《开局剑落南海,我布局天下九洲》 第1章 赠你一场千古大梦 “请假一天,么么哒!” “请假一天。” “再请假一天。” …… 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宁远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总管依旧如常的请假一天,他的心绪有些烦闷。 “真的要成有生之年系列咯。”宁远无力的躺在床上,时不时还传出一声咳嗽,显得极为虚弱。 宁远有癌,查出的时候已经到了无力回天的状态,从医生嘴里得知,短则一两个月,长则半年。 而算算日子,如今宁远已经坚持了五个月了。 宁远无亲,所以倒是没有亲人分离的痛苦,他只是有些不忿,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 出租屋内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宁远那张惨白的脸,身子骨瘦如柴。 他脑袋上的头发已经全数脱落,连牙齿都快掉光了,癌细胞每时每刻都在摧毁他的生机。 宁远伸手欲拿床头柜上的药盒,手却颤抖的将药盒碰的掉落在地,他愣愣的看着散落一地的药,半晌没有别的动作。 “算了,就这样吧,有的事情坚持是没有意义的。” 宁远这样想着,缩回了自己的手,他平躺在床,等待着最后关头死神来收割他的生命。 他觉得自己熬不过今晚,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之际,窗外飘来一阵饭香,宁远吃力的挪了挪身子,让自己离着窗口近了一点,随后贪婪的呼吸着。 楼下传来的声响,应该是房东大姐。 要说这世间还有谁是他挂念的,可能也就是房东大姐了。 自癌症之后他就很少出门,但有一次还是撞见了她,大姐也不是什么瞎子,死气沉沉的宁远谁看不出来? 大姐想劝说宁远住院治疗,但他表示没必要,死亡不可避免,还遭那份罪做什么。 宁远忽地想到了什么,他艰难的从床上爬起,佝偻着身形出了门,顺着楼道而下。 路过一楼的时候,那饭菜香更加浓郁了,还传来大姐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笑声。 宁远坐在楼道上听了许久,最后不发声音的离开,来到外面街道后,又转入一个漆黑的小巷里。 宁远记得,在一次半开玩笑中,房东大姐答应给自己收尸。 他是开玩笑的,但大姐却是认真的,有人给他收尸是好事,但宁远不准备死在她家里。 大姐早年丧夫,一人拉扯三个孩子,手里也不是很富裕,虽说是房东,但出租的屋子也只有四五间而已。 要是自己死在了她家里,传出去谁还敢租她的房子? 那可是死过人的屋子! 宁远力竭了,他原本想要走到巷子里那棵梧桐树下的,但现在走不过去了,身体支撑不了他走那么远,只好靠着墙边席地而坐。 扭过头,那棵梧桐树距离自己只有约莫五六米远而已,但就是无法到达,宁远的嘴里开始往外渗出猩红。 死亡在即。 在这一刻,宁远觉得书里写的都是假的,换成现实点来说,就应该是跟许多书友的调侃一样。 “哪有什么剑来啊,不过是个贫苦少年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临死前的黄粱大梦罢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人间,天地似乎传来一道丧钟,随后潦草的死在了角落里。 希望剑来有,陈平安是真,宁姚是真,秀秀也是真,还有…… 这是少年临死前的最后心愿。 一片乌云散去,中秋圆月高挂天外,洒落无数清辉。 这些皎洁清辉又被参差交错的梧桐树叶剪碎,稀稀疏疏的落在少年尸体上,仿佛时光的碎片。 …… 虚无的空间中,一条流光氤氲的光阴长河缓缓流淌,而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点上,悄悄惊起了一朵小浪花。 “小子,想去你心中的世界走一遭吗?” 永恒流淌的光阴长河,一叶扁舟漂浮其上。 宁远悠悠醒来,视线落在前方,船头盘坐一位老者。 老者全身近乎透明,体表散发与光阴长河一般无二的流光,显得无比神秘。 宁远一时之间有些发懵,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是飘着的,看来是真成鬼了。 他又看了看四周,光阴长河在他脚下,其他皆是无垠的虚无。 “什么世界?”宁远回道。 老者开口:“剑来。” “这不是梦?”宁远茫然。 “哈哈哈哈。”老者大笑,随后又道,“是梦又如何?” “你前世过得,不也一样跟梦没有区别?” 闻言,宁远觉得好像也是,而且对于如今的景象,他也没觉得如何诧异。 估计现在也是梦境,包括自己与那老头,甚至是脚下的光阴长河,无垠虚空,大概都是如此。 宁远耸耸肩,“那就去呗。” “想好了?”老者问。 宁远点点头,“总好过身死道消,对不对?” 梦若不醒,即为现实,宁远想到此处,心情倒是大好。 自己可是真的死了,如今能去一趟心里的世界,哪怕是梦又如何呢? 宁远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那老夫就成全你,赠你一场千古大梦!” 老者说完,右手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随后双指并拢作剑,朝着底下的光阴长河斜斩而下! 顷刻间光阴长河一分为二,而也在同一时刻,脚下的长河已经静止不动,他清晰的看到,在被老者斩断的断裂处,显化出四座天下版图。 浩然、青冥、莲花、蛮荒! 宁远神色激动,死死的盯着那几座天下,在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这不是梦境,而自己心心念念书里的世界,真的存在! 老者一挥手,四座天下版图里朝他飞去无数道细小的金线,这些金线互相纠缠驳杂不堪,却在老者的手上开始变幻,随后他一连抽出其中的几十根,开始互相拨弄。 片刻过去,所有金线回归,老者看向宁远。 “为防止你死的太快,老夫给你留了一点小玩意。” “当然,要是真蠢的早早就死了,你可不会有再次重来的机会。” 言罢,老者手掌虚握,宁远的灵体缩小无数倍,当即被其拘押在手心。 他看着掌心牢笼中的宁远,随手一丢就落入了脚下其中一座版图里。 “若你有一天能回到这里,那你我就还有见面的可能。” 这是宁远最后听见的话语,随后两眼一黑陷入混沌。 …… 叮! 【剑来系统已就位】 【本命飞剑已配备】 【天道隔绝已加载】 【加点系统已生成】 第2章 宁姚她哥 倒悬山以南,高悬的三轮天上月之下,剑气长城。 城池内的大街上,一座大宅内的偏屋里。 “白嬷嬷,我哥他还能醒过来吗?” 说话的是一位黑衣少女,她坐在床边,眼神看向床榻上躺着的病态少年。 少年与她长相很是神似,特别是眉间,都似那远山一般。 白嬷嬷手上正拿着一个药壶,神色不怎么好看的回道,“少爷这次伤的很重,他被一位元婴境妖族剑修的剑意侵蚀脑海,恐怕……” 她顿了顿,对于可能出现的情况有些不忍说出口。 “恐怕就算醒了过来,也会变成一个废人对吧?”宁姚想到了什么,眼眶一红,鼻子发酸的同时紧咬着嘴唇。 “唉。”白嬷嬷叹了口气,“这还是最好的情况,就怕少爷的心智被蚕食,醒来已是一个痴傻之人。” 白嬷嬷给自家少爷喂了药后,没有多待,只是给小姐说了一句“小姐莫要过多伤心,我们剑气长城之人,本就没有好结局的。” “相比于死在战场上的剑修,少爷最起码如今还活着不是?清醒也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 随后白嬷嬷就出了门去,留下宁姚一人。 “哥,那头元婴境畜生,我会替你宰了它的!”许久后,望着床榻上一动不动的哥哥,宁姚给他掖了掖被子,也转身离开。 …… “我……” 不知过去多久,宁远悠悠转醒。 他环顾四周,发现是一间素雅干净的厢房,屋内除了自己躺着的床榻和一张桌子之外别无他物。 “我究竟死没死?” “这里是何处?依旧是梦境吗?” “还是……真的到了剑来世界?” 宁远心头不禁一连三问,他挣扎着起身靠坐床头,发现自己的身体很是虚弱,于是开始思索起来。 随后仅是一瞬间脑海里大量的记忆一一浮现,让宁远疼痛不已,许久后,他终于是消化完这大量的记忆,眼中有了一丝明悟。 “我,宁远。” “生在剑气长城,宁姚是自己的孪生妹妹?” 可书里的宁姚没有哥哥啊?宁远有些匪夷所思,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分不清这是不是梦境,他想起那位光阴长河的老者,他说要赠自己一场千古大梦,难道是真的?自己现在就身处其中!? 但无论宁远如何思索梦境与现实,一段时间后,他都得消化完这些东西,因为不管真假,他现在都能清晰的感知到活着,真真切切的活着! 【叮!宿主苏醒,剑来系统已就位】 【宿主获得本命飞剑—逆流】 【身为界外之人,获得天道隔绝—此方修士无法算出你的来历,屏蔽大修士的窥视神通】 【加点系统已搭载,当前点数为10点,每年获得一次点数,数量根据境界而定】 刚接受完大量信息的宁远又再次愣在当场,这……这是自己的系统? 那老头儿说给自己留了一点东西,就是这个? 对于系统,宁远还是有些许印象的,前世的自己虽然钟爱剑来,但总管那厮天天请假,书荒的自己也会去看别的书,对于爽文来说也不算陌生。 【系统提醒宿主,若是不干涉,此方世界的原有轨迹并不会改变,但允许宿主插手更改,所产生的后果未知】 脑海再次响起系统的声音,宁远回过神,试着以心声呼唤它。 下一秒,宁远眼前空间泛起涟漪,一道不过一米长宽的界面出现在他的面前。 【宁远,观海境剑修,五境武夫】 【本命飞剑—逆流,神通杀招—天外天】 【剑道0,武道0,神道0,点数10】 一番了解下,宁远对于如今的自己知道了个大概,最后的点数并非是加在力量和敏捷之类的,而是三大修炼路径上。 又经过系统的讲解得知,点数加在剑道上就是提升剑道资质,同理,加在武道与神道上也是一样,而且在某个领域的点数到达一定地步的时候,还会获得新的神通或是杀招。 “不管了,无论这是梦境还是真实,既来之则安之。” 宁远深吸一口气,从发懵的状态退了出来,他心头的喜悦无法描述,自己真的来到了这里,真的能在这个世界走上一遭! “哥,你……你醒了!?”正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道女子声音,宁远扭过头,正好与少女视线对上。 黑衣少女的姿色虽不至于惊为天人,却也当的上是面容姣好,身材匀称不算纤细也不算丰腴,左悬一把雪白长剑,右侧腰间嵌着一把绿鞘狭刀,她正一脸欣喜的望着自己。 书里的人物如今就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宁远觉得,自己的想象还是有些局限了,宁姚确实好看。 陈平安对于宁姚的形容,那句“浩然天下所有的山水,加在一起都不如她好看”其实半点没错。 宁远一时忘记了自己哥哥的身份,他呆呆的看着黑衣少女,轻声道,“你好,宁姚,我叫宁远!” “?”宁姚一脸疑问。 随后她一个箭步冲到近前,伸出小手一把按在哥哥的额头上,没发觉出有什么问题,又两手并用捏住自家老哥的脸颊,一下轻一下重的捏了捏。 “怎么回事,哥,你怎么了,你失忆了吗?” 宁姚小脸上露出忧愁,她的内心深感自责,哥哥受伤是因为自己,在上次妖族攻打剑气长城的时候,是眼前的少年拦在自己身前,并且挡下了那头元婴境妖族的一道杀招。 随后哥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自己束手无策,外公姚冲道也没办法,甚至是请老大剑仙出手施救也无用。 老大剑仙那时候只是看了一眼,就留下一句“死不了,但成不了剑修了,往后当个废物也好,不用去城头杀妖,年纪轻轻就能在家颐养天年,羡煞旁人。”说完就回了茅屋。 老大剑仙的一句话,就断定了宁远的生死,毕竟在剑气长城来说,一个剑修成了残废,不能越过城头杀妖的话,跟死了没什么区别,甚至于比死了还难受。 宁远被那妖族天才一剑贯穿胸口,霸道的剑意侵蚀脑海,在魂魄完全被灭杀之前,董爷爷出手斩去了那遗留的剑意。 至于胸口的伤,在宁姚贱卖了一小截斩龙台之后,换了许多的宝物才治好,为此宁远才勉强未死。 宁姚一脸的心疼,宁远看在眼里,方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她的哥哥,还是亲哥,随后朝她笑道:“怎么会,你叫宁姚,我是宁远。” “真的?”宁姚此前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她在外人眼里是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身负仙剑天真的绝世妖孽,也是一个冷冰冰的女子。 但只有面对哥哥宁远的时候,少女才会有放下这些架子的时候,原因无他,自爹娘死后,四口之家就只留下了自己两人。 宁远脸上笑意不减,“自然是真的。” 少女当即笑靥如花。 第3章 宁姚赠剑 “哥,你说的是真的?” “你的本命飞剑破碎之后又凝聚了起来?” 床榻前,宁姚张大了眼睛看着哥哥,满脸的不可思议。 那一战之后,宁远不仅是被打到濒死,本命飞剑也破碎,境界更是从龙门境跌落观海境。 而且老大剑仙也直接说了,即使哥哥苏醒,也无法成为剑修,虽然境界还在观海境,但已经无望更高境界。 一个观海境修士,还不是剑修,在剑气长城的诸多剑修剑仙眼中,跟废物没什么区别。 但刚刚宁远却对她说,他的本命飞剑破碎之后又重新凝聚,更是不同以往,是一把全新的本命飞剑! 这怎能不让宁姚动容,若真是如此的话,本命飞剑还在,那宁远依然是一名剑修,一名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 “确实如此,我也是因祸得福,在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悟出了一些东西出来。” 反正迟早都会知道,宁远索性就编了个理由蒙混过关。 他倒不怕外人看出来什么,毕竟自己有天道隔绝,此方世界的修士无论修为多高,都看不出他的根脚来历。 宁远觉得,自己这个系统最强的恰恰是这个天道阻隔功能。要不然以自己的垃圾修为,在这个十三、十四境甚至十五境大佬布局天地的世界里,能活过一天都算不错的。 这样一想,在那个大佬云集的骊珠洞天里,小平安能活着走出来真是不易,哪怕换成拥有系统的自己,都不一定敢说能在那活下去。 “这些时日可有发生什么事情?”宁远迫切的想要知道如今的剑气长城是个什么样子,遂向宁姚问道。 宁姚与自己是孪生兄妹,今年都是十二岁,宁远虽然记性不算太好,但现在的妹妹应该还没去骊珠洞天,也就还没与陈平安相识。 宁姚摇摇头,又点点头,“没发生什么,上次大战之后到现在过去了半年时间,剑气长城还是那个剑气长城。” “只是来的外乡剑修变得多了些。” “多了些。”宁远目光看向窗外,喃喃自语。 随后兄妹两人没有再说话,宁姚与哥哥亲近,但并非是言语之间,自从爹娘死后,她的性子更为沉默了。 以往大多时候,兄妹两个在斩龙台那边练剑之后,都是坐在凉亭上,也不言语,两人就只是坐着,直到下一次练剑。 宁远则是不知道说什么,他对接下来的道路略有迷茫,他是剑气长城本土剑修,八九不离十的话,也会在不算很久之后的大战中战死。 很快,宁远苏醒的消息就传遍了宁家,宁姚出了门去,留下宁远好好休息,白嬷嬷则是又煎了一副药送来宁远房内,眼看着少爷喝下后才离去。 期间看大门的纳兰夜行也来看了宁远一次,听说宁远本命飞剑还在,也是喜上眉梢。 时间悠悠,眨眼间过去半月。 白嬷嬷熬的药效果极好,宁远觉得今天开始就能继续练剑,继续修行了。 这日上午,宁远出了屋门,一路来到一处广场,远远的就见到了那座巨大的斩龙台石崖。 这是爹娘死后留给兄妹俩最值钱的东西了。 宁远记得,万年之前的远古天庭有两座行刑台,在登天一战期间,被某位剑修摧毁,自此遗落人间,其中最大的两块,一块矗立在宝瓶洲北部的骊珠洞天内,而另一块就在眼前。 “宁远!”斩龙石崖上建有一座简陋的凉亭,一个脑袋此时探了出来,大声朝宁远开口,“我就知道你小子必不可能比我们先死!” 宁远拥有先前的所有记忆,又过去半个月时间熟悉,自然认得出此人是谁,他名晏琢,晏家嫡子,晏家管着剑气长城一半的物资运转,换种说法,晏家极为有钱。 宁远朝他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而也就在同一时间,上方凉亭上一连露出好几颗脑袋,全都是兄妹两人的同龄好友。 宁远一一与他们打招呼:“晏琢,董画符,陈三秋,叠嶂。” 斩龙台有道剑仙开辟的阶梯,宁远脚步渐次登高,来到凉亭之上。 董画符来自董家,这在剑气长城都是大家族子弟,是个黝黑的年轻人。 陈三秋则是个面容俊俏的公子哥,左右腰间都配有长剑,最后的叠嶂是个独臂少女,背着一把宽大的重剑。 几人里宁远对叠嶂记忆更为深刻,这独臂少女自从遇到阿良之后就遭了殃,帮他买酒不说,还替他欠了一屁股酒钱。 四人与妹妹宁姚都靠坐在凉亭上,妹妹向来不喜言语,只是定定的看着哥哥,眼见宁远气色好的差不多了,眉间也是舒展开来。 “宁远,怎么样,还拿得动剑吗?”相比其他人,晏琢的话最多。 宁远笑着答道,“自然拿的动,只是佩剑断了,正愁没有一把好剑。” “你家有钱,你跟我又是出生入死的弟兄,不准备帮我购买一把吗?” 晏琢一听,当即萎了下来,“我在我家可没有说话的份,再说了,你要是愿意把脚下这斩龙台给卖了,雪花钱估摸着都能造半截剑气长城了。” 晏琢这话让其余几人都是不禁哑然失笑,先不说这斩龙台能不能卖,就算卖了,雪花钱能铸半截剑气长城? 开什么玩笑,当剑气长城是茅厕吗?你晏琢一个腚就塞满了? 说到佩剑,宁远如今确实缺一把,之前那把已经在大战中断裂,他今天来一是知道几位好友来访,二就是与宁姚商量着弄把剑来。 本命飞剑是本命飞剑,剑修还需要一把手上的佩剑,本命飞剑在多数时候是杀招,温养在本命窍穴之中的,轻易不会动用。 “哥,接着。”宁远走向宁姚途中,后者就将身旁凉亭上搁置的一把带鞘长剑抛了过来,宁远一把握住。 他诧异的看向妹妹宁姚,后者点点头道:“白嬷嬷给你挑选的,跟你之前那把剑品阶差不太多。” 宁远来到宁姚身边坐下,随后将长剑自雪白剑鞘中抽出,一柄寒光凛冽的宝剑出现在众人眼里。 剑柄刻有云纹,剑身银白,表面缭绕着丝丝缕缕的炽烈剑气,宁远不由得高喝一声,“好剑!” 这种品阶当属是半仙兵层次,爹娘死后,宁家除了这座斩龙台之外剩下的余钱可不多,可以想到宁姚花了多少的雪花钱。 在宁家,宁远一直让妹妹宁姚管钱,当然,她也不爱管这个,又交给白嬷嬷管。 至于购买一把真正的仙兵品阶的宝剑,先不说有价无市的问题,宁家也没那个财力去购买。 剑修是出了名的穷光蛋,而剑气长城的剑修,更是最最没钱的。 斩龙台更是不可能卖的,宁姚还要在这里砥砺仙剑天真的剑锋。 如今的宁家,说白了一个字,穷。 第4章 逆流 “宁远,听说你因祸得福本命窍穴里诞生了一把新的本命飞剑?” 叠嶂看向宁远,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 宁远点点头,这事没有必要瞒着,况且眼前几位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友。 “祭出来给我们长长眼?”陈三秋补上一句。 见几人都是瞪大了眼,包括妹妹宁姚也是,个个都在好奇自己的本命飞剑,宁远也没有过多犹豫,准备释放出来。 他也有些紧张,不知道这名为‘逆流’的本命飞剑到底是个什么档次,自从来到此方世界之后,宁远还没有动用过一次。 宁远站起身,缓缓走到凉亭外,脚下是斩龙台石崖,他右手高举并拢双指作剑,随后闭上双眼,心神勾连窍穴之中那把流光溢彩的飞剑。 睁眼的一瞬间,宁远双指朝前一挥,一把袖珍小剑自他眉心破体而出! 顷刻间大放光明! ‘逆流’朝着他所指的方向一闪而过,速度快到惊人,宁远心念一动,逆流又扩大数倍,从袖珍小剑成了寻常长剑的大小,剑身盘旋有十几道流光剑气,境界低一些的修士仅是看上几眼就能令双目刺痛! 而在‘逆流’沿途掠过的地方,竟是产生了些许的空间轨迹,皆是由那些丝丝缕缕的流光剑气组成,逆流于半空中来去纵横,斩龙台石崖上一时间流光溢彩,诸多闪烁的剑气拼凑,宛如时光的碎片。 在宁远刚祭出本命飞剑的时候,几乎是同一时间。 剑气长城城头上,一名佝偻着背的老头儿原本毫无形象的躺在茅屋里头,却是猛地睁开了双眼。 “什么鬼动静?”老头儿嘀咕一句,那丝波动虽然对他来说很弱很弱,极难察觉,但里面的意境韵味可是不同寻常,饶是他活了万年之久也没有见过。 要知道剑气长城最不缺的是什么?那就是剑修! 还有剑气,剑意,有关于剑的东西,数座天下最多的地方,唯有这座城头。 这万年里,老头儿什么样的剑修没见过,什么样的剑气没见过,剑意这种在其他天下稀有的玩意,可在这城头上却是聚集了成百上千种! 也就是万年太久,许多远古剑修的剑意消散了,要不然何止上千? 但就是这样一个活了万年的老人,一个当前人间剑术最高的老人,却因为一个小屁孩的本命飞剑而惊醒、动容,不可谓不令人惊奇。 “嗯……让老夫来算一算,应该是宁丫头吧?” “或许她突破到金丹境了,也可能是剑术有了精进也说不准。” 老头儿低吟一声,掐指算了起来。 但又是紧接着,老头儿两眼差点瞪了出来。 算不出来!? 不怪他露出这副模样,要知道他如今可是人在城头,在剑气长城里,他的实力大概也只比至圣先师坐镇文庙,道祖身居白玉京,佛祖高坐莲台略逊一筹罢了。 可即使是如此,老头儿依旧什么也算不出来!他不信邪的又算了一次,得到的结果依旧是一片虚无。 他紧皱起了眉头,有位羊角辫小姑娘闻着味就屁颠屁颠跑了过来,隔着数百米的距离朝着老头儿大喊,“陈清都,是谁放个屁这么大,都熏到你的茅屋里了?” 老大剑仙陈清都,虽说是剑气长城第一人,但并非人人对他都是一脸尊敬,就好比这个羊角辫小姑娘萧愻,对他就是没有丝毫恭敬,老大剑仙倒也不会说什么。 毕竟活了一万年,脾气‘好着’呢。 难得见老大剑仙吃瘪的神色,羊角辫小姑娘一脸的笑容,陈清都不赶她走,她索性就离着数百米坐在了城墙上,两手各抓一根辫子,就这么看着他。 老大剑仙确实懒得理她,见第二次没算到,他捻了捻杂乱的胡须,又开始算起了第三遍。 只是可惜,依旧算不出什么,那飞剑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此方世界。 那这可就怪哉了,离得如此近,老大剑仙甚至能感应到这一丝飞剑波动就是来自宁丫头家,但任凭自己如何算,就是算不出哪怕一点。 宁丫头的天赋妖孽成那个样子,自己都能窥得到一角未来,所以陈清都断定,这把飞剑绝计不是宁丫头的,另有其人。 “难道是哪个老不死的王八蛋的关门弟子?”老大剑仙如是想着,估摸着也只有这种可能了。 若是某个十四境的老王八的关门弟子的话,那就说得通了,只需在这人身上施展神通禁制,那自己算不出什么也算是正常。 比如青冥天下那几个,或是浩然那边的人物,陈清都自认打这些人不在话下,也就是多几剑少几剑的事,但论算卦之类的还是那些娘们厉害许多。 “那人是谁?宁丫头吗?”萧愻见陈清都停止掐算,以为他算到了什么。 萧愻其实并没有感应到那把飞剑的波动,剑气长城最不缺的就是剑修,城头数百上千种剑意,城内也是有着无数剑修,在如此环境下哪怕她是飞升境也难以感知到。 老大剑仙瞥了她一眼,“滚远点。” 萧愻不回话,但也不走。 没再搭理她,沉吟一番后,老大剑仙伸出手掌,朝着宁府的位置隔空遥遥一抓。 宁府内,原本刚收起逆流的宁远,正要回身面向几位好友,下一刻,自己眼前一花就到了城头上,眼前是位佝偻老人,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老大剑仙觉得算不出来没关系,抓过来不就好了,毕竟宁远就在城内。 羊角辫小姑娘有点出乎意料,还以为是宁丫头,结果却是宁远,但她又更是好奇,抓一个跌境的废物过来做什么? 宁姚的大名响彻剑气长城,虽然她哥的资质远不如她,但好歹是她哥,基本都认识。 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众人的眼里只有宁姚,对于她哥宁远来说都是视若无睹,更何况如今还跌境了,能不能回城头杀妖都还是未知数。 宁远回过神,心下稍稍镇定,若自己所料不假,眼前这老头儿就是那位剑术冠绝数座天下的老大剑仙陈清都。 不过他倒没有露出谄媚的姿态,只是流露些许小辈的谦卑,微微躬身行礼道,“老大剑仙,您找我所为何事?” 但其实宁远心里已经知道了个大概,肯定是因为自己的本命飞剑的缘故,此前祭出之后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把逆流居然蕴藏时光的力量! 无论任何天地、世界,凡是触碰到时间、空间之类的都是属于至高的存在,没有例外。 时间为尊,空间为王! 脸色谦卑,但宁远心中此时已经是汗流浃背的状态,倒不是因为眼前老者境界极高的缘故,而是自己非此界之人的事情,对方能否看得出来? 本命飞剑破碎之后又诞生新的一把,还是极为逆天的关于时光的飞剑,这种事说出去难以令人信服,但早晚也要暴露,还不如早一点。 宁远目前最担忧的,就是对方会不会看出他的跟脚?亦或是把自己当成妖族奸细处置? 毕竟一个中五境的剑修,凭什么能阻隔十四境大修士的窥探? 老大剑仙看了宁远半晌,随后才缓缓开口道: “拿出来看看。” 第5章 不给 城头之上。 “不给。”宁远回的很干脆。 羊角辫小姑娘瞪大了眼珠子,这一幕实在令她难以置信。 有位黑衣少女此时刚好御剑登上城头,落地之后站在宁远身侧,正是宁姚,她比哥哥低了一个头,却没有站在哥哥背后,与他肩并肩而立。 随后又是不过数息之间,三道极为强大的气息登上城头,个个御剑凌空,宁远抬眼瞧去,内心动容。 董三更,董家老爷子,是个老头儿模样,十三境巅峰剑仙,在多年前董家青黄不接的时候,还是年轻人的董三更以金丹境背剑出城,独往蛮荒,一路杀妖,在生死间一路破境。 二百载岁月过去,提着一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重返剑气长城,并用佩剑‘一丈高’在城头之上刻下‘董’字! 陈熙,同样是十三境巅峰剑仙,老大剑仙一脉的后人,曾在城头刻下‘陈’字,宁远记得没错,在后来的剑气长城最后一战里,这位老剑仙将毕生剑意融为一剑,在斩杀一头飞升境大妖之后兵解,又去往五彩天下的飞升城转世重修。 最后一位,却不是什么刻字的老剑仙,但其名讳却在后来传遍整个浩然天下。 陆芝,十二境剑仙,出身于浩然天下,金丹境前来剑气长城杀妖,每逢妖族入侵必然死战,在于生死之间破境,以仙人境界跻身巅峰十剑仙,一人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南斗掌生,北斗注死。 也是为了这第二把北斗的更高杀力,她也迟迟没有选择晋升飞升境。 董三更,萧愻,陈熙,陆芝,四位大剑仙齐聚城头,外加身前一位剑术通神的老大剑仙,今日的城头可谓是热闹极了。 几位大剑仙的感知何其敏锐,宁远的一句‘不给’,他们几人自然是听见了,顿时一个个脸上神色分外精彩,陈熙皱了皱眉,董三更的嘴角不经意间咧开些许。 陆芝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顶撞老大剑仙的少年,而那小女孩模样的萧愻更是捧腹大笑。 “哈哈哈!陈清都,你可乐死我了!” “我在城头待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看见你吃瘪。” 萧愻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朝宁远高高竖起了大拇指,“宁远,你小子可以啊,精彩,实在是精彩啊!” 老大剑仙也是一愣,他倒没有因为宁远的话而恼怒,只是头一回被人拒绝的如此干脆,有些不适应罢了。 宁姚拉了拉哥哥衣袖,小声说了一句,“哥,这是老大剑仙,你不会忘了吧?” 宁远泰然自若,反手拍了拍宁姚的小手,低声回道:“我知道,但是凭什么?” 你是老大剑仙这没错,但是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让我拿出来就拿出来?我又不欠你的。 我也不是没有在城头杀妖,我也没有背叛剑气长城,你是这里最强的老大剑仙,又不是这里的皇帝。 宁远的视线不卑不亢的与老大剑仙对视,后者眼中闪过一抹在场所有人都无法察觉的精光,他在审视这个少年。 在场一时间落针可闻,几位大剑仙虽说神色各异,但都是默不作声,只等两人接下来的言语,而宁姚再次扯住哥哥的衣袖,她有些紧张。 但她依旧与哥哥肩并肩站着,宁远刚从宁府凭空消失,宁姚其实就知道是老大剑仙把老哥带走了,整座剑气长城,也只有老大剑仙能有这种手段,遂一路跟了过来。 宁远其实内心是有紧张的,只是脸上故作镇定,毕竟面对的是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对方能将他随手抓来城头,就能跟放屁那般轻松的把他做掉。 但也只是对于境界差距的紧张而已,宁远深知自己不会有事,于情于理老大剑仙都不能把他怎么样。 你陈清都万年以来守在这里,从没有下过一次城头,剑下死的要么妖族,要么奸细,如今难道要当着诸多剑仙的面,出手教训一个观海境的小辈? 还是一个只有战功没有过错的小辈? 剑气长城不是没有规矩的,虽然不多,但都是死规矩,既能约束下五境的修士,也能约束上五境的大剑仙,总不能你这个规矩制定者自己就先破了吧? 在剑气长城这个光棍最多的地儿,却有着世间最令人钦佩的道理,真正的强者,一向是以弱者的自由为边界的。 这才是宁远的底气,他可以祭出逆流飞剑,但不能是被对方劈头盖脸的直接索要,我向往这个世界,来到了这个世界,自然也要见识见识这规矩二字的分量。 老大剑仙忽地笑了,他从开始到现在其实都未曾生气,只是突然有个小辈顶嘴让他有些发懵,在与宁远对视良久之后,他倒是开始欣赏起这个小辈了。 不过他却不以为意,毕竟万载岁月过去,自己见识过、欣赏过的小辈也有不少了,但真正能让他欣赏到最后的,也没有几人,到现在活着的都不过二三之数。 前不久倒是有一个,是个长相粗犷的外乡剑修,参加了那场十三之争的最后一战,最后在剑气长城欠了一屁股酒钱的……叫什么来着?老大剑仙一时没想起来。 “呵呵。”陈清都背着双手笑呵呵的,宁远也打算学着他双手负后,但宁姚正拉着他的衣袖,只好也朝着老大剑仙露出微笑,一老一少就这么旁若无人的傻乐起来。 “没劲,没劲啊!”萧愻眼见这一幕,知道没有什么意思了,摇头叹息一声,身形消失在这座城头。 其他三位剑仙倒是不曾离开,虽说知道后续没什么精彩的了,但来都来了,看热闹也好。 剑气长城剑气长、剑意重,但是缺少热闹,哪怕天上高挂着三轮月亮,人间的这座城池也是终年死气沉沉。 随后老大剑仙笑声顿止,他没有半分剑仙风范的朝宁远抱了抱拳,开口道:“小友,可否请我一睹你的那把本命飞剑?” 宁远当即不敢怠慢,郑重其事躬身抱拳,“晚辈宁远,见过老大剑仙。” “老大剑仙想看,晚辈自当应允。” 说完,宁远没有丝毫犹豫,窍穴大开,一把流光飞剑顷刻间祭出,在宁远的心神操控之下稳稳悬停在身前。 “晚辈偶得机缘,望老大剑仙能指点一二。” 第6章 问剑约定 逆流一经出现,就吸引了在场几位剑仙的注视,就连那萧愻都重返这处城头,在城池那边感应不到,但如今距离如此近,她也不是瞎子。 只见逆流悬停在宁远身前离地三尺,它的剑身通体银白,其上并未雕刻有任何阵法或是图画,倒显得有些平平无奇,但最让人惊异的是,逆流的四周缭绕着诸多流光细线,散发着奇异的力量。 这力量既锋锐,又厚重,但最吸引几位剑仙的,还是那古老深邃的波动。 这种波动超乎寻常,在场也只有老大剑仙比较熟悉,几位飞升境也只是略有耳闻,涉足的不多。 至于陆芝与宁姚,前者即将触摸到这种力量,后者更是闻所未闻。虽说妹妹宁姚是往后的五彩天下第一人,但现在可还只是个龙门境剑修,年岁也只有十二而已。 老大剑仙伸出手掌,逆流飞入他的手中,而那缭绕的流光剑气则是疯狂切割他的手掌,只是力量太弱,无法伤到这位十四境剑修分毫。 “好东西啊。”老大剑仙左手轻抚逆流剑身,口中喃喃自语,随后在宁远惊骇的神色中,他的双指竟是捻住了一道流光剑气,竟是强行剥离了出来。 “可否说说,你是如何温养出来的?”老大剑仙轻捻那缕剑气,开口问道。 宁远神色不变,拿出早就想好的说辞道:“伤重数月,梦中游历,行走光阴,终得逆流。” “逆流?”老大剑仙听闻,没有询问其中细节,反倒是对于这个名字有了兴趣,“是个好名字。” “还你。”他将拘押在手的那缕剑气归还逆流剑身,随后抛回给了宁远,后者心神一松,逆流回归本命窍穴。 这一环是宁远最担心的,逆流太过于非凡,还是系统给的东西,他还真怕老大剑仙看出来什么,毕竟这老头儿的实力太过于恐怖了一点。 他记得没错的话,眼前的这个老大剑仙,可不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万年前的老大剑仙就已经在托月山战死,回到剑气长城的只是一尊阴神。 而就是这么一尊阴神,枯坐了万年的剑气长城,也守了整整万年。 蛮荒天下在经历无数次攻城大战之后,也终于明悟到,不是他们蛮荒拿不下这座城池,也不是蛮荒的实力压不下剑气长城的剑修。 毕竟一方是整座天下,一方只是一座城池、一堆光棍剑仙,底蕴、资源、哪怕是数量都不是一个量级的,又怎么会攻不下剑气长城呢? 你们剑气长城有飞升境的剑修,我们蛮荒就无十三境的强者吗?我们一座天下的底蕴,如何比不得你一座城池? 就只是因为城头上这间茅草屋,只是因为这个半人半鬼的老头,只要他还在这坐着,老祖不出,再来一万年蛮荒都越不过去。 对于蛮荒天下来说,这老头剑下死了不知多少妖族大能,但也是让他们极为钦佩的人族强者,而对于剑气长城的剑修来说,妖族里也不乏一些被人尊重的剑修。 但死敌亦为真,战场之上照样是互相出剑下死手。 宁远这样想着,心头松下了一口气。 他对于这位枯坐城头的老大剑仙是很尊重的,万年不下城头,试问人间大地,谁能做到? 从脚下这座剑气长城建成开始,直到最后一刻,老大剑仙都没有背弃当初的誓言,这样的人物,又怎能不让人钦佩? “这剑很不错,配你的话,就像鲜花与牛粪,但既然你有这种机缘,就好好温养,好好练剑。” 老大剑仙说完,又看向宁远的一双眼睛,更是直视他的心境。 这一次他甚至动用了剑道神通,配合十四境的修为,直指宁远的内心,神魂的最深处,欲要看个究竟。 宁远与其对视,这回儿可跟之前的不一样了,他的额头都开始生出了冷汗,哪怕此前刚来到这座城头上,被万千驳杂剑意碾压都没有这种窒息之感。 片刻后,老头儿收起目光,不免感到一丝讶异。 最开始算不出这小子的一丁点东西就算了,如今面对面的凝视,哪怕动用神通都看不出什么东西来,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老人知道宁远,如今十二岁,还没有离开过剑气长城,在剑气长城里也算是资质上佳,只是不如妹妹宁姚而已。 倘若有高手帮他遮蔽天机,那此人定然不是剑气长城本土修士,最起码都得是十四境才对。 可怪就怪在这,哪怕是背后有老王八蛋在这小子身上做了手脚,自己应该也能轻易发现,即使是三教祖师,也不会有例外,毕竟两人现在都在城头,在自己的地盘上。 除去这个,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小子的心境本就如此,而那遮蔽天机的事物,也不是什么老王八做了手脚,而是宁远本就是命定之人。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宁远在重伤濒死之后,又能继续做那剑修,还重新获得本命飞剑了。 老大剑仙越想越觉得偏向于后者,随后在看向宁远的目光中又多了一丝欣赏,倘若真是如此,那这小子的福源估计就不会比他妹妹宁姚差了。 那么就成了,宁家一门两位剑道天才。 一个身负仙剑天真,一个拥有一把时光之力的飞剑。 “晚辈自当谨记,练剑一事,本就是剑气长城之人日夜记挂心头的大事。”宁远笑着回道,心中却不以为意。 什么叫鲜花配牛粪?既然是我的本命飞剑,那我自然就配得上,跟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当然也只是心里想想,他脸上还是故作谦卑,装装样子。 老大剑仙没再看宁远,转而朝御剑的几人随口说道,“热闹看完了,都滚蛋。” 董三更没有言语,在深深的看了宁远一眼之后,御剑离开城头。 陈熙则笑着对宁远说了一句,“以后争取也在城头刻上一字。”宁远点头,前者离开。 “等你跻身仙人境,我找你问剑一场。”陆芝留下一言,不再逗留。 宁远有些惶恐,只是因为逆流的缘故,几位大剑仙就对自己刮目相看了? 自己现在可还是个观海境剑修,毛都不是呢,就有一位十二境的剑仙与自己定下了问剑切磋? “既然如此,宁小子,等你跻身了飞升境,我也找你问问剑,那场面定然有趣!”羊角辫小姑娘说完,一袭大黑袍子一震,遁入高空转瞬即逝。 “放心好了,那场面不仅很有趣,还万分精彩。”宁远望着那处萧愻离开的城头,眼睛微眯轻声呢喃。 老大剑仙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说什么,转而看向宁姚。 “若是准备的差不多了,就来找我。” 宁姚抿了抿唇,点点头。 “好。” 第7章 嫁妆 城头上,两人肩并肩的往下走着。 来的时候,宁远是被老大剑仙一把抓过来的,宁姚则是御剑而来。 宁远侧过脑袋看了看妹妹,没看出什么东西来,宁姚性子就是如此,喜怒很少会流露表面。 “老大剑仙要你离开剑气长城?”宁远率先打破沉默。 算算时日,宁姚这个年纪,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身旁的妹妹从刚刚就眉头蹙着,“你怎么知道的?” 宁远呵呵一笑,“都是一个爹妈生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宁远伸手搭在妹妹脑袋上轻轻的揉了揉,轻声细语道,“此去危险重重,到时候我陪你去。” 宁姚没有拍开头上作乱的手,她摇了摇头,嘴上却拒绝了哥哥,“不用,我能应付过来。” “而且老大剑仙只是允许我离开,可没说让你也去。” 岂料宁远笑得更加肆意,他转过头朝着身后城墙大声高喊:“我呸!” “不让我去?那到时候我就把他的小茅屋掀了!” “他一剑砍了我还好,后续无事发生,毕竟我只是个中五境的废物。” “但要是让我成长到飞升境,必然打的他跌落城头!” 茅屋内,老大剑仙嘴角抽了抽,他愈发的欣赏起这小子来,明明是在对他说狠话,自己怎么还能觉得好笑? 仔细一想,好似自从阿良来过剑气长城之后,连带着整座剑气长城都变了风气,变得……热闹了许多。 而这小子在某些地方,似乎还跟阿良有点相像? 宁姚瞪大了眼,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家老哥,她感觉自从老哥被那元婴妖族一剑重伤之后,好像就变了个人? 以前的老哥可不是这个性子,基本跟自己差不太多,都是一副讨人嫌的模样,每日就是练剑练剑,有时候嘴里一天都蹦不出个屁来。 对于老哥想跟自己一起去往浩然天下,宁姚其实没什么意见。只是剑气长城的规矩摆在这,外乡人进入这里很简单,但本土之人想要出去就是难上加难了。 宁远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没什么底,他也知道出去很难,所以心头已经开始思索起来,如何才能让老大剑仙松口放自己离开。 宁远想出去无非就是那三两个原因。 一是护着宁姚,这个是排在第一位的。 二是自己也想去浩然天下看看,想趁着在未来的最后大战之前,尽可能的多去走走,因为宁远并不觉得自己能在剑气长城被攻破之后还能活下来。 这第三呢,就是为了见见那些心心念念之人,看看小平安这个未来的妹夫。 在目前这个时间线,还能在骊珠洞天见到那位传说中的齐先生。 如果来得及的话,这时候的齐先生还在当教书先生,自己能否坐在他的学塾里,听听他的学问? 那可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是个差点有望三教合一,立教称祖的读书人! 宁远没打算去骊珠洞天获得什么机缘,只想好好的走一遭,当然,若有该出剑的时候,他也绝对不会留手。 想到此处,宁远内心更是激动,他觉得,这次必须跟着妹妹一起去宝瓶洲,谁拦着都不好使的那种! 至于老大剑仙那边,死皮赖脸也要让他松口。 之前积攒的战功虽然比不上诸多剑仙,但也还算是有一些的,不知道能不能换一次出去的机会。 实在不行的话,就只好撒泼打滚了。 比如,在老大剑仙的茅屋外拉屎。 宁远想着,嘴角上扬起一抹弧度,看起来极为猥琐,宁姚对于他的这副表情,只能扶额轻叹。 没有选择御剑,两人一道往宁府走去,宁姚腰间悬剑,宁远则是背剑行走。 不多时,两人回到宁府,先前几位好友都已经离开,宁姚去了斩龙台石崖,继续砥砺剑锋,刻苦二字从未离开过她的肩头。 而宁远在喝过白嬷嬷煎的药后,也跟着来到了斩龙台石崖。 他却不是来练剑的,在宁姚的视线下,宁远手握妹妹赠送的半仙兵宝剑,灌输体内真气之后,朝着一处棱角就是一剑而下。 汹涌剑气凌空而起,约莫可达八九丈长,顷刻间劈在斩龙台上。 铿锵! 金石交击之声传来,一时间火星四溅,待剑气余波散尽,宁远睁眼一瞧,对于自己的实力有些明朗了。 战五渣一个。 全力一剑之下,也只是在斩龙台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剑痕而已,远远达不到斩下一块的程度,可见这东西的坚硬。 当然,也可以说是宁远现在的实力太低了。 “哥?”宁姚停止了练剑,带着疑问看向宁远。 给了她一个眼神,宁远没有解释什么,他将长剑归鞘之后,心神一动,本命飞剑逆流离体,瞬间斩在那处斩龙台上,可怕的时光碎片激荡,气息凌厉且锋芒。 “有了有了!”宁远大喜,还是逆流的杀力更高,竟是劈开了约莫三寸的深度,他要的不多只是一小截,照这个进度的话,再来个十几二十剑就能完整的切下一块了。 宁姚眼中露出震惊,虽然已经知道老哥的这把逆流飞剑极为不凡,但如今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它的杀力,恐怕与自己当前的杀力都不相上下了。 要知道自己现在可是比老哥高出一境的,在其他方面也要强于自己哥哥,这就更能说明逆流的可怕。 宁姚没有阻止老哥切割斩龙台,这是爹娘留给两人的东西,宁远有权处置。 再说了,按照常理来说,祖上家业一般都是传给男子,所以在她看来,这些东西本就是老哥的。 却不曾想老哥接下来的几句话就让她的心境起了涟漪。 逆流来去纵横,带起无数流光剑气,又是二十多剑过去,一块长约三尺的斩龙台石条就被切割了下来。 宁远两手抱着沉重的斩龙台,笑眯眯的随口朝宁姚说道,“姚儿啊,你哥我就只要这一块。” “等你哪天要嫁人了,我就把剩下这座斩龙台石崖送给你当嫁妆。” “不然你哥我也没有别的值钱物件了。” “不过没事,要是那时候我还没死的话,身上肯定也有不少宝物了,到时候你的嫁妆就肯定不止这么一座斩龙台了。” 宁姚坐在凉亭边,少女将脑袋搭在栏杆上,一时无言的看着宁远,许久未曾说话。 第8章 剑尖朝南 斩龙台石崖。 宁姚开始继续练剑,宁远则是抱着沉重的三尺斩龙台石条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白嬷嬷不知自家少爷什么打算,斩龙台极重,她生怕宁远因此负伤,劝了一句,而宁远则是眼神示意她放心之后,她也没有再去管。 将要出门之际,纳兰夜行从大门处窜出个脑袋张望。 “呵呵,少爷这是作甚?” 一方面,他想知道少爷抱着这斩龙台去做什么,难道是去换成谷雨钱? 另一方面,他更是好奇自家少爷的变化,宁远苏醒之后的时日里,所作所为与以前都不太一样,不仅仅是话变多了,行为举止都跟以前大相径庭。 宁远稍微有些气喘,这东西实在太重了,哪怕自己现在是五境武夫,抱起来也过于沉重。 他本来是有一件方寸物的,但也在那一战中打碎了,宁家穷,还买不起一件珍稀的方寸物,此前宁姚为自己购买的半仙兵长剑已经耗费了大半的家底。 他咧开嘴道,“去城头。” “找那老大剑仙,用这斩龙台贿赂他。” “不过他肯定看不上这么小一块,恐怕就算把整座石崖搬去,他都不见得看得上眼。” 几句话说完,宁远已经走到门外大街,他腾不出手,高声朝纳兰夜行说了最后一句话。 “实在不行,我就拿这块斩龙台砸烂他的茅屋。” “噢对了,纳兰爷爷,晚饭别等我了,这几天都不用了。” 声音渐远,宁远的身形消失在拐角,只留下老人家驻足在宁府大门处。 “少爷因祸得福已是天大的好事,心境也比以往好上了不知多少,老爷夫人,你们看见了吗?”他嘴里轻声呢喃着。 …… 宁远在拐角处将手上斩龙台丢了下来。 太他娘的的重了,似乎有万斤的分量,他已经满脸汗水,身上的黑衣都被汗水打湿紧紧贴着肌肤。 路过不少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向他,休息了好一阵子之后,他又重新抱起斩龙台,往城头走去。 又是一个拐角之后,宁远视线看向一旁的酒肆,将斩龙台丢在地上后走了进去。 酒肆生意冷清,只有一桌客人,并且很是简陋,没有二楼,桌椅板凳都是破破烂烂的,甚至于门口连招牌都没有。 这就是剑气长城,除了大家族的铺子之外,其他的店家基本都是如此。 但大多数剑修其实都爱在这种酒肆喝酒,相比于其他精美的酒楼,这种酒肆的优势无非就三点。 一是便宜,二是便宜,三是便宜。 当然,其实还有另外几点。 一是便宜,二是能赊账,三是能在赊了一大笔酒钱之后,找个机会战死城头,这样就不用还了。 至于死后被人骂几句,管那个干嘛。 没办法,剑修穷是真的,温养一把本命飞剑的过程中所需花费的谷雨钱不知何几,而要是在大战中飞剑受损,又需要一笔数量不菲的谷雨钱去修补,一把本命飞剑可谓是无底洞的存在。 境界越高,本命飞剑的品秩也就越好,那么温养和修补所需的钱财也就越多,外加剑气长城的剑修这个词条,穷是很正常的。哪怕是位玉璞境往上的剑仙,也没有几个出手阔绰的。 山下凡人用的是寻常金银,山上修道之人用的则是神仙钱。其中神仙钱又分为雪花钱、小暑钱、谷雨钱,而在谷雨钱之上,其实还有一种最珍贵的金精铜钱。 一千两银子可换一颗雪花钱,一百颗雪花钱能换一枚小暑钱,而十枚小暑钱又能换成一颗谷雨钱。 不过山上修士一般都是以雪花、小暑、谷雨三种货币交易,至于最珍稀的金精铜钱一般都不会出现。 宁远记得,金精铜钱铸造的主材料来源不易,是由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和几件不容易获得的材料所铸造,数量很少,所以极为珍贵。 基本都是拿来当做进入骊珠洞天寻觅机缘的过路费。但无论是雪花亦或是金精铜钱,都可以拿来温养窍穴内的本命物。 酒肆掌柜是个妇人,长得不算好看,还缺失了一只左耳,宁远看不出她的境界,估计不是剑仙,也得是元婴剑修了。 但其实在那浩然天下,金丹、元婴两境就被称为了剑仙,可在剑气长城,被称作剑仙的最低境界都得是玉璞境,不过在这地方,大多数玉璞境也不会说自己是那剑仙。 “宁小子,我可很少见你来打酒啊。”宁远不太记得她,但她可知道宁远。 宁远笑道,“我酒量不好,喝多了容易误事。” 随后两人没有过多言语,宁远从衣袖里掏出三枚雪花钱付给老板娘之后,转身出了酒肆,再次抱起那块斩龙台,深一脚浅一脚的去往城头。 一路上倒也有几人与他打招呼,只是有些认识,有些却想不起来。 抱着吃力,他就换了个姿势,将斩龙台背在身后,像猪八戒背媳妇一样两手抓住斩龙台底部,一步步走着,离着那处城头也越来越近。 期间又数次快到力竭停下休歇,宁远觉得,往后这武夫的底子还是要好好打磨一番,最好也能在后续几境之内争一个最强二字。 直到傍晚时分,走走停停的宁远终是到了那处城头之下,下山容易上山难,等他真的背着斩龙台到了老大剑仙茅屋外的时候,已是入夜了。 “可把小爷我累坏了。”斩龙台坠地,宁远一屁股坐在上面,喘气如牛。 “这么一小块斩龙台,就想要贿赂我?”茅屋内传来一道声音,明摆着的不屑语气。 宁远嘿嘿笑道,“老大剑仙,我这斩龙台可不是寻常。” 老人笑呵呵的走出茅屋,没有半点剑仙风范开口,“哦?咧开你那腚眼子好好说道说道,怎么个不寻常法?” 宁远没有立即应答,他正思索该怎么忽悠他。 片刻后,方才说道:“倘若你今日收下,来日我就有办法替你保住半截剑气长城!” 陈清都双目精光一闪,十四境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这处城头,连远处盘坐城墙的数位剑仙都在霎时间汗毛倒竖! 老大剑仙看起来没有丝毫动作,却顷刻间在此地构造了一座小天地!哪怕是飞升境都无法窥视其中! 宁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压震慑,哪怕只是一丝而已,他就被压的脊梁都略微弯曲了起来! 相较于白天见到宁远那把逆流来说,老大剑仙也只是惊异,但现在可就不淡定了,宁远这句话透露的东西可真就不是寻常。 这小子若是玉璞境以上的境界还好说,可他一个观海境的杂毛剑修,凭什么知道这些的?其他人告诉他的?倒也有这个可能。 既然能说出‘保住半截剑气长城 ’这种话,说明这小子是知道不久后妖族将会大举进攻的事情的。 再结合他重伤濒死后又温养出一把极为逆天的本命飞剑,而自己还算不出他的一点点跟脚……陈清都一时间都有些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宁远? 被老东西夺舍了?亦或是妖族奸细? 见宁远快要被自己压碎脊梁,老大剑仙才收了境界威压,他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问道,“帮我保住半截剑气长城,你凭什么做得到?” 宁远被压迫的口鼻溢血,却是并不在意,他随意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笑的很是渗人。 “就凭我的剑尖朝南。” 第9章 数座天下也只有我 宁远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颇为镇定,结合他那嘴角淌下的猩红,倒也算是格外真诚。 但老大剑仙却不以为意,他衣袖一招从茅屋里取出一张小板凳,随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看着宁远面无表情道:“可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如此,没什么可稀奇的。” “你凭什么就说,能帮我保住半截剑气长城?就凭你剑尖朝南?谁不是呢?” 老人眼角余光瞥见少年腰间的酒葫芦,再一伸手,那酒葫芦就到了他手上,壶嘴拨开仰头就是一口下肚。 随后又一口吐了出来,“在哪打的酒?这跟水有什么区别?” 宁远看的嘴角一抽,其实打酒的时候他也尝了一口,确实极为难喝,不过可能也不是难喝,而是对于酒来说滋味不好,但要是当成解渴之物的话,那就还行。 宁远虽很少喝酒,但要是喝这种,他觉得自己也能当的上是酒中仙了。 说到酒,宁远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那个人曾说,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先不去管这句话里的深层意思,就单说喝酒这一块,宁远虽不讨厌,但也谈不上有多喜欢。 他不怎么爱喝酒,并非是因为没有喝过好酒,而是他更喜欢清醒的状态。 前世很潦草亦是很短暂,说白了就是没活够,没有清醒的活得长一点,所以他来了,要给自己谋求一个出去的机会。 下次蛮荒天下大举入侵之前,他肯定会回来死守剑气长城。 世人皆有一死,宁远深知自己也不例外,而他是幸运的,能拥有这第二世。可若是要让他选一个最后的死法。 他觉得就应该战死在这里,在剑气长城。 他与老大剑仙所说‘帮你保住半截剑气长城’是真话也是假话,他知道在未来,剑气长城会有一位新的隐官,姓陈名平安。 说大话的是宁远,完成的却是小平安。 这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所以宁远自我安慰之下,就觉着自己也不算撒了大谎。 回头去了骊珠洞天要好好见见陈平安,而这个也是必然的,因为老子是宁姚她亲哥,小平安注定是自己妹夫,有这层关系在的话,妹夫前来剑气长城完成大舅子的当年说的大话,那就不算是忽悠老大剑仙了。 想到这,宁远自顾自的笑了笑,老大剑仙也没有管他,对于手上这三颗雪花钱买来的酒水,想着扔了也可惜,索性又喝了一口。 宁远寻思了半天,也找不出一个能让老大剑仙信服的话来。总不能跟他透老底,说自己是界外之人,还有预知未来的神通? 沉默许久,少年终是开口道: “我当然知道这里所有人都是剑尖朝南,这不足为奇。” “但是有一点,我却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这给老大剑仙来了兴趣,他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眯着眼问道,“哦?说说看。” “只要你说的我满意,让老子开心了,哪怕你就是在吹牛,我也送你去浩然天下。” 待老大剑仙说完后,宁远又继续开始了忽悠。 “没人跟我说过剑气长城会被攻破,但我当初梦里游历了一趟光阴长河,在那里见识过半截剑气长城的画面。” 老人稍稍直起了身子,他知道这个不是假的,这小子的那把光阴飞剑可不是玩笑,虽然如今力量太过于孱弱,但要是将来成长起来,绝对冠绝天下飞剑,就连陆芝那把‘北斗’在杀力上可能都远不及他的‘逆流’。 时光、空间什么的,都是涉及到天道法则的层面了,在修士里起码要到飞升境才能堪堪接触一二,而宁远能在小屁孩阶段就拥有逆流,这绝对是独一份的大造化。 见眼前老人直起了腰,宁远知道他应该信了几分,遂又接着说道:“这脚下的城池,能不能保住半截,就看老大剑仙放不放我离开。” 陈清都一挥手,“别讲这些有的没的,我的年纪当你祖宗的祖宗都绰绰有余,你就说我凭什么信你?” 宁远猛然抬起头,少年的坚毅眼神对上老大剑仙,一字一句道:“就凭在此时此刻,坐在你面前的,是我。” “就凭我叫宁远,唯一一个敢在你面前说这种大话的人。” “剑气长城剑修无数,剑仙更是比比皆是,我宁远身处其中就是一个小杂毛。” “但是老大剑仙,以往可曾有人敢在你面前夸下海口?” “可有人敢对你说出‘帮你保住半截剑气长城’的话?” “呵呵。”宁远谈笑一声,少年郎嘴角的血迹还未干涸,却在这一刻意气风发。 “我宁远的境界不如他们,剑气、剑意更是十足的垃圾,但只有我说了这话。” “剑气长城,外加数座天下,也只有我宁远一人说了。” 言罢,宁远胸中豪气万千,竟是想着要是此刻有一口酒喝的话,那就更好了。他又将视线移到老大剑仙的手上,后者呵呵一笑,随手抛给了他。 “确实不好喝。”一大口下肚,宁远抹了把嘴角道。 也不知道这剑气长城的剑修们,是怎么喜欢喝这些垃圾的?宁远更想知道,难道这些酒鬼剑修里,就没有一个酿酒技术好的? 在宁远说完后的半晌里,陈清都就这么坐着,看着他一连喝了好几口,久久没有言语。 随后老人低头掐指算了起来,眉间神色或皱眉或舒展,时不时还抬起头看看宁远。 宁远也不打扰他,他略微猜得出,老大剑仙算的是宁姚,算她此行的一些事情。 记得不错的话,宁姚这次前去浩然天下宝瓶洲,明面上是去请铸剑师阮邛为她打造一把好剑,实际上并非如此,或者说不止于此。 这其中应该涉及到妹妹宁姚的命数,除去老大剑仙之外,背后布局之人还有诸多大佬,这些人是谁宁远就不得而知了。 老大剑仙担忧的,应该是放自己离开后,会不会对宁姚此行有影响,比如对她原先的轨迹造成偏移。 这也是宁远最担心的一环,放自己离开对老大剑仙来说只是小事,随手可为,但自己宁姚哥哥的身份摆在这里,那就需要好好思虑了。 而宁远也不曾忘记,系统早就明确告知自己,允许自己插手此方世界的大事件,并且更改,只是产生的后果是那未知数。 良久,老大剑仙停止掐算,他抬起头看向宁远,“宁姚明日就走,而你,半个月后我再送你出去。” “期间不得离开这处城头。” 宁远听闻,大喜过望。 第10章 你我联手 暮色里,剑气长城某处大宅门口,有位腰间悬剑的纤细少女,此时她刚收拾好身上物件,准备出门去。 白嬷嬷与纳兰爷爷站在一旁,为小姐送行。 “小姐,既是老大剑仙所言,我们也不好留你,只是此去浩然路途遥远,你在路上可要小心行事。” “小姐莫要惦念家中,尽管安心远游,少爷兴许是在城头那边与老大剑仙待在一块,不会有什么事的,老奴待会儿就去一趟城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白嬷嬷又取出几件干净衣衫递给宁姚,“我大半辈子都在练拳,小姐也莫要嫌弃我手艺不好,不过这些都是上好的绸缎,穿着应该也算舒适。” 宁姚转过身看向白嬷嬷与纳兰爷爷,心头有些空落落的,毕竟从小就待在剑气长城没有离开过,而今日自己就要去那浩然天下。 听说那处天下的景色极好,而且不像剑气长城这边,那里的天上只有一轮月亮,自己要去的宝瓶洲还只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 宁姚其实最想去的,是那北俱芦洲,而也只有这个洲的剑修被剑气长城所认可,来城头杀妖的也最多。 宁姚就认识好几位北俱芦洲的剑修,甚至于有些还与自己并肩作战过,其中不乏有战死城头的。 剑气长城并不尊重修为高深的强者,这些剑修们对这些都是嗤之以鼻,但要是一位外乡剑修前来杀妖,最后又战死城头,哪怕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龙门、金丹境,也会被人所敬重。 这就是剑气长城。 “白嬷嬷,纳兰爷爷,你们保重好身体,那我走了。” 宁姚不善言辞,只留下这一句话后转身出了门去,她将一顶帷帽戴在头上,一拍腰间宝剑,御剑去往北边一处与倒悬山相连接的镜面。 …… 老大剑仙茅屋外。 宁远并不知道就在今夜,妹妹已经离开剑气长城,对于老大剑仙让自己半个月后再离去,他思索一番后有些明悟。 应该是出于一些顾虑,老大剑仙不想让自己陪着宁姚一起离开,照这个细节去推算的话,有些关键性的事件自己就无法插手了。 比如宁姚在进入骊珠洞天之后,这段时日里所遇到的一些事。 这些事件是很关键的,倘若自己陪同在她左右,就可能会出现别的意外,一条路就可能变成许多的分叉口,甚至是变成一条死路。 再加上老大剑仙算不出自己的任何东西,这就让他的顾虑更多,在他的心里,宁远要么是个比宁姚更逆天的命定之人,要么就是个大粪勺子、搅屎棍子。 宁姚是剑气长城年轻人里独一档的存在,也是最宝贵的剑仙胚子,陈清都算不出宁远的道路轨迹,所以就怕他真是一根搅屎棍子,并且还不受控制,自然不肯让他陪宁姚同行。 不过目前来看的话,陈清都还是更趋向于前者,但为了保险,还是将宁远的行程定在了半月之后。 思索良久,宁远也将手里的酒喝完,他倒没什么所谓的,毕竟他有优势,知道许多后续的大事件,虽然一些旁枝末节记不太清了。 但妹妹此行去往骊珠洞天,肯定是能平安归来的,那还担心个屁,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往后的路该如何走。 照宁远估计,比妹妹晚半个月前去的话,到时候等自己抵达骊珠洞天恐怕会更晚,毕竟宁姚的修为比自己高,御剑速度自然更快。 而就在宁姚一步跨入去往倒悬山的空间镜面的一瞬间,宁远心头就突兀少了什么东西,他顿时两眼一瞪扭头看向老大剑仙。 “老头儿!你不是说明天才让宁姚走吗?” “我愿意让她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这里老子说了算。” 说完,老人看都没看宁远一眼,站起身拿起他那小板凳转身进了茅屋。 “那你留我在这里做什么?”宁远朝着茅屋大喊,但陈清都没有再理会他。 宁远一路小跑准备紧随其后跟进去,但在距离三丈远的时候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 他想拿起带来的那块斩龙台砸他的茅屋,但是发现太重了,举的起来,但丢不远。 随后抄起已经空空如也的酒葫芦奋力一抛,酒葫芦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没有被屏障阻隔落入茅屋内。 “喝完了还给我作甚?戏耍老夫吗?” 茅屋传来陈清都的喊声,宁远眼前一花,就被一道流光击中左脸倒飞出十几米远,再爬起时脸上已经肿了起来,砸他的正是那葫芦。 “宁小子,陈清都如此欺辱你,拔剑砍他啊!” 一道稚声稚气的声音从宁远身后传来,语气极为不忿,似乎在替他说话,宁远回头一看,是那羊角辫小姑娘萧愻,也是当前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十三境巅峰剑修。 萧愻的小脑袋从他身后的城墙冒了出来,模样天真无邪,看起来人畜无害,要只是看她那张脸,宁远都想用手捏两下。 可转念一想,宁远又对她忌惮起来,面前这个小姑娘可是十足的一个魔头,真实年纪也不知道多少,并且是个彻头彻尾的反骨仔。 “你让我去砍陈清都,可我不是他对手,既然你也厌恶他,不如你我联手?”宁远顺着她的话说道。 “好好好,这个主意不错,宁小子,你先拔剑,就用你那把‘逆流’砍他,我在暗中再补上几剑。” “我与宁小子联手,可斩十四境剑仙!” 羊角辫小姑娘越说越起劲,“等陈清都这老头儿一死,束缚我们剑气长城的枷锁就没了,这是多大的善事啊!” “此后天地之大,你、我,包括咱们剑气长城的所有剑修,哪里不可去得?” 萧愻一个闪身就站在宁远身旁,觉着自己个子太矮没有气势,又悬停到宁远脑袋的位置,刚好比他高约一尺,双臂环胸看着老大剑仙茅屋的方向。 “宁小子,出剑吧!” 宁远真想跳起来打她的膝盖。 但又想到这人畜无害的小姑娘是那飞升境剑修,就马上没了这个念头。 他微眯着眼,笑道,“隐官大人,我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陈清都的剑术太高,你我加起来可能都够不着他的一片衣袖,不如等咱俩都在城头上刻上一字再说。” 羊角辫小姑娘双眼眯成了月牙,“此话不假,如此甚好,甚好。” 这短暂的时间里,茅屋的老大剑仙没有任何言语,似乎习惯了萧愻的臭嘴。 但宁远却将萧愻的后几句话听进去了。 因为这萧愻,这小女孩模样的隐官大人,本就是这么想的。 她觉得剑气长城就是一道枷锁,困住了她,也困住了所有剑修的自由。 第11章 十八 茅屋内没动静,萧愻觉得没意思,也没跟宁远打个招呼就走了,留下他自己一人。 宁远没打算回宁府,老大剑仙让他在城头待上半个月自然有其用意,只是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这些大修士总爱玩这种弯弯绕绕的把戏。 宁远懒得去猜什么,就沿着南边城墙一路走着,心头思索萧愻的话,关于那‘自由’二字。 剑气长城是枷锁吗? 宁远觉得是也不是,自万年前人族登天之战后,居功至伟的一部分剑修妄想占据旧天庭,成为新的神灵,于是就爆发了人族的内斗。 最终三教祖师险胜了这部分叛逆的剑修,也就是因为此事,剑修成了众矢之的。对于杀力最强难以控制的剑修,如果不能对其约束迟早还会生起祸乱,就有人提议斩草除根。 但其中又有一部分剑修从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这场叛乱,倘若将他们围杀,必然会引起人族第二次内斗,本就损失惨重的人族再也经不起第二次内斗了,这就产生了一个难以化解的矛盾。 最后是至圣先师站了出来搬出了解决方案,由儒家担保,这批剑修需接受刑徒的身份,也由儒家约束,对于无罪而罚儒家也承诺在今后会给出补偿。 往后这些剑修出剑向谁,都由儒家来承担因此而来的因果。 最终这部分剑修全部迁徙到了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的交界处,三教联手在这里建起了一道绝境城墙。 至此,这些剑修就在剑气长城画地为牢,为人族抵御蛮荒天下。 万年过去,这些剑修生生世世留在此地,守着这么一座城墙,也阻隔了蛮荒妖族的入侵。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宁远觉着,剑气长城确实算的上是枷锁。 有罪还好,但是本身这些剑修就无任何过错,凭什么守在这贫瘠之地?凭什么就要为浩然、为整个人族抵御妖族入侵? 萧愻虽是反骨仔,但她的念头也不是没有道理。 夜入三更,宁远走到一处残缺的城墙,剑气长城很高,高过白云,而他的境界很低,所以从城墙上看向南方看不到什么东西,只有一片如水夜色。 宁远只好抬头看向夜空,三轮明月高挂天外,他来到此方世界后,见的最多的,也就是这三轮明月了。 在见识这座城头之前,宁远觉着肯定是自己心中想的那般恢宏浩大,无数剑修傲立城头,但等真的行走在这城墙上时,又是另一番光景。 恢宏浩大是真的,但也是残破不堪,一路走来短短的七八里之远,就见到了十几处被打烂的城墙,可见大战之惨烈,难以形容。 在白天的时候,宁远还瞥见南边的千里平原之上,有着无数道纵横交错的剑痕,将南边的土地割裂,短则百丈,长则千里。 不止于此,还有许多妖族的白骨,有的妖族仅是一副骨架子,就大如小山。 又想到以后自己也能仗剑出城,在剑气长城以南出剑杀妖,宁远就心潮澎湃,恨不得那场大战来的快些。 只是那样的话,又会有不知多少剑修身死。 宁远在走到一处破碎城墙后就原路返回,有架秋千在这里,一个女子正在闭目修行,宁远不想打扰她。 反正找她搭话,她也肯定不会鸟自己。 回了原先那处城墙,宁远也不在城头练剑,打算在这里安心睡上一晚,他也不矫情,把那块斩龙台搬到茅屋外后,直挺挺躺在了上面。 只是这斩龙台只有三尺长,宁远怎么睡都不舒服。 他就换了个姿势,上半身靠着茅屋,屁股底下坐着斩龙台,就这么睡了过去。 …… 翌日,日上三竿。 少年悠悠转醒,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后又伸了个懒腰,茅屋里头没有动静,宁远很是好奇,这老头儿一天到晚在里面干什么? 于是乎他贼眉鼠眼的往四周看了看,见没人后鬼鬼祟祟的拨开茅屋的稻草,脑袋凑了上去打算看个究竟。 “卧槽!” 随后他就感觉自己的腚被人踹了一脚,直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一抬头就看见一个老头儿背着双手看着自己,宁远急忙换了笑容道:“老大剑仙,早啊!” 老头儿点点头,“是挺早的。” 宁远赶忙爬起,“老大剑仙,你要我留在这里半个月,可是有什么吩咐?” 他搓了搓手又道:“是不是觉得我是万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打算将毕生剑术传授给我?” “或者是有什么宝物相赠?比如本命飞剑,亦或是大道至宝?” 老大剑仙一时无言,咂吧了几下嘴不知道说点什么,打算不搭理他,转身没走几步后又转了回来。 宁远眼前一花,老大剑仙一个缩地成寸就到了跟前,又是一脚踢在了他屁股上。 许多在城头苦修之人都看见了,有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像是被人踹了一脚,就从一处城头被踹到了另一处。 一道传音落在宁远耳中,“去看看那些字。” 宁远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他现在身上除了昨晚被陈清都用酒葫芦砸的那半边脸的小伤之外,就没有别的毛病了。 老大剑仙一脚给他踹飞上百里,但其实并没有伤到他。 “字?”宁远摸了摸没有半根胡须的下巴,沉吟一声。 随后恍然大悟,老大剑仙应该是要自己去看看城头上那十几个字。 据说在剑气长城,凡是能独自斩杀一头飞升境大妖的,都有资格在城头上刻下一字。 想到这里,宁远当即往南边城墙上而去,早就知道这个了,如今终于能亲眼一睹,心下也是极为激动。 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万年来,剑气长城上也只是刻有十八个字。 “平时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出城去?”宁远扒拉着城墙,脖子伸长了往外看去,但因为角度原因看不见什么。 “不管了,老大剑仙要我看的,出了事他负责。” 随后少年双指并拢抵住眉间,低喝一声,“逆流,出来!” 一把银白飞剑自眉心而出,在宁远的心神操控之下又扩大到一丈长,少年稳稳跳上剑身,御剑直去城外。 所过之处,剑气组成一抹时光轨迹,带着一道破空的风雷之声。 这并非是宁远的第一次御剑飞行,早在宁府就动用过几次,外加之前的记忆还在,也算是颇为熟练。 御剑冲出城头后,少年心意一动,逆流剑尖调转方向,倾斜而下,一闪而逝。 片刻后,逆流悬停在地面上空数丈,剑身之上,一袭黑衣背剑的少年,双脚亦是悬停在剑身之上。 剑气长城很高、极长,背剑少年面对这道阻隔妖族万年的绝境城墙,举目望去。 城墙上,整整十八个大字映入眼帘。 浩然、道法、西天。 剑气长存、雷池重地。 齐、董、陈、猛。 第12章 剑意凌迟十八停 宁远御剑凌空,就这么静静的望着剑气长城,久久没有动作。 要说心中没有震撼那是假的。 世间山水,只用文字去描写,无论如何都是略有苍白。读书人读书,那是一边读,一边在心头思索,方才能想象出书里十之一二的光景。 但真正的行万里路之后,来到书里所说的地方,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虽说脑子的想象无穷,宁远也曾想过,剑气长城远不止高过白云,甚至高出天外,但即使真的剑气长城没有想象的那么高,也远远胜过心中所思。 就因为在此时此刻,剑气长城就矗立在自己面前,哪怕它破破烂烂不似高门宅邸那般富丽堂皇。 但在宁远眼中,却依旧犹如一块天外陨石砸落心湖,掀起滔天大浪,久久无法平息。 “宁小子,盘坐感悟,能拿多少机缘就拿多少。” 一位老人家的话语此时在宁远心头响起,正是老大剑仙。 宁远回过神,他没有过多犹豫,立即御剑落地盘坐,调动体内真气与各个窍穴,又运转起一个汉子传授的,名为‘剑气十八停’的修炼法门。 从第一道气府开始,体内一股气直冲三山六关、六洞九府,一停、二停……转瞬间抵达第九停,随后去势减慢,直到第十三停才敲门不入。 而在他刚刚盘坐的时候,面向的城墙之上就有了变化。 其上‘剑气长存’四个大字里竟是显化数道骇人至极的霸道剑意,不止于此,在那更高城墙之上的半空,无数细小却极强的剑意汹涌,全数朝宁远身上而来! 仅是一瞬,海量的汹涌剑意铺天盖地,似那海水倒灌一般钻入他的气府。 宁远闭目神色顷刻间扭曲,几近窒息,他难以抵挡这数量驳杂又霸道的剑意,不过数息之后,张嘴吐出一大口鲜血。 但他还是咬牙支撑,知道这是一桩天大的造化,是老大剑仙赠与,不想错过这种好事。 离这里较近的几处城墙上多了一些人,羊角辫小姑娘萧愻是常客了,她身为隐官却好像没什么事做,剑气长城哪里有热闹看,她基本是第一个到场的。 “陈清都这个老王八蛋,当初怎么没有把这样的好处给我?不然我何须这么多年才到飞升境?”她一手抓着自己一根羊角辫,嘴里又在大骂老大剑仙。 而在她说完这句之后,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朝着城外不远处的宁远高声大喊,“宁小子!既然陈清都帮你了,我跟你这种关系又怎么好两手空空,我也送你一道!” 萧愻屈指一弹,属于她的一份剑意激射出去,速度快到惊人,眼看着就要与那万千剑意一起进入少年气府,就在这关键一刻,有个巴掌落在了她的身上。 萧愻原本是坐在城墙上的,两只小脚悬挂在外,就被这肩头上看似轻飘飘一巴掌拍了下去,直接在城头坠落,给地面都砸了个深坑。 与此同时,萧愻那道剑意也凭空瓦解,消散于无形。 而原本萧愻待的那个位置,老大剑仙收回右手,他看着被自己一巴掌打入地底的萧愻,笑眯眯道:“滚远一点,不要到处拉屎,不然剑气长城的狗都要认识你了。” 那个深坑没有动静,老大剑仙一步跨出就返回了茅屋,而在这小插曲过后,这处城头又赶来了许多人。 董三更、陆芝、陈熙、齐廷济…… 来的都是四位大剑仙,以他们的修为方才能在城池那边感应到这种波动,而其他之人基本都是在附近苦修的剑修或修士,少部分宁远认识,大多则是面生。 不过这时候他可没空去看一眼,万千剑意入体,他体内的各个气府都快要千疮百孔,倘若一旦被彻底撕裂,自己的剑道之路就会从此断绝。 不仅于此,连同练气士的修为都难以保住,跌境是肯定的,跌到哪一步就不得而知了。 在这一过程之中,又有将近半数的剑意自行从他气府内溜走,好像是看不上他,原路返回了城墙上,剩下的依旧游走于各个气府内,最终抵达第十四停,这一停也是宁远当前的瓶颈。 但也不过几息之间,一道汹涌剑意就替他破开了这一关闭的气府,直去第十五停! 随后又在短时间内,这道剑意一马当先,带领诸多驳杂的剑意直冲第十六停,十七停,最终到达了第十八停门外,也是最后一停。 那道带头剑意停止了动作,此时宁远的心湖也响起了一道传音。 “怎么,你的本事就这么点吗?这就要死要活的了?” 宁远听见老大剑仙的话语却没有回他,因为他压根说不了话,这些剑意强行给他破开尚未开启的气府,从第十四停开始,他的口中就不断的溢血而出。 等到破开后续的几关之后,伤势更是层层加重,直到诸多剑意停留在最后一关,宁远已经到了濒死的状态,他的浑身都在往外滋滋冒血,犹如一个蜂窝。 好似被这些杀气极重的剑意凌迟一般。 他说不出来话,试着用心声跟老大剑仙交流,“要是这最后一关气府被攻破,我没有当场就死的话,你有没有本事把我救回来?” “救不回来的话就马上收手,给我把这些剑意拿走,小爷我还不想死。” “我可不想以一个光棍的身份死去。” 老大剑仙的心声再次落入宁远心湖,“不知道。” “不过你确实没用,你妹妹宁姚当初修炼这十八停的时候,喝个水的功夫就一路直上最后一关,再看看你,啧啧。” “你都说是我妹妹了,她还有仙剑天真呢,我有吗?” “可你不是有一把‘逆流’吗?” “我原以为你能拥有这等光阴飞剑,必然是个不下于宁姚的剑仙胚子,结果你就这么点程度。” “呸!放马过来,人死卵朝天,谁怕谁啊!” 一老一少就这么吵了起来,宁远也直接发了狠话。 但他也不是真的想死,心念一动勾连本命窍穴内的逆流,逆流自体内疯狂游走,而令他欣喜若狂的是,逆流剑身荡漾起时光伟力,凡是接触到的外界剑意尽皆退避三舍! 也就在那些剑意攻破最后一关气府的关键时刻,‘逆流’抵达此处,其直接堵在了气府‘大门’外,里面的十几种剑意被其震慑不得而出! 老大剑仙咦了一声。 这一景象出现后,他又一步踏出,缩地成寸来到盘坐在地的宁远身前,凌空而立。 随手一招,隔绝天地,宁远周身数百丈空间被封锁,哪怕城头远远观望的几位大剑仙都无法窥视。 第13章 小天地 “老东西,你给我看好了!” “之前让你收走你不听,现在可别怪我不还给你。” 小天地内,宁远依旧闭目盘坐,只是以心声跟老大剑仙言语。 逆流的神异让他欣喜若狂,这把蕴含时光伟力的飞剑太过于惊人了,竟然能镇住这剑气长城的可怕剑意! ‘逆流’稳稳悬停在第十八座气府‘门口’,时光的斑驳碎片在其剑身盘旋,散发着神异的流光,将整整十五道外界剑意堵在其中。 只要将这些剑意困在其中,往后宁远只需慢慢将其一一炼化,这些无主的剑意就成了他的私有之物,这般造化不可谓不大。 老大剑仙随手造了一座小天地后,就站在宁远身前,那些剑意被他所操控,而就在刚刚,自己与这些剑意的联系却被切断,所以他才赶了过来。 宁小子这芝麻点的修为自然做不到这个,一定是某种其他力量在从中作梗,他伸出一指轻轻点在少年眉心,施展了一种大神通,宁远全身的窍穴气府就被他看在了眼里。 也看见了那把堵门的逆流飞剑。 “原来如此。”老大剑仙收手,他只是略微好奇,还不至于动什么手脚,虽然宁小子这把本命飞剑确实极为不俗。 但他也看不上眼。 一个甘愿顶着刑徒身份,枯坐城头一万年的人,会觊觎小辈的一把本命飞剑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说出去都没人信。 虽说逆流震慑住了这些驳杂剑意,但原先宁远受得伤势却依旧存在,这还是一个麻烦。 老大剑仙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去管他的伤势,想看看他打算如何解决。 他现在对宁远的好奇已经上升到了一种高度,他总感觉,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小王八蛋就不会死。 宁远浑身血孔,一直往外滋滋冒血,画面用血腥来形容都不太恰当,应该说是恐怖至极。 这种程度的伤势非同一般,反正白嬷嬷的药汤是绝对治不好的。 “老大剑仙,你就这么干看着?不打算施展神通救我吗?” 宁远睁不开眼,但能感知到外界的变化,有座小天地笼罩此地,自己旁边还坐着一个老头儿。 “我可是剑气长城未来的希望!是顶梁柱选手!” “速速救我于水火!” 半晌没动静。 时间往后推移,宁远见这老头儿好像真的没打算出手,也有点急了,脑海一个念头闪过,他准备试试看。 动用一直以来没机会施展的神通。 数息后,老大剑仙猛然抬头,饶是他活了万年之久,在这一刻也被眼前景象惊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眼前盘坐的背剑少年已经有了变化,一把流光飞剑悬在他的头顶,成百上千的时光碎片从剑身透出,又洒落在他的四周。 这些流光碎片并不落地,也不飘远,就只是围绕着宁远周身盘旋,空间还不到方圆一丈,却从中透着一股时光伟力! 这是来自于少年的飞剑神通,竟是直接在原地起了一座小天地! 小天地顾名思义,是由修士动用神通,布下禁制打造而成,不仅能隔绝外界其他修士的探查,也能作为一种杀招使用。 境界达到一定的地步之后,许多修士都能布下小天地,其中修为不同、修的道法不同,建立的小天地也各有不同。 剑修多是一些剑阵之类的小天地,杀力极大极为难缠,其他练气士的就十分驳杂了,毕竟天下道法众多,诸子百家争鸣。 与人对敌,若是稍不注意落入对方的小天地牢笼之内,一身实力被压胜不说,对方施展杀招还更加得心应手。 而坐镇在自己的小天地内,更是有如神助,落入其中的敌手一举一动都被牢牢掌握,若是无法破开,最后也只能是徒劳的困兽犹斗。 就比如在那浩然天下,有着散落九洲的七十二书院,每一位山长圣人在各自的书院内都是如同坐镇小天地,而那种小天地非同寻常,境界元婴的圣人身处其中,受小天地的大道加持,也能往上拔高一个境界。 再比如老大剑仙,剑气长城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小天地’,他坐镇其中,十五境不出,何人能奈何他? 一样的道理。 包括那远在东宝瓶洲的骊珠洞天,其实也是一种小天地,只是这种小天地规模太大,里面已经演化山川河流,良禽草木、妖兽与人都能在里面生存。 宁远的这座‘小天地’很小很小,若是按照大小来算,都算不上是小天地。 不过胜在力量奇异,连老大剑仙都不眨一眼的看着,光阴太过非凡,那是触及法则的东西,寻常修士一辈子都难以捕捉到一丝轨迹。 只有宁远知道,这是自己的飞剑神通—天外天。 他也是第一次祭出,也是在构造出这座小天地之后,他发现自己与‘逆流’之间的感应更加清晰了。 逆流毕竟是系统那玩意直接塞进宁远本命窍穴里的,并非是靠他一点点温养得来,所以最开始并不是那么的心意相连。 但现在却越来越熟悉了,虽说这小天地只有不到一丈方圆,但宁远却能在闭眼的状态下,察觉到这小空间里的一举一动,就像是身处自己的领域之内。 时光的碎片纷飞,时间也一点点过去,良久之后,当宁远体表孔洞的鲜血都快要流干,当他的面色惨白到极致的时候。 他终于领会了自己小天地的奥妙,遂心念勾连光阴小天地,不自觉的低吟一声,“逆流。” 二字‘真言’一出,小天地当即就有了变化,肉眼可见,一直朝着一个方向盘旋的时光碎片突兀停止,随后又朝反方向旋转,而悬在宁远头顶的本命飞剑‘逆流’也在加速散发流光碎片。 流光碎片越来越多,充斥整座小天地,要不是老大剑仙在双眼上运用了一种神通,仅靠肉眼都看不太清了。 宁远的这座小天地内,时间在倒流! 时光的伟力在作用,流光碎片的数量越来越多,盘旋的也越来越快,小天地内时间倒流的速度也在加快。 不久后,流光碎片散落天地间,小天地被撤去,一袭黑衣的背剑少年走了出来。 他完好无损,看向坐在地上的老头儿咧嘴一笑。 “老大剑仙,我这一手神通,如何?” 第14章 金丝 宁远御剑重返城头的时候,‘小姑娘’萧愻刚好从深坑里爬了出来,双腿原地一蹬,就如一支离弦之箭落在他的面前。 她仰起脑袋看向宁远,“宁小子,总共收获了几道剑意?” 宁远点头,“不多,就百八十种而已。” 萧愻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她直接冲到宁远跟前抓住他的一条手臂,问道:“真的?” “假的。”宁远拨开她的手,不打算与她过多纠缠,“就一两种,都是城墙上的几种普通剑意,没有一道是刻字的剑仙所留。” 宁远真想一剑砍死她。 他知晓许多未来的大事,对于这萧愻在此前的那番动作,他能猜出来个大概。 什么狗屁的赠自己一道剑意,分明就是想对自己做手脚,当场斩杀自己她应该不敢,毕竟城头还有个老大剑仙在,但暗地里做点别的对她来说还是没问题的。 这样一想,老大剑仙一巴掌拍碎了她的那道剑意,应该也是知道了一些什么。 宁远知道这萧愻在将来会背叛剑气长城,而老大剑仙应该已经有所察觉,但并不是很确定,所以也只是阻止了她,没有别的怪罪。 老大剑仙不直接宰了她,宁远也不好说什么,总不能傻愣愣的跑去跟他打小报告吧? 就说以后这萧愻会背叛剑气长城? 那是二愣子行为,只有等到萧愻背叛的那天才可行,但在这之前都不能动她,老大剑仙再怀疑也只是怀疑,剑气长城的规矩摆在这里,不能仅靠怀疑就给人定罪。 但宁远是真想一剑宰了她啊,哪怕她一副可爱小姑娘的模样。 倘若自己是那飞升境亦或者更高,早就二话不说一剑下去了。可没辙,自己就是个菜鸡。 在剑气长城,自己这个观海境剑修,不仅是菜鸡,还是个小瘪三,基本可以说是谁都打不过的那种。 “宁小子,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现在在跟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说话,摆正你的臭脸!”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已经越来越像那老王八蛋陈清都了?” 宁远走在前头,萧愻就跟在身后,嘴里屁话多如牛,一顿喷粪。 在他将老大剑仙搬出来之后,萧愻才悻悻离去,走之前还不忘骂了陈清都一句,说他一万年不下城头也不洗澡,那茅屋的气味都能把蛮荒妖族给熏死。 这话听在耳朵里,连宁远都忍俊不禁,随后又想到别处,觉着要真是能熏死这些妖族畜生,那该多好啊。 没有选择御剑,他沿着城墙朝老大剑仙那座茅屋走去,昨夜只走了七八里,现在正好多看看。 但其实他也在暗暗运转十八停的法门,如今气府全部打开,对于他以后养剑大有裨益,而在最后一座气府内,那十五道剑意依旧被关押在其中。 只等以后宁远慢慢炼化,将这些剑意化为自己所有。 关于这剑气十八停,是剑气长城剑修的运气法门,也是从古至今无数剑修披荆斩棘,方才开辟道路得出的珍贵心血,是绝对禁止外传的。 剑气十八停是人族剑修的养剑秘法,若是传到了蛮荒天下那边,恐怕不出几十年,整个蛮荒的剑修修为都会拔高一筹。 而宁远学的这套剑气十八停却又跟大多数剑气长城本土剑修的不同,是阿良改良之后的版本,较之以往更加不俗,只是阿良传的人不多,也就二三十人而已,宁远与宁姚兄妹俩就在其中。 “逆流”依旧堵在最后一座气府的‘门外’,那十几道剑意游荡天地许久桀骜难驯,一时半会宁远是不敢放任它们游走窍穴气府的,不然弄不好就会被戳个千疮百孔。 炼化这些剑意不是一朝一夕,他也不急这个,反正跑不了,就迟早会是他的。 在他远去百里之后,又见到了那架秋千。 秋千由两根直入云霄的绳子吊着,还有这位女子剑仙坐着的一块木板就别无他物。 宁远仰起脖子眺望,硬是看不到这绳子的尽头,似乎真的就是挂在了天外一般。 对于这位名叫周澄的女子剑仙,宁远是极为敬重的,师门为了保护她全部战死城外,而就在她也打算赴死的时候,又被他人所救下。 戏剧的是,这位救她的山泽野修,最后又是为了她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自此之后,周澄就不爱与他人言语,只是请缨镇守一处城墙,哪也不去,年复一年。 不知内情之人就觉得她是失心疯了,常年就只知道坐在这处城头荡秋千。 而每当妖族攻城之时,她也不像其他剑修那般出城杀妖,依旧在这里不愿离去,只是死守这架秋千,不允许妖族踏入百丈之内,近身则死。 至于人族这边的自己人,只要不去打扰她,她也一概不理会,看起来也确实疯了。 宁远知道这些,但又很是好奇,他算了算百丈的大概距离,就刚好待在百丈之外,行迹鬼鬼祟祟,仰起脸去看这位女子剑仙。 这位女子剑仙的姿容绝美。 宁远凑起耳朵,还听见她的口中似乎还在轻哼着一首晦涩难懂的歌谣。 “好看吗?” 宁远咽了口唾沫,如遭雷击。 但这位女子剑仙却没有多余动作,好像在等他回答。 宁远摸了摸脑袋,寻思了一番后,装了个一本正经道,“不怕前辈笑话,我都伸长脖子去看了,自然是好看的。” 周澄笑了笑,“刚才收获了几道剑意?” 宁远如实相告:“一共十五道。” 周澄颔首,破天荒的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笑意未退,“我这还有一道,你要不要?” 见宁远一本正经的样子,她又紧跟着说道,“不要紧张,老大剑仙都看好你,我又哪有那个本事在他眼皮子底下对你出剑?” 宁远在这一刻倒是没有过多犹豫,直接脱口而出道,“前辈好意晚辈心领,只是晚辈愚钝,您的剑道晚辈学不来。” 生怕周澄误会,以为是自己看不上她的师门传承,宁远又抱拳道,“周前辈不妨再等等看。” “我最近就要离开剑气长城,若是在那浩然天下遇上合适的,也可为前辈带来城头。” 这回轮到周澄面色古怪了,她的一双秀眸看了宁远半天,似乎要将他里里外外看个透彻。 随后她点点头,想了想后,伸手一扯其中一根绳子,手掌再摊开时已经多出了一缕金丝,她轻轻一抛,宁远伸手接住。 “那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了。” “日后你游历浩然天下之时,若是这缕金丝出现异动,就代我赠给那个有缘的孩子。” 她撩了撩额前发丝,目光看向南边,“要是遇不到的话就算了,你要是看得上,就照着里面的东西学一学。” “看不上的话,就丢了吧。” “周前辈,敢问您的师门是?”宁远问道。 周澄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宁远小心的将这缕金丝收进怀中,朝着周澄抱了抱拳后,没有避开,从她身后走过。 第15章 炼剑意 宁远走着,心头思绪有些古怪。 离着那架秋千近百里之后,他又从怀中取出那缕金丝,在手上仔仔细细瞧了个遍。 “应该是周澄的师门信物,也是一件不俗的方寸物。” 他只是看了看,没打算施展手段将这金丝里面的空间打开,他记得不错的话,这东西本来不应该落在自己手上的。 在未来的某一年,会有一个黑炭小丫头来到剑气长城,在她手上接过这缕金丝。 是自己的出现,影响到了什么东西,才导致了这一切,也算是偏移了某些未来的轨迹。 但其实转念一想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宁远如今的年龄也只是十二岁,放在周澄眼中就是个半大孩子。 一个是老大剑仙看好的少年剑修,一个是觉得活着没甚意思的女子剑仙,前者刚好路过,后者刚好觉着有眼缘,就顺手把师门信物送出去了。 反正她周澄一个迟早会死的人,也不会在乎这些,宁远今日不收下,某天她也会送给别人。 她只是不想师门传承在她这一脉断了。 至于那个人愿不愿意以她的师门名头自居,都不重要。 宁远不这么觉得,这金丝他虽然收下了,但也没打算接下这份传承,接下来的浩然天下之行,若是能遇到合适的孩子,那就送出去。 至于本该在几年后得到这桩机缘的裴钱,其中自有因果。 而宁远心里隐隐有种感觉,收下金丝是件好事。 说不准,等黑炭丫头以后来到剑气长城之时,能被周澄亲自教导剑术。 用师门信物修炼,总比不得师父亲自教来的好。 宁远回到茅屋那处城头时候,老大剑仙告知他已经不用待在这了。 据老大剑仙的说法,他原本以为宁远得到这些剑意至少需要半个月,但因为逆流的缘故,虽然没有直接炼化,但也算是完整的收获了这些剑意,所以也就不用待在这了。 而宁远体内气府里的十五道剑意,之前带头入关那道来自于城墙上‘剑气长存’四个大字。 老大剑仙没有跟他说是谁刻的,但这道剑意最为锋锐,最为难以炼化,也最为珍贵。这剑意的主人,至少都得是飞升境剑修,至少。 而剩下的十四道也极为不俗,反正最弱的也比宁远本身的剑意强,毕竟他还是个菜鸡。 关于剑气长城那十八个大字,宁远觉得,以字面意思去猜的话,浩然、西天、道法,应该属于三教。 剑气长存自不用多说,定然来自剑气长城,具体谁刻的,恐怕大概率也是老大剑仙了。 雷池重地四字,宁远就不太清楚,剩下的齐、董、陈,是剑气长城的老剑仙,都还在世。 最后那个猛,也是最新刻字者,来自浩然天下,在剑气长城欠了一屁股酒钱的阿良。 ‘猛’字来自于那场十三之争,也是宁远、宁姚兄妹俩的爹娘战死的那天。 宁远摇摇头,撇去这些记忆,十三之争他也不愿想起。 关于神通天外天,这座关于时光的小天地,宁远目前唯一了解的就只是时间倒流,而且受限不小,并且在这次使用过后,短时间内时间倒流的神通就用不出来了。 原因无他,逆流飞剑在施展过后,表面荡漾的流光剑气就少了一大半。 不过天外天这座小天地依旧可以施展,拿来压胜、困杀敌手。 “老大剑仙,那我回去了?”宁远朝着茅屋喊了一声。 “我是否可以离开剑气长城了?” 见没反应,宁远又喊了一句,等不到这老头儿回答,他目光看向茅屋外的斩龙台。 他鬼祟的摸了过去,想要将这块三尺斩龙台搬回去,虽然家里有一座巨大的斩龙台石崖,但谁会嫌少呢? 斩龙台即使是在剑气长城,都是极为珍贵的存在,曾经不知道多少大势力想要花重金购买,就连骊珠洞天那座廊桥底下的老剑条,也需要这斩龙台来砥砺剑锋。 宁远有自己的打算,他离开剑气长城后,身上的神仙钱不多,到时候要是实在没办法,就卖掉一小块斩龙台。 可当他刚要搬起来开溜,茅屋内就传出一道声音。 “斩龙台留下,回去之后等着,七天后来找我。” 宁远不疑有他,应了一声后转身离开城头。 他倒是想御剑回去,但是逆流还堵在气府门口,看押着那十五道剑意,压根脱不开身。 至于身后背着的半仙兵宝剑,暂时还做不到御剑,需经过一段时间的炼化之后才能达到类似于本命飞剑那般的心意相通。 想到这里,宁远抽出背后宝剑,仔细的端详了一番,这把半仙兵宝剑除了剑柄刻有云纹之外,就没有别的特征了。 “不如就叫你‘远游’好了。” 七天后就要离开剑气长城,这也是宁远第一次出门游历,而且他肯定不会短时间内就回来,估摸着需要个七八年时间左右。 这是一趟极远的旅途,所以宁远觉着,给这把剑取名远游再恰当不过了。 回到宁府的时候,纳兰夜行就告知了宁姚离开剑气长城一事,宁远点点头,早就知晓了这些。 他与妹妹之间有一种心念感应,并不是天生来源于血脉,而是幼年时候爹娘亲自在两人心房种下的。 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功能,只是在一定的距离之内双方都会生起感应。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宁姚前脚离开剑气长城,后脚宁远就已经得知的缘故。 至于这种感应的范围是多远,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旦其中一人死亡,哪怕隔着一座大天下,另外一人都能马上得知。 入夜。 属于宁远那间屋子里,少年盘坐床榻上,勾连飞剑逆流,尝试炼化气府剑意。 七天后就要远游,逆流一直这么堵着也不是个事,要是在外与人厮杀,少了一把本命飞剑的情况下是凶多吉少。 而要是强行祭出逆流御敌,又会导致这些剑意冲击气府窍穴,估计敌人还没斩杀,自己就被戳了个千疮百孔。 这也是宁远的当务之急,七天时间很短,能炼化多少就炼化多少。 心神沉浸之下,宁远默念炼化口诀,只是因为第一次运转,显得有些蹩脚。 本命窍穴之内,一口真气凝聚,随后直冲各个气府,在宁远的心念操控之下,一路来到‘第十八停’的门口,逆流稍稍侧过剑身,这口凝实的真气直接破门而入。 一瞬间,这道真气就被十几道剑意所击溃,但这是在宁远的体内,一口真气散了就散了,马上又能重新凝聚起来,继续闯入气府尝试炼化。 一道又一道真气被剑意击溃,宁远不管不顾,炼化剑意或是炼化法宝讲究的都是一鼓作气,倘若半途而废,不仅可能伤到自身,下次再炼又得重头再来。 这炼化的时间注定不会短暂,房门紧闭,他在之前就告知了白嬷嬷,自己要闭关炼化剑意,所以不会有人来打搅他。 窗外的三轮明月总共升起落下了三次,宁远才从炼化状态中清醒。 而三天过去,他终于将那道最为锋锐的剑意炼化,成为了自己所有。 第16章 老瞎子 宁远睁开眼,长呼出一口浊气,三天一刻不停的炼化体内剑意,他的精气神已经匮乏到了接近极限,所幸结果是好的。 这道最为锋锐的剑意被他炼化成功,成为了与自己剑道相契合之物,它的气息与宁远一般无二,‘逆流’也不再扣押它,这道剑意就自主游走在各个气府之中。 剑意这个东西虚无缥缈,只有一些境界极高的剑仙,他们的剑意才能做到具现化,而剑修之间的剑意也不尽相同。 城头上的上千种无主剑意也是如此,有的主杀伐,有的偏防守等等,可谓是千奇百怪。 而那些从外界赶来的剑修里,有一大半都是为了这个,若是能在城头得到一种远古剑修剑意的认可,那就是天大的造化。 宁远更为逆天,直接收获十五种剑意,等他炼化完毕之后,出剑的杀力将会更高。 但也是一个包袱,老大剑仙为何要送他这般造化? 就只是看重他的资质吗?当然是,但也不全是。 这其中,有因为宁远那句‘帮你保住半截剑气长城’的缘故,也有其他的一些,类似于心境的东西。 老大剑仙观看过宁远的心境,他知道,似宁远这种人,一旦认定了一个道理,基本就成了死理。 而借着这十几道剑意,就能将宁远和剑气长城牢牢的捆绑在一块,何乐而不为呢? 反正城头那些无主剑意留着也是留着,等将来剑气长城被攻破之后,也是白白便宜了那些蛮荒妖族。 陈清都还真想看看,这放屁都没雨声大的宁远,将来怎么保住半截剑气长城。 但宁远却丝毫不担心这个,反正将来守城头的也不是他,这破差事交给陈平安去干就好了。 三天的不停歇,精神极其疲惫,宁远直接就睡了过去,直到当天深夜才醒来。 摸索着去了厨房,随便找了点吃的喂饱了五脏庙,宁远回到屋内,继续炼化。 …… 剑气长城的更南端,有着一块‘不属于’蛮荒天下的版图。 是一片十万大山,听说是个老瞎子驱使无数金甲傀儡所造就。 强行从蛮荒妖族手里割裂一块版图,那是何等的手段?而这十万大山也成了老瞎子的道场。 老瞎子的真正实力在数座天下也没有几个人真正知晓,却令许多山巅大修士谈之色变。 一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一人而已,就偷走了蛮荒天下的十万大山,并且还不跑,就这么在剑气长城以南住了下来,没有通天本事的话,谁信? 三轮高悬的明月之下,十万大山却不静谧,其内不时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传来,声音能传出数百里距离。 若是有仙人御风远游经过这里,就会发现在那连绵不绝的群山之间,有着一尊尊高达数百上千丈的金甲傀儡。 不止于此,还有数量不少的远古凶兽,大的超过千丈,一个个身上伤痕遍布,被手持各类兵器的金甲傀儡驱使,搬动一座座大山,任劳任怨。 群山之巅,有着一间破败的茅屋,与老大剑仙那座大差不差,只是这间茅屋后却有一块菜园,里面有着些许绿意。 茅屋门口趴着一条骨瘦嶙峋的老狗,正吐着舌头喘着粗气。 菜园里,矮小老头手拿一把锄头正在舞的风生水起,时不时还习惯性的抽空挠一下腮帮。 他突然停止了动作,手上还拿着那把锄头,转过身来,望向极远处的天空。 矮小老头的两个眼眶里空空如也,名副其实的瞎子一个,那条屋外趴着的老狗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顺着老瞎子面朝的方向看去。 天边流光一闪而逝,又一个佝偻老头来到此地。 两个老人都是身材矮小,佝偻着背,但模样来看的话,还是老瞎子丑一点。 老瞎子看向来人,直接大怒道,“陈清都,休要得寸进尺,莫要烦我!” 陈清都回道,“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 “这次这件事,你绝对有兴趣。” 老瞎子不屑笑道,“我有个屁的兴趣,上次是看你第一次走下城头,不然老子会答应插手这些破事?” 他骂了陈清都一句,“你还是人吗?” 陈清都面不改色,“我是。” 接着又补了一句,“反正你不是。” 老瞎子气极反笑,随手一脚给那头老狗踢了出去,那老狗也不是寻常货色,竟是沿途撞碎了数座山峰,声势骇人。 “无论你说什么,反正我都不会答应,不感兴趣,这世道还是照旧,万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陈清都自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那你确实眼瞎。” 老瞎子指着那条被他一脚踹飞的老狗,“那也比你强,你看看这条看门狗,像不像守着剑气长城的你?” “你们这些剑气长城的刑徒遗民,到今天这个下场,不都是被你陈清都这些人害的?” “我为什么自毁双目?就是怕不小心往北边看上一眼,就会看见你们这些天大的笑话,然后把我活生生笑死。” 陈清都笑了,“你自毁双目,不也能看得见这些笑话吗?” “老瞎子你活了一万年,怎么还不懂掩耳盗铃的意思?” 陈清都没有多待,很快就回了剑气长城。 他既然走下了城头,就知道老瞎子一定不会拒绝。 老瞎子最开始从他嘴里听说宁远的时候,依旧是不屑之色。 但当他睁开天眼去看的时候,当场就换了脸色。 …… 宁远从屋内走出来的时候,门外已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 剑气长城下雪了。 算算日子,如今已是临近十二月。 妹妹宁姚走了快十天,以她的御剑速度,恐怕已经快到了桐叶洲附近。 白嬷嬷这几日知道少爷也要走,紧赶慢赶的也做了几件衣衫,就是技术确实不怎么好,毕竟白嬷嬷练了一辈子的拳,做这种活儿属实难为她了。 纳兰爷爷交给宁远一袋子神仙钱,他并不管钱,是白嬷嬷交给他,又让他塞到宁远手里的。 宁远收拾好了带的物件,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随后与白嬷嬷跟纳兰爷爷道别,少年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宁府。 插科打诨、坑蒙拐骗之类的宁远信手拈来,可这种离别之言,他却不想说太多。 在这一点他跟妹妹都差不多,宁姚上次走的时候,也没有跟两位老人说上太多话。 宁府大门,两位老人一左一右站了许久,直到自家少爷的身形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第17章 可曾去过倒悬山 年轻剑修出了宁府大门,在去往城头的路上,又进了那家酒肆铺子。 那个少了一只左耳的老板娘依旧站在柜台前,一身粗布麻衣,若是细看之下,还会在她脸上发现数道疤痕,看形状,应该是剑伤。 对于让人毁容的伤势,其实只是小伤,在那资源充沛的浩然天下,能修复这种疤痕的山上宝物也不少。 可这里是剑气长城。 在剑气长城,路边要是有块铁,都会被拿去铸造成长剑,供许多年轻剑修使用。 甚至有些元婴老剑修,在城头那边多次杀妖之后,佩剑碎了一把又一把,最后落得个囊中羞涩的尴尬境地,只好使用寻常的匠器。 别看宁远背着一把半仙兵的远游,在那场十三之争之前,宁家在剑气长城还属于大家族之列,宁远的爹娘都是那剑仙。 这就是祖上留下的福荫了,但似宁远这种的还是少数,剑气长城绝大部分剑修,用的还只是寻常兵器。 “云姑,一壶酒。”宁远落座,朝着柜台上喊了一声。 想了想,他又将上次那个酒葫芦从腰间摘下,搁置在桌上,“还有,云姑帮我将这葫芦装满。” 妇人抬起满是疤痕的脸,脸部痉挛了几下,许是在笑,“宁小子,你可是要出远门?” 她也不瞎,宁小子进来的时候背着个行李,要不是出远门,又是去做什么? 她猜应该是去浩然天下。 要是去蛮荒那边杀妖,是不需要带什么行李的,一把剑就足够了。 累了大地为床睡一觉,饿了杀妖就地吃肉就可。 这副打扮,定然是去那浩然天下了。 宁远朝她笑了笑,“云姑,你可曾去过倒悬山?” 云姑手里正拿着一壶酒从后堂出来,听闻这句话后,手上竟是一抖。 但仅是一瞬就回过了神,将这壶酒上了桌后,又拿起宁远的那个酒葫芦,边说边走向后堂。 “我们这些剑气长城的人啊,一辈子都活在这里,最后也会死在这里,早年也有点对外界的惦记,但现在已经没那个念想咯。” 云姑再出来时,除了装满了酒水的葫芦之外,还往宁远桌子上摆了一盘牛肉。 “宁小子,陪云姑说说话,这盘牛肉就不收你钱了。” 并非算得上是菜,这带点黑黑的玩意,姑且算是牛肉干,宁远拾筷将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好家伙,应该称呼它为牛皮,咬在嘴里好像比那斩龙台都要硬。 “云姑,你说。”不好吃是真的,但宁远依旧啃着。 云姑拢了拢围裙坐在宁远屁股底下的长凳上,少年留意了一下云姑的动作,姿态优雅。 他又想起白嬷嬷与他说起过这个云姑,早年也是个小家族的千金,家族府邸靠近南边城墙。 在一次浩大的战事中,有位妖族飞升境剑修登上了城头,在被剑气长城这边的剑修斩杀之前,这头大妖照着城池的方向落下了三剑。 仅仅三剑而已,剑气纵横数百里,哪怕城池这边有着庇护阵法,也只是稍稍减少了威力,而这三剑好巧不巧的,中心地就是云姑所在的家族。 一族上百口人,鸡犬不留。 而据说那场战事,是近千年来蛮荒天下对剑气长城发起的最为猛烈的攻势,打到最后的时候,城头上能站着的,就只有老大剑仙一人了。 云姑那时候还小,那天在白嬷嬷那边学拳,等她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没人了。 往后的小姑娘就变了模样,她没有再跟着白嬷嬷学拳,年少的她就背剑登上了城头,承受海量剑气碾压的同时开始苦修。 而云姑也成了剑气长城里登城头杀妖最为年幼的孩子。 一年又一年,她参加了不知多少场战事,每次都是不要命的出剑杀妖,而又因为其较为特殊的年少经历,许多老剑修都格外关照她,数次将她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但头顶的老天爷没给她机会,受限于资质,她的境界在元婴境停留了下来,十几年无法步入玉璞境。 再后来,平常没事的时候,云姑就在城池这边料理酒铺,战事起,她就负剑出城去。 宁远扭头看着云姑,其实哪怕没有脸上这些剑伤,风霜都早已遍布她的模样。 一个半大的小姑娘,年少起就开始练剑杀妖,待到二八年华的时候也没有选择嫁人,不到四十的年纪,就成了这副模样。 “看什么看,不许取笑你云姑。”云姑笑着往宁远脑袋上拍了一下。 宁远也笑着,试着说了一句,“云姑,等我去了浩然天下,下次回来的时候,一定给你带来去疤驻颜的宝物。” 云姑笑得更开心了,“臭小子,是不是有了心仪女子?方才拿云姑练练手?” 宁远摇头笑着,“还不曾呢。” “云姑有一事求你,只是一件小事,不过你不答应也没事。”云姑收起笑容,她用手揉着少年的脑袋说道。 “云姑说就是了,只是我怕自己能力不足。” 妇人就这么揉着少年的脑袋,轻声开口,“我从外乡剑修口中得知,在那倒悬山上有座敬剑阁。” “凡是在剑气长城上斩杀过上五境妖族的剑修,他们的佩剑,倒悬山那边都会照着模样打造一把仿品,在阁内供奉,供后人瞻仰。” 宁远猜到了什么,问道:“是哪一把?” 云姑回道,“模样我不知道,但是名字叫做‘长离’。” 说完后,不待宁远回答,云姑起身回了后堂,马上又走了出来,将一大袋重重的钱袋子塞进宁远手中。 “这些年我开这间酒铺,虽然挣得不多,但也攒下了一点神仙钱。” “你见了那把剑之后,找人临摹画下来,等有空的时候,再购买些许金石材料,寻一位铸剑师打造。” 云姑顿了顿,撩了撩额前已经略有花白的发丝,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要是这些钱不够,打造一把品秩不高的也可以。” “或是等你下次回来的时候,我应该又攒了点钱财,那时候我再补上空缺。” 满脸疤痕的妇人轻声说着,少年低着脑袋,早已是泪流满面。 ‘长离’剑定然是云姑一位至亲之人的佩剑,可能还是传家宝一样的物件,云姑有这种请求,那这把剑肯定是遗失了。 说不准早就被某头大妖拿去熔炼成了自己的本命物。 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互为死敌,双方之间一旦被对方斩杀,还会夺走佩剑,身上之物尽数取走。 而剑气长城又穷,只能是越打越穷,就导致许多剑修都没有趁手的兵器,有些家境不好境界又不高的剑修,手上拿的甚至是破铜烂铁。 浩然天下倒悬山那边,又几乎全是大开嗓门赚黑心钱的商人,南边要抵御妖族,北边还要捏着鼻子购买贵的要死的物资,不穷都难。 许久后,宁远抬起头来,已是换上了满脸笑容。 “云姑,我答应你。” “但是你也答应我,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能死在城头。” 第18章 神仙钱,方寸物,斩龙剑匣 那盘牛肉没吃完,确实太硬了,宁远拿纸包了起来,他收下了那袋子神仙钱,转身走出酒肆铺子。 云姑没收他的酒钱,他也没打算给。长辈揉了小辈大半天的脑袋,小辈再给钱的话就没了礼数。 门外的雪依旧未停,宁远闭关七天,这场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一脚下去快要到了膝盖处。 年轻剑修呵了口气,将纸包牛肉与装有神仙钱的袋子塞进怀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大街尽头走去。 云姑给的这袋子神仙钱很重,倒不是因为里面的钱财很多,酒肆平日里多是收的雪花钱,虽然雪花钱模样很小,但数目却很多。 宁远没有方寸物傍身,他背后除了一把远游剑外还背着装有衣衫的行囊,怀中又藏着牛肉和一大袋神仙钱,就导致少年看起来很是臃肿。 稍稍压低了脑袋上的斗笠,宁远唤出逆流飞剑,御剑直去城头。 最开始他是打算在离开之前走走南边城池的,却不知怎么突然改了心意,直接去了老大剑仙茅屋处。 城池那边已是白雪皑皑,但城头这里还是依旧,万年不变。 雪花在这座绝境长城里是落不下来的。 数量庞大且驳杂的无主剑意充斥城头,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大雪呼啸,哪怕是一只蚊子,一旦飞入城头,都会被剑意绞杀。 老大剑仙今日倒没有待在茅屋里,宁远御剑落地,老头儿就站在他面前,背着双手。 老大剑仙点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准备好了?” 年轻剑修颔首,“一切都妥当。” 老大剑仙笑道,“胸中可还好受?会不会觉得很沉?” 这句话一出口,宁远就证实了自己心中所想,他从此前踏出宁府的那一步开始,就被这老头儿算计了! 他最开始的打算里,除了走一走南边城池之外,并没有打算去找什么人,也根本没有想去那间酒肆。 也就是在出了酒肆之后,宁远就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又实在想不通哪里不对,直到陈清都说了刚刚那句话。 自己在走出宁府的时候,所走的每一步,其实都是陈清都要自己走的! 他成了一个牵线木偶一般,被人牵着鼻子走!想到此处,宁远胸中一时气愤难消,想着要不要趁这老头儿不备,上去薅他两根胡子。 “怎么,想动手?”陈清都笑意更甚,他手一招,茅屋里飞出一张小板凳,一屁股坐了上去。 算了,暂时打不过他,先忍忍。 可转念一想,要打赢这个老东西,所需要的时间可不是一年两年,而再者说了,老东西也活不了多少年了。 这样一想,宁远气愤渐消,总不能真去薅他胡子,现在自己能不能离开剑气长城,还得看他的意思。 形势不如人,也只能忍住,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而对于陈清都的所作所为,宁远不是傻子,也猜得到一点出来。 无非就是算计自己的心境,与剑气长城的纠葛越深,自己就越发无法脱离这里。 山巅的那些大修士,在布局落子的时候,在算计人心的时候,亦或是给人牵线搭桥的时候,往往都是在棋子的心湖上狠狠的砸那么一下。 只需一个扎根心湖的小小念想,往往就能让人一辈子深陷其中,不得自拔。 即使是平时看起来无事,但每每都会在某些不会惹人深思的时分,突兀的如暴雨倾泻而下。 酒肆里云姑托他铸剑一事,其实就只是一件小事,可却给宁远心头留下了一丝极小却很深刻的念想。 在日后游历浩然天下之时,无论他宁远去到哪,走了多远的路,都不可能会忘记这件‘小事’。 除非宁远的性情大变,不再是个信守诺言之人。 宁远皱着眉,摸了摸怀中的那袋子神仙钱,说道,“老头儿,大可不必如此。” 年轻剑修还是有些恼怒,就连称呼都从老大剑仙变成了老头儿。 “我生在剑气长城,小姚是我妹妹,我也终会回到这里。” “又何必想着法子给我下套子,就不怕一桩好事最后反而成了坏事?” 陈清都点点头,这回他收起了笑容,一本正经的道,“此事你并非只是帮她,也算是帮我。” 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宁远眯起眼,等着老大剑仙的解释。 老大剑仙摩挲了几下下巴,方才说道,“老夫守了万年的剑气长城,就只有这一次,让一头妖族畜生过了城头。” 等老大剑仙简明概要的三两句说完,宁远顿时有些沉默。 还有一点意外,没想到一向按规矩办事,并且杀伐果断的老大剑仙,也会被这种小事烦恼。 此时此刻,少年的气愤再无一丝,反而越发敬重起这个老头儿。 活了万余年,不应该早就堪破了这种芝麻大点的小事吗? 自己前世今生加起来也不过几十年,对于这些琐事还做得到格外看重。 但扪心自问,真要自己活个一万年呢?还能做到如此吗?看着无数代人从降生到死去,心境还能掀起一丝波澜吗? 宁远不知道,那东西不敢想,想多了人就没了盼头,而人一旦没了盼头,就会想死。 他左右晃了晃脑袋,朝老大剑仙伸出一只手掌。 “拿来。” 老大剑仙狐疑,“嗯?” 少年一瞪眼,“你给我准备的好东西啊。” “你要我帮忙,不给好处的吗?” 老大剑仙嘴角一抽,“不是给了你十五道剑意?” 宁远依旧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摇摇头道,“那个不算,那是帮你守住剑气长城的酬劳。” 等宁远咧开嘴忍不住笑出声的时候,他的手里已经多出了一件仙家宝物。 一件方寸物,是由他那块斩龙台所打造而成,看起来是个牌子,只是模样不怎么好看,通体黑不溜秋的。 令牌上面篆刻着四个大字—剑气长城。 因为是斩龙台为主材料打造,即使巴掌大小也有点沉重,估计尚未习武的七八岁孩童拿不太动。 见宁远拿着这件方寸物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老大剑仙贱兮兮的笑了笑,问道,“还有一件好东西,你要不要?” 宁远正笑得合不拢嘴,也没注意到老头儿的神色变化,张嘴就答,“要啊,怎么不要,速速拿来!” “老大剑仙,我此次可是奉命去往浩然天下,代表的是咱们剑气长城,可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说我们剑气长城太过于寒酸。” 生怕他不给,宁远还一通胡诌。 但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老大剑仙抖了抖袖子,一块三尺长的‘石碑’就砸在了地上,溅起无数尘土。 “记住,我在这剑匣里施了法诀,你装不进方寸物里,以后走到哪都得老老实实的背着它。” 第19章 离开 少年看着面前砸在地上的剑匣,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剑匣三尺,颜色与自己那块方寸物一般无二,都是通体漆黑,正反两面还刻画有无数神秘纹路,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阵法。 不用多说,也是用原先那块斩龙台所铸造,宁远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东西无比沉重。 老大剑仙就只是看着他,脸上笑意精彩万分。 宁远试着将它抱起,剑匣刚刚离地数寸,就被他丢了下来。 “老头儿,你玩我!” “原先这东西没有那么沉的!” “你要我一直背着它,恐怕我走下城头的几步路里都要停个十几回。” “等小爷走到那宝瓶洲,恐怕我都老了!” 宁远扯开嗓子,劈头盖脸语速极快。 他倒是没有说假话,斩龙台被老大剑仙打造成了剑匣之后,确实比之前重了许多。 他先前背着这块斩龙台来城头的时候,就在路上累的停了好几次,何况现在这重量,恐怕十几步就撑不住了。 照这种速度去算,从剑气长城到骊珠洞天,没个十年八年的根本到不了。 但其实对于一些极重的物件,修士虽然自身气力抬不起来,但可以一点点将之炼化,待炼化成功之后,就可以随意操控自如。 有些大修士甚至能炼化一整条大江,一整座大山为本命之物,极为骇人。 不过老大剑仙说了,这剑匣他动了手脚,宁远炼化不了。 所以就只能背着它。 老大剑仙伸出手掌,这剑匣就飞入他的手中,掂量了一下后,他轻咦一声。 又故作些许不好意思道,“好像是弄得重了点。” 宁远没好气回道,“你也知道啊?真不是故意的?” 老大剑仙没回他,说完后,他竖起二指,对着这剑匣横竖各划抹了几下,宁远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好了,这回应该刚好适合你。”老头儿手里随手一抛,剑匣砸在宁远身前。 宁远重新试了试重量,确实减轻了大半,比最开始那时候都轻了许多。 但其实也是个极为磨炼意志、打磨肉身的差事,这可不是抱着斩龙台上城头,而是前去千万里外的东宝瓶洲。 就像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让他抬起一桶装满水的木桶,可能会有点吃力,但总归是抬得起来,可要是让他抬着水上山,艰辛、困难程度就是非同凡响了。 宁远里里外外瞧了瞧,这剑匣外表不怎么好看,内里其实也不好看,说白了就跟剑鞘差不多,就像是好几把剑鞘组合起来一样。 不说老大剑仙的锻造水平怎么样,反正在审美这件事上,不怎么好。 剑匣内里空间分为七格,也刚好最多能装七把剑,宁远摘下背后的远游插入其中。 除了那纸包牛肉,他又一连将行囊、两袋子神仙钱,装入方寸物内,最后背上斩龙剑匣。 毕竟是斩龙台所锻造,宁远就称呼它为斩龙剑匣了。 那件方寸物老大剑仙并没有施加禁制,此前不过片刻宁远就将其炼化,只需一缕真气灌入其中就能使用。 年轻剑修身负斩龙剑匣,一袭黑衣,左腰挂着方寸物令牌,右腰悬一个酒葫芦,倒是有模有样的。 而老大剑仙看着眼前小辈也是点了点头,“不错,你那句话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从剑气长城走出去,总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说我们剑气长城都是一些蛮夷。” “我虽然算不到你的一丝因果轨迹,但隐隐有些苗头。” “既然我算不出来,那别的老王八估计也算不出来。” “虽说如此,你此行也莫要太过冲动行事。” 一老一少沿着南边城墙一路走着。 “老大剑仙,在我身后,可还有人?”宁远问的,是那护道者。 许多山上仙家的嫡传,亦或是大家族的子弟,在下山历练之时,往往暗中都会跟着一位护道人。 宁远的后台,认真来说就只有剑气长城,也就是老大剑仙。但剑气长城之人一般情况下是不能去浩然天下的,规矩使然。 老大剑仙摇摇头,“没有。” “那我明白了。”宁远深吸一口气,“小子我尽量不惹事,也尽量活着回来。” 老人一拍少年肩头,笑道,“搞得这么悲壮做什么?” 他不屑的看了一眼北边,“浩然那边,没几个让我看得上眼的鸟人,你该出剑就出剑,不要顾忌太多。” 话锋一转,老人又道,“但是你妹妹那边,等你见到她时,做事之前还是要多琢磨琢磨。” 宁远想起一事,遂问道,“老大剑仙,小姚去骊珠洞天是你让她去的,那我呢?” “您没有要我做的事吗?” 老大剑仙瞥了一眼宁远,面无表情道,“宁姚那边,是必须要去,关乎着她的一些因果。” “但你的话,不知道,老子又算不出来,谁知道你是不是你爹娘捡回来的,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宁远一脸黑线。 但老大剑仙仔细想了想,又开口给宁远指派了一件事。 “我知道你小子离开后,没个几年光阴是不会回来的,那就给你定个差事。” “在你游历浩然的过程里,将经历的大小事件都一一记录下来,回来后交给我看看。” “我也捏着鼻子,看看万年之后的浩然,在一堆读书人的管教下,是个什么光景。” 宁远点点头,他停住脚步,因为老大剑仙也停住了脚步。 一切都已妥当,年轻剑修看着老大剑仙,没来由的,与老人抱拳行礼。 破天荒的,老人也回了一礼。 “好了,老子活了一万年,也就跟你小子说的话最多。” 老大剑仙叹了口气,悠悠的看向北边极远处,视线好似穿过了两座天下的接壤天幕,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滚吧。” 老人说完最后一句话,随后宁远的屁股就遭了一击,被老人一脚踹了出去。 天边划过一抹流光,转瞬间直去北边城池,丝毫不差的落入其中一座空间镜面里。 上次宁远被老大剑仙踹了一脚,飞了百余里,这回直接给他送去了倒悬山。 那座无数剑修从没去过的倒悬山。 第20章 倒悬山 浩然天下,南婆娑洲以南,有山岳倒悬于天地之间。 山峰棱角直指南海之水。 据说倒悬山这座山岳来历非同小可,是青冥天下那位号称“真无敌”道老二的一件法器,是一枚山字印。 倒悬山方圆百里,面积辽阔,正中是一座孤峰,如今这孤峰的主人,是一位青冥天下白玉京的大天君,隶属于道老二一脉。 而在孤峰山脚处,有一条可让十几辆马车并行的登山仙道,仙道中部右侧还有一座汉白玉石堆砌而成的巨大广场。 广场很空旷,只有中心立着两根汉白玉柱,高达近二十丈,两根柱子中间流光溢彩,从外表来看,就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这就是浩然天下连接剑气长城的空间镜面了,从其中一步跨入,就能转瞬间抵达另一座天下。 除了这空间镜面之外,其实也还有两个看门人,外加广场四周前来游玩的仙家子弟。 一个头戴鱼尾冠的小道童,趴在左侧玉柱附近的地面上,左手枕着半边下巴,正在目不转睛的翻看一本老旧书籍。 一位抱剑汉子,懒懒散散的靠着右侧玉柱打着瞌睡,左手揽剑,右手捂鸟。 小道童看书看的极为认真,附近偶有一些追逐打闹的孩子闯入他周身一丈后,他就轻挥衣袖,孩子们便随着飘远,如同那腾云驾鹤之术。 许多孩子乐此不疲,飞远落地之后就马不停蹄的跑了回来,小道童也不恼怒,连连拂袖施展小神通。 而也就在小道童刚看到书里某个精彩的情节,他刚咧开嘴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眼角余光就瞥见有个人形物体一闪而过。 好像是从镜面之内飞出来的? 他有些舍不得的将视线离开书页,扭头看向镜面前的汉白玉地砖。 是个一袭黑衣背剑的年轻剑修。 还以为什么玩意呢,打扰我看书。小道童脸上闪过一丝恼怒,赶忙扭头继续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但又猛然回过神,遂又一眼不眨的看着那人。 右侧的抱剑汉子突兀睁开了双眼,同样是看向那人。 在倒悬山中心那座孤峰之上,建有一座此地最高的高楼,高楼的上半部分常年被云海遮挡不见真容。 据说在那楼顶的屋檐下,悬挂着三只青铜铃铛,只有当白玉京的三位掌教亲临倒悬山,才会响起传遍天地的铃声。 坐镇此地的那位大天君,身影出现在楼顶,视线穿过云海,落在广场上那个背剑少年的身上。 少年身形小如芥子。 宁远脑子有些发懵。 虽说老大剑仙往他屁股上的这一脚,并不会伤到他,但是第一次穿过这种类似“传送”的空间之门,那种反胃之感一时半会都难以平复。 第一次进入浩然天下,是被人一脚踹来的不说,还是一副狗吃屎的模样栽倒在地。 他索性也没有在第一时间爬起,就这么趴在地上,打算等自己从懵逼的状态清醒一下再说。 宁远能感知到四周有不少人,还能听见已经有人在议论他。虽然平日里进出剑气长城的买卖商人不少,但摔个狗吃屎的还是头一回见。 抱剑汉子稍稍直起腰,背靠右侧的白玉柱子,看了好一会儿,他隐约觉着这人有些熟悉。 “宁小子?” 宁远侧过脑袋,“张……剑仙?” 少年认得他,名为张禄,本来是想喊一声张叔的,但话到嘴边又换了称呼。 宁远的突然改口,张禄自然听得出来什么意思,不过他还是笑着问道,“宁小子,怎么突然来倒悬山了?” 左侧的那位小道童没有再继续看书,见两人认识,他也凑着耳朵听着。 宁远声音不悲不喜,“因为想来了。” 张禄依旧追着他问,“是在倒悬山这边逛逛,还是去更远的别处?” 宁远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虽然也没有半点尘土。这广场纤尘不染。 “不知道,走到哪算哪。” 张禄点点头,宁小子的这番回答,他也不知道接下去还能说什么。 宁远原地跺了跺脚,紧了紧背后的剑匣,也不打算在这停留,看了看四周情况之后,抬腿往广场外走去。 边走又是边心生感慨,这浩然天下就是不一样,天地间的灵气虽然没有比剑气长城那边浓郁多少,但却更为清澈许多。 蛮荒天下那边,特别是在剑气长城里,因上万年的无数次大战,造成天地间的灵气异常驳杂和紊乱,修士要在那种地方修炼,速度会慢上许多。 就是因为如此,在无数上古剑修的代代相传、精进钻研之下,才有了‘剑气十八停’这门独属于剑修的养剑法门。 宁远体内炼化的十五道剑意,在平日里也是游走在这十八停的气府内,经年累月之下,剑意打磨气府、增强境界底子。而气府窍穴也反哺剑意,养剑于身,只等出剑杀敌之时。 宁远没有再去多看一眼身后的抱剑汉子,他知道张禄有自己的苦衷,但不表示人人都能理解他。 在那场十三之争前,宁远见了张禄还得老老实实喊一声张叔。但在爹娘死在城墙南边后,宁远就再没喊过,包括妹妹小姚。 爹娘双双战死长城以南,一向与父亲交情不浅的张禄,却在城头无数剑修的眼皮子底下未战先怯公然认输。 此后兄妹两人的爹娘,在剑气长城就经常遭到暗处之人的谩骂,说什么公认必赢的两位神仙眷侣的大剑仙,却被妖族接连阵斩,要不是阿良最后一战的力挽狂澜,剑气长城都要被四座天下活生生笑死。 甚至唾弃程度犹胜过当场认输的剑仙张禄。 宁远其实知道这些事跟张禄没什么关联,但他就是这样,天下道理众多,没人能全吃进肚子里。 成千上万条书上道理,哪怕是那儒家的圣贤,有谁能做到悉数嚼烂咽下去的? 关于爹娘战死一事,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蛮荒妖族,这场十三之争本就是妖族那边花了极大的代价算计自己爹娘的。 或者说,其根本是为了算计妹妹宁姚。 有妖族大能算出了宁姚的一角未来,成就能到那绝巅处,所以就有了这场十三之争。 剑气长城已经有了一个陈清都,妖族绝对不会容忍出现第二个。 而除了妖族那边的算计,在其他几座天下的至高道统里,有没有别的大修士参与进去,宁远现在还不得而知。 不过知道了也没用,他现在只是个观海境的菜鸟,飞升之路遥遥无期。 孤峰高楼之上,大天君右侧身后站着一位老道人,手捧金色拂尘,双鬓霜白,论模样来看,这老道人比这位大天君更称得上是仙风道骨。 但老道人却是态度恭敬,轻声朝大天君问道,“师父,此子擅自离开剑气长城,需不需要我把他丢回去?” 大天君视线落在年轻剑修腰间挂着的一块黑不溜秋的令牌上,笑着摇了摇头。 “还好你先问过了我。” “要是直接对这少年动手,我们师祖的这块山字印,少说都要挨上一剑。” 大天君意有所指,老道人突生冷汗。 第21章 乡巴佬 小道童见那少年剑修头也不回的离开,扭头朝那个与他一同看守大门的抱剑汉子说道,“张禄,他什么来历?” 张禄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小道童不像是活了多年的老神仙,声音稚声稚气不说,说话间的神色也如一个孩童。 “是那位老大剑仙的嫡传?”小道童也瞅见了宁远腰间的令牌,以他的眼力来看,那令牌应该是由斩龙台所铸造,极为不俗。 张禄蠕动了一下身子,背对着小道童,又躺了下去。 小道童许是习惯了这抱剑汉子的态度,也不气恼,有模有样的伸手掐算了起来。 虽然他只是玉璞境修为,但好歹是出身道门白玉京一脉,也学了不少的东西,特别是掐算一道,造诣不浅。 结果自然是什么也算不出来,老大剑仙都只能在宁远的未来轨迹里看到一丝虚无,更别提他了,毛都没看见。 “鸟都没长全,还学人算卦。”隔壁的抱剑汉子悠悠传来一句。 小道童大怒,屈指一弹,一道劲风直去抱剑汉子的大腚。 后者随手一掏,就直接将那劲风抓住,拘押在手里,反手又将那劲风塞进了自己屁股缝里,一顿乱搓,许是挠痒。 小道童露出一副恶心神色,“张禄,难怪你被罚在这看大门,就你这样的粗鄙之人,进我们白玉京的资格都不配有!” 张禄依旧背对着他,“我是看门狗,你不是啊?” “白玉京?那不是一群鸟人扎堆的地方吗?” 小道童胸中不忿,但又无可奈何,他在这跟汉子一同看门许久,一次都没吵赢他。 但被他骂多了,很快就不再气恼,又追着他问,“那人长相与前些时日那个女子极为神似,莫不是同族之人?” “他的那块方寸物,与那背后的漆黑剑匣可不是凡物,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谁的方寸物上面,有资格刻下‘剑气长城’的。” 任由小道童嘴碎,汉子都没再理会他,不过片刻还传来了鼾声。 …… 宁远走出白玉广场,顺着青砖道一路向下,不时走走停停左右张望。 没办法,在眼界的层面上来说,宁远见过的东西还是太少了。 倒悬山除了孤峰那一片中心区域地势最高,其余四周都是极为平坦。 浩然这边与剑气长城并没有时间的差异,同样是临近十二月,只是这边并未下雪,剑气长城已经银花漫天。 一座孤峰,九座道门真人的府邸,这些是属于此地道门的势力,剩下的广袤面积的地皮,已经全数卖给了八方来客、浩然九洲。 这些卖出去的地皮被来自九洲的势力买下,建起一座座高门府邸与商铺,而在倒悬山以北,有着数个渡口。 宁远要离开倒悬山去往东宝瓶洲,就得乘坐山岳渡船。 这里可不同于剑气长城那边的土地贫瘠,剑气长城再大也只是一座城池,这边却是一整座天下,浩瀚无疆千万里,亿万生灵遍地行。 街道两旁商铺众多,显得很是拥挤,并且在街边两侧还有许多修士摆着地摊,宁远觉得有趣,挨个瞅了上去。 他想要购买一张浩然天下的堪舆图。 只是宁远碰见了一件尴尬事,他无法与人交流。 他只会说剑气长城的雅言,而这街道上摆摊的基本都是来自九洲各处,十个摆摊的修士里,十个都不会说剑气长城的官话。 宁远一连逗留了七八个摊子,他说他的,人家说人家的,双方鸡同鸭讲。 这些来倒悬山做生意的修士,其实压根也不是卖东西给剑气长城的。 毕竟剑气长城的规矩使然,里面一年到头基本都没人会出来。 他们面对的客人,是来自各地的仙家子弟,以倒悬山的来历,外加正统的道门名号,常年都能吸引无数的练气士前来游玩。 真正跟剑气长城那边做生意的,并不在倒悬山表面这一块。 除去孤峰脚下那道镜面,在倒悬山的山体腹部,还有一道去往剑气长城的空间镜面,那处镜面有几条开凿的巨大隧道,直通北面的几个渡口。 跟剑气长城做生意的都是大势力,由山岳渡船搭载货物,经千山过万水后抵达倒悬山,谈好价钱之后再通过山体腹部那道镜面送至剑气长城。 山上的亭台楼阁供仙家子弟游玩,在那阳光照射不到的山体腹部,却是运送着剑气长城急需的大战物资。 在快要走出这条街之前,宁远终于购买到了一张浩然天下堪舆图。 对方也听不懂,宁远就取出五枚雪花钱,那人摇头,他就又加上了五枚,如此循环好几次之后,宁远用五十枚雪花钱买下。 宁远觉得有点小贵,五十枚雪花钱都等于半枚小暑钱了,但买都买了,也只能如此,不过这堪舆图制作的倒是很精美,浩然九洲不说所有地名,大多数的大势力都有标注。 倒悬山离得最近的是南婆娑洲,其次是浩然东南的桐叶洲,桐叶洲正北,则是自己此行要去的第一个目的地,东宝瓶洲。 东宝瓶洲是九洲最小的一个洲,最大的是那中土神洲,其他八个洲加起来的面积都没有中土神洲来的大。 “不知道这里的渡口有没有直接到宝瓶洲的,若是没有的话,只能先去桐叶洲,再转去宝瓶洲了。” 少年两手抓着堪舆图,边走边看,嘴里还在轻声规划着行程。 虽说南婆娑洲离着倒悬山最近,但宝瓶洲在浩然东方,并不经过婆娑洲。这段长远的距离需要越过一整个桐叶洲。 宁远收起堪舆图装入方寸物中,随后想了想,又把方寸物塞入怀中,这东西上面刻的字来头有点大,不能轻易示人。 虽然先前已经有不少人瞧见了。 随后宁远就在街边坐了好一会。 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太累了,背后剑匣的重量不是说着玩的,从孤峰那边一路走来少说十几里路,背起来容易,每时每刻背着就极为艰辛了。 休歇了一会儿后,少年站起身,背着剑匣走入临近的一家客栈。 他也想早些坐上渡船启程,但是在这边还有些事要做。 “什么!三枚小暑钱!?” 楠秋客栈里有不少人,一位背剑少年在听见价格之后,忍不住惊讶喊道。 那柜台上的女子身材上佳,着一袭烟水罗裙,领口有点低,些许雪白隐现,对于眼前少年的巨大反应,她只能尴尬的笑了笑。 “少侠,这已经是我们这里最便宜的一间了。” “外面这条街上的所有客栈,其实价格都差不太多的。” 身为一间大客栈的前台,她精通九洲官话,包括剑气长城的雅言。 一楼大堂有几桌客人,个个锦衣玉袍,正在打量着宁远,都在好奇这个乡巴佬是怎么来到倒悬山的。 宁远取出纳兰爷爷给的钱袋子,里面是自己这次游历的启动资金,往里一看,一共二十四枚谷雨钱,五十六枚小暑钱。 白嬷嬷将宁府所有的小暑钱、谷雨钱分成两份交给了兄妹两人。 至于剩下的那些雪花钱,白嬷嬷还要照看一大群孩子,都是家中长辈死在城头上的剑修后人。 宁远对于四周的议论充耳不闻,将钱袋子收好后,转身出了客栈。 第22章 捉放渡 别看宁远有二十多枚谷雨钱,而那客栈一天才三枚小暑钱,但这一路上要花钱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不说别的,就乘坐渡船所需要的神仙钱就不是个小数目。 宁远算不上多抠,但一想到这钱袋子里是二老交给自己的,就觉得格外的沉重,不能随意挥霍。 这条街离着孤峰那边最近,吃住的花费自然也就更高,宁远背着剑匣一路离开,最后拐入一条略显冷清的街道。 “少侠,可是要住店?” 路口站着一位绿衣女子,很年轻,不过肯定比宁远大上好几岁。面容姣好,身段也比先前那位前台女子更为饱满,露的也更多。 宁远两眼一瞪,好家伙,这女子的裙摆都快到大腿根了,两条白花花的玩意惹眼至极。 他一眼就能看出她的修行境界,是那下五境里的柳筋境,位于修行路上的第三个关隘。 在宁远这个观海境面前,她跟凡夫俗子没什么区别。 对于她是干什么的,宁远猜得出来个大概。 山下凡人城池里有那青楼,山上仙家之地里自然也会有类似的。 少年现在正为一间便宜的客栈发愁,也就朝着这女子点点头,道:“是要住店。” 那女子一听,笑意盈盈的贴了上来,一把挽住宁远的一条胳膊,“少侠请随我来,我们客栈的口碑可是声名远扬,价格还极为实惠。” 少年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那抹雪白,急忙推开这女子,“带路就好。” 女子不恼,反而浅笑着边走边与宁远搭话,“少侠这是第一次出门远游吗?” “可是来自南婆娑洲的山上仙家?” “少侠身后背的……这是剑匣!?” “原来是一位少年剑仙啊,疏雨这厢有礼了。” 这婆娘一直在前头叽叽喳喳的,时不时还要回过头看他一眼,聒噪至极。 但是确实有着万种风情,不得不说,对于宁远这种情场菜鸟来说,这种低劣的表演杀伤力也是很大的。 名字也会取,疏雨,肯定不是真名,一听就知道是个深巷女子。 山下女子的闺房里有那脂粉口红,山上的仙家美人自然也有类似的,还是用一些带有灵气的草木精华所制作,不说驻颜有术,也比寻常脂粉要好。 少年一路面不改色,直到疏雨将他带到一处客栈门前。 挽月阁。 好嘛,确实是座青楼。 背着剑匣都走到这了,累的够呛。宁远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疏雨看出少年的神色,嫣然而笑,语气轻柔道,“少侠,莫要觉得我骗了你,你也没问来的是哪啊。” “再说了,我们挽月阁也并非是蝇营狗苟之地,少侠自当安心住下就好。” 疏雨领着宁远进了大门,迎面大堂有着一座高台,一位薄纱长裙的清倌正自端坐抚琴。 宁远是糙人,欣赏不来这种调调。 …… 与此同时,另一座天下的城头上。 两个佝偻老人一左一右,屁股底下都是一张小板凳,两人面前的半空摊开一道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是一种山上大修士的神通术法,一经施展可远距离观看千里之外的光景,十分奇妙。 根据使用者的修为境界、神通高低不同,观看的距离、受限也不尽相同,不止镜花水月,还有与之类似的‘掌观山河’,都是一般无二的作用。 “这就是你要我开天眼去看的小子?” “一离开剑气长城,就进了一家青楼?” 老瞎子没眼,但不是真瞎,他要是想看,隔着两道世界天幕都能看得见,他看着眼前镜花水月里走进青楼的宁远,与身旁的陈清都贱笑道。 老大剑仙也有点挂不住脸,原本以为这小子出去后第一件事就会去敬剑阁,然后马不停蹄的坐上去往东宝瓶洲的山岳渡船。 哪怕眼界窄,在那仙家宝物众多的商铺里逗留逗留也可。 谁知道这小崽子哪里都没去,却进了一家青楼。 老瞎子笑呵呵的说道,“不过没事,哪个剑仙不风流?” “你陈清都就在这好好的看这小子风流快活吧,老子我没这个兴趣,就先走了。” 瞎眼老头纵地金光,眨眼消失在城头,老大剑仙一挥衣袖,半空的镜花水月归于无形,烦躁的他转身就回了茅屋。 挽月阁确实不只是单纯的青楼,一楼大堂是吃饭的地儿,二三四则是正常的客栈厢房,只有最高的五楼,才是那寻欢之地。 没有老鸨,掌柜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一日一枚小暑钱,宁远交了两枚上去。 房间干净素雅,只是小了点,不过想想也对,倒悬山这种寸土寸金的地儿,能在这里开一间客栈,所需要的神仙钱可不是小数目。 趁着夜色还没落下,宁远出了门去,打算去一趟北边的渡口,之前在疏雨口中得知,倒悬山是有几艘自东宝瓶洲而来的山岳渡船,只是一来一回需要的时间很长。 听说那艘渡船,名为桂花岛。 “宁少侠,你可是要去游玩倒悬山的各个景点?”名为疏雨的挽月阁清倌正打算再次出门招呼生意,眼尖的她就瞥见了下楼的宁远。 她有些好奇,这小子背着的剑匣是个什么好物件,就没见他取下来过。 宁远点点头,想起自己初来乍到不懂许多规矩,就回了她的话,“我要去一趟北边渡口,疏雨姑娘能否给我带路?” 疏雨笑嘻嘻的伸出一只手掌,“宁少侠,不多,就收你一枚小暑钱好了。” 宁远取出一枚小暑钱正要交给她,就被疏雨一把拉住离开了挽月阁门口,疏雨东张西望的往大门处瞧了瞧,方才接过这枚小暑钱。 好嘛,看来挽月阁压根就没有让清倌陪客人游玩的差事,这婆娘属于是擅离职守接私活儿了。 “嘿嘿,宁少侠,您回去后可千万别和掌柜的说啊。”去往渡口的路上,疏雨走在前头,一双白花花的大长腿晃得身后的宁远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宁少侠,北边共有三处渡口,您是要去哪一处?” 宁远没有第一时间回她,想了半晌后才说道,“捉放渡。” 他想起来,以后陈平安第一次来剑气长城,就是从宝瓶洲的老龙城渡口,乘坐名为‘桂花岛’的山岳渡船来到倒悬山,最后在捉放渡落地。 但是宝瓶洲距离倒悬山太过遥远,老龙城的跨洲渡船也不多,一来一回所需要的时间极长,就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有幸登上这艘桂花岛渡船。 听说那岛上的桂花小娘,生的极美。 就更别提那位桂花夫人了。 第23章 山岳渡船 “宁少侠,看见前方那个亭子了吗?” “那是捉放亭,也是我们倒悬山八大奇景之一噢。” “上了捉放亭也就到了捉放渡,站在亭子里往倒悬山外看去,景色可谓是一绝。” 疏雨还算是称职,一路上都在给宁远讲解,而宁远还觉得,以她的口才,干这个就挺好,没必要在那挽月阁当清倌。 清倌,就是青楼里卖艺不卖身的女子。 而疏雨的这个清倌又有所不同,她也不在阁里吹拉弹唱取悦客人,就只负责给挽月阁拉客。 宁远想不通的是,疏雨虽说只有三境的修为,在山上修道之人眼中不值一提,但要是放到山下江湖去,也不会只是一只河里的鱼虾。 为何偏偏要待在这倒悬山,干这种世人唾弃的差事。 少年剑修的视线落在前方,人头攒动之间,一座凉亭落入眼中,亭子很小,看起来普普通通,唯一不寻常的是那块‘捉放亭’匾额,是某一脉道门掌教的亲笔手书。 也没什么奇异之处在里面,就只是因为是那老掌教所留,就价值连城,这里也成了一处景点。 捉放亭人满为患,这么小个亭子却挤下了上百号人,宁远犹豫着要不要去里面停留片刻。 疏雨问道:“宁少侠,第一次来倒悬山,不打算进去看看吗?” 想了想,来都来了,宁远就索性顺着人流挤了过去,身后的疏雨脸上露出一抹浅笑,紧跟着他也凑了上去。 宁远五岁习武练剑,哪怕如今只有十二岁,体格也跟成年人一样高了,只是看起来偏瘦而已。 在剑气长城长大的他,虽然不像浩然天下这边的仙家子弟一样,有许多修行资源,但有一点是这边不能比的。 那就是妖族大妖的血肉。 仅仅依靠苦修是难以让剑气长城的孩子快速成长的,凡是大战过后,被斩杀的妖族躯体基本都会被带回城池那边,元婴境以上的妖族躯体按战功分配给所有家族。 境界高的妖族,它们的血肉吃了之后不单单是强身健体,还有增强武夫底子的功效,甚至有些孩童吃下飞升境大妖的心脏之后,当场破境。 同理,妖族为何喜吃人?还不就是也能增进实力、修为而已。 无论是人、妖,或是草木精怪,修行都是修自身,境界越高,体质越强,虽然有点血腥,但吃了之后确实大有好处。 境界高的妖族留下给孩子们当吃食,不太好的劣质妖族数量庞大,就卖给倒悬山这边与剑气长城长期交易的各大势力。 妖族浑身是宝,血肉、筋骨、皮毛,都各有用处,外加数量庞大,每次大战剑气长城这边既会损失极多的物资,但也能在交易中购买回来一部分。 不然一个几乎寸草不生的剑气长城,拿什么坚守万年? 剑气长城那块地,往底下挖十年都不一定能挖出一枚雪花钱出来。 四周这些来自九洲的山上子弟,他们身上的锦衣玉袍,有些可能就是来自于剑气长城斩杀的妖族皮毛所制。 四座天下里,能大肆售卖妖族躯体的地方,也只有这里了。 来捉放亭的全都是些家族子弟,境界都不咋地,宁远没费什么力就挤了进来,背后的斩龙剑匣左晃右摆的,在好几人脸上都砸了一下。 “哎哎哎,那小子什么情况!” “卧槽!老子额头肿了个包!” 斩龙剑匣坚硬程度非同寻常,一时之间四周就响起一连串的叫骂之声,一群年轻人对他怒目相向。 他娘的,观景就观景,背着这么个漆黑的石碑做什么? 疏雨之前跟在宁远身后,也被剑匣轻轻磕了一下,此时疼的她捂住了右脸,可怜兮兮的攥着前者的衣袖,生怕再挨上一下。 宁远回头对着那几人做了个歉意的表情,开口道,“抱歉抱歉。” 有个半边脸肿起来的少女凑了上来,照着他就是一脚,宁远眼睛一眯,反手一把抓住那少女小腿,跟扬骨灰一样把她扬了出去。 原先叫骂的几人眼见这一幕,顿时瞳孔猛缩,不再声张。 又记起下山之前师门长辈的交待,万不可在倒悬山招惹任何人。 那少女一袭蓝衣,直接被宁远丢出了捉放亭,一位老人家接住了她,估计是族中长辈。 少女挣脱开老者,一张姣好的小脸气的好似快要发昏,她站在亭子外叉着腰,恶狠狠的瞪着宁远。 “挨千刀的,你给我滚出来!” 她身后那位老者也在盯着宁远,倒没有流露什么杀气,似乎在观察他的底细。 宁远有些尴尬,他压根没注意到这少女肿起来的左脸,只是感应到有人对他动手,就直接出手了。 剑气长城之人为什么看不起浩然天下?其中就有一部分原因在于这里。同境界之下,浩然这边的修士大概率是敌不过剑气长城这边的。 剑气长城的孩子,除了天生无法修炼的一部分,其他都是早早上了城头杀妖,境界底子一般都更好,战斗经验更是十足。 而浩然这边就不同了,也不是没有极为厉害的年轻修士。但其他绝大多数都不咋地,许多甚至是纸糊的境界,就像个空壳子,一碰就碎。 宁远算是魂穿此界,但原先记忆都在,身上的本领也没丢,对于危机的感应也极为敏锐,这才有了刚刚那一幕。 “宁…宁少侠,这可如何是好?”疏雨有些害怕,两手紧攥宁远的一条胳膊,紧张的看着亭子外的蓝衣少女。 那蓝衣少女一身华贵服饰,腰间挂着一个精致的玉牌,再看她身后的老者,疏雨看不出境界,只知道最起码是中五境的老神仙,这等人物哪里惹得起啊? 原先是想着与这呆头呆脑的少年故意亲近一下,说不定能捞到更多的神仙钱,但现在她有些后悔跟着他挤进来了,自己抱着他的胳膊,肯定被那少女认为是一伙的。 疏雨想起早年头一回见识中五境的老神仙出手,就随手打杀了自己的爹娘,那种恐惧如今又袭上心头。 宁远看了她一眼,“没事,你在倒悬山待了这么久,难道不知道这里禁止出手伤人吗?” 话虽如此,疏雨还是害怕,宁远也不管她,目光看向下方渡口。 这里已经是倒悬山的边缘,从捉放亭这边往下看去,是略微稀薄的云雾,视线集中的话,还能依稀看到在千丈之下的碧蓝南海。 这一刻宁远对于大修士的手段更为震撼,如此庞大的一座山字印,居然悬浮在千丈高空之上,无数年过去依旧没有偏移丝毫轨迹。 又想起当初,自己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老大剑仙牵着鼻子行事,宁远就一阵心悸。 这样的一个世界,修士大能翻山倒海只不过是随手间,恐怕一个念头就能让无数凡人死去。 倒悬山的边缘悬崖之外,有着一条条似江河的流光“河道”,全部悬挂在空中,只是有的通往更高处的云层,有的直入千丈海面。 认真来说,这些氤氲“河道”才是渡口,每当有渡船临近倒悬山,就会从这“河道”进入倒悬山地界,最后停靠在边缘处,底下的“河道”也会将庞大的山岳渡船托起,不至于坠落。 至于为何这河道有的上天有的入地,是因为山岳渡船的种类也不一样,有的渡船是由一些法器炼制而来,有遨游九天的能力。 有的还有活物,就比如传说中的吞宝鲸、山海龟、瓮仙蚌等等,皆是体型巨大的灵兽,并且很温顺,遭受寻常攻击都不会奋力挣扎。 而此时的捉放渡其中一条‘河道’上,就停靠着一头瓮仙蚌。 模样就只是蚌的模样,但却大如山峰,估计不比孤峰的镜面广场来的小,它此时的蚌壳正处于打开的状态,宁远视线凝聚,在那壳内看见了许多的亭台楼阁。 宁远粗略目测,里头的建筑恐怕有数十座,估摸着最少都能容纳千人以上。 但其实瓮仙蚌多是用来搭载货物的渡船,它没有飞行的能力,都是在海里游走。 并且最关键的一点是,修士乘坐瓮仙蚌只能待在它的腹中,一路上的美景根本瞧不见一点,就算有神通能看见外界,也是一片漆黑,因为海底本就一片漆黑。 修士多是喜欢乘坐一些能够飞行的渡船,比如类似于倒悬山的‘浮空山’,还有老龙城范家的‘桂花岛’。 不仅能欣赏一路的美景,只要有钱,在渡船上还能活得格外滋润。有些山岳渡船就专干这种生意,开辟一条途经各大浩然景点的航线,供有钱的练气士游玩。 书上说的总比不过亲眼见的,宁远免不了惊奇,拉着疏雨挤出了捉放亭,准备凑近渡口处瞧瞧。 一位蓝衣少女拦在了少年面前。 “挨千刀的,你还想跑不成!?” 第24章 姜芸 捉放渡停靠的那只瓮仙蚌要启程了。 进入它腹中的修士并不多,而在此前已有许多马车进入其内,看来确实是专门用来搭载货物的渡船。 两扇巨大蚌壳渐渐闭合,有仙家施展神仙术法,瓮仙蚌体表荡漾起数道防御光幕,随后在少年的眼中,它就直接顺着‘河道’直入南海。 就像孩童爬上枝杈,又顺着光滑的树干滑落。虽然场面、动静浩大,但倒悬山有道门高人布下的大神通禁制,捉放亭这边是听不见一丝响动的。 少年看的失神,他本想给那少女表示歉意,只是瓮仙蚌入海,忍不住被吸引了视线。 也难怪之前有好几个仙家子弟都在背地里称呼他为乡巴佬。 一头瓮仙蚌而已,就能惊讶成这样,倘若是那吞宝鲸、浮空山之类的,岂不是要把下巴惊掉? 更别说这些也还只是中等的山岳渡船,诸子百家之一的墨家,有机关师以仙道材料铸造巨大的攻伐剑舟,一轮升空齐射,飞剑成千上万,犹如暴雨梨花,所到之处哪怕是千丈大岳都要被生生打烂。 “挨千刀的!说你呢!”蓝衣少女见这少年对她视若无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两手叉腰恶狠狠的瞪着宁远,胸口一阵起伏。 只是年岁不大尚未如何发育,前衫平平。 瓮仙蚌入海,宁远也扭过头看向她,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也晓得她在骂自己。 宁远看向一旁紧张兮兮的疏雨,后者吞了口唾沫,小声道,“宁少侠,她…她在骂你。” 宁远有点无语,老子当然知道人家在骂我,关键是那人打算如何解决。 他觉得应该尽早学习一下浩然天下的大雅言,不然走到哪都难以与人交流。 浩然天下疆域广袤,其内有着无数种地方方言,而万年前登天一战过后,儒家在九洲设立七十二书院,圣人传道,君子授业,自然也会统一语言。 也就是说,只要掌握了浩然天下的大雅言,走到哪都不会出现与人鸡同鸭讲的尴尬境地。 小姚在这方面就很出类拔萃,她的妖孽资质不仅仅在于剑道,脑子也很厉害,看什么记什么,学什么会什么。 当初阿良给两人传授改良版的剑气十八停时候,小姚听完就已经完整记住如何运转,随后喝口水的功夫就连破十八气府。 人比人就是气死人,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宁远就没这个天赋,不过这也就是妹妹小姚,要是与其他剑气长城的年轻人比,宁远还是能当的上顶尖种子的。 “问问她,想要如何解决。”宁远示意疏雨与她交流。 那蓝衣少女身后站着一位儒衫老者,身材高大,面色沉稳,左手置于身前,右手负于背后,显得很有精气神,应是一位读书人。 宁远不怕动手,因为这老者跟自己一样都是观海境修士,至于眼前对自己怒目相向的少女,观其有些不稳的气息,也就是个刚踏入中五境的杂毛。 况且倒悬山地界令行禁止出手伤人,那位至少是仙人境的大天君可不是摆设。 儒家以规矩约束天下,道门一脉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宁远记得,剑气长城里有一位驻守在那儿的道门圣人,脾气就不怎么好,满嘴的脏话连篇。 “别怕,再如何都不会牵扯到你。” 宁远的话让疏雨稍稍安心,随后又转念一想,这宁少侠说的可是南边的语言,难道来自那座城池? 要是那样的话,这还怕什么? 不过她还是小心酝酿了一下措辞,方才朝那少女开口道,“这位姑娘,那个…不知你打算如何解决?” 蓝衣少女一愣,对方居然不会说浩然天下的官话? 而她身后的儒衫老者也微微变了脸色,心下有些猜想,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剑气长城那边,除了负责与倒悬山交易往来之人,其他人是根本出不来的。 或许是这少年来自什么偏僻地方,没有学过浩然官话。 但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上,老者轻轻拍了拍自家小姐的肩膀,“小芸,只是小事,莫要刁难。” 他知道小姐不会如何为难人家,但以她的脾气来说,难保不会在言语上刁难一番。 而少女此时已经收起了那副要吃人的模样,只是依旧保持着双手叉腰的姿势,皱着秀眉看着宁远,檀口轻开。 “你可是来自剑气长城?” 居然是剑气长城的雅言,虽然说的有点蹩脚。 宁远一愣,对方居然会说剑气长城的话? 哪怕是在最近的倒悬山,会说剑气长城雅言的都很少,大街上是碰不见几个的。 疏雨会说并不意外,她在倒悬山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别说剑气长城的雅言,九洲的各地雅言都不在话下。 宁远没有什么犹豫,点点头,“今日才来倒悬山。” 没什么好瞒着的,自己从孤峰镜面出来之后,有不少人都瞧见了,那位大天君肯定知道自己,他就像是坐镇倒悬山的圣人,要是想看,此地所有风吹草动他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而在听闻宁远的回答后,那少女蹙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她一路小跑的凑到宁远跟前,仔细打量这个少年。 “你搞什么?”宁远不解,这回轮到他皱眉了。 “你真的来自剑气长城?”少女又问一遍。 宁远答:“真的。” “可你们剑气长城的人,不是都不能随意来浩然天下吗?”少女再问。 “关你屁事。”宁远再答。 面对宁远的粗鄙,少女也没生气,跟之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她背着双手想要绕到宁远身后去看看那剑匣。 宁远也跟着她侧身,始终面对她,不让她看。 少女眼中都是好奇,睁着大眼看向宁远,左脸虽然还是有点肿,但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你背着一块石碑做什么啊?” 宁远一脸黑线,“这是剑匣!” 从进入浩然天下到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宁远就听见了好几回路人的背后议论,基本都是在说他的斩龙剑匣。 有人说他背着的是石碑,可能是一件山上重宝,拿来大炼当本命物的。 有的说是一块重尺,类似于无锋的重剑,拿来充当兵器使用,威力巨大。 还有的鸟人,说宁远背着的是一副棺材。 用来装孩童的尸身,一些邪魔歪道就可能干这种事。 不过确实是丑,宁远也觉得,剑气长城那老头儿真不是个能当铁匠的料。 宁远心里鄙视老大剑仙的时候,少女的脑袋凑了上来。 “可以给我看看吗?” “你好,我叫姜芸,来自南婆娑洲。” 第25章 好友 越是好看的女子,就越是会骗人。 在这种修行登高的世界里,更是充满了欺骗和背叛。 年幼之时,娘亲就经常给兄妹俩说那睡前故事。 有狐媚精怪潜藏于名山大川,只等负笈游学的学子经过,往往都是先用美色皮囊蛊惑,待吸食男子精魄之后,直接抛尸荒野。 宁远深刻的明白这一道理。 少年就这么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名为姜芸的可爱少女。 一动不动,好似无动于衷。 姜芸背着双手,上身略微倾斜,仰起自己的小脸,因为左脸有点肿的缘故,反而显得更加娇俏。 哥哥不是说,剑气长城的人,全都是看一眼就能让人心生敬仰的剑仙吗? 可这人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 见眼前这人不说话,还板着个脸,姜芸眼中露出些许失落,小嘴也抿了起来,扭过身子准备离开。 “你好,我叫宁远,来自剑气长城。” “嗯?”姜芸一愣,刚转过去的身子又转了回来。 落日时分,天边火红散播下最后一点温和的日光,穿破云层之后洒落在倒悬山大阵,又被大阵光幕折射,一天之中,捉放渡最美的时候到了。 一缕碎光落在少年肩头。 宁远还是觉得,娘亲讲的就只是故事而已,什么漂亮的女子越会骗人,那都是假的。 娘亲也很漂亮啊,但是一次都没有骗过自己。 见姜芸不说话,宁远又重复了一遍,“你好,我叫宁远,来自剑气长城。” “噢噢。”姜芸回过神,赶忙伸出小手与少年握在一起,“你好,你好啊。” …… 剑气长城。 老头儿虽然之前收起了镜花水月的神通,但是没事做,又重新看了起来。 行为虽然有点贱,但是也没人看见。 实力层面上陈清都不比那老瞎子差,可那老瞎子有天眼,自己可没这种偷窥他人的逆天神通。 等到宁小子离开倒悬山,离得远了,可就无法坐在城头上看戏咯。 捉放渡这一幕,老大剑仙看的津津有味。 “这臭小子,难道之前都是在忽悠我的?” “想着法子出去就只是为了找个媳妇儿?” 老头儿看向那位来自南婆娑洲的少女,手掌从衣袖中探出,掐指算了起来。 宁远的他算不到,不代表别人的算不到。 “南婆娑洲姜氏,一仙人两玉璞……” “嗯?还与我剑气长城有瓜葛?” 老大剑仙轻咦一声,脸上露出一抹怪笑,随后嘴唇微动,声音若飞剑,直去城池某处。 不久后,一位背剑的中年男子登上城头。 “姜离啊,来来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老头儿脸上挂着坏笑,朝着姜离招招手。 名为姜离的男子态度恭敬,来到剑气长城数年,老大剑仙的威名他自然知晓,却不知喊他所为何事。 听闻后,姜离有些不明所以,走到近前抬眼看向那半空中的镜花水月,顿时脸色一僵。 …… 两人回了捉放亭,天色已沉,这里的美景也隐匿不见,行人自然大半离去,倒显得冷冷清清起来。 疏雨已经回了挽月阁,她是接的私活儿,待久了被掌柜的发现可是要扣工钱的。 那位随行的儒衫老者待在亭外,据姜芸说是她家族里的一位先生,就好比那学塾里的教书匠。 “你是怎么离开剑气长城的?” “你这剑匣是你长辈给你打造的吗?真的好丑啊。” “你背着剑匣,又是来自剑气长城,那你肯定就是剑修了,有没有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 “可以给我看看吗?” 捉放亭里,姜芸嘴上就没停过,像只小蜜蜂一样在耳边嗡嗡个不停,宁远都有些后悔与她结交了。 “你怎么又不理人啊?”姜芸轻轻抽了抽鼻子,表示不满。 宁远悠悠道,“你也没让我有开口的机会啊。” 姜芸小脸一红,随后轻声说道,“你说嘛,我听你说完。” 宁远点点头,“剑匣是一个老头儿送我的。” “我离开剑气长城,是为了去东宝瓶洲。” “我是剑修,也有一把本命飞剑,但是不能给你看。” 亭子边有供游客休歇的长椅,姜芸坐在宁远身旁,她个子比宁远矮上一个头还多,所以腿也短了些许,双脚够不着地面,左晃右晃的,似乎有多动的毛病。 “你说完了?”姜芸眼睛溜圆。 宁远点头,“说完了。” 少女双腿突然停住摇摆,“可你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啊?” 宁远将放在长椅上的斩龙剑匣重新背在身上,对她说道:“当然有区别了。” “姜芸姑娘,你要知道,你现在是整个浩然天下,唯一一个知道我有本命飞剑的人。” “啊?这…这很厉害吗?”姜芸一愣。 “现在不厉害,但是以后说不定就很厉害了。” 宁远看了看天色,此时刚刚入夜,一轮明月初见轮廓,浩然天下确实好看,蛮荒那边的三轮月亮都不如这一个好看。 好看的女子谁都喜欢多看两眼,这是人之常情。但宁远并不好色,他还有别的事去做,所以不打算跟姜芸在这里过多逗留。 姜芸也站了起来,问道,“你要走了吗?” 宁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准备回去了。 “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问吧,但是有些我不能说。” “嘿嘿。”少女突然嘿嘿一笑,往宁远周身绕了一圈,随后在他面前站定,个子太矮的缘故,她仰起脸笑问道。 “你身上怎么一股子怪味?” “什么怪味?”宁远狐疑,低下头左右往自己身上闻了闻,也没什么怪味啊。 “有的有的。”姜芸点头如小鸡啄米。 见姜芸表情不似骗人,再次审视了自己一遍,最后宁远从怀中取出从云姑那儿带来的纸包牛肉。 少年轻轻揭开,仔细的闻了闻,还是当初的那个味道,也没有变质。 不过再一想,姜芸出身大家族,珍馐海味什么没吃过,鼻子养出了贵气,自然会觉得这是怪味。 “想吃吗?”宁远伸手抓起一小块。 姜芸闻了闻,皱了皱鼻子。 少年仔细的将牛肉再次包好,“那我们做不了朋友了,因为我们无法坐在一起吃饭。” 说完,宁远绕开姜芸,往来时的路走去。 姜芸还在思考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再抬起头来时,那少年已经快要离开捉放渡了。 “诶诶诶!” 姜芸高声大喊,随后撒丫子狂奔。 “你给我一块,快点的!” “我当你面吃下去,不带嚼的!” 宁远挑了块最小的递了过去。 姜芸差点把牙崩掉。 少年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第26章 山水游记 “我也是今天才到的倒悬山,嘿嘿,我乘坐的就是那头瓮仙蚌。” 两人走在倒悬山的一条主街上,多数时候宁远在听,姜芸在说。 蛇虫入洞的冬季,入夜之时寒气紧随而来,倒悬山虽有大阵庇护,但并不会驱散寒暑之气。 仙家术法驳杂,自然也有无数种此类小神通,但多数的山上宗门、道观之类,都不会让护宗大阵隔绝外界天气。 温室里是走不出天骄的,被人圈养的池塘,也养不出直入九天的真龙。 宁远有不俗的武夫底子,除非是雪压肩头长久日,才有可能会如凡人一样生个小病。 但姜芸就不一样了,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少年瞥了她一眼,没有选择取出一件大衣给她披上。 姜芸刚入中五境里的洞府境,而且她并不像宁远一样兼修武道,体质其实一般,也就比寻常凡人好上一点。 这就是练气士与武夫之间最为明显的区别,练气士到了中五境之后,每次突破才会有较为明显的体质增长。 直到修士抵达金丹境,其肉身才会算得上是脱胎换骨,与凡人有着天差地别的区别,姜芸还早。 而倒悬山所在的南海还有别于其他,冬季寒冷刺骨,凡人根本无法在这生存,在捉放渡的时候,宁远就看见过,在底下的南海海面,漂浮着无数冰山。 宁远的方寸物行囊里,只有一件大衣,是娘亲在世的时候亲手给自己做的。 那个时候,娘亲害怕自己某天也战死城头,所以就给兄妹俩做了许多的衣衫,春夏秋冬都有。 只是在爹娘走后,这些衣衫绝大部分都在一次次战事中打烂了,被宁远收回了家中存放,只留下最为完好的一件大衣。 娘亲做的,自己一次没穿过,不舍得披在外人身上。 这件大衣,也是他最为珍贵之物。 只有小姚穿过,不过要是以后娶了媳妇儿,当然也可以给她披上。 “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就是情商有点低。”那名儒衫老者一直远远的跟在两人身后,低喃一句后,取出一件月白披风,快步走到小姐身后给她披上。 宁远想起一物,遂从怀中掏出一块漆黑令牌,手掌轻抹,一顶斗笠出现,他随手就按在了姜芸脑袋上。 斗笠没什么来头,是宁远自己做的,很丑,但少年觉得比剑匣好看。 阿良当初来剑气长城的时候,就戴着一顶斗笠。汉子腰间挎刀,却声称自己是一名剑客。 姜芸抬起头,“不下雨不下雪,你给我戴个斗笠做什么?” 宁远一愣,好像也是。 但他心思转的很快,随口就胡诌了一句。 “在我们剑气长城,好看的女子,出门都要戴一顶斗笠的。” 这习俗听起来很奇怪,但还是让姜芸脸上笑开了花。 “宁剑仙,你可真有眼光!” …… “宁远,你不知道,我在乘坐瓮仙蚌来的路上,碰到了一条元婴境蛟龙!” “那蛟龙长达千丈,把那么大的瓮仙蚌都缠住了!” “要不是随行之人里有一位元婴剑仙,你就不可能在这里认识我了。” 姜芸还是叽叽喳喳,给新交的朋友说着一路见闻。 “不认识你,我也会认识别人。” 宁远感觉耳朵要生茧,从最开始的认真回答,变成现在的随口应付。 姜芸脚步一顿,歪着脑袋看向宁远,“我现在把那块牛肉吐出来还给你,可以吗?” 宁远也反应过来,这句话说的不是很好,挠了挠头道,“认识你挺好的。” 小姑娘见他这副窘态,噗呲一笑。 路过一间书肆,宁远停住脚步。 “姜芸姑娘,我要进去购买点东西,要是你没什么时间的话,就不必陪我了。” “你又学剑又练武的,还喜欢看书?”姜芸说完,却在宁远之前走入了书肆。 书肆很小,只有两排书架,宁远大致的翻阅了一些,发现基本都是些山水故事,或是江湖庙堂之类的本子。 看来书肆老板并不是出自七十二书院的读书人,宁远来到柜台前的时候,那老板手里正拿着一本册子,封面是个罗衣半解的仙姑美人。 姜芸也瞧见了,俏脸一红,宁远轻咳一声,那书肆老板才回过神来。 “老板,我需要一套文房四宝。” 老板一愣,没听懂。 姜芸走上前来,用一口流利的浩然天下大雅言重复了一遍,书肆老板才点点头,起身去取。 “你都无法跟人交流,这样怎么行走江湖啊?”姜芸笑问。 宁远也正愁这件事,他自认自己也算聪明,但学说话这事儿,总要有人教才行,看书是看不会的。 他想了想,说道,“没事儿,磕磕绊绊总是难免,只要走在路上就好。” 两句话的功夫,书肆老板就带来了文房四宝,许是因为囤积了很久的缘故,有些老旧。 宁远不在乎这个,问了问价钱之后,他有些傻眼,因为只需要二十枚雪花钱。 “老板,你这儿可有浩然天下的堪舆图?”宁远付了钱,又向老板问道。 “有的,只需五枚雪花钱。” 将买来之物收进方寸物中,两人离开书肆,宁远心里极为不舒服,恨不得一拳打死之前那个卖堪舆图给他的奸商。 走到一个拐角,宁远站定,回身看向身后的少女,“天色已晚,姜芸姑娘,就在此别过好了。” 姜芸从刚刚到现在都没说话,就只是低头跟着宁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那句话我觉得很有意思,但是又不是非常理解,你给我讲讲呗。”少女仰起头,她没有回宁远的话,反问道。 宁远想了想,倒不是在想怎么跟她讲解,而是在想自己说了哪句话,能让这喋喋不休、嘴巴开过光的少女沉默这么久。 反应过来后,在姜芸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宁远转身走入一条冷清的大街,反手拍了拍背后的漆黑剑匣。 “没什么别的意思,你、我,咱俩都在路上。” 姜芸这回没追上去了,那名儒衫老者,也就是她的教书先生来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姐,回去了,若是实在不解,改日再来寻他。” 少女扭过头,“陈先生,你不能回答我吗?” 陈姓先生摇摇头,“我说的再对,也不如他跟你说的三两字。” “陈先生是书院贤人,学问这么高,怎么会比不过他,我不信。”姜芸摇头似拨浪鼓。 “因为我不在路上。”陈先生一叹。 姜芸脸上露出些许忧愁,“可我忘记问他住在哪家客栈了。” “可他的斗笠还戴在你头上啊。” …… 如水月光透过窗纱,落在书桌上摆放好的笔墨纸砚上。 宁远研好磨,想了一会儿后,方才提笔落字。 少年开始写他的山水游记,一直写到后半夜,刚好两页,第一页是剑气长城,第二页则是倒悬山。 其实他经历的事儿还很少,但两页都是写的密密麻麻、满满当当的。 今夜的云层从未遮蔽明月清辉,待到宁远写完之后,收起文房四宝,少年看向窗外皎洁,一丝茫然萦绕心头。 每每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那些无人深思的时分,少年就经常枯坐的想一件事。 是关于‘梦’为何物。 他不是此界之人。 他想不通,前世今生,究竟哪一个才是黄粱大梦。 亦或者两者都是。 少年摊开手掌,袖珍大小的逆流飞剑悬浮其上,散发着细碎的流光溢彩。 宁远没忘记自己有个逆天的系统,当初自己将那点数全部都加在了剑道上,往后就没有唤出来过。 他怕那玩意一出来,自己对于‘是梦非梦’的执念就更深。 想不出个所以然,天快大亮的时候,少年才和衣睡了过去。 梦中纵横八万里,醒时提壶赚秋风。 第27章 雷泽台 宁远再醒来时,直愣愣的坐在床榻上许久,脑子有些浑浑噩噩的。 她想起白嬷嬷早年说的一句话,那会儿他尚年幼,刚开始跟着练拳,玩心很重,每回都是娘亲把他从被窝里提溜出来,催促他去斩龙崖那边练拳。 翌日早行,得从容也。 少年褪去黑衣,沐浴之后取出一件崭新的穿上,还是黑衣。 年幼的自己就喜爱黑衣,觉得那些仗剑江湖的大侠,他们的穿着打扮都是如此,白嬷嬷记在心头,也遂他的愿。 看了看窗户上凝结的白霜,宁远收起桌面上自己的山水游记,背好斩龙剑匣出了门去。 此行逗留倒悬山,认真来说就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前往敬剑阁,临摹下那把‘长离’剑。 之后就直接乘坐跨洲渡船前往东宝瓶洲。 一楼大堂没有看见那位清倌疏雨姑娘,许是又去了外头拉拢客人。 外头天寒地冻,宁远一脚下去积雪已经快要没过小腿,这条街道本就冷清,如今更是行人稀疏。 宁远想要戴上自己那顶斗笠,翻了翻方寸物后才回想起,昨夜忘记把它从姜芸脑袋上摘下来。 昨日疏雨与他讲解过,倒悬山有八景,本来他是打算今天全部去一遍的,只是睡过了头,如今已是下午时分。 稍稍思量后,宁远打算就去三个地方。 雷泽台、师刀房、敬剑阁。 但他却没有先去其中之一,循着记忆又来了一趟捉放渡。 今天捉放渡的游人不比昨日来的少,倒悬山的雪景极美,而此处更是能将大半美景收入眼中。 昨天是因为姜芸的出现,导致忘了这茬,宁远匆匆越过捉放亭,来到渡口崖边,一座高楼矗立此处,少年直接走入。 “少侠,你来的正巧,明日午时,就有一艘自宝瓶洲老龙城而来的跨洲渡船,是一头吞宝鲸。” 一位中年美妇坐在桌后,听闻宁远要去的是东宝瓶洲,翻了翻手上的一本册子,给宁远讲解起来。 美妇人身段饱满,着一袭刺绣妆花裙,领口高,裙摆长,不曾显露半点春光,面容虽是寻常,气质却不俗。 宁远暗暗打量了两眼,发现无论是街边那些酒楼客栈,还是珍宝阁楼,大多数都是仙姑美人坐在柜前。 上了档次的珍宝阁楼,其中女子基本都是穿着得体,气质惹人侧目,而那些青楼寻欢场所,往往都是衣衫若隐若现,春光些许倾泻。 就好比清倌疏雨,她在挽月阁的差事,天天的穿着就有些许暴露。 但都是过日子罢了,山上山下,凡人一天,修士也不会多出一时,终归还是要过活的,宁远不会觉得疏雨就会比眼前的美妇人低贱。 老话还说笑贫不笑娼呢。 “吞宝鲸所属老龙城苻家,于深海内游走,速度在山岳渡船里面也算是极快的一批,两个半月可达宝瓶洲极南。” “少侠若是要搭乘,需交付五枚谷雨钱,待明日吞宝鲸到来,后天一早就会启程。” 美妇人察觉到少年的打量目光,却并不介意,给眼前少年一一说明。 宁远问道,“除了吞宝鲸,最近可还有去往东宝瓶洲的渡船?” 美妇人合上册子,看向宁远,“少侠可是想乘坐有飞行能力的渡船?” 宁远点点头。 美妇人笑着回道,“那少侠就要多等些时日了,七天后,有一座自北俱芦洲而来的墨家机关城, 这座机关城也是来倒悬山最大的跨洲渡船之一,也是最为安全的,攻防堪比玉璞境修士。” “它会途经东宝瓶洲的水符王朝,在其中的一座渡口停靠一个时辰,机关城安全无虞,内里有墨家机关师打造的飞剑剑阵。” 美妇人顿了顿,接着道,“但乘坐所需的神仙钱也略贵,需要三十枚谷雨钱。” 好像看得出宁远是个乡巴佬,美妇人讲的很仔细,少年也听得出神,心生向往,心头刚要决定,在听见价格之后又马上自我驳回。 宁远没有这么多神仙钱。 他只有两个钱袋子,二老给他的是宁家最后的积蓄,总共都不到三十枚谷雨钱,更别说这两日还花费了一些。 想到此处,宁远对那个卖他堪舆图的奸商更是咬牙切齿。 另一个钱袋子是云姑给的,是拿来铸剑用的,一分都不能动。 美妇人看出宁远囊中羞涩,但没有露出鄙夷之色,反而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后者。 宁远接过茶水道了句谢,随后朝她说道,“这位姐姐,那艘老龙城范家的桂花岛,何时能来倒悬山?” 少年走出门外时,手上已经多了一块玉牌,上面无字,雕刻着一朵桂花。 “又要多逗留些许时日了。”他看向银装倒悬山,轻声一叹,抬腿离开。 桂花岛渡船抵达倒悬山还需要十几日。 宁远花费了八颗谷雨钱,预定了桂花岛上的一间厢房。 桂花岛其实在速度上比不上苻家的吞宝鲸,但因它是飞行渡船,并且桂花岛景色极美,价格反而更高。 离开捉放渡,宁远接连问了十几名路人之后,直往雷泽台而去。 倒悬山禁止修士御空,所有人都是两条腿赶路。 约莫半个时辰不到,一个拐角之后,远远的就看见雷泽台的轮廓。 雷泽台,不如说是雷泽池,四周是一圈九十九级的阶梯,中部是个巨大的池子,宁远登上之后,里面景象映入眼帘。 不愧是雷泽台,池子里面电闪雷鸣劈啪作响,雷电似浓稠的浆液状。 据说这雷泽台是道老二数千年前,仗剑远游浩然天下之时,在某处上古遗留的雷泽禁区中截取的‘一捧水’。 之后放置在倒悬山,后世每位坐镇倒悬山的大天君,在打杀了不守规矩的邪魔歪道之后,将他们的神魂抽出丢入雷泽台。 天君镇杀肉身,雷劫轰杀神魂,可谓是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这也就是为什么,宁远自来到倒悬山之后,所有人都这么守规矩,无论来自九洲哪个世家,到了这儿都得把尾巴缩起来。 儒家圣人在清扫之前,还会先讲讲规矩,告诉别人因何而死。道门就没这些弯弯绕绕了,规矩定下,触之即死,哪还用多说一句。 乡巴佬少年蹲在高台边,眼里都是惊奇,看了个半晌。 随后在他的视线里,有个背剑的中年道人,竟是无视倒悬山规矩,御剑悬空雷泽台。 第28章 雷弧 宁远看了许久,待这名道人御剑现身之后,方才回过神。 站起身才发现,雷泽台附近原本热闹的人群已经全数不见,只剩下自己与那背剑道人。 看来是针对自己来了,宁远不笨,心下已经有数。 但他并不慌乱,要是对自己不利,早就动手了。 御剑男子相貌堂堂,眉间透露的威严好似能慑服鬼神,身后负剑御剑凌空,打量了宁远片刻后,方才开口。 “一缕雷劫、一把仙兵,选一个。” 宁远眉头皱起,这是几个意思? 中年道人说这话的时候,好像神色有点愠怒。 少年抱了抱拳道,“道长,这是为何?” 那道人摆了摆手,不耐烦催促,“速速选一个。” 宁远斟酌片刻,不知该如何应答,他知道这些大修士神通广大,喜好布局天地,特别是这道门一脉,善于掐算命里之事。 就连主修剑道的老大剑仙,也能随手操控自己的一举一动,更何况道门高真? 估计问了人家也不会说明缘由,宁远抬起头,“我可以不要吗?” 真是个乡巴佬,这种大造化,若是换成任何一个中五境修士,那都是欣喜若狂。 中年道人眉目一凝,一脸的烦躁,也没有再说什么,朝着底下汹涌雷电伸出手掌,二指轻捻,一缕雷弧拘押在手。 道人手上一招,宁远怀中的方寸物令牌就不受控制的飞入高空,随后他那只拘押雷电的手掌又是屈指一弹,雷弧隐入其中消失不见。 刻有剑气长城四字的令牌飞回,宁远一把抓住,那道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剑尖调转,一瞬去往孤峰高楼。 在这位倒悬山大天君离开的转瞬间。 青冥天下。 有道所向纵横的千丈剑气,不知从哪座天下而来,杀力贯穿天上地下,撕毁天幕之后,直去道门白玉京。 仗着绝世杀力,生生劈开了一座仙阙。 …… 宁远离开雷泽台后,很快就到了最近的师刀房。 师刀房其实算不上景点,没什么景色可看的,其内只有一道恢宏的玉壁,上面密密麻麻的记载了数百上千个名字。 也就是一张悬赏榜单,无论何人,只要神仙钱足够都能在此处张贴,但师刀房有个规矩,张贴悬赏之人,师刀房定下价格之后,必须将赏金押在此处。 不过也没人敢没钱乱贴榜,师刀房的刀法暂且不说,狠辣的名声可是传遍数座天下的。 道老二这一脉,虽然师祖背着一把仙剑,但也有其他支脉,其中有一支就是师刀房门人,这一脉的子弟都是腰间挎法刀,有着很明显的特征。 这个宁远是知道的,天下修士门派繁多,其中有着四大难缠鬼,师刀房就是其中之一,另外三个分别是墨家赊刀人、法家修士,还有剑修。 为何说是难缠鬼?且不说另外三个,就说这师刀房,门人弟子行事无忌,出手狠辣,抛开这个不谈,试问哪个山上仙家,敢在倒悬山开一个悬赏榜? 师刀房对于悬赏的对象可是无所顾忌,只要有钱,将山巅大修士的名字挂上去都可以。 宁远粗略的看了看,有那藏匿南海某处的精怪大妖,某一洲的仙家宗主,或是一位正统的山岳正神,某地的一头妖魔,甚至他还在上面看见有一位儒家书院山长的名字。 出了师刀房,宁远去往今天的最后一处,敬剑阁。 先前在那师刀房玉璧上,宁远找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崔瀺、宋长镜、陆沉。 张贴崔瀺的次数多到吓人,有二十几张,发榜之人来自九洲各处,可见这位背叛师门的文圣首徒多不遭人待见。 宋长镜是那宝瓶洲大骊王朝的藩王,只有一张悬赏,张贴那人的理由有点可笑,说那小小的东宝瓶洲,没资格拥有一位武道山巅境的宗师高手。 当然,最为搞笑的,还是最后的陆沉,青冥天下白玉京三掌教,十四境巅峰修为,道法通天的人物,居然在这师刀房内有一张悬赏。 而且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师刀房是属于道老二一脉的分支,陆沉这位三掌教又是道老二的师弟,其中的关系不言而喻。 师刀房掌教见到陆沉,也得规规矩矩的尊称一句师叔祖。 不过师刀房是不敢将自己师叔祖的名号挂在上面的,何人所挂?陆沉自己挂的,悬赏一颗雪花钱。 敬剑阁离着师刀房有两条街的距离,宁远走过一条之后,拐入一条主街,熙攘的人群中,与一位斗笠少女擦肩而过。 宁远低头看路,心里想着琐事。 但斗笠少女却瞥见了他,见他没瞧见自己,又转身与少年并行。 宁远浑然不觉,想着雷泽台一事。 那狗屁道人御剑匆匆赶来,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口气也很差,结果二话没说送了自己一缕雷弧,其中必有隐情。 宁远最开始想到的,是老大剑仙,但又自我否定,陈清都跟道老二可没什么交情。 他记得不错的话,两人差点就有一段恩怨。 当初道老二远游浩然天下之时,貌似最后一站就是剑气长城,却在南海倒悬山附近逗留,迟迟没有踏入蛮荒天下,去找那老大剑仙问剑。 世人皆知,这位最喜与天地争胜的道祖二弟子,当初背负仙剑前来,就是要脚踏世间最大的山字印,与那身在剑气长城的陈清都,来一场竭尽全力的厮杀! 就是要证明他不仅道法通神,在剑道一途也无人与其比肩,并且在那四脉剑修之中,开辟出了第五脉剑术道统! 至于这位号称‘真无敌’的道老二,以倒悬山为自身天地,手持仙剑道藏,最后为何没有去问剑陈清都,就鲜为人知了。 不过宁远在这一点很确信,这道老二要是敢去,即输即死。 除去三教祖师手持信物亲临剑气长城,那么老大剑仙坐镇剑气长城,就是真真正正的无敌世间,任你道老二道法如何高真,仙剑如何锋芒,依旧毫无胜算。 一只小小的玩意拦住了宁远去路。 “宁远,你是看不见我吗?” “你就这么行走江湖的?要是我刚刚往你后背心戳上一剑……” “这么冷的天,你现在就已经凉了!” 第29章 茱萸,幽篁 宁远抬起头,看向眼前这只拦路的‘小小玩意’。 他觉得姜芸可能有病。 其实昨天他就这么认为了,个子太小了,还是出自山上仙家,又不是穷苦凡人出身,为什么不长个的? 与她一个岁数的女子,普遍都要比她高半个脑袋。 姜芸今日穿了一件云纹白袍,袍子质地极为不俗,都不能用华贵一词来形容,上面的丝线都隐隐泛着流光,应该是一件仙家宝物。 相对比之下,宁远就显得很寒酸了,一袭单薄黑衣,因为白嬷嬷手艺一般的缘故,模样也不怎么好看,要是上面再沾点泥巴,少年看起来都会让人觉得是个乞丐。 昨日见面已是黄昏,宁远没怎么瞧个清楚,如今一看,这丫头确实容貌惊人。 姜芸踏雪迎风,腮凝新荔,衣袖中露出的小手肤色赛雪,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戴了个极丑的斗笠。 姜芸见他打量自己,倒是没有女孩的羞恼,反而傲然的仰起脑袋,将全部面貌从斗笠下露出,小嘴轻抿,似笑非笑的看着宁远。 随后笑容挤满俏脸,高声道,“好看吧?” 宁远笑了笑,“好看。” “但是你把斗笠还我。” …… 两人一道去往敬剑阁,斗笠之事不了了之,姜芸不肯。 敬剑阁是一座七层高楼,外面是个白玉广场,宁远与姜芸两人来到门口,宁远没有着急进去,站在门口竖立的一块石碑看了起来。 石碑上名字很多,足足二三百之数,上面记录的人最低都是玉璞境剑仙。 毕竟能在剑气长城斩杀一头上五境的妖族,非玉璞境不可,元婴境基本是想都别想。八成是剑气长城的剑仙,剩下的两成则是来自于浩然天下。 深呼吸一口气,宁远与姜芸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其实从挽月阁出发,最近的是敬剑阁,但宁远还是选择最后才来。 这里面摆放的剑仙佩剑,不仅仅有云姑所托的那把‘长离’剑,还有诸多战死的剑仙佩剑,其中有两位,是宁远宁姚兄妹俩的爹娘。 因为起的晚的缘故,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敬剑阁内只有三三两两的游人,而宁远与姜芸两次相遇都是在黄昏,很是凑巧。 进入之后,前方是一条古朴长桌,一名敬剑阁管事坐在桌后,见有人进入,敷衍的与两人说了阁内规矩。 姜芸进了敬剑阁后就一改之前的毛病,不再吵吵闹闹,与宁远说了一声后朝右侧而去,她要去看那些女子剑仙的佩剑。 宁远遂向左而去,敬剑阁的仿剑摆放位置,是根据剑仙斩杀的上五境妖族数量来安排,越往里走,杀的就越多,战功也就越大。 宁远脚步缓慢,开始一个个看了过去,他不着急寻找那把长离剑,反正迟早能找到。 仿剑并非供奉在桌子上,敬剑阁有高人布置了阵法,所有剑仙仿剑都被无形的力量悬浮半空,并且剑尖全数朝向南边,那里是剑气长城,是那座蛮荒天下的方向。 宁远看的很快,一楼都是玉璞境剑仙的仿剑,并未找到那把长离,期间迎面碰到了姜芸,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没有说话,各看各的。 宁远上了楼,此处是仙人境剑仙佩剑的供奉之处,走到一半时,少年找到了那把长离。 看了好几眼后,他脚步不停,在过道的最后一段停住身形。 一把‘茱萸’,一把‘幽篁’,是兄妹俩爹娘的佩剑。 两把剑之下,有一道虚幻光幕,上面记载了佩剑主人的一些生平事迹。 宁远蹲在地上,就这么呆呆的看着两把仿剑。 下一刻,少年脑海惊雷炸响,头痛欲裂,无数细碎记忆侵入其中,在其脑海拼凑又崩碎! 少年顷刻间口鼻溢血,蜷缩在地浑身颤抖。 他就跟一只濒死的爬虫一样,缩在角落里不住的扭动身子。 原先那处供奉长离剑的过道上,姜芸站在此处,来的路上宁远跟她说了此事,还跟她说,要是自己画的不好,就请姜芸姑娘来画。 少女左右看了看空旷的二楼过道,没有瞧见宁远的影子,又看了看眼前的那把长离剑,从方寸物里取出笔墨,开始临摹。 “我帮他画了这把剑,那斗笠就不还给他了,嘿嘿。” 少女如是想着,画的极为用心。 宁远靠在墙边,用手抹了抹脸上的猩红,抹不太干净,一张脸看起来些许可怖。 他突然想做点什么,看了看身上的物件,从方寸物中取出一个相貌平平的酒葫芦,拨开壶嘴仰头一大口下肚。 难喝的酒水混合喉咙里的猩红一起下肚,宁远差点吐了出来。 少年想着,下次回去的时候,不仅要给云姑带去疤驻颜的宝物,还要教她如何酿造好酒,虽然自己也不会,但是可以去学。 听说浩然天下有座竹海洞天,其内有一位青神山夫人,姿色倾国倾城,宛若天女,腚大腰圆,丰乳肥臀…… 当然,竹海洞天还盛产青神山酒,滋味世间一等,到时候就去那里,让那青神山夫人给自己传授酿酒技艺。 阿良办不到的,就我来,到时候羡慕死他。 少年突然抬起头,看向过道的尽头处,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妇人。 她穿着素雅,姿容平平,正静静的看着自己,面带笑意。 宁远眼前一花,那妇人就站在了自己身前,低头看着自己。 一脸血迹的宁远有点尴尬,再次抹了把脸想要站起身,眼前就出现一只手掌,妇人将他拉了起来。 随后轻轻将他抱在怀中,轻柔的拍着他的后背,就像小时候那样。 妇人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也是相貌平平。 姜芸再见到宁远的时候,少年正靠坐在墙边,写着自己的那本山水游记。 第30章 非礼勿视 孤峰山脚的那座白玉广场上,小道童依旧如往常的趴在地上翻书,不知施展了什么神通术法,其周身地面没有积雪覆盖,头顶飘落的雪花也在半空自动消融。 他看的极为仔细,好像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去读,每当看到精彩之处,还会兴奋的拍手叫好。 偌大的广场现在已经没人了,那个抱剑汉子张禄,整个大白天都在酣睡,可只要到了晚上又是精神抖擞,眼睛亮的跟皎皎明月一般。 汉子取出一个酒葫芦晃了晃,不信邪的往嘴里倒了倒,仰头姿势保持了许久,那葫芦嘴里才往下滴落一滴。 他咂吧了一下嘴,闭上眼回味这一滴的滋味,舌头还在嘴边过了一遍,睁开眼后一脸的烦躁,左看右看,视线无处安放,最后落在一边翻书的小道童身上。 张禄没有直接过去,反而避开小道童的视线,从镜面大门后绕到了他背后,小道童毫无察觉,汉子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 “张禄!你可别以为我怕你!”小道童大怒,他被这一巴掌拍的直接成了狗吃屎,一张脸埋在书页里。 汉子马上又换了一副笑脸,他蹲在小道童身旁道,“跟我聊聊天,如何?” 小道童知道他想要什么,没好气道:“跟你有什么好聊的?你要喝酒不会去买?从这下去拐个弯的功夫就有好几家酒肆。” “再说了,你一个仙人境剑修,从这里去往剑气长城的那些个做生意的仙家,哪个见了你不是毕恭毕敬的?” “你只要开个口,酒水算什么,婆娘都会给你送来让你挑。” 小道童说的这些,其实半点没错,别看这汉子是条看门狗,那也是十二境的看门狗,还是个用剑的看门狗。 对于绝大多数的山上仙家来说,十二境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在那浩然天下,似宁远这种观海境的修士,都可以占据一座山头,建立门派招收弟子了。 只要是中五境,想要活得滋润,寻一处偏僻城镇都能作威作福。 倒不是浩然没有高人,只是人多了,鸟人也会更多。 “呵呵。”张禄伸手搭在小道童脑袋上,后者烦琐的拍开,他只好收了回来。 “那些鸟人给我送的酒,跟尿没什么区别,要不然我会白日睡觉?还不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烦。” 小道童冷笑道,“你看不起人家,又有谁看得起你?剑气长城就有你的容身之处了?” 汉子沉默许久,想起自己找他的目的,没去纠结这个,不怀好意的笑道,“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小道童一脸的防备,“不赌,你这样的烂酒鬼,就像是旁人往路边吐的一口浓痰,赌品之差,比那阿良还不如。” “我赢了毫无所得,但要是输了,指不定被你坑成什么样。” 听闻后,汉子神色萧索,“这辈子真没什么盼头了,想要当个酒鬼没酒喝,想做个赌鬼也上不了赌桌。” 小道童咧嘴哈哈笑道,“在我看来,剑气长城近二十万人里,可只有你活得最逍遥自在了。” “同样是参加了十三之争,你瞧瞧敬剑阁里那两把仿剑,再看看你自己,路过此地的各界人士,哪个不对你毕恭毕敬?” “明面上是个看门狗,是个戴罪之身,其实活得比谁都好,只要你开个金口,就有大把人送酒来,最关键的是,还不用去城头杀妖。” 汉子意态更加萧索,但马上就转为满脸笑容,觉得小道童说的也没错。 “来来来,我们不赌,就只是猜一猜。” 小道童翻了一页,“猜什么?” 汉子努努嘴,视线落在远处,“敬剑阁那小子,在离开倒悬山之前,会不会炼化那道雷弧。” 小道童眼睛一眯,宽大的道袍摆动间,有两道青色符箓悬空,二指并拢随手画符,口中一声低吟,那符箓逐渐升空开始燃烧。 汉子横剑在膝,轻弹剑身,一声清脆剑鸣后,两张刚刚燃烧的青色符箓化为灰烬。 不待小道童怒目相向,张禄没好气道,“非礼勿视懂不懂?难道你还想要你家的另一座仙阙被人一剑砍烂?” 小道童呆若木鸡,汉子满脸坏笑。 据说倒悬山的那位大天君,昨日掐算了一个从剑气长城走出来的小子,算不出来后,又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窥视,再然后就被人扇了两巴掌。 亲自登门后,不情不愿的送出了一道雷弧。 这还没完,这位天君的老家,即使远在青冥天下,也被人一剑砍了个对半。 …… 敬剑阁外,宁远独自坐在石阶上,手上攥着一个酒葫芦,姜芸此前已经给他擦干净脸上的血渍。 宁远在敬剑阁吐了一地的猩红,被一个管事训斥了几句,姜芸在里面替他收拾。敬剑之地,不得放肆。 没一会儿,一袭白袍坐在他身旁,小姑娘没有说话,将手上的三幅画递了过去。 “多谢了。”宁远接过,道了句谢。 除了长离剑,姜芸还把茱萸、幽篁两剑画了下来。 画的极好,姜芸甚至还一比一还原了三把剑的具体尺寸,每张画的右下角还摘抄了佩剑主人的生平事迹。 年岁几何、战功几何、本命飞剑有何神通等等都记录在内。 姜芸不知道发生了啥,但没有选择打扰他,她头上还戴着宁远的那顶斗笠,鹅毛银花一片片落在上面。 她看了看天上,没找到月亮的影子,又呆呆的看了看眼前的积雪,最后歪着脑袋看着少年侧脸。 默默的看了半晌,见少年脑袋上的雪花越攒越多,姜芸伸手给他撇去,又摘下斗笠盖在了他的头上。 宁远沉默的喝着酒,云姑的酒滋味不好,但多喝几口就感觉也还不错,就像是两个凑在一起过日子的夫妻,日久总会生情。 生不了情的,那就是日子还不够久。 趁宁远一口酒刚下肚的空档,小姑娘将酒葫芦一把夺了过来,看了一眼那壶嘴,上面还残留一点血渍。 还没喝过酒呢,没什么犹豫,姜芸两手抱着葫芦就是一口。 上次被那块牛肉差点崩坏了牙,这回被这口酒呛的接不上气。 凑巧的是,牛肉是云姑做的,酒水也是云姑酿的。 第31章 炼化远游 “不会喝就别喝,又不是喝了酒才是剑仙。” 宁远给她拍着背,姜芸呛的满脸通红。 “那你为什么喝?”小姑娘反问道。 宁远笑了笑,摇摇头道,“我也不爱喝,但是忧愁一来,就总想做点什么。” “我身上也只有酒,要是有一根烟杆,再有些许烟丝,那现在在你面前的,就是一个老神仙了。” “你在说什么啊?”姜芸一脸茫然,“喝酒不一定是剑仙,抽旱烟就是老神仙了?” 少年嘿嘿一笑,从她手里拿回了葫芦。 “因为老神仙都会吞云吐雾。” 小姑娘笑开了花。 宁远看向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他想起来一事,等过了年,小姚从宝瓶洲回了剑气长城之后,有个黝黑少年会来给她送剑。 走了千万里,打了百万拳,一路走到倒悬山。 最后两人的第一次重逢,就在这敬剑阁外的广场上。 也是在这石阶上,两人坐在一起,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现在屁股底下的这一块。 那个少年破天荒的来了一股勇气,跟小姚表明了心意,但宁姚那会儿好像没有直接答应?取了剑后就回了剑气长城,留下一个伤心的陈平安。 但既然他们能够重逢,自然就不会有不好的结局。 可现在自己是小姚亲哥,想到未来有个穷小子就在这里勾搭妹妹,宁远谈不上多不舒服,但总有一股想揍他一顿的冲动。 转念一想,两人都很好,也注定有极好的结局,陈宁两人,人间万万年。 那自己还担心个什么劲? 还是多看看自己,前方道路岔道无数,尽是一片未知虚无,伸手不见五指。 宁远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后,弯下身子给她把脑袋上的雪花撇去,又把斗笠按回了姜芸头上。 “走吧,送你回去。” 两人一道离开敬剑阁,雪地里留下两行长长的脚印,风雪夜归。 …… 宁远回了挽月客栈,在客栈老板那儿又交了十几颗小暑钱,他还要等待十几天后的桂花岛渡船来临。 回了屋子后,解下绳索,摘下沉重的斩龙剑匣,宁远看了看肩头,已经被绳索勒出了血印。 将身上之物一一摆放在桌面后,宁远又在山水游记里多写了一段,最后从剑匣内取出远游剑,开始炼化。 世间修士,只要实力足够,炼化山川河流不在话下,远游这把半仙兵自然也可以炼化。 催动真气,以炼化之术一点点在远游上烙印下属于自己的印记,一旦炼化完毕,远游就属于有了一丝‘灵智’。 倒不是真的有了剑灵,只是炼化之后,宁远与远游剑之间,就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心神一动,宝剑入手。 说白了就相当于在物件上打下了烙印,往后驱使更加得心应手。 至于本命飞剑,是剑修以自身剑道温养而来,与自身是完全一体的,本命飞剑要是破碎,主人也会重伤。 本命飞剑一般都是杀招,出其不意令人防不胜防,也是因为这个,剑修成了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 论逃命本事,剑修的御剑速度毫无争议的第一,论杀力也至少是居于前三。山上自古流传着一句话,惹谁都好,不能惹剑修。 更不能惹没有师门的剑修,那种独来独往的剑修最为难缠,没有后顾之忧,只要无法凭实力碾杀他,就得承受可能带来的无穷报复。 打不过老的,那就揍小的,路过顺手来一剑,专拆仙家祖师堂。 修士炼化法器之后,若是遗失被他人所得,哪怕境界一样,别人想要去除烙印都要花费很大的功夫。 要是境界低微之人得到,甚至连炼化都做不到,还有被反噬的风险。 至于凡人,触之即死。 炼化远游的时间不会很短,毕竟是一把半仙兵,整整一夜过去,宁远也只是在剑身打上了一道烙印。 三道为小炼,九道为大炼。 少年闭目盘坐,心神沉入体内各个气府,毫无杂念。 好像从昨夜开始,宁远才回过神,开始了刻苦修行,也应了他自己的那句话,走在路上。 窗外风雪渐停,一缕日光照在窗户上,将厚厚一层雪白消融之后,又落在桌面那本山水游记上。 宁远今天都未曾出门,一直在静心修炼,白天姜芸来了一趟,见他正在修行就自己打道回府。 姜芸此次前来倒悬山,属于是跟着先生游历,修行不止是洞府打坐,还在于路上的磨砺,长长见识的同时,亦是稳固心境。 但宁远觉得这妮子就是来玩的,因为第二天她又来了,吵着要宁远陪她去麋鹿崖,说是那边有位道门老神仙在当众炼制法宝。 宁远正处在炼化远游的关键时候,第三道烙印就快要完成,所以也拒绝了她。 不仅没陪她去,宁远还让小姑娘给自己送点饭食,毕竟连续修炼了两天,五脏庙不好受。 姜芸气得差点骂脏话,直接摔门而去。 不过没多久,她又鬼鬼祟祟的跑了回来,还施展了一门隐匿小术法,以为闭目打坐的宁远没发现她,将桌子上的那本山水游记偷了去。 她早就好奇这里面写的什么了,之前索要,宁远说她看不懂。 少女干的事宁远当然知晓,只是没有去理她,因为她本就看不懂。 后来她又回来了,依然鬼鬼祟祟的进了屋子,又将山水游记放了回去,正要摸着出门,就看见床榻打坐的宁远正静静的看着她。 “我……”姜芸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说,随后还傻乐了起来。 宁远笑道,“看不懂?” 姜芸点头似小鸡啄米。 “没事,这世上除了我,没人能看得懂。” “你教我说浩然官话,我教你认这些字,怎么样?” 姜芸想了想,朝着宁远点了点头。 少年一摆手,“先去给我弄点吃的。” 第32章 新任大天君 时间匆匆,一连多日过去。 这日的倒悬山传出了一则惊天消息,那座青冥天下道门正统白玉京,有位手持道门信物的美妇人跨界而来,在上香楼上了三炷香后,孤峰高楼屋檐悬挂的一只铃铛随之响起。 虽是一只小铃铛,其声却大如洪钟,传遍整座倒悬山地界。 听说九位道门高真尽数前来,待这位夫人走出上香楼后,毕恭毕敬的行礼。 这位夫人没有过多理会,先是去了一趟孤峰镜面,与那头戴鱼尾冠的小道童交谈了几句后,一步跨出登上孤峰高楼,与等候多时的大天君交接信物。 倒悬山每一百年更换一位大天君,却不知是出现了什么变故,这一位大天君任职不过四十余年就被摘了去。 “师尊可是返回了人间?”那位曾经送给宁远一道雷弧的背剑中年,好像早已料到此事,并没有什么怨怼。 任谁也没想到,坐镇倒悬山数十年的大天君,这位背剑道人竟是态度恭敬,对于被摘下天君头衔无一句怨念,就只是小心的问了一句师尊之事。 这位夫人只是摇了摇头,甚至没与他说上一个字,对这位同门没有半分好脸色,不过从之前她的行事也看得出来。 道门一脉,来了倒悬山后,基本都是先去上香楼,给祖师爷上完香后,再去拜会坐镇此地的大天君。 可这夫人却是先去找了看大门的小道童,再来孤峰交接信物,态度如何一眼便能看出。 背剑道人黯然离去,找了看大门的小道童,也就是自己师弟聊了几句之后,负剑离开倒悬山,听说是去出海访仙。 抱剑汉子今日倒是没瞌睡,这种热闹不看,跟瞎了眼有什么区别,待那道人一走,又跟小道童搭话:“你看我说的对不对,你这鸟人师兄好日子到头了。” 小道童继续翻书,语气平淡,“管你说的对不对,反正我也没跟你赌。” 抱剑汉子一直是个无赖,其径直来到他面前蹲下,笑呵呵道,“你那师尊……是不打算让他返回青冥天下了?” 仙人境是无法破开世界天幕飞升的,而失去倒悬山这枚山字印后,他也没有了小天地的加持,更是跌落回了玉璞境。 白玉京那边,要是没人来接他,他就只能待在浩然天下,要么老死,要么成就飞升境。 小道童目不斜视的看着江湖本子,随口道,“不知道,不过云游四海,不是更好?” 张禄贱兮兮的笑着,摩挲着下巴看向道人离开的方位,“信不信,你那鸟人师兄,走不出南海?” 小道童抬起头,一张脸上满是古怪。 什么时候这酒鬼剑修还会算卦了? 新任大天君坐镇倒悬山,一连两天孤峰高楼那边都没有什么动作,有人也传出了消息,这位仙子道姑的底细水落石出。 白玉京二掌教座下弟子之一,紫气楼副楼主,十二境巅峰修为,在接过倒悬山之后,受世间最大山字印的加持,隐隐有了飞升境的实力。 …… 挽月客栈。 头几日宁远陪着姜芸逛遍了倒悬山八景,往后的时间都待在客栈内修炼,远游剑已经成功小炼,不说心念相通,也算是随意操控。 别看宁远第一夜就在远游剑身打上了一道烙印,但越往后,打的烙印越多,炼化的困难程度就会越高。 恐怕没有一个月,是无法做到大炼的。 大炼之事暂时延后,宁远开始温养自己的逆流飞剑,内视十八座气府,操控十五道剑意凝练窍穴。 并且宁远发现一事,自己可以将这些剑意融合进逆流剑身,加持飞剑杀力。 只不过过程不算快,修行总是艰难的。 姜芸每日都会在午时来一次,给宁远送点吃食,后者也停止修炼,小姑娘教他说浩然官话,少年也蹩脚的学着,进展还算快。 日子逐渐过去,桂花岛渡船还有三日就要抵达倒悬山。 这日上午,宁远出了客栈,用蹩脚的浩然官话问了路,来到一座离主峰很近的大宅前。 宅子是个客栈,宁远问了问掌柜,最便宜的都得一颗谷雨钱一晚,吓死个人,他现在穷的叮当响。 虽说兜里还有十几枚谷雨钱,但等到了宝瓶洲之后,还得坐渡船去北边的大郦王朝,又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宁远自然不是来住店,他是来找姜芸的,没过多久,小姑娘就欣喜的跑了出来,拉着宁远进了后方。 贵有贵的道理,这楠秋客栈可不是简单的一座高楼,进门之后是一片园林,亭台阁楼假山绿水的,还有不少的温顺灵兽饲养其中,不愧是仙家府邸。 姜芸领着宁远进了一间院子,有位儒衫老者也在此处,是那位陈先生,宁远与他打了个招呼,抱了抱拳。 自己住在哪早就告知给了宁远,所以姜芸也有点奇怪,怎么今日找上了自己。 “说吧,找我何事,你没事肯定不会来找我的,宁小子。” 两人在院子石桌前相对而坐,姜芸小手托着脸,手肘抵着桌面,混的熟了,她现在都管他叫宁小子,没大没小。 宁远没说话,看了看陈先生那间屋子,姜芸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意会。 “没事的,陈先生不是外人,我读书识字也都是他教的,是个很好的读书人。” 宁远想了想,点了点头,正要开口,陈先生的房门由内而外被推开。 老人笑道,“年轻人多聊聊,我就不在这待着了。” 宁远说了声抱歉,姜芸不明所以,但也没有说什么,定定的看着他。 两人目光对上,宁远轻声道,“三日后我就要走了,乘坐渡船去往东宝瓶洲。” 姜芸抿了抿唇,脸上没什么表情,“嗯,我知道了,我也快返回南婆娑洲了。” 少年认真的看着姜芸:“想不想成为剑修?” 姜芸一头雾水,“啊?” 宁远轻敲一下桌面,逆流飞剑祭出,神通施展,顷刻间构筑一座小天地。 流光碎片激荡,隔绝天地,将两人笼罩其中。 “将本命窍穴打开,莫要抵抗。” 第33章 言传身教 楠秋客栈贵有贵的道理,每间院子都有阵法围绕,上五境之下,难以窥视其中。 两人对坐,相比于上一次,这回宁远施展的天外天神通,气息更为强大些许,小天地笼罩两丈方圆,将大半个院子覆盖。 姜芸睁着明亮的大眼,周身飘荡的细小碎片令她目不暇接,一把袖珍飞剑自宁远眉间飞出,悬停在她的面前。 “这就是你的本命飞剑吗?它叫什么名字啊?” 小姑娘说完,还伸出手去尝试触碰,宁远心念一动,逆流也乖乖悬空,剑气内敛。 这妮子真是心大,摸了两下后又把逆流拿在手里把玩,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宁远没好气道,“别玩了,神识放空,将本命窍穴打开。” “噢,知道了。”姜芸手上一松,逆流又悬在其额前,剑尖朝向她的眉间,却无一丝杀气流露。 少女闭眼静心,运转姜氏修炼法门,眉间泛起光亮,同一时间,宁远神识操控逆流一闪而逝,瞬间钻入其中。 “疼!”姜芸大喊。 “闭嘴,忍着。”宁远同样盘坐,他的神识附着在逆流剑上,以心声与姜芸交流。 被宁远凶了一句,小姑娘一张脸委屈的皱巴巴的,但还算懂事,没有当场破功,咬着银牙坚持。 “接下来认真听,我教你一套养剑法门,此为我们剑气长城剑修的修炼基础。” 宁远话音落入姜芸心湖,前者开始传授口诀,同一时间,逆流离开姜芸的本命窍穴,横冲直撞直去一座尚未开辟的气府。 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一剑直入其中,少女当即脸色一白,嘴角溢血。 “此为第一座登山养剑气府,记住你这股刚诞生的起始之气。” 宁远传法门的同时,一心二用,逆流随之破开第二座气府。 “此为第二停,名为扶乩穴。” 飞剑又去第三座,“第三停纯阳府。” 小姑娘已经五官溢血,猩红顺着脖颈浸染白袍,似乎快要坚持不住。 “第四停太溪穴,第五停关元穴……” 逆流在破开第六座气府之后停下,宁远也怕她出现意外,姜芸现在已经狂吐鲜血,只是继续以心声传她法门。 “此为最后一停,总计十八停,是一门极为厉害的养剑之术,一般来说,六停之后就可以开始尝试温养本命飞剑。 当然,这是天资足够的情况下,寻常人即使学会了这剑气十八停,也不一定能成功温养出本命飞剑。” “记住了吗?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小姑娘疼痛难忍,肩膀不住的颤抖,以心声回答宁远,“记…记住了。” “但是好疼啊!” “既然能说话,那就没事,接下来还有更疼的。” 小姑娘心头大惊,但宁远没有给她反悔的机会,都走到一半了,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他又用部分剩下的神识,勾连自己气府,随后抽调六道剑意,直去姜芸眉心,一路过关斩将,锋芒剑意刺破窍壁,如同土匪进村,霸占地盘。 少女瞬间脖子后仰一头栽倒下去,外表来看与之前差不太多,但内里已经千疮百孔。 此前被飞剑强破六座气府,已经痛的血满盈襟,如今这六座气府又被外来剑意侵占其中,即使有宁远的控制,依然有锋芒泄露。 此等伤势,若是没有珍贵的仙家宝物,基本没救,即使侥幸存活,长生桥也会断裂。 但宁远岂会没有后手? 逆流飞剑待在她体内已经没有用处,宁远也不敢继续开辟她的第七座气府,原路返回,只一瞬就飞出姜芸眉心。 逆流大放光明,银白剑身猛然一震,一声嘹亮剑鸣之后,小天地‘天外天’瞬间收缩成不到一丈,无数流光碎片自逆流剑身荡漾而出! 斑驳碎片将少女纤细的身子包裹,时光的伟力开始作用,这不过一丈方圆的小天地中,空间似乎都在扭曲,看起来都不真切了。 这把能在小范围逆流时间的本命飞剑,虽说极为逆天,相当于多了一条命,但在很多时候其实并不适用。 修士之间的厮杀往往都是生死一念间,宁远真要与人问剑,打不过也还是死,对手总不能等着你恢复吧? 用在敌手身上更鸡肋,宁远这几日修炼之时曾不止一次试过,这门倒流光阴的神通一旦使出来,天外天这座小天地的力量将会被抽去绝大部分,很容易被人轻松破开。 这样一看,逆流其实在杀人方面,处于垫底,不像小姚的那把斩仙飞剑,杀力盖压同境剑修,越境伐上也不在话下。 当然,小姚很特殊,虽说剑道天赋极为妖孽,却依旧还没有把斩仙飞剑温养出来。 姜芸的资质还算不错的,被宁远连开六座养剑气府都能坚持,走出了剑修的第一步,往后只要刻苦修炼,大概率是能温养出本命飞剑的。 片刻后,碎片散去,姜芸现出身形。 “宁小子,我还是感觉好疼啊。”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手捂着胸口处,抽着冷气道,小脸皱成一团。 一脸疲乏的宁远笑道,“没事,还有一步没做完,你再忍忍。” “啊?我…我不来了!” 少年一瞪眼,“闭嘴!” 神念再探姜芸气府,操控着六道来自剑气长城的古老剑意,宁远言语落入她的心湖。 “再忍忍,最后一步了,我传你一道炼化法门,原先那股起始之气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 “好,仔细记住所有口诀,尝试炼化这些剑意。” 六道剑意本就是宁远所有,有他在一旁辅助,耗费的时间大大减少,数个时辰过去后,姜芸成功炼化。 六道剑意成了她的私有之物,各自分开占据六座刚开辟的气府。 这个过程里,宁远的气息一降再降,几缕黑发化银丝。 小天地撤去,神念回归识海,少年睁开双眼。 “日后只需按部就班,温养剑意、打磨气府就好。” 小姑娘也从这一刻,成为了一名货真价实的剑修,只是尚未诞生本命飞剑而已,但光靠宁远所赠的剑意,同境之内就极为厉害了。 孤峰高楼,大天君许夫人现身,这位美貌夫人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座客栈,若有所思。 坐镇此处后,倒悬山地界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宁远的飞剑力量太过于不俗,她自然感应到了。 在其背后,站着一位背剑中年,那个送了宁远一缕雷弧的上一任大天君。 许夫人收回视线,沿着石阶一路向下,身后的背剑中年忍不住出声,“师姐,莫要为了我去找那小子赔罪,大不了我就在那十万大山待上个一甲子。” “你既然走了后,又回来求我,身为师姐自然要给你摆平此事。”许夫人没有回头,去往那间客栈的路上也没有施展神通,就只是一路行走而去。 第34章 剑指天君 “你不是说,这剑气十八停是剑气长城独有的,禁止传给外界吗?” 院子石桌上,姜芸用手撑着脑袋,略带不解。 “所以,你这样做,不就是坏了规矩吗?” 宁远点点头,“是坏了规矩,但我没有什么可以送你的。” 他突然笑了起来,“总不能把那袋牛肉送给你吧?” 但小姑娘却认真的点点头,“你要是送给我,我一定会好好收下的。” 许是想到了什么,姜芸又问道:“不对啊,你为什么一定要送我点东西呢?” “你不欠我的。” 她伸出几根手指头数了数,“最多…最多也就是欠我几顿饭而已,还不到一颗谷雨钱呢。” “那顶斗笠你也给我了,相反,我的东西没有一样在你那。” 宁远很是疲惫,经过此前的传道,他的神念虚弱不已,本命窍穴里的逆流也暗淡了许多。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站起身背上斩龙剑匣后,与她说了另一件事。 “我坏了剑气长城的规矩,擅自传你养剑法门,所以日后你境界有成之时,得去一趟剑气长城杀妖。” “杀多少无所谓,但是一定要去。” 姜芸猛然起身,“你不说我也迟早会去的,哪怕不是剑修,我也要去,我哥哥就在那里练剑。” 她扬了扬小拳头,说道,“我本来这次就打算去剑气长城的,但是因为许多规矩的缘故,没能去成而已。” 就在此时,院子大门处响起敲门声,姜芸跑去开门后,看到一位美貌夫人站在门外,体态丰腴,头戴一顶鱼尾冠。 这道姑气场不俗,却在见到姜芸的时候笑着打了个道门稽首,“小姑娘,贫道姓许名念,并无道号,可否请我进去一坐?” 宁远不动声色的看向这夫人,心思急转。 青冥天下那座白玉京,道祖座下有三位弟子,寇名、余斗和陆沉,分化三脉道统,最好区分的便是头顶冠帽。 首徒寇名这一脉与道祖一样,都是戴那如意冠,余斗座下则是鱼尾冠,剩下的莲花冠自然是陆沉那一脉。 这道姑顶着鱼尾冠,显然属于余斗这一脉,宁远心头已经有了猜测,八九不离十是那位新上任的大天君。 他原本已经起身打算回去,这道姑来的真是时候,摆明了是找自己的,宁远索性再次坐下,看看这一脉的鸟人又来作甚。 巧的是,院子里只有两张石凳,现在却有三人。 “这位前辈,您请坐。”小姑娘很有礼貌,衣袖扫去灰尘,朝那道姑做了个请的手势。 许夫人点头致谢,拢了拢道门服饰后堂而皇之的坐下。 但宁远不惯着她,刚坐下的屁股就抬了起来,直往门外走去,姜芸见这情况顿时一急,快步上前拉住了他。 这妮子踮起脚,凑着脑袋小声道,“你干嘛呀,人家前辈肯定是来找你的。” “我又不住在这里,况且我一个小小的观海境杂毛,大天君地位超然,怎么可能找我。”宁远冷笑,这话是说给那许夫人听的。 他再笨都猜到了一二,之前那位背剑道人,兴师问罪般来找他,语气极为不善的同时又送了他一缕雷弧,那时候虽然有些怀疑,但没下定论。 但自从大天君换了人后,宁远已经心中有数。 那狗日的中年道人决计是算计了自己,至于算计了什么,这个倒不知情。 宁远要走,姜芸死死的拽住了他,小姑娘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是不肯独自面对那位许夫人。 许夫人心头也是一惊,没想到这半大孩子的少年有这份心思,不过她倒不是来算计他的,转头朝宁远笑道,“可是宁府那位公子?” “此前我师弟犯了规矩,贫道只是来赔罪的。” 宁远揉了揉姜芸脑袋,示意她别担心,眼神微眯看向这位许夫人,“既然是来赔罪,你那位鸟人师弟呢?” “怎么不见他亲自来?” 许夫人脸色一僵,姜芸愣在原地。 都没想到宁远一上来就是一副咄咄逼人的口气。 “这就是你们道老二,余斗一脉的赔罪方式?” “怎么,现在觉得我得理不饶人了?” “那天你那鸟人师弟的作为,知道的是来赔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杀人来了。” 一连数句出口,在场鸦雀无声,姜芸吓得面无人色,抱着宁远的胳膊不松手。 而宁远的这些话一出口,这位脾气一向极好的许夫人也是忍不住脸上动怒,前衫饱满处一阵起伏。 “宁公子,我知你气愤难消,但莫要在背后随意直呼圣人名讳。” 她又补了一句,“宁公子难道就不怕因此惹来灾祸吗?” “圣人?你是说你那师祖余斗吗?”宁远不屑冷笑,随后在许夫人都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那还不是一样,都是鸟人。” “大胆!”她顿时大怒,一巴掌拍在石桌上,直接粉碎千百块。 许夫人一张脸阴沉似水,内心的怒气仿佛已经到了临界点,出手拍死眼前这只苍蝇只在一念间。 宁远毫无惧色,没去管她吃屎的表情,拉住惊魂未定的姜芸,后者没来得及回过神,就被他拉到了门外,交给早已等待在此心急如焚的陈先生手上。 随后回身进入院门,心念一动,小天地覆盖此处,抬手一招,远游出鞘入手。 “鸟人就是鸟人,要动手吗?” 许夫人怒极反笑,“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出手?你以为那陈清都来得及救你?” 她目光若电看向宁远随手布置的小天地,点点头道,“是把极为难得的飞剑,小小年纪,可莫要不惜性命。” 少年大笑,持剑之手大袖飘摇。 “你那余斗老祖,数千年前不敢去那剑气长城问剑,怎么,如今你这个弟子就敢对我剑气长城之人动手了?” “老子可能会死,但一定能劈开你这件道服,看看你这道服底下,是块什么臭肉。” “余斗?我去你娘的!” 少年言罢,黑衣无风鼓荡,气府内的九道剑意宣泄而出。 而与此同时,背后的斩龙剑匣有了反应,一道惊世剑意缓缓上升,竟是肉眼可见化为实体! 第35章 速去倒悬山 这道剑意一经出现,无匹的气息席卷天上地下,一刹那融入进远游剑中,这把半仙兵宝剑顿时疯狂振动,宁远都有些难以把握了。 许夫人依旧端坐,坐镇倒悬山后,受山字印加持,已经拥有了飞升境的实力,她看着宁远手上的远游剑,虽然动容,但并不如何忌惮。 “仅凭一道陈清都给你的剑意,你就觉得有了胜算?”许夫人早就忘了自己是来赔罪的,冷笑道。 宁远又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能不能宰了你我不知道,毕竟你有两条腿,要是跑的话我肯定追不上,但一定能劈开脚下这座山字印。” “到时候你回了老家白玉京,可不要对你师祖哭哭啼啼的。” 这位大天君简直气到发昏,挥袖之间,一座更大的小天地笼罩此处,直接就将宁远那小小的天外天覆盖,杀意骤起。 顷刻间一股远超仙人境的气息自她身上升腾而起,仅仅凭借气息就将宁远的小天地震破,后者遭劫,本就虚弱的逆流飞剑回归本命窍穴。 宁远喉咙一甜,张嘴喷出一大口猩红。 …… 孤峰高楼。 背剑道人此前就一直待在原地,眼见楠秋客栈上空升腾的气息,再也按耐不住,身形拔地而起。 镜面广场。 小道童不再翻书,张禄也没有酣睡,两人看向同一处。 张禄搓了搓手,“你要插手吗?” 小道童死皱眉头,半晌才答,“不去。” “嘿嘿。”张禄一巴掌按在小道童肩上,露出一抹欣慰,“在道老二这一脉里,我一直都是最看好你的,你的那些师兄师姐,都没有你聪慧。” “呵呵,你不去我可去了啊。” 小道童冷笑,“怎么,你不是对剑气长城心灰意冷了吗?” “你来到这看大门后,就没有出过这广场一步,现在这样做又是为何?” 张禄眯着眼睛望向孤峰高楼,随口道,“我可没说我帮的是剑气长城。” “我对剑气长城可没有愧疚,杀的妖能填满你们白玉京的南华城,但是有些人,我还是欠了点情的。” 小道童手上还拿着自己的书籍,不动声色问道,“要是我插手呢?” 抱剑汉子一愣,没有说话,却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袋上。 小道童烦躁的一挥手,“随你,放着好好看大门的差事不干,非要弄点幺蛾子。” “屎就这么好吃?” 话音刚落,两人猛然抬头,孤峰高楼那边有道气息升起。 “老子去了!” 这位抱剑汉子留下一言后,也不御剑,就以抱剑姿势直冲天际,直追那背剑道人,似一颗彗星拖曳着极长的雪白虹光。 一位剑气长城成名已久的大剑仙,曾在蛮荒天下斩下无数头上五境妖族的头颅,战力彪炳。 一名白玉京道老二座下的道门剑仙,左手道法,右手剑术,皆是这一脉的正统。 抱剑汉子只一瞬便拦下了这位中年道人,二话没说一剑砍杀而去! “张禄!你敢拦我!” “我去你娘的!” 这位仙人境巅峰剑仙意气风发,看起来跟当初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城头认输之人毫无关联,长剑在手,直杀向那背剑道人! 一剑破开道人的护身印后,第二剑紧随其后,将其持剑之手生生斩落,再有第三剑,数里剑气惊鸿过隙,天边亮起一抹极长虹光。 那道人当场被剑气轰杀,尸身被绞碎后坠落南海。 原先以傲人姿态在宁远面前现身的玉璞境道门剑仙,就这么死了,被人砍瓜切菜一般削了个死无全尸。 从张禄离开孤峰镜面,到剑斩中年道人,还没过去十息。 剑还入鞘,抱剑汉子御剑凌空,看了一眼客栈方向,正准备返回孤峰镜面,眼角余光却瞧见了一间刚开门做生意的酒铺。 酒铺生意冷清,门口站着一对夫妻。 抱剑汉子意态萧索,终是没有前去与两位故人见面,回了孤峰镜面。 小道童将视线从书页上移开,“这三剑要是用在当初那一战,你还会在这看大门吗?” 张禄哈哈大笑,“要是当初我真出了这三剑,坟头草都高过剑气长城了。” 小道童又朝一处努努嘴,“你既然插手,为什么做事只做一半?” “我那师姐,你当她的面杀人,就算你不怕她,可那小子怎么办?” 抱剑汉子耸耸肩,“谁说我不怕她?飞升境是闹着玩的?我也怕死啊。” 小道童摆摆手,继续低头看书,似乎对于这些没有丝毫上心,张禄靠着镜面大门,眼神悠远。 …… 十万大山今天有点不同,负责搬山的金甲傀儡一个个都原地不动,山巅茅屋门口,那条看门狗倒是一如既往吐着舌头,也没有狗链拴住它,可它终年都不曾离去。 老瞎子正挖着地,突然顶着阳光望向远方,两个空洞的眼眶睁得老大,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 “陈清都,谁去拦他?”老瞎子突然开口,竟是聚音成线去了那座城头。 老大剑仙背着手走出茅屋,也是看向远方天幕,随口道,“都是些小辈,我可不好意思出手。” 两个老头隔着数十万里,就这么旁若有人的聊了起来。 老瞎子大怒道:“你不去谁去?那惹事的小子不是你送出去的?” “那你还成了他的护道人呢,护道护道,你就这么护道的?” 一句话说完,陈清都又变了脸色,破口大骂道,“本来是没什么事的,那小子不就是被人欺负了,算计了一下而已,你就拆了人家一座仙阙。” “他妈的,你他妈还故意找了把剑去砍,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老子还没找你的麻烦!” 陈清都脏话连篇,老瞎子非但不恼,还不好意思的摸了摸没有几根毛的脑袋,“这也没办法啊,白玉京势大,老子双拳难敌四手,不得把你拉下来?” 陈清都颔首:“你也知道白玉京惹不起,那还去把人老家砍个稀巴烂?” 老瞎子搓了搓手,猛然望向北边天幕,语气甚至有些焦急道,“不行了,要拦你自己去拦,那丫头快急得跳墙了。” “干他娘的!老子好像玩过火了!” 瞎眼老人猛然一跺脚,纵地金光千万里,无视天幕屏障,如同破碎虚空一般。 老大剑仙一惊,“宁丫头?” 老瞎子有只狗眼,比他看得远。 …… 宝瓶洲以南,距离老龙城还有约莫一两万里的某处小岛。 黑衣少女的御剑身形猛然落地,宁姚死死捂住自己心口处,里头传来的绞痛无法言说,并且是愈演愈烈。 “哥哥出事了。” 宁姚马上反应过来,只有这个缘故,没有其他,哪怕远隔千万里,兄妹俩双方一旦有人濒死,另一方都能马上知晓。 心口绞痛为濒死,停止为死亡,那就说明老哥现在还有一息尚存。 少女没有任何犹豫,她松开捂住心房的手,双指并拢死死抵住眉心,咬牙切齿开口:“天真,出来!”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爹娘,不能再失去兄长。 有道金线从少女眉心出现,自上而下,渐次蔓延。 顷刻间大放光明! 与此同时,一股冲天剑意自少女身上扩散,瞬间弥散整座小岛! 无数碎石枝杈自主升空,被无形的力量托起。 海浪骤停,空间静止。 无声无息中,少女身后浮现出一把仙剑虚影。 宁姚银牙咬着一缕发丝,轻喝一声,如同那敕令之术。 “天真,速去倒悬山!” 仙剑直去天外,速度快到极致,近乎是瞬移一般在九天云层内遨游。 少女一口心头血吐出,面色发白栽倒下去。 片刻后,有个双目没了眼珠子的老头急匆匆赶来,却是来晚了一步。 老瞎子急得跳脚,“他娘的,老子玩过火了!” 第36章 剑开倒悬山 倒悬山。 宁远一口猩红吐出,原先传道就让他极为虚弱,小天地被那许夫人震破之后,更是直接重伤。 少年身形摇摇欲坠,却死死握住远游剑。 剑尖所向,是那头戴鱼尾冠的许夫人。 背剑道人身死,许夫人一张脸布满寒霜,屈指一弹,一道气劲贯穿少年胸口,后者胸口直接被洞穿,鲜血淋漓。 飞升对观海,岂不如杀鸡宰羊一般? “陈清都给你的剑意是很强,可你连剑都拿不起来,如何伤我?” 宁远受此一击差点倒地,竭尽全力双手拄剑,方才没有倒下去。 “去你娘的。”少年开口,神色萎靡,接近油尽灯枯。 胸口衣衫破碎,是许夫人随手一指的杰作,一包纸包牛肉掉落在地,还露出一块漆黑令牌。 许夫人等了片刻,“想得如何了?” “你真以为会有人来救你?陈清都要是会来,我早就被他一剑戳死了,还能等到现在?” 许夫人笑眯眯道,“腰间的方寸物,品相尚可,但可别以为就能救了你的命。” “一块不俗的方寸物,一把半仙兵,也算是山上重宝里最为珍稀的一类了,当然,我更喜欢你那剑匣,竟是与令牌一样,用斩龙台所打造。” “浩然天下确实地大物博,当年天庭那处行刑台,被人斩碎之后两块最大的都落在了这边,啧啧,连我都没见过几次。” 许夫人翻手之间,一把长剑就已握在手里,剑身缭绕无数细小的青色剑气,极为骇人。 不愧是道老二一脉的正统,那余斗一直想要向天下证明自己,有能力开辟出第五脉剑术道统,他的剑术定然不会低,底下的弟子多半也是道门剑修。 之前那位被张禄三剑斩杀的背剑道人,外加眼前这个许念道姑,都是这一脉的佼佼者。 只是背剑道人死的太快了,一剑没出就被张禄砍了个稀巴烂,毫无还手之力,倒是让世人一片唏嘘。 宁远胸口的血孔还在往外冒着猩红,少年扭头看了看身后,身后无人。 就像前世那个独自靠坐墙边,悄无声息死在角落处的自己。 少年知道,今天这一剑是必须要出的。 一剑过后,能不能宰了这许念,那都不重要。 只有挥出这一剑,才有可能活,往后的自己才有可能自己做主,天地哪里都可去得。 就他目前知道的,观看这场大战的山巅修士就不止一位,都等着他这一剑,包括老大剑仙。 自己从剑气长城走出来后,一直都在被人算计,那位已经被砍死的中年道人算什么,那就是个杂毛。 恐怕那道人都是一枚棋子罢了,包括眼前这个许念,都是有人在背后施展通天手段干扰。 宁远惨然一笑,仔细想想也对,一个观海境的杂毛,凭什么让十四境大修士束手无策,算不到一角未来? 别说是一角未来,就是往昔经历也无法窥视。 这样的一个天地异类,不就是拿来好好钻研的? 宁远觉得自己好累,并非是现在快要倒下的身子,也不是颤抖握剑的手掌。 就像是那个时候距离梧桐树只有五六米远,却怎么也走不过去的自己。 神念强行抽调逆流,一把袖珍飞剑悬停于少年头顶,散发着为数不多的流光碎片。 在这一刻,少年有着独属于自己的时间,与外界格格不入,就像他这个界外灵魂,无法被这片天地所容。 天外天这座小天地缩小到不能再小,几乎是贴合在了宁远身上。 自我逆流,胸口血孔瞬间弥合,宁远气息节节攀升! 许念嗤笑,“花里胡哨,屁用没有。” “就算你回到巅峰状态,观海蝼蚁,又能如何!?” 许念说话间,目光遥望孤峰高楼那处,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来。 宁远没有回话,黑衣猎猎作响,破碎的衣衫里一本山水游记滑落。 有一道微风吹袭,山水游记翻到第二页,上面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文字。 除了文字之外,还有一幅插画,一个妇人正抱着自己的孩子,轻轻的给他拍着背。 宁远心神一动,许念猛然抬头。 壮哉! 天外有道虹光惊现,撕裂云层留下一道恐怖的剑气轨迹。 瞬间破开倒悬山大阵,无视许念的道门天地牢笼,在少年身前稳稳悬停。 仙剑并不真实,乃是一道虚影,宁远意动,虚影与远游合二为一。 天真仙剑首次现世。 宁远惨白的脸上露出微笑,一路走来皆在棋盘之内,大半之事皆是棋子所为,但就在这一刻,一颗漂泊道心,得以落地。 界外之魂,终得心安。 宁远闭上双眼,黑衣持剑,许念瞳孔猛缩,如临大敌! 加上老大剑仙所留,十道剑意汇聚一股,冲天而起! 一道惊世剑意席卷天上地下,倒悬山地界,所有用剑之人,其佩剑皆在这一刻自主出鞘三寸,铮铮作响! 宁远睁眼,身形沐浴在时光的伟力中,他就站在许念面前不远,却好似隔着一条光阴长河,从界外而来。 大袖鼓荡间,宁远高举仙剑天真,一剑当空,递出来到此方世界的第一剑。 一道绝世剑光骤起,一瞬穿过许念躯体,剑光杀力不减,笔直去往孤峰高楼。 此间第一剑,剑开倒悬山。 第37章 倒悬山坠落 大剑仙张禄猛然抬头,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 正翻书的小道童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 城头上,刚与道老二互换一剑的陈清都望着北边,破口大骂老瞎子,极为难听。 东宝瓶洲南海之滨,老瞎子来晚一步,眉心竖眼闪过一丝光亮,摇头叹息。 倒悬山。 霸道无匹的剑光划破天际,将那名大天君许念从头到脚一分为二,剑光余势不减,直去往远处的孤峰高楼。 沿途摧毁一切亭台楼阁,二十里近在咫尺,将守在楼前的三名道门高真斩杀,孤峰高楼被这道剑光一闪而过。 矗立数千年的九层道门高楼,应声而破。 其内每一层,都安置有一枚道门重宝,除了镇压气运收拢天地灵气之外,还有将倒悬山这枚世间最大的山字印托在半空的作用。 倒悬山大震,这枚方圆百里的山字印开始下沉、坠落! 来自九洲各地的仙家皆是内心仓惶,无数散修将自身宝物收拢进方寸物,眼疾手快的御风逃离倒悬山。 一时之间,场面何其壮观,数千名仙人御风悬浮,遥遥观望这枚山字印的坠落。 渡口停靠的七八艘渡船也开始脱离倒悬山,吞宝鲸、云海飞舟、墨家剑舟等等,要么直入高空云海,要么潜藏南海无踪。 这么大一块山字印,要是真的坠落下去,恐怕惊起的海啸能有千丈高,离着最近的南婆娑洲海岸,若是没有大修士出手救世,不知要死去多少凡夫俗子。 “这…这是怎么回事!?”有仙家不解,颤抖出声,仿若见到了什么大恐怖。 有人近距离见识到了那道惊世剑光,紧皱眉头开口,“有人一剑劈开了孤峰高楼。” “什么!一剑劈开那座九层高楼?那怎么可能!” “难道是飞升境剑仙?不然这如何做得到?” “我…我刚花了五百枚谷雨钱买的宅子啊!天杀的!” “你那算什么,我的家业都在里面,二十八房夫人就带出了两位出来!” 除了惊骇欲绝,还有不少人扼腕叹息,大半家业都在倒悬山,一旦沉入万丈南海,修为不够的,怕是捞都没地方去捞。 御风高处的众多仙家之中,一件山河绘卷法宝飘荡,其上站着的正是姜芸与那位陈先生。 饶是陈先生的阅历,看着倒悬山坠落的这一幕也是震惊之色浮于表面,“这…这真是那少年做出来的手笔?” 但很快他就担忧了起来,身为书院贤人,主旨就在于教化世人,如今这枚山字印的坠落,影响可谓是极大的。 于山上仙家而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对于凡夫俗子来说就是那灭顶之灾。 倒悬山可不全是仙人,近半数都是凡人,或是境界低微无法御空的修士,若不施救必定葬身南海。 这还只是眼前的灾难,倒悬山坠落,可不是跟寻常山峰一样,这枚山字印虽然看起来不算很大,但重量恐怕不低于一座千里大岳。 一旦落海,不出半月,千丈海啸将会抵达南婆娑洲沿岸,一个月内席卷桐叶洲海岸线,无大修士出手,地府将会增添最少数千万亡魂。 小姑娘姜芸也被这一幕吓坏了,强自镇定之后,趁陈先生一个不注意,本命物之一的碧藕仙藤寄出,少女脚踏仙藤,再回倒悬山。 孤峰镜面。 镜面并非属于倒悬山,山字印坠落,它依旧悬在半空。 抱剑汉子眼看头顶的镜面离自己越来越远,拔剑出鞘,御剑又回到了镜面处。 大剑仙张禄盘坐剑身,就看着这倒悬山逐渐下沉。 老子是看大门的,不是看倒悬山的,有没有这座山字印,都不影响。 小道童从震惊状态回过神,瞥了张禄一眼后,暗骂一声,小短腿泛起金光,一步来到孤峰高楼。 张禄当做没看见,反手一掏,将小道童遗留下的书籍抓在手里,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他娘的!什么狗屁大天君,一死一送不说,还留这么个烂摊子给我,小心下辈子投不到个好胎!” 九层高楼被一剑断开,但并未轰然炸碎,这也就是为什么,倒悬山下降的速度并不算非常快。 六名道门高真已经来到此处,分散四方施展神通竭力修补,小道童来到门口后,顺带骂了他们一句“废物”,闪身进入内里。 这名年岁不大,却道法卓绝的小道童,在师兄师姐身死的时候都未曾出手,如今终于舍得动用一身道行。 只是他刚一进入高楼,就颓然跌坐在地,口中不住的呢喃,“完了…都完了。” 从他的视角看去,楼内九件道门重宝散落一地,四件已经崩毁,基本上是回天乏术。 小道童又赶忙爬起身,衣袖中飞出一道金色符箓,双手掐诀之后,符箓凭空燃烧,直冲天际。 却不知是何种强大符箓,竟是穿过了浩然天下与青冥天下的接壤天幕,直去道门白玉京。 随后仍是不放心,想到师祖如今可能身在天外天抵御化外天魔,无法分心前来,小道童又消失原地,重返镜面,一步跨出进入剑气长城。 许是搬救兵去了。 不消片刻,一位头戴如意冠的老道人从镜面赶来浩然天下,二话不说,瞬间来到高楼处,两件最为重要的本命物祭出,替换先前损坏的道门重宝。 只是还差两件,方才能让倒悬山停止下坠。 倒悬山某处,一间生意冷清的酒铺门前,老掌柜紧巴巴的皱着脸,看着面前的夫妻俩。 “此事并不怪你们那儿子,又何必如此?” “都是那几个背后的老王八干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妇人微微欠身,“我自是知晓其中缘由,但毕竟是远儿出的剑,用的还是小姚的天真仙剑。” 中年男人愁眉苦脸,妇人又笑道,“还请老掌柜能出手,于我而言,能让我儿承受的因果更小,于老前辈来说,也能积攒些功德。” 这位老掌柜无奈的叹了口气,“只怕这一次后,我又要准备搬家咯。” 说完,这位在数座天下神龙见首不见尾,黄粱福地的老掌柜,身形凭空消失在原地。 数万里之外,有位双鬓霜白的老者大步流星的赶来,正是坐镇南海天幕的儒家圣人。 一位坐镇剑气长城,在那白玉京都辈分极高的老道人,飞升境。 一位坐镇南海天幕的儒家圣人,飞升境。 黄粱福地之主,老掌柜,不知姓名。 三位大能齐聚,分散各方悬浮海面,各自施展大神通。 生生将这座世间最大的山字印托了起来。 第38章 名不副实倒悬山 倒悬山。 一剑斩杀许念之后,少年颓然坐地。 仙剑天真自远游剑身而出,直去高空,扶摇北上重返主人所在。 许是伤的太重的缘故,逆流彻底黯淡无光回归本命窍穴内,并且时间倒流竟是没有作用,宁远反而遭到反噬,血气不住的流失。 黑发肉眼可见化银丝,等到停止之时,少年几乎白头。 他的那本山水游记就在一旁,不知不觉中已经翻到了第三页,而第三页,还没有书写。 宁远哆嗦的解下绳索,将斩龙剑匣摘下,肩膀勒的深可见骨,再背着这玩意,没有流血流死,怕是会被它生生压死。 少年摸了摸身上,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疗伤的丹药,反噬之后,胸口再度出现一个血孔,并且比之前还要来的严重。 猩红鲜血自他身上淌下,又流向各处,把脚边的纸包牛肉都沾染大半。 云姑的这牛肉本来就不好吃,现在更不好吃了。 “又要死了?”宁远低声呢喃,眼神看向院子里的一棵仙家灵树,又自嘲一笑。 好像结局依旧没有什么变化,那光阴长河的老头说要赠自己一场大梦,真的就只是一场大梦而已。 面容枯槁的宁远竭力挪了挪,靠在了身后的院墙上,静等死亡。 眼前情景一如当初,同样是靠在墙边,同样是濒临死亡,最后也一样会潦草的死在角落。 宁远想着,要是这回死了之后,还能见到那个老头儿的话,就让他送自己去投胎,最好是别做人了。 “嘶……”倒悬山下坠,地面震动不已,宁远磕的头破血流,脑子一歪躺在地上。 许念身死,倒悬山大阵破碎,天上银花得以落地,也飘零在白发少年的身上。 索性黑衣不怎么显眼,虽然血迹遍布全身,看起来倒是没有特别狼狈。 瞳孔涣散间,有根仙藤落地。 …… 三位大修士祭出本命之物,竭力动用大神通,终于将这座山字印的下坠之势止住。 但也只是不让它继续坠落而已,倒悬山的底部已经接触到了南海之水,惊起的大浪足有数十丈高,朝四周席卷。 不过已经不算大事,小风小浪的,到不了北边大陆。 众多修士见有大能者出手,纷纷回到倒悬山,为了保险起见,将之前来不及带走的财物一并收起。 鬼知道还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位不知名的,最少是飞升境的剑仙,还会不会再砍一剑。 这种杀力的剑仙,随手一剑都能令江河断流、山岳崩碎。 剑修杀力冠绝天下,对敌其他修士几乎是没有短板,天下间能越境杀人的,超过半数都是那剑修。 从这里往南,是一座剑气长城,那里自不用多说,抵御了万年的蛮荒妖族,数座天下的剑修圣地。 视线落在浩然以北,是一座剑修宗门林立的俱芦洲,明明处在浩然天下东北位置,却硬生生把北皑皑洲的‘北’字抢了过来,成了北俱芦洲。 而且就算不谈剑修,目光看向文庙所在的中土神洲。 在那天地中央处,就有一位非剑修的读书人,手持四仙剑之一的太白仙剑,一剑劈开黄河洞天,直接就将那无穷水接引下界。 这条水流也成了中土神洲最大、最长的一条江河,读书人仅凭一己之力,就让一座神洲再无大旱,造福亿万生灵。 何等的剑术通天?何等的意气风发! 剑修在山上仙家眼中,自然也是地位更为尊贵。 …… 东宝瓶洲南海之滨。 从赶来之后,老瞎子的一张老脸就一直垮着,宁姚强行动用仙剑天真,虽然伤势很重,但老瞎子也能随手治好。 只是仙剑如今过早现世,怕是会损伤宁姚的根基,这才是他与陈清都不愿看见的。 但是又怪不了别人,老瞎子愁容满面,只能怪自己非要算计那小子,结果就成了如今这副光景。 身为宁姚的当前护道人,已经算是失职了,到时候回了蛮荒天下,那陈清都怕是会拿这件事狠狠的给自己摆脸色。 “前辈,我兄长怎么样了?”宁姚已经苏醒,眉心的金线却还在。 老瞎子破天荒的挠了挠头,脸上有些挂不住道,“没什么事,你借剑之后,宁小子就一剑把那人给砍了。” 天边掠来一道剑气,天真仙剑眨眼间落入黑衣少女的眉间,消失不见。 只是宁姚眉间的金线犹在,闭合少许而已。 宁姚突兀起身,脸色坚毅道,“我要回倒悬山。” 老瞎子一拍大腿,“宁丫头,这可使不得啊!” 少女摇摇头,“我哥在倒悬山出的事,那里禁止出手伤人,说明对方来头不小。” “而且离剑气长城就隔着一道镜面,老大剑仙都没有出手救他,我不能不管。” “爹娘死时我尚年幼,做不了什么,但我哥是我仅存的血脉至亲,我得回去。大不了到时候就跟他一起去骊珠洞天。” 老瞎子猛搓双手,“这个…这个嘛。” “没多大事!这样吧,你现在继续北上,老夫走一趟倒悬山,亲自去看看宁小子,如何?” 宁姚仔细的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 要是眼前这个老前辈都摆不平,一百个自己也没用。 片刻后,眼见少女继续御剑北上,老瞎子猛然一跺脚,身形拔地而起,直接撞碎天幕,却不是回蛮荒的十万大山,而是去了青冥天下。 老瞎子走后,这座小岛莫名就沉进了东海。 …… 夜幕快要降临之时,有位年轻道人莅临倒悬山。 这道人却不是从青冥天下而来,貌似是从北边来的。 没有照例先去上香楼上香,年轻道人直接去了孤峰。随手取出数件重宝,一一安置在九层高楼中。 又前去与托住倒悬山的三位大能一一打了个招呼,没有多待就离开了。 三位功德无量的大修士相继离开,倒悬山也不再下坠。 只是…只是也没有上升。 据说那年轻道人在九层高楼内放置的宝物,并非来源于道门,虽说品相足够,但毕竟少了掌教的亲笔敕令。 差了点意思,原本悬空千丈之上的倒悬山,往后就静止在了海面上,一动不动,似一座岛屿。 后来又有消息传出,那年轻道人并非没有道门重宝在身,以他的实力,将倒悬山再度悬空千丈也不是难事。 只是那人见了沉下去的倒悬山后,没来由的来了一句。 “与贫道名讳相映照,如此甚好。” 第39章 酒铺 数千年来,自倒悬山悬空浩然南海之后,只发生过两件大事。 第一件自然是那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远游浩然天下,一手道法一手剑术盖压无数山巅修士,最后却在剑气长城外止步。 脚踏世间最大山字印,所学道祖无上法,手持道藏仙剑,可却止步在了南海。 离开之后,独独将这枚山字印留在了浩然天下,建九重道门高楼,置九件掌教重宝,悬空于云雾飘渺间。 这第二件,就在昨日。 有位不知名剑仙,剑斩新任大天君,剑开九重高楼,毁去四件重宝,屹立数千年的倒悬山因此直坠南海。 据说有人曾站在高处,遥遥瞥见过那一抹剑光,自倒悬山某处惊鸿而起,一瞬劈开孤峰高楼,剑光又去南海之外,断开一座巨大冰山。 杀力之大,闻所未闻,至少对于倒悬山大半修士来说,飞升境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境界。 之后三位大修士联手,方才阻拦这桩祸事。 酒肆酒楼、客栈青楼、大街小巷,走到哪都能听见有人在议论此事。 有的说那位剑仙来自剑气长城,是个刻字的十三境老剑仙,因为不满道老二的这枚山字印堵在剑气长城入口处,遂温酒斩倒悬。 有的说这位剑仙压根不是来自剑气长城,是出自青冥天下某一座道门,因跟道老二交恶,才有了这一剑,既出了口恶气,又能嫁祸给剑气长城的剑修。 那人许是喝高了,越喝越尽兴,拍着桌子信誓旦旦的,说那位剑仙就是来自玄都观的孙道长,只有他才会这样洒脱出剑。 再后来,再后来这人就被一位赶来的道门高真押了下去,跪在了重建的孤峰高楼前。 经此一事,往后各处的议论就小了许多,胆小的已经在昨日离开倒悬山,剩下的都想要看看,白玉京道老二那边会有什么动作。 倒悬山是白玉京在浩然天下的标志,结果就这么被人一剑砍沉千丈,总不能没有个后续说法吧? 倒悬山某处,小姑娘刚从一间铺子出来,左手拿着一份山水邸报,右手抓着一个包子,边看边吃。 除了倒悬山下沉这件事外,山水邸报里并没有其他新鲜的,姜芸抬头看了看远处,觉得好像跟昨日相比,依旧没什么两样。 脚底这枚山字印悬在高空,与现在浮在海面,相隔千丈高度,看向天幕还是那么遥远。 想想也对,倒悬山沉或不沉,都不影响什么,即使这枚山字印炸碎,世道还是那个世道,天下还是那个天下,该是怎样就是怎样。 啃完了包子,小姑娘翻手往脑袋上戴了顶斗笠,迎着银花走去。 少女今日一袭白衣,与风雪同色,要不是头上的斗笠既显眼又丑陋,小小的一只,身形都能隐没在天地里。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小姑娘突然觉着有些倦意,偶尔一个恍惚间,走到了一棵老槐树下,又猛然惊醒。 酒铺一向冷清,因为老掌柜的古怪脾气,一年到头都不一定有个客人。 名为许甲的伙计一如往常的打着瞌睡,好像怎么睡都睡不够,老掌柜正在逗弄那只笼中雀。 好似听见了什么响动,老掌柜扭头看向门外,那里站着一位小姑娘。 小小的一个,白衣胜雪,头戴斗笠,腰间挎剑,怕不是一位女子剑修。 小姑娘见老人家看她,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欲走,老掌柜忙喊道,“小女娃,来来来,进来坐坐。” 随后老掌柜猛然一拍柜台,朝着那个惫懒伙计爆喝一声,“许甲!睡睡睡,一天到晚都在睡,跟那两只看门狗有什么区别?” “客人来了,赶紧去搬坛酒来!” 说完,老掌柜抄起大手还往他脑袋上狠狠来了一下。 伙计猛然惊醒,一脸的茫然,摸了摸后脑勺,愣了几息后,吸了一口嘴角尚未淌下的口水,晃晃悠悠的去了酒铺后院。 “老人家,我不会喝酒的,多谢好意,但是我要回去了。”姜芸挠了挠头,转身欲走。 随后姜芸眼前一花,那老人家就站在了自己面前,脸上挂着笑意,但是皱纹太多,看起来有点凶神恶煞的。 “小姑娘,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姜芸愣住,随后抬头,老掌柜笑眯眯继续道,“但是要想见他,得先喝酒。” 生怕小姑娘还要走,老掌柜又道,“这酒不收你钱,一共三坛,都是别人请你喝的。” “喝不完没关系,吃不了兜着走也可。” 小姑娘朝酒铺里张望了几眼,随后点了点头。 走入酒铺,在老掌柜示意下,姜芸坐在一张桌前,伙计也在此时搬来了最后一坛酒,整整三坛,尚未开封。 “三位客官请慢用。” 姜芸不明所以,随后一个恍惚间,自己对面就落座了一对夫妇,女子绝色,男子俊逸。 甚至能让人只一眼就觉着,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 小姑娘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正襟危坐,妇人和煦的朝她笑道,“小姑娘,你叫姜芸对吗?” 小姑娘点了点头,视线凝固在眼前的酒碗上,不敢看两人。 中年男子倒是没有说话,仔细的瞧了瞧眼前的小姑娘后,起身揭封,给三人都倒了一碗。 “多谢。”姜芸惜字如金。 夫妇二人没有立刻开口,两人都在仔细的看着这个丫头,越看越喜欢。 随后妇人直接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很聪慧,我是远儿的娘亲,他呢,是那小子他爹,估计从面相就能看出来。” 妇人顿了顿,又道,“我们其实早就死了,现在在你面前的,只是一缕魂魄而已。” “并且,很快就要散了。” 小姑娘抬头,这回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看向两人。 “我们夫妇二人都很喜欢你,喜欢的紧。” “从那日在敬剑阁,你蹲在地上给那两把剑临摹开始,就喜欢的不行了。” 说到此处,妇人轻声一叹,“倒是希望你能做我们儿媳,但这样却是强人所难了,所以我们今日找你,是为另一件事。” 姜芸摘下斗笠,搁置一旁。 妇人站起身,微笑道,“丫头,能否给我们也画一幅。” 姜芸连忙点头,正要从方寸物中取出作画物件,老掌柜笑眯眯的凑了过来,搓了搓手。 “能让两位大剑仙请求作画,小姑娘,之后也给我画一幅,如何?” “我再赠你三坛。” 伙计许甲从柜台下探出脑袋,“我也要,姑娘,给我也来一幅,我也送你三坛。” 老掌柜破口大骂,“你有个屁的酒,那都是你爷爷我的!” “十年工钱,换你三坛!”许甲猛拍桌面,老掌柜嗤之以鼻。 今年的酒铺头一回来了客人,是个小姑娘。 在临近年关的这一天,小姑娘一枚雪花钱没掏,抱了九坛忘忧酒回去。 第40章 桂花岛 宁远醒过来的时候,小姑娘姜芸正背对着他,坐在桌子前捣鼓着什么。 脑子有些混沌,但身上的伤势已经没了踪迹,宁远索性就继续躺着,一会儿看看天花板,一会儿看看姜芸。 他发现床边摆放着几个酒坛,数了数,刚好九坛,都未开封,却有一丝酒香飘出,宁远鼻子猛嗅,绝对是好酒。 反正肯定比云姑的酒滋味来的好。 小姑娘不知在鼓捣些什么,宁远也不出声,脑子里开始抽丝剥茧,想着之前的一些事物。 死肯定没死,姜芸就在眼前,并且这里是挽月客栈,房间摆设与之前一模一样,远游剑、斩龙剑匣等等自己的东西都在一旁。 似乎之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但在内视一番后,宁远又马上否定了。 逆流飞剑待在本命窍穴,如今还只是恢复了小半的光彩,各个气府内倒是没什么变化。 但是当宁远伸手搭在剑匣上时,那道老大剑仙所留的剑意已经消失了。 自己能挥出那一剑,剑斩许念之后断开九重高楼,大半都是依靠老大剑仙这道剑意,十四境纯粹剑修的无匹剑意。 小姚的仙剑天真是厉害,但还达不到这种程度。 九道来自剑气长城的剑意也差了许多,只有老大剑仙这一道,才是那一剑的杀力源泉。 其实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宁远就发现了剑匣里藏着的这道剑意,身为剑修,对于剑意的感应最为敏锐,何况是一道杀力极强的剑意。 而那时候宁远还以为是老大剑仙给自己的保命手段。 但如今细细想来,貌似并非如此。 从莫名其妙得了一缕雷弧,到上任新的大天君,随后许念上门,自己与她拔剑相向,最后剑开倒悬山。 宁远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他不知道背后除了老大剑仙之外,还有几位手眼通天的老王八蛋。 这样一想,老大剑仙留的这道剑意,根本就不是给自己保命用的。 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劈开倒悬山。 宁远又想起一事,剑气长城之人,想要离开的话,除了特定的几人,比如负责与外界交易的隐官萧愻,其他人都得先经过文庙那边的点头才行。 妹妹小姚自然不用多说,老大剑仙肯定给她摆平了。 但自己就不一样了。 思来想去,宁远觉着,这道劈开倒悬山的一剑,就是自己的通行证。 只有出了这一剑,自己才真正进入了浩然天下。 而关于小姚,强行过早祭出仙剑天真,恐怕会对她以后的破境有很大影响。 宁远无奈,从来到此方世界之后,貌似走的每一步路,都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到现在也是一知半解,一头雾水。 而需要正视的是,有些原有的轨迹已经逐渐开始了偏离。 宁姚的这把仙剑,原本是要等到境界足够才会现世的,但现在提前了这么多年,后续道路会如何谁也不好说。 自己还能躺在客栈里,说明倒悬山没有沉入南海,那这一剑的意义在哪? 恍惚间,一张小脸凑了上来。 “宁大剑仙,终于舍得醒了啊。” 宁远看着眼前小姑娘,咧嘴一笑,“醒了醒了,你刚刚捣鼓什么呢?” 姜芸扬了扬手中的一本册子,笑道,“写你的山水游记啊。” “你的那本…被你的血染红了,都看不清了。” 姜芸一边说,一边把册子摆在少年眼前,翻了两页,“我写的怎么样?这些可都是你教我的字。” 少年看着小姑娘,视线更是恍惚。 “写的很好,比我的好多了。” …… 翌日一早,宁远早早起身。 今日无雪,天光大亮,日光荣暖。 收拾了自己一番,将东西一一装入方寸物中,背上剑匣出了门去。 托疏雨姑娘将一封信交给姜芸后,宁远一路朝捉放渡而去。 又在中途改变方向,去了一趟雷泽台,取出方寸物后,顶着手掌被劈伤的风险,将那缕雷弧丢了回去。 桂花岛将在今日午时之前抵达倒悬山。 一路上没有逗留,宁远很快来到捉放渡,这里其实没什么变化,只是景色没有原先那么壮观了。 千丈之上看南海,到底是更为令人惊艳的,如今离着海面不过数百米,天壤之别。 宁远依旧一袭黑衣,捉放亭那边人满为患,他就找了个僻静处往地上一躺,望着远方海面。 少年心思放空,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午时快到之前,一座小岛出现在海面尽头。 桂花岛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飞行渡船,绝大多数情况下,它都是漂浮在海上的,只有危急情况下才会催动大阵掠向高空。 它的规模比之前见过的那艘瓮仙蚌可大多了,完全就是一座小岛,远远看去,颇为震撼。 桂花岛上有上千棵桂树,全部由山巅处那株祖宗桂树为首,这棵祖宗树存活的时间无法考究,恐怕比倒悬山都要古老。 其根茎已经遍布整座桂花岛,论珍贵程度比吞宝鲸、浮空山什么的都要好上许多倍。 原因无他,这棵祖宗桂树每年都在生长,根须覆盖的面积也越来越大,照这个进度下去,再有个几千年,桂花岛都能有倒悬山这么大了。 这座山岳渡船也是修士最喜爱乘坐的渡船之一,岛上美景不比倒悬山来得差,并且要是有幸,还有机会购买到一两壶桂花小酿,滋味极好。 除了这些,其实最让人难以忘怀的,还是那桂花小娘。 范家培养了上百位容貌不俗的婢女,当然,可不是什么青楼妓女,是正儿八经的书香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用来服侍客人,称为桂花小娘。 喝着桂花小酿,听着桂花小娘的古筝琴韵,赏着桂花岛的美景,如此这般,天上难有。 但宁远是享受不到的。 他交的八枚谷雨钱,是最低档次的,在桂花岛上只有一间房,也没有一位婢女服侍。 想要那种仙人待遇,就得掏三十枚谷雨钱,跟墨家的那座机关城渡船一样了。 把宁远掏空都没有这么多。 渡船靠岸,有一根巨大根须延伸出来搭在倒悬山上,岛上乘客陆续登岸。 宁远等了片刻,向一位渡船管事出示了玉牌之后,得以登上桂花岛。 但却被告知,今日除夕,桂花岛停靠一夜,明日启程。 宁远无奈,只好跟着一位桂花小娘去往住处,却在此时,捉放渡那边传来几句娇叱。 “宁远!!” “挨千刀的!给老娘滚下来!!” 第41章 少女的神仙钱 孤峰镜面。 但其实已经不能称呼它为孤峰镜面了,这道镜面并没有随着倒悬山一起下沉,如今孤零零的悬在千丈高空,称它为悬空镜面才更贴切。 镜面前悬浮着一把丈长巨剑,一缕天光落在酣睡的汉子身上,汉子爬起伸了个懒腰,眯起眼看向那天边。 “诶呦,天开云雾散咯。” 汉子抹了把脸,又在身上摸索了一番,一个子儿都没有。 习惯性的扭头往旁边看了一眼,汉子更是意态阑珊。 自那日之后,小道童就没再看大门了,镜面悬在高空孤零零的,剑仙张禄更是寂寥。 “早知道就管他要几本书来了,虽然都是山下的江湖本子,但无聊之际,也能给点慰藉。” 汉子自顾自正说着,脚底掠来一道神光,还没看清来者是谁,一坛酒水就抛了过来,前者一把抓住。 “嘿嘿,算你还有点良心。” “云生啊,这做大天君的滋味如何?” 张禄许久没喝到酒,揭开之后小心翼翼的往自己嘴里倒,一滴都不敢浪费,一口下去还打了个嗝,“你是升官发财了,可老哥我还在这看大门啊。” 小道童名为姜云生,家族祖师是那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紫气楼楼主,正儿八经的道老二一脉出身,却在年幼时在老三陆沉的撺掇下,转投了大掌教一脉。 照着家族谱牒来看,姜云生与自家老祖差了好几个辈分,是孙子中的孙子。但却在白玉京的道门辈分来说,又与自家老祖是一个辈分。 不在紫气楼,偶遇老祖,是互打稽首行礼,回了紫气楼那就是另算,十分滑稽,这一切都是拜陆沉所赐。 小道童刚从孤峰高楼那边回来,从一位白玉京赶来的道人手中接过了新的信物,自然也成了新任大天君。 姜云生没好气道,“滋味如何?你是瞎了还是眼睛长腚上了?” “一天之内死了两位大天君,还死在了自家道场,我这两天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某个看不见的暗处就朝我飞来一道剑光。” 抱剑汉子又是一口下肚,笑眯眯道,“放心好了,你肯定没事,安安心心守着这枚山字印,修为蹭蹭蹭的往上涨,只等来日风光返回白玉京。” 小道童摇摇头,扬了扬手上的钱袋子,“看见没?我这东西怎么给那小子?” “上次我那师兄送了道雷弧给他,现在尸骨都还在南海海底。” 汉子没回这个问题,眼神悠悠的看着他,“你还有酒没有?” 姜云生摇头,“没有。” “那我不知道,你爱咋送咋送。” 小道童一脸阴鸷,汉子打了个哈哈。 “这样,以后你每七天给我送坛酒来,我就告诉你该如何做。” 小道童没有想太多,点了点头。 “怎么送都行,飞着去跑着去走着去,都可以。” “此番天开雾散,除夕之日,百无禁忌矣。” 小道童狐疑,“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姜云生离去,镜面再度寂寥,汉子斜靠在镜面边缘,脸上出现许久未有的醉意。 “白发满头归得也,诗情酒兴渐阑珊。” …… “宁远!!” “挨千刀的!给老娘滚下来!” 宁远回过头,在那捉放渡口,少女姜芸叉着腰,正朝着自己破口大骂。 一如当初两人初相识,姜芸站在亭外的场景,也是叉着腰,也是那句“挨千刀的”。 不过‘当初’一词可能不太贴切,两人认识也不过半月有余而已。 宁远挠挠头,老老实实的重返渡口岸边。 “长本事了啊,宁大剑仙!” “一声不吭就走了,拿我当什么了?啊?” 渡口边,姜芸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宁远就是一顿教育,后者自知理亏,没敢说话,乘坐桂花岛的修士无不是纷纷侧目。 小姑娘许是真给他气到了,扬起拳头直接给他来了两下,又想到这家伙是五境武夫,自己可能在给他挠痒,姜芸遂踮起脚一把揪住了宁远的耳垂。 “行了行了,我知道错了错了,你别掐了。”这下真给宁远揪疼了,连忙高喊。 路过一个行人,朝他投去鄙视的眼神。 少女这才松手,双臂环胸瞪着他,许是怒气还未渐消。 “嘿嘿。”宁远干笑一声,不知道说点什么,随口来了一句,“你怎么来的这么快?” 下一刻,少女的小手又再度揪住了他。 “我怎么来这么快?” “你说我怎么来这么快?” “我看起来是很蠢的人吗?我不知道桂花岛今天到吗?我不知道…你今天要走吗?” 说到后面,小姑娘的声音有些发颤。 …… 桂花岛停靠一夜,在明日启程之前,即使不乘坐渡船,也可交上五枚小暑钱上岛游玩。 姜芸说要去看看宁远的住处,两人遂跟着一位桂花小娘,穿过桂宫大门往里走去。 桂花岛上的建筑并不怎么富丽堂皇,反而是小桥流水的样式,据说桂花岛之巅有道自下而上的水流,从海中汲取上来,流经岛上各处,成了景色极佳的溪涧。 而且咸水升上来之后,又成了可供饮用的清淡之水,颇为神异。 “你就一间房啊?此行可是要在岛上待两个多月呢。” 跟着桂花小娘来到住处,姜芸看着这寒酸的居所,皱眉不已。 宁远笑道,“一个住处而已,又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但姜芸却不以为意,她喊住了准备离去的桂花小娘,“姑娘,岛上可还有更好的住所?” 这位桂花小娘年岁看起来与两人差不多,微微欠身道,“有的,尚有半数宅子空着。” 姜芸一摆手,财大气粗道,“给他来一座最好的宅子。” 宁远急忙在她身后低声道,“我没钱!” “谁要你掏钱了!闭嘴吧你!”姜芸瞪了他一眼,随后取出钱袋子,宁远凑上去瞅了一眼。 好嘛,是个富婆。 那钱袋子里全是谷雨钱,虽然没数过,但随意一瞥至少都得数百枚。 在宁远艳羡的目光中,姜芸给他交了四十二枚谷雨钱,直接换了一座最好的宅子。 人比人气死人,宁府上下翻箱倒柜,二老才给兄妹俩凑了几十枚谷雨钱,姜芸这妮子随手就是数百枚,也不知道南婆娑洲的姜氏,是个什么大家族。 见姜芸要收起钱袋子,宁远嘿嘿一笑,搓了搓手凑了过去,满脸的恬不知耻。 “芸儿啊,给我弄点盘缠呗?” 第42章 清辉之下 倒悬山有间酒铺,其内盛产一种名为忘忧酒的神仙酿,名气大的吓人,传遍数座天下。 这忘忧酒又称黄粱酒,与那青神山酒一般,都是山上修士梦寐以求却不得之物。 据说这黄粱酒也可用神仙钱购买,只是一坛所需就是天价,即使是某些大家族倾尽财力也不见得能买下几坛。 不过最关键的是,有钱也不好使,这可不是去酒肆买酒那么容易,全凭机缘一说。 据说只有福源深厚之人,才能在某些恍惚之间,得见一棵老槐树,在这老槐树后,就是那传说中的黄粱酒铺,亦可称为黄粱福地。 名为许甲的少年今日倒没有犯瞌睡,甚至是兢兢业业的擦起了桌椅板凳,一条抹布给他擦的黑不溜秋,也不见他洗一洗。 老掌柜也没逗弄那只笼中雀,正拿着一幅画爱不释手,在酒铺内屁点大的地方比划来比划去。 少年许甲歪起脑袋,一条抹布挂在肩头,朝着老掌柜撇撇嘴,“掌柜的,你倒是贴啊,这都两天了还没想好。” “咱们酒铺就这么巴掌大的地儿,跟你那关鸟的笼子有什么区别,还需要考虑那么多?” 老掌柜头也不回,“你这小崽子懂个屁。” 许甲不以为意,看了看紧闭的酒铺大门道,“掌柜的,咱们今天不开门吗?” 老掌柜许是下定了决心,走到原先挂着笼中雀的那堵墙上,照着画卷背面哈了几口气,四平八稳的贴了上去。 画里画的,没什么奇异的,就是这座黄粱酒铺。 一棵老槐树,一个老掌柜,一个小伙计,还多出了一个小姑娘。 老掌柜喃喃道,“开啊,怎么不开。” “但是今日除夕,不迎客,去给门上贴上对联,点一挂爆竹。” 许甲没有立即动身,走到老掌柜身后看向那幅画,少年的眼神出现一丝在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落寞。 “掌柜的,小姐啥时候回来啊?她都出去这么久了。” “阿良才看不上她这样的小屁孩呢,小姐也是的,就不知道看看身边人,看看我吗?” “我除了剑术比不上阿良,我哪里比不上了?我可不会到处赊酒钱。” 伙计说到小姐,老掌柜顿时没好气骂道:“这种没良心的闺女,要来做什么?” “她喜欢阿良,去找他就好了,老子巴不得她不回来,扰我清梦。” “这闺女祸害谁都可以,只要不来祸害我,那都是可以每天放一挂鞭炮的喜事。” 伙计到后堂翻了对联爆竹出来,去了门外忙活,老掌柜给自己泡了壶茶,躺在躺椅上,轻挥蒲扇,眯着眼看向那幅画。 那幅画的右边,是一堵黄粱玉壁。 凡是能在黄粱酒铺喝酒的,喝完之后,都能在这留上一首诗词歌赋,或是写上几个字。 其上的诸多字迹中,透着驳杂的宗师意境,来自于无数大修士的手笔,可谓是拳意厚重、剑气锋锐、佛法无边、道法自然、浩然正气。 当然,除了这些,还有看起来不堪入目的。 例如阿良写的,“老子一想到天底下有这么多的痴心姑娘等着我,我的这颗良心就痛不鱼生。” 乍一看这段话也不过是显得无耻自恋了一点、还有个错别字而已,但最关键的是,字的末尾阿良还画了一个鬼画符模样的笑脸外加一个大拇指。 老掌柜视线向下,在黄粱玉壁的右下角,有一段念起来霸气无双、却字迹娟秀的文字。 “剑开倒悬山。” …… 小姑娘扭过头,宁远凑上前,一张大脸满是恬不知耻。 但是姜芸却真的点了点头,随后低头看向自己的钱袋子,脸上不知什么表情。 “你要多少?” 少年一愣,“还真给啊?” 少女再度点头,“真给。” 这给宁远整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道,“我就这么一说,没打算真要。” 姜芸转过身子面向他,仰起小脸。 “可我打算真给啊。” …… 没多久一位容貌气质皆不俗的少女前来,交给宁远一枚印有‘桂’字的玉牌,并询问要不要带着去新的宅子。 新的宅子名为桂脉小院,靠近山巅处,是最贵的一类小院,配备一名桂花小娘服侍,每三日有一壶桂花小酿供给。 并且桂脉小院还布置有聚灵阵法,在其内修行速度能快上不少,宁远不禁感叹,修行之人,资源钱财确实极为重要。 打发走了这位桂花小娘,两人准备去逛逛桂花岛。 去往山巅的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 在宁远印象中,刚认识的姜芸不是如此的,要是世间有口水一道,她能把十四境给活活淹死。 临近山巅,姜芸想到了什么,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幅画交给了宁远。 “你爹娘托我交给你的。” 宁远接过,但并未打开画轴,直接装进了方寸物中。 少年轻声问道,“你画的?” 姜芸点点头。 宁远扭头看向她,姜芸今日穿的并非是第一次见的蓝衣,也不是那件云纹白袍,而是一件青衣。 察觉到宁远打量的目光,小姑娘没说话,任由他看。 青衣少女,右腰悬剑,左侧挂着一块玉牌,其上刻有‘姜’字。 这是宁远第一次见到这块玉牌,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把剑。 桂花岛祖宗桂树枝叶繁茂,根须遍布整座桂花岛,枝叶也不遑多让,覆盖山巅大半。 除去宁远、姜芸两人,老桂树下还有三三两两的渡船乘客,除了赏景的,还有找画师作画的。 桂花岛在此有专门为乘客作画的画师,一幅画收取三十枚雪花钱,宁远看了一眼,这位女子画师当的上是丹青妙手,所作之画无不是惟妙惟俏。 一旁有伺候在此的桂花小娘,见宁远好奇,开口笑道,“两位郎才女貌、神仙眷侣,何不请我们范家画师为你们作上一幅?” 宁远看向身旁的少女,“来一幅?” 姜芸点头又摇头,“一幅不够,至少七八幅,我还要带回去给我娘亲看。” 宁远正要付钱,姜芸又先于他取出了钱袋子,财大气粗的付了三枚小暑钱。 “这次你走,我送你,所以我掏钱。” 画师大喜,她只是下五境修士,这样一笔钱,她能抽成三成,细细打量了两人之后,她又有些内心忐忑。 那个少年还好说,长得是很俊逸,但她有自信能画个九分以上。 可这少女就非同凡俗了,不说容貌、仙家服饰之类,就说那种气质就难以描绘,更别说要画出一丝神韵。 但这是大笔买卖,煮熟的鸭子可不能飞了,画师也不愿露怯,只好深呼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去画,尽量寻得一丝灵感意境。 第一幅画的是宁远,他自己是很满意的,毕竟也没有这种艺术细胞,看着很像就行了。 宁远的只有一幅,后面都是在画姜芸,小姑娘或是站在老桂树下,或是手拿桂枝,亦或是横剑在胸。 给那位女子画师画的头皮发麻,甚至自己都画废了两张,说是极为不满意。 姜芸倒是没有什么要求,只是让画师自己发挥,直到最后一幅,画的是两人一起,小姑娘抱着宁远一条胳膊,脸上出现了许久未见的笑意。 …… 月华如水,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就是新年伊始。 “这几坛子酒,你自己带走,我不爱喝。” 两人半坐在老桂树下,姜芸一挥手,数个酒坛就摆放在了眼前。 宁远脸色古怪,他可是知道这酒的来头的,遂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酒吗?” “不知道。” “这可是忘忧酒,天底下最好的酒之一!” 姜芸撩了撩发丝,满不在乎,“噢,但是我不爱喝啊。” “再说了,我尚年幼,并无忧愁,无忧可忘。” 宁远一瞪眼,“我可跟你说,这九坛忘忧酒,只要你不是三天喝完,足以让你在短短数年时间跻身元婴境,至少!” 小姑娘伸手往宁远大腿掐了一下,“你烦不烦啊?我都说了我不爱喝。” 宁远转念一想,又道,“这样吧,我收下三坛,这忘忧酒喝多了也没有更多好处,你不喝,也可以带回去孝敬长辈啊。” 姜芸认真的想了想,是这么个理,“那好吧。” 沉默良久后,宁远先开了口:“回南婆娑洲的路上,多加小心。” “嗯。”姜芸抱着双膝,视线落在远处的倒悬山,那里灯火通明。 两人又再度沉默,宁远犹豫了半晌,想着要不要伸出咸猪手,肩膀处一抖,姜芸就靠了过来。 并非怀抱,少女只是靠在了他的肩头。 姜芸轻声开口:“到了东宝瓶洲,要是有空,就给我寄封书信。” “记得要寄飞剑书信,马车到不了南婆娑洲。” “你的那本山水游记,前两页是我写的,但是后面的我也要看,你寄的信里面要把最新的写上去。” 小姑娘好像觉得这个姿势不太舒服,靠着少年肩头的同时,伸出右手抱住他的胳膊,随后左手摘下腰间的玉牌。 “你让我成了人人羡慕的剑修,我送你的东西却价值很小,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了。” “我跟你讲,将来你要是来了南婆娑洲找我,拿着这块玉牌可是畅通无阻。” 随后青衣少女紧了紧身子,又马上松开。 她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 “但是啊,宁小子。” “要是你走的路远了,遇到了喜欢的女子,就不要给我寄书信了。” “那样不好,对那个女子一点都不好,给我知道了,我第一个砍你。” “当然,要是你觉得烦了,也可以不用寄信给我,都没关系,我又不是非要看。” 说完,姜芸仰起脑袋,左右摆弄了几下,又马上背过身去,往后招了招手。 “明天我就不来送你了。” “好了,走了。” 宁远坐在原处,就这么看着,嘴唇微动。 姜芸优哉游哉,一个人往山下走去,清辉之下,青衣佩剑。 相较来时,少了块玉牌,多了丝忧愁。 桂花岛之巅,祖宗桂树下,女子剑仙,人面桃花,立在明月中。 第43章 咫尺物 小姑娘优哉游哉,从最开始的缓步行走,到后来脚步越来越轻快。 她出了桂宫大门,出了桂花岛,到了捉放渡的铺子,购买了一块明日去往南婆娑洲的渡船玉牌后,径直回了倒悬山。 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客栈,反而左拐右拐来到一棵老槐树下。 “姜姑娘,来了?”许甲正踩着椅子贴着对联,一扭头就见到了来人,忙笑着招呼。 姜芸正要回应,酒铺里冲出一个老头子,正是老掌柜,他先是笑着朝小姑娘点了点头,然后一巴掌拍在了许甲脑袋上,大骂道,“没大没小,那是你大师姐!” 伙计挠了挠头,总觉着有些委屈,随后硬气的扯开嗓子叫唤,“我给你当伙计这么多年,还比不上一个刚收的弟子?” “这辈分怎么算,她也应该是师妹才对!” 老掌柜又踹了他一脚,“比不上。” “麻溜的,把鞭炮点了。” 随后老掌柜搓了搓手,露出一张自以为和蔼的笑脸朝姜芸道,“小芸啊,愣着做什么,来,快进来。” 小姑娘笑着点点头,正儿八经的给老人家作揖行礼,语调轻盈,“师父。” 南婆娑洲姜氏,祖上皆是修行浩然气的读书人,出过十几位儒家君子,当代姜氏家主,还是碧藕书院的山主,南婆娑洲除了那醇儒陈氏之外,论影响力,姜氏为最。 老掌柜收了笑意,站得笔直,堂而皇之的受了这一礼。 许甲扭头咧开嘴,“大师姐。” 老掌柜领着新收的弟子进了铺子,同一时间,倒悬山孤峰高楼那边有只铃铛响了起来。 子时已到,又一年匆匆而过,许甲连忙点上了爆竹。 整个倒悬山也在这一刻响起一连串的爆竹声,遥相呼应。 修行并非无欲,修行也难以做到无欲,每逢佳节,山下是那张灯结彩,山上也是大摆宴席。 门前红纸碎一地,爆竹声中一岁除。 …… 东宝瓶洲,大郦王朝,骊珠洞天。 泥瓶巷的某间破败宅子,少年点上了许久没舍得拿出来用的蜡烛,在蜡烛昏黄的火光下,贴上了一对春联。 春联是陈平安早上送信,经过骑龙巷之时,一位年轻道士给他写的,收了他五文钱。 整整五文钱,除夕这一天陈平安都没有挣这么多,小镇门口看门的郑大风是个地痞无赖,只给了他三文。 贴好了春联,少年拍了拍手,满意的看了看,随后又拿起扫帚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宅子破败,但并不脏乱。 打扫了屋子,少年又烧着了灶头,将中午没吃完的饭菜倒了进去,趁着这会儿功夫,陈平安坐在门槛上,仰头望去,星河璀璨。 “喂,陈平安,要不要来我这吃年夜饭?稚圭可是做了满满一桌呢。” 四周原本寂静无声,却被这道略带嘲弄的声音打破,陈平安回过神,果不其然,墙头上蹲着一个华服少年,嘴上说着要他来吃年夜饭,神色却是玩味。 这人是陈平安的邻居,名为宋集薪,身世极为不俗,据说是上任小镇监造大人的私生子,倒也不知真假。 但不管真假,也远远好过陈平安,别看宋集薪住在最穷的泥瓶巷,可在银子方面却从来不曾烦恼过,每日都是带着他的贴身婢女在小镇晃悠,日子里都是好滋味。 陈平安面无表情,知道宋集薪是个什么人,回道,“不了,屋里灶头已经生起了火。” 宋集薪撇撇嘴,随后跳下墙头,跟这么个傻子说话实在没趣,关键是这个傻子还是自己的邻居,那就更加没意思。 “不是我说你啊陈平安,你不是接了个送信的差事吗?这一天好说歹说也应该有个十几文钱吧?” “你说说你,你现在家里头就你一个人,还不是挣多少花多少啊?今天可是除夕,都不知道去福禄街买条鱼开开荤?” “存在家里作甚,就不怕来只老鼠给你全叼走?” “年夜饭还要吃中午剩的,啧啧,财神爷闻到这味儿都得绕道,活该你穷!” 隔壁传来宋集薪的嘲弄,陈平安不以为意,依旧坐在石阶上,目光深邃望着地面。 稚圭的手艺还是挺不错的,估计是在烧鱼,香味可不会挑人,飞过院墙落入少年鼻子里。 屋内灶头传来声响,陈平安正要进屋,院子大门就被人一把推了开来,一个小屁孩冲进院子,见了陈平安立即唾沫四溅。 “陈平安!我娘要我喊你去吃饭!” “我娘也真是的,这事儿就不能早点说吗?非要等到天黑之后,这泥瓶巷黑灯瞎火的,差点没把我吓死!” 顾粲语速极快,陈平安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屁孩一个箭步就冲了上来,抓着他的一条胳膊就往门外走。 “等等。”陈平安拉住顾粲,回身去了屋内,熄了灶头后,又取出一只缺角的白碗将已经热好的菜盛了进去,顾粲跟了进来,脸上都是不解。 “陈平安,我娘做了十个菜呢,你这个谁吃啊?别了,晚了回去就赶不上到点放爆竹了!” 陈平安想想也是,去顾粲家吃年夜饭,自己总不好端一碗剩菜过去,寓意也不好,况且如今是隆冬时节,应该不会坏。 陈平安端着蜡烛锁上门,虽然锁跟没锁也没区别,顾粲一个小屁孩都能一脚踹开,但锁了总是好的,起码能说明屋里还有人住。 出了院门就是逼仄的泥瓶巷,顾粲一下就没了先前的大大咧咧,转而抱着陈平安的一条胳膊,眼珠子不时的往四周张望,生怕在某个暗处会突然窜出一只山魈精怪出来。 很快远处就传来爆竹声,听声音来源应该是福禄街那边,小屁孩紧挨着陈平安,两人一道走向新年。 …… 桂花岛上也是喜气洋洋,在山腰处临时摆了个高台,几十位桂花小娘轮番歌舞,周围数百名渡船客人连连喝彩。 山巅老桂树这边也是人满为患,这里本就是风景最好的一处,桂花小娘举着竿子将一盏盏桂花灯挂在枝头,美不胜收。 老桂树美,桂花小娘更美,远处的倒悬山也极美。 宁远端详着手上的玉牌,正面是姜,反面是芸。 是件咫尺物,里面存着一袋神仙钱、两件衣衫、六坛黄粱酒。 第44章 红线 宁远下山,途中找了一位桂花小娘带路,来到自己那座院子,名为桂脉小院。 这宅子花了五十枚谷雨钱,倒也确实不错,四周被十几棵桂树环绕,更高处还被山巅老桂树的枝叶遮盖,门前有条溪涧。 据说这桂脉小院不仅仅是灵气浓郁,还被老桂树的枝叶遮蔽、隔绝了元婴境以下修士的探查。之前姜芸掏钱的时候,宁远还有点心疼,但现在觉得还挺值。 宁远走进桂脉小院的时候,里面已经早早等候了一位桂花小娘,容貌不俗,是那上上之姿的年轻少女,身着蝶戏水仙裙,一眼过去,即使安静站立,看起来也极有风韵。 这下就更值了。 少女见了宁远,立即展颜一笑,微微欠身施礼道,“宁少侠,我叫桂枝,桂枝的桂,桂枝的枝,此行去往东宝瓶洲老龙城,您一路的饮食起居都由我来伺候。” 桂枝桂枝,还挺会说话,宁远还没被人如此恭敬对待过,忙朝着她抱了抱拳道,“此行就有劳桂枝姑娘了。” 名为桂枝的少女笑意不减,“宁少侠,今日是除夕,此前我见您迟迟没有回来,就让厨子提前备了一桌子饭菜,只是现在可能有些凉了,要是不急,我再让人做几道送来。” 宁远赶忙摇头,“不用如此麻烦,略有余温就可。” 桂枝领着他落座,他也是真饿了,也不顾什么形象,摘下剑匣后就是一顿猛吃,给站在一旁的桂枝惊的目瞪口呆。 桂枝注意到搁置在一旁的漆黑剑匣,此前她就瞧见了,内心好奇,眼下离得近了,内心更是一震。 仅仅是凑前仔细看了几眼,自己的双目就有些刺痛,桂枝赶忙偏过脑袋不敢再看,心头对这少年的身份更加好奇。 莫不是一名剑修,估计还是来自大家族的子弟,许是下山历练来了,结合他去的地方是那宝瓶洲,少女心下开始思索起来。 宝瓶洲的剑修势力不算太多,正儿八经主修剑道的大势力就三个,风雷园、正阳山、清风城,其他诸如真武山、神诰宗等等,剑修也有,但到底是数量不多。 这少年出手还如此阔绰,决计不是什么小门小派走出来的,就不知道修为是那几境,桂枝念头转的极快,看向宁远的眼神中也多了些许异色。 别看她桂枝在上百名桂花小娘中摘得了头筹,但说到底还只是个婢女,伺候人的命,修为只有练气士的三境。 桂花小娘,混的再好也只是桂花小娘,运气好点的可能被达官贵人买走做了妾室,不好的半辈子在岛上伺候人,日夜漂泊海上,往返各地。 等到半老徐娘之后,要么带着攒的钱财脱离范家独自生活,要么受范家的安排嫁给其他岁数差不多的下人,绝大多数桂花小娘的路都是如此。 当然,最好的情况,自然就是能有幸与一位年岁相仿的仙家子弟结为道侣,就比如眼前这个少年剑修。 模样俊俏,还是个剑修,就是吃相难看了点。 宁远填饱了五脏庙,又喝了一口桂花小酿,滋味足以让人赞不绝口,余光一瞥,对上身旁的桂枝姑娘,顿时神色古怪。 桂枝回过神,脸上一红连忙低头欠身道,“宁少侠,我就住在左侧房间,其他屋子您随意挑选就可,可需要桂枝给您准备沐浴所需?” 少年打了个嗝,摆了摆手道,“不用,往后你就打扫打扫屋子,送送饭菜就可,其他我自己来。” 带上剑匣,宁远挑了一间离桂枝房间最远的一间屋子,走了进去。 ……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 宁远早早就起了床,桂枝起身之时,少年就一路登上了桂花岛山巅。 天光乍破,停靠在捉放渡的桂花岛缓缓起航,速度也越来越快,不少游客站在倒悬山捉放亭那边远远观望。 宁远站在山巅处,竭力望向捉放渡那边,随着倒悬山离得越来越远,少年心头不免有些失落,摘下腰间酒葫芦小口小口的喝着。 捉放亭。 青衣少女一动不动原地站立,目送那座巨大岛屿渐次驶离,身后除了那位陈先生之外,还站着一个老头儿。 老掌柜叹了口气,不想徒弟那么伤心,以她的境界,离得这么远,又怎么可能看得见呢? 遂走到小姑娘身旁,大袖摆动间,一幅镜花水月显现,里面正是那桂花岛山巅的景象。 背着剑匣的少年落入姜芸眼中,少女脸上终是出现喜色,又在看见少年腰间挂着的玉牌后,更是喜上眉梢,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孽缘啊孽缘。”老掌柜连连摇头。 姜芸随口接了师父的话,“孽缘总好过无缘。” 老掌柜一愣,好像也有点道理? 随后摩挲了几下下巴,心里头觉着这个徒弟收的好极了,也不枉自己那块黄粱玉壁上收集了那么多的剑仙剑意。 姜芸突然想起一事,眼睛看着镜花水月里的少年,却是与师父开口问道,“师父,你帮我看看,我身上有没有别人给我牵的红线?” 老掌柜点点头,“有。” 随即又赶忙摇了摇头,“有是有,但不是别人牵的。” “师父,替我斩断这根红线。” 老掌柜惊的一瞪眼,“这根红线可不是别人搞的鬼,是你自己的心境里生长出来的。” “你可要想好了,一旦斩去,往后你对他的记忆可就会越来越淡了。” 姜芸一脸倔强:“不会的,只要那挨千刀的没变,我就不会变。” 小姑娘笑得很开心,“他也不敢,不然我迟早会变成他的破境心魔,天天在他心口上捅刀子。” “日夜折磨死他!” 老掌柜活了一把岁数,听完之后,也替那小子暗暗捏了把汗。 …… 拂晓时分,桂花岛山巅处,心头失落的少年摘下剑匣放在地上,随后拔出远游剑,开始练剑。 练的是基础的剑术,小时候爹娘教的,天地寂寥,唯有一缕晨曦洒落,懒洋洋的躺在少年肩头。 太阳升的越来越高,倒悬山也离得越来越远,直到在宁远的视线里,那枚山字印成了一个极小的黑点。 但很快,又是一粒黑点从倒悬山那边而来,逐渐开始放大,十几息之后,伴随着一阵风雷之音,一位头戴鱼尾冠的道人赶来。 是个小道童,宁远见过他,正是与张禄一起看大门的那位,姜云生。 姜云生看都没看脚底下的桂花岛,直接到了山巅,脚踏一个小山大小的紫金葫芦,显得他的身形越发渺小。 “宁远?”小道童开口。 宁远收剑而立,“作甚?” 经历倒悬山一事,他可不对这一脉道门有什么好感,既然这几日都没人找他麻烦,说明自己背后肯定有人给自己摆平了,大概率就是老大剑仙。 既然如此,那他肯定不会对他们如何客气,倘若卑躬屈膝,那更是丢了剑气长城的脸。 “接着。” 小道童随手朝宁远丢来一个袋子,后者一把抓住,袋子很小,少年掂量了一下,也没多重。 小道童面色如常,没有多言更没多待,紫金葫芦调转方向,瞬间就是十几里距离,沿途留下一道劈啪作响的风雷轨迹。 宁远扯开袋子一看,心头一惊,竟是传说中的金精铜钱! 数了数,刚好二十枚,清一色金精铜钱里的压胜钱。 宁远刚收起这一袋子金精铜钱,迎面就走来一位中年妇人,行走之间没有半点妖娆诱人,气质却是人间罕有,身后跟着两位桂花小娘。 第45章 砥砺剑锋 姜云生那紫金葫芦大如小山,一刹远去十几里,还带动一道可怖的风雷轨迹,极为壮观,桂花岛不少修士都看见了这一幕,个个神色惊愕。 迎面走来的中年妇人,宁远倒是知道她的身份,明面上只是个范家的客卿,实际却不然,真实来头可不小,就在宁远身后。 身前是桂夫人,身后那株祖宗桂树,也是桂夫人。 一位昔年的月宫故友,更是纯正的月宫桂树,可以说是一位远古神灵的转世之身,不过目前的境界并不算高。 性情温和,极少关注凡尘琐事,世道好坏与否,这位桂夫人都不会多看几眼,倒不是真的冷血,只是性子就是如此清冷。 她与浣纱夫人、酡颜夫人、青神山夫人齐名,是浩然天下四位夫人之一。 倒悬山里头其实就有一位夫人,在那梅花园子有位酡颜夫人,与眼前这位桂夫人一样,都不是人。 一个是梅树成精,一个是桂树化身,所以都不是人。 宁远有些大失所望,眼前的桂夫人除了身段饱满颇为惹眼之外,容貌也只是跟寻常妇人一般无二,还以为与那位青神山夫人差不多,都是貌若天仙的极美女子。 不过也可能是施展了神通术法,真正面目看不出来。 桂夫人款款走来,先是抬头看了看小道童离去的方向,然后才看向宁远,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可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宁小剑仙?” 对于她知道自己的来历,宁远并不觉得奇怪,倒悬山下落千丈这种大事,桂花岛又停靠了一夜,随便打听打听其实都能知晓一二,更别说自己身后背着的漆黑剑匣了。 那日从镜面来到倒悬山,可是有不少人瞧见了,之前就有人猜测过,剑开倒悬山的那一剑,就跟那名剑气长城的少年有关。 不过多数都是认为,是那少年背后的一位大剑仙出手,一个观海境剑修,哪怕来自剑气长城实力极强,最多最多也就是同境无敌,怎么可能劈开倒悬山? 桂夫人依旧微笑,“我是这桂花岛的管事之一,仗着年岁较大的便宜,宁少侠可以管我叫一声桂姨,桂花的桂。” 对这位桂夫人,宁远是颇有好感的,要不然就不会愿意多等十几天,都要乘坐桂花岛了,便笑着喊了声桂姨。 桂夫人笑意不减,又轻声道,“剑气长城向来是剑修圣地,更是令无数修士敬重之地,就凭这个,宁小剑仙日后在桂花岛购买任何东西,一律七折。” 宁远不好拒绝,只好点头答应,反正也没打算在这桂花岛里买点什么,占便宜他也喜欢,可难保占了便宜之后,会不会以某种方式还回去。 随后两人一道往山下走去,桂夫人又给宁远介绍了岛上的风土人情,让宁远一定要尝尝桂花糕和桂花小酿。 少年笑着说桂花小酿昨夜已经喝过,滋味极好,桂夫人又马上让随行的一位桂花小娘送几包桂花糕来,宁远一时间受宠若惊。 剑气长城的身份就是好用,走到哪都有人以礼相待。 告辞桂夫人后,宁远留了个心眼,没有立即走进桂脉小院,直到看着桂夫人进了隔壁的宅子。 类似宁远这桂脉小院一般价钱的宅子,岛上一共有八座,宁远这间是第七座,桂夫人的那座宅子第八,挨在一起,也是离山巅最近的。 “希望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宁远嘴里嘀咕了一句,回了桂脉小院。 …… 桂花岛所属老龙城范家,有一条历经数十年开辟出来的航道,相对来说安全许多,沿途会经过十处景点,都会一一稍作逗留,走的是浩然内海。 虽说从桐叶洲右侧进入外海,一路上几乎是直线去往老龙城,所需要的时间最短,但范家还没有那个本事开通一条安全航道。 浩然外海深处可达数万丈,其内潜藏着无数海中的大妖巨兽,上五境修士都有陨落的风险,一个玉璞境都没有的范家自然没那实力。 一连半月宁远都闭门不出,只是枯燥的练剑,桂花岛经过了三道景点,桂枝姑娘倒是每次都来提醒他,可他一回没去过。 今日的桂脉小院也依旧如常。 经过半个月来的温养,逆流飞剑已经恢复此前的锋芒,宁远还将斩龙剑匣搁置在地,将本命飞剑唤出体外后,让它自行在上面砥砺剑锋。 斩龙台本就是拿来砥砺剑锋的,也是世间飞剑最喜爱之物。 剑修的本命飞剑一旦温养出来,是带有一丝灵性的,所以宁远也不用花费心神去操控它,任由逆流在院子里来去纵横,剑匣表面火星四溅。 宁远把时间安排的满满的,上午手持远游练剑,下午炼化远游,晚上则是吸取灵气修炼境界,白嬷嬷给的那袋子神仙钱已经全数拿来修炼了。 反正姜芸给的多,一共两百枚谷雨钱。 远游这把半仙兵宝剑,宁远已经打上了七道烙印,比预想的还快上许多,再有个七八天就差不多能成功大炼。 至于境界,若是宁远愿意,随时可入龙门境,只是他还打算再等等,底子不够牢靠。 在此期间,桂枝送来的桂花小酿宁远都收进了方寸物里,而葫芦里装的则是黄粱酒,不过他不敢一次喝太多,每回都是抿一小口。 这东西好是好,但是真的醉人,三碗下去宁远能睡一天一夜,为此他还出了好几次糗。 他最开始本就是从龙门境跌落下来的,对于破境来说熟门熟路,又有黄粱酒为辅,跻身龙门境只看自己想不想的事。 逆流砥砺剑锋的动静不小,但宁远也没打算藏着掖着,总不能躲到深山老林里去修炼。 而且自从飞剑使出来后,桂脉小院上空的桂树枝叶就更为茂密了,不用想也是隔壁桂夫人的手笔,帮自己屏蔽剑意气息。 宁远虽然无所谓,但毕竟人家这么做了,也是一份善意,默默记在了心头。 桂枝姑娘天天就在院子一旁看着他练剑,时不时送壶水,递上一块帕子,到点就送来饭菜,每日都将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 每当少年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的舞剑,桂枝就在一旁托腮观看,她与桂夫人亲近,也已得知眼前少年来自剑气长城,十三岁的年纪就已经是观海境剑修,还有一把本命飞剑。 对她来说,宁少侠就是那天上人,老龙城那几个大家族的年轻俊彦,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少年。 唯一的毛病,可能就是有些粗俗,吃个饭吧唧吧唧的,一天到晚没事就要嘬口酒,经常莫名其妙醉倒在院子的某处角落。 有一回早上桂枝起身刚推开门,就见少年醉倒在院子里那张石桌上,脚朝天、头着地,嘴里还流着哈喇子,一旁有个酒葫芦,溅了一地的酒水。 那也是桂枝印象最深的一次,宁少侠醒来看见那一地浪费的酒水后,气的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巴掌,满脸的痛不欲生。 嘴里一个劲念叨着‘黄粱酒’,桂枝不知道这黄粱酒是什么酒,难道比自家岛上的桂花小酿都要好? 宁远看了看天边日落,收剑坐在石凳上,随口问道,“桂枝,如今桂花岛离着宝瓶洲还有多远?” 少年抿了口黄粱酒,半晌没听见回话,扭头看去,小姑娘托着腮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睛还看着自己先前练剑的地方。 年关已过,春意渐来。 对于桂枝的小心思,宁远不是看不出一两分味道,不是她不够好看,也不是性格不够好。 只是少年觉得,酒可以天天喝,但有些事,一次也不能做。 第46章 桐叶宗 自那天的窘态之后,小姑娘桂枝就不太敢直视那个少年的双眼了,每当宁远练剑之时,她就经常独自出了桂脉小院,一路走走逛逛。 这日午时,桂枝往桂脉小院送了饭菜之后,依旧打算出门,却在门口被桂姨喊住。 圭脉小院,桂夫人居住之地。 桂夫人坐在桂枝对面,以她的眼力,自然看得出小姑娘心里忧愁的是什么,笑问道,“怎么,有心事?可是跟那位宁少侠有关?” 对于这件事,虽然与桂姨相处久了,桂枝还是略有羞涩,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妇人拉着桂枝坐在自己身旁,手掌搭在她脑袋上,温和道,“情窦初开的年纪很正常,毕竟你只是刚上岛,见过的世面还很少。” “等你多待个几年,跟着桂花岛来来回回的次数多了,眼界自然就宽了,那个时候再回想起今日场景,也只会是轻笑一声罢了。” 桂枝突然觉着委屈,脑袋落入桂夫人怀抱,轻声道,“桂姨,我知道无论哪方面我都配不上,可就是心头不好受。” “第一回见的时候他还会打量我几眼,现在每天除了问我还有多久到宝瓶洲之外,就是跟我说他饿了,要我送一日三餐。” “之前他练剑时候还会光着膀子,现在宁愿练的大汗淋漓也要穿戴整齐,好像…好像怕我吃了他一样。” 听完少女的心里话,连桂夫人都忍不住笑出声,紧了紧怀中的小丫头之后,又收敛笑意道,“你要真喜欢,那就喜欢着就好了。” “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只管去喜欢就好。” 桂夫人望向隔壁院子上空,那里盘旋着数道锋锐的剑意,“只是啊,桂姨跟你讲,你跟他注定是不可能的。” “剑气长城之人,只会死在剑气长城。” 桂夫人安慰着怀中的小姑娘,却没有说另一件事,那少年的渡船费用,是另一位女子给的。 桂枝对桂夫人的话深信不疑,至此之后,少女对宁远服侍的更加细心了,宁远不要她干的,她也要干,每晚都提前准备好沐浴之物。 平日宁远练剑之时,桂枝不知道从哪找来一架古筝,就在一旁抚琴,弹的有模有样,虽然宁远也听不出来好坏。 就差给他宽衣侍寝了。 人家所做也没有出格,宁远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觉着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脸皮怎么变得这么厚了。 …… “宁少侠,我们桂花岛会在三日后抵达蛟龙沟附近,过了蛟龙沟之后,行程就已经到了三分之一了。” 桂枝推开小院大门,手上提着食盒,与正练剑的宁远说道。 “到时候就劳烦桂枝姑娘提醒我一声,以免我又酒醉错过。” 路上十景,错过哪个都可以,这蛟龙沟宁远是没打算放过的。 这条海沟中,栖息着数以千计的蛟龙之属,多数是血脉杂乱的蛟龙后裔,境界一般不高。 一大半都是水蛟,每年都有一段时间,会凭借本能去往邻近大洲施云布雨,一次往返就是几万里。 又因为如今这个时代,没有天上雨师的部署旨意,这些水蛟的施云布雨往往都会给凡人带来灭顶之灾,滔天洪水席卷大小村落,所以经常会被练气士捕杀。 练气士追杀这些蛟龙,既是“替天行道”,也为了蛟龙那一身的血肉筋骨,都是炼制法宝的好材料。 宁远当然没想着捕杀蛟龙,只是好奇,他对什么都好奇,因为就是个乡巴佬,大千世界里什么都想看看。 只是自从倒悬山一事后,少年深感自己实力的低微,才有了这段时间的刻苦修行。 吃完了桂枝带来的饭菜,宁远打算出去走走,一直闭关也不是好事。 刚走出院门,迎面就走来七人,男女皆有,宁远眼睛一眯,来者不善。 但不是来找他的。 为首是个中年男子,气息毫不掩饰,估摸着是个金丹境修为,路过桂脉小院瞥了宁远一眼,随后去往隔壁敲响了桂夫人的院门。 七人里为首中年修为最高,其他六人洞府到龙门境不等,这种实力放在一般的山上仙家可谓是极为不俗了。 宁远注意到这七人的腰间都挂着相同的墨绿玉牌,凝神细看之下,他也没有认出来历。 有热闹可以看,宁远不会错过,扭头就对身后的桂枝道,“桂枝,去搬张凳子来。” 为首男子相貌一般,身材却很是高大,一袭泛着丝丝缕缕流光的紫色长袍,显然不是凡品,定是一件防御力不俗的上品宝物。 桂姨开了院门,扫了一眼后,不动声色笑问道,“诸位半道登上桂花岛,找我所为何事?” 中年男子神色略有倨傲,“你就是那位桂夫人?桂花岛的主人?” 桂姨脸色如常,“正是。” 男子看了一眼宁远所在,见那少年居然找了个板凳坐着看热闹,脸上有些不悦,但却没有选择在桂夫人面前发作。 “久仰桂夫人大名,不让我等进去坐坐吗?” 来者口气实在不太好,桂姨也不是柔弱的主,语气平淡道,“诸位半道登上我桂花岛,也没有交上一颗雪花钱,并非客人,进去坐坐就不必了。” 中年男子身后有位绿衣女子,姿色平平,此时上前一步语调清冷,“桂夫人,我们桐叶宗此次可不是来坐渡船的,我们是来与你商议桂花岛出售价格一事。” 桐叶宗,桐叶洲最大的一个宗门,其内有飞升境老祖坐镇,宗门以一洲名字命名,就知道底蕴强大。 渡船临近蛟龙沟,而蛟龙沟离着桐叶洲已经不远,也难怪现在上船。 桂夫人略带沉默,对方来头确实不小,以桐叶宗的实力来说,整个老龙城都没有与之抗衡的势力,加在一起都不够。 为首男子朝自己师妹摆了摆手不让她说话,摆正态度朝桂夫人抱了抱拳,笑道,“桂夫人不必担心范家那边,我自然会付出足够的补偿给他们。” “桂花岛往来一趟净赚多少颗神仙钱,以两百年计算,我桐叶宗一次性补偿给范家。” “山岳渡船难得,我桐叶宗至今都还缺这么一艘,桂夫人,你看如何?” 中年又眼神炙热了起来,目光看向桂夫人,“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杜俨,桐叶宗少宗主,只要桂夫人点头加入我桐叶宗,我还有大礼相赠。” “若是夫人愿意,嫁过来都可以,往后夫人就是梧桐洞天的半个主人,修行资源什么的应有尽有,何苦做这渡船漂泊之事。” 但桂姨依旧神色淡然,果断拒绝,“我知桐叶宗鼎盛,但目前此事还无法做到,我与范家当初有过大道誓言,不可轻易违背,还望杜公子体谅一二。” 杜俨眯起眼,“哦?” 这事儿还真不好谈了,有大道誓约在,强行促成这笔买卖的话,眼前的桂夫人恐怕会遭天道反噬,相当于断了人家的修行路。 桂姨不愿过多纠缠,只好退了一步笑道,“我与范家的誓约还有约莫一甲子,杜公子若是真有诚意,不妨就再等等?” 杜俨一脸的阴沉似水,但话都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好继续逼下去,一甲子光阴对于修道之人来说也并不是特别漫长。 他内心一动,既然如今不能买下桂花岛,也可留在岛上一段时间,与桂夫人培养培养感情。 杜俨可是从老祖的口中得知,眼前姿色平平的妇人,其实是一棵月宫桂树所化,真实容颜不比那青神山夫人差,要不然自己也不会日夜不停的赶来了。 随即他又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一甲子之后再谈此事,正巧我也要去一趟老龙城,就登岛与夫人同行了。” 桂夫人点头,朝身后的桂花小娘吩咐,“月桂,山巅处这几间,可还有空的宅子?” “没有了桂姨,全都有贵客居住。” 杜俨摇摇头,随手取出一个钱袋子看都没看丢给了那位桂花小娘,“我们七人一人一百枚谷雨钱,作为渡船费用。” 随即话锋一转,视线落在隔壁桂脉小院门口的宁远身上,“劳烦夫人帮我与这位小兄弟说一下,他这间宅子我要了,我愿意补偿他双倍的谷雨钱。” 杜俨要这宅子就两个原因,头等大事自然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第二个呢,看那小子不爽。 他娘的,老子一行人跟桂夫人商议大事,你搬个小板凳坐在一边看热闹? 桂夫人眉头一皱,视线也落在隔壁少年身上。 宁远中途进院子拿了一只鸡腿出来,边看热闹边啃,却不曾想看着看着这热闹就到了自己身上。 少年眼神微眯,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 虽说他喜欢谷雨钱,对方出双倍也确实不少了,要是以后坐渡船有这种好事,他肯定不会拒绝,谁不喜欢捡钱。 但这间桂脉小院不行,因为是小姑娘姜芸给自己出的钱,莫说是桐叶宗,谁来都不好使,出价多少都不能让。 随后在众人惊愕的神色中,宁远随手将啃了一半的鸡腿往地上一扔,目光锐利如电,一字一句道。 “桐叶宗,哪来的杂毛?” 第47章 杀人 “桐叶宗,哪来的杂毛?” 少年一句话,在场顿时一寂。 一行七人也是愣在当场,他们一眼就能看出,这少年的境界是那观海境,还是独自一人,差距过大,更别说杜俨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丹境,战力极高。 山上自古就流传着一句话,结为金丹客,方是我辈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一境界一旦成功,又被形容为‘鲤鱼跃龙门’,原本的气海丹田凝聚浓缩为一颗金丹,真气也会在这一刻质变,无论是催动法宝,还是御剑杀敌,杀力都大大提高。 这一境界之后,就是那元婴境,金丹客、元婴仙,浩然天下这边,这两境都被尊称为地仙,在境界低微之人眼中,就是呼风唤雨的大修士。 倒是桂姨神色微动,她可是知道这少年来自哪里,倘若要比,桐叶宗算个鸟,那座剑气长城随意一位大剑仙,估计都能斩杀桐叶宗的飞升老祖。 只是她又有些担忧,杜俨想要买他的宅子,他要是不愿,自己总会想办法去与他们周旋,少年这句话一出口,就难以善了了。 很多时候,只需一句话,双方就能成为死敌。 剑气长城之人,是难以离开的,除非眼前少年的身份极为重要,才有可能暗中跟着一位护道人。 桂枝小姑娘更是呆立当场,她站在宁远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只是很是奇怪,大半个月以来的相处,这位宁少侠待人一向是和和气气的,脾气极好,怎地突然就变了个模样? 难道宁少侠原本就与桐叶宗互有仇怨? 杜俨脸色异常难看,桂姨见情况不对,一步跨出,刚要缓和气氛,她就脸色一僵,那少年又是几句出口,直接就是往死里骂。 “杜俨是吧?你家老祖是不是叫杜懋?” 宁远说到此处,嘿嘿一笑,甚至还搓了搓手,竭力摆出一副淫邪之色道:“听说你家老祖为续前世善缘,将他死去多年的娘亲的转世之身找了回来?” 少年又伸出手掌,故作掐算,“容贫道算算,嗯……” “你那老祖的娘,如今就在桐叶宗,芳龄二八左右,是也不是?” “不说惊为天人,也算是出落得亭亭玉立,身段修长且饱满,是也不是?” 宁远一拍大腿,怪叫道,“巧了,我算出你那老祖的娘与我有一份情缘未了,杜俨啊,你可愿意为我带路,届时打开梧桐洞天大门?” 话音刚落,宁远抬手一招,桂脉小院石桌上搁置的远游剑出鞘,飞还入手,同时反手拉着桂枝横移出去数丈。 宁远瞥了一眼此前两人站着的那处地面,已经出现了一个大坑,甚至波及到了桂脉小院,院门已经炸碎,气劲四溢。 视线落在七人身上,出手的是那名绿衣女子,脾气彪悍,如今手持一把寒光细剑,眼看少年躲过一击,眉头一皱,就要默念口诀继续镇杀,桂夫人身形一闪拦在双方之间。 “此事尚有周旋余地,杜公子,何必失了气度对小辈动手?” 桂夫人拦在身前,一直未曾开口的杜俨拍了拍师妹肩头,上前一步道,“桂夫人,我敬重你不假,原本此事确实尚有余地,但如今嘛……” 杜俨背着手,摇了摇头,“此子必死。” “倘若桂夫人要出手保他,我自认难以在桂花岛杀他,但恐怕桂夫人的这座桂花岛,就回不了老龙城了。” 此话威胁之意甚浓,一向清冷之色的桂姨也不免愠怒,“你在威胁我?” 不得不说,杜俨还不算是愣头青,老祖受辱之时脸色阴沉似水,如今却又淡淡而笑,“桂夫人言重了,我要杀的是这小子,他对我桐叶宗出言不逊,难道我就该老实听着?” “诚然,此事是因我想要买他那宅子而起,但我杜俨又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他不愿就不愿,难道我还会逼迫于他?” “我桐叶宗可丢不起这个脸!” “桂夫人你也听见了,这般没人管教的小孽畜,说的都是什么话?” “难道我杜俨,我桐叶宗,还要受着?” 桂姨一时不好作答,对方说的确实在理,她有些骑虎难下,一个是桐叶宗,一个是剑气长城,哪一个死在桂花岛,后续都有可能会出现天大麻烦。 也不知那少年发什么疯,不愿意就不愿意,只要好好说话,自己再出面调解一番,怎么也不至于闹到这般境地,几乎没有回旋的空间。 “宁小子,莫要再开口说话,桂姨来帮你解决。”桂姨聚音成线落入身后的少年耳中,但宁远没有回她,扭头一瞥,少年站在原地目视前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到底是闭上了那张臭嘴,桂姨松下一口气,那小子要是再骂几句,就连那万一都没有了,她也是难以理解,剑气长城的人,都喜欢骂人家老祖的娘吗? 一道身影来到此处,站在桂夫人身侧,是一位老舟子,也是范家客卿之一,金丹境修士。 杜俨眯起眼,只凭桂夫人一个,自己等人就不是对手了,桂夫人坐镇桂花岛,相当于在自己的小天地内,与儒家学宫、书院类似,不说让桂夫人提升一境,也能将实力拔高一大截。 如今又来一个金丹老舟子,真要保那小子,今天是肯定没戏了。 而杜俨也是开始思索起来,那小畜生是什么身份?桂花岛为什么要保他?还是在桐叶宗面前保他? 随后他又轻微摇了摇头,不管如何,此子都必死无疑,没有回旋余地。 双方交谈之间,有道细小流光自桂脉小院上空飞出,细微到无人察觉。 桂夫人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试着阻拦这场祸事,倘若实在不行,也不能让此事波及桂花岛和范家。 “杜公子,此事在我桂花岛生起,这小子是我的外甥,年轻气盛才有那几句出言不逊,我桂花岛愿意给桐叶宗赔罪。” “呵呵。”杜俨谈笑一声,不耐烦的摆摆手道,“桂夫人是觉得我宗揭不开锅,需要索要这点铜钱吗?” “师兄,还需要废什么话?你替我拦住这桂树精,只需片刻,我就把那小子的一身筋骨扒出来!” “到时候抽出他的魂魄,注入符箓人皮之中,让他生生世世,跪在我桐叶宗祖师堂门前赎罪!” 绿衣女子再度上前一步,手中的那把细剑泛着白光,乃是一件本命法器,威力不俗。 杜俨呵斥,“先退下。” 绿衣女子有些不忿,但还是退在了师兄身后,杜俨神色从容,虽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但也不是没有好的一面,起码自己这边掌握了主动。 杜俨笑道,“倒也不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桂夫人嘴唇微动,“杜公子请说,只要代价不算太大,我桂花岛负担得起,都不是问题。” 男子眼神炙热起来,目光游离在桂夫人身上,开口道,“无需桂花岛付出一颗雪花钱,只要桂夫人答应先前一事。” “桐叶宗付给老龙城范家两百年的渡船利润,桂夫人嫁入我桐叶宗,如此,此事就作罢。” 生怕桂夫人怀疑,杜俨又补充一句,“桂夫人放心,只要签订契约,我可当众立下大道誓约,决计不会找那小子麻烦。” “他是你外甥,桂夫人嫁过来之后,自然也是我的亲属,祸事变成好事,岂不美哉?” 杜俨话音刚落,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七人身后,一把流光飞剑惊现,一闪而逝,瞬间斩去三人头颅! “谁!!” 杜俨怒吼一声,还没来得及施展神通,那把流光飞剑去而复返,携带无穷杀力而过,目标极为明确。 飞剑不可挡,又有一剑而过,再杀两人! 除杜俨与那绿衣女子,其他五人尽皆身死。 全数被飞剑割去头颅! 数息之后,五颗头颅落地,一切发生的太快,死者除了瞳孔放大之外,脸上还是之前的表情。 逆流钻入眉心回归本命窍穴,宁远扭了扭脖子,一个踏步与桂姨并肩站立。 少年一身剑意锋芒刺眼,眼中杀意毫不掩饰,嗤笑不已。 “杀人就杀人,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第48章 桂枝桂叶 从这把飞剑现身开始,到两剑瞬杀五人,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杜俨眼眶欲裂,绿衣女子浑身颤抖。 宁远神色淡漠,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他已经在暗自运转真气,牵动体内九道剑意,蓄势待发。 宁远先前看热闹的时候,逆流飞剑还在桂脉小院里砥砺剑锋,这几日都是如此,经常不在本命窍穴里待着。 此前桂姨拦在自己身前与杜俨周旋,宁远就想到了此计,毕竟是刺杀,他甚至动用了全部的心神与神念,亲自操控逆流。 飞剑离开桂脉小院之后,在暗中伺机而动,直到杜俨最后放下戒心,以为局势牢牢掌握在手里,想要再谈购买桂花岛一事之时,宁远才动手。 没有什么剑气撕裂大地的壮观场面,甚至都没有出现什么响动,逆流缩小到袖珍模样,与匕首大小差不太多,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暴起杀人。 死的五个,一观海四洞府,实力不清楚,但对宁远来说跟纸糊的没什么区别,正面交战他都有自信随手砍杀,何况是偷袭。 他倒是想把杜俨和他师妹一并宰了,可金丹境不是那么好杀的,剑杀五人之后,杜俨也反应了过来。 宁远对自己的实力有很清晰的认知,越一境杀人可以做到,两境就只能跑路了。 当然,这里的前提是,对上的只是寻常练气士,要是碰到真正的天才,比如自己的小妹宁姚,或是剑气长城那一批拔尖的年轻剑修,同境的胜算不高,更别谈越境杀人了。 第一次前去剑气长城的外乡剑修,往往都要被笑话一番,说浩然这边练气士的境界,怎么一个个都跟纸糊的一样,一碰就碎。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有句话所言不假。 浩然无战事,城头血染沙。 在战场上拼死杀敌的剑修,即使修为不高,但在同境界里,碰到浩然天下的瓷瓶练气士,简直是合手即拿。 场面一度凝固,宁远来到桂姨身侧,远游在手,锋芒的剑意透体而出,一袭黑衣猎猎作响。 少年看都没看杜俨吃屎的表情,暗中给呆愣一旁的桂夫人传音,“桂姨,速速唤出桂花岛小天地,隔绝外界,今日杜俨必死。” “没有余地,没有万一。” 没等桂姨回话,宁远剑尖指向杜俨二人,杀意不曾减少丝毫,“杜老狗,桐叶宗很厉害吗?” 风起衣衫,少年腰间的一块漆黑令牌出现。 “可曾听闻剑气长城?” 杜俨双目圆瞪,死死的盯着那块漆黑令牌,其上纂刻的四个大字令他呼吸一滞。 他虽然没接触过剑气长城的人,但身为桐叶宗少宗主,阅历自然不一般,那座城头决计不是桐叶宗能招惹的起的。 虽说有儒家的规矩摆在那里,剑气长城之人无法离开,但那群蛮夷剑修最是不讲道理,更何况,眼前这个小孽畜不就是从那来的? 桂姨脸上也是难看了起来,没死人还好说,现在这小子一剑就宰了五个,这梁子已经结下了,什么万一都没有了。 她一时气极,你小子是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可现在人死在了桂花岛,要是那桐叶宗后续上门问罪,如何是好? 你背后有剑气长城保着,我桂花岛背后可是只有一个范家,一个玉璞境都没有的范家,对上桐叶宗岂不是以卵击石? 宁远眼角余光瞥了桂姨一眼,知道她内心所想,但此事已定,桂姨也没有退路,至于后续之事,他有他的考虑,不会波及桂花岛。 只是目前没时间跟桂姨解释,宁远再度嘴唇微动传音于她,“桂姨,我知你心中所顾虑,我保证桂花岛后续依旧如故,完好无损。” “但是现在箭在弦上,没有其他路可走。” “速速撑开桂花岛小天地,隔绝外界窥探,待杜俨死后,我自会与桂姨说明清楚。” 桂夫人轻声一叹,翻手之间丢出一截桂花枝,那桂花枝通体如玉,散发着朦胧的清光,似仙气,随后默念一声,“结根依青天”。 霎时间,整座桂花岛上千株桂树如大风吹袭,簌簌作响,山巅那株祖宗桂树更是猛烈剧震。 千余桂树同时落叶纷纷,却并不落地,反而飞向高空,无数桂叶盘旋之后,又结成一张数里方圆的‘大网’,顷刻间笼罩整座桂花岛,小天地成。 “尔等岂敢!” 杜俨怒吼一声,他又不是傻子,知道对方是打算下杀手了,当即催动真气,唤出一件本命法宝,竟是一条剑舟! 对方两位金丹境,桂夫人坐镇桂花岛,实力无限接近元婴地仙,自己两人不可能是对手,只要留得青山在返回宗门后,今日耻辱很快就能全数还回去。 “师妹,走!” 剑舟瞬间扩大数倍,约莫有七八丈长,杜俨单手掐诀,随后直入高空,剑舟不知是何等品相的宝物,一连凝聚数百把白光飞剑,欲要破开桂花岛结界! 这还没完,那绿衣女子同样挥舞手中法剑,她虽不是剑修,但依靠这品秩不低的宝物,也能催发剑气杀敌。 轰! 数百道飞剑声势骇人,虽没有破开桂姨的小天地,却将无数桂叶斩灭,那处小天地结界紊乱不堪,似乎快要被撕裂。 那位老舟子眼看桂姨出手,咬咬牙正要前去追杀杜俨二人,却被宁远一把拉住。 金丹境老舟子回头看向宁远,脸色跟吃屎一样,就是这个小子,将桂花岛卷入这场风波之中,老舟子甚至都有一巴掌拍死他的冲动。 桂姨此时只是加固结界,并未施展神通攻杀欲要逃离的两人,她又剥离上千枚祖宗桂树的枝叶出来,小天地顷刻间更加牢固,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渡船乘客被小天地屏蔽神念探查,抬头三丈就是一片灰雾,自然也看不见那艘巨大剑舟术法频出的壮观场面,只是猜到桂花岛在出手御敌。 除非岛上有元婴地仙之上的高人存在,不然这个境界以下,没人能知晓内幕。 宁远一身剑意汹涌,几乎要化为实质具现化,他扭头看向迟迟没有动手的桂夫人,笑着说道: “桂姨,倘若心有迟疑,就与舟子前辈原地等待。” “将你这本命桂枝借我一用,赐我十息的地仙修为,小子我亲自操刀,宰了这两个孽畜。” 历经倒悬山一事,长久以来的压抑在这一刻爆发,宁远也知道只要自己的嘴不那么臭,也不会与桐叶宗结为死敌。 但他就是要如此做,而这几人本就该死。 我宁远是剑修,更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老子又不是读书人,没受过学塾先生的谆谆教诲,腹中更是没有点滴墨水可言。 倘若真有错,到时候去了骊珠洞天,就当面请教那位齐先生,伸手吃他的板子。 但现在,杀了再说。 黑衣白发,恶龙抬头。 少年持剑在胸,双指并拢抹过剑身,指尖抹过一寸,剑身便光亮一分。 第49章 合手即拿 桂姨手上掐诀不停,一直在加固自身小天地,悬浮身前的那根本命桂枝越发光亮。 而除了要避免杜俨两人破开结界逃离之外,还要遮蔽渡船乘客的窥视,所耗费的真气与心神是极大的。 她扭过头看向身侧的这个少年,黑衣白发,一身剑意汹汹而起,此等少年剑修,在那剑气长城恐怕都是极为珍贵的先天剑胚。 不怪她如此犹豫,剑气长城是强,十个桐叶宗在其面前都是垃圾一般,可就恰恰是因为这小子身后站着的是剑气长城,她才会犹豫不决。 桂夫人这一世漫长光阴,所见到过的剑气长城的剑修,加起来都不超过三人,要是桐叶宗后续兴师问罪,谁来护着范家? 罢了。 事已至此,绝无回旋之余地,跟这臭小子也捆在了一起,那就与他走这一遭。 身前事要紧,哪有功夫理会那身后事。 心思一念间,桂姨檀口轻开:“宁小子,一炷香内,能否清扫完毕?” 宁远大笑一声,银丝乱舞,“足够,足够!” “何须十息?三剑就可!” “打开本命窍穴,暂借你地仙修为。” 说完后,桂姨不再开口,双眼紧闭的瞬间又再度睁开,瞳孔一片雪白,口中轻念晦涩法诀,眉心光芒大盛,一株模样极小的桂树飞出,径直钻入宁远窍穴之中。 宁远内心一动,原来这桂树苗才是桂姨真正的本命之物,那根桂枝应该只是其中一件而已。 “将所有气府大开,我将真气灌输于你,期间疼痛难免,忍忍就好。”桂姨双眼雪白,只是以心声落入少年心湖。 宁远不敢怠慢,随即照做,十八座气府全数门户大开,这小巧玲珑的桂树苗一进入窍穴,便开始绽放月宫清辉,那是千丝万缕的磅礴真气,疯狂灌输进各个气府。 不愧是金丹地仙的真气,已经近乎于液化,浓稠似水、晶莹剔透,其内的力量巨大,也是修士的法力源泉。 倒是桂姨所说的疼痛不曾如何,宁远几乎没什么感觉,地仙真气冲击窍壁之时,气府也只是膨胀些许,这点疼痛远远比不得当初剑意凌迟的痛苦。 数息后,清辉真气充斥少年体内,桂姨连忙开口,“臭小子,还不出剑!?” “桂姨稍作等待,我去去就回。” 言罢,宁远催动这股不属于他的真气,全数灌注进手中长剑,左手并拢双指朝前一挥,逆流悬停身侧,少年御剑直入高空。 去势极快,犹如离弦之箭,逆流所到之处好似时空紊乱,留下一道绚烂的流光轨迹。 “小辈岂敢!借来的道行也敢放肆!” 杜俨怒目而视,身处剑舟之上,袖袍鼓荡间,一把洒出数百枚谷雨钱,顷刻消融,与此同时剑舟再度凝聚无数飞剑,真好似那万剑归宗一般。 飞剑如暴雨,每一把都有轻易斩杀龙门境修士的杀力。 少年狞笑,“我去你娘的,这次杀你,下次拆了你宗祖师堂!” 御剑半道,宁远反握远游,身子微微低伏,一剑自下而上猛然挥出,百丈剑气汹涌而至,势如破竹斩碎这些飞剑。 剑气去势不减,转瞬落在剑舟的防御光幕上,光幕直接被斩破,杜俨状若癫狂,一拍腰间咫尺物,数件山上重宝一同祭出,震碎这道剑气之后,劈头盖脸朝宁远砸去。 不愧是桐叶宗,坐拥梧桐洞天,压根不缺神仙钱,这等宝物价值不菲,恐怕随意一件就要数百颗谷雨钱。 宁远不敢怠慢,他也不知道借来的修为能坚持多久,眼中凶光一闪,不闪不避迎面而上,剑意疯狂催动,远游剑身光芒大盛,第二剑倾力而出! 轰! 璀璨剑气照亮天地,仿佛能破灭一切敌手! 轻易碾碎杜俨那几件山上重宝,刚凝聚的剑舟光幕又再次破碎,生死一线间,杜俨祭出一张神行符箓,凭空横移出去数百丈。 其师妹就逃无可逃了,被无匹剑气拦腰而过,连带着这座剑舟重宝也被断开两截,笔直坠落而下。 “小子!你不能杀我!” “我一旦死在这里,我宗祖师堂那边就会知晓此事,难道你想面对一位飞升境的怒火吗?” 本命剑舟被破,杜俨一口心头血吐出,气息萎靡直接重伤,此时状如厉鬼,朝着宁远疯狂咆哮。 宁远心念一动,大笑道,“多谢你提醒我此事。” “可还是要死。” 话音落下,宁远欺压向前,神念一动,一座小天地覆盖此处,外面是桂花岛结界,里面是天外天领域,杜俨逃无可逃。 白发少年御剑凌空,不等杜俨临死聒噪,剑身一震,九道剑意化为一股,第三剑碾压而去! 近乎于无声无息中,杜俨从头到脚一分为二。 这一剑的杀力恐怕无限逼近元婴境,断开杜俨之后,竟是将桂花岛小天地撕裂了一个口子,声势骇人。 数息之后,一道血线自他天灵盖渐次蔓延,随后血流如注,尸身分作两半往下坠去。 少年神色淡漠,手上一招,杜俨唯一剩下的咫尺物被他收入囊中。随后轻弹剑身,万千细小剑意将杜俨尸身切割成千百块。 为防万无一失,又操控小天地归拢收缩,其内无形剑意所向纵横,确保杜俨的残余魂魄全数湮灭。 可谓是死的不能再死,手段残忍至极。 宁远不做感想,剑尖调转,片刻后回到原地。 没有多余废话,眉心再开,归还桂姨的本命之物。 桐叶宗七人全部身死,无一人存活。 先死的几人老舟子已经处理了尸体,那绿衣女子的尸身也被桂姨操控桂叶收起,以免渡船乘客看见。 要是传出去了,总不能将渡船所有人都杀了。 至于杜俨,没有这个必要,除了一块咫尺物遗留下来,其他什么都没了。 “桂姨,如何?” “我说三剑就三剑,多一剑我都是辱没了剑气长城的脸。” 宁远看向身旁的桂夫人,脸上笑容和煦,好像之前杀人的不是他一样。 桂姨收回本命物,双眼恢复光彩,眼神莫名,许久后长叹一声,转身朝那位老舟子道,“范老,劳烦你处理一下后续,尽量收拾的干净点。” 老舟子点点头,没好气的看了宁远一眼,径直离去。 桂夫人又打发走了几位桂花小娘,才转头看向宁远,眼神幽幽,满脸的无可奈何。 眼神之中,还有一丝忌惮。 别人被小天地遮蔽无法窥探,自己可是亲眼看见了宁远是如何杀人的,把人砍死不打紧,但是砍成那个鸟样就太过于残忍了些。 杜俨连毛都没剩下一根完整的。 肉身成渣,魂魄俱灭。 这小子如今却是双手拄剑,淡淡而笑。 单剑独战,合手即拿。 第50章 忽悠 结界散去,桂花岛恢复如常,日光得以落地。 海风重回岛上,千株桂花树簌簌作响,真就好似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圭脉小院,两人独坐,其他桂花小娘都遣了出去。 桂姨蹙着眉头,气的前衫处一阵起伏,看起来更加饱满,没好气道,“臭小子,说吧,现在怎么办?” “嘿嘿。”宁远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嘿嘿一笑,盯着桂夫人的脸一顿猛瞧。 “桂姨,原来你这么好看啊?” 桂夫人一愣,随即马上反应过来,手掌拂过面部,又回到了之前的面容,姿色平平。 此前施法消耗巨大,这隐匿术法不自觉的就收了起来,倒是给这小子看了去。 没的看了,宁远轻叹一声,正色道,“没怎么办,一切照旧,渡船按照原先航线去往老龙城就是。” 桂姨越发觉得这小子不靠谱了,难不成真就是在剑气长城杀妖杀多了,养出了一身煞气? 要是按正常修士来说,此事定然不可能发生,眼前这个少年倒好,不仅嘴臭,还先行暴起杀人,最后杀了个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 但桂姨身份使然,不能不考虑范家,那桐叶宗势大,范家万万惹不起,“宁小子,你且说来,此处没人能探查。” “现在怕的就是万一,倘若那桐叶宗给这杜俨身上留了某些寻觅术法,现在估计已经知道了。” 但宁远却不以为意,“先不说有没有,就算有,他们也只是知道杜俨死了而已,死在哪,死在谁手里,如何得知?” 桂姨声音清冷,“宁小子,莫要赌那万一。” “你要知道,杜俨就是刚好碰到了这个万一,碰到了你,一个剑气长城来的剑修,所以就死了。” 她的神色又转为柔和许多,轻声问道,“现在你和我桂花岛绑在了一块,你跟桂姨透个底,你的身后,可有护道者?” 这是桂夫人在诸多‘万一’里面的死路中,想到的破局可能。 既然宁远敢这样出剑杀人,那就有很大可能在他身后,暗中跟着一位大修士。从剑气长城来的护道者,起码都是一位剑仙,甚至是大剑仙,战力彪炳。 真是如此那就是最好不过,桂姨想的很远,此番借道行给宁远,就是一份极大的人情,毕竟是这小子惹事的,本就与桂花岛无关,帮了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往长远去看,若是能拉拢这个少年,就相当于背靠那座剑气长城,要真能如此,与桐叶宗结仇就不算亏。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得有人保着范家和桂花岛。 所以她要在宁远这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有的话最好,如果没有,后续走的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悬崖。 宁远一愣,倒是没想到桂姨能想到这上面去,可他自己也不清楚,估计是没有的。 小妹宁姚肯定有护道人,好像还不止一位,自己嘛,难说。 但他还是收敛了神色,认真的点了点头,“桂姨,自然是有的。” 怕她不相信,宁远灵机一动,又补充了一句,“桂姨,此前倒悬山下沉千丈,你也看见了。” 少年横剑在膝,微笑道,“你觉得那一剑,是谁出的?谁有这么大本事?” “浩然这边,那些个大修士,又有几个敢去那倒悬山上出一剑的?” 桂姨猛然抬头,震惊之色浮于表面,颤声道,“果真?” 宁远点点头,“果真,是我师父出的剑。” 桂姨又小心翼翼问道,“宁小子,你师父,是哪位剑仙?我虽然没去过剑气长城,但也听说过几位大剑仙的名号。” 宁远笑着摇头,“圣人名讳,不可轻易道出。” 桂姨没有计较这个,心头一松的同时,又确认了一遍,“当真?” “哎呀桂姨你烦不烦,当真当真,果真果真,我那背后的大剑仙,实力通天彻地,剑开倒悬山算什么?” 宁远一拍桌面,气势雄浑道,“随手一剑便可斩十三境巅峰大妖!” …… 离开桂姨住处,宁远回到桂脉小院。 桂枝坐在石阶上双手抱膝,脑袋陷入进去,肩膀处还在轻微颤抖,许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宁远看向她,“没见过杀人吗?” 小姑娘抬起头,瞳孔略微放大,紧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这个年纪没见过很正常,又不是城头那边的孩子,听说还是第一次上岛,五颗头颅坠地的场面对她来说太过于恐怖。 宁远懒得管她。 逆流继续砥砺剑锋,剑匣上火星四溅,宁远取出杜俨的那件咫尺物,细细端详。 咫尺物极为珍贵,里面的空间也比方寸物要大上不少,并且铸造材料更为贵重,也不容易被破坏。 要是寻常的方寸物,宁远此前地仙修为的一剑就能轻易毁去。 不过老大剑仙给的那块方寸物不一样,那玩意是斩龙台铸造,比许多咫尺物都要坚硬,只是空间不大,只能算是方寸物。 手上的咫尺物是一艘袖珍剑舟的模样,外观极为好看,表面刻画有繁琐的阵法图画,泛着朦胧的光芒。 但宁远暂时取不出里面的东西,上面烙印着杜俨的真气烙印,一名金丹境的烙印,他一个观海境短时间内是消磨不掉的。 往它表面砍几剑当然可以,可那样就会一点点毁坏掉咫尺物的阵法,最后只会落得个崩碎的下场,白费功夫。 宁远不急这个,那杜俨也不是什么剑修,里面的东西估计对自己没什么用处,他只好奇有多少神仙钱。 他可没忘记杜俨随手抓出数百颗谷雨钱修补剑舟的画面,桐叶宗少宗主,怎么都是个极为有钱的主。 至于其他六人剩下的东西,全数给了桂花岛,宁远如今与范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然不能全部吃下去。 最珍贵的那艘攻伐剑舟,虽然被宁远一剑砍成了两半,但也值得花费大量的神仙钱去修补,那玩意相当于是小型渡船了,是许多云游四方的修士最喜爱之物。 而关于后续之事,桐叶宗会不会得知的问题,宁远并不担心。 杜俨神魂俱灭,另外六人未到金丹境,肉身一死,魂魄也留不下来,除非有大修士出手,但很显然,并没有。 当然,只是这点还不够保险,万一呢? 万一那桐叶宗高层给杜俨身上留了什么东西,能第一时间得知他死亡的消息呢? 宁远不会觉得自己就碰不上这个万一,杜俨就是遇到了自己,死在了这个‘万一’上。 所以宁远还有一手后续准备。 不出所料的话,这两三天内就会有一个老舟子划船赶来桂花岛。 这个人骂架没输过,打架没赢过。 但并非他没实力,只是脾性一向如此。 到时候他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把他给忽悠了。 甚至是,把这口大锅给他背上,他还会背的心甘情愿、心花怒放。 …… 夜晚,宁远躺在桂脉小院屋顶,时不时喝上一口黄粱酒,神情惬意。 身旁摊开一本山水游记,已经写到了第三页,跨洲远游。 快一月了,天地间好似已经刮起了一缕缕春风。 少年想着,此去骊珠洞天,什么机缘都可以不要。 但是呢,要是可以的话,就管那位先生索要一缕春风过来。 第51章 全是白嫖来的 宁远在屋顶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下午,昨夜不知怎的就突然喝了整整一坛的黄粱酒,如今脑子还是有点发蒙的状态。 山水游记就放在身旁,身上还盖了一件衣服,逆流飞剑不知何时飞回了窍穴内,远游搁置在院子石桌上。 收起那件衣服细细折叠之后,宁远盘腿而坐看向北方,南海风平浪静。 相较于离开倒悬山之后,到昨日出手杀人,少年的心境又有了一丝变化,宁远自己都察觉了出来,自身杀气有点重。 有些事的结果本可以不用如此,明明有好几条岔道可以行走,偏偏就独独走了这么一条。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信的是,离开倒悬山后,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心里所想,并非之前的被人操控,当成提线木偶一般。 “宁少侠醒了,我去让厨子做点吃食给你啊。”下方院子传来桂枝清脆的叫喊。 宁远飘然落地,将手上的衣衫交给她,“好,那就多谢桂枝姑娘了。” 桂枝欠身行礼,没有说话,接过衣服后出了门去。 宁远感觉的出来她有点怕自己,不过想想也对,宁远与她是同龄人,却能做到杀人不眨眼,哪怕换成许多仙家子弟,在这个年纪也大部分没见过几次血。 宁远却没有什么不适,认真来说,他这也是第二次杀人,却感觉心里还隐隐有点兴奋。 在剑气长城,杀的都是妖,宁远九岁登城头,大型战事一次,小型也有四五回,除了第一次拿剑都有些拿不稳之外,之后都是冷漠出剑。 并非是他适应能力强,而是必须适应,南边战事一起,战场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一副地狱之景象。 将杜俨毁尸灭迹算什么,在那南边战场上,人族斩杀妖族,都会当场绞烂神魂,剩下的庞大肉身还会拖回去,要么吃,要么卖给浩然天下的,剥皮抽筋正常不过。 妖族阵斩人族剑修,都不会带走一说,当场就一口生吃了,那群畜生可不会想着吃熟的,半点不挑,有的妖魔甚至以人魂魄为食。 至于那些更为恶心之事,诸如凌辱之类,也不可能没有,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剑气长城之人,要是在战场上注定身死的时候,绝大部分都会自爆躯体。 尸身落在那群畜生手里,被吃都是好的,就怕来点变态至极的行径。 也正因为如此,大战结束之后,能收拢回来下葬的尸体是很少的。 宁远开始砥砺逆流剑锋,自身则是摆了个剑炉立桩,练起了基本的剑术基础。 虽然很多时候,这种最为基础的剑术,劈砍直刺等等,在与人对敌时候都没有作用,但却是剑气长城每个孩子的必修功课。 九成九的修士,那都是操控法宝御敌,剑修照样是以剑气、剑意与修为杀人,基本上是看不见两位修士近身互砍的,那跟山下凡人斗殴没什么区别了。 可在战场之上,经常会出现真气耗尽的时候,到了这种境地,要么退回城头,要么挥剑砍杀,真气没了,就以剑意配合手中剑杀妖,惨烈程度可见一斑。 有一件事宁远记忆深刻,在很小的时候,一次被白嬷嬷带上城头观看过,有个金丹境老剑修抱着必死的心志杀妖,真气枯竭都死战不退,拿着把破剑一通乱砍,最后被一头畜生掏心。 剑意这种东西,千奇百怪,与剑修自身的道相关,剑修之间走的路不同,剑意自然也不同,温养出来的本命飞剑也不尽相同。 意为无形,却能杀人,不过也不是不能做到肉眼可见的具现化,宁远的九道剑意汇合一股,就能堪堪接触到这个层面,周身的空间都被剑意扭曲虚化。 所以即使宁远的真气枯竭,哪怕手上拿着的只是一根枯枝,光靠剑意也能对敌许多纸糊的观海境。 一境之差,也是天壤之别。 老大剑仙曾说过,身为剑修,不管是什么境界,如果不能做到随手宰了一个同境界的浩然练气士,那就跟废物没什么区别。 桂枝出门没多久,晚饭就送来了,却不是桂枝送的,来的是桂姨。 即使有宁远的‘保证’,这位桂夫人还是显得心事重重,等宁远吃完了之后方才开口,“宁小子,桂姨与你有件事要说。” 但宁远打断了她的话,“桂姨,将这座桂脉小院送给我,以后桂花岛的这座宅子,往后都不对外开放,如何?” 宁远两手搭在石桌表面,正色道,“不知范家,愿不愿意请我做一名供奉客卿?” “这小子难道会读心之术?”桂姨难掩惊异之色,心中暗道一声。 宁远说的大差不差,她本来就想让他在范家做个供奉客卿,这样一来,起码也在明面上有了一层关系,往后只需按部就班就可。 当然,最好是让宁远一直留在范家,不过这个肯定不可能,至于一间桂脉小院,送就送了,不打紧。 桂姨脸上一喜,但还是打量了宁远一眼,见其神色不似作伪,才笑道,“臭小子跟桂姨想到一块去了。” “那我就先行替范家做主,这间桂脉小院记在你的名下,之后我会起草一封地契给你。” 宁远笑眯眯道,“桂姨,做个供奉可以,但我不会一直待在范家,每年的神仙钱看着给就好。” “当然,若是有事要我去办,到时候我不在的话……” 宁远摩挲着下巴,半晌后灵机一动,“以后我不在,就飞剑传信去大郦龙泉落魄山。” “大郦龙泉落魄山?”桂姨轻念一声,自己记忆里只有大郦,没有什么落魄山。 宁远却没有解释什么,因为现在骊珠洞天还没有破碎,落魄山自然也没有。 只等洞天下坠之后,大郦朝廷派人前去勘察山水,才会一一定下一座座山头,为其取名。 两人相谈甚欢,都想到一块去了,桂姨走之前交给宁远一块范家客卿的身份玉牌,他也是安心收下。 只是感觉这些山上人,为什么都对玉牌情有独钟,方寸物咫尺物,身份之类的,都制作成令牌的模样。 桂姨走后,宁远继续练剑,桂枝也走入小院。 少女回到了此前的模样,坐在石阶上看宁远练剑。 …… 第二日上午,桂枝送早饭来的时候,顺便将一封地契交给了宁远,往后桂脉小院就属于他一人,不再对外开放。 地契这个东西,虽然不像大道契约那般有约束力,但代表的是老龙城范家的信誉,存在越久的仙家,越是看重这个,轻易不会单方面撕毁。 宁远倒无所谓,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即使后续桂脉小院依旧对外开放,都没什么关系。 反正都是白嫖来的。 刚来浩然天下的时候,他兜里三十枚谷雨钱都没有,再看看现在,神仙钱一大袋,宝物也不少,主打的就是一个坑蒙拐骗。 他要这间宅子,只是告诉桂姨,祸事我引的,我就会想办法解决,而不是提上裤子不认人。 吃过了早饭,下一件事紧随而来。 那位金丹境的老舟子敲门而入,虽说对宁远还有成见,却还是正色与他说道,“宁远,我师父来了桂花岛,他要见你。” 第52章 坑蒙拐骗 师父喊话,老舟子虽然不待见宁远,但也摆出一副和颜悦色,解释道,“非是我那师父摆谱,不愿意降低身份亲自上门,而是……” 这老舟子脸上好像有点挂不住,停顿了半天方才继续说道:“而是桂夫人令行禁止我师父登岛,如今他老人家就在渡口那边等你过去。” 宁远暗暗一笑,他当然知道这些,老舟子的这个师父,其实也是个老舟子,还是桂花岛成为渡船后的第一位舟子,活的岁月久远,真实年纪不知。 宁远问道,“既然是前辈的师父点名道姓要找我,那看来桐叶宗一事,他老人家已经知道了?” 老舟子点头,“已经知晓大半。” “那我现在就去,万不可让前辈久等。” 说完后,宁远收回正砥砺剑锋的飞剑,随老舟子出了门去,老舟子心下暗暗点头,如此来看,这小子也不是那么的不顺眼。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扭头一看,那小子人呢? “桂姨!姨!!” “有人要揍我!” “快点的,桂姨,你跟我走一趟!” 宁远跟在老舟子身后出了门,却直接变道来到圭脉小院门口,一顿哐哐砸门,嘴里大声叫唤。 这画面看在眼里,就像是小孩打架打不过,回家找大人,老舟子一时风中凌乱。 大门打开,桂姨嘴角抽了抽,问道,“臭小子,谁要揍你?” 桂夫人并不认为是什么大事,真要有人对这小子出手,就不会跟告状的小屁孩一般了,一顿砸门大声嚷嚷。 宁远咧开嘴笑道,“桂姨,真有人想揍我,不然我会找你吗?” 少年上前一把挽住桂姨的胳膊,“走走走,桂姨,有人想对你外甥出手,你可要护着我。” 桂夫人扶额,轻声一叹。 老舟子道出了原因,“桂夫人,我师父他…来了桂花岛,说要找宁远说说话。” 原来如此,桂夫人一下反应过来,拍了拍宁远的头道,“走吧,有我在那泼皮不敢拿你怎么样。” 两人遂一道往桂花岛渡口走去,老舟子跟在身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内心悚然。 这小子什么情况?难道认识师父他老人家?他不是从剑气长城来的吗? 既然能第一时间找桂夫人当护身符,说明是知道师父与桂夫人之间的关系的,老舟子跟在身后,捋着胡子思索。 这小子不是第一次来浩然天下?或者有人与他说过?老舟子想不通,摇了摇头跟在后面。 一路出了桂宫大门,三人来到渡口处,一叶扁舟落入视线内。 上面站着一个神色木讷的中年舟子,手上抓着一根竹篙,头上戴着一顶斗笠。 桂花岛依旧航行于海面,这中年舟子的小船也保持着一样的速度,可见修为不低。 宁远挽着桂姨的手,那舟子自然看见了,顿时神色大怒,抓着竹篙的臂膀都青筋暴起,可不待他说话,桂夫人先行开口,竟是疾言厉色。 “你跑来做什么?赶紧走,你那破船离我桂花岛远一点!” 原本还对宁远怒目相向的中年舟子顿时萎了,心爱的女子与别人‘肌肤相亲’就算了,桂夫人一开口就这么凶他,当场就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嘛呢嘛呢,我上次来都是好几年前了,不就是上次喝醉了偷偷抱了那棵桂树嘛,都这么久了,夫人还要与我生气?” 汉子急得直跺脚,“浩然天下谁不知道我老实憨厚,就连我先生都夸我别的优点没有,但一直本本分分。” 桂夫人冷笑,一挥手,手中就出现一截桂枝,直接就是要出手赶人的架势,“呵,这点你说的没错,你也只剩下老实了!” “就连那次喝酒抱桂树都是别人教你的!难怪你先生不愿意收你做弟子!” 这话一出口,丝毫不留情面,中年舟子却不敢作答,一个大老爷们颓然的坐在船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没法活了!真没法活了!这日子连一天的盼头都没有了!” 老舟子看着自己师父这一副泼皮样子,突然感觉眼睛疼,甚至自己脸上都有些火辣辣的,忙扭过头去不愿再看。 桂夫人冷声,“滚蛋!” 随后拍了拍宁远的手,轻声道,“走吧,不用搭理他,有我在,他不敢拿你怎么样。” 但宁远此行可不是来看看的,他抽出挽住桂姨的手,说道,“姨,老前辈是来找我的,身为晚辈,我去跟他唠几句。” 桂姨脸上有些迟疑,宁远现在是范家客卿,背景又极大,最好是不能让他出事,鬼知道这个泼皮会不会因为桐叶宗一事而对他出手。 宁远则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后几个纵身稳稳站在小船上。 “老前辈,可是有话要与我说?晚辈洗耳恭听。” 见宁远到来,中年舟子立马起身,收敛神色后,轻轻跺脚,一瞬间,汉子就以惊世骇俗的神通布置了一座小天地,囊括两人。 不仅于此,汉子手中竹篙猛然杵地,再开第二座小天地,覆盖整座桂花岛! 宁远眼睛一眯,看来眼前这个顾清崧,在陆沉那儿学到了不少本事啊,竟能随意就搭建两座小天地。 中年舟子,本名顾清崧,道号仙槎,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玉璞境修为,道法极高。 陆沉早年离开内陆,乘坐小舟游历海外,顾清崧就是给他撑船的老舟子,这船一划就划了数百年。 小天地隔绝,桂花岛那边,桂夫人也无法探查这叶扁舟的情况,仙槎已经换了一副神色,眼睛紧盯着宁远。 “从哪来的?为何要对桐叶宗那几人下手?还将祸事牵引给桂花岛?如实说来!” 说话间,仙槎还故意释放了境界气息,欲要压迫宁远,但宁远可不随他愿,剑意全数宣泄而出,硬生生阻隔了这玉璞境的威压。 宁远淡淡而笑,“前辈,仅靠威压,十一境还做不到让我弯腰。” “我既然做了此事,还敢独自登上你这小船,自然有我的用意。” “前辈,要是你打算以后一辈子上不了桂花岛,大可对我出手。” 少年脸上露出一丝邪气,语气不快不慢。 “但是我一死,后续之事可就无法预知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保证,你能为了桂花岛降罪于我,那剑气长城就会为了我剑落南海。” “我即刻身死,桂花岛即刻湮灭,世间也不会再有顾清崧。” 仙槎眯起眼,“你在威胁我?” 随后又猛然一惊,“你怎知我姓名!?” 宁远耸耸肩,两手一摊,“不是你先逼迫我的吗?白玉京之人,就喜欢干这种下作手段?” “前辈名讳响彻浩然天下,小子我知道也很正常。” 仙槎拍了拍手,境界威压瞬间收起,他看着宁远一字一句道,“那你说说看,是何用意?” 宁远微笑,“若是后续桐叶宗找上门来,这口大锅就扣在前辈身上。” 中年舟子嘴角一抽,宁远赶忙补了一句,“前辈背锅,晚辈就相助你再登桂花岛。” 追求桂夫人数百年、爱而不得的中年舟子顿时一瞪眼,“此话当真?” 少年点点头,“当真。” “你也看见了,桂姨对我极好,因为我是她的外甥。” “有我这个军师在,让你登上桂花岛算什么?就是让你天天住在桂姨的隔壁,都不是难事。” 这几句话一出口,直接就给中年舟子听懵了,挠了挠头道,“真能如此?” 但宁远开起了条件,“你给我、给桂姨背锅,我就想办法让你登上桂花岛。” “至于住在桂姨隔壁,还得再做商量。” 老舟子搓了搓手,喜笑颜开。 “一言为定!” 宁远扭头看向海面,明日就到蛟龙沟,再之后桂花岛就要进入浩然东海。 他突然觉着,自己是不是有点不太善了,一直都在忽悠人。 随后摇摇头,轻声念道:“管他呢,大不了到时候让齐先生多打我几板子。” 第53章 顾清崧 仙槎收了两座小天地,宁远正要回桂花岛,前者一把拉住了他,一脸猴急。 “小子,你这就走了?我呢?我跟着你上去吗?” 宁远不耐烦的摆摆手道,“难道我直接带你上岛?这样的话,我姨最多也只是骂我几句,可你不就完了?” 宁远一脸的神色鄙夷,“我总要想办法跟桂姨说道说道啊。” “你还真想一辈子上不了桂花岛啊?” 仙槎赶忙松开宁远,换作一副和蔼之色,“那我接下来就跟在桂花岛后面,等你的消息了。” “最好快些!莫要让我久等啊!” 宁远不再理会他,一个纵掠回到岛上。 桂姨一直站在原处等待,宁远一上岸马上又变作一副笑脸,再次挽住桂姨的一条胳膊,憨笑道,“姨!” 桂夫人扶额,轻轻摇了摇头,自己是根本看不透这个少年。 不久前才暴起杀人,一人一剑把那桐叶宗七人杀了个灰飞烟灭,当时这小子身上的杀意强烈的无以复加,任谁看了都会头皮发麻。 可就是这么一个少年,现在却跟个孩子一样一口一个姨,叫的比自己手下的桂花小娘都要甜。 桂夫人觉着,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会不会脑子有问题。 或者说…宁小子就是装出来的。 可桂姨又不太相信这个猜想,十三岁而已,哪来这么好的演技?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信,这小子现在算是半个范家的人了,还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两人一道往山上走去,渡口的中年舟子只能眼巴巴的望着,心里急得不行。 桂姨时不时偏过脑袋看一眼身旁的少年,欲言又止,宁远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抱紧了桂姨的胳膊,鼻子偶尔嗅一嗅。 宁远觉着,桂夫人好香…… 倒不是他有什么邪念,香就是香,仅此而已。 因为桂树本来就香,这种香气在山巅那棵祖宗桂树下也闻得到,有清静养神的功效。 想到此处,宁远朝身旁的桂姨问道,“姨,以后我练剑的时候,能不能去山巅那里?” 桂姨挑了挑眉,并未拒绝,“可以是可以,但你小子注意点你那剑气,别把我的桂枝给削了。” …… 回了桂脉小院,宁远没有修炼,让桂枝搬了张躺椅舒服的躺了上去,心头开始盘算起来。 关于顾清崧的一些事,也在盘算怎么忽悠他。 顾清崧虽说有玉璞境的修为,整整比桂夫人高了两个大境界,但却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上次就被人怂恿,偷摸上岛抱了一棵桂树,结果桂夫人就差点跟他拼命,还不准他以后踏上桂花岛一步,数年时间过去,也只是时不时的来见一面。 宁远记得不错的话,这个顾清崧的实力可以比肩仙人境修士,他原本就是被人打的跌境回了玉璞,外加神通道法来自于掌教陆沉,真实战力绝对不止十一境。 顾清崧的名号响彻浩然天下,但并不是因为实力,而是因为嘴臭。 打架没有赢过,吵架没有输过,小嘴一张,那就是满嘴芬芳。 他有一套自悟出来的道理,能分清楚一个粗糙的是非,简单一点来说,那就是骂的对。 这老家伙招惹的人可不少,基本还都是那些山巅大修士,低的玉璞,高的十四境,能活到现在也是个奇迹了。 打架的本事不高,跑路的速度震古烁今,据说他曾不止一次在飞升境修士的追杀下脱身,命似万年老龟。 给陆沉撑了三百年的船,陆沉还是没找到心安之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浩然陆沉,最终选择在北海飞升。 这个青冥天下白玉京的三掌教,出身在浩然,拜师之后才去的青冥天下。 陆沉并未带上顾清崧,只拿他当一个不记名弟子,之后中年舟子就上了岸,回了三百年前的家乡,却发现当年的家乡早就变了模样,数百年光阴,家国山河再没有当初的一丝痕迹。 在这之后,老舟子就重新拿起了竹篙,再次出海寻访陆沉。年复一年在海上飘荡的老舟子,是真的想要去青冥天下,找那陆沉修一个大道。 这最后呢,也就是在海上遇到了桂夫人,老舟子可谓是一眼万年,即使他从没见过桂夫人的真正容貌。 只是这份喜欢,桂夫人从没有回应过。 人生苦闷,当不成陆沉的弟子,得不到桂夫人的喜欢。 宁远掐着眉心,思索该如何忽悠他,最简单的办法,自然是拿桂夫人说事,但他并不知道该怎么说动桂姨,倘若桂姨就是不肯,那就没法子了。 第二个自然是陆沉,如今是一月,不出所料的话,现在的陆沉已经到了骊珠洞天,当起了算命先生。 顾清崧既然没去,就说明不知晓此事,如若不然肯定会追随而去。 但这样有一个极不稳定的因素,宁远要是告知给了顾清崧他师父的下落,等他在骊珠洞天与陆沉见面之后,那陆沉肯定会找到自己头上。 陆沉这厮,宁远虽然不怎么讨厌,但还是不想被他盯上,这个整天懒懒散散的十四境大修士,最喜欢算计人了。 自己跟他比,不仅是修为上的差距,脑子肯定也不如他,宁远有自知之明。 但其实还有第三个,宁远什么都不用做,以顾清崧对桂姨的喜欢,在得知桂花岛得罪了桐叶宗之后,也会一直守着她的。 这老家伙就是个痴情的种,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这样的话,宁远就捞不到一点好处了。 这才是他头疼的,宁远不是陈平安,喜欢跟人讲道理。他也可以跟人讲道理,但不会时时刻刻讲道理。 宁远更喜欢拿剑架在别人脖子上,再跟人讲道理。 夜色来临时,少年再次出门,来到桂花岛渡口。 顾清崧依旧在此没有离去,这老家伙连坐都不坐,就杵在船上,手拿竹篙一动不动,见宁远一人赶来立即喜上眉梢。 “宁小子!可是与桂夫人说好了?” 中年舟子一脸猴急,“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登岛了?” 宁远没有去他船上,蹲在了岸边,双手笼袖看着他,直给顾清崧看的发毛。 中年舟子不知道出了啥事,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宁小子,你说话啊,看你这神色,莫不是在桂夫人那边吃瘪了?” 第54章 算计 夜色如水,渡口这边光线灰暗,少年蹲在岸边笼着双袖,也不说话,跟个鬼一样。 顾清崧等的一阵着急,“宁远,你莫不是在耍我?” 沉默半晌,宁远伸出两根手指,方才缓缓开口,“顾铁头,想要登岛,我给你两个选择。” 这小鬼终于不当哑巴了,顾清崧松下一口气,赶忙道,“你说就是,别说什么选择,就是要我两个都答应也不是什么问题!” “听我说完再答应。”宁远摇摇头,以聚音成线传音给他,“第一个,你此行就跟着桂花岛一路去往老龙城,到时候你直接找上范家,索要一个供奉的位置。” “往后范家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时间长了,自然有登岛的机会。” 顾清崧想打岔,宁远摆手示意他闭嘴,“这第一件我请示过桂姨了,这也是她给你的一次机会。” “第二个,是我单方面给你想的办法,不需要等多久,甚至只需一天时间,就能让桂姨对你的印象改观。” 顾清崧脱口而出,“我选第二个!” 宁远诡异的笑了笑,缓缓道,“确定?” 中年舟子斩钉截铁,“确定!” 宁远朝着海面屈指一弹,一道三寸剑气没入其中,水中明月被断为两半,“明日桂花岛进入蛟龙沟一带,会被数百上千的恶蛟包围,有性命之虞。” 少年拍了拍手,“顾铁头,没别的,你就负责保驾护航就行。” 但顾清崧却紧皱起了眉头,“你怎么知道明天蛟龙沟会拦阻桂花岛?” “莫不是……” 宁远点了点头,面色平静道,“我当然不知道,但可以做点什么。” 顾清崧瞳孔一缩,许是想到了什么,眼神紧盯着宁远,只等他接下来的话。 “顾铁头,你身上是不是有龙王篓,把这东西给我,我来引蛟出海,你负责杀,怎么样?” 少年指尖捻着一缕剑气,看似漫不经心说道。 顾清崧却是如遭雷击。 宁远笑着继续说道,“此法虽然不妥,但定然是最快让桂姨对你改观的办法了。” “你先别急着拒绝,你想啊,办法是我想的,引蛟龙出海是我干的,跟你没关系啊。” “你杀了蛟,保全了桂花岛,岂不美哉?” 顾清崧死皱眉头,沉思半晌后才开口,“但要是被桂夫人发现,此举是我们合谋,怕是我真要一辈子上不了桂花岛了。” “不行……绝对不行!” “老子我虽然没读过几本圣贤书,但这种鸟事我绝对不会干!宁远,你这是什么蛇蝎心肠!?” 说到此处,顾清崧看向宁远的神色竟是极为不善。眼前这个小子心肠如此歹毒,有他陪在桂夫人身边,往后指不定如何坑人。 中年舟子憨是憨,但有自己的一套辨是非的道理,眼下不仅没有被宁远说动,竟是反过来敌视宁远了。 “怎么,觉得我在桂姨身边是个祸害,想要把我做掉?”宁远冷笑。 但他既然敢出这种主意,自有他的一套说辞。 顾清崧只听得他缓缓道来。 “顾铁头,难怪陆沉不收你做弟子,你脑子能不能别这么笨?” 顾清崧一脸黑线,但还是忍住没有发作,继续听他往下说。 “主谋在我,引蛟在我,罪孽在我,你只负责除蛟,全部功德都在你身,你在担心什么?” “而且,蛟龙沟的数万只水蛟,因为缺乏规矩约束,每次去往临近大洲施云布雨,都会造成滔天洪水,一次便能带走数十万凡夫百姓的性命。” “你我都属人族,杀妖算不得罪孽。” “甚至是造福后世的大功!” 宁远循循善诱,这一点他倒不是乱编的,他心里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登天之战前,远古天庭内各司其职,有雨师敕封手下四大龙王,勒令天下水裔,不管是真龙也好蛟龙也罢,都得领了法旨才能做那降雨之事。 如若违逆,必受天条惩戒,拘押金身至神台,受万雷焚躯之痛。 但自从人族登天之后,自然就没有了正统水部大神的管辖,没了规矩,世间的蛟龙之属那可就放飞自我了,因此每年都会造成无数大灾。 宁远依旧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如此来看,是不是觉得此举甚妙?” “顾铁头,说你笨你还不乐意?” “你觉着我歹毒,是因为你只看到了第一层,而我一开始想的,就是除去这些恶蛟,老子在第五层!” “我宁远跟你一样,没读过圣贤书,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是个人,自然要为人族考虑。” “我还是剑气长城的人族剑修,那座抵御蛮荒天下一万年的绝境长城!” 少年口沫四溅,顾铁头脑瓜子都感觉要爆了,额头都渗出了冷汗出来。 “这件事里面唯一不算好的点,就是我算计了桂姨,但那又怎样?” 宁远五指探出,指发剑气簌簌作响,将海中明月绞烂,“有些事,注定无法做到圆满。” 宁远没再说话,顾清崧也坐在船上,低头苦思。 越想就觉得这小子说的有道理,极为有理。 他来自剑气长城,敌对天下妖族也正常,更别说那蛟龙沟的水蛟,虽说是出于本能去做,但确实是造成了许多大灾。 想到后来,顾清崧一咬牙,问出了最后一个担心的事,“宁远,要是桂夫人发现了怎么办?” “倘若那样的话,桂夫人就会知道是我们两个合谋算计她的,恐怕我真的要一辈子漂泊四海了。” 少年双手从袖中抽出,站起身,脸上笑意更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他耸了耸肩,随口来了一句,“顾铁头,你要知道,谎言不会伤人。” …… 宁远摘下腰间酒葫芦,小口小口的喝着黄粱酒,慢悠悠的朝桂脉小院走去。 此事已经大功告成,只等明日桂花岛进入蛟龙沟地界。 “到时候老子也乘舟渡海,体会一下斩龙人的快意,有蛟龙处斩蛟龙。” 宁远少说了半句给顾清崧听,算计了他一手,也在以后,伏线千里落在了别处。 真相才是快刀啊。 第55章 深夜畅饮 宁远走到半道换了个方向,去了桂花岛山巅处,有了桂姨的点头答应,他鬼鬼祟祟到了之后,竟是直接爬到了祖宗桂树的高枝上,举目远眺。 此处观天外星河,其实与桂脉小院屋顶上没什么区别,只是视线更远,整座桂花岛一览无遗。 听桂姨所说,因为此前桐叶宗一事,桂花岛加快了速度,预计能在临近二月的时候到达老龙城。 宁远对此喜闻乐见,早一点到,就早一点去见识见识骊珠洞天,若是太晚了,怕是难以见到那位先生一面。 对于这位齐先生,宁远不单单只是想见一面,凭心而论,他更想救下他。 这样的一位先生,不应该就这么早早死了。 宁远坐在枝杈上晃荡着双脚,时不时摘下葫芦来一口黄粱酒,略有醉意。 本来他是不怎么爱喝酒的,要怪就怪这黄粱酒滋味太好,只需一口就能让人食髓知味,到如今已经喝光了两坛,第三坛也过半了。 这酒是好东西,整整九坛足以让宁远到达元婴境,只是他暂时还不想那样做,一直都在压制破境,只等某日的心念一动,水到渠成。 十一境之前,修士突破是没有特别大的瓶颈的,也就没有心魔这一说,理论上来说,只要资源足够,外加资质不算太差,都能成就个元婴地仙。 但依靠宝物提升的境界都是徒有虚表,跟纸糊的差不太多,底子、根基太差,真实战力也高不到哪里去,况且这种宝物也不可多得。 宁远自然不会这么做,突破境界讲究的是个水到渠成,除非是在一些生死关头,才会强行临阵破境。 至于他的武夫境界,现在是五境,前五境的最强都与他无关,但是后面还是要争一争的,不说境境最强,也要拿一两个再说。 深夜时分,桂花岛上行走的乘客寥寥无几,上千盏琉璃灯悬挂在一株株桂树上,将整座桂花岛点亮,在漆黑一片的海上行走。 宁远跳下枝杈,坐在石椅上,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只鱼篓,细细端详。 鱼篓并不算大,模样更是普普通通,看起来像是用芦苇编织而成,跟寻常渔夫的鱼篓一般无二。 但这可是龙王篓,是此前顾清崧交给他的,明日用来抓捕蛟龙所用。 宁远拿着看了半天,颇为稀奇,虽然他知道这东西对付天下水裔极为厉害,但毕竟也是第一次见。 据顾清崧所说,手上的这只龙王篓,只需修士炼化之后,将其灌输真气投入大江之中,就能抓获蛟龙。 不仅仅是蛟龙,任何水裔都惧怕这东西,顾清崧给的这只龙王篓,元婴境蛟龙以下,一旦落入其中,根本无法挣脱。 而就算是元婴蛟龙,若是不慎被拘押其中,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极为厉害。 龙王篓是上古蜀国最强宗门耗费无数年的心血制作而成,一代代改良精进之下,威力可想而知,对付的就是水族,传说中有那龙王篓老祖宗,可拘杀飞升境真龙! 当然,宁远手上的这只做不到,不过也足够了。 宁远抬头看了看,却并不是看那满天星河,而是望着头顶的祖宗桂枝。 祖宗桂树就是桂姨,自己在桂树下的所作所为,其实都被桂姨看在了眼里。 不过宁远也没打算瞒着她,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跟顾清崧合起伙来骗桂姨。 相反,他要做的,是和桂姨一块忽悠顾清崧。 “姨,还要多久到蛟龙沟啊?” 宁远朝头顶的桂枝喊道。 身旁气流涌动,桂夫人现身在此。 宁远扭过头,瞳孔瞬间放大,“桂姨,你…你怎么不遮掩面容了啊?” 桂夫人没再遮掩自己容貌,大大方方的现身在宁远身旁,她着一袭云裳仙衣,衣领不高不低,除了一抹雪白之外,还露出精致的锁骨,脑后别簪,赤足。 少年感觉自己鼻尖有点热热的,这谁顶得住啊? 他两世为人都还是个雏儿,同龄的小姑娘还好,还能扛得住,似桂夫人这种成熟类型的,真有点遭不住了。 看来月宫桂树的身份坐实了,寻常美人,即使容貌再如何惊艳都不会似桂夫人这般,带着一种独有的、说不太上来的气质。 桂夫人现真身,体外竟是还荡漾着一圈清辉,桂树花香伴随而来,宁远连忙用手抹了把鼻子,定了定心神。 原以为自己对于美色其实抵抗力十足,但其实只是没有见到更美的。 但宁远并不会认为自己就是个色胚,世间诱惑又何止千万,圣人都不敢说能做到全数视而不见。 毕竟有那么句话,君子论迹不论心。 桂夫人坐在宁远身旁,一直都在看少年的表现,此时忍不住笑了笑道,“你都是我外甥了,难道我还要对你防备着?” 桂姨伸手搭在宁远脑袋上揉了揉,道,“不错啊,这么小的年纪,定力就这么好了。” “你桂姨我活了这么多年,遇到似你这般定力的,还不过两手之数,为此,我才遮掩了面容,免得横生枝节。” 倒不是桂夫人对自己过于自信,这其实是事实,就好像与她齐名的三位夫人一样,名声响彻浩然天下,试问有几个男修士不想一亲芳泽? 宁远看了身旁的美人一眼,又转头看向远方,没有说话。 桂夫人视线一点点往下,看见少年紧紧握住腰间的一块玉牌,顿时知晓了大半,但她没打算放过宁远,伸手一把将少年抱在怀里,笑道,“远儿,心里头可是住进了一位姑娘?” 宁远想要挣脱,但是桂姨不让,总不好动用真气,再说了,动用也打不过桂姨,索性只好轻轻点了点头。 桂姨笑得更开心了,“跟我说说,是哪位姑娘?来自哪个大洲?亦或是剑气长城那边的小姑娘?” 说完,桂姨打算去取宁远腰间的玉牌,但少年眼疾手快,先一步装进了方寸物中。 虽然被桂姨搂着很舒服,但宁远还是不想就这么给她搂着,脑袋拱了拱桂夫人前衫处,后者脸一红,立马松开,带着一丝嗔怪的瞪了他一眼。 宁远瞥了眼桂姨那前衫饱满处,貌似之前没有这种规模吧? 随后脸色回归平静,将脚边的龙王篓拿在手上,嘴里说道,“桂姨,还有多久抵达蛟龙沟?” 桂夫人理好了衣衫,也开始谈起了正事,“这几日都在加快速度,这条航线我走了无数回,极为熟悉,约莫在天亮时分就能抵达蛟龙沟。” “天亮一到,你就可以动手了。” 桂姨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看向宁远道:“宁小子,桂姨可是跟着你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最后可莫要把我桂花岛都算进去啊。” “呵呵。”宁远笑了笑,手上一翻取出一坛未开封的黄粱酒,“桂姨,我要是跟你拍着胸脯保证,任谁来看都不会相信。” “走在路上,那就只管走在路上就好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用去管路的尽头是何种光景。” 少年抬手一招,桂脉小院上空闪过一抹流光,逆流飞剑回归本命窍穴。 宁远从方寸物中取出两只白瓷碗,这是在桂脉小院偷的,但其实也不算是偷的,因为桂脉小院现在本就是他的。 “桂姨,你卡在金丹境已经好些年了吧?” 少年举起酒碗,笑道,“桂夫人,与我一道,大道宽广矣。” “夫人破境之机,就在今日。” 胡诌完毕,少年一饮而下。 桂夫人紧随其后,黄粱是仙酿,亦是极烈之酒,一碗而已,桂姨双眼就略有朦胧,娇躯摇晃,更添风情。 两人都没用修为祛除酒意,待到后半夜,宁远还好,毕竟已经喝了很多次了,桂姨可就醉的快不省人事了,靠在少年肩头微眯着眼,吐气如兰。 少年任由她靠着,心头略有感悟,轻声开口。 “祝愿我们在抵达路的末端时,都不会后悔。” 话音落下,满树清辉,桂姨睁眼,元婴境成。 第56章 肩挑竹篙,饮酒剑仙 “桂姨,能否跟我说说,万年前的远古天庭,是个什么光景?” 桂枝下,桂夫人靠在他的肩头,因黄粱酒的缘故,宁远趁着桂姨醉眼朦胧之际,问出了一直想知道的事。 他只知道桂夫人是月宫桂树的转世之身,并不知道更多。 他想起前世那个世界的某个传说,两相结合去看,桂夫人就好比那月宫嫦娥。 嫦娥并不是一位仙女的名字,其实只是天庭的一种神仙职务,嫦娥也不止一位。 桂夫人在那个时候,是否也被称为嫦娥呢? 世间可还有其他的月宫桂树存活下来? 等不到回答,宁远轻轻扭头,桂夫人已经靠在自己肩头闭上美目,以这个角度,还能一观大半雪白。 少年哪里见过这等风光,体内一股热力升腾,连忙转过头不敢再看。 望着天边快要泛起的鱼肚白,他的思绪飘远。 事实上,类似桂夫人这种神灵的转世,四座天下都有不少,就拿宝瓶洲的骊珠洞天来说,有位铁匠的女儿,就是上古火神转世。 更是天庭五至高之一。 在那个时代,远古天庭是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利中心,除去那个天庭共主之外,四位至高神当属最高。 这位火神就是其一,管辖着所有的万物星辰,无限的辖境中有着数不清的神座行宫。 其中一座行宫位于荧惑之上,荧惑有侍者精通锻造技艺,能以荧惑为熔炉,撷取火精作为炭屑,再以光阴长河走火,手攥万古星辰为巨锤锤炼锻剑。 或许这就是这位火神转世之后,为何是个铁匠之女的缘故? 当然,不止于她,骊珠洞天还有两位,同属至高神行列,一位水神转世,一位持剑至高神。 这位持剑者,也是陈平安获得的最大机缘,单论这把老剑条,就是世间杀力最强的一把神剑。 再论持剑者,是天上天下剑道之源泉,无数年前,也正是她传人间剑术,才有后来的剑修存在。 要说这个,后世所有剑修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尊称一句祖师爷。 这样一想,陈平安虽然吃苦颇多,但起码在走出小镇之后,身后背景个个都是极为厉害的存在。 老剑条、文圣老爷子、几位师兄…… 宁远掐着手指,越数越心惊。 这跟浩然天下的太子爷有什么区别? 这背后哪一个,拎出来都是一方大佬。 他有点忧心忡忡,自己一个异类,到时候去了骊珠洞天,又会如何? 被算计估计没跑了,就是不知道下场会是怎样。 他自己所知道的,在他身后,最多最多,也就是一个老大剑仙,外加一个宁姚她哥的身份。 对比一下陈平安的背景,跟没有有什么区别? 老大剑仙注定会战死剑气长城,宁姚还没完全成长起来。 说明宁远没有吃软饭的资格,万事只能靠自己。 他有想过不去骊珠洞天,毕竟那里的老东西太多了,虽然自己能无视所有修士的掐算。 但恰恰就是这个隔绝天道的玩意,才会给他带来麻烦。 最后他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既然来了这,那就要去,早去晚去,注定都会去,没必要故意避开。 没死,那就好好走一遭,挂了,就当一场千古大梦。 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缕天光穿破云层,倾泻南海。 肩头一松,桂夫人睁眼,身上的云裳仙衣轻轻一震,酒意全无。 “宁小子,该动手了。” 说完,桂夫人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衫,翻手取出一截桂枝。 “这是我的本命物之一,算是一次性的玩意。” “将其置放于你的气府丹田,会给你一炷香的地仙修为,要是遇到打不过的就动用。” 宁远点点头,接过这截桂枝,“桂姨,你现在跻身元婴境,我使用这桂枝之后,是不是也是元婴修为?” 桂姨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只是刚刚突破,实力在元婴境内并不高,但是比金丹境还是强上许多的。” 闻言,没有多余废话,宁远站起身,剑意轻微一震驱散酒气,独自往桂花岛渡口走去。 抬手一招,桂脉小院的远游剑飞还入手。 这就是大炼的好处了,只需在一定的范围内,宁远就能与远游剑心生感应,念头一动,宝剑入手。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独自一人‘悄悄的’泛舟出海,随后捕杀蛟龙,惹来蛟龙沟的异动。 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在桂花岛被蛟龙包围之际,顾清崧会赶到此地,出手镇杀恶蛟。 最后的最后,顾铁头会被允许上岛,随桂花岛一起前往老龙城,成为范家的供奉客卿。 桂花岛有了庇护,范家有了玉璞境的客卿,至于顾铁头登上桂花岛后,能不能在桂夫人身上一亲芳泽,那就不关宁远什么事了。 反正宁远该办的事都办了,他也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一件能捕杀金丹境蛟龙的龙王篓。 最好是能抓获一两头血脉尚可的年幼蛟龙。 到时候在落魄山附近买下一座山头,也找人盖一间竹楼,修建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养一两头小蛟龙。 岂不美哉? 很快宁远来到山脚渡口,此处有不少的小舟,多是在桂花岛停留海上景点之时,让渡船乘客泛舟观景所用。 在桂夫人的授意下,桂花小娘桂枝早早等候在此,给他准备了一艘品秩最好的锁龙舟。 早年顾清崧担任桂花岛第一位老舟子的时候,就为桂花岛亲手制作了许多事物,这锁龙舟就是其中之一。 小舟船体纂刻有许多的符箓,其中有四个大字最为显眼,“做甚务甚”,这道符箓名为斩锁符,品秩不低。 顾清崧一身道法毕竟来自掌教陆沉,对于符箓一道也有大成之气象,其实也就是因为他,范家才能开辟出这条蛟龙沟的航道。 “蛟龙沟观景,宁少侠还是小心些,这些蛟龙不一定都老实。” “这些纸人纸马宁少侠收好,若是遇到蛟龙游曳而过,就抓起一把丢入水中,蛟龙很快就会散去。” 桂枝从口袋里抓出好几把‘薄纸’,提醒了一句。 “多谢桂枝姑娘。” 宁远接过,道谢之后,乘舟出海。 锁龙舟品秩极高,宁远手中竹篙轻轻一撑,就能远去数百丈。 不同于其他海域,蛟龙沟是一条海水清澈见底的沟壑,数千里的蛟龙沟海底,依稀可见盘踞着数不清的蛟龙之属。 色彩不一,大小不一,有的细如小蛇,有的粗如井口,据说在海底最深处,还蛰伏着真身长达千丈的上五境蛟龙。 但宁远可不管这些,锁龙舟远去数十里之后,头顶上空飞过十几头水蛟,气息萎靡,应该是刚从临近大洲施云布雨回来。 宁远没有第一时间出剑斩蛟,而是乘舟继续航行,那些疲龙也看见了宁远,不过却是视而不见,一一钻入蛟龙沟。 他图谋的,是抓获年幼的小蛟龙,现在出剑斩蛟,就会引来蛟龙沟异动,到时候还抓个屁。 每当有成年蛟龙游曳经过,宁远就会洒落一把桂枝给的纸人纸马,在远去桂花岛百里之后,宁远终于见到了一头在海面嬉戏的年幼蛟龙。 这幼蛟不过手臂粗细,索幸宁远目力极好,隔着千米远都瞧见了它,他像是一个出海捕鱼的渔夫,不发一丁点声息,待到距离不足百丈远近,袖口立即飞出一只龙王篓。 那龙王篓极速飞往幼蛟头顶,顷刻间扩大百倍,不过眨眼之间就将其收入其中,这龙王篓甚至还汲取了万吨海水! 随后龙王篓去而复还,这件捕蛟法宝缩小成袖珍模样,被宁远收入咫尺物中。 也就在此时,海底某处有头巨蛟苏醒睁眼。 宁远不再逗留,竹篙甩的飞起,锁龙舟如那离弦之箭直去桂花岛! “胆敢在我蛟龙沟行捕杀之事,好大的胆子!” 身后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这话一落下,宁远脚底的海面就在疯狂震动! 但宁远充耳不闻,摘下腰间葫芦喝上一口,竹篙轻点船底‘做甚务甚’四字敕令,锁龙舟一瞬远去千百丈。 一叶扁舟,急速前行。 肩挑竹篙,饮酒剑仙。 第57章 蛟龙异动 海面剧震,宁远不敢托大,竹篙连点船底‘做甚务甚’四字敕令,速度宛若虹光,眨眼间就要重回桂花岛。 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斗笠,没有选择在来时的渡口登岛,反而在桂花岛的另一边,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一步上岛。 顺手将竹篙与锁龙舟收入了咫尺物中。 不要白不要。 桂姨已经在此处等待,宁远来到她身旁,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海面。 “桂姨,这头老蛟,什么道行?” 桂姨面色凝重道:“这头老蛟修炼千年,桂花岛来往蛟龙沟,我与它虽然没有任何交集,但都知对方的存在。” “是个元婴境,但……又好像不是,该不会让它跻身了玉璞境吧?” 宁远摇摇头道:“玉璞不够,桂姨,这蛟龙沟底下,有多少上五境蛟龙?可有飞升之境?” 现在一切都按照计划中进行,宁远唯一不清楚的是,这蛟龙沟内是否有十三境蛟龙。 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十三之境,怎么都化龙了。 倘若只是仙人,顾清崧肯定能应付过来。 即使顾铁头只是玉璞,但论打架能力并不惧仙人。 虽说在浩然天下,都说他骂架没输过,打架没赢过,可要知道的一点是,这货惹的人里,基本最低都是飞升境修士,十四境都有不少。 唯一可能出现变故的,就是飞升蛟龙。 不过昨日顾清崧与他说明了一点,若是有飞升境现身,他也有八成把握带着桂花岛遁走。 桂姨双眼陡然射出精光,好似在与海底的那头老蛟对视,檀口轻开,与宁远说道:“偌大的蛟龙沟里,不缺玉璞境,连十二境蛟龙都有两三只,至于飞升,暂且不知。” 说到这,桂夫人屈起手指往身旁少年脑袋上敲了两下,“反正如今都是这样了,我很好奇的是,现在这个局面,是否在你当初登上桂花岛之时,就已经算好了的?” 宁远咧开嘴,露出雪白牙齿,破天荒有些不好意思道:“桂姨,这你就高看我了,我又不是什么棋坛国手,哪能算到这个地步。” 两人说话间,有人御空赶来,是那金丹境老舟子。 老舟子一脸焦急,看了一眼宁远之后,直接与桂夫人开口道:“桂夫人,有人私自捕杀蛟龙,欲要陷害我桂花岛!” 宁远没说话,把自己当成局外人,桂姨则换上了一副怒容道:“可有抓住此人?这人捕杀蛟龙之后,是否再登桂花岛?” 老舟子一脸苦涩,“据说有准备出海游玩的乘客瞥见了那人,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乘坐的还是我们桂花岛的锁龙舟。” “我也不清楚这贼人有没有回岛,要是回了桂花岛,我又没在渡口处见到那艘锁龙舟。” “桂夫人,这是明摆着的陷害桂花岛,你可知此人是谁?难道是桐叶宗?除了杜俨七人之外,岛上还有桐叶宗之人?” 桂姨摇头道:“暂时还不好说,那日桐叶宗之事,我遮蔽了桂花岛乘客的感知,除非元婴境以上的修士,不然难以知晓。” 而也就在这时,桂花岛方圆十里的海面猛然下沉上百丈,海底隐隐约约有着无数的蛟龙之属游曳,有的已经从海面御空而出! 桂姨神色一凛道,“那头老蛟已经现身,我去与它交涉,你通知渡船所有人,不可擅自御空离去,所有出海的小舟立即返回。” 话音落下,桂姨扭头看了宁远一眼,随后一步跨出,身形飘向渡口处的高空,在她面前不远,一位金袍老者悬空而立。 桂姨一走,老舟子立即放声大喊:“所有出海小舟立即靠岸,桂花岛禁止一切御空,否则就会被视为挑衅蛟龙沟!” 说完,老舟子还当场示范了一下,他随手取出一把寻常长剑,右臂一挥,长剑快若奔马直去桂花岛之外,只是不过三个呼吸之后,就被一只金色爪子拍成齑粉。 但总有傻蛋不信邪,有人御剑欲要逃离,有人取出一座小型飞舟,但最终下场都是被金色爪子当场捏爆。 从十里方圆的海面陡然下沉,渡船上千名乘客还没反应过来之际,潜藏在这条沟壑的成百上千条蛟龙就纷纷浮出海面,直接将整座桂花岛包围了起来。 这些大大小小的水蛟充斥桂花岛四周,几乎是围的水泄不通,无数杀意牢牢锁定桂花岛! 而不知为何,宁远身后背着的远游剑,却在这一刻开始颤鸣! 宁远意动,好似想到了什么。 远游虽说是一把半仙兵,但本不应该出现这种动静。 这是一把‘全新’的宝剑,宁远也未曾用它征战过剑气长城以南,认真来说,远游剑只杀过十一人。 倒悬山的许念大天君,三位道门高真,还有杜俨一行七人。 数量太少,这把剑也没有沾染什么煞气,更别说敌视蛟龙之属了。 宁远能想到的唯一原因,可能就是斩龙剑匣。 剑匣由斩龙台铸造,这斩龙台又是昔日远古天庭的行刑台,多是用来处决山泽精怪,连真龙都斩首了不知多少。 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远游剑在斩龙剑匣内温养久了,自然而然也会被影响? 那岂不是说,只要时间足够,远游剑能成为一把克制天下妖族的神兵? 没有多想,宁远神念一动,逆流出现在脚下,御剑赶赴桂花岛渡口。 “舟子前辈,大敌当前,小子我虽然境界不够,但只要桂花岛与蛟龙沟成了不死不休之局面,我的剑必会落在这片海面。” 老舟子看着宁远离去,神色莫名,这样一看,这个少年也不是那么的讨人厌。 要是他知道眼下的‘必死’局面就是他弄出来的,不知会作何感想。 宁远来到渡口,头上的斗笠早就摘下,黑衣负剑,直勾勾的看着那金袍老者。 桂姨此时正在与它交涉,似乎双方的交谈并不怎么顺利,桂姨压抑着胸口的怒气,让自己尽量保持着沉稳,与老蛟缓缓道: “所以以你的意思,这件事就没有任何的回旋余地?” “范家早年就与你们蛟龙沟商议了一系列规矩,这么多年来,仅是帮你们拖回没能返回的蛟龙尸体就多达数百条。” “更别说每当我桂花岛经过蛟龙沟之际,都会往海底撒落大量的香火折纸,作为礼敬行云布雨的贡品,上千年来从未出过一次错!” 金袍老者与其说是金袍,不如说是身披一件金甲鳞衣,一看就是品秩极高的本命之物,宁远看的一阵眼馋。 老蛟目前化作人身,也有一丈之高,形同巨人,一双眸子透着威严,周身散发不小的龙压,看向桂姨的神色冷漠至极。 “桂夫人,你自己也说了,规矩就是规矩,既然犯了规矩,那就要做好被惩处的准备。” “儒家圣人给我水蛟一族制定一系列规矩,我们不敢说数千年来一直遵守,但每次犯了规矩,无一例外都会被圣人降罪。” “怎么,到如今尔等犯了规矩,就想要我网开一面?” “凭什么?” 第58章 规矩、剑气 海面下沉,如同一只巨大的碧蓝大碗,桂花岛深陷其中,动弹不得。 又有上千只蛟龙游曳半空,只等金袍老者一声令下,就会群起而攻之,将所有乘客吞入腹中。 一条条水蛟眼神饥渴,因为圣人的规矩存在,大多数水蛟都没吃过人,行云布雨引发洪水淹死的倒是不少。 这将是一场久违的盛宴! 桂花岛上,形势极为不容乐观,早在之前桂姨就撑起了小天地,覆盖整座桂花岛,但她并未施加隔绝禁制,所有乘客都已知晓,桂花岛被蛟龙沟围杀在即。 桂夫人小天地一起,桂花岛大半修士的低语落入她的耳中,杂乱不堪。 有的已经开始埋怨桂花岛,说岛上管事没有好好筛选乘客里的贼人宵小,从而酿成这桩祸事。 有的茫然无措,惊惧的看着半空的一头头巨大蛟龙。 还有的则是打起了小算盘,想着以自己的实力和底牌,能否活到最后,并且捞取一笔神仙之物。 渡船千余乘客,哪怕仅有不到半数的练气士,随便摸几件都是一笔天大的财富了。 更别说要是足够幸运,说不定还能窃取桂花岛的库藏,那更是不下于一个小型家族的财物。 天降横祸,人心也在这一刻暴露本性。 金袍老者双手负后显得胸有成竹,冷笑道:“桂夫人,你说有人陷害你桂花岛,老夫也不是瞎子,自然能知晓。 可规矩就是规矩,是你桂夫人识人不明,才让人捕杀幼蛟坏了规矩,那就要承受带来的后果。” 老蛟说到此处,脸上又出现一抹玩味,它看向桂夫人的眼中带着诸多渴望。 这眼神,既像当初杜俨看桂姨的淫邪目光,又像是……看见了美食一般。 “这样吧,老夫可以放过渡船上的所有人,但桂夫人得留下,与我……” 后面的宁远没听见,这老畜生改为了传音。 不过他猜测是要桂夫人做它道侣。 自古有龙性本淫一说,并且还不挑剔,哪怕不是同族,只要是雌性都可。 桂夫人听完之后,依旧面色平静,最后问道:“真没有回旋余地了?” 老蛟大笑道:“桂夫人,方法我已经告诉你了,只要你留下,所有人都不会死,这是你、我还有桂花岛所有乘客最好的选择!” “桂夫人,你知道吗,这千年来,每当你桂花岛经过我蛟龙沟上空,我都要极力忍耐,眼睁睁看着你一次次往返,就为了守那狗屁规矩!” “你放心,只要你留下做我道侣,我绝对舍不得吃了你,老夫恪守规矩千年,定然遵守诺言。” 好嘛,刚刚还传音,现在直接不装了。 宁远之前御剑来到渡口,老蛟其实也发现了他,只是并不确定他是不是那个捕杀幼蛟之人。 以它元婴境的修为,看不透之前斗笠下的宁远,外加锁龙舟的斩锁符屏蔽,只是感觉有些熟悉。 而且就算是知道了,老蛟其实也不在意。 一头幼蛟而已,死了就死了。 所以老蛟直到现在,都没有问一句捕杀幼蛟之人的下落,对它来说没有必要。 宁远所求是一只龙王篓,一条幼蛟,目前他得到了。 桂花岛所求是一个上五境修士的庇护,外加靠上宁远身后的剑气长城,如今虽然两个都没达成,但好歹有望做成一半。 而老蛟呢?所求之物则是桂夫人,以它的阅历,岂会不知桂夫人的身份? 娶一位貌若天仙的神灵转世,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逆天机缘? 即使退一万步说,与桂夫人结为道侣之后没有预想的天大好处,老蛟也可以直接吃了她,神灵之身,怎么都是大补之物! 至于将渡船乘客全部吞食,对它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以它元婴巅峰的境界来说,吃这些修为低微的修士,弄不好还会闹肚子。 而渡船上的诸多乘客,则都是在求那一线生机。 众生皆有所求,没有任何例外。 谁会没有半点欲望呢?傻子都知道饿了要吃饭呢。 宁远想起一事,往后的某一段时间里,陈平安同样会途经这条蛟龙沟,桂花岛也被人算计,遭遇一头堪比玉璞境的老蛟阻拦。 就是不知,那头老蛟与眼前这头,是不是同一条。 不过有一点极为相似,宁远成了那个所谓的‘算计’之人。 他成了捕杀幼蛟的罪魁祸首。 如果是同一条,那在无形之中,宁远就已经篡改了某些事件轨迹。 不过他不以为意,早在自己以仙剑天真配合老大剑仙的绝世剑意劈开倒悬山开始,就已经更改了许多事。 而也是自那以后,宁远的心境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不再是一个界外之魂,一颗漂泊道心也终于落地。 在那一刻,少年好似真真正正、完完整整,第一次踏足此方世界。 少年叫宁远,是剑气长城宁家的长子,是宁姚的兄长,不再是什么异类。 不知不觉间,远游已经被其紧握在手,黑衣白发的少年轻弹剑身,剑意倾泻而出。 老蛟视线瞬间落在渡口处的宁远身上,那少年手中的长剑,竟是让它感到一丝忌惮! “桂姨,何须与这老畜生过多言语,它的规矩?狗屁不是!” 话音落下,宁远持剑横扫一处,剑气惊鸿而起,将半空中数头游曳蛟龙一分为二。 桂夫人眼皮子一颤,这臭小子的杀意如此炽烈,好像又成了当初那个剑杀七人的魔头。 “小子岂敢!” 老蛟当即坐不住了,对于手下蛟龙的死它倒是不在意,但宁远当着它的面杀,可就丢不起这个脸了。 金袍老者手掌探出作爪状,朝着宁远凌空一记落下,一道百丈长宽的爪子就迅猛而至,威势远超金丹,后者脊背发寒,死亡气息笼罩。 但桂姨不会放任不管,她如今也是元婴境,但毕竟是刚刚跻身,面对这老蛟也有极大的压力。 其双手结印,桂夫人身后凭空显化一株三丈桂树,桂树晶莹若琉璃,桂枝摇晃,清辉洒落,衬托的桂夫人更如天外神女。 一连三掌落下,才将老蛟这爪子打散,后者顿时大怒道:“桂夫人,此子杀我族类,你敢拦我?” 不等桂夫人回它,宁远先一步开了口:“呵呵,老畜生,待会老子再来斩你!” 随后脚下逆流剑尖调转,转瞬直去高空云层,不过数息之后,那云层上就有数道雪白剑光来去纵横,十几条蛟龙坠落,个个身首异处! “好似自从遇见了他,我桂花岛就被迫跟着他走上了另一条路,没有回头可言。” 桂夫人望着云层上的雪白剑光,喃喃自语。 她许多年前,远在那万年之前,就是安分守己,守着那些刻板规矩年复一年。 哪怕是天庭不复往昔,神道崩毁,自己转世流落人间之后,又开始守起了儒家的规矩。 生生世世都在守规矩,到头来依旧没有任何自由可言。 就像是当下出剑畅快的宁小子,就像那座屹立万年的剑气长城,都在守着规矩,只是规矩略有不同罢了。 哪怕是几座天下,山上山下,都有规矩,也确实是成就了难得的太平盛世。 但不可避免的,规矩是不可能没有半点疏漏的,世道人心,总在向下,令人失望了一次又一次。 她脑海闪过一句宁小子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她觉得极为有意思。 “世界不黑不白,精致如灰,千年万年,亦是如此。” 于是,她手掌一摊,山巅的祖宗桂连根拔起,幻化成一株三尺桂树。 桂夫人瞳孔开合间,以桂树作剑,清辉荡漾下,又有心相生发,一剑而过。 璀璨剑气照耀上百里,威势无穷,老蛟也没有选择硬接,身形在原地消失不见。 下一刻,剑气穿透海水,落入蛟龙沟深处,这片海底也被映照的雪白一片。 一声声龙吟自海底深处传来! 紧接着,数道庞大的黑影自海底深处游曳而上,气息强大至极! 正自斩蛟的宁远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平日里温和的桂夫人还有这么霸气的一面,直接不管不顾把最深处的蛟龙都引来了。 一剑当空又飞去,洞庭惊起老龙眠。 第59章 旧日神灵 “完……完了。” “居然把海底深处的老蛟也引上来了,这桂夫人到底在做什么?” “她自己寻死,居然还要带上我们,所谓最毒妇人心,不过如此!” 桂夫人一剑落入海底深处,除了金袍老者之外,如今又有三头老蛟浮出海面,渡船乘客眼见这一幕,心如死灰。 原先在得知金袍老者只是元婴境,这些人还有所希望,希冀着桂夫人本事通天击退来敌,甚至巴不得她是那上五境修士。 可现在又马上换了一副姿态,不少人觉得逃生无望,也不再选择避讳什么,直接指着半空的桂夫人大骂起来。 人心的转变就是如此之快。 桂夫人手持三尺桂树,背后有月宫虚影,绽放无尽清辉,坐镇桂花岛,并且是全盛姿态,让她的实力拔高到一定地步。 哪怕是刚刚跻身元婴境,她也初步具备了十一境的实力。 桂夫人眉头紧蹙,她自然是听见了这些人的恶毒言语,只是内心一叹,没有解释什么。 不过若是论道理,这所谓的‘必死’大劫,对于渡船乘客来说确实是无妄之灾,完全就是桂花岛与宁远的合谋导致。 侵入心湖的恶言越来越多,桂夫人的心境也产生了一丝瑕疵。 不过桂夫人可以视若无睹,可宁远就没这个好脾气了。 御剑凌空的他,随手一剑砍杀几头水蛟之后,逆流剑尖调转面向桂花岛,少年视线牢牢锁定其中一位对桂姨恶言相向之人。 远游剑被宁远当成了长矛,右臂爆发极强力道,他猛的掷出,剑刃无坚不摧,无物不破,留下一道恐怖的剑气轨迹。 “啊……” 一声惨叫,那位观海境直接被宁远钉杀! “杀……杀人了!” “桂花岛疯了!开始屠杀我等了!” 有人惊恐大叫,有人被这一幕震住,反应过来后想要御空逃离,却又被水蛟围杀,成了餐食。 “不……这是桂花岛与蛟龙沟商量好的,为的就是将我等赶尽杀绝,好狠毒的计谋!” 宁远眉毛一挑,他倒是有点惊讶,这些人居然能联想到这么多,不过仔细想想,要是真一口气杀个干净,这可是上千人的财富,肯定不少了。 哪怕一人一颗谷雨钱,也有一千枚了。 而且能坐的起桂花岛渡船,怎么都不可能只有这么点。 不过宁远只是顺着这些人的话去想想而已,真要这么干了,肯定会惹来南婆娑洲的圣人追查。 杀完不可能,但杀鸡儆猴还是可以的。 远游去而复还被他握在手中,依旧是以持矛姿态,少年左手负后,身体微微前倾,再猛然投掷而出。 “啊……” 白发黑衣,御剑凌空,俯瞰整座桂花岛,手中长剑接连掷出,钉杀一个个辱骂桂姨之人。 宛若一位高位神灵! 接连钉死十三人后,下方才没有了那些怒骂。 靠近山巅处的一座小院内此时走出一名背剑中年,其直接与宁远放声道:“不过是些许口中不敬,为何要直接出手斩杀?” 宁远一愣,这中年观其气息,比不得桂姨,应该是位金丹境,又是背剑,莫不是一位剑修,没想到渡船上还有这等高手。 宁远微微一笑道:“些许?对一位女子,说出有辱清白之言,只是些许不敬?” “你所谓的些许不敬,就是如此?” “老子要是现在说想恁你娘,是不是也只是些许不敬?” 少年放声大笑,肆意张狂,那金丹剑修一脸猪肝之色。 见这人没了言语,宁远依旧不放过他,“桂夫人是我长辈,我请问你,倘若你的家中长辈,被人当面口诛笔伐,你又该如何?” “你会觉得对方只是些许不敬吗?难道你会依旧背剑不出,任由家人被欺凌?” “要真是如此,我只能说一句好一个千年王八!” “修行得了个金丹,就丢了根本之物!” 话音刚落,一道剑气划破天际,这位金丹境剑修终是忍不住对宁远出剑了,后者瞳孔一缩,正打算动用桂姨给的本命之物,一根打龙篙截落了这道剑气。 老舟子出现在宁远身旁,这位一向对宁远抱有敌意的老舟子,却在这时候选择护着他。 “大敌当前,还要内耗?”老舟子手持一根打龙篙,朝下方的背剑中年道。 “哼!”中年人摆袖,返回小院内。 宁远朝老舟子致谢,“多谢前辈出手。” 老舟子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言,几个闪身后去往渡口处。 宁远周边的水蛟早之前就被他清空,不知是不是因为远游剑的原因,之后鲜少有水蛟敢来找他的麻烦。 围困桂花岛的上千头水蛟里,其实绝大多数都是血脉杂乱的蛇蛟之属,境界普遍很低,基本都是下五境,说白了就是杂毛。 宁远看向渡口那边,那里此时已经大战惊天。 金丹境老舟子已经赶到渡口处,不得不说,老舟子还是忠诚的,以正常人的视角去看,现在都是必死之局,他也依旧誓死护卫桂花岛。 桂姨一人大战三元婴、一玉璞! 手持三尺桂树,桂夫人尽显无匹姿态,随手一剑就能挥出数百丈长清辉剑气,就算是那玉璞境老蛟也不敢直接硬接。 宁远收剑而立,他没想到的是,桂姨居然会剑术。 或者是,桂夫人原本就是半个‘剑修’? 只是有一个玉璞境而已,既然没有仙人境老蛟前来,那宁远就不怎么担心桂姨的处境。 一位旧日神灵,定然有压箱底的本事,其真实战力绝对不低。 “桂夫人,莫要徒劳顽抗了,即使你使用浑身解数又能如何?” “桂花岛身处我蛟龙沟,早已是囊中之物!” 金袍老者大吼道。 它很是恼怒,就因为原先桂夫人那一剑,惹来了原本不打算出手的三位族人,等桂花岛沉入海底之时,它能分到的好处已经不多。 桂夫人不做理会,充耳不闻,无尽的清辉包裹住她曼妙的躯体,双瞳似有两轮明月,桂树作剑出剑不停,清辉剑气充斥天上地下。 宁远正看的出神,一道传音落入耳中。 “宁小子,我要等不及了,我现在可以出手了吧?” “不急,再等等。” “等什么啊等,你没看桂夫人都一人打四个了吗!” 宁远嘴角一抽,“顾铁头,你急个卵蛋。” “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 “你在桂夫人心中的分量,就看你接下来出场的时机对不对。” “好好好,你说得对,那我就先等着,可我告诉你,一旦桂夫人有危险,我会直接出手。” “这个自然。” 第60章 潜龙在渊 渡口大战正酣,桂夫人以一敌四,三尺桂树爆发朦胧神光,好似一把仙剑,竟是不落下风。 数百里开外,中年舟子施展掌中山河神通,观看这场大战,急的抓耳挠腮。 桂夫人手中桂树一记横扫,清辉剑气逼退四头老蛟,与老舟子传音道:“这里你帮不了我什么,速去打杀那些水蛟,不然我桂花岛的乘客恐怕会死伤惨重。” 老舟子一咬牙,只好听从。 这里的厮杀,他一个金丹境是帮不了什么忙的,留下来可能还会给桂夫人造成麻烦。 宁远望着这场惊天大战,思绪飘忽极远处。 关于神灵,他知晓些许隐秘。 据说武夫这条道路就是一条成神之路,摒弃繁杂的术法修行,转而深耕于一口纯粹真气,走打磨肉身的路子。 追求一力破万法,欲要勘破肉身的极限与潜能,期间所要遭受的痛苦常人难以想象。 遵循‘身强则法壮’的信条,一步一个脚印渐次登高,一遍又一遍锤炼肉身,打造出一具无瑕的圆满金身。 武夫十一境,十一即是武神,那个层次的肉身已经完全脱离凡身,是真正的神体! 亦可被称为神灵! 骊珠洞天有个看门的邋遢汉子,其前世就是一位守门神将。 宁远是五境武夫,底子其实也还不错,毕竟从小就跟白嬷嬷练拳,虽说没有争来一个最强之境,但到底是超过绝大多数人的。 只是目前他还没有修行武道的想法,贪多嚼不烂,等他哪天剑道之途有了不容易跨过去的关隘,再练武不迟。 而关于神灵所居住的远古天庭,宁远所知道的就十分有限了。 传说那座天庭是那个‘一’具象化的产物,也是天下的阵法起源,后世剑气长城大阵的远转之法就是出自于此。 远古天庭位于一处遥远星河之中,周围环绕无数神灵尸骸化作的星辰,还有一条大道显化的光阴长河。 类似于一处人间王朝,只是面积之广袤,超乎任何一位山巅修士的想象,任何一位高位神灵所管辖的疆域,都比四座天下相加还要来的大。 打个比方,哪怕是一位玉璞境修士,终其一生都难以从一座天门远游至另一处。 而就是这么一座无上天庭,万年前的登天一战中,人族修士前仆后继,妖族大能拼死搏杀,才造就了如今的四分天下。 天下各族不再被神灵当做牲畜,三教学问约束众生,也给了安稳世道,虽说人心依旧向下,但好歹有了繁衍之根本,也谈得上尊严二字。 虽说这场推翻天庭的大战中,根本原因在于无故消失的那个‘一’,还有持剑者偏向人族,水火大神相争的缘故,但这些前辈为人族拼杀出一个安稳大世,本就是功德无量。 那也是各族最团结的时代,共抗神灵。 在这一点上,宁远始终坚持自己的道理。 世界如灰,人心一样不黑不白,只是出身不同,族类不同,立场自然不同。 他出身在剑气长城,就得杀妖,无关儒家的善恶理念,就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但凭心而论,有不少的妖族修士,都能让他升起一股敬意。 就比如那位妖族老祖,万年之前与人为善,在那登天之战里,同诸多道友拼杀神灵,有一句话他是如此说的: “依照老规矩,我若先死,你等就赶紧嚼碎我的真身修补道力,继续登天。” 难以想象,后世携半座蛮荒攻破剑气长城的妖族老祖,与万年前说出这句话的,是同一人。 轰! 一声巨响让宁远从思绪中抽离。 只见一只遮天蔽日的金色巨爪从云层处猛然落下,摧毁十几道清辉剑气之后,硬生生打破桂花岛小天地结界,渡口被一爪打烂! 桂花岛剧震,小天地一破,无数蛟龙迅猛而至,开始大肆攻杀渡船乘客! 桂夫人身形显现半空,到底是个元婴,即使身为昔日神灵,战力还是不如真正的玉璞境修士,况且还是刚刚突破。 如今桂夫人的气息已经萎靡了许多,背后的月宫虚影也暗淡了不少。 一个硕大的龙首从云层上探出,正是那位玉璞境老蛟,其张开巨口朝下方的桂夫人喝道:“桂夫人,犯了规矩就要被惩处,这不是我说的,而是那群手拿戒尺的读书人所说。” “今日我拿下你桂花岛,是按规矩办事,即使是后续儒家圣人追查,我蛟龙沟也有理可据。” “莫要顽抗,留在我蛟龙沟五百年我就放你离去。” “如若不然,我必嚼你真身,魂魄做成魂灯,在我蛟龙沟海底燃烧上千年!” 桂夫人没有回话,神色冰冷,宁远传音给顾铁头一句话后,御剑赶赴桂夫人身侧。 两人对视一眼,在桂姨不解的神色中,宁远瞬间祭出天外天小天地,神念一动,时光的伟力开始作用。 小天地很小,只是一丈方圆,流光碎片相较于以前更为璀璨,数量更多,这段时间的砥砺剑锋,逆流飞剑当然也不是原地止步。 桂夫人神色瞬间震惊无比,她的伤势在恢复,她的状态在回归巅峰! 不……不应该说是恢复,而是时光倒流! 这宁小子的飞剑神通,竟是能隔断大天地,自我显化光阴! 原先她只知道宁小子的本命飞剑杀力极强,具体神通一概不知,但现在却着实惊住了她。 她对光阴长河并不陌生,万年前的远古天庭里就有一条大道显化的光阴河水。 这条光阴长河,是天上地下最大的一条,也是源头所在,山巅修士动用术法截停的光阴,其实就是这条光阴河流的‘亿万分之一’。 但……宁小子神通显化的这光阴小天地,这奇异的力量波动……貌似不属于那条河流。 好像是本不应该存在于这片世界的光阴,与外界天地格格不入,自成时空。 就好像是,从某个未知的位面,搬来了一条光阴长河,不属于这部古史,被此方天地排斥。 这太过于惊人了,这宁远是何方神圣?难道是老妖怪转世之身? “桂姨,别想了,我自己都想不明白。” 数个呼吸过去,宁远收起神通,朝她咧嘴笑道。 “小子好手段,只是可惜,今日注定要遭劫!” 就在此时,海底深处窜出一头千丈蛟龙,扶摇直上叠云处,随意一爪,金色巨爪遮蔽天空。 仙人境蛟龙! 宁远仰头望去,笑了笑。 一根数里长短的打龙篙惊现,瞬间击碎金色巨爪,余势不减直去万里云层,不过一刹那,那里传来一声不甘的怒吼。 这根通天彻地的打龙篙最终没入云层消失不见,如彗星拖曳着极长的雪白虹光。 紧接着,一头千丈蛟龙坠落南海,淡金色的血液如雨落人间。 一叶扁舟极速而来,停在渡口外的海面处,中年舟子大袖一挥。 一道金色符箓升空,随后逐渐燃烧,爆发璀璨金光。 那汉子肩扛竹篙,右脚猛跺船底,暴喝一声。 “做甚务甚,陆沉敕令!” “圣人有云,潜龙在渊!” 十六字真言一出,落在数千里蛟龙沟中,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如万雷轰杀。 除去身死的仙人境蛟龙,其他游曳高空的四头老蛟脑海如惊雷炸响,全数掉入海面! 上千条围困桂花岛的水蛟如同被人打了七寸一般,疲软坠地。 蛰伏在海底沟壑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蛟,一个个睁开硕大的眸子,庞大的真身不住的颤抖。 “喏!” “谨遵法旨!” 百万里外,有个正在摆摊算命的中年道士,因为生意冷清,原本懒懒散散的打着瞌睡,冷不丁的惊醒,还打了个喷嚏。 “怪哉。” “容贫道算算。” 第61章 一念龙门 道士面相其实很年轻,说是年轻道人也不为过,冷不丁来了个喷嚏让他也很是纳闷。 上一次类似这种情况,还是青冥天下那边给他传递了一则救命消息。 说是倒悬山要沉了。 那时候自己也如同今日这般好好的摆着摊,收到消息之后心不甘情不愿的去了趟南海。 嘿,还真沉了。 被谁弄沉的不知道,就连他也没能算出来,不过依他猜测,定然是剑气长城那边的某个十三境剑仙。 至于那位老大剑仙,他要是打算对倒悬山动手,早在几千年前就出剑了,何必等到现在。 而且要是老大剑仙出手,倒悬山可就不是下沉这么简单了。 十四境纯粹剑修的一剑,这枚山字印恐怕会直接炸碎。 既然那会儿算不出来,年轻道士也就没有多待,一路北上返回骊珠洞天。 继续厚着脸皮做那昧良心之事。 这里有更重要的事,关乎他大师兄的大道。 年轻道士想要施展大神通看看这个‘喷嚏’的由来,他直接收起了算命摊子,一路推着板车拐了好几个弯,眼见四下无人,从袖中探出一指轻点半空。 空间荡漾,如水面波纹扩散,一幅场景逐渐清晰,碧蓝南海出现在眼前。 自己那位不记名弟子仙槎,桂花岛桂夫人,蛟龙沟…… 倒是一袭黑衣白发的少年没有被年轻道士关注到,在他看到仙槎之时,就已经是扶额长叹一声。 当做没看见,大袖一挥,画卷如镜破碎千百块。 …… 顾清崧的这道金色符箓,品秩极高,想要在这张符箓上画符,必须得是符箓一脉之大成者。 这样一看,顾清崧在陆沉那儿也算是学到了不少的真本事。 白玉京的几位掌教里,大掌教受道祖亲传术法,一直想要彻底解决化外天魔,多年前在白玉京一气化三清,去往儒释道三座天下。 欲要融合三教学问之根本,与己论道,人在世却与世无争,三教之争,在我一人。 二掌教余斗开辟道门剑术一脉,修道八千载,未尝一败,被阿良笑称‘最能打的老王八’。 以阿良的性子,他这话只有一半是真话,最能打肯定不是,那就只有老王八了。 至于这位三掌教陆沉……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嬉戏人间,虚舟蹈虚的陆沉不可谓不逍遥。 只羡鸳鸯不羡仙,书上有,山上没有,大道再长,可容不下儿女情长的陆沉,不可谓不逍遥。 人间无大事,每当这位掌教陆沉坐镇白玉京时,几乎从不管事,不可谓不逍遥。 陆沉一直都有一个想要解开的疑问,困扰他数千年之久,没人能给他答案。 这世间天上天下,所有的一切事物、众生,是否只是那个‘一’的一场梦? 也就是因为这个答案,五千年前,浩然陆沉飞升去往青冥天下,在那白玉京向大掌教寇名问道。 寇名一眼相中,在代师收徒之后,亲自为他推演出了三种结果,于是也就有了一气化三清,散道分化三位三教圣人,不仅为了自己的大道,也是为小师弟寻求这个答案。 都只不过是为了这个最终答案,陆沉再临浩然天下,来到了大师兄转世的骊珠洞天。 得见一位齐姓先生,陆沉惊讶的发现,这位齐先生融合三教学问,与自己大师兄有那大道之争,并且走的更远。 原本对他陆沉来说,齐先生与大师兄本应该在大道上互相砥砺,激起万丈浪花,可又因为他陆沉对那个答案的私心,‘逍遥’二字便再也不登门。 于是,一向嬉戏人间,逍遥天地的陆沉,支起了算命摊子,开始了布局推演。 这其中是为了大师兄的大道,还是为了心中的答案,亦或者两者皆有,外人无从知晓。 可他当真逍遥吗? 宁远此前剑开倒悬山,可以说是老大剑仙的授意,但现在蛟龙沟算计顾清崧,算计陆沉这一脉,其实就是他本心使然。 他棋力有限,不代表不能算计,不敢算计。 能不能,与敢不敢是两码事。 反正在这一点上,他宁远就比陆沉逍遥多了,随心而为。 小书童并非就不能拔出君子剑,他宁远也并非就不能算计十四境大修士。 至于能否成功算计,那就是未知数了。 论胆子,宁远敢在十四境头上拉屎。 当然,目前也就只有胆子了。 陆沉有五梦七心相,全数收回之日,就是步入十五之时。 我宁远只有一梦,梦浩然、梦青冥、梦蛮荒、梦千古、梦天上地下。 我睁眼,世界醒,我阖眸,即陆沉。 少年站在被打烂的渡口,岿然不动,心相生发,一念跨入龙门境。 …… 金色符箓一经出现,伴随着顾清崧的一声暴喝,圣人敕令落入蛟龙沟,这处海面猛然下沉数百丈。 高空蛟龙疲软坠地,潜藏在海底深处的老蛟一个个都化作人形,或老翁或老妪,青壮男女皆有。 一个个离开各自洞府巢穴,站在万丈海底,对着金色符箓作揖行礼,态度极其恭敬。 有的似乎被惩戒过,直接当场跪拜了起来,身躯颤抖不已,不敢抬头看那符箓一眼,发自灵魂的惧怕。 一些年岁较小的水蛟懵懵懂懂,在被长辈训斥之后,也依葫芦画瓢,对着那金色符箓行礼。 随后有位龙须长达三丈的老蛟现身渡口海面,口中严厉训斥四头曾对桂花岛动手的后辈,说的是远古水声,宁远听不懂。 但神色极为严厉,围困桂花岛的上千条坠地水蛟一个个成了犯错的孩子,朝着海水蜿蜒爬去。 宁远将一切看在眼中,本来没有打算说什么,但在看到那名金袍老者的时候,扭头看向桂夫人道:“桂姨,这条老泥鳅不能放过。” “我要他的龙骨龙筋,回头煲汤。” 桂夫人嘴角一抽,略微思量之后,打算动手找那金袍老者的麻烦,但宁远又一把拉住了她。 “无需桂姨动手,它已被法旨敕令,就像是蛇精被打了七寸,战力不足一二,实为待宰羔羊罢了。” “我去去就回。” 说完,宁远拔剑出鞘,御剑直去,为防止这老蛟钻入海底难觅其踪,他还朝顾铁头喊了一句,“顾铁头,速速祭出小天地,封锁这泥鳅的退路!” “哈哈哈,老子早就看它不爽了,宁小子,这王八羔子就交给你了!” 顾清崧手中竹篙重重的往船底一砸,如同缩地成寸一般直接来到那金袍老蛟所在,随手布置一座小天地。 宁远御剑直入其中,他看着这金袍老蛟,眼馋至极。 “老泥鳅,打劫!将你身上穿的这件鳞衣脱下来!” 老蛟呆呆站在海面,心如死灰。 这就是那个万一? 他的一身实力被真言敕令压胜,又被顾清崧的小天地挤压,早就是疲软不堪,而且这顾清崧倒好,怕宁远打不过,小天地撑起的时候,就给了老蛟一拳。 一拳打穿腹部,金丹直接被打烂了一半。 就算后续放了它,老蛟也会一点点流失所有修为。 “动手吧。”死灰已成定局,老蛟也没有再动手的打算,只是嘴角噙着冷笑。 “今日对我蛟龙沟不遵守规矩,来日也会有人不与尔等讲规矩。” “好的,多谢提醒。”宁远点头,持剑横扫。 为避免损坏金甲鳞衣,少年斩的是龙首。 第62章 山水游记第四页 水蛟散去的很快, 不一会儿,桂花岛四周就再无踪迹。 “这件金色法袍是这老蛟身上最值钱之物,防御极其强悍,金丹境修士才勉强能在上面留下痕迹,是一件重宝。” 顾清崧边说,手掌横抹而过,那金甲鳞衣就被剥落下来,并且顺手抹去了上面老蛟的烙印,鳞衣飘到宁远身前,后者连忙收起,嘴角都压不住了。 失去鳞衣的无头老蛟也恢复真身,长达数百丈,一点点沉入南海,宁远手起剑落,斩落两根金色龙须。 金甲与龙须都是蛟龙身上最值钱之物,金甲其实就是这老蛟的龙鳞,龙须则是一种珍贵的仙家材料,能制作许多法宝。 也不是老蛟身上就没有值钱的物件了,只是数百丈长,宁远的咫尺物可装不下。 “那头仙人境老蛟呢?那可是仙人境,身上材料珍贵至极,你不打算收入囊中?”宁远看向一处淡金色海面,与顾清崧说道。 顾清崧摇摇头,“我可不像你,做人总要留一线,这仙人境老蛟,就由它们带回去。” 宁远耸耸肩,不以为意。 他是眼馋那头仙人境蛟龙身上的值钱玩意的,只是没那个脸皮去要,更何况顾清崧都如此说了。 中年舟子瞥了眼桂花岛渡口那边,突然急切说道,“宁小子,此事如今已经做成,接下来我要如何登岛?” 宁远手上摩挲着金甲,爱不释手,随口道:“还能如何,跟我桂姨打个招呼就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一阵桂香飘来,桂夫人落入小舟,站在宁远身侧。 这么多年以来,桂夫人从没有踏上过这小舟半步,顾清崧直接惊的快要站立不稳,双手无处安放,索性朝着桂夫人行了一礼。 不是儒家的作揖行礼,也不是江湖侠客的拱手抱拳,却是朝桂夫人打了个道门稽首,模样滑稽。 桂夫人原本温和的神色立即又冷然几分,轻蹙眉头道:“你又不是那陆沉的正式弟子,又是出身浩然天下,怎的以道人自居?” 这番话,换作是这世间任何人来说,顾清崧都能与他理论个三天三夜,可巧了,他面前的是桂夫人。 也只有桂夫人说的话他不敢反驳,哪怕是桂夫人说错了,他也只会记在心上。 想起宁小子教的话,顾清崧又改为抱拳行礼,“桂夫人教训的是。” 桂夫人冷笑更甚,“呵,旁人说了一句,你就立马换了姿态,如此墙头草做派,难怪陆老三不收你。” 顾清崧满头大汗,眼神示意宁远,但后者没理会他,将金甲与龙须收入咫尺物后,一把挽住桂夫人胳膊,两人飘然回岛。 顾清崧独自一人站在小舟上,茫然无措,心里头把宁远骂了个遍,最后壮起胆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靠岸,一步上岛。 无人呵斥,中年舟子一时间百感交集。 …… 宁远与桂夫人一道前往桂花岛山巅住处,在桂脉小院门口,桂夫人犹豫了一下,与他说道:“这段时间,你还是尽量不要外出。” “此次蛟龙沟事变,你小子连斩十三人,恐怕会惹来不小的风波,应该也会有人前来找你,好事坏事都有。” “当然,若你原本就有这个想法,也无不可,桂姨我只是提醒你一句。” 宁远点头,笑道:“桂姨放心,我自有分寸。” 明面上桂姨只是让宁远谨慎些,但其实有另一层意思。 宁远现在是范家供奉,桂花岛管事之一,他与人交际来往,就相当于是代表桂花岛和范家,意义完全不同。 不过这个没什么好担心的,宁远本就没有这方面的打算,蛟龙沟之事大功告成,如今只剩下静等一个月的功夫,桂花岛就能抵达老龙城。 二月二,龙抬头。 宁远肯定是赶不上这个日子了,二月二,宁远也就是刚到老龙城而已,哪怕一刻不停御剑赶往骊珠洞天,怎么也要二月底了。 想到这,宁远问了桂姨一句,桂花岛速度能不能再次加快,尽量在二月之前到达老龙城。 得到的回复是肯定的。 桂夫人的真身就是桂树,根须遍布整座桂花岛,她的境界跻身元婴,在速度上自然也会更快。 至于中年舟子顾清崧,宁远想都没想,这事儿从头到尾,顾铁头都只是一个工具人罢了。 顾清崧对桂夫人的这份喜欢,是一见钟情,也是一眼万年。 宁远不信这个,一眼就能爱的死去活来的,都是假的,就算不是见色起意,也是某些欲望使然。 除非两人的命数就该如此,或者牵扯到前世的因果交集。 山巅大修士能给人生拉硬拽牵出一根红线,就比如妹妹宁姚,这一次去往骊珠洞天,其实就被陆老三暗地里拉了一根红线。 也是因为这个,宁姚才认识的陈平安。 可见大修士的手段极其厉害。 再比如今日蛟龙沟之事,一张金色符箓,外加十六字真言敕令,就能让蛟龙沟数千头水蛟颤栗。 哪怕掌教陆沉未曾亲自前来,就只是其一位不记名弟子书写的符箓,就能震慑群蛟,让蛟龙沟老祖出世,喝退水蛟一族。 离开倒悬山之时,宁远就曾想过,自己与姜芸,是否就被人牵了红线? 若是有,那这背后的鸟人,又是谁? 宁远想不出个所以然,夜幕垂落,伴随着天外星河而来,已经闭目打算梦周公的宁远突然睁开眼,走出屋子后,一跃上了屋顶,取出葫芦开始喝酒。 几口下肚,他又掏出笔墨,在自己的山水游记上书写第四页。 南海蛟龙沟。 刚写到精彩之处,少年突然转过头去,很快有道曼妙身姿飞掠而至,这位不速之客,直接就抢过宁远的酒葫芦,也不嫌弃,张嘴就是一大口。 宁远故作肉疼道:“桂姨,我这可是黄粱福地的忘忧酒,一口就价值一百颗谷雨钱的!” 桂夫人又以真容面世,睫毛微颤,双颊有淡红之色,开口笑道:“先不说这一口值不值一百颗谷雨钱,一位月宫仙女陪你深夜畅饮,难道还是委屈了你?” “月宫仙女?” 宁远嘀咕一句,实在没想到桂夫人也有这么不要脸的时候。 “一万岁的仙女,确定不是仙家姥姥?” 桂夫人没理会他的话,伸手拿过少年的山水游记,随意翻了翻。 看不懂。 “你这是什么文字?” “剑气长城的雅言虽然与浩然天下不同,但文字说到底还是一样的,你桂姨我活了这么多年,你这字我从没见过。” 说到此处,桂夫人心头猛然一惊。 宁小子以前从没有来过浩然天下,这字儿谁教他的? 再结合他那把‘不属于’此方世界的本命飞剑,桂夫人突然感觉毛骨悚然。 偏偏此时宁远还故意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少年幽幽朝她开口道:“你说呢?老朋友。” 这一刻,桂夫人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少年,却好似被重重迷雾遮挡,隔着无数个时空。 ps:(快要去宝瓶洲了,大家想要弥补原书的遗憾吗?) (比如我与秀秀,诸位与兰花妹妹) 第63章 生而知之 桂夫人内心悚然,以前只是感觉看不太透这个少年,如今却好像从没与他认识一般。 宁小子那把自成光阴的本命飞剑,本就让她在白天震惊不已,这太过于非凡了。 四座天下,外加处于遥远星河中的远古天庭,其实修士能够窥见的光阴长河,都是同一条。 也就是天庭里那条被至高神灵管辖的时间长河。 修为再高,哪怕是十四十五的巅峰修士,所窥视与截停的时间,都来自于这条光阴,没有例外。 天上天下无数年来,自始至终都只有一条光阴河流而已。 但宁小子的飞剑神通却不属于此列,自成光阴小天地,被大天地所排斥,好像从界外而来,自我逆流。 再结合眼前这不认识的文字,桂夫人甚至认为,这小子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能想到这方面,完全是因为其是神灵转世之身,对光阴不陌生,甚至是极为熟悉,活的岁月久远,见得也太多太多。 宁远没打算继续忽悠她,随口问了一句,“桂姨,你们神灵转世之后,不被人为斩杀的情况下,能否自然永生?” 桂夫人美目流转,沉吟一番后缓缓道:“非也,神灵的永生,只有身在远古天庭才行。” “天庭是所有神灵诞生之地,神灵一旦死亡,不管在任何地方,其神性碎片都会自主回归天庭内,一段时间过后,碎片融合,再塑金身。” “若是身处下界,失去天庭的供养,年复一年金身会开始出现瑕疵,神性也会一点点流失,不回天庭,迟早崩散。” “当然,哪怕不在天庭内,也可以修行,一直突破境界就可。” 宁远点点头,喝下一口黄粱酒。 “也就是说,认真来说,无论神灵死在任何地方,神性碎片最终都会回归天庭,然后再次复活?” 桂姨目光幽幽,说道:“确实如此,这也算是‘永生’,只要神性不被阻拦回归天庭,所有神灵都不会死,天庭内的神灵数量永远是固定的。” “那神灵死后又复生,还是原先的神吗?桂姨,你可还清楚的记得你的前世?” 宁远问出了一个关键点,所有神灵是否生而知之。 骊珠洞天的那几位,比如水火大神,就是生而知之,知晓前世今生所有事。 但这是两位至高神,对于其他许多地位没那么高的神灵,他们是否也能做到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那位至高之一的持剑者,她可不是转世,也没死过,就谈不上什么生而知之了。 再比如眼前的桂夫人。 桂夫人沉默许久,这才笑道:“记得不多,些许模糊。” 她一口接一口的喝了许多宁远的黄粱酒,娇躯轻颤,模样秀色可餐。 “自人族登天,神道崩塌之后,一部分神灵选择留在天庭,一部分流落人间,我也是其中之一。” “那位小夫子,也就是礼圣制定规矩,还单独挨个找我们这种旧神谈了话,给了承诺,不犯规矩,文庙那边就不会怪罪下来。” “辗转浩然数千年,最后在老龙城与范家生了一些事,就成了这艘桂花岛渡船,至今往返大海。” 宁远真诚笑道:“桂姨放心,蛟龙沟一事犯规矩的是我,扯不到桂花岛身上。” “而且我想,儒家圣人那边,不会因为此事来追责。” 桂夫人突然转移了话题,视线落在桂脉小院那座小池塘,问道:“这头幼蛟,你打算养着?” 宁远脸上露出笑意,点点头道:“养着。” 桂姨美目中闪过一丝光亮,“这头幼蛟,其实血脉一点都不纯正,日后哪怕艰苦修行,至多中五境左右,更别说什么走江化龙了。” 宁远继续笑着,“所以啊,桂姨有没有什么对于蛟龙来说的大补之物?” “我既然打算养着,自然要好好养。” 桂夫人一愣,原来这小子是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了,但她只是摇摇头道:“暂无,不过我可以与范家知会一声,往后若是有这种宝物到手,就给你留着。” 宁远大喜,郑重其事道:“那就多谢桂夫人了。” 桂夫人反应过来,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 宁远从屋顶醒过来的时候,跟上次一样,身上也盖了一件衣服,同样是那件,来自桂枝小姑娘。 桂夫人昨夜不知什么时候离去的,宁远折叠好衣服之后,交还给桂枝,并道了一句谢。 “公子这会儿要吃早餐吗?”桂枝脸上出现多日不见的娇羞笑意,问道。 宁远抬头看了看天色,都要临近中午了,摇摇头道:“不了,劳烦桂枝姑娘待会儿送来午餐就可。” 神念一动,逆流继续在斩龙剑匣上砥砺剑锋,宁远走到院子里那座小池塘,低头看去。 幼蛟很小,只有约莫四五尺长,宛若小蛇,浑身布满细小的白鳞,额头有两点凸起。 宁远一来,原本嬉戏水面的幼蛟就吓得缩在了池底,虽然它幼小,但也知道就是眼前这个人类抓了自己。 顾清崧给宁远的那只龙王篓,有‘拘’和‘杀’两种法门,也就是拘押和斩杀。 宁远施展的是拘押口诀,只是将幼蛟收入龙王篓内,倘若是斩杀敕令,它已经化为血水了。 少年蹲下身子,右手从衣袖中探出,运转真气将幼蛟拘押在手,后者颤抖不已,双瞳全是恐惧。 “以后就跟着我修行,来日我去了骊珠洞天,给你弄点大补之物,助你早日化形。” 随后宁远就将它重新放回水中,他想起一事,在那座骊珠洞天的龙须河底,有着数量庞大的蛇胆石。 这蛇胆石对于天下水裔都是至宝,甚至那真龙都对其垂涎三尺,比如宋集薪身边那位真龙侍女。 日后去了骊珠洞天,自己也去捞一点。 有小道童给的一袋子金精铜钱,宁远也有了骊珠洞天的进门费,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剩。 幼蛟似乎听懂了宁远的话,回到水中后没有蜷缩在池底,反而将脑袋露在水面,双瞳直勾勾的盯着他。 吃过桂枝送来的饭菜,宁远继续开始修行练剑。 听说顾清崧昨日上岛之后,就待在了渡口那边,他取出一些极好的材料修补了破烂渡口。 还给自己在桂宫大门处建了一间寒舍,因为桂姨只让他待在渡口附近。 他倒也毫不在意,每天乐呵呵的,嘴里的脏话都少了不知多少,听说还指点了好几位渡船舟子的修行。 期间委托好几位管事来请宁远过去一叙,但宁远都闭门不出,不鸟他。 第64章 临近老龙城 大半个月后,桂夫人亲自登门,与宁远说了桂花岛即将到达老龙城的消息。 明日午时之前。 宁远笑着应了一声,送走桂夫人后,他继续剑炉立桩,催动原始之气游曳十八座气府,温养剑意的同时,还在稳固刚刚跻身的龙门境。 按理来说,宁远这次一念龙门是水到渠成,但这个境界是修士的第二个大关隘。 沉浸在气府窍穴内的充沛灵气,凝聚为一股精华元气,一路逆流直上,如同鲤鱼跃龙门,成则化龙,败则遍体鳞伤。 若是冲关失败,修士会一路跌回洞府境,丹田气海干涸,跟重新修炼没区别。 龙门境一生只有三次机会,倘若三次都是功亏一篑,终生止步洞府境。 宁远是第二次步入龙门境了。 妹妹宁姚,当前也在这一境界。 不是小姚的修炼破境不够快,要是她想,能在数年时间成就剑仙,只是那样就误了大道。 老大剑仙曾经对宁姚有着极高的评价,说她只要时间足够,剑意、剑气、剑道都会抵达极高的程度,甚至是前无古人。 剑气长城的天才众多,但唯独没几个人说宁姚是天才,原因在何处? 真要说宁姚是天才,那其他的年轻天骄又算是什么? 垃圾吗? 天才只是仰望这位少女的门槛而已。 所以小姚是独一档的存在。 其他任何人都可以被称为天才,但没人说她是天才。 她就是她,宁姚就是宁姚。 在宁远剑炉立桩的两米开外,地上生根有一株梧桐树,一丈高,散发阵阵流光溢彩,修士在树下修炼打坐,有清静养神之功效。 这是一截梧桐树心,来自于杜俨的那件咫尺物。 原本宁远还需不少时间才能打开的咫尺物,在跻身龙门境后,也终于消磨完金丹修士的烙印。 整整八百多枚谷雨钱,一截来自梧桐洞天的梧桐树心,还有十几件仙家法宝。 不愧是桐叶宗,桐叶洲最强最有钱的势力,掌握一座梧桐洞天,就是财源滚滚来。 也就是杜俨在临死之前花了数量庞大的谷雨钱修补那艘剑舟,不然这咫尺物里的谷雨钱恐怕有数千。 不过谷雨钱倒是其次,这截梧桐树心就价值极高,不下于那艘攻伐剑舟,外加十几件山上法宝,总价值无法估量。 杀人越货,确实是来钱最快的途径。 只需杀人,就能将别人的一生所得收入囊中。 蛟龙沟事变中,宁远还斩杀了十三名修士,这些人的财富都留给了桂花岛,相对应的,桂花岛也接下了这些因果。 听说桂夫人最近都忙的焦头烂额,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去安抚诸多乘客,被宁远斩杀的十三人的身份也要调查清楚,再处理后续事宜。 宁远可以到了老龙城后拍拍屁股就跑路,但范家和桂花岛可跑不了,作为信誉一直极好的范家,自然要花钱收拾这些烂摊子。 倒是桂姨没有埋怨过宁远,只是让他少出门,少惹事。 这个从剑气长城来的少年,不到两个月的老龙城之行,惹的事一件比一件大,桂花岛还只能跟着他走下去。 不过好歹是好处远大于坏处。 桐叶宗那边没有听说什么消息,桂夫人也暗自松了口气,虽说有顾清崧坐镇桂花岛,但依靠外人,总归无法彻底心安。 顾清崧上岛的几天里心情大好,只是快一个月过去,宁小子不来见他就算了,就连桂夫人都没出现过,又变回了成天愁眉苦脸的模样。 像是有人抢了他媳妇。 第二天,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可以远远看见那座老龙城的轮廓。 宁远早早的就来到了桂花岛山巅处,直接一跃踩上一截桂枝,使劲望去。 少年第一次来到此方世界的时候,就见识到了那座剑气长城,很高很长,没有半点富丽堂皇,只有破破烂烂,毕竟打了一万年,剑气长城又怎么会完好无损呢? 在跨入镜面抵达浩然天下时,少年见识了倒悬山,一睹世间最大的山字印,雄伟壮观,山岳倒悬天地之间,山峰棱角直指南海之水。 之后登上山岳渡船,从南海一路北上,过蛟龙沟,从雨龙宗两座持剑神像之中穿过,沿途经十景,将南海与东海尽数收入眼中,一饱眼福。 虽说见过的美景也有几个,还都是响彻数座天下,但如今一观宝瓶洲的南海之滨,少年心头也不乏大为震动。 老龙城没有剑气长城那么高,没有倒悬山那么气势磅礴,更没有南海蔚蓝之宽广,却是宁远目前见到的人气最足的地方。 挨着海边的老龙城巨大渡口处,停泊着上千艘大小船只,岸上行人繁多,多是毫无修为的凡人。 宁远想起一事,算不得秘闻,许多山上修士都知晓。 据说三千年前,世间最后一条真龙被大修士追杀,从中土神洲逃离之后,选择在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登岸。 期间身负重伤,撞入大地之下,硬生生靠着巨大真身蛮力开辟出一条走龙道,最后又被一位大修士以压山术法逼迫,不得不破土而出,一路北上。 直到抵达如今的骊珠洞天附近,这条真龙濒死在即,无力再逃,就此陨落。 最后被数位山巅修士以无上秘法打造出了那座骊珠洞天,成了一颗悬在宝瓶洲上空的明珠。 那里自从被真龙气运所影响,三千年来孕育了无数的宝物,吸引着山上修士前来夺取机缘。 离得越来越近,宁远看的就越发清楚,在那老龙城上空,有条云海仿若仙境,不时闪过朦胧神光。 这条高空云海,是一座“登龙台”。 只是目前还只是初具规模,只等日后时间一到,有条真龙在此入飞升。 桂花岛没有选择靠近老龙城渡口,听桂夫人所说,桂花岛太大,都是在离老龙城数里之外悬停海面,渡船乘客要么御风上岸,要么乘坐桂花岛小舟去往老龙城。 宁远先是回了桂脉小院,幼蛟装不进咫尺物里,他就托桂枝姑娘弄来了一个寻常鱼篓背在身后。 没打算御剑赶赴老龙城,宁远打算与桂姨一起乘坐小舟登岸。 在去往桂花岛渡口的路上,宁远迎面遇到了一位妇人。 妇人模样一般,穿着一袭布衣,衣物还是湿漉漉的,眼巴巴的看着他。 宁远只是扫了一眼,就心中有数,他没有多言,摘下背后鱼篓,将剧烈扭动的小蛟龙放出。 幼蛟一离开鱼篓,就被妇人着急的抱在了怀里,一脸慈爱。 它还不能化形,只是缠绕着妇人的脖子,口中咿咿呀呀,似乎在以水声与她说话。 看着这一幕,宁远突然觉得心中很有负罪感。 明明原先算计顾清崧,到算计蛟龙沟,他都没有这种负罪之感。 可怎么如今却有了。 少年不愿逗留,像是个窃贼被人发现,打算就此离去,在走出十几步路时,那妇人又急匆匆追了上来。 她将幼蛟放回了鱼篓里,递给宁远,幼蛟此时探出脑袋搁在鱼篓边缘,正两眼看着她,不时看看宁远。 似乎看出了宁远的不解和愧疚,妇人噙着泪水柔声道:“宁先生不必愧疚,我的孩儿能跟随公子修行是莫大的好事。” “不怕宁先生知道,这也是我的私心,希望先生能带她上岸,不说倾力栽培,等她长大之后,用来看大门也不错。” 宁远重新将鱼篓背在身后。 听完妇人的一番话后,宁远紧了紧鱼篓的细绳,转身登上去往老龙城的小舟。 幼蛟是雌性,出生血脉并不高贵,待她成年后,只会成为老蛟的禁脔,没有例外。 因为她的母亲就是如此。 说到底蛟龙也只是山泽精怪,习性与动物没什么区别,血脉不纯正的没有丝毫地位可言,雄性水蛟沦为同族吃食,雌性则只是负责生育之事。 本来以水蛟的天性,这些倒是没什么,世世代代都是如此。 只是这位妇人活的久了些,因为一些缘故认了字,读了些书上道理,自然心生别的念头。 她已经是这样了,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不希望女儿的长大,只是为了取悦老蛟的淫性。 更不希望母女共侍一夫,最后血气干枯之际,被一口吃掉。 她一路跟随桂花岛,感应到女儿的气息安稳,便没有着急设法营救,直到桂花岛抵达老龙城。 直到刚刚女儿欢快的与自己诉说一路上所发生的事。 妇人当即换了念头,托付女儿给宁先生。 第65章 老龙城 东宝瓶洲数千年来,有这么一则说法,北边是流水的皇帝,南边是铁打的苻家。 苻家也是老龙城最强的势力,族内拥有数位元婴地仙,并且苻家极为有钱,光半仙兵层次的重宝就有数件。 不止于此,其实宁远之前远远瞥见的老龙城上空云海,就是一件品秩极好的半仙兵。 半仙兵之间也有差别,宁远的远游剑是主杀力的半仙兵,而那‘云海’则是类似于小天地的法宝。 因苻家数千年来砸了不少的神仙钱,这件半仙兵已经具备有一定的自我灵性,反正论妙用,远游剑拍马也赶不上。 苻家的元婴修士,坐镇这片云海,就相当于半个玉璞境,可见这件半仙兵的厉害之处。 在老龙城,苻家算得上皇室,老龙城城主一直以来也都是苻家之人。 小舟临近老龙城渡口,宁远发觉背后的小蛟龙有异动,连忙回想起来,将鱼篓摘下抱在身前。 他背后背着一件斩龙剑匣,剑匣克制天下山泽精怪,光凭气息就能让小蛟龙惊骇欲绝。 只是这就有点麻烦了,斩龙剑匣宁远无法做到炼化,就收不进咫尺物中,只能背在身上,小蛟龙也是。 这就成了,少年身后背剑匣,身前抱鱼篓。 桂枝见这滑稽景象,噗嗤一笑道:“公子,不如将鱼篓交给我,在你离开老龙城之前,我都是你的侍女。” “也好,多谢桂枝姑娘。” 小舟上一共四人,顾清崧许久未见桂夫人,正一个劲的在她耳边唠叨,说的话不说好听,也算不得难听。 总之,桂夫人不爱听。 世间女子,大多数还是喜欢会说话的。 顾清崧这木讷汉子,不讨人喜也是正常。 一行四人上岸,桂夫人忽然伸手搭在宁远脑袋上,说道:“不急的话,在老龙城待几天,今天等我将桂花岛上的事处理完,明日在范家大摆宴席。” “你的范家供奉客卿,说到底现在也只是桂姨开口答应的,还需要跟范家一些家老打个照面。” 宁远没有多想点了点头,顾清崧一张脸凑了上来,急切道:“我呢我呢?不是说我也是范家供奉客卿吗?桂夫人怎地不与我说道说道?” 桂夫人撩了撩额前发丝,“你只是客卿,不是供奉客卿,身份要低我外甥一个层次。” 宁远忍不住笑,挽住桂姨的胳膊去往老龙城,桂枝小姑娘背着鱼篓跟在身后,只剩顾清崧一脸的生无可恋。 宁远其实很好奇,桂夫人为何如此不待见顾铁头,他只是喜欢她而已,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难道就真是,世间男女情爱,最是不讲道理。 宁远从蛮荒来到浩然,又将半个浩然天下从南走到了北,原本急切去往骊珠洞天的他,突然又不是那么着急了。 于是他在渡口一处驿站里雇了一辆马车,还是最好最贵的那种,八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古色古香的车厢。 八枚小暑钱,宁远给了一颗谷雨钱,还说不用找了,一副暴发户的模样。 这算是公子少爷出行的规模了,而令人惊奇的是,车夫不是什么男子壮丁,反而是一名妙龄少女,一袭白衣劲装,青丝盘起,十分干练。 桂夫人和桂枝上了马车,两位女子在里面,宁远也不好进去,而那少女则是建议雇主不妨坐在马背上,她会在去往老龙城的百里路上,给宁远介绍风土人情。 本来每当桂花岛返回老龙城之时,范家都会有人来迎接的,次次都是。 只是这一次桂夫人速度加快了许多,原本需要二月半到达的桂花岛,直接提前了近二十天,范家那边自然也就没人前来等候。 岛上有多名管事处理后续事宜,桂夫人也就陪着宁远一起去老龙城范家。 马车缓缓离开渡口,沿着一条主街道去往老龙城。 少女没有半点腼腆羞涩,大大咧咧的给宁远介绍沿街店铺,哪里的美食如何,哪里的仙家铺子最是物美价廉,甚至这少女还朝宁远挤眉弄眼,低声说了一家青楼的位置。 宁远一向是脸皮厚的那个,所以面无表情,只是很好奇,这车夫少女,年纪也不大,为何性子如此? “我自幼在老龙城渡口长大,祖上十几代都是做这拉车的生意,刚刚那家驿站,就是我爹开的。” 少女嘴上不带停的,说的累了还往嘴里灌一口水,马背上挂着装有大饼的袋子,时不时抓起来啃一口。 “都说家业只传男不传女,我有两个哥哥,我爹说是要分成两半交给他俩,要我满了十五之后就嫁人。” “我当然不肯,最后跟我爹大吵了一番,做了赌注,今年开春开始,一直到年尾,我与两个哥哥谁赚的神仙钱最多,谁就继承驿站掌柜!” 说到这,少女脸上笑嘻嘻的,又道:“我爹就是重男轻女,驿站里大多数生意都交给了我两位兄长去做,如今都要二月了,我才赚了几十颗雪花钱。” “还好今天遇到了公子你,嘿嘿,一下就来了一颗谷雨钱!” 宁远默不作声,他倒是很喜欢听这些琐事,只是细细想来,少女这样对外人掏家底,确实又‘不太会’做生意。 但路都是自己选择的,只管前行,无需考虑尽头是何模样。 顾清崧坐在离马车最近的位置,时不时‘骚扰’桂夫人一句,车厢内毫无动静。 马车离开熙攘的渡口后,少女突然快马加鞭,迅猛驶向老龙城南门方向,宁远坐在马背上,摘下腰间酒葫芦时不时来上一口。 少女很是机灵,她偷偷扭过头瞥了一眼身后,又迅速转头,将他喝酒的模样收进眼中。 少女突然笑出声,高声道:“公子,你长得还怪好看的哩。” “不像我爹给我找的那个男人,比我大十岁,大腹便便的,看着就犯恶心,我才不会嫁呢,要嫁也要嫁公子这样的!” 少女说话没有顾忌,宁远也只是当做玩笑听,小口小口的喝着酒,望着熙攘人群和街边店铺,想到极远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宁远就成了一个小酒鬼。 好像自从那日离开倒悬山,他就开始了喝酒。 自从在桂花岛山巅处使劲张望,都没有见到那位青衣女子之后,每当心思放空,宁远就总有一抹忧愁萦绕心扉。 久而久之,喝酒就成了唯一解闷的事儿。 而如今的黄粱酒,也只剩下了两坛。 黄粱酒又名忘忧酒,来自黄粱福地,并不是真的‘忘忧’之酒,这酒珍贵之处,在于洗净修士境界的‘污垢’。 就好比某些一路靠资源破境的修士,境界根基不稳,藏污纳垢,喝下此酒之后,就能洗去这些杂质。 据说,只要有幸能多喝几坛忘忧酒,哪怕只是下五境的修士,也能喝出一个无垢琉璃之躯。 少年如今就快要接触到这个层面,体内十八座气府稳如泰山,真气精纯如丝。 不仅在于内在实力,这种变化还体现在外表上,宁远本就长得俊俏,毕竟跟宁姚是一个妈生的,如今把他丢在人群中,更是惹人注目。 不过最让人侧目的,还是他那一头银发。 这是当初濒死之际剑开倒悬山之后出现的,少年白发。 原本宁远以为只要突破境界,这白发就能重新转为黑发,可事实却不然,龙门境后也没见有什么变化。 不到半个时辰,在少女的碎碎念中,马车即将进入老龙城外城。 只是宁远见过剑气长城,这老龙城虽说已经很高很高了,但相较于前者,就如同一座小茅屋。 马车在城门处被守城将士拦下,桂夫人掀开车厢帘子现出身形,那将士又立即放行不敢怠慢。 刚进入外城没一会儿,宁远突然出声让少女原地停留,他则独自下了马背走向街边一处。 马车上几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桂夫人若有所思。 那少年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桂夫人见过,是那本山水游记,而他去的那间铺子,是一座飞剑传信阁。 第66章 飞剑传信,心安之处 宁远第一次见识飞剑传信阁,免不了又是一阵好奇。 山下有马车送信,山上修士也有专门的飞剑传信。 只是这种飞剑并非是剑修的那种本命飞剑,是种只依靠神仙钱温养,材质特殊的传信飞剑。 最早能追溯到八千年前,诸子百家之一的墨家有高人游览数座天下,开辟出一条条飞剑‘航道’,又以特殊材料打造出小巧的飞剑。 配以神仙钱搁置在剑房内温养,每把飞剑都有阵法烙印,拥有各自航道,两地来回,跨洲送信。 宁远先是从咫尺物中取出笔墨纸砚,找了个角落处席地而坐,摊开山水游记,从第一页开始抄,直到第四页。 剑气长城、倒悬山、跨洲远游、南海蛟龙沟,四页抄完之后,宁远又有些意动,写了第五页。 第五页并非是老龙城,而是一些想说的话。 宁远认真的写着,有些话写出来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立马涂抹了去,重新再写。 又怕桂夫人等久了,匆匆几句话写完之后,宁远取出一只印章往末尾处一盖,最后来到剑房一处,这里是去往南婆娑洲的飞剑所在。 这里的管事看了宁远一眼,就觉眼前少年来历一定不凡,连说话的语气都客气许多。 “少侠这是要往南婆娑洲送信?” 宁远点点头道:“南婆娑洲碧藕书院。” 管事更是惊讶,在老龙城,一年到头都没有几人会给南婆娑洲那边飞剑传信,这可是极为稀少的事。 何况是碧藕书院,七十二书院之一。 管事取出一只袖珍模样的信筒递给宁远,后者将自己的书信卷好塞入其中,又交还给管事。 往信筒上记录下地点,宁远又说了姜芸的名字,管事一一记录在上,最后取出一柄两尺长短的飞剑,将袖珍信筒上的金线挂在上面。 宁远交了三颗谷雨钱,亲眼一睹管事掐诀,飞剑破空送信之后,离开飞剑传信阁。 依照管事所说,虽然南婆娑洲距离遥远,不下百万里,但飞剑传信能在半个月内到达,比许多元婴剑修的御剑速度都要快。 这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了,当年墨家的大修士得到礼圣应允之后,亲自勘探浩然的万里云层,避开诸多云上险境,开辟出了纵横交错的飞剑‘航道’。 如此,飞剑送信依照这航道而去,速度之快骇人听闻,也只有一些上五境修士能超过这种速度。 这种航道也被视为山上一条严苛规矩,任何修士御空远游,都要绕开飞剑航道,要是暗中搞破坏,不等墨家的反应,文庙那边都会追责。 要是没这规矩,谁还敢使用这飞剑传信。 桂花岛上是没有传信剑房的,大多数山岳渡船都没有,毕竟一直往返各地,这传信的买卖也不好做。 宁远离开剑房,马车再次启程,期间没有别的事发生,穿过外城进入内城之后,不多时抵达一座高门府邸前,也就是范家。 “多谢公子今日照顾我的生意,以后要是还想逛逛老龙城,一定要来找我啊!” 少女扬起手臂笑着朝宁远挥了挥手,随后驾车掉头离去,抓紧去接下一笔生意。 门口的管家恭敬的迎接桂夫人,说是马上去通知家主大人,桂夫人则是领着宁远来到一处精致的院子。 “宁小子,你这几日就住在这里,等我处理完手上之事,再来找你。” 她转头又朝身旁少女吩咐道:“桂枝,这几日你依旧伺候宁小子。” 桂枝笑着点头,似乎还很是欣喜。 一路上桂枝抱着鱼篓,她未曾说过话,一直将手伸进去跟幼蛟嬉闹。 宁远摘下斩龙剑匣搁置在石桌上,看向正蹲在地上跟幼蛟嬉闹的桂枝,“桂枝,你给我说说这老龙城呗?” 桂枝脸上还挂着笑意,转过头看向宁远问道:“宁先生,你要听哪方面的?要是都想听,我们怕是要说到明天一早去了。” 不知何时开始,桂枝对宁远的称呼,也成了宁先生。 好像从离开剑气长城之后,遇到的不少人里,都对宁远称呼过先生二字。 明明他宁远就是一个糙汉,哪怕姜芸教过他浩然官话,他现在也是说的很是蹩脚,更别说是读书了。 他宁远这辈子从没有读过任何一本圣贤书,所以每当有人称他为先生的时候,他都有些汗颜。 宁远走到鱼篓前,看着探出脑袋的幼蛟,双手笼袖道:“我想在内城购买一间铺子,不知道价格如何?” “我也没想买什么很大的铺子,也没有什么地段要求,就要最偏僻的那种,需要多少谷雨钱?” 桂枝愣了愣,不明白宁远买铺子来做什么,如果是想赚神仙钱,为什么又看中偏僻的地方? 但她掐着指头想了想,还是认真回道:“老龙城虽然占地极大,但哪怕是外城也是寸土寸金,桂枝也不是很了解,但内城的话,普遍不会低于两百颗谷雨钱。” “这么便宜?”宁远忍不住出声道。 桂枝瞪大了眼,“这还便宜啊?” 随后想了想也释然,宁先生这样一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怎么会缺钱呢? 她不懂,剑气长城虽然是剑修圣地,但也是最缺钱的,不缺钱的是宁远而已。 对于刚到浩然天下的宁远来说,两百颗确实是天价,那会儿他身上只有二老给的二十多枚谷雨钱。 但如今已经是一个天一个地了,姜芸给的、杜俨贡献的,光手头上的谷雨钱就超过了一千枚,甚至比许多小家族都有钱。 不管是任何世界,贫富的差距都是极大的。 此前在渡口那边,宁远问了好几个摊子,一个拳头大的肉包子,香气四溢,一口下去汁水流满口腔,但这包子哪怕在老龙城地界,也只卖五文钱。 听那拉车少女所说,这辈子的梦想就是在外城买下一间铺子,看起来只需要宁远这样财大气粗的客人多来几十个,很快就能凑够。 但少女八岁坐上马背开始,直到现在都只接过宁远这么一个‘暴发户’而已。 多是一枚一枚的雪花钱,一天也没有几颗,凑够几十上百颗谷雨钱,猴年马月。 随便遭遇一场变故,可能就全没了。 宁远其实也没想用铺子做生意赚钱,只是想起一事,不久后会有一个原本看大门的汉子来到老龙城,也在内城某处开了一间铺子。 当然,这事只是其中之一。 少年漂泊四方,心安之处很少,剑气长城算是一个。 但剑气长城迟早会被攻破,所以宁远想要买下一间铺子,等于是有了一个落脚点。 哪怕买下之后就出门远游,数年不回来,但总是有了一个念想。 想起在这偌大的浩然天下,也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小小铺子,就会心安许多。 再比如当初,宁远每回想到骊珠洞天,第一件事就是想着,往后也在那里买下一座山头,打造竹楼修建仙家府邸。 包括那间桂脉小院,亦是如此。 还有不久前破空离去的送信飞剑,那把剑的终点处,也寄存有宁远的一丝心安。 少年就如同他那把本命飞剑一样,被大天地排斥,一路走来,虽然脚踏实地,但总会在那寂静无人的时分,茫然充斥心头。 只有在见到某些事、某些人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活生生的存在于世。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在外人看来,意义都不大,甚至是脑残所为。 但对他来说,每一件都是意义重大,这些事零零散散,大小拼凑,支撑他一路前行。 仿似指路明灯。 ps:(来几个龙套角色,我取名就是一坨) 第67章 泥泞街 桂枝离开小院,说是要把宁远想买铺子的事告知给桂姨,匆匆的神色中带着点高兴的味道。 宁先生要在老龙城购买铺子,是不是就会留在这边了? 哪怕不会时常待在老龙城,但起码这里有宁先生的一间铺子,总会回来的吧? 天色距离黄昏还有不少时间,宁远正在桂脉小院剑炉立桩。 没错,这间小院,也叫‘桂脉’,其实范家的百座宅院,都是依照桂花岛上的亭台楼阁所建造。 桂夫人不止是范家的供奉客卿,远远不止,她在范家说话的分量,其实不亚于家主。 没过多久,桂枝就回来了,只是身后跟来的并不是桂夫人,一个小胖子在她身后,鬼鬼祟祟的在院门口探出个脑袋,使劲望着里面。 桂枝姑娘一路小跑到宁远跟前,正要给他介绍那少年身份,后者摆了摆手,笑容和煦道:“你们范家的那位公子?” 桂枝一愣,心想宁先生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也太神通广大了吧? 桂枝伺候宁远快两个月,可从没与他说过这些。 宁远不再剑炉立桩,走到石凳上坐下,伸手敲了敲桌面,看着刚走进院门的小胖子道:“范二是吧?来,坐。” 名为范二的小胖子有些羞赧,原先听桂枝说了这位宁先生的事,还以为是个年纪很大的老人家,居然能够救桂花岛于水火,术法通天,至少是个元婴境的老神仙。 他抱着一睹前辈风采的心思而来,结果见到的却是一个同龄人,单论面相来说,可能比自己还要小一两岁? 其实半点没错,宁远如今充其量也就十三岁,哪怕是如今的陈平安,也要比他大一岁。 宁远常年习武练剑,个子长得比同龄人高很多,只是面相带着些稚嫩,容易给人一眼看出是个少年郎。 但最违和的点,还是那一头银发。 范二挠着头走到石桌前,却没有坐下,挤出一张笑脸道:“宁先生,我叫范二,这不是我的小名儿,家中排行老二,所以我爹娘就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说到自己名字时,范二更是涨红了脸,他总觉得面对一位‘稚嫩’少年,自己这样说话,怪怪的。 宁远笑意更甚,“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是最小的一个,上面有一个姐姐,叫范峻茂。” “宁先生难道认识我姐姐?”范二小声惊呼。 宁远摇头,再次伸手示意他坐下,“不认识,只是听说过你姐姐的貌美无双罢了。” 桂枝站在宁远身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算是看出来了,宁先生估计又开始忽悠人了。 虽然范峻茂确实貌美,但平时的宁先生,是绝对不会直言女子外貌的。 范二不再扭捏,坐在宁远对面,听闻后,一张脸笑出了酒窝,“宁先生,要只是说容貌的话,我姐姐可是老龙城里一等一的美人!” 宁远嗯了一声,随口来了一句:“但是抛开容貌不谈,你姐姐的性子,又是生人勿近,对不对?” 范二急忙从腰间方寸物里取出一壶桂花小酿推给宁远,“宁先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难道你不是第一次来老龙城?” 宁远接过这壶酒,是最上等的桂花小酿,仅是这精美酒壶就价值五颗雪花钱,抿下一口后,摇了摇头,没继续这个话题。 “既然桂夫人没来,那说明我要买铺子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了?” 范二突然往自己胸口结结实实来了两下,“宁先生,桂姨亲自授意,说只要我帮先生把这笔买卖做好了,就让我跟随她下一次出海!” 说完之后,小胖子立马又掏出一张宣纸,往桌上摊平,上面密密麻麻画了许多建筑,宁远一眼看去,一共三条街道。 “宁先生,这三条街都是我们范家的,顺遂街最是热闹,来往行人富商最多,我推荐这里。” “月桂街稍逊一筹,是桂姨亲自差人修建的,但是近年来这条街的铺子生意越来越好,涨势凶猛。” 宁远视线从两条街道移开,落在最后那条街上,“我不喜热闹,就这条泥泞街好了。” “啊?”范二睁大了眼,有些不可思议。 难道是宁先生囊中羞涩,觉得顺遂街和月桂街地段繁华,怕买不起? 范二连忙摆手道:“宁先生,一间铺子而已,我还是可以做主的,只要你开口,不需要掏一颗雪花钱。” 范二还小声的说了一句,“先生如今是我们范家的供奉客卿,桂姨已经告诉我了,您还是一位剑修,我们范家可从没出过剑修呢。” 宁远没去理会他的话,用手指着泥泞街的一处角落道:“就这间了,我瞧着挺好。” 原先兴冲冲跑着来的范家小子,回去之时却耷拉着脑袋。 在他心里,已经开始认为宁先生是个修行数百上千年的老神仙了。 真要跟自己一般岁数,说话又怎么会那般无趣? 山上的那些老神仙,不乏有驻颜有术,或是返老还童的本领,这宁先生估计就是其中之一。 范二提着手上的一大袋子神仙钱,唉声叹气。 自己之前可是在桂姨面前夸下了海口的,如今不仅没能让宁远接受一间顺遂街或是月桂街的铺子,反倒将最冷清的泥泞街铺子卖了出去。 不管范二如何推脱,宁远还是交给他两百枚谷雨钱。 不够的话,就让范家在他的供奉里扣。 …… 桂脉小院。 桂枝很快送来了晚餐,听说还是小姑娘亲自烧的。 知道宁远在桂花岛吃惯了海味,小姑娘烧的都是山珍。 伺候宁远这么久,桂枝也知道先生的喜好,顿顿都有一碟辣椒酱。 “桂枝,坐下,一起吃。” 宁远忽然开口道。 小姑娘连忙道:“先生不可,我知道先生从没把我当下人,但这是范家的规矩,也是桂姨从小就教我的礼仪,桂枝不敢逾越。” 宁远再次开口,还加重了语气,“坐下。” 小姑娘哪里见过宁远这般模样,顿时不敢再多说一言,拢了拢裙摆后坐在他对面。 只是双手揪着裙角,低着头默不作声。 宁远喝下一口桂花小酿,笑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恳求桂枝姑娘考虑考虑。” 桂枝突然心脏剧烈跳动,红霞瞬间布满脸蛋,咬着嘴唇道:“先生请说,无论是什么,桂枝都会答应的。” “桂枝姑娘可还想继续做那桂花小娘?” “若是觉得厌倦,我想要给你赎身。” 第68章 糕点铺子 “啊?” 桂枝茫然的抬起头看向宁远,随后又慌张的低下头去,羞赧的快要把裙角揉碎。 原来……原来宁先生是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 桂枝胸口剧烈起伏,但还是鼓足勇气重新抬起头,直视向宁远,“宁先生,全……全凭先生安排就好。” 宁远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轻声一叹,桂枝还不知道他叹气是因为什么,就听见宁远正色道: “桂花岛的这次跨洲之行,每当在下酒醉瘫倒,第二日醒来时,身上都有一件衣衫,没有例外,宁远也不曾忘记。” “认识姑娘久了,我也能看出一二,姑娘所求,应该是‘安稳’二字。” “这间铺子,我想做那糕点生意。” 说到此处,宁远站起身,正儿八经的给她行了一礼。 不是江湖侠士的抱拳,不是顾清崧的道门稽首,更不是佛家的什么两手合十。 宁远破天荒的,给桂枝小姑娘做了个儒家的作揖行礼。 他觉得,桂枝称自己为先生,那就要摆出个先生的风范,虽然是装模作样,但好歹也装了。 这还是宁远第一次作揖,显得有些蹩脚。 桂枝好似神游天外,也没回礼,只是愣愣的坐在原处,双眼迷蒙的看着他。 宁远坐了回去,轻声细语道:“桂花岛上的时候,每回天一亮,桂枝姑娘就给我送来一盒糕点,滋味甚好。” “我也曾去过桂花岛上的膳房,得知我那些糕点吃食,都是姑娘亲自所做,可谓是手巧心灵。” “不知桂枝姑娘,可否做这糕点铺子的掌柜?” 宁远淡淡而笑,“我对这种事一窍不通,所以这才把主意打到了姑娘身上。” “铺子大小事,全由桂枝姑娘安排,盈利你我作半,折本全数在我。” 宁远柔声说着这些无关修行的人间琐事,就是没提一句别的。 他也不是傻帽,自然看得出来眼前少女的心思,毕竟都这么明显了。 只是有些道理,讲究个顺序,这是那位文圣老爷子说的。 就算是男女情爱,其实也大差不差。 陈平安先是遇到了宁姚,所以只能将‘冷漠’背影留给秀秀。 虽然有些没道理,但这种事就是没道理。 倘若妹妹小姚没去骊珠洞天,在陈平安的世界里从没出现过她,也不会有后来的去剑气长城送剑。 那么对于对自己这么好的秀秀,陈平安又会如何? 难道草鞋少年会知道,在那远在百万里的剑气长城,有个眉如远山的女子,才是他的一生所爱? 那不是放屁吗? 所以哪怕是这种最不讲道理的男女之情,也有个顺序之说。 南婆娑洲的那位青衣少女好吗? 当然是好的,好的不能再好了。 可难道眼前的桂枝就不好了? 当然不是,没这个道理。 只是在宁远这边,别说是桂枝,就算是拿那位秀秀来作对比,也是姜芸更好。 非是秀秀不好、桂枝不好,论背景,秀秀身为至高火神,能吓死无数人。 论脾性,桂枝温婉如水,礼仪得体,巧笑盼兮…… 南婆娑洲的那位少女,其实真要拿这些去跟这两位做对比的话,以常人的眼光去看,其实都比不上。 姜芸的身段比不上秀秀,毕竟奶秀的名号不是乱说的。 虽然宁远没真的见过,但确实是这么说的。 姜芸的脾气也比不过桂枝,当初与宁远相识,少女的第一句就是那“挨千刀的”,可见一斑。 但就是这么一个女子,好似什么也没做,就往宁远心湖砸了一块巨石。 世间惊艳的人有很多,比如桂夫人的容貌身段,只要没隐疾,哪个男子见了不犯迷糊? 南婆娑洲那位,肯定不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但一定是宁远心里头最好看的,没有之一。 年少时第一回遇到惊艳自己的女子,往后哪怕遇到更加貌美的,也不会有那种惊艳了。 刚来到此方世界之时,宁远还真想过去那骊珠洞天认识阮秀来着,那可是个意难平啊。 但世事无常,不如意十之八九。 当真不如意? 那可未必,宁远每回想到那个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的少女,就忍不住自己的嘴角笑意。 不知道下次见面,姜芸姑娘会不会还戴着那顶斗笠? 会不会还是那句‘挨千刀的’? 桂枝心神恍惚间,就见眼前的宁先生望向一处高空,脸上挂着温柔笑意。 她不止一次见过宁先生露出这种笑容,只是从没对自己有过。 宁先生对待他人,往往都是和煦如风,这种‘温柔’到底是落在了何处? 或许是白天宁先生寄出去的飞剑传信? 但不管如何,桂枝都已然心中有数,她镇定了心神,脸色如常道:“桂枝全听先生吩咐。” 宁远松下一口气。 相识两月,桂枝姑娘对他的好,他都知道,这种好超出了侍女的范围。 宁远也不知道能给她什么,她是三境修士,倒是可以直接赠送神仙钱,但他觉得这样不好。 送法宝?杜俨那件咫尺物有不少,品秩还不低,但跟送钱有什么区别? 又不好没有任何作为,所以才有了糕点铺子这件事。 但其实有没有桂枝,宁远都打算买一间铺子。 他知道许多大事件,所以看的很远,一路上除了算计,还有为往后铺路。 倒不是给自己铺路,宁远就没想过在剑气长城被攻破之后还能活下来,他也不打算在老大剑仙一剑举城飞升之后,去往五彩天下。 当然,更加不是留给陈平安的,要留也是留给妹妹宁姚。 陈平安背景大的吓死人,需要宁远这个大舅子来送好东西? 况且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很快范二就亲自送来了一封地契,宁远也在老龙城外城拥有了一间铺子。 为什么是外城呢?因为泥泞街一半内城,一半外城,宁远选的这间铺子,就在外城。 接过递来的笔墨,宁远在地契上写上名字,范二又取出家族印章在末尾处一按,这地契就算是生效了。 以往老龙城这处寸土寸金的地儿,买卖铺子其实都算不得是买卖,全都是租赁而已,短的十年百年,长的千年。 老龙城内的五大家族,是极少会直接出售铺子的,基本都是租出去。 但宁远这封地契却不一样,是买非租,这也是范家对他的诚意,对一位剑气长城剑修的诚意。 只要老龙城还在,范家还在,千年万年,这间铺子都是他所有。 虽说这件买卖办的不太好,但范二还是喜上眉梢,他年纪小,家族的生意一般都不让他掺和,能促成这笔买卖,自然高兴。 随后说了一句明晚请宁先生赴宴之后,范二兴奋的一路小跑,听说是要去找桂姨。 范二脑子不灵光,可桂枝在一旁却瞧得一清二楚,那封地契上,先生写的名字,压根不是宁远。 就像当初桂夫人亲自起草的桂脉小院那封地契,名字也不是宁远。 而是宁姚。 第69章 不太少年 买卖铺子一事已经落定尘埃,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 宁远突然想要现在就搬去糕点铺子里,虽然现在只是铺子,还没有糕点。 然后他就与桂枝说了此事,后者想要自己领着宁远去,他又拒绝了。 “劳烦桂枝姑娘去请一下桂夫人。” 宁先生的事,是头等大事,桂枝乖巧,吩咐什么做什么,她立即一路小跑出了门去。 宁远倒是想要自己去找桂姨,虽说老龙城禁止修士御空,但总比桂枝来的快。 不过想想就算了,他人在范家,这样横冲直撞容易造成误会。 一切都慢慢来,不急一时。 桂枝再回来的时候,老龙城已经点满了灯,小姑娘先是去了桂姨在范家的住处,没找到人,又跑了一趟渡口桂花岛那边。 然后就在桂枝惊异的神色中,宁先生亲自给她倒了杯茶,说了一句‘辛苦了’。 “宁小子,听桂枝说,你在泥泞街买了一间铺子?” 桂夫人走入院中,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位清冷少女,穿着桂花小娘的服饰,论美貌与桂枝不相上下,不同的是,其腰间佩剑。 宁远没有多想,开门见山道:“桂姨,确实如此,这会儿正想要去那铺子里看看,才找来桂姨的。” “那就走吧。”桂夫人拍了拍少年肩头,刚进入院子的她又转了身去。 宁远指定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要么就是有事,不然这种带路的活儿,这小子绝对不会麻烦自己。 桂夫人深知这一点,宁小子的性子很古怪,既像少年又似中年,有些时候还感觉他死气沉沉的,像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 但好歹做事有分寸,对敌手残忍至极,对自己人不说有多好,起码能在做事之前好好考量,设身处地的去想一想。 桂夫人忽然感觉,这种少年,一点都不少年。 毕竟有哪个十三岁少年,满头银发的? 宁远这一头白发,其实桂夫人与桂枝都曾问过,不过他也只是说与自己的剑道有关。 这个回答,桂夫人还真有七八分信。 这小子本就有一把逆流光阴的飞剑,谁知道有没有另外一把,去往未来的? 那位清冷少女则是微微欠身,给宁远施了一礼,喊了一声宁先生,后者抱拳回应。 随后宁远背上剑匣,与桂夫人并肩走在前头,桂枝与那位清冷少女跟在两人身后。 听桂夫人所说,这少女名为金粟,名字是她取的,有丰收之意,在古书上又有桂花之说。 是桂夫人唯一的嫡传弟子,洞府境修士。 也是一位桂花小娘,之前渡船出海,她正在老龙城闭关,所以没跟着。 桂枝许是知道宁先生去了铺子,这里就不会回来了,走之前还把鱼篓背在了身后。 金粟与她相熟,好奇鱼篓里是什么,瞥了一眼后,见只是一头幼蛟就没有多看,两位少女开始叽叽喳喳。 多是金粟在说,桂枝在听,前者时不时看一眼那白发少年,后者背着鱼篓,安安静静。 宁远有些头疼,桂枝性子柔弱,往后自己离开老龙城,她守着糕点铺子会不会被人欺负? 他就与桂夫人说了这事,结果桂夫人来了一句,“糕点铺子?” 宁远才想起自己还没跟她说这个,又连忙补充道:“这铺子我打算做那糕点生意,就让桂枝来当掌柜的。” “我吃了两个月她做的糕点,半点不腻。” 说到这,宁远挠着头道:“桂姨,我想要给桂枝姑娘赎身。” 桂夫人眼中惊讶更甚,上下打量了宁远一遍,宁远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连串说明了原因。 “桂枝这边,我也与她说好了,她同意当这铺子掌柜,只等桂姨松口。” “既然花了一大笔谷雨钱,总不好让这铺子空着,所以才临时起意。” 桂夫人笑道:“那既然你们两个都商量好了,我松不松口有什么意义吗?” 她突然伸手挽住宁远的一条胳膊,两人贴近之后,桂夫人小声笑道:“其实男人三妻四妾,桂姨我是不太反对的。” “就是不知道,你要让桂枝,做大房还是小房?” 桂夫人一下一下的轻掐少年手臂,自顾自说道:“依照那些狗屁规矩来说,桂枝的身份太低,应该是做小房。” “你那印有姜字的信物,后续我了解过,来自南婆娑洲的姜氏,是个仅次于醇儒陈氏的大家族,有仙人境坐镇……” 桂夫人声音不大不小,身后的两位少女都听见了,金粟打趣桂枝,桂枝只是低头看路。 金粟对这个少年很感兴趣,因为在师父的口中听说了他的故事。 龙门境剑修,越境杀人如吃饭喝水,真实战力可能无限逼近元婴地仙,来自剑气长城。 倒不是会因为这个就对他心生好感,少女金粟的心头已经装有另外一人。 师父要她跟着一起拜访宁远,只是走个过场混个脸熟。 金粟原先还有些不服气,但现在亲眼所见,立马又成了泄气。 以真气汇聚双眼去看这少年,如同在看一位被万千剑气围绕的剑仙,一眼而已,毛骨悚然。 论身份,这少年在范家已经跟师父齐平,论实力,龙门剑修,更是她要仰望的存在,更别说年纪比她还小上一岁。 老龙城确实很大,比倒悬山大多了,恐怕占地方圆数百里,不能御空的情况下,四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到。 泥泞街倒也不是真的泥泞,只是这条青石街道多年没有修整,宁远要的这间铺子还在外城偏僻之处,行人罕至。 甚至一块块青石之间的缝隙处,还生长出了许多野草。 走入泥泞街后,宁远却突然笑了起来,视线落在一株缝隙间的野花上,少年感觉真是选对了地方。 桂夫人见这场景,若有所思。 金粟不明所以,少女撇撇嘴不以为意。 桂枝见自己老爷笑,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小姑娘也跟着笑了起来。 宁远突然回过头,“桂枝啊,累不累?” 背着鱼篓的水仙裙少女愣了愣,随后轻声道:“回老爷,不累的。” 桂夫人已经答应了赎身之事,桂枝也就不再喊先生,而是老爷。 宁远指了指来时的路,又指向一间破落铺子,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那就赶紧再回去一趟,将东西全都收拾好了带过来。” 少女没有回话,着急忙慌的跑进铺子,将鱼篓摘下后,又一个箭步冲出门去。 然后一向温婉的桂枝,撒丫子狂奔,还在泥泞街拐角摔了一跤。 爬起来的时候,那株风中摇曳的野花就在眼前。 第70章 宁家铺子 三人走进铺子,原先这里是个药铺,只是有些年头没开了。 里头的大小物件都还在,这里的杂草比外面泥泞街的还多,不过只需稍加清洗一番,应该也还凑合。 铺子不大不小,后院除了四间房之外,还有一口水井,井口结了许多蜘蛛网。 桂夫人虽说不太明白宁远为何要买泥泞街的铺子,但也没有多问。 金粟自告奋勇,手心有真气汇聚,打算往铺子里来一招仙人术法,吹去灰尘,宁远则是出声阻止了她。 随后在金粟不解的目光中,宁远找来了抹布和木桶,在后院打了水之后,从柜台开始,一点点清洗。 确实难以让人理解,山下有山下的做法,山上自然也有仙家的本事,原本只需要挥一挥衣袖就能焕然一新的事儿,非要自讨苦吃。 但更令她惊掉下巴的是,师父居然也跟着忙活了起来,一身衣裙都沾满了灰尘。 师父都动手了,做徒弟的也不能干看着,少女金粟也跟着加入了这场‘大清洗’。 没过多久,桂枝也跑回了铺子,还不到半个时辰,估计是路上没停过,满脸的汗,背着个行囊。 四人一直忙活到深夜,终于是将铺子打扫的有模有样。 宁远看着已经破旧不堪的桌椅板凳,寻思着这几天要全部更换掉。 道谢之后,桂姨与金粟师徒俩也离开铺子回了范家,桂枝出了门去,说是要购买一些必须的物件,比如被褥什么的。 宁远坐在后院桌前,笔墨纸砚已经伺候着,提笔落字,最后列出一张清单。 都是需要置办的物件,除了桌椅板凳,那张柜台也要换,还要找人在后院修建一个小池子,一些墙壁破损之处还要找人修补,杂事颇多。 桂枝很快回来,先是给老爷那间房铺好了床,再回到自己那间收拾,最后在宁远的招呼下坐在他对面。 宁远将手上清单推给她,“桂枝,你看看还需要什么,一一列在上面,不要想着为我省钱。” 少年笑了笑,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道:“你老爷我,不差钱。” 桂枝甜甜的嗯了一声,接过单子看了起来,第一印象就是感觉老爷的字写的不太好看。 等桂枝又在单子上多添了几件东西之后,宁远起身对她说道:“好了,今日之事已经做完,赶紧回房休息,后续之事睡醒再说。” 桂枝回房,宁远则是坐在门槛处,小口喝着酒,喝的不是黄粱,而是桂花。 他的视线落在街巷那处空地,那株野花已经不在那里。 可能是被过路马车碾碎,也或许被行人采摘而去,谁知道呢。 …… 第二日晚上宁远去了范家赴宴。 这场宴席来的人都是范家自己人,连范二的爷爷,那位常年闭关的家主都来了,专门为宁远与顾清崧接风洗尘。 如此待遇,以前只有桂夫人有。 不怪他们如此兴师动众,目前的老龙城,五大家族加起来,都凑不出一个玉璞境。 宝瓶洲很大,几十万里山河,但相较于其他八洲,又显得毫不起眼,如同茅屋。 这最小的一个洲,拥有的本土大修士屈指可数,武运最少,剑运不多。 倒是因为最近几年北边大郦的强势崛起,宝瓶洲的武运开始有了蒸蒸日上的趋势。 大郦那群蛮夷里头,居然出了一个山巅境的武夫。 仅仅依靠二十年时间,这位藩王与国师崔瀺配合默契,就让大郦版图从原来的七十郡八百城,拓宽到了一百四十郡一千五百城。 整整翻了一番,而这位九境武夫宋长镜,也被誉为大郦的军神。 再说那剑道气运,在宝瓶洲的古蜀地界,是远古天庭斩龙台碎片坠落最多的地方,这块斩龙台,也是被一位远古剑修一剑斩碎。 得益于此,古蜀地界蛟龙繁衍,剑修也是极多,剑仙都出了不少,那个时候宝瓶洲剑修如云,绝对不会排在九大洲末尾。 一切都得从三千年前说起,有位自流霞洲跨洲而来的剑修抵达宝瓶洲,在古蜀地界的蝉蜕洞天闭关修行。 此人福缘深厚,获得了多位远古剑仙的蝉蜕与剑道传承,由此跻身飞升境。 但也惹恼了当时在此地修行的诸多剑修,于是双方签订了生死状,一场大战差点打碎了蝉蜕洞天。 这人剑道极高,剑挑十四人,全部被其斩杀,而这里面最低的都是元婴剑修,最高甚至有仙人境,全部精通围杀之术。 经此一役,宝瓶洲也断了十几条剑脉道统,剑道气运自然也是一蹶不振。 别看在剑气长城,上五境修士随处可见,但在宝瓶洲可是实打实的山巅修士。 就算是宁远这样的龙门境,范家也不多,范二的爷爷据说是元婴境,加上桂夫人这个刚刚跻身的元婴,也只有两位。 在宝瓶洲,一些穷乡僻壤之地,洞府境就被人称作老神仙了。 当然,骊珠洞天那群十三、十四境的大佬不能算在里面。 范家大喜,一天之内招揽两位供奉客卿,一个玉璞境修士,一个龙门境剑修。 而且背景一个比一个大,一位陆沉不记名弟子,一位来自剑气长城,别说是范家,就算是对于老龙城来说,都是那高坐云端的庞然大物。 顾清崧如愿以偿,又担任起了桂花岛老舟子的位置,虽说桂夫人依旧不搭理他,但总好过之前。 宁远不喜这种热闹,一一打了招呼混了个脸熟,之后就回了糕点铺子。 …… 一连数日过去,二月已至。 这日上午,宁远蹲在门槛上,手上拿着一壶桂花小酿,小口喝着,颇为惬意。 桂枝请来了几位工匠,这几天里,铺子的破损处都已经修补完,柜台换了新的,桌椅板凳也齐全,工匠正在后院修建池子,桂枝则是充当监工。 酒是范二送过来的,位列桂花小酿里的最上等,听说对外售价就要一颗小暑钱。 不要以为一颗小暑钱很便宜,要是拿着这颗小暑钱走进云姑的那家酒肆,能换二十壶。 想到云姑,少年的惬意神色当即消失,他连忙从那块由斩龙台铸造的方寸物里翻了翻,取出红色纸张包裹的牛肉。 纸张本来不是红色的,是当初被宁远的鲜血染红,少年低下脑袋闻了闻,倒是没坏,只是带着点血腥味。 有些下不去口,宁远倒不是嫌弃云姑的牛肉,他是嫌弃自己的血。 于是他就在后院打了桶水,将牛肉一块一块的洗了个遍,然后晒在了铺子门口。 范二经常会过来铺子这边,但来了就只是跟宁远一样蹲在门槛处,也不怎么说话,宁远问一句他答一句,桂枝每回进出都得要他挪挪屁股。 后来没几天,桂枝又请了一名木匠过来,当场给老爷打造了一张躺椅。 自此之后,蹲在门槛上的就只有范二了,老爷躺着。 宁远也不着急,看这小子能憋多久,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范二给他说了实情。 原来他爷爷,也就是范家家主,想要让自己孙子拜宁先生为师。 范二虽然脑子不好使,但也是要点脸的,拜一个比自己岁数还小的人为师,太难为情了。 所以就成了当下的光景,范二听爷爷的话,天天往宁家铺子这边跑,来了就是蹲在门口看蚂蚁搬家,时间一到又回去。 虽说修道之人,达者为师,但范二就是过不去这个坎,这都不是宁远收不收他的问题了。 宁远没有收他,但却与他说了一句:“你没有当剑修的命,但是能走上武夫的路。” 宁远停下嗑瓜子的手,扭头示意铺子后院,与范二说道:“看见那株梧桐了没?往后来了铺子,就在树下练拳。” 范二摸了摸后脑勺,点了点头。 宁远又笑眯眯道:“但是呢,你得给我去找几位姑娘来。” 范二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宁远当即瞪了他一眼。 “桂枝这几日快要筹备妥当,她一个人可忙不过来,给她找几个打下手的。” 正说完,宁远嗑瓜子的手突然顿住,心口绞痛。 妹妹小姚出事了。 第71章 道士,槐叶,少女,飞剑 算命道长今天照例收摊。 他总觉得今儿个后背发凉,感觉就跟被人算计了一样,于是刚过午时没多久,他就早早收了摊子。 年轻道士先是掂量了几下手中的钱袋子,仔仔细细的数了数,一共十四文钱。 道长摩挲着下巴,嘿嘿的笑出了声,十四文钱,那可是今年到现在收入最多的一天了。 以往一天最多也就有个七八文钱,但其实刚来小镇的时候,他的生意是极好的。 不仅福禄街那些富贵人家喜欢在他这里求上一卦,就连泥瓶巷那边的穷苦百姓,也会在逢年过节来讨个好签。 那时候骑龙巷那间酒肆,年轻道士三天两头都要去搓一顿,顿顿整一条龙须河的青鱼,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 只是这几年的生意不太好了,一切的源头都得从那小鼻涕虫开始说起。 不就是多收了他两文钱吗?这臭小子就到处宣扬他是个坑蒙拐骗的,关键是,别人还真信。 今天给那脑子憨憨的陈姓少年写了两张平安符而已,就多了五文。 年轻道人嘴里哼着轻快的小曲儿,麻溜的收拾了算命摊子,推着板车一溜烟窜进了巷子里。 想着等回到了住处,就去一趟骑龙巷那间酒肆,咬咬牙点一盘牛肉,再来壶酒,这滋味美的呀,别提了。 虽然十四文不够,但他又不是只做了一天生意,以往的可都余着呢。 道人在小镇待了十几年,好似都有些融入了进去,哼的小曲儿也是小镇上流传多年的。 余着,余着好啊。 不管是山上还是山下,凡人期盼年年有余,神仙也是大差不差。 谁不想家里的米缸总有剩余,哪个仙人不希望方寸物里的法宝取之不尽? 道长心头想着美事,脚步逐渐加快,车轱辘声越来越响,那破旧板车怎么看都感觉快要散架了。 有位身材纤细的黑衣人,头戴帷帽面容看不清楚,突然就出现在巷子尽头,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按着心口,黑衣上沾染猩红无数。 年轻道士心里咯噔一声,两眼瞬间瞪大,大袖一甩,板车不要了,直接甩到了一边。 道士连忙往旁边挪了一步,直接整个身体趴在了墙上,似一只壁虎,心头默念不停。