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箫误:重生之错惹清冷太傅》 第1章 诸位,且尽兴 “唔……” 月落西山,万籁俱寂。 修葺一新的苏林水榭在月色中沉寂。 南苑的烛火都熄了干净,尽头的厢房中却传来几声嘤咛。 房中衣衫环佩散落一地,榻上交叠着两个人影,一双大手拂开了汗湿的发丝,露出一张清丽的小脸,遍布薄红。 祝筝眼前涌入昏蒙蒙的光。 她有些喘不上气。 身上好像压着一块石板,又热又烫。她想把石块推开,可手却被什么桎梏住,推了两回,越来越气短。 唇齿间的滚烫蔓延至全身,直到四肢发软,半点推开的力气都没了。 鼻尖像在寒风中嗅到一股冷梅香气,清冽沁人。 她贪婪去嗅,那清香又逸散开来,什么也抓不住了。 失去意识前,脑子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杯明知加了药的酒……不该一口喝完的。 * 天边破晓,水榭中晨雾散开,一轮红日映进湖水中。 祝筝是被噩梦吓醒的。 梦里燃着烈火,她在雪地里狂奔,身侧无边的黑旗幡动,厚雪染白了无尽的夜。 她一直跑,一直跑,可前路却好像越来越窄,越来越黑。 耳边被尖锐的铮鸣之音划破,一支长箭破空而来。 不过一瞬,锋利的寒芒从她心口刺穿,鲜红的血汩汩涌出。 自此猝然惊醒,梦境戛然而止。 祝筝紧皱着眉抬手,下意识捶了一把闷痛的心口,摸到的却是一片温热。 ……她没穿寝衣。 猛然睁眼,入目是一片炫目的白,轻纱帷帐上缀着价值不菲的明珠,映着从窗缝漏入的晨光。 祝筝头疼欲裂,浑身酸胀,隔了好大一会儿,慢慢意识回笼,想起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 昨夜她抢了杯助兴的酒,把自己当成物件一样,送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榻上。 还是心甘情愿。 祝筝想,也不亏本,毕竟,她原本是死了的。 那支御制的银箭呼啸而来,在她心口破开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她仰面倒在雪地里,血慢慢地淌出来。淌到血凝成冰,淌到浑身枯干,淌到再也感觉不到疼。 她又变的轻快,离开了自己的躯壳,像团云一样飘荡在空中。 底下人群攒动,铁马重甲,有一个人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扑向她。 那是她云上月一般的阿姐,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阿姐衣不蔽体,浑身沾满血污,跪伏在雪地里,抱着她的尸体仰天大恸。 阵前立着一匹高大的黑马,马背上一身黑甲的男人,发出几声古怪的诡笑,用长枪轻佻地指了指。 “诸位,且尽兴。” 话音落下,一群恶狼一样的兵痞围上来,瞬间淹没了雪地里纤细的人影。 祝筝发出凄厉的尖啸,却没人听得见。她冲向人群,撞在重重人影中,犹如厉鬼一样狰狞。 她以为自己会变成厉鬼,她希望自己能变成厉鬼…… 可惜没有。 自此落入深渊,祝家被满门抄斩,太子将姐姐囚进地牢,日夜派人凌辱,直到她不堪受辱吞金自尽…… 祝筝的尸身不见了踪影,更无坟无碑,化作了一缕孤魂,日日夜夜,飘摇无居,她执意不肯往生,唯一念想,是同做了鬼的姐姐再见上一面。 可也没有。 她曾听人说过,自尽的人神魂消散,不入轮回。 祝筝半句不肯信,就这样在姐姐坟前等了十年。 直到孤魂沉重,她在青草掩映的坟前蜷成一团,等待着自己的消散。 …… 魂飞魄散没等来,却涌来一阵强烈的痛意。 祝筝猛然一震,刺目的光涌进眼底,正对着一面铜镜,人影虚晃,身旁有个人正说着话。 “四小姐又贪玩,头发都玩散了,离茶诗酒会还有两个时辰,还要把发髻再重梳一遍呢……” 这声音是她的丫鬟,鸣翠。 祝筝神思恍惚,扑过去捏鸣翠的脸,直把她捏的连声喊痛。 “这是哪儿?地府吗?” 她明明记得鸣翠被挂在了城墙上。 “四小姐!”鸣翠捂住她的嘴,“谨言慎行!这可不比在自家府中,水榭诗会是天家办的,到处都是了不得的耳朵呢!” 天家?水榭诗会? 祝筝环顾四周,古朴的香案上煮着一小壶茶,正翻着汩汩的水花。 这竟然......是在水榭揽月轩的茶阁里。 许久过后,祝筝在迷茫悚然,悔恨痛哭中转了一轮,然后在鸣翠震惊的眼神里,抹干了满脸泪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虔诚地拜了三拜。 一谢青天有眼,上苍垂怜。 二谢阎王宽容,没收走她这条孤魂。 三谢冥冥之中不知是哪位慈悲的神仙相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水榭诗会办在庆历十七年。 距离被公仪休一箭穿心,还有两年的时间。 前世因为方过完十七岁生辰,祝筝在诗会上只管玩了个痛快,粗心没留意阿姐去哪儿了。 次日便听说,祝家三小姐祝清,和温家的六公子温泊秋醉酒失态,一起在水榭过了夜。 祖母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围住温府的人,势要讨一个交代出来。 诗会挂的是个“遇茶当饮,遇酒须倾,唯是雅正,诗酒之风”的名声,邀的都是些再清高不得的世家高门。 按理说,祝府这样除了钱什么都不剩的落魄门府本就够不着,是祖母塞了大把的金锞子才把她们姊妹二人弄进来。 来了却弄出这样的丑事。 或是说,来了就是为了弄出这样的丑事…… 毕竟盛京里哪个不知道,祝老夫人只要露面,三句话里必离不了为自己的两个孙女招婿。 一时间谣言四起。 几日后,温六公子不得不上门提亲,却又是一场闹剧。 因他提亲时,口口声声称自己心悦的不是祝三小姐祝清,却是祝四小姐祝筝。 这桩“朝三暮四”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 成了是贻笑大方,不成是竹篮打水,让本就声名狼藉的祝家,又一次沦为了坊间里好一段时间的轻浮笑谈。 下作的求亲鸡飞蛋打,免不了被世家挨个口诛笔伐。生怕跟祝家沾上半点关系,乃至在夺嫡兵变中孤立无援,让全家上下都成为了阵前祭旗的亡魂。 很久以后,祝筝在困局中不能翻身时,从头回想,似乎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一切事由便在变坏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重生在诗会前,尚来不及做长远计划,昨晚在诗会的晚宴上,祝筝直接从祖母手里抢下了那杯加了“醉春宵”的烈酒。 打点了许多混进南苑,偷梁换柱,把意识不清的自己送到了这张榻上。 既然温六口口声声要她祝四,那这条路,不如就由她来走。 一夜过去,木已成舟。 昨日如何重获新生,继而睡到这张榻上的回忆止住,祝筝抿了抿唇,回到眼下。 她倚着床栏坐起身,眼里难掩凉意,试图找回自己的衣裳。 抬眼环视,先瞧见的是一件鹅黄色春裙,皱巴巴地挂在床尾。 那是为了赴宴,祖母特意嘱咐新给她做的。 春裙旁边,还挂着一件衣裳,同她的缠在一处。 绛紫色长袍上满是刻银暗绣,翻出的里襟上绣着麒麟抱竹,银扣上錾刻着团云纹,折出一段浅淡的冷芒。 形制肃正,气势凌人,显然是一件官袍。 不对……不对……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位温六公子,尚无官职,在诗会上穿的是一身素白长衫。 那这官袍,又是谁的? 第2章 原来,认得我是谁 祝筝嘴角的弧度顿在脸上,僵硬地转头,看向身侧躺着的男人。 榻上的人阖着双眼,气息浅淡。 满枕铺满了墨黑的发,露出一点白皙的下颌,隐隐可见清绝的轮廓。 祝筝眼前一阵晕眩,宿醉后昏昏胀胀的脑袋中,似乎有根弦猛地崩断了。 错了,全错了…… 她在棋盘上的冒险一着皆是为了不再重蹈覆辙,在宴上满饮了那杯酒,夜半闯了南苑,每一步都小心算计过,为什么现在榻上的却不是温泊秋……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那温泊秋房里又去了谁…… 难道还是阿姐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祝筝忽然遍体生寒,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绳子系在脖子上,一点一点地拽着,把她,把阿姐,把整个祝家……重新拖回同一个深渊里去。 祝筝从榻上翻身而下,捡起衣裳一边套上,一边推开窗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确认无人后,伸手就去开门。 刚碰到门闩,腰上忽然传来一股力道,她被猛地一拽,失力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上。 祝筝如遭雷劈,一阵陌生的凉意裹住全身,背后的目光仿佛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刃抵在了后颈上。 “……早啊。”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的口,“太傅大人。” 头顶淡淡“嗯”了一声。 许久,才听见倦哑的声音带着些说不清的意味,懒懒响起。 “原来,认得我是谁。” 他声音很沉,带着些晨起的哑,颇为动人。 前方是近在眼前的生路,门闩上却牢牢按着一只手,鼻尖似乎还有一阵若有似无的冷梅熏香,宛若一张无形的网,将祝筝紧紧缚在了此处。 祝筝垂眸,看向绛紫刻银的袖口上的纹绣。 这件官袍她有印象,大雍以紫为尊,除了皇室贵胄,唯有那位朝堂上只手遮天的……太傅容衍。 关于此人,街头巷尾传唱着一句颇为有名的童谣,“芙蕖面,将相骨,大雍有幸青天顾”。 这童谣口口相传,颂其天资玲珑,一政一令皆是福佑百姓,匡正社稷,是天上相星转世,端的是心怀天下,无欲无求。 “大人贤名如雷贯耳,自然认得。”祝筝镇定道。 祝家在朝堂之上几无势力,连例行的宫宴都坐在角落里,与容衍向来无甚交集。 除开有一回,在宫门口不小心冲撞了容衍的马车。太傅大人日理万机,应该不会记得这样的小事了。 但她仍感忐忑,试探道:“大人……认得我吗?” 身后的人沉默了片刻,沉沉开口,“转过来。” 祝筝闭了闭眼,这场对质躲无可躲,就算她会打洞,大约也会在弯腰钻出去之前,被揪住尾巴倒挂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回了头。 入眼却先是一愣。 面前的公子面如冠玉,衣松带散,那双深邃眉眼下,瞳色不深,折出剔透的琥珀色,平添了几分清贵冷肃。 在她的模糊印象中,容衍从来没指代过一个大活人,只是个响当当又冷冰冰的名头而已,被一圈虚幻的恭维话围着,从未见过如此…… ……呃,平易近人的模样。 好半晌,祝筝才意识到自己看出了神,清了清嗓子,挤出一个刻意的笑来。 见她笑,容衍眉峰微动,似乎准备开口。 “打扰阁下!” 门外忽然传来笃笃两声,响起一声清亮的女声。 房门口胶着的气氛陡然打破。 “请问贵客醒了么?”她继续问。 隔着门的祝筝一颤,这是阿姐的声音! “何事?”容衍冷淡地应了声。 门外见有人回话,急切道,“叨扰贵客清净,只想问问可有见过一个双九左右,身着鹅黄色春衫的姑娘?” 鹅黄衫子的祝筝脊背一僵,她万万没想过阿姐会找到这里来,眼下一团乱麻,绝不能将阿姐再牵扯进来。 咬住舌尖逼自己迅速镇定下来,祝筝下意识看向容衍,他亦好整以暇地瞧着她,指节在门闩上轻扣了两下。 方才是巴不得容衍松开手,现在是生怕容衍松开手。祝筝的手死死把着门闩,指尖都用力到泛了白。 门外的祝清许久没听到动静,“贵客……还在听吗?” 容衍动了动口,似是准备回应,祝筝如临大敌,突然伸出两只手,死死捂在了他嘴上。 此举堪称逾矩,容衍却没半点挣扎的意思,清矜的眉眼里一丝波动都没有,不动如山地放任着她的胆大包天。 祝筝也顾不上其他了,只知道前头他已经应了声,现在若是他不说话,祝清就不会走。 只能求他为她说个谎了。 “外头是我家小姐,千万不能叫她发现我在这里,否则肯定要重重受罚了。”