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太上老君……不不,还是佛祖菩萨显灵更好一点……” “实在不行,圣人降世也可以啊……老夫子小夫子,什么夫子都行……” 年轻道士身为道门一脉,却在事到临头之际,不求三清祖师,反而去求佛祖菩萨、夫子圣人,真是有点不像话。 可能也就是因为这个,三清老祖、佛祖菩萨和夫子圣人都没有选择前来帮他。 那黑衣帷帽的少女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此时已经跌跌撞撞的走到了跟前,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一只手搭在了板车车轱辘上。 道士把自己从墙壁上‘抠下来’,双手捂住脑门,神色一脸崩溃。 “干你娘的大隋,干你娘的高氏,还有那个吴老狗,你们都给老子等着,这笔账没有个几百年,都他娘的算不清楚……” 道士突然又是低声气愤道:“郎情妾意,才能成为眷属,你齐静春这位大先生倒好,瞎点鸳鸯谱,还不如我给陈平安牵的红线呢。” 随后年轻道士掐指算了半天,寻思着该送到哪户人家里去,结果因为因果太大,被挨家挨户骂了个狗血淋头。 最后无意中瞥了一眼那帷帽少女,浑身一个激灵,内心大震。 因为跌倒的缘故,一张娇俏的小脸从帷帽里现出,道士的目光落在少女眉间,那里有着一道极细的金线。 “仙……仙剑!?” “这么早就出世了?!” “那这因果我不接了!谁爱接谁接。” “原先只是一死九生,现在贫道估计,都成了九死一生了,不救不救,我就是个小道士,哪敢救啊……” 道士突然改变了想法,准备伸手拨开少女搭在板车上的手。 嗖的一下,一把飞剑凌空而立,剑尖有寒光闪过,直逼道人的眉心。 年轻道士当即松开手,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正色道:“虽说我道门有句话,叫做死道友不死贫道,但我一生光明磊落,更何况人非草木,我自然是要救你家主人的。” 飞剑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剑身一晃,悬停在少女一旁。 道士见状,赶忙小心翼翼的拨开板车上的手。 随后又朝那把飞剑耐心解释道:“想要救你家主人,还需要一些外力,你现在就去老槐树那边戳一片槐叶过来,我要给她续上那口元气。” 飞剑剑身颤抖,似在犹豫,年轻道士没好气道:“速速前去,早去一分,你家主人活下来的机会就更大,莫要耽误了救命大事!” 飞剑不再停留,直去小巷尽头,消失不见。 打发走了这把飞剑,年轻道士赶忙两手拉住板车,撒丫子狂奔。 “反正我不救,谁点的鸳鸯谱,谁就趟这趟浑水。” 可还没等他离开巷子,年轻道士就自己愣在了原地。 蛮荒天下,高悬的三轮明月之下,剑气长城某处城头,有个佝偻老人走出茅屋,背着双手望着北边,笑眯眯开口。 “陆小道长,三清老祖不帮你,佛祖菩萨不看你,连夫子圣人都懒得管你。” “那要不要我这个刑徒剑修,来助你一臂之力?” 小巷内,年轻道士打了个哈哈。 下一刻,有道金光浮现,一道古老身影无视洞天规矩,驾临此地。 好大的架子,竟是在陆沉面前,人前显圣! “陆小道长,算我一个。” “三教不搭理你,我与那万年的看门狗可都对你很是欣赏。” …… 年轻道士推着板车,板车上躺着一名帷帽少女,道士一副吃屎的表情。 陆沉觉得今天这个日子不吉利,一点都不吉利。 想到此处,他还弯腰仔细看了看鞋底。 也没踩到屎啊。 那怎么自己今天这么倒霉? 你齐静春真是好大的威风,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还有那两个老头,两个老王八加起来两万多岁,这不是欺负人吗? 有把雪白飞剑自远处而来,一闪之后横悬在道士身前,剑身上有整整十四片槐叶。 陆沉老眼一瞪,好家伙,这把飞剑胃口可真不小,一片就够,它直接戳了十四片回来。 只是道士忽然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总感觉十四这个数字寓意不太好。 伸手取下后,他连忙捻动槐叶,然后放在少女手心处的伤口上。 槐叶一经触碰到伤口,就如冰雪消融,转瞬消散。 随后他将剩下的十三片全部装入了自己袖中。 不要白不要。 道士一路走街串巷,推着板车的同时不忘掐算,看看哪户人家能接的下这份因果。 还真给他找到一个,爹娘早早离世,一个早年差点饿死的小可怜虫。 也是今天给他腰间钱袋子增添了五文钱的黝黑少年。 “不管如何,先过去看看,至于你答不答应,再另说。” 他下意识做了个双手合十,准备默念菩萨保佑,但又反应过来,菩萨不会管他。 最后道士打了通王八拳,滑稽的模样让路边酣睡的大黄狗都睁开了眼。 泥瓶巷最为破败的院子门口,陆沉一顿哐哐砸门。 “陈平安,你要老婆不要?” 第72章 桂花酥 宁家铺子,桂枝在柜台那儿埋头捣鼓着所需之物,小姑娘头一回当掌柜,生怕生意做不起来,这几日都忧心忡忡的。 每天不是待在铺子里准备东西,就是出门购买之前遗漏的事物,桂枝还去过好几次尚未出海的桂花岛。 听她说桂花岛那间糕点房,有位老嬷嬷的手艺极好,她当初就是跟这位老嬷嬷学的。 她做桂花小娘的时间不长,才一年出头,只学会了三种糕点的技艺,桂花酥、芝麻团子还有月饼。 所以这几日桂枝又在老嬷嬷那儿多学了几种,她觉得,一间糕点铺子只有三种糕点,太少了。 老龙城别的糕点铺子里面,那都是几十上百种,什么味儿都有,老爷给自己赎身,又把铺子交给她,怎么都不能把生意做黄了。 桂花酥是桂花岛卖的最好的糕点,其次是月饼。 这月饼是个统称,其中有几十种口味,桂花岛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的八月十五,无论桂花岛在老龙城还是倒悬山,哪怕在海上,都会原地停留一夜。 整座桂花岛,桂树桂枝上挂上‘桂灯’,提前做好的月饼也会拿出来售卖,一旦过了中秋,没卖完的,全部都送给穷苦人家。 “宁先生,我一直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铺子门口,范二蹲在门槛上,他没回头去看宁远,只是挠着头言语。 蹲着久了腿有点麻,小胖子干脆又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这身金贵的衣服沾染灰尘。 “宁先生,你一定是活了很多年的老神仙吧?” “不是我怀疑先生啊,在老龙城里,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年轻的龙门境修士。” 身后没有动静,等不到回答,范二并无尴尬之色,反而觉得宁先生不理会他,说明是愿意听。 那范二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以往在家族里,除了姐姐之外,从没人与他是朋友,要么是下人的卑躬屈膝,要么是长辈的督促教导。 小胖子开始与先生闲聊起来,只是都是他在说,在说到自己姐姐的时候,更是唾沫四溅,眉飞色舞。 范二与姐姐范峻茂是同父异母,范峻茂的亲生母亲还是父亲的正妻,这样说来,范二其实还不算是嫡子。 又因为他爹只有范二一个儿子,庶子也成了嫡子,而且有一点很重要,往后等范二开始接手家族生意的时候,第一个继承的就是桂花岛。 眼前这小胖子,亦是往后的范家家主。 虽说同父异母,但范二与自己那位大娘也很是亲近,亲娘走得早,读书识字,踏上修行等等,都是大娘教的。 姐姐范峻茂是个既清冷又热情的女子,对外人冷若寒霜,对弟弟范二又是宠溺过了头,天赋不算太好,但比范二要好。 听爷爷说,最近几天姐姐就要离开老龙城,动身前往北边的大郦。 范二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姐姐这次去北边,据说还不带一位随从,一个四境的修士,独自一人北上几十万里。 范二担心姐姐,愁的这几日都没有吃一块桂花酥,好像肚子上的肉都少了一点。 “宁先生,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范二很喜欢挠头,看着地面上排着队的蚂蚁大军,轻声道:“先生,我听桂姨说了,你也要去北边,要是顺路的话,能不能带着我姐姐一起去?” “我还听说桂花岛上那间桂脉小院现在是先生的,只要先生答应,等我继承了桂花岛,我就再多送一套宅子给先生。” 但马上小胖子又连连摇头,往后伸出三根手指道:“不不不,三套,三套宅子!” “都是靠近山巅那里的,我范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范二突然回过头,宁先生低垂眼眸,手心里的瓜子全数掉落地面。 小胖子忽然感觉,宁先生的一头银发,更白了。 …… 最近剑气长城那位羊角辫小姑娘,也就是隐官大人萧愻,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到处说陈清都这个老王八蛋,最近不止一次下了城头。 不止于此,从她嘴里还流传了好几个版本,说这陈清都不仅数次离开城头,一向剑尖朝南的他,还曾对青冥天下出剑,把人家一座仙阙砍了个对半。 又说陈清都经常趁夜色偷偷跑去南边,肯定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儿,说不定就是在那边养了几个狐媚子,白天守城头,夜晚摸大腿。 要说剑气长城谁的胆子最大,敢于向老大剑仙问剑的董三更都得靠边站,唯有这个萧愻,胆子一道,身前无人。 不过大家也只是当成乐子而已,这位隐官大人一向如此。 身为隐官,职责之事全都交由自己弟子去做,每天不是在城头撒泼,就是跑去南边城池偷东西。 萧愻一不偷神仙钱,二不偷法宝佩剑,只偷吃,剑气长城那些铺子,基本都遭过殃。 茅屋万年不变,就像脚下的这处城头,打了一万年,也还立在这。 两张小板凳上,坐着两个同样佝偻的老人。 一个眼瞎,但看的比谁都远,一个不瞎,却被眼瞎的那个说是真瞎。 老瞎子刚刚收了神通,脾气极为不好,劈头盖脸大骂陈清都:“最开始我就不建议让那小子离开,你这老东西倒好,非要死乞白赖的求我。” “宁丫头要是大道有损,老子我第一个找你麻烦!” 老大剑仙也是皱着老脸,手上拿着一壶酒,是那姜离孝敬的,一口下去,砸吧了几下嘴才道:“那可怨不得我,我当初是对你开了这个口,可你不是直接拒绝了嘛。” “自己犯贱非要看那小子的老底,结果反过来登我的门,你说说你,你不犯贱谁犯贱?” 但话锋一转,老大剑仙又是轻声一叹,“宁丫头之前强行动用仙剑,如今又在骊珠洞天生了事,怕是往后大道要多出些许弯路了。” 老瞎子冷笑道,“结果你看重的那个小子,现在搁老龙城开了间铺子,雇了一个美人,躺着享福呢。” 老大剑仙破天荒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的摩挲着下巴。 这事儿还真是因他而起,谁知道那臭小子这么能惹事。 但其实也怪不了宁小子,是自己手痒,借他的手递出了倒悬山那一剑。 这才让宁丫头暴走,强行祭出仙剑天真。 后续之事,就成了连锁反应。 很快两个老人就在城头破口大骂,最后一个回了十万大山,一个转身进了茅屋。 老瞎子指责陈清都好端端的,为什么就非要把人家山字印砍了。 陈清都大骂老瞎子陷害自己,用什么不好,非要用剑把白玉京的一座仙阙砍成两半,这不是栽赃是什么? …… 宁远回过神来,突然感觉身心俱疲。 妹妹小姚已经平安,他知道。 因为进了平安家门,所以平安。 范二与桂枝此时都在一旁,小姑娘泪眼婆娑,还在一个劲的摇晃老爷的手臂。 眼见老爷清醒,桂枝更是哭的梨花带雨。 宁远看了看铺子门外,临近落日,泥泞街一如往常,春意盎然的时节,杂草疯长。 少年伸手揉了揉桂枝的小脑袋,忽然来了一句,“桂枝,明天一早,跟老爷一起,把门外的杂草清理清理。” 桂枝似乎习惯了老爷这种没来由的话,破涕为笑,重重点头。 接着甜甜的说了一声。 “老爷,桂花酥做好了。” 第73章 老龙城五大姓 第二日范二来的时候,见宁先生正撸着袖子在铺子外除草。 范二有些傻眼,难以理解,一个龙门境剑修,在地上撅着腚用手一把一把的拔草。 桂枝来回进出,挑来一桶又一桶水,范二不好干看着,就也跟着照做。 范二觉得自己猜对了,宁先生确实是活了很多年的老神仙。 山上有些老神仙,出身寒微,偶得机缘踏入修行,一步一步渐次登高之后,都难以忘本,经常做些‘凡间’小事。 宁先生一定是这样的人。 不然开这铺子做什么? 按正常来说,一个龙门境修士成了范家客卿,索要几间铺子是板上钉钉能成的事。 就算是要几位像桂枝这样的桂花小娘来当婢女,甚至纳妾,范家也会答应,一位供奉客卿,地位其实比家老都要来的大。 但宁先生不同,完全不同,花钱买铺子不说,这外城泥泞街的这间铺子,其实压根就不值两百颗谷雨钱。 谁往这儿开门做生意,注定是赔本买卖,没有万一。 范二虽然脑子不好使,但也知道自家三条街的大概情况,还有老龙城的基本势力架构。 老龙城五大姓,苻孙方侯丁。 苻家自不用多说,城主永远是他们的,并且在老龙城,除了外城和内城,其实最中心还有一个苻城。 由此可见苻家的地位和财力,只是不知为何,自苻家上一位玉璞境修士死后,一千多年来就没出过一个了。 为此,苻家为了稳固自己在老龙城的地位,千年来耗费巨资,除了在宝瓶洲几个宗字头仙家打点关系之外,还在中土神洲购买了好几件半仙兵。 那‘云海’就是其一,一件品秩极高,甚至能比肩真正仙兵的好东西,苻家的元婴修士坐镇其中,就是天然高半境。 再说孙家,其财力底蕴只比苻家略逊一筹,拥有一位元婴地仙坐镇祖宅,那祖宅内添置了数件山上重宝,既能镇宅,又有类似小天地的妙用。 方家没有元婴修士,但却有一位金丹境瓶颈剑修,杀力不比元婴境低,除此之外,还有两位七境武夫宗师。 侯家的顶尖修士,相比前面三个就显得有些寒酸了,无金丹无元婴,只有一大批的供奉清客,不占任何优势。 但有一点却很重要,侯家出过一位贤人,如今还在世,在那观湖书院教书。 贤人并不是代表实力,却是让老龙城诸多势力不敢对侯家出手,这玩意儿代表的是书院,更是代表儒家。 在浩然天下,儒家的是真正的‘权利中心’,中土文庙带头,修建九洲七十二书院,书院里头又有一系列职位。 书院山长、副山长、君子、贤人,这样一看贤人只是最低的,但有句话说的好,编制就是编制。 哪怕只是编制里头最低的,也是吃香啊。 就好比老龙城内这些‘街道管事’,受命于五大家,就能随意欺凌小摊小贩,无人敢惹。 最后的丁家,就没有什么说法了,头两年丁家的金丹境修士死在了别洲,如今逐渐没落,只等被底下虎视眈眈的某个家族所顶替,从五大姓除名。 有个小道消息说,原先丁家貌似搭上了一个姓杜的贵公子,那人来自桐叶洲最大的宗字头山门,身份极高。 双方生意往来颇多,每个月都有山岳渡船往返于两洲,还不止一艘。 只是听说最近两个月,那渡船再没有前来老龙城,丁家派了好几波人过去,都被那宗门拒之门外,连山门弟子对他们的态度都是极为不屑。 小胖子拔着草,他觉得这事儿有点多此一举,除非找人重新将泥泞街修整一遍,不然只要缝隙还在,野草总会有的。 但他也没敢说什么,不止是桂姨提醒过他,就连爷爷都让他在宁先生面前少说话,多做事。 宁先生远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可范二觉得,先生就连表面都不简单,反正他看不出个所以然。 就是不知道这龙门境是不是真的,范二心里甚至有些觉得,宁先生是隐藏了自身气息,真实境界绝对更高。 甚至是上五境的大修士,毕竟宁先生与顾先生相识,两人还一起成为了范家的供奉客卿,顾先生就是一位玉璞境啊。 “宁先生,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老龙城啊?” 范二手上忙活不停,一边与先生闲聊。 刚走出铺子的桂枝正巧听见这话,手上一顿,抿了抿唇。 桂枝当然知道老爷迟早会走。 只是她从不过问这些,不止这些,桂枝哪怕在闲暇之余,面对老爷也很少开口说话。 一日三餐,到点就给老爷做饭,老爷胃口还挺好的,顿顿都能把四菜一汤吃干抹净。 桂枝吃的少,每次扒两口饭就饱了,然后就坐在凳子上等着,直勾勾的盯着老爷吃饭,吃完了,就立马起身收拾碗筷。 “不急,铺子里最近还有些事儿没忙完,不过预计半个月内吧。”宁远直起身,拍了拍手道。 范二欲言又止,宁远瞥了他一眼:“是要说你姐姐的事,对不对?” 小胖子重重点头,原来昨天自己说的话,先生听见了啊。 在桂枝提来的水里洗了洗,宁远又往躺椅上一躺,朝范二勾了勾手。 范二会意,立即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壶上等的桂花小酿递过去,宁远一口下肚,舒坦。 “你那姐姐,远不止表面那么简单。” 范二一听,心头一想,再不简单也没有您老那么不简单啊。 宁远继续笑道:“此事我答应也没用,也得看你姐姐的意思。” “不过有一点,别看你这姐姐只是四境修为,但此去北边大郦的路上,平安无恙。” “这样吧,你回去之后找你姐说道说道,她要是有意,就前来铺子里找我。” 范二大喜,随即又掏出两壶桂花小酿,“小子多谢宁先生,我待会儿就回去找我姐说说。” “噢还有,先生昨日吩咐之事,我也如实照办,桂姨明日会挑选两位桂花小娘前来,以后就在铺子里打下手了。” 宁远颔首,这小胖子越看越让人欢喜,但他又是故作皱眉状,“还有一事,不管你姐姐愿不愿意随我一同北上,往后我这糕点铺子……” 少年摩挲了几下没有半根胡子的下巴,最后说道:“往后每个月让桂姨送点桂花小酿过来,铺子不能只做糕点生意。” 范二习惯性挠头,这事儿牵扯桂姨,他也不好做主,但宁远瞪了他一眼。 “先生放心!” …… 范二一溜烟出了铺子,宁远在躺椅上闭目沉思,桂枝则是在灶房生起了火。 今儿个吃蛟龙肉。 当然不是那头幼蛟,这是那头金袍老蛟的肉身。 当初宁远收了那件金甲和龙须之后,人形老蛟就化作了百丈真身,被桂花岛收入囊中,前几日桂姨命人送来了些许。 很快桂枝就跑了出来。 小姑娘估计被火熏了,脸蛋黑黑的。 “老爷,这蛟龙肉烧不烂。” 第74章 开业,喜钱 三日后,宁家铺子开业。 开业日子是宁远定下的,也没找什么道长算算,他觉得这一天就挺好。 刚好是春分。 春季平分,昼夜各半。 相比于老龙城其他,特别是大家族的高朋满座来说,宁家铺子的开业有些悄无声息。 宁远没有邀请一人。 他也没什么人可以邀请的。 老龙城内也就认识桂夫人和范家,而这个更加不需要他亲自去做。 桂枝提前两天就购买了空白请帖,小姑娘亲笔落字之后,范二临危受命,将请帖带去范家和桂花岛。 宁远这个真正的掌柜,反而在铺子这段时间的筹备里面,屁事没干。 真要说做了什么,除草算不算? 应该是算的,对了,宁远还负责掏钱。 自来到铺子的第一天夜里,宁远就将一个钱袋子交给了桂枝,用来修整铺子,还有购买一切所需。 一共是一百颗谷雨钱。 真不少了,其实说白了,宁家铺子也不是什么仙家铺子,出售的也只是寻常糕点,很多东西都只是需要银两购买。 哪怕老龙城物价很高,桂枝这段时日也只是花了五颗谷雨钱罢了,大头都在请人打造桌椅上。 宁远要她不要省着,可以用这神仙钱修行,没了就管老爷要。 老爷要是也没了,就管范家要,实在不行,老爷就出去打劫。 桂枝早早就开了门,今天开业,桂枝也不再穿那件桂花小娘的水仙裙,而是换了一身丝绫锦衣。 这是宁远给她挑的,他说不上什么道道,反正就是好看。 桂枝毕竟也是做生意的掌柜了,天天穿着个裙子也不太好。 丝绫贴身,并不裸露任何少女春光,甚至还能一眼看出前衫处的‘平平无奇’。 但以宁远的看法来说,女子之美,只论外在的话,不在于身段如何饱满,瞧着舒心就已是上上之姿。 当然了,世间大多男子,到底还是觉得饱满点来的好。 谁也不想一手覆盖其上,等于在给自己搓背不是。 铺子开业,自然是好日子,宁远也不再穿之前那件黑衣,而是从咫尺物中取出了一直没舍得穿的。 是那块姜芸所赠的咫尺物,也是她给宁远准备的两件青衫之一。 当然不是姜姑娘亲手制作,这青衫其实原本就是她的衣物。 不分男女,这是碧藕书院的学生服饰。 姜芸也是那书院的学子之一。 但姜芸貌似忘了一事,她的两件青衫,虽然本来就比较宽大,但那也是照她的尺寸去做的。 穿在宁远身上,虽然不至于穿不下,但就有些不太合身了。 但一向大大咧咧的姜姑娘,又怎么会在这种小事上记得那么清楚。 宁远起身的时候,桂枝正往柜台上摆放各式糕点,铺子里还有两位姑娘,一个年纪比桂枝还小,另一个据说嫁了人,还有两个孩子。 两人原先都是桂花岛的桂花小娘,被桂姨安排过来给铺子打下手。 小的那个叫楚晚渔,长得水灵水灵的,活泼好动,才来了不到两天,上蹿下跳的,最喜欢撅着个屁股趴在后院池塘边,跟那幼蛟嬉闹。 宁远管她叫渔丫头,父母都是老龙城外一座渔村的村民,有次在海边独自玩耍差点被大浪卷走,最后被桂夫人救下。 机缘一到,渔丫头登上桂花岛踏入修行,只是天赋一般,刚步入一境。 那位妇人自称江姨,姿色也不错,其实能被选为桂花小娘,姿色都不会低,年过四十,嫁给了范家一位管事,手脚勤快利索。 生了两个儿子,大的那个独自离开老龙城闯荡去了,数年来只有一封家书寄到老龙城,报了平安,听说在外从军。 小的刚学会走路,也是因为要时常照顾他,江姨才答应来铺子做事,离得近总是好些。 桂花小娘都是桂姨亲自挑选,多是出身穷苦人家,做事勤快的同时,性子也较为温婉。 大多的桂花小娘都有自己的姓氏,但有些则没有,比如桂枝。 桂枝与那位桂夫人亲传弟子金粟一样,都是孤儿,被桂姨带走之后,也只是赐了个名,无姓。 桂枝就叫桂枝。 见宁远走出后院,桂枝忙喊了句老爷,渔丫头连忙转过身子,也跟着喊了一句。 只是双手背在身后,小丫头紧张兮兮的。 “老爷。”江姨欠身施了一礼。 宁远微微点头,随后从袖口取出一沓红包,这是开业的喜钱,一一给了桂枝和江姨,然后就将剩下的塞回了袖中。 这给楚晚渔急了,三步并作两步窜到近前,一把拽住即将走出铺子的宁远裤腿。 “老爷,我……你怎么不给我红包啊?” “桂枝姐姐和江姨都有,为什么我没有啊。” 说完后,小丫头又松开裤腿,转而抱住了宁远大腿,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这架势,好像拿不到红包喜钱,就不撒手了。 宁远低头,板着个脸道:“谁说我没给你了?你的那份不是被你给吃了吗?” 桂枝噗嗤一笑,江姨则是走到小丫头身后,伸手给她撇去嘴边残留的事物。 小丫头死不松手,两眼貌似有晶莹闪过,快哭了。 “老爷,我就吃了两块而已,而且我吃之前问了桂枝姐姐,她同意我才吃的!” 桂枝笑着点头,“确实如此。” 宁远俯下身子,与她对视,嗓音温和道:“红包可以给你,我还可以给你一个最大的,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怎么样?” 宁远边说,边拿出一个大红包,楚晚渔两眼冒光,瞬间跳了起来,一把抓住。 “老爷请说,小的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随后宁远就取出一挂有井口那么大的鞭炮。 “待会儿你来点,知道了吗?” 渔丫头一张脸又皱了起来。 鞭炮声怪吓人的哩。 但大人有大人的想法,小孩有小孩的对策。 楚晚渔眼珠子一转,一溜烟窜出了门外,没多久又跑了回来,两手抱着一根能捅到屋檐的枝杈,直接进了灶房。 很快范家来了人,桂姨、顾清崧、老舟子、范二,甚至是范家家主都亲自登门,还有诸多家老。 宁远准备的喜钱红包足够,一一给了下去。 无一例外,喜钱都是一枚谷雨钱,一枚小暑钱还有一颗雪花钱。 随后宁远、桂夫人、桂枝,还有范家诸多宾客,所有人皆是站在门口,就看着渔丫头抱着一丈长的‘香’点燃了开业爆竹。 宁远蹲在地上,双手笼袖。 上一次听到爆竹声,是在倒悬山。 那时候正好是除夕,只有一位青衣少女陪在他身边,并无忧虑。 如今身边之人多了好些,好似忧愁又紧随而来,越增越多。 五天后,他会离开老龙城,沿着那条走龙道一路北上。 带着范二的姐姐,也就是那位四境修士,一起前往骊珠洞天。 范二的这个姐姐,大有来头。 远古天庭,持剑者麾下神灵之一。 多年之后,当大郦一统宝瓶洲,蛮荒战火波及宝瓶洲南岸之时,此人会以南岳山神身份阻击妖族。 手持一轮远古大月,弧月如弓,配合桂夫人引动天外月魄加持己身,射杀蛮荒大妖。 也是因为这个,宁远打起了小算盘。 …… 宾客一一离去,正是夕阳西下时分。 今日宁家铺子总共售出一份桂花酥,六个芝麻团子。 所购之人,楚晚渔。 也就是说,除了渔丫头之外,外面没进来一个客人。 倒是范二在走之前,亲自说了要订购三百份桂花酥,因为不久后是他爷爷寿诞。 宁远今日酒喝多了点,正在躺椅上眯着眼,昏昏欲睡,眼前是那泥泞街。 小胖子范二说的没错,杂草是除不完的,这才几天功夫,又生长了许多出来。 街上半天不见有行人经过,也难怪铺子生意不好。 其实也不是生意不好,更确切的说,是压根没有生意。 正是闲时无客过,小庭斜日倚阑干。 第75章 芝麻团子 又是两日后。 这日天一亮,后院就有些浓烟滚滚。 铺子灶房里头,桂枝那锅蛟龙肉还在焖着,都好几天了。 浓烟来自楚晚渔,小丫头馋那蛟龙肉许久,没事儿就爱掀开盖来看一眼,于是一大早又进了灶房,见还是吃不着,索性就抱了好几捆柴火。 结果就差点把房子点了,最后是池塘里那头幼蛟窜出个脑袋,嘴一张吐出一团水球浇灭了火势。 宁远自然将外面之事看了个一清二楚,正打算敲打敲打她,桂枝就先一步出了房门。 小姑娘好似不再那么柔弱,揪住渔丫头的耳朵训斥了好一会儿,后者撅着小嘴,委屈巴巴的,但是没哭。 桂枝越来越有掌柜的样子了。 其实也正常,很多时候,人的变化都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 可能是见到了什么事物,或许是遇到了什么人,甚至一个念头而已,就能心相变幻。 对桂枝来说,老爷把铺子交给自己,那就要当好这个掌柜,自己的性子也要改改,不然等老爷走了,可就镇不住场子了。 而对于那蛟龙肉,宁远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去处理,但其实山上有很多的仙家术法,用法不一,可以说是千奇百怪。 凭空生火也很容易,而且修士祭出的火焰,要比寻常之火厉害的多。 甚至有些主修火法一道的大修士,神通一出,能顷刻间煮干一条江河,极为可怖。 都说剑修是世间杀力最强,但这里面有个关键点在于,剑修一道,是当年那位持剑者手中之碗摔落人间,传剑于天下。 所以学剑之人也多,何况有这么一位持剑至高走在最前面,后世之人的道路不仅长,还更宽广。 杀力不杀力的,只看一人境界如何,道法神通又如何。 大道无边,分化无数条道路,其实每一条都是没有尽头可言。 哪怕是魑魅魍魉鬼怪一道,一样无尽头,只要福源足够,都能走到极高处。 天地从不会偏袒某一道。 金袍老蛟是元婴境瓶颈,更别说蛟龙天生就是肉身强横,寻常百姓的柴火,是难以烧出个什么模样的。 修士一旦抵达金丹境之后,就会有一次洗筋伐髓的大机缘,体内凝金丹不说,肉身也会超脱凡体。 若是地仙修士自然死亡,其尸身不被外力干扰的情况下,都能保存个十几年不腐。 所以桂枝焖不烂这蛟龙肉,再正常不过。 宁远虽说是个龙门境修士,但也不是什么小术法都会用,相反,除了剑术和武道,他其他一窍不通。 这跟境界无关,该不会的还是不会。 就好比一位飞升境的大修士,你让他跟在桂枝后面搓那芝麻团子,照样是笨手笨脚,毕竟隔行如隔山。 所以今日范二过来铺子的时候,宁远给他安排了一件要紧事。 小胖子临危受命,即刻前往老龙城外的桂花岛,把那正在制作锁龙舟的顾先生请了过来。 范二管桂夫人也叫桂姨,顾清崧自然不会不鸟他,在得知是宁远找他之后,当场嘴角一抽。 这宁小魔头,又在打什么算盘? “顾先生,老爷在后院,要我去通报一声吗?” 今儿个宁远不在门口躺椅上,顾清崧走进铺子,桂枝与他打了个招呼。 微微点头,中年舟子只是对宁远没什么好印象,对他人还是平等相待的。 “不用,两脚的功夫而已。” 渔丫头从柜台上窜出个脑袋,她个子太矮,还得踮起脚来,甜甜的喊了一句顾先生。 顾铁头笑意连连,还是活泼的小孩子讨人喜欢。 “先生要不要买我们铺子的桂花酥?很好吃的,都是我跟桂枝姐姐亲手做的哩。” “还有还有,芝麻团子也很美味,但是我嘴巴小,一次只能吃一个。” 顾清崧一愣,咂吧了几下嘴。 正要开口谢绝,就见晚渔从柜台处一溜烟跑了过来,站在顾清崧跟前,手上递给他一个芝麻团子。 “先生,您尝尝。” 顾铁头原本想要伸手去接,但鬼使神差的,汉子低下头张开了嘴。 这一刻,乘舟泛海数百年的老舟子,突然有了点当年师父的某种心境了。 老舟子突然在想,如果当年师父走后,他重返昔日家乡,发现家国山河不复往昔之时。 那时候如果能像今日这样,也有个小丫头递给他一个芝麻团子,是不是自己就不会是现在这个光景了。 或许真说不定呢? 或许自己就会当场砸了舟子,在家乡安顿下来。 可能还会娶一位妻子,生养一双儿女。 最好是能跟眼前的丫头一样可爱。 吃完了芝麻团子,顾清崧弯下腰,揉了揉渔丫头的脑袋,汉子柔声道:“好吃,好吃的紧哩。” “顾叔很快就要出海,铺子里现在有多少糕点?都一并给叔打包起来,到时候在路上慢慢吃。” 晚渔丫头脸上笑开了花,一只小手背在身后,朝桂枝姐姐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 顾清崧走入后院之时,就见宁小子蹲在地上背对着他,不知在捣鼓什么玩意。 宁远在摆弄十几件山上法宝,来自杜俨的那件咫尺物。 一看见宁远,顾清崧就没了好脸色,见他摆弄这些破烂,开口问道:“宁小子,找我何事?” 他其实隐隐猜了出来,宁远应该是想要与自己请教布阵一道。 宁远笑眯眯道,“顾铁头,帮我一个忙,将我这些法宝,安置在铺子里各个关键风水之处。” “最好是能布置一座类似小天地的东西,有危险会自主防御,平时还能聚灵,供她们几个修行。” 顾清崧本想直接拒绝,但在听见要给那孩子修行之后,沉吟了一番道:“可以是可以,但要花费好几天时间。” 宁远问道:“具体多久?” 顾清崧摊开手掌。 “桂花岛三天后就要启程前往倒悬山,剩余时间可不够。” 顾铁头两手一摊,“而且我也听说你也会在这几日离开老龙城,那就没办法了。” 但宁远接下来的话,却惊掉他一地下巴。 “桂花岛行程推迟延后,我也不会在布阵结束之前离开。” 顾清崧一瞪眼,“你说啥是啥?” 宁远点头:“言出法随。” “稍后我会去一趟范家说明此事,而且不止这个,顾铁头你,还有别的事要做。” 顾清崧一脸阴沉,“凭啥?” 宁远微笑半晌,给顾清崧看的一阵发毛。 “如若不然,就把那芝麻团子吐出来。” …… 不一会儿,顾清崧就开始在铺子里晃荡,这里两脚一踩,那边手指轻敲。 他在寻找铺子的各个风水穴位。 除了从掌教陆沉那儿学来的本事,顾清崧活了这么多年,身上术法众多,对于布阵也有一点心得。 虽然远远谈不上大成,但在铺子里布置个类似小天地的玩意,不是难事。 只是老舟子一张脸就没有变过颜色,一直都是黑的。 他越想越不对劲,难道此前那渔丫头的行径,也是宁远指使的? 但小孩子又怎么会知道这些,渔丫头一天都高兴的不得了。 谈了一笔大买卖,哪怕见了老爷,也是昂首挺胸。 第76章 书信已至婆娑洲 宁家铺子。 因为顾清崧要了所有的糕点,桂枝和渔丫头正在忙着打包。 江姨在灶房忙活,之前人少,做饭一事都是桂枝动手,但现在不一样了,人气足了,江姨就负责烧火做饭。 顾清崧在后院忙活,布阵是细致活,容不得半点疏漏。 而宁远压根没去范家,他又在铺子门口,没错,躺着喝酒。 他倒是想要跟在顾铁头后面,趁机学点布阵一道的皮毛。 但这样又不太好,别人的道法神通,未经允许就去观摩学习,是大不敬。 午后时分,范二照旧来了铺子,他如今天天在后院的梧桐树下练拳,进展较之以往快了许多。 这截梧桐树心的珍贵程度,估计还在半仙兵之上。 修士打坐,武夫练拳,只要在它树下,都更容易进入状态,甚至是顿悟其中。 就连顾清崧见了这截树心,都是连连称奇,可见确实是个好宝贝。 但花的神仙钱也多的很,这玩意可不是种在那儿就能一劳永逸了。 只要祭出,树心幻化梧桐树扎根在地之后,宁远之前粗略计算了一下,一天大概需要消耗半颗谷雨钱。 除非是将它种在一些山水灵脉之上,方才能自主汇聚灵气,达到一劳永逸。 买铺子,修整院子,分发喜钱一系列之后,宁远的钱袋子又干扁了许多。 作为范家供奉客卿,每年会有五十颗谷雨钱进入宁远的口袋。 这其实已经很多了,山上修士经常闭个关就是十年几十年,岁月匆匆而过,十年可就是五百枚谷雨钱。 宁远思索着,该在何处谋求一条财路。 杀人越货确实来的快,但天底下可不是到处都是杜俨。 杜俨是身份高,家里有钱的主儿。 换成许多山泽野修,哪怕是金丹境地仙,可能身上都没有多少神仙钱,大都是拿来修行了。 “还是认识的人太少了啊。” 少年不禁感叹一句,自己目前就只认识范家之人,关系摆在那儿,不太好算计。 要是认识的人多一点,能走的路自然就会更多。 打个比方,一个人只有一个朋友,他要是想借钱,只有一个对象。 但要是他有十个朋友,不就有了十个借钱对象了吗? 话糙理不糙,反正宁远是这么认为的。 要不然那些个山上仙家,为什么喜欢四处交友,与别的山头种下香火情? 多一条道,总是好的。 毕竟谁也不知道,灾难会不会在某一天就落在自己头上。 晚霞落日时分,顾铁头离开铺子回了桂花岛。 也没跟门口的宁远打个招呼,一张脸倒是没有最开始那么黑了。 渔丫头塞给他几大包糕点,桂花酥、芝麻团子数量最多,顾铁头直接付了十颗谷雨钱。 桂枝说顾先生大气,这些糕点其实满打满算,还不到两颗小暑钱的。 但宁远却说顾铁头抠门得很,一个玉璞境大修士,居然好意思给这么点? 晚渔丫头听了桂枝姐姐的话,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但对老爷说的也是表示认可,附和着说顾先生太抠门了。 没办法,两个她都惹不起啊。 在宁家铺子,楚晚渔的地位最小,掌柜桂枝能呵斥她,老爷宁远动不动就是往她脑门上来一个板栗。 只有江姨没凶过她,但渔丫头最不爱待在江姨身边,妇人的碎碎念,能把小孩子的烦恼放大到跟月亮一样大。 但她的地位又是最高的,掌握一屋子人每天的伙食。 没错,这是掌柜桂枝亲自给她的差事,小姑娘每天都要跑好几条街,去那菜场购买一天的吃食。 江姨只是做饭,具体吃什么,都得看小丫头的意思。 晚渔丫头乐在其中,为此还给自己安了个头衔。 老龙城泥泞街宁家铺子二掌柜。 范二练完了拳,与宁先生打了个招呼后准备离去,后者则是叫住了他。 随后吩咐他将桂花岛出行推迟之事转告给桂姨,范二不由多想,领命回了范家。 自从宁远答应带上他姐姐之后,范二俨然成了他的狗腿子,宁先生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过问具体缘由。 但其实在范二这边,虽然宁远不收他,但他却是把对方当做了半个师父。 允许他在后院树下修行,还时不时指点几句,外加答应照顾姐姐去往北边大郦。 对范二来说,这本就是很大的恩情了。 更别说更早之前,听说宁先生还救桂花岛于水火。 几番叠加之下,就成了天大的恩情。 至于这水火怎么来的,那就不知道了…… …… 翌日。 宁远要桂花岛推迟行程,桂夫人答应了。 但是礼尚往来,桂姨今日送了个人过来。 少女金粟,一大早敲响了宁家铺子的门。 桂枝为她开门,得知所为何事之后,让金粟原地等待,老爷还没醒。 金粟蹙着眉头,脸上不太好看。 客人登门,哪有主人卧床、酣睡不起的? 但桂枝仿佛变了个人,令行禁止金粟去后院打搅老爷,金粟无奈只好乖乖等着。 桂枝有个特点,对待别的事,她都可以宽容,好好说话,哪怕是每次渔丫头犯错,她也从没有真的揪疼过她的耳朵。 但是在有关于老爷的事情上,寸步不让。 就像那时候见老爷喜欢蹲在门口,她就找人打造了一把躺椅。 至于边上的范二,坐地上不就好了。 没多久顾清崧也来了铺子,昨日摸透了铺子的风水穴位,他今天带来了三种聚灵阵法,想着问问宁远的意思,看看铺子需要布置哪一种。 但宁远还在梦周公,昨夜喝的太多了。 而桂枝也跟之前一样,哪怕对方是玉璞境修士,也被她拦在了铺子里。 少女金粟看的眼皮子狂跳,这宁远可真是好大的威风,让自己等就算了,毕竟自己境界低。 可顾先生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十一境大修士啊…… 就这么给一个三境小姑娘挡住了脚步? 顾铁头原先一张脸还有些拉不下来,不过正巧渔丫头买了早点回来,小丫头一进门就看见顾先生坐在一旁板着个脸。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渔丫头顺手就往顾铁头嘴里塞了一个包子。 “嘿嘿,顾先生,这可是我跑了三条街,从李家铺子那儿买来的肉包子,可香可香了!” 中年舟子板着的脸,当即就跟泄了气一样,连连夸赞晚渔勤快,伸手又要了第二个。 金粟有些风中凌乱。 宁先生,好像真的如范二说的那样,简直是深不可测。 有了第二个,就有第三第四个,范二今天来得早,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绿衣女子。 姐姐范峻茂,那个四境修士。 无一例外,都在铺子里老实等着,后院在桂枝的护卫下成了禁地,闲杂人等不可涉足。 …… 浩然天下,北边有那俱芦洲,南端有个婆娑洲。 北边不北,南方正南。 碧藕书院,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 地处南婆娑洲南岸,往南四十余万里,是那倒悬山,书院以北十万里,与那醇儒陈氏遥遥相望。 醇儒陈氏所属亚圣一脉,出了个了不得的读书人,独占醇儒二字,肩挑日月,飞升境大修士,一洲的顶梁柱。 除去陈氏,当属南边的姜氏为最,姜氏历代都有多位读书种子,从学生开始,一路苦心钻研学问,贤人君子出的不比陈氏来的少。 如今的碧藕书院山长,就是姜氏族人。 碧藕书院的名字来源,并非是文庙敲定,也不是从书中寻找,而是因为一座洞天。 书院所在地,正是一座洞天。 碧藕洞天虽然不是诸多洞天福地里排名靠前的,但却是最为特殊的一个。 原因无他,其他洞天,都是自成空间,修士想要进入,得有足够机缘才能寻到入口。 可碧藕洞天则完全不同,它本身就坐落在大天地中,任何人都能随意进出其中。 若是有仙人御风经过洞天上空,就会惊奇的发现,一株株巨大的碧藕仙藤从地面拔地而起,延伸到天外,高耸入云。 碧藕仙藤,也只有南婆娑洲有,泥土之下的碧藕,食之能增补修为真气,半空中的仙藤,可炼化为仙家法宝,威力不俗。 据说,女子若是经常吃这碧藕,还有驻颜之功效。 这则说法流传了数千年,只要是碧藕洞天走出来之人,男的俊逸非凡,女子玉翼婵娟。 书院不在地面,被无数根碧藕仙藤托在云端,仙境无疑。 落日时分,名为铃兰的小姑娘靠坐在书院门口台阶上,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 “也不知道小姐去了一趟倒悬山,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儿。” 铃兰内心极为不解,自从小姐回来之后,就让她在门口等着,一等就是两个月。 说是留意从东宝瓶洲寄过来的飞剑传信。 可都这么久了,书院里就没有收到一封来自宝瓶洲的书信。 铃兰觉得小姐是被人给诓骗了。 书院里那几位君子哪个生的不俊俏?修为也高,可小姐为什么偏偏钟意一个宝瓶洲的小子? 那可是宝瓶洲诶,听名字就知道,是个最小最穷的地儿。 天色逐渐下沉,铃兰脸上出现一抹喜色,终于可以回去咯。 她起身之后跟旁边飞剑传信阁的管事招呼了一声,正要返回书院,也就在此时,天边一道流光一闪而过,一把小巧飞剑悬停在剑房门口。 那中年管事随意一瞥,却顿时精神了起来。 “小兰,你……你之前是不是说,让我留意从宝瓶洲寄来的书信?” 铃兰脚步一顿,随后转过身,愣愣道:“啊,对啊,怎么了?” 只见管事捻住那把飞剑,摘下信筒看了一眼上面的印章之后,笑道:“东宝瓶洲,确认无误。” 侍女铃兰顿时有些热泪盈眶。 等了这么久,终于来了吗? 她一把抢过信筒,仔细的看了上面的姜氏印章,随后马不停蹄的回了书院。 一路横冲直撞,直到在一座府邸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 “小……小姐,有你的书信。” 书信已至婆娑洲。 第77章 练拳学剑,老子愿意 宁远醒过来之时,已是日上三竿。 刚走入铺子,就见到了等候在此的四人。 今儿个还挺热闹。 桂枝第一个见到宁远,笑着喊了句老爷。 “宁先生。”金粟喊道。 原先对于等在这里,她还有点怨言,但见到十一境的顾先生都老实待着,那还能说什么。 只能说眼前的宁先生,远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啊。 范二连忙起身打招呼,只是他旁边的姐姐无动于衷,面无表情。 顾清崧则是与晚渔在柜台上趴着,一大一小不知在聊些什么,脸上笑嘻嘻的。 宁远是脸皮厚的那个,当做无事发生。 他先是找上顾清崧,两人来到后院,商议着布置阵法一事。 “我给你找来了三种,分为聚灵、攻杀、防御,你要哪一种?” 顾铁头开门见山,既然答应要做,那就爽快点。 宁远笑眯眯道;“我想要三种都有。” 顾清崧皱眉道:“非是我不肯,我在阵法一道走的不远,甚至还比不上许多精研这一道的中五境修士。” “这还是我昨夜回去,翻看我师父留下来的书籍临时学的。” 宁远没再刁难他,点点头道:“那就要聚灵好了。” 虽说安全更重要,铺子里几个姑娘修为都很低,但就是因为这个,防御阵法倒显得没什么用了。 顾铁头也不是什么阵法大师,能布置的阵法品秩也就一般,真有什么危险,其实也防不住。 果然,顾清崧紧接着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以我的造诣,布置出的防御阵法,最多也就是抵挡金丹境修士的几下术法罢了。” “这还是因为你那十几件法宝品相还可以,不是我说,虽然对我来说是垃圾,但这些法宝一件最低都能卖个数百枚谷雨钱。” “真就全部拿来布置个聚灵阵,供那几个娃娃修行?” 顾清崧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宁远。 这个答案对他很重要。 若是不让他满意,做完这件事之后,两人将不会有瓜葛。 他有自己的一套道理,还是死理。 宁远一挥衣袖,十三件宝物全数取出,他摆了摆手道:“身上之物,迟早也会成为身外之物,尽管拿去就是。” 顾清崧再次追问,“那为何是给她们几个?不是你的家中亲人,或是至交好友?” 少年反应过来,顾铁头有些不对劲啊。 他略作沉吟,然后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从剑气长城而来,过百万里抵达宝瓶洲,很快还会继续北上赶赴大郦。” “就是为了我的至亲。” “至于好友,算算日子,我的书信应该也快要到了南婆娑洲。” 顾铁头不说话,好像不满意这个回答,轻微摇头。 少年突然蹲在地上,作双手笼袖状,冷笑一声。 “老子愿意。” 顾铁头笑了,一张脸不再板着,甚至还挠了挠头,好像一瞬间又成了那个看起来‘腼腆’的汉子。 “修为略有进展?”宁远突然问道。 顾清崧也学他的模样,蹲在一旁,双手笼袖。 “嗯,昨日想通了一些事,略有提升,估计闭关个一年半载,也该仙人境了。” 宁远打起了算盘,他看向池子里那头浮在水面的幼蛟,缓缓道:“既然做了范家供奉,就应该办点供奉该做的事。” “说吧。” “丁家除名,范家上位。” “好,出海之前,我会去一趟丁家。” 但宁远不止要这个,又道:“明日与我走一遭苻家。” “到时候我动嘴,你动手。” 顾铁头咂巴了几下嘴,虽说有些不情愿,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宁小子这条贼船,桂夫人都上了,自己又怎么下得来呢。 何况此前的一问一答,顾清崧还是比较满意的。 宁远这人,虽说一肚子坏水,但不是没有人气儿。 或者说,这才算是活生生的人。 顾清崧一向是不爱与那些儒家圣人打交道的,道理太多了。 真正办事儿的又没有几个。 就好比那蛟龙沟,水蛟一族每年赶赴南婆娑洲沿岸施云布雨,引发的洪水滔天,死了不知道多少人。 每年积攒的那些尸体啊,都能盖一座中土穗山咯。 而这些被‘天灾’带走的生命,里面有多少个‘渔丫头’? 可那些圣人也没见有什么作为。 还说什么要给那些蛟龙一条活路。 顾清崧完全不理解,人族为什么要给妖族考虑,为此还让自己族人死伤众多。 宁远大概能猜到一点顾清崧的想法,但他没有多言出了后院,留后者准备布阵。 其实宁远结交的人里,都有一个共通点。 那就是所谓的‘人气儿’,山上修士,无论境界高低,只要具备这种东西,都可以适当结交。 这玩意越多,一个人的底线就越高。 就像是剑气长城那边,破烂灰暗的城池里,聚着一大堆这样的人。 哪怕是看了万年人间的老大剑仙,都不曾丢失这个东西。 少年又想起狗日的那句话,越琢磨越有味道,越想越有滋味。 真正的强者,一定是以弱者的自由为边界的。 …… 范二去了树下练拳,金粟凑上前来,说是在师父桂夫人的授意下,向宁先生请教剑术。 少女心里隐隐期待,剑气长城的剑术,岂是一般? 然后宁远就让她跟着范二去了后院,在梧桐树下剑炉立桩。 宁远神念一动,远游剑离开剑匣,直接悬在金粟头顶,剑尖直逼天灵盖。 远游剑身附着有少年的剑意,丝丝缕缕压迫少女娇躯,只一瞬,金粟就觉死亡在即,剑炉立桩歪歪扭扭。 金粟虽说是桂夫人亲传,但几乎没打过架,这种死亡阴影笼罩下,不过十几个呼吸就坚持不住,剑炉立桩当即告破。 看着跌倒在地的金粟,宁远摇摇头,确实跟纸糊的没什么区别。 一旁的范二也试了试,在远游剑下摆出拳桩,稀奇的是,他的修为不如金粟,却坚持的更久,有近半炷香时间。 这下给金粟打击到了,咬着牙爬起身,继续剑炉立桩,承受宁先生的剑意碾压。 其实这种修炼方式,并不残酷。 因为剑气长城的孩子,都是如此。 剑气长城那边,每当孩子抵达三境开始,就会被带到城墙边,承受远古剑修遗留的剑意压迫。 日复一日,年岁上去了,境界也跟着上去,最后也会在城墙边一步一步登上城头。 等孩子们最后上了城头之后,不仅是第一次完整的接受海量剑意的倒灌气府,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蛮荒天下。 所有剑气长城的孩子,第一次的心神摇曳,基本都是在第一次登上城头开始。 他们也会在那一天知晓,祖祖辈辈守着的是什么,也为何剑尖朝南。 那一刻的孩子,肩头上也开始有了担子,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重。 直到某一年的某一次大战,死在南边。 第78章 老剑条 顾铁头、范二、金粟三人都有了事做,现在铺子里等候的,只有那位四境修士了。 “宁先生。”见宁远走出后院,范峻茂微笑道。 只是那微笑有些耐人寻味。 宁远注意到她的动作。 不曾起身,毫无动作。 他心里头当即就有了一丝明悟。 范二的这个姐姐,貌似已经觉醒了体内的神灵魂魄。 估计也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要动身前往骊珠洞天。 找那杨老头,补全神灵之身。 桂夫人应该也知道此事。 看来多年前桂夫人选择在范家落脚,也有这个因素在里面。 宁远笑着点头,先是来到柜台处拍了拍桂枝的脑袋,后者立即会意,拉上渔丫头去了后院。 江姨在灶房生火做饭,如今铺子里只剩下两人。 宁远落座掌柜那把交椅,笑道:“范姑娘,找我何事?” 两人之前并没有见过面,宁远答应范二之后,范二也只是回到家族向自己姐姐说明了此事。 原先范峻茂没当一回事,结果那天桂夫人也在,与她说了几句。 范峻茂就对这人好奇了起来,那就不妨与他结交结交。 绿衣女子身材高挑,都快要跟宁远一样高了,她端坐在椅子上,神色淡然,眉间天生有一股英气。 宁远见过的转世神灵里,只有两个,一个桂夫人一个近在眼前,以外在来说,都是身材高挑,气质非同常人。 眼前女子,万年之前在远古天庭里,估计神位比桂夫人都要高。 那座天庭里,共主唯一,其次是四位至高神,再有十二位高位神灵。 这范峻茂是持剑者麾下,想必就算不是高位神灵,也不是一般的天兵天将。 宁远用手指轻敲桌面,范峻茂没回他,他也不再说第二句,心里打着小算盘。 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什么主意。 倒是范峻茂开了口,一开口就让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宁远是吧?以后听命于我,不得有二心。” 说话的同时,绿衣女子翘起了二郎腿,舒服的靠在椅子上,态度从容。 随后又双手做了个古怪动作,似在作拉弓状,朝着宁远心口处一收一放,轻笑道:“咻咻咻,死啦。” 差点给宁远笑出了声。 范峻茂一句话让气氛成冰,而少年接下来一句,却让她成了猪肝脸。 “你是个什么东西?” 在场一时落针可闻。 宁远脸上露出讥讽之色,语不惊人死不休。 “不过是个投了好几次胎的玩意,还让你得意上了?” “怎么,觉得去了骊珠洞天,找杨老头乞讨回魂魄,就很厉害了?” 范峻茂从之前的猪肝脸,一瞬间又是猛然抬头,双眼牢牢看向宁远,心头惊骇欲绝。 这人是谁? 为何知道这些? 自己的身份,杨老头,他都知晓? 范峻茂一时之间大汗淋漓,再没有此前的从容。 “你是谁?” 手指开始有节奏的敲击桌面,宁远淡淡道:“一介凡人。” 范峻茂冷笑,“呵,一介凡人?” “一介凡人能知晓这些?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想必要么与我一样,要么是哪个老妖怪转世吧?” 宁远耸耸肩,点头道:“没错,共主转世。” 这一句差点给范峻茂干的道心崩溃。 宁远可不是被欺辱的主儿,言语震慑对方之后,他轻挥衣袖,天外天小天地瞬间笼罩两人。 屏蔽外界之后,少年身影一晃,直接闪身到了绿衣女子眼前,后者来不及反应,脸上就被扇了一巴掌。 直接给一巴掌打的从椅子上摔落在地。 范峻茂想要反抗,但如今四境的她,完全抵抗不了,宁远直接一脚踩在了她的脸上,羞辱至极。 少年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缓缓道:“你是我见过的神灵里,最蠢的一个,也是最不识好歹,最为自傲的一个。” 范峻茂斜眼死瞪着他,正要开口怒骂,宁远又狠狠踩了一脚,她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剩下牙齿磕碰的声响。 “老子不仅知道杨老头,我还知道你的主人是那远古持剑者,至高神之一,如今部分神性化作一把老剑条,悬在骊珠洞天的廊桥底下。”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如此这般,你觉得我是谁?我应该是谁?” 在宁远一脚踩碎范峻茂几颗牙齿的时候。 骊珠洞天。 古老的拱桥之下,如今的廊桥之中。 锈迹斑斑、悬挂万年纹丝不动的老剑条,轻微的晃了晃。 拱桥开始升起大雾,其中逐渐显化一道身影。 那人身材高大却不臃肿,满身雪白光亮看不清面容。 小镇一间学塾里,正在教书的一位先生突然皱了皱眉。 在让孩子们抄写功课之后,先生走出学塾,一步跨出,就已经站在拱桥河边。 这位名声极好,让无数人心生敬仰的先生,却对那高大女子作揖行礼。 “前辈,不知何事?” “可是对我那小师弟,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高大女子似乎沉睡许久,还打了个哈欠,她没有看那位先生一眼,只是视线落在南方。 “那倒没有,只是我的一位部下,惹了点事。” 那位先生听闻后,也不再说话,只是没有离去,依旧站在河边。 高大女子也任由他观看,她伸出一手扯下一根发丝,从发头捋过发尾,每过一寸,金光就更亮一分。 只是让她也没想到的是,发丝从中而断。 她轻咦一声,有些不可思议。 自己的神道推衍之术,居然无用。 要知道就算是飞升境修士,也难以逃脱自己的神道掐算。 除非是专精这一道的飞升境,或是十四境的大修士。 自己那个部下,惹到了哪个老东西? 没有多想,既然推算不出来,女子又施展另一门神道术法,其金色双瞳中有一缕神光激射而出,落在半空中后,像是击穿了时空。 空间破碎千百块,又瞬间拼凑在一起,一幅山海绘卷出现。 宁家铺子的画面落在眼中。 高大女子看了之后,没有什么反应,反而扭过头看向那位儒衫先生。 “齐静春,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第79章 明虽灭尽 “齐静春,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高大女子的身形陡然落下,站在了齐姓先生身旁,又问了一遍。 “或者说,我应该怎么做?” 说到这,女子又是朝半空伸手一指,第二幅山海绘卷显现。 是那泥瓶巷的破败院子。 “你屡次找我,不为自己,只为那个心心念念还没代师收徒的少年。” 两幅画卷,一左一右,左边是青衫剑修,欲要踩碎神灵金身。右边是那草鞋少年,长生桥被断,活命都难。 “她是我昔日部下之一,心性最差,但怎么也是我的部下,这少年对她动手,跟在打我的脸没什么区别。” 原以为齐静春会跟她讲讲道理,结果这位先生却是先问了一句,“前辈,你是要打杀了这少年?” 高大女子笑了笑,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按照我曾经的想法,这少年早就死了。” “虽然我这部下,我自己都看不太顺眼,但好歹是我的人,放任不管给别人杀了去,我的脸上也挂不住。” “但是这些年来,你找了我无数次,那些大道理一个接一个,听得多了,我好像也有点变了性子。” 女子神瞳看向右边那幅画卷,黝黑少年平平无奇,正在灶房内生火煎药。 听说救了个姑娘,掏空了家底在杨家铺子买了许多药材,每天都守在灶上煎药。 齐静春突然满脸笑意,“前辈这话,羞赧我也。” “照前辈的意思,恐怕是不太想听我说点圣贤道理的,只是晚辈有一问,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什么?” 高大女子摇头,“不知,我也不打算走一趟光阴长河去看看,但实话跟你说,八成是我这部下惹的祸。” 女子看向那位青衫剑修,突然笑道:“其实认真来说,真要让我选一个,我倒是更喜这个少年。” “天赋尚可,脾性也算是合我胃口,怎么看,都比那陈平安来的好啊。” “你说那陈平安有赤子之心,但天下拥有赤子之心的孩子,茫茫多也。” 女子撩了撩额前发丝,又看向那名草鞋少年,“陈平安过得苦,但大把人过得苦。” “他也不是天下最苦的孩子,冻死饿死何其之多,更别说,陈平安有你这个十四境的师兄。” “你估计又会说,陈平安的心境不一样,往后绝对会成长为希望的那种人,但这里面有个矛盾啊。” “陈平安往后的道路,是在你、你的几位师兄还有你家先生一路护道走出来的,啧啧啧,全是十几境的大修士。” “试问把陈平安换作任何一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以你那师兄崔瀺的棋力,算计人之心境再简单不过,那既然如此,杏花巷的马苦玄不也一样?” “一个魔头,都能被你那师兄算计成君子,这话我是信的。” 齐先生叹了口气,目光幽幽。 他正要开口,高大女子又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齐静春,你来坐镇这骊珠洞天,只有短短的六十年,在这之前,我却已经看了小镇三千年了。” “外界这些大修士,一个个都将这小镇当做宝物石窟,就像那本命瓷一样,烧的好的就带走,品相恶劣的直接打碎,与物品无异。” “我见过太多太多的天纵奇才了,但他们都无法让我多看几眼,包括眼前这个踩着我部下的白发少年,其实我也不太看的上。” “陈平安这种命苦的,也似这龙须河底的青石一样,数都数不清。” “陈平安五岁那年没有冻死饿死,但这三千年来,我在小镇上见过的冻死之骨,饿死之身,年龄小的,不过三岁。” “我现在都能记起,百年前,有个三岁的小女孩,估计是天生缺陷,才刚学会喊娘,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冻死在了我这廊桥不远。” “那个小女孩,也穿草鞋,从骑龙巷那边一步步走来,边哭边喊娘。” “那时候我沉睡了很多年,硬是被这一声声凄厉的哭叫喊醒。” 高大女子,这位天下剑道之祖师,猛然转过头看向齐静春,金色的眸子有神光荡漾。 “你猜怎么着?” “骑龙巷那边,有大修士无视洞天规矩,施展了一记仙家术法,原本六月的大暑天气,凭空来了一道寒风。” “我刚苏醒,那小女孩就成了一座冰雕。” “当然,这只是其中之一,而且等洞天破碎,小镇六千人也逃不了。” “好处落袋山上人,恶果全由凡人当。” 听完之后,双鬓霜白的先生,双手笼袖蹲在河边,意态萧索,神色怅然,久久没有言语。 齐先生突然想要喝点酒,自从阿良走后,就再没喝过了。 阿良曾经对他说,江湖没什么好的,只有酒还行。 齐静春那时候年岁也不算大,对这句话记得很清楚。 但是真的走在了江湖上,却没有喝过酒。 于是,齐先生又再次站起身,朝那高大女子作揖行礼。 “世道人心,确实在向下,一年又一年。” “前辈对这个世界失望,晚辈又何尝不是。” “但晚辈读了那么多年书,学的全是圣贤道理,哪怕再失望,也要做点什么。” 先生作揖姿态,未曾放下。 “而我就在陈平安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一丝希望,我坚信这个孩子,能成长为我们希望看见的样子。” “而我齐静春,既然来了骊珠洞天,就从未想过离开。” 话到此处,齐静春脸上露出笑意,双眼精神奕奕。 女子动容,看向眼前这个学塾先生,这个号称可以立教称祖的读书人。 “真要如此?”女子破天荒的,有些感伤。 老剑条万年岿然不动,唯一有点欣赏的,只有这个读书人。 齐静春点点头,眼神明亮,好似装下了日月。 “许多年前,在我读书读了点学问出来之后,就有许多人称我为圣人。” 齐静春笑了笑,“我倒是想只做个君子,因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而那圣人,却要当仁不让。” “前辈,对于我那小师弟,您答不答应都无妨,晚辈不过是又一次大失所望罢了。” “但有句话,叫做明虽灭尽,灯炉犹存。” “更有那,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第80章 大笑 没有得到点头答应,齐静春又一次大失所望的离开。 女子目送齐静春离开廊桥,扭头看向那两幅山海绘卷。 她的一双神瞳激射出两道金光,隔着数十万里凝视那个少年。 然后她收起神通之后,独自一人来到龙须河边,掬起一捧水,观看草鞋少年的一路过往。 最后的最后,女子赤足下了龙须河,从河底挑了一块青石,握在手心。 刚回到学塾继续教书的齐先生,突然放声大笑。 稚童学子们一个个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一向温和的齐先生,怎么会如此失态。 有个红棉袄小姑娘,大眼睛瞪得老大,随后赶忙取出一张白纸,将先生大笑的模样画了下来。 她的同桌,是个鬼头鬼脑的小男孩,年纪比她还小,两人一直不对付。 小男孩瞥见了她的画,猛的站起身朝先生告状,“齐先生,李宝瓶在画您刚刚的大笑模样,她对您不敬!” 名为李宝瓶的小姑娘心头一紧,狠狠的瞪了李槐一眼,后者则是对她做了个鬼脸。 然后齐先生看了那幅画,又一次大笑出声,还夸赞小姑娘画的真不错。 对于告状的李槐,齐先生则表示晚上要去他家里一趟,说他最近的功课做得太过于马虎了一点。 李槐一张脸当即皱巴巴的。 …… 宁家铺子。 在宁远祭出小天地的时候,后院的顾清崧其实就察觉到了异样。 他走到后院门口看了一眼,饶是他,在不动用神通的情况下,也无法窥视里面的具体情况,除非一掌把宁远的小天地打破。 顾铁头想了想,就杵在门口没有声张,后院几人见他行事怪异,也想着去看看,却被前者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顾铁头其实并不知晓范峻茂的真实身份,对于范家,他也只是知道桂夫人而已。 对于铺子里的事儿,好奇是好奇,但宁远没有传音给自己,那应该就没事。 范二知道宁先生在跟姐姐谈事,以为两人有要事相商,也就没有过多关注,继续在远游剑下练拳。 小天地内,宁远一脚踢开范峻茂,重新坐回掌柜那把交椅。 他的双眼有剑意荡漾,带给这个四境神灵极大的压力。 “神灵而已,算得了什么?” 说完,宁远当即催动气府剑意,顷刻间笼罩范峻茂身躯,丝丝缕缕,杀意弥漫。 “信不信,我在此地打杀了你,你的神灵碎片也回不到天庭?” “我完全能让你神魂俱灭。” 范峻茂颤抖着双唇,发不出一言。 这个少年太恐怖了,不在于他的修为,不在于他的剑道境界。 如今面对这宁远,如同当年面对至高神灵。 神灵不死不灭,但这只是对于几座天下来说。 神灵之间,是可以斩杀神灵的。 宁远对她底细全数洞悉,而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 就连自己的主人,持剑大神他都知晓。 这人到底是什么存在? 她紧咬着牙,不发一言,好像很硬气,但她的汗水和颤栗出卖了她。 宁远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是桂枝之前泡的,尚有余温。 他也不急,开始思索怎么收场。 把她打杀这事儿,不能做。 持剑者,那位存在的脾气可不怎么好。 而且宁远之前隐隐有种感觉,有人在窥视此地,虽然只是感觉。 他的天道隔绝,其实只能阻隔大修士的推衍掐算,那种类似于掌观山河的神通,是无法阻挡的。 而也就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点,皱眉沉思的少年猛然仰起头,看向一处半空。 他的感觉没错,之前确实有人在观看此地。 而现在,那人正在与他对视。 宁远看不到人影,甚至脸庞都瞧不见,只能看见一双狭长的金色瞳孔。 原本被剑意牢笼困住的范峻茂,也陡然看向宁远的视线所在,满脸的不可置信,随后更是热泪盈眶。 但那双金色眸子却没有看她一眼。 宁远心神大为震动,哪怕这双瞳孔没有流露任何杀机,也让他感到如芒在背。 这不是境界差距带来的压迫,倒好像是……生命层次的天然压胜。 就好比井底蛙天上月,又似那蚍蜉青天之遥远。 神灵之间,亦有差距。 对于这种天然的压胜,宁远不卑不亢。 倒不是他真的意志坚定,只是这种存在,要是对他出手,一千个一万个自己都无法抵抗。 那为何还要流露出弱者的胆怯? 如果真要一死,那还不如坦然一点,死之前留个无畏之名。 赴死而已,少年又不是第一次了。 有的时候,弱者并不一定弱。 就好比那头五境的蛟龙,为了女儿,离开蛟龙沟后,能一直跟随桂花岛七十万里之远。 正映衬那句,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这件事也是宁远心头最不忍回想之事。 再有剑气长城那边,多少剑修仗剑出城,一去不回? 云姑九岁登城头,年幼孩子的剑尖所向,是整座蛮荒天下。 世道人心一直向下,但天下也从不缺盖代人杰。 不是只有境界很高的仙人,才是英雄。 小书童拔得出君子剑,他宁远就未必不敢直面十五境至高神灵。 但原本在范峻茂说出那句话之后,宁远其实可以忍气吞声的。 这样一来,后续之事就不会发生。 但现在的宁远,不会作此想。 这其一,是关乎他的剑道与心境。 一名剑修,还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本就应该一往无前,要是忍气吞声,丢了心气,注定走不远。 要是给家乡那边的剑修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笑话他。 这其二,考虑就多了。 范峻茂这种神灵,天然就有一种傲气,是她与生俱来,除了同道中人,她不会对任何人怀有平等之心。 对她弟弟好? 只是如今神灵魂魄不全而已,等杨老头把剩余魂魄给她补全,此人神性将会牢牢压制人性。 至于范峻茂日后在宝瓶洲抵御妖族,也是因为杨老头与崔瀺,多年来对她心境反复打磨的成果。 如今的范峻茂,还没走到那时候。 以前的宁远,是不会考虑这么多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的牵挂多了起来,他不再是独自一人,需要顾虑的就更多。 范峻茂这种神,很危险,若她身后没有那位持剑者,宁远话都懒得多说,一剑砍杀就是。 他有一件底牌,能彻底斩杀神灵。 并且让其神灵碎片无法回归天庭。 少年与那至高神灵对视半晌,心湖落下一道声音。 “小家伙,我把她交给你,生死全由你处置。” 范峻茂当即单膝跪地,望着那金色双瞳,颤抖不已。 肩头一松,那股压胜之力消失,宁远收回视线。 与那人对视良久,少年的双眼已经淌下猩红。 他伸手捂住茶杯,稍稍感应了一番。 茶水还有最后一丝余温。 随后模样恐怖的宁远扭过头,看向还在跪拜不起的范峻茂。 “从今以后,听命于我。” “诺,属下遵命。” 第81章 忧愁 范峻茂先行回了范家。 半张脸被宁远踩的都肿了起来,给范二瞧见了不好。 小天地被撤去,宁远又一次身心俱疲。 跟那持剑大神对视,真不是开玩笑的。 哪怕不流露半点境界气息,单单是这种生命层次的压迫,就让他双眼受伤。 这也是宁远第一次正面对上这种远古大神,原先的桂夫人其实只能算是小神。 哪怕是范峻茂,这种持剑者的部下,如今神性魂魄不全,境界也不高,在他面前也没有半点优势,犹如待宰羔羊。 宁远突然想要尽快前往骊珠洞天了。 既然持剑大神没有因为这件事对自己动手,还将范峻茂交给自己处理,那就很能说明一些事了。 不过他倒不觉得,这位大神会认自己为主。 这是陈平安的机缘,也是注定的。 不是他看不上老剑条,这可是天上天下杀力最大的神剑。 而是因为有齐先生这个读书人在,这就足够了。 宁远记得不错的话,齐先生曾经行走过光阴长河,从里面截取了一捧河水。 这捧河水是陈平安从小到大走过的路,齐静春将其置放在廊桥下的龙须河,请那老剑条闲暇之余观看。 也是为自己的小师弟,谋求这份大机缘。 但其实那个时候,齐静春还没有将信物簪子送给陈平安,也就算不得小师弟。 剑灵确实看了,但并没有什么触动,苦孩子,看多了,也不稀奇。 后来老剑条到底是因为什么认主陈平安呢? 宁远喝了口茶,如今已经没有半点余温。 或许是因为陈平安袭杀蔡金简,看出了与之前不太一样的陈平安? 也或许是他与宁姚两人的大战搬山猿? 但宁远觉得都不是,其中答案,只在那位齐先生身上。 他记得没错的话,剑灵认主,是在骊珠洞天破碎坠地之后。 也就是说,老剑条亲眼目睹了齐先生力抗天劫,只以三个本命字对敌三教大修士,最后身死。 只为护住掌心骊珠,那里有小镇六千凡人。 六千人很多吗?很多很多了,一家十口,都有六百户。 但又很少,一个老龙城就有数百万人。 六千之数,没了就没了,一颗珠子而已,它的消失也不会惊起什么浪花。 可齐先生不愿啊。 谁让他是圣人呢。 读了那么多年书,学的全是圣贤道理,又被这么多人敬重。 这样的一个先生,又怎么可能不立危墙之下? 灾劫一到,当仁不让。 就是不知道等自己去了骊珠洞天,能不能赶在这之前。 宁远揉了揉脸,看向后院。 顾清崧嘴唇微动,与他传音道:“何事?” 宁远摇摇头,“无事。” 顾清崧就不再多问,回身继续在铺子的各个风水穴位上安置法宝。 他知道自己的脑子比不过宁远,问一次就够了,既然宁小子不想说,追问也没用。 何况顾铁头压根不想知道。 知道的多了,可能就有烦恼忧愁。 人这种玩意儿,很奇怪。 婴儿初到天地,是没有烦恼一说的。 但等爹娘教了走路说话,忧愁就开始萌芽。 孩子可能会寻思,村子之外是什么光景,大人说的妖怪是什么模样。 再长大一些,孩子成了少年,在学塾里读了几年书,可能会走出去,行万里路,见识到许许多多的风景。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少年郎第一次感觉到,他不是天地的主角,很多事情无能为力。 因为人是有限的,太有限了,很多事都做不了。 不仅做不了,甚至有些事,往往可以做到,但只能选择袖手旁观。 少年成为青年,虽说忧愁袭来,但毕竟年岁还不老,可能还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有一天,或是山野,或是坊间,或是登高远眺,或是乘舟泛海,青年见一女子婀娜,一眼而已,萦绕心扉,再难忘记。 命数好的,得以与佳人厮守,回到当年那座小村子生儿育女。 运道差的,不得之物,郁郁寡欢,继续如孤魂野鬼行走世间。 青年之后又中年,直到白发上满头。 但不管是哪条道,走到末端时,又有几个不曾后悔的? 有几个还是当年小村子里无忧无虑的孩童模样? 消失久矣。 早年我们都是拯救世界的小小英雄,求学路上,拾枯枝作剑,削去那一片片金黄菜花。 …… 铺子又回到之前的光景。 桂枝坐在柜台前,手肘撑在桌面,好看的眉头微颤,少女有些忧愁。 铺子开业都好几天了,到现在为止,除去熟人购买,只有寥寥三五人进来过。 渔丫头吃的,都比卖的多。 桂枝身为掌柜,自然会因为生意不好而烦恼。 虽说也亏不了几个钱,老爷给自己的那一袋子神仙钱,能让糕点铺子亏几十年。 但话虽如此,桂枝还是想要把生意做起来,不然显得自己太没用了。 相较于桂枝,渔丫头这个年纪,是半点烦恼都没的,何况她本就睡醒就忘。 如今小丫头独自在铺子门外,趴在地上撅着个腚,看那蚂蚁搬家。 只有一窝蚂蚁,宁远百无聊赖的时候,也蹲在地上看过。 范二与金粟依旧在梧桐树下修炼,一个拳桩马步,一个剑炉立桩。 两人好像是较上了劲,都想要在宁先生剑意之下坚持的更久。 金粟有点难以接受,这个范家小子,境界不如自己,人还呆呆的,可为什么能比自己坚持的更久? 但其实这种修行,与境界的关系不大。 剑意算是一种意念的具现化,想要承受剑意的压迫,自身意志就要足够高。 洞府境的金粟是比范二强上许多,可她连生死大战都没有过,只是年复一年在桂夫人的教导下提升的境界。 虽说根基挺扎实的,但也仅限于此了,别的方面肯定差了不少。 范二走的是武夫的路子,这一道的前辈武夫们,基本个个意志极强,外在之力难以动摇他们的根本。 就好比宁远来说,他的意志就极其顽强。 倒不是说与生俱来,自小在剑气长城长大的他,南边的战事也去了许多次。 这是生死之间磨炼出来的胆子,足以让他在面对不可力敌的大修士时,毫无惧色。 况且宁远还是一个五境武夫。 白嬷嬷和蔼吗?当然和蔼了。 但这是平常时候的白嬷嬷,要是练拳的时候,白嬷嬷能把孩子们揍得鼻青脸肿。 一个个哭着跑回家之后,基本都说以后不跟白嬷嬷学拳了,但很快就被家中长辈训斥,第二天又老老实实的去练拳。 剑气长城剑修最多,但不止有剑修。 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剑修的,哪怕是在剑气长城。 有的孩子天生缺陷,气府锁死不开,只能走武夫的路子,既能续命,也能强身。 修炼有成,更是能与那些同龄剑修一样,登城头杀妖。 指点了两人几句,宁远在井口处洗了把脸。 随后来到铺子门口,学那渔丫头的模样,撅着个腚,看蚂蚁搬家。 顾清崧瞥了一眼,嘴角一抽。 难以想象,这宁远是什么奇葩。 桂枝看见这一幕,少女笑开了花。 第82章 日月悬空 宁远刚趴在渔丫头身边,就听见她嘴里轻声念着一串数字。 许是在数有多少只蚂蚁。 小丫头目不转睛,看都没看宁远一眼。 这样的孩子最讨人喜了。 本来趴在地上的宁远,又改为蹲着的姿势,伸出右手轻揉渔丫头的脑袋。 这样的小脑袋揉起来也最舒服了。 宁远了解过晚渔丫头的身世,家在海边渔村,家中父母健在,上面有两位兄长。 祖祖辈辈都是打鱼为生,父母、兄长都是如此。 只是到了渔丫头这儿,就好像是世代积攒的福源汇聚一块,给小丫头碰到了桂花岛。 最后又成了宁家铺子的伙计。 噢不对,应该是二掌柜。 毕竟官职不小,掌管一铺子人的伙食呢。 小丫头数着蚂蚁,聚精会神,对于头上作乱的手,有些不耐烦的晃了晃脑袋。 宁远才不理会,继续揉。 都数到快一千之数了,小丫头又不愿放弃,上次数蚂蚁,就因为桂枝姐姐喊了自己一句,就前功尽弃,这次一定要数到一千。 但宁远充当了一次大魔头,笑着在她耳边问了一句,“数到哪了?” 渔丫头仰起脸,笑意盈盈道:“九百多了!” 这话听起来还带着点欣喜,结果话一说完,小丫头就反应了过来。 “我……我刚刚数到哪了?” 晚渔一张脸又皱巴巴起来,大喊道:“老爷欺负人!” 话音刚落,渔丫头就抱着宁远胳膊咬了一口。 咬的不重,只有一排牙印而已。 松开之后,渔丫头改为坐在地上,双臂环胸,撇过头去,一副生气模样。 宁远看了看天色,随后摸了一把被咬的地方。 倒不是疼,只是有些口水。 他又伸手搭在晚渔脑袋上,笑道:“你想啊,要是今天你数到了一千,明天不就没得数了?” “哼,以为我年纪小,就想忽悠我。”小丫头依旧噘着嘴,“我今天数到了一千,明天我就能数两千!” 很有道理,但宁远不是来说这个的,他又问道:“你有这种毅力,为什么不在后院好好修行?” “不想。”渔丫头回道。 “能跟老爷说说,为什么不想吗?” “你也在桂花岛待过一些时日,也见过那些修士腾云驾雾,御风远游,难道不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那样吗?” 小丫头迟疑了一下,低下头仔细的想了想。 “想。” “但是我现在更想阿爹阿娘。” 楚晚渔说到这,已经带着哭腔。 她抱住老爷的手臂,声音断断续续,两行清泪一发不可收拾,打湿他的衣袖。 “老爷,我……我自从上了桂花岛,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了。” “老爷,我……我想回家。” 宁远再次看了看天色。 有些阴沉,蚂蚁搬家,自然也会大雨倾盆。 少年扭头看向站在铺子门口许久的顾清崧,轻声道,“顾先生,劳烦护道一程。” 宁远叫过仙槎,喊过顾清崧,但最多的,还是顾铁头。 如今还是第一次称呼他为顾先生。 但顾清崧破天荒的,颇为郑重,朝宁远点了点头,甚至是作揖行礼。 桂夫人教过他,对待先生,要行儒家礼仪。 虽说他学的是道法,但毕竟没有被陆沉真正收为弟子,身在浩然天下,就应该作揖而不是稽首。 随后这位十一境瓶颈修士,撸起袖子之后,一拳朝天而去。 一拳打破老龙城大阵,击散那片半仙兵云海,为两人开道。 少年抱住小丫头,伸手给她擦去泪珠,后者的两挂鼻涕也给他亲手拭去。 他也不嫌脏,顺手把手上鼻涕抹在了地上。 “我现在带你去见你阿爹阿娘,怎么样?” 渔丫头点点头,宁远起念,眉心大开。 一把袖珍飞剑离开窍穴,顷刻间扩大数十倍,成了一丈长的巨剑。 巨剑横悬在两人身前,剑身缭绕千百块细小的流光碎片。 仅看外在,当真是宛若一把仙剑。 “见过御剑飞行吗?怕不怕?” 小丫头瞪大了眼,她虽然知道老爷是那会飞的仙人,但近距离观看这种场面,还是令她心神大动。 她咽了口唾沫,轻声道:“我,我也可以上去吗?” “上去之后,会不会掉下来啊?” “老爷,我……我害怕。” 宁远松开她,伸手捋顺了她的头发,“不会的,有老爷在,你不会掉下来的。” “你不是说,想要回家吗?” 听说这是要回家,渔丫头终于鼓起勇气,一步一步走上了巨剑。 巨剑纹丝不动,给小丫头带去心安,随后刚上剑身的她,又跑了回来,一把抱住宁远一条胳膊。 “老爷,你陪我一起去。” 数息后,一道流光划破天际。 渔丫头在前,俏生生的站在剑尖,宁远在后负手而立。 小天地早已撑起,笼罩一丈巨剑,护道宁家铺子二掌柜,一路前行。 渔丫头眼睛睁得老大,这是她第一次御剑飞行,身处高空,一眼就能俯瞰整座老龙城。 以往每天一早去那李家铺子买包子,都要走三条街,花上大半个时辰。 而听说老龙城有上千条街,有的街道甚至有几百里长,老龙城太大太大了。 小丫头胆子很小的,原先有一次经不住好奇,在李家铺子买了包子之后,想着多走几条街看看。 结果只走了半条街,她就跑了回来。 万一迷路了怎么办,何况老爷、桂枝姐姐、还有江姨,都在等着吃她的包子呢。 她的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她不是胆子小,只是身为铺子二掌柜,要操心的就多了,个个都等着她的投喂。 就像是阿爹阿娘养的那两头大黄牛一样,每天总要有人牵着去吃草。 现在站在老爷的飞剑上,就感觉老龙城也不是很大。 宁远在她身后笑道:“以后还要不要好好修行了?” “要的要的!”渔丫头点头如小鸡啄米。 以后等自己也能像老爷这样,也带上阿爹阿娘,还有两位兄长一起,嗖嗖嗖,御剑逍遥天地间。 “何人敢在我老龙城御空?”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如惊雷炸响,不过被宁远的小天地隔绝,渔丫头不受影响。 此前顾清崧拳开云海,苻家那边就有了动作。 有数位仙人前去探查那片被打散的云海,还没来得及修补,就见到有人御剑而过。 宁远忽然捂住小丫头的眼睛,“现在闭眼不许偷看,待会老爷给你看个更好看的。” 楚晚渔乖乖闭上眼睛,宁远手掌贴着她的双耳拂过,屏蔽了她的五感。 上一秒还是和煦神色的宁远,下一刻就朝那前方云海呵斥道:“剑仙过路,尔等还不速速让出道路?” 三人悬空云海,皆是身着同一服饰,来自苻家。 居中之人定睛一看,居然是个龙门境,还是剑修,眉头微皱。 这么年轻的龙门境,恐怕是来自某个山上宗门,不好直接出手打杀,但身为苻家之人,又不好露出恭敬之色。 于是他沉声道:“阁下来自何处?我老龙城禁止一切修士御空,如此做派,阁下是犯了规矩。” 下一刻,迎接他的是一道百丈剑气,汹汹而来! 剑气惊天,分化云海,还未临身,那剑压就让三人呼吸一滞。 无一例外,一剑之下,三人身上甲衣炸碎,全部重伤坠落。 这一剑,还只是宁远的五成力道,一龙门两观海,就直接重伤。 哪怕远游剑还在铺子里,少年只是以指作剑,杀力就冠绝龙门之境。 虽然有些不讲理,但宁远本来就没打算讲理。 因为之前就跟顾清崧商量好了,打算去一趟苻家。 去苻家总不能是奔着喝茶去的,早晚都一样。 “小子坏规矩不说,还重伤我苻家子弟,那今日就留下吧!” 就在此时,打了小的来了老的,苻家方向,有人几个跨步之间,直接踏上云海。 是个相貌威严的中年人,身后背着一件被布匹包裹的兵器,气息深邃,举手投足都有一种飘然之意境。 元婴境,还不是寻常元婴。 此人一上云海,整片云海都有了变化,全都在朝他聚拢,使他看起来更加仙风道骨,只觉天上仙人不过如此。 但这种‘仙风道骨’仅仅维持了不到几个呼吸,就有一道大如小山的金色拳印镇压而来。 一瞬之间,中年人连同整片云海,直接被打落人间。 宁家铺子。 顾清崧放下衣袖,仰头笑道:“恭送宁先生出城。” 老龙城的这片云海,存在了数千年,从来没有动静。 而就在今天,城内无数人都曾远远观望,有剑仙御剑而过,所过之处云海退散,留下一道绚烂的剑气流光。 …… 渔丫头再次睁开眼时,脚下巨剑正好离开老龙城云海。 原来老爷没有骗人,真的有更好看的。 身后的老龙城,风驱急雨洒高城。身前的宝瓶洲南岸,万两碎金落人间。 眼前之景象,恰好似,那拨开云雾见天明,御风得见日月悬空。 小姑娘立在剑尖,一双眼睛,一天之内,将这美景尽收眼底。 像是人之初见,哪怕多年以后,小姑娘成了剑仙,御剑过了五湖四海,穿过九洲大地,也再没有当年这种心境。 萦绕心扉,千百年再难忘记。 第83章 似那凡人访仙 小小渔村,与世无争,今日却有仙人莅临,好不热闹。 不过几十户人家,村东到村西,也不过两脚的功夫。 渔丫头站在剑尖,远远的就看见了家的轮廓。 据她所说,自从上了桂花岛之后,到如今已经一年多没回过家了。 渔丫头八岁,小孩子想家很正常,宁远摘下葫芦,小口小口的喝着桂花小酿。 仙人御剑穿破云层,凌空悬在渔村上方,渔丫头此时又变了模样,小姑娘双臂环胸,傲然的看着下方。 毕竟是孩子,老爷带着自己御剑凌空,不装一下都对不起老爷。 动静很大,下方的不少村民都看见了,惊呼声不绝于耳。 甚至有些人还跪在地上,朝着仙人行大礼,态度恭敬。 百里之外就是老龙城,城内修士众多,但那是宝瓶洲南海之滨,一洲对外的贸易所在,说老龙城是宝瓶洲最繁华的城池也不为过。 但即使如此,百里外的小渔村,也没有几个人去过老龙城,甚至绝大多数,都不知道有那山上仙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去了,也进不了城,光进城费的雪花钱都交不上去。 书上有说那凡人访仙,多是一些脍炙人口的故事,什么老母患病,儿子背着母亲连夜进山,最后诚心已至,求得仙人赐下一粒仙丹。 什么书生负笈游学,连夜赶路,路过一座钟灵毓秀之神山,夜宿其中,得九天仙女之青睐,肆意品尝不说,还一步踏入仙班。 可故事到底是故事,不太现实。 现实点的是,老龙城需要一堆凡人来干活儿,需要有人当马夫,有人做厨子,有人看大门,有人在青楼做娼妓。 需要身强力壮的男子,需要年轻貌美的女子。 需要一堆,但不需要一大堆。 边界无处不在。 有一群人身在蛮荒天下,合力抵御妖族,以无数剑气构造人族最后一道壁垒。 九洲之地,有人对此嗤之以鼻,当那剑气长城是个天大笑话,浩然九洲亿万生灵,中土文庙强者林立,需要你剑气长城来抵御妖族? 剑气长城的剑修,为何绝大多数敌视浩然天下,看不起浩然这边?就在于此。 一群坐享其成者,嘲笑边境杀妖的剑修。 像是江山已在陷落前夕,一国之君,文武大臣不设法施救,还在宫中贪欢享乐。 宁远深知,这种‘边界’,难以修复,哪怕浩然文庙容得下剑气长城,剑气长城都不会去那浩然。 在那最后城破的一战中,老大剑仙一剑举城飞升,保留剑气长城的未来希望,送去五彩天下。 为何不在这之前就秘密护送这些孩子们去往浩然? 做不到? 一道镜面而已,怎么就做不到了? 换一种说法,也确实做不到。 仙人御剑凌空,渔丫头瞪大了眼看向下方,好似在人群里瞧见了谁,小姑娘扯开嗓子大喊。 “阿爹阿娘,我回来了!” …… 宁远独自回了老龙城。 让小姑娘聚聚,过几天再接回来。 她的阿爹阿娘百般挽留,宁远还是没在那儿吃上一顿。 少年看不得这种。 不是见不得别人一家子其乐融融,是见不得自己身处在别人的其乐融融里。 宁远刚回到铺子时候,门口正站着一名中年。 是那被顾清崧一拳打落的苻家之人,此刻他正站在门口,神色不怎么好看,但就是原地杵着。 宁远猜的不错的话,这人应该就是苻家当代家主,苻畦。 元婴瓶颈,要是动用家族那几件半仙兵,能跟玉璞境扳扳手腕。 但面对顾清崧就没什么胜算了,顾铁头这个玉璞瓶颈,战力直追仙人,能在飞升手里跑路,不是苻畦能比的。 宁远去时御剑,如入无人之境,归来依旧御剑,更是无人敢阻。 “这位想必就是宁小剑仙吧?” 苻畦见那少年御剑落地,连忙拱了拱手道。 身为城主,恭敬肯定没有,但起码算是客客气气的。 没办法,铺子门口站着一个顾铁头呢。 苻畦现在都能回想起那一拳的恐怖,金色拳印铺天盖地,虽然是在毫无防备情况下被打下来。 但他估计,哪怕动用数件半仙兵法宝,也难以安然无恙的接下那一拳。 但让这位老龙城城主尴尬的是,白发少年落地之后,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进了铺子。 顾铁头正蹲在铺子门口,手上有一把瓜子,宁远笑问道:“顾铁头,你之前一直都是这个做派?” 顾铁头点点头,手上的瓜子壳多了,他就放在脚下地面,归拢一处。 晚渔丫头教育过他,不能随意将瓜子壳乱丢。 那时候顾铁头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你家老爷次次都吐的到处都是,怎么到我这儿就不行了?” 当时渔丫头只是摇摇头道,“你都说是我家老爷了,我虽然是个二掌柜,但是管不了老爷。” 给顾铁头气的啊,他有些想不通,自己修为比宁小子高,人又老实,怎么他的人缘就这么好? 得到肯定的回答,宁远都不由得有些侧目。 这顾铁头,好像也不再是那个木讷汉子了。 “在我回来之前,你俩就在门口一直大眼瞪小眼?”宁远瞥了一眼杵在门口街道上的中年人。 顾铁头努努嘴道,“不然呢?我还能放他进铺子里去?” “里面范家小子在练拳,桂夫人的弟子在学剑,掌柜的在打算盘,江姑娘在准备晚饭……” “我刚揍了他一拳,能给他放进去吗?” 宁远一拍他的肩头,笑眯眯道:“顾铁头,干得不错!” 随后少年又猛然收敛神色道:“多谢顾先生护道一程。” 顾铁头嗑瓜子的手一顿,撇撇嘴。 “我可没给你护道,我是给渔丫头开路。” 宁远又变为嬉皮笑脸,“我知道,多谢,多谢啊!” “我知道你喜这个丫头,也观察了好几天,不打算收为弟子吗?” 顾清崧想了想,幽幽道:“我正打算跟你说此事。” 一直站在门口的苻畦,见两人不搭理自己,胸中气愤难消,形势不如人,又不敢表露出来。 他只好朝两人抱了抱拳,朗声道:“此前小剑仙御剑离开老龙城之事,是我们苻家之人有眼无珠……” 话到一半,苻畦就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他说了也没用。 整座宁家铺子,已经被那中年汉子随手起了一座小天地。 那两人从始至终,都没把他、把老龙城城主当人看。 苻畦一时气极,但既然做城主这么多年,就不会轻易做出失态举动。 山上人,山上仙家,很多时候的失态,往往就会万劫不复。 于是,平复下心神之后,城主大人又一次站在铺子门口,一动不动。 似那凡人访仙,求见仙君,讲究的是一个诚意。 第84章 天真 小天地一起,直接将铺子笼罩其中,外界虽然能瞧见宁家铺子,但却只能看见一幅好似静止不动的画卷。 这就是‘小天地’,隔绝大天地,虽然依旧能在外界看见,但修士所见到的,是小天地构造之前的景象。 宁远顺手从顾铁头手上摸了一把瓜子。 顾清崧冷笑,两三颗都要抢。 桂枝在柜台那边打着算盘,看了一眼门口的老爷和顾先生后,少女轻盈的小跑过来,从兜里摸出一把瓜子。 “老爷,我这儿还有很多呢,不用抢顾先生的。” 宁远接过,笑道:“还是我家桂枝会心疼人。” 要是放在桂花岛那段时日,少年如果对桂枝说这话,能让少女双颊瞬间成那火烧云。 但时间在走,人也在变化。 少女听多了老爷的‘鬼话’,不信不信,实在是不信,也就不会有那女子娇羞了。 但是好听是真好听啊。 哪个女子不喜漂亮话的? 桂枝甜甜一笑,刚要回柜台那边,留两人商谈,顾铁头喊住了她。 “掌柜的,我的那份瓜子呢?” 少女头也没回,朝后摆摆手道:“没有了,回头让二掌柜给你上街买点儿。” 宁远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顾清崧吃了瘪,扭头看向宁远手里的一大把瓜子。 看了好几眼,也没伸手薅一点。 不屑。 只是他随意一瞥,就见柜台上放着一袋子瓜子,桂枝掌柜边打算盘边嗑。 小事已过,顾铁头开始与宁远说起了正事。 “宁远,关于渔丫头的修行,我觉得你的做法不妥。” 顾清崧说这话时,紧锁眉头。 宁远嗑瓜子的手一顿,“怎么说?” 顾清崧蹲在地上,汉子手上拨弄着一株野草。 “她要是不喜修行,就不修好了。” “没必要催促她,更不要督促她。” 那株野草被他握在手心,宁远头一次在听顾清崧说话的时候,一脸凝重。 顾清崧将他自己悟出来的道理,完完整整的说了出来。 “人这个玩意儿,一生有许多个难得。” “有的不算很难,比如久旱甘霖,老天爷再无情,也总会有下雨的时候。比如他乡故知,天地广阔,总有心念相通之人。” “更难的,还有洞房花烛,洞房不难,花烛更不难,难的是比翼双飞。又有金榜题名,寒窗苦读的学子何其之多,榜上有名之人却甚少。” 宁远没有再继续嗑瓜子,他将瓜子全数落袋,双手笼袖模样,蹲在一旁听的神色认真。 顾铁头挠挠头,好像这番话死了他好多的脑细胞。 沉默半晌,汉子看向手上野草,又道:“年幼时的天真,虽说人人都有年幼的时候,但并非人人都能有天真。” “这东西一样难得,有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四五岁的年纪就开始烧火做饭,照料家里大小事。” “不能跟其他孩子一样,在那学塾听教书先生念书,不能上山摘野果,无法下河摸河蚌。” “几岁的年纪,就开始了辛苦劳作,日复一日,运气好的,或许成人之后能找个媳妇儿,女子能嫁个好人家。 但运道差的,年幼年少弹指间,劳作庸碌一辈子。” 宁远突然出声道,“所以这就是你要与我说的?” 顾铁头点点头,“这个世道,连孩子的天真都不一定有,渔丫头的这种无邪,就更加难能可贵。” “她不喜,就不做,这便是极好了。” 宁远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心头触动。 没想到顾铁头还能有这么一番话。 给他都说的有负罪感了。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反驳,而且关键的一点是,听完之后,他都不想去反驳。 说的很对啊。 孩子不玩,谁玩呢? 他宁远两世都没有拥有过童年,没有这种天真,所以思想上缺乏这个东西,也不会想到这一块去。 少年开始审视自己,既然有了铺子,亲近之人多了好几个,就更要设身处地的去思虑。 宁远看向他手上的野草,沉默许久。 他想起那个草鞋少年,年幼之时也是在几岁的年纪,就上山挖草药,给娘亲治病。 爹爹走得早,孩子就照顾家里所有事,懂事很早,但是没用,阿娘还是走了。 这样的孩子,有天真一说吗? 宝瓶洲北方大战渐起,很快就要步入战争年代,似这样苦的孩子,又有多少? 世道动荡,人心向下,首先刻在了孩子的脸上。 渔丫头不想,那就不做就好了。 若是督促她修行,给予她大量宝物提升境界,她就会在一个很小的岁数里,就知晓许多的山上事。 人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但也不能知道太多,知道的多了,想的就多,烦恼也多。 一切循序渐进就好,拔苗助长,推着前行,最终往往都会在半道上画地为牢,停滞不前。 “说得有理,是我想的不够仔细。” 宁远看着地面,出神道。 顾清崧突然拍了拍他的肩头,大笑一声。 “我只是说说我的道理而已,你小子脑瓜子聪明的多,未必想不到两全之策。” “至于收渔丫头为徒,我是有这个想法,也喜这个丫头,但目前还是算了。” 顾铁头松开野草,“我观过这丫头的资质,她虽然修道平平,但是有望成为剑修。” “收徒不收徒那都不打紧,若是将来她正式开始修行,哪怕没有师徒名分,我也会传她些许道法。” 宁远哑然一笑,“要不早一点?那丫头天天惦记那一锅蛟龙肉,但就是吃不进嘴里,一天往灶房跑几十趟。” 顾铁头郑重其事,“好,等她回来,我传她一记三昧真火,烧那蛟龙肉不在话下。” 卧槽,三昧真火,宁远心头一动,还真有这种火道法术啊? 于是少年脸上露出谄媚笑容,往顾铁头那边挪了挪,“要不你先教给我?” 顾铁头一撅腚,“想都别想。” …… 小天地撤去,宁家铺子再次落入符畦眼中。 顾铁头已经不在门口,回身去了后院,据他所说,今天就能布置好聚灵大阵。 中年人神色古怪,那位宁小剑仙此时搁躺椅上躺着,朝他笑眯眯招了招手。 苻畦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走了过去。 “城主大人,坐啊。” 苻畦看了看四周,没找到能坐的位置,而宁远则指了指身旁的空地。 苻畦嘴角一抽,没拉的下脸。 少年嗑着瓜子,怡然自得。 “城主大人,非是我宁家铺子不会做人,听过入乡随俗这个道理吧?” “我这铺子,待客之礼数,就在这门槛上。” “城主大人若是不愿,就打道回府吧。” 想了想,苻畦最终还是妥协,倒是没一屁股坐下去,他蹲在了门槛上。 宁远突然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眯眯道:“苻城主,你要知道,刚刚在这蹲着的,是一位十一境圆满的道门高真。” 苻畦想了想,是这么个理儿,竟真的觉得好受多了。 城主大人正要开口说事,就听身旁那少年来了一句。 “苻城主,既然进了我这铺子,那就不说两家话。” “借点钱。” 第85章 贼船 “小剑仙说笑了。” 宁远一开口就是要借钱,苻畦差点愣住,只好打了个哈哈。 他并不了解这个少年,只是此前匆匆找人查了查记录,得知他的姓名,半个月前从倒悬山来到老龙城。 几座渡口的大小船只进出,都有专门的管事记录,苻家身为老龙城第一家族,自然能随意翻阅。 境界龙门,剑修,本命飞剑的神通未知,与桂花岛关系莫逆,范家首席供奉。 堪比普通的金丹境,随手一剑就能重伤一龙门两观海,实力极为恐怖。 年岁……未知。 一头银发,面容稚嫩,也不知是不是个老东西,施展了还童之术。 如果不是,这人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那这种天赋就太过于可怕了。 苻畦身为城主,眼界自然不一般,宝瓶洲大半的有名仙家,他都有些许交情。 这样的天资,哪怕是放在宝瓶洲第一道家宗门神诰宗里头,都是一等一的天骄。 或许连神诰宗都没有。 虽说那神诰宗内最近几年有则消息传出,说那仙子贺小凉福缘深厚,冠绝一洲,是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年轻天骄。 但毕竟贺小凉年岁大了许多,眼前这少年,可是实打实的龙门境,还是剑修。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至于往后的大道上限高低,那就是另说了。 贺小凉仙缘伴身,其出生之时,就有一头仙鹿自主从神山走出,被她所吸引,追随于她。 这种人,只要不被扼杀于半道,成就绝对不低,甚至是超越神诰宗宗主,抵达仙人之上。 宁远躺在躺椅上,不知道这苻畦在想些什么,他也懒得去琢磨。 一个躺着,一个蹲着,如今优势在我。 少年心里打着小算盘。 本来最开始他是想要‘借’点钱,还不还看自己意思,苻家家大业大,一千颗谷雨钱,没问题吧? 但他如今仔细想了想,这样‘打劫’有些许不妥,随后笑道:“苻城主,我又怎么会是说笑。” “你苻家占据老龙城最中心,管辖所有家族,渡船生意都做到中土神洲去了。 你再看看我,守着这么一座糕点铺子,一天都收不到几颗铜钱。” 宁远取出一壶桂花小酿,抿了一口道:“我记得没错的话,苻城主之前,好像是说您是来赔罪的?” “说是你苻家子弟有眼无珠,拦了我的道。” 苻畦神色难看,这话还真是他说的。 毕竟一位十一境的大修士,苻家是万万惹不起的。 一境之差,仙凡之别。 虽然苻家与宝瓶洲许多山上仙家交好,但这里面最厉害的,也不过是神诰宗天君祁真而已。 一个十一境,与揍了自己一拳的那个汉子一样。 真要触怒了那中年汉子,有哪个仙家敢帮他? 中土神洲那边,苻家与三两仙家也有一些香火情,但都不牢靠。 若有大劫来临,靠别人是靠不住的。 所以苻畦来了,要登门赔罪。 他不清楚那汉子的脾气,山上的交情,一言一行的不恰当,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灭顶之灾。 苻畦只好强压下怒气,与身旁少年言语,“小剑仙真要借?” 要真是借,那还真行。 谷雨钱嘛,苻家还是能拿出来一些的。 虽然前不久苻家花了数千颗谷雨钱,用来购买了一袋子的金精铜钱,但毕竟是做生意的大家族,一两千谷雨钱还是能拿的出来的。 不过是有些肉疼罢了。 关键的是,这小子说的是借,不是要。 若是要,苻家只好捏着鼻子掏钱,相当于买了心安。 但这借,不管后续宁远还不还,这都是一份香火情了。 一位剑仙胚子,一位十一境大修士,这种香火情可实在难得。 宁远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给后者看的一阵发毛。 “苻城主,既然如此,那我就开口了?” 苻畦犹豫一二,还是点了点头。 宁远摩挲着下巴,直接狮子大开口。 “这其一,我要一袋子金精铜钱,二十枚,全部都要金精铜钱里面的迎春钱。” 苻畦瞬间两眼瞪大,但宁远还没说完。 “其二,老龙城外的那座渡口,那个赵家驿站是在你苻家名下吧?我也要了。” “其三,你苻家派人敲打敲打丁家,让范家上位,接管原先丁家的部分生意。” 宁远喝着小酒,还真是狮子大开口,苻畦听的流汗不止。 苻畦心里隐隐觉得,自己就是在跟一个老妖怪谈话。 哪有十几岁的年纪,能说出这种话的? 自己那个儿子,在这个年纪还在读艳情本子呢。 苻畦思索再三,咬着牙道:“宁小剑仙,其二其三我都可以答应你,但是那二十枚迎春钱……苻家如今倾尽财力也不一定能弄来。” “金精铜钱原先就是从北边大郦传来,由数种珍贵材料配合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铸造,珍贵程度远胜谷雨钱。” “一百枚谷雨钱最多也就换一颗金精铜钱,还是有价无市……” 宁远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道:“这我就不管了,不过我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这样吧,十枚迎春钱,如何?” 二十枚确实太多了,宁远记得不错的话,苻畦的儿子苻南华,如今就在骊珠洞天。 他儿子的那袋子过路费,就已经让苻家大出血了一回,再来一袋子,恐怕就真要倾家荡产了。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苻畦一眼,“苻城主,对于北边的大郦,你有什么看法?” 闻言,苻畦琢磨道,“不可小觑,那国师算计一道极为厉害,藩王宋长镜有勇有谋,还是一位山巅境的武夫。 二十年间让原本的大郦蛮夷接连摧城伐地,一国面积已经超越大隋,军士勇猛善战……” 宁远伸了个懒腰,笑道:“苻畦,我还有五日就要离开老龙城,只要你在这之前把这三件事做成,我就给你、给你苻家指一条明路,怎么样?” “这条路,保证你苻家继续绵延上千年,还能让你有望在二十年内,跻身上五境。” “要不要信我?” 苻畦猛然抬起头,双眼皆是震惊之色。 他越发确信,身旁这人,不仅不是少年,更有可能是一位大修士的转世! 怎么办?要不要信他? 一条明路,是怎样的一条明路? 那可是跻身上五境啊,苻家已经上千年没出过上五境了…… 身为家主,自有考虑,所以苻畦还是多问了一句,“宁剑仙,这条‘明路’,是否凶险万分?” 话到了这个份上,苻畦对于宁远的称呼,也从一开始的小剑仙,成了剑仙。 宁远也不瞒着他,随口道:“生死难料,危险重重,如同在夹缝中行走,更似一人对敌蛮荒大妖。” 少年拍了拍他的肩头,又道:“但是呢,得救之道,就在其中。” 第86章 剑仙 “得救之道,就在其中。” 苻畦轻声念着这八个字,半晌后,他咬咬牙,点了点头。 “宁剑仙,那十枚迎春钱,短时间内难以获得,我会派人去往大郦购买,一来一回都要花费不少时日。” “不是我苻家诚意不够,实在是五日时间太短,无法做到。” 宁远吐出两瓣瓜子壳,“没事儿,到时候你到手了,就派人送到我这铺子里,交给掌柜就好。” 苻畦记下此事,只是依旧蹲在门槛上,似乎还有想问的。 宁远瞥了他一眼,丝毫不做作,笑道:“既然上了我这贼船,有些事我也不瞒你,你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就是。” “能告诉你的,我自然会一一说明。” 苻畦也不再矫情,正色道:“宁剑仙,你说的这条明路,现在可否告知?” 他身为元婴修士,还是老龙城城主,眼界很大,对于天下格局,虽然看不清任何轨迹,但总有一种感觉。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个大世即将摆开擂台,不止波及亿万凡人,在这种大世之下,哪怕千年世家宗门,也有可能被一朵浪花掀翻。 众生被迫走向光阴渡口,于生死间行走,走错路的,运道差的,没几步就摔了下去,粉身碎骨。 能走到路的尽头处,得见彼岸花开之人,是极少数。 实力不够的,就要用脑子,方才能与他人争渡,求那一线生机。 老龙城很大,但又很小,一个玉璞境都没有。 苻家在老龙城一手遮天,也仅仅是在老龙城罢了。 何况现在不就出现了一个中年汉子,还有眼前这个少年剑仙,直接就把苻家压的抬不起头来了。 宁远翘起二郎腿,双手负于脑后,带着一丝醉意望向上空云海。 “时机不到,再等等,等我下一次来老龙城,就与你说明此事。” “是不是觉得我在诓骗你?” 少年脸上出现一抹渗人微笑,给苻畦看的毛骨悚然。 “这样吧,为避免你觉得我空手套白狼,我给你儿子算一卦。” 随后,在苻畦的眼皮子底下,宁远有模有样的伸手掐算起来。 反正苻畦也看不懂。 反正都是忽悠,那不如忽悠的更真实一些。 “你那儿子苻南华,如今就在骊珠洞天内,是也不是?” 苻畦点头,“是。” “你那儿子此行路上,是否有人相伴?还是那云霞山的蔡仙子?” 苻畦有些不淡定了,依旧点头。 但宁远手上突然顿住,故作惊容咦了一声。 苻畦连忙问道:“剑仙,我那儿子,如今怎样了?” 少年看了看他,没说话,又掐了掐指,半晌后,在苻畦急切的神色中,宁远缓缓道:“你那儿子,表面心性尚可,但内在实在脆弱不堪。” “此行前往骊珠洞天寻求机缘,有杀身之祸。” 苻畦闻言,顿时急了,急忙道:“宁剑仙,这……可有补救之法?” 宁远叹了口气,“我只说有杀身之祸,你急什么,又不会真死。” “经此一劫,等你那儿子回来之后,好好培养他的心境,依靠一块能稳定心神的老龙布雨玉佩,是走不远的。” 苻畦甚至有给宁远五体投地的冲动了。 此人好像……什么都知道。 连南华身上的那块老龙布雨玉佩,都知晓。 那可是自己花费重金找墨家高人打造,平时南华都是藏在气府中温养,就连他的几个兄弟姐妹都不曾知晓。 看来眼前这位白发剑仙,真是高人无疑了。 宁远眯起眼,淡淡道,“你儿子不会死,但却给你苻家带来了一个大敌。” “这个大敌,无法匹敌,别说你苻家只有元婴,就算是那仙人、飞升的大修士,也保不住。” “关于这件事,后续一着不慎,苻家家破人亡。” 这位城主大人少见的脸色煞白,已经被惊的快要说不出话来。 玉璞境就是他的毕生夙愿,更何谈之上的仙人,飞升之境? 南华居然能惹到这种敌手? 宁远哑然一笑,他故意没说十四的合道之境,万一给城主大人吓死了就不太好了。 宁远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笑了笑,“别慌,这个大敌很讲道理的。” “到时候你儿子回了老龙城,千万劝诫他不要再思索那件事,大道心境受损,总好过身死道消、家族被灭来的好。” 苻畦抹了把额头的汗,点头沉声道,“剑仙前辈,苻畦记下了。” 从小剑仙,到剑仙,如今还成了剑仙前辈,再说下去,宁远都好奇他会不会改口喊老祖宗了。 “嗯。”宁远嗯了一声,回过头看向柜台处,喊道:“掌柜的,将所有现成的糕点打包,苻城主说咱家的糕点味道世间一等,全要了!” …… 铺子门口,苻畦将所有糕点收下,从咫尺物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宁远。 老龙布雨佩,老龙城最珍贵的身份象征。 由苻家送出,多是送给供奉客卿,或是与苻家交好的修士,数千年来,送出去的老龙布雨玉佩,也不过几百之数。 携带这玉佩,老龙城所有店铺一律七折,哪怕是其他家族的店面也一样。 并且还能任意在老龙城上空御风而行,除了中心的苻城。 宁远没有伸手去接,而是问了一句,“苻畦,就一块?” 他嫌少。 这老龙布雨佩,虽说比不上苻南华手里那块的品相,但怎么也价值上百枚谷雨钱,有一定的静心功效。 苻畦连忙拱手道:“此次出门急,苻畦身上就只带了这一块,稍后我会立即派人送来。” 宁远点点头,一挥衣袖。 “去吧。” 老龙城城主,今儿个回家族不是御空,不是乘坐马车,反而破天荒的一路两条腿走了回去。 中年人一路沉思,将那剑仙前辈所言一一回想,反复琢磨。 越想就越心惊。 一切都好似逃不过他的法眼,后续剑仙前辈还说了苻家的一些家中情况,连自己那位闭死关的老祖宗他都知道。 宁剑仙此人,真可谓是神人也。 这条贼船,苻家不仅要上,还要牢牢抓住船沿,死也不撒手。 不对,不是贼船,是一艘通往彼岸的救世方舟。 苻畦一路走走停停,甚至还走错了两条街,等到了府邸门口时,晚霞已经挂在天边。 他琢磨最多的话,是那位剑仙的随口一句。 “大世倾轧在即,力挽天倾之人,始于宝瓶以北。” “师兄师弟,运筹百年,铁蹄铮铮一路南下,不斩无名之辈,不为江山美人。” “只等那,时来天地皆同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第87章 桂宫金蟾 苻家很快来了人,是个穿戴贵气的女子,苻畦之女,苻春花。 这苻畦真会取名,儿子的有模有样,女儿的好似喝醉酒取的名儿,城主之女,唤作春花。 苻畦有十几个儿女,嫡子嫡女有三人,长子苻东海修为最高,苻春花次之,两人都早早参与了家族生意。 苻南华是幼子,但却最被苻畦看重,也因此,去往骊珠洞天的名额,苻畦留给了他。 父亲大人再三告诫过,宁家铺子卧龙藏虎,需小心对待,苻春花进入铺子时候,也是态度恭敬与那掌柜少女告知来意。 “掌柜的,我父亲派我来给剑仙前辈送上老龙布雨佩。” 桂枝闻言,点了点头,眼神示意柜台桌面。 意思让苻春花放在上面。 少女在柜台前一动不动,绷着个脸。 这是老爷教她的。 “我们宁家铺子不说多厉害,但在老龙城地界,无需看谁的脸色,你现在是掌柜了,就要有这份底气。” “你长得好看,是我们铺子的脸面,你的温婉,是我们铺子待人的方式,但不能只有温婉,还要有些许强硬。” 桂枝听进去了,只是目前装的有点不太像,少女绷着的脸,不仅难以让外人觉着生人勿近,还更增添几许娇俏。 苻春花一副古怪神色,但她没有多言,直接取出一件方寸物搁置在柜台前。 还挺有诚意,额外赠送了一件方寸物。 “掌柜的,里头有四块老龙布雨佩,五百枚谷雨钱,请转交给剑仙前辈。” “我父亲还说了,他已经派人前去南边渡口,那座赵家驿站已经换了主子,让剑仙前辈随时去接取。” “至于另外两件事,短时间内办不妥,劳烦剑仙前辈再等待些许日子。” 桂枝颔首,笑道:“此事我已记下,姑娘慢走不送。” 苻春花心底笑了笑,这少女的深沉,装的没鼻子没眼的。 她看了看铺子后院,没见到那位父亲大人所说的剑仙前辈,有点遗憾,随后告辞离去。 之前三位苻家子弟在云海上被人一剑重伤,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父亲大人前去还被人一拳打了下来。 老龙城的剑仙,很少很少,她苻家里面也只有一位金丹境剑仙,但却是一位外姓的供奉客卿。 也不知道这位剑仙,是否是那上五境。 毕竟父亲大人可是元婴,能被他称为前辈的,最低也得是元婴剑仙吧? 在浩然天下,金丹、元婴两境的剑修,就被人尊称为剑仙了。 苻春花走后,没多久范二与金粟从后院走出,两人均是衣衫凌乱,一身气息遮掩不住,四处流散。 被宁先生的剑意砥砺一天时间,没累的瘫倒在地就不错了。 但进展却是极快的,范二只觉这一天的练拳之下,拳法没有增进多少,但境界底子却是更加牢靠。 同样的,少女金粟也有差不多的进步,一颗剑心的凝练程度较之昨天提高了不知多少。 不过这也就是两人头一回如此修炼,时间长了,次数多了,自然不会有第一回的那种修炼神速。 练拳也是练剑,同理,反过来也一样,一个出拳,一个递剑。 就像那大道尽头,殊途同归。 …… 宁远在后院跟在顾清崧后面,观看他布置阵法。 看不懂。 是真看不懂,宁远只是个剑仙胚子,仅此而已了。 或许还有不俗的武道天赋,但其他就不怎么样了。 这顾铁头手持一件山上法宝,在铺子里左晃右摆的,口中念念有词,说的全是宁远听不懂的话。 直到走到关键的风水穴位上时,顾铁头才会停住脚步,一手持法宝,一手伸出两指照着上面或横抹,或斜斩,像是在画符。 口中念的像是咒语,晦涩不堪,最后只见那法宝大放光明,自主飘入风水穴位,消失不见。 直到布置完毕,铺子瞬间起了一股变化,大雾弥漫其中,但又在几息之后消失不见,重归平静。 宁远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变化,铺子里的灵气浓郁了许多,相较于外界来说,约莫四五倍左右。 “多谢了。” 宁远朝他拱了拱手,诚心道。 顾清崧的布阵一道也不怎么样,这几日为了此事,翻遍了陆沉留给他的书籍,心力交瘁。 顾铁头摆了摆手,又取出一件法宝。 是头金蟾模样的宝物,也是那十三件法宝之一,宁远不知有什么作用。 关于金蟾,是凡间的一种镇宅的象征,但其主要功用,还是在于招财进宝。 但只是一个念想罢了,招不招财,天知道。 瞧见宁小子的询问目光,顾铁头正色道:“你那十三件宝物,我唯独将这金蟾留了下来。” “将这东西置放在你那柜台上,让掌柜桂枝炼化它之后,每日朝它嘴里丢进一颗雪花钱,第二日就能吐出来一颗小暑钱。” 宁远两眼一瞪,“什么!?” 他一把将金蟾抢了过来,细细端详。 顾清崧一脸看穷小子的眼神,撇撇嘴道:“你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可就是福缘深厚,这金蟾不止是凡间百姓喜爱的寓意象征物,连山上许多仙家都信这个。” “那桐叶宗确实有钱,一位少主手里,居然就有一只日月金蟾。” 宁远摩挲着金蟾,爱不释手,笑问道:“顾铁头,我要是放进去一颗小暑钱,第二天是不是就能吐出来一颗谷雨钱?” 顾清崧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想得美,这东西也就是品相极好,方才有转化神仙钱的妙用,但最多只能让雪花化小暑罢了。” “并且一天只能转化一颗,日月金蟾,白天是纹丝不动的,只有到了月上枝头时候,方才会温养雪花钱。” “又因为它只在夜间有变化,因此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桂宫金蟾。” “桂夫人手里就有一只,她的那只品相更好,一天能温养出三枚小暑钱。” 金蟾折桂,宁远听过这个典故。 传说在那月宫中,除了神仙嫦娥和桂树之外,还有一只三足蟾蜍,所以月宫又被称为蟾宫。 不知真假,但金蟾折桂,多数用来比喻学子金榜题名,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 随后宁远又问了顾清崧,山上的这些种类颇多的法宝里面,有没有招财猫。 顾铁头说他知道个屁,他又不是活了一万年的老王八,什么都见过。 能生财的好东西谁不喜欢?宁远嘴都合不拢了,将金蟾置放在柜台上,越看越欢喜。 想着日后行走江湖,看看有没有招财猫这种生财法宝,最好弄一件来,一左一右摆放,岂不美哉。 金蟾财猫,想不发财都难啊。 第88章 驿站 翌日一早。 吃过江姨做的早饭后,宁远与桂枝招呼了一声,离开铺子,离开老龙城,去往南边渡口处。 之后走进一座驿站。 兴许是来得早,驿站内还没什么人,只有几名伙计在打理。 似赵家驿站这种,介于凡间和山上,接待的客人两者都有,左手收银两,右手接雪花。 远远比不上飞剑传信,又高于凡俗的车马。 赵家驿站原本属于苻家名下,每月的利润都要上交七成,除了做去往老龙城的马车生意,还会替人在方圆数百里送信。 最便宜的自然是普通车马,只收银两,贵的就是灵马之类。 宁远当初雇的那辆马车,就是八匹灵马,收的是神仙钱。 看起来好像很亏,同样是马,也就是速度差了不少,价格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但其实宁远那时候雇佣的马车,除了基本的之外,还会配备两名妩媚女子,只是他拒绝了。 说白了就是跟青楼差不多的路数,配两位美貌女子同乘马车,客人想干点啥都行。 车夫在马背驾车,车厢内香艳如画,坐着啃、抱着啃、躺着啃,都没问题。 山上人修道,修来做什么? 除了那一小撮道心坚定,只在乎登高的修士之外,有几个逃得过享乐的? 就像是凡夫俗子,一朝成了有钱人,有几个不想去那从未踏入过的风月场所,享受那些从未体验过的美事? 大差不差罢了。 宁远走进驿站,马上就有眼尖的伙计迎了上来,恭敬询问,“少侠,需要点什么?” “是否要去老龙城?或是其他地方,方圆三百里,我们驿站都能在一天之内送到。” 宁远想了想,他也不知道那少女车夫叫什么,只好说道:“你们那位三小姐,如今可在驿站内?让她出来见我。” 那时候听她说,她在家排行老三。 那伙计一听,施了一礼后去了后堂。 很快就带了人过来,哪怕每天接的客人有许多,但那少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宁远。 “少侠怎么又来了,还想要去哪游玩吗?” “不对啊,北边就是老龙城,南边只有茫茫大海……” 宁远笑了笑,说出了此行目的,“我来接手驿站,想必苻家已经处理了此事。” 话音落下,那少女就张大了小嘴,满脸的不可思议。 昨日苻家那边,就有主子派人前来,找老爹说了此事。 赵家驿站换了主人,说是一位宁姓神仙。 原来就是这位少侠啊。 少女心思转的很快,连忙欠身施礼道:“原来是主子前来,玉娆这厢有礼了。” “我爹与两位兄长就在后堂,奴婢这就带您前去,我爹会把驿站的账目给您翻阅。” 赵玉娆,好名字,比那苻春花好听多了。 但宁远一愣,问了一句,“为何自称奴婢?” “你与我只是生意上的关联,最多不过叫做东家,又不是奴仆与主子的关系。” 赵玉娆轻笑道,“主子有所不知,我们赵家驿站之前所属苻家,身份是下人,自当以奴仆自处,不是奴婢是什么。” 一口一个主子,虽然听着很爽,但宁远总感觉不自在。 叫老爷可以,但主子不行,宁远遂摆手道:“现在我接手驿站,就没有这些规矩了,以后叫我东家就可,更不要自称什么奴婢。” “我也不去见你爹了,往后这驿站你来做主,我只跟你商量。” 赵玉娆抬起头,神色激动。 宁远落座掌柜交椅,赵玉娆连忙为其倒了杯茶。 “往后驿站的收成利润,半年交一次,驿站与我五五分账。” “要是我不在老龙城,你就去城内泥泞街那座宁家的糕点铺子,将钱财交付给掌柜就可。” 赵玉娆在一旁听的很认真,全数记下。 只是好像还没从天大喜悦中回过神,依旧是低头欠身,作奴婢模样。 宁远皱了皱眉,暗叹一声。 “东家,奴……玉娆记下了。” 赵玉娆说完,挠了挠头。 宁远点点头,随后又道:“我很快就会离开老龙城,往后驿站要是有什么处理不了的事,也去找那宁家铺子的掌柜。” “还有……算了,关于驿站的事儿就这么多。”宁远想到一事,但最后还是没说。 是关于那伺候客人的‘特殊’待遇,难听点就是娼妓。 他本来是想要废除这个,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顾清崧说的对,万事万物,都有它的反面。 宁远不喜这个,他身为东家自然可以直接废除,哪怕会减少驿站的盈利,但他也不缺这点钱。 可如果废除,那些做这行的女子,又该以什么谋生? 这些都是凡俗女子,因为相貌不错,被苻家带到老龙城,培养管教。 以姿色而论,最好看的,估计送到了苻家子弟的床上,次一等的,可能成了端茶送水的下人。 再次的,就是送到家族铺子里,做这等买卖了。 可怜是真可怜,但已经如此了,又能如何呢。 这些女子,基本都在很小的年纪就来了老龙城,大多数都是父母贱卖给了这些大家族。 毕竟重男轻女,在山下是十分常见的事。 还没学会谋生的本事,就被人管教成了奴婢,若是宁远废除这生意,这些女子拿什么过活? 这里面,大多数人,连小时候的家在哪,都不清楚了。 顾铁头的那些死理儿,确实有点道理。 以宁远的实力跟财力,完全能买下更多的铺子,让这些女子去里头打下手,有个正经差事。 可他不是圣人,不会去做这些。 不过恐怕即使是圣人,也不会这样去做。 教化之道,不是牵着世人去走,而应该是传教理念,让世人自己去走,自己去选择。 更别说,宁远就算帮了这些女子,可老龙城数十万类似之人,谁去帮? 宁远不会以圣人自居,更不会做那圣人之事。 他更喜欢阿良那种,身为山上仙家,却是一名江湖侠客。 路见不平,自然出剑,以自身立场与道德为底线,给予身边的弱者自由,好似画地为牢,却甚慰人心。 人心之事,最费思量。 宁远真去做了,去‘帮了’这些女子,这些人难道就会心存感激之心了? 那可未必,这‘娼妓’营生对她们来说,来财极快,去做那打杂的活儿,一月下来能有几个铜板? 好事容易成了坏事,所谓升米恩斗米仇,不过如此。 何况人心本就不可试探。 一杯茶下肚,宁远吩咐了一事。 “去准备一辆马车,跟上次一样。” 赵玉娆领命,遂亲自去挑选。 宁远没有过多逗留,在走出驿站时,迎面碰到了一位绿衣女子。 范峻茂。 昨日范二离开铺子之前,宁远嘱咐他带了句话给他姐姐。 范峻茂一见到宁远,当即单膝跪地,喊了一句主子。 上一次见面,两人差点生死相向,而这一次,却是天壤之别。 宁远对她没什么好脸色,板着脸道:“随我一道,接二掌柜回来。” “喏,属下领命。” 第89章 酿酒 南婆娑洲。 碧藕书院近日可是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连许多山上仙家都传的沸沸扬扬。 说是碧藕洞天某一处新开了一间酒铺,离着书院很近,也没人见过有匠人打造,好像就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那酒铺也如书院,被碧藕仙藤托在云端。 只是有点令人惊奇的是,碧藕洞天里,以往除了仙藤,是没有任何其他草木的,但这酒铺一来,门前就多了一棵老槐树。 有不少人慕名前往,但真正到了之后,眼中只有仙藤,不见槐树。 但总有一两个幸运儿,恍惚之间走到了老槐树下,进酒铺落座之后,得以喝上一坛黄粱仙酿。 去时龙门,归时金丹。 那些没去成的,就说这消息是假的,天底下哪有喝酒就能破境的好事? 真要是喝酒能破境,中土神洲那边,就不是什么文庙了,应该是酒庙。 酒铺依旧冷清,老掌柜在老槐树下半躺着,手拿蒲扇神色惬意,那只笼中雀被他搁置在一旁。 笼中雀就只是笼中雀,不是什么传说中的灵兽,只是跟着老掌柜久了,沾染了仙气,活得久罢了。 伙计许甲也没有打瞌睡,自从黄粱福地搬来碧藕洞天之后,老掌柜就允许他没事儿的时候离开铺子。 老掌柜本意,是要许甲没事儿去书院逛逛,听听夫子们的授课,学一学书里的学问。 结果许甲去是去了,却没有听过一次课,一个劲的往书院后山跑,那里是女学生的住所。 也不知到底勾搭上了没有,反正三天两头去一趟,仅有的几次半道回来,还是大师姐给他抓回来的。 老掌柜瞥了眼自家伙计,直接骂了一句:“老子让你去读书,你这蠢蛋倒好,天天往人家女学生院子里跑,酒铺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许甲对于老掌柜的谩骂习以为常,“读书有什么用?” “能认字儿就足够了,读再多书也装不进肚子里,那些个道理写的头头是道,可那些读书人,有几个又能做得到?” 许甲指了指那堵黄粱玉壁,没好气道:“掌柜的,你看看咱们酒铺这面墙,在上面留字的人里,剑仙最多,武夫其次,可那读书人,又有几个?” 少年突然握拳在胸,随后高高扬起,一脸的神采飞扬,“我不是不愿读书,不愿学那些道理,但能让我坐在学塾里听课的,只有那位山崖书院的齐先生。” 老掌柜咧嘴一笑,“哟,还知道齐先生?” “那当然!这天底下谁不知道?虽没有亲眼见过,但能被郑大先生亲自邀请对弈,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老掌柜嘴角咧开更甚,“呵,还知道白帝城郑居中?” 许甲觉得没意思,不愿再搭理自己师父,他开始擦起座椅板凳,寻思着做完之后就去一趟书院。 找那周姑娘花前月下,岂不美哉? 却听老掌柜幽幽道:“那面墙上的那个鬼画符,也就是你敬重的那个阿良,可不算是剑仙。” “他可是个根正苗红的读书人,虽说练剑,但读书人的身份生下来就有,一辈子摘不去。” “剑仙剑仙,阿良只有前面的剑字,还是犯贱的贱,喝酒不给钱,拉屎不擦腚,这种人又怎么会有仙气呢?” 老掌柜喃喃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剑仙本应无拘无束,可你那个敬重的阿良,半点不自由,一件山下的小事,就能困他百年之久。” 许甲愣住,呆问道:“阿良他……不会跟那宝瓶洲的魏晋一样,受困于情吧?” 岂料老掌柜直接笑骂道:“放他娘的屁,那狗日的一辈子都不会困在男女情爱里。” 老掌柜掏出一壶自己酿的黄粱酒,抿了一口,紧接着又叹了口气道:“不是男女情爱,也并非什么兄弟之情,甚至没有半点情分。” “就只是一件小事,小到不能再小的事儿而已。” “就像是,你对一块石子敞开心扉说了许多从没对外人说过的事,回个头的功夫,那石子就被人拉了泡屎上去。” 许甲将黑不溜秋的抹布挂在肩头,“那确实恶心。” “换作是我,谁拉的,我就拿剑给他腚开开眼。” 老掌柜看了一眼少年,摇了摇头,“我当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不就在田地里头拉屎?” “还拉在老鼠洞里。” 许甲一张脸已经憋的通红,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正巧这时,一名青衣少女走进酒铺。 少女从进门开始就捂住了鼻子,另一只手掌还在作扇风状。 “什么味啊,师父,师弟拉铺子里了?” 老掌柜笑的眼泪都出来了,越看姜芸越顺眼,只有许甲牙都要咬碎了。 以前在倒悬山,能欺负他的,只有老掌柜而已,因为小姐已经走了好几年了。 但大师姐一来,少年就遭老罪了,要不是每天能去书院转转,许甲都觉得,自己哪天会不会被逼得在老槐树上吊。 老掌柜看着这个大弟子,双眼忽然精光一闪,忙问道,“小芸啊,你是快要温养出本命飞剑了?” 姜芸笑着点头:“应该快了,至多应该不超过两三个月。” 老掌柜啧啧称奇,捋着胡子笑眯起眼,“许甲,你看看你大师姐,再看看你,当初怎么好意思说要当师兄的?” 许甲撇撇嘴道:“我又不是剑修,我是武夫。” 老掌柜突然拍了拍手,“那就齐了,我黄粱福地,不需要太多,一剑一拳,就足够了。” 老掌柜再次看向姜芸,疑问道:“小芸,上次你从玉壁上取走的两缕剑仙剑意,这才几天的功夫,就炼化成功了?” 姜芸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炼化,但里面的前辈剑道意境,难以琢磨透彻。” 青衣少女随后自顾自去了后院,搬来一坛黄粱酒,依次给两人倒了一碗,形态举止,就跟自己家一样。 姜芸突然正色道:“师父,你教我酿酒吧。” 老掌柜愣了愣,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是因为那小子爱喝?” 姜芸既摇头又点头。 “有这个缘故,但不全是,因为那座城池里的剑修,都爱喝酒。” 第90章 草长莺飞 晌午时分,马车抵达海边渔村。 宁远与范峻茂都坐在马背上,两人这一道都没有进那车厢里。 马车只是停在村口处,少年小口喝着酒,看着村子方向。 范峻茂沉默寡言,一路上没说一个字,只是充当车夫,宁远说什么她做什么。 搞得宁远甚至觉得,要是自己让她拔剑自刎,范峻茂都会照做。 宁远心里头对于神灵之间的地位规矩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上位神灵对于下位神灵,都不是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了,就像是军令如山,不可忤逆。 而宁远的这个主子身份,还只是持剑大神口头说的,就让这么一位桀骜难驯的神灵,直接臣服。 等了没多久,一家三口出现在视线尽头。 一名妇人牵着小女孩的手,身后跟着一位中年男子,缓缓走来。 渔丫头的两个哥哥,出海多日,还未归来。 男子魁梧,妇人有些瘦小,两人均是偏黑肤色,打鱼的营生可不好干,风吹日晒的。 走到近前,妇人将怀中女孩放下,拉着她在一旁说了好一会儿,女孩哭哭啼啼的,抱着娘亲不肯松手。 中年男子将身后背着的行囊系在女孩身上,还有一挂咸鱼。 宁远看着这一幕,下了马背,范峻茂不明所以,但也跟着下马。 少年突然扭过头看向她,“好好看,好好学。” “以后你能不能被某些人认可,比如持剑大神和那杨老头,就在于此。” “到时候跟着我行万里路,之后如果都学不会,我会亲手给你料理后事。” “我可不太喜欢神。” 范峻茂听完,内心悚然一惊,于是一边看那一家三口,一边心里琢磨。 小姑娘不会骑马,又不肯进车厢,宁远就让她与自己同乘一匹马。 小丫头双眼红红的,最后分别的时候,硬是没哭,只是朝阿爹阿娘挥手告别。 宁远记得很清楚,小姑娘那次回来的时候,意气风发,双臂环胸高喊爹娘,这回走的时候,却是不哭不闹。 马车颠簸,沿着崎岖山路往老龙城方向而去。 一直到马车走了半数路程后,小姑娘才又成了当初那个渔丫头,叽叽喳喳。 “老爷,我跟你说,这次回家我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马背上,楚晚渔坐在前头,宁远在后面攥着缰绳,前者脸上笑嘻嘻的,边说还边伸手比划。 “哦?什么大事?说来听听。” “村西头的那个恶霸张小六,偷了我婶子的一只鸡,我婶子找他理论,还被他打了一巴掌,我就去找他了。” “单枪匹马,把他打的落花流水!” 宁远笑问,“怎么个落花流水?” 小姑娘神秘兮兮道:“顾先生之前教了我一记神仙术法,我只要拔一根野草,念出口诀之后,就能草木成兵!” “老爷你可不知道,我拔了张小六家刚插的秧,仙术一出,那秧苗就凭空变成了一个大将军,还没对他动手呢,张小六就被吓得晕了过去!” “哼,不中用的东西,要不是我婶子的儿子从军去了,他敢去偷那只鸡吗?” 宁远一路听着小姑娘的碎碎念,都是一些琐事,他也不会不耐烦,不仅附和不停,还时不时追问后续。 范峻茂则是在一旁愁眉苦思。 没想到顾铁头早就已经传道于她了,一上来就是‘草木成兵’这等上品仙术,看来顾铁头确实喜爱这个丫头。 草木成兵虽是上品仙术,但哪怕是一境修士也能修炼,只是火候很低。 但对付凡俗已经绰绰有余,吓都能吓死。 渔丫头这火候,还只在野草成兵的阶段,据说在那青冥天下,有座道门就是主修这一脉的佼佼者。 那道门祖师的境界奇高,术法通神,双指捻动间,能让江河化天兵,山岳成神将,天地万物,皆是其驱使的天兵天将。 一直到回了老龙城,后面车厢都没进过人。 哪怕屁股都磕的生疼,渔丫头也不肯去里面躺着。 以往的她,可不是这个样子,差不多就是累了就睡。 哪怕身为铺子的伙计,白天开门做生意的时候,渔丫头只要觉着累了,也是倒头就睡。 宁远、桂枝和江姨都不知多少次见过这种场景了,有一回这丫头在门外数蚂蚁,数着数着就睡着了,还是宁远抱着她回房的。 宁家铺子,做生意从来不是头等大事。 马车直接驶进了老龙城,一直到了铺子门口,无人敢拦,苻家早已传令下去,任何内外城将士,遇到赵家车马都不得索要进城费。 渔丫头一脸兴奋的冲进铺子,找桂枝姐姐说着一路上的事儿。 而桂枝则跟老爷说了一事,白天范二来练拳的时候,告知了桂花岛已经再次出海。 宁远点点头,没有多说。 老龙城之行,暂且就是如此了。 少年决定明日就动身,不坐渡船,直接沿着走龙道御剑北上,赶赴骊珠洞天。 算算时日,洞天也快到了破碎在即的时候。 …… 夜幕中,姜芸入屋落座,皎洁月光透过窗纱落在桌面。 也落在那封自东宝瓶洲而来的书信上。 姜芸拿起书信,哪怕看了不下几十遍,她依旧津津有味的看着。 看完之后,少女双手托腮,手肘杵在桌面,仰头看向皎皎明月。 又是一月十五,圆月总比弯月好看,像个玉盘。 天上月也总比水中月好看,水中月可以伸手搅散,天外的可不行。 某个心神恍惚间,青衣少女又一次拿起书信,这次不仅看,还轻声念了出来。 前面几页,是少年的山水游记,记录了他的一路风景,她念的是最后一页,写的是心上人的话。 令人羞赧,却又欣喜万分。 “姜芸姑娘,倒悬山一别,如今已经过去两月有余,你还可好?” “我走了很远,也遇到了许多事,好坏都有,但总算平安。” “我一到老龙城就第一时间给你写信了,倒不是有很多想说的,只是想告诉你,我有想你,一直都在想你。” 念到这里时,姜芸脸上似火烧云,低声啐了一句,“真不要脸。” 但她依旧念了下去,少女睫毛轻颤,动人至极。 “姜芸姑娘,你留给我的那九坛黄粱酒,每当我想你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喝上一小口。” “现在已经快要喝完,倒不是我真的那么爱喝酒,只是你太好了,让我不得不想,想的多了,自然就喝得多。” “我的那顶斗笠,你可还经常戴着?说实话,那是我小时候自己做的,很丑,你那么好看,戴着它不太好。” 少女歪过脑袋,看向桌面一旁,那里静静的搁置着一顶斗笠。 是不太好看,上面还有好几个破洞。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那宝瓶洲的骊珠洞天,我的亲妹宁姚现在就在那里。” “等我从骊珠洞天离开之后,若是没有别的大事,我会动身前往南婆娑洲。” 姜芸读到这,脸红更甚之前。 “其实去骊珠洞天也没有很大的事,唯一必须要做的,就是请那里的一位圣人,帮我打造三把剑而已。” “那三把剑你也见过,还是你替我画的,跟你一样好看。” “不,不对,你更好看。” 少女忽然趴在桌面,脑袋陷入其中。 寒意渐退,草长莺飞。 第91章 第五页 月明星稀。 铺子早就关了门,渔丫头在灶房忙活儿,听她说是顾清崧不止教了她仙术草木皆兵,还留了一本道法真解给她。 上面记载了数十种道法仙术,从下五境到上五境的法门,都有,可谓是珍贵至极。 最近她刚学了一种小术法,能化真气为真火,烧那蛟龙肉不在话下。 就这么一本真解,足以让许多仙家抢的头破血流,但顾清崧就这么送了出去。 顾铁头确实很喜这个孩子,一境而已,就传道法传承。 这丫头身上是有仙缘的,还很深厚,从她那年遇到桂夫人开始,就逐渐增多,遇宁远其实只是小福,见顾铁头才是命数。 本身气府完善,将来还能成为剑修,到时候学点老爷的剑术,习顾清崧的道法,那可就厉害了。 如今小丫头在灶房忙着烧那蛟龙肉。 馋了这么久,总算是快吃上了。 铺子关门早,江姨就先回去了,家中还有娃娃要照料。 桂枝出了门去,走之前还带上了一块老龙布雨佩,说是要买点东西,带着这个能打七折呢。 宁远则独自坐在后院井口处,他看向池子里那条小蛟龙,若有所思。 少年在想要不要带上它。 这幼蛟这段时间与晚渔相处最多,渔丫头每次给铺子里买来吃食,都会给它带点肉吃。 幼蛟出生就是一境修为,但也是要吃东西的,不然也会饿死。 与练气士没什么不同,不抵达金丹境脱离凡身的话,哪怕宁远这种龙门境,最多也只能做到辟谷半个月而已。 不过一般来说,绝大多数的修士,也只会在闭关期间辟谷,其他时候也是照旧该吃该喝。 凡间有那民以食为天,而山上仙人摆的宴席只多不少。 神话传说里那王母娘娘还定期开一次蟠桃大会呢。 见宁远在看它,幼蛟也不害怕,从池子爬了出来,一直到他脚下,宁远伸手,幼蛟就盘在他手上。 长大了许多啊,一个多月前的幼蛟,还能盘在宁远手心,如今体型增长,只好缠绕手臂了。 手上传来滑腻触感,宁远双眼看向它,轻声问道:“你是要随我一起行走江湖,还是留在铺子里?” 她应该是听得懂的,她的娘亲就会说浩然官话。 幼蛟用脑袋蹭了蹭宁远手臂,她确实听懂了,但不会说话,只会说水蛟一族的水语,而少年却听不懂。 随后幼蛟又回了池子,行动说明一切。 “老爷,蛟龙肉烧好了!”有个黑炭丫头窜出灶房,一脸兴奋大喊大叫,“老爷我跟你说,我这真火可厉害了!” 宁远笑着点头,“是厉害,差点就把铺子也烧了。” 小姑娘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一张脸熏的黑不溜秋的,“老爷,桂枝姐姐呢,准备吃饭了哩。” 后院饭桌,晚渔把一大锅蛟龙肉端了上来,两人相对而坐。 渔丫头食指大动,拾筷直接塞了一块进嘴,宁远正要呵斥,但猛然间想起了什么,闭口不言。 宁远不再打算督促她修行,也不会教她过多的规矩,只需要一些基本的东西就可。 饭桌礼仪什么的,没必要。 这世上到处都是规矩,没必要与亲近之人聊太多规矩,只管亲近就好。 “好吃吗?”宁远给自己倒了碗桂花小酿,笑眯眯道。 小姑娘烫的直哈气,嘴里模糊不清道:“好……好吃的紧哩。” 桂枝很快回来,手上拿着一个包裹,也不知买了什么。 招呼她坐下之后,一家人吃起了晚饭。 宁远吃的少,多是在喝酒,妖族血肉他以前在剑气长城吃的多了,元婴境妖族,对他是没有什么作用的。 桂枝小口小口吃着,哪怕成了掌柜,时间在走人也在变化,但好像温婉一词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她的秀眉。 只有晚渔丫头吃的热火朝天,满面通红,一方面是馋了好多天,另一方面,是元婴蛟龙的血肉富含许多妖力。 这还是放了许久,里面妖力流失了大半的情况,不然恐怕渔丫头一口下去,就得气府灌满膨胀,当场破境。 桂枝在旁也不说话,只是低头扒着饭菜,不知在想些什么。 …… 这日深夜,难以入睡的宁远上了屋顶。 他取出仅剩的一坛黄粱酒,小口慢饮。 上一次屋顶喝酒,还是在桂花岛的桂脉小院,那时候桂姨陪着他喝了许久。 如今桂花岛也已经出海,跨洲往返两地。 相逢只是意外,离别才是人间常态。 明日自己又要踏上旅途,离开老龙城去往骊珠洞天。 不知不觉间,少年就走了百万里了。 当然,其实走的不多,全是坐渡船来的遥远路程。 他没有像陈平安那样打了百万拳,也没有要去见心里的姑娘。 最开始的他漫无目的,硬要说一个,其实就是行走江湖。 但真正走进了江湖中,过了山下,去了山上,他认识的人多了起来,也开始有了一个接一个的目标。 去骊珠洞天,除了找妹妹小姚之外,还要去请那位圣人阮邛,为自己打造三把剑。 长离、茱萸、还有幽篁,一把是云姑所托,其他是自己父母的佩剑。 他的斩龙剑匣,能藏七把剑,到时候父母的两把,给宁姚一把,再完成云姑托付,送剑回剑气长城。 当然,前提是圣人阮邛愿意为自己开炉铸剑。 他记得没错的话,这位圣人对外人可不太好说话。 实在不行,就想办法跟阮秀结交,请她铸剑。 铁匠之女,应该也学会了这门手艺吧? 一位火神为自己亲自铸剑,啧啧,好大的面子。 宁远想的出神,自顾自笑了笑。 随后取出自己的山水游记,开始提笔落字。 这山水游记,其实也算是他的一个必须要做的事。 当初老大剑仙在城头一脚给他踹去浩然天下前,就亲口说了,要他记录下一路游历之事。 到时候回了剑气长城,就给他看看,看看万年过去,浩然天下如今是个什么世道。 为何每次宁远写的时候,明明没经历那么多事,却把一页都写的满满当当的? 原因就在于此,他不仅会写自己的游历之事,走到哪,也会将看见的风土人情记录下来。 又翻一页,又写一页。 第五页,东宝瓶洲老龙城。 第92章 桂枝,学塾,离开 桂枝那间房内,窗口摆放着一盆花。 从老爷带她来铺子的那天开始,这盆花就存在于此了。 不是什么名花,只是一朵野花,淡黄色,相较于其他,不太好看。 但房内只有这一朵花,无百花,也无争艳,那它就是最好看的。 少女坐在窗前,托腮看去,也不知是在看窗外的明月,还是在看那盆野花,亦或是两者都看。 少女想完了心事,又取出那件刚刚带回来的包裹,将里头的几件衣衫细细折叠摆放之后,出了门去。 屋顶。 宁远在忙活一件手艺活儿。 他手上拿着一截桂枝,是当初在桂花岛上的时候,趁四下无人从祖宗桂上削下来的。 并不是桂夫人送他的那截本命桂枝。 左手持桂枝,右手拿着飞剑逆流,少年神色认真,在上面小心雕刻,看模样,似乎是一根发簪。 祖宗桂就是桂夫人本体,是带有灵气的,晶莹若琉璃,哪怕宁远没有半点天赋,也雕刻的极为好看。 当然,不是他雕的好,是桂枝本身就好看。 就像是南婆娑洲的那个姑娘,哪怕戴了个极为丑陋的斗笠,依旧难掩惊世容颜。 很快有道瘦小身影上了屋顶,掌柜桂枝俏生生坐在老爷身旁,也不打扰他,只是看那截桂枝在他手里不停变幻。 簪子初具轮廓,宁远视线不移,笑道:“睡不着?” “是知道我明天要走,舍不得老爷?” 桂枝托着腮,点点头道:“对啊,桂枝舍不得老爷,你能不能不走?” 宁远手上一顿,惊诧的看向桂枝。 什么时候,这妮子的脸皮厚起来了? 照以往来说,宁远的这种话,桂枝就算不会满脸通红,也应该是闭口不语才对。 注意到老爷的视线,桂枝胸口略有起伏,但还是没有撇过头去,与前者对视。 半晌后,宁远回过神继续雕刻簪子。 但很快,少年又转过头,看向她。 “想不想有个姓氏?” 老爷偏过头,柔声说了这么一句,桂枝定定的看着这一幕。 总觉得,老爷的侧脸,好看极了,但转念一想,好像用词不对,应该是俊俏极了。 往后的许多年里,哪怕沧海桑田,日月轮换了无数次,少女桂枝,都经常会想起今夜。 有个人为她刻桂簪,有少年赐她姓氏。 有人给她带来了心安,让孤女桂枝也有了家。 少女觉着,今晚的月亮好看极了,比在桂花岛上,甚至比那海上生明月的景象,还要美。 十六的月儿圆的很哩。 一炷香后,宁远在簪子上刻下一字,宁。 宁桂枝,也是好听的紧。 管它有没有寓意,好听就可。 少年站起身,郑重其事的递给桂枝,少女双手接过。 她当即就将桂簪别在了头上。 桂枝低头,脸上那许久不见的红晕又再次升起。 女子低头不见脚尖,便已是人间绝色。 但宁远觉着,见不见脚尖,其实都是人间绝色。 世间男子,能让一位女子为他倾心,为他脸红胜过夕阳,哪怕在世俗眼中女子只是姿色平平,但在那男子眼里,就是一等一的美人。 只是有些事,做不得。 宁远赶忙喝了一口黄粱酒。 桂枝甜甜一笑,“老爷,我能不能也喝点酒?” “桂花小酿我喝过,我想喝你手里的黄粱酒。” 宁远没有多作考虑,将葫芦递了过去。 黄粱酒是姜芸给的,给了是坦然,不给才是心虚。 论喝酒的功夫,桂枝还要比姜芸来的厉害,一大口下去,哪怕是黄粱仙酿,也只是让她脸色酡红,没有被呛的上气不接下气。 于是,就在今晚,少女喝下黄粱酒,接连破境,直达中五洞府之境。 她本就处于三境的瓶颈,黄粱一口吞入腹,连破两境正常不过。 宁远喝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要增进境界底子,迟迟压境而已。 少年有傲气,要在紧随而来的大世里,争那世间最强。 不说像那齐先生与崔瀺一样力挽天倾,也要在那城破一战中,连斩大妖。 方才无愧剑仙之名。 桂枝迈着轻快的步子回了房。 宁远大醉一场,睡在了屋顶,只觉惬意至极。 …… 翌日一早。 宁远收拾了东西,但没有第一时间离开,反而将熟睡的晚渔丫头叫醒,牵着她出了铺子。 “老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啊?”渔丫头揉着惺忪的双眼,时不时打一口哈欠,“这也太早了,隔壁大婶养的两只鸡都还没叫唤呢。” “老实点,带你去读书。” 说完,宁远从方寸物里取出一件崭新的红棉袄,亲自给她套上。 渔丫头一个激灵,“啊?我……我不去,那些教书先生可怕极了,动不动就打人板子。” 但宁远死死攥住她的小手,低下脑袋瞪着她,严肃道:“你不想修行那就不修,但是这件事必须听老爷的。” “你这个年纪,本就应该读书认字。” “况且你身为铺子二掌柜,不会认字怎么行?要是你桂枝姐姐以后忙起来了,要你动笔写字,或是打算盘怎么办?” 这给晚渔说的一愣一愣的。 好像也是诶,字都不认识,很多忙想帮都帮不了。 那本顾先生给的道法真解,她其实也看不懂,一招草木皆兵,一道真火仙术,还是顾先生亲自教自己的。 但其实顾清崧走之前,亲口与宁远说了此事,也就是送渔丫头去学塾读书。 别的都可以依她,唯独这念书不行。 学字是人之根本,哪怕不学太多的书上道理,起码也要会念字才行。 不然往后怎么行万里路? 小姑娘还是有些抵触,但宁远不由分说,从拉着她变成了抱着她,一路沿着一条街道而去。 宁远也不知怎地了,跟个老父亲一样,抱着不想读书的闺女去学塾。 没多久,鸡鸣时分,宁远抱着她来到内城一间学塾。 这里有一位贤人,出自观湖书院,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先生。 宁远了解过,这人是个老古董,在这里教书五十多年,境界不高只是个观海境,在老龙城名声极好。 数十年间被各大家族轮番招揽,钱财,权力,美人,皆是不为所动,只管教书。 不管老先生教的学问如何,就凭这品行,足以让无数人折服。 学塾门口,宁远亲自给楚晚渔理了理衣衫,给她抚顺了头发,蹲在她身前碎碎念。 “往后天一亮,你就要来这儿念书,知道了吗?” “只要你听话,这里的老先生人很好的,不会打你板子。” “铺子里的事儿不用你操心,好好念书就可。” 宁远又突然板着脸道:“你也知道老爷是仙人,哪怕我不在老龙城,我也能在天上看着你。” “要是你不听话,不仅会挨先生的板子,老爷我也要罚你,听懂没有?” 渔丫头小脸皱巴巴的,没敢反驳,乖乖点了点头。 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宁远又柔声道,“去吧,记住,好好念书。” 小丫头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走进了学塾里。 学塾门口,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 宁远当即朝他作揖行礼,后者坦然受之,也回了一礼。 少年又从袖口处取出半吊子铜钱,亲手交给了老先生。 这位老先生,五年送走一批学生,收钱半吊子,也就是二百五十文。 五年半吊子,在这老龙城,少得可怜,哪怕在一些偏僻城镇,都不算多。 …… 宁远再回到铺子时候,范峻茂已经等待在此。 给宁远送行的人里,不多,就桂枝与范二。 少年背上许久没背的剑匣,接过宁桂枝递过来的包裹,转身离去,一路离开泥泞街。 在街道拐角处,身后传来一声高喊。 “老爷,记得还要回来铺子!” “桂枝一直都会等待在此,还有渔丫头,老爷还要教她剑术呢!” “老爷,一路平安,顺遂无忧!” 宁远有些感伤,但转过头之后,却是满脸笑容,朝她挥手告别。 第93章 潜龙渡 宁远没有带那块苻家送的老龙布雨佩,全都留在了铺子里,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意义。 除了请顾铁头布置聚灵阵,那根梧桐树心也留在了铺子后院,供她们几个修行。 因为有阵法聚灵的因素存在,梧桐树心每天消耗的神仙钱已经降到了一两枚小暑钱,在那里是最好的。 树心是个好宝贝,但也只是对于境界不高根基不稳的小修士来说,对宁远就没什么用处了。 宁远的剑道、武道心境,难以动摇,如果真有那种心境大劫,一截树心也保不了他。 桂枝、渔丫头、幼蛟,都需要这些修炼资源。 还有范二,宁远答应过他,往后还可以继续去铺子练拳。 宁远还教了他一套拳法,名为‘碎玉金身’,名字不怎么好听,但只要修炼至登峰造极,也是有武夫之大气象萦绕自身的。 这是白嬷嬷早年所创拳法,那会儿的白嬷嬷,还是个大姑娘呢。 拳法小巧,却有大气象,虽说应该比不上崔诚老爷子的武道拳法,但在那剑气长城里,也是一等一的功夫。 这拳法没有那么多讲究,在剑气长城,凡是在白嬷嬷手底下练过拳的,都会。 所以宁远传给范二,也不会不妥当。 宁远当然也会,他身为宁家长子,还是被白嬷嬷每天亲自教导,兄妹俩都早已将这一门拳法练至出神入化。 只是武道境界不高,与人对敌,宁远都是递剑,基本没出过拳。 说到白嬷嬷,也是个不怎么好的伤心事。 很早之前,剑气长城的武夫,没有现在这么少的。 那时候城头上的武夫拳意、武运数量,不比其他天下来的少。 只是被一位自青冥天下而来的武夫,全数收走了。 而就是这么一个武运匮乏之地,却出了一个白炼霜,以南边战场为自身道场,以杀妖跻身武道止境。 身上半点武运没有,只凭一双拳头,硬生生打了个止境出来。 白嬷嬷的拳法,有大气象,白嬷嬷这个人,也有大气运。 不索要天地半分武运,自己就是最好的璞玉。 只是后面兄妹俩的爹娘战死之后,年幼的两个孩子每逢去战场杀妖,白炼霜都要跟在暗中保护。 宁远还好,妖族那边不放在心上,但宁姚就不同了,每次大战,蛮荒那边都会设计暗杀她。 也就是因为如此,在一次关键的大战中,妖族秘密派出一名仙人境剑修,欲要暗杀剑气长城的天才少女。 白炼霜以止境武夫里的气盛境迎敌,境界不如那十二境妖族,却用双拳打碎了它的本命飞剑,只是自身也跌境回了山巅。 终其一生,武夫境界再无提升。 女子之拳,半点不弱。 后来白嬷嬷在剑气长城就开始了教拳,为那些注定成不了剑修的孩子授业传道。 …… 宁远与范峻茂两人来到老龙城北城门时候,早已有一位少女等候在此。 是那赵玉娆,如今赵家驿站的主人。 赵玉娆依旧是马夫的装扮,丸子头,一身清爽。 见宁远两人走来,赵玉娆勒住手上缰绳,高声笑道:“东家,是否要去三百里外的渡口乘坐渡船?” “昨日听桂枝掌柜说了,今日一早玉娆就在此侯着,还望东家莫要嫌弃。” “有心了。”宁远点点头,随后上了马背,范峻茂沉默,只是照做。 宁远不太喜欢躺在车厢里,但他又喜欢在铺子门口躺着。 一个矛盾的人,古怪至极。 马车渐渐驶离老龙城,老龙城以北,是一片广袤的丘陵地带,三百里开外,有座渡口。 但宁远没打算乘坐渡船,除非是墨家打造的品秩最高的剑舟,不然一般的渡船速度,是比不上自己御剑的。 妹妹宁姚能赶在二月初抵达骊珠洞天,肯定没有乘坐渡船,应该是一路御剑而去。 “东家,三百里外的渡口,名为潜龙渡,这名字与老龙城一样,都是来自于三千年前的那个传说。” “那条世间最后一条真龙,从老龙城登岸之后,一路向北逃离,就在这渡口附近一头扎入地下,也是二十万里走龙道的源头。” “所以后世之人,才称这渡口为潜龙渡。” 赵玉娆驱马疾奔,马车后卷起漫天尘土,她给宁远讲解的这会儿功夫,老龙城已经越来越远。 到底是灵马,速度比普通车马快了不少,约莫一个时辰后,潜龙渡口到了。 “东家,您下次来老龙城,会是什么时候?” “我跟您说,自从苻家免了我们驿站的进城费之后,我又给驿站招了十几人,现在不仅跑南边,这北城门之外的三百里,驿站也做起了生意!” 说这话的时候,赵玉娆一双眼却是盯着宁远身后的剑匣。 难怪能让苻家如此做派,原来东家是仙人啊。 赵玉娆常年混迹老龙城,做的还是马夫活儿,自然知晓山上神仙,甚至是有关境界她都知晓。 原来东家还是一位剑仙。 这就是书上说的仙缘吧? 自己就只是一如往常的拉了一个少年,就遇到了剑仙,对方说句话,喝口水的功夫,自己也就跟着鸡犬升天了。 老龙城北边的潜龙渡,不是什么山水形胜的宝地,上百艘各色渡船停靠在此,这些都是内陆渡船,体型基本不大。 不过也只是相对于桂花岛来说,毕竟一个内陆游走,一个跨洲远游,当然比不得。 里面既有百家匠人打造的死物渡船,比如云霄飞舟、小型浮空山。 还有类似苻家吞宝鲸的那种活物渡船,宁远视线落在一头长相如牛的庞然大物上,地牛之属,爬行于地面,也可在江河行走。 这地牛相较于其他,速度慢是慢,但胜在皮糙肉厚,吃苦耐劳,喂养一顿能来回几十万里,是运送货物的最佳渡船。 没有过多逗留,宁远下了马后,拍了拍赵玉娆的肩头,“往后驿站如何经营,你自己看着办就好。” “哪怕是因为什么缘故生意做不下去了,也不用自责,记住,保全自己为重。” 随后少年念头一起,飞剑逆流显化,扩大一丈长。 赵玉娆睁大了眼,但还是没怎么看清,眼前一花,仙人就御剑而去。 第94章 走龙道 渡口一阵骚动,不少人都看见了有人御剑而过,一瞬就钻入了走龙道中,惊艳无数人。 倒不是宁远装,御剑飞行而已,在剑气长城算个球。 只是这里是宝瓶洲,剑仙数量最少的地儿。 这还是在老龙城地界范围内,修士众多的情况下。 往北的走龙道二十万里,途径好几个国家,就像是一场下山之行,修士会越来越少,眼中凡人则是越来越多。 龙门境剑修,放在剑气长城就是路边的一泡屎,还是隔夜的。 放在老龙城,就是一块最好的璞玉,任谁看了都想收入囊中。 再然后,搁在走龙道途径的这些小国里,那就是大修士了,亦可称为大剑仙。 范峻茂立在逆流剑身,少年独自在剑尖,速度风驰电掣。 宁远身上有丝丝缕缕的剑意流转,将耳边的风声、迎面而来的紊乱气流隔绝,潇洒至极。 无论是凡人,还是山上,为何人人羡慕剑修? 就单单是这手御剑飞行,就能羡煞所有人了。 剑修之内心,潇洒不潇洒不知道,但这御剑飞行的姿态,确实是足够逍遥。 宁远忽然出声道:“范峻茂,你一个四境神灵,连御风远游都做不到,当初哪里来的胆子敢对我出言不逊的?” 这话一点不客气,身后的绿衣女子却不敢流露半点气愤,抿了抿唇后,说道:“有眼不识泰山,望主人恕罪。” 宁远笑着摇了摇头,“你这个回答,不仅没意思,还没有半点道理。” “什么叫有眼不识泰山?也就是说,你要是一双慧眼,能看出我的不好惹,就不会如此做,就缩在角落了?” “如果那位持剑大神,选择庇护你,把我给打杀了,是不是最符合你的心意?” 范峻茂满头大汗,咬着嘴唇默然不语。 少年摘下腰间酒壶来了一口,“你一口一个主人,从来只是嘴上说说,这一切都来自于那位大神。” “若不是她,恐怕你就算即刻身死,也不会对我臣服,是也不是?” “说老实话,我不太想听假话,你也别跟我说假话,虽然你转世了无数次,加起来万年有余的光阴。” 少年笑意更甚,“但你心里的小九九,我都看在眼里,倘若你跟我打马虎眼,老子现在就把你丢下走龙道。” “把你这个昔日神灵,喂养这走龙道河流的小鱼小虾。” 绿衣女子单膝跪在剑身,颤抖出声,“主人所言,句句属实,峻茂生死,只在主人一念间,主人若想,随时可取。” 宁远叹了口气,随后转过身,将她拉起。 “这才对嘛,我对你没有太多要求,往后之路,少看天上,多看眼前,好好做人。” 少年将‘做人’二字,咬的格外重。 “峻茂听令!” 之后宁远就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他摘下身后的剑匣,把范峻茂扭了个身子,亲手给她系在了身上。 “昔年你是那持剑大神的部下,应该也算是一名剑侍,往后你在我身边,也当剑侍,如何?” “这玩意对你来说有点沉,但却是能砥砺你的肉身,好好背着,只要不是休息的时候,都不得摘下。” 这斩龙剑匣,最开始就被老大剑仙施展了禁制,装不进方寸物里,重量骇人,给宁远砥砺武夫肉身所用。 但一路走来,剑匣的功效已经近乎没用了,宁远跻身龙门,虽然武夫境界没有破境,可肉身底子也增进了许多。 提升最大的来源,是黄粱酒,洗去了少年的杂质,他的上限拔高了不知多少。 他现在的肉身,早已达到地仙修士的那种无垢之躯,一举一动,都有若有若无的‘仙气’缥缈。 肩头刚背上剑匣,范峻茂就双膝一软,差点跌坐在地。 不愧是神灵转世,总有自己的东西,居然还真的给她背了起来,只是不到一炷香时间,就不得不停下。 再继续坚持就是玩命了,脊梁骨都可能压碎。 宁远不去管她,留一丝心神操控御剑之后,一路看向这走龙道。 二十万里走龙道,十八万里都在地底深处,像是一条隧道,只是极为宽敞,有几十里宽,最宽处甚至有百里。 三千年来,走龙道附近的山上仙家,派出了无数拨匠人修士,将这走龙道沿途打造,岩壁每隔百丈,都悬挂有荧光熠熠的灯笼,将底下河道照亮。 其实要是把走龙道这条河流算上,它才是宝瓶洲最长的大江。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地下的原因,走龙道没有归为江河一流,这条地下河也从没有敕封过江水正神。 小国国君不敢,大国天子也没资格,况且宝瓶洲历史上,从没有听说过有哪头蛟龙能成功走江化龙。 想做走龙道的江水正神,怎么也要具备化龙资格的水蛟才行,别的蛟龙,哪怕所属的国境天子有这个胆子去敕封,蛟龙自己都不敢当。 化不了龙,却敢当这走龙道江水正神,那就是在挑衅龙威,不仅不会被真龙气运眷顾,还会厄运缠身,最后身死道消。 走龙河道两侧都各自分化了两条‘航道’,供南北渡船往来,这么多年过去,早就打造的极为美观。 就连那水中深处,都有隐隐的光亮透出,那是一颗颗夜明珠。 走龙道的美景与机缘,其实并不多,沿途的几个小国渡口算的上是景色宜人,其他的机缘来说,也就是这河里的鱼虾了。 真龙撞出的走龙道,地下水渗上来成了江河,因气运影响,这江河里的鱼虾往往都带有灵气。 底下刚好有一条渡船经过,渡船甲板有几十人垂钓,宁远好奇,想着去看两眼,遂御剑倾斜向下,最后稳稳悬停在渡船上方,速度与渡船保持一致。 可这就吓坏了那些垂钓之人,已经有大半之人收起钓竿,匆匆回了渡船房间。 剑修天地无拘束,传言还说每一位剑修都是脾气古怪,动辄杀人,这些小修士哪里敢逗留。 有个穿着贵气的小男孩不愿离去,原本蹲在甲板看人钓鱼的他,在宁远到来之后也是看向后者,一脸惊奇。 只是很快就有一名妇人将她抱走。 宁远注意到那男孩的穿着,小小年纪就是一袭蟒服,怕不是哪个国家的小皇子。 但最吸引宁远视线的,还是一个邋遢汉子。 那人盘坐在甲板角落,手上提溜着一副钓竿,与别人不一样,他只是看了宁远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双眼盯着水面,希冀着鱼虾上钩。 宁远本就是来看人钓鱼的,他也就盘坐剑尖,等着他上鱼。 这汉子胡子拉碴,身上有股怪味,隔着老远宁远都皱了皱鼻子,一丝剑意荡漾清扫开来。 没办法,属实是有点臭了。 他的钓竿也不似其他人,好像是自己做的,倒不如说是一根竹子上挂了一根鱼线。 身旁摆放一袋子饵料,许久不上钩,他就一把一把的往河里撒。 少年觉得他有病,渡船一直在航行,他打个劳什子的窝? 但他就是一直撒,袋子空了,他又一拍腰间的方寸物,又是一袋饵料。 继续撒。 当真是打窝仙人也。 第95章 养龙人 很快这艘渡船就有一名管事前来,是个华服老者,身后跟着数名披挂甲衣的将领。 那老者龙行虎步,却是照着宁远抱拳行礼,态度恭敬道:“见过剑仙前辈。” 一位疑似金丹境的剑仙,渡船是万万惹不起的。 哪怕这渡船所属梦梁皇室,照样惹不起。 山下王朝,依旧是山下,除非是像中土神洲那边的十大王朝一样,有那千年底蕴,不然一般的小国,只有江湖,没有神仙。 梦梁是小国,在东宝瓶洲属于垫底的那一类,就连更北边的几个小国也比不过。 比如承天国、山兰国等等,都要比梦梁国国力强盛。 “前辈若是要乘坐渡船,我等已经备好了最好的客房,美酒也伺候着。” “渡船所属梦梁国,会在梦梁北边一座渡口停靠,届时还会离开走龙道,途径云霞山之后返回国都。” 视线略微扫了那老者一眼,宁远面无表情,但双眼却有剑意荡漾,一缕缕流转,前者仅是与他对视一眼,就觉双眼刺痛不已。 宁远本来没打算鸟他的。 老头凑上来就凑上来了,但偏偏他还要故意把云霞山搬出来。 宁远又不是傻子,他介绍渡船就介绍,二话没说就把云霞山搬出来,目的只有一个。 我这渡船是有仙家背景的,剑仙虽然厉害,但那可是云霞山,做事之前,也应该想想后果。 宁远微笑道:“云霞山,有两三位元婴老祖,是很厉害,我还听说过那蔡仙子的名号,长得极为动人。” 少年的和煦微笑,落在那老者眼中却是犹如恶龙睁眼,让他内心大骇。 自己可是六境武夫,居然都没有资格与之对视? 真要如此,恐怕金丹境都是小觑了他,莫不是元婴剑仙? 但又不对啊,如此年轻的元婴境,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哪怕是那位号称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风雪庙魏晋,如今也还在元婴境。 宝瓶洲什么时候有这么妖孽的天才了? 老者面色煞白,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真要是元婴剑仙,云霞山都不敢招惹…… 他思索的功夫里,那独自垂钓的邋遢汉子却与宁远搭了话。 只是他依旧撒着饵料,抬头笑望向半空中御剑之人,缓缓道:“宝瓶洲的山上,能被称为仙子的人物,个个容貌都是超凡脱俗,让男子一眼过去,就萦绕万千。” “我所知道的就有十几位,但如果在仙子之前加上一个天骄之名,那就只剩下三个。” “这第一位,自然就是离这不远的云霞山蔡仙子,二是正阳山苏稼。” “最后一个,更是号称美艳冠绝一洲的贺小凉仙子,啧啧,据说在那山下市井里头的杂铺里,有关于这位贺仙子的艳情本子,最多。” 话音落下的功夫,邋遢汉子手上一扬,一只不过两三寸长的银虾浮出水面。 两三寸长,却引得周边不少乘客惊呼。 二十万里走龙道,这条地下江河最为珍稀的鱼种,就是这‘龙虾’。 龙虾十年才长一寸,邋遢汉子手上这条,已经有二十多年了,通体雪白,如神将披挂霜甲,又玲珑剔透。 龙虾攥取走龙道的水精元气,据说食之能增补大量的精纯真气,不亚于数颗小暑钱的灵气,价值不菲。 龙虾携带有些许的真龙气运,许多山上仙家,比如那老龙城城主苻畦,就修建有一方龙池,里头豢养有几十条购买而来的龙虾。 不吃不卖,只拿来镇宅,给家族增添气运。 当然,宁远是不信这个的。 苻家真有大气运,能碰上自己? 宁远忽然向身后传音,“范峻茂,你有没有办法,能钓上一尺长的龙虾?” “回主人,峻茂暂且做不到,但可以下河去捕杀一番。” 宁远哑然失笑,摆了摆手。 他沉吟半晌后,看向那汉子,“我若是朝这江河底下出剑,阁下会如何?” 汉子钓了一只龙虾,已经收起了鱼竿,听见这话,撇了撇嘴道:“我打不过你,只能看着你出剑,肆虐这些小虾米。” “但是我照样会出手,与你厮杀一番。” 那汉子说到这,又挠了挠头,“不过应该不算是厮杀,因为据我估计,我最多接你三剑,就得身死。” 宁远笑问道:“真武山?还是风雪庙?” 汉子顿时有了精气神,“风雪庙圣人门下,涣洪是也。” 少年脸上笑眯眯的,“就这么三两句的功夫,你就把出身说出来了?” “就不怕我得知之后,遮蔽天机杀人越货,再大肆捕杀江河龙虾?” 汉子摇摇头,“说出来才是保命。” “阁下若是顾忌风雪庙,我就有一命可活,若是不惧,我也难逃一死。” 宁远幽幽一叹,“你们养龙人,在这走龙道养了上千年,也没有养出一头真龙,有什么意义吗?” 汉子冷笑道:“你说得对,我也这么觉得,这劳什子的养龙一道,就是个天大笑话。” “连那北边的真龙陨落之地,都出不了一头真龙,何况这走龙道,不过是真龙当年游曳而过的道路罢了。” 养龙人,据说起始于一千年前,有位原本负笈求学的书生,乘舟远游走龙道,夜晚在船头读那圣贤书之际,引来一名龙女听书。 后续就是一段佳话了,也就是山下江湖本子里写的最多的桥段,两人互生情愫,私定终生。 书生留下誓言,拜别龙女之后,前往当时的一座国都考取功名。 最后功名没有考上,遗憾返回走龙道,而龙女已经被修士侮辱打杀,尸身作两半,一半吊在船头,一半悬挂船尾。 之后的故事就流传了许多个版本,有的说那书生一念入魔,万卷书烧毁,一步入地仙之境,将那拨山上修士杀了个干干净净。 有的说那书生在见到龙女尸身之后,原地顿悟儒家本命字,一朝勘破上五境,大仇得报之后,本命为龙,一生守在走龙道。 后世弟子门人,也就成了养龙人,修士经过,可以垂钓,但不得出手大肆捕杀,一经违逆,当场格杀。 只是不知道,如今这养龙人怎么跟风雪庙有了牵扯。 名为涣洪的汉子咂巴了几下嘴,“但祖上留下的东西,哪怕再厌恶,也总得做不是。” 宁远点点头,眼珠子一转,蹲在剑尖,双手笼袖状,“钓鱼,不管?” 汉子答,“不管,只要有本事,一天钓几十上百条都没关系。” “反正来这儿钓鱼的,十个里头有九个钓不上来,鱼儿越钓越多。” 少年又问,“动用术法,朝江里出剑,不行?” 涣洪与其对视,摇了摇头,“不行。” 宁远突然拍了拍手,说道:“我只用一种法宝,不动用自身真气和术法,捕捉个十几只,行是不行?” 涣洪犹豫再三,眉头都拧到一块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人莫不是个滚刀肉,或者在打趣自己? “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涣洪点点头,还能说什么呢? 这些剑修,确实如传闻中那样,无拘无束,行事无忌。 随后宁远就取出了那只龙王篓,邋遢汉子看的眼皮子狂跳。 第96章 龙女渡口 龙王篓一经祭出,自主飞上半空,瞬间扩大数百倍,那口子散发无穷尽的光芒,好似那炼仙之法宝,照着下方就是一阵鲸吞海吸! “龙……龙王篓!”涣洪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渡船乘客无不是被这场景震住。 龙王篓对于这些人来说,是那传说中的宝物,就连涣洪这位养龙人,也只是听说过,从未亲眼见过。 这只能捕杀金丹境蛟龙的龙王篓,用在这走龙道,说实话有点大材小用了,无数鱼虾被收入其中,就连河水都吸取了不少。 因为河水短时间吸收过多,这片走龙道江河都在震动,水面下降了不少,那河底夜明珠都更亮几分。 邋遢汉子吞咽着口水,愣神之间那龙王篓就已经收了神通,重新化为袖珍模样飞回那少年。 宁远御剑落下渡船,一步站在涣洪身旁,笑道:“如此这般,应该不算是坏了你们养龙人的规矩吧?” 汉子耷拉着脑袋,无力道:“不算,不算。” 见他这副模样,宁远拍了拍他的肩头,随口道:“你那师父,是否是那位风雪庙兵家圣人,阮邛?” 汉子瞬间抬起头,两眼直视向他,眉头紧锁,“阁下是谁?” 宁远笑道:“我可不是你,我不会轻易将出身告知给外人。” “实不相瞒,我此行就是去那骊珠洞天,请阮师为我铸剑。” 涣洪冷笑,提到师父,他一点不客气,“想要我师父帮你铸剑,做梦!” “阮师不肯,我就找他女儿阮秀,不也一样?”宁远小口喝着酒,悠哉悠哉。 “实在不行,我就勾搭他的女儿,反正秀秀姑娘至今还没有嫁人,也没有心上人。” 说到这,少年还伸出双手贴住两侧额头,缓缓捋过头发,“凭我这俊俏模样,外加剑仙身份,天下哪个娘子见了不娇羞?” 涣洪神色一僵,又马上冷哼一声。 “真他娘不要脸。” 汉子看了一眼宁远身后的绿衣女子,心中冷笑更甚。 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师父他老人家最见不得这种登徒子,这人真去了骊珠洞天找自己师父,估计会被当场打死。 “养龙人……” “好了,有缘再会。” 宁远不知他在想什么,也没去管这些,飞剑逆流一直没有收进窍穴内,带着范峻茂一起,再度御剑而去。 飞剑快若奔雷,一闪而逝。 “范峻茂,养龙一道,有什么隐秘吗?” 飞剑上,宁远怀中抱着龙王篓,脑袋陷入其中,正在数里面有多少只龙虾。 “三百一十四,三百一十五……” 虽说龙王篓收了无穷河水,但毕竟走龙道被修士开采了三千年,里面的龙虾之属已经极为稀少,总共也只是抓获了三百多只而已。 范峻茂转世多次,见过的肯定更多,宁远遂向她询问道。 身后的绿衣女子刚把剑匣放下,累的大汗淋漓,琢磨一番后与他一一道来。 “关于养龙人这一脉,山上山下都流传有许多个版本,多是书生与龙女的传说。” “但据我所知,以练气士的视角去推算,书生未必是书生,龙女却可能是真龙女。” “那书生死没死不清楚,但若是真有龙女,一定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宁远伸手捞出一只龙虾,“说得好,赏你一条。” 范峻茂难掩尴尬,但不敢不从,只得收下。 …… 宁远的御剑速度很快,不比地仙剑修来的慢,五日之后,两人已经抵达走龙道中部。 宁远依旧盘坐剑尖,稳如泰山,身后的绿衣女子背着剑匣,脊梁被压弯,苦苦坚持。 少年手上拿着一幅走龙道堪舆图,正在上面指指点点,口中念念有词。 “此处是走龙道中部,左边是白霜王朝,右边是云霄王朝,往北再有七八万里,就要走完整个走龙道。” “走龙道的尽头在梳水国南部,那世间最后一条真龙也是在那里破土而出,之后一路逃到了如今的大郦地界。” 喃喃自语间,少年的视线就豁然开朗。 前方突然出现日光,此处有一座白霜王朝的渡口,一尊高达百丈的神像矗立在河道正中。 是那龙女。 神像不是龙之真身,而是一位人形女子模样。 不是什么貌若天仙的女子,竟是身披金甲,手持一杆通天长枪,金发披散,犹如天神。 渡口也叫龙女渡,传说那位龙女,在送走心上人之后,就是在此处等待。 这座渡口,也是书生上岸、两人分离的地方。 每当月上枝头,龙女就从河里上岸,痴痴的望向东北方,日复一日,等待书生回来迎娶自己。 更有传言说,书生走后,没多久龙女的腹部就有了变化,有了孩子。 头顶日光洒在这尊龙女神像上,那一身金甲鳞光熠熠,如此画面,吸引了后世无数文人墨客前来,诗词歌赋也出了不知多少。 宁远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感觉很不妙,像是有人在暗中盯着他。 但又跟当初在倒悬山的时候不一样,那时候是背后的几个老王八蛋算计他,只是感觉不对劲,但不会有惊悚之感。 他总感觉,这龙女神像,那双灿若琉璃的瞳孔,在看着自己。 “他娘的,什么鬼东西,总不会真是因为我捕捉了一点点龙虾的缘故吧?” 宁远笼着袖口,盯着那龙女,心里头一阵犯嘀咕。 他在想要不要把龙王篓里的鱼虾又放回去。 但是又有点舍不得,他没打算吃,是准备以后养起来的。 他又转过头看了眼范峻茂,她依旧吃力的背着剑匣。 随后宁远忽然问了一句,“范峻茂,你是神灵转世,能不能看出,这座神像,有没有一位神灵居住?” 范峻茂摘下剑匣,这才有功夫打量那神像,只是不过片刻,她就摇了摇头。 “在我所知晓的范围里,远古天庭并没有龙女这个神灵。” 但宁远摆了摆手,再次追问道:“我说的不是跟你一样的神,而是后世产生的神,比如一国君主敕封的山水神灵。” “就是吃百姓香火的那种,受正统敕封是正神,没有则是淫祠野神。” 范峻茂突然瞳孔一缩,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宁远背后。 “有,它现在就在这里。” 第97章 提头 “有,它现在就在这里。” 范峻茂瞳孔猛缩,也不知她看到了什么景象,这位四境神灵竟然还退后了两步,直接到了逆流剑柄处。 宁远吞了口唾沫,心头万千思绪一闪而过。 在自己的神念感知下,笼罩方圆五百丈,也将那神像大半覆盖,但除了脚底的船只,与渡口的行人之外,再无其他。 范峻茂说有,如果没错的话,自己身后的神像里,确实藏有一位山水神灵。 可就是因为这个,一头被敕封的神灵而已,凭什么让范峻茂露出这个表情? 她可是真正的神灵转世,来自于远古天庭! 那么以这个去思索,这神像里的神灵,就有些不寻常了。 难道是一位境界极高的山岳正神? 那也不对啊,走龙道千年以来,从没有出过一位山水神灵,这事儿宁远在堪舆图的标注上见过。 更何况离这儿最近的一座山脉,是那云霄王朝的且渡山,远在万里之外。 山岳正神的神像,不可能出现在走龙道。 至于江水正神,依照浩然天下的礼制来说,是要低于任何一位山岳正神的。 山高于水,也是浩然天下的常识。 东宝瓶洲,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位上五境的山水神灵。 从北边的大郦开始,一直到最南端的梦梁国,其中大大小小十数个国家王朝,受封五岳的高山几十座,一个上五境都没有。 那就更别提水神了,无论是小到河婆,大到大渎公侯,至多也就元婴而已。 走龙道这二十万里,如今宁远的身后,是个什么存在? 自己之前感觉到的惊悚之感,就来源于它? 宁远的思绪如电光火石,一刹那就已经汗毛倒竖,体内十八座气府顷刻间真气流转,周身剑意森森。 严阵以待,好似大敌当前! 不得不说,宁远是个惜命的,他没有马上扭头去看,反而是念头一动,飞剑逆流倒着御剑,爆发极尽光芒,一瞬远去数百丈。 结果因为短时间爆发的速度太快,范峻茂一个不注意,给飞剑甩了下去,扑通一声摔落河中。 一个四境小修士,当然适应不了,何况飞剑是宁远的。 宁远也不去管她,瞬间转过身子,剑匣内的远游飞还入手,天外天小天地也在此刻扩散,庇护己身。 一眼而已,宁远又再次咽了口唾沫。 他露出了原先范峻茂的那种神情。 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神色,类似震惊,却又不然,像是惧怕,又不太对。 宁远的视线所在,不是那龙女神像,而是自己的飞剑剑尖。 剑尖处此时正站着一个‘人’。 姑且还算是一个人吧,看她身上的淡红色破烂衣衫,应该也还是一位女子。 一个女子,也就是衣不蔽体而已,如何能让他露出那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因为这个女子,没有‘头’。 当然,宁远对于杀人,是不会皱眉的,之前蛟龙沟那头老蛟,就是被他一剑斩首。 更何况他当初剑斩杜俨之时,直接就把后者挫骨扬灰了,对他来说,杀人其实并不可怕,顺手的事。 可这女子脖子往上空空如也,右手却拿着自己的头。 “他娘的,怎么老子出趟远门,上来就遇到这种玩意?”宁远内心暗骂一声。 那女子浑身湿漉漉的,着一袭淡红色衣裙,泥巴一块一块的往下掉,落在自己的飞剑剑尖处。 她手上抓着的那颗头颅,也是模样骇人,无脸,有可怖的烧灼痕迹。 赤足,没有脚趾,手上十指还在,但只有一半,也就是全数少了半截,腹部中空,能从这边看到那边。 宁远没见过这么惨的人。 杜俨那种神魂俱灭都算不上,毕竟没有什么痛苦,一剑就死而已。 少年不怕鬼,不怕妖,不畏合道境大能,不惧远古至高大神,但如今见到这‘人’,也难免头皮发麻。 难怪范峻茂会有那种表情,这等惨状,饶是她活了万年光阴,也是头一回见。 山下王朝,通常会有那天牢,关押贼人宵小,设立诸多酷刑,用来惩治罪人。 山上仙家,其实也有类似的囚牢,甚至是耗费大量神仙钱打造的小天地牢笼,羁押死敌,同样会设置刑罚。 哪怕是家乡那边的剑气长城,也有一座妖族牢狱,大部分关押的,都是妖族奸细,由一位飞升境掌管, 宁远能联想到这点儿,完全是因为他觉得眼前之人,就好像是被几十种酷刑一一惩戒过一样。 能有个人形模样,都算不错了。 早在八千年前,那位文庙小夫子就给浩然天下定了一系列规矩,其中就有关于刑罚一类。 无论山下王朝,大到国都天牢,小到县衙监狱,全部废除包含凌迟在内的几十上百种极刑。 包括山上神仙,千年世家也好,豪阀宗门也罢,所有极刑一律废除。 那位小夫子可不单单只是嘴上定规矩,坐镇文庙十年,亲笔完善礼制之后,腰间别了一条戒尺,开始巡视九洲。 又花费百年走遍浩然,这位小夫子手拿戒尺清洗了无数人,既有高坐郡县衙门为百姓申冤,也有那显化万丈法相打杀山巅大修士。 只要哪里坏了规矩,小夫子的戒尺就落在哪处,凡人有,神仙也不少,该打就打,该杀就杀。 虽说如今这世道与人心,终究在向下,但总好过无数年前的天下大乱,那才是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至于后续这天下,有没有人暗中使坏,有,会不会滥用私刑,肯定也有,但毕竟明面上的规矩是这么定的。 规矩在,文庙在,背后之人想要作梗,就得想的更多。 小夫子的规矩,从来不是什么限制极多的牢笼,相反,规矩的边界已经很大了。 换一种说法,很多的规矩,已经是一个人的道德底线所在。 宁远来到浩然天下这段时日,其实就犯了一次规矩,也就是蛟龙沟之行。 文庙那边给水蛟一族定了规矩,允许它们的存在,但宁远却肆意斩杀。 而蛟龙沟被坐镇南海天幕的圣人掌管,少年此举,相当于在打他的脸。 只是不知为何,这位圣人没有找他的麻烦。 为何宁远能想到这么多? 无非就是这女子模样太渗人了点。 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生前遭遇了多少酷刑。 不……不对,或许不止生前,还有死后。 这得多大的仇怨? 原来那句经常出现在志怪小说里的,‘你就算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是真的。 那女子半晌没有动作,范峻茂此时也已经从河里爬了上来,只是她没有选择回飞剑,直接上了渡口岸边。 遥遥看向半空的宁远,似乎她也不想多看这女子一眼。 见她傻站着不说话,宁远紧皱眉头轻声问了一句,“你上我飞剑,所为何事?” 毫无动静,宁远这才想起,她手上那颗脑袋,没有五官,自然不会说话。 那你找我做什么? 少年心里都开始骂娘了。 这贼老天。 还好这会儿在渡口处,还是大白天,要是晚上的时候,自己优哉游哉的御剑途中,冷不丁的随意一瞥,就见这么一个提头女鬼站在自己飞剑上…… 他宁远可能就成了第一个被活活吓死的龙门境剑修了。 这女鬼说不了话,也没有别的动作,就只是站在剑尖处。 而且宁远猛然发现一点,哪怕近在眼前,自己的神念都无法感知到她…… 再看龙女渡口那边,一位剑仙御剑凌空,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但都是落在自己身上。 也就是说,除了范峻茂和自己,没人看得见她。 “这他娘的,还真是大白天闹鬼了……” 或许还算不上是鬼,因为宁远的神念,是可以窥视到鬼怪之流的。 这提头的女子,好像不在天地,不入阴阳,光阴长河也不接纳她一般。 少年忽然想到一句,出自哪里记不太清了。 不在五行中。 第98章 有形也无形 龙女渡口。 气氛一时间既紧张,又不太紧张。 说紧张是因为突然遭遇这么一档子事,宁远只是好好赶着路,就白日撞‘鬼’,不紧张才怪。 说不紧张,又因为这女鬼毫无动作,只是站在眼前,而且宁远没有在她身上感知到任何的境界波动,所以不出意外,没有修为。 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宁远尝试着御剑离开,结果又让他眼皮子一阵狂跳。 飞剑倾斜向下,一息之后就到了渡口岸上,结果这女鬼在剑尖稳如泰山,一同到了此处。 少年一咬牙,本命飞剑缩小返回窍穴。 然后这女鬼依旧没有变化,飞剑穿过了她的躯体,她也依旧站在原地。 不对,离地悬浮两三寸。 也就是说,这玩意儿之前,压根就没有站在飞剑上…… 她就好像定格在了宁远身前约莫一丈距离。 宁远到哪她到哪,并且静止不动。 像是他的影子,却不与他的动作同步。 每当宁远走到阴影处,她就融入阴影消失不见,来到墙角,她也隐匿墙中…… 而只要有光亮没有遮挡的地方,她又会显现出来,继续静止,像是被人施加了定身之术。 范峻茂跟在他身后,看了许久,也没了那种悚然之感,啧啧称奇。 宁远苦苦思索良久,想不出个所以然,又扭头朝她问道:“范峻茂,这东西有什么说法?” 范峻茂眨了眨眼,她也有些忍俊不禁,只是没敢脸上表露出来,想了想,开口道:“主人,这应该不是鬼。” 宁远一瞪眼,“老子当然知道她不是鬼,真要是什么鬼怪,早给我一剑削了,还轮得到它放肆?” 范峻茂到底是个神灵,双指并拢抹过瞳孔,一束神光闪过,绿衣女子宛若火眼金睛,仔细探查这不人不鬼的玩意。 许久后,范峻茂收起神通,无奈道:“主人,峻茂看不出它的底细。” “我有一门神道术法,名为‘观河’,最早是由火部大神创造,用来观察天庭内的那条光阴长河。” “也是神灵洞察人间之术,但哪怕如此,峻茂也依旧看不出它的来历。” 但范峻茂又紧接着道出一言,“我虽然看不出太多,但也瞧见了一点,这女鬼,无魂无魄,更是无形。” 宁远真想给她一巴掌,“无魂无魄我可以理解,不就是魂飞魄散吗?可这无形又是什么?” “她要是无形,那现在站在老子面前的,是谁?是你吗?” 不怪他脾气暴躁,任谁遭遇这等情况,不发疯都算好了。 宁远胆子大的很,但这种诡异东西,属实是太诡异了。 范峻茂神色凝重,摇摇头轻声道:“非也,主人,我说的无形,不是你想的那种。” “它的无形,只在于你之外,因为如今的我,也看不见它了。” 卧槽,范峻茂这句话一出口,宁远额头都冒冷汗了。 原先两人都能看见它,结果现在这会儿功夫,范峻茂也看不见了? 宁远看了看那提头女子,又将视线落在范峻茂身上,“你是说,你现在也看不见了?” 范峻茂凝重的点点头。 “主人,或许这么说你能理解,它的存在,因为某些因素,只有你能看见。” “而我跟你走了一路,沾染了你的些许气息,导致我之前也见了它的模样。” “对你而言,它是有形的,除此之外,隐匿天地。” 听完之后,宁远蹲在岸边,双手笼袖冷静思索。 抛开这女子的身份不去寻觅,只说这种存在,到底属于什么? 一条道路? 走龙道每日路过这么多人,凡人修士皆有,难道只有自己能看见它? 上五境大修士能看见它吗? 如果能,那为何没人来调查此事?儒家那边也没有动作? 难道自己的背后,又有老王八蛋在算计自己? 宁远还真觉得自己猜对了。 那狗屁的隔绝天道,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给自己带来一件又一件的麻烦事。 宁远猛然想起一个人来。 那人早年就在骊珠洞天内摆摊,给陈平安送了一串糖葫芦,只是后者没要。 邹子,阴阳家第一人。 十四境大修士,合道阴阳五行,洞悉乾坤八卦,一人就坐了阴阳家半边交椅。 浩然天下素有‘谈天邹’和那‘说地陆’的说法,前者说的就是邹子。 邹子精通术算一道,率先创建五行学说,他的十四境合道阴阳五行,极有含金量。 要知道,自从礼圣制定规矩之后,浩然天下的诸子百家,在其规矩的‘压制’之下,没有任何一位老祖能跻身十四境。 除了这个邹子。 此人自立门户,别开生面,飞升之境不过心魔孽障,合道破境不走光阴长河,凭借阴阳五行一道,跳出规矩之外,得以跻身十四境。 合道人和,此人资质之高,当的上是‘谈天邹’。 此人的算计一道,估计不低于那崔瀺,只是算计的方式、算计的所求大不相同而已。 邹子落子毫无定数,落子之后也从不会过多干涉,任由其生根发芽。 但往往棋子走到最后,都是他想看见的那样。 恐怖至极。 宁远能想到他,无非就是这阴阳五行。 在范峻茂神道术法的探查下,得知这不人不鬼的女子,无魂无魄,有形也无形,不入阴阳,不在五行。 不就正好对应这一脉的某些手段特征吗? 自己人还没到骊珠洞天,就给人把裤衩子都看光了? 倒不是宁远阴谋论,只是如今之景象,容不得他不多作思虑。 以这个方向去推算,倘若真是那邹子,他所求的,又是什么? 邹子多年以前,就推算出末法时代即将到来,大世倾轧人间,也会席卷天上。 此人就开始布局天地,在陈平安很小的时候,邹子就料定他将来一定会成为那十五境剑修,所以有了那串糖葫芦。 算计一个五岁的孩子,阴不阴险? 十分阴险。 但邹子就是这么一个老东西。 他不是要算计陈平安,他要算计的,他不允许的,是世间出现一位十五境的剑修。 可以是十五境,但不能是十五境剑修。 宁远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摇了摇头。 真要是邹子,说明他认为自己有成为十五境剑修的可能? 那还真是受宠若惊了。 第99章 与水相依 渡口岸边,宁远揣着手想了许久,愣是没想到一个稍微准确的答案。 这头女鬼,姑且算作女鬼,这玩意的存在,属于哪一道? 若是抛开被人算计的话,自己一到这神像下,女鬼就紧随而来。 目标明确,就是找自己的。 宁远又想到一个可能,因果。 因果这东西,通俗点就是两个字的合并,先有了因,才结的果。 在山下,一般都是从算命骗子的嘴里说出来的,用来忽悠凡人。 “你这因果太大,得加钱”,诸如此类的骗术。 但放在山上,就不止是字面意思了。 世间的的确确有因果一道,也有这种特殊力量。 任何有灵之物,不管是人也好,妖也罢,甚至是魑魅魍魉,只要不是彻彻底底的‘死物’,身上都有因果之力,或多或少罢了。 这里的‘死物’,并不包含鬼怪之流。 鬼怪在山上,通常被叫做阴物,而非死物,至于这死物,随处可见。 打个比方,路边的一块石头,就是死物。 诸子百家,没有任何一脉主修因果一道。 哪怕是中土阴阳家陆氏,也只是主修阴阳五行,辅修因果轮回。 不是说这条道路是死路,恰恰相反,这一道一旦有所通达,一步就可通天,不比任何一条登天路来的窄。 其一是这因果一道,极难攀登,不比阴阳五行一脉来的容易,浩然天下这么多年,能在阴阳里走出通天路的,也只有一个邹子。 这其二,因果一门,其实不太适合人族修炼。 多是一些山水神灵的主修之道,那些受百姓香火供养的神灵,其庇护一方水土,得到的民间愿力,其实就夹杂着诸多‘因果’。 山水神灵的诞生,来自于人,死后成鬼,被一国敕封为神,为其塑造金身。 就比如那小小的土地公,最开始的时候,土地公也就只是一头阴物,金身塑成之后,香火足够多,道行也就往上涨。 法力上去了,山水神灵就能随手给虔诚上香的百姓满足心愿。 百姓心愿达成之后,就会再登祠庙,为神灵老爷祈福上香,世世代代。 但也不是言出法随,差的远了,不然任何人只要去那些山岳大神的祠庙许愿,不就都能发财了? 这里面就涉及因果了。 小愿的话,比如寻亲、治病等等,有个几百年道行的神灵基本都能满足。 但一些过分的心愿,就极为艰难了。 有那杀人魔头,向山神老爷许诺不再为祸人间,只要保佑自己一家老小平平安安。 这因果杀业极重,山神能答应吗?他敢答应吗? 自然不敢。 再有那境界极高的修士,去向地位很低的神灵许愿,那可不是去许愿,是去杀人去了。 比如宁远这个龙门境剑修,他要是随便找上一座土地庙,给那修为很低的土地公上香,那上的就不是香了。 那是在给人送终。 这可不是玩笑话,宁远上一炷香,香火刚插进炉内,那土地公的神像金身,估计就会直接炸碎。 这里面涉及的东西,就有因果之力。 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开花结果,复杂至极。 这种力量,看不见,摸不着,但又充斥天下任何角落。 眼前这渗人的女鬼,是否与自己有那因果缠绕? 不然她为何偏偏找上了自己? 可老子第一次来浩然天下,跟她有个屁的因果啊。 范峻茂突然开口出声,“主人,会不会类似于衙门的那种鸣冤击鼓?” 宁远眉毛一挑,看向她,“怎么个说法?” 范峻茂斟酌一二,娓娓道来:“山下王朝,那些个郡县衙门,通常会在大门处设立‘登闻鼓’,百姓若有冤屈,就可擂鼓喊冤,求青天老爷做主。” “这女鬼找上主人,莫不是就类似于这种?来求你来了?” 宁远笼着袖口,瞥了一眼那恐怖女鬼,有些意动。 “她这凄惨模样,倒是有这个可能。” “但找我作甚,走龙道来来往往这么多修士,她就没碰见过比我境界高的?” 范峻茂轻笑道,“那就不得而知了。” 少年蹲坐许久,最后又看了一眼那女鬼之后,一咬牙站起身。 “他娘的,算了,那我就去查一查。”宁远大踏步走向渡口一处,那里有一座神灵祠庙。 “她要是真有冤,我又力所能及,就帮她了结。” “但要是无冤,或者我的道行不足以摆平,那就只能不好意思了。” 找不到答案,那就把问题抹除。 最后一句宁远没说,只是内心所想。 他一直都不是老好人,也不喜欢讲道理。 世间不平之事何其多,他宁远总不能件件都要去伸张正义。 只能说遇到了,酌情帮忙,但要是自身实力不够,那就只能冷眼旁观了。 不对,未免惹火上身,旁观都不行,最好是躲在家中用被子给自己捂严实了。 就算是这女鬼有天大冤屈,也跟宁远没关系。 她直接一副渗人模样找了上来,按照山上的说法,就是顶撞仙师,一般都是打杀完事。 其实要不是这女鬼如影随形,宁远早就御剑离开了。 他才不想管,如今这也是被逼的没办法。 谁也不想每天一睁眼,就看见一个提着自己脑袋的鬼吧? 但其实最让他忌惮的,不是这女鬼。 是此前宁远初见神像之时,那股惊悚之感。 他心里隐隐觉着,此处地界,十分危险。 …… 龙女渡口不算大,居中有一座祠庙,里面供奉的,自然也就是那龙女了。 两人一鬼,一同来到大门处。 宁远突然又是长叹一声。 好像浩然天下之行,到现在就没有遇到多少‘正经人’。 初登城头,见到了老大剑仙,那不是人,是一尊阴神。 上了桂花岛,碰到了桂夫人,也不是人,一位旧日神灵。 后面老龙城内,还因为持剑大神的一句话,收服了范峻茂这个剑侍神灵。 现在身旁又多了一个提头女鬼…… 难道自己是什么特殊体质,专门吸引这些‘非人’的玩意? 祠庙占地不大不小,进出之人颇多,可见香火之鼎盛。 大门口两侧立有两尊高大神像,一左一右,左边那位持枪,右手那位捧剑。 皆是女子神像,披挂宝甲,少了些许威武,增添不少英气。 这样一看,也没什么不对。 但宁远就总觉着不太对劲。 直到走入祠庙正殿后,他才发现了哪里不对劲。 这祠庙所在,是在走龙道中部,里面供奉的,也是那龙女。 可却不是水神金身,那居中的龙女神像,背后悬挂一幅山岳图。 宁远没有选择上香,反而取出前不久在一艘渡船上购买的走龙道堪舆图。 两相对比,他才得知,那龙女金身背后悬挂的山岳图,就是那云霄王朝的且渡山。 这哪里是什么水神祠庙,分明是一位五岳正神的金身府邸! 一国五岳正神,其金身祠庙不在那且渡山,反而修建在这条走龙道上,与水相依! 而也就在这一刻,少年又顿感毛骨悚然。 第100章 野神 龙女渡口。 宁远大汗淋漓,那阵惊悚之感迟迟不退,他索性直接退出了祠庙门外。 范峻茂见他这副模样,皱眉问道:“主人可是又看见了什么?” “峻茂也没有发现什么端倪,这水神祠,瞧着不大,香火倒是旺得很。” 惊悚逐渐平息,宁远缓了好一会儿,方才摆摆手道:“狗屁的水神祠,这是一位五岳正神的金身府邸。” “啊?”范峻茂一愣,随后立马回身进了祠庙,半晌后才一脸凝重的走了出来。 她再笨也发现了不寻常。 哪有水神祠,悬挂山岳图的? 她仔细看过那山岳图,一座神秀山峰占据大半,云雾缥缈,没有任何‘水’的影子。 正值晌午,头顶日光荣暖,临近三月,最后一丝寒气也被春风裹挟而去。 但就是这么一座香火旺盛的龙女祠,在宁远眼中,犹如地狱入口。 他没有与范峻茂说的是,刚刚走进龙女祠的时候,那提头女鬼就消失了。 龙女祠之外,提头女鬼只会消失在阴影和墙角处,而只要进了里面,哪怕站在光亮之地,那女鬼都不曾现身。 而此前在那股惊悚袭来的瞬间,宁远往那神像处瞥了一眼。 原先披挂金甲的龙女,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名提头女鬼。 …… 宁远总感觉身后冷风嗖嗖,他就远离了龙女祠,在渡口岸边处斜靠一棵柳树。 少年手上拿着一截枯枝,正在地面圈圈画画。 他心绪烦闷,看向一旁背着剑匣的范峻茂,“有的时候,我觉着你弟范二的脑子,比你好使。” “咱俩如今都这个境地了,你还背着剑匣做什么?真有大敌拦路的话,打之前就先把自己累个半死?” 闻言,绿衣女子咬着嘴唇,立马将剑匣摘下搁置在地。 “真要有大敌来袭,你要是都应付不了,我一个四境修为,也做不了什么啊。” 但这是她的内心嘀咕,在宁远面前,范峻茂还是不敢放肆的。 宁远对她设立了‘规矩’,范峻茂也不敢违逆,因为自从铺子第一次见面之后,她就知道宁远真不会对她‘怜香惜玉’。 他给自己的规矩,就是真正的底线所在,触之即死。 宁远忽然踹了范峻茂一脚,后者也就坐在了他对面。 “依你之见,能否猜测出什么东西来?” 范峻茂看了看地面,也就是宁远画的那些鬼画符。 看不懂,像是公鸡和母鸡在上面大战了三百回合一样。 她学着宁远的模样,捡起一根枯枝后,开始在两人之间的空地画了起来。 范峻茂许是小时候学过,画的有模有样,先是几笔成山,又是一笔作河。 “主人,你应该也知道浩然天下的神灵礼制。” 宁远微微点头,范峻茂又道:“山高于水,是常识,不只是眼中所见,还关乎山水神灵,更是文庙那边亲自敲定。” “除了中土那条天上而来的黄河,九洲所有江水水神,其金身品秩,都要低五岳正神一个层次。” “无关乎境界,哪怕是上五境水神,文庙给予的神位品秩,也比不得一个元婴境的五岳山神。” 说到这,范峻茂又将自己画的那条河流抹去,重新画了一条,挨着那座山。 “所以只有水依着山,从来没有山傍着水的说法。” “山岳正神的辖境内,只要有江河,其内小到河婆大到湖君,都由山君管辖,但水神辖境,无法管制任何山神,哪怕是小小的土地,也不能。” “这是那位礼圣定下的规矩,近万年来,九洲各地都没有哪座王朝敢忤逆,反正峻茂没听说过。” 宁远盯着地面,“嗯,这个我知晓,还有呢?” “你也看见了这龙女祠的山岳图,说道说道。” 范峻茂托着香腮,随后突然一挥衣袖,将地面所画的山水全数抹平。 宁远与她对视一眼,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淫祠野神!” 少年搓了搓手,望向远处的龙女祠,喃喃道:“对了对了,所以眼中的龙女祠,压根就不是正统,乃是淫祠。” 浩然天下对于山水神灵的礼制,管理的极为严苛。 哪怕只是一个小国,都要派人勘探风水,敲定一国五岳选址山峰之后,再派人送信去往中土文庙。 山水神灵,是受当地国君的圣旨敕封,但仅仅如此,还算不得是正统。 只有等文庙那边点头答应,一番考察承认之后,给予其神位神号,才算是浩然正统。 这龙女祠,非同寻常,且渡山是云霄王朝的中岳,却将山神祠庙修建在走龙道河边,违反文庙规矩,其内必有隐情。 范峻茂蹙着眉,不解道:“按理来说,一国的五岳正神,是极为重要的,负责镇压气运,驱散民间邪祟。” “哪怕是去面见当代国君,五岳山神都可以不用跪着说话,甚至是平起平坐。” “这龙女是造了什么孽,被人将祠庙修建在了走龙道上。” “若我猜的不错,别看这祠庙香火鼎盛,但无论再多百姓前来上香,这龙女都增添不了一丝道行。” 宁远忽然扭头看向身后,“那就要问问她了。” 可这女鬼依旧无动于衷,静止不动。 少年掐了掐眉心,朝那女鬼开口,声音不紧不慢。 “你既然能在进入龙女祠之后有了变化,说明应该是有意识的,你的冒犯,我既往不咎,甚至可以帮你查查。” “但你总不能一直跟着我,也不透露任何东西,把我惹恼了,哪怕你无魂无魄,我也不是没有手段杀你。” 宁远直勾勾的盯着那提头女子,语气森严。 “你受的天大冤屈,也跟老子无关,这是我给你的最后机会,你要想好。” 范峻茂突然瞳孔猛缩,她又看见了那女鬼。 而且与之前所见不同的是,提头女子虽然没有任何的肢体动作,但其全身都开始了若隐若现。 龙女之念,忽明忽暗。 数息后,又突兀戛然而止。 紧接着,宁远忽感心悸,死死的看向两人之间的空地。 最开始,宁远首先在地面涂涂画画,后来范峻茂坐在他对面,手上枯枝几笔之下,有山有水。 而现在,上面不知何时已经显现出两个歪歪斜斜的大字。 “快跑!” 第101章 天地不自由 头顶日光依旧那么耀眼,映照着那金甲神像的巍峨。 少年御剑凌空,大汗淋漓。 远游在手,持剑而立,宁远紧张兮兮的盯着四周。 视线从龙女神像开始,一直掠到底部的巨大高台,那里有不少的仙家子弟,或是文人墨客驻足。 最后他又看向渡口那边,几十条渡船停靠,乘客陆续登岸,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前往那龙女祠上香。 无事发生,一切照旧。 少年此刻,当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 范峻茂在其身后跨前一步,问道:“主人?” “主人刚刚所问,峻茂施展神通竭力看了看,这神像内,并无神灵居住。” 范峻茂也不知道怎么了,两人刚到这神像前,主人就突然问了一句,然后就沉默半晌,最后竟是这副姿态。 好像大敌当前。 宁远扭头看了她一眼,紧锁眉头道:“你不知?” 范峻茂更加茫然了,“啊?” 剑还入鞘,宁远摆了摆手,脚底逆流俯冲直下,一瞬落在渡口上。 “给这龙女上完香,我们就走。” 范峻茂也不多问,跟在宁远身后,低头沉思。 可等两人一路来到龙女祠门口,宁远却原地站定,好像又没了上香的想法。 “算了,走到门口就是诚意已至了,上不上香都不打紧。” 宁远深深的看了一眼,目光越过大门,直接落在正殿内。 如今的龙女神像背后,那幅山岳图已经消失不见。 或者本来就没有这东西。 宁远又带着范峻茂离开渡口,御剑来到百丈神像下。 剑修御剑赶来,不少观景之人都匆匆离开,人人都羡慕剑修,但人人也惧怕剑修。 其一,自然是因为剑修是公认的杀力第一,对付其他练气士,哪怕差上一境,也不是没有胜算,甚至以下伐上。 这其二,无非就是那句,剑修天地无拘束。 任何一位剑修,都有自身剑心,代表的是自身剑道,越纯粹,上限就越高。 这个纯粹,因人而异,最常见的,就是那无拘无束,天地唯我,想到哪处,剑落哪处,快意恩仇,坦途是也。 宁姚走的就是这一道,剑道宽广如登神阶。 也就是因为这个,外加天赋绝世,在她幼时,就从老大剑仙手里获得了仙剑天真的自行认主。 而那位传剑于天下的剑道祖师,万年之前,她的剑术分化四脉,雨落人间。 或隐或现,第一脉剑术,在那剑气长城,也就是陈清都这一脉,兄妹俩的剑术,也是得之于此。 仙剑天真,最早是在老大剑仙手上,万年前这把仙剑有损,剑灵一直都在沉睡,直到宁姚出世。 再有那龙虎山天师府,数千年隐世不出,这一脉在当年也是最鲜为人知的,只是数百年前,当代龙虎山大天师下了一次山之后,就名震千秋了。 原因无他,这位大天师手持仙剑,左手雷法,右手剑术,从中土神洲开始,几乎走了半个浩然,天师荡魔,杀的背后作梗的宵小噤若寒蝉。 第三脉,则是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孙道长是这一脉的佼佼者,太白仙剑的所在。 只是听说,这位孙道长是个性情中人,早年的一次游历途中,随手把仙剑给借了出去。 但要论道门剑仙的数量,白玉京道老二那边,其实都比不上这大玄都观。 最后一脉剑术,则是去了莲花天下,西方佛国之地。 这第四脉,并非像其他三脉一样都有仙剑在手,浩然天下这边,也对西方佛国所知甚少。 而宁远所知道的,也只是一点点。 浩然天下百家争鸣,佛门势力也不算少,哪怕从莲花天下而来的佛子,也有一些。 但从没听说过,有哪个佛门修士是剑修。 就好像这第四脉剑术,早已失传了一样。 但其实,这一脉的佛门剑仙,不在人间。 全都枯坐在世界最低处,佛门剑修,类似于剑气长城,万年来只做一件事,那就是镇守那座不断上升的阴间冥府。 冥府所在,是那莲花,四座天下亡魂的归属之地。 而那因果一道,也是佛教走在最前。 这样一看,剑修的这种天地无拘束,也不太自由。 剑气长城不用多说,守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一万年,佛门剑修,也大差不差,剑尖所向,是那地府恶鬼。 龙虎山天师府,相对来说好上许多,最逍遥的,还得是大玄都观这一脉。 其实要是以后境界上去了,如果去其他天下游历,宁远第一个最想去的,就是大玄都观。 那位孙道长,可是个妙人。 但无论自由与否,剑心都必须纯粹,哪怕一丝裂隙,也会停滞不前。 就如同那风雪庙魏晋一般,明明是个顶好的修剑天才,却为情所困,剑不得出。 神像下,宁远仰头看去,金甲熠熠。 少年突然朝那神像开口,落在身后的范峻茂眼里,更像是自言自语,好似失心疯了一般。 “多谢龙女护道我返回人间。” “清扫此事,需要几境?” “玉璞境,够不够?亦或是仙人?” 范峻茂若有所思,看着这个自顾自言语的少年。 她再笨都看出了不寻常,宁远此前的种种反应,就像是被人抽了魂魄一样。 最后只见他朝着那神像抱拳行礼,神色认真且坚定,“那就飞升境,届时在下定然仗剑前来。” …… 离开渡口后,宁远没有继续选择在走龙道行走,转而御剑破空直入云层,一路向北。 剑去风过,宁远回身望向那座渡口,龙女的巨大神像也在视线内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少年摘下葫芦,喝下最后一口黄粱酒。 范峻茂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瞳孔有金光闪过,“此处地界,风水极好,却隐隐透着一股无边阴气。” 宁远面无表情,点点头,“这里连通阴间冥府。” 范峻茂猛然看向他,神色骇然,但少年不再多说。 黄粱酒没了,他就喝着桂花小酿,小口小口的,滋味不太好。 这里通向幽冥,但最恶的,还是人心。 只是他做不了什么,能从那桃源洞天返回人间,还是被鬼推了一把,方才脱困。 送他进去的,是人,救他出来的,是鬼。 讽刺至极。 可一个龙门境,又做不了什么,在这一刻,真是映衬了阿良的那句话。 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宁远突然收起了酒葫芦,打算在抵达骊珠洞天之前,都不喝酒了。 留一点,到时候请齐先生喝酒,或者把阮师灌醉,让他答应为自己铸剑。 剑尖少年,得见日月悬空,却深感天地不自由。 但是呢,逍遥一刻是一刻。 恰晚风拂面,银蝶绕眉间。 第102章 龙泉县 五日后,宁远已经离开二十万里走龙道,脚底下是那梳水国。 这梳水国,他记得不错的话,有个剑水山庄。 不是什么山上仙家,只是江湖势力,里面有个老头儿,极为有意思。 是个足以让人敬重的前辈。 但宁远没有多做考虑,不打算前去结交。 陈平安有自己的路,他宁远也有自己的山间小道。 已经深感不自由的他,又怎么会做那违心之举。 但他也落地了一次,不过也不算落地,宁远御剑降低高度,一脚踹在范峻茂屁股上,直接给她踹下了地面。 他让范峻茂去镇子里给自己打酒。 剑侍不就是用来使唤的吗? 虽然此前说是在抵达骊珠洞天之前不再喝酒,但人就是下贱,宁远也不例外。 不喝桂花小酿不就是了,喝别的。 宁远真想给自己一巴掌,早知道自己这么能喝,当初桂枝说要把铺子里所有桂花小酿都给自己的时候,就应该全数收下。 反正都是桂花岛送的,不花一颗雪花钱。 范峻茂这几日做了个有意思的举动,她跻身了练气士第五境,却又强行背着剑匣,直到脊梁骨断裂,跌回四境。 这失心疯的举动,宁远只是旁观,没有制止。 而后续之事,更加深他对远古神灵的理解。 不死不灭真不是开玩笑的。 脊梁骨断裂,如果是寻常下五境练气士,基本都是必死之局面,可落在范峻茂身上,只是肉身重伤而已。 并且不吞丹药,不聚灵气修养,两天之后躯体自行修复。 当初宁远对她所说,自己有手段能彻底杀她,其实也是忽悠人的。 最多只能说是有几成把握,至于到底能不能,还得试过才知道。 范峻茂也不避讳他,将神灵诸多秘辛告知。 神灵不死不灭,是说那存在于远古天庭的神,像范峻茂这种转世流落人间的,最多是不灭,谈不上不死。 宁远随手就能杀她,但她的神灵碎片不会消失,不入地府,又会继续转世,即为不灭。 但最大的弊端,就是她无法返回天庭,死的多了,转世的次数多了,神灵碎片会逐渐磨灭,直到彻底消亡。 所以这样一看,只能是半个不灭而已。 而那古天庭遗址,天上最高处的神台,那里存在的神灵,才是真真正正的不死不灭。 天庭共主具现化的神台,五至高的诞生之地,有极强的腐蚀性,可以造神。 这个造神,甚至不需要什么苛刻的条件,哪怕往里头丢进去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也能立地成神。 只要待在天庭,哪怕被杀,神性碎片也会自主回到至高神台上,重塑神体。 这个重塑,是完整的,意识依旧是死之前的状态。 范峻茂这种就完全不同了,她要是死了,转世之后也记不清前世,除非境界上去了,才能一点点觉醒。 桂夫人记得大半前世,也是因为修为比她高很多的缘故。 不过还有一些神灵,地位极高,生而知之,但却故意不去回想前世,投胎到了哪户人家,就做哪户人家的儿女。 比如水火大神,这一世都是女子,一个是药铺伙计的女儿,一个是打铁汉子的闺女。 而哪怕是水火大神,也被一个杨老头管着。 浩然天下这边,绝大多数的转世神灵,背后都是这杨老头。 转世、修行、破境等等,大部分都被这位老人一手操办。 昔年他在远古天庭内,哪怕不属于至高神行列,其地位也差不了多少。 男子地仙之主,青童天君,掌管一座飞升台。 登天一役结束后,这位老人就在人间画地为牢一万年,暗中为神道延续香火。 不怎么好说话,宁远此行,其实除了那个邹子之外,最怕碰见他。 这位神君,能一眼看人前世,甚至是十几世。 祖上几十代,出过多少练气士,这老头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不过令他稍稍安心的是,自己的底细,连持剑大神都没看出来,杨老头应该也做不到吧? …… 过了梳水国,左边是水符王朝,里面有个风雪庙,宝瓶洲兵家修士的圣地。 右边则是一片十几万里的广袤盆地样貌,古榆、彩衣、白山,三个小国又毗邻一座大王朝,朱荧王朝。 观湖书院的所在,就是这座大王朝,境内还有个野修最多的地儿,书简湖。 宁远一路走来,从蛮荒天下来到浩然天下,又从倒悬山乘坐山岳渡船,过百万余里赶赴老龙城。 逗留十几日后,御剑渡过千山万水,将二十万里走龙道甩在身后。 终究是快到了。 不到半个月,御剑少年已经越过大隋,抵达大郦境内。 也是宝瓶洲最北边的地方,此处地貌不同于其他,除了人气足的城镇之外,一眼望去,到处皆是群山。 别的王朝国家,哪怕只是那梦梁小国,山野之间也基本修建了条条官道,但如今的大郦则不同,穷山恶水,山路难走。 特别是龙泉县附近,洞天还未破碎,大郦也没有差人前来开辟道路,说是深山老林毫不为过。 苍翠碧绿铺阴石,古槐巨木成大林。 “范峻茂,杨老头要你来骊珠洞天,就没有说点别的?” “他娘的,老子都在这附近几千里地界转了整整三天了,那座洞天到底在哪?” 一座山顶,一男一女蹲坐在地,两人身前空地上摊开一张堪舆图,上面已经被宁远标注了几十处。 范峻茂也是略有心累,摇摇头道:“不知,按理说,神君大人应该会来接我的。” 宁远皱着眉头,这样找也不是办法,世间洞天福地,大多数入口都极为隐蔽,非有缘之人无法进入。 赶路近四十万里,又在龙泉县境内御剑寻找三日,真气消耗颇多,心神也劳累不少。 而最关键的是,现在这个时间点上,此处地界的堪舆图,很是模糊,古木参天,在里面找一颗洞天演化的珠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他坚信一点,骊珠洞天,就在眼前的山水之间。 因为他感应到了小妹宁姚。 只是不知道确切方位而已。 宁远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在山间休歇一晚之后,第二日,他开始寻觅方圆千里的河流。 大到江河,小到溪涧,少年开始御剑顺水而下。 法子虽笨,但总算不是无头苍蝇了。 找到那条铁符江,在众多分支岔流上,摸索到那条龙须河,就可能在末端得见廊桥。 …… 古老的拱桥之下,如今的廊桥之中。 儒衫先生立在岸边,与那廊桥上的高大女子对望。 女子问道:“洞天破碎在即,不打算开门迎接这最后一人?” 先生笑了笑,“这个少年,不太喜规矩,他此行所求,也不是什么大事,等洞天坠地之后,再让他进来也不无不可。” 高大女子却是低声笑了笑,掬起一捧水后,观看那顺水而下的少年。 “不爱规矩,那不是正合我胃口。” “他如此敬重你,结果你却让人家枯坐门外。” 齐静春轻声一叹。 女子随手一指,点碎镜花水月。 “我来接他叩门。” 第103章 小镇 少年御剑贴着水面飞行,一个恍惚之间,他就知道来对地方了。 脚底下不过七八丈宽的河流,就是那龙须河。 而且他隐约觉着,有人在洞天内接引自己。 不是他真的有那么厉害,能算得出这个,就只是因为那个‘恍惚之间’。 说白了,他已经有了数次这种‘恍惚’。 山上的大修士,总爱搞这些小把戏。 就比如那黄粱福地,当初在倒悬山时候,姜芸背着重伤的自己,原本是要去那仙家医馆的。 却在半道上一个恍惚,摔了一跤,再爬起时,老槐树近在眼前,槐树后面,正是那黄粱酒铺。 宁远看了身后女子一眼,语气平淡道:“范峻茂,后面进了骊珠洞天,你我就暂时分开。” “至于你是先去找杨老头,还是先去拜见那根老剑条,我也懒得多管。” 宁远喝下一口酒,是之前范峻茂在无名小镇给他打的,烧酒,很烈,但味道一般。 “洞天压制境界修为,境界越高,压制越狠,并且无法动用一切术法神通,就连运转真气都无比艰难……” 说到这,宁远望向前方隐约可见的一座廊桥,笑道:“所以我有一个小忙,需要你来帮我。” 绿衣女子没有多作考虑,当即点头,“主人直说就可,峻茂自然听命。” 宁远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貌似有些神灵,更看重规矩。 或许又不是规矩,是那‘边界’。 持剑者吩咐的一句话,就让范峻茂认主自己,并且绝无二心。 怎么个绝无二心法? 举个例子,两人这一路走来,二十万里走龙道毫不停歇,在抵达龙泉县境内后,曾在一座无名山头休整。 宁远那时候去山林里打了只野兔,回来就看见范峻茂在河里洗澡。 以为是宁远凑巧撞见? 那还真不是,因为范峻茂在见到他之后,面不改色依旧做着自己的事,女子衣物全在岸边,画面香艳无比。 当然,后续经过范峻茂解释,此事往后都不会有。 照她的说法,认主宁远之后,她这尊神灵就完全属于他,被看光算不了什么。 哪怕是宁远想要了她,随时随地都可。 早年范峻茂还只是寻常人时候,是有那女子娇羞的,但随着苏醒的神灵魂魄越多,她丢失的人性就越少。 人性少了,自然在乎的事物就不多了,对于自己的身子,都抱着没所谓的态度。 范峻茂甚至还很嫌弃她这副身子,之前破境又故意压断脊梁跌境的做法,除了砥砺修行之外,就在于此。 昔年她也是天上神将之一,肉身可称神体,持剑者部下,生性高傲,如今这柔柔弱弱的身子,嫌弃也是情有可原。 宁远是很羡慕这种‘神体’的,他娘的压断脊梁都死不了,还能自行修复。 要是放在天下武夫身上,世间不知会出多少止境武夫,哪怕是十一境武神,都有可能。 反正死不了,只需反复碾碎肉身,以此砥砺武道,何愁破境无望? 但想想就好,宁远可不敢给自己碾碎了,他碎了就真碎了。 宁远嘴唇微动,传音给她,“你现在身上,是不是有一道桂夫人赠送的月魄?” 范峻茂双眼睁大,点点头,“有,桂夫人出海前曾经找过我,将这月魄交到了我手上。” “主人要吗?” 宁远搓了搓手,他还真眼馋这东西。 来自远古桂宫的月魄,万年之前,原本就是范峻茂这位神将的兵器,一把名为‘真相’的神弓,杀力极大。 “进去之后再看情况,若是需要,我会去找你,借你这月魄一用。” 这会儿话的功夫,远处廊桥已经近在眼前。 但真的到了之后,前方突然又弥漫大雾,伸手不见五指,宁远从容淡定,当做无事发生,只是神念操控逆流笔直向前。 大雾消失,那座廊桥也不在眼中。 宁远一步上岸,范峻茂紧随其后,飞剑逆流一瞬回到本命窍穴。 “还是脚踏实地来的舒服啊。” 大半个月的御剑赶路,外人眼里是羡慕,对宁远来说就只有枯燥了。 任何事,做得多了,也就没了兴趣。 眼前不是那座廊桥,十几丈开外,是一排木头栅栏,歪歪扭扭,有些还腐烂了,散发着阵阵怪味。 小镇没有城墙,只是粗陋的围了一圈栅栏,里面甚至还有不少人家养着鸡鸭,离得近了,那味道简直了。 宁远与范峻茂一前一后,缓步走到栅栏大门前。 此时大门并未大开,而凑巧的是,里面有个女冠道姑带头走来,牵着一头白鹿,身后则跟着一位同样年轻的道人。 女子虽是一袭道袍,姿容却堪称绝色,在宁远见过的人里,也就桂夫人真容能稳压她一头。 她身后那道人虽然也是极为英俊,可偏偏与这仙子结伴而行,就显得毫不起眼了。 女冠道姑走到大门前,正巧对上门外的宁远,两人视线交汇。前者双目流转,后者目光直登山峦。 那道人原本想要去敲旁边茅屋的门,瞥见这一幕,当即带着怒气朝宁远开口,“哪里来的野修,敢如此冒犯仙子?” 宁远一愣,打量了他一眼。 外界传言神诰宗的金童玉女,玉女确实是仙子,金童就不咋地了,相貌这块儿就配不上。 “关你鸟事?”宁远轻笑道。 “只允许仙子以看相望气之术窥视我修行根本,不许我多瞄几眼仙子玉体?” 宁远笑意更甚,“又不是没穿衣服,出门不让人看?” 那道人更是勃然大怒,正要开口,一旁的仙子拦住了他,檀口轻开,“师弟,莫要多言,此次下山,师尊就要你注重修心。” “骊珠洞天早在半月前就关闭,不再对外开启,只能出不能进,这少年却从外面而来,你应该知晓利害。” 闻言,年轻道人瞬间反应过来,仔细打量门外的青衫少年。 高高瘦瘦,一头罕见的白发披散双肩,腰间悬着一个酒葫芦,也不知是不是那养剑葫。 他身后那个女子,姿色也是极好,背负一口漆黑剑匣,貌似有点气喘吁吁? 这女子的做派,倒像是这少年的跟班,也就是随从之流。 宁远微笑道:“可看够了?” 少年毫不掩饰自身气息,虽然有洞天压制,但两人均是看出了他龙门境的修为,内心不禁动容。 宝瓶洲的山上,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妖孽天才? 先前以神诰宗望气之术看这少年,一片模糊,此刻贺小凉忍不住捻动袖中的两指,暗中再次掐算。 一无所获。 甚至还当场遭了反噬,掐算的那条手臂瞬间如坠冰窟,气血凝滞动弹不得。 而紧接着,身旁白鹿竟是脱离自己,小跑向前,将脑袋搭在了栅栏上,鼻子朝着那少年剑修嗅了嗅。 女冠道姑有些神色恍惚,如今自己身在门内,望向门外的剑修少年,就如…… 犹如不久前,那个草鞋少年,在小镇内看向自己。 山下注视山上。 第104章 大风 门内门外,注视良久。 那头白鹿对着宁远一阵猛嗅,好像把他当成了什么仙品佳肴,要不是栅栏阻挡,它恐怕都会直接冲出来。 遭到反噬的手臂逐渐恢复,女冠道姑见此一幕,竟是朝宁远打了个道门稽首,轻声道:“神诰宗,贺小凉。” 这是贺小凉下山之后,第一次心神摇曳。 不是因为眼前之人多俊俏,也不是修为有多高,有多天才,而是头一回遇到如此有福源之人。 此次代表神诰宗下山,一路北上骊珠洞天,所过之地,无论是沿途的各国帝王,还是那真君、陆地神仙,无一例外,都对自己毕恭毕敬。 身旁白鹿,每逢遇到福源深厚之人,都会有这般姿态,不在于修为境界,哪怕是如那草鞋少年一样的凡人,也是一样,只看仙缘。 可白鹿这般‘着急’,还是头一回。 贺小凉甚至觉得,要是没这栅栏,自己这伴生灵鹿会不会就跟着他跑了。 这样一看,身旁的师弟也就一般啊。 她那师弟没有自报名号,脸色铁青,想说什么却又忍了下来。 师尊要他多修心,师姐刚刚也提醒了自己。 关键是,真要动手,自己一定不是门外那家伙的对手。 观海对龙门,对方还是剑修,拿什么打? 宁远冷不丁伸手摸了摸那白鹿脑袋,后者还配合的低下了头,一副亲昵模样。 随后他看向那道姑,笑眯眯道:“剑气长城,宁远。” 在这骊珠洞天,真没必要藏着掖着。 何况小姚就在里头,诸多山巅修士也都知晓。 自己是被某位存在接引进来的,说明对方肯定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话音刚落,贺小凉内心一震。 她虽然没去过剑气长城,甚至连宝瓶洲都不曾走出去过,但那座绝境城墙,可听过不止一次了。 神诰宗这座千年宗门,虽说是道门一脉,但历史上也出过几位剑修,也曾远赴蛮荒,在那城头厮杀。 剑气长城,天下剑修的心之所向。 女冠道姑再次朝少年行礼,态度极好,宁远不为所动,坦然受之。 她还要开口,一旁的茅屋却被人一脚从里面踹了开来。 “大清早的,哪个王八蛋在我门口叫唤?鸡都没你们起得早,要是再早点,我还以为是谁家死人了,赶着抬去山上埋了。” 一个头发蓬乱的邋遢汉子出现在几人眼中。 那茅屋的破烂门板被他一脚踹飞,连带着他的一只鞋也飞了出去,刚好落在那年轻道人跟前。 道人皱眉没有多言,贺小凉更是云淡风轻,脸上挂着浅笑,没人把这汉子当回事。 一个看大门的而已。 但又不是完全不当回事,这汉子掌管的,不单单只是一道栅栏门。 任何进出小镇洞天之人,都得敲他的门,不然都属于犯了规矩。 汉子耷拉着双眼,许是还没睡醒,眼角余光瞥见一条白皙小腿,顿时精神不少。 视线往上,是一双堪称绝美风景的仙子玉腿,郑大风当即揉了揉脸,目不转睛。 “原来是仙子姐姐,大风这厢有礼了。”汉子拱了拱手,笑道。 “仙子才来一个月,怎地这就要走了?”郑大风脸上露出不舍,“往后可有见面的时候?若是仙子寂寞了,也可给我写信。” “若是仙子不嫌弃,可交给我一方神诰宗的印章,往后我也好寄信给你,探讨大道宽广。” 汉子毫不掩饰自己的猥琐神色,朝着贺小凉口若悬河,视线游离在一双玉腿上。 那年轻道人貌似是个怂货,原先宁远只是看了两眼她师姐的两座巍峨山峦,他就怒气横生,结果现在郑大风这般言语,他都视而不见。 贺小凉无视这些糙话,竟然真的从袖中取出一只碧绿印章,亲手递给了他。 郑大风小心接下,嘴角都压不住了,“仙子姐姐,你放心,今日你赠我信物,来日我绝不负你!” 宁远已经很不要脸了,如今见这大风兄,真是深感道路崎岖难走,有人却早早到了山巅处。 汉子收下印章后,伸手在裤裆处一阵摸索,最后掏出了一串钥匙,亲自给贺小凉开门。 这会儿功夫,郑大风也终于瞧见了门外的两人。 汉子皱眉,不解问道:“小镇关闭已经半月,你们是如何进来的?” 刚说完,他又瞳孔猛缩,“莫不是个愣头青,仗着有点修为,动用某种怪异术法钻了进来?” 宁远没有多作解释,朝他抛了一袋子神仙钱。 也就是当初小道童给他的那袋金精铜钱,整整二十枚。 也是小镇洞天的进门费。 嘴上是这么说,但汉子还是接过了钱袋子,随手塞进了裤裆里,看向宁远,“你这钱,刚好够你一人进入,你身边那位仙子,碍于规矩,只能留在门外。” 宁远看了范峻茂一眼,后者无动于衷。 “你什么情况?来骊珠洞天没有过路费?” 绿衣女子俏生生点了点头,“没有。” 随后她还凑上前,小声道:“我除了桂夫人送的月魄,身上什么都没有。” 这给宁远气笑了,合着是个穷光蛋。 “照你这么说,要是当初你搁那河边洗澡的时候,我把你衣物都给扔了,你岂不是要光着身子到处跑?” 范峻茂再次点头,没有半点女子羞赧。 郑大风平时都是大大咧咧,喜爱看那艳情本子,但唯独对于看大门这件事,寸步不让。 “没有过路费,就只能停留门外。” 就在此时,贺小凉原本出门身形又转过了身子,取出一只钱袋子交给了郑大风。 “先前冒犯了小剑仙,这过路费就当做赔罪之物好了。” 宁远皱着眉头,不太想接受这袋子金精铜钱。 山上这些弯弯绕绕,贼的很。 他今日收了贺小凉一袋子钱,暗中就有可能沾染因果,鬼知道往后会不会惹来麻烦事。 不怕麻烦,不代表就喜欢麻烦。 龙女渡口那次,自己就给人算计了,好端端的被拉进了桃源洞天。 甚至不知道是谁算计的自己。 要不是那女鬼推了自己一把,送自己出来。 就差一点,那龙女祠里供奉的就不是龙女,而是他宁远了。 生生世世,不人不鬼,镇守那处阴间冥府的裂缝。 这只是宁远所知晓的一小部分,关于那处渡口,定然还有诸多隐情。 “他妈的,山巅太危险了,回头就找陆沉算一卦,求个平安符。” 两袋子金精铜钱,两人的过路费。 有人收获满满,准备离开。 有人远游一百八十万里,一路荆棘,一路花开,终于抵达。 栅栏门很小,宁远与贺小凉擦肩而过。 少年终于进入了小镇,心绪万千,忍不住又喝了口酒。 背着剑匣的女子忽然凑了上来,小声道:“主人,那头白鹿,一直跟在后面。” 第105章 少年交错而过 宁远扭头一瞥,果然,一头白鹿正跟在自己后头,对着自己一阵猛嗅。 洞天压制境界,并且还有隔绝神念的效果,宁远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它。 “白捡了一头灵兽?”宁远摩挲着下巴,嘀咕道。 “看来老子身上的福源,非同一般啊。” 宁远回身看向栅栏门外,白鹿弃她而去,贺小凉此时正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 不愧是名扬已久的仙子道姑,自己的伴生灵鹿都跟人跑了,也不见她动怒,心境不俗。 她师弟倒是脸色更难看了,三步并作两步想要将师姐的白鹿牵走,结果郑大风眼疾手快直接把门关了上去。 郑大风咧开嘴冲他笑道:“出了我这门,就等于自愿放弃了一次机会,想要再进去,那就再交一袋铜钱。” 那道士气极,他不敢对郑大风恶言相向,只好转过头看向那白发少年。 虽说境界不如宁远,但好歹是同龄人,更别说师姐在场不好丢了份儿,其直接朝宁远喊道:“阁下,劳烦将白鹿牵引出来。” 知道宁远不好惹,说完,他还抱了抱拳。 期间贺小凉都不曾开口,只是默默看在一旁。 宁远不为所动,伸手搭在白鹿脑袋上一阵抚摸,手感极佳,一人一鹿,十分亲昵。 少年之前跟他说的第一句,是那‘关你鸟事’,此时又笑眯眯道上第二句,“关我鸟事。” 老子又没有顺手牵羊,你自己没拴紧,我操什么心? 郑大风蹲在茅屋门口,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就这么三言两语的功夫,他倒是觉得这少年有点对自己胃口。 张嘴就是下三路,但是呢,话糙理不糙。 别看郑大风对那贺小凉一口一个仙女姐姐,但其实压根不放心上,规矩使然,他也没打算放两人再进来。 那道人又被宁远呛了一句,早就是一副猪肝脸,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后,扭过头朝郑大风说道:“我师姐这头仙鹿,当初可是交了一袋金精铜钱的。” “劳烦郑先生帮忙,将它牵出来,感激不尽。” 年轻道士尽力保持平静语气,朝他打着道门稽首。 实则心中憋屈至极,从神诰宗下山之后,一直到骊珠洞天这三十万里,山上之人谁见了他都得喊一句仙师道长。 可结果进了小镇,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就吃了前半辈子所有的瘪。 这小镇里真可谓是卧虎藏龙,十个里面有五个打不过的,剩下的五个里面有四个惹不起的。 最后一个,才是凡人,比如那泥瓶巷的草鞋少年。 可估计以后也要成山上人了,那少年听说救了个外乡剑修,前几日不知因为何事,与那头正阳山的搬山猿打了起来。 从泥瓶巷开始,那黢黑少年就手持木弓,好似捕捉山中猛兽一般,与那头元婴境的搬山猿‘大战’。 期间被他所救的那名少女剑修,也与他并肩作战,一直打到小镇西边的老林里,最后那场大战就不了了之了,反正草鞋少年是活了下来。 道士并不看好陈平安,那几乎是必死的情况下,能活下来,必然有高人相助。 那么成为山上人,就是迟早的事了。 郑大风伸手进了裤裆,门外两人还以为他要破例开门,结果只是掏出来一把瓜子,蹲在门口嗑的津津有味。 饶是贺小凉脾性极好,这摸裤裆的举动也让她蹙起了眉头。 也不知道郑大风这裤裆底下,到底有没有鸟儿。 或者是把自己那物件,给炼成了方寸物? 郑大风吐出几许瓜子壳,嗤笑道:“那小子说的没错,关我鸟事,我只按规矩办事。” “你这仙鹿是额外交了过路费,但是它不愿出来,能有什么办法?” “再说了,凡是交了过路费的,都能在小镇里获得一份机缘,我看呐,这白鹿也是找到了自己的最终归宿。” 这话宁远爱听,点点头笑道:“大风兄说的没错,极有道理!” 门外年轻人还想说什么,女冠道姑摆手制止了他,仙子又换回云淡风轻的模样,朝宁远轻笑道:“宁小剑仙,不知要在洞天内待多久?” 宁远对她还是有些好感的,毕竟人家也没有对自己恶言相向,遂收起脸色回道:“暂时不知,不过我估计不会超过一个月。” 贺小凉低头沉思半晌,方才开口道:“那我就在门外等上一月。” 少年摆摆手,有点不耐烦的模样,“我可没偷你的仙鹿,你等我干屁。” “贺仙子在山上的追求者无数,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了,说仙子在那骊珠洞天苦等情郎一月,最后仍是一人返回神诰宗,我怎么办?” “不被砍死,也能被你那些众多追求者,一口一个唾沫给淹死。” 郑大风在一旁放声大笑,边笑还边拍打着自己的大腿,“说得好,我就是仙子姐姐的追求者之一,小子,莫要让仙子久等,不然我第一个找你麻烦。” 话虽如此,郑大风笑的却是前仰后合。 越看越觉得这小子顺眼,像是同道中人。 “贺仙子,我来担保此事,你就在门外等着,要是这小子一个月内不出来,我就替你收拾他!” 邋遢汉子又搓了搓手,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虽说如今已经是三月初,但这小镇内的寒意还未全消,要是夜间觉得冷,在下愿意将茅屋搬出门外,与仙子姐姐相依取暖。” 贺小凉没再言语,深深地看了宁远一眼后,转头离去。 仙子远走,郑大风没了兴致,扭头朝宁远问道:“剑气长城,怎么来了两个人?” “那个宁姚,是你什么人?” 郑大风连严肃起来,都显得很不正经。 他瞅着宁远,觉得跟之前那位黑衣少女长得有些相似,再看他身后那绿衣女子,郑大风更是觉得似曾相识。 这种熟悉感,就像书上说的那一句‘他乡遇故知’,一般无二。 宁远摇摇头,表示无可奉告,不愿过多逗留的他,转身离去。 此时刚好天光大亮,阵阵鸡鸣开始在远处巷弄里传来,此起彼伏。 没走出几步路,迎面就碰到一名匆匆跑来的少年。 脸庞黝黑,穿着一双草鞋,身上衣衫缝缝补补,袖子卷起,模样也算不得多俊俏。 清瘦少年低着脑袋,健步如飞,目的很明确,就是郑大风的茅屋。 鸡鸣叫唤的更多,那草鞋少年经过之时,忽然抬起头来,两人对视了一眼。 一个模样黝黑,一个少年白发,倒是对比鲜明。 陈平安忽然有点犯嘀咕,这人的模样,怎么感觉有点熟悉? 而宁远觉着,这样朴素的少年,瞧着确实让人舒心。 不是说他知道眼前之人是那陈平安,就会有这种亲近感,事实上,只要是凡人,宁远都会如此。 类似晚渔丫头,跟宁远相处的时间不多,她也就是被桂夫人相中,招去铺子里当了伙计而已。 但宁远就独独钟意这个小女孩,铺子开业的第一挂鞭炮,都是让她点的。 之后小姑娘想家,宁远就随她心愿,托顾清崧出手护道,一个龙门境剑修,亲自御剑带她回家。 之后在走的当天,少年还跟个老父亲一样,抱着不想读书的闺女去求学。 都是琐事,都是小事,但宁远却看的很重。 什么人间无大事,都是狗屁。 对他来说,亲近之人的所思所想,都是大事,甚至有些,比那圣贤道理还要高。 就比如小妹宁姚,那就是他的逆鳞。 而那头重伤她的搬山猿畜生,该死。 宁远此行,最开始是要为云姑打造长离剑,后面又加了两把,爹娘的佩剑。 但现在,这些都排在了第二位。 斩杀搬山猿,才是重中之重。 宁远没有开口,只是站在原地,草鞋少年愣了愣,继续低头小跑,直接去了茅屋门口。 两人交错而过。 东边斜阳,将两个少年的影子拖曳的极长。 第106章 学塾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小镇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外乡人,陈平安也遇到了许多事。 原来小时候爹娘说的,都是真的,世上真的有神仙。 但这些神仙,好像都不太友好。 从最早的苻南华与蔡金简开始,到那带走顾粲的老人,最后就是那头老猿。 不仅不友好,还一个比一个狠,一个比一个不讲道理。 听宁姑娘说,这些外乡人都是来小镇寻觅机缘的。 可陈平安想不通,求机缘就求机缘,为什么要欺负人? 那个苻南华,为什么要算计自己,那个长得极为好看的仙子蔡金简,为什么要随手断了自己的长生桥? 这些暂且不提,陈平安也算是报了仇,用一块小瓷片割开了蔡金简的喉咙,让苻南华的一颗道心破碎。 但那头搬山猿,为什么好端端的,就随手一拳打烂了刘羡阳的胸膛? 他想不通,但总归是平安的,刘羡阳最后也活了下来,自己报了仇,宁姑娘也没有被自己连累到身死。 再多送几天书信,多挣点钱,给宁姑娘多熬几天药,她的伤应该就能好了吧? 黝黑少年想到这,脚步加快,很快到了茅屋门口。 只是他有些好奇,这个时间,看门的郑大风一般都还在睡觉来着,怎么今天起得这么早? 郑大风则是开口笑骂一句,“小兔崽子,天天跑这么勤快,我兜里的铜钱全给你挣了去。” 自从督造窑务那边停工之后,陈平安就在郑大风这里找了个跑腿送信的差事,也算是能勉强对付日子。 只是郑大风是个不要脸的,说好了一封信一文钱,结果天天都克扣他好几文。 积攒下来,恐怕都有半吊子了。 不过陈平安也只是心里抱怨几句,他不是怕这邋遢汉子,只是需要这份差事,毕竟总要养活自己。 如今家里头还躺着一个姑娘,花钱的地方就更多了。 郑大风进了茅屋里头,很快又再次出来,手里已经多了一摞信件,约莫十几份,样式不一,递给陈平安。 “小兔崽子这回儿是真出名了,那头搬山猿,我现在都不一定是他对手,没想到在你手里栽了跟头。” 陈平安接过信件,没有回答他的这番话,眨了眨眼睛后,摊开手掌,“一封信一文钱,我们说好了的。” 生怕郑大风又抵赖,草鞋少年又补充了一句:“以前你欠我的,我都可以不用你还了,但是这几天的不行,送多少,你就得给我多少。” 说到后面,陈平安吐字越来越重。 郑大风看他这强硬态度,皱眉道:“真不能欠了?” 陈平安语气斩钉截铁,“不能。” 邋遢汉子挠了挠头,他原本已经掏出了五文钱,又再度伸手摸进了裤裆处。 几番捣鼓下,两掌合并,一共十四文钱交给了陈平安,后者一把接过。 郑大风忍不住出声道:“你说的啊,以前欠的,一笔勾销。” 少年眼中露出欣喜,忙点头道:“一笔勾销,我可不是你,半点诚信都没有。” “嘿,你小子!”郑大风刚抬起手掌,黝黑少年却身影一晃,撒丫子狂奔,送信去了。 陈平安也心疼钱啊,郑大风欠了自己这么多,这么三两句的功夫,这笔账就消了。 一向财迷的少年,以往每回见了郑大风,都要提醒他一句欠了自己多少颗铜钱,而就在今天,他却破天荒的‘大方’了一回。 原因无他,宁姑娘的伤还没好,而最近变故太多,自己的那点积蓄也已经见底,吃喝用度,买药所需,都得花钱。 家里的米缸已经见底,前不久买的药材也剩下不多,宁姑娘的伤,不能再拖了。 再任由郑大风欠着,两人都得挨饿,吃点亏就吃点亏吧。 陈平安心里想着事,沿着坑洼土路跑去,没跑几步,却被人喊停。 “陈平安。” 是那白发少年。 陈平安止住身形,不解的看向他。 宁远脸上挂着和煦笑意,问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吧?” 陈平安没有说话,略带一丝提防。 这些外乡人,不防不行,除了宁姑娘。 陈平安视线突然看向这人身后,那不是那位仙子道姑的坐骑吗?怎么到了这人手上? 宁远指向他手中之物,“里面有没有齐先生的书信?” “不要紧张,我只是想帮你送信而已。” 陈平安依旧提防模样,摇了摇头。 宁远突然板着个脸,带着一丝冷意道:“还想不想救宁姑娘了?” “只要你把齐先生的那封信交给我去送,我就教你一剂良药,能在一天之内将宁姑娘的伤治好。” …… 天色尚早,小镇却已经有不少人起了身子,多是一些妇人,联袂去往铁锁井处挑水。 宁远手上攥着一封信,独自去往镇子东边,身后跟着一头白鹿。 范峻茂此前就与他分开,看她去的地方,应该是廊桥那边。 小镇东边有片竹林,三月初的时节,绿意葱葱。 据小镇的一些老人所说,这片竹林其实只有一甲子的光阴,更早之前,往上数几十代,东边都是一片荒地。 小镇民风淳朴,并没有那穷山恶水出刁民的说法,近乎是与世隔绝,所以也没有贼人草寇的骚扰。 镇上几百户人家,周边也都是肥沃的土地,每家每户基本都有不小的地盘,只要不游手好闲,养活儿自己是没问题的。 小镇仅有的水源,除了那条龙须河之外,就只有中心那口铁锁井,但这两个打水的地方,都离东边较远,不易挑水灌溉庄稼。 久而久之,也就导致东边没有百姓劳作,成了荒地。 倒也不是不勤快的问题,只是其他三个方向的良田都耕不过来,哪有更多的功夫照看全部。 直到后来有位先生来了镇子,在那边开了一间学塾。 镇子里头一回有了学塾,以往孩子们想要认字儿,都是去督造衙署,那边每三年都会从朝廷下来一两位文人。 大户人家塞钱,贫苦人家就求爷爷告奶奶,希望衙署的大人能给自己的孩子在那边安置一条板凳,也好读一读书上的学问。 齐姓先生一来,不仅开设学堂,一季还只收五文铜钱,基本上再贫苦的人家,也能送自己娃儿去读书。 最关键的是,这位先生的学问大得不得了,教出来的学生一个比一个厉害。 志向高的,学问大了之后都陆续走出了镇子,听说不少都在那京城当了大官,举家搬迁离开了小镇。 志向一般的,也基本在那督造衙门谋了个职位,每月俸禄足以赡养家人,甚至小有盈余。 为此,这位先生颇为受人尊敬,也是因为这个,镇上的大户人家就商量着一起出钱,修建了一条青石路,直通向小镇东边的学塾。 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就出力,小镇上近半数人家,合力给先生造了个学塾。 当然,其实也不算是为了先生,而是为了孩子们,能有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读书。 那片竹林,也是众人合力栽种,听老人说,快要一甲子了。 许多老人劳作一辈子,年轻时候积劳成疾,早早撒手人寰,还没自己种的竹子活得长久。 去的路上,宁远陆续碰见了十几个孩子,岁数不一,大的有八九,小的约莫只有四五岁。 有的小小年纪穿金戴银,从福禄街那边而来,身旁还有下人伺候着,一路护送。 有的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粗布麻衣,跟陈平安那身破烂衣衫差不太多,三月初还是有点冷的,爹娘就给他们穿的严严实实。 没有一件奢华温暖的大衣,就给孩子多裹上几件粗布,不会挨冻就好。 当然,对宁远来说,孩子都是孩子,无关乎穷苦和富贵,一视同仁。 他在半道买了点包子,自己吃了两个,路过几个稚童,询问之后,也没人要他的包子。 最近外乡人横行无忌,大多数人家都早已教导过自家孩子,上学路上不得跟外乡人攀谈,更不要伸手接他们的东西。 宁远没觉得这样不好,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没人吃他的包子,更是好事。 倒是有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天不怕地不怕,伸手管他要了尚有余温的包子。 小男孩吭哧吭哧的吃着,胃口大的很,把宁远手上六个包子吃干抹净。 吃完之后,他还有模有样的朝宁远作揖行礼,告谢之后,背着小书袋狂奔。 再晚点就要误了时辰,到时候哪怕齐先生不打他板子,娘知道了也会教训他。 娘亲怪吓人的,小镇上就没人能骂赢她,他可不敢再惹娘生气。 上次齐先生到他家里喝了杯茶,当天晚上娘亲就给他屁股开了花。 宁远走着,他走的很慢,等他真的来到一片竹林前时,所有的孩子已经上起了课,里头传来一阵清脆齐整的稚嫩嗓音。 来这儿,第一个自然是因为敬重这位教书先生。 这第二呢,宁远也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于他。 他没有直接进去,就站在学塾外的竹林之间,听着里头的稚童一遍遍读书。 旭日东升,越来越高,驱散早晨的最后一丝寒冷。 春日暖阳倾斜向下,平铺在竹林内,又被参差交错的竹叶剪碎,稀稀疏疏的落在他的身上,好似时光的剪影。 少年怔怔出神。 直到有个温和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走了那么远,累不累?” 宁远回过神,看向这位双鬓微霜的中年儒士。 少年笑了笑,扬了扬手上攥着的信件。 “齐先生,有你的书信。” 第107章 对弈 与那白发少年分别之后,陈平安首先去了福禄街。 陈平安送信也有两三年了,但是每一回的路线都是固定的,从郑大风那里接过信之后,第一个去的,一定是大户人家最多的福禄街。 倒不是他觉得富贵人家的信更重要,只是福禄街那边的青石板街很干净,第一个去,脚底也干净,不会被自己弄脏。 卢、李、宋、赵,四个姓氏,在小镇这边是大姓,祖上出了不少名人,当初齐先生的学堂,他们出钱最多。 四个大户人家有三个都在福禄街上,这儿的青石板街,也就比通往学塾的那条窄一点,离着铁锁井也最近。 但其实手上的信件,每回最多的也是福禄街,其次是那桃叶巷,小镇与世隔绝,书信来回一趟需要花的钱可不少。 穷苦人家可舍不得花这个钱。 陈平安照旧送了信,又去了一趟杨家药铺,这次没见到杨老头,因为来得早的缘故,那个伙计李二也还没来。 杨家药铺的杨老头,是个极为古怪之人,陈平安五岁的时候娘亲重病,因为买药,他第一次知道镇子里有这么一号人。 好像杨老头就没有离开过药铺,反正陈平安没见过。 以往来抓药,杨老头都是坐在铺子后院的一条长凳上,抽着旱烟吞云吐雾。 陈平安走进药铺的时候,里头三个长工正在忙活儿,他匆匆抓了药之后,没打算逗留,直接出了门去。 却在门口迎面碰到一个姑娘,是早之前那位白发少年的下人。 为什么说是下人呢?因为陈平安亲耳听见,这姑娘管那人喊‘主人’。 范峻茂看了泥腿子少年一眼,没说什么就进了铺子,后者离开之前留了个心眼,往后瞥了一眼。 那姑娘没抓药,直接去了后院。 齐先生的那封信,陈平安原本是不愿意交给那白发少年的。 这些外乡人,一个比一个奇怪。 除了宁姑娘,一个比一个凶狠,但后来陈平安还是交出去了。 没办法,不交给他的话,要是那少年跟那头搬山猿一个性子,一拳打死自己怎么办? 最近发生的事儿,超乎想象,陈平安也知道了齐先生是这里的圣人,那些外乡人能欺负自己,欺负刘羡阳,但是到了齐先生那儿,都得缩着。 所以陈平安把信交出去了。 他不怕死,不代表就非得去死。 很快陈平安回了泥瓶巷,里面还有个姑娘需要他的照顾。 顾粲走了,刘羡阳前几天也被人带走了,同龄人里,与陈平安关系莫逆的两个都离开了小镇。 只剩下里头的宁姑娘。 倒是可以算上隔壁院子的宋集薪,不过两人只是邻居的关系,谈不上朋友,甚至早年两人还大打出手过一回。 陈平安刚走进屋子的时候,宁姑娘正背靠墙壁,盘腿而坐,她那把雪白长剑横剑在膝,绿鞘狭刀搁在一旁。 自从与搬山猿大战之后,只要不是闭目休息,宁姑娘都是这个姿态,她那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好像在脑子里天人交战。 泥腿子少年也不懂啊,唯一能做的就是煎药了,看了一眼后,他就去了灶房,熟练的生火煎药,最后回到屋子,站在门口看向宁姑娘。 “宁姑娘,药很快就能熬好,这回我往里头放了一块糖,应该没那么苦了。” 宁姚睁开双眼,点点头,“嗯。” 陈平安总觉得,宁姑娘的那双瞳孔,颜色一直在变化,自己看的久了,还会感觉刺痛。 “我问了药铺的掌柜,药里放糖并不会有其他副作用,要是这回你还是觉得苦,下次我就多放两块。” 陈平安蹲下身,笑道:“我今天送信,挣了十四文钱。” 宁姑娘默然不语,自从大战之后她就这样了,不过她倒不会呵斥自己的碎碎念。 “宁姑娘,我跟你说,我今天去郑大风那边,遇到了个有意思的人。” 说到这,陈平安忽然仔细的看着床榻盘坐的少女。 “那人……那人好像跟宁姑娘长的,有点像?” 少女猛然睁开双眼,瞳孔颜色又恢复到正常,“你说什么?” 没想到宁姑娘反应这么大,陈平安呆呆道:“我说……我遇到的那个人,跟宁姑娘你,长的有点像。” “特别是眉毛,感觉一模一样。” “但是那人却是一头白发,你之前跟我说过,外面有神仙,所以我就觉得少年白发也很正常。” 宁姚蹙着眉头,没有回陈平安的话,反而伸出手掌按在心口处,略微低头闭目。 一瞬间,心房犹如擂鼓。 小镇东边,学塾竹林。 正与先生对弈的宁远,落子之手忽然一抖,不仅没有下到心想之处,那颗黑子竟是滚落棋盘。 齐先生眼中精光一闪。 宁远反应过来,给了对面先生一个歉意眼神后,手掌同样按在心口。 “哥,真的是你。” 兄妹之间,身在洞天,以念交流。 “还能有谁,当然是我。” “老大剑仙还真的让你离开了。” “上次不是跟你说了,那老头儿要是不答应,我就在他茅屋外拉屎。” 横剑在膝的少女突然噗呲一笑,但下一刻又皱起了小脸。 “哥,你怎么这个样子了,倒悬山那次,是谁要害你?” 宁姚心中有气,哥哥这一头白发,可不单单只是‘白’而已,这种银发,真的跟腐朽老人的发丝差不多了。 少女很生气,不仅来源于当初对哥哥动手之人,她还在心里骂了一句老瞎子。 那个时候,那位前辈不是说过,会亲自去一趟倒悬山吗,那哥哥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少女心湖响起话语,“我这不是好好的,白发就白发,又不是缺胳膊断腿,我跟你说,就因为这白发,一路上不知多少仙子为我倾心。” “你不也好不到哪去,为我强行催动仙剑,刚来小镇就被人打成重伤,前几天听说还跟那搬山猿打了一架。” “放心,我既然来了,这些事我都会一一处理,那几个鸟人,一个都跑不了。” 宁姚忽然拍了拍心口,“哥,那头老猿,我要亲自杀它。” 但宁远摇了摇头,“此事我说了算。” “有人欺负你,身为兄长如果都毫无作为,别说外人耻笑,爹娘都会对我失望。” 宁姚忽然开心一笑,“那好,欺负我的人交给哥哥,那当初对哥哥动手的,以后就让我来!” 少年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说了一句待会找你之后,他重拍心口,切断联系。 宁远抬起头,“齐先生,我输了。” 他本就不是下棋的料,何况上来就是跟先生对弈,要不是他心境好,早就满头大汗了。 中年儒士轻声一叹,他的目光看向那枚落地的黑子。 “你我棋力功底本就不在一处,谈不上谁输谁赢。” 少年起身作揖行礼,先生坦然受之。 …… 那白发少年走后,齐静春依旧坐在原处,书童赵繇正在收拾棋盘。 齐先生忽然开口道:“赵繇,你自幼就十分聪慧,可看出了什么东西?” 赵繇忙活儿的手一顿,扭头看向那人离去的地方,不解道:“先生,这个人,好像对我有敌意。” 齐先生笑了笑,“嗯,确实有一点,所以明日一早,你就离开小镇吧。” 先生边说,边从袖口取出一方印章。 “这印章没有多少玄机,只是我亲手篆刻,往后不管去了哪,都切忌浮躁。” “一言一行,斟酌再三。” 学生拜别先生,齐静春捡起那颗落地的黑子后,亲手落在了棋盘之上。 “原以为只是不太爱规矩,现在倒好,直接跳出了棋盘。” “不过还好,人性极多,少年还是少年。” 第108章 螃蟹坊 兄长切断了联系,宁姚也回归心神。 当初宁远刚抵达大郦境内,就感应到了妹妹的存在,但宁姚其实并没有察觉到哥哥。 强行祭出仙剑,麻烦已经逐渐开始,何况少女两次重伤,自然没有更多心力。 宁姚心情很好,朝门口少年喊道:“陈平安,你不是说,你今天挣了十四文钱吗?” 陈平安看向床榻上的少女,咧嘴一笑,“那郑大风今天没有克扣我的工钱,刚好信件多,一共十四文呢。” 少女双臂环胸,笑道:“待会儿你去骑龙巷买条青鱼回来,中午有客人要款待。” 陈平安不知道是谁要来做客,但还是应下此事。 宁姑娘开心,已经是很好了。 哪怕没有客人到访,都是值得庆祝的事儿。 只是陈平安摸了摸口袋,买完药之后,只剩下三文钱了。 等灶房里头药煎好后,他才出了门去。 三文钱可买不了青鱼,所以他没去骑龙巷,少年直奔廊桥龙须河。 贫苦人家的孩子,虽说吃苦极多,但也不是没学会点本事在身,徒手抓鱼不在话下。 …… 宁远离开东边学塾,身后背着剑匣,最后面还跟着那头贺小凉的白鹿。 与齐先生对弈,一番交谈之后,很多事都有了答案,但又增加了不少想不太明白的事儿。 但好在求了一个心安回来。 宁远是个糙人,所以说的话很直白,他直接向齐先生问了一句,能不能问剑搬山猿。 这个‘问剑’,可不是什么切磋,是生死大战,不死不休那种。 宁远在面对齐先生的时候,几乎是没有保留,反正在对方眼里,自己也差不多是无所遁形,还不如真实一点。 想什么说什么,不玩那些弯弯绕绕。 齐先生给他的回复,就一个字‘可’。 宁远又问了问那吴姓老狗,也就是小妹刚进入小镇时候,重伤她的那个大隋御马监掌印太监。 得到的答案也是一样。 只是齐先生提醒了他一句,搬山猿是元婴境,搬山之属,天生力大无穷,兼具八境武夫。 那吴老狗,也是一位九境武夫。 意思是如今的宁远,要是去问剑,十死无生。 不过宁远有自己的考虑,自身底牌齐出,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一成赢面,很低很低。 但他还留有后手,一成能拔高到五成。 一半一半,生死自负。 可他又是惜命的,所以还有最后一手算计,只是目前还没有做成。 一旦做成,五成能再度拔高,直达八成。 后续宁远还说了自己的一番疑问,希望齐先生解答。 先生当时是说,少年就应该有少年的生机勃勃,既然觉得对的事,就应该去做。 书上说的再好,也比不上实践一番。 道理摆在那儿,就在书上,千百年下来,积攒了何止数百条。 那些道理都对,但是也都不对。 有些道理,如果揉在一块,还会有冲突。 所以齐先生又耐心的说了一番,关于那顺序学说。 先生当时说这些的时候,神采飞扬。 宁远知道,这门学说,来自于先生的先生。 搬山猿打伤了宁姚,那么宁远身为兄长,就应该替她出头,天王老子来了,也是这个道理。 别说那老猿该死,就算把老猿换成一位夫子圣人,一位功德佛子,欺负了自己亲近之人,也得问剑一场。 齐先生说,有些时候的有些事,是不用太过于讲道理的。 先生又说,如果讲道理有用,你练剑做什么? 宁远茅塞顿开,是啊,讲道理要是有用,眼前的齐先生,就不会是十四境大修士了。 他记得没错的话,这位齐先生,六十年前的脾气可不算太好。 真要是当年的齐先生,恐怕正阳山早就被他一脚踏平了。 …… 离开青石路,在前往泥瓶巷的路上,宁远迎面看见了一座牌坊楼。 此处已经属于是小镇的中心地带,过了牌坊楼,就是铁锁井,之后不过百丈远,就是那株祖宗槐。 牌坊楼修建有十二根石柱,所以小镇人又喜欢称它为螃蟹坊,四块匾额,十六个大字。 当仁不让、莫向外求、希言自然、气冲斗牛。 三教一家,儒家的当仁不让,佛教的莫向外求,道门的希言自然,最后的气冲斗牛,来自兵家。 宁远绕着牌坊楼转了一圈,他在四块匾额下都驻足良久。 看不出个所以然。 不是他没有一点慧根,只是如今的十六个大字,已经没了半点‘韵味’。 除了气冲斗牛,其他三座匾额都有明显的涂抹篡改痕迹,里面的神韵早就消失了很多年。 而‘气冲斗牛’这块兵家匾额,里头的真意也被齐先生剥离,赠送给了小妹宁姚。 所以牌坊楼就只是牌坊楼了。 虽然它还有另一个名字,远古飞升台。 没错,眼前的十二石柱牌坊楼,就是昔年远古天庭的两座飞升台之一。 也是青童天君的真正道场,负责接引男子地仙飞升成神。 飞升台之外,这牌坊楼还有第三个名字,天下九座雄镇楼之一,镇剑楼。 宁远在儒家那块匾额下停留最久,当他还在沉思之际,身后一辆板车路过。 年轻道长今日照例出摊,推着他那破板车走街串巷,拐到老街街口,第一时间就瞥见了那名背剑匣的少年。 “难怪贫道一大早就眼皮子狂跳,左右轮着来,好坏不分,原来如此。” “这小祖宗,因果比那宁姚来的都大,今天这摊是出还是不出?” 道长一边小声念叨,一边伸手掐算。 陆沉算的不是那少年,他知道算了也是白算,所以他算的是自己。 最后道士一咬牙,好像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推着板车从那少年身后经过,心头不停默念。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无论是宽敞大道,还是山野小径,总不能因为前方的一泡屎,就选择绕道而行。 大不了捏着鼻子跨过去。 毕竟书上还说,柳暗花明又一村。 说不准跨过了这泡屎,前面就是百花齐放,仙子起舞呢? 陆沉想的很好,蹑手蹑脚的推着板车,那破烂板车好像‘心有灵犀’似的,居然也没有发出什么太大响动。 真给他从少年身后溜了过去。 年轻道士喜笑颜开,一路越过了铁锁井,在老地方支起了算命摊子。 他是避开了那泡屎,可不妨碍人家来找他啊。 宁远确实没察觉到他,可他来这儿的目的,除了见识牌坊楼之外,就是找他陆沉。 陆沉刚摆好摊子,还给自己泡了壶茶,优哉游哉,只等客人光临。 不到一炷香时间,还真来了生意,有人一屁股坐在摊子前的长凳上。 一袭青衫落座,少年微笑道:“道长,帮我算一卦。” 第109章 士卒 小镇有很多巷弄街道,但最宽敞的,还是中心的老街。 老街南边是那座牌坊楼,北边是那老瓷山,中间部分,除锁龙井之外,就是那棵祖宗槐了。 祖宗槐枝繁叶茂,岁数无法考究,哪怕镇上的老人也说不上来,不过大多数都说,这老槐树比四大姓家里的族谱,还要久远。 老槐树底,有一根横放的巨大树干,充当了长凳,每年大暑时节,镇上的老人都爱来这乘凉。 还有离老槐树不远的锁龙井,天气炎热的时候,小镇百姓就会把采摘来的瓜果沉入进去,不消一会儿,捞上来之后就十分冰镇可口。 那锁龙井很奇异,里面的井水,夏季酷暑,井水却清凉无比。冬日大雪,也不见里头结冰。 陆沉的算命摊子,就在老槐树与锁龙井之间的街道上。 刚好被老槐树末端延伸出来的枝叶所覆盖,遮大半阴,留些许阳。 宁远成了陆沉今天第一个客人,他也没含糊,直接往摊子放上了十二文钱。 他身上本来是没有铜钱的,这十二文钱还是之前去学塾路上买包子换的散碎。 “道长,你给我算一卦。” 陆沉一身陈旧道服,头戴一顶莲花冠,看起来精神抖擞,只是他一见到宁远,顿时又愁眉苦脸。 只是客人登门,陆沉也不好赶人走,咂吧了几下嘴后,方才开口道:“你小子,去见了齐静春,又马上到了我这儿,是何居心?” 宁远笼着袖口,双腿已经盘在了长凳上,嬉皮笑脸道;“小子我哪有什么坏心思,无非就是保命罢了。” “我要是不先去见齐先生,哪里敢来找道长您啊。” “我这番话说的可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半点诓骗, 进了小镇之后,我要是没有第一个去找齐先生,指不定就莫名其妙死在了哪个犄角旮旯里。” 年轻道士身体前倾,与宁远拉近了些许距离,小声问道:“明人不说暗话?” 少年点头,也配合着小声开口,“明人不说暗话。” 陆沉摇头道:“贫道这里,没有你要的答案。” 道士又故作怒容,“你小子都把倒悬山那么大一座山字印砍沉了,还有脸来找我?” 两人之间,虽然第一次见面,但其实心知肚明。 都是好鸟,也都不是什么好鸟。 宁远忽然一拍桌面,大声喊道:“那倒悬山是陈清都劈的,关我屁事!” “你看看我这一身修为,他娘的,一百个一千个我也做不到啊。” 陆沉烦琐的摆了摆手,“要算什么?” 他往宁远推过来一个签筒,“你也别指望贫道给你推算什么,自己往里面抽一支,我可以给你解签。” 说完,他已经将桌面上的十二文钱收入袖中。 踩到屎了也没办法,索性还有钱收。 宁远也不犹豫,随手就取了一支出来,“不算姻缘,算我生死。” “道长给我看看,我能否活着离开小镇。” 他也不去看手里的签是好是坏,直接递给了身前的陆沉,后者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接过之后随意一瞥。 陆沉一会儿看看签,一会儿看看宁远,半晌没说话。 那眼神,就跟在看一个快要病死的人一样。 宁远也沉得住气,就等他开口,他觉得,陆沉不会算计他。 起码在当下不会。 他为何进入小镇之后,就直接要去找齐先生? 没别的,就是保命而已。 也只有这位齐先生,才能在小镇保得住自己。 也只有齐静春,才有可能愿意保自己。 小师弟的大舅子,总不好袖手旁观吧? 坐镇骊珠洞天,齐先生只要是想知道的,基本无所遁形,修为高达十四境,身藏三个本命字。 眼前的陆沉,来自青冥天下,他到了浩然之后,受儒家规矩约束,是要降一境的。 而目前的三掌教,五梦七心相里,只收回了‘两梦’和一个心相。 梦栎树活,梦灵龟死,心相呆若木鸡。 对于这个陆沉,宁远其实并不厌恶,也谈不上有什么敬重,与其往后给他算计,不如先行一步,在他门前拉屎。 宁远知道没人能掐算自己,所以才有这登门算卦一事。 算不算,怎么算,都不打紧。 也就是那邹子此时已经不在骊珠洞天,不然宁远还得去找他一趟。 与其往后被这些大修士轮番算计,当做观道之物,不如砸了棋盘,挨个点名。 历来沙场,都是将帅点兵,哪里会有士卒点将一说。 但宁远就这么干了,不等他们找上自己,自己就先挨个登门,好话坏话,胡说一通。 鱼儿上钩,是脑子蠢,着了钓鱼翁的道儿,但青鱼上岸,就成了一跃龙门,两相比较,差距甚远。 至于后续如何,天晓得。 沉吟半晌,陆沉终是开口,“往后可以多去龙须河畔走走,跟那阮师傅打打交道。” “你这样的,虽然不怎么讨喜,但对那铁匠来说,总比陈平安瞧着舒心。” “小子多谢道长。” 宁远起身,收起嬉皮笑脸,道谢之后,还朝陆沉行了一礼。 陆沉当即嘴角一抽,这混账玩意,居然对自己作揖。 道士猛拍桌面,“滚蛋!” 他娘的,这兄妹俩,都是祸害。 …… 小镇学塾。 快要午时,学童都陆续回家吃饭,书童赵繇也回了福禄街,齐静春依旧坐在原处,视线落在眼前的棋盘上。 此前赵繇收拾好的棋盘,又被他恢复了原样。 自己执白,少年执黑,下了一盘‘好棋’。 若是落在那些精通棋艺的行家眼中,这盘棋已经是烂的不能再烂。 那少年都算不上是什么臭棋篓子,他貌似只知道基本的棋盘规矩,其他一窍不通。 一盘烂棋,齐静春却觉得极有意思。 当然不是那少年有什么妙招藏在里面,只是齐静春从没见过,有人会这样下棋。 一开始,因为两人棋艺功底差距甚远,所以白子都是循规蹈矩,只守不攻。 看似一张棋盘铺满大半,实则黑子早就丢盔弃甲,如败军之将,垂头丧气。 每当黑子几乎退无可退的时候,白子又马上按兵不动,也就是因为如此,这盘棋才能下了大半才分胜负。 那少年走的每一步,都不按常理来,像是学那书上的一句话‘乱拳打死老师傅’。 但如今再看,又别有一番东西在里头。 齐先生忽然笑了,抚着须啧啧称奇。 这宁家小子,好大的气魄。 压根不是什么乱拳打死老师傅,那少年自始至终,都只是与他自己对弈。 必输的局,宁远就没有纠结过多,想到哪处落哪处,他下棋,根本就不管对方怎么下。 输就输了,或早或晚。 赢的人有很多,但迟早都会输,没有例外。 齐静春捻着手中黑子,视线落在远处,看见了那个坐在长凳,要陆沉给他算卦的少年。 小小年纪,为什么就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心境枯木遍地,也难怪一头白发。 当初廊桥一事之后,齐静春其实就注意到了这个少年,动用术法掐算之后,自然是没能算出什么。 以为是城头那位老大剑仙给他遮掩了天机,但后来齐静春在一次行走光阴长河之后,发现没那么简单。 光阴长河,没有这个少年。 第110章 压裙刀 晌午时分,宁远离开老街后,拐了两个弯,终于进入泥瓶巷。 他手上提着一条青鱼,在骑龙巷那边买的,那人叫做李二,一个看起来木讷老实的汉子。 青鱼很肥,有十几斤重,想来烧好之后,味道指定差不到哪里去。 骑龙巷,相当于小镇的市集,那边有唯一的一家酒楼,镇子百姓买卖东西,也都是在那边。 宁远刚走进泥瓶巷的时候,刚好有一对主仆与他一同进入。 宋集薪和他的婢女稚圭。 一个是大郦的皇子,一个是真龙骊珠所化。 都挺了不起的。 宋集薪模样清秀,只是眉间的高傲流露些许,一身贵气的服饰,手拿一把折扇。 稚圭在他身后一步,少女一双杏眼,看起来怯怯弱弱,却提着一大桶水。 令人觉着好笑的是,原本远处的少女稚圭是单臂提水,到了近前看见宁远之后,又马上换成了双手,露出一副吃力的模样。 真他娘能装。 宁远看了两人一眼,没打算说什么,在两人之前走入泥瓶巷。 倒是宋集薪觉得这个外乡人有趣,三步并作两步凑到宁远身后,手上折扇对着那剑匣指指点点。 宋集薪一脸好奇,眼珠子一转,说道:“这位兄台,到这泥瓶巷,是来找谁的?” “可是要以物换物,寻觅机缘?” 宁远脚步一顿,扭头看向他,笑道:“主要是寻亲,不过要是真有看得上眼的宝物,也可以琢磨琢磨。” 宋集薪双眼一亮,凑上前来低声道:“兄台与我有缘,我家中还真有一点值钱物件,不妨与我一道去看看?” 宋集薪一副见钱眼开的模样,并且丝毫不怕宁远是个杀人越货的,折扇归拢,兴奋无比。 宁远心下一想,其实也对,如今的宋集薪,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皇子的身份。 洞天还未破碎下沉,他的叔叔宋长镜也就还在小镇内,给了他无穷的底气。 换作是陈平安,肯定对外乡人抱着提防,但宋集薪不会,没办法,身份高,背景厉害。 要是爆发冲突,哪怕是宁远,想杀他都得考虑再三。 这小子背后的叔叔宋长镜,其实不算什么,哪怕是那大郦,也不算什么,但那位国师崔瀺,可不好惹。 宋集薪是崔瀺手里的重要棋子之一,倘若半道死了,崔瀺的目光肯定会落在宁远身上。 被这人盯上,可不是好事。 宁远缓步行走,说道:“你家中有何宝物,且说说看。” 宋集薪咧嘴一笑,“稚圭,为这位兄弟讲解一番。” 身后的柔弱少女‘吃力’的提着水桶,眼睛眨了眨,开口道:“我家公子屋内,有一条怎么都赶不走的四脚蛇。” “没了?我有这么穷!?”宋集薪一愣,手上折扇打开又闭合,“那四脚蛇算什么。” 他前后鬼祟的看了看,巷子里此时只有自己这边三人,这才低声说道:“兄台,你知道那位坐镇此地的圣人齐先生吗?” “我有三本书,都是那位圣人给我的,兄台有没有兴趣?” 宁远这回直接站立不动了,身后的宋集薪一个不注意,脑袋磕在了剑匣上,龇牙咧嘴。 宁远问,“你自己不读读看?” 宋集薪捂着脑袋,“我随意翻了翻,也就是那些书上道理,我也不是没在学堂读过书,都看过,没甚意思。” 宁远看他,如同在看一坨屎。 他没来由的说了一句,“哪怕是夫子圣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那句‘朽木不可雕’,说的半点没错,我觉得这句话,应该更换一下书上的出处,就写你宋集薪。” 说完,宁远就继续向前行走,不再理会主仆二人。 宋集薪眼色阴沉,宽大衣袖里的十指紧攥,毫不掩饰自己对那人的凶狠恶意。 他自小就聪慧,与他同龄之人,在那学塾的课业里都比不过他,就连齐先生对他都十分看好。 齐先生那个书童赵繇,从小到大与自己对弈不知多少回,从来都是杀的他溃不成军,那赵繇一次都没赢过。 但他最后还是忍耐了下来,这些外乡人大部分都不爱讲道理,陈平安和刘羡阳的遭遇就是例子。 自己身为皇子,身份是高,但难保没有不长眼的人,一巴掌给自己打杀了。 他可不想成为第二个刘羡阳,被人一拳打烂胸膛。 稚圭紧盯着前方那人渐行渐远,不自主的吞咽了一口唾沫。 太香了,好好吃的样子。 …… 陈平安的家,确实家徒四壁。 甚至于压根不算四壁,那低矮且破烂的院墙,哪怕是个六岁稚童也能轻松翻过去。 但哪怕如此,陈平安出门之后,也给大门关的严严实实的。 咚咚咚…… 宁远站在门口,敲响了贴着彩绘门神的院子大门。 很快里面传来小跑声,门开的一瞬间,一道身影猛然扑了上来。 兄妹之间,都走了很远,也有各自的际遇,好坏参半。 宁远愣在原地,他不是没想过与宁姚见面的场景,估计也就是相视一笑,兄妹两个再谈谈一路走来遇到的事儿。 可一向寡言的小妹,怎么会有这般举动? 上次宁姚这种姿态,还是娘亲在世的时候。 之后的她就变了模样,基本不会流露出女子的那份心思,哪怕是对待哥哥宁远,也只是没有对旁人的那份清冷而已。 “受了很多委屈?”宁远轻拥小妹,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埋在他胸膛的脑袋摇了摇头,“哥,我好得很。” 宁远微笑道:“压裙刀都借出去了,确实好的很。” 宁姚立马松开怀抱,此事被兄长发现,连她也俏脸微红。 “没……没有的事,只是遇到了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所以借出去了。” “等陈平安回来,我就管他要回压裙刀。” 宁远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嗯,我又没说不好,你紧张个什么劲儿?那是你的压裙刀,你交给谁,都由你做主。” “至于你找了什么样的男子,身为兄长,我当然要好好给你把把关。” 压裙刀,每个剑气长城的女子,都会有。 蛮荒天下与剑气长城互为死敌,那群畜生在战场上斩杀女子剑修之后,可不会怜香惜玉,什么恶心之事都做的出来。 因此就有了这压裙刀,这把刀也是绝大多数女子,人生中炼化的第一件本命物。 材质一般,对敌杀力很弱,但斩我杀力极高。 压裙刀的存在,就只是为了保留女子清白而已。 不为杀敌,只为斩我。 这压裙刀的炼化口诀,传承了近万年,哪怕是被妖族斩首,无需法力催动,只要身死,本命压裙刀都会自主凌迟己身。 而在剑气长城,久而久之也就有了一则说法,女子若是心仪某个男子,就用压裙刀来充当定情之物。 等于就是把清白交给了对方,女子清白,不容亵渎。 当然,若是男子不喜,就原封不动的还回去。 所以这压裙刀,也不是什么绑架道德之物,不是说女子送上了压裙刀,那个男子就一定要收下。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两方互换,也是同理,不是交出了自己最重要的物件,对方就一定要喜欢你的。 而也就是因此,一般来说,都是等到成亲之日,女子才会将压裙刀交给心爱之人。 像宁姚这种,可不多见。 屋子内,兄妹俩坐在床边,宁远看着自己小妹,不时叹气。 虽说知道那小子是个顶好的人,但真的见到宁姚倾心于他,还是怅然若失。 像是一件心爱珍宝送了出去。 这种感觉,类似于老父亲,哪个为人父的男子,在第一次见到拐走自己闺女的那头猪时候,也会作此想吧? 白菜到底还是会被猪拱的。 第111章 宁姚宁远 泥瓶巷一处宅子,陈平安久久没有回来,宁远就提着那条青鱼去了灶房。 这小子最近还真是要揭不开锅了,那米缸里已经要见底,不过今天这一顿还是够的。 宁远撸起袖子将那青鱼去鳞、清洗之后,又生火烧水,他打算直接蒸。 没办法,他不会烧菜,只会最简单的蒸鱼,反正往里头放点葱姜之类去腥就好了。 陈平安虽然家中贫苦,但总算有些基本的调料罐子,院子里还晒了些咸鱼,据说是草鞋少年在去年冬天之前,搁龙须河里抓来的。 五岁时候爹娘就走了,那一年的冬天没有冻死他,往后的道路陈平安只会越走越平稳。 自力更生,对于成年人,只要不是天生缺陷类似残疾那种,其实很简单。 可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里头的艰辛,常人难以想象。 贺小凉那头白鹿一直跟着,此前进了宅子后,宁远就把它拴在了院墙那边。 也不知道那贺小凉是不是真的守在小镇外,宁远对于这天地灵兽,所知甚少。 但好像这白鹿真的有点用处,因为宁远之前在来的路上,就莫名其妙捡了一文钱。 但他没有收入囊中,一直攥在手心,等到了陈平安家里,又把这枚铜钱丢进了灶神爷的那只香炉里。 要是背后有人捣鬼,有那草灰蛇线的伏线千里,那这些所有因果算计,就让灶神爷来背。 不知何时开始,宁远就变得越来越鸡贼起来了。 有句话说得好,是自己的,哪怕经过九曲十八弯也还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攥的再紧也没用。 那白鹿很是温顺,但不是个好鹿,见到宁远这个‘福缘’更深厚的,它就直接抛弃了原主子。 所以少年在灶房暂时忙完之后,就提着一把菜刀走了出来。 不巧的是,他一转身,就见小姚倚靠在门口,狭长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哥,你这是要上哪去?” 宁姚眼睛瞪得溜圆,毕竟哥哥手持菜刀,腰系围裙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凶神恶煞。 更别说他脸上还沾了点那青鱼血。 宁远连忙将菜刀别在身后,讪讪一笑,结果这姿态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一样。 两兄妹忽然相视而笑。 宁姚捂着嘴,强忍着笑意,但总有些许透过指缝传出,宁远则没那么讲究了,单手叉着腰大笑不止。 笑过了头,兄长就蹲在地上低下脑袋,再抬起时候,满脸泪痕。 小妹笑的肩膀颤抖,好似要站立不住,索性也蹲了下来,双手抱着大腿,脑袋陷入其中。 两人都走了同样远的路,各自有各自的际遇,其中凶险难以言喻,但好在,如今一切都好。 宁远再起身时,轻咳了几下,方才说道:“你身子未愈,我去把那头白鹿宰了,给你补补身子。” 管他娘的贺小凉,反正她此时在外面,不知道洞天里是个什么情况,宰了吃了她也不知道。 哪怕后续给她知道了,就说这白鹿天天跟在屁股后头,老子拉屎它都要跟着,一时不爽就杀了,你贺小凉能如何? 我没偷没抢的,你自己没拴紧让它出来祸害人,怪我? 没有道理,就制造道理,很简单的。 一句话说完,他就提着菜刀打算出门,结果小妹一把拉住了他,“哥,那仙鹿杀不得。” 宁远拉了拉衣袖,没拉动,不解道:“一头灵兽罢了,怎么就杀不得了?你哥我还怕沾染它的因果?” “小时候咱爹杀的那头大妖,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躲在我身后,都不敢看那畜生一眼。 可你哥我呢?我直接站它头上撒尿!” 宁姚扶额叹息一声,抿了几下唇道:“这仙鹿是好东西,杀了它,会折损你的福缘,况且就算吃了它,其实功效也一般。” “也就比陈平安在龙须河抓的鱼好上一点,不值当。” 宁远只好作罢,将那把被陈平安磨的发亮的菜刀放了回去,“那小子人呢?出去抓个鱼要这么久?” “等吃过了午饭,我还有要事需要处理,磨磨唧唧的。” “我既然来了,难道还要吃他的米不成?” 宁姚小声嘀咕了一句,“是我让他去买鱼的。” “不过他说兜里只有三文钱了,只好去了龙须河那边,说是要亲自下河抓鱼。” 宁远看向自家小妹,“你没拦着他?” 宁姚不假思索道:“没啊。” 三月初的龙须河水,依旧寒冷彻骨。 不过宁远对此事闭口不谈,男女之情他也不甚了解,有些事,点破不好。 而说到陈平安,小妹一改往常,直接开启了话匣子。 “只是去抓个鱼而已,陈平安跟我说过,他以前经常下河抓鱼的,还说都是刘羡阳教他的。” “刘羡阳你可能不知道,那是陈平安最好的朋友,小时候经常带着他上山下河的。” “噢还有那个顾粲,住在离泥瓶巷最近的二郎巷,只不过这两人前不久都离开了小镇。” 小妹说这些的时候,神采奕奕,好像陈平安年少时的种种有趣之事,她也参与了一样。 宁远突然觉着,自己心里的那股子积郁,也消散了大半。 上次宁姚眉飞色舞的说一件事的时候,还是好几年前了,他记得不错的话,是她第一次举起了娘亲的茱萸剑。 那时候少女还是丫头,兴奋的拉着哥哥的手大呼小叫,说自己拿起了剑,就已经是一位剑修了。 也就是在那天,宁家丫头举起剑的那天,城头飞来一把仙剑,名天真。 而等陈平安回来,吃过饭之后,宁远第一个要处理的,就是这把天真仙剑。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道叫喊,还伴随一连串的脚步声,宁远扭头看去,草鞋少年小跑进了院子,嘴里还在一阵嚷嚷。 “宁姑娘,这回鱼抓的少了,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好像龙须河里的青鱼都一溜烟跑光了一样,我只抓了两条小的,还有一些小虾。” “宁姑娘,你说的那位客人来了没有,我会不会耽误了时辰啊?” 陈平安背着一个鱼篓,话音刚落,猛然止住身形,看向灶房门口站着的两人。 宁姑娘自不必多说,一袭墨绿长袍,眉如远山的女子。 她身旁那位,青衫白发,系着自己的围裙,倒是看起来古怪极了。 宁远本来打算开口介绍自己,只是忽然不想那么做了,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小妹的肩膀。 宁姚心领神会,双臂环胸朝着陈平安高声笑道:“你好,我爹姓宁,他爹也姓宁,我娘姓姚,他娘也姓姚……” “所以,我叫宁姚,他叫宁远!” 第112章 喝酒 泥瓶巷中。 陈平安尴尬挠头,与那宁姚的兄长介绍了自己之后,就提着鱼篓进了灶房。 陈平安突然感觉胸口有些慌乱,好像心中窃贼被人逮了个正着,甚至于他都不太敢直视那人的双眼。 如今的陈平安,其实知道自己的喜欢,但碍于差距甚远,没敢表露出丝毫。 但他总感觉,自己好像在宁姚兄长的眼中,无所遁形。 进了灶房一看,才发现宁远已经做好了午饭,陈平安又急匆匆去了一趟二郎巷,从顾粲家搬来了一张桌子。 其实陈平安自己家里也有一张,但是四个角少了三个,不太好看。 顾粲跟他娘离开了小镇,两家的关系很好,借桌子一用不是什么大事,之后还回去就好。 宁远见他这么兴师动众,紧跟着也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候手上已经拿着一大包佐酒花生。 搁骑龙巷一间铺子买的。 他没买酒,因为身上还有十几壶桂花小酿,况且陈平安如今还不会喝,小妹宁姚更是点滴不沾。 陈平安搬来了三把椅子,饭菜上桌之后,又忙前忙后打好了饭,最后拉开居中那把。 少年腼腆笑道:“宁大哥,请坐。” 对陈平安来说,既是宁姑娘的兄长,也就是长辈,自然居中而坐。 他虽然没读过书,也认不得几个字,但这些小规矩还是知晓的。 宁远也没有半点扭捏,大大方方的坐了下来。 这一日的老宅子,宁姚在左,平安在右。 宁远这个同龄人,倒是成了长辈,好像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他那一头枯槁白发,这‘长辈’看起来也有点像那么一回事。 宁远吃菜极少,不是胃口不好,是他知道自己厨艺很烂,所以不怎么动筷。 宁姚小口小口的吃着,原先在兄长面前夸夸其谈的她,在陈平安回来之后,突然就没了动静。 陈平安更是低着脑袋,只顾埋头吃饭。 宁远喝着桂花小酿,想着这饭不能就这么冷着吃,所以随口问道:“陈平安,往后有什么打算?” 黝黑少年抬起头,“齐先生要我勤加练拳,不瞒宁大哥,我要是懈怠了此事,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小妹忽然也开口道:“陈平安的长生桥被人打断了,想要活命,就得刻苦练拳。” 宁远没理会小姚,又漫不经心说道:“除了这个呢?” “等你将来不再为生死烦忧的时候,你打算做点什么?” 陈平安低下头,往嘴里扒了口饭,也看不清什么表情,含糊不清道:“估计还是跟以前差不多吧。” “阮师傅答应让我去铁匠铺里做事,要是我勤快一点,兴许能学成这门手艺,混个温饱肯定没问题。” “要是没有意外,我会当个铁匠,日子应该也会越来越好,然后估计就跟我爹娘一样……” “在小镇落地生根,娶个媳妇儿,能安安稳稳的过下去就知足了。” 陈平安这个回答,十分用心。 如今的草鞋少年,还没见识到外面的广阔天地,所以有这个想法再正常不过。 这种未来期盼,小不小? 很小很小,山下百姓里头,绝大多数都是这种想法。 但其实也很难,恰逢宝瓶洲乱世将起,等大郦铁蹄一路向南之际,山上山下没人跑得了,全都要被大势裹挟,汇入洪流之中。 光阴渡口上,儿女情长都容不下,更何况是娶妻生子,安稳一生了。 宁远不会因为他志向小,就看不起他,也不会因为知道他将来能站在极高处,就高看于他。 其实认真说来,宁远也憧憬这个。 寻一心爱女子喜结连理,养一双儿女,无大病大灾,平稳直到死去。 再好不过了。 但说到底,哪怕是山上仙人,也难以达成这个。 如那剑修魏晋,似那风雷园刘灞桥,都是宝瓶洲的剑仙胚子,还不是困在情之一字,昼夜都似鬼打墙。 这还只是男女之情,远不到娶妻生子、平安一世的地步。 宁远瞥了小妹一眼。 少女有些心不在焉,只顾着对付碗里的米饭,愣是没有别的反应。 宁远忽然给陈平安倒了一杯酒,认真说道:“陈平安,小妹宁姚之事,多谢了。” 不待陈平安反应,他就自顾自端起酒碗,满满一杯下肚。 陈平安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端起碗,紧跟着一口饮下,只是草鞋少年头一回喝酒,给呛的半天接不上气。 “宁大哥,没有的事,不是我救了宁姑娘,其实是那位陆道长,是他将宁姑娘送到我这儿的。” “那疗伤的药方,也是陆道长开的,我只是抓了几次药而已。” “况且那头搬山猿……要不是宁姑娘帮我,我早就死了。” 宁远嗯了一声,摆了摆手道:“具体缘由,不用你说我都知晓,陆道长那边,今儿个我也去见了他。” “但一码归一码,该道谢就道谢,不过只是道谢的话还不够,你若是有需要的,只要我有,但说无妨。” 陈平安看了一眼对面之人,宁姚有感,也抬头与他对视一眼。 像两个窃贼,做贼心虚一般。 宁远觉着好笑,要是手里有那照影之类的宝物,定然要将这幅画面记录下来,只等来日方长,在将来的某一天取出翻看,就成了经年留影。 “我暂时也不会离开小镇,既然如此,此事就先搁置。” 随后宁远开始给陈平安灌酒。 小妹在一旁劝了几句,但他不为所动,还瞪了自己妹妹一眼,后者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陈平安已经喝下四碗桂花小酿,连连摇头说再也喝不下了,不巧此时,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讥讽笑声。 宁远略微抬头,看向隔壁墙头上,那个宋集薪正蹲在上面,咧着嘴,毫不掩饰那份鄙夷。 “陈平安,你居然会喝酒?你居然敢喝酒?!” “你知不知道,前阵子我路过老槐树底下时候,那些毒舌妇是怎么说的?” “那杏花巷的马婆婆,说你爹死的那天晚上,就是喝多了酒,结果在回家路上,也就是廊桥到骑龙巷的这么点距离。” 宋集薪说到这,还模仿了一下,他两眼一翻,好似‘昏厥’一般,直接朝他那院子摔了下去,很快又再度爬上墙头,蹲在上面露出玩味神色。 “啪的一声,你爹就失足掉进了龙须河,还是最深的那一处,再也没能爬上来。” 到底是喝醉了,宋集薪话还没说完,陈平安就倒在了桌子上。 宁姚脸色难看,宁远则拍了拍她的手,“把陈平安弄屋里去。” 然后他几步走到那院墙下,抬头看去,“宋集薪。” 宋集薪咧嘴一笑,“兄台可在陈平安家里寻到宝物?” “不是我说,你还是来我这一趟看看,这段时间来了许多的外乡人,带走了一大半宝物,已经剩不下多少了。” “陈平安家里,你就别指望有什么好东西,那些外乡人里,就没人进过他的家门。” 宁远视线落在他手里的折扇上,问道:“你这折扇,卖不卖?” 宋集薪愣了愣,看向自己手里之物,难不成这把从骑龙巷随意淘来的破扇子,还是一件仙家法器不成? 他顿时猛拍大腿处,差点给自己拍下墙头,大笑道:“卖!怎么不卖!” 紧跟着他又伸出一指,“猜猜我开了多少价,猜对了,我就白送你!” 宁远摇了摇头,“你先给我看看,让我过过目。” 宋集薪当即递给了他,后者接过之后,也没怎么端详,甚至不曾将扇子打开。 然后宁远就突然给了他一巴掌,力道并不大,使用的是巧劲,既不让宋集薪摔落墙头,又让他原地转了半圈。 宁远随手就把折扇插进了他的屁股缝里。 第113章 剑气天门 宋集薪猝不及防,硬生生挨了一巴掌,只觉天旋地转,随后屁股后头就多了个长条状的物件。 他脑子转的很快,一瞬就知道那物件是什么,可没等他有所行动,那人又出手了。 宁远看着蹲在墙头,背对自己的宋集薪,因为高度问题,想踹他一脚做不到。 他就随手抄起墙边的一根竹条,直接一鞭子抽了上去。 当场皮开肉绽,锦衣少年惨叫一声后,直接摔落墙头。 宁远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神色,往地面吐了口唾沫,“有娘生没娘养的小畜生,齐先生教书六十年,居然被你坏了名声。” “少爷!”隔壁院子的屋门打开,稚圭小跑过来,将宋集薪扶起。 只是她瞥了眼一墙之隔的宁远之后,也没有说什么。 宋集薪五官扭曲,早已暴怒,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那外乡人封了他的嘴。 宁远可不打算跟他互骂一场。 青衫白发又将视线落在稚圭身上,“真龙之流?不过是蛇虫之属罢了!” 少年又屈指一弹,一缕劲气打入宋集薪的眉心,后者顿时失去意识,昏厥过去。 在此期间,小妹宁姚已经站在兄长背后,她没有开口言语,只是默默听着。 而在宁远那句‘不过是蛇虫之属’说出口后,稚圭才变了脸色。 她主子宋集薪被人揍了欺负了,她都不曾流露任何怒意,现在却因为一句话而雷霆震怒,死死盯着宁远,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敢不敢再说一遍?!” 话音落下,少女周身已经荡漾起了一层朦胧神光,似乎随时都会朝宁远动手。 洞天禁止一切术法神通,确实如此,但这只是一条规矩,私下动用,只要不被坐镇此地的圣人知晓,那就没问题。 只是此处受天道压制,练气士在里面境界会被压低,若是动用术法,不仅极为艰难,损耗的真气也极多。 宁远这个龙门境,哪怕底子极好,在外界能随心所欲全力出剑千百次,但在骊珠洞天内,估摸着也就十几剑过后,就会力竭。 他此前已经坏了两次规矩,封住宋集薪的嘴,又一指将他点昏。 不过没关系,那位齐先生,不会找他麻烦。 宋集薪背后的那个叔叔,也就是如今担任小镇窑务督造官的宋长镜,一个九境武夫而已,还没那个本事施展神通观看此地。 至于镇子里的其他山巅修士,哪怕知道了也不会贸然插手,连齐静春都没有说什么,他们自然不会多管。 因为宁远之前与先生对弈时候,就询问过这些,也得到了肯定答复。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齐静春给了他一个‘很大的’界限。 在这个界限内,宁远基本可以随心所欲,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不过总不能只得好处不干活,齐先生指派了他去做一件事,宁远点头答应,不过那件事对于当下的他来说,还太早了点。 宁远左手负后,右手持一根竹条,面无表情道:“怎么,很不服气?” “小镇三千年下来,每六十年更换一位圣人,三教一家皆有,加上齐先生,近五十位圣人都没有将你教化。” 少年一步踏上墙头,俯视于她,轻笑道:“我记得没错的话,每当一位圣人新上任,第一个要去的,就是那口锁龙井,施展神通镇压底下的‘邪祟’。” “圣人出身门庭不同,术法也不一样,既有儒家的浩然正气,也有那道门符箓、佛门梵音,甚至于中土兵家的一座祖庭,都曾有数位圣人坐镇过此地。” “如今龙须河畔那位即将上任的阮师傅,就是一位兵家修士,只是你运气好,骊珠洞天即将破碎,你也就能获得自由,同时免去最后一位圣人的兵家剑气。” 手中竹条有精粹剑意流转,一袭青衫在墙头闲庭信步。 “你在隔壁听了这么久,肯定知道我的来历,那么……” “想不想在真正的自由到来之前,领教一下剑气长城的斩妖剑气?” 少女稚圭目露凶狠,死死盯着宁远,不怒反笑道:“呵,若是那齐静春驾临此地,我还真不敢放肆,你一个八境剑修,又算得了什么?” 此话一出,少女全身顷刻间显化一件金身宝甲,耀如日月。 外来的修士,会被天道压制,可她稚圭不会,压制她的,从来都是三教一家。 “你既不是三教圣人,也不是什么大修士,况且是你先出口重伤于我,还打伤了我家少爷,哪怕齐静春知道了,道理也在我这!” 少女稚圭一身杀气腾腾,蓄势待发。 可尽管如此,她说的有理有据,但就是没有先行出手。 宁远看着这个嗓门大,实则底气不足的稚圭,摇了摇头,“倘若道理在你那,为何迟迟不对我动手?” “你如今与我一样,都是龙门境,我还被天道压制跌了一境,你的胜算很大啊。” 稚圭大汗淋漓,掌心已经凝聚一道可怖金光,她看着眼前之人,银牙都要咬碎了。 少年忽然又道:“莫不是……做贼心虚?” 随后他猛然暴喝一声,“王朱!给我吐出来!” 一瞬间,一座小天地笼罩此地,不过两丈方圆,隔绝外界。 一柄流光飞剑显化在身侧,虚实不定。 宁远顶着洞天碾压,强行催动飞剑,困住真龙王朱。 倒是他刻意避开了小妹,宁姚此时在外界,无法得知里面的情况。 稚圭肩膀一沉,近乎于咆哮道:“是……我是吞了陈平安的福缘气数,可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凭什么代替他来找我的麻烦?” 但宁远摇了摇头,“我可不是为陈平安出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还不从实招来,我就要出剑了。” “我的剑术虽然不高,但也算是杀过不少妖族,如今有机会斩龙,啧啧,天大幸事。” “当然了,要是你还觉得道理在你那,或者认为我不是你的对手,大可与我厮杀一番。” 少女眼中有金色光芒一闪而过,笑道:“饿了,就要找东西吃,这难道不够天经地义吗?” “就像是陈平安,她娘死后,为了填饱肚子,他不是也去山上捕捉野物? 一样的道理,我吸食他的气数,也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哪里来的过错?” “想要我吐出来,不可能!” 话音落下,她就瞬间瞳孔猛缩,一身金色战甲宛若实质,双臂死死封挡胸前。 青衫白发,大袖飘摇,竹条作剑,一身精粹剑意流转,二话不说一剑横扫。 “冥顽不灵!” 璀璨剑光转瞬即至,霸道无匹,那剑意杀气森森,荡魔斩妖,压胜天下妖族。 一剑破开少女那一身金色战甲,残留剑意肆虐其双臂,不过眨眼间,白骨裸露。 体内气府大开,宁远左手并拢双指,高高举起,指尖的剑意好似扭曲了时空。 一刹那,上百道细小剑气凭空产生,汇聚一股,高悬在少女头顶。 如开一座天门,只等他意念一动,就会剑气倾落人间。 “你吸食陈平安的气运,吞吃宋集薪的龙气,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但你趁我家小妹重伤之际,趁她与体内仙剑争斗之时,居然窃取她的那一份气数……” “我给过你机会的,看在齐先生的份上,只要乖乖认错,把宁姚的那份吐出来,我可以既往不咎。” 宁远一步落下墙头,缓步走到已经被镇压在地的王朱身前,‘天门剑气’将她震慑的瑟瑟发抖,但依旧死咬着嘴唇,看仇人一般盯着宁远。 “当真是冥顽不灵。” 少年冷漠的注视着她,随后并拢的双指毫不犹豫自上而下。 天门剑气倾泻如注,少女也在同一时刻闭上了双眼。 “没有死在三教圣人手里,最后却被一个无名小卒斩了。” 真龙有真龙的傲气,打不过就死,凭本事获得的气运,为什么要还回去? 下一刻,一只宽厚手掌按在了少年肩膀处。 随后这座小天地就瞬间静止不动,连那坐‘剑气天门’也凝滞半空,一道温和嗓音落入宁远耳中。 “宁远,可否手下留情。” 第114章 槐叶 “宁远,可否手下留情。” 宁远都不用回头去看,身后之人,肯定是那位齐先生。 他没有半点犹豫,当即开口,“先生出面,晚辈自然答应。” 中年儒士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依旧趴在地上的王朱后,袖口一招,山水颠倒。 天地骤然一变,眼前场景成了大雪天,鹅毛银花纷纷扬扬,脚底的破败小院更显残破。 齐先生带着他,走了一趟光阴长河。 两人依旧站在宋集薪这座院子里,齐先生没有开口,宁远也就闭口不言。 这种天气,应该是不久之前的二月,也就是小妹初到骊珠洞天的时候。 很快隔壁的院门被敲响,一个年轻道士扯开了嗓子叫唤,“陈平安,你要老婆不要?” 宁远嘴角一抽,这遭瘟的陆沉。 随后他又忽然扭过头,看向身侧的齐先生。 瞧见宁远的疑惑目光,先生笑了笑,说道:“陆沉道法,确实挺厉害,但在浩然天下,还是略逊我一筹。” “更别说在这骊珠洞天了,在光阴里找他的踪迹,也不是什么难事。” 宁远大受触动,原来温和儒雅的齐先生,也有这样盛气凌人的一面。 但好像……曾经的文圣小师弟,也确实脾气不太好。 别说文圣一脉,就算是那位礼圣小夫子,至圣老夫子,某些时候的脾气都不算太好。 读书人能读书,能教化世人,能坐的板正与人讲道理,可撸起袖子后,照样能打架。 身边这位先生,可是有三个本命字啊。 儒家的练气士境界,在于修行浩然正气,万卷书嚼烂了之后,就可能在胸中温养出一点浩然气。 有句话说得好,胸中一点浩然气,天地千里快哉风。 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一位正儿八经的儒家圣人,可能在同境界里,杀力比不过剑修。 但论某些方面,却又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儒家的浩然气,最是克制邪祟鬼怪之流。 这还只是一缕浩然气,一旦修成本命字,那就更不得了了,整座天下之人,只要有人用到这个字,都能给他增添一丝修为。 宁远再回过头,看向当时发生的一切。 陈平安听见响动后,出了门去,陈宁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也就在今天。 只不过小妹此时还处于重伤昏迷的状态。 宁远站在墙头,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从进了陈平安家门,将小姚安置之后,陆沉写了一剂药方,草鞋少年就匆匆出了门去。 宁远注意到一事,陈平安走之前,去了灶房一趟,在灶神爷香炉底下,把积攒已久的铜钱拿出来了大半。 他瞧陈平安的目光,又多了些认可。 没办法,身为宁姚兄长,即使知道草鞋少年品行很好,但总要亲眼所见才能心安。 之后少年很快回来,生火煎药,又跑了一趟二郎巷,喊来了一位大娘。 大娘亲手帮小姚脱下染血衣衫,擦拭身上血污之后,换上了一件墨绿长袍。 当然,换衣服的场景被齐先生刻意抹去了。 最后的最后,小妹苏醒,与陈平安正式的相识。 而此时还没有别的事发生,齐先生忽然手掌置于胸前,轻轻往下按压,天地再次一变。 春风袭来,三月临近。 刘羡阳被人打的濒死,陈平安削枝作弓,与宁姚并肩作战大战搬山猿,差点第二次祭出仙剑天真…… 也就是这次事件,小妹眉心处的金线更加显眼。 当天宁姚回了屋子后,就开始盘坐在床,以自身剑道压制体内暴动的仙剑。 某天夜里,隔壁的稚圭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摸进了陈平安家,少女如那窃贼趴在窗口,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床榻上的宁姚。 重伤未愈、仙剑抢夺主身,导致宁姚状态极度萎靡,甚至无法察觉到门外的那双贪婪眼睛。 这把仙剑,自主有灵,事实上,天下四把仙剑,其内都藏有剑灵。 天真的剑灵是个小女孩模样,但最为桀骜不驯,宁姚想要完整动用它,起码要抵达上五境。 强行催动,就会提前唤醒剑灵,如今宁姚境界低,哪怕与她在体内斗个旗鼓相当,可时间一长,心境也会被逐渐磨损。 直到主仆互换,宁姚成为仙剑的剑侍。 齐先生说道:“我虽然可以帮忙,但仙剑从小就认主于她,到现在已经合为一体,要是强行镇压这剑灵,也就相当于坏了宁姚的大道根本。” 说到这,先生苦笑了一声,“也怪我疏忽,这王朱吸食宁姚气数的时候,我去一趟莲花洞天,方才给她得逞。” 宁远看着那个趴在窗口的王朱,平静道:“可先生与我说过,有些时候的有些事,是不用讲太多道理的。” “何况我本就占着理,王朱残害我的至亲之人,当诛。” 齐先生点点头,“自然如此,所以我没有直接要你放她一马,而是请求。” “也是希望给她一个机会,她吞食的气数,后续全数归还,并且……” 齐静春忽然打住言语,轻轻拍了拍手后,日月变幻,两人离开光阴天地。 “且随我走一趟。” 齐先生说完,大踏步前行,宁远稍后两个身位。 两人一路离开泥瓶巷,又来到十二脚牌坊楼,再过锁龙井,最后来到祖宗槐树下。 齐先生站定后,面色变得凝重,朝着祖宗槐作揖行礼,高声道:“齐静春今日前来,是要为身旁少年求上三片槐叶,用来救人水火。” 老槐树矗立数千年,纹丝不动。 齐静春没有放下作揖双手,又道:“此事关乎那王朱,诸位先贤,难道就没人愿意赐下几片救命槐叶,当真要如此吝啬?” 老槐依旧没有回响。 甚至于原本被风吹得摇曳的枝叶,也在某一时刻静止下来。 一旁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双臂环胸模样,他越看这老槐越不顺眼,真想一剑把它砍了。 而先生接下来的举动,真是让他开了眼界。 只见齐先生忽然收起了行礼姿态,转而左右撸起了袖子,语气极为不客气,高声喝道: “我齐静春坐镇此地近六十年,哪怕没有功劳,也应该有那么点苦劳,难道还求不来一片槐叶?” “事关重大,关乎王朱的生死,我身旁这位少年,可不会在乎什么真龙,若是今天四姓十族里无人愿意站出来,我更加不会阻拦他斩龙。” “道理全在他的身上,别说我不会阻拦,就算是有旁人出手,我也会帮他拦下来,到时候你们就眼睁睁看着,真龙是如何被他所杀的。” 老槐树突然有了反应,从那最高处,有片苍翠欲滴的叶子飘落。 齐先生伸出手掌,那叶片就落在手心,上面有个金色文字,一闪而过。 先生当即递给宁远,喜笑颜开,“原本想要给你求来三片的,只是这些老家伙过于吝啬了点。” “此字为李,来自于小镇李家,但有一点我要说的是,你收下之后,也无需对李家有什么感恩之心。” “真龙气运振兴了四姓十族,所以骊珠所化的稚圭也算是有恩于这些家族,稚圭窃取你妹妹的气数,做错了事,这片槐叶属于是赔罪之物。” 宁远接过槐叶,一时没有说话。 齐先生叹了口气,“只是一片槐叶还不足够,我坐镇此地,也有疏忽之过,等你处理完宁姚那边的事后,可以来一趟学塾找我。” 宁远连忙开口道:“多谢齐先生,非是我不敬重先生,只是……” “一片槐叶,太少太少。” 少年想要给妹妹谋求更多。 他看了看左右,四下无人。 齐先生应该动用大神通隔绝了外界,那宁远就不再担心什么。 一袭青衫白发,猛然一步上前,全身剑意悉数炸起,直面老槐。 在那少年头顶,顷刻又开一座剑气天门,一把流光飞剑坐镇其中,光芒照耀天地十方。 “一片不够,吾妹宁姚二字,有天大分量,这般因果,尔等更加负担不起!” “宁有五笔,姚有九画,今得一叶,还差十三。” “要是不给,王朱即刻身死,我妹宁姚剑心破碎之日,洞天难辞其咎,浩然自坏规矩,剑气长城,也不再会剑尖朝南!” “拿来!!” 少年句句如惊雷,宛若至高神灵敕令天地众生。 老槐震颤,一片片槐叶如雨落人间。 第115章 剑在浩然 老槐枝叶簌簌作响,片片槐叶飘落,方圆百丈的地面都在震动,似那地牛翻身之景象。 少年立在槐树前,意气风发。 齐静春怔怔无言。 一片、两片、三片…… 苍翠欲滴的槐叶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在半空相连,随后急转直下,围绕一袭青衫盘旋。 宁远摊开手掌,树叶便自行落在他的手心。 大功告成。 每片树叶都有一道金光闪过,四姓十族皆有,并且远多于原先少年索要的十四之数,整整三十六片。 “哈哈哈哈!”齐静春大笑一声,一个读书人,笑的肆意张狂。 他看向那槐树最高处,面露讥讽。 “非要剑尖抵近了咽喉,才晓得知错。” 齐静春想起一事,也是在前不久,自己带着陈平安来到槐树下,想着给自己这个小师弟求上几片。 结果任他百般诉求,最后的最后,四姓十族里面,也没有任何一位看好陈平安。 要不是那姚师傅钟意陈平安,赐下了一片,真就要无功而返了。 如今少年郎没有卑躬屈膝,不仅不求,反而剑指老槐,以一座剑气长城的大势威压洞天福地。 骊珠洞天大吗?大的很,三千年岁月无数修士慕名前来,只为寻觅机缘宝物。 其内出现的本土天才也极多,剑仙胚子,武道天骄,几千年来似那天上繁星,多不胜数。 不说死了的,就现在那些个四姓十族里,也有不少老祖在世,祖宅留在洞天,己身在那浩然九洲开枝散叶。 但说到底,也还只是一座洞天罢了。 自己眼前的这个少年,包括泥瓶巷那位少女,都是剑气长城走出来的孩子,根正苗红。 洞天每六十年换一位圣人坐镇,也会六十年对外开启一次,这是三教一家订立的规矩。 而关于这个名额,就要复杂的多,一般来说,只要能付得起过路费,都能进入洞天寻觅机缘。 但剑气长城又不同,极为特殊。 里面的人出不来,想要来浩然天下,必须得到文庙的允许。 宁姚的名额,来自于老大剑仙,也是花了许多的香火情的。 而这个宁远…… 齐静春双手负后,看那少年背影,视线略有模糊。 他那一身剑意,锋芒刺眼,但境界太低,相比于自己见过的剑修来说,差的很远。 齐静春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阿良,一个是左右。 前者是好友,浩然天下剑意最强者,后者是师兄,九洲剑术最高之人。 当然,拿这两位与这少年做对比,就有点太欺负人了。 但某一个瞬间,许是先生恍惚了一下,少年身影又像是镜花水月,荡漾开来。 齐静春看到了一个佝偻老人,也看到了一座城头。 当前四座天下,人间剑道最高者,剑气长城陈清都。 “原来如此。” …… 老槐树外,距离铁锁井不过百丈。 自从早先宁远登门算卦之后,陆沉今天就没有做成一笔生意。 他觉得自己猜对了,那小子就是一泡屎。 就是因为他第一个登门,那股子屎味就留在了自己摊子上,导致没人愿意前来。 年轻道士百无聊赖,老槐树那边的动静他也察觉到了,只是碍于某些缘故,没有选择去窥探一番。 结果好好打着盹的陆沉,没来由的眼皮子一跳。 跳的还是右眼。 陆沉一个鲤鱼打挺,嘴里一个劲的默念,“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不管有没有用,反正心意到了,佛祖他老人家应该也会看自己一眼吧? 若说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最服谁,最怕谁,都不是自己那位师尊道祖,反而是莲花天下那个佛陀。 没办法,昔年陆沉游历莲花天下之时,曾经找上佛祖,与之论道一场。 结果佛祖随手布置的一个心相天地,就将陆沉围困数千年之久。 很快他又感觉脚底发烫,立马将靴子脱下,从里面取出来一小把槐叶。 一共十三片,片片泛金光。 陆沉两眼一瞪,“还,还,我还回去还不行嘛。” 这因果啊,真是比天还大哩。 …… 杨家铺子,一个老头正在吞云吐雾,每次吸上一口,都要往桌面轻轻磕上一下。 又一口之后,老头习惯性的将烟杆子轻敲桌面,结果手上一顿,磕歪了。 杨老头立即眯起眼,望向后院上方的一口天井。 屋子角落站着个绿衣女子,正是范峻茂。 一物降一物,虽说认主宁远,但她面对主子也只是寻常下人对待老爷,可在杨老头身边,却是大气也不敢喘的模样。 杨老头收回视线,再一次敲了敲桌子,“往后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只是那小子如果要差你办事,也照做就可。” “既然那位开了口,我就再补上一份契约,往后你的生死就全看那小子了。” 话音刚落,杨老头忽然伸出烟杆,朝着范峻茂那边轻轻一勾,后者魂魄直接被强行剥离出来。 老头一指点向她的魂魄,一声惨叫之后,范峻茂的神魂崩碎千百块,又不过眨眼间,也不知杨老头施展了什么术法,其魂魄又在瞬间重塑。 惨叫声不绝于耳,杨老头手上不停,冷笑道:“认主一个凡人,不要觉得委屈,往后跟着他,多学多看,要是还像以前那般行事,我就继续送你投胎。” “刚好李二家养的那头母猪怀了种,你要还是学不会做人,下一世就让你去那畜生道。” 十几次的遭劫之后,女子魂魄回归肉身,范峻茂吸着冷气跪倒在地。 “谨遵神君法旨。” …… 三月初,蛮荒天下又一次集结妖族大军,剑气长城中五境剑修以上,悉数出城杀妖。 对于万年来的无数次大战,其实绝大多数蛮荒的攻城,都只是练兵。 下五境以上的妖族数量最多,一支十万妖族大军,往往由一位玉璞境妖族带领,集结一处城下,朝着剑气长城攻杀。 真要是为了攻破剑气长城,主力永远是王座大妖,上五境之下,只是炮灰罢了。 蛮荒天下数量极多,所以哪怕只是一境妖族,也会被征召攻城,但剑气长城这边,人口却极少,为了保护年幼孩子,就定了个规矩。 不成中五境,不许登城头。 但也有个例外,一心求死的,不拦着。 南边的蛮荒大地,剑气冲天,撕裂一道道可怖沟壑,城头茅屋,佝偻老人却只是双手负后,眼睁睁看着。 妖族拿剑气长城练兵,剑气长城又何尝不是。 儒家以读书破境,道教以道法证道,佛门以梵音救世。 而剑修,以纯粹剑心养剑,若是在剑修之前加上一个剑气长城,则是以杀问天。 世人传言,每次妖族举兵来犯,老大剑仙也不会离开剑气长城,只会斩杀登上城头的大妖。 哪怕出城杀妖的剑修晚辈死绝,陈清都都不会出手。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练兵嘛,死伤在所难免。 这个要救,那个要医,还打什么仗? 老大剑仙每次出手,从不拔剑,以指作剑,飞升境随手可杀。 城池里就流传有一则说法,剑道的最高处,是不需要手中有剑的。 而世人不曾知晓的是,这位老大剑仙,其实早已出剑。 那把剑,没去蛮荒天下,远在浩然。 老大剑仙忽然看向南边极远处,似乎在跟一位老友对视,笑道:“你不是说那小子是屎吗?如今再看,觉得如何?” 老瞎子咂吧了几下嘴,“行,你赢了。” 第116章 春风萦绕 “走吧。”齐静春拍了拍宁远肩膀。 宁远随即跟在先生后头,落后两个身位,只是走着走着,少年忽然发现自己开始与先生并行。 不与齐先生并行,是敬重,先生故意放慢脚步,是认可。 所以宁远也没有多想,与先生一道离开老街。 走过一条巷弄,周遭景象有了变化,宁远视线里突然变得不一样,远处空地上有几个孩童正在嬉闹。 齐先生收了神通,宁远再次脚踏大地。 十四境的术法,果然非同寻常。 先生先是带着自己走了一趟光阴,回归人间之后,又悄然改天换地,让整个小镇化为止境。 这个‘止境’很好理解,就是让空间静止。 之前小镇里头,在齐先生衣袖摆动之间,就凝滞了时空,所有人皆是不得‘轻举妄动’。 恐怕也只有那寥寥几位大修士才能不受影响。 重返泥瓶巷,齐静春对宁远说道:“虽说你得了数量颇多的祖荫槐叶,但一码归一码,我这边还是要对你有所补偿的。” “若是你现在已经想好,可直接与我说,规矩之内,能力所在,都可。” “你不是要找那阮师铸剑吗?不得不说,他那脾气可不算很好,将你赶出门的概率极大,我可以代你前去说说。” 说到这,齐静春抚了抚须,笑道:“老槐树不给我面子,这位阮师,应该会答应我的。” 宁远摇了摇头道:“齐先生不必如此,关于铸剑,我自会去求阮师,真要是不答应,那就暂且搁置。” “反正我也不急,短时间内也不会回剑气长城,天底下也不是只有他是铁匠,更何况我也不是要铸造一把仙剑。” “实在不行,我就寻一位还凑合的铸剑师,打造品相一般的,再日夜炼化温养,慢慢提升品秩就好。” 齐先生忽然站定,又拍了拍少年肩膀,“说得好,少年郎本就应该自强不息。” 宁远尴尬的笑了笑,摸了摸鼻子,“我哪算得上什么自强不息,相比于陈平安,我的背后可是一座剑气长城。” 齐静春开怀大笑,宁远却突然神色黯然,“齐先生,洞天破碎,还要多久?” “先生真要一心赴死?” 宁远语速极快,又问:“那老槐树我也看见了,什么四姓十族,都不过是利益使然,他们只会庇护福缘深厚之人。” “先生就当我多嘴,小镇三千年积累的天道反扑,极为凶险,洞天一碎,小镇六千人也会身死道消。” “但里面的这些大家族却不会,槐叶庇护的这些富贵人家,都能逃脱天道的碾压制裁。” “这些人夺取了最大的利益,那恶果却全部落在了其他凡人身上,不公平。” 宁远看向巷子尽头,皱眉道:“我知道世间不可能有绝对的公平,哪怕是礼圣制定的规矩,也总会有漏洞,总有不平。” “可这是六千人的神魂俱灭啊,这个不公平,也太不公平了点。” 少年忽然大骂了一句,“他妈的,我想回去把老槐砍了!” 一股无名火缭绕心头,宁远摸了摸腰间,想要喝上一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喝。 “先生,你不该死在这。” “那些道理我都懂,但不认可,您的学问比天高,本该有一番大作为,救六千凡人而死,就少教化亿万生灵。” “什么圣人当仁不让,都是狗屁,真要是如此,天下圣人这么多,文庙那边能拎出来一大把。” “一个书院山长就是一位圣人,九洲更有七十二书院,再加上那些坐镇天幕的圣人,往你那学塾一放,屁股都不够坐的。” “怎么不见他们去赴死?” “圣人……就这?” “为什么是齐先生你?凭什么就非得是你?!” 宁远心境顷刻间紊乱,破口大骂道:“那不都是狗屁吗?还他娘的是圣人呢,还不如我!” “我当初跨洲远游,就算计过蛟龙沟一回,我的一个举动,后续就让整座蛟龙沟无法离开南海。” “水蛟不得离开,就无法去往大陆施云布雨,也就不会有洪水滔天,这般功德,我岂不是也能做那圣人了?” 此事还确实是真的,当初在老龙城之时,桂枝就经常给老爷购买山水邸报,其中有一次,他就在上面看见了一则消息。 文庙降罪蛟龙沟,所有水蛟百年内不得离开南海海域。 少年突然蹲下身,咬牙切齿,几息后又变作双眼通红,“更有一群所谓的读书人,声称文庙此事做的不妥,蛟龙沟既然存在,就应该给他们活路。” “那也是放屁,也是利益而已,水蛟一族离不开南海,那拨练气士就无法打杀蛟龙获取龙须龙骨,断了财路。” “没人愿意去关心凡人的死活,就好比这小镇的那些个大家族,自家各扫门前雪。” “当利益摆在眼前,他们如同饿虎扑食,当灾难来临,他们就会把凡人推上断头台。” “我是人,自然以人族为立场,妖族的死活,存在与否,与我何干?!” 齐静春一直在旁默默听着,也有些许动容,这种少年的肩头,哪里有什么草长莺飞。 这个少年,浑身上下,都是人性,嘴里没有多少道理,做的事却全是道理。 齐静春身为儒家圣人,其实早年也有想过走一趟剑气长城,只是自从三四之争之后,就没有那个机会了。 他对于宁远的一系列疑问,其实有很多的话能去解释,但他觉得宁远不会接受,斟酌一二后,方才开口。 “你说的虽然过于偏激,但也不是没有道理,槐叶只庇护大族,就像是财富都进了不缺钱的人家。” “哪怕是那燕子衔泥筑巢,也会优先选择富贵人家,毕竟那有钱人家的屋檐,也更结实。” 齐先生忽然开始缓步行走,“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世间不平之事,也是茫茫多矣。” “你既然知晓洞天即将破碎,想必也知道人族登天?” 宁远点点头,在这位先生面前,没有必要隐瞒什么。 “略有耳闻。” 泥瓶巷很是逼仄,双手分开轻易就能摸到两边院墙,从地面望去,真就好似那一线天。 齐静春抬起头,“人心杂乱,欲望无边无际,既不能直接依仗境界打杀,又无法做到彻底教化。” “所以肮脏龌龊潜藏其中,不平之事比比皆是。” “但总有那么一小撮人,愿意为弱者让出道路,以自身立场为底线,劈开荆棘,为后世开创太平盛世。” “所以就有了人族登天,这些人,背着整个世界在行走。” 齐静春猛然暴喝一声,“醒来!” 一缕春风落入少年紊乱脑海,扫荡心湖天地,宁远猛然惊醒,大汗淋漓。 就差一点,少年就要心魔滋生,神魂被自我束缚。 齐静春笑道:“少年到底还是少年,不要过多去思虑这些,等你往后年岁上去了,剑术拔高到一定地步,再想不迟。”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快要回到陈平安家,齐先生止步,说道:“宁远,你要知道,你不是读书人,也不是出身浩然天下,更不是什么圣人君子。” “所以不要去想这些,这些蝇营狗苟,轮不到你来背,你身后的那座剑气长城,背负的已经够多了。” 一大一小,站立良久。 “小小年纪,就是一头白发,这样不好,实在不好。” 话音刚落,齐先生忽然一指点向少年眉心。 逼仄的泥瓶巷里,一时间春风萦绕。 第117章 心相天地 宁远再回到屋子时,小妹就坐在桌前的长椅上。 桌面搁放着宁远的剑匣,宁姚手肘抵在上面,单手托腮。 “哥,事情办完了?” 少女刚说完,又立马回过神,起身之后三步并作两步凑到兄长面前,目不转睛。 宁姚一脸惊喜,“哥,你的白发?!” 宁远点点头,“那位齐先生的手笔。” 看着眼前的小妹,宁远神色恍惚,随后不等宁姚说话,他就一把拉住她,一同坐在长椅上。 他将手掌贴住小妹的额头,一番心神感应后,方才问道:“小姚,暂时压制住它了?” 宁远说这话的时候,心口些许疼痛。 做哥哥的,遇到了事,居然要妹妹帮忙。 太不应该了。 也就是小姚的剑心足够纯粹,不然借剑远赴倒悬山的那天,估计就会被天真剑灵攻占神魂,成为仙剑剑侍。 哪怕哥哥脸上平静,但宁姚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那一丝愧疚,她仰起脸,竭力摆出一副开心的神色。 “哥,我没事的。” “我可是宁姚啊!剑气长城最厉害的年轻剑修!” 说完,她又双臂环胸,笑道:“哪怕是老哥,也在我之下!” 贴住额头的手掌转而向上,宁远搭在小妹脑袋上揉了揉。 他忽然严肃开口,“心神放松,将心相天地完全打开,此事不能再拖了。” 宁姚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做。 因为眼前之人,是天底下最能让她信任之人。 眼见小妹闭目,宁远当即神念一动,眉心开合之间,飞剑逆流扶摇直上,稳稳悬停院子上空。 小天地起,隔绝外界。 与此同时,快要离开泥瓶巷的齐静春,忽然原地站立,扭头看向身后。 少女稚圭怯生生的站在一旁,不作言语。 如今挨了打,她貌似也学乖了点。 齐静春忽然大袖一招,手掌平摊,掌心中显现一个极小的文字,金光一闪,落入那座小天地。 院内,宁远心有所感,抬头望天。 一方静字印,庇护小天地。 没有多作犹豫,宁远紧跟着也是闭目,兄妹两人相对而坐,心神相通。 只一瞬,宁远的心神化为芥子,进入小妹的心相天地。 “心相天地”,也可以说是体内小洞天,是一位修士的道化之所。 当练气士跻身上五境开始,就初步接触到这个层面,体内演化出一座心相空间,心境如何,心相天地就是何种场景。 而一旦跻身飞升境巅峰,体内的心相空间将会拔高疯涨到极限,妙用无穷,最基本的用处,就是这座人身小天地,能源源不断的为修士输送真气。 若是还想更进一步,抵达那失传二境的合道境,就必须激流勇进,以自身小天地炼化外界大天地,从而合道自身,破境在即。 合道分化三条登天路,天时、地利还有人和。 其一的天时,类似于那位阴阳家邹子,合道阴阳五行,就是走的这个路子,避开礼圣的规矩法度,别开生面跻身十四境。 其二的地利,这就很好理解了,顾名思义,就是直接炼化山川河流,合道一洲之地。 类似那位文庙至高老夫子,还有道祖佛祖,都是合道所处的整座天下。 最后的人和,则是剑修最喜的合道方式,以自身纯粹剑心合道,完美契合己身,杀力相对来说也是三条道路里最高的。 中土神洲就有一位读书人,手持太白仙剑,合道心中诗篇,虽然他不是剑修,但杀力依旧极大,随手一剑就能破开黄河洞天。 当然,这些还太遥远,对宁远是,对宁姚也是。 这心相天地,宁远如今是没有的,小姚能早早开辟出来,也是因为仙剑的缘故。 只是她的心相还很小,宁远的心神芥子进入其中后,抬眼望去,不过方圆百丈。 而这百丈空间,却是两人最熟悉的地方。 宁府。 几间屋子,一片空地,一座斩龙崖壁。 一如昔年,兄妹俩在此处练剑。 宁远心神化作人形,一步步走去。 早年兄妹俩刚开始练剑的时候,其实他的实力增长速度,并不比小姚慢。 妹妹第一次抱起娘亲那把茱萸剑的那天,仙剑认主。 那时候自己作为哥哥,其实很不服气,所以拼了命的练剑练剑,甚至让爹娘见了都心疼的地步。 小孩子嘛,都有不服输的心气,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妹妹,也是一样,正常不过。 但哪怕如此,依旧最多在跟小姚切磋的时候,打个平手罢了。 只要稍稍懈怠,就会被小妹甩下。 但这种打成平手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几个月,宁姚的天资太恐怖了。 他曾经一度气馁,甚至是怨天尤人。 为什么都是爹娘的孩子,差距却如此巨大? 毕竟自己是个男孩,小妹是女孩,实力远不如自己妹妹,不少同龄人都会笑话他。 有一回,宁远又一次被妹妹打趴下,心中郁结的他,头一次没有继续练剑,反而离开家,去了最近的一座酒肆。 云姑的酒肆。 记忆里的那个时候,好像云姑脸上的剑伤,还没有那么多吧? 貌似就连缺失的那只左耳,都还在。 那天的六岁小男孩,第一次从兜里掏钱买酒,就坐在路边,一口接一口。 小男孩头一回觉得酒水的滋味不错,越喝越停不下来,哪怕都去街角处尿了好几次,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还是一个劲的喝酒。 云姑还劝过他,抱着他问他是不是有心事,男孩不语,挣脱云姑怀抱,拎着最后一壶酒跌跌撞撞离去。 又找了个没人的巷弄喝了起来。 直到有个邋遢汉子出现在他身旁,抢了他的酒壶,一巴掌按在他脑袋上,笑骂一句。 “毛都没长齐,就学人喝酒?” 当时的小男孩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狗日的阿良,我喝不喝酒关你屁事啊!” “我的酒是我自己掏钱买的,我可不像你,你进了咱们剑气长城的酒肆,路边的一条狗看见了,都知道你肯定不会掏钱。” 原来在那个时候,阿良就已经欠了一屁股酒钱了。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有了个‘狗日的阿良’这个称号了。 阿良听完之后,不仅不生气,还哈哈大笑,好像宁远不是在骂他,反而是在夸他一样。 也就是在那天,阿良抢了男孩的酒,照例没有给酒钱,却跟他说了半天的话,教会了他第一个道理。 强者之所以是强者,是因为他的身后,站着一群弱者。 而弱者,也不一定就是弱者,天地广阔且有限,但人却是无限的。 阿良告诉他,“那可是你的妹妹,剑术不如她,又怎样?” “难道她见了你,就不用管你叫哥了?” “哪怕她以后成了剑仙、大剑仙,甚至比那老大剑仙还要厉害,不还是你妹妹吗?” “你妹妹练剑极快,是好事,你身为兄长,更应该护着她,哪怕你的实力,还比不过她。” 那天的傍晚,是阿良背着醉倒的男孩回家的。 喝的太多,宁远还吐了阿良一身,这件事也成了剑气长城里的一个笑谈。 说那狗日的阿良,辜负那么多痴情仙子,终于有人能治他了。 结果这事儿传的多了,版本就多了,甚至有的老剑修喝高了,非说那宁家小子,不仅吐了阿良一身,还尿他身上了。 在之后,小宁远就继续日复一日的练剑,每天都要与妹妹切磋一场,每次都被打趴下。 也就是因此,白嬷嬷给自家少爷缝的衣裳,最多。 没办法,都在切磋中被小姚戳烂了。 宁远走在妹妹的心相天地,却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小时候的自己。 在那之后,同年年底,十三之争开始了。 那时候兄妹俩还没到中五境,没资格去往城头,两兄妹那天练完了剑,还在讨论爹娘会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剑斩大妖。 结果等白嬷嬷回来之后。 宁府的天,塌了。 小姚大哭一场,之后性子急转直下,变得沉默不语,宁远开始拿钱天天喝酒,白嬷嬷不让,他就偷偷喝。 兄妹俩每天练剑切磋,也是照旧,好像什么都没变。 只是小姚出剑更凶,甚至有几次仅凭木剑就划破了哥哥的胸膛。 宁远也无所谓,他也不愿和妹妹说话。 两个孩子,好像一瞬间就成为了大人。 一直到爹娘走后的第三年,宁姚率先跻身中五境,第一次出城杀妖。 相较于小妹,宁远这个天赋就显得破破烂烂了,刚到下五境最后一个关隘罢了,去不了城头。 结果小妹的第一次出城,就被纳兰爷爷背回了家。 听说宁姚在战场上凶性大发,甚至不管不顾深入妖族大军,不过半个时辰,真气就已经枯竭。 还好纳兰爷爷在一旁暗中护道,拼死将小姐带了回来。 那天的小男孩坐在床前,看着沉睡的妹妹,握紧她的小手,说了许多的话。 小男孩发誓,如果要战死,一定要死在妹妹前头。 不然去了阴间冥府,不敢见爹娘。 也是那一天开始,小宁远练剑更狠,不到一个月,成功跻身中五境,得以登城头杀妖。 他也很少再喝酒,要时刻保持清醒,守着自己的小妹。 虽然他还打不过自己妹妹。 之后的几年里,兄妹俩也认识了几个朋友,几人一起练剑,甚至还组合了一座剑阵,一起出城杀妖。 宁姚坐镇中央,主杀力,陈三秋、叠嶂、董画符、晏琢分散四方,负责以剑气大肆斩妖。 陈三秋读的书最多,也是他给剑阵取了个名字,四象天门剑阵。 有点中二,但那时候刚成为少年少女的几人,都觉得很不错。 宁远充当开路先锋,持剑站在小妹身前,扫荡一切近身妖族。 因此受伤最多,也就是因为如此,他更加注重武道练拳,甚至白嬷嬷的碎玉拳法,他比宁姚都先一步抵达圆满境界。 没别的,就是为了能更抗揍一点。 小宁远抗的越多,小宁姚出剑就越快,杀得就越多。 心相天地,宁远走着,视线模糊之间,走过宁府各个屋子。 最后他走到斩龙崖壁前,这里有两人相对盘坐。 妹妹宁姚,天真剑灵。 主仆之间,神魂厮杀。 宁姚胜,则天真彻底成为其佩剑,剑灵胜,反仆为主,小妹永远成为其剑侍。 但兄长岂会让此事发生? 一袭青衫弯下腰,两手轻拥自家小妹,将其抱离。 随后兄长落座,直面仙剑剑灵。 少年朝那剑灵轻笑一声。 “来,与我问剑一场。” 第118章 三场问剑 心相天地,话音刚落,那剑灵就忽然开口,“宁远?” 剑灵没有面目,全身泛着清光,那脸部一阵荡漾,好似在笑。 “宁姚的兄长嘛,我当然知道你。” “头几年你俩切磋,我可都看在眼里,你一次都没赢。” “如今……你怎么敢来找我?敢替宁姚问剑于我?” 宁远淡然笑道:“就凭我是她兄长。” “还有,我突然换了想法,不想找你问剑了。” 剑灵哈哈大笑,“先前落座,我还高看你一分,可这还没三两句,你就萎了?” “我想要镇压于你。” 笑声戛然而止。 整座心相天地,顿时突兀刮起大风,吹得宁远衣衫猎猎。 心相天地是剑灵在宁姚体内的道场,相当于它的‘小天地’,坐镇其中,有着天然优势。 “你连自己妹妹都打不过,也配镇压我?” “更别说如今你的妹妹,也就是我的主人,连她都奈我不何,你?!” 少年岿然不动,“对,就凭我。” 剑灵躯体忽然一阵颤动,“谁给你的底气?” “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要如何镇压我?” 宁远双手笼袖,没作任何思索,开口道:“有三计,其一,与你坐而论道,将你重新封在仙剑中。” “前者若是走不通,就将问道改为问剑,以神念与你厮杀一番,将你镇压回去。” 剑灵追问,“你只说了两个,第三个呢?” 少年神色平静,脱口而出,“手段齐出,以命换命,拼死打烂你这座心相道场,天真剑灵就此死去,仙剑降为寻常仙兵。” 宁远还真没开玩笑。 他宁可换命,也不会让小妹宁姚成为天真剑侍。 在他的心头,小妹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仙剑天真,又不是小妹与生俱来的,认主于她而已。 剑灵这回没笑了,半晌没动静,好像在思索什么。 上次宁姚祭出仙剑,也是万年来天真的首次现世,剑灵也还没恢复完全。 它在思索,眼前之人,能否做到,能否跟自己以命换命。 要是全盛时期,它根本不做考虑,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剑灵问道:“先不说你能不能做到,就算你真能跟我换命,有想过后果吗?” “宁姚一旦失去我,未来能成就几境?” 少年面不改色,“打底十五境纯粹剑修。” 随后他又讥讽道:“仙剑?你太高看自己了。” “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是你,选择认主我家小妹的?” “还不是看小姚天资绝世,不然你会认主?” “是你依附于她,但其实……我家小妹有没有你,都能成就最高处。” 宁远笑意更甚,最后还大笑出声,“不可否认,有你这把仙剑,宁姚成就剑仙的时间会更短。” “可即使没你,她也迟早都能做到。” 剑灵忽然开口大骂,“宁远!你别忘了,当初你那剑开倒悬山的一剑,拿的是什么!” 少年点头,“拿的是剑,一把我妹妹递给我的剑。” “我感激自家小妹,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只是一把剑而已。” 剑灵灵体一阵颤抖,宁远咧嘴一笑,“问剑第一场,我赢了。” “还要继续?你赢不了的。” “你了解宁姚,了解她的纯粹剑心,更知道她的软肋,所以打造的心相天地,也是我家宁府。” “可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我,我的心境……” “杂乱不堪,你可敢来我心湖走上一遭?” 少年胸有成竹,芥子心神稳如泰山。 “只要你敢来,我就让你尝尝什么叫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与此同时,他的眉间光芒大盛,毫无防范,只等剑灵对他一探究竟。 剑灵颤抖更甚,迟迟不敢动手。 但它又有些不甘,只差三两步而已,再有个几次,自己就能成功攻破宁姚心房,取代于她,互换身份。 可偏偏这时候来了一个宁远。 一个早年剑灵都看不起的人,在这一刻,却让她心生一丝惧意。 宁远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问剑第二场,我又赢了。” “可还要继续?” “或者不再与我比拼心境,直接以神念厮杀,看我能不能跟你换命?” 同一时间,剑灵灵体不再颤动,朝宁远开口道:“最后一场,接剑。” 少年作答:“宁远接剑。” 下一刻,心相天地狂风大作,时空扭曲。 眼中景象,如遭心魔。 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有道千丈剑气撕毁天幕,惊鸿过隙,笔直一线落在宁府,一瞬断开少年躯体。 心神芥子转瞬合而为一,宁远微笑,“雕虫小技,不过尔尔。” 再有第二剑,自剑灵心房处杀来,不偏不倚正中少年眉心,没入其中,扫荡心湖。 芥子心神崩碎千百块,可在下一刻,又似那佛陀的琉璃金身,一刹重组。 “这般能耐,也称仙剑?” 最后一剑,天地震动,剑灵消散原地,亿万星光剑气遍布天上地下,所向纵横。 宁远周身开始浮现一道道人影,逐渐清晰,视线一扫,宛若走马观花。 有位粗布麻衣的中年妇人,一如往常的在酒肆给客人打酒,忽然城头传来一声擂鼓。 妇人当即丢下酒壶,解下围裙,一步出门,御剑赶赴南边城头,一去不回。 山水荡漾,一头大妖显化千丈真身,五指摊开,掌心万千恶鬼齐出,啃食妇人躯体。 剥血肉、剔筋骨、炼神魂,最后大妖摘下妇人的一颗璀璨金丹,一口吞入腹中。 心神芥子遭劫,躯体出现一道剑痕。 一位灰衣老者,悬空剑气长城,显化万丈法相,接天引地,猛然一跺,城头炸碎。 第二道剑痕紧随而至,自眉心开始,渐次蔓延。 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正在柜台前打着算盘,铺子门口,有个小丫头撅着屁股,聚精会神的数蚂蚁。 晴空万里,岁月静好。 只在一瞬,天色大变,有头大妖真身高坐云端,俯视整座城池,张口吐出一记水法神通,千丈大浪席卷,水淹老龙城。 城墙倾倒,洪水滔天,山上仙家慌不择路,个个施展术法遁逃,城中只剩下凡人的绝望嘶吼,此起彼伏。 又是一道剑痕,划破芥子心神的胸膛,深可及骨。 三剑齐聚,宁远心境摇摇欲坠,芥子心神忽明忽暗。 剑灵消散又聚拢,大笑不已,“宁姚兄长,不过如此!” 但很快,她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枚静字印落在心相天地,高悬少年头顶。 先生站在他的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少年就只是少年,莫要去想未来之事,你应该背着的,是一缕春风,是草长莺飞,而不是世道人心。” 先生身形破碎消失,最终出现了一位青衣少女。 小小的一只,头戴斗笠,仰起脑袋,人面桃花。 她背着双手走到少年身前,微微弯下腰,与心上人对视。 少女脸上笑嘻嘻的,“宁剑仙,好久不见啊。” 终于来了。 光阴渡口上,徘徊不定的少年,终于被接引回家。 三道剑痕消散又凝聚,合并一道日月剑气。 宁远闭上双眼,手握日月,大袖飘摇。 回赠一剑,斩破此方心相虚妄。 剑灵无所遁形,被一剑拦腰而过。 心相破碎,一个身穿雪白衣裳的小女孩从高空笔直坠落,直接在地上砸了一个大坑,脑袋陷入地面。 宁远弯下腰,一把给她揪了出来。 “三场全输,你要如何?” 却不料小女孩奋力挣脱,盘坐在地双臂环胸,两边腮帮鼓起,气呼呼的大喊大叫。 “娘!有人欺负我!” 第119章 稚圭 泥瓶巷内。 宁远退出小妹的心相天地,此事终于摆平。 剑灵三场全输,她给宁姚打造的心相空间也被打了个破破烂烂,往后都无法再‘兴风作浪’。 其实不止是天真,天下四把仙剑都有剑灵,剑灵的模样根据主人的心境大道而定。 那个身穿雪白衣裳的小女孩,与小时候的宁姚长得极为相似。 所以从这点来看,小妹也是有心魔的。 只是她天资太好,这所谓的心魔一直被她轻易压制而已。 剑灵想要攻破她的心房,就得从心魔入手,宁姚很小的时候就被天真认主,与她一同成长,自然知道她的内心深处是个什么光景。 爹娘的战死城头,从没有被她忘记,她好像永远的困在了那一天。 这才有了一座‘宁府’心相。 只是她的剑心极为坚韧,平常时候从不会表露出来罢了。 但关于这个心魔,宁远也无法帮到她什么,只能靠她自己。 宁远睁开双眼,眼前的小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 此前已经得知,她与陈平安大战搬山猿的日子,是在七天前,第二次催动仙剑,哪怕没有真正召唤出来,也让她的状况更加危险。 剑灵几乎完整的离开仙剑,一直在她心相里作祟,小妹这七天几乎都没怎么好好睡上一觉。 索性最后大功告成,剑灵被打压回了最初的状态,宁姚往后只需跟以前一样修炼破境就可,只等跻身上五境,就能随意操控仙剑。 宁远从袖口取出一摞祖荫槐叶,从中抽出三片,轻轻贴住宁姚额头,眨眼间如冰雪消融,转瞬消散。 随后他又翻了翻自己的方寸物,最后拿出一件大衣给小妹披上。 大衣是娘亲亲手所做,照着宁远十岁的个子衡量的尺寸,只是如今的他个子长得很快,有点不合身了。 不过宁姚穿着就刚刚好。 …… 小镇老街。 齐先生离开泥瓶巷后,就一路带着稚圭到了锁龙井处,一大一小,一前一后。 少女脸色苍白,哪怕只是站立不动,双臂都在隐隐颤抖,若是掀开一观,就能发现她那双手白骨裸露,极为恐怖。 那是之前宁远一剑下的杰作,哪怕她是真龙骊珠所化,短时间内也难以恢复。 宁远的杀力盖压同境,他那剑意里面,还藏着一道刻字剑意,那就更加非比寻常了,稚圭被镇压三千年,早就不是往昔的超绝实力。 没多少境界的真龙,也不过是蝼蚁罢了。 更别说,早年稚圭挣脱束缚,从锁龙井爬出来的时候,要不是陈平安给她开了家门,差点就被冻死在漫天风雪中。 齐先生半天没说话,少女终于忍不住开口,“齐静春,我不需要你的假仁假义,自我从井里爬出来之后,我就没想过靠谁的庇护,我王朱,自当生死自负!” “就算我被那人一剑斩了,也是我自己的事,大不了我再回一次锁龙井,再花费三千年休养生息。” 儒衫先生轻声一叹,道:“王朱,三千年了,你究竟何时才能想通,为什么你会被镇压三千年之久?” “数千年前,那四位圣人联袂来到此地,亲自演化洞天,开凿锁龙井,制定一系列规矩,就只是为了折磨你?” 少女皱了皱眉,“齐静春,你们这些所谓的读书人,就爱说这些让人捉摸不透的,这洞天的规矩,哪一条不是在限制我?” 说到这,王朱顿时面目狰狞,两只白骨裸露的手掌高高扬起,恨声道: “六十年浩然正气,遮天蔽日,无处躲藏。六十年佛门梵音,如耳畔丧钟,一刻不歇。六十年道门敕令,荆棘扎根,百虫撕咬。六十年兵家剑气,飞剑无数,形销骨立……” “一个甲子就是一个轮回,整整三千年了!根本永无宁日!” “你告诉我,这不是在折磨我?!” “三教一家,你们这么多的学问,这么多的道理,可你们的道理,都放在了自己人身上!” “呵,齐先生,你上次给我的那本书,我王朱可是一字不漏的看完了,里面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王朱猛然抬头,瞳孔有着汹汹恨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你们三教一家,要的从来都只是我的真龙气运罢了,每当我在井底恢复三分气力,就有所谓的圣人前来敲打!” 她的声音忽然又急转直下,“我想知道的是,你们所谓的道理,所谓的规矩,到底在何处?” “为何只有我受罚三千年?先生在学塾教书的时候,我也去听过几次,那些微言大义,我听得到,但也只是听得到而已。” 少女突然又笑了起来,好似疯癫做派,“齐先生,您何以教我?” “让我一个被镇压、被折磨了三千年之久的小小真龙,与人为善?” “就凭你被万人敬仰?就凭你十四境的通天修为?所以我就要乖乖坐在你的学堂里,抄书写字?” “你们儒家那位至圣先师,说过‘有教无类’,那为什么书上还会有那句非我族类?齐先生的先生,还说过那劳什子的顺序学说。” “顺序……就是要我先被鞭挞三千年?” “够了!”齐先生终于开口,冷声道。 “王朱,跟你讲一万遍,也没用。” 齐静春摇摇头,“你知不知道,四位圣人打造这座洞天,从来都不是为了困住你,没有这骊珠洞天,你早已经身死道消!” “六十年一次大考,三千年来整整五十次,你一次都没有过关,还妄谈什么自由?!” “但凡你真正有了向善之心,还会被困如此之久?” 读书人呵斥道:“此前种种,是非对错,计较起来都没有意义,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最早的四位圣人打造洞天,为的就是护着你,护着世间最后一条真龙。” “之后的无数岁月,肯定夹杂了诸多对你的算计,你有这种愤怒、怨恨,也是正常不过。”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做那忘恩负义之举!” “三千年来,你一直被压在井底,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几年前,你就突然爬出了井口?” “是规矩松懈了?还是圣人的法力减退了?” “我苦心为你走了一趟三教一家,为你争取了一线生机,可你又做了什么?” 稚圭猛然抬头,望向身前背对自己的中年儒士。 “你快被冻死的时候,是谁为你开了大门?而你又是如何做的?” “你不认陈平安为主,也就罢了,还要吸食他的气数,此行此举,难道不是忘恩负义?” “王朱,你所谓的洞天牢笼,才是你最大的护身符。” 齐先生忽然双手撑在井口处,神色疲惫,“往后离开洞天,莫要再如此肆无忌惮,此言定要谨记。” 先生喃喃低语,“浩然正气、道家符箓、佛门梵音、兵家剑气。” “今日你还领教了那少年的斩妖剑气,觉得滋味如何?” “我告诉你,历代圣人对你的镇压,除了镇压更是教诲,但那个宁姓少年,他的剑气才是真的要斩你。” “他日脱离樊笼,若是依旧行事无忌,可没人会护着你了。” 先生不再说话,起身之后缓步离去,意态萧索。 等那中年儒士离开老街,少女目露凶光,狠狠朝井里吐了一口。 “呸!” 第120章 龙须河畔 翌日,小镇突然传出一则消息,所有还在小镇的外乡人,十天内都得全数离开。 听说是那位坐镇此地的圣人发了话,虽然私底下藏着怨气,但明面上倒是没人敢质疑什么。 不过如今逗留小镇的外乡人也已经不多,基本都是还没寻觅到机缘的可怜虫。 骊珠洞天六十年开启一次,规矩是以金精铜钱换取宝物。这里面的水分很大,无论是何种宝物,一件都是一袋子金精铜钱。 也就是说,能不能赚的盆满钵满,全看眼力和运气。 运气好的,能用一袋子钱换来一件价值连城的山上宝物,运气不好或是眼力不够的,就可能亏得裤衩子都剩不下。 宁远是捞不到好处的。 他只有一袋过路费,现在在郑大风手里。 强行夺取宝物,就是坏洞天规矩,齐先生给他的界限,不包含这些。 反正他也没打算捞什么好处。 再说了,等洞天破碎,骊珠洞天不复存在的时候,规矩也就随着消失,到时候再去找找剩下的好东西,也不无不可。 宁姚还在熟睡,昨日傍晚宁远就给她抱进屋里头去了,他直接把陈平安弄醒,让自家小妹躺着。 陈平安自然没有异议,傻小子一大早就出门去送信,送完信还要去龙须河畔的打铁铺做帮工。 听他说昨天积攒了好些事儿,晚上才会回来。 宁远没出门,他正坐在院子门口,拎着酒壶小口喝着,心里盘算诸多事。 他打算等小妹醒来之后,再与她一起去见阮邛。 自己一个人去,八成会吃闭门羹。 宁姚就不同了,女孩子嘛,讨人喜。 何况是这么一个妖孽天资的剑仙胚子,哪怕是天天把腚眼子挂在嘴边的老大剑仙,在见到宁姚的时候都是慈眉善目的。 还有一件事也要多费思量,关于如何斩杀搬山猿。 搬山猿,真名袁真页,正阳山护山供奉,元婴修士,因其搬山之属,兼具八境体魄。 修行千年,实打实的老元婴,比宁远在蛟龙沟遇到的那头老蛟只强不弱。 外加八境武夫体魄,肉身更是扎实。 如今龙门境的宁远,至多越境杀金丹,普通金丹三两剑搞定,但要是厉害的老金丹,得费些许功夫。 宁远最先的计策,是选择直接硬碰硬,手段齐出,动用桂夫人给自己的本命桂枝,短时间内获得元婴道行,问剑老猿。 他还有一件老蛟的金甲鳞衣,防御还行,应该不至于被老猿一拳打烂。 但还是很勉强,桂夫人那会儿也只是刚刚突破,道行也不稳,跟搬山猿这种修行千年的老东西比起来,一个天一个地。 所以还有第二手准备,范峻茂手里的桂宫月魄,那把名为‘真相’的远古大弓。 但少年觉着,还是不够保险,小命可只有一条,没了就真没了。 最后他心头定下一事,若是如此都难以奈何老猿,就临阵突破,强行跻身金丹境。 这个他有十成把握做到,九坛黄粱酒,不是白喝的。 两个月的桂花岛,他也不是在无所事事,磨砺飞剑,温养气府、练拳又练剑。 没想出个所以然,宁远刚要起身回屋,隔壁的院门就被推开。 宋集薪带着稚圭走了出来。 宁远好整以暇,手上一招,将桌面那碟子佐酒花生弄了过来,边看边吃。 宋集薪第一时间就瞥见了那个外乡人,眼底有仇恨之色一闪而过,但很快就恢复正常,带着稚圭一前一后缓步离去。 看起来貌似学乖了。 对于这个宋集薪,宁远其实没有多少厌恶,他昨日给他那巴掌,也不是因为宋集薪言语上羞辱了陈平安父母。 齐先生亲手撰写的书籍,亲手送到了宋集薪手上,结果后者转头遇到一个外乡人,就打算直接卖掉。 宁远记得没错的话,齐先生在洞天破碎之前,曾经挨个给自己看好的孩子,赠予了不同的机缘。 这些机缘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山上修士梦寐以求之物,只是能否真正受益,还得看所得之人有没有那个悟性。 陈平安自不必多说,老剑条认主,齐静春代师收徒,走之前留给他一整副山水印。 书童赵繇,一缕春风伴随,一枚蕴含真意的春字印。 宋集薪收获的三本书,分别名为《小学》《观止》《礼乐》,其内潜藏一脉文运,珍贵程度半点不比一枚印章来的低。 最后有个李宝瓶,没有得到什么物件,却是齐静春真正的嫡传弟子。 除此之外,那间学塾上课的所有孩子,或多或少都有齐先生所赠的东西,但能不能发现,发现了之后能不能领会,就又是一回事了。 两人路过陈平安家门时候,宁远忽然开口道:“宋集薪,今日你要是一言不发走了过去,往后这心气,可就一辈子都捡不起来了。” 锦衣少年脚步一顿,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少女稚圭冷漠的看了宁远一眼。 这个蹲在门口喝酒的人,该死,或早或晚,只不过一瞬,稚圭脑子里就有了千百种将他折磨致死的办法。 但现在不行,不仅做不到,这人的斩妖剑气,自己可不想领教第二次。 片刻后,宋集薪抬起头,一言不发的离开了巷子。 少年看了看天色,随后进了灶房,生火做饭。 他取出那只龙王篓,往里抓了二十几条有小手腕粗细的龙虾,拿着陈平安那把菜刀舞得风生水起,一一清洗后,继续蒸。 这龙虾来自于走龙道,蕴含些许水精元气,也算是寻常仙家比较难得的好东西了。 原本宁远是打算到时候养着的,但现在就算了,该吃该喝喝,先让小姚的身子恢复完全再说。 很快宁姚也醒了过来,少女起身后静悄悄的站在灶房门口,看着老哥在里头忙活儿,好半晌没动静。 少女突然轻声道:“哥,我梦到爹娘了。” 宁远手上一顿,回过头看向小妹。 “这是好事,我给你一样东西,以后就放在你那,好好保管。” 边说,少年边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幅画轴,递给小妹宁姚。 宁姚打开之后,只是看了一眼,就已经泪眼婆娑,兄长连忙揉了揉她的脑袋,“哭什么,回头给那小子看见了,还以为我在欺负你。” 少女止住泪水,抿了抿唇,“老哥,这是谁画的?” 却不料宁远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一个极为好看的姑娘,跟你一样。” 这给宁姚惊住了,吵着要他给自己说说,但宁远就是闭口不谈。 陈平安中午没回来,兄妹俩吃完了午饭,就打算前去龙须河畔,找那阮师商量铸剑一事。 …… 小镇南边溪畔。 龙须河是铁符江众多岔道分流之一,到小镇南边这一段其实都算不上河了,最宽处只有三四丈,窄处一个冲刺就能跳过去,所以大多数人都喊作龙须溪。 宁远还没来过小镇南边,他之前顺着龙须河进入骊珠洞天的时候,是在东边上岸,直接到了郑大风的茅屋外。 小妹宁姚的话,没什么问题,阮师应该会答应为她铸剑,自己就不好说了。 所以要是此行不顺利,宁远还有一件事要做。 那就是下龙须河,捞取那独有的蛇胆石,天下水裔的至宝。 虽然对自己没用,但好东西谁都不嫌多。 要是等洞天破碎,此处地界也会丧失气运,那时候再去捞就迟了。 南边的龙须河畔,错落着几间土坯屋子,一眼就能看出是刚打造没有多久。 几个少年模样的伙计正在开凿一口深井,不时进进出出,陈平安也在其中。 其中一间最大的铸剑室,里头正传来一阵金石交击之声,寻常人离得近了,都会被震的耳膜发聩。 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浓眉大眼,模样看起来凶神恶煞,赤膊上身,手持大锤正在打铁。 随意一锤下去,就能溅起火星万千。 铸剑室内波纹阵阵,那是隔音阵法,要是没有这个,恐怕这位十一境的兵家圣人,一锤子造成的响动,就能将毗邻的龙须溪里的鱼虾,生生震死。 一次捶打之后,阮邛突然停下了手。 “爹?” 汉子身后站着一位少女,一根清爽的马尾辫很是扎眼,身材娇小,眼见老爹这番动作,不解的喊了一声。 只是她的手上依旧没停,提着一个袋子,不时伸手进去拿出一块糕点,直往嘴里塞。 汉子将大锤放下,扭头看了自己闺女一眼,半晌没动静,那眼神耐人寻味。 青衣少女自顾自吃着东西,再一次不解道:“老爹,嘛呢嘛呢,我可没犯错啊,不许训我。” “有人登门,你就待在这锤炼剑胚,不许乱走。” 少女俏皮的眨了眨眼睛,乖乖点头,“嗯嗯,我不走,但是老爹,你待会要去骑龙巷给我带吃的。” 少女腮帮鼓鼓的,也不知塞了多少糕点进去,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一个劲的往嘴里送。 关键她还不会被噎住。 视线从少女腮帮往下,是一幅极其壮观的画面,哪怕是一些生养过孩子的妇人,估计都没有这种规模。 原来娇小和饱满,是可以共存的。 第121章 阮邛 龙须河畔。 一口深井里忽然窜出个脑袋,陈平安满脸泥污,看起来更像泥腿子了。 草鞋少年眼尖,他其实在离得很远的时候就瞧见了两兄妹,只是碍于自己现在的模样不太好看,内心一直天人交战,寻思着要不要跟宁姑娘打招呼。 两人离得近了,他终于露出脑袋,傻里傻气的喊了一声宁姑娘,宁大哥。 宁姚扭过头看了兄长一眼,随后就提着手上的一个食盒走了过去。 少女并不嫌弃脏兮兮的陈平安,走到深井前,微微弯下腰,一把就将他拉了出来。 两人走到最近的一把长凳上,相对而坐。 “陈平安,阮师傅不喜欢你,你不会中午都没吃饭吧?” “我给你带了吃的,喏,这里面可都是我老哥亲手做的。”宁姚递过去食盒,顺带着揭开了盖,脑袋又凑近些许,悄声道:“我跟你说,我挑的都是大个的龙虾。” 陈平安在一旁的水池子洗了把手,方才接过,“宁姑娘,劳烦你费心了。” 宁姚双臂环胸,语气淡淡却又眉飞色舞,“可不是我费心啊,你小子别想太多,这是我哥做的,他故意多做了这么多,什么意思还不明显吗?” 少女说这话的时候,调整了一下坐姿,往左偏移了一点,刚好背对身后不远的老哥,也将陈平安挡住。 少年少女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陈平安礼貌的跟宁远打了个招呼,只是后者没搭理他,任由两人在那闲聊,他自己则是绕着铁匠铺转了起来。 陈平安有些不明所以,昨日饭桌上的宁大哥如此的平易近人,还与自己道谢,今儿个怎么就好像换了一副样子。 宁远缓步走着,打量四周。说是铁匠铺子,但其实如今也只是打造了几间粗陋的屋舍而已,挨着龙须河很近。 有点类似于小镇当年的龙窑,只是一个烧瓷,一个打铁。 阮邛对外宣称,自己脱离风雪庙,愿意跑来骊珠洞天担任最后一位圣人,只是为了能有个僻静之处,开炉铸剑。 宁远对这些稍有了解,这话一半真一半假,其实最主要的,还是阮邛想要给闺女遮蔽天机。 他这个闺女,可太不简单了。 不过开炉铸剑倒也不是假的,这位宝瓶洲第一铸剑师,出身风雪庙,论辈分其实不高,但却开辟出了蜚声南北的长距剑炉,名声大噪。 半辈子都在打铁铸剑,他所真正追求的,一直都是铸剑,铸造一把好剑。 最好是打造一把拥有自我灵性的活剑,也就是仙剑。 口气很大,想要在人间铸造仙剑,何其之难。 不过再一想,以他闺女的真实身份来说,好像仙剑也就那么一回事。 天下四大仙剑,从何而来? 为何万年时间过去,再没有谁能打造出第五把仙剑? 因为人间大地,是打造不出真正的仙剑的。 山上修士,哪怕是一位精通锻造技艺的飞升境大修士,天时地利辅佐,人和傍身,再配上神铁,也打造不了仙剑。 至多就是造一把仙兵品秩的好剑而已了。 而关于兵器的品秩,天下公认的划分,从低到高,分别是匠器、法宝、重宝、灵兵、仙器,神物。 匠器很好理解,也就是山下江湖里那些所谓的‘神兵利器’,制作精良,削铁如泥。 法宝与重宝其实可以归为一类,宁远当初在杜俨那儿收获的十几件,都是法宝,但能称得上是重宝的,也就是那截梧桐树心。 再往后,上升到灵兵这一档次,在山上的市价最低都是数百颗谷雨钱,高的数千,极为稀有,轻易是买不到的。 他的远游剑就是这个层面,但其实一开始这把剑只是半仙兵里头最差的那一档,价值并不算高。 只是被剑匣温养,诞生了一缕斩妖剑气,又被宁远大炼,品秩已经到了极为不俗的程度。 就像是练气士,同境之间的差距也能做到极其的大,兵器也大差不差。 老龙城那片半仙兵云海,品秩就比远游剑好上不知多少,竟是能庇护数百里老龙城,离真正的仙器只差毫厘。 之后的仙器,才是真正的凤毛麟角。 据说任何一座洞天福地,其内都有一件仙器孕育而生,与洞天里的山河息息相关。 四大仙剑其实也在这一等,只是仙剑主杀力,而其他洞天福地的仙器则是妙用繁多,所以杀力高的,自然被世人归为独一档。 而关于最后的神物,宁远所知道的并不多,廊桥底下的老剑条肯定是其一,三教联手打造的剑气长城,也属于神物。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儒家文庙的功德林,莲花天下那座佛国,应该都算。 神物往往大于仙器,但并非一定大于仙器,作用不同罢了,就像是山下的各行各业,太平盛世,遍地开花。 也似那世间无数条登山道,既有宽敞大道,也有羊肠小径,但不管如何,都没有尽头。 有高低,无贵贱。 …… 宁远绕着铁匠铺走了一圈,耳畔的打铁声忽然消失,迎面的一座铸剑室门口,正站着一名赤裸上身的中年汉子。 汉子虽然五大三粗,但并不跟郑大风一样邋遢,一身精壮的肌肉,面相看起来却十分和蔼。 只是他看宁远的眼神,算不得多好。 少年当即朝他拱了拱手,“宁远见过阮师。” 汉子没有第一时间回他,转而反手把身后的门给关了上去,坐到屋外的一条长椅上。 阮邛指了指一旁,“坐吧。” 宁远没有半点扭捏,一屁股坐了上去。 结果两人大眼瞪小眼。 阮邛忽然开口,“我知道你来的目的,也可以给你铸剑,但短时间内拿不出来。” 宁远点点头,“阮师答应为我小妹铸剑,就已经是一份天大人情了,我又岂敢索求更多?” 汉子冷笑一声,“你不敢?你要是不敢……一直往屋里张望什么?” 宁远神色尴尬,讪讪一笑挠了挠头。 他是往里面看了好几眼,没办法,阮秀的名号太大了。 倒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想瞅瞅而已,不过落在阮邛眼中,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妈的,又一个惦记自己闺女的。 “一个朝着老槐拔剑的人,还有什么不敢的?” 第122章 龙须蛇胆 宁远忽然摘下腰间咫尺物,接连取出一个大号钱袋子,一个小号钱袋子。 前者是杀人越货得来的神仙钱,后者是姜芸给他的,如今里面全部零零散散加起来,一共七百余颗谷雨钱。 “阮师,我身上并无金石材料,只有些许钱财,若是不够,往后我再给你找补回来。” 这是宁远身上全部的神仙钱了,用来打造宁姚那把剑,至于云姑给的那袋子,不能动。 阮邛没有伸手去接,反而盯着少年看了半晌,最后才缓缓道:“收起来。” 宁远也就收了回去。 阮邛不说话,宁远也闭口沉默。 汉子有些无语的看着这个少年,撇了撇嘴。 也不知道齐先生,为什么会为了这样的一个榆木小子亲自来找自己。 他也不好直接明说,要宁远来铁匠铺做事。 要是这小子不答应,自己岂不是很丢脸? 坐了好一会儿,宁远轻声开口,“阮师?” 汉子烦闷的摆了摆手,最后还是选择听齐先生的,开口道:“要不要来我这做事?” 好像怕这小子不答应,他又紧接着说了一句,“不是跟那泥腿子一样在那挖井,来我铁匠铺,就是跟我学铸剑。” 少年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转而问道:“是齐先生找您说的?” 阮邛没有隐瞒什么,点了点头。 齐静春昨夜来了一趟龙须河畔,指名道姓给自己说了这个宁远。 “最好的情况,是直接收宁远为嫡传。” 阮邛当时也是难以理解,就问了其中缘由,结果先生还真的耐心跟他解释了一番。 “宁远此人,所走大道宽敞无比,只要是与他同行之人,他最后的下场可能不好,但他身边人不会。” 阮邛还以为齐先生要给自家闺女牵红线,结果先生只是摇了摇头。 “你要为阮秀遮掩天机,就将这小子留在身边,最好不过。” “宁远的福缘极其深厚,但又不是真正的那种‘福缘’,并不体现在他自身。” 汉子忽然又朝宁远说道:“想好没有?” 少年双手笼袖,随口道:“我压根没想。” 阮邛气的差点跳脚骂娘,宁远只好开口解释,“非是我不愿,而是我已有师门在身。” “更何况阮师应该知道我来自哪里,我迟早都得回去的。” 少年忽然贱兮兮的笑了笑,“其实我想的是,既能从阮师这里学铸剑,又不想当徒弟。” 阮邛一脸黑线,嘴角哆嗦了一下。 “滚蛋!” 见那小子离去,阮邛扭头看向身后,闺女刚好开了门,站在门口一眼不眨的盯着那少年。 阮邛疑惑,“秀秀?” 青衣少女咀嚼完嘴里的糕点,打了个饱嗝后,还摸了摸肚子。 “老爹,这个人看起来……” 少女歪着脑袋,寻思该用什么词形容,阮邛也将视线落在渐行渐远的青衫剑修身上,等闺女开口。 “老爹,这个人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汉子摸了摸下巴,“糕点吃完了?” “爹现在就去一趟骑龙巷,再给你弄点。” 少女摇摇头,“没呢,老爹上次给我带的还有很多,明天一天都吃不完。” “但是我一看见他,就感觉前面吃的糕点都白吃了。” 阮邛皱了皱眉头,问道:“秀秀,你可是看到了什么?” 他的闺女,能观人心。 阮秀不假思索道:“我没看啊,爹不是说过,要我不要随便观看别人的心境吗?不然容易影响自己。” “但就是感觉他好好吃,一看见他我就觉得饿了。” …… 离开铁匠铺,宁远也没去找小妹,少年晃晃悠悠去了附近的龙须河。 被赶出来是意料之中,毕竟他的话放在山上来说,就是大不敬。 既想要学本事,又不愿做人徒弟,这不是无赖是什么? 但是不打紧,宁远一开始也没想过跟着阮邛学点东西。 陈平安是需要这份差事养活自己,但宁远又不需要。 只是这样一来,铸剑之事估计就没戏了。 不过好在阮邛还是会帮宁姚铸剑的,而自己方寸物里的三幅画,只能看以后了。 反正宁远短时间内也不会回剑气长城,往后离开小镇后,能游历的是整座浩然天下。 总有机缘等着他,万般之事也莫要着急。 只是可惜,那汉子把门关的严实,无论他怎么往里瞧,都没能见到那阮秀。 在这一点上,宁远是有点无法理解的。 第一次认识,怎么就把自己当贼了? 何况既然把他宁远当贼,又为何要自己跟着他学铸剑? “什么尿性。” 少年来到一片石崖,嘀咕一句后,撸起袖子一头扎了进去。 三月初的河水依旧寒冷,但对宁远来说却是视若无物,一身细微剑意环绕,隔开河水的同时,还熠熠生辉,将底下河床照亮。 龙须河清澈见底,桃花瓣漂浮其上。 虽然以往没见过,但宁远还是一眼就从中认出了那蛇胆石。 他第一次从水里探出脑袋,手上就多出了一块色泽艳丽的石头,半个拳头大小,主色为白,内里却隐隐透着鲜红。 像是里面被包裹了一片桃花,单论模样来说,就极为好看了。 听说小镇里最值得观赏的风景,就是那桃叶巷。 巷子其实很是逼仄,不怎么好看,但那巷子里有个富户李家,李家先祖当年亲手栽种了上百棵桃树,每年花开之际,一朵朵桃花就从大户人家的院墙翻了出来,供外人欣赏。 想到这个,宁远还打算挑个时间走一趟桃叶巷,拜访李家。 昨日齐先生带自己去求那老槐,在自己以剑气长城大势压迫老槐之前,只有李家愿意飘落一片。 虽然先生说即使如此,也不必对李家抱着感恩,所得槐叶都只是赔罪之物。 但宁远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去一趟。 宁远在河底摸了快两个时辰,一共捞出来近二十颗蛇胆石,小的指甲盖,大的有小孩脑袋那般大。 估计是洞天快要破碎的缘故,气运一直都在流失,导致水里的蛇胆石也在逐渐失去色泽,还能找到这么多,已经算是不错了。 就是不知道,放久了会不会也会变成普通石头。 上岸之前,少年眼见四下无人,脚底踩着一片桃花,悬停一处深潭之上,忽然右臂捏拳,朝着那水面砸去。 一身拳意隐隐有着大气象,这是白嬷嬷传授的拳法,如今给宁远用来抓鱼了。 河水震动,很快水面就浮现七八条青鱼,宁远用一根长芦苇全部串在一起,喜滋滋的打算上岸回去。 要是天天有这种日子,真不晓得该用什么词去形容有多滋润。 剑意一震,湿气全无,宁远几个跨步回到石崖,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少年开口问道:“阮秀?” 一位青衣少女站在石崖上,两手擦拭着衣角,直愣愣的看着自己。 她忽然咽了口唾沫,好像看到了什么仙品佳肴,凑上前来怯生生开口。 “我能咬你一口吗?” 第123章 挺好的 青衣少女这突然的一句话,让宁远都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少女没有任何杀意流露,那副神色,完全就是在看一盘美味佳肴的眼神,耐人寻味。 宁远虽然知道阮秀的真实身份,是那远古五至高之一的火神转世,也预想过两人见面的场景。 要么就是萍水相逢,寥寥几句没了下文,要么就是更进一步,结交一番做个朋友。 但这么开门见山的一句‘我能咬你一口吗’,实在是匪夷所思。 听起来好像是女子跟心仪之人撒娇,可宁远看她那模样,却完全不同,相差甚远。 这阮秀,是真想吃了自己的。 万年前的至高火神,擅锻造、喜焚江煮海,更钟情于天上天下所有大道亲水的事物。 这个‘钟情’可不是什么表面意思,换成水火不容方才贴切,凡是亲水事物,无论是修炼水法的修士,还是一地江河的水神,她都爱吃。 对她来说都是大补之物。 陈平安大道亲水,也是因为这个,阮秀当初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觉得有些馋嘴。 只是她如今年龄小,境界不高,火神神性还很少,方才能压制这种与生俱来的念头。 可宁远就是纳闷在这一点。 我又不是大道亲水,为什么阮秀会觉得自己‘很好吃’? 早年爹娘还在的时候,给他测根骨的同时,也算过五行命数,没有哪个突出,也没有哪个很是薄弱,中规中矩。 见宁远没说话,青衣少女也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说的太不应该了,怎地又管不住嘴了? 她本来只是想来石崖这边偷摸着吃上几块糕点的,以往老爹去指点那些学徒的时候,她就会偷偷溜出来,来这边‘饱餐一顿’。 只是刚巧碰到了来这边捞石头的宁远。 这个宁远,她之前没见过,但昨晚齐先生找上门来,跟老爹的交谈她可是一字不漏的听见了。 在见到少年的时候,她又觉着肚子饿了,匆忙打开糕点袋子之后,又忽然不想吃了。 随后少女就站在石崖上,直勾勾的看着那个在河里上蹿下跳的宁远,好像就只是这样看着,都能把肚子看饱。 知道自己的失态,少女一张脸憋得通红,双手无处安放,只好用力揪住自己衣角,低头看向地面。 宁远忽然提了提手上的一串青鱼,问道:“是要吃这个?” 少女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但又马上点点头。 宁远笑了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竖起一根大拇指,缓缓朝向自己。 “要吃我?” 这回少女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紧咬着嘴唇,脑袋依旧低着,但会偶尔偷瞄他一眼,然后又迅速低头。 宁远看向她脚边的一大包糕点,得有小山那么高了,又问,“是你的糕点不好吃?” 阮秀赶忙摇头,那副怯生生的样子,有点像泥瓶巷的稚圭。 “糕点是我爹给我买的,好吃的紧呢。” 少年将一串青鱼挂在身后,神色认真道:“为什么想要吃我,你说说看,要是说的好了,我就让你咬一口。” 不等阮秀开口,宁远又往前一步,低声问了一句,“你爹在不在旁边看着?” 少女摇摇头,“没呢,但是我估计快了,每次我在这边待不上半个时辰,老爹就会来找我。” 少年点点头,瞥了一眼那傲人曲线后,竟是聚音成线,面对面传音给她,“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阮秀能看心境,观人心黑白。 宁远也想知道,这姑娘在自己身上看见了什么。 齐先生曾经与他说过,他的心境里,枯木遍地。 像是早先他那头白发,唯有死气沉沉。 阮秀想吃的,肯定不是他的肉身,也不会是他的一身修为,那就只剩下这个了。 但自己这种心境,放在山上仙家来说,就是朽木不可雕也,天生的破烂道场,又怎么会被阮秀‘青睐’? 甚至是管不住嘴,直接把想吃了他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或许在火神的眼中,所见之物又略有不同呢? 岂料少女鼻子抽了抽,开口道:“什么什么啊,我没看见什么啊。” 见她打马虎眼,宁远反手紧了紧肩膀芦苇,作势要走。 “诶诶诶!”见此情景,阮秀赶忙一个箭步冲到他身前,双臂摊开,拦住他的去路。 “你真的会给我咬一口吗?” 少女睁大双眼,那眼神比龙须河水来的还要清澈。 …… 宁远离开南边的龙须河畔时,右肩挂着一串青鱼,左手小臂已经包了一块白布。 阮秀真的咬了他一口。 他也真给她咬了一口。 白布隐隐透着鲜红,但其实并不算什么伤势,一排比较深的牙印而已。 阮秀一开始是真想撕咬下一块肉来的,抱着他手臂看了半天,寻思着要找准角度,挑块瘦的吃。 反正两人说好了的,跟做买卖一样,一个掏钱,一个拿货。 少女可真没含糊,最后狠狠的咬了下去,宁远答应了人家,也不好反悔,只能忍着剧痛,想着千万别跟野兽那样把筋骨都撕扯下来。 只是剧痛之后,忽然痛感减弱,低头一看,阮秀依旧咬着那块手臂,但却没有再发力。 随后少女松开嘴,擦了擦嘴角道:“好了,吃完了。” 阮秀说这话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赶忙转过身坐在地上,对付自己的那包糕点,期间不再开口说话。 …… 龙须河石崖,阮秀盘坐在地,还在专心致志的对付身前堆成小山模样的糕点。 糕点数目众多,种类也不少,约莫有十几种。 全都是从骑龙巷那间铺子买来,少女像是饿死鬼投胎,往往前面一块还在嘴里没怎么嚼动,下一块又送了进去。 但换一种说法,更像是山上所说的大道之争,少女每回拿起一块,都像是在对付一位生死大敌。 吃相也难看,塞的太多,不时有残渣从嘴角掉落,从嘴角到肩膀,又从肩膀处以一个夸张的弧线滑落,像是碎石滚落山崖,砸到一块突兀的棱角。 少女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汉子,五大三粗,一身粗布麻衣,给人敦实憨厚的感觉。 相较于阮秀那一身瞧着就金贵的青色衣衫,这一大一小仅看装扮来说,根本不会让旁人觉得是父女。 汉子一出现,阮秀顿时身体僵硬,只感觉大事不妙,但并没有选择站起身逃跑,反而更加卖力的往嘴里送糕点。 几乎是硬塞,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往嘴里塞进去四块,瞧她那模样,感觉也就是嘴太小,要是足够大,她都想把眼前的‘小山’给一口吃个干净。 少女腮帮鼓动,很快就吞了下去,摸了摸肚子,终于感觉有点饱意,随后拍了拍手,坐以待毙。 身后的男人一脸的无可奈何,想着开口教训几句,但话到嘴边又迟迟说不出口,好似一字千钧。 哪次没教训了?闺女不还是如此。 汉子突然想起女儿的娘亲,走了好些年了,他的神色从无可奈何,又变作意态萧索。 自己不是这个性格,女儿她娘也不是啊,怎么到了秀秀这,就成了这个样子? 不过还好,只是吃的多而已,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爱好。 男人走到女儿身旁席地而坐,少女装模作样的抬起头,眼神狡黠,笑意盈盈的喊道:“爹!” 结果原本故意摆出一副‘凶神恶煞’模样的汉子,当场就破了功,咂巴了几下嘴。 每回女儿这么一喊,再大的火气都没有了。 阮邛每次对闺女‘纵容’之后,都懊悔不已,想着下次一定要狠下心,好好教育一番。 但每个‘下次’的到来,自个儿还是不中用,女儿随口的一句‘爹’,自己就泄了气。 世间父女,闺女对上老爹,就好像是天然压胜一般。 什么兵家圣人,什么十一境剑修,什么两把本命飞剑,什么名扬四海的铸剑师。 在自家闺女面前,也就是个不中用的小老头罢了。 阮邛看着闺女那一堆‘小山’,却是问起了宁远,“秀儿,见过那小子了?” “你瞧着怎么样?” “齐先生说这小子不错,虽然我也对先生很敬重,但毕竟是件大事,哪怕不收为嫡传,也应该花心思考较一番。” 阮秀低着脑袋认真思考了一番,“爹,挺好的。” 少女说完,又马上补了一句,“嗯,是挺好的。” 一句还好,这重复一句又是几个意思? 阮邛当即不淡定了,摸了摸她的脑袋,“秀儿,怎么个事儿?” 汉子这才注意到,闺女嘴边除了几块糕点残渣之外,居然还有一点鲜红。 “秀秀,你怎么个事,你不会真把他给吃了吧?!” “你说的挺好的,是说他挺好吃的?!” 第124章 廊桥 宁远肩头挂着一串青鱼,最小的一尺,最大的有大腿粗细,他没有顺着来时的路回去,反而去了小镇东南。 顺着龙须河往上游而去,约莫四五里开外,就是那座廊桥。 小镇四个方向都有栅栏大门,主门在东,也就是郑大风看管的那处,而离廊桥最近的,也是郑大风那儿。 廊桥才是骊珠洞天的入口,所有进入小镇的外乡人,都是先从廊桥过了龙须河,再从东边大门进去。 这里有个很有意思的点,这个东门的意义很不寻常,外乡人从此门进入小镇后,可以随意在其他三座大门进出,无人会管。 但要是进去后又从东门出来,就算是离开了洞天,失去了一次机会。 想要再进来,就必须再交上一袋子过路费。 规矩很古怪,但没人敢有异议。 而且只有东门有郑大风这么一个看门人,其他三座栅栏门都是无人看管。 廊桥很快近在眼前,此处也是小镇这条龙须河最宽处,桥底的深潭也是最深。 小镇百姓对廊桥底很是敬畏,都说那柄锈迹斑斑的剑条下,通往一座海底龙宫,所以靠近小镇这边的廊桥边,摆着一座‘水神庙’。 这水神庙很小,类似于土地庙那种,还不到一个成年人的高度,里面还有不少香烛,毕竟年关刚过不久。 廊桥奇异,那底下的深潭也不遑多让,凡是上游经过廊桥抵达下游的所有鱼虾,从没有一只能回到上游的。 小镇历史上流传的那些神仙志怪的传闻,也并不都是空穴来风。 其中一则就来自于廊桥,说是百年前这里就有一条青鱼化蛟。 那天暴雨倾盆,有人站在廊桥躲雨,亲眼见到下游里有条青鱼逆流直上,不走深潭,鱼尾大摆,直接从廊桥上一跃而过。 像是老剑条悬挂了无数年,真的生锈了,没了威慑。也像是深潭底下的老龙王正在打鼾,没留意到这条犯规矩的青鱼。 宁远想起一事,当时自己进入小镇,可没有过廊桥,直接到了东门那边。 他认为是那位持剑者接引自己的。 少年身上没带香,他就弯下腰伸长了脖子往‘水神庙’里瞅了几眼,然后挑了一根只烧了一半不到的香烛。 重新摆正之后,施展一记小术法点燃。 这凭空生火的小术法,宁远还是跟着一个小姑娘学的。 做完这一切,他才登上廊桥,站在一侧眺望整座小镇。 少年没察觉到的是,在他点燃那炷香的一瞬间,整条龙须河的水位,都在缓慢下降。 肉眼很难看出什么,好像那炷香烧了多少,水位就跟着下降多少。 随后在他的视线中,远处就有一大一小两人往廊桥这边走来。 小的那个跟着后头,泥瓶巷宋集薪,婢女稚圭不在身边。前面那个,一袭威严蟒服,白袍玉带,不用说,肯定是他那个亲叔叔。 大郦藩王宋长镜。 白袍玉带宁远在小镇上见过几次,那些个督造署里走出来的人,腰间都会挂着一条,只是官职大小不同,玉带颜色也不同。 两人径直朝廊桥走来,也瞧见了廊桥上的少年,宋长镜不认识宁远,只是一眼就没有再看。 可宋集薪就不一样了,脸色顿时略有变幻,一丝狠厉闪过。 宁远朝着他微微一笑,双手搭在廊桥边,看架势是要看看这对叔侄来廊桥所为何事。 宋长镜领着宋集薪越过‘水神庙’,直接到了河边一处,正对着廊桥底下的老剑条,也对着那块廊桥匾额。 风生水起。 宁远这才瞧见,宋集薪手里捧着三炷香,藩王宋长镜从他手里接过之后,双指在三炷香顶部轻轻捻过,香便已点燃。 “面朝剑条与匾额,将香火往地上一插,磕三个响头之后,就完事了。” 宋长镜说完,就退后一步,等着自己侄子按部就班。 宋集薪深呼吸一口气,没有多问,对于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叔叔,他的内心虽有诸多不解,但还是依他所言照做。 趁着这个空档,宋长镜忽然开口道:“往后只要这座廊桥还存在,无论你走到哪,每当你遭受极大挫折,或是巨大变故之际,都可以再回来,磕头上香。” “这里也是你以后的……龙兴之地。” 宋集薪一张脸有些发青,也不知是不是给倒春寒冻的,锦衣少年磕完了头,看着廊桥方向,开口问道:“我拜的,是廊桥,还是那条锈剑条?” 男人用手抚摸着腰间玉带,摇了摇头,“三个响头,廊桥、剑条、匾额,都有。” 宋长镜看着那处深潭,似乎不愿多说这个,指着那根老剑条道:“外面的广阔天地里,其实也有在桥下悬挂剑条的习俗。” “多是铜钱剑、桃木剑等等,一般出自江湖术士之手,除了一些骗子,大多数还是有些道行的。” “制作的桃木、铜钱剑,一般来说都能挡得住一次山野大蟒的入江,制作之人道行越高,剑条法力自然更强。” “但以铜钱和桃木作为载体,毕竟略有不足,山蟒还好,要是蛟龙走江,至多一次之后就挡不住了。” 宋集薪忽然打断叔叔的话,“这个我听老槐树下的老人说过,小镇数千年来发过的所有洪水,其水位最高处,都没有到过老剑条的剑尖。” “所有就有传言,说深潭里住着一位龙王老爷,那水神庙也是因此而来。” 宋长镜嗤笑一声,“山下百姓,到底还是有眼无珠的。” “说这深潭里住着一头老龙,这说法也不是不对,但小镇里发过的洪水,可不是这老龙帮忙镇压的。” 男人伸手搭在宋集薪身上,“不仅如此,那些洪水的源头,估计就是这老龙打了个喷嚏而已。” 宋集薪内心震动,直直看向那根老剑条。 也就是这一眼,宋集薪再一次看见了那个少年,那个扇了自己一巴掌的宁远。 那人此时正站在廊桥中部,两手搭在桥边,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而他的正下方,就是那块廊桥匾额,风生水起。 宋集薪骤然间脸色铁青,胸中一股火气几乎无法抑制。 自己之前的三个响头,难道是磕在了他的身上? 一旁的宋长镜察觉到侄子的异样,也顺着看了过去。 男人白袍一震,厉声道:“放肆!” 第125章 藩王 古老的拱桥,如今的廊桥。 其实廊桥的存在并不算久,只有数年而已,是上一任小镇窑务督造官大人离去之前,自掏腰包差人修建。 这位宋大人,往上数几十位历任督造官,也只有他最为深得民心。 这人任职期间,半点没有官家风范,既不躲在官署里头修身养性,也没有一心研究书上学问,反而一头扎进官窑,日日如此。 十余年间,官窑消磨完了宋大人最后一点读书人的模样,皮肤黝黑。若是事先不知,一眼过去跟庄稼汉无疑。 只是估计天生不是烧瓷的料,宋大人兢兢业业这么多年,那龙窑产出的瓷器却不尽人意,相比以往,水准更差。 他亦是宋集薪的‘便宜老爹’。 这位宋大人来接任督造官的时候,也带过来了一个孩子,原以为是个少爷,结果在身边没养多久,就把孩子送去了泥瓶巷。 后来小镇上那些个长舌妇,就说宋集薪是个私生子,金银不愁,就是没名没分。 宁远知晓许多大事件,但对于一些细微之处,其实记得不多,他一边走在廊桥上,一边心下思索。 只是还没走完廊桥,自己在中部停留没一会儿,底下就传来一声暴喝。 少年望向龙须河边的叔侄二人,轻笑一声,“宋大人,何故发怒啊?” 他倒不怕这宋长镜,一个九境武夫巅峰,放在洞天之外,就是一个无限逼近玉璞境的大修士。 但在骊珠洞天内,哪怕是他,也被压了一境。 虽然两人如今还是较为悬殊,但真要打起来,自己还不至于被一拳打死。 宋长镜皱了皱眉,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反而看向身旁的宋集薪,“你跟他,有过节?” 锦衣少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满腔杀意,点了点头,“有。” 男人又问,“生死大敌?” 宋集薪大袖里的拳头紧握,阴沉道:“不死不休。” 锦衣少年胸膛剧烈起伏了数下,最后强行压下,低声朝身旁男人开口,“等我出去之后,将来有了你的辅佐,能不能靠我自己的本事,杀他这个山上人?” 宋长镜眼露异色,“生死大仇…类似于你之前说的那个陈平安,还有那刘羡阳?” 宋集薪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自己屁股缝被宁远塞了一把折扇的事儿。 实在是说不出口,太掉价了。 真要跟叔叔说了,就像是小孩子打架没打赢,跑回家告诉父母一般。 男人见他这模样,当即转身,“往后气量莫要再这么小,跟陈平安之流做这种小打小闹,还起杀心,你如今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就不嫌掉价?” 宋长镜忽然拍了拍他的肩头,“那人是个练气士,境界不高,老子一拳就能捶杀他。” “上次你说要刘羡阳死,因为诸多原因本王没有亲自动手,而是设计让那头搬山猿畜生打烂了那少年的胸膛。” “不过这次你要是开口,本王可以答应,就当做我这个做叔叔的,送你的见面礼。” 宋集薪迟疑了一下,看向廊桥上的那人。 “可是……如此这般,学塾齐先生会眼睁睁看着?” “呵。”宋长镜嗤笑一声,不屑一顾道:“一个落魄圣人的弟子、纸糊似的三教神仙罢了。” 宋集薪侧过头看向身旁,男人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意气风发,双手按在腰间玉带上,脸上挂着微笑。 “站在你面前的,是大郦王朝武道第一人,仅凭双拳,二十年间催城伐寨,将我大郦国土扩充三倍有余。” “这些个练气士,本王打杀过不知多少,能接我一拳不死的,少之又少,这个齐静春算得上一个,但也仅限于此了。” “要不是为了大郦的百年谋划,本王会来这鸟不拉屎的狗屁洞天?” 宋长镜言语之间,藐视天地。 “要不是身处此方天地,你说的那个齐静春,老子一拳就能打烂他的一颗金丹!” 男人的这番话语,说的就如同廊桥那块匾额一样,风生水起。 宋集薪内心巨震,满脸通红,嗓音嘶哑道:“无需你帮我,此子将来,定要死在我的手里!” 男人看向自己这个侄子,破天荒的有了点赞赏,“这才配当我宋氏男儿,天下山河就在那里,只管去取就好。” 洞天除了有圣人规矩,还会限制修士术法,况且隔得远,宁远也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鸟语。 既然打不起来,少年在走到廊桥另一端之后,原路返回。 上次教训宋集薪,宁远其实没什么说法,就是看他不爽。 从他想要卖齐先生给他的那三本书开始,宁远就极其厌恶此人,也就是碍于这鸟人的背景,没有选择一剑砍了他。 他不是怕宋集薪背后的藩王宋长镜,也不是那整座大郦王朝,一个王朝的最强者,只是一个九境武夫,说实话,跟垃圾一样。 这还真不是他宁远自大,真要论背景,天底下没几个能比得过他的。 他身后的,可是一座剑气长城。 里面随便拎出来一个剑仙,都能把如今的大郦高手挨个斩了,没有半点夸张。 除了那头绣虎,当下的大郦国师,当年的文圣首徒。 对于山巅处的大修士,比如小镇内那些个大佬,摆摊子的陆沉、药铺的杨老头、三山九侯先生…… 这些人里,少年只是敬畏他们的修为,但对于这国师崔瀺,他还真有点犯怵。 不在于他仙人境的修为,在于他伏线千里的算计。 算天时,勘地利,知人和。 这种人最是可怕,哪怕修为高于他的,只要被他盯上,也难保不会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着了他的道。 …… 少年提着一串青鱼,再次路过那片石崖,阮秀已经不在此处。 此时天色渐晚,铁匠铺也已经没了动静,学徒都早已各自回家。 宁远在铁匠铺转了一圈,没找到小妹宁姚,估计是跟陈平安先回去了。 虽然事先跟宁姚招呼了一声,不用等自己,但小妹真的没等,兄长还是有些不是滋味的。 少年意态萧索,摘下葫芦闷声喝着,最后晃晃悠悠的往小镇走去。 天地寂寥,一人独行。 第126章 兄妹之间 宁远走在路上,越想越气。 寻思着等回了泥瓶巷,要不要以兄长的身份摆谱,好好的管教管教小妹。 你离嫁人还远得很呢,就一门心思放在了泥腿子陈平安身上? 我让你不等我,你就真不等我啊? 人生下来就自带点犯贱属性,几乎没有例外。 别说他宁远,这点哪怕是那位兵家圣人阮邛,也有。 天天抱怨闺女吃的多,但女儿天天吃的糕点,全都是汉子给她买的。 宁远喝着小酒,越想越不是个滋味。 他忽然觉着,亚圣的人性本善,有道理但不全是道理。文圣的那句人性本恶,有说法但不全是说法。 宁远觉着都有道理,都有极大的学问,都是圣人嘛,主旨都在于教化世人,只要是劝人向善,都是好事。 也不应该非要论成败,谈高低。 毕竟有句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那些个学问道理,只要能落在对的地方,就都是好道理。 就像自己琢磨出的,人性本贱,也是极为有理。 为什么有理?因为自己贱啊,当然觉得自己的话有天大道理。 就像那狗日的阿良,走到哪,缺德事儿都没少干,有人说,将来阿良要是跻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脸皮。 那样就天下无敌了,十五境也是指日可待。 因为凡人也好,神仙也罢,没几个是真有脸的,也没几个是真不贱的。 众生都贱,没有例外。 这个‘贱’,不能算作贬义,也不能全当褒义,中规中矩,既有下贱,也有命贱。 上到山巅,下至凡人,世间一切事物,对于广袤天地来说,都是一样,都是命贱。 只是细微处有差异罢了。 凡人一生,百年就已是路的末端,可证生老病死。 神仙一世,得见王朝更替,千年沧桑也终归化为尘土。 哪怕是那远古神灵,万万年岁月,照看诸天星辰,窥见斗转星移,一样会有崩塌消磨的时候。 所以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真是说的半点不假。 …… 日落山头,泥瓶巷漆黑一片,原本没几步路的巷子里,倒是有点深邃的味道。 宁远晃晃悠悠走着,虽说心里有点不满自家小妹,但还是觉着,如果两人以后真成亲了,一定不能住在泥瓶巷。 黑灯瞎火的,半点不合适。 一个踉跄之间,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身上。 “哥,什么时候开始,你成酒鬼了?” 宁远抬起眼,一张英气的小脸近在眼前。 宁姚皱了皱鼻子,她从不喝酒,定然觉着味道不太好闻。 少年反手掐了一把她的脸颊,没好气道:“长兄为父,你还教训起我来了。” 宁姚眉头紧蹙,沉默些许后,扶着老哥一步步往前走着。 然后没几步路,少女又忽然开口道:“哥,我很快就要回剑气长城了。” 宁远一愣,扭头看向她,“是老大剑仙说的?” 按照正常来说,宁姚不会这么早走的,应该是等洞天破碎之后。 所以宁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老大剑仙。 宁姚此行,老瞎子护道,老大剑仙在背后盯着,听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上五境剑仙在远远跟着。 小妹颔首,抿了抿唇道:“家乡那边,又开战了。” 两人回了宅子,陈平安在灶头忙活晚饭,兄妹俩就一左一右,蹲在门口。 宁远将一身酒意震散,沉默许久后,问道:“小姚,我不选择跟你一块回去杀妖,你会不会觉得……老哥有点孬?” 说这话的时候,少年挠了挠头。 剑气长城之人,不守城头,不斩妖族,传出去终归是要被人笑话的。 放在一些尖酸刻薄的人嘴里,甚至能上升到叛徒的地步。 要是让当初在背后议论爹娘的人来说,就是他宁远身为宁府后人,爹娘已经如此不济,被妖族阵斩。 你宁远还不奋发图强,以手中之剑洗刷家族耻辱? 这样的刻薄言语,真有,还不单单来自浩然这边,就连家乡那座城池里头,都有不少。 那座绝境城墙,剑修是多,不畏生死之人更多,但并非没有半点蝇营狗苟。 毕竟天底下再好的地儿,也总有人拉屎,这话半点不错。 宁姚突然一手摘下兄长的酒葫芦,破天荒的喝了一口,说道:“不会啊,不在城头杀妖,跟孬不孬有什么关联吗?” “浩然天下这边,这么大一帮子人,一万年来,又有几个去城头杀过妖的?难道这边就全是孬种了?” “没这个道理嘛,你说对不对,老哥。” 小姚眼神幽幽,又轻声道:“老大剑仙与我说过,在剑气长城,没人可以不死,但没说,谁就一定要死。” “我也不例外,如果能活,谁不想活下去呢。” “不是一定要战死,才算对得起剑气长城的。” 少女声音越来越低,“老哥,我们生下来,总不能只是为了长大之后,战死城头吧?” 宁姚双手紧握,横放在膝,眼眶微红。 “其实如果非要让我们宁府死一个,就应该让小妹来。” “兄长先别急着教训我,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我是女儿身,要是让老哥战死,宁府可就真的没了血脉传承。” 兄妹之间,两人年岁加起来还不到三十,却在论谁生谁死。 宁远愣在当场,好半晌后揉了揉小妹的脑袋,疑惑道:“这些话,谁教你的?” 他可不信宁姚能有这么一番见解。 眼前的姑娘,自己的妹妹,说句难听的,小时候喝的都是同一口奶,知根知底的。 少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撩了撩额前发丝,“陈平安啊,还能有谁。” “我跟你说啊老哥,别看陈平安这人憨憨的,甚至都不识字,可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很多都挺有嚼劲。” 少年一脸心疼,双手捧起小妹的脸颊,四目相对。 “放心,小时候老哥说,要死在你前面,依然作数。” “不过你说的那些,关于给我们宁家留后这件事,我也有考虑。” 宁远哪怕眼眶泛红,还是摆出一副笑容道,“所以这几年的在外游历,我争取给你找个大嫂。” “要是一切顺利,等我下次回了剑气长城,你就有个侄女了。” 少女笑容灿烂,“真的?!” 少年双臂环胸,望向漫天星辰,意气风发。 第127章 送礼 翌日。 宁远打算再去一趟龙须河畔的打铁铺。 他觉得阮师应该会留下他,就当个铁匠学徒就可。 至于拜师,宁远还没这个打算,倒不是他看不起这位兵家圣人,虽说境界方面确实不算高,只是个玉璞境,但好歹也是火神的爹啊。 这里面少年是有自己的考虑的,不可否认,他有一层小小的算计在其中。 他去当学徒,往小了说是给自己找个落脚点,往大了说,就是奔着火神的名头去的。 就像是之前宁远刚进入小镇之时,第一个去找的,就是齐先生。 他确实敬重先生,但未必没有别的考虑在里面。大佬云集的骊珠洞天,能对他不算计的,也只有齐静春了。 也只有先生,才会以温和神色看他一眼,先生一日还坐镇洞天,就无人能左右他宁远。 再有一个,让他天天住在陈平安这儿,他也是有些不太乐意的。 住一日两日还好,那是客人,住个一年半载,别说客人了,不成仇人都算好了。 他知道陈平安不会作此想,但恰恰就是如此,才不能多住。 小妹可以,兄长不行。 陈平安不会有刻薄想法,不代表他以后的身边人不会,别到时候给人在背后碎碎念了。 说那宁姚兄长,早年极为落魄,误打误撞进了骊珠洞天后,风雪夜里差点冻死,是陈平安好心给他开了门。 道听途说,即使是山上仙家,也会有。 传的多了,版本自然就多了。 例如早年的阿良,其实除了在剑气长城喜欢赊酒钱,爱跟人吹牛打屁之外,他也没干什么别的缺德事儿。 可自从他走后,赊酒钱就不止是赊酒钱了,有几个对他芳心暗许的姑娘,貌似是爱而不得,就开始因爱生恨。 说那阿良仗着姑娘们的喜欢,骗了好些人的身子,离开剑气长城的那天,他屁股底下嵌了十几把秀气的压裙刀。 有不少姑娘喜欢阿良,对于这个宁远是深信不疑的。 那可是阿良诶,飞升境巅峰剑修,浩然天下剑意最强之人,杀力高出天外。 这个‘高出天外’可不是乱说的,阿良的那把本命飞剑,还真就给他放养在了天外。 当初那场十三之争,宁远年龄小,境界低,所以没有亲眼见过,但剑气长城不少人都见识过阿良的这把本命飞剑。 那十三之争的最后一战,蛮荒天下派出的,是一位隐世数千年不出的十三境巅峰剑修大妖,在蛮荒那边的飞升境里,是公认的杀力前三。 也就是因为隐世数千年,才逃过了阴阳家陆氏高人的掐算推演。 可就是这么一头飞升境巅峰的剑修大妖,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在所有人都近乎绝望的情况下,阿良站了出来。 那汉子头戴斗笠,腰悬一把竹刀,甚至一开始并无长剑在手,以一把短竹刀,跟那头大妖打的有来有回。 并且牢牢占据上风,将那大妖畜生打的节节败退,甚至后来还逼的它燃烧妖族精血,显化数千丈的庞大真身。 那一刻的阿良,意气风发,原本在剑气长城里头自称读书人的他,身形高坐云端,单手虚握,自那天外牵引来一把无鞘长剑。 仅仅一剑,璀璨剑气纵横上千里,无穷剑意洞穿天地十方,硬生生将那妖族的千丈真身给打了个稀烂。 那一剑的杀力,甚至在斩杀大妖之后,还一路催城伐寨,直接落在了最后方的妖族大军里。 剑气所到之处,所有妖族皆死尽。 阿良的名号,是实打实打出来的,当然,他‘狗日的’头衔,也是自己不花一文钱挣的。 自从十三之争后,剑气长城里头,对于浩然天下这边来的人,都看得顺眼了许多。 许多与阿良喝过酒的剑修,也突然发现,其实浩然那边,那窝子读书人里头,也有几个值得敬佩的。 只是不知道,那边喝酒,是不是都不要钱? 宁远蹲在门口喝着酒,想着这些早年琐事。 按照正常轨迹来说,阿良很快就会来骊珠洞天了。 齐先生早之前寄过一封信给他,要他来小镇试试,看能不能获得那把老剑条的认主,阿良就缺一把像样的好剑。 半仙兵他看不上,真正的仙兵他也用不惯,依旧差了档次,至于仙剑,天底下一共就四把,上哪去偷。 最好的,还得是老剑条,世间杀力第一等,哪怕是四大仙剑,也只是老剑条的仿品罢了。 宁远那天代替陈平安送的那封信,信封上留的印章,来自竹海洞天。 少年觉着那就是阿良的信。 阿良一直都对竹海洞天念念不忘,哪怕是在剑气长城的时候,也经常在酒桌上,谈论那青神山夫人的大长腿。 要么就是大剑仙陆芝的腿,阿良好像就喜欢腿长的。 因为汉子腿短。 宁远已经好久没见过阿良了。 等下回见了他,自己也有一些游历故事可以跟他唠唠了。 …… 今日小雨,一大早陈平安去了铁匠铺后,很快又再次回来,说是今天不动工。 回来时候他带了早饭,三人吃过之后,宁远依旧在旁喝酒,陈平安在院子里打着撼山拳,小妹在边上指点他。 如今的泥腿子确实没有什么慧根,那拳打的歪歪扭扭,别说什么拳意了,简直是不堪入目。 也难怪最后练出一身拳意的时候,陈平安已经打了百万拳了。 坚持不一定成功,但坚持总会有收获,或多或少罢了。 昨日宁远带回七八条大青鱼,自然不需要再去骑龙巷那边购买吃食,临近中午,宁远震散酒意,打算出门去。 这次他带上了剑匣,宁姚从屋内探出脑袋,“老哥,你不在家吃饭啊?” 宁远嘴角一抽,没好气道,“家?” “等我在铁匠铺安顿下来,在你离开洞天之前,都随我一起住。” “他娘的,姑娘家家的,总不好一直住在别人家,没脸没皮的,也不害臊。” 兄长摇了摇头,径直出了门去,小妹在身后笑意盈盈。 …… 宁远离开泥瓶巷,离开老街,一路向南边的铁匠铺走去。 速度不快不慢,快要临近之时,他顺手掏出龙王篓,取出十几只稍大的龙虾后,折下一根芦苇串连在一起。 龙须河畔,阮家打铁铺。 一袭青衫站在门口,手上提着一大串龙虾,极有礼貌的轻轻敲了敲门。 “阮师,瞅我给您送来了什么!?” 屋内,一锤子差点砸到手的阮邛,皱了皱眉。 第128章 一双筷子 屋门打开,汉子一张脸面无表情。 宁远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瞅了瞅,没见到阮秀。 他提了提手上的芦苇,笑道:“阮师,小子我没事儿下河捉了点虾,鲜的很哩。” 少年满脸微笑,一本正经的模样,但阮邛怎么看,都觉得对方不怀好意。 这架势,怎么看都像是来上门提亲的。 阮邛其实也并非古板,他只是不太看好陈平安而已,先前那个刘羡阳,他就比较欣赏。 现在面前这个宁远,其实认真来说,还是阮邛遇到的天资最好的少年。 这个年纪的龙门境,东宝瓶洲罕见,论这个,风雪庙的魏晋与那神诰宗的贺小凉,都比不上。 汉子其实挺想收这小子为嫡传的。 最大的好处,就是宁远来自剑气长城,还是那个宁姚的兄长,背景方面就不俗了,要是收为弟子,说不定还能跟那座城头结下一点香火情。 可也就是因为这个出身,让阮邛又有点犯难。 昨日这小子就说了,他往后注定是要回剑气长城的。 阮邛没去过那里,但活了一把年纪,听也听过不少了。 剑气长城的人,老死极少,战死极多。 真要收为嫡传,花费心血将毕生所学教出去,然后一转眼的功夫,人就死在了蛮荒天下。 对阮邛这么个没有儿子的人来说,那可就真算得上是白发送黑发了。 不过想的再好,也要对方答应才是,总不能自己一厢情愿。 汉子在门外长凳上坐下,一如昨日,他伸手指了指旁边。 宁远落座,一大一小,一左一右。 阮邛也没伸手去接他的那一串龙虾,闷着脸道:“我就不请你进去坐了,怕你放的屁太浓,里头不怎么通风,散不掉。” 宁远差点笑出声,有些想不通,阮师这种糙人,是怎么养出一个傻白甜的闺女的? 阮邛开门见山道:“说吧,直接敞开天窗说亮话,那些弯弯绕绕我听得懂,但不爱听。” “你小子要是跟我扯皮算计,因为齐先生的缘故,我不会拿你怎么样,但往后这铁匠铺子,就别来了。” 这话说的半点不客气,但认真想想,阮邛这样的,也更好结交。 宁远瞥了一眼身旁汉子,“阮师,那我就直说了?” 阮邛点点头。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牙齿,“我想学铸剑之道。” 没等阮邛回话,宁远稍稍侧过身子。 “我那家乡,有很多剑修,除了一些个家族剑修之外,更多的老剑修因为常年在战场厮杀,佩剑碎了一把又一把。” “而我的家乡又很穷,都在一场又一场的大战中打没了,近千里的南北城池里,睁开大眼找十年,都不一定能找出一颗雪花钱出来。” “所以我想学铸剑,真正的铸剑一道,来日回了家乡之后,就给那些个囊中羞涩的老剑修,挨个打造一把好剑。” 汉子听完之后,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半晌后,忽然一把夺过宁远腰间的葫芦,闷声喝了一口。 “小子挺会说话的。”阮邛晃了晃酒壶,又补了一句,“小子的酒,也挺不错的。” 宁远认真道:“若是阮师爱喝,过些时日我可以让人从老龙城送来一点。” “老龙城?”阮师挑了挑眉,“看来你此行也不是一味赶路啊。” 宁远也不藏着掖着,点点头道:“既是远游,也是谋划,为现在,更为将来。” 阮邛连连喝酒,内心越发欣赏这小子了,倘若他不是生在剑气长城,该多好。 他扭过头看向宁远,看了半天,方才缓缓道:“铸剑一道,可以教你,甚至你想学的话,我还可以传你我的剑术,虽然不高,但比起你当下的剑道来说,还是好上一些的。” “不过你得拜师,行拜师礼。” 少年挠挠头,“能不能不拜师?” 阮邛看着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气不打一处来。 他娘的,要学老子的铸剑一道,又不肯喊一句师父,这不是无赖是什么? 哪怕我同意了,你宁远真这么恬不知耻,就不怕老天都看不下去,给你劈上一道雷? 宁远则眼珠子一转,开始了他的忽悠之术,“阮师,你想啊,拜师的意义在哪?” “这不就是个俗套规矩吗?师父教不教弟子,与弟子认不认真学,有没有敬重师父,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啊。” 少年双腿缩在长凳上,自顾自言语。 阮邛冷笑一声,“把不要脸描写的淋漓尽致,我甚至都开始怀疑,齐先生那天来找我的时候,路上的风是不是太大了。” 宁远狐疑道:“怎么个说法?” 汉子仰头喝下一口酒,撇撇嘴,“风大,给沙子撇进先生眼睛里了,导致看不清你的丑陋嘴脸。” 宁远忽然觉着,一般山上的神仙,活的久的,骂人都更加厉害点。 要么不屑于骂,要么当场骂了之后,对方可能都没反应过来,得等以后的某个后知后觉,才发现当初那人的那句话,到底藏着多少把飞剑。 两人沉默许久,阮邛拿着他的葫芦闷声喝着,宁远就又取出一壶桂花小酿。 干坐着,干喝着。 前方不远的一间屋子里,开始升起阵阵炊烟,随后听见一些碗筷声响,再有一股肉香味传来。 辣椒青鱼,香得很,肯定比昨晚陈平安做的炸酥鱼来的好。 阮邛视线看着那袅袅炊烟,忽然开口,“学我的本事可以,不拜师也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往后学有所成,回到你家乡开设铁匠铺之后,得告诉那里的所有人,你的铸剑之术来自何处。” “至于怎么说、怎么做,那我不管。” 小老头还挺喜欢名声。 机不可失,宁远赶忙答应,起身作揖。 “阮师所托之事,晚辈宁远谨记。” 看着眼前少年,打铁汉子内心唏嘘,曾几何时,年少时的他还只是一个农家少年,也有一位仙人说要教自己本事。 那时候的自己怎么说的来着? 阮邛正襟危坐,坦然受之。 随后还伸手接过少年那一根芦苇,汉子撇撇嘴道:“这么一点,秀秀一个人都吃不饱。” 随后他站起身,“走吧,吃饭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那座升起炊烟的屋子门口。 青衣少女刚要走到门口,就看见了两人,少女眨了眨眼,“爹,吃饭了。” 阮邛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自家闺女。 “秀秀,多添一双筷子。” 第129章 骑龙巷 第二天,铁匠铺子照常开工。 宁远住在离那座铸剑室最近的一间屋子,比那些学徒刚刚搭建的土坯好上不少。 隔壁是阮邛,再隔壁,就是秀秀。 铺子开工很早,鸡鸣过了不久,学徒们就三三两两来了,约莫有七八个,陈平安来的最早。 来的最早,却最不受待见,别的学徒管饭的同时,还有工钱,可陈平安没有。 阮邛一直可怜泥腿子,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但不会因为这个,就对他多加照料。 而因为上次,秀秀想要帮陈平安对付搬山猿,阮邛不但阻止了闺女,还开始对草鞋少年抱着些许不满。 打铁汉子看起来五大三粗,但毕竟是自己养大的闺女,自然能看出来秀秀心里的一两分味道。 如今秀秀谈不上喜欢陈平安,但肯定有了一丝好感在心头,要不然就不会总替他说话了。 阮邛不希望看见这一幕,他不是不允许秀秀有喜欢的同龄人,甚至汉子的想法很简单,秀秀总有一天也要嫁人的。 像她母亲嫁给自己一样,秀秀也会有一天嫁给别人。 但这个人一定不能是陈平安。 内心深处,阮邛也同情这个五岁没了爹娘的孩子,但也只是这方面的同情了。 一旦涉及秀秀,阮邛就是一步不让,半步不退。 宁远睡得正酣,直到晌午时分,秀秀来敲他的门才醒。 铁匠铺招了个大妈,负责给学徒们做饭,阮邛这边,则单独分开。 饭桌上,阮邛坐在主位,宁远与阮秀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宁远吃的飞起,对面的阮秀也不遑多让,甚至比他吃的还快,两人腮帮子就没扁下来过。 汉子就没动过筷子,阮秀还好,自家闺女嘛,从小吃的就多,见怪不怪。 可这小子是个什么情况? 阮邛看向宁远,阴沉着脸道:“你就这么学的?” 宁远动作一顿,“啊?不然呢?” “总不能不让人吃饭吧?” 说这话的时候,少年视线落在对面的秀秀身上,后者动作一滞,喉咙滚动了一下。 “对啊对啊,爹,总不能不让人吃饭吧?” 阮邛大怒,吹胡子瞪眼,“我说的是这个吗?难道我还怕他给我吃穷了?!” “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还学个劳什子的打铁铸剑。” 一气之下,汉子直接拂袖离去。 老爹动怒,阮秀就乖乖的没有继续说话,只顾着低头扒饭。 宁远压根没想这些,填饱了五脏庙,又取出一壶桂花小酿,小口小口的喝着,不时看看对面的阮秀。 “宁哥儿,你老瞧我做什么?” 宁远一只脚搭在凳子上,随口道:“因为好看。” 他是老油条了,反正好话说出去,总不会遭人打脸。 少女腼腆的笑了笑,自从那一口之后,她再看眼前少年,就没了那种食欲大振的念头。 看着阮秀,宁远其实在想另一件事。 眼前的火神转世,应该不是生而知之。 但凡属于生而知之,拥有前面几十个轮回的记忆,就不可能是这么一个少女心境。 但又有些说不通,小镇李家那个李柳,水神转世,她就是货真价实的生而知之,知晓所有往昔事迹。 范峻茂是小神,还达不到十二高位神的地步,自然做不到这个。 但火神可是五至高之一,怎么可能做不到? 或许所有的关键,都在于很清晰的一点。 阮秀不希望自己生而知之,换个说法,至高火神,在一次次的轮回里,都自我斩断了每个前世的记忆。 只是他想不通,如此这般,所为何事。 寻求一个答案? 为何只有五至高里的披甲者留在了远古天庭?而持剑、火神、水神,反而留在人间? 早在万年之前,那位持剑者为何要偏向人族? 宁远所知道的,归结在一起来看,昔年的远古天庭里,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可没有任何一位人族。 哪怕是杨老头,也是后面以人族身份登天成神。 除去天庭共主,四位至高神坐镇各自辖境,持剑者主宰天地万物的生杀大权,传剑于人间,又帮助人族登天。 披甲者洞察世间,也是唯一一个为神族而战的至高神,战至最后一刻。 火神掌管无尽的万物星辰,水神看守天庭唯一的那条光阴长河。 最后持剑者倒戈,水火不容,披甲者死守天庭…… 宁远喝着小酒,目光看向小镇方向。 三位至高神齐聚骊珠洞天,这处小镇可太不寻常了。 忽然间有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一掠而过。 小镇的布局,莫非就来自于远古天庭? 东西南北,四座大门,只有东门有个看门人郑大风。 而那场登天之战里,三位守门神将不战而降,也只有郑大风一人死守…… 一向懒散的郑大风,却在天庭岌岌可危的时候,拼死守在天门前。 最后被持剑者一剑钉杀在天柱上。 “他娘的,越想越迷糊。” 宁远嘀咕一句,随后看向对面终于吃饱的阮秀。 “秀秀,下午别打铁了,跟我走一趟骑龙巷。” 少女眨了眨眼,“我不去,爹会骂我的。” 宁远循循善诱,“不会,阮师不会骂你的,最多就说我两句罢了。” “你陪我去骑龙巷,到时候进了那家糕点铺子,我就让你自己挑,爱吃哪个挑哪个。” 阮秀一双眼睛顿时明亮几分,小嘴微张,“真的?” 要是这样的话,被说几句也没什么,反正老爹也从来没揍过自己。 大不了自己就装一装,露出个可怜模样,老爹最吃这一套了。 宁远一拍大腿,“真真的!” 隔壁铸剑室,开始传来打铁声,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 溪水翻滚,浪花阵阵。 …… 很快,两人一路到了小镇,过老街,又进了骑龙巷。 宁远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要阮秀陪着自己,他以为阮邛会开口阻拦。 结果还真的让他带着阮秀离开了铁匠铺子,只不过那铸剑室里头的打铁声,越来越大而已。 “秀秀,你平时,用不用胭脂水粉?” 走到一处店面,宁远忽然开口问道。 结果没等阮秀回话,就见他抬腿进了铺子里。 少女两眼一瞪,这宁哥儿,还真不是正常人。 他进去的,是一家售卖女子脂粉的铺子,但不只是卖脂粉。 老板是个腚大腰圆的妇人,门口处还堂而皇之的挂着几件女子亵裤。 阮秀脸色通红,稍作一番考虑后,还是跟了进去。 那妇人看看宁远,又看看阮秀,脸上不知是何笑意。 第130章 儒家圣人 学塾内早已下课,书童赵繇也在头两日乘坐马车离开小镇,齐静春独自一人坐在棋桌前,竹林也显得冷冷清清。 与那少年的对弈之局早就撤走,齐静春也没有对弈之人。 他只是坐在那儿,好像在等什么人来。 很快,一个汉子来到竹林外,先是在外面擦了擦鞋底,阮邛这才走进竹林。 打铁汉子朝着先生抱拳,“齐先生。” “阮师,坐。”齐静春微微起身,指了指对面。 汉子有些无所适从,挠了挠头道:“齐先生,我这人一辈子都在打铁,对于下棋,一窍不通,你就别难为我了。” 先生爽朗一笑,指了指棋盘,“黑白两子,都不在棋盘上,谁说要你跟我下棋了?” “又不是只有会下棋,才能上棋桌。那些赢棋之人,也并非都是棋坛国手,甚至有些,连臭棋篓子都算不上。” 汉子不再扭捏,一屁股坐下,正襟危坐道:“先生,我听不懂。” “您说些我听得懂的。” 阮邛咧嘴一笑,“也不是真听不懂,只是有些话,以我的脑子,在当时只能听个五分,剩下一半,只能靠时间去熬才能体会了。” 他话锋一转,直接开门见山,问起了闺女之事,“齐先生,您学问高,我还知道您的境界其实远在我之上。” “既然你能算那宁家小子,也帮我算算我家秀秀,看看她往后,是个什么光景。” “不用多详细,只要透露一丝就好,还望先生出手。” “当然,我知道天机不可泄露,若是有难处,先生闭口不言也是合乎常理。” 说完,阮邛刚坐下还没捂热的屁股就又抬了起来,朝着齐静春行礼。 阮邛并不知道眼前之人,境界是那十四境,但他深知,实力层面上,绝对比自己高的多。 甚至差距之大,犹如井底蛙见天上月。 汉子早年曾经游历过一趟北俱芦洲,那时候女儿还没出生,想要寻求材料,打造一座剑炉。 那时候的他,铸剑之术就已经不俗,给不少仙家之人打造过兵器,法宝重宝都有不少。 他是铸剑师,但不是只会铸剑。 其中有一位,是个书院山长,找上门来求他打造一把半仙兵品秩的好剑。 这个读书人既是儒家圣人,还是一位剑修,最后阮邛耗时两年有余,给他锻造了一把戒尺模样的宝剑。 那时候的阮邛能打造出半仙兵,但经验并不算多,所以那把剑出炉后的品秩,只是半仙兵里面的最下等。 但很快,这位读书人取走戒尺长剑后,不到三个月,就名扬天下。 这人去了一趟剑气长城,不巧的是,他在城头杀了两天的妖,那场战事就结束了。 意犹未尽的读书人,选择独往蛮荒,一人一剑,杀了不知多少妖族。 手中戒尺宝剑,好似天克那些妖族畜生,但仅是杀一些小妖,还不足以让他名扬天下九洲。 最后的最后,读书人一把戒尺,从城头一路杀到蛮荒天下的曳落河,遭遇一头跻身飞升境多年的水裔大妖。 那读书人只是仙人境,却没有选择遁走,反而提剑与那飞升境大妖战至一处,越境伐上,丝毫不落下风! 随手一剑,就是一道纵横天地的浩然剑气,手中戒尺恍若有灵,他的剑气落在何处,一身学问规矩就在何处。 大战数日,那飞升境大妖都开始力不从心,气血枯萎,可读书人却越战越勇,不见任何疲态。 只是可惜,终究是杀力欠缺几分,这名读书人没能斩杀那头大妖,给它逃了去。 可即便如此,此事一经传出,也是震动天下。 仙人败飞升! 四座天下的老黄历翻个底朝天,都找不到多少这样的事迹。 那读书人再回到剑气长城的时候,满脸遗憾。 说是没能杀了那大妖,没资格留字也就罢了,还感觉特别丢脸。 那人说,要是自己能再勘破一个本命字就好了,奈何自己学问太低,规矩规矩,只有一半,成不了真的规矩。 阮邛看向对面的齐先生,想起这事后,他对于先生更加敬重。 自己早年打造的戒尺,也就是最低等的半仙兵而已,可被那读书人的本命字加持,就成了一等一的好剑。 这个齐静春,可是有两个本命字啊。 哪怕在那圣人颇多的中土文庙,一人拥有两个本命字的读书人,也是极少极少。 真要给阮邛知道,齐静春拥有三个本命字,又会作何想? 中年儒士笑道:“此事,确实算得上是天机不可泄露,但对于如今的我来说,泄露一点也无关紧要了。” 阮邛忽然皱眉打断道:“先生,为何非要如此?” “洞天规矩,是由三教一家联手制定,三千年的天道反扑,本就应该落在此方地界内。” 齐静春想要赴死,阮邛不可能不知晓。 他不是读书人,也不是君子,他被称作兵家圣人,但不是儒家圣人,所以无法理解。 双鬓霜白的儒士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多说这个,“总之,那宁远与你阮家交好,只有好事没有坏处。” “但是切忌,不要过多干涉那个少年,大道之行,渐次登高就好。” “至于你那闺女,更加不用怎么操心,有人已经在暗中给她铺路了。” …… 阮邛走后,天色渐晚,暮色笼罩学塾竹林。 齐静春依旧坐在原处,其实很多时候,除了上课教书,先生都经常坐在这里,不知想些什么。 有些时候,甚至能枯坐到天明。 一个忽然之间,中年儒士的身形,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荡漾,眨眼消失。 下一刻,齐静春离开小镇,直接来到一片石崖前。 儒家圣人,凡是勘破玉璞境的大修士,都拥有一个本命字。 天下无论是谁,凡人亦或是仙人,只要用到、想到、念出此字,都能够为这位圣人增添一丝修为,没有例外。 中年人缓步行走,最后一步跨出,悬空石崖上方。 读书人并拢双指,闭上双眼,默念‘春’字第一笔,随后自上而下轻轻一划。 本是倾盆大雨的外界天地,刹那之间,寂静无声。 紧接着,那片矗立万年的巨大石崖,远古天庭斩龙台遗留世间的两块碎片之一,无声无息中,一分为二。 齐静春挥袖之间,一块去往泥瓶巷破败宅子,另一块,则是落在了龙须河畔。 做完这一切,读书人看向外界的山川河流,皱了皱眉。 骊珠洞天,真龙陨落之地,诞生无数天材地宝,也吸引了众多鬼怪之流。 许是很久没出手,也可能是手痒,齐先生伸出右手平摊胸前,掌心朝下,轻轻往下一压。 一瞬间,以原先石崖为中心,方圆千里地界,黑云散去,天光落地。 山水颠倒,所有邪祟灰飞烟灭。 第131章 白衣老猿 小镇福禄街。 自从洞天大开,外乡人进来一茬又一茬之后,小镇四姓十族里也开始了鸡飞狗跳。 这些大户人家,在小镇算得上是有钱,可真要拿来跟外面的仙家门派去对比,就成了小巫见大巫。 虽说不少老人曾经说过,自家那什么什么老祖早年有多厉害,走出小镇之后做了什么大官,但也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人诟病。 小镇历来走出去的‘名人’,几乎是没有返回过家乡的。 就说那泥瓶巷的一间曹家院子,在小镇都快成了老生常谈的事儿了。 可能是五十年前,也或许是百多年前,那曹家不得了,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神仙人物,曹曦。 传的神乎其神,说那曹曦一身本事通天,捉星拿月压根不在话下,离开家乡小镇后,就去了京城做大官。 可传的久了,就没有几个老人愿意提起了,因为家乡走出去的人,没几个会在富贵发达之后,还回来看一眼的。 李家大宅,魁梧老人牵着一名小女童步入,左右家丁皆是大气也不敢出,迎面走来一位老人,当代李家家主李虹。 李家属于四大姓,在小镇里是名副其实的大户人家,可这位李家家主在见到魁梧老人后,却是抱拳行礼。 “李虹见过猿前辈,猿前辈的伤势,恢复的如何?” 老猿一头银白长发,身材异于常人,竟是有着近一丈高,要不是面前的李家大门足够高大,他都要低下身子才能进去。 这位正阳山的搬山猿,对李虹随意点了点头,脸色不太好看道:“些许小伤,就跟被蚊虫叮了一口似的。” 随后他松开小女孩的手,低声道:“小姐,你先在这边待上几天,等老奴再把几件事做成,就来接你回正阳山。” 小女孩气鼓鼓的坐在门槛上,两手托腮不说话。 李虹轻声开口,“猿前辈放心,陶小姐在我李家,定然安全无虞。” 白发老猿颔首,“此次我正阳山的谋划虽然没有全部做成,但你李家的一些帮衬,我都记着。” “所以也算是我正阳山欠你们一个人情了。李虹,我再跟小姐说几句。” 李虹当即离开,并且吩咐家族下人全数散去,所有人不得靠近大门处。 老人叹了口气,也坐在小姐身旁,想了想道:“小姐,那部剑经没有给你弄到手,是老奴的过错,也是我实力不济,甚至差点着了那小畜生的道儿。” “但以大局来看,那部剑经虽然没有得到,但我们正阳山的宿敌风雷园,一样毫无所获,那就算得上是好事。” 小女孩伸手在地上画着圈圈,依旧气鼓鼓的模样。 白发老猿的语气更冷几分,“小姐,你知不知道,这部剑经本就属于我们正阳山!” “剑经的第一任主人,也就是撰写的那人,最开始就是正阳山弟子,只不过此子最后欺师灭祖,叛逃离开了正阳山而已。” “这人走投无路之下,就投靠了我们的宿敌风雷园,在里面当了大半辈子的缩头乌龟,后来为了印证自己的这部剑经,才悄然出走。” 老猿神色时而变幻,不再只是一味的皱眉,“他曾经找上多位大剑仙,例如那谢家老祖谢实,虽然他人品不敢恭维,但对于这剑经,的确是赞不绝口。” “曾有大剑仙赞叹过,这剑经融合风雷园与正阳山两脉剑术,取其精髓去其糟粕,是一本直指大道的绝世法门。” 说到这,小女孩已经被故事吸引,睁着大眼看向老猿,“还有呢还有呢,猿爷爷你快说。” 老人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后续就没什么了,只是这回我没能拿到,不然这剑经交由小姐修炼,那是最好不过了。” “但好在,此行还是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是做成了的。” “下山之前,山主大人,也就是小姐的父亲,曾经找我密谈过一次,不管此次骊珠洞天之行,我正阳山能收获多少,也不能让风雷园那群狗崽子多占便宜。” 小女童名为陶紫,如今的正阳山山主之女,剑仙胚子。 她不解道:“猿爷爷,我们正阳山跟风雷园,为什么是死敌啊?以前我年纪小,爹娘都不会跟我细说的。” 老猿忽然面色铁青,沉声道:“既然小姐都走出了正阳山,那这些事说了也不无不可。” “小姐,莫要忘记,当年我们正阳山的一位老祖,也是你这一脉的祖先,同样姓陶,在我正阳山良莠不齐,最为孱弱的时候,毅然问剑那一代的风雷园主。” “不敌,是实力不济,没什么好说的,结果堂堂正正战死后,那位老祖的尸首,不但没有被礼送回来,反而……” 魁梧老人一时间激动莫名,眼眶欲裂。 “反而扒光她的衣衫,绑缚在风雷园论剑台上!任其尸身被烈日暴晒,老祖头颅之中,更是插着一把木剑!” “那风雷园的意思,再显眼不过,也就是说我们正阳山的剑术,是垃圾,风雷园斩杀正阳山修士,只需一把木剑就已足够。” “那位老祖,是个女子。” 陶紫听的认真,并没有老猿那样的大怒,反而一脸兴奋之色,实在是太精彩了。 “此事过去三百余年,老祖头上的那把木剑,就插了三百余年,这么多年来,无论我正阳山如何鼎盛,始终被风雷园压着一头……” “也就是如此,那刘羡阳手里的剑经就更为重要,哪怕我正阳山拿不到,他风雷园一样别想得手。” 小女童稚声稚气道:“既然是这样,猿爷爷,当初你为什么不干脆一拳打死那个少年?” “我听你说过,那剑经藏在他体内,无法言传,那刘姓少年要是没死,被人救了怎么办?” “我爹跟我说过,山上修道,不怕魑魅,不怕心魔,就怕万一,猿爷爷,万一呢?” 搬山猿哈哈大笑,“我倒是想一巴掌打死那小崽子,可真这么干了,会被洞天圣人直接驱赶出去,到时候小姐怎么办?” “此方天地术法禁绝,修士想要施展神通,哪怕是元婴境地仙,恐怕也会在一炷香内耗尽法力,但对我的压制却不大。” 老猿站起身,虎背熊腰,嗤笑不已。 “那阮师身为兵家剑修,我自认远远不是敌手,但那齐静春嘛……” “一个十一境的练气士罢了,要不是拥有洞天信物,得以坐镇此地,老奴会弱于他?” “小姐,等我出去一趟处理完那几个风雷园的杂碎之后,就回来接你离开。” 小女孩眼前一亮,双手胡乱挥舞道:“猿爷爷,上次说好了的!” 白发老猿笑眯眯点点头,“老奴都记在心上,等离开的那天,我会为小姐搬起那座披云山。” “如此,我正阳山也就多开一峰,作为小姐往后的主峰道场。” 第132章 乡间小道 目送小姐进了李家之后,白发老人龙行虎步,径直离开福禄街。 过老街街口之时,在与骑龙巷的交叉口处,老人忽然驻足原地,皱了皱眉。 视线所在,是一家脂粉铺子,门口站着两个年轻人。 一男一女,那个女娃,老猿见过,龙须河畔铁匠铺的圣人千金,一个修道天才。 走的火道路子,据说一身火法神通极为不俗,只是如今的境界不高而已。 阮秀旁边那个少年,却是第一次见。 老猿紧蹙眉头,那少年的目光,十分耐人寻味。 没有杀意,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流露,但就是感觉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像是一种宿命的对视,让他有些惴惴不安,可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匆匆对视一眼后,白衣老猿摇了摇头,大步离去。 此次小镇外跟风雷园的约战,至关重要,没功夫理会这些。 正阳山与风雷园的恩怨,不死一方是无法罢休的。 早年观湖书院有位君子,曾经亲自出面约谈两家的掌律祖师,希冀着能劝说风雷园拔出那把木剑,将那正阳山女子祖师的尸骨送回去。 两家不说握手言和,哪怕是老死不相往来都好过生死相向。 结果这位君子非但没能劝说成功,两家掌律祖师当场就打了起来,飞剑齐出,上来就是杀招对轰。 要不是书院山长匆匆赶了回来,亲自镇压两人,这两位元婴剑修的生死大战,能把无人坐镇的观湖书院打个稀烂。 之后就是两家掏钱赔书院的损失,至于恩怨,一切照旧。 两个宗门的弟子下山之后,要是碰见了面,最好的情况都是视而不见,更多的还是打生打死。 一袭青衫站立良久,直到那老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宁远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老人就是那头正阳山的搬山猿,一头修行千年的妖族畜生。 倒不是他的眼力有这么好,还能看出搬山猿的本体,只是一丈之躯,太过于显眼。 哪个人族能长这么高? 也只有妖族,才能做到在化形之后还拥有这么魁梧高大的身躯了。 按照山上流传的那本《搜山录》的说法,世间妖族,一般来说,都会在跻身中五境之时,得以化形为人。 相由心生,化形之前是什么心境,所变化的人类就是什么模样。 但也不是说非要中五境才能化形,毕竟天下何其之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机缘足够,有的山间精魅只是误食一颗野果,也能立地成仙。 有的血脉纯正,传承至祖先的蛮荒巨兽血裔,下五境就有本命术法傍身,化形轻轻松松。 妖族成功化形之后,也会与寻常人类有着明显的差别,体魄越强,身材就越发高大。 这老猿的八境体魄,确实非同寻常。 宁远不止一次自我计算过,与老猿的生死问剑,在洞天内和洞天之外,胜算几何。 最后得出结论,底牌齐出、算计皆在的情况下,外界问剑,高达八成,洞天厮杀,九死一生。 骊珠洞天的规矩,天然压胜练气士,宁远能在外界全力出剑千百次,但在小镇里,恐怕十几剑就要真气枯竭。 早之前对真龙稚圭的出剑,其实就消耗了他大半真气。 而对于武夫来说,洞天压制却并不算大,只是稍稍凝滞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而已。 虽说出拳更慢,但相对于练气士来说,好上不知多少。 这老猿身为元婴境,又兼具八境武夫体魄,在洞天内,宁远这个龙门境剑修,实在难以做到破开他的一身鬃毛。 他跟陈平安的那场‘大战’,其实说白了,老猿是忌惮洞天圣人,有自己的考虑在里面,外加轻视之心而已。 真让他毫无顾忌的无视规矩全力出手,一拳就能把草鞋少年打个胸膛对穿。 至于宁远的五境武夫,那根本上不了台面,不提也罢。 剑修的越境伐上,几乎都是体现在杀力上,只要杀力足够,别说一境,就是两境都有可能做到。 举个很浅显的道理,拿一名稚童来说,赤手空拳对敌一位精壮男子,自然是没有任何悬念可言。 但要是给稚童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只要他举的起来,运气再好上一些,一剑下去,往对方脖子上来那么一下,也是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宁远收回视线,似是随意道:“秀秀,你要是如今跟这搬山猿对敌,胜算几何?” 青衣少女认真想了想,随后抬起头,“十成。” 宁远诧异的看了她一眼。 阮秀白了他一眼。 “我都跟搬山猿厮杀了,我爹能不管我?” “我老爹护住我,还不是轻轻松松嘛,一头搬山的苦力猿而已,能吃得下几次飞剑的攻杀?” 苦力猿,是个好名字。 少年一时无语,抬腿前行。 之前在那脂粉铺子,他购买了一大堆女子之物。 只是并非山上仙家女子所用,都只是寻常凡俗而已。 宁远没有食言,带着阮秀去了糕点铺,少女一进门,就饿死鬼投胎,让那店伙计打包了数个袋子。 几乎是将铺子里所有口味的糕点都挨个拿了一份,有些她最喜爱的,直接就清空了。 宁远付过钱,只见少女一招手,手腕上一只手镯泛起红光,那些糕点就被收了进去。 这火龙手镯,也是阮秀来骊珠洞天的一道机缘。 一件咫尺物,其上刻有火道术法,最是适合少女的修行道路,佩戴在手上,日夜都会为她汲取天地间的火精元气。 又不单单是件咫尺物,还能驱使一头火龙御敌,较之许多的半仙兵,都不遑多让,珍贵至极。 两人回到老街,宁远打算去一趟泥瓶巷找小妹,告知一声后,少女点点头没说话,转身朝龙须河畔走去。 但宁远没走几步,又鬼使神差的转身,快步跟上青衣少女,两人步伐一致。 阮秀扭过头,略带不解,“宁哥儿?” 宁远目视前方,嗓音温和道:“送你回去。” 少女点点头,神色看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自顾自行走。 “宁哥儿,那天我不是真想吃了你的。” “我知道,你是想吸干我的精魄。” 马尾辫少女脚步顿住,歪着脑袋看向身旁少年,抿着嘴一言不发。 青衫少年笼了笼袖口,轻咳一声。 阮秀又开始缓步行走,虽说没有像小女孩那样蹦蹦跳跳,但也是脚步轻快。 宁远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双手搭在脑后,微微仰头看天。 三月初春,乡间小道,偶有微风拂过。 如此时节,寒意所剩不多,暑意尚且未至。 两人肩并肩,马尾辫上的草长莺飞,好像在一个蹦跳之间,就分给了少年一半。 黑暗落寂,月华满天,明月皎皎,清辉夜凝。 第133章 六步走桩 送阮秀回了龙须河畔后,宁远将骑龙巷顺手购买来的几壶烧酒给了阮师。 至于桂花小酿,他如今身上只剩下三壶,舍不得。 连他自己都没继续喝了,很早之前宁远就想过,等来了骊珠洞天,就请齐先生喝一回酒。 真能请先生喝酒,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只是两人两次见面,都没那个机会,第一次先生邀请他对弈,第二次则是剑斩王朱。 阮邛自从见了齐静春之后,就不太怎么管宁远了,之前想管管不住,现在是话都懒得说了。 他信任齐先生,所以不对宁远有什么要求。 何况这小子还给自己买酒,自己就一张嘴,也被他堵上了。 那还说个屁。 两人回来的时候,汉子就在铸剑室外干坐着。 女儿没有回家,父亲就不会熄灯。 但等见了闺女,又见了她身旁的少年之后,阮邛心头忽然有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如果把宁远换成陈平安,阮邛绝对会大发雷霆,老子的闺女,什么时候需要你一个泥腿子送回家了? 但宁远就是宁远,不是其他任何人。 汉子虽然每回嘴上对他都抱着不满,但见有人送女儿回家,还是同龄人,甚好。 秀秀从小到大,就没有几个同龄人朋友。 阮邛五大三粗,但是能看得出女儿的一两分小心思。 女儿对于陋巷少年陈平安,有些许好感,还是男女之情的好感,所以阮邛很生气。 哪怕闺女掩饰的很好,汉子还是看得出来的,能干铸剑这种细致活儿,又怎么会蠢笨呢。 秀秀对于这个宁哥儿,也有好感,更是欢喜,当然不是那种男女之情爱。 世间喜欢,又不是只有男女之间那点破烂事。 有人喜欢花,所以亲手种植了一片花海,不求行人欣赏,但求莫要折枝。 有人喜欢读书,所以走了数万里路,看遍山川河流,走过村镇城池,将眼中之景象化为胸中藏书。 有人喜练剑,有人爱习武,有学子彻夜挑灯夜读,都不外乎如是罢了。 喜欢二字,不应该只有男女情爱。 可人们却常常把喜欢,强行按在了男女之间。 当然了,这玩意儿,古往今来,都不是什么说出来就会难堪的事。 招呼了一声后,少年踩着月色,一路朝小镇而去。 …… 泥瓶巷中。 “武道前三境,泥胚、木胎、水银,你如今已经刚刚步入门槛,也就是泥胚境,得益于你小时候的艰辛。” “不得不说,陈平安,你说的那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虽然我嗤之以鼻,但好像在某些地方,还是有点道理的” 破败院子内,少女盘坐长凳上,一袭墨绿长袍,双臂环剑,看着那一遍遍打拳的少年开口道。 宁姚这两日都在指点陈平安修行,不是修练气士境界,而是那本撼山拳拳谱。 拳谱来自鼻涕虫顾粲,名字虽然不太好听,但却是货真价实的一本上乘拳法。 陈平安打着拳,听的懵懵懂懂,一头雾水,但宁姑娘与自己认真说话的样子,动人极了。 少女瞪了他一眼,陈平安赶忙回过心神,继续六步走桩。 宁姚打了个哈欠,“陈平安,其实我之前想过,要不要把白嬷嬷的碎玉拳教给你,但是怕你摸索个十年八年,还是练不出半分拳意出来,所以只好作罢。” 少女叉着腰,狭长双眉微微凝起,“如今有了撼山拳,自然更好,这门拳法上限不低,并且最关键在于,哪怕是尚未踏入武道之人,也能修行。” “我的碎玉拳,不比撼山拳弱,但走的路子不同,入门更难,所以你更要好好练,哪怕不在于登高,也为保命。” “这六步走桩,一遍走不出味道,那就十遍百遍,如果还是没有,那就千遍万遍,一百万遍!” 陈平安重重点头,这些话是要记在心上的,就像是齐先生对自己说的那些一样。 长袍少女紧接着又是叹息一声,“唉,但是你的悟性也太差了,如今也练了十几天了吧?瞅着还是没有一丝进展,我该怎么教你呢?” 草鞋少年内心黯然,但他依旧持续出拳,只是无形更无意,宁姑娘说的那份拳意,到底是什么啊? 少女揉了揉眉间,摆摆手道:“好了好了,在阮师那边挖了一天的井,回来还练了这么久的拳,明天再说吧,再练就会过犹不及了。” 宁姚有一件事没说,陈平安回来之后,不仅练拳,还给她做了饭,连带着把剩下的那副药煎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好,那我就去河边摸石子去了,明天铺子忙完之后,我再来找宁姑娘。” 宁姑娘的兄长来了之后,草鞋少年怕误会,就去了刘羡阳家暂住,反正刘羡阳短时间内也不会回来。 少年刚走出门,好似想起了什么,忙回过头喊道:“宁姑娘,灶房那副药应该快要煎好了,你留意着点。” “宁姑娘别嫌我唠叨,到时候睡之前,熄灭烛火,也记得关好门。” 月光微弱,院子只有一支蜡烛,陈平安看不太清宁姑娘的神情。 “好,我知道了,我会喝完的。”宁姚双手平放在桌面,看着那本撼山拳谱,耳边传来门外少年健步如飞的声响。 等那人离开泥瓶巷,周围静悄悄的时候,少女好像才反应过来,低头小声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 “陈平安,路上小心啊。” 少年已经走远,也不知道她在跟谁说的这么一句。 宁姚没察觉到的是,院墙上,正蹲着一个听墙根的。 看着这个托腮沉思的小妹,宁远忽然开口。 “别想了,再想灶房就要烧着了。” 宁姚猛然抬头,见是自己老哥后,脸颊瞬间微红。 宁远一步到了近前,坐在小妹身旁,揉了揉她的脑袋,嗓音温和道:“我想起当初你离开剑气长城的那天,老哥我都没有送你。” 他掏出一壶烧酒,一口饮下,“这句路上小心,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小妹摇摇头,“可我离开的那一刻,兄长不就已经知道了吗?” 一阵焦味飘入院子,宁姚一句大事不妙后,赶忙起身进了灶房。 陈平安煎的那副药,已经有点糊了。 宁远鼻子抽了抽,确实苦,光闻着就令人难受了。 也不知道那陆沉开的都是什么药,更加不知道,一个道士,为什么知道写药方。 宁姚在灶房一阵摸索,最后取一个罐子,里面是陈平安买来的糖,自己老说苦,少年就特意置办了此物。 宁姚开始往里面添糖,宁远就在一旁看着。 少年忽然问了一句,“你加多少?” 小姚随口道:“两勺啊,不然太苦。要是三勺的话,喝起来就有点犯恶心了。” 宁远深以为意,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三勺听着就不太吉利。” 第134章 黑云压境 宁姚捏着鼻子喝完了药,一张脸苦哈哈的。 见她喝完,宁远忽然取出一件干净衣衫递了过去,“把你身上这件换下来。” 宁姚伸手接过,有些不明所以。 宁远板着脸道:“还没嫁人,在我这就不允许你穿别人家衣服,这是规矩。” 少女不满的皱了皱眉头,道:“哥,我怎么没听过咱们家有这个规矩?” 宁远一手拿着酒壶,晃了晃,“我定的,怎么着,你要忤逆兄长?” 宁姚差点被气笑,一张脸憋了半天,最后还是拿着衣服去了屋内。 等她换好之后,少女更是让人眼前一亮。 宁姚一身黑衣,那衣衫各处,都有一道道金丝隐现,可见质地不俗,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的英气逼人。 小妹的容貌,其实算不上倾国之姿,她是那种极为耐看的模样。 狭长的双眉之下,细眼朱唇。 从不佩戴任何头饰,清水出芙蓉,但又不能如此概括,宁姚之气质,如远山大岳,与柔弱可半点不沾边。 宁远绕着小妹走了一圈,理了理她的衣衫,两手又将她鬓边发丝别在耳后,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不错不错,我的眼光属实不错,这件黑衣,也确实好看。” 宁姚双臂环胸,傲然道:“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少年颔首,“远看是剑仙,近看之下,原来是宁远之妹。” 兄妹两人相视一笑。 大门台阶上,兄妹俩一起抬头望天。 不知为何,总感觉,月色更暗了。 不,不是更暗,月亮已经消失,天幕好像被一张无边无际的巨大黑布所笼罩。 更像是黑云压境,日月无光。 寻常人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哪怕是宁远,汇聚真气至双目,也只能看见身前约莫三丈的光景。 小镇就像是遇到了百年一遇的天狗食日,世人低头劳作的间隙,冷不丁一抬头,就已是黑夜降临。 宁姚也察觉到了不寻常,虽然不知道里面的门道儿,但老大剑仙要她最近离开,应该也与此事有关。 小妹不清楚,但宁远可是知晓个七七八八。 眼前的一片漆黑,是洞天破碎前的征兆。 他猜的不错的话,三教一家已经各自派了一位圣人前来,将四件洞天的压胜之物取走。 那四件宝物,也是每位坐镇骊珠洞天的圣人所炼化之物,六十年一轮换,已经镇压了三千年了。 其实按正常来说,阮师这位十一境兵家修士,是没资格来坐镇骊珠洞天的。 最起码都得是仙人境,才能够被三教一家认可,谨慎细致的筛选之后,方才敲定。 仙人境修士,炼化四件压胜至宝,受洞天加持,能直接增长为飞升境,也更好管制小镇里头的龙蛇之属。 但洞天破碎在即,真龙气运十不存一,也就没必要派一位仙人境之上的大修士前来了。 阮邛这位十一境兵家圣人,其实压根就不是来坐镇洞天的。 毕竟这座洞天福地马上就会破碎,洞天都没了,还谈什么坐镇。 他真正被三教一家授予的事务,其实是看管小镇六千人。 洞天很快就会破碎,但三千年的天道反扑并不会马上降临,短则数年,长则几十年,才会到来。 小镇的六千凡人,被当做了牺牲品,像是当年龙窑烧制的瓷器一般,用来承受天道的降罪。 按正常流程,等阮邛接管之后,会立马催动四件压胜至宝,将小镇四周的山水封禁,严禁任何凡人出入。 只等天道碾压人间,小镇六千人也会在那一天形销骨立,神魄俱碎。 天道碾杀之下,无一人能留个全尸。 就像小镇北边那座老瓷山,筋骨成了碎瓷片,一片又一片,铮铮发亮。 前世踪迹无处寻,地府的生死簿上,也会抹去这些人的名字。 既无前世,也无来生。 所以之前与齐先生在泥瓶巷里,宁远只是不甘心的问了一句,为什么圣人那么多,偏偏只有先生要去赴死。 但他也只是问了这么一句,少年知道,先生是真正的圣人,此事只有他才会做,也只有他,才愿意做。 无人可以救先生。 哪怕是三教祖师亲至,也不一定能救得下齐先生。 三千年的天道反扑,必须要有人承受,不可能落在空处。 想救先生,要么就一棍子把他敲晕,一切按原计划进行,六千人灰飞烟灭。 要么,就代替齐先生承受天道碾杀,换一个人死。 三千年的天道恶果,总要有人背的,凡人不背,就仙人来,仙人不愿,就再换一个。 总要有人死,必须有人死。 此为死局,不可解。 至于小镇上其他大修士对于齐静春的算计,那可真是笑话中的笑话。 齐静春若是不想死,无人能阻止他离去。 哪怕是那算命摊子的道士,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别说他被礼圣规矩压制,跌境回了飞升,就算给他恢复十四合道境,又能如何? 齐先生对这些算计视而不见,小丑罢了。先生只管自己手中之事,眼中之人,再无其他。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宁远忽然开口道:“小姚,明日就走?” 少女神色一暗,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老大剑仙给我定的日子,明日我就要动身赶路。” 宁远深呼吸一口气,才相聚没几天,又要分别了。 不舍是不舍,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好在,修士寿命极为悠远,只要不会半道身死,重逢应该不是难事。 宁远取出那块方寸物,也就是老大剑仙所赠,由斩龙台制作而成,他直接交到了小妹手上。 宁姚运气往里面看了一眼,挑了挑眉。 “哥,你怎么有这么多女子脂粉?” “我一向不用这些的。” 宁远一瞪眼,轻咳一声道:“谁说给你了,这是托你转交给云姑的。” “云姑……”宁姚歪着脑袋想了想,“是那云家酒肆的姑姑?” 少年点点头,喝了口酒后,方才开口。 “这是我答应云姑的事,你替我交给她,还有一句话,到时候一并说与她听。” 宁远开始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云姑,小子我离开剑气长城,已经数月,期间大小之事,就不与你多说了。” “答应帮你锻造的长离剑,还要些许时日,云姑放心,我都记在心上。” “这些女子脂粉,是我拉下脸亲自挑选购买,云姑莫要嫌弃,往脸上抹一抹,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好看就成。” “等我以后寻来真正的仙家驻颜宝物,再给云姑送去,你给我的那个葫芦,我一直都带在身上,迟早给它炼成一等一的养剑葫……” 话到最后,少年低垂着头,已经略带颤音。 “宁小子我,一切无虞,也请云姑在城头出剑之时,多想想身后事,眼前人。” …… 第135章 一剑开天 小镇如今的光景,极为恐怖压抑。 原先许多百姓人家还只是认为遇到了天狗食日,心里头不甚在意,但等到了鸡鸣之后,却发现完全不是如此。 老天好像被什么东西遮住了,迟迟没有天亮。 漆黑如墨,日月无光。 镇子西边有片残破之地,里头横七竖八倒着上百尊神像,几乎个个看起来凶神恶煞,这里一到了晚上,几乎没人敢来。 那些神像,也不知被何人所铸造,像是佛家供奉的那些怒目金刚,白日还好,要是到了晚上,跟鬼一样,比北边那座老瓷山还要让人畏惧。 也就在白天的时候,有不少下了课的孩童结伴前来玩耍。 没人知道神像从何而来,镇子老人也说不上来,好像比那老槐树还要久远。 而如今的破败之地,里头正传来一声声宛如爆竹的巨大响动,在当下这种‘天黑’时候,更是显得刺耳。 离得近的人家,个个将门窗锁死,妇人抱着惊吓的孩子轻声安慰,丈夫多是手持棍棒护在家门前。 四姓十族的高大院墙内,好像都知道这天黑是怎么回事,无一例外都没有点灯。 若是有下人奴婢不懂规矩,想要挂上几只灯笼,脾气暴躁的管事就会严厉呵斥,甚至当场将那灯笼一脚踩烂。 从福禄街口那边,那座督造署开始陆续有人进进出出,小镇一直隶属于大郦王朝,自然也配备有一些个兵卒。 这些加在一起都不过两掌之数的兵卒,就算是小镇的护城士兵了,平日里所负责的,也就是巡逻街头巷尾。 小镇民风淳朴,几十年都不一定会出一件流血事件,偶尔的时候,倒是有些小偷小摸。 如今全部督造署衙役聚在一起,个个严阵以待,所有人正前方,是那位新任督造官的副手。 至于那位姓宋的新任督造官,这些个衙役大半都没有见过,只是听说那人一天到晚待在福禄街宋家,也不管事,就是个甩手掌柜。 很快那督造官副手说完了话,底下的衙役分成好几拨,陆续出了督造署,往各自管辖的街道而去。 凡是路上碰到的行人百姓,全都被大声警告一番,随后被一位衙役亲自护送回家。 …… 宁远宁姚回了屋子,两人对坐。 少年取出自己的那件咫尺物,将里头的大小物件一一取出,开始清点一身家当。 一只龙王篓,一根打龙篙,一条锁龙舟,还有一大包纸人纸马,这些来自于桂花岛,最早出自顾清崧之手,全是对于蛟龙水裔的压胜之物。 除去龙王篓之外,其他都算得上法宝,但算不上重宝,毕竟品秩不是很高,也就那只能捕杀金丹境蛟龙的龙王篓更值钱一点。 宁姚趴在桌面,两眼泛光,也不说话,静静的瞧着老哥摆弄出来的东西。 一截桂枝,桂夫人所赠,是她的本命物之一,能让使用者拥有短暂的元婴境道行,极为珍贵。 宁远了解过这种借道之术,是一种极为稀少的法门,一般的人族修士,即使境界足够也无法做到把修为借给他人。 必须得是拥有这一门术法,还得天资足够,能将其练成并融会贯通,方才做得到。 对于修炼者有点鸡肋,毕竟借道出去,对自身并没有什么好处。 但却是桂夫人的一种本命神通之一,她能在体内温养出一截桂枝,再转赠出去,她自身的境界越高,能温养出的桂枝就越多。 据她所说,要是能成就飞升境,她的这招法门甚至能做到类似于道门的‘撒豆成兵’之术。 桂夫人成就飞升,体内心相将会遍地开花,数百上千株桂树孕育而出。 与人厮杀之际,一旦全力祭出,所有桂树都会是一位‘桂夫人’,并且除本体外,其他‘桂夫人’战力也没有多少削弱,极为厉害。 除了这些,宁远兜里就没什么能拿出来的了。 剑匣是老大剑仙给他的,宁姚此前也见过,斩龙台铸造的方寸物,他也直接给了小妹,斩杀杜俨获得的法宝,则是留在了老龙城。 宁姚此时正拿着一只纸人摆弄,颇为好奇。 宁远愣了愣,喝下一口酒。 其实爹娘还在的时候,小姚也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姑娘的。 每回宁家要跟倒悬山那边的商人做买卖的时候,小姚都会抱着娘亲的大腿撒娇,说要给她带点浩然那边的好玩物件。 宁府千金,自然依她,也就是如此,小姚那间房里头,堆满了一堆娃娃。 但是自从阿爹阿娘走后,就不知被小妹收到哪里去了,或许是丢了,也或许被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反正宁远没见过了。 她现在的那间房,里面墙上挂着的,都是一把把断剑。 有的是小时候练剑损坏的木剑,有的则是后面在城头打烂的制式长剑,反正只要断了,宁姚就会收回来。 宁远双手揉了揉脸,这才开口道:“小姚,原本还想送你点东西,结果一掏兜里才发现,好像老哥我也没什么好东西。” “这桌子上的物件,都是我一路所得,你要哪个?” 说这话的同时,宁远又掏出一个钱袋子,轻轻放在桌面,“还有这一袋子钱,你也要收下。” 宁姚刚要开口,兄长就摆摆手打断了她,“别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那些物件你不喜欢,那就不要,但这钱袋子,你无论如何都要带走。” “这钱可不是完全给你的,等你回了剑气长城,就把它交给白嬷嬷。” 小姚抿了抿嘴,轻轻点头。 宁远看向窗外,依旧一片漆黑。 但是他知道,洞天还没有那么快破碎,起码要在几天之后。 如今的黑云压境,是有人取走了四件压胜至宝,方才导致的。 那位齐先生,也不会允许黑暗永远停留在这里。 …… 与此同时,小镇学塾。 儒衫先生端坐于棋盘,一如往常。 只是棋盘上摆着的,不是黑白棋子,而是一张堪舆图。 小镇千里地界,所有的山水,所有的地名标注,都在其上。 齐静春仰头看向漆黑天幕,低声呢喃了一句。 “没了压胜之物,难道我就一筹莫展了?” 一句话说完,只见先生从袖口取出一方印章,底款篆刻有一字。 齐。 齐静春淡淡而笑,高举印章,随后朝着那堪舆图正中,轻轻压下。 啪一声过后。 千里山河小天地,无声无息中,一切静止。 此方天地像是顷刻间变作了一幅山水画,寂静无声。 这一刻,整座东宝瓶洲,无论山下凡人,亦或是山上神仙,都不由自主的仰起脑袋望去。 无数人都隐约见到一道身影,一人几乎囊括整个宝瓶洲北部。 法相天齐,接天引地! 读书人望向掌心骊珠,笑着说了一句,“宁远,借你的远游剑一用。” 话音刚落,龙须河畔某座铸剑室内,斩龙剑匣霎时间铮铮作响,雪白长剑自主出鞘,直入高空一闪而逝。 远游入手,读书人轻弹剑身,一声轻喝之后,朝着漆黑天幕随手一剑。 “开!” 下一刻,有道雪白剑光,不知从何处而来,不知几千几万里长短,一瞬划过天际。 遮蔽天幕的黑暗亮起一点光明,紧接着被剑光撕裂,璀璨天光洒落人间。 读书人可不只是会读书,非剑修也不一定就不能用剑。 九洲无数山巅修士,皆在这一刻微眯起眼,望向东宝瓶洲方向,心头震动。 昔年有那中土白也,以一把借来的太白仙剑,一剑劈开黄河洞天,让整座中土神洲再无大旱。 如今有我齐静春,同样是借来的长剑,一剑断开永夜天幕,为六千凡人斩断冥府通道。 天下快哉。 第136章 再开轮回 雪白剑光笔直划过,似彗星拖曳着极长的雪白弧光,开天之后,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西方佛国,阴间冥府。 此处不比任何一座天下来的小,位于世界最低处。 万年之前,在那神族统御天地的时代,三界之内,天庭最高,其次冥府,最后才是人间。 除去五位至高神,其他任何神灵,包括十二位高位神,都没有权利插手冥府事务。 而关于人间百姓对地府编纂的神话故事,有些也并非是空穴来风。 冥府真有十八层地狱,或者换一个说法,这片幽冥之地,有着十八座炼狱洞天。 万年之前,人族的登天修士里头,道祖代表的道门一脉,至圣先师引领的儒家子弟,兵家与剑修互为左右,联手登天。 可佛教里的修士,抛开佛祖的话,其他登天的佛子,数量最少。 不是说佛教无人,更不是什么佛门里都是胆小如鼠之辈。 而是大部分的佛门剑仙,在登天之战的时候,都去了阴间冥府。 人族反攻,天庭大乱之下,那位死守的至高神披甲者,也在同一时间敕令地府。 让那冥府之主号令亿万恶鬼,以无数万鬼幡遮蔽天光,为恶鬼开道,相助天庭的同时,更是试图断了人族修士的退路。 四脉剑术之一的佛门剑仙,自然当仁不让,一个个仗剑破开轮回通道,去往世界最低处。 那一战的佛门剑仙,收起手上佛珠,宝相不再庄严,而是化为一个个怒目金刚,只杀不渡。 那个时代,佛门里头,佛祖的佛法最高,但有个菩萨,境界也不低。 这位菩萨带领着一众佛门剑修,剑光剑气纵横阴间冥府,要是半路身死,就化为一颗舍利,为同伴最后做一件事,加持法力。 生生将一座座炼狱洞天打烂,直到那最深处,也是那最后一座轮回洞天之时,这些佛子里头,只剩下那个菩萨了。 菩萨的胸前,挂着一串珠子,手上还抓着一大把,都是死去的座下弟子。 之后天庭崩塌的消息传来,菩萨会心一笑,人族胜了。 而看着眼前不断有亡魂滋生的冥府,这位菩萨自此以后,再没有离开过一步。 冥府破碎,要是不管不顾,人间死去之人,将没有轮回。 一旦如此,亡魂逗留人间,要么被天光照射的魂飞魄散,要么化为厉鬼,长此以往,人间就会恶魂遍地,成为第二个阴间冥府。 菩萨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以手中舍利,花费上千年,重新开辟地下冥府,打造亡魂秩序,让后世之人,得以转世轮回。 可神灵不灭,天庭永存,冥府也不例外,那头世间最强的鬼道妖物,真实战力不比披甲者弱到哪去。 而且更为难缠,世间只要还有一个亡魂,它就是彻彻底底的不死不灭。 天庭被人族封锁之后,三教紧接着就去了冥府一趟,在那第十八座轮回洞天之下,联手再开一道裂缝,将这鬼物镇压。 如今的冥府之内,有着一道道‘灰色桥梁’,一眼过去,成百上千,更深处还有不知多少。 根据世人编纂的鬼怪志异,凡人称这些桥梁为奈何桥,说是人死之后,其鬼魂就会被接引下界。 再根据判官手上生死簿记录的档案,划分所在区域,选择其中一座渡过,转世轮回。 其中一座桥头,正站着一位僧人,手持佛珠,一身陈旧袈裟。 老僧忽然仰头看向赤色天空,神色肃穆,随后双手合十,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齐施主,如此这般,又是何苦?” 老僧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 他开始缓步行走,从桥头一路远离,直到七八里路之后,方才停下,转身。 “贫僧已经为小镇六千人铺好了路,打造了轮回渡桥,既然有了来生,何苦挣扎于前世?” 同一时间,东宝瓶洲上空的万里云层。 与天齐高的万丈法相淡淡一笑,左手一指点出,顷刻贯穿一条漆黑通道,大袖飘荡之下,持剑横扫。 剑身泛起一个金色文字,第二剑使出,剑光直入去往冥府的紊乱通道。 先生大笑道:“我齐静春,又不是念佛的,不会超度之法,不看来生,只问今世。” 下一刻,阴间冥府。 老僧伸手一探,金光大道显现,亲自接引这一剑的去向。 剑光通天彻地,照耀这片血色世界,最后轰然斩向一处,一座灰色桥梁瞬间崩碎千百块。 僧人叹息一声,“只是苦了我这几年功夫,全成泡影矣。” …… 天开雾散,静止的小洞天一刹那恢复之前模样。 之前突然间的黑云压境,如今又是一个转瞬间天光落地,让人不免心神恍惚。 好似之前的一切,从没发生过。 直到耳边传来泥瓶巷里稚童的嬉闹声,宁远才回过神来。 小妹宁姚也从静止状态摆脱,晃了晃脑袋,“哥,是那位齐先生?” 宁远点点头,没有多言,他也是一头雾水。 齐先生为凡人谋求一线生机,少年是知道的,但为何要管自己借剑? 远游剑虽说被自己大炼过,还被剑匣温养出了一丝斩妖剑气,但哪怕如此,说到底还只是一件半仙兵而已。 对于自己,能增幅极强杀力,但对齐先生这位十四境大修士来说,有跟没有,有什么区别吗? 除非是真正的仙剑在手,才能增长齐先生的杀力吧? “宁远,多谢借剑,虽说我也没征求你的同意。” “此前王朱一事,我就说过要补偿你一份机缘,如今又有这次借剑,那就是两份了。” “这几日若是有空,可以来学塾一趟。” 少年正在思索间,齐先生的话音就落入心湖。 紧接着,一把雪白长剑落入院中,直接插在了那座半边斩龙石崖上。 良久后,想不出什么东西,宁远揉了揉眉心,看向小妹。 还是多看眼前人。 因为小妹今日要走。 …… 小镇学塾。 齐静春收回法相神通,依旧坐于棋盘前。 他正襟危坐,左手拿着一块无字印章,右手持一把刻刀,破天荒有些‘举棋不定’。 不知该如何刻写这印章的篆文。 刻那‘剑气长城’的话,好像自己也没那个资格,这四个字,只有城头那位老人刻,才有分量。 他想到与少年的那场对弈,‘人心黑白’,好像有点过于沉重,‘超脱棋盘’,对于少年来说,又有些过于放肆。 先生迟迟没有下刀,转头望向天空,怔怔无言。 在头顶竹叶的郁郁葱葱之间,齐静春凝神望去,先是看到了宅子里为小妹梳头的青衫少年,一片美好之景象。 他忽然屏气凝神,又看见了那个剑指老槐的少年剑修,意气风发。 齐静春教了多年的书,那张有些古板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于是这位一剑开天,一剑断阴阳的儒家圣人,提刀落字,一气呵成。 印章三字,像是严谨的先生开了个玩笑。 宁十四。 第137章 药铺伙计 破败宅子。 宁远正在给小妹梳妆。 其实也算不上梳妆,他只是简单的为她梳了个头发,其他的也不会了。 宁姚安安静静坐在梳妆镜前,任由身后的老哥摆弄自己的青丝。 这梳妆镜,算是陈平安家里最崭新、也是最值钱的物件了,是草鞋少年母亲的事物。 黑夜早已遁去,阳光透过窗台零零散散的照进屋内,镜内镜外,少年神情专注,少女笑颜如花。 宁姚看向镜中的兄长,眼里有异彩闪过,“哥,在哪学的?” 宁远一愣,手上动作顿了顿,轻声道:“跟一个姑娘学的。” 小姚更是惊奇,连忙追问道:“你也给她梳过头?” 少年摇摇头,手上动作不停,“没有,她倒是给我剪过发。” 姜芸确实给他剪过一次,在宁远的印象中,小姑娘好像除了修炼,其他什么都会。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想起那个姑娘,宁远开始沉默寡言,连小妹后面的话都没怎么听清,只是胡乱应付着。 也不知道当初在老龙城寄出去的那封信,到南婆娑洲了没有。 那剑房管事说,飞剑书信需要半个月抵达,不出意外的话,早就到了。 那姜芸也就看过了信,少年想到这,顿感脸上有些发烧,像是心中的窃贼无意间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自从进了骊珠洞天,很多之前的事就搁置了下来。 从老龙城赶赴大郦,一路上昼夜不停。进入小镇这几天,要紧事也是一出又一出,修炼也停滞了下来。 自己的那本山水游记也迟迟没有书写第六页。 至于等待姜芸的回信,起码都要几个月之后了。 那时候自己给姜芸留的地点,是东宝瓶洲大郦龙泉县。 但如今龙泉县境内,洞天还未破碎,说白了,就是穷山恶水,没有一座渡口,更加不会有传信剑阁。 宁姚双手轻轻拍着大腿,似笑非笑的看着镜中的老哥。 “看来兄长还真没有骗小妹,那姑娘姓甚名谁,来自哪里?” 小姚一脸兴奋,“哥,快给我说说。” “说个屁,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宁远当即往她脑门上敲了个板栗,“好了,你也别嫌弃,我可没什么经验之说。” 说完,少年推着自家小妹靠近些许,“小时候我只是见过娘亲给你扎辫子,所以弄得不好。” “好看的好看的!” 黑衣少女凑到镜子前,仔仔细细看了半晌,笑的灿烂极了。 只是嘴上说着好看,自己又动手理了半天。 “晚点再走,先跟我去一趟铁匠铺子。” 宁姚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离开之前,两人把屋门锁好,宁远抬手一招,陷入斩龙石崖的远游剑飞还入手。 他顺手挥舞了几下,还轻弹了几下剑身,剑鸣清脆,并未察觉有什么异样。 不过想想也对,齐先生身为十四境修士,要是给这把剑里放了什么东西,自己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少年总感觉,远游剑相较于之前,重了一丝。 真就只是一丝,甚至是一张宣纸重量的十分之一不到。 他大炼过这把半仙兵,与它有着互相感应,哪怕是细微到极点,也不是没可能发现。 那缕萦绕剑身的斩妖剑气,依旧蛰伏其中,克制天下妖族,锋芒无比。 …… 范峻茂自从那日去了一趟杨家铺子之后,就没有离开过了。 她直接在铺子里当了伙计。 杨家铺子如今加上范峻茂,一共有六人,三名伙计,一位杨掌柜,加上后院的一个老头。 少了一个郑大风,因为他在小镇东边看大门。 可郑大风也确实是杨家药铺的伙计,跟那李二一样,都是后院杨老头的徒弟,拜师之礼十分妥当,名正言顺。 别看郑大风在大门那边活的滋润,其实那些外乡人上交的过路费,也就是那珍贵的金精铜钱,落在他口袋里的,一个铜板都没有。 全给了自己师父杨老头,要不然郑大风会住在茅屋里头? 范峻茂这个伙计,可不一般。 她不用跟其他几个一样,早起给药铺开门,也无需给客人抓药。 她干的差事,是跑堂。也就是杂工,跑腿的。 擦桌子、扫地板、甚至是倒泔水之类的,都归她管,确实不一般。 此时药铺一干人等正在后院吃着早餐,一张不大不小的桌子上,摆着李二从骑龙巷买来的各式吃食。 老人好像真的老了,喝了碗稀粥就撂了筷子,一屁股坐在檐下台阶的老位置,烟杆子一抖,小火苗一扬,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这样一看,好像这老东西又不算老,旱烟抽了这么多年,都没给他抽进土里去。 用李二他婆娘的话来说,杨老头这个老不死的,撒尿都得拿着他那根烟杆子,真就是嫌命长了。 老天爷也就是眼瞎,看不见躲在后院天井下的老杨头,不然早就给他拖进棺材里去了。 铺子的杨掌柜吃相极为斯文,左手还拿着一本老旧书籍,边吃边看。 而那个名为李二的汉子,则是一口一个肉包子,虽说没有发出吧唧嘴的声响,但相较于前者,总归是不怎么好看的。 范峻茂不在桌上。 刚巧,厨房帘子掀开,一名绿衣女子提着一只木桶走了出来,低着脑袋,好似没看见后院的几人,径直出门去。 老人将烟杆子往地面敲了敲,震出些许烟丝灰烬,看着她皱眉道:“你范峻茂是眼瞎还是怎么,没看见这一屋子人?” “大清早的,提着一桶泔水是想恶心谁?你那远在老龙城的爹娘,就没有教过你一点礼仪规矩?” “难道要我来教你,泔水要在晚上铺子关门前倒了?留着过夜,好第二天让那味道更酸一点?” 老人声线拔高些许,骂道:“没教养的东西!” 范峻茂身子顿住,手上这木桶,提也不是,不提也不是,虽然心中委屈的不行,但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她不敢。 小镇有两个她惹不起,并且不敢惹,甚至很多时候,连看上一眼都不敢。 一是廊桥那位,自己真正的主人,二就是眼前的杨老头。 都对自己有着生杀大权,这种生杀大权,并非是修为境界的差距,是与生俱来的上下之分。 只要这两人想让自己去死,就会死。想让自己去投胎,就会去投胎。 自己这个神灵,前面万年的几十次轮回转世,都是出自这个老人的手。 而廊桥那位,甚至根本不用她动手,只需一个念头,自己的头颅就会当场炸开。 李二皱了皱眉,刚要开口替范峻茂说两句话,杨老头就朝着他一瞪眼,“闭上你那破嘴,自己屋里头那个泼妇都管教不了,还想在外面给别的女子出头?” 憨厚汉子挠了挠头,当即打消了开口的念头,抓起两个包子起身出了门去。 杨掌柜见情况不对,带着另一名伙计也离开后院。 范峻茂提着木桶,一动不动,老人又开始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一口吐出,烟雾缭绕。 杨老头透过烟雾看向范峻茂,冷笑一声,“怎么,觉着在我这儿打杂是委屈你了?” 女子咬着嘴唇,连连摇头。 老人一口接一口,大团大团的烟雾很快就弥漫四周,随后缓缓升起,飘入天井消失不见。 “有的时候,老子也很是无奈,要不是廊桥那位跟我打了招呼,你早就死了。” 老人转头看向天井,讥讽道:“我可不是说这一世。” “像你这种的,我收了几十个,全在西边那群歪瓜裂枣的神像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女子浑身颤抖,心房犹如擂鼓,大汗淋漓,仍是不敢说一个字。 杨老头最后闷闷道:“既然你不乐意当伙计,那就滚吧。” 老人烟杆子一招,桌面一个钱袋子就飞了过去,范峻茂赶忙抓住。 “去找你那新主子,他肯定不会让你倒泔水。” 第138章 看门汉子 陈平安一大早就去了小镇东边一趟,虽说在铁匠铺谋了个差事,有口饭吃,但阮师可不会给他开工钱。 郑大风兜里的几文钱,就成了香饽饽。 这一个多月以来,发生了太多事,陈平安家中积攒了许久的铜钱也尽数花光,兜里没钱,自然就让人心里发慌。 其实他一夜没睡,昨晚打算去那龙须河摸石子来着,结果刚到那边,老天爷好像就被人给遮住了双眼,彻底的摸黑了。 石子没摸到一颗不说,草鞋少年还在回去的路上因为太黑,摔了几跤。 陈平安想过回泥瓶巷看看宁姑娘,这天黑不溜秋的,连月亮的影子都瞧不见,也不知道宁姚一个人在家中,会不会害怕。 只是一想到宁姑娘是那神仙,况且大晚上的,要是给一些长舌妇人看见了,也不好。 陈平安不放在心上,可是不能坏了宁姑娘的名声。 况且宁大哥就在小镇里,宁姑娘的大哥,应该会比宁姑娘还要厉害吧? 茅屋一如既往,唯一不同的是,那屋门自从前几天被郑大风踹飞之后,就没再安回去。 郑大风今日不知为何起得很早,陈平安来的时候,就见他在屋外坐着,抬头看天。 陈平安现在才发现,这个郑大风,好像无论春夏秋冬,都是一件单薄素衣,先不说他到底洗没洗过,就凭这副挨冻的身子,就异于常人。 草鞋少年甚至觉着,郑大风也是那山上神仙。 杨老头的徒弟,怎么都不会简单到哪去。 陈平安以前经过老槐树那边时候,不止一次听那些老人说起过,那杨家药铺后院的老人,活了不知多少年。 掌柜换了一个又一个,但药铺真正的主子还是这个杨老头,每当有处理不了的疑难杂症出现,小镇百姓就会去求他。 而只要他出手,就没有一个救不活的。 但即使如此,老人在小镇上的名声也是好坏参半。 原因无他,凡是被杨老头亲自接诊的病人,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能救活。可往往救活之后,一般不超过三天,就会死。 陈平安觉得这是谣言,他打心眼里感激这个老人,因为当年娘亲的药方子,就是他开的。 给娘亲延续了近一年的寿命。 也就是老天爷不是人,那一年的冬天,雪花就没停过,娘亲再也熬不住,撒了手。 郑大风看向来人,咧嘴笑骂道:“陈平安,听说你在铁匠铺那边当了学徒?” “你啊你,就不能志向再大点?当年在龙窑挖土,那是你娘走了,你又还小,实在没办法, 可现在呢?说句难听的,你家现在就你一人,没了后顾之忧,也不是小时候了,干嘛还要去铁匠铺,挖井和挖土,有什么区别吗?” 郑大风嗑着瓜子,嗤笑道:“听说那阮邛,还不给你工钱?” 陈平安点点头,“是不管工钱,但是管饭。” 郑大风哈哈大笑,手上一抖,瓜子都笑落了地,又赶忙弯下腰去捡。 随后汉子照例从裤裆底下掏出一沓信封,递给泥腿子少年,说了一句正经事。 “今天送完了信,往后都不用来了,也不会再有信给你送了。” 草鞋少年听完就有些发懵,这可是自己现在唯一的钱财来源,急忙问起了缘由。 汉子一拍少年肩头,叹了口气道:“陈平安,不是我不给你这差事,我也没办法,是别人不给我做。” “督造署那边发了话,以后外面来的书信,都会有专门的人送去督造署里头,别说是你,我也失去了一份美差。” 听完之后,少年默不作声,郑大风眼珠子一转,笑眯眯道:“陈平安,我问你一事,前几日是不是有个人去了你家里?” “那是个外乡人,一头白发,身后还跟着一头白鹿。” 草鞋少年立即摇头,“不知道,没见过。” 汉子知道他不愿说,掏出十几文钱交给他,笑骂道:“不说就算了,给,这最后一次送信,我也不做手脚,全数给你。” 陈平安接过,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结果郑大风当场就拉下了脸,沉声道:“泥腿子就是泥腿子,这是你的送信工钱,我也没有给多一文,你道谢个什么劲?” 一向嬉皮笑脸的汉子,破天荒的带着训斥的语气怒道: “别人给你一点小恩小惠,你就觉得受了大恩,恨不得给人塑金身供奉起来,殊不知那只是大人物牙齿缝里抠出来的一点残渣而已。” “陈平安,你还记不记得,就在几日前,你说要我把当天送信的十几文钱全数给你,不得赖账?” “那语气……啧啧,不容置疑,老子还以为你真的长本事了,脑瓜子开了瓢,胆子也大了起来。” 汉子视线从少年身上移开,漠然道:“看来也就是因为你救的那个姑娘,因为她,你才有了点胆气,但也仅限于此了。” 少年依然沉默,蹲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平安有在认真听,因为小时候的境遇,没条件读书,所以以后每当有人耐心跟他说一大串的话,他都会仔细听。 哪怕是在骂他,就像药铺里的杨老头一样,也经常骂他。 但草鞋少年五岁失去双亲,能安然无恙走到现在,还真多亏了这些不好听的话。 话不好听,可花费时间去琢磨之后,又别有一番味道在里头,教会了他许多道理,还有本事。 比如上山挖草药卖给杨家药铺,比如去龙窑当学徒,比如每年开春去西边神像那边挖野菜。 老瓷山的蘑菇最多,但是大多有毒。廊桥底下的水最深,但是鱼儿最肥。 每年蝉鸣一响,刘羡阳就会拉上自己离开小镇,去东边大山深处捉野味、寻野果,而自己还会带上不干活的顾粲。 刘羡阳身手最好,眼力也最好,往往都是他先发现猎物踪迹,这时候陈平安就会让顾粲噤声,他和刘羡阳一左一右包抄,手持自制的短弓,每回最低都能猎杀几只野兔。 可惜的是,这把短弓,陈平安没能用它射杀那头搬山猿老畜生。 一只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陈平安回过神来。 郑大风挠了挠脸,继续说道:“知道为什么我说你没胆子吗?” “刘羡阳被搬山猿一拳差点打死,你才有了胆气,敢去找它拼死一战。” “那个宁姚受了伤,也是你喜欢人家,才有胆子要我不得克扣你的工钱,是也不是?” “两件事你都是因为他人才去做的,而哪怕是最早你袭杀云霞山那位仙子,也是退无可退,因为你在别人那里得知,你活不了多久了。” “所以鱼死网破,敢去杀那蔡金简与苻南华。” “陈平安,你的胆子,都是从别人那儿来的。什么时候,你才能少为他人,多看自己?” “自家的雪没扫,跑去给别人挖井掏粪,真成泥腿子了。” 郑大风皱眉道:“我没说为人两肋插刀、舍己为人不好,但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没有多给你一文钱,你道个鸡毛谢?” “这钱既不是送你,也没多给你,是你的工钱,干活儿挣来的,为什么一副下等人的模样?” “若是当初你第一次送信的时候,就敢挺直了腰跟我说话,你觉得会被我克扣工钱吗?” “人啊,总要先琢磨自己,自己都在门前打转,还担心别人能不能跨过去,瞎操心。” 陈平安忽然抬头,“那你现在把之前欠的都还给我。” 汉子扭了扭腚,“没有。” 郑大风突然莫名其妙道:“喜欢人小姑娘,又不敢明说,怕自己这个泥腿子,说出来就成了癞蛤蟆?” 陈平安呆若木鸡。 “陈平安,你知道为什么你跟我都没有什么大出息吗?” 没等少年思索,郑大风咧嘴一笑,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因为人丑。” 第139章 登神长阶 陈平安在郑大风那儿没待多久,很快就拿着最后一沓信离去。 依旧是十几封信件,大多数都是福禄街那边的富贵人家,桃叶巷也有三四封,至于齐先生的,倒是没有。 被郑大风骂了一通,草鞋少年一路上有些沉默寡言。 半道上遇到了一辆车马,是那宋集薪,稚圭还跟他打了个招呼,说是要离开小镇,陈平安也只是点点头,没说一个字。 宋集薪掀开帘子,他没有立即开口,反而四下张望了一下,最后好像松了口气,才面带复杂之色看向这个同龄人。 “陈平安。” 见他要走,锦衣少年忽然开口喊住了他,陈平安停下脚步,但还保持跨步的姿势,脸色平静。 宋集薪开口道:“我今天就要走了。” 陈平安只是嗯了一声。 马车内的人脸色略带不悦,只是不同以往,宋集薪这回儿没有再言语刻薄,反而伸手指了指身后,那是泥瓶巷的方向。 “我这次走了之后,可能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我那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交给你打理?” 草鞋少年摇摇头,依旧沉默。 宋集薪也不恼,又道;“不是什么苦差事,逢年过节帮我在宅子大门贴上春联就可,我也不让你白帮忙,我那枕头底下,给你留了好东西。” “你不是最敬重齐先生吗?” “先生给了我三本书,但里面的东西我早就读过,都快倒背如流了,你不是不认字吗?正好可以学。” 少年微微皱眉,终于说了第一句话,“那可是齐先生专门留给你的,哪怕你不读,三本书而已,带走又不会多占地方。” 陈平安与宋集薪早年虽说有过节,但也只是相看两厌,远达不到憎恶的地步。 而现在少年的心里,却极度厌恶这个人,甚至不比杏花巷那个马苦玄来的少。 宋集薪也曾是齐先生的学生之一,读书识字都是先生教的,居然能干出这种事儿。 宋集薪摇摇头道:“齐先生教过我君子之道,我既然早就念完,再读也没有意义,还不如赠给他人。” 锦衣少年摆摆手,脑袋缩回了马车内。 “随便随便,反正我话说出去了,你拿不拿那三本书都行,看你自己。” 草鞋少年闷闷的说了声再见。 马车开始缓缓驶离,稚圭没待在车厢里头,她充当起了车夫,在快要越过草鞋少年的时候,少女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陈平安,一路保重。” 黝黑少年朝她招了招手,“嗯,你也是,一路保重。” 在陈平安的印象里,稚圭一直都是个温婉的少女。 刘羡阳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每回他来找自己的时候,十次有九次都是为了看稚圭一眼。 只是稚圭并不对他有过多理睬,少女见着了陈平安还会说几句,但要是刘羡阳,基本是面无表情。 顾粲不喜欢她,没来由的不喜欢,甚至还经常背地里骂她,说稚圭就是个骚浪蹄子。 稚圭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草鞋少年,手上鞭子抽在马背上,绝尘而去。 陈平安也开始小跑起来,之前在郑大风那儿耽误了些许时间,如今又过一个小插曲,再晚点儿,等自己送完了信,就赶不上铁匠铺开工了。 去的晚了,免不了又要被阮师数落一番。 少年身形矫健,自从开始修炼撼山拳之后,虽然迟迟摸不到宁姑娘说的那种‘拳意’,但也不是没有别的好处。 起码跑的更快了。 也就两炷香不到,陈平安就送完了信。 其实按照原先的计划,路上不停留的话,他还可以去一趟泥瓶巷看看宁姑娘。 宁姑娘这两日一直都在认真的教他练拳,几乎没什么懈怠,陈平安也不是傻子,知道宁姑娘应该是快要走了。 少年脚步越来越快,穿过老街,一路往南边铁匠铺而去,可跑着跑着,陈平安却忽然停在了原地,直愣愣的看着四周。 不知何时,低头赶路的他,来到了石拱桥附近。 陈平安泰然自若,对于当下的处境,没有什么慌乱,因为已经是第四次了。 石拱桥上,站着一位中年儒士,双鬓霜白,一位高大女子,雪白衣裳,无风自动。 儒士轻笑道:“前辈,既然如此,不妨就在今日?” 高大女子看不清面容,只是依稀点了点头,“可。” 读书人一步之间,就已经站在少年身旁,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膀处。 “陈平安,跑了这么久,送信累不累?” 陈平安抬起头,看向身旁的齐先生。 “回先生,不累的,有十几文钱呢。” 齐静春捋了捋胡须,大笑道:“那就不妨一鼓作气,登上廊桥?” 中年人的身形随着话语而消散。 草鞋少年一个恍惚间,身边没了齐先生,左右没了宅子巷弄,甚至连脚下的青石板街也消失了。 只有一条神光荡漾的台阶,直通向前方不远的廊桥。 少年尝试走了一步,一步而已,神光氤氲。 这台阶倾斜向上,泛起无数大道符文,犹如登神长阶。 齐先生的嗓音忽然再次响起,“陈平安,大道就在脚下,莫要犹豫。” “踏上廊桥,就是登天,一鼓作气,走!” 少年收回心神,跨出第二步,一股无形压力瞬间袭来,让他身子一个踉跄。 “休要张望,只管前行。” 廊桥那边有人开口,“齐静春,事不过三。” 先生大笑道:“那就不过三!” 陈平安听从齐先生的话,放空心绪,视线所在,就是廊桥,他开始渐次登高。 所走的每一步,都有大道显化,都有神光激荡。 少年眼中开始浮现一个个光团,数量越来越多,成百上千,里面是一个又一个的光阴画卷。 无一例外,里面都有同一个女子,身材高大。 陈平安匆匆一瞥,内心就掀起惊涛骇浪。 每一幅画卷之中,女子都在出剑。 既有大开大合,持剑斩开天地。也有细微的亿万剑气,破开神灵金身无数。 有那眉心处发出的神光剑气,照耀天地十方。有那体外盘旋的惊世剑意,所到之处,鬼祟尽皆湮灭…… 等陈平安真正抵达廊桥之上,这些光团又陡然间消散,那位高大的雪白身影,近在眼前。 女子那看不清楚的面容,也渐渐清晰。 少年没读过书,不知该用什么词去形容她的长相,只能说好看的不能再好看了。 女子双手拄剑,一头柔顺青丝垂落双肩,嗓音轻柔。 “你好啊,陈平安。” 学塾内,齐先生没有半点读书人的儒雅,大笑不止。 杨家药铺,老人依旧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下一刻却突然愣在了当场,烟雾缭绕之间,也不知是何表情。 小镇西边,近百座神像开始震动,碎屑纷纷扬扬。 十二脚牌坊楼,天下九座雄镇楼之一,逐渐有大雾升起,弥漫整座镇剑楼。 当大雾散去之时,肉眼可见,十二根石柱的高度,直接拔高了超过三成。 廊桥那边有人开始低语,声线不大,却好像能让四座天下都听的一清二楚。 “天道崩塌,我陈平安……” 第140章 从北向南 陈平安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龙须河畔。 前方不过三四里地就是阮师的铁匠铺子,草鞋少年挠了挠头,还是有些没回过神来。 那位神仙姐姐跟他说了不少话,但他记得的不多。 一句誓言,一个百年约定,一番教导,一次护道。 那誓言说的气势雄浑,不过不太能理解。 百年之约,更像是拔剑之约,要他在一百年内,跻身练气士第十境,方才可以取走廊桥底下的老剑条。 那番教导,则是让他不得骄傲自满,也不可妄自菲薄,一切循序渐进就好。 最后的护道,则是给他留了三缕极小极小的剑气。 陈平安怔怔无言,好半晌后,他才抬腿往铁匠铺走去。 …… 午后,龙须河畔。 两人沿着河水缓步行走,兄长在前,小妹在后。 一个两手空空,一个身负长剑。 宁远再一次给小妹理了理衣衫,从怀中取出两页纸张塞到了她的手里。 少年开口道:“这是两封地契,一间是老龙城的一家铺子,一间是桂花岛的一座小院,算是我此行的一桩机缘。” 宁姚神色不解,宁远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说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有总好过没有。” “你要是不急,就不用着急赶路,离开洞天之后,到了南端的老龙城可以逗留一两日。” “找咱们的宁家铺子,掌柜的会交给你几件东西,之后再去往倒悬山。” 宁远忽然伸手揉了揉小妹的脑袋,“别太听那老头儿的,他的境界和剑术是高,但说白了还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睁眼瞎。” “一路风景甚多,不妨多加看看。” 宁姚抿了抿嘴,轻轻嗯了一声。 宁远小口喝着酒,小姚更是一言不发,离别在即,能说的有很多,但是又好像说不说都不打紧。 之前兄妹俩的远游,虽说去的是同一个地方,但却错开了时间,一前一后。 就像现在,先来的,也会先走。 两人一直走到青牛背石崖,此处的龙须河水十分湍急,往上再有三四里路,就是那座廊桥。 这里也是宁远此前摸蛇胆石的地方。 少年视线落在远处的廊桥上,随后拍了拍小妹的肩膀。 “走吧,不用过廊桥离开洞天,直接御剑就可。” 就在此时,天边极远处出现一粒黑点,随后不过数息之间,黑点越来越多,密密麻麻。 宁姚背后长剑铿锵一声自行出鞘,悬停地面三尺,少女纵身一跃,稳稳立在剑身。 宁姚摆了摆脑袋,两根兄长亲手为她扎的辫子晃了晃。 宁远眼中满是笑意,“你看,这样多好看。” “等你哪天真出嫁了,我再给你准备一件用上好绸缎制作的裙子。” 少女叉着腰,面色微红,笑道:“那好,老哥,一言为定啊。” 少年视线一阵模糊,好似又看见了那个遥远的下午,那个消失已久的下午。 那时候爹娘还在,宁姚还是个喜欢娃娃的小姑娘,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像老龙城糕点铺子的渔丫头一样。 不知道这丫头自从去了学塾之后,有没有认真念书,能认识几个字了。 “哥,那我走了。” “嗯。” 宁远还是没说那句‘路上小心’,他总觉得,这四个字说出来,就有点不太吉利了。 一阵风雷之音骤然响起,飞剑直入高空,宁姚身影眨眼间化为芥子大小。 头顶的黑点密密麻麻,无数剑修御剑凌空,宁姚的那把长剑也汇入其中。 宁远目视这些黑点离去,从北向南,犹如蝗群过境。 无一例外,这些人都是剑修,都是来自北俱芦洲的剑修。 自从三教一家取走了压胜信物,骊珠洞天就没了那些规矩,已经开始逐步坠地,对于修士境界的压制,也松动了大半。 早在今早,宁远就发现了这一端倪,自己又重回龙门境,并且体内十八座气府的运转好了不知多少,只有最后三两成的凝滞。 这拨从北俱芦洲赶来的剑修,境界最高的元婴境,最低的都有个洞府境。 前不久蛮荒天下集结百万妖族进攻剑气长城,浩然天下这边,许多地方也已经知晓。 一批又一批的剑修,或结伴,或独行,纷纷赶赴那座城头。 大多数是为了砥砺自身剑道,但哪怕如此,也是极为难得了。 毕竟城头杀妖,可不是小打小闹,稍不注意,可真的会死的。 那片战场上,很多时候,死了就真的死了,被妖族阵斩,一般都会被当场绞烂神魂。 死的彻彻底底,没有轮回一说。 那座北俱芦洲,也是宁远必须要去的地方。 视线之内,很快就有个草鞋少年从廊桥那边快步跑来,宁远眼中精光一闪,察觉到了什么。 猜的不错的话,老剑条已经认主了。 现在是午后,陈平安可不是一个不守时的人,能让他误了时辰,指定是有什么大事。 细细想来,就只有那把老剑条了,时间、地点也都吻合。 对于这把老剑条,天上天下杀力最强的神剑,宁远说没有半点不动心,那是假的。 他之前就去过一趟廊桥那边,只是那位存在没有理会他。 动心是因为这把剑太强,但宁远并没有抢夺陈平安机缘的念头。 不至于。 只是他有点想不通,在之前与齐先生的交谈中,得知自己进入骊珠洞天,并非是齐先生接引,那就只剩下这位持剑者了。 既然亲自接引自己,为何不选择现身一见? 不过想这些也没有任何用处,境界不够,实力不够,就没资格去谈论这些。 而如今小妹一走,宁远也就没了后顾之忧,该好好准备了。 再有个三两天,一切妥当之后,只等搬山猿扛起那披云山之际,他就会立即动手。 天时地利皆有,只差最后一个人和。 一旦促成,搬山猿这个元婴境巅峰、八境武夫,随手可杀。 第141章 龙须河婆 青牛背上。 陈平安脚步很快,从廊桥那边赶来之后,第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上面的宁远,少年站直身子,喊了一声宁大哥。 宁远神色平淡,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陈平安挠了挠头,这个宁大哥,好像一向如此,脸上总是摆出一副淡然模样,偶尔还会紧皱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草鞋少年刚要抬腿继续赶路,一道风雷之音响彻天际,他急忙抬头望去。 同一时间,宁远也看向远处天边。 一朵黑云极速赶来。 青牛背下的少年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哪里是什么黑云,分明是一位御剑仙人。 哪怕此前大战搬山猿的时候,陈平安已经知道宁姑娘是那天上神仙,是传说中的修道之人。 可如今亲眼所见,黑衣少女御剑凌空,又是一番心神大动。 草鞋少年视线跟随那把巨大飞剑,脖子也缓缓转动。 不过数息之后,雷音滚滚,那把巨大飞剑倾斜向下,直接悬停在了小镇那条老街的上空。 黑衣少女站在剑身,低头俯瞰整座小镇,些许停留之后,剑尖调转,直去龙须河畔。 最终飞剑落在青牛背上空,离地悬浮三丈有余。 黑衣少女双臂环胸,英姿勃发气势凌人。 宁姚先是看了一眼兄长,俏脸微红,随后才朝陈平安说道:“陈平安,我想了想,还是应该跟你道个别。” 可没等黝黑少年说什么,飞剑又立即调转,少女背对着他,招了招手。 “陈平安,再见。” 话音落下,飞剑再度破空而去,一闪而逝。 陈平安只是下意识的喊了一句宁姑娘,眼前之人就消失不见,这么一会儿愣神的功夫,少女已经御剑追赶上那一大片黑云。 良久,少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伴随着一阵失落。 最早见到宁姑娘时候,是陆沉送她来救命,那时候少女悬刀佩剑,陈平安以为她是个江湖女侠。 就跟刘羡阳看的那些江湖本子一样,里面就有那些大侠,穿黑衣,戴斗笠,仗剑天涯。 后来宁姑娘陪他一起大战搬山猿,最后的时刻,少女以为他死了,暴怒的她说是要斩开这方天地。 这个时候,陈平安就知道宁姑娘绝对不是那种寻常女侠了。 原来世上真的有剑仙,真的会有御剑飞行,上天入地不在话下。 草鞋少年低着脑袋,失落感充斥心头。 他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种失落感。 明明宁姑娘的伤好了,刘羡阳没死,顾粲和他娘亲也去外面过上了好日子,而自己也好端端的,只需要勤加练拳,就肯定能活命。 之前的事,所有的不好,走到现在也算是个好结局了。 宁姑娘说过,她的家乡很远很远,并且有许许多多的死规矩,这次离开之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来小镇了。 那样的话,刚刚的道别,就成了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陈平安很用心的想了想,应该是自己失去了一个朋友的缘故。 往后都见不到了,可不就是失去了吗? 宁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陈平安心里在想什么,他能猜个大概。 他眼珠子一转,蹲下身双手笼袖,“陈平安,想不想再次见到宁姑娘?” 陈平安转过身,挠了挠头,不太敢说。 对方可是宁姑娘的兄长,有些话说出来,可能会挨一顿揍。 宁远摇了摇头,又道:“别怕,直接说想或不想,我又不是郑大风那种天天吃屎的,我脾气好着呢。” 草鞋少年当即抬起头,直视那人,“想。” “好,既然如此,我就给你指一条路。” 宁远边说,边伸手指了指南边的铁匠铺,说道:“那位阮师,答应了给我家小姚打造一把好剑,但是短时间内拿不出来,你知道吧?” 陈平安点点头,宁远继续开口,“想必你也猜得出来,是让你给小姚送剑。” 他的嗓音逐渐压低,“其实这事儿,原本不是我来跟你说的,那位齐先生已经给你铺好了路。” “但我现在横插一脚,小姚是我的至亲,于情于理,这把剑都轮不到你来送,是也不是?” 陈平安略带尴尬,依旧点头。 说的半点没错,宁大哥是宁姚的兄长,别说送剑之人的资格非他莫属,就算是宁远拿这把剑去用,旁人又能说什么? 宁远摘下葫芦喝了一口,笑眯眯道:“所以呢,你想给小姚送剑,我可以答应,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不是什么麻烦事,一桩顺路的小事罢了。” “往后的时间内,短则几个月,长则一两年,我也会在这边开炉铸剑,到时候我剑功成,再托你送至剑气长城,如何?” 陈平安知道剑气长城,宁姚和他说起过,不过他还是犹豫了一下。 “宁大哥,宁姑娘不是在剑气长城吗?那既然如此,都是去那个地方,一把剑和两把剑,有什么区别吗?” 宁远摇头不语,只是喝着小酒。 此事定下,陈平安也就离去,迟了这么久,估计又要被阮师一通好骂。 至于宁远托他送剑一事,可不是云姑的那把长离剑,更加不是茱萸幽篁双剑。 他要在浩然天下,打造海量的长剑,托陈平安之手,送至剑气长城。 为此,宁远已经盯上了陈平安家中那块斩龙台。 到时候铸剑完毕之后,就用这块斩龙台来开锋。 大舅子要陈平安干点活儿,天经地义的,谁也没资格指手画脚。 宁远忽然扭头看向龙须河一处,双目有惊人的一缕剑意激荡而出。 下一刻,一声惨叫,那片河水表面阵阵翻滚,一抹幽绿最终凝聚成一名老妪。 模样丑陋至极,一只眼珠子已经爆碎,那是宁远剑意造成的伤势。 老妪直接跪在河面,颤抖道:“剑仙饶命,剑仙饶命啊!我并没有听到任何只言片语,只是身为河婆,每日都要照例巡游三次龙须河。” 宁远露出一抹渗人微笑,“我知道,我只是看你不爽而已。” 老妪更是吓得面无人色,一个劲的叫苦连天。 “闭嘴!”少年轻喝一声,第二道剑意席卷,去势极快。 只是这一回,剑意在半空就被一道气劲拦截,青牛背另一头,有人缓步行走。 “小剑仙天资过人,这河婆只是照例巡视辖境水域,并无过错,又何必出手伤人呢。” 一个书生,丰神俊朗,头戴冠帽腰间挂着一块玉佩。 宁远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停留在那块玉佩上许久。 就凭这块玉佩,来者的身份其实已经很好猜了。 观湖书院,君子崔明皇。 但宁远对他照样没有半点好脸色。 “关你鸟事,观湖书院的手,都伸到骊珠洞天来了?” “你们隔壁那座书简湖都管不好,还有脸跑来这儿?” 宁远句句诛心,脸上似笑非笑,让人瞧着更加不适。 “怎么,是腰间那块玉佩给了你底气?” 第142章 青牛背上 对于宁远的咄咄逼人,崔明皇只是略微皱眉,但很快就神色舒展,这份心境,确实不愧为儒家子弟。 且不说中土文庙,单论七十二书院里头,有着一系列的固定晋升制度,从书院的寻常学子开始,学问上去了,就会被封为贤人。 再之上,可就不单单只靠学问才行了,想要成为君子,必须有功德傍身,一些成就君子的读书人,在这之前,多是前往一处王朝担任某一职务。 事必躬亲,为百姓谋福,到了一定地步,才有可能被书院看中,书信一封前往中土,文庙盖棺定论,赐下名号,是为君子也。 但在君子之上,其实还有一个‘正人君子’,只比书院山长低上些许,分量极大,不只是世俗王朝,哪怕放在一洲之地,也是不容忽视的存在。 眼前的崔明皇,就是一位君子,距离那正人君子,也已经不远。 东宝瓶洲的儒家君子之中,有两人被誉为‘大小君’,崔明皇就是其中之一,观湖小君。 更是观湖书院的未来山主,身世显赫,学问也不低。 崔明皇有些骑虎难下,他原本只是路过,想着找那剑铺的圣人阮邛聊上几句,偶遇宁远而已。 那河婆他知道,早之前他跟药铺那个老人有过一场对话,也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出手拦下那道剑意。 而对于宁远这个人,略有耳闻,崔先生提过一句,此人的剑,问过老槐。 不止于此,齐静春也曾用他的那把剑,做了些事。 事关齐静春,崔明皇又刚巧路过,就想着结交一番,哪怕不能做个朋友,留个印象也是好的。 十几岁的龙门境剑修,东宝瓶洲目前可找不出第二个。 可对方完全不打算跟他讲半点道理,估计就是缺了个正当理由,不然自己少说都要挨上一剑了。 当真是秀才遇见兵。 见他半晌不开口,宁远好笑道:“一个哑巴,是怎么成就君子的?” 少年伸出并拢双指,指尖萦绕一缕极小的剑气,缓缓道:“第一剑,我把这河婆的眼珠子戳瞎了,第二剑被你给拦下,现在我要出第三剑,你还有胆子拦吗?” 崔明皇甚至不知道,这个宁远为何对自己、对观湖书院抱有敌意,实在是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他心思转的很快,想到了什么,根据小镇内的死士谍报,这宁远进洞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齐静春…… 想到此处,崔明皇说道:“宁小剑仙,你我此前从未见面,如此咄咄逼人,是因为山崖书院的那位齐先生?” “呵呵。”宁远冷笑一声,“崔先生,你是我见过的读书人里,最不惜命的一个。” “你既然知道我拜见过齐先生,怎么还敢来找我的麻烦?” “真不怕我当场斩杀了你?你信不信,我在此处杀了你,你们那个山主也找不了我的麻烦?” “包括你那背后的崔瀺,短时间内,他也无法奈何我。” “大不了惹了事,我就跑路回剑气长城。” 崔明皇汗流浃背。 宁远三言两语,好像把他底裤都揪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少年双指朝前轻轻一划,一抹剑气破空而去,裹挟风雷之音,下一刻,那河婆就被从上至下,一分为二。 “知道我在此地,一个小小的河婆,也不知道避开,是为大不敬,当斩。” 河婆连惨叫都传不出来,化为两半的身子陡然汇入龙须河中,疯狂逃窜。 宁远也不再理会她,他没杀马兰花,只是斩去她大半道行而已。 她也没什么道行,刚成为河婆不过十几日,能不死,只是因为出手之人控制了力道。 杨老头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崔明皇看着那逃窜的河婆,面色发苦。 宁远又看向他,笑道:“崔先生,我收回刚才那句话,你还是很惜命的。” “那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放在你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挺身而出,为一个小小河婆仗义执言,当的起读书人。后续自知不敌,也能隐忍不发,龟缩强权之下,无愧君子之名。” 宁远笑容玩味,“毕竟你还不是圣人,保持缄默,实属正常。” 又是三言两语,崔明皇只觉天旋地转,道心都有些不稳了。 宁远摆摆手,不愿再跟他多说,“走吧走吧,你那背后的书院不算什么,但崔瀺的分量确实够大,也就是因此,我才没有对你出剑。” 崔明皇如获大赦,告辞离去。 崔明皇来骊珠洞天,除了代替儒家取走那块四方镇圭之外,背地里,其实早已成为国师崔瀺的棋子。 受国师之命,前来设计断绝齐静春这一条文脉。 所以宁远对他的观感很差,此人名利心极重,野心很大,早就丢了那份君子心气。 不过又是个可怜人,被当做棋子随意摆弄。 如今的浩然九洲,都流传文圣大弟子崔瀺离经叛道,与小师弟齐静春也反目成仇,双方早年一同来到宝瓶洲,互相制衡。 表面是崔瀺算计齐静春,要断绝他的学问,扼杀他的学生弟子,实际却不然。 崔齐之间,百年谋划,要做的事,是挽天倾,但又远不止挽天倾。 …… 宁远盘坐在青牛背上,一手按在心房处,与万里之外的小妹互相生起感应。 其实他挺想回剑气长城的。 可身上有些事,还没做完。远游至此,一个又一个念想,逐渐增多。 剑修的那份天地无拘束,世间任我行,从来没光临过他的肩头。 别说是他,四座天下里,就没有几个剑修能做到真正的无拘束,更别谈什么大自由了。 城头那个老人,当前人间剑道最高者,不还是逃不了,以一具阴神死守万年。 学塾那个先生,儒释道三家学问贯通,走在最前头,到最后还不是画地为牢。 宁远有时候觉着,齐先生就是读了太多书了,被这些学问自我束缚,更是被这些道理反复攻心,方才过不了自己那关,才会赴死。 换成宁远,哪怕他有那个境界修为,如果救世的代价,是自己身死,他会直接选择冷眼旁观。 读的书少,非贤人非君子,更不是那圣人,凭什么去舍己为人。 六千人,死了就死了。 有没有轮回,重要吗?反正对宁远来说,不重要。 祸事落在别人家,当然不重要,不幸灾乐祸,就已经算是大善了。 人不能读太多书,不能太有智慧,要是只知道一个一,自然就不会有二的烦恼了。 少年枯坐青牛背,直到夕阳西下。 直到他再也感应不到宁姚之后,方才起身离去。 …… 铸剑室内,亿万星光。 一位扎着马尾辫、看起来清清爽爽的青衣少女正在捶打剑条。 一锤子下去,动作迅猛,势大力沉,室内火星四溅,犹如星光匹练。 阮秀一张小脸憋的通红,身材纤细的她猛然一次抡锤,千万星光四散,室内好似时光停滞,仿若银河。 一旁的汉子皱了皱眉,“秀秀?” 阮秀扔下大锤,揉了揉手腕处,说道:“爹,累了。” 阮邛无奈道:“这才多久?” 但是少女已经蹲在了地上,双手抱膝,一副耍赖模样。 “我不管,我饿了,我要吃东西,不然没力气。” 阮邛板着脸道:“这才打了几下,修行可不是一件容易事,铸剑本就契合你的大道,能锤炼你的神意,万不可过于懈怠。” 马尾辫少女不说话,就只是蹲在地上。 很快她又抬起头,望向门口,脸上出现一抹喜色。 “宁哥儿,来的正好,带我再去一趟骑龙巷呗。” 宁远看看阮秀,又看了看一旁板着脸的阮邛,两人对视一眼。 “去什么骑龙巷,铸剑之事,万不可马马虎虎。” 说完,少年走入室内,一把抓住那大锤。 只是让他尴尬的是,第一时间没举起来。 这巨锤,竟是比自己那剑匣还要重。 第143章 荧惑剑炉 几日过去,宁远已经在铁匠铺安顿下来。 打铁铸剑,是辛苦活。跟着阮师打铁,就更辛苦了。 这铸剑一道,极为锻炼肉身之力,试想一下,一把巨锤就能让一位五境武夫差点都举不起来。 当然,宁远的武道境界确实不高,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也算是非比寻常了。 他从小就跟着白嬷嬷练拳,又在城头参加过不少大战,即使从来没有占过一次最强之境,但也不会差到哪去。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不过宁远的五境,哪怕碰到当前天下的最强五境,也不会被对方摧枯拉朽一般击溃。 差距并不大,就像是秀才考取功名,一分之差,可能就会落榜。但并不是说比别人差了一点,就会方方面面都不如人了。 他此前就考虑过武道一事,如今他早已达到五境雄魄境的瓶颈,随时可以凝练一颗武胆,跻身第六境。 不过他也有野心,如此按部就班的破境,所凝聚出来的,不过是比寻常武夫好上许多的武胆罢了,距离天下最强第六境,差了不止一筹。 能抵达五境瓶颈,大半都是这百万里远游路上,背负剑匣的成果。 老大剑仙早就安排好了此事,一旦宁远抵达五境瓶颈,剑匣的砥砺肉身就逐渐失去作用。 少年现在背着剑匣,就等于在背一件小竹箱,没什么意义。 当下跟着阮邛打铁铸剑,好处多多,不止是一日抡动千百次巨锤,阮师的这座铸剑室,别有洞天。 而阮师也没含糊,告知了宁远些许之事。 这座铸剑室,是一座剑炉,也是一座极小极小的洞天,是他花费十几年,搜寻数十件地脉重宝所打造。 阮师早年打造过一座长距剑炉,因此蜚声南北,这铸剑室也是按长距剑炉的样式所造,算是一个赝品。 专门为阮秀量身定做,打铁熬肉身,铸剑炼神魄。 宁远与阮秀每日开始轮番打铁,少年赤裸上身,双手紧握巨锤,一遍遍捶打剑条。 等他体力不支之际,就换阮秀来,每当这个时候,宁远就在一旁观看,满脸郁闷。 秀秀的武道境界其实不高,但是少女单臂就能随意挥舞巨锤,这太他娘的吓人了。 宁远单臂也能举起,但挥不动。两相比较,差距甚远。 至高火神,自然天赋绝世。 想要跟这种人比,没别的,就得吃苦,吃一天苦不行,就十天百天,再不行,就十年百年。 不过对方可是火神转世,估计千百年的吃苦,对寻常人来说,恐怕也难以望其项背。 就像那陈平安,六步走桩走不出门道,就走百万遍,只要路没走歪,靠着水磨功夫,总能初窥门径的。 宁远也不例外,虽然辛苦,可他乐在其中,既能继续拔高自己五境的底子,为最强六境做准备,又能学习阮师的铸剑本事。 美得很。 “催动你那口武夫真气,过三关走六道,每过一关就捶打一次,换气之时,再蓄势待发,为第二遍捶打做准备。” 铸剑室内,阮邛站在宁远身后,双眼看向已经被捶打的通红的剑条,沉声道。 宁远手上不停,阮师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每当铸剑之时,他都不会有平时的嬉皮笑脸,而是专注肃穆。 学人本事,得有尊重。 阮邛双臂环胸,“我昨日教你的《铸剑经》记住了吗?” 一次捶打,火星千万,少年头也不抬,死死盯着眼中的剑条,开口道:“倒背如流!” “默念开头的摧城篇,牵引纯粹真气汇聚手臂,竭力控制力量的外泄。” 少年双臂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剑条好似被他当成了蛮荒大妖,每次溅起的亿万火星,就像是妖族真身被打烂之后崩碎的血肉。 阮邛看着宁远,眼中有赞赏一闪而过。 他早年也收过弟子,也有人学过他的铸剑术。 但除去闺女阮秀,没人能在武道五境的时候天天待在剑炉内打铁铸剑。 这座‘荧惑剑炉’,本来就是专门为女儿阮秀准备的,非火道资质的练气士,压根坚持不了多久,除非境界高。 哪怕啥事不干,就在剑炉内待着,也会被无数的荧惑力道碾压肉身,武胆境以下,一天都难以坚持。 这宁小子,确实不愧是那座城头走出来的人,年纪轻轻就杀了不少妖族,体魄不俗。 之前宁远还想过,身为大舅子,要不要给陈平安开个后门,让他也来剑炉内历练历练,可现在没这个想法了。 陈平安现在的泥胎境,往里面待上十几个呼吸,就得玩完。 当下的草鞋少年,还是挖井适合他。 宁远打铁很认真,不止在于学本事,还在于手上的这根剑条,就是阮师答应为小姚打造的那把剑。 材料不俗,取自一座山峰地脉之下的珍稀精铁,虽说不一定能打造出一把半仙兵,但也差不太多了。 每当少年在忙活儿的时候,青衣少女就会坐在门口,一个劲儿的吃着自己的糕点。 相处好几天,宁远也发现了,阮秀其实并不是真的‘爱吃’,只是她真的容易饿。 这小姑娘,一天真的要吃八顿。 不过除了她老爹会说她几句,宁远是从来不过问的。 能吃本就是福,况且自己哪有那个资格去说人家。 甚至宁远还经常带她去小镇,到骑龙巷那边给她买糕点,顺路再给阮师带上一壶烧酒。 为此,阮邛不止一次以审视的目光看向宁远,问他是不是想要以好处堵住我们父女俩的嘴。 少女话不多,但不是真的沉默寡言,她是那种不善于先行开口的女子。 宁远跟她唠嗑,她也能说会道。少年闷声喝酒,少女也会安静吃着自己的糕点。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以此形容再恰当不过。 日子好像就这么静悄悄的,一连过去了四五天。 小镇的白昼越来越短,相对应的,长夜则是更加漫长。 又是一日夕阳西下,袒胸露腹的少年结束了一天的打铁,回了自己院子沐浴更衣之后,推开院门。 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应该去学塾一趟。 那所剩的三壶桂花小酿,也该请先生喝一喝了。 第144章 读书喝酒 宁远换上干净的青衫,离开院子后,没有直接前往学塾,反而敲响了阮秀的房门。 房门很快打开,青衣少女俏生生的站在门口。 “咋的了,宁哥儿,又要带我去骑龙巷吗?可我的糕点还有很多啊,上次买的太多了,放久了吃起来就没那么好吃了。” 这小姑娘,一天到晚真就只想着吃。 宁远轻轻摇头,微笑道:“秀秀,你会梳妆吗?” “啊?”阮秀愣了愣,“我……我会,小时候娘亲教过我,可这是要做什么?” 隔壁传来一声咳嗽。 宁远没理会隔壁的阮邛,笑道:“我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秀秀,能否帮我收拾收拾?” 少女眨了眨眼,问道:“很重要的人吗?” “很重要,而且很有可能,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宁远点点头,神色一暗。 小镇的怪像越来越多,洞天即将破碎,那么距离齐先生离开人间,也不远了。 更早之前,刚离开剑气长城的少年,其实还自大的想过,把齐先生救下来。 可真的来了骊珠洞天,与先生的几次交谈之后,他却没了这个念头。 不在于救不救得下,而在于没必要了。 世间千万人,各有道路,宁远有,眼前的阮秀有,齐先生也有。 所有人的路,都是单独错开,或许会彼此交汇,但没有一条是相同的。 齐先生选择赴死,硬抗天劫,消去三千年的天道反扑,就是他选择的路。 好像所有人,都更加在意那个好结局,可是结局并不等于所有。 这个东西,就像是学子的大考,夫子们最后给他评定的高度。 达到自己预想的那样,甚至更高,就是所谓的好结局。 世人百态,大多数人都在坚定的走下去,只为了那个希望得到的事物,希望达成的目标。 哪怕是死,有些人都会提前布置好自己的退场落幕。 人生照计划进行,没有迷失在半道上,就已经是极好极好了。 宁远很少会去想很久之后的事。 但是不妨设想一下。 可以大胆一点,修道之路顺风顺水,直达山巅最高处,也有佳人在侧,也有生儿育女,也有香火传承。 也可以往最坏处去想,或许将来死在蛮荒那边,被一头妖族畜生阵斩,当场神魂俱灭。 或是没等回到剑气长城,在浩然游历的途中就惨遭横祸。 可能是惹到了什么仇家,不可力敌,可能是修道出了岔子,心魔作祟。 甚至于只是待在家中,就天降横祸,被一位境界极高的大修士,一个看不顺眼,就给拍死了。 还真不是玩笑话,这个世界,修士搬山倒海,两个飞升境的全力大战,要是没有规矩约束,能把数万里山河打的支离破碎。 那这万里山河里头,有多少城池,有多少村镇?又有多少凡人? 那不就是天降横祸吗? 屁事没干,搁家里好好窝着,一瞬间就山崩地裂,家破人亡了。 不仅不是玩笑话,还是事实,四座天下,如此广袤的区域,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不抬腿,就永远不知道下一步去往何处。 所以结局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人只要心里头有一个目标,可以是一件渴求的东西,可以是一个爱而不得的人,诸如其他万般。 那么就只管朝着这个目标去前进就好了,哪怕自己深知,大概率是无望的。 九成九的人,最后都成为不了自己想成为的人。 但是呢,走在路上,纵死无悔。 …… 宁远离开龙须河畔后,一路朝着小镇而去。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阮秀给他弄了弄略显邋遢的头发,也仅此而已了。 去之前,他背上了远游剑。 等他到了那片竹林之后,里面还有一盏灯亮着。 一名中年儒士正坐在那张棋盘前,双手横放膝盖处。 宁远作揖行礼,齐静春也起身回了一礼。 齐先生知道自己会来,宁远并不奇怪。 哪怕失去四件洞天信物,十四境依旧是十四境。 以往坐镇小镇的三教圣人,大多数都是仙人境,倚靠洞天的加持,得以拥有飞升境的实力。 可齐先生本就是十四境,那信物有或没有,都不影响。 两人落座,棋盘有黑白二子,但齐静春好像没有跟他对弈的想法,朝着宁远笑道:“宁远,可是带上了好酒?” 少年点点头,露出一抹笑容,也不废话,取出三壶酒放在桌上。 这三壶是当初范二带给他的,位列桂花小酿里头的最上等,陈平安那种,一口就倒。 齐静春忽然说了一句废话,“上一次喝酒,还是在上次。” 接着他拨开壶嘴,一饮而下,那动作,压根不似一个读书人,像是一名江湖游侠。 宁远想起一个人,说道:“齐先生,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阿良了。” 中年儒士愣了愣,没等他开口,宁远又笑眯眯道:“阿良在剑气长城,欠了好多酒钱。” 先生放声大笑,片刻后方才捋着胡须开口,“我也许久没见过阿良了,肯定比你久的多,约莫都快要一甲子了。” 齐静春对此事很有兴趣,追问道:“那场十三之争,阿良打的如何?” “我只知道结果,并没有机会一睹那一战的前后。” 宁远伸出一个大拇指,“那一战的阿良,风光极了,一头十三境巅峰的剑修大妖,被他阵斩于城头。” “也就是因为如此,阿良才得以在穷得叮当响的剑气长城,欠那么多酒钱。” 他也没机会亲眼所见,但不妨碍他吹嘘一番。 少年喝下一口桂花小酿,脸上一暗道:“齐先生,阿良不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吗?” “何不再等等,再见见这位昔日好友呢?” 齐静春叹了口气,望向远方最后一丝夕阳余晖,沉默半晌后,他也没回答宁远的话,转而从袖中取出一方印章。 “闲来无事,我就用一块石头随手刻了一枚印章,你且收下。” 印章通体呈白玉之色,拳头大小,宁远眼神微动,“先生,是山字印,还是水字印?” 齐静春微笑道:“都不是,只是偶然所想,随手刻字而已。” “我原本确实想在里面给你留点东西,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对你没多少好处,所以这印章就只是印章,普普通通。” 齐先生忽然接上此前宁远的那一句问话,他将那壶尚未动过的桂花小酿往前推了推。 “宁远,既然你请我喝酒,我有件事也想要拜托你。” “这壶酒,等你见到了阿良,就替我拿给他。” 少年胸中积郁,只好一口又一口的往嘴里灌酒。 狗日的阿良,真不是个东西。 …… 第145章 廊桥事端 日落时分,廊桥那边难得的热闹了一回。 陈平安今个儿从铁匠铺离开之后,就背着箩筐到了这边,想着看看能不能再捞取几块蛇胆石。 小镇最近天时有变,夜长昼短,前几日陈平安来的晚了点,几乎就是瞎子过河,半块蛇胆石没瞧见不说,还在水里摔了好几个跟头。 也就是草鞋少年水性极好,要不然还真容易生出意外。 其他地方他都摸了个遍,也只剩下廊桥这边的水深处了,小镇之人对这深潭多有忌讳,基本许多用来吓唬小孩的故事,都从这里开始编造。 有的说深潭之下住着一位老龙王,脾气不算太好,每隔一两年都会醒一回,打个哈欠的功夫,那龙须河的水位就蹭蹭蹭的上涨。 有的说这龙王爷才不会住在这种小河里,深潭之下,应该是一位面目可憎的老河婆,不似神、不似仙,又称不上鬼。 诸如此类的神怪故事,小镇里流传了十多个版本,大都是用来吓唬自家小孩的,不过也只能吓唬吓唬孩子了。 那些十几岁的少年,压根就不带怕的,比如他跟刘羡阳,每回到了大暑时节,后者都要拉着他来这儿舒服的洗个澡,潭水清澈,也没有什么怪石嶙峋。 陈平安临近廊桥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他看见了许多人站在那边。 最引人侧目的,还是那个仙子道姑,容颜纤毫毕现,身高与自己差不多,那前衫处鼓鼓胀胀的,比骑龙巷能买到的最大的包子还大,体态丰腴。 可能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这位仙子姐姐戴了一顶冠帽,将那一头青丝遮蔽。 这是陈平安第二次见到贺小凉,只是这一次,她身边的那头白鹿不见踪影。 草鞋少年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宁大哥带去泥瓶巷的那头白鹿,就是仙子姐姐的那头。 也不知道宁大哥与这贺小凉之间发生了什么。 陈平安多看了几眼之后,就急忙收回视线,因为他不想招惹到那个贺小凉身边的年轻道人。 那人与他也说过几句话,句句刻薄。 除了这两人,廊桥那边还有三人,一个腰间挂着玉佩的读书人,前不久他还找过阮师。 一名眉目威严的背剑中年,他的身边,也是最后那个,陈平安认识,杏花巷的马苦玄。 前不久他的奶奶死了。 据说是被一个外乡人打死的,只是随意扇了一巴掌,他奶奶就从大门处飞到了后院,当场就没了气息。 宁姑娘走之前,陈平安跟马苦玄还在神仙坟那边打过三场,不是什么切磋,而是生死大战。 此时的马苦玄,一个人站在廊桥岸边,目视前方,嘴里好像还在说着什么东西,陈平安看不出个所以然。 少年不太想过去,他不愿与这些人有什么瓜葛,但是来都来了,又不想直接回去,只好离着一段距离,撸起袖子下河去摸蛇胆石。 贺小凉老远就瞥见了陈平安,女子身形微微一动,数息之后就已经站在少年身后,檀口轻开。 “陈平安,又见面了。” 贺仙子这般姿态,也引来其他几人的注视,神色各异。 陈平安刚要下河,又立即转过身,少年轻声道:“贺姐姐。” 年轻道姑露出微笑,那双眼睛十分明亮,“陈平安,可否问你一件事?” 草鞋少年不语,不点头不摇头。 他已经猜到了一大半,指定又是询问宁大哥的事,上一回送信的那天,郑大风也问过。 陈平安不想多说,哪怕他心里头很忌惮这些外乡人,但事关宁姚的兄长,就应该守口如瓶。 贺小凉叹息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这样吧,我也不问那人的事,只想知道我那头白鹿,是否还在你家中?” 不等陈平安答话,女子又紧接着补了一句,“陈平安,我那陆小师叔开的药方,效果如何?” 草鞋少年思索片刻,轻轻点头。 他对于陆道长,还是有感恩的,毕竟为他爹娘写了两张平安符,又为宁姚开了药方子。 只是问那头白鹿的话,应该没什么事。 “陈平安,多谢了。” 贺小凉说完,就立即离开此处,不再逗留。 这回没人打扰他了,陈平安脱下外衣,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河水里。 贺小凉踏上廊桥,那年轻道人收回视线,随口道:“缘浅福薄,即使有高人相助,没死在搬山猿手下,他也成不了气候。” 贺小凉充耳不闻,只是淡淡回应,“陆小师叔说过,这个陈平安,福缘是浅,但是命硬。” 年轻道人嗤笑不已,不再开口。 没过多久陈平安就上了岸,小镇天时有变,连带着龙须河都有了变化,这水温几乎不亚于隆冬时节,哪怕是他都待不了多久。 不巧的是,他刚上岸,就见一名矮小少年蹲在自己之前下河的那块青石上,他身边跟着那个背剑中年。 陈平安微微皱眉,“马苦玄?” 矮小少年一脸阴沉,他看了浑身湿透的草鞋少年一眼,就将目光转移到他脚下,好像觉得多看他一眼,就脏了自己的眼睛。 马苦玄开门见山道:“陈平安,我问你,之前住在你家的那个男的,是谁?” 得,又是问宁大哥的。 陈平安一张脸也拉了下来,若是那贺小凉的话,他还可以平等待之,毕竟仙子姐姐不会对他恶言相向。 可这马苦玄就完全不一样了,两人自从在神仙坟打了一架之后,就已经算得上是死敌。 陈平安只是厌恶他,但马苦玄这个人,却是真想杀了自己的。 陈平安甚至都还不知道,马苦玄为什么对自己起杀心。 “你要是想知道,就自己去找他。”草鞋少年没好气道。 马苦玄目露凶光,正要开口,他身后的背剑中年按住了他的肩膀,“还记不记得上次你答应我的?” “你奶奶那边已经被杨前辈安顿好,你就不可再惹事,往后就跟我返回真武山,潜心修道才是。” “等你抵达地仙之境,我就不再过多管束你,随你如何行事,但在这之前,你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修炼破境。” 矮小少年死死的盯着陈平安,很快又看向他身后的龙须河,最后扭过头,正对着那背剑中年,咬牙切齿。 “修道修道,我现在没心思跟着你修道,你能不能直接教我怎么杀人?” 中年人傲然一笑,拍了拍背后的长剑,“自古以来,哪怕追溯到一万年前,我兵家剑修,都是天上天下杀力第一等。” 马苦玄沉声道:“那我现在就要杀了那个外乡人,你教我一种法术,我要亲自动手,把他的双眼都给剜下来!” 第146章 讨价还价 学塾竹林。 两人聊到阿良,都是沉默许久。 宁远拿起齐先生送自己的那枚印章,入手清凉,材质很像龙须河那边的蛇胆石,表面白玉色,内里有着几缕红线。 底部落款三字,宁十四。 宁远瞧了许久,爱不释手。 “齐先生,这十四,是何意?” “难不成先生以为,将来的某一天,我能成就十四境?” “说实话,我压根没想过,飞升境就遥遥无期了,何况合道一事。” 齐静春回过神来,笑道:“算是我的一种无聊笑话。” “刻这印章之时,我迟迟没有下刀,最后想了想,就取了个‘十四’。” “上次你在老槐面前索要十四片槐叶,以你妹妹宁姚的笔画来算,我觉得有趣,就借用了。” 宁远郑重收下,将印章收入咫尺物中。 虽然齐先生说这印章没什么独特的,但他可不这样认为。 十四境大修士的手笔,要是没点名堂在里头,那才是奇了怪。 说不定就是个极好极好的宝贝,类似于陈平安的那枚山水印,能炼化为五行本命法宝。 宁远忽然神色一暗,缓缓道:“齐先生,洞天还有多久破碎,可否告知于我?” 齐先生没有隐瞒,“五日后。” “你既然了解大半之事,那这就没什么不好说的,虽说也算是泄露天机,但现在的我,泄露一点也没关系。” 齐静春忽然坐直了身子,以一副认真神色道:“宁远,你是一个变数。” “即使是我,也无法推算出你的未来轨迹,而你之前的经历,也最多追溯到几个月前,至于更早,完全空白。” 宁远正襟危坐,等待齐先生接下来的一番话。 他并不害怕对方知道某些事,因为眼前之人,叫做齐静春。 恐怕就算让他知道,自己到底来自何处,齐先生也不会拿他如何。 换作是天底下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要是知道宁远的真实底细,恐怕都会被抓过去当做观道之物。 但他是齐静春,所以不会。 齐静春手指轻轻敲击棋盘,缓缓道:“我原本以为,是那位老大剑仙帮你遮掩了天机,但自从我走了一趟光阴河水之后,就否定了。” “宁远,你不在光阴长河里。” 少年猛然抬头,却并未多说一个字。 齐先生笑了笑,又道:“按照万年以来的天道规则,世间有灵众生,无论是人、神、妖,亦或是鬼怪之流,只要不是路边一块石头这种死物,都应该存在于时间中。” “四座天下,加上远古天庭,包涵阴间冥府,都共用一条光阴长河,没有例外。” “其他大修士以术法截停的光阴,也是来自于这一条。” “按理说,你的境界还不高,我找寻你的时光足迹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先生停顿片刻,忽然再度开口,嗓音温和。 “宁远,你来自何处?” 少年嘴唇颤抖,喝下最后一口桂花小酿后,仰起脸看向天边。 “我来自何处?”少年喃喃自语,双目迷茫。 很多时候,在那些夜深人静,不会惹人深思的时分,宁远都曾无数次的想过。 从初到此方天地,到离开剑气长城,再过倒悬山,北游南海东海,见老龙城气势磅礴,御剑跨过走龙道…… 遇见不少人,也杀了好些人,好事做过,坏事也不是没有。 有杀心四起,也有春风萦袖,徘徊过数次光阴渡口,见了不少人来了又走。 最后青衫剑修回过神,直视向齐先生,淡淡而笑。 “先生,我来自剑气长城,出身于宁府,龙门境剑修,雄魄境武夫。” 很快,宁远带上那壶齐先生要托他赠给阿良的酒,离开竹林。 …… 陈平安背上箩筐,动作缓慢,他也想听听,为何马苦玄又跟宁大哥结了仇。 宁大哥还真能惹事。 少年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的水面之上,正站着一名老妪。 老妪身体近乎于透明,一只右眼只剩下了眼眶,那身躯虚实不定,好像随时都会消散。 老妖婆正对着陈平安‘张牙舞爪’。 要是她刚成为河婆那会儿,还真有一点刚学来的小本事,能捉弄捉弄寻常凡人,可如今却是不行了。 自从宁远以一道三寸剑意把她斩为两半之后,她原本刚成为河婆的微末道行也没了。 现在马兰花的实力,认真来说,还不如一个寻常女子。 像是一头刚死没多久的鬼,哪怕不小心站在了太阳底下,也会被烧灼的体无完肤。 甚至于马兰花都不敢离的太近,草鞋少年那一身的阳刚之气,都让她瑟瑟发抖。 眼见此景,马苦玄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袖口中的双手紧握,恨不得再跟陈平安打上一场。 马苦玄从小就没有什么挫败感,输了技不如人,但不表示一辈子都技不如人。 这段时日他从师父那学了一手拳法,实力相较于之前,也算是大有长进。 矮小少年坚信,要是换成现在,自己定然可以打死这个陈平安。 而杀了陈平安,他也不会有丝毫愧疚,哪怕是自己的爹娘做了坏事。 他逗留在小镇这么久,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奶奶。 她说什么要落叶归根,死也要葬在自己爷爷的坟旁边,就是不愿跟他一起去真武山。 马苦玄年少时开智极早,所以比陈平安知道的事更多。 陈平安父母之死,首当其冲就是自己父辈那一代,这事儿陈平安现在不知道,可不代表以后也会不清楚。 杀父之仇,等陈平安哪天知道了,必然会找自己奶奶的麻烦,此为死结。 死结如何解?唯有以死解。 父辈作孽,他马苦玄也没办法,但从小拉扯他的奶奶,不容有失。 与其往后提心吊胆,不如离开之前就杀了陈平安,直接解决一切问题。 反正这个泥腿子家里人都死完了,他再一死,这个世界将找不到任何他们一家存在的痕迹。 恶念心头起,矮小少年眼底的狠厉一闪而过,手心处不知何时已经藏着一小块碎瓷片。 杀了就好了,陈平安一死,再无后顾之忧。 至于师父的约法三章,违逆一次也没关系,毕竟是师父,还真会惩处自己不成? 草鞋少年微眯起眼,他也不是傻子,马苦玄那个眼神就出卖了他。 而他已经暗中运气,牵引那道刚凝练的武夫真气,蓄势待发。 但是下一刻,背剑中年就一把按住了马苦玄,皱眉道:“我知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既然之前三场全输,你们双方也说好了,那就暂时休战。” 随后他又低声朝马苦玄道:“等你跻身中五境,我就可以让你下山,你想去哪就去哪。” “那个时候,陈平安至多也就二三境武夫而已,与你之间的差距仿若云泥。” 这位真武山的兵家剑修,随后转过头朝着陈平安说道:“速速离去。” “你可能觉着委屈,马苦玄跟你生死大战,明明是他技不如人,却又被我救下……” “但我告诉你,你本就没有资格来讨价还价,若真是觉得不服,往后修道有成,大可以来我真武山问拳一场。” 草鞋少年紧了紧背后的箩筐,面无表情道:“真武山,我记住了,我迟早会去的。” 也就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那名真武山的背剑中年,突然一掌拍飞身旁的马苦玄。 两人来了个位置对换,背剑中年汗毛倒竖,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只能将双臂封挡于胸前。 远处亮起一点光亮,下一刻,一把雪白长剑映入眼帘。 背剑中年胸口的法袍直接炸碎,连带着他那一双手掌,虽然不至于断裂,但也已经是血肉皆无,森森白骨。 有人御剑而来,落在陈平安身前,雪白长剑自主归鞘。 青衫剑修先是看了看廊桥那边,与那贺小凉对视一眼,最后看向那背剑中年。 “真武山?陈平安现在确实没资格,那我呢?” “我有没有资格跟你讨价还价?” 第147章 廊桥问剑 背剑中年双臂颤抖不已,眼中惊惧一闪而过。 硬接下宁远一剑,他当即一把拽住马苦玄倒退数十丈,方才运转真气稳定伤势。 上一刻还对草鞋少年咄咄逼人,下一刻就被人从背后袭杀一剑,他要是实力再差上一点,恐怕已经身死了。 这出身宝瓶洲两座兵家门庭之一的中年剑修,是个金丹境,而观其气息深厚,不难猜出还是个金丹境瓶颈剑修。 离元婴境只差临门一脚,宁远确实难以做到一剑杀他,除非这人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自己一剑贯穿心口。 只要他能反应过来,至多重伤。 就像现在这样。 宁远这一剑的杀力非同寻常,要是落在那些纸糊一样的练气士身上,元婴都不敢徒手硬接,可这人却接了下来。 兵家修士,确实不一般。 这突如其来的问剑,让在场一时间落针可闻。 廊桥那边,贺小凉与其师弟目瞪口呆,儒家君子崔明皇同样是一脸呆滞。 虽然惊讶于宁远的杀力,一个龙门境就能一剑重伤金丹境瓶颈剑修,但毕竟是背后袭杀,所以也能理解。 真正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此人好大的胆魄! 竟是在骊珠洞天内就敢全力出剑,半点不给那位坐镇此地的齐先生面子。 这事儿,往轻了说,会被圣人驱逐出境,可要是追究起来,后果如何,老黄历上可都有不少例子。 不说数千年来那么多的圣人,只说齐静春来之前,那会儿坐镇此处的,是道家一位仙人境高真,地位在那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也不低。 据说是灵宝城的一位副城主,所属道老二一脉,一名道门的纯粹剑修,脾气差的要死,他坐镇的六十年里,给小镇重新定了一套规矩。 还都是些死规矩,不说那些犯了大事的,哪怕只是去庄稼地里偷了一颗白菜,只要被人告了上去,都要砍断手脚。 也是因为如此,那六十年内,小镇上的民风可谓是‘极好’,就连锁龙井那边,每天那几个张口结舌的妇道人家,也不敢妄言。 因为那道门圣人,真会杀人。 只要是犯了事,必被惩处,没有例外。 多嘴的割舌、手脏的断手,爬人院墙的一律挑断脚筋,通奸者处以鞭刑游街示众,不孝者杖八十,不忠者丢入荆棘三日。 诸如此类,多不胜数。 若只是这样一看,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干了坏事,就应该承受应有的罪责。 可在这位圣人的管辖下,又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被割舌的,大多数都上了吊,被断手的,不少都投了河。游街示众之人,往往没等到上街那天,就自尽而亡。 杖责八十的,没人能撑到四十大板,结果不孝者当场惨死,家中老人更加难以过活。 丢入荆棘的,一天也挨不过。 这些还只是少部分,另外一大半,则是当场就被问斩了。 那道门圣人的行事做派,往往不给人留活路,连教化都不做,用佛家的话来说,就是只杀不渡。 杀了就永绝后患了。 劝人向善? 难于上青天。 上到四姓十族的达官贵人,下到穷苦人家,一视同仁,哪怕是督造署那边,也得乖乖夹着尾巴做事。 在这之前,小镇的督造署里头,只有三两间牢房,这位道门圣人来了之后,直到卸任的那天,牢房已经扩大到了四十余间。 能关进去的,都是极小的罪,没关进去的,都去了土里。 崔明皇第一个回过神来,他想起前不久属下的汇报,这个宁远,去过那座学塾。 这样说的话,那就讲得通了,齐静春或许给了这少年什么‘特权’,也说不定。 何况齐静春这个读书人,实在是太孬了一点,之前那头搬山猿在小镇行凶,也没见他如何作为。 宁远没有回头,手掌搭在剑柄处,与身后之人说道:“陈平安,没事吧?” 草鞋少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惊住,如今听见宁大哥的话,连连摇头。 “宁大哥,我没事的。” 青衫剑修伸出左手,指向那师徒二人,淡淡道:“这两人,你选一个,要哪个死,我就宰了哪个。” “我更倾向于他师父,那个马苦玄的境界太低,杀他有点欺负人。” “而这个兵家剑修,之前他那一句我也听见了,说什么来着?” “好像是说,他兵家一脉的剑修,是天底下杀力最大的,我不敢苟同。” 不知不觉中,宁远按住剑柄的手掌,已经转为握住,青衫猎猎作响,蓄势待发。 少年咧嘴一笑,朝那被自己砍了一剑的中年人笑道:“这种自大的话,你也就只能在宝瓶洲说说了,放在其他八洲,是要走三步被人问剑四回的。” “更何况……这天底下,敢自称杀力最大的剑修,只有我剑气长城。” “真武山是什么货色?” “一帮天天在那修炼请神下界的鸟人,也算是纯粹剑修?” 宁远一直都是一个得饶人处不饶人的人。 百万里远游路上,就有多次,上回是欺负苻家,上上回,是算计蛟龙沟,上上上回,就是倒悬山大骂许念大天君的时候了。 陈平安喜欢讲道理,因为他是文圣关门弟子,所属儒家一脉。 哪怕如今还没读过书,可身份摆在那,也算是半个读书人了。 但宁远又不是,他就是个剑气长城的土包子,一个糙汉子,最早连浩然官话都不会说,指望他能讲出什么道理来? 但是论骂人,阴阳人,他的功力得有十四层楼那么高。 那兵家剑修脸色阴沉,期间他貌似施展了一门神通术法,双臂已经不再流血,只是依旧血肉溃烂。 那是宁远残留剑意的杰作,也是剑修被誉为难缠鬼的一个关键处。 一旦被剑修所伤,对方余留的剑意也能继续切割伤口,犹如附骨之疽,若不及时清除,麻烦将会越来越大。 背剑中年名为桓澍,真武山一峰之主,岁数不小,资质不高,但战力尚可。 对浩然天下这边的同境练气士来说,很强。 对宁远来说,尚可。 中年剑修表面上显得还算是镇定,他先是扭头与马苦玄说了几句,要他赶紧离开此地,回到小镇就算是安全,最好是前去学塾竹林那边。 “此人无视洞天规矩,你留在这里的话,我也不一定保得住你,刚刚那一剑,本就是冲你来的,走!” 青衫剑修只是看着,没有选择动手,任由那矮小少年飞奔逃走。 第一剑刺向的是马苦玄,但宁远知道,他师父肯定会拼死拦下来,所以也可以说,就是针对背剑中年来的。 这算是宁远的一个小算计了,对马苦玄出剑,他师父就得多费功夫,多费心思才能接的下这一剑。 倘若剑尖直接逼向桓澍,后者受的伤绝对不会这么重。 从一开始,他要杀的、想杀的,都是这个桓澍,而非马苦玄。 虽然他也看马苦玄不爽,但毕竟是杨老头下注的人,多少也要给点面子。 现在齐先生还在,能罩得住他,可以后就不敢保证了。 不能只看当下,人嘛,总要花点心思看看往后。 男人眼看马苦玄离去,随后转过身子,沉声问道:“在这里打?” 他没有问缘由,好似已经知道,今天这一场问剑,是躲不掉了。 何况他也无惧。 可他没等来那青衫剑修的回话,反而迎面来了一道璀璨剑气! 男人瞬间拔剑出鞘,在剑气临身的前一刻,举剑封挡。 长剑脱手,这位兵家剑修倒飞出去近百丈。 等他从地上爬起,胸口的甲衣已经破碎,内里血流如注,一道剑痕深可及骨。 桓澍吐出一口血水,咬牙死死盯着宁远。 “呵,你们剑气长城的剑修,与人问剑,只会偷袭?那何不去当刺客?” “什么剑修圣地,真是贻笑大方!!” 第148章 三剑杀人 “这就是你们剑气长城的做派?” 接连两剑下来,男人脾性再好也难以忍耐,声音歇斯底里。 “原来天下人敬重的剑气长城,就是这个样子?” “剑修剑修,半点风骨没有,也配称剑修?!” 宁远收剑归鞘,神色淡然,任由他在那边破口大骂。 少年忽然朝身后说道:“陈平安,学会了吗?” “啊?”草鞋少年摸了摸脑袋,不明所以。 宁远瞥了他一眼。 他这个时候,确实脑子还没开窍,要不然就不会一个六步走桩都走不明白了。 他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指着那桓澍,“记住,往后游历江湖,不管山上山下,与人切磋,点到为止,不可伤人。” “但要是问剑生死,一定要撇去任何的顾忌,更加不要抱着公平问剑的想法,你都要跟人打生打死了,还考虑要不要偷袭?” 陈平安懵懂的点点头,宁远有些怒其不争,“我说直白一点,只要你跟人打架,不是切磋而是分生死,那就动用你的一切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人这一辈子,只有生死是大事,所以更加要珍惜自己的小命,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很浅显的道理。” “不要觉得偷袭是胜之不武,你死我亡的局面下,还谈什么道德?” “死人从来没有尊严。” “你看这个背剑鸟人,死到临头,还在一个劲嚷嚷,说我不配做剑修。” 宁远大笑道:“难不成他这个即将成为死人的人,才配做剑修?” “难道在浩然天下这边,剑修都是品德高尚之人,生死问剑之前还要互相客套寒暄一番吗?” 与此同时,少年推剑出鞘。 那中年剑修挨了两剑,早就是惊弓之鸟,立即反应过来,一身真气流转,反手一剑而过。 只是宁远却没有出剑,虚晃一招后,抓住身后的陈平安横移百丈距离。 一线剑气转瞬即至,金丹境瓶颈剑修的一剑,直接将那处地面打穿,一道沟壑凭空出现,碎石激射。 沟壑绵延至龙须河,剑气纵横数百丈,龙须河也被他一剑隔断! 如此杀力,宁远自问也得拿出十二分的实力才做得到。 可他压根就没打算公平问剑。 从始至终,他都在算计这位兵家剑修。 青衫剑修大喝一声,“陈平安,看好了!” “齐先生教你如何做人,但往后行走江湖,不能只会做人。” “今日我就教你如何杀人!” 少年轻弹剑身,三句之后,也不见他有其他动作,好像就只是说了这么几句。 下一刻,异变突生! 那兵家剑修的身后,有一粒极小的光点显现,细小如针,无声无息中一闪而逝,瞬间贯穿他的胸口。 飞剑逆流一剑功成,又在刹那间钻入宁远的眉心,回归本命窍穴。 胜负已定。 第三剑照样是所谓的‘偷袭’,宁远早早就让逆流掠出体外,一直藏匿暗处,只等出剑的时刻。 上一次用这招,还是杀桐叶宗那几人。 宁远从离开剑气长城开始,身上就只有两把剑,一把佩剑远游,一把飞剑逆流。 但他今天出门之际,身上却有三把剑。 多了一根剑胎,也是他这段时间天天捶打之物,小妹宁姚的那把剑。 当然,并不是因为他预料到今日有此一战方才准备,自从他开始打铁之后,阮师就让他专门负责打造这把剑。 也因此,平时没事的时候,宁远哪怕离开铸剑室,也会将尚未成型的剑胎带在身上。 更早之前,他在青牛背与崔明皇见过一面,后者知晓他来到洞天之后都去了哪,也就是说,对方的眼线极多。 自己身上有什么底牌,某些人可能都有了眉目,所以他行事更加小心。 他手上拿着的,是远游剑,用来御剑的,是那根剑胎,这样在外人看来,他的两把剑就都在身上,混淆视听。 一般来说,剑修的本命飞剑,都是底牌,往往都是有一击必杀的把握才会出手,轻易不会让人知道。 要是传了出去,给自己的仇家知道了,难保不会被人刻意针对。 剑修本命飞剑的神通,是由心境诞生,与其息息相关,要是被仇家知道了具体神通,就会刻意制作那压胜之物。 例如墨家曾经有高人打造的吞剑舟,或是符箓一派制作的锁剑符,都是专门用来克制剑修的本命飞剑的。 所以说,剑修杀力大,也不是没有针对之法。 廊桥那边,年轻道姑倒抽一口冷气,难以置信,仅仅三剑,这金丹境瓶颈的兵家剑修,就这么被干净利落的打的只剩下一口气。 剑气长城,确实好手段。 眼前青衫少年,无论是实力,还是胆魄,都不能以浩然这边的眼光去看待。 其师弟目光闪烁,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更早之前,他可是对宁远有过出言不逊的…… 这三剑任意一剑,要是落在自己身上,哪一剑能扛得住? 一袭青衫形如鬼魅,贴地御剑,眨眼间到了桓澍近前,少年双指并拢轻轻横抹,万千细小剑气盘旋,最终汇聚成一股,高悬在他的头顶。 宁远一脚踩在他的脸上,沉声道:“对啊,你说的没错,我们剑气长城的剑修,都是如此行事。” “我们这种没读过书的糙人,你指望能有多讲道理?” “你们浩然天下的剑修,问剑之前,是不是都要沐浴更衣,大摆宴席啊?” 那桓澍貌似还想说什么,但少年又是重重一踏,压根不给他叫嚣的机会。 浑身上下就那张嘴最硬,那就打烂你这张嘴。 宁远面无表情,声音冷漠,脚上力道越来越重,像是在踩蚂蚁,这位兵家剑修的头颅,已经陷进了土里大半。 “我其实并不喜欢折磨人,被我所杀的妖族,都会当场神魂俱碎,可你有点不同。” “你是我来到浩然天下这么久以来,第一个敢对剑气长城出言不逊的。” “我也没辙啊,要是一剑戳死你,后面被家乡那边的前辈知道了,指不定就会怎么说我,那就只能委屈你了。” 说到这,宁远灵机一动,收了那座悬空的剑气天门,转而左右撸起了袖子。 少年眼里冒光,他准备一下一下的把他的脑袋打个稀巴烂。 而也就在此时,廊桥那边有人开口。 “宁施主,何不发发慈悲之心,饶他一条性命。” 有个矮小僧人不知何时站在那边,一身破衣烂衫,看起来比那郑大风还要邋遢,作双手合十模样。 这么一会儿功夫,桓澍仰起脑袋,竭力嘶吼一声,“崔先生,贺仙子,我们四人联袂而来,代表的是什么,你们可都心知肚明,还不助我脱困!” 苦行僧缓步走来,读书人有些意动,摸了摸腰间的镇国玉圭。 贺小凉望向宁远,神色复杂。 少年踩着一名金丹,环顾四周,那苦行僧给他的压力最大,是个名副其实的元婴境,在场他的实力最高。 宁远咧嘴一笑,看向廊桥那边,“崔先生,你准备对我出手?还要不要做那山崖书院的山长了?你可要想好了。” 一句话说完,他又转而看向年轻道姑,高声道:“至于你,贺小凉,你是他们几个里面,最不能动手的,不仅不能,还应该反过来帮我。” 贺小凉神色一怔,没听懂。 宁远笑眯眯又道:“这么久了还没想明白?你那陆小师叔,在第一次见面那天,就给你我牵了根红线。” “不然你以为你那头伴生灵鹿,会没事就跟着我跑了?” 仙子霎时间脸色一白,半咬着嘴唇,美人这副神情,当真是我见犹怜。 她身后的那位师弟,后槽牙都咬碎了。 最后宁远看向那苦行僧,眼中有凶光浮现,手上一招,那根剑胎入手,被他反手刺入桓澍胸膛处,钉在了地面。 “老秃驴,我猜的不错的话,你是妖族出身对吧?” 这苦行僧离得越近,远游剑颤动的就越厉害,所以宁远猜测,他非人族。 只有境界不低的妖族才能让远游剑有异动,那缕萦绕剑身的斩妖剑气,几乎要压制不住。 宁远向前迈出一步,右手持剑,笑容意味深长。 “秃驴、妖族、元婴,身份刚好,今日就拿你的血来祭剑。” 第149章 兵家剑冢 廊桥这边的情况十分微妙,兵家剑修桓澍被宁远三剑打的奄奄一息,现在又被他以一根剑胎钉在地面,彻底晕死过去。 至于到底死没死,尚不清楚。 宁远也懒得去看他一眼。 桓澍来自真武山兵家,金甲峰之主,来骊珠洞天有两件事,第一个,自然是为了取走兵家的那件压胜之物。 贺小凉、崔明皇,包括眼前这个苦行僧,在这一点都是一样,主要之事都是在洞天破碎之前,取走压胜至宝。 怪就怪在这。 按理来说,四件压胜之物还没那么快被取走,等齐静春坐镇的六十年期限满了之后,交由下一位圣人掌管,也就是阮邛。 这行为,其实已经是落井下石了。 所以三教一家的背后,都有老东西在盯着骊珠洞天。 为何那日的黑云压境,齐先生要显化万丈法相一剑开天? 根本原因就在于此,这四人取走压胜之物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告知齐先生。 也就导致洞天不稳,天光被遮蔽,提早坠落。 此等行径,本就是落井下石。 宁远询问过此事,齐先生也说明过,失去压胜至宝后,洞天已经开始坠落,如今能稳固如常,全是被人托着。 齐静春以一己之力,单手托起了骊珠洞天。 而这位十四境的儒家圣人,从那日一剑开天之后,万丈法相就没有收起过。 如今的东宝瓶洲最北端,依旧矗立着一尊巨大法相,一只手掌在胸前平摊,稳稳托着一座洞天。 九洲飞升境以上的所有修士,都能远远瞥见这尊接天引地的法相,几乎囊括三分之一个宝瓶洲。 只是境界不高的练气士看不见罢了。 宁远想起一事,很早之前,老大剑仙借自己的手剑开倒悬山,那枚山字印的坠落,也与当下的骊珠洞天极为相似。 倒悬山有座孤峰高楼,里面有白玉京那一脉道门的九件重宝,作用就在于布置倒悬山大阵,将百里方圆的山字印悬浮千丈。 宁远一剑断开高楼,里面的四件重宝被毁,倒悬山大阵告破,自然也会下沉。 三千年前的四位圣人联袂来到宝瓶洲北部,以大神通构造洞天福地,离开之前又放置四件造化宝物,用来稳固洞天。 所以两相比较,倒悬山与骊珠洞天,在这点上是差不太多的,只要没了压胜之物,都会紊乱,直到坠落破碎。 而骊珠洞天的情况更加不容乐观,总共就四件,全数给人取走的情况下,没有直接山河崩碎都是好的了。 齐先生托住洞天一刻,自身修为就会下降一分。 道老二的山字印不过百里,可骊珠洞天哪怕只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也有千里方圆,高下立判。 说简单点,齐先生托着的,可不止是一个小小镇子,还有百座山峰,十几座千丈大岳。 哪怕是十四境的修为,时间长了,也会日渐消磨。 三教一家背后的算计之人,是真要齐静春死啊。 四件压胜至宝,经过三千年五十多位大修士的炼化温养,早就远超半仙兵的层次,至多比不过一些真正的仙器而已。 齐先生若是用这四件宝物来抵抗天劫,说不定就能为他抵消一部分,最后的结果,有一丝可能不死。 当然,这只是宁远的猜测而已,具体如何,无从知晓,他也没摸过任意一件压胜宝物。 不过现在倒是有这个机会…… 那苦行僧眼见桓澍被少年一剑钉在地面,深深皱起了眉头,停下脚步沉声道:“只是出言不逊,再怎么说,也罪不至死。” “小剑仙杀性如此之重,就不怕遭到圣人降罪吗?” 宁远没有第一时间理他。 他蹲下身,仔细翻了翻桓澍的衣衫,很快便从他腰间摘下一把古朴小剑。 小剑样式古老,通体灰色,瞧着很不起眼,但宁远一眼就能认出,这玩意就是兵家的那件压胜宝物。 一座小剑冢,内里蕴藏着成百上千的‘飞剑’。 每位来坐镇洞天的兵家圣人,都会以小剑冢内的飞剑镇压那条真龙,不过具体的威力嘛,宁远也不知晓。 儒家的山岳玉牌,道门的天师印,佛教的雷音塔,加上他手里的兵家小剑冢,就是四件压胜物。 主要作用就是稳固洞天,这剑冢里的飞剑杀力,应该不算太高,估计也就玉璞境左右。 苦行僧眼见宁远所为,双手合十道:“小剑仙,放过桓澍道友,将小剑冢归还,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如何?” “我可以为桓澍道友担保,此事过后,真武山不会再找小剑仙的麻烦。” 宁远依旧没理他。 他在捣鼓手里的古朴小剑,要是能催动这东西,那可就不得了了。 少说玉璞境的杀力,别说眼前的元婴境苦行僧,就是杀那头搬山猿,也不在话下。 不过他注定只能失望,这破剑冢被不知多少位兵家大修士炼化过,那烙印极其坚韧,不是当下龙门境的他所能催动的。 真气稍稍接触古朴小剑表面,立即就被一层禁制打散,如冰雪消融。 早之前宁远炼化杜俨那件咫尺物时候,就花费了不少时间,更何况是这兵家的小剑冢。 只是随意尝试,他就知道龙门境的自己,哪怕花费一辈子,都炼化不了。 宁远有些烦琐,随手将古朴小剑挂在腰间,这才抬头看向那苦行僧。 两人相距数十丈,宁远单手持剑,微笑道:“你来担保?你算个什么东西?” “兵家出了名的蛮横,你一个元婴境的秃驴,不过是个大小禅寺的护经师罢了,你的面子,摆在真武山面前,值几个钱?” “虽说我敌视妖族,但你毕竟入了佛教,成为苦行僧多年,身上怎么说也有点功德造化,我其实也并不太想杀你……” “你给了我选择,这样吧,我也给你一个选择。” “速速离去!此事因果,你的面子不够,你的境界更加不够,冒然插手,跌境事小,丢命可就得不偿失了。” 而也就在宁远说完之后,紧接着,他又嘴唇微动。 与此同时,龙须河畔站着的陈平安,心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陈平安,速去铁匠铺子,将阮师请过来,不然你宁大哥就要被人打死了。” 草鞋少年一愣,试探性小声问道:“宁大哥?” “不然是谁?别看我前面说的那么厉害,那只是装一装而已,真要打,我最多跟他换命。” “前面是教你如何杀人,现在则是教你如何保命,只要青山还在,自然就有柴烧。” 草鞋少年不再犹豫,立即转身朝铁匠铺那边而去,健步如飞。 第150章 剑术尚可 陈平安离去的有些‘悄无声息’,倒不是廊桥几人没注意他的动作,只是一个一境武夫,入不了眼罢了。 宁远其实不太担心自己的安危,哪怕阮师不保自己,齐先生也不会坐视不管。 他的心思转的很快,小镇也就不过几十里方圆,里面的大佬颇多,而廊桥这边的动静,恐怕早就惊动了许多人。 齐先生定然在观看,杨家铺子的老人估计也会盯着,廊桥底下的老剑条也早已苏醒,陆沉、三山九侯先生…… 这些个整天没点屁事的大修士,指定不会错过这么一场热闹。 这四个取走压胜之物的人里,宁远真正能杀的,其实只有桓澍这个兵家剑修,与眼前的苦行僧而已。 贺小凉的背后,是那陆沉,动不了。 崔明皇受大郦国师之命前来,也动不了。 桓澍来自真武山,背景最弱,实力一般,第一个死。 苦行僧的背景比较模糊,不过能肯定的是,他来自莲花天下,离得最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只是他最不好杀,佛教的元婴境秃驴,还是一位苦行僧,恐怕早就练成了一具琉璃身。 至于佛教的金身舍利,非玉璞境无法凝聚。类似儒家圣人的本命字,不成玉璞,无法炼字。 苦行僧被宁远一通讥讽,丝毫不恼,似乎知道宁远是个冥顽不灵的家伙,他的掌心托着一座袖珍雷音塔,仰头朝天,沉声道: “齐先生,您还不打算出手管一管吗?这少年杀心四起,身上罪孽难消,当驱逐出洞天。” “我之佛法讲究度化世人,若齐先生不作为,我会出手镇压此人,往后将他带在身边,诵经念佛,以赎罪恶。” 话音未落,一道雪白剑气朝他径直杀来! 苦行僧不慌不忙,甚至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只是低头念了一句晦涩难懂的法诀后,身形凭空消失原地。 这一剑自然落在了空处,雪白剑气最终断开地面,延伸上百丈远,临近龙须河。 宁远御剑凌空,大袖飘荡,远游在手紧握,眼神冰冷的注视着他。 少年缓缓开口,张嘴就是金玉良言,“去你娘的死秃驴!” “老子今天就超度了你!” 苦行僧也在同一时间显出身形,御空在原先所处的地面上空。 “施主,回头是岸。” 下一刻,僧人伸出右手,掌心朝向前方,轻轻拍出一掌。 金色掌印大如小山,当真好似那如来神掌,显化上千个金色梵文,霸道绝伦。 僧人轻喝一声,“镇!” 金色掌印似乎不可匹敌,那气息令人头皮发麻,沾染一丝,好像都会被镇压在地。 宁远压力骤增,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与元婴境交手,也在此时方才知晓,境界的差距之大,仿若云泥。 自己能杀金丹境,是因为杀力足够,但对上元婴,还是过于勉强。 宁远有自信,自己的全力一剑,能杀任何金丹,无论是金丹境初期,还是瓶颈期,只要没到元婴,都能杀。 包括这个桓澍,宁远蓄势的倾力一剑,他挡不住。 只是他生性谨慎,不说看的有多远,起码也要顾及三两步,所以远游路上寥寥的几次厮杀,他都有算计在其中。 对他来说,能袭杀的,那就袭杀,绝对不会正面问剑,那跟擂台切磋有什么区别? 切磋要公平,生死大战的话,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活着的人,哪怕是放个屁把人给崩死,那也是胜者,至于死的那个,谁记得住呢。 虽然感到压力大增,但宁远不打算避开这掌印,他要试试自己龙门境的杀力,能不能完好无损的挡下。 以他人掌法,印证自身剑道,像是失心疯了一般。 少年衣衫骤然静止,体内十八座气府犹如被人敕令,一瞬间就已经疯狂震动,真气源源不绝汇入远游剑身。 剑身之上,剑意汹汹,一缕炽烈的斩妖剑气最为显眼,它诞生于斩龙剑匣,压胜世间所有妖族。 少年深吸一口气,不闪不避,单手改为双手,默念小时候爹娘传授的剑术,自下而上一剑递出。 “天地一线。” 剑招如同其名字,杀力凝聚一处,以开天地一线的璀璨剑光,裹挟一缕可怖的斩妖剑气,硬生生破开苦行僧的那道金色掌印。 原本已经入夜的龙须河畔,刹那间也被这道剑光照耀,亮如白昼。 只是剑光杀力还是差上些许,断开金色掌印之后再无余力,而那掌印的确是霸道,所剩力道依旧刚猛,狠狠的砸在宁远身上。 青衫剑修被一掌打入地面。 不动用桂夫人那截桂枝的情况下,龙门战元婴,属实艰难。 廊桥之下,河水之上,大雾不知何时升起,在所有人都无法看见的一处,有位高大女子悬浮其上。 女子挽了挽青丝,望向那大战的两人,缓缓吐出两字。 “剑术尚可。” 学塾竹林,中年儒士一改往常,没有坐在那张棋盘前,反而毫无读书人形象的蹲在学塾门口,手上拿着一只酒壶。 他仰头喝下一口,自顾自笑道:“有人为我出剑,哪怕只是一个小小少年,境界也略低,但也足够慰人心。” 男人竖起一个大拇指,大笑道:“剑术离那阿良,不算远了,也就十万八千里而已。” “从倒悬山来这骊珠洞天,可远不止百万里,所以这所谓的十万八千里,也不算太远。” 读书人开了个天大玩笑,不过看其手里的酒壶,兴许是喝多了的缘故。 杨家药铺,老人那烟杆子就没离过手,好像一辈子最大的兴趣,就是吞云吐雾。 老人又是一口烟雾吐出,看向死皮赖脸留在药铺的绿衣女子,低声骂了一句。 “天生的贱骨头,非要老子动手赶人。” 老人竖起烟杆,左右摆弄了几下,单眼瞄了半天,好像在寻方位,然后他随手一抓,那绿衣女子就被其拘押在手心。 掌心女子,身形如同芥子,被老人直接摔了出去。 下一刻,女子就如断线风筝,直接砸在了大战的中心位置。 绿衣女子被摔得灰头土脸,起身之后,朝着那青衫剑修单膝跪地。 “主人,峻茂来迟了。” 青牛背那边,有个青衣少女收起手上的糕点后,两手紧了紧自己那略显松散的马尾辫,随后大踏步而来。 少女一个跨步就是上百丈,远不到半炷香时间,就抵达廊桥附近。 宁哥儿给自己买了那么多糕点,可不能就这么被人给打死了。 不然以后谁给她买? 老爹抠抠搜搜的,每回都只买十文钱的,生怕自己吃成个胖妞,以后嫁不出去。 指望陈平安? 那更加没戏,草鞋少年现在自己都吃不饱。 退一万步来说,宁哥儿来了之后,自己每天的打铁时间都缩短了一半。 宁大哥厉害的紧,不单单是给自己买糕点,他还会下河捉鱼,能上山逮野兔。 他来了之后,自己的伙食都好了不知多少。 真不能死了。 于是她来了,没有先问过老爹,少女自己做主。 不然一直被管着,等以后年纪大了之后,回想年少,会发现压根没什么可以想的。 那样太过于可悲了一点。 而这个青衫剑修,就是一个可以在很多年之后,还值得回想起来的人。 就像当初的那个宁姚,在跟陈平安大战搬山猿的时候,她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马尾辫少女很用力的想了想。 “这样的一个少年,不能就这么死了。” 第151章 黑白观道 龙须河畔,廊桥之下。 一位儒衫先生凭空出现,与那高大女子一般,双脚悬浮于河水之上。 女子看向一旁,语气不带丝毫情感,“齐静春,说实话,我现在越看这宁远越顺眼了。” “反正比看陈平安来的顺眼许多。” 女子蹲下身,轻轻掬起一捧水,“其实认真来说,我认主陈平安的话,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不在于他的那颗赤子之心,不在于他的修道天赋,当然,他也没什么天赋。” “选择陈平安,五成在你,你这个读书人啊,天天在我耳边唠叨,不胜其烦。” “剩下一半,在于陈平安小时候的大小之事,那草鞋少年从小到大经历的事,吃过的苦……” “里面有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也让我最终决定选他押注。” 齐静春神色微微动容,“前辈,是何事?” 女子笑了笑,“我看了你给我截取的所有关于草鞋少年的往昔画卷,五岁失去双亲,孩子孤苦,差点饿死在泥瓶巷。 内心极为善良,少年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很小的时候就变得十分成熟懂事,哪怕是锁龙井那边的长舌妇,都挑不出孩子的半点毛病。” “估计也就只能在背地里说说,他陈平安生的日子不好,克死了他爹娘?” 这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至高神,缓缓转过头,看向齐静春。 “但是呢,齐静春,少了一个画面,是你故意遗漏,防止我瞧见的,对不对?” 持剑者,远古天庭五至高之一,真实地位甚至可以说是共主之下第一人,他若是要择主,定然不会只看一个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算得了什么? 整座浩然天下,生灵要以百亿计算,拥有赤子之心的孩子,只有陈平安一个? 荒天下之大谬。 比他苦的比比皆是,比他善良的孩子更是茫茫多矣,持剑者看的从来都不是这个。 儒衫先生轻声一叹,意态萧索,他的视线落在龙须河下游,良久才说道:“确实如此,那算是我的一个私心。” 雪白剑灵说道:“我看完了陈平安的经历之后,就总有一股诡异的感觉,诡异至极。” “说不清道不明……赤子之心我看见了,但这种赤子之心,像是一种城府很深的伪装。” “当我看到那个阴阳家邹子,递给陈平安一串糖葫芦时,我就已经料定,这个陈平安,在他娘死后的那一天,就已是神性大于人性。” “而当他差点饿死在泥瓶巷巷口的时候,他的神性牢牢占据上风,甚至是彻底丧失了人性。” “到这里,我依旧没有下定决心,完全神性的一个人,不是我想要的。不然的话,很多年前的那个贾生,更符合我的标准。” “直到那个妇人把他拉回了家里,递给他一碗热饭,他的心头恶蛟才逐渐压了下去。” 齐静春双手笼袖,一言不发,无话可说。 女子双目有神光荡漾,“最终,我因为好奇,想知道个究竟,就亲自走了一趟光阴长河,去看看某些遗漏的画面。” “你猜怎么着?还真给我找到了答案,这少年,没接邹子给他的糖葫芦,却偷了邻居的几颗菜。” “就只是这件事,让我彻底选择了他。” 先生忽然开口道:“为了活下去。” 剑灵点点头,“确实如此,为了活命,所以他做了这件事,他本该被人戳脊梁骨,被唤作小偷。 可没有,那个邻居家的孩子问过他,他否认了,而那个孩子即使知道他在撒谎,也没有四处宣扬。” “你给我看的,看似人性,其实到处都是神性,只有这最后一件事,我才看到了陈平安的人性,看到了他的心底恶蛟。” 齐静春没有否认,说道:“前辈不妨等等看,这场观道应该不会持续很多年,看看陈平安,能否变成我们希望的那种人。” “也顺带着,印证我家先生的那句学说,关于人性本恶,教化向善。” 剑灵颔首,“这个,我还真想看看,所以我选择了陈平安。” 她话锋一转,看向不远处的岸边,那里剑气纵横,佛光照耀,“这个宁远,来自哪里?” “他的存在,是个极大的变数,我既然站了队,就不得不考虑,这个小子会不会影响到我家小平安。” “若是变数太大的话,我不介意亲自料理他。” 一个无法被推算的人,注定是个不稳定因素。 山上修道之人,最怕就是那个万一,而眼前这个青衫剑修,就是这个万一。 还是个行走世间的‘万一’,桓澍这位兵家剑修,就是碰到了宁远,所以就这么死了。 而在原本的轨迹线上,桓澍是不会这么早就死的,那妖族出身的苦行僧,或许日后也能修出一颗无垢舍利。 可如今这个宁远出现之后,两人就都遭了殃。 齐静春没有半点犹豫,脱口而出,“前辈不可,这个宁远,并非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 “我很看好他,他的身上,几乎没有半点神性,哪怕将来境界高到一定地步,也只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我不止一次看过他的心境,如今宁远与陈平安,是背道而驰的,一黑一白,观道观道,不能只看白。” 剑灵思索片刻,方才说道:“齐静春,你又一次说服了我。” “天地之间,总会有一个异数,毕竟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 “我想起昔年的一位故人,祂几乎无所不知、全知全能,万物枯荣仅在祂一念之间。而就连祂,也说自己只有四九,还差其一。” 齐静春内心大震,仿佛看见了无法言语的一幕,这位儒衫先生有些失态问道:“前辈,你说的这个故人,可是……那位?” 女子摇摇头,觉得自己今日的话太多了,“好了,继续看热闹。” 齐静春也看向河畔大战的几人,可他的心思却已经不在此处。 某一年的小镇,干瘦的黑炭孩子,趁着天黑偷了邻居家的几棵蔬菜,他一口气跑回了泥瓶巷。 做贼心虚,大汗淋漓。 第152章 阵斩元婴 掌印如大日,爆发无量佛光,这老秃驴的一身道行,在元婴境里头都不算低。 宁远被一掌打落地面,直接砸了一个大坑,一时间尘土漫天,碎石激射。 老僧的实力,其实远远高于之前的桓澍,不止是境界的高低。 毕竟是个苦行僧,从莲花天下一路游历而来,披荆斩棘,早已达到琉璃之身,一身法力浑厚无比。 只是让他也没料到的是,当尘土散去,一袭青衫稳稳当当立在其中,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 读书人崔明皇眼睛微眯,这个宁远,实力当真是远超龙门,硬撼元婴境的一掌,不仅未死,还几乎没有受伤。 贺小凉绝美的脸上闪过一丝光彩,她的视线牢牢锁定在宁远身上,如今的一袭青衫表面,泛着无数丝丝缕缕的金线。 “一件法袍,品秩极高。” 贺小凉说的没错,宁远身上的这些‘金线’,其实是一件法袍,来自于当初蛟龙沟的那头元婴境老蛟。 宁远早就将其炼化,金甲鳞衣不似寻常衣物,穿戴在身会隐去形状,肉眼是看不出来什么的。 少年微微压下体内气血的动荡,看向不远处的苦行僧,“老秃驴,就这点本事?” “元婴战龙门,一巴掌都打不死,你修的什么道,念的什么佛?” “传出去怕是会被人活活笑死!” 宁远衣衫猎猎作响,话语刚落,两人之间的地面就有个人影砸下,声势浩大。 这人……好像是从天上摔下来的。 一个女子半跪在自己身前。 “主人,峻茂来迟了。” 宁远扭头看了看她来时的‘路’,感觉有些好笑,“你是被杨老头丢过来的?” 范峻茂点点头。 而也就在此时,青牛背方向,有人一步赶来。 马尾辫少女一个闪身之后,就站在了宁远身侧。 阮秀仔细打量了宁远一眼,皱了皱眉道:“宁哥儿,我是不是来得早了点?” “你都没有受伤。” 宁远一脸黑线。 少年看向她,问道:“秀秀,你爹那边?” 马尾辫少女双手叉腰,“管他呢。” 宁远早先让陈平安去请阮师,真的就只是请阮师出手,没想过要秀秀来帮他。 毕竟秀秀现在的境界,其实比他还低,只是个观海境的练气士。 至于被杨老头丢过来的范峻茂,那就更是菜的出奇了,洞府境。 自己一个龙门境剑修,打这老秃驴都难上加难,你们两个能帮什么忙? 老秃驴自从一掌打落宁远之后,到阮秀现身此地,其实只是十几息的功夫,在见到来人后,僧人朝阮秀行了一礼。 “原来是阮师之女。” “贫僧今日与崔先生也曾去过铁匠铺一趟,与阮圣人说上了几句。” 少女蹙着眉头,不咸不淡道:“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想要和解了?” 阮秀忽然扭头看了宁远一眼,那双眼之中有神光一闪而过,只是这么一眼,此前发生的所有事她就已经知晓。 青衫剑修一阵毛骨悚然。 阮秀能看人心、观黑白,他不是不知道,但真的被她这么一看之后,自己就像是没穿衣服一样。 阮秀朝苦行僧开口道:“这个真武山的剑修找死,你跳出来做什么?” “你也找死?” 老僧双手合十,略微低头,“贫僧只是……” “只是你妹!” 少女直接打断老僧的话语,只见她卷起一截袖管,露出那只火红色的镯子,沉声道:“养了你那么久,该出出力了。” 那只手镯顷刻间有了变化,似乎是一头活物,几个挣扎之间,就化作一只小蛟龙,脱离阮秀手腕之后,直入高空。 等这火龙悬空百丈有余后,已经是一头庞然大物,略微低头俯视,随后一爪迅猛按下。 与此同时,宁远持剑横扫,接连三剑挥出,雪白剑气惊鸿过隙,去势极快,剑气长达数十丈,其中每一道,都有轻易斩杀寻常金丹境的杀力。 老僧再不敢怠慢,他的实力是高,但要是不闪不避挨上一剑,也会负伤,更何况那头火龙,竟是有元婴境的气息! 原地拉开一个拳桩,这位明显是练气士的僧人,却好像要以武夫姿态对敌,右臂泛起金光,一拳似缓实快的打来,轻易就破灭三道剑气。 真正让他忌惮的是那头火龙,如大日高悬于自己头顶,老僧又作双手合十,正自大战期间,居然闭目虔诚的低语佛门经文。 晦涩难懂,许是梵音,但就在下一刻,令在场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老僧的背后,隐约浮现出一尊神像虚影,高达数十丈。 贺小凉都不免瞪大了双眼,惊讶道:“这……这是法相!” 宁远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修士的法相,一般来说,都得大修士才有这个本事。 起码要步入上五境,也就是玉璞境,才能幻化出自己的一尊金身法相。 可这苦行僧就是个元婴境,甚至离瓶颈期都还没有达到,他为什么可以凝聚法相? 电光火石间,在火龙将要按在苦行僧头顶之时,法相端庄肃穆,右手掌心向上,与那火龙巨爪碰撞,真可谓是一手撑天。 任那火龙如何张牙舞爪,就是无法前进一分。 宁远眯起眼,看向他左手托着的那座雷音塔,若有所思。 或许,这法相的来源,是来自于这件压胜之物? 僧人宝相庄严,体表再开一圈黄色光圈,似乎是一座小型阵法,他在其中,就相当于坐镇自身道场。 大有所向无敌的气势! 阮秀咬咬牙,朝着自己那火龙呵斥一声,“平时你吃的东西相较于我,可半点不少,怎么要你出力的时候,你就掉了链子?” 那火龙发出一声低吟,巨爪更加卖力的往下拍去,可尽管如此,依旧破不开僧人的法相天地。 僧人忌惮阮秀的身份,毕竟铁匠铺子离这里可不算远,那兵家圣人阮邛,身为十一境剑修,一息之间就能抵达此处。 最开始,他只是想要劝诫一番宁远,救下桓澍道友之后,也能与真武山这座兵家门庭结下一份香火情。 对方在洞天内出手,先坏了圣人规矩,所以自己插手其中,也算是合情合理。 可万万没想到,这宁远的实力非同寻常,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大不了多费一些功夫就是。 结果却牵扯到了阮家父女身上,这就让他叫苦不迭了,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对阮秀出手。 苦行僧游历浩然数十年之久,对这位蜚声南北的铸剑师,也有一些了解。 他知道,如今廊桥这边的大战,那位兵家圣人就在不远处看着。 他要是真敢对阮秀出手,下一刻就会人头落地,没有任何例外。 世人皆知,阮邛这位出身风雪庙的兵家圣人,可以不要风雪庙的一峰之主,可以不要那座花费无数心血打造的长距剑炉,看似逆来顺受,实则不然。 他只有一个逆鳞,就是女儿阮秀。 为此,他甚至甘愿来这即将破碎的洞天担任最后一位圣人,只是为了遮蔽天机,让阮秀多一点时间潜心修道。 僧人高喊一声,却不是与在场之人言语,“阮师,贫僧无意冒犯,此事无关令爱,可否现身一叙?” 天地无变化,似乎阮邛没打算理他。 可是下一刻,有个汉子已经站在了龙须河畔,在他身后,还有一名草鞋少年。 阮邛面无表情,双臂环胸看着那显化法相的苦行僧,开口道:“是不关我家秀秀的事。” “但是呢,你揍的这个宁远,也是我的人,你看怎么办呢?” 僧人听闻,心境顿时紊乱。 阮邛忽然看向青衫少年,不咸不淡道:“你对他出一剑,能不能杀他,全看你自己。” 汉子又马上扭过头,与苦行僧说道:“你可以施展万般手段抵挡,我担保,宁小子只出一剑,一剑不死,放你离去。” 打铁汉子自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像是事不关己,却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的护犊子味道。 僧人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阮师,此话当真?” 阮邛没再鸟他,转头看向宁远。 火龙悬空,将廊桥附近数里方圆照的如同白昼,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那一袭青衫。 宁远沉吟片刻,他实在不想把桂夫人的桂枝浪费在这秃驴身上。 可连阮秀的元婴境火龙都破不开他的法相,自己的杀力,如何做得到? 他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旦做成,可能会成为自己的一个极强杀招。 恰巧这时,绿衣女子走上前,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宁远当即不再犹豫,一步跨入高空,凌空而立。 当所有人都在注视那少年的时候,底下的绿衣女子,身形凭空消散。 少年抬手一招,小天地起,却只是将自己周身笼罩,他单手持剑,闭上双眼,牵连十八座体内气府。 于是,众人惊骇的发现,宁远的气息在节节攀升! 阮邛皱起眉头,“这小子搞什么鬼?强行突破金丹境?!” “为了杀一个老秃驴,一个不起眼的货色而已,有必要拿自己的剑道去开玩笑吗?” 廊桥之下,高大女子同样疑惑,“有点看走眼了,这小子太过于意气用事。” 就连齐先生都轻声一叹。 剑修讲究的是个纯粹二字,在当前境界未到圆满之前,强行突破,就会导致根基不稳,相对应的,日后的成就上限,自然更低。 像是武夫的最强二字,若是当前境界没有争来最强之前,就选择破境的话,那就一辈子都无缘武运馈赠。 所有人都认为,宁远这是失心疯了。 可没人去阻止,因为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气府震荡,真气疯狂冲刷窍壁,大量的天地灵气汇聚于身,宁远的修为层层拔高,十数息后,肉眼可见,一层涟漪从他身上朝四周席卷。 此刻,金丹境成。 而也就在同一时刻,一轮明月在他背后缓缓上升。 无数清辉落在他的身上,那是一缕又一缕的精粹月魄,钻入他的气府。 更有月魄萦绕远游剑身,加持这把剑的杀力。 青衫剑修陡然睁开双眼,并拢双指一纵一横快速划过,老僧头顶立即显化万千雪白剑气,如同一座剑气天门。 这还没完,仅是一座,远远不够,宁远双指再度连划数下,第二座、第三座…… 当他停下之后,那僧人头顶,已经有着整整七座由剑气汇聚而成的雪白门户。 只等他以神念敕令,就会剑气落人间! 僧人怒目欲裂,极度惊悚之感笼罩他的心头,宝相庄严消失在他的脸上。 他将雷音塔置放于身前地面,双掌合十,低头不住的默念佛门梵音,那法相再度拔高,竟是快要触及百丈。 “秃驴,既已成佛,何不珍惜?” “若你早年有功德在身,今日杀你,所有因果皆由我承担。” “我剑气长城,最不怕因果。” 青衣少女有感,单手扯下马尾辫,一头青丝随风飘扬,其内隐隐有小半逐渐化作金色。 少女竖起一根手指抵住眉间。 “大日高悬,火神敕令!” 于是,在那少年背后,不止有圆月高升,还有大日悬空! 宁远黑发披散,持剑之手大袖飘摇,恐怖的剑意紊乱时空,精粹月魄凝聚,荧惑力道加持。 青衫剑修一剑横扫,递出从未使出过的倾力一剑。 与此同时,七座天门倾泻而下,似那万剑归宗之术,雪白剑气雨落人间。 剑光璀璨的好似那黎明初到的天光,仿佛能破灭一切敌手,断开古今未来! 毫无悬念,僧人法相被一剑劈开,天门剑气绞杀之下,真身形销骨立。 龙须河畔,阵斩元婴。 剑之所在,心之所往。 第153章 一炷香火 龙须河畔,老僧法相被一剑拦腰斩断,七座天门大开,不断有雪白‘洪水’倾落,那是一道道无匹剑气。 方圆百丈之内,剑气压顶,一片灭世之景象。 法相一分为二,天门剑气如雨落下,一刻不停的消融他的残留法相,似那凌迟一般。 老僧的心相小天地岌岌可危,不断有剑气穿透其中,落在他的身上,又形成道道可怖剑痕。 小天地被一剑斩破,老僧还想要再次撑起,他将身前的雷音塔重新托在掌心,一声低吟之后,那雷音塔光芒大盛,其中隐约传出诸天梵音! 宁远皱了皱眉,只觉有些不妙。 自己这一剑,他挡不住,七座天门剑气也足以彻底斩杀他,可这雷音塔……非同寻常。 不然何以成为洞天的压胜之物? 哪怕它的主要作用是镇压真龙气运,可数千年下来,这么多位佛门圣人炼化过,难保不会成为一件攻伐重器。 事实也确实如此,又不只是如此。 那阵阵梵音响彻天地,里头还有多位佛子圣人的诵经之言、大道万千。 老僧口中忽道:“清静无为。” 四字真言一出,刹那间天地寂静。 以老僧为中心,又一座心相天地具现化,笼罩方圆数百丈,也将宁远囊括其中。 此处空间静止不动,有些类似于齐先生那种‘止境’大神通,只是两相比较之下,高低立判。 但作用于金丹境的宁远身上,却是效果显着。 少年忽然发现,原先倾泻的剑气开始逐渐凝滞半空,下落的速度慢了千百倍,不止于此,自己的持剑之手,居然有些拿捏不住! “小剑仙,就此收手,如何?” 老僧又恢复此前的宝相庄严,神色甚至都从容了起来。 原先他的半具身躯已经称得上是形销骨立,可如今又开始了重塑肉身。 这佛门的压胜之物,在修补他的金身! “你我并无仇怨,只是贫僧与桓澍道友有些交情,方才思虑不够,冒然出手。” “此事过后,贫僧的小镇之行也就结束,也会立即离开骊珠洞天。” 宁远嗤笑一声,不作言语。 与此同时,悬在他头顶的飞剑有了变化,千百块流光碎片纷纷扬扬,盘旋少年周身。 老僧眉头紧皱,一股不安袭上心头。 那少年剑修的身形开始变得模糊,不过几息之间,就彻底看不清楚。 这太过于匪夷所思了。 要知道此时的宁远,可是身处自己的天地牢笼之中,在自己的眼中,对方本该是无所遁形才对。 “不可能!”僧人疾言厉色,手掌抹过双目,金色文字显化在他的眼中,再次定睛看去。 一切徒劳,只观剑气不见人。 在这一刻,僧人恶向胆边生,五指捏拳,视线牢牢锁定半空的剑气天地,打算一拳震碎这个令他不安的事物。 一道低沉嗓音落入他的心湖,“老秃驴,你敢动手,老子就一手捏爆你那颗修行百年的金丹。” 老僧气极,高高举起的右臂颓然落下。 他不敢,在这一刻,死亡的阴影布满他的心境。 阮邛一旦出手,自己逃无可逃,而面对眼前的青衫剑修,尚且还有存活之机。 可他还是不忿问道:“阮师,公平问剑,为何却不让我出拳,只能一再防守?” 心相天地之外,汉子不屑冷笑,“公平?元婴战龙门,是公平?” “老秃驴修道了一百多年,怎么就不能沉住气,好好修修心呢?” “你以为背后的那几个所谓圣人,让你来取走压胜之物,是真的看好你?” 阮邛捧腹大笑,“殊不知,这就是个挑大粪的苦差事,半点讨不了好不说,还容易莫名其妙就死了。” “其实要是这小子没来,一切都有定数,就算你的下场不好,也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 “可偏偏这小子来了,所以桓澍死了,你也马上会死,一切也就有了变数。” 僧人如遭雷击,像是心湖突兀砸下了一块巨石。 汉子话音刚落,老僧眼中的那座剑气天地就有了变化。 这座剑修的神通天地,一个眨眼之间,就扩大到十丈方圆,又一个呼吸之间,临近百丈。 僧人怒目欲裂,眼睁睁看着那剑气组成的小天地近乎无限的膨胀,直到硬生生撑破他的心相牢笼。 一声宛如瓷片碎裂的声响之后,周围不再静止,顿时风云大作。 他的天地牢笼被剑气挤压,彻底破碎! 雷音塔晃晃悠悠,从他掌心掉落,也预示着他的最终结局。 一袭青衫再次落入众人视线。 只见少年并拢双指,轻轻抹过剑身,随着他的这番动作,数以万计的流光汇入长剑之中。 剑尖吞吐无穷剑意,剑修一声轻喝。 “去!” 一线剑光直直攻杀而去。 在最后一刻,老僧还想负隅顽抗,后者以拳罡对剑气,一攻一守。 皆是徒劳,一把雪白长剑刺破他的眉心,老僧身躯直直朝后倒去,远游剑将他的头颅钉在原地。 老僧恢复妖族真身,竟是一头奇丑无比的蟾蜍。 老妖喉咙滚动,气息消散之前,往昔事迹一一浮现眼前,犹如走马观花。 曾几何时,莲花天下的某座寺庙门前,有个模样实在算不上好看的年轻人,朝着方丈大师跪地磕头,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师父。 又几何时,某一日的寺庙内,大火漫天,等一切化作灰烬,一个丑陋僧人,神情冷漠,缓步离开。 老妖的腹部一粒光点缓缓上升,竟是一颗璀璨至极的金丹。 金丹陡然碎裂千百块,最终化作一位花白老人。 蟾蜍老妖在见到老人的那一刻,仿佛见到了什么大恐怖。 他不受控制,嘴唇微动,好像说了几个字,下一刻,彻底死去。 金丹幻化的老人转过身子,他的身形忽明忽暗,朝着宁远所在方向双手合十,行佛门大礼。 “多谢剑仙出手,老衲不胜感激。” 宁远不自觉的回了一礼,抬起头时,那老人已经消散天地间。 不知何时,那座雷音塔已经飞到他的身前,宁远一把托在手心。 不过他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做。 神念一动,逆流剑身再次荡漾,剑气天地压缩到一丈方圆,其内不可见。 阮邛皱起眉头,死死盯着宁远的剑气小天地,这位十一境的兵家剑修,居然无法窥视其中。 其实不仅是他,小镇之内,飞升境以下,任他神通万千,都无法看个究竟。 即使是飞升境,也要动用神通才能瞥见,当然,杨老头除外。 药铺后院,老人破天荒的收起了烟杆,站起身后进了一间屋子。 等他再次出来之后,手上已经多了一炷香火。 老人站在天井下方,神色肃穆,大手一扬,天井上方涟漪阵阵,数百根香火映入眼帘。 只是里头有超过九成已经彻底熄灭,只剩下近二十之数。 有的香火微弱,忽明忽暗,有的香火燃烧迅猛,火光摇曳。 老人忽然开口道:“天地不该如此小,既是如此,那就请他上赌桌。” 话音落下,老人将手上香火插入其中。 也不见他点火,那香火就自行燃烧,刹那之间,烟雾弥漫,声势暴涨。 第154章 左右光阴 廊桥之下,高大女子目光灼灼。 “这小子的本命飞剑,有点无赖啊。” 齐静春笑了笑,点头道:“确实无赖,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点特殊,又怎么上得了杨前辈的那张赌桌。” 女子挽了挽发丝,越看那剑修越满意,倒不是这位至高神有换主的意思。 只是…… 只是她活了远不止万年,见过的神、人、妖、鬼,无法计数,可就从没见过像宁远这样的。 不过光阴,不入地府,不在五行,这片天地往前追溯十万年,往后渡过无数纪元,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少年只在眼前,不在其他任何地方。 齐静春心头一动,赶忙问道:“前辈,你该不会是要?” 雪白剑灵点点头,但马上又摇了摇头。 “确实是见猎心喜,就像很多年以前,我遇见的四个年轻人。” “我将自己的剑道分作四份,传给了他们,我的眼光不错,四脉剑术都算得上是发扬光大了。” “杀力最大的一脉,就在这个少年的家乡,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这些人成了刑徒,守在那待了一万年。” 女子揉了揉眉心处,好像在回忆往事,“这一脉的那个年轻人,好像是姓陈来着?我沉睡太久,许多事都有些模糊了。” 齐静春静等言语,他身为十四境,又在骊珠洞天内待了快一甲子,也知晓老剑条的一些隐秘。 眼前的持剑者,并不完整,或许换一个说法,女子并不算是真正的持剑者。 那位持剑至高神的大部分真身,都在天外天与那披甲者对峙,如今廊桥下的剑灵,只是极小的一部分神性而已。 “想起来了,那个年轻人,我当初传他剑术的时候,丢了一截光阴给他,那是我更早之前,征伐天地时候的画面。” “所以这一脉的杀力最高。” 剑灵看向那少年的剑气天地,又道:“另一脉,是个小女孩,也是一个小尼姑。” “我送给她一道斩鬼剑印,后来好像……成了个菩萨?” “相较于其他三个,我更喜她,登天一役中,你们三教一家都在赶赴天外,只有这个小女孩去了阴间冥府。” “剑开炼狱轮回,阻拦亿万恶鬼,打烂无数万鬼幡。” “其实以你们人族的视角去看,这个小女孩的功劳,不低于任何一位登天的主力修士。” “其他两脉,就有些平平无奇了,不提也罢。” 齐静春默然,剑灵与他说了这么多,他又岂会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女子低声笑了笑,说道:“齐静春,这小子的所作所为,其实没有多少道理在里头,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帮陈平安出头,那个兵家剑修讥讽他几句罢了,他从小不就是这么过来的?” “这小子明摆着就是要抢那四件压胜之物,觉得只要压胜物还在,洞天就不会破碎,你也就不会死了。” “如此,你还要赴死?” 儒衫先生沉默许久,缓缓开口:“我知晓宁远的所作所为,皆是在为我求一线生机。” 这位先生破天荒的有些难为情,“可笑的是,一个尚未跻身上五境的少年,却在为我谋求活路。” “如此少年,再好不过了。” 齐静春忽然又正色道:“但小镇六千人的生死,我不能不管,三千年积累的天劫厄难,也不该落在他们的身上。” 剑灵望向河畔附近,又转而看了看这个读书人,若有所思,不再言语。 万年了,难得有这么一个朋友,即将赴死,剑灵也不免一丝惆怅。 她忽然摇了摇头,有些自嘲。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都有了一丝人性? …… 河畔处,剑气天地消散于无形,宁远一步跨出。 此刻,再回龙门。 逆流自身,破境跌境,左右光阴,不外如是。 属实无赖。 范峻茂从高空显出身形,与之前差不多的路数,摔了下来。 收起雷音塔与小剑冢后,少年瞥了一眼远处的崔明皇和贺小凉一眼。 眼神意味深长,两人心头皆是一紧。 宁远确实是不怀好意。 他在盘算,该怎么把剩下的两件压胜物抢过来。 直接明抢,不太好,真不太好。 死的这个兵家剑修桓澍,起码还嘲讽过陈平安,所以宁远借题发挥。 那妖僧的话,则完全是上门求死。 毕竟陈平安是自家人,虽然现在还不算是自家人。 哪怕宁远就没想过为陈平安出头。 他可不会万般照料草鞋少年,只是之前小妹宁姚重伤之际,陈平安相助过一场。 是恩情,就得认,所以宁远将来可以为陈平安护道一场,但也只是一场罢了。 他不会过多关照于他,宁远也有自己的路走。 而且他隐隐觉着,往后的陈平安,身为文圣关门弟子,他的某些理念,会与自己背道而驰。 甚至可能有朝一日,两人会拔剑相向。 一个是出剑快意的宁远,一个是遵循教化向善的陈平安,难免有冲突在其中。 不过这种事,也得等到发生的那天才知晓,目前来说,相安无事。 宁远一改往常,身形落地之后,双手将范峻茂扶了起来。 绿衣女子惶恐,以虚弱至极的语气开口道:“主人,分内之事,不必如此。” 范峻茂以月魄相助,精气神下落了大半,她可不是火神阮秀,阮秀牵引荧惑之力,如今跟个没事人一样。 不再扎马尾辫的少女看向两人,眨了眨眼,不知这人是谁,随后取出糕点,自顾自在一旁吃着。 宁远轻声道:“走不了?” 女子试着起身,很快就竭力倒地,宁远赶忙托住。 看来杨老头对她,是真不怎么客气。 少年一手揽住女子纤细腰肢,直接半挂在自己身上,回头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阮秀。 “走了,回家去。” 少女嘴里鼓鼓的,问道,“她谁啊?” 宁远把身上的人形挂件递了过去,“要不你来?” 阮秀连连摇头。 少女转过头,又塞了一块糕点进嘴。 草鞋少年快步跑来,宁远这才发现,阮师已经不在此处,兴许是提前一步回了铁匠铺子。 陈平安只是跟阮秀打了个招呼,就没再开口言语,低头跟在两人身后,默默走着。 这一刻的泥腿子少年,真真切切的想当一名练气士,更想成为那天地无拘束的剑修。 如果自己也有这样的本事,那头搬山猿还能安然无恙的离开吗? 陈平安心境动荡不堪,有一粒芥子光点徐徐上升。 没人知道的是,药铺后院的那口天井内,有炷香火本就燃烧迅猛,却在下一刻,更加声势浩大。 与另一端的一炷香火遥相呼应,竟是化作两条火龙,扶摇直上! 第155章 人生精彩处 陈平安半道与宁远说了一声后,就直接去往小镇,他并不住在这边,阮师只给他一口饭吃,再无其他。 少年穿着草鞋,身后每天都背着个大箩筐,自从得知那蛇胆石的珍贵之后,每晚陈平安下了工,都会去一趟龙须河那边。 风里来雨里去,一如世间寻常人,忙着赚钱,忙着生计。 只是今日的陈平安,没再去捞那蛇胆石。 黝黑少年想要回了泥瓶巷后,赶紧修行那本撼山拳。 陈平安在路上的时候,问过宁远一事,关于修行。 少年摸着脑袋,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开口道:“宁大哥,我……我有没有成为剑修的资质?如果有,到底要怎么做?” 龙须河畔那一战,无数剑气压顶的景象,深深的震撼到了草鞋少年。 哪怕他知道,小镇里头比宁大哥修为更高的神仙也有不少,比如齐先生,比如陆道长。 可他没见过齐先生出手,也没见过陆道长施法。 他第一次听说神仙手段的时候,是那日顾粲着急忙慌的找上自己,说老槐树底下的那个说书先生,他手中的碗里,有一条大河。 可到底只是顾粲的一人之言,陈平安也不太相信,一只破碗里,居然能装得下一整条大河? 谁信呢。 可后续马上就印证了此事,越来越多的外乡人进入小镇,自己只是看了那蔡金简一眼,后者就对自己动了手脚。 那个长相极为好看的仙子,朝自己露出更为好看的微笑,语气轻柔道:“你最多半年,就要死了。” 在这之前,陈平安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也从没见过这么歹毒的女子。 为什么只是见了一面,就要杀人? 越来越多的怪事、坏事发生,顾粲跟着那个说书先生走了,刘羡阳被人一拳打烂胸膛,马苦玄突然也要杀自己…… 少年五岁就长大了,一步一个脚印,一点一点,极为小心的活到了现在。 直到今夜。 他亲眼目睹,有个青衫剑修出剑于廊桥河岸,陈平安都没怎么看清,那个他们说的兵家剑修,就这么死了。 那人只是语气不太好,讥讽了自己几句而已啊,宁大哥怎么就直接把他杀了。 好像有点没道理,但陈平安又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只是有点不理解的是,宁大哥之前从不会对他另眼相待,怎么今个儿就站在了自己身前? 但无论如何,那剑光荡开天地,那一剑破万法的壮观场面,也烙印在了草鞋少年的心底。 剑修,太逍遥了。 宁远当时就给他泼了冷水,“天底下的剑修,没几个真逍遥的。” “至于你能不能成为剑修,先把你那本撼山拳练到极致。” 陈平安又小声问了一句,“宁大哥,要练成什么样才算是极致啊?” 青衫剑修笑了笑,没有继续开口。 陈平安总觉得,宁大哥那个笑容,很有深意,里面肯定藏了什么东西,只是自己还无法理解。 但其实,宁远有个屁的深意,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说,随意编一个,又怕把人家误导了,就干脆装一装。 但陈平安是这么认为的,无法理解没关系,以后再说,反正宁大哥说了,自己是有希望成为剑修的。 于是,少年回家的路上,趁着四下无人,捡了一根枯枝,学着那人的动作姿势,一剑又一剑。 …… 宁远一手提着范峻茂,后者早就昏迷过去,将她安置在自己房内后,少年走出屋子。 范峻茂如今的情况,他也不甚了解。 事实上,早年天庭里的神灵,各司其职,共主之下四位至高,其次则是十二高位,再往下,又分封许多星官与天将。 神灵也有各自脉络,范峻茂就属于持剑者的部下,属于天将一类,持剑在身,掌管刑律。 其他神灵职责不同,能力也不尽相同,有的神灵地位很高,战力其实不怎么样,例如财神。 有的实力极强,但职位却又偏低,似郑大风那种,一个守门神将,看大门的,地位在天庭里头自然不高,但实力却并不见得弱。 范峻茂只是以月魄加持给宁远,就将她的精气神几乎耗尽,恐怕那玩意本来就是她的。 宁远没有多想,反正想不出个所以然。 夜色渐浓,少年独自蹲在屋外,取出那两件洞天的压胜之物。 抢夺压胜物之事,其实早在远游路上他就想过许多回了。 宁远当然想救齐先生,虽然他与先生都没见过几次面。 但有些事,既然想做,那就去做就好了。 就像那座屹立万年不倒的剑气长城,除去老大剑仙和最早的一代人,后世所有剑修,连去过浩然天下的都没有几个。 那他们为何要守在那,为浩然抵御妖族一万年之久? 非亲非故的,凭什么? 就只是因为三教联手定下的规矩? 就只是因为,城头那个老大剑仙看管着所有剑修,限制了所有人的自由? 当然是,但又不完全是。 如果就只是因为规矩的约束,都不用等到一万年,剑气长城早就自行瓦解了。 凭什么无罪而罚?凭什么无罪之下,连后代万世都要死守在那?这些剑修欠谁的了? 登天一战里,这一脉剑修是比旁人出剑少了? 是啊,陈清都合道剑气长城,境界最高,剑术也最高,有他在,谁都别想离开剑气长城。 可陈清都再厉害,哪怕随手一指就能点杀飞升境,他能看管所有人,但他能约束人心吗? 老大剑仙真有本事约束人心,至圣先师的位置就应该换人了,毕竟儒家治理浩然天下这么多年,依旧是人心向下。 最早的一批剑修,他们背负刑徒的身份,为浩然抵御妖族,在这之后的一代又一代,这份精气神就传承了下去。 让后世剑修死守剑气长城的,从来都不是三教定下的规矩。 而是这份祖祖辈辈传承的精气神,就只是这股子虚无缥缈的信念。 所以哪怕如今的家乡那边,九成剑修都敌视浩然天下,但战事一起,依旧会选择御剑出城。 这些人拼死守卫的,不是规矩,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 阿良早年问过尚还年幼的宁远,问他小小年纪,就敌视浩然天下,为什么还要拼命练剑,只希望去城头杀妖? 小宁远当时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老子才不是为了浩然去杀妖,那群狗日的读书人,不配。” 孩子马上又补了一句,“阿良,这个狗日的,不是说你啊。” 汉子当时意态萧索,闷了一大口酒。 小宁远眼神坚毅道:“我只是觉得,我爹娘都战死在这里,那我也要死在这里。” 当时小妹宁姚就在一旁,站在哥哥身后,紧握长剑,一言不发。 也是在那一天,阿良将自己重新改良过的剑气十八停,传授给了兄妹俩。 也是在同一天,阿良与兄妹俩聊了许久,说了浩然这边的许多事。 也曾说过一座山崖书院,一位齐姓先生。 青衫剑修独自蹲在门外,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 这烧酒,半点不好喝,跟云姑酿的似的。 年轻的时候,如果都畏手畏脚,这也怕,那也怕。就算以后活上个一千年、一万年,回过头来,也会觉得寡淡无味。 所以少年做了这些大小之事,好事坏事皆有,他不被道理左右,想做,那就做。 想那么多做什么,又不是没死过。 真死了,葬哪都一样,天下坟头,埋的都是死人,没什么高低贵贱。 不像活着的万般人,总要分个三六九等。 人生精彩处,应当少年时。 第156章 月黑风高 宁远喝着酒,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应当做的事。 最早,早在远游路上的时候,他就谋划了三计,关于救人。 其一便是抢夺四件压胜之物,将其重新压在洞天大阵枢纽之内,虽然不会令三千年天道反扑消失,但应该也能延缓时间。 最好是能延缓个几十上百年,等他宁远努努力,那时候跻身个飞升境,或者更高,或许就有机会阻止这一切。 但他内心其实并不怎么看好这一计,四件压胜物,是用来镇压真龙气运,还有防止洞天下坠的。 对于天劫的话,估计没有作用,八九不离十。 但这是宁远目前来说,最容易达成的事,剩下两计,说出来都有点天方夜谭。 其二,斩杀白玉京大掌教的儒家分身,那位福禄街李家的长子,李希圣。 齐先生被人做的‘死局’,大半源头都在这个人身上。 这个白玉京的大掌教,与齐先生有大道之争,走的都是合道三教根底学问的路子。 这也是陆沉为什么出现在小镇的原因,为他大师兄护道。 昔年浩然陆沉,为解自己的心中疑问,北海飞升去往青冥天下,找上这位大掌教寇名,寇名见猎心喜,选择代师收徒,并答应亲自以身试法,为小师弟寻求这个答案。 这位道法通天的道祖首徒,选择在白玉京青翠城一气化三清,分化三圣各自去往一座天下,学百家之长,增己身学问。 他若一死,来自白玉京的谋划就全盘崩解,齐先生对抗天劫之时,也就没了他人的阻碍。 虽然不清楚这样的话,齐先生能不能活,起码也算是少了一方威胁。 只是很不稳定,甚至是把双刃剑,李希圣一死,那位真无敌的道老二,与其师弟陆沉,会不会当场发飙,直接狗咬兔子? 抛开这一切不谈,宁远大致推算过成功的几率,无限接近于零。 但不是没有一线机会,如今的李希圣,境界还不算高,只是前世身为十四境大修士,有没有什么后手,尚且未知。 况且陆沉这厮还在小镇内,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难如登天矣。 再有第三计,最后一计,也是最为歹毒、最为惨绝人寰的一计。 每回宁远想到这最后一计时,连他自身的心境都紊乱不堪。 小镇之内,那些个上了杨老头赌桌的天骄子弟,全部杀了。 什么马苦玄,什么真龙稚圭,哪怕是那陈平安,一并杀了。 让赌桌不复存在,让无数势力的千年谋划化为泡影。 如此,看似好像与救齐静春毫无关系,但却多了诸多变数。 这些人死绝,洞天内将会大乱,那些背后的幕后黑手也会按捺不住,一一现身此地。 洞天就是一座小天下,也是一座小江湖,天下要是大乱,自然会出现变数。 到时候事情的走向如何,那就是天晓得了。 反正宁远肯定不会知道,他真挨个杀了这些人,很快也会步入后尘。 当然,这最后一计,压根也做不成。 最多东一剑、西一剑,阴恻恻的暗杀个三两人,就会被人缉拿。 可宁远真这么想过,虽然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如此做。 那个时候,少年的心中恶念,大到吓人。 陈平安的心底,有一头恶蛟蛰伏,他宁远的心境里头,则是恶鬼滋生。 只是两人都将这份对于世间的恶意,牢牢压制在心底罢了。 宁远喝着小酒,越琢磨越没劲,正巧这时,一个少女蹑手蹑脚的走了过来。 少年斜瞥向她,“月黑风高的,你跑来作甚?大晚上跟我这孤男寡女,传出去都不像话。” 说完,宁远朝她眨了眨眼睛。 这话是说给隔壁阮师听的。 虽说阮邛答应宁远来学铸剑,相当于是自家人了,可在闺女这边,那是日防夜防。 平常的时候,哪怕只是吃个饭,阮邛都得坐在两人中间。 而好几次宁远带上阮秀去往骑龙巷那边,阮邛都在暗中跟着。 宁远不知,这事儿是阮秀跟他说的。 很快隔壁传来阮邛的叫骂声,“吃我的住我的学我的,还给我惹事,小王八蛋!” 少年背靠墙壁,当做没听见,青衣少女笑容狡洁,露出两排极为好看的雪白牙齿。 宁远这才发现,阮秀的那根马尾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如今的她,青丝如瀑,垂落双肩,少了一股跳脱,多了一丝娴静。 阮秀晃了晃脑袋,笑道:“宁哥儿,看什么呢?” 宁远摇摇头,用衣袖挥了挥地上的灰尘,示意她坐下。 “说吧,啥事。” 少女大大方方坐在一旁,习惯性的取出一只小包裹,摊开之后是各色糕点,这才开口道:“与你说说真武山。” “本来是我爹来说的,只是今夜河畔一事,我也参与其中,所以我来了。” 宁远点点头,想要开口道谢,可觉得真谢了,又不太好,索性闭口不言,静待下文。 阮秀咽下嘴里之物,继续说道:“真武山其实与我们风雪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诶,不对,我爹已经脱离了风雪庙。” “大概六千年前吧,随着一批拥有崭新神号的威严存在,真武山便落户在了宝瓶洲,这座兵家门庭的祖师,是一位道号‘真武’的神君。” “与风雪庙差不太多,真武山都是兵家祖庭之一,虽然实力相较于中土那几门兵家来说很低,但在宝瓶洲也是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的。” 少女歪着脑袋认真的想了想,又道: “真武山这一脉,剑修其实不多,约莫三成左右,他们的主修之道,在于请神降真。 据说当代的真武山神君,能以秘术请出一尊享受数千年香火供奉的金身神只,战力极高。” “门人弟子大多数都会投身军伍,山下各大王朝也都能看见他们的身影,有的成了手握兵符的将帅,有的干脆就成了士卒。 总之,这一脉,皆是有过生死历练的修士,又擅长兵法,同境之内,难有敌手。” “你杀的那个,噢不对,是我们杀得那个桓澍,是下一任真武山的掌律,地位极高。” 阮秀改了口,还将那个‘我们’咬的很重。 宁远更加不敢道谢了,只觉心中贼寇四起。 “那人死在骊珠洞天,以真武山的行事作风,定然不会坐视不管,所以啊……” 少女忽然挪了挪身子,凑近宁远耳边道:“所以我爹要你暂时不要离开洞天,就在咱们铁匠铺里好好待着,等你至少跻身元婴境后,再去想其他事。” “这种话,我爹是不好意思开口的,所以我来了。” 宁远点点头,随手拿了她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味道尚可。 就是有点噎,还好他有酒。 也不知道阮秀是怎么吃得下去的,宁远就没见她在吃糕点的时候喝过水。 更加不知,以糕点做主食的她,是怎么让前衫处如此鼓胀的。 低头瞧不见脚尖,确实当的上是人间绝色。 不过宁远只一眼就没有多看,甚至还小声说了一句,“秀秀,可以购买一些尺寸稍大于你的服饰,不然绷得太紧,往后可能就不会有变化了。” 少女一时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时候,又登时面红耳赤。 这一刻,当真是月黑风高。 第157章 心如火煎 “宁哥儿,你那把本命飞剑,神通是逆转光阴?”阮秀问道,虽然腮帮鼓鼓,但她好似习惯了这样,说话也不会含糊不清。 宁远没有多做思考,“确实如此,只是能逆转的时间,不算长,大约半炷香而已。” 说到此处,宁远忽然想起一事,遂问道:“你我第一回见面那会儿,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咬了我一口?” 少年边说,边卷起袖子,上面有着清晰可见的两排牙印。 让他郁闷的是,阮秀不知道怎么咬的,好几天过去了,也没见好,虽然早就伤口愈合,可那印记好像无法祛除了。 少女脸上一红,只是屋檐下的灯笼不怎么亮,宁远也没瞧见。 阮秀支支吾吾道:“可……可能吧?” “宁哥儿,伸手给我,我帮你把这牙印去掉。” 青衫少年赶忙缩回了手,笑眯眯道:“那可不成,这东西往后说不定有大用,比如阮师找我麻烦的时候,我就拿这个给他看。” “噢。”阮秀应了一声,许是吃饱了,她将手上帕子包好收了起来。 少女双手托腮,一会儿看看地面,一会儿看看身旁少年。 不远处的龙须河,传来阵阵水声,在这深夜时分,最为吵闹,也最为动听。 一时无言。 其实之前很多时候,两人都没有多少话说。 宁远打铁的时候,少女就吃糕点,阮秀抡锤时,少年就喝酒。 对于真武山那边,宁远其实没怎么想过。 如今的宝瓶洲,除去暗地里的,明面上的本土修士里头,最高只有十一境,宗字头的仙家门派也不多。 真武山、风雪庙、神诰宗,就已经是一洲最强的势力了,其内都有玉璞境修士,其中纸面上来说,神诰宗排在第一位。 神诰宗独占清潭福地,宗主祁真更是宝瓶洲道门一脉的唯一一位天君,玉璞境。 据最近的山上消息所说,这位天君已经触摸到了仙人境的门槛,开始闭关突破。 之前贺小凉身边的那个师弟,名为高剑符,就是这位天君的嫡传弟子,在神诰宗被称为金童,至于玉女,自然就是贺小凉。 当然,只是论纸面实力,真把这三家宗字头仙家凑一块打一架,谁输谁赢,都是未知数。 真武山的正统,一直被修士诟病,门派里面学什么的都有,寻常练气士、剑修、武夫,甚至刀修,都有不少。 又以修行请神降真为主流,山巅的神武殿供奉着历代祖师和无名氏神只,真武山数千年来寥寥几次的存亡大战,都是倚靠这些威严存在渡过。 而阮师这一脉的风雪庙,才算是正统的兵家修士,与真武山不同的是,风雪庙更倾向于独善其身,如江湖游侠一般在各大险地穿梭。 行事随心,高兴时行侠仗义,不高兴了,也会对山下劫难冷眼旁观,并且风雪庙有个特点,门内的修士数量,极少。 这一点,从阮邛身上就能看出来,早年阮邛收的弟子里,只有不过一掌之数,不过貌似最后的下场都不怎么好。 除去山泽野修,那些门派里的仙师,几乎个个都会广招门徒,关门弟子一人,亲传三两位,记名弟子,那就是一箩筐了。 风雪庙修士注重修力,其内的剑修都遵循那句‘一剑破万法’,因此,在那些练气士看来,风雪庙修士的个人实力是要强于真武山的。 更有人言,要是两个兵家门庭各自派出十名修士论剑,风雪庙能把真武山打的喊祖宗。 不过数千年来,风雪庙与真武山都没有爆发过什么仇怨,一南一北,井水不犯河水。 甚至历史上有过几次一洲动荡之际,两座宗门还联手御敌。 所以宁远今日斩杀了一位真武山兵家修士,连带着把阮师也拉下水了。 但阮邛又不能事不关己,因为他闺女也参与其中。 只能捏着鼻子把这事担着,后续真武山来人,阮秀她爹也得出面解决。 所以认真来说,此次事件里,宁远也算是算计了阮家父女的。 阮秀犹豫半天,方才开口道:“宁哥儿,不要觉得亏欠什么,我……” “我知道要是先跟我爹商量,他肯定不会让我去帮你,所以我自作主张,不过貌似我去不去都没什么影响。” 少女仰起脸,露出银牙,“屋里的那个绿衣姐姐,有她帮你,已经足够了。” 宁远晃了晃所剩不多的酒壶,随口问道:“你那条绑头发的绳子呢?” 阮秀不明所以,伸手摊开掌心。 少年接过,两手按住她的脑袋,将她转了过去。 他给小妹扎的辫子不太好看,但给阮秀绑个马尾还是轻轻松松的。 有手就行。 随着手上动作结束,宁远又将她转了回来,笑道:“还是马尾辫更好看一点。” 青衣少女眨了眨眼,抿着唇一言不发。 宁远望向沉沉天幕,说道:“这些都没什么,若是后续真武山来人,我自会自行担着,不会让阮师难做。” “至于秀秀你帮我,我当然很感激,不过要是开口道谢,好像又容易让你觉着生分。” 阮秀连连摇头,双眼有些低垂,“宁哥儿,陈平安那次找搬山猿报仇,你应该知道吧?” “我本来也想去帮他的,结果……”阮秀顿了顿,扭头看了看隔壁院墙,最后改为气鼓鼓的样子,“结果我爹死活拦着我,就是不让我去。” “最后我听了我爹的话,真的没去,那个时候,我都伤心死了。” 在这一刻,青衣少女眼眶泛红,用极为小声的语气说着自己的内心。 “我伤心,不是因为没去帮陈平安,也不是因为陈平安被搬山猿打伤。 我伤心的是,困住我的人,就是我的至亲之人。” “我自从生下来,就没享受过几天娘亲的怀抱,从小到大都是我爹带着我,六岁时候就跟着我爹离开风雪庙,走南闯北也有七八年了。” “这么长的时间里,我都很听话,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从没惹过事,也从没被人欺负过。” 阮秀将脑袋枕在自己双膝,已经逐渐啜泣,宁远张了张嘴,伸手搭在她脑袋上。 少女还在自顾自说着,宁远余光一瞥,隔壁院门那儿,有个汉子站立,虎背熊腰。 “我爹跟我说,山上仙家云波诡谲,山下凡人也有勾心斗角,要我走一步看十步,教我修行,教我处世,但他从来都只是口头上教我。” “这么多年了,我就没下山历练过一次,我去过离他最远的地方,就是风雪庙山下的镇子,去那买糕点。” 宁远抽出一只手,不动声色的扔了一只酒壶给那个看门的汉子,后者一把接过,颓然坐地。 “老爹很好,他什么都不想,只想护我周全,但我又不能一直是个孩子,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啊。” “上次没有去帮陈平安,我伤心了很久,所以这次宁哥儿有事,我就什么都不想的赶了过去。” “我记忆里的年少,没有任何印象深刻之事,就跟我爹做的菜一样,一点滋味都没有。” 说到这,青衣少女抬起头,哪怕哭花了脸,也露出灿烂笑容。 “但是今天这事儿,就是一件很值得回想的事,哪怕很多年后,当我成了个老太婆,只要脑子没毛病,我都能想起来!” 汉子席地而坐,背靠墙壁,手上拿着一只酒壶,好像一瞬间老了大半。 那时夜深,龙须河畔,为人父者,心如火煎。 第158章 消灾解厄 “宁哥儿,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些远游路上的事,可羡慕死我了。” “我爹确实带我走了很多地方,但那些不是我自己走出来的,我也想一人一剑,独自去看看天下的山水。” 老父亲护着儿女,很正常,再正常不过。 但儿女总有成人的一天,总有不需要倚靠的时候,屋子再大,在里面飞久了,也总会有憧憬外界广阔天地的时候。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确实如此。 宁远不知道说什么,这种事儿,他插不了手,也没资格插手。 阮秀能跟他说这些,却不与她爹开口,也很正常。 少女要是与自己老爹直说,十分火候落在阮邛耳朵里,只剩下三分。 但她跟一个外人说这些心事,就是对老父亲的一剂猛药,能不能药到病除不说,反正够苦。 犹如秋后问斩,天地色变矣。 两个男人默默喝酒,少女说完了话,脑袋陷入双腿之中,等宁远拍了拍她的后背,才发现已经沉沉睡去。 至于睡得香不香甜,天晓得。 反正隔壁的老父亲,今夜注定是睡不着觉了。 宁远心湖忽然传来汉子的声音,略显低沉,“宁远,多谢了。” 父女间的隔阂,却是因为一个外人的存在,方才真相大白。 一袭青衫又朝他抛了一壶烧酒,宁远不咸不淡道:“那以后就别藏私,把你那长距剑炉的打造技艺,全数教给我。” “我那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的,以后回了剑气长城,真要开一家铁匠铺。” “名字我都想了好几个,风雪剑炉,这个我最喜欢,总觉得很有意境在里头。斩妖剑炉,则是更为有气势,也比较适合我那家乡。” 少年掰着手指,一一道来。 “荧惑剑炉,最为契合你的这门铸剑术,太平剑炉,听起来有点读书人的样子……” “不过嘛,我那家乡里头,都是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剑修,没多少文化,我真取个文绉绉的名字,免不了还会被他们嘲笑一番。” 宁远笑了笑,摩挲着手上的葫芦,“最后我想了想,既不能取一个太过文气的名字,又要让人听完就容易记在心头。” “最后我想了想,不如就叫狗日的剑炉。” 阮邛嘴角一抽,这名字,听着就挺狗日的。 少年一拍大腿,两眼冒光,“阮师不知,虽然这个‘狗日的’难听,但搁在我那家乡,却是一个听着就让人觉得亲切的名字。” “如此一来,既不会显得文绉绉,让人以为我去了一趟浩然天下,就丢了剑气长城的风骨,又不会过于平庸,毕竟狗日的名气大的很。” 以往从不爱听外人多说的汉子,破天荒的没有打断他的言语,甚至听的极为认真,极为小心。 阮邛虽然不知道那个狗日的是谁,也不知道他说的那个老大剑仙是什么境界,还有那什么陆芝,什么什么腿比剑仙的剑气还长。 但他发现,宁远说这些的时候,意气风发。 好像那个刻字的阿良,那个杀妖如麻的老大剑仙,就是他一样。 那个小子说,剑气长城里头,有家酒肆的酒水滋味一般,但售卖的牛肉干可谓是一绝,放到四座天下里头,都称得上是世间罕有。 然后就见宁远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个物件,挑选了半天,最后抛给他一块只有拇指头大小的黑乎乎的东西。 阮大圣人皱了皱眉,还是一口咬了下去。 只听见一声清脆,原来十一境的修士,牙口也不一定就好。 那小子笑的…… 阮邛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去形容,最后他觉得,应该用‘惨绝人寰’来描述。 笑的惨绝人寰,也是没谁了。 他却也没丢掉,撕一片牛肉,就一口烧酒,滋味就好了许多。 宁远说,卖这牛肉干的那个女子,虽然年过四十,但是生的极美。 还说浩然天下有四位夫人,名扬海内,剑气长城的这个酒肆掌柜,姿容也不遑多让。 会酿酒的女子,又怎么会不好看,出城杀妖的女子剑仙,那就更好看了。 宁远还打趣说,这位女子剑仙,尚无道侣,并且当下正缺一把好剑。 要是阮师愿意为她铸剑,说不定就能抱得美人归,天天都有那‘剑气酒’喝。 宁远敞开了话匣子,有些话说的没大没小,阮邛也不知怎的,没有半点不悦。 汉子突然觉着,如果今夜与他侃侃而谈的,不是宁远,而是自己闺女,那该多好。 秀秀每日与他说的最多的,不是肚子饿了,就是没力气了,其他之事,不带半点。 原来不是闺女不肯多说,实在是没多少可言的。 若是当初自己没拦着,让她去帮了陈平安,等此事之后,闺女会不会一脸兴奋的拉着自己,与老爹诉说那一战打的如何精彩? 青衣少女今夜没有回房,枕着自己膝盖安安静静。 阮邛这位兵家圣人,更是成了个看门酒鬼,喝了宁远三壶酒,颓然坐了一夜。 至于陪着父女俩枯坐的宁远,倒是想上床睡觉,可他那张床上,还躺着一个绿衣女子。 …… 翌日,天光大亮。 宁远吃过了秀秀做的早点后,与阮师招呼一声,背剑去往小镇。 从南门进去,拐入老街,又过了十二脚牌坊楼,少年故意找了个角落蹲了半天。 直到日上三竿,有个年轻道士从一个巷弄里推着板车走了出来。 道士头戴莲花冠,道号逍遥,却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陆沉今日眼皮子又跳了起来。 左右两眼,轮着作妖。 可陆沉给自己算过一卦,今天这一摊,是必须要出的。 而等今天过后,道士陆沉,也会离开骊珠洞天。 在小镇待了十几年,最后一次出摊,年轻道士也不免有些怅然。 在老地方支起算命摊子之后,陆沉看向自己那张有些年头的招牌。 招牌就四个字,消灾解厄。 道士忽然觉着,自己的摊子,配不上这四个字。 于是他头一回摘下了这张挂了十几年的招牌,卷起来后,放在一旁。 陆沉就这么坐在桌后,依旧泡了壶茶,看向老槐树那边。 道士今天没打算做生意,只等日落,收摊走人。 随后有个背剑的青衫少年,从老槐的反方向而来,轻轻的拿起那张收起来的招牌后,又重新挂了上去。 陆沉扭过头,吹胡子瞪眼。 宁远坐下身,倒上一杯茶。 “道长,今日上门,是来求你为世人消灾解厄的。” 第159章 进屋吃饭 铁匠铺子这边,阮秀照例打了一上午的铁后,转身进了灶房忙活儿。 少女很小的时候没了娘亲,所以也在很小的时候她就学会了做饭烧菜。 毕竟以她的话来说,老爹这种木讷汉子,除了打铁就什么都不会了,明明在自己闺女尚不能言的年纪之时,也烧过几年菜。 可就是难吃。 所以人这种东西,也都是有各自天赋所在的,只要自身能发觉到自己擅长什么,再用用心,发个小财不成问题。 阮邛早年问过女儿,往后年纪上去了,打算找个什么样的男子,当时正在烧一盘大猪蹄子的小姑娘认真的想了想。 “为什么就一定要找个男人?” 汉子愣了愣,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老爹当时紧蹙着眉头,板着脸问道:“什么叫一定要找个男人?你总不至于带个女人回家吧?” 阮邛小时候也是贫苦人家出身,思想相对来说也较陈旧,自然也尊崇那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小姑娘眼神皎洁,掀开锅盖,那猪蹄子炖的香极了。 阮秀那会儿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反正不找爹这样的。” 灶房里头比原先多了一口大缸,里面是来自龙须河的水,养着上百只龙虾,还有一些寻常的鱼儿螃蟹。 大缸最底下,还铺了一层色泽艳丽的石子。 每只龙虾都是晶莹剔透,好似披挂了一袭雪白甲衣,瞧着就让人欢喜。 龙虾自然是宁远留在这的,里面的水也是他从龙须河挑来的。 其余那些青鱼螃蟹之类的,则是之前他带阮秀在龙须河里抓来的。 少女卷起袖子,开始对付这些虾兵蟹将,手脚利索的很,不多时,烟囱里就升起了一阵炊烟。 饭菜一一上桌,最早之时,只有阮家父女的时候,少女都只做三道菜的,而今天又略有不同,一共做了五道,还带一碗菜叶汤。 阮秀先是去了隔壁,见那绿衣姐姐还在熟睡,没有选择打扰,回来之后,她站在门口,直接扯开嗓子喊了一句。 “爹!” 阮邛应声而来,洗净双手自顾自上桌,好像昨夜之事从没发生过。 可等他刚拾起筷子,立即就被另一双筷子敲打了一下,汉子抬起头,闺女一本正经道:“爹,再等等,宁哥儿估计快回来了。” 汉子咂吧了一下嘴,悻悻然放下了筷子,没说什么。 少女转身走向门外,视线落在小镇方向,左等右等,始终不见那人的身影。 最后瞧见刚巧路过的草鞋少年,陈平安最近练拳极为刻苦,几乎只要手头上没有其他事,都在练习那六步走桩。 阮秀忽然喊住了他,“陈平安,上哪去,吃饭没?” 黑炭似的少年扬了扬手里的瓷碗,笑道,“阮姑娘,本想客气一句吃过了,但手上之物骗不了人,不过我现在也确实要去填饱肚子。” 阮秀当然知道他要去干嘛,毕竟陈平安现在可是自家的长工,这个点也正好是吃饭的时间。 马尾辫少女转过头看了一眼屋内,阮邛提早一步转移视线,少女想了想,很快又扭过头望向他。 “陈平安,进来吃饭。” 陈平安伸长了脖子看了看里屋,没回话,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阮师不喜欢自己,他陈平安又不是看不出来,里面那饭菜香是香,但装不进自己碗里。 少年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了,该是自己的,怎么都跑不掉,不是自己的,哪怕跟郑大风一样塞进裤裆里都留不住。 迟早被人扒了裤子,将好东西取个干干净净。 这道理最开始是杨家药铺那个老人教他的。 杨老头说,福缘这个东西,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之后,就已经定下了的。要不然你陈平安为什么姓陈,那宋集薪为什么姓宋。 为什么你陈平安过得这么苦哈哈的,那宋集薪与你一同住下泥瓶巷里,却是个贵公子? 很不服气吧?那又能怎么办呢。 过得苦哈哈,就要学会吃苦,不是说你陈平安就应该吃苦,而是说你要是吃不了苦,就会早早跟你那爹娘一道走了。 所以为了活下去,就得学会吃苦,把一文钱掰成两半来花,把一口肉分成好几份去吃。 不然一口吞下去,半点滋味没尝到不说,又要起身去吃苦了。 当然了,老人不单单只是让陈平安学着吃苦,这话还有剩下的一半。 学吃苦,但不能只会吃苦,想要过那富贵人家的日子,就得在吃苦的同时,多想想怎么才能不吃苦。 正正经经,学一门手艺,或是找一份差事,兢兢业业,再加上丁点运道,也能发个小财。 哪怕是坑蒙拐骗,只要能让自己过得更好,又不被人发现,那都算本事。 那时候,草鞋少年八岁,娘亲走了三年,为了活命,家中值钱的物件都给卖了去。 在这之后没多久,有一回,又是风雪天,骨瘦如柴的孩子连着好几天没在山上找到药草,回家路上,饿的手脚发软。 那是福禄街末尾的一处,左边的高大院墙内飘来一阵肉香,陈平安知道这户人家,不是四大姓,却是十大族。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想起老人对他说过的话,鬼使神差的,他趁着夜色摸进了右手边的菜地里。 孩子饿了好几天,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劲,一口气跑回了泥瓶巷,天寒地冻,大汗淋漓。 等他回了家,关好门后,直接瘫软在地,从怀中掏出挖来的‘野菜’,一口接一口,难吃至极。 上面带着泥土,又怎么会好吃,更何况是直接生吃。 他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少年在阳光下站立许久,没来由的有些心虚,直到阮秀走到他面前,招了招手。 “陈平安,愣什么啊,走,进屋吃饭。” 言罢,少女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瓷碗,直接进了门,陈平安擦了擦额头的汗,事已至此,只好跟在了后头。 小院素朴,有一棵桃树,一口水井,一条长桌。 三把椅子,一个汉子,一名少女。 桌上摆了三副碗筷,碗里已经盛好了饭,陈平安一进屋,就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阮师傅。 阮邛面无表情,只是轻轻点头,示意他坐下吃饭。 少年虽然心里忐忑,但既然来了,索性不再扭捏,刚要落座,阮秀就从里屋搬来了第四把椅子。 “陈平安,你坐这张,那把是宁哥儿的,我再给你打一碗饭。” 青衣少女打了饭,端给陈平安,后者低声道谢。 阮秀却没有坐下,又跑去了门口处,伸长了脖子往小镇方向看去。 一回头的功夫,少女见两人坐的板正,也都没有动筷子。 她朝老爹说道:“既然有客人登门,就没有让客人等着的道理,开吃开吃,至于宁哥儿,回头我再给他热一热。” 说完,少女第三次进了院子,夹了菜,端起自己那只最大的碗,第四次到了门口处。 马尾辫少女就这么坐在门槛上,自顾自往嘴里扒着饭,不时看看眼前,那条通往小镇的乡间小道。 这一刻,少女有些触动,原来等一个人回家,是如此的难熬。 就像当年还在风雪庙,自己偷溜下山去买糕点。 老爹也是这么翘首以盼的吧? 自己昨晚说的话,是不是重了些? 第160章 算命摊前 陆沉看着眼前这个恬不知耻的宁远,脸上报以微笑,心头暗自骂娘。 宁远坐的板正,自顾自从道长那儿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道:“道长,帮我。” 年轻道士将茶壶挪到离少年最远的位置,静待下文。 宁远指了指重新挂上的招牌,说道:“陆道长,既然你这招牌上写的是消灾解厄,定然是个救苦救难的高人。” “也必定会救人水火,这些时日我在小镇内多有晃荡,听说了不少道长早年救人性命的事迹,深感佩服。” 说到这,宁远还朝他行礼,双手合十,态度诚恳,像是真的在拜佛。 结果陆沉挪了挪屁股,避开了这一礼。 宁远犹不死心,换了个角度,陆沉紧随其后,屁股底下的凳子一挪再挪。 然后陆沉就坐在了一丈开外。 宁远终于放下双手,道士也不用再继续挪窝。 而后没了主人看管,少年就自顾自拿起茶壶,倒上第二杯,一饮而尽,茶水不知是什么仙家之物,好喝的紧。 第三杯、第四杯,给陆沉看的眼皮子狂跳。 年轻道士终于开口道:“宁家小子,意欲何为?你知不知道我这茶叶是从哪来的?” 宁远不作回答,仍旧一杯接一杯。 客人上门,喝几杯茶怎么了,还三掌教呢,抠抠搜搜的。 陆沉吹胡子瞪眼,“贫道这茶叶,可是世间一等一的品相,来自莲花天下那处青茶洞天,你小子!” 原来如此,宁远恍然,难怪几口下去,自己心境就如微风拂过,连带着尚未恢复完全的真气都补足了两三成。 少年喝的更畅快了,笑了笑道:“陆道长,书上有说“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很显然,小子我也是一个爱茶之人,又何必吝啬?” “难道世间的茶道一途,就只是琢磨那些个喝茶姿势和礼仪?” “在我看来,喝茶就像喝酒,山下那些个江湖豪侠,喜爱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坐在一桌。庙堂书生,也愿意跟至交好友相约品茶。” “当然了,陆道长与我只是第二次见面,谈不上什么好友,可如今您这摊子上,也就只有我陪着你了。” 少年故作深沉,摸了摸没有半根胡须的下巴,又道:“喝酒之事,烦闷之时,一人独饮也没什么。但论喝茶,要是没有同道中人的话,就太过于寂寞了点。” 道士露出一抹冷笑,只是一向玩世不恭姿态的他,连这冷笑都显得有些滑稽。 “臭小子是真会说话,比许多自诩为读书人的人,都更会扯这些弯弯绕绕。” 紧接着陆沉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茶也喝了,回去吧,你找上贫道,是得不到什么结果的。” 道士干脆就没选择再回到摊子上,背靠一面墙壁,双手笼袖姿态。 宁远看向他,目光耐人寻味,“真没余地了?” “要不道长还是坐回来,咱俩好好说道说道?” 陆沉抬头看了看,随后言语道:“不了,天时渐暖,贫道今日多穿了一件,在这树荫底下,凉快得很。” 宁远没来由说了一句,“可逍遥陆沉,已经在凉荫下待了十几年了。” “树荫底下,是好乘凉,可却在阴影之内,没了天光,蚊虫多有滋生。” 道士闭目,不再开口。 两人就如第一回见面,各自心知肚明。 宁远第一次来找陆沉的时候,只是求他算了一卦,算自己生死。 陆沉自然算不出,改为求签,那只签是好是坏,宁远也没看。 现在的第二回,宁远找的却不是陆沉,而是青冥天下白玉京三掌教。 在他看来,陆沉此人,当属浩然天下,而道祖三弟子,才是归于那青冥。 白玉京那边对于齐先生的谋划,眼前这个陆沉,当然也是其一,还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陆沉的大师兄,那位大掌教寇名一气化三清,分身之一转世成了小镇李家的长子,自幼研读儒家学问。 另外两个分身,也是各自忙活,欲合道三教根底,拔高修为,彻底清除天外天的那头伪十五境化外天魔。 此为一条真正的无上大道,一旦成功,更可凭此避开三教祖师的压胜,成为万年以来人间第四个十五境修士。 类似于邹子的合道阴阳五行,避开礼圣的规矩法度,不过合道三教学问,上限更高。 宁远很快喝光了陆沉那壶青茶,少年猫着腰翻了翻摊子,没找到茶叶,只好悻悻然坐了回去。 宁远看向闭目的道士,斟酌许久后,开口道:“三掌教,你活的岁月久,境界又这么高,不如睁眼仔细看看我,我像不像……” “一头化外天魔?” 年轻道士陡然睁眼,双目精光一闪而过。 其实自从数月前,因为倒悬山下坠一事,陆沉就已经得知了宁远,并且还推算过他。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这个宁远,好像在几个月前,凭空出现在了这片天地里。 陆沉算不出宁远,但不是没有别的手段,他曾为此走过光阴长河,视此人为假想存在,避开他的真身,成功演算出来数千条轨迹。 所有的轨迹脉络,皆不一样,但又有一个共同点。 数千个假想的‘宁远’,都只存在于现世。 也就是说,陆沉凭空捏造出来的‘宁远’,相当于一个假人,而这假人,也没有过去,更加观测不到未来。 只能在当下得见真容。 这就太过于恐怖了,避开这小子的真身,只是自己的假想之物,都演算不了。 这才是陆沉不待见宁远的关键所在。 这小子是一个变数,谁碰到他谁倒霉,就像脚底板沾了屎,哪怕擦了去,也有一股味。 他背后是那剑气长城,如今又身在浩然天下,直接打杀去,不仅没道理,还不合规矩。 青冥陆沉,到了浩然天下,也是要遵守儒家规矩的。 而做点小偷小摸的话,已经有了前车之鉴。 陆沉暗地里给宁远牵了一根红线。 只是红线这一端的宁远,屁事没有,红线那一头的贺小凉,仙鹿都跟人跑了。 陆沉还寻思,等今天收了摊子,就去一趟陈平安家里,给贺小凉这个道门晚辈的伴生仙鹿偷回来。 巧的是,宁远今天来小镇,除去找陆沉之外,牵走白鹿也在计划之内。 陆沉宁远,一个坐在阴影里,一个处在天光下。 一个不言不语,一个嘴巴开瓢。 宁远忽然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少年猛然起身,一边招手,一边大喊大叫。 “凉凉,这儿呢这儿呢!” 女冠道姑姿容绝世,缓缓走来,瞧见那个一条腿搁在长凳上的青衫剑修后,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凉凉,什么鬼称呼,这天杀的宁远。 陆沉早先说天时渐暖,贺小凉却觉得寒气未退。 第161章 学塾道场 年轻道姑款款走来,姿态优雅,宁远赶忙挪了挪屁股,让出一半位置。 “凉妹,来,坐。”少年笑呵呵的,随手擦了擦长椅。 正说着,他还伸手想要握住仙子的手,只是没能得逞,贺小凉眉头一皱,不动声色的避开。 仙子很快坐在长凳另一端,收敛神色后,先是喊了一句小师叔,再跟宁远打了个招呼。 “宁小剑仙。” 一路走来,不少人都称呼他为小剑仙,但宁远对这称呼不太喜欢。 在浩然天下,金丹、元婴两境的剑修,通常就已经被人称作剑仙,而玉璞境,便是真正的大剑仙。 可在家乡剑气长城里头,有资格被人说是剑仙的,最低都得是十一境。 不过哪怕是许多的十一境剑仙,也不会自称剑仙,觉得丢人。 宁远也不例外,更别说哪怕放在浩然天下,他的境界也不足以被称作剑仙。 一个龙门境,哪来的资格? 要是以后回了家乡那边,给那帮老剑修知道了,自己不得被人笑话死? 剑气长城在风俗上与浩然天下截然不同,这边的山下,礼尚往来。山上,也是有着人情世故。 贺小凉称他为剑仙,只是一种言语话术罢了。 毕竟是人都爱听好听的,无论凡人还是仙人,连鬼都喜欢阿谀奉承。 不知何时,陆沉已经坐回了桌后,挥袖之间,桌面就多了一壶新茶。 道士看了宁远一眼,随后忽然笑道:“宁小剑仙,容贫道关个门,与自家人说说话,这壶茶慢慢喝。” 话音刚落,道士蒲扇一挥,宁远眼前就没了两人的身影。 三掌教的道法,确实是高,在齐先生坐镇的地界,随手就自成空间。 虽说陆沉受礼圣规矩约束,在浩然天下只有飞升境的修为,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毕竟真实境界高达十四境。 换个说法,他只是因规矩‘跌境’到了飞升,但使的道法依旧来源于十四境,自然不能小觑。 贺小凉只觉头晕目眩,一个踉跄之下,四周已经改天换地。 一片竹林内,绿意葱葱。 贺小凉左右瞧了瞧,很快便认出这里是那位齐先生的教书所在。 她来骊珠洞天,除了取走祖师爷留下的压胜物之外,也将小镇大半逛了逛,自然认得出这间学塾。 只是眼前的竹林学塾,与前不久见过的那座,截然不同。 上次贺小凉远远看了一眼,隔得老远,都能依稀听见孩子们的朗朗书声,令人如沐春风。 而这里的学塾,杂草丛生,那片竹林貌似还有焚烧的痕迹,最引人注目的是,有张石桌棋盘,已经四分五裂。 黑白两子,散落一地。 年轻道士在她前头,双手负后缓缓踱步,贺小凉不疑有他,紧随其后。 穿过烧毁大半的竹林后,陆沉走进唯一的一间屋子,也是小镇唯一的学塾。 陆沉站在门口,望向那个教书先生站了六十年的地方,沉默许久。 贺小凉回过神来,正了正衣襟,行礼恭敬的又说了一声,“神诰宗贺小凉,见过掌教师叔。” 陆沉大名,贺小凉这位道门正统自然听过,更别说,这位三掌教与神诰宗一位辈分极高的老人还很有交情。 所以神诰宗上下弟子,都管陆沉喊做小师叔。 陆沉点点头,走进学塾,随意坐在一张小书桌后,“此番前来找我,定然是来兴师问罪来了?” 贺小凉刚要开口,道士摆摆手打断她,“那小子说的,都是真的,贫道确实做了此事,不过一开始,我并非是想要算计你。” “那小子有点邪性,他来的不是时候,又好像正是时候,总之就是个天大麻烦。” “刚巧贫道算过你的些许大道,欲要登顶,先过情关,就为你牵了这么一根红线。” “岂料外面那小子,不知道是不是个人,好像对于这些旁门术法,天生无视。” 陆沉下意识的用手指在书桌上划来抹去,“所以导致算计他,成了算计你,阴差阳错矣。” 早在宁远进入骊珠洞天之前,陆沉就已经着手开始牵红线,这也就是为何,他与贺小凉那么凑巧的在郑大风的栅栏门相遇。 世间姻缘红线,大修士如果要施法牵连,就需要一件有关双方的事物,类似山下娶亲的聘礼。 而宁远与贺小凉的红线寄托之物,最开始,陆沉选的是那袋子金精铜钱,也就是贺小凉替范峻茂交的过路费。 范峻茂认主宁远,所以贺小凉出钱,也要算在宁远头上,那袋子钱,就是‘聘礼’。 只是令三掌教都失策的是,在这聘礼还没送出去之前,贺小凉的伴生仙鹿就跟着那小子跑了。 而这个,就是变数。 天下修士,最忌讳变数,修道之人,更是讳莫如深。 他陆沉为大师兄护道,在小镇待了这么多年,机关算尽之下,容不得半点意外。 十多年来,除了上次倒悬山一事,他从没离开过骊珠洞天,隔着一座小洞天还有一座大天地,加上儒家规矩压制,想要跟白玉京那边联系,难上加难。 为此,陆沉不惜损耗数百年道行,以飞升境的修为,在齐静春眼皮子底下偷摸打造了这处“学塾道场”。 这片毁去大半的竹林,也是陆沉演算的最终结果。 齐静春死,寇名大道登顶。 在推衍掐算之事上,道士陆沉觉着,齐静春远不如他。 只是如今成功在即,却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孽障’。 陆沉伸手示意贺小凉落座,后者一脸忐忑,轻声问道:“小师叔,既是如此,何不直接出手打杀了他?” “宗主曾言,除去自身大道,世间其他,皆是旁门左道。若有拦路虎,以力杀之,大道之外的种种,全是过眼云烟。” 陆沉摇了摇头,指向门外天边,“你真以为境界高了,就能随心所欲?那三教祖师岂不是早就逍遥天地间了?” “为何你来找我,贫道要把你拉入自身道场之内?你真以为文庙里那群读书人是吃干饭的?” 陆沉指了指自己,“你的小师叔我啊,天天都被一群老头子盯着呢,一有个风吹草动,文庙那边就得给我警告一回。” 道姑默然,这些山上规矩,其实她懂得不多,自从被带入修行后,福缘冠绝一洲的她,从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有潜心苦修。 她今天来,也是印证宁远的那句话,若是真有这道红线,就请小师叔给她斩断。 她一心只在修道,从不多看其他。 陆沉忽然开始正襟危坐,以审视姿态看向她,一字一句道:“贺小凉,可愿在今日改个口,从小师叔变作师父?” 此话一出,从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仙子道姑,也是心头激动万分。 一洲执牛耳的道门正统玉女之位,吓不吓人? 当然吓人,可要是与陆沉弟子这个名号比起来,那就是彻彻底底的一文不值了。 贺小凉不敢怠慢,立即起身,再正衣襟,双目开合间,又定心神,伏地恭恭敬敬的行磕头礼。 “弟子贺小凉,拜见师父。” 陆沉捋着胡须,笑眯眯的看向她。 道士伸出两指。 “贺小凉,既然你我成了师徒,为师给你两条修道路,上限最低,都是那飞升境。” 仙子伏地不起,低声道:“师父请说,弟子谨遵师命。” 陆沉屈起一指,“第一条道,与那小子结为道侣,往后他回剑气长城,你也回剑气长城,就像山下常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贺小凉猛然抬头,一脸错愕。 道士自顾自说道:“这第二条登天路嘛……” “没有那么麻烦,把那宁远杀了就可。” 第162章 偷物偷心 老街之上,算命摊前。 陆沉不见踪迹,仙子也无处觅寻,宁远百无聊赖,他忽然心头一动,起身坐在了桌后。 也就是陆沉的那把椅子。 学塾道场内,陆沉眼皮子突然一跳。 他妈的,那小子是真祸害。 可道士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去收拾这个无礼的家伙。 文庙一帮老头子盯着他,陆沉十几年来,过得可不算好受。 更别说,远在另一座的天下里,还有两个加起来两万多岁的老东西,也把视线落在了这小小洞天里。 听说杨前辈的那张赌桌上,最近也多了一炷香火。 陆沉为了护道一事,已经忍了十多年了,不差这一星半点。 老街,宁远背靠椅背,双腿搭在桌面,远游剑搁置一旁,更加意兴阑珊。 他今天来找陆沉,压根也不是来求一个结果的。 三掌教护道大师兄,十几年精心算计,岂会因为一个龙门境的小东西而放弃? 宁远真正目的,是与这位三掌教‘切磋切磋’。 当然不是什么术法切磋,一万个、百万个自己,都摸不着陆沉的一片衣袖。 除去蛮荒,三座天下里头,青冥以道门为正统,其他万千道路都不被允许,那莲花天下也是差不多的光景,佛国遍地。 只有浩然天下,在以儒家为主流的世道里,还容纳诸子百家。 这也就是为什么,浩然天下的山上,读书人、剑修、道人,佛子等等,应有尽有。 也是因为这一点,从别处天下前来浩然游历的练气士,最多。 陆沉来浩然,只是限制一境,可读书人去往青冥,限制就大了,境界压低只是其一,还会被那座白玉京压胜术法。 宁远今日,没别的,就是来恶心这位三掌教的。 这是少年想到救齐先生的第四计。 把这三掌教往死里恶心,要么你就缩进龟壳任由我骑脸拉屎,要么就一个眼神瞪死我。 陆沉杀宁远,简不简单? 简单至极,一个眼神瞪死他,真不是说笑的。 但陆沉注定不敢。 不是会不会,而是不敢。 为什么不敢? 因为宁远非宁远,少年站在那儿,就是一堵绝境城墙。 青衫剑修的手中剑,就是剑气长城的剑尖所向。 宁远没读过多少书,但不是脑子不灵光,很多之前的事,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当初的剑开倒悬山,就是老大剑仙所为。 一是给他换来一张通行证,二是变相问剑白玉京。 数千年前,道老二脚踏世间最大的山字印赶赴南海,欲要问剑那个人间剑道最高的陈清都,最后不了了之,走之前把山字印留在了浩然。 道门的山字印,悬空在儒家的南方天幕,恶不恶心? 恶心。 他余斗仗剑前来挑衅剑气长城,拉完屎后又选择离开,屁股都不擦,恶不恶心? 更恶心。 当初宁远问过老大剑仙一事,有关于离开剑气长城的资格。 陈清都当时说,宁姚的资格,是拿你爹娘的战功换来的,已经所剩无几。而你想要去浩然天下,剑气长城就得付出点别的。 所以倒悬山沉了下去。 数千年前余斗恶心剑气长城,数千年后,宁远代替老大剑仙还了回去。 这也是老大剑仙给他宁远设立的第一关,看看他一个当时只是观海境的杂毛剑修,敢不敢对那飞升境的大天君出剑。 他宁远要是不敢,不单单会失去资格,恐怕早就莫名其妙死在了某个角落里。 这些都是宁远在远游路上琢磨出来的。 所以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背景在哪,是那一座剑气长城,是那位以阴神镇守万年的糟老头子。 既然有背景,那就不能放着不用。 这是恶心陆沉的其中一个底气。 另一个,则是关于陆沉的师兄,那个一气化三清的大掌教寇名。 陆沉在骊珠洞天算计了这么多年,只是为了师兄,为了自己心中那个答案,也是他的重中之重。 陆沉一旦对自己出手,势必会牵连剑气长城那边,老大剑仙就有了出剑的理由。 到时候就成了鱼死网破,齐静春死不死不知道,但这个寇名的三分身之一,必死无疑。 这话没有半点水分,剑气长城,守规矩一万年,但可不是什么胆小如鼠之辈。 小妹宁姚当初祭出仙剑,剑气长城那边,已经是鸡飞狗跳。 宁远又不是什么圣人君子,既然自己背后有人,就没有不动用的道理。 所以,为了最终的算计成功,陆沉万万不敢动自己。 一切等齐静春身死,尘埃落定再说。 陆沉毫无反应,宁远意料之中,他眼珠子一转,一口气把他那青茶喝了个精光,随后站起身,麻溜的收摊。 老槐树下,少年偷了三掌教的算命摊子,推着板车往来时的路撒丫子狂奔。 半道上,宁远将那写有消灾解厄的招牌,随手扔在了一户人家里。 学塾道场内,年轻道士扶额长叹,从没有这么憋屈过。 明明一场架没打,却已筋疲力尽。 …… “爹,我去小镇一趟,宁哥儿一天没回来,我去找找他。” 铁匠铺子,阮秀与老爹打了个招呼,就打算出门去。 阮邛在铸剑室门口半蹲着,轻轻嗯了一声,不咸不淡。 少女没走两步,又突然扭过头来,“爹,等我回来给你带酒啊,宁哥儿的烧酒滋味不好,这回我去桃叶巷那边给你买桃花酿。” 汉子终于露出喜色,看来闺女还是更喜欢自己老爹多一些。 毕竟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是真正的自家人,那宁小子拿什么比? 只是等他瞧见闺女手上之物时,又当即面色发苦。 怎么都送上饭了,真没天理了。 阮秀紧了紧脑后的马尾辫,又整了整衣衫,提着五层食盒径直离开铁匠铺。 少女优哉游哉,走了约莫两里地,远远就瞥见了那一袭青衫背剑。 只是宁哥儿好像,推着一辆破板车? 少女开心的招手道:“宁哥儿!这儿呢这儿呢!” 宁远推着板车,大汗淋漓,陆沉那臭道士定然是施展了什么术法,这玩意比奶秀那打铁的巨锤还沉。 车轱辘都给这条乡间小道碾出了深深的痕迹,但宁远既然偷了板车,就没有还回去的道理,吃奶得劲都用上了,硬生生推了三里地。 骤然听见一声呼喊,少年抬起头,见到来人后,笑容灿烂。 青衣少女快步跑来,站在宁远身前,笑意盈盈,很快又做生气模样,气鼓鼓道:“怎么不回家吃饭?” 看着眼前女子,青衫剑修忽然一阵恍惚。 回家吃饭四个字,好像很多年都没听过了。 既熟悉,又陌生。 不知是哪惊现一道冷风,吹得少年一个幡然而醒。 有些事,不能做,一辈子都不能做。 宁远露出笑容,开口道:“一点事儿耽误了,这不,给铺子里置办了一点东西。” 阮秀狐疑道:“一辆散架的破板车?” 少年纠正道:“现在还没有散架。” 少女不管这些,伸手递过来食盒,“喏,中午剩下的饭菜,我之前热了热,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凉。” 宁远接过,却没有打开,“回去再说,这会儿腾不出手脚。” 少女点点头,两人开始返回龙须河畔。 宁远吃力的推着板车,看了看一旁吃着糕点的阮秀,侧身角度问题,那前衫好似比往常所见,更鼓胀了。 当然,他不是为了看这个的。 “秀秀,吃饱没有?” “没呢。” “你什么时候吃饱?” “我只是没吃饱,并不是饿了,宁哥儿有话就说。” “那我直说了?” 少女点点头。 “你来推。” 少女又点点头。 “好。” 于是,女孩接过板车,在宁远瞪大的瞳孔中,轻轻松松朝前推去,视这万钧重量为无物。 掌教道场内,陆沉仰头靠在书桌后,一副悲痛欲绝之色。 火神插手,不能不给面子啊。 宁远开怀大笑,再次抢过手上板车,与少女道:“秀秀,坐上去,我推你回铺子。” 少女第三次点头,轻轻一跳就坐了上去。 要是宁哥儿那句‘推你回铺子’,改为‘推你回家’,听起来是不是更好一点? 夕阳西下,少年推着偷来的板车,哪里有什么大汗淋漓,只有微风拂面。 上面坐着一名马尾辫少女,双脚悬空在外,一个劲往嘴里塞着糕点,饿死鬼投胎。 她的嘴里不停,视线停留在少年背后许久,心境之中,有一不知名事物,悄然生发。 青衣少女腮帮鼓鼓,天边火红映照其上,不是脸红,胜似脸红。 第163章 伪金丹,真龙门 学塾道场,镜花水月散去,这位三掌教陆沉,长叹一声。 刚收的弟子贺小凉犹豫了半天,还是不解问道:“师父,就任由这泼皮偷了去?” 陆沉两指抵住眉心,以极为无奈的语气说道:“不然呢?” “之前与你说过,这小子就是个天大的变数,可不是我这个当师父的在糊弄你,至于给你的两条修道路,也绝对不是开玩笑。” 道士松开手,认真道:“贺小凉,无论是与他结为道侣,还是杀了他,都是一条至少是飞升境的登天道,你可想好?” “当然,贫道并非逼着你做选择,搞得好像收你为徒就只是为了算计他宁远。” “恐怕这也是你目前心中的疑惑,世上修道仙家,收徒之事,都是重中之重,何其难也。” “游历山下,偶见资质极佳之人,基本都要花费数年,甚至数十年光阴去为其设立种种心境磨砺,一一通过之后,方才会正式收为衣钵传人。” “倘若随意收取弟子,哪怕修道资质再好,将来也恐有变数发生,毕竟山上修道,与市井江湖好不到哪去。” “无论是读书还是修行,哪怕是念佛,都只是增进自身学问,倒背如流,不一定就会做人。” “儒家有两位读书人,一个遵循人性本善,一个讲究人性本恶,贫道是个道士,不敢断言这两者的对错之分。” “但人心善变,却是实实在在的。” 陆沉翻手之间,手上凭空出现一顶莲花冠,随手抛给贺小凉,后者赶忙双手接住。 道士看向依旧伏地不起的小弟子,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说道:“好了,起来吧,我这一脉,在白玉京那边从来不会讲究多少规矩。” “在你之前,还有五位师兄姐,往后你见过了他们,自然就明白了。莲花冠是信物,也是咫尺物,万里之内,若是遇到了同门,会自行生起感应。” 女冠道姑双臂略有颤抖,难以置信自己今天的遭遇,哪怕自从踏入修行之后,她贺小凉的福缘就源源不绝,可‘陆沉弟子’的名号,委实是太吓人了点。 道士忽然站起身,缓步走到学塾门口,望向那片小竹林,面色平静。 “那两条道,其实无论哪一条,对你来说都过于艰难,所以你贺小凉也可以什么都不选,我自会给你安排另外的机缘。” “并且依旧是一条宽敞大道,不逊色半分。说到底,此事还是贫道的一点私心作祟。” 贺小凉松下口气,陆沉自嘲一笑。 数千年的解梦,如今快要功成,大师兄只要安然无恙走出小镇,预计不过百年,就能合道三教根底跻身十五境,那自己这个答案,就有了希望。 实在是容不得半点变数。 …… 两日后,距离铁匠铺不过半里地的青牛背石崖,宁远独自练剑。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 说是练剑,又不太像,倒不如说是磨剑。 少年盘坐在地,岿然不动,横剑在膝。 却有气象万千。 身旁搁置漆黑剑匣,一把流光飞剑正在上面自行飞来掠去,砥砺剑锋。 那一袭青衫四周,剑气森森,数以万计的三寸剑气充斥四方空间,似来去纵横,又似静止不动。 此等异象,惊吓无数飞鸟走兽,离青牛背最近的龙须河中,所有鱼虾都早已经四散奔逃。 可不少凡人路过此地,却又好像瞧不见半点光景,一个个匆匆而过。 宁远确实在练剑,只是不同于山下江湖剑客的那种招式练剑,他练的,是剑心。 这充斥四周的剑气,也是独属于他的小天地。 原本他的飞剑小天地,很是普普通通,与天下绝大部分剑修的都差不太多,只有压胜困敌,没有杀伐神通。 如今的天外天小天地中,却多了万千雪白剑气,如暴雨倾盆,似万剑归宗。 哪怕这些剑气小到三寸,随意一道,也能轻易斩杀一名寻常龙门境修士。 那日剑斩妖僧,不是没有收获的。 他印证了自身猜想,强行跻身修道第九境,凝练一颗金丹之后,突破境界的反哺使他心相生发,从中悟出一分剑道真意。 而后妖僧一死,少年又篡改光阴,避开大天地的时光轨迹,逆流直上,再回尚未圆满的龙门境。 为何连那廊桥底下的老剑条,都说宁远的本命飞剑很是无赖? 其一自然是自我逆流光阴的神通,匪夷所思之外,还有其二更无赖的点。 世间修道之人,往往在一次突破大境界之后,都会有一次难得的天道感悟,自身走的大道是何模样,这番机缘感悟就是如何。 少年的‘破境跌境’,一念入金丹,得了天道馈赠,再玩弄光阴又回龙门,境界是回去了,那剑道感悟可是还留在他的脑子里。 这不是无赖是什么? 可还有更无赖的。 那一日的河畔问剑,宁远临时凝聚的一颗金丹,并未在逆流跌境后消失。 按理说,既然金丹未曾消失,就应该不算跌境,但宁远除了这颗保留的金丹之外,其他诸如气府窍穴内,都回到了龙门境的状态。 他如今的境界,处于一个很模糊的境地。 不是龙门,也非金丹。 或者说是‘伪金丹’更为贴切。 可就是这个‘伪金丹’,才是匪夷所思的点。 龙门与金丹之间,是不存在什么‘伪境’的说法的,金丹成,则踏入九境,凝聚不了,依旧龙门。 可偏偏龙门境的他,体内就有一颗金丹。 山上有一句流传不知多少年的话,结为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这一境界,在登高第九境,也寓意着鲤鱼跃龙门之后的‘画龙点睛’,修士一旦成功破境,原本的整座气海会在短时间内凝聚成一颗金丹。 结丹后的体内意境和模样,来源于此境得到的天道感悟,所以修士之间,各不相同。 浩然这边的读书人,一般来说,凝聚的金丹表面,都是一些契合自身的金色文字。 道门一脉,较为驳杂,有的绘有仙禽,有的画有拂尘,诸如此类,多不胜数。 佛门佛子,大都是刻字梵文,亦或是金丹之上披着一件崭新‘袈裟’。 其余诸子百家,更是驳杂不堪。 宁远的这颗伪金丹,自然也是与大部分金丹剑修一样,有无数剑痕遍布其上。 这足够无赖了吧? 可依旧不止于此。 修道之路,第九境之下,只要是未成金丹境的修士,体内的真气所在,都是气府,与人对敌厮杀,需将真气从气府抽调,过自身对应窍穴,方才能驱使法宝。 而一旦抵达金丹境,这座气府将会全部坍塌,凝结一颗金丹,气府也会就此消失,往后的出手,真气都是从金丹内输送而出。 所以自古山上就有了这句话,结为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这一境界也成了分水岭,浩然这边,金丹剑修,已称剑仙,练气士的话,也会被尊称一句老神仙。 少年与世界格格不入,修道都是异于常人。 左右光阴,破境跌境,金丹还在,气府犹存。 也就是说,等宁远将来跻身金丹境时,还能再凝聚一颗金丹。 第164章 别开生面 青牛背上,少年陡然睁开双眼。 有剑意蕴含双目,有剑气流转自身。 一个心神之间,宁远看向不远处,随即那小天地就有了变化,一瞬扩大数十丈,再有一刹,此天地的边界已经抵达龙须河对岸。 方圆近三百丈,无数剑气倒悬于天地间。 剑之所在,心之所往。 廊桥那边忽然有人开口,“剑术尚可。” 这是剑灵第二次称赞了,一旁的儒衫先生抚须而笑。 他想起自己赠予的那方印章,那时候只觉开了个天大玩笑,觉得少年郎的心境有些深处泥潭,便刻了一个‘宁十四’,送他一缕剑仙风采。 齐先生忽然开口,“听说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那位号称真无敌的道老二,修道八千载,一直都想做出一桩壮举。” “在四脉剑术之后,别开生面,开辟第五脉剑术道统。” 剑灵点头,“早年有个来这边坐镇洞天的道门小屁孩,也曾在我廊桥下吹嘘过此人,略知一二。” 齐静春哑然失笑,一番琢磨后,笑道:“如今的小小剑修,异于常人,难道不算是‘别开生面’?” 剑灵破天荒的笑了笑,一语道破天机,“依仗那把本命飞剑,这小子的龙门境,已经是当下的人间最强。” “无人可以在龙门境内胜过他,不过到底还是走了捷径,本身底子还有瑕疵,倘若能补足八境的漏缺,战力还能拔高约莫三成。” “按理来说,他成就天下最强龙门境,还是剑修,应该会惹来剑运馈赠。” 齐静春摇头叹息,“宝瓶洲的剑道气运,许多年前就已经十不存一,加上洞天的遮蔽,哪怕某些地方还残留些许,也难以进入。” “哦?是吗?” 高大女子难得露出笑容,意味深长。 “齐静春,六十年来,你给我的那几本书,我也粗略翻看了一下,里面有句‘弟子不必不如师’,我也挺认同的。” 剑灵视线看向远处天幕,好似瞥见了昔日的那座神道天庭,喃喃道:“一万年了,这天下的剑道,还是一样。” “你说的那个余斗,虽然让人听起来就想一剑砍了他,可他的这番志向,委实不错。” 女子右手虚握,脚下河面立即升起一道水流,化为一把晶莹剔透的长剑,她作双手拄剑姿态,目视前方。 一如昔年,持剑至高巡视人间,一部神道刑律,一把开天神剑,征伐天上地下。 “本座昔年传剑于天下,万载岁月过去,后世亿万剑修,无一人能与我比肩,当真是失望透顶矣。” 而就在女子这番话落下的瞬间。 剑主敕令,十方巨震。 整座东宝瓶洲,十几处隐蔽之地同时有天地异象生起。 南海之滨,老龙城上方云海,那座苻家刚刚开辟远远没到完工的登龙台,有个白衣剑修从闭目中猛然苏醒。 登龙台上空,有道细小剑光,绚丽夺目,缓缓升空之后,一瞬遁入高空。 这位苻家首席供奉,也是一位金丹剑修的男子,顷刻间怒目欲裂。 这可是苻家主耗费无数人力财力,请来数位深谙此道的练气士,走访宝瓶洲十几座大岳,方才以秘法搜寻来的剑道气运。 自己的元婴境,可全指望它了,这位金丹剑修不做考虑,望着剑运消失的方向,御剑直追。 窃取剑运,已经是断他修行根本,岂会不怒? 正阳山背剑峰。 世人传言,这座有望百年内获得宗字头的仙家门派,其内有着整整十六峰,而剑道天才最多的,当属那位白衣老猿的背剑峰。 老猿作为背剑峰峰主,门下弟子上千人,可谓是人才济济,但老猿却有个一直被外界诟病的点,它不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剑修。 修剑数百载,这头搬山猿的剑术不低,可自始至终都没有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 所以与正阳山一直是宿敌的风雷园就经常拿这个说事。 一头畜生,当不成剑修就算了,还要教别人练剑,正阳山是家里没人了吗?还是打算把天下剑修给活活笑死? 如今的背剑峰上,同样有条细小剑光升空,被莫名的力量牵引,众目睽睽之下,远去千万里。 老猿人在大郦地界,却不知家被偷了。 同一时间,宝瓶洲为数不多的剑道宗门都遭了贼,不止是老龙城与正阳山,只要有剑运存在之地,无一例外。 风雷园、清风城、真武山、风雪庙…… 除去鼎鼎有名的仙家势力,一些个常人难以到达的险地之中,也有数道剑光升腾。 凑在一起,总共十七道,破空北上。 廊桥底下,女子轻喝一声,“开!” 千里洞天一线开,原本徘徊在外不得入内的剑道气运纷纷涌入,甚至有数道剑光还互相‘厮杀’了一番,好像在抢着要先一步进去。 青牛背上,宁远心生感应,抬头望去。 少年从没见过这么灿烂的朝阳,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直须日观六更后,首送金乌上碧空。 十七道剑光依次进入洞天后,急转直下,直去廊桥附近,争先恐后,好似归家游子。 齐静春眼看这一幕,怔怔无言。 自从三千年前,那座蝉蜕洞天的厮杀之后,宝瓶洲就断了十几条剑术道统,这么多年过去,也没有恢复往昔之迹象。 不仅如此,还大有一去不回的姿态,不然如今的东宝瓶洲,剑修怎会如此稀少? 剑灵这一手攥取剑运,恐怕更会让一洲之地,剑道萎靡。 只是齐先生也不好说什么,眼前女子,是天下剑道之祖师,没她,压根也就不会有剑修。 这些蛰伏天地的剑道气运,万年之前,本来就是她撒向人间的。 剑灵笑道:“那天河畔一战,我确实有点见猎心喜,不过还是忍住了,教人剑术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 “齐静春,你此前与我说的那个‘别开生面’,很有意思,也是因为这个,我才有此番作为。” 这位高大女子屈指一弹,原本悬空的十七道剑运如获大赦,纷纷赶赴那个青衫剑修所在。 “一万年了,从没有一个剑修能达到我的高度,我很失望。” “难道我传剑人间,只是为了看一场小孩子打架?” 剑灵身形凭空消散,只剩下天地间一句回响。 “别开生面?那我就拭目以待。” 第165章 何人问剑正阳山 所谓剑运,其实说起来与那武运差不太多。 世间所有练气士,无论走的是何路子,登高破境之时,都会有一场气运加身。 故而也算是天地的馈赠,武夫有武运,剑修有剑运,最早的来源,自然是万年以前的神道天庭。 持剑至高神传剑术于四座天下,这里面就夹杂了诸多的剑道气运,而后最早的这批剑修一步步登高,又开枝散叶,一代代传承。 人间剑修越多,天地诞生的剑道气运也就越多,浩然天下里头,又以北俱芦洲为最。 一洲之地,有近半数都是那剑道宗门。 要知道这可是在浩然天下,诸子百家争鸣,却有一座大洲,以剑修为主流。 廊桥方向,十七道剑光好似获得了敕令,一瞬就已抵达青牛背上空,悬空而立。 剑光化为长剑,如十七条青天匹练,所有剑尖所向,都是那个盘坐在地的青衫剑修。 每把‘飞剑’样式不一,既有小巧的袖珍剑,也有无锋的宽大巨剑。有的寒意森森,通体雪白,有的炽热如火,汹汹燃烧。 不仅于此,十数息后,更有十几个人影显化,各自握住属于自己的那把剑运长剑。 这些人略显透明,但依稀能辨别出男女。 宁远心头咯噔一声,深感大事不妙。 这些剑运,莫非不是被自己的剑道吸引? 而是有人给他抢来的? 他的视线忽然锁定其中一人,已经真相大白。 那人非人,身材高大,竟有一丈高,白衣背剑,一身戾气宣泄而出。 正阳山护山供奉,那头背剑老猿。 看来这十七道剑运,不收下也得收下了。 剑修获得的剑运越多,往后破境瓶颈一般来说就会越小,更是能助力剑修打磨一颗纯粹剑心,是无数人梦寐以求之物。 宁远巴不得来的越多越好,他又不是什么傻子,如此珍贵的剑道气运,哪怕是在剑气长城,也是极其难以获得。 倒不是说剑气长城的气运稀少,只是家乡那边的剑修太多,僧多肉少。 所以如此说的话,天底下剑道气运最多的地方,是剑气长城,最少的地方,还是剑气长城。 早年阿良就对此评价过一句,“这剑运就好比茅坑,剑气长城的茅坑最多,但白花花的屁股更多,压根不够蹲的。” 腰悬竹刀,自称剑客,实则读书人的阿良,在剑气长城历练百年,最后走的时候,汉子摘下斗笠,将那份雄厚剑运还了回去。 剑气长城的巅峰十剑仙,他们十个人就占据了约莫五成剑运。 剩下一半,则是分散其他剑修,至于城头那个陈清都,身上一丁点都没有。 老大剑仙这个级数的剑修,已经不需要这种‘小玩意’了。 对他没用。 其实那十位巅峰剑仙,以他们的实力与资质来说,完全可以把一座剑气长城的剑道气运吃个干干净净。 只是老大剑仙定了规矩,城头上的所有仙人境剑修以上,只能平分五成剑运,剩下的留给那些后辈。 若是不服,就找他陈清都问剑一场。 自然没人找老大剑仙问剑,何况这条规矩本就没人有异议。 浩然天下的仙家门派,注重香火传承,剑气长城在这点上,也是一样。 剑运择主,可不是什么投怀送抱,相当于是问剑一场。 与武夫的武运馈赠一般无二,想要吃下这份机缘,就要有足够的实力。 事实也确实如此,下一刻,那十七位剑修几乎是动作同步,剑尖有星光吞吐,直直朝宁远攻杀而来。 这座剑气天地开始疯狂震动,只是一个眨眼间,就有上百道剑气劈在他的小天地上。 可少年又岂会怕? 他宁远,自从北上远游开始,一直都在越境杀人。 第一个杀的,就是那飞升境的道门大天君。 此后的桐叶宗杜俨,真武山剑修桓澍,佛门苦行僧,皆是在境界之上高于他。 可他们都死了。 少年曾经不止一次惋惜过,要是当初那个天君许念,是那蛮荒大妖就好了。 不然如今的剑气长城,就要多刻一个‘宁’字了。 虽然是老大剑仙助力,但毕竟递出那一剑的,是自己。 不要脸怎么了? 要脸的,都活不太好。 眼看自己的小天地‘岌岌可危’,宁远不慌不忙,左手两指并拢,于身前抹过一线,骤然出现一光点,随后头顶上空就有‘一线天’。 竟是直接请君入瓮,自开天地,让那攻杀的十七位剑修鱼贯而入。 十七人真身都是一洲仙家势力的高层人物,可到底是假的,是剑运幻化而来,此等杀力,不过金丹罢了。 “来的正好。”宁远低语一声,双指再过一线。 天地归拢,剑运插翅难逃。 少年大袖鼓荡,神念敕令飞剑逆流,转瞬之间,充斥此方天地的万千剑气凝滞半空。 又在一刹后,所向纵横,雨落人间。 就在此时,宁远心有所感,微微转头,望向廊桥方向。 他曾经也去过一次那里,想要见一见那位人间的剑道祖师,只是后者并未理睬他。 而如今,那处河面之上,有一高大女子悬空而立,通体雪白,一双金色眼眸,与他对视。 一如当初在老龙城,一人一神的首次见面。 持剑者观礼练剑者。 宁远忽然开口道:“多谢。” 少年缓缓摊开手掌,随后猛然一握。 眉心如开天眼,一把飞剑裹挟光阴而出,剑气天地也在顷刻间压缩到十几丈方圆。 于是,一名体态丰腴的妇人率先被斩,有百道细小剑气切割其躯体,身形化为斑驳碎片。 一位中年剑修,进入小天地内,朝着宁远出了三剑后,被磅礴剑气淹没。一个灰衣老者,身负剑匣,没等出剑,被斩。 一个矮小少年,一名高挑女子,一位布衣书生……依次被斩! 少年盘坐原地,未动丝毫,只是以并拢双指敕令一身剑气。 唾手可得之物,何须全力出手。 最后只剩下那个白衣背剑,宁远将其留在了最后。 一把流光飞剑悬在他的头顶,剑尖直逼天灵盖,万千剑气环伺。 青牛背上,少年轻喝一声,“开!” 飞剑如虹,自上而下,一剑劈开老猿躯体。 与此同时,小镇之外。 一头刚刚显化千丈真身的搬山老猿,猛然一个踉跄,心湖犹如擂鼓,又似万军厮杀。 老猿双目顿时一片血红,仰天嘶吼。 “何人问剑正阳山!!” 第166章 论掌教 老猿咆哮之声,响彻天地,扩散数百里地界。 要不是小镇这边有圣人庇护,光凭这嘶吼就能吓哭无数稚童。 不止是老猿,整座东宝瓶洲,几乎大半个仙家宗门都遭了殃,各地都有剑修御剑升空,想要追回属于自家宗门的剑道气运。 二十万里走龙道,一名白衣剑修在空中止住身形,大汗淋漓。 这位老龙城苻家的首席供奉,一名金丹境瓶颈剑修,真就是拼了命的御剑追赶,甚至不惜动用一门燃烧道行的秘法。 不过半个时辰,就已御剑三千里,这等速度,甚至不比一般的元婴剑修来的慢了。 可终究是徒劳。 追不上,实在是追不上。 中年剑修痛心疾首,眼里布满血丝,跟那老猿一般无二。 …… 更早之前,宝瓶洲的水符王朝,王朝之内,有座甘州山,甘州山以北,有个在浩然九洲都颇有名气的风雪庙。 风雪庙有六脉,并无高低之分,虽说也有宗主这个职位,但论真正的话事人,一切按功劳说话。 风雪庙修士数量极少,六脉最多弟子的大鲵沟,也不过双手之数。最少的,则是那神仙台,如今已经到了一脉单传的境地。 神仙台最为注重弟子心境,所以收取弟子一事,也是花费许多功夫,那位据说活了五百余年的刘老祖,终其一生都只收了一个弟子。 还是晚年气血干枯之际,或许是老天爷可怜他,给他碰到了一个剑仙胚子。 魏晋,如今的宝瓶洲山上,最年轻的陆地剑仙,甚至可以说是年轻第一人。 那贺小凉只是在福缘之上胜过他,论境界与实力,拍马都赶不上风雪庙魏晋。 如今的神仙台上,风雪依旧,一头白色毛驴缓缓下山。 当然,上面还坐着一名男子,一袭白袍,与那驴子一样,风雪同色。 束发别簪,腰间悬挂一枚银色小葫芦,身后背负一把三尺青峰。 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哪怕不知其境界修为,也能让人一眼过去,只道剑仙不过如此。 男人行至半山腰,心有所感,回过头来,望向自家神仙台顶峰。 那里有一道纤细剑光升起,随后笔直没入茫茫风雪中。 男人眼看自家的剑运离去,没有选择追赶,反而露出一抹喜色,喃喃低语。 “此人的天下最强,是第几境?能将我神仙台的剑道气运夺去,起码都是金丹境吧?” “宝瓶洲何时出了这样一位剑道天才?” 心动剑动,男人背后的宝剑,随主人心境,开始轻微震动。 “剑光向北,此去大郦,也不知道能不能遇到这人,若是境界相仿,就找他问剑切磋一场。” 一人一驴,缓缓下山。 …… 青牛背上,十七人依次被斩,化为一份份难得的剑道气运,宁远手掌作爪,全数收入囊中。 一瞬钻入窍穴,连过十八座气府,最后进入一颗金丹所在,气运覆盖其上。 大功告成。 等宁远撤去小天地,再次看向廊桥那边时,早已不见那位高大女子。 少年索性就朝着那边作揖行礼。 毕竟受了人家的恩惠,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很快有位儒衫先生现身此地,与宁远并肩而立,齐先生拍了拍少年郎肩头,夸赞道:“宁远,上次河畔那一架,打的当真精彩。” 宁远没有半点高兴,反而在见到先生之后,神色纠结。 齐静春一语中的,轻声道:“是想问,重新集齐四件压胜之物,能不能延缓洞天的下坠之势?” 少年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后他直截了当问道:“齐先生,那天劫,只能被迫承受,无法将其打散吗?” 儒衫先生沉默不语,两人静静站了许久。 宁远伸手一招,远游剑入手,他抱剑环胸,望向龙须河对岸,缓缓道:“齐先生,我去见过了陆沉,他说此事没有任何余地。” “所以呢,我也不想给他,给他那大师兄留余地。” 齐静春微微皱眉,他察觉到少年身上,有一缕杀意滋生。 只是他并未给宁远压下去,静等下文。 宁远平静道:“我要去福禄街李家,把那李希圣杀了,将他剑斩此地。” 齐静春瞠目结舌,这位一向沉稳的儒家圣人,难得露出这副神色。 宁远依旧自顾自说道:“他的身份我知道,若是有前世留下的手段在身,我肯定杀不了他。” “但要是没有,他就难逃一死。” 在这一刻,青衫剑修毫不掩饰自己的厚重杀意,“我从剑气长城而来,许多人都‘怕’我,并非是怕我的实力,而是忌惮我的身份。” “白玉京自然不会忌惮我的出身,毕竟剑气长城再大,也大不过一整座天下。” “可我知他李希圣,他却不知我是谁。” 齐静春忽然笑道:“那你说说,他李希圣,是谁?”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 “一个小偷,一个伪圣。” 齐先生哑然失笑,“何以见得?” 说话之间,周围改天换地,陷入‘止境’之中。 毕竟少年的这些话,要是落在一些别有用心之人耳朵里,可能就会成为将来对他的把柄。 宁远忽然笑了笑,取出一壶酒递了过去,“齐先生,上次请你喝的桂花小酿没了,所以这回用次一等的,桃叶巷的桃花酿。” 齐静春伸手接过,拨开壶嘴一口下肚。 在这待了快六十年,只有少年请他喝过两次酒,上上次,还是喝阿良的。 宁远手掌轻抚剑身,喝过酒后,娓娓道来。 “一个青冥天下的道士,暗地里跑来浩然天下修行儒家术法,不是小偷是什么?” 齐静春提醒了一句:“偷书不算偷。” 有道理,所以宁远没再说这个,解释起第二个看法。 “他李希圣,噢不对,应该是白玉京大掌教寇名,哪怕活着离开骊珠洞天,给他再修道一万年,他都到不了十五境。” 齐先生攥着酒壶,依旧微笑,“此话怎讲?” 宁远琢磨半晌后,开口道:“想要合道三教根底,就必须在这三条道路上都走到尽头处,甚至是前无古人的境界。” “他在青冥的化身学的如何我不知道,在莲花天下念了多少经书,我也一概不知。 但在修行儒家的浩然气上面,他已经走错了路,并且不可挽回。” “三者之间,其中一个有了瑕疵,就终生无望十五境。” “未免说得过早。”齐静春摇摇头。 “我们浩然天下,为何容得下诸子百家?” “因为大道本就不应该如此小,宁远,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这不是杀人的理由。” “河畔你杀兵家剑修,又杀佛子僧人,到底还算是有因有果,所以我虽然不太认同,但也没有插手。” “可那李家长子,与你可没有半点干系,抛开能不能杀的问题,你都没有任何立场去杀他。” “何况人家的学问,其实也不低。” 宁远冷笑道,“齐先生,前面几句,我无法反驳,但最后你说他学问高,我呸!” 少年真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言行举止,好似市井泼皮。 “李希圣此人,十四境大修士的转世身,生而知之,想要当儒家圣人,却不做圣人之事,不是伪圣是什么?” “既然都被称作圣人,与先生一样都身处骊珠洞天,为何他没有站出来力扛天劫?” “别说什么他现在境界不够,扛不住天道反扑,这种只差一步就能步入十五境的大修士,哪怕只是转世之身,都未必没有后手。” “齐先生,你信不信,我现在去李家把剑往李希圣脑门上来一下,他就会立即收回其他两道分身?” “不要个脸。” 宁远又吐了口唾沫。 齐静春嘴唇微动,刚要开口又止住了话头。 先生拍了拍少年肩膀,没有选择再说此事,留下一句话后,一步离开此地。 宁远回头望去。 原来有个青衣少女,自南边而来,已经到了石崖下。 阮秀双手叉腰,张了张嘴,“宁哥儿,那个绿衣姐姐醒了。” 又有笑意掠过眉间,少女嗓音清脆。 “还有,回家吃饭。” 第167章 日子里都是盼头 宁远背上远游,下了青牛背,与阮秀一同去往铁匠铺。 少年走在前头,听着潺潺溪水,思绪飘忽不定。 齐先生离开之前,最后与他说了一句,“你那一剑,最好不要现在就动用,相比于这座即将大祸临头的洞天,你家乡那边,更为重要。” 先生所言,如沐春风。 只是宁远不作此想。 他觉着,人应该瞻前顾后,但不能只有瞻前顾后,那样一辈子就太累了。 活着的十分里头,一分忆前,一分望后,剩下八分,应当活在当下,低头看路。 少年一直都是如此,在倒悬山那时,他就与一位姑娘说过,走在路上。 阮秀跟在宁远身后,似乎是因为马上要回家吃饭,也就没有照例取出糕点,见宁哥儿低头沉思,少女没有选择打扰。 宁远忽然回过神来,脚步一顿,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轻声喊了一句秀秀。 “嗯?”少女抬起眼眸,“咋的了?” “没事。”宁远又摇了摇头,继续行走。 阮秀抿抿嘴,有些不明所以,但也不打算追问。 她想起一件事,是件正经事,便说道:“宁哥儿,早上你走之后没多久,铺子里有人来找过你。” “我认识他,来自风雷园的刘灞桥。” 宁远没什么表情,随口问了一句:“刘灞桥,他找我什么事?” 这个刘灞桥,在宝瓶洲算得上声名鹊起,风雷园园主李抟景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一名金丹境剑修。 若是上面没有一个剑仙魏晋压着,他都能争一争宝瓶洲最强的天才剑修了。 不过这两人有一点都很相似,本身大道宽广,皆是具备成就上五境的资质,可惜为情所困,剑不得出。 一个贺小凉,一个正阳山苏稼,就困住了两名天才剑修。 或者说,是背后的别有用心之人,谋划千年光阴,一点点蚕食了宝瓶洲的剑道气运。 不过这些对于宁远来说,八竿子打不着,关他屁事,他自己当下的脑子都想不过来。 秀秀接着说道:“其实与刘灞桥一同前来的,还有那个观湖书院的君子,两人听说你不在,留了几句话后就走了。” “我没跟他们说你在青牛背这边练剑。” 少女此时笑了笑,“那个刘灞桥,走之前竖了一个大拇指,说宁哥儿在河畔那边出的几剑,漂亮极了。” “还说若是有空,可以去督造署那边找他,必然有好茶伺候。” “那个读书人崔明皇,他倒是没留下什么话。” 宁远嗯了一声,表示对这些不太上心,随后朝阮秀笑道:“待会儿吃过了饭,我与阮师说一声,剩下半天就不打铁了,带你去镇子里逛逛。” 阮秀不作他想,连忙点头,笑眯起眼,“好。” 老爹对待自己,万般纵容,可涉及打铁修行一事,几乎没怎么松过口。 可宁哥儿出面就不一样了,基本只要他说了,老爹都是点头答应。 不然他就不会在青牛背上练剑了。 少女其实也想来青牛背这边,看看宁远是怎么练剑的,只是老爹死活不放人。 两人一路回到铁匠铺,这段时间铺子里请来的长工已经走了好几个,毕竟事情总有做完的一天。 进了屋子,五人落座。 自从那天过后,阮师就突然变了一个人,不仅不会对陈平安言语刻薄,还默认了阮秀让他进门吃饭一事。 只是草鞋少年好像还是有些怕他,饭桌上除了低头扒饭,一字不语。 阮邛不怎么开口,秀秀一直都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少女只有上了饭桌,才算是真正回了家。 她的那只瓷碗,也是在座四人里最大的。 之前宁远与阮师有过一次闲聊,那时候阮秀已经抱着双膝沉沉睡去,一向沉默寡言的汉子,破天荒的与一个外人说了许多的话。 竹筒倒豆子,把秀秀许多小时候的糗事都说出来了。 阮秀出身兵家祖庭之一的风雪庙,她当年第一回偷溜着下山,除了在镇子里买糕点之外,还相中了一只大碗。 也就是如今少女手上那只,用到了现在。 阮邛说,自家闺女的资质好,身份也高,前去风雪庙游历的各路仙师里,不少人都送过她东西。 从小到大,她收到的宝贝不少,唯独偏爱自己那只大碗。 而且她这只大碗还有诸多忌讳,旁人可看,但不能碰。 阮邛还说,秀秀其实是见过她娘亲的,只是那时候的她还太小,等她能记事,她娘的坟头都过了好几个春秋了。 范峻茂更是屁都蹦不出一个,从进了院子之后,她只是对宁远开了一次口。 而且她好像对这桌子上的饭菜不太感冒,匆匆几口之后就撂下筷子,又把宁远的剑匣背在身后,苦修去了。 这顿饭过了一半,其余三人说过的话,加在一起愣是没超过十个字。 宁远一脚搭在长椅上,一边用竹签剔牙,一边左看右看。 他先是看向主位的汉子,“阮师,待会儿我带秀秀去一趟骑龙巷。” 只顾着干饭的少女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着自己老爹,嘴角还有几粒米。 阮邛看了看两人,没说话,只是把手上饭碗放在桌面,起身走了。 这就相当于默认了,阮秀扬起小拳头,笑意盈盈。 而后宁远与一旁的草鞋少年说道:“陈平安,你的拳练的如何了?” 少年赶忙咽下嘴里之物,一本正经道:“宁大哥,练拳一事,我一直记在心上,这段时日都不曾懈怠。” 陈平安挠挠头,“只是宁姑娘与我说的那个……拳意,我一直想不通是何物。” “想不通就算了,慢慢练就好。”宁远用手指敲着桌面,心头琢磨起一事。 他可不是真的关心陈平安的修行,只是顺口问了一句而已。 随后他冲陈平安笑了笑,道:“我牵去你家的那头白鹿,你一直都有喂养吧?” 陈平安点头道:“之前每回我在阮师这边下了工,回去路上都会拔点青草给它,我瞧着它也没怎么瘦。” 宁远拍了拍他的肩头,故作一副关怀之色,“陈平安,辛苦了。” 黝黑少年只是摇头。 从娘亲走后,五岁那年开始,他就一步一个脚印,极为小心的活到了现在,辛苦吗? 辛苦的很。 但眼下,已经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那个小鼻涕虫走了,去了那什么书简湖,跟着那位老神仙修道去了,好吗? 对于当下来说,应该是好的,说不定下次见面,顾粲就真的成了神仙,腾云驾雾,餐霞饮露。 刘羡阳大难不死,去了南婆娑洲,听说也是神仙扎堆的地方,而且还有许多的读书人,极好。 宁姑娘安然无虞,回了家乡,再好不过。 得益于宁姑娘的指点,自己也算是走上了武夫的道路,哪怕没什么慧根,以后时间长了,也总能到个三四境吧? 三四境的武夫,肯定能养活自己,说不定还能找个轻松闲暇的差事。 日子里头,那不都是好滋味了? 第168章 此去杀人 宁远看着这个泥瓶巷的穷苦少年,暗自摇头。 心想你陈平安的苦日子,还多的是呢。 但天机不可泄露,宁远自顾自笑了笑,与他说起了正事。 “陈平安,既然你喊我一句宁大哥,那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不等陈平安回应,他又马上说道:“这样吧,你帮我做一件事,一件小事。” “明日你就不用来铺子这边了,你把那头白鹿牵去骑龙巷,定价三袋子金精铜钱,若是有人看得上,就直接卖了。” “其中一袋归你,两袋归我。” 陈平安一愣,没有急着答应,心思转动起来。 更早之前,远在宁大哥还没到小镇的时候,他就见过这头白鹿了。 是那个极为好看的仙子的坐骑。 只是宁大哥来的时候,不知怎的,这白鹿就跟在了他的身后。 这件事并不算大事,对陈平安来说更是极为熟稔,以前和刘羡阳上山的时候,抓来的野味要是比较多,就会选择拿一部分去兜售。 只是这头白鹿,真正的主人,尚不知情。 陈平安没有急于答应,反而直接问出了心中所想,“宁大哥,这头白鹿,在你没来之前,我见过。” 宁远笑道:“是那仙子贺小凉的坐骑?” 草鞋少年点点头。 却不料宁远没有丝毫隐瞒,哈哈笑道:“我就是要你卖给她啊。” “你别多想,这件事是正经买卖,我也没算计你,你明天牵着它去了骑龙巷后,随意找个地方一坐,等她上门就是了。” 一旁的阮秀吃完了饭,两手平放桌面,听的津津有味。 陈平安迟疑道:“宁大哥,非是我不愿……” “我只是个一境武夫,要是中途出现什么意外,我可能做不了什么。” 陈平安说这话的时候,攥紧了拳头。 宁远看在眼里,随后抬手一招。 隔壁铸剑室内,一把剑胎恍若有灵,自主飞过院墙,直直钉在草鞋少年身旁。 “明天你去的时候,背着这把剑,要是有人刁难你,直接砍他。” 宁远双臂环胸,竭力摆出一副牛气哄哄的样子,“记住,不是等你被人欺负了,再让你出手。” “只要有人刁难你,哪怕只是嘴上骂了你几句,直接砍,不要犹豫。” “这把剑,可是我家宁姚的。” 前面几句,陈平安还有所犹豫,但宁姚二字出现后,少年眼中再无顾忌,沉声应下此事。 “宁大哥,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不敢说做成,但一定尽力而为。” 一旁的阮秀猛然一拍桌子,“对,陈平安,要是有人胆敢作妖,直接砍他!” 屋内,有个汉子倚窗而立,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齐先生说的没错,这小子,确实人气儿十足。 …… 在去小镇之前,宁远先是在铸剑室里顺手拿了一把剑鞘,将远游剑插入其中,背在身后。 剑匣还压在范峻茂身上,总不能直接拖着一把剑出门,给寻常百姓瞧见,还以为是土匪进村了。 两人一道踏上去往小镇的乡间小道。 宁远此行,只有一事,就是杀人。 他跟齐先生说的,本就不是玩笑话。 齐先生也没有劝动他,少年依旧秉持着自己的看法。 他要去试一试,能不能杀了那个李希圣,那个白玉京大掌教的分身之一。 能不能杀不知道,但他一定敢杀。 这份胆气,他一直都有,不是背后的剑气长城给的,也不是齐先生给的,更不是廊桥下那把老剑条给的。 这是他自己的东西,不是他人赠予。 当初倒悬山一事,那天君许念一指贯穿他的胸膛,他怕了吗? 自然没有。 其实哪怕没有老大剑仙,他也会递出那一剑。 不是别人境界高,自己就要低三下四的。 当然不是说低三下四就遭人唾弃,书上还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呢。 可人总要有个活法,万般人有万般姿态,也不该有什么高低贵贱。 宁远的选择,是有剑出剑,无剑出拳。 啥都没有,就当一条路边的大黄狗,用牙咬也行。 这是小的时候,阿良教他的。 那会儿阿良快要离开剑气长城了,而那个时候,小宁远也到了中五境,得以去南边杀妖。 为此阿良就给他开了个小灶,教了他很多杀妖的本事。 第一个就是胆气,面对百倍、千倍数量的妖族,个个体型远大于牛,要有无畏,要敢于出剑。 这是基本,倘若胆气都没有,别说杀多少妖族了,死的只会更快。 妖族大多数都会一种天赋神通,战鼓一响,无数蛮荒巨兽仰天嘶吼,随意一道,都能轻易震死凡人。 第一次登上城头杀妖的孩子,都必须过这第一关。 在百万妖族战阵前,面不改色。 阿良还说,对付那群妖族畜生,必须下狠心,不管那妖族化形成什么模样,老人、妇人、孩子,一律出剑斩杀。 犹豫半分,下一刻人头落地的,就是自己了。 战场厮杀,不单单只是双方的大军对拼,其中也有诸多算计。 剑气长城有一本世代相传的《蛮荒录》,最早能追溯到万年以前,是第一位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编纂。 后续无数年下来,代代相传又完善,上面记载了上千种妖族的底细。 兵家有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而这《蛮荒录》的第一页,就记载了一种名为‘千面’的大妖。 此妖因血脉问题,族群里从没出过一位上五境,但却被称为大妖,并且名列蛮荒录第一页。 究其原因,就是这类妖族能随意变化身段模样,上一秒还是一位佝偻老人,下一刻就成了一名妙龄女子。 实力普遍不高,但却是斩杀剑气长城年轻一代最多的妖族。 刚上战场的剑修,岁数都没有多大,心境自然没有老剑修那般沉稳。 面对一名垂垂老人,妙龄少女,如何下得去手? 即使出剑了,要是眼中所见,是个半大的孩子呢? 虽然此妖记载多年,可后世还是有不少剑修栽在他们手里。 剑气长城有蛮荒录,妖族也对人族知根知底。 这些没读过多少书的人族剑修,几乎个个身上都有良知,也是最大的弱点。 进了小镇南门,过了老街后,两人刚要去那骑龙巷,阮秀忽然停住脚步。 她就这么看着宁远,给后者看的一阵发毛。 “怎么了?”宁远问道。 青衣少女忽然开口,“宁哥儿,你是要去杀谁?” 第169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老槐树下,宁远注意到,这株存活不知多少年的祖荫槐,已经有了枯萎迹象。 甚至有不少槐枝已经断裂掉落,树叶全数枯黄,明显出了大问题,不符合春荣秋枯的规矩。 迫在眉睫,洞天最后一刻,即将来临。 背剑男子看着老槐,怅然许久,青衣少女望着前者,眼神莫名。 最后宁远叹了口气,说道:“秀秀,你一直都知道?” 阮秀点点头,面无表情,“宁哥儿,你别忘了,我能看人心啊。” 少女抬起头,眼神直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宁哥,从始至终,你对我,都包含了一丝算计在其中,对吗?” “当初青牛背上,咱俩第一次认识,我们做了个交易,你让我咬一口,我帮你看心境。” “那时候我跟你说,你的心里头,枯木遍地,就像现在的老槐树一样,甚至比老槐树还要模样恐怖……” “但我有一点没告诉你,除了这个,我还看到了一个人。” 阮秀睁着大眼,想要将眼前男子看个究竟,“那个人,背对着我,与我一样,都是穿着青衣,也都是一头马尾辫。” “那个女子,在你心境里头,就这么站在河边,弯下腰拾取那些枯枝,循环往复。” 宁远突然汗流直下,做贼心虚,如临大敌! 阮秀继续说道:“我觉得那就是我,那个时候,应该是有人暗中给我们牵了红线,所以才会如此。” “事实也确实如此,宁哥来了铁匠铺子,我们成了一家人,我每天打铁的时候,也不再只是面对板着脸的老爹了。” 青衣少女脚步轻移,她走到老槐树下的那根断木上,缓缓坐下。 背剑男子一直未曾开口。 “那时候我只是觉着多了一个同龄人,等宁哥学的本事足够,就会跟以前我爹那些弟子一样,该走的走。” “所以也没放心上,但那次,也就是你第一次带我去骑龙巷时候,你记不记得,你本来打算去找宁姚的,后来却说要送我回家?” 宁远依旧不作言语。 少女指尖缠绕一缕青丝,说到这的时候,她开心极了。 “宁哥,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 “你是要去找自己小妹的,却说要先送我回去。” “陈平安那时候要去找搬山猿麻烦,我拉着他,劝他不要去送死,他嘴上答应,但还是去了。并且我能看出来, 他对我爹是有不满的,刘羡阳那会儿可是铁匠铺的长工,被打伤的时候,也是在廊桥那边,离得很近,我爹都没有出手。” “后来宁姚就跟陈平安一起,两个人智斗搬山猿……我不是不想去,其实我很想去,可是我爹不让。” “那时候我就特别羡慕宁姚,不是因为她被陈平安喜欢,而是她能自己做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少女轻声说着,很认真道:“我不是喜欢陈平安,我的喜欢,没有这么廉价,我也不是一个三条鱼就能拐走的女子。” 宁远终于出声道:“你提醒陈平安,去了就是送死,已经做了朋友该做的事,不怪你。” “女儿听爹的话,更加不是什么错事,两相比较,情分本分都有,何来对错一说?” 人力有时穷,能把该做的都做了,已经是最好了。 少女笑了笑,“宁哥,你说的话,真好听。哪怕平时你嘴里那些听起来就粗俗的字句,细细琢磨之后,也总觉着大有味道。” “要是拿这个去骗女子的喜欢,一骗一个准。” 宁远神色萧索,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阮秀张了张嘴,道:“我最开心的,就是宁哥带上我出门,沿着那条泥泞小道来镇子里。” “总感觉这条小路太短了,一个愣神的功夫就走到了尽头处。” “特别是那天,我坐在那张快要散架的破板车上,宁哥推着我回去,好的不能再好了,就连给老爹打酒一事都忘记了。” 少女声线急转直下,“可那破板车,我见过,是陆道长的。” “陆道长当时跟我说了几句话,宁哥,你知道是什么吗?” 宁远摇摇头,少女几度张嘴,终于说道:“陆道长说,宁远此人,不应存于世。” “陆沉还说,爱憎一起,道心即退。” “我听不太懂啊,然后陆沉就解释了一番,要我遵循本心,该怎样就怎样。” 宁远疑惑道:“把我吃了?” 秀秀点点头。 “宁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你经常带我来小镇,看似给我买吃的,其实是想借我的气息,震慑不怀好意之人,对不对?” “宁哥,你一直以来,都对我有一丝算计,对不对?” 少女嗓音沙哑,不忿说道:“可我一直都是真心待人啊。” 青衫剑修无以作答,如坠贼窟。 下一刻,千年老槐轰然倒塌,连根拔起。 不知何时,十二脚牌坊楼,那座刻有‘气冲斗牛’的兵家牌匾下,汉子站立良久。 阮邛一改往常,抱着一把多年未曾出鞘的佩剑。 虽然小子挺好,虽然能让秀秀开心,虽然出身剑气长城。 可算计我家秀秀,身为老父亲,任你背后站着的是谁,别说剑气长城,就是那三教祖师,照样递剑。 一袭青衫沉默半晌,依旧给不出任何解释。 做了就是做了,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 他舒缓神色,轻声说道:“秀秀,你说的这些,半点不错。” 少女闭上双眼,紧咬嘴唇。 与此同时,牌坊楼下,汉子右手按在剑柄处,已有寒光隐现。 又有一缕春风,逐渐萦绕少年衣袖。 宁远突兀一笑,嗓音嘶哑。 “对不起啊,秀秀。” 他不曾转身,与不远处的阮邛开口道:“阮师,可否让我多活一日,我还有件事没做,此事与秀秀无关。” 与此同时,宁远心湖响起一个嗓音,“宁远,可愿来我白玉京?” 少年大笑,以心声回之,“不去。” “那就不太聪明咯。” 学塾道场,年轻道士原地打了个稽首,自言自语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170章 槐枝 宁远独自离开老街,虽说没有去过福禄街,但还是没有走错路,毕竟这条街可是小镇里修缮的最好的一条了。 两侧皆是高大院墙,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摆放着两尊石狮子,朱红色的大门上,张贴有彩绘门神,一文一武。 这是小镇的习俗,非常看重,哪怕泥瓶巷那边的穷苦人家,大门上都有文武门神。 事实上,骊珠洞天所属大郦王朝,哪怕与外界隔绝,在风俗人情上面都差不太多。 这两尊门神,就是大郦如今两个上柱国姓氏的祖先,左边那位,叫曹沆,右手这尊,名袁瀣。 宁远很快来到一座高大府邸前,除了石狮子之外,还有一架登闻鼓。 不用说,这里就是那座督造署了。 小镇上自古就没有衙门一说,大郦派来的官员,主要职责是监造献陵祭器,其他小镇事务,是顺带的。 督造署门口有两名衙役当值,在见到宁远的时候,两人都不动声色的紧了紧腰间的长刀。 青衫背剑,指不定是来作妖的,小镇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大事,可不算少。 宁远看了几眼,没有选择进去找那刘灞桥,如今的他,做这些事已经没了意义。 不过很快里头就有十几人依次走出,行色匆匆的去往老街方向,其中不见刘灞桥,却有那位崔明皇。 在见到青衫剑修的时候,这位观湖书院的君子皱了皱眉,但马上又恢复神色,与宁远抱了抱拳,算是打了招呼。 宁远只是微微点头,两人没有过多交集,擦肩而过。 他正要继续行走,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宁远还没转过头,一根槐枝就滚到了他的脚下。 槐枝有大腿粗细,等人高,不偏不倚躺在他的脚下,宁远视线上移,就见一个小女孩刚从地上爬起,捂着鼻子疼的只哈气。 小女孩穿着大红棉袄,估计摔得不轻,除了鼻子之外,右边小脸蛋上还擦破了皮,只是即使如此,她也不曾哭出来。 宁远看向她,轻声问道:“疼不疼?” 小女孩这才发现有个大哥哥看着她,她瞥了一眼宁远后,赶忙胡乱抹了把脸。 她没有说自己疼不疼,小女孩小心翼翼的走到宁远身前,盯着自己那根槐枝。 她脆生生道:“这根木头,是我的。” 刚刚虽然摔倒了,可自己明明搂的很紧,怎么跑到别人脚下去了? 随后在小姑娘眼里,那人一只手掌从衣袖中探出,也不见有多余动作,脚下槐枝就到了他手里。 小姑娘那一双秋水眼眸眨了眨,“你是神仙吗?” “我只是半个神仙。”宁远笑了笑,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他已经知道眼前的小女孩是谁,但还是问了出来。 红棉袄小姑娘摸了摸脑袋,思考了好一会儿,方才怯生生介绍自己。 “我……我叫李宝瓶。” 果然,宁远叹息一声,然后走到她面前,将手上槐枝递给她,“扛着这么大一根木头,就不要跑那么快了,回去后先让家里人给你擦点伤药,好的更快。” 小姑娘一把抱住,笑的合不拢嘴,就像是失而复得一般,她将槐枝重新扛在肩上,这才抬起头,看向宁远。 她正要开口,又抽了抽鼻子,好像想到了什么,连忙又把槐枝往地上一放。 小姑娘正儿八经的朝宁远作揖行礼。 先生教过她礼数,她也都记在心上。 宁远赶忙回了一礼,一大一小,互相作揖。 “疼不疼?”宁远又问了一句。 这回小姑娘没有犹豫,使劲点头道:“疼死了,但不是摔的,早知道我就挑一根小点儿的了,我现在肩膀上,火辣辣的。” “老槐树那边好多人都在抢,去晚了就没有了,我不知道我去第二趟还有没有,所以就挑了一根大的。” 小姑娘说这话的时候,万分懊恼,宁远看的一阵好笑,鬼使神差的,少年伸手按在了她的脑袋上。 也不知道,老龙城那个丫头,有没有认真读书。 走的时候,那丫头与自己说过,等她认得字儿多了,就给老爷写信。 李宝瓶仰起红扑扑的小脸,心想这人好生奇怪。 宁远笑问道:“想不想多跑几趟,多扛几根槐枝回去?” “我是神仙的身份,既然被你发现了,说明就是一桩善缘,我可以帮你这个忙。” 小姑娘眼珠子转了转,默默权衡利弊,在此期间她一直观察着宁远,虽然看不出什么,但还是想多抱几根槐枝回家,于是点了点头。 “书上说,无功不受禄,你是不是要我做什么?” 宁远按在她脑袋上的手改为并拢双指,贴着她的肩头轻轻一划,“我不用你为我做什么,真要我说一个的话……” “明天你去学塾的时候,就仔细听齐先生念书,可以的话,下了课与自己先生多说几句话。” 小姑娘眨了眨眼,“你是齐先生的朋友?” 宁远哑然失笑,“算是吧,只是我认识齐先生的时候,已经过了读书的年纪。” 李宝瓶摇头似拨浪鼓,老神在在的说道:“但是先生说,任何时候念书,都不晚。” 宁远没有再说什么,手掌离开她的肩头,转身走了。 很快李宝瓶就再次扛起槐枝,这粗大的枝干怎么看,都与小小的她过于违和。 她突然发现槐枝轻了许多,就像自己那只读书的书袋子一样,而且原本肩头上的火辣痛感也消失了。 原来那人没有骗人,他真的是神仙。 红棉袄小姑娘撒丫子狂奔,很快越过那个年轻神仙,照这个速度,在天黑之前估计都能多跑三四趟。 宁远很快又再次见到李宝瓶,小姑娘从李家大宅火急火燎的跑了出来。 见到这个年轻神仙的时候,李宝瓶奔跑途中猛然打住,规规矩矩行礼,然后一句话没说,又飞奔离去。 李家大门旁生长有一棵槐树,枝繁叶茂,据说与老街那棵是一脉相承,被称作子孙槐。 只是如今老槐已死,这棵子孙槐依旧生机勃勃,老干虬枝。 一袭青衫背剑男子,站在李家大门前。 有门神显化真身,一文一武,阻拦道路。 “放肆!” “哪里来的野修,速速离去!” 两尊门神好似怒目金刚,声音威严浑厚,如天雷在耳畔炸响。 青衫剑修不为所动,身后长剑一声嘹亮剑鸣后,自主出鞘又归鞘。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可一个眨眼间,两尊幻化的门神一分为二。 连带着李家大门上的门神彩绘,也变为黑白之色,再无一丝光彩。 到底是彩绘门神,比不得真正的大郦上柱国两位祖先,道行低的可怜。 有一声叹息传来,宁远抬眼望去,李家大门处,正站着一位年轻书生。 丰神俊朗,白衣束簪,一身的书卷气。 当真是恍若神人。 书生轻声问道:“兄台为何出剑?” 宁远却没有回他这个问题,反问道:“若是没有外人干预,就你我二人的情况下,我如今的实力,能否杀你?” 书生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能。” 宁远再问,“你愿赴死?” 年轻人摇摇头,“要做之事还有很多,自然不愿赴死。” 宁远哈哈笑道:“也对,算是我说了一句废话。” “你要是愿意赴死,就不会让李宝瓶的那根槐枝滚到我脚边了。” 说完,宁远大踏步离去。 很快少年又转过身,看向那个目送他离去的书生。 青衫剑修摘下带鞘长剑,一指按住剑柄。 学塾道场,道士陆沉眼皮子狂跳,一步之间跨入大天地,站在李希圣身旁。 宁远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道士,笑的肆意张狂,“陆沉,原来你也会急啊。” 年轻道士难得露出一张难看的脸,少年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继陆沉之后,又有一人现身此地。 齐先生手掌按在宁远肩头,嗓音温和道:“来了。” 陆沉登时正襟危坐,如临大敌! 先生话音刚落,青衫剑客握住剑柄,猛然拔剑寸余。 下一刻,剑光一闪,子孙槐拦腰而断。 一剑过后,宁远便不再出剑,朝着陆沉微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171章 生而为人 夜色渐浓,宁远跟在先生后头,缓步离开福禄街。 齐静春稍稍放慢脚步,瞥了一眼身旁少年后,轻轻咳嗽一声,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先生问道:“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宁远点点头,“确实做错了,这件事本来,完全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少年望向远处的老槐树,那边人影绰绰,不少人都在捡取剩下的枯枝。 “秀秀姑娘……多好的一个女子啊。” “齐先生,之前从阮师口中,我已经知道你帮我在他那边说了几句话,如此我才能待在铁匠铺里头学本事。” 宁远低垂着脑袋,声音嘶哑,“可我还是搞砸了,辜负了先生的好意,也算计了秀秀,导致她那么伤心。” “秀秀没什么同龄人朋友,她如此真心待我,我却暗地里算计她。” “她能观人心,估计早就知道我的所为,只是她给了我机会,倘若我如实相告,这么好的她,也肯定愿意帮我的。” 齐静春沉默半晌,这位名声传遍九洲的儒衫先生,破天荒的不知道该如何去劝导少年。 世人只知文圣一脉小师弟,学问通天,却不知齐静春在男女之情上,委实是七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 于是,先生先确定一事,低声问道:“宁远,你对这个女子,可是男女之情?” 宁远摇摇头。 齐静春露出笑容,既然不是男女之事,那自己就可以说道说道。 “宁远,可曾与她道歉?” 一袭青衫点头又摇头,“如坠贼窟,无法解释,只是说了句对不起,算不得道歉。” “更像是窃贼被抓了个正着,自知逃无可逃,只能束手就擒。” 这会儿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老槐树下,天色渐晚,人也没有下午时分那么多。 老槐连根拔起,除了那截最大的主干之外,其余都被小镇百姓搬走。 宁远又看到那个风一般的小姑娘,槐枝没了,她就在树下捡取那些泛黄的树叶,估计是后来又摔了几下,脸上脏兮兮的。 小姑娘的两边口袋满满,实在是装不下了,她就将剩下捡来的叶子全都塞进自己的衣领里,导致本就因红棉袄显得臃肿的她,更加像是一个小胖子。 齐静春在见到小姑娘之后,就没有继续开口,只是默默的望着来去匆匆的李宝瓶。 神色温柔。 宁远从没见过齐先生有这种表情。 温和与温柔,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世人不知道的是,齐静春真正的嫡传弟子,正是眼前这个小姑娘。 浩然儒家,上到中土文庙,下到民间学塾,从没听说过有任何一位女夫子,并且在一些岁数极大的老古董看来,女子天性优柔寡断,可以念书,但不适合教书。 加上如今的世俗王朝里,普遍都有男尊女卑的思想,觉得读书考取功名一事,只能由男子来。 而对女子,婚前要其待字闺中,婚后令其相夫教子。 刻板思想,无数年来不曾有多少变化。 所以齐先生收取李宝瓶为嫡传,放在文庙那边某些老儒士眼里,是会令人耻笑的,甚至是破口大骂。 站了好一会儿,小姑娘终于瞧见了两人,顿时喜上眉梢,连忙小跑过来。 李宝瓶在齐先生面前站定,恭恭敬敬作揖行礼,“先生好。” 她又看了看之前见过一面的年轻神仙,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如何称呼,心思急转间,又赶忙补了一句。 “两位先生好。” 小姑娘嗓音稚嫩,软软糯糯,一双秋水眼眸眨了眨,可爱极了。 “齐先生,今天的功课,我下课时候就做完了。” 齐静春抚须而笑,点了点头,只是与她说了一句早点回家。 这个学生,从来不会让他多操一点心,也就无需多教导什么。 小姑娘迈起步子,天不怕地不怕,快要路过两人之时,她猛然停住,小手轻轻拉了拉宁远的衣角,脆生生道:“先生,我该如何称呼您?” “宁……”一袭青衫刚开口,又朝她眨了眨眼,微笑道:“我姓宁,名十四,宁缺毋滥的那个宁,至于十四,你掰掰手指头就能数出来。” 小姑娘一双眼睛眯起了月牙,喊了一句宁先生后,转身飞奔离去。 两人目送那道小小身影,齐静春接上之前的话语,“宁远,关于犯错,是个难以理清的问题。” “人活一世,难免犯错,这是人之常情,有些错,更是一辈子都不能犯。” “容我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你算计了那个姑娘,是事实,你也亲口承认了,但你并非对她有恶意。 只是你自己想的不够多,不够仔细,没有一开始与她如实相告,在那个姑娘的眼中,你就已经是在利用她了。” 青衫剑修蹲在一旁,双手笼袖沉默不语。 齐静春笑了笑,也学着他的模样蹲在地上,继续说道:“既然去了铁匠铺学本事,与阮家父女上了同一张饭桌,就已经是亲近之人了。” “那么,宁远,你认为,对待亲近之人,该如何?” 少年脱口而出,“既是亲近人,就应坦诚相待。” “可是先生,一切都晚了啊,退一万步讲,哪怕秀秀谅解了我,这件事依旧存在。” “就像是往桌子上钉了一颗钉子,即使拔出来了,那个小孔还留在那。” “覆水难收?不是难收,是不可收,裂缝一旦存在,哪怕只是一丝,迟早也会决堤。” 齐静春猛然拍向少年肩头,一声暴喝,“宁远!” 宁远猛然回过神,大汗淋漓。 齐先生几乎是带着呵斥的语气道:“没人可以不犯错,即使是你眼中的我,年少之时也会犯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生而为人,大家都一样,刚来到这个世界,都是年少无知,所以我们开始读书,开始学那些道理,读了万卷书还不够,还要脚踏实地的行万里路,去登山过河,去与人为善……” “即使如此,哪怕做了一辈子的善事,教了一辈子的书,也不敢说自己会在死之前不犯一点错。” 一向温和的先生,忽然变了脸色,成了李槐口中的那个严厉的教书匠。 “你才多大的年纪?是,你是走了很远的路,可你见过多少的人和事?你在剑气长城杀了多少的妖,到了浩然天下,又学会了多少道理?” “书上有覆水难收,但也有破镜重圆,你与那个姑娘,都是刚刚睁眼看世界,”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我们犯错,我们认错,同样也会改错,既然你认为那个姑娘不会原谅你,就更应该在后续好好对她。” “她是否谅解你,这都不打紧,可你不能什么都不做。” 齐先生望向深沉天幕,喃喃道:“倘若犯了错,就应该直接打杀,这天底下的人啊,一个都跑不了。” …… 龙须河畔今日的炊烟,来的晚了许多。 小院中,少女依次将饭菜端上桌,扯下围裙后,又摆好了碗筷。 少女一如往常,朝着隔壁扯开嗓子喊了一句,“爹!” 汉子洗净双手,正打算上桌吃饭,忽然愣在原地。 “秀秀,怎地多了一副碗筷?” 阮秀随口道:“哪里多了?” “有客人?”阮邛狐疑。 少女摇摇头。 阮邛叹了口气,语气带点责怪道:“秀秀,不是我说,那小子城府太深,之前连我都看不出来,如今真相大白,就莫要多想什么了。” 少女语气不咸不淡,“可他给你打了好多次酒。” 汉子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他还学我本事呢!” 男人长叹一口气,声线急转直下,“秀秀,那小子说到底,凭心而论,算不得什么坏人。” “可他那心里头的事儿,太多太杂,即使没有坏心,但说出来的话,也是半真半假。” “这种人,最好是不要与他相处,否则徒增烦恼。” 汉子喝下一口桃花酿,这是回来的时候,闺女给他买的,“我也不拿他怎样,往后我这铺子里,不会再有这么一个人。” 青衣少女瞪了老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她快步走到屋檐下,倚着门栏,望着那条乡间小道。 少女小声嘟囔了一句。 “可他叫我秀秀诶。” 第172章 亦如浮萍 阮家铺子。 少女端着自己那只大碗,毫无形象的坐在门槛上,大口扒饭。 身旁有个汉子,一手拿酒壶,一手按在剑柄处。 陈平安早早就回了泥瓶巷,并且从今天开始,他就不会在这边当长工了。 不只是他,铁匠铺里头,所有长工都已经离开,事情该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一般人也做不了。 范峻茂一直待在原先宁远那间屋子里,背着剑匣苦修,宁远被赶出铺子,阮邛倒是没让她走人。 男人犹豫了半天,方才开口道:“秀秀,你跟爹说说,为什么那小子利用你,你还要如此对他?” “也就是你拦着我,不然我这把快生锈的剑,早就出鞘了。” 少女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脸上没什么表情,与以前并无二致,一个劲往嘴里扒饭。 最后把碗里吃干抹净,还是没说话,少女回身进了院子,又打了一碗。 一旁的阮邛深深皱起眉头,还不算老的他,脸上都皱起了一条条沟壑。 他了解女儿,每当阮秀难过的时候,就要大吃一顿。 照姑娘的话来说,就是吃饱了,也就不会不开心了。 男人顿时极为生气,紧紧握住剑柄,闭上双目,十一境的神念铺天盖地,扩散十几里方圆。 也就是洞天还有一些压制作用,不然这位玉璞境的兵家剑修,神念一扫,最低都能覆盖上百里。 最后他在不远处的青牛背上,发现了那个青衫小子。 阮邛睁开眼,正要有所动作,就发现自家闺女的一张脸凑了上来。 “爹,你是不是想干坏事?” 阮邛气极道:“外人欺负了我闺女,我还不能欺负回去了?!” “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 阮秀自顾自把手上大碗放在地上,然后一把夺过老爹的佩剑,身体后仰,作投掷模样,小声道:“走你。” 于是,一位十一境兵家圣人的佩剑,就给她丢了出去,也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少女又端起自己的吃饭物件,低头干饭。 那把剑一丢,好像把阮邛的精气神也丢出去了,男人颓然坐地,哭丧着脸。 “唉,生了个缺心眼的闺女,胳膊肘向外拐,这日子真没法过了,我这命啊,苦的哟,别提了。” 见老爹这模样,姑娘却笑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了一块鱼尾塞进老爹嘴里。 “爹,哪里向外拐了,我要真缺心眼,早就跟外面的小子跑了,还会天天给你做饭吃啊?” “这倒也是。”阮邛瞬间恢复正常模样,一口咽下嘴里之物,挠了挠头道。 与此同时,那柄被阮秀扔出去的长剑已经自主飞回,汉子摩挲着剑身,叹了口气。 “秀秀,既然留了他的碗筷,为什么不去找他?” “其实吧,我说杀他,也是假的。” “那天晚上,也就是你睡着之后,宁远拉着我说了很久。他说的那些事,都是他家乡那边的。” “你爹我啊,活了一把年纪,没去过剑气长城,不知道那些剑仙,是如何的杀妖如麻,听起来就让人激动万分。” 汉子意态萧索,像是喃喃自语。 “原来那个剑气长城,有这么多令人敬佩的剑仙,原来人生,还可以这么精彩。” 阮邛喝下一口酒,苦笑一声,“其实你爹我啊,不仅不会杀他,就算把他赶了出去,也打算背地里将我那本《长距剑炉》交给他。” “等这小子回了剑气长城,用我的铸剑术给那些不知名剑修打造佩剑,这是多大的荣幸?比天还大!” “如果我这辈子,没有遇到你娘亲,估计也会去那剑气长城,在那蛮荒天下出剑不停。” “那是何等的潇洒?如此,也才算得上是兵家剑修。” “可我有了你娘亲,更有了你,所以去不了剑气长城。” 老父亲抬起头,看向侧耳倾听的闺女,“可是秀秀,你可以。” “你的人生刚刚开始,哪里都可去得。” 阮邛好像一瞬间想通了许多事,他不再拘束自己的女儿,随后还半开起了玩笑。 “秀秀,如果你真喜欢他,爹不拦着。” “哪怕往后你跟着他回他的家乡那边,爹也笑着送你远行,只要你喜欢,万般皆可。” 男人摸着胡茬子,笑的匪夷所思,“但是呢,要是你生了娃儿,可不能把我外孙女也带过去,那蛮荒天下,危险的紧。” 老爹直言不讳,阮秀破天荒没有什么女子羞赧,反而叉着腰哈哈大笑。 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平复下来后,少女方才开口说道:“爹,你怎么会觉得,我喜欢他?” “还有,为什么是女娃儿,不是男娃儿?” 阮邛对此事没有什么考虑,直白道:“女娃儿指定比男娃儿好。” 男人指了指自己,“你爹我就是个男子,还会不清楚这一点?” 随后反应过来,又问道:“闺女,真不喜欢?” 阮秀开始闭口不言,端起吃的干干净净的瓷碗后,回身进了院子,洗碗去了。 眼看闺女离去,汉子不死心的扯开嗓子再问一句。 “秀秀,为什么不去找他?” 将桌子上的残羹剩饭一一收拾,青衣少女头也不回道:“他犯错,我还去找他,你真当你闺女没脾气吗?” 阮邛一脸欣慰,抿着小酒,总觉着闺女给他打的桃花酿,就是比那小子的坊间烧酒来的好。 好的很呐。 …… 青牛背上,少年不再跟之前一样盘坐悟剑,而是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幕。 在他左侧,插着一把远游剑,右侧,搁着一本山水游记。 人间有万家灯火,天外有璀璨星河。 这样的人间,哪怕人心向下,也总有美好的一面。 只是可惜,这处天下,没有他的栖身之所。 亦如浮萍。 宁远此前在铁匠铺外徘徊许久,心头愧疚如大火烧山,火势不可削减,终是无颜再去见那人。 不如就这样算了。 反正只有最后一天了,有些事不做就不做,做了也没意义。 索幸身上还有酒,那倒也不算孤单。 人间有酒,何来寂寞? 就连阿良都说过,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随着手上葫芦滚落青牛背,一袭青衫沉沉入梦。 天地寂寥,长夜漫漫,唯酒作伴。 …… 三更时分。 少女蹑手蹑脚,离开铁匠铺后,一路沿着河畔而去。 夜虽深,却有星河为她照亮道路,女子一袭青衣,身段比许多生养过的妇人还要好。 双臂之间,锁骨之下,紧绷的厉害。 一双皎洁的双眼,又在夜色的映衬下,带着一丝天然的狐魅味道。 青衣少女很快登上青牛背,也见到了那个大醉的少年。 少女直愣愣瞧了他许久,低声啐了一句,“知错了没?” 随后她坐在少年身旁,伸展不算修长,但也不算短的双腿。 女子忽然伸手掐了掐他的脸颊,见他没反应,又提起他的一只手臂,仔细看那一排牙印。 后来,她拿起少年那本山水游记,一页又一页。 她没见过这些文字。 可……她看得懂。 最后的最后,少女独自前来,又独自回去。 只是她走之前,给青牛背披上了一件厚实衣衫。 也撕下了山水游记的最新一页。 第173章 最后一课 一袭青衫早早到了竹林。 宁远背着远游,手上一左一右,还牵着两个小孩。 左手那个,叫李槐,右侧这位,唤宝瓶。 路上宁远买了一笼包子,背着书袋的小男孩闻着味就过来了,一口气吃干抹净,宁远就多买了一笼。 李槐是吃不完第二笼包子了,可他说要等放学之后,带回家给娘亲和姐姐也尝尝。 然后宁远就买了第三笼。 两人不是第二次见面了,其实宁远当初第一次进入骊珠洞天,在去往学塾之时就与他见过。 也是馋他手里的包子。 至于手上的李宝瓶,早在李槐没来之前就遇到了宁远,小姑娘对这位十四先生颇有好感,得知先生也要去学塾,就跟在了身后。 结果两个小孩差点打起来。 李槐与李宝瓶不怎么对付,后者大骂李槐不要脸,吃完先生手里的,还要兜着走。 李槐自知说不过她,就躲在宁远身后,双手抓住先生的手,不听不听,李宝瓶念经。 十四先生在,李宝瓶也不好像平时一般揍他,见前者抓着先生的手,为了表示‘地位’,同样攥紧了宁远。 宁远突然理解齐先生了。 这样的小镇,这样的孩子,如朝阳、似初月,缓缓上升。 身为儒家圣人,又怎么会让这一切不复存在? 这颗骊珠,可以碎,可以沉,但里面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十四先生,你从哪里来啊?” “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你,你应该是外面来的神仙吧?不然你看起来这么年轻,怎么会跟齐先生是朋友呢?” “齐先生说,等我们今天上完课,就算是读了不少的书了,要开始负笈游学,所以明天就要跟着马瞻先生离开小镇了。” “十四先生,如果您不是神仙,那是不是跟齐先生一样,都是夫子啊?那您能不能教教我,牌坊楼那些字是什么意思啊?” 李宝瓶好像天生就有许多问题,一路上问了宁远不少事,而且她有个不算毛病的毛病。 小姑娘好像不在乎宁远能不能回答,先一股脑把自己想问的问出来再说。 李槐对这些不上心,他有更为紧急的事做,齐先生昨日布置的功课还没做,所以一路上都在边走边写,急得冒汗。 对于小姑娘的问题,宁远耐心回答,他只回答那些知道的,不知道的,就让她到了学塾之后,亲自问自己先生。 还说给你教书的那个先生,如果连他都回答不上来,就不是他的学问不高,而是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 到了学塾,宁远亲手送两个孩子进去,他则安安静静站在门外,聆听里头的稚嫩嗓音。 上次齐先生教书的时候,没怎么听,这回可要好好学学。 虽然他也听不出多少东西。 期间齐先生要他进去坐着,与这些孩子一起听课,但宁远拒绝了。 非是他不愿,而是不能。 孩子们最后一堂课,突然闯进去一个外人,难免会让他们分心,没必要。 他宁远又不是听了齐先生的这堂课,就能当场顿悟出一个儒家本命字,所以听不听的意义,其实都不大。 宁远默默喝着酒,默默看着那个站在最前方的齐静春,心头已经做了最后一番权衡。 上午这堂课,一直上到了午后,齐先生好像忘记了时间,门外已经有不少人等候,都是这些孩子的家中长辈。 只是学塾之外,依旧安静,哪怕那些妇道人家,也都闭口不言,等着齐先生下课。 但这堂课,总有上完的时候。 学生们陆续跟着父母回家,有不少还在埋怨教书先生,为什么今天下学这么晚。 只是当先生说,今天这堂课过后,剩下半天就不用来学塾了,这群蒙童们才一个个欢天喜地的回家。 …… 老街的祖荫槐倒了,在小镇百姓里头造成了不小的恐慌。 这树存在不知多少年,某些大族里头的老黄历,往上翻到祖宗十九代,都找不出它的具体来历,可如今就这么倒了下去。 毫无征兆。 不仅如此,有百姓曾在昨日去过小镇西边,惊恐的发现那些破败神像凭空少了一大半。 那满地石块,映照了神像的去处,都碎了,宛如北边的老瓷山,一片片的,没了最后一丝光彩。 龙头山,距离小镇约莫六百里远近,此处不同于小镇之外那些穷山恶水,竟是修建有一条官道,直通向山顶。 而今日一早,就有三辆马车依次登山,马夫清一色都是大郦人士,等到成功登顶,几人依次下了马车。 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落地之后,两人面面相觑,山顶平整,没有任何一株杂草,而在中央地带,矗立着两根巨大石柱。 石柱高约七八丈,只雕龙不画凤,两柱之间,是一道波光粼粼的‘水面’。 如同一座巍峨天门。 宋集薪哪里见过这等场面,顿时心绪万千,一旁的稚圭与他则完全不同,双眼死死盯着那道天门。 宋长镜依旧白衣玉带,望着眼前的大门笑道:“宋集薪,跨过这道门,你就算是真正到了浩然天下。” “这座骊珠洞天,身为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占地不过方圆千里,但排名其实很靠前。” 说到这,宋长镜转头看向丫头装扮的少女,“原因便在于,这里是世间最后一头真龙的陨落之地,龙气多的数不胜数,孕育了无数天材地宝,也诞生了诸多人杰。” 稚圭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一直看着那天门,也是洞天的唯一出入口。 跨过去,就是脱离樊笼,她王朱,就算是真真正正的天地自由,无拘无束。 三千年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少女不自觉的喘起了粗气,在这一刻,她庆幸自己坚持到了最后,坚持到了云开雾散的那一天。 宋集薪视线从大门转向周围,站在山巅处举目远眺,才知道这大好河山的状况,才知道原来那个小镇,是这么的小。 宛如一个笼子,里头豢养了一些蛇虫鼠蚁。 而很快,他就会脱离这里,永远与小镇划清界限。他是皇子,注定是万万人之上! 华服少年看向小镇方向,那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他忽然觉着,陈平安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叔叔与自己说过,一个皇子,对自己底下的寻常百姓,如果都抱着怀恨之心,未免太过于小家子气了。 是啊,他陈平安,就是个泥腿子,就是个烧瓷挖井的,往后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 有必要恨他吗? 没必要啊,只会失了风度。 宋集薪意气风发,手中折扇扇动些许微风,笑道:“叔叔,我现在脚下的骊珠洞天,也在我们大郦版图内吧?” 宋长镜点点头,但又轻微摇头,“确实在大郦版图内,但洞天到底是洞天,我们大郦宋氏,也无法做到一口吃下。” 紧接着,这位大郦藩王轻笑一声,“不过呢,今日之后,这座洞天就会破碎,千里山河落人间,那时候,就完全属于我们大郦了。” “我让你多逗留几日,也是让你先见识见识山上的风光,不至于等到了京城,跟个乡巴佬一样。” “落人间?”宋集薪疑惑道。 男人伸手指了指天上,“这座洞天,此刻还挂在天上。” “但是很快就会沉下去。” 第174章 问剑搬山猿一 骑龙巷,小镇最大的酒楼,来了两个稀客。 一个是在小镇教书近六十年,没来过一次的齐静春。一个是从未见过的外乡人,气质不凡,背剑在身。 饭菜依次上桌,其实也不是什么饭菜,只是几壶酒和一些个佐酒小菜,什么腌豆腐油炸花生之类的。 齐静春拾起筷子,笑道:“宁远,非是我吝啬,只点了这么点东西,我这衣袖里,确实羞涩。” “这还是这家掌柜的见我第一次来,免去了酒水的钱,不然你我今日,只能败兴而归了。” 宁远拾筷动作一顿,随口问道:“齐先生,如果是败兴而归,那就也不算太差,可真的能归来吗?” 齐静春看着这个少年,一时无言,在喝酒这方面,对方远不如阿良,净说些没趣的话。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震动。 齐静春握住酒杯的手一顿,瞥了一眼窗外。 宁远自然也感应到了,心头一动,遂问道:“齐先生,可是那头搬山猿?” 齐静春点点头,宁远忽然笑容灿烂,放下尚未喝上一口的酒杯,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处。 “先生,我去去就回。” 话音落下,少年已经起身,齐静春也放下手中之物,说道:“宁远,其实在我的计划中,这头搬山猿,还没有那么快死的。” 青衫剑修没有回头,沉声道:“我知道,但是我现在就要他死。” “难道等陈平安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是三四十年,等到他境界足够,那时候再去问剑正阳山?” “等陈平安境界够了,身边一大家子人了,个个都是那上五境剑仙,再浩浩荡荡跑去人家正阳山山头,再礼貌的敲门而入,说上一句开始问剑?” 他的话语一句比一句低沉,其中已经增添一缕又一缕杀意,不可抑制。 “知道的,这是去杀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给人老猿送礼去了,拖家带口的。” “我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时间太久了,世间最难等的,就是时间,光阴对我来说,弥足珍贵。” “然后这期间的几十年里,就让这老猿继续逍遥世间?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搬山猿,这么多年下来,要打杀多少的山下人?” 宁远近乎于咬牙切齿道:“齐先生,昨日我去李家,你当真以为我就只是想砍了他的子孙槐,断去他李家的气运?!” “那王八蛋陆沉,知道我的软肋在于年幼孩童,居然算计那李宝瓶,让她在无意识中摔倒在我面前,不然我岂会善罢甘休?” “当然了,我宁远不是什么圣人,但我好歹是个人,见不得这些世间不平,打不过的,我可能会缩着,但杀得了的,我一定要杀!” “齐先生,我等不了了。” 少年又低笑一声,嘶哑道:“先生,其实在我的计划中,您也远远还没到离开的时候。” 齐静春破天荒的,无言以对,即使是他,也挑不出宁远的半点毛病。 搬山猿打伤了宁姚,身为兄长的宁远,岂会坐视不管? 岂能坐视不管?! 而少年的那番话,更是难以反驳。 他搬山猿哪怕身在骊珠洞天,在圣人眼皮子底下,也敢肆意一拳打烂刘羡阳的胸膛。 这种人,不对,是这种畜生,要是放在山下百姓里头,可不就是视人命如草芥? 齐静春没再劝宁远,反而开口问道:“宁远,可有把握?” 宁远大笑一声,“其实很早之前,我就自行推算过如何杀这老猿,为此还琢磨了三计。” 少年摇摇头,“但如今这些都作废了,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一头元婴境的搬山猿而已,岂不是随手可杀?” 宁远声线又急转直下,“齐先生,给我一炷香时间,希望我回来后,这酒还有余温。” 齐静春肃然起身,这位儒家圣人,文圣一脉嫡传弟子,身负三个本命字的读书人,撸起袖子,没有半点读书人风范。 他朝一袭青衫,不作揖,反抱拳。 “我齐静春,未曾去过剑气长城,有幸结识剑仙宁远。” “哈哈哈哈!” “八境剑仙,愧不敢当矣。” 宁远肆意大笑,剑光一闪,长剑远游,化虹离去。 一块黑布飘落在地,先生这才发现,今天的青衫剑修,剑名远游,佩剑无鞘。 …… 龙头山附近,不过百余里开外,有着千里山河的最高大岳。 披云山,根据小镇的老黄历,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到底几年谁也没个定数,反正就是很久以前。 有位得道高人从东方而来,骑乘仙鹤,手掌一枚天师印,路过此地之时,见这披云山附近妖魔肆虐,于是顺手降下一记天罚。 斩妖除魔之后,又将那枚天师印埋在了山根处,用以镇压过多的龙气,防止再次滋生邪祟孽障。 而如今,此地赫然多了另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岳’。 若有仙人御空经过,就会惊骇的发现,这凭空多出来的,哪里是什么山岳,分明就是一头显化千丈真身的搬山巨猿! 搬山之属,天生力大无穷,哪怕不刻意苦修,只要成年,最低都是六境武夫的体魄打底,血脉得天独厚。 不仅如此,幼年搬山猿,就能轻易掀翻一座宫殿,似袁真页这种修行了近千年的老妖,真身可达千丈,有搬山之能。 白衣老猿在这附近转悠了数天,耗费大量精力,将山根埋着的镇压术法一一打碎,并且布置了一座自身小道场,终于开始了搬山。 千丈真身如仙人法相,顶天立地,老猿双臂陷入大岳底部,青筋暴起,猛然一声大喝。 “起!!” 其音若惊雷,震得十方鸟兽四散奔逃,其形如神将,双脚踏地,猿首接天。 仗着无上蛮力,硬生生拔起了一座山峰! 肩扛过顶,神猿傲立人间,俯瞰苍茫大地。 “哈哈哈!齐静春,胆小鼠辈,谅你也不敢阻拦猿爷爷我!” 老猿嗤笑不已,声音传遍天上地下,肆无忌惮。 可就在此时。 小镇方向,一道白光破空而至,剑气炽烈如彗星,拖曳着一条极其之长的雪白虹光。 “何人敢来挑衅你猿爷爷!?” 老猿顿时一声暴喝,没等来那人的言语,后背心一凉,猛然转身,却不愿将肩头的披云山放下。 其两手微微下压,不敢硬接,将这座山峰护在胸前。 剑光之中,一袭青衫稳如泰山,十八座气府如遭敕令,金丹光芒大盛,气势层层拔高。 有剑气环绕其身,有剑意洞穿虚无,少年轻弹剑身,一道斩妖剑气扶摇直上。 御剑途中,那人不言不语,一剑横扫。 人未到,剑先至。 一剑破开元婴境道场天地,剑气如虹,光照千古。 数息后,披云山一分为二。 第175章 问剑搬山猿二 龙头山。 老猿显化真身,欲要搬走一座披云山,几人站得高望的远,自然也是看见了。 宋集薪到底是在小镇当了十几年的凡夫俗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眼睁睁看着那老猿徒手搬山,心头惊骇万分。 男人瞥了一眼少年,摇头轻笑道:“看来让你逗留几日,确实是好事,离开之前,长长世面,这些山上风景,你那先生可不会教你。” 宋集薪直愣愣望着那雄伟身影,吞了口唾沫,“叔叔,这个老猿,就是一拳打烂刘羡阳胸膛的那个老人?” 锦衣少年实在难以想象,这身躯高过群山的通天神猿,为什么会打不死那个陈平安。 宋长镜点点头,“不过是一头练气士第十境的老妖罢了,放在一般的俗世王朝内,算得上是顶尖战力,甚至开宗立派也不为过。” “但也就是如此了,山上神仙,讲究的是境界道法,可不是比拼谁的身子更高更大,这老猿是血脉得天独厚,方才有千丈真身。” 少年看向自己叔叔,一脸紧张之色,后者拍了拍他的肩头,不屑开口,“放心好了,这老猿别看它凶猛异常,本王若要杀他,不会超过三拳。” “莫说是它,哪怕是给你教书的那个齐静春,在骊珠洞天内,本王无法做到全力出拳,但要是到了外面大天地……” “呵呵,所谓的儒家圣人,不值一提。” 男人云淡风轻,给宋集薪带去了不少心安。 只是很快,锦衣少年又突然瞳孔放大,甚至是眼眶欲裂。 有剑仙过境,无视洞天山水禁制,御剑直去披云山。 剑气裹挟一道风雷之音,一把流光巨剑之上,一袭青衫映入眼帘。 那人直接从龙头山上御剑而过。 双方离得最近的时候,不过几十丈,宋集薪认出了他,那个外乡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人路过之时,好像瞥了一眼脚下的自己。 神色平淡,只是匆匆一瞥,宋集薪却顿时如坠冰窖,脸色难看到极点,好像受了什么莫大的耻辱。 那人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只蝼蚁。 这让他极为恼怒,此前自己登顶龙头山,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气概,认为小镇那个陈平安就是个泥腿子,不值一提。 可现在,却有剑仙过境,比这龙头山还要高,将他这个大郦皇子踩在脚下。 不过这些都是他的臆想罢了,因为那剑仙所看之人,压根就不是他,而是身旁的婢女稚圭。 少女目露凶光,死死盯着那御剑远去的少年,五指捏拳。 当初那一道斩妖剑气,早就深入她的灵魂,而令她惊惧的是,那人只是御剑而过,所带起来的声势,就把自己吓的冷汗直流。 宋长镜眉头一皱,也察觉到了两人的不对劲,只是他被那人的去向吸引,右手按在腰间玉带,大笑一声。 “有好戏看了。” 下一刻,只见一道恢宏的惊天剑气,所向无前,一瞬落在老猿胸前。 直接把一座巨大山峰劈成两截。 宋长镜这位大郦藩王都不免露出一抹惊容,如此杀力,远超金丹境。 可观那人气息,不过是个龙门境瓶颈,哪怕是一名剑修,如何能拥有元婴境的杀力? 匪夷所思。 另一边,彩云峰,有仙鹿缓步登山,两人站在山巅处,一同望向披云山所在。 “师姐,又是那个宁远!他居然跟那老猿打起来了!” 高剑符望着那处大战,惊讶道。 年轻道人甚至有些喜上眉梢,这个宁远,可是与自己有过节的,不止于此,还算计了师姐一回。 要是在此地被搬山猿打死,对他来说可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 道人低沉道:“师姐,搬山猿可是元婴境练气士,兼具八境武夫体魄,哪怕算不上真正的远游境武夫,也不是这宁远能匹敌的吧?” 仙子手掌轻抚白鹿,看着那人眼神莫名,“不清楚,天下剑修本就不能以常理度之,拔高一境犹如吃饭喝水。” “更别说此人,还是来自剑气长城,孰胜孰负,暂不好说。” 贺小凉嘴上如此说,其实心头并不看好这头搬山猿,哪怕他是个元婴境。 河畔那一战,刷新了她的三观,对于宁远的战力,唯有两字可以形容。 实在是匪夷所思。 那把飞剑,虽然不知具体是何神通,但一定极为厉害。 这位仙子看了看白鹿,又看了看那人,觉得后者还是被搬山猿一拳打死最好。 居然拿自己的仙鹿卖给自己,还要价三袋子金精铜钱。 贺小凉一想到这个,一向心如止水的她,也难免有怒气滋生。 关键那草鞋少年,还不卑不亢,定价三袋金精铜钱,那就绝不允许砍价,自己只能咬牙吃下这个亏。 仙子姿容绝世,撩了撩鬓边青丝,定定的看着那人。 死了吧,死了好点。 一个异类,本就不应存在天地间。 …… 一剑之威,纵横天地,雪白剑气大有所向无敌的气势,硬生生将老猿胸前的披云山劈成了两半。 残留的剑气余波疯狂绞杀,老猿虎口鲜血淋漓,再也拿捏不住这座巨大山峰。 分为两半的披云山就这么坠落人间,砸在地面如地牛翻身,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袁真页明显有些错愕,被这一剑打的脑子发懵。 自己可是布置了一座小道场,就这么被那人一剑砍了个稀烂? 当然,他更为恼怒的,是本来要搬去正阳山的大岳被人摧毁,千丈老猿双臂捶胸,仰头怒吼道:“哪里来的杂毛剑修!竟敢对你猿爷爷出剑!” 话音刚落,老猿又作不动如山状,原地摆了个拳桩,其右臂捏拳,一拳当空。 千丈真身的老猿,全力一拳之下,威力暂不去说他,只凭这硕大的拳头,就能令天地色变。 漫天尘土之中,青衫剑修形同鬼魅,一粒光点转瞬消散,再次出现之时,已经到了老猿身后。 宁远左手五指摊开,瞬起一座剑气天地,右手持剑,剑尖点地,自下而上一剑而过。 “老猿,速速收了真身,不然你连老子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 一时间,天地有剑气,三寸而已,却有几万之数,疯狂绞杀老猿真身,一个眨眼间,老猿就已经浑身浴血,宛若一头通天魔猿。 在那无数细小剑气纵横的小天地里,又有一剑压顶,璀璨剑气犹胜先前那开山一剑。 在宁远所认知的问剑里,分为两种,一种是较切磋,一种是定生死。 何谓定生死? 就是要倾力出剑,剑剑不停,以雷霆手段,斩眼前之敌,不留丝毫喘息之机。 要让与我为敌者,如剑气压顶,片刻不得休歇,哪怕只是换上一口气,也得挨上一剑。 不然难道还要打之前先自报名号,双方大摆阵仗,再盘坐论道,实在聊不下去了,最后问剑杀人? 浩然天下这边的练气士打架,宁远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但搁在家乡剑气长城,在那时刻都有人身死的战场上,绝不会多说一句。 生死一念,多说无益。 除非是,不仅杀人,还要诛心,方才会多费口舌。 宁远斩搬山猿,只是对方重伤过小妹,他来算账而已,没那个功夫去诛他的心。 他搬山猿打伤陈平安,差点打死刘羡阳,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第176章 人间再无搬山大圣 骊珠洞天破碎在即,此处天地的压制作用也已经降到了最低,要不然老猿也做不到显化千丈真身。 可这庞大的身躯,却成了他的麻烦,犹如一个靶子,被宁远左一剑、右一剑,痛打落水狗。 哪怕他是八境体魄,还是纯种搬山猿血脉,多挨几剑也有点遭不住。 最关键是,如宁远所说,老猿压根摸不着他的一片衣角,憋屈至极。 妖族为何化形?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绝大部分妖族,巅峰战力都是显化真身,动辄千丈万丈,有无与伦比的破坏力,随意一拳就能打碎一座山峰。 但要是用真身对敌练气士,如果还是御剑的剑修,那就没有半点优势了。 太过于笨拙,而对方的术法,几乎不会落空。 蛮荒天下那边,只要到了中五境的妖族,几乎个个都会化形成人,不止是这些小妖,就连那十四王座里头,大半都是人族模样。 而据说待在浩然这边的白泽老爷,与那蛮荒大祖,都是以人身示人。 此间种种,自然有其一番道理。 真身骤然一个忽隐忽现,下一刻,老猿就已经收起神通,成了一位白衣老人。 只是短时间吃了这么多剑气,如今的袁真页,已经是披头散发,浑身血迹,此前扛起披云山的睥睨世间,早就消失无踪。 从宁远的开山一剑,到老猿被逼无奈收起真身,不过十几个呼吸,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前者就挥出了不下百剑。 更别提这座剑气天地,那数万记的三寸剑气,每一道都有金丹境的杀力,饶是元婴境老猿,也被斩去了百年道行。 老猿深感眼前大敌的恐怖杀力,怒目欲裂,体内一股武夫的纯粹真气游曳而过,振臂一拳摧毁剑气无数。 随后老猿反手拔剑,一剑横扫,剑气霸绝天地,再有第二剑、第三剑…… 练剑数百年,他只是没有温养出本命飞剑,可也算得上是半个剑修。 一连七剑,终是破开宁远的天地牢笼,老猿猛跺地面,直接踩碎半座披云山,身形远胜离弦之箭,一闪而逝。 一个呼吸后,白衣老人已经站在数里开外,脸色震怒,状若厉鬼。 在他脸上、双肩、胸膛等等,都有可怖剑痕,其中最重的伤势,来源于后背。 那是宁远的斩妖一剑,为此他甚至抽调了气府内三成的真气,欲要直接劈开他的五脏六腑。 只是可惜,老猿毕竟是老猿,再怎么说也是八境的武夫体魄,一剑杀他,有点困难。 宁远其实从不会高看他的练气士修为,元婴而已,不值一提,纸糊泥砖,破烂之物。 他真正在意的,从来都是他的武夫境界,毕竟能挨揍。 天下剑修,据传战力大多数都能拔高一境,不可视为常理。 但他是宁远,是天下最强龙门境剑修,九坛黄粱仙酿,成就无垢琉璃,一颗伪金丹,非龙门又非金丹,世间只此一例。 左手起剑气天门,压胜敌手,右臂有斩妖剑术,克制世间妖族。 就算是如此,他也做不到瞬杀老猿,后者体魄,可见一斑。 白衣老人目露凶光,朝那一袭青衫咆哮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你猿爷爷,不斩无名之辈!” 一向杀敌不喜欢动嘴皮子的宁远,破天荒的,没有选择继续出剑,反而双手拄剑姿态,与他笑眯眯言语。 少年胡诌一通,“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爷爷我啊,十四剑仙是也。” 老猿虽然性子嚣张跋扈,可活了上千年,多少有点城府,一张老脸面无表情,默默修复体内伤势。 在此期间,他一直紧盯前方,生怕那不讲理的剑修又是暴起出剑。 在那青衫所在之地,方圆数百丈,都是他的那座小天地,如今没了攻杀目标,那数以万计的三寸剑气,全部悬停半空。 这他娘的是龙门境?! 世间真有这样的龙门境剑修? 老猿内心悚然,但却没有什么惧怕,先前一是轻敌,二是没算准对方的杀力,才导致挨了这么多剑。 只是可惜,估计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剑修,手段虽然凌厉,但却太过冒失。 片刻过去,老猿忽然抬起头,面无表情。 “好了,现在你可以去死了。” 宁远无动于衷,只是持剑在手,好似胜券在握。 白衣老猿一脚猛踏,那处小山包直接四分五裂,气势如虹,一拳镇杀而去,苍茫拳印宛如实质,沿途摧毁一切事物。 一拳不够,还有一剑,袁真页反握背后长剑,身形微微低伏,随后猛然拔剑而过,覆盖身前半圆。 拔剑之术,搬山猿的看家本领。 据说这头搬山猿,与人对敌切磋,从不会持剑在手,永远都是背剑姿态。 因为他只有一剑,练剑数百载,在正阳山背剑峰顿悟而出,拔剑收剑,就可杀敌斩首。 事实也确实如此,老猿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却有厚重剑意藏在里头,剑气沿途竟是还在扩大,半道就有三百丈长。 剑气所过,剑压就让地面寸寸崩裂,说是剑气,不如说是一座大岳! 剑气凝山! 可一向狡诈对敌的宁远,又怎会傻乎乎的等着他全力出手? 能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次次杀妖无数,又能次次全身而退的剑修,不一定是境界够高,但一定是‘阴险毒辣’。 想要在战场上活下来,还要活得久,就得舍去所谓的剑修‘风骨’,无所不用其极。 什么偷袭、假死、骂脏话…… 他宁远都会。 还是阿良教他的。 于是,老猿一拳一剑之后,体内换气之时,一把惊艳世间的飞剑在其身后悄无声息的出现。 一招鲜,能不能吃遍天不知道,但肯定能吃上一阵子。 离着数里地,飞剑只有袖珍大小,待到不足百丈,逆流顷刻变作一把三尺青峰,裹挟风雷之势。 飞剑临身,在最后一刻,搬山猿深感大难临头,头颅微微偏移。 剑横九野,疾过天星。 老猿半边脖颈,有那一线剑光,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宁远左手五指伸展又紧握,敕令数万剑气环绕自身,那浑厚拳印不得近身。 少年不闪不避,一身精粹剑意流转,远游疯狂震动,斩妖剑气酝酿已久,蓄势至此,已成定局。 一袭青衫,迎着那千丈山岳剑气,双手高举远游,再现开山一剑! 亦如此前,一剑断开披云山。 山岳剑气一触即溃,这一剑,摧枯拉朽,所到之处,有形之物全数湮灭。 老猿头颅歪斜,全力一拳打退那把去而复还的飞剑之后,再无力递剑,双臂横挡于胸。 烟尘还未完全散去,一袭青衫踏剑而来,稳稳悬空于老猿头顶。 而此时的袁真页,已经处于弥留之际。 他的半边脖子被飞剑砍烂,双臂又被宁远一剑斩断,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可就算如此,老猿依旧怒目相向,没有半点求饶之意。 他死死瞪着那个御剑少年,竭力咆哮道:“杀我之人,你到底是谁?!” 不得不说,老猿虽是蛮横无理之徒,但血性十足,没有半点贪生怕死的念头。 若真要以不同立场去看待,老猿其实也没错,甚至世上就没人有错。 可这是一句诡辩,没人能做到以他人立场角度去看待问题,宁远也不会,更不会去想。 哪怕他知道,蛮荒天下那个大祖,万年之前的登天一役中,与人族修士背靠背,共同为人间与天庭开战。 哪怕宁远敬重的那个阿良,在那蛮荒也有一位至交好友。 都不影响他出剑。 于是,少年御剑落地,提剑缓步行走,犹如死神在逼近。 “老猿,我就不告诉你我的真名了,你只需知道,杀你之人,唤作十四。” “而很快,十四剑仙这个名号,就会传遍这座天下,如此来看,你也算是沾了我的光。” 话毕,少年一脚将老猿踩的骨断筋折,右手高举长剑远游。 一剑刺入猿首眉心。 此刻,人间再无搬山大圣。 第177章 转赠 一剑刺入老猿眉心,后者瞳孔涣散间,颤抖着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能发出声响。 他那一双眼睛,再没有任何凶性,甚至带着莫大的哀求。 宁远却理解了他的意思,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放心好了,你家那位小姐,尚还年幼,我不杀孩子。何况我与她并无仇怨。” 宁远再不讲理,剑下亡魂再多,也不可能会对一个孩子动手,这是他的一则底线。 至于什么斩草除根,有道理,但对他宁远来说,没必要。 他有底线,也有傲气,要是说将来有那么一天,被他所杀之人的后辈,有本事来寻仇,并且能杀了自己。 那就是自己太废物,怨不得旁人。而且就算真把那小女孩杀了,他宁远自降底线,心境也会破碎,还谈什么大道。 当然,蛮荒那边的年幼妖族不算,人与妖,肯定还是有区别的。战场之上,怜悯是大忌。 只是可惜,老猿如此疼爱他的陶紫小姐,后者可不一定有多惦记这个长辈。 不过呢,无论如何,老猿也看不到了,死了就是死了,与这个世界再无关系。 拔出长剑,远游剑身不沾染一丝血迹,宁远意念一动,佩剑立即悬停身侧。 今日一早,他离开青牛背石崖之时,就将剑鞘随手丢了。 长剑无鞘,只为杀人。 他今日要做之事,也只是杀人,老猿只是第一道开胃菜,剩下的,还未现身。 很快,袁真页魂魄从肉身飘起,虚虚实实,真身千丈,魂魄倒是正常人大小。 老人依旧发不出声响,一双老眼浑浊不堪,他没有选择找机会遁走,只是朝那一袭青衫张了张嘴。 “话真多,上路吧。” 宁远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一记剑指抹过,下一刻,搬山猿留存世间的最后一点灵光,凭空消散。 做完这一切,一股极度疲惫感袭来,别看从第一剑开始,到斩杀搬山猿,过去的时间很短,可如此不要命的疯狂出剑,所耗费的心神是巨大的。 宁远稍稍感应了一番,如今的气府之内,所剩真气约莫还有一成半。 他没有立即回小镇,环顾四周,少年低喝一声,“土地何在?” 毫无动静。 宁远轻笑一声,并拢双指在身前横抹一线,直接捻住一缕雪白剑气。 这就成了赤裸裸的威胁了。 数里之外的一块碎石之中,土地爷再不敢有一丝怠慢,立即现身,身躯带点透明,御风赶来。 是个白衣老翁,拄着一根翠竹拐杖,瞧着倒是有一种仙人风范。 老翁一脸惶恐,朝着宁远行礼道:”棋墩山土地,见过剑仙前辈。“ “披云山暂无山神,所以目前也算是我的辖境,大郦山神职责所在,需要巡游山水,只好心惊胆战的远远观看。” “剑仙斩恶猿,功德无量,老朽并无冒犯之意,还望大人莫要降罪于我。” 白衣老翁低着头,甚至不敢看那人一眼,那双指之间的一道剑气,哪怕不过数寸长短,也能轻易杀他。 听说世间练气士,有那划分出来的四大难缠鬼,在这其中又将剑修列为第一等,不仅杀力巨大,还喜怒无常。 真一剑给他这个小小土地杀了,大郦那边估计都不会管,再弄一个山神就是。 至于为何土地爷非要远远观看,原因很简单,披云山要是真给老猿搬走,大郦那边指不定要怎么怪罪于他。 不过宁远也没打算为难他,此人名叫魏檗,也算是个苦命人,原本是旧神水国的北岳正神,地位显赫。 只是神水国早就不复存在,被大郦铁蹄踏破国都,这个北岳正神处境尴尬,又私自照顾神水国遗民,被大郦迁怒,神位一降再降。 此间种种之后,落得个小小土地神。 而要是一切照原有轨迹的话,这个魏檗将来,会重回北岳山神行列,算是天降福缘。 宁远瞧了他好几眼,最后指了指一旁的老猿尸身,“土地,这头老猿肉身,我就送给你,不过你帮我办一件事,如何?” 老翁一脸郁结,但没有多做考虑,点头道:“剑仙请说。” 形势不如人,眼前的少年剑仙,他可不知什么脾性,要是不照着他的意思来,万一被一剑砍了怎么办? 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可不想这么稀里糊涂的就死了。 宁远收起两指之间的剑气,舒缓神色,“土地,这老猿一颗金丹与元婴都已经彻底碎裂,只剩下远游境的武夫肉身。 虽然对你这个山水神灵毫无作用,但毕竟搬山猿是远古大妖血裔,浑身都是宝,怎么也值不少的谷雨钱。” “你是拿去卖了,还是做点别的,都随你。” 少年望向远处只剩下一半的披云山,忽然神色落寞,喃喃道:“最短四五日,最长不过半个月,会有一人赶来此地。” 说到这,一袭青衫顿了顿,翻手之间取出一壶酒,远远抛给了他。 “没别的,把这壶酒交给他,就说……就说这酒,是一位先生请他喝的。” “这位先生还说,他这辈子都囊中羞涩,没买过酒,仅有的几次喝酒,都是喝别人的,实在是不太好。” 正宗的桂花小酿,还是当初在老龙城之时,范二从家族里偷给他的。 原先宁远剩下三壶,请齐先生喝酒之后,后者将最后一壶推给他,要他转赠阿良。 但如今,宁远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见到阿良,只好再过一手,托魏檗送到他的手上。 远游剑凌空挽了个剑花,离地三尺悬浮,少年踏上剑身。 “最后,告诉那个汉子,他说的对,江湖确实没什么好的。” 话毕,剑光直入云层。 土地神望着那人,急忙高喊道:“剑仙前辈,你说的那个汉子,可否告知姓名?” 那人似乎已经远去,只留下令人惊艳的剑气轨迹。 魏檗愣了愣神,看着眼前的搬山猿尸身,不知道这一场萍水相逢,是否称得上是仙缘。 与此同时,天外传来一道声响。 “竹刀者,偏自唤作一剑客。” …… 第178章 破碎坠地 御剑逍遥天地间。 剑仙过境,如日中天。 宁远觉着,剑修还是剑仙,都只是一个称谓罢了。 剑气长城那边的剑修,无论上五境,还是下五境,只要是剑尖朝南,都配得上剑仙二字。 还有那北俱芦洲,也是剑仙茫茫多矣。 可人间总要给人划分三六九等,不止是山下,山上也是一样。 少年故意御剑路过彩云峰,瞥了一眼山顶的两人,随口笑道:“贺仙子,物归原主,恭喜恭喜啊。” “只是可惜,在下福缘浅薄,无缘与仙子结为道侣。” “不过呢,若是往后仙子寂寞了,大可来寻我,虽然家中不算富裕,可到底还是有一张大床的。” 调笑之言随着剑气远去,彩云峰上,高剑符捏紧了拳头,胸中有万千气愤,却愣是没敢说句狠话。 贺小凉对于这冒犯之言,反而没有什么不悦神色,只是望着那人远去的天边,怔怔无言。 十几岁的龙门境剑修,一炷香剑斩正阳山搬山猿,飞剑天地惊世骇俗,一手斩妖剑术更是杀力无边。 师父所说,要自己与他结为道侣,会不会真是一桩天大福缘? 真不怪贺小凉有这种想法,只能说这一战实在过于吓人了点。 这样的一位剑修,远超东宝瓶洲目前的那些年轻人,估计只要不会中途陨落,怎么都能成就上五境吧? “不,远远不止,那魏晋而立之年十境剑修,这个宁远……恐怕有望仙人。” 贺小凉喃喃自语,一双明眸有莫名光彩。 …… 骑龙巷酒楼,一袭青衫御剑而至,落地之后,长剑远游悬停一侧。 “齐先生,还是高看了自己,一来一回,远远超过一炷香时间。” 宁远重回座位,略带一丝尴尬。 这杯酒水,到底还是凉了。 齐静春摇摇头,笑道:“龙门斩元婴,如果这都不算是壮举,这天底下的剑修,九成九都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齐先生拾起筷子,话锋一转,“宁远,为何要将阿良那壶酒,交托他人?” 少年闭口不言,只是举起酒杯,“齐先生请我喝酒,可是一件值得吹嘘多年的事儿。” 先生没有追问此事,两人开始推杯换盏,期间谈及了许多事,有阿良,有剑气长城,甚至还聊起了四座天下。 后来齐先生说,他这辈子读了不少书,但走过的路,其实没有多少。 浩然九洲,他只去过四洲。 中土求学之后,负笈游学北俱芦洲,之后去过流霞洲,文庙三四之争过后,就到了如今的东宝瓶洲。 先生还说,中土神洲最为广阔,文庙里面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但那条被人一剑接引下界的黄河,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流霞洲的西边,出外海二十万里,有一天然奇观,海水倒灌成深渊,囊括千里水面,据说在那深渊之下,栖息着传说中的鲲鱼一族。 这鲲鱼也是上古血脉,甚至不比真龙来的弱,鲸吞海吸,只要成年,就是七境的体魄。 不过这鲲鱼,天生无法练气,吃的鱼虾再多,也只是增进肉身。 浩然天下的无数鲲鱼渡船,一大半都是来自那里。 齐先生说这些的时候,有怀念之色。 “宁远,就算不说四座天下,单论浩然九洲,就已经很大很大了,你如此年轻,天资又极佳,往后真要多去走走。” “北俱芦洲,想必对你来说是最为了解一个洲,剑修宗门林立,更有其他洲不曾有的一洲祭剑,甚为壮观。” “哪怕就算是我们目前所在的东宝瓶洲,也有不少地方值得一去,离这不远的风雪庙,南边的云霞山,蝉蜕洞天,清潭福地……” 齐先生捋着胡须,平时略显古板的脸上,笑意不断,“你既然有境界,有时间,无拘无束,就莫要辜负世间的大好河山。” “读万卷书没甚意思,走千万里路,才是一生幸事。” 宁远不语,只是默默喝着酒。 酒水滋味不错,心中郁结更多。 齐先生一位十四境的大修士,又怎么会看不出,他宁远心怀死志? 先生与他说了这么多浩然天下的山山水水,当真只是酒后的怀念往昔吗? 宁远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齐先生,我有一剑,杀力几何不太清楚,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 “代价确实有点大,具体多大,我还是不清楚。” 少年抬起头,看向窗外,“但这一剑,我还是想出。” “我不想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等到将来许久之后,某个清晨,某个午后,或是登山途中,或是过水之时。” “猛然一个回想往昔,会痛恨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该出剑的时候,选择了袖手旁观。” 少年伸手摩挲着自己的长剑,喃喃道:“世人有万般活法,穷人有挣扎度日,富人有歌舞升平,仙家有御风远游……” “而我宁远,也有一剑,不吐不快。” 一袭青衫轻弹剑身,佩剑经久长鸣,好似与他心意相通。 “先生,书上有说,人间苦难临头,我们敢怒敢言,但我不止是想要敢怒敢言,还要肆意出剑。” “其实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所生长的环境,与经历过的事,塑造了这样的一个我, 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当然只会看着先生赴死,可我没办法,我都知道啊。” “我不仅知道洞天破碎,我还知道有三千年天道反扑,更知道白玉京有人算计先生。” 宁远举起酒杯,一饮而下,“我全都知道,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一大一小,两两无言。 饶是齐静春,在听完宁远这一番话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像真没什么可说的了。 于是,一个读书人,一个小剑修,起身之后,互相作揖行礼。 此方天地,突兀猛然一震,天地色变。 天色开始忽明忽暗,有大风裹挟,数息之后,更是地动山摇。 锁龙井那边,妇人们神色惊恐,四散离去。老槐树旧址,玩耍的稚童面面相觑,不少年纪小的,已经被吓得大哭出声。 小镇开始一片大乱,叫喊声不绝于耳,多是爹娘在呼喊自家孩子。 行至窗台,宁远轻声问道:“先生,最后一刻,到了?” 儒衫先生点点头,问起一事,“那枚印章,可有带在身上?” 宁远拍了拍腰间,笑容满面,“先生赠予,岂敢随意搁置。” 齐先生拍了拍他的肩头,沉声道:“我知劝你无用,但不要过早出手,先静观其变,要是真觉得你那一剑,能左右战局,那时候再说。” “记住,出剑可以,但定要量力而行。” 宁远赶忙点头,“先生放心,我若是出剑,必然不会让先生因我分心。” 齐静春长叹一声,最后补了一句,“此事之后,你若暂时没有别的去处的话,可以在学塾那边安心住下。” 宁远开了个玩笑道:“先生的那片竹林,应该足够打造一座修道之地。” 中年儒士哈哈大笑,“只管拿去!” 言罢,这位儒家圣人,左右两手卷起袖子,右手掌心朝下,置于身前,猛然下压。 千里山河小洞天,顷刻间再度下沉,一瞬破碎坠地,随后静止不动。 青衫剑修再度望去之时,身边之人,已经凭空消失原地。 东宝瓶洲,有仙人显化万丈法相,通天彻地。 ps:本书在书测,倘若之后成绩不佳,我可能不会有一天两更。花费大量心神,一章最短都要写两个小时,一天所得两杯奶茶,还要天天挨骂,又要上班,太难了。写了这本书之后,几个月时间掉了一大把头发,我也才二十多岁啊。 不过呢,成绩不佳的话,只要不会被封,我也会慢慢更下去,除非真没人看了。 第179章 春风过境 东宝瓶洲,有仙人显化万丈法相,通天彻地。 其形不知几千几万丈,云海只在他的肩头,头顶大日,肃然端坐于一洲最北端的版图之上。 中年儒衫双鬓霜白,不知何时已经伸出一只手掌,置于胸前,呈虚握姿态,而在掌心之中,漂浮着一颗蕴藏一座洞天的破碎珠子。 珠子表面已经布满裂痕,仿佛下一刻就会直接炸碎,其内有诸多各色气运流泄而出。 与此同时,法相之上的无尽云海,开始逐渐散去,在那最深处,隐约可见无数天劫雷弧。 整座东宝瓶洲的上方云海,也在顷刻间四散而去。 东边残阳,有人大声呵斥,“齐静春!放肆!” 北方天幕,显化一尊金甲神人,持剑立于天地,未开口,却有声响传遍人间,“齐静春,身为儒家门生,对洞天怀有恻隐之心,实属正常,但此事违逆天道,现在收手,还有转机。” 西方云海,有门户显现,其内佛光映照,僧人佛唱一声,“齐施主所为,称得上功德无量,但天道规矩不可逾越。” 南端有人讥笑,“书呆子一个,念书念傻了,与他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想要当那造化圣人,也要看看本座的飞剑答不答应!” 此人身披羽衣,是个道士,手持一把青光长剑,话音刚落,一剑横扫。 青色剑气划破天地,大有无敌之气势,一剑之后,又单手掐诀,演化一方无上剑冢。 成千上万的飞剑密密麻麻,全部悬空天地十方,如铁骑列阵,每一把飞剑皆是杀气凛然,道人敕令一声,“去!” 万剑齐出,快若闪电,与先前那一剑一同斩向那尊巨大法相。 却不是攻杀齐静春的头颅、心房等要害,目标相当明确,直奔前者掌心而去,欲要把读书人的那只手掌戳个千疮百孔。 事实也不出所料,这读书人估计真是读书读傻了,没有半点抵挡之意,只是手掌之上有金色文字显化,任凭那道人的飞剑攻杀。 齐静春护住骊珠的那只手背,霎时间白骨裸露。 读书人云淡风轻,笑意洒脱,“诸般因果,尽加吾身。” “三千年天道反扑,落在小镇六千百姓身上,还是落在我齐静春身上,并无二致。” “只是将六千之数,换成了我一人而已,诸位道友,何故发怒?” 金甲神人嗤笑一声:“呵,齐静春,莫要装疯卖傻,此中缘由,你这个坐镇洞天六十年的儒家子弟,还能不知?” “因果因果,你齐静春想要替凡人承受,就是蔑视天道!” 金甲神人呈闭目盘坐姿态,双手横放膝盖,随意屈指一弹。 一柄飞剑激射而出,半道陡然扩大数百丈,从高空倾斜向下,如天外巨剑镇压人间。 一剑斩去读书人法相的一根手指,犹有余力,凌空回旋千百次,剑尖朝下,再度攻杀。 这还没完,金甲神人高悬于齐静春头顶,右臂抬起握拳,拳头之上,凝聚万千霞光,随后一拳而下。 金色拳印遮天蔽日,如中土穗山压顶,气势骇人。 倒是西方那僧人,与那东边的儒家圣人一直未曾出手。 老僧双手合十,再度朝那法相开口,“齐施主,回头是岸矣。” 齐静春法相只是淡然一笑,行走至此,本心不曾更改。 读书人缓缓开口,“天下迎春。” 言出法随。 天地有剑气,却突兀生起一缕缕春风,如柳絮纷飞,盘旋于齐静春那只手掌。 无论是道人的万千飞剑,还是那金甲神将的无上拳印,所有攻杀之术,不得近身。 不但如此,那一缕缕春风飘荡天地,直接囊括了整个东宝瓶洲的北方天幕,将外界隔绝。 齐静春只是吐出四字,就直接起了一座自身天地,东西纵横十几万里。 双鬓霜白的儒衫先生,抚须而笑道:“白玉京的剑术,到底算不上多高。” 先生想起前不久,与他推杯换盏的青衫背剑少年,笑的更是肆意畅快。 他朝那道人朗声笑道:“你那师尊的剑术,尚可,但要是还想更进一步,得去剑气长城磨炼一番。” 这话看似只是嘲讽,但落在道人耳中,跟骂人没什么区别了。 世人皆知,那白玉京二掌教余斗,数千年前仗剑游历浩然天下,最后一站便是剑气长城,欲要跟那老大剑仙生死问剑。 赢了,就是别开生面,开辟第五脉剑术道统,光照日月。输了,要么死,要么老实回家缩着。 结果却在南海附近逗留,最后灰溜溜的返回青冥天下,只留下一方山字印。 像是知道打不过会死,就趁月黑风高之际,搁那拉了一泡屎,屁股都没擦就跑回了家。 中年道人不怒反笑,“好好好,好一个齐静春,一个读书人,死到临头,竟还逞口舌之勇。” 而就在此时,道人身后,又有一人跨界而来。 此人手持大印,通体布满雷弧,所到之处,劈啪作响。 就连他那三尺长须,都是雷电演化。 宛若一尊上古雷神。 此人沐浴雷光之中,不咸不淡道:“齐静春,好一个儒家子弟,好一个读书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你可以死了。” 老道手中大印飞入高空,直接悬浮于齐静春法相头顶,如一方天地,镇压而下! 读书人那颗头颅,当场遭劫。 虽未破碎,却已是七窍流血。 但是很快,法相又在春风裹挟之下,恢复往昔。 无论是飞剑攻杀,还是雷法大印,齐静春似乎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当做了小孩子玩闹。 真正对他有威胁的,只是头顶天幕最深处,那座逐渐演化完毕的天劫雷池。 中年儒士低头看向掌心骊珠,神色温柔。 仿佛看见了那座乡塾,看见了那一个个稚嫩的脸庞,那些见了他之后,都会作揖行礼,脆生生喊一句‘齐先生’的孩子们。 十二脚牌坊楼,那座儒家的匾额之上,‘当仁不让’四字,刹那间熠熠生辉。 消失已久的神韵,重回人间。 一人得道,远不如天下人人得道。 春风过境,邪祟退散。 这一年的浩然天下,也真正迎来了第一缕春风。 第180章 飞剑现世 小镇在齐先生的一记神通术法之下,直接陷入‘止境’状态,上五境以下,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洞天彻底陆沉,天色明灭不定,只有千里山河静止不动,甚至就连龙须河的湍急河水都已经凝滞。 宁远倒是不受影响,早在当初第一回与先生见面,那场对弈之后,齐静春就给了他一个极大的‘自由’。 一袭青衫驻足窗前良久,随后径直离开酒楼。 片刻后,宁远抵达廊桥附近。 而如今的廊桥,也不知何时变了模样,应该称作拱桥才对。 廊桥的由来,是上一任窑务督造官卸任之前,千金散尽,出资所打造,那块‘风生水起’的匾额,也是因此而来。 其主要功用还是为大郦积攒龙气,不然一个蜗居北方的小小王朝,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攻城掠地,甚至已经有了吞并大隋的实力。 但现在这一切都没了,匾额消失,廊桥也不见踪迹,这座古老拱桥显现出曾经的模样。 桥底悬挂的老剑条依旧,剑尖直指深潭,上面锈迹斑斑。 少年行至河边,不知该如何请那位现身,一个恍惚之后,四周改天换地,有大雾升腾。 下一刻,周遭气流涌动,一高大女子凭空出现。 “小剑修,你想要的,我无法答应你。” 女子面容不可见,现身之后,直接与宁远开门见山道。 虽然早就知道结果,但宁远还是难免些许失落,斟酌一二后,还是不死心的问了一句,“前辈,您跟齐先生,是好友吧?” 这位剑道祖师没有多少犹豫,颔首道:“一万年来,就他与我说过的话最多,算是吧。” 宁远看向那把老剑条,正要继续询问,剑灵先一步开口,“算朋友,我倒是也不想齐静春就这么死了,但目前的我,也救不了他。” 一袭青衫默然,他当然知道,身旁这位,并不是真正的持剑者,只是那位存在的一小部分神性而已。 “算了。”宁远呼出一口气,望向阴沉的天幕,“前辈,所谓天道反扑,到底是什么?” “小镇三千年的因果,为什么会招致天劫降临?此等劫难,竟然能打杀一位十四境巅峰的大修士?” “这种天道,难道是人为?” 剑灵低笑一声,也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去,顿了顿后,轻声道:“关于天道,若真要与你讲解一番,能说上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你只需知道,无论是阴间冥府的六道轮回,还是人间的武道和练气一道,哪怕是远古天庭的神道,都在天道之下。” “天上天下,万物星辰,自有运转之法,违背天道意志,自然就会招致劫难。” 宁远冷不丁冒出一句,“那个‘一’定下的规矩?” 剑灵摇摇头,不作言语。 少年话语更加肆无忌惮,“这么多的大修士,纷纷押注棋盘,最终都是在赌那个一,但我很是好奇,这所谓的一,有什么用?” “当年登天一役之前,那个存在掌管天地人三界,神灵肆意妄为,以人间各族为食,那个时候,世道好吗?” 青衫剑修好似身旁无人,自顾自言语。 “先不说那个存在,为何无故消失,且看后来登天之后,万族栖息四座天下,不管发展的如何,起码少了神族的威胁, 不再被当做牲畜,有了繁衍之本,好不好?好的不能再好。” “那万年过去,为何如今的三教一家,还要费尽心思找寻那个‘一’?” 宁远嗤笑道:“难道再把他找回来,再一次修补天庭,掌管三界?” “为什么要去给自己找一个主子?” “难道只是为了赌,赌这个新的‘一’,是个人性占据主导的神,会让天下变得更好?” “可万一赌输了呢?” 话到此处,剑灵面庞突然波纹阵阵,一个眨眼间,显露真容。 女子一双狭长的金色眼眸,隐隐带着一丝怒气。 “放肆!” 言出法随,似有山岳压顶,宁远一个踉跄,口鼻溢血,双手死死拄着长剑,方才没有双膝跪地。 少年露出惨白笑容,没有半点怯意。 “前辈,我所说的,都是那个一,并没有不尊敬前辈的意思,您赠给我的那十几道剑运,晚辈铭记于心。” 山岳压顶,青衫剑修几乎快要喘不上气,可还是咬牙道:“先不说能不能做那个一,就算我鸿运齐天,让老子做我都不会做,没甚意思。” 那日剑灵赠给他十几道剑运,他宁远又怎会不知晓其中的缘由。 不出所料,自己已经上了杨老头那张赌桌,成了未来争取那个‘一’的其中之一。 但他是宁远,要这个资格来作甚? 为什么要争那个一?为了所向无敌,为了统御天地三界? 这样世道就会更好? 万一没有呢。 如今的天下,虽说有无数蝇营狗苟,可依旧在那无人问津处,有夫子授课,有侠肝义胆,有人敢怒敢言。 自始至终,他都相信那句话,世界不黑不白,永远都是一道精致的灰。 人心阴暗没错,但也不只有阴暗,也有向阳而生。 完美世界,无论过去多少个纪元,都不可能存在。 末法时代来临,那就来临好了,修士无法修行,又不是直接死了,更加不会天地崩毁。 剑灵皱眉怒道:“你可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 “原本我对你很是好奇,倘若没有我家小平安,或许我会在这一丝神性消散之前,选择认主于你。” “可你呢?你做了什么?” 宁远肩膀一松,得以挺直脊背,他随意用袖子擦了擦脸,又摘下葫芦喝了一口。 “前辈,今日所言,没有半句对你不敬之意,只是抒发心中所感而已。” “放弃什么,我清楚的很。” “若是说,一边是成为‘一’的资格,一边是一壶酒,那我宁远肯定没有丝毫犹豫,一定是要那壶酒。” “我来人间一趟,是来品尝万般滋味,可不是为了来争那个劳什子的一。” 少年一张因血污显得极为难看的脸上,露出快意笑容。 一字一句,叩己心关。 “杨前辈的那张赌桌,我不上了。” 此话一出。 药铺后院,那口天井之下,燃烧的几十根香烛之中。 有一道原本火势迅猛的香火,一瞬更为猛烈,可又在一瞬过后。 彻底熄灭。 老杨头手上一顿,烟杆子掉落地面。 …… 廊桥河畔,一人一神,站立良久。 女子一袭雪白羽衣,无妆饰,倾世颜,形体缥缈,神光荡漾。 让人一眼望去,不敢有一丝亵渎之意。 少年一袭青衫,腰悬葫芦,身侧悬剑,满身血污,泥泞不堪。 修道之人,超脱红尘,不问世事。 万年以来,山上一直流传这句话,助无数修士勘破心魔,得证大道。 宁远对此深以为意,可又嗤之以鼻。 从人间而来,也终归人间而去。 剑灵看向身旁少年,这一刻,连她都不禁动容,沉声道:“小剑修,你这一剑,当真要现在就出?” “你很可能会死。” 一袭青衫淡淡而笑,摇了摇头。 于是,少年双指并拢,死死抵住眉心。 “出来!” 不见反应,宁远一不做二不休,以指作剑,斩自身眉心。 一道血线,自上而下,渐次蔓延。 如开天眼! 与此同时,光阴天地降临人间。 青衫剑修四周,开始浮现一道道模糊人影。 斩龙台石崖,有年幼稚童手持木剑,与小妹问剑切磋。 城头之上,少年缓步行走,一睹蛮荒天下。 浩然南海,仙剑现世,此间第一剑,剑开倒悬山。 老龙城内,年轻人怀抱女童,朝着学塾渐行渐远。 二十万里走龙道,桃源洞天入迷阵,百万里远游路上,少年郎风雨兼程…… 最后出现了一棵梧桐树,满树凋零。 有濒死之人枯坐树下,日月无光。 下一刻,所有人影,眉心都有血线浮现,随后崩碎千百块。 此刻,人前显圣。 于是,人间有第二把飞剑现世。 第181章 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 一道道人影从模糊,又趋向于真实,最后刹那间,全数如瓷器破碎。 碎片若琉璃,崩碎之后并未消散天地间,而是环绕那一袭青衫的主身盘旋,经久不散。 剑灵看在眼里,难掩惊容,随后身形凭空消散,站在了拱桥之上。 此前剑灵身处那人的光阴天地之中,竟是悚然发现,自己这仅剩的一丝神性,居然在快速消亡。 虽说如今远远达不到巅峰时期,但能对她造成伤害的,起码也得是飞升境巅峰,还必须是杀力极大的剑修。 女子双眼闪过一抹神光,欲要看个究竟。 很早之前,她就发现了宁远的这把本命飞剑,比齐静春还要早,也就是当初两人隔着数十万里的第一次对视。 她见过许多剑修的本命飞剑,各式各样的神通应有尽有,但从未见过这么‘崭新’的一把。 世间所有剑修,无论是谁,其本命飞剑都是诞生于本命窍穴内,往后飞剑的温养之地,也是一样。 可他的这把飞剑,诞生于神魂,藏纳于识海,“别开生面”。 若不是剑灵那次动用神道望气之术,也压根发现不了,这把不太像是‘本命飞剑’的飞剑。 为什么说不像?因为宁远的第二把飞剑,压根没有实体。 哪怕是当下祭出现世,依旧不见飞剑的影子。 天下剑修,大都是拿神仙钱温养飞剑,穷一点的,只能以吐纳之术吸收天地灵气滋补,眼前的这个小剑修,他的第二把飞剑,是用神魂温养。 也就是这把剑的特殊之处,让剑灵很早就关注了他,顺手让范峻茂认主,又在少年徘徊外界之时,亲自接引他进入洞天。 直到那一日的青牛背练剑,她与齐静春远远观望,亲眼见识他不入金丹,又凝聚金丹的壮举。 她才为此押注,赠予十几道剑运,想看看这个剑修,将来能不能做到在剑术一道,别开生面。 女子目不斜视,喃喃道:“齐静春与我,或许都看走眼了。” “这可不是什么飞剑,这是第二个宁远。” 也就在此时。 龙须河畔,充斥天地的流光碎片聚拢于一身,青衫剑修一步跨出。 “前辈,好久不见啊。” 如今的少年郎,成了个中年男子,只是依旧一袭青衫,黑发披散,腰悬葫芦,下巴处胡茬子略多,少了少年气,多了沧桑意。 剑灵与那人对视,轻声问道:“十四境纯粹剑修?” 男人爽朗大笑,摸了摸下巴,“非也,侥幸十四境,但不是剑修。” 嘴上这么说,中年人右手虚握,一旁悬停的远游剑飞还入手。 他的四周空间破碎,好似坍塌,碎片凝聚成无数雪白剑气,缭绕不绝。 汉子笑道:“我是一名读书人。” 高大女子顿了顿,还是有些不忍他赴死,“宁远,现在收剑,虽然大道有损,但尚且还有一丝转机。” 男人摩挲着剑身,摇了摇头,低声笑道:“前辈,我来人间,可不是来当缩头乌龟的。” “老子又不是那余斗,躲在白玉京几千年,天天修补他那龟壳,还自诩为什么真无敌。” “行至今日,晚辈还是独自一人,天地无拘束,自然也没有过多的眷念。” “死则死矣。” 那人好似不打算再逗留,踏上逆流剑身,与身后女子说了最后一句。 “前辈,未来的世道,我宁远已经先一步去看了,没有更好,但也没有更坏。” “可现在,天下有他齐静春,好的不能再好。” 言至于此,自称读书人的青衫客,御剑直去天外。 剑气所到,空间破碎。 男人直接撞碎天幕,如入无人之境,御剑悬空大日之下。 没有过多言语,远游剑身寒光一闪,汉子朝着那金甲神人一剑横抹。 无上伟力的一剑,剑光映照诸天,贯彻天上地下,惊惧十方妖魔,一剑斩首。 从宁远赶赴此地,到剑斩飞升,不过刹那间。 这位金甲神将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脖子上就有一道金线,从左到右,渐次蔓延,金色血液如雨纷飞。 随后头颅开始倾斜,滚落人间。 中年剑修五指齐张,轻轻虚握,直接隔空捏爆那颗飞升境兵家修士的头颅。 第一位飞升境,彻底身死道消。 中年模样的宁远一个闪身之后,已经站在了无头神将的肩膀处,轻轻一跺,直接踩烂这具尸身。 “既然来了浩然天下,总要留下点东西,依我看,就把命留下。” “还有你这一世积攒的修道气运,都给老子留下。” 这位金甲神人模样的法相,是一位兵家飞升境修士,出自真武山这一脉的上宗,地位显赫。 可就这么死了。 留不下任何遗言,死亡,就是世上再没有这么一个人。 头颅与身躯都被打烂,飞升境的道韵宣泄而出,逐渐消散天地间。 宁远转过头,看向那岌岌可危的万丈法相,摘下腰间葫芦喝上一口。 “齐先生,我来了。” 说到这,汉子指了指其他几个,“先生,这几个杂种,我来清理。” 一剑杀飞升,如此杀力,四方皆惧。 云海上,中年道人眼眶欲裂,深感大难临头。 “十……十四境?还是剑修?这不可能!” “骊珠洞天怎会有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陆小师叔在里面待了十几年,怎么会无法察觉到有这一号人物?” “既是十四境,他的合道,是哪一类?!” 中年道人惊骇欲绝,心思急转,已经萌生退意。 他们几个前来,本来就不是为了打杀齐静春,他们内心也知道,自己没那本事。 齐静春的十四境修为,儒家再想隐瞒,这么多年过去也早就在三教一家内传开了。 此番跨界前来,唯一的目的就是看着这个齐静春抗天劫而死,确认他身死道消,顺便落井下石罢了。 奉师尊之命前来,也就相当于是公差。 修道这么多年,谁也不想不清不楚的死在这。 中年道士看向那位同门,沐浴雷光的老道心有所感,与他对视一眼,皆是看出彼此的惊恐不安。 敢对齐静春动手,是因为此事已成定数,师尊料定了这个读书人会顾及小镇百姓,不会全力出手,只会力扛天劫而死。 这也就是为什么,几人此前的出剑出拳,都是奔着他那掌心骊珠而去。 齐静春真要动手,不说别的,此处前来的三教一家,一巴掌一个,多一巴掌都是他齐静春不会打架。 天劫降世,想要完整接下,齐静春就得用一世修为,硬生生磨灭。 中年儒士看向那个凭空出现的男子,长叹一声,万般劝导之后,宁远这一剑,还是出了。 齐先生以心声问道:“宁远,何必如此?” 青衫客高悬云海,答,“先生,应当如此。” 随后宁远环顾四周,语气不咸不淡。 “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 第182章 三口棺材 云海之上,有人御剑悬空,一身雪白剑气缭绕,那处空间被无上剑压切割的支离破碎。 如同虚幻,明灭不定。 宁远视线扫过几人,一向不喜废话的他,却没有直接出剑。 他看向那个中年道人,笑道:“是不是打算跑路?跟你那个师尊一样,数千年前就在剑气长城大门外灰溜溜的跑了。” “不过呢,打不过跑路,很正常,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 男人毫无风度的吐了口唾沫。 “别想着跑,动之即死。” 宁远两手一摊,露出一张欠抽的笑脸。 “我从不开玩笑的。” 中年道士神色难看,老道人更是怒目欲裂,被人如此赤裸裸的挑衅威胁,却不敢有丝毫动作。 太他妈丢人了。 “不过如果你们觉得,能在我眼皮子底下逃回青冥天下,大可以试试看。” “看看老子的飞剑快,还是你们的腿脚快。” 宁远肆无忌惮,大笑道:“要是你们跑的时候,是用屁股对着我,我可不会顾及你们的颜面。” “老子的剑,还没给人开过眼呢。” 老道周身雷光散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形势不如人,但还是按耐下气愤,沉声道:“敢问剑仙,尊姓大名?” “我白玉京,向来广邀天下道友一同论道。” 宁远点点头,笑眯眯道:“确实是广邀天下道友,这不,都他妈上门来邀请了,别人不去,就用飞剑来请。” 老道人置若罔闻,收起自己那方本命大印,开口道:“今日之事,与这位剑仙,应该无关吧?” 对于这名横空出世的十四境剑修,老道有多番猜测,最后得出结论,此人与洞天,并无关联。 陆小师叔在骊珠洞天待了十几年,不可能发现不了此人,也就是说,这人肯定是刚刚赶到此地。 齐静春这一脉,先生文圣,不用多说,自囚功德林,那个离经叛道的崔瀺,专注事功学问,境界也没有多高。 二弟子左右,倒是一名剑修,还是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可白玉京那边收到的消息,这人还停留在飞升境,略过。 文圣三弟子的记载不多,据说是妖族出身,更加不是什么剑修,照样略过。 至于四弟子,就是眼前的齐静春了。 那这个青衫剑修,到底是哪冒出来的? 这可是十四境啊,还是纯粹剑修! 别说浩然天下,就是把如今的四座天下明面上,暗地里的全加在一起,估计都找不出一两个。 十四境剑修,什么概念? 那个剑气长城枯坐一万年,几乎是以一人之力阻拦妖族的老大剑仙,就是十四境纯粹剑修。 听说那老头,还只是一道阴神。 眼前的青衫客,可是完全体。 先前斩杀金甲神人的那一剑,老道扪心自问,接不住。 动用毕生修为,把本命法宝全数拿出来,照样接不住,挨上一剑就得死。 他们此次前来浩然天下,文庙那边是允许了的,骊珠洞天最早就是由三教一家的圣人打造,破碎之日,赶来此地也无可厚非。 所以几人进入浩然天下,也没有被礼圣规矩压制跌境,依然是飞升境修为。 师尊与陆小师叔布局十余年,算无遗策,齐静春已经是必死。 当下的浩然天下,至圣先师前去议事,礼圣去了天外对峙神道余孽,亚圣坐镇中土文庙,文圣早就没了。 虽然此刻人在浩然,却是天时地利皆在,师尊派两人前来,就是补足最后的人和。 可为什么凭空杀出来个十四境剑修?! 难道所谓的万一,所谓的变数,就要落在白玉京头上了? 宁远却没有搭理他,扭头看向西方天幕,“大师,请回吧。” 这位赶来的佛门圣人,并未对齐先生出手,而关于那位药师佛,宁远也稍稍有些了解,自然客气相待。 老僧双手合十,低语一声后,告辞离去。 十四境剑修驾临此地,他插不上手,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 老僧一走,宁远视线落在那名儒家圣人身上,瞅了他几眼,直接给后者盯的一阵发毛。 随后他摆摆手,不耐烦道:“可以走了。” 此人作揖行礼,身形遁去。 其实宁远是真想宰了他的,白玉京算计齐先生,虽然先生一心求死,但怎么说齐静春也是儒家子弟,文庙那边依然毫无作为。 但宁远为了一项谋划,还是选择放他离去。 两人相继遁走,在场只剩四人。 齐静春,十四境修士。 宁远,未来身,十四境剑修。 白玉京两人,飞升境。 怎么看,都是一边倒。 但别忘了,如今的三掌教,还待在浩然天下。 齐静春深陷天劫之下,无暇顾及,倘若陆沉现身,宁远倒是不怕,但难免有所顾及。 两个十四境的全力出手,短时间内就能打烂一洲之地。 先生任由几人攻杀,也是因为这个,总不能为了护住洞天的六千百姓,就把一洲打的陆沉,亿万生灵死绝。 齐静春深深的看了宁远一眼,事到如今,再劝已是无用。 少年的第二把本命飞剑,是他将来的合道根本,提早祭出,终生无望十四境。 甚至很有可能,在这有限的时间里,等这个十四境的‘宁远’神意消耗殆尽,现世的那个青衫剑修,也会彻底死去。 以过去和现在,请来一尊未来身,不可能没有代价。 其实按理来说,四座天下的那条光阴长河,都被三教祖师把守,大修士想要行走其中,都得三人点头才行。 可变数就在于此,宁远此人,不在这条光阴里。 别开生面,好一个别开生面。 “先生无需照看我,全力对抗天劫就可,此间事,由我来。” 话毕,中年剑修伸出一手,起手剑势。 天地有剑气,无数飞剑悬挂云海,剑尖所指,皆是那两位道门高真。 宁远并拢双指,于身前划过一线。 一剑斩碎老道雷法大印,而后一指点出,中年道士右臂齐肩而断。 不待两人怒目相向,一袭青衫撸起袖子,高高扬起手臂,狠狠甩了两巴掌。 两个飞升境,毫无招架之力,半边脑袋差点被打烂,身形如彗星砸落地面。 宁远冷笑道:“也就是怕一洲陆沉,搁在我家乡那边,老子真得让你们好好看看,什么是十四境剑修。” “长得人五人六,做事不干不净,脑子还不灵光,都他妈快被人打死了,不知道喊你们家大人来啊?” “啊!?” 龙须河畔,剑灵嘴角一抽。 这个宁远,是真符合她胃口,可惜了。 药铺后院,老人烟杆子敲了敲桌面,咂巴了几下嘴。 “打,往死里打,一万年了,老头子我啊,难得能看这么一出好戏。” 两巴掌之后,宁远随手捻住一道剑气,看向地面的两个大坑。 两人模样惨不忍睹,哪里还有一丝神仙风范,想要开口骂两句,那人又是两巴掌落下。 汉子笑容满面,“不打算去请你们那师尊?他要是提着仙剑跑过来,我都不敢说能留下他。” “你俩会不会觉得,我这是以大欺小?但我实话告诉你们,即使我只是飞升境,杀你们依然是随手可为,如屠鸡宰狗。” “姜照磨,庞鼎,你们以为如何?” 下一刻,一袭青衫扬起脑袋,猛然大喝。 “陆沉,还不现身?!” 天地似乎传来一道叹息。 神诰宗大殿外,一名年轻道士无故打了个稽首,扶正头顶莲花冠后,一步跨出。 缩地成寸,纵地金光,道士陆沉,踏上云海。 东宝瓶洲,大夜弥天。 年轻道士再次紧了紧头顶莲花冠,顷刻间气息层层拔高,强行撑破儒家规矩,重返十四境。 与此同时,一片星海之中,一位儒衫书生原本盘坐的闭目身形,突兀睁开双眼。 陆沉没去看脚下的两人一眼,朝那青衫微笑道:“剑仙邀约,岂能不来。” 宁远收起嬉皮笑脸,沉声问道:“陆沉,可曾逍遥?” 道士面无表情,“不曾。” “那我送你去一个逍遥的地方?” “何处?” 青衫剑修忽然不再开口,而是伸出一只手掌,隔空遥遥一抓。 小镇老街,那株只剩下巨大主干的老槐拔地而起,一瞬去往天外。 中年剑修并拢双指,朝着那老槐主干横竖纵横几十下。 最终削出来三口棺材,应声而落。 临时打造的棺材,不太好看,但毕竟是用来装死人的,也不用讲究那么多了。 宁远盘坐剑身,高居天外,眼眸低沉。 “三口棺材,已经确定两人后事,姜照磨一口,庞鼎一口。” “至于第三口,要么是你陆沉,要么是余斗。” “自行选择。” 随后一袭青衫抬头看了看头顶,神色恭敬,轻语一声。 “有请礼圣出手。” 话音刚落,整座天下剧震。 九洲无数山上仙人,同一时刻,皆是不由自主望向沉沉天幕。 浩然天下最高处,有人显化巍峨法相,轻轻俯下身子后,伸出一只手臂,将整座东宝瓶洲圈禁其中。 一洲之地,天罗地网。 有温和嗓音响起。 “好了,宁远,可以肆意出剑了。” 第183章 不惧光阴 礼圣法相遮天蔽日,竟是仅用一只手臂,就将整座东宝瓶洲圈禁其中,直接布置了一道天地禁制。 关于修士法相,这是自身境界的体现,一般来说,只有抵达上五境才能做到,往后境界越高,所显化的法相也就越强。 这位被称为小夫子的礼圣,真实年纪大到吓人,而且有一点要说的是,他并非是那位至圣先师的晚辈,而是同行者。 登天一战过后,礼圣合道浩然天下的‘礼’,籍此破境,又为九洲制定一系列规矩,后世所有练气士,都得遵从他的规矩行事。 万年道行,自然高出天外,别说这小小的东宝瓶洲,恐怕一手护住整座浩然天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法相也是修士元神在体外映照的虚像,同样跟自身的道行相关,哪怕是同一境界,道行的差距也有云泥之别。 类似于修士的某个境界最强,就拿之前的宁远来说,他的龙门境已经缔结出一颗‘伪金丹’,战力在这一境界称得上是所向无敌。 老大剑仙就曾说过,身为剑修,又生在剑气长城,如果无法做到随手一剑砍死一个浩然的同境练气士,那就等于是纸糊的境界。 宁远其实并没有察觉到礼圣,毕竟后者此时还待在天外,对峙神道余孽。 但他知道,只要陆沉现身,就必须强行撑破儒家规矩,重返十四境,那样小夫子就一定有所察觉。 而关于自己的第二把飞剑,其实宁远在倒悬山斩出那一剑之后,就已经诞生。 严格意义上讲,这把未来剑,并不是请的未来身,而是属于‘借道’。 自己与自己借道,借未来的十四境修为。 也是合道根本,如今这么早祭出,等于亲手坏了自己的未来,就算之后不死,十四境的道路也彻底断绝。 未来借道于现世,那就没有未来了。 至多飞升。 但有些事,不能不做。 反正自己还有个小妹,宁姚可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天才剑修,要不了多少年就能轻轻松松上个十四境,杀力高出天外。 十五境也不是没可能。 大不了到时候挨欺负了,就躲在小姚身后。 丢人吗? 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兄妹之间,互相扶持,旁人羡慕还来不及。 云海之上,天幕已经一片漆黑,随着那道温和嗓音响起,礼圣又与宁远开口道:“宁远,有多少把握?” “如今我真身还在天外,你要是全力出手,我只能让你出三剑,三剑之后,不管如何,你都要收手。” 宁远以心声回道:“能不能多加三剑?” “对方可是陆沉,修道六千载,数千年道行摆在那儿。” 温和嗓音不紧不慢道:“只能三剑,你一个剑气长城来的剑修,跟一个青冥天下的道士打架,难道我还能让你俩把宝瓶洲打沉下去?” “要是你把陆沉拖去青冥天下,那我管不着,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可这是在浩然。” “要听。” 宁远不再言语,看向前方那个年轻道士,心里开始一阵盘算。 他可没想杀陆沉。 于是,汉子屈起一指,指向正中间那口棺材,笑道:“陆道长,其实我真不想跟你生死相向。” 陆沉似乎不太在意礼圣的圈禁天地,颔首道:“宁剑仙所言,深得我心,贫道也是一样。” 中年剑修配合的点点头,两个即将厮杀之人,却旁若无人的聊了起来。 “所以啊,这口棺材,还是用来装你那师兄好一点。” 陆沉微笑道:“余师兄曾经说过,任何前去白玉京的问剑之人,他都会以道门最高礼仪,亲自出城相迎。” 中年汉子却是摇摇头,指向棺材的手,忽然换了个方位。 那是齐先生那尊法相的手心处。 “道长搞错了,余斗号称真无敌,我哪敢给他准备棺材啊。”宁远回以微笑,“陆道长的师兄,又不是只有余斗一人。” 此话一出,就连陆沉都拉下了脸。 当初龙门境的宁远没杀成李希圣,可现在十四境的他,就是另当别论了。 真要杀,谁也保不住。 别说是他陆沉,就算他师兄余斗想拦,一样拦不住。 恐怕就算是道祖亲自前来,也只能给他的大弟子收尸。 真不是他宁远自大,更不是什么吹嘘自己。 别忘了,这可是在浩然天下。 十四境的宁远要杀李希圣,不过一念间。 他李希圣前世再强,也没到十五境,哪怕留了后手,也挨不了十四境的一剑。 道祖想救,也要来得及赶过来才行。 陆沉垮着脸,宁远笑意更甚,两手一摊,依旧是一副欠抽的脸,“陆沉,我从不开玩笑的。” “反正等我这十四境的修为消耗殆尽,我也会死,死之前宰几个看不顺眼的,有什么问题吗?” “我都要死了,你觉得我做不出来?” 句句诛心。 “陆小师叔,莫要为我等误了大事,齐静春已然必死!” 正巧此时,一声怒吼传来,宁远低头一瞥,是那个老道。 “老子怎么把你给忘了。”一袭青衫冷笑一声,撸起袖子后,又是一巴掌狠狠落下。 这一巴掌,直接把老道半边身子打烂,原本遁入高空的身形,第二次坠落地面,压塌了一座山峰。 这还没完,宁远右手虚握,直接隔空拘押住他,随手丢进其中一口棺材里。 “敢自己爬出来,下一巴掌就要你的命。” 那个中年道士缩了缩脖子,没敢有所动作。 是真怕了,这几巴掌下来,打的那叫一个狠,老道人比他多挨一巴掌,已经是奄奄一息。 没有什么逆天仙缘,哪怕事后活下来,跌境是没有悬念的了,更别说,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眼看自家人挨打,陆沉也没有选择拦阻,道士面无表情,藏在衣袖里的手默默推衍。 宁远扭了扭手腕,再次看向那个年轻道士,一字一句道:“陆沉,可曾想好?” “齐先生已经接了快半数的天劫,倘若最后还是身死,你那大师兄,一样跑不了。” “不仅如此,李希圣死后,我还会去一趟中土陆氏,你不妨猜猜看,我是去干嘛的?” 汉子随手握住身侧长剑,低沉道:“拖时间对我无用,我这十四境,不惧光阴,更加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 此话一出,在那中年剑修周身,顷刻间显化一条光阴长河,阻断外界天地。 “我的剑没出完,这具十四境,就会永存于世。” 第184章 仙剑道藏 宁远自始至终,都没想过杀陆沉。 不谈能不能杀,即使能,也不会。 他不会忘记,陆沉曾经救过自己的小妹宁姚。 道士待在骊珠洞天十几年,除了算计齐静春之外,也没做过别的什么违心之举。 甚至他那算命摊子,还被小镇百姓广为流传,说那老街的陆小道长,包治百病,凡是喝了他的符水,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能从阎王爷手上救回来。 陆沉的那挂招牌,也当的上是消灾解厄。 但宁远不会忘了自己的最终目的,救人。 杀那几个飞升境有个屁用,一群土鸡瓦狗,想救齐先生,就得有另一个十四境来共同承担天劫。 陆沉抬起头,脸上不悲不喜,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他了。 修道路上,艰险万分,最怕万一。 眼前的青衫客,就是这万一。 昨日的龙门境少年,他陆沉还能手拿把掐,可今日的十四境剑修,已经是不可同日而语。 陆沉待在洞天十余年,只为护道大师兄,只为了那个模糊的答案,如今宁远以他师兄的命来逼迫,道士只能捏着鼻子认栽。 陆沉觉着自己猜的不错,这宁远,就是一泡屎,还不是新鲜的,是那隔了夜的,不干不软,但臭是真的臭。 可这小子,当真是逍遥。 从来不管那身后事,哪怕断绝十四境的大道,也要肆意出剑,只为了他那心中的道理。 道士看向那人,开口道:“宁剑仙所求,无非就是救人,所以?” 宁远点点头,“所以天劫之下,不应该只有齐先生一人,还得有你陆沉。” “先生虽然一心求死,但你白玉京却是落井下石,所以呢,得分一半。” “若先生死,一切免谈,我出剑,你接剑,能不能杀你我不知道,但所有待在浩然天下的白玉京门人,全部身死。” “也就是我这一身十四境,无法出太多剑,不然杀完浩然这边的道人后,我还得去一趟青冥天下。” 宁远摸了摸下巴,似笑非笑,“到了青冥之后,死之前能杀多少白玉京道人,就杀多少。” 中年剑修说到这,顿了顿,翻手之间取出一张招牌。 “道长,莫要忘了消灾解厄。” “小子我当初顺走了你的破板车,因为这字写的太好,所以独独留下了这张招牌。” 宁远随手一抛,物归原主。 于是,年轻道士接过后,点了点头,又紧了紧头顶的莲花冠,身形凭空消散。 而在那横跨半洲天幕的雷劫之下,不止有个读书人,还多了一尊道人法相,接天引地。 一左一右,两位十四境,共担小镇三千年天道反扑。 青衫客面向那顶天立地的道人,正儿八经的打了个稽首,行道家礼仪。 宁远笑道:“陆沉道法,齐天之高。” 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有道声响突兀传遍天上地下。 “十四境?” “小子接剑。” 大敌当前,青衫客立即持剑在身。 “宁远接剑。” 青冥天下。 道老二一句话说完,开始屏气凝神,掐剑诀竖立身前,偌大的白玉京上空,一道黄紫剑气隐约可见。 倚天万里须长剑。 仙剑道藏现世。 壮哉! 一剑撕裂白玉京数座大阵,剑光转瞬之间,又破开两座天下的接壤天幕,直去东宝瓶洲。 这把杀力极大的仙剑,在真无敌道老二的手上,更是加持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几乎无视礼圣的圈禁天地。 下一刻,有剑自天外来。 中年剑修左手架起剑气天地,单手持剑,磅礴剑压碾碎空间,一剑横扫。 剑气通天彻地,东西纵横三万里。 两位十四境的无上一剑在半道接壤,天地骤然出现一光点,随后破碎亿万星光,纷杂剑气肆虐人间。 十几万里云海,如镜面被切割,陡然炸碎。 最终仙剑不偏不倚,一剑斩去青衫客一条左臂。 白玉京上,道老二身披羽衣,身形拔地而起,也不出剑,更不递拳,生生撞碎天幕,去往浩然天下。 一洲最高天幕处,余斗跨界而来,抬手一招,仙剑去而复返。 道人嗤笑一声。 “这就是十四境?” “纸糊的吗?” 却见那人毫不所动,右手隔空一抓,被斩的左臂飞入手中,随意对照了一下,就径直安了上去。 宁远摇了摇重新接回去的手臂,朝那道人露出微笑,“仙剑之威,确实非同凡响。” “死鸭子嘴硬。”余斗冷笑,就要继续出剑,可却突然皱了皱眉。 不知何处传来一句话语,如大道压胜。 “规矩。” 原先的漆黑天幕,如同被人掀起,仰头望去,开始出现点点星光。 天外星海,小夫子撸起袖子,五指捏拳。 与此同时,法相与他动作同步,囊括一洲之地的巨大手臂缓缓抬升,天幕又开始忽明忽暗。 下一刻,有人一拳将余斗打落人间。 再有第二拳,直接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云海处,随后朝右横扫而过,一名十四境,再度被打回天幕处。 第三拳,法相手臂之上,拳意厚重如一座天下压顶,从人间去往天外。 三拳而已,跨界而来的真无敌,又被打回青冥天下。 那处两座天下的接壤天幕,被礼圣一拳打出了一个数万里的巨大口子。 有一书生凭空出现在宁远身旁,后者恭恭敬敬行礼,喊了一声礼圣。 即使宁远如今是十四境,依旧得对这位小夫子礼敬有加,别说打不过,就算打得过,也得礼敬。 眼前的书生,凭一己之‘礼’,守护浩然人间一万年,积攒的功德早他妈到天上去了。 礼圣微笑点头,转而望向那处被他打烂的天幕。 “余斗,你这十四境,纸糊的吗?” “你们白玉京之人,就这么喜欢作妖?要不要跟我比划比划?” “此事已成定局,天道雷劫两人一同承担,你再出剑,真以为我的规矩,不是规矩?” “难不成真要逼我欺负一个小辈?” 礼圣一连四句,像是在训斥天地。 余斗身形出现在天幕处,抱剑环胸,“一时手痒,想要问剑一场。” “人间难得有个十四境剑修。” 礼圣转过头,“你打不打?” 青衫剑修点头,“打就打。” 礼圣又问一句,“真要打?” 宁远看向那道人,冷笑道:“不打是王八!” 小夫子拍了拍宁远肩头,说了句很扫兴的话,“他有仙剑,你打不过。” 汉子梗着脖子,硬气道:“人死卵朝天!” 修道八千载,手持仙剑的道老二,宁远确实敌不过,打不过就得认,不丢人。 但也不是什么一碰就碎,此前一剑对拼,宁远估摸着,在自己死前,应该能给他余斗打跌境。 起码也能卸他一两条胳膊。 那就够了。 陆沉去了天劫处,分担因果,齐先生也能不死。 那就轮到他死了。 反正这把未来剑,已经收不回去了。 会一会真无敌,岂不快哉。 余斗放声道:“贫道就在天外,等剑仙前来。” 宁远刚要有所动作,礼圣忽然按住了他,温和笑道:“我与一位读书人有些交情,他的手上正好有一把仙剑。” “我给你借来,你要不要?” 第185章 秀才 天幕处,道老二眼中战意汹涌。 这种厮杀,其实他等了几千年。 当年游历天下,被他问剑之人不在少数,飞升境比比皆是,十四境也有几个,但没有任何一位合道境剑修。 那个时候,已知的四座天下里头,只有剑气长城有一个。 他本来自信满满,脚踏倒悬山赶赴浩然南海,最后还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没有跨入剑气长城。 此为大遗憾矣。 那个城头半人半鬼的老人,他余斗自知,打不过,打不过一点,真去了,即败即输即死。 但一位想要开辟第五脉剑术道统的二掌教,又怎么会怕死。 能让自负的道老二收剑离去,原因很简单,青冥天下那边,有个少年模样的道士从天外天返回了人间。 面对此人,道老二都得规规矩矩,不敢有忤逆心思。 现在能有一位崭新的十四境剑修,他余斗又怎会甘心放过,势必要问剑一场。 而且他的证道之机,就在于此。 要在十四境里头,问剑众多合道境剑修,在尽情厮杀中悟道,方能有一丝机会跻身伪十五境。 而如今,机会就在眼前。 于是,余斗肃穆而立,朝着那不知名剑修打了个道门稽首。 “贫道在天外恭候剑仙问剑。” “修道八千载,未曾一败,小有期待。” 而后身形遁去天外,坐等问剑之人上门厮杀。 宁远收回目光,朝礼圣微笑道:“礼圣,可是太白仙剑?” 小夫子颔首道:“正是,不过这把仙剑,也是别人借给那位读书人的,不一定能借来。” “所以要是太白借不过来,浩然天下,还有一把。” “大天师那把?”青衫客挑了挑眉,小夫子微笑点头。 除了太白,只有龙虎山那一脉的万法仙剑了,至于小妹的天真,现在拿出来就是白给。 礼圣忽然闭目,再次睁眼之后,笑道:“我先提醒你,到了天外之后,那余斗不被任何规矩约束,一身八千载道行,即使你也手持仙剑,胜算也不高。” 宁远咧嘴一笑,“敢问小夫子给个确切说法,有多高?” 读书人答:“三七开。” …… 龙须河畔,拱桥之上。 万年以来,她现世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数时候,这位剑灵都是沉睡的太久,选择苏醒看一眼人间。 没什么好看的,那就继续沉睡。 而今日,女子却破天荒的,在河畔停留许久。 极少离开药铺的老人出现在她的身旁,与剑灵不同的是,老人蹲在地上,依旧拿着一根烟杆吧嗒吧嗒的吞云吐雾。 一口烟雾吐出,老人道:“那小子不愿上赌桌。” “自寻死路,我也没办法。” 女子神色如常,轻轻颔首,表示已经知道了。 而后她看向小镇之外,问道:“他之前跟我聊的,你可听见了?” 关于少年论一。 老人手上顿了顿,“听见了,除了胆子大,没看出点别的。” “死了也好,不然鬼知道以后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这种别开生面,也太别开生面了。” 杨老头照例往地上敲了敲烟杆子,“以他的心性,若是不能被人更改,真让他以后凭自己本事修出个十四境,恐怕天都要塌了。” 剑灵一语成谶,“你是说,要是他不死,迟早会与陈平安,有那大道之争?” 老人沉默半晌,烟雾将他的面容遮挡瞧不真切。 “他俩一辈子都不可能会有大道之争。” “但人性始终敌视神性,这小子从没想过去天上,哪怕将来境界再高,他都会待在人间。” 杨老头笑了笑,皱出一张老脸,“说这些都没甚意思,反正都是将死之人。” 老人忽然扭过头,看向廊桥底下的老剑条,皱了皱眉。 “你要祭剑?” 女子笑而不语。 …… 龙虎山上摘星台。 一位背剑道童自顾自拾阶而上,偶遇几位黄紫贵人与他行礼,前者也只是轻微点头。 龙虎山天师府,素来被誉为浩然天下的道门正宗,当然,跟青冥那边的白玉京没什么关联。 四座天下里头,道门分化无数脉络,即使白玉京执掌一座天下,也不是说就是所有道观的祖宗。 台阶似有无穷高,登顶其上,仿佛伸手就能摘星揽月。 背剑道童登顶之后,看向那位年轻天师,直接开门见山道:“十四境的大战,主人要插手?” “跟白玉京交恶,实在算不上是明智之举,况且要是那两人在天外毫无顾忌的厮杀……” 道童停顿了一下,方才说道:“我极有可能,会碎掉。” 背剑道童化名无累,非人非妖,真实身份是四仙剑之一的万法剑灵,他背后背着的,自然就是仙剑。 也是龙虎山这一脉,历代大天师的佩剑,每一位大天师上任之后,都会携仙剑游历一趟山下。 既是天师荡魔,也是昭告天下,龙虎山新一代天师上任,世间邪祟都需低下头颅,好好‘做人’。 年轻天师转过头,与那背剑道童点头致意,即使被剑灵称为主人,他还是以平辈相待。 大天师轻微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十四境,也不知道那人怎么来的,难道与邹子是走的一个路子?” “不然如何能在老夫子的眼皮子底下,晋升十四?” “不过礼圣与我发了话,虽然不是直接命我借剑,但毕竟是他老人家第一回找我。” 大天师伸手扶住白玉栏杆,望向天幕处的那个大洞,“我自然知晓其中利害,所以得先问过你的意见,你同意,那就出剑。” “至于跟白玉京交恶,那就更算不上什么大事了,天塌下来,都有小夫子顶着,轮不到我龙虎山来扛。” …… 中土神洲。 有一佝偻老头神色匆匆,几乎是拼了老命的跨洲远游,从文庙功德林那边离开后,不到一炷香时间,就已经抵达扶摇洲。 老人一张脸紧巴巴的,从怀中取出一卷老旧书籍,手指沾了沾口水,连续翻了好几页,最后仍是没能找到那人此时所在位置,急得跳脚大骂。 “白也啊白也,枉你读了这么多年书,遇到事儿就躲起来,能不能有点剑仙风骨?” 老人这话说的,驴头不对马嘴,前脚说人是读书人,后脚又说什么剑仙风骨。 但是还真有用,一个恍惚间,天地色变,老头子已经置身于一处海外仙山。 崖畔边,正站着一袭青衫,身材修长。 那人负手而立,远眺大海,以颇为无奈的神色道:“老秀才,你每次找我,为什么都是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 “我白也自问,好像也没欠你这一脉什么,难道是我上一世揍趴过你?” 被唤作老秀才的老人御风赶来,直接站在了男人身旁,他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而是比划了两下,发现两者身高差距不小后。 其直接跳起来搂住了中年人的脖子。 “白也啊白也,那小子的这一战,可不能输啊!” 男人嫌弃的推开他,“必死之人,输赢又有什么关系。” 老人又道:“可这小子,救了小齐。” 男人摇头笑了笑,“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秀才急了,大喊大叫道:“这座天下,已经欠了那少年许多,可不能在最后关头,叫人失望啊!” 青衫读书人无奈笑道:“非是不愿,太白并非我之物,要是给那人打碎,他年我如何与孙道长交差?” “以一个错误,去纠正另一个错误,老秀才,你说说,有这门学问吗?” 老人哭丧着脸,“那少年来到浩然天下,自始至终,都没干什么坏事, 当然,好事做的也不多,只有那么几件,但这里面随便拎出来一件,都称得上是功德无量。” 老秀才颓然坐地,喃喃自语。 “他来到这里,从来都不是一个错误。” 第186章 赢了输了 崖畔边,老秀才开始撒泼打滚。 中年人一脸无可奈何,最后只能告知实情。 “放心,小夫子既然开了口,这剑是一定要借了。” “至于后续,如果太白碎裂,我会亲自走一趟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向孙道长请罪。” 此话一出,原先老泪纵横的老秀才,立即一个蹦跳起身,哪里还有半点颓丧之色。 老秀才猛然跳起,随后重重一拍读书人的肩膀,大笑道:“还得是你,不像穗山那个傻大个,半点人情味都没有。” 白也看向天幕,忽然开口道:“余斗杀力,确实很高。” 对此,老秀才只是嗯了一声。 心想等我那二弟子跻身十四境,余斗算个屁。 两人突然朝着天幕处作揖行礼,而后读书人单手掐了个剑诀。 崖畔之上,一把雪白长剑缓缓升空,剑身之上,盘旋数以万计的细微剑气。 白也神色肃穆,“太白,此去杀贼。” 长剑远游天地间,速度较之飞升境大修士的跨洲远游,还要快上不知多少,几个呼吸间,剑光飞行十万里。 继仙剑太白之后,龙虎山天师府。 大天师身前悬停一把长剑,双手结印,名为无累的剑灵陡然消散,化为无数光点,全数汇聚剑身之上。 片刻后,第二把仙剑破开中土神洲天幕。 两把仙剑,一前一后,笔直一线,去往东宝瓶洲。 宝瓶洲云海,礼圣望向西边,抚须而笑,“来了。” 青衫剑修心生感应,循着视线看去。 可就在此时。 龙须河畔,女子伸出手掌,老剑条入手,一双金色眸子熠熠生辉。 其轻喝一声,“回去!” 于是,两把刚刚破开宝瓶洲天幕的仙剑,好似被人当头棒喝,爆发一声不情愿的剑鸣之后,调转剑尖,原路返回。 礼圣露出一抹惊容,“不得了啊。” 万年以来,剑灵每次苏醒,都只是为了看一眼人间,看看世道是个什么世道,有没有成为那群读书人希望的模样。 可她从不会多看一眼。 因为世道还是那个世道。 直到六十年前,有个名为齐静春的读书人前来骊珠洞天。 读书人时不时就要去找她一趟,她有些不厌其烦,但尝试听他说了一些话之后,就瞧着顺眼了许多。 齐静春与她说了很多,不止是圣贤学问,大多都是小镇里头的鸡毛蒜皮,听起来还挺有趣。 那个时候,剑灵只是以为齐静春想要告诉她,世道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希望前辈能多睁眼看看,多看一眼就已经是极好。 可后来读书人又亲口对她说,他已经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希望。 一个兢兢业业教书六十年的夫子先生,面对的都是朝气勃勃的年幼孩子,怎么好像突然间,就没了所有的精气神。 此后二十多年,齐静春都没有再找过她,剑灵也乐得自在,继续沉睡。 而后不知是哪一天,这个穷酸儒生又来了,与她说起了一个草鞋少年。 齐静春说,这孩子身上,就有那一丝希望。 可剑灵也没看出有什么不一样,普普通通而已。 直到,直到这个有望立教称祖的读书人,决心赴死的时候,剑灵才看到了那一丝希望,最终也选择了他的那个小师弟。 而如今,除去陈平安之外,她又在另外一人身上,看到了相同的东西。 只是可惜,这人凭空出现在此方天地,好像一颗彗星,无论多么惊艳世人,终究会转瞬即逝。 大雾散去,高大女子显露全部身形。 剑灵青丝披散,一身甲胄神光荡漾,狭长的双眉之下,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杀气腾腾。 此刻,天上天下。 她非剑灵,而是剑主。 “宁远,接剑。” 云海之上,青衫客肃然道:“小子接剑。” 话音刚落,河畔边,女子身躯炸碎亿万星光。 与此同时,宁远心湖响起一道话语,“一炷香时间。” 而在那天幕缺口下,十四境剑修的身上,开始显化一件金色甲胄,光照人间。 宁远眼眸开合间,其中一只已经转变为金色瞳孔,熠熠生辉。 老剑条悬停身侧,被其一把握在手中。 四脉剑术于一体,人间再现持剑者。 青衫客纵地金光,一步踏入外星海。 余斗恭候多时,神色凝重,“青冥白玉京,余斗。” 男人面无表情,不言不语,径直递出一剑。 无尽星海,有一道剑光绽放,映照诸天,破灭无数星辰。 余斗被一剑拦腰斩断,又在瞬间复原重组,道藏仙剑亮起一抹寒光,一身剑意汹汹而起。 来而不往非礼也,道人显化通天法相,八千载道行在这一刻得到具象化,竟是不比任何一颗星辰来的小。 余斗左手掐剑诀,右手持仙剑道藏,回礼一剑。 青衫客并拢双指抵住眉心,在其周身显化一条光阴长河,东西绵延千万里,有大道符文显化! 余斗反手一剑直接将宁远斩杀,甚至把那条光阴长河都生生隔断,可又是在刹那间,时间长河下游处,那人的身形凭空凝聚。 “自成光阴,坐镇其中,就等于是在自身道场,立于不败之地?” 余斗皱了皱眉,低语一声。 随后大笑道:“雕虫小技,这条时间线上,有多少个你,贫道就斩多少个。” “无非是多出几剑,多费一番手脚罢了。” 可是很快,余斗的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那条大道显化的河流上,不止出现了一个宁远,一道道人影,依次浮现! “皆是虚妄!” 道老二不信邪,百万丈法相频频出剑,一时之间,剑气纵横这片星海,打碎无数星辰陨石,也斩杀了数以万计的‘青衫客’。 “在我的时间线,也想杀我?” 一句不带丝毫感情的话语响彻天地,下一刻,光阴长河之上,百万个宁远手握老剑条,同时出剑。 一剑而过,日月同错。 煌煌剑光横扫,映照四座天下,时空被这一剑斩灭,万古星辰化为齑粉,世间唯有这一道永恒的恐怖剑光。 …… 海外仙山。 老秀才伸长了脖子,一双老眼紧紧盯着天外,可任凭他怎么瞧,还是没能看个究竟。 白也忽然收回视线,老秀才急忙问道:“咋样咋样,赢了输了?!” 读书人卖了个关子,摇头不语,佝偻老人难以置信,“打输了?” 老人开始喃喃自语,自我安慰,“输了就输了,半点不丢人,毕竟那臭道士可是修了八千年的老王八。” 白也突兀说道:“没输。” 不等老秀才喜出望外,读书人又道:“但是也没赢。” …… 龙虎山天师府。 背剑道童坐在栏杆处,双脚悬空,他没有去看天幕,反正以他的境界,不把脑袋伸到天外,压根瞧不见一点。 大天师从一种玄之又玄的神通中退出,看向已经扭过脖子的小道童,摇了摇头。 “此战打烂无数星辰,那处星海几乎被两人的剑气打的一片漆黑,我也只能隐约瞧见个大概。” “具体谁胜谁负,不清楚。” 大天师忽然心有所感,笑了笑。 “没事,要是赢了,那老秀才铁定会马不停蹄的跑来一趟,大肆宣扬此事,对于这个,我清楚得很。” “哪怕那人不是他的弟子。” …… 宝瓶洲云海上空。 一位高大女子从天幕缺口回归人间,礼圣与她打了个招呼,前者只是微微点头,一步回了拱桥处。 老剑条更加的锈迹斑斑,重新悬挂拱桥底部。 杨老头回了药铺后院,开始一口接一口。 烟雾缭绕间,天井上空,那几十根香火里头,前不久熄灭的那支,没有什么回光返照再次燃烧。 反而轻微晃了晃,直接从中而断。 …… 青衫剑修重返人间。 身形近乎透明。 小夫子轻声一叹,问了老秀才相同的问题,“赢了输了?” 这一战,他能观看,但是没选择去看。 他怕一个忍不住,就要往余斗脸上招呼几下。 宁远盘坐剑身,平静道:“没赢。” 礼圣再次长叹一口气,意料之中。 老剑条毕竟腐朽了万年,还仅仅只是那位的一缕神性,虽然杀力高于仙剑,但也高不了多少。 更别说时间太短,宁远问剑道老二,至多至多,也就是四六开。 “但也没输。” 说完,一袭青衫忽然咧嘴一笑,反手掏出来一截断臂。 “我卸了他一条胳膊。” 第187章 春风犹在,逍遥自在 更早之前,也就在一袭青衫重返云海之时。 青冥天下。 有个道士被人一剑从天外星海,打入青冥天下的那座人间。 青冥十四洲,如同被人一剑撕裂天幕,一座天下,亮如白昼。 白玉京紫气楼,一名道门女冠打了个稽首,看向自己师尊,不敢出声询问。 余斗整了整自己头顶的鱼尾冠,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左臂,没什么表情。 最后他看向那名夫人,不咸不淡道:“十四境剑修,老剑条在手,确实非同凡响。” “放心,没输。” 魏夫人告退,余斗单手按在白玉栏杆上,望向夜空,若有所思。 道人说的确实对,他没输,真无敌的名号依然还在。 只是也算不得赢,那人的合道,匪夷所思,即使打了一架,他也没看出个究竟。 压根杀不死,也杀不完。 而且那个合道境剑修,他的问剑,完全就是不要命的打法。 显化一条千万里光阴河流,等于坐镇自身道场,无数个时间线里,有无数个他,要是稳扎稳打,余斗就算最后赢了,也得付出不小的代价。 可那人就是不跟他周旋,他出的每一剑,青衫客都直接硬接,以时间线里无数个宁远的身死,换白玉京二掌教的负伤。 问剑临近尾声时,那人状若癫狂,将自己困在他的那条时间线里,一个个青衫被斩,又有无数个青衫出剑。 在最后一剑中,余斗被逼无奈,付出一条左臂的代价,保住了道藏仙剑。 要不然,天下四把仙剑,就得少一把了。 至于最后为何停手,原因很简单,有几个辈分极高之人现身了。 余斗在见到那个少年道士之时,当即收剑,不敢有丝毫违逆。 反倒是那青衫剑修,不依不饶,视那位老夫子为无物,还是继续递剑。 老夫子无奈,又不好出手镇压,最后的最后,是蛮荒天下那边,有人开了口,青衫客才悻悻然收剑。 道老二独自一人望向无垠夜空,许久之后,呼出一口气。 “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剑仙一路走好。” …… 东宝瓶洲。 青衫客补充了一句,“不打不知道,余斗杀力,确实很高。” 然后他就随手将那条断臂丢了出去,落在了中间那口棺材里。 早已爬出棺材的老道人眼眶欲裂,一位飞升境道门老神仙,差点当场道心破碎。 另一名中年道士更是早就心如死灰。 师尊败了……被那人斩去一臂?! 宁远忽然看向老道,笑眯眯道:“问剑之前,你那师尊目中无人,说我只要能在他剑下苟活,你俩的性命,就由我处置。” “先不说这场问剑谁赢谁输,很显然,老子现在还没死。” “所以你们可以死了。” 话音刚落,那人一记剑指斩出,剑光席卷天地,当场割下老道一颗头颅。 “剑仙!我愿追随……!”另一位中年道士惊惧不已,但很可惜,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剑光一分为二。 修道无数年,寻常时候道心再坚固,在身死之前,也有可能会一朝崩溃。 毕竟一世修为,艰苦跋涉得来,又怎会轻易舍去。 为何修道?又为何登高? 其实大多数人,都是欲望使然,有了境界,就能做更多想做之事,宁远也不例外。 欲望二字,并非见不得光。 似齐先生,似阿良,似老夫子小夫子等等,他们的修道登高,都是想要让世道更好,毕竟只有境界高了,你的道理才是道理。 手无缚鸡之力,别人为什么要听你的,凭什么听你的? 拳头大不一定就有好道理,但一定是硬道理。 但这种人还是太少了。 更多的修士登高,还是为了一己私欲,为自身并没有错,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但弱者就一定会被奴役。 类似那座书简湖,野修混杂其中,掳来多少凡间妙龄少女,美其名曰开襟小娘,夜夜笙歌。 若要问开襟小娘是什么? 很简单,字面意思,开襟,就是让女子的衣衫薄如蝉翼,要么衣不蔽体,或者干脆就是亵衣亵裤出门。 只说宁远见过的,就有那老龙城,当初赵玉娆那家驿站,小的不能再小,哪怕如此,都有十几名‘红倌’在其中。 红倌嘛,更简单了,就是娼妓。 宁远看向死的两人,摇了摇头,“换作是我,在白玉京修道数百上千年,受了天大的恩惠,即使是死,也绝不会有叛逆之心。” “余斗派你俩前来处理这个烂摊子,这一手算计,当真是妙,我来杀人,他不脏手。” 青衫客耸耸肩,“没事,杀人嘛,顺手的事。” 说话间,他又隔空捏爆了两人的一颗金丹,两位飞升境的修道气运,四散天地。 两道魂魄从尸体上飘起,战战兢兢,宁远摆了摆手,“小夫子在这,我不对你们赶尽杀绝,自行投胎转世去。” 如获大赦,魂魄遁入山林间。 宁远不担心两人去找替身夺舍,因为他俩的所有道行都被他捏碎了,点滴不剩。 魂魄就只是魂魄,碰到个青壮男子,都可能会被阳气震慑的瑟瑟发抖。 剑斩两人的时候,小夫子当做没看见,扭过头去。 早他妈不爽了。 只是各种各样的规矩,礼圣已经多年没有出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礼圣很快离去,走之前问了宁远一句,“宁远,舍去未来,不曾后悔?” 青衫客不点头也不摇头,甚至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与他作揖行礼,恭送小夫子。 礼圣哑然失笑,只当自己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随后重返天外。 …… 浩然天下,大夜弥天。 不见星月,却有万雷。 两尊法相一左一右,囊括天上人间。 万雷轰杀,读书人如濒临破碎的镜面,遍布无数裂痕。 道人法相半数被劈成焦黑模样,那顶莲花道冠,早就不见踪迹。 身躯明灭不定的青衫客,端庄肃穆,面朝两位前辈高人。 年轻人想了想,最后既没有行儒家礼仪,也没有摆出道门姿态。 江湖剑客抱拳行礼。 “先生大义,道长道长。” 这一年,春风犹在,逍遥自在。 第188章 难得逍遥一回 天道雷劫散去,一轮明月高挂枝头。 两尊破烂不堪的法相,也是一前一后炸碎当场。 乡塾之中,双鬓霜白的读书人,已经不止是双鬓霜白,一头儒士束发,也已经雪白。 可读书人却是快意至极的神色,仰天大笑出门去。 下一刻,那人就站在了青衫客身侧,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袭青衫抬起头,如今的他,已经不是中年人模样。 宁远咧嘴笑道:“齐先生,如今看我,有没有想起来一句极为好听的书上话?” 齐静春笑了笑,顺着他的话吹嘘了一番,“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 少年重重点头,先生抚须大笑。 两人落下人间,踱步山林旷野。 齐先生缓缓道:“还记得当初你我的第一次对弈吗?” “先生与我,好像只对弈过一次吧?怎会忘记。”身形模糊的宁远扯下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 齐静春顿了顿,忽然开口,“那盘棋,我输了。” 宁远有些不明所以。 齐先生娓娓道来,“在你进入小镇之前,我与那位前辈,你之前也见过,就是廊桥那位。 我与她打了个赌,押注的都是你,没赌什么大事,就是赌你那把飞剑,何时会出。” “前辈押注仙人,而我定在玉璞。” 两人登上一处小山头,齐静春轻声一叹,“那场对弈,你那黑子滚落棋盘,我就应该知晓,前辈与我,都猜错了。” 少年郎从不在棋盘,也从没上过杨老头那张赌桌,即使被人抬上去,他自己都自顾自走了下来。 很早之前,远在离开剑气长城时候,少年走的许多路,都是暗中被人算计过的,至于这些算计里面,有多少好和坏,天晓得。 而此前礼圣驾临人间,其实也能猜到一二,一个天地异类,在离开剑气长城后,就已经被山巅处的不少人瞧见。 离开倒悬山,跨海八十万里,老龙城内,好似相安无事,但又在走龙道上,再一次被人暗中算计。 行至今日,宁远有过的厮杀也不算很少,但没有哪次,有走龙道那一回凶险。 再晚一步,就得死在那。 宁远为何算计阮秀? 最大缘故就在于此,骊珠洞天大修士太多,鬼知道自己走的下一步,是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 倘若一位火神随行,那就完全不需要担心了。 齐先生拍了拍少年肩头,笑道:“不用想太多,只是随口一提,那枚印章,在身上否?” 宁远赶忙取出,齐静春接过之后,藏入袖中。 少年嗓音低沉道:“齐先生,没用的。” 中年儒士置若罔闻,只是问道:“宁小剑仙,值得吗?” “当然值得。”宁远毫不犹豫。 随后想了想,又补了几句,“我辈剑修,生在后世,并非就一定比不上前人。” “而且,我剑气长城,未必就要做最对的事情。” …… 齐静春走后,又有一人登上小山头。 宁远立马朝他招了招手,笑眯眯道:“道长,此事做的,功德无量啊。” 陆沉微笑道:“确实功德无量,把贫道道冠都给劈没了。” “更别说,浩然的功德,到不了贫道身上。” 宁远摆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神色,“天道自在人心。” 陆沉颔首道:“说的没错,天道差点给贫道劈成老槐了。” 少年看向千里山河,虽是大夜,却有如水月色映照人间,悠悠然道:“可道长此刻,不够逍遥吗?” 年轻道士摸了摸脑袋,那里已经没了莲花冠的踪迹,沉吟半晌。 “难得逍遥一回。” 话毕,宁远已经踏上剑身,逐渐升空,陆沉蹲在地面,双手笼袖。 “宁大剑仙,此去何为?” 少年指了指一处,随后剑光暴涨,骤然消失于天地尽头处。 …… 相比于刚刚开业那会儿,如今的糕点铺子,虽然生意谈不上有多好,可每日都能挣上几颗小暑钱。 这还要归功于范二,自从天天待在铺子后院练拳之后,小胖子每次回家族,都要带上几包芝麻团子。 范家未来家主,哪怕还没有接管家族生意,那小金库里面也有不少神仙钱。 胖子再能吃,也吃不了这么多,桂枝身为掌柜,又在桂花岛上待了一段时日,自然知道范二在想什么。 觉得受了老爷天大恩惠,所以想着一点点报答,对此,桂枝也从没有多说什么。 涉及老爷的事,除非要紧事,不然都等老爷回来再说。 只是快两个月过去,二掌柜都认识不少字了,老爷还是没有音讯。 夜深,老龙城内依旧灯火通明,不过泥泞街上还是行人冷清。 耳边忽然传来淅淅沥沥,少女抬头看了眼门外,老龙城下雨了。 雨水来的突兀,声势不小,很快就将泥泞街冲刷的更加泥泞。 少女单手托腮,静静的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起身收拾铺子,关门之后,扭头看了一眼后院,顺手抄起一截竹条。 后院那口池塘边,有个小女孩正撅着个屁股,伸手跟幼蛟嬉戏。 少女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随后毫不留情的一竹条抽了上去。 桂枝双手叉腰,气鼓鼓道:“功课做完了?一天天就知道玩,周老先生都找我说了好几回了!” “我还怕你在学塾被人欺负,让范二时不时去看看你,结果呢?” 少女疾言厉色,“结果范二只是去了一回,回来就告诉我你在学塾跟人打架,差点把人苻家主的孙子打成残废,你就是这么读书的!?” “顾先生教了你几门术法,你就觉得高人一等了?” 一竹条抽的可不轻,小女孩疼的都有些哭不出声,一个劲抽着凉气,小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但就是一副死犟模样,一手捂腚,一手抹眼泪,委屈道:“姐,功课早就做完了,不信你就去看。” 说到这,小女孩又撅着个嘴,顶撞道:“我没有欺负人,我那是行侠仗义。” 少女怒目相向,“人家就只是说了一句咱们铺子的糕点不好吃,你就把人打的半个月下不了床?” “这是哪门子的行侠仗义?” 桂枝气的又想来一鞭,小姑娘吓得猛然起身,一把抱住了前者,死不松手。 女孩脑袋埋在姐姐腰间,小声嘟囔道:“本来只是想给他个教训,我哪知道自己的泥人那么厉害,顾先生也没说啊。” 桂枝扶额长叹。 此事在老龙城内都传开了,津津乐道,据说前不久周先生那间学塾内,爆发了一场‘恶斗’。 不知因为何事,苻城主的亲孙儿,惹恼了一名同窗,结果那个丫头也不是好惹的,当场就施展了一门神仙术法,召来一尊泥人神将。 高达三丈有余,直接就把老先生的学塾屋顶给撑破了,还没动手,那小男孩就口吐白沫晕死过去,整整五天才苏醒。 醒来之后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半月才下得了床。 而身为老龙城第一家族的苻家,哪怕家族内鸡飞狗跳,愣是没找那小姑娘的麻烦,引来一番热议。 有人说那小姑娘是周老先生的孙女,小孩子小打小闹过了火,苻家也不好怪罪。 有的说那小丫头是某位兵家大修士的嫡传弟子,那泥人神将就能证明,苻家再厉害,也不敢得罪一名上五境大修士。 众说纷纭,至于为何,天晓得。 片刻之后,房间内。 少女端来一盆热水,小丫头趴在床头,桂枝还是板着一张脸,“把裤子脱了。” 看着那一道红印,少女默不作声,轻轻擦拭,原先的坏脸色早就消失无踪。 “疼不疼?” 小女孩终于哭出了声,“疼,姐,你打的我疼死了。” “我打你,总好过周老先生打你。” 小姑娘脑袋埋在枕头上,“那我宁愿先生打我,先生打板子,都是装装样子,哪里会像桂枝姐姐一样。” 桂枝抿了抿唇,不作言语。 小姑娘突然低声问道:“姐,我今天下学之后,去了一趟飞剑阁,还是没有老爷的信。” 少女只是嗯了一声,随后把她裤带子往上一提,拍了拍手道:“灶房烧了水,去洗洗,把这身衣裳换下来给我,脏兮兮的。” “小姑娘不能这么脏兮兮的。” ……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少女坐在桌前,双手托腮望着窗外,不知是看皎皎明月,还是那盆清香花卉。 最后她单手取下脑后发簪,一头青丝垂落双肩,少女举起簪子,正对明月,轻声默念,一遍又一遍。 而在一旁,站着个青衫客,形体模糊,好似鬼魅。 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天地间。 第189章 南婆娑洲 南婆娑洲。 一座书院门口,侍女铃兰照例等候在此,百无聊赖的坐在台阶上。 身旁不远的飞剑传信阁内,原先那位中年管事已经不在此处,换了个年轻人,见那姑娘又来了,连忙出门打了个招呼。 铃兰只是歪着脖子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什么,让那少年深感失落。 少女实在想不通,那个宝瓶洲的小子,是怎么把小姐一颗心给勾走的? 天天就让她等在门口,看看有没有那人的书信寄过来,可自从上次之后,再没有过一封了。 少女自顾自喃喃道:“飞剑传信能要几颗神仙钱啊?小姐钟意的这个人,要么是个抠搜鬼,要么就是把我家小姐抛之脑后了,是个负心汉。” “总之,不是什么好鸟。” 那年轻管事耳尖,听了个大概,顺着她的话附和了两句,铃兰瞥了他一眼。 少女顿时又换了一副姿态,皱眉呵斥道:“我家小姐何许人也?她喜欢的男子,定然也是人中龙凤,也是你能多嘴的?” 少年管事噤若寒蝉,明明是顺着她的话来说的啊,怎么好端端的还被啐了一口? 管事立即噤声,不再言语,给了个歉意的眼神后,回身进了传信阁内。 女子心思,实在难以捉摸。 …… 临近倒悬山,一袭青衫的御剑身形忽然停滞半空,想了许久后,剑尖调转,再度北上三十万里。 当初乘坐渡船,从倒悬山跨洲抵达老龙城,花费了两个月时间,如今则全然不同,几十万里而已,一位十四境剑修赶路,半炷香不到。 这还是因为宁远当前的这个十四境,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神意’,所以省着来,倘若驾驭剑光飞行,远超那些大修士的缩地山河。 这种剑光飞行,速度之快,几乎能跟传说中的破碎虚空相提并论,于天外星海游走,转瞬即至。 南婆娑洲位于浩然正南,离着倒悬山最近,东部毗邻蛟龙沟,往西过去几十万里,则是扶摇洲。 宁远并未来过南婆娑洲,也不知道那书院的具体位置,更加不知道那座碧藕洞天。 又不好直接扩散十四境的神念探查一洲山河,那样会惊动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被视为一种山上挑衅,更是逾越规矩。 宁远当然不怕麻烦,但谁都不想只是赶个路,就平白无故惹来一身骚。 于是,估摸着抵达了一洲中部之后,宁远便御剑落在了一处山岳峰顶,此山高达千丈,钟灵敏秀,云雾轻灵,正常来说,怎么都应该是一国的五岳仙山。 事实也确实如此,落地之后,很快便有一位山水神灵现身,朝着他作揖行礼,态度恭敬,甚至是战战兢兢。 寻常的一国五岳正神,境界都不会多高,比如如今的东宝瓶洲,大大小小十几个王朝,五岳山神几十位,愣是没有一个上五境。 山神老爷是个中年模样,恭声道:“小神拜见剑仙。” 宁远抱拳回礼,笑道:“叨扰山神,在下只是路过,想要问那碧藕书院的所在。” 修士御风赶路,若是要问路,土地爷定然是首选,这些个山水神灵,最为了解一地山水,不过土地爷的管辖范围还是太小。 所以宁远找到的,是一尊五岳正神。 宁远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境界,元婴境瓶颈,这种境界的山水神灵,一般都有了文庙敕封的神号。 中年男子不敢怠慢,微微低下身子,缓缓道:“回禀剑仙,书院距离此地还有约莫九万里,所处南淩王朝境内,藏于碧藕洞天之中。” “洞天甚为奇异,不成小天地,坐落在大天地中,剑仙往西南一路御剑,很快就能得见那洞天奇观。” 说完,山神老爷上前几步,双手递给宁远一张堪舆图,“剑仙前辈,此为一洲堪舆图,是我早年游历之时亲手绘制,略有粗糙,不过还算是完善。” 一袭青衫接过之后,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山神老爷做完此事,低着脑袋就要告辞离去,他其实并未想过巴结这位剑仙,委实是境界太低,攀附不起。 他曾见识过飞升境大修士的跨洲远游,匆匆一瞥而已,惊为天人,但眼前少年模样的剑仙,他那御剑,仅是身后留下的剑气轨迹,就能让他不寒而栗。 仿佛触碰到一丝,就能让他魂飞魄散。 鬼知道是什么境界的剑仙,最低都得是飞升境吧?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山神告辞离去,宁远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他也不想平白无故欠这么一份香火情,哪怕只是极小的香火情。 随后他看了几眼自己的咫尺物,又发现没什么值得送人的。 于是,最后离开之前,宁远并拢双指,随手在大岳山巅处刻下一字。 十四境的道韵非同小可,这座大岳开始缓缓抬升。 那人走后,男子身形出现在山巅,老泪纵横,跪地行礼。 …… 书院门口,年轻剑修凭空出现,踏上台阶。 却在半道上,少年驻足良久,想着要不要进去找那个姑娘。 其实当初离开剑气长城后,他就细致的做过一番规划,对于往后的游历九洲,想的不少。 比如先去宝瓶洲,再走一趟北俱芦洲,之后过皑皑,再去见识中土那条被人一剑劈下界的黄河,一直到走遍浩然天下。 只是从倒悬山离开之后,他就将第二行程定在了南婆娑洲,不过计划还是赶不上变化,提早了许多。 “这位……少侠,可是来找人的?”铃兰注意到来人,原本想要称呼公子,只是见这人背着一把剑,又改口为了少侠。 少女不免多打量了几眼,她生在书院,见到的都是彬彬有礼的书生学子,对于眼前江湖侠客装扮的宁远,深感好奇。 长得还挺俊俏。 只是再一眼看去,才发现这人的一袭青衫,正是自家书院的学生服饰。 书院里有这人吗? 铃兰在书院待了十几年,自问从没见过这人,而且书院内剑修极少,小姐倒是在前不久,莫名其妙成了一位剑修。 更别说这种江湖剑客的打扮了,碧藕书院里头,找不出一人。 宁远侧过身子,微笑道:“在下前来,是要找一位好友,不知书院规矩,劳烦姑娘告知一二。” 铃兰突然有种预感,望着那人直截了当问道:“你要找谁?” 说完,又补了一句,“你叫什么?” 青衫客笑了笑,摘下腰间一块玉牌,上面刻有一个‘姜’字。 “我叫宁远,来见姜芸。” …… 第190章 姜姑娘 书院门口,少女铃兰死死望着那个背剑之人,一把夺过那块玉牌,仔细察看。 正面是姜,反面是芸,没错,就是小姐的那块家族信物。 少女抬起头,语气不善,“小姐不在书院内,跟随先生负笈游学去了,宁少侠请回吧。” 这姑娘那脸色,几乎是毫不掩饰,宁远当然感觉得出来,好像她对自己,带着点怨气? 不过他没想那么多,伸出一手,玉牌物归原主,笑问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走了?” 铃兰神色犹豫,最后还是沉声道:“少侠请回吧。” 一袭青衫暗自摇头,袖中手指开始掐指推算。 他虽然是剑修,但毕竟当下还是十四境修为,算一个境界不高的练气士,手拿把掐。 只是令他也没想到的是,居然算不出来。 难道真是去中土游学了? 那也不对啊,即使远隔几十万里,怎么都应该能算出一点蛛丝马迹。 青衫剑修轻叹一口气,看来确实要打道回府了。 可他又是灵光一闪,看了眼手上的玉牌,一指点在其上,捕风捉影。 …… 黄粱福地。 日上三竿,酒铺照旧。 门外老槐树下摆放着一张躺椅,老掌柜正躺在上面,微眯着眼,怡然自得。 身旁地面摆着那只笼子,那只笼中雀,不吵不闹。 伙计许甲从铺子走出,手上抓着一张小板凳,自顾自坐在一旁,懒洋洋的晒太阳。 一老一少,一左一右,好像成了酒铺的两尊门神。 而在铺子里头,正有个青衣少女,身材纤细,仔仔细细擦拭着桌椅板凳。 自从大师姐来了后,两人几乎就没事可干了。 本来生意就冷清,一年到头都接不了几个客人,大师姐一来,更是包揽了大多事。 老掌柜扭头看了眼铺子,又瞥了眼那个惫懒伙计,直接骂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偷懒,不知道帮你师姐干点活儿啊?” 伙计许甲屁股一扭,背对着老人,懒洋洋道:“我也想啊,这整天无所事事,我都觉着自己成了一头猪,可每回我要帮点忙,师姐就让我滚一边去。” “掌柜的,师姐如此这般,是要闹哪样?” “喜欢一个人,就会性情大变?只是因为师姐那个心上人爱喝酒,她就学会了酿酒。” 许甲掰着手指头,细细数来,“不止是酿酒,还有烧菜,你想啊,师姐可是书院山长之女,什么千金大小姐……说是万万金都不为过。 双指不沾阳春水的天之骄女,愣是为了一个男子,什么都学会了。” 老人抿了口小酒,咂巴了几下嘴。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许甲脑袋一歪,“啥意思?” 老掌柜笑骂道:“跑了那么多次书院,除了找你那周姑娘花前月下,就没学点书上学问?” 少年不服气道:“学了,我现在不说是学富五车,至少……至少也有一两车了,只是你这句话,恰巧还没看过而已。” 老掌柜嗤之以鼻,不再搭理他,神色惬意的闭目休歇。 却在下一刻,忽然直起了身子,直勾勾的盯着一处天幕。 有人一剑破开了福地大门。 许甲也察觉到一丝不同,沉声问道:“师父,有人强闯?” 能进入福地之人,分为两种,要么是福缘深厚,要么是境界高深。 当然,还有第三种,比如大师姐,是被老掌柜请进来的。 而想要强开福地大门,至少得是仙人境,一般的纸糊仙人还不行,必须杀力足够,比如剑修。 “孽缘找上门来咯。”老掌柜摇头叹息,坐等来人。 很快,一袭青衫御剑落地,宁远朝着老掌柜抱拳行礼。 “前辈,敲门不入,在下时间紧迫,只好闯了进来,多有得罪。” 许甲瞳孔放大,对方没见过他,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眼前之人,曾经一剑砍沉了倒悬山。 当然,那一剑的来源,肯定是有高人暗中相助,可现在的青衫剑修,在他眼里完全看不出什么究竟。 一剑破开福地天幕,这宁远,跻身仙人境剑修了? 闻所未闻。 想起平日在大师姐那边说了不少宁远的坏话,许甲忽然感觉自己脖子凉嗖嗖的,打了个招呼后,连忙扭过头去。 老掌柜仔细打量了宁远几眼,也是心中讶然。 一个十四境剑修,难怪能破开福地大门,甚至只要他想,一剑打烂黄粱福地都不是难事。 只不过呢,还是一个快死的十四境。 老人一直待在福地里头,并不知晓那场天外的问剑厮杀,不过老掌柜活的岁月久远,什么奇事没见过。 他没有问他的十四境怎么来的,只是稍稍点头。 “来找姜芸的?” 宁远轻轻点头。 又在下一刻,抬头望去。 原来不知何时,有个青衣少女,已经站在了酒铺门口。 少女身材纤细,个子不高,跟当初没什么区别,小小的一只。 肤色赛雪,腮凝新荔,身负长剑,女子剑仙。 但其实宁远没读过什么书,真要让他说出眼前的女子之美。 估计只能说上一句你真好看了。 那样就显得太过于俗不可耐。 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再次见面的场景。 也许是在那书院里头,在诸多学子中,江湖剑客来见好友姜芸。 也许要等到未来的城破大战,在那人间最高的城头之上,浩然姜芸,来见剑气长城宁远。 宁远甚至还想过,学着那些江湖本子的精彩桥段,他年相见,要姿态优雅,要从天而降,狠狠的装一装,让世人艳羡万分。 可从没想过,会以一具残破未来身,来见这个姑娘。 少年压根也不知道,眼前少女,是如何在不知不觉中,在他心底占据了一席之地的。 或许是当初在倒悬山的敬剑阁内,有个女子蹲在地上,神色认真的画下了那两把已死之人的佩剑。 也或许是去年冬天,在少年最为伤心的时候,少女默默摘下脑袋上的斗笠,按在了他的头上。 更或许,是在那间只收一枚小暑钱的客栈里,那个坐在椅子上,双脚都够不着地的女子,一笔一划的为他重新写了一本山水游记。 于是,两人半晌没有说话。 相顾无言。 姜芸缓缓走到近前,仰起脑袋,眼眶泛红,定定的看着宁远。 少年浑身颤抖,最后还是挤出来一丝笑容。 “姜姑娘,好久不见啊。” 第191章 所谓痴情 少女一把抱住少年。 许甲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一向大大咧咧的师姐,居然会有这种姿态。 老掌柜扭过头去,不想多看一眼。 老人是不太喜这个宁远的,毕竟姜芸是自己的弟子,类似于老父亲头一回见女儿带回来的那个臭小子,哪哪都看不顺眼。 宁远伸出双臂,环抱住身前女子,下巴轻轻搁放在她的脑袋上,这才发现,姜芸扎了一头马尾辫。 少女开始轻声念叨,一如当初那般,碎碎念个没完,“挨千刀的,终于来找我了啊。” “我等了很久,还以为你不会给我写信了,我当初给你的那袋子钱,就是让你不要太省钱,还有就是给我寄信。” “两个月过去,我以为你真的遇到了喜欢的女子,所以才没有给我写信,那时候我都要急死了。” 说到此处,姜芸紧了紧身子,又忽然觉得气不过,歪过脑袋朝着宁远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姜芸声线颤颤巍巍道:“那个时候,我就觉着,自己当初跟你说的都是屁话。 倘若你真的遇到了喜欢的女子,也可以给我写信的,没关系,我不在意。” “可我转念一想,即使我没所谓,但你要是真这么做了,对那个女子就太不应该了,一点都不好。” 少女轻轻抽了抽鼻子,“后来没几天,我就收到了你的书信,我看了很多遍,都快倒背如流了。” “写的很好,就是字不太好看。” “不过没关系,字不好看,可收到这封信的那个女子,好看的不能再好看了。” 说完,姜芸又觉着不太好意思,一把推开少年,两人又是互相对视,相顾无言。 老掌柜越看那少年越不顺眼,真想往他脸上招呼两下子,只是转念一想,这可是十四境,还是剑修,那就算了。 一把岁数了,还想多活几年。 少年许甲象征性的抹了两把眼泪,忽然说了一句前不久刚听来的话,“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一旁的老人斜瞥他一眼,“知道意思了?” 许甲双臂环胸,“不知道。” 老人幽幽道:“这句前面,还有半句,士之耽兮,犹可脱也。” “男子入情,尚可脱身,女子动心,万事皆休。” 许甲皱了皱眉,不太认可这说法,“掌柜的,这话,是一位被辜负真心的女子说的吧?” “我不否认后半句,但前半段说的过于片面了,世间人,无论男女,一旦入情,不都一样吗?” 老掌柜笑眯眯的看向他,洗耳恭听。 许甲憋了许久,方才开口道:“倘若动心之后,还能脱身,那就算不得什么入情了。” “当初在倒悬山那会儿,我就经常购买浩然天下的山水邸报,单说宝瓶洲,就有那风雪庙魏晋,风雷园刘灞桥。” “这两人哪怕放在整座天下,都算得上是极好的剑仙胚子,可每回出现在山水邸报上,都是说他们的男女之事。” 许甲咂巴了几下嘴,“一开始,我也只是当成一个笑料,两个有望上五境的剑修,居然还能为情所困。” 老掌柜微眯着眼,“然后呢?” 许甲面无表情,“然后看多了,就觉得两人很是可怜,只是后来,我又有了一番新的见解。” “所谓痴情,本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老人嗤之以鼻,笑骂道:“所以呢?在倒悬山那会儿,你天天盼着我闺女回来,怎么到了婆娑洲之后,就一个劲往书院里跑了?” 许甲望着地面,忽然道:“从来都没有什么周姑娘,更加没有什么花前月下,都是我杜撰出来的。” “这个周姑娘,是一个老嬷嬷,也是一位女夫子。” “浩然天下没有女夫子,但周先生是,我觉得她虽然老了,但还是个姑娘。” 许甲抬起头,“我不是说我喜欢一位老嬷嬷啊,我每回去书院,都是去听她的课。” “这些道理,都是周先生教我的。” 伙计突然又转移了话头,低声问道:“师父,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啊?” 老掌柜开始沉默不语。 …… 黄粱福地来了客人,四人依次进了酒铺。 姜芸拉着宁远在一张桌子前坐下,随后就进了后院,说是要去搬几坛酒来。 伙计许甲擦了桌面,见大师姐不在,便自顾自坐在宁远身旁,低声道:“宁兄,大师姐亲自酿的,咱们酒铺还没人喝过呢。” 一旁传来老掌柜酸溜溜的话语,“这个老夫可以作证,我这个当师父的,一口没喝过。” 老人瞥了眼后院,又问道:“小子,这回前来,是重逢,还是离别?” 宁远默不作声,最后想了半天,说了句不是回答的回答,“当下来说,应是重逢。” 很快少女抱来一坛酒,上桌之后,又端来几盘佐酒小菜,最后从师父开始,依次倒酒。 姜芸看了眼自己师弟,后者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大师姐瞪了他一眼,许甲才心领神会,挪了个窝。 “你快尝尝啊,愣着做什么。”青衣少女挨着宁远坐下,随后凑到他耳边小声道:“这是我酿的,旁人还没喝过呢。” 说完,少女突然扭过头,双臂环胸看向师父和师弟,眼神说不上什么意思。 但一老一少对视一眼,都选择默默的放下了手上的酒碗。 不知何时开始,大师姐就成了黄粱福地的话事人。 铺子里大小事都由她操劳,但这些大小事,也都由她做主。 许甲乐得清闲,老掌柜更是没有二话,只感觉这个弟子,收的对极了。 要是没有这个宁远,那就更好了。 宁远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少女连忙问道,“咋样咋样,滋味还可以吧?对比云姑的酒水,应该更好吧?” “我记得你上次不是说,要在浩然天下学会一门仙酿秘法,回头教给云姑吗?我的忘忧酒,虽然只有师父的两三成火候,但应该也还过得去吧?” 宁远想了想,挠了挠头,不太好回答,最后想着反正云姑也听不见,便微笑道:“姜姑娘不仅比云姑好看,酿的酒滋味也更好。” 少女笑开了花,反手就在他腰间拧了一把,“怎么去了一趟宝瓶洲,就这么会说话了?” “不会是别的女子教你的吧?” 姜芸眼珠子一转,质问道:“以后我要是不在,你会不会也用同样的话,说别的女子比我更好看,她的酒也更好喝?” 老掌柜与伙计对视一眼,真心觉得这酒滋味不咋地,招呼没打就下了酒桌。 老人去了槐树下躺着,伙计许甲进了后院,铺子里只剩下两人。 眼见没有外人,少年扭头看向姜芸,内心开始作祟。 姜芸侧过身子,单手托腮,就这么一眼不眨的看着他,好像在等他接下来的动作。 见这小子迟迟没有反应,少女蹙了蹙眉头,鬼使神差的,用手轻轻撩了撩鬓边青丝。 美目盼兮,动人至极。 可宁远就是不敢,深吸一口气后,仰头饮下一整碗忘忧酒。 还是不太敢。 姜芸就差对他翻白眼了,气的少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直接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而她就这么顺势靠了上去。 少年腰间传来熟悉的痛感,少女皱着眉头,小声轻啐一口。 “这种事,还要旁人教啊?” 第192章 黄粱题字 铺子里你侬我侬,铺子外,老掌柜鬼鬼祟祟,猫着腰扒着门往里瞧去。 后院的伙计更是早就在门边露出一个脑袋,直勾勾的盯着里面的光景。 羡慕坏了。 老人气的想一巴掌拍死那个小子,就像自己的心爱之物被人夺走一般。 这弟子哪都好,就是可惜是个女子,迟早都会被外面来的猪,给当成白菜拱了去。 少年伙计则是想着,宁兄怎地如此不济事,居然还要大师姐主动? 一张嘴不能只拿来光喝酒啊。 天下酒水滋味再好,能比得过美人朱唇半分? 比不过,别说黄粱酒,就是那青神山夫人亲手酿造的竹海洞天酒,也比不过。 …… 少女松开宁远,没有什么面红耳赤,只是说了声去准备饭菜后,就独自去了后院。 姜姑娘性子,一向如此。 宁远反而觉得更忧愁了,心扉之间,萦绕一股莫名哀伤,挥之不去。 就像当初还在桂花岛上时,天刚蒙蒙亮,一排大雁沿路北归,发出阵阵鸣叫,有些扰人清梦,又不舍得驱赶。 老人提溜着那只笼中雀进了铺子,宁远赶忙喊了一句老先生,前者看向那坛黄粱酒,笑道:“这酒你再舍不得喝,也只能在铺子里喝完,带不走。” 宁远疑惑道:“可上次姜姑娘送我那九坛……” 伙计许甲先一步解释道:“咱们黄粱福地,很早之前的时候忘忧酒是可以带走的,那会儿福地还很完整。 但现在不一样了,只剩下酒铺这么巴掌大的地儿,所以带不走,忘忧酒出了黄粱铺,只剩酒,无忘忧。” 许甲笑道:“你那九坛,之所以能带走,是因为老掌柜亲自写了九张敕封符箓封住坛口,才能保证酒气不散。” 老人一瞪眼,“就你话多。” 许甲嘿嘿一笑,又扭过头与宁远说道:“宁兄,你可是咱们酒铺最为特殊的一个客人。” “以往凡是来酒铺的山上仙家,喝过忘忧酒之后,都要在黄粱玉壁上留下几个字,当做是酒钱。” 说完,许甲指了指身后一堵墙壁。 “数千年来,无一例外,黄粱酒肆,不收神仙钱财,只收诗词佳句。” “不止如此,宁兄还是头一个将黄粱酒带出门去的,噢不对,应该是大师姐,可师姐又全都送给了你。” 许甲边走边说,到了近前时,递给宁远一支笔,“宁兄,欠的酒钱,如今再还也不算迟。” 却不料下一刻,许甲就被人一巴掌拍在了后脑勺,直接给拍飞了出去,脸着地,狗吃屎。 姜芸叉着腰,挑了挑眉,“什么叫欠,会不会说话?” 许甲一个鲤鱼打挺,爬起身后胡乱抹了把脸,嬉皮笑脸道:“大师姐说的对,但是师姐,你这一巴掌,打轻了。” “还有,喂拳不能光打头啊,就不怕师弟的脑子给你打坏了?” 老掌柜抬起头,笑道:“坏了就坏了,脑子笨点好管教。” 年轻伙计嗤之以鼻。 姜芸凑上前来,轻声道:“去写字,写什么都可以,不过记得写好看点,免得后来人笑话。” 宁远点点头,走到那堵墙前面站定,随意瞥了一眼,有些无奈道:“我写的字,很难看的,别到时候辱没了这面黄粱玉壁。” 伙计翻了个白眼,“再难看,还会比阿良写的难看?” 许甲顺手一指,指向玉壁中间最高处,“你看看,那个狗日的阿良,写的都是什么?” “先前说宁兄是酒铺客人里最特殊的,那这个阿良,就是最无赖的。” “喝酒不请自来,不让他留字,他偏要留,字写的难看,还非要在最醒目的地方写。” “后来掌柜的跟我说,这个狗日的,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但这些字,我看了不下百遍,还是觉着就是蚯蚓爬爬。” 宁远手执毛笔,暂时还没有想好写什么,就一个个看去,上面都是些前辈高人留下的字,诗词最多,警语也不少。 有些字,写的都不是浩然通用文字,宁远也看不懂,但整座玉壁之上,充斥着无数细微神意。 剑仙剑意、浩然正气、佛门梵音、道门敕令。 这堵黄粱玉壁,无数年来收集了如此之多的高人道韵,早就成了至宝。 每日盘坐在玉壁前感悟修炼,哪怕再笨的人,靠着一点点水磨功夫,估计都能成就个玉璞境。 少年看向那一排蚯蚓爬爬,是阿良所写,即使知道那狗日的肯定不会正经写,但真的见到之后,还是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老子一想到天底下有这么多痴心姑娘等着我,对我翘首以盼,我阿良的这颗良心就痛不鱼生。” 落款画了一个鬼画符笑脸,还有一个大拇指。 笑脸很贱,大拇指翘得老高。 不愧是阿良,不愧是狗日的。 宁远笑了半天,在看到另外一排字之后,又突然默不作声。 小,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漏了个字,齐,但其实也没漏,是阿良自己涂抹掉的。 宁远心有所动,刚提起笔,又放了下去,还是没有选择补上那个齐字。 不单单是在以后,有个姓陈名平安的草鞋少年会来补上这个字。 更是如今的宁远,在走了百万里之后,真心觉得江湖没什么好的。 但是齐先生还在,那么这个齐字,就没有必要去补上了。所以这样一想,江湖其实也还不算太差,毕竟有酒。 少年蹲下身子,开始碎碎念叨。 阿良,几日过去,不知我托人送你的酒,你有没有收到? 那是齐先生给你留的,可不是我宁远惦记你这个狗日的,老子可没有什么断袖之癖。 当然,齐先生也没有。 这酒,滋味还好吧? 那江湖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差劲了? 我跟你说,这酒是一位桂花夫人亲手酿的,不比那青神山夫人生的差。 特别是这位夫人的双臂之间,锁骨之下,我就没见过比她还大的,但她的腿,没有陆芝的长。 你看,江湖其实不止有酒,远远不止,光美人这一项,就胜过无数美酒了。 阿良,我走了很远的路,我杀了不少的人,有些事,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于是,少年抬手一招,姜姑娘那坛没喝完的酒飞还入手,仰头一饮而尽。 随后他上前一步,在这行字下面,并排写下了七个字,与上面一排,唱了反调。 阿良,我看过了江湖,好的不能再好了。 第193章 声线极小,温柔极多 晚霞时分,宁远走出酒铺,靠在老槐树下,远游剑插在一旁,开始喝酒。 这酒自然也是姜芸塞给他的,不多,就十几坛。 老掌柜看的眼皮子狂跳,伙计许甲更是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虽说姜芸酿的黄粱酒,功效相比老掌柜亲自酿的差了许多,但所用的材料可都是来自于福地,极为珍贵。 就这么给姜芸随手送出去了。 可大师姐是酒铺话事人,她说啥就是啥,不仅如此,因为黄粱酒离开酒铺就会丧失功效的作用,姜芸还让老掌柜写了十几张封口符箓。 宁远越喝越不是滋味,想着早知道就不来了。 徒增烦恼。 但人就是下贱。 他突然转过头去,很快有个老人向他走来,手里同样拎着一壶酒。 宁远晃了晃手上葫芦,真诚笑道:“前辈,我还以为你只酿酒,不爱喝酒。” 老人自顾自席地而坐,左手将那只笼中雀放在地上,这才爽朗笑道:“确实不爱喝,以往在倒悬山那会儿,偶尔想喝了,都是让许甲给我去外头打酒。” “自己酿的,喝起来没什么滋味。” 宁远哑然失笑,两人随后沉默许久。 宁远在倒悬山获得的最大机缘,一定是当初那九坛忘忧酒,让他早早就洗去了一身修炼杂质,修了个无垢琉璃之躯。 正常来说,练气士想要成就琉璃之身,起码都要跻身上五境,为何十一境被称作玉璞?字面意思。 老人摸了摸下巴胡须,刚要开口,就听见身旁少年低声说了句,“前辈,多谢救命之恩。” 当初剑开倒悬山过后,濒死昏迷,再醒来已是在客栈内,虽说中途不知实情,但脑子再笨,也知道是眼前老人救了自己。 更别说,那次苏醒之后,姜芸就送了自己九坛忘忧酒。 老人摇摇头,喝下一口酒后,方才笑道:“这个你不用谢我,我那时候救你,可不是什么大发慈悲。” 老掌柜笑意更甚,指了指铺子,“带你走的,是她,背你回去的,也是她。” “所以她成了我弟子,而我也算不上救人。” 宁远默不作声,只是一口接一口,短短时间葫芦就见底,他就干脆取出一整坛,揭开封口摆在那。 葫芦喝没了,就直接整个塞进酒坛里灌满。 倒也喝不醉,不是姜芸的酒没劲儿,是每回感觉略有醉意,他就牵动一缕剑意祛除。 好像只是为了喝酒而喝酒。 身旁老人见他这模样,也不劝他,反而有点高兴。 倘若少年心安理得,那才是那个女子的不值。 老人忽然幽幽一叹,问道:“跟我说说,你现在这境界,是个什么意思?” 千真万确的十四境,宁远收敛了自身气息,所以姜芸与许甲都看不出来。 但老掌柜可是飞升境巅峰,距离十四只是临门一脚,但凡那位老夫子点点头,他都能原地破境。 事实上,浩然天下的诸子百家,里面的那些个老祖师,年岁极大,飞升境巅峰不在少数,但就是成不了合道境。 三教祖师各自合道所在天下,整座天下的天时地利都被他们占据,其内所有练气士,都在三人的‘道’上行走。 飞升容易,合道难矣。 就拿浩然天下来说,除非老夫子点头,亲自给人割裂出一条‘道路’,不然任由他如何修行,千年万年,飞升境巅峰,就已经是尽头。 当然,还有一种,类似邹子的别开生面,合道阴阳五行,避开老夫子的道,单开一条登山修道路。 可又不是人人都是邹子。 宁远这个十四境,也算是另外一种‘别开生面’,不走大天地那条光阴,自成时空,接引未来。 只不过跟余斗问剑之后,这十四境的神意已经所剩不多。 通俗一点讲,用山下的话来说,就是虚了。 所以老掌柜也能瞧出来一点门道。 宁远犹豫了一下,回身看了眼铺子,姜芸在给他收拾屋子,还没出来,这才回道:“前辈,不怕笑话,我这个十四境,是我的一把本命飞剑。” 老人狐疑道:“借道未来?” 宁远点点头,老掌柜皱了皱眉,“与谁问剑?” 少年忽然双臂环胸,趾高气昂道:“道老二!” 老人将信将疑,“你打得过?” 宁远咧开嘴角,“可我没输。” …… 老人不知何时离去的,宁远依旧喝着小酒,身旁除了一把剑,已经多了两个空的酒坛。 中途去了四五次茅房。 十四境,在这一点上,也跟凡人无异,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当然了,山上神仙,到底是有些区别的,哪怕裤带子不松下来,也不会被憋死。 具体怎么做的,凡人不知,神仙不语。 月上柳梢头,一袭青衫缓缓走到少年身后。 不声不响,一巴掌拍的他酒醒,再有一巴掌,给宁远酒葫芦都打飞了出去。 少年直愣愣的看着那个飞出去的葫芦,里面剩下的半数酒水全浪费了,一脸心疼。 “嘛呢嘛呢!” 姜芸踹了他一脚,面无表情道:“起开。” 宁远老实起身,然后少女就挥了挥衣袖,一条板凳凭空出现。 宁远一屁股坐上去,只感觉稀奇,“你那咫尺物里,还拿来装这些?” “关你屁事。”少女拢了拢裙摆,施施然坐下。 宁远猛然看向她,半晌没说话。 姜芸很难会有不好意思,如今也是一样,仰起脖子,露出洁白的锁骨,笑意盈盈道:“咋样?好看吧?” 少女甚至还双手叉腰,挺了挺胸。 这样一看,好像也不会太过于平平无奇。 原来姜姑娘,换了一身青色长裙。 宁远直愣愣看了许久,忽然又低下头,仔细看了看自己。 身上穿着的,是姜芸当初给他的衣衫,早就在一场场大战中破破烂烂了,要不是裤裆那块完好无损,都没法穿出去见人。 脚上靴子,是白嫲嫲给他做的,不咋好看,更是‘漏洞百出’,不比草鞋好看半分。 宁远挠挠头,破天荒有些不好意思。 很不好意思。 少女给了他一记胳膊肘,蹙眉道:“你怎么回事,是觉得……我不好看?” 随后姜芸转过头,看了一眼铺子,师父师弟应该没有偷看,这才放心。 少女身子凑上前来,以极为小声的语气,诉说了女子最大的温柔。 “要不要,我把裙摆再剪短一点?” “我个子矮,但是我腿好看。” 第194章 明月,美人,落雪,剑光 “我个子矮,但是我腿好看。” 少女小声说完,性子跳脱的她,也不免面庞微红。 宁远深吸一口气,胸中似有一缕浩然正气,萦绕不绝。 于是,他转过头面向眼前人,义正言辞道:“可以吗?” 少女哪怕脸红,也不愿低头露出扭捏姿态,浅笑道:“可以啊。” “你要多短?” 边说,姜芸还用手在双腿上比划,“膝盖这里吗?够不够短?或者……再往上点?” 少女又看了一眼铺子,轻声细语,“但不能在这,我可以带你去书院。” 说完,姜芸又马上换了一张脸,瞪着他问道:“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轻浮?” 宁远赶忙摇头。 长裙少女撇过脑袋,目视前方,个子矮,所以坐在板凳上,她的双脚够不着地面,轻轻晃荡。 她瞥了一眼地上插着的远游剑,好像觉得它有些孤单,就并拢双指抵住眉心。 下一刻,一把青光飞剑凭空出现。 于是少年的佩剑也有了伴。 宁远抬手一招,葫芦回到手上,还没喝上一口,姜芸就一把夺过。 少女抱着葫芦就是一大口,这回不像在倒悬山那一次,她没有被辛辣酒水呛到,只是轻微咳了咳。 姜芸开始自顾自说道:“宁远,我不是轻浮的女子,这条裙子,是我娘给我做的,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做好了。” “我个子矮,所以穿上去不太好看。” “我原本想着,再等等,等我再年长几岁,或许我就长高了不少,那时候穿起来更好看。” 少女声线急转直下,喃喃道:“可我刚刚想了想,就只是一刹那的功夫,我就决定要穿给你看了。” “挨千刀的,你是不是很快就要走?” 女为悦己者容,这话半点没错。 宁远突然很想念阿良了。 当年为什么偏偏只教他喝酒,教他杀妖,却对于男女之事,只字不提。 明明那个狗日的,在浩然天下勾搭了那么多的美人,他在黄粱玉壁上留的那句,也不是什么假话。 天底下真有那么多的痴心姑娘等着他。 当然,算不上阿良勾搭良家女子,只是这个狗日的,太有剑仙风范,免不了被女子喜欢。 可这厮,偏偏对道侣一事不放心上。 要是阿良把这本事教给自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少年如今就不会如此愧疚了。 好像什么也没做,就欠了一屁股酒钱。 到底是做了的,喝了人家不少呢。 宁远微笑道:“怎么会,我这次南下,就是专程来找你的,少说待上一年半载。” 姜芸小声询问道:“不骗人?” 少年拿过葫芦,笑容灿烂,“不骗人。” “找个日子,你带我去书院一趟,咋样?” 姜芸感觉自己脸上极为发烫,扭过头去,撩了撩鬓边发丝。 “此事再议。” 两人许久没再说话。 宁远小口喝酒,姜芸也小口喝酒。 少年又觉得她有病。 明明铺子里那么多酒碗,姜芸非要抢他的葫芦喝。 但到底是他占了便宜,所以那就还好,好的不能再好。 深夜时分,酒铺门口已经是略显凌乱。 两人直挺挺躺在地上,那张板凳早就歪倒在一旁。 宁远后仰倒去,单手枕在脑后,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上月,一会儿低头看看眼前人。 两把剑,一左一右。 明月、美人、落雪、剑光,最是动人心弦。 而如今,有明月在天,有美人在怀,更有长剑立在身侧。 就是少了个落雪。 但其实并没有少,因为早在当初,在那倒悬山之时,身旁女子,就陪自己见过了落雪。 此生无甚大遗憾。 姜芸枕着他一条胳膊,睡得那叫一个香甜。 借着月光,少年动作缓慢,轻轻将她拦腰抱起。 长裙曳地,惊为天人。 姜芸说的对,但不是她个子矮,而是这裙子太长。 进了铺子,进了后院,宁远抱着她走进此前姜芸给他收拾的那间屋子,小心翼翼安放在床。 少年搬来一张椅子,就这么坐在床前,就这么看了许久。 时光轮转,倒悬山上。 那时候的那间客栈,也有人坐在床前,静静的看着那个少年。 何谓心仪,难道就只有相知相交,只有生死与共,只有轰轰烈烈之后,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喜欢? 远不止于此。 还有更简单的,极为简单的。 大概就是行走世间,上山走水,路过一地,见大城繁华,见人海熙攘,惊鸿一瞥下,就已是一眼万年。 于是,一袭青衫按住心口,得到答案后,随手拘押一柄飞剑,塞进了少女眉心。 最后,少年取出一件实在算不上好看的大衣,轻轻盖在了她的身上。 …… 酒铺门口,老槐树下。 宁远散去一身酒气,准备离去。 老掌柜凭空现身,语气不善,“臭小子,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来这一趟?” 老人又是一脸苦瓜色,大呼命运不公,“那狗日的阿良,祸害了我闺女一颗芳心不说,如今老夫难得收一个钟意的弟子,又在情之一字上,深陷其中。” “他妈的,老子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宁远神色平淡,反问道:“老先生,倘若我不来,事情就会变得更好吗?” 老掌柜沉默不语。 少年忽然笑道:“老先生放心,小子我虽然不算聪明,但也知晓前辈担心的是什么” “所以我在姜芸心房种下了一缕剑气,往后等她面临玉璞境心魔之时……” 宁远顿了顿,沉声道:“倘若那个心魔是我,这缕剑气会将他直接斩杀。” 老人更加没话说了,长叹一声后,拍了拍宁远肩头,问道:“这最后一剑,准备落在何处?” 青衫剑修抬手一招,长剑远游一声剑鸣,稳稳横悬身侧。 宁远并拢双指,朝着天外随意抹过一线,贯穿福地天幕后,回头笑道:“当然是蛮荒天下啊。” 一天之内,福地被人两次破开。 剑光扶摇直上,青衫消失无踪。 第195章 当做几回狂士 一袭青衫御剑破空离开福地,很快就给人拦了下来。 当然,算不得是把他拦下来,一名十四境剑修的御剑,整座天下也没有多少人能拦阻。 因为那人是早早就等候在此。 一名中年,儒家门生,相貌堂堂,此时正站在一株碧藕仙藤顶端,面色瞧不出喜怒。 宁远只是一眼过去,内心就知晓了个七七八八。 少年略带一丝忐忑道:“姜先生?” 那人审视了宁远半天,最后才点点头,语气不太好,“你就是那个宁家小子?” 男人说是这么说,内心已经泛起了惊涛骇浪。 老掌柜只是说那个小子来了书院,可没说他是什么修为啊…… 他也压根看不出这宁远的境界,哪怕动用望气之术,也瞧不见一点。 但他可不会以为眼前这小子,是什么中五境的剑修。 刚刚这人,可是不走福地大门,直接破开天幕御剑而出…… 最低都得是仙人境,可他姜衍本就是仙人境修士,不可能看不出另一个十二境。 而坐镇此地,他身为山长的缘故,可以视为寻常的飞升境,但就算如此,一样看不出他的深浅。 这个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少年,到底是什么境界? 原本拦下这小子,是打算好好盘问一番的,事关闺女的终身大事,老父自然看的极重。 现在…… 男人不由得紧紧皱眉。 假设此人是飞升境,十几岁的飞升境?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别说浩然天下,就是四座天下,无数年来也出不了一个,太匪夷所思了。 那答案就比较清晰了。 少年非少年,是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东西。 那就麻烦了。 姜山长心思急转,如临大敌,藏于袖中的手轻捻二指,悄无声息的牵动书院大阵。 黄粱酒铺,一棵老槐下,老人一手喝小酒,一手施展掌观山河,看的津津有味。 宁远最开始有些不明所以,不过等他感应到此地的山水变化之后,方才了然。 随后他轻轻一跺脚,隔着一道福地天幕,就轻易震散了老人的掌观山河。 少年笑了笑,嘴唇微动,“老掌柜,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恶趣味?” 酒铺老人一个后仰倒地,闭目休歇,不言不语,此事与我无关。 宁远看向中年儒士,作揖道:“晚辈宁远,见过姜先生。”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位书院山长。 浩然九洲,也只有七十二位而已。 齐先生原先就是山崖书院的山长,只是宁远结识先生的时候,前者早就辞去了这一职务。 中年男子眉头依旧皱着,还在揣测这个宁远,到底是个什么物件。 倘若真是什么千年王八万年龟,那就真麻烦了。 他不是什么老古板,女儿外出游历,有了心仪男子,他也不会过多追问,天经地义的事。 但一个岁数能当自己祖宗的女婿,任谁想到都会一阵恶寒。 所以姜衍内心已经开始盘算,要不要请那位陈氏好友前来帮忙了。 宁远再笨也猜出了个大概,指不定对方把自己当成了什么老妖怪,但这种事儿,又不知道如何去解释。 少年犹豫半天,最后极为不舍的从腰间摘下一块玉牌,正反两面,仔细看了好几遍。 “姜先生放心,往后南婆娑洲,我不会再来了。” 说完,宁远随手一抛,这块当初姜芸赠给自己的玉牌,物归原主。 其实早些时候,宁远在房内望着那个女子之时,就想过此事,要不要把玉牌还回去。 出于私心作祟,他没还。 至于这块咫尺物里面的东西,宁远只是取走了一本山水游记,还有三幅画。 姜衍接过玉牌,神色更是古怪,直接来了一句,“不是什么老妖怪?” 宁远爽朗大笑,反问道:“姜先生,你作为一地书院山长,学问肯定不低,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男人摆了摆手,“女儿之事,高于一切道理,自然是重中之重。” “你觉得一个书院山长,应该是什么模样?出口成章?还是随意一句,就是圣贤道理?” 中年儒士笑意更甚,伸出一指,指了指天上,“别说什么书院山长,就是咱们那位老夫子,都从来不喜欢把道理挂在嘴边。” 男人又拍了拍身上,“老夫子的道理,一般都挂在腰间。” 宁远笑问道:“以德服人?” 姜衍颔首道:“以德服人。” 与此同时,福地酒铺,老人轻声开口,一道声响落入男子耳中。 “这小子不是什么老妖怪,正正经经的少年郎,只是自作孽,不可活,一个迟早完蛋的……十四境。” 男人神色动容,深深看了宁远一眼,随后悄悄撤去书院大阵。 “宁远,跟我一道走走?” 羊肠小径,两人亦步亦趋。 老掌柜已经将此前福地所有大小事,一并告知,姜山长琢磨半晌,开口道:“确定要走?” 宁远神色犹豫,还是点头,“总不能把人给耽误了吧?” 岂料男人皱眉道:“你知不知道,姜芸当初返回书院之后,是个什么样子?” “你以为你一走了之,一辈子不来南婆娑洲,就万事皆休了?” 他气的差点想要动手,横眉冷眼,“你那顶破斗笠,现在还在她书房里。” 少年反而没有什么愧疚之色,抬起头来,不咸不淡反问道:“姜先生,不然呢?” “我还能做什么?” 姜衍停下脚步,漠然道:“有,你可以斩去她的这部分记忆。” 宁远摇摇头,“斩记忆,我当然能做到,但也没有什么大用。” “姜芸成了剑修,还是老掌柜的亲传弟子,往后迟早都能跻身上五境,飞升境也不是什么妄想。 若是等到她境界上去,某一年的某一天,突然就发现自己的年少,缺失了一部分……” 少年抬起头,“那个时候,以她的性子,又会如何?” 男人默然,无话可说。 宁远半蹲在地,开始喝酒,心境杂乱。 如果这把飞剑,未曾现世,现在是什么光景?以后又是个什么光景? 那我宁远,应该是剑气长城弱冠即玉璞的天才剑修。 是抵御蛮荒,剑斩王座大妖的大剑仙。 是天下剑道皆在脚下,那个破境速度,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宁姚兄长。 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是超世之才,不过其次。 而不是如今这个‘十四境’的孤魂野鬼。 我会仗剑飞升,去游历数座天下,将人间所有山水收入眼中。 会娶一位心爱女子,可能也会留恋美人娇躯,扶腰而出,而不是长了一张破嘴,只会拿来喝酒。 酒有什么好喝的,谁不想抱着美人上床? 如果我宁远,是个草寇山匪,我就能心安理得的打家劫舍,强抢良家妇女,找个僻静山头,搜刮民脂民膏,夜夜笙歌,岂不美哉? 如果我是一心只为自己的修道之人,是那种山泽野修,只要不被人一巴掌打死,我过得肯定也不差。 找个小国,当个国师轻轻松松,白日指点江山,夜晚美人在怀,国破了也不打紧,再换一个就是。 可我做不成草寇,也当不成山泽野修。 我叫宁远,宁缺毋滥的那个宁,我来自剑气长城。 …… 男人步伐沉稳,虎背熊腰,要不是穿着正儿八经的书院服饰,看起来都不像是个读书人。 “蛮荒那边,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宁远摇摇头,“我离开也有数月,但是听说妖族那边,又集结了一支百万大军,兵临城下。” “我此去,就是杀妖。” 说到这,少年忽然仰头望向一株碧藕仙藤,想着既然都十四境了,就不应该过于内敛。 人生在世,当做几回狂士。 于是,宁远喝下一口酒后,又补了一句。 “除了杀妖,还有刻字。” 中年儒士点点头,他可不认为少年是在说笑,老掌柜亲口所说的十四境,毋庸置疑。 剑斩王座大妖,还真不在话下。 甚至于,能杀不止一头大妖,也能刻下不止一字。 城头刻字,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姜衍身为一座书院的山长,也免不了好奇,遂问道:“准备在城头之上,刻哪个字?” “应该是‘宁’吧?” 少年咧嘴一笑,神色耐人寻味。 “谁说我要在城头上刻字了?” 第196章 适可而止,不止于此 离开南婆娑洲后,宁远没再逗留,剑光笔直一线,片刻之后,就已经抵达倒悬山。 少年收敛自身气息,一步跨出,就已经站在了倒悬山一处。 熟悉的地方,捉放渡。 倒悬山还是那个倒悬山。 相比于曾经的悬空千丈,如今的这枚山字印,已经成了一座实打实的巨大岛屿。 而且更为人声鼎沸,近几个月以来,前来游玩的九洲练气士越来越多。 那时倒悬山下沉坠落,不过十几日时间,消息就传遍了临近的桐叶、婆娑两洲,之后一个月内,大半个浩然天下,都知晓了个七七八八。 各家山水邸报,生意也是极好,说什么的都有,尽管压根不知实情,也是一顿乱编。 宁远此刻的手上,就拿着一张山水邸报。 当然,他没花钱。 他所有的物件,都留给了宁家铺子,之前姜芸的那块咫尺物,也还了回去。 宁远现在身上,只有一包牛肉,一本山水游记,三幅画,一座兵家剑冢,一尊佛门雷音塔。 最后就是一把剑。 反正神仙钱是一颗没有,又成了穷光蛋。 手上这封山水邸报,倒也不是他偷来的,别人送的。 他尾随了一名仙子姐姐,那姐姐就拿着这封山水邸报,边走边看,宁远就跟在她身后,也没别的动作,就是跟着。 然后那仙子姐姐就骂了他一句脑子有病。 然后就到手了,宁远则开始边走边看。 (震惊!数月前,有剑仙仗义出剑,一剑砍沉倒悬山,那人竟是……) (根据小道消息,原倒悬山第四十二、四十三任大天君,接连被杀,原因居然是……) (据说那紫气楼副楼主许夫人,本是其师尊余斗的相好,因数千年过去,还没有得到道老二一个名分,所以因爱生恨,欲要毁了倒悬山……) 宁远喝着小酒,看的津津有味,实在是太有味了。 这些售卖山水邸报的各路仙家,是真不怕死啊,还能这么编,就为了博人眼球? 他有一点好奇的是,现任那位大天君,也就是当初给他一袋子金精铜钱的小道童,他也不带管管的? 来倒悬山游玩的练气士为何这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些个邸报仙家,胡编乱造。 路过师刀房,宁远停下脚步。 “这位少侠,可是今日才来倒悬山?若是还没寻得住处,不妨来我春幡斋看看?” 耳边传来细腻声响,宁远抬起头,是个罗裙女子,面容姣好。 他愣了愣,想起刚来倒悬山的时候,也有相似一幕,只是场景还是那个场景,人却不是昔日那人。 少年记不得那姑娘叫什么,但是记得她的腿,白花花的,比山水邸报更加博人眼球。 春幡斋,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相比于此处的八景,名声更大,能住进去的,都是各洲的大势力子弟。 据说这座私宅里,还种植有一株葫芦仙藤,上千年下来,被一代代高人精心栽培,已经孕育出十四枚葫芦,全是有望打造成养剑葫的法宝。 少年摸了摸下巴,内心一动,开始细细盘算。 一肚子坏水。 随后他狐疑道:“春幡斋这等仙家私宅,需要派人上街拉客?” 女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赶忙解释道:“少侠不知,倒悬山坠落之后,原先许多在此处有私宅的练气士,担心还有变故, 所以都将家产变卖了出去,我们春幡斋自然就大肆购买了不少,所以……” 少年摆了摆手,笑道:“所以你带我去的春幡斋,压根就不是那座真正的私宅?” 女子点点头。 宁远将山水邸报折叠几下,随后径直塞进了她的手里,一脸真诚道:“姐姐,我没钱,但我还是想住。” 那女子用一种极度厌恶的眼神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扭头走了。 宁远瞥了一眼旁边的师刀房,计上心来,连忙喊住那位女子,“这位姐姐,在下无意冒犯,我是真没寻到住处,也是真没钱!” 女子扭过头,听完之后,那眼神,更加难以言喻,只当自己遇到了个混账玩意,可没等离开,那少年又指了指师刀房,笑道: “不过呢,马上就有钱了,在下外出一趟,杀了一头海上妖族,姐姐可否等一等,我进去领了赏钱,再随姐姐去那……什么来着?” 女子补充道:“春幡斋。” 宁远两手一拍,嬉皮笑脸,“诶,对,春幡斋。” 女子略微思索,就朝他点了点头。 反正也没什么事,索性就看看,是真的,那就带他回去住下,假的,就当成一个乐子。 倒悬山禁止一切修士出手伤人,所以她也不担心这人有什么坏心思。 宁远笑意不减,“姐姐是等在这,还是随我一道进去?” 这样一看,少年倒也真诚,女子也头一回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就随少侠一道。”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师刀房。 倒悬山仙家游客众多,师刀房内也是人满为患,算得上是人挤人了。 宁远充当了开路先锋,挡道的,一脚一个,全给他踢在了一旁。 女子在他身后看的心惊肉跳,这些仙家子弟,一个个锦衣华服,里头可有不少来自于九洲的仙家豪阀。 她扭头看了眼身后,正要夺路而逃,一只手掌拉住了她。 宁远微笑道:“姐姐,别怕,我不是坏人,倘若你现在离开,可就错过了一桩大机缘,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少年笑容极为真诚,女子有些欲哭无泪,但不知怎的,她没有选择离去,默默的跟在了身后。 只是保持了一个身位,装作与宁远毫无干系。 四周的叫骂之声早就不绝于耳,宁远充耳不闻,有几人对他动手,依旧是一脚一个,只伤自尊不伤人。 此生只有一个十四境,不撒点野,岂不是活狗身上去了? “何人敢在我师刀房闹事?!” 一声暴喝,落在师刀房内宛若惊雷。 少年看向那人,一名道姑,元婴境。 杂毛。 “闭嘴。” 宁远嘴唇微动,道姑如遭敕令,瞬间汗流浃背,再也发不出一言。 身后的春幡斋女子,只感觉自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可下一幕景象,更是让她差点道心不稳。 只见宁远随手一招,隔空撕下了一张悬赏。 榜上何人?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 百万里外,神诰宗上,年轻道士皱了皱眉。 “宁远,适可而止。” 倒悬山上,师刀房内,青衫剑修双手合十。 “道长,不止于此。” 第197章 一颗雪花钱 师刀房内,在宁远隔空撕下那张悬赏之后,一时之间已经是落针可闻。 身后的春幡斋女子不自主的吞咽着唾沫,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那位被宁远呵斥的师刀房管事道姑,早就是如遭敕令,动弹不得。 一句话震慑一名元婴境,即使是仙人境大修士,也难以做到,这人是什么来头? 飞升境!? 可一名飞升境驾临倒悬山,自家那位大天君为何没点反应? 而四周人群在见到宁远不怕死的撕下悬赏后,一个个如同惊弓之鸟,巴不得离那人远点,甚至有一大半都已经自行离开了师刀房。 当年道老二仗剑远游浩然天下,临走之时独独留下了这枚山字印,悬空南海,之后没有多久,就有一年轻道士来到此处。 道士陆沉,也是倒悬山的第一位大天君。 不过陆沉向来不管事,这大天君的位子,也是他一时兴起要来的,结果没几天他就觉着腻歪,拍拍屁股走人了。 而师刀房内的这张悬赏,也是数千年前陆沉亲自张贴上去,留下了一颗雪花钱。 宁远一肚子坏水,嬉皮笑脸,作双手合十模样,旁若无人的跟百万里外的三掌教闲聊起来。 “陆道长,小子我如今身无分文,恐会流落街头,我佛慈悲,您老就行行好……” “从了我?” 神诰宗上,陆沉顶着一件崭新莲花冠,吹胡子瞪眼。 “打一架?” 宁远摇摇头,“打不过。” 陆沉冷笑道:“与我师兄问剑,你都没输,还怕与我交手?” 道士边说,还边用两手撸起了袖子,“到天外打一架,放心,我到不了十四。” “多亏了你,贫道给那天劫劈的跌境。” 宁远捻着手上的悬赏,轻声笑道:“可是道长,我帮你找回了一部逍遥游啊。” “你那是跌境吗?不就损失了两千年的道行而已……没很大事。” “五梦一收,心相归位,怎么都能重返十四境,或许更高。” 陆沉那袖子还是没松下,沉吟片刻后,才张了张嘴,问道:“要我陪你走一趟蛮荒?” 宁远撕悬赏,无非就是找他陆沉,而前者此去,肯定也是剑气长城,那目的就有些毋庸置疑了。 岂料一袭青衫没作任何犹豫,摇了摇头。 “晚辈已经算计过道长一回,又岂会再拉着道长与我共赴蛮荒。” 少年马上又补了一句,一本正经道:“再说了,十三境的陆沉,比不得十四境的宁远。” “起码当下,我之杀力,远高于道长。” “即使道长愿意,小子也会拒绝的。” 数千年来,这可能是头一回,有人嫌弃白玉京三掌教的境界太低。 传出去了,世人也只会当成是莫大笑话。 宁远再度双手合十,沉声道:“人间有无宁十四,到底是无关紧要。但世间少了道士陆沉,恰恰是天大遗憾事。” 神诰宗上神仙池,年轻道士松下袖口,叹了口气,说道:“别打马虎眼了,说吧。” 宁远露出雪白牙齿,蹩脚的打了个道门稽首,“陆道长,借倒悬山一用。” 陆沉两眼一瞪,“没戏!” 少年面无表情,“道长,我这一出戏,你不打算看看?” “当初中五境之时,我上演的这出戏,被无数大修士观看,但如今我已是十四境,无人能在我背后搞鬼……” 他说的这个,还真不是忽悠人,当初远游路上,因为境界太低,背后有不少山巅大修士都在看着他。 先不说背地里那些想针对他算计他的,单说带着善意的,就有文庙那几位。 破例离开剑气长城,一剑砍沉倒悬山,这种大事,文庙会不知情? 恐怕老夫子与礼圣都在天外远远看着呢。 但自从这把飞剑现世之后,十四境的他,倘若刻意隐蔽气息,礼圣也得好好找一找。 起码剑气长城那个老大剑仙,目前就没有发现宁远的踪迹。 当然,老夫子应该是例外,毕竟那可是实打实的十五境,鬼知道有什么天大神通。 宁远微笑道:“有请道长,在我身上观道一场。” 陆沉狐疑,心中却是隐隐有了猜测。 “观何物?” 宁远竟是开始正襟危坐。 “观大梦一场。” 求道炼真数千年,为求心中梦何物的陆沉,又怎会拒绝这份‘天大诱惑’。 不存在于这片时空的宁远,本就是最好的观道之物。 事实上,不止是陆沉,早在当初,少年刚步入浩然天下之时,天上就出现了许多双眼睛,默默注视着他。 要不是城头那位老大剑仙,亲自找了一趟礼圣,宁远早就被某个大修士抓了回去,日夜当成傀儡观摩。 这小子能走百万里,平安抵达骊珠洞天,根本原因就是这个,儒家规矩,一直在庇护着他。 老大剑仙借他的手,砍沉倒悬山,把道门留在浩然的这只‘苍蝇’打了个半死,这就是一份功德,文庙那边,也得捏着鼻子点头。 而在此事上,其实不止有陈清都,貌似还跟蛮荒十万大山的那个老人有关。 陆沉没有立即答应,反而说了与此事毫不相干的话,“宁远,倘若你当初点头,跟随贫道去往青冥……” 宁远摆摆手,打断了他,沉声道:“陆道长,你难道忘记了,我出身于剑气长城。” “说这些,无甚意思。” 少年双臂环胸,露出莫名笑意,“不过也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我不是剑气长城之人,那肯定就随掌教去了。 我可在山水邸报上见过多次,那白玉京紫气楼楼主魏夫人,美若天仙,不可方物……” 宁远顿了顿,收敛神色,“可没有如果,我是我。” 陆沉终于回到了先前一事,摸了摸下巴,好像不放心一般,笑问道:“就算我答应,你能保证,你的这场大梦,能给我答案?” 宁远实话实说,“保证不了,可道长那位大师兄,等他往后重返白玉京,就一定能给你带来答案?” 年轻道士伸手轻敲白玉栏杆,望向头顶一轮月色。 “邀我观道,不曾算计?” 宁远一肚子坏水,脸上却是无比真诚。 “不曾。” 于是,师刀房内阁,一件被供奉数千年的檀香木盒,自行打开。 一颗雪花钱,得以重见天日。 第198章 先兵后礼 离开师刀房,宁远跟在女子后头,前去那座名扬四海的春幡斋私宅。 他手上捏着那枚雪花钱,举过头顶,迎着月色,泛着点点雪白光亮。 制造神仙钱的古玉,是北方皑皑洲的特产玉矿,山上说法不一,有的称灵玉,有的唤作仙玉,但最多的,还是称其为雪花玉。 正反两面都篆刻有字,‘瑞雪丰年’‘小雪封地’,寓意极好。 这样一看,山上仙家,也会注重这些凡间习俗,或者说,更为注重。 皑皑洲在其他方面不显山不露水,唯独在钱之一字上,响彻浩然九洲。 一座天下的神仙钱来源,超过七成都是来自于皑皑洲,一洲之地,雪花玉矿多不胜数,称得上遍地是金。 其中又以刘家掌握的寒酥福地最为突出,里头的玉矿极多,是天下雪花钱的来源。 据说这座寒酥福地,还藏有一枚雪花祖钱,刘家手握福地,等于就是钱生钱。 而宁远至倒悬山不入剑气长城,只为一事,也只为一字。 钱。 仗着十四境修为,当然可以直接去城头杀妖,宁远还暗自估算过,毫无保留,在身死之前,起码都能剑斩三四头王座大妖。 温酒斩群妖,潇洒是潇洒,但仅是如此的话,也只剩下潇洒了。 喝完酒,杀得妖,刻了字,然后呢? 然后剑气长城还是那个剑气长城,蛮荒天下还是那个蛮荒天下。 几头大妖的头颅,决定不了什么。 蛮荒明面上,有十四王座,也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远不止于此。 一座天下的底蕴,会只有区区十四个飞升境大妖? 其实论版图,蛮荒天下可比浩然天下还要大。 宁远对于杀妖,有极大兴趣,对于刻字,属实不多。 当然了,这件事,不一定能做成。 陆沉最后没有明确答应,倒悬山是余斗之物,所以他只是说回头去一趟白玉京,找师兄琢磨琢磨。 不过也不打紧,先礼不行,宁远还有后兵。 十四境拿来做什么的? 不答应,大不了在去剑气长城杀妖之前,打沉倒悬山。 至于上面的十几万山上人,搬一座海外仙山过来就行了。 至于大家的损失,那就是人死账消了。 挣了剑气长城这么多年的神仙钱,不管是正经买卖,还是黑心生意,我宁远今日来了,就一并吐出来。 就像少年手上拿着的这枚雪花钱,来自于陆沉的悬赏。 这是第一颗,很快还会有更多。 …… 春幡斋府邸前。 女子停下脚步,这一路上她都在天人交战,毕竟亲眼见证了那惊悚一幕。 眼前的一袭青衫,撕下了掌教陆沉的悬赏,这也就罢了,还真给他拿到了那颗雪花钱。 关键是,这可是在道家坐镇的倒悬山。 女子极为忐忑,不知带这人回来,对于春幡斋来说,是好是坏。 只是见这少年模样的男子,从头至尾也没有什么冒犯举动,内心稍稍松了口气。 春幡斋女子朝着宁远微微欠身,露出恭敬之色,“前辈,此地就是春幡斋,奴婢身份低微,没资格进去,就只能带您到这了。” 从春幡斋大门望去,与其他倒悬山上的高门府邸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宁远瞥了一眼,瞧见里面的一抹绿意。 随后他开口笑道:“无妨,仙子姐姐,你我有缘,就陪在下一块进去,如何?” “相信春幡斋的主人,那位邵剑仙,应该不会怪罪。” 女子略有难色,宁远补充道:“回头见了邵剑仙,我还打算求他一事,让姐姐别去外头做这些糙活儿,安心服侍我起居就可。” 女子难以推脱,只好低下头,轻声道:“奴婢夭桃,有幸得剑仙赏识。” 摘陆沉悬赏,背负长剑,在她眼中,不是剑仙是什么? 反正往好听处去说就对了。 没准真是什么大造化,被自己碰上了,不如就顺应心意。 宁远琢磨了下,忽然开口,“是那句,‘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 女子一袭罗裙,略施粉黛,年纪应该比宁远大上几岁,体态不算丰腴,但也不会过于平平无奇。 那双杏眼最为动人,极有风韵 夭桃不敢看他一眼,“剑仙说笑了。” 宁远刚要动身进入春幡斋,又忽然想起一事。 于是,他伸出一手,轻轻拂过整张面目。 易容而已,小道之术。 确实是小道之术,宁远也是真不会,导致他随意揉的一张脸,五官歪斜。 夭桃抬起头,就见那人已经换了一副陌生面孔,还不怎么好看。 实在是不好看。 ‘青年’宁远笑了笑,朝她眨了眨眼,“以后你可以叫我十四先生。” “对了,我是一名读书人。” 可夭桃怎么看,都看不出一点读书人的样子。 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十四先生,您的脸……歪了。” 宁远又是一通乱揉,几次三番,终于捏了一张还算俊俏的青年面孔。 很快夭桃与大门处管事通报,她没提此前师刀房一事,只是说有剑仙要下榻春幡斋。 剑仙,在浩然天下,一般都是金丹境以上,那管事不敢怠慢,立即前去禀告。 …… 春幡斋内,两人落座。 夭桃在一旁煮茶,宁远与邵云岩相对而坐。 邵云岩的一身装束,更像是个读书人,抿下一口茶水后,笑道:“十四先生,要在倒悬山游玩多久?若是不嫌弃,就在我春幡斋内安心住下。” “有幸结识先生,此前下人通报,得知先生还是一位剑仙,那就更加了不得,所以十四先生的住店费用,一切全免。” 相比邵剑仙,宁远就显得粗俗了,抓起茶杯就是一饮而尽,甚至还故意咂巴了几下嘴。 这是哪门子的读书人? 宁远眼神示意夭桃倒茶,这才微笑道:“那就多谢邵剑仙了,只是还有一桩买卖,想要跟春幡斋谈谈。” 邵云岩神色微动,察觉到宁远的视线所在,是自己那处园圃,里面种植有一株葫芦仙藤。 看来是想要购买一枚葫芦了。 邵云岩不动声色,开口道:“十四先生,是想要购买我这葫芦?” 宁远点点头,又摇摇头,神色莫名。 春幡斋主人邵云岩,出身北俱芦洲,十一境剑仙,早年因为机缘巧合,最后在倒悬山上安顿下来。 而这位邵云岩也是个极有剑仙风范之人,就凭他的出身,是那一洲祭剑的俱芦洲,其实已经很能说明许多事。 凡是北俱芦洲远赴剑气长城杀妖的剑修,都会被邀请下榻春幡斋,并且一律不收神仙钱。 宁远对他的观感很好。 但是今日,他得先兵后礼。 于是,少年翘起二郎腿,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笑容。 “邵剑仙,你这整株葫芦仙藤,上面的十四枚葫芦,我都要了。” 侍女夭桃手上一颤,茶水倾倒。 话音刚落,一袭青衫屈起一指,轻叩桌面。 整座春幡斋,被人圈禁其中,成了一座天地牢笼。 宁远搓了搓手,一张脸上写满了恬不知耻。 “并且,我不给钱。” 第199章 千年王八万年龟 倒悬山上有高楼。 自从数月以前,两任大天君身死,倒悬山坠落千丈之后,中心那座九重高楼大门前,每日就多了一个看门人。 依旧是孩童模样的姜云生,依旧是头戴鱼尾冠,依旧是趴在地上抱着一本江湖本子细细研读。 只是今个儿的他,却总有种难以描述的怪异之感。 导致小道童有些烦闷,连带着手上的《山鬼怪谈》都有些没了味道,虽然已经看过了很多遍。 姜云生合上书籍,坐的板正,宽大袖口滑落一张青色符箓,单手掐了个诀,符箓燃烧,闭目推算。 结果自然是什么都算不出来,可惜了一张质地不俗的上好符箓。 但是很快,就有一位道门高真给他带来了答案。 一名同样头戴鱼尾冠的中年道姑御风赶来,见了小道童之后,打了个稽首,神色急切。 “姜师叔,师刀房出了变故,陆小师叔的悬赏……被人摘了。” 小道童年纪不大,但是辈分很高,称作师叔。陆沉辈分更高,但白玉京门人见了他,也称师叔。 小道童眼皮子一跳,完了,难怪我看书看不进去,真摊上事儿了。 姜云生摆摆手,询问道:“莫不是哪个没长眼的,没听说过陆沉,所以……?” 小道童姜云生,在那白玉京,见谁都是规规矩矩,唯独见了陆沉,一向都是以名字称呼。 中年道姑沉声道:“姜师叔,非也,那人不仅撕下了陆小师叔的悬赏,还……还拿走了那颗雪花钱。” 话音刚落,小道童心如死灰,直挺挺的往后倒去,深感大难临头。 道姑低着头,对于眼前姜师叔的行为当做没看见,只是补充道: “师叔,那人是个少年模样,境界极高,只是随意一声呵斥,就让我的一名弟子动弹不得。” “据我推测,此人应该……是位飞升境修士。” “不过他只是带走了陆小师叔的那颗雪花钱,之后有没有别的作为,暂且不知。” 小道童皱眉道:“可知姓名?有无画像,他此刻,还在倒悬山?” 道姑一愣,苦笑道:“姜师叔,不知姓名,而且……凡是见过他面目之人,后续都无法回想起来。” “至于他的行踪,更是不知,冒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恐遭不测。” 姜云生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后,不耐烦的挥了挥衣袖,“好了,此事我会亲自查一查,回去吧。” 小道童突然想起一事,又连忙喊住了这位同门,“回去之后,与其他八位师兄弟知会一声,将信物携带在身,这几日,可能随时都有变故出现。” “一旦生事,我会开启倒悬山杀伐大阵。” 道姑领命,御风离去。 小道童将书籍揣入怀中,打算回身进入九重高楼,却在半道台阶上,突兀折返。 …… 倒悬山通往剑气长城,一共有两道空间镜面,去年今日,一座矗立在白玉广场,一座还在山体腹部。 只是如今,因为这枚山字印的下沉,导致小的那座悬空在了云端,大的那道,则是耸立在前者的原先位置附近。 而那些跟剑气长城做生意的仙家渡船,停靠北边渡口之后,还要派人将大战物资从主街运送过去。 山体腹部那几道开凿的巨大隧道,也早就停用。 外加近几个月,来游玩的练气士颇多,更加让这座百里方圆的巨大岛屿,显得有些‘不堪重负’。 云海之间,有镜面悬空而立。 抱剑汉子依旧枯坐于此。 当然,他也没地方坐,数月以来,汉子张禄都是御剑悬空,哪也不去,只是看门。 尽职尽责,莫过于此。 虽然这道镜面,自从那日之后,就没人进去过了。 另一座镜面大的多,那些前去剑气长城历练的练气士,当然也不会走这更小的一道。 用抱剑汉子的话来说,就是一代新人换旧人,令人伤透了心。 以往还在白玉广场看门的时候,虽然也是一亩三分地,但好歹能瞧见不少人气儿,时不时还有仙子姐姐赏景路过,来个大饱眼福。 如今悬在千丈高空,往下一瞥,全是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没甚意思。 仙子姐姐的腿,再长再白,也要看得见才行。 一袭宽大道袍御空而来,瞧见了那看门汉子之后,摇了摇头,就连他姜云生都觉着,张禄有些可怜。 抱剑汉子整个人,倒挂在了镜面之上,睡得……有滋有味。 没穿裤子。 眼前的汉子,依旧是抱着佩剑,裤子被他自己脱了,系在了腰间,另一头则是捆绑在镜面右侧的白玉柱子上。 当然,也不是光着腚,里头还有一件呢。 小道童轻咳一声,汉子悠悠转醒。 “张禄,别睡了,给你带酒来了。” 汉子揉了揉稀松双眼,见是熟人登门,解下腰间裤腿,佩剑出鞘横悬。 眨眼之间,又成剑仙。 小道童撇撇嘴,朝他抛去一壶好酒,汉子接过之后,火急火燎的揭开封口。 不像江湖侠客那般痛饮,汉子抱着酒坛,脑袋直接伸了进去。 委实是一滴都不敢浪费。 姜云生这回没觉着汉子邋遢,只是幽幽道:“不用这么省,这回我给你多带了几坛。” 张禄抬起头,打量了小道童好几眼,方才开口笑道:“怎么着,有事?” 小道童点点头。 汉子抱着酒坛,面无表情,坐等他开口,姜云生没有什么犹豫,径直说道:“有人取走了陆沉的悬赏。” 邋遢汉子挠了挠裤裆,随口道:“关你屁事?” 小道童一愣,没反应过来,张禄嗤笑道:“你脑袋上顶着的,是什么?” 小道童仰头看了看。 “天啊。” “蠢蛋。”汉子笑骂一句,“老子是说,你头上戴着的,是什么玩意?” 姜云生这才反应过来,琢磨了一下,有道理,但不多。 剑仙张禄朝酒坛里伸出一指,沾了点酒水之后,塞进嘴里细细品尝。 小道童狐疑道:“那我就不管了?” 张禄手指轻弹剑身,姜云生会意,一连抛去十几坛好酒。 剑仙佩剑立即扩大成十几丈,稳稳接住这些酒水,又在下一刻,消失不见。 原来汉子的佩剑,本就是一件咫尺物。 姜云生忽然问道:“把自己佩剑炼成咫尺物,就不怕哪天一场大战,给打碎了?” 汉子笑眯眯道:“所以我跑这儿来看门了,没架打,又怎么会碎。” 小道童又回到原先一事,“真不用管?” 汉子已经躺在剑身,背对着他,许是有点瘙痒,一只手伸进了裤裆里。 “忘记你那师兄师姐,是怎么死的了?” “我能活到现在,不就是靠这一身的龟缩本事?” “要想活得久,就不能当王八,因为老话都说千年王八万年龟,咱们要做龟,千年不够,万年最佳。” 姜云生打道回府,到了高楼大门前,才猛然发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第200章 剑落南海 在青衫剑客敲击桌面的一瞬间,整座春幡斋,就已经陷入牢笼之中。 外人从门外经过,宅子依旧,瞧不出什么门道,但里面入住的十几名客人,无一例外,全都动作停滞。 下五境也好,中五境也罢,哪怕是邵云岩这位十一境剑仙,也被禁锢其中。 这是宁远的拿手好戏,也是他的本命神通,剔除大天地,自成光阴。 其实大多数飞升境以上的山巅修士,都能做到这种类似于‘止境’的神通。 当初宁远差点剑斩稚圭那一日,齐先生就曾带他走过一趟光阴,衣袖摆弄间,整座小镇的时间就已停滞。 宁远当然也能做到,他要是全力出手,能让百里倒悬山都拘押其中,甚至是强行炼化。 具体要炼化多久,没试过,自然也无从得知。 宁远屈指一弹,将邵云岩从静止状态中解脱出来,后者神色惊骇,不敢有丝毫动作。 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再见一袭青衫,差距之大,恰似蜉蝣青天。 起码是一位飞升境…… 而且观他身侧那把剑,恐怕还是一位剑修…… 十三境剑仙!? 如今的浩然天下,估计都找不出几个,难道是剑气长城那边的某位大剑仙亲至? 不,不对,剑气长城最重规矩,那位老大剑仙只要还在城头,就没人敢逾越。 文圣那位二弟子左右?还是那个阿良? 可这两个都是读书人,决计不会惦记自家的葫芦藤,更加看不上。 那此人,是谁? 邵云岩心思急转,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沉声道:“前辈境界高深,晚辈自知无力抵抗,倘若前辈要我这葫芦藤……” “只管拿去,只是希望前辈,莫要出手伤人。” 宁远随手一指,点在一旁的夭桃腰间,不等她如何惊慌,少年笑道:“夭桃姑娘,给我捏捏肩。” 夭桃胸口一阵起伏,不敢忤逆,与自家主子对视一眼后,照做起来。 宁远抿下一口茶水,斟酌一二,娓娓道来。 “邵剑仙莫要惊慌,我刚刚不是说了,此次前来,是要跟春幡斋谈一桩买卖。” “在下绝非强取豪夺之人。” 他这一番话说的义正言辞,可落在邵云岩耳中,却是天大笑话。 上来就是起一座天地牢笼,这是打算好好谈生意的作风? 形势不如人,邵云岩也只好顺着对方的话去说,“十四先生,您境界摆在这里,我等如待宰羔羊,就不用再卖关子了。” “修道多年,谁也不想平白无故丢了性命,只要前辈的要求不太过分,还在道义之内,我邵云岩,再不愿意也得捏着鼻子点头。” 邵云岩话锋一转,再度开口,语气低沉,“前辈,倘若有违本心,我邵云岩哪怕即刻身死,也绝不答应。” 到底是出身北俱芦洲,确实有剑仙风骨。 夭桃动作轻柔,宁远神色舒缓,放下茶杯,笑道:“邵剑仙言重了,我保证,此事绝不会有损道义,并且还是公平买卖。” “我之所以圈禁春幡斋,是因为这桩生意,有那么一点……大。” “给旁人听去,到底是不太好。” 邵云岩皱着眉头,“先生请说。” 一袭青衫瞥了眼那处园圃,略微加重语气。 “春幡斋这株葫芦仙藤,上面十四枚有望炼成养剑葫的法宝,尽数归我。 不止于此,我还需要邵剑仙,在最近为我做事,替我走访倒悬山上其他三处私宅。” “具体做什么,后续我会与邵剑仙一一道来。” 话到此处,邵云岩那眉头,差点就挤到一块去了。 无耻二字,就应该刻在那人的脸上。 “敢问先生,这就是所谓的……公平买卖?” 宁远微笑道:“自然不是。” 邵云岩看向他,“那既然公平,我春幡斋,能从中获得什么?” 下一刻,宁远大手一挥,指向远处的道门高楼,一脸张狂。 “倒悬山地界,九座道门压胜府邸,邵剑仙可任意选择两处。” “不止于此,往后春幡斋与倒悬山签订的契约,一律作废,更加不用给那座白玉京上交一颗谷雨钱。” “往后千年万年,亦是如此。” 夭桃双手一颤,差点被宁远的口出狂言吓得跌坐在地,邵云岩更是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一位玉璞境剑仙,差点道心不稳。 宁远端起茶杯,自顾自给自己倒满,好整以暇,等着他的反应。 邵云岩死死皱着眉头,思虑许久,仍是不知如何开口。 委实是对方的口气太大,竟是将倒悬山当做了他的私有之物。 即使此人是飞升境剑仙,也难以让人信服。 先不说此地的那位大天君,这枚山字印,可是白玉京二掌教的信物,更是一件堪比洞天福地的至宝。 就算这位十四剑仙,能在此大开杀戒,把道门一脉清扫干净,可后续呢? 道老二能眼睁睁看着? 那个余斗,脾气一向不太好,天下皆知。 这个青衫客,他再厉害,能跟道老二扳手腕? 显然不可能,说出去都是天大笑话。 真无敌的名号,从来都不是吹出来的。 但对方找上门来,先兵后礼,态度强硬,如何应付? 宁远的脾性,邵云岩无从得知,惹恼了他,保不准会不会立刻身死。 实在是左右为难。 见他当了哑巴,宁远只好补充了一句,“邵剑仙放心,即使在下最后做不成此事,也不会把春幡斋拉下水,更加不会让你跟道老二一脉交恶。” 邵云岩深吸一口气,选择了缓兵之计,低声道:“前辈如此开门见山,那晚辈就直说了?” 一袭青衫点点头,邵云岩再次开口,“我知十四先生神通广大,可这倒悬山……是那位掌教之物。” “我春幡斋惹不起先生,同样惹不起倒悬山,非是我邵云岩看轻了先生,实在是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敢问十四先生,要是在下不答应,您会如何?” 宁远微笑道:“不会如何,就是春幡斋,会不复存在。” 邵云岩猛然抬头,青衫客连忙摆了摆手,“当然,我不是说要杀人灭口,不止是你春幡斋,还有另外三处私宅,乃至倒悬山所有的修士府邸。” “全都一样。” 宁远笑意不减,掷地有声。 “我会在离开之前,打沉倒悬山。” “至于你们遭受的损失,大可以去找白玉京索要,交了钱,又在倒悬山安家,余斗那边,总归是要有个说法的。” 少年两手一摊,“反正我没有什么说法。” 邵云岩开始正襟危坐,伸出一手,“有请剑仙,出剑一观。” “那就瞧好。” 宁远话音刚落,也不见他有何动作,身侧长剑就开始缓缓抬升,刹那之间,遁入高空。 好似无事发生。 却在下一刻,天地剧震。 长剑当空千里去。 有人无视倒悬山大阵,一剑劈开了南海天幕。 第201章 再回剑气长城 剑光一闪而逝,破开云海后,陡然化作一把上千丈的雪白巨剑。 无人持剑,一剑开天。 南海天幕被径直劈开,划出一道巨大口子,绵延近万里。 剑气贯穿天际,剑压碾碎云海,好似煌煌天威。 十几万里开外,有一儒衫老人盘坐云海,在这一剑现世之后,霎时间睁开双眼。 老人深感这一剑的可怕,小声嘀咕道:“莫不是当初那人,又来闹事了?” 数月之前,倒悬山被人一剑砍沉,生死关头之际,有三位飞升境大能联手动用大神通,硬生生托住了下坠之势。 托住一座山,其实对于飞升境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倒悬山也算不得多大,不过方圆百里罢了。 之所以需要三位十三境出手,原因很简单,这枚山字印,数千年的‘道’,今非昔比,百里之地,不比一座方圆数千里的洞天来的轻。 一位坐镇剑气长城的道门老神仙,一名黄粱福地老掌柜,最后一个,自然就是这位老人,天幕圣人。 老人犹豫了片刻,觉着还是得去看一眼,职责所在。 刚要动身,准备施展飞升境的跨洲神通,老人又忽然停了下来。 儒家圣人朝着天穹作揖行礼后,立即返回那片云海,继续打坐修道。 两耳不闻窗外事。 倒悬山上,九重高楼,小道童头戴鱼尾冠,手捧佛尘,只是瞥了一眼那一剑的风采,就惊吓的跌坐在地。 那一剑的所剩余韵,姜云生甚至都不敢再看,只是闭上双眼,想起抱剑汉子那番话后,轻声默念。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云海镜面,剑仙张禄的视线死死盯着天幕,原先小道童所说,以为只是一件小事,如今再看,远不止。 起码这一剑,最低都是飞升境剑修。 他也曾在剑气长城杀妖多年,虽然没能跻身飞升境,但又不是没见过十三境出剑。 剑气长城,最不缺剑修,剑仙也不少。 照他估计,这一剑的风采,不比董三更差。 保守估计。 因为这把剑的主人,天晓得是全力出手,还是随手一剑? 天幕缺口逐渐合拢,张禄没打算干什么,甚至不去多想,裤子一脱绑在腰间,继续倒挂镜面,继续酣睡。 汉子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处于高空,数个月的御剑悬空,每时每刻都在耗费体内真气,哪怕是仙人境修士,也要坚持不住。 毕竟他身上一颗神仙钱都没有,想要补足真气,只能运功吸收天地灵气,效果太慢。 虽然依旧能维持御剑,可总不能日夜修行,就只是为了御剑看个大门。 至于离开大门附近,张禄不作此想。 两个原因,其一是违背誓言,其二嘛,倘若他擅离职守,立刻就会被城头那个佝偻老人一指斩杀。 在老大剑仙眼中,规矩就是规矩,定下了,就要守,违逆的,那就死。 无一例外,没人可以不死,不管是下五境,还是上五境的剑仙,在那个老人眼中,都可以死。 …… 春幡斋内。 一剑之后,邵云岩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侍女夭桃倒是一头雾水,因为她境界低,瞧不见一点。 长剑去而复返,再破倒悬山大阵,笔直落在春幡斋,直直插入宁远身侧的地面。 谈笑之间,剑开天幕。 邵云岩双目失神,宁远也不去管他,十四境在他面前出剑,有一番小机缘实属正常。 但要是凭这一剑就破境至仙人,差的远。 宁远出这一剑,力道很小,差不多算是一位飞升境的出剑,只是看起来杀力高,其实也就那样。 一个穷光蛋突然跑上门来,张嘴就要人家一整株葫芦藤,还不给钱,还要人家为自己做事,总不能不露两手。 起码要给人一点信服力。 许久后,等夭桃又给宁远泡了壶新茶,邵云岩才回过神,连忙起身,抱拳行礼。 “多谢剑仙赐剑。” 宁远细细打量了他几眼,点了点头。 离破境还早,但貌似有了点仙人气象,估计十年八年过后,靠着水磨功夫,怎么都该跻身十二境了。 世间修士登高,极为注重资质,绝大部分人,资质如何,将来境界的上限就是如何。 天材地宝固然能加快修炼速度,可一旦成就上五境,再往肚子里强塞仙药,那就不怎么管用了。 万年以来,山上流传一句登高之法。 下五境煅身,中五境修心,至于上五境,则是炼神。 境界越往后,修士厮杀就越难以出现一边倒的局面,宁远能斩下道老二一臂,代价就是死了无数个‘他’。 想要杀余斗,完全没可能,无限时空的宁远全部死绝,也做不到。 断一臂已是极限。 不过宁远自认,真让他以后靠自己修个十四境,先不说斩杀余斗,起码能给他压着打。 可世间从没有如果。 那些山巅大修士,个个都能截取光阴长河,甚至有些还能逆流而上,去往千年、万年之前。 可就算回到过去,也是走马观花,往昔还是往昔,任凭你是十四也好,十五也罢,都一样,改变不了什么。 真有本事篡改历史长河,天道早就崩塌了。 哪怕宁远这个‘别开生面’,不被此方天地的光阴左右,也只是请来了未来的十四境而已。 他还想请道祖呢,请的来吗? 道祖打余斗……那不是爷爷抽孙子? 邵云岩欲言又止,宁远知道他的顾虑,遂微笑道:“邵剑仙放心,这回我来,只是与你商议一番,后续如何,还需要一些时日。” “我还要走一趟剑气长城,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宁远站起身,“不过若是我没回来,那就当我不存在,这件事自然也就石沉大海。” 邵云岩正衣襟,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春幡斋,就陪十四先生走这一趟。” 随后他又招呼了一声侍女,“夭桃,伺候先生下榻,先生所需,一切照办。” 宁远瞥了一眼身边女子,故作老神在在模样,笑道:“那就请邵剑仙,似夭桃这般年轻漂亮的,给老夫多找几个来。” 邵云岩愣了愣,侍女夭桃低头不语。 宁远摆摆手,“说笑而已,我这老腰可经不起折腾。” 邵云岩内心不免腹诽,确实经不起折腾,一剑就把老天的腚眼子开了个口。 …… 宁远今日没在春幡斋住下,离开之后,便独自到了原先那道镜面的白玉广场处。 此地变了模样,矗立一座近百丈高的空间镜面,除此之外,四周人满为患,原先十几丈宽的街道,挤满了车马。 里头都是大战物资,从北边渡口而来,运送至剑气长城。 宁远走了好一会儿,也看了好一会儿。 没找到当初那个卖他堪舆图的王八蛋。 他没走底下那座大门,最后御剑升空,来到另外一处。 这里有个看门汉子,衣衫不整,倒挂其上,抱剑姿势,鼾声如雷。 他取出一坛黄粱酒,施展一门小术法,让其悬在半空。 姜芸曾说过,往后她会来剑气长城,会带着她师父传授的酿酒技艺,给这些杀妖的剑修酿酒。 所以,剑仙张禄,可得一坛。 一步跨出,又收了回来。 宁远回身踹了一脚,直接踢在了汉子那半光着的大腚上。 身形一晃,再回剑气长城。 第202章 一老一少,不人不鬼 宁远一步跨出,时隔数月,再回剑气长城。 仿佛山水颠倒,一步而已,就是两座天下。 那边的浩然南海,天色蒙蒙亮,这边的蛮荒天下,还悬着三轮天上月。 但其实蛮荒天下,是没有月亮的,一轮都没有。 眼前的三轮月,压根也不是真正的‘明月’。 而是三座远古废墟,据说是当年登天一战中,妖族有大能扯下来的桂宫碎片。 其实认真来说,四座天下,版图辽阔,何止是千万里,但就算如此,相比于神道天庭,也是小的不能再小。 因为四座天下,本就是昔年天庭的一部分。 根据山巅传说的只言片语,远不止万年以前,那位持剑至高神,拔剑征伐天上地下,可能是觉得无聊,就随手开辟出了四座天下。 人间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也是这位剑主当年征伐万族之际,斩破的天地碎片,坠落人间之后,光阴荏苒,成了一座座洞天福地。 这便是十五境巅峰的至高神灵,除去那位无人见过的天庭共主,她的杀力,就是真真正正的最高。 这位剑主,也就是当初廊桥下悬挂的那把老剑条,宁远也是借这把剑,斩下了余斗一臂。 天外一战,最后一剑,要么仙剑破碎,要么断去一臂,余斗选择了后者。 没有这把剑,他撑死也就给余斗身上留下几道剑痕。 人要有自知之明,宁远平时看似目中无人,其实很多事,在做之前,他都提前有了许多规划。 那时境界低,少年要杀搬山猿,就暗自想了三计,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等到问剑之时,那些算计都没了用处。 三轮明月,经妖族大修士炼化,也成了修道之地。 宁远暗自琢磨,之后要不要打碎一两轮。 或者…… 拖下一轮明月,放在剑气长城,给那些晚辈剑修当做练剑之地。 幽幽的看了几眼后,一袭青衫没去理会这边看大门的两人,身形消散。 下一刻,宁远已经到了宁府。 他驻足片刻,最后隐蔽气息,犹如鬼魅一般飘了进去。 斩龙台石崖。 宁远再见小妹宁姚。 他从骊珠洞天离开之后,一路南下老龙城,再跨海去了一趟南婆娑洲,神念覆盖万里云层,始终没有发现小妹踪迹。 那就很好解释了,老大剑仙亲自接她回了剑气长城。 或许是小妹背后的护道人,十万大山那位,一个道行极高的老瞎子。 宁姚没做别的,只是练剑。 她依旧是龙门境瓶颈,不曾破境。 不是不能,她要是想,会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跻身上五境。 剑气长城其他年轻剑修,天资再好,也只是被称为剑仙胚子,好好练剑,有望剑仙。 但他的小妹,生下来就是注定的剑仙。 当初在小妹心相天地中,宁远与天真剑灵说的,也不是吹嘘自家小妹。 是仙剑依附宁姚,不是宁姚依附仙剑。 没有天真,宁姚的上限依旧很高,只是练剑速度慢上不少罢了。 小妹无法发现自己,宁远就坐在斩龙台石崖那座凉亭之上,取出一壶酒,小酌慢饮。 灶房那边,开始升起袅袅炊烟,白嬷嬷在里头忙活。 白嬷嬷自从当年那场针对宁姚的刺杀之后,为了护住小姐,跌境不说,还毁了武道之路,一辈子都止步于山巅境。 平时无事,白嬷嬷料理府内大小事,还有照例去城墙下给晚辈教拳,战事起,则暗中保护少爷小姐。 纳兰爷爷也是一样,他与白嬷嬷差不太多,一个是宁府多年仆人,一个是随兄妹俩娘亲一块嫁过来的侍女。 一个武道断绝,一个剑修非剑修。 宁姚的练剑与旁人不太一样,她只是盘坐在地,闭目温养剑心,宁远几次想要现身,最后还是忍住了。 相逢很好,离别太难。 但他还是贱,一袭青衫下了凉亭,走到少女身后,伸手轻轻搭在宁姚头上。 手掌与发丝还有些许缝隙,宁远刚抽回手,小妹就陡然睁开了双眼。 黑衣少女左顾右看,皱了皱眉。 城头那边忽然有人开口,“小子,来我剑气长城,就是来偷看的?” 宁远怪笑一声,以心声回应,“老大剑仙,这可是我家,这也是我妹,关你屁事!” “有本事就跟当初一样,再把我拘押到城头。” 茅屋门口,陈清都背着双手,笑眯眯道:“十四境剑修,没本事,我真没这本事。” “但是有点手痒,要不要跟我打一架?” 宁远咧嘴一笑,“晚辈敬重前辈,哪怕被老大剑仙一剑砍死,也绝不会出剑。” 两人开始不再言语。 别说现在的宁远,就是当初刚祭出未来飞剑的时候,他也打不过陈清都。 不……不能说是赢和输的问题,是压根没有还手之力。 仗着老剑条的锋利,宁远能斩落余斗一臂,但对上老大剑仙,问剑即死。 当然,只是实力对比,两人压根就不可能会拔剑相向。 青衫客形体模糊,好似瞬移之术,一个眨眼间,就到了城头之上。 剑气长城的大道,自然不会抵触宁远。 到了茅屋处,宁远当即行礼,一本正经的喊了一句老大剑仙。 相隔数月,天壤之别。 去时观海,来时合道。 只是可惜,一老一少,颇为相似,都是不人不鬼。 佝偻老人瞅了他半天,神色复杂,问了一句宁远曾经回答过好多次的话。 “小子,不曾后悔?” 宁远自顾自走到老人身旁,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取出一坛黄粱酒,两个大碗,分别倒满。 酒是姜芸硬塞给他的,至于大碗,则是少年在酒铺里偷偷顺走的。 老大剑仙仅是瞥了一眼,就知道这酒比剑气长城这边的好上不知多少,当即一饮而下。 宁远默不作声,陈清都自顾自喝着酒水,半晌之后,眼见少年依旧哑巴,没好气的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去了一趟浩然天下,给那些腚大腰圆的妇人吸走了魂,连话都不会说了?” 宁远望着三轮月,幽幽道:“老大剑仙,当初问剑托月山,你后悔吗?” 这下好了,此话一出,轮到老人沉默了。 万年之前,登天一役后,三教联手打造一座剑气长城,人族有三位前辈剑修,联袂去往蛮荒,问剑托月山。 妖族大祖合道蛮荒,三位前辈剑修,龙君、观照、陈清都,等于是在问剑一座天下。 龙君斩去半座托月山,观照此生最后一剑,劈出了蛮荒天下后世的曳落河雏形。 至于眼前的佝偻老人,老大剑仙陈清都,倾力一剑打碎了那座飞升台。 彻底断绝大祖的十五境之路。 可最终,三人同去一人归。 老大剑仙本命飞剑破碎,无望十五境,并且眼前的老人,只是一道阴神。 通俗点说,跟鬼差不多。 道祖曾说,要是没有这场问剑,陈清都只需要安心练剑几千年,十五境纯粹剑修,唾手可得。 城墙之外,忽然传来一声震天怒吼,紧接着便是烟尘漫天。 又有百万妖族逼近,不过片刻就已是兵临城下。 城池这边,无数飞剑密密麻麻,如同蝗群过境,纷纷越过城头,前去杀妖。 宁远仰起头,默默看着这些剑修御剑而过,里面除了小妹,还有诸多熟悉面孔。 至于陌生的,那就更多了。 有个中年妇人落入他的视线。 云姑脸上又多了几道疤痕,并且宁远还看出,云姑身上的伤势,不轻。 看来自己走后没多久,这场战事就开始了。 茅屋外,一老一少,起身之后缓步走到南边城墙处。 老大剑仙忽然问道:“不打算出剑?” 宁远摇摇头,“现在出,没甚意思。” 少年笑了笑,看向城外的剑气冲天。 “我这一剑,可不是奔着剑斩王座而去的。” 陈清都眯起眼,“哦?” “不打算刻上一字?” 青衫客双臂环胸,面无表情。 “我要凿穿这座天下。” 第203章 御灵成剑 蛮荒天下发起的这场战事,妖族数量极多,远超百万之数,但其实这还只是小场面。 宁远视线看的很远,越过人族剑修,穿过妖族阵线,最后锁定在后方的一头大妖身上。 十四王座之一,大妖曜甲,飞升境巅峰,战力极高。 此妖以千丈真身示人,脚下山岳倒悬,平整如镜,大小不亚于一座披云山。 金精王座,熠熠生辉。 据说这王座,是由蛮荒天下无数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炼化而成,山体堆砌数十头大妖的尸骨,顶部金光四溢,恰似一颗天底下最大的金精铜钱。 打造金精铜钱的主材料,本就是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极为难得,故而大妖曜甲的这件王座,不仅价值极高,还早就是一件仙兵。 宁远看的极为眼馋。 背后长剑与主人心意相通,开始隐隐颤动,甚至爆发出一声剑鸣。 远游长剑,本就是杀妖之剑。 老大剑仙笑了笑,继续先前的话头,“凿穿蛮荒?你要怎么个凿穿法?” “你这十四境的倾力一剑,能有多大杀力?” 老人伸出一指,随手在半空点出一道蛮荒天下堪舆图,再从剑气长城这边开始,缓缓抹过。 最终停留在一座高城前。 陈清都笑道:“你这一剑,我能看个七七八八,杀几头飞升境小崽子绰绰有余,但要是打穿一座天下……” “从城头递出一剑,能到五十万里外的仙簪城,那都要烧高香了。” “蛮荒可不小,比你去的浩然还大,仙簪城之后,还有数百万里。” 老人嘴上半点不留情,笑眯眯的模样,欠抽。 宁远确实被说的有点烦琐,但更多的还是懊恼。 要是自己的第二把本命飞剑,能请来一身十五境修为就好了。 那样就能在这老头屁股上,踹他几脚。 少年曾经想过,要是等自己跻身上五境,那时候再祭出未来剑,能不能是个十五境? 不好说。 宁远喝着小酒,计上心来,笑眯眯道:“老大剑仙,谁说我要在城头递剑了?” “一剑纵横五十万里,潇洒是潇洒,但有什么用?” “那不是傻子吗?” 宁远两手一摊,“我就不能出城去,跑大妖家门口出剑?” 少年望向那尊王座大妖,笑意更甚。 “老大剑仙,我不是你,你要坐镇城头,我不用。” “你说的那座仙簪城,交给我打烂,不止于此,蛮荒那个老鼠洞,我也要走一趟。” 老人笑道:“口气不小。” 宁远一本正经道:“剑术更不低。” 事实上,蛮荒攻城万年,都是妖族举兵来犯,剑气长城这边,从没大肆出城过,最多也就是一些个年轻剑修独自历练。 蛮荒天下,只有剑气长城这小小的版图内,大道不会压胜人族剑修,可一旦离开城头,处处受制。 那位大祖虽然沉睡,好歹也是合道了一座天下的,人族行走其中,出剑十分,只有八分。 并且蛮荒灵气稀少,练气士消耗太大,倘若身上没有多少神仙钱,连恢复都难。 城外剑气术法冲天,城头一老一少,喝着小酒,好似两个局外人。 百万妖族由大妖曜甲统领,剑气长城这边,则是那位陆芝压阵,巅峰十剑仙之一。 仙人境剑修,实力极强,全力出手,有一般飞升境的杀力。 宁远却知道,陆芝还有第二把本命飞剑,北斗注死,一直在温养,尚未出世。 这也是她迟迟没有跻身飞升境的缘由,倘若炼剑成功,只要破境,就有斩杀王座的战力。 宁远打量了她好几眼。 阿良在这一点上,没说错。 确实腿长。 老大剑仙忽然扭头看向他,“小打小闹,没甚意思,说吧,你小子准备整点什么幺蛾子?” 宁远盯着一处战场,那里除了数量不少的妖族,还有三名玉璞境。 “不急,等我先杀点,实在手痒。” 老人狐疑道:“不是说不出剑?” “对啊,没打算出剑,但我身上有点别的。” “去了一趟浩然天下,没娶着媳妇儿,总不能还捞不到几件好东西吧?” 说完,宁远随手掏出来一件法宝。 何物? 兵家剑冢。 一袭青衫左右两手并用,开始手搓剑冢,尝试炼化。 剑冢取自骊珠洞天,品秩极高,三千年来被十几位兵家圣人炼化过,里头积攒的剑气剑意不知凡几。 就连老大剑仙也是啧啧称奇。 虽然他看不上,但毕竟是一件仙兵,不然何以能用来压胜骊珠洞天? 坐镇洞天的兵家剑修,最低都是仙人境,最高飞升,可想而知,此物杀力就算宰不掉飞升境大妖,仙人境还是很有可能的。 龙门境的宁远无法动用,可十四境的他,不过片刻就已炼化。 一袭青衫站在城头,随手就将那座剑冢丢了出去。 宁远看向城外,微笑道:“我来此,就是要给这座天下,带来一点小小的震撼。” 远处城墙,女子大剑仙陆芝猛然抬头,看向天边一道虹光。 妖族战阵后方,端坐金精王座的大妖曜甲,皱了皱眉,察觉到一丝不寻常。 三轮天上月之下,战场中心。 一粒光点陡然炸开,凭空显化一座兵家剑阵,囊括上百里地界。 剑阵由十六把巨大长剑布置,笔直落在战场之上,圈禁出一块飞剑天地。 剑冢上方,瞬间浮现数十万把飞剑,呈倒悬姿态,剑尖吞吐寒光,直抵下方海量妖族。 与此同时,城头之上,一袭青衫并拢双指,自上而下轻轻一划。 “天地十方,御灵成剑。” 下一刻,剑冢之内,除了飞剑之外,还有上百尊古老虚影显化,皆是上古兵家神将! 少年大袖飘摇,剑指于身前横抹一线。 “斩!” 一时之间,剑冢之内,所有神将朝城头恭敬行礼。 “喏,谨遵法旨!” 悬空而立的数十万把飞剑,顷刻暴动,雨落人间,如同一座剑气长河。 神将在天,飞剑在地,剑光无匹,所向纵横。 方圆百里的战场中心,飞剑如虹,所有妖族不过数息之间,形销骨立。 无一例外,全部死绝。 第204章 阵斩王座,止境神到 剑阵圈禁天地,一尊尊古老神将各自施法,飞剑破碎又凝聚,杀妖若割草。 城头之上,宁远剑指频出,那处战场,三头玉璞境妖族修为最高,却是最先身死,被无数飞剑戳了个千疮百孔。 剩余妖族,更是不堪一击,飞剑杀敌之后,又笔直切割大地,劈斩出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巨大沟壑。 直接将战场分为了两半。 这边剑气长城的剑修,清理完剩余妖族之后,面面相觑。 从剑阵凭空出现阵斩妖族,到如今分割战场,才过去十数息而已。 这边没了事干,那边飞剑雨落。 陆芝深深的看了宁远一眼后,传音收兵。 大多数剑修都选择回到城头,极少一部分杀红了眼,提剑直入妖族腹地,有的死,有的活。 宁远也不会去救,没必要,除非是自己的亲近人。 一袭青衫剑指横移,剑阵随心而动,十六把巨大飞剑迅猛抬升,又去往更后方一处妖族腹地。 老大剑仙看着那些古老虚影,咂巴了几下嘴,问道:“你还学了点兵家术法?” 那句‘天地十方,御灵成剑’,就是来源于兵家,是一种请神之术。 宁远实话实说,随口道:“不会,这句敕令刻在剑冢上,我只是照着念而已。” 少年又补了一句,“走了一趟浩然,啥也没学会,原本跟着一位铸剑大师学手艺,想着将来回了剑气长城,就……” 宁远顿了顿,“反正就是没学会,这不是灰溜溜的跑回家了。” 少年手上剑指不停,说话间,就已杀妖无数。 妖族大军最后方,大妖曜甲看着前方的无数同胞死绝,终于隐隐动怒。 蛮荒天下从来不缺妖,这些个崽子里面,少的,一胎十几个,多的,能有数百上千。 这也是为何,每次妖族出兵,最低都是百万之数,都只是为了练兵,死多少都没什么所谓。 蛮荒信奉强者为尊,等级制度森严,任何一头飞升境大妖的诞生,都是吞食无数同族而来。 数万剑修对阵百万妖族,几乎是一边倒的屠杀,而蛮荒这边的目的,显而易见。 小妖死多少都没事,只要一场战事之后,里头有小妖以杀破境,或是在厮杀之中诞生出本命飞剑,那就值得带回去好好培养。 战场之上,许多妖族见身旁同伴身死,还会随手摘下同胞一颗尚有余温的心脏,当场嚼碎,补足妖力。 用那句‘一将功成万骨枯’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至于大妖,都是坐镇后方,剑气长城这边,也会有一位大剑仙压阵,一方不动,另一方也不会出手。 没有定下规矩,但万年以来,早就成了默契。 仙人境以上,都不会在小战事中出现,至多玉璞。 宁远此举,等于算是犯了双方规矩。 他祭出的这座兵家剑冢,杀力堪比仙人境剑修,放在千里战场上,就是屠杀。 那对于妖族来说,任由他这么杀下去,这场战事就没了意义。 放任不管,一炷香内,妖族将会百万伏尸。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数量几乎是没有作用的。 就像宁远身旁的老大剑仙,有他在,万年以来,没有妖族能越过城头。 老大剑仙的战力,杀飞升犹如宰狗,不管是纸糊飞升,还是王座大妖,都一样。 多年后的城破大战,身旁的这个老人,只出了一剑,不为杀妖,只为一城飞升,保留剑气长城的年轻种子。 老人并非与那妖族大祖不能一战,只是背靠剑气长城,对敌一座天下,后继无力,就算与那大祖拼死互换,之后怎么办? 没了陈清都,之后十四王座将会倾巢而出,那些远古蛰伏的大妖也会一一现世,巅峰十剑仙再能打,也打不赢一座天下。 那样只有一个后果,就是人间再无剑气长城,全部死绝凋零。 但变数来了,因为如今的城头之上,多了一个十四境。 他可以肆无忌惮,有多少妖族杀多少,没有半点后顾之忧。 眼前的这头王座大妖,就是开胃菜。 少年并不担心那大祖,要是真能提前出关,他岂会蛰伏这么多年? 与此同时,大妖曜甲高居王座,脚下山岳一闪而逝,瞬间便出现在战场上空,如泰山压顶,镇压宁远那座兵家剑阵。 剑阵虽说没有一触即溃,但也被金精王座压碎了小天地,无数飞剑仿佛失去了灵性,凭空消散。 王座之上,不断有金色大妖尸骨坠落,疯狂激射而出,快若闪电,更是敌我不分,凡是触碰到的妖族,沾之毙命。 大妖曜甲冷冷的看了一眼宁远,杀意宣泄,“没想到剑气长城,也会不守规矩。” 他看不出宁远的境界,但不会联想到十四境,因为如今的数座天下,十四境纯粹剑修,只有那个陈清都。 其他剑修,哪怕是那个号称真无敌的道老二,也只有剑修,无纯粹二字。 至于为何杀意滚滚,却不朝宁远动手,很简单,城头还站着个老不死的。 去则死。 宁远不以为意,正要动身,另一处城头之上,有人率先出剑。 大剑仙陆芝提剑而去,没有任何废话,裹挟一身精粹剑意,剑光一线,似那人剑合一之术。 曜甲不闪不避,缓缓抬起一条手臂,王座四周逐渐显化一连串的金色铭文,光照大地,每一个文字都幻化一尊百丈之高的金身神灵。 十几尊神灵一字排开,个个袒胸露腹,背插双翅,额具三目,手中兵器不一,执楔、握剑、横槌、负戟…… 陆芝一剑当空,千丈剑气呈半圆而去,一连斩碎六尊金身神灵。 到底是仙人境剑修,对敌飞升境大妖,还是差上不少。 这也就是陆芝,换作是寻常仙人境,打碎一尊金甲神灵都是了不得。 大妖曜甲形态惬意,如同一位天上君主,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淫邪目光,调笑道:“陆仙子的剑,确实凌厉,但姿色更高。” 陆芝并不回话,剑身亮起一抹寒光,高举长剑,正要继续递剑,却忽然停止动作。 大妖眼见此景,顿时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再次抬头望去,只见原先剑冢的主人,城头之上,那个青年已经不见踪迹。 下一刻,曜甲的千丈真身之上,一侧肩头,有人开口笑道:“既然以真身示人,为何还要遮去面目?” “难道是嫌弃自己……长得太丑?” 大妖侧过头颅,微眯起眼。 原来在它肩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袭青衫,渺小如芥子,正自缓缓行走。 极度危机之感袭上心头,大妖曜甲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说话之间,脚下的金精王座就已经亮起金光,宛若一颗大日。 曜甲不作他想,随时准备遁走。 能在它眼皮子底下,一步跨上肩头,绝对能轻易杀了自己。 有这种实力的飞升境剑修,闻所未闻,哪怕是董三更,也不可能做到。 岂料那人突然停住脚步,随后重重一跺。 一声清脆声响,大妖一侧肩头被他一脚踩碎,如山峰塌陷,金色血液滚滚而下。 不仅如此,整个金精王座如遭重击,金光内敛,所有金甲神灵瞬间破碎! 宁远开口笑道:“我是何人?” “反正不是你爹,虽说我打光棍这么多年,可再如何难以忍耐,也绝不会找上一头母猪。” 城头那边,出现一连串的口哨声,无数剑修蹲在城头,虽不知青年是谁,但既然问剑大妖,那就是自家人。 话音刚落,芥子身影几乎是瞬移一般,已经到了大妖另一侧,又是一脚猛踏。 两处肩头尽皆被其踩的破碎,曜甲仰天嘶吼,真正的大妖真身现世,一副可憎面目现出真容。 真身之躯,远胜此前,高达数千丈,赤眼鬃毛,竟是一头远古猪妖。 大妖一身妖力运转到极限,凭借妖族的浑厚肉身,瞬间复原伤势,肩头向上挑起,欲要挣脱。 可任凭它如何施展神通,那人却是纹丝不动,一袭青衫体外缭绕无穷金色光芒,恍若神人。 宁远的这把未来飞剑,可不单单是借来了自己的十四境修为。 我有一剑,还有一拳。 肩膀之上,那人忽然开口大笑道:“此战,若有文人提笔记载,应当是……” “曾有神人,芥子大小,一身拳意,烈如骄阳,城头递拳,轰杀大妖。” 一袭青衫身形一晃,站在了大妖脖颈处,脚掌轻轻一跺,笑道:“别动,接下一拳不死,我就放你回蛮荒。” 头顶那人,左右撸起袖子,单臂捏拳,高高扬起。 拳头之上,拳意凝为实质,光照人间大地。 青衫剑修缓缓拉开一个拳架,一拳而出,朴实无华。 却在下一刻,一颗硕大头颅从大妖脖颈处断裂,去势极快,迅猛砸落战场,碾死海量妖族之后,滴溜溜滚到了城头附近。 宁远收拳而立,瞥了一眼脚下,随意一脚踏下。 猪妖尸身顿时爆碎千百块,死的不能再死,只剩下一座金精王座。 而如今,在这王座之上,已经换了一个主人。 猪妖已死,青衫落座。 此时此刻,他为武夫,止境神到。 第205章 阮姑娘,再见 大骊国境,龙泉县中。 小镇本不叫这个名字,是最近几天才有的。 听说朝廷那边来了几个大官,直接进了督造署里头,等这伙人再出来,小镇就成了龙泉县。 不止于此,这几个大官的随行队伍颇为壮观,浩浩荡荡不下千余人,除了那些个披甲士卒之外,大多都是有着一身本事的壮实汉子。 这支队伍从京城而来,抵达龙泉县境内后,遇山开山,遇水架桥,等到了小镇之时,硬生生开凿出一条宽敞官道。 而且听一些督造署里传出来的话,这些人还会在此停留不算短的时日,为龙泉县周边,继续修建条条官道,造福后世。 为此,督造署门口,也张贴了许多告示,因为工钱还算厚实,小镇里那些个无所事事的青壮汉子,绝大部分都跑去找了个差事。 一大清早,陈平安起身之后,里里外外仔细的将宅子打扫了一遍,少年坐在大门处,无所事事,好似就等着那一抹日出。 草鞋少年扭头看向一处宅子,一座比自家宅子还要破败的宅子,内心有些愧疚,想着要不要花钱修缮一番。 这宅子从小就没见人住过,但陈平安一直认为它不是被人遗弃之物,因为每年年底,隔壁院门都会换上一副新对联。 宅子屋顶破了一个大洞,是上次陈平安牵制搬山猿,故意将其引到此处,后者一脚踩踏所造成。 少年回身去了屋内,很快收拾好自己的行李,里头的物件不多。 其中就有六袋金精铜钱,据宁姑娘所说,极为珍贵。 其中有三袋子,是当初宁大哥托他将仙鹿卖给贺仙子所得,自己能得一袋,剩下的,则是宁大哥的。 只是自从那日铁匠铺子一别之后,宁大哥就没了踪迹,陈平安这些时日经常都会跑去铁匠铺那边,可始终没见到人。 一缕日光倾斜向下,几声鸡鸣紧随而来,陈平安想起一事,连忙去屋内拿起一把钥匙,再从自家米缸内带上一碗大米。 推开隔壁院门,打开鸡笼,撒米之后,陈平安蹲在地上,默默看着几只老母鸡和鸡仔啄米。 宋集薪离开之时,顾不得带上它们,所以稚圭就托付给了陈平安,让他没事就来喂鸡,还说屋内留了点银子,用来买稻米。 草鞋少年琢磨了半晌,起身之后,再次回到自家宅子,带上行李,将两边院门都锁上,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泥瓶巷。 少年今天要远行。 陈平安起得早,老街还没什么人,只有锁龙井那边站着三三两两前来打水的妇人。 听说这口井跟那老槐树一样,都没了灵气,不仅是水位下降,喝起来的味道都没有以前那么甘甜,而在井口处,那条铁锁也不知去向。 老槐倾倒,主干都没了踪影,原地留了个大坑,像是被人连根拔起。 包括十二脚牌坊楼,原先陈平安就觉得那些匾额上的字,缺少灵气,如今再看,好像成了死字,只有黑白,再无光彩。 草鞋少年不知道那一日发生了什么,不仅后来没见到宁大哥,连齐先生都不见了身影。 小镇东边他也去过,竹林依旧,学塾依旧,唯独少了那个先生。 少年离开老街,踏上一条乡间小道,迎着朝霞,六步走桩。 到了铁匠铺子,陈平安在门口张望了几下,估计阮姑娘还未起身,就一边练拳,一边等候。 很快有个青衣少女推开大门,打着哈欠,陈平安立即收拳站定,笑道:“阮姑娘,早啊。” 阮秀愣了愣,看向他身后背着的行囊,“陈平安,你要去哪?” 陈平安说道:“我今天就要出远门,要去那座新的山崖书院,特地来跟阮师打个招呼……还有阮姑娘你。” 草鞋少年说完,摘下行囊,从中取出三个沉甸甸的袋子,递给阮秀。 “阮姑娘,可否替我交给宁大哥。” 陈平安挠了挠头,笑道:“宁大哥是神仙,阮姑娘也是神仙,所以我觉着,宁大哥迟早都会回来找你。 而我这次出远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阮秀看向那三袋珍贵的金精铜钱,眨了眨眼,“不是两袋吗?” 少年露出腼腆之色,“那个贺仙子没有刁难我,我也没出什么力气,况且宁大哥当初还为我出头。” “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该要。” 青衣少女双臂环胸,一眼不眨的看了陈平安许久,最后接过其中两袋。 阮秀面无表情,“陈平安,你记住,他没有要为你出头。” 草鞋少年不明所以。 少女自顾自说道:“这两袋子就放在我这儿,倘若他回来,我就替你交给他。” “剩下那袋你自己收好,那就是你的。” 陈平安只好点头,阮秀又问道:“今天就走?” 少年看了看天色,估计小镇那边的几个孩子也差不多起床了,回道:“待会就走。” “嗯。”少女点点头,将两袋金精铜钱塞进怀里,想了想后,还是补了一句,“路上小心。” 陈平安没有立即离去,转而往隔壁张望了几眼,阮秀摇摇头,“我爹不在,去了一趟京城跟人议事。” 陈平安只好作罢,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又回过头。 “阮姑娘,我家隔壁养了一笼鸡仔,能不能请阮姑娘闲暇之余,帮忙照看一下?” “阮姑娘放心,不会让你白白耗费力气,我家中那块斩龙台,就送给铁匠铺子。” 草鞋少年笑道:“原本很早之前,我就想过此事,只是尝试过后,这斩龙台太过于沉重,所以没有亲自搬来。” 阮秀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是笑着抬起一只手,轻微摇晃。 “陈平安,再见。” 少女挥手告别,陈平安驻足良久。 他总觉着,阮姑娘今天不太一样。 好像下次见面,就要很久很久之后了。 也可能再也不见。 旭日初升,阳光被树叶剪碎,零零散散的落在少女身上,宛若时光的碎片。 少女笑的好看极了,可陈平安从没见过这么伤心的阮秀。 于是,少年同样抬起手掌,朝她挥了挥手。 “阮姑娘,再见。” 第206章 余着 蛮荒天下。 王座一死,城外一阵鬼哭狼嚎,浩浩荡荡的妖族大军开始撤退,慌不择路。 这些小妖,绝大多数都是下五境,尚未化形,灵智也不多,主将一死,自然军心动摇。 就连剩下的那七八位玉璞境妖族,在见到那人一拳打死大妖曜甲之后,也是拼了老命的遁走。 有的上天,有的遁地,生死之际,当真是各显神通。 宁远高坐王座之上,俯视苍茫大地。 只是王座太大,一袭青衫小如芥子,显得不伦不类。 宁远望着下方的海量妖族,不作他想,并拢双指,默念一句兵家剑诀,驱使那座破破烂烂的剑阵,迅猛抬升之后,瞬间去往最后方。 剑阵落地,直接阻拦了妖族退路,飞剑齐出,开始屠杀。 为防止有漏网之鱼,宁远意念一动,背后长剑化虹离去,眨眼之间变作一把通天巨剑。 剑身缭绕一道可怖的斩妖剑气,所有妖族触之即死,魂飞魄散。 不仅于此,巨剑抵达最后方之后,剑尖触地,从左往右,笔直一线,劈斩大地。 硬生生劈出了一座巨大峡谷。 横亘在妖族逃亡路上,那峡谷之内,剑意留存,上五境以下,无一妖族能安然度过,即使是元婴老妖,想要过去,也得留下一层皮。 一处城头,宁姚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处战场,那把擎天巨剑,虽无任何雕刻,只是雪白剑身,却怎么有一股…… 熟悉之感? 陆芝抱剑环胸,没有出剑打算,只是直勾勾的盯着那个青衫武夫。 看不出个所以然,她在剑气长城待了多年,对于如今的浩然天下,也不甚了解。 不过止境武夫,只有那么三两个吧? 青衫客的那一拳,还不是寻常止境。 武夫十一境,八境远游,九境山巅,十为止境,至于十一,目前只存在于传说中。 世间武夫路,十境止境就被称为了断头路,无人得见武神境。 而止境又不同于其他境界,万年以来,在无数前辈的修炼心得下,划分了三个层次。 止境之内,犹有气盛、归真、神到。 那人一拳打死一头飞升境大妖,一定是那神到境,没有其他可能。 至于武神,那更不用想。 真是十一境武夫,城头递出一拳,就能隔着万里打死那头王座大妖。 女子大剑仙环顾千里战场,最后看向城头之上。 “又要多出一字了啊。” 王座之上,突兀惊现一抹虹光,直入高空之后,稍稍凝滞,又急转直下,笔直砸落在战场之上。 蛮荒战场中心处,犹如地牛翻身,大地龟裂千百块,震起无数妖族大军,没等落地,就已经全部死绝。 青衫客踩碎大地之后,缓缓起身抬头,一身拳意锋芒刺眼,杀意盎然。 他来此,没别的,只为杀妖。 飞升境巅峰大妖,他要杀,这些境界低微的小妖,一样要杀。 无论强弱,不谈大小,雌雄一样,是妖就死。 宁远没有动用从白嬷嬷那儿学来的碎玉金身拳,只是幻化一尊接天法相,原地拉开一个拳桩。 似拉弓搭箭姿态,法相右臂之上,汇聚万千星光,教那天上月黯然失色。 拳意浩瀚,青衫五指捏拳之间,天外三轮明月竟是开始微微摇晃,清辉洒落人间。 最终被他拘押无数月魄在手,一拳直捣。 以蛮荒月,杀蛮荒妖! 以法相为中心,方圆万里的大地开始疯狂震动,随后出现纵横交错的无数裂痕。 最终山河破碎,万里陆沉! 此次蛮荒攻城,所有妖族,全部死绝。 飞升境巅峰大妖曜甲,被人当场拳杀,百万余妖族无一逃离,埋骨他乡。 城头之上,老大剑仙屈起一指,剑气长城立刻升起一道剑气屏障,阻隔这一拳的所剩余力。 老人望向那个年轻人,笑眯眯道:“武夫好手段。” 法相消散,一袭青衫脚尖一点,回到城头附近。 宁远站在大地之上,面向那堵剑气长城,十八个大字映入眼帘。 此战惊天,这处城头,几乎站满了人,毕竟有人阵斩王座,放在剑气长城,这都是顶天的大事。 上一个斩杀飞升境巅峰大妖的,还是那个狗日的阿良。 而一头王座的身死,也代表城头一字的诞生。 老大剑仙、陆芝、董三更、齐廷济、陈熙、萧愻、岳青、纳兰烧苇…… 巅峰十剑仙,除了阿良和牢狱那个老聋儿不在,其他都站在了城头上。 所有人皆是将视线落在下方,那个青年模样的宁远身上,只等此人的最新一字。 宁远看了半晌,最后忽然开口道:“老大剑仙,能不能余着?” “一个字太少,一头飞升境,更少,等我多杀几头,到时候再谈刻字一说,如何?” 城头之上,众人面面相觑。 还真没出过这种情况。 却没人敢质疑什么,开什么玩笑,一拳打死一头王座大妖,这等实力,恐怕只在老大剑仙之下吧? 董三更与身旁的陈熙对视一眼,互相摇了摇头。 都不认识,听都没听说过。 境界飞升,武夫止境神到。 剑武双修,都在极高的境界,这种人,实力几乎是十四境以下的无敌存在。 哪怕是一般的十四境,都能扳扳手腕吧? 浩然天下,何时出了这么一个人物? 也或许……是从别的天下远游而来,天晓得。 佝偻老人背着双手,望着那个年轻人,笑道:“斩杀飞升境大妖,可留一字,与数量无关,一人只有一字。” 宁远抬起头,“为啥?” 陈清都笑眯眯道:“杀个飞升境小崽子而已,一字够了。” “要是按数量来算,天下间那些个十四境的老东西不都跑过来了?” “直接把蛮荒的飞升崽子杀到绝户,到时候在我剑气长城写一本艳情本子,那不得膈应死?” 城头之上,顿时嘘声四起。 不能攒着,宁远只好作罢,只是想了想后,又抬起头。 “能余着?” 老人负手而立,没有过多思考,点了点头。 “那就余着。” 宁远一步跨出,登上剑气长城。 转过头来,望向南边的破碎山河。 最后他看向城头那颗大妖首级,计上心来。 于是不久之后,剑气长城南边城墙,就多了一条巨大锁链。 垂直向下,末端吊着一颗大妖头颅。 第207章 一页纸张 龙须河畔,夜色渐浓。 青衣少女独自离开铁匠铺子,一路沿着河岸行走,最后来到那片熟悉的青牛背石崖。 手腕一抖,照例取出一大包糕点,摊开之后,照例开吃。 少女吃相不太好看,但少女姿色很好看,所以这样一看,也就不算难看。 阮秀吃的很急,从第一口开始,几乎就没有停下来过,两边腮帮一直是鼓鼓的。 而不知何时开始,她有了随身携带一个酒壶的习惯,要是噎着了,就仰头喝下一口。 不过酒壶是酒壶,里头却不是酒水 少女再次灌下一口水后,喉咙滚动间,许是噎的太狠,不住的用手拍打着胸口。 若是有外人目睹这一场景,那才是真的大饱眼福。 颤颤巍巍之间,衣衫绷紧的厉害。 皓腕身宛转,明月耸罗衣。 糕点很多,可总有吃完的时候。 少女折叠好帕子,塞入怀中,也没有立即回家,只是坐在原地,望着眼前的龙须河水。 洞天破碎坠地,龙须河也没了灵气,河床底部那些个蛇胆石早就消失了光彩,成了寻常。 最近大骊那边动作很多,派来了许多朝廷大官,带着一些个兵甲士卒、匠人练气士,开山凿路。 洞天与大天地接壤,方圆千里地界依旧是道路难行,自然需要大肆动工。 而据说大骊跟墨家有着许多山上合作,那些个匠人练气士,一大半都来自墨家,机关师也不少。 朝廷派人勘探了附近山水,制造了粗陋的堪舆图,所有小山大岳,基本也都有了名字。 阮师身为洞天最后一位圣人,前几日也被邀请去了京城,商议之事,绵延子孙后代。 十一境的兵家修士,阮邛在风雪庙都是地位显赫,自然也是大郦皇室的拉拢对象。 而不知从哪流传的消息所说,阮邛将在几年内,在此处建立山门。 龙泉县境内六十多座灵气盎然的山峰,吸引了一大批练气士前来,都想从大骊手上购买,价格极高,但依旧是香饽饽。 原因无他,骊珠洞天哪怕坠落,这些山峰之内的灵气也经久不散,三千年的龙气滋养,绝大多数的大岳山根处,都形成了灵脉。 灵脉不绝,灵气永存,最为适合修道之人打造仙家府邸。 其中以神秀山最为抢手,这处大岳的山根处,那条灵脉大到吓人,导致灵气过多汇聚成河,从山腰一处泉眼喷薄而出。 除了这条灵脉之外,在那神秀山山巅处,云雾缥缈间,有不少御风路过的练气士,都隐约可见仙鹤齐飞,霞光万千。 道韵、道痕极多,好似天地至宝现世。 阮邛此去京城,就是管大骊索要这座山岳,当做未来开宗立派的主峰。 少女直愣愣发呆了许久,最后取出一页纸张,趴在青牛背上,单手托腮。 上面所写,都是那个昙花一现的少年,最后留在这片天地的只言片语。 “秀秀,抱歉啊,虽然道歉并没有什么作用,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 “事实上,从当初前去铁匠铺,我宁远就开始了算计,步步为营。” “我并不会辩解什么,别说是在骊珠洞天,早在我初到此方天地,百万里远游路上,就一直在算计。” “我仗着自身的特殊,算计了老大剑仙,忽悠他送我离开剑气长城。 南海之行,算计整座山岳渡船,将蛟龙沟逼入死境,让那些与我无关的渡船乘客,差点全部遭殃。” “老龙城上,再度以力压人,逼迫一个大家族,空手套白狼……” 青衣少女面无表情,一行一行看去,字里行间,都透露着那个少年的‘恶’。 这一页纸张,写了极多,有些话,阮秀会少看几眼,有些言语,每次拿出来,都会多看几遍。 “秀秀,在铁匠铺子这边,那些与你轮流打铁的日子,极好,好的不能再好,就像是我真的有了家一样。” “若说不喜欢你,说出去都是假的,世间男子,就没几个不好色的,我也一样,没什么区别。” “我甚至想过,就这么按部就班的过下去,剑气长城那边,我也不回了。 将来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把你给忽悠了,也把阮师给忽悠了,最后提亲成婚,抱得美人归,一气呵成。” “岂不美哉?” “秀秀,那天晚上的乡间小道,我转身又回头说要送你回家,最先是算计,后来不是。” “走到后面,我真的以为在送喜欢的姑娘回家。” “倘若一切重来,是不是就不会如此?” “倘若我以真诚待人……” “没有如果,我宁远,就是个实打实的恶人,十足的色胚子。” “我没有真诚,自我来到这方天地,就一直戴上了面具,伪君子都不配用来形容我。” “远在那南婆娑洲,我已经有了个喜欢的女子,她待我,也是极好。” “不开玩笑,我这一路上的盘缠,就是那个女子给我的。” 看到此处,少女睫毛微颤,半咬嘴唇。 “所以我这样的一个烂人,最后的下场也不会好,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不过没关系,欠下的事物,我并不打算偿还。” “因为人死账消。” “秀秀姑娘,莫要因为碰上我这么一个烂人,就觉着天底下的男子,都是如此不堪。” “对一个女子来说,天底下也不是只有情爱,山河远不止万里,你应该多去走走,看山又看水。” “最后,不管将来,你是火神还是秀秀,去了天上还是待在人间,都愿你顺遂无忧。” “人间很好,少了个宁远,更好。” “倘若多了个阮秀,那就是最好。” 第208章 一把剑 剑气长城这场战事,从蛮荒发起直到现在,一共月余。 却在今日,百万伏尸。 十四王座之一,大妖曜甲被一不知名武夫拳杀当场,无任何还手之力,身躯被那人当场踩烂,一颗首级吊在城头。 这对蛮荒天下来说,都是极大的耻辱。 战场厮杀,被阵斩再正常不过,可以往的剑气长城,无论是如何斩杀妖族,都不会做出这种羞辱之事。 蛮荒天下腹地。 一座古老深渊,深不见底,仿佛连通另一个位面,不时都有阵阵罡风从其内激射而出。 这口深渊,蛮荒这边称作英灵殿,而照剑气长城的说法,则是老鼠洞。 相传此地的由来,要追溯到遥远的上古时代。 有个骑牛过关的小道士,远游蛮荒天下,在此地与一位大妖有过一场惨烈厮杀,最后造就了这片战场遗址。 不过这种说法,只是这处天下明面上流传的,只有极少数的古老大妖知晓这一战的真相。 哪有什么惨烈厮杀,这口深渊本就是一头辈分极高的大妖刨出来的,而那个骑牛过关的少年道士,正是道祖,他来此地,只做了一事。 优哉游哉的伸出一指,就将那头最早的王座大妖之一给按了回去。 跌落深渊不说,道祖这随意一指,就在对方的真身之上,留下了一道数千年不可磨灭的道痕。 如今的深渊四周,排列整整十四个巨大王座。 大小不一,高低不平。 有的座位普普通通,外观来看,只是略大的一条长板凳,有的如大岳一般高耸,好似直通天外。 更有的,一把交椅,全是头颅交织而成,人族妖族皆有,黑褐色的血迹遍布其上,极为骇人。 此时的十四把交椅,已经落座十一头大妖。 空着的三个,一个来不了,一个还没来,一个死了。 死了的那个,头颅正在剑气长城城头之上挂着,还没来的那个,却不是妖族。 最后那把居中首座,毫无疑问,自然是那位蛮荒大祖。 在场气氛沉闷,无人开口。 直到有个儒衫中年现身此地,施施然落座,他的这把交椅,与大祖那把相邻,位列第二。 “周先生。” “周先生。” “……” 十一头大妖无一例外,全部起身朝那儒衫中年行礼。 被称为周先生的儒衫中年,轻微压低手掌,众妖才缓缓落座。 一位青色龙袍,头戴帝王冠冕的女子,人首蛟身,率先开口。 “周先生,此次请你出关,是有天大变数发生。” 儒衫先生轻微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女子顿了顿,沉声说道:“剑气长城,来了个年轻武夫,不对,不能说是武夫。” “此人练气士境界飞升,武夫止境神到,战力彪炳,横空出世不说,曜甲在他手上没有一战之力。” “被那人一拳活生生打死。” “恐怕十四不出,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周先生面色平静,开口问道:“浩然那边的眼线,可有传来消息,此人身份有无查明?” 女子大妖摇了摇头。 周先生伸出两指,轻捏眉心,低头沉思。 境界飞升,止境神到…… 确实是个麻烦,若是放任不管,还是个大麻烦。 许久后,一袭儒衫抬起头,缓缓道:“袁首、白莹、绯妃留下,其他各自退下之后,近期就不要闭关沉睡了,随时听候调令。” 