祝筝压低声音,食指搁在唇上,眼中满是哀求。 “太傅大人,求您庇护奴婢。” 容衍微微动了下眼睫,像是默许了同意。 祝筝松开了手。 那个映在门棂上的菱纱上的轮廓,是她阴阳相隔了十余年的至亲,心绪动荡起伏得厉害,眼眶里无法自控地阵阵发酸,一颗泪珠挂在眼尾,随着她的动作被颤颤摇落。 她的右颊上生了一颗小小的胭脂痣,泪珠从那颗胭脂痣上滚过,一路滚过精致小巧的下颌,消失在雪白的颈旁。 容衍的视线落向那道泪痕,忽然抬起手,屈起指节落在她脸颊上。 “哭什么?” 他动作很轻,声音却并未压低。 祝筝悚然,顾不上躲开他的动作,就听见外面立刻响起了问话。 “阁下……在同谁说话?” 第3章 你打算就这样走了? 容衍离祝筝很近,近到可以看到她乌灵灵的眼中浮着的一层薄泪,倒映出他模糊的影子。 沉默片刻,他淡淡出了声,“没见过。” 门外沉默了片刻,再说话时声音明显低垂下去。 “…….好,多有打扰。” 外头脚步挪动,祝筝侧耳听着动静走远,直至再也听不见,才微微塌下了双肩。 容衍仍垂着眼睫,深邃的眉目笼罩在暗影里,掩住了他眼底的神色。 “叫什么?”他问道。 祝筝心绪未定,“什么?” “你的名字。” “鸣……”祝筝下意识想说鸣翠的名字,想起那是自己的丫鬟,又胡乱改了口。 “…..翠柳。” 太傅大人俊秀的眉峰皱了皱,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 “昨晚奴婢尝了两杯酒,谁成想贪杯误事,喝昏了头。多亏太傅大人仁善体恤,好心收留……其实奴婢皮糙肉厚,在外廊睡一夜也无妨……” 祝筝面不改色,圆起了前头一时兴起的谎。 这一番话虽是为了遮掩,却藏了祝筝几分真心的疑问和埋怨。她想不明白的是,既然昨夜她走错了房,寻错了人,为什么容衍不直接将她丢出去了事,偏偏要蹚这趟浑水。 毕竟,喝了那杯加了料的“醉春宵”的人是她,又不是他。 但她没傻到诘问一个答案出来,公仪休道貌岸然,乖张暴戾,容衍作为他的亲教太傅,未必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想到公仪休,祝筝眼神更冷。 容衍是太子身边的人,绝不能和他扯上半点关系。 被腹诽“上梁不正”的太傅大人此时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祝筝,眼神似无波古井,看的祝筝心里虚晃晃的,她抿了抿唇,抛了另一个问题转移话题。 “对了,这间房里歇下的,不应该是温公子么?” 容衍语气淡淡,“哪位?” 祝筝:“镇国公府,温泊秋。” 听见这个名字,容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双冷月般的眼睛里盛满淡漠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结了一层霜。 前世祝筝恨过祖母很长时间,恨她作贱阿姐,可最后站在结局回头去看,才想明白与温六结亲,竟是最好、也是唯一可选。 温六是镇国公府旁出,且温吞守礼,明眼人都知他是个好拿捏的性子。 如果嫁给他,哪怕只是侧室,太子无论如何也会忌惮,绝不可能在阵前凌虐折辱镇国公府上的亲眷。 祖母大约早就看透,才会把她们强塞进来,自顾自拿了阿姐做饵,作了个上不了台面的风月陷阱。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条歪门邪道前世并未行通。 重来一次,竟又闹了乌龙。 “温公子是同您换了房间吗?”祝筝继续追问,“那他现在何处,大人知道吗?” 容衍抬起眼,“着急找他?” 这倒是个好问题,提醒了她现在找到温泊秋也毫无意义了。 “看来今日之事实属一桩误会,奴婢无心误闯,一定守口如瓶,绝不会多言半句,有损您的名声。”祝筝没再纠缠,露出一个礼节周全的笑脸,“不敢再叨扰大人了,奴婢这就告辞。” 连着说了这么一长串话,容衍却无动于衷,那双手仍像个铁栅栏,圈的她动弹不得。 “打算就这样走了?” 不然呢? 祝筝笑的僵硬,“大人还有事么?” 容衍动了动眼珠,微微向下,长睫半遮住了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祝筝跟着目光下移,先是看向了衣衫上抓挠出的几道褶皱,又看向没合严实的领口,最后定格在他隐隐约约露出的一节锁骨上。 玉白色的肤色上,有一圈绯色淡淡的红痕,很是显眼。 看形状,似乎,好像,大约……是一个牙印。 该不会…… 总不能…… 祝筝喉间咽了咽,勉强一笑道,“这是…….” 这会儿倒真不是在装傻充愣,祖母那杯酒不知是什么来头,一杯下肚,她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看到这个牙印时,才在记忆深处挖出几片昨夜的零星……深夜缠绕在周身的冷梅清香和眼前的情境重叠,让祝筝脸色蓦然一热。 确实是她惹的祸,祝筝熟练地掏出自己的银钱袋子双手奉上,“大人买点上好的金创药,不出一日就好了。” 扁扁的银钱袋子里没多少钱,但买副药还是够的。容衍勾了勾唇,似是笑了一声,垂目看着她,目光幽深如寒潭。 虽然她是一腔拳拳补救之心,但下了榻给一包银钱的举动不亚于一番无法无天的折辱,祝筝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默默吞了吞口水,将手往回收了收。 容衍极轻地动了动眉峰,“怎么不给了?” 虽然记不太清,但祝筝足以猜到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她摸不透容衍此人的性子,不知如何应对,才想着嘴硬不认账,没想到太傅大人执着于当庭对簿。 兴许是祝筝探究的目光太过直白,容衍蹙眉更深,抬手合拢了领口。 “大人想要什么交代?”祝筝冷静下来,试探道,“不如奴婢以死谢罪?” 容衍蹙眉:“你能想到的只有这个?” 祝筝犹豫了:“那……大人的建议呢?” 容衍眸光微暗,似是若有所思,像是明明心中有答案,却只对祝筝模棱两可道,“还没想过。” 祝筝:“……” 窗外天色渐亮,远处似乎已经响起了人声。再在这打太极,恐怕待会儿就只能等着祖母把她从这间房里抓出去了。 既然不是即刻将她绑当场杖毙了,读书人果然爱讲理,这太傅面相看起来还不错,尚有回旋的余地。 “那大人慢慢想,不论您想要什么交代我都答应,一定保证让您满意。”她的心悬在空中,匆匆道,“我家小姐应当找的着急了,太傅大人见谅,奴婢要赶紧回去伺候了。” 她低着头恳切地行礼,此时的诚惶诚恐半点儿不作假,等会儿祖母就要过来了,她若是连同太傅大人一起被发现...... 绝不能。 绝不能比上一次更糟了。 熹微的天光映入窗棂,笼在两人身上,太傅大人逆光而立,神色显得晦暗不明。 他垂眸看了一眼祝筝紧攥的手,又转回目光,定格在她神色仓惶的脸上。 许久,没再开口,忽然松开了门闩。 原来太傅大人吃软不吃硬,早知道这样就直接跪下来求他了,白白浪费这么多口舌。 祝筝呆怔了片刻,道了谢就转身去开门。 “等等。” 短短的两个字,让她的脊背又像琴弦一般绷紧了。 容衍拦住祝筝,抽走了她握着的钱袋子。 “信物,我收下了。” 第4章 俏有什么用? 天色尚未大亮,远山若隐若现,薄雾中的水榭楼阁泛着一层淡青色的曦光。 祝筝孤零零地站在南苑门口,踌躇着步子,回身往后望了一眼。 出来之前,她一直以为是自己醉的厉害,加上天黑眼晃,进错了门。 可现在却发现,那间房确然是南苑尽头。 早时她看过名册,南苑东面尽头的房间,住的就是温六公子没错。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祝筝几乎想折回去问问清楚,抬起脚,又冷静下来。 好不容易脱身,绝不能再冲动。当务之急,不是和无关紧要的人纠缠,而是先找到姐…… “啊疼疼疼……” 耳朵突然从后面被拧住,祝筝下意识讨饶。 这手法太过熟悉,余光中飘进一片青色的衣裙,祝筝心神猛地一震,还没回身,一双眼睛就已经涌上了泪意。 下一刻,一张和她有七分相似的脸转至身前,似嗔似怨地瞧着她,“筝儿!你可让姐姐好找啊!” 祝筝愣在原地呆呆站着,好半晌连眼睛都不敢眨。 祝清瞧见她眼角的泪花,连忙松开了手,“我下手有这么重吗?” 话音刚落,怀里猛地被扑满,撞得祝清往后退了半步。 熟悉的怀抱让祝筝心防大恸,重获新生的感觉这一刻切实的令人恍惚,自醒来后弥漫的悲痛和迷茫,终于在此刻决了堤。 “好疼……”祝筝哽咽,“阿姐,我要疼死了……” 祝清被这反应搞得一头雾水,连声道歉,“好了,好了,阿姐向你赔不是,我往后改改这个毛病。” 从前闹着玩时,祝筝爱闯祸又伶牙俐齿,惹急了她就老是轻轻拧一下祝筝的耳朵,祝筝只会撒娇耍宝,不肯认错,久而久之,便养成了揪她耳朵的习惯。 “什么都不用改。”祝筝在她肩上摇摇脑袋,“我的耳朵随便拧,拧下来送给阿姐都成……” 祝清无奈,“又胡说什么。” 祝清一边轻拍着她的背,一边搭眼往下瞧,先看到祝筝的一张小脸上满是鼻涕眼泪,发髻全散了披在肩上,鹅黄衫裙仍是昨日那件,衣襟衣带都皱皱巴巴,领口的扣子也扣错了。 祝清脸上淡淡的笑意渐消,推她一把,“你昨晚在哪儿过的夜?” 祝筝不说话,只不停地掉着眼泪。 “今早我去你客房没寻到你,问鸣翠那丫头,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祝清用了力气,“我把北苑上上下下都找遍了,老实交代,你到底藏到哪儿去了?” 祝筝没想到阿姐已经找了这么多地方,微微支起身,“呃……” 这桩乌龙的错事,出了那间屋子就天知地知,连祝筝自己都打定了主意当没发生,万万不能叫阿姐知道。 祝清见她红着一双眼睛也不答,担忧更甚。 “是不是什么人欺负你了?” “没有!”祝筝果断否认,吸了吸鼻子不敢再哭,把眼泪都抹在阿姐衣裳上,“我就是,太想太想阿姐了……” “少贫嘴。”祝清敲下了祝筝的头,“就隔了一天不见,能有多想?” 祝筝抿了抿唇,眼底闪过悲痛。 “别打岔。”祝清朝她脸上抹了一把泪,“立刻告诉我到底去哪儿了?” 一看这神色,祝筝就知道不好糊弄了,只好紧锣密鼓地在心里现编一个理由。 祝清看她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脸上渐渐浮上狐疑,“不会是恰好不记得了吧?” “记得的,记得的。”祝筝胡乱抹了抹脸,“晚上喝多了果酒,晕乎乎的,找不到回房的路了,醒来发现不知怎么在外廊睡了一宿……” “外廊?” “哪里来的丫头!” 忽地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吼,震的祝家两姐妹都吓了一跳。 祝筝回头,瞧见南苑的管事嬷嬷带着两个婢女,一脸怒气地赶过来。 “是你们啊。”嬷嬷走近看清了人,语气更加不善,“你们两姊妹来这儿做什么?” 祝清把祝筝拽到身后,得体地笑了笑,“听闻昨日宴上许多贵客醉了,祖母嘱咐我来送些醒酒汤,一个人多有不便,便叫四妹陪着。” 祝筝这才注意到祝清手里拎着个食盒。 未出阁的姑娘一大早出现在全是男眷的南苑,若是没什么正当理由,无论如何也要惹人非议的。 嬷嬷上下打量了一番祝筝披头散发的形容,脸上难掩嘲弄。 祝清不动声色,隔开她冒犯的视线,“四妹妹刚刚摔了一跤,把汤洒了,我正训她呢,叫嬷嬷见笑了。” “别怪老奴多嘴。”嬷嬷仍是一派严肃,“三姑娘,你是真的不知道这儿歇着的都是些什么爷,省省多余的心思,少献这种殷勤,不然待会儿冲撞了谁,我也跑不了挨罚!” 祝清福了福身,从身上的环佩中解下个玉坠子,“是我们鲁莽,给嬷嬷添了麻烦,我们这就走了。” 嬷嬷脸上稍缓,遍布皱纹的脸上露出点笑意,伸手就要接。 却被祝筝先行抢了过去。 玉坠在空中晃悠,祝筝开口问道,“嬷嬷,多嘴问一句,东头那间房,安排的是哪位贵客?” “东头?”嬷嬷望了望,“镇国公府上的温家公子。” 怎么可能…… “没有中途换过?”祝筝问。 “名册一早就排好的,怎么可能折腾各位爷。”嬷嬷道。 说的是。 水榭诗会是一年一度的最大集会,规格颇高,宾客名册提前半年定下,诗会当天专门的车马接送,安置妥当,根本没有随便调换的可能,更别说那位大人更不是随便的人…… 祝筝眉头紧蹙,“那你知道太……” 刚开口要追问下去,玉坠子忽然被祝清拿走,塞进了嬷嬷手里。 “我们这就告辞了。”祝清行了个礼道别,抓着祝筝的袖子轻声道,“先出去,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待两人走远,一旁的丫鬟还在伸着脖子看。 “嬷嬷,这两位是哪家的姑娘啊?” 嬷嬷把玉坠子塞进腰间,“祝府。” “怪不得呢。”丫鬟脸色一亮,诧道,“长得这么俏哩!” 祝家的两个姑娘名动京城,早就听闻都生的是姝色异人,一个柔婉如兰,一个艳若桃李。 今日得见,果然是明珠一般耀眼的美貌,真真叫人挪不开眼。 “俏有什么用?”嬷嬷白了丫鬟一眼,朝着那两个背影的其中一个指了指,“一生下来就克死了父兄,还不是个丧门星!” * 祝筝被祝清揪着衣服拖出了南苑,拎上马车,提前结束了诗会之行。 本来就是祖母为了所谓的选婿逼着她们二人来的,祝筝巴不得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一上马车,祝清先把祝筝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 昨夜折腾了半天,祝筝也不可能睡得安稳,一松懈下来,顿觉深重的疲惫感涌来。 祝清确定她身上没什么伤,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看祝筝哈欠连天的模样,托了托她歪着的脑袋。 “困了就睡会儿吧。” 祝筝点头,小声嘟囔了一句“姐姐又把我当小孩儿了”,一边趴在了姐姐膝上,耷拉下了眼皮。 三姐身上的青裙衫和她身上的一样,用的都是上好的云纱料子,绣的是时兴的金兰花,取的是一个高洁无暇之意。 祝筝记得祖母着人拿衣裳给她时,她还十分高兴来着。似乎穿上这件衣裳,也算是和这四个字沾上了边。 虽然唯有这种场合,她老人家才能想起她们姊妹也姓着祝。 总是把她们当物件似的,妆点的漂漂亮亮,生怕有损祝家早已所剩无几的颜面,辱没了那早已无人问津的门楣。 从不肯承认世出名流的祝家,早已沦为坊间笑谈了。 祝家靠先登发迹,子辈孙辈连着出了几个叫得上名字的武将,渐渐打下家底。 及至重孙辈,出了个叫祝兆铭的后生,骁勇出挑,天分颇高。 一路仕途堪称青云直上。 盛年拜将,身骑白马随先皇出征凯旋,在盛京迎万人呐呼,一时间风头无两。 整整一满车队的金银封赏迎回府上,一并带回的,还有一个乌发红唇的美人,浓艳的眉眼顾盼生辉。 这个美人,便是祝筝的生母。 唤做琴姬。 第5章 丧门星 按理说,英雄配美人,也是一段难得的佳话。 但祝府近年来人丁寥落,祝老爷病逝后,祝家剩祝老夫人操持,早早为祝兆铭娶了正妻周氏,育有两子祝轩祝隆。两人虽说算不上情深,也称得上相敬如宾。 琴姬进府当天,周氏便死活不依,闹得一番鸡犬不宁。 最后祝老夫人发了话,将琴姬留下了,只因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这桩风流事很快传遍了街头巷尾,祝兆铭不以为意,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恨不得更招摇些。 半年后,祝家喜得千金,祝兆铭大摆筵席,满月宴上为贺战平匪清,遂起名为祝清。 此后,祝兆铭和周氏彻底离心,满心满眼只剩琴姬。 祝兆铭的日子过的蜜里调油,与琴姬寸步不离。周氏逐渐心灰意冷,忧思成疾,一副身心全寄给了两个儿子。 长公子祝轩根骨不错,处事稳重,又生的英武俊朗,颇有其父之风。十六岁生辰时,周氏送了他一匹骏马,教他像父亲一样在马背上建功立业。 长公子勤勉的很,日日夜夜泡在练武场上。 中秋大雨,刚放晴几日,祝轩照例去马场练功。不料策马时马突然发了狂,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断了脖子,当场毙命。 消息传回府上,周氏恍惚许久,又哭又笑,猛然气急攻心,吐出一大口血,竟直接撒手人寰,去黄泉路上与儿子作了伴。 祝府一下操办两场丧事。 没等办完,朝廷传回一纸诏令,急召祝兆铭出征北境。 临行前夜,祝兆铭得知琴姬又有了身孕,只留下了一句“等我回来给孩子起名”便离了京。 不曾料到匆匆一别,从此天人永隔。 琴姬临盆时是个雨夜,恰逢丧讯传回盛京。 祝兆铭败走居仑山,溃散时遇到泥石流,全军覆没,连尸首都没找到。 败仗失将,秘不发丧,送回祝府的遗物只有几封家书和几件衣裳。 至于家书里写了什么,不得而知。 只知道祝老夫人读完家书,将刚生产完的琴姬拖下床榻,掐着她的脖子,大骂她是吸人血啖人肉的妖精。 天还没亮,琴姬攥着家书跳了井。 而那个一出生便没了父母的孩子,便是祝筝。 祝筝六岁才有了自己的名字,是祝清识字后偷偷取的。 六岁以前,她在祖母口中的名字只是三个字。 “丧门星。” 小时候,祝筝并不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只知道自己不讨祖母喜欢,不论做什么都不对,动辄打骂挨罚。 她学着乖巧,学着听话,可祖母连正眼都懒得看她。 自从长孙意外夭折后,祖母的心力就十成十放在了祝隆那根独苗身上。 奈何根骨欠佳,又肥力太沃,缺管少教。这独苗很快长成了个枝肥叶大,旁逸斜出的废物。 盛京人人皆知祝府上的二公子祝隆,放浪形骸,私德糜烂,吃喝嫖赌,脑满肠肥,是个挠一挠就会掉金稞子的大年猪。 祝筝长到十岁时,颜色已出落的显眼。祝隆开始“无意中”闯进她和姐姐的闺房。 一到夜里,三姐就会把祝筝叫过去一起睡,将门窗的锁都换了,再拿桌子柜子顶的严严实实。 即使这样,也睡不安稳。 同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落单时总会冷不丁撞见祝隆,他毫不掩饰自己猥糜的目光。 “瞧瞧瞧瞧,我这两个妹子越发水灵了……等这两颗桃儿哪天熟透了,可记得先让哥哥尝尝,不能活活便宜了哪家的外人摘了去。” 祝隆的嘴里像含了油,语调黏腻的令人恶心。 祝筝啐他,“猪狗不如!” “好妹妹,我可是你亲兄长。”祝隆也不恼,痴笑道,“我是猪狗不如,你又是什么东西?” 祝筝瞪他,“反正跟你不一样。” 祝隆哈哈大笑,一双肥手掐在她的脸上,“门上那小锁头可记得锁严实了,不然哪天忘了,妹妹可就得从里到外被哥哥变成一样的喽……” 祝筝被祝隆嘴里的酒肉浊气熏的发呕,被一把搡在了地上。 她人小力微,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深夜里诅咒他早点去死。 十二岁那年,祝隆真的死了。 死在了花柳巷子金香楼里,最红的花倌儿床上。 花倌儿立刻报了官,官府通传祝老夫人去金香楼认尸时,楼外已然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祝老夫人脚步虚浮地拨开人群,桂香嬷嬷跟在她身后,着人发些钱,打发看客赶紧散了。 可越是散钱,就越是人多。 祝筝挤在人群里,望向金雕玉砌的大厅中停着的窄窄竹床。床上挺着一个白年猪一样的人,僵硬成一个不堪入目的姿势,身上连片布都没盖。 那时的祝筝,尚且不够理解死亡,只能看到祖母摇晃的背影,像是天塌了一样。 踮着脚的祝筝在人群中站的不稳当,被人推倒时惊呼了一声。她看到祖母忽然看了过来,那眼睛里淬着的恨意令人遍体生寒。 祝筝下意识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没等想明白,就看到祖母穿过人群,长手伸过来一把拽住了她的头发。 祝筝被扯的一个踉跄,还没站稳,一个巴掌已经结结实实地打了过来。 脸上被长指甲刮了一道血口子,火辣辣的疼,嘴里瞬间涌满了血腥味儿,一阵阵耳鸣塞满脑袋,好半天她只看到祖母的嘴张张合合,尖声大骂着什么。 她努力去听,只听清了三个字。 “丧门星!” “祖母......”祝筝愣愣地唤了一声。 祝老夫人的脸变得陌生又狰狞,花白的发髻都散了,金簪子银坠子掉了一地,“别叫我祖母!你跟你那短命的娘一样是丧门星!我们祝家到底欠了你们什么,惹上你们这群讨债来的灾星!你们是不是非要克死全府的人才罢休!那你克死我好了!我一把老骨头,你要讨债,现在讨我的命走啊......” 围着的人群脸色各异,嘈杂声很快淹没了祝筝。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被祖母用鼓槌砸中脑袋那次,脑袋昏昏胀胀了好几日,听人说话也是这样,忽近忽远。 耳朵忽然被捂住,她抬头,瞧见三姐一双哀戚的眼睛。 祖母似乎还没解气,作势又要扇她巴掌,祝清小小的身子猛扑过去,死死抱住了祖母的腰。 “跑啊筝儿!”祝清嘶哑着声音喊道,“往外跑!别回头!” 祝筝扒开人群,撒开步子跑出了金香楼。 就这样一直跑,跑到了天黑下来。 她不敢回府,也无处可去,随便寻了一条亮着灯的巷子钻了进去,爬到巷尾的树上躲了一夜。 天亮了。 她一夜没敢合眼。 坐在树上默默掉眼泪的时候,姐姐找到了她。 …… 每一次,姐姐总能找到她。 泪珠浸湿了祝清的裙子,祝筝缓缓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熟悉的兰花香气环绕,她忽然记不清自己几岁了,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每次受了委屈,总是这样躺在阿姐怀里。 阿姐会轻轻拍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安慰。 “快快睡,天一亮,坏事都会好。” * 祝筝这一觉睡的很沉,醒来时,已是另一个天亮。 她被送回了自己的闺房,天光透过窗棂洒在嵌着翡翠的檀木床榻上,锦绣帐顶斑斓生辉。 显然祝筝绝不会因为偏爱才分得一份富丽,只是在祝家,这已经算得上简朴了。 毕竟,祖母向来最在意的便是颜面,连祝隆那样的死法都硬是风光大葬了。 连同她那个素未谋面的将军父亲,父亲的发妻,素未谋面的哥哥祝轩一起,长眠在祝家的祖坟中。 一同埋在黄土之下的,还有祝家上下百年的福祚荣光。 高楼有倾,盛宴必散。 从此,祝家只剩下一个风烛残年的老祖宗,和两个未到及笄的孤女。 祝府世代受封的百年家底虽不至一朝一夕败光,可就像个被围观着抽梁去砖的高塔,人人都知道它要倒,没人知道它几时倒。 也许在百年后,也许就在明朝。 祝筝想起前世种种,看似平静的大雍王朝早已波谲云诡,祝家这光景,执棋手的轻轻一碰便会支离破碎。 她对祝家的情结复杂到不愿去想,可她想保全姐姐,就必须保全祝家。 想到这儿,祝筝心里空落落的。 她身在无形的棋盘之上,每踏一步,每行一格,都关乎着她和三姐能否劫后余生。什么清誉,名声,不过是些虚头,她祝筝就算把能赌的统统赌上,手上的筹码又能有几何呢…… 水榭诗会上她一时心急,太过铤而走险。 起始便落错,还偏偏惹上容衍。 这一遭,不知道要横生多少枝节…… 祝筝低头轻叹了一口气,烦闷地扒了扒头发。 没多大会儿,听见鸣翠推门进来,小心翼翼地开口。 “四小姐,老夫人叫您过去。” 第6章 小心克死了您 一进主厅,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混着暖烘烘的沉水香,让祝筝有些喘不上气。 祖母端坐在高堂的太师椅上,摇着织金团花的扇子喝茶,听到动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祝筝规规矩矩地问安行礼。 祖母从鼻子里哼出点声息,算是应了。 “三丫头在诗会上到处找你。”祖母开口,嗓音透着养尊处优的慵散,“说吧,又闹出了什么乱子?” 那酒是祖母身边的亲信桂香嬷嬷亲自送的,想必也回禀过被谁喝了。 “回祖母,宴上贪饮几杯,让祖母挂心了。”祝筝没抬头,半真半假道,“喝醉之后,正难受着,桂嬷嬷过来带我去客房,筝儿知道是祖母特意嘱咐的,来之前还正和鸣翠说祖母对我们晚辈太体……” 话没说完,祝老夫人忽地把手搁在案几上,翡翠扳指磕在案面上,发出啪嗒一声。 “没功夫听你卖弄嘴皮子。”她语调不高不低,却一贯的压人。 “筝儿不敢。”祝筝仍是平静地答话,“筝儿知祖母苦心,不过是想替祝府分忧罢了。” 厅中一阵寂静,沉水香燃着青烟,闷沉地快要窒息了一般。 祝老夫人轻嗤,“你能分什么忧?” “自然是如祖母所想,寻个良婿。” 