此话一出,多数大妖都遁去身形,少数几个看那中年人面露一丝不悦,但终究没有说什么,依次散去。 …… 剑气长城。 此战已过,城头之上大多数剑修也作鸟兽散去,个个意犹未尽。 妖没杀多少,全给那个年轻武夫一人宰了个精光不说,以为能亲眼见证有人刻字城头,结果也是不了了之。 不少年轻人都对那个横空出世的武夫颇为好奇,只是见那人与老大剑仙站在一块,就只好远远看着。 茅屋外,老大剑仙坐在板凳上,手上抓着一坛黄粱酒,神色惬意。 宁远自顾自走到跟前,瞅了老头一眼。 陈清都与他对视一眼,没反应。 于是,年轻人凑到近前,蹲下身子后,拱了拱屁股,给老人撅开半个身位,坐了下去。 老大剑仙差点给他撅到地上。 老人晃了晃手上酒壶,笑眯眯道:“看在你这好酒的份上,老子就不与你过多计较。” 宁远听闻,连忙又取出一坛摆在地上,搓了搓手。 “老大剑仙,既然如此,我再送你一坛,往后就让我住在你那茅屋里头。” “要不然我就要流落街头了。” 老人冷笑一声。 “一拳打死一头飞升境大妖,一场战事杀敌百万,你小子早就成了香饽饽,去哪都是被人以礼相待,还需要惦记我这破茅屋?” 老大剑仙伸出一手,指了指北边城池某处。 “瞧见那一块儿没有?” “里头住着几十个寡妇,都是丈夫死在了城头,迟迟没有嫁人的,你要是登门……” 老人摸了摸下巴处,贱笑道:“不说全部,少数几个骚浪蹄子,见了你这么个年轻力壮的,指定是大开门户,请君入瓮。” 这话说的,连宁远都有些脸上发烧。 不过这‘大开门户’,和‘请君入瓮’,用的实在是妙极。 老人喝着小酒,忽然问道:“还能坚持多久?” 别人看不出来,可不代表陈清都看不出来。 四座天下有不少十四境,但能跟老大剑仙扳手腕的,极少极少。 更别说身处城头,他陈清都不说无敌世间,也算得上是任凭谁来,都能一战。 宁远的这个十四境,他看不出全貌,但也能看个五六分。 事实上,当初天外一战,宁远问剑余斗,后来老夫子与道祖现身阻拦,余斗收剑,宁远却是不管不顾,依旧出剑。 最后,就是城头这边,老人开口,那场问剑才得以终止。 不然宁远岂能坚持到现在? 早他妈被人砍的魂飞魄散了。 一袭青衫闷声喝酒,见他不说话,老大剑仙也不理会他,同样喝酒。 反正喝的是这小子的,怎么都不亏。 有个黑衣少女登上城头,落入宁远视线。 小妹宁姚。 背剑少女登上城头之后,径直往茅屋走来,宁远神色一紧,插在地上的远游剑立即幻化袖珍大小,钻入袖中。 远游剑是小妹所赠,该不会给她认出来了吧? 不过宁远并不怎么担心,远游剑身与大多数长剑没什么两样,并没有阵法雕刻,外观平平无奇。 宁姚也没有直接前来,在半道就已止步,坐在城头,眺望蛮荒。 宁远心头一松。 老人嗤笑道:“天底下的十四境,也就你活得最窝囊了,跟做贼一样。” 少年昂起脖子,“枯坐一万年,你比我好到哪去?” 佝偻老人挠了挠头,好像真没法反驳。 宁远突然神色一动,斩龙台方寸物内,传来异动。 他连忙取出那颗雪花钱,来源于掌教陆沉。 与此同时,一道心声落入少年心湖。 “宁远,可否来白玉京一趟?” 一旁的老人斜瞥了一眼,身处合道之地,这句话自然逃不出他的耳目。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宁远低声问道:“老大剑仙?” 老人笑了笑,自顾自放下酒壶,五指摊开,缓缓归拢。 整座剑气长城开始微微摇晃,十几万里城头,所有远古剑修遗留的剑意,化为一尊尊宛若实质的剑仙剑灵。 最终一声清脆之后,如瓷器破碎,数千种驳杂剑意被老人拘押在手。 袖口之中,长剑远游自主飞出,老大剑仙随手就将掌心剑意塞了进去。 一把剑,好像就成了一座剑气长城。 老人拍了拍少年肩头。 “去吧,要是没谈拢,尽管出剑。” “现在,你是刑官。” 第209章 大玄都观 天上白玉京。 道老二头戴鱼尾冠,身后背负仙剑,站的笔直,眺望远处天边。 一旁的师弟陆沉,与其相比就显得过于懒散,道士头戴莲花冠,好似有气无力的趴在栏杆上,肩膀站着一只黄雀,同样是耷拉着脑袋。 余斗身后的仙剑开始微微颤鸣,即使尚未出鞘,都有丝丝缕缕的剑气逸散而出。 不止于此,在那仙剑剑柄处,霞光氤氲,无数细小的金色云纂升腾而起,皆是道老二的大道所化,明灭不定,惊世骇俗。 道老二的剑术,不低,很高。 陆沉撇过脑袋,打趣道:“师兄的杀气,莫要如此重,此番是我白玉京邀请那小子,对待客人,怎么都该有点礼数。” 道老二冷笑一声,许是习惯了这个师弟的说话方式,并未回应这番话,只是低沉问道:“那小子,敢来?” 陆沉视线落在师兄那截空荡荡的左臂上,并未说话,意思不言而喻。 人家都斩了你一臂,还算计了你师弟一场,怎么不敢来? 师兄弟两人,都栽在了同一人手上,一个断臂,一个跌境。 别说敢不敢来,把那小子惹毛了,天知道会整出些什么幺蛾子。 也就是问剑之地在天外星海,此事流传出去的不广,要是给岁除宫、大玄都观等等跟余斗交恶的道观听去了,指不定要怎么笑话白玉京。 道老二面无表情道:“一炷香内不来,我就要重返天外,此事作罢。” 余斗转过身,面向自己师弟,“此子是个异类,年纪轻轻就城府极深,他邀你观道,就不怕不安好心?” 陆沉并未回话,只是微笑不语。 而很快,在那天地尽头,蕲州方向天幕处,有一粒光点凭空浮现。 又是一瞬间,光点炸碎,天幕被划开一道巨大口子。 有人仗剑飞升青冥天下。 紫气楼上,陆沉奋力挥臂,大笑道:“宁道友,这呢这呢!” 蕲州天幕,宁远御剑悬空,并未第一时间动作,虽然陆沉那句吆喝他听见了。 宁远翻手之间,取出一张堪舆图,上面绘制了整个青冥十四洲,来自于那位坐镇剑气长城的道门圣人。 这位圣人也是当初托起倒悬山的三人之一,出身于白玉京,辈分极高,见了陆沉都不用行礼的那种。 宁远自然没那本事管他要青冥天下的堪舆图,是老大剑仙亲自开的口。 为此,老道人还为宁远指明了一处云海天幕,后者破开两座天下接壤天幕后,直接到了蕲州。 宁远觉着,这是自己第一回游历青冥天下,也可能是最后一回,就不妨多走几处。 之所以先来蕲州,是因为这里有个道长,极有意思。 大玄都观,孙怀中。 道门剑仙一脉执牛耳者,十三境巅峰剑修,跻身十四只差一步之遥。 这位孙道长的事迹,早就不是什么山上秘闻,此人身上,侠气远大于仙气。 昔年游历浩然天下,与那最得意的读书人萍水相逢,就将四仙剑之一的太白随手借了出去,可见一斑。 而也就是因为此事,孙道长才迟迟没有破境十四,他的合道路子,也早就有了定性。 很简单,就只是一句诗词。 倚天万里须长剑。 少了把仙剑,自然无法合道。 倘若破境,就是合道人和,剑修最喜的合道方式,杀力极高。 为表示尊重,宁远并未将神念铺满一洲之地,只是一边御剑,一边以望气之术了望十几万里山河。 …… 白玉京紫气楼。 背剑道士收回视线,冷哼一声,“这小子,不来赴约,反而去了蕲州大玄都观,给脸不要脸?” 说话之间,余斗身后仙剑已经出鞘寸余,剑光吞吐,杀意缭绕。 白玉京邀请宁远做客,人是来了,结果却跑去了与道老二交恶的大玄都观,这已经算是当着面的瞧不起人了。 陆沉扶额一叹,他也没想到宁远会这么干,不过从之前为数不多的交集中来看,这种事,还真就是他能做出来的。 天底下也就只有这小子敢这么干了。 “师兄稍安勿躁,待师弟我亲自走一趟。” 话音刚落,掌教陆沉身形便已消散,也不见他施展什么道法,便已纵地金光千万里。 在青冥天下,陆沉虽然依旧没有返回十四境,但毕竟没了儒家规矩约束,跨洲远游等于是闲庭信步。 十几个呼吸后,年轻道人就出现在了御剑之人前方,陆沉微笑道:“宁道友,走错了走错了,且随贫道而去。” 宁远脚踏长剑,点了点头,却是当场拒绝,“不去。” 说完,少年又补了一句,“为时尚早,暂且不去。” 陆沉两眼一瞪,一步走到近前,一把揽住少年脖子,以极低的声线说道:“臭小子,别说贫道没提醒你,这可不是在浩然天下。” “你邀我观道,贫道可是亲自找我那师兄商议,这回邀你前来议事,不给面子?” 宁远烦琐的推开他,“我这不是来了?” “是陆沉请我,可不是他余斗。” 少年一本正经道:“但在这之前,我要去见一面孙道长。” “相信孙道长,也会乐意请我进去坐坐。”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一处道观门口,须发皆白的老人仰起头,笑眯眯道:“道友可是来自剑气长城?” 早在宁远破开蕲州天幕之时,坐镇大玄都观的孙怀中就已经察觉。 至于为何能认出剑气长城,那就更简单了,宁远脚下那把长剑,剑意之强惊世骇俗。 孙怀中练剑数千年,游历数座天下,都从没见过这种锋芒无匹的剑意,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那座剑气长城了。 宁远神色一喜,原地抱拳高声道:“剑气长城宁远,今日特地前来,只是想与孙道长结交一番。” 陆沉一拍额头,深感无奈。 殷州白玉京,余斗目视前方,仙剑道藏开始寸寸出鞘,杀意凝为实质,直冲天际。 蕲州天幕,宁远改为御风悬空,长剑远游被其紧握在手,剑意席卷天上地下,一洲云海,尽皆退散。 余斗冷笑道:“还要再打一架?” 宁远淡笑道:“还要再断一臂?” 第210章 合道所在 殷州、蕲州两地,百万里云海四散一空,被两位十四境的恐怖剑意生生震散,一时之间剑拔弩张。 宁远飞升青冥天下,按照原本的规矩来说,是要被那座白玉京压制,跌境飞升的。 但来之前,老大剑仙在他的远游剑上塞入了数千种远古剑修的剑意,一把长剑,光照日月,生生震退这座天下的大道压胜。 陆沉刚要有所动作,青衫客就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陆道长,觉得自己拦不住师兄余斗,就想着拦下我?” 宁远扭过头,望向殷州方向,笑道:“当初浩然天下,余斗率先出剑,隔着两道世界天幕,无所顾忌。” “今日在下飞升青冥,这口恶气不吐不快。” “陆沉那句,说的妙极,来而不往非礼也。” 宁远忽然神色一凝,喝道:“余斗,接剑!” 紫气楼上,高大道人肃然而立,仙剑环伺身侧,“余斗接剑。” 话音刚落,蕲州天幕,几十万里苍穹开始忽明忽暗,又在下一刻,无数道身影显化天地间! 而在那一袭青衫背后,出现了一堵高大城墙,所有远古剑修真灵,全部各司其职,手持长剑,镇守城头。 蛮荒天下,剑气长城。 城头之上,老人正襟危坐,颔首低眉。 人在城头,神游千万里。 蕲州天幕,一袭青衫背后,再度显化一尊法相,接天引地。 在老大剑仙法相现身的一刹那,宁远就已经陷入一种空灵境界,此前从未有过。 体内十八座气府犹如洪水决堤,源源不断汇入四肢百骸,最后传达至手中长剑。 物我两忘,剑心澄澈。 曾有倒悬山一剑,断开九重高楼,剑光纵横浩然南海,劈斩出一条海底山脉。 曾有天外一剑,神剑在手,剑光破灭无数星辰,捣毁一挂璀璨星河。 一袭青衫单手拄剑,闭目低眉。 紫气楼上,道老二神色凝重,并没有选择先出一剑,破坏宁远这一份大道心境。 自从当初那场问剑之后,余斗就对这个横空出世的十四境剑修有了浓厚的兴趣。 他想知道这个宁远,他的十四境,合道之物所在何处。 原本他以为,宁远的合道所在,就是自身的那一条光阴长河,杀力极高,更是难缠至极。 这还是他借道未来的十四境,倘若是靠自己修来的,即使手持仙剑,余斗都不敢说自己还能保得住真无敌的名号。 千万里光阴河水,无数个青衫客,杀一成十,压根杀不完。 能压着他打,无非就是宁远的这个合道境,只是个半吊子,无限个自己,有限的神意。 大玄都观,老道人孙怀中捋了捋胡须,脸上笑意不断,凝神望去。 不久前有人问剑余斗,他是知道一点的。 具体输赢就不太清楚了。 而孙怀中也是刚刚在宁远口中才得知,那场问剑,后者一剑砍下了道老二一臂。 妙,当真是妙,妙得很呐。 老人越看那少年越是满意,要是当下这一剑,直接给那臭道士砍死,那就再好不过了。 宁远陷入天人合一境界,孙怀中略微思索一番后,随手抄起一把长剑,仗剑破空离开山门。 要是余斗想要趁人之危,一剑打烂宁远心境,我孙怀中说什么也要拦下来。 哪怕十三对十四,哪怕仙剑不在手。 两洲之地,虽是剑拔弩张,却又很默契的没有立即动手。 陆沉哀叹一声,之前一切好说,但现在看宁远这架势,这一剑,已经有了定数,不得不出。 既然劝不动师兄余斗,也拦不住剑修宁远,年轻道士原地想了想后,身形拔地而起,径直破开天幕,去往天外天。 片刻后,白玉京上,道老二持剑在身,隔空对话,“小子,出剑吧,别让我等太久。” 他有他的傲气,真无敌自然不是什么宵小之辈,说接剑,那就不会率先递剑。 一道无形气流扩散开来,几个眨眼间就已经席卷十几万里方圆。 以青衫客为中心,大半个蕲州被波及,气流并非剑意,不伤寻常人性命,却在所到之处,时空静止。 一洲山河,全数陷入止境。 宁远猛然一步跨出。 “我观山不语。” “我观水无痕。” 苍茫大地,一时之间,草木皆兵。 余斗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这一刻,他等了数千年! 骊珠洞天之时,齐静春与师弟陆沉共扛天劫,此事已成定局,为何他余斗还要问剑宁远,不惜冒犯儒家规矩? 他余斗的大道,他的十五境,就在当下,就在这个十四境的宁远身上。 倘若今日完完整整接下这一剑,不说立即破境,起码也能看到一丝希望。 于是,高大道人手持仙剑,微笑道:“宁道友,大可倾力出剑,且为我铺十五境。” 长剑远游,剑身光芒大盛,璀璨剑气缭绕其上。 第二步紧随其后。 “我观长空不见月。” “我观青天不见云。” 剑气汹涌,充斥一洲天幕,数量不计其数,大有万物破灭之势。 此等天地异象,短时间内就波及大半个青冥天下。 汝州、甘州、秘州、并州天幕处,先后有大修士御风悬停,遥遥观看。 此后剩余几座,皆有一州执牛耳者被惊动,一一出关。 一座青冥天下,大半的山巅修士,共同观礼。 老道人孙怀中忽然开口道:“饮尽一杯酒,问剑白玉京。” 酒倒是没有,问剑却是真的。 老人望向那把剑意汹汹的雪白长剑,抖了抖手腕,剥离出自身一份剑意,屈指一弹,大笑道:“问剑余斗,算贫道一个!” 甘州岁除宫,宫主吴霜降走出山门,大袖摆动间,什么都没弄出来,只好自嘲一笑。 “岁除宫吴霜降,只恨早年未曾练剑,如今不能助剑仙一臂之力。” 此后数州都有声线传来。 青冥天下,苦余斗久矣。 道老二充耳不闻,视线落在几个大州间,冷笑道:“不知死活。” 随后道人又看向那一袭青衫,沉声问道:“只是四观而已?” 话音刚落,那人第三步跨出。 “我观苍生皆俯首。” “我观圣者亦称臣。” 一瞬间,宁远睁开双目,与此同时,眉心有道金线浮现,如开天眼,渐次蔓延。 “我观三界尽虚影!” “我观万物俱无声!” 天幕撕裂,青衫客坐镇人间,持剑之手,大袖飘摇。 剑气、剑意之强,硬生生撑破白玉京的大道压胜。 整座蕲州,自成天地,为我所用。 一袭青衫跨洲出剑,剑光开天。 ps:(单女主扣1,双女主扣2,要马兰花当女主扣3) 第211章 归墟 青冥天下。 一洲之地,草木皆兵,自成天地。 蕲州所有剑道气运汇聚一处,仿佛被人以大神通强行攥取。 一袭青衫身后,那座剑气长城开始微微摇晃,城头之上,数千名剑仙真灵随着那人动作,一同递剑! 数千载前,曾有余斗脚踏山字印,仗剑远游浩然,欲要问剑老大剑仙,最终止步南海。 数千载后,有我宁远脚踏剑气长城,仗剑赶赴青冥天下,一洲大地皆起剑,回礼一剑白玉京。 煌煌天威,以剑引之! 一剑贯穿天上地下,剑光左至秘州,右抵并州,倾覆大半个天下,光照古今往来! 整座天下的天地大势都被这一剑改变,数州天幕的时空扭曲,大道痕迹退避三舍。 山下人仰头,只见一线剑光通天彻地,山上人惊骇,眼睁睁看着这至强一剑,剑光压塌时间长河。 斩断虚妄,破灭永恒! 白玉京上,余斗眼眸低垂,仙剑悬停身前,无数青光剑气盘旋其上,一身剑意汹涌扩散。 与此同时,高大道人单手持剑,天上白玉京,立即显化一尊道人法相,头颅好似抵达天外天,百万丈之躯,镇守十二楼五城。 余斗身披道祖羽衣,法天象地,仙剑在手,坐镇白玉京。 一时之间,从青翠城开始,第一道钟声响起,随后紫气楼上,也有晨钟暮鼓伴随,数息之后,白玉京上大道显化,如同仙人举霞飞升! 剑鼎齐鸣,交相辉映。 余斗法相几近真实,仙剑一抖,同样是跨洲递剑。 道藏一剑横扫,以开天地一线的璀璨剑光,直去蕲州天幕。 八千载道行加持,无上剑气自白玉京而来,横跨一洲云海,大有无敌之气势。 一瞬之后,在那两洲天幕交界处,两大剑光径直碰撞,没有震动天地的巨大响声,反而是在无声无息中,一座天下陷入白茫茫一片。 十四洲的观礼之人,哪怕是飞升境大修士,任其如何施展秘法,也无法窥视这一剑的胜败。 其内不可见! 那处天幕,直接被两人的剑气打烂,成了个十几万里的空洞。 光阴长河被磨灭,截断了岁月,时间的碎片迸溅的到处都是,充斥天地。 不知何时,或许是很久,又或许只是一刹那,一声清脆响彻青冥天下,无数山巅修士这才得以看清。 坐镇蕲州天幕的那人,一剑力压余斗,剑光斩碎对方剑气之后,直去殷州白玉京! 却又在半道之上,剑光突兀消失,不知其踪。 蕲州天幕,宁远收剑而立,仰头望去。 有个少年道士远游人间。 道士从天外而来,一步就已抵达白玉京上空,直接站在了余斗法相肩膀处。 原本宁远还想出第二剑,这道人一来,那就算了。 携带一座剑气长城的剑修剑意,加上自己十四境的合道根本,外加老大剑仙的神游加持,余斗自然不敌。 但要是换成眼前这个少年模样的道士,还能如何,只能算了。 道祖亲临,这面子,也只能给了。 少年道士脚掌轻轻一跺,道老二法相就立即消散,随后他原地拉了个拳架,似缓实快的一拳打出。 却不是打向宁远那一剑,反而是一拳朝天,拳印裹挟大道,看似平平无奇,却直接把天幕打穿。 大道符文显化,勾连天外天,天幕处出现了一个巨大旋涡,其内隐约可见万物星辰。 少年道士轻喝一声,大袖摆动间,金光大道铺满人间,亲自接引这一剑的去处。 道祖一拳开辟出一条归墟通道,连接那天外之地,煌煌剑光遁入其中,隐匿不见。 却有无数道惨叫之声传来。 而也就在这时,白玉京上,高大道人落地紫气楼,一身羽衣虽然依旧光华流转,却在胸口位置处,出现了一道剑痕。 做完这一切,少年道士同样落入紫气楼,望向蕲州方向,身前手掌微微压低,微笑道:“小剑仙,适可而止了。” 宁远回礼抱拳,朗声道:“既是道祖亲临,晚辈岂敢造次。” 与此同时,天外再有一人返回。 陆沉现身蕲州,张望了几眼两洲山河,松下一口气后,朝着宁远没好气道:“宁小子,这一剑,出的好生风光啊。” 老大剑仙法相消散,身后那座剑气长城也隐去,宁远挥了挥衣袖,一洲山河重归平静。 青衫客笑眯眯道:“还行,只是人间出剑,怕伤及无辜,所以不好大展手脚。” 余斗依旧手持仙剑,面色不善,“那就再去天外?” 一袭青衫面无表情,“那就走?” 老道人孙怀中站在宁远身后,使劲拍打双手,笑的嘴都歪了。 白玉京上,少年道士轻声开口道:“余斗。” 道老二立即回身打了个稽首,没有丝毫不敬,“师尊。” 道祖再次开口,“余斗。” 道老二神色略微错愕,最后只能再次打了个稽首,沉声回道:“弟子余斗,谨遵师尊法旨。” 高大道人直起身,缓步走到紫气楼栏杆处,目光灼灼的与宁远跨洲对视一眼,身形直冲天际。 相传青冥天下的这座白玉京,囊括几十万里山河,不比任何一洲来的小,而在此地的天幕之上,就是那天外天。 化外天魔所在的那座天外天。 余斗此行,就是负责镇守天外,炼杀天魔。 道祖说道:“陆沉。” 蕲州天幕,陆沉收敛神色,打了个稽首,“弟子陆沉,听候师尊调遣。” 少年道士笑道:“小剑仙做客青冥,此后万般,你来招待。” “谨遵师尊法旨。” 等宁远再度望去,白玉京上,哪还有道祖的影子。 陆沉回过身,叹了口气,宁远与其对视,似笑非笑。 孙道长一步站到少年身旁,老人拍了拍宁远肩头,笑道:“先去他白玉京,还是来我玄都观?” 没等宁远开口,陆沉自己先凑了上来,搓了搓手,“当然是大玄都观,孙道长,三人总比两人好。” 孙怀中看向宁远,笑问道:“宁大剑仙,陆掌教所说,对否?” 一袭青衫笑眯起眼,不言不语,只是轻微点头。 第212章 域外天魔 宁远跟随陆沉下了天幕,两人走在一条山林间,亦步亦趋。 孙道长回了大玄都观,说是要将珍藏多年的桃花酿拿出来,静等贵客登门。 之所以没有直接动身前去大玄都观,只因陆沉有话要说。 或者说,是道祖有话要说。 走过山林,得见一条溪涧,河畔两边栽种有一排排桃树,如此时节,风景宜人。 据陆沉所说,蕲州多桃花,大半都是那位孙道长早年栽下。 这个孙怀中,妙就妙在此处,修道随心所欲,喜什么就做什么,无论山上山下,无论大小。 玄都观门前,那两株存活千年之久的桃树,就是孙道长所为,早就成了精,之后跟随道长潜心修道。 两株桃树精虽然愚笨,但历经千年之久,也已双双步入玉璞境,每年结的果,一颗就值一枚谷雨钱。 本身灵气其实不多,但毕竟这等仙家珍果过于稀少,自然也就值这个价钱,更别说大多数时候,价格更高。 宁远听的两眼冒光。 一颗果子就是一枚谷雨钱,一株桃树一年能结多少? 少说也有个三五百之数吧? 陆沉瞥了他一眼,“劝你别打这桃树主意,这东西在孙道长眼里,重要的很。” “孙道长能随手将仙剑借出去,但绝不会随随便便就把桃树赠人。” 宁远蹲在岸边,拾起一块石子砸入河水,笑道:“那可不一定,此前没听孙道长说吗?” “我是贵客,自然不能以常理待之。” 陆沉不置可否,也学着他的模样蹲在岸边,双手笼袖。 宁远打着水漂,陆沉就在一旁看着。 少年忽然扭过头,“陆掌教?” 陆沉开始收敛神色,缓缓开口:“宁远,倒悬山可以借给你。” 青衫客停下手上动作,只是摩挲着一块模样稍好的石子,“陆掌教,怎么个说法?” 年轻道士有样学样,随手拿起一块石子,还取出一柄刻刀,在上面细细刻字,每当一笔划过,就照着石子轻轻哈气,吹散石屑。 陆沉说道:“倒悬山借给你,上面所有白玉京之人,全部退回青冥天下,你可以直接炼化,但不可摧毁上面的道门府邸。” 宁远问道:“为期多久?” 陆沉忽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幽幽道:“直到你兵解。” 一袭青衫笑了笑,得寸进尺,“这些时日,我与白玉京也算是打了不小的交道,不是朋友胜似朋友,就不能直接送给我?” “一座山字印而已嘛,放在道长所在的白玉京,顶多也就是在十二楼五城的基础上,再加一城,无伤大雅。” 对于宁远的无赖,陆沉早就心知肚明,自顾自道:“直接送你,也不是不行。” 宁远眼神一亮,陆沉连忙摆了摆手。 “只要你答应,兵解之后,会有人出手救你,并且带你回白玉京。” 陆沉伸出手掌,一把揽住宁远脖颈,笑道:“往后你与贫道就成了师兄弟,你就在白玉京好好修道,甲子飞升,唾手可得。” “你既然知道十二楼间有五城,可知道其中那座神霄城,如今暂缺一位城主。” “只要你来,便是那神霄城城主。” 宁远半晌没言语,手中摩挲了半天的石子,早就光滑如镜,却被他随手丢了出去。 石子在河面激射而过,最后依旧坠入水中,溅起不少浪花。 宁远拍了拍双手,没答应也没不答应,只是问道:“在我身上,有天魔诛杀之法?” 陆沉没打算跟他绕圈子,点了点头,紧握手上刻刀,最后一笔落成,呵出一口气,又用衣袖擦了擦,举起石子晃了晃。 陆沉刻了个宁字。 陆沉说道:“不太清楚,但估计没有八九,也有三四。” “你先前一剑,最后落入归墟之后,直接劈在了天外天,斩杀上千头化外天魔之后,落在了一头十四境身上。” 宁远好奇道:“如何?我这一剑,给它直接宰了?” 陆沉盯着他瞧了许久,给宁远都瞅的有些头皮发麻,这才说道:“差不多。” 陆沉将石子递给宁远,后者没接,只好收入自己袖中,问道:“宁远,你对于修士厮杀,那句‘身死道消’,是怎么个解读?” 青衫客取出葫芦,饮下一口,随口道:“还能如何?字面意思啊,身死,还有道消。” “那关于‘神魂俱灭’,又是如何?” 宁远答道:“神念消散,魂归天,魄坠地,不入轮回,彻底消弭。” 陆沉拢了拢袖口,平静道:“那头化外天魔,同为十四境,换作是我和余师兄,一样能打杀,但总要花费许多功夫。” “你那一剑,却是彻彻底底将它抹杀。” 道士举起手上石子,指着那个‘宁’字。 “好比贫道在上面刻字,一笔一划之后,总有碎屑滚落,即使石屑再小,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那头十四境天魔,在你的剑光之下,直接灰飞烟灭,一丁点残渣都没有留下。” 陆沉正色道:“就连我那师尊,都找不到这头天魔存在过的痕迹,就像是世间从来没有诞生过这么一个玩意。” “比所谓的身死道消,神魂俱灭,还要彻彻底底。” 宁远伸出一根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故作惊讶道:“我这么牛?” 随后他立即收敛玩笑之色,转过头,看向三掌教,甚至用心声交谈。 “陆沉,你观我,是像天魔?” 宁远突兀大笑一声,“天魔自然可杀天魔,道长认为,我是化外天魔,还是那……” “域外天魔?” 语不惊人死不休,宁远再有第三句,脱口而出。 “道长求梦数千载,不过就是想要印证,这天地万物,会不会只是那个‘一’的一场梦。” 陆沉开始正襟危坐,宁远却忽然怪笑一声,“陆沉,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 “在你眼中,或者是道祖眼中,我是不是就是那个逃走的‘一’?” 一袭青衫有样学样,学着陆沉正襟危坐。 “倘若我就是那个‘一’,一旦我兵解之后,天地是否会立即崩塌?” “我睁眼,世界醒,我阖眸,即陆沉。” 一位少年模样的道士出现在河畔。 “哦?” 一个十四境,一个飞升,居然都没有察觉到。 少年道士一手按在宁远肩头,微笑道:“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啊。” 第213章 遇事不决 龙泉县。 阮师从京城回来之后,河畔的铁匠铺子就开始热闹了起来,几乎每日都有人登门拜访,商议大事。 龙须河畔,两人一道走向铁匠铺子,前者是阮邛,后面一位,高冠束发,剑眉星目,一身剑意内敛,却隐隐有着锋芒毕露。 风雪庙神仙台,魏晋。 自收到阮师飞剑传信后,魏晋便下山赶赴大郦,按理说一位元婴境剑修,不过区区十几万里,怎么都应该早就到了。 却是迟了许多时日,而也就是这些时日,现在的魏晋,已经称得上是宝瓶洲第一剑道天才。 因为此人已经跻身十一境。 阮邛笑道:“你说的那个阿良前辈,到底是什么修为境界?他的几句言语,就让你勘破心魔,跻身玉璞境?” “非是我不信,只是这东西太过匪夷所思,我更愿意相信,是那人的几句无心之言,刚巧让你有所顿悟。” 魏晋直截了当道:“阮师,决计不是什么无心之言,这位阿良前辈,境界极高,我虽然看不出来,但要是真做比较……” 男子斟酌道:“阮师与我联手,两个十一境,对上阿良前辈,出剑的机会都没有。” 阮师哈哈大笑,并非不信,他早年走南闯北,飞升境大修士也见过几位,笑声之中,更多的是自嘲。 倘若自己的修为再高一点,是那仙人境剑修,还需要跑来这骊珠洞天? 大骊那边的蝇营狗苟,阮邛不过是走了一趟京城而已,就见了不少,一位十一境兵家剑修,都显得格外无力。 要是仙人境,亦或是飞升境剑修,很多事哪需要这么麻烦。 不过还好,此行还算顺利,要来了一座神秀山,还有另外两座侧峰。 那么以后只需要好好修建打造,开山立派是其次,自家闺女也就有了正儿八经的修道之所。 两人同样出身风雪庙,只是脉络不同,魏晋真要按辈分去算,要管阮邛喊师叔。 到了铁匠铺子,铸剑室那边的金石交击之声戛然而止,随后一名青衣少女走出屋外,笑着喊了句老爹,又与魏晋打了个招呼。 魏晋摸索了下袖中,无奈笑道:“此次下山,原本带了些还算值钱的物件,只是前不久都送了出去,如今囊中羞涩。” “暂且余着,下回前来,再一并补上。” 阮邛摆了摆手,“大姑娘了,又不是小时候,见人就收礼。” 阮秀只是报以微笑,说了句给两人准备一桌吃食之后,径直去了灶房。 魏晋犹豫了一下,说道:“阮师,阮秀好像,跟以前在风雪庙不太一样?” 阮邛嗯了一声,沉声道:“长大后的光景,不就是如此?” 两人进屋落座,阮秀拿来几壶好酒,又端来几盘佐酒小菜,少女不言不语,脸上始终挂着笑意,完事之后,回了铸剑室内。 少女徒手按住烧的通红的剑胎,抡动大锤,迅猛砸下,铸剑室内,顿时亿万星光。 其音如雷,阮秀好像是用上了吃奶的劲儿,连这座荧惑剑炉都有些阻隔不住,打铁声响传遍四方。 铁匠铺方圆数里的蛇虫鼠蚁,尽皆退散,离得近的,直接被生生震死。 不远处的龙须河内,鱼虾早就四散一空,阮秀每抡动一下,河水就剧烈翻滚一次。 而在这条龙须河下游,一处深潭之下,有个河婆蜷缩在水底,瑟瑟发抖。 河畔那边每传来一次响动,河婆那身躯就暗淡一分,却不敢有丝毫怨毒之色浮现眼中,只能乖乖忍受。 阮邛望向大门,突然轻声感慨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随后扭过头,说道:“魏晋,此次要你前来,除了暗中护送那群孩子去往大隋求学之外,还有一事。” “前不久,我这铺子与真武山那边出了些许摩擦,估计用不了多久,对方就会找上门来。 他来我这,我自然不怕,一一兜着,但那批孩子里面,那个泥腿子少年,恐有危险。” 魏晋没有犹豫,点了点头,“既是阮师吩咐,我自然照办。” 男人忽然又问起了另外一事,“阮师,下山之时,我神仙台的一份剑道气运,曾经破空北上……” “我以望气之法,最后大致看出,这剑运落入了大郦地界,阮师可知晓一二?” 耳边的打铁声,忽然一顿。 听闻此处,阮邛半晌没说话,喝下几口酒水之后,方才开口缓缓道:“你说的那人,就是与真武山交恶的那个,龙门境剑修。” “战力能斩元婴,天下最强第八境。” “曾在我这打过铁,城府极深,为人尚可,如今不知死活。” 阮邛看了一眼铸剑室那边,打铁声又再次响起。 汉子面无表情道:“应该是死了。” 魏晋一脸惋惜,仰头喝下一大碗酒水,“能在咱们宝瓶洲,抢来一个最强龙门境,此人天资远高于我,可惜了。” “我还想找到这位剑修,压境问剑一场,实在可惜。” 阮邛哈哈笑道:“能让一洲剑道第一天才,连续说上两句可惜,已经是那人的荣幸了。” “莫要再提此事,喝酒。” …… 晚霞落日时分。 “爹,我去一趟骑龙巷,要不要给你打酒?” 阮秀走出院门,照例扯开嗓子喊了一句。 隔壁很快有个汉子现身,阮邛皱着眉,冷不丁问道:“秀秀,心里有事,可以跟老爹说。” 顿了顿,男人好像下了一番极大的决心,沉声道:“只要不是什么大事,爹都答应你。” 阮秀眨着大眼,不知所以,“爹,你这是咋了?” “我能有什么心事啊?” “天天给老爹做饭,照例打铁锤炼修行,没事再去骑龙巷那边买上一些糕点,这日子过得,多舒坦啊。” 少女甩了甩袖子,笑道:“没有的事,老爹别多想啊,你跟魏叔说的那句,对的很。” “我又不是小姑娘了。” 阮邛狐疑道:“真没有?” 阮秀摆摆手,“没呢没呢。” 汉子松下一口气,走到近前,掏出一大把神仙钱,塞到闺女手中。 “喜欢什么买什么。” 眼看少女踏上乡间小道,汉子驻足良久,突然喊道:“早点回家。” …… 青衣少女离开铺子,踏上乡间小道,到了十二脚牌坊楼,走过老槐旧址,直奔骑龙巷糕点铺子。 买了许多爱吃的糕点,去了一趟桃叶巷,给老爹打了几壶好酒。 又去了泥瓶巷,喂了那一笼鸡仔。 最后少女返程之时,夜色已经笼罩大地。 踩在青石板上,阮秀做了个不太淑女的动作,学着当初那人的样子,嘴里叼了一根狗尾巴草。 双手搭在脑后,微微仰头看天。 那人曾经与她说过,遇事不决,可问春风。 那人还说,这句话,压根就不是他说的,是一位先生所说。 阮秀不太理解这句话,但她想了很久,既然想不通,那就试着去寻找那位先生。 于是,青衣少女独自走到一片竹林,望着头顶的绿意葱葱,轻声开口。 “齐先生?” 少女有些失落,看来那位齐先生,真的走了。 她转过身,正要迈开步子,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道温和嗓音。 “在的。” 第214章 长离剑胎 阮秀猛然回头。 几丈开外,那间学塾门口,有个儒衫先生静静而立。 先生面容并不显老,一身单薄儒衫,双鬓霜白之外,头发也已雪白。 依稀还能看出,齐先生一脸疲惫。 对于这位齐先生,阮秀虽然没见过几回,但旁人在她耳边说过多次,就连身为兵家圣人的老爹,对他都颇为敬重。 少女当初翻看那本山水游记之时,就在里面见过好几次齐先生的字眼。 阮秀愣了半晌,又再度问了一遍,“齐先生?” 学塾门口,儒衫中年报以微笑,“在的。” 少女赶忙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将手上的几壶桃花酿收入咫尺物中,正儿八经的作揖行礼。 齐静春回礼,笑道:“此番前来,是有话要问?” 阮秀点点头,咧开嘴角,露出两排银牙,“有些疑问,想了很久,始终想不明白,所以想要请教齐先生。” “多有叨扰,还望先生恕罪。” 齐先生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无妨,随后伸手指了指学塾。 “既然如此,不如就当我最后一位学生?” 齐静春脸上的温和笑意一直未曾收起,“教书教了六十年,就当我是个老古板,还想再体验一番,姑娘莫怪。” 阮秀露出盈盈笑意,点了点头,迈开步子,与先生一同走进学塾之中。 如今的学塾,与之前并无太大差别,只是多了不少灰尘。 齐静春走到一处书桌后,取出一支蜡烛点燃,室内便有了火光,还亲自用衣袖擦拭了一张学生长凳,示意阮秀坐下。 少女受宠若惊,只好乖乖坐下,而齐先生却没有坐在教书的地方,反而搬来另一条长凳,两人对坐。 阮秀忽然说道:“齐先生,外界传言……都说先生已经走了。” 齐静春没有第一时间回话,拂了拂衣袖,桌面就出现了一副茶具,随后轻捻双指,竹林之内,飘来两片鲜嫩翠绿的叶子,落入茶杯之中。 一指牵引,拘来一道清澈水流,凭空生火,煮茶一气呵成。 阮秀眨了眨眼,“先生,其实我带了酒来。” 齐先生自顾自给她倒上一杯茶,笑道:“你那酒,还是留给阮师好一点,我就不夺人所好了。” 齐静春抿下一口茶,缓缓道:“外界传言,终究只是传言,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放在山上修道来看,不说一定是对,但总有几分道理。” “真相如何,世界如何,旁人如何所说,也只是片面而已,真要知晓,只能自己去看。” 阮秀摇了摇头,不太理解,只好问出心中所想,“齐先生,那人真的……走了?” 齐静春自顾自一笑,反问道:“那人?阮姑娘说的那人,是谁?” 少女半咬嘴唇,低头犹豫了一下,最后开口道:“就是那人,就是那个宁远。” “我爹说,那个挨千刀的,他死了。” 齐先生直截了当道:“关于此事,尚不明确,我也不好妄下定论。” 那日山林一别,青衫剑修御剑向南,不知去了何处。 青衫宁远,就像他来到这方天地,悄无声息,离开之时,同样是再无踪迹。 齐静春虽然知晓一些内幕,但却并未直接告知。 先生捋了捋胡须,开口道:“阮姑娘,今日前来,应该不是单单为了问这个的吧?” 青衣少女点点头,双手搭在桌面,轻声说道:“齐先生,我想独自出门游历一趟。” “但是我爹肯定不会允许。” 少女脑袋搁在桌面上,皱眉道:“我不想一直待在小镇。” “每日按部就班,打铁修行,等到几十年后,回过头来,所有的记忆都在这座小镇里。” “我也想跟陈平安那样,能游历许多地方,结交许多朋友,也会历经危险磨难……” 少女一口气说了许多,待她说完之后,好像长长出了一口气,紧闭嘴唇,等待先生作答。 此番场景,真就成了学生求问先生。 齐静春拢了拢袖口,斟酌许久后,说道:“按理来说,此为家事,书上万千道理,也难以说个对错。” “不过你既然有此问,那我就试着说上几句?” 阮秀静等,先生忽然反问道:“你只说了陈平安,为何不提那宁远?” “陈平安目前走的路,可没有多少,如今至多到达大骊边境,而宁远这小子,却已经走过了数百万里。” “更是跨过了两座天下。” 少女深吸一口气,歪过头去,“我不想提他,他算计我,还算计我爹,他不是好人。” 阮秀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他自己都说了,他就是个烂人!” 齐静春笑道:“可你问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所谓的烂人,还在不在。” 少女扯了扯嘴角,蜡烛的火光映照在她脸上,神色表情看不出个所以然。 阮秀啐了一口,“反正他就是个烂人。” 齐静春忽然问道:“此番游历,想要去哪?” 少女不作犹豫,“去剑气长城。” 齐先生开始闭口不言,只是微笑看着对方。 阮秀后知后觉,一张脸上神色万分精彩。 齐静春轻咳一声,说道:“剑气长城,离这儿可有一百八十万余里,真真正正的千山万水,不怕辛苦?” 少女这回没有半点扭捏,抬起头来,“不怕,我要的,就是这千山万水。” “我才不是去找他,之所以去剑气长城,是因为我爹。” “我爹曾经跟我说过,他很羡慕那里的剑修,如果早年没有遇到我娘,他肯定就去那边杀妖练剑了。” 阮秀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 少女踩着月色,一路回家。 脚步轻快,见了等待已久的老爹之后,也是面色自然。 “爹,等我作甚,是家里没酒了?” 阮邛板着脸,反问道:“去哪了?” 阮秀拍了拍手,“老爹,那口大缸里还有不少龙虾,饿不饿?我去给你做宵夜啊。” 说完,她已经自顾自进了灶房。 阮邛蹲在门口,依旧板着脸,总觉得女儿今天,不太对劲。 阮秀真给老爹做了宵夜,只是后者来了一句没胃口,她也只好自己对付。 深夜,阮秀坐在窗口,翘腿依墙,望着外头的如水夜色。 她不知何时换了一身装束,虽然依旧是青衣,但却更为紧身,诸多线条勾勒出饱满身段。 真可谓是秀色可餐。 阮秀就这么静静坐着,甚至没有取出糕点碎嘴子的打算。 直到过了三更时分,少女忽然跳下窗台,身形鬼鬼祟祟,轻轻推开屋门,猫着腰走了出去。 她先是去了铸剑室,取走一柄剑胎,然后小心翼翼的进了其中一间屋子,背上一口剑匣。 最后少女站在老爹那座院子前,直愣愣看了许久。 龙须河畔,背负剑匣的少女缓步行走。 过了青牛背,过了廊桥,阮秀取出一张浩然天下堪舆图,瞅了半天,选了一个方向后,径直离去。 阮秀腰间悬挂一块竹子做的牌子,模样小巧,是那位先生临别所赠。 上面刻有四字,天开神秀。 而在少女身后的剑匣内,那把尚未煅烧完成的剑胎,剑柄之上,刻有两字。 长离。 皎皎月光,铺满人间大地。 女子剑修,一双眼眸,好似月下幽泉。 第215章 叩心关 蕲州。 少年道士落入人间,一手按在宁远肩膀处,后者猛然回头,道祖身形却已经自行消散。 十五境的神通,高过天外。 宁远这个十四境,都无法察觉到道祖的痕迹。 事实上,万年以来,飞升境多如狗,十四境也有许多,但无论怎么翻那些老黄历,对于四座天下的最强者,都没有什么争论。 只有这个道祖,没有之一。 当然,这个最强,只是说最会打架。 倘若撇开这个,那就有了诸多议论。 至圣先师、佛祖,这两位十五境大修士,只是说打架能力稍逊道祖,在各自所在领域,都有通天之法。 修士厮杀,境界越高越难有个结果,十四境都难以彻底斩杀十四境,何况是十五境。 宁远震惊于道祖道法,但并不担心对方会拿自己如何。 人族修道,虽有万千条登山路,但每一人都只能选择其中一条,沿着这条路渐次登高。 倘若行至高处、远处,因为道心不稳,偏离了原先轨迹,后果是极其可怕的。 为何山上人,最为注重修心? 就在于此。 打个比方,一位儒家圣人,饱读圣贤书,教化世人为己任,修身又修心,做了一辈子的圣人。 可要是到头来,这位圣人持刀杀了个寻常百姓,或者是个半大孩童,会如何? 都不需要有人制裁他,自己就会道心破碎,要么跌境愧疚一辈子,要么彻底堕入另一条路。 有句话说,爬的越高,摔得越惨,不无道理。 就连当初的齐先生,也跟宁远说过类似的话。 你宁远,来自剑气长城,出身不同,立场也不同,往后读不读万卷书,都无妨,但可以去行万里路,十万里百万里,越多越好。 齐先生说,书有黄金屋,但也算得上是心之牢笼。 人读了书,学会了一个道理,认可这个道理,就会被困在这个道理里头,读的越多,自身枷锁就越多。 把圣贤学问全塞进肚子里,一言一行都要斟酌许久,因为浑身遍布枷锁,一旦做错了事,违背了学过的某个道理,极为容易滋生心魔。 但要是没读这些书,半点学问没有,那自然乐得逍遥,百无禁忌。 糙是糙了点,但理是这么个理。 宁远曾经在老龙城铺子时,与顾清崧就聊过关于‘天真’一事,顾清崧说,渔丫头倘若不喜,那就不用逼着她修行。 而等往后,少年若是再遇到相似一幕,既然有了前车之鉴,他就肯定会多费思量。 再好比当初算计蛟龙沟一事,那件事过后,蛟龙沟被文庙降罪,百年内不得离开南海,就有许多的所谓读书人站出来,声讨此事的不妥。 说什么既然存在,就有其合理性。 有道理吗?当然有道理,还是实打实的硬道理,硬的很。 可转换视角去看,在宁远这个剑气长城之人的立场来说,别说算计蛟龙沟,杀一头元婴境…… 就算是一剑荡平蛟龙沟,他宁远都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这就是一个立场问题了,剑气长城万年以来,抵御妖族,祖祖辈辈绝大部分都是战死南边,自然是天生的敌视妖族。 更别说,兄妹俩的父母,就是在战场之上,被妖族阵斩。 三千年前那位斩龙之人,誓要杀尽天下真龙之流,不也是一个立场问题。 那位道号青主的斩龙人,只是年少之时因为蛟龙的某些事,己身罪,落在了亲近之人身上,就要剑斩天下蛟龙。 害他亲近之人的,只是那两头蛰龙,后世诞生的所有蛟龙之属,都错了吗? 自然没有。 更早之前,兵家初祖伙同另一部分剑修,妄想占据旧天庭,成为新的神灵,三教合力镇压之后,是如何对待那批未曾反叛的剑修的? 发往蛮荒,建绝境城墙,死守一地,抵御妖族。 他们什么都没做啊,为什么就要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上一万年? 就算不谈最早的老大剑仙那批剑修,后世子孙万代,这些人,一丝不挂崭新来到这个世界,命中就有了注定,就只是练剑杀妖,然后战死。 凭什么? 所以说,说了这么多,有个屁的道理,生于何地,立场就在何地。 道理可能都对,但不一定在什么地方都对。 人这一辈子,从幼年到年少,再从年少至中年,而后步入晚年,直至埋进土里,都是一个自我周旋的境地。 从没有两个思想一模一样之人,无论遇到谁,只要相处结交,都是思想观念的碰撞。 差别不大的,成了好友,或是道侣,万般不同的,要么擦肩而过,要么成就死敌。 与人周旋,也是自我周旋。 宁远猛然惊醒,耳畔有潺潺流水声。 陆沉依旧蹲在旁边,笑的肆意张狂,这位三掌教,见宁远终于苏醒,双手拍打着大腿,眼泪都要下来了。 青衫客连忙回头,道祖身形,此刻才逐渐消散。 宁远再次看向陆沉,神色不善,“刚刚这么一会的功夫儿,道祖就找我问道了一场?” 三掌教收起神色,仍有些许笑意留在嘴角,摆摆手道:“非也非也,我那师尊,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敲击了一下你的心关而已。” 直到陆沉此言一出,宁远才开始汗如雨下。 这个道祖,委实是道法通天。 无声无息站在十四境剑修身旁就算了,还能在前者没有任何察觉的情况下,敲响心关。 道祖要清理他,真真正正是随手可为。 陆沉拍了拍宁远肩头,解释道:“别多想,我那师尊,并无恶意。” “真要以术法揍你,你虽然不是对手,但起码十四境也不是开玩笑的,被打死之前,应该也能挥出几剑。” 陆沉一副笑眯眯的神色,补充道:“但是宁小子,你这个十四境,有个致命弱点。” 宁远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你只有十四境修为,是借来的,本身的一颗道心,还处于昔日的少年之时,对敌实力不如你的,当然是多几剑少几剑的事。” “可要是境界比你高的,比如那些个十四境巅峰的老王八,你这缺陷就会被无限放大,稍加引导,就会堕入其中。” 陆沉取出那颗石子,递给宁远,“以十四境,出剑至今,只是与我那师兄问剑两场,尚且没遇到那些喜欢问心的老怪。” “以后碰到了,切记掉头就跑。” 宁远深吸一口气,起身之后,朝着天外抱拳行礼,“多谢道祖指点。” 一袭青衫又侧过身子,陆沉紧了紧莲花冠,堂而皇之受这一礼。 第216章 当下人还是书上人 距离大玄都观并不算远,陆沉宁远,并肩而行。 青衫客双手笼袖,不发一言,只是低头沉思,三掌教正在逗弄肩头上那只黄雀。 大玄都观已经出现在视野里,宁远抬头看了一眼后,忽然开口道:“陆掌教,可否说说,那化外天魔?” 没等陆沉开口,宁远又补了一句,“关于这天魔,我知晓一些,掌教就挑那些秘闻来说就可。” “当然,若是涉及一些不能说的,直接闭口不谈就好。”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不止是这一脉道门的祖庭,要是刨根问底,只是为了对付那座天外天。 白玉京‘峻极于天’,由道祖一手建立,只为堵住那座天外之地,不让化外天魔流窜人间。 而在老黄历上,曾经的青冥天下,就有一场极为惨烈的祸事。 有一头堪比十五境的化外天魔,不知怎地就悄然从天外流窜到了青冥天下。 这头化外天魔,甚至没有动用什么怪异术法,只是一念生发,一洲之地,所有上五境之下,全部遭劫,成了养分。 亿万生灵,无论人族也好,妖族也罢,还是那草木精怪,尽皆身死。 这个所谓身死,不似身死道消,也不似神魂俱灭,不入轮回,直接变成了那头天魔的一部分。 余斗身披道祖羽衣,手持仙剑,率领白玉京所有道官,赶赴天魔所在的一洲战场。 不仅于此,白玉京最高处,天鼓敲响,一座天下的道宫,尽皆围剿天魔。 规模之大,左至并州,右抵永州,北上殷州,南临翥州,疆土绵延百万里,一洲山河皆为战场。 道祖亲自坐镇天幕,圈禁一洲,施展无上神通,镇压天魔的同时,也为所有厮杀的修士稳固道心。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人族胜了。 然后青冥天下的十五洲,就成了十四洲。 中间那一块,一洲陆沉,生灵死绝,数千年后,成了内海。 也就因为此事,在不久之后,当白玉京有了第三位掌教,山上就有了一则说法流传。 一洲陆沉,方得陆沉。 陆沉摸了摸下巴,缓缓开口:“关于这化外天魔,通俗点说,就是那修士心魔所化。” “整个人间,所有修道之人,在跻身玉璞境之时,都会诞生心魔,没渡过去的,最为可怕,心魔吞噬原身,不断壮大。” “但哪怕成功斩杀心魔的修道之人,也有很大可能杀的不够干净,只要有些许残留,都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宁远问道:“很难杀?” 陆沉仰起头,望向天幕处,“要是不难,还会让这天外天存在万年之久?” 年轻道士又摇头一笑,“不过对你来说,确实是不算难。” “你这人,好像天生克制这些邪祟之流。” 一袭青衫指了指自己,笑道:“因为我就是天魔啊,那些个邪祟,只是化外天魔,而我宁远,却是来自域外。” 道士扭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少年,“宁道友,贫道一直有件事,想要问你。” “是否如你所说,你真的来自域外?”陆沉手指掐着诀,“我说的,不是天外,也不是其他天下,更加不是星域深处的那座远古天庭。” 陆沉幽幽道:“在这无数大千世界之外,难道还有无穷地?” “或者天地万物,只是某个世界的某人,闲暇之余所着的一本书籍?” 这几句话,给宁远差点惊掉下巴。 陆沉这厮,都追溯到这种地步了? 一袭青衫取出一壶酒,饮下一口后,方才硬着头皮答道:“眼见为实。” “当下就可。” 陆沉笑眯眯道:“好一个当下就可。” 宁远递给三掌教一壶酒,后者接过之后,继续说那化外天魔。 “心魔可斩,天魔难杀,一只天魔,本身战力不高,却有万般变化,道心不够者,极容易当场遭劫。 就算道心坚固,想要彻底斩杀天魔,也是难上加难,天魔自知不敌,一瞬可以分化百万分身。” “你那一剑斩杀的十四境天魔,他若是散开,数量几乎算是无穷无尽,哪怕是我那余师兄,杀它也要花费几十年光阴,至少。” “还不一定能杀干净。” 宁远突兀打断道:“所以这就是道祖为何向我抛出橄榄枝的缘故?” 陆沉也不玩弯弯绕绕,点了点头。 “你能杀,而且对比其他修道之人,更为简单,只要境界不高于你的化外天魔,几乎都挨不了你一剑。” “余师兄虽然与你有过节,但那场天外问剑之后,也称赞过你,更是在贫道师尊那儿,如实告知了一事。” 宁远斜瞥向他,“哦?” 陆沉说道:“你以为是贫道牵的线?非也,余师兄在师尊面前,亲口说过,你的那条千万里光阴河水,能困杀天魔。” 宁远琢磨了一下,岔开话题,又问道:“先不谈我,陆掌教所说,那头十四境天魔,道老二也能杀,不过是多花费许多功夫而已。” “那万年之久,不是怎么都该杀完了?” 陆沉揉了揉眉心处,与这小子交谈,委实不易。 不过也只好耐心解释,“杀不完,别说我师尊是那十五境,就算余师兄同样跻身十五,也杀不完。” 宁远插了句嘴,“只要世间有修士登高,就会源源不断滋生心魔,造就天魔,所以解决不了?” “开窍了。”年轻道士笑道。 青衫客突兀说道:“所以自始至终,我们天下人族修士,那场远古的登天一战,从来没有结束,对吗?” “四座天下,所有洞天福地,青冥的化外天魔,浩然的神灵余孽,西方的阴间冥府,都是来自于那座星域天庭。” “一切的源头,都在那里?” 陆沉犹豫了一下,微微点头。 宁远开始自顾自行走,小口喝酒,快要抵达大玄都观山门时,又忽然出声。 “那为何要寻一,不做杀一?” 陆沉猛然抬头,双眼死死盯着那个青衫剑修。 “为何惧怕末法时代,灵气枯竭又怎样?” “没了修道之人,凡人岂不是活的更好?” “大修士跺跺脚,就是山崩地裂,多少凡人只是路过一地,就被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道术法波及,尸骨无存。” “也就是我只请来了一尊十四境,倘若是十五,或者更高……” 一袭青衫望向天幕,轻声道:“那我要问剑的,一定是那远古天庭。” “神族地界,那座至高神台,压制不了我的道行。” 陆沉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终于得知眼前的青衫剑修,真正的合道所在。 有位少年道士第三次踏入人间,与那剑修并肩而立。 宁远侧过身看了一眼,悄无声息后退半步。 道祖笑道:“与我并肩,不算忌讳。” 宁远摇头,“登天一战,未曾参与,心比天高,却还是深感无颜。” “来日兵解,道祖是否要救我?” 少年道士微笑道:“救得救得,自然要救。” 而就在宁远再度看去之时,哪里还有什么少年道士,分明是个老人家。 又是一眼,万年之前。 一处小山头,一处篝火旁,火光映照在四周诸多的年轻面孔上,这些人,即将为整个人间,拔剑向天。 时来天地皆同力,三教一家,妖族大能,前赴后继,拼死登天。 万年之后,一袭青衫背负长剑,轻声低喃。 “异世通梦,恨不同生。” 第217章 道观门前 青冥天下,大玄都观山门前。 年轻道士先一步前来。 玄都观山门早已有一位剑侍等候。 陆沉又恢复了往昔那般模样,见了这位玉璞境剑侍后,陆沉一脸谄媚,搓了搓手闲聊起来。 “春辉姐姐,上次见面,贫道记得没错的话,已经是……” “呃,好几百年前了?” 为此,陆沉还特地伸手掐算了一番。 “那时候,春辉姐姐貌似还是刚刚化形,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呢。” 陆沉笑眯眯道:“如今都长成大姑娘了,不知现在可有一个极为动听的道号?” “桃木剑仙?不成不成,虽然听起来尚可,但春辉姐姐毕竟是女子,应该要来个更为动人的。” “姐姐这般姿色,倘若再加上一个般配的道号,岂不是要羞煞天底下所有的草木精怪?” 年轻道人依靠门房,笑道:“不如就叫,桃木仙子?亦或是桃叶仙子?” 那名道冠女姑微笑道:“原来十四境大修士,也会脑子拎不清啊。” “陆掌教,你跟我在这扯东扯西,半点用处没有,我家祖师多年前就发了话,我大玄都观,凡人可进、鬼物可进,哪怕是路边的一条狗,都能进。” “唯独你陆沉,进不了。” 大玄都观,一直与白玉京不对付,门风彪悍,喜欢一群人‘围殴’一个,并且祖上一直有规矩,凡是白玉京来的王八,一律不得踏入山门。 即使是道法通天的三掌教,数千年来,也从没进入过大玄都观。 先不说陆沉怕不怕,一旦犯了道观规矩,这帮道门剑仙是真的会直接动手的。 抛开那位祖师爷孙道长,其他玄都观的道门剑仙,上到掌律祖师,下到门人弟子,皆会第一时间分散道观四方。 起剑阵,隔天地,诛杀来犯之人。 倘若是十四境的陆沉,当然不怕,可飞升境的三掌教,真要陷入其中,道老二与师尊不来,就算真给他跑了出去,也得活生生留下一层皮。 当然了,与玄都观交恶的,只有余斗,只要不犯道观规矩,两边门人弟子,在外面碰见了,也是相看两不识。 陆沉看了一眼身后,眼珠子一转,回过头来,笑道:“春辉姐姐,年华正好的时候,就莫要说太多这些刻薄之言了。” “我这次来,可是给你们大玄都观,带来了一位重量级……呃,大剑仙!” 陆沉高高竖起一个大拇指。 “这位剑仙,年少成名,仗剑远游三座天下,杀敌无数,更是在蛮荒那边,剑斩王座大妖……” 年轻道人那根大拇指,又忽然调转,指向自己,趾高气昂道:“诶嘿,巧了,这位纵横无敌的大剑仙,正是贫道的至交好友。” 陆沉凑上前来,鬼鬼祟祟小声道:“我曾与他谈及过姐姐你,仅仅是三言两句,我那兄弟就对春辉姐姐……怎么个说呢?” “大概就是,一见倾心吧。” “不对不对,还没见过,哪门子的一见倾心,应该是……遐思遥爱。” “诶对,就是遐思遥爱,书上语,当真是妙啊。” 玉璞境剑侍扯了扯嘴角,素养极好,没有半点生气,依旧保持微笑。 “听祖师爷说,陆掌教去了一趟浩然天下,待了有十几年功夫,看来不是白去的,也抽空看了点书啊。” “只是这些文绉绉的话,本身极好,可从陆掌教嘴中说出来,就有些黯然失色了。 就像是井底之灵石,待在井底,光泽可人,可一旦打捞上来,不仅没了灵气,丢在路边,还会让人误以为是块牛粪。” 女剑仙模样端庄,面对白玉京三掌教,却是出口成‘章’。 陆沉双手扶额,仰天长叹。 女子剑侍忽然收敛神色,低身行礼。 “玄都观门人春辉,见过剑仙前辈。” 陆沉蹲在一旁,双手笼袖,半点滋味没有。 差别也太大了。 宁远瞥了眼一旁的陆沉,之前两人的交谈,他其实也听见了,对于女子剑仙的那番话,如今再看,不无道理。 咱们这位三掌教,蹲在一旁,此时此刻,不就像一条……? 少年笑了笑,抱拳回礼,“这位仙子,在下宁远,剑仙笑纳,前辈就有些不敢当了。” “我之年岁,放在大玄都观,只能当个外门弟子。” 春辉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眼前的青衫剑修,一双眸子有光亮闪过。 先前那开天一剑,左右纵横大半个青冥天下,她自然也看得见,祖师爷回山之前,她还问了一句,输赢胜负。 祖师笑眯眯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让她好生等候,待会儿有剑仙登门拜访。 能跟道老二问剑,怕不是十四境剑修? 那可比祖师都要厉害许多啊。 听他所说,他的年岁还不大…… 模样挺俊俏的,反正比那位蹲在一旁的三掌教长得好看。 真不是她春辉修心不够,一位十四境剑仙,问剑道老二不败,还不是什么千年王八万年龟。 有几个女子,不乐意多瞧几眼这等人物? 心思电转,女剑仙再次施礼道:“祖师早已跟春辉吩咐过,让晚辈等候在此。” 女冠道姑侧过身,素手招引,“有请剑仙入山门。” 宁远点头致意,正要有所动作,胳膊肘给人拉住了。 陆沉拽住他一条臂膀,自顾自道:“宁小子,你就这么进去了,你让贫道如何自处?” 宁远扯了扯,没扯动,只好看向那位仙子,无奈道:“这位仙子,呃……陆道长确实是我的好友,不知可否,通融通融?” 女子面带微笑,只是摇了摇头。 “非是春辉不敬重宁剑仙,只是观内规矩使然,白玉京之人,不可踏入一步。” “倘若我放陆掌教进去,免不了要被师叔们责罚,还望剑仙海涵。” 宁远也压根没想带陆沉进去。 于是,他转头对陆沉笑道:“道长,你看看,非是我不拿你当兄弟,咱们来了大玄都观,自然也要入乡随俗,遵守礼仪。” 正巧此时,一位高大老人现身山门前。 先前问剑,无暇分心,如今再看,当下的老人,一身穿着极为素朴。 孙道长一件材质寻常的道袍,胸前绘有十二幅,对应四季十二月,腰间挂铃铛,身后一把桃木剑。 与山下市井所见,那些坑蒙拐骗的道士,没什么区别。 不过眼前的孙怀中,不在此列,真真正正算得上是仙风道骨。 一袭青衫连忙抱拳行礼,“晚辈宁远,见过孙道长。” 老道人笑眯眯点头,同样回了一礼,“玄都观孙怀中,有幸得见宁剑仙。” 这话说的,宁远都有些挂不住,想了想后,又补了一句。 “剑气长城宁远,今日登门拜访,多有叨扰,望道长莫怪。” 孙道长做了个请的手势,“酒水已经备好,特邀剑仙共饮。” 陆沉在一旁瞪着大眼,只觉这一老一少…… 真不是个东西。 第218章 门前门后 宁远一步跨入大玄都观。 回过头来,看着门前门后的两位道长,大眼瞪小眼。 孙道长笑眯眯道:“我这弟子说的倒也不错,陆掌教去了一趟浩然天下,一身的道法,都沾了点儒家文气,好生了得。” “了不得是了不得,只是咱们这位三掌教,青冥待了这么久,昔年又被佛祖关起门来打了几千年的板子,最后又跑到儒家那边,有模有样读了几本书……” 老道人捋着胡须,骂人不带脏字,“如此这般,满身泥泞,就有点四不像咯。 ” “那日三掌教返回自家白玉京,会不会被自己的那些个门人弟子,当做外头来的乞丐,一棍打发了出去?” “人见人厌,像是清晨的白露霜水,走一处,烂一处。” 宁远憋着笑,可实在没憋住,破口大笑。 陆沉充耳不闻,笑嘻嘻道:“诶,哪里哪里,比不得孙道长,早年仗剑游历几座天下,走哪拉哪,最后跑了一回浩然,还将佩剑给丢了。” “回了自家道观,又一改往常,成了老狗趴窝,上千年不挪半步。” “孙老哥,这可行不通啊,老话还说,树挪死,人挪活,万不可枯坐家中,平日无事,也要多出门晒晒太阳。” 孙道长大笑一声,“陆老弟?!” 三掌教笑眯起眼,“孙老哥!?” 高大道人伸出一手,“走走走,咱们哥俩,门前说话多有不妥,且随老哥进去,畅饮美酒,聊至天明。” 年轻道士点头如捣蒜,施施然走入山门。 一脚迈过门槛,却是悬停半空。 老道人站在门后,微笑不语。 宁远神念一动,已经察觉到十几道杀气,来自于玄都观内,最低玉璞,最高仙人。 而一旁的春辉,也已经单手按住了剑柄。 一时之间,剑拔弩张。 大玄都观的规矩,向来不是开玩笑。 白玉京之人,不得踏入一步。 孙道长看似漫不经心,可只要陆沉那只脚跨过门槛,他一定是第一个拔剑的。 而玄都观内,所有门人,也会倾巢而出,布置护山剑阵,隔绝天地,问剑陆沉。 陆沉脸上笑意未减,自顾自缩回那只悬空的左脚,一个蹦跳之后,又换了一条,依旧悬在半空,过门不入。 “诶嘿,贫道就不进去。” “我又进来了,我又出去了……” 一副欠揍的模样,宁远只感觉,直到此时,方才一观陆沉真容。 真他妈欠揍。 女冠道姑紧紧握住剑柄,掌心有汗,并不觉得眼前一幕令人发笑。 身为一株桃树,自小便被祖师亲手栽种,聆听门内师叔师伯道法,得以成精化形。 此处为家,有人敢犯,拔剑就是。 打不打得过,无需多想。 女冠剑仙只是内心盘算,如果待会儿真的打起来,能不能趁祖师与陆沉交战之际,暗戳戳的砍他几剑。 门风如何,一目了然。 陆沉始终没有进入玄都观,收起脚后,告辞一声。 “孙老哥,你那一番言语,贫道觉得说的不无道理,一身泥泞,怎敢脏了玄都观的青石板道。” “贫道这就打道回府,斋戒沐浴之后,挑个黄道吉日,再来登门拜访。” 孙道长微笑道:“如此,那老哥我就不留你了,归家途中,老弟慢走。” 陆沉轻声一叹,正要缩地成寸离开,有人却开了口。 “陆掌教是我好友,孙道长是我敬重的前辈,小子我游历青冥天下,难得一同见到两位,不如……” 陆沉扭过头,孙道长看向身后,春辉目不斜视,盯着那个少年剑仙。 宁远搓了搓手,拍了拍腰间方寸物。 直接取出来一张长桌。 一袭青衫自顾自笑道:“掌教最早那句,三人总要好过两人,小子我愚昧,但也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那张长桌就被他放在了地上,横跨门槛,半边在内,半边在外。 宁远又取出两条长板凳,搁在门前门后,“更何况,现在三人成了四人,还有一位仙子在场,岂不美哉?” 这些物件,是他偷的,来自于黄粱酒铺。 也是学姜芸,把这些酒桌板凳塞进方寸物里头,往后出门在外,荒郊野岭与人喝酒,也不用直接席地而坐。 女冠春辉捂嘴轻笑,孙道长捋着胡须,也有点忍俊不禁。 陆沉这厮,已经笑的没了正形,朝着宁远高高竖起了大拇指,“宁大剑仙,高,实在是高!” “不枉你我兄弟一场,放心,你如此待我,日后若是有事,只需一声令下,贫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宁远颔首道:“那好,这场酒后,陆掌教就随我走一趟蛮荒天下。” 年轻道士当做没听见,自顾自落座,笑道:“来来来,孙老哥,宁老弟,还有春辉姐姐,坐坐坐。” 孙道长没有言语,看了一眼春辉之后,选择坐在了门前,与陆沉并肩。 宁远坐下身,招呼女冠剑仙一同入座,后者轻声道:“不敢与剑仙同桌,几位稍等片刻,晚辈这就去取酒来。” 不多时,春辉就搬来十几坛酒水,亲自摆好酒碗之后,从孙道长开始,依次倒酒。 陆沉没份,大呼命运不公,宁远只好起身,给他也倒上。 一袭青衫与老道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举起酒碗,不发一言,畅饮而下。 眼见此景,陆沉有样学样,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跟着举起大碗,自顾自喝下。 孙道长笑道:“之前扒着门缝,听陆掌教提及一事,宁小友在飞升青冥天下之前,曾在蛮荒那边,剑斩王座?” “既是斩大妖,不知可曾刻字城头?” 宁远再次为前辈倒满酒水,方才开口道:“确有此事,不过是一头排在末尾的畜生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至于刻字,未曾想好,所以跟老大剑仙那边,聊了几句,余着。” “余着好,余着好啊。”高大道人低声呢喃,随后又道:“贫道也曾去过几座天下,只是因为诸多琐事,一直没有背剑赴城头,此为大遗憾。” 说到这,老人斜瞥了陆沉一眼,后者眼观鼻鼻观心,当做毫不知情。 “那位前辈,也就是老大剑仙,小道也是久仰多年。” 论岁数,论境界,孙道长确实应该称呼老大剑仙为前辈。 两人开始推杯换盏,没一会儿,四五坛酒就已经见了底。 陆沉破天荒的,没怎么打趣插嘴,只是偶尔抿下一口,时不时逗弄肩膀黄雀。 宁远察觉到一点,那位本是桃树所化的女冠剑仙,一直安静的站在自己身后。 背负长剑,活脱脱像个剑侍。 这场酒,直到月色初见,都没有半点散去的迹象。 第219章 任侠意气 这一日的大玄都观,好生热闹。 门前门后,皆是热闹。 宁远与孙道长喝得尽兴,聊的畅快,早就忘却了时辰,天边都已泛起了鱼肚白。 以至于陆沉何时走的,两人都没有个准数。 不过一老一少也没去理会他,自从这张酒桌摆出来,陆沉有样学样的跟着喝了几杯之后,就深感无趣,插不上话。 大多数时候,都是老观主开口,问宁远家乡那边,也就是剑气长城的事。 宁远毫不隐瞒,这些也算不得是什么禁忌,不止于此,早些时候,远游路上的诸多大小事,他也趁着酒兴,一一细说。 这些事儿,宁远不曾与任何人说过。 其实很多的事,他都是烂在肚子里,就算碰见个好友,推杯换盏,也只会在酒意未退之前,挑几个随口说说。 就连当初与齐先生喝酒,他也不曾多说。 在宁远这边,齐静春是夫子先生,虽然对他敬重,但不免还是会有辈分的界限隔阂。 就连阮秀与她父亲,父女之间,都有隔阂存在。 搁在老观主这边,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前者之于少年,既是前辈,也是道友,倘若多喝几场,好友也不是问题。 少年洒脱,老人风趣,一个飞升境,一个合道境,两人加起来没多少仙气,没多少脸皮,但却有一股子的侠气。 说糙一点,就是市井气。 宁远忽然转过头去。 天光穿破云层,倾斜人间,大玄都观好风光。 玄都观所在地,并不是类似于其他大多数仙家门派,只是一处不高不低的山水地界,甚至算不上什么山峰。 称为小土包再好不过,没有仙山被云雾遮挡的缥缈意境,也没有山门如天门一般高耸气派。 小山包上有道观。 而在玄都观门前,更是没有什么恢宏大道,只是一条山间小路,蜿蜒崎岖十几里,坐落几处小村庄。 仙与凡,在咫尺。 身后陪侍一夜的春辉,忽然眼神明亮,身形消散,化作一道虹光飘入门前的一棵桃树上。 顷刻之间,满树花开。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孙道长笑眯起眼,“小剑仙胸中,居然有这等笔墨?” 宁远笑着摇了摇头,“道长这话,就是羞煞我了,小子我嘴里偶尔蹦出来的点滴墨水,从来不是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都是前人所留,晚辈只是照搬。” 老人却不认可这话,笑道:“前人创作那些个诗词佳句,难道就只是为了孤芳自赏?” 一袭青衫哑然失笑。 老道人又问道:“小剑仙,若是不急,不妨就在我玄都观多待些时日?” 宁远搓了搓手,“老观主,可是要教我几门仙术?” “别看小子我是个十四境,但其实除了会点剑术之外,其他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岂料老观主没有犹豫,点头道:“好说,你想学哪一类?” 少年小心翼翼道:“若是开口就要学玄都观的剑术,那就是犯了忌讳。” 顿了顿,他抬起头来,神色认真道:“想学老观主的一项绝技,袖里乾坤。” 袖里乾坤,其实放在山上一些个上五境大修士眼中,并不算稀奇,但玄都观老观主的这一手,天下罕有。 世人只知孙怀中剑术通神,却不知他那一手袖里乾坤,能将几万里山河收入袖中。 宁远紧接着又自顾自摇头,“非玄都观门人,岂能要求学观内道法,是小子冒犯了。” 老观主哈哈大笑,也没有说个确切说法,只是起身缓缓走下台阶,三步之后,天地一变,已经带着宁远来到了数万里之外。 老观主孙怀中,大多数时候都不爱待在自家道观内,因此在别处修建有一座修道之地。 这种裹挟他人瞬间远游的神通,也只有飞升境以上才能做到,宁远这个十四境,更加易如反掌,只是老观主没有恶意,他自然不会拒绝。 庭院中,那株桃树也被老观主一并带来,扎根原地,仙子春辉现出身形,依旧是背剑姿态。 树下有石桌,两人依次落座,这回没有再喝酒,春辉俯身泡茶。 宁远注意到一事,这位桃树仙子,她身后背着的长剑,与老观主背着的那把,都是桃木剑。 而且以他的眼力不难看出,这两把都是同根同源,两截树心幻化而来。 而此前的大玄都观山门前,陆沉与他说的,孙道长早年亲手栽种的两株桃树,也只剩下一棵。 仙子俯身泡茶,察觉到一旁宁剑仙的目光,轻声笑道:“姐姐春华,已经远嫁他乡。” 宁远只是轻微点头,不好过多谈论别人家事。 老观主忽然出声,“宁远。” 青衫客抬起头来,老人一记剑指点出。 少年郎没有任何抵抗,任由那一粒剑光落入自己眉心。 老人以指作剑,横竖纵横上百道,活生生在宁远神魂处,刻下一幅神通法诀。 袖里乾坤。 谈笑之间,就直接把一门看家本领传了出去。 宁远就算当下不能完全领会,可只要日后多加修习,迟早也能掌握大半。 做完这一切,老人捋着胡须,笑道:“飞升传道十四,贫道也是风光了一回。” 宁远睁开双眼,心里虽然有了答案,仍旧问道:“老观主,何须如此?” 一旁的春辉倒是没什么惊讶之色,相反,还抢在祖师前头说道:“我家祖师,一向如此。” “早年祖师远游浩然天下,遇见了一个晚辈,瞧着喜欢,就随手把仙剑太白送了出去。” 姑娘一股脑竹筒倒豆子,老人也不会责骂于她,“那读书人也是个憨子,一把仙剑,说不要就不要。 可我家祖师岂会令他如愿?他不要,那就算借的。” 宁远突兀来了一句,“任侠意气?” 老人眼前一亮,颔首笑道:“任侠意气。” 宁远有些意动,却还是暂且忍住内心所想,神色萧索道:“老观主,您的十四境,只缺一把剑。” “一把好剑。” 话音刚落,宁远身后的长剑自主升空,凌空挽了个剑花之后,悬停石桌一旁。 剑尖朝下,剑身缭绕万千剑意,有着绝世锋芒。 年轻人开口道:“倚天万里须长剑。” “老观主,我这把剑,在我跻身十四境后,多次出剑之下,已经温养成一把真正的仙兵。” “不过一把仙兵,这还不够,无法让老观主合道破境。” “但现在的它,有我剑气长城数千种远古剑意,不是仙剑,胜似仙剑。” 老人没有伸手接剑,仔细一观之后,点了点头。 “此剑何名?” “我剑远游。” 老观主轻抿一口,忽然咧嘴大笑。 早茶依旧暖人心。 第220章 桃花桃花 庭院中。 有仙人茗茶,有仙子陪侍,有桃树花开,又有长剑悬停。 老观主的境界,飞升巅峰,距离十四境,一步之遥。 并且孙怀中的合道所在,多年前就有了定数,倚天万里须长剑。 倘若仙剑太白还在,老观主早就合道人和,跻身十四境。 这里面的缘故,只多,不少。 孙道长多年之前,就已经处在飞升境巅峰,破心中迷障,有了合道之本,为何又要突然远游浩然天下,将仙剑太白借了出去? 仙剑在手,跻身十四,随时随地。 青冥天下玄都观,最早那位祖师,清源道长,座下有三位弟子,其中之一便是孙怀中。 师姐王孙,师弟黄杆,三人经常一同背着师门,联袂下山远游。 师门情谊深厚,三人之中,师姐王孙资质最高,最先破境飞升,此后不过几十年,玄都观一脉,后辈谱碟之中,就多了三个飞升境。 大玄都观一时之间,风头无两,在整座青冥天下的所有道宫里,仅次于白玉京。 却只是因为一事,原本两座道门,和和气气的关系,坠入谷底。 青冥天下万年以来,头等大事都是那天外天的化外天魔,而对于如何治本除根,历史上,在这一道行走最远的,只有两人。 其一,便是那位白玉京大掌教,其二,则是孙怀中那位师弟,黄杆。 黄杆修道资质极好,却不太喜打打杀杀,跻身飞升境后,曾独自前往天外,拘押一头化外天魔,关起门来苦心钻研。 欲要从天魔之身,追本溯源,勘破存在万年的天外大劫。 说白了,也就是要以天魔整治天魔。 只是此举,一旦生出问题,极为容易招致一场祸端、人间浩劫。 类似于当年的陆沉一洲。 黄杆这个法子,上限极高,但太过容易出错。 并且还犯了白玉京的规矩,私自拘押一头天魔返回青冥。 道老二得知此事后,仗剑赶赴蕲州,高悬山门前,剑落玄都观。 余斗无私,犯规矩者,一律处死。 有错吗?无错。 就连眼前的孙道长,也觉得道老二没有做错,是自己师弟犯了大忌。 可师弟身死,侠气远大于仙气的孙怀中,又岂会从容释怀。 师弟死后的消息传来,老人立即返回自家山门,二话不说,提剑出山,找那道老二问剑,不是切磋,只分生死。 只是有人先行一步,在玄都观山门前等候已久。 大掌教亲自登门,与孙道长论道一场,具体如何,外人无从知晓。 只是在这之后,就有了老观主远游借剑一事。 既是借剑,也是让道于自家师姐。 而当下,宁远的这把剑,汇聚城头无数剑意,杀力比起仙剑,只高不低,自然也足以让孙道长跻身十四。 只是那样一来,老观主破境之日,就是问剑白玉京之时。 老观主会死。 这才是宁远的犹豫所在。 这样的一个老人,不应该就这么死了。 “剑名远游……” 老观主望着眼前长剑,轻声呢喃,脸上挂着笑意。 “好剑,也是好名。” 老人摊开手掌,呈虚握姿态,远游剑身亮起一抹光芒,落入手中。 孙道长摩挲着剑身,随后双腿盘坐,长剑横膝,闭目观想。 下一刻,远游剑上,无数剑意冲天而起,扶摇而上之后,又急转直下,盘旋老人四周。 老观主身后,逐渐显化大道万千。 青冥天下,雷打不动的第五人,道门剑仙一脉执牛耳者,人前显圣。 宁远挥了挥衣袖,将一旁的春辉招至身后,避免她因境界过低,被无形剑意刺伤。 随后又在弹指之间,圈禁天地。 宁远坐在石桌后,静静观看,不知此举,做的对不对。 一旦老观主凭借远游剑,跻身十四,之后如何,天晓得。 片刻之后,老人气息开始层层拔高。 春辉站在宁远身后,瞪大了双眼,“祖师,要破境了?!” 一袭青衫没有回话,轻轻摇头。 某个心神恍惚间,老人睁眼,双眸之中,精光一闪而过。 长剑远游已经重新回到宁远身侧,静静悬停,剑意丝毫不少。 青衫剑修松下一口气。 老观主没有选择破境。 或者说,孙道长已经在十四境里头,踏入了一只脚,却又不知为何,退了出来。 像是跋涉登高,见过了山巅美景,大饱眼福之后,施施然下山。 老人看向宁远,笑道:“倘若此剑不是来自剑气长城,那我孙怀中,肯定就选择破境十四了。” “既是剑气长城之物,那贫道也就没了资格。” 老观主感慨道:“未曾提剑登城头,不敢沾染剑仙意。” 宁远迟疑道:“老观主,不必如此。” 老人爽朗道:“小剑仙,理应如此。” 孙道长自顾自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斟酌半晌后,忽然开口一句,直接给宁远心湖砸出千层大浪。 “宁小道友,你是否……知晓往后的天下事?” 老人摆了摆道袍袖口,补充道:“不是什么大修士的行走光阴,观测未来,那些都是假的。” “世间无论十四境,还是十五境,道法再高,哪怕能顺着光阴长河行走,去提前窥视一角未来,也是虚虚实实。” “即使是三教祖师,也没那个本事,能够确定眼前所见,就是真实。” “你与我玄都观素不相识,做客青冥天下,却直接目的明确,仗剑前来,甚至于……” 老观主捋着胡须,笑眯眯道:“甚至于,你还知道,我一旦跻身十四,就会选择问剑余斗。” “不止于此,贫道的合道根本,是那句‘倚天万里须长剑’,你都知晓,实在是过于匪夷所思。” “宁小剑仙,你可是……来自于未来?” 老人身形一晃,已经坐在了少年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能说的,那就闭口不谈。” “老道只有一问,将来等贫道问剑白玉京之时……” 宁远忽然抬起头,选择在老观主之前,答了此问。 “大玄都观,桃花桃花,年年复年年。” “而他余斗,一定会死。” 第221章 半道拦截 大骊边境,群山之上有仙人御剑而过。 不高不低,脚下不过百十丈,就是那苍翠老林。 少女离家已有四五日,一路御剑南下,期间片刻没有停留过。 阮秀是一名练气士,因为跟随父亲打铁多年的缘故,虽然没有刻意修行武夫境界,也有金身境的体魄。 至于御剑飞行,会,也不会。 少女并没有本命飞剑,所以她的御剑,只是驾驭真气附着剑身。 又因为天生体质的因素,一身都是精纯至极的火精真气,驾驭长剑赶路,比那些同境界的练气士,还要快上不少。 青衣少女脚踏长离剑胎,左脚在前,右脚搁在剑柄处,身形微微压低,稳如泰山。 长剑离地几十丈,所到之处,留下一串长长的火红色剑光。 东边脚下不远处,出现一座不知名小镇,阮秀看了看,又瞥了眼自己的咫尺物,咽了口口水后,强行忍住,继续南下。 “阮秀啊阮秀,这可是你第一次出门游历,绝不能因为馋嘴就坏了大事。” “饿一两顿没关系的,总比被老爹抓回去好。” “回头到了老龙城,糕点什么的,压根吃不完。” 少女眼神微眯,望着前方,一边在内心给自己暗暗打气,一边手上掐诀,再次提速。 望着初升的太阳,少女一脸兴奋,取出一张粗糙的堪舆图仔细看了看,对照几下之后,更是喜笑颜开。 “离开大郦了。” “冲冲冲!老爹啊老爹,拜拜了您嘞!” “你家姑娘,可不是什么不孝女,我此行游历,是要给老爹你找寻天下美酒的。” 这种自我安慰的话,几天下来,少女在内心已经不知说了多少次了。 而就在此时。 大郦边境某处,一座巍峨大山之中,中年男子陡然睁开双眼,转头直接望向南边。 男人略微感应一番后,身侧宝剑自主出鞘横悬,御剑直追。 剑光裹挟一阵风雷之音,速度之快,一个眨眼就是数里地界。 在神念感知下,已经确定那人身份后,白袍剑修在半道上,捏碎了一枚玉符。 十几个呼吸后,一把长剑拦在御剑少女前方。 阮秀身形顿止,直愣愣看着那个男子,有点做贼心虚。 “魏……魏叔?”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风雪庙魏晋。 身为同门,更是长辈,阮秀自然要称呼他为叔叔。 魏晋点点头,仔细打量了一番,皱眉问道:“阮秀,你这是……离家出走?” 少女眼珠子一转,连忙摆摆手道:“哪有哪有,魏叔,我此行,是奉我老爹之命,给他去老龙城打酒的。” 说完,少女还摸了摸后脑勺,露出两排银牙。 如此伎俩,中年剑修行走江湖十几年,岂会看不出来? 实在是漏洞百出。 魏晋笑道:“什么酒的滋味这么好,能让阮师让自家闺女横跨几十万里去购买?” 一句话戳穿之后,魏晋叹了口气,又道:“你此番偷跑出来,就不怕你爹急得跳脚?” “我送你回去?” 阮秀闻言,立即拉下了小脸,一个劲摇头。 “我……我不回,我也要走江湖。” 魏晋沉声道:“小姑娘家家的,走什么江湖,你真要想走,再等个几年。” “岁数上去了,境界也差不多了,天下哪里不能去得?” 阮秀直接坐在了剑胎之上,一张脸皱巴巴的,“那不成,难道我还要在家里练到天下无敌,一把年纪了再出门,我不肯。” 少女又做双臂环胸模样,高高扬起脑袋,“魏叔要是把我抓回去,下次我又会跑出来。” “抓我一次,我就跑出来一次。” 魏晋忽然看了看少女身后,没有声张,问道:“一定要去?” 阮秀点头,语气极为坚定,“一定要去。” “准备去哪?” 少女不假思索道:“去剑气长城。” 这回连魏晋都露出惊容,“你还知道剑气长城?谁告诉你的?” 就连他魏晋自己,在遇到阿良前辈之前,都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个剑气长城。 而也就是因为阿良前辈的那番指点,他才在前不久破开上五境大关。 阿良前辈那时候,在说剑气长城之时,哪怕他的剑术极高,也露出一副怀念之色,还带着些…… 敬重。 阿良说,那座城头上,像他这么能打的,最少还有五十个。 一句话指点一名后辈破境玉璞,光靠猜想,也能知道阿良前辈最低都是那飞升境。 而这样的一个大剑仙,那座剑气长城里,起码还有五十个。 想想就让他内心憧憬,魏晋早已盘算好,等护送那几个孩子去往大隋之后,就直接南下前去剑气长城。 魏晋不再言语,反而在少女背后,有个粗犷嗓音响起。 “一定要去?” 阮秀一双眼眸瞬间瞪大,之前是作贼心虚,现在听见这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后,顿时萎了。 少女没有回头,小声道:“爹?” 汉子悬空在女儿身后,面无表情。 “你还能听出来我是你爹啊?” 姑娘猛地站起,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身,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笑意盈盈道:“老爹!” “呃……您早饭吃了吗?” 汉子脸色难看,“没吃。” 阮秀有点不敢看老爹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翻了翻咫尺物,最后取出来一块精致的糕点,递了过去。 “爹,岁数上去了,要吃早饭。” 阮邛依旧脸色阴沉,不言不语,也没有丝毫动作。 女儿一声不吭离家,短短几天时间,阮邛眼皮子就没拉下来过,御剑直追。 姑娘了解自己老爹,南下途中,都不敢飞的太高,气息归拢,就是怕被发现。 阮邛也确实没发现,东宝瓶洲虽说是最小的一个洲,但一位十一境修士想要在几十万里山河找人,也是难上加难。 也就是阴差阳错,少女离开大郦之时,撞见了不远处的风雪庙魏晋。 此前魏晋捏碎的那块玉牌,其作用,不言而喻。 老爹依旧不说话,阮秀能感觉出来,前者极为生气。 也是这么多年来,老爹对女儿,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生气。 阮秀收了笑脸,老爹不接,她就把那块一直舍不得吃的糕点塞进嘴里,旁若无人的嚼了嚼,旁若无人的咽下去。 少女拍了拍双手,“爹,走吧,回家。” 阮邛一愣,终于破了功,皱眉问道:“秀秀?” 女儿抬起头,一脸真诚,“爹,怎么了?” “咱们回家啊。” “不跑了,以后都不跑了。” 汉子狐疑道:“真话还是假话?” 少女抱住老爹一条胳膊,举止亲昵,“当然是真话啊。” “老爹,这几天时间,我已经跑了三万多里,够远了。” “还不如骑龙巷的糕点好吃,路边买的酒水,更是比不上桃叶巷的桃花酿。” “我走过了江湖,没什么好的。” 第222章 起而行之 在今天之前,阮秀从没见过这么生气的老爹。 在看见老爹那副面孔之后,三万多里的坚定信念,直接告破,少女选择了妥协。 江湖有什么好的,就算再好,也比不上养大自己的老爹啊。 而同样的,阮邛也从没见过这么伤心的闺女。 时光倒转,那时候的铁匠铺子,还有一个青衫少年的时候,那天深夜,女儿说的那些话,就已经足够伤心。 而今日,更加伤心。 清官难断家务事,莫过于此。 一旁的魏晋瞧出了个大概,心里头不免有些不是滋味,只好与阮师告辞一声,御剑离开。 少女抱着老爹一条胳膊,咧嘴笑道:“咋了这是,老爹,带我回家啊。” “我这几天怕被你发现,一直都没停下来过,可累死我了。” 阮秀笑意盈盈,毫无破绽,阮邛只感觉,心头更加不是滋味。 “爹,你快把你的风雷双剑召出来,你一把我一把,咱们回家。” “我跟你讲,我不仅累,我还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肚子里的米粒,凑不出十根指头。” “我走的那天夜里,带的干粮不多,以为自己能撑个十天半月,结果第二天就被我祸害完了。” 阮邛没有说话,带着闺女御风落地之后,从咫尺物中取出一包早就买好的糕点,后者顿时两眼冒光,饿死鬼投胎一般,一个劲往嘴里硬塞。 汉子递过去一壶水,轻声道:“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阮秀盘坐在地,就像当初在青牛背石崖一样,胡吃海喝。 老父了解女儿,除了糕点之外,还取出一大堆吃食,都是在半道上购买。 汉子坐在一侧峭壁,望着朝霞,取出一壶酒,小口慢酌,不言不语。 阮秀自顾自吃着,时不时扭头看一眼身后,待真正填饱了五脏庙,小腹处已经有些溜圆。 少女没有半点形象的打了个饱嗝,回过头来,却又突然愣住。 峭壁上的那个男人,背对于她,双鬓之间,多了不少银白。 汉子并拢双指,默念一句兵家剑诀后,飞剑现世,竟是从天外而来,一瞬落地,稳稳悬停在阮秀身前。 风雪庙兵家圣人阮邛,十一境剑修,温养有两把本命飞剑,风雷合并,杀力极大。 而最为特殊的是,阮邛的两把飞剑,并不待在窍穴内,反而是游荡在外界天地,日夜汲取风雷之力。 阮秀伸出手掌,轻轻抚摸其中一把,飞剑盘旋的剑气顿时内敛。 少女痴痴望着,半咬着嘴唇。 旁人只知阮邛有风雷双剑,但阮秀可是知道,这其中一把,来自于娘亲。 她在很小的时候,风雪庙所在的水符王朝,江湖之上,也有风雷双剑的传闻,却不是形容真正的长剑,而是一对神仙眷侣。 更多的,她就不知道了,老爹也是闭口不谈。 娘亲走后,只留下了一把本命飞剑。 峭壁之上,汉子眉头时而紧皱,时而松开,像是天人交战。 最后貌似是想通了许多,阮邛开口道:“秀秀,去吧。” “这么多年来,你爹我,确实把你管的太严了。” “如今你也不是小姑娘了,想要出门走走,那就走走好了。” “去剑气长城,路途遥远,切记为父从小教你的本事。 这两把飞剑,老爹温养多年,不为别的,一直给你留着。” 话到此处,男人摊开手掌,掌心之中悬浮一座袖珍剑炉,“这座剑炉……” 阮邛笑了笑,“这剑炉,倒不是给你的,你到了剑气长城之后,如果那小子没死,就替我交给他。” “那混账玩意儿……不是一直想在他家乡那边,开个铁匠铺吗?” “这狗日的玩意,还取了个‘狗日的剑炉’,这等名字,配他是没关系,但老子的剑炉,可不能坏了名声。” 男人扭过头,笑的格外爽朗。 “你见了他之后,就跟他说,这座剑炉,就叫风雪剑炉,要是敢不用这个名字,他年相见,老子就打断他的腿。” “炼化之后,剑炉里头有一本关于铸剑的书籍,是我早之前亲自撰写,那小子脑瓜子灵光,应该能学会。” 汉子又撇过头去,嗓音低沉道:“肯定能学会,我这个当师父的,就指望他给我这一脉发扬光大了。” 阮秀忽然小声提醒道:“他不是你弟子。” 阮邛顿时破口大骂,“学我本事,就是我的弟子,下回见面,狗日的小子要是不喊我一句师父……” “呵呵,老子就把他裤子扒了,倒吊在廊桥下。” “年轻力壮的,阳气多,能镇压水鬼。” 少女捧腹大笑。 这样的一个老爹,最讨人喜了。 平日里那个古板模样,一点一点一点,都不好。 阮秀想了想,起身走到老爹身后,双手给他按起了肩膀,真诚道:“爹,我可以不去的。” 阮邛没有回头,轻笑道:“话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骗你爹?” 少女双手搭在男人脑袋上,将其强行掰向自己,一本正经道:“爹,我说真的。” 这回的一脸真诚,是真真正正的一脸真诚。 阮邛忽然问道:“秀秀,既然如此,你跟爹说说,你到底喜不喜欢那小子?” 少女不做考虑,摇了摇头。 但是又点了点头,“爹,哪有那么肤浅啊,喜欢两字,难道就只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情爱?” “我还喜欢老爹呢,还喜欢咱们风雪庙神仙台的那位刘老祖呢,他在世的时候,我经常跑去那边。 每次回家,刘爷爷都硬塞给我一大把神仙钱,好的不得了。” 提起这个过世的老人,阮邛都不免露出一丝缅怀。 少女继续给老爹按着双肩,笑道:“宁哥儿是算计过我,但我不止一次看过他的心境,他对我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 “我只有他这么一个朋友了,所以我想去剑气长城,去他说过的那些地方,能见到他,很好,见不到,也没关系。” “不过,老爹在我心里头的分量,更高,不去就不去,算不得什么大事。” 阮邛咂巴了几下嘴,开口道:“去,要去。” “不管你对那小子是什么意思,你都要走一趟剑气长城,把我这剑炉交给他。” 汉子沉声道:“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日洞天破碎,这臭小子……” 这位兵家圣人顿了顿,方才开口道:“他救了齐先生。” “杀了三个飞升境,并且还随手将三人的修道气运拘押在了神秀山。” “抛开别的,该还的,咱们就要还。” 阮邛说道:“至于你俩的事儿,我也不管了,你要是喜欢,爱咋咋地。” 片刻后。 阮邛依旧坐在峭壁上,望着前方半空,咧嘴大笑,“记得老爹教你的本事,去了剑气长城,就用老爹的飞剑杀几头妖族畜生。” “但切记不要走下城头,一切以自身安危为主。” 阮秀红着眼,嘴唇颤抖,双手高高扬起。 “爹,女儿知道了。” 再无停留,少女脚踏长离剑胎,一闪而逝。 峭壁上的中年汉子,放下双手,仿佛一瞬之间,就已经苍老了几十岁。 而很快,有个儒衫先生现身此处。 阮邛连忙起身行礼,“齐先生。” 先生笑道:“少年起而行之。” 汉子五大三粗,觉得这话有问题,挠了挠头道:“先生,我闺女是女子,不是什么少年。” 齐静春抚着胡须,摇头笑道:“无论男女,年少时,都是少年。” 话音刚落,齐先生藏于袖中的手掌,猛然抬起,一指点出。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于是,在那南下少女的脚下,在那尚未煅烧完成的剑胎之上,有一缕春风萦绕。 第223章 玄都观术法 大玄都观。 恰是午时,阳光正好。 桃花之下,少年背靠门房,手掌摊开置于身前,反复鼓捣着什么。 宁远正在观看一女子洗澡。 当然,倒不是真的在偷看,他只是施展‘掌观山河’神通,巡视周边万里山河。 匆匆一瞥而已,算不得什么偷窥。 “有点小啊,还有不够白。” 他并不会这门神通,是孙道长教他的。 宁远之前说的也没错,他的十四境,除了自己本身的剑术之外,其他术法,压根不会。 万年之前,人间除了有剑术落地,还有紧随而来的术法雨落,万般神通被修道之人修习。 所以这掌中山河,放在山上仙家之中,其实也算不上多稀奇,只是这门术法,必须是十境练气士才有资格修炼。 不过即使是术法一样,各门各派施展出来,也不一样。 后世之人,代代相传之下,总会有前辈高人,青出于蓝,在本身术法神通之内,另辟蹊径,达到更高的层次。 孙道长的那门‘袖里乾坤’就是如此。 早已被老观主开辟出新的境界,收走万里山河算不得什么,与人对敌,仙兵之下的法宝,放在老观主身上,半点用处没有。 一并收了。 即使是许多剑修的本命飞剑,不到上五境,敢在老观主面前祭出,全数都能收走。 而老观主的这门神通,好似还要触摸到新的层次。 再往上拔高,就要开辟袖里洞天了。 早年孙怀中远游浩然天下,在北俱芦洲相识过一位好友,趴地峰,火龙真人。 两人每回跨洲远游,那位火龙真人都要来一句,“孙道长,可否捎一程?” 得到点头应允后,老真人就自顾自钻进老观主的袖中,睡上一程。 而如今,宁远也会了。 当然,半吊子都算不上,别说万里山河,至多收走几座山峰而已。 不止是袖里乾坤,不止是掌观山河,这几日来,老观主直接带他走了一趟观内秘阁。 大玄都观,里面所有法术,想学什么学什么。 少年当然不会客气,泡在里头好几天,小术法全部练会,大神通一时半会无法掌握,那就多看几遍,铭刻于心。 要是龙门境的宁远,撑死了学会一两门不高不低的神通,但终究是十四境的神念,恐怕比之小妹的悟性,还要高出不少。 如今的一袭青衫,可以说是行走的半个玄都观。 少年收起神通,望着眼前的一株桃树,内心一动,大袖招展。 没反应。 然后他身旁就多了个年轻女子。 春辉似笑非笑道:“宁兄,学我玄都观神通,还要把我也收走啊?” 宁远头也不回,贱笑道:“仙子姐姐,我哪敢有这种想法,只是想着带姐姐走一趟剑气长城。” 少年扭过头,眼神示意下,春辉不明所以,只好凑过脑袋。 “春辉姐,这几天我里里外外看了看,你们玄都观里头,那些个弟子啊,不乏天才,但是模样……” “是真没几个好看的。” 春辉两眼一瞪,宁远继续笑道:“但我家乡那边,全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说到这,一袭青衫还单手按住额头,缓缓从后捋过,一边伸出一截舌头,舔过嘴唇。 “咋样?我跟你讲,像我这样的美男子,我家乡那边,至少还有五百个!” 这位大玄都观玉璞境剑仙,捂住口鼻,差点吐出来。 宁远咧嘴一笑,补充道:“还有,别看我这么能打,但搁在剑气长城,进不了前一百。” 女子转而笑意盈盈,“宁兄啊宁兄,别的我没听出来,但这几日功夫,小女子对于那座剑气长城的风气,差不多也算是了解了。” “咋样?”宁远问道。 春辉自顾自坐在一边,随口道:“不咋样,一群光棍扎堆的地儿,能咋样?” “剑术是很高,人品嘛……” 仙子扭过头,朝他眨了眨眼,“应该还行。” 几日相处,两人早就颇为熟络,宁远待在玄都观秘阁的几天里,春辉剑仙一直陪侍在旁,为他讲解。 受了天大的恩惠。 继春辉之后,老观主现身山门处,照样是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于是,今日的山门又热闹了起来。 老人身旁,一左一右,有玄都观小师妹,有剑气长城小剑修。 遥想多年前,门前还有两株桃树之际,也是热闹的不行。 宁远取出两壶酒,递给孙道长一壶。 少年开口道:“老观主,其实我能猜出来个大概,但如此受人恩惠,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 老人拨开壶嘴,眯起眼瞧了瞧里面,惊讶道:“哟,黄粱福地?” 宁远点点头。 老观主一脸猴急,连忙灌下一大口,又皱了皱眉头,“不对,不对不对,你这黄粱酒,是冒牌货。” 青衫客笑眯起眼,“还真不是假货,只是此酒,并非是老掌柜亲手所酿,是他一名弟子。” 老人笑道:“小子福缘不错啊,能进那酒铺就算了,还能让老掌柜亲自为你写了几张封坛符箓。” “早年我也进去讨要过酒喝,那时候那座福地,还没那么小来着。” 话锋一转,孙道长叹了口气,又道:“送你的,你就收下,想那么多做什么。” “你小子如今是十四境没错,但岁数摆在那儿,你是晚辈,我是长辈。” “晚辈登门,长辈瞧着喜欢,送点东西而已,那不是天经地义?” 宁远哑口无言,三人沉默半晌。 一袭青衫忽然开口道:“老观主,其实现在世道不错。” 老人闷闷道:“嗯,是不错。” “但是可以更好。” 年轻人点点头,“老观主不妨再耐心等等,应该快了,马上就能更好。” 孙道长笑道:“都骗到我这儿来了?” 宁远再次取出一壶酒,“真不骗人。” 自那日之后,老观主的境界,一直在攀升。 已经无限逼近十四境,在飞升境里头,已经圆满的不能再圆满。 …… 片刻之后,蕲州天幕云海,两人御剑而行。 宁远回过头,笑道:“春辉姐姐,别这么伤心,到了剑气长城,那些个排行前十的大剑仙,只要没有家室的……” “我都一并喊过来,让你挨个挑。” 女冠道姑瞪了他一眼,半点不含糊,推剑出鞘。 一粒剑光绽放,年轻人半边大腚上的一截青衫,顿时开了个口子。 “卧槽!?” …… 大玄都观,老人独靠门房,身旁摆着几坛那小子留下的酒水。 千年之前,山门有两株桃树,一一化形之后,成了玄都观的两个小师妹。 千年之后,独留老人,再无一片桃花。 第224章 姜姜姜姜 倒悬山上。 最近各家山水邸报又忙活了起来,继数月前的坠落之事,头两天又有一则大消息传出。 原先无缘无故消失的黄粱酒铺,再次出现。 酒铺的忘忧酒,早已不是什么传闻,天下皆知,只是没有福缘的,一辈子都喝不上一口。 这几日又有人传言,酒铺再回倒悬山,已经有三两人有缘进去过,那些个邸报仙家岂会错过这等发财时机,自然大肆宣扬。 儒家治理浩然,不似其他几座天下,很是宽松,在山水邸报一事上,也不会行垄断之法。 而倒悬山上的邸报仙家,大多都是一些个大势力撰写兜售,热闹越多,吸引前来的练气士就越多,挣得神仙钱,自然就更多。 酒铺门前,老槐树下。 老掌柜依旧躺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封山水邸报,看的津津有味。 (震惊!就在前不久,剑气长城突发大事!) (自开春之后,蛮荒天下一头王座大妖,率领百万妖族兵临城下,城头那边飞剑冲天,打的难分难解) (而就在数日前,有一不知名武夫现世,独往蛮荒,仅仅出了两拳,一拳打死一头王座大妖,剩下一拳,百万妖族尽皆伏尸!) (尚未刻字,且待后续,我猿揉府在剑气长城驻扎有多名修士,将会为大家持续打探消息) 一旁蹲坐的伙计,手上同样拿着一张山水邸报,惊呼道:“止境神到,飞升境巅峰,这这这……” “莫不是宁兄的手笔?!” 老人没说话,反复看了看手上的邸报,皱了皱眉。 老掌柜狐疑道:“我这上面怎么没说那人的境界?” 随后瞥了眼撰写时间,得,不是最新版。 老人伸手一探,许甲那封就到了他手里,老眼昏黄,也不知道能不能看个清楚。 许甲问道:“掌柜的,这人应该就是宁兄吧?” 少年忽然站起身,胡乱打了一通王八拳,最后站定感慨道:“一拳打死一头飞升境大妖,宁兄啊宁兄,有你在……” “天下武夫又算什么东西?” 老人忽然开口,“说的不错,但是很快就不在了。” 伙计轻声一叹,坐下之后,低声问道:“师父,就是因为这个,宁兄才头也不回的离去?” 老人眯起眼,逐字逐句看着邸报,“嗯,差不多,应该是了。” 许甲又道:“宁兄的行径,跟负心汉没什么区别,可我总觉着,他做的也没错。” 老掌柜目不斜视,依旧不咸不淡道:“是没错,自始至终,那小子都没开口说过喜欢你师姐。” “又没表明心意,算什么负心汉?” 掌柜的又突然把邸报撕成两半,破口大骂,“去年年关,老子就说过这是一桩孽缘,以为要等上个十几二十年,结果居然来的这么快。” “他妈的,这小子,真不要脸啊。” 说完,老掌柜还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伙计双手笼袖,小声道:“师父,你打得过现在的他?” 老人摇摇头,“打不过。” 伙计笑道:“我倒不觉得是什么孽缘,宁兄塞给她的那把本命飞剑……” “哪怕师姐现在只是龙门境,可只要上五境不出,没人是她对手。” 老掌柜突兀喃喃道:“可这样一来,你的大师姐,就跟剑气长城,绑在了一块啊。” …… 倒悬山,镜面所在的白玉广场。 一袭儒家青衫的少女一路走来。 一头清爽的马尾辫,青衫背剑,腰间悬玉牌,胸前绘山海,人面桃花,玉翼婵娟。 反正……反正就是好看,贼好看,特别好看。 少女沿着街道边行走,避开路上车马,静静看了许久。 剑气长城这场大战,持续近两个月,这些大势力又赚了丰厚的一笔,而现在战事结束,还有大买卖要做。 百万妖族全部死在城下,这些个妖族可不会就这么浪费了,浑身都是宝。 剑气长城会有人负责此事,搬运这些妖族尸身,再跟倒悬山这边的大势力商谈,直到买卖促成。 剑气长城那块地,别说什么灵脉,一亩地里,能有几株杂草长出来,都是难得一见。 如此贫瘠之地,拿什么坚守万年? 最大的钱财来源,就是杀妖。 而此次这场战事,破天荒死了一头王座大妖,虽然这头远古猪妖的尸身被那名武夫踩了个稀烂,但毕竟是飞升境。 说白了,捡一小块这猪妖的血肉,拿去卖给酒楼,都能换取几颗小暑钱。 这大妖其他的一些筋骨心脏之类,价值更高,被诸多大势力看上,出价也极高。 拿回去熬汤,给自己小辈喝上一喝,也是一桩不小的机缘。 飞升境煲汤,美得很。 白玉广场上,人满为患,姜芸看了半晌,最后没有选择走这道镜面。 少女御剑升空,破开云海之后,得见一道小上许多的空间镜面。 这里还有个邋遢汉子,盘坐剑身,此时正摊开手掌,施展一门掌观山河神通。 看的聚精会神,就连一名龙门境御剑而来,都不曾发觉。 姜芸好奇的瞥了一眼,顿时皱了皱眉。 这人看的,不是女子,也不是男子,是一条大黄狗。 这狗姜芸还见过,来之前就趴在白玉广场一处角落,叼着一根舌头,喘着粗气。 也就是这狗没有吃屎,不然少女估计会当场吐出来。 姜芸收敛神色,轻咳一声,“这位前辈?” 汉子立即收起神通,抬起头来,少女又道:“前辈,我要去剑气长城,但是不知道规矩,想请问一下。” 在见到姜芸的第一眼,张禄就已经目光放大,内心一紧。 此女,他见过。 当初宁小子还在倒悬山时候,这个姑娘,就经常与他同行。 “难道又要有幺蛾子发生了?”张禄眼皮子一跳。 随后不动声色问道:“小姑娘,战事已经结束,还进去做什么?” 小姑娘开口道:“寻亲。” “我的兄长,就在里面待了好几年,对了,他叫姜离,前辈可认识?” 张禄更是瞪大了双眼,“姜离是你兄长?” 少女点点头,神色自然。 剑仙张禄没有多做考虑,取出一方袖珍小印,屈起二指刻了两字之后,递了过去。 “既然家中有长辈待在剑气长城,那就不用走那些烦琐规矩,直接进去吧。” 姜芸伸手接过,抱了抱拳后,一步跨入剑气长城。 跟这边镜面看守的两人出示了过关印章,少女迈开步子,朝着远处的巍峨城墙,渐行渐远。 姜芸不知道宁府在哪,但是一向大大咧咧的她,又怎会在小事上碰壁。 她一连问了七八个路人。 每当问路,她都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笑容甜的腻人,模样又好看,旁人瞧见了,自然以礼相待。 像姜芸这样的小姑娘,放在剑气长城,就是真正的香饽饽,比什么剑仙剑意还要稀有。 一座不怎么恢宏,但也不怎么简陋的府邸门前,姜芸停住脚步,抱着一根柱子,探头探脑。 身形鬼鬼祟祟,正巧门外走来一名老嬷嬷,正是教拳回来的白炼霜。 白嬷嬷走到大门处,侧身仔细瞧了瞧眼前的小姑娘,一眼就看出,她不是剑气长城之人。 剑气长城这边的水土,养不出这样的一个小美人。 白嬷嬷轻声笑问道:“小姑娘,来找人的?” “还是走错路了?” 姜芸猛然转过身,语气有点结巴,“呃……老奶奶,我……” “我是来找人的。” 听闻此处,白嬷嬷连忙问道:“找谁?” “要不要进去坐坐?就算走错了也不打紧,喝口水再走。” 白嬷嬷瞧着喜欢,补充道:“你说说你要找谁,如果我认识,之后我就带你一起去。” “我不认识也没事,这剑气长城,就没有我不熟的地儿。” 白嬷嬷那眼神,姜芸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低下头去,小声问了一句,“老奶奶,这里是宁府吗?” 老嬷嬷更是眼前一亮,“对啊,这里就是宁府,我是这儿的管家,你可以管我叫白嬷嬷。” “是来找宁姚的?” 小姐走了一趟浩然天下,认识几个好友也很正常。 至于少爷…… 尚且还未归家,白嬷嬷也就没往那处想。 岂料少女忽然抬起头,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脸庞微红。 “我……我叫姜芸,来见宁远。” 第225章 南华城议事 白玉京上。 一粒剑光极速过境,从蕲州方向赶来,目的明确,势如破竹。 此次飞升青冥天下,少年郎终于做客白玉京。 一座巨城,宁远御剑落地,缓步行走。 四周道门府邸颇多,白玉砖、仙家树,气派至极。 道人品茗,仙子倚树。 天上宫阙莫过于此。 场面却有些剑拔弩张,宁远横冲直撞,气机强大至极,落地不过三四息,城内就有洪钟敲响。 无数仙人凌空而起,清一色的道袍服饰,头戴莲花道冠。 陆沉凭空现身,环顾四周,微微压低手掌之后,这些个徒子徒孙方才散去。 宁远想起来,咱们这位三掌教,可是六千余岁。 如此长的岁月,估计底下的徒弟,都有几十代了。 少年笑眯眯道:“三掌教,之前是小子没眼力见,搁在骊珠洞天那会儿,我只以为陆沉就是个臭算命的。” “直到如今,得见这南华城的巍峨雄壮,一片繁荣兴盛,才知晓陆沉道长……” 宁远望着眼前仙境,颇为羡慕,“原来陆道长你,才是真正的神仙啊。” “我要是有这么一座天上宫阙,手底下还有如此多的美貌道姑,一年到头我都不会出门。” “天天就搁家躺着,这个摸摸大腿,那边听听小曲儿,美哉啊美哉。” 一旁的三掌教,嘴角抽了抽,听的头疼。 只是陆沉也是个没脸没皮的,搓了搓手道:“诶,哪里哪里,美人再多,此等享受也只是下乘,比不得杀妖喝酒,那才是剑仙风光。” 陆沉凑近些许,挤眉弄眼小声道:“神霄城那边,只缺一位城主,其他的话,相比于我这南华城,半点不少。” “小子,贫道不打诳语,如今的神霄副城主,是白玉京近千年来,最为天才的一名女子,甲子仙人。” 宁远一挑眉头,急忙问道:“长得咋样?可有道侣?” “不过没事,有道侣也无妨,我就喜欢强抢。” 年轻道士后仰身体,以一种极为诧异的眼神看着他,“宁小道友,居然还喜欢这种?” “莫要再与贫道说笑了。” 宁远双手笼袖,斜瞥向他,“你一个正儿八经的道门修士,跟我却说佛门的不打诳语。” “三掌教,谁在说笑?” 两人对视一眼,旁若无人的捧腹大笑。 踏上台阶,渐次登高,两人登上南华天阙。 白玉京的十二楼五城,并非是聚拢一处,其实是分散在一洲之地,楼与楼,城与城,一般都有数万里之遥。 道祖建立白玉京,已有一万年之久,收三位弟子,之后弟子们又开枝散叶,五座城池里,十二高楼内,道人百万,道官也有几万之数。 看似数量不多,其实底蕴极其雄厚。 百万道人,都是踏上修行的弟子门人,至于道官,按照白玉京的规矩,至少都得是中五境。 道官之上,还有小天君、大天君、副楼主、副城主…… 若说四座天下里,能以一门之力,横扫一座天下的,白玉京高居首位。 宁远依靠栏杆,忽然开口道:“南华城里月如昼。” 陆沉吹胡子瞪眼,“宁远,好友一场,休要坏我道心。” 青衫剑修似笑非笑,“掌教这就是冤枉我了,我这乡巴佬第一回见到大世面,免不了感慨一番罢了。” 宁远瞥了眼天上,顿了顿,开口道:“我可不敢再撒野了,回头道祖又找我论道一场,我这身子骨羸弱,经不起折腾。” 陆沉点点头,“那就说正事?” 一袭青衫颔首道:“南华城议事,排面大的很。” 然后他又取出一张酒桌,随意放置在地,长椅安排上,一屁股坐了上去。 一样是取自黄粱酒铺,但不是先前那张,那张留在了玄都观,送给老观主。 宁远偷物件,一般不会偷单,只会摸双。 没别的,寓意好。 一袭青衫招了招手,笑道:“我出桌,你出茶。” “就要三掌教的青茶,自从上次在骊珠洞天喝过之后,小子我啊,可是惦记许久了。” 陆沉虽然有些肉疼,但还是从袖口取出相应物件,三掌教亲自煮茶泡茶。 还真不是他陆沉吝啬,此茶虽然不算是极品宝物,可到底是莲花天下那座青茶洞天产出,隔得远,自然稀少。 早年三掌教游历莲花天下,被佛祖困于心相之中数千年,最后离开之前,除了这些个青茶之外,半点好处没捞着。 茶水清香,热气升腾,可喝茶的宁远,却是粗俗之辈,茶杯入手,一饮而尽。 陆沉抿下一口,说道:“邀我观道,具体如何?” “你小子也别藏了,贫道如今对你,可是半点不曾算计,倘若你再故弄玄虚,用那老秀才的话来说……” “就是不太善咯。” 宁远笑的差点被一口茶水呛住,“一会儿是不打诳语,一会儿又是不太善,嘴上自称贫道。” “三掌教的言语,知道的是在瞎说,不知道的,还以为陆沉这厮,勘破了三教根本学问。” 陆沉摩挲着白玉茶杯,并不回话,饶是他,对于宁远的这些狗屁话,也有点不乐意听了。 宁远学着他的模样,双手合拢茶杯,直截了当道:“道长观道于我,既是破心中梦,也是为我解梦。” 陆沉示意他接着说。 “掌教的五梦七心相,是通天大道,这没错,但最好的情况,也就是破个十五境而已。” “至于道长的那个答案,注定是无法得到的。” 陆沉反问道:“何以见得?” 宁远正经道:“眼见为实。” 陆沉开始紧皱眉头,甚至伸手捏着眉心处。 青衫剑修再开口,“陆沉的五梦所在,心相所处,不还是在四座天下?” “并没有超脱而去,倘若道长在梦中,心相同样在梦中,别说什么五梦七相,就是十梦十相,百梦千相……” “不超脱而去,始终画地为牢,困于一地,山的那边,依旧是山。” 陆沉站起身,缓步行至栏杆处。 年轻道士背对宁远,双手笼袖,望着一座南华城。 宁远微眯起眼,只觉得现在的陆沉,比谁都要寂寥。 书上有文人描绘,大雪封天,天地寂寥,一人独行。 可现在的年轻人看来,是因为天地有陆沉,方才生寂寥。 求道炼真六千年,一直追寻这个答案,不管是浩然陆沉,还是青冥掌教,始终如此。 这种人,寂寥用在他身上,再贴切不过了。 “宁远,你说为我解梦,也是助你破障,何解?” 年轻人自顾自坐在栏杆上,微微仰头看天。 “请陆沉观道,待我他日兵解,天地十方,会不会就此塌陷破碎。” 第226章 我是她娘家人 陆沉呆若木鸡,双手搭在白玉栏杆上,久久没有开口言语。 在他一旁,百无聊赖的坐着个青衫剑修,双腿悬在半空,轻轻晃荡。 于是,在这南华城内,除了掌教陆沉,寂寥之人,又多一位。 都以为自己,身处一场大梦。 宁远想起早些时候,陆沉所说那句,这天地万物,会不会只是某个世界的某人,闲暇之余所着的一本书籍。 如今,他再次把这句话,原封不动的搬了出来。 陆沉沉默许久,忽然又笑道:“就算真是如此,倒也还好。” “那此人的这本书,写我陆沉的字句,一定不少。” “此为大幸事。” 宁远瞥了他一眼,“我不敢苟同。” “倘若如掌教所说,咱们都是书上人,我更愿意拔剑登天,在无穷天地里寻觅,只为找到这个写书人。” 少年抖了抖衣袖,笑道:“要是个女子,我就要她改了我的结局,最好是让我在她这本书里,三妻四妾,美人在怀……” “当然,如果这写书的女子,模样还好看的紧,抱回家也未尝不可。” “白日督促她写书,到了晚上……”一袭青衫摸着下巴,笑的极为猥琐。 顿了顿,宁远又冷声道:“可要是个带把的,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一剑对半砍了,一半挂在剑气长城,另一半……” “吊在廊桥下,阳气如果足够,还能镇压邪祟,造福一方百姓。” 陆沉笑眯起眼,“还是宁道友高见。” “难怪那人要把你写死,男女通吃,反了天了。” 宁远摆摆手,没继续这个话题,“老陆,还有啥要说的没?” 这还是宁远,头一回喊三掌教为老陆。 陆沉说道:“难得好友,自然有大把心中话,全都要听?” “那算了,不敢听太多,你我年龄、阅历差距悬殊,我怕听的多了,就被你忽悠了。” 宁远跳下栏杆,走向自己那张酒桌,一边开口道:“别看我平时说的那些,有模有样,其实都是在心中酝酿已久,多说几句,就会原形毕露。” 说完,一袭青衫大袖招展,酒桌长椅被其收入袖中,顺带偷了陆沉的一套上好茶具,剩下半包青茶也一并取走。 陆沉也不拦着他,笑道:“走哪偷哪,从哪学的?” 宁远面不改色,“家里穷,自学而已,掌教莫要见怪。” 陆沉打趣道:“你怎么不合道脸皮?” “那样一来,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说话间,青衫客又随手摘走了屋檐处悬挂的一盏琉璃灯。 “真有这种合道路数?” 陆沉点点头,“真有,只是如今无人做到。” 宁远轻轻跺脚,再抠出一块晶莹如玉的瓷砖。 这块瓷砖,镶在天阙门前正中,模样最好,一看就不是凡物。 陆沉终于看不下去,沉声道:“宁远,适可而止,收手吧!” 少年摸了摸后脑勺,故作尴尬之色,“诶,没办法,掌教莫怪莫怪,实在是偷瘾犯了。” “想着取些上好瓷砖,以后娶媳妇儿之时,用这些物件修建新房,才不至于寒酸。” 岂料陆沉又立即变化神色,咧嘴笑道:“一并送你。” 道袍一震,这座南华城居中的仙阙,四周数千块仙家玉砖,尽数脱离地面。 宁远大笑一声,两只袖口划起了小船,呈凫水姿势,一顿乱甩,所有玉砖全数收入囊中。 陆沉笑眯眯道:“满意了?” 少年郎喜笑颜开,“满意满意,掌教情,深似海啊。” “那不快滚?” 宁远一本正经道:“有请陆沉,为我开天。” 三掌教一瞪眼,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宁远。 “要贫道一个飞升境,为一个十四境开天?” 青衫客笑道:“飞升铺路合道,传出去了,那才是风光。” 陆沉一拍额头,饶是他,也有点无言以对。 在骊珠洞天待了十几年,临走之时,相识宁远,就像是踩了一坨新鲜的狗屎。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的一面。 踩了屎,就有理由为自己更换一双新靴子,这样一看,倒也还好。 于是,掌教陆沉,并拢双指,朝着一处天幕抹过一线,当即开天。 陆沉说道:“倒悬山那边,这两日贫道会手写一道法旨过去,之后大小事,全部交由宁剑仙。” “至于观道一事,你将那枚雪花钱留在身上,想要找贫道,唤名即可。” 白玉京有镇压天魔大事,道祖去了莲花洞天,余斗待在天外,那么坐镇白玉京的,就只有掌教陆沉了。 宁远点点头,一步跨出,已经站在那处天幕缺口下。 一袭青衫抱拳行礼。 “道长,再会。” 他原本打算道个谢,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友好友,道什么谢,真要谢,岂不是生疏了。 陆沉站在天阙之上,没有回话。 在离去之前,宁远环顾脚下的一洲之地,整座白玉京,都被这道天幕口子吸引,无数仙人仰头。 想了想,青衫客再次抱拳,礼敬四方,声音传遍天地。 “剑气长城宁远,拜别诸多道友。” 与他有过节的,只有余斗一人而已。 少年不会忘记,在剑气长城,万年以来,每隔百年,都会有一位道门圣人坐镇。 如今剑气长城那位老道人,就是白玉京一脉,脾气暴躁,品行极好,杀妖无数。 言罢,一袭青衫转瞬之间,剑至蛮荒天下。 …… 城头茅屋,老人心有所感,施施然走出门外,望向一处云海。 剑光不偏不倚,遁入城头。 老大剑仙笑道:“看来那青冥天下,比这蛮荒有意思多了?” 宁远没有立即回话,反而抖了抖衣袖。 然后就抖落出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冠道姑。 老大剑仙一瞪眼,“哟,不错啊,这才去了几天,就拐了个媳妇儿回来?” 春辉此前一直待在宁远袖中,如今刚刚落地,又承受剑气长城海量的剑意倒灌气府,哪怕是个玉璞境剑仙,也有点腿发软。 没办法,宁远的袖里乾坤,学艺不精,春辉待在里面,就像是凡人乘舟,摇摇晃晃之后,免不了晕三倒四。 宁远立即伸出二指,抵在她后背之上,灌输真气稳固窍穴气府。 春辉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佝偻老人狐疑道:“真是你媳妇儿?” 宁远笑眯眯道:“那倒不是。” “我是她娘家人。” 今日之后,玄都观那个老人,一桩心愿已经完成。 大玄都观,四脉剑术之一,得以登上剑气长城。 第227章 刑官 城头上,剑仙春辉熟悉片刻之后,立即盘坐在地,感悟充斥天地的无形剑意。 外界剑修前来剑气长城,最大的机缘就是第一次登上城头,受远古剑修的剑意压迫。 这些无主剑意,大多数还有生前主人的一丝灵智,对于外乡人,无论是蛮荒妖族,还是浩然人族,只要不是剑气长城本土人士,一律视为敌手。 就算是本土长大的孩子,头一回上去,也得被这些无主剑意收拾一番。 扛住了,并且福缘深厚,得到一份剑意的认可,那就是不小的造化。 老大剑仙也不会管,福缘好的,取走十几份都行,反正城头剑意,只多不少。 因为死的多。 春辉跟随宁远来到这,其实也是老观主的意思。 老观主从未登过城头,对他来说,自然也是一桩憾事。 春辉本是一寻常桃树,被孙怀中亲手种下,化形之后成了道观弟子,修行多年。 她只是境界不够高,一身剑术传承于老观主,更是正统。 这位女子剑仙,往后会代表大玄都观一脉,驻守剑气长城,更是代表着天底下四脉剑术之一。 意义就在于此。 宁远麻利的摆出板凳长桌,佝偻老人麻溜的上桌,前者瞥了他一眼,“老大剑仙,酒没了。” 老人搓了搓手,“没关系,酒没了,你小子肯定还有别的,拿出来吧。” 一袭青衫只好取出偷来之物,泡上一壶青茶。 老大剑仙笑眯眯道:“哟,还改性子了,喜喝茶了?” “不错不错,其实喝茶比饮酒来的更好。” “那帮子后辈剑修,只要是个男的,十个有八个都是酒鬼,这八个里面,战死的五六个,也基本都是大醉之后,在战场上杀红了眼,死战不退的。” “所以酒能消愁,但也多害人,不如喝茶,养神静心,相较于喝酒,少了点风流,多了丝高雅。” 几句话的功夫,宁远起身给老头倒上一杯,问道:“老大剑仙,早年是不是读了不少书?” “我一直以为你这守城头的老顽固,除了剑术之外,其他涉及不多,可说的这番话,小子我一辈子都讲不出来。” 老人没搭理他,抿下一口后,看了看那个女子剑仙,“大玄都观来的?” 宁远点点头,“往后就待在咱们这了。” 一袭青衫想了想,“给她找个住处?” “我是住哪都可,大不了自降身份,跟老大剑仙一起,缩在茅屋里头。” “可人家是女子,此次代表大玄都观驻守剑气长城,不能在这事儿上,办的太过于寒酸。” 老人笑骂了他一句,“怎么,那倒悬山,你没能要来?” 正巧此时,剑仙春辉睁开双眼,起身之后缓步走来,朝着老人恭敬行礼。 “玄都观门人春辉,见过老大剑仙。” 之前两人的对话,她自然听见了,这个老大剑仙,就算是自家祖师,也是颇为敬重,当然不敢怠慢。 老人扭过头,已经露出一张和蔼神色,点点头道:“收获了几份剑意?” 女冠剑仙如实相告,“大道缘浅,春辉只抓住了三缕。” 宁远就差翻白眼了,三缕剑意还算少? 搁在剑气长城,有一半的年轻剑修第一回上城头时候,半点好处捞不到,剩下一半,多数也只是获得一缕而已。 宁远印象中,他这批年轻人,最多的一个,也只有三缕。 至于小妹宁姚,不在此列。 当初她踏上城头,与其他人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无数剑意汇聚在她的身侧,争先恐后,供她挑选。 也就是那时候开始,剑气长城才有的那则说法。 年轻剑修里,一种是宁姚,一种是其他人。 包括那时候的宁姚兄长。 老人忽然感慨道:“孙道长这一脉剑术,还是有点东西的。” 这话听起来好像有点不客气,但这恰恰是老大剑仙的客气说法了。 能让这个老人说有点东西,那就真是有点东西。 宁远却是有些不以为然,撇了撇嘴。 人家道门剑仙,与剑气长城一样,都是四脉剑术之一,以这个去看的话,是对等的。 不过只谈杀力,陈清都这一脉剑术,为最高。 春辉只是淡淡一笑,这位道门剑仙,直截了当道:“老大剑仙,春辉斗胆请缨,镇守一处城墙。” 老人更是喜笑颜开,顺便瞥了一眼宁远,“瞅瞅,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宁远充耳不闻,甩了甩袖子,神通施展,女子剑仙身躯一阵摇晃。 学艺不精,没能用袖里乾坤给她收进去。 之前能收,是因为飞升别处天下,她自个儿进去的。 春辉又是朝他恶狠狠的瞪了一眼。 宁远咂巴了几下嘴,开口道:“那不成,她是我带过来的,是我的人,我负责她的一切事务。” 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后,宁远斟酌道:“老大剑仙,之前临走之时,你说的那句,我是刑官,现在还算数吧?” 陈清都点了点头。 少年双手一拍,笑道:“那就成了,既然如此,春辉姐姐,就是我新任刑官一脉,第一位剑仙。” “女子剑仙。” 剑气长城有三官,刑官、祭官、隐官,万年之前,从老大剑仙那一辈剑修开始,就已经设立。 而如今城头上的这个老头,就是昔年第一位刑官。 其他两个,自然就是龙君与观照。 不过如今的剑气长城,祭官一脉早已经传承断绝,隐官为萧愻,刑官为豪素。 这个现任刑官豪素,退居幕后许久,反正已经在城头上消失多年,位置还在,人不见了。 当然,对宁远来说,有没有这个豪素,都没关系。 他要的,只是一个职位,方便接下来办事。 老大剑仙琢磨半晌,最后还是朝他点了点头。 春辉不知道什么是刑官一脉,摸不着头脑,她只想镇守一处城头,为大玄都观扬名而已,不过她刚要开口,又被宁远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一袭青衫起身之后,为老人倒满茶水,认真说道:“老大剑仙,我要的这个刑官,不是豪素那样的。” “我要的,是你这个刑官。” 年轻人语不惊人死不休。 “小子斗胆索要,万年之前,剑气长城第一任刑官。” “手握生杀大权,十几万里城头,言出法随。” 第228章 新官上任 年轻人开口就是天大的口气,要当刑官,还不只是要当个小小的刑官。 宁远其实很早之前,在以十四境重返剑气长城之时,就想过此事。 只是刚巧那会儿,陆沉邀请议事,方才去了一趟青冥天下,耽搁了些许。 不过还好,跟余斗第二次问剑,他勘破了自身的合道所在,这具十四境残躯,所剩的神念不减反增。 意思就是,一个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的人,吃了口仙药,一口成了三口,就能延续些时日。 宝瓶洲一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合道之物在哪,走了一趟青冥,收获颇多。 或者说,他这个十四境,在蕲州天幕递出那一剑之后,方才真正合道。 他这个域外天魔,本就是个异数。 就像当初龙门境的他,气府内就结出了一颗金丹。 宁远还得感谢道祖,他的那回叩心关,帮他稳固了那份合道心境。 他的合道,很古怪。 没增长多少杀力,但就是极为古怪。 天地有压胜之说,去往别处天下都会被压制跌境,而宁远却不在此列。 他在蛮荒是十四,去了青冥,还是十四,任何天下压胜,都无法让他的境界下跌。 那回在玄都观山门前,一袭青衫与道祖并肩,后者就与他说过此事。 别说四座天下的大道无法压制他跌境,就算是星域深处的那座远古天庭,那方至高神台。 照样做不到。 道祖还打趣说,“你这剑修,才是真真正正的天地无拘束,哪里都可去得。” 经此一事,宁远更早的一番谋划,又悄然改变了些许。 能做的事,更多,也更大。 少年三尺青锋,图谋甚大。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喝茶。 剑仙春辉感觉自己额头上……貌似生出了冷汗? 玉璞境剑修,额生冷汗,难得一见。 他不知道刑官的具体意思,但再傻,也听得出什么叫生杀大权,什么叫言出法随。 很显然,宁兄要的,是老大剑仙的这把交椅。 妄想当那剑气长城第一人,对陈清都来说,就是蹬鼻子上脸。 不对,是鼻子还没蹬,就想着上脸了。 宁远补充道:“老大剑仙,非是我有什么歪念头,只是心中想做之事,需要一个上的了牌面,能震慑他人的职位。” “那样行事,才会少上许多麻烦。” 青衫客两手一摊,“倘若没名没分,我要做事,就只能硬来,那样多有不妥。” 老人再次饮下一口茶,终于说道:“要做何事?” 宁远随口道:“不告诉你。” 陈清都一瞪眼,年轻人昂起脖子。 “啥事都摆到明面上,等做成之时,岂不是少了诸多味道?” 老大剑仙皱了皱眉,只问了一句,“能做成?” 老人不会觉得宁远有坏心。 一个付出极大代价,只为心中不平事的年轻人,不会如此做。 但他也有考虑,好心办坏事,世上一抓一大把。 龙门境的宁远,实力有限,办的坏事再大,对他来说也是芝麻大小。 可一个十四境剑修…… 真要捅娄子,能把老天都给捅个对穿。 佝偻老人站起身,自顾自走向茅屋,却在门口顿了顿。 “回头有空,记得去一趟十万大山。” “那老东西憋了很久,一肚子的泔水没地方倒。” …… 剑气长城,多是用来形容这一道横跨十几万里的高大城墙,但这堵墙背后,有着一座城池。 城池分南北,南边靠近城墙,地盘最大,占据八成,里面住着的绝大部分都是本土家族,而北边那一小撮,多是浩然那边的势力驻扎。 剑气长城之人,不得私自离开,每逢战事一起,双方商谈生意,也都是外边人通过镜面前来。 城池西边,靠近城头不远处,修建有一座躲寒行宫,是隐官一脉的府邸,除了这个,东边其实还有一座避暑行宫。 半道上,两人一前一后。 女子剑仙春辉,低着头跟在身后,背着一把桃木剑,脑子有点稀里糊涂的。 宁远走在前头,一身打扮已经不再是青衣。 而是白袍,质地精美,胸口处绘有一根桃枝,其他各处皆有彩绘,细看之下,前面是山,后面是海。 更是一件法袍,品秩尚可。 宁远这回没偷了。 这件山海道袍,是管身后的春辉要来的。 既然当了刑官,那就要有模有样,之前那件早就漏洞百出,穿在身上跟乞丐似的。 白衣剑修也不再是黑发披散,脑后别着一根桃木簪子,同样是春辉给的,甚至于,都是她帮宁远绑的头发。 浑身上下,桃里桃气的。 更是重新捏了一张青年人的脸。 稍加施法之后,剑气长城里头,除了老大剑仙,无人能窥视其真容。 快要到躲寒行宫,宁远回过头,看向身后女子,“春辉姐,你初来乍到,我先给你安排住处。” “莫想太多,之后我会找人跟你说道说道,让你尽早了解剑气长城。” 说到这,青年剑修指了指不远处,“瞧见这座高门府邸没有?” “这是躲寒行宫,今天开始,这里就是咱们刑官一脉的议事之处了。” 春辉抬起头,问道:“刑官一脉,我以后要做什么?” “要不我还是去城头那边,让老大剑仙分给我一处城头,祖师要我来,只是让我杀妖的。” 白衣客摆了摆手,“诶,往后杀妖的机会多的是,老观主把你交给我,我就身负玄都观一脉的扬名大事。” “杀几个小妖有什么意思,跟着你宁兄,那才是千秋大业,唾手可得。” 春辉越看这宁远,越像是个骗子。 女子皱了皱眉,纠正道:“祖师没有把我交给你。” 宁远讪讪一笑,“都一样都一样,姐姐莫要往心里去。” “记得待会到了躲寒行宫,你可以不开口,但我说话的时候,你一定要把气势撑起来。” “晓得不?” 春辉疑惑道:“怎么个有气势法?” 青年摸了摸下巴,想了想后,笑道:“当初差点对陆沉拔剑的春辉,最好不过了。” 女子眨了眨眼,心头了然。 …… 隐官一脉,躲寒行宫。 有人径直前来,一脚踹开大门。 大堂之上,几人面面相觑。 左右两侧,一共四人。 辅佐隐官的两位玉璞境剑仙,男子竹庵,女子洛衫。 一位负责谍报的元婴剑修。 一名儒家派来的君子,王宰。 至于隐官萧愻,却是不在,估计又跑去城池那边偷东西去了。 剑仙竹庵刚要发话,门口那人身形一闪,已经坐在了主位,那把太师椅上。 不速之客伸出一只手掌,在胸前微微压低,顷刻之间,一圈无形气流扩散。 仅靠威压,四人就已经动弹不得。 一袭白衣这才开口,手指轻轻敲击长桌,掷地有声。 “躲寒行宫,即刻起,所属刑官一脉。” “原隐官一脉所有人,包括隐官萧愻,退至避暑行宫。” “躲寒行宫,里面所有档案记载,全数留下,不得带走。” 剑侍春辉,站在刑官身侧,推剑出鞘寸余,锋芒毕露。 第229章 城头议事 躲寒行宫。 不速之客从现身,就是蛮不讲理的姿态,一脚给大门踹了个稀烂不说,还径直落座主位。 开口更是大逆不道,要将隐官一脉全数赶走。 一袭白衣高坐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神色平淡,看不出个所以然。 女冠春辉显得有些紧张,毕竟是头一回来剑气长城,跟着宁兄上来就是找隐官一脉的麻烦,不紧张才怪。 之前在城头,春辉在两人的对话就知晓了一些。 剑气长城设立的三个官职,权柄极大,无论是刑官也好,隐官也罢,或是传承消失的祭官。 每一位,在境界上,起码都得是大剑仙。 祭官在剑气长城,销声匿迹多年,而哪怕是传承还在的时候,也是不显山不露水,以至于许多年轻剑修都没有听说过。 隐官一脉,除去老大剑仙,俨然成了剑气长城之首。 主要负责统筹所有大小事务,战事起,按需给剑修们分配剑坊制式长剑,战事结束,收拢妖族尸身,与浩然那边的势力谈买卖,也是隐官一脉负责。 可以说,老大剑仙不发话,隐官萧愻,就是一把手。 至于刑官,自然是字面意思,手握生杀大权,需要公正无私,有罪则罚。 如今的刑官,名为豪素。 但宁远的这个刑官,地位更高,权柄更大。 互不冲突。 但就算那豪素上门要说法,宁远也没所谓,大不了一并降罪。 因为他是第一任刑官。 陈清都卸任,刑官十四上位。 有了这个,就有了名正言顺,那样做起事来,更加得心应手,顺风顺水。 宁远看了看大门外,想必城头那边的老大剑仙,已经开始派人通知那些个大家族去了。 于是,一袭白衣收拢威压,躲寒行宫内,四人皆是如释重负。 十四境的威压,落在玉璞境身上,距离还如此之近,动弹不得都是轻的。 宁远要杀人,一念而已。 隐官一脉,两位剑仙没有开口,反倒是那名君子先一步说话。 “这位……剑仙,既然自称刑官,可否出示刑官的身份玉牌?” 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开口就说到点子上了。 宁远一愣,老大剑仙还真没给他这个玩意。 事实上,位列三官之人,都有老大剑仙亲自赐下的信物玉牌,有了这个小玩意,才是名正言顺。 但宁远不做考虑,微笑道:“没有。” 轻描淡写,四人皆是眉头一皱。 白衣客则是瞥了一眼身旁的春辉,后者意会,拔剑出鞘,单手拄剑,一身剑意锋芒刺眼。 “刑官吩咐,尔等只需静听,照做即可。” 气势到位,宁远满意的点点头,随后径直开口道:“本座无需跟你们多费口舌,别说是你们……” 白衣刑官冷声道:“就算是你们的主子,那个萧愻在场,本座也不用与她商量。” 剑仙竹庵死死皱着眉头,“剑气长城,刑官为豪素剑仙,阁下的这个刑官,从何而来?” 宁远转过头,目光如电,一字一句道:“你再多说一句,本座就押你去行刑台。” “以下犯上,在我这,只能有一次。” 一袭白衣摆摆手,不耐烦道:“好了,尔等可以退下了。” “所有档案记录,不得带走。” “至于你们走后,是去请隐官,还是找老大剑仙,都无妨。” 四人脸如猪肝,面对这个境界极高,蛮不讲理的白衣剑修,无可奈何,甚至都不敢多说一句。 刚刚那人看向竹庵的目光…… 杀意几近实质。 四人离去之后,宁远当场破功,“这就是权利的滋味?” “一口一个本座,啧啧,确实美得很,难怪浩然那边的学子,一个个的都要去考取功名。” “官职分大小,但无论大官小官,都是有权在身,当官好啊当官好。” 春辉也泄了气,让她这么一个玄都观小师妹,干这种唱黑脸的活儿,实在是难为人家。 女子随意坐在一旁,看向主位那个年轻人,秀眉蹙起,“宁大剑仙,接下来如何?” “咱们这一脉,就只有我们两个?” 宁远自顾自泡上了一壶茶,斟酌一二后,说道:“别急,这不是第一天嘛。” “人手之事,很快就会陆续补充。” “新官上任,这才烧了一把火,早的很。” 刑官大人望向大门外,悠哉悠哉的抿下一口茶,“再等等,待会儿跟我再上城头。” “第二把火,要烧在众目睽睽之下。” 女子剑仙眼皮子微颤,有点后悔跟着他来剑气长城了。 搁玄都观待着有什么不好,身为小师妹,师叔师伯照顾有加,大小事一律不用操心。 片刻之后,一壶茶水见底,宁远忽然起身。 “走,那边应该等的着急了,该咱们出场了。” 刑官双手负后,施施然朝门外走去,不急不缓。 “记住,见了那些大剑仙,也不要紧张,拿出你面对陆沉的气势。” “若有人出言不逊,你甚至可以直接呵斥,无论那人境界多高。” 刑官大人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笑眯眯道:“反正都没我高。” 春辉气笑道:“那老大剑仙呢?” 宁远随口道:“老头儿不算。” …… 剑气长城,茅屋外。 此处城头剑意冲天,七八位大剑仙汇聚于此,彼此剑意即便内敛大半,互相夹杂一块,也让时空产生些微扭曲。 董三更、齐廷济、萧愻、陆芝、陈熙、纳兰烧苇、岳青、老聋儿。 巅峰十剑仙里面,除去阿良不在,就连一向待在牢狱的老聋儿都赶来了。 除此之外,不多时,三位坐镇剑气长城的圣人也已经赶来此地。 无人开口,气氛没有紧张,但也没有多少缓和。 能让这些人齐聚城头的,只有那个老大剑仙了。 待所有人到场之后,老人才走出茅屋。 小姑娘模样的萧愻,见了那个老头之后,顿时恶狠狠道:“陈清都,有屁就放,搞这么大阵仗,还以为……” 小姑娘稚声稚气,说的话却是大相径庭,“还以为你这老头打了一万年光棍,今天要跟我们大家宣布喜讯呢。” 老人没有动怒,只是笑了笑,正要开口,一把传讯飞剑飞入城头,直去隐官大人手上。 而在萧愻看完之后,脸色已经阴沉似水。 隐官一脉竹庵来报,躲寒行宫被一位自称新任刑官的年轻人占据,境界极高,蛮横无理。 萧愻眯起眼,看向老大剑仙,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佝偻老人环顾四周,点了点头后,语气不咸不淡。 “陈清都暂居幕后,刑官之位,交由十四剑仙,掌管剑气长城所有大小事务。” “拥有绝对生杀大权,除去你们各自家族内的事务,其他之事,一律由刑官做主。” “若有违抗,刑官可就地处决。” “这是告知,不是商量。” 老人一字一句道出,诸位大剑仙面面相觑。 都不知道,这个十四剑仙,是何人。 萧愻还想开口,但是老人已经自顾自回了茅屋。 而就在下一刻。 有人御剑赶来,横冲直撞,直接高悬于所有人之上。 一袭白衣,目光灼灼,身侧站着一名剑侍,已经推剑出鞘。 那人放声笑道:“各位,自我介绍一下,我名十四。” “剑气长城,新任刑官。” 其他大剑仙脸色各异,倒是没人开口。 唯有刑官、隐官两人对视。 萧愻微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白袍剑修没有答话,只是随手拔出春辉那把桃木剑,随手一剑斩下。 剑光映照天地,直接把隐官大人所在的那处城头,一分为二。 “若有不服者,问剑就可,我若战败,自刎城头。” 第230章 发号施令 一剑而过,宁远又随手将桃木剑还给春辉。 那处城头,被他一剑斩断,其内黑乎乎一片,隐官不见踪迹。 萧愻,飞升境巅峰剑修,纯粹剑修,战力放在剑气长城,也是极高。 老大剑仙曾经评价过四位大剑仙,陈熙剑道造诣最高,董三更剑术杀力最高,陆芝一旦跻身飞升境,飞剑北斗不弱于任何同境剑修。 而这个隐官萧愻,本命飞剑的数量最多,而且飞剑品秩都是极高的那种。 近千年来,隐官大人杀妖无数,别说剑气长城,就算是在蛮荒天下,萧愻之凶名,也能让不少大妖闻风丧胆。 当年十三之争,萧愻代表剑气长城出战的那一回,对方也是一头飞升境大妖,结果见是对敌隐官大人,二话没说,当场认输。 气的小姑娘萧愻,在战场上一通乱砸,整整砸了半个时辰方才消气。 萧愻有个特点,几乎没人见过她的本命飞剑。 无论大小战事,每次杀妖,这个飞升境剑修,都是依靠双拳对敌,仅有的几次出剑,也只是手持一把剑坊长剑。 所以关于她的真实战力,除了老大剑仙,无人知晓。 场面一时之间,落针可闻。 新任刑官十四,一言不合,剑斩隐官萧愻。 几位老剑仙抬起头,望向那个白衣年轻人,若有所思。 没见过,但总感觉,这一剑,与前不久那人,有些相似。 倒是陆芝开了口,“十四剑仙,是否是那日阵斩大妖曜甲之人?” 宁远点点头,没有隐瞒,既然当了刑官,除了境界要达标之外,怎么也要在战功之上,让人信服。 一头王座大妖,外加百万妖族尸身,这个战功,应该足够了。 陈熙看了看茅屋那边,随后朝宁远笑道:“既是老大剑仙发话,那此事我陈熙就没了异议。” 其他几位大剑仙虽没人附和,但也没有反对。 事实上,无论谁做刑官隐官,对他们都没什么影响,往后该怎样就怎样。 毕竟剑气长城都存在了一万年,除了妖族攻城的大事,其他都是小事。 无战事,能有个屁的大事。 无非就是每日关起门来练剑罢了。 宁远笑了笑,刚要开口,异变突生! 一把袖珍飞剑凭空出现在他身后,瞬间贯穿他的心口。 与此同时,分为两半的那处城头,有个羊角辫小姑娘跳了上来,眼眸低垂,看向那个被自己戳了个对穿的年轻人。 萧愻单手拽住自己一根羊角辫,咧嘴笑道:“你不是说,你若战败,自刎城头吗?” 小姑娘奋力拍打双手,大呼小叫道:“快快快,你已经败了,赶紧拔剑自刎,我要看到血流成河!” 飞升境出剑,快若闪电,在场又是一寂。 大剑仙里头,没人结交过新任刑官,自然无人愿意出剑抵挡。 相对比之下,剑修萧愻,担任隐官多年,战功极多,为人也就是不要脸了一点,深受剑气长城之人敬重。 真要看,这个新任刑官,才是那个外乡人。 茅屋那边也没动静,老大剑仙貌似也没有管的想法。 萧愻开始朝着茅屋破口大骂,“陈清都,你看看你找的这个刑官,中看不中用,我把他杀了,你要如何?” 小姑娘双臂环胸,趾高气昂道:“陈清都,有本事就打死我。” 老人走出屋外,笑眯眯道:“凭本事杀刑官,说明这小子确实废物,难以委大任。” 萧愻微眯起眼,看向那个心口破碎的白衣剑修,冷笑道:“杀一头王座畜生而已,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画风一变,小姑娘又摆出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刑官大人威武,小女子被您一剑斩去百年修为,当真是可怕的紧。” “今日有幸一睹刑官风采,怎么您就被人一剑杀了,小女子还盼着,日后与十四剑仙多多探讨剑术。” “没准还能被刑官看上,好好疼爱一番呢。” 话音刚落,高空之上,那个心口破碎的白衣刑官,身躯陡然破碎。 萧愻再变脸色,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垃圾。” 而也就在此时,天地骤变。 不知何时,这处城头,起了一座小天地。 在老大剑仙的合道之地,另开天地! 百里城头上,所有人皆被圈禁其中。 萧愻突然目光呆滞,冷汗直流。 在她身后,已经站着个白衣年轻人。 年轻人嗓音温和,轻声笑道:“虽说隐官大人岁数已经极大,但毕竟身躯还是个小女孩模样,我瞧着……” “也是可爱的紧。” “况且隐官大人都如此要求了,那我只好……疼爱疼爱你了。” 话音刚落,隐官萧愻,十三境纯粹剑修,就被那人单手捏住了脖颈,提了起来。 刑官上任,第二把火,烧的正旺。 止境神到之力,十四境的深厚境界,外加天地压胜,萧愻一身本事,无从施展。 就这么被人像提小鸡仔似的提了起来。 宁远手上发力,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一声清脆声响过后,将其脖子扭断。 随后重重一抛,萧愻犹如断线风筝一般砸向百米开外。 白袍青年形似鬼魅,眨眼之间,又到了她身前,高高抬起一条腿,一脚踩塌萧愻的胸口。 不过十几个呼吸,剑气长城隐官大人,就如同一条死狗一般,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茅屋外,老大剑仙开口道:“可以了。” 宁远只好收起已经扬起的巴掌。 刑官大人环顾四周,“诸位剑仙,对于此事,可还有异议?” 无人开口。 宁远点点头,“那就开始议事。” 董老剑仙深深的看了一眼重伤的萧愻,问道:“刑官大人,此次议事,是为隐官?” 年轻人摇摇头,笑道:“非也,咱们的隐官大人,还不配成为此次议事的主要原因。” 众人静待下文,就连老大剑仙都没有返回茅屋,他也好奇,这宁小子肚子里,装着什么玩意儿。 城头之上,宁远一身白袍,缓缓踱步,望向南边的蛮荒大地,气盖山河。 “剑气长城,万年以来,直到如今,总计经历九十四场大战。” “我辈剑修,没输过,从无败绩。” “城墙屹立万年不倒,死死守住这一方前线,为人族抵御妖族。” 刑官大人顿了顿,笑道:“今日召集诸位大剑仙,只为一事。” “历来大战,都是蛮荒发起,无数妖族兵临城下。” “但这一次,第九十五场战事,由我剑气长城率先发难,反攻蛮荒。” 羊角辫小姑娘宛若一条死狗,却还是露出不屑之色,声音虚弱,“就凭你?” 白衣剑修微笑道:“就凭我。” 随后他的脸色转为严肃,开始发号施令。 “今日开始,陆芝入我刑官一脉,剑气长城进入备战状态,隐官麾下的剑坊,开始大量制造长剑……” “剑气长城所有传讯飞剑,全部废除,本座会打造一批全新飞剑来替换。” “无论是谁,想要传信去往浩然天下,还是蛮荒大地,都要经过刑官一脉的陆剑仙盘查。” 宁远神色一凝,快速掠过几位想要开口的大剑仙,“此事不是商量,是告知。” “此地唯一能拒绝,并且罢免我刑官职务的,只有老大剑仙。” 说完,宁远看向那个佝偻老人。 老大剑仙没有说话,只是回身进了茅屋里头,意思不言而喻。 此时此刻,再无异议。 刑官大人转过头,看向蛮荒。 “打造长剑,修补本命飞剑,还有大战的所有损耗,诸位老剑仙无需费心。” “至于何时起剑赴蛮荒,时间一到,本座自然会发话。” “今日议事之后,倘若还有人不服从……” “视为叛徒,按律问罪。” 想到此处,刑官大人又看向大剑仙陆芝。 “陆剑仙,稍后去一趟宁府,征收那座斩龙台石崖。” “往后大战期间,充当行刑台。” 第231章 图谋甚大 剑气长城。 诸多大剑仙已经各自原路返回,在场之人,只剩下刑官十四、剑侍春辉、剑仙陆芝,还有隐官萧愻。 老大剑仙之前返回茅屋,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只要宁远一日还是刑官,这座城池就是他说了算。 宁远负手而立,微微低头,俯视那个模样凄惨的小姑娘,笑道:“隐官大人,你这咬牙切齿、眼眶泛红的样子,我还以为哭鼻子了。” 萧愻已经爬起身,盘坐在地修补伤势,双眼死死瞪着这个年轻人,不发一言。 飞升巅峰、止境神到,强开天地,这等手段,远不是她可以匹敌的。 事实上,早在当初这人一拳轰杀一头王座大妖之时,几位大剑仙就有了明悟,除了陈清都,无人是其对手。 只是萧愻怎么也没想到,与此人对敌,自己会如此的不堪一击。 那王座一战之后,城池那边大大小小的酒铺,几乎都在议论此事。 许久未曾更改的剑气长城巅峰十剑仙,也被人改了位置顺序。 那会儿没人知道宁远的名号,就有人给他安了个‘十境剑仙’,当然不是什么元婴剑修,这个十境,是武夫十境。 至于剑仙,自然是十三境大剑仙。 位列第二,直接就把董三更都给扯到第三位去了。 不过这种排名,也就是那些个年轻人喜欢谈论,老剑修或是大剑仙都不会在意。 在剑气长城,只有杀妖是大事,其他都是小事。 宁远想杀她,但不能杀她。 一旦一剑砍了,老大剑仙会立刻撤去他的刑官身份,那样就不可能会有后来的谋划。 萧愻这个反骨仔,日后会背叛剑气长城,这没错,但是现在,她还是隐官。 还是那个千年以来杀妖极多的大剑仙,还是那个被人敬重的隐官大人。 宁远现在的这个刑官,空有境界战力,但威望委实不够,哪怕他手上,有一头王座的性命,依旧不够。 真把萧愻杀了,退一万步讲,老大剑仙还让他当刑官,其他人怎么看? 揍萧愻这一顿,没别的,只是展露实力,告诉在场所有参与议事的剑仙,他宁远,当的起刑官。 至于如何树立威望…… 很简单,起剑蛮荒就是。 不过反攻一座天下,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办得到的,这里面涉及的东西,给宁远三个脑子,也难以做到滴水不漏。 不过很快,等那位陆掌教带来消息,宁远就能给剑气长城,送来一份大礼。 萧愻见那人没有理会她的打算,神色挣扎许久后,身形遁去。 春辉松下一口气,缓步走到宁远身侧,默默站在一旁。 玉璞护卫合道,委实是难得一见。 不过这位女子剑仙,来了剑气长城,也就只能跟着他了。 因为春辉只认识宁远。 他要她拿出气势,她就照做,无论面对的是谁,此前多位大剑仙环伺,女子依旧推剑寸余,不卑不亢。 宁远转过身,微笑道:“做得很好,回头记你一功。” 女冠剑仙听闻,扯了扯嘴角,不说话。 一道曼妙身姿落入眼中。 陆芝,仙人境剑修,杀力直追飞升。 宁远再次‘无意’中瞥了一眼。 阿良所说,半点不作假。 其实陆芝不算是那种绝美的女子,只是长得十分耐看,但腿是真的长。 身材看起来很是消瘦,肌肤白皙,额头垂落几缕青丝,有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女子看向新任刑官,直截了当道:“刑官大人,为何指定我?” “我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的。” “况且,刑官大人……虽然你战力卓绝,权柄极大,可无法使唤我。” 陆芝笑道:“因为我陆芝,并不是剑气长城之人,许多人都知道,并不是什么秘密。” “我出身浩然天下,只是个山泽野修。” 宁远侧过身,看向这个女子大剑仙,颔首道:“此事我知晓,陆芝,金丹过剑气长城,区区几十年时间,杀妖无数,在生死间接连破境……” 陆芝说的确实没错,刑官再大,也管不了她。 人家又不是本土剑修。 “但我需要的,就是一个外乡剑修,还不能是境界过低的,必须是大剑仙,至少仙人起步。” 春辉白了她一眼,再笨她都听出来了,这是在嫌弃她境界低。 白袍刑官神色真诚,看起来丝毫不作假,陆芝凝视于他,半晌后,问道:“刑官大人,反攻蛮荒天下,有多少把握?” 岂料那人笑眯眯道:“有个屁的把握。” “别说一成胜算,半成都没有。” 说话间,茅屋门口,老头儿又不知何时坐在了那里。 陆芝瞥了眼老大剑仙,充当了那个问话之人,“所以……刑官大人?” 白袍一震,刑官面向蛮荒天下,面无表情,却有一身无匹剑意流转。 “一座剑气长城,凭什么打一座天下?” “但我辈剑修,为什么要不自量力,去与整座蛮荒拼到死?” “从北边镜面开始算起,到我们脚下城头,不过上千里地界……” “待在这弹丸之地,已经有一万年之久,浩然不许我等过境,蛮荒压胜我辈剑修……” “凭什么?!” 白袍刑官掷地有声,“万年之前,都说天下人族合力把妖族赶去了蛮荒天下,可笑至极。” “分明是三教一家,逼着我等落地于此,剑气长城,他妈的,往下挖个底朝天,都挖不出一颗雪花钱。” “此地往南十万里,还有群山荟萃,咱们这儿,有什么?鸟都不会搁这拉一泡新鲜的屎!” 陆芝望着眼前的年轻人,这个脏话连篇的刑官十四,此时此刻,恍若神人。 倒不是她陆芝是什么春心荡漾,而是上一个有这等气魄风骨的,还是那个狗日的阿良。 于是,女子大剑仙笑问道:“所以,刑官大人,真正所求,为何物?” 宁远不做他想,开口道:“为身后这些剑修,这些老弱妇孺,开辟一座新天地。” 沉默许久的老大剑仙,忽然问道:“如何开辟?” “一座崭新天地,上哪找去?” 年轻人意气风发,但却有些不切实际。 刑官大人笑了笑,双手笼袖,望着极远处。 “这片天地,就在脚下。” 老人瞳孔一缩,陆芝猛然抬头。 白袍刑官,图谋甚大啊。 女子一步跨出,已经站在宁远身后,与女冠春辉一般无二,一左一右。 “刑官大人,陆芝这把剑,任凭差遣。” 第232章 小姜小宁 陆芝离去,至于女冠春辉,宁远则让她住进了躲寒行宫。 一袭白袍,缓步走下城头。 他忽然感觉,肩膀之上,沉重如山。 最开始的他,离开骊珠洞天之时,压根没想那么多。 只是想着,以十四境莅临剑气长城,多杀几头大妖,留下一个身后名就可。 等到了倒悬山,他有了更多的图谋。 那时候,宁远想要抢了倒悬山。 炼化为己物,留在剑气长城。 倒悬山这枚山字印,本身就堪比一件远超仙兵的宝物,更别说上面道门留下的诸多好东西。 论价值,怎么说呢…… 像上次这种小战事,把倒悬山转手卖了,能打个十次八次。 所以那个时候,他就如此做了,进师刀房,找上掌教陆沉。 而走了青冥天下一趟,宁远这个贱人,又有了更多感悟。 人就是贱,今日满足,明日又会不满,所想之事,所求之物,只会越来越多。 杀几头王座,没什么用,抢来一座倒悬山,也没什么用。 想要治本,必须从最深处解决。 这座剑气长城,里头的近二十万人,无论是老弱妇孺,还是各类剑修,想的是什么,需要的是什么? 很简单,绝大多数人,只求一字。 自由。 那个隐官萧愻,其实本身不坏。 千年杀妖,战功极多,受人敬重。 以至于将来她叛出剑气长城,也不是因为敌视这些剑修。 萧愻此人,她敌视的,是浩然天下,是蛮荒天下,对于剑气长城,她不是没有感情。 她恨的,从来不是剑气长城,她盼的,也只是那个自由。 宁远想要为所有剑修谋求一个自由,难度极大,可以分为三点。 其一,打穿蛮荒,杀尽妖族。 当然,做不到,除非他是十五境剑修。 其二,剑尖朝北,攻占浩然。 更加做不到,别说能不能,就算能,也不会如此做。 这其三…… 类似多年之后,老大剑仙的那一剑,举城飞升。 半座剑气长城,飞升崭新的五彩天下。 看似这第三点,最能做成,但一样无法成事。 因为如今的天地,那座五彩天下,还被虚无包裹,不知在何处。 文庙那边,也是无数年来,一点点在无尽虚空中找到这块大陆版图,再派人逐渐开辟而出。 所以,这三点都无法做到的情况下,宁远就萌生了第四点。 没别的,就两字。 抢。 …… 宁府这两日,住进了一个外乡剑修。 并且,不过是一两日功夫,此事就已经传开了,半边城池,那些个大小酒铺里头,都在议论。 原因无他,那个外乡剑修,是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就是个龙门境剑修。 这种资质,放在剑气长城,也是属于年轻人里的第一梯队。 关键是,那小姑娘长得还水灵水灵的。 有小道消息还说,人小姑娘不仅是剑修,还是一名读书人。 长得好,有一身书卷气,温文尔雅,还是剑修,更是剑仙胚子,不惹人注意才怪。 不少年轻人听闻此事,都想着去结交一番,可无一例外,没有一个能进宁府大门的。 那白嬷嬷不知怎地,一向和蔼的她,面对前来找那小姑娘的年轻人,无论是穷酸剑修,还是高门子弟,一律被她赶了出去。 据说有个年轻人头铁,进不去宁府大门,就搁门外大喊那位姑娘,白嬷嬷脾气上来了,一巴掌给他打了个五荤八素。 一袭白袍身形如鬼魅,出现在宁府门口。 宁远习惯性的去摘葫芦,这才发现,自己那些黄粱酒,已经全数留给了老观主。 站了许久,年轻人隐去身形,一步步向前。 回家。 剑气长城本土剑修,宁府长子,回家都要偷偷摸摸,不敢被人发现。 说出去都没人信。 而在跨入大门后的瞬间,白袍刑官就已经顿在原地。 视线拉远,在宁府那座斩龙台石崖,凉亭之上,除了一袭黑衣的小妹宁姚,还多了个青衣少女。 这个女子,背对大门方向,宁远一眼就认出了她。 因为这少女身旁,搁着一顶斗笠。 宁远已经很久没见过这顶斗笠了。 白袍客静立许久,最后身形一晃,已经踏上凉亭。 以他的境界,宁府没人能察觉。 小妹还是那个小妹,姜芸还是那个姜芸。 许是因为祭出过一次仙剑,宁姚如今,已经能唤出天真,让其在一旁自行砥砺剑锋。 这样一看,当初剑开倒悬山的那一剑,小妹因为自己的缘故强行祭出仙剑,反倒成了好事。 小姚为兄长祭剑,兄长为其镇压剑灵,互相扶持,才叫兄妹。 宁远估摸着,即使还未曾跻身金丹境,宁姚的杀力,也已经摸到了元婴,甚至更高。 这可是仙剑天真,四大仙剑之一,哪怕是一把受损的仙剑,也比半仙兵来的好。 天真这把仙剑,有些特殊,既是宁姚的佩剑,也是本命飞剑。 而一旁的姜芸,倒是个没心没肺的,宁姚盘坐感悟剑道,她就安安静静坐在那儿,除了祭出逆流磨剑之外,啥事不干。 宁远昔日离开酒铺之前,就把自己的第一把本命飞剑塞给了她。 少女上半身趴在栏杆上,望着天上的三轮月亮,双眼姣姣。 宁远跟个鬼一样,轻轻坐在姜芸身旁,侧过脑袋看着她。 这才发现,姜姑娘这一身,是那件青色长裙。 她的娘亲早年给她亲手制作的长裙,极为好看。 而令宁远没想到的是,姜姑娘……真的把裙摆剪短了些许,露出一小截洁白如玉的小腿。 宁远意动,伸出一只手掌,想要搭在她的脑袋上。 而也就是这一举动,斩龙台石崖,一把流光飞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瞬飞入凉亭。 飞剑直接穿过了宁远的身躯,悬在半空,剑身缭绕万千细小剑气,甚至还爆发出一声嘹亮剑鸣。 少女猛然转头,看向身旁。 龙门观十四,自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逆流能察觉,无非就是感应到了原主的存在。 姜芸看向自己的这把飞剑,略带茫然。 “小宁?” 宁远哑然失笑,姜芸居然给逆流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飞剑无法言语,只是剑身一阵颤抖。 姜芸左顾右看,就是没发觉有什么异常,只好低声道:“小宁,回来!” 飞剑不情不愿,但还是自行钻入了少女眉心。 宁姚也在此时睁开了双眼,“姜姐姐,怎么了?” 一旁偷窥已久的宁远更是捧腹大笑。 因为小妹喊那句姜姐姐的时候,脸上表情多少有点不自然。 不过也正常,以宁姚那股子脾性,管一个比她小的女子叫姐姐,自然是有点膈应。 但没辙,姜芸是来找宁远的,宁远又是宁姚的兄长,长兄为父,自然就高出一辈。 在宁姚的眼中,说不准这就是以后的大嫂。 喊姐姐都只是过渡而已。 姜芸摇了摇头,恢复神色,轻语道:“没什么。” 两人又没话说了,宁姚就是这个性子。 而姜芸…… 其实她的性子很是大大咧咧,只是不知为何,身在宁府之时,格外娴静。 搁在倒悬山,她与宁远刚刚认识那会儿,哪有这种姿态,一条街二里路,她能把人说的脑瓜子嗡嗡响。 即使是前不久,在黄粱酒铺的重逢,这位身材小小的女子,面对心上人,也没有多少羞赧。 该怎样,就怎样。 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么就碰上了宁远这样的一个男子。 就连宁远本人,也是如此想的。 他再次习惯性摸了摸腰间,再次反应过来,身上已经没有酒了。 此时此刻,如此清醒的刑官大人,极为想要大醉一场。 小妹继续练剑,小姑娘姜芸则是百无聊赖,又取出自己的两把本命飞剑。 一把青光,一把流光,化为袖珍大小,在她指尖悬停。 长裙少女脑袋搁在栏杆上,看着两把本命飞剑,轻声念叨,一遍又一遍。 “小姜,小宁。” 第233章 该杀的杀 宁远没有在宁府过多逗留,离开之后,慢悠悠前去一座酒铺。 半道上,剑仙陆芝现出身形,跟在刑官身后。 陆芝问道:“那座斩龙台石崖,是现在就去征收?” 宁府那块斩龙台石崖,属于私有之物,但在大战蛮荒这种大事上,刑官有权处理。 宁远斟酌片刻,开口道:“先不急,如今我这刑官,知道的人还太少,等过个几日再说。” “征收斩龙台不算什么,剑气长城那些个剑房、丹坊之类,到时候一并划入刑官一脉。” 女子大剑仙笑道:“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指名道姓,要我辅佐刑官大人?” 倘若把陆芝换成其他本土老剑仙,多有不妥,例如董三更老爷子,或是陈熙这等大家族家主。 这些人,别看在城头议事上没有反对,但真要让他们选,刑官之位,一定不会是宁远。 刑官城头重伤隐官,也会在很快传遍剑气长城,三把火之后,就是一场大风波了。 一个担任隐官,千年来杀妖最多的萧愻,自家人。 一个新任刑官,手上一头大妖性命,外乡人。 无论怎么看,都是前者更好。 临近那座酒肆,陆芝忽然道:“刑官大人,我与萧愻,算是好友。” 宁远已经先一步进了酒肆,扯开嗓子叫唤,“老板娘,三斤牛肉一坛酒。” 随后又招呼陆芝坐下,笑道:“多谢陆剑仙告知,不过此事,我已知晓。” 酒肆几张破桌子就搁在门外,在宁远两人来的时候,已经有三两张桌子上有剑修在喝酒。 陆芝无疑成了焦点,这位仙人境大剑仙,可是很少会来城池这边喝酒的。 不是她不会喝,毕竟是女子,成天跟一群酒鬼剑修坐一块喝酒,也不像话。 很少人见到她,陆芝的修道之地,就在一处城头,有些时候一个闭关,就是一年半载。 很快老板娘端来酒水和吃食,是个妇人,模样……不太好看。 老板娘笑着说了句吃好喝好,正要回身,宁远又叫住了她。 “老板娘,你是云姑?” 妇人回过头,脸上多有剑伤,就连咧开的笑脸都因为疤痕变得略有狰狞。 妇人没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云姑的事迹,在剑气长城不是什么秘密,许多人都知晓。 宁远面无表情,开口道:“我从浩然天下而来,有个小子托我给你带句话。” 妇人神色有些恍惚,好似想起了什么,眉间露出喜色,连忙问道:“可是宁家小子?” 云姑一辈子待在剑气长城,浩然那边,认识的人,也只有那个宁家小子了。 白袍剑修点点头,同样露出笑脸,云姑笑意更甚,“那小子如今,走到了哪一洲?境界如何了?” “有没有碰上喜欢的女子?” “不过这些都不打紧,宁小子现在,平安与否?” 妇人随意坐在一条长凳上,提及此事,喜上眉梢,一个劲追问。 宁远笑了笑,拿出早就想好的说辞,一一说明,“那小子现在……一切无恙。” “他是我的弟子,已经跻身金丹境,我走之时,他还在东宝瓶洲。” 见对方没继续往下说,云姑又追问道:“敢问前辈,那小子有没有找个姑娘?” 宁远喝下一口酒水,一如既往的不好喝,这才慢悠悠道:“找了,那姑娘好看的紧。” “如今那姑娘,也来了剑气长城,就待在宁府,云姑若是有了空闲,可以去看看。” “那姑娘老是住在宁府也不好,她有一手极好的酿酒技艺,云姑可以合计合计,把她带来这里。” 妇人坐在一旁,笑的更难看了。 陆芝一直旁听,一会儿看看云姑,一会儿看看刑官,若有所思。 咱们的刑官大人,远不止表面啊,或许就连这张脸,也是假的? 宁远见她好像没了要问的,犹豫一二后,忽然说道:“我本来是要带他一起来剑气长城的,只是……” “宁小子说,他要为云姑铸造一把好剑。” “剑不成,无颜归家。” 宁远开始自顾自喝酒,这回的牛肉,比当初的好上许多,起码不会嚼不烂,妇人没有说话,起身去了后堂。 等再次露面,云姑又抱来一整坛酒,还多上了几碟佐酒小菜,声称她是宁远的长辈,既然是宁小子的师父,往后来酒肆,一律不收钱。 …… 五日后,新任刑官的事迹,已经传遍剑气长城。 不仅如此,就连北边城池,那些个浩然驻扎的大势力,也已知晓。 估摸着倒悬山那边的仙家,也已经开始着手制作新的山水邸报。 这一年,人间多大事。 无论是剑气长城,还是倒悬山,走到哪,几乎都能听到‘刑官’的字眼。 新官上任,城头与隐官大打出手,一剑一拳镇压一名飞升境巅峰剑修,征收躲寒行宫,手握生杀大权…… 躲寒行宫。 刑官落座主位太师椅,身侧两把交椅,一左一右,剑仙陆芝,女冠春辉。 宁远双手合拢,看着身前桌面摊放的一张剑气长城地图,开始细细琢磨。 五天时间,足够所有剑修消化了。 那么就可以开始动刀,为后续所有谋划,写下第一笔。 于是,刑官大人看了半晌后,开始发号施令。 “陆芝,即刻前往宁府,征收那座斩龙台石崖,将其放置在我躲寒行宫大门外。” “往后大战期间,充当行刑台。” 宁远伸出一手,指向地图之上几个位置,沉声道:“此后,你们二人联袂前往剑房、丹坊所在。” “无需废话,全部征收至刑官一脉,让这些个据点负责之人,每三日带上档案记载前来躲寒行宫汇报。” 春辉剑仙听的一阵头皮发麻,只是她也不知道说什么,索性闭口不语。 陆芝则是微微皱眉,“刑官大人刚刚上任,城池那边多有一些不好的言论。 何况这些老剑修,个个都有战功在身,不一定会照做。” 宁远自顾自笑了笑,作双手笼袖姿态,说道:“无妨,你领命去做就是,倘若有人不服从,你们也不用直接拔剑相向……” “回来之后,那些没做成的,我会亲自前去,该缉拿的缉拿。” “该杀的杀。” 年轻刑官后仰身子,微眯起眼,轻声低喃,“要不然,我让你们第一个去征收斩龙台,是拿来做什么的?” 第234章 行刑台上 两位剑仙领命走后,躲寒行宫内,宁远独自坐在太师椅上,伸手揉着眉心。 担任刑官,夸下海口,扬言要反攻蛮荒天下,没有压力才是怪事。 在他身前,摆放着千年内,隐官一脉记录的所有档案秘录,层层叠叠,随意一堆都有等人高,几乎塞满了大堂。 宁远看着就头大,但既然选择要做,那就没有退路。 刑官单手抵住眉心,十四境的神念席卷天地,将整座躲寒行宫覆盖,一本本档案册子自主飘起,自主翻页。 神念一扫,就将所有内容记录于心。 这就是境界高的好处了。 这还只是十四境,据说青冥天下那位道祖,身为十五境大修士,他要是想学什么,无论是小术法,还是大神通,只是神念如微风扫过,就是了然于心。 稍加修习,融会贯通简简单单。 隐官一脉留下的档案,一半是战功记载,小半册子,是大战期间与浩然那边的仙家势力交易所留。 最后一小撮,则是剑气长城所有家族的秘录。 如此之多的档案,就连宁远都耗费了大半天的功夫,才算是勉强翻阅了一遍。 以至于等到看完,宁远都感觉脑子快要装不下了一般。 他其实没想过全部看完,里面的大多内容,对他而言都没有用处。 宁远要看的,只有那少数的几个。 隐官一脉,所有人的档案。 很可惜,翻了个遍,一律没有。 只有萧愻那个弟子庞元济,还有那位君子王宰,这两人的档案才有记录。 萧愻、竹庵、洛衫三人,皆是空白。 宁远泡上一壶茶,视线越过茶水升腾而上的雾气,看向大门外。 不久前,陆芝已经将宁府那座斩龙台,搬到了躲寒行宫大门处。 又是片刻后,两位女子剑仙御剑落地。 大剑仙陆芝直截了当道:“剑房、丹坊,两处负责之人,拒不从命。” 宁远听闻后,点了点头,饮下最后一口茶水,施施然起身。 “好,二位随我一道,拘押抗命者。” …… 丹坊所在,离着躲寒行宫最近,宁远走出大门后,一个缩地成寸,就来到了此地。 丹坊并非是什么寻常的高门府邸,它与那座剑房一样,本身就是一件仙家重宝。 其来历久远,已经无从得知,根据宁远早先看过的那些档案秘录,两件仙家重宝,应该都是跟剑气长城同时期的造物。 三教一家,联手打造剑气长城,也造就了丹、剑两件宝物,一个是为剑修铸造长剑,一个自然就是炼丹。 最开始的时候,剑房的铸剑师,丹坊的炼丹师,造诣极高,前者能铸半仙兵,后者一颗丹药,不说起死回生,也称得上是血肉再生。 只是万年以来,逐渐凋零,剑房那边,能打造出法宝都是稀罕事,丹坊也大差不差。 外加剑气长城越打越穷,导致许多囊中羞涩的剑修,只能使用剑房的制式长剑。 太象街一处,一袭白袍悬空而立,身后有两位剑修御剑赶来。 如此高调行事,下方街道之上,已经有不少人瞧见,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陆芝瞥了眼下方,皱眉道:“刑官大人,如此做派,只怕会让你的这把交椅……更加不稳。” 宁远没有回头,笑道:“无妨,我这把交椅,除了老大剑仙,没人能罢免。” “他们骂,那就随他们骂。” 白袍剑修转过身,看向两人,“你们记住,我们刑官一脉,无需看任何人脸色。” “我们只负责做事,至于其他人怎么想,都没所谓。” 事实上,宁远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让自己这把椅子坐稳。 也没想着,要一步步树立威望,把隐官一脉压下去。 没必要,更做不到。 剑气长城无数剑修,几乎个个都有战功在身,这么多年来,也早就形成了自己的行事作风。 想要把这些人心笼络,难如登天矣。 老大剑仙枯坐城头一万年,也管了这些剑修一万年,靠的是什么? 靠战功?还是靠他的学问? 都不是,靠的是一身无敌的实力。 这些剑修,生下来就是罪人,就只为一事,练剑杀妖。 万年来,死去的,活着的,这些所有剑修,难道就没有一个,会去深思,自己为什么不能去浩然天下? 为什么自己要打一辈子光棍,为什么只是一道空间镜面,就是不准自己跨过去? 为什么自己的祖祖辈辈,都要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祖先战死,父母战死,自己也会战死。 运气好的,娶了媳妇儿,能够传宗接代,儿子女儿继续练剑杀妖,继续战死。 运道差的,孑然一身,某个战事之中,被妖族生吞活剥,血脉断绝。 这样的一个环境之下,难道所有人都是傻子,只会坚定信念,想着努力修炼练剑,最后换命大妖? 人心向下,不止有浩然,这座剑气长城,一样。 老大剑仙管不了人心,所以只能制定规矩,他在剑气长城,就是无敌,犯了规矩,很简单,那就死。 没有城头那个佝偻老人,都不用一万年,估计百八十年之后,剑气长城就一片大乱了。 隐官萧愻,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宁远这个刑官,想要成事,无非就两点。 其一,花费许多时间与精力,一点点笼络人心。 但他等不了那么久,鬼知道是百年还是千年。 其二,那就很简单了,以刑官之位,行雷霆之事。 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雷厉风行,强行成事。 而对于后续的反攻蛮荒,宁远也早有谋略。 他的谋略,就是没有谋略。 宁远有自知之明,关于排兵布阵,自己几乎算是一窍不通。 没什么丢人的,既然不懂,那就扬长避短。 如今他下的命令,有人不从,没关系。 所以此刻,他来了。 一袭白袍面无表情,凌空而立,高悬于太象街之上,伸出一手,五指摊开缓缓归拢。 一座丹坊,开始逐渐抬升,被他以蛮力强行拖离地面! 原先待在丹坊之内的所有人,无处可逃,一并被其拘押在内。 宁远视线扫过下方整条大街,语气不急不缓。 “刑官一脉,征收丹坊。” 一座占地不小的丹坊,拔地而起,宁远一步跨出,站在丹坊之上。 脚踏仙家重宝,去往剑房所在的玄笏街。 片刻后,如先前一般无二,新任刑官二话不说,以绝世神通拘押整座剑房,飞入高空之后,直去躲寒行宫。 继斩龙台石崖,刑官一脉再次征收剑房、丹坊,直接将两件仙家重宝搬至府邸前。 躲寒行宫外,一袭白袍落地。 剑仙陆芝、春辉相继落地,背剑环伺身侧。 宁远招了招衣袖,禁制解除,随后隔空一把抓出一名剑房负责之人,丢在了斩龙台石崖上。 白袍刑官一个闪身,已经站在那人身侧,持剑在手,抵至其咽喉。 “抗命不从,依照剑气长城刑律,当斩首于行刑台。” 此人眼眶欲裂,想要言语,却被宁远封口,一袭白衣面无表情,“春辉,查一查此人的战功几何。” “他为元婴剑修,若有斩杀三头元婴妖族以上,可免一死。” “倘若没有,或是战功不足……” 说到这,刑官眉目一凝,沉声开口。 “那就死。” 第235章 斩首行刑台 老剑仙陈熙踏上城头,径直前往茅屋所在。 在剑气长城,一直都有流传,说陈熙这一脉,是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后人。 对此,陈熙作为陈氏家主从未亲口承认,老大剑仙更是只字不提。 而也就是因为这个‘陈’字,陈熙这一脉,就注定跟剑气长城绑在了一块。 旁人或许可以用海量战功,来换取家族内一个小辈的离开,可他陈熙不行。 无论陈氏一脉杀多少妖,都不行,就只是因为他们姓陈。 事实上,万年之前,老大剑仙跟文庙那几块冷猪头肉有过一桩商议,只要战功足够,剑气长城之人,也不是非要死在这。 但需要的战功……可以说是天文数字,万年以来,离开之人,仅有那么寥寥几个。 并且就算战功足够,也只能换一人离开。 董老剑仙杀妖这么多年,除去手上的那头飞升境大妖头颅,其他小妖不计其数,这些战功加起来,依旧不够。 除陈熙之外,先前议事几人,有一半不约而同前来。 无一例外,全是来找陈清都的。 老大剑仙背着双手,缓缓走出茅屋。 陈熙、齐廷济、董三更、老聋儿。 陈熙第一个到。 董老剑仙是第一个开口,直截了当问了,那刑官是哪冒出来的,如此铁血行事,就不怕剑气长城人心大乱? 陈清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点开一幅镜花水月,里头正是躲寒行宫,那座行刑台的画面。 刑官问罪剑房丹坊两处负责人。 老人摇头笑道:“人心?剑气长城的人心,早他妈就大乱了。” 一万年了,守在这么一个鬼地方,不乱才怪。 董三更沉声道:“所以你就让一个外乡人做了刑官?岂不是火上浇油?” 齐廷济补了一句,“陈清都,我们服你,这些剑修服你,这没办法,因为你境界最高,剑术最高。” “待的最久,杀妖最多。” “可那刑官十四呢?” “就算除你之外,在剑气长城刑官无敌,到底还是个外乡人,凭什么?” 其实在剑气长城,大多数老剑仙,都管老大剑仙直呼其名,只有一些个后辈年轻人,才会喊上一句老大剑仙。 陈熙面无表情,第一个来,却是没放第一个屁。 老聋儿好像真是个残废,一张老脸皱巴巴的,脑袋左晃右摆,好似压根没听清,不懂。 陈清都招招手,那张坐了万年的板凳从茅屋内飞出,施施然落座。 老人抬头看向那幅镜花水月,笑言道:“倘若刑官杀了这几个之后,剑气长城人心大乱,那就……” “很简单,那就挨个镇压一遍。” “行铁血手段,那就一直如此,刑官要是优柔寡断,无需你们放屁,老子会第一个宰了他。” 陈熙终于开口,“要是他不杀呢?” 老人说道:“那他就不是刑官了。” 董三更皱着眉,冷声道:“陈清都,你守了一万年,眼睁睁看着这些剑修死在这里,一代又一代。” “现在又卸任刑官一位,是打算把那人当做接班人?” “代替你守在这,代替你看着这些人赴死?” 董老爷子凝视于他,一字一句道:“退一万步说,你凭什么觉得,他有本事镇守城头?” 齐廷济插了句嘴,“陈清都,无数年来,你就没有半点愧疚?” “最早那一批人的罪,却让后世万代画地为牢!” 老大剑仙嗤笑道:“没有最早那些人,能有你们?能有剑气长城?” 老人好像不想再跟他们废话,摆了摆手,说了句至关重要的话。 “刑官所作所为,只要没有超出规矩,那你们这些剑修,就只管照做。” “你们不就是想要自由吗?” 陈清都微眯起眼,“打了一万年,死了一万年,真当老子是瞎子,看不出这些剑修是怎么想的?” “一句话,刑官所做之事,一旦功成,尔等都有希望得到自由。” 几位大剑仙,皆是神色一变。 陈熙则是问出了第二句,“他到底是外乡人,还是自家人?” 陈清都笑而不语。 …… 躲寒行宫,行刑台上。 女子剑仙春辉从府邸走出,手上拿着一本战功册子,扬声道:“周巡,元婴境剑修,年岁二百余载,参与两次战事。” “战功,一头金丹境妖族,金丹之下,洞府之上,共有七头,其余下五境,千余。” 宁远点点头,没有立即动手,大袖一招,其他六名管事全数被他拘押至斩龙台上。 “既然要杀,那就一次性杀。” “继续查,继续念。” 七人皆是被他封口,宁远压根没想过听他们说什么。 陆芝春辉前去征收,已经给了机会,这些人抗命不从,那就挨个清算。 陆芝在一旁,双手拄剑姿态,皱眉不语。 这样的雷霆手段,也太过于冷血了。 刑官大人新上任,身上有王座战功,更有百万妖族的性命,虽然比不上隐官萧愻,但好歹也强于剑气长城九成以上的剑修。 这些人,先不谈该不该杀,就算一定要死,但以陆芝的看法,不应该现在就杀。 杀的太早,刑官这把椅子,就会越发不稳。 片刻后,女冠春辉已经再度走出躲寒行宫,低头对照,高声念出几人的战功档案。 “陈宿,金身境武夫,曾杀敌数千,但都是下五境妖族,同境战功,无。” “王钊,元婴境剑修,大限将至,斩杀元婴境妖族六头……” 念到此处,宁远随手将其中一人丢出行刑台,淡然道:“战功抵命,春辉,抹去此人的战功记录。” 春辉愣了愣,随即一一照做。 来到剑气长城不过几天功夫,这位玄都观小师妹,早就有些麻木。 不是对这座剑气长城麻木,是对她的刑官大人。 如今的她,很少多问,只是照做。 抹去此人档案后,春辉再度开口。 “陶谨,金丹境剑修,同境战功,无。” “肖时,远游境武夫,战功……” “……” 直到春辉念完,七人之中,有三人战功足够,得以活命。 剩下四人…… 一袭白袍缓步行至第一位,长剑剑尖点地,掌心抵住剑柄,默念一句法诀之后,此人口中禁制解除。 “本座行刑,容许尔等留下遗言。” 此人顿时仰起脖子,怒目欲裂,恨声道:“刑官?我去你……!?” 没有什么惨叫之声,宁远手起剑落,一颗人头滴溜溜滚落斩龙台。 鲜血迸溅,染红一片。 第一人之后,第二个倒是没有破口大骂,只是低垂着眼眸,沉声问了一句。 “刑官大人,你这一剑之后,我是不是就解脱了?” 宁远依旧不曾有任何表情,淡漠道:“或许吧。” 剑光一闪,第二颗人头滚落。 第三位,名为陈宿,金身境武夫。 中年男子颤声哀求道:“刑官大人,别……别杀我,我家中还有妻儿,我愿意以戴罪之身去城头杀妖。” “刑官大人,哪怕我战死都可,我那娃儿只有五岁,他一直以为他爹是剑仙,刑……刑官大人,我可以死,但不能死在……” 白袍刑官闭上双眼,一刹那后,陡然睁开,“话太多了。” 陈宿身死。 最后一位,陶谨,金丹境剑修,他的战功,竟是一片空白。 陶谨没有声讨宁远,反而望着城头方向,癫狂大笑。 “老子的老子,老子的祖上,无一例外,全是战死城头,到头来,轮到我这一辈,居然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老子从练剑那一天开始,就发誓不为剑气长城杀一头妖族,陈清都,你早就该宰了我的!” “哈哈哈哈!老子陶谨,今日一死,终得自由!!” 陶谨扭过头,“刑官大人,动手吧。” “如你所愿。” 话音刚落,剑出归鞘。 鲜血浸染大半行刑台,流淌而下,最后渗入泥土,暗红一片。 刑官单手持剑,一身白袍,也早就成了血袍。 第236章 捉放渡上 一袭白袍借着月色,坐在躲寒行宫台阶处,默默喝酒。 不远处的斩龙台上,血迹已经干涸,但依旧是一片暗红之色。 一道修长身姿背剑而来,随意坐在一旁。 陆芝伸展双腿,宁远瞥了一眼,从屁股那节台阶开始算起,到女子脚掌所在。 一共四道台阶。 年轻人打趣道:“阿良说的对,确实腿长。” 陆芝一愣,她并不在乎这等类似调戏的言语,只是……许久没听过那人的名字了。 女子笑了笑,“刑官大人,还认识阿良?” 她虽然看不出刑官的底细,但几日下来,也有了一种直觉。 眼前的刑官大人,名字什么的,一定是假的,那张脸更假。 来到剑气长城的头一天,阵斩王座,随后没多久,又莫名其妙被老大剑仙任命刑官。 一个外乡人,哪怕实力极强,也不至于如此。 陆芝甚至感觉,自己以前,应该见过他。 宁远将葫芦递过去,女子摇了摇头,笑道:“刑官大人,陆芝并无忧愁,就不夺人所好了。” 白衣剑修哑然一笑,回到她之前那个话头,“阿良……” “我确实认识阿良。” “他这种剑修,最是令人羡慕。” 陆芝并不开口,等着他接下来的言语。 宁远呼出一口气,笑道:“亚圣之子,出身就是地位显赫,成长之路,鸟语花香之外,还伴有朗朗书声。” “不喜文爱练剑,资质又极好,不过几十上百年,就跻身飞升境,更是成就浩然天下剑道第一人。” “这放在山下那些江湖本子里,都是主角中的主角。” 年轻人说到这,又补了一句,“不,是压根没有可比性。” “一身侠气,年少仗剑游历,走遍一座天下的山山水水……” “搁在剑气长城,在这些剑修眼中,不就是心之所往?” “咱们剑气长城,这片血色大地,一棵树都长不出来,就连那几口水井,都挖了有千丈之深,方才得见水源。” 这话还真不是乱说的,剑气长城虽然地处蛮荒天下,但与南边大地,截然不同。 这里处处是剑修,万年的剑气、剑意侵蚀,寸草不生,更加长不出一棵树来。 而南边的蛮荒天下,虽然相较浩然来说,也是贫瘠之地,可毕竟地盘大,怎么都是有山有水。 一座天下,最贫瘠的,还是剑气长城。 陆芝忽然问道:“所以刑官大人,要做之事?” 一袭白衣直截了当道:“让此地,也有青山绿水。” 年轻人转头看了看城头那边,说道:“我要独自去处理一些事,躲寒行宫这边,我不在,陆芝做主。” 言罢,宁远站起身,身形一晃,已然去往城头。 却在半空中,宁远忽有所感,转过头来。 躲寒行宫外,不知何时,已经扎根有一株桃树。 桃树高达十几丈,枝繁叶茂,桃花桃花,可人的紧。 那个老观主孙怀中,一把年纪了,还喜欢干这种杀人心肝的腌臜事。 …… 茅屋外,一老一少,相邻而坐。 宁远斟酌道:“待会儿,我会去一趟倒悬山。” 老人嗯了一声,问他有没有酒。 宁远取出一坛,只是里面的酒,所剩不多。 老人揭开坛口,随手捞了一把进嘴,皱眉道:“云姑酿的?” 宁远点点头,老大剑仙顿时没了兴致。 两个刑官,一新一旧,一老一少,坐在城头,望向蛮荒,久久不曾言语。 除此之外,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不人不鬼。 年轻人问道:“老大剑仙,我此去倒悬山,算不算犯了规矩?” 老人沉声道:“算。” 宁远看向他,陈清都紧接着补充道:“不过可以拿你的战功去换。” 老人笑眯眯道:“再说了,现在你是刑官,这些规矩,你可以自己更改。” 年轻人没有多待,很快离开城头。 却不是去往躲寒行宫,也不是前去宁府,一袭白衣踩着月色,缓步去往一条街道。 最后在一处破烂宅子停步,屈起手指敲了敲门。 不多时,院门打开,一名妇人瞧见宁远,愣了愣。 “找谁?” 刑官之名,传遍剑气长城,但毕竟见过宁远的,还是少数。 以至于今日行刑台斩首一事,传的范围还不算大。 宁远没有自报家门,反而笑问道:“大姐,能否让我进去坐坐?” 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让开位置。 剑气长城,不像浩然那边,这边是没有强盗流氓一说的。 哪怕小偷都没有,因为没人敢在这里犯事。 妇人自然也不会多想,邀请客人进门。 “娘,是阿爹回来了吗?” 宁远刚进院子,就见一个孩子手拿木剑,朝自己这边跑了过来。 妇人连忙将自己娃儿抱在怀里,小声呵斥道:“不许胡闹,这位前辈……” 宁远微笑道:“可以叫我十四先生,我是一名读书人,与你爹是好友。” 妇人打量了几眼宁远,知道他说的都是假话,自己丈夫从来不认识什么读书人,不过她还是没有揭穿。 女子抱着自己儿子,单手给宁远倒了杯茶水,“先生,我就不去灶头起火了,茶水前不久刚泡,应该尚有余温。” 宁远摆摆手,示意无妨,自顾自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茶水苦涩,一口下去,嘴里全是残渣,不是好茶,不如喝水。 那孩子被娘亲抱在怀里,依旧十分闹腾,手上的木剑就是不肯放下,妇人只好抱着他坐在宁远对面。 “这位先生,您要是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宁远没有回话,反而看向那个男孩,笑问道:“想不想跟你爹一样,成为一名剑修?” 孩子面对陌生人,露出一丝怯意,但还是鼓足勇气,声音稚声稚气。 “想。” “那就闭上眼睛,我教你一门练剑神通,怎么样?” 孩子乖乖照做,宁远一指点出,前者直接沉沉睡去。 不等妇人大惊失色,宁远又朝她开口道:“你的丈夫,死在我手里。” “从现在开始,你,你的孩子,还有你的丈夫,都死了。” 言罢,大袖一招,两人身形化为芥子大小,被刑官收入袖中。 …… 年轻人一袭白袍,如入无人之境,一步跨入镜面,第二步登临倒悬山。 倒悬山还是那个倒悬山,灯火彻夜不熄。 宁远在去往捉放渡的路上,遇见了一个熟人。 算不得多熟,对方已经记不起他,可他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卖他堪舆图的王八蛋。 宁远蹲在他的摊位前,一一看去。 此人好像最近发了一笔财,售卖的东西,有几样的价值,还挺不错。 看了半天,宁远忽然开口道:“身为仙人境大修士,就成天在这摆个地摊?” 中年摊主猛然眯起眼,沉声道:“阁下何人?” 一袭白衣冷笑道:“五颗雪花钱,卖我十倍,这笔账,是不是该算算了?” 连宁远都没想到,当初自己离开剑气长城,只是随意买的一张堪舆图,就被人算计了。 这个摊主,是个货真价实的仙人境。 中年人如临大敌,毫不犹豫,大袖一甩,默念一句神通法诀,想要遁逃。 只是可惜,方圆一丈之地,不知何时,已经起了一座小天地。 男人吞了口唾沫,身处对方天地之中,自己连运转术法都做不到,这…… 莫不是飞升境,还不是一般的十三境。 “阁下意欲何为?” 岂料那年轻人已经站起身,笑道:“没什么,你这摊子上的东西,我都要了。” 说完,袖口一招,所有物件就已经消失在原地。 “只是如此这般,还不够。” 那人阴恻恻的笑了笑,中年人眼前一花,已经被他一拳撂倒。 办完了事,宁远缩地成寸,直接来到捉放渡。 去了管事所在,购买了几块渡船玉牌后,年轻人找了个僻静处,袖里乾坤施展,几人全数落地。 被刑官斩首之人,外加一名妇人与孩子,总计六人。 随手将渡船玉牌抛向几人,宁远面无表情开口道:“从现在起,剥夺你们剑气长城的身份,带上玉牌,去往北俱芦洲。” “你们四人的修为,本座勉强保住,至于魂魄不稳,自行想办法。” “此后隐姓埋名,天地自由,我管不着。” “但是记住一点,你们都死了,终生不得踏入剑气长城。” “不得暴露原剑气长城之人的身份。” 白袍刑官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狞笑一声。 “胆敢违逆,视为千古罪人。” “本座会亲自清算。” 第237章 倒悬山易主 捉放渡上。 一艘山岳渡船出现在视野里,极速而来。 墨家机关城,跨洲渡船,也是前来倒悬山最大的渡船之一。 宁远当初离开剑气长城,就想过乘坐这渡船,只是那时候囊中羞涩,未曾登上去过。 北俱芦洲前来倒悬山,几乎算是横跨大半个浩然天下,远不止百万里,就算是这机关城,估摸着也要一个多月才能抵达。 哪有那么巧的事,之前购买渡船玉牌之时,宁远询问过,这机关城约莫还有四五日抵达。 能在当下就到,很简单,是刑官大人直接拽过来的。 十四境,从来不是开玩笑。 两个飞升境的全力出手,就能打沉一洲之地,那十四境呢? 比如那位小夫子,礼圣一尊法相,伸出的一条手臂,就能护住一座天下。 宁远曾经与廊桥那位存在聊过这些,那位前辈说…… 不是十四境的实力太强,而是不能拿四座天下去作对比。 四座天下,疆域广袤,可那是对于凡人和低境界的练气士来说。 剑灵说,几座天下,只是几块碎片罢了。 要是把十四境放在神道天庭之中,才算是鱼入大海。 十四境剑修,无人阻止的话,能一人一剑把几座天下打个稀烂,可要是那座天庭,想都别想。 昔年天庭中的任意一位星官,其所管辖的疆域就比任何一座天下来的大。 而这样的星官,除去天兵之外,算是最小的官职,数量也是茫茫多矣。 就连三教祖师,也只是联手布下禁制,“封住”各个天庭入口罢了。 哪怕万年过去,那位道祖早已达到十五境的巅峰境界,照样做不到打碎天庭。 顶多打点边角料下来,星域深处的那座至高神台,无法摧毁。 只要这座神台不毁,神道永不凋零,天庭四方被打碎多少,都能自行修补。 一切的根源所在。 传言说,那座神台,是天庭共主的神座,也是其大道所化,更是天上天下的阵法之源。 除非能勘破十六境,才有捣毁那玩意的实力。 不过这东西,谁也不知道,鬼知道先前那个‘一’,是不是十六境,或许更高呢? 更有一则说法,也是宁远比较认可的。说那至高神台,不属于任何神灵。 是天地初开的至宝,其内自行诞生五位至高神,谁先出来谁是‘一’。 陆沉的那个疑问,也不是没有道理。 或许这天地万物,只是那个‘一’的一场梦而已。 或许三界并不存在,只是那人的臆想之物,用来自导自演,观道己身罢了。 宁远不会在这件事上去多想,他对于神道,一直有自己的看法。 狗屁神道,就该砍个稀烂。 他还真是这么认为的,少年一向…… 胆大包天。 最早之时,有人站在城头,跟那老大剑仙夸下海口,要在将来保住半截剑气长城。 骊珠洞天一行,与齐先生闲聊,背剑青衫无所顾忌,论那掌教圣人与否。 廊桥河畔,龙门剑修更是肆无忌惮,在那剑道祖师面前,扬言想做杀‘一’之人。 事实证明,胆子大到吓人的宁远,也做了不少壮举。 洞天破碎之局,一袭青衫持剑破开天地,杀飞升,逼陆沉,问剑余斗于天外。 这样一看,那时的龙门论掌教,也就不会显得有多不自量力了。 而当下,身在倒悬山的他,十四境剑修,还要做一桩大事,一旦做成,就是真真正正的前无古人。 此事,也只有他能做,也只有他能有机会做成。 万年的时间,几座天下都趋向于一个平衡,真正的山巅厮杀极少,要么被规矩束缚,要么就是互相制衡。 就像是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前者有老大剑仙坐镇,后者有沉睡的大祖蛰伏,大祖不出,平衡不破。 可现在,剑气长城多了一个十四境。 为何齐先生,剑灵,礼圣,都说过宁远是个变数? 就在于此。 好比两个十四境修士对敌,打的难分难解,可要是凭空多了一个同境插手,可不就是变数吗。 …… 目送六人离去,宁远取出一颗雪花钱,来自于掌教陆沉。 “陆道长,这都好几日时间了,还没个动静?” “该不会回了白玉京,真就成了老狗趴窝了吧?” 青冥天下,南华城上。 年轻道士走出天阙,望着一轮月色,笑眯眯道:“小友莫急,贫道这就出手。” 宁远笑道:“不怕我干坏事?” 陆沉随口道:“不怕。” “因为你肯定会干坏事。” 倒悬山上,宁远旁若无人,捧腹大笑,匆匆而过的行人,无不侧目。 知我者,陆沉是也。 陆沉也没有多余废话,取出一张从师兄余斗那要来的法旨,直接丢向一处天幕。 法旨并没有直接破开天幕,而是凭空燃起熊熊大火,一个眨眼间,消失不见。 倒悬山上,宁远一步踏上孤峰高楼,一把按住刚要吓得跳起来的小道童。 宁远摆出教训小辈的语气,一本正经道:“快快打个稽首,你家师尊的法旨要来了。” 小道童咽了口唾沫,不敢动弹。 这人只是一只手掌按在自己肩头,一身道法就几乎凝滞不动…… 这可是在倒悬山,受大阵加持,自己可是仙人境界,一巴掌圈禁自己,飞升境也难以做到吧? 没等他如何想,头顶天幕出现异动,一张金色法旨降下人间。 小道童瞳孔一缩,立即原地行礼。 法旨金光大盛,宁远也松开手掌,让这位大天君与那陆沉交谈。 小道童神色万分精彩,到最后几近呆滞。 大天君得了法旨,施展神通,以心声告知其他九位道门高真。 同一时间,倒悬山上,主峰有法旨悬停,金光遍布方圆千里。 九座道门府邸,各自集结一大波白玉京门人弟子。 南华城上,陆沉双手笼袖,望着夜空,开口道:“有请剑仙出手。” 宁远并拢双指,朝着天幕横抹一线。 一剑开天。 上百名道人凌空而起,悲欢皆有,飞往那天幕缺口处,鱼贯而入。 九重高楼,小道童刚要动身,又被宁远一巴掌按在原地。 年轻人笑了笑,笑的很是匪夷所思。 “你就别走了,既然那么爱看书,那就留在浩然天下,这边的书籍,都是大学问,迟早给你看出个飞升境出来。” 这位大天君眼睁睁看着同门之人返回青冥天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急得不行,却又无法挣脱那人的手心。 直到所有道人离去,天幕闭合之后,小道童姜云生颓然坐地,口中喃喃自语,说着完了完了。 宁远也不去理会他,独自站在高楼之上,神念覆盖其上,开始炼化这枚世间最大的山字印。 第一件事,终于做成了。 这一日,倒悬山易主。 第238章 口诛笔伐 几日后。 倒悬山上,更为热闹了。 继剑气长城新任刑官之后,又有大消息传出。 原坐镇倒悬山的道老二一脉门人,不,不应该是道老二这一脉,是所有白玉京门人,全数离开浩然天下。 无人知晓真相,倒悬山上那些个仙家势力,暗流涌动,但都很默契的没有别的太多动作。 九重高楼。 宁远撤去神念,饶是他,也花费了三天的功夫,才得以炼化这座倒悬山。 不是他的十四境不强,而是这倒悬山品秩太好。 倒悬山这枚山字印,最早之时,或许只是一件仙兵宝物,但经过道老二手上之后,肯定有所提升。 而后数千年下来,又被几十位大天君炼化,倒悬山上的各个大阵一直稳步加强。 不说别的,如今的倒悬山,论价值,不亚于一把真正的仙剑。 只是两者之间,一个是兵器,一个是法宝,难有比较。 之所以炼化这么久,这个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宁远的炼化口诀太稀烂了。 境界是有,但是神通不行。 他倒是在大玄都观学了一手炼化法门,极为不俗,但一直没有融会贯通。 宁远看向小道童,笑道:“云生啊,别一直哭丧个脸,我给你寻个差事,你干不干?” 孩童模样的姜云生撇了撇嘴,扭过头去。 “不理我,那我就替你做主了?”宁远伸手搭在栏杆上,笑眯眯道。 小道童这才回过头,“不用,我待会就走。” 宁远问道:“去哪?” “哪都行,游历江湖。” 年轻人一巴掌按住他,“诶,我知晓你喜欢看书,江湖险恶,你这阅历、年岁都不足,还是莫要去了。” “你之前不是看大门吗?” “我派你继续去看门,怎么样?” 小道童闷声道:“不怎么样。” “那就由不得你了。”说完,宁远五指稍稍发力,一把就给他丢了出去。 小道童在空中划出一抹弧线,最后直接被丢到了那道旧门所在。 “哟呵,老朋友啊,看你这意思,是被人丢了过来?”剑仙张禄瞧见来人,笑呵呵道,“怎么个情况?” 姜云生拍拍屁股,盘腿悬停空中,想了一会儿后,觉得说出来很是丢人,索性闭口不谈,两眼一闭,默念心法。 高楼这边,宁远推开大门,开始拾阶而上。 高楼九重,对应九件道门重宝,是倒悬山的大阵枢纽,当初自己那一剑,就是斩断了几件压胜之物,倒悬山才会坠落。 每一层除去压胜之物外,四周墙壁还刻有极多的阵法图画,宁远也看不太懂。 他也压根不是想要学点什么道门神通,白袍刑官缓步而上,心头开始思索诸多要做之事。 倒悬山到手,就有了谈买卖的底气,他要捞取一笔极大的神仙钱。 这笔神仙钱,可不是什么几十几百颗谷雨钱,甚至都不是几千之数。 少说数万,或者更多。 把倒悬山卖了,那肯定有。 可先不谈会不会卖,就算真卖,整座浩然天下,也没有几个势力有这等钱财。 他一向喜欢空手套白狼。 就像脚下这枚山字印一样,就算是白捡的。 在白玉京那边看来,是陆沉与自己的交易,邀掌教观道,得倒悬山岳。 可观道一事,也是宁远胡诌的,至于到了最后,陆沉能否寻到那个答案…… 关他屁事。 等再次登临高楼之上,宁远已经有了一番思量。 于是,他的视线落在私宅之一的春幡斋,找到一位熟人之后,隔空遥遥一抓,直接抓了个女子过来。 春幡斋侍女,夭桃。 宁远直接微笑道:“夭桃姑娘,好久不见啊。” 被人强行抓来,女子惊魂未定,竟是直接跌坐在地,望着那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前……前辈?” 他这张脸,不是当初那张,夭桃自然没认出来。 宁远伸出一手,想要将她拉起,女子畏畏缩缩,不敢动作,前者只好解释道:“莫要惊慌,那时在师刀房,你可是表现的很是镇定。” 女子一双瞳孔陡然变大,终于想起来眼前何人,可还是惊吓过度,身子发软有些站不起来。 宁远只好伸手扶住她,嘴上来了句冒犯佳人了。 委实是冒犯人家了。 一个十四境,一个下五境,人在家中坐,就被人莫名其妙抓了过来,换成道心不够的,当场就要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宁远拍了拍她的后背,一丝真气平息其躁动的窍穴气府,良久后,方才开口,“夭桃姑娘,实在抱歉。” 面对不知境界多高的大修士,夭桃哪敢回应这句话,只好低头轻声道:“十四先生,您找我,直接吩咐就可。” “我找你还真有事。” 说完,宁远摸了摸下巴,直勾勾盯着眼前女子,给夭桃看的又是两腿发软,心里发毛。 “先……先生?” “您有事吩咐就可,夭……夭桃都会去做的。” 女子低着头,以极为小声的语气说道。 宁远招了招衣袖,这才说起正事,“夭桃姑娘,倒悬山这几日发生之事,你应该知道了吧?” 夭桃点头道:“略有耳闻。” “嗯……那好,那你应该也知道剑气长城那边,新上任了一位刑官。” 年轻人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爽朗笑道:“那个刑官,就在眼前。” 话音刚落,宁远再度拍了拍她的后背,“别紧张,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会赠你一份大机缘?” 女子不敢看他,只是轻轻点头。 宁远眼神示意,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栏杆处,前者望向一座倒悬山,开口道:“夭桃,待会儿回去之后,直接去找你家主人邵剑仙。” “让他知会一声其他三座私宅,明日申时,前来此地议事。” “必须要是各个私宅之主,不能只是派个下人前来。” “记住,明确告知邵剑仙,四座私宅,谁没到场,谁就卷铺盖走人。” 宁远琢磨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说是卷铺盖滚蛋,是直接滚蛋,铺盖留着。” 夭桃听的一阵头大,额生冷汗。 她只是个小小的下五境婢女,要她做这种事,实在是为难人家。 女子鼓足勇气,问了一件心中所想,“十四先生,如今的倒悬山,是,是……” 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一只手掌悬在身前,掌心翻转朝上,微微轻抬。 然后整座倒悬山就跟着往上抬升。 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夭桃第三次腿软,赶忙扶住白玉栏杆。 白衣剑修笑道:“夭桃姑娘,我说给你一份机缘,就不会作假,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 “其一,我传你一门修炼仙术,以你的资质,只要肯下苦功夫,百年元婴不是问题,甚至有望上五境。” “其二,这次议事之后,就不用回春幡斋了,往后你就待在这高楼内,做我的一名侍女。” “我劝你选第一个,因为当我的侍女,下场不一定好。” 女子开始天人交战。 修道之人,一生注定都有几桩机缘造化,碰上了,能不能察觉,是一回事,察觉了,能不能抓住,又是一回事。 机缘这个东西,也不一定都是有益的,有些事物,当时抓住的时候,以为得了天地造化,但也可能在将来成为杀身之物。 大道之上,虚虚实实,难辨黑白,唯有道心坚固者,方才能在那山巅处,拥有一席之地。 …… 夭桃走后,入夜。 白衣刑官依旧独立高楼,视线所在,皆为所有。 不出意外,神仙钱这方面,已经八九不离十。 但他的胃口很大,不止要钱。 剑修宁远,不止要为所有刑徒剑修谋求一份自由,还要替这些人,出一口恶气。 很快,有一女子剑仙赶到此地。 春辉并非是剑气长城之人,所以不会被阻拦,可自由出入两座天下。 女子站在刑官身后,迟疑道:“刑官大人,城池那边,多有议论。” 宁远只是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了。 斩首之事已经传开,无数剑修痛骂刑官,说那新任刑官,上任之后一头妖族没杀,反倒杀了四个自家人。 各个大小酒肆里头,走到哪都能听见有人大骂刑官,摔碗的摔碗,拍桌子的拍桌子。 甚至有几个愣头青剑修,跑去躲寒行宫大门外,扬言要问剑刑官。 骂什么的都有,多是一些年轻剑修。 刑官没有吩咐,春辉就想去倒悬山上逛逛,只是走了没多久又返回,手上多了一壶仙家酒水,远远抛给宁远。 宁远斜靠栏杆,望着外头的灯火通明,默默喝酒。 被骂几句,又不掉一块肉,不痛不痒的。 要是那些剑修没反应,那才是令人失望透顶。 剑气长城骂他算什么,很快浩然天下这边,也会有一大波人对他口诛笔伐。 但他懒得管。 第239章 如见青天 黄粱酒铺。 一名白袍剑修不请自来。 姜芸去了剑气长城,老掌柜身为师父,指定来了倒悬山,那么宁远也不好视而不见。 不过这次他没有随手一剑破开福地,而是礼貌的敲了敲门。 身为十四境修士,神念随意一扫,福地就无所遁形。 更别说如今的倒悬山,已经被宁远炼化为囊中之物,坐镇此地,他就是名副其实的老天爷。 只要他想,心念一动间,所有在此地之人,境界如何,在做何事,他都能知晓。 哪怕对方是飞升境,一样逃不过。 酒铺今日来了个客人,不过哪有那么巧的事,这位客人已经来了好几天,因为某种缘故,一直未曾离开。 白衣背剑,一步跨入酒铺。 老掌柜在柜台那边抬起头,老眼有些浑浊,没好气道:“又来讨酒喝?” 酒铺内,伙计许甲原本正在擦着桌椅板凳,听见声响后,扭过头来,“这位……兄台?” 老掌柜认得出宁远,因为后者提前敲了门,但以许甲的境界,自然看不出来。 宁远视线落在黄粱玉壁上,如今的玉壁之前,盘腿而坐一名白衣少年。 背对于他,不高不瘦,束发别簪,周身拳意弥漫,气象大的吓人,宁远一眼看出,此人在感悟玉壁之上的厚重拳意。 曹慈,中土大端人士,三境武夫。 宁远虽没见过他,不过还是能猜得出来。 三境武夫的气象,能大到这个地步,天下唯有曹慈一人。 宁远笑着跟老掌柜要了一坛酒,找了个长椅坐下,自顾自倒酒,自顾自喝酒。 许甲看着宁远好像回了自己家,搬酒喝酒,又转头看向自己师父,见他没反应,自己也只好当做没看见。 刑官大人边喝边看,看那少年曹慈,心里默默打着盘算。 他宁远没别的,一肚子坏水。 防人之心他有,害人之心也有,但说到底,宁远的算盘,打的最响亮。 他知晓往后的大半天下事,所以算计人起来,更是如鱼得水。 这个曹慈,厉害的紧,在他的武道之路上,几乎可以说是境境最强。 这个最强,可不是什么当下的人间最强,是万年以来的最强,历史最强。 他记得没错的话,等往后曹慈境界上去了,最终在那万年武道山巅处,一人占据四个……还是五个位置来着? 反正在武道这一块,这个白衣少年,就是个标杆。 宁远不会贬低他人,实事求是,人家天赋资质就是这么好,也没办法。 也就是在这一个大世,曹慈身处其中,面对某些事,也有无奈之举,要不然只要给他时间,给他一个安稳的练拳路子…… 武道十个境界,他会成为最高。 至于十一境武神,天晓得。 宁远忽然看向墙壁上挂着的一张老黄历。 已经到五月中旬了啊。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曹慈来倒悬山,肯定会去一趟剑气长城,在城头杀妖练拳,等他下次离开,就会勘破第五境。 并且还是最强。 他跟宁姚,一个武道,一个剑道,亘古无双。 片刻之后,白衣少年睁开双眼,起身之后转过头来,看见那个独自喝酒的青年之后,微微些许错愕。 那人的眼神……耐人寻味。 以至于一向沉稳的曹慈,都有些起了鸡皮疙瘩。 好像那人想把他一口吃掉一样。 许甲看向起身的曹慈,问道:“曹慈,你不会又有了精进吧?” “你这三境,已经是天下最强,要是还能打磨提升,让后来者怎么办?” 柜台上的老人点点头,笑眯眯道:“许甲这小子说的没错,你这三境,也打磨的太好了一点,恐怕在你之后,没人能在这一境界达到这个高度了。” 曹慈之名,早就响彻大半个浩然天下,只要是上了岁数的老人,见了他之后,几乎就没有不喜欢的。 更别提老掌柜了,黄粱福地最早之前,本就是武夫的心中圣地。 老人成天提溜的那只笼中雀,也不是凡物,乃是一只武雀,能勘验他人武运。 宁远早之前在陆沉肩膀见到的那只,则是文雀,与老掌柜这只,一文一武。 凡是来福地喝完酒的,在黄粱玉壁留字之后,武雀都会离开笼子,前去勘验此人武运高低。 而酒铺的忘忧酒,对练气士大有裨益之外,其实对于武夫来说,更是至宝。 武夫登高,打磨肉身,炼道心神魂,极为容易出错,就会导致境界越高,体内杂质暗伤越多。 一坛忘忧酒,就能修补这些暗伤,洗去杂质污秽,功效极佳。 如果不够,那就两坛。 一袭白衣没再关注那个青年,转头朝老掌柜和煦笑道:“老掌柜,一坛忘忧酒,还是老样子,所有开销全部记在我师父账上。” 许甲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曹慈,这几日的忘忧酒,都给你喝光了,我师父酿的那些,最后一坛……” 伙计的眼神落在独自喝酒的青年身上,“在这位兄台手上。” 宁远充耳不闻,甚至放下酒碗,直接抱起酒坛一顿猛喝。 几人面面相觑,心想这人真是脑子有病,人曹慈又没说要抢他的酒喝。 许甲眼珠子一转,笑道:“也不是没有,我大师姐前些日子就新酿造了一批忘忧酒,只是师姐是初学者,功效差了一点。” “曹慈,我给你拿来?” 话音刚落,柜台前的老人猛然抬头,一眼不眨的看向那个年轻人。 老人这番动作,自然被其他两人察觉到了,都有些莫名所以。 白衣少年境界不高,年岁不大,但也看出了一点别的味道。 这酒……貌似喝不得。 起码在自己师父来之前,喝不得。 老掌柜给伙计使了个眼色,后者不知道啥意思,摸了摸脑袋。 一坛酒喝完,宁远打了个嗝,抬起头,看向那白衣少年,没来由说道:“裴杯武道,只是小道,而我师尊,才是最高。” 一句话而已,酒铺内顿时落针可闻。 宁远已经打好了算盘,而想要激怒这个少年,唯有拿他师父说事。 曹慈此人,品行极好,哪怕指着他鼻子骂上几句,只要不拖家带口,心情好的话,他都不会计较。 但只要涉及他师父裴杯,那就是另算。 果不其然,少年那张极为英俊的脸,也已经有了怒气滋生。 宁远笑呵呵的,拍了拍桌子,放声道:“咋了,不服?” “你师父裴杯,境界尚可,毕竟是十境武夫,但论战力,只能是这一境界的垫底罢了。” “天下武夫,不登城头,未曾杀妖,皆是……” 宁远竭力摆出一副让人看一眼就想揍他一顿的模样,脑袋搁在桌面,左晃右摆。 “皆是垃圾。” 白衣青年伸出大拇指,缓缓指向自己。 “天下武夫,见我一脉,如见青天。” 第240章 问拳,议事 白袍青年语不惊人死不休,几乎每一句,都在挑战武夫曹慈的底线。 许甲看的眼皮子狂跳,咽了口唾沫之后,没有说话。 他与曹慈相识不过几天,已经把后者当做了好友,要不然也不会那么客气。 不仅是他,老掌柜也特别喜爱这个三境武夫,甚至于…… 甚至于头两日,老人还对许甲说过一事。 要是他大师姐在情之一字上,注定与那宁远无缘,之后师父就会亲自出手,给曹慈与姜芸牵上一条红线。 大不了就找曹慈的师父裴杯说上几句。 黄粱福地之主的弟子,未来起码都是大剑仙的姜芸,怎么都配得上这个白衣曹慈。 不过老掌柜那日说这话的时候,特地圈禁了一方小天地,鬼鬼祟祟。 没别的,就是怕给人听见。 宁远今日造访福地,老掌柜就感觉要生点不好之事。 结果还真应验了,这哪是什么不好,估计要是没人劝劝,都他妈要打起来了。 曹慈紧皱眉头,刚要开口,肩头上已经多了一只手掌,老人以心声说道:“曹慈,莫要冲动行事,等老夫与他说道说道。” 少年同样以心声回道:“老掌柜,此人是谁,为何对我这一脉出言不逊?难道与我师尊有旧仇?” 老人瞥了眼宁远,咂巴了几下嘴,“反正不管他说什么,你就当他放屁,剩下的交给我。” 宁远竖起耳朵,听了个清清楚楚。 下一刻,老人已经坐在他对面,同样是以心声说道:“臭小子,你要搞什么幺蛾子?!” “人家招你惹你了?” 宁远面无表情,“没有。” 老掌柜顿时吹胡子瞪眼,“那你意欲何为?” “看他不爽。” 说完,宁远撸起袖子,以为他要动手,老掌柜差点跳了起来,结果前者只是把手伸进了酒坛里。 手指沾了沾底部的些许酒水,宁远毫无形象的塞进嘴里,脸上如痴如醉。 宁远笑眯眯道:“老掌柜的忘忧酒,就是比小姜酿的好。” 老人一张脸拉了下来,沉声道:“那少年的师尊,应该已经动身,在赶来的路上了。” 白袍青年随口道:“哦,知道了。” “我就是要她来。” 老掌柜更加不理解了,心想难不成你宁远,在剑气长城杀妖还不够,还要跟人裴杯问拳? 仗着十四境修为,就要走哪打哪,欺负这个不够,还要欺负那个。 老人一张脸上满是皱纹,细细琢磨之后,说道:“臭小子,我跟你讲,那裴杯是止境神到武夫,虽然比不上你这个十四境……” “可那位女子武夫,真实战力极高,要是问拳分生死,她能在短时间内,一步跨入半步武神境。” 话到此处,宁远不仅没有忌惮之色,反而眼前一亮,连忙问道:“果真吗?” 掌柜的更加看不透他了,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更好了。”青年一只脚搭在长椅上,一脸的目中无人。 “我打的就是精锐。” 老人问不出宁远想要做什么,只是长叹一声,隔壁桌的白衣少年眼见此景,目光停留在宁远身上。 他看不出宁远的境界,说明对方比自己高,具体高多少,更加不清楚。 但武夫一道,讲究的就是人可死,一身拳意不能退。 倘若被人言语羞辱,因为境界悬殊就不敢递拳,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也会被心境影响,导致往后运转之时,磕磕绊绊。 他曹慈,武道因他而更高。 练拳之日起,少年就已经知道,天下武道最高之人,可以不是他。 但那个最高之人的头上,一定是他。 英俊少年微笑道:“问拳之人,中土曹慈。” 那人同样报以微笑,“接拳之人……” “呃……”宁远摸了摸下巴,胡诌一通。 “接拳之人,青冥天下,宁沉。” 如此模样,都不用想,名字肯定是假的,但曹慈懒得去追究这个,起身之后,身形一晃,已经站在了酒铺门外。 宁远紧随其后,两人相隔百丈,无声对峙。 正巧此时,怀中一颗雪花钱传来异动,陆沉的声响落入宁远心湖。 “小王八蛋,宁沉是吧?你可真会编啊!” “你以为你随口说的名字,没有任何影响?圣人讲究个口含天宪,你与那少年的这场问拳,也是有因果之说的。” 但他没理会陆沉,管他怎么破口大骂。 老掌柜与许甲站在门口,前者神色焦急,后者高高扬起拳头,给自己好友打气。 白衣曹慈,三境武夫,世间最强第三境。 刑官大人,十四境剑修,止境神到武夫。 老人以心声说道:“宁远,此等行径,跟小人无异。” “身为剑气长城之人,你就不觉得心中有愧?” 宁远放声大笑,再以心声回复,“老掌柜知不知道,剑气长城那边,早就对我口诛笔伐了。” “行走至今,我周旋于我,我只做我,天下万千言语,又能如何?” “诸般因果,在我一人,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老掌柜不说话了,他看不懂这个年轻人。 只是想着,若是宁远要下杀手,自己定要尽全力,保下曹慈。 自己是姜芸师父,宁远再怎样,应该也不至于迁怒福地。 武夫曹慈,一身拳意烈如骄阳,没有任何言语,原地拉开一个拳架。 宁远有样学样,拉了个同样的拳架。 曹慈再沉稳,也是按耐不住,拳意汇聚一拳,一道纯粹真气在体内游曳而上,身躯猛然一个摇晃,已经消失原地。 少年率先出手,拳头之上,裹挟无匹拳意,直捣而来! 然后他就被人一拳撂倒。 一张脸直接给打的歪斜,身躯犹如断线风筝一般,重重砸在百丈之外。 等曹慈竭尽全力爬起身,一脸血污,张了张嘴,掉了几颗牙。 抬起视线,那青年早已经消失原地。 …… 倒悬山主街。 白衣剑修缓步行走,朝着九重高楼所在,渐行渐远。 他要做的事,不需要他人理解。 好事他会做,坏事一样会做。 齐先生曾经评价过他,宁远的行事做派,与国师崔瀺极为相似。 只要他想做,就会尽全力去做,为达目的,几乎可以说是不择手段,讲究的是一个事功学问。 但宁远却没有崔国师那种脑子,所以半道上,就会有许多磕磕绊绊。 齐先生还说,他宁远的出剑姿态,又跟他师兄左右很是相像,既然出剑,那就无所顾忌,天地自由。 心中有善,剑上有血。 人性的好,他有,人性的恶,也不少。 至于神性,持剑者附身,都只是让他的一只眼睛转变成粹然金色,可见一斑。 但只有城头那个老人才知道,宁远不像崔国师,也不像剑修左右。 他如今的模样,成了第二个老大剑仙。 …… 九重高楼外,一袭白衣赶到此地。 剑侍春辉等候已久,宁远点点头,摘下远游剑交给她。 后者两手托剑,跟随刑官大人,一同步入道门高楼。 高楼既是压胜之所,也是历任大天君的府邸,此时的大堂之内,左右两侧十把交椅,已经落座四人。 倒悬山四大私宅,春幡斋,猿揉府,梅花园子,水精宫。 白衣剑修踏入府邸,四人不敢怠慢,都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是如今的倒悬山之主,立即起身行礼。 宁远没看任何人一眼,身居高位,装也要装出一个气场出来。 刑官大人拾阶而上,缓缓落座主位,视线扫过几人,语气不紧不慢。 “都到齐了,那就开始议事。” 第241章 盏茶之间 刑官落座,下方四人方才缓缓落座。 宁远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取出一套茶具之后,一旁的春辉开始泡茶。 春辉自小在玄都观长大,不止修为是那玉璞境剑仙,什么琴棋书画,可谓是信手拈来。 对于待客之道,她更是做了不知多少次,以往在玄都观内,每逢客人登门,无论找谁,几乎都是她在一旁伺候。 女子剑仙春辉,就是大玄都观的脸面招牌。 而老观主孙怀中,能舍得把这么一个招牌,甚至于他而言算是亲手拉扯大的女儿,送到剑气长城,这一份礼,比天大。 春辉姿态优雅,将茶水一一送到四人所在,几人皆是起身接过,不敢怠慢。 送完了茶,春辉回到刑官身侧,继续手捧长剑远游。 四人放下茶杯,心思各异。 主位那个年轻人…… 他们看不出修为境界,但这人的剑侍,可是实打实的十一境。 剑侍这个说法,其实放在一般的山上,也就是婢女之流,能让一位玉璞境剑仙做婢女,此人境界如何,还需要多想? 四人之中,只有邵云岩见过宁远,男人想起昔日那开天一剑,剑光纵横三万里的场面,免不了有些心有余悸。 不过邵云岩还是没往十四境去想,只把宁远比作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想要在浩然天下破境十四,太难太难了。 文庙老夫子不点头,几乎没可能。 而令这位邵剑仙震惊的是,当初这位十四先生说过的话,真的应验了。 白玉京门人退走,倒悬山易主。 此事在倒悬山传的沸沸扬扬,路边是条狗都知道,第一批山水邸报也已经离开,估计要不了几日,最近南婆娑洲那边也会知晓。 与当初倒悬山坠落没什么区别,最多两个月,将会传遍浩然九洲,到那时,几番叠加之下,前来倒悬山的练气士将会更多。 那么……神仙钱也会更多。 邵云岩低头思索,看来今日议事,就是为了这个‘钱’字了。 倒悬山本身,就是一件至宝,而在这百里的倒悬山岳上,这些个仙家铺子,数量有数百座,来自九洲各地。 能在倒悬山购买地皮修建楼阁,起码都是一些中层的山上势力,一天的神仙钱,能有多少? 何况这些加起来,其实最多只有两三成而已。 真正的钱财来源,在于九洲山岳渡船。 剑气长城上次的一场大战,哪怕只是小战事,都产生了极大的一笔谷雨钱交易。 好比北俱芦洲那座墨家机关城,来往一趟至少耗费数百上千的谷雨钱,但只要剑气长城这边有战事,就一定不会亏。 还会大赚特赚。 有商家修士曾经估算过,一般的小战事,剑气长城那边,大概会打掉数千乃至上万的谷雨钱。 具体如何,要看打的惨不惨烈。 至于那种数头王座大妖,率领千万妖族攻城的大战,最少最少,都是数万。 大概就是打掉了一座小福地。 一声轻咳,打断四人思绪。 只见一袭白衣抿下一口茶水,直接将视线落在一名美妇身上,微笑道:“酡颜夫人,此次议事,影响颇大,为何只来了一道分身?” 此话一出,这名眉心处有梅花妆的中年美妇,立即愣在原地。 梅花园子的主人,自称酡颜夫人,玉璞境,生的……极为好看。 她与宁远当初认识的那位桂花夫人一样,都是浩然天下四位夫人之一。 一座天下,公认的四位夫人,不说别的,单说容貌,一定是超凡脱俗。 而眼前的酡颜夫人,在‘女子风情’之上,更是突出。 肤如凝脂,双眼天然就带着不少的狐媚味道,薄纱如蝉翼,好一个若隐若现,好一个风情万种。 宁远要是个色胚,指定要抢回去当做压寨夫人。 酡颜夫人半咬着嘴唇,心思辗转间,起身施礼道:“十四剑仙既然能看出我这只是一道分身,想必也知道更多内幕。” “我那真身不便示人,还望剑仙海涵。” 宁远摆摆手,随口道:“诶,本座只是随口一问,夫人莫要惊慌。” 春辉在一旁差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不过她一向知道自家这位刑官大人的尿性,虽然心里想笑,脸上还是保持严肃。 毕竟刑官一脉的场面气势,已经全指望她了。 宁远最后看了一眼酡颜夫人后,视线扫过大堂,不咸不淡道:“想必三位,在邵剑仙那边,都知道了我的事,那我就不做自我介绍了。” “此次议事,事关倒悬山万年大计,诸位受邀前来,定要仔细斟酌……反复斟酌。” 四人无不是开始正襟危坐,静待那位剑仙言语。 说到底,从白玉京门人子弟全数退走之后,整座倒悬山里头的所有仙家铺子,已经都归眼前的十四先生管了。 地位早就发生了变化。 甚至宁远要把倒悬山所有人赶出去,也符合道理。 春幡斋主人邵云岩,玉璞境剑仙,梅花园子酡颜夫人,十一境,猿揉府目前坐镇的刘氏管家,元婴境。 最后的水精宫,来自于那座宗字头山门雨龙宗,一名老妪,自称是门内大长老,元婴境修士。 这个雨龙宗,就在南海一带,过了蛟龙沟三万里处,宁远当初乘坐桂花岛,就途经过此地。 也是沿途的十景之一,只是那时候他在闭门练剑,未曾亲眼瞧见雨龙宗山门前,那两座大如山峰的远古神像。 宁远又在老妪身上停留片刻,意味深长。 最后刑官大人拍了拍桌子,笑道:“诸位,鄙人不才,白捡了一座倒悬山。” “只是在下榆木脑袋,练剑砍人擅长,对于经营一道,则是七窍开了六窍。” “百里倒悬山,如此之多的仙人家产,如何管理?” “空置的九座道门府邸,加起来占据倒悬山五分之一的地盘,如何处置?” 宁远捏着眉心,故作忧虑,“令人头疼的紧啊。” 四人眼神交汇,都默契的选择了闭口不语。 这么大一块地盘,哪怕吃下一点边角料,也是绵延百年千年的大事,谁都想要。 可尚不知晓这位十四剑仙的脾性,几人哪敢开口说话,要是一句不对,被他一剑砍了,找谁说理去? 飞升境巅峰,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境界,别说倒悬山,放在整个浩然天下,都在那山巅处。 年轻人观察着几人神色,点了点头,忽然大笑道:“所以,我想请四位,为我办事,共商大业!” 白衣剑修肃然起身,四人面面相觑,而后也是一同起身。 “少则一月,多则三四月,剑气长城那边,将会爆发一场前所未有的惨烈大战。” “蛮荒天下,少说出动七八位王座大妖,那么等到那时候,就是我等赚取神仙钱的最好时机了。” 年轻剑修高高举起茶杯,笑眯起眼。 “诸位随我一道,大展拳脚。” “千秋大业,盏茶之间。” 第242章 酡颜夫人 白衣举杯,四人举杯,白衣落座,四人落座。 场面一度……很是难熬。 对四人来说,确实难熬,面对一位战力通天的大剑仙,哪怕心中有许多言语,也只能憋着。 除去邵云岩之外,其他三人皆是如此,只感觉人在家中坐,莫名其妙就来了这,莫名其妙就要跟着那人,说什么千秋大业。 关键是,不能不来,不能不听。 几人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修道之人,飞升境见过,有的还不止见过一两位,但十三境巅峰剑仙,从未有幸一见。 哪怕在场背景最大的猿揉府,背后是那皑皑洲的刘氏,那位刘聚宝刘财神,在境界之上,也只是寻常的飞升境练气士。 刘财神战力在同境之中,并不算高,只是有钱。 不是一般的有钱,手握一座天下的雪花钱来源,山上多有传闻,在这位刘氏家主仅有的几次厮杀之中,其本人几乎没有真正动用过自身的术法神通。 每回都是一招袖子,甩出一大堆的山上重宝,品秩极高,随意一件的价值,可能就是一个小门派的数十年经营所得。 还是一大堆,一件宝物砸不死人,那就十件,再不够,就继续加。 反正不缺钱。 宁远其实打的就是刘氏的主意。 没办法,太肥了,剑气长城如今,就是缺钱。 他要刘氏的钱,要其他九洲渡船的物资,能拿的拿,不能拿的,那就抢。 茶水入腹,春辉继续斟茶,宁远思索片刻,问道:“诸位可有异议?” 年轻人拂了拂衣袖,笑道:“大可不必拘谨,在下不是不懂礼数之人,决计不会干那种强取豪夺之事,放心放心。” 倒是酡颜夫人先一步开口,美妇轻抿嘴唇道:“剑仙大人,您是倒悬山之主,此地一切自然是您说了算,只是,妾身有一事想问。” 年轻人点点头,美妇又道:“敢问剑仙大人,可是来自剑气长城?不然何以知晓,很快会有一场大战爆发?” 其他三人竖耳聆听,其实他们对于之前宁远的那番赚钱大计,不是没有心动,只是事关剑气长城,不好直接答应。 倘若眼前之人,不是剑气长城那边的大剑仙,只是与白玉京有谋算,要在下一场战事中从中作梗…… 白玉京不怕,这个剑仙不怕,可他们怕啊。 要是生了事,青冥天下的道人能跑,他们跑哪去? 宁远没有多做犹豫,朝她点了点头,“你可知剑气长城最近,新上任一位刑官?” 此话一出,几人顿时呼吸一紧。 酡颜夫人美眸闪烁,不可思议道:“前辈,您……您就是那位刑官大人?” 年轻剑修点点头。 那名刘氏管家说道:“剑仙前辈,既然你是剑气长城的刑官大人,为何又说要在下一场大战中,大赚一笔?” “不应该是为你们剑气长城之人,谋求更多的大战物资吗?” 白袍刑官颔首道:“说的没错,但老管家曲解我的意思了。” “我说的大业,是无数剑修远赴蛮荒,所谈的赚钱,则是让诸位,赚个盆满钵满。” 年轻人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继续道:“你家那位刘财神的大名,在下久仰,财神的生财之道,我更是极为推崇。” “想要赚钱发财,就要与人做生意,但不能只是一味的想要从他人处谋求,那样至多至多,不过是发一笔横财罢了。” “上门谈生意,就要先为对方考虑,让别人看得见,摸得着,让对方先赚钱,自己才能赚钱。” “所谓细水长流,不外如是。” 如此一番话后,四人对于刑官大人的看法,又作更改。 至少几人不是如先前一般拘谨。 刘姓老人只觉肩头一松,呼出一口气后,起身抱拳道:“我虽然在家族内,话语分量不够,但只要此事涉及剑气长城,我还是可以做主的。” 老人直截了当道:“家主曾有言语,刘氏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所有大战物资,除成本以外,不赚剑气长城一颗雪花钱。” “刑官大人,今日召集我等,要做之事,不妨直说。” 宁远没有立即回复,而是看向另外三人。 刘氏一脉,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阔绰有钱,也是出了名的会做生意,当然,除了这个,名声更是极好。 在阿良没去剑气长城之前,大半剑修几乎都敌视浩然天下,唯独对北俱芦洲的剑修高看一眼。 除此之外,那些个与剑气长城交易来往的商家,剑气长城挑不出毛病的,只有皑皑洲刘氏。 邵云岩自不必多说,两人当初就有过一番商谈,酡颜夫人神色犹豫,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只剩下那名雨龙宗的大长老,老妪纠结半天,宁远忽然朝她开口道:“雨龙宗,大劫将至,得救之道,就在当下。” 年轻人并没有以境界压迫于她,只是轻飘飘吐出这一句,老妪听完,一张脸顿时煞白。 看着这个老妪,宁远有些烦琐的摆摆手道:“你可以走了,回去之后,把你们那位云签祖师喊来。” “记住,告诉你们云签祖师,若是不来倒悬山见我,他日一宗上下,惨遭大妖剥皮之际,莫要悔恨今日。” 说完,老妪眼前一花,已经站在了极远处的一条街道上。 宁远拢了拢袖子,朝剩下三人说道:“诸位,本座找上你们,想必你们也能猜得出来。” “倒悬山四大私宅,实力可能不是最强,但论影响力,一定是最高。” “你们回去之后,立即通知手下的邸报管事,开始撰写山水邸报,大量制作。” 白袍刑官笑了笑,“山水邸报,如果走跨洲渡船的话,想要传遍浩然九洲,最少都要两三个月。” “所以,我要你们以飞剑传信,火速送往九洲各地的仙家,让各洲仙家得知消息之后,再度刊印山水邸报,大肆宣扬。” “最多一个月,要让天下九洲,都知道大战将要爆发。” “春辉。”宁远轻声一唤,女子剑仙立即单膝跪地,听候差遣。 年轻人挑了挑眉毛,以心声说道:“春辉姐姐,大可不必如此。” 女子一脸严肃,紧咬嘴唇,快要憋不住笑,还好她是背对几人,旁人瞧不见。 宁远收敛神色,当即下令。 “剑仙春辉,议事之后,一一前去三位所在府邸,细细商议邸报一事。” 女子剑仙仍旧是单膝跪地,左手拄剑,右手按在心口处,沉声道:“喏,属下遵命。” …… 月过倒悬山。 今日议事,只是一个开篇,往后要打交道的,还很多。 目前宁远要做的事,就只有这个,让浩然九洲,都知道剑气长城要打一场大战。 还不是一般的大战,是那种极为惨烈,上五境随时都会死的战事。 因为只有这种鱼饵,才能钓来大鱼。 白衣剑修独坐门前台阶,手上攥着一壶黄粱酒,白日在老掌柜那边顺手拿的。 年轻人左手攥酒,右手摊开,施展掌观山河,正在偷窥一名女子。 梅花园子的主人,酡颜夫人。 美妇在风情一道上,比桂夫人还要养眼,莲步轻移,那大腚晃的都要让人睁不开眼睛。 不过宁远并不是看这个去的。 或者说,不止是看这个去的。 之所以格外关注她,是因为这个酡颜夫人,勾结蛮荒妖族。 在她背后,有一名飞升境大妖。 第243章 雷泽 台阶上,宁远正看的起劲。 有一点他很好奇,如今浩然天下,四位夫人他见过了两个,桂花夫人和酡颜夫人。 这两位,都不是人。 一株桂树,一株梅树。 第三位浣纱夫人,据说本体是一名天狐。 最后一位,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隐隐有着四大美人之首的她,不知道是不是人族。 竹海洞天酒名扬几座天下,但其实那位青神山夫人,更为不凡,本身就是飞升境修为。 议事结束也过去了一个时辰,宁远啥也没干,就坐在高楼外监视酡颜夫人了。 十四境,外加坐镇倒悬山,宁远就是此地的老天爷,只要他想,任何事都逃不过双眼。 酡颜夫人倒是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宁远细细一想,也就释然。 蛮荒天下那边,想要派出奸细越过剑气长城,必定有极多的隐秘考量。 很关键的一点是,城头有个老大剑仙,蛮荒还能让妖族奸细抵达浩然天下,可见手段有多高明。 那飞升境妖族不露出马脚,即使宁远这个十四境,也难以察觉。 更何况,这些个妖族奸细,并不在倒悬山,多是分散在浩然九洲,甚至有些已经蛰伏了上千年,建立山门开枝散叶。 仅宁远知道的,桐叶洲的太平山,就有一头仙人境妖族。 不过他没打算去管,小角色,要是回头有空想起来了,就让陆芝走一趟。 一名女子从远处走来,背后背着两把剑,一把桃木,一把远游。 春辉左手摇着一个拨浪鼓,右手一根糖葫芦,玩的笑意盈盈,吃的开开心心。 宁远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按照岁数,春辉姐,你都有一千多岁了,还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我以为你去逛倒悬山,是去那几处有名的景点,或者去那些仙家坊市里购买宝物……” “结果你整天就干这些?” 春辉白了他一眼,“诶呦,我的刑官大人,您管的真宽。” “我乐意干啥干啥,那些景点我也去了,除了仅有的一两个,没什么好看的,至于倒悬山的仙家坊市,更没什么兴趣了。” “我跟你走之前,祖师塞给我不少好东西呢,那些地摊货,瞧不上。” 说话间,女子就自顾自坐在了一旁,糖葫芦吃的很有姿态,嘴唇不沾,只用两排牙齿磕碰,一颗进嘴,半边腮帮鼓鼓,有种娇俏之美。 宁远笑了笑,说道:“老观主给你那些宝贝,拿出来给我瞅瞅?” 女子瞥了他一眼,没鸟他。 有外人在,刑官是刑官,剑侍是剑侍,其他时候,那就另算。 十四境也要管她喊姐姐,这是春辉定的规矩。 要不然她能这么听话? 大堂议事之时,春辉都单膝跪地了,原因就在于此。 宁远没有说话,继续低头看那酡颜夫人,春辉吃完了糖葫芦,也凑过脑袋看了一眼,眼神带着嫌弃。 “宁远,你没事的时候,就在这偷看别人洗澡?” 刚说完,春辉心头一惊,作惊恐模样,两手抱胸,半边身子朝后倒去,“你不会仗着境界高,把我也……?” 宁远收起神通,没好气道:“这酡颜夫人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这是做正事。” “再说了,她不是还没脱吗?我也压根没瞧见一点。” 他看向故作惊慌的女子,嘴角一抽,“放心,我就算真好色,也不会找到你头上。” “你那俩,分量太小,看不上。” 春辉气的作势要砍人,剑光一闪,桃木剑出鞘,女子疾言厉色,“淫贼,拿命来!” 宁远顿时口吐白沫,当即吓得晕死过去。 女冠道姑收剑而立,双手叉腰大笑不已。 宁远坐直身子,笑道:“以前在大玄都观,老观主也是这么陪你玩耍的?” 实在难以想象,一位只差一脚步入十四境的孙道长,会有如此可爱的一面。 春辉点点头,又取出一串糖葫芦吃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道:“祖师他老人家可好了。” 顿了顿,女子又补充道:“老好老好了。” 宁远笑眯起眼,“那我呢?我不好?” 春辉没看他,屁股一扭转过身去,“你嘛,还行。” 两人没再说话,等她吃完了糖葫芦,宁远看了看天色,起身说道:“走,带你去逛逛倒悬山。” “老观主把你交给我,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办事,倒是忽略了你。” 春辉也是站起身,眼神明亮,跟在宁远身后,冷不丁说道:“祖师没把我交给你。” “都一样都一样,既然跟着我,我就要对你负责,首先就从……你的打扮开始。” “别成天戴着你那顶尼姑帽子了,待会儿我带你去一趟灵芝斋,挑几件仙女衣裳。” 女子皱着眉头,“我这道冠,是祖师给我的,不仅不是什么尼姑帽子,还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器。” 宁远没有回话,缓步行走,春辉则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 搁在大玄都观,自己这身装扮再正常不过,可到了浩然天下这边,确实有些异于常人了。 两人一前一后,径直来到灵芝斋门口。 当初游历倒悬山,宁远并没有来灵芝斋,原因很简单,没钱。 这座被誉为倒悬山销金窟的灵芝斋,一般人是进不去的。 里头多是售卖仙家法袍,品秩最低都得是一般的法宝,没有个百八十谷雨钱,进去都只能眼巴巴看着。 据说除此之外,灵芝斋内还供奉有一根道祖留下的灵芝如意,灵气极多,将整座府邸浸染,在里面修行,仿佛置身于洞天福地,速度极快。 更有人说,灵芝斋密室之内,还藏有一颗养剑葫芦,同样来源于道祖,是道祖早年亲手栽种而出,也是第一枚成熟的葫芦。 不过这些如今都没了。 倒悬山易主,白玉京道人退走之际,除了搬不走府邸之外,其他之物一并取走。 别说什么灵芝如意,什么养剑葫芦,就连里头那些最便宜的仙家法袍,都不见了踪迹。 望着空荡荡的灵芝斋,两人大眼瞪小眼。 宁远只好带她走了两条街,在一家铺子购买了几件法袍衣衫。 春辉也不矫情,道姑装束穿了几百年,早就腻歪了,以至于衣衫到手之际,马上就要换。 为此,她还让宁远原地给他圈禁天地,就地把衣服换了。 春辉没说,宁远不语。 至于女子更衣,男子看没看,天晓得。 宁远没怎么挑,是照着当初小妹那一身给她买的,只是颜色不同而已。 春辉的模样,不及酡颜夫人那般倾国倾城,但放在山上,也是极为好看的那种。 一袭绿色长衫,身材匀称,没了头上的道冠之后,一头如瀑青丝垂落双肩,眉心有淡红桃花,大眼朱唇。 美人美人,不外如是。 加上剑仙二字,那就更为动人了。 宁远打趣道:“这位剑仙美人,怎么样,小弟的眼光不错吧?” 春辉笑的双眼眯起了月牙,并不回话,只是一个劲点头。 “之后回了剑气长城,要不要我当一回月老,为你择一位大剑仙当夫婿?” …… 除了带春辉逛倒悬山,宁远也是有正事要做的。 雷泽台,雷光万千。 白玉京道人走之前,唯独留下了这座雷泽台。 有本事收走这些雷泽之水的道士,只有仙人境以上的大修士。 为何宁远要把小道童姜云生按在倒悬山? 原因就在于此。 倒悬山八景,宁远最看重的,就是此物。 雷泽之属,刑台之物,淬炼飞剑最好不过。 两人御空悬停雷泽台,春辉属于草木精怪,天生被这雷劫压胜,哪怕身为玉璞境修士,头一回见,也是有些惧怕。 宁远静默许久,思绪飘忽。 更早之时,还是观海境剑修的他,就被人算计一番,老大剑仙出手,那名大天君只好登门赔罪。 而赔罪之物,就是一缕雷弧。 如今那人早已尸骨无存,而自己今日,不止是一缕雷弧,他全都要。 于是,望着下方的狂暴雷泽,宁远伸出一手,呈虚握姿态,随后猛然一提。 雷泽台暴动,无数雷光劈啪作响,连带着整座倒悬山都开始轻微摇晃,顷刻之间,整座雷池开始抬升。 雷泽之水,汹涌而上,竟是化为一把雷光巨剑,剑身缭绕万千雷光剑气,杀力巨大。 巨剑滴溜溜旋转,宁远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洗剑神通,硬生生炼化,最终化为一把寻常长剑大小,被其握在手中。 除去雷泽之水,剩下的这座已经空荡荡的雷泽台,也被宁远随手炼化为一把剑鞘。 剑还入鞘,宁远反手就挂在了春辉背后,后者顿时两眼一瞪。 刑官大人微笑道:“以后出剑,就用这把雷泽剑,我知道你是草木精怪,天生惧怕此物……” “但你的仙人境,就靠它了。” 第244章 又见桂花岛 离开雷泽台,两人一前一后,去往敬剑阁。 春辉跟在后头,眉头就没松下来过,背后那把雷泽剑,哪怕待在剑鞘之内,不时也有雷光闪烁。 世间草木精怪,本就畏惧此物,就算春辉是玉璞境修士,那点雷弧伤不了她,可怕就是怕,没办法。 这玩意是天生的。 就像蛟龙惧怕斩龙台,春雷一响,蛇虫鼠蚁就要四散奔逃一般。 宁远笑道:“如今一看,才像剑侍。” 桃木、远游、雷泽,三把长剑,在她一人。 桃木就是春辉的本命飞剑,背在她身后,妙用无穷,时时刻刻温养剑心。 宁远塞给她一座雷池,与她的本命剑正好相反,压制她的一身道行,成了互补,一边温养,一边砥砺。 至于远游剑…… 老大剑仙当初塞进去的数千种远古剑意,宁远压根没还回去。 一把剑,不说是一座剑气长城,半座也应该有了。 春辉能背的起,完全是因为宁远施加了一门禁制,要不然早给她脊梁压碎了。 雷泽剑砥砺她的道心,远游剑磨炼她的剑意,本命桃木主温养和修补。 这就是一桩大机缘。 “春辉姐,将来回了玄都观,你就可以拿这件事吹嘘自己,说你当初最风光之际,背后背着一座雷池。” 顿了顿,宁远笑眯眯道:“噢,对了,还有半座剑气长城。” 春辉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后来实在气不过,抬腿一脚踹在他的大腚上。 宁远直接被她踹飞出去,身形砸在几丈开外,来了个狗吃屎。 年轻人没有立即起身,趴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起,“现在多了一个,一脚踹飞一名大剑仙,姑娘好生了得!” 女子两手叉腰,毫无形象的哈哈大笑。 路过之人无不侧目,多是看傻子的目光打量两人。 敬剑阁。 再次来到此地,宁远心境一片平和,带着春辉走入内里之后,没有废话,大袖招展。 阁内供奉的上千把剑仙仿剑,全数收走。 那些道士不带走这些仿剑,原因很简单,不值钱。 仿剑都谈不上法宝,放在山下,最多算是寻常的神兵利器,大多都能用银两购买。 但宁远可不会瞧不上,品秩再低,也是剑啊。 剑气长城的剑房里头,那些个制式长剑,比这些仿剑还不如。 收走之后,宁远忽然想起一事,遂正色道:“春辉姐,等倒悬山一事告一段落,回到剑气长城,有一件事需要你做。” 春辉一向是分得清大小事,收敛神色,静待吩咐。 宁远说道:“到时候,你就是剑房之主,除了杂事之外,每当那些个铸剑师锻造出一把长剑,你就负责用雷池洗剑。” 女子刚绷住的一张脸,顿时又皱了起来,“可是我害怕啊。” “你不是草木,你当然不理解,我现在背着这把雷泽剑,每时每刻都在提心吊胆。” 宁远充耳不闻,只是微笑道:“那我不管,身为我刑官一脉,还是剑房之主,有些事,再如何沉重,也要硬着头皮去做。” 走出敬剑阁,白衣年轻人拍了拍她的肩头,“为剑气长城,洗十万把长剑,你就能跻身仙人境。” 绿衣剑仙翻了个白眼,当他放屁。 她知道宁远的境界,也知道他的杀力极高,毕竟是能把道老二都砍去一臂的人。 可说什么洗十万把剑,自己就能破境的话,这都不算是骗人了。 妥妥的鬼话连篇。 自家祖师,不就是被这小子一顿忽悠,才把自己塞给他的? 离开敬剑阁后,两人没再逛下去,其他几座原先的道门府邸,里头的所有东西,都被带走,走一趟也没意义。 宁远最先的计划,胃口很大,不止要倒悬山,还要把这些道门的所有宝贝,一并吃下。 只是陆沉诚心待人,他宁远再无赖,也不好明抢。 回去路上,宁远顺手搬来了其中一座府邸。 整座灵芝斋,直接被他以大神通收走,在天君府邸外头的一片宽敞之处安置。 没别的,给春辉的住处。 这位桃木剑仙满意的点点头,夸赞刑官大人就是大气。 宁远则是开玩笑说,要看看老观主留给她的宝贝。 结果春辉认真的想了想,真的掏出来一件送给他。 一块桃木令牌,其上刻有一字。 侠。 据她说,这牌子只是寻常,没有任何灵气,但是意义重大。 在青冥天下,持有这块侠字牌之人,就能让玄都观一脉,为此人出剑一次。 无论问剑之人是谁,上到白玉京,下到寻常凡夫俗子,都可。 玄都观会派一名剑仙前去,替此人出剑杀敌,要么斩杀对方,要么自己不敌身死。 宁远默默收下,没再言语。 第二日,刑官一脉,剑仙春辉领命,前去春幡斋找邵云岩商议邸报一事,之后又走了猿揉府和梅花园子两处。 春辉受了宁远的叮嘱,面对几座私宅之主,也是面不改色,多数邸报撰写细节,都是她一锤定音。 这一日的倒悬山上,三座私宅传信阁内,惊现大量飞剑。 无数传信飞剑化虹离去,分散去往浩然九洲。 山水往复,日月更替。 一连八九日,转瞬匆匆过。 难得的悠闲时光,两人在倒悬山,基本没碰过面。 春辉很少待在灵芝斋府邸内修炼,头两日整天厮混在倒悬山上,这里瞧一瞧,那里摸一摸。 后几日,这位女子剑仙,也没跟宁远打个招呼,直接就御剑离开,贴着南海海面而行。 观仙山,窥海底,绿衣剑仙一览南海风光。 宁远当然知晓这些,他也不去管着她,甚至于,关于剑房洗剑一事,要是春辉不答应,那就算了。 对待身边人,无论是何种关系,道侣也好,好友也罢,都不应该过多束缚。 他只是分出一缕神念,悄然安放在春辉长发之上,避免有意外发生。 等她回来之时,却不是一人返回。 桂花岛今日,停靠倒悬山。 第245章 阿良阿良 蛮荒天下腹地。 托月山,一名儒衫中年缓步登山,身后跟着一名大髯汉子,悬刀背剑,体格壮硕。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山巅之后,又来到一片峭壁悬崖前。 悬刀背剑的汉子顺着周先生的视线看去,此地往北八十万里,是那座仙簪城。 不过他知道,先生看的,还要更远,越过仙簪城,再度北上五十余万里,矗立着世间最高的一座城。 汉子沉声问道:“周先生,是否要我走一趟剑气长城?” “听说那人剑武双修,止境神到武夫,兼具飞升境练气士,确实难缠。” 汉子改为抱剑姿态,山风将他的一头长发吹向脑后,神色平淡道:“但只是如此的话,我也能杀。” “只是难杀,不是不能杀。” 被唤作周先生的中年人拢了拢袖口,摇了摇头,“你刘叉莫要目中无人,以往跟那阿良打的难分难解,就视天下飞升全是纸糊的?” 汉子面无表情,任凭读书人口中训斥。 在脚下这座蛮荒天下,剑修刘叉,只会听两个人的话,好巧不巧的是,现在这两位,都在此处。 身旁的周先生是一个,另一个,则是托月山深处沉睡的大祖。 蛮荒天下那座英灵殿,里头的十四王座,大髯汉子的位置极为靠前,除去大祖和周先生,他就是第三高位。 此人有多猛? 打听打听阿良就知道了。 在剑气长城,阿良之名口口相传,无人不知,哪怕他离开许久,大小酒肆客栈内,依旧不少人谈论那场战事。 十三之争里,以浩然剑修,代替剑气长城参战最后一场,对敌一名蛮荒蛰伏数千年之久的远古飞升境巅峰,还是一头剑修大妖。 一人一妖从蛮荒大地打到天外星海,余波剑气差点劈开一轮月亮,最后的最后,自然是人族胜了。 那头巅峰大妖被阿良剑斩,庞大的真身从天幕坠落人间,已经分为两半。 而那个狗日的汉子,手上连一把像样的佩剑都没有。 也因此,剑气长城之上,多了一个‘猛’字。 而就是这个猛的不行的阿良,在飞升境里头,也不是绝对无敌的。 剑修刘叉,就能跟阿良一较高下。 周先生提起那个亦敌亦友的阿良,大髯汉子始终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也终于露出一丝怀念。 先生迎着山风,一直远眺剑气长城。 刘叉没有出声打扰,他知道周先生定是在等待什么。 自己脑子不好使,若有吩咐,一切照做就可。 大髯汉子抱剑闭目,回想当初与那位‘好友’的多次问剑,从记忆里一一搬出,用来炼心。 他跟阿良,不止有问剑,还有许多次的把酒言欢,哪怕出身不同。 问剑之时,双方都是下死手,收剑之后,该喝酒喝酒,该吹牛吹牛。 几乎毫无保留,大醉之时,刘叉说过他的妖族真名,阿良也会道上那么几件旧日往事。 刘叉忽然轻声默念,“阿良,阿良。” 昔年阿良来到剑气长城之后,当过几年的半吊子‘说书先生’。 这个狗日的,最喜欢在城池的一个角落,离着白嬷嬷的教拳之地很近,蹲在地上,给一帮半大孩子讲故事。 阿良游历过大半个浩然天下,阅历自然非同一般,对付那些个小屁孩,简直是手拿把掐。 那些个小孩,几乎都是贫苦人家出身,多数都是资质不行,成不了剑修,所以就跟着白嬷嬷这个免费师父练拳。 每日照例学拳,完事就蹲在路边,几十个孩子把那狗日的阿良围在中心,个子矮的蹲前面,个子高的站后面。 全部睁着大眼,听那个男人说故事。 什么江湖侠义,什么采花大盗,什么海外仙山,什么人鬼情未了。 汉子天生的一张破嘴,闲不下来,跟开了瓢似的,给那些孩子说的一愣一愣的。 阿良在剑气长城待了百年,说走了几十批孩子。 来听他讲故事的孩子,年年都有新人,年年都会少人。 最外围那些个子高的,普遍年龄更大,境界上去之后,就会登上城头,在隐官一脉留名。 这些年轻武夫,大多数会被划入‘斥候’一列,分为十几个队伍,每月南下巡视一次,窥探妖族动静。 阿良教了他们很多的保命法门,甚至有一门敛气术法,品秩极高,一名刚刚跻身五境的武夫,凭这门神通,上五境以下都难以察觉。 可还是一直死人。 死人而已嘛,在剑气长城,再正常不过了。 汉子也没往心里去,每日还是一样,早起问候老大剑仙,中午找一家酒肆蹭酒,临近落日,依旧去往那处开始说书。 阿良就这么日复一日,把一群开裆裤说成了不尿床的小屁孩,又从小屁孩,说成了一个个面庞坚毅的少年少女。 旧人走,新人来,那处说书地儿,照样还有那么多人。 只是有一次,阿良照例蹲在路边,说的正起劲的时候,忽然眉头一皱,脸色黑的吓人。 男人瞬间消失原地,来到城头之上。 原来在那南边大地上,出现了一头仙人境大妖。 这没什么,蛮荒有妖,再正常不过。 但是那头大妖手上,拿着一把长枪,串了一串糖葫芦,全是人头。 数了数,一共十六个,个个被人挖去了双眼,脸上纵横无数剑伤。 剑气长城的斥候小队,普遍是十七人,一名队长带队,所以少了一个。 然后那大妖朝阿良咧嘴一笑,反手掏出来一名少女。 那个少女,生下来没几年家里人就死完了,以至于头一回见到阿良的时候,后者就对她的印象,极为深刻。 小女孩听成了小姑娘,她的很多事,都是阿良教的。 最为出糗的一次,是小姑娘跟一群孩子听阿良说故事的时候,头一回来了月事,一点不疼,但是脚下流了一大摊猩红。 那场说书,阿良提早结束,抱着急得要哭的小姑娘找上一位酒肆老板娘,方才完事。 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后面在去往城头的前一天,独自找上那个狗日的。 她说她要给他生孩子。 阿良笑笑不说话,小姑娘就说等她再长大几岁,肯定比现在好看很多。 之后的她,修炼刻苦,当不了剑修,武夫一道却颇有资质,成为一名斥候之后,更是在一群比她大好几岁的哥哥姐姐里,成了队长,成了主心骨。 然后就在那一天,这一队斥候,全死完了。 那头大妖唯独留下了这个小姑娘,浑身血肉破烂,一条肩膀不翼而飞,不似人形。 大妖当着剑气长城无数剑修的面,一口一口的生吃了她。 隔着不算远,剑气长城的十大剑仙,外加无敌的老大剑仙,又怎么会救不下她? 哪个仙人境妖族,敢在剑气长城诸多剑仙面前,做这种事? 但就是救不了。 因为那头大妖生吃人族的画面,只是一道镜花水月。 早就死了。 城头之上,那个狗日的说书先生,望着那一幕,一颗剑心,差点破碎。 要不是老大剑仙按住了他的肩膀,一直无敌的大剑仙阿良,都会当场跌境。 明明那个时候,是六月酷暑,那个汉子却好像冷的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汉子来到剑气长城,走哪笑哪,唯独那一天,狗日的眼眶通红,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 男人斜靠城墙,说不出一句话。 他可是十三境巅峰剑修,是那个城头刻猛字的大剑仙,为什么还保护不了一个小小的六境武夫? 他是阿良啊。 为什么还护不住一个小姑娘? 于是,也就是那一天,有人仗剑出城。 撇开读书人身份,一身压抑许久的剑气宣泄而出,独往蛮荒。 于仙簪城出剑,于曳落河出剑,于托月山出剑,有妖处,无所顾忌,皆是出剑。 一人一剑,杀穿半座蛮荒,直到找到那头大妖。 一个族群所在的万里地界,被他一人的剑气湮灭。 第246章 周密周密 托月山之巅。 儒衫先生忽然抬起头,眼前一亮,说道:“来了。” 话音刚落,北方极远处,一条金线凭空出现,转瞬即至,周先生伸出一手,并拢双指之后,稳稳捏住这条金线。 近看之下,方才得知,这金线是一道传音玉简。 没有实体,几近透明,中年儒士意动,玉简化为无数细小文字。 一眼而已,文字消散。 中年人的脸色却是一变再变。 刘叉睁开双眼,皱眉道:“周先生?” 这门玉简神通,刘叉哪怕是飞升境巅峰境界,也无法窥视,估计除了三教祖师,没人能察觉到。 就连城头那个十四境的老人,也一样。 要不然,浩然天下那边的妖族碟子,怎么来的? 周先生化名周密,出身浩然天下,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来了蛮荒之后,短短千年,就在一群大妖之中,成就王座。 这个周密,也是十四王座里头,唯一一个不是妖族的。 也是这个读书人的到来,让蛰伏六千年的蛮荒大祖,破例出关。 一人一妖坐而论道,持续千年之久。 最后大祖在闭关之前,向所有大妖发了话,他不在,周先生就是第一高位。 不服的,憋在心里,憋不住的,就滚去角落当王八。 至于剩下那些敌视周先生的妖族,有一个死一个。 剑修刘叉,也是那时候被大祖亲自点名,护卫那时候实力还不算多高的读书人周密。 蛮荒天下谁都可以死,下五境可死,中五境可死,上五境,一样可以死。 哪怕是王座大妖,死了也就死了,但周密不行。 分量极重,群妖虽有诸多不满,但四千年来,也只能隐忍不发。 周密眯起眼,再度望向北边,喃喃道:“此子,断不可留。” 刘叉眼神一凝,“周先生,说吧,具体要我如何做?” 岂料读书人摇了摇头,“你不是对手。” 刘叉耸耸肩,闭口不语,他要是胜不过,那如今的蛮荒天下,明面上的大妖里头,就更没那本事了。 周密一招衣袖,那些敛去的金色文字再度显化,刘叉看完之后,脸色同样是精彩万分。 汉子这回没了轻视之心,沉声道:“飞升境巅峰,止境神到,坐镇倒悬山……” “刘叉确实不敌。” 细细一想,男人又皱眉问道:“周先生,如此这般行事,等于是摆在了明面上,就这么浪费了一名飞升境?” “还有那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道老二抽了什么风,把一枚山字印就这么送了出去?” 周密伸手抵住眉心,轻捏片刻后,开口道:“这人是异数,倘若不管,任其行事,麻烦很大。” “他可不是什么飞升境,货真价实的十四境……”读书人顿了顿,补充道:“十四境剑修。” 男人心中悚然。 倒是周密忽然轻笑一声,“损失一名飞升境,换来此人的所有底细,不仅不亏,反而很值。” 刘叉紧皱眉头,“周先生,如何对付他?” “这人要是龟缩在剑气长城,如何能杀?” 周密微笑道:“他要是真的守在城头,跟其他剑修一样当个万年王八,那就好了。” “可这个宁远,从他之前的行事作风来看,不是这种人。” “剑气长城,这位新任刑官,了不得啊。” 中年儒士转过身,开始缓缓下山。 “剑气长城历任刑官,能被人记住名字的,只有两个,一是陈清都,第二个,就是我周密。” “如今又要多一个了。” 读书人好像喃喃自语,“剑气长城的三官,祭官一脉早就断绝,隐官明面上出力最多,但只是明面上。” “只有刑官之位,才是左右一切之人。” …… 倒悬山,不久之前。 天君府邸内,宁远从神游万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瞥了一眼身前的镜花水月之后,带上春辉,身形陡然消散。 下一刻,刑官驾临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 宁远带着春辉,一瞬落地,不走正门,直接到了酡颜夫人的居所。 二话没说,刑官反手抽出春辉背后的雷泽剑,一剑砍杀而去。 这处草木极多的庭院之中,剑光暴动,目的明确,朝那正与酡颜夫人商议之人而去。 此人刚反应过来,来不及施展手段抵挡,就被这一道剑光拦腰斩断。 下一刻,年轻人身形一晃,已经来到那人身前,一手将其提了起来。 此人少年模样,下半身被斩断掉落在地,上半身则被宁远提在手里。 重伤,但未死。 人族躯体,妖族神魂,一名飞升境。 也就是被妖族夺舍之人。 将其拘押在手后,宁远轻声喊了一句,“春辉。” 女子剑仙同样是刚反应过来,立即会意,桃木剑出鞘,欺身至酡颜夫人近前,剑尖直抵其咽喉处。 从宁远现身,到拘押这名飞升境,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酡颜夫人早已被吓傻,面色煞白,胸口起伏不定。 “剑……剑仙前辈?” 桃木剑尖再入三分,酡颜夫人不敢动作,脖颈处已经有鲜血渗出。 制住两人之后,宁远将手上的半截身子随意丢在地上,这才开始问话。 “说说看吧,把知道的,一并说出来。” 如此短的时间里,就被那人一剑砍成重伤,一身实力还被他拘押,这少年内心大骇,回过神来,惨然一笑。 不仅没有求饶,他还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恶狠狠道:“把老子看成什么了?” “杀就是了,无非一死而已。” 宁远面无表情,扭过头,看向酡颜夫人,“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容貌极美的女子神色惊恐,与那少年恰恰相反,想要张嘴说上一句,却被春辉的剑尖死死抵住。 酡颜夫人是十一境,与春辉一样,按照正常来说,就算敌不过剑修,也不至于这么不堪。 可一旁站着个宁远,她酡颜夫人胆子再大,也只能束手就擒。 宁远摆摆手,自顾自走到酡颜夫人跟前,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抽了上去。 美妇直接倒飞出去,所到之处,砸碎几座假山,等再爬起身,衣裙散乱,嘴角溢血。 一个巴掌而已,好像就把美人给糟蹋了一顿。 样子瞧起来,当真是我见犹怜。 宁远再度看向那个少年,没有任何表情,说道:“不说没关系,想死的话,也要看本座答不答应。” “回头找人学一门搜魂之术,你不说,老子就亲自动手。” “春辉,我封了他的气府,现在跟废人无异,把他舌头割了。” 白袍刑官眼眸低垂,句句冰冷。 “既然不愿意说,那舌头留着也没了意义。” “那些个手筋脚筋什么的,只要不会把他弄死,都一并砍了。” 女子剑仙喉咙滚动,她出身大玄都观,上千年岁月里,也出门游历过几回,杀过人,还杀的不算少。 但毕竟没干过这等折磨人之事,春辉又是个女子,提起剑来,有些不敢。 宁远瞥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这样的春辉,真要是跟个愣头青一样去了城头杀妖,一旦出现意外,后果难以想象。 于是,刑官大人亲自动手,一手揪住那妖族的长发,开始割舌。 其余手筋脚筋,全数挑断。 没有什么惨叫之声,办事之前,他就被宁远封口。 鲜血淋漓,场面可以说是极为恐怖。 春辉看的心惊肉跳,扭过头去,酡颜夫人更是肝胆欲裂,一名十一境修士,被吓得跌坐在地,浑身瘫软。 这头飞升境妖族奸细,他的隐匿神通,极为高明。 其实他登上倒悬山之时,宁远这个‘老天爷’,都没有立即发现。 完全是因为他最近一直在监视梅花园子,方才能抓住这头大妖。 另一座天下,半山腰上,中年儒士抬起头,双眼只剩下眼白。 倒悬山上,瘫倒在地的少年,双目之中,闪过一丝精光。 无舌,却能开口。 “刑官好手段。” 白衣剑修微微一愣,笑道:“是周密……” “还是贾生?” 第247章 昔年贾生,今日周密 当贾生二字从宁远口中道出,远在蛮荒托月山的周密,也不禁变了脸色。 虽说这个山下名字,在浩然那边不是什么隐秘,但毕竟他已经有数千年没有听过了。 周密笑了笑,借助那头快死的飞升境大妖开口道:“刑官大人,你我聊聊?” “周先生要与我聊什么?”宁远一屁股坐在原先酡颜夫人那张仙家板凳上,“你我阵容敌对,搞不好待会就骂起来了。” “本座不是读书人出身,就是个只会打打杀杀的糙汉子,哪敢跟先生多聊。” 宁远摩挲着屁股下的玉石凳,内心感慨这些仙人就是会享受,一张破凳子还有小阵法,往上一坐,跟美人胸脯一般柔软。 刑官一本正经道:“本座实话实说,周先生是经天纬地之才,心思缜密,要是冷不丁给我来个问心局,我怕我这小道心……” “当场就给你说破了去。” 周密,人间万年,最枭雄者,没有之一。 昔年的浩然贾生,喜读书,年少寒窗苦读,一目何止十行,真真正正的老书虫,直接把自己给看了个大病出来。 形销骨立,差点读书把自己读死了。 从那时开始,凡人贾生,就开始了修道一途。 此人修道,不为江山美人,不为俯视人间,只为了寿命更长,那就能读更多的书。 凡人之身,不仅孱弱,还被琐事纠缠,但成了仙人就不一样了。 通俗点说,成了仙人,就能不吃不喝不睡,吃喝拉撒都不需要,一心读书就可。 这种人,都不能说是牛人了,妥妥的一个疯子。 但更令人惊世骇俗的,还在后面。 贾生此人,修道之路没有任何高人指点,只凭自己曾经的腹中书海,凡人撰写修道秘籍。 只凭这个,就能在万年人间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以有涯求无涯,从柳筋境一步登天,跨越八个大境界,直接跻身玉璞境。 后有来者,但是前无古人。 玉璞境之后,他就没有继续修行,停下脚步只为一事,就是捡起书籍,再次看书。 看到后来,这个读书人又不满意了,玉璞境是厉害,但神念也就那么回事,一天下来能读数百本书,可难以全部消化。 于是,浩然贾生,再度修行。 贾生看书很杂,他不是正统的文庙读书人,圣贤书他会看,市井街道流传的艳情本子,他也看。 只要是书,哪怕是一些写的破烂的江湖本子,一并吃入腹中。 老书虫看书,半点不挑。 以儒家规矩学问破境十一,再以道门秘法跻身仙人境,最后再用佛家白骨观开辟心相天地,证道飞升。 贾生不是人间修道速度最快的,但一定是在山上修道的恒久历史上,最为突出的几人之一。 至于浩然贾生,为什么成了蛮荒的文海周密,那就有的说了。 面对宁远的一番话,周密依旧保持微笑,说道:“剑仙横空出世,应有一番大作为。” 宁远点点头,“确实如此,人生在世,八尺铁骨男儿,三尺青锋在身,当做狂士,当做剑仙。” “不谈窥宇宙之无穷,也要做一点天下皆知的大事,好坏无妨,天下共知,才叫本事。” 读书人笑道:“刑官大人,当下要做之事,有多大?” 年轻人颔首道:“肯定没有周先生的大。” 话音刚落,宁远补充道:“先生应该听得懂,我说的这个大,不是指咱们胯下的物件。” “要是说这个,我年轻一点,肯定比周先生的大一些,精力也更多些。” 一旁的春辉立即扭过头去,这话说的,也太糙了。 周密笑意更甚,换了个称呼,“宁剑仙,恕我直言,你这件事,很大很大,但对于真正的根源所在,却又小的不能再小。” “人间再英雄,也比不得天上。” 两人自始至终都是敞开天窗说亮话。 周密沉声道:“宁剑仙,何不来蛮荒一趟,在下必将在托月山亲自等候贵客上门。” 宁远叹了口气,故作失望道:“周先生,非是我不愿,只是生而为人,我更喜欢浩然这边的仙子美人。” “蛮荒那群畜生,化形的再妖娆,也会让我看的想吐。” 周密一双眼睛逐渐转为正常,最后说了一句,“你会来的。” 年轻人屈起一指,轻弹雷泽剑身,微眯起眼,“我来你老母。” 两人切断神通联系,那头飞升境大妖充当媒介这么久,也在这一刻,彻底死去。 这头大妖,名为‘边境’,具体真名不知,反正死都死了。 战力很拉稀,哪怕是浩然这边的一些个纸糊飞升,估计也能压着他打。 因为这个妖族奸细,是被周密以秘法从本体割裂出神魂,再偷渡越过剑气长城,最后夺舍人族。 实力自然不高。 值得注意的是,这头大妖一死,那份飞升境的修道气运,凭空消失,躯体眨眼化为干尸状态,极为可怖。 不是什么消散,而是消失。 宁远稍加琢磨,估计是被周密给吃了进去。 昔年贾生吃书,如今周密吃人。 刑官大人靠在石桌上,身体后仰,不住的捏着眉心,春辉则是持剑伺候一旁,一言不发。 至于酡颜夫人,一直跪坐在原处,战战兢兢。 宁远其实不太愿意跟周密对上,他有自知之明,论脑子,两者不是一个层次的。 当初陆沉就与他说过,要他往后碰到喜欢算计、喜欢问心的老王八,什么都别想,有多远跑多远。 当然,要是境界悬殊,宁远二话不说,一剑把那人砍死,另当别论。 可这个周密…… 人在蛮荒腹地,不是那么好杀的。 别看此时只是飞升境的周密,面对宁远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可真到了那时候,生死一念间,这个读书人鬼知道有什么后手。 得大祖点头认可,布局数千年,周密此人,不是他能杀的。 以他最开始的想法,就是封锁消息,切断剑气长城与蛮荒的联系,步步为营,点滴算计。 待时机一到,刑官挂帅,起剑蛮荒。 但这就有点异想天开了,瞒不住,不可能瞒得住。 蛮荒所在,群妖于宁远而言,皆是垃圾。 但这座天下,有个周密,就完全不一样了。 许久后,宁远收敛心神,转而看向那位衣裙散乱的酡颜夫人。 宁远眯起眼,以市井流氓的目光打量她。 上至美人精致脸颊,中过饱满隐现之物,下至修长洁白双腿,年轻刑官微笑道:“夫人啊。” 宁远指了指那具干尸,“夫人,你也要像他一样吗?” “你也不想跟他一样吧?” “那么,夫人要如何做呢?” 第248章 从北往南 “那么,夫人要如何做呢?” 这话一出,酡颜夫人一张脸,更是白的吓人。 剑仙春辉也皱起了眉头。 咱们刑官大人,以往的行事作风,不像是贪恋美色之人啊。 不过再次打量一眼酡颜夫人之后,就连春辉都在内心不住点头。 这可是浩然天下四位夫人之一,那姿色,啧啧,哪个男人见了不会脑子犯迷糊? 太监瞧见了,恐怕身子不许,内心也会浮想联翩。 春辉仔细瞅了瞅她,又不动声色的低头看了看自己。 人家是山,自己是包子,咋个比嘛。 美妇半咬嘴唇,天人交战许久,最后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撩了撩裙摆,爬起身来。 酡颜夫人也不去整理自己的春光乍泄,身子压的很低,欠身施礼。 “刑官大人,妾身愿将功补过,往后梅花园子,里头所有物件,归属剑气长城。” 宁远不置可否,点点头,“只是如此吗?” “没了?” 酡颜夫人镇定心神,再次开口道:“包括妾身,一并属于十四先生,愿签订大道主仆契约,一旦违逆,修道断绝。” 年轻人扭过头,看向一旁的春辉,问道:“这个大道契约,怎么弄?” 他真不会。 春辉白了他一眼,解释道:“大道契约,就是其中一人剥离一滴精血,还有一丝神魂,交给对方。” “不过就这个还不够,还得以大道性命发誓,配以一门阴阳家的契约术法,才算签订成功。” “种类有不少,有至交好友之间的生死契约,也有道侣之间的痴情一类等等。” 女子娓娓道来,“她说的主仆契约,是单方面的,她为仆,你为主,你可以肆意……” “呃,你可以肆意对她,但她不能忤逆犯上,哪怕心中一个不好的念头,都会让她如坐针毡。” “这么逆天?”宁远一瞪眼,“那我岂不是爽的没边了?” 春辉皱起眉,“宁小子,你真要收了她?” “就因为她好看?” 宁远颔首道:“一位玉璞境,外加一座梅花园子,傻子才不要。” 女子有些生气,剑侍也不当了,转过身坐在玉石凳上,背对于他,一言不发。 宁远忽然手掌搭在雷泽剑上,说道:“要不然砍了她?” 说完,长剑扬起,剑身萦绕狂暴的雷光剑气,天地失色。 酡颜夫人一个踉跄,她是草木精怪,自然惧怕这种天劫之威,何况那剑仙的架势,是真打算一剑砍了她的。 春辉立即转过身,眉头皱的更厉害了,思索之后,问道:“她犯的事,是死罪?” 宁远没有放下长剑,转而看向美妇,“说说看,你跟妖族那边,还有多少勾当。” “劝你别骗我,本座的脑子,一直不在下半身。” “还有,把你那两坨肉遮好,老子见过比你更大的。” 虽说这几句一样很糙,但春辉听完之后,内心倒是暗暗点头。 就是说嘛,宁小子不是用胯下那玩意办事的人。 经此一劫,酡颜夫人哪敢有任何隐瞒,拉高衣领之后,一五一十道来。 片刻后,宁远将雷泽剑插入春辉背后剑鞘之中,眼神交换,朝她点了点头。 剑仙春辉正襟危坐,摆了一张冷若寒霜的脸,开始给此事定性。 “酡颜夫人,勾结妖族,罪不至死,但活罪难逃。” “往后梅花园子,归属剑气……” 顿了顿,春辉瞥了一眼宁远,改口道:“归属刑官一脉。” “酡颜夫人并入剑气长城,等跟随刑官大人回去之后,百年为限。” “一百年内,不得离开剑气长城,听候刑官一脉调遣。” “至于大道契约,暂且搁置。” 美妇失魂落魄,跪坐在地,轻声细语道:“多谢刑官大人不杀之恩。” 一个念头从脑海闪过,酡颜夫人觉着,要不然还是被他一剑杀了完事。 可到最后,她也没有开这个口。 战场之上多死士,安稳之地多苟活。 不是说长生的修道之人,一颗道心的坚韧程度,就一定胜过凡人。 山下江湖之中,多少豪杰为不平之事甘愿赴死。 国破家亡之际,丈夫战死他乡,妇人面对地痞山匪,也有为母则刚的姿态,生死而已,不过如此。 山上多蝇营狗苟,不过也不是如此片面,恰似人间琐碎事,万般皆不同。 蛮荒天下,有剑气长城抵御妖族。 浩然天幕,有七十二位陪祀圣贤拦阻神道余孽。 青冥化外,天魔肆虐,死绝多少道门高真。 最后的莲花天下,也有菩萨永世坐镇阴间冥府,压制亿万恶鬼。 当然,这些都是以人族的立场去看,倘若换成妖族视角,或者类似酡颜夫人这种精怪角度去看,就又是一番天地。 出身不同,立场不同,角度也不同。 酡颜夫人其实并不敌视剑气长城,她憎恨的,只是浩然天下。 美妇心中所想,很简单,想亲眼看见浩然天下的人族皆死,唯有草木依旧永存。 她与春辉同是草木所化,理念却完全不同。 一个弱小时遭人族践踏,一个自幼便在玄都观被人呵护有加,自然不一样。 其实她犯的,是死罪。 压根不需要听她言语,单凭勾结妖族这一点,哪怕她泄露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是死罪。 照宁远的立场去看,她酡颜夫人,生在浩然,却勾结蛮荒,该死。 但他身侧还有一个春辉,同为草木精魅,宁远实在不好动手。 他也没想杀她。 一座梅花园子,外加一名玉璞境梅树精,估计百年之后,剑气长城那块地,除了桃花桃花,还有梅花梅花。 要是再有一株桂树扎根,那就更好了。 片刻之后,夕阳余晖下,倒悬山上,整座梅花园子拔地而起,迁至天君府邸所在。 春辉对于此事,极为满意,为此还‘奖赏’了宁远一回,亲自逛了倒悬山一趟,给刑官大人购买了十几种仙家酒水。 之后她就跑路了,一个招呼没打,背着两把剑,御剑出海。 三日后。 天君府邸,有人上门拜见新任倒悬山之主。 也是在同一天的傍晚,宁远待客期间,忽然眼皮子一跳。 神念扩散,倒悬山方圆数万里地界,尽收眼底。 一缕春风,从北往南。 原来有个青衣少女,也在这一日,跨过千山万水,御剑赶赴倒悬山。 第249章 尾随 天君府邸,主位之上的年轻人忽然闭目沉思,前来拜见的桂夫人和顾清崧,也止住话头。 桂夫人眉头微皱,还以为是刑官大人不满意此次双方的生意,或许是嫌桂花岛的神仙钱给少了? 以往停靠一次倒悬山,也就是给此地的道门一脉几十颗谷雨钱而已。 可这回一来,倒悬山易主不说,这位新主更是狮子大开口,居然直接索要一百枚谷雨钱。 听起来不多,可这仅仅只是桂花岛的停靠费用,岛上之人想要登上倒悬山,还得再交一份。 下五境一颗小暑钱,中五境一颗谷雨钱,上五境,还有更细的划分。 照这位刑官大人的规矩,玉璞境登临倒悬山,得交五颗谷雨钱,仙人二十,飞升百枚。 甚至于,他还扬言说,十四境入倒悬山,也得老实交钱,达到了惊人的一千颗谷雨钱。 就连桂夫人都觉得眼前的年轻人是失心疯了,欺负飞升境以下还好说,飞升以上…… 真来了,你真敢要? 更别谈十四境了,整个浩然天下都没有几个。 顾清崧坐在一旁,眼神示意桂夫人不必惊慌,暗中以心声告知,倘若谈不妥,往最坏处去想…… 一旦动起手来,他顾清崧别的本事没有,带上她和桂花岛跑路,应该是没问题的。 桂夫人也只好点点头,身旁的憨厚汉子,她虽然不喜,但对于他的一身本事还是很了解的。 打架撑死了是个仙人境,但论逃命本事,飞升境见了他,也得喊一句祖宗。 宁远却不是摆什么谱儿,只是眼皮子莫名一跳,有了些感应。 世间圣人,多有冥冥之中的因果感应,这种所谓圣人,可不是境界到了上五境就算。 类似儒家的书院山主,从贤人一步步晋升,成君子,再有不少功德傍身,最终当了山主,当了圣人。 这种圣人,在自己书院的周边地界,就类似于老天爷,此地百姓的喜怒,都会被其感知到。 宁远当然不是这种儒家圣人,他只是境界够高,外加那个御剑南下的少女,与他颇有因果纠葛。 但其实他真想当,舔这个大脸去天外找一找小夫子,应该也是能当的。 骊珠洞天那一役,文庙那边就记下了一笔他的功德,外加当初城头阵斩的那头王座大妖,讨个圣人之位,不是啥大问题。 极少人知道,在剑气长城杀妖,不止是会有事务官计算战功,其实那位坐镇城头的儒家圣人,会给每一位剑修记录功德。 只是绝大多数,都没什么用,一代人赴死,又一代人上阵。 剑气长城历史上,一万年来,凭借战功与功德离开的剑修,只有那么寥寥几个。 宁远从神游万里的状态退出,朝下方两人笑道:“桂夫人,出了点小事,本座要去处理一下。” 年轻人扭过头,看向一旁的酡颜夫人,“夫人,好生待客。” 酡颜夫人低下头,嗓音轻柔,“是,主人。” 宁远再度瞥了她一眼后,没有说话,身躯消散。 实在是懒得去跟她讲道理。 要不是留着她真有用,早一剑砍了。 换成当初刚刚离开倒悬山的宁远,杀性最重的时候,这美人再美,一样要死。 只是那时候的他,境界太低罢了。 刑官大人一走,大殿内,三人皆是肩头一松。 桂夫人终于跟她说了第一句话,“酡颜,你这是?” 桂花岛往返倒悬山与老龙城,两人也自然认识,还认识了许多年。 有一点至关重要,酡颜夫人勾结蛮荒一事,桂花夫人是知晓一些个旁枝末节的。 而在前不久,桂花岛刚刚经过蛟龙沟之际,就收到了梅花园子的一把传信飞剑。 其中内容如何,显而易见。 酡颜夫人自嘲一笑,没有回话,只是摇了摇头。 自己都如此了,就不要再度用小人之心,把桂夫人拉下水了。 …… 宁远一步离开倒悬山,想了想后,身躯拔地而起,从云海深处行走,一路向北。 手上无剑,所以没有御剑。 但以他的境界,一步就是万里之遥。 距离倒悬山约莫七八万里,年轻人止住脚步,视线穿过云层,落在下方的小小身影之上。 少女与当初有些不一样。 小姑娘没有扎马尾辫,一头青丝如瀑垂落,又被南海之风吹向身后,整个人看起来英姿飒爽。 阮秀的御剑,极快。 因为她的脚下,有三把长剑。 宁远认出了其中一把,是很早之前,两人轮流打铁的物件,那时候这把剑,只是一块品秩很好的精铁而已。 其余两把,气势惊人,风雷裹挟之间,一瞬就是千丈之远。 距离那日离开骊珠洞天,约莫过去了一个月多一点而已,而大郦那边距离倒悬山,可是远不止百万里。 从浩然天下的堪舆图来看,哪怕笔直一线,也有一百五十万里左右。 阮秀能在这么短时间到了这里,依靠的全是那两把风雷双剑。 阮师的本命飞剑,风雷属性,不仅杀力巨大,在速度这方面,也是位列一等。 宁远没有去见她,随手拘押来一片云朵,盘坐其上,双手笼袖,默默跟随其后。 一名十四境,剑气长城的刑官大人,撇开府邸那边的正事不干,居然跑来数万里之外,尾随一名妙龄少女。 真真不要个脸。 然后阮秀就冷不丁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天上。 宁远眼皮子又是一跳。 还好,小姑娘没发现什么,摇了摇头后,贴着海水御剑而行。 所到之处,海水分作两半,惊吓无数海中妖兽。 片刻后,少女登上一座无名小岛。 然后阮秀就起了一座小天地,很小很小,只有约莫一丈左右。 然后她就开始换起了衣服。 天幕之上,年轻人咂巴了几下嘴,不知是不是有些口干舌燥,赶忙收起视线,闭目盘坐。 少年不会偷看的,他只是悄无声息在她的小天地之外,又布置一道大天地。 等少女换好了衣服,宁远再度看去之时,脸色立马黑了起来。 原因无他,阮秀换下的那身,细看之下,带着血迹。 之前第一眼,他就察觉到少女的气息有些萎靡,以为只是长时间赶路,气府真气消耗太快。 可仔细一想,火神之体,哪怕现在境界不高,也不可能会有真气枯竭一说。 宁远没有多想,他压根也没有想什么,只是屈起一指,暗中牵引出那件衣服上的一丝血迹,开始推衍。 目送小姑娘远去之后,年轻剑修站起身,望着北边,右手虚握。 于是,在距离此地数千里之外,一名御剑远游的女子剑仙,其背后的一把剑鞘,开始疯狂震动。 春辉一愣,不明所以。 下一刻,长剑远游天地间。 第250章 剑光已至桐叶洲 小姑娘再度御剑南下,天地有剑光,赶赴倒悬山。 取出一张看了不知多少遍的堪舆图,少女再度看了看后,脸上笑意盈盈。 甚至于,在距离还有五六万里远近之时,阮秀伸出手掌,轻轻抹过双眼。 灵动的眸子变作金色,哪怕距离如此之远,阮秀也看见了那座倒悬山岳。 少女很是开心,御剑途中,突然扬起拳头,高喊一声,“倒悬山,我阮秀来了!” 走了这么远,终于要到了。 青衣少女极为开心,自顾自大笑起来,笑的……很是匪夷所思。 以至于,笑的连御剑都有些不稳了,花枝乱颤的,前衫饱满处,颠来晃去,好像在诉说不满。 然后小姑娘就把自己笑的哭了出来。 原来一百多万里,是这么辛苦。 原来真正的江湖,那种侠义之士、肝胆之风,是如此的稀少。 少女走了百万里,打了好几次架,杀了好几波歹人。 没遇到一位可以成为好友的人。 一共四拨仙家修士,境界最低洞府,最高玉璞。 两拨人觊觎她的美色,只是路过匆匆一瞥,就能口出浪荡之言,专挑女子的羞处去说。 然后这两拨人,就都死了,被少女手腕上的一条小火龙烧成了灰。 一拨不仅贪图她的美色,还扬言要抢夺她的一身法宝。 然后也死了,被老爹的风雷双剑,一剑斩首十余人。 最后一拨修士,人数不多,只有一人,但是境界最高,玉璞境瓶颈。 也是前不久碰上的。 此人什么话也没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一名玉璞境,居然干偷袭之事。 阮秀本身境界不高,哪怕能越境伐上,可对敌上五境,也是生死一线。 神灵转世,哪怕是至高之一,境界也得一步步来,碰上大修士,也会死。 只是不像凡人,亦或是其他仙家一般,容易被人斩杀魂魄,彻底神魂俱灭。 神灵不灭,死后依旧会有转世。 老爹的风雷双剑,厉害是厉害,但阮秀到底是境界不高,难以对敌玉璞境,毕竟老爹也只是十一境修士。 最后是一缕春风,携带她瞬息远去十几万里。 也就是齐先生的这缕春风,阮秀的南下之行,提前了许多天。 青衣少女用衣袖抹了抹脸,降低速度之后,取出一大包糕点,开始胡吃海喝。 虽然这一路很辛苦,虽然这一路碰到的都是蝇营狗苟。 但是呢,老龙城的芝麻团子,好吃的紧嘞。 离开之前,那个老龙城的小丫头,拜托了秀秀姐姐一件事。 让秀秀姐姐,等见了她老爷之后,就帮她带一句话。 那个不识字的她,已经认识好多个字了,为此,小丫头还写了一封信给自己老爷,托阮秀带给他。 小丫头还说,她天天都会去数铺子门口的那窝蚂蚁,已经能数到五千之数了。 但是只能数到这了,因为那窝蚂蚁搬了家。 她找了好久,甚至走了好几条街,就是没找到蚂蚁的新家在哪。 好像就只是自己睡了一觉的功夫,或者是在学塾里念了一天的书,那窝蚂蚁就走了,再也没回来。 就跟老爷一样。 小丫头的胆子变得可大可大了,以往只敢拐两条街去李家铺子买肉包子,现在她都快把老龙城走遍了。 老爷传给她的剑气十八停,她都走到第十二停了。 一轮明月当空。 天上有月,海里有月,少女居中,美人美人,恰似第三轮明月。 少女吃着糕点,想起在老龙城待的那两日,远游路上,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这样一想,江湖也就还好。 阮秀忽然想起一事,是那个烂人当初跟她说过的一句话。 很有味道的一句话。 于是,少女咧嘴一笑,腮帮鼓鼓,望着空无一人的蔚蓝海面,大喊一声。 “小宁,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我阮秀还行!” …… 长剑远游天地,数千里近在咫尺,剑光一闪,横悬身前。 宁远脸色黑的吓人,御剑直去天幕处,一路北上。 一身剑气丝毫不掩饰,所过之处,天幕云海被撕裂,久久不曾归拢。 宁远不是什么阴阳家修士,推衍掐算一道,他也不会,但算出谁对阮秀动的手,还是很简单的。 一名十四境毫不掩饰,气息震动天上地下,岂会不被人察觉? 南海一处,一位老人立即警觉,望着那道恢宏剑光,老眼一瞪,没打算追。 反正追了也追不上,既然都追不上,更加不可能打得过。 老人管辖南海天幕,也不能坐视不管,于是运转一门罕见神通,隔着近二十万里,朝那人开口。 “可是剑气长城的刑官大人?” 倒悬山发生的事,已经过去多日,这位圣人当然也知晓,能在此地有这种实力的,估计只有这个新任刑官了。 宁远扭过头,瞥了他一眼,没有回话。 意思不言而喻,没功夫搭理你。 老人摸了摸下巴处,继续盘坐云海,该修道修道,该读书读书,少管这些烂屁眼的事。 倒不是说这位儒家圣人空有其名,坐镇此地,碰上厉害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因很简单,早在一个月前,小夫子就跟他说过一事,关于这位十四境的年轻人。 他在浩然天下,只要不是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儒家一脉圣人,不得阻拦。 那还操什么心。 …… 山上仙家,门下弟子在外被人欺负,会是什么光景? 一般只分两种。 胆子小,实力弱的,估计不仅不会找上门去,还会带上礼品登门赔罪。 胆子大,实力又强的,肯定是一剑一拳打上门,该讲理的讲理,讲完了,要么杀人,要么拆人祖师堂。 浩然天下的山上,宗门之间,被人灭门很正常,毕竟实力差距太大,没什么可说的。 但是拆祖师堂就不一样了,被视为山上最大的耻辱。 祖师都保不住,找棵歪脖子树吊死算了。 但宁远的找上门,又不太一样。 桐叶洲,桐叶宗。 大夜弥天,有人从天幕处轰然砸下。 整座桐叶宗,方圆一千二百里,如地牛翻身,四分五裂。 一宗之内,大小总计三十六峰,全数破碎倒塌。 来人站在一宗武道广场之上,面向那座恢宏气派的宗门大殿,并拢双指,横抹一线。 于是,这大殿的上半部分,就被他一剑削去。 里头的十几位宗门高层人物,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好像就只是照例开了个宗门会议,喝了口茶的功夫,宗门就地动山摇,然后抬起头,屋顶都没了。 岂止是屋顶没了,家都没了。 然后大殿内,十几名修为不低的宗门长老,甚至是玉璞境的宗主,都惊骇的发现,自己连动动手指头都做不了。 一名年轻人施施然走入大殿,施施然踏上台阶,又是施施然,一巴掌给自家宗主扇到了地上。 那人自顾自坐上了宗主之位,环视四周,语气不紧不慢。 “好了,咱们可以开始议事了。” 剑光已至桐叶洲。 第251章 梧桐天伞 浩然九洲,桐叶大震。 一道剑光从南向北,在天幕处笔直一线,最终落在了桐叶洲最北端。 一洲四大书院,皆被惊动。 宁远的毫无保留,哪怕不刻意,只是御剑而过,余波剑光就能照耀上万里,亮如白昼,如同一颗最为璀璨的星辰。 玉圭宗大殿,一位老人心神一震,有些不舍的再次看了一眼镜花水月里面的仙子之后,走出门外。 在瞥见那道剑光的瞬间,老宗主就立即御风升空,施展神通,穷尽目力看那人的去向。 剑仙过境,就已是大风流。 玉圭与桐叶,在桐叶洲一南一北,两处相隔几十万里,仙人境的他,也只能看个大概。 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老人神色一喜,思索再三后,先是走了一趟宗门里的云窟福地,留下几句话后,破空北上。 要是那位剑仙,此去问剑所在,是那桐叶洲,他荀渊怎么都得去捧个场。 最好是把杜懋那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小贱人,一并砍死了事。 老宗主身形没入云端,不多时就碰上了一位同样北游的夫子,坐镇天幕的七十二圣人之一。 两人同为仙人境修士,算不上好友,但也有些许交情,遂一同联袂而去。 仙人境修士,虽没有飞升境那般的跨洲远游神通,但毕竟在自家一洲内,有天然加持情况下,速度倒也不慢。 老宗主半道上,忽然想起一事,遂取出一件品秩不低的法器,破天荒的开启了一场‘镜花水月’。 真要是桐叶宗被人一锅端了,只是少数几人知道那怎么行,得叫天下皆知! …… 桐叶宗大殿。 气氛剑拔弩张,从这个年轻人一出现,殿内十几名长老就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动弹。 不是什么气府凝滞,是真真正正的无法动弹,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左右摆动。 于是就造成了一副滑稽场面,十几名被山下视为神仙的大修士,个个转动眼珠子,互相瞅了瞅,神色各异。 大殿被人一分为二,上半部分消失,视野开阔后,众人才惊恐的发现,殿外的破败景象。 原来刚刚的地动山摇,是自家宗门的山崩地裂。 门外传来不少呼喊,都是桐叶宗的门人弟子,进不了大殿内,就搁外头呼喊自家老祖,禀报宗门内发生的大事。 一众桐叶宗高层,这才知晓,门内方圆一千二百里,地面四分五裂,连同大小总计三十六峰,全数倒塌。 这是何种伟力? 主位之上,年轻人没有着急开口,一屁股坐上宗主之位后,左右扭了扭。 实在是舒服。 比酡颜夫人那梅花园子的玉石凳还要来的柔软,屁股底下好像真有仙子在推一样。 果然,天下的修道之人,真正能远离红尘的,在极少数。 仙人,也是先人再仙,哪怕境界再高,都抹不去这个‘人’字。 修道修道,只为长生? 那太过肤浅了。 反正宁远行走至今,还从没见过一个修道只为长生之人。 只为长生,就是无欲无求? 那既然无欲无求,为何还要寻那长生?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嘛。 是人就有欲,哪怕昔年的远古天庭,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不也贪食人间的供奉香火。 就连阴间冥府的恶鬼,那种极邪之物,不也喜好吞吃人之魂魄。 所以这样一看,不人不鬼的东西,都有与生俱来的欲望,何况是人。 人最复杂了。 比什么神灵,什么恶鬼,什么妖族,什么草木精怪,都要复杂。 就像袭杀秀秀的这个桐叶宗玉璞境修士,也很复杂。 此人的座位,十分靠前,就挨着宗主之位,是一宗的掌律祖师。 而宁远如今,就坐在宗主之位上。 也就是说,他要找的人,就在身旁。 一个中年男子,相貌堂堂,八尺之躯,一身游龙华服。 真可谓是神仙之人,君子之貌。 年轻人扭过头,一指点出,解开他的禁制,笑问道:“阁下可是咱们宗门的掌律祖师?” 说话间,宁远注意到一物,伸手一抓,中年男子腰间的一块玉牌就飞入手中。 瞥了一眼后,宁远稍稍发力,玉牌破碎,化为无数玉石碎屑。 “竟然还是文渊书院的一名贤人,厉害的紧啊。” 那男子如坐针毡,额头早就是冷汗直流,却还是硬着头皮问道:“这……敢问前辈,驾临我桐叶宗,所为何事?” 宁远反问道:“你觉得呢?” 话音刚落,异变突生! 桐叶宗上空,惊现一把笼罩方圆数百里的‘梧桐天伞’。 宗门护山大阵。 不止于此,原先的一宗三十六峰遗址处,都有门人长老手持灵宝,一同祭出。 三十六处阵法枢纽,霞光升腾,最终凝聚成第二座大阵。 三十六把巨大飞剑,缓缓升空,全数飞往宗门大殿处,剑尖朝下。 桐叶宗攻伐剑阵,非生死存亡之际,不会动用。 事实上,桐叶宗建宗以来,无数年过去,经历过不止一次动荡大劫,但这座压箱底的攻伐剑阵,从没动用过。 白衣年轻人抬起头,好整以暇的看了看头顶。 可以用那句,举头三尺有剑气来形容了。 飞剑之上,犹有一把夸张的梧桐天伞,圈禁天地,其内好似流淌着一条光阴长河。 桐叶宗,以一洲名字命名,底蕴确实极为不俗。 毕竟这座一洲执牛耳的宗门,掌握着一座梧桐洞天,可谓是财源滚滚。 人间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都是昔日远古天庭的碎片,品秩不一。 但一般来说,洞天一定大于福地。 哪怕是当初的骊珠洞天,只是小洞天之一,规模还只有方圆几千里,但也远超大多数福地,只是历经三千年之久,洞天气运十不存一罢了。 这座梧桐洞天,比那玉圭宗的云窟福地,还要值钱,甚至不是一个级别的。 宁远看向那张遮天蔽日的梧桐天伞,咂巴了几下嘴。 真诱人啊,比那酡颜夫人的雪白大腿,还要诱人的紧。 与此同时,那张天伞之上,有人开口,中气十足,“何故发难我桐叶宗?” “真当我桐叶无人!?” 宁远朝他招了招手,微笑道:“杜懋,下来议事。” “我宗生死存亡之际,莫要再小孩子心性,快快下来商议大事!” 说完,宁远一把抓住那位玉璞境掌律的肩头,给他丢出了大殿之外,反手拍了拍那把空出来的椅子。 “杜懋啊,赶紧下来,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好好说话了。” 年轻人笑眯眯道:“莫要不珍惜啊。” 梧桐天伞之上,衣衫素朴的老人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些不妙。 但身在自家山门,底下全是自己的徒子徒孙,一个个眼巴巴看着,又岂能低三下四。 而且他死都不会相信,眼前的白衣男子,是那十四境修为。 这不可能,身为山巅修士,杜懋对这些很清楚,如今的浩然天下,十四境里头,只有那么几个。 更何况,自己的背后,可是有一座洞天加持,全盛姿态之下,哪怕是飞升境剑修,他杜懋都敢说不落下风。 于是,老人转而凝视底下那人,缓缓道:“阁下如此兴师问罪,不妨直说所为何事。” “要是我宗弟子犯了事,老夫绝不偏袒,该杀就杀!” 宁远愣了愣,没想到这老东西会这么说。 不过细细一想,倒也正常,倘若只是桐叶宗一名弟子犯了事,杜懋犯不着惹上一名飞升境。 把那犯事之人交出来,大义灭亲,传出去了,外界还会认为桐叶宗敢作敢当,是真正的仙家门派。 打的好算盘。 但宁远此次前来,除了替秀秀出口恶气之外…… 来都来了,不搞点事,都对不起自己。 他不止要那人的命,还要一座梧桐洞天。 不给,很简单,那就抢。 于是,主位之上的那个年轻人,屈起手指,轻敲一声桌面之后。 大殿上空,飞剑之上,天伞之上,在那天幕最高处,逗留许久的雪白长剑,剑尖调转朝下,一闪而逝。 长剑还未落地,剑压强大的就让桐叶宗众人无法呼吸,一宗之内,方圆一千余里,空间扭曲,好似镜面几近破碎。 一瞬之后,高悬天伞之上的那个老人,被长剑贯穿。 宗门大殿,老人身形坠落而下,宛若一条死狗趴在宁远脚边。 一把仙剑,刺穿他的腹部,死死钉在地面。 第252章 有些道理,就是不讲道理 桐叶宗的中兴之祖,杜懋,飞升境大修士,一洲执牛耳者,战力极高。 这个战力极高,可不能用别洲大修士去对比,反正桐叶宗的门人弟子,都是这么认为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桐叶洲的本土修士里,杜懋这个飞升境,就是唯一,就是天下无敌手。 桐叶宗的门风,其实放在山上山下,也还算可以,门内作恶的弟子,有,但做好事的,也不少。 而关于自家那位中兴老祖,桐叶宗高层,始终不许门下弟子说成飞升境,只说是仙人境修士,最多仙人境巅峰。 可这种说法,跟此地无银三百两没什么差别,桐叶洲的山上仙家,哪个心里不跟个明镜似的。 而如今的这位飞升境老祖,宛若死狗,被人一剑钉在地面。 腹部贯穿,鲜血四溢。 一众宗门高层,几乎是一个模样,呆立当场。 宁远一向是……得饶人处不饶人的人。 有些时候,没理的他,都要靠三寸不烂之舌说出个有理出来。 更别谈,如今是道理在我。 练剑是做什么的? 难道是为了开一场镜花水月,搁那舞剑求人打赏的吗?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读书人,虽然他敬重齐先生,但敬重,不表示就会模仿。 就像城头的老大剑仙,宁远同样敬重,但有些观点,照样不会认同。 类似萧愻,她想要的那个自由,本身就是正常不过,有些事,宁远也赞同。 若非如此,当初城头议事,萧愻就已经死了。 不是说就他宁远是世间唯一,就他是超脱一切之外,究其根本,世上本就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宁远哪怕当下是十四境修为,早已达到无数仙人仰望的程度,但依旧脱离不了‘人’之一字。 身为男子,见了美人,比如酡颜夫人那种狐媚精怪,定力再好,一瞥之下,他也会有偶尔的愣神。 倘若他不是剑气长城之人,没有经历与妖族的多次大战,只是寻常浩然这边的练气士,心性肯定不会这般坚定。 当然,也不是说浩然这边,都是心性不堪的修道之人,只是相比剑气长城来说,到底是差了许多。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再正确不过了。 宁远不爱跟人讲道理,也懒得听,所以他赶来此地后,第一件事就是起天地,封住所有人的口。 老子有理,为什么还要去听你们跟我掰扯? 大殿一片死寂,宁远看向脚边那个老人,笑道:“杜老神仙,刚刚请你下来,你不肯,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吗?” 老人趴在地面,吃力的转过头,张了张嘴,却又实在拉不下脸求饶,模样难看极了。 他甚至比大殿内其他人还要不堪,除了脑袋之外,动不了一点。 那把雪白长剑,刺入他的腹部后,浑身上下的气府如同被人拘押。 如此也就罢了,可这把剑,剑身缭绕的无形剑意,每时每刻都在斩灭他的道行修为! 老人喉咙滚动间,最后还是忍耐不住,竭力开口道:“剑仙,还望剑仙手下留情!” “我宗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剑仙,恳请剑仙一一说明,该怎样就怎样。” “多年修行不易,望剑仙收剑!” 最后一句,老人声线已经颤颤巍巍,一颗道心几近破碎。 只是犹豫的这会儿功夫,自己的修为,就被这把剑斩灭了几十年,恐怕要不了一炷香时间,就会跌境仙人。 他杜懋修行这么多年,坐镇梧桐洞天,本身资质极好,但上限也就在仙人境。 能跻身十三境,靠的就是一座洞天的加持,可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跌境。 更何况,倘若不求饶,要是这人一剑把自己杀了,怎么办? 世上有多少人,嘴上说着想死,说自己活腻了,但又有几个会真的去死的? 一道骨肉撕裂之声传来,长剑自行拔出,插在宁远身旁,剑身没有沾染任何鲜血,依旧雪白。 老人如获大赦,从地面爬起来后,差点老泪纵横。 施展术法封住气府,免得修为继续流失之后,这位桐叶宗老祖,躬身行礼道:“多谢剑仙收剑。” 宁远则是摆了摆手,露出一抹匪夷所思的笑容,开口道:“别急着谢,你的命,要拿东西来换。” 老人心头咯噔一声,总觉得大事不妙,但那年轻人却话锋一转,说道:“知道我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吗?” 杜懋咽了口唾沫,摇了摇头道:“还真不知,但只要剑仙前辈开口,无论是谁犯了事,桐叶宗绝不偏袒。” 白衣剑修微笑道:“偏袒也没用,你又打不过我。” 老人顿时语噎。 碰上这么一个剑修,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杜懋不敢在内心说狠话,这种剑仙,鬼知道有没有大神通,能听到外人的心声。 老人不敢恨宁远,只敢在内心暗骂那个惹事的王八蛋。 桐叶宗门风也不算很差,虽然坏事多于好事,但宗门千叮咛万嘱咐,门下弟子怎么招惹本洲的仙家子弟都行。 但遇到别洲之人,不可惹是生非。 杜懋这位老祖,活了这么多年,境界又高,自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也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在那中土神洲,强过桐叶宗的豪阀势力,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一宗所有人,都已被震慑,宁远也没有再啰嗦,开始办起了正事。 于是,他的目光看向大殿之外,隔空一把将那名中年男子抓了进来。 虚无的大手紧紧攥住此人的躯体,宁远面无表情道:“你是要死的明白,还是死的明白……还是死的明白呢?” 中年人说不出话,身子被那人攥在手里,如同待宰的羔羊,只能看向自家老祖,眼神透露着苦苦哀求。 杜懋内心大震,原本以为,只是某个内外门弟子,出门在外招惹了某个大势力之人,或者是宗内的某个长老。 哪成想,却是自家的掌律祖师。 认真说来,这位掌律,与他杜懋都是一个辈分的,只是修为境界差了许多。 但在某些方面,此人的言语,还要比他杜懋来的好使。 原因无他,这个男子,除了桐叶宗掌律身份之外,还是文渊书院的一名贤人。 一名贤人而已嘛,当然比不得一位飞升境修士,但贤人名号之前,还有儒家二字,意义就不一样了。 一座浩然天下,都是儒家为首,还需要多说什么吗。 老人沉声问道:“敢问剑仙,此人做了何事?” “我不是要偏袒他,只是事情终究要讲究个前因后果,能让剑仙亲自上门,他定然做了什么恶事。” 宁远瞥了他一眼。 老人心头悚然一惊。 这种话,不像是杜懋这种人说得出来的。 但宁远懒得去想这些,解开此人的禁制后,见他不敢承认,然后就扯下了他的一条手臂。 大殿之内,顿时撕心裂肺。 一剑斩断,跟生生撕裂,是完全不一样的。 飞剑太快,一瞬断人臂膀,痛感后知后觉。 但这种直接撕下一条手臂,那种骨肉拆解的痛楚,难以描述。 宁远其实很少会折磨人,以往的出剑杀人,境界低的时候,他都是狮子搏兔,全力出手,能趁早就绝不拖延。 就像当初的搬山猿一样,也就是那时候龙门境的他,实力差了点,不然能一剑杀的,就绝不会出第二剑。 搬山猿是打伤过小妹,所以宁远要了他的命,没有什么诛心之举。 可眼前的中年男子,一个玉璞境修士,不止是找了阮秀的麻烦。 这个王八蛋,这个狗崽子,只是自身修行火道术法,就抛去读书人身份,袭杀一名境界远低于他的女子。 当然,这也没啥,山上之人,为了自身大道,强取豪夺而已,很正常。 可那是秀秀诶。 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女子。 那个自小被老爹关怀备至的姑娘,那个天大地大,肚子最大的贪吃少女。 那个河畔边,不管不顾前来帮他的秀秀姑娘。 那个昔日打铁铸剑的少女,背着他的那把长离剑,渡过千山万水,去往剑气长城的阮秀。 更是那个,自己曾经算计过,欺负过的女子。 每每在那夜深人静,在那些不会惹人深思的时分,剑气长城的刑官大人,就总会被此事困扰许久。 他宁远,其实并不愧对南婆娑洲的那个小姜姑娘,因为他从没说过喜欢二字。 但对上那个名为秀秀的少女,除了愧疚,再无其他。 于是,一宗大殿内,当着所有仙家高层的面,那个文渊书院的贤人,一名上五境大修士…… 躯体开始被人肢解,从两只手臂开始,到双腿,再到五脏六腑。 年轻人五指齐张,像是在打磨一件瓷器,而这件瓷器,就是那个半空中的修士。 最后只剩下一颗头颅,也被宁远隔空捏爆,成了一片血雾。 可是如此这般,就够了? 远远不止。 此时此刻,宁远的心中恶念,稳压善意,大到吓人。 躯体没了,不是还有魂魄嘛。 那就继续拆解。 所有观看之人,无不是倒抽冷气。 主位之上,那个年轻人,宛若恶魔。 青衣少女离开了家乡,没了父亲的庇护,没关系,还有我宁远。 宁远甚至都不知道这人叫什么,他也懒得去了解,欺负我家秀秀,那就偿命。 身为书院贤人,或许此人早年也有功德在身,或许也做了不少的好事。 可那关我屁事。 因为有些事,超过一切道理。 第253章 一念生发 桐叶宗大殿。 当着全宗高层的面,宁远一点一点拆解那名掌律之后,在场不止是落针可闻,侧耳倾听,好像连呼吸声都没了。 实在是太惨了一点。 断四肢,剥血肉,烧神魂。 天下还有比这更重的刑罚吗?! 宁远高坐主位,双手搭在扶手上,脑袋微微后仰靠着椅背,呈闭目姿态,久久没有动作。 大殿内依旧无人出声。 其实早在宁远对那人行刑开始,此地的小天地就被他撤去,只是这些人都已经被他的手段震慑,不敢有丝毫动作。 就连杜懋这个飞升境大修士,也是直愣愣的立在原地,如同一座泥塑雕像。 这种惨绝人寰的杀人手段,宁远是见过的,还见过不止一次。 许多剑气长城的剑修,也见过,不算什么稀奇事。 因为那帮子妖族,就喜欢这么干。 每逢大战,妖族发难,兵临城下之际,几乎都会在开战之前,将一名被抓的人族剑修推上最前方。 然后当着城头诸多剑修武夫的面,动用凌迟酷刑。 战场从来不是只有嘶吼震天。 可能浩然这边的山下王朝,两军对垒之时,会摆开阵仗,会有将士擂鼓助威,最后开始冲阵。 但剑气长城那边,则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年轻人靠着椅背,思绪飘忽多年以前。 宁远年少登上城头之后,没多久就爆发了一场战事。 认真来说,除去上次阵斩王座那一场,他也只参加过一场战事。 那场战事规模很大,蛮荒出动了三头王座大妖,数百万妖族,打了整整三年,所以又被分为许多个小战事。 他曾经不止一次见过,蛮荒妖族大军最前线,那群畜生东西,推出被俘虏的剑修,用那个剑修自己的本命飞剑,一点点剔他自己的血肉。 每当这个时候,城头上就有许多心性不够的年轻人,贸然冲杀下去。 即使被经验老道的老剑修阻拦住,这些年轻人的心头,也多了一层阴霾。 等真正开始问剑厮杀,死的最多的,就是这些个‘冲动’的剑修。 还没开打,就已经红了眼,自然死的最快。 然后妖族这边,又会从这些人里,抓一两个回去,下次开战之前,继续使用那种伎俩。 诛心之举,莫过于此。 可能会有人说,妖族会这样做,人族不行吗? 当然可以,又不是没有,只是没什么用。 剑气长城这边,动用一样的手段,抓来再多的妖族,在城头如何用刑,那群畜生都不会有什么反应。 甚至大多数的妖族,肚子饿了都是以同族为食。 打个比方,人族剑修,在战场上看见身旁好友一个个死去,会有愤怒,会有悲伤,会有诸多情绪交杂。 但妖族看见自己的同伴死去,几乎个个都是兴奋异常,甚至直接把同伴吞入腹中,补足妖力。 族群不同,天性使然。 如今宁远也这么做了,还把这种刑罚,用在了人族身上。 许久之后,年轻人睁开双眼,瞳孔之中,漆黑如墨。 如同妖魔。 好像在此时此刻,他才是真正的刑官。 以至于一旁的杜懋,在瞥见宁远那双眼睛的时候,都是如坠冰窖,好似看见了什么大恐怖。 宁远看了他一眼。 面无表情,他在想,要不要顺手把这个飞升境杜懋,也一并宰了。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下一刻,十四境的神念,瞬息扩散。 所到之处,桐叶宗所有人等,尽皆在内。 无论是下五境的门人弟子,还是大殿内这些个或元婴、或玉璞的宗门高层,哪怕是杜懋这个飞升老祖,无处可逃。 神念霸道无匹,扫荡所有人的心湖,只是刹那之间,宁远的脑海中,就多了万般事物。 全是这些人的往昔事迹。 有好有坏。 有桐叶宗弟子,下山行侠仗义,诛杀邪祟,平定一方祸乱。 不惧生死,术法频出,斩妖于荒野之中。 有恃强凌弱之辈,下山游历,路过乡野人家,得见妇人姣好姿容,就干起了强抢民女的勾当。 杀其丈夫,摔其孩儿,撕下妇人布衣,在一声声竭力哭喊之中,夺其贞洁,后又害其性命,大火烧之,毁尸灭迹。 有人修道不成,转去苦读圣贤书,学问有成,又因种种缘故,无法拜入书院之中。 但行好事,不问前程,读了好书,自当做好人,所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也。 有人修道登高,步步攀升,早已丢失人性,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开峰于仙山,搜刮民脂民膏,掳获百余美人。 什么白日宣淫,成了日夜宣淫。 万般杂念汇入一人心境。 年轻人那双瞳孔,越发深邃黑暗。 恶念一起,再难压制。 东宝瓶洲,大郦龙泉。 古老的拱桥之下,锈迹斑斑、万年不动的老剑条,忽然轻微的晃了晃。 河畔边,高大女子立即显化身形,随手点开一道波纹镜面。 与那相隔近百万里的十四境剑修,遥遥对峙。 女子一双神眸,极致的粹然金色。 男子一对瞳孔,无尽的深渊枯井。 廊桥河畔,有个读书人赶来此地,朝那高大女子作揖行礼。 齐先生语气甚至带着些许焦急道:“前辈,可否听在下一言。” 剑灵充耳不闻,只是一对眸子,有神光激荡,目不转睛,望向那个宛若妖魔的年轻人。 读书人无奈,思索一番后,一步跨出,来到小镇最大的酒楼之中。 掌柜的是个妇人,模样不好不坏,见了来者后,嗓音天然妩媚,笑道:“齐静春,稀客啊。” “上回你跟那小子来喝酒,我没收钱,这回儿可不能白喝了啊。” 齐先生叹了口气。 妇人同样叹了口气,看向这个读书人,这个年纪比她小了不知多少的读书人。 “齐静春,何必如此呢?” 妇人伸手拉开一条长椅,坐下之后,说道:“你以为廊桥那位,当年的主要职责……是什么?” 见齐静春没有动作,妇人也只好与他解释起来。 相传不知多少年前,远在那人族登天之前,天下剑道之主,那个被人尊称为持剑者的至高神灵,有过一场征伐天地的厮杀。 持剑者身披神道甲胄,一把开天神剑,带领麾下一众神将,剑斩无穷大天地。 人族、妖族、真龙、凤凰、鲲鹏…… 无论是天上,还是天下,万族之内,皆有至强者俯首,鲜血倒流于天。 有的族群罪责不多,得以保留血脉,苟延残喘至今,有的…… 有的直接被那位存在杀到灭族。 远古时代,天底下是真有万族林立的。 不过绝大多数,都被持剑者杀了个干净,要不然怎会有那句,‘鲜血倒流于天’。 妇人说到这,忽然顿了顿,开口道:“齐静春,你以为那位,当年只是为了杀这些阿猫阿狗?” “世人常言,,为何如今的天底下,只有神,没有魔这一说了?” 显而易见,早被那人杀干净了。 读书人站在门口,冷不丁说道:“人性本恶,教化向善。” 妇人冷笑道:“可当初那个小子,现在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人。” 齐先生没有再开口,只是定定的看着那个妇人,看着这个天上人间的司风之神。 小镇最大,也是唯一的一座酒楼,掌柜的是个妇人,腚大腰圆,在以往,是不少光棍汉子的心之所向。 没人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自称封姨。 片刻后,酒楼之上,小镇之上,东宝瓶洲之上,开始风生水起。 真真正正的风生水起。 为何这一年的浩然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因为小镇有个让人如沐春风的齐先生。 还有一个帮他四散春风的封姨。 桐叶洲。 一缕春风过境,年轻人心神一松,双眼逐渐恢复正常。 连带着方圆一千二百里的所有桐叶宗子弟,也是心头一松。 个个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倘若再晚些许,等魔头真正降临人间,这些人会在他的一念之间,全部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宁远的心湖落下一道纤细嗓音,“小子,将来回了小镇,记得补上一份酒钱。” 宁远微笑道:“多谢封姨。” 吐出一口浊气后,又道:“谢过齐先生。” 小镇酒楼,儒衫先生没有回话,只是露出一副快意至极的神色,转身走进酒楼,从袖口取出十几文钱,要了两壶酒。 年轻人不惜大道,为他拔剑向天,他齐静春这么一个读书人,又怎会袖手旁观。 一缕日光倾泻人间。 桐叶洲,也从大夜弥天,走到了天光乍破。 第254章 抢劫 玉圭宗老宗主荀渊,与一位天幕圣人赶到此地之后,只在桐叶宗边境上停留,不敢擅自进入。 那道剑光一闪而过,撕开天地,估计那个剑仙也不是什么善茬,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剑修号称山上的四大难缠鬼之首,不是没有道理的。 要不然那剑仙怎会如此行事,沿途完全就是笔直一线,那股气息震动天上地下,丝毫不怕被儒家圣人所察觉。 老宗主摸了摸下巴,与身旁老人说道:“这位剑仙,难道是那位阿良?” “亦或是文圣一脉的剑修左右?” “要不然怎会有这般强烈的剑气?” 荀渊活了一把年纪,见过的飞升境也不少,记忆中,那些死了的,活着的,无论哪个剑修,貌似都比不上眼前之人。 不,是压根就没有可比性。 所以老宗主才会联想到那两位,一个浩然天下的剑道第一人,一个是剑术第一。 也挺巧,一个是亚圣一脉,一个是文圣一脉,都是读书人出身。 那位天幕圣人摇了摇头,解释道:“非也,阿良和左右,老夫早年都见过。” “荀宗主,你觉得这人,是飞升境?” 身材更为高大的荀渊皱了皱眉,“不是?那难不成还是仙人境?” 高大老人摆了摆手,被自己这句话都给说笑了,“那不是扯淡吗,哪个仙人境剑修,能走到这个地步?” 矮小老人笑而不语,老宗主见他不放屁,也没有多问,想了想后,看向自己手中那件法器。 法器的名字,就叫‘镜花水月’。 类似宁远的那种镜花水月,但又有明显不同。 宁远的那门神通,来自于大玄都观,是正儿八经的上五境仙术,除了这个,还从老观主那里,学了掌观山河。 两者都差不太多,镜花水月相较于掌观山河,更加清晰,直接在身前布置一道如水的镜面。 而后者,掌观山河就比较模糊,但相对来说,能看的更远。 宁远当初坐在玄都观门前,匆匆瞥见万里之外的一女子沐浴,就是掌观山河。 他的镜花水月,最多也就三四千里左右,不过应该也是他的学艺不精导致。 而荀渊手上的这个法器,没有任何杀伤,就只是催动镜花水月而已。 他这个镜花水月,更为高明,不仅是自己看,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修道之人,只要取出同样的法器,也能看。 别以为只有山下的那些富贵人家,才懂享受,山上的术法杂乱,早就发展成诸多的仙人‘娱乐’之物。 这镜花水月,就是一门生意,还是许多山上仙家的主要生意。 不少境界不高,兜里神仙钱不多的仙家女子,就会从事这一门挣钱路数。 催动法器,打开镜花水月,仙子裹上一件薄如蝉翼的衣裙,对着这玩意搔首弄姿,各路光棍仙家看见了,觉得看的舒心,就可能会一掷千金。 老宗主荀渊,十二境大修士,平时没事儿,就爱看这些。 并且还是出手阔绰,只要镜花水月里的仙子让他满意,便会取出不少的神仙钱,随手丢入其中,化为一股灵气之后,又在仙子那边的镜花水月里凝聚成神仙钱。 玄妙之极。 儒家文庙,也并不会禁绝此类。 甚至有些‘镜花水月’,更是大胆露骨,别说什么衣裙薄如蝉翼,直接不穿的都有。 只为挣更多的神仙钱。 虽然有些不耻,可到底是凭本事挣钱。 这钱挣的不太风光,但毕竟不脏。 这还是荀宗主第一回不看仙子,反倒自己开启了一场镜花水月。 他将法器面向桐叶宗境内,一片破败之景象,很快便有不少‘同道中人’前来捧场。 这可是桐叶宗,一洲执牛耳的宗门,如今遭此大劫,辖境内一千余里,大小三十六峰,全数四分五裂。 可比那些仙子的搔首弄姿好看多了。 不知何时,那位天幕圣人已经悄然远离此地,独自站在一处小山头上,望向那个模样猥琐的荀宗主,抚须而笑。 老宗主瞥了他一眼,有些莫名所以。 然后他的肩头就被人按住了。 一名白衣背剑的年轻人,站在了他的身后,手掌按在他肩膀处,微笑道:“可是玉圭宗的荀宗主?” 老人心头咯噔一声,大事不妙,不敢有所动作,只好讪讪一笑道:“剑仙高抬贵手,在下无意冒犯。” 老宗主眼珠子一转,笑道:“剑仙问罪桐叶宗,此等大快人心之事,在下委实是拍手称快。” “这不一路跟了过来,想着坏人遭了报应,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就私自开了这场镜花水月。” “剑仙莫怪莫怪。” 老人眼皮子狂跳,这个一人一剑把桐叶宗打了个稀巴烂的剑修,决计不是他能匹敌的。 就算不提这个,能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自己身后,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老宗主斜眼看向远处的儒衫老人,心想难怪这个老王八蛋跑那么快。 宁远松开他,随手夺过那件法器,细细观看之后,顷刻炼化。 然后他就施施然收入了袖中,老宗主更是看的目瞪狗呆。 这件法器,上面可是有自己的烙印,想要炼化,飞升境都得花费几个时辰的功夫。 这人居然在一个眨眼间,就将其炼化完毕。 宁远笑了笑,恬不知耻的又伸出一只手,“荀宗主,拿来吧。” 老宗主疑惑道:“这……剑仙所要何物?” 宁远一本正经道:“赏钱啊。” 随后他一把揽住老人的脖子,笑眯眯道:“荀宗主,你说我是不是剑仙?” 老人连连点头,“自然是剑仙。” 年轻人又道:“既然是剑仙,是不是还有大风流?” 荀渊更是点头如捣蒜,“自当是大风流。” 然后他的脑袋就被人拍了一巴掌,宁远没好气道:“那我这个剑仙,所有风流都被你看了去,不打算给点赏钱?” 老人风中凌乱。 于是,片刻之后,此地就开始了一场光天化日之下的抢劫。 老宗主身上的三件咫尺物,两件方寸物,一并被宁远拿在手中,后者开始一一往里翻箱倒柜。 所有神仙钱,总计一千七百二十三枚谷雨钱,三百四十六颗小暑钱,八百九十七颗雪花钱,全数收走。 年轻人坐在一块青石上,一件一件的翻,翻完了里面的神仙钱,就将咫尺物还给他。 宁远只要钱,绝对不要他里面的仙家法宝。 翻动间,年轻人掏出一本书籍,两眼一瞪,“哟,荀宗主这爱好,老当益壮啊。” 这书不是什么圣贤学问,平平无奇,甚至没有名字,只是封面画着一个仙子,衣衫半露,栩栩如生。 宁远随意的翻了翻,匆匆几眼而已,就有些口干舌燥。 老人咂巴了几下嘴,不知如何回答,哪怕是他,山上号称‘一尺枪’,也略感面部发烫。 宁远倒是虚心请教道:“老宗主,既然都看这些艳情本子了,为何不直接挑那些不穿衣服的?” 荀渊小心翼翼问道;“剑仙莫不是还在打趣我?” 宁远摆摆手,老人松下一口气,贼眉鼠眼看了看四周,低声笑道:“剑仙不知,这仙子……” “仙子之美,在于若隐若现,而不在于内里的玲珑之躯。” “所谓人靠衣装,莫不如是。” 白衣剑修笑骂一句,“能把‘人靠衣装’说成这个意思的,估计也只有你这一尺枪了。” 老头义正言辞道:“此话,出自我大哥之口。” “无敌神拳帮帮主,那个玉面小郎君?”宁远抓着那本艳情本子,晃了晃。 荀渊点点头,甚是汗颜。 搜刮完事之后,宁远站起身,长剑自主横悬,打算离去。 这回他食言了,不止抢了荀渊的所有神仙钱,还把那十几本艳情本子收走。 另有大用。 没有逗留,最后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老宗主后,剑光破开云海,一路南下。 剑仙远走,那位儒家圣人来到此地,看向那个满脸笑意的老人,皱眉问道:“底裤都差点被人家扒光,还这么高兴?” 荀渊抚须而笑,扭头看向桐叶宗方向,不言不语。 在那一宗的破败废墟之上,站着个伤势未愈的老人,杜懋。 两宗之间,一向是敌对,近几十年来,门下弟子更是爆发过多次血拼。 那位剑仙问剑桐叶宗,本就让这一洲执牛耳的宗门,元气大伤。 而宁远这个罪魁祸首,在离开之前,还特地当着杜懋这个飞升境的面,找上玉圭宗荀渊。 什么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 往后桐叶见了玉圭,都得低下头做人。 别说宁远抢了他近两千颗谷雨钱,就算是翻上好几倍,他荀渊也双手奉上。 哪怕宁远真把他底裤扒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255章 早点回家 剑光离开桐叶洲,没有任何停留,在天幕处游走,直去倒悬山。 只是御剑途中,宁远瞥了一眼脚下,一把抓了一名女子上来。 女子一袭绿色衣衫,身材匀称,模样貌美,小家碧玉,背着三口剑鞘,居中一把,无剑。 自然是咱们的刑官一脉,剑侍春辉了。 春辉之前就不爱待在倒悬山上,只要宁远没吩咐她做事,她都是招呼不打一声,直接御剑出海。 对这个玄都观的小师妹来说,难得下山游历,现在更是来了浩然天下,总要好好走一趟。 春辉之前的几次偷溜出去,之所以不跟宁远打招呼,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身上有刑官大人的一缕神念。 也是因为这个,每次宁远找她,离得远,就用心声呼唤她回来。 离得近,区区几千里之内的话,她都是直接被刑官大人一手抓回来的。 女子被抓上云海,没有任何反抗,能干这种没有任何风度的事,只有她的刑官大人。 春辉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衫后,娇笑一声,“宁小子,每次抓人家,都把我衣衫弄乱……” “该不会趁我不注意,占我便宜吧?” “要不然每回我别的地方没乱,偏偏就胸口这一块乱糟糟的,咋回事啊?” 白衣剑修扯了扯嘴角,“不清楚,估计是你那玩意太小,导致里面的空间太大,所以一番折腾之下,容易出现褶皱。” 女子双颊顿时略微泛红,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二话不说,反手抽出桃木剑,一剑横扫。 貌似真生气了,竟是全力一剑,剑气炽烈而盛大,覆盖千丈云海。 当然,怎么可能伤的了宁远,身形一晃,他就站在了女子身侧,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年轻人笑道:“春辉姐,莫要生气,你这规模,恰到好处,好的紧呐。” 女子剑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想要提剑砍他,手腕又被他制住,气极反笑道:“也就是嫌你身上太臭,不然指定给你咬下一块新鲜的猪肉。” 宁远夺下她的桃木剑,插入其背后,收敛神色道:“春辉听令。” 女子扭头看了他一眼,好像不是开玩笑,努了努嘴,不情不愿的开口,“属下在。” 宁远问道:“这么喜欢御剑远游,我就派你去一个更远的地儿?” 春辉眨了眨眼,“哪?” 刑官大人指了指西方,“扶摇洲。” “去做啥嘞?”春辉一头雾水,“给你把家里的婆娘都送过来?” 与刑官大人相处多日,春辉也能说上几句没脑子的糙话了。 宁远笑了笑,解释道:“去找一名读书人,管他借一把仙剑过来。” 春辉反应过来,惊愕道:“白先生?” 随后又皱了皱眉,“仙剑是祖师借给他的,我怎么能去要回来啊。” 女子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回头给祖师知道了,非要骂死我不可。” 宁远不以为意,开始循循善诱,“春辉姐,你觉得,在老观主心中,是你重要,还是那把太白仙剑重要?” 绿衣女子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我啊,我可是祖师当年亲手种下的桃树!” “我小时候,刚刚化形那会儿,都是管祖师喊爷爷的!” 宁远心里头已经笑出了声,嘴上还是一本正经道:“那不就是了,一把剑而已,再如何贵重,都只是一把剑,哪能跟你比啊。” “不对不对。”春辉摇头似拨浪鼓,后仰身体,眯起眼打量宁远,“这跟把仙剑要回来,有什么关联?” “臭小子,又在骗我!?” 诱骗不成,宁远突然沉默许久,打起了感情牌,叹了口气道:“春辉姐,剑气长城,如今就缺一把仙剑。” “我也不是不还,只是借仙剑一用而已,之后还会还回去的。” 年轻人蹲下身,双手捧起一片云朵,搓成圆形,好似一个夏天的雪球。 宁远喃喃道:“他日我独往蛮荒,要是有一把仙剑在手,定然能多杀几头大妖。” “不过没有也不打紧,好了,此事就此作罢。” 宁远抬起头,笑道:“春辉姐,近日无事,你就继续仗剑游历就可,若有要事,我再知会你一声。” 说完,白衣年轻人站起身,长剑悬在脚下,正要离去。 不似作假,一旁的绿衣女子咬了咬嘴唇,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脑袋凑了上来。 四目相对,春辉深深皱起眉头,问道:“真没骗我?” 宁远推开她,耸了耸肩,“我宁远,在剑仙春辉眼中,就是那种彻头彻尾的大骗子吗?” 她看了他很久。 “好了,我去!”女子叹了口气,无奈道。 年轻人顿时仰起脸,“真的!?” “可不许反悔啊。” 说话间,宁远已经取出一个大包裹,塞在了她手里,沉甸甸的,春辉只能两手抱住。 没去看她想吃人的眼神,宁远笑眯眯道:“里面是此行的路费,一共五百颗谷雨钱,咋样,你的刑官大人,够大方吧?” “路费有了,那把雷泽剑,也带在身上,用它的天劫剑气,你的实力在仙人境里,也是不弱的存在。” “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年轻人突然又是泪如雨下,倒不是真的流泪,只是一种障眼法,颤声道:“姐,此去扶摇,路上危险重重,定要护好自己。” “那日老观主送别春辉姐,那份不舍之情,如今我也体会到了。” “不过世间多有离别,只盼姐姐早去早回,与小弟我相见,再各自互诉衷肠。” 春辉半晌没说话,一位十一境女子剑仙,站在云海之上,好似被雷劈了一样,毫无动作。 许久之后,女子终于回过神,看向眼前这个连眼泪都是假的不行的年轻人,长叹一声。 一反常态,春辉姐认真问道:“要是借不来,怎么办?” 宁远拍了拍胸口,很是肯定道:“放心好了,那位读书人,一定会借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我境界比你高这么多,但换成是我,去了估计都只有吃闭门羹的份儿。” “但姐姐去了就不一样了,都不用开口,那位白先生就会把太白仙剑双手奉上。” 眼前的春辉,可是大玄都观的小师妹,根正苗红,她去,最为好使。 何况那个读书人,本就是一位顶好的读书人。 片刻后,女子脚踏桃木剑,临时受命,打算去往西南扶摇洲。 宁远看了看手上,凑到她近前,将自己搓出来的那颗夏天的雪球,塞给了她。 女子翻了个白眼,只好收下这个破玩意儿,顺便往他脑袋上敲了个板栗。 剑光远去西方日坠之地,宁远抬起右手,招了招,扯开嗓子大喊。 “姐,早点回家!” 第256章 半成 宁远送别了春辉姐之后,剑尖调转,去往倒悬山。 他确实需要一把仙剑。 借剑一事,其实当初在大玄都观,他就想对老观主开口了。 那位白先生,他手上的太白仙剑,找他本人不太好使,但只要孙道长肯点头,那就一切好说。 因为仙剑本就是他老人家的。 或者说,本就是玄都观这一脉的。 如今细细一想,其实当初的老观主,应该也看出来了,关于宁远想要借剑一事。 两人都没有开口明说,直到离开之前,老观主让春辉跟随宁远。 那这个意思,就很明显了。 所以让春辉去借剑,不仅仅是名正言顺。 多走走总是好的。 万一春辉姑娘此行大有收获呢? 最好是被那位读书人看上,结为道侣,那样剑气长城不就多出一位十四境了? 虽然有些异想天开…… 但人嘛,谁不喜欢做美梦呢。 自己的远游剑,其实在杀力层面,是要高于仙剑的,毕竟里面可是汇聚了数千种远古剑意。 但说到底,远游还只是一把仙兵品秩的长剑,倘若换成太白仙剑,再归拢一城剑意…… 这一剑,要教那蛮荒天下,群妖俯首。 路上再次瞥见那个青衣少女,宁远愣愣的看了半晌,没去相认,先行回了倒悬山。 依照阮秀的速度,应该能在今日傍晚踏上捉放渡。 天君府邸,宁远不走正门,身形从主位上缓缓浮现。 殿内三人居然都没离去,这可是整整一夜功夫。 看来自己的派头,耍的很大嘛。 见宁远返回,桂夫人与顾清崧急忙起身行礼,酡颜夫人则是低声喊了句主人。 “无需多礼。”白衣剑修压低手掌,笑道:“此事拖了一夜,让贵客久等了。” 随后他扭过头,看向一旁的酡颜夫人,微微皱眉,“夫人,为何让两位等这么久?” “我迟迟未归,不知道带客人下去歇息?你是不会待客之道吗?” 酡颜夫人内心一抖,立即跪倒在地,语气颤颤巍巍,“主人,妾……妾身知罪。” 美妇一双如水秋眸,当真是我见犹怜。 不过宁远没真的想要惩戒她,做做样子罢了,遂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往后在我府邸接待客人,多想多看多做。” 酡颜夫人眼睛眨了眨,起身之后,绕到主人身后,五指纤细,缓缓为他按捏双肩。 美人揉肩,妙不可言。 见此情景,顾清崧与桂夫人对视一眼,对这位倒悬山之主,多了一丝了解。 看来是个老淫棍。 宁远说道:“桂花夫人,之前的提议,一夜过去,可曾想好?” 没有露出真实容颜的桂夫人缓缓道:“前辈,可否再打个商量?” “一百颗谷雨钱,委实是多了些。” “桂花岛来往一趟倒悬山,路途遥远,大多数时候,渡船乘客都不算多,一路开销,加上范家的抽成,已经所剩不多。” 宁远笑了笑,意味深长的看向她,“当然可以商量,别说区区一百颗谷雨钱,就算是让桂花岛免去这一费用,也是可行的。” 此话一出,桂夫人的眉头皱的更厉害了,她只是想要再商量商量,关于渡船的停靠费用而已。 对方却说能给桂花岛免去这些,怎么可能会这么好心,一定是另有所图。 顾清崧与她一般无二,面色不太好看,只是出门在外,桂夫人敲打过他,凡事由她做主,自己只能看着。 其实在当初那个小子走后,桂夫人虽说允许顾清崧上岛,但依旧不怎么搭理他。 老舟子顾清崧,如今还是住在桂宫大门处。 也就是此行拜见新任倒悬山之主,为防万一,带上了他而已。 毕竟顾清崧在桂花岛,境界最高。 桂夫人斟酌片刻,绕了个弯,问道:“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宁远淡然道:“我姓宁。” 桂夫人察言观色,看了一眼主位边上插着的那把雪白长剑,笑道:“宁剑仙,我本意是想将停靠价格再商量商量,就定在八十枚谷雨钱。” “取了个折中之法,相信宁剑仙出身剑气长城,必然不是不讲理之人。” 年轻人笑眯眯道:“还能看出来我来自哪里?” “剑仙说笑了。”桂夫人点头道,“您这把剑,上面缭绕的剑意,天下罕有,妾身往来倒悬山做生意也有不少岁月,自然认得出来。” 手指轻轻敲击扶手,宁远直截了当道:“桂花夫人,我需要一百名岛上的桂花小娘。” 下方两人皆是愣了愣,没等桂夫人开口,宁远又道:“倒悬山易主,尔等都已经知晓,原先此地的道门势力也都已经退走。” “如今的各个仙家渡口,空无一人,两位来之前,想必都看见了。” 桂夫人点点头,宁远则是继续补充。 “我需要桂花岛为我做事,划拨一百名桂花小娘,安置在倒悬山各处,多是那些仙家渡口。” “我家夫人之前就找我提议过,要我一定要与桂花夫人促成此事。”说到这,宁远回过头,看向身后的酡颜夫人,“夫人,你说对不对?” 这回的酡颜夫人没有任何犹豫,顺着他的话,温柔的点点头。 酡颜夫人这么多年的阅历摆在那儿,早就了然于心,朝桂夫人笑道:“确实如此。” 桂夫人小心翼翼道:“敢问剑仙,就只是如此吗?” “诶,自然不是。”宁远摇摇头,准备给此事一锤定音。 “往后桂花岛停靠倒悬山,不收一切钱财。” “并且,只要桂花岛答应,一直为倒悬山输送人手,培养桂花小娘,捉放渡那边的一座道门府邸,归桂夫人所有。” “当然,若是桂夫人愿意,亲自为我坐镇整个北边渡口,也行。” 桂夫人内心大动。 老舟子倒是没什么好脸,他总觉着眼前的这个宁剑仙,不是什么好东西。 甚至他觉得,眼前的倒悬山之主,跟当初那个宁小子有点像,说话方式几乎都是一模一样。 自己当初在海面撑船的时候,不就是被那小子的三言两语给诓骗了? 不过轮不到他说话,桂夫人想了半晌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宁剑仙,我桂花岛,能拿多少?” 问到了点子上,前面宁远说的那些,只是给桂花岛免去费用,并没有说给多少钱。 年轻人反问道:“桂花夫人认为呢?” 桂夫人想了想后,抬起头来,“不敢大开嗓门,半成……如何?” 宁远猛然一拍桌面,“那就半成!” 第257章 蝴蝶簪子 此事商议完毕,桂夫人与顾清崧离开天君府邸。 双方签订了一纸契约,整个北边渡口,全数由桂夫人安插桂花小娘过去,经营渡船的往来生意。 如此,宁远的一项心头大事,也已经了结。 白捡一座倒悬山,当然很美,美得很,但可不是这么简单的。 除非宁远直接把此地的仙家势力都赶出去,只是拿倒悬山充当一件仙器使用。 不过这样一来,跟蠢蛋有什么区别。 放着这么大的生意不做,脑残吗。 他宁远,从不认为倒悬山是借来的。 现在不是借,将来,也不是借。 还回去? 凭什么? 还个鸡毛。 他道老二要是有本事,就提着仙剑来砍我,不来,那倒悬山,就永远归属剑气长城。 只是桂夫人,并没有同意留在倒悬山,如果有她亲自坐镇北边渡口,当然是最好。 桂花夫人与老龙城范家,早年签订过大道契约,不可单方面撕毁,宁远也就没有强求。 府邸内,酡颜夫人依旧在给宁远揉捏双肩,动作轻柔,真可谓是令人流连忘返。 宁远眼珠子一转,将她拉到一旁的椅子上,笑道:“酡颜夫人,倒悬山北边渡口,还缺一名坐镇之人。” “不如就你去?” 美妇半咬嘴唇,犹豫了一下后,点了点头,“主人吩咐,酡颜岂敢不听。” 宁远继续说道:“但最近天君府邸这边,你还得多费心思。” 倒悬山易主,此地数百个扎根的势力,都要重新签订地契,这事儿宁远是不打算干的。 剑气长城的刑官一脉,春辉去了扶摇洲,陆芝坐镇躲寒行宫,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 想来想去,也只有眼前的酡颜夫人了。 梅花园子,早之前就是一处仙家客栈,接待九洲来客,酡颜夫人当然也是此中好手。 宁远取出一块小巧玉牌,并拢双指在上面细细刻字,完事之后,递给酡颜夫人。 “收好,此为我刑官一脉的信物,往后碰上一些个刁难之辈,出示玉牌就可。” “要是还不管用,就灌输真气进去,本座会立即现身。” 美妇双手接过,仔细看了看,一眼而已,就觉着刑官大人的字,写的真不算好看。 玉牌正面,篆刻‘刑官’,反面,则是‘倒悬’。 酡颜夫人内心一震,深知这块玉牌的重要性。 分量极重。 剑气长城的刑官大人,浩然天下的倒悬之主。 没有多少言语,宁远身形离开此地。 刑官大人不在期间,酡颜夫人坐镇天君府邸,负责处理所有大小事。 当然,也都只是一些小事,类似此地的势力登门拜访,真要有什么大事,她也不敢做主。 甚至于,每当有客人上门,酡颜夫人都不敢坐那把居中的太师椅。 不开玩笑,每回宁远现身,酡颜夫人都有些眼皮子发颤。 她是见过刑官大人的手段的。 随手一剑而已,就能剑斩飞升,哪怕放在那剑气长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剑仙吧? 要不是瞧着年轻,酡颜夫人都以为是那位传说中的老大剑仙亲至了。 …… 去往捉放渡的路上,宁远双手笼袖,左顾右看。 脑子一团浆糊,一会儿想着要不要去见阮秀,一会儿又想着心头那几件要做之事。 其实咱们的刑官大人,别看如今是十四境修为,武夫一道也是天下罕有的止境神到,但其实心里头,也有忐忑不安。 别忘了,哪怕两世为人,他的真实心境,也没有多少岁月。 称不上少年,顶多是个青年。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小小剑修啊。 有些时候,宁远也会想,要是当初直接跟个愣头青一样,提剑远赴蛮荒,杀他个天昏地暗,好像也还不错。 为什么非要做这些,为什么非要说什么反攻蛮荒,夸下如此大的海口。 就像是当初第一次离开剑气长城,要是不在倒悬山逗留,没有遇见那个小姜姑娘,后续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可能多年之后,姜姑娘虽然不是剑修,但肯定成了一位女夫子。 以小姜姑娘那种福缘,往后肯定也会遇到一位良人,嫁为人妇,生儿育女…… 再看如今,那个小姜姑娘,因为自己成了剑修,去了剑气长城,没有再继续读书。 好吗? 有什么好的。 都说剑仙在城头杀妖,是大风流,的确,是大风流。 可那样是会死人的啊。 再说那个秀秀姑娘,倘若当初自己没去招惹她,没舔着个大脸去铁匠铺,哪来这么多事。 那样的话,秀秀还是那个秀秀,身边有呵护她的老爹,年年岁岁,多好啊。 神秀山,远比倒悬山好看。 可就因为认识了他宁远,那个极好的打铁少女,也来了倒悬山。 走在路上,宁远忽然旁若无人的笑了笑。 他在想,秀秀姑娘,会不会真是喜欢自己? 虽说这样想,有点不要脸。 但好像在剑气长城,阮秀也只认识自己吧? 浩然九洲,五湖四海,这么大的地方,阮秀如果只是游历江湖,为啥偏偏就来了倒悬山? 被女子喜欢,身为男子,当然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可走在路上的白衣剑修,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觉双腿好像绑缚了两块大石,步履维艰。 临近捉放渡,宁远终于找到街边一家铺子,售卖女子之物的铺子。 门口撑着几根竹竿,上面挂着几件女子的贴身亵裤。 山上的修道之人,其实比山下玩的更花。 那些个绫罗绸缎,不仅材质贵重,还都是仙家女子编织,极为精细。 毕竟卖给的都是仙子,寻常山下之物,压根入不了眼。 铺子老板是个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一身仙家衣裙,上面那些个金线,晃的人睁不开眼睛。 见宁远背着把剑,气度不凡,立马就贴了上来,嘴巴抹了蜜,一顿介绍。 宁远没听她说什么,只是愣了愣神。 内心想着,要是往后剑气长城,也有这种大大小小的铺子,售卖各种各样的物件,那该多好。 那座城池,除了酒肆,就是茅房。 因为剑修爱喝酒,喝醉了,又爱扶着墙在角落放水。 年轻人在一堆女子头饰之中,挑了半天,最后选了一件蝴蝶发簪,模样挺好看。 主要是,宁远觉着,戴在阮秀的头上,很好看。 簪子玉制,已经属于这家铺子的镇店之宝了,花了宁远整整三颗谷雨钱。 没错,就是三颗谷雨钱。 那朵蝴蝶,有一个巴掌那么大,算是一件仙家灵器,日光照耀下,翅膀扇动,宛若活物。 主要宁远没打算砍价,这玩意再贵,最多最多,也就值一颗谷雨钱。 给人送东西,还搁那讲价,多不好。 …… 捉放渡上捉放亭。 年轻人眺望远方,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泥塑神像。 直到天边出现一粒火红色光点,极速而来,声势很大,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火神阮秀,登上倒悬山。 第258章 盛夏没有蝉鸣 北边渡口这边,因为道门一脉的离去,处于开放状态,所以阮秀前来,并没有人阻拦。 少女下了飞剑,终于抵达倒悬山。 长离剑飞入她背后的剑鞘之内,少女四下张望一番后,抬腿向前。 以阮秀的姿容,外加御剑的声势,已经有不少仙家子弟对她指指点点,甚至有两个俊逸少年走了上去,想要结交一番。 这么年轻的少女,就有这么高的境界,还是一名剑修,关键是,长得还好看,身段更是饱满的不能再饱满。 像这种妙龄少女,是很少会独自出门远游的。 反正宁远走了这么久,没见过。 仙家女子,修为不高的情况下,一般出门游历,都是结伴而行。 山上的厮杀,真不是开玩笑的。 要不然阮秀此行,就不会遭遇四场袭杀了。 能入宗门谱碟的修士,到底是少的,世间多是山泽野修,魔道中人也有不少。 难怪阮师不愿让自家闺女独自出门了。 那两人的下场都不太好。 秀秀可能是一路上走的不太顺遂,气息都是外放的状态,明显火气十足。 应付了两句,没打发走那两人,少女拔剑就砍。 也没什么大事,两人只是吐血倒飞,生死不知而已。 阮秀收剑之后,没去理会四周的议论之声,朝街道而去。 宁远就站在捉放亭外,两人迎面碰上。 待到近前,宁远微微让开身子。 青衣少女走过之时,忽然侧过脑袋,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明所以。 阮秀内心不禁嘀咕,这人好生奇怪,他也没挡我的路,干嘛要让? 难道是怕跟那两个登徒子一样,被我一剑砍了? 摇了摇头,没有多想,少女离开渡口,拐入主街。 宁远想了想,远远跟在后头,第二次尾随。 走在倒悬山上,阮秀背着长剑,走走停停。 一路都在各个铺子门口驻足,那些修士摆的地摊,她也会时不时挑挑看看。 其实她的世面很广,早年就跟随父亲走过很多地方,只是那时候她还小,老爹管着她。 头一回自己出门,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自然是觉得稀奇。 路上顺手买了几个包子,边走边啃,犹不满足,最后进了一座酒楼。 宁远就站在街角一处,跟之前在捉放亭一般,一动不动。 秀秀还是秀秀,还是那个天大地大,肚子最大的小姑娘。 填饱了五脏庙,少女离开酒楼,手上已经多了一张倒悬山山水邸报。 宁远依旧尾随在后,倒也没施展什么障眼法,只是相隔几十丈,不紧不慢的跟着。 这回少女没有再逗留,直接到了主峰的白玉广场那儿。 阮秀看向那道巨大的空间镜面,看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来,后来少女取出一顶斗笠,戴在了头上,朝着镜面而去。 身后的尾随男子,在见到那斗笠之后,再也按耐不住,一步上前。 宁远站在她身侧,微笑道:“走了这么远,累不累?” 少女听见声音,扭过头来,因为个子比宁远矮,微微扬起脑袋。 一张陌生的脸。 但好像又不是完全陌生,因为这个人,之前在渡口那边,见过。 宁远脸上笑意不减,继续说道:“这位女侠,过倒悬山,可是为了去剑气长城?” 青衣少女没说话,只是保持仰头的姿势,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两人对视半晌后,阮秀忽然回过头,脚步提起,好像不打算理会身后那人。 走到一处长椅坐下,少女摘下背后长剑,搁在一旁。 宁远也跟着她,椅子不大,阮秀好像是故意把佩剑放在另外半边,他没地儿坐,只能蹲在一旁。 阮秀没看这个怪异的男人,只是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蹲在这里,跟一条狗一样。” 说完,她还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宁远循着视线看去。 那里还真的趴着一条狗。 那狗吐着舌头,大夏天的,喘着粗气。 男人哑然一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岂料少女忽然双臂环胸,冷不丁说道:“做我的狗,怎么样?” 宁远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咂巴了几下嘴,更像一条狗了。 只是觉着,今儿的太阳,好生毒辣。 见男人不说话,阮秀自顾自取下头上的斗笠,收入咫尺物中。 微风吹过,轻轻撩起少女的鬓边发丝。 盛夏时分,以书上描述的,应该伴有声声蝉鸣,方才是一片美好。 可倒悬山的夏天,是没有蝉鸣的。 两人望着眼前街道,人来人往,车马不息。 时空轮转。 那时候的铁匠铺子,两个打铁的年轻人,少年赤膊上身,少女吃着糕点,也是蹲在门口,看着那条乡间小道。 那条小道,可没有这么多的车马。 世间多有离别,而离别的意义,就是不再相见。 可为什么今天,又见面了呢。 阮秀翘起二郎腿,晃了晃,撑起一只手,单手托腮,冷笑道:“你这条狗,跟个哈巴一样。” 见这人还不说话,她抬腿就是一脚,直接把宁远踹到了地上。 少女大骂道:“站起来!” 宁远乖乖爬起身。 阮秀直起身,站在他面前,在宁远不解的目光中,旋转身子,将后背交给他。 “我不想多说什么,但如果你想不明白,我不会跨过那道镜面。” 宁远浑身颤抖,甚至牙齿都在打颤,哆哆嗦嗦的取出一只蝴蝶玉簪。 过程好像极度漫长,男子双手绕过少女脖颈,卷起长发,将那根蝴蝶簪子戴了上去。 日光落在玉簪之上,那只蝴蝶好似有了生命,开始缓缓扇动。 光影摇曳,少女猛然转身,一把抱住少年。 阮秀声音带着哭腔,颤声道:“宁远,我……我走了好远,你问我累不累,我现在告诉你,我累死了。” 少女侧过脑袋,狠狠咬了他一口。 阮秀开始喃喃念叨,声线忽高忽低。 “我从没独自一人走这么远,其实那天离开家没多久,我就开始害怕了。” “宁远,我去过了老龙城,吃到了那家铺子的糕点,味道不比骑龙巷的差。” “宁远,齐先生还在,走之前我去找了他,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所以我来了。” “宁远,南海很美,但是到了晚上就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可害怕了。” 阮秀抬起头,看着眼前男子。 一张曾经极为熟悉的脸,现在又见到了。 少女笑中带泪,“宁远,其实我不喜欢江湖。” “我喜欢你。” 第259章 下学之后 老龙城。 桂枝走出铺子,看了看天色,学塾那边快要下学,她便与门口的汉子说了一声,打算出门去。 躺在躺椅上的汉子睁开眼,问了一句,“桂枝,是那丫头下学了?” 少女习惯性抄起一根竹条,点了点头,笑道:“想着阮叔在铺子,我也就能抽开身,去学塾接她。” “那丫头片子三天两头打架,这回要是被我抓住了,指定要好好揍她一顿。” 汉子直起身,看了看她手上的竹条,咧嘴一笑,“你阮叔就是个打铁的,不会看店。” 说话间,阮邛就已经走到姑娘跟前,一把拿过那根竹条,“我去接她回来。” 汉子走出一段距离,忽然又回过头,朝那少女喊道:“桂枝啊,晚上让江姨别做饭了,等我来。” 桂枝笑着点头。 那个中年男人渐行渐远,少女看了许久,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泥泞街上。 这个阮叔,是个怪人啊。 桂枝摇摇头,内心暗道。 学塾门口。 阮邛站在一堆妇人之中,都是来接自家孩子回家的,汉子五大三粗,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手上那根竹条,一直是掌柜的所有,每当那丫头不听话,这东西就有了作用。 只是汉子看了看后,随手就把这玩意儿给丢了。 路过一个使劲吆喝卖糖葫芦的,阮邛便买了一根。 他身上一颗神仙钱都没有,全都给了女儿,但是买糖葫芦,不需要神仙钱。 想了想,等那人快离开这条街的时候,阮邛又追了上去。 他又多买了两根。 一根不太够,娃儿吃不过瘾,三根刚刚好,也不至于会把肚子直接填满。 等汉子转过身,学塾已经下学,一帮稚童窜了出来。 阮邛赶忙加快脚步,在一众妇人里挤出一条道儿,眼巴巴的望着里面。 “阮叔!” 一声惊呼之后,一个小女孩就冲了出来,阮邛应了一声,蹲下身双手张开,一大一小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叔,你怎么今天来接我了?” “平时都没人来接我的,我胆子可大可大了,哪里需要人接啊。” 走在路上,阮邛抱着女娃儿,渔丫头手上拿着糖葫芦,吃东西也堵不上嘴,不停的叫唤。 阮邛笑眯眯道:“好吃吗?” 小女孩一个劲点头,“好吃的紧嘞。” 汉子改为单手抱着她,右手伸出,又掏出来一根糖葫芦,“我这还有呢,别舍不得吃。” “嘿嘿,阮叔最好了!”说完,小女孩抱着阮邛的脑袋,照着他右脸就是一口。 汉子只感觉脸上黏糊糊的,心想下次来接她,决计不能买糖葫芦了。 这丫头哪都好,就是吃相难看,喝口汤都会把自己衣领打湿。 听她说,这种作风,才像是那种江湖大侠,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她还小,不能喝酒,所以只好大碗喝汤了。 小姑娘吃着糖葫芦,忽然说道:“叔,你是第二个抱我的。” 汉子脚步一顿,“咋个说?” “骗你姐还不够,还要骗你阮叔?” “你小时候,爹娘没抱过你啊。” 小姑娘吃完第二根,搓了搓手,结果越搓越黏,阮邛便把她放在地上,也不嫌弃,用自己衣袖给她抹干净。 过程中,丫头抬起脑袋,稚声稚气道:“叔,你怎么哭了。” 男人没说话,眼眸低垂,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好像也做过这种事。 那时候秀秀还小,头一回偷溜下山,买了一堆糕点,其中就有糖葫芦。 闺女的吃相没有渔丫头难看,还是很斯文的,但回家路上摔了一跤,等到了家之后,脸上脏兮兮的。 那时候的自己,有点严厉,说了她几句,导致闺女哭了。 所以那个时候,秀秀还是很坚强的,来回路上都没哭,却被老爹说了几句,哭了很久。 那小子机灵,嘴皮子也厉害,肯定比自己会哄秀秀开心。 闺女能开心,那就比什么都好。 汉子头发有些邋遢,垂在额间,但小孩子的眼睛,是天底下看的最清楚的。 他给她擦手,她为他擦眼。 “叔,在老龙城,第一个抱我的是我老爷,你是第二个。” 小姑娘用衣袖,仔仔细细的给他擦拭,“那时候老爷抱着我去读书,老爷没哭,但是我哭了。” “不是我害怕念书,虽然我岁数小,个子也小,但其实很多事,我都知道。” “我还知道那天,等我下学回来,就见不到老爷了。” 汉子笑的很难看,小姑娘继续说道:“不过没关系,等我将来长大,老爷就会回来的。” 丫头两手抱着他的脑袋,一本正经道:“还有秀秀姐,她也会回来的。” 阮邛终于开口,“真的?” 一位十一境兵家圣人,一位宝瓶洲第一铸剑师,居然眼巴巴的等着一个小女孩的答案。 小姑娘斩钉截铁道:“真的。” 随后她又凑在汉子耳边,悄咪咪说道:“等秀秀姐回来,我就要改口了。” 阮邛疑惑道:“改口?改什么口?” 丫头两手一摊,“叫娘啊。” 汉子一脸黑线,只是面对这个小姑娘,也不太好生气。 男人说道:“你又不是孤儿,有爹有娘的。” 结果渔丫头来了一句,“师娘也是娘。” “秀秀姐身上,一堆宝贝,我要是喊师娘,她最多送我一两件,可我要是直接叫娘,那就不一样了。” 汉子已经再度把她抱起,“你这些话,跟谁学的?” 但小姑娘却没有回他这句话,她抬头挺胸,伸手比划了一下,现在的自己,比阮叔的个子还高呢。 “阮叔,你来了大半个月,秀秀姐前脚刚走,你就来了。” “我要说的是,阮叔你做的菜,还没有我姐做的好吃。” 阳光下,女孩笑的比谁都要开心。 她突然伸出手,把阮邛的脑袋抓的一团糟,大声道:“阮叔,每一个抱过我的人,都会离开很久的。” “我说的对不对?” 汉子沉默半晌,笑着问道:“你咋个知道的?” 小女孩露出很自信的笑容,“因为你们大人,都是循规蹈矩,当你们某一天做了一件很意外的事,那就说明一切都要发生改变了。” “上次老爷送我去念书,然后他走了,这次阮叔接我下学,也是一样,对不对?” 阮邛眨了几下眼,说道:“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把你桂枝姐姐也叫上,回咱们的那座神秀山,可比老龙城漂亮多了。” 岂料丫头想都没想,摇了摇头,“不行。” “我和姐姐,要等老爷回来,噢还有师娘,到时候再一起去爷爷的神秀山。” 汉子身子一抖,“你刚刚喊我什么?” 小姑娘忽然张开双臂,咧嘴大笑,“来,爷爷,抱一个!” 第260章 江湖江湖 “宁远,其实我不喜欢江湖,我喜欢你。” 少女把脑袋埋进了少年胸膛。 倒悬山的盛夏没有蝉鸣,但少女的情话,让某些事物,永远停留在了这个夏天。 宁远从没想过这些。 当初离开宝瓶洲,他以为是好事,那个被他算计的姑娘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不就是好事。 秀秀很好,她以后喜欢的那个人,一定不会算计她。 虽然心有愧疚,但那时候的宁远,除了离开,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好像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这份试卷,对他来说,不可能会有答案的。 可这个姑娘,她独自走了这么远的路,亲自找到了他,然后告诉他,不需要答案了。 少女喜欢那个少年,没有什么弯弯绕绕,喜欢就是喜欢。 阮秀两个字,就是答案。 宁远神色恍惚,在他的印象中,秀秀不是这个样子的。 哪怕她有了喜欢的人,也不会先开口。 她可是秀秀啊。 她可是至高火神转世。 可转念一想,好像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 秀秀不只是当初那个待在河畔打铁的少女了,她走了一百多万里,她也会有变化。 时间这个东西,总会把人雕刻成各种模样的。 少女松开少年。 阮秀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回身坐回长椅上。 宁远刚要继续蹲下,阮秀就拿起了那把搁在椅子上的长离剑。 少女啐了他一口,“真把自己当狗了!?” 她拍了拍椅子,“坐这!” 少年乖乖坐下,双手撑着膝盖,目视前方,一本正经。 少女双臂环胸,看着这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皱了皱眉。 “宁远,你跟当初一点都不像。” 宁远咂巴了几下嘴,“你也跟当初不一样了。” 岂料少女开心的笑了起来,“对啊,那时候我还没有喜欢你呢。” 她又使劲摇了摇头,“不对不对,应该是有了一点点喜欢,要是一点都没有,我就不会出现在倒悬山了。” 宁远没说话,阮秀看着他就来气,原本还想着奖励他一下的,现在嘛…… 真想一剑砍了他。 宁远犹豫了一下,扭过头来,“你为什么不问我,我有没有喜欢你?” 少女不假思索道:“有什么好问的,我今天跟你说喜欢你,只是告诉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你知道就好了。” “当我下定决心要告诉你我喜欢你,我就没想过别的,只是为了告诉你我喜欢你而已。” “我看过你的那本山水游记,别以为我不认识那些字,呃……我确实不认识那些字,但你别忘了,我能看人心啊。” “你写的时候,很用心,我就能看懂。” 阮秀又翘起了二郎腿,面色平静。 以前她很少说这么多话,对她来说,很多事,没必要说这么多。 少女睫毛微微颤动,继续说道:“我看完了。” “你一路走到骊珠洞天,那些事我都知道了。” “我还知道一个姜姑娘的存在,虽然关于她的笔墨不多。” 宁远沉默许久,忽然问道:“那你还来倒悬山?” 啪的一声,少年的脑袋就挨了一巴掌。 阮秀有些生气道:“为什么来倒悬山?你是不是傻!” “老娘喜欢你啊!” 少女揪住他的一只耳朵,语气严厉道:“就这么喜欢听我说我喜欢你?” “你还得意上了是吧?” “嗯!?” 她凑到他耳边,声音有些震耳欲聋,“那你听好了,我,阮秀,老娘喜欢你,听清楚了吗!?” “要不要我再多说几遍?” 宁远点头如捣蒜,小声道:“听……听清楚了。” 结果阮秀收回手,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这一幕引来不少路人侧目,就连那条大黄狗,也将视线落在了这边。 少女拉了拉他的衣袖,宁远转过头。 阮秀好像现在才想起来她是个女孩子,脸上发红,以极小的声线说道:“你真的没有要跟我说的吗?” 宁远抓了抓头发,说道:“有,还不少,但我现在还没想好。” “能不能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说?” 阮秀一张脸凑了上来,“你先说……对我来说,是好话还是坏话?” 少年认真的点了点头,“一定是好话。” 少女笑的很开心,露出了两排雪白银牙。 她伸出手来,语气温柔道:“那我允许你牵我的手。” 少年挠挠头,“我手上有汗。” 阮秀已经牵起了他的手,“没关系。” …… 宁远没带着她去天君府邸,因为是阮秀牵着他的手,逛起了倒悬山。 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到走到一间铺子。 少女停住脚步,随后将他拉了进去。 铺子里生意冷清,只有老板和老板娘,见两人进门,后者赶忙迎了上来。 阮秀直接说道:“老板娘,给他收拾收拾,胡子剃了,头发也洗一洗。” 宁远没说话,照着老板娘的指示坐在镜子前。 他长得其实挺不错的,只是一直不修边幅。 远游路上,宁远要是觉着自己身上发臭,就随意找条河流,窜下去游两圈。 当初在青牛背上练剑,他就经常这么干,四下无人,脱个精光,赤条条的下了龙须河。 山下世俗里,有那剃头匠,放在山上,同样也有。 就像青楼一样,山下有,山上也有。 修道之人,嘴上说着远离红尘,可人间处处是红尘。 老板娘给宁远忙活的时候,阮秀搬来一把椅子,就坐在他身后。 她现在特喜欢翘着个二郎腿,单手托腮,就这么看着他,也没有看着他。 少女看的,是在镜子里的他。 少年看的,也是镜子里的她。 其实哪怕在主峰那边,阮秀与心上人表明了心意,两人之间,也没有几次对视。 但好像就在这间小小的铺子里,两个年轻人都没了那份不好意思,互相看着对方。 宁远朝她笑了笑,阮秀也朝他笑了笑。 先不说少女已经挑明白的心意,单是这天南地北的相遇,就已经足够这么开心了。 相逢只是意外,离别才是人间常态。 但很显然,这次是相逢,所以是意外,所以才更加叫人喜上眉梢。 …… 天君府邸。 两人坐在门槛处,跟在铁匠铺那会儿差不太多。 宁远好奇问道:“刚刚回来路上,我不是给你买了糕点吗?” 阮秀望着夜空,平静道:“不想吃。” “你生气了?” “没有。” 少女扭过头,轻声道:“吃东西的时候,嘴里会有声音,那样容易听不清你说话。” 阮秀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因为我知道,接下来你说的话,对我来说,很重要。” 宁远扭过头,这回轮到他看向夜空了,“秀秀,我记着阮师曾经问过你,呃……问你有没有喜欢我,你当时信誓旦旦的,怎么说来着?” 阮秀点点头,直白道:“我跟我爹说,我不喜欢你啊。” 随后反应过来,恶狠狠道:“你还扒墙根,偷听我跟我爹说话?” 宁远两手一摊,耍起了无赖,“咋,你还真要砍了我?” 岂料阮秀已经按住了剑柄,“你猜我砍不砍你?” 宁远自顾自摘下她手上的剑,轻声道:“所以我有点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倒悬山。” 少女扯了扯嘴角,问道:“宁远,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 少年摸不着头脑,“以前在小镇,肯定没有,但刚刚……是有的吧?” 阮秀颔首道:“所以这不就是答案了?” 宁远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秀秀忽然笑了起来,双手托腮,眺望远方,“在这种事上,我有自己的看法。” “我喜欢你,但我不会跟我爹说我喜欢你,在你知道我喜欢你之前,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少女保持着双手托腮的姿势,微微扭过头看向他,“我喜欢你,你就应该第一个知道。” “如果你不喜欢我,那以后我更加不会告诉别人了。” “宁远,我看过你的心境,还不止一次,你来自剑气长城,但又不是来自剑气长城。” “你心里有很多事,好坏都有,你不像我爹那种犟脾气,也没有陈平安那种赤子之心,更加不是齐先生那种顶好的读书人。” “你好像什么都不是,也好像谁都比不过。” “你很平凡。” 少女一双桃花似的眼眸,带着一丝天然的狐魅味道,眼尾略微上翘,动人心弦。 “所以,宁远,你想好要跟我说的话了吗?” 阮秀身子靠了靠,自然而然的缩进了他的怀里,脑袋在他心口,轻声说道:“我不想再去看你的心境,如果你骗我,也没关系。” “我这种做法,放在他人眼里,会不会被认为很可怜?” “其实不是的,因为走在路上,不管遇到的是什么,好或坏,只要走在路上,都是好事。” “其实我骗了你,我还是挺喜欢江湖的。” 少女脑袋紧了紧,以极小声的语气,说了最大的温柔。 “因为你就是我的江湖。” 第261章 谁都可死 宁远回了剑气长城。 来之前,他走了一趟两处私宅,猿揉府和春幡斋。 也没干点别的,就是在两处飞剑传信阁,要了上百把飞剑而已。 这种飞剑,不是剑修那种本命飞剑,只是用来传信使用,但却也是颇为珍贵。 可别忘了,倒悬山远在南海,飞剑传信,都是跨洲而去,品秩当然比一洲之地的传信飞剑来的要好。 猿揉府那边,刘氏财大气粗,没有半点二话,春幡斋的邵云岩就有些肉疼了。 但没辙,不管怎么肉疼,该拿出来,都得拿出来。 梅花园子这边,自是不用多说,归属倒悬山,酡颜夫人也去了北边渡口,负责坐镇其中,收钱。 不过倒是有个意外,那座水精宫,迟迟没有来人。 水精宫所属蛟龙沟以北的雨龙宗,那日宁远把那位老妪赶走之后,让她回去把宗门内的云签祖师叫过来,到现在也没有个影子。 回头宁远还得走一趟。 别看他仗着修为境界,成了刑官,有了倒悬山,但如此这般,就多了许多的事要做。 剑气长城那边,要管,倒悬山这边,也要管,这些繁杂的大小事,总要有人去做。 就像几处大渡口,在今日之前,都处于空无一人的状态,持续了快半个月之久,这得损失多少神仙钱? 估计加在一块,都能购买两三把半仙兵了。 主要倒悬山这边,跟剑气长城最近的大事太多,来的仙家也越来越多,再不派人手去收钱,亏损的就会越来越多。 还真不是半仙兵不值钱,实在是来的人太多了。 不出所料,第一批祭出去的传信飞剑也抵达了南婆娑洲和桐叶洲两处,剑气长城即将爆发大战的消息,也开始蔓延。 至多两个月,九洲无数仙家,都会派出跨洲渡船赶赴倒悬山。 要是那时候,百里的倒悬山不够大,宁远就去海外搬一座仙山过来。 客人来了,总要给人找个地儿住下,人家见到了诚意,自然会掏钱。 先礼后兵,刑官大人一直是老实人。 …… 躲寒行宫。 年轻人又恢复了之前的青年模样,到了门口之后,愣了愣。 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大门处的那棵桃树,依旧扎根原地。 宁远有些好奇,春辉现在远在几十万里开外,那这株桃树,与她之间,具体是个什么状态。 他并不了解草木精怪。 大剑仙陆芝现出身形,解释道:“世间草木精怪,跟我们人族大不相同,人有三魂七魄,像春辉这种,只有一魂一魄。” “所以哪怕有些草木得了造化,成了精化了形,心智也不高。” 宁远点点头,春辉姐的脑子,确实不咋地。 像她这样的,宁远一天能骗八个。 “但草木精怪有个得天独厚的造化。”说到这,陆芝指了指那棵桃树,继续说道:“树在,则不死。” 宁远问道:“也就是说,哪怕春辉在外遭遇意外身死,魂魄也能返回这棵桃树?” 女子点头又摇头,“那倒不是,山上的厮杀,凶险异常,凡是抵达中五境的修士,都有一定能力在斩杀敌手之后,灭其魂魄。” “我的意思是,倘若春辉……死在了外乡,哪怕魂魄也消散,这棵桃树依旧能在多年后的某一天,诞生灵智。” 刑官大人笑道:“再次诞生一位桃花仙子?” “可再次诞生的她,还是原来的她吗?” 陆芝不置可否,说起了正事,“刑官大人,最近城池那边,对你的议论越来越多。” 宁远已经走进躲寒行宫,随口道:“议论?仅仅只是议论吗?” “我觉得他们应该直接破口大骂。” 女子神色略微尴尬,“确实如此。” 宁远摆摆手,“他们骂的越狠越好。” 大袖一抖,抖落出一堆袖珍飞剑,年轻人笑道:“劳烦陆剑仙多费心,在这些无主飞剑之上,纂刻上刑官二字。” “往后剑气长城这边的传信事宜,全部交由陆剑仙去做。” 陆芝眨了眨眼,自顾自收起这些飞剑,没有开口说话。 宁远并未坐上主位太师椅,只是站在门槛上,望向远处。 斟酌一二后,刑官大人开始发号施令,“陆剑仙,还有一事,这两日你要动身走一趟。” 陆芝站在宁远身后,白衣背剑。 其实身为仙人境大剑仙,陆芝有自己的傲气,不单是她,其他大剑仙,哪怕是城池那边的许多中五境剑修,也有傲气。 这些剑修,很难会听从别人的安排,以往的隐官大人萧愻,也不会管着这些剑修。 萧愻并不管人,况且隐官一脉,并没有生杀大权,主要职责就是维持安定,记录战功,打造长剑和法袍。 之所以愿意加入刑官一脉…… 很简单,陆芝想要看看这个刑官大人,当初他在城头说的那些豪言壮语,能否做到。 这座剑气长城,万年以来,出了许多的大剑仙,战功彪炳。 不说死了的,只说现在还在的那些,巅峰十剑仙里头,斩杀的大妖,最低仙人,最高飞升。 陆芝自己,就杀过不止一头十二境大妖,其实只要她想,越境斩飞升也不是难事。 她的第二把飞剑,杀力极高。 陈熙、齐廷济这些人,手上都有飞升境大妖的性命,董家那位老爷子,之前更是排在十大剑仙第二位。 哪怕是阿良,当初都没有把董三更的第二高位挤下去。 但无论这些人如何惊艳,都只是在杀妖一事上说道说道罢了。 毕竟剑气长城,还是现在这个剑气长城。 还不是一样待在这,妖族一来,那就打,妖族退走,那就休养生息。 一年又一年,皆是如此。 而眼前的这个新任刑官,就扬言要率领剑气长城的所有剑修,起剑蛮荒。 做那万年未有的壮举,第九十五场大战,将由剑气长城率先发难,反攻蛮荒! 从未有过。 别说是他陆芝,城头议事之时,当这个年轻人说出自己的谋划之后,在场所有剑仙,哪个不曾动容? 只是说归说,做不做,敢不敢做,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目前来看,起码这位刑官大人,是有在做的。 宁远停顿许久,终于缓缓道:“宁姚,陈三秋、董画符、晏啄、叠嶂,加入刑官一脉。” 陆芝犹豫了一下,直截了当道:“其他几人好说,宁姚有些特殊,老大剑仙授意过,除了他,没人可以对宁姚发号施令。” 宁远笑道:“没事,去做就是了。” “老大剑仙要是不同意,我亲自去找他麻烦。” 我的小妹,我乐意咋使唤就咋使唤,旁人管不着。 陆芝点头应下,宁远想了想,又道:“听说云姑的酒肆那边,来了个小姑娘?” 姜芸来了剑气长城之后,在宁府住了几天,之后就去了云姑酒肆,一个长得水灵灵的小姑娘,养眼的很,连带着酒肆的生意也好了许多。 来的路上,宁远也去看了一眼,那酒肆里头,酒鬼剑修都要坐不下了。 姜芸的黄粱酒,比不上老掌柜,但放在剑气长城,妥妥的是仙酿,据说有个下五境剑修,只是喝过了一碗黄粱酒,便原地破境。 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十几日时间,大半个剑气长城都知道了。 陆芝瞥了刑官大人一眼,心想不是你让那姑娘去酒肆的吗? 不过她还是回复道:“那姑娘叫姜芸,龙门境,听说酿的酒,名忘忧,就是不知道,与倒悬山那个老掌柜,有没有关联。” 剑气长城的消息闭塞,但离倒悬山就隔着一道镜面,也有不少消息传过来,陆芝身为大剑仙,自然也听说过黄粱酒。 宁远点点头,“加上这个姜芸,一并归入刑官一脉。” “她来自浩然天下,不受剑气长城的规矩约束,不过没关系,她不愿意,那就赶她出去。” 剑修陆芝,脸色一僵。 宁远摊开手掌,接下一片飘落的桃花,桃花桃花,可人的紧。 “最后,剑仙周澄,就是那个整天在城头荡秋千的那个,同样并入刑官一脉。” “天天搁那晃荡破秋千,成何体统。” 刑官大人扭头看了一眼陆芝,笑眯眯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知道周澄与你是好友。” “照办就是,周澄要是不愿下城头,我会找上她。” 陆芝迟疑片刻,说道:“即使如此,她也不会同意的。” 宁远无所谓道:“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不同意,那就滚回浩然天下。” “你找上去,她要是都不肯,本座会亲自送她回家乡。” “要荡秋千,就回浩然天下荡去,要么找棵歪脖子树,自己吊死。” “我不想去深究这些剑修的种种事迹,我可以理解他们,但这无法左右我要做的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宁远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一个个的了解。 他的这个刑官,只有雷厉风行,只有直来直往。 刑官大人已经抬起脚步,往城头而去。 “在大势面前,其他都是小事。” “谁都可以死,宁姚可死,姜芸可死,周澄也不例外。” “当然了,我也可死。” 第262章 秋千剑仙 刑官一走,陆芝原地想了半天,最后御剑去往城池一处。 “云姑,你那忘忧酒,还有吗?要是有,就给我上一壶。” 酒肆内,陆芝一脚踹开一名大醉的酒鬼剑修,朝柜台那边喊道。 认真说来,云姑虽然是妇人模样,但只有四十多岁,许多老剑修都比她的年纪大,可不知为何,大家见了她,也都是喊云姑。 就连董家老爷子董三更,少数几次前来喝酒,也管她叫云姑。 妇人抬起头,见是大剑仙陆芝亲至,打了个招呼后,不好意思道:“陆剑仙,酒肆的忘忧酒,一日只卖三坛,一人只饮一碗,今日的份额,好巧不巧,已经全数卖完。” 陆芝并未放在心上,点了点头,朝着里屋张望了几下,直截了当道:“那个姜姑娘,现在人在何处?” 云姑笑道:“宁丫头带着小姜去了城头。” 听完之后,陆芝也就没有多待,要了一壶寻常酒水之后,去往城头。 …… 城头东西纵横十几万里。 剑气长城,由三教一家联手打造,其内有着数千种稳固阵法,若是要论价值,比仙剑都要高出许多档次。 城墙有修补阵法,每次大战之后,会在数个月的时间内,自行修复受损之处。 多数都能完好无损,但毕竟万年过去,爆发过近百次的大战,有些地方的阵法早就被打烂,导致不少城墙,破了就是破了。 阵法一道,人才凋零,剑气长城这些剑修,懂个屁,历史上坐镇剑气长城的三教圣人,倒是有几个精通阵法,也会竭力修补。 可修来修去,最后也是不了了之,破了就破了,反正又不是倒了。 没别的原因,就是修补太贵。 就像剑修温养本命飞剑,修补剑气长城,也是要耗费神仙钱的,一道几十丈的裂缝,就需要一笔不菲的钱财。 这么多剑修,这么多本命飞剑都不够温养,再花费大量神仙钱去修城墙,只会更加入不敷出。 剑气长城本身,是没有攻杀阵法的。 它的存在,最主要的,就是镇压蛮荒天下的大道压胜。 倘若没有这座城墙的阻隔,剑气长城的剑修,老大剑仙以下,所有人都会被压低一个境界,没有例外。 一座天下之力,不是开玩笑的。 这也是为何,剑气长城,从来不会大肆进攻蛮荒天下。 城墙以南三万里,大道压胜还不多,过十万里,上五境以下,出剑之时,气府就会被压制,运转真气多有阻碍。 三十万里,玉璞之下,全数跌一境。 五十万里,甚至能影响飞升境的出剑快慢,再往后,百万里以上,那就真成了虎落平阳。 一处残破城头。 女子剑仙周澄,依旧在荡秋千,她的脚底下,就是一道极大的城墙裂缝。 很早之前,她心里的那个‘人’,就是在这处城头战死,被大妖斩杀,神魂俱灭。 当然,不止是那个人,她的一众师门长辈,大半都是在这里战死。 那头飞升境大妖,还是剑修,一剑斩杀那人之后,剑气差点直接把此处城墙劈成两半,毁坏阵法无数。 周澄生的貌美,长发极长,散落开来,迎风摆荡。 鹅蛋脸,依照城池那边色胚剑修的说法,就是小家碧玉那种美人,瘦瘦的,没多少肉,但也不会如何骨感。 也是许多剑修的梦中情人,大剑仙米祜就曾经找上门,为他弟弟提亲,想让她做自己的弟媳妇,只是被一口拒绝了。 剑仙米祜也不尴尬,又问一句,“那你看我如何?” 结果周澄只是瞥了他一眼,说了两个字。 太丑。 陆芝御剑落地,缓缓走到她身后,伸出手,抓住一根绳索,轻轻摇摆。 周澄知道来人是谁,轻声道:“陆姐姐,可是那位刑官大人,有吩咐?” “我听说了反攻蛮荒的事,替我告诉那位刑官大人,等到起剑之时,能否准许我前去为大军开路。” 女子笑了笑,笑的十分好看,“这些年我虽然停留在玉璞境,但也算是温养出了一把新的本命飞剑,杀力还行的。” 陆芝沉默片刻,问道:“周澄,那个男人,你就这么喜欢他?” “我记着,你跟他好像都没说过几句话。” “何必如此呢?” 周澄转过头,笑道:“其实也没有多少喜欢的,只是我给自己找个理由罢了。” “像陆姐姐说的,我跟那人都没有多少交集,只是我的师门,都没了,就剩下我一个,除了待在这杀妖,还有什么念想。” “我倒是想去蛮荒杀妖,可我的境界就这么高,去了就是送死。” 周澄又看向南方,面无表情,“送死也没什么,但我不能死在那边。” “我见过妖族的手段,我要是冒冒失失背着剑出城,直接被大妖斩杀倒好,就怕我这守了这么多年的身子,也给那群畜生糟蹋了。” “陆姐姐,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曾经就想着,要不要找个男人嫁了,生个娃娃,那样我就有了活下去的念想。” “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 陆芝也看向南方,距离此地,万里之外,有一道巨大的峡谷,是上一次战事,那位横空出世的刑官大人,一剑之下的杰作。 “周澄,师门没了,你不是还有家乡吗?” “剑气长城这边,这么多品行极好的剑修,就没一个你看得上的?” 周澄笑道:“有啊,但是陆姐姐,我们女子,人活一世,就一定要嫁人吗?” 陆芝无言以对。 她只好沉声道:“刑官大人,要你离开城头,前去躲寒行宫。” “我不去会怎么样?” “把你赶出剑气长城。” 周澄一愣,问道:“这位刑官大人,喜欢我?” 陆芝眼神疑惑,秋千女子紧接着说道:“那不然为什么想要救我?” 周澄眯起眼,眺望远方,“看来这位被人指着脊梁骨大骂的刑官,远不像表面那般简单啊。” 陆芝没想别的,最后问道:“你去不去?” “不去。” 陆芝想了想,叹了口气,御剑离开。 很快有个儒衫少女登上城头,沿着南边城墙缓缓而来。 小姑娘姜芸见了那挂秋千,仰起头,绳索直通天际,下面那个大姐姐,古怪的紧。 一路走来,姜芸见了不少剑修,多是闭目打坐,有的则是独自练剑,这荡秋千的,还是头一回见。 她没选择去打扰人家,打算从北边城墙绕过去。 岂料那个姐姐却对她招了招手,笑意盈盈道:“小姑娘,来跟姐姐说几句话。” 姜芸愣了愣,怯生生道:“还是不了,不敢打扰前辈修行。” 周澄不以为意,问道:“那个宁家小子,跟你一起回来了?” 此话一出,姜芸瞬间抬起头。 周澄破天荒的挪了半个身位,“来,小姑娘,跟我一起坐坐。” 于是,今日的这处城头,这架秋千之上,除了剑仙周澄,还多了个少女剑修。 “周姐姐,我找不到宁远了。” “没关系,以后跟着我,少想男人多练剑。” “那小子给你的那缕金丝,里面的剑术,你练了没有?” “学了一点,不太明白。” “也没关系,以后多来这里,我亲自教你。” “可是我有师父了。” “更没关系了,你不是喊我姐姐吗,那往后就喊姐姐好了。” 第263章 没脸没皮 另一处城头。 老大剑仙坐在板凳上,手上拿着一壶酒,是宁远给他带的。 不是云姑的酒,也不是姜芸的半吊子忘忧酒,搁倒悬山买的,味道还行。 反正老头喝的津津有味。 宁远倒是没喝酒,他跟老大剑仙坐在一条板凳上,低着头,摊开手,施展掌观山河。 跟以往一样,正在行偷窥之事。 老大剑仙瞥了一眼旁边的小子,笑骂道:“难得借来个十四境,平时没事,就干这种偷鸡摸狗的行径?” 年轻人充耳不闻,反问道:“我当初离开剑气长城,你不是也躲在城头这边偷看我?” 老人被他一句话堵住嘴,不知道说什么,但是又有点来气,一脚给他干出十几丈远。 宁远爬起身,昂起脖子,“陈清都,敢不敢打一架?” 老大剑仙笑眯眯道:“不敢,我最多问剑,你肯定玩命,一个十四境剑修,可了不得,待会儿腚眼子被你划开一个口子,那老子就晚节不保了。” 宁远嫌弃道:“小爷可没有什么断袖之癖。” 陈清都表示认可,颔首道:“确实如此,天天仗着境界高,搁那偷窥女子,还专挑长得好看的。” “我不挑好看的,难道去找丑的?” “此话有理。” “老头儿,你之前说,让我去十万大山一趟,具体什么事?” “不清楚,那老瞎子没说,鬼知道他是不是看上你的屁眼了。” “你真以为我不敢砍你?” “哟,刑官大人,威风的紧,老子甘拜下风。” 两人叽歪了许久,宁远有些说不过他,老大剑仙活了一万年,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论嘴皮子,不比他的剑术低。 年轻人不想搭理他,蹲在一边,继续施展掌观山河,看那一大一小,搁那荡秋千。 陈清都也凑过脑袋,贱笑道:“你小子桃花运是真不错,剑气长城有个婆娘,倒悬山那边,也养了一个,啧啧啧。” 老大剑仙坐镇剑气长城,先不说无敌的实力,哪怕隔着一道镜面,只要他想,他也能看得见。 对于此事,老人破天荒的,很是关注,摸了摸下巴,说道:“倒悬山那个,你小子加把劲,最好捣鼓出一两个娃娃出来。” “别想那么多,直接烧上一把大火,把生米煮成熟饭。” 老大剑仙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死了不打紧,留下一个神灵媳妇儿在剑气长城,我就给你家宁姚,记上一桩大功,怎么样?” 宁远斜眼看他,“就这?” 年轻人破口大骂,“陈清都,小爷我去了一趟浩然天下,带回来两个姑娘,一个酿仙酒,一个铸仙剑,就值你那点战功?” 老人笑道:“说吧,那你想要什么?” 宁远贱兮兮的搓了搓手,“我要你的一世剑术。” “你想学?”老人问道。 年轻人摇摇头,指了指自己手上,一本正经道:“做她的护道人,教她剑术,让她以后的成就,最低最低,都得是十三境巅峰剑修。” 老人没有答应,看向宁远的目光透露着些许可怜,“如此这般,你就觉得自己心里会好受许多?” “做了这么多事,到头来背着一身骂名,就像书中某些角色,书里遭人嫌弃,书外也是一片谩骂。” “图什么?” 宁远已经收起神通,脚踏长剑。 年轻人背对老大剑仙,在御剑离开的前一刻,缓缓朝他竖起一根中指。 “关你屁事。” 老人笑呵呵的,没有半点不悦,“不去十万大山那边,跟那老瞎子掰扯掰扯?” 剑光一线去,青年又少年。 “不去,以后再说,家里媳妇儿饭都烧好了,我可不想吃凉的。” …… 宁远跨过镜面之后,没有立即回天君府邸。 昨日今日,所发生之事,真就跟做梦似的。 他走在一条大街上,双手插袖,脚步不急不缓,左顾右看,想着买点小玩意。 还寻思能不能找到当初那人,就是那个卖他堪舆图的王八蛋。 上次没打够,要是再碰见了,得多来几拳。 结果自然是没遇上,宁远最后来到一间售卖仙家法袍的铺子前,走了进去。 阮秀少了一件衣衫,他可是记得的。 进了铺子,店家立即就迎了上来,年轻人摆摆手,表示无需跟着,他自己挑选。 其实哪怕是倒悬山,这里的仙家铺子,售卖的法袍也只是一般,绝大多数,在防御上面,都比较拉稀。 法袍相比于兵器,更为稀少,不止是制作繁琐,剑气长城那边,长剑少,法袍更少。 只有一些个大家族子弟,内里才有软甲护身,那些穷的叮当响的,别说法袍,没有破衣烂衫出门都算好了。 甚至有些剑修,住的地方都没有,就跑去城墙之上,那些被打烂的缺口处,当做修道之地。 也有好处,一直不下城头,就一直被剑意冲刷,要么剑心失守成为废人,要么步步登高,踏入上五境。 一排排仙家法袍,琳琅满目,虽说品秩不高,但技艺高明,件件流光溢彩,起码从外在来看,极为博人眼球。 看了许多,宁远停留在一排女子长裙前,心里有些作祟。 秀秀一直是一件紧身青衣,说实话,不太好看,当然不是说秀秀不好看,是衣服不太好看。 要是让咱们的阮秀,换上一件长裙,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远游路上,宁远见过的女子修士,很少会是一袭衣裙装扮。 没别的,打架不方便。 穿一件裙子打架,先不说美观的问题,也不说打不打得过的问题,万一一个翻滚,给对方大饱眼福,怎么办? 宁远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没买。 算了,让秀秀穿这种,意图太明显了。 他宁远,绝不是这种色胚。 没买长裙,他就购买了一件短的。 裙摆约莫在膝盖下方一点,同样是青色,领口很高,品秩不好不坏。 反正秀秀肯定只会穿给自己看,那就不用想太多。 反正她爹也不在这。 …… 离开铺子后,宁远一个闪身,就到了天君府邸前。 然后就看见一位青衣少女坐在门口台阶上,见了他之后,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快步跑来。 等她到了近前,却陡然换了一副生气模样,气鼓鼓道:“你说太阳下山前就会回来,结果呢?” 少女开始碎碎念,“饭早就做好了,菜叶子都黄了,我都打算拿去喂狗了!” 宁远没说别的,只是学了几声狗叫,阮秀气极反笑道:“能不能有点骨气啊?” “你不是让我当你的狗吗?” “你真的没脸没皮。” “那你还要喜欢我?” “行了行了,我说不过你,吃饭去。” “其实我很久没吃饭了,以我的境界,是不需要吃饭的。” “我不管,只要我在你身边,你就得吃。” “那你会一直在吗?” “你在我就在。” …… 饭后晚间,两人还是坐在台阶上。 冬日有银花漫天,夏夜有璀璨星河。 宁远取出那件长裙……姑且算是长裙,递给了她。 阮秀接过,只是看了一眼,脸色就有些泛红。 少女攥着裙子,小声啐道:“什么破玩意,我才不穿。” 宁远伸出手,“那你还我。” “花了十几颗谷雨钱呢,不喜欢明儿我就去退了。” “这可是法宝,懂不懂什么叫法宝?就是拿剑往上一划拉,都不带留痕的!” 阮秀一瞪眼,“十几颗谷雨钱,你就想把我骗走?” 少年喝着秀秀给他打的酒,笑道:“可你走了一百多万里来倒悬山,我也没掏钱啊。” 阮秀脸色更红了,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有些生气,有些委屈。 你自己都说了,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就只是为了见你,结果你还这么对我。 想到这,少女就从有些生气,变成了极为生气,一点点委屈,也成了莫大的委屈。 随后就有一双手掌,从她的腰间穿过,直接从背后抱住。 就只是这么一个动作,少女的那些生气,那些委屈,就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阮秀没有挣脱,任由身后那人拥着自己,轻声道:“宁远,我爹以前跟我说,你这种人,满嘴的花言巧语,最会骗人了。” 宁远个子比她高许多,脑袋枕在她的发丝上,笑道:“那你觉得,我现在是不是在骗你?” 少女没有回答,也没有什么动作,视线往下,面无表情开口。 “我不知道,但是你的手,如果再往上,我就砍了它。” 宁远轻咳一声,双手不再上移,语气温和道:“秀秀,咱爹有没有说,你将来嫁人,要多少彩礼钱?” 少女一愣,开始认真回想,“没有诶,我爹没说过这个,不过应该……要的不多吧?” 她忽然反应过来,“我没说要嫁给你!” 宁远差点憋不住笑,“我有说让你嫁给我吗?” 阮秀气的要推开他,身后那人却死死抱住,急忙说道:“别动,我知道你身上有伤,我在给你疗伤呢。” 她真的一动不动,只是反问道:“昨天你怎么没想起来?” 宁远随口道:“谁让你说你喜欢我,我昨天高兴坏了,脑子里一团迷糊,当然想不起来。” 他嘴上边说,边用双手贴住她的腹部,极为小心的灌输真气。 半晌后,少女嘴角微微翘起,“咋了,还没找到我伤在哪?” 宁远神色自若,“没找到,但估计快了。” 结果阮秀幽幽道:“我早就好了。” “东摸西摸的,你就是在占我便宜。” 被抓了个现行,少年讪讪一笑,正要收回手,秀秀又是冷不丁开口道:“不许松手!” “抱着!” 第264章 天明 时间一长,阮秀也觉得有点腻歪过了头,脑袋后仰,轻轻碰了碰少年的下巴。 虽然有些意犹未尽,但宁远也只好悻悻然松开手。 阮秀坐直身子,睁着大眼与他对视,这回没了半点羞赧,轻声道:“宁远,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宁远看着眼前姑娘,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阮秀又将头扭过去,望向天上的银河,一副思考状,“我一路走来,虽然大多时候都在御剑赶路,但也有不少有趣的事,说给你听吧?” 宁远竖起一只手掌,让她先别急着说,反手抄起搁放在一旁的葫芦,仰头就是一口。 结果就沾了点酒味,里头只剩下三两滴,咂了咂嘴,更加意犹未尽了。 女子温柔的笑了笑,手腕一抖,地上就多了一整坛。 宁远一脸猴急,揭开坛口,直接把葫芦整个塞了进去,一边往里灌酒,一边笑道:“还是媳妇儿好,知道我没别的爱好,就只是贪一口酒。” “不许喊媳妇儿。”阮秀啐了他一口。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不许喊。” “那我喊你什么?” “秀秀啊。” “那不成,以前在铁匠铺那会儿,我就喊你秀秀,如今咱俩都快睡一个被窝了,怎么能还是这个。” “谁要跟你一个被窝了?” “你啊。” 阮秀转过头,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他,“你当初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宁远不置可否,“确实不一样,但我有点记不太清了,姑娘可否跟我说说,以前我是什么样的?” 少女认真的想了想,回忆起那时候的那个少年,脸上多了不少笑意,最后开口道:“以前的你……怎么说呢?。” “……很真诚,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就是咱们在河畔跟人打架那一次?” 阮秀没看宁远,双手托腮,神色温柔无比,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天晚上,你跟我爹喝了一晚上的酒,说了很多的话,那些话,我记得清清楚楚。” 宁远突然打断她,“那天你没睡着?” “没睡啊。”少女眨着眼,模样可爱,“其实我整晚都在偷听,早上的时候,腿都麻了。” 宁远喝着酒,伸出一根大拇指。 少女笑的双眼眯起了月牙,伸手往他腰间拧了一把,“不许打岔!” 阮秀就这么看着他,一双桃花似的狭长眼眸,除了温柔,还是温柔。 “也就是那天晚上,让我开始好奇,宁远是怎么个宁远,之后我还偷偷看过几次你的心境。” “那个时候的你,最真诚了。” “哪怕你算计过我,但是两者不能放在一起比较,真诚,就是真诚。” “你后来不辞而别,我就天天在青牛背那边等,也不算等你吧……你没来之前,我就喜欢在那吃东西了。” “我每次想起你,都是那个晚上,不止是你跟我爹说的那些话。” 少女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可能记不清了,那晚我装睡之前,跟你聊了许多真武山的事。” 宁远将她的手反握,放在自己心口处,咧嘴笑道:“然后呢?” “然后我说了半天,结果你好像一句都没听。” “再然后呢?” “然后你就问我的头绳去哪了。” 宁远很耐心,继续顺着她的话问,“再再然后呢?” “再然后,你就给我绑起了马尾辫啊。” “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喜欢我的?” “不行吗?” “有点没道理诶。” “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讲道理?” “那既然如此,再让我抱抱?” “不行,你会使坏。” “多久才能抱一次?” 阮秀撩了撩鬓边青丝,少女的脸红,比什么酒水都要醉人。 “十天吧。” 宁远跟她打起了商量,“太久了,一天行不行?” 青衣少女看着这个没脸没皮的男人,颇为无奈道:“我说十,你道一,这是在跟我打商量?” 宁远抓着她的手,她就举起另一只,语气斩钉截铁,“五天,没得谈!” 少年晃了晃手上葫芦,“真不能谈?” 秀秀神色极为坚定,“我说了算。” 宁远松开她,没再说话,只是一味喝酒,看着夜空,神色萧索。 阮秀忽然觉着是不是自己话太重了,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心翼翼道:“那就三天?” 宁远朝她笑了笑,语气温和,“什么几天不几天的,别说这个,以后咱俩的所有大小事,你说了算。” 此话一出,阮秀心里头更加不好受了,往他那边靠了靠,小声道:“那就一天嘛,我听你的。” 话音刚落,宁远随手一甩,早就没了酒水的葫芦就被他丢了出去,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手一抄,美人在怀。 少女睁着大眼,一句话说不出来。 一晚上都在腻歪,原本还想跟他好好说说,自己远游路上的一些趣事,结果就这么被他给带歪了。 不过以后还有的是时间,慢慢说就好,阮秀也就没多想,不仅如此,小脑袋还蹭了蹭他的肩头,乖巧道:“好好好,以后你想抱就抱。” 宁远却忽然问起了另一件事,“昨天见面,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一支簪子?” 阮秀正张着嘴,在他的肩头‘撕咬’,力道很小,不痛不痒。 “我不知道啊。”又咬了一口,她才解释起来,“但是呢,我很确信,你肯定会帮我绑头发的。” “你的这头马尾辫,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少女咬了半天,低头一看,这处肩头已经被她的口水打湿,有些嫌弃。 然后她的小脑袋又换到了另一侧,继续张嘴‘撕咬’。 “本来没什么特殊的,但自从你当初帮我绑了一次之后,它就有了意义啊。” “你就不觉得害臊?” “是你抱着我,我为什么要害臊。” 宁远认真说道:“如果昨天我没反应过来,没给你绑的话,会怎么样啊?” 阮秀停止撕咬动作,水润的眸子眨了眨,没有任何犹豫,“不会怎么样,我当时是骗你的。” “无论你怎么做,都只有对,没有错。” “因为我喜欢你,你就是最好的。” “你越来越不矜持了。” “跟你学的啊。” 宁远推开她,问道:“你这到处咬来咬去,是不是肚子饿了?” 阮秀点点头,宁远便翻了翻方寸物,取出之前给她备的糕点。 秀秀开始了胡吃海喝,宁远虽然没见过她呛到自己,但见她腮帮子一直是鼓鼓的状态,就伸手轻轻为她拍着背。 递给她一个水壶,阮秀仰头喝下一口之后,忽然说道:“宁远,我吃这么多,你就不怕我变胖啊?” 宁远摇摇头,“不怕。” “为啥?” 少年视线落在她身上,没有说话。 见他成了哑巴,阮秀皱了皱眉,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说呀。” 宁远憋着笑,还是没敢直接说出来。 他只是把视线牢牢锁定在阮秀身上,在那锁骨往下的地方,比许多生养过的妇人,还要来的壮观。 衣衫紧绷的厉害。 阮秀终于发现他在看什么,抬起手,一板栗砸在他脑袋上,羞怒道:“这回我真生气了!” 宁远是此中老手,瞬间换了一副温柔神色,“这几日会有难得的闲暇时间,我可以多陪陪你,现在夜深,有什么话,往后再说。” 阮秀很听话,她哪也不去,就枕在宁远腿上,闭目睡去。 少女睡得很美,气息平和,眼尾睫毛微颤,至于是不是装睡,天晓得。 宁远什么也没干,微微垂首,整个人静止不动。 如同一株枯木,直到夜尽天明。 第265章 对天发誓 阮秀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要说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后半夜的她,哈喇子都打湿了宁远一条腿。 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估计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少女枕着他的大腿,脑袋侧着,唇齿微张,时不时还传出一声牙齿磕碰的声响。 美人在怀,像宁远这种,以前从未尝过其中滋味的,本应该气血上涌,内心作祟。 只是见了这幅可爱画面,宁远哪还有这份色胚心思。 他只是取出一件镜花水月的法器,之前在荀宗主手上得来,催动之后,映照怀中女子。 当然不是什么开启镜花水月,这法器品秩很高,作用不少,其中之一就有记录画面的用处。 这种还属于小道,真正精通此道的大修士,类似齐先生那般,若是想要记录某些时刻的画面,直接前往那一刻的光阴流水,截取一小段就可。 宁远要是想,也能做到,只是他并非精通,甚至完全没有修习过,只能是仗着境界修为,硬闯光阴长河,一点点寻找。 那样就太过于费时费力。 令他惊奇的是,他真的记录下了这一画面。 怀中少女,可是火神转世,远古天庭五至高之一,她的因果,是真正的比天大。 宁远当初死皮赖脸留在铁匠铺,没别的,就是贪图秀秀。 不过那会儿也不是贪图秀秀的身子,只是他知道,只要自己身边有个至高火神,走到哪,都不用担心有人算计他。 按理来说,手上这件‘镜花水月’,无论品秩多高,都无法承载秀秀的一刻画面,因果之力就能令其破碎。 可如今,却是完好无损。 宁远还有一点不太明白,阮秀身后,是有护道人的。 小镇那家药铺,掌管一座飞升台的杨老头,男子地仙之主,青童天君。 那个天天抽旱烟的老人,搁那待了一万年,没别的,只为一件事,为神道延续香火。 当初陪他一起去往骊珠洞天的范峻茂,就是去找这个老头。 青童天君,十二高位神之一,先不说实力怎么样,地位是极大的。 范峻茂这种神将转世,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可见一斑。 就算宁远现在怀里的这个,还有小镇那位水神转世,其实也在按照这个老人的意思去走。 哪怕廊桥底下那位,天上天下的剑道祖师,见了杨老头,也是平等对待。 为神道续上整整一万年香火,这里面的功劳,得多大? 待在凡间的那些小神,每一次转世,几乎都是他在暗中安排。 而就是这个老人,却同意让阮秀独自离开宝瓶洲,前来寻找自己…… 宁远看了看怀中少女,动作轻柔,将她的脑袋摆正,一指点出三丈天地后,再伸出一手,摆弄光阴长河。 此处天地开始出现许多的金色丝线,互相纠缠,仔细寻找一番后,宁远拘押一条在手,顺藤摸瓜,开始细细推衍。 他想尝试一下,看看那个杨老头,下了怎样一盘棋。 顺便看看阮秀,她的一些往后轨迹。 只是宁远推衍不久,忽然就察觉到腿上有动静,低头一看,少女睁着灵动的秋水眸子,正好奇的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少年动作一滞,轻声问道:“怎么醒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有没有觉得我更俊俏了?” 许是刚刚睡醒的缘故,秀秀声线极为细腻,嘤咛一声后,小声笑道:“你要长得丑,我能看上你?” 她瞥见宁远的大腿湿了一大块,面色发红,自己都有点嫌弃自己,脑袋横移,到了他小腿处,这才问道:“你在做什么?” “给媳妇儿算命啊。”宁远也不瞒着她,随口道,“看看咱俩啥时候成亲。” 少女知道他在胡诌,但她愿意陪着他搞怪,浅笑道:“那你算出来没有?” 宁远摇头晃脑,老神在在,“天机不可泄露。” “哼。” 阮秀忽然觉着,枕着他小腿离他太远,还是大腿舒服点,眨了眨眼,双眼之中,闪过一丝红光,灼灼生辉。 然后宁远大腿那块,再度变得干爽,少女又回了原先位置。 她静静的望着他,他又继续摆弄那些金色丝线,良久之后,什么都没算出来。 估计药铺那个杨老头用了什么神道术法,遮蔽了秀秀的天机,才导致如此。 宁远的这个十四境,其实可以做到强行斩断杨老头的那些后手布置,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 阮秀来倒悬山,老人既然点了头,就说明了许多事。 而一位至高火神的因果,寻常大修士哪怕面对面,也算不了一点,他能算,再简单不过。 因为火神心有所属,她喜欢的这个少年,自然有资格插手她的因果。 之前宁远能用镜花水月记录下秀秀的一幅画面,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打个浅显的比方,就像一座宅子,旁人想要进去,要么强闯,要么征求宅子主人的同意。 想到这个,宁远忽然低头看向她,轻柔问道:“秀秀,你那种看人心境的本事,会不会条件苛刻?” 少女点点头,“我境界还不算高,当然不能随意去看。” “这是我与生俱来的神通,我小时候,第一次施展的时候,就因为心力交瘁,睡了几天几夜。” “现在倒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只是短时间看多了,也会一点点耗费心神,而且大多数人的心境……很脏。” “老爹就令行禁止,不许我老是去看旁人心境,他说世间干干净净的人,很少很少。” “看多了肮脏,也会影响自己的大道修行。” 宁远笑问道:“你现在看我的心境,还会不会有阻隔?” 事实也正如宁远所料,只听少女甜甜笑道:“没有啊,我甚至都不需要动用神通,只是凝神细看你一眼,你的心境就是一览无余。” “不止是心境,你体内那些个窍穴气府,我都能看见。” 宁远眼珠子一转,惊讶道:“那我在你面前,岂不是跟没穿衣服一样?!” 阮秀白了他一眼,“你那脑子,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想你啊。” “没脸没皮,真不要脸。” “你连骂我,都像撒娇。” “……” “媳妇儿,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怕我一说话,你又觉得我在对你撒娇。” “你不应该对我撒娇吗?” “……”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无话可说。” “那你起来,我腿麻了。” “不起。” “起不起?” “我不!” “你还说你不是在撒娇?” “哎呀,你烦死了,那我撒娇,你到底喜不喜欢嘛。” “喜欢啊。” “真的?” “对天发誓。” 第266章 洞天人间 天光大亮。 阮秀坐直身子,双手高高举起,伸了个懒腰,哈了口气。 一旁的没脸没皮,视线不偏不倚,就落在她身上。 阮秀的容貌自不必多说,她只是岁数不大,带着青涩,可顺着脖子往下,却又惊现在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规模。 宁远没读过多少书,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一份壮观。 委实是……大的惊人。 虽然粗俗,但描述的半点不差。 毕竟词藻堆砌,不一定就准确。 早晨的日光没有毒辣,懒洋洋的洒落在少女身上,微风和煦,吹得她青丝飘扬,也吹得少年心里发痒。 盛夏的倒悬山,没有蝉鸣,仙家之地,自然也没有蚊虫,也不知道是哪里痒了。 阮秀斜瞥了他一眼,见他那目不转睛的色胚模样,笑了笑后,不仅没有不好意思,还略有得意的挺了挺胸。 傲人资本,大大大大。 看得见,吃不着,咋个不气人嘛。 宁远一脸真诚,“媳妇儿,我买的那件裙子,挑了好久,一定很好看。” 阮秀笑道:“你想看啊?” 少年点头如小鸡啄米。 少女已经站起身,缓缓走下台阶,“裙子我收下了,想看没问题,等我心情好。” “你现在心情不好?” “好啊,但是没有昨晚好。” 宁远昂起脖子,“昨晚你也没穿给我看啊。” 少女两手一摊,“可你不是也没说嘛?” “你昨天夜里要是说了,我肯定穿给你看。” 宁远没纠结这个,见她已经下了台阶,问道:“去哪?不陪我了?” “逛倒悬山啊。”秀秀没有回头,抬起手朝身后招了招,语气不容置疑,“你不许跟过来,我才不要跟你腻歪了。” 身后的那个少年,她喜欢的紧,但这两天时间里,也太腻歪了,连她都有些受不了。 话音刚落,阮秀甚至加快了脚步,很快便消失在远处。 只是刚走不久,一把雪白长剑自身后飞来,嗖一下,就到了她身前。 长剑悬停半空,剑气、剑意内敛,一声清脆剑鸣后,剑柄贴着少女肩头蹭了蹭。 “真不要脸。” 阮秀低声啐了一口,随后拍了拍背后的剑鞘,开口道:“进来。” 这把陪伴宁远许久的长剑,自主归鞘,护卫未来的女主人。 至于原先那把长离剑,则留在了那个少年手上。 秀秀的境界不高,倒悬山鱼龙混杂,宁远当然不可能完全放心,她不让自己跟着,那就让佩剑随行。 虽然有些多此一举。 炼化倒悬山后,他就是此地的老天爷,别说里头的这些仙家势力,就算那座黄粱福地,一样逃不了他的视线。 少女背着远游,脚步轻快,脸上笑的甚是开心,内心想着,要不要就选择在今天晚上,穿那件裙子给他看。 就当便宜他了。 …… 阮秀走后,宁远回身进了府邸内。 天君府邸,也是九重高楼,内里有九件道门重宝,是这枚山字印的压胜之物,也是攻杀大阵的枢纽。 宁远来到其中一处,取下这块泛着琉璃光彩的宝物之后,整座倒悬山,猛然一震。 随后在倒悬山下沉之前,他又迅速取出一件更为珍贵的宝物,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 佛门雷音塔,原骊珠洞天的四件压胜物之一。 一座洞天的压胜物,浸染龙气三千年,又被十几位佛子加持过,品秩自然足够。 宁远神念扩散,与倒悬山相连,细细感应。 换了一件更好的,有了变化,但不多,这枚山字印开始了上升,较为缓慢。 他又翻了翻方寸物,取出那座兵家剑冢,只是可惜,这玩意儿被大妖曜甲打的破损,内里的剑气流失不少,品秩低了许多。 最后想了想,宁远袖口一招,取出一件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一片梧桐树叶。 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是一片已经枯黄的叶子,丢在路边,狗都不会多看一眼。 但是这东西,只要经营得当,价值无法估量。 因为这小小的一片,就是一座梧桐洞天。 宁远之前因为秀秀,仗剑问罪桐叶宗,可不单单只是为了替她出口气的。 旁人欺负了自家人,他再找上门欺负回去,就算是两清了? 没有的事。 他宁远也不是这种人。 那日临走之时,宁远直接开门见山,索要杜懋手里的梧桐洞天,洞天是后者的修为来源,自然不肯。 然后杜懋就挨了第二剑,跻身飞升境多年,积攒的所有修为,全部功亏一篑。 那还是他精准控制了力道,只是斩去杜懋飞升境修出来的修为,再多一丝,都得跌境。 当时宁远掷地有声,莫要让他出第三剑,不然中兴之祖的头衔,他杜懋就保不住了。 至于第四剑,就不是什么跌境不跌境了,人死,洞天也会易主。 一个停留仙人境多年,最后靠着一座梧桐洞天的海量灵力,方才跻身十三境的杜懋,自然不愿跌境,甚至身死。 再如何舍不得,也得舍得。 取下第二件压胜物后,宁远将手上叶片安置上去。 一瞬间,倒悬山方圆百里地界,地动山摇,又在下一刻,迅猛抬升。 速度之快,以至于身处倒悬山之人,修为不高的下五境修士,个个如同喝醉了酒,身躯失重,歪斜倒地。 十几个呼吸后,倒悬山重回千丈半空,甚至较之以往,更高,与那云海接壤。 山峰棱角,离着南海之水,足有近三千丈。 原先的两道大小镜面,全都到了更低处,宁远自然也想到了此事,伸手平摊胸前,掌心朝上,轻轻一抬。 两道镜面之上,好似出现了一双无形大手,不知何处来的无上伟力,硬生生将其拽向更高处。 做完这一切,宁远看向自己面前,那片悬浮半空的梧桐树叶,心想要不要现在就进去看看。 这座梧桐洞天,可比骊珠洞天大多了,疆域广袤,据说东西最长,一线纵横三万里。 据杜懋所说,其内村落、城镇无数,就连王朝都有三个,人口达到了惊人的三千多万。 他之前炼化之后,曾用神念感知过,里头的天地灵气不多,相比外界大天地来说,约莫只有不到半成。 委实是被杜懋这个老东西榨干了,以一座洞天的灵气,强行破开仙人境瓶颈。 宁远没有立即进去,想着等秀秀回来之后,再做打算。 少女离家百万里,风雨兼程,跨过千山万水来找他,鼓起勇气表明心意,他宁远又怎会心安理得。 之前那件裙子,只是顺手购买。 这座梧桐洞天,才是宁远送给她的礼物。 不止于此,阮秀往后,还会是倒悬山之主。 少女不一定永远都是倒悬山之主,但她会一直记得这个夏天。 也会一直待在人间。 第267章 云签 宁远正在府邸研究那些个阵法之时,外头响起一位婢女的声音,说是有个来自雨龙宗的修道之人,求见倒悬天君。 这婢女并非是之前那位春幡斋夭桃,而是原梅花园子,酡颜夫人的手下之人。 事实上,整座梅花园子,除了酡颜夫人,上上下下还有几十人,一座私宅客栈,自然需要婢女。 酡颜跟了刑官大人,这些婢女也一并留下,少数想走的也早就乘坐渡船离开了倒悬山。 梅花园子虽然搬来了天君府邸这边,但该做的生意还是照做,所有神仙钱从酡颜夫人那里过一遍,再全数装进宁远兜里。 外头一名女子得到应允,内心忐忑的步入一层大殿内。 来者正是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水精宫的坐镇之人,也是雨龙宗的一位女子祖师,名为云签。 仙家女子,上五境修士,自然在面容和身段这一块,都是上乘,真实年纪就不知道了,短则二三百,长则一两千岁。 宁远以前就想着,倘若要找道侣,一定要找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最好是比自己小上那么几岁,瞧着舒心不说,想着也舒心。 要是找个境界高,岁数却比自己大个几百上千年的,内心会膈应死。 毕竟仙人长寿,数百年光阴,你怎知你娶回家的这个婆娘,以前这么多年,结交过几个道侣? 宁远曾经乘坐桂花岛,闲暇之余翻看过一些山水邸报,对一件事较为印象深刻。 有个福缘深厚的仙家男弟子,艳福不浅,被师父在山下看中,带回山门后,境界攀升极快,又被一名老祖师相中,两人相差千年,成了道侣。 结果成亲之后,不过三年,那男弟子就突然失心疯了,据说是在两人一次阴阳合流的过程里,那女子祖师不知怎地,许是大限将至,或是纵欲过了头,现了原形。 原本的妙龄少女,顷刻之间成了个白发老妪,气血干枯衰败,宛若一具干尸,当场给那男弟子吓得魂飞天外,一颗道心蒙尘,往后修为难有提升。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毛病,有的年纪轻轻,就喜欢这种岁数大的。 世人皆一般模样,世人皆万般模样。 女子见了那位背对于她的倒悬天君,不敢怠慢,忙欠身行礼道:“雨龙宗云签,拜见剑仙。” 云签来之前,内心对于这个称呼,就有过一番思量,之前得到的消息,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是如今的倒悬山之主,还是剑气长城那边的刑官大人,身份比天大。 一身修为更是惊世骇俗,面对这种人物,一巴掌能把雨龙宗拍入海底的,必须小心应对。 称刑官,这儿不是剑气长城,不太好,称天君,对方又不是白玉京之人,也不妥。 思来想去,唯有剑仙合适。 宁远转过身,坐回主位之上,伸手虚引,“云仙子,坐。” 女子没有直接落座,脸上带着歉意,“剑仙前辈,因我前些时日一直在闭关,处于关键时候,所以才迟迟没来拜见,望前辈恕罪。” 年轻人笑道:“看出来了,恭喜云仙子修为更进一步,约莫再有个十几年,只要多点运气,跻身仙人,不是难事。” 嘴上客气一句,宁远开门见山道:“那老妪既然找过你,想必上次议事,其中深浅你也都知晓,怎么个说法?” “云仙子,记住,别扯弯弯绕绕,本座不太想听那些,给个准确答复,放心,就算贵宗不答应,雨龙宗还是那个雨龙宗。” “剑修难缠,但不是不讲理。” 这话说的,女子内心更忐忑了,神色变换间,迟疑道:“剑仙,非是我不愿,云签一直都对剑气长城极为敬重,可……” “可云签虽然身为雨龙宗祖师之一,但除我之外,祖师还有三人,云签辈分最低,我来之前,就曾在宗门内召集会议,却也是不了了之。” 宁远颔首道:“所以仙子此番找我,就只是为了说明此事?” 云签惶恐,立即欠身道:“非也,晚辈这次来,只是想要得到剑仙的一个具体承诺,只要分量足够,云签会说服宗主师姐。” 说白了,就是想知道,如今的倒悬山之主,他要的是什么。 买卖买卖,自然是双方有利,才是买卖。 年轻人点点头,直截了当道:“没什么承诺,本座不会给任何人承诺。” “一座雨龙宗,仙人境一人,玉璞三人,坐拥南海近一成水运,搁在浩然天下,算是厉害的紧。” “但在我眼中,不值一提,你们宗门内那些个生意,对一座倒悬山,也只是蝇头小利,我也不惦记这个。” 在女子疑惑的目光中,宁远咧嘴一笑,道出实情,“本座惦记的,是人,不是钱,更不是你们的术法神通。” “人?”云签更加疑惑了。 宁远笑眯眯道:“雨龙宗擅使水法,女修众多,仙子御风过境,彩裙飘飘,谁人不向往之?” 女子一张脸,神色僵硬。 她不敢不敬,只好忍着气,低声道:“真要如此,哪怕云签答应,宗门也不会同意,望剑仙海涵。” 想了想后,她又补充道:“晚辈愿拿出一座水精宫,当做冒犯之礼。” 宁远认真说道:“剑气长城即将爆发的大战,你云签就没想过,倘若袖手旁观,下场会如何?” 没等她回话,白衣剑修并拢双指,随手横抹一线,大殿之上,凭空显化一条光阴长河,由无数金色丝线交织而成,最后捻住其中一缕。 并拢的双指,陡然松开,那缕丝线消散,半空之上,又出现一幅镜花水月。 这种匪夷所思的手段,早已让女子震惊不已,而这幅镜花水月,更是看的肝胆欲裂。 画卷之内,蔚蓝南海之上,一左一右耸立两尊高大神像,皆为女子,一身金光荡漾,神像之后,又有仙门。 正是雨龙宗。 仙山仙子,美人如画,当真是太平盛世。 只是下一刻,又有天时大变,群妖过境北上。 接下来,没别的,就只是屠杀了。 不知名大妖,一口一个,吃的嘎嘣脆,那大妖吃之前,还要当场剥皮,不吃头颅,只吃身子,极为挑剔。 云签甚至还看见了自己。 术法齐出,拼死一战,也是蚍蜉撼树,救不了门人弟子,更救不了自己。 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大妖一口吃下,是何种光景? 最后大妖遁走,神像破碎倒塌,仙山坠入海底,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 宁远屈指一弹,画卷破碎,玩弄光阴,他一直很有心得。 倒不是他真有本事,把未来的画面搬来现世,这显化的光阴长河,压根也不是大天地那条。 这条光阴线,是他自己所有,信手拈来,弄虚作假,随手而已。 而那女子祖师云签,已经是从头凉到脚。 年轻人笑眯眯道:“有没有觉得这种杀人手法,很残忍?” “其实很温和了。” “真到了那一天,可不只是吃人而已,雨龙宗上上下下,男的屠杀殆尽,女的凌辱至死……” “剥皮、抽筋、剔骨、炼魂,最后一口下去,好吃的紧呐。” “这还是寻常大妖,有的妖族口味独特,不喜生吃,只爱熟食,剥皮之后,五脏掏个干净,最后该煮的煮,该炸的炸。” 宁远笑意不减丝毫,“当然,你可以认为,这画面是我故意演算给你看的,你可以不信,都无妨。” 他耸耸肩,下了逐客令,“我说过,即使买卖不成,本座也不会拿雨龙宗如何,大家无冤无仇的,对不对?” “你可以走了。” 第268章 秀秀秀秀 宁远为何独独要这云签来见自己? 因为这个女子,才是真正为她宗门考虑之人。 按照既定轨迹,未来的城破大战之后,大妖切韵将会经过雨龙宗,吞下积攒数千年的水运。 一宗上下,除去北迁的一小部分修士,全数死绝。 无论是上五境仙师,还是下五境弟子,男子、女子、老人、孩童,都一样。 个个剥皮,无一例外。 雨龙宗有小人,但并非全都是小人,所以宁远想要救一救,但不能直接救。 总要捞点好处。 见过了那幅画面,云签内心早就是惊涛骇浪,真由不得她不信。 浩然天下这边,其实从来不觉得蛮荒天下那群妖族畜生,有多厉害,更不会认为,是剑气长城的那些光棍剑修,是他们的剑术太高,才能抵御一万年。 除去北俱芦洲,其他八洲的练气士,对于剑气长城,也都没有多少尊重。 甚至一些个从没去过剑气长城的练气士,还口口声声说,那边的惨烈大战,就是小打小闹,咱们浩然随便去一位飞升境,都能横扫半座蛮荒。 一群妖族畜生,不过是诞生了些许灵智,除了见人就咬,能有多高的境界? 这种话,还真不少,这种人,更多。 毕竟大多时候,人们只愿相信自己看见过的,对于那些没见过的,都是保持怀疑,甚至诋毁。 就像婆娑洲,水米之乡,从小吃大米饭的人,就会难以理解北方的皑皑洲,为什么一年四季都吃馒头。 馒头吃的不腻吗? 反过来说,皑皑洲百姓,又会有许多人会认为,南婆娑洲为什么爱吃大米? 饮酒之人,觉得喝茶的都是道貌岸然之辈,品茶之人,又会认为喝酒的,全是胸中没有点滴墨水的粗鄙汉子。 当然,认真说来,并无高下之分。 说糙一点,人见狗吃屎,会觉得狗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 但放在狗的世界里,吃那玩意儿,不就是再正常不过了? 虽然很糙,但就是这么糙。 人族复兴伊始,不就是从茹毛饮血的时代,一步步发展至今? 后人总不能还去诋毁前人,说那个时候的人族,为什么生吃血肉吧? 高山可攀,大河可渡,可人心与人心,思想与思想,无论过去多少年,一直都在碰撞,从未停歇。 浩然修士,不知道剑气长城的剑气有多长,剑气长城,也不晓得他们敌视的浩然天下,也有一群浩然气在身的读书人。 宁远也敌视浩然,但并非全部。 就说儒家的七十二位陪祀圣贤,只留阴神坐镇浩然天幕,负责稳固山河,而真身所在,则是星域深处。 说白了,七十二位圣人,真身都跟随礼圣去了天外,抵御神灵余孽,还有牵扯一座天下。 登天之后,星域深处,只有一位至高神披甲者,统率一众神灵余孽,而浩然有十五境老夫子,还有礼圣、亚圣等人坐镇。 再来一万年,披甲者都打不进浩然天下。 可为什么还要让这么多的圣贤镇守天外? 原因很简单,因为浩然天下,每时每刻都在被那座远古天庭所牵引,若是不阻止,终有一日,这块大陆版图会重归天庭。 不止是浩然天下,四座天下一样。 最早的几座天下,本就是昔年那位持剑者斩落的天地碎片,四块大的,成了四个人间,其余诸多小的,演化成了洞天福地。 星域深处的那座至高神台,是一切的阵法之源,天庭受损,也会自行修补,在那天外星海中,有无数神道之力,死死拽住四座天下。 就像人间的大江大河,无论脉络如何复杂,最后都会流入大海。 所以当初在大玄都观山门前,宁远才会向道祖问出那句,那场万年前的登天之战,是不是从未结束。 云签沉默半晌,最后抬起头,问道:“剑仙,要我如何做?” 宁远从遥想中回过神,微笑道:“南迁剑气长城。” …… 云签走后,宁远神念扩散整座倒悬山,看了看秀秀的情况,又巡视领地,没什么特别的意外发生。 倒悬山易主,九座道门府邸空置,倒也没有歹人霸占,没人有这个胆子,毕竟能从白玉京手上接过倒悬山,众人对于这个背后之人,讳莫如深。 而那些要处理的大小事务,比如重新与此地仙家签订地契一事,宁远早就安排了酡颜夫人去做。 现在的酡颜,整日都待在捉放渡那边,接待那些个仙家之外,还要负责来往的渡船停靠,忙的焦头烂额。 至于胸中有无怨气,至少表面看不出来。 桂花夫人也没有立即返回老龙城,这几日同样在捉放渡,安排手下的桂花小娘入住那边的道门府邸。 四座渡口,都要有下人做事。 宁远的闲暇时光,就是这么来的。 倒悬山这边,短时间内没什么事了,只等约莫半个多月后,第一批跨洲渡船前来。 那会儿就能狠狠宰客了。 年轻人想起一事,伸手捻住一缕发丝,从左往右,缓缓捋过。 数十万里外,刚刚登上南婆娑洲沿岸,剑仙春辉的身形落入他的脑海。 同样是无事发生,与春辉姐那日分别后,她也不墨迹,一路御剑,直去扶摇。 亲近之人,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好事。 只等太白仙剑一到,这场由剑气长城率先发难的战事,将会即刻开始。 刑官大人走出门外,坐在台阶上,双腿伸展,望着天边,等她回家。 他没有选择喝酒,因为身上无酒。 但他知道,那个姑娘回来之时,一定会给他带酒。 就像秀秀很肯定,宁远一定会为她绑上马尾辫一样。 少年脑袋后仰,望着扶光,心想天上的这颗太阳,放在万年之前,是不是就是火神的行宫之一? 得火神青睐,这是多大的福分啊。 而自己,还有一个剑道一途,无人出其右的小妹宁姚。 这样一想,用不了多久,老子就是天下无敌了。 背靠宁姚与阮秀,岂不就是天下无敌嘛。 原来我的后台,有好几层楼那么高啊。 是不是该寻思寻思,在秀秀面前装一波大的,把她迷的神魂颠倒,再趁机把她给睡了? 那样不就是已成定数? 美得很,美得很呐。 心思放空间,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个女子。 阮秀跟走的时候一样,除了背剑之外,也没有多出什么东西。 少女远远瞥见坐在台阶上的那人,虽然很开心他等着自己,但表面还是故作镇定,背着双手,慢悠悠的走到跟前。 两人互相对视,就是憋着不说话。 少女终究是少女,还是没忍住,说道:“咋,哑巴了?” 宁远还是看着她不说话。 阮秀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见他要开口,少女又提前打断,“不许说想我,那是应该的!” 岂料他忽然拍了拍大腿,眼神示意。 阮秀脸上顿时一红。 “便宜你了。” 想了想,她还是走了过来,侧过身子,坐在了他腿上,宁远则顺势用双手环住她的腰间。 少女也不挣扎,故意不去看他,耳根子都红了,小声道:“再跟你腻歪一晚,明天开始,我就要继续打铁修行了。” 明明今天就该修行的,可都被这小子打乱了。 宁远见她不敢看自己,内心觉着好笑,手上稍稍发力,将其抱得更紧。 秀秀眉头微蹙,“只能抱,不能乱来。” “我就乱来。” “……” “你不说话,是同意了?” “你境界高,就算你欺负我,我也没办法啊。” “那你为什么坐我腿上?” “我才不想,是你要我坐的。” “我可没有,我那眼神,是让你拿酒给我。” “……” “你哑巴了?” “我说不过你。” 男女情爱,从来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此间美好,更是不下于所谓的洞房花烛。 鬼使神差的,看着秀秀的马尾辫,宁远又伸手把她脑袋上的蝴蝶簪子摘了下来。 青丝如瀑,女子长发及腰。 “媳妇儿,其实你不绑马尾辫,也一样好看。” “骗人,你以前说过,我绑着马尾辫才好看。” “因为那时候,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啊。” “这有什么关联吗?” “当然有,因为现在宁远与阮秀,是互相喜欢啊。” “我没听出道理,只听出了油嘴滑舌。” “秀秀。” “嗯。” “秀秀。” “嗯,你说。” “秀秀。” “你咋啦嘛。” “我想……” “你想睡我?” …… 第269章 女子武神 几日后。 倒悬山今日,来了个了不得的女子。 或者说,是黄粱福地,今日来了个了不得的女子。 高大女子境界极高,从北边而来,身形一闪而逝,倒悬山如今悬空三千丈,而她更高,凌空而立云海间。 女子俯瞰片刻,最后双目一闪,找到那座破败福地后,无视倒悬山大阵,径直进入。 天君府邸,宁远心神从梧桐洞天之中退出。 倒悬山是他所有,这种动静,自然瞒不过他,那女子的气机不仅强大,好像还……怒气冲冲? 不愧是女子武神。 这个女子武神裴杯,也就是当初那个曹慈的师父,倒不是跟称呼一样,真的是十一境武神,只是外界对她的尊称而已。 有人说这个裴杯,真实境界已经抵达十境武夫的圆满,武神不出,她就是人间武道最高者。 也有人说,裴杯当的起武神二字,毕竟老话说得好,武夫断头路,极为难以行走,而她还是一介女子,更加是道路艰难,于情于理,哪怕未到武神,也可称为武神。 宁远曾在山水邸报上见过关于她的事,这个裴杯,一身武运浓稠如水,长得极美,战力极高。 剑气长城的飞升境老剑仙,例如陈熙,董三更几个,都是十三境里的佼佼者,哪怕十四境面对他们,若是结结实实挨上一剑,肯定不会死,但肯定也会伤筋动骨。 好比宁远这个十四境,再厉害,跟个傻子一样站着不动给飞升境砍,也得缺胳膊断腿。 而这个止境神到的裴杯,她的真实战力,估摸着也在老剑仙这个级别,并无贬低剑气长城老剑仙的意思,也不是故意抬高女子武神的实力。 事实如此。 剑气长城的剑修,力压天底下其他剑修,但也只是说同境之间,毕竟一个境界的上限,就摆在那儿。 强如阿良,董三更这种,在飞升境里独一档的剑仙,真要面对毫无保留的十四境练气士,至多保持不败而已。 当然,事无绝对,天地总有人杰诞生,总会有人不一样,比如陆芝的第二把本命飞剑,北斗。 剑修只是杀力大,往往一名金丹境剑修,在杀力之上,就能抵达元婴练气士的层次。 打架注重杀力,又不完全依靠杀力,诸子百家,墨家机关、鬼谷纵横、商家术算、真人符箓等等,其实与剑道一般,都是大道,皆可登顶。 为何只有剑修为首? 只是因为昔年有个持剑祖师,传剑于天下,导致后世出现的无数剑修,实力极高,在山上也最为难缠。 倘若世间从来没有这位至高神呢? 那就没有剑术了,或者即使有人开创,剑道一途,也不会有这么高。 打个很浅显的比方,若是当年术法雨落的年代,冒出个‘持刀者’至高神灵,跟持剑者一样,传刀法于人间…… 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剑道最高,是因为早就有人站在了最高处,而天下的诸子百家,都是后起之秀,绝大多数,都还在山脚下,少数一些,才到了半山腰。 再比如秀秀,如果当年的火神,学那持剑者一样,传火道至高神通于凡人,那么如今的世道,剑修就不会是唯一的第一等了,还得多出来个火修。 宁远从不会觉得,自己是剑修,就比别人高一等,那是蠢蛋行为。 是什么都无关紧要,境界够高,才是一切。 来句扎心的言语,无数年来,山上都在说剑修是大风流,战力极高,可这一万年,人间最强者,却又不是剑修。 青冥天下那个道祖,才是境界最高,才是最能打的。 剑气长城那边,每次提及这个,都会有年轻剑修不服气,说咱们的老大剑仙只是境界差了一境,若是同境,道祖都不会是对手。 说的没错,但也只是说说而已了。 什么什么如果,什么什么要是,没有如果,这个如果,那个如果,跟喝了假酒似的,张嘴就来。 人总会对某些不切实际的事物,喜欢自我安慰,说什么如果。 如果个屁,如果老子是十六境呢? 什么道祖,什么持剑者,不服气的,一巴掌一个,谁也别想跑。 梦里想想得了。 宁远看了看不远处那座剑炉,里头传来阵阵打铁之声,秀秀正在铸剑。 也是修行。 宁远头两日,曾跟她说,要传她剑术,结果就被阮秀嫌弃了,说他的剑术不行,她不学。 还说她只要按部就班的修行,境界稳步提升,就会有本命神通一一觉醒,同境无敌,越境伐上,等她抵达地仙修为,甚至能火烧上五境练气士。 别看元婴与玉璞只差一个境界,但却是比天大的分水岭,按照正常情况,元婴要杀玉璞,除非是杀力足够的剑修才行。 曾经宁远以龙门境斩杀十境搬山猿,很厉害,但其实就算他抵达金丹境,也不可能对玉璞境造成威胁,起码要到元婴,才有希望。 火神就是火神,到底是不一样。 就是不知道,等她铸剑完成之后,那把长离,会不会是第五把仙剑。 现世的四把,太白、万法、道藏、天真,其实都是同一人铸造。 火神联手水神,前者炼化万古星辰作为大锤锤炼剑胎,后者辅以光阴长河洗剑,仿照那把老剑条,最终打造出四把仙剑。 直白点,现在的那几把仙剑,都是眼前这个少女打的。 少年心思飘远,琢磨起一件事。 那既然是火神铸造的四把仙剑,等往后自己把秀秀给娶进家门,再拿这个去说事,把仙剑全要回来,不就是名正言顺了? 要回来之后,全部塞给小妹,成就个十五境纯粹剑修轻轻松松,背靠火神与宁姚,真真正正的天下无敌。 不止,天上也无敌。 想想得了,没有以后的。 至于铸造第五把仙剑…… 估计也是异想天开,秀秀如今的境界又不高,神性也还很少,当年完整火神打造仙剑,也是联手水神,现在的她,铸剑一道,应该还比不上她爹。 宁远来到剑炉门口,剑炉并非就是一个炉子,而是一整座铸剑室,好巧不巧的,就是当初龙须河畔,两人轮流在里面打铁那座。 阮邛看来是想开了,不再拘束闺女,还把自己的看家本领送了过来。 室内亿万星光,少女每次一锤下去,都有神光激荡,无数火精元气滋生,包裹住她。 秀秀是火神,不惧任何火道术法,但其实她是水火不惧,任何水怪见了她,天生就会被压胜,哪怕是江水正神,或是大渎公侯,都一样。 武神莅临倒悬山,不用想,一定是来给她弟子出气的,毕竟宁远曾经以大欺小,揍了曹慈一拳。 但宁远没打算去找她,身为剑气长城的刑官大人,就算不会,也要装装样子。 她找到剑气长城,再去会会她。 宁远不是好人,以大欺小,只是为了算计。 算计什么呢? 很简单,把这个女子武神,一拳一拳打成重伤。 把她的一身武运,留在剑气长城。 至于讲道理,老子又不是儒家门生,为什么要讲道理,凭什么要我讲道理。 老子都要挂了,哪管死后洪水滔天。 第270章 人间万万年 心里想着美事,少年嘴角上扬,挂着一丝笑意,就差淌下几滴哈喇子了。 结果一张秀气的脸蛋就凑了上来。 “宁远,你又在想什么,笑成这个样子?” 少女脸上微红,倒不是脸红,只是打铁累得慌,宁远回过神,没有第一时间回话,忙取出一大包糕点递给她。 动作麻利,他又改为坐在门槛处,拍了拍自己大腿。 秀秀心领神会,几日下来,早就习以为常,自顾自坐在他大腿上,开始往嘴里塞糕点。 这幅场景,真就跟寻常的小夫妻差不太多了。 少女吃着糕点,每当腮帮鼓起,一时半会又咽不下的时候,她还会往宁远嘴里塞上一块。 宁远则是依旧搂着她,手感极好,只是阮秀从不让他越雷池一步,手掌只能停留在腰间。 之前就有过一次,只是往上移了两三寸,宁远就被她差点咬下一块肉。 这妮子是真不留情,一口下去,他手臂都溢出血来了。 跟当初在青牛背上,阮秀第一次咬他那时候差不多。 值得一提的是,他身上两处被秀秀咬伤的地方,好了之后,印记犹在。 除非把那块肉割下来,不然去除不了。 更有一点,几日下来,宁远还发现,秀秀好像真的想吃了自己。 不是主观意义上,倒好像是来自于本能。 或许自己这个天地异类,对她来说,本就是大补之物。 少女跟他解释过,确实如此,她咬伤的那一口,起初也没想过直接咬出血,但真的咬上去之后,就不受控制的极为用力。 看着怀中吃着东西的女子,宁远轻声喊道:“秀秀。” “……嗯。”她嘴里塞满,有些含糊不清。 “你来倒悬山也有一小段时间了,为什么没想过让我带你去剑气长城?” 此话一出,少女明显愣了愣。 腮帮鼓动,咽下之后,阮秀看了看他,面无表情道:“你现在在哪?” “倒悬山啊。” 秀秀笑道:“那我就待在倒悬山。” “要是我回剑气长城呢?” “那我也跟你去剑气长城啊。”她看似漫不经心道,“不过你希望我去剑气长城吗?” 少女眼神狡黠,“宁远,既然你问了我,我倒是想问你,我跟你说过……我看过你的那本山水游记吧?” 宁远点点头,阮秀又道:“那你也知道,我知道有个姜姑娘的存在。” “那个姑娘的笔墨不多,你也没写什么特别的话,但是呢……” “但是你的山水游记里面,出现的十几个名字,只有她是女子。” “你要不要跟我解释解释,她在你这里,是个什么存在?” 说到这,少女看似不在意的撇撇嘴,“不说也行,只要你不会吃着碗里想着锅里就好。” 宁远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媳妇儿,要是我宁远,真是三心二意之人呢?” 刚要继续往嘴里塞东西的阮秀,忽然停止动作,视线望向门外。 一时之间,寂静无声。 随后少女幽幽道:“能怎么办,总不能因爱生恨,真把你给吃了吧?” “宁远,你什么样,我看的一清二楚,但凡你有一丝别的念头,我现在都不会坐你腿上。” “老实说,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在你我还没有正式结为道侣之前,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老死不相往来。” “但要是等我把所有都给了你,你还做出那种事……” “算了,不说这个,你还是讲讲那个姜姑娘吧?” 宁远已经脊背发凉,轻咳一声后,将她搂紧,斟酌道:“明日我带你去剑气长城。” 阮秀问道:“那个姜姑娘,现在应该就在那边吧?” 少年点点头,女子没再说话,继续吃东西。 “除了这个,你就不想问问,我现在这个境界,是怎么来的?” “不问,你要是肯说,那还需要我问啊。” “那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只要出门,都是易容吗?” “哎呀,你烦死了,都讲了,只要你说,我就愿意听,你不说,我也不问。” 宁远有些郁结,最后问道:“你就没有一点想问我的?” 怀中少女认真想了想,最后扭过头看向他,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有啊。” “宁远是不是真的喜欢阮秀?” 少年神色恍惚,一瞬间愣了愣神。 原来阮秀是这样的一个阮秀。 她喜欢他,只是喜欢他,不会多问别的事。 阮秀面对心上人,也只看重一事,就只是互相喜欢而已。 宁远仔仔细细看着她那一双狭长眼眸,温柔说道:“当然啊。” “宁远是真的很喜欢阮秀。” 青衣少女嫣然一笑,“听出来了,是真心话。” 她用双手捧着宁远的脸,两人四目相对,轻声道:“这就够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做。” “只有一点,喜欢我这件事,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人间万万年,你也要陪我万万年。” …… 夜色深沉。 阮秀去了捉放渡那边,没别的大事,去收钱。 梧桐洞天灵气匮乏,之前两人联袂进去过一趟,里头的修道之人,最高的只有洞府境,刚刚跻身中五境的第一个关隘。 想要在洞天捞取好处,只有两点,要么像杜懋那种,直接不惜代价的攥取天地灵气提升修为,让洞天品秩极速下跌,要么就往里面砸神仙钱。 砸的越多,灵气越多,等灵气浓重到一定地步,一些风水聚拢的名山大川,就会有灵脉诞生。 只要出现灵脉,不会过度开采的话,一条也会变成两条,数量上去了,就会源源不绝,那时候就是收获的时候。 为何宗字头仙家,都要选择在名山大川修建山门?不就是为了那些个灵脉。 雨龙宗所在的海上仙山,山根处就勾连着海底一条大型灵脉,聚拢水运灵气,一宗上下,全靠这玩意修行。 宁远之前就尝试丢了五百颗谷雨钱进去,结果就跟没有一样,浪花都不带有一下的,洞天灵气约莫上涨了一丝丝。 梧桐洞天本是中等洞天,距离上等也不远,在杜懋手里却降到了最下等,再跌下去,都要降成福地了。 想要提升,耗费的神仙钱是个天文数字,但就算如此,也要想办法往里砸钱。 往后让阮秀带回神秀山,作为修道之地也好,让阮师的弟子进去历练也罢,都是一桩极大的机缘。 至于倒悬山,要是秀秀不要,回头就搬去剑气长城。 那余斗应该不会如此小气,一座倒悬山而已嘛。 两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剑仙与道士,他日若能相见,宁远必定带上好酒,请他喝几壶。 自始至终,他宁远跟余斗,都是无冤无仇。 大殿内,年轻人坐在桌后,想了许久,取出笔墨纸砚。 这套笔墨,还是最早那一套,当初跟姜芸一起在倒悬山购买。 宁远的山水游记,就是用它写的,数月之前,老龙城寄出去的飞剑传信,也是用它所写。 而现在,他要给那个姑娘,寄出第二封信,也是最后一封。 犹豫许久,不知从何写起。 好像无论写什么,哪怕写的再绝情,以姜姑娘那个性子,都不一定会信。 但是又不能什么都不写,什么都不说。 年轻人心里想着,早知道以前就多读点书了,腹中没有点滴墨水,连写个信都费劲。 可总要说,也总要写。 研磨之后,提笔落字。 …… 姜姑娘,近来可好? 第271章 飞剑飞剑 夜幕深沉,倒悬山灯火却是彻夜不熄。 以往倒悬山还在白玉京手里之时,虽然明文规定,此方天地任何修士不得出手伤人,但总会有点小摩擦,一些个无人角落处,一年到头,甚至还会有几桩凶案发生。 毕竟身在浩然天下,道门一脉行事多有忌讳,明面上的管一管,暗地里的,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万一处理不当,犯了儒家规矩,那才是麻烦。 宁远待在倒悬山这些时日,其实就处理过几件流血事件,大的不大,小的不小。 以往师刀房那边,还有类似于衙门的堂口,有负责刑罚的道门子弟坐镇,犯了规矩者,也按照规矩定罪。 宁远自然没那功夫去挨个问,他是倒悬山的老天爷,可不是青天大老爷,该杀的杀,该放的放。 导致近日的倒悬山,‘颇为太平’,谁都知道新任天君是个脾气差的,酒楼客栈内,议论之声都少了许多。 宁远提笔落笔,这信写了许久,直到三更时分,方才算完事。 阮秀早就回了府邸这边,只是见宁远在忙事,她就没有选择打扰,去了梅花园子。 两人并不住在天君府邸里头,一直下榻于梅花园子。 天君府邸听起来了不得,但其实平平无奇,还不如酡颜夫人的梅花园子,里头仙家灵植极多,有聚灵阵法聚拢灵气。 倒悬山四大私宅,为何如此有名?就在于此。 阮秀有一点好,她从不多问宁远。 依照她的话来说,既然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那就够了,那就没有别的要说的。 她喜欢宁远与她说些有的没的,不喜欢宁远与她谈论所谓的正经事。 就连她早就知道的姜姑娘,也不会多问。 阮秀相信宁远,少女不认为自己会输。 火神怎么会输呢。 年轻人卷起书信,塞入袖中,走出大殿外,抬头看了看天色。 夜幕能有什么天色可看的,无非就是一片漆黑之中,挂着一抹银河罢了。 轻声一叹,宁远抬起脚步,没有选择缩地成寸,而是一步步走下台阶,拐进一条主街之后,去往一座飞剑传信阁。 这座传信阁,是剑气长城隐官一脉所有,里面的人出不来,想要与浩然天下这边来往,就得寄书信。 较为特殊,剑气长城北边城池那边,也有一座一模一样的传信所在,这里的飞剑品秩更高,甚至一些个刚刚温养出本命飞剑的年轻剑修,都没有这些飞剑来的好。 飞剑送信去往剑气长城,就要渡过那道空间镜面,想要承载虚无之力不至于破碎,就必须品秩足够。 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剑气长城的,下五境修士,即使进了那道镜面,也会被虚无之力吞噬。 两道镜面,那几个看大门的,其中职责之一,就是这个。 也因此,万年之前,镜面被打造出来后,剑气长城又有剑仙制作了身份玉牌,材质特殊,即使是凡人,携带此物都能安然跨过两座天下。 虚无,很好理解,就是四座天下之外。 孩童时期,宁远也想过,剑气长城之外,是什么,后来爹娘跟他说了浩然天下,他就对浩然那边心生憧憬。 等练了剑,他开始敌视浩然之时,又会深思,浩然之外,还有什么。 爹娘又说还有青冥天下,莲花天下,大的很。 那四座人间之外,又是什么? 这回连阿爹阿娘都回答不上来了,小孩子的念头,可能不多,但总有几个,是连大人都回答不上来的。 如齐先生,十四境的读书人,三个本命字,面对学生李宝瓶那些大大小小的问题,也有不少回答不上来。 宁远其实现在都有点好奇,既然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双方能开辟连接的空间镜面,那蛮荒那边,为何做不到? 要是能做到,还需要跟剑气长城打这么久吗。 直接绕过这些剑修,杀向浩然不就得了。 难道是因为离得太远? 而剑气长城处在蛮荒最北,又在浩然最南,背靠背,所以才能开辟? 想着一些琐事,年轻人终于到了这座飞剑传信阁。 没什么意外发生,花了两颗谷雨钱,宁远看着那把袖珍飞剑破空离去,眨眼间落入镜面。 两颗谷雨钱,很贵,毕竟两地相隔这么近,但换一个说法,这可是去往剑气长城,跨越了两座天下,所以并不近。 很远很远。 就像人心与人心,相差极大。 哪怕许多夫妻,成亲多年,都不敢说妻子与丈夫之间,念头能到一块去。 多年好友,生死相交,也可能会因为一件小事,反目成仇。 好像无论什么关系,经营多年,看起来根深蒂固,不可动摇,可只有等到真正的风雨袭来那一刻,才知道个真切。 这还只是山下,山上修道之人,薄情寡义之辈,更多。 人间帝王之家,弑父杀兄之举,少吗? 在更高的山上,修士术法动辄移山填海的世界里,还会比那山下,更好? 没有的事。 人间一直不太平,人心从未安稳过。 所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 宁远回到府邸这边时,阮秀正坐在梅花园子门口等着他。 少年忽然驻足,停步许久。 少女扬起笑脸,朝他招了招手。 “看什么呢,我去了一趟春幡斋,找邵剑仙要了一份宵夜。”秀秀拍了拍身旁台阶,“过来啊,这次你回来的早,还热乎着呢。” 宁远笑着点点头,坐在她身旁,轻声问道:“怎么舍得穿给我看了?” 原来阮姑娘今个儿,是一身衣裙装扮。 头戴玉簪,裙摆在那膝盖处,只露出一小截小腿,纤细腰身,视线往上,陡然变作高山仰止。 或者说是,叹为观止。 领口却又很高,高山之内,好似被云雾遮挡,难以窥见一道深邃沟壑,教人大为可惜。 像是大饱眼福,却又没怎么大饱眼福。 阮秀没说话,递给他一份宵夜,然后坐直身子,双手叉腰,任由宁远看个够。 少女笑道:“好看?” 少年点头,“好看。” “那就多看几眼,只有今天有,下次你想看,就得让我跟今天一样开心。” 宁远愣了愣,略有不解,问道:“我今天也没做什么啊。” 阮秀忽然双臂环胸,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开怀笑道:“因为我赢了!” 第272章 人美心善剑气长 两人吃完宵夜,照例腻歪了一阵。 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无非就是一如往常,一个坐在另一个大腿上,两个初尝情爱滋味的年轻人,说上一些不被外人知晓的话。 类似于…… “秀秀啊,你为什么长这么大?” “哪里大了?” “你说呢?还能有啥。” “我……我也不知道。” “难道吃的多,真的能把肉长在那地方?” “我说了我不知道,你不许问了。” “该不会是假的吧,我记得我当初带你去骑龙巷那家脂粉铺子时,就见过不少女子的衣物。 有些女子,明明很骨感,但是垫一垫,或者挤一挤,什么都有了。” “……宁远,你想死?” “呃,我只是顺嘴一说,咱们秀秀,肯定是货真价实,所谓高山仰止,不外如是。” “宁远,你就算发奋念书,也当不了读书人,最多是个文人骚客。” “我才不读书,我是剑修,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吃的道理越多,活的就越难受。” “你说话好有意思,当初你跟我爹说的那些,也好有意思,你忽悠了我爹,现在又忽悠了我,得意不?” “我可没忽悠你啊,是你来找我的。” “你不要老是说这个,你应该少欺负我,不对不对,你不能欺负我。” “当然啊,喜欢你都来不及。” “所以啊,那就好好喜欢着。” …… 飞剑过了镜面,没有任何停顿,直去北边城池某处,这边看大门的两人也没有阻拦,任由它离去。 能跨越镜面的飞剑传信,自然是属于隐官大人手下,至于浩然那边别家的传信阁,飞剑是到不了蛮荒天下的。 飞剑落入阁内,很快就有负责此事的管事摘下书信,看了看上面的印章之后,不敢怠慢,径直去往宁府。 卷起的书信表面,印着四个大字,剑气长城。 而在下方,又有一行小字。 宁府姜芸。 姜芸这个名字,最近早就传开了。 之前刚来剑气长城,小姑娘只是凭借天资和容貌被不少人知晓,但等她去了云姑酒肆之后,才是广为流传。 没别的,姜姑娘那忘忧酒,当真是仙酿。 下五境修士,第一次饮下此酒之后,几乎个个都有一场不小的机缘,大多数都能洗去体内经年累月的杂质,虽说不能做到完全祛除,但也是极为磨炼底子。 少数几个,比如这一辈的年轻一代,前几位靠前的,甚至有人当场破境。 只要是头一回喝,哪怕是上五境剑仙,也有益处,不过玉璞境之上,个个都是无垢琉璃之躯,功效就降低了许多。 但哪怕如此,酒肆那边,每日都是人满为患,云姑定了规矩,一日只卖三坛,一人只饮一碗,去的晚了,只能舔桌面。 也因为这个,还出过一件冲突,有个劳什子剑修,一连三天都没能喝上一碗,只好去别处酒楼喝酒,大醉之后,跑到云姑那儿闹事。 不等云姑出手赶人,那位姜姑娘就先一步开口,可那人就是个愣头青,死活也要喝上一碗忘忧酒才肯走。 结果那个模样水灵灵的姜姑娘,二话没说,飞剑祭出,一剑给他从酒肆大门,劈到了太象街口。 死不了,也没跌境,只不过要在床上躺上几月而已。 龙门境剑修,越境金丹,一剑之威,后者毫无还手之力。 姜姑娘的名号,一时之间,甚至压过了那名新任刑官大人。 狗屁的刑官,说什么反攻蛮荒,结果半个多月过去,除了杀了几个自己人之外,屁事没干。 如何能跟姜姑娘一比?! 有一回,董家老爷子也去了酒肆,虽然当日的忘忧酒已经卖完,但董三更这个级别的老剑仙,喝不喝都不打紧。 他来酒肆,只是看看这个姜芸,除了点头称赞,还是点头称赞。 然后一开口就是提亲,想让姜芸做他孙媳妇,只是姜姑娘拒绝了。 老爷子也是个没什么脸皮的,或许是见了好苗子,不想放过,当不了自己孙媳妇,就说想要收她为弟子。 结果小姑娘也只是礼貌一笑,声称早就有了师父。 董三更大感遗憾,孙媳妇没了影,师徒做不成,连忘忧酒都没喝上一碗。 因为董老剑仙开了个头,剩下的那些大剑仙,也依次上门买酒喝,此事传的沸沸扬扬。 巅峰十剑仙,除了老大剑仙和一两个不在剑气长城的,几乎全去过云姑的酒肆。 但云姑的规矩使然,一日就卖三坛,谁来都不好使,几个大剑仙,无论是仙人境,亦或是飞升境,都得老实遵守。 云姑本身只是个元婴剑修,但她的一些事迹,谁都知道。 不说别的,陈家家主陈熙,这个大剑仙,他儿媳妇当年怀胎十月,就是云姑去接的生。 云姑可不单单只是个酒肆掌柜。 剑气长城出了名的媒人,给不少光棍找了媳妇儿,还懂接生,她有个特点,只收酒水钱,不收其他。 就连老大剑仙都说过,云姑的战功其实不多,毕竟修为只有元婴,但她要是想去浩然天下,随时都可。 没人有异议,因为剑气长城,欠她的。 而如今,这个小小酒肆内,多了忘忧之酒,这座死气沉沉的剑气长城,好像也多了不少生机。 一直到这里,姜芸二字,彻底响彻剑气长城。 有三点。 其一,小姑娘模样好看,水灵水灵的,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本土剑修。 宁府的那个宁姚,同样好看,但性子不一样,而且宁丫头沉默寡言,姜姑娘就不一样了,对待他人,永远是面带微笑,赏心悦目的紧。 当然,只谈容貌,未免太俗。 其二,自然是其剑修的身份,这个年纪的龙门境剑修,不下于剑气长城如今的年轻一代。 飞剑惊才绝艳,有剑仙曾亲眼目睹姜丫头祭剑,感叹此剑杀力,直追元婴。 其三,就是忘忧仙酿了,这种级数的酒水,剑气长城万年未有,而姜姑娘只是定价十二颗雪花钱,一碗。 有老人见识广,说了这忘忧酒的出处,放在隔壁的浩然天下,一坛就是天价,别说雪花钱,就是谷雨钱,都不一定能买到。 不过姜姑娘也定了规矩,每个头一回喝忘忧酒的,必须在她搬来的那堵黄粱玉壁上留下一行字。 留字之人,还要用心去写,倘若有人乱写一通,往后酒肆将不会第二次接待。 第一个留字的,也是不同凡响。 宁姚带她去的酒肆,也是第一个饮下忘忧酒之人。 玉壁安放在酒肆大门处,高达两丈,像是一块崭新的晶莹古玉。 这些时日以来,上面已经有了数百位剑修留字,而在那最高处,一行以剑气刻就的娟秀文字,最为醒目。 人美心善剑气长。 第273章 怎么就不是剑仙了 飞剑阁管事马不停蹄来了宁府,将那封来自倒悬山的信件交给了看门的纳兰夜行,后者接过之后,神色古怪。 “宁府……姜芸?” “姜丫头什么时候成宁府的了?” 老人嘀咕一句后,想了想,找到正独自练剑的小姐,交给了她。 “兄长来信?” 原先的斩龙台已经被刑官一脉征收,只剩下那座凉亭犹在,宁姚背靠亭柱,看着手上之物,露出一抹喜色。 自从骊珠洞天一别,兄妹俩就没了任何联系,宁姚离开没多久,就被老大剑仙亲自接回了剑气长城。 而兄长依旧继续游历浩然天下,那时候兄妹两人聊过,宁姚也知道他的一些后续行程。 若是按照正常来说,兄长现在应该在那北俱芦洲了。 南婆娑洲肯定不可能,那姜姐姐都找到剑气长城来了,还需要想吗。 虽然表面看不出什么,但宁姚知道,姜姐姐心有怨气。 七分莫名,三分怨气。 也不知道兄长拿她怎么了,宁姚问过好几回,姜芸就是不说。 总不能把人家姑娘睡了吧? 睡完就跑? 导致人都找上门来了。 虽然她不认为老哥是那种人,但凡事都有例外,具体如何,天晓得。 不过这种事儿,宁远是家中老大,宁姚也不会多管。 事实上,就算兄长是个情场高手,往后给自己找一堆大嫂回来,宁姚都不会说什么。 宁姚以后的道侣,必须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大剑仙,也必须是与她一般,心中之人,只有一人。 但是放在自家老哥身上,那就是另当别论了。 多娶,多生,都行。 宁府的剑气靠宁姚,宁府的开枝散叶,就全看兄长了。 黑衣少女思索许久,最后心一横,拆开信封上的金线。 兄长来信,小妹有权看,再说了,上面可是清清楚楚的写了宁府姜芸四个字,宁府在前,姜芸在后。 只是打开一看……看不懂。 宁姚眉头都快皱一块去了,还是一个字没看懂。 估计是姜姐姐家乡那边的字? 浩然九洲,虽文字统一,但一些个偏僻地方,还有其他文字,见怪不怪。 凉亭内,宁姚站起身,佩剑出鞘之后,御剑去往一处城头,目的明确。 姜芸在宁府住了几天,之后就去了云姑酒肆,后来不知怎地,只是上了一次城头,每日都要在那边停留许久。 酒肆当日的忘忧酒卖完,姜芸也都会去往城头。 …… 城头之上,那挂秋千一如既往,倒挂于天幕。 只是现在的秋千,上面不止坐了个剑仙周澄,一旁的城墙上,还有个儒衫少女,盘腿而坐。 两把飞剑,一青一白,盘旋在她左右,周围的天地之中,更是弥漫着为数不少的城头剑意。 剑意无形,却好似扭曲了空间,境界低的,站在远处都看不真切。 姜芸越来越像个剑修了。 更早之前,那人传她剑气十八停,一路破开第六座剑修气府,后又拜老掌柜为师,在那黄粱福地的玉壁前参悟前辈剑意。 黄粱老人的亲传弟子,已是极大的机缘,导致少女在成为剑修之后,不到数月就温养出了一把本命飞剑。 飞剑品秩不好不坏,姜芸有感师父传业授道之恩,就将其命名为‘忘忧’。 忘忧飞剑的神通,也是不好也不坏,跟那人的飞剑一样,也能起一座自我天地,困杀敌手。 在之后,宁远跑来南婆娑洲找她,待了没有一天,一晚的功夫,他就离开了。 给了她许多好东西,飞剑都塞给她了。 所以城池那边对姜芸的说法,不无道理。 两把飞剑,确实是惊才绝艳。 甚至有人拿姜剑仙跟宁姚对比,说后者如果不动用仙剑,谁胜谁负,不好说。 两座里外天地,压胜之力大的吓人,困在里面之人,比姜芸境界低的,拿剑都拿不稳,比她高的,只要不是上五境,一样能压着打。 真不是那群人开玩笑,自从酒肆那场闹事之后,不少金丹剑修亲自上门讨教,加起来早就超过一手之数。 问剑切磋,来多少,她就接下多少。 姜剑仙全胜。 甚至还有不要脸的,元婴境剑修跑来要问剑,姜芸到底是成为剑修没有多久,也无什么厮杀经验。 没输,也没赢。 为何说姜芸是剑仙? 按照剑气长城这边的说法,想要被人尊称为剑仙,最低都要玉璞境,但其实很多玉璞境剑修,都不觉得这是什么殊荣。 一些特别的个例,还觉着,一个小小玉璞境,被人喊剑仙,就是在骂人。 姜芸的剑仙名号,来自于那位与她打了个平手的元婴老剑修。 那人下了城头之后,与多位好友攀谈,说这姜丫头,来自浩然天下,出身于儒家一脉,却留在剑气长城,说一句剑仙怎么了? 人美心善,不止剑气长,忘忧酒水,更是一等一的好。 什么竹海洞天酒,再好能好过姜丫头的忘忧酒? 剑气长城可没福分喝那竹海洞天酒,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滋味,但这忘忧仙酿,委实是好喝的紧。 本身又是战力极高的龙门境剑修,未来最低都得是仙人境大剑仙,这还不是剑仙? 不过是提早几年罢了。 而关键是,姜剑仙名号传出去后,几乎没有哪个剑修会觉得膈应,导致如今的剑气长城,凡是见了姜芸的,年纪大喊姜丫头,年纪小喊姜姐姐。 同龄人,自觉称剑仙。 其实这座城池,万年以来,什么都不看重,只有一点,那就是境界。 上五境之下,统称剑修,玉璞是剑仙,仙人是大剑仙,董老爷子那种飞升境,则是老剑仙。 至于城头的老大剑仙,他的称呼就是老大剑仙。 老人是独一档,这个老大剑仙,还是当初阿良给他取的。 还争议过一番,有人说该念老、大剑仙,有的又说是老大、剑仙。 陈清都很老,搁在剑气长城,无论去了哪个家族,都比别人死了不知多少年的祖宗还大。 说他是老大、剑仙也很贴切,毕竟唯一的十四境,所有剑修的主心骨,没有他,这些人早就死绝了。 不管如何,剑气长城这一年的夏天,多了个姜剑仙,剑气极长,酒水极佳,极慰人心矣。 宁姚御剑落地,朝着那挂秋千礼貌喊了句周姐姐后,来到姜芸身侧。 她取出那封信件递了过去,“姜姐姐,我家兄长来信。” 第274章 记着明月 少女从感悟剑意的状态清醒,看向宁姚手里的信件。 “你家兄长……宁远给我的信?” 她好像愣在了当场,久久没有动作。 其实在剑气长城的大半个月,虽然不久,但她认识了不少人。 眼前的宁姚,据说是剑气长城这一辈最妖孽的天才剑修,之所以跟她一样还是个龙门境,是要继续打磨底子。 像是一条潜龙,只等出渊之日,剑仙而已,唾手可得。 宁姚的那几个好友,姜芸也见过,之前还去了酒肆找自己,几个同龄人围坐一桌,热闹的紧。 来到城头之上,开始练剑之后,除了那些找她问剑切磋的,还有不少年轻的天才剑修找她。 直白的,直接提亲,腼腆的,只敢远远看她一眼。 剑气长城这边多光棍,这些剑修杀妖极为老道,但对于男女之情,扭扭捏捏不似个爷们。 大多数剑修对于喜欢的女子,连开口说话都不敢,只能背地里默默喜欢,这些时日以来,云姑酒肆的黄粱玉壁上,就有不少。 喜欢宁姚的,喜欢陆芝、周澄的,趁着酒醉就在上面留字,字迹歪斜,没有任何工整一说,有的还学文人作诗,结果半点不押韵,牛头马嘴。 但都是心里话。 人生在世,没能力让世界知道自己,就借着一面墙壁,倾吐出一身意气。 都是顶好的剑修。 而跟随周姐姐练剑之后,姜芸都不太会想起那个人了。 那人曾说,走在路上。 少女已经走在了路上。 周姐姐与她说了许多话,她也听懂了一些。 人活一世,没什么特别需要注重的事,也没什么一定要寻找的人。 小姑娘不知道宁远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反正我姜芸,已经到了剑气长城,等下次大战,还会出剑杀妖,此行就已然圆满。 至于其他,可有可无。 他要是来见她,她也会面对他,不来,那就算了。 是啊,原本都不会想起这个人了,为什么见了这封信,还会生出诸多莫名的心绪? 宁姚朝她脸上招了招,姜芸才回过神,接过信件之后,只是攥在手里,好像没打算看。 宁姚跳上城墙,与她并肩而坐,问道:“姜姐姐,怎么了?” “你来了这么久,说要找我家兄长,可我问你这么多次,你却不透露任何事。” “具体怎么个说法,我再问一遍,你要是还不想说,那以后我都不问了。” 儒衫少女抬起眼眸,眺望蛮荒,摇摇头轻笑道:“问吧,没什么不可说的。” 宁姚说道:“你喜欢他?” 姜芸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少女性子一向如此,凡事都是如此直白,没什么丢人的。 宁姚又道:“他也喜欢你?” 这回姜芸犹豫了,蹙着眉想了想,“不清楚。” “可能是把我当成了你?就像哥哥对妹妹那样?” “不清楚,不知道。” 那人从未与她表明过什么心意,没有任何坚定一说。 姜芸有时候会想,凭什么自己真心对人,就是得不到那人的一个肯定? 但是想多了,就又会觉着,这种男女之间的事,本来就没有对错,也说不上什么对错。 我姜芸喜欢一个男子,那人就一定要喜欢我? 哪有这种道理。 宁远也不欠她的,当初倒悬山重伤濒死的少年,最后救他的,压根也不是自己。 人家父母在老掌柜那儿求的情,姜芸身为好友,只是背着他回客栈而已。 而背剑少年离开倒悬山那天,自己也只是看他囊中羞涩,身为好友,塞给他一袋子神仙钱。 后面南婆娑洲的重逢,宁远不都还给自己了? 不说神仙钱和宝物之类的,就凭他那把足可越境杀人的飞剑,得价值多少? 那么摊开账本一看,两人互不相欠。 少女想到深处,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在自作多情。 两人沉默片刻,宁姚第三次开口,却不是问兄长,“姜姐姐,要在剑气长城待多久?” “也不知道。”姜芸想了想,笑道:“可能在下次妖族来犯之后,我就会回南婆娑洲,继续念书。” “也可能会多待几年,毕竟成了剑修,你哥传了我剑气十八停,总要在杀妖一事上出出力。” 黑衣少女站起身,没什么要问的了,打算离去,最后说道:“姜姐姐,没事就来找我,宁府那间屋子,一直给你留着呢。” 宁姚笑了笑,“也不是我的意思,是白嬷嬷说的,她要你多回去看看她,还说你要是愿意,把那儿当家都行。” 白嬷嬷是真喜欢这个小姑娘。 姜芸歉意一笑,“会的,会多去看她,不过住就不必了,之前多有叨扰,现在我都是住在云姑那边。” “何况我兄长姜离在太象街也有一座宅子,我来剑气长城,跟回家没什么区别。” 宁姚走后,秋千之上的女子剑仙看向小姑娘,开口道:“还不拆开看看?” “宁丫头脑子一根筋,她听不懂,不代表我看不出来,你不看这信,是因为心里害怕吧?” “有什么可怕的。”儒衫少女嘟囔一句,“我才不怕。” 周澄笑着点点头,“对对对,不怕,姜丫头是剑仙,怎么会怕呢。” 说完,女子手上一招,姜芸那封信就到了她手里,“你不看,我替你看?” “宁远他小时候我见过几回,嘴皮子厉害的紧,跟他同龄的那几个,董画符陈三秋他们,没一个比得上他的。” “他那一张破嘴,本来好好的,都是被阿良教坏了。” 见她没反应,周澄愣了愣,扬了扬手上信件,问道:“我真看了?” 岂料儒衫少女耸了耸肩,面无表情道:“周姐姐想看就看,反正你也看不懂。” 周澄顿时没了兴致,将信件物归原主。 “算了,别人的郎情妾意,放在他人眼中,总会被认为是狗屎,不看了。” 儒衫少女独自坐了许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不看身后的剑气长城,只是望着蛮荒天下。 最后她终于拆开信件,上面的字儿,不多,也不少。 她迫切的想要看结局,所以这封信,她只拆开了下半截,也是从最末尾开始看。 一眼而已,只是看了那人写的最后一句,儒衫少女就红了眼,急忙将信塞了回去。 挨了末尾一刀,就没必要去看开头了。 “姜姑娘,你该记着明月,独独不该念我的。” 第275章 仙簪城 见那姜芸的举动,秋千女子也算看出了一点名堂,笑问道:“姜丫头,是你那小情郎不要你了?” “不要就不要嘛,没很大事,往后好好练剑就是。” “要不跟我说说,那小子跟你的一些事,他要是个负心汉,就将此事传出去,以姜剑仙的名头,剑气长城里面,哪个剑修不会替你打抱不平?” 姜芸红了眼,但并未故意遮掩,依旧坐在城墙上,静静的望着北方。 儒衫少女愣愣道:“他不是负心汉。” 周澄疑惑道:“要不是负心汉,你会如此?” 岂料小姑娘却突然一笑,“他真要是这种人,我现在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伤心呢?” 秋千女子蹙着眉头,露出不少动容,看着这个小姑娘,一声叹息后,她下了秋千,坐到姜丫头身旁,伸手揽住后者,轻声安慰。 “小姜莫哭,天底下好男人多了去了,看看身后的剑气长城,这里头的那些光棍剑修里,虽然大多数长得丑,但毕竟品行好啊。” “宁远不行,被阿良带坏了,你来这儿也有大半个月,那个狗日的听说过吧?就是阿良。” “那宁府的小子,就是第二个狗日的。” “你有很多人可以去喜欢,没必要喜欢一个狗日的。” “当然,你更加没必要,非要去喜欢谁,你字儿写的那么好,读书肯定也很厉害。” “人又漂亮,剑气又长,念书极多,你不比任何人差。” 这一天的这处城头,许多人都见到了,那个周剑仙破天荒的下了秋千,搂抱着一个很像她的小姑娘。 大姑娘安慰小姑娘。 好像也在安慰自己。 情之一字,就像一把刀,这把刀不是什么仙兵,甚至称不上寻常的江湖兵器,普普通通,毫不稀奇。 但谁都能杀。 杀凡弑仙,无所不能,山下凡人能杀,山上仙人亦可杀,哪怕是至高无上的天庭神灵,照杀不误。 远处夕阳,散播着盛夏时分最后一点温和的光,姜芸抬起头,眼眶依旧通红,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淌下任何泪珠。 姜姑娘可是剑仙,剑仙不可能会流泪的。 倒悬山与那人离别时,她没哭,婆娑洲他走后,也没哭,而现在坐在城头,两人没有重逢,只是一封信件,像是经历了生离死别,她还是不会哭。 她是剑仙,不会为任何人哭。 即使是年少时遇到的那个少年,一样没资格。 我的本命飞剑,名叫忘忧,总要来点忧,不然如何忘忧? 走在路上,荆棘花开。 远处城头茅屋外,青年模样的宁远很想马上开溜,返回倒悬山。 老人走出茅屋,笑骂道:“总算有了点剑仙风范了。” 年轻人随口道:“怎么个说法?” 老大剑仙颔首道:“在勾搭女子芳心一事上,你算是真正的剑仙了,有大风流。” 宁远一时之间,不知道老大剑仙这句话,是在夸他,还是骂他。 “你爹以前与你很相似。”老人摆好板凳,一屁股坐上去,“但没你这么混蛋。” 这还是宁远头一回听说爹娘的事,他给老人抛去一壶酒,遂问道:“老大剑仙,给我说说?” 佝偻老人喝下一口后,慢悠悠道:“你爹那时候其实挺落魄的,宁府那会儿算是家道中落,人才凋零。” “而你娘姚家那边,虽然不是一等家族,但也算是高门大户,两人门不当户不对的。” “不过你爹天赋足够,也肯下苦功夫练剑修行。” 宁远望着远处那个少女,接着问道:“然后呢?” “你爹年轻时候,有过不少红颜知己,是那些光棍剑修的羡慕对象。”老人喝着酒,眯起眼,“不过你爹一心只为振兴家族,对这些事不上心。” “再然后呢?” “再然后,无非就是一见钟情,神仙眷侣罢了。” 老人笑道:“你爹那些个红颜知己,其实认真来说,只是一块杀妖的好友,从没有过任何逾越之举。” “你比你爹,差远了。” “到处沾花惹草,阿良确实带坏了你。” 年轻人沉默许久,忽然说道:“老大剑仙,我这次在浩然天下,没有见到阿良。” “等我下次剑起蛮荒,你说阿良会来吗?” 老大剑仙没有回答他,突然转身回望,宁远有感,循着视线望去。 城头以南,极远处,不知何时起了大雾,东西纵横上万里。 其内不可见,即使是城头的两个十四境,穷尽目力都只能看个大概。 城池这边已经有不少剑修被惊动,剑气长城东部云海,那位道门圣人立即取出一只袖珍钟鼓,屈指一弹,钟声传遍剑气长城。 城池以北,无数飞剑御剑凌空,纷纷赶赴一线城头。 董三更、齐廷济、陆芝、纳兰烧苇、陈熙、隐官大人、老聋儿…… 几位大剑仙率先赶到,而后御剑登城头的剑修,数量密密麻麻,如同蝗群过境。 宁远没再看大雾,转而回首望向身后,看着这座家乡。 无数仙人御剑凌空,四座天下的独一份。 继本土剑修之后,北边靠近倒悬山镜面的半边城池,也有上百位剑修联袂而来。 里面是来自浩然九洲的剑修,北俱芦洲超过一半,当然,武夫也有不少。 大雾漫天,以前从未有过。 妖族来犯,铁蹄踏过之后,一直都是黄沙漫天,所以这大雾,古怪得很。 宁远直截了当道:“老大剑仙,连你都看不真切?” 老人背着手走到城墙处,笑眯眯道:“老子是剑修,又不是那个老瞎子,我可没狗眼,人老,就是老花眼,看不清楚很正常。” 一个心声忽然落入年轻人心湖,“宁远,取出我那颗雪花钱,放在眼中再看。” 宁远立即掏出来自于陆沉的那颗雪花钱,按在右眼上,透过铜钱中间的孔洞望去。 一切山水阵法形同无物,视线所及,在那万里之外,矗立着一座巨城。 城池竟是比剑气长城,还要来的高耸,约莫足有五千丈。 气势磅礴,巍峨耸立天地间。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这话用妖族那边的说法,就是用来形容这座巨城的。 蛮荒那群崽子,无论是修建府邸还是修道之地,都喜欢建的高大宽敞,动辄上千丈,也因此,眼前的这座城,可以说是世间最高。 虽然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峻极于天’,但这些畜生不信啊,它们认为最高,那就是最高。 蛮荒第一高城,仙簪城。 第276章 一门两剑仙 城头之上,剑修林立,城头以南,大雾漫天。 刑官大人一袭白袍,与老大剑仙并肩而立,手上拿着一颗雪花钱,透过中间孔洞望去,模样极尽猥琐。 陆沉这颗雪花钱,当真是不一般,居然能勘破绝大多数的山水阵法,直接尽收眼底。 老大剑仙看向一旁的小子,问道:“你那狗眼,看见什么了?” 真不是老人实力不高,只是说术法有专攻,陈清都的剑道杀力,倾力出剑情况下,恐怕这世上能硬挨一剑不死的,不超过双手之数。 但别的就不太行了,就像是让一个大剑仙跑去酿酒,喝可以,酿就算了。 也不是说境界高,就什么都会,云姑还会接生呢,老大剑仙会吗? 糙是糙,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宁远看了半晌,咂嘴道:“看见了,没什么大事,一个妖族都没有。” “新任刑官上任,蛮荒那群畜生,胆子再大,敢来触我的霉头?” 老人嗤之以鼻。 宁远忽然一本正经道:“老大剑仙,传令下去,让城头的所有剑修,除了少数几个常年镇守的,全部回去。” 陈清都一愣,问道:“什么说法?” “没什么说法。”宁远面无表情开口,“只是来恶心人来了。” 年轻人将手上雪花钱递给他,老大剑仙接过之后,同样望去。 原来那万里之外的仙簪城,压根也不是真正的仙簪城,只是一道镜像罢了。 妖族里面不乏肉身惊世的飞升境,搬动仙簪城不是难事,可要在剑气长城眼皮子底下搬过来,不可能不被惊动。 那巨城最高处,站着十一个‘人’,皆是化形成人的模样。 十一头王座大妖。 佩剑,悬刀,抡锤、持枪…… 有精壮汉子,有妖娆美人,有老者粗布麻衣,有女子头戴帝王冠冕。 十一人站在仙簪城最高处,一字排开,望向剑气长城。 视线稍稍往下,场景陡然一变。 一条条锁链倒挂,竟是有数十根之多,末尾处无一例外,都吊着一名人族剑修。 底部的钩锁,刺穿这些剑修的眉心,大多数早就死了,少数还剩下一口气。 妖族畜生一向如此。 这些倒挂的剑修,无论男女,无一例外,全部赤身,死了的那些,尸首之上,到处是撕咬伤。 没死的,也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这场万年的大战,从来不是什么寻常山下王朝的两军对垒。 战场分生死,自然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宁远说的没错,当初一拳打杀大妖曜甲,令蛮荒胆寒,自然不敢擅自跑来找他的麻烦。 但恶心人还是有一手的。 城池这边对于他这位刑官,多有不满,宁远要是开口,估计没几人会听,只能让老大剑仙来。 老大剑仙看完之后,面无表情,将那雪花钱还给宁远,嘴唇微动,开始发号施令。 几位大剑仙得了传音,一时间面面相觑,但老人既然发了话,他们也只有照做,于是城头上,开始赶人。 刚来到城头,不少剑修都是兴奋不已,想着这么快又能递剑杀妖,结果还没看个清楚,又被驱逐了下去。 片刻后,年轻剑修们几乎都下了城头,姜芸与宁姚也都离开,剑气长城上,除了境界高的大剑仙之外,只有一些个老剑修。 不知何时,大雾散去。 仙簪城显露而出,一幅比那地狱深处还要可怖的画面,落入众人眼中。 人族倒吊,赤身裸体,缺胳膊的,断手的,没了心脏的,丢了头颅的,什么凄惨模样,都有。 整座剑气长城,留在此地的数百位剑修,无人开口,一片死寂。 …… 日光隐退,圆月升起,那座镜花水月的仙簪城已经隐没其中。 宁远中间去了一趟躲寒行宫,将之前那些秘录档案再次翻阅了一遍,又在老大剑仙那边问询一番,方才知晓一些个实际情况。 万年之前,蛮荒妖族那边,与剑气长城的每次问剑,都跟寻常的王朝大战差不多,只不过是从凡人血拼,上升到仙人对轰罢了。 那时妖族少智,绝大部分都是一身野性,俗称没脑子,打架就打架,也不会有别的更多念头。 第一个转折点,则是六千年前,那群毫无教化的崽子,不知从哪学的,每逢大战之前,都会干一点恶心人的事儿。 效果显着,当场把俘虏的人族抽筋剥皮,这对老剑修不痛不痒,却能极大摧垮剑气长城的年轻一辈。 做这种事儿,也只为这个。 但最近的两三千年里,妖族这些事儿,干的越来越熟门熟路,原因只有一个。 文海周密。 三千年前,浩然贾生来到剑气长城,担任了此地上百年的刑官,想要说服老大剑仙,让所有剑修陪同浩然,一起发难托月山。 贾生之想,自然没有得到老大剑仙的肯定,在文庙碰壁,又在剑气长城吃瘪,一气之下,弃人族而去。 转投蛮荒后,问道千年,终于得了那位大祖的认可,贾生周密,一念之间。 也因此,后来的每次攻城大战,妖族除了无脑拼杀,还有了不少的算计。 城头以南三十万里,坐落着数十个蛮荒军帐,里头都是周密培养的妖族‘精英’。 蛮荒有了斥候,也有了排兵布阵,会钻研剑修的本命飞剑,依照每人的飞剑神通,安插合适的人手,针锋相对。 宁远还了解到一事,当年云姑的家族,被一头远古剑修大妖一剑屠戮,背后就是这个周密。 布局百年,安插内奸,这个内奸镇守的那座城头,也就是那头大妖登上的那处。 看起来也就是没了一个家族而已,云姑的家族,最强者也不过是个仙人境,好似对剑气长城没什么影响。 但却极大的摧垮了剑修的心气。 老大剑仙在,大祖不出,城头不破,唯一有希望的,就是捣毁剑气长城的万年剑心。 从那时候开始,剑气长城这边,信念开始出现裂痕,后面被策反的剑修也就越来越多。 萧愻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 再次回到茅屋城头,宁远这次来,带上了远游剑。 意思不言而喻,他打算就在此刻,剑起蛮荒。 老人走出屋外,说道:“不知道去了就是送死?” “以为自己是那十四境,就天下无敌了?” 宁远看向远处那座隐约的巨城轮廓,漠然道:“总不能任由这恶心人的东西,一直搁那放着。” 陈清都气笑道:“那周密搞这么大阵仗,明摆着就是要你去送死,在倒悬山跟你那神灵媳妇儿腻歪久了,脑子也傻了?” “你以为老子不下城头一万年,是自己不想?” “老子当初去找那个老瞎子,都只是一缕魂魄过去,真身依旧留在城头。” 老人深深皱着眉头,“你信不信,我一旦离开,不出几个时辰,整座托月山就会把身后这些剑修,全数砸死?” 这话还真不是开玩笑。 为何老大剑仙枯坐一万年? 一个十四境巅峰剑修,哪里不可去得? 但他是陈清都,他的合道所在,就是剑气长城。 这也没什么,无法限制他的极致杀力,可这座城池,除了他,还有近二十万人。 老人枯坐城头一万年,真以为什么事都不干的? 说是剑气长城抵御蛮荒的大道压胜,其实认真说来,是眼前这个佝偻老头,这个陈清都,抵御了一万年之久。 也隔着百万里山河,与那托月山大祖,对峙了一万年。 老大剑仙一旦真身离开城头,那位大祖即刻就会知晓,后果如何,下场如何,都不用多想。 没了老大剑仙,整座蛮荒天下的大道压胜将会全数席卷这座城池,哪怕是飞升境大剑仙,也会当场跌境。 托月山砸落此地,人族将会无一幸免。 “信啊。”年轻人望向天上的三轮月,忽然开口笑道:“可是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总要有人死,为什么是别人,而不能是我?” 宁远笑意不减,“老大剑仙,你曾经说过,在剑气长城,谁都可以死,为什么今日,又要拦着我?” 年轻人抛给他一壶酒,来自于云姑酒肆,却不是姜姑娘的忘忧,今日份早就卖完了,这才开口道:“老大剑仙,我若战死蛮荒,后续就让我家小姚,代替我刻字。” “关于城头刻字,其实我想了很久,一直不知道刻什么好。” “就刻个姚字算了,先刻我家小妹的名,等将来她成了大剑仙,亲手斩杀飞升境大妖之后,再刻一个宁字。” 他再次转过头,双手拄剑,眼神幽幽,隔着万里之遥,凝视那座仙簪城。 “她的名,我的姓,就都有了,两全其美,一门两剑仙,皆是大风流。” 第277章 师父 城头上,老人忽然开口道:“满腔热血,独往蛮荒,是挺不错,不愧为大剑仙。” 陈清都背着手,冷笑道:“之后呢?” “所以你小子说的反攻蛮荒,不就成了泡影?” “老子跟你说,别看城池那边天天有人在背后骂你,但说到底,还没有哪个剑修去躲寒行宫外面拉屎。” “因为你当初拳杀王座不是假的,那些人骂归骂,可那心里头,还真就等着起兵蛮荒的那一天。” 宁远冷不丁说道:“那是我骗人的。” 什么反攻蛮荒,自始至终,都是少年郎的谎言。 不是这些剑修不厉害,不是城头的剑意不够锋锐,而是一座蛮荒天下,区区一个剑气长城,拿什么去打? 能守一万年,是有个陈清都,人间剑道最高者。 老人却被死死按在剑气长城,就连一些不得不下城头的谋划,也只是分出一缕魂魄前去。 带着剑气长城发难蛮荒,谁能做到? 凭我宁远?我也配!? 一袭白衣从不认为自己有那个本事。 人总要有自知之明,至于为何做不到,还要夸下海口,那就是另一番谋划了。 多年后的陈平安,当了隐官,靠着他那极好的脑子,排兵布阵,让这些剑修多守了一两年。 也只是一两年罢了,放在那位大祖眼中,都是小打小闹,蛮荒陪着剑气长城练兵而已。 山上的战场,左右胜负关键的,从来不是什么精妙谋划,靠的都是极致的战力,更高的境界。 就像远古时期的登天一役,人间十豪强者带领人族逆行伐上,开出条条登天路,最后人族大获全胜,靠的是什么? 靠谋略?那不是放屁吗? 眼前的陈清都,万年之前就是一部分剑修的代表,他也是登天之战的参与者,可那个时候,老大剑仙之上,还有个剑道魁首。 就连两位好友,龙君与观照两人,天赋资质都要好过陈清都。 可即使如此,万年之前的整个人族,最强者的道祖,依旧没有抵达十五境。 而那天庭里,就算不说那个天庭共主,也有四位至高神灵。 持剑者,十五境巅峰,天上天下的剑道祖师,杀力近乎于无穷无尽。 披甲者,十五境巅峰,洞察天地万物,掌管天庭四方的大阵运转,人如其名,就连持剑者,想要杀他也是难如登天。 火神,十五境巅峰,管辖所有的万物星辰,很好理解,夜晚抬头所见,一切闪烁之物,都归属于她。 水神,十五境巅峰,江湖共主,溪涧、河流、大江、大泽、五湖四海,甚至就连唯一的那条光阴长河,都是她在把守。 四位之外,其实远在人间最低处,还有个冥府之主,这东西的战力比不过至高神灵,但难缠、难杀程度,还要更高。 在那人族没有一位十五境的年代,面对这四神一鬼,拿什么打? 但凡持剑者不倒戈,水火二神不内讧,人族都没有翻身机会。 不说别的,哪怕上面三个至高神都袖手旁观,两不相帮,最后的那个披甲者,也能随手镇压人族。 宁远有自知之明,带着一众剑修反攻蛮荒,他做不到。 因为一开始,所谓的反攻蛮荒,只在他一人而已。 他只是用刑官身份,做了一些往后的布局罢了。 一老一少,相顾无言。 陈清都其实早就猜出了一二,反攻蛮荒就是个笑话,只是老人枯坐了一万年,难得有个年轻人,跟阿良一样有意思,就由着他胡来。 知道归知道,但是老头还是说了句不太好听的,“去吧,用你的剑气劈出第二条曳落河,再去托月山,一剑给它砍成两截。” “你死之后,刻字一事我会让宁姚去做,你说要我传姜丫头剑术,也不是什么问题。” “只是可惜你那倒悬山的神灵媳妇儿,多年之后,嫁为他人妇,给旁人生几个大胖小子……” 宁远一脸黑线,“老头,休要坏我道心!” 陈清都笑眯眯道:“你都快死了,要那道心何用?”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姜丫头资质还行,有我教她,飞升境剑修唾手可得,之后再给她物色一个同境界的男子剑仙……” “剑仙剑仙,双宿双飞,方才得意。” 年轻人默不作声,只是望着北边大地。 老人来到他身侧,“小子,想好没有,你死后,这世上能记住你的,可没有几人。” “姜丫头记住你的年限,至多十年,世事洪流不可阻,她往后留在剑气长城,杀妖喝酒,会经历更多的大小事。” “别以为你跟她年少有交集,人家就一定会记住你,难说。” “你们之间,刻骨铭心,又怎么会知道,以后的哪一年,没有别人与她,更加铭心刻骨?” 老头子嘴碎的很,继续说道:“倒悬山那个,也是差不多的路数,你死之后,人家对你感情再深,也总不至于去殉情吧?” “人死灯灭,真以为是开玩笑的?” “能记住你最久的,只有你家宁姚,但哪怕骨肉至亲,年份上去了,一样会流失在记忆中。” 十年春去秋来,百年生老病死,谁能记住一个人百载光阴? 当然,对于山上修道之人,十年百年真不算多,可千年万年呢? 刑官大人忽然冷笑一声,斜瞥向他,“我需要有人记住我吗?” 陈清都置若罔闻,一语道破天机,“那你为何做事之前,从不考虑自己?” “你知不知道,你所做之事,正应了那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老人嗤笑道:“其实我挺看不起你的,一身热血,为了自己的心中侠义,想做就做,哪怕舍去自身一切。” “那个姓齐的读书人,确实很不错,但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是圣人,你是吗?” “儒家有句话,君子不救,圣人当仁不让,你也配当仁不让,也配圣人二字?” “你借道未来,力挽狂澜,也没见你练出一个本命字出来啊?” “儒家念你的好了?给你一个书院山长坐坐了?” 陈清都忽然破口大骂,“你什么都不是,自以为做了许多好事,可其实你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任何人。” 宁远面无表情,语气淡淡道:“师父,你说完了?” 佝偻老人当即愣在原地,被一句话堵住嘴,破天荒有些摸不着头脑。 宁远咧嘴一笑,将佩剑插在一旁,一把挽住老人的一条胳膊,扶着他坐回了板凳上。 年轻人一脸的恬不知耻,“师父,我不会死的。” “起码现在不会。” 第278章 一人一剑 陈清都看着眼前年轻人,神色古怪,“老子可没收你做徒弟。” 宁远充耳不闻,又递给他一壶酒,笑道:“你收不收,是你的事,我认不认,是我的事。” “天底下有这种道理?”老人皱着眉,手上还是习惯性接过酒水。 宁远摇摇头,“咱们剑修,从来不讲道理。” “儒家礼,道门法,佛门音,到不了剑气长城,我辈剑修,对这些一样嗤之以鼻。” “不是完全不讲理,而是道理都在酒中,都在剑上。” 老人点点头,“这话还挺中听,去了一趟浩然天下,看来也学了点笔墨。” “字儿还是不好看。”年轻人笑道:“浩然之行,确实没读过书,但道理不全在书上,走在路上,哪里都能看见。” “书上学问道理,不也是文人登山过河,将所见之物一一记录才有,所以读书学来的道理,没有亲自走出来的道理更好。” 陈清都目光幽幽,“你应该跟那阿良一样,跑去城池那边当说书先生。” 宁远笑意更甚,“其实我没有多少故事可讲,要我选,我更愿意当个教书先生。” “我没多少笔墨,教不了那种真正的读书人,但教小孩子识字,还是可以的。” 宁远忽然喊了一句,“师父?” 陈清都喝着酒,当做没听见。 宁远又喊一句,“师父。” 老人手上一顿,还是没理会他。 “事不过三啊,今日不认我这个徒弟,往后你就找不到第二个了。” 说完,宁远伸手拂过面部,少年的俊俏显露而出,更加的正儿八经。 “师父?” 佝偻老人微眯起眼,沉默许久,终于轻声应了一下。 “我没听清,你再答应一遍。” 少年恬不知耻,再次喊道:“师父。” “嗯。” “……师父?” “老子没聋。” 剑气长城,都说老大剑仙没有人情味。 但陈清都不是没有人情味,相反,他能枯坐一万年,比任何人都有人情味。 修道之人,超脱红尘,远离世俗,恪守本心,难上加难。 本心初心又是何物? 一心修道,步步登高,就是所谓本心? 荒天下之大谬矣。 宁远突然看向北边城池,与老大剑仙招呼一声后,一步缩地成寸。 原来有个青衣少女,刚刚从倒悬山赶过来。 男子站在她身侧,顺手揽住她的纤细腰肢,笑道:“我不是说,明日再带你来剑气长城吗,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了?” 阮秀看了看他,也不挣脱他的手掌,任由他搂着自己,皱眉道:“宁远,我有点心神不宁。” “你可能又在骗我了。”少女揪住他的衣角,“我知道你每次骗我,都是好意,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扭头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后,才小声说道:“现在咱们是互相喜欢,我念过书,书上说,这种关系,就应该同甘苦共患难。” “你不能再骗我了。” 宁远哑然一笑,“我哪里骗你了,再说了,你之前不是说……你现在看我的心境,一览无余,没有半点阻隔吗?” “我要是哪句话不真,无非就是你看一眼的事。” 青衣少女蹙着眉,说道:“不行,就是因为这个,如果你真的撒谎,我怎么都看不出来。” 宁远眼神疑惑,阮秀点了点头。 少年手掌发力,将她攥的更紧,随后一步跨出,带着她到了城头上。 秀秀体质特殊,第一次登上剑气长城,居然没有被海量剑意倒灌气府,甚至于…… 甚至城头上的无形剑意,靠近她一丈之后,尽皆退避三舍。 陈清都坐在板凳上,一脸慈祥。 老大剑仙面对其他剑修,都是生人勿近,板着个脸,唯独见了剑气长城的年轻孩子,才会化作慈祥模样。 小妹每次见了他,陈清都都是笑着喊一句宁丫头。 照宁远的话来说,老头儿就是贱。 不过也只是心里说说罢了,他低下脑袋,跟秀秀说了一句后,后者笑着喊了一句老大剑仙。 老人点了点头,说让阮秀可以多待在这边久一点,虽然剑气长城没有火道术法,但城头这边的剑意压胜,也能砥砺体魄。 按理说,火神至高,就连陈清都也得喊一句前辈,但毕竟秀秀是转世之身,也是少女心性,更别说现在剑气长城的一个小子,还把火神拐走了…… 宁远认了陈清都当师父,所以秀秀在老人面前,自然辈分要低,往后要是成了亲,还是徒媳。 打了几句招呼后,宁远拉着她来到一处无人城头,这回少年没骗人,直接说道:“秀秀,我要走一趟蛮荒天下。” 少女面色平静,问道:“会死吗?” 宁远没有隐瞒,“应该不会。” “那就是有可能会了?”阮秀一张小脸,又皱了起来,“你不许死。” 秀秀一把抓住他的一块腰间肉,气道:“老娘来找你,可不是为了给你收尸的!” 宁远反手将她拦腰抱起,跳上城墙,让她跟以往一样坐在自己腿上,笑道:“我知道,你是来给我生个大胖小子的。” 对于他的毛手毛脚,少女一直不曾抵触,眼见他还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认真说实话,会不会死?” “不会。” “不骗人?” “我可以对天发誓。” “发誓什么的,都是假的。” “那我把心给你?” “这你要怎么给?” “掏出来啊,血淋淋的那颗就是了。” “……你真有病。” …… 片刻后,十几万里城头上,一线剑光一路向北。 所到之处,剑气压顶,一座天下的压胜之力,不得近身。 那时周密邀请刑官赴会托月山,宁远虽然还了他一句‘我去你老母’,但其实内心已经知道,这一趟,不走不行。 论脑子,周密抵得过十个自己,可能还不止,算计他一个境界很高,阅历不多的剑修,再简单不过。 当初那头大妖斩杀十七名剑气长城的斥候小队,当着所有剑修的面,把那些年轻的头颅串成了糖葫芦,为了什么? 很简单,为了围杀那个阿良。 阿良也知道是蛮荒在算计他,但心有不快,不得不去。 只是周密算漏了一点,那个阿良,真实战力高的可怕,一人独往蛮荒,剑斩无数妖族之后,也没能留下他。 这第二次的算计,则是为了新任刑官,而这一次,周密自然算无遗策,不会让宁远,成为第二个阿良。 哪怕周密知晓,宁远是那十四境剑修,可只要来,一样要死。 周密布局数千年,剑气长城有他的眼线,浩然九洲更多,对于这个刑官大人,几乎所有事迹都已经掌握。 一个半吊子的十四境,骊珠洞天出剑,天外大战余斗,拳杀王座之后,青冥又有第三次倾力出剑…… 所剩神意,还有多少? 百万里外,托月山之巅,读书人迎风而立,望着极远处的一线剑光,缓缓吐出一言。 “死期将至。” 一旁的佩刀汉子笑着点头,“周先生,以往你也在剑气长城担任过刑官一职,如今旧人斩新人……” 读书人漠然道:“世事无常。” 少年辞别心上人,一人一剑去蛮荒。 第279章 一直都在远游 少女望着那人远去,她独自坐在城墙许久,没有扎马尾辫,也没让那个远去的少年,在临走前为他绑上。 阮秀双腿搁在外面,轻轻晃荡,夜色深沉,她看了半晌,也没能算出剑气长城到底有多高。 想着要不要就因为这个,直接坐到天亮算了。 好像来的不是时候,第一次登上剑气长城,却啥也没看见,南边的黄沙万里瞧不见一点,那些无数年来,劈砍出的剑气沟壑也看不见。 但有一点还行,蛮荒的夜晚,有三轮明月。 其实说到底,浩然天下的一轮明月,比蛮荒的这三轮,都要明亮,都要好看许多。 但少女看够了浩然明月,所以两相比较之下,还是如今头顶的三月更要可人。 阮秀突然有点心疼他。 不是以前不心疼,是现在更心疼。 离开小镇之前,齐先生说了那场天劫,所以宁远做的那些事,她也都知晓不少。 虽然她还是不清楚,他的境界怎么来的。 少女想了他许久,都是过往的散碎光阴,忽然一个恍惚之间,脑海又闪烁出一个画面。 那是三月初的某一天,她照例在青牛背石崖那边吃糕点碎嘴子,有个草鞋少年背着一个大箩筐跑来摸石子。 也不算是摸石子吧,那个少年主要还是去抓鱼的,听说是给人补身子。 身手矫健,模样黝黑,其实认真说来,陈平安跟宁远的模样,差距还算是不小的。 宁远长得如何?看看他小妹宁姚就知道了,一个爹妈生的,能差? 不过估计也可能是草鞋少年吃苦吃多了,晒得也黑,若是过个几年,白上几分,或许就算是俊俏了。 那时候的阮秀,第一眼看见陈平安时候,就想一口吃了他。 不是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吃东西那个吃。 因为陈平安大道亲水。 而且神性不少,对神灵来说,最为滋补。 阮秀有些好奇,便没有听老爹的话,悄悄看了一眼他的心境。 她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人。 干净的……有点脏。 这话矛盾重重,可阮秀如今回想起来,还真就这么认为的。 宁远曾经与她说过这个。 一间屋子,纤尘不染,自然是干干净净,但千家万户里面,只有这一间屋子如此显眼,那就成了唯一最‘脏’的那一个了。 阮秀从小到大,看他人心境之事,也不少,仔细算算,约莫也有百八十人,陈平安独树一帜,最为干净,干净的可怕。 也脏的可怕。 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尘埃落下,就你陈平安一个纤尘不染,你不脏,谁脏? 不过说到底,赤子之心,谁都有。 他陈平安有,旁人也有,天下千千万人,皆有。 何谓赤子之心?很简单,随便去山下书店购买一本儒家的初学书籍,前两页基本都有解释。 婴儿刚刚降生,就是赤子。 放在成人身上,就是一个人经历风霜,遍尝世间百态,遭遇重重算计之后,依旧选择秉持本心,去做一个理想之中的好人。 在这一点上,老天爷是公平的。 任何人的出生,都是一无所知,心如琉璃,心胆澄澈。 所以这样一看,文圣老爷子的人性本恶,好像也不是太准确? 那个刚刚降生,只有一只小老鼠那么大的孩子,光溜溜的,一阵寒风就能冻死的小小玩意儿,也是恶? 人性这个东西,从来都是后天定性的。 可人总会因为出身不同,际遇不同,所遇之事不同,在成长路上,丢失这份澄澈,做了各种各样的人。 一间乡塾,十几个稚童,多年以后,有的考了功名当了大官,有的从业经商,挣了大钱,有的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有的因缘际会,上山修道,远离红尘。 成为不同的人,达到不同的高度,但都不会是当初那个在乡塾念书的孩子。 所以就因为陈平安最‘干净’,后来的搬山猿一事,阮秀才想去帮他。 少女忽然想到此事,些许愣神。 要是当初老爹没拦着,自己真的去帮了他,如今的自己,还会待在剑气长城吗? 阮秀第一次见到宁远,也是在青牛背。 也是想吃了他。 并且比见陈平安,还要更想吃了他,是那种直接张嘴生撕,一口一口吞下血肉的那种。 陈平安最干净,而那个宁远,截然相反。 如果说陈平安是她见过心境最干净的,那宁远就是最脏的,没有之一。 少女从未见过,别人的心境里,有枯木遍地,有恶鬼横行,直到宁远的出现。 她当初跟宁远说的,说他心境里有一条河流,还有个背对于她的青衣女子,蹲下身,打捞那些漂流而过的枯木,半真半假。 哪来的枯木,那条光阴荏苒的河流,里头都是恶鬼。 那是一种看一眼,就会让人感到窒息的恶意。 可宁远的年纪又不大,如何让自己的心境里头,滋生如此多的恶念? 像是把整个阴间冥府塞进去了一样。 所以这两人,无论怎么比,宁远都不如陈平安,远远不如。 陈平安不像人,宁远更不像人,一个像神,一个似魔。 阮秀翻了翻咫尺物,想要取出一点糕点碎碎嘴,结果发现之前都塞给了宁远,她又不喝酒,只能继续坐在城墙上,眺望远方。 那个少年行走至今,好像就没怎么休息过,无论是境界低的时候,还是境界高的现在。 风里来雨里去,匆匆忙忙,背着一把剑,杀人斩妖,好事做,坏事也干。 有很多人算计过他,他也算计过别人,有情深落泪,也有杀伐果断。 他一直都在为别人去活。 老龙城的那家铺子,地契留名宁姚。 阮秀那日逛倒悬山,去了一趟在渡口停靠的桂花岛,那座桂脉小院,地契留名,还是宁姚。 他的那把逆流飞剑,不知所踪。 为自己跨洲递剑,问罪桐叶宗,带回来的梧桐洞天,送给了自己。 那个少年除了那把远游剑,好像什么都没了。 可能这一去,还会剑毁人亡。 他跟他那把剑一样,一直都在远游。 少女忽然有些懊恼,早知道来之前,就穿他送给自己的那件短裙了。 他配。 旁人不喜欢他,没关系,我阮秀喜欢就好了。 他宁远,以后做好人,我也做好人,他做魔头,身为媳妇儿,我也陪着他做魔头。 而此次剑挑蛮荒,除了刑官,还有火神。 大不了打沉这座天下。 第280章 我叫阮秀 城头之上,明月美人。 青衣少女阮秀,盘腿静坐,双手叠放,闭目凝神。 摘剑横膝,周身泛着点点红光,有些许大道显化。 这本该只有上五境才可能出现的‘天人合一’的意境,却出现在了一个中五境女子身上。 少女忽然伸手按住自己心口,与那远去少年心生感应。 此等神道术法,远胜宁远与小妹的那种至亲契约,哪怕相隔数十万里,虽无法言语交流,但对方的心境波动,了如指掌。 至于为何如此,因为宁远走之前,阮秀在他心房种下了一点东西。 算是一种神道契约,比山上那些所谓的大道契约,还要来的厉害。 直白来说,阮秀要是想他死,一念之间。 因为这契约,她是主,宁远是仆。 不过也不是真的有这么厉害,这种契约,有一个极大弊端,倘若不是互相喜欢,一方真一方假,那就完全无用。 感知到少年此刻心境平和之后,青衣女子跳下城墙,又下城头,沿着一条大街缓步离去。 远游在宁远身上,长离则是背在阮秀身后。 长离剑藏在剑鞘内,尚未煅烧完成,却还是有不小的气象流转,等到这把剑真正出世,虽然不是仙兵,但最低都是半仙兵里面的最上等。 阮秀的铸剑技艺,还没有达到她老爹的水准,但她当初打造之前,偷了自己老爹的咫尺物。 也没干什么坏事,只是取了几块天外神铁,用来打造长离剑而已。 当初宁姚拜托阮邛铸造的长剑,材料珍贵,但也只是人间精铁,而长离,所有材料,皆是来源于天外。 为此,阮邛气的说话都不利索了,那几块神铁,都是他十几年来各种机缘获得,还想着等时机一到,打造一把仅次于仙剑的好剑。 如果那时候阮邛能跻身飞升境,把剑炉搬去天外,或许还有可能铸造出世间第五把仙剑。 可就这么被自己的闺女祸害了。 这把剑的整个煅烧过程,都是用少女的先天神火烧灼,辅以骊珠洞天破碎之前的龙须河水走火,剑气之内,又有龙气。 可以说,一旦此剑出世,必然会引动天地异象。 甚至招来一场天地大劫,也不是没可能。 少女走在路上,想着以后要不要也顺便温养一把飞剑出来,做个剑修算了。 她要是想学,学什么是什么,温养本命飞剑而已,不是难事。 只是她的本命神通,已经足够厉害,没有更多的心思去修炼别的。 阮秀没有立即返回倒悬山,那边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因为在来剑气长城之前,有个名叫陆芝的大剑仙就去了那边。 阮秀虽然第一次来,但宁远跟她说了不少,也知道他是刑官,少女取出一张剑气长城地图,按照上面的标注,来到一间酒肆。 宁远就带了一把剑远赴蛮荒,其他所有身上物件,自然就在她的身上。 酒肆今日的忘忧酒早就卖完,所以这大晚上的,也没多少人光顾,毕竟除了忘忧之外,云姑酿的酒,实在是一言难尽。 阮秀自顾自坐在一张桌前,抬起头,看向柜台前那个儒衫少女。 姜芸有感,两人对视。 阮秀笑着说道:“可是姜剑仙?” 宁远没说过她,阮秀也是第一次见,但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姜芸愣了愣神,点了点头后,也笑着回道:“姑娘,今日的忘忧酒,早就卖完了。” 阮秀仔仔细细瞧着她,个子不高,身材小小的一只,只是有个特点,很白。 让人一眼过去,就能想起所谓的江南水乡,也只有书上描绘的江南,才能养出这样的美人吧? 见她打量自己,姜芸也细看了她几眼。 真是……波涛汹涌。 估计身上那件青衣,也是找人订做的吧? 这个年纪,这种规模,可不容易买到合身的衣服。 姜芸甚至在想,这姑娘要是跑起来,会不会颤颤巍巍的? 想到这里,儒衫少女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别的不说,我一个女子,都想试试那玩意儿的手感。 这俩挂在身上,日复一日,就不会感觉很沉吗? 毕竟自己没有的,总是羡慕的。 阮秀回过神,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不是喝酒,走的累了,姜剑仙可否给我上一壶茶水解解渴?” 姜芸当即应下,转身去了后堂。 剑仙二字,挂在姜芸身上,刚开始她还会不好意思,只是被人喊多了,也无关痛痒了。 反正自己以后,肯定也会成为真正的剑仙。 女子剑仙,跟周姐姐一样,甚至境界更高。 秀秀当然不是来争风吃醋的,对她来说,没必要,她也不会是这种人。 这个姑娘那么漂亮,年纪轻轻又是龙门境剑修,她要是喜欢宁远,就说明自己看对了人。 好东西,总会被许多人喜欢的。 她只是来看一看她,仅此而已。 喝完了茶,付了神仙钱后,阮秀又在那块黄粱玉壁前看了看,想着明日早一点来,给宁远买一坛忘忧酒。 结果却被告知,一人一日,只能购买一碗。 少女不以为意,大不了天天早上跑过来,每天一碗,多来一阵子,总能凑够一坛的。 一碗可不够那人喝的。 宁远年纪轻轻,但他的酒量,跟老爹不相上下,也不知道几岁开始喝的。 阮秀没有多待,很快告辞离去。 她见到了那个云姑,就是那本山水游记第一页写的那个大娘。 也是少女背后长离剑的真正主人。 不过这把剑还没锻造完成,况且就算此剑出世,也应该由宁远亲自交给云姑。 青衣女子最后来到一座府邸前,东张西望。 看门的纳兰夜行现出身形,老人笑问道:“姑娘,找人?” 阮秀点点头,做了一路的思想斗争,心头已经镇定不少,说道:“我找宁姚。” 少女语不惊人死不休,眨着大眼,斩钉截铁道:“我是她大嫂。” 老人一双浑浊了几十年的双眼,猛然瞪大,全是不可置信。 前不久来了个姜芸,说是找自家少爷,那姑娘的一番心思,谁都看得出来,喜欢溢于言表。 而现在又有个姑娘上门,比那姜丫头更加直白,直接说自己是小姐的大嫂?! “呃……”老人挠了挠头,不知说些什么。 少女一双无辜大眼,极为干净,声线细腻轻声开口,“纳兰爷爷,我叫阮秀。” “我可以进去了吗?” 纳兰夜行当即让开道路,“自然自然,呃……姑娘请进。” 阮秀没有半点扭捏,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迈步进入。 身后的纳兰夜行,还是一副傻眼模样,一番思量过后,急忙传音给宁府管家白嬷嬷。 这种事儿,还是她去处理最合适,老头子我就不操这个心了。 老人依旧守在大门处,内心想着,自家少爷这本事,还真不小。 只是怎么说呢……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可要是喜欢两个,那就得藏住了。 第281章 七八九 蛮荒天下,一条剑光笔直一线,气势如虹。 不在云海,只在离地面数百丈的半空中游走,速度并不算快,其实认真说来,只有约莫仙人境修士的御风速度。 宁远离开城头之前,换上了一件剑气长城衣坊那边所制作的服饰,一袭青衫。 速度不快,但若是有人从高处俯视,就能惊恐的发现,在那人御剑所过之处,脚下的蛮荒大地,全数被其周身弥漫的剑气割裂。 就连大道压胜之力,也被斩灭成虚无。 如同一把行走的仙剑。 不消片刻,一袭青衫抵达南边万里处,悬停半空,抬眼望去。 眼前就是那座仙簪城,巍峨高耸,足有五千丈之高,只不过是一道镜花水月。 城池东西横跨千里,城门如同天门,只谈形状,类似宁远见过的老龙城。 只是老龙城太小,仙簪城太大。 城门这块最高处,还是悬挂着近百具尸体,男女老少,多剑修,也有武夫。 城头之上,已经不见任何一头大妖的身影,但却多了许多宁远未曾见过的人。 倒也不是真的人,只是化形而已,这些人里,望着下方的青衫背剑,指指点点,没有任何惧意。 嘴里说的什么,宁远生长在剑气长城,多与妖族打交道,听得懂。 无非就是骂几句脏话。 周密此举,也算是一种手段了。 他只是查到过宁远的往昔事迹,还不能完全知晓后者的心性如何。 周密自然不敢直接命人把那座真正的仙簪城搬过来,那跟送给剑气长城没什么差别,只能布置一道镜花水月来恶心人。 聪明人,多干恶心事。 效果显着,这不就把刑官大人引过来了。 宁远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上钩了,只是不得不来。 其实按理来说,新任刑官,十四境修为,这种战力,已经破坏了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的平衡,不说打烂一座天下,半座或是小半座也差不多了。 在周密那边,这位一拳打杀王座大妖的刑官,在那之后,却没有别的太大动作…… 所以哪怕浩然那边传来的消息不算太多,周密都推算出了一二。 这个刑官,本身的境界,就有问题。 也是他为何选择,要‘着急’的布局围杀宁远了。 倒悬山易主的消息传到托月山之后,周密再也按耐不住,这个十四境,充满了变数。 算无遗策三千年,在这最后的几年里,一个大世即将展开,决计不能被这个变数搅乱。 宁远必须死。 倘若让一名十四境剑修,脚踏倒悬山这座世间最大的山字印前来,蛮荒除了大祖,谁能留下他? 大祖不出,受山字印加持的十四境剑修,即使是周密,也难说能留下他,最多给他扒下一层皮罢了。 浩然天下出了个阿良,剑气长城不能再有第二个。 就像蛮荒这些年里,一直想方设法要除掉宁姚一样,剑气长城有了个陈清都,就不能允许有第二个老大剑仙。 望着这座雄伟巨城,宁远对城墙上的谩骂充耳不闻,只是伸出一只手掌,掌心有剑意隐现,随后缓缓归拢。 云海之上,瞬间出现一座‘天门’,数百把倒悬飞剑依次浮现,没有任何停留,雨落而下。 这座千里的镜花水月,砰然一声之后,直接碎裂。 这也算是宁远的拿手好戏,当初在小镇泥瓶巷,他就用这招,差点斩龙。 天地间像是下了一场星光大雨,海量灵气泛着点点光芒,从高空飘落。 宁远也不嫌弃,玄都观孙道长所传神通施展,大袖一招,所有凝为实质的灵气光点汇入袖里乾坤。 不要白不要。 镜花水月,宁远也有一件法器,来自于桐叶洲荀渊,想要催动,就要往里丢入神仙钱,方才能与千万里外的别处修士相连接。 而镜花水月的那道如水镜面,本就是用海量灵气堆砌而成,要不怎么山上有一则说法,仙子的镜花水月,就是山上人的销金之所。 而周密的这件法器,能投下横跨千里的镜花水月,恐怕都不是一般的仙兵品秩。 宁远抖了抖袖子,估算了一番,刚刚那一下,约莫收拢了一两百枚谷雨钱的灵气。 真他妈有钱。 蛮荒天下,版图比其他三座都要大,其实认真来说,灵气更多。 只是这座天下的灵气,多是五行属性,还有驳杂霸道的狂暴灵气,适合少数人,不适合多数人。 打个比方,让阮秀来蛮荒修行,就要好过浩然天下,随便寻一座火山地带,她的境界都能一路飞速增长。 但毕竟修道之人,绝大多数都只是寻常,没有什么特殊体质,精纯的天地灵气最佳。 妖族也一样,所以蛮荒灵气不少,但也算得上是贫瘠。 宁远没有立即离去,依旧悬停半空,等着托月山那边的动作。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后,眼前那座巨城,再次显化。 “周先生,多来,多来!”宁远大笑一声,再次以掌心剑意,打碎这道刚刚生起的镜花水月,天地再次下起一场灵气大雨。 一袭青衫的袖口好似无底洞,年轻人随意抖搂一下,就是遮天蔽日,所有灵气无处可逃。 收取这些灵气的本事,换成其他人,面对分散四方的天地灵气,能收个三四成就差不多了。 可他宁远不同,他的袖里乾坤,乃是老观主的绝技。 虽然没到老观主那种火候,但毕竟宁远也不是吃干饭的,离开青冥天下这些时日,总会有修炼。 更别说这门神通术法,就刻在他的神魂里。 宁远好像不打算走了,就搁原地待着,等着蛮荒天下送钱。 托月山之巅,佩刀汉子双眼之中,有不少怒气滋生,“周先生?” 这年轻刑官,真不能用常理度之。 若是剑气长城那边的其他剑修,看见这种侮辱画面之后,都是一剑打碎,这人倒好,好像做起了买卖,来多少,收多少。 这种百人悬挂城门,赤身裸体,极尽羞辱之事,一般的老剑修看了,都容易道心不稳。 可这个年轻人,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无,好像漠不关心,在收取灵气之时,更是两眼放光。 一旁的儒衫中年手持一件多宝镜,再次往里丢入十几块玉石之后,笑道:“无妨,再看看。” 蛮荒天下这边,是没有雪花钱、小暑钱、和谷雨钱一说的,开采而出的灵脉矿石,都是切割成大小齐整的玉砖。 按照大小与灵气比例,一块玉砖,约等于七八颗谷雨钱。 倒不是说蛮荒天下更有钱,只是这群没文化的畜生,制作不出那种精美的古币。 宁远这边,第三次显化镜花水月,这回的城头之上,已经多了两人,一个儒衫文士,一个佩刀大汉。 年轻人盘坐剑身,双手笼袖模样,笑眯眯道:“周先生,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说实话,磕碜。” “托月山就只有这等手笔?不说别的,送我几个开襟小娘……不是问题吧?” “浩然那边的仙子,多清纯,不过委实是看腻了,在下也想见识见识蛮荒这边的妖娆美人。” 宁远搓了搓手,一脸的色胚模样,“对了,周先生,我就要狐狸精!” 读书人颔首笑道:“可以安排。” 青衫剑修一摆手,“我可不要那群大妖玩剩下的,必须得是完璧之身,狐狸精也不能是一般货色……” 他摩挲着下巴,琢磨一番后,说道:“九尾天狐,蛮荒有没有?” “要求是不是太过了?八尾也行!” “七尾!不能再低了!” 那名佩刀汉子冷笑一声,“口气还不小。” 宁远转而瞥了他一眼。 “你是什么品种?” 第282章 问斩人心 “你是什么品种?” 此话一出,佩刀汉子都难以维持平静,手掌已经按在刀柄之上。 宁远没见过他,不代表猜不出他是谁。 当今蛮荒天下的剑道第一人,刘叉。 真身不知,飞升境巅峰剑修,战力极高,能跟阿良打个难分难解。 到底有多猛,也只有跟他交过手的阿良知道了。 两人还是好友,阿良当初与宁远说过。 阿良是自己的朋友,不表示前者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朋友。 宁远有自己的立场,旁人难以动摇,他爹娘就是死在妖族手里,所以蛮荒这边,只要是妖,都是死敌。 无论这妖是什么,就算对方是一个境界极低,品行极好的小妖,宁远也能做到一剑斩杀,而心境不起一丝波澜的程度。 天下最没必要讲道理的,就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了。 宁远不爱听人废话,随手打碎这第三道镜花水月,再次收入袖中。 第四次显化之后,周密站在城头留下一言,“四次灵气大雨,就算作是刑官大人的路上盘缠。” “至于九尾天狐,蛮荒不曾有,八尾也早已隐世不出,倒是七尾,有那么一两条。” “待刑官莅临托月山,必然会有七尾仙子侍奉,以表诚意。” “我诚你妈个头。”年轻人微笑之间,第四次打碎镜花水月。 剑光再次南下。 途中宁远袖子一抖,倒也不是施展什么神仙术法。 他抖了个陆沉出来。 也不算是真正的陆沉,眼前形体模糊的陆沉,只是三掌教的那颗雪花钱所化。 宁远直截了当问道:“陆道长,你怎么看?” 年轻道士扶正头上莲花冠,环顾四周,双眼一瞪,“蛮荒天下?!” 宁远笑着点头,“正因为是蛮荒天下,所以想请教三掌教。” “小子莫要害我。” “你又不是真身在此,就算死了有什么关系?” 陆沉吹胡子瞪眼,“死了当然没关系,但你小子知不知道,山巅处多有因果一说,你要单人赴会托月山,带着我这颗雪花钱去,贫道也是要背因果的。” 宁远好笑道:“蛮荒天下,是挺厉害,可这些崽子,敢去白玉京找你的麻烦?” “那个未到十五境的蛮荒大祖,一万年的老脸能挨道祖几巴掌?” “这倒不敢,这倒也是。”陆沉捋了捋为数不多的胡须,“要问什么?” 宁远随手点出方丈天地,这才问道:“小子我脑瓜子精明,但阅历不够,想问问三掌教,周密要杀我,需要多少布置?” “那可就多了去了。”陆沉笑眯眯道,伸手指向一处,“此去西南一百六十万里,那座英灵殿,就可以设下一座天地大阵。” “由几头王座,分散各处阵法枢纽,再派遣数位飞升境剑修大妖,杀你足够。” 宁远狐疑道:“我有这么菜?” “你家师兄在杀力层面上,都不一定高过我。” 陆沉没在意后半句,解释道:“蛮荒可是那群大妖的地盘,此地放在万年以前,就是其中一座登天战场。” “为何蛮荒的灵气驳杂?就是因为这个,此地遗留众多远古大阵,都是从天外坠落。” “后世大多数都成了大妖的修道之地,你以为周密布局数千年,没有一点手段?” “若有必要,整座蛮荒天下,都能布置一座逃无可逃的远古大阵,即使你手持仙剑,至多强行破开禁制逃走。” 宁远脚下御剑速度不快不慢,很快瞥见下方一座占地不小的城池,他取出一张蛮荒天下堪舆图,对照了一下。 白花城,也可说是白花宗,离剑气长城最近的蛮荒城池,两地相隔约莫五万里。 宁远暂时没理会陆沉的碎碎念,抓着他御剑而下,破开云海后,悬空城池之上。 白花城多骸骨,就连四方城墙,大半都是骸骨堆砌,人妖皆有,煞气冲天。 蛮荒天下这边,并不是所有妖族都是住在洞里的,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化形妖族多如繁星,虽然没念过书,但好歹开了灵智。 白花城还只是小城,占地百余里,跟倒悬山差不多大,此去向南,从堪舆图上来看,到抵达托月山之前的百万多里,大小城池十几座。 此时的城门口上,两名看守之人,竟是人族,都是背剑。 中年人,不是死的,是活的。 宁远双眼之下,两个金丹境剑修无所遁形,被看了个真切,体内气府窍穴,与剑气长城那边的剑修一模一样。 都是修行剑气十八停之人。 被蛮荒抓走,还能苟活在此地看门,已经不需要多想了,一定是反叛剑修。 宁远没什么表情,身形一晃,已经站在两人身后,双手齐出,两人背后长剑就被他握在手里。 一左一右,两把剑从后脑而入,再从眉心刺出。 就这么死了,两人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手上稍稍发力,剑身破碎消融,宁远抬头看向城门楼。 其实他理解这两人,被妖族活捉,一定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方才会有叛逆之举。 同情归同情,但该死还是要死的。 一位仙子御风赶来,衣袂飘飘,姿容极美,薄纱长裙,落在城门楼上,脸上没有任何怒意,反而欠身行礼。 “可是那位刑官大人?” 与此同时,一座城池四方,都有仙子御风而来,有的站在城门楼上,有的直接落地,挨着宁远很近。 陆沉一个踉跄,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把桃木剑,与宁远背靠背,一脸的紧张兮兮,“色字带刀,此关难过矣!” “你就不能少装一点?”宁远没好气道,“周密此番,想要做什么?” 青衫客视线扫过四周这些莺莺燕燕,略有不解,美色这种招数,他不信是周密此人能做出来的手段。 委实是太低级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宁远真是个色中饿鬼,在这白花城逗留,与这些妖族美人缠绵个一年半载,还能被榨干不成? 天底下的老黄历,有哪个十四境,能死在美人裙下? 滑天下之大稽。 等他挨个看去之后,好像又觉得,这美人计,好像也不是太过于低级。 论姿色,城门楼居中那个妖族仙子,最好,境界也最高,玉璞境瓶颈。 数百名美人,几乎什么模样都有,清冷、热情、幽怨、魅惑…… 年岁也不尽相同,半老徐娘、清丽少女、美貌人妇、小家碧玉等等,应有尽有。 据说这白花城,在以往妖族举兵来犯之时,都是一些妖族将领的暂居之地。 住在这,还能有啥,无非就是贪淫一事。 白花宗的地位很低,最初无数年前,那些宗门妖族女子祖师,就是被一头远古大妖俘获,圈禁于此。 不止是那头大妖的私有玩物,还对外开放,以这些妖族女子的美色,吸引一批又一批的妖族修士‘光顾’。 后来大妖身死,这些妖族女修却没有四散奔逃,反而自立门户,成了白花宗。 正儿八经做起了买卖。 浩然天下有青楼,蛮荒一样也有。 宁远不认为这是周密设下的美人计,里头肯定还有别的东西,只是自己目前还不知晓。 四周的女子娇啼,他也没有理会,只是闭上双眼,回想当初在躲寒行宫翻看的秘录档案。 白花宗宗主,应该是仙人境才对。 可他的神念扫过,此地除了自己和陆沉之外,只有那个玉璞境女妖为最高。 陆沉这厮,手持桃木剑,望着四周的仙子美人,耍了一套疯魔剑法,嘴里一个劲大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宁远懒得理他,神念覆盖白花城后,再度撑开天地,极速扩散,最终笼罩方圆近十万里。 一刹过后,神念收拢,宁远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一步上了城门楼,青衫剑修看向那个玉璞境女妖,淡淡笑道:“蛮荒已经放弃了你,把尔等当做饵料,不打算尝试自救?” 那绝美女妖一张脸再也绷不住,跪倒在地,言辞诚恳,“剑仙前辈,我等从未去过剑气长城,还望剑仙手下留情。” 宁远摇摇头,“我不杀你们,就是着了周密的道儿,我杀你们,一样被他洞彻一切,左右于我都不利,你觉得我应该如何?” 这玉璞境女妖二话没说,直接跑路,没有御空而去,身形化为一股青烟,转瞬消散。 四周数百名各色美人,轰然作鸟兽散。 只是可惜,整座白花城,已经成了一座天地牢笼。 在那云海之上,数千把巨大飞剑悬空而立,任何踏出此地一步的妖族,无一例外,都被巨剑斩杀。 都不是什么一剑两半,飞剑直接把这些妖族女修碾碎成渣。 剑光从云海垂落,此地一瞬之间,就成了一座人间炼狱,一位位现出真身的女妖修士,被飞剑轰杀,血雨纷飞。 年轻人站在城门楼上,背剑之姿,望着外面这场‘瓢泊大雨’,面无表情。 生前凄惨,死后凄惨,左右上下,唯有凄惨。 然后那名玉璞境女妖,青烟塑形,再次跪在城门楼上。 无处可逃,这种剑气压顶的威势,在她眼中,甚至比那天劫还要恐怖,连话都说不上来,只是浑身颤抖。 有个小女孩从一处跑了出来,穿着华贵,跌跌撞撞之后,扑倒在女妖身上,后者一把抱住她,神色更加惊恐。 娘俩断断续续说了不少话,值得一提的是,女妖说的,是蛮荒妖语,女童所说,却是剑气长城雅言。 陆沉开始眼观鼻鼻观心,桃木剑幻化成拂尘,仙风道骨之姿,却是站在一旁,两耳不闻。 小女孩非纯正妖族,乃是人妖所生。 宁远仔细看了看,忽然想起来,之前随手杀的两个人族叛逆剑修,其中之一,与这女童极为相似。 问心之局,确实难过。 这还是第一关。 杀不杀?若是杀,要怎么杀? 倘若不杀,第一关都过不去,后续还怎么剑挑群妖? 似这种场景,后续还会有多少? 白花城存在数千年,其内女妖从没去过剑气长城,不曾参与攻城大战。 当然,这不是理由,可对方是人族血脉,还是个四五岁的女童,粉雕玉琢,这要怎么杀?! 宁远只要看那女娃一眼,就能回想起那片竹林,那个齐先生还在的学塾里,也有许多的小小蒙童,稚声稚气的念书。 此城女妖,左右凄惨,刑官今日,左右为难。 世间腌臜事,十之有八九。 周密周密,好生了得。 小小一计,问斩人心。 第283章 魂飞魄散 白花城上空,还在下着一场红色‘大雨’。 妖族真身,多是庞大无比,一般来说,寻常下五境小妖,真身就有山间猛虎那般高大,中五境之后,几十上百丈不成问题。 宁远与陆沉站在城门楼上,一个手捧拂尘,一个青衫背剑,没有别的动作,静静的看着这一场屠杀。 云海退散,天光大亮,倒不是真的天亮,而是那座宁远随手捏造的剑气天门。 清光映射间,有剑云海来。 无数飞剑幻化而出,宛若实质,每当一道剑光落下,都有无数妖族死绝。 白水城可不单单只有那几百名女妖修士,其内妖族数量,估计得有十几万。 女妖占比最多,超过七成。 一城暴动,到处皆是骚乱,那些修建的仙家阁楼,哪里经受得住十四境的剑术,不过半炷香时间,就已经摧毁大半。 哀嚎遍地,剑光还在持续,宁远忽然想起一句话,正好贴切眼前此景。 鲜血倒流于天。 群妖显露真身,大多数灵智不高的,只是一味逃窜,身形刚刚飞入高空,就立即被飞剑斩杀,血肉崩碎之后,撒落人间。 停留在地面的妖族,除了老弱妇孺,多是境界更高的,已经得知逃生无望,有的目光呆滞,原地不动,有的一瞬疯魔,见人就咬。 更有一小撮胆肥的,御空往城门楼而来,术法频出,想要殊死一搏。 但无一例外,这些妖族,全都死了。 陆沉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只是看向身旁的男子,好奇问道:“宁大剑仙,何以道心不曾有丝毫动摇?” 咱们这位三掌教,都甚是难以理解。 当初剑光刚刚抵达剑气长城,在上一场战事里,宁远拳杀王座之后,又是一人堵住妖族大军退路,最后城外百万伏尸。 不说别的,按数量来说,百万与十几万,差的可不小。 当然,也可以解释为,那场参战的妖族大军,都是壮年妖族,杀起来自然不会手软。 可眼前的白花城,老弱妇孺皆有,大多数还都化了形,城池那边的小妖啼哭,听起来跟人族没什么区别。 这宁大剑仙,真就没有任何的道心波动?! 年轻道士凝视着他的那双瞳孔,欲要看个究竟。 实在难以想象,他宁远这么一个有血有肉之人,真就是没有一丝怜悯。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只见宁远自顾自笑了笑,望着外头的血色天空,语气平和道:“我剑气长城,所有剑修祖祖辈辈,超过九成九都死在妖族手里。” “我今日要是剑下留情,跟叛逆祖先有什么区别?” 陆沉皱眉道:“答非所问。” 宁远颔首道:“确实如此。” 可陆沉还是不太信这个说辞。 你宁远将脚底城池屠戮一空都没关系,以你的立场,理所应当,理该如此。 但站在‘人’之一字上,你又不应该连一丝一毫的悲悯都没有。 那可是人族模样的妖,那可是垂垂老矣的妖,那可是稚童一般的妖。 如果宁远是那个未曾离开剑气长城的少年,陆沉都懒得问。 可他去过浩然天下,见过那个读书人,甚至为了心中侠义,舍弃大道不要,也要力挽天倾…… 陆沉眼中,昔日龙门少年,与今日合道剑修,差距甚远。 你应该杀尽妖族,但不应该道心如磐石坚固。 陆沉深深皱起眉头,“你邀我观道,却跟我打哑谜,我如何一观?” 宁远笑眯眯道:“我要是什么都说出来,就没了那个味道,道长还观个劳什子的道?” 道士不再开口,只是闭目沉思,甚至心神牵连远在另一座天下的主身,开始抽丝剥茧。 陆沉要观道宁远这个异类,就要得知他那心境里头,是个什么光景,也是最基本的。 把倒悬山都借出去了,总不能到最后徒劳无功。 约莫一炷香后,云海那座剑气天门不再有飞剑落下,这场‘大雨’也戛然而止,天地间出现一丝清明,只是弥漫着一股子的浓重血腥。 并未杀干净,城池废墟里,还有残留的一部分妖族。 宁远无事可做,依靠栏杆,手握酒壶,独自饮酒。 等三掌教清醒之后,年轻人方才问道:“道长?” 陆沉看了看城池那边,叹了口气后,摇了摇头。 修道六千载,看不穿一个少年心性的宁远,匪夷所思。 陆沉看了看残余妖族,又回头瞥了一眼那娘俩,问道:“既已出剑斩妖,为何不直接杀个干净?” 既然无悲悯,何必留活口? 三掌教都懒得去猜了,直接问,反正猜不出来,他要是愿意说,不管是不是假话,也只能暂时相信。 宁远用木塞堵住壶嘴,挂在腰间后,没有理会他,而是缓步走向那妖族母女。 玉璞境女妖死死搂住怀中女娃,见那人走来,想都没想,反手抽出一把细剑。 十一境妖族,剑尖所指,是合道境剑修。 女子并不言语,对她而言,求饶是没有作用的,刑官都杀了十万妖族,还差她们两个? 青衫剑修云淡风轻,来到她面前后,伸手捻住那把细剑,微微用力,便已经碎裂一地。 蛮荒这边的妖族铸剑师,比浩然天下更少,这把破剑,只能算是一般法宝,在他手里脆弱不堪。 宁远面无表情,“想如何死?” “我斩你,旁人斩你,总归有人斩你。” “到了现在,你应该也已经知晓,你活不了。”宁远指了指那个漂亮小女孩,“她也一样。” “左右都是个死。” 女妖猛然抬头,好似大梦初醒,一颗道心几近崩溃,一瞬过后,气机四散,五官溢血。 她的手掌极为用力,像是要把女娃塞进自己身体里,原本绝美的面容,如今看起来成了一头厉鬼。 半晌后,女妖微微抬头,血泪交织,只是轻声问了一句,“剑仙,可有来生?” 青衫剑修摇了摇头。 “估计没有。” 最后他还是补了一句。 “或许有吧。” …… 白花城外。 剑修与道士,缓步行走。 陆沉问道:“这种不可能赢的问心局,还要继续走下去?” 言外之意,就是宁远可以根本不理会,直接御剑远赴托月山。 到时候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问剑厮杀。 剑挑群妖,岂不快哉? 走上一处小山头,视线豁然开朗,大风裹挟,黄沙漫天,年轻人取出一壶酒,自饮自酌,随口道:“谁说我输了?” 刑官斩妖,不留活口,怎么就输了? 宁远眯起眼,眺望巍峨群山,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从我离开剑气长城开始,这场问心局,无论如何阴险下作,我都不可能会输。” 也就在年轻人说完这句话的下一刻。 身后十里开外,整座白花城,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城门楼上,妖族一对娘俩,双双魂飞魄散。 第284章 神 托月山上,读书人合拢袖子,轻声一叹。 “刑官大人好本事。” 佩刀汉子听不出个所以然,直接问道:“周先生,此局,我们输了?” 周密抚须笑道:“这倒不曾,本就是死局,他至多不输,我们稳赢。” “人性复杂,杀之却是简单至极,因为人性这个东西,只要尚存一丝,就是滔天祸患。” 剑修刘叉更是摸不着头脑,周密却已经说了另外一事,“刑官不是要天狐侍奉吗?我记得仰止座下就有一头,都给他安排上。” 大妖领命而去,读书人缓步下山。 最后周密来到一间寒舍,不大不小,蛮荒万年以来,第一座学塾。 周密座下的妖族弟子不少,但只论真传的话,只有区区几人。 绶尘,彩滢,流白,同玄,桐荫,鱼藻。 不过都只是明面上的,周密布局不止在剑气长城,不止在浩然天下,哪怕是蛮荒,一样算计。 昔年贾生得了大祖点头之后,就开设了这间学塾,亲自教书,所教学问,包揽诸子百家。 依照周密的话来说,妖族这群畜生,修为抵达中五境,化形之后,有形无意,只有读了书,有了一点点学问,才算是人。 儒衫中年好似无事发生,前不久刚刚烧了一座城,这会儿又拿起书籍开始为弟子授课。 今日只有一题,何为人性。 无非就是教这些弟子做人。 背叛人族之人,却教妖族做人。 读书人面带微笑,手上没有书籍,与一众弟子娓娓道来。 按照他的一番理论,是说人与妖其实并无太大差别,不止于此,世间有灵众生,都无高下之分。 人族相对来说,起智更早,在此事之上,得天独厚,更是复杂的多。 所以天下各族,都称人性,没有妖性一说。 山巅修士的布局人间,那种随意操控凡人的所思所想所做,压根也没有那么厉害。 能抽丝剥茧的人性,都是傀儡,真正具有自我主观意识的,皆是宁为玉碎之人。 浩然那边,仙家收取嫡传一事,为何需要暗中跟随数年,甚至十数年光阴? 为何要布置下重重的大道考验,一一渡过之后,才会敲定人选? 大修士手段何其多,为何不直接捏造一个心性契合自己一道的弟子?何必费时费力去护道,到头来还不一定能成事。 因为人性脆弱如纸,又坚不可摧,复杂至极,却又清澈琉璃。 试探人心,答案只有时间。 最终结果,还不一定准确。 一念可生千百,好不少,坏更多。 所以儒家又有一句,君子论迹不论心。 这话听起来有点所谓的‘道貌岸然’,但又只能如此解释,如此定性。 倘若论迹又论心,天底下的人,个个都要被拉去问斩。 再心若琉璃之人,也会有本性、本能一说。 本性之说,很简单,男子裤裆那玩意儿,就是本性,女子同理。 生来如此,万般一样。 学塾之内,几位弟子侧耳倾听,有的心领神会,有的一头雾水,像是在听天书。 周密笑着解释,“学问很多,不必都吃进肚子里。” “关于人性,儒家教人向善,自然是对,但我教你们秉持本心,无需真的去做一个‘人’,也不是一定就错。” “我教你们做人,不是非要让你们做人。” “往后到了浩然天下,更加不要觉得自己在我这儿读了书,就应该彬彬有礼,就应该温文尔雅,该如何就如何。” 儒衫中年掷地有声,“那边的山河万里,仙子美人,大道福缘,任君采撷。” 说到这,读书人已经走出屋外,视线落在半空中的画卷上,微笑道:“刑官滋味如何?” 百万里外,一袭青衫缓缓抬头,笑道:“滋味尚可,听周先生教书……” “忽觉屎意。” …… 离开白花城后,宁远再度御剑而行,最终落地之处,按照堪舆图上的标注,已经远离剑气长城近二十万里。 曳落河,蛮荒天下第一大河。 昔年陈清都好友观照,此生最后一剑,造就了这条河流。 又因为出剑之地,在蛮荒更深处的腹地,所以源头并不在托月山,托月山只是河流的中部。 从北向南,主干笔直三十三万里,后续多年演化,支流无数,加在一起的话,超过百万里。 比浩然天下中土那条黄河,还要来的壮观。 此处有一座山市城池,临水而建,无名。 堪舆图上没有,城门前的牌坊楼上,也没有。 不过都没所谓,因为这是座空城,大小妖族一只都无。 此去托月山,城池十数座,周密已经送出去一座白花城,他再大方,都不可能全送了。 要是不退向蛮荒腹地,宁远真能杀个干干净净。 十几座城,凑在一起,妖族尸首都能堆成一座中土穗山,真真正正的鲜血倒流于天。 年轻道士一同落地,陆沉走到岸边,掬起一捧水,胡乱洗了把脸,扭头再度看向宁远。 一路上陆沉多是如此,盯着宁远不放,他也不开口问询,只是眉头紧锁,一脸的郁结神色。 白花城的算计,陆沉自然看得出来,所以他没有任何动作。 此行只为观道。 白花宗一宗上下,数百名修士,城内十几万妖族,全数死绝,刑官杀妖十万,所剩妖族,也无一幸免。 那场大火,就是周密所烧。 这场问心,本就是死局。 不管杀不杀那些老弱妇孺,他们都是必死的,陆沉救不了,宁远也救不了。 除去白花城之外,后面一路上的所有山市城池,为何全都是空无一人? 别说妖族了,这些空空如也的山市里,凡是有些许价值的,全都被带走。 那一对娘俩,宁远杀了,自毁人性。 不杀,或是唯独留下那个女娃,周密也会亲自动手,让她在宁远面前魂飞魄散,更为乱其道心。 为何救不了? 很简单,因为白花宗上上下下,都被大妖在神魂深处种下了一点小东西。 本就要死,或者换一个说法,早就死了。 只是周密要让他们死在刑官面前,最好是后者倾尽全力,想救救不成。 所以压根也不是什么问心,而是彻头彻尾的诛心。 这才是陆沉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按理说,哪怕宁远早就洞悉这些算计,以他的性子,看着那娘俩活活烧死,也不应该连一丝怜悯都没有。 不说别的,咱们三掌教,其实看着那女娃死在她娘亲怀里,眼皮子都抖了两下。 陆沉可是修道六千载,依旧如此。 他宁远凭什么? 他是人? 哪怕是陆沉见过的那些神灵,待在人间转世多次,或多或少都沾染了些许烟火气。 而眼前的青衫剑修,好像一点人性都无。 倒像是一位真正的神。等级够了,试试插图 第285章 鸡汤剑修 从曳落河开始,就算是蛮荒天下的中部地带了。 这话有点问题,剑气长城处在蛮荒天下最南端,离着曳落河末尾处,只有不到二十万里。 而蛮荒天下这块大陆版图,却又是四座天下里最大的,南北最长处,足足有三百四十余万里。 宁远去过浩然,也短暂游历过青冥天下,两处的堪舆图他都看过,浩然东西最长,也不过二百七十万里,青冥那边,也是相差不大。 之所以过了曳落河,就属于蛮荒中部地带,是因为以河为界,南边寸草不生,北上青山不改。 若是从高处俯视,就能惊奇的发现,曳落河以南,十几万里黄沙漫天,以北,却是群山荟萃。 只看这个,蛮荒真不算贫瘠。 陆沉站在不远处的河畔,摘下道冠,拂尘化木剑,引水洗剑。 青衫剑修没干别的,捉来一头成了精的大鱼,在另外一处引火做饭。 真真正正的做饭,锅碗瓢盆,一些个调料罐子,都有,铺满地面。 城头那个青衣少女给他的。 阮秀行走江湖,这些个吃饭物件,一定不能少,她原本是要把自己手上那件火龙镯子也送给宁远的,只是后者没要。 姑娘胸大,却又心细。 有幸得之,夫复何求。 其实他的境界很高,压根不需要吃饭,任何一个跻身上五境的修士,都已经脱离这种凡俗。 修士的上五境,也是最大的关隘,不成是凡,破而为仙。 不过自家那个姑娘说,无论走到哪,无论境界高或不高,都要好好吃饭,山下自古就有民以食为天一说。 山上也一样,只是山上的‘民以食为天’,吃的东西不再是寻常鸡鸭鱼肉,类似于神怪志异本子里面写的…… 崖畔神仙,吞云吐雾,炼精化虚,炼气还神……等等。 动作还算麻利,以前在小镇青牛背那边,他就经常抓鱼吃,那时候阮秀就会闻着味儿摸过来,两个年轻人大快朵颐。 那时候阮秀头一回吃宁远烤出来的鱼,就连她这个吃货都吃不下几口,委实是难吃了点。 后来都是宁远抓,去鳞去脏之后,再由少女操刀。 宁远手上动作不停,望向那个洗剑的道士,笑道:“道长,之前可曾出剑?” 陆沉头也不回,“不曾。” “那你洗个劳什子的剑?” “十四境大修士,还要吃饭?” “你不懂,吃了之后,身心愉悦。” 宁远手上抓着一只尚还存活的鸡,抄起远游轻轻划抹,一边放血,一边说道:“道长,待会儿我这鸡汤,你可得多喝两碗。” “仙人仙人,不还是占了个人字,再如何仙,也逃不过人。” “这口腹之欲,也不是什么大忌讳,凡或仙,生于天地,耕田修道,不都只是为了过得更好。” 宁远侃侃而谈,“道长,你想啊,修道之人,为何修道?境界高了,不就能做更多的事,能去更多的地方,能见更多的仙子……” “左右不就是个欲望使然,哪怕是儒家的道德圣人,不为己,只愿世道更好,还是脱不开欲之一字。” 年轻道士颔首笑道:“宁道友高见,只凭你这些金玉良言,这场观道,哪怕最后徒劳无功,也不算白忙活一场。” 眉心鼓动,秀秀传给他的一招火道术法施展,真火烧灼,锅里顿时翻滚起来,火势渐大,肉香味侵染四野。 这鸡嫩,烧的快,不如老鸡滋补,但却更为鲜香。 道士陆沉,剑修宁远,一个飞升,一个合道,坐地饮酒。 宁远吐出一根鸡毛,没拔干净,随口问道:“道长怎么不问问,为何我不直接御剑去往托月山?” 陆沉淡笑道:“送死还要着急?” 只觉自己问了一句废话,青衫客眼珠子一转,眼见对面道士喝下一碗鸡汤,又问道:“道长,你可知道这鸡的出处?” 陆沉一愣,心想你这小王八蛋,不会又使了什么坏吧? 他也不顾忌,当着人面伸手掐算,反正开口问,这小子肯定也会胡诌一通。 还不如自己算。 我算不出你,还算不出一只鸡? 然后待陆沉算完,他就如泥塑菩萨一般,好像被人施展了定身术,一动不动。 宁远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一手拍着大腿,“道长,家乡小镇的滋味,可还行?” 这鸡可是大有来头,最初是小镇泥瓶巷的宋集薪,他的婢女稚圭在骑龙巷购买,一窝八九只。 主仆二人离开骊珠洞天之时,没有将其带走,托草鞋少年陈平安照料,之后没有多久,陈平安在出门游历之前,又用一块斩龙台,托付给了阮秀。 再之后,少女负剑离家,顺手带上了这一窝鸡仔。 总不能给它饿死。 之前在倒悬山那边,阮秀都是散养在梅花园子里头。 大郦皇子,真龙稚圭,火神阮秀,这份因果,一个比一个大。 其实这不是宁远第一回吃,早在秀秀刚到倒悬山那日,后者就宰了一只。 陆沉愣了半晌,看着手里的碗,咂了咂嘴后,吭哧吭哧的仰头喝下。 道士问道:“真就不怕个因果之说?” 年轻人舀起最后一点鸡汤,喝下之后,开始收拾这些物件,该洗的洗,一一收入方寸物中。 “一路走来,我背的因果还少吗?” 宁远一脸笃定,“仅说我知道的,山巅修士里,只有老大剑仙和齐先生,不想我死。” 哪怕是文庙那位小夫子,都不一定希望宁远活着。 变数太大,放任不管,就很可能因为他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道祖说要救自己,也只是看中了自己的特殊,他真要救,为何非要等宁远自行兵解之后? 反正年轻人是这么想的。 陆沉已经开始眼观鼻鼻观心了。 宁远觉着好笑,直截了当道:“哪怕是你陆沉,一样希望我死,我说的对不对?” 陆沉顿时气结,一挥衣袖道:“贫道决计无此意!” 两人一番交谈,留下一地鸡毛。 年轻剑修懒得去跟他掰扯,收拾完之后,扭头看向曳落河以北。 或许那个读书人,那个背叛人族的文海周密,也不太想他死。 第286章 山君神华 过了曳落河,下一处,是一座古战场遗址。 昔年登天一役,蛮荒可以说是最为惨烈的一处战场,妖族大能前赴后继,真正的拼死登天。 相对于人族那边的登天路,妖族这边更是艰难,世间任何大妖,天然就被神灵压胜。 天兵天将高居天庭,风雨雷电交加,境界不够的妖族,如耳畔打雷,术法凝滞。 所以妖族死的极多,庞大的真身从天外坠落,尸骸遍地。 妖族凶猛,不少大妖死之前,都能拼死一两位天兵神将,将其硬扯下界,这也就导致,后世蛮荒这边的金身神灵,最多。 而这处古战场,经万年演变之后,成了一座山岳,青山绿水,好一个形胜之地。 眼前大岳名神华。 并非是蛮荒天下的五岳之一,但地位超然,这里头的那位神灵,飞升境。 浩然天下那边的山岳正神,飞升境极少极少,人间王朝的五岳,说白了,境界都是拉稀的货色。 只有浩然地位最高的五尊山神,方才有飞升境以上的实力,比如中土穗山大神,据说就是一名十四境,辖境是整个中土神洲。 蛮荒的山水神灵数量很少,但综合境界更高,基本最低都是上五境。 妖族自古就是以凶悍着称,一头大妖的死去,也是代表另一头大妖的崛起。 山水神灵也不例外,昔年坠落的天兵天将极多,金身不朽,气运盈野,就导致诞生的山水神灵,起步很高。 两人直接到了山巅祠庙处,妖族一个没瞧见,自然也没有所谓的香火鼎盛,空空如也。 庙内供奉着一尊彩绘神像,手持琵琶,不似佛门那种肥头大耳,竟是一位婀娜多姿的女子神灵。 宁远稍稍外放一缕气机,很快那神像之中便有金色涟漪阵阵,走出一位宫装女子。 杏仁大眼,朱唇皓齿,金缕玉衣,眉心浅红,当真是一位天上仙女。 妖族远退托月山,但一路上的这些山水神灵可跑不掉。 坐镇一地,气运相连,等于是绑在了一块儿,任何一位神灵要是贸然离开辖境,跌境是正常的,一身神法都会运转晦涩。 更别说此地还是蛮荒,像眼前这位女子神灵,要是敢瞎跑,指不定就会被某头大妖捉了去。 睡个三五年,腻了再一口吃掉。 这种事,放在这座天下,见怪不怪。 但只要待在所属辖境内,飞升境的她,哪怕是王座那几个,都能打个平分秋色。 千里辖境山河,所有气运在手,也不是虚的。 女子见了两人之后,神色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施了一礼,说道:“可是剑气长城那位刑官大人?” 宁远点点头,笑道:“我才上任多久,蛮荒这边就传遍了?” 宫装女子解释道:“剑仙不知,每当剑气长城有要紧大事,蛮荒那座英灵殿都会有一场议事。” “议事之后,各地城池的烽火台,也会有极为快速的消息传播。” 宁远越来越佩服那个周密了。 教化一座天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办到的。 至于是教化向善,还是教化向恶,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之道号与此山一样,皆是神华。”这位山君再次欠身施礼,“不知刑官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宁远面无表情道:“看看你生前,是不是妖族,再盘查盘查,看看你有没有相助过妖族攻城。” “若是有其中一条,那就一剑杀了。” 陆沉站在一旁,微笑不语。 神华山君脸色愕然,却还是镇定道,“刑官大人剑术通天,真要斩我,估计小女子也难逃一死。” 说话间,彩绘神像之上,那把琵琶就到了她手上,而又在下一刻,三千里辖境山河,光华流转,气运升腾。 瞬间起了一座大阵。 宁远视若无睹,只是问道:“你真要掂量一下我的剑术?” 道号神华的女子山君,双目神意激荡,“剑仙只管出剑,将我千载道行斩灭,毁我金身,甚至是魂飞魄散,都无妨。” “此生不曾俯首妖族,如今也不会低头于剑仙。” 背剑男子点点头,再次问道:“周密安排?” 女子冷笑一声,“蛮荒无人可驱使我。” 青衫剑修双手笼袖,望着这个女子山神,竟是想到了前不久的妖族娘俩。 那个还不知道姓名的玉璞境女妖,抱着那个漂亮小女孩,哪怕自知不敌,以卵击石,还是朝着一名合道境拔剑相向。 好一个神华山君。 宁远叹了口气,“我没说一定要杀你。” 女子怀抱琵琶,看起来婀娜多姿,却是严阵以待,她没开口,只是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青衫客两手一摊,“你都说了,我是剑仙,又不是剑魔。” 女子紧皱眉头,“神华不曾去城头,千年以来,与妖族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若没有出剑打算,剑仙请回吧。” 一袭青衫笑了笑,耐心问道:“山君姐姐,真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宁远心中已经有数,这位神华山君,八九不离十,出身于远古天庭。 应该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天上仙子,身死之后,魂魄落入人间,因为原身的一些特殊因素,得以占据一处古战场遗址,成了山神。 以前的宁远是看不出来的,但在离开之前,阮秀几乎把她所有会的神道术法都传给了他。 其中就有一门神道望气之术,看别的修道之人难以看出什么东西,但若是凝视一位山水神灵,视线所及,无所遁形。 这些神灵术法,宁远没学会,但他会用。 因为这些事物,都是阮秀在他心境里种下,根深蒂固。 就像照着书本念书一样。 见那人不似作假,神华眉间略有舒展,但依旧不曾撤去山根大阵,试探性问道:“聊什么?” “这就有的说了。”场面缓和,宁远搓了搓手,“虽说人神有别,但说到底,咱们都是修道之士,求境界,求长生,哪个不能聊?” 一袭青衫微笑道:“神华姐姐,我看上你了。” 画风突变,女子山君嘴角一抽。 陆沉手捧拂尘,面不改色,对于咱们这位刑官大人,在这一点上,他再了解不过。 宁远那张嘴,很少会有真正文人的那种谈吐,更多都是一些略有意思的糙话。 不像读书人,不似真剑仙。 有些话,没头没尾,说了好像没说,旁人要是费尽心思去猜,折磨的是自个儿。 这一点,陆沉十分笃定,宁远就是个鸟人。 像是腹中翻滚,急匆匆去了茅房,蹲下之后,又只是放了个屁而已。 宫装女子想了想后,单手掐了个诀,神光荡漾,山水颠倒。 此地成了一座雅致小院,她正站在一张石桌前,素手招引。 三人落座,有美貌侍女斟茶陪侍。 一口茶水入腹,宁远开门见山。 “神华姐姐,你要道侣不要?” 第287章 八百个陆沉 “你要道侣不要?” 宁远一屁股坐下,冷不丁来上这么一句,一旁的年轻道士顿时咳嗽一声。 青衫客斜瞥向他,没好气道:“道长,真不是小子不敬重你,说句实在话,你真配不上这位神女姐姐。” “你配得上?”陆沉抿了一口茶水,嘴唇上下一顿磕碰,略烫。 宁远立即理了理衣衫,一本正经道:“我还真配得上。” 同是旧日神灵,至高火神那个小妞,不都死心塌地跟着我了? 那又何来配不上一说? 两人插科打诨,女子山君脾气再好,也是忍不住蹙起了眉,“刑官大人与三掌教,两个十四境大修士,就莫要再打趣我了。” “有什么话,直说就可。” “至于做不做,答不答应,另说。” 道号神华的女子,其实并未见过白玉京三掌教,但陆沉之名,响彻几座天下,没见过猪跑,总吃过猪肉。 更别说道士头上那顶莲花道冠,数座天下里头,也只有道祖三弟子那一脉的门人佩戴。 宁远笑着点头,屈起二指轻敲桌面,纠正道:“山君说错了一点,这里只有我,才是十四境。” 他又指了指陆沉,“咱们的三掌教,现在是个假的,境界也全是水分。” “我现在一拳能打八百个陆沉。” 饶是修行千年的女子山君,也被这话逗笑的乐不可支,“那既然如此,刑官帮我算算,神华能打几个陆掌教?” 屈起的二指翻了个倍,觉得不妥,他又抬起另一只手掌,再次翻倍,宁远一脸笃定道:“八个!” 女子叹息一声,“如此换算下来,剑仙的一拳,岂不是能打杀一百个神华?” 年轻人说道:“我拳很轻。” 陆沉倒是没有别的表情,双手笼袖一脸木讷,猜的不错的话,估计又在与青冥那边的主身言语了。 眼前掌教,还只是一颗雪花钱幻化而来,算是一个分身,其实压根就没有飞升境,毕竟陆沉本身就跌了境。 放在仙人境里,都只能算是一般般。 但可别忘了,陆沉的大道根本,是那五梦七心相。 身外化身一大把,他想要重回十四境,一一收回便是。 或许也不用全数收回,半数就差不多了。 像陆沉这种修道之人,能被白玉京大掌教看中,选择代师收徒,其本身的天资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学什么会什么,更是做不得假。 陆沉要是想,成为一名剑修也不是难事,只是他的路子,修道法更高罢了。 就像阮秀,至高神灵的天赋,会差吗?只要她学,就没什么不能学会的,为何不学,只是没必要。 女子见他还不打算说正事,也没有选择继续开口,宁远抿着茶水,视线落在桌上摆放的几个签筒上。 三只签筒,其中两个,各有一百零八支竹签,剩下那个,空空如也。 宁远直截了当问道:“山君平日待在自家辖境山河,除了庇护一地之外,就是给人解签?” 女子面不改色,解释道:“成了山水神灵,想要攀升境界,就要吃香火,自然就得做些所谓的‘造福’之事。” 宁远点点头,山君神华接着说道:“平日前来上香的,都是小妖,还有神华山在内的那些草木小精怪。 香火不多,解签千年,勉强修了个飞升境。” 言下之意,是说我给妖族解签,并非帮助妖族,只是为了香火一事,为了自身修道。 宁远自然不是找麻烦的,想了想后,好奇问道:“山君大人,这些个蛮荒小妖,每逢烧香,多是许的什么愿?” “刑官还好奇这个?” 宁远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在下见识少,只能多想多问。” 这样一看,眼前年轻人,好像也不是那么惹人厌烦,山君大人略微思索道:“其实没什么特殊的,能来烧香的,都是开了智的小妖,要么求境界,要么求平安。” “与人无异。” 年轻人朝着茶杯口哈出一口气,“好一个与人无异。” 女子迟疑道:“刑官大人,其实一路走来,你应该也遇到了不少妖族吧?” 宁远轻微点头。 只多不少,周密吩咐妖族大军撤走,但曳落河以北的十几万里,本土妖族极多,又怎么做得到全数离开。 里面极大多数,都是下五境小妖,化形都做不到,灵智有了,但不多。 除去十几座空城之外,一路御剑所过,宁远还见到了不少‘村落’。 妖族的这种村落,当然不像浩然天下那边,房屋奇形怪状,有的在半山腰开凿无数洞口,有的在巨树之上,安营扎寨。 等等,极多,数量庞大。 他没杀。 当真要杀,十几万里一路清扫下来,何止千万。 人是很复杂的玩意儿。 一座白花城,说杀就杀了,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但路上瞧见的那些,刑官大人却又从未出剑。 踩死蚂蚁固然是毫无心理负担,但不能因为这个,就特地去踩吧? 宁远可不想再一次‘化魔’。 古往今来,世间流传的远古神灵,讲究个无错,神性主导,看待天地一切众生皆是蝼蚁。 那么所谓魔,又是如何? 是山下江湖里那种杀人魔头,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还是某些山泽野修,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背叛好友,杀人夺宝? 其实都不是,这些只能算作是恶人。 区别并不大,照宁远的理解来看,无论是神性还是魔性,都是人性最终的演化结果。 一左一右,两个都是极端的造物。 当初桐叶洲一行,宁远就差点着魔。 其实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心底恶念,在他某些时候的感情用事之际,就会被无限放大。 大到一定程度,自然就成了极端。 或许那位在浩然不得志的贾生,与他之间,也有类似的地方。 也难怪周密设下白花城这个算计,还要在教弟子人性之时,隔着百万里,让他听课。 年轻人回过神来,一口茶水饮下,说道:“山君大人,或许北迁剑气长城,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288章 上上签 宁远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女子山君开始低头沉思。 青衫剑修补充道:“山君,你这神华山,就在曳落河畔,是离剑气长城最近的大岳。” “却又两不相帮,千年以来,应该麻烦不少吧?” 年轻人话锋一转,笑眯眯道:“神华姐姐生的貌美,惊为天人,境界又高,都不用猜,一定是多位大妖的中意之人。” “说实在的,换成我是大妖,也想与山君结为道侣,每日抱个神灵媳妇儿,坐拥三千里辖境,人间极乐。” 确实是人间极乐,三千里辖境其实不多,蛮荒这边的大妖洞府,涵盖的区域远不止几千里,恐怕数万里都有。 大妖霸占万里地界,仅仅只是霸占,可神灵的辖境山河,其内所有的气运,都是归拢一人身上。 所以山君神华,搁在蛮荒天下,一定是一块香饽饽,香的不得了。 以往可能没什么,这位女子神灵的境界不是虚的,来犯大妖也讨不了好,大不了打回去就是。 她可能在飞升境里头,战力中等,但哪怕是对上王座巅峰大妖,一定也不会落败。 这就是山水神灵的好处了,坐镇自身山河,比绝大多数的小天地还要厉害许多,一身道力几乎算是无穷无尽。 可宁远这个遭了瘟的来了。 按照剑气长城那边的说法,新任刑官就是个天生丧门星,走哪哪出事。 一个煞星,来了神华山,这位山君就跑不了了。 神华也不是脑子不好使的,听出了几分味道,试探性问道:“我已经被牵扯其中?” 宁远颔首道:“周密应该没找过你,不过这里面肯定也有他的算计。” “不是我来了,你才倒霉,我不来,你霉运更多。” 女子一脸郁结,叹了口气,“可我还是觉得,刑官大人不来最好。” “说正事。”宁远摆摆手,侍女正在为他倒茶,“关于北迁剑气长城。” “我剑气长城,城墙十二万里,南北城池凑在一块,占地也不大,所以一座神华山,三千里而已,还是容纳的下的。” 宫装女子皱眉道:“其实神华早就有离开蛮荒的想法,最好是去往浩然天下,但多年扎根于此,如何去得?” “神华是我,我亦是神华。” 宁远面无表情道:“所谓的,树挪死?” 美貌女子轻轻点头。 她要是不管不顾,直接摒弃神华山,大道之路将会彻底断绝,千载香火也会吐出来一大半,最后跌境到什么地步,天晓得。 她如今又不是昔年远古天庭的神女,只是寻常的一地山水神灵罢了。 宁远察觉到对面女子的视线……耐人寻味。 就像那种想要勾引男子,但是自己又不太会的那种模样。 宫装美人眼波流转,轻笑道:“剑仙大人,十四境修为,可有办法助我脱离蛮荒?” 难以想象,眼前的‘妖娆’女子,与那前不久面对刑官也不露怯的神华山君,是同一人。 青衫客视若无睹,笑道:“神华姐姐,门前门后,判若两人啊。” 宫装长裙的女子没好气道:“老娘已经快一千年没见过人族男子了。” 宁远立即回应一句,“我不卖身。” 山君大人调笑道:“不收钱更好。” 有些人,性子相似,所以见面不过寥寥几句,就能互相看个八九成,敌意成了善意,善意堆叠,关系融洽。 宁远忽然问道:“那个老瞎子,为何不愿帮你?” 女子幽幽一叹,“十万大山那位前辈,我曾找过许多回,只有幸见过一面。” 见她神色扭捏,宁远继续问道:“这一面,见得任何了?” 神华摇摇头,“就只是见了一面,老前辈让我以后别来了。” 年轻剑修已经猜出了一二,笑道:“要是再去,就把你抓去搬山?” 人间多有流传一句话。 蛮荒深处,有个目盲画师,枯坐山巅,驱使与山岳等高的金甲傀儡,搬动十万大山,铺就一幅锦绣图画。 宁远此行,老瞎子的十万大山,是必经之地。 老大剑仙之前就与他说起过,让他没事去一趟十万大山,老瞎子有话问他。 一个有意思的老头,也是一个境界道力极高的存在。 宁远借道十四境,面对老大剑仙,仍需仰头,而这个老瞎子,也是一样。 甚至万年之前,在那登天一战中,这个老瞎子的战力,不弱于三教祖师。 一人而已,单开一条登天路。 要是神华能请动老瞎子帮她,随意派遣十几名金甲傀儡,就能把三千里神华大岳搬走。 宁远琢磨片刻,与她打起了商量,“神女姐姐,我去替你走一趟十万大山,事成之后,你要如何报答我?” 女子小心翼翼道:“以身相许?” 青衫剑修吐出一片茶叶,“可以。” “不过不是我,而是许在剑气长城。” 年轻人笑眯起眼,“当然不是让神华姐姐永远留在剑气长城,倘若将来某一天,那座城头不复存在,在这之前,姐姐可以自行离去。” 神华不假思索道:“那位老前辈性子古怪,恐怕刑官大人去了,也讨不了好。” “那就另说。”宁远已经站起身,悬停身侧的长剑自主归鞘。 “要是那老瞎子不肯,我还有一门袖里乾坤之术,虽说学艺不精,但应该也能试试收走你这座神华山。” “最多让姐姐跌个一境。” 陆沉还是低头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跟主身聊什么,自己跟自己聊,还能念叨这么久。 宁远袖子一招,直接将三掌教收入囊中。 顺带收走了桌子上的茶叶,挺好喝的。 眼见这一幕,宫装女子嘴角一抽,起身之后,问道:“刑官大人这就要走?” 宁远笑道:“难道神女姐姐已经为我铺好了床?” 并拢双指,随意抹过一线,破开此地禁制之后,再破三千里天地大阵,青衫剑修一步跨出,已经站在了数千里之外。 “神女与我有缘,你我之间,山水有相逢。” 隔着数千里,神华忽然想到了什么,以一门神道术法传音喊道:“敢问剑仙,姓甚名谁?” 那人已经再度御剑南下,不见踪影。 神女驻足良久,最后回身坐在原处,一个不经意间,视线落在桌面。 有一支签,正安安静静搁放在自己面前。 难得的上上签。 第289章 世界因我而变 离开神华大岳地界之后,宁远找准方向,御剑一炷香,得见十万大山。 十万大山的占地其实并不算宽广,依照堪舆图上的标注来看,也就几万里方圆,蛮荒这边的大妖领地,也差不了多少。 这座天下,除了曳落河以北到剑气长城那十几万里是黄沙大地之外,只要趟过那条河,都是高山。 所以为何老瞎子的十万大山,才配叫十万大山? 这里头儿的门道,有的说。 不止是因为老瞎子的境界,不止是因为他的通天道力。 万年之前,登天一役结束,那件反叛平息之后,道士之祠心灰意冷,选择在蛮荒画地为牢。 徒手捏造几十尊金甲傀儡,搬动一座座大山,最终造就了如今的十万大山。 老瞎子要的山,还有要求,最低都得是千丈之高,这就导致一座蛮荒天下,所有的大岳山峰都被搬走。 隔壁的神华山能留存,是因为神华地界原先并非山岳,而是一处古战场。 蛮荒天下也有五岳一说,但就是因为老瞎子的存在,气运最多,最为钟灵敏秀的五座山峰都被搬走。 如今的蛮荒五岳,之所以最高,是因为那是人家山水神灵一点点堆起来的。 可以这么说,一个老瞎子,半部蛮荒心酸史。 妖族无论是谁,过十万大山,想过就过,但不能御风而行,只能低头赶路。 蛇虫鼠蚁在地上爬,真龙鲲鹏来了,也得规规矩矩。 妖族生性狠厉,后世不少境界有成的大妖,心比天高,跑去十万大山挑衅那个瞎了眼的老人。 无一例外,要么死了,要么生不如死。 那些金甲傀儡,一大半的前身,都是不知名大妖。 闹事的妖族,被老人教训之后,根据老瞎子当时的心情处理。 心情好,罚去搬山一甲子,不高兴了,当场一巴掌拍死,再剔出大妖一身筋骨,以此打造出一尊崭新傀儡,继续搬山。 宁远刚要御剑去往十万大山深处,袖袍之间传来异动。 三掌教没有现身,只是以心声说道:“宁小子,把我藏好了,别给那老前辈瞧见。” 年轻人微微一愣,笑道:“道长难道还与老瞎子有过节?” 袖里乾坤之中,年轻道士咂了咂嘴,心想还不是因为你家宁姚,当初还在骊珠洞天之时,为了救她,自个儿遭了多大罪? 陆沉现在都有些心有余悸,那会儿的桃叶巷弄里,一左一右,一个陈清都,一个老瞎子,人前显圣。 三掌教修道六千载,同为十四境,但面对这两个老不死的,还是犯怵。 宁远也想到了这个,遂问道:“陆沉,跟我说实话,我家小姚与陈平安的姻缘线,是不是你牵的?” 陆沉微微摇头,直截了当道:“非也。” 青衫客望向十万大山,“是齐先生?” 道士颔首道:“是也。” 远处群山之间,出现一尊金甲傀儡,宁远悠悠然开口,“回到剑气长城之后,我把宁姚身上的所有因果,全都斩了。” “包括那根红线,全被我暗中斩断。” 年轻道士嗯了一声,好似不太在意,只是顺着话说道:“有些因果,是善意,其实无甚必要。” 宁远御剑落在一处山巅,点点头,“你应该隐隐猜出来了,我知晓一部分的往后事。” “我家小妹的往后,其实不错,境界蹭蹭蹭往上涨,其他方面,也还好。” “所以当初我在远游路上时候,就觉得不要过多去干涉她的轨迹,才是对自己小妹好。” 青衫剑修掏出一壶酒,仰头喝下一口,“所以去往宝瓶洲的路上,我走的不算快,心思都放在一路风景上。” “我怕去的早了,因为自己这颗老鼠屎,坏了许多注定发生的好事。” 陆沉没好气道:“你也知道你是颗老鼠屎啊?” 宁远充耳不闻,蹲下身,看着一只小老鼠。 此前自己御剑落地,哪怕收敛气息,也让这小老鼠惧怕的四肢发软,瘫在地上,不敢动弹。 “那时候剑开倒悬山,其实我怕的要死,宁姚因为我,提前祭出了仙剑天真。” “我怕宁姚不会是以后注定的那个宁姚,不会是那个剑气长城最年轻,最厉害的剑修。 不会是破境如喝水的女子剑仙,不会是草鞋少年陈平安的心上人……” “我觉得我做了一件坏事,很坏很坏。” 三掌教闭口不言语,蹲在宁远的袖里乾坤中,双手笼袖。 年轻人依旧看着那只瑟瑟发抖的小老鼠,面无表情道:“这种想法的存在,导致我在老龙城逗留许久,硬生生拖到洞天快要破碎,才动身前往。” “哪怕到了之后,我依旧这个想法,不会过多去干涉小姚,还有陈平安,任其发展。” 陆沉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开始正襟危坐,洗耳恭听,观道剑仙。 宁远伸出手,小心的将那小老鼠握在手里,再托在手心,嘴上继续说道: “直到骊珠洞天破碎前夕,我的算计被阮秀识破,当时看起来很洒脱,其实我跟这老鼠没什么区别,都是瑟瑟发抖。” “我怕与阮秀分道扬镳,我走了那么远,用我那芝麻大的脑子一点点算计,方才进了铁匠铺,我不想失去所有。” 年轻人忽然笑了起来,嗓音嘶哑,“其实就是怕死。” “我就像一个小偷,一个窃贼,偷东西没偷着,结果被人逮住之后,衣服扒了个精光,游街示众。”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不着寸缕的,一定害怕穿了衣服的。” “我在青牛背待了许久,写了遗言,留在我山水游记最后一页,但后来我还是把那页撕了。” “我应该直接死,尸骨无存那种,方才对得起天地,也对得起这本书籍。” 低沉沙哑,又陡然变作意气风发,画风一变,宁远大笑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书里书外都遭谩骂,左右无非就是个死。” “所以这第二把飞剑现世,搅乱一洲风云,大闹天上人间。” “自我十四境在身开始,每一回的出剑,我都越来越否定曾经的自己。” “老子不是什么老鼠屎,人生天地间,自有存在之因。” “好人是我,恶人是我,圣人是我,魔头也是我。” “我不是剑道一途,无人出其右的宁姚,不是各方大佬着重关注的泥瓶巷少年,不是像齐先生那种圣人气象在身的读书人。” “更加不是那个狗日的阿良。” “我不比任何人低,凡人无需仰头见我,神灵也不配俯视于我。” “我斩了宁姚的红线,小妹往后的姻缘,看她自己,陈平安很好,比我好的多,但我就是要斩。” 陆沉冷不丁说道:“依照贫道来看,陈宁二人,有没有这条红线,最终结果估计也是差不多。” “那就无所谓了。”宁远喝下一口酒,“只要不是被红线干涉,是小妹自己选择,那就是最好。” “至于是不是陈平安,都无妨。” 宁远松开那只小鼠,缓缓道:“所以就是因为脑子的转变,仗着十四境,我做了许多影响未来之事。” “蕲州天幕第二次与你那师兄问剑,走玄都观,取第二脉剑术,得倒悬山岳,又问剑桐叶宗,再得梧桐洞天。” “直到现在,一人独往蛮荒。” 剑修宁远,起身之后,双手拄剑,凝望十万大山。 “世界因我而变。” 第290章 十万大山 十万大山,瞎了眼的老人难得的走出茅屋,没去理会一旁趴着的老狗,背着双手,看向极远处。 “年轻人口气大的很呐。” 此话一出,袖里乾坤内,陆沉立即缩了缩脖子,形体消散,化为一颗雪花钱。 三掌教是真不愿遇上老瞎子这一号人物。 基本上,后来者都怕对上这些老东西。 三教祖师自不必多说,十五境大修士,但除此之外,还有一批老人与前者年岁差不太多。 宁远就见到过三个,老大剑仙陈清都,浩然天下礼圣,还有现在这位,十万大山的老瞎子。 都是在那远古时期,参与登天一战,撑开天地的绝世大能。 当然,只是说人族,不包括廊桥底下那位。 或许在骊珠洞天,还见过别的,比如三山九侯先生,但宁远看不出来,自然就略过。 宁远正儿八经抱了抱拳,笑道:“见过之祠前辈。” 茅屋外的老人双目空洞,脸部痉挛,许是在笑,摆摆手道:“同为合道境,该称道友才是。” “我若有登天战功,自然不会有谦虚之礼,前辈依旧是前辈。” 老人颔首道:“挺会说话。” “不过你之前一口一个老瞎子,老子也不是耳聋,听见了。” 宁远笑眯眯道:“人前人后,总是有差别的嘛。” 老人咧开嘴角,“挺有人味儿。” 年轻剑修收起酒壶,转而掏出来一包茶叶,“前辈,饮茶还是喝酒?” 老瞎子瞥了一眼地上的老狗,面无表情道:“还是喝茶好了,要是喝酒,就得吃肉。” 看门狗那一对狗眼,瞪得溜圆,立即起身爬到老人脚下,舌头一卷,一顿乱舔,狗脸上全是谄媚之色。 宁远缩地成寸,到了山巅后,手脚麻利,先是取出桌子板凳,再是掏出一套茶具,最后引水泡茶。 桌子什么的,取自黄粱酒铺,茶具来源,是掌教陆沉,至于茶叶,自然是前不久从神女山君那儿顺的。 甚至连这水,都是离开神华大岳之际,宁远随手拘来的一条灵泉。 反正都不是他自己的。 不过现在也成了他的。 积少成多,聚沙成塔,自古以来都是一个硬道理。 至于怎么积,怎么聚,各人有各人的行事做派,各人有各人的手段。 是按部就班,还是坑蒙拐骗,亦或是宁远这样的走哪偷哪,都行,只要到手,就是本事。 来见老瞎子,哪怕对方道法通天,宁远也想在他这捞点油水。 十几尊金甲傀儡,说什么都要弄来。 不单单是为了搬走神华山岳一事,老瞎子的金甲傀儡,之前宁远仔细探查过,个个都称得上是极好的宝物。 无限逼近十五境的老人,万年以来徒手搓出来的金甲力士,品秩能低到哪去? 他此前见到的那一头,就是仙人傀儡。 当然比不上真正的仙人境修士,甚至笨手笨脚,还不一定能匹敌玉璞境。 但对付上五境以下,一砸死一片,当之无愧的大杀器。 拿来看门也不错。 试想一下,别人家门口,贴的是带有灵气的门神,而自家山头,却耸立两尊接天引地的金甲神人…… 能比? 老人自顾自落座,抿了口茶,尚可。 “怎么个说法?学那老不死的陈清都,做那剑开托月山的所谓壮举?” 能这么说老大剑仙的,敢这么说老大剑仙的,世间所剩之人,不多,眼前老人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认真说来,老大剑仙与这个瞎眼老人,都是老的不能再老的老朋友了。 甚至那位蛰伏托月山的蛮荒大祖,万年之前,都与人族为善。 因为那个时候,神灵俯视天地万物,无论人或妖,都是牲畜。 人族百家,妖族大能,哪怕是四座天下的江河湖海,那些天地尽头栖息的远古生物,也纷纷登岸又登天。 齐先生曾经与宁远说过一地,流霞洲以西,出外海二十万里,海水倒灌,有那鲲鱼一族。 那时候人间修道之人,想要参与登天,最低都得是仙人境,方才勉强有远游星域深处的实力。 至于仙人境以下,哪怕是玉璞境修士,就算给他到了南天门,一身道力也已经消耗殆尽。 而就是这传说中的鲲鱼一族,在此事上帮了大忙。 在那登天一役中,鲲鱼纷纷上岸,驮着那些元婴、玉璞境修士,遨游天外,赶赴星域战场。 庞大的鲲鱼一族,塞满整个天空,无数修士站在其背上,纷纷赴死。 有天兵天将降下风雨雷电,阻拦登天,巨鲲任由劈杀,拼死将人族修士送往天门。 也就是因为这个,此战结束之后,人间鲲鱼一族,差点就此灭绝。 那些战死坠落的鲲鱼,尸骨经年累月,化为山川草木,气运流转天地,造福后世。 大有一鲸落,万物生的气象。 可后世修道之人,却贪图鲲鱼的一身宝物,大肆捕杀,或是豢养成山岳渡船,大挣神仙钱。 人心确实向下。 宁远回过神,看向眼前老人,如实相告,“老前辈,其实我这把剑,落不落在托月山,都无妨。” 老人眯起眼,静等下文。 青衫剑修望着北边,好似看见了那座剑气长城,缓缓道:“其实杀妖多了,也会厌烦。” “若说我不恨妖族,肯定是假的,毕竟爹娘就是战死。” “但见了那些孱弱小妖,甚至是学着做人,学着为善的小妖,我又不太想一剑杀了。” 老人不屑道:“观念一左一右,道心坚韧,却又不纯粹。” “你跟陈清都有些相似,都是鸟人。” 宁远昂起脖子,“你就不是鸟人了?” 一旁老狗,本来已经爬到了年轻人脚边,正打算舔上几口,一听此言,顿时吓得一激灵,连滚带爬跑回了老瞎子那边。 原先以为能跟老瞎子喝茶的,一定是境界极高的存在,肯定也是老人的好友,结果语不惊狗死不休。 真不敢舔。 万一一舌头过去,当晚老瞎子就心情不好,吃了狗肉找谁哭去? 岂料老瞎子点点头,认可这个说法。 老人嗓音嘶哑,不怎么好听,露出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极为别扭的笑意,外人看来,可以说是阴森恐怖。 “你,我,还有城头那个一万年不洗澡的,咱们仨,都是鸟人。” “一个不人不鬼枯坐城头,一个自挖双目画地为牢,还有你这个……” 老瞎子摸着下巴,“怎么说呢?” “反正你不是人。” 老狗一双狗眼,闪过一丝光亮,心想原来这位看不出境界的剑仙,跟自己一样,都不是人啊。 难怪之前见他第一眼,就觉得亲切至极,说不定一万年前,还是一家狗呢。 年轻人与老人,两个十四境,忽然同时扭头,视线偏下,盯着老狗。 宁远忽然说道:“老前辈,你我忘年之交,今晚为我接风洗尘?” 老人脸部抖动,嘶哑道:“平时无事,种了点菜。” 顿了顿,老瞎子又补充一句。 “你出酒,我出肉。” 这条飞升境的远古大妖,差点被当场吓死,两只前腿抱住狗头,一动不动。 第291章 人间三两事 宁府最近鸡飞狗跳。 前几日忽然来了个小姑娘,姓阮名秀,上来就是一句‘我是宁姚她大嫂’。 长得不比姜剑仙来的差,这个阮姑娘,只是看起来没有那么水灵,但是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能把人魂勾走。 白嬷嬷第一回见到她的时候,望着她那对能夹死人的玩意儿,都有些自惭形秽。 怎么小小年纪,能长成这样儿的? 这要是以后嫁了人,喂个几年孩子,还不得再大上一圈? 少女像是一头天然的狐魅。 白嬷嬷身为两兄妹的长辈,对于这个自然是乐见其成,只是少爷如此做派,好像又不太好。 浩然天下,乃至剑气长城,其实都有男人三妻四妾的说法,思想一直如此,所以白嬷嬷也不会觉得如何。 自家少爷娶十个八个都不嫌多,最好是生一堆娃娃出来,老婆子我还年轻,带得动。 别说什么十个八个,浩然天下那边,一个小王朝里,随意揪出一个九品芝麻官,估计都有满屋子的小妾。 搁在山上修道之人,有些甚至比那‘后宫佳丽三千人’还要多。 人间皇帝的后宫三千,说到底只是一个夸大比喻,到底还是凑不够三千的,哪怕加上皇宫里所有的宫女,估计都不一定有这个数。 但放在移山填海的仙人里头,虽然不多,但是真有。 世人传言,上五境大修士,真正的神仙人物,餐霞饮露,除了一心修道,无欲无求。 真他妈是放屁。 山上最大的谎言,就是求真问切,就是超脱世外,不染尘埃。 修道不为嬉戏红尘,修他娘的道。 修道长生,实为虚假,兴风作浪,才是真切。 打个比方,一个少年,自他十几岁修道开始,难道就已经观念通达,只为证道长生? 实属无稽之谈。 因为人只有等到快死的时候,才会想着长生,因为见过,尝试过诸般极乐之事,自然不愿去死。 人间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分散四座天下,多是被仙家大势力占据把控,经营挣钱。 这种所谓的‘经营挣钱’,说白一点,与凡人种田是一个路数。 手握洞天福地,‘圈养’里面千千万万的凡夫俗子,每当这些人里出了那种人中龙凤,就到了收获的时候。 不止是人,一些特殊福地,没有一个人族,却有无数草木精怪,这都是数不尽的神仙钱。 毕竟浩然有儒家文庙管着,明面上的仙家‘人贩子’,要是被逮住了,死得很惨。 可这些草木精怪,灵兽之类,站着卖,躺着卖,怎么卖都行。 自家少爷出门一趟,约莫半年光阴,而就这么点时间,就拐回来两个小姑娘? 关键是,两位姑娘本身,都是极好的女子。 资质也极好,姜芸小小年纪,已经是龙门境剑修,身负两把本命飞剑。 秀秀姑娘更是不遑多让,竟是已经跻身金丹境,虽然没见过她出手,但光靠这份得天独厚的修道资质,就已经极为骇人了。 老妇人站在宁府大门处,得意于自家少爷的‘风流’,却又担心那臭小子玩过了火。 他爹也不是这样的人啊。 一旁的纳兰夜行一改往常,不再打瞌睡,看起来精神抖擞,这几日坐在门房处,时不时泡上一壶茶,悠闲得很。 “少爷自有少爷的路,操心那么多做什么,像少爷这种人中龙凤,不沾点风流债都说不过去。” 这话说的,白嬷嬷总觉得没有一点水准,按照正常来看,哪哪都不对。 世间男女,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来的抚慰人心些。 可人都是有私心的,那个姓宁的臭小子,是她白嬷嬷看着长大的,说句糙点的,把屎把尿不在少数。 奶水都给他喝了不知多少。 白嬷嬷巴不得天底下的好东西,都是自家少爷和小姐的。 这一次她没有反驳纳兰老狗,站在门外许久后,转身回了宁府。 宁姚一连三日不在府内,早之前被刑官任命,去了躲寒行宫,听说在负责剑房铸剑一事。 白嬷嬷觉得并不是因为这个,成了刑官一脉,又不是不能回家。 那日秀秀来了之后,两个少女只是见了一面,小姐当天就已经离开。 好像这两个,有点不对付? 秀秀与她说过一点,她与宁姚早就认识,那时候不算什么朋友,现在也不算。 但不是朋友,却成了自家人。 到底是不是自家人,白嬷嬷也不清楚,小姑娘说她是宁姚的大嫂,但是空口无凭,哪个能晓得。 正值夕阳,灶房那边升起袅袅炊烟。 阮秀来了之后,真就成了媳妇进门,直接霸占了灶房,一日三餐到点就进去忙活儿。 小姑娘的饭菜,烧的挺好。 除了去城头那边教拳,白嬷嬷如今几乎没事可干。 宁府原先那座斩龙台石崖,被刑官征收之后,留下一片空地,现在那处地方,多了一座剑炉。 那小姑娘白嫩嫩的脸蛋,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打铁的。 但她还真就是个打铁的。 白嬷嬷之前见过阮秀打铁,后者抡动大锤锤炼剑胎的画面,气象大的吓人。 寻常铸剑师,打磨兵器之时,无非就是火星四溅,可秀秀的铸剑,每一次抬手落下,都有大道符文伴随,火精元气在身。 老人忽然觉着,宁府这会儿,人气儿十足。 遥想当初,老爷和夫人走后,兄妹俩性情大变,一个练剑,一个还是练剑。 宁远宁姚,兄妹之间,都没有话说。 后来的一次战事之后,小妹负伤,两人才互诉衷肠,也是白嬷嬷自老爷夫人走后,最开心的一段时日。 好景不长,去年十二月,宁姚受了老大剑仙的吩咐去往浩然天下,没有多久,少爷也一样。 剑气长城有句极为暖心的话。 临近年关,外乡剑修,都早些回家。 多是对那群北俱芦洲的剑修所说。 老人一时记不太清,好像是周澄,周剑仙的师门? 可不管谁对谁说的,周澄的那个师门,都没了。 两兄妹去年走得急,要是多待半个月,都能坐下来好好吃一顿团圆饭。 老人转移视线,看向那个青衣小姑娘,有些伤感。 宁姚回了剑气长城,可是那个臭小子呢? 在浩然天下,也有人会劝宁远回家吗? 第292章 神境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如今人气儿都快没了。 最早的铺子里头,那会儿要修建屋子,挖井取水,所以雇了许多长工,人来人往。 人间人,说人间事,万般滋味,不好不坏。 大骊那边派了一拨墨家练气士前来,负责在神秀山打造一座座仙家府邸,阮邛每日除了去当个监工之外,别无他事。 汉子照例蹲在门口,手中攥着一个酒壶,自饮自酌。 阮邛有些后悔,为什么当初心一软,就同意让秀秀去了剑气长城。 搞得现在自己这个老父亲,孤零零一人,整个铁匠铺,也只有自己一人。 不说别的,放个屁,都只能自己闻。 滋味是真不太好,连带着手上这壶从桃叶巷买来的酒水,都没了味道。 算算日子,如果闺女一路没有停留,应该也快要抵达倒悬山了吧? 汉子不担心,是假的。 哪怕她知道自己闺女的一身本事,哪怕知道秀秀在上五境之下,实力无人可敌,但是该担心的,一点不少。 别说闺女是金丹境,就算哪天秀秀跻身传说中的失传二境,作为老父亲,那些操心的事,一件都少不了。 这大抵也是世间所有老父老母的通病。 小时候那个光不溜秋的小小玩意儿,好像突然一瞬间就长大了。 汉子想起闺女小时候,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 笑意之后,突增感伤。 就像此时此刻,自己就是一如往常的蹲在门口喝了一壶酒,那个小女孩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然后少女有了心上人,跟父亲一顿闹别扭之后,离家出走。 每回想到这个,阮邛都想一巴掌拍死那个小子,完事之后,再找棵歪脖子树吊死自己。 那小子贱,自己更贱。 就是这闺女也太缺心眼了,怎么就会看上那小子的? 不过细细一想,秀秀就算不去剑气长城,不认识那个宁家小子,以后也会认识李家小子,刘家小子…… 好像都一样。 汉子出身乡野农家,思想也随父母一般,所以他不觉得会把秀秀永远留在身边。 闺女早晚都会嫁人的。 但是剑气长城,也太远了。 远在另一座天下。 阮邛担心闺女安危,所以那日分别之后,还暗中护送了一段路。 只不过是一段横跨整座东宝瓶洲南北的路而已,区区四十多万里。 在老龙城之时,汉子停下脚步,眼看着闺女脚踏飞剑,一路向南。 其实他放心,只是身为父亲,总要送上一程。 齐先生点出的那缕春风,一定会让秀秀平安抵达倒悬山。 想到此处,汉子收起酒壶,起身之后,身形一晃,消失不见。 小镇东边学塾。 阮邛到了此地之后,仔细理了理衣襟,方才踏入竹林。 当初闺女离去,齐先生现身之后,阮邛问过一事。 那小子到底死没死。 先生给了个确切答复,没死。 阮邛松了口气,但又心里堵得慌。 这个宁远,依照他之前的行事为人,不算好,也不算差,但他算计过秀秀,所以死了最好。 但那没良心的闺女,偏偏要喜欢这么一个鸟人,还跑去剑气长城找他。 所以阮邛又觉着,既然如此,还是别死好一点。 可要是不死,欺负秀秀怎么办? 女子在情之一字上,大多是伤的更深的那一方。 这话就连身为男子的阮邛,也不觉得有什么毛病。 男女之间,情到深处,办那种见不得光的事儿,很正常。 前者提上裤子就能跑,后者要是大了肚子,找谁说理去? 阮邛修道之前的家乡,就是一座小王朝,礼仪不多,乡俗不少。 男子如何风流都行,只要不被人打死,可女子要是未婚却大了肚子,是真的要被浸猪笼的。 浩然山下的世俗王朝,也有不少这种明文规定,男子失德,杖刑四十,女子失贞,千刀万剐。 并非在男女之上,做什么褒贬,而是山下多封建。 世道如此,还能如何。 礼圣的规矩制度,包罗天地,但范围太大,一些细微处,一些阴暗角落,总会有蝇营狗苟。 汉子去了好几次大骊京城,就见了不少的蝇营狗苟。 阮邛这位兵家圣人,走过竹林,来到学塾门口之后,毕恭毕敬喊了声齐先生。 无人回答。 只有微风裹挟夕阳残存的暑意,阵阵吹袭。 汉子注意到一点,盛夏时节,这片竹林,已经有了秋冬之意。 看来这位儒家圣人,现在的境况也不算好。 “齐先生?”阮邛再度喊了一声。 没有得到回复,他也没多想,转身离去。 下次再来就是。 …… 剑气长城。 阮秀离开宁府之后,一路上了城头,她在老地方坐下,也是老样子,取出一块帕巾,开始小口吃着糕点。 境界越高,少女吃的就越多。 之前在倒悬山那边,阮秀就跟宁远说过这个。 秀秀五岁时候,饭量就跟成年人差不太多了,等她开始修行,一日三餐之外,还要经常碎嘴子。 现在到了金丹境,食量更是吓人,一顿能顶别人三顿,真不是开玩笑。 所以那个少年走之前说过,他此次前往蛮荒天下,除了杀妖之外,还要给自己媳妇儿挣钱。 要不然真养不活。 等少女到了上五境,甚至是以后的十四、十五境,一天要吃多少? 怕不是能一口把一座小型福地都给吞下去。 那时候那个少年搂着心爱女子,说了句什么话来着? “一般人真养不了奶秀。” 阮秀忽然觉着,‘奶秀’这个名儿,好像也不是多难听。 就当是他对自己的独有称呼了。 反正我当的起,我有这么大。 少女忽然收起了糕点,双手摊放在大腿上,不言不语,眺望蛮荒。 可他什么时候回来呢,原来一向吃的多的自己,也有胃口不好的时候。 或许等他回来,我再咬他一口,就有食欲了? 她单手按在自己挺拔的心口处,开始默念口诀,在‘太虚神境’之中,寻找几十万里开外的那个少年。 十万大山,正在抚摸狗头的宁远打了个激灵,连忙闭目,默念秀秀教她的神通法诀。 老瞎子走出茅屋,双目空洞,却有光亮闪过,笑呵呵道:“神道术法,不错不错,厉害厉害。” 所谓‘太虚神境’,可以视作另一个远古天庭。 据秀秀所说,凡是具有真正神格的神灵,都有资格以心神遨游其中,在太虚之内感悟天道,修炼远超外界。 而现在,这火神独有的一处神境内,成了两人的幽会之地。 心神飘忽之间,宁远就到了一处无垠太虚之中,所见皆是星海,万古星辰运转于大道之上。 当然,秀秀的境界不高,这些大道所化,都是假的,只能用来观想,不能直接攥取。 一座至高神台,心神凝聚的阮秀朝他招了招手。 青衫剑修笑了笑,一步到了近前,少女极为少见的露出一丝委屈,小脸皱皱巴巴,张开双臂。 “宁远,好久不见,快点抱一抱!” 少年无奈道:“秀秀,就三天。”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我也没教你不要脸皮啊。” “你好烦……到底要不要抱?” 少年一把抱住少女,遂她的愿,而后双手翻转,将其改为拦腰横抱。 脚尖轻点,靠坐一处栏杆,宁远看向怀里佳人,色眯眯道:“既然你认为,一日等于三秋,那这么久了,咱俩也该有点进展了吧?” 少女搂着他的脖子,双眼无辜,小声道:“怎么个进展?” “亲一个啊。” “你想得美。” “不能亲不能摸,你还是我媳妇儿?” “什么媳妇儿,乱七八糟,我可没承认过。” “那你凭什么坐我腿上?” “不是你抱的?” “不是你要我抱的?” …… “哑巴了?” …… “你可以不说话,但是别贴我太近,奶秀的滋味太好,我怕忍不住吃了你。” “……宁远,我想你了。” 城头少女,双眼皎皎,好似一汪幽泉,胜过天上三轮月。 第293章 草木成精,凡人涉道 陆芝离开剑气长城后,便代替宁远坐镇了倒悬山。 这位女子大剑仙平时无事,只有练剑,但自从接手之后,好像对这些琐事颇有心得,一桩桩一件件处理的也算是有条不紊。 北边八座渡口已经趋于平稳,桂花夫人没有怠慢,短短时间就把岛上的桂花小娘都安置了下来。 桂花小娘都是她精心挑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种做生意收钱的事儿,自然也不在话下。 手底下的人多了,酡颜夫人也就没有一直待在渡口那边,抽空看一眼,没事就在梅花园子修行。 美妇倒也不敢有什么别的心思,先不说那位战力通天的刑官大人,就是派下来的这位陆剑仙,都能随意一剑杀了自己。 她总感觉这个陆芝,虽然与自己一样都是女子,但不咋好惹。 按照往常惯例,在渡口那边清点神仙钱之后,酡颜夫人一路来到剑仙府邸。 之前是天君府邸,高楼匾额是正儿八经的道门一脉所留,但现在不是了。 剑仙陆芝来到倒悬山的第一件事,就是拔剑把这匾额给砍了。 砍完之后,并没有差人打造一块新的,就只是空在那。 但此事一经传出,外界的仙家势力都很默契的改了口,不再称什么天君府邸,改为剑仙。 都这么久了,大家基本心中有数,剑气长城的新任刑官,就是如今的倒悬之主。 没谁愿意平白无故招惹剑气长城。 按理说,那边的剑修,无论境界多高,都不能离开,可偏偏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刑官在前,陆芝在后。 个个战力卓绝,都是大剑仙。 府邸内,那座蕴含一座洞天的梧桐树叶前,女子盘腿横剑,正在以心神游历洞天。 宁远走之前亲自找过她,除了坐镇倒悬山这份差事之外,还同意让她在梧桐洞天内修炼。 此后倒悬山这边的一些个谋划,刑官都与她说明,所以陆芝其实不太需要动脑子,时间一到,照做即可。 美妇人在外通报一声后,进了内里,朝着那名背对于她的陆芝开口道:“陆前辈。” 女子睁开双眼,心神回归,“何事?” 酡颜素手一招,取出一件品秩不低的方寸物,抛向陆芝后,再拿出一本账目。 “刑官大人吩咐过,渡口经营所得盈利,月初一结,一年十二个账本,陆剑仙过目。” 接过那件小巧方寸物,陆芝稍稍看了一眼,连她都有些惊讶,“这么多?” 美妇人解释道:“渡口本就是倒悬山神仙钱来源的大头,而这次的账目上,还有一大笔来自于此地的仙家势力。” “重新签订地契,就要重新交一份钱。” 宁远可不是什么大善人,之前这些人签订的地契,有的百年,有的数百年,全都作废,重新交钱。 白玉京全数退走,主人都换了,那一页纸张,自然不作数。 背地里非议众多,但他懒得管,不想继续在倒悬山做生意的,那就滚蛋。 反正这方圆百里,寸金寸土,你不要,大把人要。 所以走的人也不多,毕竟听说很快还会有下一场惨烈大战,剑气长城打的越凶,死的越多,倒悬山这边,就挣的越多。 这一点上,与山下无异。 打仗丢命也丢钱。 死的是剑气长城,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不是说你们杀妖,我们就要白送物资。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是倒悬山易主之后,收获的第一次神仙钱。 谷雨钱近两千枚,小暑钱超过五千,至于雪花钱…… 雪花是大头,虽然最不值钱,但数量很大,达到了惊人的十几万余。 不说别的,陆芝手里的这件方寸物,都可以支撑剑气长城一场小战事了。 不过也就只有这一回,下个月初能有几百颗谷雨钱都要烧高香。 随意瞥了一眼账目,陆芝收入囊中,她懒得看。 酡颜夫人告辞离去,女子剑仙想了想后,继续闭目打坐,心神化为芥子,进入梧桐洞天。 这是宁远要她做的第二件事,没别的,用神仙钱砸入洞天,一点点将这座下等洞天,提升品秩。 区区一座倒悬山,无法让一座拥有近十万剑修的剑气长城变得有钱,还得再加上一座上等的洞天福地。 陆芝很是好奇,刑官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剑气长城,可他又不是本土剑修…… 图什么? 一座倒悬山,一个梧桐洞天,一人坐拥两个天地宝物,经营倒悬山的同时,等洞天抬升到最上等,跻身十四境都有可能。 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那些个飞升境巅峰的老东西,都被至圣先师的‘道’压制,无法跻身合道。 想要避开至圣先师,就不能在浩然天下合道,而这洞天福地,自成天地,就不算在内。 浩然的洞天福地,不算少,但这么多年来,也没人能凭借这个破境十四,原因很简单,几乎所有遗留下来的福地洞天,品秩都不够。 合道地利,所需要的疆域起码都要一洲大小,大多数洞天都到不了这个级别。 据说青冥天下那位道祖,他手上的那座莲花洞天,品秩就极高,一片莲叶,就能遮住一座人间京城。 进入洞天后,陆芝开始撒钱。 真正意义上的撒钱,一拍方寸物,十几万颗雪花钱洒落人间。 天地好像就真的下了一场大雪,晶莹的雪花玉在坠落途中迅速消融,不待落地,已经化为一股精纯灵气,眨眼消失,充斥天地。 女子挑了挑眉。 十几万颗雪花钱……没了? 好像只是打了个水漂。 陆芝是山泽野修出身,金丹境就到了剑气长城,之后从未离开过,除了战功换取神仙钱,她也没有别的财路。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神仙钱。 她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觉得心好痛。 十几万雪花钱啊,几百人拉不满的茅坑,都能直接给它填平,现在就这么没了。 不过还好,这钱本就不是她的。 陆芝心疼的是钱,但并不心疼刑官大人的钱。 于是,雪花之后,小暑又来。 五千余颗抛向这座位于洞天中部的大岳,这次之后,这座大岳有了明显变化。 灵气汇聚成河,冲刷山林,草木竟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蛇虫鼠蚁纷纷爬出洞口,迎接这一场天地馈赠。 一不做二不休,再有谷雨汇入此地,海量灵气升腾,云海都被侵染,成了氤氲之色,霞光阵阵。 大岳山脚,有个不知名小村子,无数凡人得见这一场天地异象,如见仙人飞升,顶礼膜拜。 山腰某处,有条青蛇爬出洞口,贪婪吞食天地灵气,破境又破境。 一处溪涧,大鱼逆流直上,好似走江化龙,最后奋力跃起,真正意义上的“鱼跃龙门”,化形为人。 洞天原住民中,有个衣衫简陋的破鞋少年,迎着天边那条灵气长河,一介凡夫,入天人合一境,开始缓缓打拳。 这一日,洞天中岳地界,方圆千里,草木成精,凡人涉道。 第294章 桃亭道友 撒完了钱,女子剑仙身形一晃,落在一条通往京城的官道上。 牵来一匹白马,仙人游历人间。 按照刑官大人的意思,洞天归属那个名为阮秀的女子,大概率是会留在剑气长城的。 那么到了那时候,这座洞天应该就会变成那些年轻人的历练之所。 刑官想要那座寸草不生的剑气长城,也有青山绿水,目前其实已经做到了。 这座梧桐洞天,本就是青山绿水。 剑气长城那边,多是背后骂刑官的,新官上任,屁事不干,就杀了几个自己人。 但在陆芝这边,却越来越敬佩这人了。 她很少会佩服他人,练剑至今,其实只有一个老大剑仙,就连那位董三更,在他眼中都是与自己一个级别的剑修。 一个不是本土剑修的剑修,去战场杀妖就已经极为不错,而这刑官,第一战就一人破万军。 杀王座,斩百万妖族,论战功,九成九的人都只能望其项背。 得倒悬和梧桐,也只是为了剑气长城,好像这个刑官大人,从不为自己考虑。 这种人,一边受人尊敬,一边又遭人唾弃。 哪有事事只顾别人,不顾自己的? 难道这位刑官,真实身份是某一位功德圣人? 不太像,陆芝见过两位儒家圣人,都是按照惯例代表儒家坐镇剑气长城的,两相比较,差距甚远。 起码真正的圣人,绝对不会当着自己的面,说她陆芝的腿长。 上一个这么说的,还是那个狗日的阿良,他虽然是读书人出身,可到底也不是文庙记录在册的圣人啊。 想到这个模样不太好看,腿又略短的阿良,女子坐在马背,心绪飘远。 不知道那个没有趁手佩剑的家伙,现在有没有跻身十四境。 听说他的本命飞剑,杀力极大,甚至高于自己的北斗。 听说阿良的飞剑,不在身上,甚至不受他自己的操控,飞剑自己跑去天外游荡去了。 这个狗日的,跟刑官这个日狗的,好像一些个嘴里的糙话,很是……相似? 两人也都一样,都不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 前者在十三之争,以浩然剑修,代表剑气长城出战最后一场,力挽狂澜,剑斩大妖。 后者横空出世,登上城头之后,拳碎王座,一人横扫百万妖族。 两个都是大风流,如今两个也都不知所踪。 一个回了浩然天下,一个前不久,去了蛮荒天下。 陆芝忽然看了看自己的腿。 好像是挺长的。 但裹得严严实实,这两个狗日的为什么会觉得我腿好看? 所谓若隐若现之美,就是这个意思? 纵马疾驰,剑仙去了人间。 大郦京城之外,有个身材不算高大,也算不上壮实的汉子,同样牵着一匹白马,缓缓走在山林间。 男人忽然心头一紧,死死捂住心口,满脸吃了屎的模样,旁若无人的高喊。 “风紧扯呼!” “夜深人静,是哪个仙子又在惦记我阿良的身子?” 大髯汉子又陡然变了一番模样,高坐马背,有模有样的捏了个兰花指,学那美人的低眉浅笑。 “俏冤家,颠狂忒甚,拨我心弦,乱我鬓花。” 不愧是狗日的。 …… 城头少女心神退出‘神境’之中,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双眼眯成了月牙。 没有多逗留,少女踩着月色,打道回府。 阮秀想了想,觉得还是用回家来形容,更为妥当一点。 回那少年的家,可不就是回家嘛。 平平安安,一切都好。 …… 十万大山这边,宁远真身苏醒。 低头一看,那条老狗正舔着自己的脚。 有些嫌弃,年轻人一脚给他干出二里地。 不是什么玩笑,他真把老狗踹到了几里开外。 这条飞升境的远古大妖,压根不敢还手,身形如离弦之箭,沿途撞碎一座山峰才停止。 很快又屁颠屁颠跑了回来,这次它没敢继续舔那人,离得远远的,老狗趴窝。 很早之前,大妖天狗修道有成,纵横蛮荒数百年,罕有敌手,目空一切,之后被一群同伴怂恿,来了十万大山。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老狗再也没离开过。 成了老瞎子的看门狗,没死已经是万幸。 宁远看向坐在门口的老人,问道:“老前辈,这狗可有名号?” 其实他知道老狗的道号,只是象征性问一问。 老瞎子眨了眨眼,他没有眼珠子,但眼皮还是有的,看起来极为恐怖,冷笑道:“一条看门狗,还要花心思给它取个道号?” “老子笔墨不多,更是没那功夫。” “不过这狗东西,自称桃亭。” 宁远不以为然,走到老狗身前,一巴掌按在它脑门上,笑道:“听说你当年,曾经追杀过董三更?” 老狗虽然没有幻化人形,但境界摆在那,狗吐人言道:“剑仙说笑了,哪来的什么追杀,只是董剑仙路过,与我互相见猎心喜,切磋一场罢了。” 话音刚落,老狗的头埋得更低了。 这事儿当初观战之人,不就一个老瞎子吗?怎么好像已经天下皆知了? 其实这件往事,董三更回了剑气长城之后,只字不提。 但宁远知道。 年少之时的董三更,家道中落,当时那位董家家主被大妖重伤致死,年轻后辈里,又遭遇一场刺杀,只剩下董三更这一个独苗。 这个董三更,一心只为振兴家族,于是金丹境的他,背剑出城。 那个少年当时只带了一把祖上传下来的佩剑一丈高,还有一张董家先祖传下来的简陋地图。 这地图是有说法的,祖上有训,每一任董家家主,都必须独自在蛮荒历练三年,才有资格坐那把椅子。 那个年纪轻轻的剑修,走上了和老祖一样的斩妖之路。 历练时间不止三年,长达百年,深入蛮荒腹地,在不知多少次的生死出剑之后,跻身飞升境。 等他再回到剑气长城,除了飞升境剑修的身份,手上还提着一颗大妖头颅。 天下皆惊。 去蛮荒历练的剑修,不在少数,但无人可以做到此等壮举。 最初的这个董家小子,其实剑道资质并不算多高,哪怕一路顺遂,至多也就成就个玉璞到顶了。 可就是这个资质不太好的少年,去时金丹,归时飞升。 所以世间惊才绝艳之辈,并非一定来自富贵门庭。 需得坚韧不拔之志,才有鱼跃龙门之机。 董三更最早经过十万大山时候,还是个金丹境的小子,老狗连吃他的欲望都没有,塞牙缝都不太够。 等这个年轻人再次路过十万大山,老狗想都没想,扑上去就是一顿咬。 没办法,后来它才知道,做老瞎子的狗,是不管饭的。 十万大山无妖敢来,老瞎子又不让它离开,是真没得吃。 一头飞升境天狗,饿的骨瘦嶙峋。 说句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话,老狗在这一百年里面,一泡屎都拉不出来。 肚子里没货,蹲个几天几夜都落不下半点玩意儿。 那时候董三更刚刚剑斩大妖,身负重伤之际,不太想与它过多纠缠,随意出了几剑抵挡。 老狗见此,更加变本加厉,打算施展一门看家本领。 来回也就百年,这小子再厉害,估摸着最多修成个玉璞境,吃了就吃了,没很大事。 然后老瞎子当时就提醒了它一句,那个年轻人,已经是十三境剑修,他手里那个大袋子,装着一头大妖头颅。 好巧不巧,那头死了的大妖,还是老狗昔日的同伴之一。 再之后,没别的,老狗磕头认错。 听说老大剑仙因为此事,还破天荒来了一趟,差点给这条看门狗活生生吓死。 宁远蹲下身,手掌轻轻抚摸狗头,脸上挂着不怀好意。 “桃亭道友,我去给你找屎吃,你要不要?” 第295章 真一假一 老瞎子的名号,其实不止流传于四座天下的最高山巅处,哪怕是诸子百家,不少十二、十三境界的老人,也都知晓一二。 不过大多数山巅修士,只知道待在蛮荒趴窝的这个瞎眼老人,是那十四境,而且还都一致以为,老瞎子的合道之地,就是十万大山。 对此,宁远其实也很好奇,他看向那个蹲在茅屋门口的老人,问道:“之祠前辈?” 他没直接问心中所想,反正这个活了一万多年的老家伙,肯定听得出来。 老瞎子好像有什么病,没事就搁那抓耳挠腮,眼皮一眨一眨,显得极为骇人,嗓音嘶哑道:“地利。” 飞升境修士,跻身十四境的标准,就是合道,天时,地利,还有人和,起码也要占个其一。 “老前辈可否跟小子说说,这三种合道方式,有无真正的高低?” 老人笑道:“有个劳什子的高低,到了这个境界,打架只看道力。” “你们剑修,最喜人和,无非就是贪图那个杀力,可说到底,前后万万年,整个人间,还有那天上,最厉害的,都不是剑修。” “你说可笑不可笑?” “如今的山上,都说剑修最风光,御剑纵横天地间,杀力力压同境修士……” 这句宁远也表示认同,万年以前,那天庭之上,五位至高神里,其实并没有什么高低之分。 持剑者杀力最大,但也不是最强者,更别说在她之上,犹有天庭共主。 之后的万年光阴,人间山上这部史书中,最强者也只有一个名字,道祖。 同样不是剑修,事实如此,没办法。 老瞎子嗤笑道:“这样一说倒也没错,可老子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一个真正自由的剑修。” 瞎眼老头指了指北边,笑意更甚,“你那祖师爷陈清都,趴在剑气长城一万年,不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宁小子,这人呐,可以做剑修,这是好事,但成了剑修,一定不能当陈清都这种剑修。” 老瞎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们剑气长城,其实都挺好的,你家宁姚,老夫也是极为看重,包括那个董家小子,所有后世剑修……” “只有陈清都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老夫就是怕把我自己给笑死,才把眼珠子抠了。” 数十万里外,佝偻老人走出茅屋,背着双手看向南边,笑眯眯道:“老子守在这,起码还有事做,你老瞎子待在十万大山,除了天天拉屎,还能做什么?” “炼了十万大山,天天搬来搬去,可曾打造一座新人间?” “五十步笑百步,好在哪?” “还学老子一样盖个茅屋,盖就算了,风水也不看看?坐北朝南知不知道?” “一个破茅屋都盖不明白,还想打造一座新人间?” 老瞎子充耳不闻,他其实不太说的过陈清都这个老不死的,毕竟他在十万大山的一万年里,极少能有个人陪他唠嗑。 陈清都就不一样了,剑气长城二十万人呢,论打架,老瞎子不虚天底下任何十四境,可要是谈嘴上功夫,还真一般。 老瞎子多是骂狗,很少骂人。 直接骂别人老娘,感觉很没有高人风范,不像陈清都,骂人都骂的阴阳怪气,好似很有水准一样。 老人看了看自己那茅屋,坐南朝北,好像真不太好。 宁远说道:“之祠前辈,就没什么要与我说的?” “之前听老大剑仙说起过,前辈说想跟我聊聊。” 老人一挥衣袖,山巅处已经起了一座小天地,防止城头那个老东西窥视,这才点点头,直截了当道:“宁小子。” 他破天荒迟疑了一下,最后叹了口气,再度开口,“其实当初倒悬山一事,是老夫在背后搞鬼。” 宁远早就猜到了一点,没有说话,静待言语。 矮小老人挠了挠腮,说道:“我还答应过你家宁丫头,会去倒悬山救你一命。” “我也没去。” 年轻剑修插了句嘴,“老前辈想要我死?” 这话问的,也太直白了。 老瞎子却是没有打算隐瞒,点了点头,“你死之后,炼你为山,补缺我这十万大山。” 宁远心中一叹,猜的八九不离十。 不止是老瞎子,算计过他的,还有好几个。 其实自己袖中那个‘陆沉’,也是大差不差的想法。 整个天上人间,只有自己是异类,在这些大修士眼中,不是一,胜似一。 骊珠洞天那个一,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不能直接算计,但自己就不一样了。 也就是他有一个剑气长城剑修的身份,背后有个老大剑仙,换作任何一个小地方的杂毛修士,早他妈被人炼了。 当初宝瓶洲走龙道中部那个龙女渡口,就是那个邹子所为。 宁远借道十四之后,御剑经过了那处渡口,所见之景象,与当初北上的风光,大相径庭。 那个渡口还在,但是那座桃源洞天,早就不知去处。 答应龙女一事,也没了头绪。 当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 很好理解,宁远借道之后,先不说能不能活的问题,即使真给他活了,往后也不可能会有十五境剑修的影子。 邹子想要的,只是人间不能有十五境剑修,哪怕是一个萌芽也要扼杀,既然他宁远已经没了十五境的机会,自然没必要过多算计。 或许当初的老瞎子,也有类似的想法。 开天眼都窥不见一角未来的宁远,不是异类是什么? 老人的天眼,哪怕站在人间,也能窥见星域深处的那道天门,当初一个小小的观海境剑修,凭什么? 老瞎子忽然说道:“我觉得你是个伪人。” “而我的十万大山,也是伪人间,与你般配,把你炼了,就成了新人间。” 年轻人双手笼袖,笑问道:“把我炼了,老前辈能否跻身十五境?” 老人答非所问,“十五境,成不了事。” “前辈就对这个世道,一点希望看不见?” 瞎眼老人漠然道:“你是看见了,结果就是大道断绝了。” “你与陈清都一样,都他妈没脑子,也是真可怜。” 宁远直截了当道:“我要十尊金甲神人,还要你的炼山诀。” 老瞎子也不含糊,开口道:“身死之后,三魂之中,地魂归我。” 第296章 三魂 两人几句言语,一番交易就已经达成。 老瞎子要的地魂,通俗一点说,就是人的三魂之一。 山上流传,人死之后,肉身腐朽,三魂七魄飘荡而出,先说前者,三魂里面,又有天地人一说。 天魂最为难以捕捉,一些个十三境大修士都难以察觉到,离开肉身之后,会被莫名力量牵引至天外,也就是所谓的化外天魔。 地魂就很好理解了,讲究的是一个轮回,会被那座阴间冥府吸引下界,入六道,投胎转世。 最后的人魂,七魄跟随,游荡人间,要么因为意外彻底魂飞魄散,要么机缘巧合,成了孤魂野鬼,甚至活出第二世,成了鬼修。 老人要他的地魂,正好契合十万大山,说不准就是一种所谓的“补地缺”。 宁远第一次见老瞎子,但心中其实已经有数,与他只能做买卖,不可能光靠忽悠。 老瞎子这人,很怪。 当年单开登天路的猛人,一身道力几乎是无穷无尽,法相更是有百万丈高。 他的登天之地,就是在蛮荒天下,一个人族修士,在群妖面前飞升星海,强开天门。 为人间拼死搏杀神灵,按理说,这样的一号人物,本不该枯坐于此。 可事实就是如此,在那场兵家率先作乱的祸事平息之后,对人间失望透顶的之祠,就选择待在了蛮荒天下。 一部炼山神诀,炼化十万大山,托月山那座飞升台,也是老瞎子登天之后,亲手打落人间的战利品。 送给了蛮荒大祖,后者凭借此物,其实哪怕不选择合道一座天下,也能证道十五。 好巧不巧的,昔年剑气长城建成不久,老大剑仙陈清都预感大祖破境在即,携两位好友,一同问剑托月山。 彻底打坏那座飞升台,也断绝了大祖的十五境。 更巧不巧的,那时候老瞎子已经炼化半数十万大山,相当于割裂了一块蛮荒版图。 飞升台被毁,蛮荒天下被割裂,妖族大祖终生无望十五境。 换成那位大祖的立场去看,确实是衰。 真他妈衰。 老瞎子笑呵呵道:“之前去了一次青冥天下,有没有见到那个道祖?” 宁远点点头,老人继续问道:“他要的,是不是你三魂之中的天魂?” “这个没说。”年轻人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估计是了。” “最后的人魂,谁预定了?” “礼圣?还是陈清都?” 青衫剑修刚取出酒壶,攥在手里还没喝上一口,摇摇头道:“不清楚。” 年轻人忽然感觉自个儿……后脖颈凉嗖嗖的,急忙来了一大口。 个个都想我死,个个都等着我死,个个都要分一杯羹。 道祖要我天魂,老瞎子取我地魂,人魂不知道又是谁在算计。 陆沉还要观道。 真他妈难。 宁远突然觉着,自己好像举世皆敌。 但这些人里,又没谁真的对他动手。 就像与人交战,自己打不过对方,可对方又按兵不动,手上捧着一坨屎,就搁自己身边晃悠。 毫无杀力,却又恶心至极。 不过还好,手上还有自家媳妇儿打的酒水,极慰人心,极暖人心。 干脆先回一趟剑气长城,把秀秀抱去办正事,先造个娃娃出来好了。 起码宁家也有了后人。 我家宁姚,怎么就不是个男儿身呢。 回头定要跟她说说,让小妹不管以后找了谁做道侣,第一个娃儿,一定得姓宁。 不然做兄长的,九泉之下也得化为一股青烟飘上来。 喝着酒,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年轻人神色恍惚。 他这具十四境,快要到头了。 原本坚持不了这么久的,只是在青冥天下那一回,那一场问剑白玉京里,意外勘破了自己的合道所在,补充了一份神意。 没错,最初的十四境,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合道在哪。 稀奇古怪。 反正想做的,也做了个七七八八。 遗憾自然是有,谁这辈子没点遗憾。 也只能如此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老人叹了口气,问道:“我这炼山诀,你是要让宁丫头学?” 宁远点点头,“我都被瓜分了,不死都不行,还要这炼山诀做什么?” 随后他说了另外一事,“那座神华山,老前辈帮个忙,将它搬到剑气长城。” 老人嗯了一声,小事一桩,但年轻人还没说完,他伸出一手,竖起三根手指,“我还要三条上等灵脉。” 老瞎子的十万大山,占地不大,但搜罗了一座天下的名山大川,龙脉不少,灵脉更多。 蛮荒资源匮乏,不止是灵气驳杂,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个老头儿。 抢了所有的大岳,导致一个十万大山,就汇聚了蛮荒近三成的天地灵气。 老瞎子没有迟疑,点了点头。 虽说上等灵脉珍贵,但自己的手上,还是有个七八条的。 反正到了他这个境界,灵气已经没了意义,仙兵在手都无法增添多少战力,估计也就只有真正的仙剑,或是天底下那些功德神物才有较大作用。 宁远小心翼翼道:“是不是要少了?” “多加两条?” 老人面无表情道:“没有。” 宁远只好作罢,可他依旧没说完,自顾自掰着手指,自顾自大开嗓门。 “老前辈收拢这么多大岳,打碎的神灵金身应该也有不少吧?” “我不要多,给两尊上五境神灵的金身就行了。” 秀秀最爱吃的,就是神灵的金身碎片,上五境山水神灵,对现在的她来说,应该是大补之物。 “前辈那茅屋后种的那一株仙树,我瞧着喜欢,能不能割爱?” “噢对了,来之前我在十万大山深处,好像瞥见了一座灵气湖,有条鲲鱼浮出水面……” “剑气长城从未有过山岳渡船……” “前辈……您看?” 活了一万多年的老人,道心坚固,心境不起一丝涟漪,却在此时此刻,极为想要一巴掌拍死这个小子。 瞎眼老人破口大骂,“老子裤裆里还有只鸟,你要不要?” 宁远认真的想了想,随后一把按在桃亭道友的狗头上,笑眯眯道:“我当然不要,但是桃亭道友指定喜欢。” 第297章 何谓神性 宁远在十万大山待了三日。 干了点正事,也干了点无关紧要的事儿。 正事儿有两件,用刚刚修习的炼山诀,回了一趟神华山,把神华给炼了。 倒不是把神女山君炼了,他炼的是那座大岳主峰。 神女早就想离开蛮荒,宁远自然会帮她,但有一点,他可以做好人做好事,但不会无条件帮忙。 老瞎子承诺会在他身死之后,亲自把炼山诀传给宁姚,但那个时候,小妹的境界太低,是不足以炼化神华大岳的。 所以他提前炼化,并留下独属于自己气息的印记,往后小妹再炼化之时,就能毫无阻碍。 他肯定也有私心的,三千里神华辖境,以后就作为自家小妹的修炼道场,跟剑气长城其他人无关。 第二件事,也就是现在,他亲自动手,用老瞎子的十六尊金甲神人,搬动神华三千里高山。 方圆三千里地界,一共十六座山峰,全数搬走,北上剑气长城。 神华大岳山巅,年轻剑修盘坐在地,身前悬空一页泛着流光的古旧纸张,正襟危坐,边看边掐诀。 老瞎子的炼山诀,不比老观主的袖里乾坤来的浅显易懂,宁远就只能让他撰写一张带有他自身神意的书页,照着念就行。 至于为什么不能像孙怀中那般刻在他神魂处…… 很简单,老观主可以,老瞎子不行。 因为前者一定不会有心眼子,但后者就不一定了。 老观主对待宁远,是真真正正的对待晚辈的态度,能给他的,基本都给了,就连亲手栽培的春辉姐都送到了剑气长城。 老瞎子不一样,两人从头至尾,都是正经买卖,我出货,你出钱。 他觉得老瞎子有病。 明明对宁姚那么好,却又对她兄长算计。 当然,宁远不会因此觉得如何,没谁是一定要无条件帮谁的。 人生天地,也就只有自个儿爹娘会围着自己转。 宫装长裙的女子站在宁远身后,见他施诀完毕,轻声道:“多谢剑仙大人。” 对她而言,一个旧日神女转世,历经千辛万苦成了一地的山水神灵,本来是好事。 但转世在蛮荒,群妖环伺之地,那就过的煎熬了。 不说别的,香火都少得可怜。 只要离开此地,哪怕没去成浩然天下,待在剑气长城也好上无数倍。 说不定再有个两三千年,只要香火足够,便能重新凝练神格,不说回归天庭,也能成为真正的天地不朽。 修道之人,上五境之上,就算作是无垢琉璃之躯,是长生,但还不是永生。 哪怕是失传二境,都无法沾染永生二字。 练气士的寿命极长,元婴境就能活个数百年,一旦勘破上五境,千年不在话下。 往后随意一个大关卡,都是成倍增加,飞升境已有数千年,十四境,能看人间王朝更迭数十上百次。 十五境就没个确切说法了,但山上一致认为,这个境界,还是谈不上永生。 只有更高处,超脱十五之上,才是真正的天地腐朽我不朽,天道断绝吾永存。 为何有此一说? 那座神道天庭就能窥见一丝真相了。 天地人间的神,总体分为三种,地位最低的,自然是人间敕封的山水神灵,得吃香火,才能维持金身不碎。 第二种,则是天上神,被高位神灵接引上界,凡人成神。 类似小镇那个杨老头,但他又有所不同,据说这位男子地仙之主,是靠自己本事以凡身成神。 与那些被接引成神者,有很大差别。 接引登天者,大多数是没有神格的。 一些个天兵天将,就在此列。 最后一种,自然是高位神灵,自有神格,诞生于星域深处,那座至高神台。 这种神,才是真正的不朽者。 会死,但会一直存在。 天庭没有彻底崩毁,这些高位神灵无论怎么打杀,其神性都会自主回归太虚神境之中。 秀秀的那座神境,宁远就窥见了一丝天庭的边边角角。 其实上次被秀秀唤去太虚神境,他的心神是被排斥的,好像那个地方,对他来说是不被允许进入的。 他没跟秀秀说这个。 十几座山峰被神人肩抗于顶,大地震颤,浩浩荡荡去往北方,宁远收起那一页纸张,随口道:“山君大人,可否与我说说,昔年你在天庭之内,是个什么职位?” 宁远一直都好奇那个鬼地方,从当初遇到的第一位神灵桂夫人开始,他就问询过多次。 不过桂花夫人,范峻茂这种,神位不算高,不是生而知之,记得的不多。 后续在骊珠洞天那会儿,持剑者又太强,问了别人也不一定鸟你。 秀秀就更别提了,她只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并不记得走过的路。 要不然宁远还需要问别人? 媳妇儿都是至高神,直接关起门来,站着问,躺着问,都行。 这位道号神华的女子山君,挑了挑眉,迟疑道:“剑仙大人,我确实记得不少。” 宁远淡淡问道:“但不能说?” 女子点点头,“所有天上神,都不能妄言天上事。” “这里面涉及神道因果,只要我说了某些禁忌,轻则金身受损,重则……五雷轰顶。” “这么夸张?”青衫剑修咂了咂舌。 其实他早已料到,真要能问,那座天庭早就不是什么隐秘了。 毕竟登天之后,天庭封锁,不少神灵流落人间,随意抓来几个十二高位之一,不是都问出来了? 估计逼问也不好使,有些话,心里想出来,还没说出口就遭了反噬。 他记得不错的话,剑气长城的大地之下,就藏着一头十二高位神之一。 行刑者,现在估计是个飞升境巅峰。 宁远之前没打算宰了它,老大剑仙留着这玩意儿,自然有其打算。 但现在,他在寻思要不要回去一趟。 杀一头高位神,让秀秀吃了它的神性。 可如此一来,又怕那妮子破境太快,到时候神性大于人性。 年轻人不希望阮秀成神,她要是个寻常的修道女子,最好不过了。 至高神能达十五境,凡人照样能渐次登高。 神灵高高在上,何谓神性? 依照现有的说法,就是绝对理智,对任何杂念进行分类,不触及善恶,不分好坏对错。 最主要的一点,遵循天道的原始运转,即为大道无情。 不过在宁远来看,这玩意儿说好听点是神性,说难听点,就他妈是个心智不全的脑残。 无七情,无六欲,天地如何周转,神灵就如何照做,跟眼前老瞎子的金甲傀儡,有什么区别? 试想一下,自己要是成了神,见了贼好看的姑娘,搁自己面前轻纱薄衣,搔首弄姿,然后裤裆里半天没个反应…… 这还活着干嘛? 不如去死。 神性? 脑残。 第298章 剑斩仙簪城 宁远离开十万大山之后,没有御剑赶路。 因为他骑着一条狗。 老瞎子亲自任命,让桃亭道友随他一起离去,充当宁远的坐骑。 狗子虽然平时看起来骨瘦嶙峋,但如今显化真身,也有百丈高。 这还是宁远要它不要太过招摇,不然千丈又有何难,毕竟是一头飞升境天狗。 “桃亭道友,遇见我,你可是上上签。” 青衫剑修坐在狗背上,时不时撸一撸狗毛,笑道。 老狗一个劲点头,狗吐人言,“是极是极,剑仙大人所言甚是。” “此次前往蛮荒深处,可是去寻仇家?” “剑仙大人,要是对方境界不高,可否让我来动手?” 桃亭一路上兴奋至极,对它这条狗来说,能离开十万大山就是最好,别说当宁远的坐骑,就是吃他的屎,也无关紧要。 真不是咱们桃亭埋汰,他本就是狗,虽说修炼有成,已经多年未曾吃过那玩意儿,但毕竟是吃过的。 “你来动手?”宁远笑眯起眼,“当真?” 狗子立马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年轻人一巴掌拍在它脑门上,笑骂道:“真是从心。” 狗眼一顿迷糊,“啥意思?” “这么多年来,你就一点书没看过?” “老瞎子不看书,我上哪认字儿去。” “那我教你认第一个字,怎么样?” “啥字?难道是儒家圣人的那种本命字!?” “……真是傻狗。” 于是,宁远取出笔墨,这一日,在桃亭道友的脑门上,写下了一个字。 怂。 也是他第一次,以人族身份,教了妖族识字。 老狗喜笑颜开,真以为得了什么大造化。 确实是傻狗。 …… 狗子的速度虽然不及宁远御剑,但在飞升境里头,也是极快的,不多时,已经到达那座仙簪城外的百里之地。 之前周密落下的镜花水月,到底是假的,比不得眼中的真实。 仙簪城确实很高。 宁远曾经去过的南华城,都没有此城来的雄壮,事实上,整座白玉京的十二楼五城,只有大掌教的玉皇城高于仙簪城。 传闻这座仙簪城,是人间第一位修道之人,佩戴的一支道簪所化。 落入蛮荒之后,被妖族大能打造成了仙簪城,内里布置数座大阵,大阵枢纽一个在地,一个在天。 真正的乌龟壳。 与剑气长城的大阵脉络,有许多相似之处,且都来源于那座远古天庭。 想要摧城,要么依靠超绝实力一拳打烂,要么靠着水磨工夫,一点点磨。 就像大妖攻打剑气长城,即使城头阵法是由三教一家联手打造,一万年以来,也有许多地方被毁坏。 蚍蜉撼树,蚂蚁噬象,铁棒成针,说白了,只要肯下苦功夫,万事皆有可能。 宁远稍稍感应,里头妖族的数量,还不少。 有个飞升境,仙人境两名,玉璞八九,之后的杂毛,多如繁星。 看来周密在蛮荒,也不怎么一手遮天。 大妖桀骜不驯,即使是文海周密,也不能做到全部管教。 或许自己已经充当了周密的一次打手,替他清理这群不服管教的妖族。 他还必须当这个打手,因为眼前的仙簪城,城门楼上,还悬挂着上百具剑气长城剑修的尸体。 周密的寥寥几次布局,都是阳谋,让宁远看在眼里,但又不得不按他的意思来。 直到现在,宁远才恍然发觉,周密为何要布置那道仙簪城的镜花水月。 恶心剑气长城只是顺手而为,真实目的,就是要让刑官大人,为他清扫障碍。 好一个周密。 老狗疑惑问道:“剑仙大人,你那仇家,就在城内?” 宁远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笑着说道:“你要不要替我打头阵?” “事后论功行赏,一炷香内,只要你能破开此城,想吃几个吃几个。” 老狗跃跃欲试。 下一刻,大妖桃亭,显化千丈真身,狗腿一蹬,脚下山头瞬间炸碎,拔地而起,去势如虹。 云海之上,天狗真身竟是再度暴涨,半座仙簪城,突兀被一片阴影笼罩,随后便是一声沉闷的巨大声响。 只见一条庞大恶犬,整具身躯已经轰然落在高城之上,血盆大口一顿撕咬。 不过也就如此了。 任其百般撕咬,别说城池本体,就连最外圈第一层大阵都没有破开,只是造成了不小的声势。 桃亭不信邪,一双狗眼瞪得老大,本命神通施展,浑身罡气缭绕,重重一爪落下。 第一重大阵告破,金光宛若瓷器破碎,城内像是下了一场星光大雨。 可没等桃亭下一步动作,城门楼上,有个美貌妇人一剑递出。 剑气凛然间,桃亭就已经被斩断一只前腿,真身砸落百里开外。 罗衣半解的妇人扯了扯衣领,许是刚从床榻下地,面色略带潮红,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桃亭道友。” “谁给你的胆子,敢来犯我仙簪城?” “在老瞎子那儿待了上千年,出来之后就忘记自己不是狗了?” 蛮荒妖族,其实并不惧怕老瞎子,因为后者从来不会离开十万大山,也不会无故打杀妖族。 那些在十万大山受罚的大妖,也都是当年找过老瞎子麻烦的。 也因此,只要不去十万大山,那就一点事儿没有,哪怕背地里把那老瞎子的祖宗骂个遍,都没事。 妇人身后,随之出现一个神色阴郁男子,随意揽住她的纤细腰肢,甚至另一只手掌,已经开始动手动脚。 妇人的衣裙,当场就落下大半。 这就是蛮荒。 大多数妖族,是没有什么羞耻之心的。 往身上套件衣衫,也只是依照人族的模样打扮而已。 只要显露真身,哪个不是赤身裸体。 桃亭爬起身后,怒目欲裂,死死盯着那个妇人,却又不太敢继续动手。 那妇人只是仙人境瓶颈,按理说对上它这头远古大妖,是没有多少还手之力的。 可这座仙簪城,却为她加持了诸多道力,拔高一境之外,本身还是妖族剑修。 老狗不语,只是屁颠屁颠重新爬回宁远脚边。 宁远微笑道:“桃亭道友,如此这般,你可是把我的脸也丢尽了。” 桃亭更是憋屈,这才刚出门,就遭此断臂大劫,心想其实待在老瞎子的十万大山,也挺好的。 之前的玉版城你不打,碧霄城你不打,非要打这仙簪城。 老狗内心一阵嘀咕,这一剑可太狠了,虽然没有直接重伤,但足足被那贱人斩了几十年道行,心疼的紧。 城门楼上,美貌妇人娇笑一声,按住衣领内阴郁男子肆虐的手,望向宁远所在的山头。 “听说剑气长城多了个新任刑官,看来就是阁下了?” “长得确实俊俏,跟你身旁那只狗相比,好看数倍。” 妇人按住雪白胸口,语笑嫣然,声音魅惑至极,“剑仙此行,是要来抚慰奴家的吗?” 她身旁那个男子,境界更高,飞升境,两妖许是道侣,却对自己夫人所说言语,没有半点恼怒。 看来大多数妖族不仅没有什么羞耻,对于伦理道德,也没什么忌讳。 难怪周密管教不了所有妖族。 同理,学问再高的先生,也难以教会一个傻子。 宁远笑道:“不怕我?” 妇人陡然换了神色,冷声道:“哪来的杂毛剑修,也敢与我仙簪城为敌?” “除了陈清都,别说你这个刑官,哪怕是整座剑气长城,又算什么东西!?” 宁远收敛笑意,背后长剑开始寸寸出鞘。 “我本以为你一无是处,可如今一看……” “你的胆子,比你的脑子更令我吃惊。” 当初在白花城,宁远都未曾真正出剑,只是以自身剑意开了一座天门而已。 以他的杀力,不用剑,也能破开仙簪城数座大阵,但现在他换了想法。 杀鸡用牛刀,砍的才爽。 青衫剑修大袖飘摇,长剑入手,心随剑动,整座仙簪城上空,瞬间显化不计其数的倒悬飞剑。 多说无益。 一剑横扫,剑光席卷天上地下。 璀璨剑光分化天地,纵横八荒六合,所到之处,连破仙簪城三座大阵。 剑光至,群妖死。 蛮荒第一高城,从左到右,被人一剑斩断。 第299章 剑气在天 一袭青衫单手持剑,并无任何大开大合的招式,只是一剑轻轻横扫,仙簪城三座大阵就已经告破。 剑光破灭沿途任何事物,东西纵横上千里,蛮荒第一高城就如同豆腐渣一般,被人以超绝剑术拦腰斩断。 城门楼上,那个妖族女子已经是呆立当场,而另一名境界更高的飞升境,却反应的极为迅速,形体一晃,消散原地。 跑路去了。 大难临头,谁跑得慢,谁就死得快。 男子并非仙簪城本土妖族,刚刚跻身飞升境数年而已,虽说与城主之女结为道侣,但可不想就这么死了。 人族有句话说的好,青山在,有柴烧,只要活着,他就依旧是飞升境大妖,什么样的女子不能享用? 一剑劈开仙簪城,真真正正的分为两半,这种级别的剑修,拿什么打? 这就是周密说的飞升境剑修!? 去他娘的。 哪怕是当初那个阿良,都做不到一剑摧毁仙簪城大阵,更别说破阵之后,余波剑光切开千里巨城了。 这世上能有这种杀力的剑修,只有那个陈清都,何时多了一个十四境!? 之所以从外在看,仙簪城还是那个仙簪城,只是因为对方那一剑速度太快,整座高城就像还没‘反应’过来一样。 宁远单手拄剑,抬头望天,袖口一招,抖落出一个年轻道士。 青衫剑修沉声道:“道长,助我寻那妖孽,回头本座在剑气长城记你一功。” 陆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娘的,我一个白玉京的道士,要你剑气长城的战功做什么? 想归想,道士还是照做,双手置放身前,抬升过肩,口中念念有词,开始结印。 宁远自然看不懂,他也懒得看,带上‘陆沉’前来,就是为了这种时刻。 他的杀力很高,但其他方面就比较拉稀了,别看他的神念一扫,能扩散十万里地界,但碰上一些个深谙遁术一道的敌手,还是难以察觉。 身旁有个陆沉就不一样了。 咱们三掌教修道六千载,可不是活狗身上去了。 一身道法驳杂,阵法、丹药、符箓等等,虽不至于样样精通,但起码都小有成果。 照宁远的话来说,陆沉不做军师可惜了。 一道符箓凭空显化于道士身前,符箓材质极好,缭绕一道青黄之气,随着陆沉最后一句口诀念完,迅猛燃烧。 符箓烧灼间,青黄之气扶摇直上,随后破空而去。 道士这才痛心疾首道:“宁远,浪费我一张上清举形宝箓,你可知我修道数千载,一共才得了几张?” 宁远闭上双眼,神念瞬间扩散数万里地界,面无表情回道:“你再废话,那大妖就跑了。” “到时候符箓没了,一颗飞升境妖族的头颅也丢了,传出去,岂不是被人笑话死?” “一个剑气长城的刑官大人,一个白玉京的三掌教,两人联手,杀不掉一头畜生……嗯?” 陆沉咂了咂嘴,也没有再废话,大袖一招,半空显化一幅镜花水月,如水面波纹荡漾,小半座蛮荒天下的版图就落入眼中。 再有一指点出,在那版图之上,一粒青黄光点熠熠生辉。 宁远收入眼中,瞬间便锁定那妖物去向,微微侧身,以神念追捕,反手拔剑横扫。 剑光直去西南方,微微倾斜,百里之后与大地接壤,竟是直接劈出了一道极其之长的沟壑。 一剑甚至落到了万里深处,那头隐匿大妖逃无可逃,当场炸碎,神魂俱灭,即刻身死。 与此同时,青衫剑修立即回身,面向仙簪城,左手朝天,摊平之后又缓缓归拢握拳。 仙簪城上空,云海一声巨响,青天在上,一座天门显化,不断滋生有雪白长剑,剑剑倒悬。 剑气压城! 年轻人看也不看城头那些海量妖族一眼,忽然扭头望向南边,视线好似落在了那座托月山之巅。 宁远微笑道:“周先生,我帮你清扫障碍,回头到了托月山,记得备好仙酿酒水。” 周密双手负后,颔首笑道:“剑仙亲至,蓬荜生辉。” 话音落下,下一刻,剑气暴动。 青天最高处,天门陡然扩大数倍,几乎涵盖整座仙簪城,无数雪白长剑如遭敕令,‘摔落’人间。 天地恰似下了一场剑气大雨,妖族触之即死,无处可逃。 城门楼上,美貌女子心如死灰。 前有大难临头各自飞,后有无数剑气压城,那人甚至不给自己言语道歉的机会,直接动手。 城池最高处,是一处炼丹之地,一座足有数丈高的丹鼎前,老人无奈起身,一步到了城门楼。 老人竟是一身道门装束,无道冠,披头散发,腰间悬挂一对貔貅玉佩,论模样,比陆沉都更加仙风道骨。 这位仙簪城主双手齐出,好似运功提气,双手掌心朝上,磅礴道力运转,整座仙簪城,再度撑起三座大阵。 高城之上,雪白剑气依旧不断滋生,不断坠落,每一剑都能往大阵表面戳个大洞,但劈开外层两道之后,再无余力破开第三座。 宁远眼神微眯,这个老妖,道行不低。 飞升境巅峰大妖。 一境只差,天壤之别,眼前这老人,恐怕活的岁月极其久远,距离十四境也只差一步之遥。 一身妖力浓稠如水,再被仙簪城加持之后,说不得已经可以算作是伪十四境。 身上那件法袍,细看之下,起码都是一件仙兵,每当有剑气洞穿大阵,老道的法袍之上,就会有金光亮起。 这老东西的法袍,居然就是那庇护仙簪城的三座大阵。 真真正正的好东西,竟是能拦得住宁远的剑气。 年轻人有自知之明,他的这手天门剑气,其实只是剑意所化,杀力也就约莫在飞升境。 不过一件法袍,就能挡下相当于飞升境剑修的出剑,可见品秩有多不俗。 此时的仙簪城,老人再运玄功,三座大阵越来越几近真实化,如同披上了一件遮天蔽日的金缕玉衣。 霞光升腾,一座仙簪城,就像一位屹立天地间的婀娜神女,辅以青天之上的雪白剑气,这一幕,倒真是世间罕有的美景。 有道人间,青天剑仙,神女在地,剑气在天。 危局暂缓,老道稍稍往前几步,倚栏而立,望向那个百里外的青衫剑修,微笑道:“刑官大人,可否入城一叙?” 老人又转为以心声言语道:“城头挂尸,非是我之策,周密势大,不得已而为之,剑仙海涵。” 宁远已经再度握剑,这一回,他不再留手,神念收拢,并拢双指抵住眉心。 于是,高城之外,有人显化万丈法相,接天引地。 仙簪巨城最高处,只在那人半腰间。 青衫之姿,恍若神人。 心相生发,直入巅峰剑境。 长剑挑起,剑尖刺入天外,随后自上而下,一剑猛然落下。 任你万般神通,我自一剑破之。 第300章 一朝流水散 剑仙法相巍峨,高举长剑远游,不听那老道任何言语,当头一剑。 仙簪城随之猛烈震颤。 这一剑,直接毫无阻碍的落下,彻底斩破三重大阵。 一把足有数千丈长的雪白巨剑,横亘于城池内。 从城门楼开始,笔直一线去往仙簪城南门,刚好是此城的主街,巨剑此刻就横亘于此,宁远稍稍用力,剑光暴起,再入三分。 开阵、摧城,一剑而已,甚至最后捣烂了此城的地下灵脉,在那深处,五彩氤氲间,海量灵气喷薄而出。 宁远法相头颅微微低垂,从云海探出,与那站在半截城门楼的老道对视。 神人低头俯视仙人。 一众仙簪城修士,如见青天在上。 法相一双瞳孔内蕴星海,震慑群妖。 “想活?” “可以,仙簪城内,取最高修为的百人,朝我剑气长城方向叩首百次,再自行吊死城头。” “如此之后,其余妖孽,皆可有活命之机。” 一条老狗出现在法相脚边。 一剑摧城,桃亭道友早已对宁远五体投地,赶紧装模作样的跑过来,想着待会儿杀起来的时候,趁乱吞几个修为高的。 最好是那十几名地仙女妖,皮囊好看,想必肉质一定也是上佳。 仙簪城最早是人间第一位修道之士的一根道簪,在那场登天一战后,有传闻说那人已经身死,唯独遗留这根簪子。 坠落蛮荒之后,被一名小小女妖意外捡取,自然也就受了这一份传承,凭此跻身上五境之后,此妖开始打造仙簪城,逐渐开枝散叶。 这名仙簪城开山老祖师,早已经仙逝多年,此后接近八千年,过五位城主之手,励精图治,此城自然也越来越高。 仙簪城极为有钱,因为城内有一座上等福地,源源不断出产星辰精铁,打造仙人法宝兵器。 据说是那女妖老祖师修道有成之后,自知无望十四境,在大限将至兵解之前,强行飞升星域深处,摘取下的一颗星辰,落地蛮荒,演化福地。 宁远曾经翻看过躲寒行宫的秘录档案,自然知晓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那女子祖师还在之时,仙簪城没有如今这么高,风气却是名扬几座天下。 女子修妖力,说人话,还读儒家书籍,凡是其他天下游历蛮荒的修士,走到哪都是打打杀杀,唯独到了仙簪城,才是做客。 不过都是老黄历了,后世几代城主,手段更高,挣钱极多,但早就没了祖师那份初心。 现任城主道号玄圃,精通炼丹炼器一道,还擅房中术,导致如今的仙簪城,不仅卖法宝兵器,还卖肉。 那美貌妇人,也就是城主之女,她就负责经营此道。 仙簪城内,除了城池不卖,其他都卖。 也因此,此城搜罗了上千名女妖修士,城内修建亭台楼阁,远胜人间王朝的京城皇宫,极尽奢靡。 说白了,只要有钱,进城之后,谁都能睡。 不止是那些境界低微的女妖,仙人境城主之女,也能睡。 早年间,甚至城主玄圃的亲娘,在大限离世之前,都会大开门户‘做生意’。 奇怪吗?半点不奇怪。 仙簪城往上数千年,都是做的正经买卖,卖法宝卖兵器,这东西是挣钱,但也是有成本的。 更别说,每回蛮荒发难剑气长城,托月山都会直接征收一大批兵器,一颗雪花钱不给。 挣钱,但又不是很挣钱。 所以到了玄圃手上之后,才是真正的发扬光大。 上千名妙龄女修,日夜接客,轻纱褪,门户开,就有钱拿。 仅仅靠这点,还不足以挣大钱,因为这些女修之中,不乏抓来的人族女子,草木精怪,甚至还有几个鬼物女修。 这种生意,总要有点博人眼球的。 成本极低,利润极高。 可以说,一座仙簪城,就是一片酒池肉林。 之前那个被宁远一剑斩杀的飞升境男妖,就是来此游玩,几年睡下来之后,捞了个城主女婿的名头。 天有不测,见了刑官,入了地府。 仙簪城有一项规矩,凡是在内花费一定数额神仙钱的修士,就能修习城主亲传的房中术。 房中术,通俗一点,就是双修之法。 分两种,也分男女,要么采阴补阳,要么吸精合阴,那种两边都有益处的法门,没有。 美貌妇人来到自己老爹身边,说话都不利索了,“父亲,这该如何是好?” 老道望着那俯视仙簪城的剑仙法相,长叹一声,“这世上真有第二个十四境剑修?” “为何我蛮荒的大道,无法压制他的道行!?” 玄圃道人无论如何去想,都是难以置信。 任何外来修士,只要深入蛮荒,都会跌境,无一例外。 一座天下的大道排斥与压制,十四境都无法完全施展拳脚,这一点毋庸置疑。 除非此人的道行,已经高到一定地步,甚至反过来压制蛮荒天下的大道,才有可能如此。 整个人间,这种人不超过一手之数。 神人法相再度漠然开口,“可曾想好?” “是照做,还是试图掂量一下本座的剑术,亦或是选择弃城而逃,总归要选一个。” 老道人沉声道:“刑官大人剑术通神,当真没有一点回旋余地了?” “我仙簪城从未派人攻打过剑气长城,万年以来,从始至终都是只做生意,并非主战派……” 声音戛然而止。 那老道站立的原处,只剩下一张金色法袍飘落。 与此同时,仙簪城最高处,一座丹鼎迅猛抬升,其上盘腿而坐一名赤膊上身的老人。 三座大阵瞬间撑起,忽隐忽现之间,顷刻破碎成亿万星光,全数归拢落入那丹鼎之中,直去天外。 速度之快,远超飞升境大修士的跨洲远游。 遁逃千里之后,丹鼎老人一分为三,气息甚至都一模一样,除了北边的剑气长城,分化三方而去。 逃命去了。 宁远瞬间将神念四散天地,万里、三万里、五万里…… 很少有人能在他的剑下逃走。 饶是他,也分辨不出三座丹鼎,哪个是真。 法相随手一抓,直接拎起了一条老狗,随后奋力一抛,桃亭道友就给摔了出去。 “跟着那老妖,只要没跟丢,回头本座传你炼山诀下半部。” 桃亭如获大赦,身形砸落数千里开外,一个抖动翻身站定,头颅伏地,许久未用,狗鼻子终于派上了用场。 宁远大袖招展,收走城门处悬挂的百具尸身。 随后视线扫过仙簪城,一把握住巨剑剑柄。 并未提剑,宁远翻转剑身,从左至右,横切而过。 断开仙簪城后,巨剑猛然一挑,剑气、剑意肆虐天地十方。 半座城池,彻底破碎。 神人法相再度拔高三千丈,提剑之后,呈双手握剑姿势,笔直刺入。 长剑陷入仙簪城,半截在地,半截在天,磅礴剑气激荡四方,席卷扩散而去。 所到之处,万妖形销骨立,城墙倾倒,高楼坍塌。 剑气纵横而过,三千里方圆,平整如镜。 真真正正的夷为平地。 至此,蛮荒再无第一高城。 聚沙成塔久,一朝流水散。 第301章 傻逼陆沉 宁远法天象地,双手握住剑柄,一剑笔直刺入仙簪城。 雪白剑气覆盖八方,呈圆形扩散,无妖不斩,无物不破。 甚至于,都没爆发如何的惊天巨响,城墙被剑气湮灭,海量妖族一触即溃,庞大身躯瞬间消融。 像是冻结了一个冬季的苍茫大地,终于迎来春风过境,日光所及,冰雪消融。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夷为平地。 剑气纵横方圆三千里,此处地界,成了一道‘平面’。 一个恍惚间,法相破碎成万道星光,最终归拢一处,城门楼上,年轻剑修现出身形。 这仙簪城,好生了得,方圆三千里被他的剑气湮灭摧毁,结果下一刻,城门楼所在的这一小截,竟然直接重塑。 所以书上所言的,覆水难收,破镜重圆,放在山上之后,也不是难事。 碎砖合拢,梁柱修复,巨石垒砌,几个眨眼而已,庞大的破损仙簪城,逐渐开始再次凝聚。 陆沉一步上了城门楼,与一袭青衫背剑并肩,解释道:“这枚远古道簪非同一般,此前那老妖的三才法袍,品秩虽好,但与它相比,不值一提。” 宁远颔首问道:“所谓的功德神物?” 陆沉点点头。 人间天材地宝无数,凡铁仙兵,法宝神器,种类多,用处多,既有仙剑主杀力,也有神物镇山水。 若是按照正常的品秩去看,四把仙剑的品秩,是要低于功德神物的。 何为功德神物? 浩然天下的那座中土文庙就是了。 青冥的白玉京,莲花天下的佛国,还有坐镇阴间冥府的那位菩萨,其手上的那串舍利佛珠。 功德在前,神物在后,所以这里面每一件,都是对人间有极大功德的,也是由造化功德演化,内蕴神灵。 小妹的那把天真仙剑,内藏剑灵,也有异曲同工之说。 至于功德这个东西,剑气长城的剑修,只要杀过妖,都有。 不然儒家派来坐镇剑气长城的历任圣人,是干嘛的? 主要就是记录剑修的功德,不过这是一桩隐秘,大多数剑修只知道战功,不会得知功德一事。 宁远当下的战功,真要一一记录在册,恐怕只在老大剑仙之下了。 城头斩百万,白花屠城,剑斩仙簪城…… 他的这把远游剑,若是在这之后送往中土文庙,让一位文庙副教主亲自请下功德注入,再温养个一两百年,妥妥的是一把造化神剑。 当然,肯定比不上那把老剑条,造化是功德的意思,神剑也只是一种品秩称呼而已。 但一定不会弱于任何真正的仙剑。 眼前的仙簪城,不如说……就是那一支远古道簪。 那个人间第一位修道之士的道簪演化而成。 登天战功,极高,自然也是极大的功德造化,而这枚道簪,虽然不及三教的那几件神物,但好歹不比仙剑来的差。 也难怪此城万年不破,不知多少大妖曾经试图吞下它,可全都无功而返。 也难怪这个城主敢跟周密对着干。 大祖不出,寥寥几位蛰伏万年的大妖不出,想要破城,恐怕最少得有五六位王座大妖联手,才有一线机会吃下它。 但没辙,变数来了,来了个遭瘟的十四境剑修。 还不被蛮荒天下的大道压胜,不破才怪。 仙簪城一点点修复归拢,宁远也没继续出剑,看向那个美貌女子。 近距离一瞧,确实姿色过人。 流苏长裙,眉心点红,年岁数百,面貌却极为娇嫩水灵。 玉润双腿,略微视线抬高,腰身盈盈一握,再高,却又忽然变作叹为观止,横看岭,侧成峰。 其实真要论美人数量,蛮荒比那浩然,更多。 人族的面貌,天生定性,想要更改,就得有境界,还要学上一些个旁门左道之术,忍痛割脸换皮。 宁远之前的‘揉脸’,是因为他境界太高,想怎么揉怎么揉,哪怕不换脸,只是在脸上施加禁制都可。 境界低的,不满意自个儿的面目,只有修习旁门左道了。 妖族这边就不太一样,化形是重中之重,除了本体是极度丑恶的,大多数妖族都能化成个自己想要的模样,大差不差。 道侣弃她而去,身为父亲的城主同样二话没说跑路,只留下她一个仙人境,短短时间内,惨遭横祸,女子的一颗道心,早就趋近于破碎。 可没等宁远有所言语,美貌女子接下来的一番动作,真可谓是让人开了眼界。 美人转身又欠身,低头朝他行礼,也没见她有更多动作,一袭流苏长裙就掉了下来。 是真的掉了下来。 白的很呐。 宁远以为她要求饶,不然不至于如此,可事实却出人意料。 美貌女妖神色变幻,没有半点惧怕之意,反而双眼有着一股子的兴奋,红唇轻启。 “剑仙大人,能不能在我死前,陪侍大人一回?” “呵呵。”女子双肩归拢,峡谷纵横,妩媚笑道:“贱妾尝过妖,尝过父兄,尝过草木,甚至与鬼怪都有缠绵……” “可妾身最想要的,最向往的,还是剑仙。” “只此一晚就可,剑仙能否答应?” “贱妾虽脏,但自问容貌不比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生的差。” 陆沉一阵咳嗽。 青衫背剑面无表情,缓缓按住剑柄。 岂料女子第三回令人惊掉下巴。 见宁远不为所动,女妖竟是一掌打向自己心口,一身妖力倾泻而出。 当场跌境再跌境。 直接从仙人到了元婴。 凡成仙,难如登天,仙入凡,一念之间。 妖女气息萎靡,脸上却无比癫狂,“剑仙是不是担忧,怕与我交欢之时,贱妾会暗中使坏?” “我如今只有十境修为了,剑仙可还放心?” “非是我不愿再跌境,命都要没了,跌境算什么……” “只是再跌境的话,以我的岁数,模样会变老的,那样剑仙就一定不愿与我双修了。” 宁远看向年轻道士,“陆沉,你怎么看?” 道士愣了愣,一屁股落在城墙上,两手一摊。 “我怎么看?” “我坐着看啊。” “放心,宁大剑仙快活之际,贫道绝不打扰。” 陆沉笑眯眯道:“既然观道,此事虽然令人羞赧,但该观还是要观的。” 青衫背剑男子,毫无征兆的拔剑出剑,女妖尸首分离。 收起长剑,宁远缓缓走向居中那座祖师堂,半道朝身后竖起一根中指。 “傻逼陆沉。” 第302章 不如不来 城门楼居中的那座祖师堂,在之前宁远那一剑之后,最快破碎,却又是最快重塑的。 八九不离十,那根远古道簪,就供奉在里面。 一件功德神物,名副其实的好东西。 事实也确实如此,宁远迈入大门后,除了仙簪城历任祖师的灵牌之外,祖师堂内最高处,还有一张开山祖师的画像。 年轻人微微错愕,盯着那画像看了许久。 这个女子开山祖师,与那仙人境女妖,相貌一模一样。 传闻这女子祖师品行极好,喜读书,学问不低,难道都是假的? 陆沉瞧了个大概,在一旁解释道:“非也,刚刚被你一剑斩杀的那个,并非这位仙簪城祖师的转世。” 宁远问道:“其中有什么说法?” 道士摇摇头,“没什么说法,仰慕自家祖师而已,遂照着模样化形。” “那可真是给祖宗丢脸了。”年轻剑修跟着摇头。 陆沉捋着没几根的胡须,轻声一叹。 “这位开山女祖师,名号归灵湘,妖身,喜读书,学问很高。” 道士沉吟一番,补充道:“据说生前写了一本人妖册,送去中土文庙,就连礼圣都啧啧称奇。” “她要是愿意去往浩然天下,高低都会是个书院副山长。” 一个妖族女子,担任儒家书院副山长,可想而知,学问得到了何种地步。 “后辈不争气,丢了根,家业越做越大,挣钱越来越脏,一朝流失,覆水难收。” 宁远不置可否,“脏钱来的快啊。” “道长所言不假,脏钱来的快丢的快,但总有漏网之鱼。” “好人有没有好报不知道,坏人能不能得到应有的恶果,我也不清楚。” “可说到底,九成苦难都落在了好人身上,多数美事全聚拢于恶人。” 陆沉沉默不言。 因为世道,一直如此。 天地不仁,一向如此。 不是字面意思,天地对待世间万物,一视同仁,不管好人恶人,都一样,任由其自行运转。 哪有青天在上,只有六月飞雪。 仙簪城一役,宁远斩妖数十万,好或坏? 对剑气长城来说,对浩然天下来说,自然是剑仙风流,大呼快哉。 立场颠倒,搁在蛮荒妖族来看,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所以道理这个东西,也不是什么地方都对,好人坏人,视角不同,定义也不一样。 真要以不同立场去细分,能说个三天三夜也讲不出个是非对错。 天地万万年,压根也没有真正的所谓圣人。 一切有思想之物,不管任何种族,都无法做到真正的一视同仁。 或多或少,总会带点脏。 那幅画像,栩栩如生,女子站在一处山巅,侧身,脑后别着一支小巧道簪。 宁远刚要有所动作,就见画卷如水荡漾,那位女子祖师‘活’了过来。 面向一袭青衫,女子轻轻笑了笑,单手绕后,摘下道簪。 青衫剑修伸出手掌,接住那支远古簪子。 下一刻,此地震动,开始坍塌。 剑修与道士凌空而立,一眼望去,现在的仙簪城,才算是彻底消散。 所有亭台楼阁,四面高大城墙,刚刚重塑不久,转瞬坍塌。 没有任何响动,数息之后,消融于天地间。 只留下满地的妖族尸首,鲜血浸染大地,汇聚一处,成了一条小溪涧,缓缓流淌。 宁远打量着手上的这支簪子。 平平无奇。 只是表面平平无奇,等他用心神一观,这枚道簪里面,藏着第二座仙簪城。 一座大天地的城池倒影。 空间不大,左右上下不过一千里方圆,这种品秩,不算福地,可以视为最大的咫尺物。 陆沉忽然说道:“这东西的来头不小,劝你别带在身上,免得被人盯上。” 道士话音刚落,宁远已经自顾自将簪子并入了脑后。 年轻剑修笑眯眯道:“那个人间第一位修道之人,要是凭此来找我,那我就等着。” 陆沉咂了咂嘴,只感觉自己说了句废话。 人间修士远离家乡,处处受制,唯独宁远是个例外。 大道无法压胜他的境界,浩然十四,青冥十四,到了蛮荒,依旧是十四。 宁远望向南边,心绪飘远,说道:“万年以前,神道天庭一场剑光术法雨落,人间出现第一位修道之士。” “道从天降,此人头别一支木制道簪,没有选择独自登高,反而远游人间,为所有修行之人传道解惑。” 顿了顿,宁远笑道:“也因此,那时候的这人身后,跟随着一大批修道之人,其中有个小道童,名字叫什么来着?” 陆沉已经开始眼观鼻鼻观心,闭目之姿。 鸟人言语,勿听。 “噢想起来了。”一袭青衫猛拍脑门,“那个小道士,就是如今的道祖,对不对?” 陆沉实在没忍住,皱眉道:“宁小子,适可而止。” 宁远摆了摆手,“这个第一位修道之人,名号仙尉,道法来源于天,不在乎己身破境登高,反而传道人间。” “此般功德,大到吓人,加上之后的登天一战,两相叠加……” “哪怕道祖如今面对他,也会被其压胜一身道法,陆道长,是也不是?” 说白了,就像徒子徒孙祭拜祖师,哪怕现世的弟子再厉害,境界远超开山祖师,可只要进了祖师堂,就得跪下烧香。 别说是道祖,只要是修道之人,见他仙尉,都是如见青天。 宁远落下地面,背剑之姿,陆沉紧随其后。 一袭青衫忽然说道:“陆沉,我看到了将来。” “不是什么几年、几十年后,是真正的将来,神灵的归宿,天地的尽头。” 道士猛然转头。 宁远沿着那条鲜血溪涧,缓缓行走。 “垃圾人间,不如不来。” …… 第303章 酒泉 “啥意思?”陆沉跟在后头,皱眉道。 这小子说的话,太过于古怪了,而陆沉又不能不去琢磨。 曾经他问过这个年轻人,是否来自以后,是否早就知晓往后的许多事。 答案是肯定的。 以他此前的远游轨迹,还有所做的那些大小事来看,就连陆沉都不得不信。 虽然荒谬,可只能如此认为。 其实也算不上有多荒谬。 在山下凡人眼中,头一回见到御风而过的神仙,不也是荒谬无比吗?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陆沉早在多年以前,就开始追寻那个答案,人间是否只是某人的一场大梦。 也曾想过,人间之外,天庭之外,在那无数闪耀的星辰之中,会不会也有某个大世界的存在。 认真来说,绝大部分站在山巅的修士,偶尔的某些时分,都会去想这个注定无法解开的问题。 陆沉也去过星域深处。 在他还是浩然陆沉之时,以飞升境巅峰修为,破开天幕飞升,远游星海,见到了其中一座天门。 自然是没进去,他也没本事进去,何况三教祖师施加了禁制。 遥遥瞥了眼那座天庭之后,陆沉没有立即返回人间,而是脚踏虚无,随意选了一个方向,一路前行。 任何见过远古天庭的山巅修士,都会感叹四座人间太小,但若是有人往星海走一遭,就会彻底推翻这个理论。 人间是小,可天庭也不大,前者是沙,后者最多算是个鸟笼。 宁远背着长剑,沿着那条自己亲手造就出来的‘河流’,缓步行走。 鲜血确实能汇聚成河。 人间王朝的两军大战,哪怕死的人数超过百万,都做不到鲜血成河,但妖族能。 随意一具真身都有数丈、数十丈长,那猩红之物啊,哗啦啦的流。 自己要是能下地府,估计在转世之前,一定会在十八层地狱挨个体验一遍。 细细想来,年轻人的剑下亡魂,早就堆积成山。 照莲花天下那边的说法,宁远这种人,都谈不上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 一定得下地狱,抽筋剥皮,油锅烹煮,受尽一切刑罚,最后估计还不得转世。 宁远摆摆手,随意说道:“陆沉,没什么意思,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 “我看到了将来,世道不太好。” 顿了顿,年轻人又补充一句,“其实一直不太好。” “也不可能会有多好,但是也不会很差。” “好坏之间,六四、三七,或是对半分?不晓得。” 这话说的,跟没说一样,陆沉没好气道:“刑官大人年纪不大,哑谜打的有声有色。” “谁说我年纪不大了?”青衫剑修咧嘴一笑,语气幽幽。 “你怎么知道,我借来的十四境,是从千年后,还是万年后过来的?” “亦或是十万年后?” 陆沉笑道:“十万年修成个十四境?” “那咱们的刑官大人,资质是真差。” 宁远笑眯眯道:“哪个飞升境能活十万年?” “天庭有存在十万年吗?” 陆沉沉吟一番,“不晓得。” 宁远一招衣袖,将‘陆沉’收入囊中,长剑横悬,化虹离去。 仙簪城彻底消失,里头的那些值钱宝物,早就被之前那个逃逸的城主带走,自然没必要再去搜刮。 不过真正让他在意的,只有两件,一把木制道簪,一座瑶光福地。 前者已经到手,别在了他脑后,后者应该在那道号玄圃的大妖手上。 桃亭道友追了过去,也不知道现在到哪了。 狗鼻子这么多年没用,也不晓得还能不能闻出屎的味道。 其实按照宁远一贯的行事作风,是不至于将整座仙簪城夷为平地的。 当初剑落白花城,他都没有打烂那座城池,斩妖也没有彻底斩个干净。 一般来说,能让他做出极端行为的,一定是触碰了他的逆鳞。 不是那美貌女妖三言两语的几句挑衅,也不是他宁远嫉恶如仇,见不得仙簪城那些皮肉生意。 早在剑气长城那会儿,刚刚上任刑官的他,在翻阅躲寒行宫秘录之时,就已经将仙簪城列为了必经之地。 更是必定要问剑的所在。 仙簪城的城主府大门处,张贴有一张‘告示’。 算是一个悬赏榜,无一例外都是女子。 有蛮荒这边的仙门女妖,也有浩然那边的有名美人,甚至四位夫人的名号,都在上面。 放在四座天下,很多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悬赏追杀?非也。 仙簪城这一代,主要还是做皮肉生意,那么这悬赏的具体作用,就不言而喻了。 试想一下,要是真掳回来一名浩然夫人之一,稍加调教之后,搁在仙簪城‘做生意’,啧啧,还用多想? 这些没什么,跟他宁远没关系,视若无睹。 可上面有宁姚的名字。 那就一定要杀。 不分强弱,不分好坏,是妖就死。 仙簪城数十万妖族,全都是恶妖?难道就没有一个真正想做人的? 这倒未必。 但宁远不可能一个一个去查,他又不是青天大老爷。 齐先生都劝诫过他,没必要非要读书,一名剑修,出剑自由,即是最好。 也不是读了书,读了许多书,就一定会是个贤人君子。 读书很难读出一个会做人的人的。 文人风骨,剑客侠骨,不分高低。 宁远很快来到下一处山市,御剑途中又收剑,一步跨出,缩地山河之后,已经到了一座小城之中。 酒泉宗,听名字就知道,以酿酒出名,更是蛮荒十绝之一。 不过现在的十绝,已经少了两个,仙簪城的皮肉与铸器,都被他一人清算了个干干净净。 蛮荒这边的宗门,与浩然那边不太一样,浩然多是选址名山大岳,妖族则是建城为宗。 酒泉宗门,上上下下,妖族众多,没有选择退走托月山。 宁远长叹一声,这个周密,深得我心啊。 留下仙簪城,就是给刑官大人杀的。 周密留下酒泉宗,是知道宁远一定不会在此出剑斩妖。 因为当年那个独往蛮荒的阿良,曾经就停步酒泉宗,畅饮数日。 阿良说过,妖族里边也有侠气,也有不少比人更像人的豪杰,此地酒水极好,有机会游历蛮荒,一定不能错过。 所以宁远来了,也要喝上几碗酒水。 第304章 佛在心中 敛去气息,宁远随意走入一条巷弄,挑了间铺子,与掌柜的要了三坛酒水。 掌柜的是一只老鼠。 宁远其实没用任何术法,但也能知道它是一只老鼠。 因为它压根就没化形,本就是以真身示人。 其实这座酒泉宗,随意一瞥,街道上都是尚未化形的妖族,有的是境界不够,更多的,还是不愿化形的。 年轻人忽然想起,自己才是那个外乡人。 小口慢酌间,只是一会儿功夫过去,隔壁几桌,就有人露出了狐狸尾巴。 真正的狐狸尾巴,宁远现在才知道,原来书上说的那些,妖怪喝醉了酒会现出原形,不是什么空穴来风。 袖里乾坤中,年轻道士忽然嚷嚷起来,“宁小子,放贫道出去喝上几碗。” 宁远点点头,打了个响指,空间凝滞,这座酒铺就被他拉入‘止境’之中,随后袖子轻轻晃荡。 抖出来一个三掌教。 再有一指,四周光阴铺满,回归正常。 青衫剑修给他倒了一碗,陆沉笑眯眯道:“剑仙好手段。” 宁远却忽然正了正神色,开口说道:“三掌教,要不要真身前来助我?” “酒泉之后,再过无定河,就要到托月山了。” 见他喝了半碗,一袭青衫又起身给他斟满,“此行凶多吉少,还望道长为我消灾解厄。” 陆沉脸色不太好看,想起了当初,还在骊珠洞天那会儿。 那时候的那个少年剑修,坐在他的算命摊子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什么消灾解厄,陆沉听见这四个字就来气。 总觉着眼前的宁远,肚子里又在偷摸算计。 先不说这小子有没有那种城府,但他的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 当初还是个小小龙门境时候,就敢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刚进洞天就差点斩龙,甚至还想斩杀自己师兄的分身之一。 一剑斩了李家的子孙槐,杨前辈的那张赌桌,自愿下桌,说出剑就出剑,耗尽少年气,得以飞剑出。 以未来身,杀现在人…… 年少有为,莫过于此,年少轻狂,不外如是。 想到这个,陆沉轻笑一声,遂问道:“臭小子,我问你一事,只要你如实回答,我的真身走一趟蛮荒也不是什么问题。” 宁远斜瞥他一眼,估计是没什么好问题了。 所料不假,只见道士忽然凑了上来,低声问道:“宁远,当初你算计那个铁匠之女,是如何逢凶化吉的?” 宁远端起酒碗,随口道:“真诚啊。” 陆沉后仰身体,以一种极为诧异的目光看向他,“你?真诚?” “你小子一路走来,有过真诚一说?” 年轻人饮了一口酒,滋味是真不错,转头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陆沉面无表情道:“那时候你比谁都活蹦乱跳,哪来死不死一说?” “问完了?”宁远晃了晃酒碗。 道士摇摇头,忽然直直看着他,说了一事。 “那姑娘走了百万里来找你,其中是不是也有你的算计?” 一袭青衫没说话。 陆沉皱眉道:“今日十四境刑官,是否与当初龙门境宁远,是同一人?” “你是现在的你,还是万年之后的你?” “亦或是更久之后?” “你,还是不是你?” 宁远放下酒碗,没好气道:“要不要老子把裤子脱了,在你面前遛遛鸟?” “道长就是想得太多,还喜欢想些与自身无关的无关事。” “还道号逍遥,打着灯笼你都不一定找得到茅厕。” 陆沉摇摇头,好似不满意这个回答,也不在意宁远的这番糙话,等着他的言语。 年轻人自顾自喝酒,他的酒量是实打实练出来的,没一会儿就两坛下肚,面色如常,压根不带醉的。 看了看陆沉那一坛,宁远又管掌柜的要了两坛,意思不言而喻。 不与三掌教同饮一坛酒。 青衫客忽然翻了翻那块斩龙台方寸物,取出一包牛肉,还有一盘小鱼干。 牛肉在他身上放的最久,云姑那个,还是那般硬,放多久都不会坏。 至于小鱼干,是秀秀塞给他的,来自龙须河。 这样一来,这酒喝的就更惬意了。 等不来言语,陆沉也就没有继续多问,两手抄起酒坛,仰头痛饮,放下之后,满脸陶醉,摇头晃脑道:“人间腌臜事,一口吞入腹。” 宁远补了句不太中听的,“那真是愁肠满腹了。” 他忽然想起,陆沉当初在小镇摆摊,替人看手相时候,就没少借机对女子揩油。 双方各有心思,就只是一味喝酒。 陆沉冷不丁念叨,“做凡成仙,念书修道,万不可入寺为僧。” 宁远笑了笑开口,“迫不得已,诵经念佛,也仍需酒肉穿肠。”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佛在心中。” 剑修抬起酒碗,道士轻抬屁股,端碗与之轻轻磕碰。 酒水一滴没浪费,片刻后,酒泉宗外,山间小道。 宁远青衫背剑,道士莲花冠帽,并肩而行。 青衫剑修补上了那个回答,“不是算计,也是算计。” 陆沉颔首道:“对那姑娘来说,略感不值。” 年轻人笑骂一句,“那是我媳妇儿,轮得到你陆沉来评头论足?” 道士点头道:“确实如此。” 宁远越想越来气,随后在三掌教一个愣神间,再次将他收入袖中。 老实待着吧你。 行至一处山巅,宁远随手点出一座小天地,隔绝外界之后,按住心口,闭目之姿,观想那座太虚神境。 宁府,风雪剑炉内。 正在打铁修行的少女忽然手上一顿,立即喜笑颜开。 大锤随意一丢,拍了拍手后,盘坐在地,同样是按住胸口,观想出一座虚无神境,心神化为芥子沉浸其中。 两个年轻人,又见面了。 宁远二话没说,一把揽住她的纤细腰肢,后者一动不动,任由他的无礼。 心上人见心上人,又怎么会是无礼呢? 秀秀这回穿的是一件衣裙,所以不是青衣姑娘,而是长裙少女。 少年拥着她,轻声道:“秀秀,我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你要等着我啊。” 阮秀仰起脸,仔细看了看他。 宁远一脸温柔,毫无破绽。 少女凝视他的双眼,小声道:“多久都没关系,我都可以等,但你不能死。” 他微笑道:“怎么会,还没娶你过门,我舍得死?” “到现在这么久了,小嘴都还没亲过呢。” 少女睫毛微颤,“我是神灵,我不惧时光,但我无法去等一个注定等不到的人。” 少年的毫无破绽,才是最大的破绽。 她信油腔滑调的宁远,不信一本正经的他。 宁远将她搂的更紧,甚至手掌开始逐渐向上,咧开嘴角笑道:“小鱼干没吃饱。” 少女破天荒的挺了挺胸。 “奶秀?” “……嗯。” “真大。” “……去死!” 第305章 真无敌 青冥天下。 有个高大道人负剑下人间。 道人身材魁梧,头戴鱼尾冠,一袭霞光羽衣,身后长剑归鞘,却依然有丝丝缕缕的剑气溢散。 一身杀气,毫不掩饰。 不过最为令人瞩目的,却还是道人那一截空荡荡的左袖。 如今的青冥天下,大多数仙家势力,只要是消息不闭塞的,几乎都知道了当初那一场问剑。 真无敌道老二,于天外问剑一名十四境剑修,胜负不知,被斩一臂。 听说问剑的那人,未死。 所以这座天下的大多数说法,都是说余斗战败了。 ‘真无敌’的名号,也是岌岌可危。 毕竟大家伙只知道你余斗丢了一臂,也没把那人砍死,还能如何去揣测? 更何况不久前,那人还单剑走了一趟青冥,跨洲递剑,一剑威压大半个青冥天下。 那道亘古剑光,照耀天上地下,别说什么修道之人,就连这座人间的凡夫俗子,都瞧了个清清楚楚。 白玉京万年以来,鲜少吃瘪,这不算是头一遭,但一定是最能让人津津乐道的。 余斗的大公无私,导致树敌无数,八千载岁月,细细数来,也有约莫十余人曾问剑过白玉京。 无一例外,都已经魂落九泉。 可如今却出了个特殊例子,有人一剑断了他余斗一臂,独往青冥,再有问剑白玉京,要不是道祖下了人间,那一剑造成的后果,天晓得。 其实真正有眼界的山巅修士,都能推算个一二。 那一剑的杀力,倘若道祖不出手,能劈开白玉京,但无法完全劈开。 估摸着一剑之后,所谓的十二楼五城,怎么都会少上一两座。 道人并不御剑,直直从天幕处‘坠落’,笔直砸入南华天阙。 一旁趴在栏杆上的陆沉直起身子,打了个稽首后,笑道:“师兄的剑术,看来又有精进,可喜可贺。” “只是这一身杀气,难免让仙子心生仰慕之时,又会令人望而却步。” 道老二此刻身披羽衣,霞光万千,许是刚刚与化外天魔有过一番恶战,周身缭绕一股子的浓重‘黑气’,驱之不散。 背后仙剑颤鸣不止,逸散的青紫剑气于体外来去纵横,所到之处,那些黑气一一被斩。 却又无法直接斩灭,一分为二,二化为四,难缠至极。 化外天魔,确实难杀。 道老二都如此,也难怪白玉京门人都视那打杀天魔为苦差事。 余斗瞥了眼脚下地面,皱了皱眉,看向自家师弟的目光,带着问询。 意思很明显,南华天阙这一块的白玉砖,去哪了。 陆沉打了个哈哈,“虽说师兄与那宁远有些许过节,但师弟我与他却是忘年交,人家来做客,走之前总要送点什么,你说是不是?” 背剑道人冷笑道:“师弟已经送了一座倒悬山。” 顿了顿,余斗补充道:“下一个百年,不可再推脱。” “说吧,此番找我,又是那小子的事儿?” 陆沉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再次打了个稽首,笑道:“师弟我想走一趟蛮荒天下。” 道老二却没有出言呵斥,走到栏杆处,望向南华城,一反常态的叹了口气。 “师弟,你真觉得那个答案,就在他身上?” 余斗沉吟道:“师尊曾经说过,你陆沉哪都好,论修道资质,甚至不比大师兄来的差。” “只是想的太多太杂,净是些虚无缥缈之事,你那个问题,别说师尊他老人家,放眼万年人间,谁能勘破?” “别说人间人,就是天上神,恐怕都一头雾水。” 陆沉反问道:“那师兄当初为何要亲自走一趟莲花洞天?” 多年未下人间的道祖,前不久忽然破例走出洞天,亲自见了那个问剑自己弟子的青衫剑修,为何? 道老二迟疑片刻,点头道:“那小子杀天魔,比我们轻松多了。” “可送出去一座倒悬山,已经足够。” “他本来就要死,以我的山字印,换他一个天魂,买卖公平,童叟无欺。” 背剑道人眯起眼,“难不成……师弟只是随意找了个所谓的‘正当理由’,再次逃避镇压天魔一事?” 真不是他余斗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委实是这种事儿,陆沉干的不少。 白玉京的三位掌教,谁镇守天外,谁坐镇白玉京,都是有规矩的。 三位掌教,一百年一轮换,大掌教寇名一气化三清之后,两个师弟就只能包揽这些琐事。 近三千年来,按理说陆沉与他师兄对半分,一人一千五百年,但要是摊开白玉京的掌教秘录一观,陆沉这厮,至多八百年。 多是被三掌教糊弄过去,并且很多时候,余斗镇压天魔之时,陆沉还不乐意好好待在白玉京内,四处游山玩水,嬉戏人间。 所以也是因为这个,陆沉在青冥天下交友广泛,说服了不少想要问剑余斗的山巅修士。 而余斗坐镇白玉京之时,铁面无私,犯规矩者,一律剑斩。 道老二还有个毛病,对那些犯了规矩的,不管境界高低,他都会亲自洗剑杀人。 陆沉坐镇,青冥天下的山上,歌舞升平,余斗驻守,天鼓一响,即刻死人,没有半点商量余地。 师尊也更多偏袒这个三弟子,余斗少有的一两回,实在觉得不忿,找上师尊之后,也是不了了之。 陆沉没有回答师兄那番话,懒洋洋说起了另外一事,“听说咱们大玄都观的那位孙道长,已经快要跻身十四境。” 余斗点点头,不置可否,大玄都观与白玉京的千年恩怨,早就是老调常谈,无甚意思。 那老道人跻身十四境之后,倘若敢来战我白玉京,提剑杀人便是。 陆沉正色道:“师兄一直想走一趟蛮荒,做那杀妖喝酒一事,只是多年琐事缠身,不如……?” 道老二咧嘴一笑,“不如人留剑去?” “一座倒悬山还不够,还要把仙剑道藏借给他?” 余斗身后长剑与他心意相通,爆发一声嘹亮剑鸣,漠然道:“要去蛮荒,想必你也早已跟师尊打了招呼,现在无非就是告知我一声。” “借剑免谈。” 年轻道士一拍额头,第三次行稽首礼。 “师弟谢过师兄。” 高大道人斜瞥他一眼,对此已经见怪不怪,转过头,望向一处天边。 视线所至,好像看见了另一座天下。 那里有个青衫剑客,两人曾在天外厮杀,剑开无数璀璨星辰。 没有选择借剑,并非是他余斗小气。 而是这把仙剑,本就是用来斩他的。 第306章 取水 离开剑气长城数日,宁远抵达在前往托月山之前的最后一处。 无定河,曳落河的支流之一。 曳落河的支流其实很多,数百上千,但其中只有无定河最为出名。 因为这条河,离着托月山最近,依照堪舆图上的标注,也就七八万里左右。 沾染那座远古飞升台多年,水运最为浓郁,万年以来,不知多少大妖在此爆发惨烈大战,就只是为了争夺水运。 如此之近,十四境的他,为何没有选择御剑直去托月山? 七八万里,剑光一闪,片刻而已。 但他总不至于上赶着去送死。 宁远落地河畔,神念铺展,渗透千里水下,很快就寻到一条元婴境老蛟。 一指点杀,当场抽筋扒皮,蛟骨做竿,蛟筋做线,随手一抛,愿者上钩。 蛟龙血肉他也没放过,大锅落地,大火烹煮。 他倒也不是真的来钓鱼的。 闭目回想,宁远神念飞快转动,从记忆中一一探查,最后摸索出一门炼水神通。 品秩还行,不高不低,炼海不太行,炼江尚可。 取自大玄都观,宁远待在玄都观秘阁内许久,虽然没有真正学会多少,但都刻在了脑子里。 如今从记忆中翻看,现学现用,哪怕是他这个十四境,也花费了小半天功夫才算是入门。 左手持鱼竿,右手五指伸展,有模有样的掐诀,捏脉络,驱术法。 凭空画出一道淡青符箓。 只是没画好,符箓刚刚诞生,就自行消散。 几次三番后,他终于徒手画出来一张青色符箓,将其猛然拍在鱼竿之上,符箓迅猛燃烧。 水面之下,鱼线末端处开始出现无数的金色细线,纵横交织,宛若一张大网,扩散四面八方。 这条无定河支流的水面开始升腾起丝丝缕缕的水精元气,全数汇聚半空,凝结一团,像是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灵珠。 一张不够,年轻人再度画符,有了成功的例子,接下来失败的次数就少了许多,一连八张青色符箓诞生。 画符一道,最早的祖师爷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已经消失多年,而如今的浩然天下,符箓一门执牛耳者,中土于玄。 认真说来,想要走符箓一道,极为考验练气士的精气神,比成为剑修还要条件苛刻,神念不够者,入门都难。 宁远能画出来,大半都是因为他的神念过于庞大,能支撑他毫无顾忌的出错。 另一个,则是这符箓的品秩也确实不算高。 要是换那位符箓于玄出手,恐怕一张摄水符就能攥取小半个曳落河的水运了。 神华大岳去了剑气长城,青山有了,那就还差绿水。 宁远从没忘记自己的最终目的。 剑斩群妖只是其一,他还要从蛮荒手上,抢了这条曳落河。 剑气长城是没有水这一说的。 两边打了一万年,妖族怎可能会让曳落河流经剑气长城? 从白花城到城头之间的十几万里,都是黄沙漫天,可见一斑。 一袭青衫独坐河畔,长剑插在一旁,手中鱼线紧绷,既是抢水运,也是钓大鱼。 水运就只是水运,大鱼却不是真的大鱼。 而是大妖。 这条无定河,霎时间像是被人以大火烧开,雾气升腾间,水运滚滚来。 半空那颗水精珠子越来越大,不过一炷香时间,就已经有十几丈方圆。 珠子晶莹透明,宛若一颗世间最为纯净的琉璃,离得近了,还有一股子沁人心脾的气息,极为不俗。 宁远一不做二不休,第三次画符取水,手中鱼竿被符箓加持,金光四散,像是一件先天至宝。 水面下的金色丝线疯狂游走,千里又万里,近百条支流开始暴动,水运出水,汇聚一处。 与此同时,托月山一带,有个年轻女子终于按耐不住,又不太敢直接杀上门来,凭借本命神通和坐镇自家小天地,隔着数万里,开始与那人‘抢水’。 大妖绯妃并未显化真身,以人身立于江面,身材高挑,长发及腰,要不是那一双猩红至极的眼眸,倒真是一位气质极佳的美人。 身披一件名为‘水脉’的法袍,其上绘有数千条经纬丝线,不用想,一定都是被她炼化的条条江河,水运浓郁。 身为王座大妖,绯妃的领地自然就是脚下的曳落河,主干和数百条支流,半数都已经被她炼化。 坐镇此地,虽然无法让她拥有十四境道行,但恐怕任何飞升境来了,也讨不了好。 女子法袍一震,怒目圆睁,双手捏诀间,又陡然作爪,幻化出一双遮天蔽日的大手,牢牢抓住数十条被那年轻人牵引的水运脉络。 硬生生将其扯断,大半水运被她攥在手里。 青衫剑修不为所动,画符之手压根不带停的,一张张青色符箓凭空产生,又全数燃烧融入鱼竿之中。 数百条支流瞬间沸腾,恰似山洪爆发,又像颠倒之术,逆流向北。 宁远忽然停止画符,双手紧握鱼竿,猛然一个高高抛起。 这条无定河的千里河水,就被他‘钓’了起来。 河水脱离大地,一滴不剩,只留下干涸的河床,青衫客大袖一顿乱甩,袖里乾坤施展,真正意义上的鲸吞海吸。 竟是不取水运,直接收走了一条无定河。 这还没完,年轻人一步踏上云海,袖口大开间,再有八条支流牵引入内。 宁远的符箓一道不太行,比不过大妖绯妃,甘拜下风,但我何必跟你抢水运。 老子直接取水。 袖里乾坤中,陆沉躺在一片汪洋之上,颇为无奈道:“宁大剑仙,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想淹死我?” 青衫剑修充耳不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取三条支流,结果衣袖沉重无比。 ……装满了。 还是学艺不精啊,只取走了十二条江河。 要是换成老观主亲至,恐怕就不会如此捉襟见肘。 年轻女子大怒道:“不去托月山赴会,你这剑修来我曳落河作甚!?” 真不怪她如此失态,那个年轻刑官又不是大道亲水,要她这水运又有何用? 之前宁远攥取的那颗足有百丈方圆的水精灵珠,还不算是让她元气大伤,顶多是丢个几十年道行,不痛不痒。 可这人好似无赖,如此都还不够,抢不过水运,竟是直接取水。 这跟大道之争没什么区别了。 水运丢失,哪怕整条曳落河没了一半,经年累月之下,只要江河还在,迟早都会自行恢复。 可他娘的要是连水都没了呢?! 宁远此举,跟刨人祖坟没什么区别了。 大妖不再迟疑,立即显化万丈法相,双手齐出,做那拔河之姿,牢牢拉住曳落河,奋力往后一拽。 原本被牵引北上的曳落河主干,瞬间倒流南下,不落河床,逆行向天。 无数河水疯狂涌入绯妃那件法袍之上,一条支流便是一道经纬丝线。 这件法袍也是她的重中之重,本命之物,更是大道性命。 “来的好!”万里之外,年轻人朗声大笑,手中鱼竿早就不知去向,被先前绯妃的一记拉扯崩断。 下一刻,剑修法相撑开天地,万丈不够,再高万丈,绯妃那法相在其面前,宛若稚童。 宁远法相蛮横无理,像是山下的地痞斗殴,一拳打断那条倒流向天的江河,反手拉住另一头,死死拽住。 年轻人朝那女子法相微笑道:“给不给?” “本座不要多,只要一半水运。” 绯妃冷笑道:“痴心妄想!” 宁远盯着她那一身青色法袍,眼神熠熠,“我再问你一遍,给不给?” “不给的话,就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绯妃瞬间觉得脊背生寒,那年轻剑修的目光,好像把自己看了个一干二净。 但自身大道,岂能拱手让人? 她知晓眼前的这个刑官,境界在何处,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可真被他取走半数水运,很大可能自己会跌境。 妖族一向实力至上,她绯妃今日跌境,估计明日就会被昔日仇家找上门来。 最令她震怒的是,托月山那边却迟迟没有动作,周密这厮,也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 宁远也看了一眼托月山方向,收回视线后,笑眯眯道:“别看了,那位周先生的意思还不明显吗?” “无非就是把你送给我了。” 话音落下,宁远猛然抬起一臂,一巴掌打碎绯妃那具法相,两人一前一后,回归真身。 一袭青衫五指伸展,此地铺满万里光阴长河,再有一步跨出,瞬间出现在女子身前。 真身被拘,容不得绯妃如何惊骇,一只手掌就抓住了她的脖子。 宁远单手将她提了起来。 二话不说,另一只手掌揪住她的衣领,硬生生扯下了这件水运法袍。 饶是王座大妖绯妃,修道数千年,历经无数生死搏杀,今日被人剥了衣衫,也是羞辱难当。 望着眼前景象,年轻人皱了皱眉。 “你里面什么都不穿的?” 第307章 折中之法 青冥天下。 白玉京上,师兄师弟一番闲聊,余斗最后看了眼自家师弟,长剑化虹,重返天外天。 道人身形又在天幕缺口处微微停滞,并未回头,只是提醒了一句,“你如今跌境飞升,去了蛮荒,记得小心行事。” 余斗破天荒的叹了口气,道:“师弟,其实那个答案,无关紧要。” 陆沉没有言语,只是朝着自家师兄正儿八经打了个稽首礼,一直到师兄离去,方才直起身子。 修道六千载,道士一直不曾逍遥过。 无论是昔年身为浩然修士,还是如今的白玉京三掌教。 坏事儿没几件,好事儿也不多。 有愧浩然,有愧青冥。 最后道士离开这座天下,去了另一座人间。 倒悬山上,天幕忽开一道极小的裂缝,,一粒芥子身形远游至此。 山上修道之人,只要是地仙修士以上,基本都知晓一点,想要破开天幕飞升,起码都得是十三境。 飞升境的命名,也是这个意思。 不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总会有一些特殊例子。 只要杀力足够,仙人境也不是不能破开天幕,有些旁门左道之大成者,运用秘法,照样也能偷渡过去。 只不过这种人物,凤毛麟角。 更别说,飞升还不算是多大难事,天幕破开之后,想要去往其他天下,还得有极为不俗的远游能力,方才可以安然渡过虚无之境。 飞升境以下,九成九的修士,道力都不足以凌空蹈虚。 万年以来,出过不少例子,仙人境修士被仇家追杀,被逼无奈之下,燃烧精血催动秘法,强开天幕遁走。 下场往往都是永远留在了虚无之境里,永世不得超脱。 陆沉刚刚落地倒悬山,正要去一座镜面大门,找那师侄姜云生,就被一把长剑拦住去路。 三尺青峰现,剑尖所向,直指道人眉心,杀气凛然。 陆沉一个踉跄,急忙高喊,“贫道自中土远游而来,去往剑气长城行杀妖之事,剑仙何故阻我?” 一名女子现身不远处,伸出手掌,佩剑入手。 “道长境界极高,飞升境大圆满,只差一步便能跻身十四境,闯我倒悬山,又是何居心?” 年轻道士咂了咂嘴,一时有些神色怅然。 这他娘的是在倒悬山! 天下谁人不知,倒悬山来自何处? 数千年前,贫道还是此地第一位天君,结果如今来了这儿,还得接受你的盘问?! 形势不如人,道士无奈,打着哈哈道:“可是剑气长城的陆芝,陆大剑仙?” 女子身材纤细,极为高挑,依旧单手持剑,脸上有些忍俊不禁,笑道:“道长休要与我攀关系,我家大人有令,任何人……” “想过倒悬山,都得交钱。” 剑身翻转,抖落些许剑气,长腿女子微笑道:“别说道长是那飞升境,就算是十四境来了,也得交钱。” 其实宁远当初没有与她说这个,只是亲自撰写了一些倒悬山规矩,里面就有关于入城费一说。 陆芝坐镇此地之后,竟真的一一照做了。 陆沉揉了揉眉心,自己是真被那小子摆了一道,想了想后,顺着话问道:“敢问陆剑仙,需要交多少雪花钱?” 女子抱剑环胸,摇了摇头,“是谷雨钱。” “道长如今是飞升境,按理是要交一百颗谷雨钱,但有小道消息说……” “道长去年今日,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十四境巅峰,所以我倒悬山也不坑骗道长,就取个折中之法,如何?” 年轻道士的一张脸,万分精彩。 陆芝伸出一根手指,微微弯曲,笑道:“十四境入山,一千颗谷雨钱,折中之后,便是五百枚。” 女子笑意吟吟道:“道长,交钱吧。” 陆沉低头看了看袖袍之内。 出门走得急。 ......不够。 道士说道:“能不能赊着?” 女子声音干脆,“不能。” “可贫道都已经入倒悬山,不是早就犯了规矩?” 话到此处,陆芝睫毛轻颤,微眯起眼,再次伸手按住剑柄。 陆沉顿时吹胡子瞪眼,“我与刑官,可是一同行走江湖,称兄道弟多年!” 女子剑仙不语,拇指抵住剑柄,缓缓推出寸余。 整座倒悬山,开始微微摇晃。 一连三座大阵渐次生起,遮蔽天幕云海。 直到推剑三寸,一枚百里山字印,成了女子剑仙的一人道场。 圈天地,剑气森森,陆芝忽然开口道:“刑官大人未归,如今,我是刑官。” 陆沉嗓音低沉,“剑气长城的剑修,总不能如此不讲理吧?” 陆芝毫无征兆的一剑而过,剑气瞬间掠入百丈之外,道士一瞪眼,猛然一个跺脚,原地蹦起三丈高。 剑仙剑气,委实不容小觑。 道士急中生智,连忙开口道:“贫道此去,就是驰援咱们的刑官大人!” 长腿女子瞬间归鞘,屈起一指敲了敲身前半空,一道清脆之声响起。 天开雾散,大阵撤去。 陆芝剑意内敛,点头笑道:“原来是一家人,陆道长早说嘛。” 陆沉双手扶正头顶莲花冠,叹了口气,“那小子让你来堵着我的?” 女子纠正道:“是刑官大人。” “这小子给人下蛊了?”陆沉不禁内心腹诽,脸上还是满脸笑容道:“是是是,刑官大人。” 长腿女子说道:“刑官大人有难?” 到底是说上正事了,陆沉颔首道:“大难临头。” 女子嗯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掌,“道长还是先交钱吧。” “有多少拿多少,不够的,下次再补。” 陆沉一招衣袖,抛过去一个钱袋子,感慨万分,看起来竟是有点伤感。 “前后两任刑官,一个要我陆沉跌境,一个要我陆沉掏钱,我一个青冥天下来的道士,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陆芝接过钱袋子,随意掂量了几下,双眼笑成了月牙,“诶,三掌教莫要如此说,刑官大人当初离去之前,早已料到今日之事。” “所以刑官托我送陆沉几句话。” 年轻道士一个抬头,精神抖擞。 长腿女子缓缓道:“道长道长。” 曾经在那场天劫过后,那小子也说过这么四个字,极有味道。 如今从陆芝口中听来,却又别有一番滋味。 陆沉忽然开始正襟危坐,如临大敌! “刑官还说,陆沉止步倒悬山,人间逍遥。” “倘若执意赶赴蛮荒,生死难料。” “那个答案,有死无生。” 陆芝娓娓道来,道士眉头紧皱。 “所以刑官大人说了,要我拦阻道长片刻,苦口婆心劝说一番。” “至于最后陆沉还要不要去,自行斟酌。” 第308章 百合花开 倒悬山上,陆芝原话照搬,说完之后,拍了拍手。 “陆道长,刑官吩咐之事,在下已经全数告知,后续如何,道长请便。” 长腿女子忽然补充一句,“但是欠的钱,以后还是要还的。” 陆芝只感觉心口舒畅,托刑官大人的福,自己居然能拦下白玉京三掌教,不仅拔剑于他…… 甚至还砍了一剑。 回头到了剑气长城,要不要找一趟老大剑仙?看看能不能因为此事,为自己多添一份战功? 虽说不是杀妖,但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砍他陆沉的。 女子剑仙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定要将此事‘毫无痕迹’的传出去,多有面儿啊? 其实认真说来,陆芝面对三掌教,真要实打实打上一架,虽然不惧,但还是压力颇大的。 陆芝停留仙人境巅峰多年,坐镇倒悬山后,受山字印加持,完全可以视为飞升境,还不是一般的飞升境。 但对面可是三掌教,未跌境时,十四境巅峰修士,一身道法来自于道祖,手段通天的人物。 哪怕跌境飞升,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也有半步十四的战力吧? 手段尽出,陆芝都不敢肯定能不能伤到陆沉,或许只有祭出本命飞剑北斗,方才有一战之力。 也只是一战之力罢了。 陆沉之名,响彻四座人间,他这种十四境,修道数千载,道法不仅高,所学神通也是极为广泛。 属于老牌的十四境。 至于浩然天下的小夫子,还有背后城头上的老大剑仙,亦或是十万大山那位瞎子前辈,他们这种,都被尊称为远古十四。 妥妥的三教祖师之下的第一梯队。 如今的几座天下,不算太多的十四境里面,个个都是老东西,哪怕互相问道,也是难胜难杀。 而依照陆芝来看,除去所有的十四境修士,刑官大人的战力,举世无敌。 还真不是她对自己那位刑官大人多有好感,这话搁在剑气长城,早传烂了。 城头那边,骂刑官的很多,但吹刑官的,一样不少。 一拳杀王座,陆芝曾经翻阅过躲寒行宫的所有战功记载,剑气长城万年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飞升境可以做到。 也曾有一剑杀飞升的盖代人杰,但那场战事里,是那位老剑仙的毕生一剑,炸碎一身剑意,燃烧神魂为代价,方才做成。 像刑官这么轻描淡写的,前无古人。 陆芝看了看正襟危坐的道士,没有选择打扰,也没有选择离去,随意坐在一处台阶上。 道士盘坐在地,本是年轻面目的他,硬生生皱成了中年模样。 要自己相助的是他,托人拦阻自己的,还是他…… 这是个什么说法? 宁远早在近半个月前,就推测出他陆沉会有倒悬山之行? 他是有十四境修为,可他的推衍一道,有这么神通广大? 居然能算我陆沉!? 道士百思不得其解。 他开始于神魂深处抽丝剥茧,从那少年进入骊珠洞天开始,所有的往昔事迹,一一翻出来琢磨。 陆沉忽然回想起,曾经宁远与他的雪花钱分身说过一事。 他的十四境,来自借道未来,这个未来,可能是一千年,可能是一万年,甚至更久…… 某个心神恍惚间,一幅画面落入他的脑海。 洞天破碎之日,曾有河畔背剑少年,人前显圣,借境未来,中年人剑落宝瓶洲。 白玉京三掌教无奈,选择与齐静春共抗天劫,天劫之后,再次见到宁远之时,他又成了少年模样。 陆沉猛然睁眼。 年轻道士天人交战,最后咬了咬牙,也没跟陆芝打个招呼,御风离去。 道士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个青衣少女来到此地。 阮秀瞥了眼那个御风离去的年轻道士,认出了是当初在小镇摆摊,给人算命的陆道长。 不是什么好东西,算计过自己,也算计过宁小子。 不过好像也不是太坏,没有陆道长那个神之一手,估计自己现在还在河畔打铁呢。 秀秀没想喊住那个道人,缓缓走到剑仙府邸这块,挨着陆芝坐下。 少女取出一壶酒递给她,“陆姐姐,你托我给你带的忘忧酒。” 酒壶很小,因为那间酒肆有规矩,每人每日只能购买一碗。 陆芝笑眯起眼,道了句谢。 他其实不太清楚这个阮秀的底细,只知道她的天资极好,甚至远超那个被人津津乐道的姜姑娘。 刑官大人走后,剑气长城的一处城头上,每日都会有一个少女前来,枯坐城头。 不言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南边大地。 清晨时分总会路过云姑的酒肆,打上一碗忘忧酒,也没见她喝过,都是装在了她的那个葫芦里。 打完酒,少女就会直接去往城头,清晨枯坐到黄昏,月色一晃,她就会原路返回。 委实是个怪人。 金丹境修为,一身法术称得上是‘博大精深’,有不少年轻俊彦想要结交,她都是不曾理会。 少数几个死缠烂打的,都被她一一教育,出手狠辣,个个被打落城头。 伤势最重的那个,一辈子都只能拄着拐杖。 见小姑娘不说话,陆芝笑问道:“阮秀,洞天再过一段时日,约莫等我再往里撒上个几千枚谷雨钱,就算是暂时‘大功告成’了。” 少女微微点头。 陆芝摇了摇头。 这姑娘长得挺清秀的,那身段任谁见了都是叹为观止,结果整天都是一言不发,好一个冰山美人,好一个生人勿近。 自己要不是暂代刑官一职,得以坐镇倒悬山,都跟她搭不上话。 神色略有犹豫,陆芝还是没把此前陆沉那句‘刑官大难临头’告知给她。 少女坐在台阶上,与她并肩,双手托腮,望着明月。 照陆芝来看,这个阮秀,比好友周澄还要失心疯。 蛮荒那边的三轮红月看不够,到了倒悬山,还要盯着浩然这边的月亮看个没完,不是失心疯是什么? 还有那个姜芸,也是个没了心智的,白日在酒肆卖酒,到了晚上,同样是跑去城头那边。 那处城头,白天是秀,晚上是姜。 一个青衣,一个还是青衣,一个平平无奇,一个硕大无比。 一个酿酒,一个铸剑。 真他妈像。 好像在性子这方面,也是极为相似? 同样是生人勿近,人美,剑气很长,出手极狠。 有老剑修醉酒之后评头论足,说这两位外乡姑娘,都是心有所属,恐怕各自喜欢的,还都是生死不知。 也有嘴巴开了瓢的,说这两位清冷少女,都是不喜男子,有那百合花开之意…… 反正说到底,都是有些失心疯。 就跟周澄一样。 陆芝想到这个,忽然心头有些庆幸。 还好自己痴情于剑。 曾有一个剑修入得了她的眼,但只是剑术入了眼,模样不行。 那个阿良,跳起来都不一定有她陆芝的肩膀高。 真看不上。 第309章 斩蛇 托月山附近。 一场拔河,年轻剑修大获全胜。 宁远单手提着大妖绯妃,另一只手上,抓着一件强行撕扯下来的晶莹法袍。 法袍名为‘水脉’,是绯妃的本命之物,花费数千年光阴温养而成,炼化了半数曳落河。 一件仙兵至宝,还不是寻常仙兵。 女子不着寸缕,被年轻人扒了法袍之后,气息一降再降,已经到了跌境的边缘。 宁远掂量了一下那件法袍,心满意足,随手将她丢在地上。 与此同时,铺满万里地界的光阴长河,破碎消散。 绯妃身为王座大妖,其实哪怕面对宁远这个十四境,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何况她身处蛮荒,坐镇曳落河地界,更是自身道场所在,战力极高。 可以这么说,哪怕是英灵殿的第三高位,那个剑修刘叉亲至,全力朝她出剑,绯妃即使落败,不打个三天两夜,也分不出个胜负。 究其原因,无非是宁远大道亲水。 又不是真正的亲水。 年轻女子惶恐,自己的水法大道,竟是被此人完全压制! 他那条万里光阴落下的瞬间,自己的一身水运如同被拘押,几乎算是一门神通都施展不出,只能束手就擒。 这个剑修带给她的压力,如青天在上。 像是龙蛇之间,带有天然的压制一般。 绯妃活了很久,上一次能给他造成这般压力的,是剑气长城的那个老大剑仙。 大妖绯妃第一次领兵攻城,隔着五万里与那城头老人对视一眼,如坠冰窟。 那也是她唯一一次带兵北上剑气长城,收获不小的战功,得以跟另一头大妖分食曳落河水运。 而今见刑官,如见陈清都。 眼前的十四境剑修,远远比不上那个老大剑仙,但给她造成的压力,不相上下。 陈清都是一身实力登峰造极,随意一剑就能杀她,这没什么好说的,技不如人。 但这个年轻剑修,是真真正正的天然压胜。 按照绯妃之前的估计,打肯定打不过,但起码不会如此不堪。 可现实就是,对方那条光阴长河出来之后,自己只是看上那么一眼,就没了半点争胜之心。 蛮荒一直都是强者为尊,此前被他提起身子,扯下法袍后,有那么一瞬间,女子都想伏地而拜。 刻在骨子里的仰慕强者。 何况是这种大道压胜。 所谓的大道压胜,其实很好理解。 绯妃精通水法,任何修习此道的修士,只要境界不如她的,都会被她压制一身道法,实力大打折扣。 人间修行水法的宗门,各个天下都有不少,各家都有各自的祖师。 但说到底,水法的祖师爷,在那天上。 远古水神,便是此道的真正祖师爷。 水神麾下,还分封多位神灵,雨师也只是其中一种。 当年那位持剑至高,巡视天下万族之际,水神就派遣有四位神将跟随。 也就是凡夫俗子代代相传的那四位降雨之神,风伯雨师,雷公电母。 还真有。 四神联手,在某一海渊之上,布置风雨雷电大阵,诛杀真龙之流。 风雨换天,雷劫落地,纵横世间的真龙一族,个个如丧考妣,一身妖力不得运转,生不起一丝反抗之心。 大妖绯妃,面对刑官十四,就如同面对一位远古雨师。 蜉蝣青天,见之低头。 山上总会流传所谓的大道之争,就是如此。 一条道上,走的人多,而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人,就能压制后来者。 甚至将身后之路打断,除自己以外,这条大道无人可登顶。 跟合道没什么太大差别。 如同浩然九洲,各洲都被大修士合道地利之后,后来者再想合道,就是难如登天,只能另辟蹊径。 也好比一个茅坑,上面蹲着的那个不下来,旁人要么强行把他拉下来,要么就只能眼巴巴看着。 宁远仔仔细细探查了这件水脉法袍,里头的水运浓郁,估摸着应该有曳落河近半数的水运。 好东西,收入囊中。 转过头,一袭青衫看向那个女子。 意念一动,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剑远游,一瞬入手。 青衫行至大妖身前,眼眸低垂,剑尖略微上挑,女子被迫抬头,与之四目相对。 宁远面无表情道:“与我做个交易,我可以不杀你,怎么样?” 女子大妖脸色泛红,脖颈被剑尖刺破,正往外渗着猩红,不着寸缕的躯体,尤为白净。 只有一双眸子,比那鲜血颜色更深。 年轻女子不太敢与他对视,忍住被剑气割裂的痛楚,扭过头去。 “呵,刑官一路走来,斩妖无数,岂会放过我?” 宁远笑道:“那可不一定,我是剑修,还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但除此之外,本座还是一个疯子。” “杀你正常,不杀你,也说得过去。” 大妖绯妃蹙着眉头,沉声问道:“我当真还有一线生机?” “有的有的。”宁远再次提剑,将她脑袋偏向自己,“不止能活,还有可能祸事变作好事。” “说不定往后,你就能跟随本座,一同大道登顶。” 女子有些害怕的看着那双眼睛,喉咙滚动数下,开口道:“刑官大人,怎样可活?” 不怕死,不代表就非要去死。 宁远笑眯眯道:“自行吐出那颗妖丹,我就剑下留人。” 随后他又摇摇头,“算了,还是本座亲自动手来的好些。” 毫无征兆,长剑翻转,一剑刺入女子腹中。 海量剑意灌入其中,哪怕是大妖绯妃,也难以忍受这种千刀万剐之痛,一阵凄厉惨叫。 宁远的斩妖剑气,非同小可,绯妃瞬间就已经是脸色煞白,模样跟寻常女子没什么区别,嘴唇发颤,磅礴妖力疯狂流失。 她不顾疼痛,死死握住长剑剑锋,又陡然松开,剑气侵蚀,双手白骨裸露。 实在难以忍受,整个‘人’都开始崩溃,声嘶力竭,道心崩溃,“别...大人,求你了,拔出去,我...我自己来!” 青衫客却还是一副笑眯眯的神色,不为所动,“妖女姐姐,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什么拔不拔出来的……” “要是给旁人听去了,还以为我与姐姐在做什么坏事。” “你我清清白白,马上还会更加的清清白白。” 此地霎时间血气冲天,自绯妃腹部而来,妖力不要命的宣泄而出,好似散道。 宁远右手持剑,贯穿她的腹部后,一点点搅动,惨叫之声渐渐停止,拔剑之后,已经带出来一颗妖丹。 血肉模糊,飞升境妖丹呈现诡异的血红之色。 女子不再是女子,一条不过丈许长的猩红小蛇,趴在地面,奄奄一息。 第310章 开山(新年快乐) 原无定河旧址。 一处河畔,宁远收起那颗妖丹之后,将现出原形的绯妃拘押在手。 猩红小蛇吐着信子,气息微弱,缠在年轻剑修手臂上,与之前的万丈法相相比,云泥之别。 飞升境巅峰大妖,妖丹碎,落神坛。 境界一落千丈,如今只有元婴修为,能不死,都算是个不小的奇迹了。 妖丹是妖族的重中之重,本命物破碎,也最多是重伤跌境,可失去妖丹,就远不止于此了。 不说别的,绯妃这辈子,哪怕再让她活个几千年,也难以踏入上五境。 彻底大道断绝,要是修炼出个岔子,十境练气士都难以保住。 宁远凝视于它,问道:“现在还想不想活?” “你想死,本座即刻斩你,想活,我也放你离去。” “放心好了,本座从不骗人。” 青衫剑修一脸真诚,不似作假。 小蛇口吐人言,语气微弱,“刑官怕不是忘了,我不是人。” 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宁远笑呵呵道:“恨不恨我?” 小蛇身子一颤,气若游丝道:“不敢。” 长剑飞还入手,宁远笑道:“这么说,你是想活了?” “不说话,那我就当你默认了?” 话音落下,宁远一指点在蛇首眉心,容不得她不答应,开始炼妖。 炼化活物,此间痛苦,常人难以想象。 惨叫声此起彼伏。 片刻后,宁远御剑升空,没有再作停留,剑光裹挟,直去托月山。 而在一袭青衫脚下,那把雪白长剑之上,已经多出了一道猩红印记。 炼妖为剑。 在宁远离开不久后,此地空间紊乱,凭空出现了一位身材修长的中年男子,一袭儒家白袍,面如冠玉。 又在片刻后,有个年轻模样的道士云游至此,儒衫中年微微侧身,两人四目相对。 陆沉愕然,惊疑不定道:“白先生?” 男子轻轻点头,道士神色略微变化。 竟是白泽。 万年之前,登天之后,儒家刚刚成为浩然天下的正统,百废待兴时,一座天下风云诡谲。 至圣先师领衔,为天下凡夫俗子阐述礼仪道德,小夫子礼圣,则是负责制定具体的规矩框架。 那时山上与山下,比现在还要不太平。 于是文庙之下,又设立有三大学宫,七十二书院,浩然至此多了不少的翻书声。 小夫子又联手三山九侯先生,于九洲各处建造了九座雄镇楼。 镇山、镇海、镇国、镇妖、镇魔、镇仙、镇龙、镇剑…… 最后一楼,却不是两字,名为镇白泽。 九楼矗立九洲,其中也有九鼎镇压人间气运的意思,还能为儒家更好的约束各大王朝和山上修道者。 陆沉当初逗留十余年的龙泉县小镇,那条老街口的十二脚牌坊楼,就是其中一座镇剑楼。 九楼每百年更换一次楼主,由儒家文庙筛选而出,楼主最低都得是玉璞境,负责巡视一洲山河的山上山下。 除了镇白泽楼。 此楼从建成之初,就没有楼主一说。 或者换一个说法,镇白泽楼楼主,就是那位礼圣本人。 浩然天下这边,恐怕除了礼圣与那位十五境老夫子,也没谁敢说能压得住白泽了。 因为眼前的儒衫中年,就是这个白泽。 亦是远古大妖白泽,更是蛮荒天下的三位老祖之一。 十四境巅峰境界,虽然从未听说过他出手,但山巅修士普遍一致认为,白泽的妖力道行,不下于任何一位远古修士。 陆沉左右眼开始轮流作妖,狂跳不止,内心不禁一阵犯怵。 白泽到了蛮荒天下? 浩然那边,礼圣也没拦着? 自己目前算是与那小子站在一边的,还跌境飞升…… 不太妙啊。 陆沉刚想脚底抹油,一走了之,白泽就朝他微微一笑,道:“陆道长是来蛮荒散心的?” 年轻道士轻咳一声,“碰巧云游至此,白先生请便。” 儒衫中年点点头,没有其他言语,身形破碎千百块,消散原地。 白泽一走,道士杵在原地半晌,不知是去,还是不去。 白泽现身蛮荒,不用想,肯定是因为那小子。 不会就这么一天的功夫,宁远就一人一剑,把十几头大妖杀了个精光?! 要不然,没有这么大动静的话,岂会让白泽违背誓言,贸然回到这座天下? …… 剑仙亲至,托月山大阵瞬间开启,囊括十万里方圆,此地所有山水,雾气升腾,最终彼此交织,悬挂天际,如同一条光阴长河。 托月山所在妖族,个个如临大敌,无一例外,皆是望向天边一处。 云海退散,剑光直行。 一袭青衫落入群妖视野,脚踏仙剑,负手而立。 悬空托月山,那人不言不语,一双漆黑眸子,扫视所有妖族修士。 群妖在地,神人在天。 托月山最高处,不见周密,反而站着另一名黄衣男子,独立山巅,视线落在那个不速之客身上,淡淡而笑。 “剑仙好风流。” 此妖道号元凶,是如今坐镇托月山的大妖,据说还是蛮荒大祖的首徒。 不是王座,地位更高,一头远古大妖。 宁远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内心有了个大概比较。 飞升境大圆满,坐镇托月飞升台,看管一座天下,道力加持到了极高的地步。 未到十四境,却有十四境的道力。 宁远估摸着,要杀他可以,但这就不是三两剑的问题了。 对上此前的大妖绯妃,那是自己的合道天然压胜于她,随手可杀。 换成别的王座,抛开那个有名无实的曜甲,只说那剑修刘叉,就没那么容易杀了。 宁远看也不看大妖元凶,环视一圈后,开口道:“周密何在?” 无人作答。 见那人不理会自己,大妖元凶也是半点不恼,笑道:“周先生身为夫子,此时还在学塾上课。” “怕招待不周,就让我来接待剑仙。” 一名美貌少女出现在山巅,宫装长裙,婀娜有致,手托一套上好仙家茶具。 黄衣男子伸出一手,“美人备茶,特邀剑仙共饮。” 一袭青衫微微一愣,视线落在那少女身上。 七尾天狐,姿容极佳,不比浩然那边的四位夫人有多少逊色。 宁远笑眯眯道:“一路至此,周先生所赠,一件比一件贵重。” 话音刚落,青衫剑修忽然眉目一凝,右手并拢双指,从左至右,轻轻横抹一线。 于是,托月山那座刚刚开启的光阴大阵,蓦然间开始轻微摇晃。 悬空天幕的光阴之水虚实不定,被那人以不知名神通牵引,缓缓流至其手心。 近三成光阴被拘押,最终被他徒手炼为一把流光长剑。 那人咧嘴一笑,反手握住剑柄。 没有什么过多的动作,好似山下的凡人斗殴,宁远高举长剑,一剑迅猛斩下! 璀璨剑光横扫,所到之处,空间如镜破碎,压塌时间长河,似有无穷威能,天色忽明忽暗间,群妖俯首! 一剑打穿托月山,硬生生在那半山腰处,凿出了一条极其之长的深邃裂缝。 原山腰处驻足停留的十几名妖族修士,下至洞府,上至玉璞,全部被斩,形体灰飞烟灭。 此剑过后,流光长剑崩碎,青衫剑修御剑凌空,抖了抖手腕,俯瞰整座托月山。 “蛮荒如此待我,本座也知礼数,唯有剑气报之。” 万年之前,曾有三位前辈剑修联袂来到此地,老大剑仙陈清都,携好友观照、龙君,剑斩托月山。 千秋万载后,也有一人负剑而来。 独往蛮荒,欲要剑挑群妖! 第311章 天狐 一剑开山,宁远没有再继续出剑。 长剑离开脚下,他改为御风悬停,单手持剑。 年轻人在想,要不要直接出剑斩妖。 他的这个斩妖,可不是什么问剑某某大妖。 真正意义上的屠妖,剑剑不停,无论是毫无修为的小妖,还是飞升境王座,见之斩之。 飞升境难以拦得住他,王座大妖坐镇蛮荒自身小天地,倒是可以受他几剑再死。 十几头王座,一律杀尽。 他做得到。 但他其实还想见见那个文海周密。 一路蛮荒过境,周密所设之局,在他最早看来,是为问心。 问他刑官的人性。 但时至今日,宁远脑子再不好使,也看出了不少端倪。 他可不是一路杀过来的,认真来说,是那个周密,亲自请过来的。 浩然贾生,当年走了一趟文庙,献上太平十二策,字数不多,但大都是为人族着想。 撇开如今的蛮荒周密,在学问这方面,宁远其实很佩服这个读书人。 虽然是敌对,但一些理念,对方与自己,异曲同工。 就像浩然阿良,那个代替剑气长城出战十三之争最后一场的剑修,昔年远赴蛮荒练剑,也结交了刘叉这样一个好友。 其实并不是什么多稀罕的事儿,陆芝就曾与刑官大人说过,妖族之中,也有一位女妖与她惺惺相惜。 据说董老爷子在蛮荒百年练剑之时,也有过一个红颜知己,一人一妖,共同闯荡多年。 所以人心复杂,妖心也差不太多。 其实天地万族,凡是诞生灵智的玩意儿,有了思想之后,都很复杂。 倒悬山那个看守镜面的抱剑汉子,名为张禄,就是一头妖族。 还是两兄妹父母的好友。 十三之争里,父母之死的根本原因,有没有张禄的影子,宁远不清楚。 但只要没查个明白,张禄就不会死。 当下抵达托月山,宁远也只有两种选择。 其一,二话不说,提剑杀妖。 光阴现,剑光行,在身死之前,估摸着怎么都能把蛮荒的大半飞升境,杀个底朝天。 不是什么说大话,别的十四境可能做不到,但他能。 余斗八千载道力,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处理他,可见一斑。 宁远其实在当今人间的十四境里头,实力只是中下,但难杀程度,极高。 一个难杀的十四境,能捅出天大的篓子。 要不然真无敌的道老二,就不会被他卸下一臂了。 这座天下,没有十五。 蛮荒有三位老祖,眼前的托月山,就藏着那位蛮荒共主,当年老大剑仙与好友问剑之妖,境界修为,只在十五之下。 其二,浩然那边,中土有一楼,‘镇压’着第二位,白泽。 十四境巅峰,远古大妖之一,没有出手记载,实力公认极强,合道极为特殊。 倘若只看合道方式,这个白泽,才算是蛮荒真正的老祖宗。 一句话,妖族死的越多,白泽修为越高。 宁远要是把蛮荒所有飞升境屠戮,这个白泽,估计不是十五,也是无限逼近十五的存在。 最后一位,却不在蛮荒,也是宁远最想杀的一个。 大妖初升,一只挖洞的老鼠精。 蛮荒天下的那座英灵殿,就是这头大妖刨出来的。 所以剑气长城那边,把它说成老鼠洞,也很是贴切。 也是早年那个典故,道祖骑牛过关的由来。 十三之争,蛮荒背后布局之人,有它的影子。 无数年前,初升为了躲避道祖,被迫远遁天外,无奈放弃那一丝跻身十五境的机会。 而白泽选择相信礼圣的那个承诺,交出搜山图,待在浩然一万年。 如此,托月山大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蛮荒共主。 说白了,现在的蛮荒天下,能杀他宁远的,纸面上来看,只有这个大祖。 周密不出所料,已经暗地里吃了几头大妖,跻身了十四境。 但不够看,不足以威胁刑官。 大祖不出,周密想杀宁远这个十四境,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王座倾巢而出,十几座天庭坠落在地的神道大阵开启,以大半座天下之力,围剿刑官。 如此,才有极大机会。 思索片刻后,远游归鞘,宁远一步落在托月山巅。 名为元凶的大妖立即作揖行礼,“刑官做客,托月山蓬荜生辉。” 黄衣男子朝那少女吩咐道:“剑仙已至,速备茶水。” 再一挥手,元凶没有言语,只是一个动作,整座托月山,所有妖族一一遁去。 大妖打了个响指,山水变幻,山巅处已经多出了一座凉亭。 黄衣中年做了个请的手势,微笑道:“剑仙稍等片刻,喝上几口仙茶,在下亲自去请周先生。” 一袭青衫摆摆手,大妖退走。 那名天狐少女正在亭内俯身泡茶,美人忽抬头,眼波流转间,轻笑一声。 “茶水略烫,主人慢饮。” 说实话,宁远走过三座天下,还从没有过这种待遇。 美人为他斟茶,也有那么几回,最美的一个,还是当初在大玄都观,第一次见春晖姐。 奶秀当然更好看,但毕竟说的是茶,秀秀只给他打过酒。 姜姑娘也一样,她本身就是个酿酒的。 有一说一,滋味不错。 宁远也不矫情,闪身进了凉亭内,一屁股落座之后,没有半点风范的一饮而尽。 无需防备,以他这个境界,世上没有什么毒能毒得死他。 茶水不错,相比三掌教的青茶略逊一筹,但比此前神女山君的好上不少。 算算日子,估计那十几尊金甲神人,驮着神华大岳,也差不多快到剑气长城了。 少女俯身再满一杯,浅笑道:“小女子周月,不知剑仙如何称呼?” 宁远瞥了她一眼,“周?” 少女周月笑意不减,没有丝毫隐瞒,“与周先生的周,是同一个。” 宁远冷不丁问道:“他是你爹?” 少女愣了愣,摇了摇头,“非也,早年爹娘死的早,是周先生收养了我。” 宁远一只脚搭在长椅上,开启了话匣子,“你们妖族,也是喊爹娘?” “不然应该如何称呼?”少女好似没什么城府,眨了眨眼。 年轻人没有半点尴尬,忽然盯着周月背后,目不转睛。 这少女仅从外在看来,只有约莫二八岁数,一身细肉,极为白皙,可能是长裙紧窄的缘故,突出腰身线条的赏心悦目。 当然,最引人侧目的,还是她那背后的臀瓣,宁远没什么墨水,只能说是…… 又大又圆。 天狐少女,确实极尽妩媚。 少女察觉到火热视线,俏脸瞬间通红,差点骂出了那句登徒子,只是想到此前周先生的叮嘱,只好忍了下来。 岂料一袭青衫没脸没皮,忽然说道: “你不是天狐吗?” “露几条狐狸尾巴看看?” 第312章 青山绿水 剑气长城。 佝偻老人走出茅屋,望向南边。 此时的城头之上,已经聚集了一大拨剑修。 茅屋外不远,城墙上坐着个青衣少女,手上拿着一只手帕,正在往嘴里塞着糕点。 阮秀这些时日,都没有扎那一头马尾辫,青丝垂落双肩,大眼朱唇,少了一丝稚嫩,多了不少清雅。 她在剑气长城,很不好惹。 生的貌美,资质极好,想要结交的年轻剑修自然也不少。 有礼数的,姑娘也好言相劝,想要纠缠的,下场都不太好。 听说昨日有个剑修登上城头,是上一代剑气长城,年轻人里面的领军人物。 刚过而立之年,就已经是一名玉璞境剑修,家族在城内也算是大户人家,剑术不低,背景极佳。 祖上皆战死城头,亦是根正苗红。 找上吃糕点的少女之后,被泼了冷水也不放弃,一天时间,找了阮秀八回。 仗着境界高,任由阮秀的术法乱砸,那人没脸没皮,就是不肯走。 还扬言要在这处城头修炼,为此还特意找了一趟老大剑仙,想要请缨镇守此处。 意思不言而喻。 老人没反对,点了点头,甚至还笑眯眯的说了一句,“谁要是能娶了那姑娘,祖坟都得冒青烟。” 还不止一座,是那种十八代祖先的坟头,一同冒青烟的那种。 男子大喜,也没去看老大剑仙那一脸玩味的神色,匆匆走了。 有了老大剑仙的点头,这回阮秀也不好赶他走了,那人言行举止,也是一本正经,离着少女百丈远,练剑修行。 然后当天阮秀提前离开了剑气长城,很快又马上返回,身后跟着个大剑仙陆芝。 然后那人还没解释一句,就被一剑砍落城头。 没多久,此人家族的一位长辈前来,原本想要兴师问罪,结果见了陆芝之后,道了句歉,灰溜溜走了。 以前的那个白袍刑官,不受待见,但现在的刑官陆芝,剑气长城是认的。 北边忽有飞剑至。 大剑仙陆芝,背剑登上城头,在她身后,还有数位年轻剑修。 一袭黑衣装扮的宁姚,背重剑的叠嶂,公子哥陈三秋,面庞黝黑的董画符,最后是胖子晏啄。 片刻后,又有一把流光飞剑落在此处城头。 加上姜芸,刑官一脉,所有人到齐。 这些年轻人,也是如今的剑气长城,真正的话事人。 虽说先前那位不知去向,但在这之前,刑官就已经征收了躲寒行宫,丹坊、剑房两处同样并入刑官一脉。 与倒悬山那边的往来交易,也是这群年轻人负责。 按理说那位战力通天的白袍刑官下落不明,隐官一脉萧愻,是可以再次‘东山再起’的。 只是自从那日城头议事之后,隐官就算是名存实亡了,大剑仙萧愻也毫无动作,甚至都没人再见过她。 南边突然传来一道巨响。 所有剑修举目望去。 黄沙席卷千丈之上,遮天蔽日,大地不止震动,甚至有些都开始出现了龟裂迹象。 这种响动,只有妖族攻城。 还不是一般的小战事。 剑气长城打了多年的仗,已经见怪不怪,对此还有不少的划分。 黄沙百丈,是规模最小的战事,估计领头的,只有仙人境妖族。 千丈,则是中等大战,起码都有一头王座坐镇妖族大军后方,这种战事,往往最低都会持续数个月,甚至数年。 像眼前的一幕,黄沙卷起高过城头,许多老剑修都没见过。 总共历经的九十四场大战,称得上大型战事的,根据记载,只有十一场。 或许今日之后,就成了第十二场。 刑官陆芝望着南边,皱了皱眉,仙人境的她,难以窥视数万里之外的光景。 身后的几个年轻剑修更加瞧不见一点,宁姚性子直,开口问道:“陆姐姐?” 陆芝摇了摇头,扭过头,目光看向不远的那个老人。 老大剑仙以心声回应,“老瞎子送了几座山过来。” 女子想了想,再次问道:“刑官大人所为?” 老人点点头,咂了咂嘴。 “那小子用腚眼子换的。” 回茅屋之前,老大剑仙忽然看了宁姚一眼。 姜芸仰起小脸,眼神熠熠。 成为剑修也有不少时日,学的还是剑气十八停,早就想杀几头妖族畜生了。 没寻到那人,无关紧要,像周姐姐说的,男人没什么好的,不如出剑杀妖。 胖子晏啄搓了搓手,一脸兴奋。 杀妖就是积攒战功,还会有一笔神仙钱进账,攒了好几年,就差那么一点,等凑够之后,就能购买一把品秩不低的好剑。 想到这个,胖子不禁在心里大骂北边城池,那群驻扎在剑气长城的浩然商人。 真他妈黑,一把接近半仙兵的长剑而已,就要老子近百枚谷雨钱。 晏家其实很有钱,但是晏啄没钱,因为他爹不给。 叠嶂背着大剑,视线死死盯着南边,一言不发。 陈三秋收敛玩世不恭的神色,折扇归拢,董画符甚至已经拔剑在手,杀气腾腾。 年轻人神色各不一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 那就是剑尖朝南。 城头之上,万名剑修,忽有剑气冲九霄。 只是没一会儿,又叫人大失所望。 南边的黄沙漫天,哪里是什么妖族大军。 分明是一尊尊高达千丈的金甲傀儡,驮着十几座大山,一路北上剑气长城。 得了老大剑仙消息的陆芝,以刑官身份开始下令,几个年轻人也纷纷取出各自携带的传讯飞剑,去往城头各处。 飞剑剑身纂刻有‘刑官’二字,品秩属于最好的那一批,是宁远当初搁倒悬山弄来的。 镇守各处城头的老剑修取下飞剑之后,只需牵引一缕自身剑意附着其上,就会得到刑官陆芝的一句留音。 就两字,收剑。 这种留音飞剑,隐秘性极强,若是接手之人非剑气长城本土修士,飞剑感应到外界气息,会即刻破碎。 虽然得了刑官的收剑之命,但一时半会儿,还是没人离开城头。 原因无他,大多数剑修,都没见过这种画面。 剑气长城所在的十几万里,除了黄沙,还是黄沙。 此处地界,上古年间也有青山绿水,只是万年大战,早他妈打没了。 这些人,都不曾去过倒悬山。 也不知道自家仅有的几本书上面,所描绘的青山是个什么样子,大江又是何种广阔。 说白了,困在此地,就是见识少。 这没什么丢人的,城头剑气很长,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神人肩扛大岳,大步前行,山峰棱角不可见,已经没入云海。 其中带头的一尊金甲神人之上,最为高耸的大岳山巅,神女山君迎风而立。 她忽然想起那位剑仙临别之际,曾经认真叮嘱过的一句话。 神女微微一笑,双手开始结印。 于是,万里云海退散,大岳现出真容。 十几万里城头,无数年轻剑修双眼睁大,望着那些青山绿水。 仙鹤齐鸣,霞光万道。 神华山腰,有道仙泉倾泻而下,大小灵鱼游曳而过。 前不久的云姑酒肆内,有个不知名老剑修一大早蹲在门口,终于喝上了一碗忘忧酒。 那老人借着酒劲,在黄粱玉壁上留了一行字。 还不曾去过倒悬山。 姜姑娘见了之后,心有所感,亲自取来笔墨纸砚,画了一幅倒悬山岳。 小姑娘书画一道,极为不俗,提笔一气呵成,亲手赠给那个老剑修。 老人收下之后,觉得带回家中多有不妥,剑气长城这边,没去过倒悬山的比比皆是。 可不能藏私,传出去了,少不了要被人问剑。 所以那幅画,最后挂在了酒肆内。 人人都没去过倒悬山,但是人人都见过倒悬山。 而今日之后,在大多数剑修看来,去不去倒悬山,见没见浩然天下,其实都没什么关系。 神华落地,剑气之外,犹有青山绿水。 第313章 为何在我脚下 剑气长城是没有城门这一说的。 十几尊金甲神人在距离城头千丈左右停下脚步,肩头山峰并未放下,最后居中那座大岳之上,一位长裙仙子飘然而下。 城头剑修虽然得了收剑之命,但毕竟这种场面还是头一次,一时间有些剑拔弩张。 眼前的金甲傀儡,气息最弱的,都是玉璞境,其中甚至有五头仙人傀儡。 不说别的,把这些金甲神人丢在浩然天下,能横扫一大半所谓的仙家豪阀。 这座剑气长城,神女山君其实听说过许多次,甚至了解的不少,可等真的见到之后,还是有些内心犯怵。 城头万名剑修,煌煌剑气冲斗牛,要不是自己本身境界不弱,看一眼都能肝胆欲裂。 剑修杀力本就是公认的同境最高,而眼前的剑气长城,更是四座天下的剑修圣地。 最主要的,这些剑仙的剑意,天生克制妖族,除此之外,也有不少压胜鬼怪之力,所谓剑意驱邪,不外如是。 而山水神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追本溯源之下,可以认为是鬼。 这话半点不错,人间的山水神只,都是人死之后的魂魄,经受当地王朝国君的敕封,塑金身,修祠庙,方才是神。 反之,那就是一头孤魂野鬼。 女子山君流落人间之后,神格早就破碎,跟野鬼无异,要不是历经千辛万苦成了山岳正神,恐怕不知哪天就被路过的仙师随手打杀了。 这也是她为何愿意答应刑官,搬山至剑气长城了。 待在蛮荒,妖族生性嗜杀,时时刻刻都得提防,提心吊胆,日子过的没一点滋味。 而这座剑气长城,就能庇护她。 来了这儿,起码面对的都是人族。 神华也无需过多防备,这些死守此地万年的剑修,人品能差到哪去? 长裙神女不敢御空俯视剑气长城,落地之后,仰头看向高处,欠身朝城头行礼。 “山君神华,受刑官之命,搬山至剑气长城。” 大剑仙陆芝,一步上前。 “可有刑官身份玉牌?” 虽然老大剑仙说明了此事,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女子山君点点头,手腕一翻,已经凭空多出一块玉牌,是宁远离去之前交给她的,双手呈上。 陆芝隔空遥遥一抓,玉牌入手,仔细感应一番,确认无误后,一挥衣袖。 “神山入城!” 佝偻老人第二次出了茅屋,背着手缓缓走到南边城墙。 不等那群神人有所动作,老大剑仙忽然伸出一手,掌心朝上,猛然一抬。 十几座山峰凭空离开巨人肩头,好似被无形大手牢牢托住,去往云海更高处。 随着老人的手掌轻移,山峰越过城头,飞往剑气长城东南方,最终在一片荒芜落地。 神女登上城头,先是拜见过老大剑仙,又随刑官一脉去往躲寒行宫,按照规矩,需要记录档案,登记在册。 城外的十几尊神人,并非活物,充当了守城神将,一个个庞然大物,分散十几万里城头,各自坐镇一处。 万年以来,剑气长城,始终剑尖朝南。 万年之后,破天荒的,收剑迎客。 一众剑修散去之后,老人独自坐在茅屋外,左手攥着酒壶,右手拿着一本册子。 酒是那小子走之前塞给他的,一共十几坛,都是从倒悬山所购。 至于册子,则是他的那本山水游记。 回想去年,送那臭小子去浩然之前,老人没有过多的要求,只是让他写下一路的山水见闻。 一万年了,老人也想看看,儒家那群半吊子书生,把那座天下管教的如何了。 那小子答应了,也照做了,没有违背诺言。 其实陈清都手上的这本山水游记,他早就看过了好几遍。 无甚意思,但又比酒水滋味来的好上一些。 半晌后,老人忽然直起身,并拢双指,朝着蛮荒天下,自上而下,斩落一剑。 托月山数万里之外,曳落河畔,正要动身的儒衫中年立即停步。 在他身前百丈远,有人以剑气斩破大地,东西纵横数千里。 无声无息的一剑,不知从何而来。 三千里大地被割裂,破碎不堪,只是单论长度,仙人境剑修也能做到。 可在那裂缝之下,万里又万里,差点凿穿蛮荒地心! 白泽微微仰头。 “陈清都?” 城头之上,老人面无表情道:“让你过剑气长城,只是让你回家看看。” “你敢对他动手,老子就斩你。” 儒衫中年神色更为落寞,刚要开口,陈清都又笑道:“一群活了几千年的老妖,围攻一个年轻人还不够,你白泽是怎么拉的下脸出手的?” 白泽说道:“小夫子答应了此事,我也不会对那年轻人出手,至多阻拦。” “只是涉及蛮荒命数,不得不来。” 那年轻人太过于古怪,没人管,真能把一座天下的飞升境清算个大半。 其实说实话,白泽以阴神至蛮荒,也不太有把握,能直接拦下那个十四境的年轻人。 当初那场天外大战,余斗问剑那个年轻剑修,白泽是看了个一清二楚的。 哪怕是阴神,在坐镇蛮荒的前提下,自己也能轻易胜他,但就是难杀。 像是两个山下兵卒厮杀,一个手持利剑,一个满身盔甲,输肯定是后者输,但总要砍上个百八十剑。 陈清都嗤笑一声,“小夫子跟你关系不错,跟我陈清都可没什么交情。” “你能以阴神过城,老子已经给了他儒家面子。” “话已至此,自己掂量。” 老大剑仙并拢的双指未曾放下,剑气流转,冷笑一声。 “我可不是欺负你,别说你这只是一道阴神,就算你真身前来……” “一并斩了。” 白泽久久没有言语。 双方隔着近百万里,遥遥对峙。 最后是在托月山那边,有人插了句嘴。 “陈清都,万年不见,都这么厉害了?” “要不要让你再死一次?” 老人视线落在托月山,笑眯眯道:“搁地底趴了这么多年,怨气很大啊。” 蛮荒共主,十四境大圆满。 妖祖白泽,十四境巅峰,一具阴神。 陈清都,十四境纯粹剑修,半人半鬼。 无论怎么看,都是双拳难敌四手。 而就在此时,托月山之巅。 一座凉亭,一袭青衫饮下一杯茶水,起身之后,缓缓走到一处崖畔。 年轻人跺了跺脚。 然后整座托月山,就跟着晃了一晃。 “大祖为何在我脚下?” 第314章 人能教,妖能驯 这座天下,一万年来,从没这么热闹过。 四个十四境,两个剑修,两个妖族。 年轻人站在崖畔边,双手拄剑,笑容满面。 城头老人并拢双指,一座剑气长城,轻微摇晃。 白泽静站河畔,神色难掩落寞,一袭儒衫,不言不语。 只有大祖不见真身。 “陈清都,打了一万年,你从来不下城头,眼睁睁看着后辈赴死,怎么今儿个改了性子?” 佝偻老人笑道:“你趴在托月山这么久,不也看着徒子徒孙一个个送死,怎么现在又舍得把头钻出来了?” “难道是在底下憋了一万年,露个头出来吸两口骚气?” 大祖再次传来言语,“陈清都,说实话,你那胆子,还没有你这徒弟来的大。” “提着一把剑,就敢来我托月山,别说是你,一万年来,你剑气长城的所有剑修,加起来的胆子,都不到他五成。” 老人不置可否,笑意更甚,“确实如此,不然我收这个徒弟做什么?” “青出于蓝,远胜于蓝,不外如是。” 宁远摸了摸下巴,对于此等赞美之词,颇为受用。 老子的剑术,当然不是第一,但老子的胆子,人间万万年,无人可比肩。 妙极,妙极。 随后没了动静,白泽止步曳落河,大祖收声,城头上,老人收回手掌,慢悠悠回了茅屋处。 最后一袭儒衫踏上托月山巅。 读书人朝那年轻人作揖行礼。 “治学教书,重中之重,为此来晚一步。” “剑仙久等。” 长剑归鞘,宁远眯起眼,抱了抱拳。 “久闻周先生大名,今日一见,平平无奇。” 周密摇头一笑,对此敌意没有半点恼怒,伸手作势,“请。” 宁远也不含糊,闪身进了凉亭内,一屁股落座。 周密紧随其后,瞥了一眼那个本体为天狐的少女,神色微微愕然。 少女满脸通红,揪着自己的一片裙摆,糯糯的喊了句先生。 宁远哈哈笑道:“原先只是随口一说,哪曾想周先生居然记挂在了心上,居然真为我寻来了一位天狐,不胜感激。” 少女紧咬嘴唇,实在羞愧,还是不免瞪了那个登徒子一眼。 真不怪她如此神色,视线从少女背后稍稍往下,任何人见了,都可谓是大饱眼福。 宁远真让她露出了几条狐狸尾巴。 这不是色胚是什么? 这不是登徒子是什么? 少女虽为妖族,但从小被周先生收养,饱读诗书之外,琴棋一道也多有涉猎。 妥妥的是个大家闺秀。 结果拖着几条狐狸尾巴给人端茶送水…… 实在是有辱斯文。 少女天狐一身雪白长裙,与其肌肤同色,精致锁骨之下,又有大小适中之物,再往下,纤细盈盈一握。 饱满臀瓣,七尾散开。 像是行人登山过道,柳暗花明之后,迎面峭壁悬崖,嵌着一簇淡雅雏菊。 美不胜收。 并无春光乍泄,却有万千风情。 周密视而不见,亲自为宁远倒上一杯茶水,笑道:“宁剑仙,一路走来,对这座蛮荒天下,可有什么见解?” 宁远吹了吹茶水雾气,随口道:“在下眼拙,只看了个大概。” “多是桀骜不驯之妖,少数一些……” 年轻人指了指名为周月的少女,“少数一些,读了些书,有了人的七分模样。” “倒也还行。” 少女气结,却又无可奈何。 此前周先生吩咐,自己可不只是这人的侍女这么简单。 只要一日待在托月山,对方就是自己的主人。 周月听说过剑气长城,身为妖族,竟是没有什么敌视之意,甚至还带着一丝仰慕。 听说那儿的剑仙,人人都是大风流。 结果她头一回见了宁远,就已然大失所望。 周密抚掌而笑,说道:“儒家那位文圣,推出人性本恶一说,需要教化向善,那么宁剑仙看来,是对是错?” “文圣老爷子?”宁远摆了摆手道:“他老人家的学问,轮不到我这个大字不识的糙人去评判。” 周密问道:“人可教,妖能驯?” 宁远点头,“只看理,皆无妨。” 读书人笑道:“同道中人?” 这回年轻人没顺着他的话去说了,摇了摇头后,咧嘴一笑。 “理念不一,不算同道。” “但周先生与我,都是胯下有鸟,所以追本溯源,咱们都是鸟人。” 此话一出,伺候一旁的少女周月都难以控制自己,低头浅笑,双肩都在微微发抖。 委实是太糙了。 但是听起来,又好像无法反驳。 色胚是色胚,但其实还蛮有意思。 很快周月便自知失态,急忙止住笑声,偷偷看了眼自己先生,后者脸色如常,方才松了口气。 周密忽然一笑,“宁剑仙,你我本敌对,如今能同坐饮茶,想必剑仙已经知晓了个大概?” 一袭青衫又是一口喝完,眼神示意少女倒茶,一番折腾后,看向对方,摇了摇头。 对方如此不配合,读书人也没有继续绕弯的打算,直截了当开口。 “青山已至剑气长城,江河也被剑仙收入囊中,那么剑气长城……还缺少何物?” 宁远翘起二郎腿,没有立即开口,头靠椅背,开始思索。 周密所说,青山自然是神华大岳,至于江河,绯妃那件水脉法袍便是。 认真说来,这些都是蛮荒送给自己的。 那位飞升境神女山君,实力再强,面对托月山也是蚍蜉撼树,而半数曳落河水运,同样是周密在背后推波助澜。 舍弃三千里神山,送出一头大妖性命,当真是大手笔。 那么如此来看,周密所做之事,图什么? 傻子都猜出了一二。 不过宁远还是卖起了关子。 他敲了敲桌面,慢条斯理道:“周先生看来很了解我,不妨直说。” 周密洒然一笑,点头道:“蛮荒让出一成版图,剑气长城收剑。” 确实不出所料,宁远颔首道:“我辈剑修收剑,妖族绕道剑气长城,攻入浩然天下?” 一袭青衫耸耸肩,“周先生,说句大实话,不太可能。” “先不说别的,即使我答应了,那群剑修都不会答应。” “他们虽敌视浩然,但是更唾弃蛮荒。” 读书人已经站起身,没有过多神色流露,说道:“剑仙不妨安心留待几日,蛮荒绝对以礼相待。” “若是宁剑仙要寻我,与我的学生周月说一声便可。” 周密就此离去。 宁远肩头一松。 面对这个老书虫,没有压力才是怪事。 揉了揉眉心,年轻人扭过头,已经变作一副色眯眯的模样,喊了句月仙子。 少女身子一紧,不太敢与他对视,欠身行礼道:“宁先生请说。” 宁远双臂环胸,笑道:“听说你们托月山,连接着天上的三轮明月?” 天狐不假思索的点点头。 他忽然伸手,抓住少女的一条尾巴,“带我去瞅瞅?” “远游至此,翻山越岭,我听说其中一座明月之内,有一瑶池,泉水能洗一切污秽……” 宁远没脸没皮,抬起头,眨了眨眼,少女与他四目相对。 “帮我洗个澡?” 第315章 山主 剑气长城。 躲寒行宫大门处,一袭黑衣一步跨出。 正是刚刚处理完琐事的宁姚。 刑官陆芝回了倒悬山,那么充当剑气长城这边刑官一脉主心骨的,也就只有宁姚了。 少女揉了揉眉心,颇感压力。 搁在剑气长城,宁姚的练剑一道无人不知,无论是何剑术,学什么是什么。 可人总不能好处全占,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务,处理起来十分麻烦,还涉及各个家族的利益分配,只能是斟酌再斟酌了。 萧愻不知去向,隐官一脉彻底名存实亡,所有事务都交给了这几个年轻人,能不忙吗? 照晏胖子的话来说,身上挂着块刑官身份的牌子,威风是威风,可等真的接手之后,十个脑袋都不一定够用。 还容易碰壁。 他们身为刑官一脉,可不是跟世俗王朝的大官一样,一声令下之后,底下的人就会一呼百应。 没有的事。 委实是年纪小,境界不高,他们几个更加没有什么威望一说,往往飞剑传讯出去,好几天没个回信儿。 老剑修都有傲气,凭啥听你的? 哪怕是以前那个白袍刑官,大家伙都只是服他的剑术修为,要是论心服…… 得了吧,现在都还有不少人骂骂咧咧。 他们几个,威望没有,境界拉稀,要不是挂着刑官一脉的身份,恐怕走夜路都得提防暗处有没有哪个不要脸的,暗戳戳递上一剑。 刑官一脉的年轻人里,只有宁姚说的话,许多剑修会听。 宁姚身负仙剑天真,在剑气长城不是什么秘密,资质妖孽,虽然老大剑仙从没有亲口承认,但大多数人都把她看作是陈清都的嫡传。 何况以宁丫头的天赋,迟早都会是大剑仙,没人会质疑。 几个年轻人依次走出躲寒行宫,打着哈欠,嘀咕几句之后,各自回家。 黑衣少女等几人离去后,也是御剑离开。 酒肆这会儿已经没什么人了。 云姑的酒肆有个特点,早上人满为患,一到中午,就看不见几个客人了。 因为早上就把一天的忘忧酒卖完,时间长了后,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想要喝忘忧的,必须趁早。 稍晚一步,那就没必要去了。 没有忘忧酒喝,就只有云姑的酒,大家尊重云姑,但一致认为云姑酿的酒,喝不得。 宁姚见大堂没人,熟门熟路的跑到柜台那边,取出一只绿色小葫芦。 角落摆放着一坛忘忧酒,她开始自顾自往葫芦里灌酒。 若有认识的剑修路过,难免会大跌眼镜。 鬼鬼祟祟蹲在那儿‘偷酒’的姑娘,真是那个宁府宁姚?! 少女猫着腰,动作娴熟,这种事儿指不定干了多少回。 眼看着就要把葫芦灌满,好巧不巧的,有个儒衫姑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姜芸双臂环胸,神色玩味,似笑非笑。 她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个偷酒少女的肩头,后者顿时身子一紧,动作凝滞。 姜芸笑眯眯喊了一句,“姚儿啊。” 宁姚咬着嘴唇,做贼心虚,没有回话,更没有回头看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身后姑娘疑惑道:“你以往不是不喝酒吗?”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你怎么跟你哥一个德行?” 被人捉了个现行,宁姚脸颊略微发烫,想了想后,堵住葫芦口,起身转身。 大不了被说几句呗,还能咋嘛。 宁姚个子比姜芸高不少,一个略微低头,一个微微仰头,倒像是形势互换了。 黑衣少女小声道:“姜姐姐。” 儒衫姑娘点点头,拉着她坐在一条长椅上,轻声问道:“当了那刑官,是不是比练剑辛苦?” 宁姚点点头,又摇摇头。 姜芸又问了句别的,“偷完酒,待会去哪?又是回躲寒行宫那边?” 宁姚这回倒是没有迟疑,点了点头。 儒衫姑娘笑道:“那个阮秀住那一天,你就一天不回家?” “她不是还没过门儿吗?再说了,退一万步讲,就算阮姑娘真成了你大嫂,那不还是你家?” 黑衣少女不说话,姜芸脸上笑意不减,“是替我打抱不平?” 儒衫姑娘笑着摆了摆手,“没有的事。” 她开始转移了话头,“你家兄长以前与我说起过你,说你性子很冷,哪怕面对他,也很少会有个笑脸。” 姜芸晃了晃那只绿色小葫芦,“这种偷酒的事儿,真不像宁姚诶。” 宁姚冷不丁说道:“姜姐姐刚刚与我见面那会儿,也跟现在不一样了。” “那时候的姜姐姐,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家兄长,可现在不也一口一个没所谓?” 儒衫少女笑眯起眼,好似并不在意,“你说的没错啊。” “但是他不喜欢我,我总不能一直想着他吧?” “真要一直想下去,我这种人,在别人看来,是痴情……还是自作多情呢?” 青衫姑娘眉眼弯弯,笑道:“所谓喜欢,不外乎就是想喜欢的那人,也喜欢自己而已。” “可一厢情愿,未免太可怜了。” 宁姚低喃道:“这是痴情,不丢人的。” 姜芸纠正道:“说的对,但世上大多数人,还是觉得旁人的痴情,就是丢人。” 宁姚皱起眉头,“管他人作甚?” 姜姑娘已经站起身,拿起她的酒葫芦,装满之后,亲自挂在了她腰间。 少女拍了拍另一个少女的肩膀,板着脸道:“你剑术比我高,但是读过的书,一定比我少。” “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变了性子的,但是偷酒这事儿,小姑娘家家的,别干。” “你要喝,来就是了,酒铺规矩我定的,别人只能喝一碗,你不一样,你来就有。” 姜芸个子小小的,却说着大姐大才会说的话。 宁姚走出门外,望了望天上的三轮红月。 “但是姜姐姐,为什么人就一定要一成不变呢?” 青衫少女朝她招了招手,笑意吟吟。 “回家之后,替我跟白嬷嬷问好。” …… 背剑少女依旧没选择回宁府,稍稍犹豫之后,她往城池东南而去。 快到那座神华山,她忽然随手捻来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双手负后,嘴里哼着一首听不太清的歌谣。 歌谣是小时候娘亲教给她的,嘴咬狗尾巴草的动作,是当年兄长的一贯做派。 那时候两人还太小,没有开始练剑,但是可以练拳,所以每天都会去城头那边跟着白嬷嬷学拳。 练完了拳,往往都到了晚上,兄长就拉着自己小妹,一路回家。 小时候的宁姚,是个什么性子? 也是性子清冷,不言不语? 放他娘的狗臭屁,她那会儿有爹有娘,除了练拳辛苦了些,整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回家路上,道路漆黑,小宁姚每回都要老哥背着自己,小手死死搂住他的脖子。 她怕角落里有妖魔鬼怪,又还是忍不住东张西望。 宁姚觉得那时候的哥哥,也怕。 因为自己趴在他背上时,能感觉到哥哥在抖。 但是那个小男孩,还是壮起胆子,每回都背着自己的小妹回到了家。 那时候什么都好,兄长背着小妹,满头大汗,小妹趴在他身上,唱着娘亲的歌谣。 不是好,也不是很好,是最好。 那时候的她,觉得哥哥无所不能。 以至于爹娘死后,自己就责怪他,为什么无所不能的他,没有救下爹娘。 来到神华山脚,宁姚随意坐在一块青石上,旁边有一条山泉溪涧。 溪涧缓缓流淌,有剑仙以剑气开辟出河道,清澈溪水就会沿着河床而去,过城池后,绕道一圈,再重新汇入神华山。 神华大岳迁至剑气长城后,这处地界就多了不少的‘生气儿’。 以前的剑气长城有人气儿,但没有什么生气儿。 十几万里的黄沙大地,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 但现在有了,新来的神女山君,并没有封禁山水,准许任何人来这儿修行。 也因此,许多剑修都慕名而来,在十几座山峰各处,开辟修道之地。 城头那边很好,但青山这块也不差。 当然,也不能光占好处,陆芝暂代刑官,很明确的发了话,来神山修道者,必须先去山神祠庙上香。 每月一炷香。 宁姚望着溪水,视线恍惚间,身侧空间紊乱,已经多出了一位长裙女子。 宁姚扭过头,女子山君抱了抱拳。 “神华见过山主大人。” 第316章 三月 城头茅屋。 佝偻老人心有所感,背着双手,慢悠悠的走到南边城墙,举目眺望。 原来在那数千里外,有条大狗狂奔而至。 在那狗背上,还盘腿坐着个年轻道士。 老大剑仙笑眯眯道:“哟,桃亭道友好大的威风。” “一个人来攻城啊?” 顿了顿,老人又自我纠正道:“说错了,你是狗,不是人。” 数千里外,大狗猛然止步,一张狗脸上,全是畏畏缩缩,不敢再进一步。 桃亭没来过剑气长城,但他可见过老大剑仙。 也就是因为那董家小子的事儿,要不是打狗要看主人,估计自己早他妈被这个陈清都一剑杀了。 这世上,能跟老瞎子平辈的,都是狠人。 眼看着它不走,陆沉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接给它狗头打歪。 “桃亭道友啊,你怕甚?” “那个老大剑仙,可是最好说话的前辈之一了,放心好了,回头到了剑气长城,你指定不会被端上桌。” 桃亭还是没敢迈步,斜着狗眼看他,“陆道长,当真?” “老瞎子不在,我总感觉心慌啊。” 以往最想离开十万大山的桃亭,破天荒的有些想念那个老瞎子了。 老瞎子虽然没事儿就爱踹他一脚,可到底是不曾有过杀心。 但眼前的剑气长城……真不好说。 即使那位老大剑仙懒得鸟他,可那些个飞升境剑修,见了它一头妖族,会作何想? 它狗脑子再蠢,也知道里面的剑修,嫉妖如仇,见妖就砍。 桃亭伸出一只前爪,人模人样的挠了挠头,迟疑道:“要不道长自己进去,我就算了。” 陆沉笑眯眯道:“不想去浩然天下了?” 道士又是一巴掌,把它狗头拍正,“别多想,贫道先前暗中给你算了一卦,此行最多有惊,绝计无险。” 陆沉手腕一翻,手上已经多出了一个布袋子,上面沾着不少血迹,还透着阵阵妖气。 “再者说了,你协助刑官与贫道,斩杀了一头飞升境大妖,这难道不是立功?” “于情于理,你都无需担心自身处境。” 话到此处,桃亭还是有些不太放心,以心声朝那老人恭敬喊道:“老大剑仙,我能不能上城头?” 急中生智,狗嘴又道:“我是刑官大人的狗!” “此次前来剑气长城,是奉刑官之命,斩杀了一头飞升境畜生,头颅就在陆道长手上。” 城头老人扯了扯嘴角。 一口一个刑官,一口一个为剑气长城做事…… 不给它进城,是不是真有点说不过去? 老人笑道:“正巧我这儿缺一头看门狗。” 桃亭大喜过望,前后四肢稍稍发力,一跃而起。 千丈真身破开云海,好似天狗逐月,随后笔直下落之际,体型又缩小如寻常家犬。 稳稳当当上了城头。 然后就没人鸟他了。 陆沉落地之后,朝着老人行礼,下意识打稽首,中途反应过来,又改为抱拳。 “陆沉见过老大剑仙。” 咱们的三掌教,无论是看修为还是岁数,见了这个老头儿,都是晚辈。 不说别的,白玉京那边,见陈清都能不以晚辈自居的,只有道祖。 老人点点头,“陆道长,怎么弃了那小子,临阵脱逃了?” 陈清都长长的哦了一声,“想起来了,陆道长不是剑气长城的人,不算临阵脱逃。” 道士不以为意,摆开笑脸道:“老大剑仙,去了会死,贫道惜命,自然不愿。” 老人没有继续开口,真没什么可聊的。 一个剑修,一个道士,聊不到一块儿去。 陆沉斟酌许久,说道:“托月山那边,贫道走之前遥遥看了一眼,并无剑气。” 这话很显然,是说刑官到了托月山后,没有出剑。 陈清都嗯了一声。 “还有吗?” 一张脸上全是漠不关心。 道士顿了顿,沉声道:“老大剑仙就不怕……?” “怕他成了叛徒?”老人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取出葫芦,开始喝酒。 陆沉不言语,陈清都几口下肚,方才说道:“谁都可以是叛徒,但他不会。” 道士神色纠结,老人斜瞥他一眼,“陆道长,城头不管人放屁。” “想放就放。” 陆沉好奇问道:“宁远的剑,肯定不会指向剑气长城,可要是去往浩然天下,算不算……背叛?” 陈清都冷笑一声,“道长以为?” 话音落下,老人忽然觉得没了兴致,回了茅屋。 陆沉早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如临大敌。 原来就在老人那句话说完,他的身前身后,两处地面,就已经被无形剑气斩开。 意思不言而喻。 其一,宁远永远不会背叛剑气长城。 其二,剑气长城,并不欠浩然天下什么。 这第三嘛…… 那是老子的徒弟,你在我这边嚼他的舌根,是觉得我陈清都已经老的提不起剑了? 你白玉京但凡没送出那座倒悬山,今日陆沉都得老老实实挨上一剑。 有个青衣少女来到此地。 少女认识陆沉,但是没选择鸟他,背着双手来到茅屋门口。 “陈爷爷?” 老头儿伸出一颗脑袋,阮秀塞过去一只酒壶。 “陈爷爷,宁小子他……咋子了?” 老人一张老脸,皱出了纵横交错。 “阮丫头,你天天给我塞酒,就没别的事儿了?” “有啊。”阮秀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脸真诚。 少女摘下背后长剑,递了过去。 “想请陈爷爷,为此剑开锋。” 秀秀又掏出来一只更大的葫芦,往前凑了凑,小声道:“陈爷爷,你帮了这忙,我就把这一葫芦忘忧酒,都给你。” “本来是给他准备的,但不知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老人低头看了看那把剑,又瞅了瞅这壶酒。 说来说去,不还是因为那小子。 真不是个滋味。 …… 蛮荒的三轮明月,并不是真正的‘明月’。 或者换个说法,这三轮月亮,只是昔年那座月宫的碎片,遗落人间,演化而来。 被大妖炼化之后,打造成了三座修道之地,亦是远古废墟之地。 三月有名,皓彩,玉钩,蟾宫。 托月山脚,灰衣老者抬头望月,语气不咸不淡道:“周先生,送山送水,还要送出一轮明月?” 一旁站立的读书人摇头笑道:“莫急,倘若到了最后,此事不成……” “该吐出来的,都会一并归还。” 老者面无表情,“只望不是竹篮打水。” 周密神色淡然,“最坏不过大梦一场。” “先生大才。” 话音刚落,天地一震。 蛮荒天下最高处,比那托月山巅还要更高处。 有人仗剑飞升,一剑斩开居中明月。 ps:从不断更,我很勤快吧? 第317章 龙雀高飞 曳落河水域。 其中一条支流内,江水翻涌,其中走出一名头戴帝王冠冕的女子,一袭龙袍,英气逼人。 女子化名仰止,蛮荒王座大妖之一,论排名,其实还要高过大妖绯妃。 较以往,两人分食整条曳落河水运,仰止道行略高,占据约莫六成。 不过绯妃一死,她已经可以算是真正的曳落河共主了。 只是也没有好到哪去,那个剑气长城来的剑仙,杀绯妃之后,还取走了那件蕴含无数水运的法袍。 更可气的,那人临走之时,两袖装的满满当当,整整二十四条支流,全数被他带走。 以数量来看,曳落河支流足足有数百条,二十四条算什么? 可那年轻人取走的,都是环绕托月山的大江,水运最为浓厚。 所以这样一看,哪怕没了绯妃与她争抢,自己能捞的好处,也不多。 龙袍女子现身之后,神色匆匆,立即循着那道气息,千里缩地成寸,来到一处河畔,先是摘下头顶的帝王冠冕,略显蹩脚的欠身行礼。 “仰止见过白先生。” 龙袍面向儒衫,恭敬行礼。 难得一见。 仰止的岁数,放在蛮荒那座英灵殿内,也是能排在前三的,资历极老,辈分极高,哪怕见了托月山大祖,她都不曾这般矫揉造作。 儒衫中年微微侧身,看了她一眼,平淡道:“无需多礼,直呼其名就可。” 龙袍女子依旧没有放下作揖的双手,脑袋略微低垂,“仰止不敢。” 白泽摇头一叹,“按理说,蛮荒应该恨我。” 中年人沿着河畔,开始踱步行走,仰止脚下不发声响,立即跟上,只是始终落后一个身位。 换成大祖或是周先生,她都敢并肩而行,但这是白老爷,不敢就是不敢。 白泽说道:“绯妃被斩之后,以后曳落河这块地盘,就全数归你了。”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有一事,往后你要是与她再次相见,起了大道之争,切记放她一条生路,不可直接打杀。” “能答应否?” 仰止没有什么犹豫,点了点头,只是又疑惑道:“绯妃……没死?” 剑仙过水,大斩妖蛇,她隔着数万里,可是看了个一清二楚。 但她没选择帮忙。 托月山以北这一块的水域,是绯妃所有,仰止坐镇的那一片,在托月以南。 两人争斗了数千年,看着这个与自己有大道之争的绯妃被斩,仰止心里自然不会有什么同情。 也就是大祖有规矩,不然很多年以前,两人就来了一场分生死的搏杀了。 白泽没打算隐瞒什么,颔首道:“还没死,肉身没了,跌境元婴,被那年轻人炼成了剑灵。” 仰止瞳孔蓦然放大,“炼妖为剑?!” 龙袍女子深深皱眉道:“从未听说过,世上有哪一派剑修有这种法门,能炼活物为剑灵。” 这话半点不错,天下剑修的本命飞剑,看似通灵,实则不然。 本命飞剑并无剑灵一说,是剑修自身温养而来,所以心念相通,换个说法,跟左膀右臂没什么区别。 至于佩剑,也是大炼之后,刻上自身烙印方才能唤之即来。 只论剑,世上只有四把仙剑才有真正的剑灵。 从未听说过,有人可以炼化他人为剑。 大修士炼山炼水,轻易就能做到,但换成活人,不仅条件苛刻,哪怕万事俱备,只要对方一个念头的反抗,也会功亏一篑。 反正剑气长城的这一脉,没有这种神通。 白泽耐心解释道:“他这门神通,来自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 仰止恍然大悟,虽没去过青冥天下,但她也听说过,玄都观的道门剑仙,是四脉剑术之一。 这一脉的剑术,多万般神通,杀力比不过陈清都这一脉,但不会差很多。 白泽说道:“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炼,此法一样难以施展,但凡绯妃不配合,一个念头滋生,就会失败。” 仰止目光疑惑,儒衫中年面无表情道:“此人大道亲水。” 白泽忽然停步,扭过头来,“其实他最开始想杀的,是你。” “不过你更聪明,一直未曾现身。” 仰止忧心忡忡,“白先生,难道就任由他一人一剑,过我蛮荒,如入无人之境?” “十四境,就这么难杀?” “大祖与周先生,竟然还开门迎客,那刑官杀气如此之重,就不怕暴起杀人?” 白泽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望着极远处的托月山,神色落寞。 “什么暴起杀人,你、我,这片土地之上的千千万万,都是妖啊。” 中年人欲言又止,还是没有说出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龙袍女子小心翼翼道:“白先生,若是飞升死去半数,您能否跻身传说中的十五境?” 白泽身为蛮荒三位老祖之一,万年以前就已经合道十四,而他的合道根脚,说简单点,就是整个妖族。 妖族有真名一说,极为重要,几乎跟大道性命没什么区别,哪怕双方互为妖族,也不会轻易告知真名。 而眼前的老祖白泽,就能知晓世间任何妖族的真名。 不知道的,也有,不过没关系,白泽可以直接为他取一个。 极为霸道无理,哪怕一头妖族本身为自己取了真名,但只要这位白老爷想,言出法随,可以直接给它更换。 而白泽的境界修为,也与妖族密切相关,蛮荒死伤越多,他的战力就会越高。 数千年前,曾有阴阳家某位老祖在大限将至的前一刻,迎着天道雷劫去掐算天机,得出一个结论。 蛮荒飞升境以上,包括飞升境,全部死绝,白泽必定跻身十五境。 要是妖族没有任何上五境,他的境界甚至能达到三教祖师那种地步。 三教祖师何许人也? 无数年前就已经合道各自所在天下,破开十五境瓶颈之后,又修炼万载光阴。 跻身十五,也只是在十五这个境界里,处于垫底而已。 而妖族的上五境全死,就能让白泽跻身十五之后,还能在这一境界里抬升到极高的地步。 白泽沉默许久,自嘲一笑,“妖族没有十五,即使我成了,你认为就会有很大作用?” 仰止问道:“白先生这次回到家乡,还会离去吗?” 可惜儒衫中年置若罔闻,没有给出答案。 白泽突然望向远处天幕,喃喃道:“大雪茫茫,笼雀高飞。” 一轮明月之上,宁远单手持剑,回过头来,满脸笑意。 “白先生想说的,不是这个吧?” “应该是……大雪茫茫,龙雀高飞。” “才对。” 第318章 剑修大妖 蛮荒天幕,宁远收回视线,长剑之上,剑气宣泄。 二话没说,朝着居中那轮明月,一剑横扫。 夜幕深沉,却被这道璀璨剑光照耀,囊括数万里山河,十四境剑修的一剑,当场破开这座远古废墟的神道大阵。 宁远扯着天狐少女的一条尾巴,一闪而入。 从大地仰望,这轮明月只有磨盘那么大,飞升云海再看,足有数千里方圆。 可等真正进入明月之内,方才是天高地阔。 这座名为皓彩的明月,占地极大,恐怕超过五万里方圆。 估计后世没什么人来,这处明月,除了正中矗立着一座远古月宫遗址之外,到处皆是残垣断壁。 除了这个,大地之上,还有不少尸骨,有的一副骨架就有百千丈,有的只剩下残破甲胄,没有一丝光彩。 妖族尸骨,神将遗骸,依稀可见当年的登天一战,有多惨烈。 宁远第一剑出力极少,所以并没有完全斩开,第二剑才得以进入。 周月只有观海境,被他带着飞升,落地之后,有些浑浑噩噩,半晌才回过神来。 “主人?” 她真不知道宁远带她来做什么。 年轻剑修指了指那座月宫,笑眯眯道:“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修道之地了。” 少女一头雾水,刚想说什么,眼前一花,已经没了意识。 宁远将她收进了袖中。 他来这儿,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为何蛮荒的三轮月,年轻人偏偏先来了此处? 因为这里,沉睡着一头大妖。 一头飞升境巅峰的剑修大妖。 一只蜘蛛,境界不低,剑术也不低。 能让他这个十四境,都觉得对方不容小觑,可见一斑。 宁远打算宰了它。 至于原因,有关合道。 他也没废话,何况他本身的性子,就不是喜欢多说废话的人。 长剑一直未曾归鞘,剑尖触地,剑意缭绕间,自下而上斩出一剑。 剑光至,月宫开。 那座远古月宫,当场一分为二。 年轻人皱了皱眉,没有察觉到那头妖物的踪迹。 明月天地,寂静无声。 猛然间,一个心有所感,宁远回身递出一剑。 煌煌剑气轻易便斩破对方那一剑,余威笔直而去,甚至还破开此地的神道大阵。 无数蛛丝飘落,宁远抬头望去。 在其身后百里开外,有一只庞然大物,观其体型,甚至占据了三分之一的明月废墟。 一剑不成,蜘蛛瞬间化作人形,是个枯瘦老者容貌,跟皮包骨头差不太多了。 老者摊开手掌,不知用了何种神通,大地开始震动,升腾起无数皎洁月光,悉数被他拘押在手。 最终凝月为剑。 老人看着那个闯进来的年轻人,老脸皱的深沉,又悄然运转一门本命神通,类似山上的望气之术,凝神细看。 看不出来。 应该是个飞升境剑修,总不能是十四境吧? 难不成后世的人间,这些年轻人的修道学剑资质,已经这么妖孽了? 老者不免又多看了一眼,对方要是个活了几千年的老东西,有这种修为还算说得过去。 依旧没看出来,骨龄都看不了一点。 甚至多看两眼,自己双眼还有些许刺痛,像是触犯了什么天大忌讳。 它迅速扩散神念,穿过大阵,笼罩万里方圆。 也不对啊,托月山不是好好的吗? 那怎么就被人打上来了? 心头思索间,一道剑光已经汹涌而至。 “还这么不讲理?!”老人怪叫一声,没敢硬接,反手递出一剑之后,瞬间横移千丈距离。 宁远这一剑,直接斩进了废墟深处。 老者眯眼望去,“年轻人,莫要如此暴躁。” 对方说的是远古妖语,宁远听了个大概意思,没有回话,原地不动,再出一剑。 大妖头皮发麻,这一剑,在他的心念感应之下,接不住,比先前两剑的杀力,高出不知多少。 真要硬生生挨上这么一下,死应该不会死,但估计也不远了,起码都会落得个大道折损颇多的境地。 老者持剑一荡,这把由月光汇聚的长剑,霎时间清辉流溢,月色恰似水银一般浓稠。 一身剑意悉数炸起,许是动用了什么秘法,气息层层拔高。 却并未出剑抵挡,大妖身体后仰,作掷矛姿势,将手中长剑丢了出去。 随后一个土遁之术,身形消失不见。 打个鸡毛打,老子再瞎,现在也知道对方是那十四境,还是剑修,不跑能咋的? 万年之前,他在蛮荒是出了名的头铁,修了个飞升境后,到处找人问剑。 蛮荒这边的飞升境,被他打了个遍,近乎全胜。 心有不满的他,开始以飞升境问剑十四境,这座天下,最开始问剑的,就是两位老祖,初升和大祖。 自然是输了,然后他又独自去了一趟刚刚建成不久的剑气长城,与那些人族剑修问剑,诸如龙君、观照此类。 还是输。 再然后,他甚至去了浩然天下,找上了小夫子,被打之后,不满白泽背叛蛮荒之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于明月之上递剑。 依然没赢。 被白泽按着脑袋,在蛮荒大地之上砸出了无数个大坑,最后随手一丢,将他抛向了这轮明月。 从此沉睡万年。 这些问剑,一大半都是输,可他还活着。 但现在不跑,恐怕就来不及了。 以前自己问剑的那些十四境,到底是没想过杀他。 可现在碰上的这个年轻剑修,那份杀意,毫不掩饰。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仇家,睡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被人一剑砍醒。 关键还打不过。 长剑去势极快,眨眼就与对方剑气接壤,此地爆发一声巨响,光芒四散,雪白一片。 连同这座皓彩明月,也在摇晃不定,而从蛮荒大地之上抬头望去,居中那轮月亮,好像在...渐渐下沉? 光芒退去,宁远收剑负后,神念席卷天上地下。 最后一步跨出,虚蹈光阴长河,于万里之外的另一轮明月附近,拦下此妖。 枯瘦老人身形顿止,模样狼狈,逃无可逃。 一袭青衫持剑在手,并双指,拘天地,杀气腾腾。 老人扯开嗓子叫唤,“招你惹你了,上来就砍!?” “有本事压境打一架?” “生死自负!” 一袭青衫闻言,点了点头,“可以。” 大妖眼皮子一抖,“真的?” 真要同境问剑,除了自己那个劳什子道侣,这天底下的飞升境,他不惧任何人。 宁远咧嘴一笑,“假的。” 下一刻,大妖被人一剑斩落人间。 第319章 陌生 宁远毫无征兆的出剑,一剑力压飞升境巅峰剑修大妖,将他从万丈高空处,直接劈落蛮荒大地。 生死一线之际,此妖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把青色长剑,举剑封挡身前,身躯表面金光熠熠,浮现一件仙衣,恰似神灵甲胄。 硬生生挨了一剑,长剑崩碎,金甲消散,甚至被宁远斩出了庞大真身,迅猛坠落在托月山附近,压塌了数座山峰。 宁远再度虚蹈光阴,眨眼落地,站在大妖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头上。 他刚刚那一剑,可以算是偷袭了,结果这大妖竟还能反应过来,举剑封挡之后,又凝聚神甲在身。 宁远砍过不少飞升境,这还是第一个能做到如此的。 之前刚进月宫遗址时候,连宁远的神念,都没有捕捉到他的蛛丝马迹。 此妖道号‘陌生’,道龄万余年,生在登天一战之前,名副其实的远古大妖。 年轻人没有急着出剑,心里默默思索起来。 他在想,要不要直接杀。 要是斩了它,会有什么后果? 这个‘陌生’大妖,有一位道侣,同样是远古妖族剑修,同样是飞升境…… 好像还是个飞升境大圆满? 只差一步就能合道十四。 但这种角色,不入宁远的眼,他当然不会担心这个。 哪怕是白泽,那位蛮荒老祖之一,十四境巅峰,他都无甚在意。 宁远打不过白泽,但白泽拦不住他斩妖。 为何迟疑,究其根本原因,是这大妖的背后,有持剑者的影子。 它的一身剑道神通,也是昔年偶然得见那位持剑者,苦苦哀求得来的。 斩了它,廊桥那把老剑条,会不会找自己麻烦? 老剑条的神性不多,估摸着也就是个飞升境左右,胜不过他,但要是惊动了浩然天外那位持剑本尊…… 他还真没办法。 天外那位持剑至高,她要是真身前来,自己能接几剑? 一剑就死?亦或是两三剑? 真不是宁远这个十四境菜,而是那位持剑者太强。 十五境神道剑修...总不是开玩笑的吧? 宁远其实不怕她。 当然不是实力上的不怕,只是心理上的。 事实上,别说如今的合道境剑修,就算是当初的龙门境宁远,一样跟个疯子似的胆大包天。 敢在那位剑道祖师的面前,妄议那位旧天庭共主,论那杀‘一’之举,世上有谁做过? 估计也就宁远独一份了。 可再如何不怕,人总要思虑身前身后事。 自己要是现在斩了她的人,以最坏的结果去推算…… 那么就应该是,真正的持剑神远游蛮荒,一剑斩了自己,之后身为师父的老大剑仙,怎么都要给自己说上几句话…… 十五境神道剑修,要是问罪剑气长城,咋办? 那个至高神,脾气一向不太好。 因为她为数不多的好脾气,都给了认主的陈平安。 不过也有可能,宁远斩妖之后,毫无动静。 这头大妖对那个存在来说,其实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 好坏参半,皆有可能。 至于宁远为何这么想杀它…… 很简单,大玄都观的老观主,他的合道,与此妖一模一样。 都是那句,倚天万里须长剑。 这是真正的大道之争,老观主要是先破境十四,那么这头大妖以后想要合道,就必须问剑前者。 反过来,它若是先破境,老观主也得把它砍死,才能继续登高。 大道之争,很简单,就是一条路上,只允许一人登顶,后来者想要站上去,要么前面那个死了,要么把人拽下来。 其实这大妖不坏,除了万年之前去过剑气长城找人问剑切磋之外,后世一直在沉睡,从没有领妖攻城一说。 但老观主对宁远很好。 他一直不算什么好人,他也只对亲近之人好,倘若有人与身边之人起了冲突,他也会先讲道理。 讲完了道理,如果是自己人犯错,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完事儿照样砍对方。 轻则卸人一条腿,重则直接砍死。 说白了,就是护犊子,就是不要脸。 宁远自己都承认自己的不要脸。 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真小人。 何况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更唾弃伪君子,又当又立,自然不受人待见。 说句难听的,浩然儒家,君子最多,伪君子也最多,圣人最多,伪圣也最多。 所以宁远其实一直好奇蛮荒的这个周密。 在他眼中,周密此人,比不上至圣先师,比不上小夫子、亚圣、文圣,还有不少文庙的功德圣人。 诸如齐先生,国师崔瀺之类。 但又强过绝大多数的读书人。 在某些理念之上,两人还极为相似。 想什么来什么,托月山方向,有人缩地成寸,一步赶到此地。 宁远扭过头,仍旧是单手拄剑,破天荒先开了口,“周先生。” 一袭儒衫抚须而笑,点了点头,直截了当道:“不建议斩它,徒增是非。” “惹来那位存在下界,不是什么好事。” 照理来说,周密是四千年前来到蛮荒,而这头大妖沉睡万年,双方并不认识,不过读书人到底是如今的蛮荒‘军师’,了解一些秘闻也实属正常。 宁远笑了笑,抖了个剑花,说道:“正有此意。” 只是顿了顿,他又高高扬起长剑,做出一副砍人的架势。 “所以我改了主意,准备把它打跌境。” 长剑远游,铿锵颤鸣,剑气虽细小,却令天地色变。 那头本体为蜘蛛的庞然大物,装死至今,再也装不下去,一个翻身站定,幻化人形模样。 持剑在身,大妖怒目圆睁,“真以为我怕你?” “老子当年打过的十四境,比你见过的都多!” “瞧你之前那几剑,估计是剑气长城人士?” “什么时候剑气长城的剑修,都喜欢阴恻恻的偷袭问剑了?” 宁远依旧面向周先生,只是拄剑改为握剑,没有剑鞘,却作拔剑之姿。 一道细小剑光凭空而起,从年轻剑修脚下开始,沿途劈开大地,直至枯瘦老人所在的那处破碎山头。 大妖差点来不及反应,只是身子稍稍歪斜,一瞬之后,肩膀有血光绽放。 年轻人这才看向他,微笑道:“你可以试试,再说一句剑气长城。” “我可以保证,即说即死。” 宁远指了指周密,“他救不了你。” 随后手指偏移,指向曳落河方向,“那个白泽,同样拦不下我。” 最后一指,却是指向天幕。 “哪怕是那位存在,也难以在我的手上救下你。” 这话其实没什么毛病。 无论是周密还是白泽,亦或是托月山大祖,同为十四境,都拦不住宁远斩妖。 而那位持剑者真身,以她的境界,自然能做到,可毕竟隔着太远。 她真要来,等她赶赴蛮荒的这会儿功夫,宁远早就砍完了。 说白了,就像当初还在小镇之时,宁远以李希圣的性命逼迫陆沉一样。 道祖能救,也有那个本事,但远在另一座天下,速度再快,也比不上近在咫尺的剑光快。 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外如是。 一袭青衫,大袖飘荡,剑气环身,慑神惊仙。 第320章 岂敢不从 蛮荒腹地。 托月山山脚,两人亦步亦趋。 那头大妖没死,回了皓彩明月。 之后它又被宁远砍了一剑,没有跌境。 只是从飞升境巅峰,一路跌到了一个临界点。 也就是刚刚跻身飞升境的状态。 宁远也不是完全不讲理,出剑之前问过它,想死还是想活。 寻常人,脑子正常,没病没灾,当然想活,大妖也知道双方实力悬殊,跑是跑不掉的,所以直接说了想活。 然后宁远就控制力道,给它来了一剑。 ‘轻飘飘’的一剑,没有损坏它的大道根基,只是斩了多年道行而已。 大妖耻辱的受了一剑,灰溜溜的回了明月府邸。 继续沉睡。 走之前它实在想不通,就问了宁远一句,为何找它麻烦? 你一个剑气长城来的剑修,嫉妖如仇很正常,可你不先去砍那些王座,不去剑开托月山,找我做什么? 老子睡了一万年,可从没打过剑气长城。 真就是没有半点王法了? 宁远回了他一句不是答案的答案。 “老子乐意,想砍谁砍谁。” “砍死别个,是我剑术高,被人砍死,是我实力菜。” 无论何种,都没所谓。 道号陌生的大妖听完之后,一脸郁结,实在气不过,发了句狠话。 等他以后跻身十四境,必然会登门问剑一场,生死自负。 当时宁远没有再砍他,而是笑着应下此事,还说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我要是输了,一颗脑袋随便你砍。 可要是我赢了,我也不杀你,就跟今天一样,斩去你一半道行就好。 那大妖的脸色,黑的吓人。 打又打不过,撂狠话也没人家有水平,只能悻悻然拂袖离去。 临走之时,宁远都没放过它,让它回去之后,不要再开启那座神道大阵,之后自己还会去那儿欣赏月色。 读书人带着年轻人,一路走到了那间学塾。 蛮荒天下第一座学塾。 仅从外在来看,其实与小镇齐先生那座乡塾,大差不差。 都是青砖泥瓦,只是少了一片竹林。 学塾已经下课,门口有个年轻女子,见到两人之后,快步上前,作揖行礼。 “流白见过先生,见过宁剑仙。” 周密笑着点头,宁远则是仔细看了她两眼。 然后他就做了个奇葩举动,抖了抖袖子,抖出来一个天狐少女。 周月待在他的袖中许久,境界太低,导致出来之后,晕头转向,五荤八素,一屁股跌坐在地。 宁远两相比较,随后朝那名为流白的年轻女子笑道:“如此来看,还是流白仙子更为貌美不少。” 读书人摇头失笑,流白面色尴尬,一旁的天狐少女,则是强忍着难受,瞪了他一眼。 那座剑气长城,在少女周月的眼中,又降低了一个档次。 怕不是那里的剑修,别说什么大风流,不会只剩下下流了吧? 流白是周密的学生之一,妖族,本体不知,境界还行,龙门境剑修。 资质很好,哪怕放在剑气长城,也是属于那种先天剑胚,这种天赋,只要按部就班的修炼,上五境是迟早的事。 没进学塾,两人在门外一张石桌对坐。 周密问道:“剑仙是要饮茶,还是喝酒?” 宁远笑眯眯道:“还是饮茶好了,我怕一喝酒,就想拔剑杀妖。” 流白微微皱眉,却没有敢说什么,取出相应物件,俯身泡茶。 事实上,从这个刑官离开剑气长城开始,蛮荒这边,就对周先生颇有微词。 送山送水,到了托月山,没有布下天罗地网就算了,还开门迎客,把人请进家中。 这不是失心疯是什么? 甚至有一头王座还站了出来,公然大骂周密,此举就是心怀异心,大祖看错了人。 只是后来那位大祖亲自出面,抬手镇压了惹事大妖,并且下了死命,任何妖族,不得冒犯先生。 流白一样不解,但也选择相信自己先生。 周密饮下一口茶水,开门见山道:“宁剑仙,是否有不少话要问?” 面对这个‘通天老狐’,宁远没打算跟他较量下棋一道,双方棋力本就不在一处,于是点点头,直接说道: “想看看周先生,当年为文庙献上的‘太平十二策’。” “先生读书三百万卷,集儒释道于一身,无仙人指引,自创修道功法,走上长生路,前无古人。” “又以自身学问,修道路上,开辟人体秘境,从留人境一步登天,跻身玉璞……” 年轻人笑道:“虽说敌对,但抛开这个不谈,晚辈是真佩服周先生。” “以儒家学问入玉璞,以道门秘法破仙人,再有佛门白骨观,证道飞升,千古无二。” 真不是他宁远夸大其词,仅看这个,周密此人,确实当得起这份赞誉。 浩然天下那边,有词人名柳七,一名惊才绝艳的修道之人,单凭练气士第三境的柳筋境,一步跨入玉璞境。 而后柳七又归纳总结,亲自编纂了一本‘登天’之法。 后世无数修士,想着也走这条捷径,误入歧途,在此境上苦心钻研,耽搁太久,贻误终身。 故而柳筋境一境,又被山上称为‘留人境’。 绝大多数人,都说这个柳七,做出一步登天之举,是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宁远却知道一点。 那词人柳七,最多算是后无来者,谈不上前无古人。 因为在他之前,还有一个率先开创此法的修道之人。 近在眼前,文海周密。 超世之才,不过其次。 这种人,先不说好坏,他的学问,能低到哪去? 当年他编纂的那本太平十二策,不被文庙认可,最后更是束之高阁,所知晓的人,也是极少极少。 读书人心灰意冷,开始远走他乡,逗留剑气长城,当了百余年的刑官,依旧没得到老大剑仙的首肯。 苦于人间无知己的浩然贾生,万般无奈之下,选择去往蛮荒大地,找上大祖,论道千年。 这本太平十二策,宁远是真想看看。 周密难得的露出缅怀之色,脑袋微微后仰,凝视远方。 许久后,读书人方才回过神,自嘲一笑。 “一本拙作,剑仙真想看?” 宁远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 他又忽然站起身,朝那读书人作揖行礼。 “多谢贾先生。” 周密微微一愣,笑了笑后,也是起身行礼,答以四字。 “岂敢不从。” 第321章 不借 剑气长城这边。 一左一右,两张板凳。 老大剑仙一把,阮秀一把,前者手上拿着一把长剑,后者双手托腮,看着老人的手上长剑。 长剑自然是那把长离剑,算算日子,这把剑最开始的锻造时间,是在三月初。 那时候宁远还待在龙须河的铁匠铺,跟着阮邛学本事。 阮秀偷了她爹的一块神铁,材料极好,经过她数月时间的锤炼,这把剑的品秩,已经属于半仙兵里面的最上等。 她的水平确实还没达到老爹的地步,用这么好的神铁,换做是自己老爹来,怎么都应该是真正的仙兵品秩。 也就是因为这个,阮秀才托老大剑仙为这把剑开锋。 十四境纯粹剑修,为长离剑开锋,岂止是非同凡响? 而且秀秀还很肯定,只要她开口,老大剑仙就一定不会拒绝。 宁小子可是你陈清都的徒弟,这样一换算,我阮秀不就是你的徒媳妇儿了? 更别说,少女看过宁远的那本山水游记,也了解了一些那个云姑的事迹。 于情于理,老人都没法拒绝。 青衣少女托着腮,见老人迟迟没有动作,小声问道:“陈爷爷?” 老人抚摸着剑身,说道:“丫头,真要现在就为它开锋?” 阮秀有些不明所以,陈清都笑了笑,解释道:“不出意外,剑气长城这边,会在一个不算短的时间里,无妖可杀。” “那么这把剑,其实就没必要现在就开锋现世。” 老人将长剑随手插在地上,笑道:“你可以继续拿回去锤炼,等下一场大战之前,再选择开锋,说不定就是一把真正的仙兵了。” “此剑已经被你烧灼的极为不俗,本就该是仙兵品秩。” 老人话里有话,阮秀琢磨出了几分味道,开口问道:“陈爷爷,下一场大战……会很久?” 陈清都忽然抬起头,望向北边,随口道:“估计最少都要个三五年左右。” 随后只是轻轻一跺脚,老大剑仙就施展了一门禁制,整座城头,都被他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以免招来不必要的窥探。 阮秀站起身,将长离剑背在身后,礼貌的问候一句之后,下了城头。 陈清都则是望着来人,轻声道:“稀客。” 很快便有一位老人赶到此地,身形瘦小,比老大剑仙还要佝偻,面色却极有精神。 老秀才正了正衣襟,朝着陈清都作揖行礼,笑着喊了句老大剑仙。 儒家文庙,四圣之一,首先推出人性本恶之说的文圣老爷子。 真正的功德圣人,昔年文庙那场三四之争之前,老人的挂像在那文庙里头,可是第四高位。 当初骊珠洞天的那位齐先生,还有大骊国师崔瀺,都是他的嫡传弟子。 搁在浩然天下,除了另外三位圣人,其余之人,见了他文圣,都得毕恭毕敬行礼,不敢怠慢。 可这是剑气长城,不归儒家管。 此地唯有剑气,一年到头也听不见什么翻书声,再者说了,老秀才的真实年纪,其实也就百年左右。 真要论岁数,老大剑仙是他的百倍之多。 老秀才马上又补充一句,“老大剑仙,风采依旧啊。” 对于这个儒家圣人,陈清都是听说过的,伸手笑道:“我剑气长城,难得来了一位真正的圣人,请坐请坐。” 老秀才收敛神色,不打算拖泥带水,说道:“此次前来,是要向老大剑仙,借一个人。” 不出所料,陈清都点点头道:“不借。” 老秀才一张脸上,神色扭捏,没好气道:“不是坏事。” “借给你文庙,确实不是坏事。”陈清都笑了笑,“可不借,更加不是什么坏事。” 儒衫老人急了,昂起脖子,“读书不比练剑低。” 老大剑仙不置可否,问道:“为何是你来找我?按理说,你们要借的这个人,最低都该是小夫子亲自来。” “诚意不太够啊。” 老秀才笑呵呵道:“老大剑仙岁数比我大这么多,就别跟晚辈说这些弯弯绕绕了。” “这事儿,只能我来。” 那小子身死在即,这天底下,真正想救他的,可能有本事救他的,只有剑气长城和中土文庙。 宁远是剑气长城人士,自不必多说,至于文庙那边,那就再简单不过。 儒衫老人的一位弟子,是那年轻人舍去大道不要,方才救下来的,那么身为儒家圣人,又岂会坐视不管? 虽然老秀才心里知道,此番前来借人,八九不离十,是借不到的,但该来还得来。 总要表明态度。 小齐不知去向,那么此事,也就只能他的先生出马。 老秀才忽然变作一脸谄媚,搓了搓手道:“老大剑仙,其实读书,不会耽误练剑的。” 陈清都嗤笑道:“借给你儒家,又能怎样?” “让你带回去他的人魂,找个上好的仙人遗蜕装进去,或是为他烧一尊瓷人?” “那不还是不人不鬼。” 老秀才心想你陈清都不也是不人不鬼的? 只是这话只能憋在心里,儒衫老人轻声一叹。 老大剑仙说的没错,他这个儒家文圣,其实也不是活人。 当年与亚圣的三四之争过后,老秀才落败,选择自囚于文庙功德林,三大学宫,七十二书院的陪祀挂像,也被摘下。 不仅于此,文圣一脉流传山下的学问书籍,也都被打砸烧毁,民间各地王朝,一律禁止刊印。 所以这样一看,如今城头的两个老人,都是半人半鬼。 而老秀才要借的那个年轻剑修,现在也是一样。 都他娘的不是人。 老秀才沉默半晌,说道:“能否让我先见见那个少年?” “我觉着吧,具体还得看他的意思。” 陈清都伸手一指,冷笑道:“宁小子在托月山,去找吧。” 老秀才立即缩了缩脖子。 老大剑仙眯起眼,“怎么?你们儒家不是说,君子不救,圣人当仁不让吗?” 老秀才是出了名的没脸没皮,一本正经道:“什么君子圣人,秀才我啊,现在就是个孤魂野鬼。” 所谓圣人当仁不让,当然不能如此理解。 老秀才不比那位礼圣,在打架层面上,实属一般,何况早年还自囚于功德林,他现在的实力,说白了,也就是个飞升境罢了。 真要为了救人,而冒冒失失跑去蛮荒腹地,必死无疑。 而且还救不了那小子,更大的情况下,还会拖后腿。 那去了干嘛? 圣人确实是当仁不让,但也要量力而行。 救他人而己身死,其实对他老秀才来说,没问题。 但注定救不了,为何还要白白搭上自己呢? 不是不去,现实如此。 陈清都摇摇头,下了逐客令,“不借。” 老秀才咂了咂嘴,喃喃道:“这就不太善咯。” 第322章 三教议事 陈清都下了逐客令,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取出阮丫头给他的酒水,自顾自喝酒。 还别说,姜丫头酿的忘忧酒,确实滋味很好。 老人摸了摸下巴,心里开始琢磨起来。 姜芸那姑娘,是那黄粱酒铺老掌柜的关门弟子,她现在又待在剑气长城,成了一名剑修…… 要不要想个法子,把那老掌柜也骗过来? 姜丫头的忘忧,好喝,但到底是比不上她师父亲自酿的黄粱酒。 老人忽然回过神,哑然失笑。 自己怎么都开始学那小王八蛋,想这些坑蒙拐骗的事儿了? 老秀才一直没走,原地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个什么好法子。 作为齐静春的先生,他亲自走一趟剑气长城,已经是最大的诚意了。 可到底是眼前的老大剑仙说了算的。 其实老秀才做了不少事。 当初那场天外问剑之后,老人就从扶摇洲回了中土文庙,亲自找上礼圣,与他理论一番。 没别的,想救下那个少年。 只是礼圣一语道破天机,“那年轻人回不了头,必定会死。” 而且下场不会很好。 老人家问了不少,礼圣给出了三个答案。 自行兵解之后,天魂去往天外,地魂照常落入阴间冥府,人魂行走世间。 对那年轻人来说,这是最好的下场,但对人间来说,又是最坏的结果。 宁远很特殊,一旦让他的天魂去了天外,成了那化外天魔,青冥天下那边,至多百年,就会有一场天大浩劫。 甚至于,这头化外天魔的实力,十四境之下,都无法插手。 这还只是百年,要是被他的天魂壮大千年,三教联手都不一定能斩杀。 而宁远的地魂,落入阴间冥府之后,八九不离十,是入不了轮回的。 会自我诞生新意识,走鬼道一途,渐次登高,无人看管,将来必会酿成大祸。 最后的人魂七魄,行走世间,不上天,不入地,通俗点说,就是神怪志异里的孤魂野鬼。 不被日光烧灼,不惧风雨雷电,往好处去想,可能会机缘巧合,成了一地的山水神灵。 但要往坏处去思虑,更大的可能,会演化为一尊淫祠神灵,或是山魈精怪。 而且最主要的,任其发展之后,都极其难以斩杀。 三魂去处,无论哪一种,也都是不为人间所容。 所以礼圣道明一言,在老秀才找上他之前,三教之内就有过一场秘密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也算是一场规模较小的三教‘辩论’。 辩论之题,就两个字。 宁远。 万年以来,三教之中,无论是辩论,还是论道,亦或是议事,其实次数也不少。 但从没有过,一场辩论的题目,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那场议事,其实三教祖师都没有参加,儒家出面的,是小夫子,道门白玉京,来的是余斗。 至于佛门,则是那位曾在骊珠洞天待了不少年的姚老头,真实身份,是那西方佛国东方净琉璃世界之主。 最初的这场议事,其实没有聊多久,三方的想法不约而同,天去青冥,地过西方,人留浩然。 只是后来,有个瞎眼老人来了,横跨光阴长河,冒冒失失闯了进去。 老瞎子来的快,走的也快,就撂下了一句,“地魂归我。” 然后就走了。 那位药师佛笑着点头,没有争抢之意。 那么如此来看,就是天魂去青冥,地魂归十万大山,人魂留在浩然天下。 结果又是没多久,议事快要散去之时,第二位老人来了。 那场三教议事,所在之地是一条光阴河畔,然后那个陈清都,人在剑气长城,朝着议事所在,砍了一剑。 一剑落入天外,斩断那条大世界的光阴长河,剑气分化河水,久久不曾归拢。 当时城头老人与那老瞎子一样,都只说了一句话。 “人还没死,你们三教就想着别人的身后事了?” “真他妈晦气。” “难怪如今,人心向下。” 这一剑过后,这场议事不了了之。 老秀才望着蛮荒的三轮明月,心绪飘远,饶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于情于理,老大剑仙都能直接拒绝。 老秀才只是认为,既然那年轻人如此敬重小齐,自己这一脉,先不说能不能帮上什么,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样才是叫人失望。 于是,儒衫老人没有打道回府,而是走到那个老前辈身旁,一屁股坐在地上。 也不开口,也没别的什么动作,就只是坐在那儿。 要是最后还是借不来,待在剑气长城这边,说不定还能见那少年一面。 老大剑仙扭过头,晃了晃手上酒壶,来了句不太中听的。 “你文圣一脉,就属你这个先生,最不要脸。” 老秀才笑眯起眼,没有丝毫生气。 “善。” 确实不怎么要脸。 …… 蛮荒天下腹地。 学塾门口。 剑修流白,与那天狐少女都已经退走,读书人周密,大袖招展,风生水起。 此地立即起了一座小天地,山水颠倒之后,光阴静止不动。 两人的身前,开始显化一枚枚金色竹简,纵横排列,有大道符文流转。 宁远心神一震,抬头观道。 昔年的太平十二策,被文庙束之高阁之后,如今重现人间。 文字密密麻麻,粗略估算之下,约莫有上万之数。 每一个文字,都是金光荡漾,全都被周密大炼为本命物。 当然,这种大炼,并非是儒家那种本命字,相差甚远。 或许浩然贾生,当年在去往中土文庙之前,就曾信心满满,觉得儒家定然会采纳自己的学问,教化天下。 再不济,也总会采纳一部分,只是读书人贾生,到底还是失望了。 文庙不仅没有采纳,甚至扣下了那本太平十二策,将其置放在学宫内部,日夜吃灰,不见天日。 也难怪贾生如此失望。 周密做了个请的手势,微笑道:“宁剑仙,拙作而已,莫要见笑。” 宁远视线落在那些个金色文字上,摆了摆手,随口道:“先生博古通今,能让我这个糙人一观,当属大幸。” “休要再妄自菲薄。” “先生是一块残缺的玉,而我是一坨完整的屎。” 第323章 五彩天下 一处城头上。 陈清都看向老秀才,这个一向嘴上功夫比手上功夫来的厉害的读书人,沉吟一番后,问道: “当年贾生的太平十二策,究其根本,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真能治天下?” 儒衫老人神色略微变幻,没有多想,点头道:“真能。” 后又反应过来,老秀才连忙问道:“当年贾生可是在剑气长城担任了百余年刑官,此事老大剑仙不知?” 陈清都摇摇头。 事实上,昔年浩然贾生,担任刑官时期,曾与老大剑仙论道数十年,所谈之事,包含天下万物。 但从未提及过那本太平十二策。 贾生曾与他谈论山上山下,庙堂朝野,诸子百家等等,哪怕是蛮荒妖族,也聊了不少。 最后许是读书人觉得有了把握,说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说他已经得了一位文庙副教主还有一名学宫大祭酒的点头,他贾生此行,就是充当文庙的一名使者。 只要剑气长城愿意助阵,随浩然修士一起杀向蛮荒,开创万年未有之壮举,此地十万剑修,十万老弱妇孺的刑徒身份,彻底翻篇。 贾生的口气很大,说他已经在文庙那边,为所有剑修求来了一个天大战功,一切的前提,就是事成。 清扫妖族之后,这座蛮荒天下,一半的版图归属这些剑修,到那时,只需按部就班,开枝散叶,数千年后,蛮荒将不再是蛮荒。 而应该称作为...剑气天下。 贾生说的有模有样,浩然与剑气长城清扫蛮荒之后,斩尽所有地仙以上的妖孽,其余数量以千亿计算的妖族,作为牲畜豢养。 难以驯化的,要么直接杀尽族群,要么驱赶至蛮荒天下最南端的苦寒妖域,也就是流放。 这座蛮荒大地,为何称为贫瘠? 灵气驳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这座天下的庞大版图里,有超过四分之一,连妖族都难以生存。 托月山以南,七十万里之后,就是那传说中的苦寒妖域,东西南北,方圆八十万里。 比剑气长城这边的黄沙漫天,还要贫瘠。 那处地界的天地尽头处,缺失了一块‘世界天幕’。 导致大天地连接着虚无,常年有罡风肆虐侵袭,地仙修士都无法坚持太久,下五境,触之即死。 本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妖族就远离那块版图,可那虚无裂缝喷薄出的凛冽罡风,会逐渐将精纯的天地灵气,侵染成无法修炼的混乱之气。 上古时期,那片苦寒妖域其实只有数千里方圆,而如今万年过去,已经扩大到了数十万里。 这也是妖族为何非要攻打剑气长城,非要想着入侵浩然天下的根本原因。 倘若自己的家乡风调雨顺,谁会愿意死绝无数族人,而去侵占他人地盘? 还他妈打不下来。 蛮荒天下,版图可是最为辽阔。 更别说一万年来,连一座剑气长城都越不过去。 早年曾有修士远游蛮荒,亲自去了那块妖域死地,得出一个结论,再来个万载光阴,蛮荒天下将会十不存一。 天幕缺口无限扩大,迟早都会被虚无吞噬,消失在无垠的太虚之中。 十五境打不碎那座远古天庭,照样无法修补那块天幕缺口。 那种缺口,是根源性的腐烂,与十三境修士破开天幕飞升,差距甚远。 打个比方,那座神道天庭,占地广袤,把四座天下丢进去都溅不起一点浪花,可不还是被虚无包裹其中? 老秀才摸着下巴,一双浑浊老眼,视线恍惚,斟酌说道:“贾生的太平十二策,是真能治理天下的。” 老人笑道:“确实能开创太平世道,是一剂猛药。” “只是根本问题,在于他贾生的学问理论,与儒家文庙产生了背道而驰的分歧。” “若是采纳贾生之策,短时间内,甚至只需要三五年时间,就能让浩然天下有那翻天覆地的变化。 五十年内,可开太平盛世……” “但治病救人,不能只看当下病因,药力过猛,治是治好了,却留下了更大的隐患,一旦来年爆发,就是真正的洪水猛兽。” “到那时,山上山下,将会彻底崩盘,圣贤学问、人伦纲常、礼乐道德...全都站不住脚,一朝流失殆尽。” 老大剑仙嗯了一声,眺望蛮荒,冷不丁说道:“那么我想问问文圣,如今的浩然风气,可满意否?” 老秀才破天荒的,不太能回答的上来。 说的半点没错,你们儒家治理了一万年的浩然天下,效果是有,可不还是人心向下? 不是说贾生的学问就对,而是你儒家这么多年过去,教的还是同一本书。 一样的道理,万年之前是这么教的,万年之后,还是这么教的。 老大剑仙觉着,当年那群读书人做出的承诺,一半成了,另外一半,就是狗屎。 也就是这狗屎的一半,让他陈清都枯坐的万载光阴,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只是已经如此,还能如何? 陈清都喝了口忘忧酒,感觉也不太怎么忘忧,没去继续嘲讽这位半人半鬼的老秀才,问起了另外一事。 “那座五彩天下,你们儒家那边,听说已经找到了蛛丝马迹?” 老秀才颔首道:“找到了一个大致方位,只是最近文庙那边杂事不少,礼圣也回了天外,恐怕要耽搁一段时间。” 儒衫老人想起一事,觉得自己好像有了与老大剑仙平辈说话的底气,笑眯眯道:“开辟第五座天下一事,不出意外,会落在晚辈身上。” 陈清都笑了笑,“文圣与我说话,自称晚辈,我怕是会折寿啊。” 老秀才摆了摆手,毫不介意,“找到之后,开辟成形,估计不会超过十年时间。” “十年?足够了。”陈清都站起身,说完之后,自顾自回了茅屋。 老秀才叹了口气,此行前来,虽说早有预料借不到人,可还是难免有不少难过。 能敬重小齐的那个少年,能差到哪里去? 这辈子练剑,下辈子读读书...怎么了? 读书之余,又不是不能练剑。 老人心想,我那弟子左右,不也是个读书人?只是读的累了,提剑随意练了练,就练了个浩然天下的剑术第一出来。 茅屋内传来一道声响,“你那弟子的剑术这么牛?” “下次让他来我剑气长城练练,看看能不能够到我的肩膀处。” 老秀才缩了缩脖子,没敢回话,径直下了城头。 待在城头没啥意思,这剑气长城,有好几处地方,老秀才都想去看看。 听说此地新出了一种忘忧酒,是个读书人酿的,那姑娘还是来自于浩然天下,不得了。 走到半道,老人忽然抬头望了望明月。 “小宁啊,早点回家。” 第324章 太平十二策 蛮荒天下腹地。 周密为表示诚意,祭出自己的太平十二策本命物之后,就已经离去。 宁远这才放心一观。 不是怕他周密使坏,是本来就怕啊。 周密如今,可是实打实的十四境。 并非外界流传的飞升境。 宁远的十四境,不差,但要是被另一名十四境阴恻恻的来上那么一下,也会死。 剑修杀力是高,可又不是铁王八。 他这个十四,要是站着不动,给飞升境剑修砍上一两剑,就算不死,起码也是重伤。 何况是同境了。 别看两人看似相谈甚欢,其实暗地里早就是风起云涌。 反正宁远一直防着他。 没办法,立场不一样,自然要防着。 这样一看,周密其实对他宁远,诚意十足。 眼前的上万个金色文字,可都是他周密的本命物,就这么留在这,让他一观。 宁远要是砍上一剑,直接打烂他的本命之物,周密就算不跌境,也会顷刻间损失数百年道行。 但饶是如此,宁远还是不放心,并拢双指之后,在周密的小天地之外,再开一座剑气天地。 托月山巅,灰衣老者看向山脚处,问道:“周先生,真不怕此子发起疯来,死前乱砍一通?” 周密面无表情道:“此人心性杂乱,我也算不太准确,当然有这个可能。” “可他起码还是个人。” “相比较于文庙那群吃冷猪头肉的读书人,他宁远...更像人。” 儒衫中年忽然笑道:“只要是有血有肉之人,许多时候的看似发疯,其实都有不少道理在里面,经得起推敲。” 老者闻言,点了点头,“先生大才。” …… 学塾门外。 长剑插在一旁,年轻人细细研读。 所谓的太平十二策,不是什么教人做人的道理,其内每一个文字,衔接之后,都是正儿八经的治世之句。 第一,杀人。 制定一部修身篇,为天下读书人所编纂,上到文庙教主,下到君子贤人。 以此修身篇,更换儒家的晋升之法,任何读书人都要精通要义,积攒功德足够,便能升任贤人君子,书院山长同理。 打翻万年格局,浩然天下的所有王朝,大大小小上百个,所有君主皇帝,摘冠冕,烧龙袍。 文庙层层筛选,这些帝王之位,都由读书人担任,国师亦是如此,此外的朝堂六部,三公九卿,则从凡间能人之中选取。 七十二书院,根据所在之地,圈定自身辖境,既要教书,也负责监督辖境内的王朝君主。 再往上,每十年,三大学宫派人走访各地书院,同样是行监督之责。 儒家收权,真正的帝王之师。 第二,杀神。 人间的山水神灵,城隍祠庙,道观佛门,一切金身塑像,全部捣毁。 拆除之后,在原有的遗址处,修建当地的圣人祠,往后的山水神灵,也由读书人担任。 山水神灵的职责,与以往相似,主要还是负责镇压山水,归拢气运。 倘若辖境内有妖物孽障滋生,就是神灵渎职之罪。 国君定期走访辖境山水,考察神灵的功过得失,一一记录在册之后,上报三大学宫,作为大考之题。 第三,斩妖。 杀尽浩然天下所有上五境以上的妖族,地仙妖修,一律驱逐至剑气长城,严加管束,抵御蛮荒。 下五境,还有尚未修行的妖族,由各地书院圈禁,充当牲畜饲养。 里头若是有妖物跻身地仙,同样发配剑气长城。 其中还需抽调一部分性格温顺的地仙妖族,派去辅佐各地的山水神灵,保证一地的风调雨顺,主要就是打杀作恶的孤魂野鬼,草木精怪。 就是打手,类似于县衙的捕快。 增加一系列职位,诸如山魈神君,水仙娘娘等等,凡是功德足够的妖族,在文庙敲定之后,都能获得敕封。 第四,掠地。 儒家驱逐倒悬山,在桐叶洲、南婆娑洲、扶摇洲的南部大海,选址三处,打造三座巨城。 浩然天下,所有犯了大罪的修士,都会派去三处流放之地,任何人都有将功补过的机会。 三城开三门,连通剑气长城,每逢大战,刑徒都要前去守城,战功足够,告老还乡。 不仅于此,抽调天下所有山泽野修,屯兵至三座南部关隘,号令北俱芦洲大部分剑修,长期驻守剑气长城。 综上所述,无论是刑徒,还是山泽野修,亦或是北俱芦洲的剑修,只要有杀妖之举,凭借战功,都能在文庙换取法宝仙兵。 直至约莫百年时间,积攒足够之时,由三大学宫为首,领兵攻入蛮荒天下。 一路从剑气长城开始推进,千里为界,占据之后,让墨家修士修建机关城,所谓的打下来,也要守得住。 大战期间,诸子百家齐发力,墨家打造山岳剑舟,纵横鬼谷,负责斥候、暗杀一道,阴阳演算、医家救死…… 一座人间,山上山下,无人可独善其身。 第五,自由。 所有上五境大修士,都能额外获得一份更大的‘自由’。 此类修士,每百年,都要为儒家做一件事,也是为浩然人间做事,以换取这一份自由。 儒家也承认这些大修士的‘高人一等’。 至于所做之事,类似于庇护一地山水,或是在与蛮荒大战期间,拦阻上五境大妖等等。 而这个‘自由’,也是真正的‘大自由’。 只要功劳足够,儒家可以为此人的大道‘网开一面’。 例如一名大限将至的飞升境巅峰修士,至圣先师会亲自为他‘开门’,从而让他有机会跻身十四境。 其他玉璞、仙人境修士,也有差不多的奖赏,并且极大的放宽规矩,只要不是过于伤天害理,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六,文脉。 文庙在九洲各国,修建七十二座观天院。 主要职责,就是搜寻人间的修道种子,加以培养,根据大道根脚不同,走的路子也不同。 念书治学、学剑练刀等等。 这些新鲜血液,最后的考核之地,就是那座大战不断的剑气长城,之后根据排名,分封官职。 第七,繁衍。 破仙凡隔阂,其中最主要的一条,便是推波助澜,加上一些个赏赐,让修士更为偏向于寻找道侣。 第八,禁书。 驱赶道人佛陀,禁绝一切除儒家之外的书籍,至于原先浩然的诸子百家,根据大战期间的出力多少,决定最后瓜分的利益。 第九,养龙。 大力扶持剑修、兵家、纵横家三派。 剩下的三策,可以归拢为一策。 登天。 宁远看的有些脑子发昏。 最后的登天三策,占据半数金色文字。 主要是讲,在浩然完全吞并蛮荒之后,再用千年休养生息,发展壮大,准备攻打那座远古天庭。 到那时,拆除南部的三座枢纽巨城,浩然所有大修士,合力搭建一条通往星域深处的登天路。 联手其他两座天下,再现万年之前的登天之战。 彻底斩杀那位披甲者,倘若持剑者、或是水火二神阻拦,一并屠戮。 破开天庭禁制,粉碎那座至高神台。 最后的最后,割裂神道天庭,开创数百上千个‘新人间’。 到那时,每一位大修士,根据功劳高低,都能获得一座相应大小的无主人间。 一人管一界,真真正正的大自由。 先不谈贾生这份太平十二策的好坏…… 只论雄心,千古无二。 年轻剑修揉了揉双眼,撤去小天地后,转头望向托月山之巅。 宁远咂了咂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最后道出一言。 “昔年贾生,真他妈牛逼。” 第325章 飞剑上酒 一本十二策,道尽浩然贾生。 宁远靠着椅背,脑袋微微后仰,通篇细读之后,心头大为感触,却又生起一股无力之感。 昔年浩然天下,曾有天下机智计谋并归贾生的说法,真不是什么空穴来风。 年轻人不会觉得,自己与周密是对立阵容,就故意贬低于他,不该如此,事实如此。 暂且撇开坏处,这本太平十二策,是真能为浩然天下开创太平的。 儒家收权,山上山下破开仙凡隔阂,九洲上下皆同力,诸子百家齐上阵…… 十二太平策,总共可以划分为十道。 杀人、诛神、斩妖、掠地、自由、文脉、香火、禁书、养龙,还有最后的三策归一,登天。 当年贾生之计,不仅在于百年千年,最后竟是图谋到了那座远古天庭。 想要再现万载之前的登天一战。 清算所有远古神灵,彻底斩断神道香火。 割裂无垠的天庭辖境,开创数百上千个‘新人间’。 一袭儒衫带着学生流白到了山脚处,挥了挥衣袖,收走这些悬空的金色文字。 落座之后,流白俯身泡茶,周密笑道:“早年的一本拙作,宁先生莫要见笑。” 宁远挑了挑眉,摆摆手道:“先生称我为先生,真是折煞我了。” 岂料读书人摇摇头,收敛神色,“近四千年以来,只有两人认可我的观点,剑仙就是其中之一,深感荣幸。” 周密推来一杯茶水,“剑仙翻阅之后,可有什么见解?” 青衫客双手笼袖,沉吟道:“倒是有那么一点。” 周密笑道:“不妨直说。” 宁远思索半晌,缓缓道:“先生文采,博古通今,所着的这本太平十二策……” “在下出身于剑气长城,是个只会练剑的糙人,但也能看个大概意思,所以我觉着,先生之策,能开太平,却又无法长久。” “让儒家收权,以铁血手段行雷霆之事,固然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聚拢一座天下的人心,可到底是过于偏激。” “哪怕太平百年,也注定会一朝崩塌。” 宁远沉声道:“人心不可试探,同理,一样难以掌控。” “周先生自己所着,难道看不出这十二策的弊端?” 周密爽朗一笑,抿下一口茶水,说道:“什么所谓弊端,宁剑仙说的还是过于委婉了。” “分明是真正的后患无穷。” 宁远一愣,读书人解释道:“我当年的想法,本就是要将人分成三六九等,摆开阶梯制度。” “修道之人,以境界论高低,诸子百家,由读书人为首,至于凡夫俗子,一视同仁,归为下等。” “最后的妖族,则是最低等,沦为牲畜。” 一袭青衫皱眉问道:“如此...这与万年之前的神权有什么区别?” 神族统御天地时期,世间万族,都是充当牲畜,无论是人、妖、鬼等等,一切有灵众生,都是如此。 周密不置可否,点头道:“没区别。” “但在我看来,只有如此,才能一鼓作气,在短时间内剔除万年积累的隐患。” 宁远忍不住开口,“剔除之后,恐有更大麻烦。” 读书人依旧笑着点头,“这个无妨,只要功成,这些所谓的隐患,都不再会是隐患。” 一瞬间,想到了某个可能,宁远猛然抬头,微眯起眼,一字一句道: “难不成十二策之外,还有第十三策?” 周密略做思索,轻微点头。 “清算。” …… 老秀才走入酒肆时候,姜芸正在收拾桌椅板凳。 酒肆其实晚上也开门,只是没什么生意,能来这儿喝酒的,要么是奔着忘忧酒去的,要么就是少数一些熟人。 所以小姑娘每日都是早上忙一会儿,到了午后就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晚霞落日,姜芸就会收拾收拾,准备去城头练剑。 见那小姑娘正忙,没瞧见自己,老秀才就近选了条长凳坐下,屁股刚放,就有一把袖珍飞剑飞了过来。 飞剑小巧,通体雪白,剑身缭绕绚丽的流光溢彩,一眼就能看出品秩极为不俗。 老人一瞪眼,稍许惊愕。 这把飞剑并无什么杀气,像是诞生了自我灵智,绕着他飞行一圈之后,在其面前悬停。 飞剑剑柄上下摆动,许是在点头致意,之后又转换角度,剑尖指向后院门口。 老秀才摸了摸下巴,领会了大半意思,也跟着点了点头。 一人一剑,模样滑稽。 然后一个眨眼间,这把飞剑就去了后院,又不过一息后,端来了一碗酒水。 确实是‘端’来的,飞剑横悬,剑身平放一碗酒水,四平八稳,到了老秀才跟前。 飞剑上酒,妙极妙极。 老人端起酒碗,也没闻个味道,直接一口下肚。 差点吐出来。 老秀才就没喝过这么‘纯正’的酒水。 纯的只剩水了。 不对啊,之前来的路上,自己可是去了一趟倒悬山的黄粱酒铺来着,喝过正宗的黄粱仙酿。 那模样可人的小姑娘,听说也学了老掌柜的三四分酿酒技艺,再差能差到这个地步? 难道来错地方了?这儿不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忘忧酒肆? 老秀才狐疑间,眼前一花,那把飞剑再度悬在自己面前。 飞剑抖了抖,剑柄往老人肩头轻轻碰了碰,又指了指大门边竖着的一块牌子。 茶水免费,酒水概不赊账。 得,这剑是真成精了。 老秀才咂了咂嘴,虽然难喝,但毕竟是喝了的,正要掏钱,就听见一声呵斥。 “小宁,回来!” 少女瞧见了大门处的一人一剑,将帕子往肩头一挂,皱眉道。 飞剑又是抖了抖,没动,再次拍了拍老人肩头。 老秀才笑了笑,摸出两颗铜板,轻轻搁放在了剑身之上。 剑光一闪,飞剑回到少女面前,剑尖倾斜,铜板顺势滑到桌面,一声嘹亮剑鸣之后,绕着姜芸转了好几圈。 一把剑,居然会撒娇。 姜芸双手叉腰,又气又好笑道:“你这么厉害,怎么不上天?” 话音刚落,飞剑逆流,瞬间消失在原地,而抬头望去,酒肆屋顶已经多了个小孔。 真他妈上天去了。 小姑娘两眼一瞪,“回来!” 此事之后,少女才看向那个老人。 一眼而已,姜芸心头咯噔一声。 这老头儿的模样,怎么好像见过? 老秀才轻轻抖了抖袖子,笑出一脸的皱纹,“小姑娘,可是认得老夫?” 姜芸想了半天,忽然一拍额头。 “想起来了,我爹的书房墙上,就挂着老先生的挂像!” 老人眼睛瞪得溜圆,扯了扯嘴角。 这话听着...是不是有点不太吉利啊? 第326章 是否算计 倒悬山上。 阮秀离开梅花园子,与往常一般,背着长离剑,准备去剑气长城那边练剑。 其实也不是练剑,秀秀每日去城头,都是在那儿坐着吃糕点,没别的事儿做。 至于打铁修行,想起来了,心情好了,她就去练练。 非是阮秀心性懒惰,只是她的登高之法,苦修没什么太多作用。 就像前不久她跻身金丹境一样,压根也不是因为天天打铁修行得来的。 岁数上去,自然就有了。 也没有什么破境关隘之类的。 她是至高火神转世,哪怕什么都不做,等到达一定岁数,境界也会水到渠成,各种神通也会依次觉醒。 宁姚厉害吧? 当然厉害,天生的剑道妖孽,修行犹如吃饭喝水。 剑气长城的剑气十八停,她小时候第一次学的时候,只是读一遍口诀就已经破开了十八座气府。 可与阮秀相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宁姚资质再好,学什么是什么,但总归是要学的。 破境速度再快,也还是要修炼打坐,吸收天地灵气。 阮秀不用。 什么都不做,她都能破境。 旁人修炼登高,阮秀躺着登高。 练气士跻身上五境的心魔大关,与她也没有半毛钱关系。 这天上地下,没有什么心魔敢拦阻火神的大道。 这他妈才是天地眷顾的宠儿。 晚霞落日,少女今儿个没有穿以往的青衣长衫,也不是宁远当初给她购买的那件衣裙。 她穿的,是一袭宽大白袍。 刑官白袍,前胸后背,绘有山海,也是一件不错的法袍。 最早来自于剑仙春辉,之后给了宁远,他走之前,又被阮秀要了去。 穿在阮秀身上,稍显宽大,以至于本该是鼓鼓胀胀的前衫处,如今看起来都没了那份规模。 除了这个,他还戴了一顶斗笠。 少女望着天边夕阳,想起那小子说过的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秀秀诶,可不能穿的太过于紧绷,虽然显得身段好,但不透气,万一以后它不长了怎么办?” 她那会儿听完之后,只觉得是不是喜欢错了人,怎么看他都像是个登徒子。 可如今回想,没了羞赧,只剩忧愁。 阮秀轻轻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打算去剑气长城。 之前她都是白天待在城头,到了晚上,要么回宁府,要么回倒悬山。 不过最近少女总觉着有些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但又不清楚具体为何,怕是跟宁小子有关。 能让她心神不宁的,定然也不会是小事。 关键是,这几日以来,自己感应不到他的踪迹了。 只是有一点,阮秀知道他没死。 至于宁府那边,她也没有再去,宁姚与她不太对付。 自从在剑气长城相遇,两人互相打了个招呼之后,就没有更多交流。 少女待在宁府那些时日,宁姚都不带回家的。 她也懒得去多想,反正我喜欢的是你哥,又不是你,往后进了家门,我就是比你高一辈。 路过剑仙府邸,阮秀刚巧碰见刑官陆芝,打了个招呼之后,坐在一边凑热闹。 陆芝正在杀人。 少女取出一包糕点,边吃边看。 许是在倒悬山犯了事儿的,一顿盘问之后,依照规矩,该杀的杀,该打的打。 近日陆芝从剑气长城那边带了几个人过来,都是出身于北俱芦洲的剑修,两男两女。 修为最低观海,最高元婴,模样都挺年轻,全都并入刑官一脉。 来了倒悬山后,听命于陆芝,负责此地的秩序刑罚。 酡颜夫人管着八座渡口,百里倒悬山,陆芝一人可没那么多精力去管。 杀完了人,女子抖去长剑上的血迹,闪身坐在阮秀身旁。 秀秀喊了句陆姐姐,后者笑问道:“有酒吗?” 阮秀应声取出两壶酒,揭开封口,一壶递给陆芝,自己轻饮一口。 陆芝侧过脸,“头一次见你喝酒。” 少女点点头,“我也是头一次见陆姐姐杀人。” 女子剑仙愣了愣,摇头失笑,“其实我不是剑气长城之人。” “我的家乡,与你一样。” “我早年是个山泽野修,招惹了不少仇家,最后无奈到了剑气长城,结果一待就是这么多年。” 说话间,陆芝屈指一弹,一缕剑气激荡而出,将那几具尸身斩碎,如此作为,只是不想瞧着心烦。 看起来手段残忍,其实也就那样。 世上有几个大修士,在成为人上人之前,手上没有万千尸骨的? 陆芝正了正神色,说起了正事,“阮秀,梧桐洞天已经趋于平稳,最近我会驱散我的烙印。” “到时候你需要亲自走一趟,到洞天的中岳山巅处,炼化那棵梧桐仙树。” “成了洞天之主,里头的气运福缘数不胜数,对你将来的修行,益处极大。” 阮秀嗯了一声,不太在意,忽然问了另外一事,“陆姐姐,他走之前,还交代了你哪些事?” 陆芝面有难色,少女瞧在眼里,笑着摆了摆手,“要是为难,就不用说了。” 阮秀站起身,没打算继续留在这,招呼一声后,身形渐行渐远。 少女不是剑修,却背着一把长剑,不是酒鬼,却腰悬酒壶,不在江湖,却头戴斗笠。 看着那个小姑娘远去,陆芝叹了口气,没来由的有些伤感。 刑官大人临走前,确实塞给她一件东西,事关阮秀。 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是什么坏东西。 …… 阮秀到了剑气长城,离着老大剑仙的茅屋不远,盘坐之姿,闭目养神。 不远处有个年轻道士信步走来,又在百丈外站定,抬头望月。 少女忽然睁开双眼,也不去看他。 “道长?” 陆沉侧身拱了拱手,笑道:“小镇一别,如今还能与姑娘相见,当真是...”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阮秀面无表情道:“道长这次,是不是又要告诉我,宁远又在算计我?” 陆沉神色一呆,有些接不上话。 阮秀冷笑道:“以往还在小镇之时,道长赠我金玉良言,晚辈感激涕零。” “可今时不同往日,我与那人早已定情,他有没有第二次算计我,此间是非对错,都轮不到外人多言。” 少女凝望夜空,又低头看了看长剑,眼神温柔。 “我如今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我只听他的,也只信他的。” “道长请回吧。” 闲坐城头,摘剑横膝。 天地寂静,月色疏浅。 第327章 所谓算计 蛮荒天下腹地。 学塾门口,在听完周密那句‘清算’之后,年轻人心头震动,默然不语。 贾生之想,竟是如此极端。 这本太平十二策,他是知道个大概意思的,之所以不被文庙采纳,主要还是隐患太大,与儒家思想产生了根本性的分歧。 自然是可以平天下,甚至能维持上百年的太平盛世,但却会留下根源性的腐烂。 像是一棵茁壮青树,树冠枝叶被稍许虫蚁啃噬,无伤大雅,可要是底部根茎溃烂,哪怕表面看起来依旧青翠,倒塌却是迟早的事。 中土文庙,万年以来,虽然制定了许多规矩,但其实相比于其他几座人间,约束力最小。 青冥天下,整座人间都是道观,其余法统都不被允许,而那莲花天下,处处皆是佛国,与前者无甚差别。 只有浩然天下,容纳诸子百家。 这也就是为什么,白玉京的倒悬山,可以待在浩然南海,为什么桐叶洲,会有一个道门太平山。 不说别的,宁远曾去过的东宝瓶洲,道门一脉就有神诰宗,还是一洲执牛耳的大势力。 此外还有兵家的两座祖庭,风雪庙与真武山。 这搁在莲花与青冥,是不可能会出现的。 儒家放权天下,容纳任何道统,规矩里面,大多数只约束人心,只有对那些动辄搬山倒海的大修士,才会管束过多。 认真来说,浩然那边的山下,那些个凡夫俗子,得了最大的自由,而上五境大修士,特别是飞升境,则被死死限制。 飞升境大修士,若是要离开自家道场,跨州远游之前,都需要与当地的天幕圣人‘报备’。 飞升境修士的破坏力太大,儒家也对此类修士专门制定了一套规矩,只要离开本洲,都需要提前请示文庙。 历史上就出过不少例子,浩然流霞洲曾有一名飞升境修士,闭关千余年,大限将至,不得突破,走了歪路。 也就是世人所说的‘走火入魔’,堕入歪门邪道,自知必死无疑之下,开始修炼一些个‘魔功’。 屠戮一宗上下数千人,饮血增寿,人性彻底丧失,在被儒家圣人斩杀之前,丧心病狂,连破十三城,杀尽千万人。 教训惨痛,也是自那时起,浩然天下的山上,又增添了不少规矩。 也是天幕圣人的主要职责之一,盯梢辖境内的上五境大修士。 甚至还得时不时登门拜访,看看这些大修士里,有没有哪个修炼出了岔子,免得将来祸事发生。 归根结底,儒家对于山下的约束较为松散,想要给凡人尽可能多的自由。 而对于山巅修士,则是条条框框。 规矩如剑,高悬头顶。 于是万年之后,山上山下,都是人心向下的场景,更是大有一去不还的架势。 而贾生的太平十二策,则是彻底背道而驰,要让大修士获得最大的自由,让凡夫俗子,毫无自由。 区分三六九等,修士就是‘高人一等’。 如此理念,极端吗? 当然极端。 但周密却说,还有第十三策,清算。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不少推测,但宁远还是不太能肯定,他看向眼前的读书人。 “周先生,如何清算?” 一袭儒衫笑容和煦,颔首道:“十二策成,必是百年千年之后,到那时,人间大地,必然会因为世代的压迫,崩塌在即。” 宁远皱着眉头,“那么周先生以为...该如何挽救?” “挽救?有什么好救的。”周密大袖一挥,两人身前的石桌之上,已经多了一张浩然九洲的堪舆图。 读书人一指点出,堪舆图上,整座中土所在,一洲陆沉。 “人心彻底崩塌?那就不需要人心了。” 第二指,流霞洲、皑皑洲、北俱芦洲三地,全部塌陷。 “根源腐烂,那就从根源解决。” 再有第三指,天塌地陷,西金甲洲,西南扶摇洲,南婆娑洲三处,如被仙人一拳砸碎。 “儒家管教万年,落得个人心向下,本就是不可挽回,那就清算个干净!” 周密并拢双指,朝着堪舆图上横抹而过。 一线金光之后,剩下的东宝瓶洲,东南桐叶洲,似有神人高坐天外,随手一剑斩落。 至此,浩然九洲,彻底陆沉。 “人间处处糜烂,唯有以旧换新。” 宁远抬起头,双眼直视这个读书人。 好似瞧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浩然贾生。 时空轮转,数千年前。 寒门破屋,有一文人,自幼饱读诗书,眼中之物,唯有书籍,以至于读书读了个形销骨立,大病痊愈之后,走上修道之路。 修道只为命长,命长只为读书。 若干年后,文人身负百万藏书,背井离乡,远渡中土神洲,信心满满,将己身心血学问,呈上儒家文庙。 学宫大门处,读书人贾默,未得到文庙认可,一本太平十二策,还被束之高阁。 虽心灰意冷,但志向仍未减退,再次启程,去往剑气长城,担任刑官,与那陈清都,论道百余年。 以有涯求无涯,终究没得到任何一位人族同胞的首肯。 当年那个读书人,站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长长久久的北望家乡,终于失望透顶。 弃了人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过曳落河,至托月山。 与妖祖论道千年,毫不避讳自身人族的身份,为妖族提出了入侵浩然天下的上中下三策。 更关键是,这三策,与蛮荒天下的大势,也是背道而驰。 蛮荒的下策,就是他周密的上策。 能让他本人的大道,更为宽广,自身成就,也会更高更远,读书人面向那位大祖,没有任何隐瞒。 依照正常逻辑,贾生都应该被妖祖一巴掌拍死,但出乎意料的是,恰恰相反。 蛮荒大祖听后,竟是与读书人作揖行礼,让他放手去做,整座蛮荒,所有妖族听候先生调遣。 大祖坦言,哪怕上中两策不成,下策也只管照做,先生一人登高之后,替他去看看,所谓真正的大自由,到底是何物。 在浩然吃瘪无数的贾生,却被蛮荒以国士待之。 最终,浩然贾生,成了文海周密。 第328章 三策 宁远摩挲着茶杯,问道:“周先生,清算之后,又该如何?” “开创新人间?” 周密笑道:“想要逆转人心向下,只有改天换地。” “因为有些人,是不可能会被教化的。” “儒家管了一万年,还不是人心向下?那群秃驴建了三千佛国,奸人贼子,何曾消失?” “青冥天下,在那余斗的铁血规矩之下,看似风平浪静,可内里早就腐朽。” “哪怕是三教之内,脑满肥肠之辈,也是多如繁星。” 读书人嗤笑一声,“如此腐烂人间,什么道人佛陀,什么儒家圣人,再如何作为,都没用。” 周密按住茶杯的手,猛然下压,青瓷碎裂,茶水倾倒。 “只有推倒重来,别无他法。” “撕毁旧书,才有白纸显露,到那时,才是大展手脚的时候。” 宁远说道:“这就是最后一策,是那登天的缘故?” 周密点点头。 年轻剑修揉着额头,开始细细推衍。 倘若真按这个读书人的意思去办,太平十二策,最后登天一策事成,杀尽远古神灵,割裂天庭的无垠版图的话…… 貌似与他所说,还真就一模一样? 到那时,人间将不再只有四座,天庭破碎千百块,也会多出上千个‘新人间’。 这么多个无主人间,洞天福地,可不就是新人间? 在这一点上,宁远与他周密的理念,其实极为相似。 他也不对那座天庭有什么好的观感。 曾经他就与陆沉聊起过此事。 倘若宁远借来的不是什么合道境,而是那纵横无敌的十五境剑修... 那他第一个要问剑的,就是那座远古天庭。 哪怕那位持剑者拦阻,一并杀了。 什么至高披甲者,什么十二高位神,什么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天上地下,所有旧神,杀个干干净净。 仗剑过天门,剑碎神台之后,割裂神道天庭。 真真正正,为人族开创万世太平。 如今的世道,青冥的化外天魔,浩然的神灵余孽,西方的阴间冥府,其源头都来自于那座远古天庭。 所以宁远一直想不通,后世的三教,为什么还要去找那个‘一’。 给自己找个主子? 找他妈个找。 亦或是,当初那位持剑者选择帮助人族登天,所以后世天下大定之后,三教感恩于她,选择不对神灵余孽赶尽杀绝? 可别忘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杨老头那场大考,不出意外,哪怕自己更改了不少事件轨迹,最终半个一,还是会落入陈平安手上。 一堆大佬,天天就在背后盯着他,看看这个陈平安,能否变成他们希望的人。 要是没成呢? 这跟赌有什么区别? 不如一剑杀了,屁事没有。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人族之力,能胜神灵。 所以宁远又很疑惑,五至高中,水火转世人间,暂且不提,持剑者待在天外,拦阻披甲者攻入浩然。 那么这样一看,共主消失的情况下,远古神灵里面,最强的两个,就是持剑披甲。 也是两个十五境。 但现在的人族,至圣先师,道祖佛祖,这三人,同为十五。 三座天下,十三十四凑在一块,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 倘若再加上个蛮荒天下,数量上面,更多。 一群人围殴两个,怎么都不应该输啊... 至于流落人间的十二高位神。 说白了,都是垃圾。 不说别的,这十二高位,除了十四境的杨老头,其他十一个凑在一块,都不够宁远一人杀的。 真不开玩笑。 当初小镇那个,被宁远教训过的马苦玄,就是雷部诸司之主的转世,垃圾。 行刑者,藏在剑气长城的大地深处,飞升境巅峰,垃圾。 独目者,如今蛰伏在五彩天下,飞升境巅峰,垃圾。 寤寐者,梦境之主,一部分化外天魔的根源,飞升境巅峰。 宁远杀天魔如杀狗,所以也是垃圾。 明月共主,目前离宁远最近,就在蛮荒三轮月其一,被一位名为赊月的少女获得部分神格,估计还是个中五境。 依旧是垃圾。 其他高位,都潜藏于四座人间,或是跟随天外的披甲者,反正在境界层面上,也就在飞升境的样子。 对他刑官来说,就是随手可杀。 虽然神灵不灭,被斩之后,神性还会回归那座远古天庭,经至高神台的洗礼之后,重塑神体... 没关系,既然能杀第一次,那就能杀第二次,第三次,以此类推。 所以在这一点上,捣毁天庭,他宁远与周密的思想,几乎是一模一样。 唯一差别,就是宁远想要以自己的手中剑,剑开天门。 他是练剑的匹夫,除了出剑,自然也只有出剑。 而周密不同。 读书人想要改天换地,不止在于登天,还要以心中学问理论,造他所设想的新人间。 陆沉曾评价过宁远,说他的妄想弑神之举,过于极端。 廊桥下的老剑条,一缕持剑者的神性,也曾呵斥过他的狂妄自大。 哪怕是齐先生,都曾委婉提起过,宁远的心性,太过于偏激。 他认定的事儿,几乎不被他人更改。 哪怕脖子上杵着一把剑,即将身死的前一刻,年轻剑修都不会有什么悔过之意。 估计还会昂起脖子,往行刑之人脸上,吐他一口唾沫。 好听点,是剑仙,是汉子,难听点,就是莽夫,是个脑残。 哪怕宁远自己,其实对自身都没什么好评价。 是个人,有血有肉,没了。 半晌之后,宁远收敛心神,直截了当问道:“那么周先生,与我互诉衷肠许久,真正想要我做的,是何事?” 一袭青衫拢了拢袖口,笑道:“之前先生曾说,想要我剑气长城与蛮荒合作,让妖族大军绕道攻入浩然天下...” 他双手一摊,“此事注定无法做成。” “就算我答应,我师父陈清都,也不会答应。” “周先生,不用卖关子了。” “呵呵。”周密微微一笑,抿下一口茶水,斟酌一二后,也不再选择隐瞒,娓娓道来。 读书人伸出三根手指,“分为上中下三策。” “下策,之前已经与剑仙说起过,关于剑气长城与蛮荒合作一事。” “既然无法成事,那就不必多说。” “中策,剑仙兵解之后,三魂交给在下。” 顿了顿,儒衫中年说道:“不过估计这中策,也不成事。” 屈起的手指落下两指,周密说道:“那就只剩下上策。” “我周密,裹挟整座蛮荒之力,为剑仙续命。” “整整十七座神道大阵,一座破损飞升台,倾尽神灵气运,为剑仙塑神体。” 读书人轻敲桌面,掷地有声。 “三教等着剑仙死,唯我蛮荒愿你活。” 第329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 青冥天下,白玉京上。 一袭羽衣落入人间。 道老二今个儿没有继续镇守天外,一步到了大师兄一脉的玉皇城。 摘下冠帽,卸下羽衣,道人一番沐浴更衣之后,背上仙剑,独立摘星台。 单手掐诀,整座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之中,都有洪钟响起,一缕缕青紫道气升腾,经久不散。 若有仙人御风经过,就能清晰的看见,十二楼五城,那些个氤氲道气,交织成网,最终汇聚一股,落入玉皇城内。 余斗背后仙剑出鞘,悬于身侧,滴溜溜旋转,那些磅礴道气全数缭绕剑身,化为丝丝缕缕的青紫剑气。 道人单手负后,闭目养神。 要问为何一直都是单手,因为少了一臂。 其实缺胳膊断腿的伤势,对于十四境大修士来说,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伤,复原不是难事。 只是他余斗心高气傲,当初与他问剑那人,一天不死,断臂不续。 很快他又睁开双眼,朝着身旁凭空出现的少年打了个稽首,“师尊。” 少年模样的道祖笑了笑,“又帮你师弟坐镇白玉京,会不会心有怨气?” 余斗行礼之姿不曾放下,“既为师兄,自然要多多照拂师弟,弟子从未有过怨言。” 顿了顿,道老二问道:“师尊,我何时能出剑?” 早就想砍那小子了。 道祖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余斗,你觉得向他出剑,是对是错?” 道老二没有任何犹豫,答:“师尊要我出剑,自然是对。” 道祖摇头失笑,“就因为我是你师尊,所以我的所作所为,就一定是对的?” 高大道人不急不缓道:“这只是其一,更多还是在于,师尊是道祖。” “道祖无错。” 少年道士收起笑容,略微皱眉,“余斗。” 道老二立即行礼,“弟子在。” 道祖沉声道:“你认为你的师尊道祖无错,那你与我说说,为何我青冥天下的十五洲,如今成了十四洲?” 余斗面色一僵,接不上话。 那场一洲陆沉的浩劫,到最后结束之时,山上山下,死伤无数。 白玉京道官曾经粗略统计过,这场天魔肆虐人间的战事,死去的凡夫俗子,高达数十亿。 不是什么夸大其词,是真有这么多的。 因为这一洲,名为中洲。 版图只排在第五,却是当年一座天下最为富饶之地。 大城百座,村镇无数,山上道宫比比皆是,类似于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两相比较之下,论繁华程度,也不会有太多逊色。 道祖面无表情道:“一头堪比十五境的化外天魔,在我白玉京的眼皮子底下,从天外流窜到了人间,是谁的错?” “数十亿冤魂,又是谁的错?” 道老二一言不发。 少年道士摇摇头,“我一人之错。” 高大道人终于开口,“天道如此。” 不等师尊教训他,余斗赶忙岔开了话题,“那小子是天地异类,本就不应该存在。” “何况出剑之后,我白玉京还会带走他的天魂,不算是彻底的身死道消。” 道老二转过身,再次打了个稽首,“师尊放心,这位小师弟,余斗身为师兄,一定不会如何苛责对待。” “必然将我白玉京道法,倾囊相授,我这一身剑术,他要是想学,也是一样。” 少年道士望向天幕,视线好似洞穿了两座天下。 “就怕万一。” 道祖忽然又转移视线,瞥了眼蕲州方向。 …… 大玄都观,桃花烂漫。 老观主孙怀中,同样是斋戒沐浴,背着一把桃木剑,缓缓行至山门处。 与那余斗不同的是,老观主并未头顶冠帽,长发披散开来,黑白皆有。 一袭宽大陈旧道服,其上绘有一年十二月。 老道人仙风道骨,离开山门后,沿着石阶缓缓下山。 最后来到一条溪涧旁,左右桃树成林,上下桃花灿烂。 孙道长取出那小子留下的桌椅板凳,闲坐溪畔,自饮自酌。 像是有约在先,很快有个女子前来,自顾自的坐在老人对面。 女子先行开口,“非要出剑?” 她其实也知道,倘若自己师弟认可的道理,旁人难以劝得动,可毕竟是自己师弟,怎么都要劝一劝。 修行多年,她也只有这么一个师弟了。 孙道长望向自己师姐,笑道:“这一剑,也不是非要出。” “可余斗要递剑,那我孙怀中,怎么都要接下来。” 师姐王孙皱了皱眉,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好故意摆出一副生气模样。 “当年黄柑死在余斗手上,也没见你出剑,如今怎么为了一个只认识几天的小子,就要打生打死了? “瞧你这架势,大有不计生死的气概。” 孙道长说道:“显而易见,失心疯了。” 王孙气极反笑,扬起一只手掌,“是要跟以前一样,挨师姐的巴掌了?” 老人略微起身,竟是真把脸伸了过去,“师姐的巴掌,可比当年师父的板子轻多了。” 女子神色恍惚,落下手掌。 “总要说个为什么吧?” 孙道长说道:“师姐,当年师弟一事,我若是去白玉京问剑,必然报不了仇,自己也会身死,死后更加没什么好名。” “师弟我成了玄都观观主,首先要考虑的,自然也是玄都观,决计不能意气用事。” 王孙挑了挑眉,“所以你当下出剑,就不算是意气用事了?” “自然不是。”老人笑道,“等我把这小子带回来,倘若我身死,就请师姐将他收为关门弟子,细心栽培。” “我玄都观,师弟走后,这么些年来,门下弟子一直青黄不接,就差一个宝贝弟子了。” 老观主说道:“倘若师弟没死,以他的天资,现在怎么都该是十四境,还是纯粹剑修。” “手持太白,定然不会弱于那余斗。” “可他死了。” 老人沉默许久,再度开口,“师姐,再者说了,此次出剑,谁说我就是完全为了一个外人了?” “就不能是...为咱们的师弟报仇?” 女子轻轻嗯了一声。 这回轮到老观主吃不准了,小声问道:“师姐?” 王孙摇摇头,望向溪涧桃花,喃喃道:“没什么,只是刚刚使劲想了想,有点记不太清黄柑的样子了。” 就这么一句,老观主立即撇过头去,不敢再继续开口。 师姐摆了摆手,“走吧走吧,你愿意找谁问剑就找谁问剑,莫要打搅我修行。” 老观主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可是师姐,我先来的。” 女子一瞪眼,师弟立即乖乖起身。 老道人原路返回,顺着山门小道,拾阶而上。 身形挺拔,步伐沉稳,身后长剑,铿锵颤鸣。 直至踏上最后一道台阶,整座大玄都观,所有门人子弟,方圆三万余里,所有用剑之人,其佩剑皆在这一刻自主出鞘,悬停而立。 万剑倒悬,顶礼膜拜。 从极远处望去,蕲州地界,开始升起无数道璀璨剑光。 恰似浩然天下的那座北俱芦洲,一洲大地皆起剑。 老观主孙怀中,无仙剑在手,引万剑齐鸣,一朝步入合道境。 天地璀璨,亮如白昼。 倚天万里须长剑。 第330章 白景 蛮荒天下,曳落河附近。 一位读书人,闲坐青石崖,手持钓竿,正在用玉米打窝。 至于玉米怎么来的,很简单,又不是只有人族才会种菜。 妖族也不是全部吃肉。 上钩的鱼儿不少,白泽却不是真的钓鱼,上一条,放一条,以此往复。 今天来了个大髯汉子,背剑挎刀,从托月山而来,一步到了近前。 剑修刘叉抱了抱拳,他倒没有像前几个大妖那般恭敬姿态,只是喊了句白先生。 一袭儒衫将鱼钩扯出水面,转头看向他,直接问道:“托月山那边如何了?” “是围杀,还是……?” 在那名剑修抵达托月山后,方圆十万里,已经起了一座大天地,由山巅那名元凶大妖布置,即使是白泽,也无法看个真切。 非是他白泽境界不高,而是这座大天地,阵法枢纽,就是那座飞升台。 上古年间,神族依旧统御天地时期,也只修建有两座飞升台,由两名地仙之祖掌管。 其中一座,在浩然天下的骊珠洞天,青童天君杨老头把守,也是唯一一座尚且完整的飞升台。 另一座,自然就是托月山。 万年之前,托月山这座大岳,其实并不高,在蛮荒诸多灵脉山岳之中,也只能算是中等。 就只是因为一座飞升台的缘故,神道气运极多,将这座山峰无限拔高,经年累月之下,山巅已至云海更高处。 要不是当年陈清都拼死打烂这座飞升台,一万年的光阴,这座大岳甚至能高过白玉京的玉皇城。 可哪怕是残缺的飞升台,也不是就没了作用。 其本就是一座大阵,来源于远古天庭,坐镇其中,不仅能增添修士的境界战力,还有诸多妙用。 那名元凶大妖,境界飞升境大圆满,坐镇托月之后,可以算作是半步十四的战力。 在加持道力层面,这座飞升台,比不上文庙的功德林,比不上道祖的白玉京,同样比不上西方的三千佛国。 但又有一种特殊作用,是前面几个所没有的。 不死。 坐镇其中,受神族气运侵染,可以视为拥有神格的半个神灵,哪怕被人斩杀,也会在短时间内重塑躯体。 汉子想了想,没有直接道出实情,回道:“那人近日以来,除了向一轮明月递剑之外,并无什么大动作。” 白泽微微皱眉,“小陌?” 这头远古大妖,当年就是被他打成重伤,丢入皓彩明月之中,自然也猜了出来。 刘叉点点头。 手中鱼竿转瞬消散,白泽眉头皱的更深,汉子补充道:“没死,被那人一剑斩了极多道行。” “现在约莫是个刚刚跻身飞升境的状态。” 出剑又没下死手... 那人曾经走过一趟青冥天下,身上还有大玄都观这一脉的剑术,老观主孙怀中... 白泽回过神,“看来是因为大玄都观的事儿了。” 读书人刚舒展的眉头,很快又皱了回去,好似自言自语道:“小陌重伤沉睡,就怕另一位也会因此惊醒。” “要是冒冒失失跑去问剑,又是麻烦。” 大妖‘陌生’,万年之前,曾有一位‘道侣’。 同样是远古大妖之一,道号极多,白景,朝晕、耀灵…… 女妖剑修,飞升境圆满,杀力在当年那拨远古妖族剑修之中,无人出其右。 大髯汉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白景已经苏醒。” “嗯?”白泽一挑眉。 刘叉解释道:“是周先生将她唤醒。” “除了大祖,其他王座都已现世。” “十七座神道大阵,就有十七位飞升境坐镇其中,连同托月山的飞升台,足有十八之数。” 白泽猛然抬头,“能杀!?” 这种手段,哪怕是当年的问剑托月山,打的如何惨烈,也没有这等规模。 事实上,万年之前,陈清都与两位好友负剑过蛮荒,都是隐匿了身形,直到抵达托月山附近,方才暴起出剑。 非是三位远古剑修实力不强,只是那时候的蛮荒,在巅峰大妖的数量上,更多。 那时登天一战刚刚结束不久,许多远古大妖还未沉睡,蛮荒三位妖祖,除了白泽之外,两位都还在。 再加上其他飞升境大妖,陈清都三人要是从剑气长城一路杀过去,累都累死了。 不是什么开玩笑。 况且三人联袂去往蛮荒腹地,一身境界修为都被蛮荒天下的大道压胜,十分剑术,出剑之后,至多剩下八分。 哪怕如此,这三人都做成了此事。 剑开托月山,劈出曳落河,打烂飞升台。 而如今,依照刘叉所说,为了围杀那个十四境剑修,竟是聚拢了蛮荒天下的所有神道大阵…… 这其实已经可以视为,用一座天下之力来围杀他了。 刘叉轻轻点头,“大阵早在半月之前,就已经布置完成,只是不知为何,周先生那边,迟迟没有下令。” 汉子疑惑道:“据说周先生与那剑修,两人还相谈甚欢。” 白泽刚要开口,忽然抬头望天。 托月山方向,一线剑光,笔直而来。 速度之快,仅仅是两三个眨眼,就已然跨过数万里之遥。 一名少女跳下剑身,长剑自主归鞘,头戴貂帽,身上所穿,同样是一袭陈旧貂裘。 个子不高不矮,两坨脸颊腮红,身材极为消瘦,像是八百年没吃顿饱的,要屁股没屁股,要胸没胸。 一脸的人畜无害,小姑娘站在两人十几丈开外,却是一副极为生气的模样。 “白老爷,小陌是不是被人打了?!” 剑修刘叉告辞一声,御剑返回托月山。 “你刚刚苏醒,境界不稳……”白泽神色无奈,话到一半,又被那少女打断。 白景不耐烦道:“白老爷,我就问一句,打伤我道侣的,是不是他们嘴里的那个刑官?” 少女沉睡万年,昨日被人唤醒之后,其实第一时间就去了皓彩明月,找上了她的‘道侣’。 结果问了半天,小陌屁都没放一个,其他大妖,好像又在故意隐瞒,也就因为如此,在察觉到白泽气息后,直接赶了过来。 白泽正色道:“你如今,还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就是那个什么狗屁刑官了?” 撂下一句后,貂帽少女不再逗留,来去匆匆,长剑再出鞘,化虹而去。 数息之后,白景已至托月山巅,视线落在下方那座学塾之中,眼中杀意毫不掩饰。 一身剑意扶摇直上,瞬间洞穿云海,女子双目金光四溢,气息层层拔高。 佩剑在手,不管不顾,一剑斩落。 更有两把本命飞剑,自眉心而出,一左一右攻杀而去,所到之处,紊乱时空。 什么大局,什么谋划,与我何干? 十四境又如何? 我白景,万载之前,就是人间第一位踏进天门的女修。 远古神灵都不曾让我心生畏惧,你算什么? 敢打伤我夫君,老娘就要你的命! 第331章 腰斩 托月山脚,一袭青衫有感,停住脚步,转身抬头。 隔着数千丈,与那貂帽少女对视。 白景此时双目金光熠熠,一身剑意如虹,洞穿天幕之后,撕裂万里云海。 仅凭这种声势,就不是寻常飞升境的水准。 宁远自然也知道这头大妖的一些底细。 十三境圆满剑修,年岁极大,在蛮荒的大妖辈分之中,也极高,曾参加过远古的登天一战。 更是登天一役,人间第一位踏入天门的女修。 在蛮荒天下,修道资质不是第一,但是练剑天赋,绝对是无人出其右。 两把本命飞剑,涉及光阴大道,分别名为‘上游’与‘下游’,飞剑神通,更是能左右光阴长河的走向,也因此,与人对敌之时,占尽先手。 心思一念间,头顶剑气已然逼近,十三境圆满剑修的倾力一剑,几乎任何十四境修士,都不敢硬挨。 宁远不作考虑,左手起剑势,拘天地为界,反手抽出远游,选择硬碰硬,一剑横扫向天。 两道一线剑光在山腰处汇聚,并无什么太大的响动,只是刹那过后,双双破碎,天地间像是下了一场星光大雨。 每一滴‘雨水’,皆是两人的剑意所化,雨落人间之后,若有妖族避之不及,当场就成了筛子,形销骨立。 这才叫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见那白景没有继续出剑,宁远转过头,“周先生,这白景,是个什么说法?” “当初仙簪城那拨妖族,因为不听先生的管教,所以交给了在下斩杀……” “那么这个白景,难道也是同理?” 周密没有回话,他看向山巅那个貂帽少女,口中微动,似乎在以心声交谈。 只是下一刻,宁远后背一凉,鲜血绽放。 一把袖珍飞剑,自他身后而来,像是凭空诞生于十丈开外,一瞬洞穿他的腹部。 竟是连他都没有察觉到。 这种‘偷袭’路数,宁远并不陌生。 当初远游路上,他的每一次暴起杀人,基本都是用这招,想不到今个儿,自己还着了道。 没有去管腹部伤势,年轻人闭上双目,神念扫荡方圆千丈,袖口一招,此地便已铺就一条光阴河水。 原先那把穿过他腹部的飞剑逃无可逃,被拘押在半空,一阵抖动之后,剑身荡起无数剑气。 宁远手持长剑,一剑斩出,那把被其拘押的光阴飞剑,就此断为两截。 却又在下一刻,重塑剑身。 山巅少女握剑于身后,左手悬在身前,口中念念有词,一套剑诀快速念完,飞剑挣脱宁远的天地牢笼,重返其眉心窍穴。 年轻剑修微微皱眉,猛然一个侧身,朝身后挥出一剑,剑气四溢,荡开貂帽少女的第二把本命飞剑。 第二剑不成,飞剑立即遁入虚无,返回山巅之后,悬浮于白景身侧。 宁远再度抬头望去,白景此刻所立崖畔,已经多了个读书人,周密。 那少女模样的飞升境剑修大妖,此刻笑意吟吟,随意抖了个剑花,朝宁远嗤笑道:“后世的十四境剑修,就这个水平啊?” “这要放在万年以前,都排不进前一百。” 宁远充耳不闻,甚至没有搭理她,转而看向读书人周密,面无表情道:“周先生?” “先生是要看看我的一身本事,够不够蛮荒为我下注?” 周密一路‘请’自己过来,又提出为自己续命一事,总不可能是老好人作为,定然是有不少附加条件的。 宁远猜不出有哪些条件,但有一点很确定。 实力。 他这一身本事,要是平平无奇的话,压根就不够资格,让整座蛮荒在他身上下赌注。 寻常的王座大妖,碰上他宁远就是一两剑的事儿,蛮荒如今的纸面上,十四境又不太好出手。 那么这个白景,万年前的蛮荒剑道第一,就是最好的试剑之物了。 周密身形在原地消散,马上又出现在另一处崖畔。 读书人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微笑道:“有请剑仙出手。” 貂帽少女皱了皱眉。 怎么忽然觉着...有一股隐隐不安的感觉? 少女看了看那个周密,就是此人将她唤醒,虽然睡了万年,她完全不认识后者。 视线偏移,又落在山巅一处洞府门口,大妖元凶,此刻也是一脸微笑的看向自己。 数万里外,白泽施展一门秘法神通,声线突破托月山大阵封锁,落在少女耳中,“即刻遁走,速度越快越好!” 老祖白泽,难得的疾言厉色。 貂帽少女却在蓄势剑意,眼中战意沸腾,压根不带一丝怕的。 两把本命飞剑悬停身侧,一左一右,居中女妖剑修,一双瞳孔,眼含日月,精粹剑意隐现。 天地之中,剑气流转。 白景身形缓缓抬升至半空,无数剑气化为金色丝线,组成一座小天地,而在其身后,更是隐隐浮现一轮大日。 持剑立于身前,如神人在天! 远古时期,神族统御天地,高高在上,肆意屠戮妖族,食筋骨,品血肉。 而她白景,自修道练剑的第一天起,就给自己立下誓言,要以非神的人身,在天看地。 她曾跟在人间第一位修道之人身后,只论岁数,能跟道祖站在同一行列。 剑道资质堪称妖孽,用那老瞎子的话来说,白景此人,在一万年前的那拨顶尖练气士当中,天赋能跻身前十。 真要合道,以她的本事,万载之前就能跻身十四行列,只是事关她那个所谓‘道侣’的性命,终究没有如此做。 没错,白景的合道,说直白点,就是斩杀心魔,也就是斩杀她那位道侣小陌。 而此前在见到那个十四境的年轻人第一眼时,白景心中就突然有了一个极为肯定的念头。 只要以飞升境,斩杀这个十四境的人族剑修,自己就必然能破开合道境关隘。 宁远摸了摸下巴,眯眼望向托月山巅,笑眯眯道:“白泽都让你跑,你还不跑?” “你要是施展本命神通遁逃,我还真不一定能追得上,前不久就是因为这个,手底下溜了一头飞升境畜生。” 女子大妖冷笑道:“你能赢?” 一袭青衫点点头,“会死的。” 白景悬停万丈高空,嘴上再狂,面对十四境剑修,手上还是不敢怠慢的。 捏了个剑诀之后,毫无保留,两把本命飞剑的神通施展,虚实不定,最后竟是幻化出两道古老身影。 三个白景,三个飞升境圆满剑修,气息几乎都是一模一样,鬼神难辨。 年轻人微笑道:“光阴飞剑,确实不凡。” 竟是从大天地的时间河流之中,从上下游两端,各自请来了一名‘白景’。 跟自己很像嘛,在本命飞剑的神通上,都有些不要脸。 再无废话,宁远握住剑柄,于山脚处,递剑向天。 一道剑光转瞬即至。 无视蛮荒天下的大道压胜,一剑过后,那处崖畔破碎不堪。 千里又万里,剑光笔直一线,打穿天幕后,落入星海,至此消失不见。 三个白景,一同腰斩。 第332章 三字经 一剑过后,年轻人刚要递出第二剑,彻底斩杀那个白景,又转头看向极远处。 曳落河畔,白泽现出法相,撑开天地。 法相之手,如入无人之境,随意破开托月山大阵,好似探囊取物一般,一把抓住三人分作六瓣的貂帽少女。 剑气长城,佝偻老人走出茅屋,眯眼远眺。 白泽法相朗声开口,“陈清都,你要出剑?” 老人背着双手,笑眯眯道:“有点手痒。” 白泽面色一沉,老大剑仙补充一句,“你只要不对我徒弟出手,我就不砍你,老子说话算话。” 一旁有个更为瘦小的老头,他跳上城头,瞪大了双眼,依旧看不出个真切。 “陈老前辈,咋个情况啊这是?宁小子被人打了?” 陈清都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儒衫老头儿一拍大腿,下意识的来了一句,“我草他妈!” 老大剑仙诧异的扭过头。 这个文圣,与他以前见过的那些读书人,确实不太一样。 听说他座下的那几个弟子,脾气最好的,都不是齐静春,而是那个练剑的左右。 老秀才也没去想,以自己的身份,说这话应不应该,合不合理,他盘腿坐在城头,开始一阵寻思。 自己的几个弟子里,喊谁来才能帮得上那个小子。 论境界来说,最好是小齐,可他现在已经不是十四境,何况不知去了哪,压根找不着。 三弟子君倩,实力还凑合,但现在不在浩然天下。 那个大弟子,就更不用提了。 至于前不久收的,关门弟子陈平安... 略过。 得,没人了。 老秀才狠狠咬牙,左右两手,撸起袖子,就准备亲自走一趟蛮荒。 先别说打不打得过,难道打不过,就要缩起脖子,白白挨人巴掌吗? 人家舍去大道救我弟子,我文圣一脉,怎么都不能见死不救。 老人满腔热血,义愤填膺,站起身后,转头看了眼陈清都。 “陈老前辈?” 老大剑仙笑眯起眼,双手抱拳,“文圣先生,此行凶多吉少,还望珍重。” 老秀才咂了咂嘴,“老前辈就没打算劝劝我?” 陈清都笑道:“圣人当仁不让。” 委实是秀才遇到兵了。 老秀才的嘴,别说是浩然天下,就是落在三座人间,也是首屈一指的。 可这几日待在城头,他一次都没吵赢过陈清都。 真不是他文圣的学问不到家,只是他以往每次一说大道理,陈清都从不鸟他,直接回了茅屋。 一张嘴再厉害,也得有人听不是。 有一回老人拉下了脸,非要老大剑仙听听他的学问,自顾自坐在茅屋外,扯开嗓子叫唤,结果... 结果就被人丢出了剑气长城。 没甚意思,下了城头,老秀才蹲在一旁,双手笼袖。 又觉着既然打不过,动动嘴瘾也挺好,索性就扒在墙头,运转一门术法,破口大骂。 声线传播之远,就连身处曳落河的白泽都隐约听了个大概。 陈清都打趣道:“至圣先师有一本三字经,文圣先生,你也有?” 老秀才面不改色,点了点头。 不远处有个青衣少女,听见老人这一口流利之后,快速走来。 阮秀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老大剑仙的袖口,“陈爷爷,咋回事?” 陈清都又转为一副和蔼模样,笑道:“没事,老头儿脑子不好使。” …… 白泽法相大手,遮天蔽日,将那白景牢牢攥在手心。 一袭青衫一步登上托月山,站在原先白景所处位置,望向那尊庞大法相。 年轻人凶性大发,大袖招展,正要问剑白泽,忽觉一丝异样。 低头一瞥,原来先前被白景一剑贯穿的腹部,已经被她的残余剑意捣烂,血肉模糊。 之前一直没管。 伸出一手,宁远随意按了按,驱散其剑意之后,抓住裸露在外的少部分内脏,塞了回去。 动作一气呵成,年轻人抬起头,二话没说,显化万丈法相,脚踏托月山,与白泽法相一南一北,无声对峙。 长剑远游,与他心意相通,顷刻间幻化成一把通天巨剑。 宁远不言不语,持剑横扫。 白泽一只法相手臂,与那剑光接壤,差点被直接斩断,青衫客再有第二剑递出,笔直刺入前者拳头之上。 意思很明显,你白泽皮糙肉厚,老子砍不太动,但是这个白景要留下。 白泽运转道行,受损之处瞬间弥合,皱眉说道:“刑官适可而止。” “白景此时已经跌境仙人,况且要是论个前因后果,也是你刑官先对小陌出剑。” 一剑斩落白泽法相三根手指,宁远狞笑道:“白先生是要与我讲讲儒家学问?” “你是儒家圣人,还是我是妖族剑修?” “老子要砍谁,难道老子自己说了都不算?” 又有一剑,彻底断开白泽法相的一条手臂,两尊法相的中间地带,整整五万余里,大地破碎不堪。 儒衫法相转而看了眼北方,终是没打算在陈清都眼皮子底下对那年轻人动手。 法相消散,白泽纵地金光千万里,收走奄奄一息的白景后,深深看了宁远一眼,拂袖离去。 白泽身负万载道力,哪怕是一具阴神,真要遁走,宁远也拦不住。 其实要打,他也不是白泽的对手。 不过宁远知晓,白泽真敢对他动手,那老大剑仙就绝对不会干看着。 而陈清都一旦出剑,浩然儒家那边,也会有所动作,这涉及到儒家在万年以前,对剑气长城剑修一脉的承诺。 事情越闹越大,宁远是无所谓的,他本身就是个疯子。 可白泽就不一样了,他待在浩然天下这么多年,图什么? 说直白点,白泽想要的,就是人妖和平共处。 两座天下爆发大战,也绝不是他白泽愿意看见的。 这些十四境修士里面,宁远最想杀的,是邹子,最瞧不起的,就是他白泽。 站在妖族的立场上,白泽是老祖,也是叛徒,转换人族视角,一样遭人唾弃。 诚然,以妖族之身,与人为善,读了许多的圣贤道理,要是以学问论处,白泽不比任何一位学宫大祭酒来的低。 可在他宁远眼中,妖就是妖,读再多书,也是妖。 该杀的时候,能杀的时候,他一定会杀,绝不手软。 就像此前那个白景。 宁远知道许多往后之事,也知道要是没有自己的插手,最后小陌与白景,这两头大妖都会去往浩然天下,跟随在陈平安身后,与人为善。 可那与我何干? 剑修法相破碎,长剑归鞘,一袭青衫再回学塾。 周密等候已久,推来一杯茶水。 “刑官大人好风采。” 宁远强压下一身杀气,微笑道:“那么周先生,该谈谈条件了。” 第333章 托月百剑 托月山之巅,大妖元凶站在一处崖畔,身旁还有一名儒衫中年,负手而立。 中年不是别人,正是周密。 山脚学塾一个周密,山巅处,也有一个。 可以算作是分身,一高一低,主次分明。 身着黄衣的大妖轻声问道:“周先生,我蛮荒与剑气长城打了一万年,这次合作,真能促成?” 周密笑道:“世上从没有命定之事,据我估计,一半一半吧。” 元凶皱眉道:“三教将这么个烂摊子丢给我蛮荒,所谓的儒家圣人,功德佛子,道门高真...” 黄衣中年一挥衣袖,“委实是令人耻笑。” 读书人摇摇头,“各家自扫门前雪。” “人之常情。” 周密抬起袖口,从中取出一摞青色符纸,随意扬了扬之后,分作十几个方向,破空离去。 蛮荒周密,从来就没有信过他剑气长城的刑官大人。 宁远此人的一路事迹,除了一些个极为隐蔽处,其他早已经被他查了个七七八八。 观海境去往浩然天下,七境修为用陈清都的一缕剑气,斩首倒悬天君。 渡船之行,算计水蛟一脉,后者天降横祸,死了数百条水蛟之后,又被文庙降罪,百年内不得离开蛟龙沟。 至宝瓶洲骊珠洞天,此处周密所知甚少,只是知道这个宁远,不知为何得了十四境修为,救了那个文圣弟子。 算是与白玉京余斗一脉,交了恶。 之后回到剑气长城,走了一趟青冥天下,过玄都观,取走道门剑仙这一脉的剑术... 与三掌教陆沉的关系,不清不明,等他再回剑气长城,又得了一座倒悬山,还成了新一任刑官。 一路走来,走哪杀哪,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种人,如此脾性,按理来说,书上活不过三页,可偏偏好像天生不惧因果。 说难听点,是异类,好听点,比谁都要自由。 那座剑气长城,万年以来,所有死去的,活着的剑修,好似他们未曾得到的自由,都给了这个年轻人。 大妖元凶告辞一声,身形遁去,回到托月山一处中心地带,他负责主持那座飞升台大阵。 剑修流白来到此处,此外还有多名年轻‘人’联袂而至,都是托月山这一代领衔的剑仙胚子,要与先生道别。 以斐然为首,周密绝大部分学生都登上山巅,流白、背箧、离真、涒滩、雨四等等。 在此修道的近百名托月山年轻妖修,大多已经离去,接下来可能爆发的惨烈大战,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流白朝周密作揖行礼,轻声道:“学生拜别先生。”身后一众学生也是行儒家礼仪,态度一个比一个恭敬。 周密笑着点点头,“离开之后,练剑之余,读书一事,你们也莫要懈怠。” “要是在你们其中,将来有一两个能依靠读书读出个儒家本命字,那才是不得了。” 十几位年轻剑修接连离去,御剑升空,去往托月山以南。 剑修斐然一步上前,站在周密身侧,稍稍落后一个身位,轻轻喊了一声先生。 读书人说道:“之所以独独将你留下,以你的悟性,可是看出了什么?” 一袭青衫的年轻人开口道:“先生是要我吃了他?” 周密点点头,又摇摇头。 “目前来看,还有不少变数,不过你说的这个,也是其中一条。” 背剑青年问道:“倘若这个刑官,答应合作呢?” 周密笑道:“那就最好不过,我们托月山也不必大动干戈,甚至从此以后,都不用与那剑气长城兵戎相见。” 斐然皱眉道:“如此太过于天方夜谭了一点。” 一个剑气长城的新任刑官,代替不了整座剑气长城。 更何况,听说剑气长城那边,对他这个刑官,都没什么较好的观感。 只因他一人,就能让那座跟蛮荒打了一万年的剑气长城,选择收剑? 让千万妖族绕道,攻入浩然天下? 痴心妄想。 斐然与那些剑修打过不少交道,深知这一点。 这些剑修,极为敌视浩然,但却更恨蛮荒。 让妖族剑修御剑越过城头? 绝无可能。 读书人眯起眼,抬头望天,反问道:“天方夜谭?” “有昔年人族登天成功,还要更加天方夜谭之事吗?” 斐然一时语噻,读书人笑意不减,“世间事,从无定数,一切皆有可能。” 年轻剑修说道:“周先生,您收我做学生这些年,我也看了不少的书籍。” “我最喜欢读那些兵法,不敢说精通,怎么也算是小有所成。” “先生,就算我们蛮荒,真的有一天打进了那浩然天下,哪怕占据了三四洲的广袤版图...” 斐然扭过头,“可真的能守得住吗?” “一座剑气长城,只因为有个陈清都,我们蛮荒就寸步难行,那其背后的一座天下,拿什么打?” 周密面无表情道:“打不下,就算打下半数,最后也守不住,你说的没错。” 斐然深深皱起了眉头,“如此一来,蛮荒所求为何物?” “先生说的改天换地,真能得见一丝真容?” 一袭儒衫摆了摆手,“或许呢?” “人不能光躺着,总要找点事做。” “当然,妖也一样。” …… 山脚学塾。 宁远忽有所感,抬起头来。 托月山上,惊现成群飞剑,密密麻麻,一路向南。 青衫客目力极好,一眼便能看出,这些都是年轻‘人’,估计就是所谓的托月山上百名剑仙胚子。 由一名仙人境妖族带队,身后众多剑修里,只有一名玉璞境,其他都是中五境。 宁远没有收回视线,随口道:“周先生还在防着我?” 对面的读书人笑道:“剑仙不也一样?” 周密的目光落在宁远身侧悬停的长剑上,“宁剑仙,容我问问,从见我周密开始,你有多少次想要拔剑取我性命?” 宁远打了个哈哈,摆摆手道:“诶,不多,也就百八十次而已。” “毕竟周先生待在蛮荒的四千年里,我剑气长城死去的剑修,最多。” 他敲了敲桌面,“这可是死仇,我他妈能忍住不砍你,都是我脾气好。” “换成别的大妖来接见我,老子不拿它的狗头煲一锅汤,都是我厨艺不精。” 第334章 两个疯子 望着已经远去上千里的那群妖族剑修,宁远心有所动。 “周先生,再送我几条命?” 周密微笑道:“至多一条。” 宁远问道:“能不能两条?” 读书人摇摇头,“你要是对这些年轻人大开杀戒,我不一定能拦得住,但你我的合作之事,就注定破裂。” 这话半点不假,同为十四境,宁远要是拔剑斩杀那群年轻人,周密也难以拦的下来。 不过也不是就一定能杀,要是那位蛮荒大祖出手,宁远就很难成事。 之前白泽救走大妖白景,宁远就没什么办法。 在十四境里,他只是杀力较高,其他方面,比不上同境的绝大多数人。 白景能以本命飞剑之一的‘上游’,在他毫无防备之下,一剑洞穿他的腹部,就能窥见一二。 其一,是那白景的杀力足够高,十三境圆满剑修,纯粹剑修,只谈杀力,已经可以算作是半步十四境的存在。 其二,当然是宁远的这副身子,过于‘孱弱’。 他又不是西方那个鸡汤和尚,一身的乌龟壳,同境剑修都难以破开他的防御。 宁远问道:“只能一命?” 周密颔首,“只有一命。” 年轻人点点头,反手按住剑柄,想了想后,又忽然松开。 宁远朝着远处天边的那拨剑修,摊平手掌,缓缓归拢。 与此同时,在那拨剑修的最上方云海,凭空显化一道天门,其中滋生十几道雪白剑气。 剑气一字排开,指向其中一名少年模样的剑修,周围年轻人唯恐避之不及,纷纷御剑四散奔逃。 名为离真的少年剑修还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花,剑气已然洞穿他的躯体。 学塾门口,宁远隔空遥遥一抓。 离真就被他抓了过来,跌落在地,血肉模糊,只剩最后一口气。 又是一把按住他的头顶,缓缓旋转,最后直接将他的脑袋,硬生生扯离了脖颈。 屈指一弹,一缕剑气湮灭那具无头尸身,宁远提着那颗脑袋面向自己,微笑道:“想不想死个明白?” “算了,没必要。” 话音刚落,刑官五指如钩,陷入其天灵盖,顷刻间头颅碎裂。 一道魂魄飘出,宁远看也不看他那惊恐模样,挥手打散。 抖了抖袖子,刑官大人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好似从未发生过。 刑官杀人,一向不喜废话。 杀就杀了,何必多问。 少年名离真,托月山百位剑仙胚子为首的几人之一。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杀他,而是这个离真,原名‘观照’。 没错,正是万年以前,随同陈清都一起问剑托月山的两位好友之一,那个人族剑修观照。 要是按照辈分,宁远还要称呼他一句前辈。 那场问剑之后,三人同去一人归,老大剑仙只剩下阴神回去,合道剑气长城,枯守万年。 龙君以纯粹剑修的身份,不是什么刑徒剑修,一剑斩断半座托月山,观照此生最后一剑,则是劈出了那条曳落河雏形。 龙君并未彻底身死,那一战之后,丢失一魂两魄,与人族再无一丝瓜葛,多年之后,成了王座之一。 至于观照,才是彻彻底底的死去,万年光阴,又被托月山守山人一点一点收拢残余魂魄,东拼西凑缝缝补补,才得以转世。 也就是此刻,被宁远斩杀的这个离真。 亦是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 在人家的地盘,当着人大祖的面,宁远亲手杀了他的关门弟子,这跟骑在头上拉屎没什么区别了。 但宁远无所谓,他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转头瞥了一眼山巅处。 意思很明显,不服就来打一架。 托月山上,灰衣老者背着双手,笑眯眯道:“不愧是剑仙,天底下最自由的剑仙。” 宁远谦虚笑道:“诶,大祖过奖。” 没再理会那个老东西,转过头,年轻人说道:“周先生,说说条件。” “蛮荒为我续命,是怎么个续法?” 周密说道:“远古时代,登天一役中,打落的神道大阵极多,坠落蛮荒的,数量更多。 以这些大阵的神族气运,辅以这座飞升台,有八成把握。” 宁远收起嬉皮笑脸,静待下文,周密继续说道:“飞升台,本就是昔年天庭接引人族成神之物,有化凡为神的莫大功用。” 宁远插了句嘴,“可这座飞升台,早已经破损。” “要不然蛮荒大祖早就凭此跻身十五境,轮得到我来?” 读书人摇摇头,“虽然破损,可终究是神族之物,气运不少,配合十七座大阵,概率不低。” “无法让大祖破境十五,但为剑仙塑造一具神体,稳固魂魄,应该不是难事。” 宁远扭了扭脖子,问道:“退一万步讲,如果真成了,我要是提起裤子就跑,怎么办?” 这话说的实在,周密哑然失笑,丝毫没有隐瞒,道:“所以合作,就必然有一个前提,就是双方都有利可图。” 一袭儒衫倒上一杯茶水,慢条斯理道:“我需要宁剑仙的一魂一魄,扣留托月山。” 听闻之后,年轻人没有什么神色流露,周密解释道:“这一魂一魄在我手上,之后如果剑仙对蛮荒倒戈,我也有反制手段。” “况且就算往最坏处去想,你我再次反目成仇,我捏碎你的一魂一魄,剑仙也至多跌境飞升,不会直接身死。” 年轻人捏了捏眉心,开始细细思索。 周密其实很有诚意,或者说,蛮荒天下,极有诚意。 倾尽所有,为他造一具神体,让他得以继续以十四境剑修行走世间,甚至比现在的他,战力层面,还要更高。 要的东西,也只是他的一魂一魄,就算自己得了好处之后又反水,损失这一魂一魄,也不会死,最多也就跌境。 但起码能活。 要问宁远怕不怕死?他走哪杀哪,自然不怕。 可要问愿不愿活? 傻逼才不想活着。 就这一个条件,宁远就已经极为动心。 但他还是多有考虑,继续问道:“那么如果按周先生的意思,这些都成了之后,蛮荒要我如何做?” 周密一脸真诚,微笑道:“时机一到,与我一起,攻入浩然天下。” 宁远正要开口,读书人压低手掌。 石桌之上,一张蛮荒天下堪舆图,显化而出。 周密一指点在托月山,笔直一线去往剑气长城一带,沉声道:“蛮荒往后,绝不会兵临剑气长城。” “到那时,宁剑仙需要说服陈清都为首的老剑修,亲自在剑气长城以南的某处地界,开辟一道通往浩然南海的空间镜面。” “此后大军过境,剑仙要是于心不忍,可以选择旁观,亦或是返回剑气长城休养生息,皆可。” 一袭青衫微笑道:“那我宁远,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周密摇了摇头,满脸笑意。 “可是宁剑仙,你都不是来自此方天地,此界之事,与你何干?” “剑气长城,蛮荒承诺绝不会领兵冒犯,若是浩然天下那边,也有宁剑仙的好友,妖族一律退避三舍。” “凡是与剑仙有关系的,蛮荒绝对绕道而行。” “三教都要剑仙死,何不负了天下人?” 宁远深吸一口气,直挺挺的躺在椅子上,闭眼思索。 太诱人了。 委实是太诱人了。 “那么...我想问问周先生,我的最终归宿,你是否也替我想好了?” 读书人颔首笑道:“不敢让剑仙成为我的棋子,综上所述,若是一切功成,我周密承诺...” “万年没有自由的剑气长城,此后将会得到最大的自由。” “至于宁剑仙,若是愿意……” “登天之后,你我一同改天换地。” 第335章 喝酒 神华山地界,很寻常的一天,风和日丽。 主峰山脚处,宁姚盘腿坐在一块青石上,长剑横膝。 她也没练剑,单手托腮,左手拿着一副从倒悬山购买而来的鱼竿,正在面前的溪水里钓鱼。 她坐了好几天,一直没回家,一直在钓鱼。 鱼线轻轻颤动,少女回过神来,用力一扯,一条约莫手臂粗细的青鱼浮出水面。 取下之后,宁姚随手就丢进了身后的一座小池塘里。 这池子是她用剑气开辟而出,四四方方,一丈长短,不大不小,池水清澈。 然后再次抛竿入水,继续百无聊赖的钓鱼。 她也不是闲着发癫,这钓鱼的活儿,是姜芸让她干的,回头拿去忘忧酒肆那边,让云姑做成菜,换点神仙钱。 都是灵鱼,一盘好几颗雪花钱呢,可比卖酒来钱快。 两边五五分赃。 女子山君现身此处,看了看那池子,拢了拢裙摆后,挨着少女坐下,笑道:“山主大人?” 宁姚嗯了一声,动作不变,视线不变,盯着那溪水,一动不动。 少女对于身边这位,莫名其妙,其实对于自己成了神华山主,一样莫名其妙。 只是那日来了一趟,这位女子山君就带着自己去了大岳山根处,炼化了一方印章,自己就成了山主。 神华斟酌半晌,刚要言语,宁姚先行开了口,“神华姐姐,你说的那个人,可知姓名?” 女子摇摇头,“不知姓名,只知道是你们剑气长城的刑官大人。” 宁姚转过头,“他长什么样?” 山君说道:“青年模样,长得...还行。” 女子笑了笑,“头两日去了一趟城池那边,我也打听了不少,你那兄长,应该不是这位刑官大人。” “与你同岁,哪来的十四境?” “真要是十几岁的十四境,这天底下的修道之人,都要找棵树吊死了。” 见少女不说话,神女山君说起了正事。 “先前与陆剑仙商量了几句,明日将会有一拨匠人练气士从倒悬山那边而来,负责在山腰各处修建仙家府邸。” 女子取出一张图纸,上面已经画出了一个大概轮廓,递给宁姚。 少女直接推了回去,“除了练剑,其他我都不行,修建府邸一事,神华姐看着办就好。” “只有一事,最靠近山巅那一块,先空着,以后等我兄长回来再说。” 神华应下此事,见宁姚又没了动静,思索良久,还是轻声说道:“其实那个刑官,一直都不是真容示人。” 她是早年的天庭神女,虽然不是什么十二高位,但也不是一般的天兵天将,地位尚可。 如今还是飞升境,看出这个不是什么怪事。 宁姚再次扭过头,神女补充道:“不过我只知道他不是真面目示人,具体什么模样,不清楚。” “不过呢...这位刑官大人,他这个十四境,是我见过的十四境里头,最为‘年轻’的。” 女子山君看向潺潺溪水,想着该用什么词汇去形容那人,最后说道:“天底下的那些合道境大修士,基本个个都是活了几千上万年的老怪物。” “一个比一个古怪,一个比一个城府深,但这个年轻的刑官,真是太年轻了。” “让人多看几眼,就知道他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 宁姚竖起耳朵,见她没了言语,问道:“没了?” 女子笑着点点头,“没了。” 黑衣少女站起身,长剑入鞘,告辞离去。 等宁姚快要消失在道路尽头,坐在青石上的女子忽然说道:“那人走之前,还有句话让我捎给你。” 宁姚身形顿止。 “好好练剑。” …… 半道上,宁姚碰到了几个好友,遂一同前往忘忧酒肆。 酒肆这边最近又出了一件事儿。 有个老剑修一连三日没抢来一碗忘忧酒喝,就召集了一大拨剑修在门外起哄,让姜剑仙改一改规矩。 这一日就卖三坛,一人只有一碗,实在是太抠了,又不是不给钱。 别说什么不给钱,自从忘忧酒出现在剑气长城,酒肆内就从没出过一笔赊账的买卖。 喝酒就得掏钱,倒是有过几个想拍拍屁股跑路的,但都被一把飞剑拦住去路,老老实实交钱。 也是因为这把飞剑,姜芸的名号,在剑气长城更是传的神乎其神。 剑修的本命飞剑,是其本人的剑道所化,诞生于本命窍穴内,相当于是剑修的第二个‘自己’。 但到底是需要主人操控,并无剑灵一说,飞剑破碎,主人重伤,反之也是一样。 但姜姑娘的这把本命飞剑,则完全不同,好像诞生了真正的剑灵。 反正从没人见过,有谁的本命飞剑,会自行给客人上酒的。 酒肆内大小事,人能干的,姜姑娘的飞剑,也能干。 并且有一点,姜芸的这把飞剑,从不待在她的窍穴内温养,成天都在外界。 这个外界,也不单单是酒肆那巴掌大点的地方,整座剑气长城,都成了它的晃荡之处。 曾经有一对神仙眷侣,大晚上没回家,约在一处城墙下卿卿我我,两人衣衫都褪下了大半,那年轻剑修正要办事,头顶树梢忽然传来声响。 那男子也是个猴急的,没管那么多,正要持枪上阵,一把飞剑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后。 然后他那白花花的屁股上,就被怼了一下。 这样一吓,男子的长枪,差点成了短炮。 也就是剑柄,要是剑尖,指不定还要在他屁股上划开一个大口子。 男子大怒,正要追赶,却早已不见那把飞剑的影子,回过头来时,两人剥落的衣衫已经碎成了千百块。 遭瘟的飞剑。 类似的事儿还有很多,姜芸的这把本命飞剑,闹出了不小风波。 谁家的亵裤丢了,哪家的鸡仔少了几只,都不用想,一定是那把飞剑干的。 倒是没人去找姜芸的麻烦,毕竟这里面的大部分,都令人难以启齿,小部分,又只是些小事。 宁姚、董画符、陈三秋、叠嶂、晏啄,一同进了酒铺。 没过午时,酒肆内依旧是高朋满座,宁姚熟门熟路,到后院搬来了一张桌子,直接搁在了门口。 姜芸这会儿正忙,一把流光飞剑在铺子内来回穿梭,为客人送去一碗碗酒水,或是各种佐酒小菜。 晏啄抱来一坛子酒,数了七个酒碗,一一倒满。 第336章 风月同天 刑官一脉,除剑仙陆芝外,今日齐聚忘忧酒肆。 很快姜芸忙完了手上之事,来到几人所在,拉开椅子,坐在宁姚左手旁。 姜芸看了看自己右手边那张空位,笑了笑,没说什么。 宁姚又回到那个清冷模样,与几人说道:“神华山那边,最近在修建仙家府邸,你们几个可以抽时间去一趟。” “自己选一块地儿,那边有一拨匠人修士,让他们按你们说的去打造自个儿的修道之地。” “当然,住在那儿我不收你们的钱,但修建屋子,自己掏腰包。” 顿了顿,宁姚补充道:“第一次去,要先在山巅祠庙上香。” 晏啄率先开口,“宁姚,你真成了那座大岳的山主?” 宁姚点点头,没有过多解释。 陈三秋与董画符均是应下,这种好事儿,不要白不要。 神华十六峰落地剑气长城后,不知被多少家族惦记,这种风水宝地,别说是年轻人,就连一些年岁极大的老剑仙,也没见过。 城头剑意多,能练剑,但对于境界的提升,其实一般。 但灵气氤氲的神华山就不一样了,不是剑修心中最佳的练剑之地,却是闭关突破的最好去处。 最开始神华落地那几日,无数剑修慕名而来,少说都有数千之数,待在各个山峰内,盘坐修道。 几天时间,鲸吞海吸,差点把灵气扫荡一空。 真不是什么玩笑话,数千名剑修一同修炼,恐怕中土穗山都不一定能受得住。 大岳山根底下的灵脉是多,但也需要时间滋生天地灵气。 入不敷出,就像男人的那玩意儿,节制之下,长长久久,要是一夜来个七八次,恐怕不超三日,就得落得个难以抬头的光景。 细水长流,远比涸泽而渔来的好。 为此,神女山君亲自找上了老大剑仙诉苦,后者也发了话,任何想要去神华灵山修炼的剑修,必须用战功来换。 宁姚拍了拍姜芸的肩头,小声道:“回头你也去选一块,最好是靠近山巅的。” 姜芸没有矫情,笑着点点头。 几个年轻人其实没多少话说,除了晏胖子和陈三秋。 这俩货许是喝高了,各自提着一壶酒,蹲在路边,勾肩搭背,说着一些只有男人才懂的腌臜话。 晏啄说咱们的刑官老大,也就是陆芝,其实长得不好看,但是阿良说的对,她的腿,是真长。 还说陆芝要是穿上那种仙家女子的衣裙,裙摆短些,刚好在膝盖往上一点,能迷死天底下九成九的男人。 陈三秋不以为然,摆摆手,说咱们要与时俱进,陆芝的腿是长,但已经是过去式,那位新来的山君神女,才是人间绝色。 公子哥说这话的时候,还扭头看了一眼酒桌那边,然后回过头,小声说其实宁姚与姜芸,在姿色这一块,加起来都比不上神女姐姐。 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大眼朱唇,前头挺,后头翘,哪个男人见了没点反应? 还不似剑气长城这边的女子剑修装扮,那位神女,一直都是一件仙裙,还天天不重样,迷死个人。 晏啄成功被他带跑偏,两人一阵寻思,如何才能博得神女姐姐的芳心。 这顿酒喝了许久,董画符率先回了躲寒行宫,门口蹲着的两兄弟,已经成了躺在地上,宁姚走到两人身前,挨个踢了一脚。 一名年轻剑修,结了酒钱,正要出门,又拐了个弯,放缓脚步,来到姜芸身边。 宁姚立即回到姜芸身边坐下,斜眼瞥他。 姜芸看着这个神色扭捏的年轻人,笑了笑,问道:“庞元济,酒钱付了?” 他点了点头,又挠了挠头,脸色涨红,嘴里愣是没冒出半个字。 宁姚双臂环胸,神色颇为不善,以质问的口气说道:“庞元济,换个人喜欢。” 这回庞元济没有扭捏了,抬起头来,“我又不是喜欢你宁姚。” 宁姚冷笑一声,正要训斥,姜芸拍了拍她。 儒衫少女眼神澄澈,“庞元济,你要是不敢说,以后来我酒肆喝酒,价钱翻倍。” 脑门子一热,庞元济大声道:“姜姑娘,我喜欢你。” 姜芸点点头,“哦,知道了。” 见他还不走,少女翘起二郎腿,一脸疑惑,“还有没说的?” 对于此间事,少年不太懂,硬着头皮问道:“姜姑娘?” 姜芸叹了口气,“庞元济,这都理解不了,非要我把话说死?” 年轻人像是遭了五雷轰顶,也没告辞一声,晃晃悠悠的离开了酒肆。 叠嶂一向言语不多,却破天荒的打趣道:“其实庞元济还行的,不是什么心术不正之人,练剑也不差。” 宁姚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在她心里,姜芸就是未来大嫂,谁喜欢她,就是跟自己问剑。 要不是姜芸拦着,她刚刚已经拔剑出鞘了。 叠嶂背着大剑,来到两兄弟跟前,她比宁姚还要粗鲁,抬起大脚,直接在两人脸上来了一下。 “起来,练剑去。” 两人有些爬不起来,忘忧酒对于他们这种酒量不好的,一碗就倒,直到叠嶂一人给了一个嘴巴子之后,方才摇摇晃晃的离去。 姜芸望着远去的三人,忽然说道:“叠嶂说的也没错,人家确实不差。” 宁姚皱了皱眉,儒衫少女继续说道:“起码人家庞元济,还敢对自己喜欢的女子,表明心意。” 宁姚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没付酒钱,独自离去。 酒肆这会儿已经没人了,云姑今天没在,听说是去一户人家,给人婆娘接生去了。 夕阳歪斜,桌椅也歪斜,飞剑逆流不知去了哪儿,估计又在某处干起了坏事。 姜芸忽然觉着有些累,便不着急收拾铺子,她靠着椅背,毫无形象的将双腿搭在桌子上。 如此这般,确实岁月静好。 少女看向那块黄粱玉壁,壁如其名,上面那些剑仙所留,一个个或工整,或蚯蚓爬爬的文字,连在一起,恰似黄粱一梦。 “顺其自然,无为而治。” 听说是那位道门圣人所留,写的还是青冥天下那边的文字,除了姜芸,剑气长城没几个人念得出来。 “世事如棋,乾坤莫测。” 不知名剑修,韵味极多,但是写的难看,估计是在哪抄的。 “剑道无涯,唯剑作舟。” 大剑仙陈熙所留。 “姜剑仙,下次大战,多备酒水,怂人要壮胆,无酒不敢登城头。” “宁姚,听说你去了一趟浩然天下,我之前说的对不对?那边全是鸟人。” “来了个神女山君,陆芝的腿要被人比下去了,我想说的是,阿良,何时一块儿喝酒?” “练鸡毛剑,练了三十年,光棍三十年。” “北俱芦洲那边,怎么每次来的都是一帮男人?” “上面那个,不是咱们剑气长城没女子来,只是老大剑仙一万年没洗过澡,都把人熏跑了。” “你们写的都是啥?写这鸟样,难怪都说我们是糙人。” “人生苦短,春宵千金。” “忘忧仙酿,徒有虚名,一觉醒来,依旧喜欢,爱而不得,剑不出鞘。”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宁小子,那剑不要也罢,早点回家。” “城头练剑,只为刻字。” “老娘差个男人。” “且容蹉跎,再无缘故。” “传出去,董三更尿的没我远。” 第337章 半个一 蛮荒天下腹地,两人并肩登高。 两个十四境,立场对立,如今却好像成了好友,渐次登山。 托月山一带,飞升境以下的所有修士,已经全数退离蛮荒以南,超过十万里方圆地界,神光荡漾,那是聚拢此地的一座座大阵。 而两人脚下的这座大岳,则是居中位置,是那飞升台,也是所有大阵的枢纽。 宁远视线所及,十几座大阵之内,都有一名飞升境大妖坐镇,有的以人身示人,瞧不真切,有的真身数千上万丈,面目憎恶。 行至半山腰,年轻人放缓脚步,说道:“周先生,是想着将来登天之后,让我做那持剑者?” “推翻天庭之后,以新换旧,杀绝昔日旧神,敕封新神,再开神界?” 周密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同样放缓脚步,淡淡而笑,“可以这么认为,但又不完全是。” “远古天庭,为何被人族推翻?” “为何世间没有一个十五境的人族修士,都能登天成功?想必剑仙知晓的,不比我少吧?” 宁远颔首道:“共主消失,许是散道,水火不容,持剑倒戈,披甲死守...” “剩余十二高位,各自跟随其主,划分阵营,神女神将,天兵天将,亦是如此。” “天庭一片大乱,也因此,三教一家,妖族修士,方才有了可乘之机。” 周密继续问道:“那么宁剑仙,先不去说其他神灵,只说那个‘一’,为何消失?” “如果是散道,又为何散道?” 宁远懒得想,脱口而出道:“反正不是活腻了。” 岂料读书人摇摇头,“万事皆有可能,说不准就是所谓的‘活腻了’。” “人族历史悠久,但我曾查阅过无数秘录,只谈记载过的,往前追溯不过三万年左右。” “而神灵永生,天晓得那群没有七情六欲的东西,活了多少岁月?” 周密望着天幕,说道:“那位白玉京三掌教,与剑仙应该算是好友吧?” “听闻陆沉此人,修道六千载,大半光阴都在寻找他那个所谓的答案。” “是问整个人间,会不会只是那个‘一’的一场梦。” “也或许是一场观道,以万万年人族的兴衰,铺就一条更高的道路。” 宁远笑道:“周先生这么多年来,一直忙着怎么攻破剑气长城,还有闲心去想这个?” 中年人微笑道:“哪个修道之人,只要境界上去了,不曾想过这种事?” 宁远随手抽了片叶子,叼在嘴边,“周先生,我可没什么大志向,毕生追求,无非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周密哑然失笑,反问道:“那你宁远,为何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被逼的啊。”年轻人随口道,“我这种异类,从来到这里,就被人一点点算计。” “十四之前,许多道路都不是我一开始想走的,十四之后,又忽然发现,我没有其他路走了。” “只有死路一条。” 宁远笑眯眯道:“想着自己好歹是剑气长城剑修的身份,这不临死前背着把剑,准备砍死几头大妖嘛。” “浩然有至圣,青冥有道祖,莲花有秃驴,都是十五境,无论我怎么选,也只能来你们蛮荒了。” 周密忽然说道:“或许那个‘一’,不是什么神,而是一种虚无缥缈的‘道’?” 宁远侧过头,“所谓天道?” 读书人点点头,“也可以说成是一种最大的规矩,造神之后又捏人,俯瞰天地苍生,觉得不满意,便打碎了天庭这座棋盘。” “只留棋子,让其自行运转。” 宁远问道:“所以周先生,是觉得这个‘一’,已经失败了,不可挽回,所以想要登天,开创新人间?” 周密没有隐瞒,直截了当道:“神灵在天之时,天下大乱,人族统御的万年,人间也没有更好。” “那么不如换一换,换成...凡人在天。” 宁远微眯起眼,“这话有点大逆不道啊。” 周密哈哈大笑,“自我过蛮荒之后,所做哪一件事,不是大逆不道?” 周密,万年以来最枭雄者,没有之一。 此人一直以来,所有谋划,其实都不是为了自身登高,也不是寻常练气士那般,修道只为享乐。 他要登高,只是为了心中所想,觉得人间腐烂不堪,看似助蛮荒天下攻入浩然,实则不然。 他所想的,他的目光所在,其实一直都是那座骊珠洞天,那个杨老头手里的完整飞升台。 想要再现昔年人族成神,飞升那座远古天庭,抢夺那个‘一’。 看似只为了自己,却又不单单如此,周密此人,若是真成了完整的那个‘一’,决计不会如同山下的暴戾君主一般。 他要以自身学问,以自身三百万藏书,开真正的“万世太平”。 至于这个太平世道,是不是真的太平,不得而知。 儒家没有采纳他的那本太平十二策,没关系,他就自己动手。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踏足山巅。 来到一处崖畔,周密负手而立,宁远双手拄剑。 狂风大作,吹的青衫猎猎,宁远凝望远山,缓缓说道:“周先生,浩然那座骊珠洞天,你是否也有棋子安插其中?” 周密点点头,“有一个,前不久死了。” 年轻人问了一个想了许久的问题。 “周密,你觉得,杨老头那场大考,最终半个一,会落在谁的手里?” 其实这个问题,在他心里憋了许久。 最早之时,在祭出第二把本命飞剑之前,他在廊桥河畔就差点向那个剑灵提问。 宁远曾经在剑灵面前论过那个‘一’,后者听完之后,当场施放一缕气机,令其七窍溢血。 所以他就没有继续问杨老头手里的那半个‘一’。 说完整的‘一’不会死,但要是谈半个‘一’,剑灵当时一定会杀了他,没有例外。 因为那半个一,注定是她家小平安的。 周密抖了抖袖子,“那个老人的大考,不看背景,不看资质,只谈纸面上来说,都有机会。” 读书人扭过头,“我其实已经有了个猜想,不过需要剑仙为我印证。” “那把老剑条,可否认主?” 宁远想了想,点了点头。 周密微笑道:“那就无需过多推算了。” “是何人?” 宁远抬头看了看天。 “算了,老剑条曾经对我有赠与剑运之恩,我就不说是谁了。” “不过我可以提醒一句,那个人,跟你一样,都是读书人。” 周密笑了笑,反问道:“剑仙以为,这个持剑者的主人,获得那半个一,是命定,还是靠自己的本事...争来的?” “靠自己的本事?” 一袭青衫笑了笑。 “自导自演。” 第338章 知己 “自导自演。” 山巅崖畔,两人落座。 周密说道:“宁剑仙,何来如此一说?” “那把老剑条,选择认主那半个一,不是天经地义之事?” “人间万万年,能让她认为主人的,也只有那个一了。” 宁远嗤笑一声,“呵呵,周先生这话说的没错,能做至高持剑者的主人,天上地下,也只有那个一够资格。” “但我要说的是,既然那位杨老前辈手头握着那半个‘一’,亲自开了一场围绕半个一的大考...” “那为何那位持剑者,没有等到大考落幕就选了主人?” “岂不是荒天下之大谬!?” 周密心神一震,宁远娓娓道来。 “如今那个老剑条之主,尚且还是个少年,凭什么早早得了她的青睐?” “就凭这个少年身后,站着几位大人物?” “持剑者,远古天庭五至高之一,本就是十五境巅峰的存在,他什么大人物没见过?” “一万年来,她怎么不去认道祖为主?不去找至圣先师,不去找西方那个佛陀?” “不说三位十五境大修士,人间万万年以来,多少能人辈出,为什么这个剑道祖师,偏偏非要等到一万年后?” “她是脑残吗?!” 周密皱了皱眉,挥袖撑开一座小天地,提醒道:“那位虽然远在天外,但剑仙如此言语,恐怕不妥。” 确实不妥,太他娘的不妥了。 圣人都有虚无缥缈的冥冥感应,何况是那位持剑至高,要是她知道蛮荒天下有个疯子剑修在她背后妄议... 以她的性子,大概率是会提剑走一趟的。 不过宁远不以为意,持剑神再强,也没那个本事算他。 宁远没有丝毫担忧,继续口出狂言。 “说好听点,是那个少年品行极好,赤子之心,能肩负老剑条的期望。” “难听点,就他妈是自导自演,那半个一,本就是他的。” “依我来看,杨老头那场大考,估计都只是个幌子,用来瞒天过海罢了。” “万载光阴,出过多少人杰?” “道士、佛子、读书人,亿亿万生灵,就他成了例外?” “与其说是那个少年赢了大考,不如说那东西本就是他的,是命定之物。” 宁远脑袋靠着椅背,慢条斯理道:“一群大修士搁那算计来算计去,一堆小镇少年在那争抢...” “殊不知,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宁远忽然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当然,我也一样,在他们的眼中,我也是一个‘一’。” “是个另类的‘一’,像是一张棋盘,黑白二子,总共三百六十有一之数,却凭空多了一子。” “那一子,就是我。” “但那些人,连骊珠洞天那半个一都算计不成,自然就不希望我这个完整的‘一’存在。” 周密猛然抬头,终于想到了某个可能。 “宁剑仙,是想做那...杀‘一’之举?” 宁远端起茶杯,吹散雾气,淡淡而笑。 “可惜,未曾借来十五境,不然的话,天地早已换新颜。” 但凡当初在骊珠洞天之时,他宁远借来的不是十四,是那可以与持剑者比肩的十五境... 杨老头手里的半个一,早被他打散了。 对他来说,这鸡毛的‘一’,造了人间万年的孽,就该死。 所有的源头,都是那座远古天庭,都是那个‘一’,那还留着做什么? 年轻人这一番话,就连周密都不禁动容。 宁远笑眯起眼,“如此来看,我与先生的想法,其实大差不差。” “三教寻一,你我却大逆不道,都想做那杀一之举。” “周先生要是将来入主新天庭,取走另外半个‘一’,其实也跟杀‘一’,没什么区别了。” 读书人抬起头,与之四目相对。 “那么剑仙,是答应在下了?” 宁远却没有立即回答,伸手捏着眉心处,久久不曾开口。 半晌后,一袭青衫敲了敲桌面。 “我其实很好奇,周先生心中设想的那个新人间,到底是如何的太平盛世。” 宁远问了个修道之人的禁忌,“敢问先生,如今吃下了几头大妖?” 周密的合道所在,较为复杂,但说的通俗易懂一点,就一个字。 吃。 周密的合道类似蠹鱼吃书,他能通过吃书和‘吃掉’大妖,配合自身驳杂的学问,从而跻身十四境。 当然,吃人也行,只是身处蛮荒,无人可吃。 眼前的文海周密,早就是十四境,那么必然吃了不少的大妖。 读书人毫不犹豫,回答道:“数千载岁月,忙着教书,吃得不多,也就五飞升,十几名仙人罢了。” 宁远笑道:“瘦天下而肥一人?” “那么周先生,跻身十四之后,可曾将自身的心相天地,打造成一座新人间?” 对于周密的合道方式,宁远是知道的,他还知晓一桩秘闻,眼前读书人,早已把自身的魂魄、肉身,彻底炼成一座‘洞天福地’。 也可以说是心相天地,任何仙人境修士,想要证道飞升,都需在自己的心境之中,开辟出一座与自身相契合的‘天地’。 而十四境的山巅修士,他们的心相天地,早已达到一种超然境界,道行越高,体内天地就越发趋近于真实。 周密的合道较为特殊,属于专攻此道,所以他的那座‘体内洞天’,恐怕已经有了‘伪人间’的规模。 宁远也有,只是他的心相天地...不说也罢。 如此直白的询问他人的大道根脚,放在山上其实是大不敬,但周密却没有什么恼怒,拢了拢袖口,“剑仙想看?” 宁远直视于他,“倒是想看,就是怕进去之后,成了瓮中之鳖。” “恐怕先生之前提过的三策,上中下之外,还有一个上上策吧?” 山巅崖畔,两人所在的方圆百丈,顿时树静风止。 周密颔首笑道:“刑官大人所料不错。” “上上策,吃下宁剑仙这个十四境剑修,我必然能跻身伪十五,甚至是真正的十五境,也有一丝可能。” 宁远翘起一条腿,满脸笑意,“但是先生注定吃不下我。” “真把我放进你那心相天地之中,我这样一个疯子,保不准会拔剑乱砍一通。” “我要是个飞升境,先生何须如此费劲,在我仗剑深入蛮荒腹地之时,早就把我给吃了。” 周密正色道:“刑官大人,是想看看我这伪人间,是不是你设想的那个模样?” 宁远点点头。 对于周密要裹挟一座天下为他续命之事,他其实早就心动,不心动都是假的。 没活够,又怎么会想死。 只是人性牢牢压制,外加一个剑气长城的身份,他才迟迟没有下决断。 周密设想的那个‘新人间’,他是真想看看。 是否比如今的世道更好。 他来到这里,几乎每一步的背后,都有大修士在算计,等他有了十四境修为之后,倒是没人有这个本事了。 可路却断了。 三教无人救他,唯有这个周密,虽然两人博弈许久,但后者却真是诚意满满。 但凡他宁远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头,早他妈跟周密同流合‘污’了。 宁远揉了揉眉心,直接说道:“周先生,要不然赌一赌?” 年轻人笑的极为悚然,“打开你那座体内洞天,放我进去。” “我保证只是走一趟,随便看看。” “决计不会拔剑就砍。” 读书人同样笑的匪夷所思,“那么之后呢?” 一袭青衫拢了拢袖口。 “不管最后本座会不会与蛮荒合作,在下都会送先生一份大礼,毕竟...”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第339章 且去自由 周密问了个一直想问的问题,“敢问剑仙,是否知晓许多将来之事?” 宁远微微点头。 周密直截了当问道:“我周密,结局如何?” 年轻人淡然道:“死。” 读书人面色不变,询问道:“怎么个死法?” “神魂俱灭,不得超生。” “何人所杀?” “天下共斩。” 联想到某个可能,儒衫中年笑道:“既然是被天下共斩,那我的最终成就,岂不是要...高过青天?” 话音刚落,周密竟是放肆大笑。 “我周某自幼修道读书,数千载光阴里,也曾设想过自己的道路,走到最后,是个什么光景。” 读书人站起身,沿着崖畔缓缓踱步,山风将其衣衫吹的猎猎作响。 “昔年身在浩然,心比天高,苦心撰写一本太平之策,想要为文庙献计,为天下人谋求一份自由,终不得果。” “所幸壮志未消,几经波折之下,成了蛮荒周密,得以有一条道路登高,更有一丝希望以一己之力,改天换地。” 周密转过身,笑道:“其实在下想要做之事,极为艰难,当时初登合道境,我就为自己推演了一番。” “登天之策,一半一半,换天之计,十不足一。” “我周密,早就是人族叛逆,那么一旦失败,必然身死,没有更多例外。” “而刑官所说,他年我周密的最终归宿,是被天下共斩...” 周密转过身,微笑道:“如此收官,岂不是人生幸事!?” 宁远却说了句不太好听的,“但先生的新人间,成了泡影。” “所以,如果先生信我的一面之词,在这条注定失败的道路上,还是打算走上一遭?” 读书人笑道:“左右无非就是个死,不走这条路,还有别的可选?” 周密摆摆手,取出一方古朴印章,模样不太好看,边款篆文极多,宁远念不出来,十个字里面,有八个认不得。 倒是底款篆文,用的是浩然天下的通用文字,“饥不果腹老书虫”。 读书人一指点出一幅山河画卷,手拿印章,朝着底部轻轻呵了口气。 那幅山河画卷,与正常的堪舆图没什么差别,但宁远却没见过。 除了莲花天下,其他三座他都去过,堪舆图自然也见过,周密这幅,肯定也不是那座秃驴天下。 “剑仙要看,恭敬不如从命。” 话音落下,读书人重重按下印章。 一瞬间,除去两人所处的山巅崖畔依旧毫无变化,可是周遭的所有天地,已经变了模样,仿佛置身于一处太虚神境。 宁远曾数次以心神进入过秀秀的‘神境’,对此自然不算陌生。 不过周密的这‘神境’,到底还是假的,是他的心相所化。 读书人再一挥手,一艘虚舟自远处而来,缓缓停靠在崖畔边缘。 周密踏上船尾,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宁剑仙,请。” 背剑青衫身形一闪,丝毫不客气,站在了船头之上,笑道:“周先生直接让我真身进入,真不怕我递剑?” 秀秀的那片神境,宁远每回都是以一缕心神进入,可这周密,却敢让他的真身降临自己的心相之地。 宁远要是拔剑,甚至都不需要什么全力出手,随意几剑就能给他‘开膛破肚’。 哪怕杀不了他,起码也能斩了他的天人相,跌境是毫无疑问的。 周密笑道:“自然怕。” “此前数次目睹剑仙出剑,那种杀力,蛮荒的飞升境大妖里头,找不到一个。” 宁远回过身,周密正色道:“人活一世,总要选择。” 虚舟开始前行,像真的悬在水面上,渐渐离开崖畔。 一袭青衫站在船头,脸上笑意莫名,伸出一手,长剑出鞘。 读书人看在眼里,左手负后,右手握拳置于身前,神色淡然,视若无睹。 “剑仙若要杀我周密,只管出剑。” “我死后,你可以找上大祖一趟,要他开启飞升台,为你塑神体。” “大祖不会拒绝。” “他年剑修跻身十五境,彻底斩碎天庭之后,替我周密,看看新人间。” “当然,杀我周密之后,剑仙也可继续出剑斩妖,舍去性命,万世留名,亦无不可。” 周密笑道:“昔年大祖曾对我行儒家礼,要我去那最高处,去到比那三教祖师更高处...” “如今我贾生,也有一言赠给道友。” 读书人朝着一袭青衫,庄重行礼。 “且去自由。” …… 城头上,老大剑仙的茅屋,一般来说,一年到头都没什么人拜访。 这老头活的太久,性子古怪,虽然不会发疯杀人,但那一张破嘴,没人说的过他。 近日的茅屋门口,却多了个老人,身材瘦的,跟死了百八十年一样,但是模样神色,瞧起来又极为精神抖擞。 老秀才住在了茅屋不远,也没搭建个遮风避雨的住处,成天就端坐在城墙上,时而闭目岿然不动,时而口中念念有词。 若有人刚好经过,侧耳细听一番,就能听出老人家口中念叨的,都是一连串的‘三字经’。 有辱斯文。 老秀才扭头睁眼,老大剑仙来了。 陈清都笑眯眯道:“文圣先生,天天在我城头待着,浩然文庙那边,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之前不是听你说过,最近刚收了个关门弟子?” “被你宝贝得紧,人年纪轻轻的,境界又不高,你不得去护道一番?” “万一碰到个什么事,上山撞鬼,下河逢妖...你不得心疼死?” 听见对方说起了自己的那个弟子,老人顿时喜笑颜开,屁股一扭,换了个坐姿,一本正经道:“上山修道,或是读书识字,都讲究个自食其力。 师父境界再高,先生学问再大,到底不是自己的,也难以直接言传身教,只能是暗中搭桥铺路,所谓...” 老人停顿些许,理了理衣襟,神色肃然,“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老大剑仙高高竖起大拇指,“那确实,世间孩童,都是被寻常的夫子先生授课,你那弟子,自家先生,却是浩然四圣之一。” “委实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啊。” 老秀才咂了咂嘴,“老前辈,非也。” 陈清都不去看他那纠结的表情,问道:“听说你那弟子,还得了那位前辈的青睐?” 老人说这话的时候,加重了‘前辈’二字的语气。 而能让陈清都称为前辈的,天底下的人,真就不超过一手之数。 三教祖师,与陈清都都是一个时代之人。 老秀才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当做没听见,甚至岔开了话题,反问道: “陈老前辈,似你这种修道之人,还有在此地练剑的诸多剑修,年岁上去了,见多了生死,不应该早就无欲无求,为何万载过去,你还能如此...无聊?” 这是一个门槛极高,但又是修道之人最常见的问题。 人间练气士,下五境的寿命长短还与凡人没什么差别,可一旦抵达中五境,就逐渐开始‘化凡成仙’。 元婴最低,都有数百年,玉璞境,则要以千年论处,更高,海枯石烂之后,仙人都不一定会死。 如此漫长的岁月,如何打发光阴? 老大剑仙背着手,笑眯眯道:“老先生,这辈子还没个道侣吧?” “可曾摸过美人小手,可曾尝过鱼水之欢?” “莫不是,先生读书修道这些年,连女子肚兜都不知是个什么具体模样?” 儒衫老人拢了拢袖子,屁股轻抬,再次转过身,面对蛮荒。 学问太高,说给糙人听,无异于是给自己念天书,对方听不懂,自己更听不懂。 第340章 有一斩一 老秀才委实是被老大剑仙说的烦了,背过身去,选择眼不见为净。 陈清都自觉无趣,开始沿着城墙踱步而走,某个抬脚落脚的间隙,心头生起一抹古怪感觉。 老人皱了皱眉,手掌从衣袖中滑落,开始掐指心算。 能让他在剑气长城,有这种古怪感觉的,必然不是什么空穴来风,可惜的是,一番捣鼓后,也没能算出什么。 与此同时,浩然天下。 东宝瓶洲上空,有道剑光一闪而逝。 速度之快,仅是数息之间,就从一洲最北端到了老龙城云海处。 金色剑光笔直一线,毫不停留,过东海,越桐叶,直奔倒悬山。 老大剑仙猛然一个抬头,视线牢牢锁定在两座天下的天幕接壤处,随后不作犹豫,重重跺脚。 力道之大,竟是直接把十几万里城头,硬生生踩的塌陷百丈。 一座剑气长城,顿时有无数剑意显化,刺穿上方云海,严阵以待,像是有大敌将至。 城头之上,起禁制,撑天地,并且陷入‘止境’状态。 除了坐镇此地的三教圣人,还有寥寥几个身在城头的飞升境剑仙,其他所有修士,都是身形凝滞,动弹不得。 老人眯眼望去,一处城墙上, 一袭白衣猎猎,飘摇不定。 是个女子,长发及腰,侧面就能看出惊为天人,身段饱满挺拔。 当然,如此形容就有点不妥了。 来人身材极其高大,但又不会显得臃肿,一袭白衣,单手拄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 老剑条,剑灵亲至剑气长城。 陈清都神色恍惚,眨了眨眼,再次定睛看去。 上次见到这位前辈,是什么时候来着? 老大剑仙镇了镇心神,缓缓走到那处城墙下,好奇问道:“前辈?” 女子扭过头,一双眼眸,闪过一丝神光,打量了他几眼,淡然道:“陈清都,万年过去,你这剑术,似乎没多大长进。” 老人笑了笑,“总归是有些长进的。” “可还能入前辈的眼?” 女子随口道:“你这一脉,虽然差劲,但不得不说,比其他三脉要好上不少。” 昔年有持剑至高传剑于天下,一分为四之后,绵延开来。 剑气长城陈清都这一脉,杀力为最,剑道一途,着重讲究个炼心。 浩然龙虎山天师府,则是第二脉,此脉剑道不再单一,更为驳杂,剑术对于天下山魈精怪,天然压胜。 此外还有大玄都观的道门剑仙一脉,侧重炼神。 最后的莲花天下那座阴间冥府,一位菩萨掌握着最后一脉,剑术压恶鬼。 老人问道:“前辈怎么来了?” 剑灵转过头,望向蛮荒天下,淡淡开口。 “诛魔。” 陈清都继续问道:“那小子的境界,应该还不足以让你亲自动手,到底所为何事?” 高大女子冷笑道:“陈清都,一万年过去,剑术没精进多少,胆子倒是大了许多。” 老人背着双手,没有半点恼怒,笑呵呵答道:“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要是还没点胆子,那才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陈清都瞬间收敛神色,沉声道:“他是我的弟子。” 女子诧异的瞥了他一眼,“哦,然后呢?” 老大剑仙微笑道:“然后?然后就是...如果前辈真身不来,是拦不下我的。” 剑灵微眯起眼,轻轻握住剑柄。 随后整座剑气长城,原本被光阴覆盖的十几万里,就开始微微颤动。 老人面色不变,伸出一只手掌,摊平之后,掌心朝下,轻轻下压。 城头即将暴动的无数剑意,顷刻平息。 女子难得露出个笑容,“是打算以下犯上?” 陈清都同样报以微笑,“前辈,万年之前,我们人族登天,难道就不是以下犯上了?” 这话没什么毛病,根据世间传说,还有一些个来自远古的隐秘说法,上古时期,天下万族,都是神灵捏造。 而昔年的登天一役,万族讨伐天庭,认真来说,就是一场规模宏大的‘造反’。 对神灵来说,人族、妖族,任何有灵众生,都是叛逆之徒。 女子笑意不减,声线清冷,“万年以来,待在浩然天下,我也听了一点他们的学问,有了点耐心。” “但是陈清都,我的耐心,依旧不多。” 老人颔首道:“那么就请真身下界,一剑斩了我。” “最好就是,斩我之后,再杀尽天下万族,重续神道香火。” “反正这人间也无甚意思。” 有个矮小老头儿,竭尽全力,甚至可以说是拼了老命的‘挣脱’开老大剑仙的‘止境’牢笼,小跑着来到此地。 老秀才一拍大腿,嚷嚷道:“嘛呢嘛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这怎么见面就要干仗的意思了?” 高大女子扭过头,看了儒衫老人一眼,似乎用上了神道威压,后者顿时额生冷汗,小腿打颤。 身为晚辈,陈清都想了想,率先下了台阶,笑道:“前辈莫怪。” 白衣女子没有回话,再次眺望蛮荒。 老大剑仙问道:“到底为何?” 剑灵神色漠然,“人性神性,天地皆可容,唯独魔性,有一斩一。” …… ps:宝子们元宵节快乐啊,我买了一大包窜天猴,准备今晚祭剑,你们呢? 第341章 剑术来源于天 城头茅屋外。 容貌极美的女子望着蛮荒,像是在等待什么,保持着以掌心抵住剑柄的姿势,久久没有其他动作。 老秀才被她瞪了一眼,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以一个拍大腿的滑稽姿势,凝滞不动。 文圣老爷子如今可不是什么合道境,还是个半人半鬼,虽然修为是那飞升境,但其实他的打架功夫,真不高。 陈清都破天荒的舔着个脸凑了上去,想要跟这位剑道祖师多说几句。 毕竟万年没见,也毕竟是前辈嘛。 现在的天地里,能让他喊前辈的人,实在太少。 这个剑灵,真身可是五至高之一,十五境巅峰的神道剑修,更是四脉剑术的源头所在。 所谓的天下剑术天上来,仅在她一人。 剑灵忽然开口道:“陈清都,你确实可怜。” “须知大道无情,若你早年选择对某些事视而不见,那么现在的你,决计不会是这番光景。” “不曾后悔?” 陈清都笑道:“敢问前辈,依你来看,要是我陈清都选择独自登高,最终能到多高?” “我要是没有在这守上一万年,转而用这万载光阴练剑,能否与您比肩?” 高大女子随口道:“或许吧。” “前辈说大道无情...”老人摸了摸下巴,琢磨了一番,“那您当初又为何相助人族,之后又选择留在人间?” “这也是无情?” 女子声音逐渐带着一丝怒气,“你真得感谢一个读书人,要不是他,我的耐心不会这么好。” 老人笑了笑,回到她之前那个问题,“只论个人,只谈如今,我陈清都,自然是后悔的。” “若没有当年的剑开托月山,选择在某地安心练剑,我的最终成就,怎么都要远胜现在。” “甚至能超过绝大部分的神灵,那才是真正的天地无拘束。” 停顿些许,陈清都又道:“可当年的陈清都,与那么多的同道中人,一起拔剑向天,置生死于度外,此番豪气,岂会后悔?” “当年那一拨修士,死在登天路上的,倒在天门之外的,被天雷轰杀的,或是被神灵拘押在斩神台上被斩首的... 这些人都不曾后悔,我一个尚且还苟活于世的,也配后悔?” “配吗?”陈清都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真不配。” 老人抬起头,反问道:“前辈帮助人族,观万年人间,又可曾后悔?” 剑灵沉默片刻,绕开了这一问,缓缓道:“此人存在,对我主不利。” 陈清都笑道:“那么当年的登天一役,整个人间都在与神灵为敌,难道就不算是与前辈的主人为敌?” “那个孩子,是叫陈平安?” 女子没有言语,老大剑仙就当是默认了,笑呵呵道:“为什么是他?” 眼前的剑灵,虽说只是真正持剑者的一小部分神性所化,但亦可称为持剑者。 这样的一个存在,上一任主人,与之相伴者,何等的举世无敌? 弹指间天地寂灭,睁眼阖眸,便是日月更替,真真正正的一念永恒。 陈清都在很多年前,就设想过这位前辈的下一任主人,必然不会是什么寻常的凡夫俗子,起码在练剑资质上,万古无一。 高大女子蓦然一笑,“陈清都,你之前让那个小姑娘赶赴骊珠洞天,里面就有这个意思吧?” 老人没有打算隐瞒,点了点头。 宁姚当初,为何会去骊珠洞天? 当真就是去找那个阮邛,要他为自己铸造一把好剑? 阮邛身为宝瓶洲第一铸剑师,名气确实不俗,但他的技艺再如何精湛,一个十一境修士,又能打造出一把品秩多好的剑? 傻子都能猜到一二,宁姚去小镇,压根就不是为了寻一把好剑的。 或者换个说法,宁姚去那儿,是取剑。 剑气长城再穷,一个十四境巅峰的老大剑仙,没本事为宁姚找一把好剑? 荒天下之大谬。 宁远的那把远游剑,不就是宁府东拼西凑,从倒悬山那边购买而来? 何况宁姚本身,就拥有一把仙剑天真。 剑气长城缺剑,但宁姚不缺。 自始至终,老大剑仙希望的,都是宁姚这个万年难遇的剑仙胚子,能否得到老剑条的青睐。 高大女子面无表情道:“之后来的那个宁远,你也有这方面的算计吧?” 陈清都同样点头承认。 宁远跟在宁姚后面,一同去了宝瓶洲,里面没有老人的一番布局? 自然是有的,总不能让那小子出去,就只是让他游山玩水去的? 宁远宁姚,两人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因为是孪生,年岁都一样,这两兄妹,无论是谁得到老剑条的认主,对剑气长城来说都是天大的幸事。 宁姚拥有妖孽级的剑道资质,相比之下,她兄长就差了许多,但是呢... 那时重伤的宁远,一梦醒来,却成了个‘天地异类’。 陈清都扪心自问,就是因为这小子的特殊,方才让他跟着去了骊珠洞天。 倘若没有这个,那小子再如何,都没资格离开剑气长城,会跟其他剑修一样,一辈子在这练剑杀妖,直到战死。 两人沉默许久,一袭白衣忽然道:“只能是他,只能是陈平安。” 瞥了眼陈清都的疑惑眼神,剑灵缓缓道:“我没瞧上那个小姑娘,但其实说到底,她那个兄长,我曾经是一度看好的。” 她又摆了摆手,纠正道:“其实现在也挺看好。” “万年以来,你们四脉的剑术,都达不到与我比肩的程度,这没什么,很正常。” “可天上人间,诞生了这么多的剑修,死了的,活着的,到如今连第五脉剑术都没有一条。” “总不能我让剑光雨落,就只是为了看你们的小打小闹吧?” 她摇摇头,嗤笑道:“大失所望。” 陈清都对此类嘲讽言语,充耳不闻,抬起头来,“宁远那小子?” 剑灵淡淡道:“别开生面。” 老大剑仙叹了口气,皱眉问道:“那前辈为何没有选择他?” 女子不屑道:“匹夫心性,难成大器。” 老人反问道:“难道现在的陈平安,就已经满身学问了?” 这话一点不客气,宁远与陈平安,老大剑仙自然是向着自家人的,他又没见过那个少年。 剑灵再次握住剑柄,神色冰冷,“陈清都,妄议我主,你真要跟我掰掰手腕?” 陈清都眯眼笑道:“岂敢。” 老人内心却是忍不住腹诽,说两句怎么了,我徒弟连你都骂过。 这样一想,他忽然就觉着,那个遭了瘟的少年,论胆量,无人能敌。 一人一神好似想到一块儿去了,她轻轻皱了皱眉,道:“你那徒弟,胆子确实很大。” 敢在她的面前,议论她的上一任主人,除了那个宁远,万年未有。 老大剑仙颔首笑道:“这方面,连我都是跟他学的。” 陈清都其实知道不少,宁远那小子不仅胆子大,一张小嘴,跟抹了蜜一样。 宁远曾经不止一次,在茅屋外与他喝酒唠嗑的时候,就说过这位剑灵前辈。 那小子说,自己跳起来都没有她的肩膀高。 他还说,剑灵那双腿,虽然被衣物遮挡,瞧不出个黑白... 但长是真长。 第342章 凭什么是他 城头上,白衣神女拄剑远眺,佝偻老人与前者一般姿态,只是两相对比之下,老大剑仙的身形过于‘渺小’。 从剑灵抵达剑气长城,两人交谈的言语也不算少,可事实上,她从没有正眼看过陈清都一眼。 神灵骨子里的傲气,本就如此。 哪怕她现在的小部分神性,连合道境战力都不具备,也敢对陈清都这个十四巅峰不屑一顾。 宁远当初在老龙城结识范峻茂之时,后者就极为彰显了这种‘个性’。 即使被剑尖抵住咽喉,范峻茂这位昔日神灵都没有丝毫惧怕,死则死矣。 想让这种远古神灵发自内心的俯首,只有神位更高的神灵,范峻茂就是被持剑者呵斥了几句,方才不情不愿的认了宁远为主。 神灵具备神体,具备世间各族所没有的超凡‘道心’。 人间的修道之人,境界高了,总会有心魔一说,但神灵没有,天生的无上道心。 神族凌驾于众生之上,无论是肉身还是心境,方方面面都是一样,是一种生命层次的差异。 老大剑仙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他如今更加好奇一件事。 “前辈,无意冒犯,据我所知,凡是自那座天庭诞生的神灵,无论是你这种至高存在,还是寻常的天兵天将...” “是不可能会认凡人为主的。” 放在万年之前,那个年轻的陈清都自然不敢问这种话,但现在不一样了,他陈清都都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怕个啥? 叛逆又怎样呢,反正都在脚下这片大地,当了一万年的刑徒。 本就被天下定义为罪人,不人不鬼的枯坐一万年,还要去提心吊胆什么? 老人突然有些想念自己那个遭了瘟的徒弟了。 好像就是因为这个臭小子,连自己都变了许多。 剑灵目不斜视,盯着蛮荒天下,没打算理会他。 老人不以为意,背着双手走到她身侧一丈远,慢条斯理道:“前辈,我设想过你寻找的第二位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清都竖起一根手指,“一位惊才绝艳的剑道妖孽,未来成就,肯定比我陈清都要高,当年那位剑道魁首,也远不及。” 说完,他摇摇头,竖起第二根手指,“可万年过去,我虽然待在剑气长城没有离开过,但也见过了许许多多的天才剑修,前辈一个都没有看上。” “很多年前,我剑气长城就有个后辈小子,天赋、性情都是极佳,比现在的宁丫头,都不会逊色多少。 前辈应该见过他,他还是少年时,我就秘密送他去了一趟浩然天下。” “那时候人间最后一条真龙尚还存活,宝瓶洲北部,自然也还没有那个小镇。” 剑灵想了片刻,“宗垣?” 陈清都点点头。 老人使劲眨了眨眼,好似想要将自己双眼中的浑浊撇去,继续说道:“他前面练剑不算快,但是在当时,只要他突破,便是此境最强。” “我原本以为,那个小子可以接我的班。”陈清都顿了顿,没有再说太多,直接给了个结尾,“但是他死了。” “那是这么多年来,此地爆发最为惨烈的一战,整座蛮荒天下,半数的大妖都来了。” 这一战,在隐官一脉的秘录之中笔墨最多。 半座蛮荒的飞升境,总计十三头大妖,第一次打上了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 后世曾有人质疑,都是飞升境畜生,老大剑仙坐镇,岂不是一剑一个? 当然不能用现在的眼光去审视那个岁月。 那时的老大剑仙,远没有现在这么强,估计也就比十四的宁远厉害个三两分。 况且这场大战,蛮荒出动了八座神道大阵,任何一头飞升境大妖坐镇大阵枢纽,都极难彻底斩杀。 那个岁月,剑气长城更是真正意义上的青黄不接,除去老大剑仙这个十四境,就只有一个飞升剑仙。 其他剑修,最厉害的,也就仙人到顶了。 陈清都曾经与两位好友深入蛮荒,做那剑开托月山、断绝大祖十五境的壮举,难道这帮妖族畜生挨了打,不会想着打回去? 这一战就是了。 那个被老大剑仙寄予厚望的飞升剑修,在剑斩两飞升之后,身死,一座剑气长城,打掉了七成剑修。 要问剩下三成去了哪? 都是下五境,或是刚刚练剑的小屁孩,总不能让刚刚断奶没多久的‘孩子’剑修去厮杀吧? 当然打赢了,最后城头上还站着的,就只有老大剑仙一个。 见了这个万年没见的老前辈,老人破天荒说了不少话。 结果那个白衣拄剑的高大女子,在听完之后,露出一副不屑神色,淡淡道:“惨烈?不过是小打小闹。” 这就是真正的神。 她不会被情绪左右,随心所欲,哪怕这一战死了上万名剑修,老的小的,男子女子,丈夫妻子... 有的剑修被大妖一掌拍个半死,直接生吃,有的女子剑修,更为凄惨,去衣剥皮...不多赘述。 对于被她无视,陈清都脸色毫无变化,抬起头来,笑道:“前辈,所以这便是我的好奇之处。” “你脚下的这片土地,这里诞生过的所有剑修,追本溯源之下,剑术都是从你这儿得来...” “这么多人的性命,这么多的坦然赴死,都换不来前辈的一声叹息,那么凭什么那个陈平安,能得到你的认主?” 老人平静道:“真正的神,不会俯首于凡人脚下。” “那个陈平安,我虽然没见过,但哪怕他再如何的资质妖孽,再如何的心性极好,都不是根本原因。” 剑灵终于转过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与他对视。 她开口道:“有个读书人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那个少年的万一,就是天地的一万。” “呵呵。”陈清都笑着摇摇头,“不够。” 女子握住剑柄,这回她好像是真的没了耐心,缓缓抬剑。 老大剑仙视若无睹,说了个自己认为的答案。 “除非他不是人,本就是神。” 她没再言语。 手中铁剑剑尖处,一粒芥子大小的光点,瞬间绽放。 老人不闪不避,任由这些细小的金色剑光聚拢在他的眉心处。 不是没实力挡下,持剑者一小部分的神性而已,能强到哪去?陈清都弹指就能湮灭。 只是说了人家不爱听的,自己有错在先。 何况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陈清都对于这位持剑者,是带着尊敬的。 所以这一剑,任由她出。 高大女子抬起老剑条,随手一剑横扫。 剑光呈现粹然金色,极为纤细,却绽放出耀如日月的光辉。 一剑过后,陈清都被斩首。 “上一次见前辈出剑,还是在万载之前,前辈随手一剑钉杀了一位守门神将,今日一见...” 老人把快要掉落在地的脑袋提在手上,自顾自安了回去,一边笑着言语。 “今日一见,前辈的剑术貌似还退步了?” 女子刚刚松开的手掌,又陡然握住。 “真给你脸了,陈清都?” 第343章 以下犯上 一剑抹过老人的颈项,老剑条看起来锈迹斑斑,剑身却布满一层金色光亮,缓缓流淌,大放光明,如同一条璀璨的小小银河。 陈清都摸了摸脖子,好像对这颗刚刚装上去的脑袋还不太适应,笑道:“前辈现在的脾气,确实好很多了。” “这要是放在万年以前,估计真身早已下界,非把我砍死不成。” 剑灵微微侧过头,“陈清都,你是觉得本座真身没有恢复完全,就拿你没办法了?” 陈清都摇摇头,笑眯眯道:“不敢,我陈清都练剑万年,找谁问剑都敢,唯独不敢问剑于前辈。” 老人说道:“前辈,非是我不敬,你这一剑,我方才稍稍掂量了一番...不太够。” “于我而言,不够,”老大剑仙指了指自己,随后又指了指蛮荒,摇了摇头,“于他,还是不够。” “甚至是差的远。” 老人两手一摊,嬉皮笑脸。 意思很明显,你动不了那小子。 真要去,还极有可能把自己搭上。 宁远这小子,拔剑的时候,从不会留手,别说你是持剑者的部分神性... 就是真正的持剑者来了,他也照砍,前提是打得过。 眼前的剑灵,不足百分之一的持剑者神性,实力只是寻常飞升,一把老剑条在手,杀力能达到这一境界的极高存在。 但也就这样了。 终不是十四,更不是十五。 估摸着可以跟董三更这种老剑仙比比。 而其真身,远在天外与礼圣一起,对峙以披甲者为首的神灵余孽。 女子看着陈清都的眼神,故作一丝悲悯,轻笑道:“陈清都,我此番前来,只是为了督战罢了。” “只是来确保他死而已。” 老人沉默许久,问道:“他就非死不可?” “天上地下,就容不下一个宁远?” 女子突然笑了起来,随手一抓,这处城头上的无主剑意就被她拘押在手,约莫几十道,聚拢成一团璀璨光明。 随手塞入老剑条中,剑灵说道:“取走你剑气长城半数剑意,陈清都,有问题吗?” 老大剑仙背着手,点了点头,“剑术来源于天,前辈想取便取。” 倒不是真的愿意让她攥取,只是眼前之人,她要取走这些远古剑意,陈清都也不一定拦得住。 这里面涉及的东西,与实力没有太大的关联,天上天下,她为剑主,世间所有剑术都是来自于她。 说简单点,人间所有剑修,若是与她问剑,都会被天然压胜剑术。 她取走这些剑意,可以说是‘名正言顺’,陈清都认真的想了想,应该能拦住,但是代价不小。 需知除非三教圣人携带信物亲临剑气长城,那么他陈清都坐镇此地,就是真真正正的无敌于世,哪怕他只是一尊阴神,哪怕没有仙剑在手。 这里说的‘三教圣人’,可不是什么书院、道宫的三流圣人,是可以与那三教祖师‘相提并论’的大修士。 比如浩然天下的小夫子,青冥天下的道祖大弟子,或是西方的那位菩萨,带上各自的功德神物前来,才有与老大剑仙一较高下的资格。 再有,就是这个持剑者。 她来剑气长城,如入无人之境。 早先老大剑仙封锁天地,让十几万里城头陷入‘止境’,飞升境以下,是不具备硬闯的资格的。 即使是十三境剑修,想从外界进入,也得卯足全力砍上几剑才行,但她不用。 人间剑修的万般神通,在她眼里无所遁形。 高大女子抬起手掌,随着她的动作,充斥天地的无形剑意再次被拘押,无形化有形,上百条由剑意所化的金色丝线全部归拢于掌心。 陈清都看在眼里,笑了笑,道:“前辈,取走这些剑意,是要赠给你那位主人?” 剑灵没有回话,抓取上百道之后,将掌心光团塞入铁剑剑尖处,袖袍鼓动,再次牵引磅礴剑意。 老人一直不曾阻止,任由她肆意取走,等方圆百里的城头剑意被洗劫一空之后,方才朝她笑道:“前辈可否满意?” 她拍了拍手,说道:“分量差不多了。” “等我主人将来开始练剑,这些剑意应该能让他炼化一段时间。” 老大剑仙笑着点头,伸手作了个请的手势,“那么前辈可以走了。” 高大女子皱了皱眉,“嗯?” 老头儿挺了挺腰,笑的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补充道:“前辈可以离开了。” 她淡漠道:“你在让我滚?” 陈清都双手负后,摇了摇头,“非也,晚辈可是正儿八经的请前辈离去。” “说什么滚,太过难听。” 女子神色冰冷,一双狭长的金色瞳孔之内,孕育着犹胜日月的光彩,“陈清都,万年之前,我的第一任主人可怜你们,尔等人间蝼蚁接住了,对你们来说,这是好事。” “万载过去,本座陨落太多,而你陈清都的实力拔高数筹,恐怕就算我真身下界,也做不到一剑杀你...” “但这不是你这么跟我说话的理由。” 老人点点头,“前辈说的对。” “但跟我陈清都说这些,没有意义。” “我剑气长城,没捞到半点好处,不是刑徒,成了刑徒,挨了一万年的骂,如今再见前辈,一样被如此评价...” 陈清都抬起头,直视向她,“你怎么不去骂道祖?” “不去骂那个读书人?不去弹那个光头的脑袋?” “你打不过?所以只能找我出出气了?” 一连数问,极其难听,但老人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嗤笑道:“前辈是不是还打算说我以下犯上?” “世人都说我剑气长城是刑徒,身后这座城池,里头都是罪人后代...” “那么我想问问,我都是刑徒了,还不能以下犯上?” 言语之间,整座剑气长城开始微微晃动,无数剑意汇聚在老人身侧,逐渐形成一把光芒璀璨的长剑。 老大剑仙单手按住剑柄,“我说,取了剑意,那就可以滚了。” “你要给谁给谁,与我陈清都,与我剑气长城,都无关。” “但你要敢压胜宁远,老子就斩你!” 第344章 香烛 有个青衣少女登上城头。 远远瞥见剑气长城有异样之后,阮秀就一路赶了过来。 十几万里的‘止境’,在少女面前形若无物,脚下没有任何阻碍,很快便来到两人所在的城墙处。 阮秀喊了一句陈爷爷,后者笑着点头,松开手中长剑。 一老一少旁若无人的开始小声交流,三言两语后,阮秀就知道了个大概。 少女转过身,面向那个‘极为熟悉’的白衣女子。 阮秀其实并不知道她的具体身份,但能大概猜得出来,不比她低。 神灵之间,神格有高低,高位神面向低位神,自然也有压胜之说。 阮秀当初远游的一百多万里,就曾在东海某处海域,碰上过一位元婴境的‘小水神’。 那时的她还是观海境,在不动用老爹的风雷双剑的情况下,战力也就与那小水神差不多的水准。 可在见到阮秀的第一眼,那个元婴境水神,便当场被吓得面无人色,跪地膜拜。 即使那个水神并不是昔日天庭的旧神,只是文庙敕封的神灵,在见了阮秀这个至高转世之后,依旧心生无边畏惧。 而眼前的白衣女子,能见自己而不低头,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少女想了想后,直接开口道:“能不能算了?” 剑灵瞥了眼陈清都,没说话。 阮秀又道:“我见过你,在廊桥那边。” 少女冷不丁来了句,“你经常蹲在河边,用神通窥视小镇上的人。” 剑灵皱了皱眉。 青衣少女没理她,凑到老人耳边言语了几句后,塞给他一壶酒,陈清都笑着点点头,背着双手回了茅屋。 而也就是此番举动之后,城头禁制才得以撤去,此地光阴流水恢复正常。 阮秀缓缓走到剑灵跟前,随后跳上城墙,坐在上面之后,又自顾自取出一包糕点。 往嘴里塞进去一小块,少女轻轻嚼了嚼,说道:“你不能对他出剑。” “我与陈爷爷说了,他也同意了,你可以留在城头,前提就是‘安分守己’。” 阮秀将‘安分守己’四个字,咬的很重。 高大女子双手拄剑,随口说道:“你我之间,并无高低。” 少女摇摇头,“你的真身在何处?” “还是说...现在这个飞升境,就是你的真身?” 阮秀笑道:“那如果你就只有这个程度的话,我们还真有高低之分。” “我高,你低。” “你得听我的。” 剑灵皱了皱眉,最后又忽然一笑,低头看向这个少女,说道:“知道你为什么能来这儿吗?” “真以为齐静春的一缕春风,就能送你到这里?” 少女耸了耸肩,笑道:“我知道啊,杨家药铺那个老人嘛。” “我虽然记不住很多前世记忆,但是那个老人,我还是能记住的。” 阮秀斜瞥向她,“跟你有什么关系?” 先前与陈清都没个好脸色的白衣女子,如今面对这个青衣少女,却破天荒的没什么怒色,淡淡笑道: “阮秀,你现在比我们都像人。” 少女同样淡淡笑着,“反正你不是人。” 剑灵收敛神色,缓缓道:“我可以直接斩了你,把你的神性带回去,让你再次转世。” 少女晃了晃双脚,抬起头来,笑意皎洁,“那你觉得,是你杀我快,还是陈爷爷杀你快!?” 你是天上剑主,所以压胜天下剑修。 可我阮秀,不比你低,那我为什么要给你好脸色? 一来就要杀我男人,都不先问问我的? 少女双臂环胸,冷笑道:“别以为我不清楚,你那真身,要想下界,可没有那么容易。” “就算你先斩了我,你也没本事吞了我的神性。” “我大不了转世,再来一次而已,反正一万年来,已经有很多次了。” 说到这,阮秀眯起眼,笑的匪夷所思,“但你就不一样了。” “你这神性太少,敌不过陈爷爷,必定被斩。” “更何况,我被你斩了之后,宁远第一时间就会知道...” “真身下不来,你跑不了。” 少女想起那个少年,满脸笑意,对他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宁小子我很了解,你敢动我,他一定不会斩你。” 阮秀一字一句开口,“他会让你生不如死。” “我告诉你,这世上没人能彻底斩杀我们这些神灵,除了他。” “他能把你挫骨扬灰,点滴不剩!” 事实上,阮秀说的还是过于保守了。 一旦情况真如此发展,她被斩之后,宁远一定会直接返回剑气长城,二话不说,斩了这个‘持剑者’。 依照宁远的尿性,这个持剑者的部分神性,会被他拘押,不会回归真身,受尽折磨。 这才是那个少年会干的事儿。 当初截杀秀秀的那个玉璞境修士,最后是个什么下场? 真正意义上的挫骨扬灰,什么都没留下,宁远还差点因此‘入魔’。 那么要是秀秀被人斩了,那个本就是疯子的宁远,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出来? 沉默许久,一袭雪白的剑灵开口道:“阮秀,他本就必死。” 少女笑了笑,漫不经心道:“我知道啊。” “他死后,我带他去转世,我也会转世。” “你前面说的对,我确实比你,比你们绝大多数,都要像人。” 阮秀收起装有糕点的袋子,抬起头来,“我当初离开小镇之前,去过一次杨家铺子。” “神君听说之后,只对我说了一句,‘你喜欢就去,要是回来的时候牵着个大胖小子,最好不过’。” 少女挠了挠头,长长的嗯了一声,声线抬高,“对了,临走的时候,神君还说了一句...什么来着?” “噢对,关于你的,神君说等我到了剑气长城,要是后面碰见了你,一定要拦下来。” “杨神君说,他管得住郑大风、范峻茂之流,也管得住李柳和我,但就是管不住你。” 阮秀笑眯起眼,“但是别人可以。” “我们这些神啊,这么多年来,或多或少都有了点人性,唯独你没有。” “一万年前是这样,一万年后,还是这样。” 剑灵终于变了脸色,形体一阵摇晃,像是修道之人的那种‘道心不稳’。 浩然天下,东宝瓶洲。 龙泉小镇,药铺后院。 老人吐出个烟圈,把烟杆子往地上敲了敲,自言自语道:“神耶?” 杨老头抬起眼眸,看向那个绿衣女子,“金丹境了,还行。” “可以滚蛋了,去一趟剑气长城,要是那人愿意,就将他的人魂带回来。” 范峻茂迟疑道:“阮秀那边?” 老人说道:“她说什么你听什么。” 范峻茂领命退走,老人放下烟杆,从怀中取出一只崭新的香烛,来到天井下方的那张‘供桌’上,插了进去。 老人咂了咂嘴,挥手遮蔽这番气象,继续坐在一旁,吞云吐雾。 香烛并未点火。 …… 第345章 第二座老龙城 一叶虚舟,船头剑修,船尾儒士。 宁远盘腿而坐,长剑横膝,手掌搭在剑柄处,看着云海下方的这座‘新人间’。 边陲小镇,京都大城,人来人往... 从外在来看,真就跟真正的人间没什么区别了。 宁远没有回头,朝身后读书人问道:“周先生还精通小说家的根脚学问?” “我虽然没见过那座白纸福地,但到底是听说过的。” 周密笑道:“早年读书很杂,诸子百家也多有涉猎,但远远达不到精通的程度。” “只是修缮这座天地之时,借鉴了小说一家的某些脉络罢了。” 宁远问道:“打造成第二个白纸福地?” “亦或是白纸洞天?” 白纸福地,在众多福地里头品秩算不上多好,但名气很大,掌握在诸子百家之一的小说家手里。 这福地有点特殊,并非是当年天庭遗落人间的碎片之一,而是一位小说家的大能者,以一张白纸构筑而出的‘纸上世界’。 一座福地,亿万生灵,皆非活人,但又极为趋近于‘真实’。 小说家修士,笔下如何书写,福地的芸芸众生就如何照做,十分神异。 修为高的,能写一国事态,王朝兴衰,修为低的下五境,也能左右一人之生死。 妙笔生花之下,小说家们笔下的人物越多,这白纸福地的版图就越大,纸上走出来的一个个凡人,也会更加鲜活。 读书人听闻,摇摇头道:“剑仙所说,无论是福地还是洞天,品秩再高,也只是伪人间而已。” “像是道祖的莲花小洞天,老瞎子的十万大山,西方的琉璃净土...” “不外如是。” 年轻人问的很直白,“先生的合道所在,就是这座‘新人间’?” “我要是现在拔剑,将先生斩落剑下,岂不是要万古留名?” 周密拢了拢袖子,翻转身形,看了眼宁远手上的长剑,有些忍俊不禁道:“剑仙真要杀我,按照你此前的作为,不早该拔剑了?” “在这一点上,宁剑仙与我,一般无二,都是做事雷厉风行之人。” “再者说了,我周密虽然在蛮荒的十四个王座里,排在第二高位,但到底是没什么战功在身。” “浩然早就遗忘我周密,即使是剑气长城,记得当年那个刑官贾生之人,也是极少。” 读书人笑意更甚,“在下如今只是个无名小卒,斩了我,刑官大人也不会万古留名。” “那座浩然天下,不会有人知道你的名字,北俱芦洲,更加不会因你祭剑,就连剑气长城,知道你的,也不多。” 宁远面无表情道:“先生所言极是。” 年轻人摩挲着剑身,瞥了眼下方。 虚舟刚刚抵达一座巨城上空,还是一座临海大城,底下张灯结彩,颇为热闹。 大城的模样,与宝瓶洲那座老龙城,极为相似。 人头攒动间,不知何处传来鼓声,随后便有一只大红灯笼率先飘起,紧跟着便是第二只、第三只…… 千万盏灯渐次亮起,又渐次升空,色彩不一,点亮漆黑天幕。 宁远伸出手,牵住一只灯笼,上面有不少彩绘,材质不俗,许是大户人家所放。 灯笼下方还有一条彩色细绳,末尾绑着一页纸张,他随手摘下,瞥了几眼。 都是些令人羞赧的言语,还是女子写给男子的,有些字句,极为露骨。 手上一扬,这封承载了某个姑娘遐思的书信,随风而去。 宁远屈起二指,敲了敲船身,虚舟便静止不动,他视线看着下方,问道:“元宵还是中秋?” 儒衫中年颔首道:“中秋。” 年轻人又抬起头来,望向更远处,“先生的这座人间,还有多少没有看完?” “还要多久才能看完?” 周密笑道:“若只是乘虚舟游览,想要看完的话,最多也就三两日的样子。” “但若是走上一遭,类似下山游历凡间的江湖,就远不止这么点光阴了。” 读书人指向脚底的大城,解释道:“此城宁剑仙应该瞧着眼熟,是我根据宝瓶洲那座老龙城的样式所建...” “也是我耗费最多心力的一处,” 宁远心有所动,看向周密,示意他继续说,后者沉吟道: “外界的南海之滨,离着老龙城约莫五百里远近,有一海底妖族,是我早年埋下的一枚棋子。” “它的作用,很是单一,只是定期走一趟老龙城,将所见之景象,通过秘法告知给我即可。” 宁远问道:“定期?具体是多久?” 周密知无不答,“半月一次。” 年轻剑修又问,“那此城的模样,岂不是与真正的老龙城,没什么差别?” 读书人笑着解释,“非也,除了城内建筑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之外,其他都不尽相同。” “老龙城处在一洲最南端,也是宝瓶洲最繁华之地,渡口极多极大,常住人口就有上千万户...” “高城能建,人心难画矣。” 宁远挥挥手,拨开一团云雾,笑问道:“那么当时我踏上老龙城,周先生就已经关注到我了?” 中年儒士点点头。 宁远一拍额头,得,当初自己还在浩然天下之时,就被蛮荒的周密盯上了。 读书人笑了笑,说道:“剑仙放心,那时周密从未算计过你,隔着一座天下,也做不到。” 宁远问道:“为何偏偏要仿制老龙城?” 周密淡淡而笑,“儒家文庙教化浩然天下一万年,那位小夫子礼圣,也一直都想做成一桩壮举。” “所谓的山上与山下,和平共处。” “剔除阶梯制度,仙凡不再有隔阂,凡人虽然需要礼敬仙人,但仙人也不得肆意打杀凡人。” “弱者的自由,会成为强者的边界,一国上下,不再完全掌握在强者手里,凡人也能在考取功名之后,号令山上仙人。” “礼圣想要的,文庙想要的,是真正的平等。” 读书人捋了捋胡须,“人的出生并不平等,有的长在富贵门庭,吃喝都不需要动手,有的生于寒门,年少就要操劳生计...” “更有的,睁眼就在仙家豪门,生来就是仙人之子。” “所以礼圣想要‘改天换地’,除去生下来的不平等之外,要让往后的每个人,所得所获都是一样。” 周密颔首笑道:“这也是我在此地构造第二座‘老龙城’的缘故。” 年轻人眼神疑惑,一袭儒衫解释道:“老龙城很特殊,有城主,有几大家族,有许多练气士前往,也有无数凡人定居。” “这在整个浩然天下,都是极为少见的。” “这座城内,仙凡最为接近。” “所以我认为,礼圣所设想的那个模样,山上山下的和平共处,这座老龙城,就做到了一半。” 宁远沉默许久,说道:“绝无可能。” “别说一万年,再来几个千秋万代,都不可能。” “世间有公平,但绝不会处处有公平。” 一袭青衫站起身,将长剑背在身后,没有再继续搭理他,身形晃了晃,消失原地。 ‘老龙城’城外的一座渡口上,年轻剑修踱步行走。 此处人间正值八月十五,渡口也是热闹无比,处处张灯结彩。 “少侠可要乘坐车马?” 宁远驻足停步,蓦然回首,循声望去。 有个少女车夫,高高扬起缰绳,满脸笑意。 一梦黄粱。 第346章 最高处 剑气长城。 陆沉鬼鬼祟祟的上了城头,一路朝着老大剑仙茅屋而去,目的明确。 道士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把剑气长城独有的制式长剑,挎在腰间,头上那顶莲花冠不知去向。 一袭道袍也不见踪影,穿上了一件青衫长褂。 如此一看,倒真是有模有样,活脱脱的一名剑修。 见到茅屋外的老人后,陆沉毕恭毕敬的抱拳行礼,“老大剑仙,晚上好啊。” 嬉皮笑脸,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老人言语,一向是阴阳怪气,笑道:“哟,这不是咱们的三掌教嘛,这怎么弃了道袍,改为练剑了?” 陈清都背着手,眯眼而笑,“难不成要入我剑气长城,做那杀妖喝酒的大剑仙不成?” “道长本就是飞升境,虽说没有一把本命飞剑,但修道六千载,怎么都学过一两手剑术吧?” 陆沉点头如捣蒜。 老大剑仙颔首道:“剑修,通常是被定义为练剑的修道之人,而纯粹剑修,则是需要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还必须是专精剑术一道...” “道长肯定做不成纯粹剑修,但当个普普通通的剑修是毫无疑问的。” 年轻道士故作一脸的谄媚之色,“老大剑仙所言极是。” “能成剑修,本就是风流,前不久还与桃亭道友一同斩杀了一头飞升境大妖,这就更是大风流了。” 陆沉感慨道:“只恨没有早些登上剑气长城,没有早些成为真剑仙。” 言语之后,道士搓了搓手,凑上前去,又眨了眨眼,“老大剑仙,关于那头飞升境妖族?” 老人笑道:“你想刻字?” 陆沉坦言道:“我与桃亭道友合计了一番,就刻一个‘陆’字如何?” “我这名讳,也只能刻姓了,要是刻个‘沉’字,寓意不太好。” 下一刻,老大剑仙高高抬起一手,一巴掌打的道士眼冒金星,原地转了数百圈。 佝偻老人取出一壶酒,饮下一口,随口道:“刻字免谈。” “我剑气长城的规矩,是一己之力斩杀一头飞升境大妖,方才有刻字的资格。” “你陆沉却是与一条狗联手,自然不作数。” 陆沉止住身形,理了理衣衫后,小声问道:“真不能刻?” 他走到城墙下,双手扒在上面,指了指那十八个大字,“老大剑仙,贫道不指望能与这些字并列,我就找一块角落处,刻上一字,如何?” “咱们剑气长城足足有十几万里,我寻个无人的犄角旮达刻上一字都不成?” 陆沉说这话的时候,一脸认真。 陈清都愣了愣,多看了他两眼,问道:“说说看,道长意欲何为。” 陆沉忽然拔出长剑,挽了个剑花之后,舞起剑来。 剑影流转,并无丝毫剑意滋生,道士像是山下江湖的寻常剑客,旁若无人的‘练剑’。 还真有一番味道在里面。 陈清都眼光毒辣,开口道:“说剑篇?” 相传白玉京的玉枢城内,有一座类似于兵家剑冢的‘万剑陵寝’,隶属于道老二这一脉,在陆沉拜师道祖之后,就赠给了师弟陆沉。 三掌教天资惊才绝艳,曾花费数百年光阴,在此地观万剑,手写一本《说剑篇》。 咱们的三掌教,难不成真是一名正儿八经的剑修? 道士收剑而立,笑道:“倒也练过剑,只是悟性不高,在老大剑仙面前说剑,委实是汗颜不止。” 老人点点头,“此去何为?” 陆沉长剑归鞘,“自然是剑挑群妖。” 陈清都摆摆手,“道长别拿屁眼说话。” 陆沉改为以心声说道:“观万剑,不如我那好友一把未来剑。” 沉默许久,老人说道:“会死的。” 陆沉洒然一笑,取出一把小巧刻刀,自顾自走到一处城墙下。 老人没阻止他这一举动,问道:“道长修道这么多年,为何偏偏非要寻那个莫须有的答案?” 陆沉蹲下身,手持刻刀,开始在墙上刻字,嘴里喃喃道:“世人有万般活法,我也不例外,道路千万,总要选一条不是?” “那么陈老前辈,你又为何非要枯坐万年?” 手上一顿,陆沉继续说道:“我那师尊曾经说过,万年之前的陈清都,若是一心练剑,至多三千年,十五境纯粹剑修,唾手可得。” “十五境,还是纯粹剑修,想都不敢想,那才是真正的天地无拘束,哪里都可去得。” “只是为了身后这些年轻人,为了这一脉的延续,就要弃了大道不要,问剑托月山?” “一具阴神合道,本命飞剑破碎,代价如此之大,值得吗?” 老人咂了咂嘴,觉着手上的酒水,好像突然就没了滋味。 “刻完就滚。” …… 蛮荒天下腹地。 周密心相所在,‘老龙城’外城。 一间糕点铺子,青衫背剑走入其中。 少女桂枝一如往常,穿着那件极显身材的丝绫锦衣,安安静静坐在柜台前,模样乖巧。 很快他又走了出来,与之前相比,并无差别。 一袭青衫离开铺子,循着记忆来到一座学塾,见了那个正在抄功课的小女孩。 丫头片子没长高多少,好像忘做了功课,这会儿正在抄一名同窗的课业,时不时瞥一眼门口,生怕先生提前来了学塾。 在窗外静静站了一会儿,随后他便打道回府,半道取出一壶忘忧酒,边走边喝。 过了城门,宁远一步踏上高空。 仙人在天,引来一大群凡人仰望,不少还在跪地磕头,一片嘈杂。 如此真实的人间。 可到底还是假的。 并拢双指,捻动一缕剑气,宁远面无表情,一剑摧城。 笔直切开整座‘老龙城’,再有第二剑,横抹一线。 剑光所及,所有事物灰飞烟灭。 一袭青衫显出法相,足有万丈,将周密这座人间的天幕硬生生撑破。 法相双手好似无坚不摧,径直探入大地深处,随后猛然一提。 数百里方圆的老龙城,直接被其掀翻,落入南海深处。 法相消散,一叶虚舟上,年轻剑修凭空而至。 反手握剑,当着文海周密的面,一剑劈开这座天地。 剑光似乎有着无上伟力,彻彻底底的斩破读书人的心相天地,去势不减,甚至落入了外界的托月山上。 宁远转过身,面向船尾那个读书人。 心相天地被破,合道根本遭此大劫,周密早已经是七窍流血。 一袭青衫微笑道:“周先生,很抱歉,你那上中下三策,我都无法答应你。” “先生设想的新人间,我也十分憧憬...” “可我来自剑气长城,注定不会与妖族握手言和。” 读书人七窍流血,肉眼可见的双鬓霜白,却是面带微笑,不曾言语,只是轻微点头。 宁远忽然说道:“但先生并非妖族,所以你我之间,可以合作。” 望着下方被他三两剑斩破的大地,宁远单手拄剑,一双眼眸,深邃漆黑。 “周密,三魂七魄不能给你,但我还有一份大礼,你可敢要?” “本座可以送你去那最高处。” 第347章 十四境 快要入秋,小镇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 唯一的那间学塾中,有个双鬓霜白的儒衫中年静默而立。 看了看檐下雨幕,读书人撑开一把雨伞,抬起脚步往小镇而去。 路过那座拱桥,中年人逗留片刻,以心声开了几次口,还是没等来那人。 最后走到一间药铺门前,收起雨伞,轻轻敲了敲大门,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声响,便自顾自推开,跨过门槛后,转身关上木门。 也学着杨老头,顺手抄起一条板凳,到了后院,随意坐在台阶上。 天色昏暗,暴雨倾盆,雨点大如黄豆,只是不知为何,这么大的雨,落在屋顶都没发出什么声响。 只有那口天井处,方才有雨水落下。 读书人坐姿挺拔,两手轻轻握拳置放于双膝处,双鬓霜白,眉目之间没有什么神色流露。 对面檐下有个老人,与他一般无二,坐在一条长椅上,驼着背,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缓缓上升,最后消失在天井里。 读书人笑望向那个老人,嗓音温和,“山崖书院齐静春,拜见杨老前辈。” 雨势越来越大,脚下积水逐渐增多,打湿儒士的靴子,衣袍下摆也沾染了不少淤泥。 老人吐出一口烟雾,隔着天井雨幕看向对面那个读书人,“齐静春,没死在当初那场天劫下,就应该好好惜命。” 杨老头抬起烟杆子,指了指他,嗤笑道:“你这读书人,从来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是个不得意的,空有境界修为,一身的死气。” “觉得对这个世界没了希望,就选择舍去大道,当个救世圣人?” 老人摇摇头,“殊不知,对自己都没有希望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悲。” 齐静春想了想,洒然一笑,站起身来,朝老人行了一礼,“杨前辈赠我金玉良言,齐静春受教。” 杨老头抖了抖烟杆子,屁股轻抬,从长椅左侧坐到了右侧,避开这一礼,“圣人施礼,老头子我可不敢接,还想多活几年。” 齐静春笑了笑,再次落座,老人又抽上一口旱烟,说道:“洞天三千年,一甲子一个圣人,到你这,是第四十九,还是刚好五十?” “记不太清了,但是你齐静春,一定是最窝囊的一个。” “三教一家,儒释道兵,只有你们儒家派来坐镇的圣人管的最为松散,其中又以你最是憋屈。” “上到福禄街那些四姓十族,下到泥瓶巷那边的泼妇长舌,都敢骑在你头上拉屎...我想问问你齐静春,这么多年来,就没有半点牢骚?” 齐静春拍了拍腹部,微笑道:“牢骚有啊,都不止是一箩筐,只是一直没机会说出口而已。” 杨老头连续抽上好几口,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一双老眼好似都精明了几分。 “原先对于你的境界,我还真不太清楚,直到那次之后,才是拨开云雾见了一点天明。 十四境...啧啧,不得了,不得了啊。” “看来三教学问都被你真正吃进了肚子里?” 老人眯起眼,“容老头子问句不该问的,你当下的飞升大圆满,是否可以随时跨入十四?” “身负三教学问,跌境之后再破境,想必不是难事。” “跟之前那个摆摊算命的道士一样,白玉京小弟子,跌境是真,随时合道也是真。” 齐静春拍了拍自己左肩,笑道:“非是晚辈自傲,陆沉道法,确实很高,但也只到我的肩膀处。” 杨老头竖起一个大拇指,“你齐静春都这么厉害了,那你家先生,岂不是要上天?” 老人喃喃道:“能说出‘人性本恶’,你家先生确实上天了。” 聊起自己先生,读书人更是没有半点谦虚,“老前辈,其实我家先生的学问,更高,远不止在于这四个字。” 老头儿露出讥讽神色,“你家先生学问再高,哪怕高过至圣先师,高过三教百家,我也不会说他半句好。” “那么老前辈看来,是认可人性本恶这一说了?”齐静春问。 杨老头哈哈笑道:“什么认不认可,无稽之谈。” “只是这座天下推崇了这么多年的人性本善,突然就有人站了出来公然反对,我觉得有趣罢了。” “你们儒家自开擂台,打生打死,最后留下一地鸡毛,跟唱戏儿似的,好看的紧。” 说话的这会儿功夫,雨势渐小,后院积水已经快要漫过台阶,齐静春看了看那口天井,站起身来。 “杨老前辈,齐静春有一问,不知该不该问。” 老人手上一顿,抬起头来,“是问那个小子,有没有上我的那张赌桌?” 齐静春默不作声,等着答案。 杨老头慢悠悠的换上一包新的烟丝,随口道:“上了,但他又自己下了。” “自命清高,自己寻了死路,怨不得旁人。” 齐静春鲜少的皱了皱眉,沉声道:“任何事物,总有一线生机。” 老人嗓音嘶哑,笑道:“但这座天地,只能允许一个‘一’的存在。” “从来就只有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之说...哪来的大道五十一?” …… 蛮荒天下。 托月山大祖在那山巅最高处显出身形,视线所及,扫过方圆数十万里。 一瞬间,以托月山为天地中央,四周山河接连有火光亮起,一座座烽火台被大妖点燃。 十七座神道大阵,外加一座破损飞升台,全数运转。 余斗身披道祖羽衣,携剑远游蛮荒天下,横竖几剑在那两座天下的接壤处劈开一道大门,虚蹈光阴而立。 大玄都观,老观主毫无征兆的离开山门,十四境的修为彻底稳固,仗剑远游。 一名青衫长褂的年轻人,离开那片被他砍的稀巴烂的‘伪人间’后,纵地金光,重返蛮荒天下中部。 手腕一抖,长剑入手,宁远朝着最近的一头王座大妖,不言不语,一连递出三剑。 一剑将其打退数万里之遥,一剑跨洲,逼迫其显露真身,至第三剑,剑斩王座大妖。 第348章 两个读书人 浩然天下。 扶摇洲境内,某处无名山头,一间草堂门口。 一袭青衫、身材修长的男子走出屋外,先是看了一眼下方正在缓步登山的年轻女子,再抬起眼眸,望向中土神洲方向。 有一人跨洲而来,并无太大响动,就已经站在了崖畔。 两名读书人,两个十四境,同为青衫长褂。 男人拢了拢衣袖,作了个揖,首先开了口,“小夫子亲至,委实是有失远迎。” “看来不是一般的大事了,竟是要小夫子亲自来我这走一趟?” 来者正是礼圣,文庙第二位功德圣人,搁在浩然天下,是绝对的山巅人物。 论境界,小夫子未到十五,比不上至圣先师,论学问与功德,其实与后者不相上下。 浩然天下的山下王朝,那些个圣人祠庙里,往往都悬挂有三幅挂像,至圣先师居中,左右为礼圣与亚圣。 这就导致不少人会误以为,礼圣与亚圣都是至圣先师的学生弟子,实则不然。 事实上,礼圣与亚圣,都不是至圣先师的弟子门徒,甚至于小夫子余客,还是与老夫子一个时代的同行者。 至于最后那个文圣,因为早年的三四之争落败,早就被打落神坛,各地的祠庙里头,神像挂像也都被打砸烧毁。 礼圣瞥了眼半山腰那个女子,又看了看不远处那把斜插在地的无鞘长剑,这才面向那个最得意的读书人,笑道:“白也,难不成你还打算走一趟蛮荒?” 被唤作白也的男人摇头笑道:“我与那个少年并无瓜葛,连萍水相逢都没有,小夫子多虑了。” 白也看向那把插在地上的长剑,缓缓道:“只是有些人情,还是要还的。” 顿了顿,白也说道:“老观主已经离开大玄都观。” 小夫子叹了口气,“是怕孙道长在那余斗手上吃亏?” 男人笑道:“道长从不吃亏。” “但是老观主此次,恐怕已经是心生死志。” “他还少了一把趁手的仙剑。” 男人走到那条通往山下的青石台阶,说道:“道老二身披道祖羽衣,亲至蛮荒天下,估计也不会被那座天下的大道压胜,但孙道长就不一样了。” “多年未见,道长还是侠义心肠。” 礼圣说道:“至多三五年左右,文庙就要请白先生出山一趟。” 白也问道:“第五座天下?” 这事儿在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里,早就已经不是什么秘闻。 早在多年以前,文庙就开始着手布置,派遣一大拨修士,去往浩然西边的流霞洲,跨过外海,从至圣先师亲自开辟出的一条归墟通道进入。 于虚无之中寻找那座天下。 当年登天一战过后,天庭被打落五块最大的碎片,其中四块成了如今的四座天下,剩下一块,当时的人族无力再牵引,最后流入虚无。 据说此天下广阔无垠,版图犹胜如今最大的蛮荒妖域,山河千万,风水宝地与远古遗址众多,洞天福地虚位以待,大道福运诱人。 不过这座天下,万年以来不被日光照耀,滋生了数不清的妖孽魔障,想要开辟,不是什么容易之事。 这事儿礼圣腾不出手,亚圣也要坐镇文庙,那么现在的浩然天下,有这个本事,又有那闲工夫的,就只有白也了。 十四境的读书人,虽然不是剑修,但手持太白仙剑,杀力极高,毫无疑问是最合适的人选。 至圣先师,十五境大修士,自然也能轻松做到,但却是最不能如此做的。 一旦老夫子前去,往后第五座天下被开辟完成之后,此天下将会与浩然一般无二,被老夫子的‘道’慢慢同化。 儒家不希望这座崭新天下,成为第二个浩然九洲,不希望人心向下,从天地初始就已经开始。 白也合道人和,本身境界足够,一把太白仙剑,他的剑气,也是最适合、最能稳固天地的。 小夫子点点头,“老秀才在至圣先师那边夸下了海口,说到时候只要时机一到,必然会请他那兄弟白也出山,以剑气开辟山河。” 白也侧过身,“所以?” 礼圣颔首道:“最好不要出剑。” “宁远已成定数,至于孙道长那边,白先生可以选择联手。” 意思很明显,要劝白也不要深入蛮荒,真要去,也只需问剑余斗,在道老二手上救下老观主。 那座崭新天下,还需要他白也仗剑前去,为后世开创万世太平。 白也摇头失笑,“孙道长的为人,我白也是清楚的,他此次远游蛮荒,事情没做成,决计不会收剑。” 两人沉默片刻,白也忽然说道:“其实开辟第五座天下一事,浩然这边,不止我白也可以做到。” “文庙为何不想着救一救那个少年?” “只要成功,浩然与剑气长城的关系,必定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四境的纯粹剑修,以这种实力前去开辟那座新天地,速度相较于我,只会更快。” 礼圣说道:“先前有过议事,得出结论,不是不救,而是束手无策。” 小夫子转而望向宝瓶洲方向,解释道:“为此,文庙还请了一位阴阳家大修士出山,以跌境为代价,推衍了一番。” “最终结果,整座浩然天下,能救他的,只有宝瓶洲那座飞升台。” “塑造一具真正的神体,才能让他的十四境神意消耗殆尽之时,不至于魂飞天外。” 小夫子摇摇头,“那个老人,不会答应的。” “他守了一万年的飞升台,怎会为了一个横空出世的少年坏了规矩?” “更何况,听说那宁远,与这些远古神灵...闹得不太愉快。” 白也皱了皱眉,“他是‘一’?” 礼圣点头又摇头,“算是吧,一个另类的,完整的‘一’。” “太不稳定了。” “也是因为这个,那场三教议事,没有哪方愿意施展援手。” 白也淡然道:“再现万年之前,共斩兵家初祖?” 小夫子没有应答,身形远去天外。 他不久前找上过那个药铺老人,仔细询问过此事,能否行得通。 杨老头当时没有隐瞒,说了不少的可能,“重启飞升台,给那小子塑造神体之后呢?” 老人明确告知了一点,他手上那座完整飞升台,能让那个小子在续命的同时,境界直达伪十五。 更大的概率,神体一成,宁远会凭此飞升天庭遗址,成为一尊真正的‘神’。 占据缺失的持剑者神位,伪十五,也会成为真正的十五。 十五境剑修,拥有至高神格,不死不灭。 三教祖师联手,都不一定能与之匹敌。 第349章 太白 风过崖畔,吹的李花微微摇晃。 世人常言,未到花开,得见李花,便见白也。 这个读书人,读书练剑之余,唯独钟爱李花,所以在他的居所附近,四季皆有李花盛开。 即将入秋的时节,山风却没有丝毫的凉意。 今年春去极晚,夏来极迟,相对应的,好像四季都有了较为明显的变化。 背剑女子一步一个脚印,内心有些忐忑。 这位白先生,对她而言不算陌生。 没见过,但听过,听的耳朵都快要起茧那种。 自家祖师极为欣赏这个白也,为此早年还将仙剑太白借了出去,说什么太白仙剑与自家的桃花颜色犯冲,不吉利。 老观主曾经远游过一回浩然天下,结识好友白也,回去之后,就时常独自一人,坐在山门桃树下,喃喃念叨,自饮自酌。 桃树自然就是春辉,那会儿她尚未化形,足足听了有近三百年光阴,耳朵不起茧才是怪事。 白也,浩然中土人士,出身于市井,早年也是个落魄书生,所在王朝风雨飘摇,为了维持生计,便以写诗为生。 喜喝酒,却囊中羞涩,所以大多时候,书生作诗当酒钱。 有过几回山上机缘,入了山,修了道,还在一名剑术极高的老剑仙手上,学了几手不俗的剑术。 青出于蓝,白也之后势如破竹,一路登高,不过三百载,破境十四。 没有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不算是正儿八经的剑修,却合道天下剑修人人皆向往的人和,杀力高出天外。 老观主并没有与她提及过白也的合道根本,只是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白也的合道,极为特殊,不受寻常修道之人有的大多拘束,自身就是一条大道。” “白也与人厮杀,无需汲取天地灵气弥补自身,心不竭,力不尽,剑不停。” 仙剑在手,剑术在身,但那时的白也,还不是如今流传的‘人间最得意’。 直到...中土神洲一位无名氏一剑劈开天幕,黄河之水天上来。 此举,已经是属于以一己之力抗拒天道,一座中土神洲的广袤地界,再无大旱侵袭,更使得浩然天下的五湖四海,凭空上涨两成水运。 也是因为这凭空得来的两成水运,那一年的浩然天下,许多因香火不够而导致金身不稳,快要碎裂的江河水神,一一渡过难关。 据说那位西海水君,就是得了这份造化,得以破开多年瓶颈,跻身飞升境。 一座天下的江河神灵,有约莫三成感恩白也这一剑的功德,纷纷上岸前去拜见,读书人喜清净,多是避而不见。 至此,那句‘人间最得意’,便落在了这个十四境的读书人身上。 快要到达山巅,春辉略有犹豫,驻足不前。 她望着上方崖畔,挠了挠头。 虽然在自家祖师那儿听了不少这位白先生的事迹,品行极为端正,那一剑的风采更是传的神乎其神... 可到底是没见过真人的。 这些山巅大修士,动不动就活了几千年,各有各的脾气,要是这个白也只认玄都观观主,不认自己这个门下弟子,咋个办? 一个愣神过后,女子剑修抬起头来,眼前已经站着个青衫男子。 相貌不俗,左手负后,右手握拳横放,略有短须,满身书卷气,一看就知是个读书人。 白也笑着挥了挥衣袖,“在下白也,见过剑仙。” 春辉一脸惶恐,不敢再盯着他瞧,抱拳行礼道:“晚辈春辉,见过白先生。” “白先生莫要取笑我,剑仙之名,春辉愧不敢当,祖师昔年多次与我提及过先生,那一剑的风采,胜过世间九成九的剑修。” 白也笑了笑,摆摆手道:“我那一剑,杀力再如何,都比不上任何一位出身剑气长城的剑修。” 如此言语,女子又不免多打量了他几眼。 倒不是有什么情丝萌生,毕竟在祖师那儿听了这么多年,如今真见到活的白也,不多看几眼都说不过去。 读书人直截了当问道:“来取剑的?” 绿衣女子不假思索的点点头,又猛然回过神,连忙摆手纠正道:“不不不,晚辈这次来...” 她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说。 说自己是剑气长城刑官一脉之人? 要拿你的仙剑去杀妖? 白也是浩然人士,八竿子打不着。 那么就只有说,自己来自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了... 可自己当初临走之时,祖师明确说明了一点,去了剑气长城,就要杀妖,往后走到哪,也都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除非哪天回了山门内,她才可以继续当那个玄都观小师妹。 要是后面让祖师知道,自己瞒着他在白也手上取回了太白仙剑...指定会受罚,说不准还要被关禁闭五十年。 心思急转,春辉抬起眉眼,嗓音清脆,“白先生,晚辈此次前来,不是取剑。” “嗯?”一袭青衫面色疑惑,春辉补充道:“而是借剑。” 背剑女子笑意吟吟道:“白先生,春辉此次前来,是受我主刑官之命,特来借仙剑一用。” 眼珠子一转,春辉斟酌道: “剑气长城即将爆发万年未有的惨烈大战,这么久过去,哪怕扶摇洲地处浩然西南,白先生也应该收到了不少的山水邸报吧?” 读书人面带微笑,“略知一二。” 心头回想起那小子临走时说过的话,女子娓娓道来,“大战将至,倒悬山那边数月以来多有变故,先是差点坠落,后又易主他人。 两道通往剑气长城的镜面,在三番五次的折腾之下,已经处于破碎的边缘,倘若一旦告破, 短时间内又无法开辟新的大门,那么剑气长城将会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 春辉越编越起劲,“修缮剑修本命飞剑的天材地宝送不到剑气长城,其他所有物资,也会搁置在倒悬山, 一旦如此,这场蛮荒王座大妖几乎倾巢而出的战事,我辈剑修恐再无力守住。” 白也笑问,“借剑开门?” 女子点头如捣蒜,“我主刑官曾说,想要开辟连接两座天下的空间门户,就必须手持仙剑。” “也唯有仙剑的无边杀力,才能做成此事。” 读书人招招手,崖畔长剑一闪而过,稳稳悬停在女子身前。 白也笑道:“拿去。” “这把剑跟着我,没沾什么血,委屈它了。” 长剑确实雪白。 花开太白,仙剑太白。 第350章 煌煌剑气冲斗牛 一众大剑仙不约而同,登上城头。 陈清都、董三更、齐廷济、陈熙、岳青、陆芝、纳兰烧苇。 巅峰十剑仙,除去隐官萧愻,狗日的阿良,还有牢狱那个老聋儿没在,均已到场。 至于前不久的那个刑官十四,因为斩杀自己人的缘故,被抹去了排名。 此外,宁姚领衔一众年轻剑修前来,在这之后,陆续还有不少人闻声上城头。 一条老狗,趴在老大剑仙的茅屋外,喘着粗气。 一个青衣少女,独自一人坐在一处城墙,眯眼远眺。 甚至就连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女山君,今日都破天荒的离开了辖境。 飞升境山神神华,站在宁姚一侧,稍稍落后半个身位。 宁姚成了神华大岳的山主,此事最近也传开了,背地里有不少议论之声。 有人说,是老大剑仙开了小灶,给宁姚这个剑道妖孽寻了个最好的修道之地。 这种话很多,不仅来自寒门,就连那些大家族里面,也传出来不少。 宁姚资质是好,高过所有人,可这就是你陈清都偏袒她的理由了? 宁姚是人,旁人就不是人了? 更有甚者,还私底下议论宁府两位故去的大剑仙,十三之争里,双双不敌战死,丢了剑气长城的脸。 陈年旧事,总会在某些时候当做旧账翻出来。 城头剑气长,此地剑修多。 但有句话,叫做林子大了,什么鸟都能瞧见。 这种妄议,最不好管,老大剑仙听见了,都不好直接动手。 因为人说的本就没什么错。 不到一个时辰,一座剑气长城,大半剑修都已经聚集在城头上,一线排开,彼此剑意交织,声势骇人。 南边的黄沙大地,并无任何沙尘漫天,那为何如此兴师动众? 因为极远处的天地中央,在那蛮荒腹地,有一道剑光撑开了天地。 璀璨耀眼之极,洞穿天上地下,以至于离着百万里,剑光都能波及到剑气长城。 董三更眯眼远眺,朝那个佝偻老人问道:“是那人?” 几位大剑仙同样循声望去。 陈清都点点头,并无过多言语。 董三更却已经按住了腰间长剑,这位战功彪炳的老剑仙,一身剑意隐隐有些压制不住。 “杀过去?” 老大剑仙笑眯眯道:“去送死?” 董三更嗤笑一声,“我辈剑修,死则死矣。” “别以为就你陈清都去过蛮荒,老子可是在那边待了百余年。” 在剑气长城,敢这么跟老大剑仙说话的,只有两个,一个是隐官萧愻,一个是董老爷子。 老人甩了甩袖子,“去吧。” “回头到了托月山,也砍它一剑,看看能不能劈开。” “退一万步讲,你董三更再不济,难不成还劈不出第二条曳落河?” 老人一向阴阳怪气。 陈熙皱眉问道:“难不成干看着?” 陈清都回过头,视线扫过这些个大剑仙,面无表情道:“对,就看着。” 他抬起手臂,挨个指了一遍,“你,你,还有你...你们所有人一起去,都不济事。” “信不信,哪怕你们这些飞升境厮杀经验丰富,相互间的出剑,配合默契,去了也只有死路一条?” “不仅如此,哪怕拼死出剑,你们都难以斩杀一两头同境大妖。” 这话一点不客气,但老人却说的极为认真。 陆芝上前一步,她从倒悬山那边赶来,最后一个到,翻手取出一块身份玉牌,正面纂刻刑官二字。 陆芝沉声道:“刑官有令。” 几个大剑仙毫无动作。 老大剑仙笑呵呵道:“没事,你说你的,他们听完之后,哪个敢抗命,我就找谁的麻烦。” 女子剑仙这才继续发号施令。 想了想,陆芝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她已经站在了千丈高空,回身面向剑气长城。 白衣背剑。 “剑气长城,所有中五境以上剑修,即刻出城。” “一路向南推进,遇妖杀妖,见城摧城。” “董三更、陈熙、齐廷济、岳青、纳兰烧苇...” “所有仙人境以上剑修,各自带队,划分推进线路,兵至曳落河。” “飞升境剑修,沿途以剑气湮灭蛮荒天下大道压胜,必须剑剑不停。” “玉璞境以下,刑官一脉宁姚负责具体事宜,过境杀妖,收拢妖族尸身等等。” 目光落在神女山君那处,陆芝开口道:“山君神华,驱使十几尊金甲傀儡,一同参战。” “此外还有归拢山水气运一事,交由山君去做。” 陆芝微微抬头,望向更高处云海,那里是三教圣人的修道之地。 凌空虚蹈,剑仙身姿再度抬升千丈,剑气轻易震散云海。 三位圣人互相对视一眼,随后便是静听吩咐。 仙人境陆芝,面对三位飞升境,言语没有丝毫客气。 “三位坐镇剑气长城,大战一起,也须参战。” “儒释道三位前辈,负责天时,剑修推进多远,就要在各自天幕处驱散蛮荒大道。” 儒家圣人微笑点头,佛陀高僧双手合十,默念一句佛门禅语。 至于那位道门老神仙,已经左右撸起了袖子,大笑一声,“老子早就想干这帮畜生了!” 一番沙场点将之后,大剑仙陆芝率先拔剑,一身剑气再不压抑,宣泄而出。 一座剑气长城,顿时祭出飞剑无数。 煌煌剑气冲斗牛。 …… 老大剑仙现出法相,一剑开天。 剑光直去城池北边,一剑斩破那两道连接浩然天下的空间镜面。 法相巍峨,比肩日月。 老人探出一手,好似探囊取物,直接伸进了浩然天下,手掌托住那枚山字印的底部。 稍稍发力,倒悬飞升。 这一日,停留浩然天下数千年之久的至宝倒悬山,被人以蛮力拖曳至蛮荒天下。 第351章 剑气开道 老大剑仙一剑打穿两座天下的接壤处,原先的两道空间镜面瞬间破碎,出现了一个巨大口子。 