祝老夫人从喉咙里“嗬”了一声,头也不抬地吹着茶叶,神情里的嘲弄毫不掩饰。 祝筝当然知道祖母向来把希望都寄托在三姐身上,毕竟也没有哪户好人家有胆子娶她这个“丧门星。” “你娘家无人,又是这般性子,就算有命嫁了高门,犯了错还不是任人欺辱?” 没有劈头盖脸地直骂她异想天开,甚至还顺着她的话为她考虑,竟让祝筝破天荒地感出几分体恤来。 祝老夫人个头不高,总喜欢穿花团锦簇的衣裳,发髻梳的一丝不苟,簪满头的华贵珠翠,很少笑,也很少高声说话,举手投足都端的当家派头。 在她少时的印象中,只有对着祝隆时,那张脸上才会带点慈爱的笑意。 对上她时,永远是一副冷眼。 好些的时候,祖母一般对她视而不见,坏些的时候,即使什么都没做,也会突然被从房里拎出去跪祠堂。 小小的祝筝几乎在祠堂里跪完了整个童年,她经常仰头看着灵位上那些陌生的名字,偷偷为列祖列宗们编造做了鬼后的差事。 大了些时,她无意中听下人议论,四小姐比三小姐长得更肖似生母,姝丽的太过招摇。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祖母看她时,那恨意几乎无处掩藏。 那时祝筝忽然想明白了,听话和软弱大约永远都换不来一句好言相待了。反正最后都是跪祠堂,还不如顶撞几句,最起码心里来的舒爽。 很快她把一张嘴皮子磨的爽利,诸如“离我远点,小心我克死了您”,“孙子又如何,还想再去金香楼收尸一趟?”“打死了我,您就是丧门星了”……张口就来。 常常把祖母气的捂着心口朝她砸东西。 如今祖母好手好脚地坐在这里喝茶,祝筝仔细瞧了一眼她红光满面的脸,比她记忆里要年轻不少。 或许是因为再见到亲人,即使是向来疏淡的祖母,她竟忽然有几分愧疚,也许上辈子祖母最后重病,和她整日气她也脱不了干系。 “这不是还有三姐和祖母吗,怎么算得上没有人呢。”祝筝把话尽量说的中听,“筝儿年轻气盛,不如祖母思忧如篦,近些日子才忽然懂了事,知道了操持家事的辛苦。” 祖母冷冷笑了一声,“原来生出来时带着脑袋呢。” 祝筝一噎,下意识想顶嘴,又冷静下来。 她今日来的目的,可不是和祖母一决高下,耍嘴皮子威风。 再无寒喧的心思,祝筝直入正题,“昨日醉的不深,到客房不久,正巧遇见一位公子过来,聊起来甚是有缘。” “哦?遇见谁了?” “镇国公府上的六公子,温泊秋。” 那杯吹来吹去根本没沾口的茶终于被放下,祝老夫人终于抬头,正眼看向了祝筝。 祝筝面不改色道,“祖母,筝儿也该相看夫婿了。” 祝老夫人细长的眼睛一眯,“你姐姐还没说亲,哪里轮得到你? 听祖母提起姐姐,祝筝定了定心神,她们姊妹是祝家最后的底牌,从小的作用只在招个不知在哪儿长着的女婿进祝府。 可惜祝府名声在外,连个上门说亲的也没有。随着年岁渐长,祖母在诗会上的举动,已然有了病急乱投医的意味。 今日祖母并没有上来就兴师问罪,怪祝筝坏了她的打算。想来今日冷静过后,即使成了,心中也有几分不甘。 祝筝要赌的就是这几分不甘。 “机会可只有两回。”她凌然一笑,“难道姐姐不值得搏个更好的吗?” “胡说什么!”祝老夫人似是被戳中了痛处,将手里的扇子猛地掷过来,“小混账的,祝家还轮不到你来做安排。” 鸣翠在门口等的心焦的时候,终于看见自家小姐出来了。 她头一次看到小姐是带着笑出来的。 往常不是一脸怒气冲冲,就是咬着牙红着眼眶,倔着小脸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鸣翠赶紧迎上来,“小姐在笑什么?” 祝筝随口道,“祖母康健无恙,做孙女的高兴呗。” 结合祝筝的一贯作风,这话说出来很难不显得阴阳怪气。 “小姐。”鸣翠满眼担忧,一眼瞧见发红的额角,“老夫人又打你了吗?” 不会把小姐打傻了吧。 “被扇子砸了一下。”祝筝淡淡笑了笑,“不疼。” 鸣翠立马从身上摸出个青瓷小瓶,自打她跟着小姐,眼见着她不是在挨打,就是在受罚,身上总是各种各样的淤青。鸣翠便养成了随身带着各式药膏的习惯,治跌打的,治破皮的,一看见就第一时间抹上药,教她少受些疼。 祝筝满眼感激地看着鸣翠,忽然伸出手抱住了她。 “谢谢你,鸣翠。” 鸣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姐谢我干什么。” “见到你真好。” 死了一次的人,看什么都触景伤情。 见惯了小姐胡言乱语的鸣翠没再问什么,任小姐紧紧抱了一会儿,才忽然想起来。“对了小姐,你着人查的禀报回过来了。” 去见祖母前,祝筝嘱咐鸣翠去打点几个水榭的侍从,问问诗会那天,有没有见过太傅大人。 据回禀,太傅虽也在被邀名册里,但安排的是御随的行宫,并未安排到世家子弟住的南苑去。 且他白天迟迟没有现身,临近傍晚,才忽然大驾光临。 后面,就没人见过太傅大人了。 诗会宴上斗诗请酒时,祝筝注意力都在温泊秋身上,如今回忆起情形,确实未见到太傅大人。 那他现身是为了什么,又为何会出现在温泊秋房中呢? 祝筝听完,方方平静下来的心又变得七上八下。 从头到尾,十分里有十二分的不对劲。可又查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她嘱咐留两名亲信家丁,一个继续查水榭诗会上换房的事,一个蹲守太傅府附近,随时禀告太傅动向。 蹲守那队,她特意叮嘱,太傅府上事无巨细全都要记清楚。 一则是为了怕他心血来潮想起她这段露水情缘,哪天来府上要人。 二则是盯紧他的动向,以免冤家路窄和他不小心在哪里撞见。 接下来好几日,禀报传回的都是些琐事。 无非是他出了府,进了宫,正经寻常的堪称索然。唯一的不同,是前日太子殿下来过,在太傅府上待了整整一天。 祝筝读到这条禀报时,心口一冷,下意识握紧了拳。 第7章 梁山伯与祝英台 前世诗会过后,回去的马车上,一直在掉眼泪的人是祝清。 祝筝知道她在哭什么。 在祝筝学会离经叛道之后,挨的打只多不少,祝清整日里不是在为她求情,就是在陪着她一起受罚。 她以为用抵抗能证明些什么,殊不知除了惹阿姐为她夜夜掉眼泪外,别无一用。 虽然祝清从来不说什么,但祝筝只要瞧着姐姐那双含泪的眼,只能向祖母低头认错。 没多久,事情却有了意料之外的变化。 两姊妹一个知书达理,一个不可救药。相比之下,阿姐竟日渐从祖母那里能得些青眼了。 姐姐在娘胎里时没少受苛待,自小身子骨弱,本就扛不住三天两头跪祠堂。 祝筝心里高兴极了,在祠堂里还诚心感谢了几位祖宗,这真是顶顶好的一件事。 没想到更好的事还在后头。 时近秋后,祝老夫人上下打点,预备将二少爷祝隆送去四海书院。那是盛京最好的书院,世家叫的上名姓的权贵子弟,几乎都会送去那里教习。 祝老夫人从来不会低人一等,自然希望祝家的独苗也冠上那里的名头。 那时的祝隆刚摸进风月场里,死活不愿意去。 祝老夫人日思夜想,想出了一个法子。 找个人替祝隆去。 这个人要听话不多嘴,和祝家一条心,最重要的还要天资聪颖,以免顶着祝隆的名号丢人。 于是,祝清被打扮成男子,送进了四海书院。 而祝筝则被安排进了祝府附近的一间女院。 那间女院净教人听话乖顺,祝筝统统不感兴趣,每月只等着姐姐回来,从姐姐那里学来点新鲜的见闻。 祝清勤勉的很,带回来的书册都爱惜的像新的一样,誊抄注释的册子却写的满满当当。 通过阿姐的口,祝筝才知道原来男子的书院里教的是“山河为大丈夫所开,当逐青云志,通古知今”。 小小的祝筝心向往之,同时也满是疑惑,“山河也为女子所开吗?” “当然。”祝清摸摸她的头,“只是……” 只是什么……阿姐并没有说下去。 有时候,学完了课,祝清会讲起她在四海书院的见闻。 大部分都是些同窗之间的琐事,祝清性格不算圆融,又因为是女扮男装,并未交到什么朋友。 直到有一日,她的见闻里出现了一个名字,唤做“阿隐”。 这位阿隐公子头一回被祝清提及时,是在一个雨天的桥边,他是船上的艄公。后来再提起时,不知怎么摇身一变,竟成了她的同窗。 两人结缘,日渐熟悉起来,他会抚琴,爱写诗,性子洒脱自在。今日去摘春杏,明日偷莲蓬,也不耽误课业门门都是翘楚。 祝清提起他时,常常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祝筝那会子刚从街边买来的戏文册子里看了个新故事,拿来打趣姐姐,“阿姐,这位阿隐公子还不知道你是女儿身吧?” 祝清摇了摇头,“当然不知。” “这阿隐该不会是个乳名吧,可曾告诉你姓什么名什么吗?” 祝清又摇了摇头。 她从来没问过,毕竟她都不是顶着自己的名姓,对这个问题难免有意避讳。 “我看啊……”祝筝笑容狡黠,“莫不是姓梁呢。” 祝清不解,“何出此言?” “梁山伯与祝英台啊!” 祝筝伸出一左一右两根手指,缠缠绕绕地比在一起,拖着长长的声儿唱道,“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祝清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通红,伸手拧了拧祝筝的耳朵,嗔道,“小孩子家家,从哪学来的词儿?” “哎姐姐疼疼疼快松手……”祝筝连忙讨饶,“戏文里学的,你说的开卷有益嘛……” 或许是一语成谶,彼时祝筝还没读到戏本子的结局,梁山伯与祝英台并未厮守在一起。 在一个平常的日子,这位梁山伯公子不见了。 就像凭空出现一样,凭空消失了。 直到祝隆横死,祝清离开了书院,两人再没见过面。 “阿隐。” 祝清再没提过这个名字。 她在一段偷来的时光里,体会了情窦初开的心动,最后落得了无疾而终的收场,其中心事再未说过,被她彻彻底底地藏了起来。 前世祝清被哄着喝了那杯酒,醒来后任由祖母拽着她与温府讨一个交代。 一圈或陌生或熟悉的人围住她,祝清垂着头,一言不发。 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一样。 直到上了马车,她眼角的泪才终于落了下来。 祝清的眼泪很少为自己而流,她总是在妥协,在忍让,总是挡在妹妹前面,接受所有安排。 从未有人知道她想要什么。 还好,如今不一样了。 有人想让她如愿以偿。 * 祝府的后院里,一个面容黝黑的高大汉子正劈着柴,在正午的日头下挥汗如雨。 满地的木屑之中,忽然出现一双月白色的镶珠绣鞋,踩出一段细微的声响。 他闻声抬头,接着显然被来人吓了一大跳,斧头都劈歪了一大截。 “四小姐?” 祝筝瞧见一双浓的发黑的眉毛吓得乱跳,笑道,“你是叫长营吧。” 长营忙不迭点头,一把把手里的斧子扔出老远,又弯腰用衣裳下摆把祝筝周围的木屑扫出一片空儿来。 “我与徐管事说过了,今日起你便不用在后院当力工了。”祝筝道。 长营局促地愣住,“四小姐,小的是做错了什么吗?” “当然没有。”祝筝摇头,“别怕,你以后受我差使。” 长营搓了搓手,完全不能理解受四小姐差使的意思,是只给四小姐劈柴吗。 “先换身衣服。”祝筝转身往外走,“跟我来吧。” 长营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呆愣愣地跟了上来。 “对了,识字吗?”祝筝问。 长营窘迫道,“回四小姐,识的不多。” 祝筝“嗯”了一声,“无妨,去了茶庄慢慢学。” 说起为什么要找长营,要先倒回今天清早。 今晨鸣翠端着茶壶来侍奉时,祝筝正在书桌前守着一摞账本打瞌睡。 前世祖母逝后不久,公仪休一把火将祝府烧了三天三夜。家财散尽后,祝筝才切实知道世上愁苦,多半离不开一个钱字。 今次有机会未雨绸缪,她须想办法保全一条衣食无忧的后路。 祝筝清点了自己这些年来攒的银钱,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姐姐,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钱虽凑出来了些,但离她打算的还差的多。 于是她又从祝清那里软磨硬泡了祝府的账本,试试有没有门路从金山上剔下点金疙瘩。 结果也不出她所料,所有支出无论大小,都由祖母亲自把着,就算是老鼠钻进账房里,也别想叼走一颗子儿。 这下颇有些难办。 祝筝看着满府的繁华,脑袋里都是它们全化作了灰的样子。 这场一定会下的雨却绸缪不动,让她思虑地整夜睡不着。白天里又要看账本,困的眼皮打架,只能喝浓茶吊着精神,恨不得这几日鼻子眼睛都泡在茶壶里。 泡好了茶的鸣翠一进门,就看到祝筝像被抽了骨头一样犯着困,不由得心疼道,“小姐,要不您去睡会儿吧。” 