再有一手探入其中,手托倒悬山,硬生生将其扯向剑气长城。 城头上,所有剑修北望浩然。 九成九的剑修,此刻都是第一次见到那座浩然天下。 透过老大剑仙劈出的那个巨大裂缝,超过百里的天幕缺口,剑修见到了那座从未去过的人间。 有老剑修目不斜视,感慨一句,“浩然确实好看。” 有人跟着附和,“虽然除了一片海,啥也没看见,但确实比我剑气长城好看多了。” “可怜自己没读多少书,说不出个波澜壮阔。” “也难怪浩然天下来的女子,个个都跟水做的似的,那脸蛋,那腰,啧啧,瞧着就舒心。” “咱们这边的就不太行,黄了点,黑了点,而且普遍胸脯都长不了多大。” 那人身旁的一位好友提醒道:“看看就好,你那嘴还是少说为妙。” “上次跟你去喝忘忧酒,因为你小子对那姜姑娘说了几句荤话,连累我也被砍了两剑。” 那人咂了咂嘴,回味道:“美人剑气,犹胜美人。” 一名年轻剑修,收回视线,转而望向不远处的刑官一脉,落在那个儒衫少女身上,轻声笑道,“那可不,咱们的姜剑仙,不就是来自浩然天下?” 宁姚听见言语,皱眉不已,抱剑环胸,朝着那人冷笑道:“庞元济,与我问剑,还是出城杀妖,选一个。” 庞元济一本正经道:“生来剑尖朝南。” 怂的很。 姜芸偏过头,笑了笑,“庞元济,你现在是龙门境,有没有本事杀一头金丹境剑修妖族?” 喜欢之人言语,无论如何听都是好的,少年立马打起了精神,不住的点头,“姜姑娘,不是难事,其实上一次战事,我就杀过一头金丹境妖族。” “我们剑气长城,能被称为天才的,基本都是能做到越境杀敌的。” 儒衫少女满脸认可,微笑道:“那这次就尝试杀一头元婴境的,如何?” 庞元济面对心仪女子,倒是没有做那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挠了挠头道:“龙门斩元婴,这恐怕就不太行了,除非对方是重伤状态。” 庞元济顿了顿,好似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真诚道:“姜姑娘,不然此次北伐,你我一道联手杀妖?” 少年打起了如意算盘,“战功五五分,或者我四你六,甚至我三你七都没问题。” “战场之上,生死一念,咱们联手,互相也有个照应。” 姜芸问道:“你能胜过我?” 庞元济答:“不清楚,但应该是略胜姜姑娘一筹的。” 少女再问:“那你能胜宁姚?” 少年不假思索的摇摇头。 “那我为什么要和你一道?” “我很快就要金丹境了,到时候要我保护你...给你护道?” 年轻人哑口无言,面色涨红。 …… 很少人见过老大剑仙出剑。 前几次的战事,陈清都从未杀过一头妖族,不下城头,哪也不去,妖族攻城,他也只是负责督战而已。 导致不少剑修诟病此事。 你陈清都身为此地唯一的十四境剑修,为何每逢大战从不出剑? 为何不下城头,就看着一个个后辈剑修死去? 但这一剑过后,再无人敢多说什么。 老人手中并无佩剑,只是以并拢双指斩落而去,剑光所向纵横,直接打穿了两座天下。 两道空间门户,一左一右,一大一小,全在剑光涵盖范围,被彻底斩破。 寻常的飞升境剑修,杀力再大,都无法做到这等层次。 人间的飞升境,那种仗剑飞升远游,与老大剑仙这一手是截然不同的。 修士去往别处天下,都是去往离那座天下最近的天幕处,动用手段撕裂出一个缺口,再横渡虚无而去。 各处天下的世界天幕,也会在修士撕开口子不久后,自主修补弥合,这个过程不会太久。 世界天幕这玩意儿,说白了就是一座天地大阵,来源于远古天庭,打穿不难,但要是想构建一道两处天下相通的门户,极难。 剑气长城与浩然天下这两道镜面,是万年之前的一位圣人亲手打造,动用两张品秩极高的符箓,再配合陈清都的剑气,方才稳固万年。 那位圣人,被人尊称三山九侯先生,符箓一脉真正的老祖师。 而如今这两道空间之门,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方圆百里的巨大裂缝。 整座倒悬山,被人搬至剑气长城。 老大剑仙法相之手,牢牢托住这枚世间最大的山字印,过北边城池,再过隐官一脉避暑行宫。 庞大的山字印,最后越过城头,在南边落地。 原先看守两边大门的几位修士,比如抱剑汉子张禄和白玉京那个小道童姜云生之类,早就得了消息撤离。 城头上,阮秀一个闪身之后,踏上倒悬山。 至剑仙府邸,也就是九重高楼之上,少女盘腿而坐,双手结印掐诀。 一瞬之后,倒悬山连开三座阵法禁制。 而在阮秀身前,悬停有一片枯叶,绽放璀璨光芒,扩散一圈圈涟漪。 倒悬山上,不断有各色流光激射而出,向南而去,层层大阵磨灭蛮荒天下的大道压胜。 以一座倒悬山,辅以梧桐洞天加持之力,镇压妖族大道。 少女身后,安放有一座巨大的浩然节气鼓。 传闻上古时代,礼圣制礼时期,为稳固人间天时,于九洲、五湖四海各处,设立有二十四座节气院。 以中土穗山为首,山巅处就有一座报春鼓,每年年关一过,开春时分,穗山大神便会亲自擂鼓,辞旧迎新,为天下报春。 而倒悬山上,就有其中一座节气鼓,每年入秋,便会敲响此鼓。 城头上,董三更大笑一声,率先仗剑而去,一抹剑气如虹。 陈熙紧随其后,老剑仙直接祭出一把本命飞剑,沿途割裂大地。 巅峰十剑仙,一一离开城头,为身后的晚辈剑修开道先行。 倒悬山上,阮秀来到那座节气鼓前,单手解下马尾辫,秋风摆动青丝,深吸一口气,开始擂鼓。 少女默念老爹传下的《摧城篇》,擂鼓犹如铸剑,声响传遍天上地下。 于是,无数剑修离开城头,御剑向南。 火神擂鼓,剑气开道。 第352章 兵犯蛮荒 一座剑气长城,八万剑修,两万武夫,陆续离开城头。 或御剑,或御风,境界更低的,飞不起来,直接迈开步子,一路狂奔。 一万年了,打了一万年。 整整一万年,一共九十四场大战,全都是蛮荒发难剑气长城。 如今的剑气兵至蛮荒,从未有过。 浩然那边,乃至其他几座天下,都说剑气长城的剑修最为风流,以一城阻拦一座天下。 可基本从未有人想过,剑仙风流背后,是何等的憋屈。 沦为刑徒,驻守一地,画地为牢,抵御蛮荒... 说好听点就是这样,难听点... 就是挨了一万年的打。 曾有文人雅士酒后笑言,所谓的剑气长城,不过是一群缩头乌龟,只敢缩在那道三教联手打造的城墙之后,从不敢兵犯蛮荒大地。 人总是这样,没来过剑气长城,没见过他人背后的苦难,吃着美酒,抱着美人,指点天下事。 有几人会想,这群剑气长城的剑修,为何不去蛮荒杀妖,为何非要缩在这里。 你们不是天下杀力最大的剑仙吗? 你们那儿的剑修,不是天生高过其他天下的剑修吗? 还有你们的老大剑仙,一万年不下城头,是怕离开自己的合道之地,就被人活活打死? 什么大风流,什么杀力最高,委实是令人耻笑。 这种言语,只多不少。 人性本就如此。 他们又怎么会想,这些剑修一旦离开剑气长城,就会被蛮荒天下的大道压胜,出剑凝滞,境界跌落。 怎么会去想,二十万人的剑气长城,十万的剑修武夫,离开剑气长城后,境界被压制的情况下,如何对敌数以千亿的妖族。 蛮荒从不缺妖,这群崽子的灵智,天生不如人族,但有一点,是人族拍马也赶不上的。 能生。 人族修士的境界越高,对于生养一事就越发艰难,说直白点,睡他个几十年都不一定能怀上一个。 但妖族不会,无论是寻常小妖,还是王座大妖,想生就生。 一窝就是一群。 普遍质量不高,就是胜在量大。 所以妖族每回攻城,数量对于剑气长城来说,都是压倒性的。 妖族死伤无关紧要,重在练兵,十万妖族大军的死亡,换来其中某个小妖的一跃龙门,都是值得的。 …… 上五境剑仙已经全数出城,剑气撕裂大地,卷起黄沙万千,在这之后,则是浩浩荡荡的中五境剑修,由刑官一脉宁姚领衔,一路向南。 万丈云海处,三教圣人开始动身。 儒家那位读书人,盘坐悬浮,取出一本老旧书籍,伸出一手,在那书页之上摘取一个个金色文字,骤然间大放光明。 一个个文字成为具象化,大如山峰,总计二十四字,一字排开之后,缓缓向南。 所到之处,空间宛若镜面破碎,蛮荒大道被逐一磨灭。 中年面容的僧人,平时那副端正样貌消失不见,身上那件袈裟自行脱落,随手一抛,遮天蔽日。 阵阵佛光映照,涵盖下方千里地界,此地所有年轻剑修,御剑速度暴涨,甚至都无需抽调体内真气。 僧人赤裸上身,宛若一位佛门金刚,怒目圆睁,除去飞升境的修为之外,竟还拥有止境武夫的境界。 显化法相,佛门金刚一拳横扫,以蛮力打烂蛮荒天时。 道门圣人眼瞅着两位与他共事多年的好友先行出手,一脸猴急,大怒道:“休要与我争抢战功!” 这位在青冥天下白玉京,都是辈分极高的老道人,直接掏出来一件最为珍贵的本命物。 手持多宝镜,老道默念一句道门秘法,恰似大修士的纵地金光之术,一道神光打穿千里云海。 甚至差点打穿天幕,妖族大道天时磨灭极多。 儒家圣人眼见此景,嘴角含笑,明知故问,“你那件本命拂尘呢?此番兵至蛮荒,不打算拿出来?” 老道人朝他那个方向吐了口唾沫,神色鄙夷,没有理会。 道人那件仙兵拂尘,因为当初倒悬山坠落一事,已经安放在了九重高楼处,虽说陆沉后来走了一趟,但他并未取回。 神女山君一步踏上高空,身形停留在宁姚那拨剑修之上,为自家山主护道。 同时驱使十几尊金甲神人,开始往南推进。 陆芝前几日找上过她一趟,以刑官身份亲自承诺了一事。 只要此次战功足够,等大战结束,剑气长城会为她塑造一尊金身塑像。 这可不是寻常的金身神像,剑气长城钦定,其中意义重大,老大剑仙还承诺,会为她亲自‘画龙点睛’。 剑气长城从未有过山水神灵。 到那时,或许神女会因为这个,香火暴涨之下,有望重新获得一份神格。 她的合道之路,就在于能否拥有神格,证道十四。 浩然天下的所有山水神灵,能达到十四境者,只有中土那尊穗山大神。 分量有多重,可想而知。 不拼命都不行了。 …… 不多时,十几万里城头上,除了老大剑仙之外,只有寥寥数人。 陈清都走到一条老狗身前,俯下身子,摸了摸狗头,后者瞳孔瞬间瞪大,好似见了什么大恐怖,颤抖不止。 老人笑道:“指派你做一件事,如何?” “只要你做成,我就送你去浩然天下,再赠你一桩机缘。” 老狗点头如捣蒜。 不答应还能如何,眼前这个老人,不比老瞎子弱,一剑就能宰了自己。 陈清都一手猛然探出,抓住桃亭道友一条尾巴,直接将其丢到了南边千里开外。 老人眯眼远眺,看了看那个独自御剑往南的儒衫少女,以心声说道:“暗中跟在她身后,非生死关头不要出手。” 做完这一切,陈清都北望剑气长城。 建城万年以来,这里从未如此的空空荡荡。 留下的,基本都是些妇人孩童,或是早年在战场上被打烂了长生桥之人。 宁府两位老人,一剑修一武夫,已经出城,暗中跟在小姐身后。 忘忧酒肆内,一脸剑伤的妇人连大门都没关,提剑就走,只剩下一堵黄粱玉壁。 一处城头,那架秋千不见踪影。 女子剑仙周澄,其实是第一个仗剑离去的,只是以她的境界,速度比不上几位大剑仙而已。 时至今日,老人依旧没下城头,这里还要他来镇守,也还有一些事要做。 浩然天下,一名读书人远游而来,一步跨过那道巨大裂缝。 陈清都背着双手,笑道:“哟,小夫子亲至,稀客稀客。” 礼圣瞥了眼南边,这番画面,连他都难免动容,叹了口气。 “其实可以再等等,快了,至多十年,儒家就会给剑气长城一个交代。” 老人摇摇头。 “一个承诺,等了一万年,够久的了。” …… ps:各位剑仙老爷,来点免费礼物,虽然我极少极少极少加更,但我不要脸啊。 第353章 一斩再斩 蛮荒天下腹地。 十万里方圆,十七座神道大阵,十七头飞升境大妖。 一座托月山,相较以往,凭空拔高三千丈。 山巅处,大妖元凶背剑之姿,亲自坐镇飞升台。 而在那天地中央,有一道剑光撑开了天地。 一袭青衫,单人单剑,睥睨八荒六合,欲要剑挑群妖。 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飞升境大圆满,坐镇飞升台。 一片由心相幻化而成的天上宫阙,一头以人身示人的大妖斜靠栏杆,意态闲适,王座大妖之一,黄鸾。 一具漂浮在半空的神灵尸骸,大如山峰,一名男子高坐头颅之上,身侧长枪插入头骨之中,王座大妖,雷矛。 一名绝美女子,头戴帝王冠冕,一袭墨色龙袍,坐在一张巨大的龙椅之上,翘起一条修长玉腿,身后露出一条蛟龙龙尾。 龙尾每一次看似轻轻的拍打地面,都能令方圆百里震颤不已,尘土飞扬,除此之外,龙袍女子四周,有那数以千计的宫装美人,环抱琵琶,媚眼如丝。 大妖仰止,王座之一。 一名矮小老者,寻常人族大小,真正意义上的贼眉鼠眼,御剑悬停半空,却貌似不是剑修,肩扛长棍。 大妖时不时伸出一手,在隔壁大妖仰止那块儿吸来一两名美貌女子,倒没有什么白日宣淫... 这大妖直接将手中女子当场撕裂,随手塞进嘴里,一番细嚼慢咽,脸上无比满足。 大妖袁首。 矮小老者左侧,万里开外的大阵之中,有一三头六臂的巨人,真身比在场所有大妖都要高大,一颗头颅,竟是与托月山持平。 巨人肤色好似磐石,胸膛处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剑痕,配合其巨大的真身,好似一条峡谷。 王座,五岳。 极高处云海,一名大髯汉子御空悬停,背剑挎刀,剑气不受控制的倾泻人间,每一道剑气落地,都能斩出一条极其深邃的沟壑。 此妖宁远并不陌生,他在蛮荒那座英灵殿上,位于第三高位,仅次于托月山大祖和那个文海周密。 剑修刘叉,飞升境巅峰剑修,如今明面上的蛮荒剑道第一人。 一把交椅,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成,其中既有人族,也有妖族,一头骸骨大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血肉,全身晶莹如玉,恰似白玉琉璃。 单手托腮,脚踏一颗人族头颅,那头颅来源于一名远古大剑仙,大妖手持一杯盛满鲜血的酒杯,杯身倾斜,猩红成一线,流入那颗头颅之中。 头颅两颗眼眶瞬间燃起青色鬼火,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血肉,最终变化成一名枯瘦老者。 老者好似不是死物,单手一招,抽出一把长剑,立身于大妖座下,气息抬升至仙人境巅峰。 枯骨王座大妖,白莹。 另一座大阵枢纽,飘起一件破败不堪的灰色长袍,内里空无一物,迎风摆动间,有无数精粹剑意流转。 王座非妖,剑仙龙君。 一根高达千丈的圆柱,其上盘踞一条猩红巨蛇,蛇首两端隐隐已经浮现两根龙角,有了脱蛇化蛟的迹象,气息相较于其他大妖,最低,约莫是刚刚跻身飞升境。 绯妃死后,近期夺其位的同族大妖,真名不详。 一位道人,一袭雪白道袍,仙风道骨,悬空而坐,身高百丈,呼吸之间,吞食灵气无数。 道人背后显化一轮圆月,与那天上三轮月其一的‘玉钩’极为相似,月魄汇聚于身,清辉皎洁。 荷花庵主,真名不知,据说本体是一头兔妖。 一名容貌极其俊美的年轻人,他坐镇的一处大阵离着托月山最近,不露真身,常人等高,细看之下,一张脸皮好似蛛网,密密麻麻,竟是由无数脸皮拼凑而成。 腰间悬挂一只养剑葫,壶嘴拨开,里头传出声声哀嚎,都是被他斩杀的人族剑修,魂魄拘押其中,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大妖切韵,飞升境妖族剑修。 一位身披金色甲胄的魁梧壮汉,双脚触地,肩挑云海,一身金光熠熠,甲胄缝隙中,还不断有浓稠如水的金光流淌而出。 据说这副甲胄的前身,是一名远古天庭神将的宝甲,登天一战被一名剑修斩杀,神甲最终坠落蛮荒,被一年幼大妖所获,从此修为突飞猛进。 大妖牛刀,飞升境。 刘叉,仰止,袁首,切韵,龙君,五岳,雷矛,牛刀,白莹,黄鸾,荷花庵主,元凶…… 现有王座,除了文海周密与那托月山大祖,齐聚托月山地界。 仅是宁远认出来的,就有十二位之多。 最低飞升,最高半步十四。 另有五座神道大阵,各自都有一名大妖坐镇,不是王座,俱是飞升。 蛮荒十四极少,十三极多,究其根本原因,在于那位托月山大祖。 昔年大祖手握完整飞升台,欲要借此证道十五,却被陈清都三人联袂问剑,彻底打坏飞升台。 没了此物,大祖也能炼化一座天下的山河跻身十五,又被老瞎子横插一脚,搬走无数灵气氤氲的大岳山峰,割裂蛮荒版图。 一座天下,本是地大物博,几场变故之后,重重叠加之下,再无可能出现一位十五境。 大祖养伤万年,一人独占蛮荒超过半数气运,后世诞生的妖族,资质再好,也难以跨入十四境。 离着宁远不过数千里远近的大阵之中,一头飞升境大妖凭空凝聚真身,他是此前被宁远御剑路过之时,随手三剑斩杀。 如今却凭空‘复活’,气息相较之前,只是稍稍下降了三两分。 极其诡异。 这就是神道大阵,昔年远古天庭遗落之物。 具备那座至高神台的一两分作用,一旦炼化,与人厮杀被斩,也能凭借此物的神灵气运,短时间内修缮真身。 此人真名为重光,以人身示人,望着天地中央那个青衫剑修,咧嘴一笑。 “刑官大人的剑气,委实杀力无穷,可到底是比那陈清都,差了许多。” 宁远单手持剑,头顶上方有一道以剑意凝聚的璀璨光柱,洞穿云海天幕,剑光照耀半座蛮荒天下。 光柱囊括千里地界,并非是什么哗众取宠的伎俩,真正的作用,在于逼退十几座大阵的合力压胜。 十几座神族阵法,若是不以剑意抵挡,宁远都会被压制一身剑气。 他能无视蛮荒天下的大道压胜,是合道的特殊,但在一个不算大的地盘上,被如此多的阵法‘围剿’,同样会被压制。 还有一点,这道剑意光柱,也是他向剑气长城传递的一个信号。 年轻人往北边看了一眼。 不出意外,剑气长城已经有所动作。 那么此时此刻,自己就可以倾力出剑了。 刑官横冲直撞,一人一剑深入蛮荒,图什么? 难道就只是年轻人一时冲动,脑门子气血上涌,选择做那愣头青,一人挑一群? 完事儿剑斩多名大妖,最后被人生撕活剥? 自然不是。 不提宁远品行如何,只说行事,就不是那种完全没脑子的。 远游路上,他所做的所有大小事,无论好坏,都是带着目的性。 他的棋力不行,不代表就不能做那执棋人。 宁远从不做无意义之事。 龙椅之上,绝美女子翘着修长玉腿,神色慵懒,笑意吟吟,“剑仙大人,待会出剑之时,记得多给他们几个来几剑,我这身子柔弱,可经不起你那几下。” 矮小老者袁首,随意挥舞几下长棍,嗤笑道:“十四境?听周先生说,你与那陈老儿一般无二,都是不人不鬼的东西,可你那剑术,委实差了许多。” 宁远环顾四周,轻轻握住长剑远游,横剑身前,屈指一弹。 剑身颤鸣,一道雪白剑光骤然大放光明,清澈如水,一线而去,陡然化作通天剑气,势如破竹。 一剑拦腰斩断大妖重光真身,剑气威势不减丝毫,再度暴涨数千丈。 继重光之后,切韵,雷矛,白莹,三头大妖,一同被斩。 紧握这把聚拢半座城头剑意的长剑,再有三剑递出,剑剑不停,剑剑倾力。 天地有剑光,纵横八万里。 一袭青衫,身形拔高万丈,高坐天幕,执剑作枪,一剑直落。 长剑远游,不是仙剑,胜似仙剑。 一剑将那仰止牢牢钉在其龙椅之上,笔直刺入她那鼓胀的胸脯正中。 单手虚引,长剑飞还入手,宁远朝她狞笑道:“我这人,最喜辣手摧花。” “只是角度不够精准,偏了一点,不然你那俩玩意儿,现在就该是一大一小了。” 一斩再斩,剑挑群妖。 第354章 剑仙风采 宁远盘坐云海,出剑不停,磅礴剑气覆盖托月山地界。 剑光直落,年轻人看也不看砍的是谁,反正地处蛮荒,除他之外,俱是妖族,俱是可杀之人。 本体为搬山猿的大妖袁首,微微皱眉,这等出剑之姿,看似花里胡哨,实则是最为明智之举。 那人出剑,并不显化法相,渺小如尘埃,一人位于所有大妖上方,剑剑不停,真真正正的肆意出剑。 飞升境巅峰以下,一个个都在竭力抵挡剑光,虽说每个都坐镇一道阵法之中,被斩依然可以复活... 可谁也不想被人斩了又斩。 神族阵法,到底不是那座真正的至高神台,每次被斩复活之后,自身道行都会消磨不少,次数过多,跌境是毫无疑问的。 甚至彻底身死。 而几位飞升境巅峰大妖,在抵挡剑光雨落的同时,想要施展神通打杀那人,又极为不易。 除非是一同出手,方才有一线机会靠近。 宁远的底细,在场大妖都知晓个大概,十四境剑修,杀力极大,兼具止境神到武夫,肉身同样极为不俗。 不说别的,哪怕此人没有练气士的境界,光是止境神到,在场就没有任何一头大妖敢说一对一能胜他。 不过虽说如此,看似蛮荒拿他毫无办法,但他这样的出剑,顶多每回斩杀几头稍弱的飞升境... 一旦神意消耗过多,宁远的杀力将会逐渐减弱,最后的赢家,也一定会是蛮荒。 宁远视线从左至右,缓缓平视而过,像是估算大概长短,大袖飘摇,一剑横扫。 剑光呈半圆,囊括数万里。 并拢捻双指,左手起剑势,八座大阵上方,凭空显化一道‘天门’。 一袭青衫微笑道:“去。” 八门滋生海量剑气,雪白如瀑,再现剑气压顶。 切韵,雷矛,重光,白莹,还有四名飞升境,一同被剑气笼罩,前四虽然狼狈,但道行够高,无人被斩。 后四个不知名讳的,像是周密拿来‘凑数’的飞升境,要么是跻身十三境不久,要么是早年就有旧伤在身,疲于奔命之下,不过几个眨眼,就接连被斩。 柿子当然要挑软的捏。 袁首那矮小身姿,蓦然间高达百丈,身形一晃,竟是离开脚下大阵,来到四名飞升大妖所在,一棍打碎剑光无数。 剑修刘叉缓缓推剑出鞘,环视一圈,以心声言语道:“都别藏着了,以往你们如何厮杀都好,不想被这人斩去过多道行,就一起动手。” 剑修刘叉其实并不喜与人一同围殴。 恰恰相反,他能跟阿良做那好友,就能略微知晓其品行,只是迫于周先生还有大祖压力,不得已而为之。 事实上,蛮荒信奉强者,万年以来,所有大妖的诞生,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在场的大妖里,互为死敌的有不少。 大祖沉睡万年,没有主心骨,妖心涣散,一部分主战,一部分选择休养生息,也就是因为这个,剑气长城方才能坚守万年。 真要论战力,蛮荒半座天下,就足以攻破那道城墙。 仰止此时刚刚修缮胸口伤势,短短时间内,那人的剑意竟是将她的道行磨灭了百年之多。 绝美女子脸若寒霜,龙尾猛然一个摆荡扫开剑光,龙袍裙摆猎猎作响,作双手掐诀状。 天地之间,浮现不计其数的晶莹‘飞剑’,每一柄都有百丈长短,水法化剑,直去那人所在。 荷花庵主背后,那轮圆月更为真实,右手探出,聚拢月魄无数,随手一抛,无视山河而去。 而在青衫剑修之上,瞬起一轮圆月,与那天外玉钩遥相呼应,徐徐降落,一大再大,镇压而下。 一袭灰袍迎风飘荡,袖口一招,虚握一把无鞘长剑,没有大开大合,龙君只是一剑横扫,剑光直去刑官所在。 切韵恢复真身,一拍腰间养剑葫,顿时滋生无数剑意,翻手拔剑,一连递出百余剑。 三头六臂的金甲神人,再度拔高千丈,头颅已经与那剑修持平,右臂抡动,欲要将其砸碎。 托月山之巅,大妖元凶反手拍了拍背后长剑,不拔剑,长剑就已经自主升空,恰似纵横家的百步飞剑,速度之快,远胜所有大妖的攻伐之术。 除去被宁远着重照顾的八头大妖,剩余十位,先后出手。 十万里方圆,剑光术法,璀璨夺目。 一座蛮荒天下,顿时雪白一片。 宁远反手一剑,先是斩破元凶那道速度最快的剑光,再有左手捏拳,硬撼三头六臂的神人一拳,一拳将其打的右臂爆碎。 再有一剑,盖压方圆千里,打烂刘叉一剑,破灭仰止上万柄水流飞剑。 头颅一歪,头顶圆月将他砸的形体颤动,骨肉碎裂之声响起,年轻人硬生生摆正脑袋,一剑将其打散。 仙剑远游,脱手而出,瞬间化作一把通天巨剑,悬停在青衫背后,阻挡龙君与那切韵一剑。 双拳怎敌四手,宁远身上,率先有一道血线滋生。 随后便是十几道术法落下,一把‘漏网之鱼’的水流飞剑,贯穿其腹部,一闪而过。 袁首好似瞬移,一步来到青衫头顶,势大力沉的一棍砸下,宁远看也不看身上的血肉模糊,徒手硬接。 一把抓住长棍,宁远缓缓抬起头颅,五官溢血,眉目狰狞。 “你就这点本事?” 一声清脆,刑官左右两手,青筋暴起,力道之大,生生将其掰断。 袁首双目一片血红,本命仙兵被毁,气急之下,举起只剩半截的长棍,再度倾力砸下。 宁远却没给他这个机会,远游入手,一剑连人带棍,直接斩断。 剑仙一连三剑,断腿,至腰,过颈,袁首一分为四。 凌空而立,宁远腹部对穿,鲜血四溢,一身杀气凝为实质,手上提着一颗老猿头颅,大有所向无敌之姿。 蛮荒天下,第一头大妖陨落。 一袭青衫晃了晃那颗头颅,将其面部朝向自己,笑容狰狞。 “不知死活的东西,离开大阵,你觉得你能不死?!” 第355章 下下策 托月山山脚。 学塾门口,一名儒衫中年从‘大梦’中苏醒。 读书人七窍流血,状态极度萎靡,甚至是无法抑制的咳嗽几声,除了一滩猩红之外,还有不少内脏碎块。 一个灰衣老者凭空出现。 仔细看了看那个读书人的状态,大祖直截了当问道:“先生失败了?” 周密此时的气息远不如往昔,千真万确的跌境,那么这番画面,在大祖看来只有一个可能... 赌输了。 周密没有直接回话,双手拂过面部,胡乱的抹了把脸,晃了晃脑袋,半晌后,方才问道:“刑官何在?” 大祖挥挥衣袖,半空显化一幅镜花水月。 读书人看了看那个剑挑群妖的青衫剑修,目光莫名。 “先生的上中下三策,难道都失败了?如此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容不得大祖不作此想,周密在蛮荒待了四千年,期间在他的点头授意之下,后者吃了不少大妖,得以跻身十四境。 可如今心相被那人斩破,跌境飞升,那刑官又立即仗剑去往托月山地界,二话不说,剑剑不停... 大祖补充道:“袁首已经被斩。” 周密点点头,没有什么神色变化,询问道:“可曾收拢魂魄?” 只要还剩下魂魄,袁首这头远古大妖,通过一座神族阵法,就能再次复活。 大祖说道:“收了点残魂,不多,可以活,但估计会跌境许多。” 两人忽然对视一眼。 老者面无表情问道:“那么周先生,你与我出的那三策,可有一策行得通?” 周密如实相告,“全数沦为白纸一张。” 最早,在那刑官一人离开剑气长城不久,读书人就找到了还在闭关的托月山大祖,向后者提出了上中下三策。 下策,出动十几座神族阵法,调遣超过半座天下的大妖进行围剿。 刑官死后,往后蛮荒的攻城计划,该如何,还是如何。 中策,大祖亲自出手,以最小的代价斩杀这个十四境剑修。 唯一的不可控,就是这个宁远,会不会当场发疯,燃烧神魂也要在大祖身上留下几剑。 概率不低,别忘了,托月山大祖,虽说是半步十五,可终究不是十五。 一旦大祖再次被重创,几年后的攻城,将会被拖到一个更长的岁月。 最后的上策,则是以礼待之。 剑气长城要什么,蛮荒就给什么,送山送水不算什么,送几头大妖性命,也无所谓。 只要宁远答应,蛮荒将会为其倾尽神灵气运,续命之后再塑神体。 往后蛮荒天下与剑气长城,彻底井水不犯河水。 少了一个大敌,到时候攻入浩然天下之时,蛮荒将会是全盛战力。 到那时,依照周密的推算,妖族入侵浩然天下,最低都能打下一半的疆域版图。 下中两策,对蛮荒来说都没有什么好处,无论是大祖负伤,还是损失多名飞升境大妖,对以后的攻破剑气长城,影响都极大。 所以那时的老人,就直接撂下一句话,让周先生放手去做。 要赌,就赌最大的,赌那最好的,赌那个万一。 万一那人答应了呢? 一个十四境剑修,身负逆天神体,基本可以算作是与大祖不相上下的半步十五。 而这样一个存在,还不会剑指蛮荒,甚至带动整座剑气长城,从此不与妖族为敌…… 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可这一切,上中下三策,如今都失败了。 却也是意料之中,大祖没有丝毫觉得不对。 毕竟那人来自剑气长城,来自那个与蛮荒打了一万年的剑气长城。 叹了口气,大祖点点头,沉声道:“那我就亲自去打杀了那小子。” 既然三策都无用,那这个年轻人就没有必要留着了。 放任他出剑,即使蛮荒能赢,在他身死之前,死在他手上的大妖,绝对不是什么小数目。 蛮荒天下能负担得起,但没必要白白损失顶尖战力。 大祖刚要动身,读书人连忙说道:“不可,三策不成,还有一则上上策。” 老者蓦然回首,双目之中精光一闪。 一袭儒衫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一策,是他给我的。” 大祖隐隐已经猜到了几分,略微皱眉,示意他继续说。 周密斟酌道:“对蛮荒而言,是下下策,对我周密来说,却是上上策。” 大祖猛然抬头,“是要请先生...去那最高处?” 读书人忽然说起了另外一事,“剑气长城那边,是否有所动作?” 话音落下,也就在此时。 数十万里开外,大剑仙董三更,已经第一个抵达曳落河一条支流附近。 此处坐落着一座高城,不大不小,百里方圆。 老剑仙御剑至最高处云海,二话不说,一剑摧城。 一座城池,一仙人,三玉璞,外加海量的杂毛妖族,尽皆被斩。 一把本命飞剑,一分为四,化作百丈长短,高高悬于天幕,剑尖朝下,一瞬之后,剑光暴起,杀妖无数。 另一处,老剑仙陈熙赶到一座宗门。 此地山川草木,灵气氤氲,不少女妖修士现出真身,做那餐霞饮露之举。 霞光阵阵之间,一道剑光无声无息绽放,之后便是剑剑不停,摧枯拉朽。 一炷香后,大地残破,数千妖族无一生还。 更远处,齐廷济、纳兰烧苇慢了几许,前者运气稍好,寻得一座妖族的斥候军帐,剑斩两头玉璞境。 后者却是到了那座白花城,此处早已被宁远屠城,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纳兰烧苇一脸郁结。 想了想,收剑向南。 斩这种下五境,传出去都丢人,还不如留给身后的晚辈剑修。 大剑仙开道,之后便是三位天幕圣人,各自持有一把本命仙兵,负责打烂蛮荒天时。 剑气长城想要反攻蛮荒,第一个,也是必须的一点,就是如何处理大道压胜。 所以除了几位老剑仙之外,后续的剑修大军,行进速度并不快。 …… 蛮荒天下腹地。 老者一向云淡风轻的神色,终于显露一丝怒气。 剑气长城倾巢而出,几位飞升境剑仙的联袂出剑,遇妖杀妖,见城摧城,其实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影响。 但那几个三教圣人,却在竭力打烂每一处的蛮荒天时... 大祖已经合道整座蛮荒,一座天下的版图里,所有的厮杀,那些剑光割裂大地,其实都等于是在与他问剑。 但仅仅是如此,其实无伤大雅,就好比那个刑官十四,如今在那托月山地界,已经出剑百余,大地早就破碎不堪... 饶是如此,对大祖而言,也不会下降丝毫道力。 但那几个三教杂碎,却是故意在打烂蛮荒天下的大道天时... 这就等于是在割他蛮荒大祖的肉了。 剑气长城为何能在蛮荒天下矗立万年? 因为那道城墙,阻隔了蛮荒大道,城墙以北,那群剑修的所谓‘家乡’,天时地利,皆不属于蛮荒。 这些剑修想要在蛮荒天下出剑不停,外加不会被大道压胜,就只有一个法子,斩灭天地间无处不在的蛮荒大道。 一旦让剑气长城一路推进,破天时,斩地利,那么这座妖族天下,将会被割走一大块版图。 与老瞎子的十万大山,一般无二。 老人看向那个读书人,忽然说道:“于我蛮荒,确实是下下策。” 第356章 刑官图谋 剑气长城。 望着天地尽头处的无数剑光,礼圣忽然问道:“以一人换万世太平?” 十四境刑官,独往蛮荒腹地,选择剑挑群妖,相当于一人阻拦了一座天下,如今剑气长城闻声而动,所有剑修相继出城,小夫子自然能猜出一二。 拼死拦阻所有大妖,剑气长城攻入蛮荒,一路打烂天时,为的是什么? 毫无疑问,窃取蛮荒版图。 只要那个年轻人多阻拦几日,凭这些剑修的推进速度,少说都能南下三四十万里。 打烂天时地利之后,陈清都再以无上剑术,将十几万里城头搬至更远的南方... 那么到那时,原先的剑气长城,就会从一亩三分地,变成万万顷良田。 或许那个年轻剑修,一早就是如此谋算。 身死之前,要让这些刑徒剑修,要让十万老弱妇孺的家乡,不再只有黄沙万里。 剑气长城以南十万里,尽是黄沙,之后便是青山绿水,山峰钟灵琉秀,河水清澈如玉... 此举一旦做成,对剑气长城来说,有两个天大好处。 其一,类似于老瞎子的十万大山,割裂蛮荒几十万里版图,那位半步十五境的大祖,境界定会跌落许多。 窃取蛮荒气运,从此以后,妖族的顶尖大妖,也会越来越少。 其二,剑气长城的版图,扩大数倍,灵气占据更多,对于后世子弟的修炼,益处是难以想象的。 万年以来,剑气长城人才辈出,不说死了的那些,只论如今活着的,董三更跻身飞升境巅峰多年,为何迟迟到不了十四? 因为没有合道所需。 想合道地利,除非老大剑仙自行剥离剑气长城,让给董三更,不然绝无可能。 天时就更不用说,剑气长城这块地儿,满打满算不过十几万里方圆,这种所谓天时,太少。 不足以让一名十三境剑仙合道。 最后的人和,讲究的是一个剑心纯粹,还要踏上一条独属于自己的剑道,最为苛刻。 而此地剑修,生来只为杀妖,一条道走到黑,哪怕资质再好,也难以促成这个‘人和’。 更别说,剑气长城的大剑仙,往往活不长久,现在的巅峰十剑仙,除了老聋儿之外,其余都不超过千岁。 不过只要此事做成,剑气长城攻入蛮荒,割裂走一块不小的版图的话... 往后的剑气长城,未必不能诞生第二位十四境剑修。 刑官用心,确实良苦。 可对那宁远来说,却太过于悲苦。 北上浩然,看似疯子剑修,走哪杀哪,却为了心中不平,彻底断绝大道。 如今为了家乡,几经筹谋,南下蛮荒,想要以己身死,换一幅山河壮阔,万世太平。 北上南下,一直都在远游,明明得了不少大机缘,到了最后,唯剑作伴。 他就像第二个老大剑仙。 陈清都明明可以选择弃人于不顾,独自练剑,迟早都会是十五境剑修。 宁远明明可以袖手旁观,齐静春与他毫无干系,却侠骨横生,做那逆天之举。 人间多有蝇营狗苟,但千年暗室,总会一灯即明。 陈清都背着双手,透过那道被他斩破的天地裂缝,眺望浩然南海,随口道:“我们剑修,战死即是最好。” “人这玩意儿,一辈子有很多选择,但唯独出身,由不得人。” “老子还想死了之后,转世到天庭,当那至高神灵呢。” 老人扭过头,笑眯眯道:“谁会不死呢,你说对不对,小夫子?” 礼圣说道:“此举确实有一定胜算,但风险同样不小。” “这座城墙打了万年,许多昔年刻画的阵法已经消散,一旦强行搬走,恐怕再也难以阻拦蛮荒的大道压胜。” 这种话,礼圣说出来才有分量。 事实也本就如此,脚底这座城墙,是昔年的三教圣人,联手打造,刻画数千种阵法。 哪怕是在城墙的大地深处,万里之下的地基之上,都有极为坚固的大阵。 如此根深蒂固,一般情况下,剑气长城无法搬走。 陈清都这个十四境巅峰,自然做得到以蛮力强行搬走,可一旦如此,城头禁制会损毁大半,到那时,妖族攻城,将会较之以往,轻松数倍。 不搬走,那现在的剑修入侵蛮荒天下,就成了笑话。 别看南方的剑光无数,打烂各处的蛮荒天时,但要是后面没有一座剑气长城的阻隔... 割裂多少妖族版图,就得通通还回去。 像是山下王朝的侵略大战,大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但要是无法一鼓作气吞并所有江山,就得考虑如何守得住打下来的版图了。 打下来不难,守得住才是本事。 不然就是白忙活一场。 陈清都笑了笑,跺了跺脚,好似在掂量这座剑气长城的分量,“我剑气长城攻入蛮荒天下,是我剑气长城的事,小夫子就不必操心了。” “真要如此担忧,不如小夫子就亲自走一趟蛮荒腹地,把围殴我徒弟的那些个大妖,全数拍死?” 礼圣幽幽一叹,没有继续多说。 他与陈清都,并无辈分高低,都是一个时代的修道之人,甚至当年的登天一战,两人还曾并肩作战过。 说到底,人族本就欠这群剑修的。 而儒家,给这些剑修做出的承诺,也确实是太久太久了。 整整万载,死了百代。 当年至圣先师对这些剑修做出过承诺,往后剑气长城的剑修,出剑向谁,所有因果都由儒家承担。 也就是这句话,让年轻的陈清都,观照,龙君三人,还有身后一大拨剑修,选择收剑,退后一步。 可现在万年过去,当初老夫子承诺的那拨剑修里,还活着的,只剩下老大剑仙一个。 老人忽然笑问道:“小夫子,你说说...要是我哪天也死了,你们儒家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不遵守承诺了吗?” “反正如今剑修,也不是当年剑修。” “你们也不是对现在的这群剑修做的承诺,不是吗?” 一袭儒衫眺望蛮荒,视线所及,无数剑修御剑南下。 密密麻麻,这种数万剑光划过天际的景象,上一次见...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大抵是万年以前,人族起剑于天。 第357章 武雀 剑气长城以南,约莫三百里。 有山岳倒悬于天地之间。 倒悬山依旧是那个倒悬山,只是换了个落脚之处,以前是悬在浩然南海,数千年来,成了浩然天下的南大门。 如今则是到了蛮荒妖域,矗立于这座天下的最北端。 两道世界天幕的接壤,近在咫尺,这边是极南,那边是极北。 一南一北,其实很近。 所以书上说的天南海北,也不算远。 夜幕落下,高楼之上,随着少女停下手上动作,最后一道鼓声消散于天边。 阮秀回到剑仙府邸的大门处,没有逗留,直接跨过门槛。 大殿内,所有人已经全数到场。 春幡斋邵云岩,十一境剑仙。 梅花园子酡颜夫人,玉璞境修士。 水精宫云签,十一境修士,精通水法。 猿揉府一名老管事,玉璞境,带着一名锦衣少年。 名为曹慈的少年,身旁坐着一名白衣女子,中土十人之一,武道止境的裴杯,两人位置相对靠前。 黄粱福地老掌柜,飞升境大修士。 此外,小道童姜云生,与他一同看门的抱剑汉子张禄,没有位置。 两人还是干起了看大门的差事,一左一右,守在剑仙府邸前。 前者端坐,翻书之姿,后者抱剑,闭目酣睡。 而在大门外,人群熙攘。 倒悬山被老大剑仙以蛮力搬走,事先其实并没有通知所有人离开。 所以现在的这枚山字印上,所有的仙家势力,都在其中。 就像是人在家中坐,一睁眼的功夫,就到了另外一座天下。 一群人挤在门口,修为高低皆有,多是来自九洲的渡船船主。 大多数都是铁青着脸,做生意做的好好的,结果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蛮荒天下,北边的渡口上,还有十几艘山岳渡船停着。 延误了行程,多待一日,就会多损失一笔神仙钱。 阮秀扎起了那头马尾辫,看也没看这些人,径直走入大殿。 除了曹慈身旁那位白衣女子,还有老掌柜之外,其他人全数起身。 大剑仙陆芝没有赶赴前线,坐在次席,见了阮秀之后,微微点头。 在场修为最低的,是那三境武夫曹慈还有那个观海境刘姓少年,除此之外,俱是上五境的大修士。 少女面不改色,自顾自落座主位。 前有刑官十四,后有刑官陆芝,先后两次炼化倒悬山,如今阮秀接手,成了此刻的倒悬之主。 酡颜夫人招招手,很快便有十几名侍女款款而来,都是原先留在八座渡口那边的桂花小娘,挨个为众人斟茶。 此次倒悬山议事,总要有些礼数。 先礼之后,就是后兵了。 好似是为了彰显气势,青衣少女旁若无人的翘起一条腿,视线扫过在场所有人,开口就是让人惊掉一地下巴。 “此次大战,剑气长城攻入蛮荒天下,所有的神仙钱开销,本座希望诸位都能施以援手。” “上到剑修的本命飞剑修补钱,下到一些个日常所需,类似于粮草辎重,都交由各位。” 下方有几人想要开口,大剑仙陆芝一一以微笑回应。 意思不言而喻,闭嘴,听着就行。 少女声线清冷,继续说道:“当然,我剑气长城不会做这等强买强卖的手段。” “若有人不同意,随时离去都可。” 在场顿时一寂。 邵云岩神色自若,他其实参不参加这次议事都无关紧要,反正春幡斋早就加入了刑官一脉。 他还是最早的一个,那时候的倒悬山之主,不是眼前的青衣少女,也不是那个剑仙陆芝,而是最初的那个十四先生。 水精宫云签略微皱眉,她曾与那位十四剑仙谈及过类似之事,后者给了她一个选择,带着雨龙宗所有女修,南迁剑气长城。 而事实上,云签并没有说服掌门师姐,无奈之下,她只是将自己门下的上百名弟子带来了倒悬山。 结果没见到那个十四剑仙,只是待了两日的功夫,倒悬山就被人搬到了蛮荒天下... 脑子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人通知她前来议事,对方张嘴就是要打蛮荒天下... 打...打什么? 打一座天下!? 猿揉府那个老管事没有座位,他似乎是仆,那个少年才是主,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没有开口。 至于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她早就被刑官收服,按正常来说,如今都还是戴罪之身。 梅花夫人来这,本就没有说话的资格,也就是来撑撑场面罢了。 阮秀的说话声不小,传到了大殿之外,顿时形成了一幅难得一见的画面,门里寂静无声,门外叫喊不停。 十几名船主被姜云生和张禄拦在外头,听见如此不讲理的言语后,一个个扯开嗓子叫唤。 老掌柜逗弄着手上的笼中雀,不言不语,没什么表情,那只能勘验天下武运的小黄雀,自从进了这个大门,就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老人有些疑惑,虽说在场之人里有那武道资质极高的曹慈,但以往对方又不是没来过酒铺喝酒,武雀见了他,虽然有些状态不佳,可到底是不会瘫软在地的。 除非...在场之人里,还有谁的武道资质,比那曹慈更高。 止境武夫裴杯? 老人心头立即否定,这个女子武神虽然境界够高,但论资质,比不上她徒弟曹慈。 武雀只认资质,不看境界高低。 刘家那个少主? 老掌柜看了两眼,暗自摇了摇头。 也不是,那娃儿修道资质还行,武道就比较一般了,以后顶多成就个金身境。 那么这样一看,好像大殿内就没别人了。 老人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视线望向那个主位之人。 老掌柜想了想,悄悄将那只疲软的武雀握在手心,嘴唇微动,默念一句口诀。 那只武雀顿时昂立而起,双眼炯炯有神,闪烁着不少光彩。 老掌柜双眼与它一般无二,动用了他这一脉的某种秘法神通,定睛一看。 只是一眼,他便悚然一惊,内心泛起惊涛骇浪,连忙撤去神通,一双浑浊老眼眨个不停。 他娘的,看了一眼而已,差点走火入魔。 老掌柜摸了摸脑门,甚至有点劫后余生的庆幸。 一旁的武神裴杯,瞧了个大概,以心声问道:“老掌柜,看出了什么门道?” 老人摇摇头,同样以心声回之,“不可说。” 裴杯见此,也没有多问,只是多打量了那个少女几眼。 只有老掌柜知晓,自己那一眼见到的,是什么玩意儿。 在那居中少女身后,有一位远古存在,一身金色甲胄,熠熠生辉。 第358章 北上南下 不多时,这场议事便匆匆结束。 无人反对。 因为没人有那个本事。 在场境界最高的人里,一个是不问世事的老掌柜,一个是女子武神裴杯。 前者答应为剑气长城送出黄粱仙酿,具体数量,要看能酿出来多少,后者倒是提了个要求。 裴杯答应会参与此次大战,但有一点,凡是死在她手下的妖族,剑气长城都要记下相应战功。 她不要一路获取的仙家资源,只要战功。 全数记在她弟子曹慈头上。 阮秀欣然答应。 宁远当初留给陆芝的密信里,其实已经把后续之事说了个大概。 倒悬山上,所有仙家势力,不想参与这桩买卖的,随他离去,剑气长城从不干这种强买强卖的缺德事。 可能有人会说,你剑气长城事先都不给个提醒,直接连人带山把倒悬山搬到了蛮荒天下,不就是强买强卖? 这话跟放屁一样,倒悬山如今属于刑官一脉,属于剑气长城,拿走自己的物件,有问题吗? 而答应为此次大战出力出钱的,剑气长城这边,都会为每个家族亦或是宗门,单开一本战功账目。 出了多少力,全部都有专人记录。 等此战结束,依据功劳,会给予相应好处。 这个所谓好处,种类也有不少。 其一,收徒。 战功足够的势力,可以花费这些战功,让自己族内的年轻子弟前往剑气长城,供上五境剑仙挑选弟子。 运气好,自己的后辈里头,或许能得到一名大剑仙的青睐,选择收为嫡传弟子。 其二,剑意。 同样是花费战功,获得一道来自城头上的远古剑意,要是战功足够多,十几道都不是问题。 其三,联姻。 宁远留下的密信上着重写了这点,大战结束之后,破开剑气长城与浩然天下的隔阂,两地的连接大门,废除条条框框。 想要跟剑气长城搭上关系,联姻就是最好不过的了。 反正剑气长城的光棍极多。 除此之外,还有最后一条。 凡是出过力的家族、宗门,大战结束,一切安稳之后,剑气长城都会给出一块信物玉牌。 这些宗门或是家族,往后若是遇上什么大劫大难,都能凭此信物,让剑气长城为其出剑一次。 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都行。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但这里面有一点,至关重要。 剑气长城派出去的剑仙,若是实力不足,甚至是死在外乡,都无需这个势力负责。 并且事情没做成,剑气长城还会调遣第二位剑仙前去,再不成,那就第三位,第四位…… 直至做成。 那么这样一看,诚意就可谓是十足了。 几乎没人会去想,这桩承诺,剑气长城以后会不会抵赖,这种概率可以说是零。 浩然那边,不少人都说剑气长城是一群匹夫,一群没读过书的糙人,一群只会练剑的蛮夷。 但从来没人敢说,剑气长城会做那背信弃义之举。 打了一万年,替浩然天下守在南大门整整万年光阴... 说这群剑修会言而无信? 狗都不信。 直到给出这个承诺,绝大多数仙家渡船,方才松下一口气,当场定下了此事。 无需他们去与妖族厮杀,只需要来回运送物资,以低价卖给剑气长城,就能得到这些方方面面的好处... 傻子才不答应。 大家都是做生意几百上千年的老狐狸,岂会只看眼下的亏损? 与剑气长城搭上香火情,真不是什么小打小闹。 一名九境、十境剑修,放在浩然天下都被人尊称一句剑仙,而这座剑气长城,有数千之数。 玉璞境,在那浩然天下随意一座宗字头仙家里,往往都会被奉为座上宾。 仙人境,旁人想要巴结都找不到人。 至于那些个飞升境老剑仙,整个浩然天下都没有几个。 更别说,城头之上,还站着个天下剑道无人出其右的老大剑仙陈清都。 真能背靠剑气长城,一座浩然天下,恐怕只有中土文庙能力压一头了。 一开始,这些渡船船主还在犹豫,毕竟涉及一场极其惨烈的大战,想着要不要先回宗门,到时候聚集一个个老祖师,议事之后再做定夺。 可当邵云岩与那酡颜夫人相继站出来,率先答应相助之后,这些人就坐不住了。 大家都是来自浩然天下,都是做生意的商人,钱财什么的,其实不少,缺的是修为境界,还有一份份的山上香火情。 旁人帮了剑气长城,出钱出力,之后与诸多剑仙结下善缘,自己要是观望在旁,岂不就是落后于人? 更别说,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黄粱福地老掌柜,与那中土大端王朝的女子国师,都先后答应了此事... 不管这船是不是贼船,会不会翻,都只能上了,没得选择。 反正他们也只是出钱,不会消耗人命。 剑气长城打赢了,皆大欢喜。 打输了,虽然亏损极多,但总归是能凭着光阴水磨,一点一点找补回来。 …… 陆芝与阮秀,一同来到倒悬山的北边渡口。 前者负责牵引那些山岳渡船,横跨剑气长城之后,再度回到浩然天下,后者要去剑气长城,顺路上了一座墨家机关城。 此外,还有十几名玉璞境剑仙,都是剑气长城派来,会各自跟随一艘渡船离去,做那护道之事。 至于为何非要把倒悬山搬来蛮荒天下... 原因很简单,立威树信。 其一,要让这些九洲商人,亲眼看看这场大战,亲眼看看八万剑修,两万武夫一同南下的场面。 要让他们知道,这场大战是如何的惨烈,如何的空前绝后。 其二,则是给他们一种自信。 剑修南下,摧枯拉朽,攻城掠地,让他们知道这一战,胜算不低,甚至是极高。 这不,剑气长城眼下,已经向南推进了数万里之远。 给他们烙一块大饼,还要让他们的内心深处,知道这块大饼迟早都能吃的到。 人心鬼蜮,但并不难测。 只要把握住一个人的欲望,事情就成了一半。 …… 天幕之下,惊现十几艘庞大的山岳渡船,一路向北。 而在这些渡船之上,更有十几道剑光,剑仙以剑气开道,破开云海,护道而行。 快要越过城头时,众人相继站在船头,俯瞰这座十几万里的剑气长城。 大多人,虽然与剑气长城做了多年生意,但都是第一次见。 确实很高,天地之间,远古剑意多矣。 其中一座墨家机关城上,阮秀身姿轻盈,御风落下。 少女迈着小碎步,来到老大剑仙茅屋外,嗓音清脆的喊了句陈爷爷。 陈清都闻声走出茅屋,阮秀快步走到近前,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说了几句言语。 于是,老大剑仙笑望向那些山岳渡船,抱拳行礼。 陈清都何许人也? 哪怕他们没见过,但来往倒悬山多年,耳根子都听腻了。 传说中惊世骇俗的十四境巅峰剑修,不下城头万年,有他在,剑气长城才有的万年不倒。 如今这样一位存在,却破天荒的与他们行礼,万年难得一见。 一众船主面色惶恐,不敢怠慢,纷纷各自行礼。 刘家渡船,当代家主之子刘幽州,望着下方那个佝偻老人,胆子很大,振臂高呼。 “陈老前辈,等我回了皑皑洲,必定要我爹把他那宝库打开,让雪花钱下满整座剑气长城!” 一艘桐叶洲渡船,一名女冠道姑微笑道:“刘氏财力确实非同凡响,但皑皑洲到底是离得太远,一来一回,恐怕这场大战都打完了。” “等你刘氏来人,我太平山已经往返剑气长城三回了。” 少年一脸不忿,嚷嚷开口,“小爷我送一次,抵得上你们太平山来十趟!” 老大剑仙陈清都,并拢双指,随意递出一剑。 已经快要自主弥合的那处裂缝,再次被人一剑打穿。 十四境剑修出剑,何等的无上伟力? 十几位船主,个个吞咽着唾沫。 一艘艘渡船相继离开蛮荒天下,过南海之后,去往九洲各地。 商人北上,剑修南下。 少女收回视线,与老人说道:“陈爷爷,现在就动手吗?” 老大剑仙摇摇头,“不急,那小子应该还撑得住。” 阮秀咬了咬嘴唇,有些生气。 还不急,我男人都要挂了。 第359章 嘴碎 少女坐在城头,取出糕点,按照惯例,胡吃海喝。 阮秀有些委屈,甚至有点想要落泪,只是觉得好像不太雅观,便一个劲的往嘴里塞糕点,撑得腮帮鼓鼓。 不远处,站着个白衣女子,身材异常高大,双手拄剑,衣决飘飘。 她瞥了她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腿确实比不上人家那么长,但要论胸脯的规模...对方不如自己。 阮秀突然好想与她来一句... 你怎么长了万年,还是两个小馒头? 宁远那个遭瘟的,最喜欢偷瞄那里,所以好像自己也潜移默化的变了许多... 变得也更看重这俩鼓鼓的玩意儿了? 少女如今每回见了别的女子,第一眼打量,一定是比较一下双方大小。 还好,遇见的人里,都没自己大。 最大的那个梅花夫人,相比较于自己,也是稍逊一筹。 剑灵一副闭目之姿,自从那日之后,她就一直是这个状态,从不与任何人多言一句。 不过也没人找上她,谁也不想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好听点,是生人勿近。 难听点,是没人鸟她。 在剑气长城,只有一种人会被人所尊敬,那就是杀妖极多的剑修。 境界高,只会被年轻人羡慕仰望,光靠这个,还谈不上什么尊敬。 只有身上战功累累,手上妖族性命极多的老剑修,方才会被人敬重。 即使是飞升境老剑仙,倘若身上没点能拿得出手的战功,也不会被人高看一眼。 境界高,剑术高,就能眼高于顶? 不存在的。 因为这座剑气长城,有一个十四境的老大剑仙管着。 这里与那浩然天下,是截然相反的。 浩然那边的练气士,哪怕是刚刚跻身中五境的野修,路过一地,小城城主,县衙老爷,亦或是城隍庙主,都要出门礼敬。 一切按境界说话。 剑气长城不会。 这里有一项铁律,除非是妖族奸细,不然任何人,无论境界高低,都不得肆意杀人。 不爽可以问剑斗殴,但就是不得杀人。 哪怕是飞升境剑修,一怒之下,杀人也要偿命。 这个规矩,是死的,由老大剑仙定下,旁人想要不守规矩,要么实力高过陈清都,要么以命换命。 就这么简单。 当然,还有一种例子。 当刑官,手握生杀大权。 少女咽下糕点,看向那个白衣女子,随口问道:“天天杵在这儿做什么?” “你一个飞升境,又能做什么呢?” 阮秀一点也不怵她,笑道:“想杀宁远,轮不到你的。” 剑灵保持着闭目之姿,淡淡道:“杀他之人,不必在我。” 少女点点头,直接问道:“你认了陈平安为主?” 阮秀自然认识陈平安。 之所以有这一问,是老大剑仙与她说起过此事。 那个草鞋少年,少女有印象,两人还算是朋友来着。 心性挺不错的,自己还吃了他三条鱼。 离家之时,阮秀还把陈平安托付给她...宋集薪养的那窝鸡仔带走了。 现在估计都被宁小子吃了个一干二净…… 人不坏,甚至比宁远好很多。 就是有点傻傻的,当初搬山猿打伤了刘羡阳,明知不敌,陈平安还要去报仇,能活下来,还得多亏了那个宁姚。 就连齐先生,都着重说过陈平安,说他有一颗赤子之心。 阮秀也看过一次他的心境。 她从没见过一介凡人,能有如此纯净的心湖,比那真正的仙家灵泉,还要清澈。 而那个宁小子,却与他恰恰相反,心底恶念大到吓人。 那时候的阮秀,只是觉得陈平安很干净,品行极好,不会多想。 但经过最近发生的事后,她忽然发现,好像有许多的不对劲。 陈平安太‘干净’了。 凡人不应该有这种干净,不可能有这种干净。 天地万灵,只要有欲望,哪怕极小极小,都会化作心湖底部的一部分淤泥,没有例外。 老爹说过,人的一世,随着年岁的增长,走的路越远,遇见的越多,想要的就会越多。 而心头欲望也会增多,心湖底部,积攒的淤泥逐渐增长。 直到淤泥填满心湖,人就到了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风一吹,就死了。 草鞋少年会没有欲望? 说没有的,那跟放屁有什么区别? 自小过的贫苦,五岁差点饿死,那么他如今走上了修行路,难道不会想着步步登高,看看山上的风景? 当初在小镇,阮秀就已经知道,陈平安喜欢宁姚了。 这世上很少能有让她看不出来的东西,更别说,是一个只有武道一二境的少年了。 喜欢一个人也好,喜欢一件事物也罢,都是欲念在作祟。 陈平安喜欢那个女子,在她负伤时,才会想着照顾人家,才会在寒风尚未远去的初春时节,下河去抓青鱼给宁姚补身子。 无人可以做到,心境宛若琉璃。 剑灵终于睁开双眼,斜瞥了她一眼,“阮秀,有人性是好事,但不能忘本。” 阮秀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忘本?我吗?” “我忘了啥?你与我说说呗。” “我爹是风雪庙兵家圣人,我是宁远未过门的道侣,你说说,我是不孝了,还是不忠了?” “我又不是你,你没死过,我都转世那么多次了。” 少女没好气道:“活了一万年,别的本事没见长,脸倒是越来越大了。” 一向目空一切的白衣剑灵,脸色愠怒,“阮秀!” 青衣少女咧嘴一笑,“哎,听着呢。” 高大女子沉声道:“不可妄议我主。” 顿了顿,实在没办法,她又补了一句,“其他任凭你如何言语,都可。” 阮秀挠了挠头,一脸疑问,“多说几句,会遭雷劈吗?” 剑灵重新闭目,不再言语。 委实是不想与她多说。 少女一脸搞怪,“陈平安?” 见她不理自己,阮秀跳下城墙,缓缓走到近前,背着双手,绕着她转圈,露出一抹怪笑。 “为什么你要认主?” “你不是持剑者吗?都这么厉害了,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找个主人呢?” “剑灵大姐,你这些天一直待在这儿,不用洗澡的吗?” 说到这,阮秀往前凑了凑,鼻子猛嗅。 “虽然没什么味儿,但咱们都是女孩子,还是要洗一洗的。” “外表瞧着干净,也只是外表,内里脏了,一定要洗啊。” “你长得也不赖啊,虽然跟我比还是有不小的差距,但找个同境界的剑仙做道侣,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奶秀极为嘴碎,语不惊人死不休,因为身高问题,她抬起头来,眨了眨眼,问道: “我爹说,神仙生下来的,多半从小就是神仙,资质不会差到哪去。 你呢?就没想过找个男人?” “你要是嫁出去,生下来的娃娃,是不是天生就是上五境啊?” “听说你活了远不止万年,是两万年,还是三万年...亦或是十万年?” “你不会这么多年来,都还是处子之身吧!?” 青衣少女老神在在的摇摇头,“难怪脾气不好,这么多年都嫁不出去。” 第360章 有幸见锋刃者即不幸 一瞬间,白衣神女睁开双目。 老剑条剑身亮起一抹金色光芒,剑锋之上,盘旋一道犹胜日月的璀璨剑气。 阮秀还保持着原先那个姿势,背着双手,抬头看她。 “剑灵姐姐,你这把剑,很好看诶。” 见她没反应,少女生怕她不砍自己,脑袋往前一凑。 “我能摸摸你的剑吗?” 剑灵微笑道:“你可以试试看。” 阮秀伸出手,半道又缩了回去,故作一副害怕之色,“你不会砍我吧?” 剑灵继续微笑,“我可以试试看。” 远古五至高,除去共主,说到底,并无高低之分,地位是一样的,只是各有各的职责,各有各的特殊。 论杀力,自然是持剑者最高,论神通术法,水火二神为最,披甲者,负责看管那座至高神台。 各司其职,并无高下。 至高之间,也不是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本就有过一个例子,万年之前,水火就有过一次大道之争。 按照老黄历上面的第一页,有一些极为隐晦的记载,当年的水火不容,最后略胜一筹的,是那火神。 神女持剑,神色淡然,只是周身弥漫的杀意,已经凝为实质。 阮秀则是一脸无辜,站在原地,丝毫不见有什么动作,好像被吓傻了。 身材佝偻的老人,走出茅屋,手上拿着一壶酒,笑眯眯道:“小姑娘家家的,说错了话,前辈莫要放在心上,所谓童言无忌啊。” 这般场面,剑灵再蠢,也知道是个什么光景,依旧保持微笑,“陈清都,若是万年之前你有这个胆子,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陈清都颔首笑道:“胆子这东西,又不是生来就有,跟酒量大差不差,总是要练的嘛。” “道祖如今再厉害,不也有年少穿着开裆裤的时候不是?” 老人笑着摇摇头,指了指自己,自嘲道:“前辈不会又要说我以下犯上吧?” “非也,前辈昔年传剑于人间,晚辈这一拨凡人,是最先学剑的,真要论这个...” 老大剑仙摸了摸下巴,笑出脸上层层皱纹,“天下剑修都要管你喊一句祖师爷。” “岂敢以下犯上?” “岂能以下犯上!?” 陈清都摆摆手,“不敢不敢,别说如今飞升境剑主,前辈就算是落魄到一境剑修,晚辈都不敢冒犯半步。” 女子微微皱眉,“所以?” 阮秀此时已经被剑灵释放的一道剑气困住躯体,动弹不得,小嘴一撅,委屈巴巴的看着老大剑仙。 “陈爷爷,她都要砍我了,你不打算救我吗?” 老大剑仙笑着点头,随后看向剑灵,“但是前辈别忘了,你能压胜天下剑修,但人间不止有剑修。” 陈清都轻轻一跺脚。 天地气象陡然一变。 城头一阵摇晃,拘押阮秀的那道金色剑气,瞬间土崩瓦解,老人伸出一手,当着持剑者的面,将少女隔空接了过来。 后者眼神一花,就已然身在老大剑仙身后。 阮秀一把薅住老人的衣袖,躲在他后面,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陈爷爷,她想杀我,你快出剑斩了她!” 与此同时。 蛮荒天下深处,十万大山。 一线金光直去剑气长城。 一位双眼塌陷,只剩下两个眼眶的佝偻老人,现身剑气长城。 瘦竹竿老人一如往常,仰起脸,挠了挠腮帮,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就睡了一觉,睁眼的功夫怎么就到这儿来了?” 老瞎子看向陈清都,勃然大怒,“咋个回事?” 陈清都抬起下巴,指了指那个高大女子,“有人要与你问剑。” 剑灵看了两人一眼。 好嘛,两个老不死的,合起伙来,装都不装了。 不对,是三个,还有个忤逆神道的阮秀。 岂料老瞎子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提起腿迈起小碎步,一溜烟到了陈清都身后,贼眉鼠眼,鬼鬼祟祟。 “这姑娘瞧着可怕的紧,老瞎子我虽然活得久了点,但总是没活够的。” 剑灵轻轻握住老剑条,淡笑道:“一个陈清都,一个老瞎子,两个十四境巅峰……” “真以为我如今只有部分神性,只有飞升境的实力,就拿你们两个没办法了?” 陈清都微笑道,“你可以试试。” 老大剑仙身后,阮秀与老瞎子一左一右,前者朝老瞎子挤眉弄眼,低声道:“瞎子前辈,别怕,有我在呢。” 少女拍了拍胸脯,“你赶紧上去啊,把她做掉,完事后我担着。” 老瞎子咂了咂嘴,来都来了,好像已经没了别的选择,便收起那副疯癫模样,从陈清都背后走出,同样微笑点头。 “我也可以试试。” 你当年扔的是剑光剑术,跟我老瞎子可没关系。 你压胜不了我。 老子又不是剑修。 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忤逆之举。 既然选择前来,那么远古剑主与远古火神的对立,不可能隔岸观火,总要站个队不是。 剑主再高,毕竟眼下还只是个飞升境嘛…… 老瞎子不动声色的瞥了眼南边。 没辙,既然管那小子要了地魂,总不能就只是送出去十几尊金甲傀儡就完事。 宁远答应,剑气长城也不答应,剑气长城答应,陈清都这个老不死的,也不会答应。 索性有个与持剑者一样高的火神小姑娘,斩了剑灵之后,千事万事,那个天外剑主要是找麻烦,也是先找她。 更别说,就算剑主真身亲至,老瞎子我就算不敌,也能在对方身上扒一层皮下来。 瞎眼老人不满人间万年,但是看那个远在蛮荒腹地的小子,还是挺顺眼的。 城头之上,剑拔弩张。 对峙双方,神人皆有。 像是当年的水火之争,又像那场影响深远的登天一战。 剑灵不再废话,并拢双指,随意抹过剑身。 于是,在这屹立了无数年的剑气长城之下,在那极深处的蛮荒地心,出现了一道远古气息。 “有幸见锋刃者即不幸。” 第361章 八荒凝神 “有幸见锋刃者即不幸。” 随着这句威严的声音响起,大地震颤,一座剑气长城,竟是从中而断。 一只覆满金色甲胄的手臂,直接从大地深处探出,撕开剑气长城之后,第二臂紧随其后,双手按在断裂的城墙上,做那攀爬之姿。 几个眨眼间,这尊古老的神灵支起了上半身。 仅是一半躯体,头颅就已经与云海接壤,一身金色甲胄,内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双金色眼眸,绽放璀璨神光。 在此沉眠万年之久的一位远古神灵,此刻苏醒。 远古十二高位之一,行刑者。 昔年持剑者麾下第一神将,负责掌管那座远古天庭行刑台。 在那个时代,行刑者的战力,为十四境巅峰。 而要只论杀力,在所有十二高位之中,行刑者为最。 当年持剑至高巡视天下,他便在身侧随行,斩杀三界万族之多,数量无法估算。 甚至不比持剑者少多少。 这话真没什么水分,一座天庭的唯一行刑台,都被他掌握看守,人间任何忤逆之辈,都是由他拘押斩首。 甚至是神灵犯了大罪,都是他亲自操刀。 阮秀望着远处的那尊古老神灵,目不转睛,轻轻咽了口唾沫。 “好香啊。” …… 蛮荒天下腹地。 托月山地界,方圆十几万里。 大地残破,处处皆是剑痕,此地仅仅是一日过去,就被这场大战打的支离破碎。 草木生机全无,如此广袤的疆域,成了死地。 一袭青衫浑身是血,怒发冲冠,一人剑挑十几头大妖。 宁远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已经算是岌岌可危,在他周身缓缓流淌着一条时间长河,那是独属于他的光阴天地。 坐镇自身道场,不被蛮荒天下压胜,同时驱散十几座神族阵法的禁制。 这条光阴,他曾在天外与道老二厮杀中使用过,一般来说,不到生死时刻,是不会轻易动用的。 太耗费神念。 一天之内,他已经出剑不下千百次,几乎是剑剑不停,剑剑倾力... 如今他的状态,哪怕有这条光阴在竭力逆转修补,也极为不堪。 身上血孔无数,白骨裸露,一袭青衫也成了破衣烂衫,内里嵌着的那件来自于大妖绯妃的‘水脉’仙甲,也被打的损毁严重。 在此期间,除袁首外,十几头大妖被他先后斩杀,但都因这些神道大阵的缘故,相继复活。 神灵遗物,难杀至极。 袁首一死,这群畜生学乖了,压根不会离开自己的阵法所在,个个都只是驱使本命仙兵朝他攻杀。 剑修刘叉,与那托月山元凶,战力最高,目前还未死过。 龙君、切韵、五岳、荷花庵主,四妖被斩一次。 雷矛、牛刀、黄鸾、白莹,先后两次身死复活。 绝美女子大妖仰止,被斩三次。 剩下的几个被周密喊来凑数的飞升境大妖,被斩多次,少的五次,多的...已经跌境极多。 宁远不会跌境。 他的十四境,再如何重伤,都不会跌境,只会在神念、道行消失殆尽之时,直接身死。 剑修刘叉一剑打碎一道剑光,望着那血迹斑斑的一袭青衫,再次以心声开口,“据周先生估算,此人至多再坚持一日。” “所以没必要再如此拼命,他的杀力已经不复往昔,你们只需管好自己,最后时机一到,我亲自斩他。” 虽然围攻宁远的大妖里,元凶境界最高,达到了半步十四,但要论杀力,还是剑修刘叉为最。 也因此,按照周先生原先的谋划,最后斩宁远的,也是刘叉来。 一众大妖纷纷附和,不再频频催动神通攻杀,而是趋向于防守。 那几头拿来凑数的飞升境,更不用多说,他们几个从始至终,压根都没有出手的机会,一直都在挨打。 要不是各自炼化了一座大阵,就不是跌境这么简单了。 早入黄泉了。 蛟尾扫开一道剑光,名为仰止的大妖终于有所喘息,面若寒霜,如今她的气息极度萎靡,脚底那把龙椅不知去向,被那人的一道剑光打碎。 绝美女子紧紧皱眉,没有开口,甚至不敢以目光看向那人。 这刑官记仇得很,自己前面不过多说了几句,还称不上是挑衅,后续就被宁远‘着重’照顾。 导致除了那几个来凑数的,她被斩的次数最多。 再来一次,恐怕跌境是无疑的了。 长剑颤鸣,青衫神色淡然,剑随心动,身前身后各递一剑,雪白剑光绽放。 剑光恐怖无比,两道接壤,恰似一个圆形,以极快的速度而去,覆盖方圆万里。 所到之处,空间破碎,搅乱了时间长河,甚至打进了虚无深处! 群妖悚然! 一个个无不是倾力出手,术法神通在此地汇聚成河,仙兵法宝层出不穷。 刘叉与那元凶战力为最,各出三剑粉碎剑光。 仰止祭出本命之物,身上那件墨色龙袍飘离躯体,瞬间遮天蔽日,笼罩真身之余,还遮住了脚下大阵。 三头六臂的金甲神人,真身覆满一层金色鳞片,将这件来自远古神灵的甲胄催动到极限,抡动千丈手臂,选择以硬碰硬。 一袭灰袍,轻轻一震,抖落无数剑光,龙君双手持剑,剑术大开大合。 一轮圆月,荷花庵主的人身在内虚虚实实,单手向前,朝着天外那轮‘玉钩’明月遥遥一握,拘押月魄无数。 在其四周,显化一尊尊古老虚影,竟是远古月宫仙子,持剑护卫身侧。 切韵、雷矛、牛刀、白莹、黄鸾,五妖各自皆有本命仙兵祭出,这一剑,他们没有反击的资格,唯有竭力挡下。 煌煌剑光横扫,威压十万里地界,带着一股侵蚀岁月的气息。 无声无息,剑光打穿群妖术法,天地似乎传来几道咔嚓之声...有几名大妖的仙兵至宝被当场斩碎! 剑光所向无敌,一剑破甲碎身! 刘叉长剑被剑光打出一个缺口,连人带剑被凿进大地深处,元凶脚底金光一闪,瞬间躲入托月山,不敢硬接这一剑。 此外,所有大妖,均被斩首。 这一剑过后,宁远身形开始趋近于模糊。 形体颤动,黑发化银。 梦回往昔,剑开倒悬。 …… 剑气长城。 城头上,神女右手持剑,左手伸出掌心朝上,猛然一握。 随后不断有金色粹然神性,从蛮荒天下各处凝聚,缓缓升空之后,直去剑气长城。 除去那座早就被托月山大祖炼化的飞升台之外,十七座神道大阵,皆有无数粹然金粒升起。 一座天下剧震! 剑灵敕令,八荒凝神。 全数被她归拢一处,一身白衣猎猎作响,璀璨金光照亮天上地下。 她的气息开始节节攀升,一朝跨入十四境。 第362章 唯我得意 一座天下剧震! 无数道璀璨金光渐次升空,不受蛮荒天时影响,全数破空北上。 宁远抬起眸子,深深看了一眼剑气长城的方向。 他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他留给陆芝的那封密信,上面有着许多谋划,但眼前这一幕,是计划之外。 不过嘛,对自己来说,貌似不是坏事。 甚至是天大的喜事! 十几座神道大阵,内里蕴藏的神灵气运,竟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徐徐北上。 原本并没有损耗多少的阵法,几个眨眼间就开始摇晃不定。 群妖惊惧,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知道自己脚下的阵法,神灵气运流失严重,一旦无法逆转,要是再被那人剑斩,恐怕会直接身死! 大妖各有念头滋生,他们本是桀骜不驯之辈,只是迫于大祖压力,方才聚拢一处围杀刑官。 很早之前,托月山就给出了承诺,斩杀十四境刑官之后,根据出力高低,个个都有奖赏。 大祖开了口,最低的赏赐,都能在事成之后,获得一座占地数万里的宝地。 并且获得的这些‘封地’,都是托月山钦定,其他大妖哪怕实力再高,都不得争抢。 蛮荒天下的修道厮杀,妖族领地争夺,极为惨烈。 除去王座大妖,还有一些蛰伏不出的远古存在之外,后世诞生的所有飞升境,哪个不是踩着累累白骨上位的? 可即使是飞升境妖族,也可能今天威风,明日身死。 所以一座占地不小的领土,不用担心其他妖族侵扰的疆域,这种诱惑,难以抵挡。 即使是王座大妖,谁不想多多益善。 最关键在于,虽然与那刑官打的惨烈,但毕竟没有性命之忧,至多跌境。 可随着这些神灵气运的离去,脚下大阵开始逐渐崩塌... 没了此物,如何是好? 群妖心思各异,不少已经萌生退意。 随着最后一抹金光遁走,天地传来一声清脆,像是瓷器碎裂之声。 方圆十万里,这道由十七座神灵大阵凝聚的天地阵法,自行破碎消散。 剑修刘叉从大地深处掠回地面,环顾四周之后,冷声道:“脱逃者,一律处死!” 刘叉率先递出一剑,剑光去往那个年轻人所在,高声道:“他已经穷途末路,速速与我一道,斩杀此子!” 宁远轻弹剑身,随意打散刘叉那道剑光,嗤笑道:“不知死活。” 反手一剑,势大力沉,剑压当今的蛮荒剑道第一人,再次将其凿入大地深处,一袭青衫形体模糊,眼神却是神采奕奕。 并无废话,单指抹过剑身,一剑横扫。 打碎群妖术法之后,宁远目的明确,缩地成寸数万里,眨眼间来到一头玉璞境大妖身侧。 此妖被斩多次,已经跌境至十一境。 看也不看,左手起剑势,隔空将其扯了过来,重重往地面一砸。 这头玉璞境,下半身直接爆碎,一声仰天嘶吼之后,戛然而止。 因为有一把雪白长剑,在他张嘴的瞬间,自上而下插入其中。 剑身扭转,死状凄惨。 抽出远游,这把杀妖极多的仙兵,不沾丝毫猩红之物。 剑光一闪,宁远再度动身。 天地大阵告破,一袭青衫如入无人之境,脚下一动,便是万里之遥。 剑光不停,十几息后,那几个不知真名的大妖,全数被斩身死。 一斩再斩,唯我得意。 宁远有自知之明,如今自己已经接近弥留之际,要是先砍那几个有名有姓的,就算全力出手,也最多杀个三四头。 挑软的杀,捡弱的斩,能多杀,绝不少杀。 还能凭此震慑群妖。 没了神灵大阵,你们这些飞升境,岂不是待宰之羔羊!? 并拢双指,轻轻抵住眉心,青衫四周,除了一条虚实不定的光阴河流之外,还有那数以万计的雪白剑气,在那方寸之间,一一浮现而出。 剑剑倒悬,密集攒簇! 与此同时,更高处,云海退散,有一座大如山岳的璀璨天门,显露而出,剑气压顶! 如此拼命的架势,一众大妖内心肝胆俱裂。 他娘的,先前还有大阵加持,被斩几次至多跌境,总不会有性命之忧,只要事成,大祖赏赐之后,总能一点点找补回来。 可现在... 谁他妈敢第一个上去? 那遭瘟的刑官,先前杀妖,一剑一个,犹如砍瓜切菜... 而最早之时,顶着大阵压胜,袁首都被他斩了,现在没了复活之法,谁敢? 还真有人敢。 一道剑光凝为一线,斩破沿途事物,恰似天地初开。 刘叉以身为剑,一闪而逝。 如同剑修的本命飞剑,率先落入那座剑气天门之中。 当场洞穿,搅烂剑气无数。 这位蛮荒天下剑道第一人,在杀力层面,真不低。 毕竟是能跟阿良打的难分难解的人物,自然不一般。 换成刚刚出剑的宁远,一个刘叉而已,三个五个都不够看,但现在不一样了。 战力再强,被如此轮番围杀之下,能不死,都是他刑官足够厉害。 托月山上,大妖元凶紧随其后,一左一右,祭出两把本命飞剑。 说是飞剑,其外形却是两杆金色长枪,随指而动,骤然间变作千丈长短,千里一线,速度极快。 前后两头大妖出手,剩余王座相互之间对视一眼,不再选择留手,一一显化法相,本命神通齐出。 欲要毕其功于一役! 所有攻伐之术,汇聚一处,杀力恐怕是全盛时期的宁远,也不见得就能完好无损的挡下。 如何应对? 十四境剑修,杀力是大,可到底不是铁王八,被如此多的神通砸在身上,也会死的。 不过... 一向厮杀阴险的宁远,又怎会没有后手? 他当初远游骊珠洞天,一路遭人算计,早就学会了走一步,看十步。 他伸手拂过脑后,取出一物。 何物? 一枚远古道簪! 人间第一位修道之士所遗留下来的功德神物。 人间兵器,仙剑为最。 而在仙兵之上,犹有造化神物。 道簪其貌不扬,好似一节枯枝。 可就在下一刻,随着神念扫过。 大放光明! 一座琉璃仙簪城,瞬起于蛮荒大地。 远古的气息传来,这座方圆上千里的仙簪城,一经催动,宛若透明。 大道符文流转,所有大妖术法落入其中,稍稍摇晃之后,稳如磐石。 第363章 三口还是两口 蛮荒天下各处,一道道粹然神性升空,宛若彗星拖曳着极长的金色弧光。 托月山山脚,灰衣老者望向北边,隔着百万里山河,瞧见了那座剑气长城,也瞧见了那尊古老身影。 陈清都遥遥与他对视一眼,大祖被迫收回视线,再也不见剑气长城。 老人皱眉道:“持剑者?” , 一袭儒衫的读书人,因为境界下跌,所以瞧不见那处光景,以眼神询问,大祖补充道:“那名行刑者,已经被她唤醒。” “不过应该只是剑灵,而非剑主。” “陈清都与老瞎子,似乎与那剑灵不对付。” “先生,可要我出手拘回一些神性?” 陈清都与那持剑者打生打死,与我蛮荒自然毫无干系,大祖巴不得那位五至高之一,一巴掌拍死陈清都那个老不死的。 但八九不离十,来的不是那位的真身,不然就无需攥取蛮荒天下的神道气运了。 也就是这座破损飞升台早就被大祖炼化为本命物,要不然里面的粹然神性,估计都会被剑灵取走。 剑灵敕令,一座蛮荒天下,此地所有的神灵气运全被其攥取,对蛮荒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这不才一会儿功夫而已,那刑官就已经剑斩多名大妖。 虽然那年轻人如今已经濒临死境,选择‘龟缩’在那根道簪内。 周密沉吟道:“持剑者?” 随后读书人挥了挥衣袖,“暂不去管。” 只要不影响如今的棋局,那边怎么打都不打紧,大祖拦截神性,不管拦截多少,可能都会被那位盯上。 如此横生枝节,实在是没必要的事。 周密再度透过大祖那道镜花水月,看向那个形体模糊的年轻人。 他不会这么快就死的。 …… 剑气长城。 两个老人一左一右,并不打算直接出手,动用神通拦截那些粹然神性,就只是杵在那儿,等她蓄势完毕。 此番自有谋划。 而在两人身后不远处,有个青衣少女,独自站在墙头,伸手去摘那些流向此地的‘金光’。 神性这东西,你剑灵能吃,我阮秀,照样能吃。 少女吃相一直不怎么好看,如今也是一样,每回抓下一把,都是直接塞进嘴里,腮帮鼓动两下之后,就吞了下去。 好像跟以往一样,真的是在吃糕点。 只是她的境界太低,与那剑灵争抢不过,到最后只吃了少许。 可就仅仅是这么少许,还不到剑灵攥取的百分之一,阮秀身上就起了天大变化。 少女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脑袋低垂,双手死死按住自己心口,像是在忍耐什么。 等再次睁开双眼,少女一双桃花似的狭长双眸,已经变作粹然金色。 原是刚刚跻身金丹境没多久的她,境界一度暴涨至元婴境巅峰。 差半步,秀秀就能跻身上五境。 她抬起头,看向高大持剑女子,还有那个远古神将,咽了口唾沫。 没吃饱,还想吃。 阮秀为何要去招惹剑灵? 其实这本就是她的计划之一。 少女不知道曾经的很多事,但她知道最早之时她是谁。 我为火神。 阮秀知道自己已经转世很多次,虽然每一世的记忆,她都不曾保留下来。 白衣剑灵微微抬起眸子,朝她不屑一笑,以心声说了两字,“可怜。” 在她看来,阮秀有人性是好事,但她目前的人性,实在是太多了。 忤逆了神道,忘了本。 剑灵知道不少,还知道阮秀为何离开小镇,来这剑气长城。 于是,高大女子以心声继续说道:“你喜欢的那个宁远,现在未必就没有算计你。” “他能在小镇算计你第一回,就难保不会有第二回。” “如今你为了他与我为敌,即使你的谋划成功,又能如何?” “牺牲自我,成全那人?” 阮秀抿了抿唇,想了想后,报以微笑,以口型答曰三字。 “草你妈。” 三字之后,少女便离开此处,手腕一抖,驾驭一条元婴境火龙,去往倒悬山。 剑气长城这边,接下来的大战不是她可以插手的。 阮秀再次试了试,按住心口,默念口诀,想要与那小子产生联系,只是依旧杳无音信。 离开小镇之前,她曾找过那位杨老神君。 找齐先生,是为了一个答案。 也就是听了齐先生那个答案,少女知道了她要的是什么,所以她来了。 走了百万里,登山过水,见到了那个想了很久的少年。 听起来好像很可怜,一个女子,为了见一个男子,选择走这么远的路... 可换一种说法,难道这种事儿,只能由男子来做? 男人对女子表明心意,是正常,反过来,要是女子先捅破这层窗户纸,就成了可怜?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所以阮秀一直不会作此想。 不会觉得自己先表明心意,就会觉得自己卑微。 相反,在与那小子相处的大多数时候,自己都是‘略占上风’的。 至于给他抱一抱,还有一些摸摸大腿什么的…… 道侣之间,实属正常。 阮秀那回找上杨老神君,后者表明了一件事。 宁远注定会死,那是三教都默许的,谁都无法阻止或更改。 但如果你阮秀对他心仪,可以去试试。 杨老头给了她两个选择。 一,直接生米煮成熟饭,后续宁远彻底身死,阮秀大着肚子回龙泉小镇,生娃之后,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二,将他的人魂带回去,杨老头自有办法救他。 阮秀当时只问了一句,救回来的他,还是不是原来的他。 杨老头笑着敲了敲烟杆,给了个肯定的说法。 少女没有多想,直接做了选择。 一家三口,总要好过一家两口。 第364章 所谓剑主 万年不倒的剑气长城,在今日从中而断。 一尊高达万丈的金甲神人,从那城墙缺口处直起身子,青色甲胄,金色双眸。 他看了一眼那个白衣女子,双目陡然熊熊燃烧,抖落不少神光,像是见了什么大恐怖。 剑灵右手持剑,左手微微抬起,掌心朝下,随后轻轻下压。 尘土飞扬,行刑者不受控制的半跪在地,庞大金身竟是在微微颤抖,他以远古神灵言语,颤声道:“见过我主!” 剑灵淡淡点头,嘴唇微动,同样以远古神灵言语回了一句。 话毕,这名十二高位之一的行刑者,重新起身,望着不远处渺小如芥子的两个佝偻老人,手持一把巨大刀刃,杀意骤现。 恰似当年的远古天庭行刑台,持剑者一声令下,行刑者便会手起刀落,斩去真龙首级无数。 老瞎子摸摸下巴,想起一个人来,喃喃道:“这傻大个与那斩龙人,貌似有一点所谓的大道之争啊。” 陈清都斜瞥向他,“哦?” 老瞎子便与他随口说了几句,关于这个所谓的斩龙之人。 浩然天下,三千年前曾经有一位惊才绝艳的纯粹剑修,因为各种各样原因,最后合道之路,走的是极为特殊的一条。 合道心剑,誓要杀尽天下真龙之流。 陈清流,道号‘青主’,从他离开家乡福地洞天开始,仅是元婴境的他,就已经做那屠杀各地蛟龙之举了。 蝉蜕洞天的括苍洞一战,这位刚刚跻身上五境的剑修,便杀尽了一座洞天内的所有蛟龙。 辛苦练剑多年,在此期间,还一人一剑,一口气斩杀了与他订立生死状的十四名剑修,断了宝瓶洲十几条剑术道统。 之后仗剑离开洞天,陈清流立下佛门宏愿,不到百年,凭此宏愿合道心剑,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 本来有文庙管着,即使他已经强到十四境,也不得肆意打杀真龙,只是真龙水裔一族,委实是自寻死路。 登天一役,龙族功劳不小,而本可以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龙子龙孙,依旧禀性难移,行事桀骜不驯,不服各地的山水神灵管束,兴风作浪,各处山河生灵涂炭。 因此,陈清流的合道路数就派上了用场,与儒家文庙貌合神离,走上了斩龙一道。 几十年间,一座浩然天下,所有真龙,全部被他一人杀的近乎绝迹,剩下的那些血统不纯的蛟龙之属,也纷纷停滞在元婴境。 不是无法跻身上五境,只是那时候的人间蛟龙,一旦选择破开上五境大关,就会被那人察觉,下场如何,唯有身死。 后世那座骊珠洞天怎么来的? 不就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死后所化。 不就是被那位斩龙之人以心剑斩杀。 之所以老瞎子说这行刑者与那陈清流有大道之争...是因为两人都有些类似。 行刑者,高位之一,昔年掌管那座行刑台,手下斩首万族生灵无数,而这座行刑台,又有另一个名字…… 斩龙台。 没错,无论是小镇那片斩龙崖,还是宁府那座,其实都是当年这位行刑者的所属之物。 陈清流杀的真龙多吗? 自然很多。 但与这位行刑者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这头高位神,活的岁月最低都是数万年,亲自斩首的龙族不计其数,而他身上的那件神甲,根据老黄历上面的一些记载…… 来自于天地间第一条青龙。 抽筋扒皮,再借火神麾下,荧惑星使者之手制作而成的‘龙甲’。 据说品秩高到可怕,哪怕是四大仙剑,不砍个一二十剑,都难以破开这件甲胄。 只是登天一役中,被一位不知名剑修砍的有些破烂了而已。 行刑者手中之物,那把巨大刀刃,名为‘斩勘’,行刑之物,同属真正的神兵层次。 斩首生灵极多,煞气盈野。 老瞎子望着那傻大个,微眯起眼,老眼有些浑浊,疑惑道:“那人好像还是登天之后,浩然天下出现的第一个十四境纯粹剑修?” 陈清都笑道:“不得了。” 这位斩龙人,出身一座小小福地,却能仗剑登高,甚至到了外界大天地,还能避开至圣先师的大道,合道人和,跻身十四…… 确实是不得了。 青冥天下那座玄都观,那个老观主的剑术,当初都只是得了陈清都的一句‘有点东西’,而老瞎子口中的这个陈清流,评价确实‘不得了’。 可见一斑。 陈清都看向老瞎子。 老瞎子一般情况下,不会说这么多话,他一向都不是爱发牢骚的人。 果不其然,瞎眼老人笑眯眯道:“我改变主意了,这头行刑者,归我。” 老大剑仙问道:“算是卖那斩龙人一个人情?” 陈清都很快又摇摇头,“不对,你说的那个陈清流,认真来说,与这傻大个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大道之争,凭什么会认你这个莫须有的人情?” 老瞎子挠了挠腮帮,盯着那尊头颅与天接壤的神灵,言之凿凿道:“这人情,他捏着鼻子也得认。” 陈清都笑道:“抛开别的不谈,你老瞎子,万载道力,需要一个后辈剑修的人情?” 他还真有些不解,别说这个陈清流,就算是三教祖师上门,老瞎子要是不爽,都不用理会。 岂会在乎一个斩龙之人的人情? 老瞎子搓搓手,笑道:“说的对,所以我又换了想法,再把这傻大个还给你陈清都,那么这样一来……” “就是你剑气长城,欠我老瞎子一个人情了。” 老大剑仙稍加思索,便已心领神会,瞥了一眼南边。 与此同时。 对面那处城头,霎时间成了一座规模较小的‘飞升台’。 占地不过方圆百丈,一道光柱洞穿天幕,其内漂浮一名白衣神女,身侧悬着一把古迹斑斑的老剑条。 恰似当年的人族飞升景象。 一团金色涟漪瞬间席卷四面八方,两个老人微眯起眼,定睛一瞧。 在那飞升台上,剑灵缓缓握住长剑,除了那双精粹至极的金色眸子之外,一头及腰发丝,也转变成了粹然金色。 无声无息中,拥有持剑者部分神性的剑灵,躯体瞬间崩裂亿万,继而星光汇聚,凝聚成一名崭新姿容的修长女子。 持剑者一手持剑,一手并指轻抬。 整座剑气长城,所有剑仙剑意,刹那间暴动,被她一人所敕令。 某种程度上,此时此刻,天外那位是持剑者,人间这位,同样也是。 皆为剑主,自然能压胜天下剑修。 以至于远在三百里外的倒悬山上,都有数千道流光直往剑气长城而来。 那是一把把佩剑,被剑主牵引,不受其主人控制。 数千把长剑落入剑气长城,全数悬空而立,在她四周盘旋,剑尖朝下,好似朝拜。 身材修长的女子晃了晃脑袋,将金色发丝全数别在脑后,神色漠然,轻声念出一句言语。 “八方剑动。” 于是,方圆三千里地界,此地所有未到上五境的剑修,无论当下在做何事,都被一股压胜之力笼罩,瞬间凝滞不动。 一个个中五境剑修,宛若雕塑,眉心大开,温养多年的本命飞剑,一掠而走。 天下剑术,旁人神通,化为己用。 所谓剑主。 第365章 蜉蝣青天 原倒悬山遗址。 老秀才站在那道老大剑仙一剑打穿的世界裂缝边缘,抓耳挠腮。 倒悬山被陈清都搬走那天,他就被前者送离了蛮荒天下。 如今剑气长城那边有一道天地禁制,老人伸长了脖子,也瞧不见一丝景象。 非十四境不可见。 老人喃喃道:“这才是真正的秀才遇到兵,道理在身,学问在身,可就是没有半点作用啊。” 剑灵前来剑气长城,老秀才自然知道,还知道后者与陈清都,貌似起了冲突... 老人心想,要是来之前,把礼圣喊来就好了,自己这不人不鬼的飞升境,未免实力太低。 老秀才忽然扭过头,感应到一丝熟悉的气机,望着浩然天下的扶摇洲方向,振臂大呼。 “白老弟,这儿呢这儿呢!” 话音刚落,一抹雪白剑气抵达裂缝处。 正是刚刚赶来的白也,带着女子剑仙春辉。 两人凌空而立,仙剑太白则是自主飞入春辉背后的一把剑鞘之中,剑气内敛。 读书人先是看了看脚下。 得,倒悬山没了。 白也又看了看裂缝之内。 好家伙,剑气长城也没了。 原剑气长城的南北城池,全数消失不见,只剩下光秃秃的蛮荒大地,还有已经分作两半的剑气长城。 就像有仙人大能,施展那袖里乾坤的莫大神通,将山川河流一并收入袖中。 老秀才驾驭云海,一步上前,眨着浑浊的老眼,急忙问道:“白也啊白也,你可是来劝架的?” 读书人微微一愣,疑惑道:“劝架?” 随即并拢双指,轻轻一戳,去往裂缝处,将那禁制破开一个小口,一番探查之后,白也就知晓了个大概,内心大动。 白也收回视线,轻轻摇头,“里面的厮杀,我无法插手。” 顿了顿,读书人补充道:“我只是来还剑的。” 他身负十四境修为,手持仙剑太白,自然有足够的实力硬闯,但一向闲云野鹤的他,实在是不想沾染太多因果。 老秀才摇头像拨浪鼓,“这就不太善咯。” “白也啊白也,你境界高,剑术也高,功德在身,就不能去与他们说说?” 读书人笑问一句,“以你老秀才的学问,以你的吵架本事,还无法让他们收手?” “你当年在文庙,舌战群儒,谁能说得过你?谁又能威风的过你?” 老人无奈的叹了口气,背着手连连摇头。 “道理再大,也要有用武之地才行。” 白也打趣道:“确实,讲道理之前,最好是先动武。” “哪怕是至圣先师,都常年佩剑在身。” 浩然天下的儒家,最大的谎言,就是所谓的‘讲道理’。 那群读书人,要是一味讲道理,为什么还要修行? 为什么文庙的几位功德圣人,个个都是惊世骇俗的山巅修士? 不说眼下飞升境的老秀才,亚圣合道整座中土神洲,妥妥的十四境修士。 礼圣合道一座天下的所有天时,虽没有证道十五,却也是临门一脚的事儿。 小夫子的功德学问,一身的浩然正气,早在很多年以前,就足以让他跻身十五境之列,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没有选择踏入而已。 而那位至圣先师,万年前就合道了浩然九洲,这个十五境的老夫子,他的道理很少会从嘴里讲出来。 老夫子的道理,一般都在腰间。 其有佩剑,佩剑有名,单字为‘德’。 以德服人。 就算不说几位功德圣人,只说文庙的七十二位陪祀圣贤,哪个是低于上五境的存在? 儒家七十二座书院,境界最低的山主院长,都是那元婴境。 这群读书人,其实自己心里都很清楚,讲道理是必须,而武力更是必须。 人间的修道之人,光靠讲道理去教化,可半点行不通。 学问在身,还得兼具一身不俗的武力,底下的听课学生,方才肯听,方才愿意听。 学问大,不一定是道理。 拳头大,一定会是真理。 道理只有安放在剑锋之上,才会是真正的道理。 中年男人问起了正事,好奇道:“那位存在,应该是宝瓶洲那座洞天里的老剑条吧?” 白也没去过宝瓶洲,也没见过老剑条,可他这种山巅人物,阅历广泛,听总听过。 老秀才点点头,读书人继续问道:“那位存在...相传不是天下剑术的祖师爷吗? 为何与那陈清都,还有那个老瞎子起了冲突?” 没等老秀才开口,白也自顾自回答道:“看来八九不离十,就是那个宁远,那个变数导致的了。” “这个借境的年轻人,到底有何不凡之处,能让陈清都拔剑向她,做这以下犯上的忤逆之事?” 老秀才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绿衣女子春辉,御剑至裂缝边缘,朝着里面瞅了半晌,境界太低的缘故,什么都看不见,急得不行。 这怎么去了趟扶摇洲,回来后倒悬山就没了。 不仅如此,剑气长城都没了,只剩下断裂的城头。 妖族打进来了!? 可这返回的一路上,也没见任何的妖族大军啊…… 一个心神恍惚,女子剑仙一双瞳孔,像是见了什么大恐怖,缓缓放大。 十四境的读书人立即施展神通,一手一个,缩地成寸,将两人带离此处。 一瞬之后,三人已经远在万里之外。 读书人忽然轻声一叹。 “万载道力,确实不是我等能比。” 能让十四境的人间最得意,自愧不如,人间罕有。 老秀才猛然抬头。 在那蛮荒天下,有一道法相,撑起了天地。 不,不能说是撑起了天地…… 而是撑破了天地。 一尊百万丈高的巍峨法相,云海只在他的腰间,整个上半身,已经落入了天外星海。 法相之巍峨,以至于现出的一刹那,就将一座天下的天时撑破,蛮荒大道不得近身。 就连两座天下的接壤天幕,都被那人的法相挤压,变得扭曲。 道士之祠,枯坐万年,今日出手,世人方知差距之大,恰似蜉蝣青天。 第366章 未到拔剑时,不过倒悬山 蛮荒天下最北部。 原剑气长城遗址处。 原先的南北城池,已经消失不见,早就被陈清都动用神通收入袖中。 其实事实上,老大剑仙的合道所在,不只是脚底这座十几万里城墙,整个剑气长城的疆土,都是他的一人道场。 这方圆的十几万里地界,其内所有的天时地利,都与他陈清都的大道剑术息息相关。 也因此,万年以来,剑气长城诞生过的剑修,无论天资如何过人,哪怕是而立之年就勘破上五境大关,之后想要合道,都极为艰难。 原因无他,天时地利都被老大剑仙合道,后辈剑修若是想跻身十四境,就只能走唯一的一条道路,合道人和。 又因种种关系,在剑气长城,合道人和,比那登天还难。 并非是陈清都拦阻了后代子弟的大道,他要是散道回飞升境,自然可以让某个十三境剑修破开关隘…… 可那样一来,剑气长城少了个十四境巅峰的陈清都,多出一个刚刚合道的剑仙,有什么用? 除非那个剑仙,有本事让陈清都为他散道之后,其本身直接拥有不下于十四境巅峰剑修的战力。 要不然都是无用。 老人收走南北城池,自然是为了护着剩下的这些老弱妇孺,不会被接下来的这场大战所波及。 城头上,两神两人。 剑灵拘押一座天下的神灵神性,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飞升’,得以拥有十四境的境界。 辅以三千里地界的所有剑修佩剑,及其本命飞剑,剑主压胜之下,所有飞剑神通皆是臣服,被她一人号令,化为己用。 这就是剑主,这就是持剑者。 天上天下的剑术源泉,后世剑修,见她都是如见苍天在上。 这种压胜,难以言喻,甚至于,城头的数千道远古剑仙死后遗留的无主剑意,都被她一并收走。 无数道流光归拢,全数不受控制的盘旋在她四周,最后一同落入那把锈迹斑斑的老剑条之中。 刹那之间,一把老剑条,上面的铁锈层层脱落,天地之间,大放光明。 剑身本是雪白,却绽放出犹胜日月的金色光辉,粹然金光遍及方圆数十万里。 老剑条,此时此刻,化为一把真正的神剑。 倒悬山遗址。 女子剑仙春辉,背后仙剑仿佛被某种大道共鸣,竟是不受控制的剑气宣泄,爆发一阵阵清脆剑鸣。 读书人伸出一手,太白仙剑落入手中。 看着这把犹自颤动的仙剑,白也略微皱眉,感慨道:“这位存在,我记得只是真身的部分神性吧?” “居然就有如此手段。” “且不论剑灵的境界,单说现在的杀力……”白也揉了揉下巴,沉吟道:“恐怕在十四境里,罕有人能无伤接下一剑。” 城头上。 蓦然之间,一尊百万丈法相显露而出,瞬间便撑破了天地, 青紫道气流转,无上神力加持。 很少有人见过老瞎子真正出手,哪怕是陈清都...其实都没见过。 真没见过。 老大剑仙虽然是与老瞎子一个时代的人物,还是一同参与登天的人族修士…… 可说到底,当初的登天一役,两人并不在一条道路上。 道士之祠选择的登天一路,是在脚下的蛮荒妖域。 当时的老瞎子,不,不能说是瞎子,那会儿的他,还是个‘双目健在’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只身前往蛮荒的托月山,当着一众妖族大能的面,同样是显化巍峨法相,矗立人间片刻,便率先登天而去。 只身一人,纵地金光,并无手段施展,就生生撞死天兵天将无数,单开一条登天神道,直去天门。 而那位蛮荒大祖,带领一众远古大妖,皆是跟随在后,一同弑神。 单开登天路,听起来吓人,但要是真见了那幅画面,才是真的惊世骇俗。 那时的人间各地,三教祖师其实已经开辟了几条通往星域深处的道路,条条道路之上,还有各族大能把守,防止天兵天将侵扰。 而道士之祠,却不走这些比较安全的‘寻常路’,貌似是觉得那几条路太过于‘拥挤’,不好放开手脚。 于是,他便自顾自去了妖族所在,以百万丈法相,硬生生‘撞’出了一条千万里登天路。 而以陈清都为首的一脉剑修,则是去了另一条登天道路,双方那会儿只是见过几面,并不算是相识。 陈清都直到现在,也没动手。 老瞎子如今显化法相,也没有直接动手。 其实真要动手,早就能斩了这位半吊子的‘持剑者’了。 为何非要等她汲取了蛮荒的所有神灵气运? 为何非要等她拘押了剑气长城的所有剑意? 自有用意。 反正无论她如何折腾,真身下不来,在两个老人看来,都是无用功。 陈清都丝毫不担心天外的真正持剑者下界。 她要是能下来,早他妈下来了。 三教祖师这一万年来,又不是成天睡大觉的。 道祖、至圣、佛祖,三个十五境大修士,其实各有职责。 登天之后,合道十五,三位存在很少会待在人间,哪怕是因为一些事选择下界,都是化身前来。 三教祖师,阳神都待在天外,看管那座被封印的远古天庭,还有拦阻那名率领无数神灵余孽,想要攻入人间的披甲者。 阴神,则是去往大天地的那条光阴长河,把守三座光阴渡口,防止大修士的跋涉其中,篡改前世今生。 退一万步讲,即使那位真身前来,哪怕具备十五境的战力,两个修道万载的老人,也不一定就没有胜算。 陈清都背着双手,抬起头来,望向那尊通天彻地的巍峨法相,眯眼笑道:“道友好手段。” 看也不看那位白衣神女。 直到剑灵的气息稳固,约莫抵达了十四境的中游水准,之祠法相轻轻俯下身子,一颗头颅下落到天幕云海处。 凡人俯视神灵。 什么叫以下犯上? 这才叫以下犯上! 神女抬头,仰视凡人。 恰似昔年神道未曾崩殂之时,神族低头俯视万族蝼蚁。 望着那巍峨法相,剑主眯眼而笑,一颗无上道心,不曾有丝毫波动。 她是神,真正的神,哪怕只是真身的一小部分神性,依旧是神。 更是拥有至高神格的神灵,在她眼中,天地众生,皆是蝼蚁。 哪怕明知道现在自己,无论如何施展手段,都不是眼前这两个老不死的对手…… 可神从不屈膝! 与生俱来的高傲,不会让她收剑退走。 甚至于,这场注定会落败的厮杀,剑灵都没有选择以神念通知天外的真身,请她下界出剑。 剑主不会求援剑主。 于是,神女轻轻握住老剑条,拔剑向天。 此番场景,恰似万年前的登天一战。 只是如今万载过后,像是风水轮流转,日月颠倒,乾坤倒转,登天之人,不是人族,而是神灵。 一道金色剑光凝为一点,自下而上,直去那法相所在。 剑光并不宽大,甚至只有丈许长短,却裹挟无数璀璨流光,那是万千驳杂剑意,是一座剑气长城,万年以来战死的剑仙剑意! 杀力高出天外。 却在下一刻,于半空凝滞不动。 原来是那人法相伸出并拢双指,轻轻合拢,就将这道金色剑光捻在其中,动弹不得。 稍稍发力,剑光土崩瓦解,所有剑意瞬间散开,重新被牵引,回归老剑条之中。 道人法相点头笑道:“杀力尚可。” 陈清都同样颔首笑道:“剑术尚可。” 多少年了,从没人敢在她的面前如此说话。 如此言语,落在剑灵耳中,已经算是赤裸裸的羞辱,但她并未有什么神色变化。 一袭白衣,右手持剑,左手轻轻按住心口。 闭目,作那观想之姿。 与此同时,浩然天下宝瓶洲。 一条下山道路,一队远游求学的孩子之中。 一名头戴发簪的草鞋少年,站在队伍最前方,忽然双目泛白,跌坐在地,继而那双眼之中,转变为粹然金色。 剑气长城,神女开始低声言语。 “主人,与我再念一遍那句誓言,可好?” 少年不作犹豫,当即点头应允。 她紧闭双眼,缓缓道:“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 少年与之一同开口:“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 陈清都摸了摸下巴,望着那位剑灵,望着她身后的半截剑气长城。 老人心头思索,这一剑,要多少力道,才能在斩了她之后,不会毁去过多的剑气长城。 去他妈的剑气长城,守了万年,干脆连人带城一剑斩了。 反正从此以后,这座城头都不用守了。 万年的刑徒,也不用当了。 于是,老人伸出一手,没有本命飞剑,没有花哨的绝世剑术,并拢双指,只是朴实无华的一剑斩下。 一剑之后,天地清净。 这一剑,那一剑,你有你妈的一剑。 反正都不如我这一剑。 破碎的城头废墟之中,只留下一道经久不绝的回响。 “主人,记住……” “未到拔剑时,不过倒悬山。” 第367章 不幸 倒悬山遗址。 读书人一把攥住想要去往蛮荒天下的老人,皱眉问道:“老秀才,你与我说说,之前你跟我说的你那名新收的关门弟子……” “就是那个陈平安,是不是这位存在的主人?” 老秀才急得想要跳脚,却被白也死死按住,只好无奈点了点头。 白也眉头皱的更深了,沉声道:“回去吧。” 旁人看不见,他白也可是瞧了个一清二楚。 老剑条的那个剑灵,已经被陈清都一剑斩杀。 其主人陈平安,又是老剑条的主人,还是你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你现在跑过去,能做什么? 读书人说道:“事已至此。” 老人狠狠咬牙,摇了摇头,“有些话,有些道理,总要有人去说。” 白也叹了口气,语气直截了当,“你老秀才来剑气长城多久了?” “你刚赶来之时,可曾得那陈清都的半张笑脸?” “你是有不少学问,身上功德也不少,但都是在浩然天下,与那剑气长城,可没有半点关系。” 这话一点不客气。 你老秀才的学问是高,完善儒家学问,首先推出人性本恶,教化向善的理念,又开创那世人津津乐道的顺序学说…… 可那又如何? 你文圣,于剑气长城是有功,还是有德了? 你在浩然天下积攒了再多功德,都跟这群剑修没有任何关系。 陈清都会给你好脸色? 这些刑徒剑修会听你的道理? 凭什么听? 你是去城头杀过妖,还是教过书了? 他现在都把你弟子的剑灵给斩了。 白也看着这个好友,劝阻道:“回去吧,既然钟爱你那个学生,就多铺路,多教他点学问。” “往后这剑气长城,非必要,别来。” 读书人收回拘押老秀才的那缕剑气,开口道:“你要是去,保不准陈清都真会杀了你。” “他的杀力,远在我之上,即使我施展万般手段,也难以保得住你。” “自囚功德林这么些年,如今半人半鬼,不想着该怎样合道续命,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老秀才默不作声,读书人想起一事,疑惑道:“那个剑气长城的小子,当初祭出第二把本命飞剑,不就是为了齐静春?” 老人点点头,白也又道:“怎会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老秀才忽然说道:“旁人不听道理,是我秀才的学问还没到家,怨不得他们。” 话毕,老人转过身,御风去往中土神洲。 女子剑仙春辉,在一旁稍微听了个大概。 老秀才是谁她不知道,但白也口中的这个文圣,春辉还是听说过的。 文庙第四位功德圣人。 不过早年那场轰轰烈烈的三四辩论之后,这个文圣先生落败,便自囚于功德林。 听白先生所说,儒家与剑气长城现在,好像不太对付啊…… 绿衣女子想了想,便没有多想。 不操那个心。 宁小子曾经说过,人这个东西,知道的越少,活的就越有滋味。 她以前并不理解,现在倒是尝出点味道来了。 她刚要御剑去往剑气长城,又被白也按住肩膀,读书人说道:“先别去,还有一场厮杀。” …… 城头上。 一剑过后,天地干净又杂乱。 干净在于,那位‘飞升’十四境的剑灵,彻底消失无踪,被陈清都一剑斩杀,原地只剩下那把犹自绽放璀璨神光的老剑条。 杂乱在于…… 半截剑气长城,悉数破碎。 目测之下,约莫八万里城墙,全部崩塌炸碎。 老大剑仙这一剑,彻彻底底将脚下这座剑气长城斩的面目全非。 一道金光一闪而逝。 老剑条一掠而走,不似寻常的跨洲远游,竟是直接破开空间,遁入虚无,眨眼间消失无影。 “逃得了吗?” 老人自语一句,随后伸出手掌,以掌作剑,朝着那个空间缺口横竖四剑斩下。 剑光转瞬即至,几声清脆之后,割裂百丈空间,一把老剑条,落入眼中。 剑身颤动,光芒大作。 老大剑仙隔空一抓,这把世间最为锋锐的一把长剑,落入手中。 老瞎子法相咂了咂嘴,看了看那个好像愣在原地的行刑者,又看向陈清都,没好气道:“不是说好了,用剑的归我,拿刀的归你?” 陈清都笑着摇摇头,“想了想后,还是觉着我来斩她合适一点。” 老瞎子说道:“斩出这一剑,你陈清都的大道成就,恐怕就止步于此了。” 持剑者当年落下剑光剑术,陈清都是第一拨练剑的剑修,如今万年之后,以下犯上,亲手斩了前者的分身…… 冥冥之中自有压胜,自有命数一说,更是有莫大的因果。 老大剑仙揉了揉下巴,微笑道:“不斩这一剑,我就能跻身十五了?” 老瞎子想了想,好像也是。 眼前的陈清都,万年前就因问剑托月山而‘身死’,只剩下一具阴神合道剑气长城。 修炼万年,陈清都抵达十四境巅峰这么久,为何迟迟破不开十五境瓶颈? 因为毫无希望,毫无可能。 阳神都没了,能合道剑气长城苟活万年,都是他陈清都有本事。 他的杀力再大,修为层面上,无论如何精进,都只会永远止步十四境的巅峰境界。 佝偻老人轻弹剑身,将这把神灵之剑压制,看向那尊行刑者,随口问道:“那东西你来我来?” “你要不打算出手,就别弄这么大个法相杵在这。” “这辈子用过的剑,有不少,见过的好剑,有许多。” 老人笑眯眯道:“但还没使过真正的神剑呢。” 话音刚落,好像真怕陈清都率先出剑,道人法相已经抡起一臂,重重砸在那头远古神灵头颅之上。 力道之大,一掌就把那行刑者的巨大头颅拍的歪斜。 不等他有何动作,道人手掌屈起二指,轻轻一弹,那颗硕大头颅便离开脖颈,滚落大地,溅起黄沙万千。 第二拳,老瞎子双手十指合拢,高高举起,迅猛下落。 留在原地的那具无头尸身,顷刻之间,被人以不讲理的手段,打的骨断筋折。 道人法相目露凶光,再有第三拳,同样是双拳合拢为一,将这已经濒临破碎的神灵躯体,砸的深陷大地。 这位远古神灵,天庭十二高位之一的行刑者,半步十四境的山巅存在,从现身到身死,只留给天地一句言语。 有幸见锋刃者即不幸。 是挺不幸。 第368章 心魔乱神 烟尘散去,法相消散。 老瞎子一步跨出,来到那颗头颅之上。 轻轻跺脚,行刑者首级化为寻常人族大小,随后老人伸出一指,直接插进了两个眼眶之中。 抠出一颗神光荡漾的眼珠子,老瞎子随手就丢进了嘴里,一番咀嚼。 城头老人笑问道:“味道如何?” 据说待在蛮荒天下的老瞎子,以往只要有大妖不知礼数,想要御风越过十万大山,都会被老人教训一番。 有轻有重。 重的,直接一巴掌打死,筋骨被老瞎子炼成搬山傀儡,轻一点的,则是打个半死,照样搬山。 最轻的,就是留下一颗眼珠子。 瞎眼老人抬起头,两只没有眼球的眼眶,瞧起来极为渗人,他挠了挠腮帮,没说话。 腮帮鼓鼓,像是一时半会儿嚼不烂,又像是一道美味佳肴,不舍得吐出来,半晌之后,老瞎子喉咙滚动,终于咽了下去。 矮小老人嘴里依然做着咀嚼状,面无表情道:“还行,到底是真正的神,比以往吃过的妖族眼球,滋味好多了。” 顿了顿,他补充一句,“早知道味道这么好,就先起锅烧油了。” 话毕,老瞎子又抠下另外一颗,刚要进嘴,一名青衣少女御风赶来。 阮秀凑上前去,眼巴巴的看着那颗眼珠子,小声道:“瞎子前辈,给我来一颗呗。” 老人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手中之物,咂了咂嘴,随手抛给少女。 反正自己吃了也增加不了多少道行。 阮秀一把接住那颗眼球,双眼之中,忽有一道火光浮现,将其烧灼。 这颗来自于行刑者的眼珠子,瞬间消融,化为点点神性,精粹至极。 少女不由自主的吞了口唾沫,双手捧着它,跟吃糕点一般无二,饿死鬼投胎,猛然塞进嘴里。 另一边,陈清都轻轻跺脚,整座剑气长城,无论是完整的一半,还是破碎的半截,立即起了一座天地禁制。 那些天地之间即将逃逸的点点神性,全数被拘押,无法逃走。 老大剑仙随随便便伸出一手。 便将城头下方的阮秀,抓到了城头之上。 老人挥挥衣袖,再起两道小天地,真真正正的固若金汤,恐怕是同为十四境的大修士,施展万般神通,都难以窥视其中。 陈清都对她说道:“之后就待在这边,慢慢消化这些神性。” “不到飞升境,不要离开城头。” 阮秀还在嚼着那颗眼珠子,一听就急了,口齿不清道:“那他...他怎么办?” “我还要去救他的!” 老大剑仙没好气道:“去送死?” 少女便不说话了,盘坐在地,开始细嚼慢咽。 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玩意儿。 只是很快,她又吐了出来。 吃不下去。 或者说,行刑者的境界太高,神性过多,以她如今的蹩脚修为,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 而阮秀的一双眼眸,也在此时转变为粹然金色。 老瞎子踏上城头,两个老人一左一右,充当起了左右护法。 若是有外人在场,见了这一幕,恐怕会当场惊掉下巴。 一个十万大山的老瞎子,一个剑气长城的陈清都,一个身负万载道力,一个怀揣万载剑术…… 此时此刻,两个传说中的十四境巅峰,却一同给一个不到上五境的小姑娘护道。 万年难得一见。 老瞎子忽然问道:“真不怕到了最后,是那竹篮打水一场空?” 陈清都摇摇头,好像不愿多说。 瞎眼老人连忙道:“待会儿等她跻身上五境,我就回十万大山。” “之后如何,与我无关。” “反正我老瞎子承诺过的,都已经做完。” 老瞎子抬起头,望向残破的剑气长城,语气平淡。 “往后天外那位找麻烦也好,儒家那边问责也罢,都是你剑气长城的事儿。” 老大剑仙点点头,“放心,一切因果,我一人接下。” “我陈清都不死,这笔账就算不到十万大山头上。” 老瞎子皱了皱眉,“你扛得住?” 陈清都反问一句,“应该能吧?” 老大剑仙自顾自点了点头,说道:“反正我扛不住的话,不是还有你吗?” “要不然那小子会拉你下水?” 这给之祠道友整的有点发懵了,挠了挠头道:“陈清都,你别跟我说,当初宁远来我十万大山,答应把地魂给我,也是早就算计好了的?” 陈清都点点头,又摇摇头,解释道:“一半一半。” “最早没有算计太多,那小子只是想着,让剑气长城与你老瞎子搭上香火情,算是死后留下点东西。” “如今这幅光景,已经超出算计之外。” 老瞎子说道:“所谓变数?” 陈清都轻轻点头。 在此期间,盘坐在地的少女身上已经起了变化。 阮秀躯体之上,开始浮现淡淡金光,天地间的粹然神性,受到某种莫名牵引,徐徐降落,盘旋四周,经久不散。 两个老人默契的不再言语。 阮秀已经快要步入上五境,这种关隘,难度不亚于之后的破境仙人。 陈清都以心声说道:“老瞎子,你的狗眼看的比我远,你猜猜看,阮秀的上五境,有没有关隘一说?” 这话问的很有深度。 两个十四境的老人,自然知道眼前小姑娘的真实来历,乃是远古火神转世。 这种至高存在,按照常理来说,跻身上五境之时,是没有心魔一说的。 因为真正的神灵,拥有一颗超凡道心。 即使阮秀转世为人,她骨子里、神魂深处的本质,还是神,不是人。 老瞎子双眼闪过一丝光亮,欲要看个究竟,只是半晌过后,挠了挠头。 看不出来。 瞎眼老人斟酌道:“应该是没有的。” “这丫头的本质,还是神灵,还是至高之一。” “这天底下,谁有这个胆子,敢占据她的心湖,当那阻碍破境的心魔?” 陈清都笑着摇摇头,“我看未必。” 老瞎子不屑道:“所谓的人性大过神性?” 他背着双手,摇了摇头道:“之前的她,肯定是人性占据主导,要不然就不会心仪那个小子,还做出这么多惊天动地的‘蠢事’。” “可这丫头如今吃了这么多神性,恐怕等她再次睁眼之时,山水已然颠倒。” 老大剑仙笑笑不说话。 而也就是在下一刻,老瞎子嘴角一抽,直愣愣的看着那个闭目的少女,神色变换不停。 少女身躯颤抖,嘴角溢出一抹猩红。 她的人身小天地,那座独属于她的太虚神境之中,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眼中所见,真假混淆。 登神长阶,心魔乱神。 第369章 灯盏 骊珠洞天下坠之后,已经过去约莫两季。 小镇近几个月的变化,极多极大。 这方圆千里的地界,被大骊划为辖境之后,拥有了一个新名字,龙泉。 此外,龙泉镇四周的山山水水,以往没个名字的,如今在大骊最新的堪舆图上,一个个也都有了地名标注。 条条官道修建完毕,直通大骊京城,这就导致离开小镇去往外界的人越来越多。 原本小镇的千余户人家,如今只剩下不到五百户,年轻人里,有点志气的,多数都已经陆续离开。 毕竟留在家乡小镇,说到底无论怎么折腾,最后都是劳碌命,一辈子都在照料自家的几片田地。 走出去,虽然山多水深,但总归是有那么一丝希望能爬得更高。 谁不想做人上人呢。 大部分也都如愿,做了那人上人。 小镇太过不凡,一座三千年的龙运洞天,哪怕破碎坠地那日,已经消耗完最后一点龙气,可留下的不少物件,都极为值钱。 那时洞天刚刚下坠,许多仙家之人,甚至是不少山泽野修都纷纷前来,想要最后获取一点机缘,俗称‘捡漏’。 因为兵家圣人阮邛的存在,这些境界不高的修士,不敢御风过境,也不敢轻易踏入小镇之内,一个个都待在龙须河外,翘首以盼。 等小镇有人离开,这伙儿修士就会凑上前去,声称要以高价收购他们手里的‘老物件’。 一开始大家伙还以为这些都是骗子,但自从第一个与他们做买卖的人出现之后,便一传十十传百,彻底传开了。 外头的仙人,出手阔绰,凡是小镇之人带出来的东西,哪怕是祖上传下来的一只夜壶,都价值千金。 并且什么都收,无论是什么物件,只要是祖上传下来的,一颗铜钱,都能换来白银千两。 许多穷了十几辈子的人家,就因为卖了几件祖上的‘无用’东西,就直接摇身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土财主。 一个个发了财,不说几辈子,这辈子只要不糟蹋,往后到死,都能躺着享清福。 这些发财的,有的去了京城,买了个小官做做,有的去了离小镇最近的槐黄县城,买宅子,买婢女,娶妻纳妾,好不自在。 还有的,则是大道福缘傍身,被那些山上神仙看重,当场收为弟子,从此入山修道,前途不可限量。 世人万般,活法不尽相同。 拱桥河畔。 老人今儿个破天荒来了这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自顾自取出一根已经被他盘的光滑铮亮的老烟杆。 翻了翻烟袋子,倒出少许烟丝,杨老头开始吞云吐雾。 不少路过的村民见了他,都会笑着打个招呼,老人也一一点头回应。 杨老头虽然常年不离开铺子,但镇上的本地人家,知道他的也不少。 毕竟这么多年来,救了不少人。 毕竟这个一年到头都在抽旱烟的老人,据说没死过。 杨老头的名讳,在许多人家的族谱上,其实都有记载。 一代代传下来,自家先祖死的都找不到坟在哪了,可这个老头还活着。 也因此,小镇之人只要见了他,都是恭敬的称呼一句杨老神仙。 很快有个教书先生来到此地,坐在一旁,微笑道:“杨老前辈。” 老人打量了他几眼,点了点头,“不愧是有望立教称祖的读书人,历经天劫之后,短短时间内,就重回十四境。” 读书人笑了笑,手掌抚过胡须,开了句玩笑话,“其实论修道,我那几位师兄,都比不过我。” 杨老头笑着点点头,“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话,你文圣一脉,除你之外,如今俱是飞升。” “只有你齐静春,最早踏入十四境,被雷劈了上千道,跌境又破境,厉害得很呐。” “听说你还有个姓刘的师兄?他如今是个什么境界了?” 齐静春摇摇头,“我也与刘师兄多年未见,这个还真不太清楚。” 两人半晌没说话。 许久后,杨老头终于开了口,“阮秀那边,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一袭儒衫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方印章,递了过去,“杨老前辈,多谢。” 老人接过印章,只是看了一眼,便还给了齐静春,他敲了敲烟杆,面无表情道:“放在我这,没什么用。” “我那药铺,只能救命,不会教书。” 齐静春点点头,将印章再次收入袖中。 读书人望向那座古老拱桥,那里的那把老剑条,离开已久。 他轻声问道:“杨老前辈,她如何了?” 剑灵离开小镇,齐静春自然知道,甚至还知道前者所去,是那剑气长城。 当初齐静春还想要劝阻一番,只是等他来到拱桥这边,老剑条就已经离开了浩然天下。 烟杆子一顿,老人想了想,答曰两字。 “被斩了。” 齐静春内心一震,杨老头却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 “走吧走吧,莫要在我这碍眼,放心,你那小师弟,以后道路照旧。” 读书人没再说什么,留下一柄印有荷花的竹伞后,身形一晃,消散原地。 齐静春走后,今日第二位登门拜访。 阮邛到了石拱桥这边,也没找个地儿坐坐,直接冲着那吞云吐雾的老人说道:“我就一个问题,问了就走。” 杨老头抬起烟杆指了指他,笑道:“凡间有那母凭子贵一说,你闺女身份高,所以你阮邛,可以多问一个。” 汉子挠了挠头,不假思索道:“这话儿用在我这...好像不太妥当吧?” “我是父,我家闺女是女娃儿,什么母凭子贵,八竿子打不着一起。” 杨老头笑意更甚,换上一副新的烟丝,“都一样,都是这么个理儿。” “你阮邛修道多年,其实慧根不少,只是有一点,碰上你家闺女的事儿,就容易鬼打墙, 堂堂十一境兵家剑修,为一点晚辈的儿女情长,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把自己修行都给耽误了。” 阮邛点点头,对这种话不置可否,直截了当问道:“我家闺女,如今是否安全无虞? 可曾到那剑气长城?可曾...见到那小子?” 杨老头一瞪眼,没好气道:“这就是你的一个问题?” 汉子理直气壮,“一句话说完,自然是一个问题。” 老人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河畔顿时烟雾缭绕,轻轻咳嗽两声,说道:“放心好了,阮秀无事。” 说到这,杨老头左手摸了摸身上挂着的布袋子,捣鼓几下后,取出一个物件。 一盏袖珍灯盏,里头的火光正在缓缓燃烧。 老人说道:“你闺女是所有人里,活的最好的,马上就要跻身上五境。” “没什么意外的话,等她回来的时候,你阮邛卯足全力,都不是自己闺女的对手。” 汉子脸上终于出现笑意,看着那盏袖珍灯盏,小声问道:“老神君,我家闺女的这东西,我能不能带回去?” 杨老头斜瞥他一眼,嗤笑道:“是想学陈平安他爹?” 第370章 龙窑 阮邛沉默许久,随意坐在地上,问道:“老神君,照你这么说,你手里的这些...灯盏,其实与那本命瓷,没什么差别吧?” 杨老头吐出一口烟圈,默然点头。 小镇自古就有本命瓷一说,整整三千年,镇子里每个土生土长的孩子,都有一只。 修道资质越好,大道福缘越多,龙窑那边烧出来的本命瓷,品相就越好。 小镇早年废弃的那口龙窑,其本来目的,就在于此。 洞天三千年,每一代的男娃女童降生,都会被人暗中取走一滴本命精血,用来烧制本命瓷器。 到了一定年份,这些娃娃一个个长成了少年少女,外界就会来人,从中挑选一个个修道种子,花费金精铜钱购买。 买了本命瓷,就相当于买了那个孩子的命,从而被仙家势力带走,上山修道。 好坏皆有。 好处是,被人买走之后,得以脱离小镇牢笼,往后大道成就绝对不低。 坏处是,这些被带走的孩子,本命瓷都掌握在买家手里,一辈子都被人牵着鼻子走。 最后那些没被带走的,自然就是资质不行的,这种孩子的本命瓷,没有任何用处,毫无价值,最后会被一一打碎。 镇子北边那座老瓷山,遍地的残破瓷片,就是这么来的。 三千年的破烂瓷器,积攒在了一块儿。 一件瓷器,就是一条性命,就像人死之后的一座座坟茔。 阮邛接任洞天最后一位圣人,暗中知道了不少事。 那个草鞋少年陈平安,他的本命瓷,也有,品相还不错,据说是地仙之姿。 只是后来,他爹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这件事,便偷摸打碎了自己儿子的本命瓷。 此举在幕后之人看来,就是大逆不道。 阮邛想要带走秀秀的这盏魂灯,意思不言而喻。 为人父者,自然不希望闺女的命脉掌握在人家手里。 但他又不敢对眼前老人有所不敬。 原因很简单,阮秀这位天庭神灵,能转世做他阮邛的女儿,都是杨老头的暗中谋划。 说贴切一点,阮邛能有这么个宝贝女儿,都要给他老人家磕几个响头。 老人收起了灯盏,敲了敲烟杆子,说道:“拿回去这种话,以后就不要讲了。”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点,这魂灯里装的,只是你闺女的部分神格,约莫一半而已。” 意料之中,阮邛便没有继续索要,沉默片刻,正要走人,杨老头又喊住了他。 “不打算问问你闺女与那小子的事儿了?” 起身起了一半,听闻此言,汉子又坐了回去,静待言语。 老人笑眯眯道:“记不记得当时阮秀离开小镇之后,你在大骊边境拦下她那日?” 汉子点点头,闺女的事,自然记得。 老头儿又道:“其实你拦不下来。” “她去剑气长城,是我授意。” “与齐静春都没有太大关系。” 阮邛说道:“要是我闺女自己不想去了呢?” 老人漠然道:“那她就输了。” 汉子眉头皱的一茬又一茬,此中深意,实在是难以理解。 “……咳咳。”杨老头咳嗽不止,吐出一口老痰,说道:“她要是不去,往后要是没有别的变数发生,会死在三十岁之前。” “往后继续投胎,继续学做人。” 一位十一境的兵家剑修,眉头拧到了一块去,沉声道:“难道只有去见了那小子,才算是学会了做人?” 老人颔首道:“目前来看,还真就是如此。” 杨老头摆摆手,道:“可别以为那宁远算计过你们父女,就欠了你们的。” “以前是欠,但现在反了过来。” 他指了指汉子,面无表情道:“如今是你们父女,欠了人家的。” “因为他,你闺女以后不用继续投胎,你阮邛,也不会承受骨肉分离之痛。” 顿了顿,老人说了几句大实话。 “那小子就是个天大变数,他知道你闺女是谁,也知道齐静春是谁,甚至是我,在他眼里都没什么秘密可讲。” “他算计过你们父女,而不出我所料的话,后续阮秀去剑气长城找他,之后这个宁远的所作所为,也在算计她。” “前面那个算计,是在自保,现在这个算计,全是为了让你闺女往后……” 老人咂了咂嘴,“活的更好。” 杨老头望着流淌不息的清澈河水,喃喃道:“可怜。” 像是脑子里一时半会儿塞了太多东西,阮邛唯有沉默。 见老神君不再开口,汉子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老神君此番与我说了这么多,是要我阮邛做什么?” 老人笑着点头,“到底不是榆木脑袋。” 他指了指脚底下的龙须河,又眼神示意远处的一座大山。 “你去一趟那座废弃龙窑,将它搬到你的神秀山。” “你送给剑气长城一座剑炉,现在手上不是正缺一座新的吗?” 汉子洗耳恭听,杨老头说道:“那龙窑之内,昔年姚老头留下的东西不少,你就拿去充当新的剑炉。” “该铸剑铸剑,等我最近处理完手上的事,亲自教你怎么烧瓷拉胚。” …… 第371章 神灵大考 汉子心满意足的离去。 虽然老杨头说的那些话,有近半数他都没懂,但阮邛觉着,没必要现在就懂。 反正知道闺女平平安安,就已经足够。 反正都记在了心里,往后闲暇之余,就从脑子里翻出来琢磨琢磨,总有琢磨透的那天。 回去路上,汉子拐了个大弯,徒步去了一趟小镇骑龙巷,掏出几两碎银,购买了几壶桃花酿。 一路喝的有滋有味。 他也没去神秀山,虽然那边现在已经建造完工,仙家楼阁不少,山水气运颇多。 但那神秀山,闺女还没住过。 没有什么人味儿。 汉子回了铁匠铺子。 这边儿没个人影,风景也比不过神秀山,但睡在这边,总归是令人心安的。 进了闺女那间屋子,里头相应物件纹丝未动,阮邛抄起一把扫帚,左手拎着簸箕,开始打扫。 一名十一境兵家圣人,低头细心打扫。 从闺女那间开始,到外头的大院,逐一打扫干净,纤尘不染。 最后去到灶房,这里已经许久没有烟火气,他又是一番忙活,拿着条抹布,里里外外,上上下下。 闺女离去之后,这段时间,阮邛除了接待几位来自风雪庙的熟人之外,都没生过火。 上五境大修士,又怎么需要像凡人一样吃饭呢。 妥当之后,阮邛躺在院子门口,忽觉困意袭来,倒头便睡。 此刻心安,又见周公。 …… 晚霞落日,秋意渐浓。 阵阵秋风过境,拱桥河畔的排排柳树顿时摇曳生姿。 老人收起烟杆子,不是没了抽的兴致,只是带来的烟丝已经被他抽了个干净。 明明来之前,将袋子装了个满满当当,怎么就没了呢。 老人喃喃道:“果然,人间处处有变数。” “不像那天上,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如同一潭死水,万年不变。” 浩然天下天幕处。 一抹金光笔直一线,过一洲两海,登岸宝瓶后,几个眨眼间,北上大骊国境。 于是,无烟可抽的老人身侧,就多了个白衣神女。 确实是神女,无妆容,倾世颜,一袭白衣,身材修长而饱满,青丝遍垂腰间。 仅以姿色来看,这世上的姑娘,能与之媲美者,寥寥无几。 但就是气色不太好。 剑灵浑身上下,趋近透明。 在她身上,有着千万条金色‘丝线’。 远看,像是神女身着一件金缕玉衣,光彩照人。 细看,哪里是什么仙衣,分明是千万道裂痕。 纵横交错,极为可怖。 她就像是一件瓷器,已经处于破碎边缘。 女子看着这个老人,沉默片刻,轻轻伸出手掌,呈虚握状态,拘水为剑。 剑尖指向杨老头,她不带一丝感情的开口,“老神君,我此番去剑气长城,是你在算计我?” 老人瞥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看那水中明月。 破碎美人,有一种濒死凌乱之美,但在他眼中好似还比不上水中倒影来的好看。 剑灵皱眉道:“你告知我那小子敌视我主,让我前去压阵,此中真意,就是要我被凡人所斩?!” 杨老头终于有了反应,缓缓点头。 女子微眯起眼,一双狭长双眉,都要聚拢在了一块儿,沉声道:“何意?” 老人面无表情道:“把剑放下。” 剑灵不为所动。 矮小老人补充一句,“把剑放下。” 他扭过头,与之对视,第三次开口,“我说,把剑放下。” 老人忽然笑道:“只要你现在把剑放下,我就不送你去投胎转世。” 此言一出,神女形体一阵颤动,身上那些道道裂痕,不受控制的逸散出无数粹然神性。 以至于此刻的她,拿剑的手都在犹自颤抖。 杨老头笑眯眯道:“持剑者拿不稳剑,委实是难得一见。” 想了想,老人叹了口气,一指点出,似乎动用了什么大神通,一道无形禁制笼罩此地,剑灵趋于破碎的躯体也逐渐归拢。 十几息后,裂痕修复,白衣女子的躯体,几近真实。 她随手一震,那把水流长剑重新落入龙须河中。 杨老头取出烟杆,又忽然想起身上已经没了烟丝,便用烟嘴那头指了指她,说道:“待在人间万年,看了人间万年……” “人性没见有多少增多,头发倒是越长越长。” 剑灵再次蹙起眉头,老人笑呵呵道:“是不是觉得老头子我老眼昏花了,与那阮秀一样忤逆了神道?” 矮小老人摇摇头,“这场大考,你以为只在人间?” 他指了指天上。 女子耐着性子,不解道:“何意?” 老人嗤笑道:“我待在地上这么多年,手上攥着这么多神灵的性命,你以为是做什么的?” “一万年了,天天捣鼓这些破事,这个转世,那个投胎...图什么?” “为神族续香火?” 杨老头再度摇头,“当初那场登天,要是没有那个存在的暗中授意,人族能胜?” “那既然那位存在都自行瓦解,又为何要我一个凡人成神的小小地仙,做这续命一事?” “闲得蛋疼?” 剑灵眉头就没下去过,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真不像是眼前之人所能说出口的。 这个老人,即使是凡人成神,也不应该是那个违逆神道之人。 老人说了句实话,“除了人间这场大考,你们这些神灵,同样也有一场。” “说白了,到了最后,谁人性多,谁就胜出。” 此话一出,即使是她,一颗道心也在微微摇晃。 杨老头继续说道:“一万年来,我手上的这些神灵,无论大小高低,都已经转世多次。” “所有‘人’的神性都诞生过人性,但没有哪个,能做到在死之前,人性大于神性。” “所以这么多年来,没有胜者,这些神里,轮回转世,一次又一次。” 老人挪了挪屁股,神色有些伤感,“你有点特殊,只是那人的少部分神性,按理来说,是最容易诞生最多的人性的。” “更别说,你从未转世,看了一万年的人间,这小镇的一代又一代,都在你眼中生生灭灭。” “如此都不能让你道心转变,一万年的红尘入世,诞生的人性少之又少。” “你连范峻茂都比不过。” “你本是最容易赢下大考的。” 杨老头漠然开口,“可你输了。” “万载岁月,你还是心心念念那个往昔。” “认主陈平安没什么,但你认主之前,应该与我说道说道。” “我的这场大考,你问都不问我一句,就私自给人走了捷径……” 老人抬起头,浑浊双眼,陡然熠熠生辉。 “你拿我当什么了?” “倘若你认为认主陈平安,这个少年注定会赢下大考,那么我的筹谋万年,岂不就成了笑话?” 杨老头鲜少会有如此严厉的时候,面对这位神格远高于自己的‘持剑者’,没有半分客气。 “拿我的大考当作白纸一张?” 女子浑身颤抖,沉声说道:“我要去一趟天外。” 老人摇摇头,“你去不了。” “就算我放你去,你见了真身,一样挨顿骂。” “你以为你那真身,当年剥离出你这么个玩意儿,是来人间游山玩水的?” 直到这一刻,剑灵才猛然醒悟,道心失守,像是正在经历一场上五境的生死心魔。 矮小老人终于露出一抹宽慰笑容,指了指她,感慨道:“终于有了点人味儿。” “也是巧了,阮秀与你,此时此刻,都有心魔作乱。” “那么这场大考,就还没有落幕。” 杨老头取出一把荷叶竹伞,随手一抛,便落在剑灵头上,悬浮半空。 “以后行走人间,撑着这把伞。” “这是齐静春去了一趟天外天,在那座莲花洞天内,管道祖求来的。” 顿了顿,老人补充道:“专门为你求来的。” “那把剑,阮秀后面会带回来,不用你瞎操心。” “现在境界跌落,就老实待着,没事可以多去齐静春那间学塾看看。” 从早坐到晚,杨老头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腚。 “我没什么学问,教不了你。” “但那个读书人,他的学问,教你绰绰有余。” 第372章 傻子容易修道 只剩下半截的剑气长城上。 老瞎子并未离去,他也甚是好奇阮秀的跻身上五境,具体是个什么说法。 一炷香时间过去,少女依旧盘坐在地,紧闭双眼,嘴角一道血线尤其猩红。 似乎遭遇了什么极大磨难。 眼见这副光景,瞎眼老人略微皱眉,知会一声陈清都。 半晌没回话,老瞎子转过头。 老大剑仙此时正坐在茅屋外,手上拿着一只酒壶,旁若无人的自饮自酌。 老瞎子忍不住问道:“她如今心境遭劫,你陈清都就半点不担心?” “这上五境的关隘要是过不去,估计是非同小可了。” 陈清都摆摆手,随口道:“操心这个做什么?” “过不去,那就是命数,有什么好说的的。” 老瞎子挠了挠腮帮,脸上皱纹挤在了一块儿,“这丫头什么身份...你陈清都会不知道?” 老大剑仙笑呵呵道:“火神啊。” 怎么会不知道,刚刚就斩了一个至高剑主,虽然只是那位存在的一部分神性。 老瞎子更加不解了,指了指正在破境的青衣小姑娘,说道:“你也知道这丫头身份高,现在她跟你那徒弟的关系,已经算是清清楚楚。 这小姑娘要是跻身上五境,再将此地所有神性吃完,怎么都该是个飞升境吧?” “她的飞升境战力,恐怕那董家小子都不一定讨得了好,如今心魔遭劫,你就没打算帮一帮?” 老瞎子说了一句大实话,“她吃下这些神性之后,虽然至多到那飞升境中游的水准,但总有一日,这丫头会跻身十四境。” “她的十四境,跟我们凡人可不一样,她并不需要合道什么,只要神格重塑完整,便能破境。” “时间一长,只要不死,重回她当年的境界,也是正常。” 瞎眼老人嗤笑道:“知道你剑气长城缺什么吗?” 他指向陈清都,毫不客气说道:“就缺一个十五境。” “倘若你剑气长城有一个十五境,还需要当什么刑徒...谁敢让你们当刑徒?!” “阮丫头要是哪天重回十五境,以她的本事,跑去天庭遗址那儿,随随便便抠一块儿地盘下来,你们这群剑修,还会蜗居在这方寸之间?” 老人这番话,还真都是大实话,真的不能再真了。 若真按老瞎子所说,凭阮秀与宁远的关系,她将来境界高了,肯定会庇护这群剑修。 说不准,火神还会一直待在剑气长城。 这种至高存在,只要不会被人斩杀,不会再次投胎转世,只需按部就班的修行,迟早有一天都能重回昔日境界。 而远古火神的境界,自然就是十五境巅峰。 境界层面,不下于任何一位三教祖师。 真到了那时候,这样一位至高存在,又是剑气长城的人,又怎会不选择庇护这些剑修? 至高火神,随便在那天庭抠一块儿碎片下来,都是一座崭新天下,还需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着? 老瞎子扪心自问,他答应陈清都,选择与持剑者剑灵站在对立面,其中缘由,若是分为十分的话…… 十分都是因为这个丫头。 至于那小子的地魂,说句不好听的,不够格。 收下一个地魂,不至于让老瞎子做这种‘逆天之举’。 没有这个阮秀,老瞎子大不了就欠剑气长城一个人情,往后妖族大举进攻之时,拍死几头大妖就差不多还了。 陈清都晃了晃酒壶,再次饮下一口,点了点头道:“那你说说看,怎么帮?” 老瞎子咂咂嘴,摸了摸后脑勺,没说话了。 还真帮不了。 元婴境修士,跻身上五境之时,遭遇的这种心魔,旁人再着急,也只能选择‘袖手旁观’。 强如十四境巅峰的两个老东西,也帮不了什么。 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要是境界高,就能帮他人斩去心魔作乱,这天底下的上五境,就真会多如狗了。 剑气长城的上五境多吗? 多,多的很,不说什么仙人、飞升境的剑仙,单说玉璞境,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可这是剑气长城,这里的孩子,出生就只是为了练剑杀妖。 在这里有个规矩,一旦过了二十岁,没有跻身中五境的年轻人,无论是何缘故导致,剑气长城都不会再为他倾注任何修行资源。 二十岁之前,无论出身贫富,每个孩子,也不管是练剑还是学拳,剑气长城都会每月发放一定的神仙钱。 毕竟修行这种事儿,完全靠努力是不可能的,这里的灵气又少得可怜。 每逢大战,这群‘不努力’的年轻人,都会被派往最前线,没有例外。 没有上面的资源供给,想要破境,就只有杀妖,用战功来换,就这么简单。 想要待在城池那边养老? 不存在这种说法。 赶都要赶上城头。 真要收剑养老,也不是没有法子,很简单,那些在战场上把本命飞剑打没了的,手脚被打烂了的... 这种剑修,就不用再去杀妖。 比如晏胖子的父亲晏溟,早年也是个玉璞境剑仙,因为一场大战,没了双手之后,就待在了家族内。 往后大多时间都待在北边城池,负责与浩然天下那边的渡船交易。 这种规矩,听起来很残酷,实际上更加残酷,半点人情味没有。 但只能如此,要是放第一个人养老,以后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长此以往,这座剑气长城的骨气就会一点点流失殆尽。 从而导致这座天下闻名的剑修圣地,所有人的剑心一点点失守,不再保持纯粹。 如此一来,还能坚守万年之久? 也就是这种铁血规矩的存在,这座仅仅只有二十万人出头的剑气长城,方才群英荟萃,上五境的数量比例,比四座天下高了不知多少。 二十万人里,本土出身的十三境大剑仙就有五六位,仙人境近十名,玉璞多达三十左右…… 放在那浩然天下,随便选一个数百万人口的城池,里头有几个上五境? 宝瓶洲那座老龙城,近千万人口,修道之人少说也有百万,而最强的五大家族里面,都找不出一个玉璞境修士出来。 可见一斑。 老瞎子挠挠头,也觉着自己说了几句废话。 真能帮人斩心魔,人间的上五境还会这么少? 看着那个嘴角溢血不停的阮丫头,陈清都忽然说道:“也不是没可能,只是你跟我帮不了。” “那小子要是在这,就完全没问题。” 老瞎子狐疑道:“你就这么肯定,这丫头的心魔就是你那个遭瘟的徒弟?” “人家不是有个爹吗?” “谁说修道之人的心魔,就一定会是自己的道侣?” 瞎眼老人笑呵呵道:“人家两口子两情相悦,怎会诞生心魔?” 老瞎子这话很有水准。 修道之人的心魔,并非就一定是自身的道侣。 倘若道侣之间,默契十足,没有半点隔阂的话,是绝对不会互为心魔的。 心魔这玩意儿,说的通俗易懂一点,就是人这辈子,一路上吃过的亏,受过的苦。 日积月累,于心头经久不散。 平时无事,悠然自得,某个恍惚,袭上心头,成为自身的生死大敌。 过不去,永远止步。 所以山上常言,修道之途,重在炼心。 不问红尘,不管世事,天地变换,山河倾倒,于我而言,皆过眼云烟矣。 说白了,傻子更容易修道。 第373章 打就打啊 两个老东西忽然同时抬头,看了眼城头之外。 有人在‘敲门’。 能跨过那道天幕裂缝,并且来到近前才被他俩所知晓的,非十四境做不到。 瞎眼老人眯起没有眼珠子的双眼,朝陈清都笑道:“得,来了个稀客。” 老瞎子摸摸下巴,啧啧道:“这人有些不得了啊,我在十万大山那边,隔着一座天下,都听说过他的名号。” 陈清都神色一动,没有选择打开三座天地禁制,而是一步来到外界大天地。 女子剑仙春辉,见了老大剑仙后,急忙御剑落地,行礼之后,俏生生的站在老人身后,像个剑侍。 老大剑仙看了看她,少见的露出一抹慈祥之色,问道:“此行遥远,辛不辛苦?” 春辉愣了愣神,神色有些恍惚。 上次听到这话,还是在家乡青冥天下。 化形之后,她就经常被同门师兄撺掇着偷跑下山,往往再回玄都观之时,都惹了一屁股的祸事。 老观主很严厉,使狠劲收拾几个师兄师姐,但是轮到自己的时候,祖师都会抬手揉揉她的脑袋,轻声问一句累不累。 妥妥的区别对待,但师兄们都不会抱怨什么,谁让她是小师妹呢。 绿衣女子回过神,没有说自己累不累,只是摇了摇头。 我可是大玄都观道门剑仙一脉,第一个来剑气长城的,身上的担子重,不能喊累。 再说了,来了这么久,就去了一趟扶摇洲而已,连妖都没杀一头,要是给祖师知道了...不堪设想。 一袭儒衫见此场景,便立即抱拳行礼,嗓音温和道:“浩然白也,见过老大剑仙。” 眼前的佝偻老人,名号在四座天下的山巅处,都是响当当的,读书人白也虽然与他一般都是十四境,但还是要以晚辈自居。 老大剑仙瞅了他几眼。 一袭白衣,丰神俊朗,剑气内敛却有无形锋芒,好一个人间最得意。 但老东西还是一贯做派,有些阴阳怪气的问道:“白先生不是读书人吗?” “怎么不做儒家礼,反而学那山下武夫,改为抱拳了?” 读书人淡淡一笑,毫不在意。 “既然登上剑气长城,那白也此刻就是一名人族剑修,算是武人,不算文人。” “说的好。”陈清都笑意不减,称赞过后,又继续化身阴阳人,问道:“白先生说自己是一名剑修,可曾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 白也一愣,摇了摇头。 老大剑仙跟着摇头,“无飞剑,不算剑修。” 读书人爽朗大笑,“那如此说法的话,白也当不了剑修,做个江湖剑客,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陈清都颔首点头,伸出两指,指了指自己,笑道:“本命飞剑这东西,我也没有,所以……?” 一袭儒衫附和道:“同道中人?” 老大剑仙笑着点头,一旁的老瞎子见此场景,幽幽道:“他妈的,你陈清都是真会阴阳人。” “你该不会...合道的不是剑气长城,而是阴阳吧?” 白也提醒道:“阴阳学说,已经有一位高人登顶。” 陈清都点点头,“那个邹子?” 老人好像开了句玩笑话,“那看来邹子与我,有那大道之争啊。” “有机会的话,试试能不能一剑砍了他。” 陈清都抛给白也一壶酒,不是阮丫头给他的忘忧酒,而是云姑的‘寡淡酒’。 忘忧不多,不太舍得。 白也落地,望了望那半截已经残破不堪的剑气长城,叹了口气。 “陈老前辈,其实要不了几年,文庙那边就会有所动作,那座崭新天下,现在也有了眉目。” “而且不出意外,我白也会负责开辟一事。” 这话说的很明显了,那座崭新天下,已经被文庙在虚无中找到,而读书人白也,八九不离十,将会仗剑前去开辟。 约莫十年之内,整个人间,将会多出一座天下。 这座天下,其实就是为剑气长城准备的。 万年之前,三教一家,与陈清都这拨剑修,曾经有过一场河畔议事。 议事之题,就两字,剑修。 针对以陈清都为首的这批剑修,如何处置。 登天过后,兵家初祖伙同另一拨剑修,觉得自己功劳最大,想要占据那座旧天庭遗址。 这与三教的根本理念彻底相反,于是就有了所谓的‘平叛’一战。 三教自然是赢了,据说是惨胜。 所以之后的河畔议事,大多数人的想法,都是铲除剩余的剑修。 剑修杀力太大,而且个个追求‘自由’,倘若放任不管,恐怕人间再难安定。 一并杀了,将天下剑修全部斩了,之后打砸一切的剑道传承,这样一来,后世将不会再有剑修的存在。 不治病,只杀人,所谓的永绝后患。 那时的陈清都,尚且是个年轻人,血气方刚,他当时听完之后,没什么表情,只是说了四个字,“打就打啊。” 言语之间,好似用剑气撑起了天地。 最后是老夫子,也就是至圣先师站了出来,他拍了拍年轻剑修的肩膀,将他已经出鞘过半的长剑按了回去。 老夫子环视三教众人,亲口立誓,这群剑修,往后他来管,出剑向谁,所有因果,都由儒家承担。 并且给了陈清都一个承诺,将来的某一天,不管多久,总会有那么一天,儒家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白也登上剑气长城,只为两事,一个是归还仙剑,再尽力保住于他有恩的孙道长。 再一个,就是劝劝这位老大剑仙。 没几年了,没必要如此‘破罐子破摔’。 但陈清都只是笑了笑,往嘴里灌了口酒,说道:“十年确实不久,但万年还是有点久的。” “久的我陈清都,都差点忘了当初是因为什么,方才练剑的。” 老人自嘲一笑,随意坐在墙头,睁着浑浊的双眼,看向蛮荒天下,嘴唇微动,却不发任何声响。 为了大道登顶? 是也不是。 为了长生不死? 好像也沾一点。 但说到底,就两个字。 自由。 当年练剑修行,是为了拔剑向天,为了剑斩神族,要为人间开创万世太平。 后来天地不容,光阴河畔边,遭三教怒斥,便饮酒拔剑,神灵都砍了,大不了再砍一遍人族。 流徙蛮荒,落地剑气长城,答应儒家的那句话,替浩然死死守住南大门。 待在这万年,图什么? 死了上百代,好玩吗? 无非就要一个自由而已。 结果一等就是万载岁月。 …… (晚点还有一章) 第374章 剑修无剑 白也直接问道:“陈老前辈,万载都过去了,如今只剩下不到十年,就不能再等等?” “十年都不愿等,那以前的这么多岁月,岂不是都白瞎了?” 他其实能理解陈清都,但又不是很能理解。 一万年都坚持下来了,为什么偏偏等不了这区区的几年光阴? 陈清都打了个酒嗝,笑道:“听说白先生早年未曾修道时,也跟那文圣一样,都是个穷酸秀才?” 白也点点头,这不算什么不光彩的事迹。 顿了顿,老人面无表情道:“所以你也算是半个儒家文人,而你们这群读书人,有一点好,信守承诺。” “但你们的理念,经常鬼打墙。” “很多出自你们读书人的道理,太多太杂,道理之间,就像绳子打结,纠缠不清。” “单个拎出来,其实都是好道理,我虽然是个练剑的,但也认这一点。 可要是放在一起……” 陈清都摸了摸下巴,“就比如一件事中,沾了太多的道理,就容易互相排斥,深究其中,一个个所谓的好道理,就成了没道理。” “究其原因,就是一个立场问题,人不同,站的位置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自然不同。” “人心是方的,复杂而多面,哪怕站在高处去看,也做不到看个透彻。” “所以道理都对,又都不对。” 读书人好像被他这番话绕进去了,微微皱眉。 老大剑仙的破嘴,确实非同小可。 陈清都笑眯眯道:“其实老夫子给的那个承诺,这么多年来,旁人要是不说,我这老不死的...都快忘了。” “早他妈不当回事了。” 老人摇摇头,指了指身后的城池旧址,“只是万载过去,还是没能给这群剑修找到第二个家乡,只能如此罢了。” “所以表面上,我们这群刑徒剑修,依然遵守万年前的那个誓言,依然守在这儿。” 老大剑仙微抬起头,使劲眨了眨眼,好像真把自己的浑浊老眼,给眨的清明了几分。 他眯眼笑道:“万年之前,至圣先师对我陈清都做了个承诺,到现在都没有兑现。” “我对那座浩然天下,那些个蝇营狗苟的修道之人,其实并不失望。” “人间再好,也总有蝇营狗苟,难免的事,但毕竟那边儿,没有妖族侵扰。” 佝偻老人漠然道:“老子只对儒家失望。” “什么誓言,什么承诺,需要一万年来筹谋?” “儒家文庙,七十二陪祀圣贤,三大学宫大祭酒,文庙正副教主,哪个低于上五境?” “那座崭新天下,现在能找到,万年之前就找不到?” “怎么非要等到托月山那个老畜生即将出关的时候,这座天下就找到了?” 老大剑仙一拍大腿,故作诧异道:“这么巧的吗?” “是知道我剑气长城守不住几年了,才开始认真,开始派人去找了?” “浩然天下的万年太平,活狗身上去了?” 老瞎子听的认真,咂了咂嘴,没说话。 有道理。 读书人轻声一叹,无话可说。 其实真要说,也能解释陈清都的这些话。 当年登天之后,人族划分三座天下,儒家落地浩然,那时的这座天下,很不太平。 各族之间,争夺地盘,人族内部的诸子百家,也因利益互相厮杀不断。 天下大乱,儒家自然需要一点点治理。 稳固天时,安顿百家,修建人间城池,分封山水神灵,统一文字,传道授业…… 实在是太多太杂,也因此,老夫子的这个承诺,一直都束之高阁,攒了不少的灰尘。 委实是无心去做。 但无法反驳的是,即使如此,一万年也太过久了一点。 读书人默不作声,陈清都举起酒壶,没有半点高人风范的伸出舌头,接下最后几滴酒水,随后说道: “而在前不久,有个年轻人同样对我做了个承诺, 那时候他还是个观海境剑修,杂毛一个,在我眼中,跟路边的一条狗没什么区别。” “他当时跟我说,要在不久的将来,替我守住半截剑气长城……” 老人看向蛮荒天下,继续说道:“我觉得有趣,而且这条观海境的狗,还有点特殊,所以我如他所愿,送他去了浩然天下。” “结果呢?”陈清都微眯起眼,晃了晃那个空酒壶,“结果他在浩然天下,救了个不认识的读书人。” “那个读书人,是你们儒家出身,很不错的读书人,可天劫来临,没人救他。” “是我剑气长城的一个杂毛剑修,所谓的路见不平,舍去大道性命不要,把他给救了下来。” 老人站起身,背着手缓缓走到城墙边。 “讽刺吗?” “一个有望立教称祖的读书人,被人算计之后,在自家天下,都没人救他。” “一场三千年的天道反扑而已,一个十四境扛不住,两个十四还顶不住吗?” “文庙是没有第二位合道境了?” 陈清都忽然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因为人心各异。” “即使是圣人,也一样。” 白也沉默许久,念了那个少年的名字,“宁远。” “诶,对。”陈清都笑了笑,“就是你口中的这个宁远,就是这个杂毛剑修。” “他救了那个读书人后,就回了我剑气长城,这个王八蛋,又跟当初一样,站在这片城头,对我陈清都夸下海口。” “他这回,不是说什么帮我守住半截剑气长城的话……” 佝偻老人说道:“这个杂毛剑修,诶...也不对,那时候,他已经是十四境剑修了。” “他说要为我身后的这群人,用他背着的那把剑,打穿蛮荒。” “他要让儒家以后开辟的那座崭新天下,成为第六座。” “而不是第五座。” “因为第五座人间,由他开辟。” 话音刚落。 蛮荒天下腹地。 有道雪白剑光,横贯天上地下,一尊巍峨剑修法相,矗立苍茫大地。 脚踏仙簪城,那人浑身破衣烂衫,形体之上,万道裂痕,却状若疯魔。 年少之姿,白发满头。 手上并无长剑,那法相左右撸起袖子,好似怒目金刚,丝毫不管大妖的术法轰砸,一拳打的一名大妖头颅当场炸碎。 与此同时,自那托月山地界,一道剑光骤然亮起,无视蛮荒的天地禁制,转瞬即至。 若有大修士凝神细看,便能得知,这道剑光,是一把雪白长剑。 一剑北上,过曳落河以南,陡然一分为三,东西两道,一左一右,最后一道,去往剑气长城。 第375章 非我族类 托月山上,除了大妖元凶以外,还多出来两人。 一个老头,着一袭灰衣,身形佝偻,托月山大祖。 一名中年儒士,文海周密。 望着那道远去剑光,大祖朝那儒衫问道:“周先生,这把剑?” 读书人点点头,“随他。” “刑官以礼相待,我们蛮荒也不能做那吝啬之举。” 这场大战,已经接近尾声。 宁远这个十四境,再如何厉害,也难逃一死。 没有万一。 何况他这个十四境,是假非真。 也就是太过于特殊,要不然换成别的十四境大修士,只要不是那几个活了万载岁月的老东西... 早死了。 很浅显的道理,把宁远换成另一位与他境界一样,杀力一样的剑修,决计做不到这个地步。 遭遇十几名飞升境围剿,被大妖神通术法砸了这么久,早就应该跌境才对。 就算是城头那个十四境巅峰的陈清都,受到这种程度的伤势,都不可能不跌境。 所谓跌境,其实也很好理解。 修士厮杀,得动用神通,需要祭出本命之物,而催动这些的前提是什么? 自然是要运转体内气府,抽调人身小天地的精粹灵气,此外,还得辅以神念配合。 不说仙人境以下,只说十三境大修士,他们体内除了气府窍穴之外,还开辟出了‘心相天地’。 与人厮杀,心相天地不破,灵气不竭,可要是被打破了呢? 挨一记术法,修士身上多出来的伤口,难道仅仅只是肉身负伤? 没有的事。 天地万灵,除去高高在上的神族之外,无论是人还是妖,肉与神,其实都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只有神族才会‘不拘泥于肉身’。 说的通俗易懂一点,类似凡人斗殴,挨了对方一巴掌,不只是脸疼,心境同样遭受屈辱。 所以修道之人的厮杀,最狠的,莫过于杀人诛心。 躯体负伤,神魂同样遭劫,只是有些道心坚固者,哪怕肉身被打的破碎,一颗道心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似宁远如今的这幅光景,肉身趋近于崩毁,换成正常人,早跌境了,还不只是跌一境那么简单。 可偏偏在于,宁远不是正常人。 周密其实到现在都有些不理解,这个年纪轻轻的十四境剑修,到底算不算是‘人’。 说他是人,他又与人完全不同,打了这么久,连佩剑都碎了,他不死就算了,还未曾跌境。 要杀他,唯有一点点斩去他的‘神意’。 说他是神,更是不像,一身的人性,纯粹至极的人性,什么好坏,什么善意恶念,他都有。 倒像是一把无鞘长剑。 想到这,周密轻声笑了笑,与大祖对视一眼,说道:“当然,如今来看,刑官剑斩多名飞升境大妖,对蛮荒来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不瞒大祖,这个刑官给的那一策,只看如今的话,只对我周密有利。” 这话周密说的很直白。 宁远出剑至今,一人剑挑十几名大妖,袁首第一个身死,此后连斩多名飞升境... 到现在,这个年轻人,已经斩了八头大妖。 八头大妖,就是八个飞升境。 哪怕是飞升最多的蛮荒,其实也有点遭不太住了。 十七座神灵阵法,加上托月山的破损飞升台,就是十八位飞升境大妖,两日过去,只剩下十头。 所以无论怎么看,哪怕现在大祖立即出手,一巴掌拍死那个年轻人,此役对蛮荒天下来说,都是真正的元气大伤。 那为何周密又说,刑官此举,对他有利? 因为宁远斩杀的这些飞升境,都只是斩了他们的肉身,神魂一概任其逃逸。 而这些大妖神魂,如今都在读书人的‘肚子’里。 无一例外,都被周密拘押在自身的那座‘新人间’,虽然已经被宁远砍了个稀巴烂。 往后只需一一炼化,这些十三境的璀璨神魂,都将是他的一部分,化为道力,增补修为。 不说别的,光靠眼下被他吃进去的八头大妖,周密炼化之后,就能重回昔日境界,甚至犹有过之。 三千多年来,周密也在蛮荒吃了不少大妖,但大都是仙人境,少数的几只飞升,也都是一些籍籍无名,刚刚破境的可怜虫罢了。 他能吃,还是得了大祖点头,但想要一口气吃完,把十几个王座悉数吞掉,蛮荒大祖再大方,也不会同意。 此刻宁远送他的,才是大补之物。 第一个斩杀的袁首,其真身是一头搬山老猿,上古凶兽血脉,更是一头在蛮荒辈分都极高的大妖。 袁首年岁,据说与大祖一般无二,都是一个时代的妖族天骄。 真真正正的远古大妖。 要是以前,周密再想,也吃不下它。 而如今,借刑官之手,他吃的就算是‘名正言顺’了。 也就是那妖祖之一的白泽,出手带走了白景和小陌,不然现在都应该进了读书人的肚子里,成为他合道的养分。 那时宁远在斩他的心相之前,说了句话。 “周先生的新人间,其实很好,但到底是比不上真正的人间,不如斩了,本座送你一片真正的天地。” 唯一让周密疑惑的是,如此这般,宁远出剑斩妖,挨个送给他合道... 此举不是多此一举? 不斩他的心相,周密不跌境的情况下,岂不是吃得更快? 恐怕到了最后,全数‘消化’这些大妖之后,自己都能一路破关,直达伪十五境。 与身边的这位蛮荒大祖,不相上下。 灰衣老者扭过头,眯眼看他。 读书人神色淡然,与其对视。 大祖问道:“只看现在,确实是周先生得了好处,吃我蛮荒这么多大妖,境界一日千里。” 老人背着手,笑眯眯道:“就是不知道,等周密跻身伪十五,甚至道行比我还要高的时候……” “先生此人,还会不会是蛮荒的文海周密?” 这话一样很直白。 大祖要问的,想问的,是他周密得了这些好处,境界达到一个骇人听闻的程度之后,还会不会选择留在蛮荒,为妖族出谋划策。 大祖其实自己都承认一句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何况妖心蠢笨,人心难测。 此话一出,两人身后的大妖元凶,眼皮子狂跳,默默离开山巅处。 周密微笑道:“是或不是,敢问大祖,有何种结果?” 大祖转过头,迎着凛冽山风,久久不曾言语。 读书人同样北望,看向托月山地界,这片被那人剑气斩破的破碎大地。 第376章 且去最高 山巅崖畔。 许久后,大祖一抖衣袖,漠然道:“不瞒先生,你我之间,曾经论道千年, 我既然答应你给我的上中下三策,就一直让先生放手去做。” “但有一点,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这个读书人,不是浩然贾生,而是我蛮荒的文海周密。” “在这个前提下,又有另一个前提,就是你的境界,在攻入浩然天下之前,不能高过我。” 灰衣老人句句真实,没有半点隐瞒,实话实说。 大祖四千年来,让周密放手去做,真就对这个人族没有丝毫防范? 非我族类,怎能不防? 岂能不防!? 周密的合道所在,大祖当然知晓,就一个字,“吃”。 真要无条件帮他,为何不直接让周密把蛮荒的飞升境吃个干干净净? 以他的修道资质,吃掉数十头飞升境大妖,哪怕无法证道十五,最低都得是伪十五境。 甚至是无限逼近那个十五境。 这话半点不夸张,毕竟吃完飞升大妖之后,又不是没得吃了,蛮荒不仅仅有飞升境,还有数量颇多的仙人境。 周密笑问道:“所以?” 大祖点点头,“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我妖族,一样行得通。” “周密若是不在蛮荒,那么老夫会亲自出手,现在就将先生打杀了。” “大不了就让几千年的谋划落空,蛮荒元气大伤,继续花费漫长光阴去休养生息。” 老人不带丝毫感情的开口,“先生死后,老夫会在这托月山,亲自开凿大墓,将先生厚葬。” “也算是对先生这么多年来,为我蛮荒‘教书育人’的答谢。” 读书人捋了捋胡须,想了想后,笑道:“大祖,你以为的人性,是何种模样?” 老人刚要开口,周密摇了摇头,说道:“所谓人性,其实谁都说不通,复杂至极,所以我便挑其中一个来说。” 周密说了两字,“自私。” “只说这个自私,按照常人来看,大家都有自私,只是轻重不同。” “人总是先想自己,这很正常,哪怕是圣人佛陀,也有自私。” “一个凡人,为儿女谋求利益,算不算自私?” 读书人点头道:“其实是算的。” “因为为人父母者,看待自己儿女,有天生的关爱,不分彼此,所以为儿求利,也是为己增益。” 顿了顿,周密又问道:“那么一个普度众生的佛子,这种救世行为,算不算自私?” 中年儒士继续点头,“一样也算。” “佛子受佛法教化,得以塑造一颗救世渡难之心,此后所做的救人于水火……” “说是救人,不如说是为了以迹论心。” “也是为了自己心中的佛法大义。” “倘若一个想要凝聚无量舍利的佛陀,见一地百姓疾苦,选择视而不见,一颗佛心也会蒙尘,所以这样一看,其实圣人救世,也是私心出发。” 周密斟酌道:“凡与圣,论私心,无非是大小之分,高低之别罢了。” “都一样。” 中年人蹲在地上,双手笼袖,“我周密读书很多,也很杂,再说说我读过的一些江湖本子。” “江湖侠客,路见不平,怒斥一声,便是拔刀相助,甚至是舍生忘死,大不了头断血流。” “这种豁出命去也要救人的行为,算不算是自私?” 周密抬起头,微笑道:“当然也算。” “大侠之所以是大侠,是因为拥有一根侠骨,宁死不屈。” “有了侠骨,就是大侠,就必须信奉那句话,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就必须以身作则,不得干那奸逆之事,哪怕人生百年,干了无数件好事,只要做了一件恶事,都会自行碎了英雄胆。” “所以这样一看,说是救人,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那具英雄胆魄。” 大祖略微皱眉,道:“先生之理,我听了个七七八八,但总觉着……” “像是一套诡辩。” 周密哈哈大笑,摆了摆袖子,说道:“曾经贾生去中土文庙,将那本太平十二策呈上去时,也曾与韩老夫子有过一场如现在这般类似的谈话。” “韩老夫子也说,我这理论,听似道理,其实深究起来,就是诡辩。” “毕竟儒家有句话,叫做君子论迹不论心。” 大祖问道:“那么周先生不妨直说。” “论境界,老夫在你之上,论学问,我是蜉蝣,你是青天。” 周密直言不讳,“我儒生周密,自落地蛮荒,从无私心。” 大祖说道:“何以见得?” 读书人站起身,背着双手,随口道:“昔年贾生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就永远不会是贾生,而是周密。” “此后千年万年,山河破碎,星辰坍塌,周密还是周密。” “大祖怕那句‘非我族类’,想着我与那刑官宁远达成合作,他杀我吃,将来跻身伪十五后,会选择撇弃蛮荒?” 男人摇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没有的事。” “我不为浩然,也不为蛮荒,我成周密之后,既不是人族,也不是妖族。” “我所做之事,同样如此,不为人,更不为妖。” 大祖深深皱起眉头。 周密望着眼前的破碎山河,忽觉一阵意气风发。 这种滋味,很多年没有过了。 或许当年那个文人贾生,在着作完那本太平十二策之后,也曾有过这种侵吞天地的气概。 但历经重重磨难后,四千年来,再无这种心境登门。 如今这一刻,却有万千心相生发。 于是,此时此刻,周密的那座心相天地之中,那座本已经被剑仙斩的破破烂烂的大地之上,八头矗立天地的大妖神魂,瞬间消融。 一朝炼化,心相生发,读书人一念重回十四境。 周密一袭儒衫,青丝飘扬,缓缓踱步于崖畔。 “周密不为人,不为妖,不为神,更不为己。” “只为天地宽广,只为人间自由。” 读书人停下脚步,左手负后,右手握拳轻轻置于身前,面带微笑。 “大祖所虑,无中生有。” “天道不仁,周密无私。” 如此画面,蛮荒大祖再无一丝提防。 妖族人身,老人作揖行礼。 “先生,且去最高。” …… (还有一章,最近打算把欠的一点点补回来) (毕竟小姜合道诚信) 第377章 三次相见 长剑远游,一朝破碎。 剑光一闪而逝,破开托月山的天地禁制,一路北上百万余里。 璀璨如星光,抵达曳落河以南后,长剑一分为三。 …… 白花城遗址,忽有滚滚风雷之音,惊世骇俗,将此地一众剑气长城打造的小天地悉数斩破。 此地所有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面面相觑之后,顿时如临大敌。 一块雪白碎片,好似通灵,盘旋于一座座刚刚搭建的军帐上空,最后其中的一座军帐大门,走出一名儒衫少女,碎片方才笔直下落。 一块长剑碎片,长短不到一尺,稳稳悬停在少女身前。 剑气炽烈如彗星,丝丝缕缕,好似前不久斩了不少大妖,伴随一股浓重的血腥煞气。 远游长剑碎片之一,剑柄。 看着这块碎片,姜芸愣了愣神。 少女认得它。 这把剑,她还使过。 当初洞府境的她,跟随书院陈先生远行倒悬山,就遇到了这把剑,也相识了它的主人,一个少年剑修。 两人的相遇,还带着不少戏剧化。 记着那会儿,好像是在倒悬山的捉放渡? 噢,想起来了,是那座捉放渡上的捉放亭。 那人是个土包子,背着一口黑色剑匣,想要凑上前去看那南海暮色,便一路‘横冲直撞’。 好像就因为这个,自己脑袋上还被他弄了个包? 找他麻烦,对方还不会说浩然官话,自己鸡同鸭讲。 后来…… 后来不知怎的,两人就成了好友。 她教他说话,他教她认字。 前者教的,是浩然雅言,后者教的,是异乡文字。 学的都很快,两人放在浩然天下那边,都是顶好的修道胚子。 期间发生了不少事,有大有小。 其实他的模样,算不上仙人眼中的美男子,丢在自家的碧藕书院,不显山不露水。 其实他的境界,一个观海境,也不算很高,书院里的贤人君子,年纪轻轻成就地仙的不在少数。 说话有头没尾,经常蹦出来的话,跟打哑谜似的,当时听不太懂,现在也没想个仔细。 还嘴贱。 姜芸记得一件小事。 在那间小小的客栈里头,两人爆发过一次争吵。 具体忘了是因为什么,不过有一点记得很清楚。 宁远说她胸小。 姜剑仙 当时那个小姑娘,低头很认真的看了看,自己脖子往下的光景,确实平平无奇。 抬起头来,小姑娘无法反驳,委屈的泪眼婆娑。 一气之下,她摔门离去。 打算三天之内都不理他了。 结果当天还没过完,小姑娘就遭不住了,又跑回去找他。 一气之下,就这么气了一下。 以为他是个没心没肺、自私自利的东西,可后来的某一天,这小子又破天荒的登了自己的门。 那是少女最‘痛苦’的一天。 因为有人让她做了剑修,一名人人羡慕的御剑仙人。 可能所谓的命运轨迹,就是在那时候悄悄偏离了吧? 因为自己曾让他演示过一次御剑飞行,因为自己与他说过,自己很羡慕拥有本命飞剑的剑修。 所以在那一天,少年坏了剑气长城的规矩,将剑气十八停传给了她。 所以也是那一天,少女姜芸,立下誓言,以后最低最低,都要来一次剑气长城。 再后来,那就是离别了。 少年赶着远行,因此事情办完之后,便匆匆踏上了去往东宝瓶洲的跨洲渡船。 身为好友,姜芸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于是在他走的时候,送给他一袋子神仙钱,还给他准备了几坛酒。 然后站在倒悬山的捉放渡上,也就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剑修少女目送少年剑修离去。 之后的事儿,就没什么好回忆的了。 都不是什么好事,除了收到的那封书信。 那个少年,虽然从没说过喜欢她,但那封信的字里行间,处处都是喜欢。 光阴过隙,数月后,两人有过一次短暂重逢。 他又跑了,带走了十几坛自己酿的忘忧酒,留下了一把本命飞剑。 来到剑气长城之后,少女扪心自问,其实都还是很喜欢他。 他那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小姑娘一直觉着,宁小子可以是全天下的恶人,但一定不会是她姜芸的负心汉。 他会负天下人,绝不会负自己。 直到…… 直到有个叫阮秀的女子,到了剑气长城。 那个青衣少女,一来就去了宁府,张口就是宁姚的大嫂。 听说这事儿后,其实姜芸偷偷去过一次宁府,看了几眼那个姑娘。 嗯,老实说,这个阮秀,确实比自己大。 不仅比自己大,姜芸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几个比她还大的。 确实波涛汹涌,确实壮观至极,也难怪那小子会喜欢她。 模样又不比自己差,个子比自己高,身段比自己好,这怎么比? 连境界都不如人家。 在这个‘奶秀’出现以前,少女曾经坐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坐在周澄姐姐的秋千上,眺望蛮荒的时候,想起许多旧事。 如果那次的捉放渡上,在那少年远去之前,自己毫不犹豫的跟着登上那艘跨洲渡船…… 会怎么样? 死皮赖脸的跟着他,会不会就没有后面的一系列糟糕之事了? 如果当初的那次酒铺重逢,自己坐在他身边,没有喝醉,而是保持清醒,两眼瞪着他,不让他走…… 又会怎么样? 哪有什么如果,都不过是臆想罢了。 周澄姐姐说过,命里八尺,莫求一丈。 周姐姐还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直到现在,姜芸已经快要记不清那个少年的样子了。 年少遇见之人,确实惊艳了那个夏天,但人生有很多个夏天。 时间会摧毁一切。 她可以忘记这些人和事... 这有什么难的,这没什么难的。 修道之人,长生久视,一件事物,十年百年忘不掉,那么千年万年呢? 可此时此刻,上天为什么又让这个挨千刀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少女抬起头来,望向极远处的南边。 那里剑光大盛,有个剑修法相,年少之姿,接天引地。 与他三次相见。 一次相交,一次重逢,一次死别。 第378章 剑尖 姜芸摘下腰间养剑葫,拨开壶嘴,将这块长剑碎片收入其中。 小姑娘没什么表情。 能有什么表情。 身后出现一位女子剑仙,周澄望了望天地尽头处那个伟岸身影,脸上少许错愕。 很快又恍然大悟。 宁远那小子,周澄可是见过的。 虽然见得次数很少,但印象很深。 原因无他,去年寒冬,这小子在去往浩然天下之前,自己瞧着顺眼,就把蕴藏师门传承的金丝送给他了。 至于为什么给他,那就更简单了。 老大剑仙都送他剑意,说明了啥? 还能说明啥,说明人家有本事,练剑资质高。 她这一脉的剑术,搁在浩然天下是上乘,但要放在剑气长城,只能是一般,所以待在城头这么些年,一直没送出去。 送给宁姚,人家仙剑在身,天赋太好,指定看不上。 送给庞元济、高野候这种第一梯队的天才,还是不太够格,前者师父是隐官萧愻,后者同样是大家族出身。 再往下,资质不行,周澄也看不太上。 所以当时周澄见到那小子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这一脉的剑术该送出去了。 这个少年,再合适不过。 记得没错的话,接过金丝之后,他还说了句有意思的话…… 说要带着自己的这一脉剑术,在那浩然天下,寻找一名能接的下这份传承的人。 而现在,眼前的小姑娘,就是这个人。 就是宁小子为她周澄寻找到的传人。 周澄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问道:“没事?” 姜芸摇摇头,自嘲一笑,“要说没事,周姐姐会信吗?” “但眼下正是与妖族大战之时,所以除了杀妖,这些都是小事。” “周姐姐,我说的对不对?” 小姑娘左手攥着一个酒壶,右手拍了拍腰间佩剑,饮酒笑道:“没很大事。” 她伸出两根手指,“我来剑气长城,就两点。 其一,杀妖,其二,找个男人嫁了。” “杀妖的重要性更高,因为我当初立过誓言,而嫁人,原本是有一个很好的对象,但现在来看……” 小姑娘看了看那尊距离遥远的法相,自顾自点头道:“现在来看,没戏了。” “但是没关系,人生不如意,本就十之八九。” “在成为剑修之前,我是个读书人,自然晓得这个道理。” 姜芸再饮一口忘忧,说道:“周姐姐,你想啊,一年前,我姜芸还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整日待在书院内,听夫子授课,境界不高,道行低微。” “恐怕终其一生,地位再高,也就是当个贤人君子,境界层面,至多仙人境,因为我爹就是仙人境修士。” “然后呢,突然就有一天,一次外出游历途中,就遇到了一个属于我的大道福缘。” “成了剑修,拜了个不得了的师父,境界一日千里。” 少女笑眯起眼,“就是因为我成了剑修,还因为我师父的缘故,我爹才答应让我来剑气长城的。” “自倒悬山之行后,这才不到一年诶,我就连破两境,各种福缘不断,约莫要不了三两月,我就能跻身金丹境……” “认识了这么多的剑修,大剑仙有,小剑修也有,武夫也不少,我酿酒,他们喝酒,现在还能一起在这蛮荒杀妖。” 小姑娘笑意不减,“周姐姐,你想想,这还不好?这还不够好吗?” “这世上九成九的修道之人,一辈子都没有这种福缘。” “读书无甚意思,杀妖,才是人生幸事。” “什么破情情爱爱,一文不值。” 少女抬起头来,笑颜如花。 周澄沉默许久,忽然说道:“可我也没问什么啊。” 姜芸半晌没说话,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少女幽幽说道:“周姐姐,你是真不会安慰人。” …… 极远处,远在数万里开外。 一道剑光抵达曳落河畔。 军帐内,神女眉头微皱,一步来到外界,伸手一抓,将那剑光攥在手心。 只是下一刻,神女手掌就如冰雪消融,白骨裸露。 她立即松手,不敢再触碰这东西。 一块长剑碎片,远游剑尖。 剑尖吞吐无穷剑气,下方境界不高的年轻剑修,仅是看上一眼,双目就隐隐刺痛。 这等神兵,远超所谓的半仙兵层次,恐怕在仙兵级别里,都是属于最高的那一档。 正在屋内盘坐修炼的宁姚,神念一动,走出屋外。 那截剑尖好似寻到了气息,俯冲直下,悬停在少女跟前。 又是一刹,径直钻入宁姚眉心。 毫无隔阂,没有任何的阻碍,宁姚甚至不会有丝毫痛楚。 好像这块长剑碎片,本就属于她一样。 也就是在此时,黑衣少女扭过头,看见了那道法相。 隔着上百万里,那法相很是模糊,宁姚却依旧认出了那人。 原来如此。 一瞬间,少女就想通了许多事。 又在下一刻,宁姚盘腿而坐,没有丝毫犹豫,牵连体内十八座气府窍穴,再以双指并拢,死死抵住眉心。 “天真,出来!” 话音刚落,一道细微金线,在她额头正中,自上而下,渐次蔓延。 恰似仙人开天眼。 此处地界,方圆千里,剑气长城所有上五境之下的剑修,佩剑出鞘三寸,铮铮作响。 在那少女眉心处,光芒大盛,一粒光点陡然绽放,随后有一把真正意义上的仙剑,显露而出。 天真仙剑,第二次现世。 于是,仅仅过去三两息,宁姚的境界,直达元婴境巅峰。 什么叫剑道妖孽? 以前的宁姚,其实算不上妖孽。 剑气长城内,与她同龄的剑修,境界与之一样的,不少,很多。 就比如庞元济,高野候,还有齐狩这种,境界不比她宁姚低,战力也差不了多少。 为何会如此? 因为她宁姚的境界,一直都被老大剑仙压制,破境极慢。 她在很早的时候,就是剑气长城的年轻第一人,更是万古无一的剑仙胚子。 也因此,老大剑仙一直都在刻意压制她的修为,让她在每一次破境之后,都停留许久。 要让她花费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去温养剑心的纯粹,去抬升剑术的高度。 要让这个剑气长城的未来希望,在剑道领域内,做那境境最强。 还不是人间最强,是万年以来,有史以来的最强,没有之一。 她不是不能破境,只要她想,随时可入上五境,甚至能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成就飞升。 也就是此刻。 一旁的女子山君紧皱眉头,她知晓的不多,只知道自家山主的资质极为妖孽,眼下的强行冲关,不知如何是好。 要不要拦下来? 她一时真拿不定主意。 想了想后,神女随手拘押天地,护道在旁,防止宁姚的破境被外界干扰。 宁姚是神华山主,也算是她的大道主人,少女破境,对她而言自然是好事。 她俩已经签订过一份大道誓约,彼此息息相关,宁姚的境界越高,她的神华山,也会随之拔高。 按理来说,这是好事。 但女子山君还是皱着眉头,论长远的角度来看,宁姚按部就班的破境,是最好的。 无论是她本人,还是自己,都是如此。 只是他人大道,旁人再如何,也不好干涉。 剑气长城。 一瞬间,两个老人一同望向蛮荒天下。 老大剑仙咂了咂嘴,没说什么。 老瞎子倒是有些坐不住了,正要动身前往,将那宁丫头的突破气机压下去,可想了想,又瞥了一眼陈清都。 得,这老王八蛋无动于衷。 瞎眼老人问道:“宁姚打算强行破境,你不管管?” 陈清都眨了眨老眼,“水到渠成,有什么好管的?” 这给老瞎子问住了,疑惑道:“宁丫头要是按部就班的破境,等将来时机一到,她能在两三年内直接跻身飞升境,你不知道?” 老大剑仙点点头,“知道啊。” “那你不拦着?” “这他娘的要是现在就选择跻身上五境,她的未来高度,恐怕也就跟你我现在差不多了。” 老瞎子没好气道。 陈清都笑了笑,反问道:“那么你说说,宁姚这个剑道妖孽,最开始被我们如此看重,是为了什么?” 老瞎子挠了挠腮帮,“无非就是剑气长城,无非就是你身后这群剑修。” 老大剑仙颔首道:“那不就是了。” 他指了指已经破碎的半截城头,面无表情道:“你看看,你口中的这个剑气长城,现在还在吗?” 瞎眼老人一时语噻。 好像还真是。 宁姚这个妖孽,一直都是剑气长城的未来希望,虽然明面上没有什么,但在背地里,其实很多人都说,她是陈清都的嫡传弟子。 按照正常轨迹,约莫几年之后,妖祖出关,裹挟大半个蛮荒天下,剑气长城是一定守不住的。 而儒家文庙,那时候应该就开辟出了第五座天下。 老夫子也会兑现那个誓言,让这群剑气长城的后辈剑修,这些老弱妇孺,迁往那座崭新天下。 宁姚也会遵从老大剑仙的意愿,在新人间破关上五境,新人换旧人,继续为后世子弟,开疆拓土。 说直白点,宁姚的以后,就是第二个老大剑仙。 但这是正常轨迹。 可现在还正常吗? 自然不正常。 因为没等妖祖亲至,剑气长城就已经是‘不攻自破’了。 守了一万年的老大剑仙,亲手打碎了这座剑气长城。 第379章 真假心魔 与此同时,山水颠倒。 宁姚的人身小天地中,心相生成,一位位‘不速之客’陆续出现。 与当初一模一样,少女的心相之中,依旧是那座宁府。 斩龙崖下,迎面走来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男女,穿着素朴,样貌却是极为不俗,男人俊俏,妇人美貌。 同样是佩剑在身,让人只一眼望去,便知是一对神仙眷侣。 没有意外,正是两兄妹的父母,当年在剑气长城,俱是大剑仙,羡煞无数人。 同为仙人境,郎才女貌,家世不俗,更是两情相悦,谁见了不会羡慕至极? 宁姚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妇人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姚儿,这些年过的可还好?” 她的声线微颤,“怪我,更怪你爹。” “怪娘亲剑术不高,不是那头妖族畜生的对手,也怪你爹,之后因为我身死的缘故,剑心失守……” 几年之前,蛮荒曾有十几头大妖联袂来到城下,与剑气长城做了个赌约。 也就是那场十三之争,七胜六负。 妖族要是输了,就与剑气长城停战千年,并且送出整座蛮荒天下的所有剑器。 而剑气长城输了,撤离此地,还要将倒悬山附近的一块不小于宝瓶洲的土地,割让给妖族。 双方约定,各自公认战力前三的高手,不能上场。 这场影响深远的大战,宁姚宁远的父母,两位战功赫赫的大剑仙,就被推举了出去。 第一场,妖族获胜,拿了开门红。 而从第二场开始,剑气长城就开始捷报频传,一路过关斩将,连宰六头大妖。 形势可谓是稳操胜券,可等到了第八场,却输了。 也是这场大战,出现了第一位被妖族阵斩的剑修。 一名仙人境女子剑仙。 真不怪她不敌,因为她碰上的,是一头半只脚踏入了飞升境的剑修大妖。 那头大妖,本是十三境,只是为了这场大战,选择自我毁去部分道行,跌境至仙人。 只为掩人耳目。 从这时候开始,人族就成了兵败如山倒,一直输到了第十二场。 这一场,是个男子剑仙,公认的战力卓绝,本命飞剑的神通,主杀力,几乎不可能会输。 可他还是输了,成了第二个死的剑修。 当然了,这场十三之争,最后还是赢了,因为代表剑气长城出战第十三场的剑修,名字叫阿良。 死的两个,显而易见,近在眼前。 为何之后的剑气长城,有许多人在背地里暗骂两兄妹的父母? 明明是两个战死城头的剑仙,两人身上的战功加在一块,不比飞升境的老剑修少多少。 可哪怕如此,还是被人一直诟病,为什么? 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在某些方面,被骂真不算冤。 第八场的女子剑仙,被斩是境界不如,战力不够,没什么好说的。 可第十二场,其实是可以赢的。 因为这个男人,是公认的仙人境顶点。 与他对战的那头大妖,胜算不到三成。 可这个男人,还是输了。 因为妻子身死,他的剑心失守,出剑紊乱,还没登场,心境就已经破破烂烂。 人这种玩意儿,就是这么的没道理。 好比心肠再硬之人,某些时刻,也有所谓的铁血柔情。 哪怕是大剑仙,也不例外。 夫唱妇随,也有生死相随。 从这个出发点来看,自然毫无问题,都是受人尊敬的大剑仙。 但换一个视角,又遭人唾弃。 你们可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剑修,生来只为杀妖守城,却在这种大战关头掉了链子…… 要是最后一场,不是那个阿良...怎么办? 要是剑气长城输了怎么办? 真要把剑气长城拱手让人? 恐怕到那时,此地二十万人,不是刑徒,都成了真正的刑徒。 千古罪矣。 所以某种意义上,两兄妹的父母,确实算得上是‘罪人’。 你俩再恩爱,都不应该如此做,都不应该把这座屹立万年的剑气长城,当做儿戏。 中年男人来到近前,微微俯下身子,伸手揉了揉宁姚脑袋,满是愧疚。 “不怪你娘,其实千错万错,都在你爹身上。” “是你爹脑子发热,那时没想那么多,没想到你和小远,才导致这一切。” “要是爹赢了,这些年有我在,你们就不会受这些委屈。” 宁姚自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 她知道,自己的父母早就死了。 眼前所见,皆是心魔。 其实她的剑心极为澄澈,可以直接一剑斩杀了这两头心魔。 甚至出剑之时,不会有一丝停滞。 但是呢,她更知道,自己的父母,绝对不会成为阻碍自己破境的生死大敌。 宁姚轻声说道:“爹,娘,我现在就要跻身上五境。” 事实也正如她所料。 夫妻俩对视一眼。 女子笑问道:“小姚要破境,那我们该如何?” 男人洒然一笑,轻轻牵起自己妻子的手,“那就再死一次。” 于是,这一对神仙眷侣,形体破碎,双双‘魂飞魄散’。 为人父母者,就该如此,本应如此。 天地如画卷,顿时绵延摊开。 一个身材不算高大的大髯汉子,腰间挂着一把短鞘竹刀,正蹲在斩龙石崖边,望着下方那个晚辈剑修,微笑道: “宁丫头啊,现在就要跻身上五境了?” “你可知道,你这强行冲关,将来大道之上,可就再难登顶了。” 宁姚抬起头来,看向这个狗日的。 她缓缓拔剑。 心魔幻化成父母,宁姚不太好出剑,但换成这个狗日的阿良,那就没问题了。 长剑出鞘过半,那汉子立即摆出一副惊恐之色,连连摆手道:“别别别,别砍。” ‘阿良’咂了咂嘴,一脸委屈道:“我自己动手还不行嘛。” 下一刻,他就轻轻拍了拍自己心口。 汉子立即烟消云散。 第二关心魔,同样是自我了断。 宁姚收剑入鞘,忽然觉着很是感伤。 少女觉得自己很失败。 这么多人对她好,哪怕成了自己突破上五境的心魔,也不忍心阻碍她登顶,一个个都选择自我了结。 可我宁姚,真有这么好吗? 真值得这些人如此对自己吗? 回看过往,我宁姚自出生,就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与其他人一样,按部就班的练剑,虽然上过几次城头,但自己一个中五境的剑修,能杀多少妖族畜生? 凭什么? 凭什么我是那个万古无一的剑道天才,凭什么我是两位大剑仙的后人。 凭什么我宁姚走到哪,暗中都有剑仙护道? 我做了什么? 我没杀多少妖,没救几个人,现在不是大剑仙,也不是什么救世圣人。 我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女子而已。 山水颠倒。 一名身穿黑衣的年轻人,面容与自己有那七八分相似,头戴斗笠,身负长剑,缓步走来。 少年来到自己小妹身旁,嬉皮笑脸,就像揩油一般,一把抄起她的小手。 他甚至还自顾自的摸了摸。 嗯,手感不错。 ‘宁远’微笑道:“姚儿啊,好久不见。” “境界又高了啊,都要跻身上五境了。” 他伸手比划了几下,笑道:“现在都长这么高了,都到我肩膀了,等再过个几年,就真是黄花大闺女了。” 少年低头喃喃道:“我最近怎么不长个儿了?” “难道咱们娘亲以前说的不是气话,我真是捡回来的?!” 他挠了挠头,咂咂嘴道:“估计是了,毕竟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为啥你是剑道天才,而老哥我就不是呢。” 几句话说完,少年松开小妹的手掌,笑眯眯道:“我应该是最后一个了。” “姚儿啊,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只有一句……” “老哥死后,你以后行事出剑,一定要量力而行,万事都不如自己性命重要。” “还有一点,你将来再眼高于顶,也要给自己找个道侣,把自己给嫁了。” “毕竟老哥一死,咱们宁家,可就只剩下你一个了。” “总要续个香火不是。” “当然,找不到你喜欢的,最低最低,也要找个喜欢你的。” “这样日子才过得下去。” “往后要是找着了我的尸骨,就葬在爹娘的坟旁边。” “找不到也没关系,就拿我生前的几件衣衫,立个衣冠冢就行。” “最好是给我坟上多摆几坛酒,你哥我啊,别的爱好没有,这辈子唯独沾了个酒字。” “不用每年都来祭拜我,一百年一千年来一次都行,只要来的时候,酒水备足就好。” 嘴上说着就一句,少年却唠叨了许久,蹲在一旁,一个劲碎碎念。 沉默许久,他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自家小妹的肩头。 随后消散天地。 心魔来了又走,没有一个是真正阻碍宁姚破境的。 甚至都不需要她出剑,这些所谓心魔,就自我了断。 可世事无常。 心魔不阻,总有人拦。 一块长剑碎片,瞬间破开此处人身小天地。 远游剑尖,落地之后,化为人身。 第二个‘宁远’。 好像前面的心魔,都不算是心魔。 这天底下,哪有心魔会自我了断的? 少年一步到了近前,二话不说,猛然一巴掌下去。 宁姚就被他按的跌坐在地。 “想什么呢?” “有我在,你现在还想勘破上五境?” “门都没有。” 一巴掌,就把刚刚跨入玉璞境的宁姚,给打回了元婴境。 宁姚浑身颤抖,抬起头来,连牙齿都在打颤。 “哥,你走了...我怎么办?” 她知道这不是心魔,这是那块剑尖碎片。 心魔不拦她,不代表真实的‘兄长’不拦她。 自爹娘走后,兄长宁远,就成了宁府家主,许多大事,都是他做主。 也因此,年少的他,除了练剑之外,脑中所想,就极多。 心思不说缜密,起码也算得上是心细。 托月山那边,正自杀妖的宁远,岂会料不到这一点? 自己被打的濒死之际,必然掩盖不了真容,那么这样一来,小妹就肯定会得知自己兄长快要身死的消息... 那么如此这般,宁姚会如何? 没有例外,一定是选择祭出仙剑,强行破关之后,仗剑去往蛮荒腹地。 宁姚狠狠咬牙,再次提气冲关。 无论如何,哪怕只有万一的希望,也要试试。 没了爹娘,现在不能再失去兄长。 但宁远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毫不留情,再次一巴掌落下,按在她肩头,将她的境界拍了回去。 宁远沉声道:“回你的十境去,老实待着!” “你是我的小妹,更是剑气长城的年轻第一人, 我别的要求没有,就一个,你将来,必须要成就十五境纯粹剑修。” “并且每一境,都得是最强,万古最强,没有之一。” 宁姚从没见过如此严厉的兄长。 宁远又忽然转换神色,揉了揉小妹的脑袋,笑道:“放心好了,你哥我本事大着呢。” 顿了顿,少年说了句很糙很糙,甚至称得上是下流的言语。 “你哥我...还没让哪个女子为我大过肚子,怎么舍得去死呢?” 言语之间,心相破碎,天地重回。 阳光下,少年那张脸庞,笑的眉眼都挤在了一块儿。 不太好看,但是笑容和煦,似冬日暖阳。 可宁姚从没见过这么伤心的兄长。 第380章 十年谋划 剑气长城,夜幕中,三月悬空。 城墙边,茅屋外,老人坐在那张被他屁股磨了一万年的小板凳上,身侧插着把老剑条。 陈清都手上攥着酒壶,望着蛮荒,怔怔出神。 阮秀还在小天地中闭关破境,少女此时的身躯之上,早已经血流不止。 全是她嘴角溢出来的。 一块剑身碎片,正盘旋在小天地结界上方,时不时笔直斩落,想要‘破门而入’。 但任凭这块远游剑身如何的锋利无匹,却始终无法拿这座小天地怎么样。 老大剑仙拘押的天地牢笼,自然不是一把长剑能轻易破开的。 老瞎子与陈清都一般无二,坐在原本属于宁远的那张小板凳上。 瞎眼老头管陈清都要了一壶酒,自顾自喝着,也没打算询问什么。 问了能如何,知道了又如何。 不问还好,还能少被陈清都这个老不死的阴阳几句。 老大剑仙看出了点苗头,搓了搓手,嬉皮笑脸道:“之祠道友,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不让那小子的这块剑身进去?” “要是早放它进去,阮秀这丫头早就跻身上五境了。” 没话找话,老瞎子同样笑呵呵的,往地上吐了口痰后,顺着他话问道:“陈清都,那你就发发慈悲,把你那腚眼子打开,与我说道说道。” 老大剑仙微笑道:“看看这丫头,能不能去神成人。” 瞎眼老人狐疑道:“怎么个说法?” 陈清都抬起下巴,指了指盘坐在地的少女,“看看她能不能靠自己本事度过去。” 老瞎子挠了挠腮帮,琢磨出了七八分味道。 阮秀的破境心魔,一看就非比寻常。 要不然就不会这么久了,要不然就不会吐了一地的血了。 只看外在模样,少女如今的气色,极度萎靡。 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白的跟死人没什么太大区别。 再他妈吐下去,老瞎子都觉得这丫头会不会把自己给吐成一具干尸。 要不是剑灵与那行刑者‘被斩’之后,遗留在此的神性颇多,一直在修复她的生机,换成一个寻常的元婴境修士…… 早死了。 就算不死,心魔过不去,选择收手,也会跌境,并且损坏大道根基。 能坚持到这个地步,没别的什么原因,只因为她叫阮秀。 陈清都忽然说道:“她要是人,这次上五境心魔,八九不离十,是过不去的。” “要是最后过去了,就说明一事,她的神性压制住了人性。” 老瞎子好奇问道:“就算如此,你怎么就这么笃定,阮丫头的人性,就一定斩不了心魔?” “哪怕撇去她的真实身份,阮秀本身的修道资质,就极为不俗。 放在你剑气长城,至多比不过宁丫头而已,相比其他年轻人,又要高不少。” 这话意思很简单,是说阮秀哪怕不是至高转世,她本来的修道资质,就是极好极好,可能比不上宁姚,但决计不会差多少。 这样的一个人族天骄,依照正常逻辑,也不可能过不去上五境的心魔。 陈清都摇摇头,笑着解释,“能不能斩杀心魔,跟资质有什么关系?” “这丫头的出生,在那宝瓶洲的风雪庙,她爹是十一境剑修,这种身份,她从小就没经历过什么磨难。” “按部就班,顺风顺水的,心境里面,清澈琉璃,但是呢……” 老人仰头喝下一口酒水,说道:“但是琉璃心境,又不是铜墙铁壁。” “恰似一张白纸,白是白,可到底是纸,随便往上沾点墨,就完蛋了。” 老瞎子忍不住问道:“那你就不怕?” “这丫头的人性要是最后过不去,被神性牢牢占据上风,等她跻身上五境,可就算不上是人了。” “难道你陈清都,你剑气长城要的,不是一个人性占据主导的神?” “倘若她出关之后,是一尊与那剑灵一般无二的神灵,还会记着那小子?” “还会选择继续留在你剑气长城?” 瞎眼老头自顾自回答道:“那肯定没可能。” 岂料老大剑仙只是笑了笑,说了句大实话,“那就随她。” “反正从始至终,我与那小子的谋划里面,就没有她。” 陈清都看了看那把老剑条,说道:“这丫头来不来剑气长城,都不影响接下来的事。” 老瞎子点点头,话到现在,他自然也听懂了。 宁远要做的事,与阮秀无关。 那小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这丫头拉下水。 没了眼球的老头忽然又看向南边。 宁丫头的破境气机,就在刚刚,已经全数消失。 “突破了?”老瞎子喃喃道。 陈清都摇摇头,“没有。” 老大剑仙笑了笑,随口道:“现在这丫头,没可能破境。” “我同意,她兄长也不会同意。” “这小子心思很重,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前,就想了很多,还留给陆芝一封密信。” “那封信上,洋洋洒洒,不下万字。” “都是一系列的谋划,你现在看到的,我剑气长城攻入蛮荒,都在里面有详细说明。 大事有,鸡毛蒜皮的事儿,也有。” 老人望向蛮荒,慢悠悠道:“他这封信上,写了十年。” 老瞎子脑门上,全是疑问。 老大剑仙笑道:“他死后,我剑气长城的未来十年。” “要做什么,该做什么,都有详细说明。” 瞎眼老人忽然有些感伤,“真就没法子救一救?” “有。”陈清都收起已经喝光的酒壶,说道:“我剑气长城,一向贫瘠,没有什么救命的天材地宝,但有一件,可以救他。” “我死。” 老瞎子深深皱起眉头。 老大剑仙继续说道:“我剥离剑气长城,让给他,宁远合道之后,虽然依旧是不人不鬼,但好歹算是活着。” 瞎眼老人顺着他的话说道:“而你陈清都,剥离剑气长城的那一刻,就一定会魂飞魄散。” 这话真不是假的。 要知道现在的老大剑仙,可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他只是一具阴神,能守在这一万年,就是因为合道这块不属于蛮荒的剑气长城。 一旦剥离,就是彻底身死的时候。 老瞎子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了。 这种方法,自然可以救宁远。 但陈清都一旦死去,剑气长城马上就会被攻破,这群剑修没有任何例外,也会步入后尘。 因为宁远的战力,比不上老大剑仙。 以一个十四境巅峰剑修,万载剑术的陈清都,去换一个更弱的十四境…… 怎么看,都不划算。 第381章 恶念 人身天地,阴阳演化。 阮秀的心相雏形,不是她的家乡,也不是那座‘太虚神境’。 而是一座小镇。 确切的说,是小镇边缘的一条龙须河。 熟悉的铁匠铺子,铸剑室门口,马尾辫少女缓步走出。 身后有一个高大汉子,正在朝她招手,身形逐渐淡化。 心魔幻化而成的老爹,自然不会阻碍她破境,同样是选择自我了断。 少女晃了晃脑袋,收敛神色,背着一把尚未开锋的长剑,行至一块巨大青石处。 青石有名,唤作青牛背。 这块石崖,按照小镇那边老人的说法,来历无从考究。 当然了,一块石头而已,能有什么来历。 只是据说,自从这块石头存在以来,小镇历史上的几次龙须河发大水,都没有漫过它。 不过这只是道听途说,更多的说法,是廊桥底下悬挂的老剑条,有神仙的法力加持,方才镇压了龙宫里的老龙王。 少女站在石崖下,伸手摸了摸它光滑的表面。 她对小镇其实不太熟悉,但对这块青牛背可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小镇那边,她只记得去骑龙巷的路,因为每次糕点吃完了,都要去那儿买。 而买完之后回来,自己就要偷偷摸摸,背着老爹跑来这里,坐在青牛背上,胡吃海喝。 心神恍惚间,头顶上方传来声响。 少年坐在地上,探出个脑袋望向她,招了招手,笑道:“秀秀,这儿呢这儿呢!” 那个少年笑容和煦,模样周正,称不上美男子,但眉目之间,英气极多。 阮秀当初第一次见他,其实就隐约能感觉出来,少年与那宁姚,铁定有什么血缘关系。 少女仰起脸,看了他一眼,随后纵身轻轻一跃,上了青牛背。 ‘宁远’拍了拍身旁空地,阮秀便坐在他身旁。 少年掏了掏袖口,又摸了摸身上,最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摊开之后,各色糕点琳琅满目。 “刚从小镇回来,顺路买了点吃的,知道你好这口。” 阮秀没什么表情,看了看这些糕点,无动于衷。 她直截了当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你是要我亲自动手,还是自我了断?” 心魔宁远愣了愣,随后笑看向她,“不打算趁着这会儿功夫,与我多聊几句?” 阮秀摇摇头,“我时间不多,还要去救我男人。” 少年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他指了指自己,说道:“你觉得现在你眼中的这个我,不是他?” “我这有胳膊有腿的,龙门境,剑修,面容也与他一模一样,怎么就不是他了?” 少女点点头,又摇摇头,淡淡道:“形似而已。” ‘宁远’咂了咂嘴,露出色眯眯的表情,视线在她身上游移不定。 “那现在呢?” “不只是形似吧?应该也有神似的。” “我即是他,他即是我。” 心魔宁远咧嘴一笑,“难道真要我把你抱在我腿上,你才能看得出我与他没有任何差别?” 秀秀微笑道:“你可以试一试。” 少年伸出双手,做那搂抱之举,只是很快又自顾自收了回来。 ‘宁远’双手笼袖,笑道:“铁匠铺离这儿不远,抱就不抱了,我可不想被阮师一剑砍死。” 秀秀继续报以微笑,“你要真是他,就不会不敢了。” “你的胆子,相较于他,差远了。” 心魔收敛神色,眉眼浮现一丝阴郁,但很快又露出笑容。 “这话不能这么说,你现在看到的我,是当初龙门境的宁远,又不是十四境的他,胆子方面,当然差了许多。” 阮秀笑了笑,伸展双手。 “那就来试试?” “反正他现在待在蛮荒,被别的男人抱一抱,他也瞧不见。” 心魔眨了眨眼。 阮秀笑容可人。 半晌后,少年同样伸出双手,缓缓靠近。 下一刻,阮秀猛然变了脸色,一把攥住他的脖子,随手提了起来。 她微眯起眼,与之对视,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扮作他?!” “当我眼瞎!?” 手上开始发力,像跟捏小鸡仔似的,少女不等他说什么,便扭断了他的脖子。 心魔宁远当场身死。 可却没有消失,流光聚拢,再次凝为人身,死而复活。 少年坐在地面,双臂环胸,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秀秀诶,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呢?” 阮秀皱了皱眉。 ‘宁远’笑眯眯道:“我这头心魔,你斩不了。” 话音刚落,少女拔出长离剑,一剑将其斩杀,从头到脚,一分为二。 只是很快,心魔再次凝聚。 奶秀不信邪,第二剑落下。 依旧无用。 以至于整整出剑十余次,还是斩不了他。 最后青衣少女拄剑而立,没有选择再继续出剑,蹙着眉头,不知如何是好。 少年凝聚人身,见她没有再动手,好似松下了一口气,说道:“我这个心魔,正常办法你是杀不了的。” “现在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阮秀面无表情,依旧握着剑柄,神色颇为不善。 ‘宁远’叹了口气,说道:“秀秀,你就没有想过,他现在人在蛮荒,是肯定回不来的,注定会死。” “那既然都是死,为何我就不能是他?” “我就做不了他?” 阮秀开口,“你做不了他,没有原因,我也不想跟你解释什么。” “一头化外心魔罢了,你也配?” 少年点点头,表示理解。 “可话又说回来,他死后,被天下共斩之后,魂魄一分为三,即使你侥幸带走了他的人魂……” “带回小镇这边,为他找一具肉身安放,可那个样子的他,就一定是真的他了?” 阮秀没好气道:“总比你真实。” “三分之一个他,也好过一头心魔。” ‘宁远’随意笑了笑,道:“我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你接纳我,便可以直接跻身上五境,并且你还不会被神性蚕食掉人性。” “你真以为我只是一头化外心魔那么简单?” “我真是个小小心魔,刚刚早就死在你手里了。” 少年笑眯眯道:“你肯定也知道,他很特殊,那你以为我就不特殊了?” 他指了指自己,“什么化外心魔,我是域外天魔。” “你想想,你是至高神灵,我是无上天魔,你我结合,虽说有些不伦不类,可起码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当然了,那个真实的宁远,跟你自然是最般配的……” “可他不是要死了吗?” “那我就成了最好的人选了。” ‘宁远’笑道:“你救活他的人魂,也只是破碎的他,而我呢?” “我是他的恶念所化,虽然有些不好,但总归算是更加‘完整’。” “只要你接纳我,让我留在你的神魂处,假以时日,都不需要你帮忙,我就能自己凝聚肉身。” “而我拥有他的所思所想,不仅在于面貌,内里外在,完全一模一样。” 阮秀大怒道:“放你娘的屁!” 再有一剑,斩碎心魔。 形体重塑,少年一本正经道:“无论怎么看,我都比他好。” “你以为他在小镇算计过你,后面就没有了?我老实跟你讲,从他与你相识开始...” “宁远做的所有事,都在算计你。” “他连喜欢你都是假的。” “他就是图你身子,图你的至高神格而已。” 少女握剑之手,微微颤抖。 ‘宁远’叹气道:“你觉得我说的是假的?是编造的?” “我是他的恶,我本就是他,他的任何所思所想,我都清楚。” “其实你心里,对于我说的这些...应该信了七八分吧?” 少年露出一抹怪笑,“你也看过他的那本山水游记,那个姜姑娘,本就说明了一切。” “你一个后来者,凭什么能赢?” “早在认识你之前,宁远就跟这个姜姑娘不清不楚了。” “人家除了胸没你大,长得又不比你差。” “凭啥你赢了?” …… (晚点还有一章) 第382章 释怀 少女闭上双眼,持剑之手,微微颤抖。 其实她曾经想过这些。 宁远的那本山水游记,上面出现过不少女子。 酒肆的云姑,倒悬山的一名女子天君,桂花岛的桂花夫人,铺子里的小姑娘桂枝…… 而那个姜姑娘,笔墨最多。 虽然宁远从没写过任何表明心意的话。 可阮秀依旧如鲠在喉。 只是在倒悬山上的时候,少年对他很好,好到少女已经快要忘了这事儿。 她曾经说服过自己。 那个姜姑娘,只是宁远游历路上遇到的女子里头,其中一个罢了。 最多就是好友而已。 毕竟人这辈子,总会有几个所谓的‘红颜知己’。 阮秀小时候,也有几个玩伴儿,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但现在从这个心魔宁远的嘴里说出来…… 如剑在喉。 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 这心魔是他的恶念所化,本就是宁远的一部分,他知道那个少年心底的所有事。 倘若真是两情相悦,宁远为何非要去往蛮荒腹地? 留在剑气长城,留在倒悬山,岂不是更好? 就算最后还是要死,也会死在剑气长城。 那么这样一来,自己就能把他的完整魂魄带走,以后死而复生的办法...不少,多的是。 修道的山巅处,转世之人比比皆是,真不算难。 看着心境遭劫的小姑娘,心魔宁远笑道:“这回信了吧?” “所以无论怎么看,都是我更好。” “我即是他,只要接纳了我,上五境关隘直接可破。” “苏醒之后,你也不用留在剑气长城,带着我回到家乡就可。” “见了阮师,咱们一家子团团圆圆的,以后……” ‘宁远’揉了揉下巴,笑眯眯道:“以后再养育一双儿女,一个姓宁,一个姓阮,如此这般,岂不是最好?” 半晌后,阮秀睁开双眼。 她瞥了眼天上。 那里有一块长剑碎片。 随后微笑道:“我斩不了你,但是他可以。” ‘宁远’摇头又点头,耸了耸肩,“他当然能轻易弄死我,不过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无所谓了。” “你以为这块剑身碎片,为什么好巧不巧的现在赶来?” “因为他感应到了你即将跻身上五境,还知道没有他的话,你肯定过不去。” 心魔指了指自己,道:“他很早就知道了我的存在,就是他当初离开倒悬山的时候。” “只不过他的人性太厉害,我翻不起什么浪花,一直被他镇压在心境湖底而已。” “但是阮秀,你有没有想过……”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何他能算的出来,你一定过不去我这个心魔?” ‘宁远’肆意大笑。 “因为他心虚。” “因为他知道,我这个恶念,一定会把他内心深处的那些肮脏,在你面前一股脑的说出来。” “因为我想活,我不甘心,凭什么我是他的恶念,就要被他镇压?” “凭什么他选择去死,我就要跟着去死?” “你只要接纳了我,将我留存在你的神境之中,他宁远死,我也不会消失。” “他不珍惜自己的命,不拿性命当一回事,可我珍惜啊!” 心魔咬牙切齿道:“凭什么?!” “凭什么他是他,而我不能是我?!” 几句话说完,少年神色疲惫,摆了摆手道:“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要是依然想斩我,那就动手吧。” “我告诉你,斩我的办法,一共有两个,要么放那块剑身碎片进来,要么……” “要么就别再压制你的神性。” ‘宁远’说道:“阮秀杀不了我,但是火神可以。” 话音落下,青牛背上,少年盘腿而坐。 他望着不远处的龙须河水,静默无言,好似已经认命。 少女一根马尾辫,轻轻晃了晃。 她手上一松,长剑落地。 闭上眼,记忆里,从小镇开始,从脚底的青牛背石崖开始,那个少年的身影,逐渐苍白。 回想那时的倒悬山,那个没有蝉鸣的夏天,原本鲜活的青衫少年,一瞬模糊。 是啊,都入秋了。 入秋本就代表着凋零,又怎么会不显苍白呢。 半截城头上。 老大剑仙眯起眼,看了看小天地的阮秀,长叹口气。 终究还是如此。 想了想,老人并拢双指,在自己的小天地表面,戳出一个细微孔洞。 那块剑身碎片,瞬间一闪而逝。 心相天地,一道剑光倾斜向下,落地之后,变作此地第二个‘宁远’。 心魔少年猛然抬头,死死盯着那个与他模样一般无二的青衫剑修。 说了这么多,还是功亏一篑,自己还是要被斩。 一袭青衫与之对视,面无表情道:“可以去死了。” 心魔狞笑道:“死则死矣。” “老子怕你啊!” 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也别好过。” 宁远没有废话,伸手平摊,少女那把长离剑落入手中。 随手一剑,心魔被斩。 形体破碎,再不复还。 长剑消散,宁远看向阮秀。 少女此时坐在地面,微微屈膝,双手撑着下巴。 没有看他,只是望着龙须河水,怔怔出神。 宁远叹了口气,轻轻坐在她身旁。 他歪过脑袋,轻声细语道:“都知道了?” 阮秀没有说话,微微点头。 宁远忽然一笑,继续小声问道:“那现在,我家奶秀是怎么想的?” 少年伸出手掌,搭在她头上,抓着那根马尾辫,左右摆了摆。 “是要跟我断绝关系?” 少女终于开口道:“你跟我没名没分,没什么关系,也谈不上什么断不断绝。” 宁远哑然失笑,继续问道:“怎么现在不问问我,在倒悬山上的时候,有没有算计过你?” “只要你问,我保证知无不言。” 阮秀看也不看他一眼,随口道:“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刚刚那个人都已经跟我说了。” “没什么好问的。” 扭过头,她终于看了他一眼。 “好了,就这样吧。” “你好好杀你的妖,儿女情长什么的,没什么意思。” “我也没啥事儿,其实你算计我,一直骗我,我现在知道后,也没什么想法。” “总不能泼妇骂街吧?” 少女站起身,毫无形象的拍了拍屁股,说道:“此行对我来说,其实已经算是很好了。” “从小到大,我爹就管着我,所以我一直想的,就是独自一人游历江湖。” “背着剑,攥着酒,去看看风雪庙以外的地方,等以后境界高了,再跨洲远游,跨天下远游……” 阮秀拍了拍胸脯,笑意吟吟道:“看看我现在,我在哪?” “我可是在剑气长城,而剑气长城又在哪?在蛮荒天下。” “所以小时候的一个个梦想,我阮秀,现在都实现了。” “背着我的长离剑,从小镇出发,一路向南,过老龙城,跨过半座东海,飞过整座桐叶洲……” “见了天底下最大的山字印,又欣赏了蛮荒天下的三轮明月,还踏上了这座我老爹都向往多年的剑气长城。” “这还不好?” “这还不够好吗?” 少女背着双手,满面笑容。 宁远望着她,就像回到了小镇,回到了铁匠铺子,回到了两个年轻人轮流打铁的时候。 回到了少年领着少女去买糕点的时候。 那时候的那个青衣少女,吃着宁哥儿给她买的糕点,笑的也很开心。 一瞬间,宁远就有些释怀了。 好像真没必要去解释什么了,哪怕他能解释个清楚。 现在的阮秀,这样的她,其实也挺好的。 倒不如让她恨自己。 极度的恨,也是极为纯粹的人性。 这样一来,这个小姑娘,应该就会选择一直留在人间。 宁远抬起头,笑问道:“秀秀,遇见我,后不后悔?” 阮秀摇摇头,一脸真诚。 她甚至还俯下身,摸了摸少年的脑袋,眉眼含笑。 “怎么会呢?” “走过的路,每一步都算数的。” 她俏皮的眨了眨眼,说道:“这样,宁小子,你现在说一句你喜欢我。” 宁远愣了愣,随后认真点头。 “阮秀,我喜欢你。” 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少女背着双手,后退几步,笑眯起眼。 “可惜咯,宁远,我不喜欢你。” 阮秀招了招手,“好了,一笔勾销。” 宁远坐在原地,就这么看着她,嘴角咧开,从笑的压抑,变成笑的嘶哑,最后笑的...有点匪夷所思。 神意快要消散前,他只依稀听见了最后一句。 “但是啊,宁小子,你以后再也遇不到我这么好的姑娘了。” 第383章 针锋相对 剑气长城。 此间事了,老瞎子招呼没打,纵地金光,化虹离去。 他此行其实只为一件事。 选择‘站’在陈清都这一方,可不是为了自己心安理得的收下宁远的地魂。 虽然宁远极为特殊,但一个地魂而已,不值得他如此做。 更不值得与持剑者结下恶果。 但一个阮秀,就值,值得很。 亲眼看见一个昔年的至高转世,人性大过神性,如此已经是很不错了。 起码间接的能说明,现在的世道,除了一大茬的人心向下,但总有那么一小撮,是往上走的。 脚下神通施展,瞎眼老人转瞬间便是几十万里,轻易就追上了剑气长城的众多剑修。 路过之时,瞥了眼宁丫头,老人没选择落地,直去十万大山。 却又在曳落河某条支流边,瞧见了一个年轻道士。 不,不太对,应该说是一名年轻剑修。 那人相貌年轻,约莫二十多岁,头戴一顶莲花冠,不穿道袍,反而是与剑气长城那边一样,身着一袭青衫长褂。 腰悬葫芦,身负长剑。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是也。 道人感应到云海上空的气机,瞥了一眼后,顿时心头一紧。 想着要不要躲躲。 这老瞎子,无论是道行还是辈分,都要远高于自己,而且脾气古怪。 如今自己还跌境了,真要是被对方捉弄一番,还只能忍气吞声。 除非自己师尊出面,不然老瞎子都不用给什么情面。 只是再一想,自己与对方也没什么过节,身正不怕影子斜,陆沉便没有隐匿身形。 何况真要躲,老瞎子只要刻意找,他一个飞升境巅峰的陆沉,怎么都藏不住。 道士陆沉,望着上方云海,原地打了个稽首,笑着喊了句之祠前辈。 不喊不打紧,这一喊,老瞎子身形顿止,落地河畔。 瞎眼老人笑眯眯道:“哟,陆小道长。” 陆沉嘴角一抽,“嘿,之祠老前辈。” 老瞎子颔首点头,“陆沉虽为三掌教,但毕竟眼下只是个小小飞升,那么你这句前辈,老夫就笑纳了。” 老人问道:“道长此去何为?” 陆沉拍了拍腰间葫芦,“深入蛮荒,自然是做那喝酒杀妖之举。” 老瞎子摸了摸下巴,笑道:“酒没少喝,剑还未出吧?” 陆沉一本正经道:“跨洲六十万余里,一路所见,俱是不到飞升境的妖族,如此出剑,未免不够风流。” 佝偻老人问道:“那为何在此停留?” 年轻道士说道:“这不刚好碰见了老前辈,于礼,都应该招呼几句。” “何况此去托月山,老前辈的十万大山,是必经之路,就在河边逗留了些许光阴,想着过门,总要与主人家知会一声。” “小道在这边喊了许久,以为是前辈不肯现身一见,哪知道之祠前辈,是出门远游去了。” 老瞎子忽然冷笑道:“陆道长,你们白玉京的鸟人,是不是都是你教出来的?” “整日与人打机锋,也能跻身十四境?” 陆沉面不改色,“大道宽广,太虚无垠,仙人登顶,蛇虫也能逆流直上。” 话锋一转,道士笑眯眯道:“当然,鸟人也行。” 老瞎子问道:“陆沉是剑修?” 陆沉点头道:“杀妖者,皆为剑修。” “都他妈疯了。”老人背着手,摇摇头。 随后他又说了句实话,“道长停留在此,是等着那小子死吧?” 陆沉面带微笑,不再言语。 事实上,他背着把剑前来,明面上是要助宁远杀妖,其实背地里,压根没打算去。 最起码在宁远身死之前,不会去。 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的战事...关他屁事。 送出一座倒悬山,总不是白送的。 老人没好气道:“鸟人。” 话毕,老瞎子烦琐的摆摆手,他宁愿听陈清都的阴阳怪气,也不想跟白玉京这些道士有头没脑的打机锋,正要动身回十万大山,又突然停住。 蛮荒天下一处天幕缺口,道老二视线落在此地,轻轻推剑出鞘,淡漠道:“老瞎子,真要瞎了,就找人治治。” “别整天瞪着那俩死人眼,见谁都要恶心几句。” 老人抬起头,睁着俩没有眼珠的眼眶,隔着不知多少万里,与那人对视。 陆沉赶紧以心声告知师兄余斗,没事莫要招惹这位老前辈。 结果后者只是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瘦竹竿老人挠了挠腮帮,微笑道:“我就是路过,难不成还要挨一剑?” 道老二身披道祖羽衣,轻弹仙剑道藏,与之针锋相对,言语没有丝毫客气。 “余斗也是路过,只是一时手痒。” “老前辈万载道行,想必被我砍上一剑也无妨。” 只剩半截的城头上,老大剑仙背着手,笑眯眯道:“真无敌?自封的吗?” “要不要往我脖子上砍一剑?” 余斗转过脑袋,微眯起眼,已经按住剑柄。 陈清都摇摇头,嗤笑道:“几千年前你不敢来,是你剑术太低,道龄不足,那么现在呢?” “多修了这么多年,剑术应该已经有所精进了吧?” “那么你现在,还敢不敢找我问剑了?” “我要是被你砍死,你这一脉剑术,不就名正言顺,当的上第五脉正统了吗?” 此等言语之后,道老二当即拔剑出鞘。 只是下一刻,有个少年道士已经出现在他身后,屈指一弹,仙剑便再度归鞘。 余斗略微皱眉,还是毕恭毕敬行礼,“师尊。” 老大剑仙望向那个少年道士,笑道:“还没打小的呢,怎么老的就来了?” 道祖笑着朝陈清都点点头。 两人以心声言语几句之后,道祖身形消散,老大剑仙也止住话头,没有继续挖苦那余斗。 老瞎子低头喃喃几句,余斗则是见好就收,剑气内敛,盘坐于天幕缺口处,静等出剑时机。 陆沉御风远游,刻意绕过十万大山,最后停留在另一条河畔,距离托月山,不到十万里。 第384章 唯有喜欢,不能欺骗 剑气长城,陈清都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青衣少女。 阮秀此刻,已经跻身上五境。 老大剑仙轻声问道:“阮丫头?” 少女忽的一笑,“陈爷爷,嗯?” 老人叹了口气,“与我说说?” 阮秀掏出一块布帕,是她以前用来装糕点的,微微合拢,那些天地间剩余的点点神性,全数收入其中。 她不是吃不下,只是无法做到一口气吃下。 小姑娘笑道:“说什么啊?” “没什么好说的。” 陈清都看了个大概,摇摇头道:“你要是现在想回家,我可以送你回去。” 少女笑眯起眼,摆摆手道:“我才不回家呢。”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能就这么回去了。” “还没杀妖呢。” 小姑娘看向南边的蛮荒大地,“陈爷爷,要不然你送我去宁姚他们那边,这场战事,我也要参与。” “我走的时候,我爹嘱托过一件事,要我拿着他的本命飞剑,杀几头上五境妖族。” 岂料老大剑仙摇摇头,说道:“这场战事,称不上是战事。” “从始至终,所谓的惨烈大战,攻入蛮荒什么的,都不存在。” 阮秀有些不明所以。 陈清都笑了笑,指了指南边,“这场大战,我剑气长城里头,只有宁小子一人参与。” “所以你就算去了南边,只要不到托月山,都没什么大妖可杀。” “想回去的话,就跟我说,我亲自送你走。” 这话已经很明显了。 所谓的反攻蛮荒,一开始就是假的。 眼下剑气长城往南推进,一路顺风顺水,所到之处,群妖皆死,毫无阻碍…… 为什么会如此? 因为在那托月山地界,有个年轻剑修,拦住了所有大妖。 阮秀忽然沉声问道:“陈爷爷,你境界高,能不能跟我说句真话,自我来到倒悬山之后,他是不是就一直在算计我?” 陈清都没有隐瞒,点点头。 少女惨然一笑。 老大剑仙又摇摇头,说道:“这事儿我一个外人,说不清道不明,得看你自己如何想。” “你不是看过不止一次他的心境吗?” “你觉得如何?” 阮秀问道:“所以他算计我的,到底是什么?” “之前在小镇,宁远算计我,是要借我的真实身份,来为他遮掩天机,那现在呢?” 老大剑仙说道:“此间事,具体如何,我知道个七七八八,但我说总比不得他来说。” 话音刚落,老人随手一挥,铺就一条金光大道,阮秀身形一个晃荡,便已经到了倒悬山上的剑仙府邸处。 大剑仙陆芝,已经提前等候在此。 阮秀抬起头,喊了句陆姐姐。 陆芝笑着点头,随意坐在一旁。 她歪过脑袋,看向这个不太开心的小姑娘,“怎么了?” “是觉得被喜欢的人骗了,有些伤心?” 阮秀抿了抿唇,“只是有些事情,想不太通。” “伤心肯定是有的,但也只有那么多了,毕竟我一开始选择来剑气长城,就不只是来找他的。” “他只是其中之一。” 陆芝看着这个好像在说气话的阮秀,笑着摇了摇头。 “想不想知道?” “我可以给你答案。” “刑官大人走之前,给了我一封密信,这事儿你应该是知道的,对吧?” 阮秀点点头。 大剑仙陆芝继续说道:“其实除了这个,还有一样东西。” 话到此处,陆芝又没再说话了,凝望远处,好像在想些什么。 最后她沉沉的叹了口气,说道:“原本不应该现在就拿出来的,刑官大人告诉我,要等一切安定之后再说……” “但现在嘛,反正他也回不来。” 陆芝自顾自从咫尺物中取出一个物件。 一本山水游记。 小姑娘瞥了一眼,“我早就看过了。” 陆芝摇摇头,并未摊开,只是伸手拂过。 于是,山水游记缓缓翻动,直到第七页。 空白的纸张上面,飘出一缕神意,最终化作一名青衫少年。 宁远看了陆芝一眼,略微皱眉。 陆芝没说话,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扭头就走,甚至是御剑离开。 生怕刑官大人找她麻烦。 宁远叹了口气,问了句前不久刚问过的,“都知道了?” 少女看也不看他,别过头。 宁远便自顾自坐在她的身旁。 他看着她,她望着远处。 阮秀深深皱起眉头,猛然一个回身,抓着他的一条胳膊,一口咬下。 没有丝毫留情,少女直接撕下了一块‘肉’,一番咀嚼,咽了下去。 当然没有什么鲜血淋漓,这个宁远,是真的宁远,但只是神意所化,不算是正儿八经的人。 少年看了看手臂,一脸无辜道:“你就不怕把我咬死了?” “我现在这缕神意,只能坚持不到一个时辰,你多咬两口,可能马上就散了。” 阮秀恶狠狠道:“活该。” 宁远笑了笑,看向她的脑后。 秀秀还是扎着马尾辫,上面戴着一根晶莹剔透的蝴蝶簪子。 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女又是一把扯下簪子,高高抬起手掌,正要将它摔碎,又忽然停止动作。 少年微笑道:“挺好看的,摔了可惜了。” “花了不少神仙钱呢。” 给了个台阶下,阮秀便点点头,收起簪子后,面无表情道:“回头拿去卖了,还能换点吃的。” 宁远笑意不减,“秀秀诶,你是一点不会骗人。” 少女冷笑道:“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被你骗了这么久啊。” 一袭青衫哑然失笑,说道:“要不要听听我的狡辩?” “我可以解释解释的。” “你刚才怎么不说?” 宁远两手一摊,“你也没让我有开口的机会啊。” 阮秀声线急转直下,“可现在不是已经这样了吗?” 宁远刚要开口,她打断道:“宁小子,其实你骗我,对我来说,没什么的。” “谁不会骗人啊,我也会,小的时候,我骗了我爹不知多少次,这没什么。” “但我觉着,喜欢一个人,可以有欺骗,可以有很多欺骗,但唯独有一点不行。” 阮秀转过头,直视他的双眼。 “唯有喜欢,不能欺骗。” 第385章 两个声音 宁远点点头,沉默许久,轻声说道:“秀秀,你既然是这么想的,为何还要继续留在剑气长城?” “按理说,你应该直接离去,回浩然天下的。” 青衣少女摇摇头,说道:“不应该这样,不可以这样。” “宁远,你想啊,抛开你我之间的事不谈,我都不应该直接选择走人。” “记不记得我刚来倒悬山的时候,是什么境界?” 少年想了想,挠头道:“观海?龙门?” “反正不是现在的玉璞境。” 少女点点头,“对啊,我刚来倒悬山时候,还是个龙门境,而现在呢?” “我都上五境了。” “这才几个月?” 宁远已经猜出她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小姑娘自顾自说道:“抛开你我,我阮秀从来到倒悬山开始,到现在不过一季而已,就连破三境……” “白捡了一座倒悬山,得了一件品秩不俗的梧桐洞天,这种机缘,放在天下的修道之人里,有几个会有的?” “更别说,我身上还有那么多的神性没有吃完,等我全数吃进肚子里去,肯定能成就飞升境。” 阮秀真诚道:“这些机缘,都是哪里来的?” “都是因为你啊,也都是因为剑气长城,所以得了便宜,得了这么多的好处,怎么能吃干抹净之后,就一走了之呢?” 宁远忽然说道:“可即便没有这些,你以后迟早,也能跻身上五境。” 秀秀缓缓摇头,“当然不能这么想。” “得了好处,就是得了好处,说破了天,在这些事上,都是我阮秀占了便宜。” 少女低下脑袋,恶狠狠道:“你宁远可以是烂人,但我阮秀不是。” 宁远用胳膊肘戳了戳她的肩膀,无奈道:“喂喂喂,送你东西,怎么能这么说我啊?” 阮秀抬起头来,望向蛮荒的三轮明月,轻声开口。 “反正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留在这,为以后的剑气长城,出一份力。” “等我哪天觉着,我该还的都还了,就会选择离开。” “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宁远微笑道:“这么快就不喜欢我了?” 阮秀平静道:“要听真话?” 少年摆摆手,反问道:“要不要听听我的真话?” 少女想了想,点点头。 “可是现在,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全部相信了。” 宁远笑着咂了咂嘴,“这话有点伤人啊。” “没你伤人。” 两人坐在台阶上,就像当初的盛夏时分,那时候的两人,哪怕一个眼神对视,都是眉眼含笑。 而现在,这两个年轻人,近在咫尺,却好像中间隔了一座天下。 唯一相似的,是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倒悬山都还是那个倒悬山。 时至夜晚,府邸门前,仙家古木相依,树梢之上,清辉映照,宛若海面波光粼粼。 些许微风拂面,宁远稍稍琢磨,坦然道: “既已如此,那我就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少年真诚道:“阮秀,你应该知道,我知晓往后的不少事,对吧?” 少女点点头,双手托腮。 宁远继续道:“按照正常轨迹,你阮秀,是不会喜欢我的。” 阮秀好奇道:“那你说说,我会喜欢谁?” “陈平安啊。”宁远随口道。 “在我眼中,这世界就是一本厚厚的书籍,除我之外,你们所有人,都是苍白的,就是一个个文字。” “一切按部就班,循规蹈矩。” “秀秀,你原本的人生结局,在我看来,并不算好。” “什么样的?”秀秀问。 她还真是好奇,谁不想知道,自己以后的,那些尚未发生的事儿呢? 宁远笑道:“化凡成神。” “跟你昔年没什么差别,离开人间,去往天外。” 阮秀皱眉道:“那我爹呢?” 宁远实话实说,“你爹独守家中啊。” 少女再一次皱眉,“不对,你又在骗我。” “我抛下谁,都不可能抛下老爹的。” “我阮秀再如何,都不可能做个不孝女。” 宁远笑而不语。 阮秀眉头皱的更深了,摆摆手道:“我不信这个,你换一个说,就说说刚刚你那句,为什么我会喜欢...陈平安?” “因为他人好啊。”宁远两手一摊,“你又不是没见过他,难道还看不出来,他人怎么样?” “不说别的,陈平安与我,傻子都能看出来,哪个是坏,哪个是好。” “况且你还看过他的心境,陈平安的心湖,清澈琉璃,再看看我的,都……” 顿了顿,宁远摸了摸下巴,自嘲一笑。 “都他妈遍地恶鬼了。” 少女点点头,“你这话,我信。” 一袭青衫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不是滋味。 阮秀瞥了他一眼,有些于心不忍道:“你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宁远嗓音嘶哑,“话都到这份上了,就别再挖苦我了。” “我是个什么样的鸟人,我自己清楚。” 阮秀没来由的,又有些伤心。 不是伤心他骗了自己,而是为这个少年伤心。 好像这个小子,一直都在为别人去活,一路走来,得到了许多东西,但都攥不住,最后都送了出去。 说实在的,哪怕现在已经得知他对自己的那些算计,可还是很喜欢他。 只是身为女子,她阮秀,绝对不允许自己喜欢的男人,心里装着的,不仅仅只有自己。 所以这是死结。 宁远问道:“秀秀,一个男人,可以同时喜欢多个女子吗?” 少女没有丝毫犹豫,摇了摇头。 少年笑道:“非也。” “一个男人,是可以同时喜欢多个女子的,比如我,我喜欢你,还喜欢我家宁姚,还喜欢我娘亲……” 阮秀连忙打断他,没好气道:“停,这不是同一种好吗。” “到现在,你还要跟我扯这些弯弯绕绕?” 宁远笑了笑,坦然道:“其实有些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像无论怎么说,看似对,可稍稍一琢磨,都是错。” “那个姜姑娘,她是一个极好的女子。” “但是秀秀,你也不差...半点不差。” “在你来找我之前,我对你,肯定谈不上什么喜欢,就算有,也只是你我一块儿打过铁,我带着你买糕点,这种喜欢,就像是对自己妹妹那般。 可是千算万算,我都没料到你会来找我。” “你想啊,你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居然万里迢迢跑来找我,一见面就跟我表明了心意。” “……我只要不是个脑残,都做不到无动于衷的,人之常情。” “你又那么好看,身份又高的吓人,哪个男子被你如此对待,能稳得住心境的?” 阮秀气笑道:“怪我?” 宁远认真点头,“还真怪你。” 他转过头,直视向她,“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明明我算计过你,你为什么还要找我?” “东宝瓶洲到这里,可是足足一百多万里。” 宁远喃喃道:“你让我如何想?又要我如何做呢?” 少女双臂环胸,横眉冷对,“可你既然不喜欢,当时可以直接拒绝的。” “我阮秀,不是那种喜欢纠缠的女子。” “为什么?!” 宁远沙哑一笑,“因为我贱。” 双双沉默。 半晌后,一袭青衫缓缓道:“秀秀,当时的我,脑子里有两个声音。” “一个,是要我答应你,说我反正都篡改了这么多的事,不差这一件。” “另一个声音...是要我吃了你。” “记不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 “那时在青牛背上,你说你想吃了我。” “其实我见你的第一眼,也有这个想法,只是我很好的掩盖住了。” “救了齐先生,我已经算是注定要死的,或早或晚而已。” “而在倒悬山上,那个声音,从我心里最深处,又一次浮现。” “他让我吃了你,吃了你的所有神性,剥夺你的神格……” “如此,我就能活命。” 第386章 魔性 阮秀突然从台阶上起身,朝外面走去,宁远没有多想,立即跟在后头。 现在的倒悬山,相较以往已经很是冷清,之前十几艘山岳渡船去往浩然天下,其实就带走了绝大一部分人。 如今还留在这儿的,基本都是在此地租赁有地皮的,或是像春幡斋主人邵云岩一般,已经在倒悬山扎根多年。 没了九洲各地的仙家游客,不冷清才怪,一条主街上的行人,一眼望去,满打满算都没超过两手之数。 阮秀忽然说道:“其实你说的那个结果,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只是没有以往转世的记忆,但我知道我最初是谁,也知道小镇那个杨老神君。” “我是火神诶,所以要是哪天我吃够了神性,而选择抛弃了人性的话……” 停顿些许,阮秀补充道:“所以火神去往天外,留下我老爹在人间孤苦无依,也是很有可能的。” 宁远没说话,秀秀带着他,步伐不快不慢,最后到了北边渡口处。 捉放渡上捉放亭。 少女自顾自坐在长椅上,撩了撩发丝,说道:“所以你说按照正常轨迹,我会喜欢陈平安...估计也是真的。”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陈平安穿着草鞋,正在龙须河里抓青鱼,大冬天的,他没有修为,也不怕冷, 我管他要了三条鱼,他给我了,为此他又下去抓了好几条上来,我问他,他说是为他朋友抓的,他朋友受了伤,需要补身子。” 阮秀笑道:“我还想管他要,他怎么都不肯了,哪怕我用我的糕点跟他换。” “说什么糕点好吃,但是不如鱼汤更养人。” “也就是那时,我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心境。” “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谁的心境,有这么干净的,完全是纤尘不染。” 少女回想过往,认真道:“所以难免的,我对他肯定是有一点好感的,但还远远称不上什么喜欢。” “毕竟喜欢这个东西,也没那么廉价不是。” “就是因为他很干净,我见他第一眼,才会本能的想吃了他。” 宁远点点头,“所以那时候的你,如果真把他给吃了,后果就是人性再也压不住神性?” 恐怕这就是阮秀从小到大,一直喜欢吃糕点的大部分原因。 糕点能让她增补修为? 当然不行。 经常糕点不离手,自然是喜欢吃,但更多的,还是为了压制体内的神性。 神灵以万族为食,不只是肉身,还有神魂,那么一位至高神,‘吃’的只会更多。 阮秀要以人性压制神性,就必须忍住这些‘欲望’,倘若她从小就开始吃那些修为低的山水神灵,就不会是现在的阮秀了。 少女轻轻点头,说道:“所以啊,宁远,你说那次在倒悬山,你忍住了不‘吃’我,会不会也跟我那次一样?” “你要是吃了我,会不会就是魔性大于人性?” 宁远稍加琢磨,点头道:“应该差不多吧。” 犹豫片刻,一袭青衫咂了咂嘴,说道:“秀秀,你那么聪明,现在应该猜出来吧?” 阮秀轻轻摆摆手,笑道:“不太清楚,但又有些猜想,你说说看。” 宁远坐在她身旁,两人隔着半个肩膀,他双手胡乱抓了把头发,满含愧疚道: “阮秀,你太好了,好到我能忍住不吃了你,哪怕我心底那个声音告诉我,只要吃了你,我就能活。 不止于此,我还能篡夺你的神格,为我重塑一具神体,这样一来,我宁远,就会成为一尊崭新的火神。” “你那时候的境界,又那么低,低到我动动手指头,你都反抗不了。” 少年嗓音沙哑,“可我的良知告诉我,我已经算计过你一次,这种事,不能做。” “我不是没想过活命,办法还真有,不止一种。” 事实上,无论是火神阮秀,还是水神李柳,只要是五至高其一,宁远都能吃。 他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头真正的域外天魔。 只是碍于各种因素,吃不了。 水神李柳,那时尚且待在小镇,杨老头可不是吃素的。 何况一座骊珠洞天,里头的大佬比比皆是,自己一个十四境,真翻不出什么浪花出来。 杨老头的那座完整飞升台,也能让他苟活,但人家凭什么帮自己? 总不能跪在药铺门前,苦苦求他吧? 那个廊桥底下的剑灵,虽然只有飞升境实力,但自己要是强行镇压她,天外那个真身会干看着? 杨老头默认了老大剑仙斩剑灵,可不代表就能答应自己吃了她。 老头儿是为神道续香火,又不是给他一头域外天魔办事的。 更何况,这个剑灵,只有持剑者的部分神性,就算吃了她,也不一定就能有作用。 所以认真说来,当初阮秀独自离家,在倒悬山上之时,是他唯一活命的机会。 可唯独这个机会,不是机会。 宁远不是好人,可他愿意为了心中不平,选择祭出自己的元神飞剑,帮助齐先生... 那么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又怎会对阮秀干出这种恶事? 阮秀拍了拍手,道:“所以你的第二次算计,是要让我拥有更多的人性?” 宁远不置可否,点点头,“按照最先的想法,就是如此。” “你我结为道侣,凭我的本事,你很难看得出来什么破绽,我甚至还想过,在死之前与你大婚……” 少年眯眼笑道:“最好是让你给我生个大胖小子,这样一来,哪怕我后面死了,你有了娃娃,也算是有了个念想。” “我一直认为,能让一名拥有纯粹神性的至高神灵,诞生出源源不断的人性……” “父母不行,丈夫不行,好友不行,但是呢,儿女可以。” 宁远声线急转直下,沙哑道:“可现在一想,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我肆意篡改你的人生,本就是极度自私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就是从我十四境之后,我就把自己当成了山巅人,俯瞰人间,拿所有人当做棋子,而我则是执棋人。” “就像小说家的白纸福地,我执笔如何写,芸芸众生就如何做。” 少年连连摇头,“是我错了。” 他惨然一笑,问道:“如果当初我选择实话实说,会不会更好?” 少女紧咬嘴唇,而后呼出一口气,回道:“当然啊,你要是实话实说,真诚待我,那我一定不会扭头就走的。” “我一直要的,都是真诚的宁远。” “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的,不耽误我们还是朋友。” “我甚至可以剥离一半的神格给你,帮你解开这个死局。” “可是啊,宁远……” “你选了一条,最不该走的路。” 宁远形体一阵颤抖,自顾自笑道:“所谓的,以一个错误的方法,去做一件对的事?” 阮秀看着这个满怀愧疚的男人,莫名其妙的,自己也有些愧疚。 明明是他对不起自己,为什么自己还会觉得愧疚呢? 少女很用力的想了想。 应该是,虽然这个少年一直都在骗自己,一直都在做错事,可结果到底是好的。 因为阮秀忽然就发现,自己已经不需要吃糕点了。 自己从小一直苦苦压制的神性,如今待在心湖底部,动弹不得。 可自己做了什么呢? 我阮秀,又做了什么好事呢? 他送我倒悬山,送我一座梧桐洞天,我给他的东西,有什么?又有多少? 为他铸了一把剑? 一把半仙兵长剑? 可现在身在蛮荒腹地的他,身上一把剑都没有。 剑碎了,人也要死了。 第387章 十四境女子剑仙 不知何时,等阮秀再扭过头去,那人已经消失不见。 一名背剑女子来到阮秀身旁。 陆芝一把揽住她的肩膀,调笑道:“小姑娘哭鼻子了?” “男人有什么好的,没必要去多想,不就比我们女子多出一根物件而已嘛。” “你长得这么好看,胸脯鼓鼓的,那规模,能把人脑袋活活夹死,还愁以后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道侣?” 陆芝大手一招,笑眯眯道:“咱们要境界有境界,要身段有身段,男人这种东西,一抓一大把。” “回头给你物色几个?” “我在剑气长城待了这么久,可认识不少的年轻俊彦,虽说境界比不上那小子,可到底是品行良好。” “嗯?” 阮秀摇摇头,没有开口。 陆芝叹了口气,问道:“怎么个事儿,是要回浩然天下?” 少女再度摇头,想了想道:“暂时没这个打算。” 问不出什么,两人很快分道而行。 陆芝要去一趟剑气长城,找老大剑仙聊几件事。 阮秀离开捉放渡,一路优哉游哉,回了剑仙府邸处。 踏上高楼,少女想了想,又取出那根簪子,将马尾辫绑了起来。 然后盘坐在地,双手叠放身前,牵引一座梧桐洞天的海量灵气。 整座倒悬山,立即缓缓上升,随后破空离去,一路前往南边战场。 …… 剑气长城。 陆芝身形落地,见了老大剑仙后,摇摇头,直截了当道:“已经找遍了,隐官不知所踪。” 陈清都没有丝毫意外,点了点头。 陆芝皱眉问道:“她难道真的去了蛮荒天下?” 老大剑仙笑道:“不然呢?” “我守在这里,她还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跑到浩然天下?” “我这个十四境,就这么老眼昏花?” 陆芝犹豫道:“她该不会...?” 陈清都颔首道:“投敌嘛,很正常。” 陆芝沉默不语。 她其实与隐官大人,来往不少,算是好友。 许久后,女子问道:“老大剑仙,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老人背着手,缓缓摇头,“有这个猜想,甚至是八九不离十,但毕竟以前尚未发生,总不能就这样给人定罪。” 陆芝说道:“刑官大人也知道?” 陈清都笑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这小子当初还是个观海境的杂毛时候,就跟我说了,要我小心隐官萧愻。” 老人转而望向蛮荒天下,缓缓道:“萧愻投敌,是不出所料,正常不过。” “别说是她,我剑气长城里面,不少人都有过这个想法,只不过对照萧愻来说,要轻的多。” 事实上,抛开年轻剑修,只说仙人境以上,除了董三更和宁远,老大剑仙就没信过任何人。 哪怕是陈熙、齐廷济这种大剑仙,都有怀疑的理由。 这两个,其实怨气都很大,都对他陈清都没什么好观感,同时对那浩然天下,也是极为仇视。 剑气长城万年以来,其实出过不少妖族奸细,投敌的,比比皆是。 境界低的,下五境,境界高的,上五境也有不少。 而隐官大人这种飞升境,是第一个。 陆芝问道:“她如此做,难道就只是为了报刑官大人当初的那一剑?” 刑官大人上任期间,城头之上曾经召开过一场大剑仙议事,关于如何反攻蛮荒天下。 也就是这场议事,刑官与隐官,略有摩擦,前者也是一剑打伤了后者。 陈清都摇摇头,笑道:“别把咱们的隐官大人,想的如此小肚鸡肠。” “倒戈蛮荒,肯定不是为了报复那小子,也不是因为仇视剑气长城,甚至都不是为了恶心我。” 老大剑仙指了指陆芝,“咱们的隐官大人,比你,比你们所有人,想的都远,想的都多。” 蛮荒天下腹地。 托月山以南数十万里开外,那座被蛮荒尊称为英灵殿的地方,有道剑光缓缓升空,随后一闪而逝,破空北上。 剑光过境,很快便抵达托月山地界。 大祖正要开口,那剑光竟是不管不顾,速度暴涨。 飞剑陡然幻化为一把百丈巨剑,一名身着黑袍的小姑娘,踏剑而行,双臂环胸,趾高气昂。 轻轻拍了拍心口处,一瞬间,萧愻祭出飞剑无数,剑光大盛,气机牢牢锁定住那尊年轻法相。 飞剑密密麻麻,如同一挂银河,倾斜向下,杀力远超飞升境剑修。 宁远法相之姿,猝不及防之下,从背后被海量飞剑戳了个千疮百孔,像是八面漏风的筛子。 几个呼吸过后,年轻人再也支撑不住,法相破碎万道星光,归拢之后,化为寻常大小。 宁远身形坠落在仙簪城内,青衣破烂,披头散发,状若厉鬼。 眯眼望去,来者正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不等宁远有什么言语,萧愻抽出一把青色长剑,劈头盖脸就是一剑斩落。 剑气远不止万丈长短,光芒大盛,宁远手中无剑,只能并拢双指,以指作剑,横抹身前。 两道剑气一上一下,自半空交汇,如同两颗彗星相撞,炸碎之后,亿万细小剑气席卷四面八方。 所到之处,山川草木化为齑粉。 原先围攻宁远的所有大妖尽皆退避三舍,两人的交手,这种杀力,飞升境难以插手。 十四境女子剑仙萧愻,一剑将宁远打落空中,连带着千里仙簪城,都被这一剑粉碎。 一袭青衫撞入大地深处,剑光紧随其后,直接凿出了一条长达万里的巨大峡谷。 待天地寂静,此处地界,方圆数万里,大地残破,呈现出无数条斑驳剑痕。 道道剑痕大如峡谷,随意一条,都有数千里深浅。 一剑之后,羊角辫小姑娘御剑直上,高坐天幕处,眯起眼,看向下方。 萧愻吐出一口口水,犹不满意,还恶狠狠的呸了一声。 “小杂种,去死吧你!” 大地之上,其中一道剑痕之下,有个满脸血污的年轻人轻轻咳嗽了两声。 想要站起身,宁远低头一看,自己已经被萧愻一剑腰斩。 神念一动,不远处的下半身径直飞来,两头相接,宁远抬眼望去。 看了一眼那个小姑娘后,年轻人又低下头,再度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 还好,那玩意儿还在,没有被她一剑砍了。 可转念一想,反正都要死,这东西好像也没了用处。 萧愻略微皱眉,“还不死?” 真他妈是个难缠鬼。 宁远吐出几两碎肉,朝她微笑道:“你都没死,我怎么会死?” 年轻人继而摇摇头,嗤笑道:“一剑砍不死我这个残废,你这个十四境,合道的怕不是英灵殿,而是老鼠洞吧?” 第388章 萧愻 毫无疑问,萧愻成了这次围杀的一个天大意外。 若是按照之前,宁远被群妖围攻,虽然定会身死,但毕竟杀力与境界摆在那儿,死之前都能斩杀不少大妖。 长剑未碎之前,宁远就已经剑斩八头飞升境,即使后来被刘叉打断了佩剑,他也徒手生撕了两头。 到现在,这群大妖里,刘叉、仰止、荷花庵主、五岳、元凶、切韵、龙君、牛刀,八头存活。 其余尽皆被斩。 这片方圆十几万里的战场,残破的大地之上,大妖尸首横七竖八。 宁远出剑极狠,所有被他剑斩的妖族畜生,全都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最好的,都是被一剑腰斩。 大部分都是成了碎块。 如同凌迟。 一名发了疯,拼了命的十四境剑修,没有另外一个十四境干预的情况下,是极为可怕的。 宁远不说把十八头大妖全宰了,起码也能除掉大半。 这放在另一名跻身十四境没多久的剑修身上,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因为宁远难杀。 最关键的,他还不会被打跌境。 如今濒死状态,他的杀力,虽然比不上巅峰时期,可还是属于十四这个境界。 更何况,连日大战之下,剩下存活的八头飞升境大妖,也是有些气息萎靡。 除了剑修刘叉以外,其余或多或少,都被他斩了几剑,道行跌落极多。 名为仰止的大妖,在萧愻出现之后,已经远离战场中心五万里,其他大妖,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一个个收回本命仙兵,开始修补伤势。 打到现在这个地步,其实他们几个都有些各自的小心思了。 那人的杀力太过可怕,已经死了这么多的飞升境…… 下一个到谁? 大祖给的好处是多,但如何能跟自己的性命相比较? 只是谁都不敢做那第一个逃离此地的大妖。 眼看着那人已经濒临死亡,倘若现在逃走,前面所做的一切,岂不就是白费了? 退一万步讲,真逃了,后续此事结束,托月山那边就不会找自己的麻烦了? 蛮荒以往的攻城大战,对于逃兵,没有例外,都是当场斩杀。 所以逃离一事,想想就得了。 后续大祖还放了话,只要事成,之后的赏赐,再翻一倍。 并且... 在不久之后,妖族攻入浩然天下之时,所有斩杀刑官有功的大妖,都能先一步挑选自己的大道福缘。 那可是浩然天下! 五湖四海,天下九洲,什么天材地宝,什么仙家美人,什么法宝仙兵,应有尽有。 继大祖之后,周先生也笑着说了一句,成了众多大妖的定心丸。 “此后攻入浩然天下,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并且,无需越过剑气长城。” 更别提,现在的这处战场,出现了第二个十四境。 非妖是人,十四境女子剑仙,剑气长城现任隐官大人,萧愻。 宁远身形一动,从那道巨大剑痕中一掠而出,翻手取出一根远古道簪。 正是人间第一位修道之人的发簪,一件功德神物。 只是这东西,前面被大妖术法轰砸,刚刚又挨了隐官大人一剑,里头的道韵,十不存一。 但好歹没有彻底破碎,年轻人将其重新佩戴在脑后,牵引里头最后的灵气,维持真身不灭。 按理说,这根发簪,所属人间第一位修道之士,因果极多,哪怕是十四境大修士,都极难炼化... 就算强行炼化,也会遭到冥冥之中的大道反噬。 可巧就巧在这。 宁远此人,不受这种压胜。 这因果甚至能压胜道祖,但对上宁远,就是毫无用处。 他又不是‘人’。 当初剑斩仙簪城后,在抵达托月山之前,宁远就已经将其炼化,虽然不是自己的本命之物,但也能随意操控。 萧愻高坐云海,伸手揪住自己一根羊角辫,望着下方那个‘摇摇欲坠’的年轻人,眯眼笑道:“刑官大人,我这一剑,如何?” 话音刚落,她又跳起脚,指着宁远大骂道:“小杂种,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一袭青衫没有第一时间回话,两手抓住自己的脑袋,往左掰了掰。 之前萧愻那一剑,把他砍到大地深处时候,给他脑袋撞歪了。 脖子扭了扭,一番忙活后,宁远抬起头来,笑道:“隐官大人这一剑,还行。” “比起当初城头之上,你赠给我的那道剑意,厉害了不少。” 当初宁远还是个观海境时候,曾在老大剑仙的点头授意下,得了十几道远古剑意,其中有一道,就是萧愻所赠。 只是那一道,隐官大人藏了手段,被陈清都发现,打散了而已。 所以这样一看,两人早就有了过节。 宁远有过猜测,倘若那时候接下了萧愻的那缕剑意,往后的浩然天下之行,肯定就要被她算计。 具体如何,倒不明确。 但他知道,萧愻此人,对自己是有恨意的。 对小妹宁姚,一样也有。 因为这个隐官大人,最为仇视的,就是浩然天下。 第二个,估计就是老大剑仙陈清都。 她什么都不图,只图一个自由。 而就是城头上的那个老人,死死困住了她。 她甚至不恨剑气长城,只恨陈清都。 而老大剑仙却让宁府两兄妹离开剑气长城,去往浩然天下历练... 这放在别人眼里,岂不就是偏袒? 凭什么剑气长城这么多剑修,只有你们两个能去浩然天下? 你们两兄妹,都是不到上五境的剑修,身上的战功又能有多少? 大家都是土生土长,都是练剑杀妖,凭什么要分三六九等? 凭什么杀妖极多的大剑仙得不到自由,你们两个中五境的杂毛,就能想去哪去哪。 转换角度,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那场议事之后,萧愻在剑气长城,就已经查无此人,宁远自然也注意到了。 他也找过老大剑仙,只是后者没说什么。 陈清都默认了她的‘自由’。 第389章 一道剑光无限意 宁远抬起头,刑官与隐官对视,前者笑问道:“萧愻,选择倒戈蛮荒天下,合道那个老鼠洞,走那合道地利的路子... “不后悔?” 剑修,代表的就是杀力,而一名飞升境巅峰剑修,跻身十四境,最好的合道方式,自然就是主杀力的人和。 为何如此说? 合道有三种,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此道最能代表的一个,便是浩然天下的阴阳家邹子。 合道阴阳五行,避开老夫子的大道,跻身十四境,别开生面。 此类合道修士,战力忽高忽低,一座天下的五行大道,皆为邹子所用,坐镇其中,哪怕刚刚跻身十四境,也有不下于合道巅峰的战力。 可要是邹子去往别处天下,没了天时加持,一身道行就会大大‘缩水’。 那位小夫子礼圣,同样是这种路数,合道浩然天下的‘礼’,九洲四海,所有生灵,都在他的规矩之内。 当然,虽然两人都是合道天时,但礼圣的道行,远高于邹子。 不仅如此,小夫子的合道,极为特殊,除去天时以外,还有人和的影子。 他的道行,也早就到了十四境的极限,跻身十五,只是想不想的事儿。 而地利,自然就是那三教祖师,各自合道一座天下,其内所有修士,都行走在三人的大道之上。 相当于外界的大天地,就是三教祖师的‘人身小天地’。 他们已经做到了合道地利的一种极致。 但依旧有受限。 人间公认最能打的是谁? 自然是道祖,没有之一。 可要是道祖离开青冥天下,跑去浩然跟老夫子掰掰手腕,败肯定不会败,但老夫子起码也不会输。 再往下,还有合道中土神洲的亚圣,坐镇中土,他的实力毫无疑问的极高,一旦离开合道之地,也会缩水。 天时地利,都是如此,说简单点,都是炼化外界的大天地,无论是炼化山川,还是合道虚无缥缈的天时,大差不差。 只有最后的人和,才会不受任何限制。 好比三千年前的那位斩龙人陈清流,以佛门宏愿,合道心剑,凭此跻身十四境剑修,杀力高出天外。 更有中土那位读书人,人间最得意的白也,合道心中诗篇。 所谓诗不尽,力不竭。 相当于以身为炉,以心为种,不求天地,合道自身。 不被天地大道压制,合道人和的修士,自成天地,在自己的规矩内,行事犹如口含天宪。 而剑修又是杀力的代表,更是追求那种天地无拘束,所以自然而然的,世间剑修,最喜人和。 合道天时地利,巅峰杀力只在自家道场,去了别处,处处受限。 可要是合道人和,自身就是源源不断的杀力源泉,真真正正的‘天地自由’。 萧愻倒戈蛮荒天下,选择在那英灵殿合道地利,就称不上是纯粹剑修了。 宁远对她了解不算多,但也知道一点,隐官大人惊才绝艳,只看练剑资质,比董三更、陈熙之流,都要好。 前面千年,在剑气长城巅峰剑仙里头,死在萧愻手上的妖族,数量最多。 并且这个隐官大人有个特点,以往每次大战,她从不出剑,只以双拳对敌,随意一拳,妖族大军都是死伤千万。 她若出剑,剑气长城的城墙上,肯定就不止十八个大字了。 她也从不杀飞升境大妖。 所以大家都低估了她的杀力,并且在巅峰十剑仙的排名上,她的位置也是忽高忽低。 老大剑仙私下曾跟宁远说过,要是剑气长城将来出了第二个十四境剑修,不会是董三更,不会是陈熙,更不会是齐廷济... 只有这个隐官大人萧愻。 她要不是生在剑气长城,搁在浩然天下,或是蛮荒,早他妈破境了。 羊角辫小姑娘笑的眉眼弯弯,仅看模样,当真是人畜无害。 她坐在自己那把宽大飞剑上,晃荡着双腿,笑嘻嘻道:“小杂种,知道我追求的自由是什么吗?” “反叛剑气长城是我的自由,合道老鼠洞也是我的自由,现在宰了你,也是我萧愻的自由!” 萧愻拨弄着长剑,狞笑道:“我萧愻,就是自由!” 宁远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怜悯。 他当然知道萧愻的为人,也清楚的知道,这个小姑娘模样的隐官大人,一直追求的是什么。 可她要是能再忍忍,就什么都有了。 他宁远,此次深入蛮荒,目的不是为了剑斩大妖,也不是为了城头刻字。 最终所求,也不过是自由。 一座剑气长城的自由,那群剑修,那些老弱妇孺的自由。 萧愻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土剑修,自然也在其中。 不过萧愻这个选择,也好理解,所以宁远当初也没想过去劝劝她。 没必要。 反正投敌蛮荒,这个反骨仔对妖族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宁远随手拾取一截枯枝,草木为剑,朝她微笑道:“狗杂碎,试试看?” 小姑娘同样报以微笑,“试什么?你想跟我换命?” “你也配!?” 一袭青衫笑眯眯道:“所以要试试看嘛。” “看看我这残躯,能不能把你那守了上千年的清白身子,给破了。” “我倒是很好奇一点,你练个剑而已,为什么还能把自己给练成个小屁孩的?” 被人骂了好几句杂种,宁远如今在嘴上,自然不会甘拜下风。 他别的什么没有,论三字经,比老秀才说的都顺口。 萧愻没有立即动手。 因为有一道心声,从托月山而来。 低头思索片刻,小姑娘收起天地间那些祭出的本命飞剑,脚下剑光一闪,眨眼离去。 走之前,萧愻回头看了宁远一眼。 与之前年轻人那一眼,如出一辙。 满是怜悯。 意思很明显。 我萧愻,选择背叛剑气长城,以后再如何,也算是彻底自由。 而你宁远呢? 小姑娘以心声骂了他一句蠢货。 年轻人同样是回了她一句傻逼。 随后不过几息之间。 第三王座,剑修刘叉率先赶来。 此后,元凶、龙君、切韵,三名飞升境剑修一同而至。 四名十三境剑修大妖。 仰止、五岳、荷花庵主、牛刀,稍慢些许。 八头大妖,或真身,或人身,分作四方。 宁远环顾四周,感应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毕竟此刻的他,挨了十四境萧愻一剑,已经属于是穷途末路。 哪怕是强行冲关,想要再回剑气长城,他自认都没有多少把握。 反正回去也没甚意思,媳妇儿都没了,回去做什么? 反正于他而言,此行已经算是圆满。 那么就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只是可惜,没能把这十八头大妖,全数宰了。 “还是剑术太低。” 年轻人自嘲一笑。 要是换成老大剑仙,区区十八头飞升境畜生,算得了什么? 又想起一句,本该是一名女子剑仙的临终遗言。 “活着没甚意思,那不如就死死看。” 群妖环伺,宁远却旁若无人的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自己篡改了这么多事件轨迹,那么再偷一句死前言语,应该也不算什么大事。 于是,年轻人做了个动作。 他抬起手掌,一记掌刀过后,将左臂齐肩斩落,拿在手中。 一条手臂,顷刻间被他炼化为一把流光长剑。 剑修无剑怎么行。 也就是自己胯下那物件,长度不够三尺,不然就拿来砍人了。 仰止看着那人,如今形势大好,她也有了几分笑意,朗声道:“刑官大人,自断一臂,难道是你的什么压箱底手段?” 美貌女子故作惊慌的捂住了胸口,“待会儿剑仙出剑,对我可要怜惜几分,多砍砍他们几个。” 此话一出,一众大妖立即哄然大笑。 此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因为谁都看得出,此时此刻,刑官大人已经无力回天。 宁远自顾自掂量了几下这把剑的分量,随意抖了个剑花,笑道:“在我最初的家乡,有这么一个人,断臂之前,谁都打不过,断臂之后...” “谁都打不过。” 四方大妖,面面相觑,个个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袭青衫,大袖飘摇,单手持剑,立于身前。 长剑之上,一道剑光无限意。 “那么,本座此生最后一剑,谁来接?” 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 第390章 剑光斩不尽芜杂 小姑娘萧愻御剑而至,大摇大摆的踏上了托月山山巅。 见了托月山大祖,萧愻也没个好脸色,劈头盖脸的大骂道:“老东西,为什么要我收剑?” “最多再出三剑,那小杂碎就必死无疑!” 这般无礼,大祖也没放在心上,笑着说了句大实话,“劝你收剑,还真不是什么别的意思,更加不是要管着你,我又不是陈清都。” “只是你刚刚跻身十四境,道行境界不稳,没必要跟他换命。” 羊角辫小姑娘微眯起眼,神色不善,“老东西,你是说,那小杂碎如今一个快要死的人,还能把我砍死不成?” 大祖点头又摇头,笑道:“换命应该不至于,但也差不多了。” “他就算被你斩了,死之前也能把你砍的跌境,据我估算,还不是一般的跌境。” “甚至能把你打到中五境。” 老人摆摆衣袖,随口道:“放心好了,不用担心没有架打,在我蛮荒天下,别的不多,就是厮杀极多。” “除了围攻刑官的这些,其他飞升境,只要是没有出过力的,随便你挑,打死了就打死了。” “况且将来去了浩然天下,不愁没架打。” 一旁的周密也补充道:“他日兵犯浩然,你可以在蛮荒抽调三名飞升境,一人统率百万兵马。” 读书人笑道:“你萧愻,不是最看不起南婆娑洲的那些醇儒吗?” 小姑娘笑的眉眼都眯了起来,点头如捣蒜,“那说好了,浩然九洲里面,南婆娑洲就交给我了!” “什么醇儒陈淳安,什么亚圣一脉顶梁柱,这群狗娘养的读书人……” 萧愻只说了一半,后半句,不太好说。 她一直敌视浩然天下,更敌视那帮读书人,一个个学问在身,道理说的一个比一个溜圆... 可结果呢? 陈淳安去过剑气长城看一眼? 那么多的书院山长,万年以来,一批又一批,远不止七十二位,个个境界不俗。 但来过剑气长城的,加起来都没多少。 这话还真没什么问题。 萧愻身为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手上档案极多,万年以来,只要记录过的大小事,她都知道。 细数坐镇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也没多少是心甘情愿前来的,大部分也都是听从文庙调令而已。 按照萧愻的看法,一座浩然天下,儒家的上五境修士,起码都有上千之数。 这还只是儒家。 要是算上诸子百家,还有各大王朝,仙家门派,散修野修…… 这种数量,是极为庞大的。 倘若真愿意相助剑气长城,岂会是现在这个光景? 早年萧愻刚刚跻身飞升境,接任隐官之时,其实还很‘年轻’。 也就约莫百余岁而已。 一名百多岁的飞升境剑仙,哪怕放在数座天下,都是屈指可数,极为罕见的。 而那时,小姑娘仅仅就是个小姑娘而已。 她也曾经多次找上老大剑仙,对这个敬重的陈爷爷问询。 是的,小姑娘那时候,可没有什么大逆不道,见了陈清都,是喊爷爷的。 她问老人,为什么自己的家乡,被浩然天下视为蛮夷之地,为什么都是人族,只有自己这群剑修,不到二十万人的剑气长城,要驻守在此。 为什么替浩然天下死守南大门万年之久,而那群读书人,却从没有派兵增援过。 浩然天下不是很厉害吗? 听陈爷爷说,蛮荒最强者,只是一头龟缩万年的半步十五境。 其余两位妖祖,大妖初升与那白泽,一个被道祖赶去了天外,一个被镇压在浩然天下的镇白泽楼。 而浩然天下呢? 十五境的至圣先师,十四境大圆满的礼圣,十四境巅峰的亚圣。 三大学宫,七十二陪祀圣贤,九洲天幕圣人,书院正副山长…… 无论怎么看,双方实力,都是碾压的吧? 随便派一座学宫前来,剑气长城不说打穿蛮荒,也不会死这么多人吧? 可为什么这群读书人那么厉害,一万年了,整整一万年了,从没有派兵增援过? 老大剑仙对这个成天东想西想的小姑娘,也是笑着一一回答,但是有关更深层次的东西,只字不提。 剑气长城历史上最为惨烈的一次大战,打掉了七成剑修武夫,最后城头上还能站着的,只有老大剑仙一个人。 差点就被妖族攻破了,儒家那边也没人来。 这边鲜血倒流,那边歌舞升平。 偌大的浩然九洲,也唯独只有北俱芦洲是个例外。 大多数从北俱芦洲赶赴城头的剑修,其实一开始,都没想过战死,只是奔着练剑来的。 人之常情。 但这些外乡剑修,最后能回去的,只有极少一部分人。 因为都是汉子,因练剑而来,为大义赴死。 萧愻担任隐官数百年,也一直对这些北俱芦洲的剑修有莫大好感,也因此,她在收庞元济这个弟子之前,也教过不少年轻人剑术。 数百年光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但是到后来,小姑娘教过剑术的这些年轻人,一个个都死了。 这些人赴死之前,萧愻也曾劝过,让他们收剑之后,早点回家。 可他们说什么也不肯回,酒后笑言一句,他日城头战死,远在千万里外的家乡,那座北俱芦洲,会有无数人为他们祭剑。 境界不高,但只要战死城头,一洲之地,皆会为他们起剑。 如此,死则死矣。 死的人多了,萧愻也就不会劝了。 其实那时候,小姑娘还没什么偏激想法。 直到…… 直到她的家人,也死了。 战场之上,父亲被大妖生撕,娘亲被剔骨剥皮。 姐姐最惨,四肢被斩,头骨被大妖炼化,挂在腰间,成了酒壶。 那个小姑娘当即发疯,仗剑离开城头八十万里,一人一剑,把正要撤离的妖族大军,宰了个精光。 蛮荒三王齐至,隐官深陷死境,犹自不退,剑剑拼命,一副换命的架势。 那场厮杀,萧愻劈出了上百条曳落河支流。 那场厮杀,战场中心距离托月山,只有不到五十万里。 最后是老大剑仙,冒着巨大风险离开城头,将她给带了回来。 为什么说是巨大风险? 因为那场战事,本就是妖族刻意针对隐官大人的,也是针对老大剑仙。 萧愻发疯,选择深入蛮荒腹地,那么老大剑仙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看着她去死,要么就铤而走险,离开剑气长城。 一旦离开,大祖就可能会破例出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碎剑气长城。 杀陈清都,大祖自认有这个实力,但代价极大,可要是先一步打碎剑气长城,没了合道根本的老大剑仙…… 后果如何,一想便知。 而半步十五的大祖,合道一座天下,在这蛮荒大地,缩地成寸的速度,比之陈清都,还要快。 最后老大剑仙还是出城了,将萧愻这个后辈剑修带了回来。 当然,剑气长城也没破。 妖族大祖是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在陈清都赶回来之前,拍了一掌。 也没什么的,也就是那时候的城头之上,那一代坐镇的三教圣人,还有一名飞升剑仙,一名止境武夫,被打死了而已。 一共五个,堪堪挡住了大祖的一巴掌。 一个拔剑,一个出拳,一个翻书,一个念经,最后一个,嘴上喊着什么道法自然…… 然后就死了,魂魄都没留下。 就算如此,一座十几万里的剑气长城,都被这一巴掌的余力打的微微摇晃。 小姑娘返回剑气长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揪着老大剑仙的胡子,死死瞪着他,问了一句话。 就三个字。 为什么? 以往的小姑娘,见了老大剑仙,有很多个为什么,而家人死的那天,她只剩下了为什么。 可是那个佝偻老人,什么也没说,还打了她一巴掌。 后来…… 后来的小姑娘,见了曾经敬重的老人后,再也没喊过一句陈爷爷。 她还是担任隐官,但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了甩手掌柜。 妖族攻城,她也从不出剑,只是一味出拳。 大妖即将踏上城头,萧愻也不管,她杀妖,都是挑她看的顺眼的杀,其余的,爱怎样怎样。 许多人都说她有些失心疯了。 在剑气长城,南北城池,城头东西,大街小巷,哪里都能看到一袭黑袍的影子,唯独在隐官一脉的避暑、躲寒行宫两处,见不到人。 小姑娘多是跑去北边城池某处,偷那些浩然商人带来的古怪物件,她还有个特点,从阿良那儿学的。 喝酒不给钱。 但是狗日的阿良是大摇大摆的赊账,隐官大人则是仗着境界高,摸黑去偷。 很多次战事一起,剑仙周澄出去杀妖,小姑娘就鬼鬼祟祟的跑过去,坐在那架秋千上,晃荡着双腿,望着南边的剑气冲天,拍手叫好。 长此以往,萧愻就成了现在的萧愻。 她有错吗? 杀了这么多的妖,祖上尽皆战死,有什么错? 家人身死,为人子女,仗剑寻仇,更没有错。 她无错,剑气长城也没错。 那么到底是谁错了? 世道总是如此,一直如此。 剑光斩不尽芜杂。 第391章 安得三尺剑 大祖看着这个黑袍小姑娘,说道:“至多三五年,我蛮荒就会攻入浩然天下,这段时间,你想怎样就怎样。” “是待在英灵殿内稳固修为,还是跑去问剑各地大妖,都随你。” 萧愻眉眼含笑,仰起脸,问道:“我能一个一个的,把它们都打死吗?” 老人笑眯眯道:“当然...不能。” “都被你打死了,我蛮荒哪来的兵去攻打浩然?” “不过一年杀一头,还是可以的,搜刮来的宝物,也全数归你。” “我只有一个条件,往后去了浩然天下,出剑之时,要剑剑倾力。” 小姑娘揪着马尾辫,狞笑道:“老东西,最后一句,我还需要你来提醒?” 大祖笑着摇摇头,也权当自己说了句废话。 此地要说谁更恨浩然天下,萧愻论第一,没人敢说第二。 眼前的这个黑袍小女孩,简直就是蛮荒最好的大道种子,契合程度,无与伦比。 留在剑气长城,留在老不死的陈清都身边,对她而言,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萧愻的大道,早已定型,家乡是剑气长城,但修道之地,绝对不是那里,不但如此,那座城墙,都称得上是她的牢笼。 早年那场曳落河的厮杀,大祖曾经遥遥看过她一眼。 一眼而已,就得知了这个萧愻,往后必须策反至蛮荒天下。 因为她这个飞升境,居然在深入蛮荒八十万里之后,几乎不被妖族的大道压胜,境界没有丝毫跌落。 不是她有多特殊,而是她的剑心,不在剑气长城,更偏向于妖族。 老人很少会惋惜什么事,而这个小姑娘,就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 倘若这个萧愻,是诞生在蛮荒天下,只需待在托月山上安心练剑,那么现在的那座英灵殿,那口古井深渊中的十四个王座,高低位置,全都要换一换。 哪怕是剑修刘叉,在大祖心中,分量都没有这个小姑娘重。 羊角辫小姑娘瞥了眼周密,忽然笑眯眯道:“我最看不起读书人,大祖既然这么大方,不如就让我砍他一剑?” 周密笑而不语。 大祖俯下身,面无表情道:“要不要也砍我一剑?” 小姑娘动作缓慢,推剑出鞘三寸有余。 下一刻,萧愻咧嘴一笑。 “不敢不敢,陈清都那老不死的我都打不过,哪敢跟你这个老东西打啊。” 大祖伸出三根手指,“事不过三。” 小姑娘收剑而立。 “老东西老东西老东西老东西老东西老东西老东西。” 嘴都说开瓢了。 周密与大祖一前一后,相继离去。 托月山一处崖畔,这里面向北方,被萧愻强行占据。 小姑娘并拢双指,两束剑气刺入天幕,随手造了个秋千出来。 跟周澄那架秋千,一般无二。 羊角辫小女孩荡着秋千,北望那个所谓的家乡,光着脚,轻轻摇晃,口中哼着一首晦涩难懂的歌谣。 山腰路过些许妖族修士,离得远远的看了看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一曲歌谣唱完,小姑娘抽出长剑,一剑斩首十余人。 收剑之后,继续哼唱。 天地清净且自由。 …… 剑气长城。 老人背着手,站在城墙边,眯眼远眺。 随后扭过头,朝着那个读书人笑道:“白先生,难得来一次剑气长城,不打算出几剑?” “也让我瞻仰瞻仰,一名被世人唤作人间最得意的十四境白也,剑术有多高。” 一袭白衣摇头失笑,“陈老前辈就莫要撺掇我了,我白也,非剑修,只是个读书人而已,虽说境界还行……” “但论剑术,跟老前辈相比,差距之大,云泥之别。” 老大剑仙摆摆手,对这种话置若罔闻,笑眯眯道:“真不打算出一剑?” 老人是个不要脸的,这场大战,自己出不了手,但是白也出剑,是肯定没问题的。 刑官去往蛮荒,剑挑群妖,一人拦住了一座天下...凭什么能做到? 宁远一人独立托月山,那位蛮荒大祖,半步十五境,就算一巴掌拍不死他,两巴掌,三巴掌呢? 就看着他一人一剑,斩首妖族无数? 就看着剑气长城飞剑齐出,一路往南推进数十万里? 不仅如此,还打烂了蛮荒天时无数。 大祖凭什么这么憋屈? 因为宁远此行,说是剑斩大妖,其实背地里,就是代替剑气长城前去谈判的。 此事也没有例外,已经算是做成了,而且是双方共赢。 所以老大剑仙无法出剑,他要是出剑,这些东西,就成了泡影。 但立场还是一样,妖族与剑气长城,依旧是死敌。 剑气长城也没有违背那个誓言,剑尖朝南。 但此事过后,抵御妖族的,就不只有剑气长城了。 但老人却没有跟白也说这个。 反正读书人现在不出剑,以后也会出剑,还是必须出剑。 白也略微皱眉,问道:“老前辈,能否跟我透个底,那个小子,到底在做何事?” 陈清都板起脸,“你又不出剑,妖都没杀一头,跟你说这个做什么?” 读书人无奈叹了口气,解释道:“在来之前,小夫子找过我一趟,要我先不要出剑。” “具体缘由...没说。” 佝偻老人没好气道:“怎么,小夫子的话是话,我的话就是屁了?” 他又自顾自点点头,“你是读书人,他也是读书人,只有我是剑修,所以这样一看,我的话还真是放屁。” 沉默片刻,白也忽然说道:“其实出一剑也无妨。” 读书人此刻,有些不像读书人。 他嗯了一声,笑道:“从这里,到托月山,应该差不多有一百四十万里,我的倾力一剑,不知道能不能宰掉一头飞升境。” “蛮荒共主要是找我麻烦,大不了我白也,砍一剑就跑。” 老人眯眼而笑,“也算是有了点不是读书人的样子了。” 白也哑然一笑,总觉得这话是在骂人。 陈清都说道:“出剑百万里,大气是大气,但还是不够潇洒。” “剑光至,人未到,不够风流。” 读书人再次叹气,无奈道:“老前辈莫要再撺掇我了,白也此行,也是有要事在身的。” “太白仙剑,非我之物,出剑事小,剑碎是大。” 话音刚落。 青冥天下。 有道剑光徐徐上升。 一剑打碎天幕。 孙道长横跨两座天下的接壤天幕,见到了那个身披羽衣的道老二后,二话不说,抽出桃木长剑,卯足全力的一剑递出。 剑光转瞬三万里。 自背后而来,一剑将那余斗,砍落空间大门,身形跌进虚无乱流之中。 一剑过后,老道随意抖了个剑花,朗声道:“什么仙剑不仙剑,一把破烂而已,碎了就碎了。” “你要想还,就还给那小子,他是我大玄都观一脉的传人,与我并无二致。” 老大剑仙眯眼望去。 “道长好威风。” 只是下一刻,正自抚须而笑的老观主,就被余斗砍落在了蛮荒天下。 读书人再不迟疑,于城头之上,一剑递出。 恰似当年,剑开黄河洞天。 一剑平生意,道尽狂士名。 安得三尺剑,跨海斩长鲸。 十四境白也,再以一首合道诗篇,相助刑官,大斩蛮荒。 剑光一线,太白就此离去。 一剑过天地,转瞬百万里。 待得天地寂静,托月山地界,大妖五岳,已经被一把雪白长剑钉在原地,剑气倾泻,形销骨立。 于是,一袭青衫手中,又有长剑。 第392章 军帐议事 刑官陆芝,离开剑气长城后,御剑约莫三十万里,很快便追上剑气长城的一众剑修。 此处刚好与曳落河末端接壤,东西两端,整整十几万里,临时搭建了数十个军帐。 全是年轻剑修。 军帐划分等级,类似山下王朝的制度,一共四个,甲乙丙丁。 甲字军帐,只有一座,由刑官一脉宁姚领衔。 乙字号六座,庞元济、高野侯、齐狩,姜芸、董不得,还有一名北俱芦洲的剑修。 除了两个外乡人,其他都是剑气长城这一代,除宁姚以外最好的剑仙胚子。 兵犯蛮荒之前,陆芝曾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一一发号施令,除去上五境剑仙,其他所有剑修,无论资历有多老,大战期间,都要听从甲子帅帐的调遣。 不听也可以,那就死。 至于北俱芦洲来的剑修,一样要听。 不听的,已经回了浩然天下。 其他丙、丁军帐,各自也都有负责之人。 八万剑修,两万武夫,一座座军帐,从高空俯视而下,就像另一座‘剑气长城’。 煌煌剑气凝为一股,如同一道剑气洪流,将妖族大道天时阻隔在外。 其中一座最大的军帐前,陆芝御剑落地。 这座军帐自然是甲子帅帐,外形来看,与其他军帐并无太大区别,只是门口挂了一块不太起眼的牌子,上面刻有一个‘甲’字。 陆芝并未直接进去,看了看那块小木牌后,想起一事。 她从咫尺物中取出一个物件,随手一抛。 于是,有一杆大旗,便矗立在军帐门口。 这玩意儿,自然也是宁远所留。 当初还在倒悬山上时候,刑官大人闲来无事,在亲手制作了一批传信飞剑后,还打造了一杆大旗。 放在山下的王朝军队里,唤作大纛旗。 旗帜上面无字,绘有一座极小的‘剑气长城’。 女子剑仙满意的点点头,笑了笑,走入军帐。 大帐之内,有一张巨大书案,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简卷宗,一半来自原隐官一脉的躲寒行宫,另一半,则是从妖族各处山市搜刮而来。 书案之外的空地上,更有堆积如山的仙家宝物。 法宝、剑器应有尽有,品秩有高有低,半仙兵都有几件,仙兵倒是没有。 一件件宝物流光溢彩,堆在一块儿,霞光氤氲。 自然也是搜刮而来。 这还只是一部分,其他军帐里头,还有不少。 沿途推进三十万里,清扫大小城池五座,捣毁山市无数,宝物自然不会少。 其中的神仙钱,更是达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 军帐占地不小,七八个年轻人围坐一桌,一个个面红耳赤,许是争吵了许久。 宁姚坐在主位,单手撑在桌面,对于这场议事,有些心不在焉。 见了陆芝,其余年轻人纷纷起身,宁姚抬起眼眸,缓缓点头。 陆芝来到宁姚身侧,拉开一把椅子,自顾自落座。 女子敲了敲桌面,接管这次议事。 一场影响深远的议事。 环视一圈,陆芝笑道:“讨论出一个结果没有?” “难道要我来一锤定音?” 小姑娘姜芸想了想,与陆芝说了这次议事的大致内容。 其实很简单,就两个字。 要不要赶尽杀绝。 剑气长城横扫三十万里,这偌大的疆域,几乎等同于浩然天下的东宝瓶洲。 其内的妖族数量,多如天上繁星。 妖族这玩意儿,别的没有,就是能生,面积与东宝瓶洲不相上下,但是论人口,是三四倍之多。 这还是在大部分妖族,提前撤离到了托月山以南的情况下。 根据甲子帅帐近几日的统计,数十万里地界,所有上五境妖族修士,一共四十三名,全被大剑仙斩杀,未留活口。 剩余中五境修士,数千之数,凡是反抗的,一律被斩,剩余没死的,也都收缴了所有法宝。 这些存活的妖族,依旧留在各自的巢穴内,都有专人把守。 而最后的下五境,乃至没有修为的小妖,这个数字,何止千万。 所以这次议事,几个剑气长城领衔的年轻人,一直争论不休。 要不要把这亿万小妖,杀个干干净净。 高野侯、齐狩、董不得,三人主张灭口。 将已经打下的疆域,一并杀穿,让妖域彻底变成人族领地。 姜芸与庞元济,还有另外一名北俱芦洲剑修林路,主张收剑,这些境界低微的妖族,只要不反抗的,都留下。 此后划分一块专门区域,供它们休养生息。 两拨人吵的面红耳赤,从早吵到晚,一直没个结果。 宁姚未曾表态。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不杀,也不留,将这些数量庞大的小妖,赶回蛮荒腹地。 也是姜芸提出来的,但尝试试了试后,宣告无果。 这些扎根在此多年的妖族,绝大部分,宁可死,也不走。 人族有那落叶归根一说,妖族虽然灵智不高,但这种理念,出生就刻在了脑子里。 所以蛮荒这边的厮杀,极为惨烈,大妖想要占据一地,往往都是把一个族群杀到近乎灭族。 听完之后,陆芝点点头,问道:“那么现在是,呃...三对三?” 她又转过头,看向宁姚,“宁丫头,你怎么看?” 宁姚从恍惚中回过神,看了看在场众人后,面无表情道:“我弃权。” 陆芝颔首道:“那我就一锤定音了?” 无人作答,大剑仙再次环视一圈,说道:“这些小妖,反抗者死,要回蛮荒腹地的,任由离去。” “剩下不走的,等大战结束,由姜芸、庞元济、林路三人负责,给他们圈定一块不超过五万里的版图。” 主杀三人之中,齐狩率先皱眉道:“留着它们,就不怕养虎为患?” 高野侯也是附和道:“我剑气长城,与蛮荒是世仇,一直都是不死不休,一万年来,今日终于攻入蛮荒,难道还要做那妇人之仁?” “细想一下,要是妖族攻破了剑气长城,我们这些剑修死绝之后,剩下的老弱妇孺,他们会放过?” 青年咬牙沉声道:“岂会放过!?” 董不得是个年轻女子,模样不好不坏,没有开口。 那名来自北俱芦洲的金丹境剑修林路,是个年轻人,背着一把大剑,许是杀了不少妖族,一身杀气浓郁,但却说了句看似‘仁慈’的言语。 年轻人说道:“并非如此,留着它们,也不是什么仁慈之举,而是另有他用。” “等战事结束,我们剑气长城,还有许多事要做,建城,立宗,开凿官道,都需要人手。” “这些小妖,都会成为刑徒,去做这些大小之事。” 剑修林路斟酌道:“退一万步讲,就我们军帐统计在内的,就有数亿,九成都是妖族里的老弱妇孺……” 年轻人看向主杀三人,问道:“谁来杀?” “全部扎堆,一剑砍死一万只,都要砍上几万剑。” “让我们年轻人来杀?砍完了老的,再去砍那些刚刚出生的?” “对那些大着肚子的,也是一样?一剑把人肚子里的小玩意儿,连肠子都给捅出来?” 一袭白衣掷地有声,“我们是人,杀气再重,也总要带点人性。” “毫无威胁,不如留着,以后总有作用。” “更不是什么妇人之仁。” “真要这么简单,几位先行一步的老剑仙,为什么不随手杀个干净?非要留给我们这些年轻人?” “我虽然知晓不多,但也略微看出了一二,现在我们剑气长城的这些剑修,个个煞气冲天,剑心已经不稳。” 这话真没什么问题。 老一辈还好,年轻剑修里,如今个个手上鲜血无数,都是半大不大的少年少女。 以往攻城大战,杀妖其实没什么感觉。 扞卫领土,扞卫剑气长城而已。 但眼下,面对海量的蛮荒小妖,有修为的还好,那些数量庞大,没有境界的妖族,面对剑气长城,就是凡与仙的差别。 手无缚鸡之力,杀这种,杀得多了,年轻人的修道之心,就会越发不稳,严重的,甚至会‘走火入魔’。 没办法,这是人性的缺点之一,怜悯。 人这玩意儿,一向如此。 好听点是怜悯,难听点,就是妇人之仁。 砍一头妖族没什么,但是杀一头路都不会走的小妖,只要是个正常人,都难免下不去手。 人之常情,不算什么妇人之仁。 林路两手一摊,说道:“随你们三个怎么说,反正我的剑,只杀有修为的。” “其他那些,不会飞的鸟,没学会打洞的老鼠,没有化蝶的虫子,我下不去手。” “老子是人,虽然算不上正人君子,但总不是什么歪门邪道,我的剑道,也不是只有杀伐。” 庞元济连连点头,他其实没什么想法,这场议事,他本就是来凑数的,之所以站在姜芸这边,没别的意思,就一个。 心上人在哪,他就在哪。 陆芝揉了揉眉心,屈指轻敲桌面,撂下最后一句话,给此事做了了解。 第393章 就死一个 数日过去,董三更,陈熙,齐廷济、三名飞升境剑仙率先开道,距离剑气长城,已经足足有八十万余里。 这种速度,其实并不快。 因为三名剑仙,沿途所过,还要清理各处妖族的宗门山市。 蛮荒天下版图最为辽阔,宁远当初走的路线,是笔直去往托月山,中间的十几座城池,几十座山市,大部分都未经过。 蛮荒的飞升境数量,也极多。 世人知晓的十四王座,除去大祖和周密,其他都是依附于托月山的飞升境大妖,也是战力最高的一批的十三境。 但不是说,除去王座之外,妖族就没有飞升境了。 多,多的很。 宁远此前剑开仙簪城之时,里头就有两名飞升境大妖,城主被他所斩,另一头,则被陆沉和桃亭道友所杀。 蛰伏沉睡在三轮月之一的大妖小陌,还有被宁远腰斩的白景,俱是飞升境剑修,也是远古大妖。 这些自远古沉睡至今的大妖,都不是现在的王座。 但一身战力,比之王座大妖,犹有过之。 三名大剑仙推进的八十万里,其中遭遇的飞升境,就有四头。 不过战力就比较拉稀了。 董三更一人而已,剑斩两头飞升境,只是负了些许小伤。 陈熙与齐廷济,各自斩杀一头飞升境。 此外,一路仙人境妖族,八成都被三人砍了个精光。 再往下,那些玉璞境以下的畜生,三人都没有出剑,选择留给了后方的年轻剑修。 曳落河主干,河畔边,三名大剑仙联袂而至。 不约而同的,三人南望托月山。 那里剑光大盛,术法神通无数,正有一番极其惨烈的厮杀。 董老爷子手持长剑,自从那日攻入蛮荒天下,这位杀力极高的老剑仙,佩剑就没有收过鞘,如今剑尖还在滴血。 他也是第一个赶到曳落河的剑修,一路南下,以剑气开道,生生凿出了一条巨大沟壑。 这条沟壑,从北到南,整整八十万里,就在此前,连通了曳落河主干。 滚滚江水而下,像是山洪爆发,估计只需要一两个月,就能流经剑气长城。 算是一桩不小的功德了。 看了看脚下江水,陈熙捋着胡须,笑道:“董老儿会办事,比我们两个,想的更多更远。” 剑气长城那块地儿,方圆十几万里,一条江河都没有,万年以来,除了黄沙,还是黄沙。 并且因为大战的因素,一座像模像样的高山也没有,早他妈打碎了。 所以在剑气长城,万载光阴过去,从没有出过一位山水神灵。 山水皆无,又哪来的山水神灵。 而飞升境山君神华,是第一位。 董三更没有理会这番话,望着托月山方向,皱眉问道:“去还是不去?” 老剑仙齐廷济说道:“不去。” 陈熙摇摇头,给了回答。 董三更眉头皱的更深了,只是想了想后,没有动作,叹了口气。 三人再傻,到如今这个地步,其实也都瞧出了不少端倪。 剑气长城倾巢而出,一路攻入蛮荒天下,为什么势如破竹? 为什么三个飞升境剑修,沿途斩杀妖族上五境无数,而蛮荒那边,迟迟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是,一座蛮荒天下,选择放弃了这块疆域,任由剑气长城予取予夺。 这太不寻常了,也太不合乎常理了。 到曳落河之后,离着托月山也就数十万里,三人也都瞧见了那边的剑光,自然在各自的心里头,也都有了一个大概。 因为有人拦住了蛮荒天下。 一己之力,挡住了一座天下。 说出去,谁都不信,但眼下,事实就是如此。 刑官陆芝,也曾对三名老剑仙说过,此次攻入蛮荒天下,至多推进八十万里,此后不得再继续深入。 剑气长城。 老人终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下了城头。 老大剑仙缩地成寸,几息之间便是数十万里山河,来到河畔边。 没有与三人说话,陈清都背着手,眺望托月山。 蛮荒腹地,妖族大祖心有所感,扭过头来。 老大剑仙笑眯眯道:“老狗趴窝这么多年,终于肯离开老鼠洞了?” 大祖一摆衣袖,笑道:“这话说我没问题,说你陈清都,不也没差别?” 一个趴在托月山,一个待在剑气长城,都是万载岁月,所以还真没什么问题。 一人一句之后,两个老人都很默契的没有开口。 放在万年之前,其实陈清都与蛮荒大祖,虽然算不上什么好友,但要是见了面,也会和和气气的招呼几句。 毕竟都是人间修士,也都一同参与过登天一役。 那个时代,人妖并不殊途。 整座人间,万族齐心齐力,一道登天弑神。 只是在天下大定之后,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或是分赃不均,或是理念不一,成了各自为营。 陈清都这一脉,成了罪人,流徙至剑气长城。 妖族分得了最为贫瘠的蛮荒天下,同样心有不服。 两边都有怨气,陈清都选择了问剑托月山,想要为后辈子弟,用手中长剑,劈出一个世道安稳。 没把妖祖砍死,事情没做成,但也算是成了一半,断绝了他的十五境。 老人曾经其实也想过,如果自己当初没有问剑托月山,会不会更好一点。 如果自己安心练剑数千年,等跻身十五境,会不会就不是如今这个光景了。 只是转念一想,自己就算不去托月山,下场其实也还是一样。 大祖炼化飞升台,跻身十五之后,又岂会允许扎根蛮荒的剑气长城,出现一个十五境的陈清都? 老大剑仙自认,当年的他,跻身十五境,只是时间问题,至多三千年左右。 但蛮荒大祖,炼化飞升台的速度,这个过程远低于三千年。 所以无论如何,当年的老大剑仙,都必须走一趟托月山。 修道越久,境界越高,就越难以做到以下伐上。 一名战力极高的飞升境,可以跟一般水准的十四境扳扳手腕,这很正常。 比如剑气长城的董三更,浩然天下的醇儒陈淳安,等等。 但一名十四境,想要匹敌十五境大修士,就有点天方夜谭了。 这两个境界的差距,极高极远极大。 十四境巅峰剑修,或许能跟十五境打几个回合,但绝计无法获胜,没有任何例外。 大祖不入十五,后世的剑气长城,这群年轻人,就还有存活之机。 一旦炼化完整飞升台,妖族出了一名十五境,剑气长城会是什么下场? 还需要想吗? 而那时的蛮荒天下,在四座天下里,还很特殊。 要是没有干预,蛮荒能出两个十五境。 大祖凭借飞升台,跻身十五之后,妖祖初升,也能合道蛮荒天下,成为第二个十五境。 真到那时,就不只是剑气长城会遭殃了,整个人间,都会有一场莫大浩劫。 只不过,这种事儿,并未发生。 昔年陈清都三人,联袂问剑托月山,打碎飞升台,断绝大祖十五境。 此后老瞎子好像是故意使坏,跑来蛮荒天下,割走了一块版图。 再之后,还有道祖骑牛过关,在那蛮荒的英灵殿,略施手脚,吓得妖祖初升逃去了天外。 一难又一难,至此,蛮荒万年过去,从未出过一位十五境。 陈清都站在河畔,眯眼望去。 几十万里开外,残破大地之上,有个年轻人,手持仙剑太白,剑剑不停,剑剑倾力。 老人其实没什么感觉。 与以前一样,一万年来,他坐在城头上,看着底下的年轻剑修,个个赴死。 人间白发送黑发,是大悲。 但这种大悲,老大剑仙已经看了无数次。 每一次都要死上好些人。 不过这一次还好,就死一个。 第394章 剑光暴雨 蛮荒天下不太平。 先有刑官宁远,一人一剑,剑挑群妖。 后有孙道长跨界而来,二话没说,一剑将那号称真无敌的道老二砍入虚无乱流之中。 余斗真无敌的名号自然也不是吹嘘而来,挨了老道人一剑,重回蛮荒天下之时,没有半点萎靡之色,反手一剑横扫,将后者斩落蛮荒天下。 道老二身披道祖羽衣,手持仙剑道藏,十四境巅峰境界,更有八千载道行加持,到底不是个花架子。 哪怕是离开白玉京,他的一身战力,虽说会跌落许多,但仍旧极为不俗。 早年人间有这么一个说法,论剑术,四座天下里头,剑气长城陈清都为最,当之无愧的剑道第一人。 而第二位,就是余斗。 没有别的例外。 哪怕是浩然天下文圣一脉的剑修左右,一座天下的剑术第一人,在剑道领域,都不如余斗。 十三境剑修阿良,杀力直追十四境,在修剑这一块儿,依旧未曾追上道老二。 抛开境界,只看剑术、剑道,除了陈清都,还有坐镇阴间冥府的那位菩萨,四座天下里头,无人可以与道老二比肩。 持剑者不算,她不是人。 当然,其实也不能这么比。 毕竟左右和阿良,年岁加在一块,都不到余斗的一个零头,练剑八千年,占了很大便宜。 余斗可不仅仅是白玉京道人。 他还是一名真正的剑修。 按照正统的说法,道老二是剑修,但不是一名纯粹剑修。 可他的杀力,不比真正的十四境纯粹剑修来的低。 老大剑仙除外。 世间剑修极多,但是所谓的纯粹剑修,却极少极少。 没别的,只在‘纯粹’二字。 其一,天地自然孕育而出,剑道福缘伴随的天然剑胚。 类似于剑气长城的年轻第一人,宁姚。 出生便是最好的剑道妖孽,刚刚练剑的第一天,便有仙剑天真认主,这种,就是所谓的‘天然剑胚’,得天独厚。 其次,想要纯粹,还需要在往后的修道路上,专修剑术,极情于剑,不涉其他。 这个其他,诸如道家术法,儒家学问,佛门心学等。 说简单点,就是只练剑,关起门来练,其他点滴不沾。 如此,才算是正儿八经的纯粹剑修。 但如果真要这么算,整个人间的纯粹剑修,都凑不出一手之数。 左右和阿良,都是儒家一脉,先读书,后练剑,算不上。 那位三千年前做出斩龙一役的陈清流,合道路子,有关佛门宏愿,也算不上。 哪怕是大玄都观的孙道长,身怀四脉剑术之一,也不算是纯粹,毕竟是修了道法的。 只说跻身失传二境的山巅剑修,还真找不出几个。 天外那位持剑者,剑气长城的陈清都,阴间冥府的那位剑仙菩萨…… 没了。 所以如此定义‘纯粹’,其实本身就不算是纯粹了。 左右与阿良,都是先读书,后练剑,但他们两个,练剑之后,都是真真正正的极情于剑。 所以不知何时,后世的纯粹剑修,定义就有了些许变化。 无论有没有修习其他学问神通,只要练剑之时,有那剑心通明,志在剑道登顶者,皆为纯粹。 总不能小时候拜了个教拳师父,打了几年拳,再改为练剑,就无缘纯粹了吧? 所以按照这个说法,那么人间的纯粹剑修,就多了不少。 但道老二依旧不是纯粹剑修。 这也是世人对他最为诟病的一个点。 余斗的道法,高于他的剑术,不算专修剑道,自然没有纯粹。 杀力不下于十四境纯粹剑修,但他余斗,身为白玉京二掌教,练一辈子剑,头上就是没有纯粹二字。 青冥天下那边,曾有大修士周游列国,拜访各地道宫,最后离开之时,列出了一份天下十人榜单。 名次高低,极为严谨。 这份榜单,道祖,与那位白玉京大掌教除外。 名列第一的,毫无争议,白玉京二掌教,余斗。 第二,自然是早已跻身十四境多年的道祖小弟子,三掌教陆沉。 第三,一直躲在浩然天下桐叶洲那座藕花福地的观道观老观主,道号碧霄洞主。 第四,雍州散修,女冠吾洲。 第五,大玄都观观主,孙怀中。 此后六到十人,不多赘述。 不过这一份榜单,其实已经数百年没有变化。 而最近跻身十四境的孙怀中,可想而知,定然会稍稍往前几名。 陆沉早已跌境飞升,他的名次,一定是下降。 那么这样一看,孙道长在这份榜单上,就只在余斗之下了,当之无愧的青冥天下第二人。 至于那位十四境巅峰的碧霄洞主,道祖骑过的老青牛,哪怕他的道龄不下万年,相比于老观主,估计还是略逊一筹。 原因很简单,这个碧霄洞主,合道所在,是那句,‘天下无事,时和丰年’。 一句话,越是天下太平,他的战力就越高。 而现在…… 天下太平吗? 剑气长城攻入妖族天下,一城起剑落蛮荒...自然算不上是太平的。 外加孙道长早已跻身飞升境瓶颈多年,一身剑术通神,底蕴极厚,他如今破境十四,可不算是一个十四境的‘新人’。 不说十四境巅峰,起码也接近于这个层次。 两人之间,就成了一个增,一个减。 造化弄人。 所以如今孙怀中的战力,绝对不比碧霄洞主来的低。 蛮荒天下中部。 一条长达数万里的沟壑之中,一道剑光突兀升起。 老道人眉眼清明,被砍了一剑,也没什么气息下降,驾驭剑光直行。 他甚至都不打算跟那余斗说上几句,提剑便砍。 说那么多做什么。 厮杀不拼命做什么。 右手持剑,左手虚握,演化一门剑术神通,一瞬间,方圆数万里的蛮荒大地,所有剑道气运疯狂涌入道人手中,被他随手一抛。 飞剑攒簇,恰似一洲起剑,直去青天。 桃木剑身一扬,再有第二剑,自下而上,一剑横扫。 剑光一线,斩天碎云。 半道上,老人还是没忍住,朝那余斗说了一句言语。 “干你娘。” 天幕处,余斗不怒自威,仙剑翻转。 顿时便有无数青紫剑气,与那青天同色,化作百丈飞剑,一字排开,如同铁骑凿阵,高悬云海。 “不知死活。” 高大道人冷笑一声,甚至没打算动用仙剑道藏,只是以并拢双指,驱使自身剑意所化的飞剑,瞬间倾泻而下。 人间好似下了一场剑光暴雨。 第395章 十四之间 托月山。 灰衣老者望向两人交手的方向,紧皱眉头,以一门神通呵斥道:“要打就滚回你们青冥天下去,休要在我蛮荒撒泼!” 刑官剑挑群妖,斩杀飞升境大妖多名,大祖都不曾阻拦,因为前者已经与周先生‘洽谈’好了此事。 但余斗和老观主,这两个十四境的厮杀,要是不管管,是真能把蛮荒大半座天下给打的稀烂的。 大祖合道一座天下,此地所有天时地利,都与他息息相关,而两人的每一次出剑,剑光劈砍在蛮荒大地之上,都等同于是在与他‘问剑’。 换个说法,蛮荒所在,除了剑气长城,还有老瞎子的十万大山,其他一切疆域,都是大祖的一幅‘飞升合道图’。 天下大乱没关系,但天下要是‘碎了’,他大祖就得跌落极多道行。 刑官斩妖再多,也只是在方圆十万里地界出剑,哪怕把这片土地彻底打烂,大祖最多也就少去二三百年道行而已。 可那两人的出剑,完全是不管不顾,随意一道逸散的剑气,都能打烂数千里地界,长此以往,大祖也‘受不了’。 两人都来自于青冥天下,要是在家乡厮杀,难免束手束脚,怕会波及无辜凡人。 但在妖族天下打架... 那就没什么顾忌了。 反正遭殃的是妖族畜生。 先前余斗斩落孙道长的那一剑,其实就落在了蛮荒中部地带,直接劈出了一条数万里沟壑。 其内一座城池,三处山市,大小巢穴无数,全都遭了殃。 真正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见那两人无动于衷,大祖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 于是,托月山上,灰衣老者一步跨出。 立即有一尊通天法相,矗立山巅。 巍峨高耸,不比老瞎子百万丈法相来的低,单手捏拳,聚拢蛮荒天下的大道法则,朝着两人所在,遥遥递出一拳。 拳罡裹挟一座天下的大道威势,势如破竹。 一拳打散两人中间的‘飞剑暴雨’,大祖法相双臂抬起,再有两拳齐出,一上一下,所向纵横。 身处蛮荒天下,聚拢天地大道,本身又是半步十五,外加万载道力,大祖的战力,可想而知。 这种实力,认真说来,数座天下里,也只有三教祖师能压他一头。 即使是老大剑仙陈清都,也至多在杀力层面,不比大祖低。 真不是过于抬举,一座天下之力,也不是什么随便说说的。 拳罡大如山岳,沿途打碎空间,天地之中,两人剑意所化的千万飞剑,全数破碎消弭。 两个十四境,身形齐齐被打入天外。 而从蛮荒大地抬头看去,在那天幕处,比那三轮明月还要更高处,出现了一道四四方方的巨大缺口。 上下左右,足有上万里,如同一口归墟通道,连通天外星河。 法相收起,崖畔边,老人冷笑道:“老夫一万年没出过手,真以为我老了?” 道老二和孙道长,要是真打算在蛮荒倾力厮杀,大祖其实不介意松松筋骨。 这两个十四境剑修,杀力是不低,但与陈清都相比,还是差了许多。 收拾余斗,老人也并不担心他师尊道祖会下界。 万年以来,其实三教祖师,三个十五境,从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回到人间,每次落地,也都只是分身而已。 看管旧天庭遗址,把守光阴长河,一直都是三个老祖师在做,除此之外,无法真身下界的原因,还有一个。 三人各自合道一座人间,跻身十五境之后,不是没有代价的。 他们的‘道’,包涵各自天下,一言一行,都能左右世间的山上山下,产生极大的影响。 这也是合道地利,到达一个极致之后,最严重的问题。 一旦三教祖师真身下界,待在人间,无形之中,他们的大道就会逐渐‘道化天下’。 停留人间越久,这个道化速度就会越快,长此以往,一旦跨过一个‘边界线’,人间就会彻底的‘改天换地’。 说的通俗易懂一点,老夫子真身停留人间,不用多久,可能也就一二十年的功夫,浩然九洲,活物死物,都会被他的大道同化。 道祖佛祖同理。 到那时,人间芸芸众生,被道化之后,无一例外,都会成为三人的‘傀儡’。 这就违背了三教的初衷。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剑气长城。 一袭儒衫,手中无剑,看了看那处天幕缺口后,伸出一手,从南边的黄沙大地上,拘来一把无鞘长剑。 长剑已经破损严重,剑身还有不少缺口,不过索幸未曾折断,还能用用。 也不知是哪个剑修遗落的佩剑,没有品秩,称不上法宝,甚至比不上山下江湖的寻常兵器。 一把剑气长城,普普通通的制式长剑。 读书人嘴唇微动,施展一门术法,朝着蛮荒腹地的那个年轻人留下一句言语。 “太白内蕴剑灵,已经自成灵智,与我相伴多年, 刑官出剑之后,若是还有余力,就送它回大玄都观。” 话毕,十四境白也,没有继续观望,读书人随手一剑破开天幕,剑光去往天外。 世间仙人御风,极难快过飞剑,而飞剑远游,又难以快过剑光。 三息之后,青衫书生已经立身于天外战场。 余斗微微一笑,“又来个送死的?” 白也催动剑意,长剑颤鸣,一剑挑飞道老二剑气无数,望着这个真无敌,读书人神色淡然。 “祭出道祖羽衣,搬来一座白玉京,你余斗,便有几分胜算。” 相传万年之前,道祖构筑白玉京之时,曾亲自走了一趟天外,在那天庭遗址处,打落几块碎片。 亲手炼为一件道家羽衣,品秩不下于仙剑之下,后又传给了二弟子余斗。 而等到那位大掌教寇名一气化三清,又将整座白玉京,送给了这位师弟,后者也是凭此合道,跻身十四境。 这件羽衣,上面刻画的阵法,与白玉京大道息息相关,几乎就算是第二个‘白玉京’了,要是损坏,青冥天下的十二楼五城,也会一同‘地动山摇’。 也因此,若有必要,余斗可以催动师尊赐下的羽衣,搬来一座白玉京,增补道力。 白也与孙道长一同问剑道老二,此处并非青冥天下,后者战力再高,也算不上真正的巅峰时期。 但是余斗自问,真要不计后果的厮杀,眼前的白也和孙怀中,两个十四境,都会死。 而自己,至多跌境。 真无敌非自封,但既然被天下人安了这个名号,怎么也该有这种气概。 道老二羽衣一震,大笑道:“若有必要,动用白玉京又何妨。” “两位,大可毫无保留,倾力出剑。” “且为我铺十五境。” 第396章 三剑 第396章 三剑 蛮荒腹地。 此前白也跨洲递剑,一剑破开大妖五岳金身,长剑幻化万丈,将其牢牢钉在原地。 仙剑之上,剑气雪白,纷纷倾泻而下,一头飞升境大妖,当场形销骨立,肉身似那冰雪消融。 长剑通灵,笔直切割战场,插在一袭青衫身旁。 宁远右手虚握,仙剑入手。 年轻人扬了扬长剑,环顾战场,没有开口,照着一侧持剑横扫。 剑光煌煌,伴随着大道颤鸣,一剑破开术法轰砸之后,犹有余力,将仰止蛟尾斩断。 宁远出剑不停,一斩再斩,不但无视此地众多大妖联手布置的天地禁制,剑光更是无迹可寻,往往一剑落下,看似风平浪静,却在下一刻,远处大妖真身之上,直接绽放血光。 更可怕的是,宁远手持太白,每次出剑,几乎没有损耗多少神意。 这把仙剑,内蕴剑灵,不但如此,里头的道韵...极多。 宁远瞥了眼天上。 看来是那位读书人,人间最得意的白也,在去往天外战场之前,留了点东西在仙剑之内。 一瞬间,手持仙剑的宁远,脑海中就忽然响起一个心声。 一句诗篇。 与此同时,少年身侧,凭空显化一尊年轻虚影,一个背剑童子,一袭儒衫,身形来看,只是个半大孩子。 太白剑灵。 世间四把仙剑,自远古时期被打造出来之后,其实就已经内蕴剑灵,后流落人间,被四脉剑术执牛耳者所得。 万载过去,剑灵跟随各自的主人修道,各自也都有了修为。 如今的这个太白剑灵,就是一名飞升境。 背剑童子睁开双眸,顿时剑气四溢,带着点些许的稚声稚气,说道:“小子,先生要我助你斩妖,接下来,我说,你砍。” 宁远以心声问道:“怎么个说法?” “白先生把他的合道根本,留给了我?” 小屁孩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想什么呢?” “我家先生的大道,怎么可能借给你?” 童子声音稚嫩,语气却是老气横秋,摇头晃脑道:“只是送剑之前,先生留了几句诗篇给我。” 十四境读书人,合道人和,其中大道关键,就在于诗篇,白也毕生所作之诗词。 相传这个读书人,早年尚未踏入修行,还是个穷酸秀才时候,就因囊中羞涩,开始写诗度日。 转为修道,也没有将作诗放下,也因此,在那中土神洲,其实白也的文采,比他的剑术境界,还要有名。 仅是山上山下流传的,就有数百篇之多。 后来读书人也是凭借自身所创诗篇,一朝合道,跨入虚无缥缈的天人境。 这个天人境,自然就是练气士的十四境。 十四与十五,人间多有流传,但是一直没什么具体名称,只说是失传二境。 所谓的失传,就是这一境界,没有什么师传可言,没有道法传承,更没有香火延续。 飞升境,或是飞升境以下,虽然破境也极难,但总归是在无数前人的摸索之中,有了不少的有迹可循。 而想要从飞升境瓶颈,跻身十四境,就只有走出自己的道路。 要么合道地利,炼化大天地,补足自身小天地,要么借助人间天时,感悟那一份大道法则。 要么,就是人和。 自证,自悟,自得。 观自身相,明自身道,完善己身心相天地。 但无论是哪一种,修道到了最后,也都算是殊途同归。 自行其道,自证天地,以有涯求无涯,长生久视,勘破不朽。 练气士修炼,无非就是借助天地灵气,炼化之后,冲刷人身各个窍穴气府,打磨体内洞天,最后成就‘天人合一’。 所以后世不知何时开始,对于十四境,就多了一个秘而不宣的隐晦说法。 天人境。 此境不再被天地视为大道窃贼,身心合一,也是练气士飞升境之后,再无天劫降落的关键因素。 宁远心思一动,问道:“几句?” “三句。” “这么少?这我能砍几剑?能杀几头?” 剑灵破口大骂,“三句还不够!?” “你可知赠给你的这三句,句句都是杀意极大的诗篇?” “就连我家先生,早年在那中土神洲劈开黄河洞天的那一剑,所用诗句,也只是跟现在这三句杀力差不太多。” 宁远笑眯眯点头,“如此最好。” “那么...白先生这三句,能不能助我斩尽群妖?” 背剑童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小子,你在想屁吃。” “赠你诗篇,到底不是我家先生亲自出剑,杀力还是要下降不少的。” 剑灵竖起一根手指,“但是一剑一个,还是能做到的。” “除非你让他们几个扎堆,并且不反抗,一剑完事。” 宁远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微眯起眼,环顾战场。 他在想,这三剑,要斩哪三个。 此时的托月山地界,围杀他的十八头大妖,已经只剩下七头。 其中大妖五岳,被白也所杀。 仰止被刑官一剑断尾,受了极多的大道磨损,真身颤动不已。 原先神道大阵还在时候,她就被宁远斩了一次,刚刚又挨一剑,气息一降再降,恐怕没有什么大道至宝的话,跌境是无疑了。 那么眼下,就只剩下七头大妖了。 剑灵盘腿悬在一侧,手捧一本大道气息流转不定的书籍,轻轻翻开一页。 读书人昔年所创诗篇,落入年轻人耳中。 于是,宁远翻转太白,并拢双指,缓缓抹过剑身。 太白一剑横扫,以开天地的璀璨剑光,笔直一线,硬生生打碎荷花庵主的一轮明月。 剑光过隙,杀力不减丝毫,无视光阴长河的凝滞万物,一剑拦腰斩断荷花庵主真身。 太白剑灵神色肃穆,耳畔响起翻书声。 宁远剑意余韵,又有心相生发,不讲道理,第二剑紧随其后。 一道恢宏剑光,自蛮荒天下升起。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惊波动山,拔剑曳雷。 有一道黄河之水天上来,落地之后,席卷万里山河,河水即剑气,与那仰止大道所化的曳落河,狠狠撞在一起。 大浪滔天,虾兵蟹将俱在,舞刀弄枪,大有千军万马之势,滚滚而下。 几息之间,方圆万里,河水作剑,演化成泽。 仰止立即显化真身,不敢再以人身示人,那些冲刷而至的河水,道道皆是无上剑气,眨眼之间,吞没曳落河。 十三境大妖仰止,身处其中,如遭凌迟。 龙君提剑杀至,一剑破开湖泽,欺身而来,距离刑官不过百余里,他从未被斩,依旧保持着飞升境巅峰的境界。 宁远看也不看,原地侧身,高举仙剑,自上而下,一剑递出。 两道剑光相撞,天地顿时雪茫茫一片。 待得清静,两人之间的百里地界,硬生生被斩出了一道深渊。 无声无息中,剑修龙君,长剑寸寸崩碎,一袭灰袍之内,显化一名老人,而在其眉心处,有一道黑线,缓缓蔓延。 并无血水流下,魂魄当场散开。 至此,当年问剑托月山的三名剑修,只留陈清都一人。 第397章 宁落 第397章 宁落 一连三剑,仰止、荷花庵主、龙君,先后身死。 宁远扬了扬手上仙剑,察觉到里头的大道消散极多,看向背剑童子。 “怎么个事?没了?” 他注意到剑灵手上那本书籍已经消失,咂了咂嘴,皱眉道:“你这本书,看起来挺厚,结果就写了三句?” 太白剑灵两手叉腰,怒目圆睁,“小子,一剑一个,还不满足?” 一袭青衫笑道:“那剩下这四个,怎么办?”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又晃了晃已经空无一物的左臂,“你也看见了,我现在已经是弥留之际,最多最多,也就再斩一头。” “那就还剩三个,你这剑灵,不也有飞升境的修为,能不能处理剩下两个?” 背剑书童看了看四方,说道:“你把仙剑给我,我勉强能杀一个。” 宁远一拍他的脑袋,笑眯眯道:“那可不行,剑在我手上,我还能在杀一头之后,重伤其余几个,给了你,反而是折损了战力。” “你有没有什么剑诀傍身?就是那种能够越境杀敌的逆天剑术?” “现在传给我,我来一剑宰了这几个。” 看着这个异想天开,置身死地还犹自开着玩笑的年轻人,书童一阵无语。 想了想,他点了点头。 宁远一愣,还真有啊? 结果太白剑灵冷笑道:“有是有,但你不是学会了吗?” “我这一脉,来自大玄都观。” 宁远反应过来,讪讪一笑。 小书童说道:“你以为我主人会借剑给你,是对你很欣赏?” “还不是老观主的缘故。” 宁远没再回话,紧握太白,眯眼看向远处的大髯汉子。 飞升境剑修,刘叉。 也是他此行,必须斩杀的一名飞升境。 这个刘叉,十三境修为,杀力比在场所有大妖都高。 毕竟是个能在飞升境里头,与阿良打个难分难解的剑修。 也毕竟是蛮荒天下,当今的剑道第一人。 换算一下,刘叉这个剑修,就相当于是浩然天下的左右。 除他以外,所有飞升境大妖,在这一战上,或多或少都被宁远斩了几剑,跌境的跌境,身死的身死。 只有这个鸟人,一直不曾被斩,挨了十几剑,也只是削去他数百年道行。 那么此时此刻,最后一剑,落在何处,就有了人选。 宁远持剑而立,看向一袭江湖游侠装扮的汉子,目光不言而喻。 年轻人微笑道:“剑修刘叉,可以领死了。” 话毕,刑官一身剑意,陡然炸开,耀如日月。 心相生发,年轻人顿时形销骨立,真正意义上‘形销骨立’。 燃烧一身剑意,肉身瞬间消弭。 刑官面庞,似那雪花消融,浑身上下,再无一丝血肉。 一位白骨剑修,手持仙剑太白,剑身之上,海量剑意加持。 …… 另一处,距离战场中心不算太远,一袭儒衫轻声一叹。 白泽脚下一动,纵地金光千万里。 其实救走白景和小陌之后,他已经不打算管了,只是就在刚刚,托月山方向,有人与他说了一句。 没别的,要他出手,救下刘叉。 十四境宁远,燃烧肉身,炸碎剑意的一剑,极为恐怖,反正在当今的蛮荒天下,天人境以下,没人接得住。 曳落河以南。 老大剑仙微眯起眼。 陈清都摸了摸下巴,“白泽,你是活的太久,脑子拎不清了?” “是记不住我的话,还是觉得万载过去,老子的剑术退步了?” 白泽没有回头,以心声说道:“陈清都,此役如此,差不多了。” 话毕,半道上,白泽显化万丈法相,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陈清都冷笑一声,一步跨上天幕。 云海当即退避四散,老人望向那尊法相,没有言语,并拢双指,从上自下,一剑斩落。 一具阴神,十四境圆满,万载道力的白泽,了不得。 刑官斩妖颇多,相对应的,白泽道行提升极快。 只是一具阴神,便有十四境大圆满的境界,甚至已经无限逼近半步十五。 但那又怎样? 这不还是十四嘛。 以为我陈清都,练剑万年,是活狗身上去了? 老子把持剑者剑灵都斩了,都他妈以下犯上了,还差斩你白泽这一剑? 一道剑光转瞬即至。 万里之后,陡然消失。 再有万里,忽开天地。 剑光上下,割裂天幕,斩碎大地,从北向南,纵横数十万里。 斩剑灵,只是小试牛刀,斩你白泽,才算是倾力出剑。 一剑过后,五十万里大地,破碎不堪。 白泽法相更是被剑光一分为二。 老人许是手痒,再有第二剑落下。 剑光一前一后,天地之间,直接被斩出了一个十字,白泽法相再也无法支撑,顷刻破碎。 化为寻常大小,又被剑光撞入大地深处数万里。 陈清都神色一动。 伸手一招,六十万里开外,半截城头之上,一把神光荡漾的老剑条,如遭敕令,掠入高空。 老大剑仙随意掂量了几下这把剑的分量。 想着要不要再出第三剑。 直接把白泽的这具阴神,这个无限逼近半步十五的妖族老祖,给宰了。 略有犹豫,老人还是没出第三剑。 这第三剑,不能便宜了他白泽。 于是,老大剑仙目光越过山河,锁定在一具白骨身上。 “这一剑,我来你来?” 残破大地之上,白骨右手持剑,左手攥着一个大妖头颅,扭过头来。 头骨之中,眼眶之内,两团鬼火幽幽。 没了肉身,白骨剑修‘张了张嘴’,仍有言语传出,嗓音沙哑,极为难听。 “老头儿,我现在,可不像是能出剑的样子。” 言语之间,宁远浑身上下的白骨,一阵抖动,好似下一刻就会当场散架。 “我他妈顶多宰一个玉璞境。” 手上一扬,头颅落地,滚落山林。 蛮荒剑道第一人,剑修刘叉,身死。 白骨抬起头,北望曳落河。 “你就不能出手,把我接回去?” “真要让我死在蛮荒啊?” 此时的宁远身侧,多了个年轻道士,手持一把制式长剑。 陆沉终于赶来,在‘好友’即将身死之际,出手相助。 道人几剑递出,打碎术法神通无数,拦下剩余三名大妖。 扭过头来,看向那个白骨剑修,陆沉忍不住有些急迫道:“宁大剑仙,你莫不是一直在诓我?” 白骨沙哑道:“三掌教,你急个鸟。” 与此同时。 龙泉小镇。 老人登上山巅,坐在崖畔,手上拿着一根烟杆子,正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 杨老头忽然一口吐出,好似用了莫大力气,烟雾裹挟着云雾,四散而去。 神秀山上,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开凿出了四个大字。 天开神秀。 老人望着南边,眨了眨老眼,旁若无人的说了两字。 “去吧。” 蛮荒天下。 曳落河上倒悬山。 一名青衣少女,站在捉放渡上,双手绕过脑后,缓缓摘下那根蝴蝶簪子,一头青丝如瀑。 少女一步踏上高空,与老大剑仙并肩而立。 老人皱眉道:“阮丫头?” 阮秀笑了笑,点点头。 “无论如何,到底是我占了便宜,也是占了剑气长城的便宜。” “未曾杀妖,多有愧疚。” 少女盘腿而坐,闭上双眼,又猛然睁开。 双眼之内,已经转变为极致的粹然金色。 肉身留在原地,神性飘然而出。 阮秀形体一晃,远胜大修士的缩地成寸,一步千万里,站在白骨剑修身侧。 不言不语,少女如同鬼魅,走入其中。 于是,白骨之上,瞬间滋生血肉无数,像是重新塑造了一具神体。 气息节节攀升,眨眼便是十四境。 剑修的一双眼眸,一半漆黑深邃,一半神光荡漾。 宁远缓缓转头,仙剑太白亮起寒光,一剑扫过方圆万里。 元凶、切韵、牛刀,三头飞升境大妖,任其术法神通无数,尽皆被斩。 一剑过后,宁远望向天幕,以剑作枪,猛然一掷。 仙剑脱手,破开云海,一闪而逝。 年轻人扭过头,望向北边,伸出手掌。 “这一剑,我来。” 曳落河上,陈清都叹了口气,点点头,隔着数十万里,朝着剑气长城遥遥一抓。 一座剑气长城,无论是破碎的半截,还是完整的半截,一同震动不已,随后竟是拔地而起,化虹离去。 老大剑仙随手一抛,不远处的天地中央,就有一把老剑条,撑起了天地。 矗立万年的剑气长城,被人以莫大神通搬来至此,顷刻破碎,化为不可计数的璀璨剑意,围绕长剑盘旋。 随后便是一种惊世骇俗的炼剑洗剑,好似仙人飞升,超凡入圣。 老剑条之上,那些锈迹斑斑开始层层脱落,最终化为一把真正意义上的神灵之剑。 剑至蛮荒,刑官接剑。 真身一晃,直去青天。 一道粹然光柱,贯穿天上地下,年轻人一身金色甲胄,好似一位远古至高神灵,飞升天外。 剑气炽烈,斩碎星辰无数,虚蹈光阴长河,得见一座恢宏天门。 远古天庭遗址。 宁远见到了三位古老存在,把守此地万年。 另一处星域,一名白衣神女心有所感,遥遥与其对视一眼。 神女嘴唇微动,“确实别开生面。” 宁远洒然一笑,回身望向蛮荒天下。 站在星域深处,脚底的这座天下,大小如同芥子。 再无迟疑,于星海之中,年轻人显化法相,巍峨百万丈,大如远古星辰。 神剑一扬,一剑斩落。 金色剑光陡然绽放,远不止万里长短,一左一右,比那蛮荒天下的疆域还要宽广。 恰似当年的持剑至高,出剑征伐天上地下。 煌煌剑光下落,如此至强的一剑,打碎星辰无数,截断光阴长河,篡改大道轨迹,斩破人间牢笼。 整座蛮荒天下,瞬间一分为二。 一剑过后,白骨又现,当场炸碎。 外乡人此生最后一剑,劈出了第五座天下。 …… …… …… 完结啦,么么哒。 由衷感谢大家,所有的剑仙老爷。 接下来还有不少的番外。 第398章 剑光 第398章 剑光 整座蛮荒天下大震! 有剑自天外来。 无上伟力的一剑,横贯时空而来,破灭亿万大星辰,征伐天上地下! 一座妖族天下,各地皆有上五境修士被惊动,掠入高空云海,个个如临大敌! 不止于此,浩然、莲花、青冥,三座天下都被这一道剑光影响,一同震动不已。 整座人间,万年以来,无人见过如此恐怖的一剑。 煌煌剑光,囊括无穷天地,剑光之炽烈,甚至连永恒黑暗的虚无都被这一剑照亮! 四座人间,一同陷入这道剑光的影响,黑夜散去,大放光明。 一剑斩破世界天幕,金色剑光势不可挡,东西长短,横跨岂止百万里。 整座蛮荒天下,瞬间便被剑光一斩而过。 剑光打穿大地,万里又万里,直至凿穿蛮荒地心! 一座人间的辽阔版图,轻微的‘晃了晃’。 好似一张堪舆图,笔直一线,被人从中断开。 却又在下一刻,蛮荒再度震动。 天幕之内,地心深处,开始显化无数大道符文,一座人间的山上山下,充斥无数金色丝线,接天再连地。 大道符文极多,囊括数百万里的蛮荒天下,牵连断裂的两块疆域。 这座人间,在被剑光斩断之后,立即开始了‘自我修复’。 相传太古时期,远在登天一役之前,是没有人间这一说的。 星域浩瀚,星辰无数,到处皆是死地,没有生机。 无人、无妖、无鬼魅、无万族生灵,唯有一座存在不知多少岁月的远古天庭。 天庭因何而生,无人知晓,即使是三教祖师,也难以窥见半分。 倒是后世多有记载,不过也都是人族一代代所编纂,不知真假。 宇宙初开,道生成一,演化一方至高神台,岁月流转,光阴过隙,其内先后诞生出几位至高神灵。 此等存在,诞生即是不朽,眼眸开合,便是日月更替,一念生发,天地随之风云变幻。 端坐神台,悟道无尽岁月,几位至高之中,率先有一名神灵走出。 演化无数星辰,聚拢于星域深处,打造一座疆域几近无垠的‘神界’。 岁月悠悠,其余四名存在相继离开诞生之地。 各自开创自身大道,辅佐那个‘一’构筑天庭,以神性,辅以神台之阵法,捏造众多崭新神灵。 此类新神,比不上几位至高,虽然也拥有不朽不灭的金身,但每一位,都有与自身先天命理所契合的大劫。 一旦无法勘破劫难,将会金身崩碎,神性重归神台,再度演化。 以‘一’为首,分封辖境,众多神灵各司其职。 悠悠岁月过后,一名至高领命,持剑斩落一块隶属于天庭的辖境,坠落千万里。 而这块碎片,演化无数年,便成了如今的人间。 神灵落地,拘天地之精华,开始捏造塑型,人间便有了万族的休养生息。 其他几位至高联袂下界,远渡星河而来。 大道亲火者,为人间亮起第一盏‘灯’,驱散永夜,指引万族。 精通水脉者,散发于地,形成条条江河,百川汇聚,东去成海。 披甲至高,命理大道,涉及神灵起源之阵法,见那时人间山河动荡,天地紊乱,便施展莫大神通,结阵人间,铸造包罗天地的世界天幕。 此后天庭诸司,一位位神灵纷纷领命,下界之后,驱使各自大道,似那排兵布阵一般。 擒雷电,降风雨,稳天时,固地脉…… 一座人间,便开始了蒙昧的洪荒时期。 万族奉神为天,茹毛饮血的时代,便开始搬动大山,为神灵塑造金身,虔诚膜拜,人间香火萦绕不绝。 凡人野兽之愿力,对于金身几近不朽的神灵来说,到底还是杯水车薪。 于是,天庭之上,又有剑光术法雨落,传道于人间。 只是不知何时,天地再次动荡。 妖族天性嗜杀,甚至开始不信神灵,打砸金身无数,而人族,也有烧毁神灵祠庙之举。 这种以下犯上,导致了一场‘天地大劫’。 一名神女下界,持剑征伐天地,斩杀万族无数,携带的一座行刑台,真龙之血尤为腥。 所有触怒神族之蝼蚁,无论是已经修道有成的人族,还是肉身坚韧的真龙,南山所栖之凤凰,北海蛰伏之鲲鹏…… 无一例外,拘押斩首。 鲜血倒流于天,人间各处皆有嚎哭之声。 一整块的人间,在这位存在的征伐之下,一分为四。 经此一役,万族死寂,再无烧毁神灵金身之举。 …… 其上,虽然都是后世之人所编纂,无人能勘破无尽岁月之前的秘密,但总归是令大多数人信服的。 而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 四座天下,都来源于那座远古天庭。 各自天地,也都被世界天幕所包裹,阻隔虚无乱流的侵袭。 天幕即是阵法,自然也是神族起源之大阵。 人间修道之人,飞升境就可打碎天幕,远游星河,但到底只是破开一个‘微不足道’的裂缝,眨眼便会自我修复。 十四境,不是寻常练气士,只说杀力极大的剑修,全力一剑之下,也至多是斩破数十万里天幕。 当今人间剑道最高者,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十四境巅峰剑修,纯粹剑修,他的倾力一剑,杀力之大,估计只在三教祖师之下。 但饶是如此,也至多是打碎近百万里天幕,无法把一座天下彻底斩成两截。 斩断一座天下,倘若只是十四境剑修就能做到,那么剑气长城,就不会困在一隅之地万年之久了。 真能做到,老大剑仙早他妈斩了蛮荒天下了。 一分为二之后,即使依旧离着蛮荒天下最近,但毕竟有虚无乱流的阻隔,妖族攻城想要渡过,就是难上加难。 当初刑官从青冥天下返回剑气长城不久,为何要让春辉走一趟扶摇洲? 没别的,就是借剑。 借一把太白仙剑,用来打穿蛮荒天下。 陈清都与宁远,师徒之间,曾在后者去往蛮荒之前,有过一次影响深远的谈话。 宁远当时只是问了一个问题。 十四境剑修,能否打穿蛮荒,不是什么斩碎几万里大地,是真真正正的打穿,横跨百万里,斩开天幕,凿穿地心。 直接把一块疆域广袤的人间,打成两截。 此等言语,老人当时心头一惊,但还是在斟酌一番后,给了一个比较确切的答案。 做不成。 除非剑气长城之上,除了师徒两个十四境,还有一位。 三个天人境剑修,一个在上碎天幕,一个在下斩地脉,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以防蛮荒大祖。 老人那时候,以为这小子是失心疯了。 剑气长城真要有三名十四境剑修,还需要图谋这个? 直接一路往南,三个十四,岂不是如入无人之境? 那个‘异想天开’的年轻人听完之后,喝了口酒,没什么表情,半晌没说话,一个劲低头思索。 喝了好几壶,宁远又抬起头,重复问了一遍。 老人见他不似作假,也认真思索了一番,给出了第二个“答案”。 十四境剑修,辅以骊珠洞天的老剑条。 不太够。 还需要整座剑气长城的远古剑仙遗留之剑意,打磨这把神灵之剑的剑锋。 还是不够。 所以又有第三点。 这名剑修,出剑之时,必须燃烧自身,舍弃道行不要,以人身小天地,所有气府窍穴崩毁为代价,递出这一剑。 如此,应该就算是足够。 应该就能把一座蛮荒天下,彻底断为两截。 第399章 又是剑光 第399章 又是剑光 那场影响深远的两人‘议事’,在听完老大剑仙的第二个答案后,宁远已经喝完了七八壶酒。 年轻人出去撒了泡尿,回来之后,说了一事。 他要走一趟蛮荒,会会那个文海周密。 凿穿蛮荒的谋划,依旧不变。 年轻人说,那把骊珠洞天的老剑条,他估计借不来,但是借一把仙剑,还是可以的。 老大剑仙说的那几个,总体不变,就只是把神剑换成了仙剑。 如此,能不能做到,能不能把蛮荒天下,砍成两截。 老人没有立即回应他。 其实陈清都心里也没底,想要一剑劈开蛮荒天下,按理来说,非十五境是做不到的。 一名十四境,手持仙剑,不太够,远远不够。 但要是那把老剑条,那把真正的神灵之剑,就有不少希望了。 因为这把剑,本就是当年那位存在用来劈开天地的。 四座天下,包括那些个洞天福地,也都是在这把剑下诞生,被那位至高存在随手斩落的天地碎片。 一老一少开始沉默,开始喝了一壶又一壶。 最后年轻人又出去尿了一泡,回来之后,又是先开了口。 他指了指北边,指向空间镜面后的倒悬山,嗓音沙哑。 “我去把我家阮秀吃了,吃光她的所有神性,再借来太白仙剑,能不能做成?” 老大剑仙看向那个少年,浑浊的老眼眨了眨,默然点头。 然后那个变得有些陌生的年轻人,就单方面结束了这场议事,带上佩剑,回了倒悬山。 城头上的那个老人,在那一天里,没有施展神通看那倒悬山。 年轻人说的这个法子,其实对剑气长城来说,是最好的。 没有那把老剑条,只凭仙剑太白,是不够的。 但是宁远这小子,一直都是变数。 他这个域外天魔,能以凡身,吞食神灵。 将那阮秀抽筋扒皮,嚼肉吃心,再一口吞掉她的至高神性…… 如此,宁远这个必死之人,在篡夺神格之后,大概率就能活。 并且,成为一位崭新‘至高’,宁远虽然远不能证道十五,起码也要比原先的战力要高。 陈清都曾经告诉过他,能救他的,在四座人间里,有不少,好几个。 其一,三教祖师亲自出手,割裂自身合道一座天下的部分大道,为他塑体凝神。 其二,两座飞升台,杨老头手里那个完整的,救活的概率,十成。 而托月山那座,虽然破损,但毕竟这座天下,登天一役坠落的大阵最多,要是能聚拢所有的神灵气运,概率也不低。 毫无疑问,显而易见,这两个,都不行。 那就只有最后一个,请老大剑仙赴死。 陈清都剥离剑气长城,让给宁远合道。 可这最后一个,才是最不可能的。 这只是老大剑仙知道的,而宁远那天,却说了一件极为隐秘,从没告知过他人的事儿。 他能吃神。 或者换一个说法,是他的心底恶念,能吞万物。 而那时候,年轻人身边,就有一个最好的人选。 至高转世之一的火神阮秀。 她虽然不是昔日火神,但总归骨子里,是真正的五至高其一,哪怕杨老头手里掌握着阮秀的部分神格,应该也足够了。 至高诞生即是不朽,那么吃下这样一位存在,不说什么真身不灭,续个命总行吧? 所以议事之后,宁远就提剑回了倒悬山。 那个青衣少女,如今不过是中五境练气士,对于十四境的他来说,弹指可灭。 年轻人那天落地倒悬山之后,没有直接去往剑仙府邸,而是缓步而行。 他想了许多,一直在想,要不要为了自己的家乡,斩了这个喜欢自己的女子。 他又想到那个药铺的杨老头。 阮秀能来倒悬山,不在于她老爹,只在于这个看守飞升台的老神君。 或许在小镇之时,杨老头就在自己身上看出了点什么。 别的大修士看不出来,不代表这个老不死的看不出来。 他就不怕...让火神去往剑气长城,宁远这个十四境的疯子剑修,会吃了阮秀? 也或许…… 从始至终,自己一直未曾下过那张赌桌? 那么这样一看,倘若真把阮秀吃了,是谁赢了? 年轻人当时走在倒悬山主街,步伐缓慢,所想之事,极多极杂。 以至于后来,他心底的那个声音,逐渐升起,一点点占据他的心湖,甚至冲出肉身,化为灵体,与其对话。 似是一场自我的问心。 “那阮秀只是一厢情愿,你又不是真喜欢她,斩了又能怎样?” “当年神灵俯瞰众生,吞吃凡人无数,如今山水颠倒,你吃一个神,算得了什么?” 宁远驻足,看着那个‘自己’,没有说话。 恶念如影随形,句句落入心湖。 “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对她真有喜欢,可那又如何?这世上,能有什么东西比得上自己的性命?” “你救了齐静春,舍弃了大道性命,可人家对你感恩了吗?数月过去,这个读书人,又去了哪?” “宁远,你来到此方天地,做了那么多的事,可要是死了,谁记得住你? 远游百万里,得了那么多的宝物,可如今呢?你他妈除了这把佩剑,什么都没有!” “你从不为自己考虑,初来之时,因为不想更改你小妹的往后轨迹,一路磨磨蹭蹭,等到了骊珠洞天,什么机缘都没了。” “还在老龙城逗留那么久,一个注定是天上仙人的你,开他妈什么破烂铺子,你他妈是不是脑子有病?” “这么多人算计你,走龙道那个龙女渡口,我拼命从你的心湖底部爬上来,让你吃了那个不人不鬼的龙女,你干什么去了?!” “天地不仁,就他妈你宁远要仁!” “剑气长城挨了一万年的打,浩然可曾施以援手?青冥可曾递剑蛮荒?莲花天下那些三千佛国,那么多境界高深的老秃驴,个个揣着的无量舍利,剑气长城之人,可曾看过一眼?” “翻书声,道门经,佛门理,到不了剑气长城。” “你如此看重剑气长城,看重这个所谓的家乡,那么现在为了大义,吃了阮秀又能怎样?” “你他妈搞清楚!你现在是十四境!!” “三教祖师待在天外,除去这三位,身在倒悬山,天人境的你,杀这火神,谁能救?谁能来得及救?” “我告诉你,在这人间,你是外乡人,没有人真正对你好,只有我,因为我就是你!” 那个恶念宁远,一口一句他妈的,恨铁不成钢,气的破口大骂。 年轻人一直闭口不言,又开始缓步行走。 直至到了剑仙府邸,看见了一个坐在台阶上,一直等着他回家的青衣少女。 那个被他唤作‘奶秀’的女子,见到了自己,赶忙站起身,朝他招了招手,随后快步跑来。 少女二话没说,一把抱住少年。 那时候的一袭青衫,低头看着这个女子,笑容和煦。 左手揽住她的纤细腰肢,右手一探,把一旁的另一个自己‘揉’成一团,随意塞进了嘴里。 年轻人以心声对他说了一句话。 “你他妈的,叽歪个没完了,吃吃吃,老子先吃了你!” 转念一想,骂他好像就是在骂自己,少年觉着有点好笑,挠了挠头。 看着这个自顾自傻笑的男人,奶秀虽然不明所以,但也陪着他傻笑。 …… 整座蛮荒天下,被一道覆盖天地的金色剑光,一斩而过。 璀璨剑光,照亮永恒,如此恐怖的一剑,真实杀力,无限逼近十五境。 世界天幕,这道来源于天的神族至高阵法,开始显露万千大道,金色丝线布满天上地下。 不仅如此,剑光断开的虚无之中,那道百万余里的深渊之内,犹有一道天幕,逐渐道化万千。 光阴长河交织其中,断成两截的蛮荒天下,正在被这股天道法则之力所牵引,欲要再次合二为一! 刑官千算万算,劈出此生最后一剑,想要为剑气长城开创崭新人间,难道就要如此功亏一篑? 自然不会,因为有另一名十四境出手了。 新人先手,老人后手。 万年牢笼,一朝破之。 星域深处,那个年轻身影斩落一剑之后,在一身白骨炸碎之前,将手中之物抛向了蛮荒天下。 一柄金色长剑,远游千万里,碎星辰,破虚无,最终剑至蛮荒。 曳落河以南,老大剑仙显出巍峨法相,撑破即将合拢的天幕,伸手接剑。 法相之高耸,远不止齐天之高,似那世界天柱,蕴藉无穷之剑意。 猛然一踏,蛮荒大震,一尊缥缈法相,飞升青天,所到之处,肆意搅乱光阴长河的凝滞万法。 瞥了一眼在此地激战的三人,老大剑仙照着这把神剑剑身,屈指一弹。 一道细小剑光,凭空而起,隐没虚无之后,于百万里开外,陡然绽放。 随手一剑,就将道老二重新打回了青冥天下。 远古天庭遗址,一座天门处,少年道士望向那尊巍峨法相,点头笑道:“陈清都,余斗挨一剑,可以了。” 遥远的星域深处,有个一袭金色甲胄的至高存在,看向那个老人,面无表情道:“出剑之后,记得归还。” 法相低头,看向下方的蛮荒天下,这座逐渐合拢的人间。 又看了看那座托月山,与那蛮荒大祖对视一眼。 大祖抬起头,微笑道:“陈清都,说好了,只能一剑。” 十万大山,老瞎子走出茅屋,抬起头来,眨了眨眼。 他朝那尊法相招了招手。 “老不死的,这儿呢这儿呢!” “蛮荒天下待腻了,你这座剑气天下,把老子也算上!” 于是,正要落剑的老大剑仙,剑身一晃,偏移稍许轨迹。 下一刻,继刑官之后,第二道金色剑光,自天外而来。 彻底斩开这座人间。 …… 第400章 真人间 第400章 真人间 蛮荒天下。 法相飘散,老大剑仙落地曳落河以南。 剑气长城,先后两位刑官出剑,彻底凿开了这座天下。 一座人间的广袤疆域,一分为二,以十万大山为界,从中隔断。 这一道剑痕,东西跨度,足有百万余里。 中间出现了一道巨大深渊,世界天幕,这座神灵大阵再无力牵引,两块大陆版图逐渐分开。 无数剑气长城之人,纷纷御剑赶到这处‘天地尽头’,望向那边的妖族天下。 深渊都不足以形容这道裂缝,换一个说法,或者用‘天渊’这个称谓,更为贴切一点。 数万剑修,剑心茫然。 眼睁睁看着对面的蛮荒天下远去,那座与他们打了一万年之久的妖族人间。 剑气长城没了,多了一道‘世界天渊’。 可想而知,哪怕以后的剑气长城,依旧离着蛮荒天下最近,但妖族若想要侵袭南边这块土地,难如登天。 一道天渊阻隔,想要横渡而来,最低最低,都得是仙人境剑修,方才堪堪有实力做到。 而从此以后,以这道裂缝为界,人间不再只有四座天下,将会多出一座‘崭新人间’。 独属于剑气长城,独属于这群剑修的家乡。 陈清都忽然抬头。 有个儒衫老人,落地曳落河。 至圣先师看了看那边的妖族天下,说道:“陈清都,何必如此。” 老大剑仙摇头笑道:“早该如此,只是一直以来,没机会如此做罢了。” “你们读书人,确实信守承诺,但是太晚了,即使只剩下不到十年,可毕竟眼下有了更好的选择,那为何不做?” 老夫子叹了口气,久久没有言语。 万年之前的河畔议事,三教里头的绝大部分人,都在声讨剑修一脉,准备对剩余的这群剑修,也就是陈清都这一脉,赶尽杀绝。 至圣先师站了出来,按住了陈清都的剑柄,声称这些剑修,由儒家来管,以后出剑向谁,所产生的因果,也由儒家来承担。 就是老夫子的这个承诺,那场议事得以结束。 陈清都答应儒家,带领一众剑修去往蛮荒天下,在一座人间的最北端驻守,替浩然死死守住南大门。 一守就是一万年,当年最早的那批剑修,除了老大剑仙,一个都没了。 其实最早之前,剑气长城刚刚建造之时,这拨人里,剑修与武夫,再算上老弱妇孺,足有百万人之多。 只是一万年下来,大战太多,死绝了大部分人。 老大剑仙左手负后,右手捏着一壶酒,与老夫子一同看向对面那半座天下,自顾自笑道: “老夫子,可莫要说我剑气长城背信弃义啊,我们与妖族,依旧还是死敌。” “剑气长城,以后也还是剑尖朝南。” 至圣先师笑着点头,“说的没错,只是以后的妖族攻城,估计是不会来这儿了。” “不过也好,浩然那边,太平了这么多年,人心依旧向下,来点磨炼也是好的。” 老夫子嗯了一声,忽然问道:“那个小剑修,与那周密,到底谋划了什么?” 能让蛮荒大祖,选择与剑气长城合作,任由两个十四境剑修,劈开自身辖境,到底所为何事? 从明面上来看,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让出一块疆域,以后妖族攻入浩然天下,不再需要越过剑气长城。 可如此这般,大祖少了近三分之一的蛮荒天下,必然会跌落极多道行,就算还能保留半步十五的境界,可到底是下降了不少战力。 大祖损失至少两三千年的道力,蛮荒十几头大妖全数被斩,这种实力,凭什么吃得下浩然天下? 如今这个局面,至圣先师能看个大概,只有一点看不出。 那个刑官宁远。 所以才有此一问。 老大剑仙没打算隐瞒,笑眯眯道:“还能如何,看不惯你们儒家呗。” “我陈清都,跟你至圣先师有过约定,那他宁远,就不能再跟周密来一场天地对赌了?” 至圣先师叹了口气,突然拍了拍这个老人的肩膀,就像是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读书人拍了拍年轻剑修的肩膀。 “等了一万年,确实太久了。” “我们儒家,欠你们的,所以之后的第五座天下,还是有剑气长城的一份。” 老大剑仙笑眯起眼,纠正道:“什么第五,那座天下,是第六了。” 老夫子点点头,没有多待,得了陈清都这个模糊的答案后,消散原地。 陈清都也确实没有隐瞒,他只知道这么多,宁远去往蛮荒之后,与周密具体商议了何事,这天底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反正以后浩然如何,都跟我们这群剑修无关了。 不操那个心。 …… 刑官就此离去。 世间再无域外天魔。 而在那星域深处,在那白骨剑修身陨之地,出现了一道粹然光柱。 与此同时,整座人间,所有山巅大修士,甚至是一切有灵众生,抬起头来,都见到一幕无法言喻的画面。 一道神光自星域深处而来,横贯千万里星河,落入蛮荒中部地界。 恰似一场天地通。 又像是一座真正的远古飞升台。 金光走一线,不偏不倚,落在人间,落在蛮荒天下,最终落在一名年轻道士的所在之地。 一尊好似至高神灵的身影,立在光柱最高处,俯瞰而下,视线落在那个头戴莲花冠的道人身上。 “陆沉,你不是要追寻那个答案吗?” “倘若道心坚定,那就飞升前来!” 此番言语过后,这尊虚影怦然散开,化为不计其数的星光,又转而缓缓归拢。 而在那最高处,出现了一道大道气息流转,光阴明灭不定的‘天门’。 大门紧闭,外界大天地的时间长河,触之即溃。 好似连通着另一座人间。 陆沉抬起头,望向光柱的尽头,这一刻,连他都开始道心震颤。 不知因何,年轻道人已经满脸泪水。 就像三千年前的那个浩然陆沉,乘船出海,泛舟远游,莫名其妙就自顾自的大哭了一场。 修道六千载,道士陆沉,一直都觉得,修道修道,哪怕修到了最后,到了十五境,成了真正的不朽,还是与蒙昧的凡人无异。 就像一名凡夫俗子,守着自己的一块田地,日复一日,耕田插秧,只为一碗粗粮,永不自知。 自己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 陆沉满脸泪水,扭过头,看向身旁,看向一名不知何时现身此地的少年道士。 道祖没有言语,微笑点头。 于是,道士陆沉,摘下一顶莲花冠,就此飞升离去。 推开大门,陆沉见了‘真人间’。 …… 老瞎子去了一趟天外。 回来之后,先是看了眼曳落河以南,在一众剑气长城剑修里头,找到了那条老狗,再隔空遥遥一抓,将其抓回了十万大山。 桃亭道友此时惊魂未定,之前那斩破天地的两剑,仅是看了几眼,就让他惊骇莫名,此时见了这个原本再也不想看见的老人,顿时痛哭流涕。 外面的世界,对他这么一个飞升境,还是太可怕了一点。 这他妈出去逛了一圈,遇到的人里,就没几个打得过的。 跟着刑官大人打那仙簪城,出师未捷,被人一剑砍了百年道行,之后又随三掌教陆沉,去了那座剑气长城,被众多大剑仙轮番盘问…… 老狗望着老瞎子,只觉倍感亲切,两只狗爪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一副以后你赶我走,我都不会走的架势。 老瞎子低头瞥了他一眼,一脚给他干出二里地。 随后老人站在茅屋外,环顾自己的十万大山,最后拘来一尊金甲傀儡,化为芥子大小,托在手心。 这尊傀儡,是他万年以来,捏造的搬山神人之中,最满意的‘作品’。 老瞎子低头,看着这尊小小傀儡,满意的挠了挠腮帮。 “不枉我陪着陈清都,吃了那么大一口屎。” …… 天外,有个青衣少女,重新返回人间。 少女一双金色眼眸,一头金色长发,形体模糊,万道裂痕,身躯如同一件将碎未碎的瓷器。 与老大剑仙对视一眼,阮秀走入留在人间的真身之内。 睁开双眼,少女起身。 神光内敛,少女还是少女,一袭青衣,身段饱满,只是少了一头马尾辫。 想了想,阮秀也没重新把马尾辫绑上。 老人叹了口气,轻声问道:“阮丫头?” 阮秀笑了笑,抬起手来,扬了扬手腕处的火红镯子。 “陈爷爷,我把他带回来了。” 第401章 关门弟子 第401章 关门弟子 青冥天下,有个高大道人,被人一剑从天外,打落回白玉京上。 不止于此,金色剑光威势无匹,自天外星海而来,这座人间,东至雍州,西过并州,北上秘州,南下翥州,整块大陆版图,瞬间亮如白昼。 真正的一剑光寒十四洲! 剑光不偏不倚,将那高大道人斩落人间之后,犹有余力,余斗生生被这一剑斩入大地深处万余里。 在这条巨大的剑痕之上,矗立着一座高城,正是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之一的玉皇城。 没有任何例外,剑光将其一斩而过。 不过这座巨城,并未被直接打碎。 因为剑光速度太快,一闪而逝,玉皇城内,外表来看,与先前并无差别。 但要是从高空俯视,就能清晰的看见,这座白玉京的五城之一,东西千里,出现了一条‘金色细线’。 一名高大道人从剑痕深渊内掠入高空。 余斗并未身死,到底是个正儿八经的十四境巅峰,修道八千载,除了几个远古十四,他的战力,不弱于任何人。 但他身上的一件道祖羽衣,已经黯淡无光。 老大剑仙的一剑,可不是那么好接的。 即使算不上倾力一剑,估计只有五六成水准,但毕竟手持老剑条,杀力也一样高出天外。 这件道祖羽衣,趋于崩毁。 与此同时,有句言语自天外而来。 “四千年前,你余斗不敢与我这个老东西问剑,四千年后,你就敢对我徒弟动手了?” 高大道人微眯起眼,看向天幕缺口,手腕翻转,打算再次去往天外。 早他妈憋了一肚子火了。 浩然与那小子问剑,被其斩落一臂,青冥又有第二次,再被那人砍了一剑... 而今,又挨陈清都一剑…… 拿我余斗当什么了? 杀猪用的砧板...想砍就砍? 一步踏上高空,道老二手持仙剑,正要仗剑远游,身后出现一个少年道士,一巴掌按在他肩膀处。 道人抖了抖肩膀,有些不忿,但还是低声喊了句师尊。 道祖手上稍稍发力,说道:“余斗。” 吐出一口浊气,高大道人收剑而立,打了个稽首道:“师尊,弟子在。” 道祖收回手掌,笑道:“那边暂时就不要再去了。” “之前你与孙道长和白也的问剑,不曾受伤,应该也摸索到了一丝破境希望了吧?” “那这就足够了,没必要再去跟陈清都扳扳手腕,你的剑术不低,但毕竟对上陈清都,还是没什么胜算。” 少年道士拢了拢衣袖,“当年你携带山字印远游浩然天下,打算与那陈清都问剑,虽然最后还是没有出手, 但毕竟是得罪人家在先,如今挨了他一剑,也算是咱们给人赔罪。” 道老二皱眉道:“师尊,这事儿弟子清楚,挨他一剑,无关紧要,但是那小子……” “倘若此时收手,我白玉京不就成了竹篮打水?” 高大道人补充道:“非是余斗小气,只是若不把宁远的天魂带回来,之前我与师弟的谋划,就全数落空了。” “余斗还答应过师尊,会为白玉京,为您带回最后一位关门弟子。” 当初宁远游历青冥天下,陆沉答应送出一座倒悬山,是为何事? 而那时的道祖,又为何会选择以分身下界,亲自接见这个年轻人? 十四境剑修,确实厉害,但这还不足以成为道祖下界的理由。 青冥天下的那场问剑,宁远跨洲递剑白玉京,余斗身披道祖羽衣,手持仙剑道藏,难道真接不住? 难道那一剑,还需要道祖亲自出马,才能挡下来? 一座天上白玉京,纸糊的不成? 自然不是,宁远当初那一剑,杀力确实巨大,但坐镇白玉京的道老二,至多负点小伤而已,无关紧要。 道祖下界,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余斗。 道老二在浩然天外与宁远问剑之后,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走了一趟莲花小洞天。 找上师尊道祖,亲自说了这么一位年轻剑修。 陆沉这个三掌教,与宁远算是半个好友,但其实道老二余斗,才是真正看重宁远之人。 道祖那日下界而来,施展莫大神通,打开一条归墟通道,接引那一剑的去处,不为别的,只是要看看,二弟子余斗所说,是真是假。 而那一剑,也确实印证了某些事物。 宁远此人,杀天魔如屠狗。 只要是同境之内,这小子对上天魔,就像是天然压胜。 而青冥天下的道人,万年以来,化外天魔一直都是头等大敌,修士想要打杀,难度极高。 斩杀境界不高的,费一番手脚还能做到,可要是同一境界,剿灭极难,只能以自身大道,困杀、炼化天魔。 白玉京的存在,其实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堵住天外天,防止天魔下界,残害人间众生。 也因此,那位大掌教寇名,为了彻底解决天外大患,方才选择一气化三清,散道人间,修习三教学问。 也就是因为宁远的特殊,道祖那时与他有了一番商议。 要么,道祖亲自出手,割裂青冥天下的部分大道,为他续命,从此之后,宁远便待在青冥天下,成为白玉京门人。 自然是没谈拢,所以之后,陆沉便代替白玉京,与其做了一桩交易。 兵解之后,三魂之中的天魂,归白玉京所有。 代价便是,道老二的倒悬山,一枚人间最大的山字印。 道祖看向一处天幕,微笑道:“余斗,你给我找的这个关门弟子,其实在不在白玉京,都无妨。” “只要还在青冥天下,不都一样?” 道祖忽然正色道:“余斗,我知道你想问剑孙道长,但从现在开始,直到那个孩子接任玄都观观主之前,你不能出剑。” 道老二心有所感,抬头望去,视线跨越两州之地。 蕲州所在,一道剑光撕裂天幕。 玄都观山门,溪月清浅,桃花依旧,山桃艳如血。 老观主孙怀中,御剑落地,抖了抖手腕,袖里藏乾坤。 于是,山门前一株刚刚栽种的桃树之下,凭空多了一个稚童。 孩子一丝不挂,睁开清澈的大眼,环顾四周,略显茫然。 第402章 都能自由 第402章 都能自由 蛮荒天下就此一分为二。 剑气长城,先后两位刑官出剑,造就了这一场惊世骇俗的‘惨烈大战’。 不过如此形容,到底不算是贴切。 惨烈在于,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除去大祖和周密,其余尽皆死绝,被一人族剑修单人单剑,杀了个干干净净。 而剑气长城这边,在这场攻入蛮荒的战事里,认真说来,其实死伤极少。 一名十四境剑修身陨,外加此前一路向南推进,折损了些许年轻人。 不过数百。 所以这一场所谓的‘大战’,剑气长城这边可谓是大获全胜,死伤的剑修武夫数量,是万年以来,近百次大战中,最少的。 割裂蛮荒天下一块广袤疆域,从最北端的剑气长城遗址开始算起,南至老瞎子的十万大山,足足一百一十万余里。 东西两侧,最长处也有近八十万里。 这样一块大陆版图,搁在浩然天下,已经不亚于一座中土神洲了。 不过就是这么一块版图,其实也只有原先蛮荒天下的四分之一而已。 妖族这座人间,是如今的四座天下里,最大的,只是灵气驳杂,资源相较于其他天下,也是最为贫瘠。 又因蛮荒天下的最南端,有一片极大的疆域,连通着一道世界裂缝,万年的虚无罡风侵袭,成了死地。 适合妖族栖息的土地,其实只有这座天下的四分之三,而如今又被剑气长城割走一块,可谓是‘雪上加霜’。 如今这一战算是结束,但两边的修士,可还有一番忙活儿。 曳落河以南。 陆芝赶到此地,开始发号施令,让所有人沿着那道长达百万里的深渊,递剑的递剑,出拳的出拳,稳固‘天时地利’。 蛮荒分作两半,以天渊为界,此处的天时极不稳定,要是没有外力阻止,估计世界天幕,这道囊括人间的神灵大阵,会逐渐崩散。 那样一来,恐怕不超过数月时间,只等天幕彻底破碎,两座天下会直接塌陷,坠落无垠虚无。 有句话说的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两个十四境,所斩出来的这道深渊,某种角度来看,就是一座人间的‘缺口’。 蛮荒腹地,托月山那边,陆续也有一大拨妖族修士,浩浩荡荡往北而来,去往世界天渊处,稳固天时。 …… 原剑气长城遗址。 老大剑仙重返此地,伸出一手,抖了抖袖子。 于是,一座南北城池,再度落地。 当时城头斩剑灵那一战,以免伤及无辜,这座城池就被老人收入了袖中。 别问老东西一个练剑的,为什么会这一手袖里乾坤,活了一万年,难道除了使剑,其他就半点不会了? 何况此地的方圆十几万里,还是陈清都的合道之地。 世人一直以为,剑气长城城头的那个老人,合道所在,是地利,是一座剑气长城。 其实不然。 要真是合道地利跻身十四境,老大剑仙就不会是纯粹剑修了。 十四境的纯粹剑修,必须所具备的一点,就是合道人和。 老人当年问剑托月山之时,两位好友都还只是飞升境巅峰剑修,而他其实已经初入天人境。 合道人和,具体是什么,恐怕整个人间,都没几个知晓。 打碎飞升台,陈清都只剩下阴神返回,迫不得已,只能选择第二次‘合道’,以剑气长城的地利,苟活于世。 一道绝境城墙已经没了,只留下南北城池,老人落地之后不久,几名大剑仙联袂而至。 董三更,陈熙,齐廷济,岳青,纳兰烧苇,老聋儿。 这次议事,除去狗日的阿良,身死的白袍刑官,待在天渊那边的陆芝,还有倒戈蛮荒天下的萧愻,其余全数到场。 陈清都回过身,面向众人,先是看向董三更他们几个,面无表情道:“剑气长城,没了,以后也不用守了。” “你们不是一直对我有怨气吗?” “我现在可以给你们一份自由。” “你们可以说说看,答不答应,在我。” 剑气长城之人,生来不得自由,无法离开,难道就没人心生怨气? 当然有。 哪怕是董三更,其实都对陈清都有些许怨气。 而陈熙、齐廷济之流,只多不少。 只是剑术没人家高,境界也相距甚远,只好如此罢了。 一万年的大战,倘若没了老大剑仙这个十四境,都不用妖族攻城,剑气长城早就分崩离析了。 第一代跟随陈清都驻守此地的剑修,自然剑心坚定,可第二代、第三代呢? 打了一万年,有些人连祖宗的坟都找不到了,还会保持初心不变? 凭什么生为囚徒? 凭什么生于天地,就要为浩然抵御妖族? 几人面面相觑。 齐廷济率先开口,“我要离开剑气长城,去那北俱芦洲。” 老大剑仙笑了笑,摇头道:“可以去,但不是现在。” 齐老剑仙皱起眉头。 陈清都背着手,语气不容置疑,“我可以给你们自由,但是在十年内,你们还是不能离开剑气长城。” “你们几个飞升境,都要驻守南边,以剑气稳固那处天渊。” 董三更说道:“我不会离开,但是我要一处自身辖境,我选好了,就要那座酒泉宗。” 董老剑仙在之前御剑往南的途中,见城摧城,唯独在路过这个酒泉宗时候,没有出剑。 甚至老人还收剑入鞘,落地这个妖族宗门,与几名妖族修士一块儿喝酒,相谈甚欢。 老大剑仙笑眯眯点头,“可以。” 陈熙想了想,开口道:“我不要什么修道之地,十年之后,我也不去浩然天下,但是那座儒家开辟的崭新人间,我要代表剑气长城前去。” “此外,所有陈氏子孙,与我一同前往。” 陈清都缓缓摇头,“你去不了。” 陈熙喟然长叹,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不太死心,问了个为什么。 老人说道:“也不是不行,但你陈熙,想要去那座崭新天下,得先兵解,散去一身修为。” 陈熙顿时破口大骂,“陈清都!万年以来,你对我陈氏一脉,难道就没有半分愧疚!?” 陈清都嗤笑道:“没我这个老不死的,能有你们?没有宁家那个小子,你们今日,能得到这一份自由?” 众人默然。 到如今这个光景,其实所有人都已经知晓,那个独往蛮荒的白袍刑官,就是宁府那个小子。 不知为何,这个以前在剑气长城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人,拥有了十四境修为。 成了刑官,单人去往托月山,剑挑群妖之后,与老大剑仙联手,接连两剑,劈开了蛮荒天下。 也为剑气长城,斩破了万年牢笼。 老人摆摆手,没有隐瞒,直接说道:“关于那座天下,在我们剑气长城,除了宁姚,谁都没资格前去。” 他朝着几个大剑仙挨个指了一遍,而后又指了指自己,说道:“你们几个,还有身后那些剑修,包括我,都欠人家的。” 陈熙想了想,退而求其次,要了三处山市,一座大岳,老人这回没有拒绝,直接点头。 懒得再跟他废话,陈清都看向另外两人,以心声言语。 大剑仙岳青,直言不讳,选择留下,跟董三更一样,要了一座原先属于妖族的宗门城池。 纳兰烧苇老剑仙,则是小心翼翼询问一句,想要最近就离开,去一趟浩然天下的北俱芦洲。 至多两三月,等他处理完一件事后,便会再回剑气长城,此后听从任何调遣。 老大剑仙笑问一句,是不是看上那边的某个姑娘了? 这位飞升境老剑修,抚须而笑,点了点头,声称确实如此,但不是为自己,是给家族的一个后辈,登门提亲去的。 第403章 新任隐官大人 第403章 新任隐官大人 议事接近尾声。 董三更、岳青、纳兰烧苇选择留在剑气长城,各自都要了一处占地不小的修道之地。 陈熙、齐廷济,两位老剑仙,则是答应去往天渊,用剑气稳固这座新人间十年,而后且去自由。 看了看他们几个,老大剑仙最后说了一事,“不用多想,萧愻已经叛变,倒戈去了蛮荒天下。” 一时之间,几人面容多有异色。 按理来说,剑气长城之人,谁都可能叛变,但是这位隐官大人,决计不可能。 一族上下,皆被妖族所杀,萧愻此人,比之在场的诸位大剑仙,都要更恨蛮荒。 千年以来,死在萧愻手上的妖族,也是数量最多。 但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又能如何。 陈清都忽然跺跺脚,笑道:“现在地盘大了,东西南北,不比浩然那边的中土神洲来的小,那么……” “那么我剑气长城,下一个十四境,谁来当?” 此话一出,老剑仙们皆是神色一紧。 恐怕这场议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选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割裂蛮荒一块广袤版图,剑气长城所处的地界,翻了好几番,那么如此一来,就已经足够容纳第二位天人境修士了。 以往剑气长城之内,只有老大剑仙一个十四境,是没办法,因为家乡贫瘠。 一万年下来,仅靠这么一小块地,出不了第二个十四。 除非合道人和,别开生面,从而跻身十四。 而历史上剑气长城诞生过的剑修,其中不乏一些资质极好的年轻人,甚至有好几位,在剑道领域,不比宁姚差多少。 但都无一例外,过早夭折。 大战频繁,再加上蛮荒的刻意针对,能守住剑气长城就不错了,还想诞生第二个十四境? 但现在嘛... 自然不一样了。 哪怕不走人和的路子,仅靠地利,剑气长城都能出现第二位十四境。 董三更,陈熙,齐廷济,纳兰烧苇,眼下俱是飞升境,四人都有可能。 而岳青,尚且还在仙人境瓶颈,没有争的机会。 牢狱的老聋儿,虽然是飞升境巅峰,但他最不可能,因为这个老东西,是妖族出身。 陈清都目光看向董三更,后者抬起头来,与其对视一眼,直截了当道:“我不争这个合道地利。” 董三更说完就走,他与那酒泉宗的一名妖族修士约好了,还有一场酒要喝,身形一晃,拔地而起。 老大剑仙默然点头。 其实老人心里,对于以后剑气长城出现的第二个十四境,最好的人选,就是这个董三更。 只是不出所料,董三更没有选择争一争,这个在剑气长城德高望重的老剑仙,一颗剑心极为纯粹,若要合道,一定是那人和。 大剑仙岳青御剑半空,笑言一句自己境界不够,没有争的资格,便先走一步。 视线扫过其余三人,齐老剑仙率先问道:“这个十四境的位子,要怎么个争法?” 闻言,纳兰烧苇与陈熙也是一同看向陈清都。 说来说去,什么争不争的,其实还是这个老人说了算。 十四境巅峰的老大剑仙,想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合道破境,没有他的点头,谁有这个本事? 老大剑仙竖起两根手指,笑眯眯道:“有两点。” “其一,以飞升境修为,斩杀前任隐官萧愻者,就能成为我剑气长城有史以来,第二个十四境。” 老人笑了笑,摇了摇头,“不过估计你们三个,都没这个本事,所以还有第二点。” “不久之后,浩然天下儒家那边,会在桐叶洲东部大海,打造一座抵御妖族的关隘,你们可以仗剑前去。” 老人话锋一转,正色道:“谁能在那边,在一群读书人的手里,率先斩杀一头飞升境大妖,就能得到这个资格。” 陈熙微眯起眼,询问道:“就一头?” 仅是一头飞升境,对三名老剑仙来说,其实真不是什么难事。 老大剑仙点点头,“就一头。” “不过有个前提,必须是在那座关隘建成以后,第一个斩杀飞升境的。” 老人笑眯眯道:“要是被那群读书人给抢了去,你们三个,就只能选择前面一个了。” “但要是这两点都做不到,就老实待在飞升境。 以后这个破境资格,留给年轻人。” 到此,这场战后议事,算是彻底结束。 大剑仙全数离开,一个个去往南边的天渊,用一身修为和剑气,稳固新人间的天时地利。 老大剑仙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那个老聋儿。 老聋儿面无表情,挠了挠头道:“老大剑仙,我能走了吗?” “牢狱那边,有几个不听话的,今天还要去拷打一番。” 老东西一身粗布麻衣,仅模样来看,跟他妈乞丐没什么区别,眼眶塌陷,里面的两颗眼珠子,小的有点看不见,好像真是个瞎子。 老聋儿这个名字,并非他的真名,只是剑气长城的年轻人给他取的绰号,听起来半点不威风,但却是实打实的一名飞升境剑修。 之所以在巅峰十剑仙里头,排在比较靠后的位置,无非就是一直待在牢狱,很少参与城头大战,没几个人真正见过他出手罢了。 但其实在老一辈人里,都知道一件陈年旧事。 这个老聋儿,是万年以来,第一个单挑过老大剑仙的存在。 当然,目前来说,也是最后一个。 虽然输了。 但毕竟也是一桩壮举,更是在与老大剑仙交过手的妖族里,唯一一个没有被宰的。 至于为何一个妖族出身的老聋儿,会来到剑气长城,又当了牢狱的头儿,那就有一番说道了。 年轻时候的老聋儿,是蛮荒天下中部,一个大王朝的太子殿下,年少有为,资质惊人,修为突飞猛进之后,开始统率麾下大军南征北战。 所到之处,群妖俯首,在蛮荒闯出不小的名声,不过百年,就吞并了三个世仇王朝。 继承大统,当了几年的皇帝老爷之后,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因为无架可打,就打算走一趟剑气长城,会一会几个刻字的老剑仙。 带领数百万大军,兵临城下,这个年轻皇帝,据说是喝多了酒,被一名妖族谋士撺掇了几句,就独自来到剑气长城的城下。 老东西那时望向一座剑气长城,半点不怵,无视几名飞升境剑仙,扬言要跟老大剑仙单挑。 还真别说,这在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绝对是独一份的。 而关键是,陈清都竟然还郑重的答应了这场实力悬殊的问剑,其中缘由,外人不得而知。 老大剑仙甚至还站着不动,硬生生挨了他一剑。 再然后... 再然后这个年轻皇帝,就把自己的江山给丢了,被剑气长城拉了壮丁,当了个牢头,负责看管被拘押的妖族修士。 一待就是三千年。 在这期间,老聋儿闲来无事,就在牢狱挑选了一些妖族修士,传授剑术,丝毫不藏私。 但是无一例外,这些牢狱的妖族修士,学了他的剑术,修为再高,也最多破境至金丹。 因为老大剑仙发了话,他要怎么教都可以,但是这些妖族畜生,不得跻身元婴境,破境就死。 老大剑仙直接问道:“想不想跟他们几个一样,得到自由?” 老聋儿嗓音沙哑,“啥?” 陈清都笑眯眯道:“机会只有一次。” 老聋儿咂了咂嘴,抬起头来。 “能去哪?” 老大剑仙指了指南方。 老聋儿则是指向牢狱所在,又问,“能不能带走?” 陈清都点点头,“上五境之下,都可以,玉璞往上,全都要死。” “想走,回去之后,你就亲自动手。” 粗布麻衣的老人最后问道:“能不能去十万大山,我想给老瞎子当狗。” 老大剑仙抬起手,一巴掌给他打回了牢狱。 “老瞎子已经有了一条狗,比你懂事的多。” …… 曳落河以南,月色浓郁。 但其实已经不能说是曳落河以南了。 因为现在,蛮荒天下是蛮荒天下,剑气长城是剑气长城。 这边是人族领地,那块是妖族所在。 两两相望,中间隔着一道数千里宽的巨大深渊。 两处边境,都有各自所派的修士镇守,提防对岸的同时,也要时不时出手,打散虚无深渊内逸散而出的罡风。 甲子帅帐,灯火通明。 一众剑气长城领衔的年轻人,围聚一桌,又开始了一场议事。 关于战后事宜。 偌大的一块疆域,大战之后,如何分配,如何处置,外加清点战功。 这种事儿,宁姚不太会,甚至是压根没有任何经验。 一个自小练剑杀妖的她,又怎会这些。 自从加入刑官一脉,统率年轻人攻入蛮荒之后,宁姚其实除了杀妖,在几次议事之时,都没发表什么意见。 倒是出身浩然天下的姜芸,包揽了不少大小事。 小姑娘在成为剑修之前,本就是一名读书人,对于术算一道,也有不少心得,此时的她,正在一边埋头记录战功。 庞元济这回破天荒的没有凑到姜芸身边,一个人蹲在门口,不知因为何事,喝着闷酒。 没人理会他,毕竟都到这个份上了,大多数人,心里也都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此次大战,剑气长城之人,谁都没少,唯独不见那位隐官大人。 一名飞升境巅峰剑修,总不能在这次的战事里,被妖族给杀了吧? 此役势如破竹,剑气长城如入无人之境,虽然折损了一些剑修,但其实上五境里,没有一个身死。 而后在陆芝来了一趟,宣布一件事之后,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大剑仙陆芝,只说了两句话。 “隐官萧愻,已经叛变至蛮荒天下。” “从现在起,姜芸就是以后剑气长城新一任的隐官大人。” 儒衫少女愣了愣,脑子有点发懵。 但她还是站起身,在一众年轻人的目光下,接过了那块象征隐官一脉的古老玉牌。 剑气长城有史以来,隐官这把交椅,头一次落在了一名外乡人手上。 第404章 周旋久矣 第404章 周旋久矣 剑气长城。 城头上,倒也不是城头,经此一役过后,这儿已经成了一座废墟。 老大剑仙背着双手,走到一处,衣袖摆动间,那座茅屋应声落地。 城墙没了,老头儿的茅屋还在。 所以换一个说法,其实剑气长城也还在,并没有破碎消失。 因为认真来说,剑气长城,这座一万年的绝境城墙,就是老大剑仙陈清都。 有他在,那么剑气长城就依旧存在。 老人取出一张小板凳,落座之后,又取出另外一张,搁在一旁。 一张来自万年之前,一张是前不久,由一个年轻人所打造。 拍了拍板凳,老人笑了笑,破天荒的说了个请坐。 于是,身侧插着的一把老剑条上,一粒光点飘然而出。 最终有个形体模糊的年轻人,凭空出现。 一袭青衫自顾自落座。 宁远面色平静,看了看自个儿师父手里攥着的忘忧酒,咂了咂嘴。 多年以前,年少的他,其实就因为跟在阿良屁股后面,喝了不少酒,所以哪怕十几岁的年纪,他就成了个名副其实的酒鬼。 但现在自己不过是一道若隐若现的灵体,喝个鸡毛。 喝了也白喝,过过眼瘾得了。 老人晃了晃酒壶,笑眯眯道:“想喝?” 宁远点点头,同样笑道:“当然想喝。” “以前小时候,刚开始喝酒,其实不是阿良教的,是刚开始练剑的时候,偷我爹的酒喝。” 年轻人望着一轮明月,露出一抹怀念。 “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家小姚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活泼了。” “那时候的小姚,胆子也还很小,都跟我睡一个屋,她都不爱跟我娘睡,就喜欢上我那张床。” “也因此,我那屋子里头,到处都是她的娃娃,都是我爹在跟浩然那边做生意的时候,给她带回来的。” “我还一度嫌弃她,那时候的我,是立志要当大侠的,怎么能让一堆木制娃娃搁在我的床头呢?” “……多不雅观!?” 话虽如此,但宁远眼神却极为温柔。 陈清都这个活了一万多年的老东西,也没打断他,喝着酒,听的颇为认真。 一袭青衫眯眼笑道:“我因为想喝酒,但是我爹不让,就撺掇我家小妹,让她给我打掩护。 很寻常的一天,在我那间屋子,我搂着我妹,我娘坐在床边,手上拿着一本江湖本子,讲故事哄我们。 我妹早早就装作睡着了,我也没有听太晚,娘亲回去后,我们兄妹俩就偷溜着出门去……” “小姚望风,我来偷酒。” “哈哈哈哈。”说到这,年轻人一个劲拍着大腿,笑的...有点匪夷所思。 老大剑仙摸着下巴,笑问道:“后来呢?” 宁远点头道:“自然是偷到了。” “但也被抓住了,我爹娘可都是大剑仙,怎么会察觉不到我们两个小屁孩在干坏事?” “我摸了一壶我爹的酒,还没来得及喝,就看见我爹提着小姚进了门。” “我妹也是个不争气的,当场就把我给供出来了。” 年轻人顿了顿,老人抬了抬下巴,“说啊,反正闲来无事,放心,你的那些糗事,老头子不会给你说出去。” 宁远嗓音沙哑道:“我爹把我揍了一顿,我也是个死犟死犟的,一直不认错,说什么大侠就应该喝酒。” “还说这些东西,都是从阿良那儿学的,不说还好,说了之后,我爹揍我揍得更狠了。” “我爹说,做人,不要学那阿良,不是阿良这个人品行不好...” “就是狗日的太会做人了,反而不太好。” “容易活得累。” 宁远看向身旁老人,笑道:“其实我爹还说了一句。” “哦?”陈清都有些诧异。 一袭青衫说道:“他还说,以后练剑,不要学老大剑仙。” “我爹其实除了练剑,很多时候,都在书房内读书,他对浩然天下那边的儒家,颇为认可。” 陈清都忽然开口道:“你爹他,其实最敬仰的,就是那个齐静春。” “他虽然没去过浩然天下,但在与浩然那边做生意时候,都会购买一些儒家书籍,文圣一脉的,最多。” 老大剑仙想了想,事已至此,没有选择隐瞒,直截了当道:“还有一点,你爹娘早年找过我一趟,我也答应了。” “只要他俩的战功足够,就能送你去浩然天下那边,也就是骊珠洞天。” “跟在齐静春这个读书人身后,学那儒家学问。” 听到这,年轻人低下脑袋,看不见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人继续说道:“你爹娘指名道姓,就是准备送你去,而不是宁姚。” “原本他俩的战功,已经积攒的差不多了,最多也就再斩两三名仙人境大妖就足够,但是呢...” 宁远抬起头,沙哑道:“但是,十三之争开始了。” 老大剑仙默然点头。 一袭青衫双手笼袖,视线落在南边的黄沙大地,缓缓道:“小时候,我一直觉得有些不平等,我和我妹要是犯了错,挨打的,一定是我。” “我娘倒是心疼我,每回都拉着我爹,所以我一向更亲我娘。” “我对我爹看的那些书,嗤之以鼻,我就是要练剑学拳,我就是要当大侠,我还立下过誓言,要学阿良,要学董爷爷。 要成就飞升境剑修,仗剑去往蛮荒,要劈出第二条曳落河,要把那托月山,那些个什么十四王座,挨个砍一遍。” 什么是年少? 或许对于男子来说,轻狂便是年少。 人的胆子,大部分都是在小时候,在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是最大的,甚至是无法无天。 年岁上去,一年又一年,小屁孩成了少年,往往都会因为一个情字,第一次‘失足落水’。 一次碰壁,再往后,人到中年,碰壁的事儿就会越来越多,胆子也会越来越小。 因为做不到的事太多了,一桩桩一件件,聚沙成塔,堆叠成山。 淤泥在那心境里头,自然也会逐渐增多。 青衫年轻人笑了笑,说道:“其实要是我再年长几岁,可能就不会这么做了。” “可能在骊珠洞天之时,就不会祭出这把本命飞剑,不会选择出手相助了。” “老大剑仙,其实我很早之前,就知道齐先生了,我不仅偷喝过我爹的酒,还偷看过他的书。” “我爹娘走的时候,我没那个本事,但是后来见了那个连我爹都敬重的齐先生,我就想着……” “我就想着,能不能,让人间少去一桩憾事。” 年轻人忽然拍拍大腿,笑道:“周旋久矣,宁做我。” 第405章 选择 第405章 选择 老人喝完了一壶酒,瞥了眼身旁的年轻人,许是怕刺激他,便没有继续掏出一壶新的。 陈清都晃了晃已经空了的酒壶,“宁小子,现在要不要与我说说,你那个世界...是怎样的?” “有没有比如今的四座天下,来的更好一些?” 老头儿直言不讳,问出了一个曾经就想知道的事儿。 其实到现在这个地步,老大剑仙对于自己这个徒弟的来历,已经琢磨出了几分味道。 这小子,是宁府的长子,但又不完全是。 宁远想了想,打算如实相告。 反正现在都这样了,说不说,都不打紧。 哪怕三魂各自转世,成了三个不同的人,估计也与自己无关了。 世间仙人,身陨之后,多有转世之说,不是什么说说而已,是真有的。 但无一例外,这些转世之人,都没有前世记忆,是完全崭新的一个人。 就算以后修为有了突破,跻身上五境大修士,得以重拾昔日记忆…… 可那又怎样? 我,还是原来的我吗? 于是,少年开口道:“老大剑仙,我来自一个遥远的人间。” “那个人间,用我们这四座天下去做对比的话,就是一个末法时代。” “那里没有天地灵气一说,大家都是凡人,没有修行,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长生之人。” “虽然人各有出身,穷的富的,贵的贱的,但有一点是完全相同的,是平等的。” “无一例外,大家都会死。” 岂料老人笑眯眯道:“那这不是挺好?” “大家都没有修为,没有境界一说,存活一世,老了就死。” 宁远颔首笑道:“确实如此,但是呢,在人心这一块儿,相较于这里来说,也没有更好。” “我的最初家乡,一样也有打打杀杀,也有战火纷飞,只是我所处的那个年代,相对安稳许多罢了。” “但是人心依旧不太好。” “即使大家都是百年就死,但就在这么短短的光阴里,同样也有无数的蝇营狗苟。” 一袭青衫拢了拢袖,继续说道:“但其实归根结底,还是比这里要好上一些的。” “毕竟不会无缘无故就死人。” “咱们这儿,一名上五境大修士,随意一记术法神通,就有搬山倒海之力,与人厮杀,动辄一道剑光,便是天崩地裂。” “不说什么上五境,甚至不说中五境,只说下五境的练气士,搁在浩然天下那边的偏僻小镇,都能作威作福。” 宁远自顾自笑了笑,道:“其实我以前有过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要是借来的是十五境巅峰纯粹剑修,就独自走一趟远古天庭遗址,将那玩意儿砍了。” “砍成千百块碎片,就像我们现在的四座天下一样,一个个演化为崭新天地。” “最后想个法子,做那绝天地通之举,抽光所有的天地灵气,让后世之人,无法修行。” “真真正正的末法时代,没有神灵,没有鬼怪,只有凡人和野兽,百年之后,老了就死。” 老大剑仙摸了摸下巴,笑道:“想法不错。” “没了神仙,凡人也更好管教。” 两人开始沉默。 许久后,老人扭过头,说起了正事。 “我可以送你去转世,还有好几种不同的道路,你要选哪个?” 老大剑仙竖起手掌,屈起一指,“第一个,是最普遍的,给你寻一户人家,投胎转世,按部就班。” “第二,给你打造一座祠庙,塑金身之后,成为一尊山水神灵,此法有个好处,就是你能保留记忆。” “但是不人不鬼。” 再有第三指,陈清都慢条斯理道:“让阮秀带你回浩然天下,那个掌管飞升台的杨老头,应该有法子,为你打磨出一件人身瓷器。” “这个法子,同样也能保留记忆,但是有个极大的缺陷。” 两人对视,老大剑仙缓缓道:“你的天魂地魂,如今一个在大玄都观,一个在老瞎子手上,他们如今已经算是转世成人。 两个都是极好的修道胚子,又有十四境的师父指点,以后的境界,肯定是突飞猛进。” “一旦那两个你,以后跻身上五境,勘破自身玄机之后,恐怕会对你这个主身不利,甚至是大道之争。” 宁远狐疑道:“我与自己,会有大道之争?” 老人点点头,“那两个你,都没有前世记忆一说,而你一旦成了名副其实的瓷人,以后对上他们,难免先天不足。” 一袭青衫有些无语,咂了咂嘴。 得,真到了那个地步,还真就成了那句,‘我与我周旋’了。 说的更直白点,就是我与‘我’拼命。 这人生,确实操蛋。 陈清都站起身,像是要松松筋骨,开始沿着脚下的剑气长城遗址,踱步而走。 老人说道:“其实在我看来,留在剑气长城,当个山水神灵就挺好。” “我去老瞎子那边,管他要来几座千丈大岳,全数堆叠一块,怎么也能高达万丈,给你弄得大气一点。” “修祠庙,塑金身,保留记忆的同时,又因为你在剑气长城立了大功,指定是香火鼎盛。” “那境界啊,肯定也是一日千里。” “不说别的,至多一百年,成就个飞升境,不是问题。” “当个山水神灵,照样能练剑,照样能杀妖。” “等你哪天跻身十四境,而我又老的不想活了,你就接我的班。” 老头儿眯眼而笑,“那个神女山君,不就是你带回来的?” “往后我可以出面,撮合撮合,让你俩结为道侣,想必她也不会拒绝。” “……咋样?” 一袭青衫坐在原地,神色不太好看。 “不咋样。” “她是挺好看,但是没我家秀秀好看。” 老头儿笑问道:“那姜丫头呢?” 年轻人一拍大腿,恬不知耻道:“都好看,一并要了!” “大不了...以后就造个大点的床。” “儒家不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嘛。” 老大剑仙半晌没说话。 “这话是这么用的?” “你别管,在我这,就是这么个说法。” “那你到底想好没有?”老头儿挥了挥衣袖,“剑气长城欠你的,所以对于你将来如何,我陈清都,会管到底。” 宁远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一番计较,于是抬起头来,说道:“老头儿,送我去见见小姚。” 老大剑仙点点头,随手将他拘押于掌心,而后朝着南边轻轻一抛。 于是,甲子帅帐之外,一名黑衣少女身侧,就多了个形体模糊的年轻人。 宁姚愣神许久,元婴境的她,甚至都觉着,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那个少年笑容满面,走到跟前,低头与抬头的小妹对视。 随后转过身,年轻人半蹲在地,拍了拍屁股后头。 “姚儿啊,上来,老哥我背你回家。” 第406章 万年不曾合眼 第406章 万年不曾合眼 剑气长城遗址。 一袭儒衫飘然而落。 老人见了那个读书人,顿时高高竖起大拇指,笑道:“白先生,不愧是世人称颂的人间最得意,问剑道老二,好大的风流。” 白也神色无奈道:“陈老前辈,都这个份上了,就莫要说这些了。” 读书人望向逐渐闭合的天幕,感慨一句,“余斗这个真无敌,里头到底是没多少水分,我与孙道长联手,也没有占什么便宜。” 陈清都习惯性的背着手,笑呵呵道:“读书人那么谦虚做什么?学学你们那位老夫子,走到哪,与人讲道理之前,都得先拍一拍佩剑。” “更别说,你白也的年岁,还不到千年,就算加上孙道长,比之余斗,还是差了不少,如此都能打个平手,这还不够?” 白也笑了笑,摇摇头道:“这次问剑,道老二并非坐镇白玉京,也没有动用那件道祖赐下的羽衣,就算如此,在我与孙道长的接连递剑之下,也没受什么伤。” 顿了顿,读书人说道:“这么一个真无敌,却在老前辈的一剑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老大剑仙的剑术,确实是当今天下的第一人。” 如此言语,老人嗤之以鼻,转而看向他那把已经破破烂烂的制式长剑,问道:“太白仙剑?” 读书人淡然道:“已经归还大玄都观。” 说到这,白也疑惑道:“陈老前辈,孙道长返回青冥天下之时,带走的那个魂魄...可是那位年轻刑官?” 其实读书人心中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还是不免想问问。 他与孙道长是好友,后者当年游历浩然天下,只是在市井坊间看了几篇自己早年着作的诗篇,赞不绝口,便慕名找上门来。 其实那时候的白也,才刚刚跻身玉璞境不久,而就是这么一个‘境界不高’的读书人,却与老观主相谈甚欢。 甚至于,那时就已经是飞升境巅峰的老道人,还与白也一道,游历了数座大洲。 一道士,一文人,一同游山玩水。 见名山大川,老观主往往都是取出笔墨纸砚,要好友临场发挥,作诗一首。 过污秽险地,道人便似那江湖剑客,出剑递剑,斩妖除魔。 而白也这个读书人,为什么在偌大的浩然九洲,如此负有盛名? 自然是他满腹经纶,随意挥毫笔墨,便是那无数文人雅客的仰慕之作。 但这其中,也有老观主孙怀中的不少功劳。 拉着白也游览大半个天下,道人斩妖,文人作赋。 老道人也不是个吝啬的,好友每作一诗,他从不独占,在仙家渡口大肆挥霍神仙钱,让装有白也诗篇的传信飞剑,去往九洲各地。 悠悠几十载,老道人毕竟是玄都观观主,职责在身,离去之前,看了看手上仙剑,眼皮子都不眨一下,随手送了出去。 读书人不要,孙道长就强行塞到他手中,还说什么... 玄都观桃花太多,颜色过于鲜艳,与太白犯冲,实在不太好。 也就是因为这把仙剑,白也习得了四脉剑术之一,境界也是一日千里,不到三百年,勘破十四境。 出关之际,正值中土神洲大旱,读书人手持仙剑,于茫茫太虚之中,寻得那座黄河洞天,一剑将其劈开,接引无穷水下界。 才有了浩然天下的十景之一,黄河之水天上来。 刑官身陨之前,就已经将太白归还白也手中,而天外那一战结束,老观主离去之前,还没等白也开口,他就将仙剑要了回去。 按理说,照老观主的性子,他就没想过在把仙剑借出去之后,再要回来的。 孙怀中走之前,说了这么一句。 “你白也,现下已是十四境,是那山巅人物,这把仙剑,老夫就暂时要回去,等你哪天需要之时,我再给你送去。” 说完这么一句,老道人貌似脸上有些发烫,招呼没打就回了青冥天下。 陈清都点头笑道:“老观主带回去的,是那小子的天魂,以后跟了他,会在玄都观修行。” 白也又问道:“天地人三魂,地魂与人魂的去处,又在何处?” 老大剑仙抬了抬下巴,指向南边,“地魂被老瞎子给炼了,成了傀儡,帮他搬山。” 读书人恍然,至于老大剑仙没说的那个人魂,已经不用问了,肯定在他手上。 看了看脚下的破碎城墙,又望了望极远处的那道世界天渊,白也叹息一声。 剑气长城,这座屹立万年的绝境城墙,到底是不复存在了。 到现在,白也终于知晓,为何在来之前,礼圣要他不要出剑了。 因为往后出剑的地方,多的是。 视线所及,那大半座蛮荒天下,在那腹地深处的托月山,有一道通天法相,正是那位蛮荒大祖。 巍峨高过青天,大祖动用合道之地的天时地利,正在搬动整座妖族天下。 缓缓向西,那个方向,数十万里开外,正好毗邻浩然天下,挨着桐叶洲东部。 人间的四座天下,所处位置其实不是什么隐秘。 青冥最高,位于浩然天下上方,与天外天接壤,而浩然这座人间,则是与蛮荒处在一线之上,一左一右。 蛮荒一侧,有一处占地极大的死地,因虚无裂缝而产生。 浩然天下,靠近流霞洲西部的天幕,正好对上那座旧天庭遗址,也是这座人间的头等大敌,镇压神灵余孽。 最后的莲花天下,则在几座天下的最低处,再往下,便是阴间冥府。 所以这样一看,三座天下都有各自要负责之事,浩然的神灵余孽,青冥的化外天魔,莲花的阴间冥府。 蛮荒没有这种‘死对头’,也是因为这个,还有其他一部分原因,万年之前的河畔议事,妖族分得了修道资源最为贫瘠的蛮荒天下。 老大剑仙笑眯眯道:“白先生,现在一看,会不会觉着,我剑气长城,摆了你们儒家一道?” 这话明面上来看,其实没什么问题。 两位刑官,接连出剑,劈开蛮荒天下之后,大祖再搬动剩余的大半座妖族人间,去与浩然靠拢。 这样一来,往后的妖族攻入浩然天下,就无需越过剑气长城了。 但其实这里面,又有个问题。 大祖能搬动蛮荒向浩然靠拢,难道文庙那边,老夫子与礼圣,就不能动用神通,将浩然九洲迁离更远处? 自然能,但是会殃及无数凡人。 且不说那位至圣先师不能出手,单凭那位礼圣,以他的修为,就能做到。 但是一旦如此,礼圣显化法天象地,托住整座浩然天下,搬离更远处,那么人间的五湖四海,九洲各地,都会‘天时剧震’。 恰似地牛翻身,一座天下真正意义上的‘天崩地裂’。 修道之人还好,没啥影响,可凡人就得遭殃了。 这与儒家的理念是背道而驰的,所以这种事儿,绝对不会发生。 第407章 如今又见周公 第407章 如今又见周公 茅屋外,读书人喟然长叹。 白也说道:“既已如此,还能如何。” “老夫子与礼圣,陈老前辈与蛮荒大祖,都已经默认了此事,我一介书生,说不上话。” 陈清都忽然说道:“白先生,以后你估计有的忙了。” 白也投来询问的视线。 老大剑仙晃了晃酒壶,眯眼笑道:“等妖族开辟出一条去往浩然东部的空间镜面,准备攻入浩然天下之时……” “你们那边,谁来坐镇?谁来当那个稳定军心之人?” “那时候,在桐叶洲东部大海,文庙肯定会着手派人打造一堵城墙。”老人跺了跺脚,笑道:“就跟我剑气长城差不太多。” “不出所料,还会大肆‘招兵买马’,一座人间的山上山下,各大王朝,仙家势力,哪怕是山泽野修,都会被抽调一大拨人。” “全数去往这个...”陈清都摸了摸下巴,“姑且称作是‘第二个剑气长城’。” “打仗嘛,就像山下的王朝大战,总要有人手,总要有兵卒,自然也要有统帅。” “白先生这个十四境,还是那中土神洲第一人,不就理所应当?” 读书人若有所思。 一向随和平静的白也,也忽然觉着,好像还没返回浩然天下,就有一顶高帽子,戴在了自己头上。 跟吃屎有什么区别? 难怪小夫子让自己不要出剑。 问剑余斗,倘若陈清都没有选择砍余斗一剑,天外这场厮杀,恐怕最好的结果,自己不死,也得跌境。 眼下这个局面,蛮荒攻入浩然天下,是迟早的事,最多三五年而已。 这段时间内,文庙那边,肯定也会跟陈清都说的差不太多,在东南桐叶洲的外海,打造关隘,为抵御妖族做准备。 就像是人间的第二个‘剑气长城’。 屯兵之后,谁来坐镇? 谁来当第二个‘老大剑仙’? 飞升境? 不够,远远不够。 文庙四圣里,老夫子因为各种原因,不能亲自出手,礼圣真身要镇压神灵余孽,亚圣还要坐镇中土神洲。 至于那个老秀才...略过。 三大学宫,虽然也有不少飞升境,但都有各自的莫大职责,很难插得上手。 除去文庙内部,再说中土十人。 龙虎山,那位赵天师,尚且还是飞升境,即使杀力不低,也还是不太够。 大端国师,那个被誉为女子武神的裴杯,到底不是真的武神境,尚处于武夫止境里的第三境。 其他几个,更加不太够。 就连赵天师,排在中土十人第二的位置,如此都差了许多,那么这个坐镇第二个‘剑气长城’的人选…… 其实就已经算是毋庸置疑了。 非白也不可。 中土十人之首,十四境修士,虽不是剑修,但杀力极大,剑术极高。 想到这,白也与陈清都对视一眼,心中真不是个滋味。 到了那个时候,哪怕自己不想去,也得去。 你这个人间最得意,天人境修士,中土十人之首,妖族兵过浩然,你不去...谁去? 所以认真来说,那个年轻刑官,与眼前的老大剑仙,在此役上,都算是间接算计了他白也一回。 无论最开始有没有,反正现在,局面是这个局面了。 读书人想了想,直言不讳道:“老前辈,那个小子,当初在去往蛮荒之前,难道就算到了我的头上?” “他有这种棋力?竟能算到这个地步?!” 老大剑仙微笑道:“你猜。” 读书人真觉得自己吃了口屎。 老人笑了笑,说了个此前并未想说的话,“白先生,我那徒弟,虽然没跟我说过这些,但应该确实算计了你。” “但怎么说呢...也算是帮了你这个读书人一把。” 一袭儒衫有些摸不着头脑,静待言语。 陈清都解释道:“他曾与我明确说过,按照正常轨迹,你白也,活不了多少年了。” 对这种话,读书人没有什么恼怒之色,笑问道:“那么我白也,在他的那个轨迹中,最后会如何收场?” 他倒真想听听。 到这个地步,那个年轻人,其分量,在白也这块儿,已经上升到了一种极高的地步。 老人咂了咂嘴,不咸不淡道:“剑挑八王,陨落转世。” 读书人愣了愣,大笑道:“剑挑八王座?倒是看得起我。” 笑声戛然而止,白也最后问道:“老大剑仙,可还有话要说?” 老人摇摇头,随后在读书人有些惊讶的神色中,抱拳行礼。 老大剑仙笑道:“白先生是不是觉着,老夫有点不太像...那个世人口中的陈清都?” 一袭儒衫摇摇头,没有言语,拢了拢袖子,作揖行礼。 这回的儒家礼仪,陈清都没有再阴阳怪气。 老人瞧不起读书人,但不是瞧不起所有读书人。 像白也这种,要是人间再多一点,岂会人心向下? 剑光一线,破开天幕后,白也重返浩然天下。 来之前,仙剑傍身,走之后,读书人身上,只有一把剑气长城的制式长剑。 得意不得意不知道,但是一身剑气,尤为浓郁。 人间剑修千千万,那到底什么样的剑修,才算是真正的剑仙? 大抵是,到过剑气长城,方知真剑仙。 老大剑仙目送这个‘年轻人’远去。 其实老头儿并非死板刻板,更加不是什么活的太久,冷漠无情。 剑气长城万年以来,爆发过近百次战事,每回前来驰援的外乡剑修,在大战结束返乡之际,老人都会走出茅屋,隔得远远的,抱拳行礼。 行礼之后,往往还会伴随一句言语。 “剑修陈清都,有幸结识你们这群剑修。” 城墙遗址,老大剑仙收回视线,一如既往的背着手,走到茅屋门口。 陈清都坐在板凳上,靠着墙,双手搁放膝盖,眯眼半晌,转而阖眸。 一名十四境巅峰剑修,此时此刻,忽然觉着有些累了。 打了这么多年,不累才怪。 老人闭目之姿,脑袋稍稍倾斜,散发双肩,恰似一尊泥塑神像。 万年不曾合眼。 如今又见周公。 大慰人心。 第408章 宁府兄妹 第408章 宁府兄妹 甲子帅帐外。 少女俯下身子,年轻人双手绕后,托住自家小妹的纤细双腿,站起身来,原地掂量了几下重量。 宁远微笑道:“个子高了不少,重量也上来了,到底也算是大姑娘了。” 自顾自捏了捏小妹的大腿,少年嬉皮笑脸道:“滑是滑,重量也有,但还是少了点肉,有句话我觉得不假,女子以丰腴为美。” “你自小就不爱吃肉,爹娘在城头斩杀的妖族,去皮洗净,带回来的,可都是大补之物,全都是我在吃。” “你练剑比我快,但是老哥我啊,当年在武夫一道,可是比你走得远。” 剑气长城的孩子,除了练剑相比其他地方来的得天独厚,其实在修行武道之上,也是差不多的。 原因无他,每次大战过后,斩杀的海量妖族里头,这些尸身都是极好的宝物,按战功分配下去。 剔骨剖心,大部分卖给浩然那边的商人,换取一应修炼资源,剩下的小部分,父辈们就会带回各自家中。 架锅起火,为自家小辈塑造体魄。 所以剑气长城的孩子,几乎所有人,哪怕不曾刻意修炼武道,也拥有不算很低的肉身之力。 宁姚的武道资质,相比她的剑道一途,虽然差了不少,但也是极为不俗的,反正比自家兄长来的好。 之所以当年在练拳一事上,落后于宁远,无非就是一个不爱吃肉。 那时候的宁府,每回爹娘带回来的大妖血肉,烹煮过后,小宁远都是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吃的满嘴流油。 而反观小宁姚,则是一脸嫌弃,爹娘板起脸,她就象征性对付两口,喝口汤完事。 不说别的,宁远吃过的上五境妖族血肉,没有十头,也有八头。 还专挑大妖的心肝脾肺来吃,老爹说了,这部分的血肉,保留的肉身精华最多,想要以后当剑仙,就得多吃。 宁姚两手死死抱住兄长的脖子,脑袋陷入其中,没有言语,只是身躯微微颤抖。 都到这个地步了,小姑娘再没脑子,也都知道了。 宁远愣了愣,稍稍歪过脑袋,朝着小妹额头碰了碰,轻声细语道:“老哥我不太会说话,但可真没说你胖啊。” “在咱们剑气长城,就没有哪个姑娘,生的有你这么好看了。” 宁姚一言不发。 年轻人咂了咂嘴,脚步微动,开始背着她,缓步行走。 “姚儿啊,你还记不记得,我带你第一次去找阿良的时候了?” “我说我跟阿良是朋友,你刚开始还不信,一名比咱们爹娘还要厉害的剑修,怎么可能跟我做朋友...” “但是后来呢?” 后脖颈忽然出现些许温热,黑衣少女抬起头,泪眼婆娑,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老哥,我信。” 宁姚在他背上,比兄长还要高一头,便轻轻低头,蹭了蹭宁远的后脑勺。 声线微颤,但是极为动听。 “我家兄长说的话,我都信。” “哥哥是天下第一的大剑仙!” 年轻人背着小妹,猛然停步,半晌没有开口,好像就是这么一会儿功夫,年少时的那个宁姚,又回来了。 宁远到现在还记得,他第一次找上那个狗日的阿良的时候,就是给他带了一对鸡腿。 一对来自于一头老母鸡大妖的鸡腿。 娘亲烧的,滋味一绝。 给阿良带去,小屁孩眼巴巴的看着这个自称剑客的大剑仙,希望他能教自己几手剑术。 毕竟听说,这个剑客阿良,修为比自己爹娘还要高。 一对鸡腿,就想要一名飞升境剑修教导剑术... 很是无耻。 但是当年那个小男孩,哪里懂得这些,他只知道这对鸡腿,是娘亲给他烧的。 他只是把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送给了那个阿良。 而这个阿良,也没有让一个立志要当剑仙的小屁孩失望。 那天的傍晚,一大一小蹲在路边,阿良吃相很难看,完事之后,还随手抓着小宁远的衣袖擦了擦嘴。 “想学我的剑术?” 小屁孩点头如拨浪鼓。 然后就在那一天,狗日的阿良,就把自己改良过的剑气十八停,传给了这个孩子。 然后没多久,就过去了一天而已,那个毛都长没齐的小破孩,又来了。 这回没带鸡腿,带的是一对鸡爪子。 小宁远还把自己小妹领来了。 然后两个小不点,就都学会了阿良的剑气十八停。 往后的那个孩子,就成天跟在了阿良屁股后头。 一大一小的身影,遍布整个剑气长城的南北城池。 因为多了个跟班,大多数时候,阿良都不再赊酒了,而是指使他去偷酒,反正小宁远是个孩子,就算被抓住了,也不会怎样。 小破孩偷来了酒,两个人就鬼鬼祟祟,跑到小巷的角落,你一大口,我一小口。 所以那些年里,剑气长城里头,狗日的有两个。 一大一小,一个狗日的,一个日狗的。 前面那个喜欢赊酒钱,后面这个整天偷酒喝。 宁姚胡乱抹了两把眼角,轻轻咳了咳道:“老哥,老大剑仙那边,是怎么说的?” 少女如今已是元婴境,还去过浩然天下,阅历不算很少,也能看出个大概。 兄长确实已经身陨,但眼下既然还有魂魄留存,那就还有希望存活。 一般来说,世间修道之人,在抵达上五境之后,与人厮杀,只要魂魄没有被捏碎,都有一丝希望转世。 玉璞境,身死之后,转世机会很小,仙人境,则就大了许多,而飞升境大修士,倘若魂魄完整,甚至都无需转世,可以找人‘替死’。 也就是所谓的夺舍。 至于失传二境的修道之人,寿命几乎与天同寿,兵解转世的极少,四座人间,明面上的,貌似只有一个白玉京大掌教。 但是以修为境界的高低,去谈论转世的机会大小,到底是不够准确的。 最主要的,还是要看魂魄的完整与否。 举个很浅显的例子,一名十四境山巅修士,要是被人斩杀之后,魂魄也灭杀大半,只剩下那么一小缕... 那这点魂魄残渣,恐怕被日光照几下,就会真正意义上的‘魂飞魄散’。 第409章 走在路上 第409章 走在路上 人间的大修士转世,不少,很多。 两兄妹的父母,都是大剑仙,按理来说,是有本事转世的。 只是十三之争里,这一对神仙眷侣,被妖族刻意针对,接连被斩之后,魂魄也没有剩下多少。 宁远当初离开剑气长城,在倒悬山那座敬剑阁见到的‘父母’,其实都不是什么魂魄,而是最后一点灵光。 这还是老大剑仙出手,方才保留了这一丝灵光。 其实现在的他,这具身子,也只是一道灵光而已,附着在那把老剑条上,被老大剑仙带了回来。 而真正的人魂,在秀秀那里。 宁远步伐缓慢,斟酌道:“放心,你老哥我的本事,大的很,轻易不会死。” “不过我可能会离开一段时间。” 一袭青衫笑道:“当初游历浩然天下,只走了一趟宝瓶洲,遗憾不少。” “小时候的一个个梦想,那些个仗剑江湖,也都没做呢。” 宁姚直接问道:“要几年?” 宁远想了想,“十年之内吧。” 晃了晃背后的小妹,少年自顾自笑道:“但要是你破境的速度足够快,三五年就成了飞升境,这个时间,还能提前。” 兄长开了个不是玩笑的玩笑。 “到那时候,宁姚见了境界低微的老哥,可不要嫌弃啊。” “最好是亲自出手,为我护道一程,顺便教教你哥几手无上剑术。” 少女紧了紧双手,认真点头。 “好。” 宁远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下巴,“那你笑一个?” 宁姚脸部抖动,露出一个实在称不上好看的笑容。 一袭青衫竭力扭过头,小妹也配合的歪过脑袋,两兄妹笑着对视一眼。 年轻人背着小妹,觉着这个姿势不太使得上劲,没有多想,双手往上,直接托住了她的屁股。 自家妹妹,一个娘胎出来的,背她怎么了? 托屁股怎么了? 小时候还睡一个屋,睡一张床呢。 没准两人在娘亲肚子里时候,还打过架。 宁姚也没有半点扭捏,怕老哥喘不过气,还松了松手,转而用手肘抵在他的双肩。 按住老哥的脑袋,双手胡乱作怪,整了个鸡窝出来。 少女笑的很是开心。 甚至笑的有点没心没肺。 宁远忽然想起早年的一件事。 记不太清了,可能是五六年前,也可能是七八年前。 那时两兄妹气府未开,还没有练剑,但是可以练拳。 所以中午在吃过娘亲做的午餐之后,两个孩子就要去往一处城墙下,在那里和一大帮同龄人,跟着白嬷嬷打拳。 白嬷嬷会给两人开小灶,但除此之外,还会给所有想练武的孩子,教导拳法。 打上一下午,等到晚霞落日,两兄妹就按例回家,白嬷嬷并不会护送,因为还有其他更小的孩子,需要她送回去。 那时候的街道,是太象街...还是玄笏街来着? 反正就是一条从城头回家的路。 往往走了还不到一半,天就黑了,那个小小的小宁姚,就要老哥背着自己。 没办法,现在的宁姚是宁姚,是剑气长城年轻第一人,但是那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就只是个小女孩而已。 谁生来就无畏天地? 小妹害怕,怕四处街道角落里,藏着什么大妖,死活不肯走,就要老哥背着。 小宁远也怕啊,当年娘亲生他俩时候,他只不过是先一步爬了出来而已,又没有比宁姚大很多。 那个时候,丫头片子看着自己老哥,双手叉腰,稚声稚气道:“爹娘说过,你是我哥,你就要保护我!” 然后那个小破孩,就没了任何恐惧。 蹲下身,背上小妹,托着她的屁股,一路狂奔。 到底是害怕的,不然怎么会跑的这么快。 宁远记着,第一次背小妹回家,他跑的最快,天上的三个月亮还没升起来,就到了宁府门口。 也记着,那时候背她回家的路上,宁姚都会一路作怪,最喜欢拨乱他的头发,弄个鸡窝出来。 时光轮转,今时今日,好似与当年,如出一辙。 逐渐重叠,兄是兄,妹是妹,并无二致。 于是,宁远再次提了提背后女子,脚步加快,一路向北。 不过估计到不了家了。 军帐这边,距离剑气长城的宁府,可是足足百万里。 能走多远是多远。 走在路上,只管走在路上。 可以多看接下来的几步,但没必要看的太远,更加不必想太多。 尽头是什么事物,其实没什么好憧憬的。 毕竟眼下,自己身后背着的,可是未来的四座天下里,真真正正,最最厉害的大剑仙。 什么儒家至圣,什么道祖佛陀,什么神灵余孽,在她一剑之下,都要化为飞灰! 而这么厉害的一个剑仙,却是我宁远的小妹…… 那我不就更厉害了? 无论是山上修道,还是山下红尘,道侣和夫妻,这种关系,其实也不是真的牢靠,说散就散,比比皆是。 但是骨肉至亲,生来便是如此,打断骨头连着筋。 散不了,丢不了,我是她兄长,她是我小妹。 千年万年,都是如此。 美,美得很呐。 心中想着美事,少年脚步加快,形体模糊,但却显得极为有力。 宁姚不知兄长在想些什么,这会儿的她,没了平日里冷冰冰的样子,笑的有点...像只鹅。 要是嘴角再流点口水下来,被旁人瞧去了,怕是会误以为她是个痴傻之人。 黑衣少女没有半点形象,把弄着宁远的头发,嘴上开始了碎碎念。 “哥,你要跟阮秀,去浩然天下吗?” “老哥,你到底喜不喜欢她?那要是真喜欢的话,姜姐姐怎么办?” “我跟你讲,我已经不止一次,私下里喊过她大嫂了!” 宁姚扒着他脑袋,忽然小声道:“其实我不是讨厌阮秀,只是我觉着,你这样做,有点对不起姜姐姐。” “她可是为了你,背井离乡的,从南婆娑洲来了咱们剑气长城诶。” “唉,但是听姜姐姐说,老哥又没有真的对她表明心意,倒是阮秀那边……” “老哥你知不知道,阮秀第一次进我们家门,说了什么话?” 宁远愣了愣,问道:“说了啥?” 宁姚故作阴阳怪气道:“说她是我大嫂!” “我当时听白嬷嬷说了之后,其实很生气的,甚至都想找她问剑了!” “唉。”少女又叹一口气,说道:“可是呢,转念一想,虽然我是你妹,但这种事儿,我也不太好管,就只能如此了。” 宁姚忽然眉目一凝,以质问的口气问道:“哥,我说了一大堆,该你了!” 一袭青衫咂咂嘴,“算了,不能说。” “要是说出来,老哥我在你心里的样子,就没有那么高大了。” 第410章 春风已至剑气长城 第410章 春风已至剑气长城 那边的兄妹俩,吵吵闹闹,这边的破烂城头上,老人形单影只。 一万年了,难得睡上一回,也是难得做了个好梦。 茅屋外,老大剑仙睁开双眼,低声感慨一句。 委实是老了,连觉都睡不长久。 明明是一桩美梦,结果醒来之时,才过去不到两个时辰。 视线越过山河,陈清都看了看那两个年轻人,以心声插了句嘴。 “兔崽子,跑的这么慢,何时能到剑气长城?” 宁远身形顿止,抬起头来,咧嘴笑道:“那不然呢?你以为我现在,还他妈是十四境?” 年轻人没好气道:“老头儿,既然晓得了,就送我回剑气长城。” 老大剑仙笑眯眯道:“活着到处作妖,死了也不安生。” 望着漆黑夜空,宁远破口大骂,“陈清都!是我现在不是十四境,你的胆儿肥了?” 他抖了抖身上,恬不知耻道:“没瞅见我背的是谁吗?” “这个宁姚,可是将来的四座天下里,唯一一个十五境纯粹剑修!” “还是我宁远的亲妹妹,老头儿要是想多活几年,就摆好姿态,放低身段!” “知不知?道不道?” 宁姚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声道:“哥,你说这种话,就真的不害臊吗?” 宁远冷笑一声,“害臊?害鸡毛臊!” 少女有点憋不住笑,“但是我害臊啊。” 一袭青衫一本正经道:“你以为,做我的小妹,是没有代价的?” “你对别人是什么样子,我管不着,但是在我这,就不能摆着臭脸。” “既要趾高气昂,更要抬头挺胸!” 宁远随口说了句看似有点下流的话。 “胸这玩意儿,大不大,那都不打紧,但是一定得挺!” 这种话,宁姚听后,没有半点羞赧,反而是笑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言语之间。 剑气长城遗址,老大剑仙并拢双指,朝着南边轻轻一点。 剑随心动。 茅屋外,一把老剑条,剑身亮起一抹神光,破空离去。 经千山,过万水,这把世间最为锋利的长剑,转瞬即至。 “来了来了!”宁远大笑一声,背着自家小妹,撒丫子狂奔。 稳稳踏上剑身,随着城头老人的一声敕令,剑光大作,直去青天。 天涯似咫尺,十几息后,落地剑气长城。 宁姚小声喊了句老大剑仙。 宁远则是喊了句老头儿。 他很少会喊他师父,陈清都也极少说他是自己徒弟。 反正关系就是这么个关系。 一老一少之间,以前搁城头喝酒唠嗑时候,其实也没有多少和睦。 两个不人不鬼的十四境,经常为了最后一壶酒水,破口大骂,甚至是差点撸起袖子干架。 宁远骂他为老不尊,一万年喝了这么多酒,凑在一块,都他妈成一条大江了,现在还没喝够,还要跟他抢。 老人骂他年纪轻轻的,就不懂尊师重道,一张十几年的嘴,跟开了光的屁眼一样,开口不是放屁,就是喷粪。 老东西和兔崽子,两人相处的画面,反正不咋好看。 陈清都看向宁姚,笑着点点头,喊了声宁丫头。 看都没看宁远一眼。 年轻人也不惯着他,他一直没把小妹放下,提了提身后,招呼不打就下了城头。 其实也没有下城头,因为剑气长城已经没了。 走在熟悉的街道,一袭青衫拍了拍小妹的屁股,笑道:“记不记得当年,我第一次背你回家时候,跑的有多快?” 宁姚笑着点头,“当然记着,咱们那天到家的时候,月亮都还没见着影子呢。” 少女微眯起眼,眉目极为清秀,望着只剩下一轮明月的天上,声线细腻道:“那时候,我知道老哥也很害怕,因为我趴在你背上,能感觉到你在抖。” “但是我家兄长,还是背着我到了家。” 她转而低下头,双手再度拨弄宁远的头发,将自己弄出来的‘鸡窝’,一点点捋顺。 动作缓慢而亲昵。 宁姚从没有现在这么温柔过。 “当初的那个时候,我就觉着,我家兄长,以后一定会是大剑仙。” “比我宁姚,还要厉害的大剑仙。” “我甚至想着,将来的某一天,宁姚如果要找道侣,哪怕那个人的品行极好,方方面面都很好……” “也不够,还得先过我老哥这一关!” “我哥不点头,那就没戏!” 宁远沙哑笑道:“在你这儿,我有这么厉害?” 宁姚认真点头,“当然啊!” 她不假思索道:“老大剑仙这么厉害,但是在我这儿,都没有老哥厉害!” 说话间,少女还伸出双手比划,一高一低拉长之后,再转而由远及近的慢慢合拢。 “我家兄长,有那————么厉害!但是老大剑仙,就只有这————么一点!” 宁远回过头,看向身后不远的那个老人,嘴角上扬,得意又轻蔑的一笑。 老人咂了咂嘴,有些不是滋味,想着要不要给他来一巴掌,直接把他这一点灵光打散。 年轻人见好就收,托着身后的草长莺飞,一路回家。 小妹在身后为他理着发丝,笑意吟吟,又开始了碎碎念。 “哥,其实怎么说呢……” “我以前啊,觉得男女之事,就应该一夫一妻,白首到老。” “一个人怎么能喜欢两个呢?” “唉,但是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又觉着,我哥要是不把姜姐姐和阮秀都收了,才是真的天怒人怨。” “多好的两个姑娘啊?” “这不抱回家,多可惜啊?” “无非就是多喊一句嫂子罢了。” “不说多了,一人给咱们宁家生两个,那就是四个,你们要是带不过来,可以扔两个给我啊!” “那什么奶水问题,就更好解决了,阮秀那玩意儿...那————么大! 养活四个算什么?八个都没问题!” “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要不以后...我在姜姐姐那边,多跟她唠唠?” “把她脑子带歪,然后你在浩然天下那边,也跟阮秀多说说。” “以后一并娶了!” “也不分什么大房小房,都是正室,我也不喊什么大嫂二嫂,都是我们宁府的媳妇儿嘛。” “你说对不对?” “哥,至多五年,我一定能成为飞升境大剑仙的。” “到时候我就去找你,你要是境界太低,我就亲自教你剑术。” “浩然天下那么多洞天福地,小妹我提着剑,怎么也能给你搬几座来吧?” …… “哥...到家了。” 年轻人抬起头,一直未曾开口的他,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嗯,确实到家了。” “以后好好练剑。” 话音刚落,一袭青衫,悄然破碎。 宁姚跌落在地,双手捧着脸颊,不见任何神色,只是略有哽咽。 “知道了。” …… 浩然天下。 原倒悬山遗址。 有人抬起一手,轻轻‘敲了敲门’。 得到允许后,一袭儒衫跨越两座天下,登上剑气长城。 老人背着手,笑眯眯道:“到底还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知道什么该做。” 中年儒士微微一笑,作揖行礼,嗓音温和。 “文圣一脉齐静春,见过老大剑仙。” 第411章 彩云局 第411章 彩云局 剑气长城以南,临近那道天渊所在。 阮秀离开倒悬山,一路到了一处军帐所在。 少女推开军帐大门,见到了那个其实已经算是‘熟悉’的小姑娘。 阮秀与姜芸,其实见过不少次。 在剑气长城攻入蛮荒之前,也是在倒悬山还没离开浩然天下的那段日子,她就经常来回空间镜面,在去往城头的半道上,走进云姑的那间酒肆。 也没别的,花钱买酒。 天一亮就从倒悬山出发,以至于供不应求的忘忧酒,阮秀因为来得早,每天都能购买到一碗。 阮秀最初是为那个小子准备的,只是他一直没回来,后来这些酒水,大多数都给了老大剑仙。 两人称不上朋友,言语很少,一个少女买酒,一个姑娘卖酒,仅此而已。 但其实都得对方心知肚明。 此时夜深,这座甲子帅帐,只有新任隐官大人一人,独自坐在主位,低头处理一些大小事务。 案桌上,堆满了秘录档案,小姑娘手上拿着笔,落笔之后,卷起书信塞入袖珍签筒。 而有一把流光飞剑,乖巧的悬在一旁,小姑娘写好一封,它便自主带上信件,破空离去。 隐官不是这么好当的。 宁姚成了甩手掌柜,刑官陆芝最近要待在天渊那边,那么这边军帐,就只有姜隐官负责了。 大战结束,记录战功,清点收缴的宝物,处理剩余的妖族尸身…… 一一都要统筹兼顾。 姜芸成了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这事儿其实惹来了不少风波。 因为无论怎么看,姜芸都不配。 她一个丫头片子,境界不高,又是外乡人,不过是读了几年书而已。 有何本事,能胜任隐官大任? 只是这件事,是大剑仙陆芝亲自说明,旁人再不服,也不太好说什么。 剑气长城不服她这个隐官,但对于巅峰十剑仙之一的陆芝,到底还是服的。 不过支持的声音也有不少。 姜剑仙的名号,很早之前就响彻了剑气长城,那些日子里,所酿忘忧酒,功效极佳,帮不少年轻人破开了境界关隘。 卖酒约莫一季,喝过忘忧的剑修,比比皆是。 而喝酒破境的年轻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酒钱还便宜,一碗只需十二枚雪花钱。 要知道真正的那座黄粱酒铺,一般人是进不去的,而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掌柜,他的正宗黄粱仙酿,若是以神仙钱论处,是真正的天价。 谷雨钱都难买,何况是雪花钱? 所以这样一看,这个姓姜的小姑娘,其实在剑气长城,已经积攒了不少的功德。 隐官大人蓦然抬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那个青衣姑娘。 双眼闪过一抹异色,想了想,姜芸朝她问道:“阮姑娘?” 秀秀好像没打算真的进去,仔细看了看她,点头笑道:“姜姑娘,恭喜啊,这么快就到了金丹境。” 儒衫少女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笑道:“多谢。” “之前跟随一众剑修,我也杀了些许妖族,破境只是侥幸而已。” “相较于阮姑娘,我这个小小金丹境,拿出来都不太好意思。” 姜芸拉开一把椅子,“阮姑娘应该是来找我的吧?不打算坐坐?” “可惜我这儿没有茶叶,注定只能招待不周了。” 阮秀没第一时间回话,眨了眨眼,又开始朝她打量起来。 这姑娘的说话调调,貌似跟那小子...还真有几分神似? 那几句话说的,听起来没啥问题,但稍稍一琢磨,总觉着有点阴阳怪气。 片刻后,青衣少女背过身去。 手掌抚过手腕上的火红镯子,阮秀以心声问道:“打算聊几句?” 有个年轻人的声音从中传出,语气带着一丝商量,“秀秀,你说应该几句?” 阮秀面无表情道:“那就一句都别说。” 那人语气似乎有些急了,“别啊,我要真不说,你以后不得总拿这个说事儿啊?” 秀秀冷笑道:“以前咱俩,是八字没一撇,但是现在,一撇都没了。” “我带你走,只是完成老神君的嘱托而已,以后回了小镇,你是你,我是我。” 少女疾言厉色道:“宁远,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咱们往后,一笔勾销?” 镯子里面,久久没有言语。 少女最后说道:“随你们聊几句,我也不在旁边扫你们的兴致,但是只有一炷香时间,自己掂量。” 言至于此,阮秀抖了抖手腕,身前半空,就凭空显化一道魂魄。 青衣少女看也没看他,径直离开此地。 年轻人回头望了她一眼,随后走入军帐。 宁远微笑道:“姜姑娘,好久不见啊。” 少女抬起头,隐官与刑官对视。 …… 剑气长城遗址。 一个剑修,一个儒士,南望天渊。 齐静春说道:“老前辈,会不会对我文圣一脉,很是失望?” “那个小剑修,舍去大道,明明棋力不够,还敢算计白玉京的三掌教,豁出命去,只是为了我齐静春。” “而我在天劫下苟活之后,却一直杳无音信,直到现在...” 读书人难掩愧疚道:“这事儿办的,确实不地道。” 佝偻老人瞥了他一眼,笑道:“你这不是来了吗?” “你齐静春,是欠他的,但是说到底,这是你俩的事,跟文圣一脉无关。” 老大剑仙说了句明话。 “但其实那小子救的,也不是你齐静春。” “救自己罢了。” 读书人默然。 随后忽然说道:“在我来之前,其实我那大师兄,就曾想过来剑气长城一趟。” 陈清都笑呵呵道:“怎么,大骊国师的手,都已经伸到我剑气长城来了?” 老人摸了摸下巴,琢磨道:“我虽然一直待在剑气长城,但你那师兄,老头子还是听说了不少的。” “文圣首徒,主推事功学问,你那先生三四之争落败,自囚于功德林后,他就干了件称得上是离经叛道,欺师灭祖的事儿,被无数人厌弃, 声名狼藉后,跑去了东宝瓶洲,最后在一个边陲小国,找了个国师坐。” “据说中土神洲那个魔道巨擘,十四境的郑居中,还与你那师兄,曾在白帝城内对弈一局?” “世人传颂多年,叫什么来着?” “彩云局?” 老东西笑眯眯的,不出所料,跟以前一般无二,开始了阴阳怪气。 “厉害厉害。” 第412章 后手 第412章 后手 齐静春笑着点头,没在意老大剑仙这番古怪言语,只是说道:“我此番前来,所为何事,老前辈应该早已知晓了吧?” 老大剑仙背着手,没好气道:“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心思,我一个练剑的糙人,如何能揣摩的出来?” “老头子能活这么久,可不是只靠修为境界的,大概还有这份不爱操心的习惯。” “修道修道,咱们这种地上的蚂蚁,无论怎么修,境界到了何处,不还是爹妈生的人?” “而人这玩意儿,就不能太过于操心。” 老人指了指身旁的读书人,嗤笑道:“像你,不就是操心过多,明明是个天人境大修士,天下哪里不可去得? 学了道理,非要自个儿让它在肚子里干架,拉拉扯扯的,最后都站不住脚,结果就成了这个鸟样。” “教了一甲子的书还不够,还要担心小镇几千人的来生...” 陈清都摇摇头,叹了口气。 一袭儒衫侧过身子,庄重行礼。 “老大剑仙赠晚辈金玉良言,齐静春感激不尽。” 老人摆摆手,倒没有避开,算是受了这一礼。 齐静春笑道:“晚辈今日前来,应该不算太晚吧?” 陈清都点点头,“不算晚,但也不早。” “你家先生,之前就来过一趟,我瞧他心烦,就给打发走了。” 读书人哑然失笑,继而问道:“老前辈,倘若齐静春一直不过剑气长城...会如何?” 老大剑仙微眯起眼,瞅了他半天,最后摇头笑道:“会如何?还能如何。” “反正我剑气长城,又不是第一次对你们儒家失望了。” “不过是在很多次里,再多一次罢了。” 齐静春说道:“那宁远?” 陈清都随口道:“你不来,他就留在剑气长城,谁都带不走。” “往后当个山水神灵,一样练剑,一样杀妖。” 蛮荒一分为二之后,这边的十几万里剑气长城已经消失,老大剑仙为何还要待在这边? 按理来说,天渊那边,与妖族天下两两相望,不是更需要他去坐镇吗? 没别的,就是等人。 等一个读书人。 显而易见,就是这个齐静春,十四境修士,很早之前,就被誉为是有望立教称祖的读书人。 齐静春不来,宁远的人魂,绝对不会离开剑气长城。 哪怕此刻的他,还在阮秀手上。 但是真正决定宁远去处的,只有城头的这个老大剑仙。 老人面带讥讽道:“先前你家先生,就是那个老秀才,在我剑气长城待了不少时间,天天搁我耳边念叨他的大道理, 不就是想等那小子兵解,从我手里把他的人魂带回去?” 陈清都认真说道:“后来小夫子也在匆忙之间来了一趟,说了几句类似的话,我照样没理会。” 齐静春有些诧异,读书人开了个玩笑,缓缓道:“我家先生做不成,礼圣也做不成,难道晚辈在老大剑仙这儿,有这么大面子?” 老人笑了笑,问了个正经问题,“你们儒家,几次三番来人,把我剑气长城当茅厕一样进进出出,只是为了带走他的人魂……” “但你们就真敢断言,能把他教成一个知行合一的儒家圣人?” 齐静春直截了当道:“不敢,无法断言。” 陈清都眨了眨老眼,“那他去浩然天下,意义何在?” “待在剑气长城,他依旧能活,哪怕他不愿做个不人不鬼的山水神灵,老夫都能给他转世投胎。” “如此这般,在我剑气长城,他起码没有性命之忧。” “去了你们浩然天下,送给那些个老不死的观道?” 顿了顿,老大剑仙微眯起眼,一字一句道:“还是说,在那个陈平安之后,你齐静春,还打算再次代师收徒?” 关于那个陈平安,其实之前在老秀才口中,陈清都就得知了不少事。 这个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可不是老秀才亲自收取,而是学生齐静春,选择代师收徒而来。 读书人没有犹豫,直接摇头。 想了想,齐静春慢条斯理道:“老前辈,非也。” “儒家那边,具体如何,在下也尚不明确,但是有一点...” 一袭儒衫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宁远以后在浩然那边,只要我齐静春还在,就绝对不会有人在背后算计他。” 读书人屈起第二指,“第二,我会为这个少年护道,直到他将来步入飞升境。” “再有第三点,宁远以后,练剑与否,读书与否,都看他自己,我不会代师收徒,也不会给他灌输任何理念。” “一切全凭他心意。” 老人看向这个气度不凡的读书人,半晌没说话。 最后还是问道:“你齐静春现在的这些言语,算不算是...对我剑气长城做的承诺?” 读书人神色肃穆,正了正衣襟,“君子一言。” 老头儿笑了笑,又有点阴阳怪气道:“你齐静春,可不是什么君子。” 齐静春一笑置之。 陈清都说道:“你这个读书人,说话还是不太敞亮。” “我就问你一句,宁小子去了浩然天下,他与那陈平安,以后会如何?” 其实说了这么多,这句话才是老大剑仙想问的。 因为宁远的缘故,剑灵被他所斩,而陈平安又是她的主人,所以按理来说,双方以后,注定是背道而行的。 这还是最好的情况下。 更大的可能,两个年轻人以后,因为各自的立场、观念不同,恐怕极为容易爆发冲突。 十四境的宁远当然不怕,但现在不是了。 那小子的人魂,在去往浩然天下之后,哪怕杨老头给他打磨出一件品秩不低的人身瓷器,也注定要‘从头再来’。 说白了,以后‘复活’的宁远,没有任何修为,只是一介凡人而已。 陈平安和宁远,老大剑仙没见过前者,自然是向着自家人的。 老人要确保的一点,就是自己的这个徒弟,不会在那边挨欺负。 对此,齐静春只是微微一笑,诚恳道:“两个少年之间,该如何就如何,我不敢说我的几位师兄,反正在晚辈这边,是绝对一视同仁的。” 陈清都冷笑道:“不够。” 读书人点头道:“将来这个少年,若是有任何意外,我齐静春,一定会来剑气长城请罪。” 老大剑仙沉默片刻,突然问道:“文庙那边,这么执着于带他回去,究竟是怎么个说法?” 陈清都其实能猜出不少,但无论如何猜,总比不上真正的答案来的好。 一袭儒衫拢了拢袖口,沉吟道:“晚辈也不算很清楚,不过大抵是想要印证某些事物,还有一点,若有必要...” 老大剑仙想了想,补上了读书人没说完的话。 “若有必要,会做杀‘一’之举?” 齐先生叹了口气,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目前来看,以防万一,算是摆在明面上的一个后手。” 第413章 相逢 第413章 相逢 天渊这边,两个年轻人久别重逢。 在军帐里头,两人没说话,姜芸带着他出了门去,沿着一条最近才开辟出来的栈道,缓步行走。 宁远侧过脸,仔细看了看她。 姜姑娘还是那一袭儒衫,个子稍微比初见之时高了些许,扎了辫子,但不是跟阮秀一样的马尾辫,两根麻花小辫分散双肩。 双脚踏长靴,腰间悬长剑,另一边还挂着一只酒葫芦。 好看还是很好看的,这种装束,不太像读书人,也不太像剑修。 倒是有一股子小家碧玉的味道。 宁远忽然低声笑了笑。 小姑娘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眼神略有疑惑。 少年咳了咳,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我家小妹宁姚,以前小时候,也是天天扎着两根麻花辫,我娘给她扎的。” 姜芸有些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随后她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说道:“宁远,多谢啊。” 宁远摇头笑道:“一只养剑葫而已,品秩也不算很高,说谢谢就见外了。” 小姑娘放缓脚步,歪过头,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而是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最后才轻笑一声,开口道:“但是现在,我要不跟你见外,别人就要跟你见外了。” 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头,青衣少女背对两人,朝后招了招手,“我没偷听啊,是你俩要往这边走的。” 宁远哑然失笑。 姜芸的这只酒葫芦,可不是什么寻常货色,是一件正儿八经的养剑葫,除了能装酒水,修士炼化之后,还能将自身的本命飞剑塞入其中温养。 显而易见,养剑葫的由来,正是倒悬山那座春幡斋。 邵云岩曾跟刑官大人有过不少‘密谋’,前者也算是加入了剑气长城,在倒悬山被老大剑仙搬走的前一夜,大剑仙陆芝就走了一趟春幡斋。 将那私宅内的一株葫芦藤,带回了剑气长城,刑官一脉的年轻人,人人都有一只。 那时十几个葫芦的年份尚且不够,还不算是真正的养剑葫,但是又经过老大剑仙的出手,一番‘催熟’之后,悉数成了法宝。 当然,刑官大人做买卖,怎么可能一直空手套白狼,春幡斋拿出来这么多好东西,也不是没有收获的。 邵剑仙往后,就留在了剑气长城。 他虽然没有出剑杀妖,但是也有一份不小的战功,只等后续隐官大人的‘论功行赏’,他必然会得到更多。 毕竟现在的剑气长城,土地之辽阔,不亚于一座中土神洲。 偌大的版图内,山水形胜之地不知凡几,大道福缘诱人,一个个都处于‘虚位以待’的状态。 姜芸步伐稍动,年轻人亦步亦趋,前者忽然说道:“宁远,我会在剑气长城,待个十年左右。” “托你的福,我成了剑修,能做我师父的弟子,其中也有你的功劳,所以在我这边,算是欠你的。” 小姑娘看了看远处那个阮秀,笑道:“但是欠你的,我不能直接还给你,那以后就还给剑气长城好了。” 年轻人不假思索的点点头。 姜芸继而问道:“刑官大人,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其实有个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儒衫少女扭过肩膀,与他对视。 “倒悬山上,初见之时,你是不是就想到了现在?” “我师父与我说过你,说你宁远,不是寻常的修道之人,你知晓许多的未发生之事。” “你我萍水相逢,却甘愿犯了剑气长城的规矩,也要传我剑气十八停,为什么?” 姜芸浅笑道:“因为你喜欢我?” 少女指了指那个阮秀,“可她又是什么?” 秀秀皱眉道:“会不会说话?” 天地寂静,却总有一股子针锋相对的味道。 年轻人咂咂嘴,拢了拢袖口,半晌才回道:“你觉得呢?” 姜芸点点头,“我觉得?我能怎么觉得?” “我现在只会认为,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宁远,就已经在算计我了。” 听闻此话,阮秀转过身子,一个劲点头,附和道:“没错没错,这个王八蛋,其实一直不老实,他不仅算计你姜芸,连我都被他给骗了!” 上一秒还在针锋相对,这会儿两个姑娘之间,好像就把矛头,一同指向了宁远。 宁远叹了口气,神色认真道:“姜姑娘,我对你,一直不曾有算计。” 一袭青衫沙哑道:“不是说我对你有多真诚,而是你的出现,对我来说,才是一个变数。” “我知道许多人的往后轨迹,甚至是三教祖师,在我眼中也没有多少秘密可言……” “但是姜姑娘你,你的以后,我一无所知。” “我是全天下的变数,但对你姜芸来说,不是。” 宁远缓缓道:“你才是我的变数。” 儒衫少女浅笑低眉,“听你这么说,好像咱俩很是般配?” 那边那个青衣少女,再次背过身去,没有言语传来。 宁远笑的有些难看,沉声说道:“抱歉啊,姜姑娘。” “到现在这个地步,说好听点,是大势所趋,难听点,就是我自己犯贱,明明很多事不必如此,不该如此……” “可偏偏还是如此了。” “人生处境,就像当初离开剑气长城,我想走遍浩然九洲,但到底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最后只去过了东宝瓶洲。” “刚一离开家乡,就遇到了你,其实认真说来,那时候的我,还真没想那么多,对于姜姑娘你,肯定是真诚远大于欺骗的。” 顿了顿,年轻人又重复说了一句已经说过的言语,“姜姑娘,对不起啊。” 姜芸默不作声。 半晌后,少女突然咧嘴一笑,“宁远,你是不是傻了?” “我先前问你,你有没有算计我,你说了没有,那就好啦。” 她笑着摆摆手道:“既然你没有算计过我,你为什么会觉得对不起我?” “你我至多算是好友,又不是什么道侣关系,你对得起我,我也对得起你。” “前面我不是说了吗?是我姜芸欠你的,你让我成了人人羡慕的剑修,我又当了老掌柜的嫡传弟子, 更别说,我身上还有你的一把本命飞剑呢,这个养剑葫能到我的手上,也是你在暗中授意的吧?” 姜姑娘双臂环胸,微笑道:“这么多的好处,无论怎么看,也是我欠你的啊?” “对不对?知不知?道不道?” 第414章 狗日的 第414章 狗日的 说话的这会儿功夫,远处掠来一把流光飞剑。 裹挟风雷之音,转瞬即至。 正是代替隐官送信的逆流飞剑。 见了旧主,飞剑爆发一声嘹亮剑鸣,落地之后,悬在少年半空,剑身一阵颤动。 姜芸看了看这把飞剑,点头道:“好了,拿回去吧,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你的这把飞剑,我也算是没有辱没了它,斩了不少妖族。” “虽然都是不到上五境的妖族修士。” 飞剑好似有了自主意识,像是听懂了这番话,‘急忙’掠在少女跟前,见她无动于衷,甚至还用剑柄蹭了蹭她的肩膀。 沉默片刻,宁远说道:“还是留在你这儿吧。” 姜芸望向那个青衣女子,“是怕她会以为,你我以后藕断丝连?” “可现在还给你,不是更好吗?” 少女皱眉道:“宁远,喜欢这种事情,就应该清清白白的。” 她语气有些不好,称得上是疾言厉色。 “我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过,倘若你将来有了更喜欢的姑娘,就不要给我写信了?” “因为这种事儿,对我,对那个姑娘,都不好。” 姜芸说道:“是,咱们以前发生的事,也算是有点不清不楚的味道在里面,可今时不同往日,你我之间,还是分的明白一点为好。” “我姜芸又不是没读过书的蒙昧女子,你家那个阮秀,看起来也不太像, 两女共侍一夫,她不肯,我就愿意了?” “我受了你的恩惠,境界突飞猛进,还当了剑气长城的隐官,是欠你的,但我以后会还给剑气长城。” “飞剑还你,等我哪天彻底还完了债,姜宁之间,就再无亏欠。” 少女不太像少女,句句冷言。 “当然,我这种还债,也不像是一个欠了钱的人该说的话,所以宁远,你说吧,只要你开口,怎么都行。” 姜芸冷笑道:“你给我的大道福缘,极多极好,按照正常来说,除了性命,你可以随意开口。” “哪怕现在你说要了我的身子,我都不会拒绝。” 年轻人蹲在地上,神色恍惚。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姜姑娘。 看着这个伤心刻在表面的男子,少女忽然又觉着,刚刚说的话,好像是太重了些。 明明是自己欠他的,可现在...为什么说狠话的,却是自己? 于是,少女俯下身子,轻声细语道:“宁远,对不起啊。” 一袭青衫自顾自摇头,喃喃道:“本该如此。” “理应如此。” 世间男女情爱,本就应该清清白白的。 宁远看向那把悬浮半空的本命飞剑,叹了口气,笑道:“这把飞剑,还是在你这儿好一点。” “不是我有什么小心思,而是我现在只是一道魂魄,驾驭不了它。” 姜芸这回没再拒绝,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个好。 “暂且留在我这儿,等你将来再次踏上修行,我就去一趟宝瓶洲,那时候再物归原主。” 想起一事,少女问道:“你曾经说的那个地方,就是那个大骊龙泉落魄山,之后我去的话,也是找这里?” 宁远摇摇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青衣女子,说道:“现在换了,不是落魄山,而是神秀山。” “东宝瓶洲,大骊龙泉神秀山。” 姜芸认真点头,“好,我记下了。” “真到了那一天,我去找你之前,会给你书信一封,提前打个招呼。” 言至于此,两人好像都没了话说。 该说的,不该说的,其实都说了个差不多。 到此,也算是清清楚楚了。 小山头那边,阮秀以心声问了一句,宁远回答之后,前者扬了扬手腕,年轻人魂魄瞬间化为一股青烟。 姜芸站起身,望向那个青衣女子。 阮秀与之对视,两个少女,忽然相视一笑。 儒衫少女笑道:“认识认识?” 青衣女子点点头。 “你好,我叫姜芸。” “嗯,你好,我叫阮秀。” 姜芸朝她招了招手,随后转过身,沿着栈道返回军帐。 少女掐着自己的一根麻花辫,一路优哉游哉,时不时摘下腰间养剑葫,喝上一口自己酿的忘忧酒。 两把本命飞剑环绕,一个姜,一个宁,是她给取的名字。 飞剑一左一右,居中女子剑仙。 到了军帐,落座主位,少女浑然一变,眉目清冷,又成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提笔又落笔,没来由的,她就觉得有些困意,索性趴在桌面,闭目沉沉睡去。 好似大梦一场。 …… 阮秀一路向北,很快就到了剑气长城。 百万里路途,即使她如今是正儿八经的玉璞境修士,也不可能这么快,究其原因,无非就是老大剑仙出手了。 见了那个先生,虽然心情不太好,少女还是有模有样的作揖行礼。 “阮秀见过齐先生。” 齐静春温和一笑,同样回了一礼。 读书人直接问道:“可否让宁远与我说上几句?” 秀秀点点头,将自己镯子里的那个少年‘放’了出来。 她脸色不太好看,也没跟他说句话,就自顾自的离开了这边。 老大剑仙进了茅屋,很是‘识趣’的将这块儿留给两人。 剑修与读书人,没有直接开口,一个抱拳,一个作揖,互相行礼。 齐先生会来,对宁远来说,其实是肯定的。 这样的一位教书先生,愿意以大道性命,来换小镇六千人的来生,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一个为他仗义出剑的年轻人,如今身陨之后,齐先生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两人相视一笑,读书人轻声说道:“与我一道走走?” 宁远想都没想,点了点头。 两人开始沿着已经破碎的城墙,缓步行走。 不像以往,这回的年轻人没有什么扭捏之色,与先生并肩而行,齐静春也不会觉得如何不妥。 先生拍了拍宁远的肩膀,说了一句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候说过的话,“一路走来,累不累?” 宁远点头又摇头,笑道:“活着的时候,东奔西跑,打打杀杀的,自然是累的。” “可现在不是死了吗?” “我这么一头孤魂野鬼,路都可以不用走,直接用飘的,怎么会累呢?” 说到这,年轻人还示范了一下,也没见有什么动作,他就缓缓‘飘’了起来。 确实是鬼。 不过他这种‘鬼’,比寻常凡人死后的魂魄,还是要厉害不少的,毕竟生前是十四境,哪怕站在日光底下,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齐静春嗯了一声。 见了这个教书先生,少年开启了话匣子,一股脑的说了之前的不少事。 说他当初离开骊珠洞天,在回家乡的半道上,去了一趟南婆娑洲。 是去见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姑娘,因为不认路,还仗着修为高,抓了个五岳正神问路。 回了剑气长城后,没待多久,又去了道门所在的青冥天下,结识了一位侠气远大于仙气的道长。 在那边又砍了那个真无敌道老二一剑,还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道祖。 少年说起这个道祖,眉飞色舞,唾沫四溅,说这个三教祖师之一,居然是个少年模样,瞧起来就不太正经。 再之后,一袭青衫又说到了剑气长城,着重说了他的这个家乡。 城池分南北,北边多是浩然人士,南边才是剑修扎堆的地儿。 说了很久,等到他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之后,齐静春才开口问道:“宁远,怎么不跟我说说那蛮荒天下?” 宁远笑着摇摇头,“一帮畜生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沉默片刻,读书人神色认真道:“宁远,多谢啊。” “因为你,我又见到了阿良。” 少年连忙摆了摆手。 齐先生忽然抬了抬袖子,取出一物,递给了他。 宁远伸手接过。 不是什么宝物,只是一坛酒而已。 读书人抚须笑道:“这酒可不是我请你喝的,是一个自称剑客的男人,托我转交给你。” 宁远揭开封口,酒香四溢。 没来由的,他就觉着,心里不是个滋味。 狗日的阿良。 第415章 春风缭绕间 第415章 春风缭绕间 这坛酒被轻轻搁在一旁,宁远重新贴好了封口,没打算喝。 或者说,年轻人是打算以后再喝。 等啥时候不是鬼了,成了人,外加心情好,那就痛饮一场。 酒有名字,叫做桂花小酿,来历嘛,宁远也清清楚楚。 一闻就知道了。 是当初自己请齐先生喝酒时候,多出的那一坛。 一共三坛,原本是想让先生喝两坛,可齐先生只要了一坛,说是这第三坛,要留给那个狗日的。 所以其实一开始,宁远与齐先生,就算是没见过的‘老朋友’了。 因为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好友,一个腰挎竹刀,自称剑客的男人。 但是那个狗日的没喝,选择再次还给了宁远这个日狗的。 一袭青衫忽然觉着,以前自个儿老爹说的话太对了。 练剑不能学老大剑仙,做人不能学阿良。 可自己还是学了。 所以到如今这个地步,少年其实不恨这个世道,只恨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为什么自己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山泽野修,为什么不是那种见色忘义的登徒子。 为什么小时候要当大侠,为什么长大了,脑子还是多半拎不清。 但凡人生的轨迹线上,有那么一丝偏差,宁远都不会是现在这个宁远。 但凡小时候没带着那俩鸡腿,眼巴巴的去求阿良教剑术? 要是当初没离开过剑气长城? 或者是,在登上倒悬山的第一天,没有去往那座捉放渡? 看嘛,这样一想,其实人生是旷野。 选择有很多很多,一条线,只要中途做了别的选择,自然就会出现偏差。 十四之前,境界太低,处处遭人算计,可以说是没得选,只能如此。 可十四之后呢? 我宁远,当真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其实是有的。 内心那个声音告诉过他,吃了阮秀,就能活,不单单能活,境界也还在,甚至更高。 青冥天下那个道祖,一名十五境巅峰的大修士,亲自下界给他递来橄榄枝。 蛮荒那个文海周密,同样给了他活路。 但这个日狗的少年,一样都没选。 一个人的生长环境,与之接触过的人和事,早就潜移默化的为他塑了形,该怎样,就是怎样。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外如是。 想到这,年轻人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有点信命了。 想着要不要以后,在那浩然天下,碰上了道观寺庙,也买上几炷香,拜上一拜。 灵不灵谁知道,但起码也能给自己来点念想。 人总要有念想,总要有盼头。 不然活着就没啥滋味,跟云姑的酒水一样,寡淡寡淡的,路边的狗都不屑一顾。 但其实早年那个阿良,在剑气长城之时,就总带着他去云姑的酒肆喝酒。 也没赊账一说,因为一大一小,一个不进门,一个不走正门。 一个望风,一个偷酒。 小破孩从没失手过,那时候的他,还一度沾沾自喜。 只是后来想了想,元婴境的云姑,又怎么会发现不了他这个小破孩。 少年蹲在地上,想着许多有的没的,齐静春也没有打扰他。 先生竟是陪着他,一同蹲下,不去管自己的长衫沾了灰尘。 宁远晃了晃脑袋,抬起头来,说起了正事。 “齐先生,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 “我万般谋划,与老大剑仙联手,又跟周密一番对赌,劈开了蛮荒天下,对剑气长城自然是好事,但是对于浩然那边来说……” 先生伸手打断道:“为什么会觉着不好?” “你的一切出剑,都在蛮荒天下,都是为了剑气长城,为了你的家乡而已, 如果这都不算好,这天底下的道理,又能有几个站得住脚的?” 齐先生忽然笑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在你身上,难道还不贴切吗?” 他叹了口气,道:“再者说了,关于你们这群剑修,本就是无罪,却为浩然守了万年的南大门,还不够久?” “一万年都不够久,难道还要再来一万年?” 先生有些不像先生,读书人难得的露出一丝冷笑,“浩然人心向下,但在你们剑气长城,老实说,虽然人心也没有高多少,但是处处是侠气。” “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这些剑修,生来就要为我们这些读书人看门?” “凭什么浩然歌舞升平,这边却是大战连天?” 宁远咂了咂嘴,饶是他,都没见过这样的齐先生。 当然,他跟先生,也没相处过多久。 不过想想也理解,齐先生这个读书人,本就对人间失望透顶,要不然就不会选择独自扛下三千年的天道反扑了。 事实上,齐静春这个读书人,当年刚刚担任小镇圣人之际,尚且还是飞升境。 看管骊珠洞天,可不是什么美差,但他不过几十年过去,修为却不降反升,破境合道。 合道什么? 天时地利,还是人和? 旁人不知晓,但宁远是心知肚明的。 什么三种合道,齐先生直接以自身三教学问,跻身十四境,天时地利人和皆有。 前无古人,大抵也是后无来者。 又因三个本命字的存在,齐静春破境之后,就直接跨入天人境巅峰的水准。 最多就是因为修道年龄受限,道力比不上远古十四境罢了。 世间天人境修士,无非就是分为两种,一拨远古大修士,比如老大剑仙,比如老瞎子,再比如白玉京的大掌教,等等。 另一拨,就是齐先生这样的。 都处于这一境界,齐先生多半是比不过远古十四的,但对上白玉京的道老二,战力层面,不分伯仲。 并非是刻意贬低余斗这个真无敌,因为本就如此。 但是先生要真跟余斗捉对厮杀,两人倾力出手,不留退路的话,前者一定会输。 这里面所涉及的,就两个字,道力。 道老二八千载道力,虽然增长不了什么杀力,但是体内心相天地,已经开辟到了一种极高的境界。 法力如渊似海,近乎于源源不绝。 齐静春这样一个后辈,修道不过百年,杀力不低,但就是在道力层面上吃了不少亏。 打个很浅显的比喻,像是两个打架斗殴的凡人,同样的体格,一个家中米缸见底,一个身负万顷良田…… 怎么比? 宁远当初能跟道老二问剑,一个是杀力足够高,一个是足够难缠,跟滚刀肉一样,挨余斗几剑,也轻易不会死。 但真要打到最后,宁远一定会死,没有例外。 除非他能一剑把余斗砍的跌境。 第416章 犹有侠气在 第416章 犹有侠气在 秋风袭来,裹挟黄沙而至。 宁远抬头看了看明月,说道:“可是齐先生,我这么做,往后的浩然天下,就注定是不太平了。” “妖族以后攻入浩然,已经无需越过剑气长城,直接从桐叶洲东部登岸。 到那时,一旦兵过浩然,会死多少凡夫俗子?” 少年嗓音沙哑道:“文庙纸面上的实力,肯定高于蛮荒那群崽子,但就是因为读书人的‘不自由’,处处受限之下……” “妖族肯定吃不下一座天下,但怎么都能攻陷三四个大洲。” “一洲生灵何其多?” “不说死上全部,哪怕就死一小撮,都是个天文数字,真到那时,我宁远,就真的成了千古罪人了。” 齐先生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宁远,以前十四境,境界高,个子也高,所以你为你的家乡,为剑气长城,撑起了天地。” “但现在没了境界,甚至成了孤魂野鬼,还要去想这些?” “既然你称我为先生,那么先生有没有跟你说过,少年郎的肩头,不要扛着天下大事?” “多想想眼前,多想想自己,把这些莫须有的担子放下,本就不该你来扛的。” “你应该挑着清风明月。” 顿了顿,读书人说了句不像是读书人能说出来的话。 “多看看那些个莺莺燕燕,想想那个秀秀姑娘,寻思寻思,琢磨琢磨,该怎么让她‘回心转意’。” “最好是...在回小镇之前,就把这八字少的那一撇,给写上去。” 齐静春笑道:“来之前,我跟阮师喝了场酒,在他那儿给你打听了一点消息。” “阮师其实挺看好你的,甚至比看我那小师弟,还要看好。” “说你虽然心中藏着很多事,但是人味儿十足,比绝大多数人,还要来的实在。” 宁远笑问道:“当真如此?” 先生抚须点头。 长夜快要过去,天边已经出现一丝鱼肚白,月光不再如水,散播着最后一点清辉。 沉默片刻,宁远说道:“齐先生,我更改了这么多,按照正常来说,妖族攻入浩然天下,还需要约莫十年,但是现在...” “现在提前了近一半,甚至更短,这对于你那位大师兄崔瀺来说,岂不就是坏了一盘大棋?” 齐静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一句,“宁远,依你看,正常的轨迹线,是怎样的?” 一袭青衫想都没想,说道:“十年左右,大祖出关,裹挟半座蛮荒之力,攻破剑气长城。 从浩然南海开始,妖族大军浩浩荡荡,首当其冲,桐叶洲这个山巅修士不多的大洲,率先沦陷。” “此后,扶摇洲再度陷落,南婆娑洲身处其中,岌岌可危。” “至于东宝瓶洲...”年轻人想了想,说道:“这个最小的一洲,反而没有被妖族打下。” “一切都在于这个大骊国师。” “百年谋划,以一国之力,一路势如破竹,统一整个东宝瓶洲,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一国即一洲’。” “笼络兵家、商家、医家...等等,再联手北俱芦洲,硬生生将妖族的千万大军,阻隔在南海之滨的老龙城。” 齐静春点点头,思索道:“与我那师兄的谋划,其实没什么差别。” 读书人笑道:“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先前我也说了,你现在不是十四境,只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而已,那就不用操心这些。” “而这些东西,由我们读书人来。” 先生笑意不减,“变数来了就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那师兄的布局,大不了就再改改。” “妖族能提前出兵,我们就不能提前做事?” 读书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眯眼而笑,“更何况,你不是还在嘛。” “宁小子能劈开剑气长城的万年牢笼,难道以后,就斩不了妖族的百万大军?” 宁远哑然失笑,只当先生开了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齐静春站起身,取出一把荷叶竹伞,轻轻一抛,便悬在了少年头顶。 大道流转,洒落而下。 于是,一袭青衫,从模糊,转变成了几近真实。 先生说道:“与你相识之后,一直没有送你什么好东西,这把荷叶竹伞,往后可以一直撑着。” 宁远点头照做,撑着竹伞,问道:“齐先生,这把伞,莫不是来自于莲花洞天?” 读书人不置可否,颔首道:“之前走了一趟,管道祖借来了两片,虽不是什么攻伐重器,但好在是一件真正的仙家宝物。” “现在你眼中的我,并非真身,只是一个本命字幻化成的‘分身’而已,很快就会消散。” 齐静春笑道:“原本我是想着,亲自来一趟剑气长城,将你接回小镇的。 可转念一想,还是让你多走走,或许重新走一趟去往宝瓶洲的路,你会有别的收获。” 沉默片刻,齐先生以极为认真的语气说道: “当初你的北上远游,太多人想算计你,但是这一次,要是谁敢再这么干... 我就亲自找到那人,提着他去找他的师门,该问拳问拳,该拆祖师堂的,一定给他拆个稀巴烂。” 宁远忽然笑道:“先生,你现在这模样,有点不太像小镇的那个教书先生。” 读书人跺跺脚,十分配合的左右撸起了袖子,哪怕身穿一袭儒衫,还是没有半点文人的样子。 “这不现在来了剑气长城嘛,未曾练过剑,只好装一装武夫了。” 两人离开剑气长城,一路向北。 宁远好像真的有了肉身,撑着这把荷叶竹伞,走在路上,脚踏实地,滋味极好。 儒士与剑修,身形渐行渐远。 “宁远,以后到了小镇,其实练剑之余,可以适当读点书的。” “不用学太多,毕竟学问太高也不好,容易活得累。” “齐先生,你记不记得你以前说过,要把你那间学塾送给我?” “现在还算数吧?那等到了小镇,我就住那里好了。” “宁远,是不是很想念阿良?” “先生这话就有点说笑了,我怎么会想一个男人呢?” “齐先生...男人三妻四妾,是不是不太好?” “先生不懂这个,你换一个问。” “那么齐先生,你年少的时候,有没有喜欢过某个女子?” “……” “齐先生?” 没等来言语,宁远也没有转头去看。 因为自己的双袖,不知何时多了一缕春风,萦绕不绝。 继而凝为一把槐木长剑,年轻人背上长剑,去往浩然天下。 或许此时此刻,少年才真的脱离了樊笼,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天地异类。 春风缭绕间,犹有侠气在。 青衫再度北游。 第417章 三菜一汤 第417章 三菜一汤 剑气长城这边,靠近北边浩然天下这块儿,又多了一道刚刚开辟的崭新大门。 出手的自然是老大剑仙,横竖各两剑,这道大门四四方方,高达数百丈,再有磅礴剑意加持,导致天幕难以闭合。 飞升境就能破开天幕,像老大剑仙这样的十四境巅峰剑修,开一道空间大门不是什么难事。 但宁远却没有直接去往浩然天下。 少年还要去见一个人。 半道,他碰上了早已等候在此的青衣姑娘。 少女面无表情,反手摘下背后的长剑,连剑鞘一并送到了宁远手上。 “长离剑已经开锋,是陈爷爷帮忙的,现在给你。” 阮秀转过身,招了招手。 “我在大门那儿等你,记住别太久。” 宁远很认真的想了想,喊住了她,“秀秀,要不一起去?” 少女身形一顿,没有开口,只是摇了摇头,逐渐远去。 宁远便独自来到一家酒肆。 在外头看了看,原以为大概率会碰不上,结果云姑还真在。 一位实在称不上好看的妇人,正在自家酒肆内,弯着腰,擦拭着桌椅板凳。 缺了一只左耳,脸上多有剑伤。 宁远在门外静静的站了好一会儿,正打算进门去,身旁就多了个去而复返的青衣姑娘。 阮秀取出一顶斗笠,随手就按在了他的头上,然后双臂环胸,说道:“你给我做的斗笠,太丑,现在也还给你。” 宁远略微抬头,笑了笑。 这顶斗笠,对他而言并不陌生。 但不是少年当初离开剑气长城时候戴的那一顶。 这一顶,是阮秀南下倒悬山的路上所戴。 也是当初还在铁匠铺,宁远亲手所做,送给了那时候对什么都还很好奇的青衣小姑娘。 来历其实也不俗,这东西的材质,是取自于齐先生学塾的那片竹林。 宁远偷摸砍的。 一袭青衫歪过脑袋,“真不陪我一起进去?” 少女冷笑一声,没说话。 “秀秀,你还是跟当初一样,一点没变。” 阮秀神色不善的看着他。 宁远立即闭嘴,抬腿走入酒肆。 故地重游。 当初离开剑气长城,他就来了一趟酒肆,喝了些酒,弄了点吃食。 听闻脚步声,妇人抬起头来,见到了那个撑伞背剑的年轻人。 宁远也略微抬头,将面容从斗笠下完全显露,咧开嘴角笑道:“云姑,三壶好酒,两斤牛肉。” 掌柜的愣了愣神,好像一下子没看清,便用手揉了揉双眼。 “是...宁小子?” 年轻人微笑点头,“云姑近来可好?” 妇人急忙快步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因为个子矮,她还踮起脚,伸手捏了捏宁远的脸蛋。 抓住胳膊的手又松开,妇人转而捧住他的脑袋,仔仔细细看了半晌,最后嗓音发颤道:“真是你这个兔崽子啊。”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是说...要把那浩然天下逛个遍吗?你走的有这么快?” “你家小姚早就回来了,我也是从她那儿知道,你可能要在那边待上很久。” “早知道你一时半会儿不回来,当初我就多给你备点酒水了。” 云姑把他拉在一旁的长椅上,攥着他的手,一个劲的念叨个没完。 宁远咧嘴笑道:“没呢,浩然天下可比咱们剑气长城大多了,我境界才多高,哪能这么快逛完啊?” “到现在,我还只是走了一趟宝瓶洲而已。” 少年嬉皮笑脸道:“姑,这不是想家了嘛,所以回来看看。” 云姑抹了把脸上,笑道:“你来的时间正好,现在咱们剑气长城这边,大多数人都去了南边,没什么人来喝酒。” “我跟你讲,我这儿来了个姑娘,模样好看的不得了,还会酿酒,现在铺子里还剩下不少,我这就去给你拿来。” 妇人拍了拍少年肩膀,自顾自起身,去往后院打酒,嘴里还一个劲的在说最近剑气长城发生的事儿。 云姑说,这回咱们剑气长城算是扬眉吐气了,所有中五境以上的剑修武夫,都去了南边,抢了妖族一大块地盘。 听人说,老大剑仙出剑了。 劈开了一座天下,所以虽然城墙没了,但是比起以前的光景,更好。 妇人还说,她之前也随大军一同南下,走了约莫三十万里,杀了些妖族畜生,但是没再继续深入,半道就赶了回来。 云姑说,这一场大战,剑气长城摧枯拉朽,所到之处,群妖俯首。 她还说,她老了,要战功没什么用,还不如留给年轻人。 到此,宁远也稍稍安心。 因为云姑还不知道,之前那个新任刑官,就是她眼前的这个兔崽子。 妇人忙活了好一会儿,最后酒菜端上桌,已经接近中午。 不是什么几碟佐酒花生之类的,云姑直接为他烧了正儿八经的三菜一汤。 酒是姜姑娘的忘忧酒,菜肴也是色香味俱全。 这在酒肆内,是属于破天荒的头一遭了。 为何以前这家酒肆生意不好? 因为云姑酿的酒水,确实不太好喝,寡淡寡淡的,而除了酒,菜也不咋好吃。 客人来喝酒吃菜,云姑是不会亲自下厨的,她这间酒肆,只有三样菜可点。 花生,腌菜,牛肉。 唯一一个牛肉,还不是现做的。 没等云姑落座,宁远就抄起筷子来了几口,不是没礼数,恰恰相反,晚辈如此做,对于长辈来说,才叫礼数。 云姑直接抱来了一整坛忘忧酒,又摆上一只大酒碗,倒满推给少年。 妇人自己没打算喝,看着他,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尝尝?” “这酒就是我说的那个小姑娘酿的,还有名字,叫做忘忧,也就是因为这个,酒肆生意都好了不知多少。” 宁远笑了笑,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确实好喝。 甚至于,宁远都有些觉着,姜姑娘的酿酒技艺,不比那黄粱酒铺的老掌柜差多少了。 喝着酒,宁远大致与云姑说了自己的远游经过。 说离开剑气长城后,他因为身上的钱不太够,坐不起墨家的那座机关城,便在倒悬山逗留了约莫半个月。 期间把倒悬山上的仙家府邸逛了个遍,最后登上去往宝瓶洲的桂花岛渡船,历经两个多月,抵达老龙城。 少年没说路上的那些厮杀,只说了在这条航线上,有那南海十景,个个都是真正的仙家宝地。 有过一些机缘,所以等他到了宝瓶洲的老龙城,身上的钱袋子,就鼓胀了不少。 还在那边开了个铺子,不卖仙家宝物,只卖各色糕点,招了掌柜,雇了几个伙计,为他做事。 离开老龙城后,便没有在路上逗留,他也不坐山岳渡船,而是御剑向北,约莫大半个月,终于到了小妹所在的骊珠洞天。 第418章 煞笔 第418章 煞笔 云姑听的津津有味。 年轻人喝着酒水,又说了那座骊珠洞天的千奇百怪,到这里,他就选择性的只说该说的,不该说的,只字不提。 宁远还骗她,说那个洞天的坐镇圣人,一名教书先生,十分看好他,还传了他一门修道术法,也就是因为这个,他得以破开龙门境关隘。 后来又走了一趟剑气长城最为熟悉的北俱芦洲,还去了太徽剑宗,游览了龙宫洞天…… 最后实在是想家,就从北俱芦洲的一座大渡口,登上了之前没钱乘坐的墨家机关城。 历时不到两个月,就再次回了剑气长城。 少年谎话连篇,还说在这次的返乡路上,路过一座海外仙山,刚巧碰上了一名青衣神女的破境飞升。 得了青睐,被神女看重,想要将他收为弟子…… 说到这,面庞微醺的年轻人拍案而起,义正言辞的大喊道:“区区飞升境,就想做我宁远的师父?” “门都没有!” 他继而感慨一句,“唉,饶是如此,哪怕我多次拒绝,那位神女姐姐,也还是不太死心,分别之际,赠了我一桩天大机缘。” “如此,我便一朝顿悟,勘破元婴境。” 从头至尾,云姑一直没有打断他,听的津津有味,也听的聚精会神。 宁远也不怕云姑看出什么来。 齐先生给他的这把荷叶伞,来源于道祖所在的莲花洞天,品秩极高,稳固他魂魄的同时,也能遮蔽天机。 能不能挡住飞升境大修士的探查不知道,但是云姑这样的一名元婴境,是肯定发现不了什么的。 云姑发现不了他的境界高低,而宁远,现在身为魂魄,其实同样也看不出她的跌境。 事实上,云姑之所以在半道上就返回剑气长城,就是因为在一座妖族山市内,被一名玉璞境妖族畜生伤了大道根本。 她原本也没打算回来,之所以如此,是宁姚发了话,被那位飞升境的神女山君强行带了回来。 没死,只是重伤,只是跌境了而已。 但宁远也不是瞎子,云姑此刻,苍老了不知多少,脸上的皱纹与剑伤交织,鬓发斑白。 就像一名暮年老人,或是处于大限将至的修道之人。 这一天,宁远足足喝了一整坛忘忧酒。 黄昏时分,秋意绵绵。 宁远撑起伞,戴上斗笠,在酒肆门口与她分别。 少年还是骗她,说自己回到剑气长城后,已经见过了小妹宁姚,现在马上还要动身,再次去往浩然天下。 摘下那把带有剑鞘的长剑,宁远递了过去。 “姑,当初我答应你的事,一直没忘,也时刻记在心里,我那时候到了倒悬山后,就第一时间去了那座敬剑阁。 画了那把剑的样子,然后带着你给我的钱,到了骊珠洞天后,请一名铸剑圣人打造。” 宁远笑道:“这把剑,品秩应该还可以,位于半仙兵里头的最上等。” 云姑看了看长剑,没有伸手去接,而是问了另一件事,“宁小子,这次去浩然天下,就没有碰上个心仪的姑娘?” 年轻人笑容僵在脸上,咂了咂嘴道:“姑,没呢。” 云姑抓住他的手臂,“没事,没遇到最好,我给你物色了一个,你要是见了,指定喜欢。” 她眯眼笑道:“我也不卖关子,我给你挑的这个,就是之前在我酒肆酿酒的那个小姜姑娘。” 云姑往前一凑,又低声道:“保管你喜欢,我明里暗里的替你把了把关,那姑娘现在,还是完璧之身。” “原先是个读书人,现在成了剑修,前不久还跻身了金丹境,资质上来看,不比你差多少。 模样长得也是极为水灵,可能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身段算不上饱满而已。” “诶,但是这种东西,等你俩以后成了亲,她有了身孕之后,自然就该大的大了,不算什么难事。” 宁远实在忍不住笑意,等到平息下来后,便又将手中长剑递了过去。 云姑这回没再拒绝。 她接过之后,抽出这把隶属于半仙兵层次的宝剑,细细端详。 通体雪白,内敛无穷剑气,委实是好剑。 毕竟是火神打造,还是一名十四境巅峰的老大剑仙,亲手为其开锋。 不说别的,宁远哪怕现在没有任何修为,若是手持这把剑,也不会弱于任何一名中五境以下的练气士。 当然,这里说的是对砍。 毕竟山上厮杀,各种术法杂乱,不似凡间的流氓斗殴。 修道之人,能驾驭神通,施展术法,于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所以为什么要拿着法宝,凑上前去跟人互掐? 云姑看了半晌,喃喃低语几句,声线太小,宁远也没听个清楚。 再之后,妇人就将他它再度归鞘,绕到宁远身后,自顾自的挂了上去。 她温柔的给他理了理衣襟,弄了弄头发,轻声道:“臭小子,你云姑老了,不中用了,这把剑往后,就跟着你。” “我一个资质不行,注定一辈子上不去玉璞境的老东西,要这么好的剑做什么?” “你不同,你这才多大年纪?就跻身了元婴境,按境界来说,都不比宁姚差了。” 她抬起头来,看向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兔崽子,这个以前经常来偷酒的小破孩。 好像一转眼,个子就这么高了。 手掌一翻,妇人取出一个崭新酒壶,给他挂在腰间,笑道: “之前你进门时候,我就瞧见少了个葫芦,以前我给你的那个,不是什么宝物,所以丢了就丢了,没多大事。” “但是现在这个,可是真正的养剑葫,是我前不久,从陆芝剑仙那儿得来的,你可要好好收着,别再给弄丢了。” 到这还是没完,妇人最后又取出一块小巧古玉,应是修道之人常见的方寸物之类。 她想都没想,也没递给宁远,直接塞进了他的怀里。 “这些物件你都拿着,里面没多少好东西,就只是一点雪花钱而已。 之前听你说,你那次远游,就因为囊中羞涩,碰了不少壁,这回儿云姑给你的钱袋子,虽然不多,但也应该不算太少……” 宁远想要说什么,只是喉咙滚动数下,还是没开口。 等他走出一段距离后,又听见身后的一声呼喊。 妇人小跑到跟前,这回不是送什么仙家宝物了,而是给了他一个包裹,里面是几件她亲手制作的衣衫。 年轻人还是没说话,接下这些沉重的事物,扶了扶斗笠,转身离去。 其实他的长辈,有不少。 除去离世的父母,宁府之中,有纳兰爷爷,还有白嬷嬷,而外公姚冲道,也还健在。 他也想一个个去见他们,只是这些人,如今都在南边。 而他现在就要远行。 去那座走过一遍的小镇,为自己续命。 快到街道拐角处,一名青衣少女现出身形。 阮秀面无表情道:“事情都办完了?” 宁远点点头,忽然计上心来,遂问道:“这位姑娘,能不能帮在下一个小忙?” 少女声线拉长,“……嗯?” 年轻人凑上前,在她略显惊愕的神色中,一把揽住她的纤细腰身。 随后转过头,望向那个独自站在酒肆门口的妇人,使劲招了招手。 “姑,瞧见没,这就是我媳妇儿!” “大不大?不小了吧?下次回来,要是生的多,您老就帮我带带娃儿啊。” 青衣姑娘面色微红,且带着不少怒色,只是在看见那个妇人后,还是没有当场发作。 她以心声说道:“宁远,我跟你讲,就这一次,以后再有类似的,我一定一定一定砍了你的咸猪手。” 语气极为严肃。 年轻人听完,想着反正就只有这一次了,便趁机多揩点油。 于是,一袭青衫背剑,揽着奶秀的纤细腰肢,倒退而走。 委实是一如既往的不要个脸。 过了拐角,已经不见那间酒肆,年轻人还是没有松开手掌,两人也还是倒退而走。 阮秀蹙着眉,低头看了看。 “宁远,我是给你脸了?” “你说就这一次啊,这还不算是给吗?” “松开。” “这一次还没完呢。” “不是,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咱俩已经一笔勾销了!” “听懂了,这不是从头再来嘛。” “……” “你怎么不说话?” “你是打算,...咱俩就这么倒着去浩然天下?” “也不是不行。” “傻逼。” “……你再骂?” “臭傻逼。” 第419章 看门剑仙 第419章 看门剑仙 青衫青衣,再度跨入浩然天下。 过了镜面,这边的浩然南海,也不是除了海水就是空无一物了。 原倒悬山遗址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座占地不小的‘海外仙山’。 上面已经修建有不少的亭台楼阁,都是此前从倒悬山离开的各路仙家,小部分离去,大部分还是逗留在此。 都等着与剑气长城做生意呢。 不过等他们知道这场大战结束的消息之后,估计个个都得傻眼。 因为之后的三五年内,剑气长城注定是没仗可打了。 原先从蛮荒离开的十几条山岳渡船,估计最后到了剑气长城,也是一般的光景。 秀秀御风而起,宁远同样是御风而起。 只不过他的‘御风而行’...不太正经。 说贴切点,年轻人是‘飘’着的。 毕竟是鬼,不就应该飘着嘛。 宁远见到了老熟人,还是两个,跟以往一样,都在这边看着大门。 小道童姜云生,悬空趴在镜面一侧,一如既往的看着杂书,另一边的抱剑汉子张禄,同样是打着瞌睡。 汉子比以往更加邋遢了,长发散乱搭在身前,嘴角还挂着一条哈喇子,周身弥漫一股子的恶臭。 小道童眼角余光瞥见了两人,在看见宁远那副面容的刹那,便冷不丁爬起了身,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没开口,直接把手上的书籍挡在了脸上。 口中一顿喃喃自语,“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他是见过宁远的,还不止一次。 初见之时,年轻人还只是个观海境的杂毛剑修,而就是因为这个境界低微的杂毛,却在倒悬山惹出了天大风波。 自己这一门,两位师兄师姐因他而死,自己平白无故成了倒悬山的大天君,结果没坐稳多久,这小子又来了。 观海去,十四回,后来据说是走了一趟青冥天下,跟陆师叔合谋了一番。 然后... 然后倒悬山就没了。 那时的小道童,其实也想跟随一众白玉京门人回去,可却被宁远这个鸟人按在了浩然天下。 宁远当初唯独留下他,其实里面没有什么算计。 只是觉得好玩。 修道之人,境界高,寿命悠久,总会有那么些许时候,是会发癫的嘛。 一袭青衫飘在半空,冲他微微一笑,说道:“姜小道长,近来可好?” 小道童拿下脸上的书籍,朝他尴尬一笑,只是点点头,没打算开口。 有齐先生的荷叶竹伞,姜云生是看不出他的深浅的,到现在他还以为,眼前的少年,还是天人境大修士。 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毕竟跟这小子有关的人,只要是白玉京那边的,基本个个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用小道童心里的话来说,这少年都不能用扫把星来形容,应该说是‘煞星’。 想了想,小道童一个闪身到了汉子身侧,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后者立即苏醒,晃了晃脑袋,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许是没睡饱。 汉子很快注意到两人,瞥了一眼阮秀后,与宁远对视一眼。 少年取出一壶酒,远远朝他抛了过去,张禄立马接过,极为迫切的拨开壶嘴,仰头痛饮。 宁远没有顾忌一旁的小道童,直接开口与他说了剑气长城那边的战况。 剑气长城没了,但也可以说是还在。 蛮荒天下被老大剑仙一剑断开,从现在起,也算是太平了。 大剑仙张禄,听的一愣一愣的,脸上表情万分精彩。 多有茫然。 其实当初陈清都接引倒悬山那日,还有城头递剑斩剑灵之时,汉子都曾远远一观。 他知道剑气长城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只是他一向惫懒惯了,没打算找人问个究竟。 更别说,他是戴罪之身,是没资格去往剑气长城的。 何况看大门对他来说,本就是美差。 一番了解后,张禄咂了咂嘴,点点头,与他问道:“宁小子,之后呢?” 少年便说自己要去浩然天下。 结果汉子摇摇头,指了指自己,再度问道:“我是说,我以后呢?” 宁远跟着他摇头,“不清楚,看老大剑仙那边怎么说。” “不过应该很快,你就不用看大门了。” 对于这个仙人境大剑仙,宁远以前知道的不多,但后来返回家乡剑气长城后,在老大剑仙那边问了不少。 张禄是他的人名,本体是妖族,据说是一头真身名为‘天禄’的瑞兽,这种瑞兽,最早能追溯到上古年间。 在那本山上流传的《山海书》内,最前边几页,就曾记载过这种瑞兽,甚至不比那白泽低多少。 后世的达官显贵,往往也会在死后,让子孙在墓前摆上一尊天禄神像,有那庇护遮阴,聚拢风水的寓意。 十三之争里,此人代表剑气长城出战第九场,输了。 还是输给一头不到百岁的仙人境大妖,这头年轻妖族,甚至不是剑修,居然赢了张禄这个成名已久的大剑仙。 也就是因为这个,张禄被千夫所指,戴罪之身,跑来浩然这边给剑气长城看门。 他并不是胜不了那头年轻大妖,究其原因,说直白一点,就是放水了。 汉子这种行为,跟反叛剑气长城没什么区别,但老大剑仙却没有直接宰了他。 此中缘由,宁远现在也已经知晓。 张禄的背景,搁在剑气长城,其实比谁都要‘根正苗红’。 原因无他,当年剑气长城的先烈迁至蛮荒最北端时候,这块土地上,早有一个族群扎根。 所以真要追溯下去,是剑气长城的最早一拨剑修,抢了人家的地盘。 这族群‘人丁稀少’,还一直没有离开,并入剑气长城后,繁衍到今天,只剩下张禄这么一个独苗。 祖上大多数也都是战死城头,战功累加之下,极多,也是看在这一层面,老大剑仙才没有对他赶尽杀绝,让他待在这‘自生自灭’。 听了宁远的话,汉子更加茫然了,晃了晃酒壶,抬眼问道:“宁小子,你说以后我要是自由了,去哪?” 一袭青衫双手笼袖,蹲在半空,笑眯眯道:“很简单啊,摆在明面上,要么回蛮荒天下,要么去浩然那边,找个道侣过日子。” “总不能一直留在这看门吧?” 张禄不假思索的点点头,“其实看门久了,现在想想也挺不错的。” 宁远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笑道:“要不要跟我去宝瓶洲?” “我在那边买了几座山头,都是上等的仙家宝地,你在这看门也是看门,帮我看门不还是看门?” “你要是想,我可以回去跟老大剑仙说说,现在就放你自由。” 年轻人拍了拍大腿,一脸的阴险狡诈,“帮我做事,我还能给你开工钱,一年一颗谷雨钱,怎么样?” 要一名仙人境大剑仙看门,还开价一年一颗谷雨钱,这算盘打的,委实是不要个脸。 汉子一脸嫌弃,抬了抬屁股,扭过身去。 第420章 观生死 第420章 观生死 没拉拢到这个大剑仙,宁远便站起身,也没有继续跟那小道童掰扯什么,与阮秀一同御风,去往不远处的‘仙山’。 落地之后,两人又去往北边的一座崭新渡口。 先前在大门那块儿,阮秀一直没有开口,这回在半道上,也是闭口不言。 宁远撑着伞,与她并肩而行,扭头看她一眼,觉着有些好笑。 “小媳妇儿生气了?” 阮秀没看他,也没理他。 少年叹了口气,改为一本正经道:“秀秀,与我说说呗,这座仙山...怎么来的?” 阮秀面无表情,开口道:“一个老人弄来的。” “陈爷爷在搬走倒悬山之前,陆姐姐来了一趟,找来了一位境界很高的老人,从东边搬来的。” 这样一说,宁远就知道是谁了。 想着在离开之前,要不要先去一趟黄粱酒铺,跟老掌柜说道说道。 一路无话,两人到了北边唯一一座渡口后,直接购买了两块乘坐渡船的玉牌。 一艘来自于桐叶洲玉圭宗的中等剑舟。 之所以没有选择去往宝瓶洲的渡船,是因为没得选。 这座仙山,前不久才搬来此地,而之前倒悬山停靠的那些渡船,也都各自回了浩然九洲。 两人到的时候,渡口只有三艘跨洲渡船停靠,一艘去往流霞洲的鲲鱼渡船,一艘自扶摇洲而来的彩鸾舟。 最后的,就是玉圭宗的剑舟了。 桐叶洲极少跨洲渡船,以往他还是刑官,坐镇倒悬山时候,其实就知晓了不少。 来往倒悬山的渡船里,桐叶洲没有一艘。 也不知道这个玉圭宗,最近是怎么弄来了一艘品秩不低的山岳剑舟的。 宁远倒是想乘坐老龙城的桂花岛,毕竟是直接抵达宝瓶洲的跨洲渡船,但两地路途遥远,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秀秀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玉璞修士,战力足可匹敌仙人境,她的御风远游,确实要比剑舟来的快。 但宁远扛不住啊。 他只是一道魂魄而已,要是被阮秀带着,不分昼夜的跨洲远游,难保不会出现意外。 齐先生的荷叶竹伞,只是为他稳固魂魄,给他像模像样的塑造了一具半真半假的肉身而已。 当然,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秀秀把他塞进自己的那副手镯内,再‘独自’去往东宝瓶洲。 年轻人不乐意。 少女那副镯子里头,藏有一头境界不低的火龙,哪怕阮秀管着它,但自己住在里面,每时每刻都像是被火烧一样。 时间一长,魂魄容易散了。 谁他妈愿意搁里面待着。 更别说,齐先生之所以没有亲自接他回去,就是想让宁远重走一趟北游的路。 