祝筝强睁了睁眼睛,“我不困……” 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端起来茶杯猛灌了一口。 入口的茶水微微泛着涩苦,似乎不及前几日的好喝。 祝筝咂了两口,问鸣翠:“是不是换茶了,前几日不是这个吧?” “小姐的舌头真是灵得很,一下就尝出来了!”鸣翠惊讶道,又连忙解释,“往常采买的那个茶庄近日供不上货,就换了一家。” “往常是哪家的茶?” “千叶茶庄。” 祝筝皱了皱眉,虽然只剩她们祖孙三个人,府上所有吃穿用度都分着三六九等,祖母那边茶叶都是从第一茶庄御供的铺子里采买的,她和姐姐向来没资格享受同等待遇。 祝筝对千叶茶庄这个名字很耳熟,鼎鼎大名的京城第一茶庄。 “那是前几日的拿错了?”祝筝问道,“我这边怎么也喝的是和祖母一样的茶?” 鸣翠:“没错过,老夫人那边一直是第一茶庄的茶。” 祝筝:“千叶茶庄不就是第一茶庄吗?” 鸣翠:“小姐,第一茶庄是月莱茶庄。” 月莱茶庄? 青色的茶汤里倒映出了祝筝满是疑惑的脸。她印象里清楚记得千叶茶庄才是第一茶庄。 怎么会和鸣翠说的不一样? 第8章 确实配不上 祝筝让鸣翠去采买的伙计那儿打听了来由。 不日前千叶茶庄接了个江南的大单,备了十几船茶叶,结果运茶的船不知怎地在渡口进了水,运到目的地时茶叶都发了霉,茶庄掌柜赔钱赔的底朝天。 祝筝在书案旁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 其实茶庄排行谁第一谁第二这种偏门的事,祝筝前世从没关心过采买事宜,本该没什么印象。 而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一件她不愿想起的事。 前世祖母病重后,祝清在去请大夫的路上,消失地无影无踪。十日寻找无果后,让祝筝的心越来越冷,整日浑浑噩噩地游荡在祝清失踪的街口。 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里,滴米未进的祝筝体力不支,昏倒在街上。 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间茶楼里,茶庄掌柜刚给她灌了两口热茶。 祝筝一言不发,醒了立刻要走,那掌柜也没拦着,塞给她了几个茶饼和一把伞。 祝筝撑着伞又入了雨幕,走出几步,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丝绸青幡上画着墨绿色的两个大字“千叶”,迎风猎猎招展。青幡下面,悬着硕大的一块沉香木匾,书着一行字。 “天下第一茶庄。” 这便是她对千叶茶庄的印象。 那碗热茶夹在前世混乱黑暗的记忆中一并失了光,若不是今日提及,几乎要忘了个干净。 既然想起了有恩未报,便不会再白白撂下。 于是便有了正午去找长营的一幕。 祝筝带着长营领了一身账房先生的衣服,他显然不适应这种文气的打扮,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 “四小姐,我穿成这样不好抡斧头的……” “那就学着打算盘。” “四小姐。”长营挠了挠头,“小的不明白。” 他是真的懵了,以前只远远见过几回的主子忽然大驾光临,他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接下来祝筝的话让他更懵了。 “长营,你要娶媳妇吗?” 长营思索再三,答道,“不要。” 祝筝忽然淡淡地笑了笑,一双眉眼中泛起几分促狭。 “鸣翠也不要?” 长营一张黑脸立刻变得黑红交加,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姐,你,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祝筝收起了笑,“你在后院劈一辈子柴,鸣翠就一辈子不会认得你。” 长营垂下脑袋,“认得认不得,都没关系的。” 祝筝默了默。 长营以为小姐不高兴了,连忙解释,“小的除了一身力气,什么都没有,万万配不上鸣翠姑娘,别坏了人家名声。” 祝筝点了点头,“确实配不上。” 长营垂着的脑袋更低了。 “长营。”祝筝严肃地叫了他一声,“现在我给你指两条路,一,换了衣裳回后院,当我没来过,继续去劈你的柴。二,穿着这身衣服去茶庄,学打算盘学做生意,能学成什么样看你的本事。” 小山一样的长营像个小孩一样低头看着脚尖,踌躇了好半晌,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咬了咬牙开了口。 “我想去茶庄。” 早就料到答案的祝筝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从怀里抽出一沓银票递过去。 “今日便去,去金山码头找到千叶茶庄的掌柜,把这笔钱给他,然后就说你要留下做学徒,他会收下你的。” 长营接过银票,在手里捏了捏厚度,震惊道,“那个茶庄做学徒要收这么多钱吗?” 这些钱都是祝筝攒下来的,于困在祝府的她来说用处不大,对茶庄老板却是雪中送炭。 掌柜是个诚义的好人,长营跟着他会学到不少本事。 祝筝不便解释太多,只好含糊道,“所以可别辜负我的一片苦心啊。” “长营谢过四小姐!”长营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小的这条命全是小姐的,绝不会辜负祝府,哪怕肝脑涂……” “好了好了,你先起来。”祝筝无奈地打断道,“不用发誓,我信。” 自然是信的,因为他早已经做到过了。 上辈子长营的确在后院劈了一辈子柴,一直劈到太子亲自带兵抄家。 祝筝记得这个面色严肃的家丁,拿着一把长斧,杀出一条血路,硬是劈地旁人不敢近身,把鸣翠和祝筝带到了府门处。 将她们推出门时,祝筝才发现他的肚子已经被刀剑破开,哗啦啦地往外流着血。 “小姐,一定要活下去。”他道。 说完撑着最后一口气,他猛地拉上了府门。 “……鸣翠姑娘。”他隔着门板忽然又喊了一句,混在骇人的砍劈声中格外响亮。 “记住我啊,我叫长营……” * 是夜,圆月初升,满地银辉。 祝筝已经记不起上一个好觉睡在什么时候了,心中像悬了一块永远不会落地的石头,索性披起衣服去了一趟西厢院。 荒废已久的院子里杂草丛生,斑驳的白墙上爬满了苔藓,树枯花败,难掩萧瑟。 只剩下院子东南角立着一头的石狮子,在月光下威风凛凛地立着。 石狮子镇着的,是一口被封的严严实实的井。 祝筝走到井边靠着石狮子坐下,拿出手帕擦了擦井沿,又擦了擦狮子又光又亮的脑袋。 小时候,她总往这口井里望。 被祝隆发现以后,推过她几回,怪叫着让她也去陪她的短命娘亲。 有一回没注意真的被他得了逞,祝筝掉进井里,得亏姐姐及时找了草绳把她拽上来,才捡回了一条命。 当然,这并不是这口井被封住的原因。 祝家的事在坊间越传越玄,最后竟变成祝兆荣强抢了山间的仙女,才让祝府受了诅咒,所以各个不得善终。 这流言没多久便传到了祝老夫人耳朵。 她肝火大动,砸了满厅的东西,又请了道士将那口井封的严严实实,井口镇上了辟邪的石狮子。 西厢院自此便荒废了,下人们都宁愿绕路走。 这倒是方便了祝筝,藏在这里谁也找不到她。 她一点也不害怕那头石狮子,她的娘亲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恶鬼,根本不需要什么来镇。那只有鼻子有眼的狮子,被小时候的祝筝当成了寄托,久而久之养成了一个习惯,有心事的时候就会去摸摸那头石狮子,跟它说说话,好像娘亲会听到似的。 今夜月色很亮,祝筝坐在井边仰望天上,什么都没说。 天亮的时候,祝筝翻了个身,从井沿上倒了下去,这才发现她竟然抱着石狮子睡着了。 虽然硌的腰酸背痛,但这竟是她新生以来睡的第一个好觉。 回房的路上,祝筝撞见了慌慌张张的鸣翠。 “小姐,您去哪了?桂香嬷嬷一早便在房门口等您了,我托辞说您刚去找三小姐了,待会儿您可得记好了。” 祝筝凝眉,“说什么事了吗?” 鸣翠摇头,“没说。” 祝筝会意,桂香嬷嬷一向说一不二,跟在祖母身边几十年,嘴巴严得很。 等回到她的院子,桂香嬷嬷领着个丫鬟正站桩似的站着,一张瘦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嬷嬷怎么来这么早?”祝筝笑容疏浅,并未解释自己去哪了。 嬷嬷显然也不在意,她上下打量了一眼祝筝,“四姑娘梳洗吧,不要耽误了时辰。” “做什么的时辰?”祝筝问。 “老夫人安排妥当的。”桂香嬷嬷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到了地方,小姐自然就知道了。” 第9章 我们是不是见过 桂香嬷嬷带来了一身杏黄色的罗裙让祝筝换上。 上等蚕丝的料子,软烟罗的裙摆上铺满银色撒花,发髻也梳的颇为费心,鬓上簪了不少叮当作响的珠翠。 这样熟悉的阵仗,让祝筝不由得起了戒备。 一番梳洗后,却是被直接带出了府。祝筝下了马车,发现来到了一个泊船的渡口。 “上船吧,四小姐。”桂香嬷嬷与船家交代了几句,回身催促祝筝。 “坐船去哪儿?”祝筝问。 “瑶光岛。” “谁在那儿等着?” 嬷嬷没搭话。 这位铁血忠仆一向唯命是从,想来祖母特意交代过。 祝筝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乖乖上了船。 这是艘很平常的乌篷船,蓬顶低矮,狭小的船舱里摆着两张竹椅,一张矮桌,桌上摆着一副棋。 桂香嬷嬷站在船头,抬头看了看天色,“恐怕要落雨,老奴去取把伞,有劳四小姐在这儿等等。” “嗯。”祝筝点头。 天气算不上好,几朵乌云挂在天上,风吹的船身微微摇动,没多大会儿,祝筝就被摇的眼皮打架,犯起了困。 即将睡着时,船身兀地沉了下,接着船帘被挑开,刺眼的光惹得祝筝抬手遮了遮眼。 弯腰探身进来的白衣公子停了动作,俊秀的面容上一脸惊色。 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祖母的“安排”是什么。 “公子。“船家的声音响起,”里头这位姑娘来的早,我以为你们是一道的,就让她上了船。” “这是你定的船?”祝筝问。 白衣公子愣了好久,才回神点了点头。 “抱歉,我先下去。”祝筝说着便起了身。 那位公子却并未让开,“祝四姑娘怎么会在这儿?” 祝筝听见他的称呼,心中泛冷,面上却佯作惊讶,“公子认得我?” “失礼了。”白衣公子被问的面露窘色,连忙拱手行礼,“镇国公府,温泊秋。” 祝筝当然知道他是谁。 镇国公府世出名将,极其尚武,旁出的温六公子生的却文质彬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祝四姑娘也要去岛上吗?”温泊秋仍挡在船蓬前,语气有些失了稳重,“这时间没有船了,要是祝四姑娘不介意,可与在下一起……” 想来,是等不到桂香嬷嬷回来了。 祖母真是对有人愿意上门提亲,明媒正娶摆明了没信心。所以在祖母眼中,祝筝顶着这张祸水的脸,不与人私相授受,简直是有些亏本。 祝筝竟觉得她忧虑迫切地有些可怜。 她自嘲一笑,应了声,“好。” 乌篷船缓缓驶出渡口,温泊秋并未进到船仓,而是站在船头,和船家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平心而论,祝筝对温泊秋的印象并不好。 开端那样“朝三暮四”的相识,让祝筝一直心存芥蒂,对着祖母的声讨时,他始终一脸涨红,只会辩解一句“清白无事。” 没人信他,包括祝筝。 不过今日他尚且知道避嫌,颇有些古君子的遗风。让祝筝心中微微有了一丝小小的松动。 到岛上的船程大约要半个时辰,行至一半,风越来越大,湖面泛起涟漪,很快便迎来一阵急骤的小雨。 “春日天,小孩面,说变就变。”船夫赶忙拿出斗笠穿上,“公子哥,你赶紧进去躲躲雨吧!” 温泊秋无处落脚,只好进了船,远远地坐下了。 “抱歉,雨停了我就出去。” “无妨。”祝筝正好有事想问,“忽然想起前些天,在揽月轩的水榭诗会上是不是见过温公子?” “姑娘记得?”温泊秋眸色微微发亮,“我还以为万万不会注意到温某,还着人打听了……” “温公子晚上歇在哪儿?” “什么?” “是南苑尽头吗?” “是……” “一夜都不曾离开过?” “不曾。” 意料之中的,还是一样的答案。 目光落在桌上的棋盘上,祝筝忽然冒出个念头,似乎早就有人先她一着,将她这颗棋子牢牢捏在手中,算准了她的每一步,而她连背后的执棋手是谁都猜不出来。 “祝姑娘怎么会问起这个?”温泊秋脸上有些疑色。 “没什么。”祝筝随口搪塞,“只是觉得温公子名字起的风雅,多留意了一眼名册。” 话音刚落,却见温泊秋躲闪开了她的眼神,低下头去。 祝筝目光回近,看到他一双红透的耳朵。 他怎么这个反应…… 前世求亲时他似乎也是这样,好像藏着些难以言述的情愫,看起来并不是一时兴起。 可祝筝却对他毫无印象,终于忍不住开门见山,问出了盘亘两世的疑问。 “温公子,诗会之前我们是不是见过?” 温泊秋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呆愣了好大一会儿,反复犹豫了几回后终于道,“两年前的三月三,在苏东陵的百花节上,祝四姑娘扮过一回杏花神女……” 久远的记忆涌上来。 苏东陵每年三月三都会举办游园集会,遍邀满京城的青年才俊,名门贵女。 女眷们喜欢扮齐十二花神,在高台上举行游神庆典。 那天刚巧有位答应好的千金没来,十二花神差了一个杏仙,邀闯进来凑热闹的祝筝补上。 她觉得有趣,便答应了下来。 杏仙的广袖裙繁复烂漫,鬓上簪满花朵,依稀记得她换好衣服出来时,正巧有人吹箫。 箫声切如丝,落花风前舞,满园衣香丽影,笑语盈盈。 真真是一段举世无双的好光景。 那时她也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于今生说来不过刚过去了两年时光,可她已经心境更替,如同死而复生。 “那时候,祝四姑娘向台下抛洒福祉,在下还接到一个。”温泊秋的话拉回了祝筝的思绪。 “什么福祉?” 温泊秋解下随身玉佩缀着的荷包,从中掏出一个香囊来,样式是最平常的黄布,用朱砂写着一个大大的福字。 原来是这个物件。 前世他来祝府求亲时,祝筝见过这个东西。 彼时他的神情说辞好像叫旁人都以为是他们二人的信物,可是祝筝从来没见过他。 倒叫她白白落了不少口舌。 温泊秋看祝筝微拧的眉头,又忙不迭解释,“四姑娘在高台上抛的,这香包人人都有,你说保平安的,我只是觉得意头好才一直留着。” 此话说的让人不好挑出错处。 温泊秋将香囊又装回荷包,动作小心仔细,见祝筝仍盯着,又补了一句,“我怕磨破了。” 他如此珍而重之的对待,又在前世拿它做过文章,让祝筝心里有些异样。 怪不得。 怪不得她今日会被打扮成这副模样,想来祖母费了不少功夫打听。祖母鲜少为她费心思,若是她表现平平,恐怕再没有下次机会了。 就在祝筝发愁怎么把握这次时机时,碧波摇摇中,小舟已近岸。 远远的,就瞧见岸边整整齐齐地停着一排雕花画舫。 今日瑶光岛上有什么集会吗? 不祥的预感爬上脊背,祝筝抬眼往岸上望去。 莲花叶影中,依稀可见聚了不少的人,各个装扮风流,依着湖水摆着曲水流觞,好一派热闹的景象。 人群之中,上首坐着的人银冠垂绦,凭栏独倚,绛紫色的衣袂临风展扬,碧柳垂绦,遮住了大半的样貌。 祝筝只看了一眼,立刻认出了是哪位神仙。 第10章 不错,还记得我是谁 乌篷船慢悠悠地驶入船坞。 人群中已有人翘首看过来,开始注意到了这艘不起眼到格格不入的小船。 当然也包括人群最上首的那位。 白荷之中抬眼看过来的那人眉目深深,神情淡淡。 即使被人群簇拥,眉目却尽是疏冷的倦意,好像总是独立于喧闹之外,从未融入半分。 祝筝猛地矮身,藏进船蓬里,一把举起棋桌挡住自己的脸。 不曾想打落了棋碗,玉石棋子落在木船里,发出骤雨一般的响声。 船已近岸,那边更多的人听到了动静,乌压压一片的眼神扫过来。 冤家路窄这词能耳熟能详,只因它确实发生的频繁。 她明明提前问过太傅大人的行踪,怎料的不出府他风平浪静,一出府就狭路相逢。 祝筝把身子越压越矮,意图借温泊秋的身形遮掩自己。 直到温泊秋僵硬着身子摇晃了两下,祝筝抬眼,才发现和他离的有些太近了。  他磕绊道,“祝姑娘,你怎……” 温泊秋说话时往后撤开了一段距离,祝筝重又看到远处的紫衣身影,连忙又贴紧温泊秋。 这样你进我退也不是办法,祝筝整个人弯下去,“温公子,我突然有些不适,吹不了风,就不去岛上了。” 温泊秋立刻满脸关切,近前问道,“哪里不舒服?” 祝筝伸手随意捂了捂,“肚子疼。” 温泊秋听完,微微侧开了脸,日光下脸色显出几分红。 祝筝微顿,她说肚子疼,他脸红个什么? 船夫已经下船去下锚,两人不好再单独留在船上,温泊秋起了身,准备先行出去。 船帘一掀开,船外的人声涌进来,祝筝顾不上礼节,着急地拽住了温泊秋的衣袖。 “先等等,温公子。” 温泊秋回头,已经探出半个身位的身形,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定住了。 隔着温泊秋衣袖间的缝隙,祝筝偷偷看向岸边探头挨个去看,认出不少熟悉的面孔。侍郎府的长公子沈端明,郡王世子公仪识,御史中丞府上的小千金柳青合…… 太子势力从来都是权贵们重点拉拢的对象。相比于长袖善舞的公仪休,太傅大人一向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 可她遍望人群,只看到了容衍,竟没看到公仪休。 这倒是稀奇。 公仪休和他不是形影不离吗,这种场合,居然只有容衍在吗? 祝筝不敢怠慢,这种反常情态,她是万万不会贸然下船的。 不知是不是盯得太狠,不远处的容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祝筝隔着飘动的衣缝和他陡然对视上,猛地埋下头去。 不必担心不必担心,祝筝宽慰自己,外头天光大亮,他在明,船在暗,他根本不可能看清她的。 祝筝忙着低头自保,丝毫没注意到面前被她抓着袖子的人,脸已经红的可以烤地瓜了。 船夫下锚回来,撩开竹帘招呼客人下船,外头的光猛地涌进来。 右侍郎府上的两位公子恰巧站在了船头,打趣地往里瞧。 “温六公子,好雅兴啊。” “来这么迟,原来是带了家眷。” 祝筝的手猛的松开,整个人退向陷入暗处,船被她猛然的动作震的微微摇晃起来。 船外人的调笑语气带着不合时宜的冒犯,温泊秋终于意会到祝筝在害怕船下的人群,随手拿起一旁的斗笠,盖在了她头上,遮住了外头的视线。 他回过身,“各位见谅,家妹有些不适,不方便见人。” 好在岛上这群人也有不少带着女眷的,温泊秋又实在不是个好调笑的人,几个人听了温泊秋的三言两语,笑了几声糊弄了过去,没再勉强。 一排奢华富丽的画舫之中,这艘乌蓬船普通的实在“招摇”。自从温泊秋露了面,更多的人像看戏一样围了过来,都是来往相熟的世家子弟,他不好端着架子不下船,只好回头满怀歉意地叮嘱祝筝 “四姑娘在船上等等,我去去便回。” 祝筝如蒙大赦,感激地冲温泊秋点了点头。 不成想,这一等,就没了头。 平时也没见温六公子这么受人欢迎,这次一波又一波的人缠着他。问他学业姻亲,仕途打算,一个接一个。 可怜的温六公子像是被粘在蛛网上的飞萤,很快被问的满脸通红。 船程缓慢,本就接近正午,祝筝等的饿的两眼发黑,终于忍不住偷偷钻出来半个脑袋偷看一眼。 那群王公子弟已经携着温泊秋走远了,荷叶掩映之中,只剩下花花绿绿一片人影。 “还以为会在里面待一辈子。” 一道清沉声音从侧边响起。 祝筝向出声处瞧,船头侧沿的八角亭里,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绛紫长袍银玉冠,一支长长的鱼竿握在手中,正襟危坐,像是正在垂钓。 祝筝往远处看了一眼,又看回来,不死心,又扭头往远处看。 太傅大人不在那群人里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微风梳过亭边的竹丛,春风摇动的响声很是悦耳。竹影落在容衍的身上,将他的轮廓衬的半明半暗。 “他回不来。”容衍盯着钓竿道。 谁?温泊秋吗? 祝筝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不是在和她说话,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专程来告诉她温泊秋回不来。 但有个人告诉她个准信也是好的,祝筝失落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正这样想着,就看到容衍侧了侧脸,摄人的目光扫了过来。 亭中通透,微风拂动着他宽大的衣摆,灼眼的日光给他镀上一层柔柔软光。明暗交错间,仿佛一张清贵君子图活了起来。 祝筝可没心情欣赏美人美景,她巴不得这辈子都再见不到眼前这个人,冷不丁地突然出现在眼前,她还没做好与之交锋的万全准备,只觉得后背发紧。 容衍修长如玉的指节上松松搁着钓竿,目光落在她身上,许久未动。她也只好敌不动我不动,强作镇定地回望过去。 好半天,还是容衍先转开了目光,执着钓竿轻敲了下船面。 “吃饭。” 祝筝低头去瞧,这才发现船板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食盒,乌木鎏金,錾着一圈饕餮纹。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祝筝怀抱着斗笠,只露出一双眼睛,仍是警惕地盯着他。 “没下毒。” 容衍淡淡陈述。 祝筝眯了眯眼睛,自己的心思这么容易洞穿让她颇不自在,抿了抿唇,挤出点微薄的笑意。 “太傅大人说笑了。” 容衍嗒地一声放下了鱼竿,不紧不慢地起身,颀长的身量几乎填满了简亭。 背后满映着芊芊翠竹,疏影摇曳下,那张清隽如初雪的脸神色莫测,眸子被日光映的剔透,目光缓缓扫过祝筝。 “不错,还记得我是谁。” 第11章 翠姑娘 这张脸就算在她面前化成灰,恐怕也要等到过奈何桥的时候拌着孟婆汤喝了才能忘掉。 祝筝暗暗腹诽,脸上迅速挂上得体的笑。 亏了在祝府长大成人,让她修的一手炉火纯青的装傻充愣,最是晓得如何挤压眉眼的弧度,能让对面正正好好地认为她头脑简单,不足挂齿。 容衍目光在她弯弯的眉眼上停顿了片刻,“不饿就撤了。” “等等!” 祝筝的腹痛三分演七分真,少时挨罚总是饥一顿饱一顿,让她落下了挨不住饿的毛病,今早一路被桂香嬷嬷催命似的,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算了,她本就在太傅大人面前不值一提,何苦装什么“不足挂齿”。 毕竟骨气又不能当饭吃,温泊秋再不回来,她真的怀疑自己会饿昏在这里。 祝筝缩回来半个脑袋,将一只手伸出去,像老鼠偷米似的,快速地把食盒勾进了船舱里。 沉甸甸的食盒里装的满满当当,有瑶光岛最有名的荷花酥,以细腻清甜闻名,还有一些见都没见过的精致点心,底层还配了一小壶茶。 祝筝碰了碰茶壶,还是温的。 顾不上欣赏食物的精细,隔着竹帘也不用向谁讲究什么餐仪,抓起来就是好一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慢点。” 外头传来淡淡一声叮嘱。 祝筝没空搭理,饿急了眼的人哪里听得进这两个字。 她往嘴里塞进最后一个荷花酥时,太傅大人的声音阴魂不散一般,又隔着竹帘响起。 “翠姑娘。” “啊?”祝筝差点被噎死,“咳咳咳,啊,嗯……对,怎么了?” 竹帘外传来一声响动,像一声极轻的淡笑。 隔着竹帘看到的人影并不明晰,祝筝听得一时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嘴里的点心都忘了嚼。 “祝府上两位千金,两位公子。”容衍徐徐道,“我竟不知,哪位的随侍唤作翠柳?” 祝筝被点心猛噎了一下,他不仅知道祝府?还知道各自的丫鬟随侍都叫什么?这不太可能吧……祝筝心跳加速,一时拿不准他是不是在诈她,还是真的派人去府上查过了。 她喝了口茶顺气,谨慎应对道,“因为这是入府前的闺名,从没有叫外人知道过。” “哦?那为什么告诉了我?” 祝筝被茶呛到,“哈……” 好不容易平息了咳嗽,外头半天没传来动静,祝筝趴在竹篾小窗上偷偷往外瞄。 太傅大人只留了一个背影给她,并未再往船这边看,似乎准备要走了。 他没有再问,那应该可以装死吧。 就当她刚刚忽然呛死了。 祝筝拿出帕子轻声地擦了擦嘴,又动作很轻地收拾了食盒,仰面半躺在船上,准备小睡一觉。 