此中深意,恰似一场读书人的负笈游学。 剑舟直达桐叶洲南部的一座小型渡口,据一名管事所说,大概需要两旬光阴。 三天后启程。 两人便随意在一家客栈订了屋子。 两间,一人一间。 少女现在很少搭理他,拿着钥匙先一步进了屋子,宁远也懒得多想。 反正不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日久生情嘛。 这一路上,怎么也要花费几个月的功夫吧? 怎么也能碰上一些或大或小的事,处久了,总会水到渠成,也总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来到住处,他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放,长离剑,背着,养剑葫,挂着,荷叶伞放在一旁,其他一些物件,都装入了云姑给的那块方寸物里头。 他如今没有修为,但此前试了试,竟是能动用这块方寸物,只需散出一缕神念,便能催动。 宁远这道魂魄,有些特殊。 哪怕没有齐先生给的荷叶,他都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日光无法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不仅于此,在此前从渡口那边回来时候,宁远还发现了一点... 自己能看见他人的‘精气神’。 上五境之下,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之所以分的这么准确,是因为宁远看阮秀这个玉璞境,是看不出来什么的。 但其他人,包括渡口的一名元婴境管事,他都能看个一目了然。 看修为是一个,另一个,才是真正体现了他的‘特殊’。 路过的仙家子弟,若是上好的修道胚子,在他眼中,就是一片‘光芒璀璨’。 资质不太行的,哪怕是金丹、元婴两境的地仙,也没有多少值得注意的地方。 甚至于,楼下的那个客栈老掌柜,一名金丹境,外在红光满面,可在宁远眼中,就是‘死气沉沉’。 黑气缭绕,好像下一秒就会仙逝一样。 要么就是大限将至,要么... 要么可能这个老掌柜,很快就会有那血光之灾。 具体如何,其实也还要进一步考证。 若真能看他人的生死福祸,那就有一番说道了。 宁远还在心里琢磨,以后到了小镇,要不要支起摊子,做那给人算命一事。 就跟王八蛋陆沉一样。 看啥是啥,未卜先知,如此一来,定然会‘生意兴隆’。 所谓神机妙算,不外如是。 年轻人想了半天,最后盘腿坐在床上,试图‘运功修行’。 可不出所料,失败了。 没有真正的肉身,体内气府窍穴都没有,哪来的修行之说? 哪怕他的脑子里,藏有天下四脉剑术之中的两脉,还有大玄都观的不少神通法门,但就是没用。 年轻人长叹一声,真真就是那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宁远也没有多想,其实到现在这个地步,他的很多观念,都有了较大的改观。 不能修行也没什么的,反正等以后到了小镇,齐先生肯定会给他想办法。 一旦有了肉身,他的境界修为,一定会增长的很快、极快,没有例外。 毕竟身负两脉剑术,还有几十上百种术法神通,真不是开玩笑的。 唯一的担忧,可能就是以后的那具‘崭新肉身’了。 是杨老头给自己捏的‘人身瓷器’? 还是一副传说中的仙人遗蜕? …… 不能修行,宁远有点‘无所事事’。 跑去敲隔壁的门,秀秀也不搭理他,年轻人只好撑伞下楼,准备逛一逛这座仙山。 出门之前瞥了一眼那个老掌柜,后者外在来看,依旧是红光满面,少年也没多想,只当自己其实没有那么特殊。 毕竟修道之人,哪怕是天人境的山巅修士,对于推衍算命之道,也不敢说就一定是完全准确。 宝瓶洲那个大骊国师崔瀺,他的布局一洲山上山下,其实跟他的境界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这个国师大人,算计人心极为厉害,眼力毒辣到,能从一件小事上,看出一个人的大致性情。 以人之性情,再去落子推算,几乎就是‘板上钉钉’。 死人能不能被他算活不知道,但活人,只要是道心不够坚定者,一定会被他摆弄于股掌之间。 这么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文圣一脉大弟子,刻苦读书多年方才有了这样的脑子…… 自己呢? 凭什么? 看着那个红光满面的老掌柜,宁远摇头失笑,只当自己多想了。 看他人之生死,传出去了,别说旁人不信,宁远自己都不信。 于是乎,一袭青衫,背剑撑伞,独自出了门去。 这座仙山可比倒悬山差远了,地盘很小,总共就只有两条街,坑坑洼洼的,也没人修缮。 一条通往老大剑仙开辟的那道镜面。 另一条,则是各路修士汇聚的仙家坊市。 年轻人模样有些怪异,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背剑之姿,腰悬酒壶,一副江湖剑客的装扮,仅这样看倒没什么。 关键还撑着一把小巧的荷叶伞。 这就有些突兀了,搁在剑气长城,被老剑修们看了去,指定会他骂一句,娘们唧唧的。 逛了逛坊市,宁远什么也没买。 这里的修士境界不低,放眼望去,中五境比那下五境还要多,都是老油子,眼光毒辣,所以几乎不存在什么捡漏一说。 何况他只是走走,也没打算购买什么。 自己的长离剑,可是仅次于真正的仙兵,比当初的远游剑,还要厉害不少。 要这些破烂做什么。 等到月色升起,他便返回了住处。 刚过门槛,一袭青衫,顿时愣在原地。 “卧槽...真死了?” 客栈内,那名半躺在椅子上的老掌柜,闭眼阖眸,已经没了气息。 年轻人站在门口,咂了咂嘴。 “这不会是被我给看死的吧?” 第421章 鬼差 第421章 鬼差 第二天,阮秀依旧待在房内,没有出门,宁远几次敲门,哪怕给她送去吃食,都是宣告无果。 他也没多想,小姑娘脑子转不过来,多转转就好了。 反正现在都是这样了,总会有云开雾散的时候。 年轻人无所事事,整个白天都蹲在客栈门口,看着掌柜的家中人为他送行。 锣鼓喧天,家中十几口人,护着中间那口棺材,走几步磕几个响头。 后辈里面,大多数都哭的有鼻子有眼的。 毕竟死的那个老人,是一名货真价实的金丹境,修为最高,估计是家中的顶梁柱。 山上的修道之人仙逝,所办的白事,这些丧葬习俗,其实与凡间没有太多的出入。 同样会请人做那法事,也同样会摆上大大小小十几桌,邀请些许人吃饭。 这饭,又称‘解秽酒’,或是‘豆腐饭’。 所以之后,宁远就恬不知耻的去吃席了。 没事干啊。 给人包了一颗雪花钱,宁远便自顾自挑了一桌,胡吃海喝。 小孩那一桌。 不是宁远下贱,而是要是坐别的桌,喝的肯定就没那么尽兴了。 一堆小破孩围着,他就只管喝酒吃菜就行了。 然后喝着喝着,身旁就多了个老人。 不是什么大修士,就是那个死了的,这场席的主人。 老人其实也没坐,他是‘飘’着的。 宁远扭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你瞅啥?” “我交了钱的!” 佝偻老头神色显得有些拘谨,小心翼翼道:“仙师?” 在他眼中,宁远这个‘同类’,其实就是仙师。 老头儿还见过他,这个年轻人,昨天与一名女子,一同住进了自家的客栈。 昨天没死,他只是以为两个年轻人,都是大家族子弟,身上有隐蔽气息的法宝,所以看不出境界。 但今天不一样了,自己挂了。 一道魂魄,当然能瞧见另一道魂魄。 况且都是一道魂魄,人家就能跟活人一样,大口吃酒,大口吃肉,自己呢? 可不就是仙师嘛。 说不定还是一位地府的鬼差大人。 要是能跟他攀上点关系,之后去往阴曹地府,说不定就能大开‘方便门’。 瞧着他那神色,宁远也琢磨出了几分味道,笑道:“老头儿,咋个说法?” 老人低声问道:“敢问仙师,您可是地府的...鬼差大人?” 宁远一愣,喝下一口酒,神秘兮兮道:“这都被你发现了?” 他摇摇头,咧嘴一笑,“果然还是瞒不住啊。” 老人其实是不太信的。 一道魂魄,却是背着把长剑,这跟世间流传的鬼差,委实是相差甚远。 不都是应该如传说中那般,青面獠牙,手持钩锁,拘人魂魄么? 但既然对方能以鬼魂之身示人,就必定有他的特殊之处。 反正捡好听的说就对了。 修道之人,境界不到上五境,是无法看见魂魄的。 除非是天生的‘阴阳眼’,或是早早就修习了类似的术法神通。 宁远当初还在龙门境时候,在桂花岛上斩杀的桐叶宗那个杜俨,为何能看见他的魂魄? 只因喝了不少的黄粱酒,未到玉璞,就已是无垢琉璃之躯。 外加宁远是杀力极大的剑修,天然对鬼物有着一定的压胜,辅以飞剑小天地,才能做到杀人之后又斩神魂。 同样的,不到上五境,没有真正的琉璃身,哪怕是元婴境修士,死后也会自主散去前世修为。 只不过仙家还是仙家,死了之后,魂魄也比凡人凝练许多。 凡人魂魄,大多数脆弱不堪,哪怕被日光稍稍照射,都容易当场魂飞魄散。 但仙人一般不会,似这个老头,只要不作死,跑去太阳底下晒他个百八十天的话,就能逗留人间许久。 所以人间各地,作祟的那些鬼物,大部分在生前,都是山上的修道之人。 老头犹豫许久,恭敬说道:“大人,您可是来带我走的?” 宁远笑意更甚,斜眼看他,“怎么,你在人间还有念想,想要继续逗留?” 年轻人老气横秋道:“需知人死不能复生,你大限已到,本就遵循天道至理,该投胎就得投胎。” “你知不知道,哪怕你生前拥有地仙修为,可一旦逗留人世过久,会逐渐被天地排斥,魂魄也会越发不稳。” “时间一长,等你再次转世之后,恐怕就会天生落后于人。” “你总不希望...下一世还没出生,就成了胎死腹中吧?” 这话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老头儿听的也是一愣一愣的。 这不信也不行啊…… 他挠了挠头,想了想后,洒然一笑。 宁远投来个疑惑眼神,阴物老头便随口道:“并非是想要逗留人间,只是想着,跟鬼仙大人说道说道,最好是能攀个不大不小的关系,为自己来生做点‘准备’。” “哪怕高攀不了,也能多问问那地府之事不是?” 心态还挺好,没有因为要去地府而哭哭啼啼的,年轻人有点好奇问道:“你这老头儿...还真是活腻了?” 老人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大人还真说对了,确实是活腻歪了。” 他叹了口气,幽幽道:“小的来自桐叶洲一座不大不小的王朝,年轻时候是个杀猪卖肉的,后来家中遭了变故……” “一家老小,除了我以外,都给人杀了个干净。” 顿了顿,老头儿继续说道:“也是因我而起,得罪了一个豪门之家。” “后来想着报仇,丢了杀猪刀,也是躲避仇家,翻山越岭,拜了个老神棍当师父,学了几年拳,没什么屁用。” 对这种老故事,宁远还觉得挺有趣的,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阴物老人眨着老眼,望向门外,好像在使劲回忆,自己早年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没再练拳后,到处走走停停,想着哪天能够碰上传说中的仙缘,上山修道,再回来报那满门大仇。” “可天不遂人愿,庸碌大半生,都没能闯出什么名堂,再老下去,路都要走不动了,还谈什么报仇一事。” 宁远晃了晃自己的养剑葫,问道:“那么后来呢?你是如何开始修道的?” 老头儿说道:“后来...后来好像上天真的可怜了我一回,让我碰上了一位仙人。” “一座不起眼的道观,我在里头做那挑水挑粪的杂事,在我老的快要走不动路时候,那位老观主,破天荒收了我这么一个‘老徒弟’。” “传我一门吐纳之术,我才正式开始了上山修道。” 一袭青衫诧异道:“你的修行之初,都已是暮年,居然还能给你修个金丹境出来?” 阴物老人摆手笑道:“鬼仙大人,在您面前,小的不敢过于抬举自己,但其实听我师父所说,我的修道资质,不低。” “若是年少就开始修道,只要不会半道夭折,起码都能成就个元婴境,甚至上五境都不是什么奢望。” 宁远颔首笑道:“好了,继续说。” 老人便继续开口,“资质不差,但就是错过了最佳的修道年龄,导致我的境界,一直比较缓慢。” “约莫三四十年,方才跻身中五境,本来早就应该死的,只是我师父给了我一粒续命仙丹,方才能活这么久。” 说到这,他顿了顿,沉声道:“抵达洞府境后,我便离开山门,回了家乡。” 宁远直接问道:“杀没杀?” 老人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近百年过去,昔日的仇家,没有家道中落,反而更加强盛,甚至族内子弟,有不少都在京城当了大官。” “但是凡人到底还是凡人,我这个境界不高的中五境,在他们眼中,也能称得上是真正的仙人。” 老东西面无表情道:“去的路上,我其实一直都在犹豫,毕竟近百年过去,早已是物是人非,当初灭我满门之人,更是早就埋进了土里。” “路上多有茫然。” “但等我到了之后,立即就有往事浮现眼中。” 这尊阴物老头,咬牙切齿道:“想起昔年家中惨祸,我便没有任何犹豫,拿着一把杀猪刀,闯了进去。” “那会儿刚好是中秋佳节,仇家满门皆在,我提前花费了几天功夫,在府邸四周悄悄布置了一座阵法,免得有漏网之鱼。” “一门上下,六百余口,青壮老幼,一个都没跑出去。” “皆是被我一人所杀,趁着月黑风高,我又割下数百颗头颅,置挂在府邸大门前。” 宁远忍不住问道:“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我这个鬼差,到时候拘你下界,将你打入地狱,不得超生?” 老东西摇头失笑:“死都死了,还操心这个做什么?” “再说了,就算鬼差大人不知道,以后去了阎王殿,生前做了什么,不一样能查得出来?” 宁远点点头,“然后呢?” 眼前的老东西,当年做了这么多惨绝人寰的事儿,其实他都不咋关心,他只是有些疑惑。 这个老不死的,这么凑巧的到了自己面前,会不会就是有大修士在背后搞鬼。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老子一来,他就死了。 里头儿没点猫腻? 说实话,宁远真不信。 没办法,以往被算计的多了,不提心吊胆才是怪事。 老人看了看他手里的酒,咂了咂嘴,许是酒瘾犯了,继续道:“那之后,杀了人,肯定就会被官府通缉,不过世俗之人,对我没什么威胁。 可我的这个仇家,发展百年,居然与一座仙家门派互有来往,洞府境的我,哪里是这些谱牒仙师的对手,便一路开始了逃亡生涯。” “逃回了道观,想要寻求庇护,结果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仙逝离去,只能是一逃再逃。” “一路凶险几十年,堂堂一个中五境练气士,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泛舟远渡,误打误撞来了倒悬山。” 宁远颇为好奇,“人都死了,还只是一些凡人而已,那仙家居然能锲而不舍的追杀你数十年之久?” 无论是哪座天下,死人都是没有价值的,何况还只是一些凡人的性命,按理来说,是不值得如此做的。 阴物老鬼点头道:“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报仇那晚,仇家里面,有个孩子,是那门派一名老祖师的嫡传弟子。” “一开始,在倒悬山上,我只是跟大多数逃难至此的练气士一样,摆个地摊,后来有了点福缘,挣了点神仙钱,就开了家客栈。” “娶妻生子,就这么一直过下来了。” 年轻人嗤笑道:“居然还能让你这个鸟人安度晚年,天道确实不公。” 老家伙无谓一笑,甚至是点头附和道:“鬼仙大人所言甚是。” “但是话说回来,我的手上确实是罪孽深重,那么当初那些屠我满门之人呢?” “倘若我没有选择报仇,那么我的那些惨死家人,他们的冤屈,该如何才能洗去?” 老人语气平静道:“我的爹娘,被人乱棍打死,尸体沉入水中,我的两个兄长,被人砍断四肢,拿去喂狗。” “两个嫂嫂,还有我那新婚妻子,那时尚且大着肚子,被一帮人玩腻了,就给卖去了青楼,逼着接客。” “不到三天,就都死了。” 阴物老头儿缓缓道:“这些冤屈,如此大仇,谁来帮我沉冤昭雪?” 宁远喝着酒,闭口不言。 其实这种事儿,浩然天下这边,特别是偏僻之地,不少,很多。 这种修真世界,在强者动辄搬山倒海的背景下,不平之事,只会更多。 这老头儿把人满门老幼杀了个干净,该不该死? 自然该死。 斩草除根,确实有道理,但真要对那尚处于襁褓之中,还需喝奶的婴儿动刀,宁远自认是下不去手的。 人之所以为人而区别于禽兽。 但百年前,他的那些家人,就是该死了? 可悲的是,老东西那时候,没有报仇的实力,等到有了,却物是人非,昔日的真正仇家,早就老死。 但若是不对仇家后代动手,那他的大仇,找谁去报? 这是个无解的死题。 想要解开,除非从未发生。 想到这,宁远遂问道:“最初你家中惨遭灭门,到底因为何事?” 好像是人之将死,其言也真,老头直接说道:“也没什么,那天我照常卖猪肉,有个妇人前来,我摸了一下她的屁股。” 宁远差点喷出一口酒水。 “你他妈是真的该死啊!” “说来说去,追本溯源之下,其实最早的时候,只有你该死。” 阴物老鬼阴恻恻的笑了笑,“鬼仙大人说的没错,一切源头,其实都在我的身上。” “只因年轻时候犯了浑,做了不该做的,才导致后续的所有发生。” 听完了故事,宁远又问了一句早就想问的话,“你那个师父,那么神通广大,到底是何人?” “出自哪门哪派?总不能就是个山泽野修吧?” 老人摇摇头,“小的也不清楚。” “其实我当年能跻身金丹境,就是在去往倒悬山之前,偷偷回了一次道观,取走了师父留下的一些遗物。” 年轻人忽然抬头,望向客栈门前。 不知何时,那里已经站着一名中年人。 男子看了一眼宁远,神色流露出一丝疑惑,继而嘴唇微张,与那阴物老人言语。 “时辰所剩不多,随我赶赴黄泉。” 话音刚落,他又再度看向一袭青衫。 仔细打量了半天,男人疑惑之色更浓,随后摊开手掌,一本书籍显化,低头看了看。 “奇了怪哉,居然查无此人。” 想了想,男子说道:“既然已经身死,只留一道魂魄,那便一同随我去往阴曹地府。” 宁远问道:“你是鬼差?” 男人并无言语,手上册子消散,凭空出现一根钩锁,寒气森森。 年轻人再度问道:“你要拘我?” 鬼差眉目一凝。 “职责所在,有何不可?” 第422章 生死簿 黄粱福地。 老掌柜坐在门口台阶上,手中摊开一幅画卷,正是上五境大修士的掌观山河神通。 一旁挨着一个伙计少年,同样是凑着脑袋往里看。 瞧见那客栈内的光景,伙计许甲有些疑惑问道:“老掌柜,那男人真是鬼差?” 老人点点头,“确实是鬼差,也可以说是一位夜游神。” 瞧着自家伙计那好奇的神色,老掌柜便仔细想了想,解释道:“莲花天下的那座阴间冥府,里头设立的那些鬼神职位,其实与凡间流传的,差不太多。” “幽冥之内,是真有那十殿阎罗的。” “阎罗之下,分有四个判官司,赏善、罚恶、监察、阴律。 这四门,各自职责不同,但却都是大同小异,具体如何,无非就是将那些在人间逗留,不愿离去的阴物抓回去。 该赏的赏,该罚的罚,要么丢去地狱,要么转世轮回。” 老人手掌搭在那只笼子上,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许甲,你以前跟着我,其实也走了不少的地儿,其中见过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城隍庙,其实就归阴间冥府的监察司管。” “民间的城隍老爷,本质上与山水神灵一样,都是受一地国君敕封,文庙赐予神号。 但其实各地城隍,都不是神灵,应该说是鬼神。” “百姓的香火,他们能吃,但总归没有真正的山水神灵来的好,鬼神想要修行破境,主要还是依靠功德。” “一地城隍,看管一地凡人的生死,为地府办事,拘押不肯下界的魂魄,斩杀为祸人间的厉鬼,一笔笔下来,这些都是功德。” 老人笑道:“所以鬼神的升迁之地,便是阴曹地府。” “大多数城隍爷,生前都是大善之人,死后被推举上位,若是保得辖境内没有鬼物作乱...” “时机一到,功德足够,若是‘下面’又有人举荐,说不得就能去往冥府,担任日夜游神。” “此外,除去这些,阎王之下,还有地狱、轮回两司,主要负责……” 少年许甲摆摆手,打断道:“得,您老先收收嘴,这么多玩意儿,一次听全了不好。” “不过我想知道的是,你说的那个十殿阎罗,上面还有谁可以管?” 老掌柜笑骂一句兔崽子,不过还是解释道:“阎王之上,其实还有几位,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晓得其中一位,是一名佛国菩萨。” “还是一名佛门剑仙。” 许甲年龄不大,但其实见识不少,歪着脑袋问道:“就是那个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菩萨?” “四脉剑术之一,天人境巅峰,一剑压恶鬼的菩萨?” 老掌柜点点头,“据说这位菩萨,剑术造诣,恐怕相比陈老前辈,也差不了多少了。” 伙计指了指老人手上,又问道:“这个夜游神,本事有多大?” 老人颔首道:“货真价实的鬼仙,与人间修道之人不太一样,但是论战力,估计在玉璞境左右。” 许甲惊讶道:“大名鼎鼎的夜游神,居然只是一名十一境?我还以为起码都得是仙人,甚至是飞升境呢。” 老掌柜摇摇头,“你可别以为,地府的阴律司,那位掌管生死簿的判官,座下的日夜游神,就只有两位。” “正统的日夜游神,俱是仙人境修为,现在跟那小子对上的,只是两人的手下之一罢了。” “不仅如此,人间的城隍老爷,手下同样会设立寻常的日夜游神,还有文武判官、阴差鬼吏之类。” 伙计许甲点点头,视线一直盯着那间客栈的画面,不假思索道:“十一境鬼仙,宁兄恐怕凶多吉少啊,您不打算管管?” 老人一挥衣袖,没好气道:“我管?我吃饱了撑的!” “隔壁就是剑气长城,那位陈老前辈是吃素的?” “这小子活着是个异类,现在死了,貌似还是个异类,跟坨屎一样,谁沾谁发臭。” 老人收起掌观山河,没打算继续看那边,喃喃道:“这里面,估计又有人在背后算计,老头子境界不够,还是算了。” …… 客栈这边。 宁远站在二楼门外,与那鬼差相隔七八丈,无声对峙。 一旁的那个阴物老头,早就愣在当场。 原先他一直觉着,宁远这个特殊的‘鬼’,就是真正的鬼差大人,哪怕模样瞧着不太像。 毕竟哪有这么巧的事儿,这一袭青衫刚住进自家客栈,自己的大限就到了。 老东西生前活了近二百年,阅历也是不低的,据说阴间冥府的拘魂下界,那些个黑白无常、日夜游神之类,都会在人死的当天,或是前一天就提前赶到。 传说中,若是此人生前是那大善人,冥府还会对其‘网开一面’,让他在阳间多逗留些许时日,以便完成心愿。 但要是大奸大恶之徒,别说什么网开一面了,当天死就当天抓回去,什么奈何桥,什么忘川河,都不用过,直接去阎王殿。 按律处置,上刀山的上刀山,下油锅的下油锅。 不知真假,多是民间编纂,一代代流传下来。 宁远双手搭在栏杆上,俯视那个手持钩锁的鬼差,眯眼笑道:“这位大人,暂且先不要动手,我想问问看……” “拘我下界,你能得到多少功德?” “是否会按生前境界论处?”年轻人指了指身旁的阴物,“比如这个老头儿,就是金丹境修为,把他抓回去,你能拿多少赏赐?” 那鬼差皱着眉头,之所以没有直接动手,也是发现了这个年轻人的特殊。 自己的那本生死簿,居然查无此人。 哪怕自己手上的,只是生死簿的副册,但也应该不会如此才对。 世间人,除了远古的那拨修士,无一例外,只要出生,生辰八字,命理如何,都会自行显化在生死簿上。 哪怕是后世破境至天人的修道之人,在出生之时,也都一样,没有例外。 只是这种山巅修士,在一定范围内,已经算是‘超脱生死’,阴间冥府也不好管。 境界摆在那儿,想管也管不了。 生死簿这本地府神物,最早的来源,就是三教祖师之一的佛祖。 其中涉及因果一道,万年之前,佛祖以大神通,配合那位地狱菩萨,耗时上千年,亲自炼化而成。 此等至宝,竟是都查不出这人的来历跟脚…… 第423章 鬼仙难过鬼门关 鬼差沉吟一番,稍稍变了语气,没有回宁远那番话,反问道:“姓甚名谁?” 宁远仍旧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自顾自说道:“鬼差大人,劳烦与我说说,地府的待遇如何,你看看我这样子,要是下去了,能不能做个判官鬼王之类的?” 说话的同时,他还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 然后下一刻,这间小小客栈内,忽起阴风阵阵。 瞬间四散开来,寒气逼人,不坏桌椅板凳,吹拂的阴物老鬼形体一阵颤抖,就连宁远的一袭青衫,也如湖水荡漾。 年轻人有些‘难受’,呼吸一滞。 对方境界不低,宁远虽然看不出具体修为,但毕竟以前打过交道的上五境不少,心里估摸着,怎么也得是个元婴境。 要不是齐先生的这把荷叶伞一直在庇护他,恐怕刚刚这一下,就得消磨掉不少魂魄。 宁远抬眼望去,反手按住齐先生所赠的那把槐木剑剑柄。 长离剑的品秩是高,但要是对上鬼神之流,应该还是这把剑来的更好一些。 浩然正气,最为压胜天下邪祟。 鬼仙是仙,但不还是鬼嘛。 虽然肯定打不过,但总不至于连剑都不敢拔。 背后是谁在捣鬼不知道,但是已经如此,唯有出剑。 反手抽出,年轻人以神念感应槐木剑身,随后不言不语,一剑横扫而去。 当头一剑。 蕴藉无数浩然正气,轻易便破开层层鬼气禁制,转瞬即至。 那名鬼差蓦然一惊,察觉到这一剑的特殊,虽然能轻易接下,但还是没打算硬拼,身形一晃,倒退至门外十几丈远。 这些浩然正气,纯粹至极,恐怕稍有不慎,沾染一丝都能令他消去一部分道行。 这就是天然压胜的好处了。 能接却不敢接,沾上一点,都可能被刮去一层皮。 男子望着那个二楼身影,皱眉道:“阁下既然知道我是那鬼差,为何还要如此?” 这话说的,宁远都想朝他翻白眼了,随手抖了个剑花,没好气道:“你他妈一来就要我跟你走,现在说老子不讲理了?” “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爹?你要带我回去安享天年?” 鬼差眉头皱的更深了,“命理如此,生死轮回,天道如此。” 真不是他愣头青,非要带宁远回去,而是类似这个年轻人的这种特殊‘魂魄’,人间实在是少得可怜。 抓回去一头,就是一笔不小的功德,甚至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升官发财’。 他这种鬼差,想要破境,无非就是功德二字,而功德从哪里来? 眼前的两个魂魄就是了。 抓上千名凡人魂,抵不上一位地仙老鬼。 而那个年轻人,魂魄的扎实程度,远胜那个老家伙,说不得其生前,就是一名上五境大修士。 男子担任鬼差数百年,从没有抓过一名上五境,可想而知,对他来说,宁远就是个香饽饽。 至于为何抓不到...那就更简单了。 上五境修士,本就极为稀少,而且寿命极长,一般死不了。 就算被他人斩杀,魂魄也多半被对方剿灭,抓个鸡毛。 而现在棘手的是,这个年轻人的不凡,也太过于不凡了一点。 毫无修为,仅是一把长剑的内蕴神意,就有令他头皮发麻的浩然正气,更是纯粹至极…… 儒家温养浩然气,他见得不少,但从未见过,有哪个君子贤人,温养的浩然之气,有这般纯粹。 恐怕这座人间的七十二书院,大多数的书院山长,都没有。 这小子的身后,恐有高人? 心思电转,男子最后轻声一叹,打算放弃此事。 于是,他收起钩锁,拱了拱手道:“阁下既然不在生死簿,那就就此作罢。” 男子转而看向那名老鬼,语气不容置疑,“速速与我下界。” 但有一只手掌,拦在了老头儿身前。 宁远单手拄剑,朗声笑道:“这个老东西,就不劳鬼差大人亲自动手了,以后交给我处置。” 男子与之四目相对,饶是他,此时也已经泛起怒意,沉声道:“小子,你是仗着身后有高人,所以肆无忌惮?” 一袭青衫笑眯眯点头,“诶,大人还真说对了,我背后的高人啊,随便说出来一个,都能把你给吓死!” 鬼仙怒极反笑,手上再次幻化出一把钩锁,“你真以为,你能唬的住我?” “就算你背后,站着上五境的大修士,哪怕是飞升境,又能把我如何?” “本座隶属于阴曹地府,职责在身拘押鬼魂,本就是顺应天理,何错之有?” 他这话,其实说的半点不错。 隶属冥府,按规矩办事,本就如此。 凡人死后之事,由城隍阴吏负责,修道之人身死,则是他这种鬼差亲自上界。 鬼仙行走天地,拘押死后滞留人间的修道之人,一般来说,是没人愿意去管的。 哪怕是一名剑修,同境之内,能压着鬼仙打,但几乎做不到斩杀。 鬼仙之流,都有地府之秘法,若是在阳间遭遇不可力敌的修道之人,能立即默念施展,遁走下界。 而一旦有人敢对冥府鬼神动手,就一定会沾染因果,严重的,冥冥之中还会有死气加身,减少阳寿。 肆意搅乱鬼差办事,甚至会引来地府判官,亲自上界缉拿。 反正说简单点,鬼这个东西,无论是凡人还是仙人,谁都不愿意招惹。 毕竟谁都不想麻烦缠身。 宁远朝他摇摇头,说道:“确实如此,但是呢,你拘不了我。” “因为老子,不在你的生死簿上。” “鬼差是吧?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号吗?” 青衫剑修一抖衣袖,“听好了,本座姓宁名沉,道号逍遥,家乡在那青冥天下白玉京。” 鬼差嗤笑一声,对这种话语,置若罔闻,傻子都能听出来真假。 手持拘魂钩锁,男子一袭黑袍,无风而动,厉色道:“小子,当真要阻我地府办案?” “莫说我没提醒你,天道不可违。” 相较于之前,这名鬼差大人,如今又换回了心思,打算拘他下界,换取一笔极为丰厚的功德。 这小子不在生死簿,拘他有点不妥,但现在这个愣头青…… 居然敢拦阻自己办事!? 所以现在来说,自己出手,就算是出师有名了。 真要惹来他背后的高人,无论是在道理,还是规矩层面,都在自己这边。 退一万步讲,就算此子的背后之人,是那仙人境大修士,自己凭借一门秘术,也能在瞬息之间返回地府。 左右都没坏处,那为何不尝试做一做? 年轻人依旧拦在阴物老头身前,没有退避之意,也没有开口,只是轻笑摇头。 一袭黑袍,脸上出现稍许冷笑,随后不再迟疑,手上一扬,那条阴气森森的拘魂钩锁,立即幻化万千。 一条青色锁链破空而至,死气四溢,顿时出现数百颗厉鬼头颅,狰狞咆哮,作那饿虎扑食之举。 一座客栈,阴气弥漫各个角落,当真好似一座鬼门关。 不仅于此,以防万一,男子左手虚握,也不见如何,只是轻轻一抛,便有一张恶鬼缠绕的大网,凭空而去。 来势汹汹,但宁远其实早已有所动作。 年轻人没出剑,甚至将槐木剑归鞘,一溜烟跑到了一间厢房门口,奋力拍打大门。 宁远大呼小叫道:“媳妇儿啊,夫君大难临头,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大门被推开,有个青衣姑娘,俏生生站在门口,面无表情。 阮秀瞥了他一眼,随后一脚给他踹开,面向不远处的那个中年男子。 少女二话没说,卷起一截袖管,却不是释放那只镯子里头的火龙。 阮秀单臂高高举起,一条手臂,泛起粹然之色,好似覆上了一件金色甲胄。 猛然一握,竟是徒手抓住了那条拘魂钩锁! 左右开弓,少女随意一扯,这条品秩不低的钩锁,应声而断。 与此同时,那只镯子亮起一丝光芒,瞬间液化,活物苏醒,凝聚成一条不过手臂粗细的蛟龙,张嘴吐出一道灼热气息。 客栈之内,因为这条火龙的出现,一瞬而已,阴气消弭,好似成了一座打铁剑炉,气温骤升。 那些由阴气幻化而成的恶鬼头颅,一阵凄厉的嘶嚎过后,如冰雪消融。 黑袍男子霎时间脸色大变,抬眼望去。 此女之气机,远胜先前那道浩然剑气。 不可力敌! 不等他如何思索,随着阮秀一声令下。 那条火龙一跃而起,原本不足两尺的躯体,离开客栈后,陡然化作数十丈长,于高空悬浮。 张嘴就是一道真火落下,黑袍鬼差容不得多想,五指伸展,阴气滋生,一掌打散火焰无数。 到底是一名正儿八经的地府鬼差,境界也在玉璞境,实力不弱。 只是男子惊骇的发现,这头火龙的真火,竟是能在湮灭阴气之时,顺着大道脉络,烧灼自己的道行! 这还得了。 他不再犹豫,单手掐诀默念,施展一门秘法,敛去周身阴气之后,身侧凭空出现了一道‘深邃大门’。 或者说,是一座规模较小的‘鬼门关’。 宁远毫不犹豫,猛然一拍背后,长剑自主出鞘。 “秀秀,斩了他!” 客栈二楼,少女接过自己打造的这把半仙兵长剑,原地一晃。 好似瞬移,一步到了门外。 一袭金色甲胄,横冲直撞,半道所有阴气死气,尽皆被一冲而散。 双手抡动早已不是剑胎的长离剑,少女一双眸子,灿若琉璃,一剑而至。 黑袍男子惊骇欲绝,千钧一发之际,微微偏移身形,最终遁入那道大门,消失不见。 剑光一闪而逝。 斩落一臂之后,犹有余力,连同那道鬼门关,一同彻底斩碎。 鬼仙难过鬼门关。 第424章 鬼道 客栈门外。 一袭青衫飘然而至。 宁远随手捡起那截断臂,仔细看了几眼。 死气阴气极为浓郁,手上稍稍发力,断臂就化为一股子的精粹黑气。 这玩意儿对于阳间之人,无论是凡人还是仙人,其实都没有任何用处,甚至修为低的,触之即死。 但少年只是稍稍打量了几眼,便知道此物,对他现如今的这道魂魄来说,就是真正的‘天材地宝’。 所以他想都没想,直接将其揉成一团,塞进了嘴里。 一番咀嚼过后,吞入腹中。 一只脑袋在此时凑了上来。 阮秀皱着眉头盯着他,鼻子抽了抽,许是闻到了些许怪味,一脸嫌弃。 “宁远...你怎么什么都吃啊?” 年轻人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嘴里就吐出一口黑气,连忙又闭上,做着吞咽的模样。 好半天,宁远才算是‘消化’了这股死气,他的这道魂魄肉眼可见的‘扎实’了几分,便开口道:“我现在就是一只鬼,不吃这个,吃什么?” 年轻人没好气道:“这不就跟你喜欢吃神性一样嘛?” “你是神,所以吃神,我是鬼,当然就吃鬼啊。” 说话间,宁远扭过头,望向客栈门口。 一头阴物老鬼,正倚靠门墙,直愣愣的瞅着自己。 宁远咧嘴一笑,老东西吓得跌坐在地。 年轻人身子一晃,来到这老头儿跟前,不言不语,随手抽出槐木剑。 老头已经吓得魂魄不稳,嘴唇哆哆嗦嗦,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想了想,宁远又将长剑归鞘,改为伸出一手,五指摊开,直接按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槐木剑蕴含太多浩然之气,一剑下去,怕是直接会把他斩的神魂俱灭,这样的话,实在是不值当。 像是天然压胜,一袭青衫的手臂之上,滋生无数纯粹死气,倾斜向下,将这老鬼缠绕。 生生炼化! 数息之后,老东西已经化为一小团浓郁死气,宁远再次一口吞下。 这家伙的死气,远远比不上那位鬼仙,但好歹生前是一名金丹境修士,也给宁远增补了些许‘道行’。 是的,宁远这头鬼物,其实也有道行。 世间鬼魂,大致可以分为三种。 其一,凡人魂魄,这种最为弱小,没有境界一说,怕日光,惧阳气。 但要是念力足够,凡人之魂,也能成为阴物,修行鬼道术法,不过多数境界不高,只能说是厉鬼,祸害凡人可以,遇到稍稍有点修为的,就不太中用了。 其二,那就是练气士死后的魂魄了,下五境还跟凡人没什么差别,但要是中五境以上,魂魄就极为凝练。 类似这个被宁远吞吃的老鬼,要是没有鬼仙上界来拘他,他能一直在人间逗留。 倘若半道不死,再碰上一些机缘,或许能成为某地的淫祠野神,祸害一方,甚至等境界足够,还能找人夺舍。 最后一种,就是宁远这样的了。 生前是那天人境修士,哪怕死后魂魄一分为三,也比绝大多数修士来的厉害。 不说别的,宁远的这道魂魄,哪怕没有法宝兵器在身,中五境之下的练气士,都拿他没有办法。 哪怕中五境之上,地仙之下的洞府、观海、龙门三境,若是没有针对鬼魂的手段,一样如此。 宁远现在缺的,就只是一门修行鬼道的术法。 凡人想要修道,起码需要一本吐纳之法,只要不是太笨,基本都能学会,开辟一座气府后,就能吸收天地灵气。 同理,阴物也是一样。 只不过阴物修炼,不是吞吐灵气,而是阴气死气。 宁远身藏两脉剑术,还有玄都观的大半神通法门,可就是没有一门是涉及鬼道的。 阮秀要是能留下那头鬼仙,是最好不过,没准就能从他那儿获得,但既然没留下,也无所谓。 同为玉璞境,秀秀的战力高到可怕,一般的纸糊仙人决计不是她的对手,可毕竟对方是一名鬼仙。 打架不咋地,跑的倒是快。 尘埃落定,少女把长离剑还给宁远,期间也没跟他说上一句,自顾自回了厢房。 已至凌晨,宁远回了客栈后,又开始了无所事事,只是没有多久,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年轻人转过头去,轻声问道:“谁?” 门外响起的声音,居然是一口流利的剑气长城方言,“宁小子,我,看大门那个。” 宁远已经心中有数,没有多想,推开门来。 汉子依旧邋遢,见了他后,笑道:“回头可别在老大剑仙那儿告我的状啊,我人来了,但是佩剑还搁在大门那儿,算不得擅离职守。” 一袭青衫点点头,破天荒的道了句谢。 之所以道谢,因为此前客栈内一事,其实这个仙人境大剑仙,一直在暗中看着。 宁远是发现不了他的,这事儿是阮秀以心声告知给他。 虽然对方没有出剑,但起码也算是为他护道了一场。 张禄性子直爽,没有进门,直接说明了来意,“宁小子,老大剑仙之前找了我一趟,就在你离开的前不久。” “给了我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留下来看大门,多少年没说,另一个,就是随你走一趟宝瓶洲。” 汉子咂咂嘴,“其实就是给你当护道人,只要保你这一路上无碍,等到了那什么大骊境内后,我就可以得到自由。” 宁远笑问道:“所以?” 剑仙张禄没有回答,摇了摇头。 汉子管宁远要了一壶酒,喝下一口后,叹了口气道:“大门看习惯了,让我突然离开,心里头委实是不得劲。” 宁远嗯了一声,随后皱眉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来这一趟?难不成就只是图我的一壶酒?” 岂料这汉子还真的点了点头。 他随手一翻,朝宁远抛来一只小包裹,“还有一事,这东西是宁丫头给你的,我也没往里看,沉甸甸的,估计是一些神仙钱。” 宁远伸手接过,随手塞入了方寸物中。 事情办完,汉子正要就此离去,转身之后又在原地愣了愣。 随后扭过头来,这位仙人境大剑仙,破天荒有些犹豫道:“宁小子,当年那件事,是我错了。” 第425章 压裙刀 看着这个有些伤心的汉子,宁远没来由的,也有些伤心。 小时候的两兄妹,其实见了这个男人,是要喊一句张叔的。 因为这个邋遢汉子,与爹娘是好友。 旧事重提,宁远索性也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当年十三之争,妖族算计我家小妹,导致我爹娘身死,其中到底有没有你的参与?” 汉子没有犹豫,摇头否定。 其实宁远问这种话,本就没有什么必要。 这位战功卓绝的大剑仙,要真的勾结了妖族,害死两兄妹父母的话,绝对活不到现在。 老大剑仙的杀伐果断,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没有坐实叛逆之举,类似以前的萧愻,陈清都都是当做没看见,不会给人轻易定罪。 但要是真的做了奸细,铁证如山之下,必死无疑。 剑气长城的历史上,出过的妖族奸细,不少,很多,除了跑去蛮荒天下的,其他全部被斩。 无论是何境界,哪怕是一名下五境剑修,老大剑仙都会亲自动手。 规矩森严。 宁远忽然说道:“那既然与你无关,当初又为何要输给那头大妖?” 汉子神色萧索,再次摇摇头,没有说话,身形消失原地。 其实宁远理解他,但又不是很理解。 虽然是妖族出身,但祖上都是待在剑气长城,比本土剑修还要来的根正苗红。 张禄的祖上,一代代都是战死城头,轮到他这个独苗,却是成了叛逆。 其实按宁远的话来说,剑仙张禄,其实并没有背叛剑气长城,而是忤逆了自己的祖辈。 宁远关上门后,从方寸物中取出那只包裹。 一时之间,屋内宝光四溢。 里头哪里是什么神仙钱,分明是灿若琉璃的一块块碎片。 宁远手持其中一块,高举过头顶,仔细的看了看。 居然是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 大小不一,但都是品秩极高,宁远数了数,约莫一百多块。 不用说,这些金身碎片,肯定都是此前剑气长城一路向南推进,所打碎的神灵的金身神像。 老大剑仙当初就想让他留在剑气长城,当一名山水神灵,或许这些碎片,本就是往后给他塑造金身用的。 除此之外,包裹里还有块漆黑长条物件。 一块由斩龙台制作而成的‘剑’字印。 正面刻了四个大字,“剑气长城”。 反面,同样也是四字,只是小了许多,“天真,宁姚”。 里头的剑仙剑意之重,远胜当初宁远的那口剑匣,稀奇的事,他如今身为鬼物,竟是没有被这块剑字印压胜。 相反,拿在手中,倍感亲切。 能在斩龙台上刻字的,肯定都是剑仙,宁姚现在是元婴境,以她的杀力,肯定足够。 但年轻人一眼就得知,四个娟秀小字,是小妹所刻,但那‘剑气长城’,一定是出自老大剑仙之手。 这个老头儿的剑意,宁远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这玩意儿的珍贵程度,恐怕不比长离剑来的轻,甚至远超。 只是少年现在境界太低,看不出来,身为鬼物,道行换算一下,他也就相当于寻常练气士的三四境水准罢了。 看不出是一回事,但到底是能琢磨出几分味道来的。 细想一下,宁远当初剑开倒悬山的那一剑,杀力之源泉,来自于何处? 无非就是老大剑仙的那道,藏在剑匣里的剑意。 那么这块剑字印,里头的剑意杀力,能到什么地步? 年轻人甚至想着,这里面蕴含的,是否是一名十四境巅峰剑修的倾力一剑? 那不是无敌了? 想着美事,余光一瞥,宁远这才发现,包裹最下面,还有一把短刀。 短刀古朴,质地其实一般,只能算是法宝品秩,拿在手中,轻若无物。 相比剑字印,这东西的价值,很低很低,放在山上,最多也就价值十几颗谷雨钱而已。 但对宁远来说,却是至宝,哪怕剑字印丢了,这把古朴短刀,也不能遗失。 因为这把刀,最初锻造之人,是两兄妹的娘亲。 也是剑气长城的女子,都会有的压裙刀。 往往都是代表一个女子的清白,压裙刀一般也是充当定情信物的存在。 剑气长城那边,女子若是心仪某个男子,就会将压裙刀送去,对方收下,便是默认了此事,反之,则是归还。 但其实真实作用,还是用于‘斩己’。 战场之上,不敌妖族,若是无望逃生,女子若想要不被畜生凌辱,留个清白之身的话,就会催动这把本命压裙刀。 压裙刀的品秩普遍不高,但却是大部分剑气长城的女子,第一把大炼为本命物的兵器,杀敌不行,斩己轻而易举。 人一死,刀也会自行破碎。 这把刀,对宁姚来说,是极为珍贵的,哪怕是宁远这个兄长,其实也只有小时候摸过几次。 后来小妹去了骊珠洞天,结识了一个名为陈平安的草鞋少年,两人之间,又经历一番生死与共。 出于一些原因,宁姚也对陈平安有了好感,所以在大战搬山猿之际,临时借给了他。 其实宁远身为兄长,对这件事没什么看法。 宁姚与自己再如何,也都只是小妹,她也不可能永远是小孩子。 长大了,遇见了喜欢的男子,无可厚非,正常不过。 总不能当兄长的,要拦着小妹喜欢别人吧? 当然,这是以前的想法,可现在不一样了。 宁远此行去往宝瓶洲,大概率要跟那位大骊国师对上,虽说不一定会处在对立面,但一定不会关系融洽。 而陈平安,又是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也是崔瀺的小师弟…… 齐先生不会拿自己如何,但这个号称‘绣虎’的大骊国师呢? 宁远离开剑气长城之前,其实也与自家小妹聊过此事,聊过这个陈平安。 宁姚当时只说了一句话。 一切听老哥的。 所以在今天,这把压裙刀,从剑气长城,到了宁远手上。 …… 东宝瓶洲。 大骊境内,龙泉小镇。 天色微微亮,少年就已起身。 这回的草鞋少年,虽然还是一双草鞋,与以前没什么两样,但已经是小镇上出了名的土财主了。 坐拥落魄山在内的五座山头,还在骑龙巷那边,购买了两间铺子,仅凭这些,少年就超过了小镇里的绝大多数人。 甚至不比福禄街的大户人家来的差了。 落魄山竹楼二楼, 陈平安与里头的那个光脚老人告辞之后,一路下山。 行李已经准备妥当,没有背着书箱,因为少年如今,已经有了两把充当方寸物的飞剑。 半道山腰,一名山水神灵现身,与之言语几句过后,手掌搭在陈平安肩头,蓦然拔地而起,御风远游。 梧桐山,此处已经修建有一座小型渡口,据说是大骊那边,出动了一名地仙剑修,一剑将山顶削平的杰作。 早已不是土地神的魏檗,将陈平安带来梧桐山,仔细叮嘱几句过后,很快离去。 因为有一位白衣女子,撑着一把荷叶伞,早已等候在此。 陈平安见了她,立即快步上前,挠了挠头,喊了句神仙姐姐。 剑灵笑着点头,与少年并肩上山,柔声道:“都已收拾妥当?” 少年重重点头,拍了拍背后的两把长剑,笑道:“神仙姐姐,放心好了,你我之间的那个约定,我可一直都记在心里。” “这趟南下远游,我一定格外小心,也会好好练拳。” 女子半晌没说话,最后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问道:“主人,那个姑娘,你就这么喜欢?” “那座剑气长城,可远不止百万里,而且还在另一座天下,你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始练剑,武夫一道也没有走多远……” “退一万步讲,人家还不一定喜欢你,你就上赶着去送剑,值得吗?” 陈平安没有丝毫犹豫,点头道:“当然值得啊。” 想起那个姑娘,草鞋少年认真的想了想,“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但是这把剑,我一定要给她送去。” “哪怕不说什么喜不喜欢,当初她能帮我对付那头搬山猿老畜生,就这一点,就已经很足够了!” 顿了顿,陈平安又重复了一句,“很足够,够够的了!” 到了渡口,白衣剑灵站在原地,笑着与少年挥手作别。 陈平安独自一人,腰悬朱红色养剑葫,背负双剑,踏上山岳渡船。 少年今日,就要负剑南渡。 渡船缓缓上升,快要离开梧桐山之时,陈平安回头望去。 在那白衣女子身侧,出现了一位双鬓霜白的读书人。 陈平安笑着招手,读书人同样抬起一掌,与之告别。 剑灵目不斜视,望着那艘远去渡船,语气不咸不淡道:“齐静春,我家主人此次南下,当真没有意外?” 读书人笑着摇摇头,“世间之事,哪有什么十拿九稳的。” “远游路上,自然也会磕磕绊绊,难免的事。” 女子深深皱起眉头,“齐静春,我之所以答应,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但要是我家主人在剑气长城出了什么意外,我不敢保证,会一直遵守你们儒家的规矩。” 齐静春神色有些无奈,想了想,轻声道:“前辈只管放心,陈平安是我的小师弟,晚辈自然心中有数。” 第426章 剑舟秘境 翌日。 去往桐叶洲的那艘跨洲渡船,将在今天启程。 宁远一夜没睡,敲响隔壁屋门后,两人一同去往北边渡口。 不是不睡,而是鬼这个东西,不用睡。 阮秀跟以往没什么两样,也是不太搭理他。 少女身上没什么物件,她的行囊其实不多,全都装在了手腕上的那只火龙镯子里。 倒悬山被阮秀炼化,但却没有带走,而是留在了剑气长城。 想到这个,半道上,年轻人遂朝她问道:“秀秀,那座我送你的梧桐洞天,现在可有带在身上?” 少女不咸不淡道:“在啊。” 宁远咂巴了几下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想了想,他便没有再想。 两人很快来到渡口。 这座渡口刚刚开辟没多久,听说倒是有了个名字,名为‘九洲渡’。 很是贴切,毕竟这里的渡船,来自九洲各地。 只是规模较小,整座渡口东西两边,不过三四里长短,修建有几座阁楼。 再往外,相比于前几天,海面与半空之上,已经多了好几艘山岳渡船。 宁远便让阮秀留在原地,又去跑了一趟渡口接待处,只是依旧没有自宝瓶洲而来的跨洲渡船。 没得办法,两人只好乘坐那艘山岳剑舟。 渡口这边,宁远第一次见到了一头鲲鱼渡船。 其实少年见过的世面很大,怎么说生前也是那十四境,但毕竟时间太短,寥寥数月而已,所以大是大,但是见过的东西,其实很少。 当初远游骊珠洞天,他在倒悬山乘坐的渡船,是老龙城范家的桂花岛,也是唯一一次乘坐的跨洲渡船。 远远望去,这艘鲲鱼之大,不下于一座山峰,脊背之上,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并未悬在空中,而是浮在海面。 鲲鱼渡船,大部分都来自流霞洲。 齐先生与他说过,流霞洲的西部,过外海二十万里,有一道海水倒灌的天然深渊,其内栖息着传说中的鲲鱼一族。 望着那头庞然大物,少年心里想着,以后要是有机会,定要走一趟流霞洲。 出示渡船玉牌后,两人跨过一道泛着奇异光彩的‘镜面’,得以登上这艘山岳剑舟。 类似于通往剑气长城的那道空间镜面,宁远落地之后,魂魄有些许不适,紧了紧手中的荷叶伞。 阮秀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还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少女解释道:“这艘剑舟,外面来看,只有几十丈长,但其实里面,别有洞天。” “估计足有几十里方圆,是一座小型秘境,被修士炼化之后,塞进了渡船里面。” 宁远恍然大悟。 关于秘境这玩意,他虽然没见过,但以往在担任刑官那些时日里,在隐官一脉遗留的档案内,了解过不少。 万年之前,登天一战过后,坠落人间的洞天福地极多,远不止现在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 许多随着岁月流逝,被修道之人过多攥取,因为老旧腐坏,或是被仙人以手段打碎的福地洞天,在破碎之后,往往会遗留下大小不一的碎片。 这些碎片,多数被修士收取,少数不知所踪,成了无主的小秘境。 修道之人,特别是那些山泽野修,资源稀少,仅凭外在大天地的灵气修炼,进展是极为缓慢的,要是能意外获得一座小秘境,就称得上是‘一步登天’。 很多凡人之所以能入山修道,往往也是因为这个。 运气好的,机缘一到,无意间闯入一座灵气浓郁的秘境,要是没有提前被人占据,那就是山鸡变凤凰。 可要是运气不好,进入的秘境是一座瘴气横生之地,或是阴兵过境的古战场遗址,说不得就会当场身死道消,沦为后人的机缘。 其实原倒悬山上的那间酒铺,就是黄粱福地仅剩的一块碎片。 剑气长城也有一处,那座老聋儿看管的牢狱,是一座自远古遗留下来的古战场遗址。 稳定心神后,宁远点点头,两人去往住处。 这艘剑舟内部,总共分为三个区域,靠近门口这边,是最下等的,只收两颗谷雨钱,越往里越贵。 这跟桂花岛渡船其实差不多,山上的等级制度,相比山下更加严苛。 山泽野修,没有背景后台,境界又不高的下五境,乘坐渡船之时,哪怕是钱财足够,大多也不敢挑那些贵的宅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哪里都一样。 宁远这次北上,比当初富裕了不知多少,何况身边还跟着个阮秀,自然不能去住最下等的大通铺。 一处景色宜人的湖泊,中心修建有一座别致小院,门前两座假山,还配备有两名身姿曼妙的婢女。 这座湖心小院,就是两人住的地方。 上下三层,厢房十几间,里头布置有一座小型聚灵阵,灵气的浓郁程度,约莫是外界四五倍左右。 宁远没花钱,因为是阮秀掏的。 具体花了多少不知道,但一定比他乘坐过的桂花岛,那间桂脉小院来的贵。 也是这艘剑舟里面,最上等的小院了。 上次乘坐跨洲渡船,他就没花钱,现在同样没花。 软饭不好听,但是吃得香啊。 到了近前,两名早已等候在此的婢女迎了上来,齐齐喊了句主子。 大概二八年华,左边那个,体态丰腴,右边这位,姿色上佳,着一袭若隐若现的水仙长裙,负责伺候两人一路上的衣食住行。 俱是一境修士,这种婢女,所伺候的事情,往往也不局限于琐事,渡船贵客的需求,大多数都能满足。 阮秀不动声色的瞥了宁远一眼,随后朝两名婢女说道:“我不用,但是我身边这位,你们这一路上,可要小心伺候着。” 少女把‘伺候’两字,加重了语气,随后便头也不回的上了楼。 年轻人自顾自笑了笑,让两名婢女守在门口之后,跟着上楼。 阮秀挑了间三楼屋子,宁远也恬不知耻的跑了上来,挨着她住下。 第427章 从头再来 渡船开始启航。 这艘山岳剑舟,品秩虽然比不上墨家那座,但相比于其他的大多数渡船,又高了不少。 速度这方面,远超范家桂花岛,根据一名渡船管事所说,剑舟去往桐叶洲,只需两旬光阴。 这还是渡船会在沿途经过的几处景色停留的缘故,要是笔直一线前往,恐怕半个月就能到达。 这种飞行渡船,往往都不需要开辟‘航道’。 于云海之内游走,速度风驰电掣,上五境之下,哪怕是元婴剑修,拼了老命都不一定能追上。 剑舟之所以是剑舟,速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自然就是这个‘剑’字。 这艘中等剑舟内部,打造有一座飞剑阵法,只需置入一定数量的神仙钱,就能幻化出杀力极大的符箓飞剑。 一轮升空齐射,飞剑攒簇,密密麻麻数千之多,每一道的杀力,都不下于一位龙门境剑修。 杀力不够,数量来凑,所以哪怕地仙修士,要是没有什么护身重宝,实打实的挨上剑舟一轮攻杀,也得身死。 对上五境就没什么作用了,这种级别的大修士,除非脑子犯傻站着不动,任由飞剑轰杀,不然随意一记术法,都能把剑舟打的濒临破碎。 宁远站在三楼廊道,双手搭在栏杆处,望向外界。 剑舟内部的这座秘境,从外面瞧不见里面,但是从里面看,却是一览无遗。 剑舟缓缓升空,随后仅是一瞬之间,便已破空离去。 落入高空云海,远处那道连通剑气长城的空间镜面,年轻人再也瞧不见。 他现在境界低,又没有一门鬼道术法,瞧不见很正常。 身后响起开门声,青衣少女走到他身旁,同样望向外界。 晚秋已至,小院枯枝叶黄,随风洒落如雪。 宁远没去看她,眯眼眺望远处,轻声说道:“秀秀,你说剑气长城那边,会不会已经下雪了?” 少女看了眼这个没话找话的男人,破天荒的没了往日的神色冷漠,想了想后,开口道:“应该没有...不过估计快了吧?” 少年蓦然一笑,随手揽住了她的纤细腰肢。 “秀秀,其实我想说的是,你没再生气了吧?” 阮秀平静道:“生气有用?” 少女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作祟的手, 叹了口气,没再打算拒绝他。 其实那日离开剑气长城的时候,她的心就软了下来。 毕竟这个少年,已经有这么惨了。 他有很多种方法活下去,以一个十四境剑修的身份活下去,可到头来…… 到头来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她语气变软了不少,柔声道:“宁远,记住,从头再来。” “……那现在亲一个?” 少女刚想要将脑袋靠在他肩头,听见这话后,动作立即僵住。 宁远咳嗽两声,赶紧说道:“从头再来?怎么个从头再来?” “等我们到了宝瓶洲,到了小镇之后,你是不是直接领着我去见岳父大人?” “这回阮师见了我,应该不会想着一剑把我给了结了吧?” 少女认真的想了想,“应该...不会吧?” “我爹的脾气,虽然算不上很好,但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啊。” “再说了,你以为我能来找你,真是偷溜出来的?” “其实我爹也是同意了的,为此,他还把自己的两把本命飞剑都给了我。” 宁远神色一动,低声说道:“媳妇儿,那既然如此,咱们要不要给他一个惊喜?” 少女歪过脑袋,眼神带着疑惑。 一袭青衫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待会儿我去你那儿,咱俩以后睡一个屋。” 阮秀后仰身体,以一种极为诧异的目光看向他,“宁远,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 “你现在连人都不是,难听点就是鬼,还能……做那事?” 这话说的,对于一个男子来说,极为伤人。 年轻人手上发力,将她搂的更紧,四目相对,一字一句道:“你不信?” 少女摇摇头,有些忍不住笑意,“不信。” 宁远疾言厉色道:“今晚试试?” 阮秀撇过头,不再看他,撩了撩鬓边发丝,面庞微红。 “再议。” “议个锤子,老话还说择日不如撞日,你不会以为……我现在真办不了那事儿吧?” “不信就试试!看看是你榨干我,还是我吸了你的元阴!” 阮秀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他,便索性闭口不言。 只是腰间的那只手,一直在作祟,甚至是一点点试探,逐渐往上。 少女忍着气,沉声道:“宁远,适可而止。” 少年动作依旧,随口道:“以前又不是没有过,都老夫老妻了,这算啥?” “……谁跟你老夫老妻了?” “我啊!” 阮秀按住快到胸口的手掌,望向远处那座已经颇为遥远的渡口,忽然问道:“宁远,你的那些算计,是否都已经做成?” 一袭青衫点点头,“现在的剑气长城,与我一开始的谋划,半点不差。” 少女又问,“还有没有什么遗憾?或是没来得及做的事?” 宁远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遗憾什么的,应该没有。” “不过没来得及做的事,其实是有一件的。” 顿了顿,青衫少年嗯了一声,“但其实这件事,不是什么大事,很小很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那就没什么大遗憾了。” 望着剑舟之外的苍茫云海,男人眯眼笑道:“此后从头再来。” 青衣姑娘沉默不言。 她松开抓住他的手,只是这回,一贯作风‘好色’的他,没有再做那‘攀登峰峦’之举。 他甚至还收回了手掌,双手负后,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阮秀冷不丁问道:“红炉点血?” 宁远脸上稍许错愕,但很快反应过来,对方看过自己的那本山水游记。 何况这本游记,其实在当初他去往蛮荒之前,就交给了秀秀,也一直在她的手上。 青衫客笑着点头,没打算说什么。 这件事,其实很早之前就被他记在了山水游记上,还是第一页。 不是什么大事,一个以前的念想罢了。 寥寥几句话,没费多少墨水,有没有都行。 阮秀歪着脑袋,问道:“那本山水游记上,你写的这个刻字剑仙,世上真有此人?” “剑气长城的城头,我也去看过,不是一直都只有十八个大字嘛?” 宁远笑着摆摆手,“有个屁,那是我胡诌的。” 少女点点头,一副认真神色,忽然说道:“没准...是真的呢?” 一袭青衫愣了愣神,蓦然摇头失笑,“现在剑气长城都没了,哪来的刻字一说?” 阮秀笑眯眯道:“这谁说得准啊。” “说不定...等你下次再回剑气长城,就有了呢?” 第428章 臭牛鼻子 宁远好奇问道:“秀秀,我那本山水游记,现在还在你身上吧?” 说话间,他已经伸出一手,意思不言而喻,要把自己的游记拿回来。 这回北上,年轻人还是打算在游历途中,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 这本山水游记,其实在写到第七页时候就没再继续写了。 但其实认真来说,还有第八页。 那最后一页,是他的后续谋划,关于剑气长城的未来十年,在宁远去往蛮荒之前,将这一页撕了下来,交到了陆芝手上。 里面所写,大大小小之事,极多,不下万字,至于后续要不要实施,其实还看陆芝定夺,外加老大剑仙点头才行。 看着身前手掌,少女笑了笑,摇头道:“你那本山水游记,如今不在我手上。” “那去哪了?”宁远问。 阮秀用下巴指了指南边,随口道:“送给那位新任隐官大人了啊。” 少年有些不明所以。 青衣姑娘已经背过身,打算进门去,朝他摆摆手道:“给姜姑娘留个念想,对了,这本山水游记,其实我还给宁姚看过。” 到了门口,少女又突然回过头,笑吟吟道:“要不要跟我进屋?” 宁远不假思索道:“不拦着?” 秀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眉眼弯弯,温柔婉约,极其好看。 少女进了房内,也没把门带上。 青衫少年咽了口唾沫,摘下腰间养剑葫来了一大口,随后好像是酒壮怂人胆,快步跟上。 只是到了近前,啪的一声,大门已经自行关上。 宁远摸了摸鼻子,有些意兴阑珊。 回了屋内,少年摘下两把长剑,盘坐床榻,再一次尝试修行,结果还是没有意外。 有齐先生的荷叶竹伞,他的这道魂魄极为凝练,甚至看起来跟常人无异,好像真的有了肉身。 但到底是假的,说贴切一点,宁远如今,就跟符箓派修士所制作的纸人傀儡没什么差别。 世间符箓一派,已经流传有上万年,除了主流的攻杀符箓,形形色色的符箓术法,也是极多。 符箓纸人就是其中一种。 许多山上仙家,就好这一口,往往都会购买私藏下一大摞品相不低的纸人,只需耗费一定的神仙钱,灵气灌入其中,就能令其活灵活现。 虽然没什么用,但是好看啊。 也多是制作成符箓美人,卖给那些心术不正的修道之人,这条财路的宽广程度,不下于攻杀符箓。 不说别的,宁远以前,在逛倒悬山坊市时候,就见过售卖符箓纸人的铺子。 清一色的美人,琳琅满目,模样韵味不一。 有的是中年美妇,身段饱满,涂上些许胭脂,迷死个人,有的是小家碧玉样式,巧笑盼兮,乖张可爱。 有的铺子更为大胆,居然是照着九洲闻名的那些仙子的模样来画,宁远就曾在一家铺子里见过,有那宝瓶洲第一仙子贺小凉的符箓纸人。 当时那模样猥琐的铺子老板,见年轻人看了半晌,以为他在犹豫,就自掏腰包,往那纸人里丢入了一颗雪花钱。 灵气灌入之后,那纸人立即开始了身躯‘膨胀’,随后好像是真正意义上的成了‘活人’,一名极为神似贺小凉的符箓美人,近在眼前,触手可碰。 只不过那纸人的品相不算高,纸人催动之后,没有一点自主意识,只是制作之时,为脸部绘画的画家技艺精湛罢了。 但饶是如此,依旧是山上之人的炙手可热之物。 毕竟宝瓶洲的贺小凉,是天之骄女,寻常人见一面都是奢望,更别说什么抱得美人归了。 但因为符箓美人的存在,得以让这些对贺仙子爱慕之人,能够以另一种方式‘一亲芳泽’,岂不美哉? 不过风险也是很大的,贸然制作山上有名的仙家女子的纸人,一旦被人传了出去,说不得就要被人追杀。 宁远就打算在这次的北行路上,为自己购买这么一个符箓纸人。 最好是找一个符箓大家,让人为自己量身定做一件品相上佳的纸人,魂魄融入其中,就相当于有了半个‘肉身’。 夜深人静。 宁远无事可做,这会儿正靠坐在窗台,心绪飘远。 年轻人在想,之前离开剑气长城,撞上的那头老鬼,背后是谁在算计。 按理说,这次的远游宝瓶洲,他身后之人,例如老大剑仙,已经算是站在了明面上。 一名十四境巅峰剑修,当今人间剑道最高者,这样的一个存在,他的弟子,谁敢在背后算计他? 从上到下,宁远开始一点点梳理。 现在有本事捣鬼的,飞升境做不到,也不敢,那么这样一看,范围就缩小了很多。 只有天人境,或者更高。 三教祖师? 宁远自顾自摇摇头。 这三位,虽说完全具备这个实力,但其实是最不可能的。 那么就只有天人境修士了。 蛮荒被一分为二,周密和大祖的手再长,也够不到浩然天下,剑气长城这边,也只有老大剑仙和老瞎子两个十四境,所以都不是。 青冥天下的三位掌教,一个散道多年,一个陆沉消失无踪,只剩下余斗坐镇白玉京,而那位玄都观老观主,更加不可能。 莲花佛国,宁远接触不多,所以应该也不是。 那么就有点显而易见了。 这个捣鬼的老东西,肯定身在浩然天下。 文庙几位十四境圣人,可以略过,白也这位人间最得意,也不会做这种下三滥之事…… 最后宁远思索良久,心头得出了一个结论。 要么是那位从未见过的邹子,要么…… 要么就是这艘剑舟抵达的桐叶洲。 这个大洲,藏着一头老青牛。 藕花福地的主人,一名远古妖族修士。 这老牛在山巅的口碑,其实不太好,甚至是很差。 上古年间,落宝滩碧霄洞中,有一青牛独揽大道造化,悄悄跻身十四境。 这头老牛是出了名的,‘道法有多高,心眼就有多小‘。 每次外出游历,谁的面子都不给,一言不合就是大打出手,哪怕对方是实力低下的中五境修士,也是一样。 合道所在,是那天下太平,四座天下越发安稳,没有什么大战爆发的话,他的境界、战力就极高。 也是因为自身合道的原因,当年未参与登天之战,等到大战结束,人间各地瓜分地盘的时候,他就跑了出来。 想要在人间新旧更替之时,趁机占据一座不小的地盘。 确实是占了,但也没占多久。 道祖亲自出手,收服了这头十四境的老青牛,此后骑牛过关,游历数座天下。 等到返回青冥天下,这位碧霄洞主,竟还是不太服气,便与道祖展开了一场数千年的‘论道’。 若是老牛赢了,便能实现一种千真万确的‘乾坤颠倒’,不过显而易见,万年过去,老牛还是老牛。 后世也就多了个臭牛鼻子老道的说法。 第429章 自有天意 宁远心里之所以撇开了那个邹子,是因为他觉着,目前来说,这个老不死的狗东西,还不敢算计自己。 也或许是,在邹子看来,已经兵解的宁远,未来的大道成就,绝对不可能是十五境剑修。 邹子要的,是人间无法出现一名十五境剑修,所以算计宁远,已经没了意义。 而宁远将矛头指向东海观道观的碧霄洞主,不是没有半点缘由的。 因为如今来看,哪怕宁远与这个老观主,从未见过一面,但其实无形之中,已经有了不小的恩怨。 剑气长城与蛮荒打了一万年,近百次战事,一直不太平,而这个合道天下太平的碧霄洞主,其境界自然也是上下起伏。 不过万年来的大多数时候,老牛的道行,一直都处于十四境巅峰的水准。 因为以前的战事,惨烈是惨烈,但毕竟没有太大。 可现在呢? 先前剑气长城一路南下,斩杀妖族不计其数,鲜血侵染大地…… 可以说,这次战事,是剑气长城万年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 宁远一人剑至蛮荒,种种谋划之下,剑斩十几头王座,之后又与老大剑仙联手,先后两剑劈开了蛮荒天下…… 一座占地最大的广袤人间,一分为二,这对于合道太平盛世的碧霄洞主来说,就是天降横祸。 甚至是苦不堪言。 不说别的,这头臭牛鼻子,现在的境界,就算没有跌落飞升,也绝对不会是十四境巅峰。 追根究底,这一切都是拜宁远所赐。 而这老青牛又是出了名的得饶人处不饶人,所以这样一看,他算计宁远,是最正常不过的。 只是有一点,宁远还是想不通。 这次北上宝瓶洲,老大剑仙是摆在明面上的背景,说简单点,自己的身后,是一座剑气长城。 已经修为倒退的碧霄洞主,有这个胆子算计自己? 真不怕死啊? 全盛时期的臭牛鼻子,对上老大剑仙,大概率也只是保证不死而已。 所以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谋划? 宁远打死都不信,牛鼻子老道在修为跌落之后,还敢硬碰老大剑仙。 以前的陈清都不下城头,是因为要守着家乡的那群剑修,但是现在可不一样了。 反正近几年里,妖族不会对剑气长城发动攻势,那么老大剑仙现在,其实认真来说,哪里都可去得。 徒弟在浩然天下被人算计欺负了,做师父的岂会袖手旁观? 所以年轻人想到后来,得出了一个自认为趋近于真相的结论。 这次遭人算计,老大剑仙也参与其中。 也或许,里面也有齐先生的影子。 自己手上的荷叶竹伞,来源于何处? 不就是齐先生亲自走了一趟莲花小洞天,在道祖手里要来的。 而宁远知道的是,道祖的这座莲花洞天,其实与另一座福地相连。 那座福地,正是这个碧霄洞主手里的藕花福地。 更或许,此次踏上去往桐叶洲的跨洲渡船,冥冥之中... “自有天意”。 …… 天外。 远古天庭遗址,一座天门外。 一条人间大道显化的光阴长河,此时的河畔边,正有一场即将召开的三教议事。 但严格意义上来说,前来议事之人,又不只有三教。 一位儒衫老人,临水而立,腰间悬挂一把佩剑,看起来平平无奇,就只是个老人模样而已。 一位僧人,宝相庄严,手持一串泛着琉璃之色的佛珠,站在稍远的光阴对岸。 佛祖一袭破旧袈裟,毫无显眼处,却有三千小光点悬浮四周,据说一粒光点,便是一座‘小世界’。 在僧人身旁不远处,还盘腿坐着一名身着白衣的中年女子,姿色平平,身侧插着一把长剑,双手结钉印,清净菩提心。 只是这女子菩萨的周身,剑气之炽烈,犹胜日月之光彩,居然是一位境界不知多高的剑修。 一名少年道士,随意坐在河边,脱下靴子后,赤脚踩入水中,竟是无视光阴长河的腐朽真身。 四人到场没多久,又有一名儒生前来。 齐静春身为晚辈,当即对几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前辈,恭敬行那儒家礼仪。 至圣先师笑着点头。 少年道士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抚须笑道:“后生可畏。” 僧人双手合十,低头轻念一句阿弥陀佛。 那位剑仙菩萨,倒是没有开口,略有好奇的打量了读书人好几眼。 头一回见,据说是一名有望立教称祖的读书人,不得了。 在更远处,好似在那光阴长河的尽头处,还有一名高大女子,一身金色甲胄,单手拄剑,挽着自己的一头青丝。 无人开口。 因为这场议事,还有人没有到场。 而很快,有一道剑光,自人间某处而来,扶摇直上千万里。 老大剑仙陈清都,现身光阴河畔。 齐静春再次作揖行礼。 佝偻老头摆摆手,没说话,看了看光阴长河另一端的那个高大身影,又与对岸的剑仙菩萨对视一眼。 除了持剑者,当今的人间剑修,能跟老大剑仙扳扳手腕的,就只有这个坐镇阴间冥府的佛门剑仙了。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中年女子忽然问道:“陈清都,是要切磋,还是问剑?” 老人笑着摇头,“女人出剑,软绵绵的,没个意思。” 女子微眯起眼,神色不善,“试试?” “怕什么,反正如今你也不用守着剑气长城,哪里不可去?” 菩萨一点也不像个菩萨,笑道:“陈清都,你要是输了,就代替我坐镇阴间冥府,如何?” 老大剑仙反问道:“那要是你输了呢?” 中年女子想也没想,随口道:“我输了,就把冥府送给你剑气长城,往后你来看管恶鬼。” 陈清都揉了揉下巴,好像无论赢还是输...自己都占不到便宜? 老夫子走到齐静春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好了,老家伙们都已经到了,有什么说什么,不用拘谨。” “我帮你把人请了过来,那么这场议事,自然就由你来主持。” 齐静春笑着点头。 随后这个读书人,一手负后,一手握拳置于身前,环顾一圈之后,轻声开口。 “好了,诸位前辈,议事开始。” 第430章 一份大道 天外的这场三教议事,鲜为人知。 道祖,佛祖,至圣先师,三位十五境大修士。 持剑者真身,独自立于光阴长河的上游处,天下剑道之祖师。 剑气长城陈清都,当今人间剑修第一人。 就连阴间冥府,那位世间流传最少,笔墨最少的剑仙菩萨,也破天荒的来了一趟。 但这场议事,却不是这几位来主持,反倒是个修为最低的晚辈读书人,首先开了口。 齐静春站在老夫子身旁,稍稍落后半个身形,温和笑道:“诸位前辈,晚辈斗胆,为那位小剑修恳求一份大道。” 老夫子点点头,补充道:“这场议事,关乎于两个‘一’。” 少年道士问道:“真一假一?” 陈清都背着手,面无表情道:“我站宁远。” 光阴长河的上游处,那道隐隐约约的高大身形,嗓音清冷,“我站陈平安。” 随后她瞥了眼那个佝偻老人,“陈清都,你跟我那分身所说的,一模一样。” “万年过去,你的胆子确实是越来越大了。” 老大剑仙笑眯起眼,“那好,我跟前辈一样,都站陈平安。” “但是宁远这边,我也站。” 老人这话说的理直气壮,毕竟对待这位前辈,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嘛。 面对小镇那个剑灵,是一种态度,面对现在的持剑者真身,则又是另一个态度。 并非是因为剑术不如人家,战力比不过人家,方才如此。 究其原因,就两字。 尊重。 事实上,当初那个剑灵现身剑气长城之时,陈清都就察觉到了猫腻。 问剑持剑者,对于陈清都来说,是万万做不得的。 他现在不是十五境剑修,对上这位存在的真身,即使能扳扳手腕,但最终结果,一定是自己输。 同境之内,天下任何剑修,都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退一万步讲,即使老人跻身十五境,拥有不弱于持剑者的战力,也绝对不会问剑于她。 因为当年的河畔议事,那场关乎剑气长城一脉剑修的生死存亡的议事,这个剑道之祖师,选择站在了陈清都一方。 光靠这个,于情于理,老大剑仙就不可能会对她‘以下犯上’。 那么为什么,剑灵会被他所斩? 因为那个分身剑灵,她前往剑气长城督战,本就是持剑者的一番布局。 说的更清晰一点,是持剑者真身,与青童天君杨老头,一起为那个剑灵布置的一场大考。 无非就是人性与神性。 她输给了阮秀,所以‘死了’。 持剑者当年,为何要分出一缕神性去往人间? 只是让她在那等待,为自己寻找一个主人? 水火两位至高神,在当年登天一役过后,都双双下界转世,除了那位披甲者,还有追随他的远古神灵之外,绝大多数旧日神灵,也是如此。 大家都要按照杨老天君的规矩,一一转世成人,尝尽人间万般…… 到了持剑者这里,就不用了? 自然不是。 所以宝瓶洲的那座小镇廊桥,就多了一名持剑者的分身剑灵。 她与其他转世神灵一样,其实都在棋盘之内,也在杨老头的神灵大考之中。 在杨老头那边,除了小镇那些少年有资格之外,所有转世神灵,其实同样都有机会争夺那半个‘一’。 历经万年,个个投胎转世,数十上百次之后,谁的神性诞生的人性最多,谁就胜出。 就这么简单。 对岸僧人双手合十,开口道:“齐施主,那名小剑修,足迹不在此方天地,如何为他铺设大道?” 这话没有半点问题。 宁远此人,不属于这片天地,不存在这部古史,想要为他铺展道路,也要有迹可循才行。 说话的同时,僧人伸出一手,轻点水面,那条光阴长河之内,顿时涟漪阵阵。 无数个光点飘然而起,大道氤氲,若是细看,就会发现每一个光点之内,都是某位修道之人的过往足迹。 很快又迅速下落,回归光阴长河之内,最后只剩下一团明灭不定的光点,骤然摊开一幅天地画卷。 像是走马观花,一个年轻剑修的身影落入眼中。 从剑气长城开始,过倒悬山,乘坐桂花岛渡船,北上东宝瓶洲。 俱是宁远的往昔轨迹。 直到独往蛮荒,剑挑群妖之后,年轻人递出此生最后一剑,斩断了一座人间。 而很快,画卷又自行瓦解,落入光阴河流之中。 僧人再次伸手,欲要寻找那个年轻人的‘身影’,只是这一次,饶是他这位十五境大修士,也找不出半点水花。 对岸,那名一直未曾言语的中年女子,抬头笑道:“不如就让他随我去往阴间冥府,我来教他剑术,往后接我的班。” 老大剑仙眯眼笑道:“你的剑术,火候还不够。” “陈清都,你真要打?” 老人摇摇头,“输了被人笑话,赢了,把你砍死了,我还要背着你那阴间冥府,这买卖怎么都不划算。” 齐静春环视一圈,最后看向对岸僧人,笑道:“既然他不存在这条光阴线,那就为他圈画一块地盘。” “棋盘宽广,多上一子,其实都无妨。” 僧人摇摇头,佛唱低语一声。 少年道士叹息道:“万年之前谈论这个‘一’,万年之后,还在谈论这个‘一’。” “大道真正之所敌,全都看不见吗?” 老夫子笑了笑,“道祖所言极是。” 持剑者皱眉道:“齐静春,具体是要如何?” 读书人颔首笑道:“想与诸位前辈打个赌。” “看看那个小剑修,会不会在遇到陈平安之后,选择出剑斩‘一’。” 听闻此言,三教祖师都有些面色古怪。 那个草鞋少年,可是你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更是你齐静春亲自代师收徒得来的好苗子。 读书人再次作揖行礼,说道:“若是他没有出剑,就算是晚辈赢了,如何?” 高大女子沉声问道:“输赢又会怎样?” 齐静春笑着点头,“我输了,陈平安依旧是陈平安。” “倘若晚辈赢了……” “那到时候,就请三教祖师,为他让道一回。” “将前辈们把守的光阴长河,里面的某座大渡口,借给晚辈一用。” 第431章 难以掌控 剑舟之上。 光阴过隙,一连过去八九天。 按照这艘中等剑舟的速度,再有个一旬光阴左右,就能抵达桐叶洲南部。 剑舟虽然属于玉圭宗,但最后的落地之处,并不在这座桐叶洲的宗字头仙家,它会在一洲最南端的一座小渡口靠岸。 这些时日,宁远虽然有些无所事事,但也不是啥也没干,他又练起了剑。 当然不是山上剑修那般的温养飞剑,修炼剑心。 他的练剑,就只是练剑。 拿着槐木剑,跟年少之时,第一次练剑那般,学那些剑法招式。 白天剑炉立桩,到了晚上,则是打拳。 虽然这种山下的横练功夫,对他现在这道魂魄来说,没什么用,但总好过无事可做。 这天晚上,宁远打完了拳,照例带上两份食盒上了楼去。 门未上锁,少年自顾自的推开门,走入其中。 自那日过后,阮秀就没再对他那么冷淡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虽说比不上倒悬山那会儿,但也略微胜过寻常好友。 食盒打开,宁远摆好几碟酒菜,两个年轻人开始胡吃海喝。 胡吃的是阮秀,海喝的是宁远。 少年这道魂魄,外在来看其实跟正常人差不太多,也能喝酒吃肉,但宁远一般只喝酒。 吃了也是白吃,虽然喝酒也是白喝。 酒水味道十分,他只能尝到三四分,但总好过不喝。 宁远手上攥着酒壶,看着眼前埋头苦吃的少女,忽然问道:“秀秀,你现在的情况,是个什么光景?” 那日剑开蛮荒的一剑,宁远扪心自问,已经穷途末路的自己,是做不到的。 他当时燃烧肉身,炸碎体内三百六十五座气府,只有一具白骨的状态下,能斩杀剩余大妖都算不错了。 后面劈开蛮荒的一剑,里头的杀力,除了那把蕴含一座剑气长城剑意的老剑条之外,有三四成,就是来自于阮秀。 或者换一个说法,是来自于至高火神的部分神性。 青衣少女没有理他,抄着筷子一个劲的往嘴里扒饭,等她吃的差不多,还打了个饱嗝之后,方才说道:“什么什么光景?” 许是吃撑了,她还拍了拍自己胸口处,随口道:“我还是我啊,有什么不一样吗?” 宁远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的神性呢?去哪了?” 阮秀点头道:“没了啊。” 年轻人神色一惊,“没了?” 少女再度点头,缓缓道:“嗯,没了。” “你劈出那一剑过后,我的所有神性都消失了。” 宁远后仰身子,脑袋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琢磨道:“秀秀,我记得没错的话,你这种来自天上的神灵,是不存在‘身死’这一说的吧?” 少女蹙起眉头,“怎么说话呢你,我要是死了,现在在你面前的,是谁?” 一袭青衫摆摆手,纠正道:“我是说,你这种神灵的神性,不是不会消亡吗?” 世间神灵不少,除去后世的山水神灵,所有的那些远古神灵,按理说,会死,但又不会死。 肉身可被人斩碎,但是其神性,不会磨灭丝毫,没有外力干扰的话,还会逐渐‘魂归于天’。 重新落入天庭,再度演化成神。 这就是神族,凌驾于万族之上的存在。 阮秀现在的人性,远远大于神性,宁远当然看得出来,他好奇的是,原先她的那些粹然神性…… 去了哪? 青衣少女理解了他的意思,想了想后,说道:“我那些神性,应该已经没了,彻底没了。” “你那一剑,不止劈开了蛮荒天下,还消耗了我的神性。” 宁远似有所悟。 他想起一事,自己当初游历青冥天下之时,曾对余斗跨洲递剑,那一剑的去向,被道祖接引去了天外天。 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陆沉后来跟他说明了一点,那一道剑光,差点把天外天凿出一个缺口。 连带着斩杀了一头堪比十四境的化外天魔。 这个斩杀,是实实在在的斩杀,这头天魔没有半点残渣留下,仿佛在世间从没存在过。 那么这样一想,其实就有些‘水落石出’了。 宁远不仅能诛魔,还能弑神。 也是因为前者,道祖那时下界找上他,想要与年轻人做一番‘交易’。 道祖亲自出手,为他续命,往后就留在青冥天下,成为白玉京门人,只等时机一到,彻底解决天魔大患。 那么如今一看,文庙那边,一直都想将自己的人魂带回去,会不会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毕竟青冥有化外天魔,浩然也有神灵余孽。 礼圣为何待在天外? 不就是要拦阻以披甲者为首的神灵余孽。 那位披甲者,不似其他几位至高,他的境界战力,相比于万年之前来说,并没有下降多少。 可以说是巅峰状态,这种存在,他要是不想死,几乎不可能死。 哪怕除了礼圣之外,还有个杀力高出天外的持剑者,但饶是如此,打了一万年,披甲者依旧没死。 晃了晃脑袋,抛开思绪,宁远看向阮秀,轻声问道:“秀秀,没了那些神性,你以后的修行,是不是就会慢很多?” 阮秀犹豫片刻,没打算隐瞒,实话实说道:“当然会啊,我有算过,按我现在的修炼进度,跻身仙人境,差不多需要四五年左右。” “这还是因为我本身的修道资质好,外加拥有一个神格的原因,要是没有这些,想要破境,一辈子都难。” 宁远有些不是滋味,默不作声,继续喝酒。 阮秀却有些疑惑道:“我现在神性所剩无几,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宁远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算计的,是你的人性牢牢压制神性,而不是现在这般,失去全部神性,只剩下一个神格。” “这对你将来的修炼,只有坏处,没有半点好处。” 沉默片刻,秀秀忽然问道:“宁远,你是在担心,将来的某一天,水火再次相争...我会输?” 宁远迟疑了一下,随后轻轻点头。 阮秀忽然笑容满面。 她身子微微前倾,将两团硕大之物搁在桌面,随后双手托腮,睁着大眼,瞅了他半晌。 “宁远,要是到时候我打不过她,你要不要帮我?” 青衫少年愣了愣,刚要点头表示肯定,瞥了她一眼后,又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脑子转了个弯,宁远摸了摸下巴,笑的有点匪夷所思。 “帮你?凭什么?你又不是我媳妇儿。” “……那如果是呢?” “我一般不谈如果。” “那你就看着我输?” “那你到底是不是我媳妇儿?” “……” 少女认真的想了想。 “...可以考虑。” 年轻人搓了搓手。 “那先给我尝点甜头?” “……你想要什么甜头?” 宁远拍了拍大腿,“上来。” 明明未曾喝酒,阮秀却是面色酡红。 其实坐大腿这种事儿,以前在倒悬山那会儿,多了去了。 怎么到了现在,还是难掩羞赧? 心绪飘忽间,少女低头一看。 一袭青衫,意气风发,双手搭腰,忽然扶摇直上,直去青云端。 高耸罗衣,傲然挺立,却又颤颤巍巍。 魂牵梦萦,如今得手,才知难以掌控。 …… 光阴悠悠。 一旬后,剑舟抵达桐叶洲。 第432章 争一 剑舟靠岸,宁远与阮秀,一人一鬼,登上桐叶洲的陆地。 渡口不大不小,位于海边,往内里看去,仙家阁楼众多,修士成群结队。 不过凡人还是占大多数,一眼望去,修士约莫只有三两成,大多境界不高。 两人走上渡口,宁远跺了跺脚,还在感受脚踏实地的滋味,自己身后的长离剑就已经自行出鞘。 悬停地面三尺,少女身形灵动,一脚踩了上去。 宁远抬起头,“秀秀?” 阮秀嗯了一声,见他没反应,不解道:“愣着做什么,上来啊。” “你打算走着去宝瓶洲?” 宁远愣了愣,说道:“直接御剑去?” “不然呢?”少女两手叉腰。 年轻人摸了摸后脑勺,“不打算在桐叶洲游历一趟?” 阮秀认真的想了想,摇了摇头。 “许久没见老爹了,想早一点回去。” 宁远咧嘴笑道:“不打算走江湖了?” 顿了顿,少年补充道:“跟我一块走江湖。” 于是,青衣姑娘跳下长剑,将其归还入鞘后,与宁远一道去往渡口集市。 集市不大,只有一条街道,两边的铺子里面,仙凡皆有。 宁远领着阮秀,左顾右看,他想看看有没有售卖符箓纸人的铺子,为自己购买一件,充当肉身用。 青衣少女跟在身后,手上捧着一块堆满各色糕点的帕子,边走边吃。 直到走完了集市,宁远也没找到一间卖纸人的铺子,抬头望去,极远处,有一座高耸入云的仙山。 以他的目力,只能依稀看见,在那半山腰处,矗立着一大片的宫观殿阁,至于山巅,被苍茫云雾遮挡,瞧不真切。 年轻人取出一张堪舆图,是之前在坊市内购买,细细一看。 当然不是一洲的地势图,这种小渡口里的集市,也买不来整座桐叶洲的堪舆图。 神篆峰,所属玉圭宗辖境,也是这座宗字头仙门的主峰。 关于玉圭宗,首当其冲,被广为人知的,自然就是那座云窟福地了。 这福地的品秩不低,属于上等福地,在浩然天下的所有洞天福地里,都是排名极为靠前的存在,被玉圭宗的姜氏一族掌握。 玉圭宗在桐叶洲极有分量,按照综合实力来说,是仅次于北方桐叶宗的存在。 宗主荀渊,目前是仙人境大修士,据说还是一洲最强的十二境。 除了他以外,姜氏一族里头,还有个十一境,其他中五境,数量也不少。 之前两人乘坐的渡船剑舟,里面那位大管事,其实就是元婴境地仙,还是玉圭宗的一名长老。 宁远没打算去拜访这个宗门。 因为他与那个荀渊,也就是玉圭宗的现任宗主,算是有过一番‘恩怨’。 当初秀秀南下途中,遭遇一名桐叶宗玉璞境修士截杀,宁远提剑去问罪之后,就碰上了这个老头儿。 仗着十四境,他还对其大肆‘抢劫’了一番,把这老宗主随身携带的所有神仙钱,搜刮了个干干净净。 一名仙人境大修士,只是跑去看了个热闹,差点就被人扒了底裤。 不是说宁远现在只是一道魂魄,就不敢前去,他只是不想惹麻烦而已。 他对玉圭宗的印象,好坏参半。 荀渊这个老东西,一般人也难以与他结交。 倒不是怕,宁远的胆子,一直就没小过,何况现在自己身边,还有一个玉璞境的阮秀。 秀秀的战力,直追仙人境,哪怕比不上荀渊这个仙人瓶颈,但也绝对不会差很多。 退一万步讲,宁远现在的手上,还有一枚蕴含老大剑仙剑意的剑字印。 但是能不用,还是尽量不用。 老大剑仙真要为他护道,就不会这么直白的把剑字印交给他了。 这枚珍贵至极的剑字印,宁远打算等到以后,等到自己拥有肉身之后,再用。 到时候将它炼化为自己的本命之物,其中受益,绝对极大。 离开集市,路过一家驿站,宁远想了想,便花了点神仙钱,牵来一匹高头大马。 再度看了看堪舆图,两人纵马疾驰,绝尘而去。 而目的地,很是明确。 宁远打算不请自来,直接去找那座东海观道观。 去找那个臭牛鼻子老道人。 其实按照阮秀的御剑速度,从这里去往宝瓶洲的老龙城,日夜不停的话,大概一个月左右就足够。 但宁远却想在桐叶洲好好‘逛一逛’。 他想会一会那个传说中的碧霄洞主。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他在背后算计。 到如今这个光景,年轻人已经想通了许多事。 初来此方天地之时,少年想要北行,其中缘由,无非就是想追随小妹宁姚的道路。 但又十分纠结,不想篡改宁姚的以后轨迹。 所以那时候的远游路上,他一直走走停停,错过了很多事,也少了很多机缘。 倘若当时没有停留,乘坐桂花岛抵达老龙城之后,直接御剑去往骊珠洞天,会是什么模样? 要是早上一点,提前许多到了小镇,里头的那些仙家大机缘,会不会就有不少,能落入自己的口袋? 倘若赶在剑灵认主之前抵达,这把世间最为锋利的老剑条,会不会就能落入自己手中? 即使得不到这把剑,提早去的话,或许也能收获其他的好东西。 真龙陨落之地,三千年的龙气滋养,能诞生多少逆天宝物? 但宁远当初,从进入骊珠洞天,到后来离开,都没捞到什么好东西。 还把命丢在了那里。 其实到现在,到他已经死过一次才发现,以前的自己,一直都在为别人去活。 还是观海境的他,曾在老大剑仙的面前,夸下海口,说要在将来剑气长城被攻破之时,守住半截剑气长城。 那时候的宁远,其实没想过是自己来守的。 因为他知道,往后会有一个从浩然天下而来的草鞋少年,远游百万里,打上百万拳,最后成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合道半截剑气长城,死守蛮荒。 之后远游浩然天下,宁远的观念还是没变,想着自己身为界外之人,就不要过多干涉此方天地的轨迹。 所以他在老龙城逗留许久,所以在御剑前往骊珠洞天之时,沿途那些想去的地方,一个都没去。 宁远一直觉着,陈平安才是主角。 他不是,他只是个外乡人而已。 仅此而已。 宁姚与陈平安之间,宁远身为前者的兄长,也从没有干涉什么。 他那时一直觉着,陈宁两人,本就如此,合该如此。 但现在不一样了。 年轻人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想为自己而活。 其实这种心思,早在他借境十四之后就萌生了。 只是那个时候,他又已经‘无路可逃’,注定要死。 真是应了那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了。 换一个角度,倘若宁远当初在骊珠洞天,没有祭出第二把本命飞剑,选择看着那个读书人死,会怎样? 那他宁远,就还是宁远。 还是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 还是那个天下最强的龙门境剑修。 哪怕没有什么大机缘,就只是按部就班的修炼,不出意外,他以后也一样能成为大剑仙。 游历完浩然天下,等到将来的城破大战,怎么都能剑斩飞升境大妖,城头刻字不在话下。 之后还会陪同小妹宁姚一起,飞升第五座天下,或许还会开宗立派,娶妻生子,代代延续…… 说白了,年轻人现在,想要争那个‘一’。 第433章 饮马江湖 十几日后,一条山间小道,一匹高头大马疾驰而过。 马背上,少女在前,少年在后。 宁远双手穿过她的腰间,手上攥着缰绳,策马奔腾。 之所以只购买一匹马,原因很简单。 方便揩油。 山路崎岖颠簸,少女前衫两座饱满处,一路晃荡,上下起伏,秀色可餐。 时不时磕碰几下,可谓是大呼过瘾。 阮秀对此,倒是没有说什么。 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呢。 只是每当宁远想要乘胜追击,再度把握之时,少女都会令行禁止,不让他越过雷池一步。 若是趁她不备,强行一把攥住,还会被严厉苛责一顿。 因为此前就有过一次,也就是这么一次,一向温婉的阮秀,真正的大发雷霆,甚至一连几天都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 年轻人十分不解。 之前又不是没碰过。 按理说,这种亲近行为,只要有了第一次,就肯定还会有第二次,往后也只会越来越多,界限也会越来越宽。 这怎么到了自家奶秀这块儿,就行不通了呢? 此处距离当初的那座登岸渡口,已经有数万里之遥,一路上只是碰见了些许村镇,不见一座大城。 根据堪舆图的记载,桐叶洲方圆数十万里,大半都是崇山峻岭,山神精怪极多,确实如此。 桐叶洲的版图,比宝瓶洲大了近一倍,但是里头的王朝国家,数量层面,还不到后者的一半。 山泽野修也是极多,两人一路走来,就碰上了好几拨拦路修士,劫财的劫财,劫色的劫色。 当然,既劫财又劫色的,也有。 只劫财的少一点,只有两拨,都是些没有眼力见的‘江湖大盗’,被阮秀挥挥手打杀了个干净。 劫色的就有点多了。 毕竟阮秀的姿色,放在山下王朝内,称得上是真正的倾国倾城。 而她身为上五境修士,拥有一具无垢琉璃之躯,就更使得她的气质无与伦比。 哪怕面容冷若冰霜,少女光站在那儿,都是惹人频频回头的存在。 这些人,确实有点没脑子,瞧见阮秀这种美人就没了方寸,只会用下半身思考。 但其实认真来看,别说这些境界拉稀的武人了,就连山上仙家,追求大道长生之人,也容易深陷其中。 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可不单单是悬在凡人头上,对于仙人,一样如此。 毕竟自古就有那句,英雄难过美人关。 凡人向往的神仙,可能是吞云吐雾,可能是一心追求大道,证道长生。 但其实大多数修道之人,也与凡人没什么区别。 修道肯定是追寻长生,但又不仅仅是长生。 长生久视,寿命悠远,这些极长的光阴里,拿什么打发时间? 难道就只是坐在洞府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枯燥修炼? 当然不是。 修道只为过的更好。 只为境界够高了之后,能随意行走四方,无拘无束,不被规矩制约,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凡夫俗子发达之后,都会想着娶他十个八个,难道修道之人,境界高了以后,就无欲无求了? 这不是放屁嘛。 天下有几个男子,不希望自己妻妾成群? 人间有哪个帝王,只有皇后一人? 说白了,好东西,谁不想多多益善。 这些劫色的,阮秀从没动手,都是宁远亲自斩杀。 对付这些‘不入流’的练气士,宁远哪怕不动用两把长剑,也能随意清理。 这个‘不入流’,其实就是指山下江湖的寻常武人。 浩然天下灵气浓郁,这里的凡夫俗子,哪怕没有一本像模像样的修道秘籍,其实只要肯下苦功夫,也能‘修炼’。 这种人,从小习武,年岁上去了,可能就会因为意外,开辟出某座体内气府,从而能够吸纳灵气,成为半吊子的‘练气士’。 放在山下,就是打通了‘任督二脉’。 但哪怕没有开辟出一座气府,光靠打拳练武,数十年如一日之下,也能成为纯粹武夫。 宁远第一次见那个小镇少年时候,陈平安就因为从小上山采药,吃了许多苦,已经有了一二境武夫的体魄。 但这种半吊子的山下练气士,或是武夫,倘若没有高人指点,得不到真正的修道之法的话,终其一生,境界都不会有多高。 两人一路打杀的那几拨土匪大盗,实力最高的,也不过是个四境武夫而已。 “秀秀,距离那座南苑国,还有多远?” 望着远处的连绵大山,宁远问道。 少女取出堪舆图,仔细看了看后,说道:“咱们应该已经到了南苑国境内,再往西北而去,约莫八百里左右,就能见到那座京城。” 青衫剑修点点头,没有说话,看了看天色,手上一扬,再次策马而去。 只是走了不到百里,一场大雨,突如其来。 宁远便带着阮秀,找了个破败寺庙避雨。 距离南苑国京城不远,路上行人不少,所以两人避雨的这处古寺,已经有不少进京赶考的书生在躲雨。 黑云压境,夜宿古寺,这在民间流传的鬼怪本子上,往往都会伴随着血光之灾。 还真有。 一位土地爷,没有神号敕封,属于淫祠野神,他负责施展术法,降下大雨,让过路行人止步。 还有几头狐媚精怪,幻化成美艳人身,负责以魅惑之术引诱行人。 蜗居在古寺之内,双方狼狈为奸,终日谋害凡夫俗子,为自己增补道行。 然后就被宁远和阮秀,随手给斩妖除魔了。 秀秀炼了土地神那点微薄的金身,宁远则是把那几头骚狐狸打死,现出真身后,去皮洗净,烤了吃了。 宁远不是啥好人,对于斩妖除魔,匡扶正义之事,他不会刻意去做。 但是碰上了,加上又有足够的实力,他也不介意出手。 大雨戛然而止,两人离开古寺,再次启程。 少女吃着狐狸肉,少年喝着忘忧酒,晃晃荡荡,饮马江湖。 第434章 老道人 南苑国京城。 这趟桐叶洲之行,认真意义上,算是宁远的首次江湖之行。 以往他只见识过宝瓶洲的老龙城,这跟南苑国的京城,相差甚远。 前者是东宝瓶洲的南海之滨,老龙城可比南苑国京城大的多,而且老龙城太过特殊,它是修士扎堆的地儿。 反观这座京城,修道之人寥寥无几,大街上虽然人头攒动,但九成九都是凡人。 极少数,也都是些江湖武人,修为平平。 入乡随俗,宁远交了入城费,带着阮秀进城。 一进城,他就目的明确,到处走街串巷,寻找起来。 每当找来一口水井,年轻人就会俯下身子,朝着水井底部喃喃自语几句。 宁远找的,没别的,就是那座藕花福地。 而这座福地的入口,就是南苑国京城内的某个毫不起眼的水井。 但是这一找,就足足找了近一个月。 没找着。 这京城占地不过二三百里,以宁远的寻找速度,一个月下来,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可愣是没找到那个福地入口。 一间酒肆内,两人对坐,阮秀胡吃海喝,宁远拿着养剑葫,默默喝酒。 他有些纳闷,难道那个臭牛鼻子老道,压根就没算计过自己? 如果真是他在背后布局,又为何不让自己进去? 看着宁远那个沉思模样,阮秀抹了把嘴,好奇问道:“宁远,找不到就算了,为什么非要想着进去?” 少女填饱了五脏庙,拍了拍手道:“难道你说的这个老道人,还能给你找来一具肉身不成?” “再说了,即使他有这个本事,能给你一副仙人遗蜕...可人家凭什么帮你啊?” 一路上,宁远已经跟她说过这个藕花福地,阮秀自然也知道那个老道人。 对她来说,找不到就算了,大不了直接回宝瓶洲。 到时候让小镇那个杨老头想办法,帮宁远找来个肉身,之后再按部就班的修行就好了。 小姑娘没什么想法,既然跟了他,那就好好跟着。 宁远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重新找来肉身,重新踏上修道之路,那既然如此,何必在桐叶洲逗留? 家乡小镇那边,杨老头肯定会想办法,退一万步讲,即使这个老前辈不出手,齐先生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但想归想,少女还是听他的。 宁远说走哪,那就走哪。 年轻人喝了好几壶酒,想了想后,朝她点头道:“秀秀,那既然如此,明儿个咱俩就回宝瓶洲。” 饶是宁远,也找的有些烦了。 藕花福地的所在,他一清二楚,必定就是在这座南苑国京城之内。 但既然找不到,那就只能说明一点,那个臭牛鼻子老道,不想见自己。 人家主人不欢迎,自己也没必要舔着个脸凑上去。 离开酒肆,两人回到客栈。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两人朝着城门口而去。 半道上,阮秀跑去购买了些许吃食,主要还是些糕点,琳琅满目,什么味儿的都有。 年轻人则是在心里默默计算,自己这一个月以来,总共找了几口水井。 最后得出了一个很具体的数字。 三百六十四座。 宁远有些意动。 或许还有一口,是他一直没找到的,而那最后一口,估计就是藕花福地的真正入口。 修道之人的人身小天地,其内的气府窍穴,总计就是三百六十五座。 那么这样一看,是否就跟南苑国京城内的水井数目...有那异曲同工之处? 是自己遗漏了,还是压根就没有? 一袭青衫低头想了半晌,直到快要到达城门口之时,抬起头来。 不知不觉间,周遭景象已经浑然一变。 阮秀不知所踪。 这条街道,也还是之前那一条,只是路上的行人,已经全数消失不见。 宁远身侧的路边,凭空多出一口水井。 年轻人没有多想,来到近前,低头望去,水井深不见底,一片幽暗。 仔细凝视了好一会儿,一袭青衫忽然笑了笑。 他四处张望,最后找来一块大石,双手搬离地面之后,又回到井口旁。 年轻人自顾自笑着,低声骂了一句臭牛鼻子。 然后就把大石丢了进去。 没听见石块落地的声响,好像真的是一口深渊,宁远拍了拍手,扭过头来,就发现自己身边已经多了个高大道人。 老人身披一袭宽大道袍,头上倒是没有道冠,双手负后,正歪着脑袋看着他。 宁远与之对视,微眯起眼。 老道人神色不太好看,皱眉道:“你小子几个意思?” “找了这么久,现在找到了,又不肯进去了?” 青衫客没好气道:“要你管?” 老道人脸色更是难看,他瞟了眼宁远背后的两把长剑,沉声道:“小子,别以为背后站着个老不死的陈清都,就有恃无恐了。” 宁远笑眯眯点头,“诶,小子我还真就是有恃无恐。” 一老一小,互相对视半天。 老道人咂了咂嘴,他是真想一巴掌拍死这个小子。 但是转念一想,真要把这愣头青给打杀了,后续会发生什么,饶是他,也有点不敢想象。 其实无论是宁远,还是这个老人,两人对于对方,都算是‘心知肚明’。 隔壁的蛮荒天下,前不久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一座天下都给人劈开了,老道人身为远古十四境大修士,岂会不知道? 更别说,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小子,因为他在蛮荒惹出来的祸事,自己还凭空损失了数千年道行。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号称碧霄洞主的观道观老道人。 合道之所在,与天下安稳息息相关。 宁远与老大剑仙联手,劈开了一座人间,这也导致老观主的境界,跌落极多。 老道人忍着气,面无表情道:“既然都找了这么久,只差最后一口水井,为何又要半途而废,选择离去?” 年轻人笑问道:“老观主,我想问问你,我要是继续逗留下去,要耗费多少时间?” 这话半点不错,想要进入藕花福地,单靠福缘是没用的。 眼前的老道人不点头,外人挤破了头也进不去。 老人想了想,手掌从衣袖滑落,掐指算了一番,随后说道:“大概还需要一年光阴。” 这回轮到宁远脸色难看了,他微眯起眼,缓缓道:“是要等那陈平安?” “等他送剑去了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之时?” “他不来,我就不能进?” 第435章 观道观 井口边。 宁远随意坐在井口,摘下腰间养剑葫,喝了口酒水,问道:“老观主,既然你我心知肚明,不如就敞开天窗说亮话?” 老道人沉思道:“怎么个说法?” 年轻人笑着点头,“我想想问问老观主,你让我进你的藕花福地,为了什么?” 宁远其实已经有了自己的一番看法。 他先前就琢磨过,自己这次赶来桐叶洲,是否就有高人在背后算计。 他知晓许多大事件,抽丝剥茧之下,最后锁定之人,就只有这个坐拥藕花福地的老观主了。 对方因为自己,平白无故没了许多修为,那既然不打算一巴掌拍死他,还在他选择离去之前,前来挽留,那就说明了许多事。 可能除了他,背后还有不少人。 齐先生估计也是其中之一,或许还有老大剑仙的影子。 其他还有没有,宁远就不得而知了。 但这个道法极高,甚至能跟道祖论道数千年的臭牛鼻子,为什么要帮自己? 所以对方肯定是想从自己身上,捞到点什么东西的。 没人会无缘无故帮助他人。 如果有,那一定是自个儿爹妈。 老道人略有犹豫,最后还是开了口,说了两字,“观道。” 对上这个小子,其实没必要拐弯抹角。 毕竟自己的那个师侄陆沉,都被他拐去了不知何处。 宁远问道:“老观主观道于我,那我能得到什么?” 高大道人笑了笑,指了指那座水井,“你进去之后,在福地里得到的所有宝物,都可以全数带走。” 宁远又问,“那为何要我等一年之久?” 老人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因为有人要你等上一年。” “谁?”宁远直接说道:“是齐先生?还是老大剑仙?亦或是……” “三教祖师?” 老道人已经闭口不言,眼观鼻鼻观心了。 没得来答案,宁远也不是好脾气的,站起身,将养剑葫挂在腰间。 少年摆了摆手,“那算了,这福地我就不进去了,还是趁早返回宝瓶洲好一些。” 老道人深深皱起眉头,沉声问道:“真不打算进去?” “你可知这样一走,你错过的,是什么?” 宁远洒然一笑,“错过那个‘一’?” 老道人神色古怪。 仅是三言两语,老观主忽然就觉着,这个身为鬼魂的少年,比他知道的还多。 这也忒邪门了点。 年轻人想了想,说道:“要我在南苑国京城等待一年光阴,不就是要等另一个人来?” “等另外那个‘一’到了之后,我再跟他一起,进入藕花福地。 然后我跟他两个,就在里面游历,按照你们这些大修士的意愿去做?” “我们争一,你们观道?” 宁远心里有一股子的气。 先前老道人说,让他再等等,等到一年过后,再让他进福地。 那这个意思就很明显了。 因为还有人没来。 而宁远知道的是,按照正常轨迹,小镇的那个少年,现在应该已经出发,去往剑气长城送剑。 等他送完了剑,还会因为要修补长生桥,走一趟桐叶洲的观道观。 他不来,我宁远就不能进? 那我还是不进去了。 领着奶秀回神秀山不好? 即使错过了这场机缘,又能怎样? 老子现在,可是板上钉钉的火神道侣。 家师陈清都,背后站着一座剑气长城,小妹更是以后注定的大剑仙。 差你这场机缘? 怎么想都不差。 见他神色不似作假,老道人破天荒的叹了口气,说道:“小子,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若是选择离去……” 他停顿些许,继续道:“你现在走了,就是属于一种‘让道’。” 青衫少年略有疑惑。 高大道人想了想,解释道:“贫道也不跟你扯东扯西,直接明说了。” “我这藕花福地,藏着一份天下独有的机缘,这份机缘,对你现在的这道魂魄来说,大有裨益。” “你现在要是走了,就是自己选择放弃,让给他人,不就是让道?” 宁远抬起头,“所以按照老观主所说,要我等上一年之久,就是要我跟陈平安一块儿进去?” “我跟他抢?” 老人点点头,不置可否。 年轻人忽然笑道:“但要是我现在走了,就算是为他陈平安让道?” “就是放弃福地的这些机缘,选择让给陈平安?” 老观主还是点头。 其实事实上,这场以藕花福地作为对弈之地的棋盘上,落子不多,总共也就两枚棋子,一黑一白。 黑的是宁远,白的是陈平安。 黑白之争,观道之人远在天外。 倒不是什么生死之争,但是谁赢谁输,影响极大。 宁远低下头,认真的想了想,约莫半炷香后,方才抬起头来。 一袭青衫笑望老道人,“老观主,那我就再等等?” “等时间一到,我再跟陈平安一起进去?” 老道人抚须而笑,笑眯眯点头。 笑容之后,老人脸上,又不易察觉的露出一抹失望之色。 但是很快,他又愣在当场。 因为宁远突然变了脸色,仰起脸,狞笑道:“等?我等个鸡毛!” “凭什么我要等他?” “对我来说,他是个什么东西?” 年轻人疾言厉色,与以往的他,判若两人。 “合着我提前到了,就活该等着?” “他是人,我宁远就不是?!” 说到这,一袭青衫又长长的嗯了一声,“不过好像我现在,确实不是人。” 老道人瞅着他那神色,想起一个读书人与他说过的话,于是便说道:“小子,容老道说句实话,你的品行,远比不得那陈平安。” 老人笑眯眯道:“那陈平安,乃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听那老秀才所说,即使他现在还没读多少书,但是其学问,已经不算低了。” 道人沉吟一声,慢条斯理道:“而你呢?” “小子,你当初北游路上,因为一件小事,就宰了桐叶宗几人,还无缘无故算计了蛟龙沟。” “骊珠洞天冒犯规矩,肆意打杀三教派来取走压胜物之人……” “你杀的这些人里,有谁是真的与你结仇了的?” “你如此性情,跟疯子有什么区别?” “如何跟那陈平安相比?” 老观主摇摇头,嗤笑道:“依我看,你就应该直接离去,也不用等一年之久。” “因为你注定赢不了。” 老道人句句诛心,双手负后,直视这个年轻人,面带微笑。 只是宁远无动于衷。 见老东西说完了,一袭青衫忽然咧嘴一笑。 “老观主,若是我没猜错的话,我要是真的选择等待一年...” “才是给他让道吧?” 老道人笑容顿止。 宁远笑眯眯道:“老观主之前说的那些,确实没错。” 他伸手指向自己,“我跟陈平安比,说实话,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比不过。” “人家是读书人,哪怕现在没什么学问,但以后,也一定会是真正的圣人。” “毕竟他的先生,本就是儒家圣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做不成圣人,起码也能当个君子什么的吧?” 话锋一转,一袭青衫双手笼袖,漠然道:“但这是我以前的看法,现在不是了。” “他陈平安的品行是极好,但是老子宁远,也不比任何人差。” 宁远狞笑一声,“本座身为剑气长城之人,一人剑斩蛮荒十八头飞升境大妖,劈开一座持续万年之久的剑修牢笼。” “此处天下,谁能与我比高?” “谁敢与我比高?!” 青衫缓缓起身,言语之间,肆意猖狂。 “老观主,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南苑国?”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找藕花福地?” 年轻人忽然仰头,看了看天上。 “我宁远,不仅不会给别人让道……” “相反,我还要抢!” 老道人一拂衣袖,身形消散。 天外,藕花福地的最高处,连接着一座莲花小洞天。 一片荷叶之上,有个少年道士盘坐其中,看向地面那个小如芥子的年轻人。 第436章 藕花福地 老道人身形原地消散。 井口旁,只留下青衫剑修一人。 宁远环顾四周,此时的周遭事物,再次天地大变。 但其实跟之前没什么两样,这条通往城门口的大街之上,行人熙熙攘攘,街边小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唯一的不同,则是现在的这座京城内,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 少女再入少年眼中,她稍稍一个闪身之后,就到了宁远身前,仔细看了看他,阮秀松下一口气。 秀秀先是看了看四周,察觉到了一丝古怪,随后问道:“宁远,咱们这是...到了那座藕花福地?” 宁远站起身,点头笑道:“估计是了。” 这场雪下的不小,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少女头上就已经是雪白一片,宁远想了想,从方寸物中取出一件貂皮大衣,自顾自披在了她的身上。 大衣是云姑给他做的,穿在阮秀身上显得有些宽大。 望着眼前男人,秀秀笑眯起眼,“宁远,我现在可是玉璞境诶,难不成还会冻坏了?” 宁远笑意更甚,随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玉璞境咋了?成了仙人,就不用吃吃喝喝了?” “哪怕是飞升境,喝酒喝多了,不也得撒尿,吃下去的东西,肚子里过一回,不也得拉出来?” 这种糙话,貂裘少女一时无语。 宁远带着她,缓步离开此地。 正巧此时,有一句心声,来自于那位老道人,“小子,我破例放你进来,此后你行走于福地之内,所遭遇的所有大小事,只能由你自己解决。” “你身旁那个小丫头不得出手。” 宁远以心声回之,“要是出手了呢?” 老道人话音传来,不带丝毫感情,“她出手,就是犯了规矩,老夫会直接把你丢出福地。” 一袭青衫笑了笑,答应此事。 没辙,这里是人家的地盘,总要入乡随俗嘛。 宁远千里迢迢而来,想要在老道人这边获得机缘,他是客,人家是主,自然也要按照老观主的规矩行事。 宁远便与阮秀说了个大概,后者也没多想。 听了,但是只听进去一半。 阮秀想的很简单,没有生死危机,自己在一旁看着可以,但要是宁远碰上什么处理不了的事儿…… 那就另说。 瞅着秀秀那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宁远咧开嘴角,不禁笑道:“秀秀,你有没有觉着,你有点夫管严啊?” 少女愣了愣,“嗯?” 腰间传来熟悉的触感,阮秀低下头。 有一只大手,已经揽住了自己的腰肢。 少女脸庞,迅速火红一片。 宁远搂着她,漫步风雪中。 奶秀脸颊发烫,但并没有拒绝他,相反,她还稍稍歪过脑袋,靠在少年的肩头上。 虽是大雪时节,却似草长莺飞。 少女忽然觉着,就这样陪着他走江湖,其实也挺好的。 “宁远,要不然,等咱们这趟桐叶洲之行结束之后,就先不回宝瓶洲了吧?” “那去哪?” “浩然天下这么大,哪里都行啊,你之前不是说过,一直都想去那座北俱芦洲吗? 等走过了北俱芦洲,再往西去那皑皑洲、流霞洲,之后嘛,还可以去见识见识中土神洲。” “……” “宁远,你怎么不说话了?” “媳妇儿,你不想你老爹了?” “……想啊。” “那我们到时候就先回宝瓶洲嘛,见了老爹,待上一段时间之后再启程。” “那我们要加把劲了。” “加什么劲?” “造娃啊,咱们现在就开始,回了客栈之后,你跟我住一间。 最好是在离开桐叶洲之前,就让你肚子大起来,生米成了熟饭,回了宝瓶洲,给阮师带个娃给他。” “不然我们走了之后,咱爹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这样多不好!” “……” “奶秀?” “……再等等嘛。” “多久?给个准确时间。” “……三年吧。” “一言为定。” 风雪之中,年轻的小两口,渐行渐远。 一袭青衫忽然抬头看了看天上。 观道观,道观道。 这座福地的天上,有个老道人,在观道自己。 或许除了臭牛鼻子老道,还有其他大修士,比如齐先生,比如老大剑仙,比如老瞎子…… 而福地更高处,还有一座与之相连的莲花小洞天,道祖估计也在观道这座小人间。 他忽然有一种古怪感觉。 略微深思,细思极恐。 那么在这群人之上,还有没有更高的存在,在观道所有人,甚至是观道几座天下? …… 福地天幕。 与莲花小洞天相衔接之处。 老道人盘腿坐在一片荷叶之上,看了看脚底的福地人间,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他望向对面池畔的少年道士,没好气道:“我真想一巴掌拍死这个小子。” 老道人道号碧霄洞主,十四境修士,道力极高,道龄更高,据说他的真实年纪,能追溯到两个万年以前。 老青牛的脾气不太好,很不好。 山巅之人对他的印象,也多是那句,‘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不饶人’,可见一斑。 是不是真的无敌手,没人知道,因为与他交过手的,寥寥无几,但老东西有一个天大糗事。 他是妖族出身,是一头老青牛,曾经担任过道祖的坐骑。 当然,现在也是。 道祖收回看向福地的视线,朝他笑着摇头,“你要是把他给随意打杀了,可就真是惹出了天大麻烦。” 老道人一拂袖子,神色不悦,“一个陈清都而已,能奈我何?” 这话他还真不算是开玩笑,同为远古修士,老道人的道行,绝对不比陈清都来的低。 只是对方是纯粹剑修,杀力层面,高自己不少罢了,但真要打,老道人从不会觉着自己会输。 道祖没在意这番话,与他说起了另一件事,“你可知我那三弟子,去了何处?” 老道人想了想,摇摇头。 自己那个师侄,鬼知道被那小子弄去了什么地方。 道祖说道:“陆沉离去之后,我曾亲自推衍过一番。” 老道人眉毛一挑,“结果如何?” 道祖颔首道:“查无此人。” “几座天下,包括所有的洞天福地,再无陆沉。” 高大道人眉头紧皱,心头思索起来。 当今人间,最能打的是谁? 没有例外,就是自己对面的那个道士。 哪怕浩然天外的两位远古神灵,持剑者与披甲者,在打架方面,现在都不及道祖。 道祖的一身道法,早已经是抵达圆满之境,道行之高,行走天地,哪怕不曾流露一丝气机,也能让光阴长河自主避开。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道法通天的人物,都算不出自己那个弟子的去向…… 匪夷所思。 老道人小声嘀咕道:“我那陆师侄...总不能是死了吧?” 道祖摇头笑道:“这倒不曾。” “白玉京的南华城上,陆沉那盏魂灯,依旧还在燃烧。” 老道人低头想了想,忽然抬起头来,神色显得有些小心翼翼,问道:“倘若此前我把那小子给打杀了,会如何?” 少年道士直接说道:“有两种可能。” “要么无事发生,要么……” 道祖破天荒的停顿些许,再次看向那座福地人间。 “要么天地崩毁。” 第437章 高僧 清晨时分,大门吱呀一声,由内而外被推开。 宁远看了看外面,大雪虽然还在下,但相比昨日已经小了很多。 大街之上,银装素裹,天刚蒙蒙亮,这个时辰,就已经有许多商贩支起了摊子。 世间洞天福地,大多数藏匿于天下各处,万年以来,逐渐被后世修道之人找到,炼化为自身道场。 洞天福地极为特殊,自成一界,里面的光阴流水,不与大天地接壤,灵气汇聚一处,浓郁之极。 浩然天下,那些个宗字头仙家,之所以能晋升为‘宗’字头,绝大多数,往往都是因为手中掌握着一两座福地洞天。 僧多肉少,光靠大天地的稀薄灵气,地仙修士想要破开上五境关隘,是极为艰难的。 但要是能拥有一座福地洞天,得以进入其中修行,就是真正的事半功倍,修为提升之快,堪称一日千里。 但是这座藕花福地,灵气其实很少。 甚至是少得可怜。 倘若把外界天地的灵气,浓厚程度说是十成,那么这座藕花福地,就只有两成。 待在这种天地里修行,恐怕就算是拥有地仙之姿的修道种子,终其一生,也最多是成就个中五境。 当然,灵气多寡,对于宁远来说,没什么影响。 因为他是鬼,吸不了天地灵气。 宁远背上两把长剑,独自走出屋外,来到大街上。 阮秀并没有跟来,也没有在暗中护道,宁远昨日带着她,在京城靠近皇宫的一处租了个不大不小的府邸。 府邸门外的这条大街,最为宽敞,两旁皆是高门大户,主人不是在宫里当官,就是一些富甲豪绅。 宁远租的这个院子,主人家倒不是什么皇族亲室,只是个做生意的商家,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底下的家丁奴婢,却有上百人。 南苑国已经数百年没有战事爆发,风调雨顺,从开国皇帝到如今,已经有十几位君主,个个垂拱而治,没有多少贤明,但也没出过什么暴君。 故而京城没有宵禁一说,南苑国信奉佛学,贬低道家,也因此,境内寺庙众多,道观凤毛麟角。 除了佛学昌盛,这个小国还崇尚武道,光宁远走过的这条街道之上,就有三座武馆。 宁远离开这条大街,熟门熟路的去往一座位于京城南边的寺庙。 之所以熟门熟路,是因为他在外界的南苑国京城,就逗留了近一个月时间。 三百多口水井,不是白找的。 哪怕是南苑国皇宫,他都进进出出不止一次了。 这座南苑国,与外界桐叶洲的那个南苑国,有区别,但是区别不会很大。 宁远走走停停,四周的亭台楼阁,极为熟悉,但是周遭的行人,全是生面孔。 他心头就有些了然了。 那个观道观老观主,他的这座藕花福地,其地形地貌,山山水水,还有所有的城墙楼阁,都是从外界照搬而来。 但是人却不是一样的人。 这种古怪至极的山水颠倒之术,宁远其实见过不止一次。 当初还在蛮荒腹地的他,就走过一趟周密的心相天地。 周密的那座伪人间,其中就有一座他依葫芦画瓢,仿照外界老龙城,所打造出来的第二个‘老龙城’。 有相似之处,但又不尽相同。 因为本质上,藕花福地再小,也是一座真正的小人间,周密的心相再大,也只不过是伪造而已。 宁远打算去的那间寺庙,是南苑国四大寺庙之一的心相寺。 至于为何不去其他三座寺庙,甚至他在半道上,还途经了名气更大的白河寺,依旧选择过门不入,是因为有人想他去看看。 背后的那把槐木剑,自从宁远真正进入藕花福地之后,就一直在轻微颤动。 越靠近那座心相寺,槐木剑的颤动就越发剧烈,要不是待在剑鞘之内,恐怕早就是剑气四溢。 七八里路程,宁远走的不算快,等到了心相寺后,已经是晌午时分。 而就在他跨入心相寺的瞬间,槐木剑就停止了颤动。 寺内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凭这一点,就能看出南苑国的佛门,历史已经极为悠久。 年轻人背着剑,着装与本地人格格不入,但并没有人阻拦,反而是一路畅通。 到了大殿,宁远看了看那座居中的金身佛像,没有选择上香,在问询一名小沙弥后,跟着他来到一座偏殿门外。 宁远不信佛。 不是他对佛门有什么偏见,之所以不信,是因为他来自剑气长城。 而剑气长城的剑修,也没人信佛。 照家乡那帮剑修的话来说,佛门的佛法有个鸟用。 一帮人扎堆聚在一块儿,个个剃成光头,然后盖个寺庙杵在那儿。 之后就不用干活了,因为有人会来烧香拜佛,会有信奉佛学的富甲豪绅一掷千金。 每天有人送钱,那为什么还要干活? 一说就是佛门无欲无求,吃着白馒头,喝着米面汤,苦哈哈的。 每天还要为前来上香的百姓阐释佛法要义,为他人开导心中积郁,广结善缘,救苦救难。 但是关起门来,谁知道吃没吃肉。 什么不近女色,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天底下的男子,有几个,是真正管得住裤裆那玩意儿的? 有老剑修曾经在酒后笑言,说那些剃度出家的寺庙僧人,一个个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却说着什么戒色之言,实在是贻笑大方。 照他的话来说,想要戒色,除非割了。 萎了都没用,必须得割。 因为就算是萎了,男人还是会想那档子事。 哪怕有心无力。 但要是割了,就肯定不会想了,因为男人已经不是男人,是太监。 偏殿大门打开,有个模样和蔼的老僧,落入宁远视线之中。 年轻人忽然感觉,自己的双目,略微有一丝刺痛。 老僧也是差不多的光景,见这年轻人的第一眼,就好似在跟一头煞气十足的妖物在对视。 宁远眯眼望去,内心泛起不小涟漪。 这老僧是一位修行之人,境界其实不高,尚未跻身中五境,但是他凝神细看之下,对方气象却是大得惊人。 隐隐约约,宁远从老僧的背后,瞧见了一名类似神灵的虚影。 好似一尊金身罗汉。 以至于宁远的这道魂魄,面对这个老僧之时,居然都有些不稳。 卧槽,居然是个高僧。 第438章 屠刀 心相寺中。 偏殿廊道,老和尚让小沙弥搬来了两张蒲团坐垫,宁远摘下两把长剑,横剑在膝,两人相对而坐。 寺庙前院人声鼎沸,这边的后院,却是十分静谧,除了几名和尚的扫雪之声,再无其他。 虽然面对这位‘佛光普照’的高僧,宁远这道魂魄有些许不适,但他也并没有选择远离。 除了老僧身后,那道隐隐约约的金身虚影之外,宁远其实还看出来了一点。 这位心相寺住持,大限将至,活不了多久了。 上五境之下,在宁远的眼中,是无所遁形的。 老僧一身的死气,没有当初遇到的那个老头儿那般浓郁,但也差不了很多了。 宁远估摸着,这老和尚的死期,大概在一年左右。 老僧开门见山道:“施主贵姓?” 宁远摆摆手,随口道:“免贵姓宁,单名一个沉,道号逍遥。” 老和尚笑了笑,没有去猜这名字的真假,又问道:“宁施主,你可是来自外界的谪仙人?” 一袭青衫笑眯眯点头,“不愧是高僧,这才见第一面,就能知道我从何而来。” 老和尚摇头道:“只是猜想罢了,对于宁施主的具体来历,贫僧一概不知。” 宁远摩挲着槐木剑身,说道:“我那家乡,离这足有千万里,更是远在另一座天下。” 僧人好奇问道:“宁施主此前,说自己道号逍遥,难道施主并非剑修,而是道人?” 宁远笑着点头又摇头,“是剑修,也是道人,其实除此之外,在下还算是半个读书人。” 一旁的小沙弥,摸了摸光头,听的云里雾里,总觉着这个青衫男子,满嘴谎话连篇。 但还是听从师父的话,起身去端了两碗茶水过来。 寺内后院种植有几棵大树,枝叶凋零,雪压枝头,有几只鸟雀停留,时不时传来几声鸣叫。 茶水苦涩,宁远喝的快,将茶碗递还给小和尚,又摘下腰间养剑葫,慢饮慢酌。 待到老和尚喝完了茶水,方才开口道:“宁施主,今日前来,既不上香,可是有什么不解之处,需要老僧解答一二?” 然后老僧又自顾自笑道:“贫僧自幼待在寺庙之内,从未离开,所以一身佛法算不得多高,宁施主听完之后,莫要见笑。” 宁远摇摇头,直截了当道:“住持大师,在下想要问问看,在你眼中,我的一身罪孽,有多重?” 老和尚看了看年轻人,点头笑道:“见宁施主的第一眼,如遭一头远古妖魔。” 一袭青衫哑然失笑,说道:“大师所言不差,我的手上,鲜血无数,论数量,堆积起来,恐怕能填满整个南苑国京城。” “可能还不止,远远不止。” 宁远轻声问道:“住持大师,敢问一句,似我这等大恶之人,若是洗心革面,能否渡过彼岸?” “你们佛家那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能否用在我的身上?” “我...也能成佛?” 老僧微笑道:“一念嗔恨生,百万障门开,一念慈心起,万朵莲花现。” 宁远咂了咂嘴,摆手道:“大师莫要说这些晦涩难懂的佛理,小子我就是个糙汉子,听不懂。” 年轻人摇晃酒壶,笑道:“说点简单的。” 这帮光头,就喜欢跟人打哑谜。 这算是宁远不喜佛门的一个点了。 对他来说,很多事,大事小事,只要是讲道理,一本正经的讲道理,都不用说的如此晦涩。 就不能直接简明扼要,直接告诉他人该如何做吗? 说的云遮雾绕,旁人听去了,多半也一辈子悟不透其中道理,兜兜转转,行事犹如鬼打墙。 老僧点点头,笑道:“那么老僧今日就不讲佛法,改为跟施主说点大白话?” 宁远笑眯起眼,跟着点头。 然后这老光头,接下来的话,就有点让人大跌眼镜。 老和尚倒了碗茶水,一口气喝完之后,大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什么狗屁!?” “倘若杀完了人,金盆洗手,洗心革面之后,就能剃度出家,成为百姓追捧的高僧……” “如此这般,还有没有王法了?” “世间道理,难道就只是这么个狗屁道理了?” 画风突变,饶是宁远,也听的一愣一愣的。 年轻人想了想,好奇问道:“住持大师,你可是佛门中人,居然会对自家的理念,持相反之见?” 老僧嗤笑道:“不然?难道入了佛门,学了佛法,就一定要认可?” 宁远思索道:“关于这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其实我有一番自己的看法。” 青衫客停顿些许,继续说道:“倒也不是我的看法,是我的一位朋友,早些年与我说过的。” “他说,这句佛门之言里的‘屠刀’,并非是指真正的屠刀。” “还说能够立地成佛之人,是一个有能力作恶,但依旧选择不作恶的人。” 宁远再次重复一遍,言简意赅,“能作恶,但不作恶。” 老僧会心一笑,颔首道:“放下屠刀的前提是,真的拥有屠刀,而世间绝大多数人,却是两手空空。” 老光头开始絮叨个没完,好似在喃喃自语。 为什么你会厌恶某个居高临下之人的态度? 因为你在下面,不在上面。 等你站在了高处,言语之间,便能真正的‘指点江山’之后,那么原先你站的那个低处,也会有人厌恶于你。 所谓的尊重,不过是你的能力太小,面对实力更高,能随意打杀你的人,只能如此罢了。 想要尊重,也很简单。 爬上去,站到高处,让自己的身上,有那么一点东西,让别人愿意忍着你。 不分大小,世人皆有屠刀在手。 只是有人出刀作恶,有人则是选择收刀入鞘。 老和尚说,先不谈什么人性本善、人性本恶,世间之人,只要给他一把足够锋利的屠刀,几乎人人都会作恶。 当作恶没有代价,无人可以掣肘之时,那就成了常态。 老僧喝下一口茶水,侃侃而谈。 “宁施主既然说到了我们佛门这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么老衲今日就多说几句?” 宁远听的认真,点了点头。 老和尚慢条斯理道:“这句话,出自一个典故。” “传说佛门有位大行菩萨,成佛之前,是个十恶不赦的屠夫,手上鲜血,聚流成河,人头堆叠,能起高山。” “后来西方佛光照耀,呈现如来法相,此人回头一望,痛哭流涕,当即感悟天地,立时盘坐,修得正果。” 老僧说道:“一名大奸大恶之徒,一直在杀人,当他某天放弃了杀人,丢了屠刀,那便是拯救了许多人。” “很多本来会被他所杀之人。” “所以这样一看,他的善是无法比拟的,因为放下屠刀,就等于是拯救了苍生。” 宁远忽然问道:“所以按照大师所言,大恶...即是大善?” 岂料老僧毫不犹豫的摇摇头。 “狗屁不通。” 老光头嗤笑道:“一名大奸大恶之徒,倘若都能洗去罪孽,立地成佛,那这天底下的道理,九成九都站不住脚。” “丢下屠刀,就少杀了许多人,就算是大善了?就能修成正果了?” “那他以前杀的那些呢?” “不作数了?” 宁远忍不住哈哈大笑,委实是遇见高僧了。 宁远笑问道:“那么这样一看,住持大师是认可我此前的那番话了?” 老僧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双手合十。 年轻人皱起眉头,又问:“那既然如此,大师的前言后语,岂不是自相矛盾?” 老僧幽幽一叹,“所以贫僧的佛法,还是不太到家。” 宁远再度凝神,瞥了眼这老光头身后的那尊罗汉虚影,摇了摇头。 “大师佛法精湛,毋庸置疑。” “倘若一心修道,恐怕早已成为这方天地里的第一位仙人。” 宁远这话半点不假。 这位心相寺的高僧住持,佛法之高,世间罕见。 未曾跨入中五境,境界如此低的前提下,居然都能凝练出一颗无量舍利,又凭此塑造一具罗汉金身。 不得了。 只是出于某些原因,老僧并未埋头苦修,不然别说是中五境,上五境都有可能。 要知道,这可是在藕花福地。 灵气的浓郁程度,远低于外界浩然天下,别说什么上五境,在这南苑国京城,江湖武人如此之多的地界,宁远都没见过一个中五境。 来的路上,所见的那些个武馆,修为最高者,也不过是纯粹武夫里的三四境罢了。 第439章 金身 老僧笑了笑,没有回答宁远那番话,而是问道:“宁施主,此番前来,想必还有话要问?” 大师轻拍大腿,许是坐的久了,身子有些不适,笑道:“总不能是来剃度出家的吧?” 宁远同样笑道:“自然不是,在下留恋红尘,怎会出家为僧。” “何况家中还有美娇娘,实在是割舍不下。” 年轻人拍了拍佩剑,忽然正色道:“大师,跟我说说这座天下吧?” 眼前的这个老僧,境界虽低,却是真正的高人。 不说别的,他肯定早就知道,自己所在的这片人间,只是某个‘老天爷’在闲暇之余,捏造出来的而已。 果不其然,老僧直接笑道:“养蛊罢了。” “这座天下,地盘太小,只有区区万里方圆,南苑、松籁之外,小国三座。” “每二十年,江湖之上会颁布一张榜单,为天下高手排名,只有十位。” “僧多肉少,为了争抢这个虚名,无数人打打杀杀。” “而又以六十年为一届,召开一场规模宏大的厮杀,天下十人汇聚一处,谁活到最后,谁就能获得离去的资格。” 老僧半点不曾隐瞒,一一道来。 话毕,他又抬头看向宁远,直言不讳道:“想必宁施主,身为来到此地的谪仙人,也是为了争夺这个名额来的?” 宁远点点头,刚要开口,又自顾自摇头,笑道:“是也不是,但说到底,应该也算是。” 藕花福地的这个规矩,是那臭牛鼻子老道一手建立,说是养蛊,也确实是。 但其实归根结底,这座福地再如何,也难以培养出一名有望飞升境的修道胚子。 所以那个老道人,压根也不是为了养蛊。 而是观道。 这座福地的芸芸众生,都是他的观道之物。 而除了宁远,从浩然天下进入藕花福地的修道之人,也有,还不止一位。 这些人,通常会被福地的本土修士,称为‘谪仙人’。 但是无一例外,进来之后,想要离开,就只能按照福地主人的规矩来。 参战六十年一次的天下大比,活到最后者,会得到一件仙人宝物,并且可以‘飞升’离去。 不过宁远不受这个规矩限制。 秀秀也跟他提过,藕花福地的天幕,相较于外界天地来说,薄弱了不少,身为玉璞境修士的她,可以轻松打破。 也就是说,宁远要是想要离开,随时都行。 除非那位老道人拦阻。 但他多半不会管。 所以年轻人很特殊。 宁远摩挲着剑柄,问道:“大师,下一次的六十年天下大比,是不是就在一年以后?” 老僧点点头,“一年后的夏末,临近初秋。” 宁远说道:“大师,我想要提前。” 老僧望向他,微眯起眼。 年轻人笑呵呵道:“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还要赶着出去,所以想要提前些许。” 老和尚问道:“施主要如何做?” 一袭青衫微笑道:“找到这天下十人,挨个杀了。” “提前开启这场大比,提前斩了,也能提前离去。” 老僧又问,“所以?” 宁远笑着点头,缓缓起身。 “所以,我想从大师开始,将你斩了,再去找剩下九个。” 僧人苦笑一声,“贫僧并非是天下十人之一。” 宁远颔首道:“现在确实不是。” 老和尚摇摇头,“一年之后,也不会是。” 一袭青衫笑道:“确实如此,因为大师虽然实力高强,但活不了那么久。” “活不到天下十人榜单现世,自然就成不了天下十人之一了。” 老和尚低下头,想了想后,问道:“宁施主,你现在身为一道魂魄,是想要老衲的这一道罗汉金身?” 在宁远眼中,老僧一身之气息,无所遁形,而在后者这块儿,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要知道,寻常修道之人,哪怕是玉璞境修士,都难以看出宁远的‘真身’,但这个老僧却能看出来。 宁远也不隐瞒,承认道:“大师所言不假,等我斩了你之后,取了你这尊琉璃金身,哪怕此行没有多余收获,也算是圆满。” 齐先生给他的槐木剑,指向这座心相寺,目的不言而喻。 事实上,在见老和尚的第一眼,宁远虽说被他的一身佛光照射之下,有些许不适,但却是反应了过来。 只要获得这件金身,炼化之后,比什么仙人遗蜕,好了不知多少。 关于以后的肉身,去了小镇之后,无非就是两点。 杨老头要么给他捏造一件瓷人瓷器,要么找来一具大修士死后遗留的仙人遗蜕。 无论是哪一种,只要出自杨老头之手,品秩都不会低,魂魄入驻其中,甚至不比自己生前的真正肉身差上多少。 但总归不是自己的。 真要活出‘第二世’,对宁远来说,其实很简单。 他生前可是十四境山巅修士,魂魄极为凝练,随便找个人夺舍,轻轻松松。 自家媳妇儿境界够高,帮自己找个上五境仙人的身躯,毫无问题。 但是别人家的东西,到底是别人家的。 先不谈膈不膈应,换一具肉身,先天不足之下,肯定会影响以后的修道。 打个比方,宁远生前,如果是远古地仙之姿,倘若死后随意找人夺舍,哪怕对方是一名上五境,也难免不够契合。 可这老僧的金身,却不在此列。 这具在宁远眼中,熠熠生辉的罗汉金身,是老僧毕生的佛法,所凝聚而来。 甚至远胜上五境修士的琉璃之身。 真真正正的清澈琉璃,无瑕无垢,当属天地至宝。 这东西在绝大多数修道之人眼中,毫无价值,但是对宁远来说,就是当下最为需要的东西。 宁远估摸着,一旦到手,温养炼化之后,自己不仅能拥有肉身,还能凭此琉璃之躯,原地‘飞升’。 上五境不太可能,但成为地仙修士,一定是板上钉钉。 何谓无暇金身? 就是等他炼化之后,与之没有半分隔阂,就像自己的真正肉身一般。 而最关键之处,在于现在宁远的身上,还有小妹宁姚给他的百余块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 原先按照老大剑仙的意思,是想让他留在剑气长城,当一名山水神灵。 这些碎片,也是为了给他打造一件金身神像用的。 而现在,摆在宁远面前的,有个更好的选择。 斩了老僧,炼了他的无暇金身之后,他还能再度吸收那些神灵碎片,增补修为。 一旦如此,等到那时,年轻人重获肉身的那天,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仙人飞升’。 或者换一个说法…… 飞升成神。 第440章 莲花 对于宁远的那番话,老僧没有什么神色,转头又让小沙弥沏了壶茶过来。 倒满一碗,推给对面的年轻人后,老僧笑道:“宁施主,你是已经打算好了?” “斩了老衲,取我金身,这都不算是什么大事。” 老和尚笑呵呵的,说道:“宁施主,老衲今天说的这番道理,听着可还好?” 宁远伸手轻轻握住不算多大的茶碗,“大师说的,不是佛法吗?” 老僧摇摇头,“贫僧向来不太爱说佛法。” 一袭青衫笑道:“大师是觉着,小子我听不懂佛法,所以接下来,准备略施手脚?” 老和尚再度摇头,“贫僧之修为,虽然放在这座天下内,可以说是武道宗师,但真要跟宁施主交手,唯有一死。” 宁远笑了笑,对这种话,只当做无稽之谈。 这位心相寺主持,佛法之高深,哪怕只是坐在那,自己这道魂魄都有些颤动,像是被天然压胜。 真要动手,倾尽全力厮杀,不动用两把长剑的情况下,自己的胜算不到三成。 人要有自知之明。 先前踏入心相寺大殿之时,里头供奉的那尊菩萨神像,其佛光照射下,都不足以压胜宁远的魂魄。 但这老僧却能。 当然,有剑不用是傻子。 无论是槐木剑,还是长离剑,放在这座藕花福地,都是真正的天地至宝,要是给人知晓,免不了要被无数人觊觎。 哪怕是放在浩然天下,一把半仙兵层次的长剑,一经现世,都足以让各大宗门仙家抢的头破血流。 手持任意一把,宁远对上藕花福地的任何江湖高手,不说肆意打杀,也能做到跟谁都能打一打。 老僧喝完了一碗茶水,忽然说道:“宁施主,其实贫僧之前所说,自己的佛法不太到家,不算什么谦虚之言。” 老和尚眯起眼,望着院内啄米的几只鸟雀,慢悠悠道:“贫僧自幼没了双亲,被师父他老人家捡回来后,成了和尚,直到如今。” 顿了顿,老僧继续道:“我那师父,就是一位谪仙人。” “那时候我总会问他老人家,外面的天地,是什么光景,是不是也像这边一样崇尚佛法。 那些古籍中记载过的御剑仙人,是否真的存在。但是直到师父圆寂,他都不曾告诉过我。” “师父只说,若我知道了外界天地的种种,回过头来,再看眼前的话,就会觉着周遭事物,皆是黑白。” 老僧叹息道:“如此一来,心相之内,魔障滋生,何谈正果。” “但是老衲至今,活了百余载光阴,依旧想要亲眼看一看那座天地。” “想着那些仙人御风,神人在天,搬山倒海之术,颠覆乾坤之法。” 宁远好奇问道:“主持大师,小子我有个疑问,既然你如此想要离去,为何没有专注于修行?” “凭大师之佛法,倘若潜心修行,哪怕没有一本像样的登山修道之术,恐怕也早就超脱飞升。” 宁远所说,句句属实。 这老光头的佛法之高,在宁远见过的出家之人里,能跟他相比的,只有原先坐镇剑气长城的佛家圣人。 这种‘佛法’,并非是论境界的高低,而是一种类似于剑修的‘剑心’。 道家有道心,儒家有浩然之气,佛门,自然也有所谓的功德佛心。 一名剑修,哪怕修道资质不太行,甚至是朽木一根,但只要剑心澄澈,又能吃得住苦,怎么都该有一番作为。 这种人,即使终生无望上五境剑仙,跻身个中五境,也不算是稀奇。 吃苦不是没用,只是上限不会太高。 世界本就算不得公平。 就像同为爹娘的孩子,宁姚就是万古无一的剑道妖孽,而自己就只是个寻常的剑仙胚子。 老僧的修道资质,因为大限将至,死气缠身,宁远看不太出来,但光凭这份无瑕无垢之佛心,上五境不去说,中五境,一百多年来,怎么都该有了。 而藕花福地的芸芸众生,因为天地太小,灵气稀薄的缘故,普遍寿命不长。 能活百余载,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寻常中五境修士,只要未曾跻身金丹地仙之境,寿命相较于凡人来说,也高不了多少。 老僧摇摇头,反问道:“宁施主,倘若老衲潜心修道,就一定能修个仙人,飞升离去?” 年轻剑修顿时哑然失笑,只当自己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老和尚真要一心修道,八九不离十,就凝聚不出一颗舍利出来了。 宁远轻弹剑身,寺庙之内,顿时有嘹亮剑鸣之声响起。 惊吓那群鸟雀,惹来几位扫雪僧人的注视。 一袭青衫开口道:“主持大师,可还有遗言要留?” 老僧回望一眼寺庙后院,嘴唇微动,以纯粹武夫的聚音成线之术,与几名扫雪僧人言语几句。 几位弟子朝着师父双手合十,陆续离去。 片刻后,院内只剩两人。 一名年轻剑修,一名暮年和尚。 老僧双手合十,庄重肃穆,佛唱一声阿弥陀佛。 老人微笑道:“宁施主,可曾看见这座人间,出现了一朵莲花?” 宁远抬头,视线穿过头顶枯枝,望向天幕。 哪里有什么莲花,妄想罢了。 宁远按住剑柄,问道:“住持大师,今日我动屠刀,他日醒悟,能否洗脱罪孽?” “不谈正果,不说成佛,我剑一出,往后可会有恶念缠身?” 老僧笑道:“宁施主出剑至今,可曾后悔?” 宁远摇摇头,“不曾。” 到底是有过的,他的来时路,认真说来,很多事,只要稍稍出现些许偏差,都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只是当年轻人少有的后悔过后,往往都会随意打散了这些念头。 所以也可以说是不曾后悔。 老僧又问,“既然不悔,出剑之后,何来孽障缠身?” 老僧视线模糊,低头喃喃一句。 剑光一闪,长离出鞘。 …… 第441章 棋子 福地与洞天交汇之处。 一名读书人,仅凭一道阴神,远游至此。 齐静春朝着两位老前辈作揖行礼。 本是闭目之姿的老道人,略微抬眼,瞥了眼那个读书人后,没有开口。 虽然臭牛鼻子待在浩然天下多年,但他一直不爱与读书人打交道。 跟一帮喜欢讲道理的聊天,没甚意思。 少年道士点点头,笑眯起眼。 这样一位后辈,哪怕不是出自青冥天下,不是自家白玉京子弟,瞧着也让人内心欢喜。 一人精通三教学问,身负三个本命字,于骊珠洞天教书六十载,修为不降反升,瞒着几座天下,悄悄跻身十四境…… 这样的年轻人,厉不厉害? 当然厉害。 就连道祖,同样觉得厉害的很。 以前未曾见面之时,道祖只是听说过这个读书人,被传的神乎其神,但等前不久的河畔议事之后,饶是他,也极为认可那些对他推崇备至的话。 甚至于,道祖还觉着,自己那个大弟子,与齐静春的大道之争,还没开始较量,就已经有了胜负结果。 白玉京大掌教寇名,散道一气化三之后,研习三教学问,这三道分身,其中肯定能出一个道门高真,或许还能走出一名功德佛子。 但几乎没可能,会出现一位儒家圣人。 哪怕是道祖,也是这般看法。 因为当初的那座骊珠洞天,自己另外两名弟子,余斗和陆沉,为了大师兄的大道,对于齐静春的算计,冥冥之中,就已经算是输了。 齐静春与寇名,都想走出三教合一的道路,也确实存在大道之争。 而这两人,一个是不惜舍去大道性命,选择以一己之力,担负整个三千年天道反扑。 一个是藏在小镇之内,一心只读圣贤书,任由自己的两位师弟,暗中对那齐静春布局算计…… 心性方面,寇名就已经输了。 因为君子可以不立危墙,但是圣人,必须当仁不让。 寇名的儒家分身,往后或许能成为贤人君子,担任书院山主,学问功德上去了,甚至能进入文庙内部,成为学宫祭酒…… 但任凭如何,想成为真正的儒家圣人,难矣。 道祖再次看向那个读书人,不由得心中叹息一声。 可惜他不是白玉京之人。 但所幸,他是儒家门生。 读书人瞥了一眼脚底人间,收回视线后,望向对岸那个少年道士,笑道:“看来此番对赌,是晚辈赢了。” 道祖点点头,微笑道:“现在来看,确实如此。” 少年道士同样瞥了眼福地,而后看向那个读书人,问道:“齐静春,既然你认定下面的这个少年,是善意,那么他的恶念,去了哪?” 那个年轻人很特殊,这在三教祖师眼中,还有许多十四境的山巅修士眼中,一样如此。 甚至他这个另类的‘一’,相较于小镇那个一,还要更为‘真实’。 境界不高,沦为幕后之人的棋子,本该循规蹈矩,按照棋手的落子来,该走哪,早有定数。 却在这张天地棋盘上,一次次的‘出人意料’。 这颗黑子,自从落在棋盘之上,走的每一步,都不是本来该走的路。 甚至于,到了后来,年轻人一步登天,龙门成十四之后,再也无人能够将他视为棋子。 最初的谋划,宁远踏入十四之后,身陨之地,是在那蛮荒天下。 这也是三教的意愿。 几座天地,本是均衡,宁远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十四境,就是唯一的变数。 难以掌控,又不能放任自流,而蛮荒天下,就是最好的棋盘。 一人剑挑群妖,最后身陨,而蛮荒遭遇这么个十四境的疯子剑修,注定是元气大伤。 这对于其他天下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真要如此,那就是最好不过了。 可偏偏事与愿违。 宁远是斩了群妖,甚至杀得一座蛮荒天下,飞升境所剩无几,还与陈清都联手,劈开了一座天下。 但现在的蛮荒,却称不上是‘元气大伤’。 因为就在前不久,蛮荒天下那边,出现一位崭新的伪十五境。 一名伪十五,远比一堆飞升境来的好。 即使是强如道祖,也无法得知,当初那个十四境剑修,跑去蛮荒之后,跟周密做了怎样的一番交易。 摆在明面上的,无非就是宁远对三教的所作所为,失望透顶,但又不能背叛剑气长城,与妖族合谋。 所以他跟周密这个人族,两人密谋了一事。 他出剑斩妖,周密吃妖破境。 断开蛮荒之后,妖族往后入侵浩然天下,将无需越过剑气长城。 这都不算是密谋,所有人都知晓。 但是区区十几头的飞升境大妖,如何能够吃出一个伪十五境出来? 浩然天下的白泽,十四境巅峰修士,合道妖族真名,蛮荒死的越多,他的境界就越高。 但饶是如此,蛮荒损失十几名飞升境大妖的情况下,白泽的境界,也只是到达了十四境大圆满的程度。 距离伪十五,仍有一道关隘。 而周密,凭什么能跻身伪十五境? 三千多年来,周密凭借‘吃书’,吃了蛮荒不少大妖,方才合道破境。 如今只是十几头飞升境罢了,就能让他一路破关至伪十五? 绝无可能。 所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别的缘故。 年轻人身陨之后,三魂各有去处,天魂去了大玄都观,地魂在那老瞎子手中。 最后的人魂,就在脚底下的这座福地人间。 那么宁远此人,魂魄都已经一分为三,还能有什么东西,能留给周密的? 甚至于,周密还能依靠这个东西,短短时间内,跻身伪十五境。 齐静春笑了笑,反问向那个少年道士,“道祖以为如何?” 少年道士想了想,再度低头,看向下方那个青衫剑修。 老道人与他如出一辙,眯眼望去。 这个少年,虽说是死在蛮荒,但其实他的死,可以说是被天下共斩。 三教最开始,对于这个多出来的‘一’,几乎所有人,都是抱着打杀的想法。 人间已经有了‘一’,怎么能再多出一个一。 所以他在各种算计之下,一步一步走到了死路。 去了蛮荒,出剑斩妖,不止是为剑气长城,也算是为浩然,为三座人族天下出剑。 能救他的,不少,但都没有选择出手。 可饶是如此,这个年轻人,还是选择将自己的善意,留在了浩然天下。 而他的十四境,那座恶鬼遍地的心相天地,则是扔给了蛮荒天下。 老道人悚然一惊,齐静春与道祖的对话,他终于悟出了几分味道。 那个年轻人,这个另类的一…… 到底是三教将他视为棋子,还是他在布局天地…… 将三教视为棋子!? …… 南苑国京城。 宁远背上两把长剑,默默离开心相寺。 走出没多远,青衫回望一眼。 寺庙大门处,人群熙攘,与往常一般无二。 宁远回过头,取出养剑葫,边走边喝。 他突然瞥了眼天上,而后缓缓竖起一根中指。 第442章 江湖之间 临近黄昏,南苑国京城内,又逐渐飘起了细碎雪花。 自从进入藕花福地以来,宁远便没有时刻撑着齐先生给的那把荷叶竹伞,不是懒,而是没必要。 福地自成一界,不与外界相通,而且这儿的修行中人,境界普遍不高,论实力,估计除了天下十人,其他都无法威胁到宁远。 年轻人走走停停,开始漫无目的的逛荡起了京城。 路过一处街边酒肆,宁远低头看了看腰间养剑葫,走了进去。 离开剑气长城之前,云姑塞给他的方寸物里头,有不少忘忧酒,宁远哪怕一天喝一壶,都能喝上好几个月。 但他还是打算打点寻常酒水。 这具魂魄,虽然凝练程度堪比真正的肉身,但到底还是个‘伪人’,酒水这玩意儿,别人喝下去是烈酒,他喝,只能尝出三分味道。 没什么滋味。 姜姑娘的忘忧酒,功效对于武夫来说,是极好的,可不能被自己这道魂魄给糟践了。 宁远就想着,等以后拥有了真正的肉身再说。 老板娘是个身段丰腴的妇人,只是脸上麻子不少,不太好看。 将养剑葫交给老板娘,让她把里头装满,宁远又额外要了两壶酒,坐在靠近大门这块儿,自饮自酌。 酒水很便宜,滋味一般,一壶只要五文钱。 酒肆不大不小,也没什么人,等宁远喝完了一壶酒,外头开始吵吵嚷嚷。 有一拨人,成群结队,约莫二十好几,闹哄哄的闯入酒肆,带头的是个青壮汉子,粗布麻衣,脸上有些许刀疤,瞧起来凶神恶煞。 带头汉子也没跟老板娘说什么,大手一挥,便让手下弟兄自顾自去后院抬酒,说什么今儿个干了票大的,这顿酒,随便喝。 小弟搬来了几坛酒,又将两张桌子拼在了一块儿,没等汉子言语,酒肆老板娘就从柜台那边起身,为众位好汉倒酒。 估计老板娘是他的媳妇儿。 倒酒间隙,刀疤汉子开始高谈阔论,也不怕外人听见,说的天花乱坠,唾沫星子四溅。 说什么这今儿个这场仗,弟兄们打的那叫一个漂亮,这回拿下了城西的驼子帮,等下回,就带着大家抄家伙,去会会城北的那座窑子。 汉子猛然一拍桌面,大呼小叫,“早他妈看那老鸨不爽了,弟兄们,最多再等两三月,咱们就打上门去,抄了他的老窝!” “拿下了那座窑子,咱们兄弟这些人,往后可就不用整天系着裤腰带过日子了。” “听说那窑子,一天就能挣他几十两银子,除了这个,你们这些还没尝过女人滋味的……” 说到这,男人挨个指了一遍,酒桌之上,顿时大笑不止。 江湖之中,男子之间的言语,特别是酒后之言,大抵都是三两句快意恩仇,三两句谈天说地。 但说到最后,总是离不开女人的。 汉子媳妇儿一边倒酒,一边陪着自家男人还有他的兄弟们,脸上陪笑。 那男人也不知是豪爽,还是大方,自家媳妇儿在身旁弯腰倒酒之时,还忽然伸出手来,在她那圆溜溜的屁股上,摸了一把。 妇人拍开他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满脸羞涩。 酒桌上再度哄然大笑。 刀疤男人洒脱一笑,不以为意,借着酒意,嘴巴开了瓢,又开始了高谈阔论。 妇人也不离去,独自坐在一旁,每当男人们酒喝完了,就赶紧起身,再度斟满。 带头汉子瞧着是个酒量好的,可实际却不咋地,两三壶下去,已经快要坐不稳,摇摇晃晃,最后趴在桌面,没了动静。 推杯换盏,豪言之后,该冷清的,还是要冷清。 几十号人,大多数都是初出茅庐的少年,陆续告辞离去,各回各家。 宁远看完了热闹,起身结账,走出酒肆,门外已经天色渐晚。 没走多远,少年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那间酒肆。 男人还在呼呼大睡,而他的一个弟兄,一名身躯比他还要魁梧的高大青年,已经拦腰抱起了自己的大嫂。 妇人也喝了少许酒水,脸颊两坨腮红,也不反抗,反手搂住她的姘头,眼神脉脉含情。 门都忘了关,去往后院的半道上,两人身上的衣衫,就褪了个大半。 奸夫淫妇,这种关系,无论放在哪里,山上山下,那都是人人喊打的。 但宁远没打算管。 人家的事儿,有什么好管的。 吃饱了撑着。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对于宁远来说,都应该尊重他人命运。 管是不打算管的,可年轻人有点内心作祟。 少年两世为人,凑在一块,也有几十年阅历,但唯独对于男欢女爱,这种鱼水之欢的交媾之事,不甚了解。 他能理解,所知道的,无非就是一男一女,光着大腚搂在一起,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儿。 年轻人摸了摸下巴,站在大街上,低头沉思一番。 要不要观摩一番? 于是,一袭青衫,身子一晃,已经重回酒肆。 就当做是观道了。 落在酒肆屋顶,年轻人猫着腰,掀开一片瓦片,眯眼望去。 好一场春光无限。 宁远忽然想起一事。 早年那个狗日的,也喜欢干这档子事。 剑气长城的南边城池,有一处隐蔽之地,也是许多情投意合的年轻男女的幽会之地。 那个狗日的阿良,在城头没有大战之时,白天到处蹭酒,到了晚上,往往都会跑去那边,隐匿气息,观道一场难得的盘肠大战。 只是可惜,阿良还是个光棍。 年轻人望向这座京城,心绪飘远。 也不知道阿良,如今在哪。 也不知道这个狗日的,身为十三境巅峰剑仙,以后会找个什么样的道侣。 听说浩然天下的青神山夫人,就跟阿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但是宁远还是觉着,陆芝跟阿良,更为般配。 因为狗日的腿短,而陆芝的腿长。 一长一短,再好不过。 再度看了一眼后,宁远合上瓦片,默默离去。 不过是一个送,一个迎。 不过是一个喘,一个叫。 有什么好看的。 没什么好看的。 自己又不是没有媳妇儿。 第443章 多有腌臜 南苑国京城。 靠近皇宫这块儿,一座府邸大门前,有个枯瘦小女孩,衣衫破破烂烂,身形鬼鬼祟祟。 天寒地冻,她穿的小棉袄,四面漏风,小心翼翼的跟在一名青衣女子身后,两人离着十几丈远。 那女子的穿着,不像南苑国本土人士,虽然不是穿金戴银,但是一眼瞧去,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大家闺秀。 小女孩已经跟了一路,从城南的泥泞小巷,跟到了城北的宽敞大街。 府邸门口处,枯瘦小女孩猫着腰,见那青衣女子进了门去,方才敢光明正大的走出来。 小破孩站在大门前,抬起头,仔细记下了这处府邸后,又爬上一棵挨着院墙的大树,朝里张望了半天。 最后跳下枝头,头也不回的离去。 她前脚刚走,宁远后脚就回了住处。 阮秀走出门外,与他并肩望向那个小女孩消失的地方。 宁远随意揽住她的纤细腰身,笑道:“咱家奶秀,果然是国色天香,只是出了趟门而已,就惹来了旁人的惦记。” 少女白了他一眼。 年轻人轻声问道:“去哪了?” 秀秀抬起手,招了招手腕。 顿时有鸡鸣响起,两人身前的空地上,已经出现了一窝鸡仔。 总共九只,还有一只老母鸡。 秀秀说道:“我原本做了饭,可你中午又不回来,我在这儿待的发闷,就出去转了一圈。” 她用下巴指了指那群鸡仔,“喏,我在城南一条巷子里,买了这些玩意儿。” “之前从小镇带的那几只,不是给你霍霍完了嘛?” “那是别人家的,还是陈平安托我照料,以前觉着没什么,但后面回了小镇,要是见了他,给他知道了,总是不太好。” “所以我就买了几只,到时候还给他。” 宁远点点头,随口道:“不还也没事。” 年轻人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你家相公,最不怕麻烦,也不怕因果。” “哪怕后面回了小镇,被人家问起来,你大不了就说,这群鸡仔水土不服,养着养着就死了。” 奶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宁远又看向那个小女孩消失的方向,笑着说道:“秀秀,你让她就这么跟着你,是打算等我来?” 青衣少女不假思索道:“不是你说的,我在藕花福地,不能贸然出手吗?” 阮秀脸颊略微发红,低头看了看已经快要爬上山峰的手掌,没有选择挣脱,反而笑道:“你都说你是我男人了,那旁人惦记你家媳妇儿,你还能不管?” “你要是不管,我这天天给你东摸西摸,岂不是亏死了?” 宁远诧异的看了看她。 “秀秀,你怎么也开始没脸没皮了?”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撩了撩鬓边发丝,随口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 “这话是这个意思?” “我觉得是,跟你这种糙人待久了,我再怎么大家闺秀,多少也会沾点的。” 年轻人摸了摸下巴,笑容古怪,“秀秀,我今儿个出门,学了点新本事,待会儿咱俩比划比划?” “啥?” 眼见四下无人,大手覆上峰峦,男子一本正经,女子面红耳赤。 “床笫之欢,房中之术。” …… 枯瘦小女孩离开后,没有再走大街,她似乎对这座京城极为熟悉,钻进了一条小巷子里。 小女孩极瘦,像是从小到大没吃顿饱的,跟皮包骨头一样,一路走走歇歇,拐了十几个弯,最后来到城南,到了一处陋巷。 这条巷子,泥泞不堪,比老龙城的那条泥泞街,还要破败。 一条巷子里,鸡鸣犬吠,弥漫着浓郁的臭味,脚掌落地,不是踩到鸡屎,就是沾上牛粪。 宁远身形犹如鬼魅,飘然经过上空,跟在枯瘦小女孩身后。 小破孩是个瘸子,但又不是。 之前走大路时候,她就是个瘸子,一拐一拐的,路过几名衣着华贵的妇人,见她可怜,就随手施舍了几枚铜钱给她。 而等到进了贫穷人家所在的巷子,她的腿又没事了。 活蹦乱跳的,一路上,翻墙扒院,年纪轻轻,身手矫健。 这会儿她又鬼祟的爬进了一户人家的低矮院墙,见屋里没人,熟门熟路的搜刮一番,没捞到什么好东西,就偷了一坛子酸菜。 许是不太好吃,但是又太饿,小女孩还是忍着咽了下去。 填了个半饱之后,她又从这条巷子,进了一条更窄的巷子。 巷子内,有一拨五大三粗的汉子,或站或蹲,好像一直在等着她,男人们岁数有大有小,但都比她大。 青年居多,带头的,是个少了只眼的魁梧汉子,手持一把大刀,瞧着就是不好惹的主儿。 见了小女孩,那汉子二话没说,一脚踹去,直接将她踹倒在地,但似乎没用什么力道,小女孩没有受伤,很快就爬起身来。 南苑国京城,不比他处,这里是皇宫所在,还是有那么一些王法的,官府对于民间斗殴,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是出了人命,还是会管一管。 这位地痞流氓的头儿,似乎有些不耐烦,骂了一句小崽种后,直接问道:“打听清楚没有?” 小女孩对这伙人,很是惧怕,拼命点头,操着一口流利的南苑国雅言,将所见一一道来。 “打听清楚了,那个女的,离开城南后,就一路回了城北,她就住在靠近皇宫那边。” “那宅子我知道,也不是哪个官老爷的府邸,门口没有家丁,我还爬上墙去看了看,里面也没有什么下人。” 手持大刀的汉子听闻之后,与身旁几名弟兄对视一眼,一个个开始奸笑起来。 不是南苑国本土人士,不是什么皇亲国戚,独身一人,腚大腰细…… 这不是肥羊,什么是肥羊? 瞧着就弱不禁风的样子,肯定也不是什么练家子。 “大哥,咱们这回,莫不是真要发达了?”一名小弟阴恻恻笑道。 独眼汉子一挥手,手下十几人,全数站起身,拿刀的拿刀,持棍的持棍。 “带路!” 枯瘦小女孩点点头,一马当先,带着身后的一帮痞子,离开巷子。 这伙人没敢走大道,跟着她绕来绕去,个个用黑布蒙着脸,眉目之间,痞气十足。 夜色浓郁,也为他们充当了最好的遮掩,避开两队巡逻官兵后,终于到了小女孩说的那栋宅子前。 小女孩没有出声,伸手指了指里面,而后又攥紧自己的衣袖,眼巴巴的望着那流氓头头。 汉子阴笑一声,掏出些许铜钱,塞给了她。 “去,在边上望风,等事成之后,老子再给你另一半赏赐。” 小女孩接过铜钱,一个劲儿的摇晃脑袋,小声畏惧道:“够了够了,这些已经够了。” 痞子嗤笑一声,又骂了她一句小崽种后,不再理会她,带着众位弟兄,鬼鬼祟祟的靠近大门。 却没走正门,而是绕到一处院墙,爬了上去。 院墙高度,一丈有余,这伙人却轻易翻了进去,可见身手不错,多年混迹市井,烧杀抢掠,练就了一身不俗的本事。 不是武夫,也有了一二境武夫的体魄。 眼见那伙人依次翻了进去,枯瘦小女孩紧跟其后,爬上院外的大树,望起风来。 这种事儿,她没少做。 最开始是被逼无奈,对上这伙人,要是敢说个不字,铁定要挨一顿打。 但之后做的多了,小女孩就觉着,好像也没什么了。 对她来说,这伙儿地痞该死,那些富贵人家,同样也该死。 个个穿金戴银,吃着山珍海味,却不肯施舍给自己一点。 这些高墙大院里的富贵老爷,指甲缝里抠出那么一点残渣,都抵得上穷苦人家一年的辛勤劳作。 凭什么? 所以都该死。 一墙之隔的宅子内。 独眼汉子刚一进来,四下打量了一番,眼见这里的光景,与那小崽种所说并无二致之后,心中大定之余,又是极为火热。 男人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行走江湖二十多年,就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 以往他见过最好看的,是在南苑国举行寺庙祭祀大典之时,远远瞥见的那个皇后娘娘。 但这位已经年过三十的皇后娘娘,与这栋宅子的主人相比,姿色而言,高下立判。 没得比。 那一对硕大胸脯,恐怕皇帝老儿的后宫之内,都找不出几个。 真能夹死个人的。 屏气凝神,男人不动声色的抽出背后长刀,混迹江湖多年,早就知道什么是小心谨慎。 一行人摸着黑,鬼祟而去。 小女孩坐在树枝上,也不去看院内的光景,也不抬头望向寒冷冬天里难得一见的明月。 她只是低下头,看向自己手里攥着的十几枚铜钱,脸上笑开了花。 然后不知何时,就有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了她的身旁。 小女孩蓦然间双眼瞪大,想要起身逃离,却是无法动弹半分。 一袭青衫,随意伸出一手,一把攥住她的脖颈,跟提鸡仔似的,将她提了起来。 宁远脸色不太好。 很不好。 甚至有那么一丝念头,想着稍稍发力,直接把她给掐死。 他攥的很紧,小女孩有些呼吸困难,又挣脱不得,眼角余光一瞥,吓得面无人色。 在那堵高高的院墙之上,血腥味极重,出现了一排脑袋。 全是被人斩首,个个死不瞑目,凄惨至极。 视线往下,一排脑袋的下方地面,零零散散,躺着那些地痞流氓的无头尸体。 呼吸越发不畅,小女孩在这一刻,害怕极了。 她从小对于恶意,就有一种敏锐的直觉,知道什么人可以招惹,什么人不能招惹。 那些地痞流氓,虽然可怕,但她其实不会真正的害怕,对方再怎么对她拳打脚踢,其实都不会危及性命。 但是现在的这个青衫男人,是真会杀了自己的。 宁远没有松手,力道还在逐渐加重,他缓缓抬头,望向夜色深沉的天空。 黑云压城,那轮明月,早就躲了起来。 年轻人是知道这个小女孩的底细的。 不止是她,这座人间,那些个排在天下十人榜单的武道高手,他都知晓个大概。 他本来没打算摊上这些鸟事,所以在进入福地之后,一直刻意避免,没有去接触。 但是有些人,好像非要让这些腌臜事,落在自己身上。 第444章 只是个孩子 宁远纵身一掠,回到宅子。 手上一松,枯瘦小女孩跌落在地。 看着已经被自己掐的晕死过去的黑炭丫头,宁远没什么表情,坐在一旁台阶上,取出养剑葫,默默喝酒。 阮秀来到他身旁,看了看那小姑娘,没出声,陪着他坐下。 她吃着糕点,他喝着市井烧酒。 大雪片刻不歇,很快,小女孩的身上,就已经铺满了一层。 她冻得瑟瑟发抖,但是也没见苏醒。 这小女孩太过于瘦弱,恐怕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多久,等不到天亮,她就会被冻死。 阮秀似乎有些不太忍心,歪过头,看了眼宁远后,手腕一扬,那火红镯子内,窜出一缕灼热,驱散寒气。 再有一指点出,又在枯瘦小女孩四周,圈出了一座小天地。 看着这一幕,宁远还是没什么表情。 他还在考虑,杀不杀的问题。 少年一直以来,他的行事作风,其实都算不上好人,以前与他为敌的,不管是人还是妖,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他一贯都是杀伐果断。 唯独对于半大不大的孩子,年轻人从未杀过。 哪怕当初深入蛮荒,手上妖族鲜血无数的他,也不曾对那些小妖出剑。 说好听点,这是人性的光辉,难听点,就他妈是妇人之仁。 当然,倒不是宁远真有这么仁慈,这里面,其实也藏着他的私心。 以往的他,他做的那些所谓‘善事’,其实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压制自己心底的恶念。 很早之前,早在当初还是观海境的他,就知道自己的心境深处,藏着一个什么东西。 阮秀那时看他的心境,里面的枯木遍地,恶魂滋生,也不是假的。 宁远自己都不太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极为厌恶这个天地。 或许是在倒悬山上,在他刚离开剑气长城之时,就遭遇了各种算计。 或许是在走龙道那座渡口,遇见的那个龙女。 更或许,是在那骊珠洞天,见到了各种山巅大佬的布局谋划。 年轻人一直没有与外人说过,那时的廊桥河畔,他在祭出第二把元神飞剑之时,就差那么一点,就要被人‘夺舍’。 那个恶念,寻常时候,他只能压制,无法做到斩杀。 换一种说法,类似小妹宁姚的那把仙剑。 天真剑灵桀骜不驯,一直都想攻破宁姚的心房,取而代之,剑侍成主。 宁远的心境恶鬼,大差不差,也一直都想反噬主身,黑吃白,翻身做主。 阮秀突破上五境之时,她所遭遇的那头心魔,压根也不是宁远的真正恶念。 那时候年轻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十四境,那么他的恶念,同样也是十四境。 真要是十四境的心魔,秀秀拿什么渡过去? 至高火神是厉害,但秀秀只是秀秀,只是个准备破境的元婴修士而已。 当初问剑桐叶宗,宁远就领教了一次自己恶念的厉害,要不是最后关头,齐先生帮了他一把,后果不堪设想。 老大剑仙曾经对他说过,自己的另外两个魂魄,天魂在青冥,地魂在十万大山,都已经各自转世。 老人提醒了他一点,这两个分身,往后若是比他这个主身先一步跻身上五境,没准就会对他造成威胁。 妥妥的大道之争。 真正的‘我与我周旋’,我与我拼命。 但宁远其实从未想过这个。 那两个分身,以后再厉害,都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 只有那个恶念,或者说是‘魔性’。 剑开蛮荒之后,宁远身陨,肉身破碎,神魂一分为三。 可那头十四境的恶念呢? 去了哪? 这事儿,哪怕是老大剑仙,宁远都没提起过。 知道此事的,知道这个存在的,也不是没有。 小镇的那个教书先生。 或许廊桥下的持剑者剑灵,也知道个大概。 至于这东西去了哪,答案也很简单。 宁远兵解的那一刻,将他送给了蛮荒天下,送给了那个文海周密。 吃十几头飞升境大妖,对周密来说,自然是大补,但是极为有限。 撑死了让他跻身十四境大圆满而已。 但是宁远的这头天人境恶念,非比寻常。 身死之前,他就是一个完整的‘一’。 那么周密吃了他的魔性,就相当于吃下了半个‘一’。 宁远不知道自己这个‘一’,有没有此方天地真正的那个‘一’厉害,但无论如何,总是极为不俗的。 仅凭他能吃‘神’,就已经说明了许多事。 他杀不死‘自己’,所以这个烫手山芋,索性就丢给了蛮荒天下。 算是对那位,与自己惺惺相惜的读书人周密,做的一桩赌注。 年轻人看待这个世界,不怎么好,很不好,很差。 所以他是真想看看,周密设想的那个新人间,会不会更好。 至于这个魔性,以后会不会对周密噬主,闹得蛮荒天下大乱…… 那就不关我事了。 回过神来,宁远已经喝完了手中养剑葫,他将视线落在枯瘦小女孩身上,依旧是紧皱眉头。 阮秀朝他那边挪了挪,凑近些许,睁着大眼,小声道:“她还是个孩子诶,要不然……” “就饶了她这一次吧?” 宁远扭过头,面无表情道:“这一次放了她,下次呢?” 少女抿了抿唇,还是不太忍心,“可她看起来,只有六七岁啊。” “她那么瘦,身上破破烂烂的,估计就是个小乞丐,都不用想,一定也是没爹没娘。” 宁远摆摆手,打断道:“生来贫苦,就能理直气壮的干坏事了?” “什么叫做...她只是个孩子?” 年轻人加重语气,“是,没错,她只是个半大孩子,但是她现在做的事,能让别人家破人亡。” 宁远指了指院墙上边那排脑袋,疾言厉色道:“秀秀,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之前,这个丫头,已经做了多少次这种事了?” 少女有些不服气,相识以来,头一次跟宁远对着干,沉声道:“她只是没人教而已,我猜她也不想这么干的。” “谁生下来,就喜欢做坏事的?” 宁远没好气道:“是,你说的没错,这孩子一看就是没爹没娘,从小就是个乞丐,没人养她,自然也就没人教她。” “为了填饱肚子,又迫于这些地痞的淫威,只能这么做,只能做坏事。” 说到这,他的语气急转直下,“所以因为这个,就算是情有可原?” “就可以这么做了?” 他再度指了指那排脑袋,“秀秀,打个比方,倘若你不是上五境,我也只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今日之事,会如何发展?” 阮秀开始不说话了。 她低下脑袋,枕在自己膝盖处,默默地看着那个脸庞黝黑的小女孩。 虽然宁远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少女还是觉着,不应该杀。 第445章 事不过三 瞧着她不太开心的样子,宁远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少年轻声道:“我没说一定要杀。” 听闻此话,秀秀顿时来了精神,斜瞥向他。 宁远停顿半晌,认真道:“这个小姑娘,大有来头。” 阮秀点点头,“我看出来了,她的修道资质,极好,但是除了这个,她的武道天赋,更高。” 少女看着那女孩,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仅是这两点,我还总感觉,这小姑娘,天生就与我亲近。” 阮秀蹙着眉,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这份古怪感觉。 宁远笑问道:“秀秀,自从你失去那些神性之后,是不是就没了看他人心境的本事了?” 少女点点头,“是没了,我现在,跟寻常修道之人没什么两样,也就会的神通多一点而已。” 不出所料,跟宁远所猜想的没什么区别。 身旁的阮秀,虽然骨子里还有那位至高存在的神格,但是神性已经损失殆尽,与寻常修士对比,可能也就战力层面,略高些许罢了。 远古神灵,无论是至高存在,还是底下的神将神官,各自都拥有一份神格。 所谓神格,换一种说法,类似于文庙给各洲山水神灵敕封的神号,也可以说是一种尊位。 一种,身份的象征。 而远古神灵的神格,特别是火神这种至高存在,尊位极高,只在那个天庭共主之下。 面对其他神格更低的神,阮秀天然就有一种压胜。 就像持剑者面对天下剑修,一样也有压胜之说。 而神性,则是一位神灵的‘神力’。 修道之人吸纳天地灵气,进入人身气府后,转化为精粹的真气,而远古神灵,则是吞食神性,增补境界的同时,加持神力。 当然,神族得天独厚,不止能吸纳神性,天地间充斥的灵气,他们一样能转化。 而一个凡人,哪怕上了山,修了道,境界再高,即使能弑神,也收取不了神性。 这就是为什么,四座天下里,那么多的山巅修士,一万年来,都没人可以‘飞升成神’。 成仙不少,上五境就是仙人,但是成神,难矣。 人族成神的唯一途径,只有一个。 开启飞升台,飞升天庭遗址,抢夺一份神格,塑造一具神体。 阮秀抿着唇,瞥了他一眼,故作恼怒道:“还不是因为你,我以后的修道之路,可是难多了。” “被你算计两回,我现在神性都没了,什么神不神的,我就一凡人。” 少女哼哼两声,“满意了?” 宁远咂了咂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说到底,阮秀到现在这个光景,千错万错,还是自己的错。 以一个错误,去纠正另一个错误,对吗? 因为算计过秀秀一回,年轻人那时候,在倒悬山与她重逢之时,内心愧疚难当,就想着弥补。 所以他就想篡改火神的轨迹。 让她的人性,一点点增多,达到牢牢压制神性的地步。 确实做到了,只是中间出现了一丝偏差。 阮秀人性是多了,多的不能再多了。 但是她的神性,毛都没剩一根。 以往的她,只需按部就班,在修道破境的间隙,一点点增补神性,总有一天,重回昔日境界,是板上钉钉,毫无疑问的。 但现在呢? 阮秀只能跟其他人一样,老老实实修炼,一步一步来,将来的大道成就,最高能到什么地步,谁也不清楚。 不过估计最高,也就是十四境的水准了。 看着这个有些愧疚的男人,少女很快又心头一软,觉着自己刚刚那句话说的有些重,便伸出手,搭在他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她轻声细语道:“别想太多啊,我从没有怪你的。” “别说是神性了,就算我的神格都没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女子声线,极为细腻动听。 “自小时候,我爹教我炼气修行开始,我就没想过自己将来,一定要爬到最高处。” 秀秀满不在乎道:“修道能长生,固然很好,但是长生之后,又该追寻什么呢?” “还不是柴米油盐。” “还不是过日子。” 她凑到他耳边,神色极为认真,小声说道:“宁远,只要你不会第三次算计我,我就一直都在。” 年轻人抬起头,沙哑笑道:“事不过三?” 少女点点头,“对,事不过三。” “说好了?” “嗯。” …… 第446章 贵贱 深夜,大雪渐停。 枯瘦小女孩悠悠转醒,颤抖的爬起身,环顾四周,略有茫然。 又在看见台阶上的那人时,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宁远喝下一口烈酒,看了看她,问道:“你叫裴钱?” 面对这个差点掐死自己的男人,小女孩很是害怕,不敢说话,只好低下脑袋,轻轻点了点头。 两手揪着自己的小棉袄,身子瘦瘦弱弱,仅凭这模样,确实是可怜的很。 但宁远怎么看,都觉得她是装出来的。 因为之前他就亲眼见过,这小姑娘明明不是个瘸子,却在某些时候装‘瘸’。 走在京城富贵人家的街道,她就是个瘸子,希望能有人瞧她可怜,施舍点铜钱。 但要是走在城南贫苦扎堆的巷子,她又立即直起身子,开始活蹦乱跳。 这个名为裴钱的小女孩,城府并不深,毕竟年岁摆在那,但是论心思,又极重。 她对恶意,有着天生的敏锐直觉,所以白天时候,她敢跟在阮秀身后。 因为她能感觉出来,即使被发现了,那个青衣姑娘,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换成宁远,她绝对不敢跟着。 因为真会死的。 虽然现在没死。 宁远叹了口气,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 索性掏出本来没打算再喝的忘忧酒,一袭青衫闷不作声,默默喝酒。 秀秀见此,朝小女孩招了招手,笑道:“裴钱是吧?” “我问你几句话,你要老实回答,要是说谎……”少女指了指身旁男人,露出一副生气模样,“敢说谎的话,我可不能保证,他会拿你怎么样。” 枯瘦小女孩一个劲点头,站姿摇晃,吓的都快哭出来了。 阮秀问道:“白天在城南,你在后面一直跟着我,是谁授意的?” “还是说,你是见我一个人,觉着我是有钱人,把我当成了肥羊?” 小女孩使劲摇晃着脑袋。 阮秀点点头,瞥了眼宁远,又问道:“是那帮人指使你的?” 她毫不犹豫,立即点头。 青衣女子下巴抬了抬,指向院墙那边,“要是你不做,他们就会打你?” 还是点头。 阮秀声线忽然转为严厉,视线牢牢盯住她,一字一句道:“小姑娘,最后一个问题。” “在你做这些事之前,你有没有想过,要是这伙人得逞了...会酿成什么后果?” 此话一出,年轻人抬起头来,看向这个小姑娘。 虽是一言不发,但是一袭青衫此刻,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阮秀之前说过,她只是个孩子。 说的没错,但在宁远看来,这样的一句话,不足以成为放过她的理由。 退一万步讲,倘若这栋宅子里,住的不是宁远和阮秀两人,只是一对乔迁至此的夫妻呢? 倘若这对夫妻,没有修为,手无寸铁,下场会如何? 还能如何。 没有例外,那伙痞子进来,男的一刀杀了,女的被人奸淫致死。 钱财之物,搜刮殆尽。 无论怎么想,也都只有这一个结果。 宁远眯眼看她,想到这些,他的神色极为难看。 说实话,对于小女孩不知道这伙人要做什么,年轻人是压根不信的。 这种事儿,她肯定不止做过一次。 一次两次不知道,三次四次呢? 还会不知道? 岂会不知道? 一句,“她只是个孩子”,就能洗脱所有罪行了? 天底下有这种道理?! 恐怕把这问题,抛给文庙那些圣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做。 亚圣的人性本善,搁在这个小姑娘身上,半点行不通。 而文圣的性本恶之说,虽然贴切,但又不是很贴切。 因为文圣老爷子的这个理念,人性本恶之后,还有后半句,教化向善。 这个小姑娘,抛开别的不谈,即使真能教化她,但是她以前做的恶事,谁来偿还? 那些因她而死之人,除了命以外,如何偿还? 宁远忽然想到了那个心相寺的老僧。 老僧曾为他讲解过一句佛家禅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说过这话的出处。 而就连这个凝聚出罗汉金身的老和尚,对于这句话,也没有表示十分认同。 望着台阶上的一男一女,一瞬间,本就面无人色的小女孩,脸色更加惨白。 这个姐姐还好,但是那个青衫男人,流露出的极致厌恶,让她如坠冰窟。 小眼泪顿时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她鼓起勇气,刚要开口,那个男人又打断了她。 宁远冷声道:“记住,不能说谎。” “不然这次你能醒过来,但是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那个男人的厌恶表情,落在枯瘦小女孩的眼中,一瞬间,就让她想起了许多事。 前两年的冬天,爹娘领着她逃难的路上,因为没钱,她爹就逼着她娘去跟别的男人睡觉。 一门之隔,她跟她爹坐在地上,听着隔壁那边,床板吱呀吱呀的叫。 当然,不只是床板,她娘也在叫。 叫的很难听,跟杀猪一样。 后来里面办完了事,那个油光满面的老头子走了出来,裴钱就冲了进去,看见了那个在角落抽泣的娘亲。 老头儿给了她爹一袋子铜钱,她爹觉着少,就说能不能直接把女人卖给他。 老头儿看了看她娘,那个女人一副活不到明天的样子,就没同意。 后来,她爹还是不死心,眼珠子一转,说要把女儿卖给他,不想养也没关系,可以拿去玩。 裴钱记得很清楚,老爹报的价,自己比娘亲还要便宜。 人怎么可以这么低贱。 就值十文钱。 但那个猥琐老头儿还是没答应,不是他没钱,也不是他没了那个兴致。 而是老头儿说,你家闺女太小,又太丑,只能吃饭,还生不了娃,要来做什么。 把人养大,可是要花不少钱。 裴钱到现在还记着,当时那老头儿看自己的眼神,虽然跟现在这个青衫男人差距甚远,但有一点是相同的。 都是厌恶,极度的厌恶。 那时候的小姑娘,很心疼自己娘亲,每次老爹逼着娘亲去跟别人睡觉时候,她都会拼命阻止。 但是老爹很凶,不止打她娘,还打她。 她也拦不住。 那年的饥荒,饿死了好多人。 老爹带着她们娘俩,一路走走停停,半道上的吃喝用度,都是用她娘的身子换来的。 但是到了后来,娘亲陪不了别的男人了。 因为某一天的某个时候,裴钱跟在身后,突然就发现,娘亲大腿上,流了好多的血。 快死,但是没死。 老爹就想趁着娘亲咽气之前,把她给卖出去,换点钱买吃的。 然后走着走着,娘亲就忽然不见了,具体是哪一天,小姑娘也不清楚。 反正就是某天醒来,老爹就跟她说,她娘已经饿死了。 时间走得很快,快的让人来不及伤心。 没给娘立个坟头,老爹又带着她上路了。 老爹说,他没本事,养活不了自己闺女,就说要给她寻一户好人家。 只要把她卖出去,她就能吃喝不愁,顺带着,老爹也能不被饿死。 裴钱记得,自己很听话,那一段路程,爹也没有打过自己。 后来到了一间客栈,老爹跟那掌柜的在谈事,自己就乖乖坐在一张板凳上,坐的板正,抬头挺胸。 这是老爹教她的。 他说想要卖个好价钱,自己就要表现得机灵一点,要活泼一点,不能病恹恹的,不然别人就不会要。 小姑娘记着,就是在那一天,老爹破天荒的,亲手为她扎了两个麻花辫。 女孩子嘛,越好看,价钱就越高。 但最后还是没卖出去。 那掌柜走到她跟前,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还拍了拍她的脸蛋,嘴里喃喃自语。 好像是在说,没什么肉,全是骨头。 还说她浑身上下,不是鸡粪就是狗屎,又脏又乱,指不定还带点什么病。 离开客栈,老爹一改之前的态度,阴沉着脸,还莫名其妙的打了她一顿。 这是裴钱为数不多,印象很深刻的事之一。 那个掌柜看她的眼神,也是一股子的厌恶。 小姑娘那时候就觉得很是委屈,大家明明都是人,为什么就只有自己那么下贱。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家里穷了点而已。 身上臭,是鸡屎臭,是狗屎臭,不是她臭。 再后来,老爹就不会背着她走了。 好像是运气好,大雪快要封山的前夕,老爹带着她,终于到了南苑国京城。 城外有大发慈悲的富贵人家设立的粥铺,不仅有大白馒头,还有米线面条,甚至每个凑上去的人,都能有几块肉吃。 男人抛下闺女,明明皮包骨头,但却跑的比谁都要快。 那些大白馒头,跟自己的脑袋差不多大,老爹两口就能吃下一个。 然后她爹就撑死了。 到底是噎死的,还是撑死的,裴钱也太不清楚。 她喝了碗粥,吃了两个馒头就吃不下了。 然后她就蹲在老爹身旁,用手去推他。 老爹再也没醒过来。 之后天快黑的时候,来了一队官兵,拖着男人的尸体走了,很快城外的乱葬岗那边,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就这么一瞬间,小姑娘的脑子里,走马观花,出现了以前的许多事。 她仰起脸,上面的眼泪鼻涕,互相交织,特别难看。 可即使没有这些,她本来的样子,也算不上多好看。 看着那个青衫男人,小姑娘神色恍惚,好像又看见了自己的那个老爹。 她不敢说谎,畏惧的点了点头。 这种事儿,裴钱做的不少,很多。 那伙儿地痞流氓,每次寻得了肥羊,都会指使她去跟着,打听情况。 小姑娘嘛,小小的一个,不会被人放在心上,干这种事,最好不过了。 她其实也知道,每次做这些事的时候,那些痞子闯进去的人家,是什么下场。 因为她亲眼见过。 一家老小,总共五口,祖孙三代的男人,都给人打的皮开肉绽,剩下的两个女的,也没有多好。 阮秀蹙着眉头,沉声问道:“那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干?” 宁远放下养剑葫,将其搁在一旁。 随后缓缓起身,单手持剑,走到枯瘦小女孩身前。 他能忍住,到现在不杀这个小姑娘,是因为阮秀的那句,‘她只是个孩子而已’。 如今打算出剑,认真来说,也是因为阮秀。 秀秀于他而言,是逆鳞。 就像当初阮秀远游倒悬山,路上所遭遇的几场厮杀。 那时候,宁远得知之后,想都没想,便提剑登门,一脚踩烂桐叶宗的护山大阵,剑开祖师堂。 所以他的杀意,才会如此之大。 哪怕对方,是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 杀意宣泄,小女孩一颗摇摇欲坠的内心,当场崩溃,她猛然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磕头。 痛哭流涕,磕的很响,很快便有血水落下,侵染雪地。 阮秀不太忍心,一个闪身之后,已经拦在了两人之间。 雪花飘落,剑尖触地。 宁远双手拄剑,冷声道:“秀秀,让开。” 青衣少女纹丝不动,置若罔闻,甚至还张开双臂,将女孩牢牢搂在了怀里。 阮秀双手捧起她的脑袋,四目相对之下,她焦急道:“你叫裴钱是吧?来,现在看着我,跟我说一声对不起,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好不好?” “对了,我叫阮秀,你可以叫我阮姐姐,阮这个字你可能没听过,但是这个秀,是山清水秀的秀,你应该听过吧?” “不认字也没关系,以后你可以跟着我,我来教你写字,但是一定要好好学,知道了吗?” 小姑娘抬起满是血污的脑袋,望着眼前女子,无声而哭。 她几次张嘴,但是牙齿打颤,愣是没有说出那句对不起,也没喊出那句阮姐姐。 一袭青衫,无风而动,瞳孔之内,呈现出一片漆黑之色。 男人第二次开口,“阮秀,让开。” “够了!”少女猛然回头,看向这个青衫男子,银牙咬的格外用力。 “宁远!老娘之前说的话,你是没听见吗?” “一直以来,你都想让我拥有更多的人性,可你呢?” “我是有了人性,你的呢?” “你的人性去了哪!?” 少女疾言厉色,一向温婉的她,此刻却是大声呵斥。 年轻人手上一抖,长剑坠地。 他摇晃脑袋,只觉头痛欲裂。 原以为只要将那恶念,丢去蛮荒天下,自己从此就算是自由了。 原以为只要兵解,被天下共斩之后,就算是彻底落地,成为这座人间的修道之人。 可到头来…… 原来我还是我。 还是一头流离世间的孤魂野鬼。 小女孩终于第一次开了口,朝着那个对她厌恶的男人,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末尾,她又转过头,断断续续喊了句阮姐姐。 风雪还在,但是有一缕日光,倾斜往下,铺满整个人间。 一人,一神,一鬼,肩头皆有日光停留。 不怎么灿烂,但是不分贵贱。 第447章 姜赦 南苑国京城。 下了一夜的大雪,直到清晨时分方才渐缓,街道两旁,时不时传出枝头被雪压塌的声响。 靠近皇宫这块儿,一座府邸门前,有个约莫六七岁的枯瘦小女孩,正手拿一把与她身子等高的铁铲,埋头苦干。 小姑娘被冻得脸色发紫,许是挖了半天,吃力的挥舞着手中物件,她不敢停下,直到底下出现了一个大坑。 实在是没劲儿了,小女孩才会停下喘上两口气。 双手拄着铲子,大雪天累的冒汗,她也没有坐在地上。 今儿个出了太阳,地面那积雪,融化之后的雪水,能冻死个人。 而更关键的,大门那边,坐着个青衫男人。 裴钱不怕那个阮姐姐,但是怕他。 经过昨夜之事,小姑娘对于这个男人,出现了一种骨子里的畏惧。 就像她那个爹一样。 小姑娘自从没了爹娘以后,在京城混迹了两年光阴,成了小乞丐,遭了很多的白眼。 但是她从没怕过别人。 即使是那伙儿痞子流氓,裴钱都从来只是脸上装装样子,没有真正怕过。 除了这个男人。 小姑娘甚至不敢在心里面骂他几句。 歇了一阵,黑炭丫头直起身,撂下手上物件后,走到那十几人的尸体旁,又开始干活儿。 极为吃力的将那些无头尸体,拖到她挖的那个大坑里面。 宁远坐在台阶上,默默喝着酒,两把长剑搁在一旁。 年轻人没去看那个小女孩吃力的模样,只是盯着眼前的宽敞大街,一口一口,自饮自酌。 对于这个名叫裴钱的小姑娘,宁远当然知晓。 是个苦命孩子,早年家乡遭了大灾,爹娘领着她逃难,吃了上顿没下顿。 据说她娘死在了半道上,具体是死了,还是被她爹给卖了,谁也不清楚。 娘死了,就轮到她了,结果岁数小,长得不好看,也没卖出去。 到了南苑国京城,爹又死了,剩下她这么一个小女娃,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 当了乞丐,也没个住所,整日混迹在城南的几条贫苦巷子里。 除了这些以前的事儿,宁远还知道,这丫头的修行天赋,极高。 不止是修道,她在剑道与武道层面的资质,说出来都有点吓人。 当今天下,公认的剑道资质第一人,是剑气长城的宁姚,也就是宁远的小妹。 而武道,则是与宁远有过一场问拳的中土曹慈。 裴钱跟他们两个比,比不了。 但是也不会差上太多。 光靠这个,就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 可除此之外,年轻人还知道,小姑娘的真正身世。 倒也不是类似于秀秀一样的远古神灵转世。 她是武神后人。 这个‘武神’,可不是裴杯那种半吊子的‘武神’,是真真正正的十一境武夫。 万年之前,远在登天之前,人间有剑光落地,术法雨落,随之降落大地的,还有一门‘成神途径’。 这条成神之路,就是武道一途。 人间至此,纯粹武夫,犹如雨后春笋,绵延开来。 武夫不似练气士,世间的纯粹武夫,着重打磨肉身筋骨,锻烧神魂,追求那句‘一力破万法’。 也因此,纯粹武夫的寿命,都不长。 练气士的下五境,寿命多寡,跟凡人没什么区别,但只要跻身中五境,最低都能活个两百年左右。 成就地仙之境,就是数百年,上五境,江山迭代,仙人都可不死。 武夫就不行了,二三境的武夫,跟八九境,差距都不大,哪怕是十境的纯粹武夫,没有什么续命手段的话,撑死了三四百年。 小姑娘的前世,她的那位父亲,是个极为了不得的人物。 登天之前,神灵传授武道于人间,但那次传道,并不完整。 就像一本绝世法门,丢去人间的,只有上半篇,也因此,那时的人间武夫,跻身第七境的金身境,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但就是这个人族男子,率先打破了金身境瓶颈,为天下武学,开辟出一条崭新道路。 学法不难,开路不易。 那时的这个男子,心有宏愿,发誓要为天下武夫劈斩出一条登高道路。 容他武道拔高,达到成神之境,那么后世的人间大地,所有修行武道之人,都能沿着他的道路,肉身成神。 在这之后,人间就出现了一场大清洗。 持剑者下界,带领一众麾下神灵,征伐天地。 除了斩杀忤逆神灵之人,还顺带着,将人间所有破开金身境瓶颈的人族,几乎杀了个一干二净。 唯独这个男子,被一名至高神灵庇护,幸免于难。 在这之后,万族对那天庭,日渐不满,随后约莫两三千年光阴,便爆发了一场规模宏大的登天一战。 天下十豪,带领人族与妖族修士,一同登天。 这位武道之祖,亦是十豪之一,展示了什么叫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于人间大地,出拳向天,虚蹈光阴长河,直至天门外。 成为第一个手刃神灵的人族。 他的武道,不仅是人间最高,在这之外,还兼具十四境的修为。 随意一拳,便能打碎神灵金身无数,在那一战里,他的功劳,不亚于三教祖师。 直到登天结束。 面对无主的旧天庭,这位武道之祖,起了歪念头。 伙同另一拨剑修,自觉功劳比天大,妄想占据远古天庭,成为新神。 而那些以披甲者为首的神灵余孽,就交由他们来斩杀。 不过自然是没谈妥,所以人间爆发了的一场内斗。 三教祖师这一方,自然也是赢了。 可以说是险胜,也可以说是一面倒的局面。 因为这场内斗的最开始,双方打的难分难解,甚至三教这边,一度被反叛修士打的节节败退。 最后是道祖出手,一锤定音。 几巴掌打的这位武道祖师抬不起头,甚至到了后来,还施展一手通天道法,将其堪比神体的身躯禁锢。 手持一件人形兵器,砸的那群反叛剑修毫无还手之力。 而这位被道祖充当兵器的男子,在这之后,则是被天下共斩。 与宁远有异曲同工之处。 但认真来说,这男子的下场,要惨的多。 他的身躯被斩为五份,魂魄也是差不多的光景,悉数下界,化为天下武运,造福后世武夫。 之所以没有对他赶尽杀绝,是因为三教里大多数人认为,此人功过不能相抵。 道祖领衔,至圣先师和佛祖一左一右,联手施展天地禁制,将其囚禁在了一颗象征杀伐的星辰之内。 刑期万年。 十四境巅峰修士,十一境武神。 也是人族有史以来,第一个不走飞升台,仅凭打磨肉身,就为自己煅烧出一具神体的存在。 此人,兵家初祖,名姜赦。 第448章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女子 台阶上,年轻人喝着酒水,愣神许久,回过神来后,终于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孩。 小姑娘的状态很差,此时正拖着一具成年男子的尸体,气喘吁吁。 身上的小破袄,已经被汗水打湿,前不久因为磕头磕的太过用力,前衫还流了好大一滩血。 拖着尸体,摇摇晃晃,好似下一秒就会倒下去。 冷不丁抬起头,见宁远在看自己,小姑娘立马咽了口唾沫,打起精神,继续埋头苦干。 她才活了六七年,虽然吃了很多苦,但从没吃过这么大的苦。 以前逃难路上,再如何苦,也只是饿了两三天而已,到底是不会死的。 可现在,因为失血过多,裴钱的当下处境,极为不妙。 说白了,全靠一份意志坚持。 小姑娘年岁不大,但是以前经历的种种,也让她有了一份不俗的意志力。 不然能活到现在? 一个小女孩,想要活下去,仅靠机灵,是远远不够的。 瞥了她一眼,宁远就收回了视线。 他没有再喝酒,将养剑葫挂在腰间,双手笼袖,就这么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大街。 昨夜的他,是真想杀了她的。 即使他知道,按照正常轨迹,一年以后,会有个草鞋少年来到福地,经历种种之后,把她带走。 还会收她当弟子,教她读书做人。 小姑娘也会一点点改变,要不了几年,还会上山修道,进展神速。 但这些...关他屁事。 宁远一早,从进入福地开始,就没想过这档子事。 蝇营狗苟,全是腌臜。 所以他从不去城南,非常刻意的避免这些。 他只想获得那份机缘,那个老道人与他所说的,天底下独一份的宝物。 仅此而已了。 但是有人,就非要把她放在自己面前。 什么意图? 观善恶? 要他宁远来教她做人? 年轻人扪心自问,很多时候,他都不像个人。 怎么教? 我他妈就是个练剑的匹夫而已。 读书? 宁远也没读过什么书。 他到现在,也只是会说浩然天下的大雅言而已。 当然,以前在小镇时候,也学会了一点龙泉镇的方言。 但书是没读过的。 当初的倒悬山上,那个姜姑娘,也只是教了他浩然官话,对于写字,半点不会。 说白了,随便在那市井坊间拿来一两本书籍,摊开之后,宁远都读不通顺。 至于收徒一事,宁远以前倒是想过。 可现在没了这个念头。 老子都成鬼了,还收徒? 鬼教人!? 真要如此,就真是天底下独一份了。 宁远不是没有考虑过,倘若真把她给斩了,会出现什么后果。 那位被三教囚禁于天外星辰的兵家初祖,在感应到女儿身死之际,会不会强行冲破禁制,问罪于他。 但也只想了这么多,后面就没想了。 因为他不认为,这老东西有做掉自己的实力。 先不谈他能不能冲破封锁下界,就算能,他的境界战力,也绝对不会是当年的巅峰状态。 这儿是哪? 浩然天下! 老夫子是读书的,但可不是只会读书。 况且自己的身后,还站着一位齐先生。 更有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 除去其他人,光凭一个陈清都,就已经足够了。 少年以前,当初北游路上,很少会依靠自己的背景,大多数厮杀,仅靠自身。 但现在不一样了,毕竟死过一次,年轻人的心态,总会有变化。 没有老大剑仙,自己这趟浩然天下之行,注定是步履维艰。 人不能处处依靠他人,需知自食其力,求人不如求己。 但也不能没有任何依靠,不然就如天地间的一片浮萍,无根无源。 别说现在靠老大剑仙了,等到将来,等小姚成了大剑仙,宁远还寻思着,让小妹给自己护道。 不丢人。 吃软饭,有些时候,也并不可耻。 第二次回过神,远处街道拐角处,出现了一位青衣女子。 阮秀手上拎着一个大袋子,见着了那个小姑娘后,神色不太好看的瞪了宁远一眼。 随后也没多想,脚下一晃,已经到了近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枯瘦小女孩。 她蹲下身,二话没说,取出一件刚刚买来的貂裘大衣,披在了裴钱身上。 阮秀攥着她的手,心疼道:“冷不冷?” “是不是饿了,姐姐给你带了吃的,有小米粥,还有很多大肉包子,现在还热乎的,赶紧趁热吃。” 嘴上一边说,少女一边往袋子里掏。 这一幕,怎么看,怎么像孩子她娘。 宁远坐在原地,屁股都没挪一下,也没打算阻止她。 他看着那个青衣少女,再一次陷入沉默。 阮秀因为他,没了神性之后,确实成了‘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温婉贤良的姑娘。 但好像与他产生过接触的人,都有了变化。 很大的变化。 宁姚不是他以前看过的,那个书里的宁姚。 不再是冷冰冰的样子,见了自己,会一口一个老哥的叫着,可人得紧。 剑气长城的年轻第一人,仅看这个名号,就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个注定是大剑仙的女子,定然不是好相处的。 但是谁又知道,宁姚喊自己老哥的时候,那声线,甜的让人发腻? 那个城头的陈清都,也因为自己,不太像那个活了一万年的老头子。 谁又能想到,得了天上剑术的老大剑仙,会在万年之后,问剑持剑者剑灵? 追根究底,这些人的转变,都跟宁远这颗老鼠屎,脱不开关系。 就连大名鼎鼎的白玉京三掌教陆沉,都被他拐去了不知何方。 这不是老鼠屎,什么才是? 阮秀将她拉到院墙下,手持一块帕子,正给她擦着额头上淌下的血迹。 弄脏了衣服,她也不嫌弃。 小姑娘拿着脏兮兮的肉包子,大口大口的吃着,但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坐在台阶上的男人。 每当宁远看她,裴钱就立马低下头。 一夜的功夫而已,她好像就从一个无恶不作的魔头,变成了人畜无害的乖乖女。 但宁远却知道,不是她知道错了,是她真的怕了。 但她也只是怕自己而已。 因为人这个东西,不是那么好教的。 老话还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 知道怕了,不表示到了以后,面临同样的事之时,就会改。 等到一袋子吃食,都进了小女孩的肚子里后,阮秀便抱着她进了门。 少女看都不看宁远一眼。 年轻人也拿她没辙,论境界,对方能打一箩筐的自己,论身份,男人也不敢对自己媳妇儿动手。 等阮秀再次出来,她先是看了看那些剩下的尸体,屈指一弹,火光一闪。 七八具尚未掩埋的尸身,包括墙上那些个死不瞑目的脑袋,眨眼之间,化为飞灰。 少女自顾自坐在他身旁,长长的伸了个懒腰,侧面峰峦高耸,景色极好。 宁远拢着袖口,轻声问道:“养着?” 阮秀不假思索的点点头。 年轻人叹了口气,咂了咂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秀秀想了想,说道:“先养着嘛,之后看情况,再考虑要不要把她带去浩然天下。” 少女思索道:“虽然我也不太喜欢这个丫头,但是总不能真把她给...” “唉,我还是觉着,她只是没人教而已。” “何况她的修行天赋,搁在咱们浩然天下,也是一等一的好,以后要是真能把她教好,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桩好事啊。” 宁远沉声道:“你只说了好处,但要是教不会呢?” “你没了看人心境的本事,但是我却知道,这个小姑娘,是个什么存在。” “她的恶念,大到吓人,甚至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去死。” 阮秀忽然蹙起眉头,反问道:“那么宁远,你说说看,她的恶念,再大能大过你?” 女子加重语气,“宁远,你我第一次相识那天,我就看了你的心境,但饶是如此,你不还是进了我爹的铁匠铺?” “你那时算计我,利用我的身份,摆脱大修士的布局,我爹知道之后,可曾对你出剑?” 她认真说道:“宁小子,虽然你现在的下场不太好,但是你应该记住,曾经某段日子,也有人对你心怀善意。” “很多人算计你,但也有很多人接纳你。” 句句诛心,年轻人的耳畔,如有雷鸣。 青衫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心中某些事物,那些一直绕弯,兜兜转转,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悄然散开又归拢。 原来如此。 难怪齐先生,要他重新走一趟这条北行路。 如何看待世界,世界就如何看待自己。 难怪要自己走得慢点,抬头望山的同时,也要低头多看看路。 宁远几次欲言又止,想了半晌,终于打算开口。 然后一具软玉温香的身子,就靠在了他的身上。 已经没了神性的奶秀,躺在少年腿上,微眯起眼,笑意吟吟。 “宁小子,你是我阮秀的男人,不必与我说道歉。” “就算你真要道歉,等回了小镇之后,你就跟我老爹说。” “我爹点了头,咱俩往后的亲事,才算是站得住脚。” 一袭青衫,低下头来,望着这个姑娘,笑的极为难看。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女子。 第449章 复盘 自那日过后,那个名叫裴钱的枯瘦小姑娘,就住在了宅子这边。 整整睡了接近两天,直到第二天下午,小姑娘才醒了过来。 悠悠转醒,小破孩略有吃力的爬起身,静静的坐在床榻上,环顾四周,又张望了几眼窗外。 裴钱使劲摇晃了几下脑袋,半晌才回过神来。 低下头,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小破袄子,已经被人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小姑娘赶忙扯了扯领口,再揪起裤子往里一瞧,除了这一身比较合身的衣服之外,里面还多了几件特别保暖的贴身衣物。 还换上了一件小裤衩子。 从记事起,小姑娘就从没穿过裤衩子。 爹娘还在的时候,家里穷,她穿的衣裳,都是娘亲捡回来的,破破烂烂。 但是那个时候,家乡还没有遇上大灾,娘亲会给她缝补。 贫苦人家的孩子,没那么多讲究,穿衣服这种事儿,都是有什么穿什么。 冬天冷,没有一件能抵御寒风的貂裘,就会多穿几件,裹得严严实实,那样就不冷了。 她也从没穿过这么暖和的衣服。 明明身上,里里外外总共就套了两三件,但是一点也不觉着冷。 门口传来轻微声响,有个青衣姐姐推开了门。 小姑娘立即转过头,四目相对之下,她有点心里发虚。 虽然不是那个男人,但她还是一副犯了错的模样。 当然,她本就犯了错。 阮秀走到床边,轻声说道:“醒了?” 小姑娘寡言少语,轻轻点头。 秀秀摸了摸她的脑袋,“睡了快两天,肚子饿了吧?” 说话间,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回应,自己眼前一花,就多了个食盒。 盖子打开,香味四溢。 小姑娘咽了口唾沫,跟阮秀对视一眼,得了允许后,开始狼吞虎咽。 阮秀坐在一边,静静等她吃完,方才开口道:“裴钱这个名字,是你爹娘给你取的?” 许是填饱了肚子,小姑娘的精气神,一下子就好了许多,她坐的板正,老老实实回答道:“姐姐,不是的,我的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爹娘走的早,还没来得及给我取名字,后来我就自己取了一个。” “家里穷,我又喜欢钱,所以就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裴钱...赔钱。 话音刚落,似乎想到了什么,小姑娘的一张脸,又开始皱皱巴巴的,她小心的瞥了眼这个大姐姐,挠头道:“姐姐,我的名字,是不是不太好啊?” “因为我姓裴,虽然不是赔钱的那个赔,但是念起来,是一样的。” 阮秀笑了笑,摇头道:“这有什么的,姓是姓,名是名,这俩是分开的。” 小姑娘仰起黑炭似的脸颊,鼓起勇气,算是第一次,用正面看向这个青衣大姐姐。 以往活在阴影里,像是过街老鼠的她,很少会正眼看人。 小姑娘到现在还记着,那时爹死了没多久,自己头一回进城,大街上有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有钱人经过,自己只是多瞧了那个带头的女人一眼,就被教育了一顿。 没揍她,那个千金大小姐,骑马路过的时候,侧过脑袋,朝她吐了口口水。 落在脸上,一点都不疼。 可她记到现在。 阮秀嗓音轻柔,问道:“怎么了?” 小姑娘使劲摇头,像是脑子在绕弯,想了半晌,终于开了口,语气沉闷,“阮姐姐,你给我的这些衣裳,一看就很值钱,但是我没钱。” 她攥紧了新衣服,神色扭捏道:“姐姐,我不知道我还不还得起,但是我会还给你的。” “我...我也可以脱下来,换回我之前的那个袄子。” 话到后面,小姑娘的声线开始了颤颤巍巍,带着一丝哭腔,“阮姐姐,对不起。” 阮秀一脸心疼,一把抱住枯瘦小女孩,随后转过头,望向门口那边,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青衫男子。 少女又一次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好像是在说,瞧见没,她只是没人教而已。 现在的她,既听话又懂事。 宁远靠着大门,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 最后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人心真有这么好教,这座天下,就不会是这般模样了。 但事已至此,宁远也没打算再对小女孩做什么。 秀秀昨日的一连几问,给他心湖砸了块巨石,也想到了许多事,想通了许多事。 年轻人又回到宅子门口,坐在台阶上,摘壶喝酒。 或许在三教眼中,自己这个另类的‘一’,不是不能存在。 不能存在的,是他心底的那个恶念。 那头堪比十四境的‘魔物’。 所以他死了,死在了蛮荒天下,被天下共斩。 一袭青衫猛然醒悟。 他抽出长离,横剑在膝,伸出并拢双指,从剑柄处开始,缓缓抹到剑尖。 像是下棋之人的打谱,剑柄那块儿,是他刚来到此方天地的时候,手指过剑身,再到末尾剑尖,则是一路走来的轨迹。 宁远紧皱眉头,开始循着往昔脉络,抽丝剥茧,一点点复盘自己的‘上一世’。 走出剑气长城,想要游历整个浩然九洲的自己,为什么偏偏到了骊珠洞天后,就选择了祭出第二把元神飞剑? 为了自己的一副侠肝义胆? 那自己当初,为何要算计桂花岛,忽悠顾清崧,最后剑落南海蛟龙沟? 既然要做那大侠,为何能干出这种不太光彩的勾当? 指尖缓缓而过,而后停留在靠近剑尖处,年轻人忽然回过神,大汗淋漓。 到底是我囚禁了恶念,还是恶念关押了我? 自己的那场蛮荒之行,与周密的万般谋划,看似是在恶心三教,可如今回想,却是危机四伏。 走错一步,自己都会万劫不复。 背着三教,背着整个人族,剑气长城的刑官宁远,与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两人联手,布局几座天地…… 三教祖师就干看着? 倘若... 倘若他当初代表剑气长城,答应了周密的上中下三策,后果会如何? 那三策,下策为剑气长城与蛮荒合作,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中策,兵解之后,三魂交给周密。 上策,周密裹挟一座天下,为他续命,塑造神体。 无论是哪一策,都算是背叛了整个人族,还带着剑气长城一起。 真要是答应了,三教会放任不管? 那么当初那个独往蛮荒的十四境剑修,最后的下场,一定不会是现在的兵解转世。 唯有一死。 什么神魂一分为三,直接就会被人挫骨扬灰。 恐怕真到了这个局面,老大剑仙都拦不住。 因为三教之中,那三位把守光阴栈道的老头子,说不准就会亲自出手。 所以现在的局面,认真来说,是最好的。 刑官大斩蛮荒,联手老大剑仙,先后两剑劈开整座蛮荒天下。 如此一来,剑气长城就还是剑气长城,没有背弃最早一拨剑修对儒家许下的誓言。 所以也没有背叛整个人族。 只是往后,妖族入侵浩然天下,不再需要越过剑气长城了而已。 年轻人摆弄着手上长剑,某个心神恍惚,猛然抬头,眯眼望去。 此处地界,不知何时,已经陷入‘止境’之中。 一座南苑国京城,所有人,无论是凡人还是武学宗师,都已经陷入光阴停滞的状态。 对面大街上,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宁远皱着眉,看向来人。 “姜赦?” 第450章 对峙 两人相距约莫十几丈,那凭空出现的男人,装扮极为怪异。 身着一件锈迹斑斑的甲胄,黯淡之中,又有几缕粹然金光,从残破甲胄的缝隙透出。 男人生的高大,在宁远见过之人里,论个头,都可以跟那位廊桥下的剑灵比一比了。 那男子没有立即回话,站在原地,看着年轻人的目光,不咸不淡,似乎是在打量他的底细。 宁远身形不受控制的颤动起来,对面那个男人,他所散发出的气息,对他来说,太过于强大。 仅仅只是站在那,毫无动作,自己这道魂魄就如同被他天然压胜。 甚至时间长了,自己可能都会被压的魂飞魄散。 这种压胜,远超那位心相寺老僧带给他的压力,就像凡人面对天劫一般,不敢心生反抗,只好跪地膜拜。 他赶忙取出一把荷叶伞,轻轻一抛,悬停在头顶,庇护己身。 来者不善,虽然知道打不过,但年轻人一向不是好脾气的,没好气道:“问你呢,哑巴了?” 男人稍稍一愣,随后笑道:“小子竟然知道我姓甚名谁?” 宁远嗤笑一声,“这算什么,姜赦,你今儿个穿了什么颜色的裤衩,老子都一清二楚。” 姜赦摸了摸下巴,三言两语,他就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不小的好奇。 长得不咋地,年纪轻轻,没有修为,还是一头鬼物。 实力弱的可怜,但嘴是真硬。 “小子,不怕我?” 年轻人狞笑道:“这话不是该我来问吗?” 话音刚落,他左右两手撸起袖子,缓缓起身,语气带着一丝戏谑。 “姜赦,不怕我?” 男人顿时愣了愣。 被三教关押万年,他可不是一直在睡大觉。 一万年光阴,待在那座牢狱星辰之内,无法修行,能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脑子乱转,成天东想西想,靠着一些个念头,虚度漫长岁月。 姜赦不止一次想过,等自己的刑期结束,出山之后,人间会是何等模样。 但从没想过,刚刚下界,就碰上了这么一个脑子有病的年轻人。 不过事实上,他现在的这身躯体,也不是真身。 刑期没结束,哪怕关押他的三教禁制已经逐渐松动,他也难以挣脱。 更别说,即使强行冲关,也会被人拦阻。 这道躯体,连阴神都算不上。 可以说是一种投影,有个少年道士,破例为他开了一次门,接引姜赦的一丝神意,虚蹈光阴下界。 姜赦并不知道道祖此意为何,估计自己又遭了算计,但是呢... 这一趟,不能不来。 他要见一见这个年轻人,见一见这个... 差点杀了自己女儿的人。 哪怕他知道,此行基本无果,这个在他眼里弱的可怜的青衫剑修,背后定然有高人。 杀不了,但以他的脾性,总要试一试。 掂量一番他的筋骨。 再度打量了那小子一番,男人这回瞧出了与之前不一样的味道,笑道:“背后站着个陈清都,难怪有恃无恐。” “我陨落太多,别说现在只是一粒心神,恐怕就算是真身前来,对上陈清都,都没有什么胜算。” 宁远一点不带客气,笑眯眯道:“姜赦,其实你的嘴,比我还硬。” “什么叫陨落太多?就算真让你出关,拿回流散天下的所有武运,又能怎样?” “给你重回万年前的巅峰境界,搁在现在的四座天下,就能翻出什么浪花出来了?” 年轻人如此嘴臭,饶是姜赦,这位兵家初祖,脸上也逐渐出现些许愠怒。 姜赦凝视于他,缓缓道:“小子,真不怕我冒着大不韪,一拳给你打杀了?” “你真以为,头顶的老道人会帮你?” 男人继而点头笑道:“陈清都是厉害,但本座要打杀你,此时此刻,他不一定来得及救。” 一字一句,姜赦用上了大道威压,声浪好似天威,显化扩散,就连齐先生的荷叶伞,也被震的晃荡起来。 人间第一位武神,到底不是假的。 纯粹武夫十一境的风光,从万年之前开始,到如今,也只有他领略过。 这条武道途径,根据一些个远古秘闻所说,跻身十一境后,就可算得上是肉身成神。 无需神灵所铸飞升台,这一境界的武夫,就能打造一具堪比神体的金身。 而姜赦的十一境,更是非比寻常。 打个比方,哪怕后世之人,能诞生出第二位武神,其实力,也远不如这位兵家初祖。 因为他是人间第一位武神。 天下武运,尊他为主。 老匹夫神色不善,岂料年轻人只是淡淡而笑,针尖对麦芒,毫无惧色。 宁远抖了抖袖子,“那么姜老匹夫,你可以试试看。” “看看打杀了我,你的那个女儿,能不能活。” 一瞬间,场面寂静无声。 姜赦抬起头,脸色从愠怒,已经转变为了阴沉。 自人间出现姜赦,到今超过一万载,从来没人敢对他说过如此威胁言语。 男人抬头看了眼天上。 等低下头,他想了想,还是忍着气,沉声道:“年轻人,说话不过脑子,是会吃大苦头的。” 宁远颔首笑道:“多谢前辈赐教,这话儿,晚辈一定记在心里。” “毕竟堂堂的姜赦,十一境武神,登天之中战功赫赫,本来可以立教称祖,却因为嘴臭,因为一个‘贪’字,沦落如今这个境地。” “啧啧,可怜,可怜的很呐。” 年轻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继续揭人伤疤,“留下个女儿,待在人间受苦,遭人冷眼这么多年,饿了上顿饿下顿。” “爹妈犯错,闺女还债,姜赦,你这个老匹夫,一万年来,就不曾后悔?” 言至于此,姜赦终于按耐不住,抬起一手,呈虚握之姿,随后就有一杆金色长枪,被他拿在手中。 男人怒极反笑,“小崽子,老子虽然被囚禁天外,倒也略微知道你的一些底细。” 姜赦嗤笑道:“剑开一座天下,好大的威风,那一剑的风采,连我那处刑罚之地都被震动……” 男人提起长枪,语气急转直下,“不过呢,三教不拿你如何,我姜赦,就不敢宰了你了?” 一袭青衫,手腕翻转,单手拄着长离剑,冷笑道:“巧了,姜老匹夫,当年三教没有将你彻底斩杀,那么如今,或许我可以做成此事。” 姜赦笑了笑,“小兔崽子,还真敢想。” 宁远充耳不闻,懒洋洋道:“天下武运,被你一人占据,后世武夫,再如何修炼,都无法成就武神。” 高大男子点头道:“独立武道尽头,姜赦寂寞已久。” 年轻人揉着下巴,眯眼望他,好似在自言自语。 “今日斩了你,哪怕只是你的一粒心神,那么人间武道,万年不曾出现过的第二位武神……” 他停顿些许,补上了后半句。 “若有可能,在这之后的不久,我或许可以补上这个空缺。” 第451章 山巅 门外,一袭青衫,与那一身残破甲胄的魁梧汉子,无声对峙。 姜赦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是因为在他眼中,这个出言不逊的年轻人,太过于‘特殊’了一点。 当然,也还有别的,极为复杂,涉及两拨人,万年前的因果。 他活了太多年,虽然这里面的大半光阴,都被囚禁在天外的那座刑罚之地,但饶是如此,也是货真价实的一名远古修士。 论道龄,不比三教祖师来的低。 搁在万年以前,他的巅峰境界,厮杀手段,照他自己的话来说,只低道祖一头。 还真不算是他自夸。 山巅流传的那场人族内斗,他姜赦,可是发起者。 倘若没有丝毫获胜的底气,当年会如此做吗? 姜赦脑子再蠢,也不至于去打一场注定会落败的仗。 事实上,那场人族内斗,在道祖出手之前,三教这边,与姜赦还有另一拨反叛剑修,可以说是五五开。 真没什么水分。 没点硬实力,也不会做出想要入主旧天庭的事儿。 只是唯一的一个意外,就是出了个不可匹敌的道祖而已。 剑尖略微挑起,一袭青衫长褂的宁远,手持长离剑,准备接下来的这场以剑问拳。 当然,也没什么好准备的。 他现在既不是剑修,也不是武夫,甚至不是个人,只是一道魂魄而已。 连术法神通都无法施展,年轻人就只是持剑在手,面向那个兵家初祖。 姜赦笑眯眯道:“一个‘一’?还是……半个‘一’?” 老东西活了这么多年,眼力自然不一般,看出了宁远的‘不同’之处。 他姜赦,可是人族有史以来,第一位手刃神灵的人族。 对于这个青衫年轻人,姜赦了解不多,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清楚。 前不久的蛮荒剧变,一座天下都给人劈成了两截...他又不瞎。 那两剑的杀力,是真正意义上的高出天外,甚至波及到了那座象征杀伐的星辰之内。 面对这样的一道剑光,姜赦自认,哪怕自己重回万年之前的巅峰之境,也不太能完整的接下来。 能接,但是接完之后,十一境的金身,说不准就会直接破碎。 斩断一座人间的一剑,一般人,可做不到。 除去三教祖师之外,当今人间的十四境,没人可以完好无损的接下。 宁远微笑道:“什么狗屁的‘一’?无稽之谈,老子就是老子。“ “姜老匹夫,世人皆说你这位兵家初祖,如何如何厉害,怎么如今一见,出个拳而已,还磨叽上了?” “武道的老祖宗,先不说你的拳有多狠,毕竟我没见过,但是你这优柔寡断,倒是真的。” 魁梧汉子咧嘴笑道:“说话能不能像个人?” 宁远摆摆手,反问道:“在你眼中,老子里里外外,哪一点是人了?” 长枪轻轻杵地,姜赦没来由的,心中泛起一丝古怪。 他再次抬头,望了望天上。 视线穿过这座福地,甚至目力所及,到了更高处的浩然天幕,落在了一片残破的星辰之中。 随后又再度低头,想了想,还是没有多想。 汉子笑道:“宁远是吧,试试?” 年轻人点点头,笑着附和。 姜赦随之轻轻跺脚,大道金光遍地,两人身前的大街之上,顿时生出不计其数的金色细线。 交织其中,如同一条道意无穷的光阴长河。 光阴铺满脚下,宁远两眼一抹黑,以至于不得不任人鱼肉,心神沉浸其中,好似被人以莫大神通,牵引去了另一座天下。 等再回过神,已经位于一处崖畔山巅。 宁远环顾四周,这座山峰,并不算很高,约莫千丈左右,山巅这块儿,武运之多,浓稠似水。 置身其中,好似沐浴在光阴长河之内。 年轻人很快镇定下来,虽然是第一次来,但是周遭处境,只一眼,他就心中了然了大半。 这处山巅之上,略显空旷的所在,大大小小总计有十一个位置,除了居中那个,每一个位置上,都站着一人。 看起来并无高低之分,这十人,围成一圈,男女皆有。 自人间有武道以来,一至十境,各境最强之人。 这个最强,可不是当今的世上最强。 是有史以来,处于这一境界的最强武夫,方可登上这处山巅。 后世来者,想要涉足此地,没别的,只有挤掉其中的一人。 除了宁远。 他来这儿,就是个例外。 是被姜赦拉来的。 能将他人拉入这处古怪所在,天底下估计也就只有姜赦做得到了。 因为他是兵家初祖,人间武道的老祖师,这处山巅,就是他的道场。 也可以说是那座关押他的牢狱星辰。 人间武夫多不多? 自然多,甚至不会比练气士来的少,因为想要修道登高,是需要资质的。 但是练拳,走上武夫这一条道路,无需任何天赋,是个人就行,只要能吃苦,再笨也能成就个三四境。 当然了,也不是说练拳就不需要天赋,只是相对来说,武夫的门槛,等于没有门槛。 话说回来,为何后世的武夫,各境最强之人,在到达自身境界的极限之后,都会在这里拥有一个位置? 为什么不是别处? 为什么是这儿? 因为姜赦。 因为天下武运,超过一半,都是从他而来。 换个说法,天下剑修面对持剑者,就相当于人间武夫面对姜赦。 来者从容,年轻人看完了那十人,又转头望向山巅之外,那些个距离遥远的破烂星辰。 然后就有一道声响,传入他的耳中,也回荡在天地之间,“小子,我也不以大欺小,一巴掌给你打死了,总是不太好。” 宁远扭头看去。 在那十一个位置正中,那个唯一没有人站立的所在,出现了一个魁梧汉子,手持一杆金色长枪。 姜赦伸手一指,笑道:“瞧见这十人没有?” “你可以用你的这一粒心神,随意选择一位,入主其中,与我问拳一场。” 宁远咂了咂嘴,稍稍琢磨后,没好气道:“姜老匹夫,你当我傻?” 年轻人挨个指了一遍,“这十个人里,一到十境皆有,我就算选一个最厉害的十境武夫,又能怎样?” “最高就十境,老子还能用止境打武神!?” 男人用一种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随便你选,无论你选的是哪个,老夫都压到低你一境。” 宁远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笑眯眯道:“这么说,我要是选个十境武夫,你就压到九境来跟我打?” 姜赦点点头。 年轻人跟着点头,“老匹夫好大的魄力。” 男人不屑冷笑。 宁远没有着急,又问道:“赢了能如何?输了又如何?” 姜赦面无表情道:“赢了,之前福地一事,就此作罢,但你要是输了……” 宁远补上了后半句,笑道:“我要是输了,就留在这里,被你炼化,完善这处心相道场?” 第452章 两剑 万年山巅。 一青衫,一甲胄,两人都不是真身来此,皆是一粒心神所化。 哪怕是脚底的武道山巅,都不是真正的那座位于荧惑的远古星辰。 姜赦再有本事,也做不到仅凭一道神意,就将宁远拖离浩然天下。 年轻人的那番话,相当于是把话挑明了说。 姜赦也没有顾忌,点了点头。 当年想要入主旧天庭,为了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为武道更高,为那些神灵的粹然神性,为了一份至高无上的神格。 总不能想要占据天庭,是为了在那边种上点花花草草的吧? 说出去,别说三教不会信,路边拉来一条狗,都不信。 而今想要炼化这个年轻人,其实追根究底,与当初想要入主天庭,有一些类似。 因为在姜赦眼中,这个青衫年轻人,就是一个‘一’。 虽然并不完整,毕竟只是魂魄。 但按照姜赦估计,真要把他给炼了,哪怕将来刑期结束,没有收回自己遗落人间的武运,他都能重回昔日境界。 甚至更高。 宁远笑眯起眼,而后之前一直嘴臭的他,破天荒的说了句看似服软的话。 “姜老前辈,一定要打?” “真要打也行,但是规矩不能由你一人来定,咱们要公平,对不对?” 姜赦略微皱眉,一袭青衫双手笼袖,接着说道:“前辈道龄太高,超过万年,问拳我这个只活了十几年的年轻人,传出去了,只怕会被世人笑话。” “不如这样……”宁远顿了顿,伸手指向十人之中的一名白衣少年,说道:“我选这个三境最强的曹慈,跟老前辈过过招。” “但是姜赦,你不能只压一境,得压两境。” “这才公平,不然这场问拳,我可不接。” 魁梧汉子眯起眼,饶是他,也觉得这小子有点不太要脸。 这处山巅的十人,都是各自境界的最强者,万年以来的最强,姜赦自认,他这个兵家初祖,同境之内,对上这些人,有十成胜算。 压一境,自负的他,也认为赢面有一半。 但他妈压两境…… 这话是人能说出口的? 那个白衣少年,也就是曹慈,姜赦自然是知道的。 浩然天下的中土曹慈,一个武道天赋极高的少年,当初破境之后,也来了一回山巅处。 不止一回。 就连姜赦,在见到这个曹慈之后,都不得不感慨一句,而今人间,与曹慈同处一个时代的武夫,注定会难以望其项背。 只要曹慈想,他可以做到境境最强。 真不是说笑,因为现在的这个白衣少年,他在山巅的位置,就不止一个。 宁远真要选他,以心神入主其中,依靠山巅武运凝聚出来的‘白衣曹慈’…… 就连姜赦这位兵家初祖,压境之后,以二境武夫问拳三境‘曹慈’,都不敢说一定能赢。 还要老子压两境? 你小子真不是人啊。 姜赦内心腹诽,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让我散道,以凡人之躯跟你打?” 宁远点头如捣蒜,“诶,前辈此言,言之有理。” 姜赦冷笑道:“小子,莫要废话,今天既然来了,不打上一场,休想离去!” 长枪稍稍歪斜,一圈由姜赦自身拳意所幻化而成的金色涟漪,眨眼之间,扩散开来。 老匹夫不讲道理,释放一缕大道威压,欲要逼迫年轻人不得不做出选择。 宁远站在原地,不打算躲避,甚至没有丝毫动作。 他其实不太清楚,姜赦的所作所为,到底为了什么。 若说找上他的动机,这个倒是很好理解。 自己闺女差点被人杀了,身为老父亲,打上门来,很正常。 可之前没有选择出手,偏偏要把他拉来此地,做那‘公平问拳’一事,这就有点百思不得其解了。 宁远也想过,姜赦是贪图自己这个不伦不类的‘一’,想要炼了自己。 可转念一想,又不太准确。 因为哪怕是这位兵家初祖的真身前来,也斩不了宁远。 三教都没有选择清除自己,你一个万年囚徒…… 算什么东西? 不过无关紧要,宁远没有多想,反正等到这一战结束,该知道的,都会知道。 他也没打算真的跟姜赦问拳,也不会听从他的规矩,选择一位山巅武夫。 老子是用剑的,为什么要跟你问拳? 此前还在福地之内,宁远凭什么敢叫板姜赦? 真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当然不是。 按照正常来说,以宁远的心性,也不会对姜赦这个以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对上,甚至还言辞犀利,句句揭人伤疤。 究其原因,无非就是,有人要宁远这么干。 姜赦嗤笑道:“不战不避,是为哪般?” 然后下一刻,那个眼看着,即将被震死的青衫少年,身旁就多了一个身材佝偻的老人。 老人随便伸出一手,就把那道金色涟漪攥入手中,随后就是一种肉眼可见的洗剑炼剑。 化拳意为剑意,再由剑意,凝练为一把真正意义上的长剑。 老人轻弹剑身,剑鸣嘹亮。 也不见他递剑,只是以并拢双指,缓缓抹过剑身。 一粒雪白剑光,骤然大放光明。 剑光所及,覆盖整座山巅,首当其冲的那十个最强武夫,直接被拦腰斩断。 转瞬即至,姜赦被剑光打落山巅。 递出这一剑,老大剑仙背着手,望向山脚,笑眯眯道:“不战不避,是为哪般?” 山脚处,不见姜赦。 随后很快,天地间武运汇聚,最终凝聚出兵家初祖的魁梧身躯,明灭不定。 老人的这随意一剑,直接就把男人给斩碎了。 姜赦步伐稍动,纵地金光,想要再次登上山巅,结果又有第二剑,从山巅崖畔直直落下。 剑气好似一条瀑布之水,摔落人间,声势之大,犹如万马奔腾。 只差些许就要踏足山巅的男子,再度被一剑打落,砸入大地之后,身躯第二次崩碎。 这一次的重塑躯体,时间长了不少。 陈清都的剑,可不是这么好接的。 上一次接剑之人,名白泽。 崖畔,老大剑仙将视线收回,与年轻人说道:“还有一剑,你来?” 宁远早就跃跃欲试,疯狂点头。 但是想了想,他又问道:“老大剑仙,我来出第三剑,真能斩他?” 不出所料,老头儿摇了摇头,笑道:“仅凭你自己,别说一剑,就算砍这匹夫一千剑,一万剑,都伤不了他分毫。” 年轻人没好气道:“那你还让我来?” 老大剑仙眯起眼,很少拿正眼看人的他,破天荒的起了一副认真神色。 老人说道:“这一剑,我来教你。” 第453章 剑修与武夫 万年山巅,老人现身,先后两剑斩碎兵家初祖的武运身躯,此方天地,一时之间,武运升腾。 充沛的武运,徐徐往下,游离在山脚处后,继而缓缓归拢,再次凝聚出一位魁梧男子。 这座山巅不碎,初祖不死。 纯粹武夫的十一境,确实是非比寻常。 而姜赦这个武神,更加盖压古今。 当今的四座天下,不说十成,也有六七成的武运,都是来自于他。 当年被三教共斩之后,这位人间第一位武神的大半武运,流窜下界,后世的纯粹武夫,若能得到其中一缕,都是莫大的造化。 山巅有过传言,武夫十一境,其战力,大致等同于练气士的十四境。 武神对应天人。 这样一看,武夫这条路,比之练气士,更难登高。 毕竟人间的十四境,有不少,但是武神,迄今为止,只有姜赦一人而已。 而姜赦的这个武神,厉害之处,还不仅仅在于战力层面。 难死。 当年针对他的那场共斩,惨烈程度,远超万年之后的刑官宁远。 肉身被斩为五份,神魂也被割裂多道,去往人间,各自投胎转世,一身武运,同样也被瓜分。 饶是如此,这个被囚禁在天外星辰的兵家初祖,半人半鬼都算不上的姜赦,还是活到了现在。 老大剑仙虽然也是不人不鬼,但起码他的这道阴神,还算是‘半个人’。 这就是武神这一境界的特殊之处了。 武道为成神路,也不是假的。 姜赦的肉身,万年之前,就达到了真正神体的地步。 十一境的他,身负天下武运,只凭这个,就可以说是‘不死不灭’。 肉身层面,与真正的远古神灵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只在至高之下。 更别说,除了武道十一,他还兼具十四境练气士的修为。 重新凝聚身躯的男人,这回没有再贸然想要踏足山巅,他站在山脚处,抬起头来,对上那个佝偻老人。 姜赦伸手一抓,将腹部一条难缠至极的剑气扯出,随手一丢,那道来自陈清都的雪白剑气,便“摔落”几万里开外,斩破十几颗残破星辰。 做完这些事,男人这才朝那老人咧嘴笑道:“陈清都,多年未见,你这剑术,增进不少嘛。” 老大剑仙笑眯眯点头,“不才,练剑多年,得了个天下第一的头衔。” 姜赦摇摇头,嗤笑道:“若是当年那些剑修,能活到现在,轮得到你陈清都?” “当年那场战役,你陈清都不显山不露水的,平平无奇,却时运太好,没死,还活到了现在。” “倘若在你之前的那几位剑修,与你活到一般岁数,你陈清都,还会有现在的风光?” 这种恶心人的话,老人脸上没有什么神色,甚至还频频点头,不置可否。 认真说来,姜赦的这番言语,也确实没错。 当年登天一役期间,天下剑修众多,陈清都虽然是其中一拨的领袖,但也算得上是‘不显山不露水’。 后世之人难以想象,这位公认的数座天下剑道第一人的老大剑仙,搁在远古时代的众多剑修之中,练剑资质,只是平常。 甚至与那时的几位剑修领袖对比,可以说是平庸。 哪怕抛开那几位已经陨落多年的远古剑修,只说与陈清都联袂问剑托月山的两位好友,论资质,都要比他好。 剑修龙君,本命飞剑,名为太墟仙冢。 剑修观照,本命飞剑,名为光阴长河。 两位好友,龙君的飞剑神通,是小天地这一门术法的极致,一经祭出,瞬间就能囊括数万里山河,包罗天地,演化太墟。 而观照的飞剑神通,顾名思义,涉及光阴一道,杀力层面,比不上龙君,但是难缠程度,远超前者。 某种程度上,观照的飞剑,能逆流直上,还可预知未来。 而三人之首的陈清都,在本命飞剑这一块儿,就很是平庸了。 老大剑仙的飞剑,就两字,浮萍。 还早就在当年那场剑开托月山一战中,彻底破碎。 这些秘事,陈清都活了一万年,从未跟人提起过,也只有寥寥几位远古修士知晓一二罢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 老人不言语,但一旁的年轻人坐不住了,他站在崖畔边,居高临下,看向那个山脚处的魁梧身形。 往底下吐了口唾沫,随后宁远朝他竖起了一根中指。 一袭青衫狞笑道:“姜赦,给老子滚上来!” 宁远抖了抖袖子,指向山巅那十个武夫,笑容满面道:“老匹夫,瞧见这十人没有?” “你可以随意选择一位,以心神入主其中,跟老子问拳一场。” 男人将视线转向他,咂了咂嘴,脸上出现些许愕然。 他妈的,这话儿...自己刚刚是不是说过? 现在这般…… 貌似有点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味道啊。 没去管那个跳脚大骂的年轻人,姜赦继而看向老人,“陈清都,当年那场因我而起的战事,导致你们这一脉受罚,此中因果,你要现在就了结?” 陈清都摇摇头,笑道:“为时尚早。” “斩你这个心神,不够,远远不够。” 魁梧男人点点头,伸手指了指天上。 “那就去天外?” “与我真身问剑一场,我要是死了,就是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陈清都说道:“关了一万年,姜赦还是姜赦。” 汉子爽朗笑道:“当年如此,现在还是如此,谋求不成,输了就输了,不算什么。” 老人目光带着怜悯,摇了摇头,“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 老大剑仙忽然按住身旁年轻人的肩膀,正色道:“小兔崽子,叫我一声师父。” 宁远摸了摸后脑勺。 他有点不太好意思喊出口。 虽然以往也不是没喊过,但如今老头儿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总是让他那心里头,泛起一丝古怪。 姜赦瞧出了些许大概,他看向那个老人,大笑道:“陈清都,来来来,只管让他砍我一剑。” “老子要是躲,往后就不叫姜赦!” 第454章 剑问拳 陈清都嗤笑一声,没有搭理他,收敛神色后,看向宁远,神色颇为认真。 老头儿说道:“喊不喊?” 宁远瞅了他一眼,想了半晌,还是忍着古怪,硬着头皮的喊了一声师父。 年轻人一向如此,以往在城头上,跟老大剑仙喝酒唠嗑时候,什么话不敢说? 求人的时候,一脸谄媚的喊师父,为了抢一壶酒的时候,还敢破口大骂,指着陈清都的鼻子说他是什么老不羞。 一老一少,甚至有过几次,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光着膀子干架。 但如今这么老老实实的喊师父,宁远又有些难为情。 老大剑仙笑骂一句,“小兔崽子,喊个师父而已,娘们唧唧的。”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年轻人好像就没了那份不好意思,抬起头来,‘师父’二字,一连说了七八遍。 老人烦琐的摆了摆手,瞥了眼山脚那个男人后,正色道:“宁小子,我现在教你一剑,用来斩他。” “既然坐实了师徒之名,老夫也不好什么都不教你。” 宁远搓了搓手,一脸欣喜道:“老大剑仙,这一剑,我学成之后,杀力能有多高?” “越境杀人应该不是问题吧?” “越几境?能不能让我以凡人躯,逆上伐仙?” 老人笑了笑,没回年轻人这番话,而是认真问道:“宁远,你觉着,天下剑修,哪一派的杀力,最高?” 宁远没有多想,随口道:“当然是我剑气长城啊。” 他掰起手指头,一一道来,“四脉里面,玄都观,龙虎山,还有莲花天下那一脉,只看杀力,都比不上我们剑气长城。” 这些话,并不是因为他来自剑气长城,方才如此说,而是本来如此,从来如此。 要不然,剑气长城就不会是天下人眼里的剑修圣地了。 老人又问,“那么你认为,抛开剑术道统不说,剑修练剑,最注重什么?” 这回宁远认真的想了想,方才给出答案,“按我的理解,应该是本命飞剑。” “所谓剑术,那些个招式,其实里里外外,加起来也没有多少,大部分还是寻常的花架子。” “剑修之杀力,四成在境界,三成在飞剑,两成是剑意,剩下的一成,才是剑术。” “剑修之间,剑气之长短,取决于自身开辟的洞府数量,还有打磨的品秩高低。” “说白了,就是潜力开辟的深浅,有的人,气府没几座,数量少,底子也不牢固,出剑的杀力,自然很弱,这种,就是所谓的纸糊剑修。” “但若是人身气府三百六十五处,全数开辟,还打磨的极为扎实,那这种剑修,同境可称无敌,越境杀人,犹如吃饭喝水。” 年轻人娓娓道来,这些话,大多数都是当年刚开始练剑之时,爹娘教的。 老人点点头,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再有第三问,“那么宁远,你再说说,你眼中的陈清都,每次出剑,靠的是什么?” 宁远刚要开口,老大剑仙打断道:“除了境界。” 一袭青衫忽然愣了愣。 别人不清楚,但他可是知道,眼前的老头儿,身为剑修,却是没有一把本命飞剑。 当年剑开托月山一役,老大剑仙不止是死过一次,本命飞剑‘浮萍’也彻底破碎。 一具十四境阴神,没有本命飞剑…… 按理来说,无论怎么看,老大剑仙的杀力,都不可能达到这个程度。 以至于,数千年前,那个被人称为‘真无敌’的道老二,都不敢提剑入城。 余斗何许人也? 十四境巅峰修士,道法来自于道祖,一身剑术,几乎不下于四脉剑术的任何一脉。 身披道祖羽衣,脚踏世间最大的山字印,饶是如此,都不敢跨入剑气长城,找老大剑仙厮杀一场。 宁远当初能剑斩群妖,凭心而论,大部分是依靠天人境的修为,再加上一把蕴藏海量远古剑意的远游剑。 世间剑修,都以温养出本命飞剑为荣,往后练剑,也是着重此道。 欲要将本命之剑,打造成一等一的神兵。 老人背着手,笑眯眯道:“我教你这一剑,平平无奇,能不能学会,看你自己。” 陈清都转而望向远处的残破星辰,眯起眼,轻声道:“抛开练气士,单说剑修,大家都有所不同。” “分为三六九等,上等,就是那些天然剑胚,比如你家宁丫头,天生就是最好,剑气十八停,前脚教完后脚会。” “中等,就是跟你差不多的那些,只要勤勉练剑,上五境不是难事,若是再有天大福缘,飞升境,也不是奢望。” “至于下等,练剑就比较艰难了,别说什么上五境,一门剑气十八停,都可能会学一辈子。” 老人忽然停顿些许,继而说道:“还有个最下等,就是我陈清都。” 他摆摆手,“当然不是说万年之前的陈清都,是说现在这个不人不鬼的陈清都。” 宁远默然,琢磨出了意思。 万年之前的老大剑仙,练剑资质,对比同时期的剑道妖孽,虽然比不上,但也不算很差。 但是自从死过一次之后,连本命飞剑都破碎的陈清都,练剑资质,能有多好? 那么就是这样一个练剑天赋最下等的陈清都,是如何在合道之后,抵御妖族一万年之久的? 甚至于,就靠着一道阴神,成就人间剑道第一人。 听起来,都有些天方夜谭。 剑修的这个‘天下第一’,为什么不是道老二?为什么不是老观主?为什么不是龙虎山大天师? 为什么不是万年之中的后起之秀,那些个天资惊才绝艳的后辈剑修? 只是因为,老大剑仙活得久? 肯定不是。 因为宁远一直相信那句话,弟子不必不如师。 后世修道之人,道龄是短,但并非就一定比不过远古修士。 陈清都喃喃一句,好似在自言自语,语气带着些许自嘲,又有几分不屑。 “天赋?资质?固然越高越好,但即使没有,也无妨。” 一指点出,落在少年眉心处。 山脚处,魁梧男人眯起眼,“陈清都,你之剑道,确实纯粹,较之天底下任何剑修,都要纯粹……” “但是你这个徒弟……”姜赦揉了揉下巴,嗤笑道:“我不觉得,他能学会这一剑。” 陈清都摇摇头,懒得开口。 山水颠倒。 恰似一场光阴的逆流直上。 人间一处,年轻人见到了另一个年轻人。 天时大乱,术法神通雨落,一拨登天的剑修队伍中,有个背剑青年,不言不语,默默的跟在队伍的后方。 青年剑修的容貌,与他的剑术一般无二,不显山不露水,跟随一众剑修身后,联袂登天。 出剑之杀力,同样不足道也,较之几位远古剑修,更是差了不少。 斩神一战,这个年轻人的战功,不高不低,比不上三教祖师,但又超过绝大多数人。 少年走马观花,周遭景象,再度一变。 天底下最大的一条光阴长河之畔,少年又看见了那个青年剑修。 背着剑,这场议事之中,好似局外人的他,冷不丁的向前踏出一步,说的那句言语,好似撑起了天地。 “打就打啊!” 光阴过隙,蛮荒天下。 一座城头,刚刚经历一场惨烈战事,目光所及之处,尸骨堆积成山。 人族、妖族皆有,无一人站立的城头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形如同鬼魅的青年剑修。 男子散发,状若疯魔,手持一把残破长剑,环顾万里山河。 忽有所感,青年抬起头来。 横跨八千载,青年剑修见少年剑修。 他张了张嘴,与那从光阴长河下游来的小子,说了那么几句。 恍然之后,隔空递剑。 青衫接剑。 武道山巅,年轻人猛然睁眼。 老人脸上,顿时出现一抹欣慰,他看向那个山脚汉子,笑道:“看来是学成了。” 话音刚落,老人身形随风消散。 姜赦终于收起了那份轻视之意,深吸一口气后,拉开拳架,聚拢天地间的充沛武运。 凝为一拳,武夫递拳向天。 剑道一途,人间从未出过可以比肩陈清都的存在,不是后世之人天赋不行,而是对比这个老人... 除了资质,其他方方面面,哪儿都不太行。 剑气长城存在万年之久,惊才绝艳者,多如繁星,如此,都出不了第二个陈清都。 因为天下剑术天上来。 人间练剑者,剑道一途,尽头是何光景,其实一眼就能望到头。 再高,也比不过那位持剑者。 唯有别开生面,才有望真正登顶。 看得见尽头的道路,再如何攀登,终有一日会止步不前。 不人不鬼的陈清都,本命飞剑都没有一把,凭什么能成就人间剑道第一人? 凭岁数吗? 那蛮荒天下那边,蛰伏多年的远古剑修大妖,岂不是个个都能无敌了? 事实上,四脉剑术之一的陈清都,万载岁月以来,早就开辟出了一条崭新剑道。 别开生面。 一袭青衫,右手持剑。 宁远瞥了眼底下那个男人,嗤笑一声。 “爬虫。” 一袭青衫,大袖飘摇,猛然爆喝。 “姜赦,接剑!” 话音刚落,有一道璀璨剑光,起始于武道山巅,笔直斩落。 剑光成一线,眨眼破开那道磅礴拳罡,去势不减,一瞬过后,穿过姜赦躯体。 自上而下,兵家初祖一分为二。 数息过后,砰然炸碎。 破心相,断光阴,斩武神。 武道山巅,一袭青衫双手拄剑,眯眼远眺。 手中忽有三尺剑,且为天下作剑光。 该说不说,这一剑,到底是学会了。 第455章 人间练剑,天外学拳 宁远抖了抖袖子,笑道:“斩武神,小试牛刀矣。” 手中长剑骤然碎裂。 天地之间,除了浓稠武运之外,还有诸多剑意交织,而后不过眨眼之间,出现了一枚剑字印。 正是老大剑仙留给他的那枚,以斩龙台所铸造的剑字印。 斩姜赦这一剑,里头蕴藏的力道,说白了,还是来源于陈清都。 但不是现在的老大剑仙,而是数千年前的老大剑仙。 当师父的,终于正儿八经的,教了徒弟一次。 以前再如何,其实一老一小之间,也只是名义上的师徒而已。 年轻人到如今,也终于知晓了一事,为什么老大剑仙,能成为现在的老大剑仙。 为什么明明万年之前,练剑资质平平无奇的陈清都,能跻身十四境巅峰,能仅仅以一道阴神的身份,坐实人族剑道第一人的头衔。 因为除了四脉之外,这个老人,早就开辟出了第五脉剑术道统。 一条崭新剑道。 类似于兵家初祖在于武道。 老人身形重新出现在山巅,看向宁远的目光中,破天荒的带了一丝欣慰。 老大剑仙感慨道:“我这一条崭新剑道,在我手中,并未走到尽头。” 老头儿的身材佝偻,走到年轻人身旁,只在他的肩膀处,他伸出手,拍了拍宁远的肩头,“我这辈子,只能如此了,到不了更高。” “勤勉练剑,希望你往后,能走的比我更远。” 宁远咧开嘴角,“老大剑仙,你当初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随手砍不死一个飞升境,不配入十四。” 一袭青衫低下头,沉默许久后,忽然抬起头来,笑道:“老头儿,这条崭新剑道,若我能走的比你更远,能不能在跻身飞升境后,随手砍死一个十四境?” 这种话,传出去了,注定会让人贻笑大方。 四座天下,万年以来,天赋绝世者不在少数,甚至是以飞升境压着十四境打,也有。 毕竟万载岁月,怎么都能出几个不世之才。 但从未有过,有人可以做到,在飞升境这个境界里,斩杀十四境。 而且年轻人说的,还是随手一剑。 异想天开,狗胆包天。 但是老人却没有露出任何不屑,再次拍了拍他的肩头后,这缕神意,缓缓消散。 既然收徒,那么自己的弟子,先不说能不能做到青胜于蓝,起码也要有这份心比天高的心气。 年轻人转过头,不知何时,那个被斩三次的男人,又出现在山巅。 姜赦自然没死,别说刚刚的三剑,就算是老大剑仙一剑斩碎这座武道山巅,兵家初祖都不会死。 除非老人提剑去往天外,直接把姜赦的真身斩碎。 不过挨了三剑,现在的姜赦也不好过,形体摇晃,趋近于透明。 汉子如今,比年轻人更像鬼。 宁远笑道:“姜老前辈,我这一剑,如何?” 男人神色不太好看,心情郁郁,不过倒也没说什么狠话,点了点头,“还行,凑合。” 姜赦盘腿坐下,宁远依葫芦画瓢,在离他十丈开外,跟着坐下。 年轻人说道:“姜赦,说说看,此次来找我,所为何事?” 兵家初祖难得的面露尴尬。 挠了挠头,半晌没个动静。 宁远笑道:“不就是因为你那个女儿嘛,身为老父亲,居然还会在这种事儿上不好意思?” “磨磨唧唧,娘们似的。” 姜赦还是没说话。 宁远笑眯眯道:“你不说,那就我来说好了?” “我知道的,虽然没你多,但也晓得个七七八八。” 年轻人望着远处,娓娓道来,“当年登天一役之前,你曾有过一个道侣,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是个资质极好的修道之人,甚至不比你姜赦来的低,哪怕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低都能成就个远古地仙。” 宁远说的这个‘远古地仙’,可不是后世的金丹、元婴两境,搁在远古时代,是那十二仙人境。 这其中,跟剑气长城的剑仙,有大差不差的说法。 浩然天下的剑修,金丹以上,就是剑仙,而剑气长城,只有玉璞境,才算。 但事实上,剑气长城那块儿地,玉璞境,都不会说自己是剑仙。 只有跻身仙人境,自称剑仙,才不会被人诟病。 宁远刚要继续开口,姜赦摆摆手,打断了他。 男人双手握拳,搁在膝盖上,沉声道:“我这个女儿,在登天一役中,我们夫妇二人就将她托付给了一位好友。” 宁远微笑道:“白景?” 姜赦神色愕然,一袭青衫面无表情道:“白景已经出关。” 姜赦问道:“是因为之前蛮荒的那场战事?” 宁远点点头,直截了当道:“她被我斩了。” 男人皱起眉头,少年笑呵呵道:“不过没死,只是砍了她一些道行罢了。” 没有多想,姜赦说道:“我那位好友,也就是白景,虽然是第一个过天门的女修,但一直护道我那个女儿。” “关键在于登天之后,我被共斩关押,那场因我而起的人族内斗,其中的缘由和细节,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女儿……死了。” 说到这,男人低下头,叹了口气,说道:“还好有一位大德高僧出手,将我女儿的魂魄归拢,没有彻底身死道消。” 姜赦说道:“我曾询问过礼圣,那位救苦救难的菩萨,将我女儿的魂魄放在了浩然天下,交给文庙帮忙护持。” 宁远没再打断他,虽然这些事儿,他都知道。 魁梧汉子继续说道:“所以这样一看,我姜赦,不仅欠那位菩萨的,还欠儒家的一桩因果。” “后来我又得知,老秀才出面,将我女儿的魂魄,从文庙带了出来,放在了碧霄道友的藕花福地中,得以投胎转世。” 年轻人神色一动,眯眼笑道:“姜赦,照这么说,你岂不是欠了天大人情?” 姜赦默然点头。 一袭青衫,忽然阴恻恻的笑了笑。 笑的匪夷所思,兵家初祖不明所以。 宁远笑道:“姜赦,你就没想过,你的女儿,她的魂魄,万年之前就被那位菩萨聚拢,早就有了转世之机……” “为什么偏偏要等到万年之后,才让她去转世投胎?” “那个菩萨,我猜的不错的话,就是那位坐镇阴间冥府的十四境剑仙?” 此番言语,犹如擂鼓,重重敲打在姜赦心头。 男人死死皱着眉头,问道:“何解?” 宁远颔首道:“何解?还能怎么解,不就是算计嘛。” 第456章 青衫背剑,好大风流 武道山巅,男人盘坐原地,皱眉不语。 宁远此前那番话,细想之下,委实是细思极恐。 年轻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继续笑道:“姜赦,我说的这些,应该没问题吧?” “那位菩萨,虽然不是十五境,但佛法之高,只在佛祖之下,她能归拢你女儿的魂魄,难道就做不到让她转世?” “而后,将你女儿交给文庙之后,文庙是怎么处理的?” 宁远两手一摊,“还能怎么处理,将她当成一本书,束之高阁呗。” “一万年的时间,文庙这么多大修士,做不到让她转世?” “为什么偏偏要等到万年之后,等到你的刑期将满之际,才把他丢入藕花福地,转世为人?” 姜赦不语,只是一味的低头沉思。 一袭青衫不怕事儿大,双手笼袖,笑吟吟道:“姜赦,我问问你,当年那场内斗,你女儿可有参与其中?” 男人摇摇头,“被共斩之前,不曾,共斩之后,我被囚禁关押,后续也不甚了解。” 宁远点点头,继而说道:“那么如此说来,退一万步讲,你那闺女,内斗之时没有出手。 打个比方,等你被共斩之后,她才得知这一消息,选择为你这个老父亲报仇,问拳三教,做那蚍蜉撼树之举……” “被斩了,很正常,毕竟是人族叛逆。” 宁远笑道:“那她的下场,怎么都不该是现在这样。” “你姜赦,是人族祸乱之根源,如此都没有彻底被斩,而是关押在天外,那么你的女儿,她的罪行,再大能大过你?” “那怎么她的转世,要放在万年以后?” “为什么万年之前,在收拢她的魂魄之后,没有直接让她走入轮回?” “转世,为何不是八千年前?为何不是六千年前?为什么偏偏要等到现在?” 一字一句,叩人心关。 这位兵家初祖,顿时大汗淋漓。 宁远摆摆手,说道:“当然,我这些话,也可能是阴谋论,毕竟再怎么如何,现在你的女儿,都已经转世成人。” 嘴上这么说,年轻人话锋一转,又阴恻恻的笑了笑,继续忽悠,“姜赦,但是还有一事,我要问问你。” 姜赦抬起头,到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对于宁远的那些话,说实话,已经信了个七八分。 句句在理,不得不信。 宁远问道:“你女儿的前世,性格如何?” 男人直接说道:“她不像我,随她娘,虽然在修道上面,心比天高,但是性子一向温柔,待人接物,比我和她娘加起来,都要好。” 宁远又有第二问,“那么这样来看,你这闺女,魂魄转世之后,性子方面,应该跟前世,也差不太多吧?” 姜赦说道:“我闺女的天资极好,当年的修为,也达到了远古地仙之境,她若是转世,虽然无法保留记忆,但是品行方面,绝对不会有太大变化。” 年轻人的第三问,紧随而来,少年幽幽开口,“之前在南苑国京城,以你的本事,看你女儿,看出了什么没有?” 姜赦猛然抬头,好似一场大梦苏醒。 他死死盯着那个年轻人,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宁远抖了抖袖子,笑道:“现在那个裴钱,巴不得全天下的人去死。” “这跟你说的,万年之前,那个兵家初祖的女儿,可不太像啊。” “什么意思?”男人神色焦急。 一袭青衫点头道:“算计罢了。” “罪行没你大,魂魄却要留在文庙一万年之久,等到现在转世,又偏偏丢在了藕花福地。” “人间洞天福地这么多,怎么就非要扔在藕花福地?” “怎么不是在四座天下?” 宁远面无表情,说道:“怎么偏偏让裴钱,投胎到了一户贫苦人家?” “怎么偏偏这一世的父母,对她都不好?” “怎么她的家乡就遭了灾,怎么逃难路上,娘亲背着她吃馒头,父亲一直想着怎么把她卖出去?” “到底她的恶念,是与生俱来,是因从小经历过的事而来,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棋盘落子,要她变成现在的裴钱?” 宁远摇晃脑袋,慢条斯理道:“究竟是人性本恶,还是人性本善?” “在裴钱身上,她的恶,是自我诞生,还是有人布局谋划,非要她吃那么多苦,非要让人性本恶,完完全全的落在她的身上?” 一袭青衫嗤笑道:“她怎么不是千金大小姐?不是一国公主?” “怎么就非得是贫苦出身?” “文庙要是把她放在一户书香门第,或是一户衣食无忧的人家,她裴钱,还会是现在的裴钱吗?” 一瞬间,男人道心几近失守。 以至于,他的身形更为模糊,这座武道山巅,也开始呈现出一番‘山水摇晃’的景象。 武神武神,再怎么厉害,说到底,也只是个老父亲。 宁远当初就忽悠过阮秀她爹,现在忽悠这个姜赦,手拿把掐。 至于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个枯瘦小女孩,在她的身上,到底有多少算计,天晓得。 反正我说我的,能捞一点是一点。 武运交织的山巅,顿时出现无数金色细线,密密麻麻。 骤然碎裂,心相大震,再次‘山水颠倒’。 …… 南苑国京城。 台阶上,宁远睁开双眼。 身旁坐着个青衣姑娘,阮秀见他苏醒,松下一口气的同时,皱眉询问。 宁远摇了摇头,三言两语,大致说了刚刚经历过的事儿。 阮秀便没有多想,挨着他坐下。 少女一向如此,她对于宁远的事,极为关心,但又不会特别‘关心’。 自己男人无恙,那就没必要多问。 越来越像个人了。 一丈开外,兵家初祖显露身形。 男人沉声道:“宁远,道祖这次为我破例开门,我这缕心神,在人间待不久。” “你说的那些,待我他日出关,会一一查明。” 顿了顿,姜赦神情纠结。 宁远笑道:“我刚刚帮了你这么个大忙,不打算谢谢我?” “再说了,这盆屎浇在我头上,我只能捏鼻子认了,所以你姜赦,总共就欠我两份人情。” 魁梧汉子这回,没有再扭捏,点头道:“这些我认。” 八尺男儿,是非对错,该认就认,没什么的。 万年前的姜赦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兵家初祖说道:“散出一粒心神交给我。” 宁远咂咂嘴,随口问道:“老匹夫不会使什么坏吧?” 姜赦不屑一笑。 宁远便没有迟疑,并拢双指,轻轻抵住眉心,缓缓牵引出一粒细小光点。 魁梧汉子一招手,收入囊中。 他看了看宁远身后,叹了口气,想着要不要在离去之前,见一见那个小姑娘。 宁远挪了挪屁股,朝他点了点头。 可姜赦最后还是没进去。 身形一晃,原地消失。 台阶上,一袭青衫摘下养剑葫,默默喝酒。 京城之内,又有雪落。 宁远喃喃道:“悟剑又学拳。” 他随手揽住少女腰肢,一拍大腿,猛然大笑道:“今日大吉!” …… 天外。 荧惑星辰,万年山巅。 武道之途,万年以来的最强者,一至十境,总计十人。 而如今,在那空缺的居中位置,那个象征着十一境武神的交椅上,出现了一个年轻人。 人间练剑,天外学拳。 青衫背剑,好大风流。 第457章 此中有真意 南苑国京城,临近傍晚,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走在街道上,宁远算算时日,外界的浩然天下,应该是刚刚入冬才对。 看来这里的光阴流水,与外界不太一样。 背着长离,年轻人脚步渐行渐远。 同一条路,碰见了同一间酒肆。 宁远走入酒肆,环顾一圈,愣了愣。 柜台那边,不见那个脸上带着麻子,身材丰腴的老板娘,只有个刀疤汉子,斜靠椅子,许是喝了不少酒,醉醺醺的。 酒肆内,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 宁远心头了然,估计那桩奸情被撞破,出了事。 其实那日观道两人的‘盘肠大战’,他就预感到会出人命。 刀疤汉子的那个小弟,也就是他媳妇儿的姘头,这两个奸夫淫妇,身上的死气,极为浓郁。 不是那种随着年岁,慢慢老去产生的死气,而是一种极致的黑,大难临头的迹象。 上五境之下,宁远都能看个七七八八,看这种凡人,一眼就能得知命途如何。 没有多想,年轻人找了个角落坐下,取出养剑葫搁在桌面,喊了那个汉子。 “掌柜的,酒壶装满,另外再来三壶。” 男人抬起头,打了个酒嗝,看了眼宁远后,摇摇晃晃直起身,去了后院。 抱来了整整一坛,汉子直接撂在了桌子上,说让他自己装。 宁远摇摇头,没说什么,装满了养剑葫,收起三壶酒,搁下一两银子后,离开酒肆。 走了没多远,迎面而来一队朝廷兵马,个个身材彪悍,一身甲衣熠熠生辉,纵马而过。 根据服饰和腰间佩戴的令牌,宁远能看出,这伙人,都是京城内的捕快。 带头的,是个女子,据说是一名神捕,模样比男人还要男人,个头高大。 这条街道不算宽敞,宁远稍稍侧过身,双方擦肩而过。 不知因何,经过之时,女子忽然扭过头,看了那个青衫剑客一眼。 这伙人在酒肆门口停下,鱼贯而入,而很快,那个刀疤汉子就重新出现在宁远眼中。 死鱼一样,毫无抵抗,被人押着上马,去往官府。 杀人偿命,从来如此。 宁远一路走走停停,见了许多的市井百态。 有的会管管,有的,则是不予理会。 就像齐先生说的,这趟北游路,要走的慢一点,多看多想。 一开始,他对于这个,是不太有兴趣的,直到齐先生说,当年那个阿良,在成为剑仙之前,也走了很远的江湖。 正如那个腿短的汉子所说,他叫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剑客。 他从不说自己是剑仙,甚至不说什么剑修,他只是一个剑客。 阿良从未离开过江湖。 所以在进入藕花福地以来,年轻人的步伐就变得很慢很慢,行事不说有多小心,起码也算是走一步,看好几步。 他知道有人在观道自己。 或许这趟福地之行,就是针对自己的一场大考。 过去了,就是柳暗花明。 没过去...不得而知。 心相寺的老僧是一个,宁远琢磨着,自己应该算是过关了,另一个,就在于那个枯瘦小女孩裴钱。 裴钱的往昔经历,还有她的身世,宁远都知晓个大半。 按照正常来说,她是不会遇见自己的。 约莫一年左右,她会遇到一个将她带出福地的草鞋少年,往后读书做人,大道之高远,不可估量。 碰上陈平安,是她的上上签,碰上宁远…… 天晓得。 而到了现在,经过武道山巅一事之后,这个小破孩,已经算是跟他捆在了一块儿。 姜赦带着他的一粒心神,去了天外的荧惑星,所为何事? 不就是练拳。 跟着一名十一境武神,走那纯粹武夫的道路。 这对宁远来说,是一桩莫大的机缘。 因为整个人间,目前除了姜赦以外,没有任何一位武神境。 而这个姜老匹夫,还坐拥四座天下的大半武运,虽然没有收回,但他还是武道的老祖宗。 拳法,有兵家初祖指点,剑术,得了老大剑仙的传承,这还不算是天大机缘吗? 说直白点,哪怕宁远现在离去,选择放弃藕花福地这份福缘,直接回到宝瓶洲之后,在杨老头那边获得一件人身瓷器…… 即使不是原来的肉身,只凭现在得到的,按部就班的修炼,他往后的大道成就,也会是极高。 所以认真说来,宁远与姜赦,已经做了一桩交易。 裴钱往后,交由他来管教,姜赦这边,则是带着他的一粒心神练拳。 公平买卖。 宁远再不喜欢这个孩子,也收了她爹的好处,该教的,他也会教,至于能不能教会…… 那就不关我事了。 到了寺庙,此时天色已经沉寂,香客稀少,宁远熟门熟路的穿过大殿,来到一处偏殿廊道。 小沙弥认得他,知道宁远是来找自己师父的,便麻溜的起身,搬来了两张蒲团。 不得不说,老和尚确实是个高人。 没等人喊,他就走出了偏殿,与宁远相对而坐。 老僧笑道:“宁施主今日,是否又带了疑问前来?” 宁远没有立即开口,瞥了眼后院站着的几个和尚,老僧意会,言语过后,众人离去。 后院只剩下宁远和老僧两人。 年轻人自顾自掏出三壶酒水,搁在两人身前的地面,咧嘴笑道:“住持大师,今日前来,小子我没有什么好问的,只是专程来道谢一场。” 老僧看了看酒水,摇头失笑。 然后不出宁远所料,和尚没有半点忌讳,拿了一壶酒,拨开壶嘴,仰头来了一大口。 和尚不像个和尚。 宁远摸着下巴,笑问道:“大师,你这般痛饮,犯了佛门大戒,传出去了,岂不是会被世人戳脊梁骨?” 老人摆摆手,随口道:“传不出去。” 年轻人更加诧异,“先不说这个,难道大师认为,你们佛门的戒律,只是白纸一张?”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老僧已经喝完了一壶酒,转过头去,寒冬腊月,这雪没下多久,就压断了不少枝头。 老僧自嘲一笑,说道:“宁施主,贫僧之前不就曾说,我的佛法,不太到家。” “既然没到家,自然就会犯戒,一直不到家,那就一直会犯戒。” 这话说的,宁远咂咂嘴,哑口无言。 有道理,不愧是高僧。 老僧笑了笑,继而开口道:“佛法、礼仪、道法,三家之中,其实都一样,无非就是个‘道理’二字。” “不必拘泥于门户之见,其中坏的,一一剔除,好的,那就留下来,全数吃进肚子里去。” “酒水这个东西,很坏吗?喝了又不会怎样,况且酒能解忧,而茶水,很多时候,只有万般苦涩。” 宁远点点头,笑眯眯道:“那等下次,我再来的时候,就给大师带几个开襟小娘过来。” “反正大师也不避讳这些。” 老僧微笑道:“错啦错啦。” 老人视线落在远处,问了一句之前已经问过的话,“宁施主,你可曾看见,人间开出了一朵莲花?” 宁远扭过头,顺着老僧的视线望去,天地雪茫茫一片,哪有什么莲花。 等他再次回过头,望向老僧时,一时之间,寂静无言。 心相寺内有心相,人间真的开出了一朵莲花。 此中有真意。 第458章 银两 这天夜里,宁远离开心相寺后,径直回了住处。 推开大门,年轻人步入院中。 阮秀坐在凉亭内,那个枯瘦小女孩,正在逗弄那些鸡仔。 手上提着一个袋子,裴钱一把一把的往外撒米,喂鸡喂得不亦乐乎。 少女朝他招了招手,宁远一个闪身后,挨着她坐在长椅上。 两人一同看向黑炭丫头。 宁远轻声道:“大概会在藕花福地待上一年的样子。” 阮秀轻微点头,她对这些不太在意,反正宁远说什么,她就只管照做就好了。 何况一年而已,不算多久。 想了想,宁远又开口道:“秀秀,你可以先行离开,这里的灵气太少,机缘也不多,对你的修行,没有任何好处。” “你先回宝瓶洲,或者干脆在老龙城的铺子里等我……” 话没说完,青衣少女就摆摆手,打断了他。 阮秀略微皱眉,语气有些不满道:“我不走,你在哪,我就在哪。” 少年看着她,眼神温柔。 奶秀不太好意思的撩了撩鬓边发丝,轻声道:“当初离开小镇,我就答应过老神君,回来的时候,要带上你一块儿。” “你别多想。” 宁远揉了揉她的脑袋,调笑道:“老夫老妻的,少想多想,不都一样?” 她没好气的拍开作乱的手,转而问道:“宁远,这个丫头,你是打算如何...处置?” 说来说去,少女那日拦着宁远杀人,但是说白了,后续如何,还是留给自家男人定夺。 阮秀现在的人性,自然极多,除了一份至高神格之外,半点神性皆无,活脱脱的一个寻常女子。 以至于她的性子,转变之快,匪夷所思。 那日拦着宁远出剑,除了心疼这个半大孩子之外,更多的,其实还是为了宁远,为了自己男人。 因为齐先生当初前往剑气长城,除了找宁远之外,还单独找她聊了一次。 也没别的,让她在这次远游路上,多关注宁远的心境变化。 一种护道。 曾经有个男人为她护道,让她成为了真正的人,那么现在,少女也会一路跟着他,让他也脚踏实地,剔除魔性,直到活出‘第二世’。 不过这些事,阮秀从未跟男人提起过。 宁远视线落在裴钱身上,后者早已瞧见了他,脸上没了任何笑容,乖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甚至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小姑娘对于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骨子里的畏惧。 在她眼中,宁远就像是以前逃难路上,遇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那些对她厌恶至极的人。 那时候老爹要卖了她,一路上找了很多的店家,但是都没能把她给卖出去。 这些店家,都是卖人肉包子的黑店,找了好几间,但是那些掌柜,都认为她太瘦了,身上的肉太少,不愿意掏钱。 那些人,看她的目光,跟这个男人,没什么区别。 都是厌恶,明明互相不认识,但好像都恨不得她去死。 所以小姑娘后来,也极为厌恶他们,巴不得他们也去死。 唯一的不同,就是裴钱面对这个男人,不敢心生任何不好的念头,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就像面对自己那个,吃馒头撑死的老爹一样。 逃难路上,她饿的皮包骨头,老爹也一样,瘦的跟个猴一样,她明明有很多机会,在无数个夜晚,悄悄逃走。 但小姑娘就是不敢。 她怕老爹,怕到不敢抬眼看他,现在面对这个青衫男人,也是如此。 宁远盯了她好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来,朝她招了招,面无表情道:“过来。” 小女孩身子一抖,硬着头皮,磨磨蹭蹭的来到他面前。 低下头,不敢看一眼。 宁远直截了当道:“我给你两个选择。” 小姑娘脑子空白一片,只是一味点头。 宁远笑了笑,竖起手掌,说道:“第一个,我送你去出家,就在城南那边。” “你一直混迹在城南,所以应该知道那座心相寺,我与里面的住持大师有些许交情,送你进去,不是问题。” “寺庙有规矩,不收女弟子,所以你要是出家,就得剃发裹胸。” 剃发自然是剃光头,至于裹胸,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用一根布条,死死勒住胸口,限制其发育,通俗易懂一点,就是除了裤裆里的物件不同,其他方面,就是男子。 这种规矩,并非死板。 恰恰相反,还是为了保护她。 当初逃难路上,小姑娘就是因为太瘦太丑,所以没人愿意花钱买她,方才幸免于难。 而像阮秀这种,人美,胸脯又大的,之前只是在京城走了一圈,就遭人惦记。 人生总是这么操蛋。 好看的,谁都喜欢,长得不行的,走在路上,可能都会遭人白眼。 人心向下,心生莲蓬者,不知凡几。 宁远继续说道:“出了家,往后跟着那位住持大师,你学不学佛法,念不念经,都无关紧要。” “不过起码不用当个乞丐,每天挑挑水,扫扫地,就有一口饭吃。” 小姑娘一言不发。 宁远笑了笑,再有第二指,“第二个,以后跟着我。” “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要是不听,后果怎样,你应该心里清楚。” “我这边,对你来说,没有事不过三一说。” 顿了顿,青衫男人补充道:“想好了,跟着我,不一定就比出家当和尚要好,甚至会过得很苦。” 他重复了一遍,把‘很苦很苦’说的很重。 黑炭丫头还是沉默不言。 宁远忽然说道:“当然,其实还有第三个选择,你可以自行离去,跟以前一样,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老实本分,还是偷鸡摸狗,谁也管不着。” 宁远指了指门外,“不过记住,只要走出这个大门,你跟我,再无关系。” 等了半晌,见她成了哑巴,宁远不耐烦的催促一声。 阮秀在一旁看的着急,刚要开口,宁远扭过头,瞪了她一眼。 少女便收了那份心思,没有再打算说什么,一切看裴钱自己。 其实这两天的相处,阮秀对这个黑炭丫头,已经颇有好感。 除了瘦了点,黑了点,不太好看了点,其他都还好。 而且这个小姑娘,还是个天生的修道胚子,筋骨之好,世所罕见。 要是走上修道之路,阮秀估摸着,裴钱以后的大道高度,不见得就会比自己低。 将她留在身边,不管怎样,都不会亏。 而对宁远来说,其实他更倾向于,让裴钱跟着那位老僧修行。 少年不觉得自己能教好她。 因为他本身,就没有多好。 答应了姜赦,也只不过是一桩交易罢了。 姜赦要的,是在他刑期结束之前,自己的闺女无恙而已。 所以留在身边,还是送给别人,对宁远来说其实都差不太多。 何况那个老和尚,佛法之高,教一个裴钱而已,绰绰有余。 他也不会认为,这个世上,只有陈平安能教她。 小姑娘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似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会儿功夫,她终于抬起头,第一次壮起胆子,看向眼前男人。 一张脸上,满是恐惧,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没有再低下头。 一袭青衫面无表情,低头与抬头的裴钱对视。 他说道:“想好没有?” 小姑娘视线模糊,隐隐约约,她好像又看见了自己的那个老爹。 那个想要卖了她的老爹,跟眼前这个打算送她去当和尚的男人,面庞逐渐重叠。 她无声而哭,张了张嘴,最后颤声问道:“多少文钱?” 宁远一愣,“什么?” 小姑娘脸上皱巴巴的,咬牙道:“你把我卖去寺庙,能得多少银子?” 阮秀撇过头,不敢再看。 宁远则是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 随后他站起身,离开凉亭,来到枯瘦小女孩跟前。 摊开手掌,不远处的地面,剑光一闪,槐木剑入手。 这一回,裴钱抬头挺胸,直面这个令她畏惧的男人。 不,不能说是畏惧,因为现在,此时此刻,她不怕了。 男人扬起长剑,小姑娘闭上双眼。 然后下一刻,就有一把带鞘长剑,挂在了她的身上。 青衫双手负后,寂静无言。 一缕春风流转,萦绕袖间。 你如何看待世界,世界就如何看你。 第459章 老僧又说佛法 一连数日过去。 城南心相寺,年轻人走出寺外,老住持与他并肩。 这几日,宁远没干别的,每次出门,也都只是来寺庙这边,找老住持聊聊佛法,喝点小酒。 喝酒是真的,说佛法是假的。 宁远不会说,老僧不愿说。 但两人都有个共同爱好,那就是喝酒。 这老光头的酒量,不比宁远来的差,每次喝的不少,但就是没见他醉过,甚至脸都不带红的。 搞得宁远都觉着,这老东西是不是个假和尚。 两人站在寺外的老松下,眺望南苑国京城。 城南这一块,地势略高,站在心相寺门外,能瞧见大半个京城的光景。 这几天的雪来的少,日光荣暖,但是寒风依旧,刮的人脸上生疼。 望着远处的皇宫,宁远忽然问道:“住持大师,有没有想过,真的出去看看?” “短则四五个月,长则一年左右,我就会离开此地,到那时,要是大师愿意,可以随我一同离去。” 老僧笑了笑,没有开口,摇了摇头。 宁远沉默些许,又说道:“大师,何必非要待在这儿。” “这里有佛理,外面的天地,同样也有。” 年轻人轻声道:“更何况,大师的佛法精湛,修为层面,也早已达到当下的瓶颈,若是到了外界大天地,破境之事,轻而易举。”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位老僧,一旦离开藕花福地,进入浩然天下,那么就会迎接一场天地灵气的倒灌气府,中五境,唾手可得。 甚至是一连破开好几重境界,也不是什么妄想,毕竟老住持修行多年,底蕴极其深厚。 到那时,本来大限将至的他,也会一朝勘破生死,寿命上,最低都有个数百年。 类似于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第一次登上剑气长城。 为何剑气长城是天下人眼中的剑修圣地? 不就是因为这个,哪怕不是剑修,第一次登上剑气长城,在承受海量剑意的冲刷气府后,只要能挺过来,都有一场不俗的机缘馈赠。 那个公认的武道妖孽曹慈,为什么要跑去剑气长城? 不就是想要在城头砥砺武道。 老僧再次摇头,缓缓道:“方生方死,该如何,就是如何。” 宁远歪过头,问道:“大师,你也认为,人生天地,看似因果驳杂,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大师也信命?” 老人笑道:“宁小友这个问题,恐怕把西方佛祖请来,也回答不上来。” 这还是第一次,老僧称呼宁远为小友。 他眯起眼,望向南苑国京城,眼神温柔,喃喃道:“贫僧学了一辈子的佛法,敲了一辈子的木鱼,诵过的经,能铺满大半个京城。” “但是又能如何,老衲不还是老衲,同样念旧,虽然天下青山一样,但总归家乡更好。” 言至于此,宁远便没有继续强求。 摘下养剑葫,他喝了口酒,继而缓缓道:“大师,再跟我说一次佛法吧?” 老僧笑着点点头。 宁远没有急于开口,想了想,眉头时而微皱,时而松开,最后呼出一口气,轻声问道:“住持大师,跟小子我讲讲,关于‘善恶’。” “善是如何,恶是如何,真正的善,需要践行维护,那么真正的恶,是不是就一定要打杀?” 老僧笑问道:“小友既然是那修行之人,那么应该也听说过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吧?” 宁远轻轻点头,“这话的意思,无非就是说天道对待世间万物,一视同仁,从不藏私,从不对任何事物有所倾斜。” 老人跟着点头,眉眼含笑。 宁远深深皱起眉头,忽然说道:“道无偏私?” 老僧笑道:“什么是真正的善?什么是真正的恶?” “有些善,当时是真善,但是到了后来,当一条线逐渐拉长,波及到的事物越多,那么就一定不会衍生出恶?” “倘若到那时,再从线的这一端,重新回游过去,再看当时的那个‘善’,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而有些恶,又能否等到后来,诞生出极多的善?” 宁远听得有些犯迷糊,“大师,何解?” 老僧幽幽道:“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是不能拿来回答你这个问题的。” “因为所谓的善恶,并非是来源于天。” “而是人为。” 老人喃喃道:“善恶善恶,难道我们只能容纳自己总结出来的善,而不允许人间文字所定义的恶?” 年轻人似有所悟。 宁远告辞离去,沿着已经走过很多次的大街,原路返回。 其实他没有悟透多少,但是心里头,已经隐隐有了个答案。 那个枯瘦小女孩,她与自己搭上关系,自然是有背后之人在算计。 她是兵家初祖的女儿转世,而事实上,这个裴钱,并不完整。 当年姜赦之女,身死道消之际,被一位菩萨施展手段,聚拢魂魄之后,交给了文庙保管。 万年之后,老秀才出面,得以将她带离中土,丢入藕花福地,不是没有代价的。 而这个代价,就是一位远古地仙的人性善恶,各执一端,分成两份。 裴钱占据的是恶,是绝大部分,而她的那份极小的善意,同样也在藕花福地,转世成人。 宁远想不通的一点是,裴钱的‘恶’,是不是与生俱来。 倘若是与生俱来,那她自出生之后,岂不就是一个真正的小魔头? 年轻人对这个,其实持相反态度。 他不认为,小姑娘的恶,是先天伴随。 爹不亲,娘不爱,自小贫苦,好不容易爹娘都死了,到了京城之后,当了小乞丐,受了无数的白眼…… 这种环境下的造物,能好到哪去? 总不能让一个挨了无数打的人,去做那以德报怨的事儿吧? 想不太通这个,但是有一点,宁远已经琢磨出了味道。 这个被老观主强行塞给他的裴钱,自己要是真的给打杀了,恐怕后续,自己在浩然天下,难以有容身之地。 因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宁远与裴钱,是极为相似的。 倘若他容不下藕花福地的裴钱,那么浩然天下,或许也容不下他。 一袭青衫,双手笼袖,背着长剑,踩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返回住处。 忽然一抬头,眼前的街道正中,就多了一匹高头大马。 第460章 为何练剑 宁远抬起头,看向来人。 马背上,女子身材魁梧,比许多男人都生的高大,一身甲衣,泛着不俗的光泽,腰间挎刀,委实是盛气凌人。 在其身后,一左一右,还有两名青壮侍卫。 这人宁远见过,还跟她有过一面之缘。 隶属于京城官府,具体职位不知,早之前,曾见过她当街抓人。 三人就这么拦在不算宽敞的街道上,宁远面无表情,问道:“找我?” 女子咧嘴一笑,竟是以纯粹武夫的聚音成线开口,声线跟她人一样,比男人还要男人,“这位公子,我家娘娘有请,随我走一趟吧。” 宁远摆摆手,“不去。” 说完,他就抬起脚步,稍稍靠右,打算从三人身边绕过去。 虽然他已经隐约猜出,这女子口中的‘娘娘’是谁。 但他懒得管。 能避免,就避免,这是宁远自进入藕花福地以来,一贯的行事作风。 实在避不开的,那就一一接着。 被人当场拒绝,那女子眉头微皱,眼看着宁远即将离去,擦身而过的间隙,她再次说道:“宁少侠,我家娘娘已经在宫中大摆宴席,特命我前来,请你过去一叙。” 脸色不太好看,但是女子的话,听起来还是客客气气的。 宁远止住脚步,抬起头来,笑问道:“我才来了几天,你们就查出了我姓甚名谁?” 女子笑了笑,刚要开口,一袭青衫又摆了摆手,随口道:“不去。” “真要有礼数,就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让她亲自登门来找我。” “我就住在……”宁远摸了摸后脑勺,咂了咂嘴,“具体住哪,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你们既然能查出我叫什么,那么找我的住处,想必也不是难事。” 几句话说完,宁远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头也不回,最后拐进了一条繁华热闹的宵夜闹市。 望着那人离去的街道拐角,带头女子脸色极为难看,想了想后,还是松开了按住腰间刀柄的手。 来之前,皇后娘娘特意叮嘱过,对待这位少侠,必须以礼相待,不得有任何不敬之意。 策马扬鞭,三人绝尘而去。 南苑国京城并无宵禁,城中心这一块儿,有一条宽敞大街,每逢夜幕降临,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这座天下,约莫还有大半个月,就是新年。 所以如今这边,相比以往,更加热闹。 宁远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来到这,是因为有个青衣少女,在这边等他。 来到一座石拱桥,桥上行人极多,两侧摆着许多摊子,有些拥挤,卖什么的都有。 视线随意一扫,人群之中,正俏生生站着个青衣女子,头戴面纱。 阮秀拉着裴钱,早就瞧见了他,高高举起手,招了招。 宁远笑着点头,挤开人群,来到看起来像是娘俩的两人跟前。 见到这个男人,裴钱还是有些畏惧,原本高兴的脸上,顿时笑意全无,低下头,攥着阮姐姐的手,一言不发。 宁远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拉起少女另一只小手,轻声问道:“怎么戴了个面纱?” “是知道自己有多好看了?” “怕自己出趟门,就遭人惦记?” 奶秀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歪过头,面纱之下,她的双眼俏皮的眨了眨。 “那在你这...我有多好看啊?” 这种不要脸的话,难以想象,是出自阮秀之口。 跟着宁远,确实是近墨者黑了。 宁远毫不迟疑,一个劲点头道:“我家秀秀,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段,那都是一等一的好。” 少女绷着脸,点头又摇头,“不够。” 宁远沉吟一番,想起一句...本该是别人说的话。 “浩然天下,所有的山,所有的水,反正只要是好看的,加在一起,都不如你好看!” 阮秀终于有些不好意思,笑的花枝乱颤,肩膀抖动,连带着前衫处,两座夸张峰峦,也一同摇晃不定。 此番画面,美不胜收。 宁远看的口干舌燥,咂了咂嘴。 他又补了一句,“奶秀之姿,祸国殃民。” 少女止住笑声,白了他一眼。 阮秀先前已经带着裴钱逛了一遍闹市,所以三人在相会之后,便一同打道回府。 裴钱换了一身新衣裳,材质不俗,质地精美,细看之下,便会发现衣裳上面,绘有山水图案,在街道两侧的灯火映照下,若隐若现。 这种昂贵服饰,虽然比不得仙家之人的法袍,但搁在山下,也不是一般百姓能买得起的。 原先那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好像摇身一变,就成了有钱人家的千金大小姐。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不外如是。 秀秀还给她绑了两根麻花辫,当然,她也一样。 一大一小,四根麻花辫。 阮秀好像真的是她娘,裴钱也好像真的成了闺女。 对此,宁远其实没什么意见。 反正都已经撇不开,虽然对于这个小姑娘,他还是不太喜欢,很不喜欢。 可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 关于如何教,年轻人想的也很简单。 阮秀跟他,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听话吃糖,不听就打。 如果后面教不好,也没关系。 回头到了宝瓶洲,就把她塞给阮师。 再不行,要是阮师都拿她没辙,那就丢给齐先生。 齐先生总不至于教不好她吧? 他要是教不好,那这天底下,估计就没人做的到了。 快要离开这条闹市,宁远想了想,拉着两人停住脚步。 少年指了指街边的一个摊子,那里琳琅满目,挂着颜色各异的拨浪鼓,都是小孩子玩的物件。 他低下头,看向裴钱,“要不要?” 年轻人头一次对她轻声细语。 小姑娘怯生生的抬起脑袋,眨了眨眼后,无声摇头。 宁远便没有多说,拉着她俩,走出闹市。 爱要不要,难得我宁某人大方一回。 结果走了没多久,小姑娘又突然站在原地,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远与阮秀,两人一起看向她。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小姑娘仰起脸。 她看向那个男人,小声说道:“我可不可以跟你学剑?” 宁远瞥了眼她身后背着的槐木剑,笑道:“这就是你一直背着它的缘故?” 裴钱重重点头。 宁远仔细看了看她,半晌后,摇了摇头。 “我为什么要教你?” 小姑娘神色纠结,语气稍大几分,“那你为什么要把它给我?” 宁远喝下一口酒,随口道:“谁说给你了?我只是让你背着而已。” “你跟着我,总要做点事,不然就让你一直白吃白喝下去?” “我是有钱,但跟你无关。” 裴钱沉默不语,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泫然欲泣。 宁远叹了口气,蹲下身,跟她四目相对,问道:“为什么要练剑?” 裴钱眼中闪过一丝期盼,而后眼神坚毅,大声道:“我要行侠仗义!” 一袭青衫摇摇头,“不够。” 小姑娘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阮姐姐,眼神之中,满是求助。 但是一向对她很好的阮姐姐,也没有替她说话。 好像只要这个男人在的时候,就什么都要听他的。 裴钱想了很久,宁远也没有任何不耐烦,静静等待。 最后小姑娘抬起头,看了眼身旁女子,然后又回过头,不卑不亢的跟宁远对视。 她说道:“我要跟你学剑,以后保护阮姐姐。” 宁远有些诧异,看向阮秀,“你教的?” 少女原本眉眼含笑,听见这句质问后,连忙收敛神色,嘟着嘴,果断摇头否认。 年轻人拍拍大腿,站起身,脸色无奈。 最后在这一天,宁远拉着奶秀,奶秀牵着裴钱,三人渐行渐远。 …… 回到住处,不出所料,早已有几位不速之客等候在此。 宁远让阮秀带着裴钱,先行进了门去,而后他站在台阶上,这才看向几人。 一行三人,为首的,是个身着尊贵袆衣的妇人,腰细腚圆,头别玉簪,雍容得体,一身的贵气。 另外两个,一个他见过,正是之前奉命请他去往皇宫的甲衣女子,最后那名男子,一袭蟒袍,面容端正。 宁远双手笼袖,站在原地,好像不打算请他们进去坐坐,笑眯眯点头道:“好歹知道点礼数,没有趁主人家不在,就硬闯进去。” “皇后娘娘给我看门,这面子啊,啧啧,委实是大过天了。” 为首妇人没有半点不悦,笑问道:“宁仙师?” 宁远招了招袖子,“请。” 第461章 天下第一 沉沉夜幕,不见星月。 一袭青衫带头,径直进了大门,好像也不去管身后的三人,将他们晾在了门口。 一袭蟒服的男子眉间略有不满,但在自己母后的眼神示意下,还是隐忍下来,三人就这么跟着前面的那个青衫剑客,进了宅子。 宁远租的这个宅子不算大,过了大门,绕过一座假山后,就是那座凉亭。 凉亭也很小,一张石桌,两把椅子。 宁远自顾自落座,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皇后娘娘,坐。” 妇人笑着点头,拢了拢裙摆坐下,举止优雅。 宁远不免又多看了她一眼。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外如是。 年轻人当然没什么歪念头,说白了,好看的物件,谁见了都想多看几眼。 这位南苑国皇后,名为周姝真,搁在这座天下,二十年前,可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 如今虽然年近四十,没了那些少女的青涩,但却更为显得成熟。 美妇最杀少年。 当然,宁远的定力,不差。 也就多看两眼而已。 两把椅子有了主人,那么剩下的两位,自然就没地方坐了,一左一右,站在皇后娘娘身后。 见宁远盯着自己母后瞧,男子脸色阴沉,又怕误了母后的大事,没有开口,只是轻轻咳了一声。 宁远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目光看向对面之人。 年轻人之前在看她,妇人其实也在打量眼前的青衫剑客。 一袭质地不俗的青衫,光看面料,哪怕是宫中都少有,丰神俊朗,散发双肩,身后背着一把长剑,虽是归鞘,却隐隐有锋芒毕露之气象。 外表看起来,约莫十六七,但是修行之人,真实年纪,天晓得。 这位宁仙师,八九不离十,就是那传说中的‘谪仙人’了。 回过神后,皇后娘娘笑问道:“宁仙师,想必已经知道在下的身份了?” 宁远嗯了一声,摇摇头,“不知道。” 女子露出少许尴尬,但还是缓缓介绍了一番。 她名周姝真,南苑国皇后,身后两人,一个是太子殿下魏衍,一个是她的心腹手下,一名御林军统领。 宁远点点头,又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那么皇后娘娘,今夜前来所为何事,不妨直说。” 周皇后随手撩拨一缕肩头发丝,眼神之中带着不少的好奇,询问道:“敢问宁仙师,可是来自外界的……谪仙人?” 虽然心里已经如此认为,但她还是想要问问。 宁远笑了笑,同样有些好奇,“皇后娘娘,你们是如何去鉴别所谓的谪仙人的?” 从浩然天下进入藕花福地的仙家之人,其实不算少,光宁远知道的,现在的福地里头,就有三四位之多。 这些人,绝大多数都要遵守老道人的规矩,丧失记忆,在福地寻求机缘,除了这个,也是一场山下的红尘历练。 失去记忆,境界压制,等于是从头再来,这种‘谪仙人’,跟本土人士没什么差别,难以光看外表分辨出来。 宁远和阮秀,则是例外。 他俩进入福地,没有剔除记忆,修为层面,秀秀也还是玉璞境大修士。 皇后娘娘没有隐瞒,解释道:“宁仙师,其实一开始,在您进入京城之后,我的眼线就注意到了。” “但是那时候,我并没有判断出您是不是真正的谪仙人,现在之所以能猜出来,是因为一份榜单。” 美妇补充道:“一份江湖榜单。” 宁远眼皮子一挑,问道:“天下十人的榜单?” 皇后娘娘点点头。 年轻人伸手揉了揉眉心,心中已经推算出了个大概,继而问道:“这份榜单,来自于天上?” 美妇颔首道:“来自于那位老天爷,这份榜单,几日前落在了我的手上。” 宁远轻声道:“敬仰楼?” 皇后娘娘脸上出现一抹愕然,对方竟然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美妇明面上,是南苑国的皇后娘娘,但在数十年前,在她还没有入宫之前,是那天下第一楼敬仰楼的弟子。 而如今,周姝真已经接任敬仰楼楼主之位。 宁远眉头微皱,身子后仰靠在椅背,全然不管三人的异样神色,双脚搭在石桌上。 屈起二指,一袭青衫轻轻敲击眉心,闭目思索。 这老道人,又要作妖了。 藕花福地的这座天下,每隔六十年,都会在一个准确的时间内,颁布一张武道榜单。 这份榜单,最有权威性,只要是待在福地之人,实力足够的,哪怕躲藏在深山老林之内,都会被‘揪’出来。 从一到十,一个都跑不了,成为天下前十的高手。 到那时,又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举行一场规模极大的比武厮杀。 这场厮杀,就两字。 飞升。 谁站到最后,打赢了所有人,谁就胜出。 成就天下第一,就可以飞升离去。 睁开眼,宁远直接问道:“周皇后,你得到的这份榜单,上面有我的名字?” 美妇点点头。 宁远又问,“排第几?” 皇后娘娘略有迟疑,抿了抿唇后,双眼凝视这个青衫剑客,檀口轻开,缓缓吐出两字。 “第一。” 第462章 大有滋味 凉亭内。 皇后娘娘的回答,虽然早有预料,但宁远还是不免愣了愣,随后笑道:“我一个外来者,刚进来没多久,就成了你们的天下第一?” 宁远最开始想到的,其实与美妇所说,差不了多少。 最新的天下十人榜单,老道人那边,肯定会把自己写上去。 估计是七八名左右,再高,也最多就是前三的水准了。 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位观道观老观主,居然直接把自己列为了榜首。 宁远现在的战力,手持长离剑,也就在中五境左右的水准,而且这里面的水分,很大。 十成战力,有七成来自于半仙兵。 对上福地内的绝大多数武道高手,三两剑完事,但要是遇到的,是一位天下前十的宗师级人物…… 此中胜算,至多也就对半分罢了。 这座天下,所谓的修行之人,搁在外界,就是半吊子的练气士。 似那种仙人御风远游,在这里是见不到的。 而这些江湖中的修行之人,跟浩然天下那边的练气士换算一下,也就三四境左右。 哪怕是前十高手,撑死一个洞府境顶天了。 心相寺的那位住持大师,离着中五境,只差临门一脚。 而武夫,反正宁远到现在,见过的人里,最强的,也就是三境瓶颈。 见宁远在低头沉思,美妇就没有开口打扰,面子和敬意,给的十足。 毕竟是有求于人。 别看她是一国之皇后,万万人之上,但是在这座天下,哪怕是皇帝老儿,都不是站在巅峰的人物。 甚至于,南苑与松籁的两位当代国君,在背地里,都只是他人的牵线木偶。 对待这位宁仙师,传说中的谪仙人,她不敢有丝毫不敬之意。 鬼知道是什么层次的剑客。 对方在南苑国才待了多久?就知道自己出身于敬仰楼,可见手段有多高明。 周姝真从不怀疑,那张来源于天的十人榜单的真假。 既然这位青衫剑客能位居第一,那么他的实力,就已经毋庸置疑。 见对方睁开了眸子,周姝真这才轻声问道:“宁仙师?” 宁远摆了摆手,“继续说,既然皇后娘娘找上门来,定然不会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么一件事。” “是做买卖,还是别的,直说就好。” 周姝真轻微点头,缓缓道:“宁仙师,其实还有一事,这份新晋榜单上,除了您这个第一以外……” “还有另外一个……天下第一。” 宁远眉头皱的更深,甚至已经隐隐猜出,这个与他并列第一的人是谁。 年轻人一言不发,视线牢牢锁定在周姝真一张绝美的脸上,后者顿了顿,道出了实情。 “另一位,叫做裴钱。” 宁远又开始揉起了眉心。 这个老观主,果真是会玩。 高居榜首,宁远是不怕的,哪怕阮秀不能出手。 他不认为,自己会输给那些天下前十的高手。 但是把裴钱挂上去…… 几个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 恶心人呗。 皇后娘娘接着说道:“仙师,这次的六十年大比,提前了整整一年。” “与以往不同的是,除了时间的差异之外,还多了其他一些规矩。” 停顿些许,美妇开口道:“这次的飞升之位,有两个,并且这两个最终的‘天下第一’,都能凭自己心意,各自带走一人。” 宁远点头道:“所以周皇后,是想要提前站队,在我身上下赌注?” 皇后娘娘撩了撩发丝,神色略带妩媚,颔首笑道:“宁仙师所料不假,妾身今日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一国皇后,自称妾身,而在说话间,她甚至还有意无意,指尖划过肩头,掀起了一角衣衫。 委实是老肩巨滑了。 一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此时居然对宁远露出这般……略显魅惑的姿态。 难得一见。 太子魏衍憋着一股气,但既然都忍到现在了,也只能忍着,对于自己这个母后的言行举止,就当做没看见。 事实上,现如今的周皇后,并非是他的生母。 甚至二十年前,前皇后的突然病逝,一些个宫中的小道传闻,隐隐约约,都跟周姝真脱不了干系。 但是这么多年来,虽没有生育之实,也有养子之恩,魏衍早就把她看成是真正的母后。 不过最关键的,倘若今夜的这次造访,母后能跟这个青衫剑客做成买卖,那么自己往后继承大统,就有了极高的把握。 美妇搔首弄姿,宁远视若无睹,看了看太子魏衍后,点点头,问道:“想要我带谁走?” 周姝真笑着点头,“与宁仙师的这桩买卖,未到功成,就暂且先不提收获。” 不得不说,确实懂事。 年轻人笑了笑,没在意这些,又开口问道:“那么皇后娘娘,你们南苑国,能为我做什么?” 美妇转为认真神色,一字一句道:“南苑国京城内,我麾下的江湖好手,外加敬仰楼所有行走在江湖上的弟子,全数为宁仙师效力。” 宁远摇了摇头,“一群蝼蚁,无甚作用。” 周姝真脸色愕然,抿了抿唇,轻声问道:“敢问宁仙师,在您眼中,什么样的高手,才不算是……蝼蚁?” 一袭青衫无所顾忌,伸出一指,挨个将他们几个,都指了一遍。 他笑眯眯道:“不是我狂妄自大,在我眼中,皇后娘娘,还有你身后的两位,加在一起,都是蝼蚁。” 一时之间,场面寂静无声。 太子魏衍神色不善,那名身材高大的女子侍卫,脸上更是万分精彩。 只有皇后周姝真,没有流露出什么恼怒。 她深知谪仙人的可怕。 身为敬仰楼楼主,周姝真曾经翻阅过无数古籍秘录,得知了不少关于谪仙人的事件。 其中每一桩,在当时都能震惊整座江湖。 不说别的,这座天下每六十年一次的‘飞升战’,往上追溯千余年,二十场厮杀里,有超过一半的天下第一,都被谪仙人占据。 一些个古籍上记载的,为数不多的仙人御风,也都是来自于外界谪仙人的手笔。 御风远游,是这座人间的一个桎梏。 本土的修道之人,再如何天资绝世,哪怕活上个百余载,都到不了这个层次。 唯有超脱。 唯有在六十年一次的厮杀中,成就天下第一,就能获得一份天大机缘。 凭此机缘,据说就能破开瓶颈,得以御风远游,飞升天外。 太子魏衍终于坐不住,抬起头来,看向那个翘着二郎腿的青衫剑客,沉声道:“仙师如此目中无人,那敢问阁下,你的修为……” “在何处,有多高?” 皇后娘娘故作嗔怪的看了他一眼,但是并未开口呵斥。 因为她也想知道,宁远的本事有多大。 谪仙人虽然厉害,但不是所有的谪仙人,都很厉害。 以往也不是没有,所谓的谪仙人,在进入这座天下后,被他人斩杀的例子。 宁远看向魏衍,面无表情道:“我没有修为。” 不等三人反应,一袭青衫又笑眯眯道:“不过尽管如此,你们在我眼中,还是蝼蚁。” “要掂量我的本事,也不是不行,那么你们三人,谁来跟我切磋切磋?” 无人回应。 宁远嗤笑一声,想了想后,觉得做买卖,也应该让对方放心,便打算露一手。 随后在三人惊骇的目光中,一袭青衫,伸出一手,并拢双指。 随着那人的双指抬升,其身后的长剑,也开始缓缓抬升。 此番画面,凉亭之内的所有人,无不是倒抽一口冷气。 御剑之术,只在传说之中。 而如今,却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眼前。 一把雪白长剑,掠入半空,剑尖朝下,剑身之上,显化无数璀璨剑气,交织盘旋。 周姝真目光灼灼,脱口而出道:“仙剑?!” 宁远并拢双指,朝着远处横抹而过。 恍若有灵,长剑一闪而逝。 随后只不过是眨眼间,去而复返,长离归鞘。 数息后,大门那块儿的院墙,轰然倒塌,断裂之处,平整如镜。 宁远看向呆滞的三人,眯眼笑道:“那么周皇后,这一剑,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青衫抖了抖袖子,身子后仰,单手贴住额头,朝后缓缓捋下。 装杯而已,信手拈来。 以前跟着阿良,剑术没学多少,但是论这个,妥妥的十成功力。 …… 夜深人静,宅子外。 宁远双手笼袖,在其身后,皇后娘娘稍稍落后一个身位,以示尊敬。 太子魏衍与那女统领已经先行离去。 留下来,凭他们的实力,也保护不了皇后娘娘。 那一剑之后,三人已经没有任何疑虑,这个青衫剑客的战力,足可以称为真正的‘天下第一’。 恐怕京城之内的那位种国师,拳法通神的他,也不见得能在此人手上过几招。 恐怖如斯。 一人一剑,杀穿整个南苑国京城,估计都不是难事。 皇后娘娘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宁仙师,您的实力如此之高,为何还要与妾身做这笔买卖?” 对她来说,眼前的青衫男子,凭他的实力,压根就无需依靠任何人。 宁远瞥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女子香肩之上,笑道:“皇后娘娘,把衣服穿好。” 周姝真神色尴尬,将衣衫理了理。 宁远已经转身走进大门,忽然停下脚步,扭过头,指了指被他一剑斩断的那些院墙,说道:“还有,皇后娘娘,明儿个找人,把我这宅子修缮修缮。” 美妇立即点头,领命告退。 她一走,有个青衣少女现身此地。 阮秀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随口问道:“宁远,好不好看?” “大不大?白不白?是不是走起路来,还一晃一晃的?” 一连几问,宁远咂了咂嘴,随手揽住她的肩头,视线不偏不倚,落在一道深邃沟壑之中。 一袭青衫色眯眯道:“你更好看。” “你也更白,更大,更……” 他挠挠头,想了想后,继而补充道: “她年老色衰,晃是晃,但垂在那儿,没甚意思。” “你年轻貌美,不仅晃,还极为挺拔,大有滋味。” 第463章 练拳 翌日一早。 凉亭内,宁远与阮秀并肩,望着院子里俏生生站着的小姑娘。 裴钱相比以往,虽然身子看起来还是很瘦弱,但毕竟换了一身行头,也算是精神抖擞,朝气蓬勃。 内里是一件青衣,外头罩着一件貂裘袍子,扎着两根麻花辫,之前额头上磕出来的的伤也已经全数愈合。 背着的一把槐木长剑,几乎跟黑炭丫头身子等高,瞧起来甚是滑稽。 此时小姑娘一动不动,抬头挺胸,站得笔直,眼神极为坚毅,直勾勾的看着宁远。 今儿个,她要练剑。 宁远看向身旁女子,问道:“秀秀,我教你教?” 阮秀瞥了他一眼,“当然是你来啊。” 少女两手一摊,“我境界是比你高,但我并不会教人修行。” “而且我的修炼路子,跟你们都不太一样,要说什么修道秘籍,我当然有,还不止一种。” “最好的,就是我老爹风雪庙这一脉的登山法,也是正统兵家剑修的修炼之术。” 阮秀顿了顿,想了想后,开口道:“但是我并没有修行过,之前就说了,我与生俱来,就有一门自己的本命神通。” “所以就算我把风雪庙的修炼秘诀传给裴钱,也算不上是正儿八经的言传身教,只能是口述。” “这样对她来说,修炼难度将会大大提高,没必要。” 宁远心头了然,点了点头,视线落在小姑娘身上。 他抬了抬下巴,“过来。” 裴钱立即响应一声,小短腿很是麻溜儿,窜到两人身前,站得笔直。 她现在已经不是很怕这个男人了。 其中缘由,小姑娘也说不太上来,但是有一点她知道,反正只要阮姐姐在,宁远就不会拿她怎样。 宁远没去看她,转过头,看向阮秀,随口问道;“待会儿我来教,可不怎么温柔,你不会心疼?” 少女摇摇头,微微俯下身子,与裴钱对视,轻声问道:“裴钱,练剑很辛苦...怕不怕?” 小姑娘使劲摇晃脑袋,“不怕!” 宁远斜瞥向她,幽幽道:“可不只是辛苦,还很疼,确定要学?” 裴钱眼神略有犹豫,但很快又重新变得坚定,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虽然不是很怕宁远,但面对这个男人,小姑娘还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年轻人轻微点头,随后自顾自的卷起了两节袖管。 他又问了一遍,“真不怕?” 宁远一副作势打人的模样,小姑娘不自禁的咽了口口水,睁着大眼,小声问道:“会不会死?” 男人咧嘴一笑,摇摇头。 “死倒是不会,就是很疼。” 小姑娘再无迟疑,昂首挺胸,大声道:“我要学!” “不能反悔。” “绝不反悔!” 下一刻,一袭青衫五指捏拳,一臂横扫,直接砸在了枯瘦小女孩的脸上。 后者甚至没反应过来,连惨叫都来不及传出,身形犹如离弦之箭,狠狠砸在一座假山之上。 一道倩影转瞬即至,阮秀抱起小姑娘的身子,满脸心疼,而后扭过头,生气的看向自家男人。 少女紧皱眉头,“宁远,哪有这么教人修炼的?” 边说,她还伸出手,按在已经晕死过去的裴钱后背,牵引玉璞境修士的精粹真气,小心翼翼的为她修缮伤势。 小姑娘七窍流血,半边脸颊凹了进去,一条手臂耷拉着,许是因为撞到假山的缘故,已经折了。 至于内伤,不得而知。 宁远来到近前,俯下身,仔细看了看裴钱后,反问道:“那不然呢?” “她只有一年时间,想要成就这座福地的天下第一,起码也要达到四境武夫的水准吧?” “况且说不定,还没有一年给她修炼。” 一袭青衫松下袖子,自顾自说道:“她的天资再好,不到一年的时间,想要跻身武夫第四境,也是痴心妄想。” “而走练气士这条道,也更加不可能,藕花福地的天地灵气,太过于稀少,所以只能先练拳。” “而且不能稳扎稳打,必须拔苗助长,靠她自己练...要多久?” 宁远面无表情道:“所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打,就跟咱俩以前铸剑打铁一样,把她当做一把剑。” “千锤百炼之下,哪怕一块废铁,也总能成为神兵利器。” 阮秀还是皱着眉,有些怨怼道:“那也不至于下这么重的手啊。” 看着这个少女,宁远笑了笑,“你不是说你不会心疼吗?” “接下来她的练拳,我负责教,你负责救。”他摘下养剑葫来了一口。 “不过力道确实重了一点,之后我会控制好,让她挨打的同时,不至于成个残废。” 就在此时,大门处,有一名侍卫前来禀告,说是皇后娘娘求见。 宅子里突然多出的侍卫,自然也是那位周皇后的手笔。 今儿个一大早,皇宫那边就派了人手过来,修缮院墙的同时,还留下了一队官兵。 一队七八人,据说都是京城内的御林军,身手不俗,搁在江湖上,虽然排不上名号,好歹个个都是身经百战。 对付一般的杂鱼,以一敌十不在话下。 当然,这些人,都是给宁远看门的。 一袭青衫站起身,摆了摆手道:“带进来。” 阮秀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抱起身子瘫软的裴钱,头也不回的进了自个儿房间。 那名侍卫恭声退下,看向那个男人的目光,带着无比的敬畏。 他是一名城门校尉,手底下管着五百人,所属御林军,而御林军,虽说是皇帝陛下亲自管辖,但南苑国如今,真正掌权之人,只要不眼瞎的,都知道是皇后娘娘。 而就是这个万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现在来见这位宁少侠,却要站在门外,让人通知…… 宁远独坐凉亭,靠着廊柱,默默喝酒。 很快就有一名美妇前来,朝着男人欠身施礼后,没打算坐下,直接开口道:“宁仙师,我这就差人搬来?” 宁远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皇后娘娘周姝真,今儿个不是一袭华贵袆衣,只是一件寻常的宫装长裙,头戴玉簪,腰间紧束,盈盈一握。 她那心思,任谁都看的出来,只是宁远欣赏是欣赏,但从未动过什么念头。 此身情债已经不少,这玩意儿,真不是什么多多益善的。 周姝真知会一声后,大门那边,几名侍卫抬着两个大箱子,依次进入。 美妇笑道:“仙师,您要的上等药材,这里面,多是一些武人用来打磨体魄,疗养伤势用的。” 皇后娘娘颇为懂事,说完后,便要起身告辞,说是不打扰仙师修行。 宁远看了她一眼,还是没开口,挥了挥手,周姝真便带着几个手下离去。 除了两个装满药材的箱子,还有一口大缸,宁远随手装入方寸物中,而后来到灶房里头。 年轻人开始生火烧水,熬制药汤。 其实他半点不会,只是往里大把大把的丢入药材。 反正不要钱。 第464章 行侠仗义 阮秀抱着裴钱进来时,后者已经苏醒,折了的手臂也已经续上,只是身子依旧使不上劲,内伤未好。 秀秀并非医家修士,不懂疗伤一道,她只是用十一境大修士的精纯灵气,一点点为她修缮而已。 宁远坐在门口,一如既往的喝着酒。 裴钱双手环抱住阮姐姐,进门之时,看了他一眼,目光躲躲闪闪。 一袭青衫咧嘴一笑,笑问道:“还要不要学了?” 小姑娘抿着嘴,没说话。 阮秀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 宁远看向裴钱,“要是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可以放弃。” 他嗤笑道:“放心,你要是不愿学,我也不赶你走,在我离开之前,都养着你。” 说完,一袭青衫径直离开灶房。 阮秀将小姑娘的衣衫一件件脱下,而后抱着她,小心翼翼的放进了药桶里。 福地的药材,比不上浩然天下那边,但毕竟是南苑国国库珍藏,不少都是数百上千年的年份,品相极佳。 修缮裴钱这种伤势,用不了多久。 这些都在宁远的考量范围内。 这个小姑娘,可是兵家初祖姜赦的女儿转世,本身就是天赋绝世,以前还好,但一旦开始练拳,速度就极为惊人。 能在当年那场逃难路上活下来,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小姑娘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只要不是致命伤,都会自行修复,需要的时间也不会很长。 武神之女,总有特殊之处。 小姑娘坐在药桶内,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疼的龇牙咧嘴,阮秀就站在桶外,扶着她的身子,以防她整个人直接倒下去。 原先凹下去的左脸,此时已经肿成了一大块,阮秀拿着一条帕子,给她轻轻擦拭上面的血污。 小姑娘眼里闪着泪花,一声不吭想了很久,最后抬起头来。 她有些愧疚的说道:“阮姐姐……” 说了一半,裴钱又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阮秀轻声问道:“不想学了?” 黑炭丫头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一向温婉的少女,这回收起了那份心疼,手上动作不停,语气不咸不淡道:“裴钱,你可以不学,但是往后的日子,你有没有想过?” 小姑娘摇摇头。 阮秀说道:“我跟他迟早都要走,短则几个月,长则一年,我之前跟你说过吧?” 摇头变成点头。 青衣姑娘问道:“等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裴钱眼神躲闪,带着哭腔说道:“阮姐姐,就不能带我一起走嘛。” 少女与她对视,语气不带一丝商量,“不能。” “除非你练拳。” 黑炭丫头又不说话了。 真不是她意志不够坚定,论这个,大多数的成年人,在忍耐这一块儿,都比不上她。 毕竟来到世上不过那么几年,就吃了这么多苦,但凡在她那寥寥几年的轨迹线上,有过哪怕一次的软弱,可能都活不到现在。 但是这样练拳,委实是太疼了。 一拳把人打到晕死,这是哪门子的练武? 阮秀叹了口气,轻声细语道:“裴钱,你不是说...要跟我回神秀山吗?” “你不是想吃老龙城的糕点吗?不是想去倒悬山走一走,还有亲眼去见一见,那座剑气长城吗?” 少女捧起她的脸,四目相对之下,温柔道:“我跟你说的这些地方,难道只是因为怕疼,就全都不想去了?” “外面的天地,可比南苑国大多了,除了我说的那些,还有许许多多值得去的地方。” 秀秀认真道:“现在学了拳,以后跟我回到神秀山后,差不多就可以练剑了。” “你之前不是还说...等你成了一名剑修,还要带着我一起御剑,去逛逛整个浩然天下吗?” 裴钱神色扭捏,挠了挠头道:“可我当时说的这些,都是吹牛的。” 阮秀蓦然一笑,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声线温柔的不能再温柔。 “可我都当真了啊。” …… 等到小姑娘再次出现在宁远眼中,已经是夕阳西下。 裴钱跟之前一样,站得笔直,身后背着那把槐木剑。 明明不是练剑,但裴钱还是背着它。 事实上,自从那日宁远把槐木剑挂在她身上之后,黑炭丫头就没有解下来过。 哪怕是睡觉,她也要抱着长剑入睡。 凉亭那边,阮秀坐在长椅上,手上摊开一把瓜子,嗑的津津有味。 宁远稍稍一愣,笑道:“这是要继续?” 裴钱重重点头,“继续!” 宁远背着手,又问道:“我下手没轻没重,你现在知道了,就不怕哪天被我给打死?” 小姑娘大声道:“人死卵朝天!” 一袭青衫微笑道:“你有?” 裴钱后撤一步,拉开一个实在称不上扎实的拳架。 黑炭丫头涨红了脸,眼神熠熠,甚至透着一股子的凶狠味道,“我没卵,但是我有种!” “来!” 宁远左右两手,又撸起了袖子,没再开口言语,身形一闪而逝。 一拳撂在裴钱脸上,后者瞬间倒飞出去。 不过这次控制了力道,没摔多远,小姑娘挣扎着爬起身,再一次七窍溢血。 早上挨了一拳,晚上又挨一拳,还都是在脸上,导致如今的裴钱,左右两边的脸颊,惨不忍睹。 宁远缓缓走到近前,低头与抬头的小姑娘对视,微眯起眼。 “痛不痛?” 裴钱吐出一口血水,昂起脖子,“不痛!” “……那就继续?” “继续!” 年轻人五指摊开,按在裴钱肩膀处,毫无怜香惜玉之说,猛然发力。 骨骼嘎吱作响,小姑娘惨叫一声,刚爬起的身子又倒了下去。 宁远抬起腿,一脚落下,踩在她的胸膛处,嗤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练拳。” “你不就是想着,等学会了拳,练了我的剑术,就成了人上人,以后就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儿。” 宁远俯下身子,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她,裴钱眼里全是血丝,但还是不服输,死死咬牙,跟他对视。 小姑娘嗓音嘶哑,瞪着一双牛眼,怒吼道:“你放屁!我练拳,是要行侠仗义!” 又是一脚,踩得她骨断筋折,一袭青衫狞笑道:“我放屁?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你以前坏事做尽,你现在凭什么说...以后就能做个好人?” “说出来谁信?” “别说我了,你摸摸良心,你自己信么!?” 再有第三脚,惨叫之声,响彻天际。 小姑娘嘴中,猩红之物从未停止,甚至把今天吃的饭菜都给吐了出来,触目惊心,又难看至极。 宁远面无表情,一脚又一脚,好像躺在地上的不是个人,只是一片草芥。 武神之女又如何,如今不也只是个毫无修为的蝼蚁。 命如草芥,不值一提。 半晌没了动静,他低下头,看向已经睁不开眼的小姑娘。 一袭青衫缓缓吐出两字,“废物。” 然后下一刻,本该晕死过去的裴钱,猛然睁开双眼,喉咙滚动,喷了他一脸的血。 她竭力嘶吼,甚至可以说是咆哮。 “我说,我练拳,是要行侠仗义!” 当初剑挑群妖,连斩十几头飞升境大妖,刑官都未曾让自己的身上,沾染任何妖族的鲜血。 这一桩壮举,如今倒是给一个小破孩做成了。 宁远神色阴沉到极点,伸手抹了一把脸后,一脚重重踹出。 力道之大,裴钱直接被他干出近两丈距离,横飞出去,撞在一棵大树上。 小姑娘颤颤巍巍,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能发出声响,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被喷了一脸血的男人,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后,凝视许久。 宁远抖了抖袖子。 “死鱼。” 第465章 人死不过一捧土 东宝瓶洲。 大骊龙泉县境内。 一条登山小道,老人与汉子一前一后,缓缓上山。 老人走的很慢,手上依旧攥着那根已经被他盘的锃光瓦亮的旱烟杆,时不时来上一口,烟雾缭绕。 小镇药铺的杨老头,最近总往神秀山这块儿跑,不过大多数时候,也都只是在山巅坐着,抽着烟,眺望远方。 阮邛跟在后头,一言不发。 行至半山腰一处歇脚亭子,两人止步。 山风阵阵吹袭,凉亭内,打造有一副石桌棋盘。 时辰已至午后,浩然天下这边,已经逐渐入冬,山高凉意深。 阮邛终于按耐不住,直接问道:“杨老前辈,算算日子,我家闺女,也差不多赶到宝瓶洲了吧?” 汉子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近日大骊那边没什么事,神秀山这块儿也风平浪静,不然我就走一趟老龙城?” 阮邛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着去接女儿。 他的两把本命飞剑,都给了闺女阮秀,只要双方之间的距离不超万里,就会产生一种玄之又玄的心神感应。 提前搁老龙城待着,只要秀秀在那登岸,就一定能等到。 阮邛补充道:“给那小子打造的人身瓷器,已经到了收尾阶段,这些小事儿,都可以交给我那几位新收的弟子去做。” 老人敲了几下烟杆,抖搂不少灰烬,摇头笑道:“堂堂十一境兵家剑修,骊珠洞天最后一任圣人,结果就因为自己那个宝贝女儿,修为无法寸进,啧啧。” 世间剑修,最为注重炼心,些许杂念还好,无伤大雅,但要是一道萦绕心扉的大关隘,就极为难以跨过去。 这跟那句,“修道之人,远离红尘”,是一个意思。 精于一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所以仙家之人,一般来说,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做那下山历练一事的。 除非是天赋受限,境界抵达瓶颈,迟迟无法勘破之时,才会选择红尘入世。 说的直白点,就像一个学手艺的凡夫俗子,即使天资聪颖,但要是被杂念干预,也一样学的很慢。 老人用烟杆指了指他,略带讥讽道:“你阮邛的根骨资质,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要是加把劲,一二十年后,未必成就不了飞升境。” 杨老头感慨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阮秀如今,年岁也不算小了吧?” “至于你这么操心?” “更别说她的身份摆在那儿,走到哪,碰见什么大修士,都得掂量掂量,退一万步讲,即使有人不看她的身份,也总要想想我这个老骨头吧?” 阮邛充耳不闻,闷声道:“我阮邛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汉子十指轻扣,轻皱眉头,一张老脸,上面的皱纹挤在一起,都快赶上对面的老人了。 他叹了口气,缓缓道:“各人有各人的道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什么飞升境剑修,我从没想过这些。” “按部就班,修为什么的,能增进一分是一分,哪怕将来的大道高度,只能当个不上不下的十二楼,都无妨。” 老人停止了吞云吐雾,笑眯眯道:“继续说。” 魁梧汉子想了半晌,方才开口道:“世间修道之人,首重境界,为此不惜斩断情丝,甚至……” “甚至有的凡夫俗子,一朝修了道,为避免杂念滋生,还做那抛妻弃子,亲手斩杀族人之事,只为让自己与凡间的纠葛减少。” 男人摇摇头,“我不同,并非我自命清高,不追求境界一说。” “年少之时,初上风雪庙,我也是一心求道,但这么多年下来,走了这么远的路……” 他又顿了顿,汉子的嘴,一向不咋地,不知该如何去描述。 杨老头笑着问道:“看破了?还是……看透了?” 阮邛点点头,“看透了。” “修为再高,哪怕成了飞升境,甚至到了文庙那几位圣人的高度,不还是如此,不还是跟别人一样,同在青天下。” “人一死,照样是一捧土的事。” 男人打开了话匣子,“我阮邛,如今不求境界,只想我那闺女以后如何如何。” “留在我身边,找个心仪的小子嫁为人妇,生儿育女,平平安安,没什么不好的。” “本该如此,本来如此,理应如此。” 阮邛望着远处,补了一句,“如此这般,最好不过了。” 老人又开始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烟雾弥漫间,与汉子一同远眺。 神秀山极高,自从披云山被某个不知名剑修一剑斩为两半后,前者就成了大骊境内的最高山。 所以即使此刻处在半山腰,离着山巅还有不少距离,放眼望去,也能窥见千里山河。 洞天破碎后的那座小镇,炊烟袅袅。 老人望着那些炊烟,那些与自己口中吐出来的,看起来并无二致的烟雾,心思飘远。 其实要是人间多一些阮邛这样的修道之人,是很好的。 不,不能这么说,因为阮邛这样的,已经不算是什么修道之人了。 世上有几个练气士,会不追求境界的? 入了山,修了道,一记术法就能摧倒大树,那么在这之后,他会不会就想着,做那腾云驾雾,御风远游之举? 等到成了中五境,成了凡人眼里真正的神仙,又会不会想着,再更进一步,成为山河改道我不腐的超脱之士? 修炼修炼,一开始可能是为了不被人欺负,但到了后来,大部分,都变了心思。 要不然这座天下,为什么会战火纷飞,为什么会人心向下? 道心坚固者,很多,但是道心澄澈者,极少。 万载之前,神道崩塌,老人画地为牢,选择待在人间一万年,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保留神族香火? 那为何人族能够登天成功? 那时的天庭五至高,哪个是吃素的? 道祖如今再能打,搁在一万年前,对上几位至高存在,也没有半分胜算。 此中隐秘,四座天下,知晓一二之人,也没有几个。 杨老头看人间,是要看一场持续一万载的人族大考。 杨老头管神灵,是要观一观,有谁能做到化神为人。 两次大考,持续万年。 登天一役,从未结束。 沉默许久,老人突然笑道:“还真给你活明白了。” 汉子挠了挠头,想要再说点什么,神色纠结。 杨老头笑眯眯道:“等着吧,他俩没那么快回来。” “你也不用提前在老龙城等着,那件人身瓷器,继续打磨,虽然不清楚后面用不用得上。” “而且很快,你的清闲日子,也会变作忙碌。” 老人眯着眼,看向南方,轻声呢喃,“树欲静,风不止,这天啊,很快就要变了。” 阮邛问道:“要多久?” 老人吐出一口烟雾,“来年入冬。” 汉子起身告辞,打算下山,去往龙须河畔那边的铁匠铺子。 虽然铁匠铺已经没有一点生气,虽然神秀山上灵气浓郁,但他还是喜欢没事儿待在那边。 没别的,自己的狗窝睡得香。 秀秀没去过神秀山,所以这里不是家。 爹娘在,不远游,爹娘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阮邛有些纳闷,这话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反了过来? 好像闺女在哪儿,哪儿才是家。 第466章 打酒 阮邛下山,老人也没有离去,伸手插进口袋,取出一包烟丝。 烟杆子敲了十几下,方才抖完了灰烬,换上新的,继续抽。 烟杆子就跟老人一般,老了,不太中用了。 他忽然转头望去,一袭老儒衫,已经走进凉亭。 杨老头难得对人客气,烟杆子指了指对面,说了个请字。 一袭儒衫却没有动作,摇头笑道:“老神君,一块儿登山?” “听说站在神秀山巅,能窥见大半个大骊国境,难得离开京城一趟,既然来了,怎么也要见一见大好风光。” 杨老头指了指石桌棋盘,忍不住笑道:“听说绣虎棋力极高,还打算跟国师大人来上一盘。” 老人站起身,“既然如此,那我就舍命陪君子,看看剩下的这段登山路,会不会把我这老骨头弄散架了。” 崔瀺笑着点头。 两个老人离开亭子,重回登山道,开始拾阶而上。 杨老头先一步开口,问道:“国师大人,这次大骊南下的时间,提前了好几年,会不会略显捉襟见肘?” 大骊王朝,养精蓄锐,欲要一统宝瓶洲,这在杨老头心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而大骊的这次南征,还不只是一般的开疆拓土。 崔瀺要的,是让这个位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小国,铁蹄所至,皆为领土,一洲之内,无论是山下还是山上,全数如此。 以山下兵马,横扫高高在上的山上仙家,想要做成,何其难也。 崔瀺笑道:“捉襟见肘,自然会有,但蛮荒注定要提前入关,那么我大骊这边,也不介意提前挥刀。” 杨老头眯眼笑道:“国师大人,好大气魄。” 崔瀺一笑置之,自顾自问道:“那件人身瓷器,老神君亲自出手打造,想必品相不会低?” 老人点点头,“品秩尚可,本身就是一名飞升境死后的仙人遗蜕,数月以来,阮邛千锤百炼,坚固程度,一般的十一境剑修,都不一定能劈出什么火花出来。” 崔瀺又问道:“听说老神君这边,还亲自走了趟铁锁井,打捞出十几片真龙龙鳞?” 杨老头颔首道:“搁在井底几千年,一直没有被人取走,想着烂在里面,不如拿来用用。” 烟杆子抖了抖,老人说道:“这件人身瓷器,一旦那小子入主其中,保不准就能原地成就元婴境。” “大道高度,十年之内,飞升境也不是什么奢望。” “这件本命瓷,放在洞天三千年的历史中,品相之好,无所比拟。” 说到这,老人笑了笑,脚步变得缓慢,“但是你那个师弟,好像不太赞成这件事。” 国师大人嗯了一声,好像不太在意,随口道:“齐静春要如何做,都在他自己。” 杨老头哑然失笑,没好气道:“崔国师到现在,难道还要与我唱戏?” “你与你那师弟齐静春,关系如何,瞒得了天下读书人,但说到底,还是有那么几个能略微知晓一二的。” 不知不觉间,两个老人就已经踏足神秀山巅。 山风凛冽,儒衫招展,布衣猎猎。 崔瀺突然说道:“文圣一脉,有所为,有所不为,从来如此。” “那人救了齐静春,不管事先因为如何,救了就是救了,那么我这师弟,总要为他做点什么。” “他剑斩蛮荒,错吗?” “劈开一座天下,让妖族无需越过剑气长城,就能攻入浩然天下,后续注定会让人间动荡,山河破碎,错吗?” 国师大人摇摇头,“无错。” “说剑气长城愧对儒家?” 崔瀺嗤笑道:“什么狗屁承诺,需要一万年之久?” “什么誓言,需要剑气长城死上一万年的人?” 杨老头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没来由的,说了句题外话。 烟杆子毫不避讳,指了指身旁的这位大骊国师,这个文圣一脉的首徒崔瀺。 “要是前面六十年,是你崔瀺来坐镇骊珠洞天,齐静春去担任大骊国师……” 话说一半,老人就戛然而止,抓着一角衣袖,擦拭着早就锃光瓦亮的老烟杆。 老儒士点点头,补上了后半句,“文圣一脉小师弟,棋力之道,不比我差。 哪怕身份互换,如今宝瓶洲的光景,也不会有多少差别。” “我之事功学问,齐静春早就融会贯通,事实上,自从师弟担任山崖书院山主以来,我从未在私下与他见过面。”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当初三四之争,文圣落败,首徒崔瀺欺师灭祖,离开中土神洲后,声名狼藉的他,选择留在了宝瓶洲。 成了大骊国师,而那个时候,大骊还只是一个蜗居边塞的小国,小的不能再小。 齐静春紧随而来,落地宝瓶洲,摇身一变,当了山崖书院的山主。 明面上,是为了掣肘离经叛道的大师兄,但背地里,却恰恰相反。 师兄师弟,数十年从未见面,却早已洞悉各自的谋划,联手布局,波及之广,不止是一座宝瓶洲,不止是一座浩然天下。 棋盘之大,囊括整个人间,山上山下,世道人心。 这一天,聊完了事情,两个老人并肩远眺。 其实一个活了超过万年,是真老。 一个还不到前者年岁的零头,对比之下,年轻的很。 但两人都不觉得如何。 杨老头忽然说道:“国师大人,有无想过,你、我,乃至于整个人间,天上地下,只是某人的一场梦而已?” 崔瀺笑道:“陈平安?宁远?” “唯恐大梦一场?” 他摇了摇头,一抖袖子。 “非也,我倒是宁愿,只是一桩梦而已。” …… 南苑国京城。 一天黄昏,有个背剑小女孩,走出屋子,来到大门台阶这块儿。 她小心翼翼的坐在一袭青衫身旁,双方之间,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男人不理会她,默默喝着酒,裴钱也不说话,一直偷偷打量他。 裴钱想等他不喝酒的时候,再跟他说话。 但是等了很久,太阳都下去了,他还在喝。 好像他的那个银色葫芦里,有喝不完的酒。 小姑娘终于按耐不住,屁股挪了挪,凑近些许,小声开口。 “能不能让我也喝一口?” 宁远瞥了她一眼,很快又扭过头去。 世上怎么有这么难以相处的人。 不过好在,他不像白日教拳的时候那般凶狠了。 想了想,小姑娘声音带着一点稚气,“那我以后,可以叫你师父吗?” 宁远第二次转过头,跟她四目相对。 “我不是你师父,你敢喊一句,我就打断你的腿。” 裴钱昂起脖子,“那你为什么要教我?” 一袭青衫随口道:“交易。” “……什么交易?”小姑娘一愣。 宁远没回这话,开口道:“明儿个,我让你去杀一个人,敢不敢?” 裴钱好不容易昂起的脖子,一听这话,顿时萎了,屁股稍稍一挪,又回了原先的位置。 宁远讥讽道:“你之前不是说,以后要行侠仗义吗?” “现在练了拳,还有一把剑,怎么……你说话是放屁?” 小姑娘死死咬着嘴唇,犹豫许久后,终于问道:“要我杀谁?” 宁远摇摇头,“明天就知道了。” 裴钱问道:“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我?” 男人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小姑娘哑口无言。 以前没有人喜欢她,一个都没有。 所以后来,有个叫阮秀的姐姐喜欢她,她也就很喜欢这个大姐姐。 小姑娘其实不怎么喜欢钱。 她也没有喜欢过什么同龄人,不管是跟她一样的小乞丐,还是高门大院里的富家小子。 裴钱喜欢有人能喜欢她。 阮姐姐喜欢她,所以她才下定决心要练拳,哪怕要吃很多的苦,哪怕半夜被痛醒,偷偷抹眼泪。 裴钱是个骗子,连她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可偏偏那些吹牛的话,有个姐姐都当真了。 那个漂亮姐姐,扎着两根很好看的麻花辫,然后她又给自己,也绑了两根很好看很好看的麻花辫。 只有两个人为她绑过头发。 一个是老爹,给她扎辫子,是为了让她好看点,能卖出去,卖个好价钱。 另一个,就是阮姐姐。 姐姐没想过把她卖掉,只想让她变得更好看。 小姑娘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哭出了声。 裴钱本来不想来找他的。 这个教她拳法的男人,整天对她都是一张死人脸。 可是阮姐姐说了,他只是刀子嘴豆腐心,让自己没事儿多跟他相处相处。 所以她来了。 小姑娘真的很想问问,这个一副死人脸的男人,身上有哪点好,值得让那么好的阮姐姐喜欢他? 身旁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宁远好似充耳不闻,依旧喝着酒,凝望远处。 不是装样子,他确实不喜欢这个小姑娘。 宁远又不是儒家圣人,也不是什么大德高僧,做不到一视同仁,更加做不到什么厚德载物。 行侠仗义是他,事不关己也是他。 要不是武道山巅一事,跟姜赦做了一桩交易,他才懒得搭理这个黑炭丫头。 喝了很久,裴钱也哭了很久,大有越哭越伤心的架势,宁远听的实在心烦,扭过头来。 他皱着眉,盯着这个枯瘦小女孩,一字一句道:“再哭,老子就扭断你的手,让你今晚撒尿,鸟都扶不起来。” 哭声戛然而止,裴钱低下头,脑袋陷入大腿中,实在控制不住,才会小声啜泣一下。 以至于都忘了纠正男人的话。 她没有鸟,撒尿是蹲着的,所以也不用扶。 又过了很久,等到院子内,阮姐姐喊他们吃饭的声音传来后,小姑娘站起身,一只脚跨过门槛。 有阮姐姐在,她就不怕这个男人。 然后下一刻,裴钱眼前一花,就有个银色小葫芦,砸在了她的脑门上。 宁远缓缓起身,跨过大门,瞥了她一眼后,面无表情道:“打酒去。” 裴钱揉了揉额头,“我没钱。” “去皇宫,那里的酒不要钱。” “一炷香内回不来,明天没饭吃。” 不知为何,小姑娘今儿个,在打酒的路上,跑的飞快。 第467章 养蛊 小姑娘打酒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来了两人。 一名身材高大的老人家,穿着一件文人青衫,袖袍宽大。 另一个,则是那位艳名远播的南苑国皇后了。 三人到了宅子外头,背剑小女孩扭扭捏捏的转过身,指了指里面,“到了。” 皇后娘娘微笑道:“劳烦小姑娘进去通报一声。” 裴钱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后,小跑进了门去。 两人站在门外,周姝真迟疑道:“种国师,这位宁仙师实力极高,待会儿谈话,万不可起了冲突。” 老人问道:“此人当真会那御剑之术?” 皇后娘娘斟酌道:“应该是了。” “他随意展露出来的实力,恐怕就不在那位鸟瞰峰陆舫之下,至于到底是御剑,还是驭剑,周姝真眼光太浅,瞧不出来。” 老人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与皇后娘娘一块儿,站在府邸门前,静静等候。 这位儒衫老人,正是如今南苑国的国师种秋,外家拳的宗师人物,年近八十,在这座天下的四国之中,号称‘天下第一手’。 搁在南苑国境内,这位老人的名号,比皇帝老儿都要来的大。 文状元,武圣人,说的就是他。 更是妥妥的天下十人之一,前三或许排不上,前五,一定会有他的名字。 结果一个皇后娘娘,还有一个国师大人,这一等,就等了大半个时辰。 一袭青衫恍若鬼魅,出现在门口。 宁远微笑道:“二位久等。” 种秋瞳孔一缩,心头泛起涟漪。 这个年轻人,竟是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的出现…… 非是自夸,他自认,能有如此身法的存在,这座天下里头,不超过三人。 面色不惊,老人拱手道:“南苑国种秋,见过宁仙师。” 皇后娘娘紧随其后,笑着欠身施了一礼。 宁远点点头,率先走入大门,带着两人一起到了凉亭处。 背剑小女孩早已泡好了茶水,在男人身后站得笔直。 其实宁远没让她这么干,是阮姐姐要她这么做的。 椅子还是只有两把,让宁远觉着惊奇的是,落座之人,不是皇后娘娘周姝真,而是国师种秋。 按照规矩,按照官职,怎么都不应该是如此才对,但好像两人都不觉得如何。 宁远抿了口茶水,开门见山道:“种夫子,今日前来,想问什么直接问,不过回不回答,看我。” 之所以称呼他为夫子,而不是国师,是因为宁远知晓,这个种秋,是一间学塾的教书先生。 老人点点头,未动茶杯,直接问了心中疑惑。 “宁仙师来此,是要做什么?” 宁远淡淡道:“参战六十年天下大比,谋求一个飞升之位。” 种秋又问道:“我们要做什么?” 年轻人笑了笑,“要么等死,要么与我一道。” “争渡。” 老先生叹了口气,沉默片刻,皱眉问道:“宁仙师,如何争渡?为何争渡?” 宁远反问道:“老先生练拳教书数十载,见过的谪仙人,也就是我这种人,不算少吧?” “可曾知道,你所在的人间,位于何处?” 老人微微点头,轻声道:“天外有天的说法,并不是什么隐秘,甚至老夫早年,还曾亲手打杀过几位谪仙人。” 藕花福地搁在桐叶洲,只是中等福地,而且不比玉圭宗掌握的云窟福地一般,这座福地鲜为人知。 入口也极为难以寻找,大多数进入福地的浩然人士,都是误打误撞。 少部分,则是各大宗门仙家的弟子,或多或少与老道人有些交情,得以被接引至此,俗称‘下界历练’。 现在的天下十人里,周肥、陆舫、冯青白、童青青,其实就是跟宁远一样的谪仙人。 有的带着记忆,有的没有。 宁远笑着点头,跺了跺脚,一手指向天上,直言不讳道:“你现在所处的天地,叫做藕花福地,是七十二福地之一,品秩不高不低。” “可以说是小世界,也可以说是小人间,四国疆域超万里,但是对比外面那座桐叶洲,小的可怜。” “而桐叶洲,所处之地,叫做浩然天下,这座大天地,上下东西,纵横数百万里……” 喝下一口茶水,宁远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当然,这些扯的太远了,老先生只需知道,你现在的脚底人间,很小就行了。” 周姝真在一旁听的聚精会神,生怕遗漏了任何一个字。 这种天大秘闻,把她敬仰楼翻个底朝天都窥不见一二。 种国师的面色,也是如出一辙,但若是细看,还会带着一丝怒意。 老人沉声问道:“宁仙师,所以照你说来,我们的这座天下,只是一个牢笼?” “只是某个神仙的手中之物?” “不止于此。”宁远颔首笑道:“想必夫子动怒,是觉着自己的家乡,只是某个大人物随意捏造而来。” 种秋不置可否,抬头望了一眼天上,“掌握这座天下的那个存在,他所做的,让我们每隔六十年来一场厮杀,只是为了...养蛊?” 老人很快从一脸怒意,变作一脸阴沉。 宁远其实很能理解。 什么都不知道最好,生于人间,按部就班,最后死于人间。 但要是走到了高处,到了一座人间的最高处,却忽然转过头,发现自己身后的这片土地,这些所谓的家乡,只是一张白纸... 察觉了真相,知道自己,自己的亲朋好友,人间的山山水水,所有的事物,都是被他人捏造而来…… 不发疯都算好了。 老先生忽然抬起头,皱眉问道:“敢问宁仙师,你如此特殊,会不会...就是掌握这座福地的主人?” 皇后娘娘身子一抖。 其实她之前就有过这种想法,但是一直没敢开口询问过。 眼前的青衫剑客,随意一剑,杀力之大,都绝对不会弱于任何一位天下前十的武林宗师。 当然,仅看这个,远远不够。 关键点在于,自己和种国师,敬仰楼和南苑国皇室,数十年间,追查过的那些谪仙人,与这个宁仙师相比,都不一样。 大多数谪仙人,记忆丧失,哪怕抓来了,都问不出什么东西。 少部分唤醒了记忆的,无一例外,死也不会开口。 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干预。 所以哪怕谪仙人不少,这座福地内流传的天外秘闻,也不多。 但这个宁仙师不同。 他言语无忌,与种国师只是第一次见面,就把外界的那座人间说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她和种国师,心中都隐隐觉着,这个掌握藕花福地的‘老天爷’,就是宁远。 哪怕不是,也可能是那个‘老天爷’的某个族人,或是什么嫡传弟子之类,下凡历练来了。 第468章 愤怒 宅邸凉亭,落针可闻。 种秋毫不掩饰,这个被誉为‘天下第一手’的老人,眉目之间,蕴含着极大的愤怒。 藕花福地的本土人士,向来敌视所谓的谪仙人,不是没有原因的。 好比自己的家乡,本来山清水秀,国泰民安,突然就来了一拨外乡人,个个要来谋求机缘,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家里遭贼,谁会喜欢? 春潮宫周肥,就是此例。 春潮宫不是什么魔门,但在种秋眼中,胜似魔门。 周肥这个谪仙人,来到福地十几年,虽然手上没多少鲜血,但其手段,令人发指。 创立的春潮宫,只为搜罗天下美女。 门内数百人,除了他收的几个弟子之外,其他全是女子。 民间的妇人也好,皇帝老儿的妃子也罢,只要是合他心意的,都会仗着一身实力,强抢过去。 关键是,还拿他没办法。 皇后娘娘周姝真,这位二十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据说周肥就觊觎已久,只是碍于皇宫内有个种秋,一直未曾得手罢了。 在种秋眼中,眼前的青衫剑客,他如此特殊,说不得就跟自己的猜想一致。 他就是这座藕花福地的主人。 要真是如此,种秋不介意,做那以下犯上之举。 宁远瞥了眼皇后周姝真,后者立即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再次转过头,年轻人注视着老人的眼睛,摇了摇头道:“种国师有此想,正常不过。” “不过呢,我不是那个‘老天爷’,至于你信不信,都无妨。” 宁远微微后仰,靠着椅背,眯起眼,缓缓道:“老先生若是要动手,大可以试一试。” 他轻轻敲击桌面,掷地有声,“但是后果自负。” 无声对峙。 许久后,老人叹了口气,好像一瞬间就苍老了几十岁。 种秋问道:“宁仙师,这次合作,要我们如何做?” “我们又能得到什么?” 宁远随便伸出手,一把抓住身后的裴钱,提着她的衣领,揪到了跟前。 “种国师外家拳的功夫,博大精深,哪怕是搁在外界,拳意之深,也是世所罕见……” 一袭青衫笑眯眯道:“所以在下想请老先生,亲自为这个小姑娘教导拳法。” 老人与皇后周姝真,俱是面露疑惑。 宁远笑意不减,晃了晃手上的小姑娘,“她的名字,叫做裴钱。” 周姝真惊讶道:“她就是那个...跟宁仙师同为天下第一的裴钱?” 小姑娘被人提在手上,脑子有些发昏,不知道那个长得怪好看的女的,嘴里说的‘天下第一’,指的是谁。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老人仔细看了看裴钱,而后缓缓点头。 之前来的路上,种秋其实就能看出来,这黑炭丫头的武道根骨,极为不俗。 从这到皇宫那边,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哪怕骑马赶路,都差不多需要小半个时辰。 但这个小姑娘,背着一把与她身子等高的长剑,居然健步如飞,稍稍一跃,就差不多一丈距离。 一般的江湖侠客,没点身法傍身,都做不到这个地步。 宁远却是知道,裴钱现在,已经跻身纯粹武夫的第一关,草根境。 这一境界,其实不难,南苑国京城,那些个武馆之内,放眼望去,比比皆是。 但裴钱的一境,非比寻常,宁远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一境界的最强,估计不是,但肯定也不会差很多。 反正对上一般的二境武夫,这黑炭丫头一定不会输。 虽然练拳至今,只有区区七八天而已。 究其原因,无非就是她的资质太好。 浑身上下,所有的筋骨血肉,好似天生就是为了武道所生。 不过除了这个,还有一半,来自于他这个半吊子的教拳师父。 从早到晚,断手断脚十几次,谁家练拳是这么练的? 宁远其实未曾教她拳法,每日的所谓修行,只是反复的‘殴打’。 打断了四肢,阮秀就为她接上,往药桶里一丢,出来之后,继续被打断,以此往复。 因为宁远不会教拳,哪怕他以前学过白嬷嬷的拳法。 但是会拳法,跟教人拳法,毫无关系。 他只是把裴钱当成了一把剑。 反复无数次的锻打,总会成为一把真正的神兵利器。 所以认真来说,小姑娘现在,只有一境的体魄,没有任何武学傍身。 就像练气士空有境界,却不会任何仙家术法,没有一件攻杀法宝。 这种武道路子,是一门捷径。 但弊端极大,一旦被喂拳之人,坚持不下来,半途而废的话,后患无穷。 只有坚持下去,才会有极多的大道裨益。 小姑娘决定学拳的那天,就注定没有了退路,哪怕再难再苦再痛,也得走下去。 种秋点头道:“我可以教她,不过宁仙师,倘若事成之后,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宁远笑了笑,没有急于开口,随手一抛,裴钱跟小鸡仔似的,直接就被他扔到了几丈开外。 骨头断裂之声传来,小姑娘砸在那座假山之上,身形缓缓下坠。 年轻人控制了力道,也找准了角度,裴钱只是断了几根肋骨而已。 种秋眼皮子一抖,皇后周姝真,更是看的心惊肉跳。 前脚还让人教这小姑娘拳法,这怎么一转眼,就把人打了个半死? 然后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中,那个断了几根骨头的小姑娘,一声不吭,自顾自爬了起来。 跟没事儿人一样,就这么走了过来,重新站在青衫剑客身后。 不哭不闹,小破孩甚至咧开嘴角,朝着他们两个笑了笑。 嘴里淌着血,笑容难看。 宁远拍了拍手,坐直身子,这才开口道:“老先生答应在下,那么之后,等我赢了这次六十年大比,就可以随意带走两个人。” 年轻人两手一摊,笑眯眯道:“这两个人,其中一位,就是种老先生你。” 他又看向一袭长裙,“另一个,自然是皇后娘娘了。” 周姝真笑着点头,种秋则是沉默片刻。 老人蓦然道:“宁仙师,这个离去的人选,能不能让我来决定?” 宁远好奇问道:“老先生难道不想去看看,我所说的那座浩然天下吗?” 关于这两个带走的人,其实宁远早就有了一番考量。 一个是周姝真,虽然他对皇后娘娘没什么好感,但毕竟听话,第一时间察觉到天下大势,站队自己。 更别说,没有周皇后那些年份不低的药材,裴钱早就被他活生生打死了。 什么一年破四境,纯属妄想。 修道之人,天赋好是好事,但也是需要资源,需要天材地宝的。 裴钱一天的消耗,那些药桶里泡着的玩意儿,凑在一块儿,少说都有几万两银子。 除了周姝真这个皇后,宁远是怎么想,也想不到还有谁能够搜罗过来。 除非自己去抢。 另一个想要带走的,就是种国师了。 此人的外家拳,极为厉害,不是那种境界的强,而是那一份浑厚的拳意。 而且还有一点,至关重要,老先生坐在那儿,无形之中,就有些许的浩然正气,扑面而来。 可别忘了,这个种秋在南苑国,既是武圣人,还是文状元。 那些浩然气,与裴钱背着那把槐木剑的剑气,是同一种。 当然,不是说种秋的学问,能跟齐先生比较,差的很远。 但是呢,天底下不是只有齐先生才能够温养出浩然气。 大道不会如此小。 宁远需要这么一位,武道高,品行好,还会教书的老先生。 当然,最关键的是,他也想学。 技多不压身嘛。 老先生今天沉默的次数,极多。 最后他看向对面那个青衫剑客,轻声道:“宁仙师口中的那个天下,老夫年轻的时候,自然想去。” “可是现在老了,走不了多远的路了,这种机会,还是留给年轻人好一些。” 宁远默然,而后轻轻点头。 …… 两人相继离去,从明儿开始,种秋每天在学塾下课之后,都会来一趟,亲自教裴钱练拳。 夜色深沉。 宁远坐在屋顶上,攥着养剑葫,喝着黑炭丫头给她打的酒水。 酒水不知道名字,但是来自于皇宫,所以滋味还行。 身旁坐着个青衣少女,她的双腿并拢,上面躺着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 小姑娘呼呼大睡,模样香甜,嘴角咧开,正往下流着哈喇子。 这般画面,岁月静好。 乍一看,好像真的是一家三口。 望着夜空,望着那些星光点点,年轻人思绪飘远。 今夜与种国师的那番交谈,老先生的那种‘极大愤怒’,给他带来了一丝明悟。 之前宁远看这座福地,其实只是以为,那老道人是在观道。 想要以一座小人间,这些个在他眼中‘鸡毛蒜皮’的小事,求一个自证,自悟,自得。 那场六十年一次的飞升战,也只是这个碧霄洞主在养蛊。 福地的芸芸众生,都是‘蚂蚁’,谁成天下第一,谁就能超脱离去。 而这个天下第一,就是老道人精心挑选出来的‘蚂蚁’。 但在见到那个老人爆发出来的,毫不掩饰的极大愤怒,宁远又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福地与老道人,换一种角度去看。 会不会就像万年之前的人间,面对那座远古天庭? 种秋愤怒,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家乡,这片土地的所有事物,都是那个‘老天爷’所捏造。 所谓的老天爷,掌管一切,摆弄福地众生,那么反过来,这些凡夫俗子,在得知这个高高在上的存在之后……会如何? 大抵就是如老先生一般。 唯有愤怒。 那么远古时代的人族,面对那些高高在上,对他们予取予夺的神灵,是不是也是一样? 还是愤怒。 所以有了那场登天一战。 或许这个老道人,这个在青冥天下,道法仅次于道祖的存在,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养蛊。 他想观道一场‘登天之战’。 宁远看着天上,而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天幕处,还真的站着一个老头儿。 老道人看着那个年轻人,脸色不太好看。 你看我不爽,老子就看你很爽了? 要不是齐静春,要不是剑气长城坐着的那个老不死的…… 老道会忍着你这颗老鼠屎? 别说什么忍不忍了,没有齐静春对三教的那番对赌,你小子连我藕花福地的门都进不去。 想了想后,老道人大袖一抖。 一张金色符纸,从天外下落人间。 整个福地,四国万里疆域,原先的沉沉夜色,瞬间散去。 金光照耀,好似仙人举霞飞升。 一份天下十人的榜单,凭空显化。 此时此刻,这座人间各地,无论何处,无论何人,仰头望去,都能得见这一天地奇景。 一份来源于天的榜单。 第469章 天榜 手上一顿,宁远眯眼望去。 阮秀也在注视那份凭空显化,矗立人间的金色榜单。 像是一道巨大符箓,悬浮于南苑国京城,大放光明,照亮万里山河。 少女轻声问道:“宁远,老观主又作妖了?” 宁远轻轻点头,没有说话,脸色难看。 其实这份榜单,早些时候就落在了福地里头,肯定也是出自老道人的手笔。 周姝真找上门,也是因为此事。 除了敬仰楼,这座天下其他的巅峰势力,估计也早就收到了这份新鲜出炉的武道榜单。 把宁远安在天下第一,这对于他来说,丝毫不意外。 但是加了个裴钱,与他并列第一,纯粹就是老观主在恶心人了。 既然你没有选择打杀这个恶念满满的小姑娘,还打算养着她,那就做好打架厮杀的时候,带着一个拖油瓶的准备。 不出意外,榜单前不久现世之时,藕花福地就已经开始了暗流涌动。 那些蛰伏许久的山巅人物,也会一一露面。 没别的,就是找宁远和裴钱,找这两个‘天下第一’。 不管是福地内的谪仙人,还是本土高手,大部分都是如此。 找着了,免不了就是一场厮杀,胜了,既能抢夺谪仙人的一身法宝,还有望在大比之中拔得头筹,获得那个飞升名额。 这些站在天下最高处的人物,有几个不想飞升离去的? 阮秀不能出手,所以福地之行,宁远只能靠自己。 他倒不怕这个,也不会觉得,藕花福地这些半吊子的修道之人,能跟自己扳扳手腕。 哪怕没有真正的肉身,哪怕没有境界,手持长离剑的他,也无惧任何人。 关键在于这个裴钱。 带着她,宁远对敌之时,就没那么轻松了。 所以认真说来,教裴钱练拳,除了有跟姜赦做交易的因素在,还有一部分,就是因为这老道人作妖。 之前还好,没什么事,毕竟他跟裴钱的样貌,除了周姝真和种秋之外,其他人都没见过。 时间足够,一年之内,宁远有信心,把小姑娘活生生打造成一个四境武夫。 但现在…… 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因为老道人丢出的这张金色符纸,上面的两个‘天下第一’,不仅有名字。 还有两人的画像。 一个青衫背剑,腰悬酒壶的年轻人。 一个同样背剑,扎着辫子的小姑娘。 栩栩如生,瞧起来跟父女一样。 连他妈画像都摆上去了。 那么如今说来,至多一个月,甚至更短的时间内,他俩就会被人找到。 带着赔钱货,要是打不过,死倒是不会死,秀秀这个十一境,在危急关头,绝对不会干看着。 但那样的话,坏了规矩,老道人肯定会把他丢出去。 这福地的天大机缘,就跟宁远无关了。 年轻人对于这个暂且还不清楚是什么的机缘,其实认真说来,本来是打着没什么所谓的态度。 但是呢,藕花福地,是齐先生指引他前来的。 最后还有一点,宁远不太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以后的肉身,只是一件被人捏造的人身瓷器,哪怕这瓷器是用什么仙人遗蜕所铸造。 品相再好,都不是自己的。 更别说裤裆底下那物件,指定是原装的更好。 宁远冥冥中,总有一种感觉。 齐先生在他背后,铺了一条很长的路。 可以说是护道,也可以说是算计,但是这个读书人,宁远自始至终,都很相信他。 因为几年之前,兄妹俩的老爹,就很敬重齐静春,为此,还购买了许多文圣一脉的书籍。 所以这一份机缘,说什么他都要拿到手。 宁远揉了揉眉心处,叹了口气。 时间最多只有一个月…… 一个月的时间,如何把一个刚刚跻身草根境的小姑娘,打造成一名实力不俗的四境武夫? 听起来都有些天方夜谭。 估计只有裴钱她那个真正的爹,那个兵家初祖,方才做得到吧? …… 南苑国皇宫,刚刚回到此地的种国师和皇后娘娘,同时抬头望去。 两人俱是心神一震。 天下十人的榜单,细数江湖上各门各派的秘录档案,其实都不是什么秘密,也都是来自于那位‘老天爷’。 但从来没有过,会以这种方式传达下来。 好像天上站着个神仙,随手抛了一块金色匾额一般。 皇帝老儿那种圣旨,算什么昭告天下。 眼前所见,才是真真正正的昭告天下。 周姝真回过神来,轻声呢喃道:“这么快……天就要变了?” 她看向一旁的老人,语气小心翼翼,“种国师,我们选择了那个年轻人,会不会到头来...万劫不复?” 真不怪她墙头草,因为这份榜单上,除了列出天下十大高手之外,还额外出现了几条‘规矩’。 针对那两个‘天下第一’。 此次飞升战,定在了正月十五。 地点就位于南苑国京城,届时时间一到,天鼓一响,大比开始。 天下十人,全数都会到场。 都要到场。 因为不来的,就一个字,死。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条。 只要斩杀这两个当下的天下第一,无论哪一个,都必定拥有一个飞升名额。 一本修道秘籍,一件护身宝甲,一把仙家利刃。 搁在这座人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宝。 所以皇后娘娘的担忧,实属正常。 选择站队那个青衫剑客,就是真真正正的与天下为敌。 赢了还好说,大家都有很好的前程。 可要是输了,除了死,好像也没有别的路了。 那青衫剑客展露的实力是很厉害,但周姝真不太认为,他能横扫这些榜单上的宗师人物。 见国师大人望着那金色榜单怔怔无言,周姝真又问了一句,“种国师,之前那位宁仙师,您可看出了什么底细出来?” 她眼光浅,不代表这个老人同样如此。 半晌后,老人收回视线。 他摇了摇头,“不太清楚,不过不会比我低。” 周皇后问道:“若是最后成了,国师想要让谁离去?” 种秋说道:“我的一个学生。” 第470章 大战将起 几日后。 院子内,宁远与阮秀坐在凉亭那边,两人不远处的空地上,种秋在教裴钱练拳。 宁远看的聚精会神,这位老先生的境界,其实不高,但是一身拳意,浑然天成。 甚至拳意的夯实程度,不看修为的话,不比白嬷嬷这个九境武夫来的差了。 山下江湖的武夫,与山上的修道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 类似种夫子这种,身为凡人,从未修行过正儿八经的修道秘籍,没有登山法的情况下,就只能自个儿摸索,数十年如一日的练拳。 境界不会多高,但是拳意这个东西,不分境界。 就像剑修的剑意,也像儒家圣贤的浩然气。 一名江湖剑客,没有境界,能不能只靠多年练剑,领悟出剑锋之上的剑意? 能的。 一名儒家门生,毫无修为,能不能只靠读书,就温养出一身的浩然气? 自然也能。 总的来说,无论是拳意也好,剑意也罢,都算是一种精气神的具现化。 阿良早年与他说过,他曾经行走江湖,在各种凡人所在的市井坊间,见识过不少极为‘厉害’的剑客。 阿良是谁? 飞升境巅峰剑修,曾在十三之争里,代替剑气长城出战最后一场,宰杀一名十三境巅峰剑修大妖。 但这个汉子,也对某些凡间的江湖剑客,表示由衷的肯定。 这些凡俗剑客,实力很低,是因为境界低,但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精研剑意,有的人,在这方面,真不会比山上的某些剑修来的差。 眼前的种夫子,就属于这种。 此时的一老一少,种秋与裴钱,刚刚互换两拳,两人相对站立。 裴钱左脚在前,右脚后撤,现在小姑娘的这个拳架,已经有了七八分模样。 而她的这个拳架,是宁远教的,但又不是来自于白嬷嬷。 撼山拳。 没错,宁远教给她的,正是当初草鞋少年初入武道的撼山拳。 当时还在小镇时候,小妹指点过陈平安,而宁远,其实也看过这本不错的拳谱。 过目不忘,对他来说很简单,而且他也在闲暇时候,打过几次。 之所以不教她白嬷嬷的拳法,是因为这门撼山拳,更适合刚开始走入武道之人。 撼山拳的杀力其实不高,真正厉害之处,在于那个六步走桩。 这个走桩,仙人唾弃,寻常武夫,却是视为至宝。 面对这个小姑娘,种秋并未摆开拳架,只是原地站定,左手负后,右手虚握搁在身前,一副儒家书生模样。 但是一身拳意,如波纹荡漾开来。 小姑娘早就被打的鼻青脸肿,不过这点小伤,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不算什么。 默默牵引体内一股纯粹真气,裴钱猛然一个踏步,手掌弯曲,眯眼看向那个老人。 “来!” 种秋点点头,没有开口,大踏步前行,步步紧逼。 每一步的下落,脚掌踩在青石板砖上,其拳意,都会扩散开来,扫开无数落叶。 轻飘飘的,闲庭信步,但是随意一步,都能跨越数丈距离。 大袖一招,一拳直朝裴钱面门而来。 速度不快不慢,种秋刻意控制了力道。 小姑娘挨打了这么久,一天到晚被宁远打断手脚十几次,也不是吃素的。 身形一晃,裴钱脑袋一歪,竟是躲过了这一拳,而后几乎是瞬间,横移出去。 正面成了侧身,小姑娘抡起拳头,一道武夫真气汇聚其中,一拳砸向老先生的……胯间。 宁远教的。 对敌厮杀,必须倾尽全力,每一拳挥出,其落点,自然是首选要害之处。 人的要害是什么? 无非就是心脏、头颅等等。 这些要害,很是脆弱,但是毫无疑问,男人的命根子,脆的不能再脆了。 这种手段,虽然有点下三滥,可没办法,好使啊。 种秋眉头微皱,但却不慌不忙,甚至都没看她的出拳动作,身子犹如惯性一般,向后倒去,但是双脚却还在原地。 一拳失手,裴钱的这口草根境的纯粹真气,来不及让她使出第二拳,正要后撤,肩膀突然吃痛。 老先生站直身子,一臂横扫,直接将她打飞了出去。 小姑娘原地翻身而起,只受了些许轻伤,两人再次相距七八丈。 老人依然一手负后,淡然道:“问拳之时,背着一把剑,又不选择拔剑,那么带剑的意义何在?” 裴钱摇摇头,没有解释什么,小姑娘眼神凶狠,直勾勾盯着老人。 忽然纵身一跃,几个眨眼间,欺身而至! 一脚踏碎青石砖,裴钱高高跃起,右臂泛着点点金光,飞扑而至。 犹如鹰隼,掠过大江,恰似鲤鱼,一跃龙门。 奶秀见此,一个劲的拍手叫好,双眼笑得眯成了月牙。 然后下一刻,好似神人之姿的小姑娘,就被种秋一脚踹中腹部,砸在几丈开外。 宁远忽然收回视线,转头朝着身旁的女子问道:“秀秀,你是不是给了她什么东西?” 少女直接摇头,“没有。” 宁远狐疑道:“真没有?” 阮秀没好气道:“真没有。” 沉默片刻,宁远轻声问道:“秀秀,你不会真把她...当女儿养了吧?” 青衣少女笑着抬起手,使劲摇晃。 宁远面无表情道:“别以为我不知道,私下里,裴钱都是管你喊娘的。” 阮秀小声嘟囔道:“别人的嘴,要怎么喊,我又管不了。” 年轻人叹了口气,“她的来历,之前我就跟你说过,谁摊上她,谁倒霉,跟一泡屎一样。” 阮秀瞥了他一眼,“你不也是?” 当做没听见,宁远补充道:“以后回了神秀山,我会把她带去学塾那边,跟着齐先生读书。” 少女嗯了一声。 一袭青衫再次看向教拳练拳的两人。 猛然回头。 青衣少女一脸真诚,眨着明亮的大眼,与他对视。 她吐出几瓣瓜子壳,然后伸出手,给宁远也递了一把。 毫无破绽,但在年轻人看来,又是漏洞百出。 非神的奶秀,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没接她的瓜子,宁远侧过身,脑袋一歪,枕在少女柔软的大腿上。 攥着养剑葫,望着福地天空,神情惬意。 他有种直觉,这种‘懒散’时光,很快就会消失无踪。 …… 岁月匆匆而过。 一天的清晨时分。 小姑娘今儿个很是高兴,因为那个死人脸的男人说了,今天不用练拳。 因为过了今天,就到了新年。 阮姐姐给了她十几两银子,想买什么买什么。 起了个大早,她独自走出门外,笑容灿烂。 背着长剑,腰间挂着酒壶,手里还抓着个钱袋子,美得很。 然后没走多远,低头赶路的她,忽然一个抬头,就见这条街道的尽头处,站着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老人。 笑容顿止,背剑小女孩只是看了他一眼,当场就汗流浃背。 老头儿面带微笑,但是一股前所未有的恶意,扑面而来。 小姑娘对于这种‘恶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想跑,但是双脚好像绑缚了两块巨石一般,动弹不得。 老人头戴一顶银色莲花冠,朝着她缓步走来,笑道:“天下第一?” 裴钱不自禁的吞了口唾沫,而下一刻,有一只手掌,按住了她的肩膀。 宁远俯下身子,看了她一眼,眼里藏着些莫名味道。 随后抬起头,望向那个面目丑陋的矮小老人。 老头儿停下脚步,打量了一番这个年轻人,摇了摇头,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天下第一?” 宁远的视线,没在老人脸上,而是落在他的头顶。 这种样式的莲花冠,以往他见了不少。 一袭青衫面带微笑,说了一句旁人听不懂的话,好似在自言自语。 “人间处处有陆沉。” 第471章 让一剑 不算多宽敞的街道尽头,头戴银色莲花冠的佝偻老人,与这边的宁远两人无声对峙。 老人手上没有任何兵器,只是双手背在身后,在见到忽然出现的那个年轻剑客后,止步在半道。 之前那个小女孩,根骨之好,虽然让他眼前一亮,但毕竟实力太低,真要打,一巴掌就能给她收拾了。 可这个青衫背剑的年轻人,其实力就有点无法预估了…… 老人纵横天下近百载,遇到过,打杀过的谪仙人,不知凡几,但从未见过,有谁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现身。 哪怕是当今的天下前三高手,鸟瞰峰剑仙陆舫,或是湖山派仙人俞真意,都做不到。 因为老人的名字,叫丁婴。 在这个名为宁远的青衫剑客出现之前,他就是货真价实的天下第一。 老头儿当然不知道,自己眼前的年轻剑客,只是一道魂魄而已,只以为对方的境界修为,极高。 以丁婴的境界,还不足以看出宁远的根脚。 宁远背着长离剑,微眯起眼,也在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之所以他会说出那句“人间处处有陆沉”,不在于眼前这个气机极为不俗的老人,只在于对方脑袋上的那顶莲花冠。 几座天下,道门的脉络、身份高低,区别就在于所佩戴的道冠。 白玉京三位掌教,分为三脉,也有三种样式的道冠,如意冠、鱼尾冠,最后一个,自然就是陆沉一脉的莲花冠了。 当然,除了这些,世间道门脉络驳杂,还有一系列衍生而出的脉络,诸如五岳冠、芙蓉冠等等。 但无一例外,道门作为三教之一,白玉京开创万年以来,无论是底下的门人弟子,亦或是分散各地的旁支,都有极为严苛的规矩。 一般的道士,是绝对不敢头戴莲花冠的。 宁远知晓此人,在那张来源于天的榜单下来之前,他是名副其实的藕花福地第一人。 至于丁婴头上的那顶银色莲花冠,自然不是他的,他也不是个道士。 一名六境武夫。 搁在浩然天下,只是一般,但在这座中等福地里头,老人的境界,已经是高的不能再高了。 因为藕花福地,武道最高,只有六境。 哪怕是身后的裴钱,武神之女,天赋惊才绝艳,要是无法离开,终其一生,也只能抵达这一境界。 武夫六楼,名为武胆,这种层次的高手,真实战力,大致等于练气士的龙门境。 也就是当初宁远离开蛟龙沟之后的境界。 有点棘手,宁远内心盘算,要是打起来,不一定打得过。 宁远瞥了眼身后的小姑娘,开口道:“要么回宅子里,要么退远一点,找个墙根躲着。” 裴钱现在只是二境武夫,接下来这场大战,插不上手。 这个二境,还是多日以来,在宁远无数次的‘锻打’之下得来的。 小姑娘的体魄,堪比三境,但对上这个丁老魔,差的远。 岂料小姑娘毫不犹豫的摇摇头,之前被老人气机压的喘不过气来的她,此时破天荒的来了一股勇气。 裴钱稍稍往前一步,原地拉开一个拳架,眼神透着凶狠。 宁远又看了她一眼,颇为诧异。 没有多想,年轻人抬起头来,对上那个佝偻老人。 青衫略微抬起手掌,好似要做那拔剑之举,笑道:“原以为率先找上门的,应该是除去天下十人之外的高手,哪曾想……” “居然是大名鼎鼎的丁老魔,四国疆域,六十年来的天下第一,倒真是看得起我。” 这确实出乎宁远的意料,老道人落下那份榜单之后,他这个无缘无故安上去的天下第一,自然会被无数高手视为必杀之人。 当然,还有裴钱这个并列第一。 最开始,他觉着,肯定会按部就班,这些藕花福地的高手,从低到高,一一找上自己。 过五关斩六将,直到杀个干干净净。 可现在,直接来了个重量人物。 不过也好,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是能斩了这个丁老魔,就算是一种名副其实的‘震慑群雄’。 那么在这之后,估计就会少去很多麻烦。 老人咧嘴一笑,朝着一袭青衫嗤笑道:“谪仙人...啧啧,好大的口气。” 他摸了摸下巴,笑意更甚,“所谓的谪仙人,死在老夫手下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就这么笃定,能斩了我?” 宁远微笑道:“可以试试。” 老人忽然阴沉着脸,而后很快又露出笑容,自顾自走到一户人家的台阶处坐下。 就在此时,最开始老人所处的街道尽头,走出一行两人。 一名手执折扇的翩翩公子,头戴杏花玉簪,一身华贵服饰,腰间挂玉牌,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莫过于此。 在其身旁的那个女子,更为惹人注目,款款而来,身材极为丰腴,远远一看,好似比那位公子哥还要“壮硕”。 但又不显肥胖,前衫处高耸,两块峰峦凸起,往下,忽然收束,盈盈一握,最后到那后腰部分,又重新挺翘耸立。 说白了,该凸的凸,该细的细,该翘的地方,同样也翘,走个路扭来扭去,妖娆似魔女。 宁远总结了一下,就一个字。 骚。 裴钱忽然用胳膊肘戳了戳宁远,后者转头望去。 身后的街道拐角,同样出现了两个不速之客。 一共四人,三男一女。 宁远与裴钱,一大一小,则是居中位置。 一袭青衫自言自语道:“围杀之局?” 他看向那个坐在台阶上晒太阳的老人,笑道:“就不怕我是什么真正的神仙人物,三两剑给你们这些土鸡瓦狗宰杀个干净?” 灰衣老人摇摇头,嗤笑道:“装什么大尾巴狼,这座天下的境界上限,难道老子会不知道?” “你真要有举世无敌的实力,会到现在还不动手?” 说话间,老人伸长了脖子,用手比划了一下,大笑道:“来来来,小子只管出剑,老夫绝对不躲!” “让你一剑,就当是前辈对晚辈的一点宽宏大量。” 话音刚落。 宁远面无表情,反手搭在身后长剑剑柄处。 并未拔剑,一袭青衫并拢双指,从这把半仙兵长剑之中,牵引出一道细小剑气。 剑气雪白,萦绕指尖。 宁远神色微冷,手臂垂下,藏于大袖,随后毫无征兆的,自下而上,一剑斩出。 一粒雪白剑气,小如芥子,在场之人里,几乎个个无法看清。 十丈过后,陡然绽放,剑气瞬息扩大一丈长,如一道陆地龙卷,肆虐而去。 让一剑? 十三境大妖都不敢如此说。 第472章 举世皆敌 南苑国京城外。 一座被命名为牯牛山的大岳山峰,今日来了不少人。 一袭儒衫,身材高大,面色不怒自威,正是南苑国国师种秋,这座天下的“天下第一手”。 一名穿着青色法袍的稚童,湖山派掌门俞真意,虽是孩童模样,但是真实年纪,其实不下于国师种秋。 身穿皇后礼服的美妇,如今的敬仰楼楼主,周姝真。 除了三人之外,山巅处,还有数位在江湖之中销声匿迹许久的宗师人物。 无人开口,好似还在等着什么人来。 而很快,有一把三尺长剑,自牯牛山山脚而来。 除去俞真意,所有人望着那把登山长剑,俱是面色一惊。 因为那把剑,剑身之上,正站着一个人。 恰似传说中的御剑之术。 稚童模样的俞真意笑了笑,随口说道:“驭剑而已,他陆舫,再修行个六十年,也做不到什么仙家御剑。” 众人闻言,心下了然,再去看那把长剑之时,就没了先前的那般惊容。 强如鸟瞰峰陆舫,天下剑术第一人,都做不到古籍中所记载的仙人御剑。 长剑贴地,悬浮半丈高度,不消十几个呼吸,便踏上山巅。 男子跳下剑身,长剑恍若有灵,自行归鞘。 即使知道不是真正的御剑神通,但这种手段,还是惹来无数人艳羡。 难怪被称为剑仙陆舫。 陆舫随意环视一圈,笑道:“湖山派离此六千里,路途遥远,诸位久等。” 俞真意笑道:“六千里而已,对于御剑仙人而言,岂不是转瞬即至?” 陆舫横眉以对,没搭理他。 种秋说道:“到齐了。” 其实并未到齐,在场之人里,四大宗师来了三个,加上其余江湖高手,都是所属天下正道宗门。 自古正魔不两立,所以魔门之人,无人到场。 不过正不正,魔不魔,谁知道呢。 俞真意点点头,直截了当道:“丁老魔已经先行一步,找上了那个年轻人。” 顿了顿,他补充道:“还有那个小姑娘。” 陆舫歪头笑问道:“结果如何?” 俞真意轻微摇头,“不清楚,不过应该已经动手。” 陆舫望向远处的南苑国京城,微眯起眼,又问:“要是被丁老魔捷足先登,我们这般兴师动众,岂不就成了个天大笑话?” 俞真意忽然瞥了眼国师种秋。 那个年轻人,还有那个小姑娘,自从榜单现世以来,到如今过去近半月时间,底细什么的,已经被他们查了个七七八八。 而种秋,却是最早知道这两个‘天下第一’的,据说还走的很近。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那个年轻剑客,其实力,只会在我之上,丁老魔是厉害,但不一定就能杀了他。” 深深凝视了一番这位昔年好友,俞真意自顾自说道:“除了丁老魔,春潮宫周肥,镜心斋童青青,还有游侠冯青白,根据小道消息,也先后抵达了南苑国京城。” 这位天下正道领袖,视线扫过山巅所有人,缓缓道:“此次围剿,不同于以往,正魔两派,暂且放下往日恩怨。” “斩杀那两人之后,再行铲除魔门一事,至于得来的谪仙人宝物,按照老规矩,杀人者得之。” 说完,俞真意又看向国师种秋,嗓音与他的容貌一般,带着不少的稚声稚气,缓缓问道:“听说除了这个青衫剑客还有小姑娘之外,那宅子里头...还有一名女子?” 种国师面无表情,没有说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就在此时,几人身后,出现一道阴恻恻的沙哑笑声。 一名身材瘦小,面貌猥琐的老人走了出来,嘿嘿笑道:“老夫自认不是那年轻人的对手,就算跟着俞掌门几个同去,估计最后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这个小娘皮,不如就交给在下?” 说话间,老头儿舔了口嘴唇,眼中精光一闪。 虽然还没见过那女子,但一名谪仙人的道侣,容貌什么的,又岂会是凡俗的妇人能够相比? 光“天下第一的道侣”这个名号,哪怕对方是个满脸痦子的丑陋女子,也已经足够了。 很多时候,图的都不是什么花容月貌,要的就是一个感觉。 种秋微不可察的看了此人一眼。 俞真意淡淡而笑,算是默认了此事。 他这种修道之人,早已抛却这种红尘小道,只为登高,只为飞升天外。 陆舫拍了拍背后宝剑,“何时动手?” 俞真意死死盯住京城方向,半晌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急,再等等。” “最好的结果,自然是那个年轻人,与丁老魔两败俱伤,到时候,我们不仅可以坐收渔利,还能顺带着,将魔门连根拔起。” 陆舫不置可否,抽出身后长剑,作那双手拄剑之姿,闭目感悟剑意,温养剑心。 剑仙陆舫,虽然不耻这种下作手段,但他脑子也不傻,总不至于单人单剑,去找那宁远问剑厮杀。 老天爷的那份榜单,不是开玩笑的,既然此人能被列为天下第一,实力方面,自然毋庸置疑。 而今日的牯牛山巅,与之后的南苑国京城,注定不会平静,注定是厮杀不断。 也注定是...不论正邪。 不过好像,人间从未有过什么正邪。 …… 心相寺,南苑国京城四大寺庙之一。 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偌大的寺庙之内,已经空无一人。 因为数日前,这座心相寺内,那名一大把年纪的老住持,不知为何好似失心疯了一般,将门下弟子全数赶下山不说,还关了寺庙大门,不许任何百姓前来上香拜佛。 无人知晓其中隐秘。 一台极尽奢华的轿子,从远处缓缓而来。 上面坐着一名意态闲适的公子哥,生的英俊,被一众绝色佳人众星拱月,此般画面,逍不逍遥不知道,但一定称得上是齐人之福。 就连抬轿的小厮,居然都是清一色的美人。 到了门口,轿子也没停下,只见那名公子哥手中折扇轻轻一挥,两扇朱红色大门便应声而倒,顷刻之间,化为无数细小碎屑。 大摇大摆进了门去。 大殿外,一名老僧盘坐蒲团,显然是等候已久。 老住持睁开双眼,笑道:“周施主,今日登门,可是心中有疑惑?” 公子哥下了轿子,抬手示意身后的佳人止步,而后来到老僧身前不远。 他学着老僧的模样,原地盘坐,只是屁股底下少了个坐垫蒲团。 年轻人点头又摇头,笑眯眯道:“大师,周肥今日前来,自然是有事,不过也有一些疑惑。” 老僧笑意不减,“施主请说。” 周肥同样是笑呵呵的,直言不讳道:“事情就一件,想要从大师这边,索要一件罗汉金身。” 藕花福地内,流传有四件天地至宝,罗汉金身,飞天衣裳,护身宝甲,最后一件,则是一把可破一切术法的妖刀。 无论哪一件,倘若被人得到,都能一飞冲天,哪怕不能跻身天下前十,前二十,是毫无问题的。 周肥来此,只是为了这件罗汉金身。 至于为何他能得知下落…… 很简单,因为那张天榜。 这位心相寺的老住持,名号就在上面,排在末尾第十。 老住持点点头,“周施主不妨先说说,你的那些心中疑惑。” 年轻人双手合十,默念一句阿弥陀佛,而后笑道:“住持大师,有两点,其一,您老修行多年,佛法高深,若是强行破境,能到几重楼高?” 老僧神色淡然,缓缓道:“贫僧修为,按照你们谪仙人的说法,只是五境而已。” “强行冲关,也不过是再往上拔高一楼罢了,对上施主,毫无胜算。” 周肥笑了笑,又问道:“其二,听说大师前些日子,经常单独接见一个年轻剑客...周肥想要知道,那人来此拜佛,为的是什么?” 老人摇摇头,“宁施主虽然来的次数不少,但他从未拜佛。” 年轻人摆摆手,嗤笑道:“难不成那人...是来跟你这光头喝酒的?” 他抖了抖袖子,“贻笑大方。” 老僧微笑不语。 周肥许是有些不耐烦了,站起身来,略微俯下身子,眯眼问道:“大师,你是要自行剥离金身,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老僧忽然叹息一声,“周施主其实是有慧根的,万般道理也都懂,要是与那位宁小友一般,回头不是难事。” 周肥冷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没等老僧言语,年轻人眯起眼,加重了语气,“老光头,你自己扪心自问,佛家这句禅语,你自己信吗?” 他指了指空荡荡的寺庙,笑道:“倘若你信,为何要把座下弟子全数赶下山去?” “倘若你肯老老实实交出金身,怎会让他们还俗?” “到头来,还不是要跟我周肥厮杀一场,那么大师,你的这把屠刀...放下了吗?” 老僧不语,只是低头,一味默念经文。 “冥顽不灵!” 话毕,周肥轻轻拍了拍手。 身后一堆莺莺燕燕之中,走出一名气质上佳的妇人,缓缓来到周肥身旁,随意将手中之物丢落在地。 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倘若宁远在此,就能一眼得知,头颅的主人,正是那位老住持的弟子之一。 一个小沙弥,曾为他倒过好些茶水。 老僧终于没了往日的和蔼之色,深深皱起眉头,眼眶欲裂,“周施主,何必如此?!” 年轻人捧腹大笑,伸手指向老僧,“大师,小子还以为,您老早已勘破佛法,对众生之生死,早已看淡了呢。” 周肥忽然又转移了话题,笑道:“大师,你活了这么多年,可曾亲眼见过,这座天下的飞升之举?” “我与我那儿子,两人联袂飞升,是不是很值得期待?” 他忽然收声,阴沉着脸,抬起一手,朝后招了招。 那些跟随他而来的美貌女子,迅速退离心相寺。 周肥神色凝重,合上折扇,眯眼望向老僧。 而在那大殿门口,在那名垂垂老矣,盘坐在地的僧人身后,出现了一幅难以言喻的景象。 一尊足有三丈高的金身虚影。 虚影轻轻一晃。 于是整座心相寺,好似也跟着晃了一晃。 赤膊上身,怒目金刚。 老僧从来不爱说佛法。 第473章 买卖 一剑过后。 从宁远站立位置,到百丈开外的街道尽头,被斩出了一条足有半丈高的极长沟壑。 以至于,在这看似随意的一剑之下,街道拐角处的那堵墙壁,当场就出现了一道口子。 除去丁老魔,公子哥周仕,妖娆魔女鸦儿,还有两个容貌相似,看起来像是双胞胎兄弟的两个汉子,这四人,还没动手,就已是脊背生寒。 剑气御敌! 这种级别的剑客,四人从未亲眼见过。 世上有传言,领悟虚无缥缈的剑意,便是正儿八经的剑客,剑意达到高深境界,可称宗师。 而能以灵气转为真气,就是登山修道的第一步,再以真气温养出剑气,则是脱离剑客范畴,成就剑仙。 天下剑客不知凡几,但是能操控剑气杀敌之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鸟瞰峰陆舫,自然能做到,外界传言,这数十年下来,此人不仅剑术大成,还意外获得了一本仙家秘籍,得以登山。 据说这位剑仙,已经触摸到御剑飞行的层次,体内气府,诞生的剑气极多,甚至对付一般不入流的高手,都无需拔剑。 看一眼,瞳孔就有剑气滋生,瞬息杀敌。 除了这位剑术第一,另一位公认排第二的,就是那位江湖豪侠冯青白,此人排在天榜第九位。 天榜现世以来,虽然早有预料,这个横空出世的青衫剑客,实力极高,但是几人怎么都没想到,能有如此高。 因为此时那个台阶上的老人,已经不见踪迹。 原地只剩下了一顶泛着琉璃光彩的莲花冠。 公子哥周仕,内心不由叫苦,此番前来围杀这个宁远,说白了,他压根就没打算动手。 父亲与丁老魔已经洽谈好了此事,他来,只是观战而已,希冀着能在两人大战交手期间,体会心得,摸索一丝破境之机。 丁老魔被那人杀了!? 就...一剑而已? 相对来说,一旁的魔教鸦儿显得更为镇定,只与他低声说了一句,师爷爷没事。 藕花福地里,江湖高于皇室,而在这座小小江湖之中,正魔两派,分的清清楚楚。 正道宗门不少,但是魔门,只有一个,也没什么名字,魔门就叫魔门。 魔门的开派祖师丁婴,公认的六十年来的天下第一,自小便是武学奇才,年少之时,便早早跻身天下前二十之列。 从此行走江湖,未曾一败,参战了六十年前的那场飞升乱战,杀得天下人胆寒。 最后更是将当年那个武疯子朱敛,亲手斩杀,那顶莲花冠,也正是如此得来。 再之后,丁婴便辞去了魔门教主之位,不知所踪。 而当年那场乱战,无人飞升。 其中缘由,不得而知。 妖娆女子,管丁婴喊那师爷爷,其身份,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一名魔教圣女。 听闻鸦儿的话,周仕这才心中大定,看向那一袭青衫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敬畏。 一处墙头,有人拍手叫好,“不愧是谪仙人,不愧是天下第一,厉害厉害,这一手指发剑气,使得真是炉火纯青。” 这条街道上的几人,顿时抬头望去。 老人此时正蹲在墙上,笑眯眯的看向那个青衫剑客。 宁远略微抬头,微笑道:“能接我一剑不死,丁老魔不愧是丁老魔。” 他那一剑,未曾拔剑,所以不算是倾力出手,但哪怕如此,杀力搁在这座藕花福地,同样不低。 宁远的本来打算,就是想一剑宰了他。 对方说要让一剑,所以他出剑了。 至于为何不用长离,很简单,丁老魔再托大,也不至于如此犯蠢。 挨了一剑,丁老魔倒也不是毫发无损的,此时蹲在墙上的老人,脖子上,已经多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剑痕。 丁婴随手摸了一把脖颈处,眯着眼,望向那年轻人。 魔教鸦儿见老人无恙,朝着宁远嫣然一笑,声线柔柔弱弱,极为细腻动人。 就是怎么听,都带着一股子的骚味。 女子笑道:“宁少侠,只要交出那个小姑娘,再留下你身上的一件法宝,我家祖师说了,就能活命。” 一直保持着拳架之姿的小姑娘,抬头看了宁远一眼。 一袭青衫同时也瞥了她一眼,落在裴钱眼中,后者琢磨不出几个意思。 宁远笑问道:“这位姐姐,不妨说的清楚一些。” “做买卖,总要双方心知肚明。” 年轻人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真诚,不似作假。 魔教鸦儿微微一愣,瞥了眼老人后,笑着点点头,“宁少侠剑术惊为天人,恐怕对上当今的天下任何一人,都是无惧,但是再如何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她笑靥如花,“宁少侠,鸦儿说的可对?” 宁远同样报以微笑,点了点头。 女子又道:“天榜之上的规矩,大家都已知晓,想要获得一个飞升名额,只有……” 说到这,魔女朝着宁远眨了眨眼。 意思很明显了。 宁远与裴钱,两个天下第一,今天必须死一个。 谁杀了其中任何一人,谁就能在之后飞升离去,并且获得那位老天爷赐下的一桩大造化。 丁婴没有直接跟宁远动手,就已经算是认可他的实力。 两人真要打,舍生忘死之下,丁老魔自认胜算超过六成,但就算最后杀了宁远,自己也会重伤。 到那时,恐怕就会被俞真意,连同一众正派高手坐收渔利。 所以这是下策。 而上策,就摆在眼前,跟魔教鸦儿说的那样。 交出裴钱这个拖油瓶,再呈上一件谪仙人法宝,那么现在的这场大战,就不会再发生。 老人随手一招,隔空将那顶银色莲花冠吸入手中,重新戴了上去,他朝着宁远笑眯眯道:“小子,那位老天爷针对你,这没办法,想要活命,自己掂量。” “你又不是她爹。”丁老魔指了指小姑娘,面无表情道:“把她交出来,老夫承诺就此离去,绝不会出现在南苑国京师。” 裴钱一直保持着拳架,纹丝不动,只是话到现在,她又不是个傻子,自然听懂了这些人在说什么。 她时不时偷瞥一眼身旁的男人,内心忐忑不安。 因为现在阮姐姐不在身边。 第474章 身前身后,有剑有拳 见那青衫剑客没反应,丁老魔也不急,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墙头上,抬起头,懒洋洋的晒太阳。 周仕轻挥折扇,现在看那人,早就没了半点敬畏。 魔教鸦儿满脸笑意,俏生生站在街道尽头处,等着宁远抉择。 身后的双胞胎兄弟,均是手持大刀,虎视眈眈,若是这笔买卖没有做成,只等老人一声令下,便会群起而攻之。 几人心知肚明,除了丁老魔之外,在场之人,无论是谁对上那个谪仙人,都是以卵击石,但他们无需对那人动手。 只要丁老魔牵制住他,其余几人,俱是魔门一脉,自然不会怜惜一个小姑娘。 周仕此时站了出来,公子哥面貌英俊至极,手折扇,腰玉带,不得不说,男子这等容貌,委实是不多见。 事实上,在这方面,他那老爹周肥,更是此中佼佼者。 据说那座春潮宫,里头的数百位美女,虽然最开始都是被宫主周肥一个个掳来的,但是到了后来,无一例外,个个都是真正的倾心于他。 千真万确。 这些女子,无论之前是何等出身,兴许刚开始是被逼无奈,委身于他,但是到了后来,与周肥朝夕相处过后,短则数月,长则几年乃至十数年,最后都会对他动了真情。 此间手段,外界无人得知。 底层江湖人士,每次谈及此事,几乎都会故意把这位春潮宫宫主周肥,描绘成一个身材臃肿如猪的丑八怪,或是什么杀人如麻的魔头。 可事实完全相反,周肥此人,除了名字不太好听,其他俱是上乘。 论容貌,相较于他儿子周仕,更胜一筹,并且这么多年下来,一直年轻,好似真正的神仙。 公子哥摇着折扇,好整以暇,朝着一袭青衫笑眯眯道:“宁剑仙剑术了得,但再如何,命也只有一条,还是要多多珍惜才是。” 在他看来,宁远若是负隅顽抗,必死无疑。 即使今日能在丁老魔手上逃走,但是这座江湖,就这么大,哪里会有他的栖身之所? 更别说,这人如今,是真真正正的举世皆敌。 不仅魔门要杀他,正道那些伪君子,同样一般无二。 周仕保持着微笑,继续以慢条斯理的口气说道:“宁剑仙,据我所知,你那宅子里头,好像还有一位绝色佳人吧?” 顿了顿,他又摆了摆手道:“剑仙莫要动怒,我周仕,早已有了心仪之人。” 说话间,他又看了眼身旁的鸦儿,目光毫不掩饰,继而转过头,再次看向宁远。 “宁剑仙倘若不答应,恐怕待会儿出剑之时,你那后院...恐怕就会失火了。” 宁远微笑道:“你叫周仕对吧?你爹是周肥?” 公子哥笑眯眯点头。 青衫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周仕有些摸不着头脑,对方那个眼神,很是平淡,不带任何杀意。 可自己怎么觉着... 有点毛骨悚然的味道? 宁远没再看他一眼,他的注意力,从丁老魔开始,挨个看向此次围杀的几人,默默无言。 年轻人在看他们,又不是在看他们。 他想看看,这座江湖的深浅。 但是到头来,宁远还是失望了。 这座藕花福地的江湖,不是早年阿良说过的那个江湖。 当年的那个汉子,说的最多的,就是江湖里的侠气,甚至有很多人,剑客、刀客、武夫、书生,等等,都被这个十三境剑仙拍手叫好。 可这座江湖,目前来说,在宁远碰见过的人里,太少了。 就一个国师种秋。 不过认真说来,还有一个。 那位佛法极高的心相寺老僧。 可是那个老人,从不在江湖。 一袭青衫略微出神。 他突然很想...找老僧喝喝酒了。 那就等斩了几人,再去一趟心相寺。 老僧不说佛法爱喝酒,正对他的胃口。 宁远低下头,与抬头的裴钱对视,神色不悲不喜。 望着这张面庞,小姑娘咽了口唾沫。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风雪夜。 那时候的这个男人,也是这种表情,也是这种眼神。 相比之下,少了些厌恶,多了丝...看不懂的味道。 宁远忽然咧嘴一笑,伸手摘下裴钱腰间挂着的养剑葫,轻声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喝酒吗?” 不知为何,小姑娘忽然松下一口气。 她好像忘了此时自己两人已经身陷重围,眼神之中带着期盼,“可以吗?” 宁远笑着点头,伸手指了指两人身后,“裴钱,这两个,俱是三境武夫,你这个二境,敢不敢朝他们出拳?” 小姑娘立即松开拳架,原地转了个圈,面向宁远身后,又再次摆开,大声道:“敢!” 宁远又问,“把他们活生生打死,能不能做到?” 裴钱头也不回,“能!” 宁远猛然一巴掌按在她的脑袋上,笑道:“那就准备动手,你二我三,把他们全都做掉!” 一袭青衫,并拢双指,缓缓抬升,一声铿锵剑鸣过后,长离出鞘。 小姑娘一身拳意,汹涌汇聚,双拳之上,呈现一片淡淡金光。 两人背靠背,一人面北,一人朝南。 青衫神色自若,脸上挂着淡淡笑意,轻声道:“老子宁远,今日就大开杀戒一番。” 岂料身后的裴钱,同样是来了一句,重复了一遍男人的话,“老子裴钱,今日就大开杀戒一番!” 吼的很大声,气势十足,只是如此气概的话,配上她那小胳膊小腿,就有点让人啼笑皆非了。 两人如此动作,已经无需再谈,这笔买卖注定是做不成了。 丁婴面沉如水,却没有起身的打算,手掌还搭在脖子的那道伤口上,死死盯着那个年轻人。 魔教鸦儿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宁少侠,真不能谈了?” “或许我们双方可以各退一步,少侠只需交出那个小姑娘即可,其他我们一概不要。” “之后就此收手,没了这个境界低微的小姑娘,想必少侠之后就算遭遇那些个正派高手,也是游刃有余。” 话音刚落,一抹寒光,骤然绽放。 只见那名青衫剑客,随手抓住悬停在侧的雪白长剑,凌空抖了个绚烂剑花,随后一剑横扫! 不算宽敞的街道上,顿时雪茫茫一片。 长剑雪白,剑气更是雪白。 好似一挂剑气长河,宽达三丈有余,近乎覆盖整条大街,笔直一线,横扫而去。 裴钱如出一辙,她的拳法一般,但是体魄强横,在宁远扫出第一剑的同时,蓄势已久的她,前脚猛然发力。 却是不走正面,小姑娘踏碎青石,一跃而起,落在一旁的院墙之上。 飞檐走壁,如履平地。 一瞬便是丈许距离,率先发难,欺身而至! 毫无道理,宁远脚掌微动,稍稍侧身,剑尖点地,长剑轻易切割青石,自下而上,再有第二剑。 老子一般不出剑。 但是出剑,从来不讲道理。 斩了再说。 因为道理这个东西…… 活人不听,死人不得不听。 第475章 大开杀戒 一横一竖,好似以剑气在半空画了个大大的十字。 如此两剑,大有无敌之势。 其实认真来说,只有一剑。 上半剑横扫过去,覆盖整条街道,对上的,是周仕与那魔女鸦儿。 而后半剑,则是落在了老人所在的那堵墙头。 这条街道,瞬间雪茫茫一片,在场境界不高者,不仅无法睁眼看清,耳畔还伴随着剑气肆虐的风雷之音。 老人终于有所动作,身子一晃,落下墙头,站在了街道正中。 老头儿微眯起眼,没敢托大,单臂抬起一手,五指捏拳。 毕竟之前就有些托大。 挨了那人一道指发剑气,要不是避开了要害,恐怕头颅早就被他给割了下来。 一道纯粹武夫的原始真气,从人身气府迅猛直上,汇聚于拳头之中。 随后老人似缓实快的一拳递出。 看似平平无奇,却有万钧之力。 这座街道,除了十字剑气,丁婴身前,忽起一道磅礴拳罡,长三丈,宽三丈,四四方方,与那人剑气狠狠撞在一起。 两人正儿八经的互换一招。 好似地裂山崩,剑气拳罡交汇之处,爆发一团犹胜日月的光彩,甚至波及到了大半个南苑国京城。 碎石激射而出,饶是丁婴,穷尽目力,都无法看清那一袭青衫。 没等余波散尽,老人开始大踏步前行,手掌频频抬起,随意就将掠过来的无数气劲打散。 五指如钩,丁婴轻轻攥住一缕逸散而出的剑气,拘押在手,任凭它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手心。 仔细凝视几眼,老人内心暗暗估算。 这个年轻人的剑,杀力不会比自己低多少。 按照丁婴推测,除了自己,还有那个避世多年的镜心斋童青青,其他所谓的天下前十高手,能接宁远一剑而不死的,极少。 接一剑不伤,几乎没有。 就一个,湖山派俞真意。 哪怕是什么鸟瞰峰剑仙陆舫,南苑国国师种秋,春潮宫周肥之流,对上这个青衫剑客,也不太行。 真正能跟宁远匹敌者,唯有自己。 不是自夸,丁婴自认,哪怕把这座藕花福地,那几位早已死去多年的‘天下第一’摆出来,自己也能把他们几个重新埋进土里去。 数息后,一剑一拳的风波,逐渐平息,老人止住脚步,抬眼望去。 丁婴脸色一变,深深皱起眉头,“你的剑呢?” 一袭青衫,仍旧站在原地,只是此时他的手中,已经不见那把雪白长剑。 宁远微笑道:“你猜。” 顿了顿,一袭青衫抬起手臂,嘴唇微动。 “剑来。” 下一刻,老人内心悚然,随后毫不犹豫,头颅一歪。 一把雪白长剑,几乎是在丁婴动作完成的一瞬间,贴着他的耳边掠过。 长离一闪而逝,随心而动,再次悬停在青衫身侧。 剑身不再雪白,因为有一道猩红,正在缓缓流下,滴落在长条青砖铺就的地面。 宁远轻轻叹息一声。 这一招,他使用过多次。 桂花岛对付杜俨,他使过,骊珠洞天斩杀真武山剑修,还有问剑搬山猿,也使过。 大斩蛮荒,倒是不曾如此,因为境界碾压。 而无一例外的是,这一招从未失手。 虽没有研习过刺杀一道,但是年轻人一直以来,只要是厮杀问剑,都喜欢搞这种偷袭路数。 唯有这一次,没能宰了丁婴。 不过想想也释然,之前能功成,是因为用的都是本命飞剑,境界的差距也不大,更是加了很多算计,辅以出其不意。 但现在呢? 现在他可没有本命飞剑,能操控长离这把半仙兵,就只是自身的神意过于强大而已。 老人神色冰冷,抬手抹了把脸颊,满手鲜血。 这一剑,没能取了他的头颅,但是相比之前宁远那道指发剑气,凶险程度,天壤之别。 在那一瞬间,丁婴好似回到了六十年前,那场跟武疯子朱敛的捉对厮杀。 老人右耳被斩去半数,吊在那儿,鲜血淋漓,模样极为恐怖,他想也没想,随手一扯,就将它活生生扯了下来,丢在一旁。 丁婴笑道:“原以为你跟那陆舫一般,只是修为比他高上一点,只会驭剑不会御剑。” “倒是我看走眼了,老天爷把你安在天下第一,不是没点说法的。” 停顿些许,老人由衷称赞道:“这一手御剑,剑仙之名,当之无愧。” 丁婴忽然回过头,眯眼望去。 这一次回头,倒不是宁远还有第二剑刺杀,是因为身后响起了一道女子嗓音。 此时的街道尽头,春潮宫少主周仕,原地只留下了一具无头尸身。 魔教鸦儿,情况稍好,正背靠身后墙壁,双手按住腹部,满脸痛苦之色。 宁远出剑,很少会无功而返。 杀丁婴是真,但八成做不到,但是宰两个垃圾,随手的事。 他的御剑之术,不同于寻常剑修,纯粹是以强悍神意操控,念头一起,剑便出鞘。 若丁婴是一名练气士,宁远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是难以做到的。 可他偏偏是个武夫,哪怕是六楼武胆境,在五感感知方面,相比与他战力相当的练气士,都差了不少。 这刺杀一剑,首当其冲的,就是那公子哥周仕。 没人可以拿阮秀来威胁他。 这种事儿,是压根不存在,可以去讲道理的。 哪怕宰了他,他老爹会找上自己。 哪怕他爹周肥,是一名谪仙人,是桐叶洲的玉圭宗,掌管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姜尚真。 胆敢前来寻仇,那就一并杀了。 别说这姜尚真,此次飞升战,谁来谁死。 本土高手也好,桐叶洲仙家子弟进入藕花福地的谪仙人也罢,只要参战者,全数杀个干干净净。 他人视我如机缘,那么反过来,尔等就不是我的造化了? 那名被一剑贯穿腹部的魔女鸦儿,一侧俏脸贴在墙壁上,一只柔若无骨的玉手按着青石地面,视线落在师爷爷丁婴身上,眼神之中,满是哀求。 老人神色冷漠,骂了一句废物之后,没有理会门内弟子的生死,转过头来,面朝一袭青衫。 在此期间,宁远瞥了眼身后。 裴钱与那两名手持大刀的魁梧汉子,打的正酣。 二境对上三境,还是两个,小姑娘难免招架不住。 一直在挨打,两个魔门中人,自然不会怜香惜玉,刀刀直指要害处,裴钱只能一躲再躲。 明明拳头攥的老紧,可从开始到现在,小姑娘从未出过一拳,毫无还手之力。 砰的一声,裴钱被其中一人,一脚踹中腹部,倒飞而回,身形砸在距离宁远八九丈处。 小姑娘眼神凶狠,瞬间翻身而起,起拳架,提拳意,再次摆开御敌之姿。 往地上吐了口血沫,裴钱毫无颓势,这种伤势,相比以往练拳,不值一提。 宁远阴沉着脸,骂道:“废物!” 听见这话,裴钱涨红了脸,视线死死盯着那两人,不发一言。 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但是碍于小女孩身后的一袭青衫,那两人倒是迟迟未动。 委实不敢。 刚刚那一剑,两人又不是眼瞎,祖师爷都差点着了道,自己等人贸然冲上去,免不了一死。 岂料那人朝他们微笑道:“不用管我,你俩要是能把这小崽子杀了,就算你们的本事。” 宁远两手一摊,“放心,老子绝对不会对你们出剑。” 两兄弟面面相觑,还是不太敢。 岂料丁婴开了口,笑骂道:“两个兔崽子,怕什么,剑仙一言,驷马难追,只管对这小姑娘动手。” 祖师爷发话,两人当即咬牙,不再迟疑,长刀扬起,猛然前冲而至。 小姑娘怒吼一声,脸上汗水与血水交织,显得犹为狰狞。 她闭上双眼,久违的恐惧感,再次涌上心头。 但是枯瘦小女孩,这次没有再哭。 一如当初她被男人打到手脚尽断,仍旧死死不肯服输,仍旧喊着她要行侠仗义。 阮姐姐说了,想要去神秀山,就必须练拳,也必须行侠仗义。 是的,那句“行侠仗义”,最开始,并不是来自于她。 但她现在,可以去践行这句话。 一瞬间,裴钱睁开双眼,一双眸子,熠熠生辉,灿若琉璃。 衣袖招展,一身充沛拳意扶摇直上。 人身小天地,忽起擂鼓之声,震动不已,好似春雷炸响。 忽有一颗英雄胆! 千钧一发之际,裴钱一拳递出。 肉身拳力,硬撼刀剑。 一拳打碎长刀,势如破竹,拳罡轰碎其中一人头颅。 递出一拳,小姑娘好似被抽干了气力,双臂耷拉垂下,甚至是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另外一人的刀光袭来。 一袭青衫转瞬即至。 抬起一手,随意抓住长刀,略微发力,夺了过来。 那人瞳孔放大,来不及发出声响,就被宁远一刀,从头颅劈到了胯下,尸身分作两半,内脏混着血水流了一地。 说不出剑,那就不出剑。 剑仙一言,驷马难追。 瞥了一眼已经虚脱晕死过去的裴钱,宁远一手将她抱起。 撕下一截青衫,就这么把小姑娘绑在了背后。 老人拍手叫好,“杀!杀得好,没了这些阿猫阿狗,剑仙出剑,只会更快!” 宁远转过身,面向这条已经狼藉不堪的大街。 刚要跟这个老疯子开口。 就在此时。 街道尽头拐角处,一连出现了好几人。 一个貌若稚童的家伙,湖山派掌门,现今江湖正道领袖俞真意。 高大老人,国师种秋。 一把长剑,悬停地面三尺,上面站着的男子,鸟瞰峰剑仙陆舫。 剩余四五人,宁远虽有猜想,但从未见过,不知具体身份。 但不出所料,天榜十人,应该来了个七七八八。 一袭青衫,大袖一招,长离入手。 一人单挑一群,老子的上一世,从来如此。 这一世...自然也一样。 再说了,今时不同往日。 现在要斩的,可不是十几头飞升境大妖。 不过是出剑而已。 本土高手杀,桐叶洲仙家子弟,一样也杀。 什么因不因果,再大,老子都接着。 第476章 最新十人 心相寺。 周肥走出门外,模样狼狈,脸色阴沉如水。 这位大名鼎鼎的春潮宫宫主,现如今的藕花福地天下前十高手,气息萎靡了不少,身上那件质地不俗的法袍,也已经破破烂烂。 纵横这座天下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过如此狼狈,此前与老僧的那番大战,他差点要被打的跌境。 或者说,姜尚真从未如此狼狈过。 藕花福地的周肥,是一名谪仙人,真实身份,是那桐叶洲一等一的仙家势力,玉圭宗姜氏一族的家主。 本是十一境的他,坐拥上等云窟福地,搁在山上人眼中,都是千真万确的腰缠万贯。 自小天赋无双,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选择来藕花福地历练。 因为他压根就不是来历练的。 只是陪自己的一位好友陆舫走一遭,护道一程罢了。 鸟瞰峰陆舫,同样也是一名谪仙人,还是桐叶一洲的年轻翘楚,年纪轻轻,不过百载就跻身了元婴地仙之境,还是一名剑修。 迟迟无法勘破上五境大关,这才前往藕花福地,重修一遭,重走一遍之前走歪的剑道。 走出门外,周肥回过头,看了看身后。 经过一场大战,这座南苑国的四大寺庙之一,已经名存实亡。 其实都算不上名存,因为除了一道大门外,往里一看,尽是残垣断壁,偌大的心相寺大殿,更是被两人打的夷为平地。 周肥有些懊悔,早知道这老僧如此厉害,就不该来这一趟。 罗汉金身没捞到手不说,自己还被老僧打到负伤,如今竹篮打水,空空如也。 一名身姿曼妙的佳人飘掠而至,落在男人后方,满脸惊恐,“京师那边,少主他……” 周肥一拂袖子,满脸不悦,“吞吞吐吐,说就是了。” 女子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后,扑通一声跪下。 “奴婢赶到之时,少主他……他已经被人斩杀!” “那位年轻剑客,当着丁老魔的面,驾驭飞剑,取...取走了少主的……” 说到后面,女子哆嗦着嘴唇,没敢再说下去,脑袋垂得很下,不敢看周肥一眼。 杀子之仇,男人好似没有半点反应。 他缓缓转过身,从面向心相寺大门,变成了面向眼前女子。 面无表情,男人一字一句问道:“你……说什么?” 瞥了眼他的目光,女子赶忙低下头去,颤声道:“少主已经遇害,被人割去了头颅。” 年轻容貌的周肥,脸部好似痉挛,嘴角抽搐,他伸出手掌,缓缓按在额头,语气低沉,却又显得声嘶底里。 “丁老狗啊丁老狗,还说什么天下第一,连我儿子都护不住,你跟废物有什么区别!?” 骤然松开掩住额头的手,周肥随意大袖一挥。 身前那名匍匐在地的绝色佳人,好似被一阵罡风吹袭,衣衫全数湮灭。 未见曼妙酮体,女子衣衫,连同她的血肉,如那冰雪消融。 甚至没有任何血水流下。 一个原本鲜活的,姿色俱是上佳的美人,原地只剩下了一具白骨,还依旧保持着跪地之姿。 真真正正的形销骨立。 此番画面,落在远处的那群莺莺燕燕眼中,倒是没有流露出什么惊恐之色,好像男人的这种手段,本该如此。 周肥抬头望了眼皇宫方向,手掌滑落衣袖,施展一门他如今勉强才能使出的神通,掐指心算。 如今虽然身在藕花福地,但毕竟真身是那浩然天下的上五境大修士,一身术法神通,也不是什么寻常货色。 那张天榜上,他的排名不算高,甚至前三都进不去,但那说白了,只是纸面实力。 任何从浩然天下进入藕花福地的谪仙人,除了误打误撞的,其他基本都是来自于各大宗门。 相比于本土修士,这些人最开始没什么优势,但只要逐渐找回‘自我’,一身境界的增长速度,就会极快。 而他周肥,还要更加厉害点。 因为玉圭宗的姜尚真,进入藕花福地之时,没有被那位‘老天爷’摘走记忆。 年轻人忽然抬起手掌,食指和中指合并,捻住一封不知从哪而来的信笺。 低头一看,周肥神色更是阴沉。 这次的六十年飞升战,不仅是提前了一年时间,就连规矩,也被老天爷改了又改。 斩杀‘天下第一’者,就一定能获得一个飞升名额。 而现在的天下第一,有两位,所以就有两个。 最后,还有第三个飞升之位。 不管那两个天下第一死没死,这场大战过后,活到最后的前三甲,都能飞升。 注定要死人,还会死很多人。 …… 身穿皇后礼服的周姝真,带着一男一女,穿行在太子府一条廊道上。 男子自然是太子魏衍,而另一名无论相貌还是身段,都不输给皇后娘娘的绝色女子,名为樊莞尔。 敬仰楼弟子,也是周姝真的师妹,年轻十人之一。 她还有个秘不示人的身份,镜心斋童青青的嫡传弟子。 樊莞尔背着一把剑,被江湖子弟奉若女神的她,跟在两人身后,一路来到了太子府内的灶房门口。 有个粗布麻衣,满身烟火气的老人,此时正坐在灶房台阶上,懒洋洋的晒太阳,手上还托着一大把瓜子,嗑的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拿起一旁的酒壶来上一口。 滋味一定很好,老人眯眼望着天空,懒懒散散。 见着了匆匆赶来的三人,本是下人的他,也没有起身相迎,自顾自的叹了口气。 躲躲藏藏这么多年,还是被人给揪出来了。 老人视线很毒,在两位绝色佳人身上,停留许久。 左看右看,他也不看其他地方,就只盯着两人的胸脯上瞧。 甚至还撇了瓜子,双手抬起,隔着几丈距离,捏了捏空气。 好像在丈量两位佳人的胸脯大小。 太子魏衍脸色愠怒,又不敢如何发作,只觉着这个老人,难道是什么不正经?老色鬼? 皇后娘娘没在意这些,欠身施礼道:“周姝真见过朱老前辈。” 老人又叹了口气,说了第一句话,直截了当道:“我不争名,也不图利,别想着拉我下水。” 他笑呵呵道:“老头子我啊,就只想待在这太子府内,当个烧火做饭的老厨子,什么天下第一,什么飞升之战,什么……” 说到这,老人忽然看向太子魏衍,笑道:“什么谋权篡位,都跟我无关。” 魏衍立即皱起眉头。 老人笑眯眯道:“让我在这颐养天年,再活个几十载,太子殿下,应该没问题吧?” “要是有什么要我出力的,也尽管开口。” 魏衍眉头松开,直接点头道:“老先生要待多久都没问题。” 老人又看向皇后周姝真,问道:“敬仰楼那边,是怎么找到我朱敛的?” 周姝真抬头看了眼天上。 自称朱敛的老人意会,嗯了一声,“那么最新的天下十人,都有哪些?” 这回不是皇后娘娘开口,樊莞尔走上前来,取出一封信笺,捻动之后,一份泛着流光的金色榜单,显化身前。 毫无疑问,出自那位‘老天爷’的手笔。 高居榜首之人,一共有两位,剑仙宁远,武夫裴钱。 第二,魔教祖师爷,丁婴。 第三,镜心斋女子祖师,童青青。 第四,武夫朱敛。 第五,正道领袖,湖山派掌门俞真意。 第六,春潮宫宫主,周肥。 第七,天下第一手,国师种秋。 第八,鸟瞰峰剑仙陆舫。 第九,北晋龙武大将军,唐铁意。 第十,游侠冯青白。 这份十人榜单,是新鲜出炉。 与此前那张天榜,略有变化。 第477章 梦化蝶不知谁是谁 太子府内。 老人看完了那份榜单,叹了第三口气,眯眼抬头,望着天上,喃喃自语道:“到底要经过多少个轮回,才肯罢休。” 武疯子朱敛,这个名号,落在现在的江湖子弟之中,其实掀不起什么浪花。 但要是搁在六十年前,光靠这个名字,都能让小儿啼哭。 藕花福地历史上,出现过许多个‘天下第一’,但是公认无敌的存在,只有四位。 魏羡,南苑国开国皇帝,数百年前的那个时代,他仅凭一人,就压的四国江湖抬不起头来。 之后的魔教之主卢白象,同样如此,一身武道早已达到此方天地的上限,一甲子内无敌手。 女子剑仙隋右边,则是最为让后世江湖人所津津乐道。 这位剑术与美貌,皆是纵横一个时代的女子,天资绝世,年岁不到三十,就勘破境界之最,寂寞的她,只好选择仗剑飞升。 最后一位,则是武疯子朱敛,也是现在坐在台阶上晒太阳的老人。 相比于前三位,朱敛最年轻,参战了六十年前的飞升战,以一敌九,硬生生被他杀了个大半。 魏羡老死于一百二十岁,卢白象暮年之时,气血衰败,被一众高手围杀身死,剑仙隋右边,则是飞升失败,魂飞魄散。 而武疯子朱敛,在最新的这份榜单出来之前,已经消失江湖整整六十年。 当初那场飞升战,与世为敌的他,打到后来,不知为何放弃了飞升,最后被一名后起之秀,也就是现在的丁老魔,取了性命,那顶莲花冠,也一同到了后者手上。 那么现在的这个朱敛…… 哪来的? 这便是三人匆匆赶来的缘故。 要不是这份老天爷落下的榜单,恐怕能给这老东西一直蒙骗下去。 皇后周姝真,与樊莞尔同出一脉,都是敬仰楼门人,她们要做的,只是确定一事。 看看老人选择站在哪一方。 朱敛捡起一颗之前被他撇到地上的瓜子,丢进嘴里,随口道:“问吧,老头子知无不言。” 周姝真轻轻点头,直接问了个关键问题,“朱老前辈,在您老看来,这次六十年的飞升之期,哪方胜算更高?” 虽然之前早已站队那个青衫剑客,但是扪心自问,皇后娘娘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要是他输了,死在那边怎么办? 无论是丁婴,还是俞真意,真把那宁仙师给杀了,那么之后追查下来,肯定能查到自己敬仰楼头上。 祖师爷童青青不出世,敬仰楼现在的实力,对上他们哪一方,都是毫无胜算。 哪怕一个春潮宫周肥,都能踏平敬仰楼。 老人吐出两瓣瓜子壳,笑眯眯道:“谁能笑到最后我说不准,但是那个年轻人,绝对不会死。” 皇后娘娘刚要松口气。 岂料老头儿又补了一句,“我只是说他不会死,至于最后谁能飞升,都是未知数。” 周姝真小心翼翼问道:“老前辈,具体如何,能否细说?” 朱敛摇了摇头,没有再理会她,转而看向樊莞尔,“小女娃,最近有没有觉着自己的身子,有些古怪?” 樊莞尔略微犹豫,点了点头。 老人笑道:“这次牯牛山一战,几乎没谁逃得了,你最近可以走一趟金刚寺,找那个云泥和尚说道说道。” 说完这些,朱姓老人不再开口,闭目沉思。 三人见此,没有多待,一同离去。 而等几人走后,老人睁开双眼,这回没再望天,而是将目光,落在了远处的一栋宅子屋顶。 之所以他敢肯定,此次大比,那个青衫剑客再如何,都不会死,是因为前不久,老人曾经趁着夜色,去那宅子打探了一番。 那里住着个女子,瞪了他一眼。 然后老人就屁颠屁颠的跑了回来。 在那一瞬间,他差点以为,那个女子就是那位福地的老天爷。 老人喝下一口酒,眯起眼,望着牯牛山方向。 这一战...自己要不要去? 要不要宰了那个丁婴,重新把那顶银色莲花冠夺回来? 六十年来,躲在太子府邸多年,不争不抢的他,头一回,起了争胜的想法。 其中原因,就只是因为数月前的一场大梦。 老人梦见了一座天下。 一座大妖极多的天下,还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城墙。 他从未去过那个地方,梦境中,走在路上的他,遇到了好些人,一个都不认识。 也没人跟他打个招呼。 但是走过一条河,他见到了一个道士。 那年轻道士立在一道贯穿天际的光柱之中,老人站在地面,抬头与低头的他对视。 朱敛也没见过他,但就是感觉极为熟悉。 那场莫名的梦里,只有这个年轻道士看得见自己。 在飞升离去之前,那道人抬起一手,朝他挥手告别。 灶房门口,老人想着事,不知不觉间,脑子一歪。 又来一场大梦。 倘若宁远在此,见了这个名为朱敛的老人,估计就会有很多话说。 好友陆沉,证道登高法,不比他那位大师兄来的低。 五梦七心相。 椿树、鼹鼠、木鸡、黄雀、鹓鶵、蝴蝶、鲲鹏,此为七相。 除此之外,又有五梦。 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 最后,梦化蝶不知谁是谁。 第478章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靠近皇宫这边。 一名相貌猥琐,身材佝偻的老人,出现在街道拐角处。 得了俞老神仙的点头,老人以为占了个天大便宜,所以离开牯牛山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到此处。 枯瘦老人名为刘宗,曾经的天下十人之一,善使刀法,江湖人称“磨刀人”。 名副其实的魔道高手,喜好杀人,还有采花。 杀人不挑,全看心情,心情好,杀几个江湖正道,心情差了,不分正魔,想杀就杀,哪怕是路边一条狗,看不顺眼就随手剁了。 采花同样不挑,长得美的,生的丑的,老的少的,胯下物件一动,来感觉了就干。 江湖传言,刘宗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强暴良家美妇之后,用他那把煞气盈野的长刀,搁在赤裸女子的背部。 用人之脊骨磨刀,方得磨刀人刘宗。 几十年间,南苑国国师种秋,一直在追查他的下落,据小道消息所说,他躲去了松籁国,投靠了湖山派俞真意。 老人来这儿,就一个目的。 瞧瞧那位天下第一的道侣。 当然,要是对方实力不济,那他刘宗就有了别的目的。 说白了,无非就是劫财劫色。 老人不认为,那个年轻剑客,那个‘天下第一’,能在俞真意和丁老魔手上活下来。 而且还是带着一个小姑娘的情况下。 这次飞升之战,规矩什么的,大家都已经知晓,谁杀了那两个天下第一的其中一人,都必定能获得一个名额。 那么这座江湖,就注定是正魔不分,甚至是同仇敌忾了。 刘宗看的很透,知道自己老了,气血衰败,非要去抢,也没有任何机会,不如趁着那边大战正酣,来这弄点残羹冷炙。 谪仙人的道侣,怎么都不会是个丑八怪吧? 实力再低,也是个仙子。 或许今日不仅能尝尝天下第一道侣的滋味,说不准还能在这儿捞点法宝,或是什么仙家秘籍。 到时候一经得手,直接远遁塞外,大不了蛰伏个一二十年。 老人摸了摸下巴,边走边想。 然后一抬头,他就愣在了原地。 那栋宅子,门口台阶上,正坐着个头戴面纱的绝色女子。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他仍是万分确定,这小娘们的姿色,一定不输那位周皇后! 甚至被江湖奉为女神的镜心斋樊莞尔,都不一定能与之相比! 只一眼,他就下了这个定论。 其实老头儿有此想,正常不过。 浩然天下的仙家女子,几乎就没有几个生的丑的。 踏上修道路,下五境还不如何,但只要跨过中五境的门槛,要是狠得下心,掏钱购买一本有关于‘捏脸’的术法,就能随意更改面容。 这跟一般的易容之术,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些开启镜花水月谋求‘打赏’的美人,其中很大一部分,其面容,都是因此得来。 但这种后天的改头换面,到底是比不上先天得来。 而女子修士,即使不对自己的姿色上心,只要日后跻身了上五境,成就无垢琉璃之躯,就算长得再不咋地,气质这块儿,都能把寻常男子拿捏的死死的。 比如大剑仙陆芝。 其实陆芝长得真不算多好看。 要真是美若天仙,阿良就不会只说陆芝的腿了。 而阮秀,则是其中的佼佼者。 火神转世,本就姿容绝世的她,在跻身上五境之后,浑身上下,哪怕收敛气息,落在寻常之人眼中,也是真正的“超凡脱俗”。 修道修道,其中滋味,自然是妙不可言。 要不然为何世人皆想修道。 刘宗晃了晃脑袋,撇去心头惊艳,再次打量起那个女子。 贪图美色不假,但在这之前,老人一向是更为珍惜性命。 隔着稍远,刘宗施展一门自俞真意那儿学来的望气之术,仔仔细细窥探了一番。 毫无境界波动。 心头大定,枯瘦老人飘然而至,稳稳当当落在宅子门口,朝那女子微笑道:“敢问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在下刘宗,是个读书人,南苑国人氏,家乡距离京师不远。” 原本用手撑着下巴发呆的阮秀,回过神来,看向眼前的丑陋老人。 藏在面纱之下的眼珠子一转,少女轻轻点头,“哦,知道了。” 落在老人耳中,好似天籁。 少女的冷漠态度,刘宗非但不恼,反而笑着说道:“姑娘,我从家中逃难至此,路途遥远,身上钱财已经耗尽,这会儿正口渴得紧,能否讨要杯茶水?” 老人笑道:“解了渴,我便离去,继续上路。” 面纱少女显得饶有兴致,歪头问道:“老先生,你现下既然已经到了南苑国京城,还一路走到了靠近皇宫这边,难不成还讨要不到一杯茶水?” 顿了顿,阮秀好似没了那份捉弄他的心思,直截了当道:“一名江湖武道宗师,是什么样的旱灾,能差点把你渴死?” 刘宗顿时面沉如水,一时之间,不知是走是留。 能看出自己的武道境界,证明这姑娘绝非易与之辈。 但是转念一想,既然她没有登上那张天榜,实力再如何,应该都不会太高。 而且老人自认,就算打不过,逃走也不是问题,大不了就跑去俞掌门那边,一起对付那小子。 于是,打定主意的他,也不打算再装下去,露出一张猥琐至极的笑脸。 刘宗咧嘴笑道:“姑娘,实不相瞒,老夫此番前来,确实只是为了一杯茶水。” 他阴恻恻的笑了笑,“只不过老夫要的水,在姑娘身上。” “不知道姑娘这身子里头,藏着多少……解渴的水?” 阮秀皱了皱眉,她虽然年岁不大,但陪在宁远这个登徒子身边许久,耳濡目染之下,也算是“近墨者黑”。 老人这番话里藏着的意思,她听出了一个大概。 果然,跟宁小子之前说的那样,藕花福地的这座江湖,相比外面的浩然天下,差了不止一筹。 浩然那边,再如何人心向下,起码有儒家,有文庙,有坐镇九洲的七十二书院管着。 这臭牛鼻子的藕花福地,人心如何,光看这老头儿,就看出了一二。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阮秀就想了很多。 随后少女抬起头,笑道:“你刚刚是不是说,想要在我这喝杯茶水,然后就启程上路?” 刘宗眉毛一挑,不知这姑娘说这话是几个意思,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今天这一票,说什么都要试试。 老人点了点头,“姑娘意下如何?” 说话间,刘宗已经不动声色的按住了腰间刀柄,蓄势待发。 阮秀站起身,拍了拍手,“好,我同意了。” “但只同意一半,茶水没有。” 话锋一转,少女露出两排银牙,笑道:“送你上路倒是可以。” 话音刚落,不待刘宗如何反应,只见那女子随便伸出一手,五指如钩,隔着七八丈距离,做那拔河之姿。 然后刘宗就感觉自己飘起来了。 低头一看,自己的一副肉身,还停留在原地。 就这么被人以不知名的莫大神通,硬生生把魂魄扯了出来。 阮秀似乎很是嫌弃,不太愿意把他的魂魄攥在手里,于是屈指一弹,那道飘在半空中的魂魄,瞬间粉身碎骨。 一名武道宗师,四境武夫,就这么死了。 做完这一切,少女重新坐了回去,双手托腮,自言自语道:“天底下能知道我水多不多的,只有我的未来夫君。” 刚说完,阮秀反应过来,瞬间脸上就成了火烧云。 我可是大家闺秀,怎么能说出如此粗鄙之言? 她忽然抬起头,瞥了眼远处。 少女脑子一转,想着要不要去那边看看。 老道人说的规矩,是自己不能帮他。 但是别人惹我,我不就能名正言顺的一巴掌拍死他了吗? 老娘长得这么好看,把面纱一摘,所有对我流口水的,全都收拾了。 剩下没流口水的那些,就指着他鼻子,把人家十八代祖宗挨个骂上一遍…… 到时候……嘿嘿。 少女其实没什么过多心思。 已经不算是真正“神灵”的她,想的也很简单。 老爹好好的,长生不死。 自家男人,那个小子,境界咻咻咻的往上涨,成就十五境大剑仙,整座天下…… 不,不止是天下。 还有天上。 天上天下,最最厉害的大剑仙! 当然,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也是最不能撇开的一点。 以后只能喜欢自己一个人。 其他都能撇开,唯独这个,撇不开。 坠入情爱之女子,大抵都是如此。 所谓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不外如是。 想到做到,只是阮秀刚要动身,猛然转头,发现身旁已经多了个高大道人。 老道人仙风道骨,道袍和道冠的样式极为罕见,不属于白玉京三脉之中的任何一脉。 正午的日光撒在老道人身上,一身道袍纤尘不染,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 这个老道人,此刻明明现身此地…… 却好像从未站在这座人间。 第479章 观神 宅子门外。 从现身此地之后,老道人就只是站在那儿,不言不语,宛若泥塑神像。 阮秀当然知道这老人是谁,宁远也不止一次跟她提起过。 这座藕花福地的老天爷,道龄之高,远不止万年,一名十四境巅峰的道门老真人。 更是青冥天下,雷打不动的第二人。 不过之前听宁小子说…… 貌似因为蛮荒被割裂的缘故,影响到了这个老人的合道根本,导致他如今的修为境界,下降了不少。 所以按照这个,哪怕之前宁远未曾与老道人有过交集,但是无形之中,已经算是结下了梁子。 真就是那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了。 其实万载岁月之前,在这位臭牛鼻子还没有被道祖收拾的时候,他还不算是个道士,只是寻常的修道之人。 那时候的这头老青牛,瞒着天下,悄悄跻身十四境,喜好酿酒,自己开辟了一处洞府,名为落宝滩。 道号碧霄洞主。 直到登天结束,因为某些缘故,老道人惹恼了道祖,导致被找上门来,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 随后便是那场山巅修士都知道的,道祖骑牛过关了。 远游归来之后,这老牛还是不太服气,又亲自找上道祖,论道千年。 又输了,所以老牛成了道人,还成了白玉京三位掌教的师叔,划入道门谱碟。 而双方的论道之地,就在脚下。 世间洞天福地极多,但洞天与福地相衔接的奇异景观,只有这里才有。 藕花福地与莲花洞天。 少女歪着脑袋,愣愣的盯了他半晌,脑子转的很快。 这座天下,此次飞升战改了许多规矩,而这规矩,几乎全是针对宁小子的,她又不瞎,肯定看得出来。 所以阮秀对这个老道人,没什么好观感。 但毕竟形势不如人,十一境的她,就算还保留了至高火神的神格,面对这个老人,差距之大,也是云泥。 于是,阮秀咧嘴一笑,嗓音清脆道:“晚辈阮秀,见过老道长。” 其实在说这话之前,少女已经在心里,把这臭牛鼻子的八辈祖宗骂了个遍。 天人境修士能听他人心声,但阮秀不怕。 没有人可以窥视火神的心湖。 并非神通,而是与生俱来。 远古神灵之中,中下位神灵不清楚,但是高位神之上,都有这种得天独厚的本事。 事实上,宁远那个另类的‘一’,也是如此,哪怕如今他只是个魂魄,也依然不被大修士探查推衍。 要不然,宁远早被老观主一巴掌拍死了。 毕竟他骂的可不少。 老道人轻轻点头,面无表情道:“小姑娘,劝你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哪也别去。” 阮秀忍不住问道:“老前辈,你究竟要做什么?” 老人笑道:“有人跟我打了个赌。” 少女心头一动,“齐先生?” 见老道人不理会自己,阮秀换了个问题,“前辈,宁小子不会死吧?” 说完,她一手揣进兜里,摸了把瓜子出来,递了过去。 老道人瞥了眼瓜子,咂了咂嘴,没有去接,也没有回她这番话,反而意味深长的问了一句题外话。 “做人很好?” 少女一愣,抬头望向老道人。 一瞬间,老人双眼之中,幻化万千,呈现一片青紫之色。 “明明身为至高存在,哪怕流落人间,往后也注定是超脱而去……” “为何舍了大道,弃了神性,选择做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修道之人,从来都是一心只在登高,怎么一位火神,却甘愿下山,蜷缩于茅庐之中?” “不过是一缕情丝罢了,难不成还无法斩断?” “做人的滋味……真有这么好?” 老道人此次现身,有两个目的,第一个,自然是拦着这个小姑娘捣乱。 而第二个,就是想趁机,问问一位昔年的至高存在。 也算是一场观道了。 这种机会,可不多见。 观了这么多年的凡人,这还是头一回,观道远古神灵。 不得不说,万年以来,自从登天之后,流落人间转世的神灵,不在少数,但是直到如今,真正成为‘人’的,只有一个。 就是眼前的小姑娘。 老道人不认为,阮秀的‘人性’,是在撇去神性之后得来的。 倘若剔除了神性,就能诞生出人性,那这天底下,早就不会有远古神灵了。 三教直接全数抓来,挨个将他们的神性剥离不就好了? 所以在老人看来,阮秀的人性,早就诞生,而且数量极多。 要不然,当初劈开蛮荒的第一剑,怎么来的? 倘若她的神性大于人性,岂会选择动用所有至高神性,去相助刑官,大斩蛮荒? 当然,这些事儿,其实在三教那边,都不是什么秘闻,山巅之人,都知晓个七七八八。 老道人唯一想不通的是,火神为何愿意这么做,为何要如此做,实在是太不应该。 甚至是违背神族的本质。 要是说,当年的持剑者倒戈人族,是对天庭的叛逆,那么如今的阮秀,选择褪去神性,就是彻头彻尾的大逆不道。 只是因为一缕情丝? 因为那个青童天君给她牵的一根红线? 男女情爱,小道矣。 良久,小姑娘收回视线。 她低下脑袋,略微沉思后,又抬起头来。 阮秀咧开嘴角,眯眼笑道:“老观主,做人要是不好……” “那你身为妖族,为何还要化形成人?” 这回轮到老道人愣住了。 真不是个滋味。 看了看眼前的小姑娘,老人神色不善。 想了想,又不能真把她怎么样。 然后就越想越气,道人一拂衣袖,离开这座天下。 与此同时,阮秀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好好待在这儿,你要是坏我规矩,老夫虽然不能拿你如何,但把你丢出去不是问题。” 少女猛然握拳,高高扬起,笑容灿烂,好像是在说我赢了。 这种话,以前的她,想破脑袋其实都想不出来。 自家男人教的,近朱者赤嘛。 洞天福地衔接之处,老道人伸出一手,捻动双指,凭空显化一道青色符箓,飘落人间。 而少女所处的那栋宅子,就起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变化。 凭空消失在南苑国京城,哪怕门外行人走过,都无法瞧见里头的光景。 好像在这座人间之内,又开辟了一座小人间。 少女坐在台阶上,双手托腮,望向远处。 一个愣神过后,她取出一根蝴蝶玉簪,轻轻戴在了脑后。 做人的滋味,其实很好。 等着那小子大胜归来,更好。 第480章 武夫气魄,剑修剑心 京师这条不大不小的街道,今儿个颇为热闹。 其实距离正月十五,还有足足半个月,但貌似很多人都急不可耐。 不过想想也释然,以前的飞升战,都是在一个固定的时间,一个固定的地点举行,活到最后的三人,就能飞升。 但是这一次,与以往都不同。 只要杀了两个天下第一,就能飞升。 所以宁远的麻烦来了一桩又一桩。 明明什么都没干,但就是成了举世皆敌的处境,人人视他为机缘。 寂静大街,故人重逢。 随着几人前来,在场虽没有人立即动手,甚至落针可闻,但其实早就明里暗里的开始了勾心斗角。 湖山派掌门俞真意,天下正道领袖,随意祭出一把琉璃飞剑,悬停身侧。 鸟瞰峰剑仙陆舫,背负三尺长剑,一身剑意流转,站在俞真意身侧不远。 高大儒衫老人,国师种秋,独自站在离众人最远处的街角,视线一一扫过在场之人,最后停留在一袭青衫身上。 唐铁意,北晋龙武大将军,身披霜雪宝甲,腰间挎着一把妖气缭绕的直刀。 魔教祖师爷丁婴,六十年来的天下第一,处在街道中间位置,头戴银色莲花冠,身形佝偻。 此外,还有三四人,未进天下前十,但都是江湖之中的一流高手。 最后的,便是街道这头的一袭青衫了。 陆舫在见到那具周仕的无头尸身后,脸色难看。 周仕居然死了。 那名魔教鸦儿,此刻也倒在血泊之中,不知生死。 陆舫并不关心这个魔女的死活,但是好友的儿子死在了这边,关系可就大了。 等这一战结束,周肥少不了会找自己一趟,兴师问罪。 宁远单手持剑,长离剑身,散发无数雪白细小剑气,好似已经提前感知到即将见血,不住颤动,爆发剑鸣。 宁远其实有点嫌弃这把剑。 长离虽是半仙兵里的最上等,但比起之前用过的远游剑,还是差了不少。 这把剑,从未杀过妖族,人血也没见过多少,也没什么煞气之说。 而且也没用多久,虽然内蕴一丝灵性,但一直与他没有那种‘心意相通’。 他能御剑自如,纯粹就是自身的神意过于强横而已。 几人在打量宁远,宁远同样也在打量他们。 显而易见的是,这些跻身天下前十之人,每人的站位,都很有讲究,彼此之间,挨得最近的,都有两三丈距离。 各怀鬼胎。 毕竟有些人,是真的想杀了自己,抢夺飞升名额,比如丁婴,比如俞真意。 但是还有一些,自认实力不够,难以争夺这份机缘,处在摇摆之中,估计想着在大战期间,捞取好处。 人心一直如此。 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宁远不会瞧不起他们,互换立场,自己可能也会这么干。 人性诶。 一袭青衫,猛然向前一步。 宁远随手抖了个剑花,朝众人笑道:“那么,诸位谁先向前,谁先领死?” “还是一起上?” 按照他自己的估算,若是被人群起而攻之,肯定不是对手,哪怕就只有一个丁婴,都很是棘手。 他一直有自知之明。 那时劈开蛮荒,也是付诸了无数算计,方才功成的。 但老道人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这个臭牛鼻子,自行改了许多规矩,就是要他陷入这种‘必死境地’。 宁远唯一的不解,是老道人为何要如此做。 要让他死在福地? 肯定不是,老大剑仙又不是吃素的。 观道自己,想要看看另类的‘一’,面对这座天下,是什么态度? 血洗江湖? 那么齐先生,又想要自己,如何做? 佝偻老人丁婴,瞥了眼身后众人,而后缓缓走上前来,离着宁远十丈站定。 老人大笑道:“都来齐了,那你们几个就老老实实站着别动,这小子,交给我来杀。” “尔等要是敢插手,老子不介意与他联手,先把你们宰杀个干净。” 既是与身后众人言语,也是对宁远所说。 几人面面相觑,全数将目光落在貌若稚童的俞真意身上。 俞真意微眯起眼,而后没有多想,缓缓抬起一只手掌,朝身后招了招。 丁老魔要与他捉对厮杀,这对他们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那青衫剑客既然能被老天爷安在第一,必然不是什么孬货,最好是两败俱伤。 哪怕死在丁婴手上,后者也肯定不会好过,到那时,再坐收渔利就可。 丁老魔这种疯子行为,在众人看来,毫不意外。 本就是个疯子,做出什么事,都是理所应当。 而且丁婴此人,自己有一套规矩,他与人厮杀期间,若是胆敢有宵小之辈在一旁鬼祟观战,那么没有意外,他都会先把观照之人打死。 俞真意当然不惧他,带领一众高手稍稍远离,退到了街道尽头处。 大街之上,再次变得空荡起来。 宁远剑尖触地,掌心扣在剑柄处,望向这个佝偻老人,笑道:“丁老魔,你就这么自信,一个人就能拿得下我?” 丁婴摇摇头,不屑冷笑,“杀你,只是第一步。”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补充道:“宰了你这个谪仙人,你以为老夫就会离去?” 老人跺了跺脚,“这条街,包括整个南苑国京城,所有明面上,暗地里的,这些劳什子的高手,我都会一一找出来……” 丁婴抬起一手,手掌作刀,数次抬起下落,做了个剁肉的姿势。 “谪仙人,本土高手,什么剑仙,什么宗师,一个个的,全部剁了。” “全部斩首,男子头颅,挂在女子身上,反之,女子头颅,也是一样。” 难怪被称为疯子,难怪被称为丁老魔。 这座江湖,正道不正,魔道真魔。 宁远颔首笑道:“不求飞升?” 头戴莲花冠的老人,嗤笑道:“年轻人,你知道老夫一直想要做的,是什么吗?” 一袭青衫微笑道:“让这座天下,再无飞升。” 丁老魔哟呵一声,揉了揉下巴处。 该不会对方与自己,真是什么同道中人吧? 老人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次飞升战,他要做出一桩天下从未有过的壮举。 试图挑战所有高手,不单单是天下十人,就连那些年轻十人,一样如此。 以一己之力,杀穿这座天下,真真正正的血洗江湖。 对于谪仙人,老人最为了解,更别说六十年来,他一直在追杀这些外来者。 丁婴知道脚下的藕花福地,就是在养蛊。 那位‘老天爷’,拨乱人间,自己这些人,只是他所豢养的蝼蚁罢了。 所以老人不想飞升,不愿飞升。 他要杀光榜上所有人,让这位躲在幕后的老天爷,让他这苦心经营六十年的养蛊,成为竹篮打水一场空。 等到江湖之上,只剩下他一人之后…… 那个老天爷,会不会来见自己。 这个老东西,到底是谁。 老人想了无数次,也想了极多。 如果到那时,那人真的现身,对自己这个最后的‘蛊虫’,会是什么态度?又会如何处理? 恼羞成怒之下,一巴掌拍死? 或是满心欢喜,收为弟子门人? 但其实,丁婴早就有了决定。 真到了那种光景,不管那位老天爷如何看他…… 他都要出拳向天。 狗屁的飞升,狗屁的老天爷。 丁婴单手负后,一手指了指宁远,咧嘴笑道:“可以把那小姑娘放下了,放心,老子虽然杀人如麻,但在你死之前,我绝对不会对她动手。” “我身后那些杂鱼,要是敢趁乱出手,不用你说,老子都会挨个把他们大卸八块。” 年轻人没有开口,自顾自解下裴钱,将尚未苏醒的小姑娘,搁在了一棵树下。 再次来到丁婴面前,青衫深吸一口气,剑身翻转,固守剑心,将自身神意归拢一处。 面对这个老人,这个无恶不作的老王八蛋,一袭青衫,却忽然生起一股子的敬佩之意。 当初刑官面对群妖,都没有这份心思。 原因无他,在这老头儿身上,宁远感觉到了一种极大的气魄。 这座天下,寻飞升者极多,不愿飞升者也有不少。 但是胆敢出拳向天者,唯有丁婴。 恰似当年那拨登天修士。 蝼蚁也有大气魄。 所以在某些方面,宁远与丁婴,还真有相似之处。 只是除了这份心气,两人绝大多数观念,都是背道而驰,所以注定不会是同道中人。 丁婴默念一句法诀,头顶莲花冠,好似活物,瞬间绽放,花瓣伸展,化为道道‘清流’,附着周身。 老人原地摆开一个古朴拳架,武胆境的武夫真气,竟是脱离气府窍穴,盘旋在双臂之上。 难得遇到一个敌手,值得自己倾尽全力。 一袭青衫,横剑在前,一手二指并拢,缓缓抹过剑身。 双眼一开一合,宁远一颗剑心,陷入空灵之境。 他需要一场厮杀,一场难以获胜的厮杀。 斩姜赦那一剑,是老大剑仙所授,师父领着徒弟,去见了一条崭新剑道。 而这一次,他要以非人之身,走出这条剑道的第一步。 第481章 大战才起 这条街道,位于南苑国京师城东,此处方圆十里地界,所有寻常百姓,都早已全数撤离。 这自然是国师种秋的手笔,早在半月前的那张天榜现世之后,老人就已经着手布置下去。 调动京城数万精兵,驻扎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城头。 这种寻常兵卒,实力很低,但是在这座天下,面对一般的江湖高手,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 三四境的武夫,要是身陷重围,哪怕最后逃了出去,免不了都要被剐下一层皮下来。 只有那么一小撮人,才无惧这种数量极多的人海战术,比如天下十人。 所以在藕花福地,在境界受限的情况下,山上人与山下人,两者之间,差的不算很远。 蚂蚁咬死象,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种秋现在的处境很怪异。 他独自站在离众人最远的地方,老先生一袭儒衫,望着战场那边,默默无言。 老人还在犹豫,要不要与那青衫剑客并肩,一同面对天下高手。 倒不是他在担心宁远有没有那个实力,他只是想要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是怎样的年轻人。 种秋与周姝真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 周姝真搭上宁远,想法很简单,背靠大树好乘凉。 站队成功,到最后若是宁远胜了,她就无需厮杀,躺着就能得到一个飞升名额。 而老人所想,从来不是飞升。 当然,也不是丁老魔那般,想要杀穿这座天下,寻找那个‘老天爷’。 老先生的想法,说来很是可笑。 他希望这座江湖,变得更好。 种秋为何练拳? 自然是年少之时,雄心壮志,想要站到高处。 那为何后来,又成了南苑国的文状元? 因为经过数十年风雨之后,老人想通了一个道理。 仅靠拳头,是无法让天下变得更好的。 就算成就天下第一,压的整座江湖抬不起头来,但人心依旧,甚至更为向下。 所以他读了书,哪怕因为如此,境界增长的极为缓慢。 种秋看不透这个宁远。 他不知道这个谪仙人,到底在图谋什么。 正想着,远处一道光亮,瞬间绽放。 宁远长剑一挑,反手以一记拖剑式凿出,长离剑身萦绕的雪白剑气,骤然归为一处。 剑气好似一条雪白溪涧,斩碎青石街道,汹涌向前,好似拍岸大潮。 这等杀力,看的在场观战之人,无不是心惊肉跳。 驱使剑气御敌,在这座天下,一般只会出现在说书人的嘴里。 丁婴却是不闪不避,哈哈大笑,双脚猛然踏碎地面,身形悬浮于半空,右臂捏拳,当头砸下。 那道显化体外的纯粹真气,好似一头真龙,攀附于老人双臂之上,金光大盛。 拳罡势如破竹,生生撞碎宁远这一道雪白剑气。 犹有余力,宁远面无表情,随手斩出第二剑,将剩余拳罡粉碎。 六境武夫巅峰,到底不是什么花架子。 老人若是飞升离去,进入浩然天下,将来成就之高,难以想象。 甚至宁远都觉着,倘若丁婴真到了外界的大天地,以他的实力,再花费一年半载去打磨底子,都有可能成就武夫的‘最强’二字。 当然,历史最强还谈不上,但是当下的人间最强第六境,还是有不少希望的。 真不是什么夸大其词。 不说别的,只看丁婴这一手御空悬停,就足以惊骇世人了。 武夫这条道路,为何在那浩然天下,被练气士看不起?为何天然就矮了修士一头? 第一个,自然就是寿命的多寡,武夫注重打磨肉身,讲究一个不求天地求自己。 而练气士一道,吸纳灵气,以外界天地精华,养育自身,境界越高,寿命越长。 拿六境武夫为例,这种层次,战力约莫等同于龙门境修士,但寿命,至多也就百余年,而后者,少说也有二三百之数。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御风远游。 练气士的御风,中五境就能做到,只是刚开始的话,无法长时间飞行。 但其实认真来说,只要修习了类似的法门,或是炼化了什么法宝,哪怕是下五境,都能遨游天际。 比如小妹宁姚。 当初小姚刚踏入修行,只是一境练气士的她,就能做到御剑飞行。 其中原因…… 没别的,人家有一把仙剑。 武夫则不同,特别是走纯粹一道的武夫,想要御风,就只能抵达武道第八境的远游境。 但是丁婴做到了。 哪怕老人的御风,到不了多高,但也已经有了个雏形。 人间万万年,总会诞生一些超世之才。 这种人,不可以道里计。 此时丁婴手上正攥着一道细小的剑气,哪怕手掌被切割的鲜血淋漓,他都没有撒手,低头默默注视。 老人眉头微微一皱,看出了不少端倪。 这剑气,与之前宁远出的那几剑,一模一样。 都是来自于那把雪白长剑。 老头儿将剑气随手一撇,摔入脚下地面,抬起头来,望向那个青衫年轻人。 他死死盯着宁远,眉头皱的更深了。 仅凭一把长剑蕴含的剑气,就有如此杀力? 难不成这小子...没有修为? 不对,丁婴自顾自摇头。 倘若没有修为,一个区区凡人,是如何驾驭这等仙剑的? 一瞬间,老人汗毛倒竖。 宁远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也没打算去琢磨,身形一掠而起,同样悬停半空。 这条大街,一左一右,两位御风‘仙人’。 低头瞥了眼脚下,宁远又将视线落在更远处,落在了一袭儒衫身上。 他直接开口道:“种老先生,劳烦替我照看一下裴钱。” 种秋没有回话,转头看了眼昔年好友俞真意后,没有犹豫,大步前行。 众人皆是有些意动,陆舫眉毛一挑,唐铁意轻轻按住了腰间刀柄。 俞真意深深的看了眼种秋后,以心声告知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 一个小姑娘而已,没必要现在就大动干戈。 要是惹恼了丁老魔这个疯子,到时候选择跟宁远联手,那就有些麻烦了。 俞真意此行,只有一个,就是飞升。 万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眼看种秋守在了裴钱身旁,宁远这才重新看向眼前老人。 一袭青衫微笑道:“此处太窄,不好施展手脚,不如去往城外?” 老人冷笑一声,不置可否,脚下一动,率先去往城墙那边。 丁婴当然不会顾及寻常百姓的死活,但是宁远说的没错,山巅大战,自然就要站在山巅处。 来上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结果如何,不用过多考虑,只管出拳而已。 宁远同样如此,松开剑柄,神念一动,长离在半空划出一抹轨迹,稳稳悬停。 当即踏上剑身,御剑远游。 他是鬼,能飘着走,但总归没有御剑来的快。 两人一前一后。 只是宁远厮杀,一向阴险毒辣。 跟在丁婴身后的年轻人,一肚子的坏水。 江湖问剑,公平道义什么的... 与我无关。 想到做到,宁远心中,轻轻默念一声,“剑来。” 数百丈开外,仍处于昏迷状态的小姑娘,其身后的一把长剑,瞬间出鞘。 循着那个御剑青衫的足迹,槐木长剑如同一抹白虹,掠入高空,转瞬即至。 宁远一把握住长剑,二话不说,深吸一口气,朝着前方,一剑横扫。 一剑将丁婴斩入大地深处。 第482章 所谓剑意 南苑国京城。 东门,高耸的城墙,出现了一个巨大缺口。 而从这一线天的缺口望去,更远处的城外,大地之上,又有一道极为深邃的剑痕。 宁远这一剑,卯足了全力,硬生生凿开城墙,甚至剑气落在城外,还劈出了一道深达百丈的沟壑。 一剑得手,青衫御剑而至,越过城头,悬停在剑痕上方。 松开剑柄,槐木悬停,长离入手。 齐先生的槐木长剑,论品秩,其实比不上长离剑。 远远比不上。 材质就是普通槐木,应该来自于小镇的那棵祖宗槐,其中蕴含的剑气,也是齐先生塞进去的几缕浩然气。 浩然之气,最为压胜阴物,但是对上丁婴,还是长离剑来的更好。 宁远不止对敌阴险,还得饶人处不饶人。 就这一剑,肯定砍不死这个老头儿。 那就继续砍。 于是,御剑凌空的青衫客,第二剑紧随其后。 势大力沉,一剑斩入沟壑深处。 这还没完,一袭青衫,单手改为双手,抡动长离,第三剑接踵而至。 此后又有第四剑、第五剑…… 年轻人出剑不停,状若疯魔,脚下的这条沟壑,如同被天雷轰砸,碎石激射。 一连三十余剑,剑剑不落空,待到宁远停手,眼中所见,大地满目疮痍。 非是他不能继续,只是如此这般出剑,短时间损耗的神意,极多。 虽然可以补充,但这玩意儿就跟练气士的体内真气一样,一旦抽干,又没有什么补足之法,就很容易陷入绝境。 宁远的杀力,其实很简单,总体来源于三个方面。 其一,自然是长离这把半仙兵,火神亲手打造,陈清都为其开锋。 听秀秀后来所说,这把剑,当初老大剑仙开锋之时,差点惹来了天劫。 其二,宁远的剑意,他虽然没有修为,甚至没有肉身,但剑意这个东西,无需这些事物。 这一点上,山上剑修与凡人剑客,是一样的。 哪怕只是一道魂魄,同样也能领悟。 说的简单一点,剑意就是一名剑修精气神的具现化。 也可以说是剑心衍生之物。 一名剑客,他走的道路是如何,所能领悟的剑意,就是如何。 杀人如麻的剑修,一将功成万骨枯,从尸山血海之中走出,这种人的剑意,往往都会是主杀伐。 也可以称为杀戮剑意。 而一名温养浩然气的读书人,若是走上剑修一道,那么他所感悟的剑意,也会是偏向于此类。 这就是为什么,后世去往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会那么难以获得一份无主的远古剑意。 剑仙会死,但是剑意长存。 这些城头剑意,由于各自生前主人的剑道不同,意境也不尽相同,游离世间,若是能遇到一名契合大道的好苗子,才有可能会选择认主。 宁远‘生前’的剑意,在他死过一次之后,已经消散大半,但也保留了一点下来。 只是之前武道山巅一事,在老大剑仙教了他那一剑之后,他‘第一世’那些偏杀戮的纯粹剑意…… 已经全数消散。 所以这样一看,师父教了徒弟一剑,但也斩了徒弟一剑。 宁远后来也想过此事,可能是那个老人,想让他以后,走上一条崭新且纯粹的剑道。 一条并非来源于天的剑道。 斩去上一世,活出第二世。 年轻人学了那一剑,算不上学会,顶多是一知半解。 但是八千年前的那个略显年轻的老大剑仙,在他身上留下了一缕剑意。 这缕剑意,普普通通,就跟当年刚开始练剑的陈清都一样,毫不起眼。 但是别开生面。 最后的第三点,自然就是这道魂魄了,他的神意,强悍至极。 长离、剑意、神意,三者合一,就是他的真实杀力。 比起上一世小镇那个龙门境的自己,杀力层面不会差多少,唯一的最大短板,就是没有真实肉身,也没有境界。 他的这道魂魄,底蕴极其雄厚。 打个比方,倘若后续得了肉身,哪怕是一件寻常的仙人遗蜕,哪怕不太契合自身…… 宁远短时间内,境界与战力,都能达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年轻人的心头,忽然就有了些许明悟。 这次藕花福地之行,很快就会结束。 而自己,要是在这场飞升战中活下来,不出意外的话…… 不用等到去往小镇,就能获得一副肉身。 指引他进入这座福地的,不止是齐先生,应该还有老大剑仙。 或许...还有一位。 陆沉? 关于这位算是半个好友的三掌教,其实宁远这个罪魁祸首,也不太清楚他去了哪。 反正不是任何一座天下。 不知道三掌教,有没有勘破心中那个答案。 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不得不说,人间少了陆沉,实乃一桩憾事。 第483章 太平山黄庭 一袭青衫,御剑悬停空中,随手取出一把荷叶竹伞,庇护己身同时,也在快速稳固因为频繁出剑而造成的魂魄不稳。 残破的大地深处,半晌没个动静。 论厮杀手段,宁远不比丁老魔来的少,论阴险毒辣,后者更是拍马不及。 第一回北上骊珠洞天,他就算计了不少人。 南海坑害蛟龙沟,老龙城威逼苻家,小镇算计火神,偷了陆沉的算命摊子…… 再之后,成为刑官的他,还步步为营,忽悠陆沉,白捡了一座倒悬山。 最后算计一座天下。 少年本就阴险,本就一肚子坏水。 与此同时,断裂的城墙那边,两侧出现了不少人影。 观战之人,有湖山派掌门,天下正道领袖俞真意。 此外,跟在他身后的,还有鸟瞰峰剑仙陆舫,北晋将军唐铁意,其余几人,也都是宗师之流的高手。 皇后周姝真,此刻也来了一处城头,而在她身侧,站着一名头戴帝王冠冕的中年男子。 南苑国皇帝陛下,太子魏衍,一众皇室,被御林军重重护卫。 倒是那位镜心斋樊仙子,本该跟随太子魏衍前来的她,未曾露面。 一名突兀现身的公子哥,手持折扇。 宁远微微一愣,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极为苦大仇深的样子。 再一眼,他就瞧出了端倪。 恐怕此人就是春潮宫宫主周肥了。 也就是被自己斩杀的那个周仕的老爹,难怪看自己的时候,一脸杀气。 宁远倒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玉圭宗姜氏一族的家主,姜尚真。 对于此人,他没什么评价,不好不坏,没了。 当然,宁远自己,也是不好不坏,半斤八两罢了。 国师种秋,最后到达城头。 老人之前带着裴钱,回了宁远的那处宅子,只是不知为何,那宅子好像在南苑国京城凭空消失了。 所以种秋只好带着小姑娘,一同来了城头这边。 猛然回头。 脚下大地,沟壑之中,惊现一道恐怖拳罡。 来不及出剑,手腕翻转,宁远横剑身前,一声清脆之后,青衫倒飞出去上百丈。 甚至打的他无法保持御剑,身形砸入地面,溅起无数尘土。 宁远立即拍地而起,长离重新入手,一声敕令过后,槐木剑也自主飞回,悬停在侧。 大地深处,一名衣衫破烂的佝偻老人,随意跺脚,拔地而起。 一甲子岁月以来,丁婴从未如此狼狈过。 浑身浴血,前衫破碎,胸膛之上,剑伤尤其多,道道深可见骨。 其中一道剑痕,甚至从裤裆那块儿开始,笔直一线,到了脖颈处。 挨了这么多剑,这种伤势,远超所谓的重伤。 但他就是没死。 而原因,也很简单。 一顶银色莲花冠。 宁远一拍额头,说了句旁人听不太懂的话,大骂道:“狗日的陆沉,走了也不安生!” 藕花福地的四件天地至宝,比起这顶莲花冠,压根就不是一个级别的。 因为这玩意儿,来自于掌教陆沉。 老人伸手按在头顶,霎时间,那顶莲花冠就起了变化,花瓣不再生长,反而是断落下来,化为精粹至极的天地灵气。 丁婴身上的几十处剑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老人右手搁在左臂肩头,稍稍发力,轻易就将断了的手臂接上,随后抬起头,望向那个年轻人。 他眯起眼,“砍的爽不爽?” 宁远微笑点头,“还行。” 说完,他又看向老人裤裆那块儿,摸了摸下巴,笑意不减。 “老头儿,你那根绣花针...现在还在不在?” 丁婴忍不住骂道:“你装你大爷呢!” “还以为你是什么谪仙人,是什么真正的剑仙,结果不过是一头鬼物罢了。” 老头儿再蠢,打到现在,也看出了宁远的根脚。 声音虽然不大,但城头那边的观战之人,大多数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一时之间,全场哗然。 其实到如今,特别是此前一袭青衫压着丁老魔打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萌生退意。 三十余剑,剑剑杀力冠绝这座天下,看都看的胆战心惊,还妄想杀了那人,抢夺飞升之位? ……不要命了? 但在老人一语道破天机之后,形势又来了个巨大反转。 望着镇定自若的年轻人,老人微笑道:“你这鬼物,杀力是大,但是还能出几剑?” “或者说,你还剩下几剑?” 宁远长剑一震,同样报以微笑,“这个问题,或许你该问问自己。” “丁老魔,你认为自己还能接我几剑?” 下一刻,有个年轻公子哥,御风过境,落在一袭青衫身后。 紧接着,俞真意驾驭那把琉璃飞剑,不是剑修,却御剑而来,悬停于百丈高空,虎视眈眈。 好友周肥下场,陆舫没有多想,长剑一抖,化虹而至。 北晋唐铁意,身形一掠,如神人降世,落地之处,大地四分五裂。 此外,跟随俞真意前来的剩余四人,先后一一赶到。 加上丁老魔,一共九位宗师人物。 围剿天下第一。 就在此时。 一线城头之上,一左一右,多了两个不速之客。 一名驼背老人,六十年前的天下第一,藕花福地,无敌一个时代的人物。 武疯子朱敛。 一位姿色冠绝天下的背剑女子,立在城头,人未动,剑未出,周身三丈之地,就有剑气环伺。 在场大多数人,都不清楚两人身份,特别是那名女子。 此人既是周姝真的师妹樊莞尔,也是镜心斋女子祖师童青青。 而除此之外,背剑女子还有一个身份,也是她的真正根脚。 太平山黄庭。 城外所有人,包括宁远,一同望向两人。 烧了几十年菜的老厨子,腰间挂着一把菜刀,背着双手,笑眯眯道:“我就是看个戏。” “等你们打完,我看看能不能捡些食材回去,拿来煲汤。” 不再是樊仙子,不再是镜心斋童青青的太平山黄庭,瞥了眼朱敛后,同样笑道:“你们打你们的,不用理会我。” “你们这些人,谁活到最后,我就找谁问剑。” 背剑女子好似说了句玩笑话。 “老娘要是输了,就以身相许。” 无人开口。 城头两人,光是站在那儿,就给众人带去了莫大的压力。 倒是深陷死地的年轻人开了口。 宁远抖了抖袖子。 他先是看向驼背老人,面无表情道:“老子是鬼,所以老厨子,我要是死了,记得一定不能用煮的。” 朱敛挠了挠头,有些不明所以。 宁远咧嘴笑道:“要起锅烧油,炸至金黄。” 老人反应过来,越看这年轻人越有趣,咂了咂嘴,忍不住问道:“油炸鬼?” 宁远没再理会他,转头望向背剑女子。 一袭青衫笑眯眯道:“要是我站到了最后,问剑又赢了你,难道你真会以身相许?” 黄庭愣了愣,随后笑着点了点头。 她不认为对方能活下来。 就算活下来,出身太平山的她,也不会觉得,两人的问剑,自己会输。 当然,如果真输了,那就另说。 宁远故作无奈,咂了咂嘴,好似在自言自语。 “那我真就死路一条咯。” 输了,被黄庭砍死。 赢了,被阮秀打死。 好像左右都是个死。 第484章 心之所向 城外。 宁远收回望向城头的目光,御剑半空,缓缓环视一圈。 如今身陷重围,如同当初刑官一人深入蛮荒。 有点意思。 但是不多。 论数量,在场之人,满打满算也才九个,而当初他手下斩过的大妖,可是足足有十余位。 论实力,更是天差地别。 这九人,最强的三个,六境武夫丁老魔,同处观海境巅峰的俞真意和周肥。 其余的所谓江湖宗师,皆是清一色的四五境武夫而已。 藕花福地之内,九成九都是走肉身一道的武夫,不是没有修道的好苗子,只是天地受限,没有正儿八经的登山法。 在宁远见过的本土高手,只有两个走上练气一道的修士,一个就在眼前,湖山派掌门俞真意。 另一个,就是与他成了忘年交的心相寺老僧了。 据说早年这个俞真意,与国师种秋还是至交好友,生死兄弟。 只是因为多年前的一桩恩怨,两人一拍两散,分道扬镳。 当时两人在江湖之中,刚刚闯出些许名声,遭遇一位谪仙人,一番厮杀之下,后者落败逃走。 种秋认为那人罪不该死,而好友俞真意,却铁了心要杀了此人,抢夺谪仙人的一身宝物。 观念不同,俞真意选择一人前往,生死一刻间,是跟在后头的种秋现身,替他拦下了致死的一剑。 也就是因为这一剑,伤了大道根基,种秋直到如今,也无法勘破武道六境。 那名谪仙人一死,留下了两件宝物,一本直通地仙的登山秘籍,一把可称之为法宝的琉璃飞剑。 种秋视两件至宝为粪土,深深看了一眼好友后,拂袖离去。 至此,得了登山法的俞真意,毅然决然自毁武道修为,转去修炼仙人法门,之后建立湖山派,专杀进入福地的谪仙人。 种秋依旧行走江湖,独来独往,最后落地南苑国京城,练拳之余,开始了读书,从武宗师,又成了文圣人。 俞真意站在那把琉璃飞剑之上,身处高达百余丈的高空,俯瞰脚底那名青衫剑客。 嘴唇微动,本是练气士的他,没有以心声开口,直接喊话道:“诸位,待会儿动手,万不可掉以轻心,更加不能留手, 此子的剑术杀力,之前你们也看了个一清二楚,若是心怀鬼胎,想要趁乱划水摸鱼……” “自己掂量。” 稚童模样的俞真意笑道:“放心,这小子一死,他身上的所有宝物机缘,我分文不取,我只要他的头颅而已。” 陆舫咧嘴笑道:“他手上那把剑,我要了。” 他早就看上了宁远手中那把雪白长剑,剑客总不会嫌弃自己的剑少。 更别说,以陆舫的眼力,自然能看出,那把剑的品秩,高到可怕,仅凭剑身流散而出的剑气,就有堪比宗师级的杀力。 搁在这座小小的天下,就是真正的仙剑。 得了这把剑,哪怕最后没有占据一个飞升之位,也是不虚此行。 一身霜甲的北晋唐铁意,此时已经抽出腰间长刀,他的目光落在宁远身侧悬停的另一把长剑上,眼神带着一丝炽热。 “既然如此,这把剑,我唐铁意就收下了!” 他自认不是陆舫的对手,所以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相对来说平平无奇的槐木剑。 唐铁意并非剑客,但一把拥有灵性的好剑,谁不想要? 谁不想御剑飞行? 周肥站在宁远身后不远,未曾开口,只是冷冷注视着他,手中折扇合拢,蓄势待发。 山上神仙,收徒一事不易,生子一事,更为艰难。 出身玉圭宗的姜尚真,现在福地的周肥,到如今修道这么多年,有过鱼水之欢的女子不知多少,但总共也就只有两个儿子而已。 外头的玉圭宗那边,有个大儿子,来了藕花福地之后,多了个小儿子。 而就是这个小儿子,前不久却死了。 被这个看不出根脚来历的青衫剑客,随手一剑就给杀了。 这已经是不共戴天之仇了。 无需多言,无需过多废话。 周肥很清楚,按照宁远之前展现的杀力来看,自己一人之力,根本拿不下他。 所以与众人合力,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宁远面无表情,手持长离,身侧悬停齐先生的槐木长剑。 他随意环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公子哥周肥身上,嘴角微微翘起。 青衫笑道:“姜尚真,知道你儿子为什么死吗?” 直言不讳,在场之人,除了周肥以外,都不知道这个‘姜尚真’,是何人。 公子哥瞳孔一缩,眉头深深皱起。 对方知道自己是谁,而自己却不清楚对方。 有点棘手,有点糟糕。 宁远笑意不减,又问了第二句。 “姜尚真,知道你是为什么死的吗?” 话音刚落,一袭青衫,大袖飘摇,握住剑柄之手,猛然发力。 一剑扫荡而去。 仅是眨眼,青衫一晃,再有第二剑,同样势大力沉。 身前身后,各有一剑。 左手并拢双指,作那掐剑诀之姿,槐木剑如遭敕令,瞬间一闪而逝,扶摇直上,欲要将俞真意斩落人间。 不分何人,尔等皆要接剑。 接连三剑齐出,一时之间,方圆百丈之地,剑气肆虐,如起大潮。 居中剑修,形体泛起琉璃之色,好似神人持剑在手,征伐天下。 俞真意冷哼一声,双手掐诀,默念一句神仙术法,脚底仙人飞剑瞬间绽放五彩霞光。 剑尖朝下,迎面对上那把来势汹汹的槐木长剑。 周肥脸色铁青,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是一挥手中折扇,便有无穷罡气滋生,打烂剑气无数。 头戴莲花冠的老人,虽不耻与他人联手,但如今这个光景,也容不得他多想,五指捏拳,随意震散当头而来的剑气洪水。 老人很是自负,自认无论是宁远,还是城头观战的两人,一对一,捉对厮杀之下,他都能斩杀任何一人。 可要是一挑三,甚至是按照之前的想法,欲要斩杀所有人,就没有任何可能了。 当务之急,就是先把这个谪仙人宰了。 此后再登城头,找上那个武疯子朱敛。 老人不清楚,朱敛是如何活到现在的,但六十年前能杀他,六十年后,同样能杀。 鸟瞰峰剑仙陆舫,有佩剑名大椿,反手一剑斩出,剑气覆盖三丈之地。 杀力不高不低,但是这一手拔剑之术,飘逸绝尘,不愧是藕花福地唯一一个被尊称为剑仙的人物。 唐铁意也有一刀落下,斩剑气于无形,小试牛刀矣。 这把妖刀,名为“炼师”,也是藕花福地流传已久的四件至宝之一,号称可破世间一切术法。 随意一刀,便有万千恶魂从刀身透出,继而归拢为十数道可怖刀光,杀力极大。 据说死在这把妖刀之下的人,连魂魄都会一同消亡。 大战刚起,便已如火如荼。 城外这处地界,术法冲天,剑气拳罡交织,声响震耳欲聋。 宁远却不看任何人一眼,大袖鼓荡,不言不语,只是一味出剑不停。 身前身后,天上地下,无处不是剑气。 如此出剑,短时间内,以他的不俗杀力,自然难以有人近身。 但如此一来,恐怕至多百余剑左右,他就会因为神意损耗过大,导致‘力竭’。 到那时,估计都不用等围杀之人动手,宁远自己就会自主‘兵解’,一道魂魄,彻彻底底的魂飞魄散。 但年轻人懒得考虑这些。 他甚至闭上了双眼,不再以眼中所见,视为剑之所向。 而应该是某个‘年轻人’对他说的那样。 心之所向,剑之所往。 第485章 剑之所往 城外大战不断,这般景象,落在京师观战之人眼里,就是真真正正的神仙打架。 城头之上。 皇后周姝真,独自来到一名老人身旁,欠身施礼之后,轻声问道:“朱老前辈?” 老人背着双手,视线一直望向城外,没有去看她,随口道:“老头子不是说了,我就是看个戏。” “待在太子府也是待,还不如出来透透气,站哪不是站。” 周姝真还是不太理解,忐忑问道:“前辈,此次飞升一战,您老……真不打算下场?” 老人摇摇头,嗤笑道:“没兴趣。” “打架什么的,六十年前早就打够了。” 顿了顿,朱敛闷声道:“不如炒菜。” 皇后娘娘又小声问了一句,关于这场大战,谁能活到最后。 老人没给出答案。 等到周姝真离去,很快又来了一位重量级人物。 既是樊莞尔,也是童青青的太平山黄庭。 背剑女子说的第一句话,却不是跟周姝真那般,她没有问任何关于这次大战的事儿,也没有询问老人为何隐世不出六十年。 黄庭直接说道:“老厨子,给我一把你炒的黄豆。” 说完,她就伸出了手来。 驼背老人回过头,眯起眼,看向这个姿色冠绝天下的女子。 眼神之中,没有任何觊觎美人姿色的味道,全是不理解。 也不知道外界那座浩然天下,那里的这些修道之人,是不是都跟黄庭一个鸟样。 明明是个山上人,还是谱碟仙师,更是一名天资绝世的剑修…… 居然管老头子要一把炒黄豆吃? 朱敛低头看了看手上所剩不多的黄豆,随手摸进兜里,还是掏了一把给她。 黄庭笑嘻嘻的接下,还像模像样的道了句谢,身子一晃,已经坐在了城墙上。 一颗接着一颗的往嘴里丢着炒黄豆,望着远处的大战,美人笑眯起眼。 观飞升大战,辅以黄豆,不比酒水来的差,滋味一绝。 老人站在一旁,同样眺望远处,冷不丁问道:“黄庭,在你们家乡,这小子出不出名?” 