这温泊秋,到底几时能回来啊…… 船篷上又被敲了两下。 “下船。”容衍道。 祝筝闭上眼,“睡着了。” 不知何时,容衍已经站的很近,长影隔着竹帘投射进船舱,笼罩在祝筝身上。 “出府就是为了陪他坐船?” 祝筝猛地睁开眼,真是个绝妙的诘问啊。 她终于想通了心中不明不白的郁气哪里来的,从今晨被扯着胳膊腿打扮好送上船,就像个物件似的任人摆置。祝筝从小便讨厌这种感觉,被容衍一激,一身反骨更是噼啪作响。 隔着竹帘往外看了一眼,祝筝想起了自己不愿下船的原因,是为了不跟船外这人见面来着。这下都被人堵成瓮中之鳖了,何必还自欺欺人地不下船。 一把掀开了竹帘,她潇洒地钻出了船舱。 外头佳木葱郁,春光漫漫,雨后清透的空气扑面而来。 容衍就站在码头的艞板上,背光而立。 祝筝抬头往上看,她的身量在女子中都显得单薄,和人高马大的太傅大人一比就更显得玲珑。 她所站的乌篷船不算小,但在一排饰点华丽的画舫之中也显得很是玲珑。 玲珑的她站在玲珑的船上,莫名觉得气势弱了一大截。 弱了一截的祝筝折身,把斗笠带了出来,不是为了增加身高,她是怕待会儿万一撞见认得她的人,打她个措手不及。 见容衍看过来,祝筝解释了一句,“晒。” 容衍垂眼,日光透过细细的竹篾洒在她脸上,面颊上似洒了一层碎碎金粉。 “嗯。”他撇开了眼。 顿了顿,忽然朝她伸出一只手。 祝筝不明所以地看向这只手。 不得不说,太傅大人的手也生的得天独厚。骨节分明,修长白皙,如同玉石雕就,和他那张清隽的脸极为相称。 祝筝不知觉地盯着看,虽然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摸过,但总觉得印象中凉凉的,好像曾经抓在过她身上不该抓的地方,那时候似乎又不是那么的凉。 反而……记忆中那种惊人的滚烫,像是烙印一样。 意识到神思飘远到了奇怪的地方,祝筝回过神时脸色已经腾腾热了起来。她恼羞成怒一般地无视了容衍的手,果断地抓住一旁的湘妃竹,猴子上树一般地爬上了岸。 那姿势绝对难看至极,她又故作大声地拍了拍手上的尘,时刻记得在容衍面前应该是温府随行的丫鬟,行止越是粗鄙越是合理。 容衍动作在半空顿了半刻,将手缓缓收了回去。 风光不胜收,花色频袭人。 瑶光岛是个卵型的岛,挖空了中部引了湖水,造了个“湖中有岛,岛中有湖”的奇景。 小径两侧丛生着翠竹,形成了一道道翠绿的屏障,顺着湖水而下,是实实在在地移步换景。 湖里的荷花开的正盛,几乎要探出身来扯住游人的衣摆,祝筝跟在容衍身后,左右摆着脑袋看花了眼。 其实祝筝的性子本就在庭院里关不住,宜动不宜静,喜欢花草树木,鸟兽鱼虫,更喜欢亲近春光。 但她现在却无心赏花,只是纯粹在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 祝筝的打算是这样的:她要快点找到温泊秋,或者不找也成,只需找到一同前来的那个船夫,赶快逃离这个鬼地方。 不论哪种打算,都迫切地需要和容衍分开。 但太傅大人好像清闲的很,一路上没再多说什么,好像只是和她顺路,并肩沉默地同行着。 慢慢地,祝筝就故意落下了半步,再一会儿,便越落越远,差了两三个身位时,她毅然转过了身。 “怎么不走了?” 容衍似有所感,忽然回了头。 祝筝已经抬起的脚生生顿住,尴尬地望天望地,最后望向一池荷花,“大人您快看,这儿的花开的极盛,真叫人流连忘返啊!” 语气虽夸张,但确然是一句实话。 瑶光岛乃是皇家造景,四季风光都各有千秋,盛夏自当是观荷的好时节,一片碧天翠地中点缀着风荷朵朵,皆是难得一见的名品。 少时读诗,她曾听过一句,“午梦扁舟花底,香满一湖烟水”。 那时便被它的意境打动,做梦梦见过酣睡在荷花丛中,一身浸满香气。 可实际上她没什么机会闻过荷花的香味,它们总是开在远远的水中央,不可亵玩也。 祝筝想起方才吃的荷花酥,口齿清甜,满腹留香,不免好奇问道,“大人,荷花有香味吗?” “嗯。”容衍淡淡应声。 祝筝趴在池沿上贴近了去瞧,“我倒是没仔细闻过诶,想来也应该……” 没等她说完,一支淡烟粉的荷花已经递了过来,垂垂落在她的肩上。 祝筝直起身,“你怎么把它折下来了?” “闻吧。”容衍道。 第12章 小女见过太傅大人 也许太傅大人奉行的是有花堪折直须折,祝筝也没扭捏,凑上去闻,淡雅的香气并不实在,越是凑近,就越是空蒙。 和某人身上的香味有异曲同工之妙。 “原来是这种香。”祝筝叹道,又觉得不过瘾,索性将斗笠脱下来挂在颈子上,埋头苦嗅了一通。 紧挨着花朵,却仅觉一股淡淡的草气,而稍离几步,则能捕捉到那淡淡的荷香,融合了青草与土壤的微甘,又隐约透露出雪松与檀香味儿,深深地沁人肺腑。 “怪不得说它们香远益清。”祝筝恍然大悟,书里的词果然没有骗人。 玉盘大小的粉荷将祝筝的一张小脸都包进了花瓣里,鬓上簪的花早就被斗笠压歪了,松松坠着,天气热的她出了些汗,额发沾湿贴在了白里透红的脸上。 容衍似乎有些走神,好半晌才说了一句,“此花唤做东方欲晓。” 淡如水粉的花瓣上,只尖儿上带着一点红,恰如破晓时染红的半边天空。 祝筝品了品,抬头对容衍道,“真是又风雅又合适的好名字。” 容衍又“嗯”了一声。 祝筝仰着头,第一次细看容衍的眉眼,他的眸色比旁人要浅,日光折射进去,剔透的宛若上好的琥珀,浅浅映出她的倒影。 微风下摇曳的荷花,远处垂柳上的蝉鸣,像是同时静止了,鼓鼓的心跳之中,只剩下眼前这一双清透的眼睛。 在这种静止中,容衍忽然抬起手,凑近了她的脸。 风声顿时入耳,祝筝一激灵,被烫了似地弹开了半步。 他的手停了停,“花蕊。” 祝筝连忙搓了搓脸,嫩黄细蕊粘在手心里,她摊开掌心,胡乱呼了一口气。 花蕊被吹散,日光中浮动出点点金丝,有些粘上了容衍的衣襟。 祝筝一怔,又马上拍了拍容衍的衣裳,这动作颇有些孩子气,意识自己的唐突,她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手臂忽然被握住,祝筝被带着腰身站稳,离眼前这人更近了。 “你要掉下去了。”容衍道。 “喔,多谢多谢。”祝筝迭声道谢,又猛地往斜后退了一步,语速很快道,“其实掉下去也不碍事,我水性还不错,这么点水淹不死的。” 天神奶奶,她在口不择言地说些什么…… 祝筝感觉脸上不知是晒得还是什么,有些烫,猛地又把斗笠扣在了头上。 “不闷吗?”容衍低头瞧她。 闷死也好。 祝筝没吭声,把脸埋进荷花里降降热意,清了清喉咙,胡乱找了个话题道,“荷花真好闻,大人闻过白荷吗?它颜色生的淡,香味也比红荷淡吗?” 容衍又俯身,作势要撷一支岸边的白荷给她。 “大人。”祝筝试探开口,伸手指向远处,“我能不能要那朵?” 容衍顺着她的指尖往远处看,一朵白荷在红荷掩映中开的正好。 “好。”他答应了。 那朵花开在湖水中央,要想折下来须先到曲桥上,兴许还得找条扁舟。 祝筝只是一时兴起,并未想到他答应的这样爽利,眼看他一路入了花丛,大约是去找随侍了。 重重花影很快隔开两人,走到一半,容衍忽然回身看向桥外的祝筝。 君子立处,亭亭清绝。 清绝到应该请个画师画下来。 不知为何,他停在那儿有些久,祝筝生怕他折返回来,立马给了一个鼓励的笑容,扬起手指了指那朵花。 容衍终于继续走了。 等到彻底看不清他的身影后,祝筝一个转身,撒开腿就跑。 耳边只闻呼呼的风声,绕着瑶光岛一路小跑,跑的快要断气时,终于看到一道站在树下的白衣身影。 祝筝上气不接下气地唤了一声,“温公子,可算找到你了!” 她嗓音原本清亮悦耳,因着奔跑的气短,这一句喊出来,颇有几分小女儿家的埋怨和情切。 温泊秋闻声回头,祝筝这才发现被紫霄花树掩映下,他站的位置前方是一个圆形的观台,身后不远处正是围着观台的人群。 一阵起哄声立即响起。 “原来还真是带了家眷。”说话的是沈府长公子,语带调笑道,“果然美色误人,连泊秋兄也会扯谎了。” 显然温泊秋先前的说辞,所谓“家妹”那一套再没人信了,哪有妹妹叫亲兄长“温公子”的。 温泊秋脸色涨红地被人群围着,语无伦次地说着“不是,你们误会了,别这样说……” 真是让人着急,这境地解释不清还不如不解释。 脱身要紧,祝筝上前一步,拉着温泊秋将他拽出人群,转身就往反方向走。 疾走十来步,身后的温泊秋忽然顿住,拽的祝筝也生生停下,她疑惑回头,却听得温泊秋道,“太傅大人。” 除了容衍,还有哪个叫太傅大人? ……太傅大人难道是会飞不成?她明明跑了很远的路才找到温泊秋的。 斗笠遮的视野不好,祝筝缓缓抬起,绛紫色的袍角进入眼帘,顿时心如死灰。 完了完了,这下真成了天地大瓮之中的鳖了。 容衍的随侍迎上来,“大人是去采荷了吗?” 祝筝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握着一把荷花,衣摆上带着水渍,洇成一片深紫色。 难道他是亲手去摘了吗…… 她是何德何能,竟敢支使朝廷命官亲手给她摘花折柳……并且,还擅自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祝筝自然不敢看容衍的神情,须臾身后又来个身着蓝色官袍的人,蓄着一把夸张的胡子。 这是尚书陈守诚,她在宫宴上见过,对这位髭须飘逸的美髯公颇有些印象。 “容大人还算有良心,没有又撂下本官独自回船上去。”他打趣道。 祝筝半天动也不敢动,温泊秋以为她不认得,轻声提醒,“那位是太傅府容大人,这位是尚书府陈大人。” 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她只好硬着头皮款款福身。 “小女见过太傅大人,尚书大人。” 陈尚书点点头,容衍却没应声。 依容衍一贯的处世之风,这样的沉默是再正常不过,连个觉得奇怪的人都没有,众人的目光仍关注在温六和祝筝身上。 虽带着斗笠看不见容貌,看身姿也知是个窈窕美人,美人的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温家六公子的衣袖,像是误入狼圈的迷途羔羊。 “姑娘怎么这么害羞,这般犹抱琵琶半遮面,难道除了情郎,其他人都没资格一睹庐山真面目吗?” 这样的腔调下意识让祝筝拧眉,根本没想着搭话,眼下一个问题变成了两个问题,先前只需甩掉容衍,现在还要甩掉这一群人,她得想想找什么借口…… 正这样进退两难时,忽然听得容衍出了声。 “入座。” 祝筝甚至都没听清楚容衍说了什么,人群很快响起杂乱的脚步, 身边的动静依次远了,很快安静下来。 “到比拼君子六艺的环节了。”温泊秋小声向祝筝解释,“虽是个闹着玩的雅趣儿,但今天太傅大人和尚书大人都来了,大家都攒着劲儿等着出风头,是以方才都在等太傅大人露面呢。” 原来这群人是在等容衍啊,她暗暗懊恼,早知他有正事,何苦费尽心机地支开他。 众人散开后,独留下祝筝和温泊秋两人站着,温泊秋赶紧寻了个角落邀祝筝坐下。 观台在巨大的紫霄花树下,微风拂过,落英缤纷,是个极雅致的置景。 太傅和尚书在上首落座后,很快上来了第一个青年郎表演投壶,博得了满堂彩。 容衍却心不在焉的很明显。 除了“入座”那两个字,他再没说过一句话。面前的矮几上搁着那几支白荷,都开的正好,白荷之中似乎还夹带着一支粉的。 不会是她刚刚逃跑时丢在地上的那支吧…… 正看着,容衍抬眸望了过来。 透过人群,祝筝陡然搭上他的目光,背后一紧,忽然觉得自己像是那几支可怜的荷花,正在接受烈日曝晒一般的洗礼。 将斗笠的帽檐压低,祝筝整个人缩在温泊秋背后,意图借他遮掩自己,不敢再抬头。 她如坐针毡地坐了好一会儿,仍觉得有道目光落在身上,终于忍不住编了个观荷的借口,问温泊秋要不要一同去。 温泊秋很是高兴地答应了。 于是两人一道离席,躲开人群去了僻静的地方。 为了避免他想回大观台,祝筝尽力没话找话,从东门卖鸡蛋的聊到西门棺材铺,又从北门状元郎聊到南门新寡妇。 直说的嘴巴发干,拖到了日落西山,祝筝才敢提议返程。 回到渡口时,画舫已经都走了个干净。 渡口只生着几丛芦苇,暮色四合中初升一轮下弦月,映照在平静的湖水中,显得空空荡荡。 等等等等…… 空空荡荡……? ……他们小巧玲珑的乌蓬船呢?! 第13章 人有千面,心有千变 上了岛却没了船,不亚于今日最后一个晴天霹雳。 他们的船夫居然背弃约定,不怕得罪镇国公府? 祝筝看了一眼温泊秋不紧不慢的脸,得罪镇国公府是不行,得罪一下温泊秋,可能真的会无事发生。 果然听得温泊秋开口,“真是连累祝姑娘了。” 祝筝窘然道:“本就是……” 唉,算了。 天色渐渐昏暗下去,江上已经没什么船只的影子了。