背剑女子随口道:“没听说过。” “当然,我在藕花福地待了这么多年,很久没有回去,所以现在的浩然天下,山上是个什么光景,我也不太清楚。” 想了想,黄庭说道:“不过应该挺有名的。” “同为剑修,论剑术,他不比我低,论剑意,同样高过我。” “我比他厉害的……只有境界修为。” “这种人中龙凤,搁在我那家乡,只要不藏头露尾,肯定是名扬四海的人物。” 背剑女子打开了话匣子,继续笑道:“其实我们这些谪仙人,来这儿无非就是寻求机缘。” “我黄庭,很多年前就跻身了元婴境,以我的资质,数年内跻身上五境,不是难事。” 她两手一摊,无奈道:“可我师父说,我的性子不好,就算破开了上五境大关,之后的成就,也至多仙人到顶了。” “所以就把我丢进了藕花福地。” 说到这,女子又变了脸色,咬牙切齿道:“但是这个老天爷,明明我师尊都跟他说好了,却故意使坏,把我的记忆给封了起来。” 背剑女子一拍额头,感慨道:“兜兜转转,明明进来之前我还是个少女,结果到现在梦醒,转眼就成了个老太婆。” 老人一直没说话。 黄庭收声之后,也没有继续碎碎念。 吃完了黄豆,又管老头儿要了一把。 她来找老人,还真就是来要黄豆吃的。 朱敛望着那一袭青衫,有些意动,却始终没有动作。 身旁的黄庭梦醒了……那自己呢? 我何时梦醒? 或许那个远游青衫客,能给自己带来答案。 …… 战场中心。 一袭青衫,闭目之姿,手中仙剑频频出剑,剑气扫荡天地,如入无人之境。 宁远终于悟到了那一条崭新剑道。 但又只有一丝,像是抓住了一只夏天的萤虫,一片寒冬腊月飘落的雪花,一粒毫不起眼的地下沙尘。 无论是哪一种事物,都是普普通通,都是毫不起眼。 眉头紧锁,宁远一直未曾真正睁开双眼,只以神念感知,大袖招展,出剑不停。 按照以往的他,对敌之时,特别是被人围杀之际,宁远都会提前算计,一经出剑,也都是逐个击破。 比如当初剑挑群妖,十四境的他,都要挑选几个最弱的杂鱼,先行斩杀。 但现在的他没有。 每一剑,都是全力,也不会想着先去把俞真意带来的几个四境武夫宰了。 他只是凌空而立,保持原地不动,上下左右,身前身后,剑剑不停。 以他的杀力,逐个击破的话,不谈斩杀所有人,起码也能杀个大半。 盏茶过去,宁远一共斩出九十六剑。 剑气包罗天地,到如今,尚无人可近身十丈之地。 但他已经逐渐感觉到力不从心。 头顶的荷叶竹伞,一直在稳固他的这具魂魄。 可是入不敷出。 齐先生没有骗他,这伞确实不算是什么无上至宝。 只是莲花小洞天之内,千千万万荷叶中的一片而已。 丁婴瞧出了端倪,纵横天下六十年,融汇百家武学的他,气沉丹田,唤出气府之内的武夫真气。 游走双臂,真气如龙,老人气势层层拔高,拳意之浑厚,生生压的大地塌陷数丈。 人在人间,出拳向天。 打烂剑气无数,拳罡之大,甚至不分敌我,将其余几人的刀光剑气一同打散。 宁远仍未睁眼,察觉到这一拳的恐怖,同样是不闪不避。 出剑便是。 然后一袭青衫,就被这一拳,当头打烂。 好似瓷器碎裂,宁远身形,瞬间崩碎千百块。 半空只剩下一把滴溜溜旋转的雪白长剑。 失去主人的操控,一直与俞真意纠缠的槐木剑,也被其施展一门锁剑神通,牢牢困在原地。 第486章 崭新一剑 死了? 众人见此,纷纷停手。 倒不是他们托大,没有防范之心,只是无论怎么看,这人都是死了。 被丁老魔一拳轰杀。 身形爆碎,化作漫天星光点点。 城头上。 黄庭皱了皱眉。 此刻龙门境的她,也感知不到那一袭青衫的半点气息。 她转头看向一旁的老人,眼神带着询问。 对方的底细,其实黄庭并不知晓,但是论眼光的毒辣,自己拍马也赶不及。 朱敛没有回头,视线牢牢锁定在年轻人身死的地方。 之前丁老魔那巅峰一拳,老人其实可以接下,还是轻轻松松,但他没有选择出手。 因为两场大梦之后,朱敛虽然没有完全梦醒,但他也知晓了不少的事。 梦里的那个年轻道士,给他传递了一句话。 也没别的,要他救下那个年轻人。 但老人没答应。 当个厨子挺好的。 就在此时。 在那城外,原先的大战中心,出现一副难以言喻的景象。 身死之地,方圆十丈,光阴凝滞,就连那把无主长剑,此时也停止了颤动,不再有剑气溢出。 诡异的一幕。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生了何事。 丁老魔不信邪,皱着眉头,再有第二拳打出,丝毫不弱于先前那一拳的力道。 拳罡无坚不摧,好似铁骑凿阵。 甚至这一拳的杀力,沿途所到之处,差点打破了此方天地的“规矩”,空间紊乱不堪,出现了无数裂痕。 只是一旦落入那处光阴静止的地界,拳罡又如同泥牛入海,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也许是瞬间,也许是很久,恍惚之中,众人得见一青衫。 那人连鬼都算不上,从这头,能看到那头儿,好似镜花水月。 又像是一道影子,从某座天下,投射到了此处人间。 依旧是闭目之姿。 身死的那一刻,宁远走在了一条光阴河畔。 当初老人教他一剑,送他去了万年以前,见识了那场登天之战的部分画面。 而今,有人不请自来,不借他力,踏上了一条倒流而去的光阴栈道。 眼中所见,亦真亦假。 登上极为熟悉的剑气长城,一袭青衫缓步行走。 有人站在他身侧,一名背剑青年。 两个年轻人,就这么走在空荡荡的城头上,渐行渐远。 走出一段距离,青年忽然停下脚步。 宁远疑惑道:“师父?” 陈清都笑道:“接下来的路,我就不陪你了。” “为什么?” 青年继续笑道:“有人不想我走下去。” 少年极为不忿,脸色难看,怒道:“凭什么?” 年轻的老大剑仙,伸手拍了拍宁远的肩膀,叹息一声,摇头道:“我陈清都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到不了十五境。” “即使没有人阻拦,再练一万年的剑,一样到不了。” 宁远默不作声。 他当然知道,老大剑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倘若没有那场问剑托月山,没有更早之前,兵家与那拨剑修的反叛,身旁老人,早该是十五境了。 还是一名十五境的纯粹剑修。 那么这里面,万年之前...有没有夹杂着诸多算计? 人族有三教,三教皆有十五境大修士,那么为何偏偏剑气长城没有? 偏偏蛮荒天下也没有? 为何这两个,被冠以戴罪之身的剑气长城,被驱逐到蛮荒的妖族,就成了死敌,就打了一万年。 导致双方之间,出不了一个十五境。 因为在某些人看来,剑修追求自由,是为大隐患,所以要打压。 而妖族就更不用讲,对人族来说,它们就是异类。 这两个,双方之间,打生打死,狗咬狗,最好不过。 不知何时,当宁远再次抬起头来,身旁之人已经消失无踪。 而眼前的城头之上,两侧出现了不少人影。 个个身材不一,难辨雌雄,面目皆是极为模糊,看不真切。 他一步跨出。 耳畔犹如雷鸣,出现不少言语。 “十四境,劈开一座天下还不够,小子,你不会还想成就十五,做那天下无敌吧?” “域外天魔,人人得而诛之。” “速速停下!原路返回,本座就可以既往不咎!” “宁远,得了火神青睐,还不知足?还想要大道登顶?世间好处都被你得了去,你以为你是谁?!” “宁家小子,你不该来此天地。” 一声清脆,好似烟杆敲击地面之声,有老人开口道:“小子,你走不走,都无妨,我不拦你,但你要记住,你的媳妇儿是老头子送的,所以你就欠我一个人情。” 宁远道心坚定,脚步从未停止,这些嘈杂之声,很快就被他抛诸脑后。 但好像前来阻拦之人,有点多。 有人大骂,语气威严,“域外天魔又如何?还不是凡夫,一样是蝼蚁,见了我等,还不跪下!” “男儿双膝,无非就是跪那天地君亲师,如今下跪,本座就准许你通行,如何?” “跪一跪又何妨?如此天大机缘,只需俯首一回,就能换来大道登顶,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造化?” “跪下!!” 一袭青衫立即止步。 他转过身,看向这尊看不清面容,屹立城头的神人神像。 倒不是真被对方这一声大喝吓到了,只是年轻人有点不爽。 很不爽。 所以他撸起袖子,一拳就把神像的头颅打了个稀巴烂。 松下袖子,宁远朝他身上吐了口唾沫。 “草你妈,以后别让老子知道你是谁,最好找个地儿躲着,不然给我找到了……” 他没再说下去。 说出来不太好。 宁远继续行走。 之后的一段路程,两旁神像也不少,但貌似被他的行为镇住了,一个都没再开口。 直至走到尽头。 这里站着一个高大女子,双手拄剑。 她看着他,他也在看着她。 女子轻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问眼前少年。 “别开生面?” 宁远没有回话,十几息后,站在了拄剑女子的身前。 两人之间,距离极近。 高大女子纹丝未动。 他抬起头,打算与她说一句让开。 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四目相对许久,年轻人一步踏出。 直接穿过了她的躯体。 这一条崭新剑道,终于是走出了第一步。 也摸索到了一条登山道。 城头轰然一震。 天地如同镜面,瞬间龟裂破碎。 藕花福地。 这座人间,有‘人’睁开了双眼。 没有什么眉心如开天眼。 更加没有什么飞剑现世。 他只是抬起一手,双指随意在身前抹过一线。 笔直一线。 便有长剑横悬身前。 右手持剑。 左手并拢双指,自下而上,缓缓抬升。 然后下一刻,以此地为中心,方圆数千里地界,草木皆兵,所有用剑之人,其佩剑皆是出鞘数寸,铮铮作响。 青衫抬头,视线从这座福地,好似穿过了浩然天下,跨越了无尽星河,与一名高大女子对视。 天下剑道,来源于天。 你不是一直想要看看,人间有无别开生面吗? 现在就有了。 于是,人间出现了崭新一剑。 一剑压服九位武林宗师。 第487章 散剑 这一剑去。 人间再无什么丁老魔,彻彻底底的身死道消。 以至于,所有围杀之人,毫无还手之力,生生被这一剑碾碎! 剑光一线,横贯十几里地界,从南苑国城门这边,一直到远处的绵延大山,直接被凿出了一道巨大剑痕。 好似一道峡谷。 而在这条十几里剑痕之内,雪白剑气极多,原本无形的剑意,竟是造成了具现化! 剑意交织,如网覆盖,其内空间扭曲,好似下一刻,就会当场破碎。 年轻人的崭新一剑,已经达到了此方小世界的顶点。 真真正正的站在了最高处。 再强一分,恐怕就能做到有如传说中的那般...破碎虚空。 一把荷叶竹伞,蓦然间扩大百倍,笼罩数里地界,滴溜溜旋转。 眨眼之间,悄然瓦解。 散作漫天星光,城外好似下了一场大雪。 光华流转,缓缓归拢,而后大地之上,就起了一阵陆地龙卷。 城头。 黄庭难掩惊容,一双桃花似的眼眸,死死瞪着前方。 她喃喃道:“这一剑?” 一旁的老人问道:“如何?” 老厨子是个武夫,从未练过剑,自然瞧不太出什么东西来。 黄庭却没有开口,目光炯炯,而后立即换了姿势,盘坐城头之上。 剩余的炒黄豆也不要了,被她随手丢了出去。 横剑在膝,女子闭上双目,牵引神念,默默感知这一剑的残留剑意。 修道之人,特别是剑修,大多数的破境之机,都在于问剑厮杀。 于生死之间顿悟,于大战期间破境,并非什么空话。 世间超世之才,在早年登山修道途中,有几个不是身经百战,有几个没有过生死破境的造化机缘? 为何有些练气士,境界很高,但对上山上剑修,哪怕是高他人一境,也只能挨打? 关起门来修炼,自然最为稳妥,但要是一直如此,注定只是纸糊的战力。 类似小姑娘裴钱,她的二境,是被宁远硬生生打出来的,体魄自然极为不俗,但缺乏厮杀磨炼。 寻常二境,裴钱能轻易胜之,但要是一名历经生死的沙场武将,就很可能会仓皇落败。 黄庭看出了一点门道,但不多,只知道这一剑,剑意闻所未闻。 那袭青衫,只是一道魂魄,她自然知道。 而就是这么一个毫无修为的年轻人,没有依靠境界,没有依靠半仙兵长剑,仅仅只是自身的‘精气神’,就斩出了如此大的动静。 所以她立即盘坐,尝试抓住这一剑带来的莫大机缘。 哪怕窥得一丝,对她来说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凡人出剑,仙人观道。 老厨子默然无言。 另一边,被御林军重重护卫所在。 皇帝魏良直愣愣的立在当场,许久回过神后,苦笑道:“原以为,咱们这座天下,丁老魔俞真意之流,就是真正的神仙了, 可与这位宁仙师相比...不值一提。” 一旁的皇后周姝真,充耳不闻,望着那道不知因何生起的陆地龙卷,眼神熠熠。 他……赢了。 赢了! 这一刻,身为敬仰楼楼主的她,也忍不住微微喘气,前衫两处丰满,一阵上下起伏。 赌对了。 他真的赢了,一人剑挑天下前十高手,全数斩了个干净! 国师种秋,与刚刚苏醒的小姑娘,两人站在更远处的城头。 黑炭丫头忽然抬起手臂,握紧拳头,大呼小叫道:“他赢了!” 小破孩高兴的一溜烟窜了出去,趴在城墙上,脑袋朝下,好似在丈量高度。 犹豫半晌,裴钱还是没敢跳下去。 太高了,万一摔死就不好了。 …… 一道陆地龙卷,贯穿这座天下。 从大地开始,一直延伸到云海深处,藕花福地,好似出现了一场规模较小的‘天地通’。 若是凑近去看,就能发现这所谓的旋涡龙卷,是由无数道细小剑意交织而成。 居中所在,隐隐约约有着一道人影。 一袭青衫,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境地。 这种‘天人合一’的意境,少年出剑至今,其实有过好几回。 最早,剑开倒悬山之时,手持仙剑的他,握剑递剑之时,就有过短暂的这种味道。 那一剑之后,他的神魂深处,诞生了一把元神飞剑的雏形。 骊珠洞天一役,连斩真武山兵家剑修桓澍、苦行僧,最后问剑搬山猿,几次大战下来,也都有过类似的恍惚光景。 这些意境叠加,将第二把本命飞剑温养成功。 也就是因为这把与众不同的元神飞剑,洞天破碎前夕,他才敢对齐先生说,自己想要出剑。 除此之外,也是因为这把借境未来的飞剑,廊桥下的剑灵被他所惊动。 这就是为什么,当时的那位持剑至高存在,会说出那句,“别开生面”。 所以当时在青牛背石崖练剑的他,会被剑灵赠予剑运。 正如持剑者所说,昔年她让剑光雨落,难道就只是为了看一场小打小闹? 四脉剑术,绵延万年,到如今还是四脉,没有任何变化。 在剑道一途,她想要见到的,是人族里头,能出现第五脉剑术道统。 让人间剑术,有那么一小撮,不是来源于天。 城外,又起变化。 那道由海量剑意汇聚而成的陆地龙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拢,仅仅只是十几息过后,就完全消失无影。 全数内敛,涌入一袭青衫。 又在下一刻,十几道璀璨剑光,从宁远身上透出。 好像被人瞬间斩了十几剑,浑身上下,出现极多的窟窿,宛若筛子。 走出一条崭新剑道,不是没有代价的。 别开生面之后,拥有了自己的剑道,那么原先辛苦得来的东西,就会一一失去。 整整十七道剑光,赫然便是当初剑灵赠予年轻人的剑道气运。 宁远没有选择留下这些珍贵至极的剑道气运,任由其冲出体外。 难怪在那武道山巅,老大剑仙教了他一剑之后,又斩了他一剑。 斩去所有上一世的剑意,才能堂堂正正的踏上一条崭新道路。 但宁远不要,不代表不能拿来送人。 于是,一袭青衫伸出一手,那些好似连天地都不敢约束的剑光,就被他牢牢攥在了手里。 随意搓成一团,分作两份,剑运化作两把雪白长剑。 宁远抬起头来,望向城头那边。 黄庭睁开双眼,眼巴巴的望着那人的手中剑光。 宁远微笑道:“想要?” 背剑女子不假思索的点点头。 “那就接着。” 说完,宁远反握剑运长剑,以剑作枪,猛然投掷而去。 黄庭大惊,不敢出剑斩碎这泼天的机缘,只好抬起双臂,封挡身前。 转瞬即逝。 一剑贯穿女子身躯,前胸进,后背出。 结结实实来了个透心凉。 宁远笑眯眯道:“黄庭,这场问剑,谁赢了?” 女子脸上出现难得的羞赧之色,拔出身上的剑运长剑后,有些不服气的嚷嚷道:“行行行,你赢了!” 宁远正色道:“要是不服,等你吃下这些剑运,咱俩就再打一场。” 岂料黄庭眼珠子一转,目光落在男子手上的另一半剑运,嬉皮笑脸道:“再给点?” 她也不顾及身上的伤势,朝他眨了眨眼。 此中有深意。 一袭青衫没好气道:“老子有道侣了。” 第488章 人间无趣,不如不来 没再理会黄庭,宁远稍稍偏离视线,落在城头一老一少的身上。 这一战,种老先生没有下场,一直守在裴钱身旁。 小姑娘此时正扒在墙头,一脸欣喜的看着自己。 她欣喜,不是因为宁远赢了这一战。 而是阮姐姐说过,只要这个男人打赢了,她就可以跟着他俩一起,去那座浩然天下。 姐姐私下里还承诺过,以后到了她的家乡,自己就是神秀山的第一位弟子。 宁远随手一抛。 一把长剑破空而去,悬停在小姑娘身前,最终萦绕于她,缓缓流转。 裴钱顿时面露畏惧。 此前那个漂亮姐姐被宁远一剑贯穿胸膛,她又不瞎,当然看见了,这会儿面对男人递过来的长剑,免不了不太敢去触碰。 宁远面无表情道:“你不是一直想练剑吗?” 听得这话,小姑娘方才颤颤巍巍的伸出双手,握住了这把剑运长剑。 宁远低下头,望着脚下的破碎大地。 十七道剑运,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作用。 虽然宁远可以攥住这些气运,不让其逃走,但无法‘吃’下去。 他的这条崭新剑道,容不下来源于天的剑术,会被自己的剑意所排斥。 别开生面的代价。 按理来说,应该全数赠给裴钱,但小姑娘如今只是个小小武夫,吃不下这么多。 所以另外一半,宁远随手送给了黄庭。 当然不是什么无偿之举,这里面,宁远也夹杂了些许算计。 有关太平山。 长离归鞘,槐木长剑悬停在侧,一袭青衫飘然落地。 望着这道自己斩出来的巨大剑痕,宁远伸出一手,在身前摊平之后,继而缓缓归拢,呈虚握之姿。 十几里峡谷之中,那些残留的粹然剑意,如遭敕令,汇聚成一股,纷纷涌入他的手中。 我之剑道,自然为我所用。 有道沧桑嗓音在耳边响起,“小子,这一剑,有点意思。” 宁远瞥了一眼身旁无声无息出现的老道人,眯眼笑道:“老观主,只是有点意思?” 老道人颔首道:“确实新鲜,但也只是如此了,想让老夫觉得大有意思的剑术,你得把陈清都叫过来。” 年轻人摘下腰间养剑葫,自顾自的来了一口,问道:“我何时拥有一副肉身?” 他没问什么时候离开福地,而是问了肉身一事。 递出这一剑,只是走上了一条崭新剑道而已。 他现在,还是个鬼。 这世上,没人可以无中生有。 老道人随口道:“不清楚,得看一个读书人怎么说。” 宁远又问,“这场赌局,谁赢了?” “这场观道,何时结束?” 老观主已经离去。 就这么把年轻人晾在了原地,既没有回答他的两个问题,也没有告知如何飞升离去。 好像这场事关‘飞升’的大战,就只是单纯的打了一架而已。 宁远也没有多想,反正想了也是白想。 大战之前,与大战之后,其实从外在看来,年轻人没有任何差别。 还是一头鬼物。 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递出那一剑过后,自己得到了多大的机缘造化。 宁远的眉心之中,神魂之内,诞生了一把由纯粹剑意幻化而成的小剑。 不是什么本命飞剑,也没什么神通之说。 这把剑,普普通通。 有点类似早已崩碎的那把元神飞剑,但又不尽相同。 这把剑,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 唯一知晓的,就是出剑之时,他能牵引这把神魂长剑的剑意,极大的增幅杀力。 崭新一道,厉害是厉害,可欲要登高,就只能往后自行摸索。 因为身前无人。 道路的前方,迷雾重重,伸手不见五指,没人可以指引他。 即使是老大剑仙,第一个开辟出此道的剑修,也只是走出了一段不算很远的距离。 师父领进门,修行之事,还是要靠个人。 这条路上,没有人头攒动,只有一老一少,一个在半道,一个刚刚涉足。 道阻且长。 御剑而起,正打算离开此地的宁远,忽然停在原地,视线往下,落在峡谷一处角落。 此前一剑,瞬斩九人,没有什么尸骨留下,唯独有一顶银色莲花冠,得以幸存。 落入大坑底部,宁远俯下身,将这顶道门冠帽拿在了手里。 被砍了一剑,莲花冠还是莲花冠,道意无穷,五彩氤氲。 这东西,原先是丁婴所有,也是城头那个武疯子朱敛的本命之物。 六十年前的飞升战,朱敛一人大战九人,杀得天下高手胆寒,后来重伤的他,被丁老魔所杀,莲花冠至此易主。 而宁远知晓的,又不只是这些。 这顶银色莲花冠,最初的主人,是他的一位好友。 阴魂不散的陆沉。 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这玩意儿。 还以为自己那一剑,直接就把它给斩碎了。 究其原因,是因为就在刚刚,有句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传入了他的心湖之内。 在这座藕花福地,能以心声开口之人,数量极少。 武夫只有聚音成线的手段,更加做不到。 老观主自然有这个本事,但这老头儿刚刚不打招呼的离去,没必要现在又吃饱了撑的跑过来。 这句心声,听起来很模糊。 宁远不知道此人说了什么。 里里外外瞧了半天,鬼使神差的,年轻人举起莲花冠,高举过顶,戴了上去。 一朝入梦,瞬间神游千万里。 而很快,就有一位读书人,凭空出现在此地。 又有人去而复返,落在峡谷对岸。 老道人淡淡问道:“齐静春,此般作为,后果如何,就连道祖都无法推算,这小子...真值得你去冒这天大风险?” 一袭儒衫没说话,只是默默注视着身旁的剑修少年。 老人皱了皱眉,正打算拂袖离去,只是想起一个穷酸秀才的话,便又耐着性子开口道:“齐静春,救来救去的,有意思吗?” “这小子的肉身,选择极多,什么仙人遗蜕,什么人身瓷器……就算这些都不选,也能走山水神灵的道路。” “何必如此?” “要是你最后死在我藕花福地,老夫免不了要被那老秀才纠缠许久。” 停顿些许,老道人问了最后一句。 “就不怕你家先生伤透了心?” 话到此处,读书人终于动容,脸上出现极多的愧疚之意。 但也只是如此了。 齐静春抬起头,笑道:“文圣一脉,从来有所为,有所不为。” …… 一条逼仄的巷弄之中。 有个年轻道士,头戴莲花冠,怔怔的望向一名背靠大树,早已死去多时的少年。 道人好像与此方天地格格不入,装束极为怪异,与巷子外边那些路过的行人,差异极大。 道士来此人间许久,见过了许许多多不曾见过的事物,遇到了极多的陌生人。 直到误打误撞的走入这条陋巷。 年轻道士实在是没忍住,痛哭流涕了好一会儿。 以为终于有人能陪自己说说话了,可结果…… 结果他死了。 也不知是不是造化弄人,在道士见到少年的第一眼,后者就闭上了双眼,没了气息。 求道炼真数千年的陆沉,看着这个在此方天地唯一的‘故人’,差点就道心崩溃。 道人就这么站在一旁,长久无言。 世事…… 当真就只是一场大梦!? 修道六千载,一直苦苦追寻那个答案的陆沉,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不愿梦醒。 或许永远做一个不自知的修道之人,一个年复一年,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佃农...也挺好的。 但如今走到这一步,又岂能不去想那最后一页,到底写了什么? 推开那扇大门,见了‘真人间’的他,又岂会任由大梦继续?! 于是,道士陆沉,摘下一顶莲花冠,轻轻搁在了少年头上。 他喃喃自语。 “少年郎,人间无趣,不如不来。” 第489章 道高一尺 剑痕峡谷对岸,老道人忽然抬起头,瞥了眼天幕处。 有客人登门,是个穷酸秀才。 但老道人却没想着去见他,视线落在对岸的两个‘年轻人’身上。 齐静春这个晚辈,其实在老道人这边,是极为称赞的。 并非是因为他与老秀才有些交情,而是因为这个读书人,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挑刺的点。 真要挑,也不是没有。 光棍一个。 当然,文圣一脉,个个都是光棍。 齐静春此时,与那青衫年轻人如出一辙,好似一同神游千万里,连老道人都没能看出什么名堂出来。 同为十四境,论道力,老道人比齐静春高了不知多少,但饶是如此,也瞧不出任何古怪。 老人望向齐静春的目光,带着极多的惋惜。 为何万年以来,人间修道之人这么多,却只有一个齐静春,才能够被认为是有希望立教称祖? 这里面,当然是因为这个读书人,一人研习三教学问,并且真正做到了通晓,恐怕距离融会贯通,三学合一,都不远了。 立教称祖,搁在浩然天下,并非一定要跻身十五境。 这跟修为没有很大的关系。 就像老秀才,当年成为文庙第四位圣人之际,其实靠的都不是境界,而是学问,还有一身的功德。 鸡屎狗粪极多的市井坊间,一名寒窗苦读,没有任何修为的书生学子,能不能有朝一日,高中状元榜首? 能的。 虽然概率很低,但天下学子何其多,人间万万年,总会出现这等大才。 儒家文庙,掌管浩然天下,礼圣亲自订立规矩,其中有一条,就是要让人间的山上山下,处于一个‘对等’的关系。 仙人有自由,凡人也有。 所以在中土文庙内部,三大学宫之中,也有不少的读书人,没有任何修为在身。 仅凭自身学问,就考进文庙内部,担任贤人君子,甚至其中的佼佼者,还成为了学宫司业。 毫无疑问,齐静春虽然是十四境山巅修士,但外界对他传言的‘立教称祖’,并非只是在于境界层面。 要不然,倘若只论修为,那除了齐静春之外,几座天下里头,十四境的数量,可不算少。 跟修为没有太大关系,想要立教称祖,要么看战功,要么看功德学问。 万载以来,只说人族内部,有资格立教称祖之人,只有五位。 其中三位,不用过多赘述,自然就是三教祖师。 剩余两位,其中一人,如今被囚禁在天外星辰之内。 武神姜赦。 姜赦是兵家之祖,当年登天一役,战功赫赫,若是没有那场反叛,一定可以带领兵家修士,分得一座天下。 最后一个,自然就是那个时代里的,统率部分剑修之人。 也是与姜赦一同造反的剑修首领。 此人在后世的记载之中,笔墨极少。 好像是什么天大忌讳。 这五人,所对应的,就是儒、释、道、兵、剑。 而一旦齐静春跨过那关键性的一步,成功融合三教学问,又不只是能立教称祖。 他会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跻身十五境。 并非是什么空话。 儒家温养浩然气,随着数量增多,功德越高,跻身上五境之时,往往就能凝练出一个本命字。 这个本命字,只要是在浩然天下,只要有人用到、想到、念到此字,便能够为那位儒家圣贤,凭空增添一丝修为。 一种独特的‘道之共鸣’。 而齐静春这个读书人,他的本命字,搁在山巅修士里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他有三个本命字。 最为惊世骇俗的是,齐静春走的这条合道三教学问的道路,前无古人。 与他有大道之争的那位白玉京大掌教,在此道上,都没有他走得远。 真被齐静春完完全全吃透了三教根只,那么整座人间,都会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旦如此,单说本命字,那种‘道之共鸣’,就不只是在于浩然天下。 几座人间,道门所在的青冥天下,佛教掌管的莲花人间,哪怕是蛮荒妖族领土…… 目之所及,众生所在,只要有人念书,有人钻研三教书籍,无形之中,齐静春的道行境界,都会暴涨。 所以老道人,才会对这个读书人,破天荒的如此惋惜。 老人看宁远,只是一泡屎。 看齐静春,即使立场不同,但还是觉着,读书人不该如此做。 即使老观主也知道儒家的那句…… 君子不救,圣人当仁不让。 但不该如此的。 更别说,能不能救得回来,这都是未知数。 就连道祖,亲自为此事推算了一卦,也没能看出个结果。 天外有个老秀才,急得跳脚。 老道人回过神,抬头望去。 却不是看那老秀才。 老观主站在藕花福地,视线穿过天幕,看到的是莲花小洞天。 洞天福地相衔接的古怪一幕,整座人间,只有两处。 人间道人,与天上道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那人微笑道:“愿赌服输。” 老道人一抖袖子,冷哼一声。 齐静春跟三教祖师打了个赌,赢了。 老道人与老秀才打了个赌,输了。 两场赌局,都论善恶,只论善恶。 …… 大梦千古。 少年走了很久,一条光阴栈道,仿佛没有尽头。 路上他见到了好些人,影影绰绰。 与之前神游城头,有些类似,又不尽相同。 栈道两旁,不再是什么神人神像,而是活生生的,与他有过交集之人。 有爹娘,神仙眷侣,相互依偎,与他招手。 有小妹宁姚,背着一把剑,笑容灿烂。 有阿良,汉子戴着一顶奇丑无比的斗笠,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手上还提溜着一坛酒。 有老大剑仙,老人独自坐在城头,背后是老弱妇孺,前方是浩浩荡荡的妖族大军。 有个青衣少女,再没有那根马尾辫,而是扎起了两条极为好看的麻花辫,脑后长发盘起,别了一支蝴蝶玉簪。 有酒肆妇人、白嬷嬷,纳兰爷爷,有桂花夫人、老舟子、少女桂枝…… 前世一路走来,所有见过的人,哪怕仅仅只是有过一面之缘,都在道路两旁,依次浮现。 有些对他笑容满面,有些神色不悲不喜,还有些,则是破口大骂。 唯独没有见到那位姜姑娘。 还有齐先生。 出现之人极多,可无一例外,他们的任何言语,宁远都听不见一丝。 走马观花。 每一步跨出,那些被他脚步越过去的身影,都会悄然消散。 少年想要停下,但好似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推着他前行。 就像一条黄泉路,一旦踏了上去,就没有了回头一说。 迷迷糊糊之间,宁远已经走到尽头处,得见一道壮观大门。 门上并无篆刻什么文字、阵法、图案,外形普普通通,却好似接天地通。 不知为何,宁远有种直觉,这扇门,看似岿然不动,无法以外力强行破开…… 但只要自己随便轻轻一推,大门就会直接打开。 只要此门一开,就能得见“真相”! 陋巷之中。 陆沉伸出一手,重重按在已死少年的肩头,大喝一声,“大梦谁先觉,少年郎,醒来!” 天门外,原本空旷寂寥的天地间,顿时响起犹如洪钟大吕一般的声响,经久不歇。 犹豫许久的少年,神魂之内,顿时如敲丧钟。 他神色木讷,不自觉的伸出双手,缓缓按在了那扇大门之上。 与此同时,身在藕花福地的一袭青衫,形体宛若瓷器,开始逐渐出现道道裂痕。 身旁有人笑言一句,“休要痴顽!” 于是,一条光阴栈道上,除了少年剑修,还多了一位中年儒士。 读书人一把按住宁远肩头。 少年回过头,那人微笑道:“南柯一梦又如何,无非就是再走一遍罢了。” “真假虚实,谁能分清?谁又能勘破?” “少年郎,重新走一遍而已,如今未到神秀山,就打算半途而废了?” 宁远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喃喃问道:“齐先生?” 下一刻,藕花福地之内,少年猛然睁眼,神游归来。 …… 而在一条不属于此方天地的光阴轨迹中,在那处接天地通的大门前,有位双鬓霜白的读书人,独自盘坐在地。 好似离开了原本的人间,齐静春背靠大门,抖了抖袖子。 他取出一方印章,将其护在手心,微笑道:“陆沉道法,不过尔尔。” 第490章 春风不再 洞天福地相衔接之处。 老道人站在一片莲叶之上,另一处,有个儒衫老人。 明明之前急得跳脚的老秀才,这会儿见了老观主,却好似成了哑巴。 老人颓然坐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好像就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 老道人忍不住问道:“老秀才,齐静春如此做,不就正好应了你们儒家的圣人心学吗?” “为何还要如此……”老道人揉了揉下巴,“伤心?” 老观主实在难以理解,齐静春如此作为,本就是身为读书人该做之事。 践行儒家圣贤至理,无愧圣人之名。 如此,老秀才就算谈不上高兴,但也不应该如此伤心才对。 老秀才摇摇头,没有回话,站起身后,以飞升境修士的跨洲远游,黯然离去。 作为先生,老秀才当然希望,自己的一个个弟子,都能做到学问在身,境界越来越高,成剑仙的成剑仙,做圣人的做圣人。 但不该如此的。 为何先生没走,学生就走了? 明明只要再等等,最多一年光阴左右,就…… 老人离开桐叶洲后,站在云海上空,回望那座藕花福地,久久没有动作。 其实更早之前,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之后,老秀才就直接回了中土文庙。 在那功德林,找到了礼圣,一次‘大吵大闹’过后,又见了老夫子一面。 老人管至圣先师,要来了三洲之地。 没别的,他要合道,跻身十四境。 除了这些,老秀才还在三大学宫,挨个走了一遍,找上几位文庙正副教主,十几名学宫大祭酒。 借来了近二十个本命字。 老人要做之事,是抢在自己弟子之前,找到那个第二次北上的少年剑修。 齐静春要如何做,难道他的先生会不知道? 齐静春不止要救那个少年,还要为他,在此方天地寻得一处栖身之所。 一头域外天魔,如何成为真正的‘人’? 如何做,才能不被视为异类? 这件事,搁在山巅之人眼中,不是什么秘密。 因为最近的那场三教议事,所议之题,就是这个。 所以老秀才想要合道三洲地利,跻身十四境后,代替自己的弟子齐静春,为少年‘续命’。 可还是来晚了。 浩然天幕,有人落泪无声。 老秀才喃喃自语,甚至狠狠的骂了自己几句。 倘若当初大弟子崔瀺,在带回那个姓齐的孩子时候,自己狠狠拒绝,将其拒之门外…… 那么小齐是不是就不会读书了? 不读书,也没什么不好的。 或许他就可以跟绝大多数人那样,普普通通,安安静静的走完一生。 倘若当年小齐吵着要去行走江湖的时候,自己在旁推波助澜,真的让这个弟子,跟着阿良仗剑远游…… 那么成不了圣人的齐静春,会不会就在往后,修成了大剑仙? 无拘无束,逍遥天地间。 无论怎么看,做剑修,做凡夫俗子,都比成为儒家圣人来的好。 倘若自己当年少读点书,多花费些许时间去修行,是不是早就跻身十四境了? 只要自己这个当先生的,境界足够高,拳头足够大,那么当初在城头上,那个老大剑仙,是不是就愿意坐下来,认真听听自己的道理? 老秀才忽然觉着,自己的顺序学说,搁在某些时候,就是一张废纸。 因为白发未死,黑发先走。 …… 藕花福地,一场大雨忽然而至。 少年悠悠转醒,脑子里头,一片混沌。 四下张望一眼,没有什么变化,藕花福地还是那个藕花福地。 两把长剑,一左一右,悬停在他身旁。 好像就只是简单的睡了一场。 无事发生,没有人死,也没有人受伤。 愣神许久,年轻人收起脑袋上的莲花冠,抬起脚步,朝着远处的南苑国京城,缓缓走去。 没有御剑,少年只是以双脚行走。 摘下养剑葫,慢饮慢酌。 老道人出现在宁远身旁,笑问一句,“小子,想不想走一趟青冥天下?” 宁远攥着养剑葫的手一顿,想了想,没有搭理他。 老道人自顾自说道:“老夫也不藏着掖着,明儿了跟你说,我这观道观,既是观道之地,也是为了养蛊。” “此前那个丁婴,就是老夫的杰作,无论是心性还是根骨,都极为接近道老二,但还是差了不少。” 宁远忽然打断道:“老观主认为,我与余斗,极为相似?” 老道人摇摇头,“青冥天下已经有了个余斗,不再需要第二个。” 一袭青衫喝下一口酒,“所以?” 老道人颔首道:“青冥天下,余斗陆沉,缺一不可。” “最好是各取其长,两者合二为一。” 这无疑是对年轻人最大的评价。 事实上,这座小人间,老道人之所以弄了个飞升战,除了观道之外,就是想要养出一头... 类似余斗,又似陆沉之人。 青冥天下,苦余斗,不苦陆沉。 宁远笑眯眯道:“不去。” 他轻声问道:“老观主,此次福地之行,我一路走来,所遇之人,所见事物,是不是都是你在暗中落子?” 老道人背着双手,充耳不闻。 年轻人又道:“我梳理过一遍,其中关键之处,应该有两点,一个是那名心相寺老僧,另一个,则是裴钱。” “是也不是?” 老观主点头又摇头。 他指了指身后那道巨大剑痕。 宁远笑道:“前两个,是看我的善,最后斩出这一剑,是要观我的恶?” 老道人摇摇头,“反了。” 一袭青衫仰头喝下一大口酒水,然后反手按住背后长剑,神色不善道:“我能不能砍你一剑?” 老头儿微笑不语。 宁远问道:“我何时飞升?” 道人反问,“陆沉何时归来?”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快了。” …… 老观主忽然而来,忽然离去。 大雨来得急,冲刷的地面坑坑洼洼,好像又回到了老龙城的那条泥泞街上。 宁远继续往城门走去,继续喝着养剑葫里的酒水。 他突然回过头,看向被自己一剑劈出来的巨大峡谷。 原本那里,除了自己之外,应该还有一袭儒衫的。 是齐先生。 但宁远总有一种感觉。 至此以后,先生真的不在了。 有些人的离去,就是如此匆忙。 明明是一位十四境的巅峰修士,却走的这么悄无声息。 槐木长剑,浩然之气不剩半点。 宁远双袖,再无一丝春风萦绕。 …… 第491章 我来自剑气长城 这场飞升战,已经落幕。 天下十人,死伤大半。 一袭青衫,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往城门方向走去。 有点古怪的是,此次六十年大战结束,也没有任何一人飞升。 按照那位‘老天爷’的规矩,这次的飞升战,是定在正月十五元宵节,地点就在城外的牯牛山山巅。 但却提前了整整半个月,最终的厮杀地,也不是在牯牛山。 其实也很好理解,因为这次的规矩变了。 以往的飞升之期,是十人混战,最后活下来的三人,才可以飞升离去。 而这一次,却不单单是如此,只要斩杀两个‘天下第一’,就能板上钉钉获得一个名额。 此时城头的观战之人,依旧没有离去,数万精兵列阵,气势惊人。 不过宁远并不担心,还会有人敢前来找上自己。 他现在虽然还是没有境界,但相比大战之前,一身实力提高了不知多少。 一剑斩破十几里大地,连带着劈开一座高山,这种杀力,唯有元婴境剑修才能做到。 当然,并非是说宁远现在,已经具备十境剑修的战力…… 那一剑,换成寻常时候,他是难以递出来的。 修道之人,注重炼心,特别是剑修,大战之时,若是能将精气神攀升到极限,达到物我两忘的空灵境地,那么此时出剑,杀力就是最大的。 老大剑仙带他走上的这条崭新剑道,就是侧重此道。 打个比方,就好比有句话,叫做“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女子之躯,相比男子来说,大多数都是偏弱,很正常,天生如此。 但在某些时刻,娇弱妇人,也不是就不能爆发出极大的力量。 这就是精气神的一种体现。 剑气长城能守住浩然南大门一万年之久,靠的是什么? 那片黄沙万里,掘地三尺都找不出一颗雪花钱的地方,凭什么能诞生出一代又一代的天才剑修? 有很多方面。 但其中占比最大的,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信念。 修炼,杀妖,战死,代代轮回之下,这种精气神,才会一直延续,传承下去。 宁远也终于知道,为何只有老大剑仙才能开辟出这一条崭新剑道。 万载剑气长城,死去的,活着的剑修,茫茫多矣,但从来没有一个,能得到陈清都的崭新剑道传承。 因为那座城头,只有老大剑仙是一个‘死人’,一道阴神。 当年问剑托月山过后,为了续命,为了让那群剑修得以延续,老人选择以阴神合道剑气长城,枯守万年。 宁远估计,合道之后的老大剑仙,一直到如今,万年过去,修为没有任何寸进。 半人半鬼的陈清都,本命飞剑破碎,境界毫无提升的情况下,是怎么抵御一座天下的? 四脉剑术,不说玄都观和龙虎山,单说阴间冥府的那位菩萨,十四境巅峰剑仙,在剑道领域,都被陈清都一个阴神牢牢压了下去。 靠啥? 无非就是这条‘崭新’剑道。 老头儿吸纳不了天地灵气,境界涨不了丝毫,待在城头一万年……做什么? 总不能成天白日做梦。 总要找点事做。 所以第五脉剑道,就这么诞生了。 而死过一次的宁远,不人不鬼的他,就成了这门剑道的最为契合者。 当然,并不是说,只要是阴物,就都能走上这条崭新剑道。 远不止如此。 毕竟天下修士,并非每一个,都有像宁远这么凝练的魂魄的。 他的剑心,有多澄澈不太清楚,但一定是极为坚固,甚至可以说是达到了可怕的程度。 而他的神魂之中,里头蕴藏的粹然剑意,杀力更是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往后重新修行,越境杀人什么的,对他来说就是犹如吃饭喝水。 走在寂静无人的官道,大雨倾盆而下,每当雨水落在一袭青衫头顶约莫一尺距离后,就会被一股无形的剑意瞬间湮灭。 过了城门,带上裴钱,宁远跟神色落寞的种老夫子,道了声谢,随后不再理会这边的众人,径直离去。 人间各有悲欢,宁远也不想去过多干涉。 有些人,杀了就杀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虽然有那么一小部分,他起初没想过杀。 例如春潮宫宫主周肥。 也是玉圭宗的姜尚真,真实境界,是那十一境剑修。 这种人,不好不坏,杀不杀都行。 现在死了,也怪不到宁远头上。 要怪就怪那个老道人,没有他订立的这个规矩,也不会死这么多人。 不过宁远有种感觉,姜尚真大概率没死。 过了城门的这条街道两旁,临时驻扎了许多京师御林军,见到宁远这个谪仙人后,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毕竟此前那一剑,在这座天下,太过于惊世骇俗了。 小姑娘跟在宁远身后,低着头,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远也没管她,自顾自的琢磨,关于此次藕花福地之行。 忽然一抬头,身旁就多了一位背剑女子。 宁远回过神,看向身旁。 不得不说,黄庭之姿,确实算得上是倾国倾城。 就是戴了一顶不太好看的道门冠帽。 男子脚步不停,继续行走,然后女冠道姑,也跟着亦步亦趋。 半晌没说句话。 宁远只好问道:“黄庭,有事?” 背剑女子点点头,神色纠结,最后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直接问道:“为何赠我剑运?” 宁远摇摇头,随口道:“送了就送了,这需要什么理由吗?” 黄庭又问,“你真有道侣?” 宁远点点头,一脸微笑。 黄庭哦了一声,随后岔开话题,轻声提醒道:“此前被你斩杀的那个周肥,他跟我们一样,都是进入藕花福地的谪仙人。” “他估计没死,被那位老道人给救了下来。” 背剑道姑自顾自的继续说道:“玉圭宗的祖师,跟福地老道人有些许交情,所以进入福地,周肥是带着记忆的。” 说到这,黄庭一拍额头,补充道:“周肥的真实身份,是玉圭宗姜氏一族的家主,玉璞境修士。” “所以离开福地后,你还是不要在桐叶洲过多逗留,早些离去为好。” 宁远漫不经心的问道:“玉圭宗,很厉害吗?” 黄庭差点翻了个白眼,“宗字头仙家,你以为是跟你说笑的?” “我们桐叶洲,满打满算,也只有四个宗字头的宗门而已,桐叶宗,玉圭宗,扶乩宗,最后一个,就是我太平山了。” 宁远嗯了一声,“好,我知道了,多谢。” 黄庭终于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出身,遂问道:“宁远,你难道不是桐叶洲人士?” 宁远摇摇头。 “那就是北俱芦洲了?”黄庭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剑修林立的北俱芦洲,身为太平山一峰之主的她,不可能没听说过。 别说俱芦洲了,就算是那座剑气长城,黄庭都知道不少,毕竟桐叶洲离着剑气长城,可不算很远。 当年在进入藕花福地之前,黄庭就曾想过,去一趟剑气长城,只是后来被师尊强行丢进了藕花福地。 等这次离开之后,或许就可以走一趟,杀点妖族畜生,再跻身个上五境,就算是圆满了。 宁远再度摇头。 原本他打算说自己来自宝瓶洲,只是想了想后,就没有打算与她隐瞒什么。 他对太平山的观感,很好。 虽然一直未曾拜访过。 一袭青衫拍了拍背后长剑。 “我来自剑气长城。” 第492章 人间灯火点点 告别了黄庭,宁远带着黑炭丫头,一路回了住处。 雨水渐停。 大门那边,有个青衣少女,早就等候多时。 只是不知为何,直到宁远走到近前,阮秀好像都没有看见自己。 年轻人凝神细看,这才发现宅子四周,隐隐约约有着一层流光。 一座小天地,肯定是那位老道人的手笔了。 裴钱见了阮姐姐,一改之前的沉默寡言,一溜烟的跑了过去,结果就是结结实实的撞在了结界上,脑门磕了个包,疼的她龇牙咧嘴。 宁远瞥了眼天上。 想等老道人解开禁制,可是半晌过去,也不见有什么反应。 想了想,一袭青衫并拢双指,催动一缕剑意,轻轻斩出。 小天地顿时告破,这处宅子,重新回到人间。 这老道人布下的禁制,貌似只针对里面之人,外人想要破开,轻而易举。 裴钱见此,第一个冲了进去,小姑娘直接扑倒在阮秀怀中,欣喜若狂。 少女拍了拍她的后背,随后抬起头,看向朝自己走来的男人。 阮秀嘴角微微翘起,浅笑道:“赢了?” 宁远咧嘴一笑,点了点头,自顾自的坐在她的身旁,许是觉着有些累,少年一把抓住裴钱,将她从阮秀怀中揪了出来。 轻轻一抛,小姑娘就被他丢在了门外,摔了个狗吃屎。 宁远脑袋一歪,驾轻熟路的枕在了少女大腿处。 裴钱麻溜的爬起,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她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不过都是阮秀给的,要是阮姐姐不在,面对这个男人,该怕还是得怕。 宁远瞥了她一眼,吐出三个字,“练拳去。” 小姑娘看向阮姐姐,后者面无表情。 于是裴钱就垮着一张脸,乖乖的去了后院。 枕着软玉温香,宁远开始轻声诉说之前发生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有的往细了说,有的则是一句带过。 比如太平山黄庭,宁远就只是说了她的出身而已。 阮秀听的认真且仔细,期间没有打断他,听完之后,也没有对这些事评头论足。 更加没有去想,宁远的那些所作所为,对还是错。 自己男人,错的也是对的。 反正在她看来,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天底下的道理,最站不住脚的是亲疏,最站得住脚的,还是亲疏。 门后逐渐传来打拳声,带着点稚声稚气。 之前在返回路上,裴钱就把槐木剑要了回去,重新背在了身后。 小破孩好似对这把剑有什么执念,现在练拳,还是背着它,每次打完一遍拳后,还要拔出长剑,胡乱的劈砍一番。 少女一边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宁远的脸颊,一边扭过头,望向院子里独自练剑打拳的裴钱。 小姑娘此刻,正在修炼六步走桩。 阮秀没来由的,就想起一个人来。 这个人,在她的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过了。 少女轻声问道:“宁远,你看裴钱,像不像咱俩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少年睁开双眼,眼神略带疑惑,只是很快,他便开口说了个名字。 “陈平安?” 阮秀点点头,道:“裴钱跟他,是不是很像?” “从小都是孤苦伶仃,陈平安在骊珠洞天,裴钱在南苑国京城。” 宁远接着她的话道:“都是朝不保夕,从小没了爹娘,活下去都是问题。” “洞天破碎,陈平安离开了小镇,踏上了修行路,就像现在的裴钱,很快也会跟着我们离开藕花福地。” 宁远忽然笑道:“陈平安最开始,是走的武道路子,修炼的是撼山拳谱,而裴钱也是一样,因为我把六步走桩教给了她。” 阮秀用手托着腮帮,喃喃道:“可是为什么,同样大环境的两个人,性子却截然不同呢?” 少女声线很轻,继续说道:“其实我看得出来,裴钱现在表现出来的‘老实’,很大原因,是因为我。” “她不是真的变好了,只是我给了她一个变好的...好处而已。” 宁远随口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阮秀拍了拍他的脸颊,“你脑子比我好使,你琢磨琢磨,为什么同样的环境,却造就出了截然不同的人?” 宁远换了个姿势,侧过脑袋,脸部朝上,与她四目相对,反问道:“秀秀,你仔细捋捋,裴钱跟陈平安,他俩从小的生活环境,真的是一样吗?” 少女愣了愣,仔细的想了想后,点了点头。 宁远没好气道:“一样个屁。” “陈平安的爹娘,对他不好吗?” “药铺的杨老头,学塾的齐先生,烧瓷拉坯的姚师傅,哪个不曾关照过他?” 年轻人继续道:“当然,不可否认的是,除了对他好的,也有很多针对他的,甚至不乏有境界极高的前辈大佬,在暗中算计他……” 宁远伸手指了指院子里,“可裴钱呢?” “娘不疼,她爹还要把她给卖了,完事流落到了南苑国京城,连住的地儿都没有,成了乞丐,到处要饭。” “这里里外外的,哪里有相似之处?” 少女开始默不作声。 陈平安对这个世界给予他的恶意,之所以能保持一颗‘无所谓’的心,是因为在接受恶意的同时,他也收获了极多的善意。 但在裴钱这边,则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世界只给了她恶意。 连父母都对她不好,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哪来的善意? 凭什么有善意? 这就跟有钱人指着逃难百姓,问他为什么不吃肉一样。 宁远微眯起眼,望着沉沉夜幕,轻声开口道:“很多时候,人是没有选择的。” 人之出身,谁能把握? 难道死了之后,去了地府还真能贿赂判官,让人家给自己的下一世,投个好胎? 这不是放屁吗。 出身如何,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一个人往后的道路是怎样的。 皑皑洲的风雪,到不了南婆娑洲。 反之,南婆娑洲的江南风光,皑皑洲的凡夫俗子,也瞧不见一点。 裴钱一路走来,就处于这种‘没有选择’的境地。 宁远忽然笑道:“照我来看,陈平安跟裴钱,一点也不像。” “相反,这丫头跟我,还有那么几分相似。” “当初我离开剑气长城,所走的每一步,不说全部,起码是有一大半,都是别人要我走的。” “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宁远没再继续说下去。 阮秀脑子又不笨,听得出什么意思。 少女轻声道:“那往后,咱俩就好好教她。” 宁远这回没再唱反调,闭上双眼,轻轻嗯了一声。 什么人性本善,人性本恶,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都……有道理。 但都没道理。 世界不止有黑白,同样,道理也不是只有对错。 这天晚上,阮秀在灶房忙活,裴钱在院里练拳,宁远则独自坐在门口台阶,默默喝酒。 其实还有一人。 老道人就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这场观道,其实已经结束。 但老道人还想知道一事。 这个宁远,凭什么能让那个读书人,甘愿如此做。 看看这个外乡人,是如何看待自己,又是如何看待这座人间。 可老道人瞅了半天,还是觉着…… 这小子就是一泡屎。 沾上一点,能臭个大半年。 第493章 飞升前夕 翌日,天光大亮。 宁远早早起身,背上长剑,带上养剑葫,独自出门。 裴钱之前给他打的酒水,其实早就喝完,现在养剑葫里面的,是宁远一直没舍得喝的忘忧酒。 云姑送的,姜姑娘酿的。 其实方寸物里,有很多,整整十几坛,但宁远不清楚下一次回到剑气长城是什么时候,所以能省则省。 这酒虽说功效比不上老掌柜亲手所酿,但对于纯粹武夫来说,也是极为罕见的宝物,具有洗筋伐髓的莫大功效。 宁远一向不是吝啬的主儿,也曾给过阮秀,只是后者不太喜欢喝酒。 何况秀秀如今,已经是上五境大修士,肉身也达到了无垢琉璃之境,忘忧酒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至于裴钱,她现在的境界,喝这个最好。 但宁远不乐意给。 此前门口驻扎的侍卫,已经全数离去,宁远稍稍散开神念,附近也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南苑国谍子。 想来应该是种国师的手笔。 而刚走出大门,宁远就见到了两人。 国师种秋,皇后周姝真。 各自点头致意。 周姝真今天没有再穿那一袭皇后礼服,而是一件紧身束衣,勾勒的美妇身段,更为显得饱满。 皇后娘娘又派人送来了几个大箱子,里头都是用来给裴钱熬炼体魄的名贵药材。 满满当当,相比之前来说,数量只多不少。 宁远却没让人抬进去,而是一招手,将这些事物全数收进了方寸物中。 两人俱是瞳孔一缩。 凭空收取物品的本事,在这座天下,可是闻所未闻。 除了宁远以外,其他谪仙人,都没有这种手段。 很简单,历史上进入藕花福地之人,在被老道人剥离记忆的同时,无一例外,都是‘光溜溜’的来到这座天下。 三人开始沿着街道散步。 周姝真欲言又止,宁远瞥了她一眼,笑道:“皇后娘娘,放心,我之前说过的话,都算数。” “我离开藕花福地之时,定然会带上你一同离去。” “虽然你没有帮我什么忙,但毕竟也是出了力的,我收了好处,自然就要办事。” 顿了顿,宁远补充道:“不过有一点,周皇后需要知道,最后能不能带你走,还得看那位老天爷的意思。” 周姝真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后轻声道:“宁剑仙,往后妾身不再是南苑国皇后,直接叫我姝真即可。” 宁远又瞥了她一眼,神色古怪。 美妇嫣然一笑。 想了想,一袭青衫缓缓道:“周姝真,要是最后无法将你带去浩然天下,我可以用其他的作为补偿。” “你想修道,我就传你一门登山法。” “你的资质虽然不算很好,但也不差,按部就班的修炼,未必就不能在下一个六十年飞升战中,夺得前三甲。” 宁远别的不多,术法多。 除了两脉剑术之外,他的脑子里,可是藏了一大半的玄都观神通。 而大玄都观的登山法门,更是一条直通上五境的大道,比什么藕花福地四件天地至宝,好了不知多少。 传给一个外人,忌讳什么的,对他来说,没什么所谓。 反正孙道长又不在这。 听完之后,周姝真难掩神色激动,只是妇人低头思索良久,还是带着犹豫。 宁远瞧出了端倪,直接问道:“周姝真,你想拜我为师?” 周姝真赶忙点头,忐忑不安。 宁远没有多想,一口回绝。 收徒一事,他不是没想过。 登山修道,实力越来越高,有几个不会去想着开枝散叶,让自己的一身本事传承下去的? 宁远不介意收徒,甚至对于徒弟,没什么太大的要求。 尊师重道,外加做个人,就足够了。 很简单。 但绝对不是一个比自己岁数还大的女子。 还他娘的是个美妇。 这要是带回去了,秀秀不得一剑砍死自己? 虽然早就料到做不成师徒,但在被宁远一口拒绝之后,周姝真脸上,还是难免的露出一抹黯然。 宁远说道:“你先暂且回去等候,至于飞升之期,估计也就在这几日了。” 美妇点点头,告辞一声后,当即离去。 宁远看向一直沉默寡言的老人,问道:“种老先生,真不打算随我去往浩然天下?” 种秋满脸疲倦,摇头笑道:“这种选择,要是放在几十年前,我肯定是满口答应,但如今一只脚都迈进了棺材里,就不打算再折腾了。” 宁远有些惋惜,但也没有再开口劝说,各人有命而已。 他只是问道:“老先生,那个孩子,带我去见见?” 种国师点点头,稍稍往前几步,带着宁远拐进了另一条街道。 半道上,种秋大致说了这个孩子的身世背景。 家住城南一条状元巷,但并非是什么富贵人家,家境只是一般。 五口人,三代同堂。 老爷子年轻时候是个耍包袱斋的,就是背着个大包裹,走街串巷的吆喝,购买破烂,运气好,捡漏到一些值钱的古董物件,转手一卖,就能到手好些银两。 后来老了,腿脚不利索,儿子就接了他的班,继续四处吆喝。 婆婆和儿媳,则是做一些零碎的针线活儿,操持家务,也负责一日三餐。 家中最小的那个娃儿,则是一家人的希望所在,被送去了学塾读书。 很普通,没有什么习武资质,但是在这条状元巷里头,名气可不是一般的大。 孩子在学塾,成绩极好,很受教书先生的喜爱,街坊邻里都经常说,这娃儿以后,一定能考中进士,光耀门楣。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便来到一户人家门前。 敲门之前,老先生扭过头来,说道:“宁剑仙,说句实在的,这孩子的练武资质,我看过,不太好。” “所以要是剑仙最后没看上,也没什么所谓。” 宁远轻轻点头,反问了一句,“种老先生,既然如此,又何必让我来?” “这孩子也不是什么孤儿,有爹有娘,一家子也不算是贫苦,以后说不得就能考取功名。” 老人叹了口气,缓缓道:“这孩子,不应该被埋没于此处。” 推开大门,种秋率先走了进去,宁远就随意坐在外面一条长椅上,喝着酒,看着不远处的一群老头儿下棋。 一堆臭棋篓子,下个棋而已,咋咋呼呼的。 而很快,宅子里边就走出一名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唇红齿白,长得跟个瓷娃娃一样。 宁远挪了挪屁股,让出半条椅子,眼神示意他坐下,小男孩有些犹豫,但还是挨着他坐了下来。 年轻人收起养剑葫,温和笑道:“我叫宁远,是一名剑客。” 小男孩挠了挠头,腼腆道:“我叫曹晴朗。” 宁远问道:“想不想跟我练剑,一起去行走江湖?” 曹晴朗回身看了眼身后,小声回答道:“我能不能不去?” 宁远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笑眯眯道:“当然可以。” 第494章 飞升远游 宁远循着一条走过多次的路,来到一座寺庙前。 倒也不是什么寺庙了,因为现在的心相寺,只剩下一道破烂大门。 整座寺庙遗址,戒备森严,除了三步一岗披挂甲胄的将士,其中还有数名气息不俗的高手坐镇,恐怕除了天下前十的大宗师,任何人想要强闯,都是天方夜谭。 但宁远却不在此列。 一天时间,南苑国京城内就传遍了他的事迹,他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了进去,无人阻拦。 站在一片废墟前,宁远闭上双眼,毫无保留的散出全部神念,笼罩整座心相寺。 只是可惜,仔仔细细扫视了好几遍后,宁远还是没有发现老僧的任何气息。 他随意坐在一块倒塌的石柱上,摘下养剑葫,闷声喝酒。 有些不是滋味。 按照正常轨迹,老僧虽然大限将至,但绝对不会这么早就死的。 虽然他是死于外人之手,但在宁远看来,自己才是真正的凶手。 因为原本的藕花福地,原本的飞升战,是在一年以后。 那个时候,老住持也会在飞升战前夕,大限一到,功德圆满的坐化。 就是因为自己的到来,导致提前了一年,也导致老住持成了天下前十,罗汉金身的事传了出去。 但其实,老僧的这件罗汉金身,并非是原先的藕花福地四件至宝之一。 那四件宝物,都是老道人抛向人间的机缘,而住持大师的这一件,是他毕生钻研佛法,所温养得来。 宁远就这么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水,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就只是这么一会儿功夫,年轻人就忽然觉着,其实自己没有多好,其实是齐先生错了。 初来此方天地,上一世的他,包括这一世,表面上的宁远,快意恩仇,该出剑时就出剑,杀人什么的,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但其实他一直走的小心翼翼。 害怕身边之人,会一个接一个的死去。 因他死去。 异类一直想得到人间的认可。 所以在第一次北上途中,他走的很慢,害怕因为自己的存在,导致宁姚遇不到陈平安。 所以在祭出第二把元神飞剑,成为了山巅人之后,他选择了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步步为营,连番算计,最后与老大剑仙联手,断开了一座万年牢笼。 为何要如此做? 既然心生死志,为何不一人一剑,杀穿蛮荒,做那城头刻字之举? 如此岂不是更加快意? 没别的,此前种种,无非就是想让家乡剑气长城,那群剑修与武夫,不再是刑徒之身。 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城破大战,更加没有原来书中所写的…… 一句一剑仙,半章皆死尽。 那个十四境大剑仙,他想做的,要做的,是让剑气长城的最后一页,没有那么多的墨水。 最好就只有四个字,“宁远,战死”,就足够了。 他做到了。 他杀了许多的人,也保护了许多的人。 老大剑仙还在,宁姚还在,姜姑娘还在,阮秀也成了完完整整的人,所有与他亲近之人,一个都没死。 但现在有人死了。 因他而死。 一路走到现在,宁远走的实在是太过于匆忙,导致他所结交的好友,很少很少。 一个读书人,一个老光头。 前者去了他的光阴栈道,为他护道,后者受了无妄之灾,死在了他人手上。 所以宁远才会如此想。 原来自己才是一颗老鼠屎。 这片天地,倘若从来没有什么宁远,没有第二个‘一’,就只有一个陈平安的话…… 会不会更好? 当然会。 因为宁远不读书,是个匹夫剑客,而陈平安是真正的读书人。 行万里路,打百万拳,过倒悬山,去见一个心爱的女子。 游历几洲大地,读书、练剑、学拳,重返剑气长城,成了隐官,以外乡人的身份,镇守半座城头。 恍惚间,原本已经破碎的大殿之中,在那些残破瓦砾之上,缓缓升腾起数百道金光。 好似菩萨显灵。 于是,在少年身旁,就凭空多了一位老人。 老住持还是光头,没有穿袈裟,赤膊上身,形体之上,万道裂痕。 宁远双眼模糊,心境沉落最低点,他轻轻为老人递过去养剑葫。 年轻人笑容灿烂,“住持大师,喝酒不?” 老人没有伸手去接。 他坐姿端正,没有习惯性的双手合十,而是轻轻握拳横放双膝,凝望远山。 老僧微笑道:“宁小友,或许当初你那个问题,老衲现在已经有答案了。” 宁远与他一同凝望远山,等着老人给他的答案。 只是等他再次回过头,老人已经闭眼阖眸,走了。 人死大睡。 而在宁远身旁,老僧圆寂之地,出现了一朵莲花,上面有着一颗璀璨夺目的舍利。 老光头没骗他,人间真的开出了一朵莲花。 宁远就这么坐着,一直坐了很久,最后默默离开心相寺。 年轻人依旧没有拜佛。 他还是不信佛法,因为如果真有什么大慈大悲,这个破戒喝酒的光头和尚,就不会死了。 …… 回去路上,宁远随意找了间酒肆,要了两壶酒还有几碟佐酒小菜,边喝边听隔壁几桌江湖武人的高谈阔论。 都是在说此前城外那一战。 没过多久,好似有人认出了宁远,这间酒肆,很快便人去楼空,生怕他是个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道中人。 酒肆掌柜也是战战兢兢,又不敢请他离去,还额外拿来了几壶酒,说是送他的,不要钱。 老道人凭空出现,直接坐在他对面,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前就多出了一只酒碗,酒壶自主升空,稍稍倾斜,倒满酒碗。 老道人笑道:“现在回想过去种种,是不是才发现,你宁远,真的是一颗老鼠屎?” 宁远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先前问过的话,“老观主,我能不能砍你一剑?” 老人有些无奈,“你们剑气长城的剑修,都如你一般吗?” 年轻人微笑道:“那就要老观主亲自走一趟,去看一看了。” 老道人好像一直都这么闲,坐在他对面,也没怎么说话,只是一味喝酒。 各自沉默许久,老道人忽然问道:“怎么不问问,那位心相寺老僧,他的魂魄去向?” 宁远反问道:“问了之后,就有用吗?” 老道人扯了扯嘴角。 年轻人看似没所谓,但之前在心相寺,可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寺庙那块儿,少年朝老僧递过去酒壶,问他要不要喝酒的时候,表面笑容灿烂,其实满脸泪水。 老道人也终于第一次用正眼瞧他,觉着齐静春那般作为,不算太过于愚蠢。 老道人轻轻敲了一下酒桌。 城外牯牛山那边,顿时响起一道天鼓。 老道人开口道:“差不多了,老夫愿赌服输,送你飞升。” 下一刻,山水颠倒,整座藕花福地,瞬间陷入‘止境’之中。 老道人带着宁远,走了一趟小天地的光阴河水。 藕花福地的十年,百年,千年,好像只在老道人的弹指一挥间。 见到了好些人,有的熟悉,有的陌生。 四位曾经的天下第一,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一生戎马兵戈,征战四方,登基称帝,在位八十余年。 魔教真正的祖师卢白象,整整六十年,压的江湖抬不起头来,最后暮年气血衰败,被人围杀至死。 女子剑仙隋右边,早年却不是个练剑的剑客,跟随一名夫子负笈游学,屁颠屁颠的跟在后头,走访名山大川。 先生死后,弃文练剑,不到二十载,成就天下第一人,选择仗剑飞升。 接连三剑,剑光破开藕花福地天幕,飞升途中,无数人看着她香消玉殒。 一顶莲花冠,落入藕花福地,一朝入梦,终生解梦。 还见到了种秋与俞真意的称兄道弟,两人纵马江湖,行侠仗义,一同在边关城墙厮杀,一同在陋巷之中畅饮。 看到了一个小沙弥,独自站在寺庙门前,秋日扫落叶,冬季扫落雪,年年复年年。 见到了城外某个小土包,一个枯瘦小女孩,时不时都会来一趟,坐在坟前沉默寡言。 见到了京城一个纨绔子弟,在外横行霸道,当街强抢良家妇女,无恶不作,可是每当回到家,却是一改作风,孝顺无比。 一个被灭满门的江湖游侠,独自逃走之后,忍辱负重,辛苦习武十余年,最后一人屠尽仇家上下百余口,快意恩仇,临走之时,还发现了仇人一双尚在襁褓之中的儿女。 杀到眼红的游侠儿,却放下了屠刀,好似大彻大悟,没有选择斩草除根,甚至将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背在身后,抚养长大,读书识字。 最后老道人带着宁远,走到了藕花福地的最高处。 老道人止步不前,一手按在他的肩头,轻轻一推。 宁远身形,瞬间化为一道虹光,跨越洞天福地衔接处,飞升莲花小洞天。 有三位古老存在等候已久,见了他之后,面带微笑,没有言语。 三人各自起身,亲自为他推开了一扇门。 年轻人一步跨出,便是跨越了一座天下,真真正正的飞升远游。 回首望去,见到了藕花福地,见到了莲花小洞天,见到了桐叶洲,见到了浩然天下,见到了整座人间。 最后的最后,宁远踏上了一条封闭万年的光阴河流。 得见一座光阴大渡口,行至尽头处,见到了一位双鬓霜白的儒衫法相。 先生盘坐在地,背靠天门,双手手掌摊平身前,一只掌心朝上,一只掌心朝下,居中悬浮一方古朴印章。 曾经的东宝瓶洲,也有一位读书人,显化万丈法相,手中护着一颗濒临破碎的骊珠洞天。 宁远愣了愣神,嗓音沙哑道:“齐先生,何必如此?” “这里不是我的梦,就算我梦醒,彻彻底底的死去,人间也还是那个人间,一切照旧。” “先生曾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怎么到了如今,先生却违背了这个道理?” 一袭儒衫摇摇头,温和笑道:“救六千人是救,救一人也是救,对我来说,并无二致。” “早年想跟着阿良练剑,行走江湖,只是一直未曾如愿,成了读书人,做了儒家的所谓圣贤。” 读书人叹息一声,“我齐静春,也就只能这样了,教了六十年的书,碌碌无为。” 顿了顿,他忽然笑道:“所以我想在这一次,做一点不那么像读书人的事。” 一袭儒衫低下头,嘴唇微动,无声而念,“宁远,不用过多苛责自己,以后行走世间,先生还是那句话,该出剑时就出剑,至于读书之事……” “读不读都不打紧,道理一多,徒增烦恼,但是一定要行万里路,百万里、千万里,多远都不算远。” “更加不要觉得愧对我文圣一脉,宁远,你要记住……你不欠任何人。” “你要做阿良,一定不要学我齐静春。” 天门缓缓打开,光阴渡口之上,读书人七窍流血。 齐静春却是快意至极的神色,好像做了这么多年的读书人,一直想跟着阿良仗剑江湖的他,终于做了一件江湖人才会做的事。 读书人魂魄破碎,溘然而逝。 身形逐渐消散,被那道大门扯入其中,而在原地,出现了一名已死少年的躯体。 书里书外,有人以真身换真身。 这一年的五座天下,冬去极晚,春来极迟。 第495章 人间处处有春风 大骊龙泉神秀山。 有人以飞升境的跨洲远游神通,从京城方向御风而来,从北向南。 小镇之中,也有一位风尘仆仆赶来的老人,落地神秀山巅。 崖畔,两个老人一同望向天空。 杨老头瞥了眼身旁之人,笑眯眯道:“国师大人,有何感想?” 崔瀺抖了抖袖子,破天荒的有些感伤,轻声道:“齐静春有此作为,再正常不过。” “我们读书人,一向如此。” 杨老头忽然说了句佛家禅语,“明虽灭尽,灯炉犹存。” 抽了口旱烟,顿了顿,老人笑道:“说句不中听的,齐静春现在,什么灯炉犹存……” “他什么都没剩下。” “十四境,啧啧,却死的这般窝囊。” 杨老头补充道:“当然,是在这座人间,至于别处,谁也不好说。” 齐静春已经‘身死’,彻彻底底,绝无任何悬念,什么十四境的通天修为,什么三个本命字,什么魂魄肉身…… 全数散尽。 一位天人境修士的陨落,竟是在这座天下,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崔瀺笑问道:“杨老前辈,到如今你还觉着,我那师弟,只是十四境?” 老人攥着烟杆子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一抖。 春风拂面,崔瀺闭上双眼,轻声默念那个读书人的名讳。 放下老烟杆,杨老头并拢双指,缓缓抹过双眼,施展一门极其高深的神道望气之术,观测五座人间。 浩然天下,九洲之地,春风过境。 老人视线看的很远,穿过浩然天幕,去往其他几座人间。 蛮荒所在,被人斩为两半的偌大疆域,与浩然天下这边,如出一辙,各地皆有春风拂过。 西方日落之地,三千佛国之中,诵经之声传遍八方。 青冥天下,各地道宫,大道齐鸣,如敲天鼓。 几座天下,整个人间,儒家,道门,佛国,乃至妖族所在,皆有春风过境! 山间,河畔,旷野,大泽,沧渊,人间处处有春风。 洞天破碎一役,世上皆知齐静春早已跻身十四境。 与白玉京三掌教联手共扛小镇三千年天道反扑,跌境飞升,也不是什么隐秘。 但之后呢? 这个被誉为有望立教称祖的读书人,当真就断送了大道前程? 齐静春早他妈重返十四境了。 还不是什么寻常十四,读书人破而后立,直接以三教根只,跻身伪十五境! 春风不止在浩然。 …… 天门大开,其内清光荡漾,好似连接着另一个人间。 读书人形销骨立,仅是眨眼之间,原地就出现了一具盘腿而坐的白骨。 十四境的巅峰修为,顷刻散尽,被那不属于此方天地的大道,生生拉扯搅碎,落入天门中。 无数大道痕迹,从门内倾泻而出,所到之处,犹如蝗群过境。 两座人间的光阴河水,悉数冲撞在一起,无声无息,迸溅而起的每一道‘浪花’,其中好似都藏着一个小世界。 一座光阴大渡口,瞬间支离破碎。 处于光阴旋涡之中的年轻人,身形渺小如芥子,身后的人间光阴,犹如洪水猛兽,冲刷他的魂魄,像是修道之人炼化法宝,欲要将其生生炼杀! 而在身前,从那道天门逸散而出的光阴长河,却恰恰相反,每当他的魂魄黯淡一分,就会被立即修补。 身后炼杀,身前修补。 像是一场拔河,更像是…… 两座人间的大道争锋! 脚底这座人间,从来没有认可过他。 这就是为什么,少年自从来到这座天地,就一直是个异类。 没有人可以推算出他的真正来历,飞升境,天人境……即使是三教祖师,也是一样。 所以事实上,从一开始,年轻人就不曾真正意义上的踏足过这座人间。 他,并不存在。 而现在,有人想要让他存在。 一方山水印印章,从那背靠天门的白骨掌心之中,自主飘起,继而落在一袭青衫头顶,缓缓悬浮。 与此同时,这枚山水印一经离去,那具白骨,好似再也支撑不住,逐渐分崩离析,散落一地之后,再度被那座天门扯入其中。 白骨去,真身现。 一具完完整整的肉身,从天门之内,降落这座人间。 魂魄归位,异类不再是异类,外乡人成了家乡人。 不知名人间。 陋巷之中,年轻道士伸出手掌,将戴在少年尸体头上的银色莲花冠取下,缓缓安在了自己头顶。 有一位形体模糊的读书人,凭空出现在一侧。 陆沉叹息一声,看着这个读书人,神色怅然。 到如今这一步,道士扪心自问,无论是在境界修为,还是在学问层面,自己与齐静春相比,都差了不少。 不如就是不如,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陆沉甚至觉着,即使往后,自己那位大师兄的三个分身,全数汇聚归拢,跻身十五境,都不太比得上这个齐静春。 人间万万年,惊才绝艳者极多,超世之才也有不少。 这些人,死的活的,凑在一起,成了天上的星光点点,照亮人间。 唯独齐静春,一人便是一条璀璨银河,光照千古。 陆沉原地打了个稽首。 正要开口,想了想,年轻道士又摘下莲花冠,正儿八经的作揖行礼,行了个儒家礼仪。 “齐夫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这个称呼,陆沉琢磨了许久。 称齐静春为圣人,怎么说怎么别扭,说他是先生,对于白玉京三掌教的身份来说,更加不妥。 索性称为夫子好了。 毕竟这个齐静春,曾在骊珠洞天教书六十载。 一袭儒衫同样是作揖行礼,微笑道:“陆道长,后会有期。” 摘下莲花冠,道人行儒家礼,又说了一句江湖中人惯用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已经说明了一切。 在这一刻,道士不是什么白玉京三掌教,而是...浩然陆沉。 离去之前,陆沉回过身,欲言又止。 他还是想劝一劝这个读书人。 何必如此,不必如此,不该如此。 虽然两人很早之前,就有过一番约定,到今天这个光景,也不算是突兀。 读书人只是站在树下,笑着招了招手。 却不是与陆沉告别,而是与另一座人间的少年告别。 陆沉微微摇头,转身步入天门。 跨越两座人间之时,齐静春与他说了两句话。 “我们读书人,一定要做最对的事。” “你们道门之人,记得信守承诺。” 第496章 崭新陆沉 道士一步跨出,书外走入书内。 天门关闭,随后仅是瞬间,便开始崩塌,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光阴河畔,重新归拢的渡口之上,一袭青衫睁开双眼。 陆沉来到他身侧,随意坐在一旁,双脚悬空,微微晃荡,脚下的光阴河水,也跟着一同荡漾起来。 陆沉还是那个陆沉,嬉皮笑脸道:“宁大剑仙,好久不见啊。” 半晌没个动静。 年轻人没有喝酒,坐在渡口边缘,手上攥着那枚山水印,就这么怔怔的看着前方。 看着眼前的这条光阴河水,亘古不变的缓缓流淌。 宁远思绪飘远,开始从脑子里,抽丝剥茧,复盘自己的第二次北游。 这次北游途中,他听从齐先生的话,循着槐木剑的指引,去往藕花福地。 少年原先以为,福地之行,是先生为自己‘量身打造’的一场问心局。 关于善恶。 宁远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个严格意义上的好人,虽有善意,但并不多。 更多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剑修匹夫。 上一世是如何,这一世,还是如何。 所以他按部就班,听从先生之言,走的很慢,路上所遇之人和事,也都会在出剑之前,多想多看。 所以他没有出剑斩杀那位心相寺老僧,哪怕那件罗汉金身,比什么仙人遗蜕,什么人身瓷器,都要好。 在面对那个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去死的小姑娘,也选择了收手。 当初裴钱领着一群痞子来打家劫舍之际,难道没有阮秀拦着,宁远就真会一剑杀了她? 事实上,自从恶念丢给了周密之后,年轻人的魔性,已经所剩不多。 那一夜的他,剑虽出鞘,但从未想过斩杀裴钱,只是打算断了她的长生桥,剔了他的武道根骨而已。 从始至终,宁远都有一个自己的底线。 为人之底线。 破开剑道关隘,一剑镇杀九位武道宗师,也是迫于无奈。 他人要置我于死地,难道还要傻乎乎的跟人讲道理? 藕花福地之行,善恶之局,剑道关隘,武道之路,三者一一对应三位背后之人。 齐先生,武神姜赦,老大剑仙。 三场磨砺,在宁远看来,就只是如此了。 老道人所说的那桩机缘造化,在他眼中,应该也就是六十年一次的飞升。 从小人间,飞升大天地,获得一件臭牛鼻子赠予的无瑕肉身。 可宁远从未料到,这份造化机缘,竟是齐先生。 真身换真身。 昔年骊珠洞天,齐先生以一己之力,要为小镇六千凡夫俗子,谋求一个今生来世。 而今藕花福地,如出一辙,读书人还是那个读书人,选择为一名小剑修,重塑躯体。 宁远觉着,自己更像是一颗老鼠屎了。 如果人间真是一本书籍,那自己的名字,在看书人眼中,一定是臭名昭着。 因为齐先生是一名顶好的读书人,而他宁远,只是个抄着一把剑,走哪砍哪的匹夫而已。 圣人与匹夫,完全没有什么对等之说。 宁远并非不想梦醒,也不愿齐先生为自己而死。 之前他曾试图走向那道大门,但却是寸步难行,读书人施展莫大神通,将他的魂魄滞留在了这座人间。 眼见少年怔怔出神,陆沉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招了招,叹了口气道:“宁远,事已至此,何苦来哉?” 道士笑眯眯道:“他齐静春身为儒家圣人,有此作为,自然正常不过。” “何必去想太多,如今的你,魂魄与真身归位,已经是圆满的不能再圆满,往后练剑,大道之高,可谓是难以想象。” 宁远回过神,立即反应过来,转过头,微眯起眼,看向陆沉。 他神色极为不善,一字一句问道:“陆沉,此前我的那场神游天外,是你在搞鬼!?” 说话间,宁远还伸出一手,直接攥住了道士的衣领,杀气腾腾。 敢如此对待白玉京三掌教的,几座天下里,恐怕也只有宁远了。 两人初见之时,差点打生打死,之后在宁远的轮番算计下,道士跟剑修,又一拍即合,共赴蛮荒。 虽然在刑官剑斩蛮荒之际,狗日的陆沉几乎没出过什么力。 但在宁远第一世的轨迹线上,若是编纂成书,陆沉二字,笔墨一定不少。 立场不同,不是好友,但又纠缠不清。 陆沉扯了扯抓住自己的手,没扯动,咂了咂嘴,面无表情道:“松开。” 宁远皱了皱眉,纹丝不动。 陆沉没好气道:“宁远,非也,你且松开,容贫道喘口气,再与你一一道来。” 年轻人神色依旧不太好看,但想了想后,还是松开了手掌。 毕竟就算真的跟他打一架,也不可能赢。 陆沉这厮,还真的像模像样的喘了几口气,半晌之后方才开口道:“宁远,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在倒悬山的师刀房,跨洲与我做的那桩买卖?” 宁远默然点头。 这些事儿,他当然记得。 当初第一次北上,第一次登上倒悬山时候,他就曾去过师刀房,见到了那张悬赏。 来自于三掌教...自己的悬赏。 从那时候开始,宁远就记住了这张悬赏通缉令,所以在返回倒悬山之际,身为十四境的他,就打起了算盘。 要跟陆沉做买卖,诓骗一枚山字印。 年轻道士笑问道:“当时你要我送出倒悬山,代价是让我观道一场,现在回看当初,就没有发现什么猫腻?” 宁远眉头皱的更深了,没想个明白,怒骂道:“陆沉,你他娘的,放屁就不能一次性放完?” 如此粗鄙之语,陆沉毫不在意,笑着解释道:“宁小子,你想用一场虚无缥缈的观道,谋求倒悬山,做这种空手套白狼之事,你当贫道傻啊?” “事实上,贫道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你做买卖,哪怕你所说的这个观道,我还真的想去看一看。” 宁远问道:“难道你就不怕,那时的我,真会一剑砍沉倒悬山?” 陆沉直接摇头,微笑道:“一个不惜代价,也要救那读书人的剑客,不会如此做。” “就算当时你以大欺小,将居住在倒悬山的所有仙家之人赶出去,再一剑打碎倒悬山,又能如何?” “白玉京损失一枚山字印,就会动摇根本吗?” 宁远开始沉默不语。 因为陆沉所说,句句属实。 就算当初这笔买卖没做成,他也不会如何。 总不能恼羞成怒,真把倒悬山给砍了吧? 年轻道士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笑哈哈道:“知宁远者,陆沉是也。” 轻轻咳嗽两声,陆沉道出原因,“宁小子,贫道之所以答应,是因为在当时,有个读书人找上了我。” 宁远轻声道:“齐先生?” 陆沉颔首道:“齐静春跟我做了一笔买卖,所以之后,我就与你做了买卖。” 说到这,道人却没有继续开口,抬起头来,望向渡口之外的光阴河水。 这条大天地的光阴栈道,其内万万年,诞生了数之不尽的惊才绝艳者,数量之多,犹如天上繁星。 但如今,完整的它,已经缺失了一页。 这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那个读书人的名字。 停顿许久,陆沉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青衫客。 他缓缓开口,“齐静春答应贫道,主动为贫道的大师兄……让道。” 话到此处,年轻人脑子再不灵光,也琢磨出了个大概。 齐先生与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两人都是走三教合一的路数,自然也就起了所谓的大道之争。 而如今的这座人间,再无齐静春此人…… 这条无上大道,也只剩下了一位前行者。 陆沉指了指宁远手上的山水印,说道:“这枚印章,确实普普通通,真正的奇异之处,在于上面纂刻的那三个字。” “你当时在小镇,齐静春就看出你萌生死志,后来刻字之时,便暗中截取了你的一段光阴河水。” 他叹了口气,道:“齐静春的本事,确实厉害,连贫道都无法截取你的光阴,可他却做到了。” 停顿片刻,陆沉笑眯眯道:“你以为,在你剑挑蛮荒之际,齐静春在做什么?” “关起门来念书?”陆沉摸了摸下巴,自顾自的点点头,“确实是关起门来念书。” 站起身,宁远摘下养剑葫,边走边喝,道士与他并肩而行。 宁远好像不再关心此事,岔开话题,轻声问道:“陆沉,这场观道之后,你的那个答案,可曾解开?” 陆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止住脚步,郑重其事的朝着宁远打了个稽首。 宁远又问,“道长如今,可还逍遥?” 年轻道士颔首道:“勘破大梦,自然逍遥。” 一袭青衫忽然递出手中的养剑葫,笑道:“那等我将来跻身飞升境,道长可愿随我再走一趟蛮荒天下?” 陆沉接过酒壶,直接仰头来了一大口,随后正色道:“理应如此。” “说好了,狗日的陆沉,这次你要是再划水,老子去蛮荒之前,一定先去问剑白玉京。” “哟,宁大剑仙,好大的口气!” “白玉京而已,又不是没砍过。” “好像也是。” “陆沉,待会儿你是不是要返回青冥天下?” “不然?” “陆沉,那座人间,相比咱们这儿,如何?” “还行,虽然人心依旧向下,但起码少了些打打杀杀。” “这次返回家乡,没有带点礼物?” “别提了,那里的一草一木,即使我穷尽手段,都带不走任何。 不过贫道倒也不算是白走了一趟,在那边学了不少的手艺,回头有空了,就给你露一手。” “说说看。” “叫啥名来着?贫道一时记不太清了,不过那东西,又麻又辣又烫。” “……路边摊?” “正是,滋味一绝,反正比你小子当初熬的那锅鸡汤来的好。” “道长,既然如此,等我以后大婚,请你来神秀山做厨子……如何?” “你?大婚?” “嗯,有问题吗?” “……和谁?” “火神。” 第497章 至圣先师 片刻后,道士与剑修,一同离开这座光阴渡口。 行至一处,得见三位古老存在。 陆沉立即收起了原先的玩世不恭,朝着三位一一行礼。 这三位,不是别人,正是三教祖师。 如今整座人间,修为层面,站在最高的存在。 万载以来,因为“道化天下”的缘故,三教祖师其实从未以真身降临过人间,寥寥数次,也只是一缕心神下界而已。 站的越高,承受的规矩,就越重。 没人敢为他们制定规矩,也没人有这个本事,但正如齐先生所说的,读书这个东西,学的越多,自身枷锁也就越多。 你要做阿良,千万千万,不要学我齐静春。 这句话,宁远记得很清楚。 一袭青衫收回诸多驳杂心绪,与陆沉一道,朝三位行礼。 对道祖和佛祖,年轻人是抱拳行礼,而对至圣先师,则是作揖,行儒家礼仪。 老夫子笑眯眯的打趣道:“你们剑气长城那边,还从未有人对我行儒家大礼,你身为陈清都的嫡传弟子,就不怕被他知晓之后,找你麻烦?” 宁远一笑置之。 佛祖佛唱一声,率先告辞离去,看去向,却不是任何一座人间,而是去往光阴长河的某处。 陆沉也与宁远告辞一声,跟随自己师尊,去往天外。 这次观道,对他来说,虽然没有任何的修为提升,但是那个困扰他数千年之久的关隘,已经算是解开。 道号逍遥的道士,恐怕从今往后,真就是逍遥了。 解开昔日旧枷锁,心境大敌一破,估计只要陆沉愿意,将所有分散出去的心相收回,重返十四境,不是什么问题。 甚至直接跻身伪十五境,都是很有可能的。 这种停留山巅多年的大修士,底蕴什么的,早就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想要破开瓶颈,成就更高的境界,无非就是一个求真罢了。 其中佼佼者,在宁远见过的人里,就有一个老瞎子。 老瞎子万年之前,就已经跻身十四境,而今过去如此多的岁月,他的道力,极为恐怖。 就连老大剑仙都曾说过,人间真正能打的,其实很少很少,老瞎子就是其中一个。 世人多是以为,十万大山是老瞎子的合道之地,其实并非如此。 驱使金甲傀儡,搬来的十万大山,只是老瞎子用来压制自身道行的。 至于为何要压制道行,天晓得。 那个瞎眼老人,几座天下,估计都没有几人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只要他想,随时可入伪十五。 当年登天过后,老瞎子要是不把那座飞升台送给蛮荒大祖,选择收为己用的话,那如今的几座人间,就不会只有三个十五境了。 至圣先师出现在年轻人身旁,微笑道:“宁远,陪我走走?” 宁远点点头。 两人沿着光阴河畔,缓缓而走。 年轻人没来由的问道:“老夫子,往后的末法时代,对于人间来说,真的不好吗?” 老人抚须笑道:“这个问题,是好是坏,得看对谁来说。” 宁远又问,“假设真有那么一天,天地灵气枯竭,术法神通绝迹,三教百家之中,谁会率先遭难?” 至圣先师沉吟一番,说道:“道家。” “一旦天地无灵气,世间登高之法成了一张废纸,那么道家的处境,最为艰难。” “道家所修的清静无为,就一定会变成无所作为,这对道家而言,无疑会是一场自我崩毁,反观儒家与佛家,薪火依旧可以代代相传,只是相比以往,会大不如前罢了。” 停顿些许,老夫子继续说道:“但总的来说,末法一旦到来,不止是道家,所有练气士,都会遭遇大劫。” “没有灵气,修道长生就只是一桩空想,境界再高,没有补充的情况下,也会逐渐流失,随着岁月流逝,一点点跌落。” 宁远忽然打断道:“可这样一来,对于凡夫俗子,不是好事吗?” “只等人间无术法,凡人的自由,就会越来越多。” “少了天上仙人的俯瞰,那么相对来说,就会变成了一种……某种意义上的平等。” 宁远自始至终,对于那个可能到来的的末法时代,其实都是保持着一个乐观的态度。 这样的一个人间,修士一记术法,动辄搬山倒海,对于凡人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年轻人问了一句有些大逆不道的话。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老人,轻声问道: “老夫子,你们儒家,管理浩然天下,订立那么多规矩,不是一直都想让山上山下,处于一种和平共处的光景吗?” “依我看,仅靠规矩来约束练气士,想让凡人获得尽可能多的自由,这一点……绝无可能。” “弱肉强食,本就如此,强者之所以是强者,是因为在他之下,有无数个弱者。” 宁远说道:“阿良曾经对我说过,真正的强者,一向是以弱者的自由为边界的。” “这话说的很好,好的不能再好。” “可揭开面纱之后……真是如此吗?” “儒家既然想要众生平等,为何要惧怕末法时代?为何要防止末法时代的来临?” “山上全数成为山下,不就是最大的平等吗?” 宁远越说越来劲,丝毫不顾及身旁之人,又道:“难道儒家在害怕?” “害怕末法一到,文庙的那些大修士,全数灵气干涸,成为凡人,没了武力之后,将管不了这座天下?” “至圣先师,难道你们自己都认为,光靠道理学问,无法教化芸芸众生?” 一股脑把想说的话,全数抖落了出来,宁远此时又有些心虚,急忙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水。 老夫子笑道:“宁远,回答你这些问题之前,我有一个问题,也想请教一下你。” 宁远立即收起养剑葫,“老夫子请说。” 至圣先师缓缓道:“宁远,你最初的那个家乡,是否就是末法时代?” “这个家乡,你知道的,不是剑气长城。” 宁远不假思索的点点头。 对于这个年轻人的真正家乡,即使是至圣先师,也难免好奇,忍不住问道:“那么那座没有灵气的人间,如何?” 宁远低头仔细的想了想,随后认真说道:“相比咱们这儿,更好。” “不过也好不了多少,人心依旧如此,都差不多,也有很多规矩。” “但是最最起码,无缘无故死去之人,没有这里这么多。” 至圣先师忽然问道:“所以你与周密的那个谋划,就是想要让末法时代……提前到来?” 宁远摇头又点头。 他犹豫许久,最后轻声道:“周密的那个新人间,我看了,比现在要好。” “但在呢……还是不够好。” “所以?”老夫子面带微笑。 宁远说了一句口气极大的言语。 “所以至圣先师,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你且说来。” “等我跻身飞升境,那座五彩天下,由我来开辟。” 第498章 谁来力挽天倾 片刻后。 洞天与福地相衔接之处,有人一剑破开天幕。 璀璨剑光,映照这座小人间。 背剑青衫,御剑远游。 那人在御剑途中,气息层层拔高,已经跻身龙门境。 重获真身,还是一具自己的真正躯体,所带来的增益,是难以言喻的。 直到落地,宁远境界还在持续拔高,人身小天地之中,大道钟声此起彼伏,如敲天鼓。 闭上双眼,年轻人心头默念剑气十八停的口诀,随后不过十几息之间,十八座气府,接连大开。 神魂之中,那把悬浮的剑意长剑,瞬间一掠而走,巡视自身辖境道场,生生在十八座气府之外,还开辟出了五道关键窍穴。 与此同时,藕花福地之中,也生起了莫大的变化。 四国疆域,超过万里地界,无数天地灵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腾,最终纷纷涌入牯牛山。 等到人身天地平息下来之后,宅子门外,宁远睁开双眼,望向牯牛山方向。 想了想后,一袭青衫御剑而起。 这桩造化,不拿白不拿。 十几里路程,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不过是几息之间。 落地牯牛山巅,宁远没有犹豫,当即盘腿而坐,默念剑气长城的登山法,大肆吸收海量的天地灵气。 藕花福地的飞升机缘,就在于此。 六十年一次的厮杀过后,最终存活下来的三人,都会获得飞升资格,得以在‘飞升台’处破开瓶颈。 果不其然,继宁远之后,又有一人匆匆御剑赶来,正是那位太平山黄庭。 见到宁远后,背剑女子露出一抹古怪。 才过去多久,就跻身了龙门境? 而且看这情况,貌似这家伙,很快就能缔结出一颗金丹啊…… 没有多想,黄庭随意在山巅找了个位置,稍稍离着那人远了一些,开始闭目打坐。 藕花福地的天地灵气,相比较于外界的浩然天下,很是稀薄,但此时的牯牛山之中,却是浓稠似水。 因为这些灵气,是一座中等福地,花费六十年光阴所积攒得来。 恐怕足够让一位元婴境修士,一路破境至玉璞境。 黄庭来了之后,南苑国京城那边,陆续都有不少人前来。 毕竟这等天地异象,只要不是眼瞎,谁都能看个清清楚楚。 国师种秋,皇后周姝真,两人联袂踏上山巅。 只是可惜,他俩都是纯粹武夫,这些天地灵气,对他们而言,等于没有。 不是练气士,是无法吸收灵气的。 有个青衣少女,带着一个小姑娘,御风而来,速度风驰电掣。 阮秀直接带着裴钱,来到了一袭青衫身前,看了看自家男人,没有选择打扰他,而是低下头,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笑道: “裴钱,你师父正处于破境的关键时期,咱俩给他充当护法,咋样?” 裴钱没有犹豫,一个劲的点头。 面对阮姐姐的时候,小姑娘一直都显得很是乖巧。 宁远睁开双眼,淡淡道:“她不是我弟子,我也不是她师父。” 少女瞪了他一眼,“我说是就是!” 没有多说,宁远重新闭上双眼,打坐修行。 阮秀与裴钱,一大一小,则是分别守在一袭青衫左右。 其实此举毫无意义,因为宁远的实力,搁在这座天下,就是真真正正的举世无敌。 之前他尚且只是一道魂魄,就能一剑镇杀九位江湖宗师,而今重获肉身,现下已是龙门境的他,更是今非昔比。 裴钱背着槐木剑,站在宁远左侧,抬头挺胸,相比之下,另一边的阮秀,就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了。 少女坐在一块青石上,单手托腮,视线扫过所有来到山巅之人。 最后停留在一名背剑女冠身上。 阮秀有些意动。 想着要不要把这个与宁远争夺天地灵气的道姑,一巴掌拍死。 少女想的不多,她只是认为,要把最好的东西,一股脑的送给自己心爱的男子。 就这么简单。 长得这么好看,估计就是宁小子之前说过的那个太平山黄庭了。 一缕杀机,被黄庭很敏锐的察觉到,当即睁开眸子。 与那人对视一眼,黄庭顿时汗毛倒竖。 ……上五境? 藕花福地,居然能出现一名上五境的修士? 还是那个宁远的道侣? 黄庭其实看不出阮秀的境界,但她出身于太平山,有一门高深的望气之术,龙门境的她,哪怕是地仙修士,也能轻易看得出来。 看不出来的,要么没有修为,要么就是上五境,没有别的例外。 黄庭心头掀起波澜,但脸上还是显得镇定自若,以心声打了个招呼,“太平山,剑修黄庭。” 阮秀指了指宁远,随口道:“我是他道侣,嗯...我叫阮秀。” 背剑女冠点点头,笑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青衣少女同样报以微笑,“这位仙子姐姐,也是生的倾国倾城。” 宁远虽然在闭目打坐,但两人的这番对话,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无奈的喊了句秀秀。 少女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单手托腮改为双手托腮,倍感无聊。 灵气如雨落,不到一个时辰,宁远的龙门境,就已经达到瓶颈,体内所有开辟的气府,更是满满当当。 下一步,欲要破开关隘,就需凝结出一颗金丹。 结为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宁远对此已经不算陌生,上一世的他,在骊珠洞天之时,就有过一番相同的经历。 那时候,他还拥有一把本命飞剑,神通是逆流自身光阴。 也是因为这把飞剑的“无赖”,让他得以在龙门境,就凝结出了一颗金丹,成就天下最强。 但现在的他,自然没有这些。 这次飞升远游之后,宁远的变化,跟阮秀有些类似。 一个是神灵失去神性,成为寻常女子。 一个是天魔得了真身,成为普通修士。 那个读书人,可不单单是以真身换真身,宁远如今,算是彻底撇去了“异类”的头衔。 返回之前,至圣先师已经为他说明了这一点。 齐先生走了之后,读书人所属的那条光阴,送给了宁远。 而原先独属于少年的那条光阴栈道,则是到了读书人头上,去了另一座人间。 宁远取出那枚山水印,细细端详一番后,置于身前,开始尝试炼化。 修士想要跻身上五境,有两个难点,第一个自然就是破境心魔,凶险异常。 第二个,则是需要炼化五行本命法宝,作为人身小天地的“镇宅之物”。 世间修道之人极多,但无论是何门派,所修何种登山法,在抵达地仙境界之后,都绕不过炼化五行本命物的坎。 类似阵法,炼化的本命物,坐镇一处关键窍穴,有着稳固人身天地的妙用。 当然,并非所有的地仙修士,都要按部就班的炼化五行法宝。 有些人大道亲水,只需要找来一件五行之水的天材地宝就可,倘若炼化其他属性,例如五行之火,就极为容易造成属性相冲,阻挠练气士的修行。 严重的,走火入魔都有可能。 宁远并不倾向于任何一种。 他打算在离开福地之前,跻身元婴境。 要是有希望,上五境,他也想试试。 之所以如此“心急”,是因为宁远已经隐隐察觉出,等自己回到神秀山,会有很多的麻烦要处理。 齐先生走后,属于他的那条光阴栈道,宁远走了上去。 剑修代替了读书人。 根据原先的轨迹线,妖族入侵浩然天下之后,三洲陆沉,宝瓶洲的大骊王朝,会在国师崔瀺的布局下,铁蹄踏遍一洲之地。 聚拢一洲的山上山下,抵御蛮荒妖族。 但事实上,除了崔瀺,原本布局谋划之人,还有齐静春。 师兄师弟,联手布局落子。 ……可现在呢? 人间已无齐静春。 大势倾轧在即,谁来力挽天倾? 第499章 炼物 宁远开始着手炼化山水印。 借助牯牛山海量的天地灵气,他的龙门境,早已经达到瓶颈,那把类似“剑魂”的古朴小剑,在人身天地之中疯狂游走,好似在巡视自身辖境。 这把神魂长剑,宁远知晓的并不多,只知道他是由自身的剑意所化,之前还是一道魂魄时的他,这把剑只是在识海内悬浮,静止不动而已。 所谓识海,任何练气士都有,乃神魂所在之地。 境界越高,神魂越壮大,识海也就更为坚固。 一般来说,下五境的练气士,催动识海,牵引神念而出,能窥视方圆十几丈的距离。 中五境,最低都有百丈,达到地仙之后,千丈之内,无所遁形。 最后的上五境,就是真真正正的脱胎换骨,化凡为仙,神念随意一扫,就能俯瞰百里山河。 可无论是何等境界,修士的识海之内,都只是一团光芒耀眼的魂魄而已。 但宁远却是个例外,他的识海窍穴,除了魂魄,还有一把古朴长剑。 却又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宁远无法将其召出体外,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飞剑神通之说了。 它的最大用处,就是在对敌之时,催动剑意,从而附着在剑身之上,增幅杀力。 不过如今一看,这把剑,又有了别的用处。 获得肉身,重新开始修行之后,这把剑就不受控制的窜出了识海,在四肢百骸之间游曳而过。 宁远甚至都不用亲自修炼剑气十八停,这道“剑魂”就替他破开了各路气府。 速度之快,只在眨眼之间。 倘若按照修炼剑气十八停的速度来说,年轻人如今,甚至压过了自己小妹一头。 剑气长城的剑修,都是修炼剑气十八停这门登山法,而最好区别剑道资质的,就在于谁能以最快的速度开辟出十八座气府。 一天之内,开辟出三座气府的,是寻常剑修,五座,则有望在将来,跻身地仙之境。 八座至十二座,就是真正的剑仙胚子了,按部就班的修炼,中途不出现什么意外的话,都有极大可能在四十岁之前,破开上五境关隘。 最后一种的剑仙胚子,搁在剑气长城,都不算多,不算宁姚的话,也就只有七八人而已。 就这,很多老人都说,这是剑气长城三千年以来,最好的一个年份了。 而小妹宁姚,更是在此道,堪称万年难遇的剑道妖孽。 当初宁姚听完口诀之后,刚记完,就走完了十八停。 而现在的宁远,却又犹有过之。 眨眼之间,连破十八座剑气关隘。 当然,也不能光看这个,就说宁远的剑道资质超过了宁姚。 毕竟认真来说,十八座气府,也不是他亲自开辟的,全要归功于“剑魂”的功劳。 宁远的这条崭新剑道,高度不太清楚,毕竟就连老大剑仙这位开辟者,都没有走到尽头。 但绝对是独一无二的。 别的剑修,是温养本命飞剑,而他,则是温养剑魂。 两者高低,不太清楚。 但毋庸置疑,肯定是相互排斥。 所以当初剑灵送给他的那些粹然剑运,在他踏上这条全新剑道之后,都一一离去。 宁远倒是想留下,毕竟谁都不会觉得自己兜里的神仙钱多。 可事实上,那些剑道气运,都是被这道剑魂硬生生赶出去的,宁远这个主人,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虽然知道这道剑魂肯定极为厉害,但年轻人还是有些遗憾。 可能自己往后,无论境界多高,都温养不出一把本命飞剑了。 回过神来后,看着手上的山水印,宁远没有再继续多想,聚精会神,并拢双指,催动一缕剑意,将其分为两半。 齐先生当初没有骗他,这枚山水印,材质普普通通,不是什么逆天法宝。 就只是先生用小镇老槐树的一截枝干,所雕刻而来。 正面是“宁十四”三个大字,他见过,而反面,则是一行小字。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宁远有些疑惑。 反面的八个小字,字迹上来看,不像是齐先生所刻。 因为太丑了。 像是小孩子写的,“言念君子”四字,字迹歪歪扭扭,跟阿良的蚯蚓爬爬有的一拼,之后的“温其如玉”,相对来说就好看了许多,许是一个小姑娘所写。 山水印一分为二,成了两枚印章。 山字印上面绘有一座山峰,而“宁十四”三个大字,就在山巅处。 水字印的八个小字下面,则是一条大江,分作三条支流,栩栩如生。 有山有水,宁远的五行本命物,就有了两个。 深吸一口气,年轻人左右两手并用,攥住两枚印章,开始着手炼化。 剑气长城的炼剑神通,是几座天下的首屈一指,但炼物之法,就比较拿不出手了。 宁远现在施展的,是来自于大玄都观的一门炼制山河的古老炼物口诀。 心神沉浸人身小天地,一袭青衫忙着修行。 闭关修炼,时间稍纵即逝,眨眼便是七天过去。 这期间,阮秀一直待在宁远身侧,从未离去。 大多数时候,少女都是坐在一旁,双手托腮,百无聊赖的望着远处,时不时瞥一眼自家男人,关注他的修行情况。 宁远身上的变化,身为玉璞境的她,自然看得出来,但一直不曾开口询问。 自从离开剑气长城后,阮秀一直如此。 她很少会提出问题,也很少会提出建议,去哪,做什么,也都是听宁远的。 甚至没了神性之后,少女都不再专注于修行,之前在南苑国京城时候,每当宁远独自出门,那些无聊时光,她都是领着裴钱,去逛南苑国京城。 裴钱是个坐不住的,充当宁远右护法的第一天,她就撂了挑子,跟阮姐姐告知一声后,背着槐木剑,在牯牛山巅上蹿下跳。 山巅处的修炼之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来了许多松籁国的江湖中人,这些武夫虽然无法吸纳灵气,但在灵气如此充沛的地方练拳,也是大有裨益。 裴钱也没有落下练拳一事,在宁远闭关的这些时日,她每天都会练习六步走桩,完事之后,再像模像样的跟阮秀汇报。 照她所说,她从开始练拳以来,到现在已经整整打了五万拳了。 不说江湖宗师,怎么也应该算是大侠了。 一天清晨时分,牯牛山山巅忽然一震。 海量的天地灵气,在半空汇聚,最后竟是形成了一条灵气溪涧,徐徐而落。 太平山黄庭,突破龙门境关隘,跻身金丹地仙之境。 第500章 教书先生 破境后的黄庭,缓缓睁开双眼。 环视一圈后,黄庭站起身,走向一袭青衫所在。 却不是来找宁远的,黄庭来到一位青衣姑娘不远处。 阮秀眉毛一挑,歪着脑袋看她。 背剑女冠抱了抱拳,笑道:“阮仙子。” 青衣姑娘同样报以微笑,“黄仙子。” 双方打了个招呼,黄庭自顾自坐在一块离阮秀有些距离的青石上,看了看仍处于修炼状态的宁远后,轻声问道:“阮仙子,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藕花福地?” 阮秀下巴抬了抬,指向一袭青衫,随口道:“看他啊。” 黄庭又问,“离开之后,是否直接返回剑气长城?” 阮秀瞥了她一眼,没打算理她。 背剑女冠也不觉得如何,又把之前跟宁远说的那些话,在阮秀这边说了一遍。 “阮仙子,等你们离开福地,要是不急着走,可以来我太平山一趟。” 阮秀问道:“做什么?” 黄庭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她没什么想法,只是平白无故得了宁远这么多剑运,想着结交一番而已。 毕竟这小子,可是亲口说了,他来自剑气长城。 那个地方,是无数剑修心心念念的所在,包括黄庭。 黄庭的师尊,太平山一位老祖师,与她一样,也是一名剑修,早年也想走一趟剑气长城,只是当时的桐叶洲,正值妖族大乱,太平山道士,几乎是倾巢而出,行走四方。 那个时代的太平山,三位老祖师,接连出山,联手桐叶洲四大书院山主,围剿一名飞升境大妖。 七位上五境,死了六位。 黄庭的师尊,仙人境剑修,递出最后一剑,斩杀了那名十三境大妖,本命飞剑破碎的他,也跌境至玉璞,终生无望更高境界。 至此,太平山的顶尖战力,折损严重,只剩下了一名上五境,黄庭的师尊,原本想去剑气长城的想法,也搁置了下来。 当年将黄庭丢进藕花福地之前,老祖师就亲口答应了她,等她有朝一日离开福地,就准许她去往剑气长城。 所以如今黄庭来找阮秀,意思就显而易见了。 背剑女冠搓了搓手,笑呵呵道:“阮仙子,倘若之后你们要返回剑气长城,可否带上我一道?” 阮秀终于收起了之前的漠然态度,少女摇摇头,轻声道:“我们不去剑气长城,此行是去往东宝瓶洲。” 少女在剑气长城待了这么久,见了那么多的风土人情,自家男人还是那边‘土生土长’的剑修,所以当黄庭说想去剑气长城的时候,她就对这个女子,多了不少好感。 想去剑气长城的剑修,再差都差不到哪去。 黄庭愣了愣,心头叹息一声。 阮秀笑了笑,说道:“不过你以后,应该是不用去了。” 背剑女冠有些摸不着头脑。 阮秀却没有跟她说最近外界发生的事儿,只是答应了她,等到离开福地之后,会去太平山登门拜访。 阮秀很少会替宁远做决定。 但她估计,宁小子不会反对的。 黄庭没有立即离去,而是看向一袭青衫,施展望气之术,一番凝视之后,问道:“阮仙子,宁远明明已经将本命物炼化成功,为何还在……继续修行?” 阮秀直言不讳,“他要破境元婴。” 女冠道姑一瞪眼,“连破两境?!” 少女点点头。 练气士的修行,按部就班,肯定是最为稳妥,说的通俗易懂一点,就跟人吃饭一样,总要一口一口来。 当然,一口气吃成个胖子,也不是没有。 类似于响彻浩然天下的那位词人柳七,一个将三境柳筋境变为留人境的练气士。 一步入玉璞,一口成了个胖子,但又不会根基不稳。 但世上修道之人,又不是人人是柳七,按部就班的修炼,是最好的。 连破两境之人,不是没有,但破境之后,往往就成了山上人所说的“纸糊境界”。 黄庭没有再继续询问,也没有选择离去,她也想看看,宁远之后的破境,能造成什么光景。 索性就找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继续打坐修行。 …… 日升月落,岁月悠悠过。 藕花福地的某个傍晚时分,牯牛山的江湖中人,已经离去一大半。 原因无他,这座飞升道场,其内原先充沛的天地灵气,已经越来越稀薄,不到一个月时间,已经跟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区别。 在此期间,此地差点还爆发过一场冲突。 牯牛山所属南苑国地界,京城皇室那边,出动了数万精兵,将牯牛山团团围住,责令山上的他国人士,全数离去,只允许南苑国本土高手前来修行。 之前城外那一战,天下十人死了个大半,如今的藕花福地,四国江湖之中,形势已经很是明朗,南苑国为最,不可撼动。 所以这些人虽然颇有怨言,但面对数万精兵强将,还是只能悻悻然离去。 随着灵气纯度降到最低,现在的牯牛山巅,只剩下约莫七八人。 宁远已经跻身金丹境。 并且也抵达了这一境界的瓶颈,体内整座气海,已经消失不见,凝聚成一颗粹然金丹。 而在这枚金丹表面,又有着无数纵横交错的剑痕。 一把神魂小剑,不再巡视气府辖境,此刻正围绕金丹盘旋,每一次的飞掠,都能在金丹表面,斩出一道剑痕。 像是在打磨这颗金丹的品秩,一剑又一剑,宁远的这颗金丹,内蕴真气,外有剑意。 极为不俗。 不知过去多久,也许是来年之春,也许是更久。 当剑魂收手,不再斩击金丹的时刻。 盘坐在地的年轻人,衣袖无风自动。 上千道具现化的粹然剑意,从宁远的眉心处一掠而出,瞬间笼罩方圆百丈之地。 恰似一座剑气小天地。 剑意化为森森长剑,纵横交错,这座以剑意构筑的小天地,还在逐渐向外扩张。 以至于护在一旁的阮秀,也不得不带着练习六步走桩的裴钱,一退再退,最后直接到了山脚处。 黄庭目光炽热,死死的望着那个破境在即的年轻人,不打算离去,甚至是闭目感悟,任由宁远的剑意斩在她的身上。 他人破境,对于同是剑修的她来说,也是一桩不小的机缘。 不过她没有坚持太久,很快就迫不得已,御剑离开。 女冠道姑身形出现在云海处,低头看向牯牛山巅,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 其实金丹境的她,不是承受不住宁远的剑意,再不济,也最多被斩个半死而已。 但再待下去,自己就要春光泄露了。 此时的黄庭身上,一袭法袍长裙,已经破破烂烂,胸口处的衣衫,都快要遮不住两座规模不小的峰峦。 这法袍,还是一件神人承露甲,品秩不算低,哪怕是一般的观海境剑修,十几剑下来,都不一定能破开。 但那个年轻人的锋锐剑意,随意一道,都能轻易将其撕裂。 黄庭暗自咂舌,这小子的元婴境,委实是太过于...恐怖了一点。 整座牯牛山巅,都被宁远的剑意所覆盖。 几里方圆,犹如地牛翻身,轰隆作响,大树倾倒,所有草木枝叶,全数升空。 天地为我所用。 而在那一袭青衫身后,隐隐出现了两道虚影。 修道之人,成就金丹境,是在体内凝聚出一颗金丹,而元婴境,从字面上就能看出一二。 分神魂,一阴一阳。 一旦在识海内温养出两具身外身,就算是正儿八经的元婴境练气士。 跻身此境,识海内如有稚童居住,儒家修士温养出的这位“稚童”,多是捧书状,道家多是手持拂尘,而佛门,一般都是个小光头。 宁远是剑修,所以他的两道身外身,俱是背负长剑。 但又稍稍不同,这两尊化身,除了背剑之外,竟是还手捧书籍。 老道人凭空出现在一侧,无视宁远的小天地,所有剑意化作的长剑,飞掠之时,都不由自主的绕开了他。 双眼泛起一丝光亮,老道人微微俯下身子,低头仔细的瞧了瞧他。 收回视线后,老道人自言自语道:“齐静春的学问,确实很高,还从未落在空处。” “好一座学塾,好一片竹林,好一盘大棋!” 老人咂了咂嘴,“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啊。” 小镇某处。 落日逐渐垂到了远处山头,散播着最后一丝日光。 然后这些温和的日光,又被参差交错的竹叶剪碎,成了一摊时光的碎片,透过门窗,撒在一个个蒙童脸上。 学塾之内,书声琅琅。 门外的石桌棋盘,有两人相对而坐,读书人执白,少年执黑。 这场棋下了很久,到最后三百六十一个交点上,落子大半。 教书先生的棋力很高,年轻人则是个臭棋篓子,要不是前者故意相让,后者早就被杀得丢盔弃甲。 学塾门外,站着一位与此方天地格格不入的青衫年轻人,怔怔的望着不远处的对弈两人。 那个与齐先生下棋的少年,一脸的心不在焉,好像知道自己必输,就完全无所顾忌,想到哪,棋子就落在哪儿。 输棋的最后一步,只剩下一个落子之处的他,忽然手一抖,手上的黑子,滚落在地。 少年很快告辞离去,行色匆匆。 这盘棋,没有下完,所以认真来说,没有输赢。 教书先生也没有收起棋子,独自一人,坐在原处,视线落在那颗滚落在地的黑子上,久久无言。 一袭儒衫,好像在等什么人来。 于是,门口的青衫剑修,一步一步,走到了先生对面。 缓缓落座。 他弯下腰,捡起那颗黑子,微笑道:“先生,我回来了。” 教书先生微笑点头。 宁远轻声笑道:“先生,当初我走得急,都没有好好听一听你的课。” “现在再补上,应该不算晚吧?” 齐静春答非所问,“宁远,将这些担子放在你肩头,会不会觉得很累?” 年轻人毫不犹豫的摇摇头。 他缓缓说道:“世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修道之人,多是为己谋私,求机缘,夺造化,哪怕杀人放火,也是实属正常。” “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但我就是想着,能不能,让人间少一点憾事,哪怕就只有一件,都是可以彻夜畅饮的美事。” “世道破破烂烂,但是再烂,也总有一小撮人,愿意不辞辛苦的去修补。” 宁远露出一副实在称不上是好看的笑容,嗓音沙哑道:“我也想做这种人,不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只是因为我想。” “只是因为我来自剑气长城,只是因为阿良教过我,他说真正的强者,一定是以弱者的自由为边界的。” “所以为先生出剑,为剑气长城赴死,我从未后悔过。” “先生,我这第二世,依旧如此,等到将来妖族入侵,我的剑,一定会在最前。” 望着这个年轻剑修,齐静春默默无言。 宁远想了想后,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黑子,轻轻落在了棋盘之上。 这盘未完的棋局,终于圆满。 儒衫身形,开始缓缓消散。 这处心相,也逐渐出现斑驳裂痕,天地之间,只剩下一句经久不绝的回响。 “宁远,记住,君子不救。” 齐先生的最后一课,只有一人在听,也只有这么寥寥一句。 或许这句话,在当初两人对弈之时,齐先生就打算说了。 只是那时候的少年剑修,要做的事太多,听不进去,先生也就没有说出口。 退一万步讲,恐怕即使是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一袭青衫后仰身体,轻轻靠在椅背上,望着头顶的郁郁葱葱,耳边传来一众稚童的念书之声。 宁远忽然笑了起来,笑的匪夷所思,起身之后,他独自走到学塾门口。 虽然什么都没想明白。 但现在接过了这本书,总要去做点什么。 于是,那个读书人曾经站了六十年的位置,如今有个剑修匹夫,走了上去。 好像还没念书,就成了个教书先生。 第501章 十境剑修 宁远睁开双眼,破境出关。 只是瞬间,那些充斥天地的粹然剑意,便化为道道剑光,掠入一袭青衫体内。 两道身外化身,也随之走入主身。 此刻,元婴境成。 没有急于起身,宁远重新合上眸子,内视人身小天地。 识海与原先相比,没有什么太大变化,那把剑魂长剑不再巡视气府,稳稳悬停在识海正中,坐镇这处最为关键的窍穴。 四肢百骸间,十八座气府已经被打磨的极为坚固,呈合围之势,将中间的一颗剑道金丹包裹。 而在金丹四周,还开辟出了额外的五座“府邸”,其中两座,已经有本命物坐镇其中。 山水印章,炼化之后,已经不是实体,安安静静的坐镇于各自气府,绽放朦胧的清光。 类似大阵枢纽,地仙修士的本命物,除了可以祭出体外对敌,大部分的功效,都是稳固境界根基。 拥有一件品秩不俗的本命之物,往后修炼登山吐纳法,吸收转化天地灵气的速度,自然就会大大加快。 上五境之下,其实每一境的瓶颈,都不算很大,资源足够,能活生生堆出一个地仙修士出来。 浩然天下的某些宗字头仙家,宗门在某个时代遭遇灾劫,导致门下弟子青黄不接之际,就会这么干。 有钱能使鬼推磨,相对应的,只要有钱,也能砸出一大堆的仙人出来。 所以修道之人,才会如此注重机缘。 天资一般的练气士,只要有足够福缘,未必就不能成就上五境。 甚至世间不乏有极为逆天的天材地宝,能帮助修士一步登天,从废材变为天才,山鸡成凤,大道登高,从此不是妄想。 阮秀曾经跟宁远说过这么一番话。 或者说,是火神,曾经与他说过一桩神灵秘闻。 还是当初在倒悬山上,两人闲聊之际所说。 其实世间的所有人,都能修炼登高。 远古时代之前,在神灵捏造人族之时,是真正做到了一视同仁的。 每个凡夫俗子,都是同样的体魄与神魂,人人皆可修炼,只是人族寿命太短,死了一茬又一茬,经过漫长的光阴,代代过后,资质也变得驳杂不堪。 所谓资质,其实就是人身天地的三百六十五座气府窍穴。 这些气府,是人都有。 只是有些人,天生气府松动,最为适合修炼,而其他绝大多数,自出生开始,人身天地就处于闭塞状态。 前者无疑是修道种子,而后者,自然就是凡夫俗子,放眼望去,比比皆是。 所以理论上,任何人都能修炼。 当初那位在倒悬山相识的姜姑娘,她的修道天赋,很不错,但其实并不适合成为剑修。 她能做剑修,归根结底,无非就是宁远帮忙,用本命飞剑,强行为她凿出了几座关键气府。 但不是说,依靠这种强行开辟的手段,就能让修道之人,产生大规模的量产,没那么简单。 一般人,可承受不住这种旁人为自己凿开气府的痛楚。 那时候的姜姑娘,还是中五境练气士,但饶是如此,都差点被宁远弄的死去活来,可见一斑。 要是换成毫无修为的凡人,几乎没有例外,是必死的。 从人身小天地中退出,宁远再次睁眼,吐出一口浊气后,低头一瞥,皱了皱眉。 年轻人的身上,恶臭至极。 就像一条在粪坑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蛆虫,最后打捞上来,还撒了点香料一样。 那味道,难以言喻。 宁远浑身上下,肌肤表面,沾满了厚厚的一层黑色杂质。 从获得肉身,到一路破境登高,每一个境界的提升,都会迎来一场大道福缘,也就是所谓的“洗筋伐髓”。 小境界还好,没什么太大变化,但中五境过后,特别是地仙两境,这种洗筋伐髓,所排出来的杂质,就极多了。 境界越高,人身杂质越少,相对应的,练气士的寿命,也会越长。 修道登仙路,不是什么空话。 宁远心念一动,识海之内,剑魂一阵颤动,下一刻,无数粹然剑意冲出体外,轻易就将这些污垢震散。 站起身,剑意顷刻内敛,不过因为刚刚突破的缘故,尚未彻底稳固气府,仍旧有不少细微剑意,不受控制的逸散而出,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愈发飘然出尘。 像是一把行走世间的仙剑。 一旁观看许久的老道人点头笑道:“如今一看,陈清都那个老不死的,收了你这么个嫡传弟子,也不算是瞎了眼。” 宁远也不避讳什么,当着臭牛鼻子的面,取出一件崭新青衫,直接就换了上去。 饶是老道人,对于他这一举动,也有些没眼看。 剑气长城那边,那些个匹夫剑修,不会都是宁远这个德行吧? 宁远直接问道:“老观主,这次飞升战,我是第一,对吧?” 老道人点点头。 宁远又问,“那么按照规矩,我在离去之时,就能带走几人,对不对?” 老人点头又摇头,“是这个说法,你可以带走三人,但具体是谁,我说了算。” 年轻人皱眉道:“不是五人?” 老道人双手负后,稍稍加重语气,“我说了算。” 宁远没打算再跟他继续掰扯,看向远处朝自己走来的一大一小,轻声道:“老观主,这三人,我能不能选一个?” “我要裴钱。” 老道人笑眯眯道:“还以为你又要说那句,能不能砍贫道一剑。” 话音刚落,一袭青衫反手按住剑柄,气势浑然一变。 他轻笑道:“那么老观主,这是我第三次问了……” “我能不能砍你一剑?” 老道人微笑道:“哟,成了元婴剑修,底气就是足。” 宁远撇撇嘴,“破境之前,我也没怂啊。” 老道人忽然板起脸,“自己看着办。” 松开剑柄,一袭青衫稍稍弯腰,拱手抱拳。 “老前辈道法通天,厉害厉害。” 老观主颔首道:“不错,孺子可教也。” 不管如何,藕花福地之行,宁远对这个老道人,都要好好感谢一番。 虽然认真来说,对方观道自己,自己谋求机缘,只是一桩买卖。 但得了好处,总不能什么都不说,拍拍屁股走人。 走之前,老人留给宁远一句话,“何时离去,看你自己,跻身十境后,你已经超出了这座人间的上限,无需老夫帮你,你自己就可以破开福地天幕。” “不过你小子要想好,现在一走,以后想要再进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宁远收敛心神,望着阮秀和裴钱,快步走去。 第502章 糖人 城外官道。 京师一战,已经过去不少时日,牯牛山的飞升异动也已经平息,南苑国不再戒严,数万精兵全数退走,这条官道,又恢复了往日的光景。 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两大一小,渐行渐远。 阮秀想起黄庭的提醒,就与宁远详细说了一遍,关于离开藕花福地之后的事。 宁远欣然点头,表示太平山那边,他本就打算前去拜访。 还说了一件他准备做的事。 之后去往太平山,说不得就要出剑斩妖。 一头仙人境的剑修大妖。 太平山属于道教宗门,追溯根源,则是白玉京那边,大掌教寇名一脉,最早的开山祖师,只是一名从青冥天下云游而来的游方术士。 这位开山祖师,仗剑行走世间,斩妖除魔数百年,最后途径那时的桐叶洲,见妖魔作祟,惹得天怒人怨,便花费整整六十年光阴,杀的群妖胆寒。 这不是什么隐秘,搁在桐叶洲的山上仙家,大多也都知晓。 天师出剑,甲子荡魔。 选址建宗过后,广招门徒,这位开山祖师,因早年暗伤太多,坐化于三千年前。 太平山上有一口井狱,建宗之时就已存在,其内镇压着数以千计的妖魔,由一头曾跟随开山祖师的背剑老猿看守。 这老猿,正是宁远与阮秀所说的那头仙人境大妖。 也是如今的太平山,三位祖师之一,论资历,更是无人能比。 这趟北游路,其实一开始,宁远是没打算去找这老猿麻烦的。 就像当初的那个十四境剑修,问剑桐叶宗,路过太平山上空之时,也没想过随手一剑给它杀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时间在走,人也在变。 宁远不怕旁人对他的闲言碎语,但是绝对不能,让他人看低了齐先生。 齐先生因他而死,选择以命换命,那么自己就要让浩然天下,那些个在文庙吃冷猪头肉的读书人,知道他宁远,是个如阿良一般的剑客。 也让文圣一脉,例如崔瀺、左右等人,知道齐静春如此做,不是什么愚蠢之举。 阿良能以浩然剑修身份,驰援剑气长城,十三之争里剑斩大妖…… 那么我宁远,往后就代替剑气长城,为浩然天下出剑荡魔。 或许老大剑仙,也希望他能如此。 当时离开剑气长城之前,城头之上,师父对于徒弟,其实没有过多的要求。 只有一个。 剑气长城不欠浩然天下什么,但是对于那个阿良,多少还是欠了一些的。 因为阿良当年去往剑气长城,是用的剑修身份,不是什么亚圣嫡子。 剑气长城欠的是剑客阿良,不是读书人孟梁。 除了太平山一事,阮秀还说了那座玉圭宗。 藕花福地的周肥,死在了宁远手上,玉圭宗的姜尚真,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更别说他的那个儿子周仕,跟他爹一样,也死在了年轻人手里。 宁远听完之后,没什么表情。 一个玉圭宗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姜尚真要是敢来,不带上宗主荀渊一起,对上现在的宁远,是讨不了什么好果子吃的。 过了城门,走入一条繁华闹市,街边有个卖糖人的摊子,宁远忽然停下脚步。 阮秀和裴钱,也跟着停下步伐。 宁远指了指那个摊子,微微俯下身,手掌搭在小姑娘脑袋上,轻声问道:“给你买个糖人,要不要?” 小姑娘抬起头,看向这个男人,有些惧意。 阮秀赶忙蹲下身,双手攥住她的小手,眯眼笑道:“难得他大方一回,这还不点头?” “之前我带你出来,你不是挺爱吃的吗?” 裴钱抿了抿唇,虽然还是一言不发,但却朝着男人点了点头。 宁远一把将阮秀拉起,伸出一只手掌,“给钱。” 他没钱,浑身上下除了一把剑和方寸物,就是个穷光蛋。 就连方寸物里头,也只有酒水和几件衣服,其他任何钱财,无论是神仙钱还是百姓用的金银,都在秀秀那儿。 阮秀白了他一眼,手掌一翻,取出些散碎银子,塞在了他的手上。 小姑娘拿了钱,立即喜笑颜开,也不去想既然是阮姐姐掏钱,为什么还要在宁远手上过一遍再给自己。 脚底生风,裴钱一溜烟就跑到了糖人摊子前,操着一口流利的南苑国雅言,问了价钱,一共要了六根。 老大爷的小糖人,是当场制作,因为这种小玩意儿,要是提前做了,虽然能省不少事,但街道风尘太大,沾上之后,没了卖相,就难以卖得出去。 摊子那边,除了黑炭丫头,还聚集了一大堆稚童,一个个瞪大眼睛,哈喇子一串一串的往下掉。 长辈在身边的,大多数都如愿以偿的得到了造型不一的小糖人。 大爷手法娴熟,摊子下面是几块砖石铺就的小灶,里面炭火烧的正旺,上方是一个铁制架子,一勺糖稀下去,稍稍旋转几圈,一个糖人就这么出炉了。 宁远与阮秀,两人静静的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小姑娘等着她的小糖人。 一只咸猪手,悄悄揽住了纤细腰肢。 秀秀习以为常,微微偏过脑袋,还顺势靠在了他的身上。 看着年轻人的双眼,少女忽然问道:“宁远,我怎么觉着...你长高了不少?” 不像是没话找话,说完之后,阮秀还挣脱怀抱,在他跟前站定,伸手仔细的比划了一下。 “咋回事?这才多久,你就比我高了一个半的脑袋了?” 宁远嗯了一声,不知该如何解释。 总不能说,我这肉身,其实比你大五六岁吧? 他想了想,随口道:“我们男子修行,跟你们女子不一样。” “随着境界提高,我的个子,自然就窜的越来越高,有什么好奇怪的。” 阮秀眨了眨眼。 “可是老大剑仙的境界那么高,我也没见他的个子有多高啊。”少女拍了拍胸脯,点了点头,补充道:“还没我高呢!” “臭小子,又骗我!” 两人闲聊之际,裴钱已经返回,左右两手并用,抓着整整六根小糖人。 小姑娘毫不犹豫,将其中两根递给了阮姐姐,后者笑眯起眼,伸手接过。 随后又有两根,落在了一袭青衫身前。 见男人没接,黑炭丫头小脸皱巴巴的,有些无所适从。 宁远斜瞥她一眼,没说话,抬起脚步,独自走在前面。 身后跟着的奶秀与裴钱,两人如出一辙,左右两手攥着糖人,啃的满嘴金黄。 虽然吃着好吃的,但黑炭丫头还是有些不太开心。 她也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好像就是没来由的有些不太开心。 阮秀看了看裴钱,少女心思细腻,瞧出了个大概,眼珠子一转,快步走到了宁远身旁。 她将自己吃了一半的糖人递了过去。 宁远皱了皱眉,不为所动。 呵,小孩子才吃小糖人。 但少女不惯着他,疾言厉色道:“快点的,给老娘吃!” 男人还是没动作。 奶秀一瞪眼,“分不清大小王了?” 宁远咂了咂嘴,迫于无奈之下,接过这根沾满口水的糖人。 这根糖人,是个剑客模样,称不上栩栩如生,但也算是精致。 咬了一口,还行。 再来一口,不错。 第三口,滋味甚好。 奶秀笑了笑,眉眼弯弯。 小姑娘看着这一幕,脸上更是笑开了花。 两大一小,啃着糖人,人海之中,穿行而过。 第503章 人间无小事 当晚,宅子这边,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 皇后周姝真,在宁远三人还没回来之时,就在门口等候已久。 自从飞升战过后,美妇就从没穿过那件皇后娘娘的华贵衣裙,都是一副紧身束衣的干练装扮。 俨然一个江湖女子。 周姝真按照惯例,送来了几大箱子的名贵药材,宁远也不矫情,全数收下。 之前老道人已经明说了,宁远可以带走三人,除了裴钱确定了之外,其余两人,得看他的意思。 所以宁远在跟周姝真明说之后,就当场口述了一门登山法给她。 来自于大玄都观,是真正的神仙法门。 别的不说,即使周姝真资质不太行,只要往后勤勉修行,未必不能在百年之内,证道地仙。 至于更高的上五境,大概率是到不了的。 不一定能离去,周姝真也没有如何失望,走之前,美妇还扭扭捏捏,好半晌才开口,求了宁远一件小事。 让宁远出手,打散了她体内的那道武夫真气。 在这之后,又要了三道极小的剑气。 打散纯粹真气,是为了重修一场,踏上练气士的道路,毕竟也得了一门真正的修行法门。 要来三缕剑气,则是为了自保。 没了武道修为,辞去敬仰楼楼主之位,又不再是南苑国皇后的她,往后行走江湖,恐会凶多吉少。 毕竟这张脸,可是这座人间,二十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 修道之人,常言红粉骷髅之说,但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选择对“骷髅”二字,视而不见。 很正常,在这一点上,宁远也是如此。 美色,绕不开,也撇不开。 裤裆有鸟,又不是和尚,哪个男人会不喜美貌女子的? 随手而已,宁远也没有拒绝,虽然他不太喜欢周姝真这种人,但怎么说,对方也帮了自己一点小忙,观感不差。 三道剑气,刻在了周姝真的神魂之上,每一道,都有轻易斩杀龙门境的杀力。 就算是一般的金丹境修士,猝不及防之下,挨上一剑,也是非死即伤。 当然,藕花福地很特殊,正常来说,龙门境就是最高,想要跻身九楼金丹,难如登天。 除非像宁远一样,在牯牛山承受飞升机缘的洗礼。 宁远只是叮嘱她一句话,这门登山法,来历很大,往后不可肆意传授给他人,只能等她有了嫡传弟子,才可以如此做。 周姝真一一记下,临走之时,虽然没有师徒之名,但她还是恭恭敬敬的跪地磕头,对着一袭青衫行大礼。 宁远也没避开,也没点头承认。 在这之后没多久,国师种秋,也来了一趟。 倒不是真有这么凑巧,只是宁远在牯牛山那边破境出关的动静,太大,别说南苑国京城,方圆千里地界,是人都能瞅见。 种老先生说的不多,问了问宁远何时离去之后,交给年轻人一本拳法。 拳法名为“顶峰”,是老人毕生练拳所悟,搁在浩然天下那边,其实不算是真正上乘的拳法。 但这拳法,又有一些极为不俗之处,就连宁远都觉得可以好好修炼一番。 一种大拳架,相比撼山拳的六步走桩,还要更为厉害。 宁远喊来裴钱,亲手将这门拳法,交到了她的手上。 小姑娘乖巧接过,还按照阮姐姐教她的姿势,对着老先生作揖行礼。 种秋看着那个独自练拳的小姑娘,点头称赞道:“裴丫头的武道天赋,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宁剑仙带她离开,去那座浩然天下,才算是真正的潜龙出渊。” 宁远答非所问,“种老先生,真不打算去外面看看?” 老人摇了摇头。 年轻人就没有再提此事,转而翻了翻方寸物,取出三十几块泛着粹然金色的金身碎片。 这些碎片,自然就是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小妹给他的。 都是在当初剑气长城南下推进之时,所打碎的山水神灵的金身塑像,品秩纯度,毋庸置疑。 宁远唤来阮秀,少女就跟种老先生耐心的说了一番,关于人间王朝,如何敕封五岳,聚拢一国山水,还有封正山水神灵一事。 种秋之前想要那个名为曹晴朗的孩子,跟着宁远修行,但后来无果之后,宁远又不好什么也不做,就试探性的问了老先生需要何物。 种秋也没有如何扭捏,直言他想要知晓如何敕封五岳,还有封正辖境阴神之法。 宁远不懂,但不表示秀秀也不懂。 奶秀真不是什么胸大无脑,相反,她所知晓的,无论是山上还是山下,能说个七天七夜都说不完。 暮色渐深,种秋听完、记下之后,两人在门口道别。 宁远忽然喊住老人,问道:“种老先生,你索要的这些金身碎片,是打算等到将来大限将至,留给自己所用的吧?” 种秋没有回话,轻轻点头。 年轻人叹了口气,喃喃道:“生前劳累,难道死去之后,也要照看人间吗?” 老人依旧没有开口,转身之后,大步离去。 宁远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种秋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这个国师种秋,在某些地方,有点像齐先生。 拿一名五境武夫,来跟齐先生做比较,并非是贬低后者。 恰恰相反。 这说明藕花福地的这座江湖,再烂,再不堪,也总有美好的一面。 种秋索要金身碎片,是为他将来死后准备,想要以阴物成为一地城隍。 不是什么私心,也不是为了苟活下去,这个老先生,只是想着继续留在人间,坐镇一地,斩妖除魔。 好听点是圣人,难听点…… 就是死了也不安生。 ———— 入夜,裴钱练完了拳,阮秀做好了一桌子的菜,招呼在门口喝酒的宁远吃饭。 自从家里多添了一双筷子,阮秀的一日三餐,也多了好几道菜。 宁远吃的不多,他现在境界高,哪怕两三个月不吃不喝都没事。 但是裴钱不同,这小破孩的饭量,大到吓人,一顿得吃两个成年人的米饭不说,还要喝上一大盆的肉汤。 一般这个年纪的兔崽子,再能吃,也到不了这种程度,宁远想了想,估计是因为练拳的缘故。 也不知道他那个爹,也就是姜赦,他的武神境,是不是就靠吃饭吃出来的。 更加不知道,自己的那一粒心神,跟随姜赦去天外练拳,现在到了什么地步。 最好是等到这一粒心神返回,自己的武道境界,就直接跨入止境。 虽然有点异想天开。 饭桌上,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年轻人喝着酒,思绪飘远。 藕花福地之行,也算是彻底结束了。 所以他打算,明日就动身,返回浩然天下。 看着吃的满脸油腻的小姑娘,宁远突然问道:“裴钱,明天我们就走,在这之前,有没有什么一直想做,却还没做的事?” 黑炭丫头抓着鸡腿的手猛然一顿,认真的想了想,半晌后方才点了点头。 完事之后,宁远带着裴钱,一起去往城外。 一大一小,都是青衫背剑。 裴钱腰间挂着宁远的养剑葫,半道上在一家酒肆给他打满了酒水。 城南状元巷,一栋冷清酒楼内,虽然只有一桌客人,但却是张灯结彩。 整条街道,左右两排,俱是清一色的御林军,三步一岗,个个披挂甲胄,声势惊人。 酒楼的这桌宴席,都不用想,肯定是为宁远准备的。 前来通报之人,却不是哪位京城统领,也不是皇室之人,而是一名背剑女冠。 黄庭现身,直接与宁远简明扼要的说了,南苑国皇帝老儿那一大家子,都在酒楼内等着他,想请他过去一叙。 宁远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问道:“黄庭,你出身于太平山,如今梦醒之后,不急着离开福地,怎么还...逗留红尘?” 黄庭差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在这里待了多久?我又待了多久?” “几十年下来,总是堆积了不少事,因果你懂不懂?世间事,无论大小,暗地里也都是有因果一说的。” 一袭青衫忽然问道:“黄庭,在你眼中,人间无小事?” 女冠道姑愣了愣,“啥?” 看了看那座酒楼,宁远答以两字,“不去。” 懒得搭理她,年轻人带着裴钱,一路出城。 离开状元巷,再过南门,走出七八里路之后,得见一座乱葬岗。 裴钱一路上都没说话,低着头,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她却好像不是第一次来,熟门熟路,走到一座小土包前。 这坟也没个墓碑,四周杂草丛生。 裴钱没有磕头,默默的坐了很久,最后站起身,开始用手拔那些杂草。 拔完了草,裴钱又在小土包旁边,徒手挖了个坑。 一个很小的坑,也是很小的坟。 她取出一件穿了好几年的破棉袄,丢了进去。 掩埋之后,小姑娘坐在地上,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土包,无声而哭。 大的那座,埋的是爹娘。 小的这个,埋的是自己。 从现在起,这一家三口,都死了。 宁远就坐在一旁,攥着养剑葫,喝着小姑娘给他打的酒水。 第504章 荒草 看着小姑娘好一番忙活儿,宁远默默喝着酒水。 当时飞升远游,老道人曾经带着他,走了一遍藕花福地的光阴流水。 见了好些人,有些认识,有些陌生。 其中就有一个枯瘦小女孩,也就是裴钱,时不时都会来一趟城外乱葬岗这边,对着一个小土包发呆。 小姑娘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来到宁远这边,后者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身旁,裴钱就挨着他坐下。 因为身子太矮,槐木剑太长,她就把长剑摘下,搁在膝盖处。 横剑在膝,乍一看,倒真像是个江湖剑客。 宁远将养剑葫递了过去,裴钱稍有犹豫,还是接了过来,她没用嘴对着喝,而是双手抱住葫芦,高高举起,仰头来了一小口。 刚收起的眼泪,又被辛辣酒水呛了出来。 宁远笑问道:“第一次喝酒,觉得滋味如何?” 裴钱把养剑葫还给他,点头道:“还行。” 一袭青衫身体后仰,也不管身后的枯枝泥泞,直接倒了下去,抬头望天。 人间灯火,天上星辰。 闲得无聊,宁远便跟裴钱说起了天上的这些灿烂星辰。 他跟小姑娘说,这些看起来很小很小的星星,其实很有可能是某位神灵的尸骸。 还说武道总共有十一境,每一个抵达武神境的武夫,死了之后,真身都不会腐烂,漂流在银河之中,化作巨大无比的星辰。 天上的月亮,看起来很大,但其实只是离得近而已,而某些看着很小的星星,之所以小,是因为离得很远。 小姑娘听的很认真,虽然一言不发。 宁远也不知怎么了,今儿个的话有点多,还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一片乌云悄悄袭来,遮住了天上的星光点点。 宁远便站起身,裴钱跟在后头,两人原路返回。 稍稍放慢脚步,一袭青衫忽然问道:“裴钱,你的爹娘这么对你,为什么还要想着他们?” 裴钱摇了摇头。 沉默许久,小姑娘又轻声说道:“其实也会想的。” 宁远嗯了一声,裴钱缓缓道:“因为爹娘死后,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不想他们,能想谁呢?” “我只能想他们了。” 年轻人喝下一口酒,“每想一次,会不会就恨一次?” 裴钱想了想,说道:“那就要看什么时候了。” 宁远投去疑惑的眼神。 黑炭丫头咧嘴笑道:“以前我在京城要饭的时候,要是有富贵人家可怜我,给了我吃的或者是钱,我吃饱了,睡觉之前,想他们的时候,就不会怎么恨了。” “但如果没要到饭,肚子饿的咕咕叫,我就会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那时候想爹娘,就会特别特别恨他们。” 宁远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裴钱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可能我觉得吧,如果我爹娘没死,虽然他们对我不好,但总归是能吃饱饭的。” “我娘不喜欢我,总是抱怨自己为什么不生个儿子,我爹也一样,他还是个酒鬼,好吃懒做,喝醉了就喜欢打人,打我娘,也打我。” 裴钱说道:“但是家乡还没遭难的时候,爹娘对我再不好,我也没有饿着。” “可是爹娘走了之后,我就成了乞丐,吃了上顿没下顿。” “有时候我就想,要是爹娘没死,真的带我到了京城这边,就算日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爹不疼,娘不爱,但我怎么也不会是个乞丐。” 宁远愣了愣,忽然问道:“裴钱,你是不是觉着,天底下的人,无论是谁,都没有你爹娘好?” 小姑娘抿了抿嘴唇,偷偷瞥了他一眼,没敢回话。 宁远微笑道:“别怕,有什么说什么。” 裴钱这才开口,“有这个想法,但这都是以前的我了,现在的我,不会这么想。” “以前当乞丐的日子,特别是要不到饭的时候,除了恨我爹我娘,我更恨那些有钱人。” “明明那么有钱,穿金戴银,指甲缝里抠出来那么一点,都够我一年吃饱饭,但是他们就是不乐意给。” “京城那么大,住着那么多有钱人,有一回,我两天没要到饭,一直光喝水,实在受不了了,就偷偷爬进了一户富贵人家的院子里。 都晚上了,那宅子里面还是有很多人,打着灯笼走来走去,我就躲在一棵树下,一直等到没人了才敢出来。” 顿了顿,裴钱继续说道:“我跑到人家的灶房里,偷了好几个馒头,不敢直接吃,就揣在怀里,正打算走,就被人抓住了。” “然后呢?”宁远轻声道。 “然后就被打了一顿啊。”黑炭丫头挠了挠头,“那个家丁叫来了好几个人,把我打了一顿,我没敢哭出声,不是我能忍,是怕吵到那宅子的主人家。” “我知道那些家丁不敢真的打死我,但要是惊动了什么老爷夫人,就说不准了。” “我忍着痛,吃完了两个大白馒头,他们打够了,就把我丢了出去。” 宁远晃了晃养剑葫,“就为了两个馒头,被人打了一顿,值得吗?” 裴钱笑眯眯道:“当然值啊!” “他们又不敢真的打死我,我又填饱了肚子,而且后面大半个月,我都没再饿过。” 年轻人忍不住问道:“两个馒头,能撑半个月?” 小姑娘摇摇头,“当然不能,但是我被打的一身是血,后来躺在路边,看起来比狗都惨,特别好要饭。” “我到现在还记得,有个千金小姐路过,见我可怜,直接就给了我二两银子。 整整二两,要是只吃馒头,足够我一年不饿肚子了,只是我那时候不知怎的,跑去状元巷酒楼里胡吃海喝,很快兜里就比脸还干净了。” 她没再继续说,宁远也没有继续问,两人走在烂泥地里,此时夜深,寒气渐重。 裴钱觉得天底下的人,都没有她爹娘好,不是因为她的爹娘真有这么好。 而是因为爹娘再不好,也会给她弄吃的,生了她之后,也没有因为她是个闺女就选择抛弃。 而她口中的那些有钱人,明明那么有钱,却为了两个毫不起眼的馒头,狠狠打了她一顿。 这种道理,自然不是什么道理。 旁人再有钱,那也是旁人的,别人愿意给,是善意,不愿意给,是本分。 谁都没错,只是世道如此。 宁远没打算教她这些道理,苦口婆心的劝说,远不如好好的走一走。 人教人,百遍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 快要离开乱葬岗,小姑娘忽然回身望去。 她在原地愣了许久。 宁远也陪着她站了许久。 最后两人走上官道,缓缓回家。 一大一小,两人聊着天,宁远说的少,裴钱说的多。 身后的荒草丛生,融入夜色,渐渐消失不见。 第505章 白猫 回到住处后,已经是凌晨时分,裴钱一改之前的萎靡不振,拉着阮姐姐坐在凉亭那边,小嘴儿开了光,叽叽喳喳的。 没说多久,小姑娘就嚷嚷着肚子饿了,阮秀也惯着她,起身去了灶房,好一番忙活儿之后,端来了一大锅宵夜。 这锅大的能煮好几个裴钱。 一点素没有,全是肉。 阮秀晃了晃手腕,地上就凭空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灶,底部有个黑黝黝的洞口,屈指一弹,火光骤起。 三人好像真是一家三口,围着一口大锅,筷子翻飞。 这些沾满人间烟火的物件,少女一直都随身带着。 以前还在小镇铁匠铺时候,她就天天为老爹做饭,所以厨艺一直很不错。 宁远今天喝了不少的酒,难得有些醉意。 只有他一人喝酒,自饮自斟。 裴钱看着锅里的肉。 阮秀看着裴钱。 宁远靠着椅背,看着两人。 少女忽然转过头,看向一旁的青衫男人,四目相对。 宁远屁股一挪,直接滑到了她身旁,伸手揽住她的腰肢,温柔笑道:“有情人终成眷属?” 阮秀撩了撩鬓边发丝,有些不太好意思,“那就不知道了。” 后半夜,裴钱精神还是很足,被阮秀扯着耳朵去洗了个澡后,不情不愿的回了自己房间。 宁远又提出要跟自己媳妇儿睡一间。 自然是没谈拢,碰了一鼻子的灰,年轻人回到自己屋内。 宁远没有睡意,摘下长离剑,取下养剑葫,开始打坐修行。 跻身元婴境后,他现在离着上五境,还有不算短的距离,想要抵达这一境界的瓶颈,估摸着还需要三五个月。 当然,也不是说只需要修炼三五个月就能直接成就玉璞境,没那么简单。 达到十境圆满,只需要吸纳足够的天地灵气,让金丹饱满,各处气府充盈就足够,但想要破境十一,还需要其他方面。 炼化五件本命物,是必须的。 齐先生留下的山水印,已经被宁远炼化,这就有了两个,一土一水。 宁远身上,还有一颗心相寺老僧死后的舍利,属性为金,品秩也极高。 所以这就有了三件五行之属的法宝了。 还缺少木、火,两种。 那颗无瑕舍利,宁远打算再过一段时间,等到破境之后的气机稳固,再试图炼化。 其实认真来说,五行之火的法宝……也不是没有。 阮秀手上的那只火龙镯子就是了。 但他总不能为了这个,就跑去恬不知耻的管秀秀要。 软饭可以吃,但不能这么吃,也是有讲究的。 宁远要是开口,秀秀肯定愿意给,但男女之事,不该如此。 退一万步讲,等以后回了神秀山,给阮师知道了,自己免不了要挨他一剑。 不到半个时辰,宁远就退出了打坐修炼的状态。 修了也白修。 这座天下的灵气,相比自己刚来的时候,又稀薄了不少。 这么一会儿功夫,宁远吸纳的天地灵气,都不够一颗雪花钱的。 想想也释然,之前在牯牛山那边,迎接了一场飞升馈赠,几乎抽干了这座福地。 藕花福地再想达到以前的灵气浓度,恐怕又要六十年后了。 撂下修行,宁远干脆就靠着墙边,闭上双眼,捕捉一丝睡意。 自从剑开蛮荒,成为一道魂魄之后,年轻人就没有睡过一次。 鬼是不用睡觉的,也睡不了觉。 如今又成了人,其中滋味,委实是好的不能再好。 这还只是不到半年的时间而已。 剑气长城的那个佝偻老人,可是整整一万年,没有合过眼。 独自一人,枯坐城头,照看人间。 所以这样一对比,有些辛苦,就不算是辛苦了。 可是难得好好睡一觉,又被人给打搅了。 大门被人一把推开,裴钱提着她那把槐木剑,直接冲了进来,嘴里喊着什么有鬼有鬼。 手上拿着剑,却怕的要死,一个蹦跳过后,就到了宁远身前,空着的那只手掌,死死抱着男人的大腿。 裴钱一脸害怕,颤声道:“刚...刚刚有只猫,会说人话!” “肯定是成了精的妖怪!” 看着这个小破孩,宁远叹了口气,一阵无语。 乱葬岗那么阴森的鬼地方,都不见她害怕,结果一只会说话的猫,就给她吓成了孙子。 宁远刚要说话,裴钱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大喊道:“师父,你快点去阮姐姐那边,那妖精没有跟过来,说不定就去找阮姐姐了!” 见男人没个动静,裴钱死死咬牙,稍稍犹豫过后,又松开抱住大腿的手,提着槐木剑,重新跑了出去。 许是救她的阮姐姐去了。 宁远没来由的,心头有些欣慰。 到底不是个白眼狼。 在裴钱这边,她一直认为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三个人里,师父宁远最厉害,其次是自己,最后才是阮姐姐。 因为阮秀从未在她面前出过手。 很快黑炭丫头又跑了回来,这回她的脸上没有了那些害怕,反而隐隐有些兴奋。 小姑娘说,阮姐姐跟她说了,那白猫虽然成了精,但道行不高,已经是三境武夫的自己,随便几招都能收拾了它。 宁远忽然转过头。 原本闭合的窗户,被一阵大风吹开,一只白猫,正安安静静的蹲在上面。 见了这白猫,裴钱刚提起来的一点勇气,顿时又萎了下去,双手握着长剑,一点一点挪到男人身旁。 这猫确实成了精,双眼似人,没看宁远,而是对着裴钱口吐人言,讥讽道:“疯丫头片子,傻逼。” “傻逼就要吃屎。” 话音刚落,白猫身形一闪而逝,径直朝裴钱扑来。 倒不是出手伤人,这猫掠过小姑娘头顶时候,噗呲一声,拉了一坨屎。 裴钱怪叫一声,伸手抹了一把头顶后,自己都差点吐了出来,立即冲出门去。 画面有点恶心。 不,不能这么说,应该是非常恶心。 但宁远没打算管。 就算管,也不一定能管得了。 年轻人望着重新蹲在窗户上的白猫,咂了咂嘴,有些无奈道:“之祠老前辈,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恶趣味?” 十万大山的那个老人,境界那么高,为何是个瞎子? 谁有本事,把这老不死的打成瞎子? 这桩秘闻,数座天下,哪怕是飞升境以上的山巅修士,也没有几人知晓一二。 宁远则是个例外。 万年之前,不满人间是这个鸟样的老人,掏出了一双眼珠子,一颗丢在了浩然天下,另一颗,则是去了青冥人间。 一黑一白,黑的在昔年骊珠洞天,而白的…… 就在眼前。 白猫舔了舔爪子,眼珠子转了转,好像没听懂宁远的意思,再次口吐人言,“啥?” 宁远抖了抖袖子,没好气道:“老前辈说人话。” 白猫立即换了口气,老气横秋道:“臭小子,懂不懂什么叫尊师重道?” 一袭青衫同样换了脸色,并拢双指,稍稍抬升,斜靠桌子的长离剑,瞬间出鞘。 然后下一刻,一道金光浮现,那只白猫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尊古老存在。 人前显圣。 …… 各位剑仙,五一开心啊! 前两天忘记说了,现在补上,以免你们觉得我很高冷。 其实不是呢,书很温柔,小姜也很温柔的。 啵啵,晚安啦。 (?????)シ 第506章 兵刃 白猫消失,有个身材佝偻的瞎眼老人,凭空出现在屋内。 隔壁房间,阮秀猛然睁开双眼,那边动静太大,她自然是察觉到了,身形稍稍一晃。 没走大门,少女直接撞碎了两间屋子中间的墙壁,几乎是瞬移一般,站在了宁远身旁。 一个黑炭丫头紧随其后,小短腿跑的飞快,一溜烟到了姐姐身旁,手上抄着一把槐木剑,满脸的视死如归。 宁远与老瞎子俱是一愣。 在见到那个瞎眼老头儿后,阮秀反应过来,松了口气,随后又见老人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有些不太好意思,脸颊迅速成了火烧云。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视线在两人身上扫了扫,笑眯眯问道:“你俩的好事,啥时候能成?” “等到大婚,要不要请我这个老不死的去帮你们撑撑场面?” 宁远是个没脸没皮的,笑着点了点头,“快了,估计也就在两三年内,到时候定好了日子,喜帖什么的,一定会送到前辈的十万大山。” 阮秀咬着嘴唇,瞪了他一眼的同时,还伸手在他腰间拧了一把,最后转过头,笑着喊了句之祠爷爷。 老瞎子她是见过的,虽然只见了一次。 当初城头之上,剑灵为何被斩? 最关键的,其实都不是因为剑灵对宁远的敌意,而是火神与她的对峙。 却又不是简单的女子打架扯头发,这里面还涉及到杨老头的一场神灵大考。 不得不说,秀秀完全成了人之后,越来越会装了,一句之祠爷爷,喊的那叫一个甜,脸上红霞尚未消退,辅以浅笑...谁看了都有点迷糊。 这种光景,宁远都没见过几次。 老瞎子笑的合不拢嘴,连忙点头道:“阮丫头,你是真不错,唯一有点可惜的地方,就是找了个牛粪。” 一向有点夫管严的少女,这回破天荒的没有反驳什么,笑着频频点头,甚至还朝着宁远得意的扬了扬下巴。 好像是在说,你瞧瞧,就连境界那么高的老前辈,都说是你小子爬了我的高枝,把我弄到手,偷着乐吧你。 宁远咂了咂嘴,绕开这一话题,看向老瞎子,直接问道:“前辈,找我啥事?” 老瞎子看了看阮秀。 少女咬了咬嘴唇,心领神会,转过身,一手拉着满头雾水的裴钱,自顾自的出了门去。 来时撞墙,走时过门,画风大相径庭。 佝偻老人收敛神色,朝着一袭青衫仔细端详,啧啧称奇,半晌没开口。 宁远被他盯的有些发毛,这老东西虽然没有眼珠子,但其实比谁都看得远,忍不住问道:“老瞎...前辈,几个意思?” 老人微笑道:“你喊我老瞎子也无妨。” “尿能缓缓,屎就别捂着了,当心一个不留神,汤汤水水漏了一裤裆,那就不太好了。” 一袭青衫摆摆手,笑道:“诶,前辈毕竟还是前辈。” 宁远起身来到桌旁,袖子一招,桌面便多出两只酒碗,掐指捏了个小术法,养剑葫凌空飞来,自行倒满酒水。 老人也不是个客气的,施施然落座,喝了口酒后,又盯着年轻人一顿瞧。 不声不吭的。 一瞬间,宁远心头悚然。 这种惊悚之感,以往几乎从未有过,哪怕是当初以观海境面对那位飞升境的倒悬山大天君,他都不曾会如此。 又在下一个瞬间,这份难受至极的感觉,悄然消散。 宁远皱眉问道:“几个意思?” 老人收起一缕威压,笑道:“能有几个意思?无非就是看看你小子的修为进展。” 年轻人摩挲着酒碗,略微思索后,注视着对面老瞎子那双没有眼球的双眼,摇了摇头。 宁远缓缓问道:“前辈,他...怎么样了?” 老瞎子面无表情道:“能怎么样,这才过去多久,修为自然不如你,一天到晚上蹿下跳,把我那十万大山翻了个底朝天。” “嗯...不过也还行,练气士的境界刚到中五境,但是武道一途,已经跻身了六境。” 两人所说的那个“他”,自然就是……另一个宁远。 那时兵解,年轻人神魂一分为三,天魂去了大玄都观,地魂按照约定,被老瞎子带走。 老大剑仙曾经跟他说过,这两道魂魄,早就双双转世。 “他现在是前辈的弟子?”宁远又问。 瞎眼老人点点头,提到这个,他好像颇为高兴,眯眼笑道:“这小王八蛋的根骨资质,世所罕见,恐怕相比宁丫头,都不会差很多。” 说到这,老瞎子又狐疑道:“你以前的修道资质,我也不是没看过,也就一般,至多也就是个剑仙胚子,这怎么……?” 宁远笑道:“聚是一坨屎,散则满天星?” 老人点点头,酒碗喝完,他又自顾自的拿宁远的养剑葫倒了第二碗。 宁远轻轻呵出一口气,指尖在桌面随意的抹了两道,说道:“老前辈这次找我,是要看看我对于你的那个嫡传弟子,是个什么态度?” 老瞎子满脸微笑,看着年轻人一言不发。 一袭青衫深吸一口气,“前辈放心,没有必要的话,即使我将来跻身更高境界,有了将他收回的本事,也不会如此做。” 他默然道:“他是他,我是我。” 老人满意的点了点头。 仰头喝下一口酒,宁远又说个但是。 他面无表情道:“但是有一点,前辈得答应我,往后我行事,他不能拦阻我,一旦如此……” 宁远没有再说下去,抬起头,与对面的老人四目相对。 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瞎子嗤笑道:“臭小子,好大的口气。” 一袭青衫冷笑道:“老瞎子,真以为我怕你?” 就在此时,窗口那边,出现一名背着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 他朝老瞎子以心声开口道:“老瞎子,我家老爷说了,莫要久待,说完了正事,就抓紧打道回府。” 老人瞥了他一眼,咂了咂嘴。 随后屈指一弹,后者就从窗口倒飞出去,犹如断线风筝,身形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老瞎子笑骂道:“你家老爷?回去问问他,敢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福地与洞天相衔接处,老道人一挥袖子,有些怨气,“老瞎子,你有完没完?” 边说,老观主藏在袖中的手掌,还在轻捻掐诀,施展一门通天手段,稳固福地的万里山河。 藕花福地之人,为何最高只有龙门境? 因为这座福地,只是中等品秩,对于龙门境之上的练气士,一般来说,是难以容纳的。 地仙修士,倾力一击之下,打破天幕不是难事,上五境仙人则就更为容易。 而老瞎子这等天人境巅峰的存在,哪怕什么也不做,光靠一身的“道行重量”,都能把这座藕花福地给生生压碎。 真不是说笑。 老道人能随意行走其中,是因为藕花福地早就被他炼化,他在哪,观道观就在哪。 老瞎子瞥了眼天上,收回视线后,再度看向对面的青衫剑客,取出一把煞气盈野的古老神兵,随意递了过去。 “宁小子,这把刀,来自于那位行刑者,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既然你给了我一个态度,我也不好以大欺小,送你了。” 说完之后,没等宁远说什么,老瞎子就已经离去,形体砰然碎裂,那只白猫重新落入眼中。 宁远没有犹豫,伸手握住那把无鞘长刀的刀柄,顷刻之间,握刀之手,鲜血淋漓。 略微皱眉,一袭青衫神念一动,识海之内,剑魂绽放出璀璨光辉,无数粹然剑意灌注手掌,方才将这把古老兵刃的煞气牢牢压制住。 这件兵刃,品秩之高,只在四仙剑之下。 第507章 一夜清风过 老瞎子前脚一走,少女阮秀后脚就进了屋内,见宁远没事之后,轻轻坐在他的身旁。 少女一眼不眨的盯着男人的手中之物。 宁远稍稍一愣,轻声问道:“秀秀,你喜欢?” 没等她点头,宁远就将这把兵刃递了过去,少女一把接过,顿时喜笑颜开,摩挲着刀身,有些爱不释手。 宁远看的眼皮子一抖。 这把远古神灵的行刑之物,搁在几座天下,都是属于传说中的神兵,比起后世之人所铸造的“有灵仙兵”,品秩还要高出不少。 只要能得到此类兵器的认主,都无需炼化,就能获得一种,甚至多种的远古神通。 那位行刑者,远古天庭的高位之一,出世后的第一句言语,就是那句,“有幸见锋刃者即不幸”。 这个“锋刃”,自然就是这把名为“行刑”的长刀兵刃。 煞气极重,寻常上五境修士,都不敢徒手拿捏,宁远能掌握,也都是用自身剑意强行压制。 但在阮秀手中,这把兵刃竟是毫无反应,甚至可以说是温顺,煞气自行内敛。 不过想想也释然,少女虽然没了神性,但毕竟骨子里,还存在着一份至高神格。 翻了翻咫尺物,好一会儿后,阮秀取出一把差不多与长刀相匹配的刀鞘,将其插入其中,别在了腰间。 拍了拍长刀行刑,少女抬头笑道:“等回了神秀山,我让我爹试试,能不能把它给融了,给你再打一把剑。” 得,还以为她真的喜欢,结果却说要把长刀炼成剑。 宁远一阵无言。 望着少女的双眼,年轻人说不出话来,一缕缕愧疚,充斥心头。 好像自从离开剑气长城后,奶秀一路跟着自己,做的所有事,无论大小,都跟自己有关。 连修行都很少,她的双眼之中,除了自己,再无其他。 但宁远总觉着…… 这很好,但又有点不好。 人不能把所有念想,都搁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于是,他柔声说道:“秀秀,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之前就不说了,但我现在可是元婴境剑修,哪怕你这个玉璞境,都不一定能赢得了我,所以没必要如此,多想想自己。” 宁远故作一副老气横秋的姿态,稍稍提高声调,“修道之人,哪能成天想着什么情情爱爱的?!” “放眼人间万年,有哪位山巅修士,是依靠男女之情合道的?” 阮秀白了他一眼,“说完了?” 年轻人点点头,“说完了。” “哦,知道了。”少女朝他眨了眨眼,“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是什么神灵,就是活生生的人,你当初对我的算计,不就是为了这个?” “噢,现在我真的变成人了,你又觉得以前的我更好了?” 少女双臂环胸,冷笑道:“呵,男人。” 宁远听的一阵头大,伸手揉着眉心,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然后下一刻,有具软玉温香,就从对面坐在了他的身旁。 奶秀轻轻靠在他的肩头,轻声说道:“其实你说的那些,我都懂,不就想让我多看看自己,多关注自己的修行嘛。” “但我还是觉着,就这样挺好的,跟着你,每天做的那些芝麻小事,也很有意思的,一点也不烦心。” 她的语气很轻,喃喃念道:“宁小子,我跟你说个事。” “这事儿,我可从没跟旁人说过。” 宁远嗯了一声,伸出手掌,轻轻揽住她的肩头。 少女缓缓说道:“我与那个水神李柳不太一样,她是生而知之,我不是,所以对于前面一万年,那数十次的转世,我都完全记不清。” “但是当初我剥离神性给你,在你递出那一剑的瞬间,也可能是我神性消散的时候,就那么一小会儿,我就全都看到了。” “近百次的转世,就像走马观花,在我眼前一一闪过。” “第一世,是最不像人的我,早早就跻身了上五境,后来老神君不满意,就把我收了回去。” “第二世也没有多少区别,我的修为进展的太快,跨入中五境,就唤醒了记忆,下场自然也一样,被神君收走。” “此后几十次轮回,我都没有达到要求,直到这一次。” 停顿些许,阮秀继而说道:“我上一世身死之后,杨老神君将我的神格一分为二,并且还剥离了我的记忆,所以再次转世之后,我的修为就提升的很慢。” 她笑了笑,说道:“其实除了这一世,往前追溯回去,我的人性,一直都比不上那个李柳。” 宁远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问道:“所以?” 少女咬了咬嘴唇,“所以这一世,我不想做什么神了。” “我转世了近百次,修了一万年的道,那些极多极杂的记忆碎片里,都找不出几件值得回味的事。” “我是神,在我眼中,人间处处是蝼蚁,我看不上他们,甚至是极度的厌恶,所以这么多年来,每一世的我,都没有过道侣。” 说到这,少女紧了紧身子,也不去管自己挺拔的峰峦挤在了宁远胸膛处,嗓音带着一点轻微颤抖。 “宁远,我知道你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要我多看看自己,多关注自己的修行嘛。” “但我不喜欢,没什么别的理由,就是不喜欢。” “我只做我喜欢做的事,仅此而已。” “我喜欢你,所以我就好好的喜欢,我喜欢裴钱,所以我会耐心的教她,我喜欢老爹,那么我就会好好当他的闺女。” 奶秀有些羞赧,但还是认真说道:“修道什么的,一万年早就修够了,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不如我在灶房炒一盘菜。” “当然啊,也不是完全不修道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嘛。” “不然等你将来成了大剑仙,甚至是十四、十五境的剑修,到那时候,我如果还是个小小的玉璞境...多不好啊。” “放心好了,无论你的境界多高,我都不会拖你后腿的。” 句句难以反驳,细细一想,好像真是如此。 修道修道,说破了天,究其原因,不还是为了过的更好,仅此而已。 真给她活明白了。 宁远忍不住笑道:“是怕我境界高了,寿命太长,几千年过后,我还是年纪轻轻,你却已经红颜老去?” “咋,你是觉得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咱俩一个朝气蓬勃,一个白发苍苍,我就会不喜欢你了?” 少女笑笑不说话。 男人稍稍发力,将怀中女子搂的更紧,峰峦都快压成了面饼,低头与抬头的阮秀对视。 年轻人故作一副怒容,疾言厉色道:“小娘皮,安知我宁大剑仙,是何许人也?” “你居然敢不信我?” 少女脸上挂着浅笑,痴痴的望着眼前男子。 宁远忽然有些神色紧张。 因为这个美貌少女,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双眼。 别看他以往对待女子,多是满嘴的花花肠,但真到了这种关键时候,又成了个名副其实的雏儿。 什么小鹿乱撞,分明是如坠贼窟。 迟迟等不来动作,奶秀微微睁开一道眼缝儿,看了他一眼。 少女小声的啐了他一口,“真是个怂货。” 明明那双咸猪手,都把自己大半个身子过了好几遍,结果这会儿又怂成了孙子。 一袭青衫宛若泥塑神像,呆立当场,半晌也没个动作。 随后就有一双纤细手掌,从他腰间徐徐往上,做那攀爬之举。 过腰,上肩,至顶。 一把按住宁远脑袋,猛然下压。 一声喘息,伴随一声嘤咛。 这种事儿,都是初出茅庐的情况下,其实大多数男子,往往都不会是女子对手。 本就如此,不算丢人。 门口蹲着个黑炭丫头,双手十指合在一起,遮住双眼,不太敢看这一幕,实在忍不住好奇,才会偷偷瞥一眼。 窗口那边,趴着一只白猫,双眼似翡翠,盯着屋内光景,悄无声息。 剑气天下。 荒草丛生的破碎城头上,瞎眼老人盘坐在地,眉心大开,身前地面,出现一幅山水画卷,恰似修道之人的掌观山河。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傻了吧唧的。” 陈清都闻声赶来,背着双手,微微弯腰俯视,点了点头后,笑眯眯道:“确实傻了吧唧的,但起码是吃上了。” 想了想,老大剑仙伸出一手,朝着城池某处遥遥一抓,身在宁府的黑衣少女,就被带到了城头上。 宁姚有些不明所以。 老大剑仙指了指老瞎子那边。 宁姚便凑了上去。 嚯,不得了,这就亲上了。 进展这么快,下次见面,宁府不得多出好几个娃娃出来? …… 一夜清风过。 第二日,藕花福地,有人随手破开天幕,仗剑飞升。 第508章 真名 蛮荒妖域,双月悬空。 古井深渊英灵殿。 蛮荒天下的英灵殿,虽然是十几个王座包围的深渊枯井,可事实上,这块儿百里地界,是一座高达三千丈的大岳山峰。 更是这座天下的五岳之一,地位只在托月山之下。 山巅平整,占地极大,除了中间一口深渊之外,四周大大小小,高低不平的摆放着十四个位置。 两个读书人,沿着长条青砖铺就的登山栈道,并肩而行。 周密双手负后,微笑道:“白先生,真不打算留在蛮荒?” “待在浩然一万年,白先生可曾寻到什么法子,能让两座天下化干戈为玉帛?” “礼圣的道理是大,学问是高,可总归是人,所谓人力有时穷,不外如是,白先生又何必继续等着那个莫须有的答案。” 周密身旁的儒衫中年,自然就是白泽,蛮荒三位老祖之一。 当初身在浩然天下的白泽,察觉到家乡恐有异变,在得到两位文庙副教主,还有三名学宫大祭酒的点头后,选择以阴神前来。 想要阻止蛮荒事变的他,自然也没能做成,甚至深陷其中,被剑气长城摆了一道,最后又被陈清都砍了一剑,跌落极多道行。 在之后,白泽便没有着急离去,为两头重伤的远古大妖,也就是“白景”和“陌生”道友,护道一程,修补伤势。 见白泽皱眉不语,周密又笑道:“白先生当初能得到文庙点头,如今细细想来,难道就没有丝毫察觉,这里头...除了剑气长城,文庙也有算计?” 读书人叹息一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道理,白先生难道就不懂吗?” “一万年岁月,先生博古通今,学问一道,甚至不比任何一位文庙教主来的差了,是真不懂,还是不愿懂?” 白泽忽然说道:“周密,你可不是我妖族。” 言下之意,既然你周密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你一个人族,却为蛮荒谋划,其中难道不是自相矛盾? 周密点点头,丝毫不觉得如何,大笑道:“白先生,周密一直是周密,在你这如此,在大祖面前,还是如此。” “我从不为妖族,也不为人族,周密无私,只在数座天下,整个人间的自由。” “真真正正的大自由!” 白泽仔细凝视读书人的那双眼睛,还是皱着眉,一字一句问道:“周密,我想问问看,你说的三年之后入侵浩然天下,能有多少把握?” “浩然九洲,你能打下几洲之地?” “倘若真给你占据半数,妖族又拿什么来守?” “周密,你所要做的,到底是何事?” 读书人微笑道:“以非神的人身,在天看地,以我之心相,道化万千。” “攻打浩然天下,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的机会,就算将来以雷霆手段,迅速攻陷了几个大洲,同样也守不住。” 白泽问道:“所以?” 周密说道:“所以与其说是攻打浩然,不如说是谋划天庭。” 白泽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读书人。 周密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我答应过大祖,倘若将来功成,未来的天地,那些在我手中诞生的无数个“崭新人间”……” “除去人族之外,妖族也会得到极多的份额。” “所以若是白先生选择留在蛮荒,哪怕以后两不相帮,这对妖族来说,都有极大的好处。” 白泽转过头,北望托月山,默默无言。 周密的话,太过直白,里头是个什么意思,他自然听得出来。 这个读书人要的,打算做的,从来都不是帮助蛮荒攻打浩然。 他只图谋那座远古天庭。 而想要飞升成神,身在人间的他,困难重重,不止是修为层面,还要获得至少“半个一”。 哪怕达成了这些条件,仍需一座完整的飞升台。 而这座飞升台,就在浩然天下,被一名高位神灵所掌管。 周密想入主旧天庭,占据那个空缺了一万年的“一”。 照他此前所说,一旦做成了此事,他会出手割裂神道天庭,打成无数个碎片,造就一个个的崭新人间。 要真让他做了那个“一”,这些“痴心妄想”,还真不算是什么妄想。 人间洞天福地极多,但哪怕是道祖手上的那座莲花小洞天,也只有浩然天下那边,一个东宝瓶洲的大小而已。 数座天下,大吧? 自然是大的,个个东西纵横数百万里。 但与远古天庭相比,跟茅厕没什么区别。 甚至连茅厕都不如。 那座神灵的居住之地,位于一处遥远星河中,周围除了日月,还环绕有无数神灵尸骸分化而成的巨大星辰。 一条大道显化的光阴长河,从天庭一穿而过。 远古天庭的模样,类似人间王朝的一处京城,但其占地之广袤,超出任何一位山巅大修士的想象。 随意一位高位神灵所管辖的疆域,都要超过现如今的数座天下相加。 一名玉璞境剑修,穷尽一生,哪怕一刻不停的御剑远游,都只能从一处天门到达另外一处。 而玉璞境修士,寿命再短,怎么也有个七八百年。 天庭之浩瀚,难以想象。 所以周密如果真成了那个“一”,之后又跟他说的那样,一点点割裂远古天庭版图的话,那么读书人说的那些“崭新人间”,就绝对不是空话。 毕竟现在的几座天下,追本溯源,也都只是一块块天庭碎片而已。 沉默良久,白泽轻声一叹,随后略带迟疑的,从袖中取出一页金色纸张,交给了周密。 儒衫中年说道:“白泽不会留在蛮荒,但若是将来,妖族万一有了灭族之祸,我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周密,你要的,无非就是这些大妖的真名,整整十几头,悉数给你。” “助你重新打造一批王座大妖。” “也算是我白泽,一个背叛妖族之人,对蛮荒天下的一份补偿。” 周密直接将金色纸张收入袖中,随后笑问道:“白先生,你这么做,等返回了浩然天下,就不怕礼圣为难于你?” 白泽说道:“小夫子的气量,还没有你说的那般差。” 读书人微笑道:“先生慢走,恕不远送。” 白泽没再言语,一步跨出,已经站在了那道剑痕天渊附近。 在返回浩然天下之前,大妖白泽,最后看了一眼家乡。 第509章 新十四 古井深渊。 十四个王座井然有序,除了居中首座,还有左右两把交椅之外,其余十一个位置,已经坐满了...人。 相比旧王座,现在的这些“大妖”,境界就有点不够看了。 坐在第四高位的,是一名容貌枯槁的消瘦少女,姿色而言,属于上佳。 但不知为何,少女的左侧脸颊上,有一个刺字,远古文字的“焚”。 此女占据第四把交椅,修为自然不会差,飞升境圆满。 少女晷刻,蛮荒天下的大道化身。 第五位,是个竹冠老道人,靠着椅背,横剑在膝,闭目养神。 老道人的身旁,还有一头五色仙鹿,四肢弯曲,与其主人如出一辙,合眼休歇。 王尤物,道号山君,飞升境巅峰。 第六把交椅,坐着个精悍男子,赤膊上身,肌肤之上,泛着淡淡的粹然金光。 十三境巅峰,无名氏。 第七位,是个死人脸的美艳女子,嘴唇猩红,衣衫薄如蝉翼,一眼过去,尽是春光。 只是女子眼神冷冽,与她的模样大相径庭。 官乙,道号雪藏,飞升境。 第八王座,一位金甲神人,浑身上下都被甲胄覆盖,瞧不见真容, 飞升境,化名未知,道号未知。 除去少女晷刻这位蛮荒天下的大道化身之外,四位飞升境,都是远古大妖,也都是被白泽所唤醒。 而剩下的王座,倘若宁远在此,能认出个大半。 斐然,绶臣,流白,采滢,木屐,鱼藻。 俱是周密弟子,清一色的剑修。 这六人,都是年轻人,相对应的,境界相比前面几个,低了...极多。 最高的一个斐然,也只是元婴境剑修,其他五个,金丹龙门,甚至是观海境都有一个。 蛮荒天下的这座英灵殿,史无前例的出现了青黄不接的现象。 这一切,说到底,还是拜一名十四境剑修所赐。 此次王座议事,大祖并未现身。 一名儒衫读书人,在送白泽离去之后,姗姗来迟。 少女晷刻与四名飞升境大妖,俱是面色平静,没有动作,六名年轻人,则是接连起身,朝着周密作揖行礼。 周密抬起手掌,摊平身前,掌心朝下微微压低,笑着说了句再等等。 读书人直接坐在了居中位置。 那个座位,英灵殿存在万年以来,只有一人坐上去过,蛮荒共主。 但在场之人,却无人开口呵斥。 蛮荒妖族,比任何一座天下,都要敬重强者。 若周密还是那个十四境,自然会有人心生不满,但一名货真价实的伪十五境,就完全是不一样的光景了。 况且早之前,在白泽唤醒几头沉睡大妖之时,大祖就挨个找了他们一趟,没说别的,只有一句。 周先生如何说,他们就如何做。 周密环顾四周。 左右两把交椅,其主人仍未到来。 其中左侧的那把,上面横放着一把银白剑鞘。 读书人没有说什么。 这个第三高位的位置,原先多是搁着一把短刀,属于那位剑修刘叉。 但他死了。 而这把剑鞘的主人,身份就很明显了,来自于剑气长城的叛逆剑修,十四境剑修萧愻。 流白此时站起身,望向居中的那一袭儒衫,恭敬道:“先生,我之前来的路上,见到萧愻与宁剑仙,两人...正在问剑。” 周密点点头,“那就不等了,开始议事。” 读书人没有直接说事,而是取出一页记载了多位大妖真名的金色纸张,从中“摘取”十一个真名。 没有废话,袖袍一招,这些金色文字,迅速飞往各自主人。 得到真名之人,无一例外,皆是神情一震。 何谓妖族真名? 一个真名而已,又能有什么作用? 如果说人族的修道之人,讲究一个出身,讲究一个拜师如投胎,那么妖族在化形之后的“真名仪式”上,就是头等的生死大事。 山川湖海的精怪妖物,在跻身中五境之后,都会有一个烙印在心湖的本命姓名,无论是浩然那边,还是蛮荒天下,所有妖族,无一例外。 所谓真名,就像是王朝之国号。 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若是有不愿被“记录在册”的妖物,没有取一个“真名”,就会被一座天下的大道所排斥,导致修行路上坎坷不断。 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不谙此道,导致成了百姓口中的妖魔,“无名无姓”的行走人间,成道极难,破境缓慢。 打个比方,一名谱碟仙师,出身正经的名门正派,这种身份,就是一块通关文牒,游历世间,会少去很多麻烦。 但要是一名山泽野修,去了别处的宗门仙家,就很容易碰壁,不招人待见。 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灵,有国君敕封,有文庙赐下尊号,就是正统,反之,要是既无敕封,也无神号,就是归于“淫祠野神”。 大抵就是如此。 白泽的合道方式,关键之处,就在于他能掌握所有妖族的真名,后世诞生的妖物,也一样。 真名一经定下,白泽就能知晓,不取,白泽还有能为其“取名”的本事,并且被他“钦点”的妖族,根本无法反抗。 可以这么说,老祖白泽,掌握着妖族的半条性命。 周密微笑道:“这份真名,想必你们都已经知晓,是出自白泽的手笔。” “只此一份,并且白泽亲口承诺过,就算他之后返回浩然天下,礼圣要他交出那本搜山图,里面也绝不会有你们的名字。” 在场大妖,无不是眼神炙热。 身为妖族,头上有个掌握他们真名的老祖白泽,就像终日悬在头顶的一把长刀,无论境界如何提升,总会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有了真名,不被外人知晓,虽然跟修行没有多少关系,但其中意义,极其深远。 后几位王座之上的年轻人,一同起身朝着周密作揖行礼,而几头飞升境大妖,稍稍犹豫过后,也纷纷起身。 周密忽然看了眼天上。 蛮荒天外。 一袭青衫男子,与一名羊角辫小姑娘,各自互换一剑。 男子最终坠落在托月山附近,小姑娘则是被一剑劈到了十万里开外。 前者是流白口中的那个“宁剑仙”,后者自然就是剑气长城的前任隐官萧愻。 一袭青衫,身形从托月山山腰处,直接砸入了山峰腹部,伤痕累累。 羊角辫小姑娘,模样也好不到哪去,头颅竟是被一剑斩断,此刻她正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想要重新安回去。 周密收回视线,扫视一圈在场大妖,缓缓开口。 “三年后,蛮荒将会攻入浩然天下,到那时,我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能统率一支兵马。” “不求你们几个飞升境,能跻身十四境,但必须在大战开始之前,达到十三圆满。” “此外。”读书人将目光看向六位年轻人,“你们几个,不管现下的修为如何,三年后,成不了上五境的,自己洗把脸,照照镜子,然后就把屁股底下的王座腾出来。” “蛮荒不养废物。” 撂下最后一句话,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居中首座的那个读书人,骤然消散。 下一刻,周密就已经置身两人问剑的战场中心。 大袖一招,儒士宽大的袖口,蓦然扩大千万倍,随意就将两位天人境剑修祭出的海量飞剑收入袖中。 读书人说道:“可以停手了。” 羊角辫小姑娘骂骂咧咧,仍旧不管不顾,照着对面的那个青衫剑客,当头一剑。 就连挡路的那个周密,也一并落在了剑光的覆盖范围。 她在半空跳脚骂道:“不人不鬼的狗东西,草你大爷的,老子怕你啊?” “宁剑仙”一剑横扫,漆黑如墨的剑气涵盖数千里,同样是不在意读书人的劝阻。 一袭青衫微笑道:“萧老娘们,我只是无意路过,刚好瞥见你穿裤子,我不是说了,啥也没看见,至于吗?” “再说了,你那年纪,少说也有一千多岁了吧?这么久以来,就没哪个男人见过你光身子的模样?” “你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男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笑眯眯道:“当然,我也是雏儿,这事儿不丢人,所以要不要考虑一下,跟我去托月山的府邸,咱俩来一场盘肠大战?” 周密随意伸出一手,接连打散两人的剑气,朝着男人皱眉喝道:“宁落,够了!” 随后他转过头,看向已经斩出第二剑的小姑娘,“萧愻,停手。” 被称为宁落的男人,此时已经收剑入鞘,萧愻则是凶性大发,甚至眉心大开,即将动用本命飞剑。 读书人身形一晃,瞬间站在小姑娘身侧,一把按住她的肩头。 周密脸色已经很是难看,漠然道:“你再出剑,我就将你丢回剑气长城。” 听闻此话,小姑娘这才悻悻然收剑。 抬起头来,萧愻看向那个男人,嘴唇微动,无声的骂了句傻逼。 对面那人,立即朝她竖起一根中指。 这场一言不合就发起的问剑,总算是结束。 周密语气不容置疑,“萧愻,英灵殿方圆十万里,其内所有事物,全数划拨给你,半座蛮荒的剑道气运,也可以给你。” “但是三年内,你不能再如此肆意妄为,这才多久,你就打死了七八头上五境,再给你这么杀下去,还谈什么攻入浩然天下?” 羊角辫小姑娘双臂环胸,直接问道:“周密,你说的这些都行,但是为什么只给我半座天下的剑道气运,而不是整座?” 剑仙宁落趴在远处云海,眯起眼,插嘴道:“因为另外一半,是你的好哥哥我的啊。” 边说,他还伸出一颗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萧愻没再理他,剑光一闪,去往那口古井深渊。 而很快,英灵殿所在的那处广袤地界,拳罡四起,大地龟裂,有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姑娘,好似在发泄怒气。 仅凭双拳,就打的万里方圆的地面塌陷数百丈,完事冷静之后,小姑娘又开始号令手下群妖,将打烂的大地一点点恢复原状。 委实是个疯子。 她一走,云海之上就只剩下了两人。 男人趴在云朵上,双手胡乱拍打,呈凫水姿势,十四境修士,无聊到这个份上,也是没谁了。 周密一步来到此人身旁,说道:“那个萧愻,往后少去招惹她。” 男人头也不抬,哦了一声。 读书人又道:“宁落,之后走一趟西边,那里需要你出剑。” 男人懒散道:“做什么?” 周密解释道:“此前蛮荒事变,星象移位,导致那座崭新天下,隐隐有一角浮出了水面,你去阻挠文庙的开辟天下一事。” 宁落瞪大了眼,伸出一手,指向自己,声线抬高道:“啊?我?” “我打得过那个白也?” “可别。”他摆了摆手,没好气道:“我不去。” 周密说道:“只是让你前去阻挠,白也出剑稳固天地之时,你就躲在暗处,东一剑,西一剑,这不一直是你的拿手好戏?” “同为十四境,你就算不是对手,还能被他三两剑斩了?” 男人咂了咂嘴。 读书人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放心好了,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有事。” 这个男人,能让文海周密都深感无奈,自然不是一般人。 因为这个十四境剑修,是读书人的外在心相显化。 有人送给周密的“大礼”。 话到此处,宁落便也没有再拒绝,点了点头。 男人容貌一般,略显邋遢,听从周密的话,立即动身,去往西边。 却不是御剑直行。 邋遢男人仍旧是四肢摇摆,凫水而去,乌龟爬爬,速度慢的连中五境都不如。 周密看在眼里,有些没眼看。 宁落突然愣在半空,一动不动,半晌后,他转过头来,双眼死死的盯着身后的读书人。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沉声道:“他回来了。” 周密同样愣了愣,随后藏于袖中的手掌轻捻二指,读书人身前,立即出现一张品秩极高的青色符箓。 燃烧之后,这张远古神行符,化为一股青烟,徐徐上升,眨眼间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浩然天下桐叶洲。 太平山井狱深处。 一头闭关多年的背剑老猿,缓缓睁开了双眼。 …… ps: 感谢清风半夜鸣蝉赠送的大宝剑,感谢此生已过半的五个灵感胶囊,感谢随枫飘叶的三个催更符,感谢、?“‘“@’·”【*%】。 总之,感谢大家送的礼物,无论大小,都是剑仙老爷! 嗯哼,晚安啦。 第510章 山山水水 一剑破开藕花福地天幕,三人落地桐叶洲。 落地之处,并非是原先外界的那座南苑国京城,而是在一条不知名官道上,行人稀疏。 宁远回身看了眼天上,并无异样,此时的浩然天下这边,与福地时辰差不太多,都是清晨时分。 但年份就不太确定了。 因为福地里边,正值初春,而桐叶洲,已经是暑气升腾。 想到此处,宁远便赶紧拦下一名过路书生,一番询问过后,方才松下一口气。 这条官道,所属北晋国,距离南边的南苑国不算很远,现在的年份,是那北晋国的光熹六年。 而他与阮秀刚进入福地之时,是光熹五年。 在里面约莫待了两个月,两边光阴换算一下,差不多是六倍。 还行,还能接受。 宁远是真怕那老道人作妖,暗中加快藕花福地的光阴流水,从而导致自己等人出来之时,浩然天下这边已经过去数十上百年。 大天地的光阴长河,无人有本事更改流速,但是一些个洞天福地的时间,对于十四境巅峰修士来说,就很是简单了。 这座藕花福地,隐蔽程度,较之宝瓶洲的骊珠洞天,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袭青衫,背着长离剑,养剑葫挂在腰间,身上还有一件方寸物,全数都还在。 十楼的练气士境界,一样也在。 身旁的青衣少女也没有任何不同,此时她正伸手拍着裴钱的后背。 小姑娘之前踩在宁远的长剑上,境界低微的她,刚落地,五脏翻滚,险些把昨天吃的饭菜都给吐了出来。 菜鸡一个。 宁远没去管她,翻了翻方寸物,取出一张在进入藕花福地之前购买的桐叶洲形势图,看了半晌后,心中确定好了接下来的行程。 沿着这条官道,约莫三百里过后,就是北晋国京城,但这条路,并不是去往太平山的直线距离。 所以等到裴钱稳定那股不适之后,三人离开官道,踏上一条山路。 其实没有路,到处荆棘横生,宁远与阮秀走在后头,裴钱一马当先,手持槐木剑,充当了开路先锋。 她当然不乐意干这种苦差事,之所以如此,都是宁远逼的。 桐叶洲多穷山恶水,而且这个大洲的陆地面积,远超东宝瓶洲,搁在浩然九洲里,只论版图,只在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之下。 而桐叶洲的人口又不算多,王朝比宝瓶洲还要少,各国之间,大多数相连接的,也只有那么一两条官道。 穷山恶水,这就导致这一洲的妖族极多,历史上桐叶洲爆发过的灾祸,十件有九件都是来自于大妖作乱。 走出七八十里地,小姑娘就有些撑不住了,嚷嚷着肚子饿,没力气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只是在被宁远瞪了一眼后,裴钱又麻溜的爬起身,强撑着继续开道。 阮秀也没说什么,安安静静走在男人身旁。 她不会问为什么要走着去,而不是御剑远游。 没必要。 宁远也不去解释什么,走在路上,他很少喝酒,一直在捣鼓一门术法神通。 十楼修士才能修炼的神人掌观山河。 这门术法,他是从孙道长那儿学来的,当初还是十四境的他,其实已经修到了融会贯通的地步。 随便伸出一手,就能窥视方圆万里地界。 但现在自然不同了,因修为受限,宁远施展的不算容易,第一次使出,只能观看到数十里距离。 连续施展七八次过后,才堪堪能俯视上百里,照他自己估计,如果境界没有提升的情况下,再如何修炼,也至多二三百里左右了。 而且这掌观山河,极为耗费修士真气,哪怕是炼化了两件本命物的他,不到两个时辰,也损耗了近三成的真气。 下午时分,三人已经走出足足三百余里,翻越了十几座山头,前方依旧没有任何道路,大山连绵不绝。 小姑娘终于撑不住,气喘如牛,直接瘫倒在地,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三境武夫,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其实已经很不错了。 宁远也没有再逼她。 两人互换,裴钱走在了后头,宁远成了开路先锋。 年轻人独自走在最前方,不像裴钱那般拿着剑一顿乱砍,年轻人毫无动作,只是朝前走去。 一袭青衫,四周弥漫森森剑气,所到之处,方圆一丈之地,荆棘树木全数湮灭。 身后的小姑娘瞪大了双眼。 你有这本事...早不说? 用得着我累死累活吗? 但她还是没敢说什么,只是在内心腹诽几句。 其实小姑娘很聪明,跟在两人身边也有一个多月,这些日子,那些所发生的大小之事,让她脑子里面,多了很多的东西。 听阮姐姐说,原先自己的那个家乡,其实很小很小,叫做什么藕花福地,而现在脚下的这个桐叶洲,大了几十上百倍。 而现在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阮姐姐的家乡,一个叫做神秀山的地方。 小姑娘想去那里。 以至于离开藕花福地之后,她甚至都没有任何的惆怅,所谓的那个家乡,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的留恋。 那个名叫裴钱的小乞丐,永远的死在了那里。 小姑娘走着走着,忽然抬起头,小心翼翼问道:“阮姐姐,我能不能不叫裴钱啊?” 阮秀愣了愣,“怎么了?” 裴钱面无表情,缓缓说道:“这个姓是我爹的,但是这个名儿,是我自己取的,因为我以前喜欢钱,也缺钱,所以就取了这么个名字。” 她摇摇头道:“但是我现在不喜欢钱了啊。” “而且裴钱这个名字,寓意不好。” 少女笑问道:“是只改名?还是把姓也改了?” 黑炭丫头嬉皮笑脸道:“都行!” “阮姐姐,要不你帮我想一个名字吧?” “姐姐读的书多,肯定能取一个寓意好,念起来也好听的名字。” 阮秀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问道:“你想跟着你师父姓宁?” 小姑娘睁着大眼,“可以吗?” 少女朝她眨了眨眼,笑道:“这你就要去问他了。” 裴钱看了眼宁远,挠了挠头。 “那我跟姐姐一个姓,咋样?” 少女没有犹豫,当即摇头。 “他是一家之主,还是你师父,就算你真要改,也只能跟他姓。” 就在此时,一袭青衫回过头来,瞥了眼身后一大一小的两个姑娘。 宁远冷笑道:“想跟我姓?宁这个字,你知道有多重吗?你也配?” 裴钱立即默不作声。 山山水水,三人一直没有遇见什么人间城池,倒是碰见了一座破败山神庙,当晚夜宿其中。 第511章 三名画中人 一夜无事,第二日清晨,三人继续上路。 那座破败山神庙,并没有神灵居住,山神老爷的神像碎了一地,估计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香火凋零,金身崩碎。 翻山过河,距离山神庙的不远处,得见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 却没有什么炊烟袅袅,这村落里头,与那山神庙一般无二,到处皆是残垣断壁,被水泽包围。 看这光景,不难猜测,估计是早年发了大水的缘故。 山水神灵的生死,很大程度上,都与辖境内的百姓息息相关。 若是治下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山神老爷就是失职之罪,香火越来越少,修为也就一路跌落。 像眼前的这种,百姓直接死了个精光的,山神老爷的下场,就不只是跌境了。 即使有什么野路子,能在没了香火之后苟延残喘,但辖境内出现这等天大灾祸,定然要被追查。 路过所见,宁远不介意管一管,但从山神庙一路走来,他都没有发现任何鬼怪阴物,也只能作罢。 此后多雨水。 夏季雨水,多伴随有雷声滚滚,但基本是不持久,往往来的快,去的也快,一场雨下来,持续不到一炷香,就能润泽大地。 慢慢悠悠,终于在三日后,视线之内,出现了一座城池。 宁远就带着两人,在这座北晋国边境线上的城池找了个客栈下榻。 要了两个上好的房间,宁远一间,两个姑娘一间,裴钱说什么都要跟阮秀一块儿睡,宁远也不说什么。 年轻人独自出门了一趟,找了个书肆,购买了笔墨纸砚,回到客栈之后,关上门,摘下长剑,坐在桌前提笔落字。 宁远写的,是自己的那本山水游记。 一袭青衫神情专注,开始记录此次藕花福地之行。 这本山水游记,上一世的自己,写到了第七页,之后在去往蛮荒之前,就交给了阮秀保管,所以之后都没有书写最新的游历见闻。 宁远之前还想过,要不要把蛮荒天下之行补上去。 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 那个短暂的十四境剑修,死了就死了,没必要记下来。 就像裴钱之于藕花福地。 所以第八页,就像是崭新一页,也对应如今的崭新一世。 敲门声响起,得了允许过后,黑炭丫头有些闷闷不乐的走了进来。 宁远头也不抬,“有事?” 小姑娘背着手,有些可怜兮兮道:“阮姐姐要我来找你,说让我跟着你读书识字。” 宁远略微皱眉,但还是没有拒绝,只是往方寸物里瞅了瞅后,有些郁闷。 自己从未购买过任何书籍。 小姑娘满脸乖巧的站在门口,等着男人的“发号施令”。 宁远索性提起笔,在桌面摆了一张白纸,招呼裴钱站到自己跟前后,一边提笔写字,一边缓缓道: “看清楚这些笔画顺序,我写完之后,你就拿回去照着抄。” 一气呵成,男人又取出两张白纸,直接塞到了小姑娘怀里,“别想着偷懒,这三页都要写满,明早起床之后交给我看。” 裴钱点头如捣蒜,仔细打量那两个字,小声问道:“怎么念啊?” 宁远说道:“裴钱。” 小姑娘立即站得笔直,抬头挺胸。 宁远揉了揉眉心处,颇感无奈。 裴钱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回去找你的阮姐姐要点银子,自己出门去买点笔墨。”宁远开始继续写自己的山水游记,没再理会她。 小姑娘使劲点头,“好嘞!” 裴钱倒退而走,乖巧的关上门,管阮姐姐要了钱后,一溜烟出了门去。 去往书肆的路上,小姑娘笑容灿烂,两条小短腿,跑的飞快。 原来自己的名字,写在纸上之后,还挺好看的。 这样一看,其实裴钱这个名字,也就还好。 那就不改了。 …… 藕花福地之行,宁远写的时候,整整写了两页,以至于最后写完,已经是深夜时分。 喝了几口养剑葫里的酒水,宁远盘坐床榻,闭目修行。 裴钱此时正在屋内抄书,阮秀不知怎的,非要让她来宁远这边抄,而先前还笑容灿烂的她,此刻已经是满头大汗。 写满三页,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一张白纸的大小,都能铺在地上,充当小姑娘的席子了。 而且宁远还以极为严肃的语气说了,要她写的每一个字,都要跟蚊子一般大小,所以要想写满三页,起码也有数千之数。 初夏时分,蝉声阵阵。 有人忙着修行,有人忙着写字。 宁远突然睁开双眼,身形一晃,出现在客栈屋顶。 远处半空,一名小道童,背着一个巨大的金黄葫芦,肩头趴着一只白猫,御风而来。 总算来了。 离开藕花福地多日,一直没等到老道人现身,宁远差点以为这个臭牛鼻子食言了。 不过老道人就算耍赖,年轻人也拿他没办法,境界差距摆在那。 小道童不知姓名,真实年纪未知,宁远只知道,他是老道人的座下童子,主要就是负责烧火。 老道人道号“碧霄洞主”,是个老青牛,自远古时期就喜好酿酒炼丹,万年以来,搜集了无数的天材地宝。 烧火童子,顾名思义,还真就是烧火的,或是做一些看顾丹炉,摇蒲扇之类的琐事。 境界层面,宁远看不出来,反正指定是比自己要高。 小道童的御风速度不快不慢,晃晃悠悠,到了客栈上空后,悬停不动,笑眯眯的望向底下的那个青衫剑客。 他的视线落在宁远腰间的养剑葫上,笑道: “我猜的不错的话,你这只养剑葫,应该是原先倒悬山上,那座春幡斋内的葫芦藤结出的十四枚葫芦之一?” “啧啧,品秩太差了,勉强算是一件法宝,本命飞剑丢进去,恐怕没个三五年,都温养不出几道剑气。” 烧火童子撇撇嘴,“对比我这只养剑葫,差了十万八千里。” 宁远笑眯眯道:“关你鸟事?” “说这么多,你那葫芦再好,跟老子又没关系。” 小道童充耳不闻,自顾自开口,老气横秋的说道:“小子,你可知道我这养剑葫,是什么品秩?又是从何而来?” 宁远颔首笑道:“后世众多养剑葫的老祖宗之一,对也不对?” 烧火童子有些傻眼,原先只是想要显摆一下,结果被他抢去了话头,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抢在宁远之前说道:“据说万载之前,道祖曾亲自栽种出一株葫芦藤,结有七果,是人间最早的一批养剑葫, 这七只养剑葫芦,最为珍稀,品秩也最高,持有之人,哪怕不往里面丢入本命飞剑,也能随着时间,自行温养出无主飞剑。” “随意一把,至少都有地仙剑修的杀力。” 小道童趾高气昂道:“厉害吧?” 宁远点头笑道:“厉害。” 道祖何许人也? 他捣鼓出来的养剑葫,能差到哪去? 烧火童子拍了拍背后,“小子,那你知道我这养剑葫,有什么玄妙吗?” 一袭青衫索性就依着他的性子,问了个为什么。 小道童笑眯起眼,点点头道:“此葫名为“斗量”,里头的剑气,多如东海之水,知道为什么吗?” 宁远沉着气,问了第二个为什么。 小道童笑哈哈道:“因为我这养剑葫里,装的就是东海之水,也是我家老爷,早年亲手装进去的。” “拿来酿酒,也是因为这个,整座东海海面,下降了数尺。” “知不知?道不道?” 饶是宁远,听的也有些烦了,摆了摆手道:“说完没有?说完了就把东西拿来。” 见宁远一脸的不耐烦,小道童也有些无趣,翻手之间,抛来三支画轴。 宁远一把接过,看都没看,直接塞进了方寸物里。 小道童一瞪眼,“不打算摊开看看?” 年轻人笑着摇摇头,“没必要,回头睡觉时候,躲被窝里再仔细看。” 烧火童子一脸的嫌弃。 想起自家老爷的话,他还是缓缓说道: “宁家小子,这三幅画里,各自都有一人居住,不是什么阴物,神魂与肉身皆在,只需置入些许谷雨钱,就能令他们复活。” 宁远打断道:“好了,要是没别的事,你就可以走了。” 小道童皱眉道:“你就不想知道,这些画中人,各自都需要多少颗谷雨钱?” 年轻人笑道:“大爷有的是钱。” 这话还真不是装,阮秀那边,谷雨钱什么的,少说也有数百枚,还真不差钱。 烧火童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人是不是脑子坏了。 宁远眯起眼,视线落在小道童背后的巨大养剑葫上,一脸的不怀好意。 “小道长,这么大个葫芦,背着累不累?需不需要在下帮你代劳代劳?” 小道童置若罔闻,瞥了眼在窗口那边探头探脑的裴钱后,冷哼一声,似乎很不喜这个小姑娘,立即转过身,一步上了云海。 宁远收回视线,返回屋内。 小道童那枚养剑葫,他不眼馋都是假的。 那个葫芦,跟他此前说的没什么差别,内蕴无穷海水,数千年下来,温养而出的飞剑数量,恐怕是个天文数字。 但别人的就是别人的,总不能见到什么好东西,都要想尽办法收入囊中。 让裴钱去隔壁喊来了阮秀后,三人围在桌前,宁远取出小道童给他的三支画轴。 摊开之后,雾气弥漫,画卷之人,一一现世。 只一眼,宁远就有些傻眼。 这臭牛鼻子,当真是作妖。 阮秀看了好几眼,之后又瞥了宁远一眼,面无表情,随口道:“之前某人怎么说的来着?要躲在被窝里好好看?” “那就好好看,我们就不打扰了。” 不等宁远说什么,阮秀已经拉着裴钱走出了门。 一袭青衫咂了咂嘴,有些哭笑不得。 再次看了看这画卷三人,他没有打算现在就将她们唤醒,卷起收好后,又塞进了方寸物里。 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按照规矩,能带走三人。 裴钱已经跟着宁远走出了福地,所以按理来说,还剩下两个名额。 但老道人多送了一个。 还他妈全是女子。 …… 感谢林璐0赠送的大神认证,感谢忽明忽暗的韩无双送的十个催更符,感谢手搓大火球的五个催更符,感谢大天才白杨的灵感胶囊。 感谢·“#^=”£?'♀…… 总之感谢每一个读者老爷。 这种文末小剧场,也不知道好不好。 好了,啵啵,晚安啦。 第512章 吃得苦中苦,方能伺候人 翌日,三人继续上路。 依旧没有选择御剑,也没有在驿站处租个车马代步,离开这座边关小城之后,与先前一样,见山翻山,遇水过水。 北晋国的边境线上,无论是大城还是村镇,都有朝廷重兵把守,对于进出来往之人,盘查的极为严格,哪怕是官道上,每隔数十里都会有一支十几人的军队驻扎。 听说是因为最近的桐叶洲,大泉王朝那边不太平。 据说是因为几头大妖魔作祟。 这个妖魔,其实就是妖族。 山上人称为妖兽,山下百姓,则是喜欢叫做妖魔,或是山魈、精魅等等。 毕竟在凡夫俗子眼中,那些喜好吃人的野兽,可不就是污秽之物。 因为边关戒严的关系,宁远也就没有走官道,倒不是他怕什么,只是身上没有通关文牒的情况下,不免会滋生许多麻烦。 不怕麻烦,不表示就喜欢麻烦。 带着两人跋山涉水,要是刚巧碰到什么破庙凉亭之类的,才会休歇一晚。 要是没有,那就星夜兼程。 在此期间,进入大泉王朝境内,路过一座城镇之时,宁远跑去购买了一些书籍,不多,也就三本。 一本是地方县志,书本极厚,枯燥乏味,但是通过它,能更快的了解一国之内的风土人情。 甚至这本县志里头,还隐约描述了一些太平山仙家宗门的事儿。 不过很少,寥寥几句而已。 县志是宁远读的。 剩下两本,一本《小学集解》,一本《幼学琼林》,则是给裴钱抄的。 《小学集解》不算厚,属于稚童初学书籍,也是儒家的启蒙读物。 而《幼学琼林》相对来说就比较深奥了,分四卷三十三篇,内容涵盖之广,天文地理,文武科举等等,皆有。 都是出自文庙,无一例外,也都是诸多功德圣人亲自编纂。 儒家一向包容天地,这在浩然天下能容纳诸子百家一事上就看得出来。 而文庙的几位圣人,他们的学问,也从不会藏私,书写刊印成册之后,遍及整个浩然天下。 任何人,哪怕是阴神鬼物,都能花钱购买,带回家中研读。 各大书院的书生,从何而来? 还不是从山下来,一些读书种子,寒窗苦读十几载,说不准就能不自知的温养出一缕浩然正气,在被书院发现之后,往往都会招徕过去。 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早年还是浩然贾生之时,就只是个穷酸书生,连秀才都没考一个。 但人家愣是靠着读书,自己就编了一本修道秘籍出来,一路破境成了仙人。 宁远不奢望自己也能如此,人有自知之明,但他如今,也想读那么一点书,虽然估计没什么大用。 但总归是没坏处的。 裴钱天天充当苦力,耐心一点点消耗完,开始逐渐显露出本性。 她不敢在宁远面前抱怨,每次都只在阮秀那边叫苦不迭,说什么明明师父是御剑仙人,却偏偏要用两条腿来走路。 这跟脑残有什么区别? 小姑娘实在是想不通。 她倒是没有埋怨读书一事,抄的算不上多认真,但也不算是不上心。 白天负责开道,到了休息时候,裴钱就跟着阮秀念书。 后来某一天,小姑娘实在憋不住,就问了阮姐姐自己的心中所想。 阮秀很耐心,笑着跟她解释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裴钱似懂非懂,后续几天,也没有再埋怨什么,但之后还是越想越怪,索性在一次留宿破庙时候,找上宁远重新问了一遍。 裴钱小心翼翼问道:“师父,阮姐姐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觉得对吗?” 宁远愣了愣,没有直接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认真的想了想,最后缓缓说道:“这句话,得看用在什么地方。” 小姑娘坐在地上,双手环抱双膝,下巴搁在上面,轻声道:“我娘虽然对我不太好,但她跟我爹不一样,她很能吃苦,也很勤快。 那时候的家里,吃穿用度都是我娘去帮人做针线活换来的,天一亮就开始缝缝补补,一直到太阳下山才会停下。” “晚上不干活,是因为油灯很贵,打着灯补衣服,花的钱更多。” “可是我娘也没有成为人上人。” 宁远点点头,“苦难就是苦难,这个东西,从来不会带来成功。” “吃苦,也不会是所有人成功路上的洗礼。” 顿了顿,宁远补充道:“但是这要分人,有人生下来就是富贵人家,自然不需要,也不会吃苦。” “可天底下又不都是有钱人,吃不饱饭的,比比皆是,想要活下去,还想活的更好,不吃苦,又能怎么办呢?” “吃很多苦,跟成为人上人没有任何关系,但起码能吃饱饭,也仅此而已了。” 宁远继而说道:“倒也不是如此绝对,靠吃苦吃成个有钱人的,也有,但极少。更多的,还是用脑子吃饭。” 裴钱闷闷道:“脑子就一定大于力气吗?” 一袭青衫摇摇头,“在我看来,用脑子的,和靠力气吃饭的,没有什么高低之别。” “但聪明人少,愚钝者多,说句不太贴切的,就是物以稀为贵。” “人人都能干活,但不一定人人都能识字,识字的这一小撮里,也不是谁都能考取功名,当进士,中状元,一个萝卜一个坑。” 不知怎的,一向不太喜欢这个丫头的宁远,今夜破天荒的说了一大堆,还极为耐心。 至于对不对,反正宁远自己认为,错肯定有,但对的地方,更多。 毕竟他的学问,也没多少。 但是接过了一个读书人的担子,总要有点读书人的样子。 该教的教,对错什么的,以后再说。 小姑娘看着破庙之外,默不作声。 宁远说道:“去宝瓶洲神秀山,路上之所以没有御剑前往,是因为我不急,也没有什么必要。” “让你负责开道,里头的这些艰辛苦难,不是非要让你吃,你若是真不愿意,就跟我直说,回头咱们就走官道,租个车马代步。” “但丑话说在前面,这对于你的修行,有好处,纯粹武夫的修炼,本就如此。” 小姑娘点了点头。 她先前只是抱怨,但不表示就不听话。 相反,在遇到两人之后,黑炭丫头一天比一天显得乖巧。 宁远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正色道:“等你跻身了武夫五境,我就教你一门练气士的登山法。” 他拍了拍腰间的葫芦,笑道:“等到将来,你也可以做到御剑飞行的时候,这枚养剑葫芦,我就送给你。” 裴钱立即瞪大了双眼,“真的?” 一袭青衫笑着点头。 第513章 国师 从离开藕花福地,一路走走停停,已经过去大半个月。 这天夜里,三人在一处荒郊野岭露宿,上次在边境小城,阮秀购买了许多凡人所用的物件,其中就有好几顶帐篷。 少女那咫尺物里,什么都有,各式干粮,锅碗瓢盆,甚至烧菜用的油盐酱醋,还有一些瓶瓶罐罐里的香料,都有不少。 裴钱特别眼馋阮姐姐手上的那个红色镯子,她称呼那东西为百宝袋。 毕竟里面好像什么都有,一路走来,几人吃的喝的,全是阮姐姐那镯子里变出来的,可不就是百宝袋嘛。 不过阮秀后来与她讲解了一番,关于山上人用来储存东西的方寸物和咫尺物。 听了这些玄妙,裴钱就更加眼馋了,想着等以后境界高了,有钱了,自己多少也要弄一件来。 帐篷外,阮秀生起篝火,上面架着一口大锅,打算待会儿用来煮鱼汤。 至于鱼从哪来,不远处的河里就是了。 宁远前不久买了鱼钩鱼线,此时正坐在河边垂钓,鱼竿是用竹子削的,模样很是简陋。 一旁蹲着个黑炭丫头,裴钱撅着屁股,正在挖土找蚯蚓。 三人分工合作,各自忙着自己的事。 每当挖来一条蚯蚓,小姑娘就欢天喜地的跑到宁远跟前,像是做了什么大事一样。 结果她挖了十几条,宁远愣是没上鱼。 年轻人的钓鱼技术,菜的抠脚。 虽然以前他也钓过,还钓过不少次。 当初与陆沉在前往托月山的时候,宁远就经常沿着曳落河垂钓,次次都能钓上大鱼,甚至连上五境鱼妖,他都能钓上来。 但那时候的他,还是十四境,用境界,用术法钓鱼,自然是随手的事。 宁远现在,没有动用任何的术法神通,就只是静静的坐在岸边,愿者上钩。 裴钱见他迟迟不上鱼,自己肚子又饿的咕咕叫,索性就提着她的槐木剑,跑去砍来了一根竹子,一番捣鼓之后,做了鱼竿。 小姑娘挨着师父坐下,轻轻一抛,鱼钩入水。 然后不上鱼的人,就多了一个。 相比刚开始,裴钱现在的耐心,已经增长了不少,但一个时辰过去,还是略显烦躁。 最关键的,肚子受不住了。 小姑娘在那天之后,对于路上的艰辛从不多说什么,但涉及到自己肚子,就是没得谈。 白天开了十几条山道,本就累个半死,现在肚子还饿着,当然不乐意。 她歪过头,看了眼闭目的师父后,小心翼翼的爬起身,回到帐篷那边,跟阮姐姐要牛肉干粮吃。 结果碰了一鼻子的灰。 姐姐说了,要么两人一起回来吃干粮,要么就等宁远上鱼。 一脸惨兮兮的小姑娘,只好回到原处。 她想了想,丢了鱼竿,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 宁远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继续修行。 自从获得肉身之后,活出第二世的他,在修行层面上,从未懈怠过一次。 年轻人总是隐隐感觉,等回到宝瓶洲,许多无法避免的事,都会接踵而来。 那么如此来看,境界自然就是越高越好,才能应付往后的大小之事。 裴钱扎入水中后,很快就有点后悔,她可不会游泳,扑腾了几十下后,甚至急得喊了几声救命。 只是岸边的师父看都不看她一眼,岿然不动。 呛了好几口水,等到小姑娘都觉得自己快被淹死的时候,她才猛然发觉,自己可是三境武夫。 急忙牵引一道纯粹真气,灌注在双脚之上,沉底之后,小姑娘在水中踏碎一块青石,身形一冲而出。 结果就是上岸之后,因为踩得太用力,黑炭丫头的脚崴了。 抬脚一看,脚底板上,还嵌着一只拇指大小的花螺,鲜血淋漓。 不过她倒是没喊疼,以前在藕花福地时候,哪天不被师父打断手脚十几次,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自己掰正了脚,止了血后,裴钱举着那只花螺看了看。 肉少,但是数量多啊。 随后她又扎入河里,一边找鱼,一边在河底摸那些石头。 这些花螺,大多都是附着在石头表面,数量极多,很快小姑娘就摸了一屁股兜,实在装不下了,就上岸搁在地上。 她故意摆在宁远旁边。 随后趾高气昂的下了河。 第二次上岸之后,除了许多的花螺,裴钱还有意外收获,抓了几条小青鱼,以及两只大螃蟹。 这条河不算多宽,但其中的鲜味可不少。 小姑娘脱下外衫,将自己的战利品全数包起,跟师父打了个招呼后,一溜烟跑去了山坡那边。 宁远自始至终都没理她。 裴钱的这一行为,恰好算是印证了她之前的那个问题。 苦难就只是苦难,没有别的更多东西,成功之人,或许经历过苦难,但不吃苦,不代表就无法成功。 她不愿静下心来钓鱼,为了填饱肚子,直接下河捉鱼的行为,难道就算是偷懒了? 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这种道理。 以自身长处,化繁为简的去达成目的,这难道不是聪明人做的事? 何况身为三境武夫的她,此举也没有任何危险。 至于宁远这个十境剑修,为什么要选择钓鱼,而不是一剑劈开江水…… 他又不馋这些鱼。 宁远在刻苦修炼,一刻不停。 心神沉浸人身小天地,持续不断的运转剑气十八停,吸纳的天地灵气,在进入气府之后,又被一颗金丹压缩转化。 一把古朴长剑,离开识海,游走于所有气府窍穴内。 这大半个月,说是修炼,但他的境界其实没有增长丝毫,一直都在打磨底子,稳固“天地”。 元婴境修士,想要证道上五境,都绕不开这一关,打造体内小天地。 所以就需要炼化本命物,用来充当压胜物,坐镇人身气府,固根基,聚灵气。 重获肉身,获得飞升机缘,短时间内一路破境至十楼,天赋再妖孽,也会境界不稳,这是没办法的事。 说的通俗易懂一点,就跟铺路搭桥,盖屋子没什么区别,草草动工,迅速收尾盖出来的屋舍,往往都会“摇摇晃晃”。 一阵大风,说不得就会落得个倒塌的下场。 人身天地,金丹居中,左侧是一枚山字印幻化而成的大岳,右侧则是一条汹涌大江,蜿蜒而去,雾气升腾。 某个心神恍惚时分,这座小天地,轰然一震。 两处关键气府,如敲洪钟大吕,破开十境之后,一直悬浮半空的山字印大岳,终于落地。 另外一处的那条大江,也是一样的光景,倾泻而下,好似黄河之水天上来,稳稳下落于本命气府。 与此同时,这座人身小天地,也起了玄之又玄的感应,像是终于揭开了面纱。 宁远恍惚过后,就发现自己的心神已经凝聚为人形,站在了那座大岳山脚下。 其中滋味,妙不可言。 难怪人人都想修道。 大岳高耸,山脚有一片青翠竹林,而在竹林边缘,又修建有一座学塾。 熟悉的场景。 一袭青衫抬起脚步,缓缓朝前走去。 不消片刻,他就来到竹林之外,头顶的郁郁葱葱,几近真实,只是现在的学塾内,没了那些书声琅琅。 望着这一幕,宁远有些出神。 山水印的品秩,极高,而今彻底炼化、落地之后,给他带来的增益,更是骇人听闻。 往后哪怕他不主动修炼,光靠山水印本身,都能一刻不停的为他吸纳灵气,填补人身天地。 宁远忽然回过神,看向学塾所在。 不知何时,有个从未见过的读书人,像是凭空出现一般,正静静的站在学塾门口。 他笑着朝宁远招了招手。 一瞬间,一股极度惊悚之感,落在他的心头,好似耳畔打雷,惊醒梦中人。 河畔边,青衫剑修猛然睁开双眼。 而在对岸,那个读书人阴魂不散,聚拢出缥缈身形,望向年轻人,依旧是面带微笑。 宁远死死皱着眉头,如临大敌! 齐先生留给他的两块印章,水字印不太清楚,但是那枚山字印……被人动了手脚! 一袭青衫屏气凝神,皱眉问道:“国师大人?” 儒衫老者点点头,笑道:“看来如师弟所说,你确实知晓许多的天下事。” 想了想,他继而补充道:“对了,我姓崔名瀺,是个……读书人。” 长久的沉默。 宁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股惊悚,缓缓开口。 “国师大人,有何吩咐?” …… 感谢喜欢香芋的熙静的爆更撒花,感谢梚凕雪的角色召唤,感谢归期亦有归途的阿莫西林胶囊。 感谢):?&*?:)各位剑仙老爷。 那就...嗯哼,晚安啦。 第514章 崔瀺 河畔边,宁远脸色有些难看。 齐先生留下的山水印,被人做了手脚,而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东宝瓶洲,大骊国师崔瀺。 也是隶属于文圣一脉,更是齐先生的大师兄。 老人一袭儒衫,身材不算高大也不算瘦小,看起来平平无奇,唯一比较突出的点,也就在那一双眼睛。 整个人看起来没有多少书卷气,也不会显得老奸巨猾,倒像是沾染了多年的世俗之气。 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普通。 宁远从未见过他,但还是很快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能在齐先生的山水印上留下东西的,要么就是修为远超于他,要么…… 要么就是因为齐先生点了头。 至于为何会有惊悚之感…… 很简单,之前宁远还沉浸在人身天地之时,在见到老人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得知了一个确切的答案。 只要崔瀺愿意,一个念头而已,山水印就会直接崩碎。 宁远彻底炼化两件本命物,人身天地就有了压胜之物,而这个国师大人,又暗中施展了手段,一缕心神入主其中。 说的浅显一点,山水印是宁远的本命物,而崔瀺的这粒心神,又是山水印的压胜之属。 崔瀺若要加害于他,简简单单。 只需舍弃这粒心神,带着山水印一起崩碎,那么宁远就会承受一场难以预测的灾祸。 死肯定不会死,但本命物直接在人身天地炸碎,跌境是毫无疑问的。 还不是什么跌一境这么简单,最少都得跌好几境,甚至长生桥断裂,沦为毫无修为的凡夫俗子,都有可能。 所以宁远脸色难看。 他沉声问道:“国师大人,有何吩咐?”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年轻人就想到了极远处,如今对方等于是掌握了自己的命脉。 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他想起当初在光阴渡口之上,齐先生对他说的那句话。 问他接下这个担子,会不会觉得累。 什么担子? 马上就有了。 一袭儒衫站在对岸,点头笑道:“脑子还算灵光,这么快就知道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之前听小齐说,你的脾气不太好,所以我原以为你会对我破口大骂,甚至是直接出剑,看来活出第二世之后,性子也变了许多。” 宁远没好气道:“崔国师就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了,直接说正事就好,想要我如何做,只要不是什么违背底线之事,都行。” 停顿些许,宁远稍有犹豫,望向儒衫老人,还是忍不住问道:“国师大人在山水印上动手脚,真是齐先生同意的?” 崔瀺笑着点点头。 年轻人就当自己问了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毕竟无论怎么看,在山水印做手脚这种事,也就只有齐先生的大师兄了。 宁远又问,“崔国师,而今你掌握着我的大道性命,是为了以后更好的管教?” 岂料崔瀺毫不犹豫,摇了摇头。 老人说道:“我这粒心神留在里面,从来不是为了掣肘你,只是我真身留在宝瓶洲那边,琐事太多,脱不得身罢了。” 宁远好奇道:“国师只是为了来见我一面?” 崔瀺微笑道:“见你一面可不容易。” 话里有话,宁远立即会意,开始眼观鼻鼻观心。 按照正常来说,两人早就应该见面了。 当初洞天破碎之前,还在小镇时候,那座督造衙署内,就有人前去铁匠铺,邀请宁远过去一叙。 一个是观湖书院君子崔明皇,一个是风雷园天才剑修刘灞桥。 刘灞桥不好说,同为剑修的他,估计只是想与宁远结交一番,但那个崔明皇就不太一样了。 这个书院君子,早就为崔瀺做事,图谋山崖书院的山主一职。 当时的宁远,其实就已经猜到,崔明皇邀请他前去,八九不离十,就是去见崔瀺。 只是他没去。 宁远实在是不太想与这个国师大人打交道。 那次没见成,之后就更加没机会了,借境十四过后,他就回了剑气长城,此后小镇那边,再无消息。 宁远问道:“国师大人,如果当初我去了督造衙署,与你见面,会如何?” 老人直言不讳,直接说道:“那么你就会被我扣押,之后齐静春身死,再放你离开。” “齐先生可是你的师弟,难不成国师大人,当真愿意看他去死?”宁远眉头一直没松下来过。 崔瀺面无表情道:“可小齐如今,不还是死了?” 宁远深吸一口气,缓缓给出一个答案,“齐先生没死。” 崔瀺反问道:“何以见得?” 宁远眯起眼,一字一句道:“我说没死,就没死。” 然后在他惊诧的目光中,一袭儒衫,拢了拢袖口,朝着他作揖行礼。 没有多想,宁远站起身,同样作揖回礼。 老人神色肃然,说道:“崔瀺代替文圣一脉,谢过宁剑仙为小齐出剑相助。” 画风突变,宁远有些无所适从,只好开口道:“小子我学问太低,做不了太多,也只有出剑而已了。” 他迟疑道:“国师大人不必如此,毕竟……” “毕竟齐先生落得现在这副光景,也是拜我所赐。” 崔瀺笑道:“文圣一脉,本该如此。” “你为小齐出剑,是鸣心中不平,小齐助你走出第二世,更是理所应当。” 老人一挥衣袖,“倘若齐静春什么都不做,那他就不是齐静春,不是我的师弟,更加配不上文圣一脉弟子的身份。” “你们剑气长城的剑修,未必要做最对的事,但我们儒家,只说文圣一脉的读书人,则是必须要做最对之事。” 崔瀺缓缓道:“再者说了,如今你亲口所说,小齐并未真的身死,岂不是天大幸事?” 宁远忽然问道:“国师大人信得过我?” 齐先生到底还算不算在世,其实在他心里,也没有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 一袭儒衫摇摇头,嗤笑道:“当然不信。” 话毕,他又补了一句。 “可我信齐静春。” 宁远再次正襟,一袭青衫背剑,朝着老人抱拳行礼。 “剑气长城宁远,见过国师大人。” 第515章 老王八蛋 两人沿着河畔,并肩而走。 山坡那边,一名青衣少女,此刻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望着那个儒衫老人,神色不善。 阮秀以心声询问,这个老头儿会不会造成危险。 宁远只好也以心声回之,大致说明了情况后,让她带着裴钱留在原地。 少女很听话,果真就没有前来。 只是她也没走,站在山坡上,将视线落在两人身上。 崔瀺瞥了眼阮秀,与身旁年轻人问道:“神性没了?” 宁远点点头。 心想国师大人眼光就是毒辣,一眼就知晓了个大概。 老人双手负后,缓缓而行,慢条斯理道:“宁远,你也不用过于紧张,觉得我的心神待在山水印内,会对你不利,不必如此。” 一袭青衫在他身旁亦步亦趋,没说话。 只是心里忍不住腹诽。 他娘的,你这老王八蛋一个念头而已,就能让我的两件本命物崩碎,甚至长生桥断裂…… 这不怕? 老子都死了两次了,难不成越死越不怕死? 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可不是什么说说而已的。 两世光棍,到这一世,终于捡了个媳妇儿,还没正式娶过门呢,当然不想死。 崔瀺笑道:“放心,哪怕今日找你无果,我也不会对你如何。” “我能在山水印留下心神,也是小齐点了头的,并且……”老人顿了顿,补充道:“并且在做此事之前,小齐还让我立下了一份大道誓约。” “倘若我对你不利,就是违背誓约,你的本命物破碎,我那主身,也会一同遭劫。” 直到现在,听了这些话后,宁远方才松下一口气。 崔瀺此前说,他信不过自己,反过来,宁远其实也信不过他。 但是齐先生,总是要信一信的。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外如是,但就是因为齐先生,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终于见上了面。 宁远直接问道:“国师大人,你既然选择在桐叶洲与我见面,是准备要我做何事?” 齐先生离去之前,曾经明说过,有一副担子,交到了宁远头上。 年轻人也不傻,这个所谓担子,估计就是为崔瀺做事了。 虽然心头稍有膈应,但宁远从来没有生出什么逆反心理。 读书人笑着点点头,说道:“返回宝瓶洲之前,确实有几件事要你去做。” 宁远面色平静,问道:“何事?” 崔瀺说道:“斩妖。” 年轻人轻声道:“太平山那头老猿?” 老人摇摇头,“不止。” 宁远有些疑惑。 按理说,那头背剑老猿,太平山的护山供奉,待在宗门修道三千年,斩妖除魔之事,做了极多。 搁在太平山的弟子眼中,见了这老猿,都是要恭恭敬敬的喊一声祖师爷的。 宁远知道他暗中勾结蛮荒妖族,可崔瀺又是如何得知? 老人瞥了他一眼,笑着解释道:“你之前进入藕花福地之时,小齐就紧随其后到了桐叶洲,以他的修为,不难推算出一个大概。” 宁远还是有些不解,询问道:“那既然如此,齐先生当时,为何没有选择随手将它给打杀了?” 崔瀺反问道:“那你来浩然天下,意义何在?” “何况有些事,读书人来做,不太好,但是你剑气长城之人,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宁远便没有多想,点头问道:“国师大人,除了这个老猿,还有谁?” 一袭儒衫忽然停下脚步,侧身面朝年轻人。 一袭青衫跟着停步,咂了咂嘴,被这老王八蛋看的有些发毛。 崔瀺忽然笑道:“宁远,你与我那小师弟不同,所以我不会过多要求你,也不会要你去读什么狗屁的圣贤道理。” “你与小齐之间,也算是两清了,对于文圣一脉,你更加没有欠什么。” 崔瀺正色道:“接下来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麻烦,对你来说,也基本都是坏处大于好处。” “你不想做,也无妨,只需跟我说一声,我就会收回这粒心神,往后天地自由,浩然九洲,去哪都随你。” 一袭儒衫语速加快,继而说道:“但若是你答应了,就不能做出反悔之事。” 年轻人只是问了两个问题。 “往后崔国师,会不会要求自己,为他的师弟陈平安护道。” 崔瀺果断摇头,声称绝无可能。 他陈平安该走的路,还是一样走,细数文圣一脉众多的弟子学生,无论是谁,成长路上,都是大差不差。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宁远笑了笑,不置可否,再有第二问。 “国师大人,是否会在以后,给我搭建一座书简湖。” 崔瀺微笑道:“你猜。” 年轻剑修立即摇头,“那我不干。” 国师大人脸上,破天荒的露出一抹无奈,摆了摆手道:“这个,同样不会有。” “心性这个东西,要是在死过一次之后,都无法改变,那么就算来上十几场问心局,也不会有什么作用。” 宁远转过头,望向河面的一轮明月,陷入沉默。 长久的沉默。 答不答应? 其实按照本心来说,宁远自然是不愿意的。 天地无拘束,不止是剑修,试问人间万万年,山上山下,有谁不渴求? 剑气长城之人,那些还不曾去过倒悬山的剑修,谁不想离开那处宛若笼子的家乡,仗剑远游天地间? 当然了,现在的倒悬山,就在剑气长城那边,所以人人都见过,也去过。 但心中的倒悬山呢? 谁不想无事一身轻,境界在身,想去哪就去哪,今儿个在洞府与好友开怀畅饮,明儿个就提着剑,去了别处天下游玩。 但思索良久,宁远还是过不了自己的心关。 因为齐先生走了,因他而去。 虽然崔瀺也明说了,他不欠儒家,不欠文圣一脉,不欠任何人。 可外人再如何说,也只是外人。 人生路上,登山过河,仗剑远游也好,负笈游学也罢,跨过的万万里山河,渡过的千百年岁月,说到底,无非就是一个自我周旋的境地。 无论是修道之人,还是凡夫俗子,真正的大道之敌,不就是一个自己。 也都是一个自己。 当一件事不想去做,又无法立即下决断之时,那么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一袭青衫肃然道:“剑修宁远,听候国师调遣。” 儒衫老者笑着挥了挥衣袖,说道:“什么调遣不调遣,没有这回事。” “就算往后你来了大骊,地位什么的,也是与我平起平坐。” 宁远说道:“懂了,国师发话,我来杀人。” 崔瀺摇摇头,没有继续说这个,转而抖了抖袖子。 一时之间,两人身前“风起云涌”。 一个个金色文字,凭空显化。 总计十二之数,宁远虽然瞧不出太多门道,可到底也是认字儿的。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十二地支。 崔瀺大袖一甩,这些荡漾粹然金光的文字,全数汇入年轻人跟前,一字排开。 宁远没有多想,并拢双指抹过眉心,识海大开,一个个金色文字,如遭敕令,迅速没入其中。 识海内,那把古朴剑魂,立即暴动,剑光一闪,长剑斩向那些金色文字,铿锵作响。 宁远有些头大,这把样式古朴的剑魂,哪怕他现下已是十境剑修,也难以操控。 不过片刻之后,剑魂好似知道了这些文字不是什么侵入者,逐渐安稳下来,没有再继续出剑。 挨了百余剑的十二个金色文字,离开识海后,接连经过多处窍穴。 天突,璇玑,华益,紫宫,玉盘……最后抵达中庭,进入气府金丹所在之地。 文字散作一圈,井然有序,绕着金丹四周,缓缓旋转。 崔瀺笑道:“既然你答应了,那么我也不好空手套白狼,这些文字,我温养多年,虽然不是本命字,但总归品秩不差。” “组合起来,就是一座大阵,日后你可以多加修习,能修到什么地步,就看你自己了。” “若是往后遇到了合适的人选,你也可以收入麾下,剥离出其中一个文字,送给他人,也是为自己增添人手。” 说完,读书人抬起手掌,照着河面轻点,或横或竖,水面之上,便接连出现几个名字。 不多,但也不算少。 但无一例外,皆是上五境大妖。 落字之后,崔瀺说道:“这些妖族,都需要你去找上门,至于是当场斩杀,还是留作他用,看你。” 宁远咂了咂嘴,忍不住问道:“国师大人,我现在只是元婴境,而这些大妖,最低都是十一境……” “我要是不敌,咋办?” 一袭儒衫面带微笑,说了一句宁远有些熟悉的言语。 “老大剑仙的嫡传弟子,要是都做不到逆上伐仙,不能以十境斩杀仙人大妖……” “那么那座剑气长城,还算得上是剑修圣地吗?” “你宁远,也配说自己来自剑气长城?” 年轻人没话说了。 虽然知道是激将法,但他还真就吃这一套。 骂我可以,骂剑气长城不行。 宁远反手按住身后剑柄,瞬间拔剑出鞘。 一剑之下,江河断流,那些荡漾在水面的大妖姓名,顿时土崩瓦解。 宁远破口大骂,“老王八蛋,给我记住了,这些作乱大妖不死,我这把剑,永远不过宝瓶洲!” 被人骂了一句王八蛋,老人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望着这一袭青衫背剑,崔瀺视线略有模糊。 好似见到了那座剑气长城。 第516章 执剑人 河畔,年轻人长剑归鞘,踩着松软泥土,回到山坡那边。 见他平安归来,少女没有多想,只是问了一句那老人家姓甚名谁。 宁远便跟她仔细说了一番,将自己与崔瀺的那些话,一字不漏的说了个清清楚楚。 阮秀其实是见过崔瀺的。 当初崔瀺也去过骊珠洞天,还找过阮师谈事,只是那个“崔瀺”,并非国师大人的真身。 阮秀问道:“那几头大妖,最高几境?” 宁远回道:“最高十二境,最低的,也有玉璞境。” 少女点点头,没有再继续多问。 只是十二境的话,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裴钱是个没心没肺的,此时正围着那口大锅,手上捧着一个大碗,吭哧吭哧的吃着她抓来的小青鱼。 旁边摆了张桌子,上面搁着好几个碗碟,装满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花螺。 不过貌似不太好吃,小姑娘挑了几个就没有再动。 阮秀厨艺自然不差,但这玩意儿,她还真没烧过,味道不行也是理所当然。 黑炭丫头眼尖,瞥见师父回来后,急忙撂下手中的大碗,起身给他倒了一碗。 宁远索性就来了一口。 嗯,味道确实鲜美。 算得上是一般的灵兽了。 所谓灵兽,并不是妖兽一类,只是寻常野兽,在一些风水极佳之地,经年累月之下,沾染一丝灵气,就成了灵兽。 普遍灵智低下,但功效不错,凡人食之,能极快增补气力,对于修道之人,吃的多了,也总会有那么一丝好处。 虽然等于没有。 但机缘巧合之下,一些野兽误入某些秘境洞天,说不得就能“一跃龙门”,顿开灵智,甚至是化形成人。 从地势图上来看,此处属于大泉王朝的东部边境一带,裴钱抓鱼的那条小河,其实大有来头。 名为“埋河”,是桐叶洲第一大河流,起始于大泉王朝的西岳,一路贯穿整座王朝,最后东流入海。 当然,眼前不足十丈宽的小河,只是埋河上百条支流的其中一条而已。 …… 夜深,阮秀带着裴钱在帐篷内休息,宁远则是独自坐在外头守夜。 催动剑魂游走气府,又以心神进入人身小天地巡视一番,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宁远方才松下一口气。 那粒“居住”在山水印的崔瀺,已经悄然离去。 宁远信得过齐先生,但就是无法完全相信这个大骊国师。 虽然两人之前算是开诚布公的谈了一次。 但不信就是不信。 崔瀺要是不收回心神,一直暂住于宁远的本命物内,恐怕他往后修炼,都是如坐针毡。 好比一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宁远忙着修炼。 大话说出去了,那些吹出去的牛,想要以后不被人戳脊梁骨,就只能捏着鼻子,加倍的去苦修。 除了运转剑气十八停,吸纳灵气之外,宁远一心分作两用,还牵引古朴剑魂离开识海,打磨那颗剑道金丹。 这把剑魂,宁远不太能操控,但要是顺着它的脾性来,就不算是多麻烦。 一颗金丹表面,大半个月的修炼之下,已经被剑魂凿出了上千道剑痕,品秩再上一层楼。 结为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而地仙境界的修士,战力差距,也会极大。 甚至是一个天一个地。 不说别的,哪怕在不动用长离剑这把半仙兵的情况下,宁远对上一般的地仙修士,都是三两招的事。 光靠这颗剑道金丹里,那些被转化的极为精纯的真气,就能做到这一点。 一颗金丹的好坏,取决于这玩意儿转化的真气有多凝练。 说白了就是一个质量问题。 寻常的地仙修士,金丹普普通通,按部就班的吸纳,所转化而成的真气,自然也是普普通通。 真气质量低,驱使法宝,施展术法神通御敌,杀力当然也不会有多高。 而底子打的好的练气士,例如读书人温养的“文脉金丹”,一颗金丹表面,出现那种书童捧书的景象,就是极为骇人。 佛家,道门同理。 宁远的这颗金丹,而今被剑魂凿击的剑痕无数,品相极高,甚至气府之内,形成了真气化剑的光景。 说的通俗易懂一点,宁远随意一个弹指,就是“飞剑无数”。 就算不是本命飞剑,只是真气幻化而来,在杀力层面,也不会有多低。 只不过跻身十楼之后,宁远还从没跟人厮杀过一场,饶是他,也不太清楚自己的真实杀力,到底在何处。 按理说,一路破关元婴,宁远的境界底子,应该是极为不稳的,但却是恰恰相反。 年轻人也曾琢磨过,大致想通了几点。 其一,他是第二世,前世十四境的修为虽然没了,但是神魂还在,并且远超一般的阴物鬼魅。 其二,这副肉身,是真真正正属于他的东西,契合程度,甚至比上一世,还要高出不少。 这最后的第三点,无非就是资源了。 老道人送给他的飞升洗礼,让他直接抽取了藕花福地六十年所滋生的天地灵气,可见一斑。 齐先生的印章,山水两印,虽然材质一般,但这可是天人境巅峰修士一手纂刻。 外加最后的剑气十八停。 这是阿良精进过后的登山法,最关键之处,在于宁远不是第一次修炼,不会有什么晦涩难懂。 更别说那把古朴剑魂,最开始还代替他,直接破开了十八座气府。 重重叠加之下,造就了现在的元婴剑修。 头顶月色,忽隐忽现。 一袭青衫,闭目盘坐,心神散作两半,一个修气,一个练剑。 一夜转瞬而过。 …… 第二日,三人再次启程。 宁远这回儿改了线路,没有再笔直一线去往太平山,而是调转方向,朝着西北而去。 在地势图上,西北五千余里,有城名蜃景,是大泉王朝的京师所在。 这京城,宁远要去一趟。 而在这五千里路上,还有三两处必须要去的地方。 不出意外的话,身上这把剑,要见点血了。 宁远来自剑气长城,不是什么读书人,他的上一世,身上杀孽极多,煞气更是极重。 但来了浩然天下之后,碍于儒家规矩,还有别的一些原因,他至今都没杀什么人。 藕花福地那几个,一双手都数的过来,半点意思都无。 没别的,手痒了。 就三字,想杀人。 只是这里不是蛮荒天下,总不能因为这个,就提着剑到处去砍。 咱儿是剑仙,可不是剑魔。 但昨夜有个读书人说了,从年轻人答应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大骊王朝的执剑人。 此后出剑,所有因果,所有生起的是是非非,都由国师大人担着。 故而此次落剑桐叶洲,既是为崔瀺做事,也是为剑气长城谋划,宁远想不答应都不成。 第517章 过山过水 山路颠簸难行,途中经过一座城镇,阮秀给裴钱购买了一只小书箱,让她背在身后,里头没装别的,都是十几本书籍。 《小学集解》,小姑娘已经背的滚瓜烂熟,另一本《幼学琼林》,进度也到了后半部分。 所以又给她购置了好几本。 裴钱的悟性,其实很好。 武神之女,又怎么会差。 其实只要她想,做任何事都难不倒她,偶尔在抄书之余,若是有不解之处,询问过后,也是一点就通。 只是岁数摆在那儿,小破孩一个,爱玩是常有的事。 现在的小姑娘,嘴里已经很少会有抱怨,每天持剑开道的时候,不仅不累,还上蹿下跳的,不是逮野兔,就是找野果。 甚至有一回,在一条溪涧停留之时,裴钱还拖了一只,比她人还大好几倍的野猪回来。 一条腿吃了三天,天气炎热,剩下的长了蛆,丢了。 宁远从不呵斥她。 没必要。 自己都不是什么读书人,还要求人家? 宁远答应过姜赦,也只是教她做人,并不负责教她读书。 之所以有抄书一事,也都是阮秀安排的,晚上睡觉之前抄,白天路上就用嘴念。 日子过的颇有滋味,而有滋味的日子,时间都过的很快。 山水迢迢,之后的光景,大抵都是如此。 离开藕花福地足足一个多月,三人一直在荒郊野岭赶路,可是从未遇到过什么作乱妖兽,山水神灵倒是见了不少。 宁远也好像从一开始的着急赶路,变成了类似“毫无目的”的游历。 以至于有一次,当他再次摊开桐叶洲地势图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走错了方向。 不过无伤大雅,只是多走了两千多里而已。 这一路上,三人见到了许多景象,除了阮秀以外,裴钱与宁远,都是有些大开眼界。 比如某次横跨埋河一条较大的支流时候,碰上了极为罕见的鲑鱼洄游,成千上万,数量数之不尽,从东边而来。 其中有些沾染了灵气的鲑鱼,条条都有一丈长,处在鱼群最前方,负责为族群开道,时不时窜出水面,溅起大片浪花,真就好似鱼跃龙门。 岸边聚集了一大拨寻常百姓,撑船的撑船,撒网的撒网,一天的收货,换成银子之后,往往就能让家中米缸数月不见底。 而在水面之上,还有十几名修道之人,境界不算高,驱使各自法宝,捕杀那些上了年份的灵鱼。 裴钱那会儿也兴冲冲的跑了过去。 她做不到御空,但是之前学会了游泳,一路狗刨而去,狗刨而回,只是没有方寸物,仅凭双手,抓不了多少。 他们还走过一处沼泽之地,周围千里荒无人烟,但是地面却有累累白骨。 小姑娘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攥着宁远的袖子,师父走一步,她就跟着走一步。 明明她喜欢的是阮秀,可遇到这种阴邪之物,害怕的她,下意识的却躲在了宁远身后。 那处沼泽,在宁远一番探查之后,揪出了躲藏其中的一名...姑且算是修士。 那名洞府境野修,模样瞧起来人不人鬼不鬼,修了一门叫做“血魔大法”的妖术,以吸食精血增补修为,大成之后,能增寿五十年。 没什么好说的,宁远给随手斩妖除魔了。 杀之前,他还施展了一门来自大玄都观的搜魂之术,探查了一下此人的生平。 差点没吐出来。 这人年轻时候,居然还是个读书人,差点就进了大伏书院,后来大考落榜之后,有了点机缘,从而登山修道。 野修难混,匆匆百余年过去,也只跻身中五境,大限将至之下,偶然在仙家黑市捞了一本魔道秘籍。 一开始,这人多少还有点人性,只是捕杀妖兽,可到了后来,功法进展缓慢的他,就第一次尝试了人血的味道。 从而一发不可收拾,在此处打造洞府,一次外出,就是掳来数十名凡夫俗子。 此人甚至还在那本妖术秘籍上留下了修炼心得,年岁越大的,精血越少,并且血液浑浊,不堪大用。 岁数越小,其血越纯,童子与处女为最佳。 这次过后,宁远就不太敢施展搜魂之术了。 见多了这种恶心至极的勾当,难免会影响心境。 随后三人还误打误撞的,在一次清晨时分,闯入了一处灵气盎然的山谷,主人家是一名罕见的地仙女修。 被人打搅了闭关,仙子本来极为恼火,只是在看不出宁远与阮秀的深浅之后,又立即改了态度,邀请三人喝茶赏景。 这位仙子姐姐是个会享受的,同样是野修,混的就比之前遇到的那个好,不仅在境界层面,还在于心境一道。 整座山谷,十几里地界都是仙子的洞府道场,花了大价钱布置了一座品秩不低的聚灵阵法,一条清澈溪涧,蜿蜒流淌。 临走之时,宁远送了两壶忘忧酒给她,当做此前冒犯的赔罪之物,仙子笑吟吟的接下。 她似乎对裴钱颇为喜爱,甚至砍了一棵她种植多年的神霄竹,做了一把竹剑,亲自挂在了小姑娘身后。 竹剑还有剑鞘,没多少锋锐之气,但做工精美。 于是,黑炭丫头还不是剑修,就有了两柄长剑,一把老槐木,一把神霄竹。 裴钱脸上笑开了花,不等宁远说什么,她就有模有样的朝着那个仙子姐姐抱拳行礼。 小姑娘读了点书,说了一句道别的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仙子点头笑道:“那咱们就后会有期。” 走出山谷时候,一袭青衫有意无意的,回头望了一眼。 神霄竹,搁在浩然天下,可都不算多见。 之后的路途,雨水又多了起来,连绵的大山深处,终日被雨雾包裹。 天气难看,裴钱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不是她多喜欢大太阳,而是雨水天气,要负责开道的她,难免就会被弄的满身泥泞。 身上的衣服,可是阮姐姐买的,对裴钱来说,很重要。 在她这块儿,身上最重要的,只有两个,一件衣衫,一把木剑。 在此期间,宁远有过一次倾力出剑。 倒不是什么剑斩大妖,也不是遭遇修士的袭杀埋伏,就只是照着大地出剑。 多日暴雨倾盆,埋河水位暴涨,山洪什么的,可谓是频频出现,在三人的行进路线上,就碰到了整整三次。 宁远没什么犹豫,身形拔地而起,一手摊平地势图,一手持剑在身。 起剑于天,落剑在地。 没别的,只是出剑凿开大地,让洪水改道而已。 道道剑气斩向人间,三场洪水,接连出剑千余次,到了后来,元婴境的他,真气都差点枯竭。 硬生生劈出了一条最新的埋河支流。 数百里长短,最后这条崭新江河,汇入埋河主干。 下游处,有两名来自大伏书院的贤人君子,奉命而来,各自取出一只龙王篓,收取无穷洪水。 剑气改道江河的场面,两个读书人自然瞧见了,御风而起,想要去结识一番,结果那位不知名剑仙,随手落下一剑,给他们两人打了回去。 宁远不想过多的节外生枝。 他也从没有想过,做一件好事,就只是为了得到他人的称颂和认可。 那么做这些事的意义,就成了毫无意义。 他也不是什么圣人,更加不是什么君子贤人,他只是一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而已。 遇到了,又在能力范围之内,那就可以做一做。 要是力所不及,那就另说。 当初小镇那个龙门境少年剑修,早就死了,现在的宁远,绝对不会做什么老好人。 齐先生走之前,也对他万分告诫过。 君子不救。 返回之后,看着心力交瘁的宁远,阮秀颇为心疼。 然后十一境的少女,就头一回当着裴钱的面,御风远游,很快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提了一头地仙妖兽的尸体。 这几天,伙食丰厚。 裴钱也是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的阮姐姐,也是仙人。 就她不是。 之后三人还夜宿于一名樵夫家中,一家四口人,祖祖辈辈都是以砍柴为生,家境不太好,但来了客人,还是宰了鸡鸭。 当晚阮秀心血来潮,跟着樵夫媳妇儿学做针线活儿,难得不用开道做苦力,裴钱就开始了疯玩,拉着这家人养的那条大黑狗,出门晃荡。 宁远则是取出酒水,跟樵夫大哥在院子里开怀畅饮。 男人给他说了许多附近的乡野趣事,说从这往北八百里,有一座狐儿镇,镇外有个黑店,店里有个掌柜叫九娘。 那九娘虽然长得丑了点,但是身段没的说,当然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家的青梅酒,可谓是世上罕有。 还烈的很,一般人喝上半碗,都能睡个一天一夜。 酒过三巡,微醺的男人,开始说一些不着调的话。 樵夫大哥说,他的祖辈,世代居住在此,从没有迁出去过,但是到了他这一代,一定不能再这么混日子。 一定要走出去,带着老娘还有媳妇孩子,走出这些穷山恶水。 不奢望能去京城,只要能在那个狐儿镇落地就好,他除了砍柴,其实自学了木匠一道,将来走出去了,总不会让家里人饿着。 大哥还说了前不久的那场山洪爆发,说老天爷可怜,派了个神仙下来,站在高高的天上,略施手段,这场本该殃及好几个镇子的大灾,就没了。 说的唾沫星子四溅,好像真的是他亲眼所见一样。 话到后来,男人又开始埋怨起来,说那仙人劈开的一条河,在哪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在他去往狐儿镇的必经之路上。 过河容易,但是过江难啊。 宁远默默喝酒,听的很认真。 面色土黄的中年男人,好像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与人交心过,最后实在是撑不住,方才醉倒下去。 第二天清晨,三人谢过樵夫一家,继续赶路。 一家人憨厚淳朴,说什么也不肯收下银两,一番推脱过后,宁远取出一壶忘忧酒,塞到了樵夫手上。 忘忧酒对于凡人而言,是大补,也是大毒,就连裴钱这个三境武夫,多喝一碗都有点遭不住。 但宁远并不担心什么。 因为这壶酒里,他掺了水。 不能让他们踏上修行路,但是喝几口下去,也有强身健体的功效。 之后路过自己斩出来的那条江河,宁远逗留了几个时辰的功夫。 …… 晚霞时分,三人踏上一座无名山头。 远远的,就瞥见了一座边陲小镇的轮廓。 望着青山落日,宁远摘下养剑葫来了一口。 没来由的,他就有些伤感。 有人日行千里,有人一辈子走不出家门。 第518章 符箓 望山跑死马,远处那座狐儿镇,瞧着不远,但一直等到明月高挂,一行三人才走了一半。 一天时间走了近千里,宁远和阮秀当然没什么,但对裴钱来说,还是有点遭不住。 这会儿的黑炭丫头,双脚已经摇摇晃晃起来,眼皮子遮住了半边眼,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眼见此景,宁远便取出一张神行符,直接贴在了裴钱的背后。 符箓迅速消融,化为一股精粹之气,一瞬间,小姑娘就猛然睁开了双眼,脚下一动,身形犹如离弦之箭,窜了出去。 然后裴钱就撞在了一棵大树上。 等她爬起身,脑门上已经肿了个大包,鼻子也磕破了,脸上还沾着几块枯树皮。 宁远也有些讶然,朝她微笑道:“等我再改良改良,下次一定不会如此。” 一脸惨兮兮的小姑娘,没敢对师父怒目相向,只能跑去阮秀那边诉苦,抱着姐姐的一条手臂,一个劲的埋怨。 说什么师父从来不把她当人看,有什么阴招损招,不去斩妖除魔,净往她身上试了。 阮秀搂着小姑娘细声安慰,同时也瞪了自家男人一眼。 宁远讪讪一笑。 这神行符箓,是他在闲暇时候捣鼓出来的。 只是下品符箓,堪堪算是入了符箓一道的大门,没别的更多用处,只是在敕令之后,能让人赶路时候,爆发出惊人的速度。 至于为何他能画符…… 那就更简单了,大玄都观存世数千年,虽然主修剑道,但其他的旁门神通,也有不少。 这些宁远都记在了脑子里。 赶路的间隙,在修炼过后的乏味时光,他就开始回想,百般神通,挨个练了练。 有些上乘术法,一时半会学不会,但小道神通,对他现在这个十境练气士来说,就是手拿把掐。 符箓一门,按照山上的某些说法,只在三教之下,与剑修齐名,真正的老祖师,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 虽然万年以来,这位符箓祖师很少现世,但山巅之人对他的实力评价,只高不低。 本身就是十四境修士,论道龄,他比礼圣还要大,符箓炼丹两手抓,论地位,他更是天下鬼魅阴物的活爹。 公认的“万法宗师”。 相传这位先生的本命神通,一经使出,能以天地为纸张画符,驱使人间所有的大地山岳。 宁远虽然没见过他,但对这位符箓老祖师,是发自内心的敬重的。 究其原因,很简单,他的家乡,那座剑气长城,有一半的功劳,都要归功于三山九侯先生。 十几万里剑气长城,其内数千种阵法,一大半都是来自于他。 没有他的出手,某种意义上来说,剑气长城就算建成了,也不一定能坚守万年之久。 老大剑仙是厉害,但他可不会画符。 并非什么贬低陈清都,实事求是罢了。 总不能要求一个练剑的,啥都会吧? 宁远在头几天开始画第一张符箓之时,他就立即察觉到,自己在此道之上,“天赋”极好。 符箓一门,门槛极高,尤为看重一个练气士的精气神,而年轻人在这方面,又是极为突出。 他的神魂,璀璨无比。 第一次画那方寸符,仅凭一张毫无品秩的白纸,宁远就一气呵成,直接画了三张出来。 三张过后,犹有余力。 这就是所谓的天赋。 但他脑子又不算是非常聪明,导致画出来的符箓,有些“另类”。 好比烧菜,有人烧出来香味四溢,有人烧出来同样是香味四溢,但就是卖相不太好看。 宁远就属于后者。 而从开始画符,到如今七八日过去,所有新鲜出炉的下品符箓,裴钱都充当了“小白鼠”。 之前贴在裴钱背后的那张神行符,就是他今儿个画出来的。 为此小姑娘叫苦不迭。 画了很多种,也试了很多种。 有那御风符,往裴钱身上一贴,她就“原地升天”,但因为纸张品秩太低,里头神意不足,导致没飞多高,小姑娘就摔了下来。 不过还好,最严重的一次,也就摔断了一条腿而已。 有那气力符,在宁远敕令过后,原本颇为劳累的黑炭丫头,立即“满血复活”,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不过气力符,宁远也画歪了,那天的小姑娘虽然干劲十足,但等到符箓神意消散之后,足足昏睡了两天两夜。 这一路上,小姑娘就是这么被他一路“折磨”过来的。 委实是有点欺负人了。 阮秀给裴钱抹了点外伤膏药后,三人又一路行进了好几十里地,终于在凌晨时分,见到了那间坐落在狐儿镇外的客栈。 狐儿镇那边,宁远并没有打算前去。 这间大泉王朝的边境客栈,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国师大人写下的几头大妖里,其中有一头,就在此处。 算是实力最低的一头了。 阮秀此时松开裴钱的手掌,来到男人身旁,眯眼望着不远处的那间客栈,以心声问道:“现在就动手?” “之前听你说,这头仙人境大妖,现下不是巅峰时期,只有十一境瓶颈的实力,咱们要不要打它一个出其不意?” 月光下,少女眸子微冷,轻声道:“你之前不是学会了孙道长的袖里乾坤吗?” “待会儿动手之前,你先把裴钱收进去,然后你就等着,等我出手把它打个残废,你再出剑斩妖。” “我们尽量不要把动静弄太大,最好不要波及过多的凡人,我出一招,你出一剑。” “如果在这之后它都没死,我就动用一门我的本命神通,将附近三百里地界给封住……” “咋样?” 少女双臂环胸,一股脑说了一大堆。 宁远极为诧异的看了她一眼。 得,他自己都没想这么多,结果阮秀倒是早就规划好了。 真按她说的来,不得不说,功成概率,极大,甚至可以说是十成。 一头战力只在玉璞境的大妖,哪怕是捉对厮杀,都几乎没可能是阮秀的对手。 何况她的这番“布局”了。 这头大妖也不知是造了哪门子的孽,能被大名鼎鼎的火神这般算计。 一袭青衫有些无奈道:“秀秀,杀气别这么重,咱们是谈生意,又不是来打家劫舍的。” “谈拢了最好,谈不拢,那就到时候再说。” 少女咬着嘴唇,认真的想了想,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阮秀难得的正色道:“若是后面谈不拢,其他人的死活我不管,但裴钱不能有失。” 顿了顿,少女有些面色微红,还是小声补了一句,“你也是。” 宁远神色认真,一一应下。 第519章 拉屎 踏上一条官道,三人沿着去往狐儿镇的方向,不到一炷香,就到了客栈大门外。 因为是大半夜,客栈早就已经关门,门外也没点什么灯笼,乌漆嘛黑,瞧这光景,说是黑店一点也不为过。 宁远轻轻踹了裴钱一脚,后者立即意会,拍了拍屁股后,小短腿跑的飞快。 结果刚跑到一半,小姑娘就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吼叫,给吓得摔了个狗吃屎。 定睛一瞧,原来在客栈门外,拴着一条土狗,见到做贼一样的裴钱后,立马窜起身,把狗链子拉的绷直,龇牙咧嘴。 被一只狗吓到,裴钱有些恼火,爬起身后,大摇大摆的走到客栈门外。 小破孩看了看狗链子的长短,随后捡起一颗石子,故作投掷状,那狗顿时不再叫唤,趴在地上温顺至极。 裴钱哈哈大笑,随意丢了石子,跑去哐哐敲门。 估计是里头的店家被之前的声响吵醒,没敲几下,大门就被人从里面推开。 一个少年伙计揉着惺忪的眼,嘴里嚷嚷道:“别敲了别敲了,这大半夜的,闹腾不啊?” 见了裴钱,伙计愣了愣,问道:“小丫头片子,这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小姑娘两手叉腰,趾高气昂道:“住店!” 伙计少年举目望去,这才看见不远处走来的两人。 他立即打起精神,没有说什么迎接客人的话,反而麻溜的转过身,动作迅速,等再次出现在门口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柴刀。 他妈的,怎么看怎么像黑店。 有了“兵器”在手,伙计好像才有了底气,朝着宁远两人笑道:“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刚说完,他又马上反应过来,这大晚上的,都不用想,肯定是住店了,急忙侧身让出道路,微微弯腰,说了个请。 宁远瞥了眼伙计手上的柴刀。 长得不太好看的少年伙计,赶紧将刀藏在身后,同时扯开嗓门,朝着里头大喊道:“老板娘,来客了!” 喊的震天响。 走进客栈,伙计一直弯着腰,引着三人来到一张桌子前,找来抹布胡乱擦了擦,一边笑着介绍自家店里的特色菜。 “几位风尘仆仆,想必五脏庙里头定然是空空如也,要吃点什么,尽管点,店里虽小,但在菜肴这块儿,不比大泉京城那些酒楼来的差!” “真不是说笑,更不是吹嘘,我们客栈的鲟龙鱼汤,名声大的都传到了京城那边,并且保证现杀现做,全是从埋河捕捞上来的。” “除了这个,还有……” 话到一半,宁远打断道:“有酒吗?” 伙计笑眯眯道:“诶,客官一看就不是大泉人士,咱们这儿的青梅酒,可是老板娘以祖传土法烧造,附近十里八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伙计那嘴跟开了光似的,正要继续介绍这青梅酒,宁远摆摆手,再次打断道:“上几壶最好的青梅酒,店里那些招牌菜,你也挨个上一遍。” “对了,要两间上房。” 伙计很会看脸色,点头哈腰过后,去了后院灶房那边。 裴钱忽然说道:“他是个瘸子。” 然后她的脑袋上,就挨了一记板栗。 宁远皱了皱眉。 裴钱立即低下脑袋,下巴磕在桌面,一声不吭,时不时偷偷瞥一眼他。 她也很会看人脸色,每当师父皱眉,又不说话的时候,就说明是真的生气了。 阮秀在进客栈之前,就戴上了那顶帷帽,此时揉了揉裴钱的脑袋,轻声说道:“饭可以乱吃,有些话,却不能乱讲。” 小姑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一脸乖巧。 刚巧此时,二楼的一间屋子,走出一名妇人,许是匆匆起床,没有换上正装,一袭淡黄薄纱,显得身段极为养眼。 一眼扫去,竟是能透过衣服,瞧见里头的青色肚兜。 她见着了楼下的三人,特别是在看见宁远的时候,有些难以置信,店里居然来了个长得颇为俊俏的少侠。 揉了揉眼,知道不是眼花之后,妇人赶忙扭着腰下楼,一边与三人打招呼,声音妩媚,还带着不少中年美妇独有的魅惑。 “诶呦喂,几位客官远道而来,累坏了吧?可曾让小瘸子点上些好酒好菜? 店里的青梅酒,可是在附近出了名的,并且还不贵,最好的五年酿,一两银子就能买两壶。” 说着说着,妇人扭着腰胯,已经到了近前,她没看阮秀和裴钱,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宁远身旁。 肩头贴着肩头,宁远嗅到一股略浓的脂粉味道,转头瞥了一眼,他又马上坐直身子。 因为个子比妇人高出不少,又因为老板娘的“衣衫不整”,年轻人刚刚那一眼,直接就瞅见了一道深邃沟壑。 比之自家阮秀,都不会差多少了。 左右青山高耸,中间峡谷纵横。 所谓秀色可餐,不外如是。 妇人掩着嘴,眯眼笑道:“少侠舟车劳顿,此时夜深,待会儿吃完之后,要不要洗漱一番?” 说到这,老板娘忽然歪过身子,轻声细语道:“咱这店里,其实还有帮客人搓澡的活儿,以往都是小瘸子给人弄,但如果少侠要求,姐姐我可以亲自伺候你。” 宁远还没言语,对面的阮秀坐不住了,蹙着眉头,没有开口说什么,少女只是敲了两下桌面。 阮秀其实已经很是恼火,只是在进入客栈之前,宁远叮嘱过她,方才没有如何。 妇人好像现在才看见对面的青衣少女,一声轻咳过后,坐正身子,又理了理衣襟,谄媚笑道: “妹妹既然遮住真容,想必容貌定然是倾国倾城,这位少侠也是不差,两两相合,可谓是神仙眷侣……” 阮秀面无表情,妇人自觉没趣,刚好瞧见走出后院的少年伙计,便大喊道:“好好伺候几位客官,待会儿收拾了桌椅板凳,别忘了把店门关上。” 说完,老板娘便站起身,打着哈欠上了楼去。 后院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许是厨子在生火,而没过多久,小瘸子就端来了一盘他之前介绍的招牌鱼汤。 饭菜随之一一上桌,白天走了近千里的路,这会儿裴钱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小姑娘抄着筷子,开始狼吞虎咽。 宁远尝了几口,味道确实不错,就连阮秀都干了两碗大米饭。 这顿饭很快吃完,三人上楼歇息。 宁远没有修炼,也没想着睡上一觉,而是独自坐在二楼台阶处,手上攥着养剑葫,慢饮慢酌。 他不放心。 虽然知道这个老板娘的底细,但世事难料,多一个心眼,总归是好的。 待到夜深人静,他忽然撂下养剑葫,从袖中取出一沓纸张,刚要准备继续画符,阮秀那间屋子就被人推了开来。 黑灯瞎火的,依稀可见门口站着个瘦小身影。 宁远轻声问道:“做什么?” 裴钱捂着肚子,疼的五官挤在了一块儿,有气无力道:“我要拉屎。” 一袭青衫没好气道:“吃完就拉,吃多少还拉多少,难怪不长个儿。” 小姑娘依旧捂着肚子,“茅厕在哪?” 宁远收回视线,“不知道。” 裴钱走到他身旁,小声说道:“师父,你陪我去吧?” 宁远没理她。 小黑炭肚子疼的直冒冷汗,颤声道:“师父,太黑了,我害怕,你就陪我去吧。” “要不然你就给我一张那个什么镇妖符,我自己去。” 宁远皱眉道:“镇妖符是拿来斩妖的,不是给你拉屎用的。” 裴钱说道:“但是有了这个符,我拿在手里,就不会害怕了啊。” 想了想,男人长叹一口气,只好起身。 镇妖符是上品符箓,宁远画符到现在,失败了无数次,也只是堪堪画出一张品相不入流的,自然不肯给她。 领着黑炭丫头下楼,茅厕是找到了,只是这家客栈不知怎的,晚上还给茅房上锁,怕不是里面藏着什么宝贝。 片刻后,客栈之外的官道旁,裴钱蹲在一片草丛里,几丈开外,站着一袭青衫背剑。 盏茶时间过去,宁远皱了皱眉,“拉个没完了?” 那边传来小姑娘虚弱的声音,“师父,我……我拉不出来。” “草。” 男人低声骂了一句,没有多想,翻手取出一张气力符,随后闭上眼睛,身形一晃,站在了小姑娘身旁。 啪一声,这张符箓就贴在了她的脑门上。 小姑娘的苍白面色,瞬间有红霞升腾,随后只听噗呲一声…… 回到客栈,宁远重新坐在二楼台阶处,楼下后院,有个光着腚的小女孩,正在舀水清洗。 等到裴钱回了房,年轻人看向二楼其中一间屋子。 他揉了揉下巴。 看来这位老板娘,不太欢迎自己啊。 …… 感谢提瓦特的小草神纳西妲赠送的大神认证,感谢哟小白的阿莫西林胶囊。 感谢#!?*!..\\\\)\\{} 周末这两天你们放假吗? 啵啵,晚安啦。 第520章 螺蛳壳里摆道场 鸡鸣天亮。 清晨时分,宁远从闭目打坐的状态退出,他昨夜就没回过房,一直搁在二楼台阶处修炼。 事实上,从离开藕花福地开始,一个多月过去,年轻人就没睡过几次安稳觉,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若他只是独身一人,自然不会如此,但今时不同往日,带着阮秀和裴钱,小心点准没错。 这人间,山上人多,但在山下,也藏着不少高人。 从这家客栈就看得出来。 一共就仨人,小瘸子伙计,驼背的老厨子,还有个风韵犹存的老板娘。 伙计只是伙计,可另外两位,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掌勺炒菜的那个老人,是个货真价实的金身境武夫,而老板娘,更是一头九尾天狐,修为在那仙人境。 此行宁远找的,就是这个天狐。 几声鸡鸣过后,后院走出来个小瘸子,揉着眼,有点没睡醒,慢慢悠悠的跑去开门,完事回过身,瞅见那个下楼的年轻人后,急忙露出一张笑脸,喊了个早。 宁远笑着点点头,抛给他一袋银子。 “伙计,待会儿上点青梅酒,这两天我们就住在店里,里面的银子要是不够,你就先记在账上,到时候再一并结清。” 伙计接过银子,没有打开看看,只是随意掂量了几下分量,心里有数之后,笑着应下。 点头哈腰,先是给宁远送来了两壶青梅酒,小瘸子方才开始擦拭起桌椅板凳。 喝下一口酒,看着独自一人打扫的小瘸子,宁远忽然搭话道: “伙计,我之前一路走来,可碰见了不少官兵,你们客栈开在边境,难道就不怕某天遇到打家劫舍的?” 小瘸子将抹布挂在肩头,笑道:“客官说的没错,咱们客栈地处大泉边境,从这儿往南,走上不到两百里,就到了北晋国。” “两边虽然近些年没有什么动作,但是我们大泉与北晋一直不太对付,官兵巡逻是常有的事儿。” 说到这,伙计打开了话匣子,瞥了眼楼上后,走到宁远对桌的长椅上,继而开口道: “别的我不知道,但是在这块儿地,我们客栈开了上百年,可从来没有碰上过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宁远笑问道:“怎么说?” 小瘸子又瞥了眼二楼,见老板娘那间屋子没啥动静后,方才轻声道:“客官有所不知,咱们客栈的老板娘,可是大有来头。” 宁远晃了晃酒碗,眼神故作疑惑。 少年伙计再次压低了声音,甚至用手掌遮住半边脸,“我在这儿干了好几年,有一回儿啊,客栈来了一伙人,听说是边境某个大将军的麾下,个个骑着高头大马。” “您猜怎么着?这伙人来了客栈之后,除了领头的三个之外,其他人全都在外面候着。” 宁远问道:“是来找老板娘的?” 伙计点点头,刚要继续说,结果耳朵就被人给揪住了,疼的龇牙咧嘴。 老板娘不知何时已经下了楼,站在小瘸子身后,一手拧着他的耳朵,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客人喝酒,你瞎凑什么热闹,大清早不用干活了?赶紧滚去把你那个老驼背师傅摇醒。” 小瘸子揉着耳朵,嘴里嘟嘟囔囔,没敢顶嘴,一路飞奔去了后院。 妇人拧着腰,笑着跟宁远赔了个不是,后者摆摆手,敲了敲桌面,“老板娘,光有酒不行,没什么味儿,有没有什么佐酒小菜,每样都来一点。” 边说,青衫剑客还拍了拍身旁空出来的半边椅子,笑道:“九娘,喝点?” 一声九娘,妇人脸上迅速闪过一抹异色,不过很快收敛起来,笑着点头,便去了柜台处,一顿翻找,最后端来了几碟佐酒小菜。 一盘油炸花生,一盘酱牛肉,一盘瞧着有点黑乎乎的腌菜。 都不太好吃,但是配上五年酿的青梅酒,滋味就还好。 相比昨晚,今天的老板娘就看着正经多了,身穿一件红底黄花对襟袍子,略显宽松。 妇人坐在宁远对面,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小碗酒水,笑问道:“听少侠口音,肯定不是我们大泉人士了,北晋那边的应该也不是,难道是更南边的南苑国?” “我这客栈接待八方来客,但南苑国离得实在太远,几十年下来,在店里喝过酒的,一双手都数得过来。” 宁远笑道:“比南苑国,还要更南点。” “更南边?”妇人愣了愣,随即摇摇头道:“我这辈子都没离开过大泉,对于南边,只知道一个南苑国而已了,再远,可见看不见咯。” 老板娘这话说的,有点唏嘘的味道。 宁远略微思索,忽然问道:“九娘,这么多年了,就没想过回家看看?” 妇人夹菜的手一抖,抬起眼,与对面的年轻人对视。 神色一点点转为正常,九娘笑着反问道:“少侠是酒喝多了?” “小瘸子就没跟你提个醒?咱这儿的青梅酒可烈的很,哪怕是一些自称海量的江湖人士,往往两三碗下去,也得睡个大半天功夫。” 九娘身体前倾,弯腰夹了一筷子腌菜,沉甸甸的胸脯,压在桌面之后,直接变了形状。 此番动作,又不经意的把胸口的衣衫挤了开来,风光无限。 宁远目不斜视,尽收眼底。 但是年轻人的一双眼睛,却是十分清澈。 修道修道,总不能碰上点美色诱惑,就直接把持不住。 宁远干脆就不打算再扯什么弯弯绕绕,直截了当道:“九娘,我给你两个选择。” 他伸出一根手指,“其一,想要继续在浩然天下立足,就把桐叶洲所有的上五境大妖,身处何地,法宝神通如何,一并说出来。” “之后你就可以继续留在这大泉边境,守着这家客栈,要是你想,我也可以帮忙写一封密信去往中土文庙。” “文庙同意,你就可以返回蛮荒天下,此后如何,天高地阔,都随你。” 宁远倒上一碗青梅酒,慢条斯理道:“其二...想必都不用我多说,九娘自己心里清楚。” “倘若你念及同族之情,死死不肯交出这些大妖的底细……” 一袭青衫仰头喝酒,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末了,宁远又笑眯眯道:“九娘九娘,听着确实接地气,但怎么看,都不如“浣纱夫人”来的亲切些。” 一瞬间,天地寂静。 客栈所在,像是有人开启了一座护山大阵,光阴流水相较于外界,慢了数倍。 妇人身后,顷刻之间,现出八条长尾。 第521章 浣纱 这座位于大泉边境的小小客栈,在一瞬间,就消失在了原地。 从外界来看,哪里有什么客栈,只有一条土狗趴在地面酣睡。 一楼大堂,一方剑拔弩张,一方却是神色平静。 宁远毫不在意自己身处对方的小天地之中,朝着妇人微笑道:“螺蛳壳里摆道场,浣纱夫人的手段,委实是不同凡响。” 身后八尾摇曳,被称为浣纱夫人的老板娘,此刻早就没了之前的神色慵懒,眼神凌厉至极。 她沉声道:“剑仙此番前来,看来就是来找我的了,就是不知是斩妖,还是捉妖?” 宁远摩挲着酒碗,视线落在碗中呈现琥珀之色的青梅酒上,头也不抬的随口道:“非也,夫人难道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 “先前不是说了,我来客栈,只是为了跟夫人谈一笔生意而已。” 九娘冷笑道:“生意?有少侠这么做生意的?” “你那两个选择,无论怎么看,我选哪一个都没有半点好处。” 宁远颔首道:“所以我才说是生意嘛。” “我要跟夫人做买卖,自然是带着诚意来的,我说了我的要求,这些条条框框,夫人要是不满意,也是可以跟我商量的嘛。” 男人笑呵呵道:“这才说几句,犯不着这么大动肝火的。” 宁远一拍桌面,酒壶立即腾空而起,自行为妇人身前的酒碗添满酒水,而后他举起自己的那只,高声道: “先前是小子脑子不好使,口出狂言,惹得夫人不高兴了,我这便罚酒一碗!” 九娘毫无动作,双眼死死盯着对面的青衫年轻人。 短短时间内,身后八条长尾,已经覆盖了妇人身后的大片客栈空间。 这座小的可怜的小天地,光阴近乎静止不动。 仙人境大妖,能打造出这么一座道场,可见其道行高深。 以至于就连宁远,都略微有些“喘不过气”起来。 年轻人笑道:“九娘是觉得一碗不够?” 他抖了抖袖子,再次倒上一碗,一饮而尽,“那我便再喝一碗。” “可不能再要求我喝第三碗了,夫人的五年酿,委实是过于烈了一点,我怕三碗过后,不用夫人动手,我自个儿就倒了下去。” 九娘依旧不为所动。 此时二楼一间屋子被人推开,一名青衣少女落入视线内,她斜靠栏杆,单手托腮。 浣纱夫人难掩惊容。 此女竟是能无视自己的小天地。 花费数十年打造的道场,对她几乎没有作用。 昨夜远道而来的三人,其实在尚未踏入客栈之时,妇人就知晓了一二。 那个黑炭小姑娘,没什么奇异之处,只是个三境武夫,而宁远这个带头的,气息略有一丝外泄,哪怕刻意收敛,仙人境的她,也看出了个虚实。 只有这个帷帽少女,九娘无论如何都瞧不出什么门道。 宁远抬起头,望向二楼栏杆处的少女,皱了皱眉。 少女笑了笑,随口道:“我就是看个戏。” 妇人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缓缓道:“剑仙尊姓大名?” 这么一说,宁远也反应过来,一拍额头,“对的对的,是我失了礼数,做生意哪能这么做的。” “那就再罚一碗。” 男人饮下第三碗罚酒,笑道:“夫人说笑了,什么剑仙不剑仙的,我……” 说到这,一袭青衫停顿下来,想了想后,做了个不堪入目的动作。 男人伸手进了碗里,抹了把底部残留的酒水,随后按住额头,从前往后缓缓捋过。 明明是个长得俊俏的,结果这么一摆弄,看起来就有点让人犯恶心了。 舌尖舔过嘴唇,男人露出一张自以为帅气的脸,笑道:“我叫宁远,宁缺毋滥的那个宁,舍近求远的那个远。” “对了,我是一名剑客。” 二楼少女捂住额头,有些没眼看。 他知道宁远的这个毛病从哪来的,男人跟她说过,是个叫阿良的汉子。 但这怎么看...都不是啥正经人。 浣纱夫人也给他这一出整得一头雾水。 明明之前还大放厥词,这会儿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了? 我这青梅酒里,也没下药啊…… 不过能做出这么滑稽,还带点恶心人的动作的,应该也不会是什么不好说话的。 妇人想了想,缓缓开口,声线相比之前,压低了不少,“宁缺毋滥挺好,但后面的舍近求远,就不咋样了。” 宁远笑着摆摆手,“诶,我之前都要走到太平山山门了,又掉头前来找夫人,这不就是舍近求远吗?” “心心念念,如今终于得见夫人,就算最后没有收获,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男人忽然伸手按住心口,满脸的痛不欲生,颤声道:“之前听小瘸子说,夫人早年就已经嫁为人妇,在下听罢,实在是可恨至极!” “既恨当年那人的好福气,能将夫人这样的女子娶进家门,又恨我生的晚,错过了这桩本该是天作之合的美好姻缘。” 二楼站着的阮秀,实在是看不下去,转身回了屋子,砰的一声,重重的关上了门。 虽然知道宁远是随便说说的,但她无论怎么听,还是有点不爽。 他妈的,等他今晚进屋,必须要让他跪在床头,仔仔细细,把这些话重新跟她说一遍。 一楼大堂,妇人神色无奈道:“宁剑仙,不用再如此了,有话直说。” 男人立即收敛神色,画风突变,开口道:“与之前说的一样,夫人可以适当开一些条件,答不答应,在我。” 浣纱夫人皱眉问道:“剑仙来自何处?” “我为何要答应?为什么就一定要跟你做生意?” “客栈开了这么多年,做生意什么的,我早就腻了。” 宁远笑道:“夫人是想问个凭什么?” 客栈老板娘点点头。 她说道:“浣纱在此已经待了上千年,大伏书院那边,也知道我的存在,双方也一直井水不犯河水。” “凭什么剑仙一来,我就要做这种生死选择?” “凭什么要我交出桐叶洲大妖的底细?浣纱是妖,它们也是妖,是我的同族,难道剑仙威逼,我就要出卖同胞?” “……凭什么?” “就凭剑仙是剑仙?” 一连几句过后,在场落针可闻。 宁远没有立即回话,小瘸子上的青梅酒已经喝完,他就摘下腰间养剑葫,给自己倒上一碗忘忧酒。 慢饮慢酌。 其实浣纱夫人说的半点不错。 人家好端端的开着客栈,结果你一来,劈头盖脸就给人搬出两个选择,不选还不行,这不是强盗是什么? 好比人在家中坐,忽然闯进来一伙人,张口就要主人家收铺盖混蛋。 天底下有这种道理? 自然没有这种道理。 但这种事,宁远还必须做。 即使他也觉得恶心,但既然答应了崔瀺,就没得选择。 浣纱夫人还有选择,可他没有。 国师大人那日也亲口说了,往后他要做的事,有些还好,有些相对来说,就显得很是恶心。 他甚至还拍了拍年轻人的肩头,说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没有书简湖给他,但他往后出剑,人间处处,皆是书简湖。 恐怕到了后面,他的名号,会跟崔瀺一样,被天下人唾骂。 因为国师大人要的,不再只是一洲即一国。 回过神来,宁远没有打算解释过多,只是轻声给出了一个答案。 “凭什么?” “你问我凭什么?” 他眯起眼,一字一句道:“就凭我是人。” “而你是妖。” 八尾摇曳,妇人眼神冷冽,恨声道:“当真不留半点活路?” 下一刻,有道粹然剑意,从一袭青衫身后缓缓升起。 扶摇直上,一把剑意化作的雪白长剑,瞬间破开这座天狐道场。 宁远身子后仰,靠着椅背,手掌竖起三根手指。 “有,我可以破例给你第三个选择。” “接我三剑,你要是能不死,就是你命不该绝,往后天地自由,我保证不会再为难于你。” “但你要是接不下来,死了也就死了,即使你还是不肯透露那些大妖的底细,我也可以搜你的魂。” 指尖轻抬,背后长离,开始寸寸出鞘。 “忘了告诉你,我叫宁远,来自剑气长城。” 第522章 道力与剑意 随着话音落下,一袭青衫背后的长剑,开始寸寸出鞘。 这把半仙兵长剑,缓缓现出真容。 剑身雪白,脱离剑鞘牢笼的刹那间,那些蛰伏其中的璀璨剑气,宣泄而出。 客栈一楼,陷入一种诡异光景。 一半被浣纱夫人的八条长尾占据,另一半,则是充斥着无数细小剑气。 没有动手,两人就已经算是较起了劲。 一妖一人,中间的长桌,无声无息中,一分为二。 算是道力的碰撞,两人身前的半空,剑气与狐尾,相互交织,每一次“对拼”,都能激起一阵风雷之音。 宁远面不改色,识海之内,那把古朴剑魂颤动不已,绽放绚烂光彩,海量剑意从眉心透出。 毕竟对方可是实打实的仙人境,即使不是巅峰时期,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宁远的十境再强,想要越两境跟人消磨道行,也是差了不少。 所幸他是剑修。 还是剑气长城的剑修,师承老大剑仙陈清都。 这条崭新剑道,所温养出来的古朴剑魂,实在是太过于非凡。 虽然无法将它召出体外,但自从它诞生之后,宁远每时每刻,其实都在“练剑”。 这玩意儿能自行汲取天地间的灵气。 转化之后,灵气又成剑意。 还不单单是灵气,之前走过那处魔修洞府时候,里头充斥的那些驳杂血气,无论是何种属性,剑魂都能汲取。 这把剑魂,是他最后的底牌。 不过宁远总是有种感觉,这条崭新剑道,像是在养“剑”。 养的就是剑魂。 除了这个,他还隐隐有点不安,剑魂是因他所生,他却难以操控。 一旦将来到达某个阶段,这把剑一经现世,会不会继续如现在这般,不受主人的号令? 一定程度上,也因为剑魂无所顾忌的吸收外界各种驳杂之气,连带着他,也受了不少影响。 最开始,他是没打算这么早就跟浣纱夫人摊牌的。 多少都有点因为剑魂的影响,宁远的杀心很重,只是一直压了下去而已。 从南苑国一路走到现在的大泉边境,一个多月以来,宁远其实杀了不少的人。 修士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吸食人之精血的野修,但其他的山匪什么的,可就多了。 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桐叶洲不比宝瓶洲,这边穷山恶水极多,除了是山泽野修的天堂,还是极多宵小之辈喜欢落草为寇的地方。 不管如何,因剑魂的存在,宁远现下与浣纱夫人的道力碰撞,一时半会儿都没有落入下风。 不过也是由于对方不在巅峰期的缘故。 浣纱夫人是九尾天狐,千真万确。 之所以如今只有八尾,是因为早年她自行断去了一尾,还是最关键的一条本命狐尾,导致仙人境的境界,极为“不稳”。 就像是刚刚跻身十二境的修士。 妇人皱着眉头,此刻的她,心头也已经泛起惊涛骇浪。 一名十境练气士,居然能跟自己纠缠这么久。 山上剑修,公认的杀力极大,不少都能在战力层面上,比之同境练气士高出一境。 这不是什么乱说的,不仅不是,还算是全天下公认。 原因无他,剑修一旦温养出本命飞剑,杀力巨大,虽然在其他方面一般比不过寻常练气士,但对敌厮杀,主要就看一个杀力。 剑修越境杀人,犹如吃饭喝水。 浩然天下无数年来,出过的大部分以下伐上的例子,都是剑修。 而这其中,又有一小撮人里,曾以地仙之境,斩杀上五境仙人。 不是没有,只是数量少而已。 所以在一些个宗门势力眼中,他们在聘请山门供奉之时,都是以剑修为第一选择。 十境剑修,地位不会低于玉璞境练气士。 僵持不下,宁远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问道:“浣纱夫人,难道真要如此痴顽?” “形势已经很明了了,任你施展万般手段,也绝对无法奈何我,楼上那个十一境,对,就是我媳妇儿,她还看着呢。” 一边催动剑意,年轻人一边笑道:“浣纱夫人,我可以跟你提个醒,即使我不是你对手,你也打不过她。” 他两手一摊,“我是她男人不假,但她的实力,远远高过我。” 妇人不为所动,八条长尾摇曳生姿。 望着那双眼睛,宁远不由自主的愣了愣神。 一瞬间,浣纱夫人“消失不见”。 倒不是真的消失,只是妇人的一张面容,如水面荡漾起波纹,换了一副别的面孔。 原先那个长得不算好看的妇人,已经变为了一个容颜绝美的女子。 这脸宁远没见过。 估计就是她的真容了。 浩然天下有四位夫人,时至今日,宁远已经见过三位,桂花夫人,梅花夫人,加上现在的浣纱夫人。 不过他隐隐有些猜测,可能四位夫人,自己都已经见过了。 浣纱之容颜,确实当得起这个名号,而她还是浩然天下两头天狐之一,九尾。 另外一头,名声虽然不显,但境界更高,是天狐一族的老祖宗,因为一场注定无法渡过的天劫,跑去了龙虎山寻求庇护。 因道缘不浅,这头十尾天狐不仅没有被龙虎山真人打杀,还得了当代大天师的点化,得以在真名之上,烙印下天师印的钤印。 不但扛过了五雷天劫,还当了龙虎山的护山供奉,修道千年,跻身飞升境。 相比之下,眼前的九尾天狐就混的比较差了,在浩然天下摸爬滚打多年,好不容易能在桐叶洲安稳下来,还被儒家规矩逼的自断一尾。 现在还碰上了这个挨千刀的宁远。 浣纱夫人见他不为所动,面容再度模糊,眨眼之间,一张男人有些熟悉的面貌,落入眼中。 竟是在藕花福地,遇到的那个太平山女冠黄庭。 据说这远古天狐一族,生来皆有本命神通,是为“狐媚之术”,血脉越纯,神通越厉害。 随着修为提升,天狐对于境界不高者,能一眼看透此人心境,哪怕境界高的,要是道心不够坚定,也容易着了道。 称为“天狐”,而不是什么骚狐狸,总是有原因的。 识海之内,那把古朴剑魂微微一颤,宁远眼神瞬间转为清明。 他没有转移视线,就这么盯着浣纱夫人的那张面庞,一手敲击桌面,掷地有声。 “夫人,一开始我就说了,这是做买卖,不是非要动手。” “你要是变个什么我认识的人,可休要怪我之后出剑太狠。” 一字一句,宁远的脸色越发难看。 幻化成黄庭无所谓,但她要是敢变成别人,比如阮秀,比如宁姚、姜姑娘什么的…… 那今天这把剑,不出都不行了。 此话一出,“黄庭”缓缓恢复为九娘模样,妇人神色难看,咬牙说道:“我可以答应,说出那些大妖的下落和底细,但不能告诉你。” 话音刚落,浣纱夫人身后的八条长尾,接连收起,与此同时,这座客栈小天地,也重新恢复正常的光阴流水。 宁远摆了摆袖子,同样收起自己的剑意,一声剑鸣,长离归鞘。 “浣纱夫人如此说,就是有的谈了,那么就说说看,不告诉我,你是打算告诉谁?” 浣纱夫人说道:“我要寄一封书信,去往大伏书院。” 她这么一说,宁远就猜到了个大概。 他皱眉道:“君子钟魁?” 妇人无声默认。 宁远揉了揉眉心。 把书院拉进来,此事就会变得更加棘手。 他再肆意,也不能视儒家规矩为无物。 崔瀺那老王八蛋也说了,宁远在桐叶洲如何出剑都行,但要是牵扯到儒家书院之人,就得多费思量。 必要时,如果做不出决断,可以书信一封,去往宝瓶洲大骊。 第523章 劾鬼镇剑 宁远揉着眉心,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决断。 他知道眼前的九尾天狐,能这么堂而皇之的待在大泉王朝,在早年就跟书院有过一番约定。 儒家的规矩,大部分都是针对山上神仙,为了让凡人拥有更大的自由。 而对于浩然天下的妖族,特别是跻身上五境的存在,规矩更重,限制更多。 妖族生性残暴嗜杀,不是什么玩笑话。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相比于人,更难教化。 九娘这种天狐还好,要是某些远古凶兽血脉,生来就以吞噬万物为本性,比如那本《山海录》上记载过的,诸如饕餮、穷奇、梼杌之类。 这种凶兽,在浩然天下已经消失多年,早在万载之前,礼圣造就那场“绝天地通”的时候,就几乎打杀了个干净。 但不表示就一定没有。 年轻人不太想牵扯到大伏书院。 最好的结果,就是这个浣纱夫人识趣,乖乖说出那些大妖的底细。 稍差一点,无非就是宁远和阮秀联手,直接将她镇压。 一头妖族,死了也就死了,哪怕是上五境,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出来。 就算后续被大伏书院问责,宁远也能几句话对付过去。 我来这儿喝酒,结果发现这是黑店,老板娘还是个骚狐狸,老子选择斩妖除魔,有什么问题? 这不是造福百姓? 到那时,反正浣纱夫人也死了,宁远说什么就是什么。 再不济,书院要是咄咄逼人,他也可以搬出国师大人出来。 再再退一万步,即使崔瀺也说不动大伏书院,非要上报中土文庙,宁远最后大概率也不会有什么事。 他的身上,有功德。 每一位在剑气长城出剑斩妖者,皆有功德,无一例外。 宁远的功德,他不太清楚,但一定只多不少。 想了半晌,他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算是同意了妇人的要求。 九娘眸子清冷,双眼直视那个青衫剑客,缓缓说道:“宁剑仙,容我问一句……” “你此前如此咄咄相逼,是否一开始就打算好了,要是我不答应,就直接出剑斩妖?” “之后我一死,毁尸灭迹之后,即使后续书院来人,也查不出什么,剑仙说什么,他们就只能信什么。” “而且我是妖,你是人,还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无论怎么看,他们都不会拿你如何。” 宁远抬起头,没回话,只是面无表情,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浣纱夫人惨然一笑。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多少年了,还是如此。 宁远直言不讳道:“其实不止这一个,我还有很多法子。” “比如把你祖宗八代骂个底朝天,逼着你跟我动手。” 说完,他又伸手指向后院那边,笑道:“再不行,我还可以拿老厨子和小伙计的性命逼你,夫人视他们如自家人,总不会放任不管吧?” 青衫两手一摊,“当然,要是这都不能让你妥协,最后的最后,我还有一个办法。” 他嘴唇微动,说了两个字,“姚家。” 此话一出,浣纱夫人原本就惨然的脸色,更显苍白。 原来在这人眼中,自己无所遁形。 狐狸尾巴早就露出来了。 大泉王朝边境这一块儿,有个姚家,家主是现任征南大将军,而九娘的人族身份,就是出于此。 她是大将军的小女儿,丈夫李锡龄,是那大泉王朝的礼部尚书,女儿姚岭之,此时就在姚家,刚刚担任一名军中百夫长。 几番言语过后,宁远忽然又压低声线,笑着说道:“不过夫人放心,我说的这些,不是还没发生嘛。” “我也答应了你,让你书信一封去往大伏书院。” 他起身又俯身,伸出一只手掌,捏住妇人前胸半开的衣衫,掖了回去,遮住那些逸散春光。 九娘毫无动作,双眼无神,任由他这不是轻薄的轻薄。 楼上开始传来裴钱的朗朗书声。 后院帘子那边,有个驼背老厨子,坐在板凳上,取出一根老烟杆,开始吞云吐雾。 灶房里,小瘸子伙计抱着一捆柴火,正在生火做饭。 客栈还是客栈,好似无事发生。 片刻后,九娘回过神,当着宁远的面,取出一把小巧飞剑,一番捣鼓之后,飞剑从大门口一掠而走。 神色有些呆滞的妇人站起身,说了个客官慢用之后,去了柜台那边。 宁远神色自若,放下酒碗后,从袖口掏出一大叠纸张,摊放桌面。 笔墨伺候,开始画符。 今天他要画的,是一种罕见符箓,名为“镇剑符”。 也是大玄都观里头,记载的品秩最高的符箓,再高他就没有了。 镇剑符,顾名思义,其实用途跟井字符、锁剑符一样,都是针对剑修的本命飞剑。 山上剑修难缠,这么多年下来,就有无数练气士捣鼓出了这些玩意,最为克制本命飞剑。 一旦画成,此符最低最低,都有锁住龙门境剑修本命飞剑的能力,要是境界再低点的,甚至能直接将飞剑压碎。 对宁远这个十境来说,镇剑符的用处不大,可以说是没有用处,但画符一道,也跟修行一样,注重日积月累。 倘若将来画出了上品镇剑符,说不得一经祭出,就能短暂困住十一境剑修的本命飞剑。 即使他用不到,也可以留在身上,等到以后与人往来之时,就当是做生意的买卖钱。 谁会嫌钱少。 宁远气沉丹田,提起一口精气神,开始提笔落字。 结果从早上到了中午,一张都没画出来,一大叠纸张,都成了废纸。 他有些无奈,想着等以后找个大点的仙家坊市,定要购买些材质上佳的符纸回来,要不然拿白纸画符,也太难了点。 还有笔,也必须是品秩最好的。 年轻人不知道的是,世间符箓一派修士,能以白纸画符的,可谓是凤毛麟角。 他的画符,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无师自通”,能做到这个地步,放眼数座天下的符箓派修士,恐怕都找不出几个来。 期间裴钱念完了书,吃过饭后,跑到宁远这边小声问了一句,能不能跟着阮姐姐去狐儿镇那边看看,得了点头后,小姑娘欢天喜地。 一大一小离开客栈。 宁远无所事事,便又开始了画符。 脾气上来了,越画不成,他就越要画。 这就导致他的那张酒桌下边,堆了一大摞的废纸。 客栈的生意很是冷清,直到下午还没见有客人登门,小瘸子趴在隔壁桌上看一本杂书,驼背老人在帘子后闭目打盹。 而九娘,又成了原先的那个客栈掌柜,在柜台那边打着算盘,眉头紧皱,时不时还哐哐砸两下,恨不得摔了那个算盘。 过了一会儿,九娘瞥见宁远脚下的废纸,她一巴掌拍在算盘上,怒道:“小瘸子,这地儿脏成这样,怎么也不收拾?你眼瞎啊?!” “一泡屎堵在大门口,难怪今儿个没生意,成天就知道看你那些破烂本子,一个跑堂都干不好,还想学人走江湖?” “长点脑子你是费劲,可怎么也要用点心,成不成?别一天到晚想着自己是不是什么练武奇才,正好天还敞亮,出门撒泡尿照照,认清点自己。” 聚精会神看着江湖杂书的少年伙计,被她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吼,直接就被吓得滚下了桌,挠了挠头,没敢顶嘴,起身抄起一把扫帚。 宁远抬头瞥了眼九娘,什么也没说。 自己这么咄咄逼人,被人阴阳几句也没什么。 细细琢磨,其实还挺在理。 只要是妖族,碰上宁远的,就没几个落得了好。 死的死,伤的伤,就算不死不伤,怎么也得被恶心一番。 就是个祸害,哪怕是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没去管这些,宁远沾了点墨,再次提笔落字。 片刻后,又出现一张崭新废纸。 提着一口不散真气,宁远全神贯注,以至于客栈来了一位客人他都没有发觉,埋头苦练。 一名青衫男子,约莫三十好几的样子,长得一般,胡里拉渣,走路没声,跟个鬼一样。 他与柜台那边的九娘对视一眼后,默默走到年轻人身后。 男人看了眼桌上那张符纸,忽然开口问道:“阁下,这个“宁远”,何许人也?” 年轻人这才注意到身后多了个人,转头笑道:“我啊。” 青衫书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提醒道:“小兄弟,你既然知道镇剑符如何画,为何在敕令二字之前,不写你们这一派的祖师之名?” 宁远反应过来,低头看着这张最新的废纸。 他的镇剑符,正面按部就班,写的是这一符箓的寻常文字,而反面,相对来说就有点滑稽了。 作甚务甚,宁远敕令。 回过头,年轻人虚心请教,书生笑着点点头,与他说了一番关于画符一道的事。 不是什么隐秘,只要是符箓派修士,基本都能知晓。 一般来说,无论是何种符箓,画符之人,出身于何种门派,背面所写的敕令二字之前,都是门派真正的老祖师。 好比龙虎山弟子画符,他们这一派的修士,在落字于背面之时,都是那“天师敕令”。 宁远要还是十四境,这么写肯定没问题,也绝对能一举画成。 可他现在就是个中五境,还是刚刚踏上符箓一道,写自己的名儿,就有点冒充大尾巴狼了。 想了想,宁远抽出一张崭新纸张,正面书写过后,按照书生跟他说的,在背面落字之时,换了个名儿。 作甚务甚,剑仙敕令。 毫无反应。 邋遢男人一拍额头。 脑子这么不灵光,也不知道是如何学会画符的,难不成是某个符箓宗师的亲戚? 青衫书生说道:“小兄弟,天底下的剑仙何其多,你写的这个,又是何许人也?” “画符的最后一步,就是点睛,倘若找不到眼眶子在哪,自然就难有奇效。” 宁远咧嘴一笑,点点头,“先生所言不差,但我的那个师门,剑仙有不少,可是还从来没出过任何一位符箓宗师,我这敕令二字之前,又该如何写?” 邋遢男人本身就是一位符箓大成者,见到这么个在画符一道颇有资质的年轻人,一时间也来了极大兴趣,便开口解释道: “小兄弟,想要画出一张品秩不差的符箓,第一个是看你的精气神,第二个,则是在几笔落下之后,里头的神意有多重。 神意越重,品相越好,倘若真如你所说,你是在半路走上符箓一道,在最后的“点睛”上,就会很是吃亏。” 宁远问道:“怎么个说法?” 书生干脆就坐在了宁远身旁,笑着说道:“好比你画的镇剑符,无论你是用自己的名字,还是如现在这般稀里糊涂的写个剑仙……” “相比正经的符箓派弟子,都要差上不少。” “比如龙虎山,别人背面是“天师敕令”,而你却是……” 书生没有说后半句,朝他眨了眨眼,随后自顾自的拿着酒壶倒了一碗青梅酒,一口入腹,完事之后,满脸陶醉。 他转头望向柜台那边的妇人,满脸痴情道:“九娘,当日一别,到如今已经整整过去……” 说到这,男人愣了愣,许是想不起来,急忙低下头,掐了掐手指后,再度看向九娘,依旧是一片痴情的模样。 “整整一百三十三天,真要按照那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话,那你我之间,可就算是数百年没见过了。” “九娘,近来可好?” 青衫书生猛然按住心口,“你知道的九娘,其实我从来没嫌弃过你,以前嫁过人又如何,生过孩子又如何……” 老板娘看也没看他一眼,邋遢男人挠了挠头,讪讪一笑。 回过头来,书生又道: “宁小兄弟,想必你是刚刚踏上符箓一道,你这般随意画符,制作些下乘符箓还可以,但镇剑符这种上品符箓,基本是没可能画出来的。” “不过你要是改一改,也不是不可能,只需将名字换成“三山”就可。” 宁远笑问道:“三山九侯先生?” 书生颔首道:“正是,这位符箓老祖师,一向不是什么吝啬之人,世间任何符箓修士,都能在画符之时,写上三山二字。” “虽然请不来圣人真身,但总会有一种玄之又玄的道意显化。” 落魄书生继而补充道:“不过想要让圣人显灵,必须要心诚才行。” 年轻人晃了晃酒壶,“不骗人?” 邋遢男人同样晃了晃酒碗,“君子一言。” 宁远微笑道:“那我试试?” 书生轻轻点头,视线落在空白纸张之上。 只是男人的嘴角,挂着一抹怪笑。 圣人远在天边,即使是他,也没有多大把握能请得动,至多召来一丝神意加持在符纸上罢了。 一袭青衫抖了抖袖子,左手按住桌面,右手执笔。 蘸墨,提笔,落字,一气呵成。 毫无阻塞,镇剑符成。 一瞬间,落魄书生再无半点笑意。 真的成了,一缕缕神光,在符纸表面迅猛凝聚。 这张镇剑符,已经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镇剑符。 因为无论是正反,宁远都做了修改。 正面有四,“劾鬼镇剑”。 反面八字,“作甚务甚,钟魁敕令”。 圣人太远,肯定请不来。 但是君子,不就在眼前。 …… 感谢丢下个人素质的角色召唤。 晚安。 第524章 钟魁 边境客栈,在这张镇剑符画成的那一刻,就陷入一种诡异的光景。 一张寻常白纸,此刻却成了一道镇剑符。 神意极多,灵光汇聚。 天底下能以白纸画符之人,本就极少,而能用白纸作镇剑符的,恐怕浩然天下的那座龙虎山都找不出几个。 当然,这里说的是年轻符箓派的修士,要是那位大天师亲自出手,画个镇剑符而已,指定是轻轻松松。 书生愣在当场,宁远一脸的笑眯眯,手脚麻利,迅速将这张镇剑符收入袖中。 他麻溜的给钟魁倒了碗青梅酒,笑道:“这张镇剑符能画成,还得多亏了钟先生指点,我宁远在此承诺,此后先生喝酒,以至于住店费用,都包在我身上了。” 大手一挥,年轻人朝着小瘸子喊道:“伙计,再来两壶,额,不对不对,直接上一坛,就要店里的青梅酒,还得是五年酿的。” “可不能掺水啊,之前你给我上的那些,掺点水我都忍了,但如今我身旁这位,可是正儿八经的正人君子,可不能再干这种烂屁眼的事儿!” 小瘸子挠了挠头,被客人发现掺水,有些不太好意思,急忙飞奔去了柜台边上,直接将整坛青梅酒搬了过来。 书生皮笑肉不笑,“桐叶洲什么时候出了个这么大的剑修宗门?一名不到三十岁的十境剑修,都快赶得上宝瓶洲那位风雪庙魏晋了。” 钟魁实在忍不住好奇,又问了宁远的出身,还询问了一番他身为剑修,又是如何走上符箓一道的。 第一次见,就问这种出身跟脚,其实搁在山上,是大不敬。 但钟魁心里就是有些不得劲,自己奉命督察大泉王朝,已经有六七年之久,从来没人知道他的真正底细。 可在这个青衫年轻人面前,他总觉得裤裆底下凉嗖嗖的,好像跟没穿衣服一样。 实在是不太好受。 同为十境练气士,钟魁自然能看得出来,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个宁远,居然能用自己的名讳,画出一张镇剑符。 他此前说的画符“点睛”,其实不是误导他,确切无误,让他书写“三山”二字,自然也不是假的。 若是心足够诚,画符之时得到那位圣人的感应,选择相助一把,助人画符成功,不是没有。 就像山下的游方术士,在“斩妖除魔”之际,基本都会在心里默念一句,“三清祖师,急急如律令”。 大部分是糊弄人的,但又不完全是,极少数一部分,心诚,外加天时地利人和,是真能请神下界的。 钟魁自己,昔年画符之时,就曾经请动过那位“三山九侯先生”。 虽然只有一次。 宁远是决计请不动的,所以他刚才只是想看个乐子,反正他要是失败了,也不能算在钟魁头上。 教的又没错,归根结底,不就是你小子画歪了。 可他如何都想不到,宁远没写“三山”,也没有书写任何一位符箓宗师的名讳,反倒是把他钟魁写了上去。 关键还成功了。 如今他这位书院君子的双袖之中,那些温养多年的浩然正气,少了好几缕。 至于去了哪,还用说吗,都成了那道镇剑符的灵光神意。 此人画符,竟是能强行抽取钟魁的浩然之气…… 宁远暗自琢磨了一下,选择坦诚相待,说道:“我不是桐叶洲人士,钟先生此前说对了一半,那位风雪庙魏晋,与我是老乡。” 柜台那边的九娘打着算盘的手一抖,翻了个白眼。 前面还说自己来自剑气长城,后脚就鬼话连篇,成了宝瓶洲人士。 九娘一生遇到过的剑修不少,但这么不要脸的,还是头一个。 但在年轻人看来,自己可不算是骗人。 他不是宝瓶洲的,可媳妇儿阮秀是啊。 秀秀的爹是阮邛,阮邛又是正统的风雪庙兵家修士,自己虽然还没跟阮秀成亲,但怎么也算是八字有了一撇。 所以真不算骗人。 天下谁人不知,剑气长城之人,都是个顶个的剑仙,俱是斩妖除魔的大风流。 钟魁摸了摸下巴,嗯了一声,信了一分,又问道:“难不成你与魏晋师出同门?” 宁远摇摇头,“论辈分来说,我还要管魏晋喊一声小师叔来着。” 阮秀喊魏师叔,那她的男人,也只能这么喊了。 喊人师叔算什么,等到了神秀山,自己还得管阮邛叫爹呢。 钟魁压根不信他真的来自风雪庙,但是来自宝瓶洲,已经信了七八分。 因为之前画符之时,宁远除了催动剑意画符之外,还有一股...浩然之气。 那道浩然正气,纯粹至极,就连钟魁都自愧不如,自己温养多年的浩然气,与之相比,好似蜉蝣见青天。 也正是因为这个,钟魁才没有变得“如临大敌”。 能拥有这种浩然正气之人,必然是儒家出身,还不是一般的贤人君子,恐怕…… 想到此处,钟魁忽然正色道:“宁先生,既然知道我是大伏书院之人,那就无需如此遮掩了。” “先生可是宝瓶洲某座书院的君子?亦或是……副山主?” 宁远摇摇头,直言不讳道:“钟先生谬赞,我并非是读书人,只是因为偶然得了一枚教书先生的印章,侥幸炼化之后,跻身了元婴境。” 青衫书生愣了愣神,又问,“既然能炼化此物,想必宁先生就算不是儒家子弟,也肯定是一位道德在身的修道之人了。” 宁远笑眯眯点头,“道德没有,但是功德,我还真有不少。” 他摆摆手道:“钟先生莫要再称呼我为什么先生了,听起来跟骂人一样。” 钟魁笑了笑,突然眼前一亮,“宁兄,那位山崖书院的齐先生,你可认识?” 之所以有此问,是因为书生觉着,宝瓶洲的几座书院里,能拥有这种粹然浩然气的,只有那位齐先生。 林鹿书院不行,那座观湖书院,近些年的风评更加不好,迁往大隋的新山崖书院,底蕴又不太足够。 宁远神色变幻,没有回话,只是轻微摇头。 他再次重申一遍,“我不是儒家门生,也没读过什么书,只是侥幸得了一枚儒家印章罢了。” 喝了口酒,年轻人神色萧索。 “我就是个练剑的匹夫而已。” 钟魁难掩失望,不过在这边境客栈内,能结识一名这么年轻的十境剑仙,也算是不虚此行的。 还没等宁远邀请,钟魁就盘腿坐在了长凳上,一拍酒坛,笑道:“宁剑仙,边喝边聊?” 落魄书生好像与客栈极为熟稔,以账房先生的身份,让小瘸子重新添了几碟子的佐酒小菜。 伙计很是嫌弃他,虽然端来了小菜,但却是对他冷嘲热讽了一通。 说他是个穷酸秀才,整天胡里拉碴不说,之前在客栈一待就是四五年,怎么赶也赶不走。 关键钟魁还从来不给钱。 不过他也不住店,老板娘不让,他就天天睡在门外,跟那条看门狗作伴。 宁远学着他的模样,盘腿坐在长凳上,两人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先互饮了一碗。 钟魁问道:“剑仙此行,是为了斩妖除魔?” 他之前得了一封飞剑传信,没有署名,但是在那信中,夹着一根狐羽。 一封求救信。 而来的时候,钟魁特意经过狐儿镇那边,没有察觉到任何的异样,这才到了这间客栈。 一来就碰到个十境剑仙,用屁眼子想想,都不难猜出,八九不离十,就是因为他了。 宁远丝毫不隐瞒,点头笑道:“只是路过,见了一头大妖,想着要不要随手给它斩了。” 第525章 问剑 听闻此话,钟魁忽然变了脸色,屁股一挪,凑到了宁远身旁,压低嗓音问道:“宁兄,可是寻到了那头天狐?” 宁远一愣,反问道:“钟先生难道不清楚这头大妖的行踪?” 书生摇摇头。 他还真不知道。 早年离开书院,前来大泉王朝之前,先生虽然告知了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要盯住狐儿镇那边,里头据说藏着一只上五境的天狐。 但先生并不曾告知,那头大妖的具体行踪,化为人形之后,又是何许人也。 所以一待就是六七年,天天趴在客栈这边,没个盼头。 之前离开,也是书院生了点事,要他回去处理而已。 宁远不经意的瞥了眼柜台那边,随后笑着点头道:“我在经过大泉边境时候,刚好碰上了这头天狐在渡劫,一时手痒,就劈了它一剑。” “那狐狸战力不低,与我打了整整一天一夜,因它渡劫负伤,我就侥幸赢了,不过没能斩杀,让它逃了去。” 钟魁急忙问道:“可知她逃往何处?” 宁远又瞥了一眼九娘,不说话,开始眼观鼻鼻观心。 书生有些摸不着头脑,察觉到他的异样后,也一同转过头,望向客栈老板娘。 九娘面不改色,甚至头也不抬,一个劲的打着算盘。 宁远忽然问道:“钟魁,要是那日我战力足够,将这天狐给打杀了,那么大伏书院那边,会是如何反应?” “可会找我麻烦?毕竟它能待在大泉境内,暗中就是因为你们书院点了头,给它留了一条活路。” 钟魁被迫收回视线,想了想后,开口道:“剑仙要真把它给斩了,我们书院那边,肯定会有所动作。” “应该至少会派出一名副山主前来,但在找上剑仙后,一定不会有什么为难。” 青衫书生如实相告,“在咱们浩然天下,人族地位最高,妖族其次,鬼物最低。 人族修道之人的斩妖除魔,只要不是打杀正统的山水神灵,一般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头天狐是妖,不是什么神灵,没有得到文庙认可,比之人族野修,还要不入流,剑仙杀了就杀了,不会有什么麻烦。” 钟魁补充道:“我们大伏书院,至多也就是问个来龙去脉而已。” 柜台那边,算盘之声骤停,只是很快又重新响起。 明明今儿个就只有宁远一桌客人,可九娘仍旧是打着算盘,算来算去,也没有几两银子。 宁远嗯了一声,慢条斯理道:“钟魁,要是你寻到了这头天狐,倘若她又不是你的对手,下场会如何?” 青衫书生笑道:“得看它如何选择了,如果拼死一搏,我自然留不得它,但要是个知礼数的……” “嗯……”顿了顿,他说道:“最后我应该会走一趟书院,在我家先生面前,为她求来一个人族身份。” “往后待在书院之内,潜心修道之余,也可以读点圣贤文章,就跟龙虎山那头十尾天狐一样。” 宁远又看了眼九娘。 到这个份上,钟魁再没脑子,也瞧出了一二。 青衫书生转过身子,面向那位客栈老板娘,问道:“是你,对吗?” 九娘还是那个九娘,没有抬头,只是一味打着算盘。 在妇人身前的柜台上,在那算盘旁边,正搁着两摞白花花的银子,堆成了小山。 宁远默默喝酒,钟魁望向妇人,妇人低头算账。 被人称为三爷的驼背老厨子,一如往常,坐在后院帘子那边,吞云吐雾,时不时咳嗽一声。 只有小瘸子蹲在门外,什么也不知道,摸着那条看门狗的脑袋。 人生路上,无论是妖是人,总会有几场疾风骤雨,熬过去,可能会有柳暗花明,撑不住,大概就会一蹶不振,严重点的,就是身死道消了。 比如宁远的第一次北游,看似“风平浪静”,其实走的很多路,都是在他人授意之下,最后踏上一条剑落蛮荒的不归路。 当然,反过来说,曾经那些死在宁远剑下之人,遇到他,也是可以如此说,都是大劫。 好比当初的蛟龙沟,好比桐叶宗杜俨,好比真武山剑修桓澍,好比蛮荒十几头王座。 浣纱夫人今天就是如此。 不提别的,只要是妖族,遇上宁远,基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钟魁是书院君子,还是十境练气士,但饶是他,待在客栈这么多年,也没有发现这位浣纱夫人。 但宁远自然知晓,别说他知道大部分的山巅之人,就算不知道,他也能一眼看穿九娘的妖族身份。 别忘了,他可是剑气长城之人,十四境的神魂,辅以十境练气士的境界,看穿一头不在巅峰期的仙人大妖,不是什么难事。 闻一闻就知道了,全是狐狸味儿。 九娘忽然停止动作,随后猛然一巴掌下去,本就老旧的算盘,顿时从中而断,一粒粒算珠摔落地面。 妇人动作麻利,取出两个袋子,将桌面堆叠起来的两座小山般的银子装了进去,一袋抛给驼背老人。 九娘柔声说道:“三爷,从今儿起,客栈就不开了,这些银子是这么多年来,给您的一点酬谢。” 老人接过银子,随意搁在地上,而后用烟杆子指了指客栈的一桌客人,面无表情道:“掌柜的,只要你发话,我就抄家伙,跟他们拼命。” “打不打得过另说,反正我也老了,左右不过是少活几年罢了。” “客栈开了这么多年,我也待了这么多年,不太想走,之前我还偷摸在狐儿镇那边,为自己订了口棺材。” 三爷抽了口旱烟,说道:“我境界不行,只是个金身境武夫,肯定会死在前面,到时候九娘要是逃了出去,若是有余力……” 老人敲了敲烟杆子,抖落不少灰烬,“力所能及的话,就顺带着把我的尸身带走,随便找个地儿埋了。” “那口棺材,可是用名贵木材打造,花了我好几年工钱呢,可不能浪费了。” 九娘露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眼眶子泛红,摇头笑道:“三爷不必如此,只是客栈开不了了而已,我肯定能无恙的,放心吧。” 老人吧嗒吧嗒的抽着烟,没再说话,虽然接下了那袋银子,但却没有离去的打算。 听到动静的小瘸子,此时也站在了客栈门口,少年一脸茫然道:“老板娘,咋的了?” 瘸腿少年随手抄起斜靠门边的柴刀,露出一副他自以为凶神恶煞的模样,刀尖指向那个落魄书生,怒道:“是不是这厮又招惹你了?” “九娘,只要你发话,我现在就关了大门,咱们来个关门打狗!” 九娘再度摇头,将另一袋银子丢给伙计,吩咐道:“小瘸子,去一趟狐儿镇,买只肥点的老山羊,今晚有贵客招待。” 少年伙计接过银子,挠了挠头,狐疑道:“真没事儿?” 妇人笑着点点头。 小瘸子将信将疑,他在这跑堂这么久,老板娘可从来没对他这么和颜悦色过。 不过少年还是没有多想,客栈开在边境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指定不会有什么事。 眼看小瘸子离去,九娘深吸一口气,离开柜台后,缓缓走到酒桌跟前,落座于剑修与书生对面。 九娘伸出一手,捏住脸颊一角,随后自上而下,撕下了一张面皮。 于是,在这家客栈内,就出现了一张世间罕有的绝美容颜。 她看都没看宁远,面无表情,朝书生说道:“钟魁,我答应去往大伏书院,但是有三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钟魁早就收起了嬉皮笑脸,伸出一手,“你说。” 浣纱夫人缓缓道:“第一,帮我向文庙求情,给我敕封一个书院弟子的身份,为我遮蔽天机。” 钟魁认真道:“此事能否做成,我不敢妄下定论,但我承诺,一定会试试。” 美妇继而说道:“第二,三爷和小瘸子,必须妥善安置。” 后院那边,老人打断道:“我就待在客栈,哪也不去。” 浣纱夫人点点头,“那么三爷就是以后客栈的掌柜,小瘸子也与他留在这里,钟魁,你要答应我,让书院那边对他们多照拂一二。” “应该的。” “最后……”说到这,她将视线偏移,落在了一袭青衫背剑身上。 毫不掩饰,眼神之中,藏着莫大的仇恨。 浣纱夫人说道:“第三,我不会说出桐叶洲其他上五境大妖的底细,要是他向我问剑,你们书院不能坐视不管。” “还有姚家,书院也要盯着他,以防他对我族人下手。” 钟魁一愣。 宁远微笑道:“胆子不小。” 浣纱夫人默不作声。 这是她最后的底牌了。 碰上这个十境剑修,还有那个十一境的“恐怖”少女,想要全身而退,思来想去,也只有把大伏书院牵扯进来。 桐叶洲那些蛰伏的大妖,基本个个实力都要比她高,但绝对不是她的背景。 要是这人直接问剑于她,她很难在一名十境剑修,还有一名玉璞境练气士手里活下来。 一旦求援太平山那头背剑老猿,或是扶乩宗的一头仙人境大妖,先不说能不能请来,就算请了过来,下场只会更惨。 到那时,即使多头大妖联手,将这一男一女两人斩杀,桐叶洲的儒家书院也会被惊动,说不定天上那位天幕圣人都会选择下界…… 所以这样一看,浣纱夫人可以说是没有背景。 攀上大伏书院,利用儒家的规矩庇护自己,才是唯一的出路。 因为只有这座天下,会容纳诸子百家,会允许妖族的存在。 至于跟宁远说出那些大妖的底细? 同样不可能。 说了,就是背叛蛮荒妖族。 届时都无需旁人出手,蛰伏桐叶洲的那位大妖领袖,就会亲自结果了她。 对上宁远还能打打,可面对那位,她只有死路一条,哪怕拼了老命的挣扎,都翻不出什么浪花出来。 宁远揉了揉眉心,略感棘手。 还真给这浣纱夫人...打出了一手好算盘。 算是在一条死路上,硬生生开辟了一条生路。 宁远之所以答应,让她飞剑传信大伏书院,压根就不是可怜她。 只是为了君子钟魁。 说白了,就是贪图钟魁的一身本事。 国师大人交给他十二地支的金色文字,宁远早就盘算好了,打算到时候可劲忽悠一番,让钟魁接下其中一字。 这笔买卖,也绝对是物超所值。 因为身旁的青衫书生,其实大有来头。 早年画符,都能请动那位三山九侯先生,还用多说? 但除了这个,他的真实来历,还要更高,不在三山九侯这位圣人之下。 万年之前,天下十豪之一,那位鬼仙转世。 要是能将他收入十二地支,对于往后的阻截蛮荒妖族,定然是一分极大的助力。 钟魁自出生起,便对世间鬼物有着天然的压制,钟魁一出,万鬼颤栗,不是什么说说而已。 而妖族恰巧就有很多修行鬼道的大妖,所以钟魁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天然的“压胜之物”。 宁远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太平山那头背剑老猿,他一定要杀,扶乩宗那头,也是一样,而在这两头之上,还有一位大妖领袖。 太平山与扶乩宗,这两头上五境,宁远其实无所谓,但那个大妖领袖,却不知道行踪。 所以他来了此地,来了这家客栈,要在浣纱夫人这边,得来这个飞升境大妖的踪迹。 十三境,打肯定打不过,但能知道一分,就是一分,实在不行,就在斩了那两个大妖之后,直接返回宝瓶洲。 可这浣纱夫人,不太识趣啊。 宁远笑眯眯道:“真不怕我顶着儒家规矩,也要出剑斩了你?” 妇人与之针锋相对,冷笑道:“剑气长城的剑修,这么厉害?” “来了浩然天下,还能无视儒家规矩?” 她不屑笑道:“可我怎么听说...你们剑气长城,只是为了一个儒家规矩,就在蛮荒那边苦苦守了一万年?” 宁远面无表情,站起身,开始缓缓往门外走去。 到了客栈外边的官道上,年轻人转过身,先是看向书生,直接说道:“钟魁,接下来的这场问剑,你最好别管。” “反正你也管不了。” 而后宁远望向脸色阴晴不定的美貌妇人,深吸一口气,背后长离,开始缓缓出鞘。 一抹恢宏剑光,徐徐上升。 仅是几个眨眼,便有一把“天剑”,悬在了客栈上方。 一袭青衫狞笑道:“他妈的,给脸不要脸是吧?” “滚来接剑,你要是缩着,可别怪我不顾凡人性命,选择大开杀戒了。” 客栈之内,浣纱夫人身形一晃,瞬间出现在半空。 八尾骤现,塞满数里地界,美妇疾言厉色道:“你敢?!” 话音未落,只见那一袭青衫,并拢双指,高抬之后,迅猛下落。 煌煌天剑,无数霜雪剑气缭绕不定,剑尖指向仙人大妖。 归拢一线,剑光直落。 第526章 还要痴顽?! 一把长剑,幻化超过百丈,高悬于云海深处,剑尖朝下,直指那头八尾天狐。 宁远不管不顾,一出手,便是直接催动体内十八座气府,海量剑意汹涌而出,全数加持在长离剑身。 这让这把半仙兵的杀力,更盛几分。 事实上,宁远这一路走来,一个多月的光阴里,可不单单只是枯燥乏味的修炼。 他早已将长离剑大炼。 这把剑,如今相较于剑修的本命飞剑,只是稍差一筹而已,但不是杀力层面的差距,而是“心意相通”的差别。 本命飞剑是剑修的剑心显化,在操控方面,自然要比佩剑好上许多。 但不是说,佩剑就在杀力层面,要低于本命飞剑。 比如世间四把仙剑,其实都不是本命飞剑。 四把仙剑的主人,再如何炼化,也做不到把佩剑炼成本命飞剑,至多也就是充当一件身外本命物罢了。 何为“身外”本命物? 宁远炼化的山水印就是了。 以外在之物,打上自身烙印,在到达一个界限过后,就能收入人身小天地。 这种就是“身外本命物”。 而一个练气士的道心所化,诸如儒家门生温养出的本命书籍,道门修士凝练的本命拂尘,佛教僧人功德显化的本命舍利…… 还有剑修的本命飞剑。 这种就是真正的本命物。 说的糙一点,就跟男人裤裆底下的那根长条物件,女子亵裤里头的光景一样,生来就有,不是后天找人安上去的,就是本命物。 话糙理不糙。 一把天剑,随着宁远的指尖一同动作,从高空笔直下落,力道之大,还未近身,剑压就令方圆千丈之地,大地“翻涌”。 恰似地牛翻身,这处地界,轰隆作响,树木倾倒,随着剑尖与大地之间的距离越近,地面更是接连出现了声声炸响。 剑未至,陆已沉。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真不是说说而已。 也就是附近百里,除了这间客栈之外别无他物,要是这把剑落在那大泉京城,恐怕死伤不计其数。 浣纱夫人脸色怒极,那人压根不与她废话,竟是直接出手,上来就是一门极为厉害的御剑之术。 千年修道岁月里,她见过的山上剑修,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还从未见过有这么不讲理的。 儒家规矩都能肆意践踏?! 真不怕事后被书院问责? 并未显露真身,美妇心头默念一声,身后的八条长尾,眨眼之间,各自伸展超过百丈。 八尾摇曳,聚拢一处后,硬生生抵住了那把天剑的剑尖。 虽然不在巅峰期,至多算是初入仙人境的道力,但浣纱夫人依旧是较为“轻松”的拦下了这把剑。 客栈上方,出现了一种“静止”状态。 八尾遮天蔽日,而在这之上,一把雪白巨剑,光照四方。 下方是仙人境的磅礴道力,上面则是十境剑修的璀璨剑气。 看似相安无事,但要是双方之间,谁率先撑不住,就会在瞬间遭受重创。 这场问剑,不算公平。 虽说剑尖指向浣纱夫人,但在她之下,却是那间小小的边陲客栈。 一旦浣纱夫人坚持不住,选择遁走,那么毫无疑问,之后的光景,必然是长剑刺入客栈,里头的所有人,除了君子钟魁之外,都要死。 宁远一向不是啥好人。 捉对厮杀,面对仙人境大妖,他的把握真不算大,倾尽全力,估计也至多是平分秋色。 这还是浣纱夫人只是一头纸糊仙人境的情况下。 斩她,想凑够十成把握,除非剑魂现世。 但那是到了最后时刻,生死存亡之际,不得不用的法子。 斩这头狐狸,还没必要如此拼命。 浣纱夫人望向地面那一袭青衫,恨声道:“宁远,你是真不怕书院问责?!” “你如此出剑,就不怕一场厮杀过后,凡夫俗子死伤无数?” 青衫充耳不闻,只是一味出剑,不止是眉心,浑身上下,凡是窍穴所在,皆有剑意散出。 这些粹然剑意,又在转瞬之间,汇入长离剑身,加持这把剑的杀力。 故而长剑之下的妇人,片刻不敢喘息,八尾根部散开,又在尾部归拢,抵御这些可怖剑气。 山上流传多年,剑修战力高一境,从来不是开玩笑。 杀力太大,只要不是纸糊的境界,往往在上五境之下,都能做到越境对敌。 先前在客栈之内,两人就比拼过一次道力,那时的浣纱夫人,就已经领教了这名年轻剑修的杀力。 可到底不是真正的全力出剑。 如今再看,恐怕这个青衫剑客,他的十境... 可以视为一般的玉璞境剑修。 他妈的,就算他是十境纯粹剑修,也无法拥有这么多的剑意吧? 剑气长城的剑修,都这么厉害? 一名剑修的剑意,其实都是有个大概数量的。 地仙之境,只说类似宁远的元婴剑修,再如何厉害,剑意也绝对不会过千之数。 因为气府是有限的,再如何天资绝世,在滋生的剑意抵达一定界限后,都会停滞不前。 想要继续增长,就只能破境,跻身更高境界之后,也会随着开辟出新的气府窍穴,能积攒的剑意,也会更多。 可浣纱夫人只是抬眼一瞧,头顶的天剑之上,那些缭绕不绝的璀璨剑意,就远远超过了上千之数。 宁远都懒得跟她废话,人身天地之中,十八座气府之内,那些温养多日的精粹剑意,一刻不停的催发体外。 随着长离剑身聚拢的剑意越来越多,这把半仙兵的“重量”,自然也越来越重。 大妖浣纱,肩头之上,好似山岳压顶。 她开始逐渐有些许“力不从心”。 那人摆明了就没打算公平厮杀,这等出剑,将客栈纳入剑光范围,浣纱夫人再蠢,也知道对方是要逼着自己就范。 关键她还真做不到弃客栈而去。 艰难修道上千年,在浩然天下苟且偷生,为了摆脱蛮荒纠缠,她早年还故意自断一尾,向书院示好。 寻了个人族身份,嫁为人妇,之后为保姚家无恙,又做那“抛夫弃女”之举,选择在边境开了一家客栈,成了九娘。 救济了个老乞丐,当了客栈的厨子,捡了个小瘸子,调教成了跑堂伙计…… 她不甘心,就因为自己是妖,就因为来了个发了瘟的山上剑修,这些她万般不舍的人间红尘,就全都成了灰烬。 美妇眼眶通红,却不是什么落泪,双眼之中,出现好似鲜血一般的猩红之色。 她动用了一门远古秘法,乃是天狐一族世代烙印在神魂之中的本命术。 八尾再度伸展,竟是在剑光围剿之下,硬生生暴涨至千丈! 美妇三千青丝,迅猛扩张,如一道道青天匹练,疯狂涌向那一袭青衫。 好似“脱胎换骨”。 一种远古的气息,从她体内透出,清光荡漾间,浣纱夫人的面容出现了万般变化。 原先本就绝色,而今更是超凡脱俗。 真正的大妖浣纱现世。 境界虽然没有增长,但她的气息却是凭空暴涨了四五成,八条狐尾猛然一摆,便轻易荡开了头顶天剑。 八尾制住长剑,浣纱夫人看向下方客栈门口的落魄书生,以心声开口道:“钟魁,记得你答应我的。” “这场厮杀,无需你帮我,但三爷和小瘸子,你要护好了。” “他们与我不同,我是妖,但他们不是!” 书生默然点头。 钟魁虽然想要做点什么,但刚刚两人交手的那一幕,他又不是瞎子,看了个清清楚楚。 插不上手。 宁远一手操控长离,一手并拢双指作剑诀,随意横扫一剑,斩断无数青丝匹练,而后身形一晃,消失原地。 下一刻,年轻人就出现在了云海天幕处。 一袭青衫,以十境修为,显化数百丈法相金身,单手握住长离剑柄。 宁远狞笑道:“还要痴顽?!” 第527章 剑斩仙人 狐儿镇某条巷弄。 少女牵着小姑娘,一大一小,两人手上都攥着糖葫芦,一路走一路吃,津津有味。 阮秀手上有两根,她自从跻身上五境后,其实就跟以前大相径庭,不再有什么口腹之欲。 可自从身旁多了个裴钱之后,少女又把这习惯捡了回来。 而身旁的黑炭丫头,手里足足有四根之多。 小姑娘想好了,三根自己吃,剩下的一根,回去带给师父,算是孝敬他老人家的。 裴钱虽然贪吃,但三根下去,怎么也吃够了,就算肚子还没饱,吃多了也腻歪。 小姑娘身后没有背书箱,一左一右,斜挎着两把长剑,一槐木,一神霄。 长剑俱是三尺左右长短,而裴钱的个子又矮,导致走起路来,脚后跟经常磕碰到长剑,显得很是滑稽。 头戴帷帽的青衣少女,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瞥了眼天上。 裴钱跟着停步,循着阮姐姐的视线望去,只是她啥也没瞧见。 小姑娘轻声问道:“阮姐姐,怎么了?” 没有过多思索,阮秀俯身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笑着说道:“裴钱,姐姐要去处理一件事,你就待在镇子这边,等我办完了事,就来接你回去,好不好?” 黑炭丫头直接问道:“是师父在斩妖除魔吗?” 阮秀没说话,点了点头。 之前客栈陷入“止境”状态,裴钱虽然也被影响,但还算是脑子清醒,自然猜得出一二。 这一路走来,去哪都是师父说了算,而每当三人在某处停留超过一日,就肯定是师父有事要做了。 她又不笨。 跟着师父的这些日子,过山过水,见过的那些事物,都会增长她的眼界,而师父的那些待人接物,裴钱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她甚至还偷偷买了一本空白册子,将一路的所见所闻记了上去。 遇到了什么人,师父是如何做,都给她记得点滴不漏。 有些能明白,有些想不太通。 好比先前碰到的那个山泽野修,师父二话没说,选择替天行道,一剑把他斩了,裴钱记忆深刻。 还有那段日子里的山洪爆发,师父御剑升空,一剑又一剑,断开了湖泽江河,斩破了大岳高山。 那时候站在某个小山坡的黑炭丫头,睁着大眼,痴痴的望着那个青衫剑客,只觉得大侠不过如此。 可师父为什么要斩那个客栈老板娘? 裴钱天生就有一种对于恶意的敏锐直觉,几乎从来不会出错。 在她眼里,其实人人都有恶意,只是或多或少的问题。 哪怕是师父和阮姐姐,也不例外。 想到这,裴钱忽然扯了扯阮秀的袖子,小声说道:“那个客栈老板娘,我觉得她不是坏人。” 少女轻轻点头,反问道:“那你师父呢?” 裴钱想都没想,立即回道:“师父当然是真正的大好人啊。” 阮秀笑了笑,手掌搭在她的头顶,柔声道:“裴钱,你可以先把这次客栈里的事记下来,现在想不明白没关系,可以等到以后。” “等你年长几岁,或许就能想通了,就算还是不行,只要将来你成了御剑仙人,选择独自下山历练,也总会碰上类似的事。” 少女认真说道:“天底下的事儿,太多太杂,哪怕把庙里的圣人请过来,也无法做到把所有事论个对错。” “你师父不是读书人,只是一个剑客,所以他做事,不会想着追求无错。” “他自己有一套道理,底线也很清晰,一个是亲近之人,一个是他的家乡。” 小姑娘忽然抬头,扭捏问道:“阮姐姐,那我是师父的底线之一吗?” 阮秀眯眼笑道:“当然是啊。” “别看你师父平时对你不好,但他做的一切,不都是让你变得更好?” “每天把你手脚打断几次,是想着让你的境界更扎实,往后总有一天,你肯定是要独自出门远游的。” “你越厉害,你师父不就越放心?” 裴钱愣愣道:“真的?” 阮秀笑眯眯道:“不然呢?” 少女说了句很糙的话,她歪头问道:“裴钱,你从小到大,除了爹娘,还有谁陪你拉过屎?” 小姑娘黑炭似的脸上,瞬间跟火烧一样。 片刻后,狐儿镇这边,只留下一个背剑小姑娘。 帷帽少女缩地成寸,百里距离,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 半道上,阮秀就已经毫无保留,十一境修士的气息逸散而出,没有召出手镯里的那头火龙,只是一路横冲直撞。 甚至都没动用术法神通。 帷帽少女,显化法相,而在这法相之上,又在瞬间燃起青色真火,奶秀视线牢牢锁定在云海之上的那头大妖真身。 与此同时,有个声音在阮秀心湖响起,“秀秀,暂时先别动手,按照之前的计划,你先把附近百里地界给封住。” 少女便看了眼远处,那个略显狼狈的青衫男人。 但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 随后她回过头,百丈法相,撸起袖子,少女捏拳而至。 一拳打的仙人境大妖,当场坠落大地。 庞大的真身重重摔在地面之上,卷起的满天尘土,其中又有狐羽无数。 法相少女悬在原先浣纱夫人所在的半空,低头与挣扎起身的她对视。 青衫御剑而至,颇感无奈道:“秀秀诶,都说了,咱们是来谈生意的,你怎么就出拳了?” “出拳也就罢了,点到即止就好嘛,结果下手没轻没重的,要是一不小心把夫人给打死了怎么办?” 阮秀转过头,看向这个不要脸的男人,视线压低,落在他腹部好几个血洞上面,皱了皱眉。 她原本清冷的面容,立即变作满脸心疼。 宁远愣了愣,笑着说了句无碍。 随后年轻人开始修缮伤势。 不是什么磕丹药,也不是什么外敷狗皮膏药,宁远随意伸手,抄起露出半截的肠子,直接塞了回去。 这种“疗伤”,他可不是第一次做。 当初剑挑王座之时,可比这惨多了,脖子都给人斩断过数十次,每次尸首分离,不都是自己安回去的。 不过当初毕竟是十四境,脑袋掉了能装回去,但如今只是元婴境的他,可承受不了这么重的伤。 取出一张止血符,随意贴在了腹部后,宁远看向下方的浣纱夫人。 十境对敌仙人,即使他的战力可作玉璞,也不是那么好招架的。 在阮秀这一拳之前,浣纱夫人一直不曾受什么伤,只是在宁远的倾力出剑之下,消磨了些许道行而已。 宁远面无表情,第三次发问,“浣纱夫人,你可还要痴顽?” “做生意,本就是互惠互利,你答应我的要求,那你只要开口,我也可以保你性命无忧。” 美妇嘴角溢血,冷笑道:“强买强卖,这就是剑仙的生意?” “就因为我是妖,我就罪该万死?!” 她吐出一口血水,死死瞪着那个青衫年轻人,“书院都默认我的存在,你们剑气长城,凭什么就能随意决定我的生死?” “就凭你的剑术高?” “什么时候,浩然天下这边,轮得到剑气长城之人做主了?” 宁远摇摇头,“冥顽不灵。” 浣纱夫人转头看向数里之外的客栈,以心声与钟魁言语几句,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低头闭目。 无声默念神通法诀,美妇化为一股青烟,不见踪迹。 宁远急忙大喝道:“秀秀,封住天地!” 话音未落,浑身真火缭绕的青衣少女,已经有了动作,躯体一闪,飞升天幕云海。 法相少女,盘坐之姿,双手开始结印,施展远古至高术法之一,绝天地通。 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绝天地通”,十一境的她,也做不到这种手段。 但是封住百里地界,不是什么问题。 以少女法相为中心,有一圈金色涟漪,迅猛扩张,速度之快,瞬间便是方圆十里。 甚至不比飞升境的跨洲远游来的慢上多少。 又是一刹,百里地界,山岳成界,河水为壁,天罗地网。 某处传来一声巨响。 大妖浣纱碰了“壁”,逼不得已之下,再度显化千丈真身,八尾归拢,狠狠砸向这座神灵天地。 已经是拼了老命了。 钟魁此前已经答应了她,会在后续护好三爷和小瘸子,那么至少在现下看来,她就没了其他顾虑。 一心只顾逃命。 只要暂时摆脱身后两人的纠缠,逃离桐叶洲之后,她就有办法离开这座天下。 脚下这座大洲,东边海域某处,有一个极为隐蔽的小型“归墟通道”。 蛮荒安插在桐叶洲的几头大妖,都知晓此地,也是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唯一的退路。 大妖撞击的那处天地壁障,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凹陷”。 见宁远还待在原地,法相少女忍不住怒道:“宁小子,还不出剑!?” 阮秀一脸焦急,“我困不住多久,至多一盏茶时间,你真以为只有玉璞境的我,能把她这个仙人境随手扬了?” 少女还真没说笑,没了神性的她,虽然神格得以保留,但一身实力,肯定下降了不少。 若她还是神性在身的那个火神,同境之内,普天之下,估计都找不到三两个能跟她掰掰手腕的存在。 但现在的十一境秀秀,就只是十一境了。 当然,在玉璞境里,少女的战力,依旧是极强的存在,毕竟她那脑子里,掌握着真正的至高术法。 宁远还是没有动作,呆呆的站在半空,落在阮秀眼里,就像是失心疯了一般。 不过她没有多想,双手结印更快,无穷道意自她体内透出,加固这方临时打造的百里天地。 她信得过那个男人。 并且,还是无条件相信。 宁远平时没个正形,但在关键时候,一定不会掉链子。 能凿开一座天下的男人,还会让一头小小仙人境大妖逃了去? 又是十几息后,青衫终于有所动作。 却没有去往大妖所在的天地边缘。 一袭青衫伸出一手,庞大的神魂之力,透过天地结界,覆盖方圆数百里。 于是,狐儿镇的某条小巷,正在忽悠几名稚童的裴钱,猛然抬起头来。 小姑娘身后背着的槐木长剑,顷刻出鞘,好似被某位仙人敕令,不受控制的遁入高空,笔直一线。 飞剑过百里,只在刹那间。 槐木剑的品秩,其实比不上长离。 而宁远又不会使什么双剑流。 那既然增长不了杀力,召来这把剑,意义何在? 阮秀虽有疑惑,但还是没出声,一心只管结印,短短时间内,为了维持天地不溃,她的真气都已经没剩下多少。 而就在此时,有一支山水画轴,被宁远抖落人间。 悬停空中,自行打开,一名身着青色长裙的绝色佳人,缓缓走出。 宁远袖子一招,槐木剑飞往女子所在,后者一把接过。 男人笑眯眯道:“说好了啊,我放你出来,你助我斩妖,可不能反悔。” 持剑在身的佳人,神色显得极为难看,憋着气,没说话。 但也没有直接离去。 一袭青衫收起玩世不恭,转为一脸肃然。 下一刻,眉心大开。 没有飞剑现世,一个个道意无穷的金色文字,瞬间落在这座人间。 个个大如小山,以青衫为中心,散作一圈。 地支剑阵,飞升天幕云海。 宁远沉声道:“太平山黄庭,听令!” 女子气的胸口起伏不定,咬了咬牙,还是不情不愿的开口,“黄庭听令。” 宁远拄剑而立,又道:“黄庭,申字天孤星,归位!” 女子剑仙一步跨出,持剑现身于一处文字“大岳”之上。 与此同时,像是得了某种大道感应,散作一圈的金色文字,开始缓缓旋转。 黄庭所在,“申”字大岳,金光更甚。 天外那颗人道天孤星,微微“眨了眨眼”。 地支一脉,剑仙黄庭,率先递剑。 一剑凿开大地,斩断大妖一条千丈狐尾。 随后又有一剑,起始于“申字大岳”,破开沉沉夜幕,剑光直落桐叶洲。 地支一脉,青衫剑主,大袖一抖,紧随其后,再有第三剑。 剑光分化天地,斩破虚无,与申字大岳而来的第二剑,两道剑光交汇一线。 十二地支,首次现世,剑斩仙人境大妖。 第528章 地支剑阵 狐儿镇天幕云海。 两人匆匆赶来此地。 一名云衫老人,身材中等,仙风道骨。 荀渊,桐叶洲玉圭宗现任宗主。 一名中年男子,面若冠玉,头别玉簪,腰悬玉牌,好一个风度翩翩美男子。 正是玉圭宗姜氏一族的家主,手握云窟福地的姜尚真。 一位仙人境瓶颈,一名十一境修士。 两人联袂远游至此,匆匆赶到这座大泉王朝的边境,刚好赶上了这场山上问剑。 荀渊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姜尚真,脸色不太好看,“瞧见了?” “还想着为你那个便宜儿子报仇?” 姜尚真神色阴沉,望向远方那处战场。 此前三道剑光,第一剑还好,约莫只是寻常玉璞境的杀力,但之后两剑,却是让他都感觉心有余悸。 姜尚真自认,拼尽全力,挡是能挡的下,但说不定自己的底牌之一就会被直接打烂。 老人背着双手,笑呵呵道:“走了,你那在藕花福地生的儿子,死了也就死了,又不是什么地仙资质,为此去找他麻烦,不值当。” 姜尚真闭上双眼,强行压下心头恶气之后,点了点头。 还能如何呢。 荀渊补充道:“杀子之仇,确实不共戴天,你要真咽不下这口气,选择找他问剑,我至多劝你,绝对不会拦你。” 老人语气骤然加重,沉声道:“但是你小子记住,一旦你找他麻烦,你就不再是我玉圭宗之人。” 男人弯腿坐在云海,一声不吭。 荀渊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说道:“姜尚真,下一任宗主的人选,我确实已经决定,基本板上钉钉,就是你来当了。”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玉圭宗还在。” 老人指向那处战场,“十二地支剑阵,这等杀伐手段,你觉得从哪来的?” 姜尚真微微摇头。 荀渊笑道:“我也不知道。” “不过我可以明确告知你一件事。”老人捋了捋胡须,“这个宁远,来自剑气长城。” “并且他在与你结怨之前,早就跟我玉圭宗有了一定的香火情。” 顿了顿,略微思索后,荀渊纠正道:“天大的香火情。” 姜尚真眉头挤在了一块儿,“怎么说?” 他当初为了给好友陆舫护道,选择以魂魄进入藕花福地,一待就是十余年,在这期间,浩然天下的所有事,一概不知。 荀渊也不隐瞒,直截了当道:“等我日后跻身飞升境,我们玉圭宗,这顶戴了数千年桐叶洲老二的帽子,就能摘下了。” “这一切,还要拜这个宁远所赐。” 老人简略的说了一遍,关于早年桐叶宗被一名十四境剑仙问罪之事。 在这之后,荀渊还大肆发散人手,去往倒悬山搜集消息,甚至还让几名玉圭宗的中五境剑修,走了趟剑气长城。 查的不多,但是身份已经确定无误。 那名惊世骇俗的十四境剑仙,乃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还担任刑官一职。 荀渊说道:“他要是桐叶洲的某座仙家子弟,是什么太平山,亦或是扶乩宗年轻剑修,哪怕是桐叶宗门人,我都随你。” “在桐叶洲,玉圭宗不惧任何人。” “但一座剑气长城,想都别想。” 老人俯下身,一双眼眸,直视姜尚真,一字一句道: “我玉圭宗上上下下,数千年的经营,所积攒起来的底蕴,绝对不会为了你姜尚真的一个狗屁儿子,去得罪剑气长城。” 他忽然又咧嘴一笑,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笑道:“修道数百年,难道还拎不清一个孰轻孰重?” 姜尚真抹了把脸,忽然问起了另外一事,“他来寻这头天狐,所为何事?” “总不能真是为了所谓的斩妖除魔吧?” 没等荀渊开口,姜尚真又自问自答道:“不过好像又说得通,毕竟剑气长城之人,最为嫉恨妖族。” 荀渊说道:“这头九尾,居然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了,也没能瞧见。” “竟是还不惜自断一尾,遮掩天机,难怪能躲藏至今,就是不知道剑气长城之人,是如何寻到她的气息的。” 老人看了眼沉沉夜幕,“咱们桐叶洲,估计很快就要变天了。” “他能找到这头九尾,八九不离十,也能寻到其他蛰伏起来的大妖。” 荀渊揉了揉下巴,思索道:“说不定等我们回去不久,这个宁远,有可能还会不请自来。” 老人看向姜尚真,语气不容置疑,“回去之后,要么下山去别洲晃荡,要么就去你那云窟福地好好待着。” 荀渊一拂袖,没好气道:“老子可不希望十二地支剑阵,落在我玉圭宗。” …… 地支一脉,接连三剑,一斩再斩,任你是仙人境大妖,也得贴地俯首。 太平山黄庭,返回浩然天下的第一剑,便是对上了一名仙人境大妖。 一剑开路,凿开数十里地界,斩断大妖一条通天狐尾。 申字大岳的第二剑,紧随而来,剑光里头,剑意不多,但却充斥着无穷道意,杀力相较于黄庭第一剑,更盛几分。 再有地支剑主的第三剑,一条宛若惊鸿的剑光,蕴藉的粹然剑意数不胜数,霜雪剑光,势如破竹,直落桐叶洲。 十境纯粹剑修的倾力一剑,外加十二地支剑阵加持,杀力无与伦比。 两道剑光交汇作一线,并拢归一,剑光瞬间淹没仙人境大妖真身。 一头千丈的狐妖真身,剑光压顶,如遭凌迟,仅是眨眼间,庞大身躯之上,就出现了好似金身碎裂的万道裂痕。 又是眨眼,轰然碎裂。 比肩大岳高山的大妖浣纱,浑身上下,血肉筋骨开始消融,惨烈至极,千真万确的形销骨立。 一块块隶属于上五境的琉璃金身碎块,开始坠落大地,人间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磅礴大雨。 收剑归鞘,一袭青衫大袖一抖,归拢地支剑阵。 一个个“金色大岳”,总计十二个文字,落入年轻人眉心,迅速纳入气府,归位之后,重新围绕金丹旋转。 剑斩仙人,小试牛刀矣。 第529章 镇妖楼 十几息后,客栈所在的方圆百里,重归寂静。 尘埃落定,阮秀停止掐诀,法相消散之后,御风至青衫身旁。 宁远瞥了她一眼。 顿感过瘾,又来一眼。 少女许是消耗太大,如今站在男人身旁,有些“气喘吁吁”。 饱满的前衫处,起伏不定,本就紧身的一袭青衣,被如此“顶撞”,就更加紧绷的厉害。 一呼一吸,日升月落,看在眼里,大呼过瘾。 察觉到宁远的色胚目光,奶秀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问道:“宁远,你那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一袭青衫正色道:“诶,男人嘛,左右无非就是那三两事,要么是扬名立万,要么是媳妇儿孩子热炕头。” 阮秀翻了个白眼,没再开口。 少女了解自家男人,要是接他的话,后面指定得唠上半天,这会儿瞧着还算正经,后面说不定就得满嘴的荤话了。 宁远看向不远处的黄庭,后者因为刚刚走出画卷,神魂极为不稳,递出一剑后,甚至有些摇摇晃晃。 黄庭在藕花福地待了几十年,拥有两个化身,一是镜心斋童青青,二为敬仰楼樊莞尔。 早已熟悉藕花福地的她,而今到了浩然天下的家乡,反倒是“水土不服”了。 宁远轻声问道:“要不再回画里躲着?” 那日边境小城一事,小道童奉老道人之命,交给了年轻人三支画轴,也是福地天下第一的机缘。 而太平山黄庭,就是其中之一。 在此之前,宁远也琢磨过,老道人会让他带走哪三人。 思来想去,无非也就是那几个,藕花福地历史上的四位,无敌一个时代的人物。 像什么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魔教祖师爷卢白象,武疯子朱敛之类。 结果老道人确实是作妖,给的三位里面,居然有一个不是藕花福地的本土高手。 桐叶洲天才剑修,太平山如今年轻一代的翘楚人物,剑仙黄庭。 黄庭的资质,比之宁姚肯定比不了,但除此之外,搁在剑气长城,也是属于第一梯队的天才。 只说宝瓶和桐叶两洲,山上仙家就对上百位所谓的天才剑修做了个大致点评,得出了一个比较公认的说法。 北魏晋,南黄庭。 不过大多数的说法,关于两位剑修的战力,还是更倾向于风雪庙魏晋。 毕竟按照道龄,魏晋还没到不惑之年,就成就了十一境大剑仙。 而黄庭如今,都快要百岁,走出藕花福地之后,也尚在元婴地仙之境。 但在宁远这边,则是相反,他更偏向于黄庭。 现在的她肯定比不上魏晋,但往后的大道高度,指定要更高。 不止是因为黄庭入了他地支一脉。 魏晋的资质,当然很好,可天底下谁人不知,这名玉璞境剑修,为情所困,剑不得出。 能跻身上五境,还是因为阿良的指点,之后再想破境,要是撇不开那个爱而不得的贺小凉,难也。 青裙女子摇了摇头,满脸的嫌弃,“我可不想再回去,被你天天用嗓门骚扰。” 宁远讪讪一笑,看向脸色不太好看的阮秀,伸出一只手掌,恬不知耻道:“秀秀,整点雪花钱,不用太多,够她稳固气府就行。” 少女神色不善,看了看黄庭后,翻手取出一袋子神仙钱。 越过宁远,阮秀将沉甸甸的袋子抛给黄庭。 后者一经接手,便立即落地盘坐,吸纳雪花钱里的天地灵气,抬升修为的同时,也在稳固因进入大天地而来的灵气倒灌气府。 秀秀好像心情不佳,也没跟宁远说一声,就直接御风去往狐儿镇。 一袭青衫背剑,缩地成寸,来到三条剑光落地之处。 这处地界,出现了三道巨大口子,最短都有十几里,最长的,目之所及都瞧不到尽头。 剑痕峡谷极深,里头黑黝黝的,宁远神念发散,愣是没找到那头天狐的一丝气息。 “真死了?什么都没留下?” 他狐疑一声,随后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张符箓,默念口诀之后,这张身上唯一的镇妖符,金光大盛。 镇妖符的主要作用,自然是镇杀妖族,但除此之外,还有寻觅的本事。 符箓迅猛燃烧,而后俯冲而下,宁远脚步一动,跟在后头。 不到盏茶时间,在剑痕峡谷的某个角落,一袭青衫御剑落地。 眼前之景,怎一个惨字了得。 地面趴着一头天狐,没了原先的千丈真身,看起来不过是寻常狐狸大小,鲜血淋漓之内,依稀可见森森白骨。 天狐八尾,整整少了六尾,而剩下的两条,也无力的垂在地面。 宁远立即并拢双指,横抹斩出一剑。 镇妖符被他一剑打烂,里头的神意灵光,消散天地。 不再是上五境,还是濒死状态的浣纱夫人,可挡不住这枚镇妖符。 宁远缓缓走到近前,蹲下身。 狐妖有感,虚弱的她,强撑着睁开眸子,与之对视。 宁远笑道:“浣纱夫人,到了这个地步,是否还打算继续痴顽?” 天狐并未张嘴,但却有声音响起,语气与之前大不一样。 她只说了四个字,“剑仙饶命。” 宁远摇摇头,“夫人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可从来没说过,一定要斩了你。” 天狐身子颤抖,望着那双狐媚瞳孔,男人能感觉到一丝极大的恨意。 只是她在人间多有眷恋,方才万般不情愿的说了句服软的话罢了。 宁远随意坐在一旁,摘下养剑葫,开始喝酒。 想了想,男人一手抓住她的脖子,使其开口之后,将醇香的忘忧酒水,给她也来了一口。 宁远笑眯眯道:“夫人,我这酒,比你那青梅酒,是不是滋味好多了?” “我跟你讲,这酒名忘忧,等你多喝几口,说不定过了今天,你就真的无忧了。” 宁远就这么喝着酒,时不时给身旁狐狸也喂一口,嘴里喃喃念叨。 仙人境大妖不肯听,但现在的中五境小妖,不得不听。 宁远笑问道:“浣纱夫人,是不是觉得我的面目,犹为可憎?” “明明与你往日无怨,却指名道姓的找上门,开口就要你交出身家底细,不答应,我还百般威逼。” 他自问自答道:“是了。” “你的感觉没错,不只是你,就连我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年轻人一拍大腿,嚷嚷道:“妈了个巴子,好端端的待在家里,结果就来了个天杀的江湖剑客,二话不说,就要做什么所谓的行侠仗义,斩妖除魔之事……” “普天之下,还有王法吗?还有律例吗?!” 咋咋呼呼的,搞得好像他是受害者,而躺着的那个才是罪魁祸首一样。 天狐静静的趴在地面,一动不动,就像那条客栈的看门土狗。 她闭上眼。 而很快,有只手掌就搭在了她的头上。 她睁开眼。 那人揉了揉她的狐毛,笑着说了两个字,“要听。” “事关你的生死,还有往后的大道,你要是还不愿意听,那就算了。” “我也不彻底斩了你,也不再逼问其他大妖的底细,就这么一走了之,随你去哪。” 宁远微眯起眼,“但是你真以为,跟着钟魁去了大伏书院,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冷笑道:“蛮荒谋划的是一座天下,难道还会因为一座书院横亘在前,就选择收手?” “我跟你说句真话,当然,之前我说的那些,也都是真话。” 青衫点头道:“书院不仅保不住你,而且那个君子钟魁,也在蛮荒的必杀榜单上。” “除了他,还有桐叶洲为数不多能称为天之骄子的人物,例如太平山黄庭,扶乩宗神仙眷侣的儿子,玉圭宗韦滢等等。” 宁远喝下一口忘忧酒,笑道:“浣纱夫人,你真以为当年,你选择自断一尾,不再为蛮荒做事,就能安心隐居修行了?” “我今日斩你半条命,好过将来你直接被人打的身死道消,点滴不剩。” 看了眼血流不止的小天狐,男人叹了口气,摸了摸身上的方寸物,一番捣鼓之后,取出一口...大锅。 搁在地上,宁远一把抄起狐尾,直接把她给丢了进去。 捻动双指,在这千丈地底深处,拘来一条河水。 吹了口气,底部火光摇曳,没一会儿,锅里就开始沸腾。 这还没完,他又接连掏出极多的药材,均是年份不低的灵草,也不讲究什么种类,全数丢了进去。 一股药香扑鼻。 宁远笑眯眯道:“夫人,一码归一码,你要恨,就恨之前那个剑气长城的剑修。” “现在帮你疗伤的,可不是什么剑修,而是一名在将来,有望受封君子头衔的读书人。” 翻脸快过翻书。 浣纱颤声道:“恳请剑仙为我指明道路。” 青衫男人坐在一边,晃了晃酒壶,颔首笑道:“那就请浣纱道友,为我解惑。” 天狐只剩个脑袋露在外头,看起来甚是滑稽,不过很快,许是伤势恢复了些许,她得以再次幻化人身。 宁远两眼一瞪。 他娘的,没穿衣服。 不过身子都泡在药缸里,只能瞅见脖子往上的光景。 沉默许久,浣纱夫人缓缓道:“蛮荒天下安插在桐叶洲的眼线,只说我知道的,一共有七头。” “不过三千年下来,因为几场天大变故,加上我,如今只剩下四位。” 宁远问道:“受周密之命?” 美妇眼里闪过异色,这人竟是还知道那个文海周密,不过到了这个份上,她也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浣纱夫人点点头,“我们七人...七妖,全都是按照周密的命令行事,但能跟周密联络的,只有两位。” “一个是我们七妖的领袖,他的身份极为隐蔽,就连我都从来没见过,也不知晓具体名讳。” “另一个,则是落地太平山的那头白猿。” “前者是飞升境,后者则是十一境纯粹剑修,不过他早在数百年前,就达到了玉璞境瓶颈,一直闭关不出。” “剩下一个,躲藏在扶乩宗,具体是什么身份,浣纱并不清楚,不过境界,应该是仙人境。” 宁远嗯了一声,“周密要你们做的,就只是在暗地里,斩杀那些桐叶洲的天才修士?” 他眯起眼,“就这么简单?” 扼杀天才,其实说得过去。 但宁远毕竟曾经站在过山巅处,还与周密有过一番近乎于志同道合的“谈心”。 他不信,绝对不会有这么简单。 斩杀有望大道登顶的天骄,当然是真的,但肯定不止于此。 天底下的年轻人,再如何天资绝世,也无法做到在十年之内,拥有飞升境,乃至于十四境的实力。 宁姚除外。 蛮荒几年之内,就会攻向浩然天下,这么短的时间里,哪怕是太平山黄庭,又能修到什么境界? 那怕她再如何拼命,撑死一个仙人境到顶了。 一个仙人境剑修,对于两座天下的大战,不能说毫无作用,但绝对不会是奠定胜负的存在。 宁远凝视她的双眼,缓缓吐出一字,“说。” 青衫瞳孔,一时之间,剑意滋生。 被斩了半条命的浣纱夫人,哪敢再有保留,急忙开口道:“除了斩杀天才子弟,我们几头大妖,还有一件密谋三千年的大事。” 说到这,美妇一脸痛苦道:“请剑仙为我隔绝天地,不然即使我如何开口,都无法说出这桩天大秘密。” “当年赶赴浩然之前,我们七头大妖,都在托月山立下过大道誓约,一旦对人族说出这件事,必遭天大反噬。” 她话还没说完,宁远就有了动作,一个闪身之后,到了美妇跟前。 没去看她白花花的身子,年轻人一抖衣袖,海量剑意透体而出,弥漫十丈方圆。 算是半个“小天地”。 这就是宁远的薄弱之处了。 即使跻身地仙剑修,他也没有一把本命飞剑,自然也没有神通,更加无法构造小天地。 浣纱夫人又开始嘴角溢血,摇了摇头。 半吊子的小天地,隔绝不了什么。 宁远眉头紧锁,想着要不要把阮秀喊过来,不过一番思索过后,他祭出两件本命之物。 一枚山字印,一枚水字印,一左一右,显化人间。 继而又有十二个金色文字,从他眉心透出,散作一圈,熠熠生辉。 剑修剑意,浩然正气,十二地支,三方齐发力,封锁此处地界,甚至连光阴流水,都开始被影响。 浣纱夫人脸色好转,红唇轻启。 “不瞒剑仙,我们七人蛰伏桐叶洲,最大的目的,不是什么扼杀天骄,而是图谋那座雄镇楼。” 宁远皱眉道:“礼圣昔年铸造的九座高楼?” 浣纱点点头,“桐叶洲的这座,名为镇妖楼。” “这座雄镇楼内,藏有一鼎,上面刻有我妖族修士的极多真名,又因裹挟一洲气运,导致它的存在,对蛮荒来说,就是先天压胜。” “我们的最终目的,就是找到这座镇妖楼,拼死将它打碎,为蛮荒赢下第一场。” 宁远面色平静,补充道:“真给你们做成了,届时镇妖楼一毁,桐叶洲的气运将会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流散四方。” “一洲之地,天塌地陷,类似于绝天地通,又像是末法时代,影响的,不止是山下,还有山上。” “等到蛮荒入侵浩然,那么攻陷桐叶洲,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浣纱夫人轻微点头,言至于此,她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此后约莫半个时辰,多是宁远问,浣纱夫人答。 最后年轻人看了眼天色,正是一轮明月刚挂枝头的时候。 宁远取出一支山水画轴,正是原先黄庭暂住的那支。 摊开之后,一袭青衫微笑道:“浣纱道友,若不嫌弃,就入我幡中一叙。” “你瞧好了,我这可是山水幡,里头的灵气,足可比得上一般的小洞天了,可不是什么万魂幡。” 浣纱略显犹豫道:“此物真能为我遮蔽天机?” 宁远没好气道:“这你先别管,反正我话撂在这,就算无法帮你遮掩,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不会死。” 一袭青衫,拍了拍身后长剑,笑容和煦,令人如沐春风。 与之前那个天杀的年轻人,大不一样。 他认真说道:“等我斩了那几头大妖,没了威胁之后,夫人往后,想去哪就去哪。” “我甚至可以立下誓言,到那时,为你书信一封,去往中土文庙,用我的斩妖功德,帮你求一个大道广阔。” 此前狠毒做不得假,而今真诚,同样如此。 宁远没来由的,好似福至心灵,与她道出一句,“夫人,切莫对我怨恨,这话并非是什么威胁之语,你非要恨,对我来说也无所谓,我要说的是……” “经此一役,希望夫人能够不破不立。” “一朝勘破大劫,得来全然自由身。” 女子一步走到近前,深吸一口气,朝着青衫男子,欠身施礼。 “浣纱谢过剑仙。” 第530章 为数不多的外乡人 剑气天下。 剑气长城北城池,靠近连接浩然天下的空间镜面处,有山岳倒悬于天地之间。 自从倒悬山被搬至剑气长城后,到如今一年多过去,就没离开过。 而原本位于南边那处天渊附近的山字印,三日前,又被十几头金甲傀儡,合力搬到了镜面这一块儿。 倒悬山上春幡斋。 今日来此的剑仙,极多。 还都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甚至就连几位飞升境老剑仙都来了。 董三更,陈熙,齐廷济,纳兰烧苇,岳青,米祜。 六位剑仙,境界最低的,都是那仙人境。 几位大剑仙的座位很靠前,六把交椅,分作两旁,离着主位很近。 此外,又有十几把交椅在稍后位置,上面坐着的,都是剑气长城这一代的年轻天才。 主位的两把椅子,尚且空着。 但大厅内,却是无人开口,个个屏气凝神,要么闭眼悟剑,要么就一味喝茶。 倒是想喝酒,但是在进入这个门开始,就得遵守隐官大人的规矩。 议事不得喝酒,谁喝了,那就可以收拾铺盖滚蛋了。 虽然如此,但却并没有人觉得如何不妥。 …… 避暑行宫。 一名女冠御剑落地,径直跨入其中,看向那个独自处理事务的黑袍少女。 “姜隐官,春幡斋那边,都到齐了。” 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姣好的脸,她先是看了看窗外天色,有些疑惑,“我不是定在了戌时吗?怎么现在人就到齐了?” 站在下方的女冠道姑,自然就是大玄都观驻守在剑气长城的剑仙春辉,她点头笑道: “都是听说这次议事,事关各自家族的利益,所以一个来的比一个早。” 黑袍女子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剑气天下堪舆图,随口道:“那就让他们等着,我还有事没办完。” 好大的口气,如此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就要让一众剑仙干等着。 不过春辉倒是没觉得惊讶,面色平静的点点头,领命告退。 隐官大人继续处理事务。 姜芸的这个隐官,当的可不算轻松。 上任隐官萧愻,就是个甩手掌柜,绝大部分的事务,都是交由底下之人处理,也只有当战事生起的时候,才会出面决策。 但现在自然不一样了。 姜隐官要处理的,是一座天下的事务,一年多来,几乎天天都泡在避暑行宫这边。 一天十二个时辰,从避暑行宫离开的传信飞剑,能有上百把。 自那场反攻蛮荒的战事结束之后,这座不算太大,也不算很小的剑气天下,其实一直很太平,没有太大动作。 但这处疆域,方圆近百万里,过去一年光阴,也不是没有任何变化的。 除了原先剑气长城这边的南北城池,从北向南,绵延百万里的地界,已经有三座千里巨城,拔地而起。 这一年的这座天下,没干别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大兴土木。 方寸之地,变成了整座天下,如此广袤的疆域,总不能打下来之后,就搁那不管了。 建高城,修官道,立剑仙庙,搬山成岳,引水成江…… 当初刑官劈开一座天下,剑气长城攻入蛮荒,这些偌大疆域,虽然妖族天时被生生打烂,但其实地利,还是属于蛮荒。 想要彻彻底底的把脚下土地,变成人族领地,就得稳固地脉,给原先剑气长城的所有家族,分封辖境。 说简单点,就是要让这座天下积蓄万年的妖气,变成人气。 类似于平地起高楼,要把百万里疆域,打造成一个...较小的浩然天下。 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一名佝偻老人,凭空出现在避暑行宫,站在黑袍女子身后,笑眯眯道:“姜丫头,让你做这隐官,累不累?” 黑袍少女头也不回,随口道:“还行,虽然没时间练剑修行,但起码也站在了高处,见到了许多不曾领略的风景。” 老大剑仙笑意不减,又问,“丫头,你就没想过,要你当隐官,是因为什么?” 姜芸笑着点点头,“陈爷爷,我知道啊,你无非就是看中,我是出身礼圣一脉的读书人嘛。” 陈清都疑惑道:“真就没有半点怨气?” 一名从浩然天下而来的黄毛丫头,境界不到上五境,莫名其妙就成了万万人之上的隐官大人…… 对她来说,是好事? 好个屁。 上任没多久,就遭了许多非议,要不是老大剑仙在,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她给淹死。 成了隐官,肩头瞬间就压下了无数事务,这他妈也是好事? 一年多时间,姜芸的境界,几乎毫无寸进,依旧停留在金丹境。 每日就待在避暑行宫,望着一张堪舆图,规划各种需要做的事,一年到头都合不了几次眼。 倘若姜芸不是隐官,会如何? 那她就是一名无拘无束的天才剑修。 不管是待在剑气长城,还是回那家乡浩然天下,这个年纪的金丹境剑修,都是真正的剑仙胚子。 可她偏偏就成了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 路边的一条狗,都要比她自由。 早已不是一袭儒衫的清秀女子揉了揉眉心,罕见的叹了口气,“陈爷爷,我要是说我没有怨气,你信吗?” 陈清都摇摇头,微笑道:“不信。” 少女没好气道:“这破隐官,老娘早就当够了,陈爷爷,你要是有什么别的人选,就赶紧把我给下了。” 老大剑仙顿时板起脸,“那不成,咱们剑气长城,隐官之位,旁人都做不得,只有你才行。” 老人忽然俯下身,看向那张堪舆图,正色道:“丫头,九座大岳,已经选址好了?” 姜芸也摆正神色,微微颔首道:“差不多了,目前我选的这九处,俱是灵气汇聚之地,底下天然就有灵脉存在。” 陈清都点点头,“你这几日抽空去一趟,挨个走一遍,亲自勘验勘验。” “对了,去之前,就别喊陆芝了,到我那茅屋,我带你去。” 姜芸突然皱着脸,轻声询问道:“陈爷爷,我虽然是礼圣一脉的书院学生,早年也研习过镇压气运的圣贤书籍……” “但此事我不敢保证,一定能做成。” 老大剑仙笑眯眯道:“没事,你要是做不成,那我们这些只会打打杀杀的剑修匹夫,就更没指望了。” 黑袍女子深吸一口气,说道:“再等等,等我挑选一个好日子,大概在今年年末。” 陈清都点点头,没有再继续逗留,一步离开避暑行宫。 能让老大剑仙都如此重视的事,自然不是小事。 而事实上,两人所议之事,关乎这座崭新天下以后的千年万年。 选址九处大岳,不是什么敕封山神之举,而是要照搬当年小夫子的... 建九楼,铸九鼎,镇压人间气运,开创万世太平。 为何陈清都说,隐官之位,只有姜芸能做? 因为那场战事结束之后,这座天下的外乡人,都已经返回了各自家乡。 原先坐镇剑气长城的三教圣人,早已打道回府。 其余外乡的修道之人,包括数量不少的北俱芦洲的剑修,也一一回了家乡。 剑气长城都没了,也没什么妖可杀了,还留着做什么。 所以如今的这座崭新天下,外乡人很少很少,小姑娘就是其中之一。 而她又刚好是礼圣一脉的书院学生,是个根正苗红的读书人。 小夫子这一脉,自读书开始,就要修习关乎镇压气运,敕封五岳的书籍,所以无论怎么看,隐官之位,都是非她莫属。 照老大剑仙的说法,就是这拨打小就只会练剑的匹夫,认字儿的都没几个,还指望让他们中的某人,来当隐官? 境界是高,上五境剑修比比皆是,但你们谁会敕封五岳? 谁会风水学问?谁会勘验灵脉,谁会在大岳山根,布置压胜之物? 姜芸虽然不是儒家圣人,但她读过的书,比这座天下任何人都多,凭这个,就足够了。 她没有回家,成了新任隐官。 还不是圣人,甚至连君子贤人都不是的她,就被迫站在了高处,谋划一座天下的未来。 第531章 倒悬山议事 倒悬山。 一把巨剑落地。 捉放渡上,两名女子并肩而行。 见小姑娘沉默不语,陆芝没话找话,笑问道:“姜隐官,一年多来,这可是你第一次踏上倒悬山,就没点什么触景生情?” 姜芸皱了皱眉,没有回话。 陆芝背着双手,仰头望向一轮明月,看似无意道:“有次宁丫头喝多了,跟我说了一桩痴男怨女的江湖事。” “嗯...怎么说的来着?”陆芝晃了晃脑袋,笑眯起眼,“哦,想起来了,那故事里的痴男怨女,男的姓宁,女的……好像跟隐官大人一样,也是姓姜?” “这桩故事,宁丫头可是说的绘声绘色,我刚好那日也喝了不少,闲来无事,就听了个全。” 大剑仙陆芝摇摇头,“结果听完之后,我差点把那天喝下去的酒水都给吐了出来。” “果然,男人里头啊,压根就找不出几个好东西出来。” “个个做不成阿良,但却都要学阿良。” 黑袍女子阴沉着脸,“真是宁姚说的?” 陆芝又不说话了,开始眼观鼻鼻观心。 姜芸没再继续问,想着等议事过后,回了避暑行宫,就往宁府传一道隐官密令,让这嘴里没个把门的宁姚,跑去做点苦差事。 比如镇守天渊,比如开辟某座大岳山头,或是干脆让她这个元婴剑修,提着剑去凿官道。 自古以来,剑气长城设立有三官,除了祭官之外,刑隐两官,都掌握着极大的权柄。 战事起,刑官执掌生杀大权,高于隐官。 但要是太平无事,隐官就要压过刑官。 如今的剑气长城,刑官为陆芝,隐官是她,所以这样一看,姜芸还真有对宁姚发号施令的权利。 之后一路无话,两人抵达一座府邸前。 门口一左一右,此时正守着两位剑仙。 春幡斋主人邵云岩,与大玄都观门人春辉。 俱是十一境剑修,但今夜的两人,连进去议事的资格都没有,充当起了守门人。 大厅之内,落针可闻。 无论何等境界,是大剑仙,还是小剑修,都是如此,沉默不言。 而随着两位女子的到来,场面终于出现了不太一样的光景。 当一刑一隐,跨入大厅,缓缓走到那两把空了许久的主位上时。 一众年轻剑修,全数起身。 宁姚,庞元济,齐狩,高野侯,董不得,晏啄,陈三秋,董画符,叠嶂,高幼清…… 总计十七位,皆是中五境剑修,最低观海,最高元婴。 至于剩下的六位大剑仙,地位更高,自然不会,也用不着起身。 陆芝落座刑官那把交椅之后,就一副靠着椅背的模样,闭目休歇。 这场议事,说白了,跟她没有很大关系,是隐官大人发起,她只是负责压阵罢了。 黑袍隐官压低手掌,众人这才重新落座。 姜芸视线随意扫过在场众人,而后看向在门口守着的剑仙春辉,问道:“之前我点名的那些,是否都到齐了?” 女冠剑仙立即回道,“二十三位,尽皆到场。” 年轻女子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开始议事。” 此话一出,原先意态闲适的诸位剑仙,立即开始挺直腰杆。 这场议事,关乎各自家族往后的利益发展,自然是重中之重,没人会当做儿戏。 那个高居首位的年轻女子,没有取出象征隐官一脉的身份玉牌,只是轻轻敲击几下桌面,笑道: “这一年多来,想必大家对我都不算是陌生,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召开这么大的议事,所以还是介绍介绍。” 黑袍女子缓缓道:“我叫姜芸,是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目前任职一年有余。” 无人开口。 姜芸问道:“诸位剑仙,怎么说?” “我之前给你们的飞剑传信,应该都看了吧?上面写的,都是这次议事的内容。 要是有谁有别的意见,刚好现在大家都聚在了一起,可以说了。” 女子竖起一只手掌,“我保证,绝对不会事后算账,诸位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不过答不答应,在我。” “这次分封辖境,我不敢说绝对公平,但一定会尽量,最初的评判标准,就是论战功。” 同样无人言语。 真没人有异议? 自然有,但是只能嚼碎了,咽肚子里去。 你一个金丹境剑修,能找我们算什么账? 但你背后那个老大剑仙,谁敢去触他的霉头? 之前又不是没有过例子。 姜芸笑了笑,松下手掌,点头道:“看来是没有异议了。” 隐官拍了拍手。 守在门口的剑仙春辉,立即会意,翻手之间,取出一支山水画轴。 一掠而走,到了隐官身后,自行打开,铺就一幅锦绣江山图。 正是脚下这座崭新天下的地势图。 方圆百万里,已经被人标注了数十个光点,有些明亮,有些暗淡。 姜芸侧过身,伸出一只手掌,指向地势图上某个光点,目光则是看向离她最近的董三更。 “这处城池,离着咱们剑气长城最近,也是最为高耸的一座,董老剑仙,本座就划给你们董家,如何?” 董三更皱了皱眉。 黑袍女子笑着补充道:“当然,董老剑仙这一脉,战功卓绝,除了老大剑仙和宁府,无人能出其右。” “所以除了这座城池,董家还能额外获得一处妖族山市,还有那个酒泉宗。” 老剑仙立即抚须而笑,点了点头。 董三更其实不在乎自己家族能有多大的辖境,只要有个栖身之所就可,所以隐官大人分给他的城池,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但是那座酒泉宗,老剑仙说什么都要弄到手,不止是因为有美酒可喝,还因为那座妖族宗门,里头有不少的妙人。 姜芸继而看向董三更身旁的老人,指尖从地势图上抹过,说道:“陈老剑仙,第二座城池,划给你陈家,如何?” “你之前在老大剑仙那儿要的地盘,也依旧归属你陈家。” 陈熙没有开口,微微点头。 其实关于这些最新打造的城池,在归属问题上,早在这场议事之前,几名大剑仙,都被陈清都挨个找了一遍。 当时老人站在破碎城头上,双手负后,看向几个飞升境老剑仙,语气不容置疑,“划拨给你们的,要是觉得不满,肚子里有话要说,就来找我,谁要是在议事期间整什么幺蛾子……” 话虽然没说完,但傻子都知道后半句是什么。 等到隐官大人为剑气长城的各个家族分封好辖境,已经过去了好几炷香时间。 收起地势图,姜芸却还是没有重新落座,当隐官当成这个份上,也是没谁了。 在场还是鸦雀无声,等着隐官大人接下来的言语。 一年之前,在剑气长城,对于这位新任隐官,其实有很大的非议。 相比之下,同为浩然人士的陆芝,她坐那把刑官交椅,就从来没人说什么。 因为陆芝在剑气长城待了几十年,与他们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已经算是彻头彻尾的自家人。 但你姜芸凭什么? 初来乍到,妖也没杀几头,不过是低价卖了点忘忧酒水而已。 但如今一年之后,这些非议之声,近乎于销声匿迹。 甚至转为了拥护之语。 没别的,现在这位姜隐官,是真他妈干实事啊…… 一年到头,隐官一脉里,七八位年轻人,走遍了这座崭新天下,勘验地势,差人布置山水大阵,聚拢灵气。 规划各处辖境,修官道,建山门,敕封五岳,封正江水神灵…… 之前还留在这边的那些海量妖族,也在隐官一脉的驱使下,“心甘情愿”的跑去搬动大山,修建千里巨城。 剑气长城满打满算也才二十万人,这其中又有半数是老弱妇孺,而剩下的剑修武夫,又没几个会干这种事儿的。 这座天下的东西南北,左右上下,一年之前,与一年之后,是全然不一样的光景。 当然,肯定比不上隔壁浩然天下的任意一座大洲的欣欣向荣。 但要是让这群剑修去做这种事,指定玩完。 天天搁酒肆大醉的匹夫,炒个菜都费劲,指望他们去干这种精细活儿? 这座人间一万年后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跟浩然天下一样人心向下,没人知道。 但百年之内,一定是往上走的。 一名中五境隐官,许多人不服,肯定不服,理该如此,本该如此。 但一位撂下修行,兢兢业业为剑气长城出谋划策的读书人,他们但凡有点良心,都不应该如先前一般对待。 最关键的,这名隐官,还是一个外乡人。 没了战事,就连北俱芦洲的剑修都离开了剑气长城…… 但她没有。 曾有一名在酒铺喝的酩酊大醉的老剑修,瞧见刚好处理完事务,返回酒肆的黑袍小姑娘,便忍不住问了一句,“姜丫头,为何要做这隐官?” “吃力不讨好,还耽搁了修行,意义何在?” “不如辞了去,返回家乡,见见爹娘。” 老剑修说了一句肺腑之言,“如今的剑气长城,天下太平,那么你们这种外乡剑修,就应该早点回家。” 当时的那个小姑娘,摇了摇头,没有给出答案。 在宁姚与少数人看来,姜芸留在剑气长城,费力不讨好的做这隐官,是为了报答早年某个人的恩情。 得了天大好处,成了剑修,境界一日千里,自然就要把这些香火情,一点点的还回去。 但只有小姑娘自己心里清楚,报答是有,但不止于此。 因为她是浩然人士,是来自于南婆娑洲,来自于那座碧藕书院。 而这座书院,又是礼圣一脉。 姜芸早已仙逝的爷爷,就是出自礼记学宫,乃是一名学宫大祭酒,真正的儒家圣人。 而小姑娘的老爹,不负众望,接连考取贤人君子之后,又升为书院山主。 轮到她这一辈,兄长是个混不吝的剑修,一点书不乐意读,早年还偷偷溜出家门,跑来剑气长城杀妖…… 那么她姜芸,就必须做点什么。 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说不准她这个隐官,就能让将来的剑气长城,除了剑气之外,还多出些许的浩然之气? 岂不美哉? 第532章 风水轮流转 厅堂之上。 隐官大人抿了口茶水,扫了一眼众人之后,袖子一招,取出第二张山水形势图。 而这一张,上面所描绘的,是那浩然九洲。 年轻女子说道:“咱们剑气长城的事儿说的差不多了,那么现在,就讲讲隔壁的浩然天下。” 黑袍隐官屈起手指,轻敲桌面,掷地有声道:“大概三年左右,蛮荒的版图,就会与浩然天下接轨。” “根据此前我们隐官一脉掌握的消息,浩然那边,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召集了一大批诸子百家的老祖师,去往文庙议事。” “这场议事,文庙也邀请了我们剑气长城,我暂时还没定下让谁去,你们要是有推荐人选,现在就可以说了,我酌情考虑。” 剑仙们喝茶的喝茶,愣是没人接话。 去浩然天下,其实有不少人想去,但是去代表剑气长城参加议事,那还是算了吧。 这不就妥妥的一顶屎盆子,谁接谁糊一身屎。 听着就行了,反正咱们的姜大剑仙,决计不会干祸害剑气长城的事儿。 黑袍少女揉了揉眉心,深感无奈。 跟这群剑修聊天,真没劲。 姜芸习惯性的咬了咬嘴唇,说道:“那好,到时候我就亲自走一趟文庙,代替咱们剑气长城议事。” 少女直言不讳道:“我境界低,路途遥远,有哪位剑仙愿意随行一场?” 唰的一声。 话音刚落,大厅之内,几乎是眨眼间,就有十几人站起身。 腰背挺得笔直,就连几名仙人境大剑仙,也紧随其后的站了起来。 甚至于,有一名年轻剑修,貌似因为刚刚突破境界不久,没把握住一身气机,导致这一下猛然起身,直接就有一缕剑意透体而出,打烂了春幡斋的房梁。 此人正是庞元济,他挠了挠头,抢先说道:“都别跟我抢啊,隐官大人的贴身侍卫,必须由我庞元济来当!” 少年喊的很大声,脸不红心不跳,对他来说,反正现在的剑气长城,路边一条狗都知道他喜欢姜芸,脸这个东西,早没了。 姜芸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庞元济,你要是玉璞境剑修,那自然足够,但一个元婴境...还是算了。” 庞元济涨红了脸,虽说这一年以来,被心上人拒绝了无数次,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却还是头一遭。 丢脸丢大发了。 主位少女没再看他,继而将视线落在六位大剑仙身上,轻声问道:“几位剑仙前辈,有谁愿意做这份苦差事?” 陈熙摇摇头,“非是不肯,而是……” 老剑仙顿了顿,无奈道:“而是城头那个陈清都,拦着我们离开。” 董三更嗤笑道:“老王八蛋就老王八蛋,骂两句都不敢,就这么怕他陈清都?” 随后董老剑仙转过头,笑道:“姜丫头,我虽然不能亲自送你去,但可以给你几缕剑气。” 董三更发了话,其余几位大剑仙,自然也不好什么也不做,纷纷表态,表示可以与送上几道剑气,护道隐官去往中土文庙。 隐官大人笑着点头,而后饮下一整杯茶水,开始说那第三件事。 “蛮荒入侵浩然,是必然之事,而文庙那边,八九不离十,会在这次议事过后,就准备人手,去往桐叶洲。” “届时儒家会在桐叶洲东部外海某处,合力打造一座抵御妖族的关隘,类似于我们剑气长城。” 顿了顿,沉吟一番过后,黑袍女子问道:“诸位剑仙,有谁愿意...前去驰援浩然天下?” 此话一出,原先还算热闹的厅堂内,再度变得落针可闻。 究其原因,也很简单。 没人想去,这里的议事剑修,哪个不是剑气长城的本土人士? 哪个不曾敌视浩然天下? 姜芸咬着嘴唇,视线游离在每一位剑修的脸上。 她虽然上任隐官已经一年之久,经历了不少事,但只看模样,依旧也还是个清秀少女而已。 叹了口气,少女缓缓说道:“那好吧,我去文庙议事,之后我也代替咱们剑气长城去驰援浩然天下。” 庞元济急忙起身,“还有我。” 少年皱眉道:“我是看不起浩然,但这么多年下来,那边也有不少人,值得我们去高看一眼,比如北俱芦洲。” “你们去不去,不关我事,但我庞元济,一定要去。” 他这么一说之后,很快就有不少人站了起来,到了最后,除了几位大剑仙,其他所有人,全数起身。 姜芸终于露出笑意,点了点头道:“那好,就这么说定了,你们这些人的名字,我都会记在隐官一脉的档案里。” “等到将来,谁要是反悔,我就把谁交给陆剑仙发落。” 说完,姜隐官又摆了摆手,微笑道:“别觉得是我坑了你们。” “我只是说去驰援浩然天下,可没说要让你们去阵前杀妖啊。” 董老剑仙猛然睁开双眼,其内有精光一闪而过,看向那个隐官小丫头。 厅堂之内,如出一辙,所有视线齐聚在一人身上,其中有不少人,心中都隐隐有了些猜测,等着隐官大人接下来的言语。 满堂剑仙的注视,女子倒是没有任何怯场,她跺了跺脚,笑道:“还记不记得,这座倒悬山,最早是悬在哪儿的?” 姜芸忽然正色道:“宁姚听令!” 一位背剑少女立即起身,有模有样的抱了抱拳,望向那个主位的隐官大人,这个早已算是亲如姐妹的姜姐姐。 姜芸说道:“待我议事期间,倒悬山交由你掌管,炼化之后,只等蛮荒入侵,你便携带山字印去往浩然天下。” “诸位剑仙随行,之后落地桐叶洲东部海域……” 少女忽然咧嘴一笑,“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咱们剑气长城来做生意了。” 姜隐官语速加快,“此次参加文庙议事,我会找上那位礼圣,用我隐官一脉的所有功德,换诸位剑仙去往浩然天下。” “到时候你们去不去阵前杀妖,我都不管,但咱们的山字印,必须安稳落地浩然天下。” 主位的女子剑仙,黑袍一震,霎时间意气风发。 隐官大人微笑道:“那些九洲商人,挣了我们这么久的黑心钱,也到了该还账的时候了。” 第533章 驰援浩然 春幡斋内。 隐官话毕,满堂的在座剑仙,无不是异色浮现于言表。 剑气长城抵御妖族至今,打了这么多年,那些大战物资,一颗颗的神仙钱,从哪来? 寸草不生之地,如何诞生一代又一代的纯粹剑修? 靠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精气神,这没错,但也远远不够,总不能光喝水不吃饭吧? 所以就需要做生意。 每次大战过后,斩杀的绝大部分妖族,都会有专人清理,剔骨抽筋之后,卖给浩然天下的各方势力。 而倒悬山这枚山字印,就是双方生意往来的“交接之处”。 更早之前,远在道老二还没有背剑游历浩然之前,剑气长城背后的浩然南海,是没有所谓的山字印的。 那时候双方做生意,从九洲各地而来的跨洲渡船,就只能停靠在海面,或是临近的一些海外岛屿。 所以这样一看,有没有这枚山字印,都不会有太大影响,双方一样交易,一个出货,一个交钱。 但数千年前的南海海域,可不太平,跨洲渡船去往剑气长城,极为容易被海中大妖袭杀,落得个船毁人亡的下场。 而自从白玉京道老二留下了这枚山字印后,有道门一脉坐镇,镇压海中桀骜不驯的大妖,相对来说就安全了许多。 倒悬山停留南海,庇护前来的跨洲渡船,而这些九洲商人,交钱登岸,与剑气长城这边做完了生意,再一一返回。 道老二此举,摆在明面上的,自然就是造福世人,功德无量。 但其实以剑气长城为出发点去看,却又大不相同。 家门口平白无故多了个倒悬山,在双方之间的生意上横插一脚,这就使得那些后续的大战物资,价钱高了不知多少。 那些九洲商人,之所以是商人,自然就是以利为先,不说全部,总归有大部分人是如此。 我送大战物资前来,道老二收了我的过路费,那么这笔多出来的神仙钱,谁来承担? 我们做生意的,总不能白跑一趟吧? 那就显而易见了,全数都由剑气长城来补上这个空缺。 而人这个东西,有了一,就会有二。 抬高价钱之后,你们剑气长城这边,仍旧捏着鼻子购买,那么…… 那么或许这个价钱,就能再次提高一点点。 剑气长城能怎么办? 大战频发,死的人越来越多,飞剑崩碎者,境界跌落者,比比皆是。 二十万人的剑气长城,半数要修炼,半数的老弱妇孺,也得吃饭,怎么办?能怎么办!? 买啊,再贵也得买。 就因为这个,自从倒悬山落地南海之后,剑气长城四千年来,一代更比一代穷。 所以这座剑气长城,才会如此敌视浩然天下,同样也敌视白玉京一脉的道人。 因为那个道老二,他留下山字印,最根本的目的,压根就不是为了庇护那些九洲渡船商人。 就是为了恶心剑气长城,为了恶心那个不下城头的陈清都。 既能恶心老大剑仙,又能让倒悬山安插在浩然天下,充当眼线之余,还能挣点别人的神仙钱…… 美得很。 而城头之上的老大剑仙,却又不知为何,明明只要他随意出一剑,就能把倒悬山斩碎,依旧没有选择出手。 任凭这枚山字印,停留四千年之久。 黑袍女子看向宁姚,继而说道:“单论战功,在咱们剑气长城,除了老大剑仙之外,宁府是毫无疑问的第二,无人出其右。” “此前我之所以没有为宁府分封辖境,就是因为此事,倒悬山这枚山字印,归属宁家。” “往后去了浩然天下,倒悬山上所有的生意往来,挣的每一颗雪花钱,其中都有宁府的一部分。” 说完,姜芸又看向守在门口的两位玉璞境剑仙,先是朝女冠道姑说道:“春辉剑仙,劳烦随我走一趟中土文庙。” 女子剑仙双手抱拳,面向隐官大人,正色道:“此行春辉必定尽全力。” 对她来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离开大玄都观,到了剑气长城之后,春辉就没杀过几头妖族。 刚来没多久,就被刑官忽悠去了扶摇洲,为剑气长城借来了一把太白仙剑。 以前借剑,现在送人,大差不差。 姜芸点点头,继而朝另一人开口道:“邵剑仙,你之前说的那个要求,我已经请示过老大剑仙。” 她翻手丢给对方一块不过巴掌大的印章,“从此刻开始,剑仙邵云岩,落地剑气长城,以后就是自家人了。” “脚下的春幡斋,依旧属于邵剑仙的私产,倒悬山八条渡口之一,也任由邵剑仙选择一处。” “不过之后倒悬山的买卖,还要请邵剑仙多费点心思,毕竟他们这群脑子没几根弦的剑修,不太会做生意。” 邵云岩接过代表剑气长城之人的身份印章,朝着隐官大人笑着点头。 总算到手了,不枉他待在剑气长城这么久。 看来当初选择站队那位刑官大人,还真不是什么错误之举。 原先倒悬山的九洲势力,经历那场战事之后,相对来说,只有春幡斋主人邵云岩得了天大好处。 他虽然是浩然人士,但多年以前就已是孤家寡人一个,对那边自然也没有多少的眷念。 如今不仅成了剑气长城之人,这一年以来,还在这座崭新天下开辟了一处仙家山头。 说不准等自己境界再涨涨,往后还能在这边开宗立派,广招弟子门徒…… 春幡斋也还是他的,还额外得了一条大渡口,所以无论怎么看,都是赚,还是大赚。 赚翻了。 邵云岩不免有些感慨,人这辈子,能达到什么高度,获得什么机缘,其实在很多时候,就看一个如何选择。 酡颜夫人选错了,所以梅花园子没了,还被迫成了刑官一脉的婢女。 而他邵云岩选对了,不仅没有被苛责对待,还得了一桩泼天富贵。 哪怕以后屁事不干,就守着自己的剩余家业,有条不紊的经营,那都是羡煞无数人的美事。 隐官一脉的这场议事,影响深远,一直持续到了子时。 姜芸喝下不知第几杯茶水,瞅了瞅窗外天色过后,视线扫过在场众剑仙。 黑袍女子说道:“差不多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事。” 她缓缓说道:“剑气长城,碎了,但剩下的东西,也不是就没了用处。” “一个月后,我会启程去参加文庙议事,在这期间,诸位剑仙,还有剑气长城的所有家族,都需要做一件事。” 女子笑道:“将咱们的十几万里破碎城墙,全数收拢。” “当年打造剑气长城之物,皆不是凡俗,哪怕是一块青石,都是三教一家的大修士,从各处洞天秘境搜集而来。” “辅以数千种阵法,方得剑气长城。” 隐官大人微笑道:“虽说如今碎了,没了那些抵御妖族大道的阵法,但毕竟石头还是好石头,寻常法宝刀剑也难以劈砍出痕迹……” 咳嗽两声,姜芸说道:“蛮荒妖族快要入侵浩然天下,那么后者如今,缺的是什么?” “他们缺的是一座镇妖关。” “而我们的手头上,不就正好有一座?” “虽然破了点,但总归是最适合之物。” 姜隐官沉声道:“我希望大家齐发力,一个月的时间内,将破碎的十几万里城墙收拢, 各个家族,无论大小,都至少要掏出四件咫尺物出来。” 她看向一旁的几名老人,问道:“三位老剑仙,半年之前,我让你们各自家族合力打造的那艘跨洲渡船,可曾妥当?” 董三更忍不住老脸一红,点点头道:“差不多了,反正在你去往文庙之前,一定能打造好。” 这艘跨洲渡船,半年前就开始动工,耗费的人力物力不计其数,剑气长城三个大家族合力,进展也是极为缓慢。 一群天天练剑的汉子,让他们去做这种事,委实是有点为难人家了。 黑袍女子浅笑道:“一个月后,我会携带这些咫尺物,踏上这艘跨洲渡船,去往浩然议事。” “并且还会合计合计,将我们已经破烂的剑气长城,打包卖给中土文庙。” 底下的一众剑仙,有几个都已经笑出了声。 剑仙一般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咱们的隐官大人,还真是会做买卖。 与浩然天下做的第一桩生意,就是打算卖掉剑气长城。 万年之前,三教一家打造了一睹绝境城墙,“送”给了这些剑修,让他们抵御蛮荒天下。 而今万载过后,这边太平无事,浩然那边却是风雨欲来,那么我们这些剑修,又岂能坐视不管? 岂会坐视不管?! 那就把这座剑气长城,重新还给你们,免得妖族入关之际,你们被打的哭爹喊娘。 所谓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不外如是。 第534章 五岳之首 此次剑气长城议事,终于彻底结束。 随着诸多剑仙离去,坐在首位的刑隐两官,却还是没有起身。 一个老姑娘,一个小姑娘,勾肩搭背的喝着小酒,美不胜收。 陆芝打了个哈欠,拍了拍小姑娘的肩头,好奇问道:“小姜啊,之前议事上,你说的那些,一桩桩一件件的,都是你自个琢磨出来的?” 她还真是好奇,甚至是难以置信。 去年初见的那个姜小剑仙,与如今满肚子都是谋划的隐官大人...判若两人。 差别太大了,让剑仙陆芝都不免感慨。 当初那个只会酿酒的小姑娘,怎么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个山上的老油子了? 人肯定会随着时间变化,很正常。 一条道走出去的,十年百年过后,都会成为无数种人。 可这才多久啊? 一个回头,是那酿酒小姑娘,再一转身,又变作了一名道心坚固的女子剑仙。 最后蓦然回首,成了黑心的隐官大人。 姜芸单手托腮,望向门外,想了想后,摇头又点头,随口道:“我说的那些,有些是我自个儿琢磨的,有些则不是。” 少女淡然道:“为这座崭新天下,修建人间秩序,模仿礼圣铸九鼎,敕封五岳,封正江河等等,这些都是我早年所学。” “但把破碎的剑气长城,打包卖给文庙,这种黑心事,不是我出的主意。” 陆芝问道:“老大剑仙?” 姜芸扭过头,与身旁女子对视,面无表情道:“你的上一任。” 陆芝嗯了一声,随后很快反应过来,“……嗯?” 少女浅笑道:“没错,就是那个宁远,宁府的长子,宁姚的兄长,在你之前,剑气长城的刑官大人。” “都是他...死之前留下的东西。” “这里面,关乎往后剑气长城至少百年的发展,大大小小,几乎覆盖了山上山下。” 姜芸喝下一口自己酿的酒水,笑道:“卖掉已经破碎的剑气长城,也只是第一笔买卖而已。” “往后还有更多。” “而一座剑气长城,价格什么的,他都已经定好了,哪怕是一块灵秀石料,都有极为详细的价钱。” 大剑仙陆芝一拍额头。 得,我就说嘛,这种黑心事,绝对不是咱们的姜丫头能干出来的。 陆芝抿下一口酒,饶是她,也有点好奇,一座剑气长城,到底能卖出多少神仙钱,遂问道:“姜丫头,刑官大人定下的价格……是多少?” 按照陆芝的估算,如果剑气长城没有破碎,那就是无价之宝,比什么四大仙剑,还要珍贵。 但毕竟现在破了,变成了残垣断壁,几千种压胜阵法消失,剩下的,只是一些内蕴灵气的精石材料而已。 那么价钱就要大打折扣了。 不过无论怎么看,破破烂烂的剑气长城,最少最少,都能卖个几千枚谷雨钱吧? 黑袍少女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直接说道:“十万颗谷雨钱,外加一千枚金精铜钱。” 陆芝差点被酒水呛到,歪着脑袋,有点难以置信,“啥?” “多少?!” 姜芸眯眼笑道:“没错啊,就是十万颗谷雨钱,还有一千枚金精铜钱。” 确定自己没听错后,陆芝皱眉问道:“先不说破碎的剑气长城,值不值这个价钱,只说中土文庙那边,那群读书人,真愿意掏这笔钱?” “十万枚谷雨钱,姜丫头,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 她伸出三根手指,“人间十大洞天,哪怕把排在前面的三座大洞天,全数凑在一起的天地灵气,估计都没有十万颗谷雨钱!” “文庙要打造镇妖关,可不一定就需要咱们的剑气长城遗址。” “别忘了,那可是浩然天下,九洲地大物博,还有极多的洞天福地,那些读书人,真不差钱。 文庙只需要在议事期间,对诸子百家的老祖师施加点压力,让每个家族掏出点家底,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黑袍少女点点头,附和道:“说的没错,浩然天下不缺钱,但三五年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我上任隐官以来,翻阅过剑气长城的档案,当年建造这十几万里城墙之时,哪怕是三教一家齐发力,也用了近十年的光阴。” 姜芸指了指桌上搁着的浩然天下地势图,缓缓道:“在那场战事之前,我们剑气长城,当年位于蛮荒最北部,地盘只有方圆十万里。” “所以打造的剑气长城,也只有十多万里长,可是浩然天下呢?” “桐叶洲东部的外海,海域之辽阔,南抵咱们剑气长城,北至俱芦洲,足足近三百万里……” 少女笑道:“不到五年时间,文庙再如何有钱,想要打造一条横跨数百万里的天堑镇妖关,也做不到吧?” 姜芸颔首道:“而我们的剑气长城,虽然破了,但毕竟前身就是抵御妖族的利器,咱们这边没人懂得如何修缮……” “但浩然天下的诸子百家,可不乏有此道能人,例如墨家机关术,还有符箓一道的宗师大能。” “把剑气长城卖给儒家,照我估计,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们带回去后,不用多久,就能修缮重建,肯定比不上当年的剑气长城,但也不会差上很多。” 陆芝听的津津有味,笑眯眯道:“所以十万颗谷雨钱,这笔摆在明面上的黑心买卖,儒家文庙那边,是一定会捏着鼻子点头了?” 姜芸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估计是了。” 陆芝忽然举起酒壶,朝着自己身前的地面,洒了一条长线。 “敬咱们的刑官大人!” 说完,她又扭过头,看向身旁的小姑娘,咋咋呼呼道:“姜丫头,我跟你说,等中岳开庙大典召开之际,那炷头香,一定要留给我!” 姜芸板起脸,“什么丫头不丫头的,办事的时候要称职务。” 陆芝也随她的话,嬉皮笑脸的喊了句隐官大人。 黑袍少女两手一摊,“头香什么的,我可做不了主,得看老大剑仙的意思,而且八九不离十,应该是宁姚来做。” 陆芝也不恼,颔首说道:“要得要得,没了头香,那我就上第二炷嘛。” 她身为仙人境大剑仙,有此作为,其实也合乎情理。 如今的剑气长城,谁会不向往那位传说中的刑官大人? 那位十四境大剑仙的身份,早在一年以前就已经水落石出。 剑开蛮荒天下,生生斩破了剑气长城的万年牢笼,开辟一座崭新人间,此等战功,该如何论处? 还能如何论处,供着呗。 所以这一年的这座天下,在隐官一脉的带领下,做了一件大事。 东西南北,敕封四位五岳正神。 而居中的那座中岳,却不是什么山水神灵的府邸。 剑气天下的五岳之首,是一座剑仙祠。 里头供奉的,自然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刑官大人。 第535章 斩天伐地 等姜芸离开倒悬山,天边都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前半夜在议事,后半夜跟陆芝喝了好几壶酒,这个隐官当的,委实是忙。 走在去往酒肆的路上,黑袍少女显得有些醉醺醺,甚至在半道上,还在一棵树下吐了一地。 一年多以来,不知某日开始,隐官大人就喜欢在些许闲暇时分,喝点自己酿的小酒。 也不以修为祛除酒意,醉了就拉倒。 为此还传出不少糗事。 剑气长城这边,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个新任隐官大人,一天到晚,要么在避暑行宫处理事务,要么就在忘忧酒肆这边喝酒。 多数都在黄昏时分,隐官大人回了酒肆之后,最喜欢拿着她的那个养剑葫,蹲在路边默默喝酒。 来酒肆喝酒的剑修,极多,但一开始,倒是很少有人凑上去,不过后来就是不一样的光景了。 只要有人提酒而来,姜隐官都会笑着点头,跟人唠上许久。 多是她说,别人负责听,说那浩然天下的九洲各地,说那书中记载的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 有什么说什么。 姜芸可是读书人,论见过的世面,自然甩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剑修好几条街,说的多了,来找她喝酒的也就多了。 所以经常醉倒,然后被酒肆老板娘拖回去。 不过今日之醉,不在黄昏,而在朝阳初升。 少女回到酒肆,大清早的,云姑也还没开门做生意,门是锁着的,她就搁在门外坐着。 继续喝酒。 少女喝的摇摇晃晃,一旁的酒招子,一阵清风过,也是摇摇晃晃。 一名背剑青年,忽然而来,坐在一旁,摘剑横膝。 姜芸忍不住又吐了一口,直起身后,脑子一歪,靠在了男人肩头。 随后还抓着青年剑修的衣袖,抹了抹嘴角。 此番举动,男人不觉得如何,女子同样也是。 男人低下头,看着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小姑娘,一张略显木讷的脸上,罕见的出现极多心疼,“小芸,一年时间,足够了。” “只要你点头,我现在就带你回家。” “你说你欠那小子的,但无论怎么算,也该还完了吧?” 少女略微睁开双眼,摇头浅笑,“当然还完了,但我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诶。” 姜离皱眉道:“什么狗屁隐官,陈清……老大剑仙也真是的,选谁不好,偏偏让你来做?” “满打满算,你都还不到二十的年纪,小姑娘一个,境界又不高,凭什么?” 背剑青年,自然就是姜芸的兄长姜离,同父同母,血浓于水。 南婆娑洲的天才剑修,论练剑资质,不比那位宝瓶洲的风雪庙魏晋来的差了。 十岁修道,十六岁跻身中五境,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不到三十成就地仙,独身一人赶赴剑气长城之后,又在短短五年内,跻身上五境。 其实在剑气长城外乡人里头,姜离的名气,算是很大的,只在区区几位之下,例如狗日的阿良,还有大剑仙陆芝。 只是为人木讷,不爱与人攀谈结交,导致好友不多,这名上五境剑修,是真真正正的极情于剑。 家世显赫,身为书院山主之子的他,按理来说,应该是循着祖辈的轨迹,按部就班的读书。 考取贤人君子,朝着中土文庙而去。 但却恰恰相反,不仅练剑,还半点书不读,腹中点滴墨水没有,全是积攒多年的剑气。 老大剑仙都曾说过,似姜离这种剑修,倘若不是生在那浩然天下,而是剑气长城的本土人士…… 那么他的现下成就,还得再高一境,而以后的大道高度,同样也会拔高一层。 见小妹不言语,姜离的眉头都挤在了一块,沉声道:“小芸,只要你点点头,那么我就去找一趟老大剑仙,跟他摊牌。” “他要是不愿放你离去,我就找他问剑一场。” 少女睁开眸子,眨了眨眼,“哥,你打得过?” 男人一本正经道:“自然打不过。” “但你是我小妹,有些事,是不能去讲什么道理的,所以该做就得做。” “反正我这些年里,也杀了不少妖,积攒了些许战功,问剑输了,老大剑仙也不至于对我一个晚辈如何。” 说的头头是道,听起来却总有股莫名意味。 总结一个字,从心。 少女笑眯起眼,竖起一根大拇指。 姜芸小声问道:“老哥,等我这次去往文庙议事,返回途中,会回一趟南婆娑洲。” “你呢?剑气长城这边已经不会有战事了,这都五年了,你还不打算回去?” 姜离没好气道:“不把你带回去,咱爹不得一巴掌呼死我?” “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是一个人跑了回去,指定连家门都进不去。” 黑袍少女忽然直起身,岔开话题,笑问道:“哥,这一年以来,我可听说了你的不少事诶。” 她歪过脑袋,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老哥,听人说...你喜欢那个周剑仙很久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就是周澄姐姐,她跟我的关系,可是极为要好, 想必你也知道了,我的第三把本命飞剑,就是因为修习周姐姐这一脉的剑术,方才温养得来。” 少女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笑吟吟道:“哥,我有空帮你在周姐姐面前说点好话?” 男人早已变了神色,线条分明的脸上,有些紧张兮兮,忍不住问道:“怎么说?” 小妹笑眯眯的伸出一只手掌。 姜离眼神疑惑。 少女翻了个白眼,语气不容置疑,“糖葫芦呢?” 隐官大人佯装生气道:“小的时候,你每次练剑回家,可都会给我带一串糖葫芦的!” 姜离问道:“你都说是小时候了,你还小?” “都成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官多大才算大啊?” 少女双手叉腰,蹙眉道:“那我是不是你的小妹?” 姜离一时赧颜,连连点头,“在剑气长城待久了,以前许多事不太记得,是兄长之错,下次,等下次,我一定给你补上。” 姜芸还是两手叉腰,眉头挤在了一块儿,缓缓摇头道:“不行,什么下次不下次的,这次我就要。” 男人挠了挠头,是真拿自家小妹没办法,面露难色,说道:“我在剑气长城待了五年,就没听说过谁家是卖糖葫芦的。” 姜芸忽然咧嘴一笑,一把拿起搁在地上的养剑葫,笑眯眯道:“哥,糖葫芦没了就算了,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吃。” “我之后要去一趟文庙议事,路途遥远,你不得给你家小妹弄点好东西?” 青年剑修点头道:“这也是我这次出关的目的,之后我会随你一同去往中土神洲,那个剑仙春辉,境界还是低了点。” 姜芸果断拒绝,“不行,你马上就要回南婆娑洲,这都五年了,总该回去看看了。” “你要是不肯,我就去找老大剑仙说说,让他把你赶出去。” 没等兄长如何说,小妹就已经再度开口,“老哥,我这养剑葫里,可是装了六位大剑仙的剑气,总共三十六道……” “你也给我几道,快点的,别墨叽!” 姜离立即点头,接过养剑葫后,却不是剥离出自身的几道剑气。 男人想都没想,并拢双指,从眉心拘押出一把本命飞剑,塞进了养剑葫内。 姜离笑道:“你从小就有主见,想要做什么,爹娘都拦不住你,所以现在我也不拦你。” “但是该不放心的,还是会不放心,那几位飞升境老剑仙的剑气,厉害是厉害,但说到底,也只是几缕剑气罢了。” “不如我的一把本命飞剑来的实在。” 取回养剑葫,姜芸有稍许愣神,而后亲昵的抱着兄长的一条胳膊,笑意吟吟的小声说道:“哥,其实我早就问过周姐姐了。” “她对你的感觉吧,在我看来,其实不差的,但是也没有很好。” 姜离又开始紧张兮兮的,“怎么说?” 小妹嗯了一声,“周姐姐说过,你身上优点很多,但是有一点,实在是让她喜欢不起来。” 少女在他腰间拧了一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说你人太老实,生了副还算俊俏的脸,结果一年到头憋不出几句话。” “周姐姐还说,她记得很清楚,五年前,你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说了两句话,五年之后,还是那两句话。” “明明是个上五境剑仙,杀妖不少,酒量不错,结果在这种事上,不如一个玩泥巴的三岁小孩。” 男人憋着一张脸,无话可说。 丝毫没有反应过来,话题已经被自家小妹带偏到了极远处。 小姑娘松开兄长的胳膊,将他一路推搡到了酒肆门外的街道上,笑道:“哥,离开剑气长城之前,去见见周澄吧?” “先不说她能不能喜欢你,但毕竟你也喜欢了她好几年,走之前去道个别,也没什么的。” 姜离问道:“她真愿意跟我说上几句?” 小妹板着脸,“不看你上五境剑仙的脸色,难道我这隐官大人,就只是个摆设吗?” 姜芸塞给他两壶酒水,笑道:“请人家姑娘喝点酒,记住,回头见了面,胆子要大点。” “世上的女子,不说全部,起码也有一大半,都更喜男子强势些的,嘴皮子厉害点的。” 男人将信将疑,不过到底是在自家小妹这边增长了不少胆气,离开酒肆后,去往一处破碎城头。 少女坐回原处,单手托腮,望着剑气长城刚刚下起的大雪。 自那场惊天战役结束,这座崭新天下的天时,就极为不稳,一天之内,经常会出现四季之景。 剑气长城的这一年,有点太平,有点糟心,也有点大慰人心。 可黑袍少女没来由的,就有点伤心。 自己的养剑葫,装着好些十三境巅峰剑仙的剑气,兄长姜离,走之前还把自己的本命飞剑塞了进去。 那是自己的兄长,天底下的兄妹,也本该如此,理该如此,就应如此。 就像宁府的那一双兄妹一样。 但收下外人的本命飞剑,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少女唤出一把流光溢彩的本命飞剑,悬在手心,小巧玲珑。 她呆呆的望着这把飞剑。 当年的那个人,与自己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把飞剑送给了自己? 倘若真不喜欢,又为何要让她姜芸成了剑修? 因为某个人,她成了黄粱福地的关门弟子。 因为某个人,她万里迢迢来了剑气长城,当了隐官。 没有这些,她就只是个书院的千金小姐,读圣贤书,考取功名,说不准往后就能当个女夫子。 有了这些,她就是注定的大剑仙。 没有例外,黄粱福地关门弟子,周澄剑道传承者,甚至老大剑仙还曾指点过她剑术。 这些机缘,就算是个傻子,将来都能修成个剑仙。 无论如何,两相对比,都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可少女就是没来由的伤心,然后想的多了,就变成了很伤心。 姜芸有一件事,从未与人说过,哪怕是亲如姐妹的宁姚,都不曾知晓。 当年来剑气长城之前,姜芸其实就已经做足了准备。 少女把娘亲留给她的嫁妆,都一并带了过来。 这种事儿,还真就是早年那个大大咧咧的姜姑娘,所干得出来的。 所以她没有在战事结束后返回家乡,其中就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 小姑娘曾经在离家之前,斩钉截铁的跟娘亲说,要把自己给嫁了,她要嫁的那个小子,可是真正的大剑仙! 可能现在还不是,但以后一定一定一定会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大剑仙! 老爹不肯,拦着她,但是娘亲却是笑着点头,还说什么女子追求男子,不算什么丢人的事。 可时至今日,小姑娘就是感觉很丢人。 她是女子诶,怎么能做出这种没羞没臊的事儿? 关键还输了。 但是这么久了,她也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姑娘了。 想的多了,时间一长,人迟早都会对以前某些爱而不得的事物,逐渐释怀。 喜欢一个人,是心意,不是索求。 真正的喜欢,不就是应该盼着人家的日子过得好? 天底下的男女之事,就应该如此。 于是,黑袍少女取出一方以斩龙台铸造的印章,手执飞剑,开始刻字。 等那人将来大婚,就去见他最后一面,送上一份贺礼。 边款是蝇头小字,写的极长: 南婆娑洲碧藕书院,黄粱福地话事人,剑气长城第十四代隐官,剑气天下首位功德圣人、女夫子, 大剑仙姜芸第一印,好友宁远惠存。 印文:斩天伐地。 第536章 大虫 宁远回到客栈的第一件事,就是招呼上钟魁,将藏有浣纱夫人的那支画轴,交给了对方。 之后一路,宁远没打算带上她。 交给钟魁,也算是对大伏书院的一个示好,以免因为他此次出剑,后续被书院找上门来询问。 问责当然算不上,人族修士斩妖,只要不是特意去斩杀被文庙封正的山水神灵,都是无错,反而有功。 而钟魁虽然答应了浣纱夫人的请求,但毕竟只是口头答应,还没有被书院正式赐下身份。 这种,搁在浩然天下,就是所谓的山魈精魅,地位比不上人族野修,甚至比不上淫祠野神。 妖族想要真正立足浩然天下,不需要终日躲藏,就只有一条道,那就是自愿把真名交给儒家书院。 书院一番考察过后,过了关,就会给出一个人族身份,类似于通关文牒,有了它,日后行走人间,就算被修士盯上,只要出示身份,往往都不会有事。 送给钟魁的第二个原因,那就更简单了。 宁远来这座边陲客栈,只有两件事,其一自然就是浣纱夫人,这其二,就是想将钟魁收入地支一脉。 国师大人的地支大阵,非同凡响,如今只是多了一个黄庭,两位十境剑修合力,就能做到斩杀十一境瓶颈的妖族修士。 一旦在某个将来,十二地支全数补齐,剑阵一起…… 杀力恐怕能达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宁远其实一直喜欢孤身一人,仗剑远游各座人间,但时至今日,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 他身边有阮秀,有裴钱,远在数十万里之外,剑气长城那边,还有小妹宁姚,有许许多多的家乡人。 往后回了宝瓶洲,到了老龙城,到了破碎坠地的骊珠洞天,走得越远,认识的人就会越多,那么需要护着的人,自然也会越多。 早年他已经劈开了一座天下,斩破了家乡的万年牢笼,难道这一世,就能高枕无忧了? 将来妖族入关,是板上钉钉,他护不住整座浩然天下,但这座人间里面,也有少年不得不保护的人。 没办法。 人就是这么脑残的东西。 就像佃农打理庄稼,护着家中妻儿,一国官员管理辖境百姓,求一个风调雨顺,书院贤人君子,巡查山上山下,教化人心。 且不论什么好坏,世上万般人,谁不是日日做着自己的事? 浣纱夫人自断一尾,切断联系,不再继续为蛮荒做事,搁大泉边境扎根,无非就是求一个安稳。 钟魁身为书院君子,奉命前来盯着仙人境大妖,监察大泉京城那边,求的是一个太平世道。 宁远是剑气长城之人,又成了大骊王朝的执剑人,此番斩妖,后续出剑,求的是个什么? 求机缘与境界,自然有,谁会没私心?天底下有几个会觉得自己兜里的神仙钱多? 此役出剑于浣纱,站在最高处去看,错的是谁? 当然是宁远这个发了瘟的。 人家是妖族没错,可终究没害人,只想着过一个安稳日子罢了,你提着剑找上门,张口就要人家摔了饭碗…… 这不是无赖?这不是草寇? 但道理这个东西,很多时候,是不能站在一个制高处去看的。 在浣纱夫人这边,宁远自然就是个无恶不作的宵小之辈,可搁在君子钟魁这边呢? 那宁远就是一个斩妖除魔的剑修匹夫。 前面的斩妖除魔,是褒义,后面的剑修匹夫,自然是贬义。 再转换立场视角,搁在秀秀那边,又是何种光景? 那宁远就是彻头彻尾的大好人,身为剑气长城之人的他,却为浩然天下谋划,一一清扫蛮荒安插的妖族奸细。 各人有各人的道理,万般人有万般人的念头。 谈得上对错,但绝对没有一个真正的答案。 无非就是一句话。 在其位,谋其事。 月色疏浅,两个男人没在客栈内待着,而是蹲在门口处,默默喝酒。 阮秀与裴钱还没回来,黄庭在客栈二楼找了个房间,还在继续修炼,稳固境界。 客栈那名驼背老厨子,跟钟魁一番询问过后,没说什么。 小瘸子买来了老板娘要的老山羊,但却没见到她人,少年没有多想,搁后院磨刀,准备杀羊。 微风裹挟着最后一丝暑意,吹的酒招子轻轻摇摆,招子往下,趴着一条瘦小的土狗,眯眼打着盹。 望了望酒招子,宁远这才发现,原来客栈其实是有名字的。 不好也不坏,但是寓意极好。 只是未来几十年的光景,绝对不会太平,这家客栈,还只是开了个头罢了。 钟魁小口喝酒,一直未曾说什么。 宁远也不想打搅这份安宁,两人一个喝着青梅酒,一个灌着忘忧酒。 年轻人眯起眼,打量着破旧招子,心绪飘忽千万里。 也不知道剑气长城的那家酒肆,有没有在一位姑娘来了后,取一个好听点的名儿。 因为忘忧酒,所以前去喝酒的剑修武夫,都喜欢直接叫做忘忧酒肆。 但其实酒肆是没有个具体名字的。 不过要是现在有了,那肯定是个极为好听的名字。 毕竟那个姑娘,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当年倒悬山相识那会儿,宁远就已经得知,那个大大咧咧的少女,已经算是学问在身,只是年纪不够,没有去考取贤人名号罢了。 不知道自己送给她的隐官,她当的开不开心。 一定不会开心吧? 因为本就是算计。 想着想着,远处就走来了一大一小,其中一个黑炭丫头,在见到自己师父后,立即撒丫子狂奔。 到了近前,小姑娘站直身子,笑道:“师父,这次返回客栈,给你带了礼物哩。” 宁远回过神,嗯了一声,“是什么?” 裴钱抽出藏在身后的手,递给他一根沾着金黄糖浆的糖葫芦,眯眼而笑,“师父,你猜猜看,买糖葫芦的钱,是从哪来的?” 宁远咬下一口,滋味还行,顺着她的话问道:“哪来的?” 不知怎的,裴钱忽然觉得今天的师父,对自己温柔了许多。 小姑娘双臂环胸,趾高气昂道:“可不是阮姐姐掏的钱,这是我挣来的!” “咋挣来的?” “我打死了一只大虫!” 刚说完,裴钱又急忙补充道:“阮姐姐没帮忙哦,是我自己一个人打死的!” 小姑娘凑到他耳边,说的有鼻子有眼。 “刚到狐儿镇的时候,我瞅见衙门张贴的悬赏告示,上面就画了一条大虫,一直记在心里。 姐姐不是中途来找你了嘛,听说师父在客栈这边斩妖除魔,那我就一时起了胆气,撕下了那张告示。” 裴钱顿了顿,看了下师父的坐姿,便摘下背后槐木剑,像模像样的坐在了青衫身旁。 师父摘剑横膝,弟子同样摘剑横膝。 这才有大侠风范嘛。 小姑娘说道:“撕下的时候,那几个守在旁边的官兵还笑话我呢,要我一个小屁孩,不要胡闹,赶紧贴回去。” “不然惹恼了衙门里的老爷,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但我是要当大侠的人,怎么可能听他们的!我当时就撒丫子跑了,照着告示上写的,去找那条大虫。” 裴钱皱了皱眉,“但是上面有好些字,我都不太认得呢,姐姐又不在身边,我就只好去问路人了嘛。” “可是好像读过书的人真的很少,我一连问了十几户人家,都没人能完整的说个大概,最后是跑到一间学塾,找一个老先生问的。” 宁远听的很认真,一旁的钟魁,也早就歪过了头。 阮秀倚着门框,一脸温柔。 被这么多人看着,裴钱又有些脸上发烧,但还是继续说道:“问了路,我就背着剑进山了啊。” “找了好久,一路上我都打死了好几头野猪,最后终于在一条山泉旁边,找到了那条大虫。” 她一边双手比划,一边说道:“那大虫可大了,站起来比客栈的酒招子还要高!” 接下来,小姑娘就说的唾沫四溅了,说那大虫是如何凶猛,她是如何英武,丝毫没有给师父丢脸。 胆气横生,用师父传授她的撼山拳,一拳又一拳,打的那头吃人无数的大虫,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又用她自学的绝世剑法,一剑刺死了它。 师父是剑客,那么徒弟虽然还没练剑,但也要有这种剑客风范嘛。 又说了她是如何拖着大虫的尸体,回县衙领赏的,当时回了镇子后,一路上,不知多少百姓围观,还有跟她同龄的一大拨孩子,跑来跟她拜师学艺。 说到后面,小姑娘又没了那份不好意思,大大咧咧,笑容灿烂。 宁远跟着点头,眯眼笑道:“裴女侠,剑斩大虫,厉害厉害。” 裴钱讪讪一笑,“没有没有,是师父教的好。” 宁远瞥了眼阮秀,“这些马屁话,是你姐姐教的吧?” 小姑娘挠了挠头。 宁远伸出手,搁在她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男人有好多话想说,但是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口。 宁远看着这样的一个裴钱。 从一个巴不得全天下去死的她,变成现在行侠仗义的小姑娘。 就像当初的藕花福地,也有个读书人站在天幕处,低头看着那个大字不识几个的青衫剑修。 于是,一袭青衫取出一张前不久炼制的符箓,贴在了裴钱身后。 符箓迅速消融,小姑娘刚刚还灿烂的笑容,立即消失不见,像是被一座山岳压顶,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宁远笑眯眯道:“行侠仗义是好事,但那条大虫的道行,还是太低了,以后你碰上的,可不仅仅是这大虫了。” 一袭青衫淡淡道:“什么时候你成就了天下最强第三境,这张山岳真气符,就什么时候消散。” “要是一辈子都成不了,那就在三境待一辈子好了。” 第537章 斩鸡头烧黄纸 一张山岳真气符,压的小姑娘快要喘不过气,原先兴高采烈的她,已经变作愁容满面。 宁远板着脸,“跟着你姐姐回楼上,继续读书。” 小姑娘皱着张脸,驼着背,跟着阮秀不情不愿的回了二楼房间。 上楼之前,阮秀回过头,以心声说了一件事,“宁远,之前我回狐儿镇那边,遇上了两个境界不低的修士。” “我刚发现踪迹,他们就已经御风离开。” 能让阮秀都说境界不低,那指定都是上五境了,宁远顿时眉头一皱,问了个仔细。 阮秀就说了一番,一个玉璞境,一个仙人境。 然后就没了,少女以往没见过那两人。 宁远点点头,心中开始盘算。 桐叶洲的山上,只说上五境修士,虽然比宝瓶洲多,但细细数来,也没有多很多。 摆在明面上的,也就十几位而已。 一洲执牛耳的桐叶宗,中兴之祖杜懋,原为飞升境,但早年挨了自己一剑,已经跌境至仙人。 桐叶宗的上五境,大概有三四位,有这个可能。 南边的玉圭宗,只有两位上五境,也刚好是一玉璞,一仙人,同样有可能。 至于其他宗门,能拥有一名仙人境的的,只剩下一个太平山了。 太平山肯定不是。 毕竟黄庭此前现身,要真是太平山的某位老祖师,不可能认不出门下弟子。 那就只剩下桐叶与玉圭了。 这两个,还真就跟宁远有仇。 真要算,也都是生死大仇。 早年宁远一人一剑,把桐叶宗所在的方圆一千二百里,生生打烂,斩杀一名袭杀秀秀的玉璞境后,还砍了杜懋一剑…… 导致对方跌境不说,走的时候,更是抢走了一座梧桐洞天。 而玉圭宗那边,起初双方是交好的,宁远当初问罪桐叶宗后,就找上了在一旁观战的玉圭宗宗主荀渊。 虽然抢了他的一身神仙钱,但这是当着杜懋的面干的,算是当了玉圭宗的半个“保护伞”。 可宁远又在藕花福地,斩了那个本是玉圭宗姜尚真的“周肥”…… 既有恩,也有怨。 最后宁远料定,秀秀察觉的那两人,应是玉圭宗之人。 杜懋遭了大劫,他那个胆子,就算得知宁远来了桐叶洲,不再是十四境,估计也不敢来看上一眼。 不过年轻人很快就没有多想。 姜尚真要真敢来,大不了就在斩妖之后再杀人。 宁远看向蹲在一旁的君子钟魁。 这么久了,青衫书生一直没个动静,右手攥着酒壶,左手抓着那支宁远交给他的画轴,怔怔出神。 宁远瞧出了一点苗头,轻声问道:“是在想九娘的事?或是想跟我谈个对错?” 岂料落魄书生咧嘴一笑,摇摇头,“说个屁。” “你要是浩然人士,不管你境界多高,我既然身为读书人,都要拉着你掰扯掰扯。” 钟魁两手一摊,没好气道:“他娘的,可是你来自剑气长城,我怎么说?” “我说个屁,恐怕把我家先生请过来,都没资格去论你的对错。” 宁远笑呵呵的,朝身后遥遥一抓,抓来一盘油炸花生,搁在地上,问道:“边吃边聊?” 男人点点头,双指夹住一颗花生米,丢入嘴里,咬的嘎嘣脆。 宁远直截了当,把逼问浣纱夫人的那些事儿,一股脑说了出来。 听完之后,钟魁神色凝重,“三头大妖,一飞升,两仙人,不好对付。” “我很快会返回书院一趟,安置九娘之余,还会把这些事告知给我家先生。” 宁远嗯了一声,与聪明人聊天,就是不费力。 钟魁正色道:“如今我们占据了先机,八九不离十,我家先生在得知之后,会召集桐叶洲所有书院,共议斩妖一事。” 宁远提醒道:“太平山与扶乩宗那边,就先不要打草惊蛇了,要是被大妖察觉出猫腻,说不定就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举。” “行事必须万分小心,力求此次围剿大妖,不损一兵一卒,必要的话,可以请桐叶洲那位天幕圣人下界。” 宁远受命斩妖,但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自己亲自动手,除了浣纱夫人。 他与阮秀联手,足以跟仙人境大妖硬拼,但人这个东西,谁没事喜欢跟人玩命? 浣纱夫人还只是纸糊仙人而已,要是换成那头太平山的白猿,绝对不会这么“轻松”。 那可是十二境剑修大妖。 来客栈之前,他早就在肚子里盘算好了,要是自己直接找上某座书院,张嘴就把这些大妖的藏身之地说出来…… 谁信? 那不成了黄口小儿。 但当着钟魁的面,把浣纱夫人打个半死,从大妖嘴里逼问出这些东西,那么君子钟魁,就不得不信。 而钟魁禀告给大伏书院,与宁远告知给书院,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所以按照他的估计,大概率此次桐叶洲之行,就已经算是结束。 剩下的,就等钟魁返回书院,交给桐叶洲的这些儒家子弟去处理了。 在这期间,宁远带着阮秀和裴钱,去远远观战也好,在某地游山玩水也罢,反正都不用他去费心费力的出剑斩妖。 国师大人要的,是蛮荒安插在桐叶洲妖族的性命,但可没说就一定要宁远亲自动手。 反正只要死了就行。 只等书院围剿完这些大妖,宁远就算是圆满完成了崔瀺的嘱托,到那时,不就能直接打道回府,返回东宝瓶洲了? 美哉。 钟魁深吸一口气,默然点头。 聪明人说话,是不费力,但说完之后,就无话可说了,两人又开始自己喝自己的。 宁远在寻思,该怎么忽悠,才能让身边这位正人君子,心甘情愿的成为地支一脉。 钟魁则是在琢磨,该怎样开口,才能让身边的宁远,将他喝的那酒水分自己一点。 委实是香啊。 自己这辈子都没喝过此等好酒,光闻着都有些陶醉了。 邋遢男人想了半晌,还是开不了这个口。 要是自己去过剑气长城杀妖,肯定就不会如此扭捏了,可到底是没去过的,没什么底气。 钟魁想起一事,忽然问道:“宁远,剑气长城那边?” 宁远点点头,“没了。” 书生默然。 一年的时间,关于剑气长城那场战事,早就传遍了浩然天下,他身为书院君子,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一袭青衫咧嘴一笑,高高竖起一根大拇指,语气提高,“我家乡那边,出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纵观人间万万年,他是继那位老大剑仙之后,第二位十四境巅峰剑仙!” “一人一剑,杀穿了一座蛮荒天下!” “最后更是与老大剑仙联手,劈开了百万里山河,铸造了一道剑气天渊,隔开万古岁月,开创万世太平!” 宁远双臂环胸,趾高气昂,说这些事的时候,就像之前的裴钱,高高扬起脑袋,鼻孔朝天。 钟魁有些无语,咂了咂嘴,说了句不太中听的,“你说的这么激动,我还以为那个十四境剑仙,就是你一样。” 宁远点头如小鸡啄米,笑着反问一句,“假如,我是说假如,这个传说中的盖世剑仙……就是我呢?” 钟魁呵呵一声。 宁远一巴掌打掉他刚刚夹起的花生米,怒道:“钟魁!回答我!” 书生嗤之以鼻,“你要是那位剑仙,老子以后出门,就穿粉色袍子!” 宁远突然板起脸,正色道:“果真吗?” 钟魁冷冷一笑,没有答话,但却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 宁远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搂住书生的脖子,眯眼笑道:“这样,咱们口说无凭,要不要就在今儿个,做那斩鸡头烧黄纸之事, 当然,无需说什么同年同月同日一起去死的话,抹去这些繁文缛节,咱们就赌一赌这件事,如何?” 钟魁问道:“怎么说?” “老子输了穿粉红袍子,你小子呢?” 宁远斩钉截铁道:“我要是输了,不仅出门穿粉色袍子,还往里面塞一件女子的肚兜,咋样?” 落魄书生差点翻了个白眼。 他妈的,剑气长城之人,难道个个都是这么不要脸? 一名背剑女冠,出现在客栈门口,插了句嘴,微笑道:“算我黄庭一个。” 宁远笑道:“你信谁?” 女子嗤笑道:“反正不信你。” “要是输了?” 黄庭淡然道:“输了,我就心甘情愿,成为你说的那个劳什子的……什么来着?” “十二地支。” “嗯,对,就是这个十二地支。” 年轻人立即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钟魁无奈道:“如何去印证真假?” 宁远笑的一脸鸡贼,“不急,修道之人,岁月悠长,等某天你们走一趟剑气长城,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说完,一袭青衫站起身,进了客栈,进了后院,最后一脸严肃的走出门外。 黄庭与钟魁俱是一愣,“?” 宁远撸起袖子,晃了晃手上之物,“斩鸡头啊。” 他又掏出一大叠纸张,都是之前用来画符用的,搁在地面后,一道指发剑气割开鸡头,鲜血浇灌其上。 青衫庄重肃然,高声道:“我宁远,剑气长城人士……” 一通胡诌完毕,宁远回过头,眼神示意他俩跟上。 钟魁屁股一扭,“蠢蛋。” 黄庭冷冷一笑,“傻逼。” 宁远背对两人,抬起手臂,竖起一根中指。 他真的很想跟他们说上一句。 这可能是你俩此生仅有的一次机会,有望与一名传说中的,十四境巅峰剑仙拜把子了。 呸,有眼无珠。 …… 大家都有女朋友吗? 没有的话,要不拿我练练手? 小姜不需要什么1314,什么520,那都太假了,送点免费的为爱发电就好了。 只要你送,咱们就是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兄弟!(?????)シ 小妹敬上,2025-5-20 啵啵,晚安啦。 第538章 清白 客栈外。 钟魁取出一支样式小巧的玉简,并未刻字,而是照着上面嘴唇微动,一番言语过后,竹简掠入高空,融入夜色中。 浩然天下的山上,传信之物的种类,极多,像什么灵鸽,彩雀,鹰隼等等。 不过大多数修士,还是更喜速度最快的飞剑传信。 没别的,速度快,被人拦截的概率就更低,何况能开的起飞剑传信阁的势力,一般的山泽野修也不敢去招惹。 而钟魁的玉简,搁在浩然天下,相比于飞剑来说,无论是速度,还是别的,都要更胜一筹。 宁远知道的不多,便虚心与钟魁请教了一番。 书生点点头,笑道:“任何一位儒家门生,哪怕还不曾受封贤人或是君子的读书人,手上的传信玉简,其实都大有来头。” 钟魁边说,还取出第二枚玉简,指着上面的诸多繁琐图画,说道:“每一枚玉简,其实都不是各自书院制作,而是来自于中土文庙。” “皆是学宫大祭酒出手,用那功德林中的竹子所制作,品秩算是一件法宝了,只是并没有杀伐的神通。” 钟魁忽然坐的板正,咳嗽一声后,说道:“九洲七十二书院,只要有新晋学生,书院都会将此人的生辰八字,出身如何,上报中土文庙。” “文庙点头承认其身份之后,就会在那功德林中,种下一棵功德竹,刻下生辰八字姓名等等,最后钤印圣人印章。” “往后此人学问越大,功德越多,那么这根与他大道息息相关的功德竹,就会长得越高。” “三寸是贤人,七寸为君子……” 宁远好奇问道:“钟魁,你那棵竹子呢?” 落魄书生不无傲然道:“上回我家先生从文庙回来的时候,便将此事告知于我,我那棵功德竹,长势迅猛,已经过一尺。” 顿了顿,他补充道:“其实是一尺一寸……多那么一丢丢。” 宁远笑呵呵说了句不太中听的,“钟魁,你堂堂正人君子,比寻常君子还要高出一头,居然就只有一尺?” 青衫拍了拍长剑,“你那竹子,还没我这把剑长。” 钟魁一拂衣袖,大怒道:“你懂个屁!” “他娘的,文庙那座功德林,里头的造化竹林,总计也不过两万之数,其中绝大部分,还都要以“寸”来衡量。” “能以尺度之的功德竹,至多一千之数而已了。” 钟魁将胸脯拍的震天响,“整座浩然天下,读书人何其多?而我却能跻身一尺之列,又是何等的……” 宁远笑着点头,“功德圣人。” “那倒是不敢。”书生摆摆手道:“但是功德君子,还是可以当一当的。” 宁远视线落在他手上的玉简上,“钟魁,你的传信玉简,难道就是用你那棵竹子做的?” 钟魁忽然又神色萧索,沉默了好一会儿,摇头道:“非也。” “功德竹涉及一名儒家门生的大道,如何能随意砍伐?” 他把玉简攥的老紧,轻声说道:“我们今人所用之玉简,全是古人死后所留。” 宁远立即打起精神,没有再嘻嘻哈哈。 钟魁解释道:“我们书院门生,无论以后最终能达到什么高度,浩然气有多少,境界有多高,最终的归宿,都只有一个。” 书生笑道:“无一例外,每一位读书人的身死,虽然会有转世轮回,但前世的所有修为,都会散尽。” “即使百年之后投胎,也是从头再来。” “生前的功德,留存于文庙,造福后世,修为什么的,也会被全数“封箱”,用以修补某些残破的秘境洞天。” 宁远皱眉道:“此举是否过于残酷?没有人情味了一点?” “只说修到上五境的儒家圣人,若是动用秘法,转世之后保留记忆,岂不是一出生就是圣人之姿?” “那样成长起来,对于儒家,对于整座浩然天下,岂不是大幸?” 钟魁摇头笑道:“明面上是如此,但其实有一个致命的弊端。” “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是不能活太久的,修道修道,一旦站在了高处,面临的那些诱惑选择,就会越来越多。” “一次两次能挡下,十次百次,以至于千次万次呢?” 钟魁认真问道:“宁远,你非儒家门生,自然不晓得其中的门道。 但你就敢保证,在近乎无穷的修道岁月里,能一直浊淤泥而不染?” “一名寻常百姓,给你几袋子米面,你当然瞧不上,但要是朝中大臣,与你进献黄金万两,良田无数呢?” 书生笑眯眯道:“当然,你是剑仙,凡俗之物,难以动摇你之道心。” “可要是一国君主,为你呈上绝色女子,仙家门派,赠予法宝兵器,又该如何?” 宁远听的津津有味,不假思索的点点头,“那我只好……全数收下了,反正我也不是读书人。” 钟魁继而说了句不太像读书人说的话,“要是那些人,往你洞府内塞进去一名不着衣衫的婀娜女子,该如何?” “你要是不沾不碰,洁身自好的走出来,旁人说不准就会在背后非议,说你是个不举之人。” 年轻人咂了咂嘴。 好像……确实如此啊。 钟魁说道:“所以我们读书人,在进入书院修行之时,都会立下一则誓言。” “清白而来,清白而去。” “不过倒也不是说,成了儒家门人,就不能娶妻生子,这个“清白”,是那心境无尘。” 宁远反问道:“所以你钟魁,已经做到了心境无尘?” 书生一本正经道:“没有。” 他嗤笑道:“我要是心境琉璃,岂会还是个君子?” 宁远又问,“大妖事大,你不打算直接返回书院,亲口与你家先生说明?” 钟魁随口道:“玉简如人,书院那边收到之后,必定会立即动身,召集桐叶洲山巅人物议事。” “再说了,那几头大妖,最低都是仙人境,我这样的元婴,插不上手,而且按我家先生的脾气,就算我去了,他也会拦着我。” “等先生回信之后,我再听从安排就可。” 宁远点点头,“说的也是,不过浣纱夫人这边,已经算是事了,你还留在这做什么?” 钟魁反问一句,“你呢?” “你的实力远高于我,并且那位姑娘,还是玉璞境,还有你与黄庭的地支剑阵,此番叠加之下,硬碰仙人境,不是问题。” “不去问剑大妖?” 宁远夹起一颗花生米,笑眯眯道:“去个屁。” “我要是独身一人,那指定仗剑前去,可媳妇儿孩子都带在身边,不得多想想她俩的安危?” “你以为我找上九娘,又当着你的面斩她,是为了什么?” 钟魁脸色阴晴不定,总觉得被人算计了一场,不知不觉就吃了口屎。 还不得不吃。 第539章 钤印 月色浓郁,小瘸子杀完了羊,在后院支起篝火后,一溜烟到了门外。 少年伙计抄着一把砍柴刀,先是跟宁远这个客人道了个歉意,随后刀尖指向蹲坐在地的落魄书生,质问道:“钟魁!老板娘呢!” 气势汹汹,一副要砍人的架势。 钟魁扭过头,看向宁远。 宁远同样扭头,望向远处的官道。 关我屁事。 画轴在你那,浣纱夫人同样也在你那,跟我宁某人可无关。 我就是个住店的客人而已,仅此而已。 钟魁觉得自己不止吃了一口屎。 他咂咂嘴,眼珠子一转,朝小瘸子解释道:“先前狐儿镇来了几个捕快,说是镇子今儿个来了个大侠,把那头为祸一方的大虫给打杀了。” “衙门当街卸了这大虫的尸身,听说是要分给大家,这不,你家九娘知道后,不就去了狐儿镇那边。” “去的晚了,别说肉了,估计汤都没了。” 小瘸子狐疑道:“真的?” 书生一板一眼道:“君子一言。” 伙计一脸讥讽,“君子?就你?一辈子撑死了三个菜的穷秀才,要不是这位客官可怜你,还能让你尝到咱家青梅酒的滋味?” 宁远喝着酒水,笑的没心没肺。 小瘸子突然反应过来,神色不善道:“钟魁,你放屁!我先前可就从狐儿镇回来的,怎么半道没碰见九娘?” 钟魁无奈道:“之前不是说了,去晚了就没了,所以你家九娘走的,可不是大道。” “抄近路,知不知?道不道?懂不懂?” 邋遢男人伸手按住心口,脸上跟变戏法似的,痛心疾首道:“小瘸子,我在客栈待了五年,整整五年,难道还不能证明我对九娘的心意?” “我知你担心你家九娘,毕竟你是她早年捡回来的,说是亲娘都不为过,但再怎么说,也不能怀疑到我头上吧?” “往后我要是跟九娘成了亲,说不得你还得改口喊我爹呢!” 此话一出,小瘸子大怒,撸起袖子,就准备跟他拼命,钟魁立即变了脸色,谄媚笑道:“开玩笑开玩笑。” 只是没等伙计的柴刀,那条土狗先行发了难,飞扑而至,一口咬住男人的衣袖。 一人一狗,当即展开一场旷世大战。 一名书院君子,混成这个份上,也是没谁了。 最终赢的,自然是人不是狗,只是当钟魁坐回原处时,一截衣袖已经没了。 破破烂烂,本就邋遢的他,已经跟路边的乞丐没区别了。 男人这回没再扭捏,一把夺过宁远的养剑葫,往自己壶里灌了个满,一口入腹,唏嘘道:“遑遑三十载,但求一败。” 这货居然还反手掏出一块铜镜,像是女子梳妆一般,照了照,摸了摸胡子。 “如此美男,就不知将来,会便宜哪家姑娘。” 宁远笑眯眯的,不愧是钟魁,这般姿态,委实是同道中人。 年轻人忽然来了一句,“钟魁,在你眼中,人间无小事,对吗?” 书生没搭理这话,而是取出那支画轴,仔细看了看后,又望向宁远,眼神带着询问。 年轻人说道:“试着往里面丢几颗谷雨钱。” 钟魁眉头一皱,“几颗?” 宁远微笑道:“你先丢一颗试试。” 书生将信将疑,但还是没多想,掏出一颗谷雨钱,置入其中。 一时间,画卷之内,山水荡漾,生起团团雾气。 然后就没然后了。 钟魁一愣,“九娘呢?” 宁远指了指画中女子,“不是在里面吗?” “一颗还不够?!” “人家可是上五境,岂是你一颗谷雨钱就能糊弄的?” 钟魁挠了挠头,觉得挺有道理,便又丢了一颗进去。 没反应。 第三颗、第四颗…… 直至往画卷丢入十颗谷雨钱后,钟魁再也坐不住,一拍大腿,厉色道:“好小子!十颗都不够,真当我是什么有钱人是吧?!” 宁远板着脸,面无表情道:“这可是仙人境,哪怕被我砍的跌境,底子也还在,你想抱得美人归,几颗谷雨钱就想打发了?” “谁家娶媳妇儿不得出点家底啊?” 钟魁摸了摸怀中方寸物,略微想了想,最后一咬牙,取出一个大袋子,打开之后,清一色的谷雨钱。 少说百多枚。 一颗接一颗,全数丢入画卷之中。 宁远还真没骗他,想要把浣纱夫人“弄”出来,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老道人给的这张画卷,当然不是什么凡品,一般人想要进去,很容易,但出来就难了。 黄庭待在里面,是完整的肉身与魂魄,自然不用太多谷雨钱,宁远当时召她出来,不过是区区十三枚罢了。 但浣纱夫人不同,她被宁远砍了个半死,跌境之余,受伤极重。 此前为她疗伤,也只是保住性命而已。 所以哪怕是宁远,其实也不太清楚,把九娘请出来,到底需要多少颗谷雨钱。 越往里丢,钟魁脸色就越难看。 不到一炷香,一个大袋子,已经干瘪下去,没了一半。 宁远看也不看,甚至还扭了扭屁股,面朝客栈大门,旁若无人的喝着小酒。 心想你钟魁就偷着乐吧。 老子费心费力,把浣纱夫人打个半死,做了白脸,当了恶人。 而你钟魁如今,却是与我相反,选择救她于水火,唱了红脸,做了好人…… 屁事没干,就得来一桩美好姻缘,等将来结为道侣,这不得好好感谢一下我? 到了后面,钟魁已经唉声叹气,抓着谷雨钱的手都在抖,一边往画卷里面丢,一边反复呢喃道: “九娘诶,他日大道登高,可莫要忘了我这个为你散尽家财的读书人, 时至今日,你是否已经察觉到,我对你用情至深?” 丢着丢着,书生就把身上的谷雨钱丢了个干干净净。 得,都到这份上了,还能怎么办,继续丢呗。 于是,落魄书生又掏出更大的一个袋子,不过倒不是什么谷雨钱了,而是更不值钱的小暑钱,雪花钱。 山水画卷之中,美妇坐在山巅,就这么望着外界那个青衫读书人。 瞧着瞧着,妇人就突然觉着,这个在客栈死皮赖脸待了五年的男人,模样倒也不算是太差。 大半家财耗尽,某一颗雪花钱置入其中的时候,画卷终于起了不一样的反应。 光芒大作,山水之中,走出一名身着长裙的美妇人。 面容不再是“九娘”,而是真正的浣纱夫人容颜。 钟魁顿时有些欲哭无泪,眼神呆滞,喃喃的喊了句九娘。 美妇脸上出现一丝羞赧,低声道:“钟魁,多谢了。” 而后又回过身,面朝宁远,“浣纱见过宁剑仙。” 宁远嗯了一声,问道:“待在画卷的这段时间,可曾将其炼化?” 美妇点点头。 年轻人笑道:“此后你就跟着钟魁,不过有件事你需要切记,这支画卷,一定要随身携带,不可远离超过方圆十里。” “一旦离开这个范畴,画卷就不一定能继续为你遮掩天机,要是被蛮荒那边知晓,必将大难临头。” 浣纱夫人小心翼翼的记下。 宁远琢磨了一下,又说道:“夫人,此前我这般对你出剑,你要嫉恨我,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斩了你超过一半的道行,这是生死大仇,你要是以后修道有成,咽不下这口气,大可来寻我。” “不过你要记住,你的寻仇机会,只有一次,输了,我同样不会杀你,但要是接二连三,那就休怪我将你彻底斩杀。” 浣纱夫人一脸惶恐,立即欠身施礼,“剑仙为我煞费苦心,浣纱虽然跌境,但长生桥完好无损,定然是宁剑仙故意为之。” “为我谋求正统身,日后大道有望,这哪里是什么结仇,分明是泼天大恩,浣纱而今醒悟,理该感恩才是。” 宁远眯起眼,轻笑道:“你那点小心思,就不要在我面前献丑了。” 美妇讪讪一笑。 宁远没再开口,而是当着两人的面,取出一页早已准备好的纸张。 搁置在地,一袭青衫又祭出一件本命山字印,握在手心。 深吸一口气,宁远又以修为驱散酒意,将精气神提高到一个难以描述的境地。 随后他手执大印,在纸张末尾空白处,啪的一下印了上去。 于是,这张原先没有半点灵光的白纸,顷刻之间,浩然之气汹涌而至。 宁远将它交给身前的美妇人。 他郑重其事道:“收好这封密信,等桐叶洲大妖作乱一事落下尾声,你就带着它,去那中土龙虎山。” “什么都不用说,将信交给那位大天师就可,不出意外,龙虎山会选择庇护于你,为你钤印天师印。” 大妖浣纱,瞬间变了脸色。 龙虎山天师府,她自然听说过,而且据说自己这一脉的一头老祖天狐,就是当代大天师的剑侍之一。 女子极为小心的接过信件,硕大的一对胸脯,都难以抑制的起伏起来。 什么是机缘? 这就是了。 修道无穷岁月,身在浩然天下的她,图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一个境界,但不被这座天下认可的她,就算资质足够,能破开仙人境瓶颈,也万万不敢破境。 不在蛮荒的妖族,搁在其他任何一座天下,倘若跻身飞升境,都必将会被大道压胜,面临一场五雷天劫。 无一例外。 并且九成九都渡不过去,浩然天下的老黄历上,出过不少的例子,妖族在儒家治下的人间跨入飞升,十个有九个半都得被生生劈死。 剩下的半个,那都是侥幸未死。 倒也不是没有勘破天劫的妖族,只是很少而已。 比如龙虎山天师府的那头十尾天狐。 不过这头飞升境狐妖,也不是自个儿过去的,是那位大天师为她赐下法旨,钤印天师印,方才跻身十三境。 所以当宁远提到龙虎山之时,浣纱夫人才会露出这等惊容。 对她来说,这封信件,无疑是最好的造化机缘。 不过到底还是有些内心忐忑,就凭这封信,就能让那位大天师对自己高看一眼,从而庇护自己? 宁远却也没有解释更多,好似为了钤印这方印章,损耗了不少道行,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浣纱正了正衣襟,接连跟两人行了一礼,在跨入客栈门槛时候,面容变幻,再度成为那个不太好看的九娘。 钟魁笑容玩味,说了句先前某人说过的话,“宁远,在你眼中,人间无小事,对吗?” 一袭青衫嘴唇微动,“傻逼。” 年轻人喝下一口忘忧酒,举头望明月,那双眼眸之中,难掩疲态。 倾力出剑百余次,他都不会如此,但是钤印这枚山字印,却是耗费了极多的精气神。 因为赠他印章的那位教书先生,是神仙中的神仙。 第540章 世间万鬼万妖,见我宁魁,便要磕头 九娘进了门,客栈里面,顿时开始鸡飞狗跳。 老板娘的叫骂,小瘸子的哀嚎,还有驼背老厨子的咳嗽,相互交织。 楼上还有朗朗书声传来,一个女子读,一个小姑娘跟着念。 黄庭之前就已经仗剑离开,说是稳固了境界之后,要去找一处无人打搅之地,出剑感应一番“新天地”。 好似之前的事儿,从未发生过。 这些嘈杂之声,落在门外的两人耳中,就成了所谓的人间烟火。 宁远无事一身轻,如今剩下的几头大妖,不用他费心劳力的去寻觅斩杀,这种滋味,可不就是美得很吗? 钟魁大抵也是如此,他境界低,不到上五境,是无法参与这场即将展开的大妖围剿的。 两人坐姿如出一辙,都是背靠门墙,喝着小酒,双眼微眯,中间趴着一条土狗。 钟魁摸着狗头,轻声说道:“宁远。” 宁远没反应过来,抱着佩剑,轻微应了一声。 邋遢男人差点笑出声。 轻咳数下,钟魁又摆出认真神色,问道:“宁远,你是想让我成为你那地支剑阵的其中一字?” 聪明人就是好聊天。 宁远丝毫不掩饰,点了点头。 书生笑着摇摇头,“我要不是读书人,是什么仙家子弟,或是山泽野修,说不定就直接答应了。” 年轻人再度点头,面无表情道:“可惜你是个读书人。” “我见过的读书人不多,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但是每一个,过的都不太如意。” 钟魁对他说过功德竹一事,也是因为这个,宁远才有了这番话。 浩然天下的每一位儒家门生,在那中土文庙,都有一棵功德竹。 学问越高,功德越大,竹子就会越高。 要是哪天死了,这棵竹子就不会再继续生长,砍伐之后,制成玉简,供后世读书人使用。 一代又一代,传承至今。 似钟魁这种君子,其实都还算好的。 文庙的晋升体系,其实不是什么隐秘,最初入书院,只是普通学生,读书之后,修为日渐提升,就会被书院降下事务。 学生开始走出书院,去往一地治理,若是积攒的功德足够,就会被书院提名,封为贤人。 而贤人的职责,就不再是村落小事,往往都需要坐镇一座城池,教化一地人心,镇压一地邪祟。 再往后,就是如钟魁这般的君子了。 君子要管理的辖境,最低最低,都得是某国京城之流,甚至是一人管一国。 至于君子之上的正副山主,需要处理的事务,那就更多,翻上好几番。 最后的天幕圣人,就不单单是学问有多大,功德有多少的问题了,在境界层面上,也要达标。 最低都得是仙人境,才堪堪有坐镇一洲山河的资格。 而宁远知道的,又不止这些。 浩然天下的所有天幕圣人,其实都已经“死了”。 现在坐镇九洲五湖四海的圣贤,都只是一道阴神而已。 而阳神和真身,都跟随那位礼圣,一同去了天外,阻截那拨以披甲者为首的神灵余孽。 每一位天幕圣人的诞生,都必将伴随一份大道誓约。 阴阳两神,自愿分离,阴镇地,阳守天,终其一生,修为不得寸进。 天幕圣人倘若哪天以完整真身返回家乡,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彻底死了,圣人去,裹尸还。 所以宁远才会如此看重这个钟魁。 剑气长城之人,确实敌视浩然天下,但绝对不是敌视这些读书人。 就像家乡的那群剑修,也有一个敬重的浩然剑客,他叫阿良。 钟魁突然嘿嘿一笑,歪过头,嬉皮笑脸道:“不过也不是不可能,你可以暂时给我一字,等到将来,你要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再考虑考虑前去帮你。” 宁远笑问道:“想要哪个字?” 钟魁笑眯眯道:“就那个“丑”字好了。” 青衫剑修点点头,二话没说,催动剑魂去往金丹所在的气府,直接一剑下去,斩落一个金色文字。 牵引出气府,经过几道关键窍穴之后,从眉心透体而出。 宁远一把塞给了君子钟魁。 落魄书生愣愣的看着这一幕,有些难以置信,朝他眨了眨眼。 “就……就这么给我了?” 宁远反问道:“不然呢?难不成还要沐浴焚香,斋戒个七七四十九天再给你?” 钟魁皱眉道:“你可知这些文字的品秩好坏?” 宁远摇头又点头,“知晓个一二,品秩很高,但肯定比不上你们儒家的本命字。” “何况我要来没什么大用,我不是读书人,只能将它炼化,无法在这些文字之中,感悟到任何的玄妙。” 他两手一摊,“说简单点,就是我脑子不行,读书什么的,就是个臭皮匠。” 钟魁说道:“可那位齐先生,选择把这座十二地支大阵交给你,不就是想要你细细研读,日后修身养性,当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宁远神色萧索,再度摇头。 “这些文字,不是齐先生给我的,何况先生他……或许也不想让我做个读书人。” “我这辈子,也都不会是什么读书人,就只是个剑客而已了。” 钟魁便没有多说,收下文字后,当场炼化。 宁远看的眼皮子一抖。 这才是读书人嘛,竟是不到盏茶时间,就将国师大人的丑字炼化,归拢至气府。 完事之后,钟魁站起身,朝着青衫剑客作揖行礼,道了句谢。 听他说,凭这个地支文字,恐怕在不久后,至多两三年的时间内,他就能跻身上五境。 但宁远却没有受他这一礼。 年轻人一把抄起钟魁的双手,四目相对,眯眼而笑。 一脸的不怀好意。 钟魁嘴角一抽,只见这个来头不小的青衫剑客,掏出来一大叠空白纸张。 宁远笑眯眯道:“钟魁,道谢什么的,那都太俗了,不如你就帮我画几道符?” 不等书生言语,他就朝身后一抓,将客栈的一张桌子抓了出来,而后迅速取出笔墨纸砚。 动作之快,不过是几个眨眼之间。 望着那一大摞白纸,钟魁皱眉道:“几张?” 宁远扶着他落座,随口道:“不多,把这些画完就好。” 年轻人掰着手指头,一一道来,“镇剑、镇妖、镇山、镇海、镇魔,这些,你帮我每个画五张就可。” “神行方寸符,三才杀阵符,上清诛仙大阵符,也是各来五张。” 宁远一拍额头,“对了,最后剩下的,你就自个儿琢磨琢磨,写点吉利话,最好带点什么趋吉避凶的意思。” “往后我回了家乡,要是建了宗门,就把你的字贴在山门处,对你来说,不也是脸上有光的美事?” 钟魁嗯了一声,拿起毛笔,“就这么点儿?” “还有没有了?” 宁远认真的想了想,“没了。” 落魄书生点点头,左手挽袖,右手提笔,开始落字。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当场写了两个字。 “傻逼。” 钟魁手一抖,毛笔就给他扔了出去,没好气道:“宁远,你当我是什么?” “画符有这么容易?” “真要这么容易,几十年下来,我那兜里岂会只有这么点神仙钱?” 书生一屁股坐下,一副滚刀肉的模样,鼻孔朝天,“要画你画,反正大爷我画不出来,你说的那些,我一个月都不一定能画完。” 宁远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道:“姓钟的,你画不画?!” 钟魁同样大怒,“不画!” 他指了指桌上那厚厚的一沓纸,唾沫星子四溅,“你瞅瞅你的纸,糙的给人擦屁股都不乐意,毫无品秩之说。” “笔也是寻常货色,想让我给你画几十张,还他妈是清一色的上品符箓,你仔细看看,我是君子,可不是什么圣人!” 宁远咦了一声,有些疑惑,“不是吗?” “难道我看错了?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儒家的某位圣人呢。” 钟魁冷笑一声,“少来,这种戏耍毛孩的法子,你也好意思搬来给我用?” 宁远轻声说道:“圣人...钟魁?” 青衫书生咂咂嘴,“宁远,够了啊,我可以帮你画符,但肯定画不了这么多。” “你说的那些,我最多每样给你画一张。” 一袭青衫松开手掌,抱拳行礼道:“剑客宁远,多谢钟圣人。” 钟魁竖起两根手指,“每样两张,不能再多了。” 宁远立即咧嘴一笑,点头如捣蒜,“够了够了,我原本也没想要那么多。” 落魄书生捡回那只毛笔,却迟迟没有动作,最后直接撂了下来,啪的一声按在桌面。 钟魁面无表情道:“画符之事,明日再说,我身为书院君子,还有职责在身,需要按例巡查大泉边境一带。” 宁远两手撑着桌面,神色不善道:“堂堂君子,居然能做出言而无信之事?” “钟魁,你还有没有半点良心了?” “你的一身浩然气,难道都是从狗身上弄来的?!” 书生脸上不起波澜,义正言辞道:“画符事小,监察事大,若是因为这个,导致某些妖魔祸害人间,残害生灵百姓……” 宁远赶忙伸出一手,叹了口气,打断道:“行行行,我替你去监察大泉王朝,你就负责在客栈画符,这总没问题吧?” 书生咂了咂嘴,想了想后,点点头。 宁远的实力,毋庸置疑,肯定高过他,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钟魁既然能跟宁远扯上这么久,自然在心底已经有过了一番认可。 不说别的,在某些方面,两人是一样的,可以说是同道中人。 脾气什么的,更是没的说,太对味了,满嘴的屎尿屁,又臭又香。 宁远直接取出一整坛忘忧酒,搁在桌面上,让他敞开了喝,喝完了还有。 毕竟画符如作诗,古人多少诗情,都是出自于酒兴之后? 他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先进了客栈,找上九娘,索取了一张面皮。 九娘身为天狐,对于画皮一道,完全就是手到擒来。 完事之后,宁远踏上二楼,大致与阮秀说明了此事,便立即盘坐在地,闭眼阖眸。 于是接下来,一袭青衫的真身之内,相继走出两人。 一副真身留在原地,阴阳两身,一左一右,夜游大泉边关。 而那人的面容,无论是主身还是阳神阴神,却都不是原本的容貌,覆上了一块崭新面皮,不怒自威。 左背槐木,右负长离,剑仙过境,监察人间。 所到之处,方圆千里之地,无论是阴晦之物,还是山魈精怪,亦或是淫祠野神,皆不由自主的战战兢兢,朝着那人顶礼膜拜。 一袭青衫抖了抖袖子,冷笑一声。 世间万鬼万妖,见我宁魁,便要磕头。 …… 感谢林璐0的大神认证,感谢黑暗晚一步的十个催更符,感谢——小张的角色召唤,感谢盛踏跌的角色召唤。 感谢诸位剑仙老爷的礼物! 不对,咱们拜了把子,是哥们。 好哥哥们,谁有腹肌,可愿送我一观? 小妹虽然没有黑丝,但不妨碍我想看啊。 嗯嗯,晚安晚安。 第541章 夜游 客栈门外,钟魁目送两个“自己”离去,心头不免一阵腹诽。 这小子是真他妈鸡贼。 不过惊讶更多就是了。 宁远的两道身外身,魂魄之凝练,身为书院君子的他,这辈子都没见过。 他忽然想起早年跻身元婴境之时,撞上的一桩天大福缘。 钟魁那时已经是君子身份,破境之后,又在“君子”之上,受封正人二字。 破境之时,福至心灵,阴阳两神破体而出,巡游大伏书院辖境。 最后碰上了一名白衣书生,两人相谈甚欢,一同沿着书院外的竹林散步。 书生临走之前,传了他一本《符箓正经》,内里所记载之符箓,包罗万象,上中下三品皆有。 哪怕是远古三山符,里头都记载了不少。 而除此之外,那名书生还留了一句谶语给他。 钟魁下山之前,天下万鬼无忌。 钟魁下山之后,万鬼只管磕头。 就因为这么一句言语,钟魁的十境,原地拔高至瓶颈,而他的一双大袖之中,秋风肃杀之气,萦绕不绝。 书生便有了一门本命神通。 压胜天下万鬼之余,他还能敕令地府鬼差,上界拘押邪祟。 如今观这宁远,在钟魁自己看来,两相对比,前者之于后者,犹有过之。 这个十境剑修,并没有压胜恶鬼的本事,但所到之处,一样能令万鬼颤栗。 原因无他,这小子的神魂,太过于凝练且璀璨了。 搞得钟魁都有点狐疑,宁远这货,不会真是什么十四境巅峰剑仙的转世吧? 难道之前那个对赌,自己已经输了? …… 两个“钟魁”,相继离开客栈,皆是一袭青衫,也都是背负长剑,夜游大泉边境。 这个“钟魁”,自然就是宁远,只是脸上覆盖了一张画皮而已。 画皮出自九娘之手,身为天狐的她,最为精研此道,更是与生俱来的本命神通。 之所以戴上钟魁的面容,是宁远觉着,前者在大泉边境监察了数年之久,说不得这边的一些阴物邪祟,早就与他颇为熟稔。 扮作钟魁,或许就能少点麻烦事。 一尊阳神去往狐儿镇方向,一尊阴神往大泉边关而去。 这还是在跻身十楼练气士之后,宁远第一次以身外身远游。 元婴境的修士,最为明显的标志,就是演化神魂,脱胎换骨,散出阴阳分身。 大日悬空,岿然不动,是为阳神,喜日游。 勾连地府,探寻幽冥,是为阴神,喜夜游。 所以真按这个,每一个元婴境以上的修士,都可以说成是日夜游神。 不过人间城池里的城隍庙,城隍老爷座下的日夜游神,不在此例。 这种王朝敕封的日夜游神,并非活人,都是死物阴物而已,只是被天子封地,文庙赐下神号之后,得以成为鬼将。 阴神宁远忽然想起一件事。 当初离开剑气长城之时,生过一场事端,一名十一境的地府鬼差上界,想要捉拿自己。 当时他还是一道魂魄,战力低下,是秀秀出手摆平了此事。 鬼差断了的那条手臂,还被自己给吃了。 那时宁远琢磨过,背后算计之人,应该是藕花福地的老观主,但如今再看,又不太一样。 上五境鬼差,本事很大,权柄同样也大,但那时的自己,刚刚抵达浩然天下,隔壁就是剑气长城…… 什么样的阴间鬼差,敢在老大剑仙的眼皮子底下惹事? 摇摇头,想了想,他便没有多想,一尊阴神沿着大泉边境,御风远游。 不快不慢,大概在金丹境剑修的速度,不过相比主身御剑,还是慢了不少。 边境线上,村镇不多,不过身在高处的他,能依稀瞧见不少的灯火点点,每隔数十里的一线之上,都有安营扎寨的大泉将士。 夜游大泉,玄之又玄。 宁远到如今才有些明白,为何修道之人,大多数都会纷纷选择远离人间,潜心修道,一心只管登高破境,不问世事。 毕竟境界越高,寿命越长,地仙修士,就能坐看人间王朝的江山迭代,上五境,山川崩塌又凝聚,真身依旧在。 人生初见,见世态,看人心,观山河,自然是风光无限,感慨一句大好河山,莫过于此。 但初见之后呢? 人事什么的,惊艳之处,也就只在一个初见而已了。 第二次走,或许还会有心情激荡,那么第三次,第四次? 百次千次过后,难道还能秉持着一份初见之心境? 少年冲冠一怒,持刀杀人,估计会在事后大汗淋漓,可多年以后,少年已经杀了百人千人,又岂会再有当年的那份愧疚? 女子流落青楼,一副贞洁烈女的做派,可要是初试俯首,往往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千骑万乘,成了世人唾骂的娼妓。 无恶不作的贼寇,杀人不眨眼,年少之时,有没有可能,是一名有着赤子之心的少年? 有的。 人尽可夫的娼妓,一点朱唇万人尝,多年之前,又有没有可能,是一名书卷气极多的大家闺秀? 自然也有。 修道修道,长生久视过后,见多了类似画面,看遍了世道人心,等到所谓的江山美人,都无法令心境动摇一丝之后,大抵就会如此了。 餐霞饮露,隐居修行,所谓的超脱红尘,所谓的不问世事。 这种修道之人,对于山下人间,多是保持着一种漠然态度。 这份“漠然”,又不是简简单单的冷漠,好比凡人对于脚下的蚂蚁。 踩死一只蚂蚁,难道还需要论什么对错? 所以在仙人眼中,凡人也是蝼蚁,心情好了,不闻不问,心情差了,说不得就会挥一挥衣袖,随意打杀了。 宁远忽然又想起钟魁的那番话。 人这个东西,是不能活太久的。 因为浩然天下的人心向下,其源头所在,就是山上神仙。 一种,“上梁不正下梁歪”。 世情薄,人心恶,黄昏骤雨催花落。 山巅修道之人,绝大部分都是如此品行,那么山下市井,又能好到哪去? 所以儒家放权又收权。 为山上神仙,制定极多的琐碎规矩,境界越高,约束越大,此为收权。 为凡夫俗子,尽量减少规矩,以修士之自由,换底层之自由,此为放权。 所以浩然的天幕圣人,以身作则,阴神在地,阳神在天。 所以青冥的白玉京,无数道官轮流当值,去往天外天炼杀天魔。 所以莲花天下,有个剑仙女菩萨,万年以来驻守阴间冥府,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所以蛮荒天下有座剑气长城,以一城之剑气,镇守边关万载之久。 ……凭什么? 没别的,就凭你们是神仙啊。 个儿高的,不得顶天? 读书识字,才知山川为何是山川。 御风远游,方知日月之间作几尺。 超脱证道,立教称祖,便觉狭天地隘。 夜游人间,巡视山河。 最后他什么都没想明白。 于是,御剑落地之后,青衫便随意到了一处边关小城。 没干别的,无非就是花钱买酒。 年轻人有些后悔。 他娘的,早知道就不戴上钟魁的这张面容了,搞得此番夜游大泉,一只鬼怪都没能瞧见。 都怪钟魁这个王八蛋,长得这么丑,都给人被吓跑了。 人间无鬼,剑不得出。 第542章 走一趟太平山 元婴境的第一次以身外身夜游,往往都会有一场极大福缘。 之所以会有此说,是因为刚刚跻身此境之修士,化身较为孱弱,像是新生之婴儿,以这种状态夜游,福至心灵,上观星象,下探九幽。 说糙一点,就是看得远。 看的清楚,还看得远,如此观测人间,说不得就能发现某些天材地宝。 地仙以上的练气士,外出寻觅机缘,也多是如此。 散出阴阳身,洞察天地,找寻宝物,寻觅洞天秘境。 不过风险与收益,也是成正比的。 神魂一分为三,各个化身的战力,必然会大打折扣,要是此时遭遇袭杀,极为容易陨落。 阴阳两神,无论哪个被斩,主身跌境都是无疑的。 此时天光微亮,一袭背剑青衫,没有御剑而行,走在一条山间小道,缓缓返回客栈。 这一夜的监察人间,不仅一头鬼物都没斩杀,也没撞上什么天大机缘。 总结就是一句话,白干。 不过宁远真要倾力散开神念去找,定然能寻觅到不少的山魈鬼物,但在他看来,没必要。 这方圆千里的大泉边境,里头大大小小的阴物,钟魁要是出手,岂会还任由它们存活至今? 人家君子都没有赶尽杀绝,宁远就懒得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种夜游,监察人间之事,其实认真来说,他不算是陌生。 因为早年的剑气长城,也会有诸如钟魁这样的,每日时辰一到,就要离开剑气长城,隐匿气息,向南而去。 类似于人间王朝的边军斥候,剑气长城那边,也有。 宁府两兄妹,早年也都先后参与过。 多是在一名元婴老剑修的带领下,探寻妖族动向,跟钟魁的监察辖境,大差不差。 都不是什么好事,全是苦差事。 喝着小酒,低头赶路,年轻人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浑然不知自己的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跟个鬼一样。 一名中年女子,一袭白衣,姿色而言,搁在山上只是一般,但却极为耐看。 女子身材娇小,比年轻人矮了近两个头,背着双手,不声不响。 低头的宁远每走一步,女子就跟着迈出一步。 就这么走过了好几里路,宁远都没有丝毫察觉。 一路上,女子一直在歪头打量他。 眼神炽热,但又不是什么女子看向心上人的目光。 倒像是……在看一道美味菜肴。 简单的素白衣衫,脑后无发簪,青丝散作两旁,眉心有那一点红。 时不时伸出一手,在年轻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从他那把雪白长剑之中,抽取一缕又一缕的剑意。 每当偷来了十几道,一只手拿不下的时候,她就塞进自己兜里,一直循环往复。 年轻人忽然停步,抬起头,皱了皱眉,四下张望了好一会儿,总觉着心头有一丝惊悚闪过。 散出神念,依旧没有感知到任何异样,宁远就没有再多想,走到一处,腰带一解。 酒喝多了,尿上一泡神仙水。 边上的白衣女子,竟是丝毫不觉得如何羞耻,就这么睁着大眼,直愣愣的盯着男人的这般作为。 呵,年纪不大,兵器不小。 就在此时,只见那个勒紧裤腰带的男子,突然神色一变,冷笑道:“阁下跟了我一路,还不打算现身?” 一旁的中年女子眨了眨眼。 陈清都的弟子,本事这么大吗? 宁远皱着眉,又喊了好几遍。 天地寂静,偶有几声临近清晨的虫鸣。 片刻之后,宁远松下一口气,抹了把额头汗水。 这种惊悚之感,他经历过不少,哪怕只是一丝,以他的璀璨神魂,都能敏锐的捕捉到。 没有一次失误,不过好像这一次,真的是自己多想了。 就算头上真有山巅人物在窥视自己,那么既然能让自己感知到,也应该现身一见,把话说明才对。 总不能闲的没事,就只是路过吓唬自己一下吧? 一袭青衫祭出佩剑,不再打算慢悠悠的回去,御剑而起,剑光一闪而逝,离开这座山林。 这回女子没再跟着他,随意撤去一道障眼法,双脚踩在一片枝叶之上。 而此时她的雪白衣袖之中,已经多了数百道粹然剑意,流转不定。 剑意桀骜不驯,疯狂切割女子的手臂,只是并无什么鲜血淋漓,对她来说,此剑意虽然不俗,但论杀力,还是太低了点。 然后她看也没看,直接就把这些剑意揉作一团,随意塞进了嘴里,一番咀嚼,咽了下去。 然后就有人去而复返,仗剑悬空,低头与抬头的女子对视。 她愣了愣,不知该说些什么,讪讪一笑。 甚至她还挠了挠头,有些不太好意思,像是一个窃贼,被人逮了个正着。 两人都没开口,气氛略有尴尬。 等到中年女子一番琢磨,正要与他打个招呼的时候,那人却已经调转剑尖,再度离去。 速度之快,可谓是风驰电掣,像是在拼了老命的御剑远游。 女子抹了把脸,自言自语道:“老娘长得……就这么不堪入目?” 她随意伸出一手,正打算把那小子抓回来好好盘问盘问,只是听见一句某位儒家圣贤的言语之后,悻悻然收回了手掌。 那读书人只说了两个字,“要听。” 娇小女子撇撇嘴,翻了个白眼,有些不满。 你小夫子的打架本事是不弱,但要是搁在我那本家道场,真打起来,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 一缕天光倾斜向下,穿过树梢间的缝隙,落在她的身上。 女子身形,开始缓缓消散。 在完全“破碎”的前一刻,她毫无征兆的伸出一只手掌,遥遥一抓。 于是,以女子为中心,方圆千里地界,所有滞留人间的鬼魅阴物,瞬间就被其攥入手心。 女子想起之前那个年轻人说的话,是什么来着? 哦,世间万鬼,见我宁魁,便要磕头。 ……磕头算什么? 人间魑魅魍魉,上至大岳山神,下至坊间小鬼,见我如青天! …… 云海上,阴神宁远屏气凝神,驾驭脚下长剑,一息便是数里距离,头也不回。 都可以说是疲于奔命了。 他娘的,老子就只是以化身夜游了一次,居然就能招惹到这种存在? 此前那女子,宁远虽然看不出境界,但傻子都能料到,双方实力差距之大,宛若云泥。 不跑做什么? 至于会不会是一桩泼天机缘,宁远都懒得去想。 要真是此次夜游的大道福缘,该是自己的,怎么都跑不掉,不是自己的,攥的再紧都没用。 不过好在一直等宁远回了客栈,身后那人都没有追来,似乎对他并没有恶意。 宁远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以往面对山巅修士,年轻人的胆子一向很大,从无什么卑躬屈膝之说,但毕竟都是知晓一二,心中有数。 例如第一次见老大剑仙,第一次见齐先生,陆沉,老瞎子等等。 但是那个女子,宁远闻所未闻。 道行之高,绝对不是什么飞升境之流,必然是十四境大修士。 因为如果是十三境,虽然能随意打杀他,但绝对无法让他心生惊悚。 在这之后不久,另一道阳神身外身,也随之回归,三神合一,宁远睁开双眼。 床榻上,少女搂着小姑娘,两人睡得香甜。 天微微亮,楼下传来些许响动,许是小瘸子在擦拭桌椅板凳。 客栈一切如旧。 只是等他下楼后,却又脸色难看。 门外那张桌子,已经空无一人。 那个答应帮自己画符的王八蛋钟魁…… 跑了。 男人顿时破口大骂,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一拍大腿,“草!” 别说什么几张几张的,这狗屁的书院君子,一张都没给宁远画出来。 年轻人摘下长剑,颓然坐在客栈门口,越想越气,口中芬芳不断,就差把人祖宗十八代都给拖上来骂一骂了。 亏得我劳心劳力的替你巡查辖境,你呢? 不说几十张,三两张总没问题吧? 宁远手上一招,桌上那酒坛飞还入手,往里一瞧,有些难以置信,还伸出一手,在坛子底部抹了抹。 得,符是没画一张的,老子上好的忘忧酒,你钟魁倒是点滴不剩。 行至今日,宁远还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好似底裤都给人骗了去。 然后在某个转头之后,宁远的脸色,又从难看,变成了极为难看,气的他一刻不停的揉着眉心,生怕背过气去。 他温养在长离剑身的数百道剑意,跟那坛忘忧酒一般无二,都没了。 年轻人跻身十楼之后,直到现在,也只是温养出一千六百七十九道剑意。 至于数字为何这么精确…… 因为剑魂每温养一道,宁远都会记下。 一次夜游而已,没了酒水不说,还丢了剑意。 宁远都有些觉着,是不是以往杀孽太多,自己的报应来了。 就在此时,一袭长裙负剑,出现在男人身旁。 黄庭沉声道:“你要再不回来,我就不等你了。” 女子绝美的脸上,罕见的一脸凝重。 宁远皱眉道:“怎么说?” 黄庭面沉似水,直截了当道:“宁远,随我走一趟太平山。” …… 感谢只想做你的大雄赠送的爆更撒花,感谢炸天帮李柏的十封情书。 谢谢谢谢谢谢。 晚安晚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