两人到处寻了一遍,岛上备用的船恰巧都不在,江面上只余下不远处还停着一艘妆点华贵的画舫,燃着辉煌的烛火。 温泊秋遂带着祝筝去画舫前求助,“借问是哪位同僚的船,可否捎带我们一程?” 话音落,船上的珊瑚珠帘撩动,探身而出一个颀长身影。 祝筝两眼一黑,方才的话说早了,这才是最后一个晴天霹雳。 “太傅大人,原来是您的船!”温泊秋脸上带着庆幸,向容衍解释缘由,“天色晚了,晚辈正愁没办法回去,船公明明是一早付好了定金的,不知为何竟然失了约。” 容衍听完,目光虽是看向的温泊秋,但却好像穿过他,径直落在了一旁的祝筝身上,淡淡作了评价。 “人有千面,心有千变。” 祝筝耳后一凉,立即听出了话外之音。 她的做法如此拙劣,早就料到了会得罪容衍,这句表面在说船夫,实际上是在暗讽被她愚弄的话,她接着也不算亏。 祝筝嘴角抿着僵硬的笑意,悄悄又往温泊秋背后缩了缩,隔开容衍的视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要不还是别叨扰太傅大人了……” 相比于登上容衍的船,滞留在岛上过夜好像更容易活命一些。 祝筝软声与温泊秋商量,“温公子,要不再等等好了。” 温泊秋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然转身的容衍忽然冒出一句,“二位当心,岛上多蝰蛇,喜黄昏觅食。” 真是要命,祝筝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蛇。 祝筝惊疑:“真的吗?” 温泊秋点头:“瑶光岛植草丰茂,难免会生些蛇虫。” 祝筝:“快上船!” 船舱内燃着烛火,容衍、祝筝和温泊秋三人围着一张茶桌坐下。 茶桌并不大,几人离得很近,近的祝筝可以闻到太傅大人身上淡淡的冷梅味儿,让她想起冬日清晨里,开在前堂的一树腊梅。小时候,她经常攀折一枝放在房中,比熏香还要好闻。 温泊秋起身倒了一杯茶,率先打破了上船后的沉默,客套道,“多谢太傅大人对我们施以援手。” 烛火映在容衍眼中明灭几回,他眯了眯眼,好半晌才接过茶杯,搁在桌上,又不知道从哪拿出条绛紫色的帕子,擦了擦他那双白玉一样的手。 茶室内一时默然。 温泊秋挤出一个温和的笑,脸上却难掩难堪之色。 “水不经人手。”容衍淡淡抬眉,“见谅,不习惯。” 祝筝不免对温泊秋的难堪感同身受。 坊间流传容衍是奉了天诏直接任命的太傅,年纪轻轻就平步青云,即便冷淡处之也难掩那种金相玉质的骄矜。 与她,与温泊秋都不一样,他们看似生在豪门大家里风光无两,实则处处仰人鼻息,看人脸色。 她从小虽受挫磨,但不论闯什么祸都一直有姐姐护着,万幸自由自在地长了一身刺。 而温六旁出在镇国公府中,大抵无人护佑,才养出这一身无悲无喜的温吞性子。 祝筝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对他生出不少同病相怜之感。 若有朝一日,按她计划真的入了镇国公府,不妨教教他如何做到软中带刺,哪怕任人拿捏时,也要冷不丁叫别人痛上一回。 她思绪飘远时,容衍却拿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 “当不起大人的茶。”祝筝推了推杯子,“小心弄脏了手。” 话出了口,祝筝才后知后觉一时图个嘴上痛快,忘了对面是什么人。 抬头果见容衍淡漠的眸光落在她脸上,神情意味不明。 温泊秋大约看出她在为他出头,急忙接过茶杯解围,“我刚好口渴了,多谢大人。” 容衍按下杯沿,“她的。” 温泊秋又放下,“失礼了。” 一杯茶也够扭捏如此久,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祝筝干脆地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干了。 温泊秋看她豪放地牛饮,温声关切道,“方才还腹中不适,还是慢点喝。” 大约是因旁人在,他声音压的很低,听起来尤为柔和亲切,满怀担忧。 祝筝笑笑,“多谢温公子……”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时,一旁的容衍忽然起了身,惹得两人同时抬头,还没来得及问太傅大人意欲何为,船头不知是触了什么硬物还是遇到了大浪,猛地一倾。 剧烈的抖动震地宫灯上的烛台都倒了,骨碌碌的滚落在地,祝筝也连人带椅整个往侧边倒去。 烛火灭掉的一瞬间,她没摔个四脚朝天,反而被人搂住了肩背,浅淡的冷梅香气霎时将她团团包围。 借着暮色的暗光,祝筝看清了面前这个人的眉眼。 真是折了寿!她倒进了容衍怀里。 早知如此宁愿摔个狗吃屎,她真是怕太傅大人拿着那条帕子,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擦一遍。 温泊秋也摔倒在地上,半晌才爬起来,下意识寻找祝筝,“你没事吧,祝……” 祝筝悚然,一口气爬起来扑过去捂住他的嘴,“祝你身体健康!” 夭寿,差点叫他直接揭了老底。 船阁之中一时静的出奇。虽然烛火尚未重燃,但月光明亮,透过船窗映的几个人仍有一层银边似的虚影。 祝筝感觉后颈一股凉意,缓缓回过头,湖面折着微光,照亮了容衍的半张脸,他的眼神冷的像要把人活剐了。 祝筝连忙嘴软,“太傅大人,我不是成心的,实在是……” “过来。”容衍声音压的很低。 祝筝一愣,过去?茶室不大,他们三个人都只隔半人距离,她不是已经在这儿了吗。 还没等她想明白怎么“过去”,手臂上传来一股力道,将她向后拉了过去,祝筝轻呼一声,旋即感到手被握住,丝绸质感的帕子裹住了她的指尖。 祝筝:…… 她抬头看向容衍,他不擦自己手,反而擦她的干什么? 帕子在指腹上掠过,两人的指尖难以避免的摩挲,若有似无的触感让她心中一颤。 在这不明不白的境地,她心里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居然是他的手果然很凉,骨节分明又修长,像是玉石一般的触感。 祝筝挣了下想抽回手,竟然没有挣开。 “别动。”容衍抓的更紧了。 他还敢出声,祝筝生怕温泊秋看出些什么,不敢再拉扯,一时心急只好把宽大的衣袖垂下,盖住他们交握的一双手。 可这一盖,容衍不知道误会了什么,停住了擦拭的动作,用力地反手一抓,整个手贴上来握紧了她。 祝筝的手被严丝合缝地包在掌心,那层薄薄的帕子横亘在两人的双手之间,揉成了乱糟糟的一团,隔开了他掌心里的凉意,可又诡异地透出些欲盖弥彰的缠绵之意。 船身仍在晃动,祝筝的心也跟着不安地飘摇,一半是因为被紧握的手,一半是怕温泊秋发现了蹊跷。 容衍扶起椅子,扯着祝筝转过身,挺拔的身量挡在她和温泊秋之间,把她挡了个严实。 船窗外水声如鼓,冷月银辉洒落,勾勒出眼前人清绝的轮廓,容衍微微皱着眉,清冽的眼睛看起来生人勿近,好像酝酿着暗涌的波涛。 祝筝乱糟糟的脑袋中忽然清明了一刻,容衍碰了温泊秋要擦,她碰了温泊秋也要擦,好像温泊秋是什么避之不及的脏污之物一样。 太傅大人一向行事守序从容,从不见他为什么事乱过阵脚,端的是喜怒不形于色,这是头一回在他脸上看出明显的情绪,难不成…… 难不成他和温泊秋有什么过节? 祝筝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们俩说话明显不太熟络的样子,要真是有过节,偏偏还撞上一个她同船,真是一起倒了大霉。 很快,随侍进来禀告是遇到了暗流,并将烛火一一重燃上。 可容衍竟还没有松开她的手。 祝筝僵着脊背坐的笔直,旁人看她只是坐的离太傅大人近了些,近的衣摆都搭在了一起,怎么也不会想到,底下盖着的是一双牢牢紧扣的手。 一旁的温泊秋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因他自被祝筝捂过嘴之后,脸色就红的像煮熟的虾子,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好像丢了魂儿一样。 祝筝万念俱灰地闭了闭眼睛,今天真是不宜出门,一整天真是从早演到晚,身心俱疲。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画舫近岸,水波被轻缓地破开,须臾又合上,圈圈波纹向远处淡开。 三人一时各有心情,都没再言语。 第14章 原来躲在这儿 这几日祝筝过的挺舒心,瑶光岛一事不知桂香嬷嬷怎么回复祖母的,总之她老人家似乎心情大好。 想来还要多谢温泊秋,祝老夫人好过,全府都好过。 好过了没几天,祝筝突然发现一个严峻的事实。 本月十五是例行的宫宴。 大雍崇尚臣民同乐,圣上爱民如子,有在每月十五邀诸族百户进宫欢宴的传统,取以圣谕祝福天下一家,团圆美满之意。 前世祝筝闯祸不断,自然没去过几次宫宴。且这回她模糊记得,好像因为顶撞祖母她又在跪祠堂,姐姐陪伴在侧,两人都没去。 但大约是她最近风平浪静的作风,忽然有幸恢复了祝家人的身份,一大早被姐姐和祖母叫起来梳妆,拖上马车凑祝府参宴的人头数。 马车粼粼驶入巍峨壮观的宫门,金色的门钉在阳光下肃穆生辉。 祝筝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她紧握着祝清的手,努力平复着自己莫名震荡的心绪。 祝清抬手擦了一下祝筝的额头,“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祝筝松开拳头,胡乱抹了一下脸,“有吗……可能太热了吧。” 祝清拉开帘子透风进来,祝筝往外看去,皇宫之中彩帷飘扬,金碧辉煌,椒香华膏的味道弥漫,群臣百官分列两侧,或恭敬谄媚或不屑一顾地打量进处的马车。 祝筝的心口震动地越来越快,仿佛要跳出胸膛一样。 前世她就死在这里。 “阿姐,我们能不能不去了……” “为什么?” 因为她还没做好与血仇凶手见面的万全准备…… 每当闭上眼,那些尸山血海的惨状便会在脑海中浮现,让她无法自持地颤抖战栗。 祝清看她冷汗淋淋,“是不是病了?我去知会祖母。” 祝筝拉住她,“还是等车停了吧,不然祖母又要骂人了。” 马车尚未停稳时,祝筝一把撩开帘子,从马车上踉踉跄跄地爬下来,几个快步跑到花坛处,弯腰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一旁着华服的诰命夫人捂着嘴关切道。 “府上的下人坐不惯马车!”祝老夫人瞧见她的作态如临大敌,咬牙切齿道,“没福气的东西,还不赶紧滚回去,少在这丢人现眼。” 祝筝擦了擦嘴,“阿姐能陪我回去吗?” “你是要病死了吗?哪来的娇惯毛病!” “祖母……”祝清上前安抚祝老夫人,又悄悄握了握祝筝的手,“找个地方歇歇,我一会儿想办法脱身来寻你。” 祝筝苦笑点头,喏声福身告退。 新来的马车停在跟前,杜御史携家眷下车,祝老夫人立刻拽着祝清上前寒暄起来。 没说两句,杜御史眼睛微微睁大,朝着不远处招呼道,“太傅大人!” 容衍行色匆匆,本不欲停留的脚步微微顿住,朝杜府和祝府的人群中扫视一眼。 “我记得,府上还有一位千金。” 开口却是对着祝老夫人,且并非一句问句。 祝老夫人对太傅大人主动搭话感到十万个受宠若惊,连忙满脸堆笑道,“劳太傅大人挂心,府上的四姑娘抱恙,并未跟来,今日是无福沐恩了。” “不是一道出门了吗?老夫人告诉过我她会来的。”人群后方突然插进一句话。 容衍抬起眼皮,斜睨了一眼来人。 镇国公府的马车刚停下,从车上下来的人是温泊秋。 祝老夫人转过头,看清是谁家公子,满脸堆笑道,“四姑娘突发急症,为免冲撞圣驾,我就让她……” “突发急症?严重不严重?”温泊秋没等说完就问出了口,问完他又连忙道歉,“失礼了,我太心急了。” 人群中发出几声笑来,祝老夫人也不在意地笑笑,“有你这样的后生挂念,是四姑娘的福分。” 祝老夫人客套完,又堆着笑回过了身。 太傅大人已经走了。 * 祖母骂的轻巧,滚回去却不是很容易。 皇宫禁制森严,必须得有诏令才能进出。 祝筝不可能像在街口闹市一般来去自如,只能先躲开人群,准备等散了再回马车上待着。 她做贼似的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找了个造景山背后蹲着,百无聊赖地拿花瓣喂鱼。 喂了好一会儿,太阳晒得她有些昏昏欲睡,头上忽然笼罩了一片阴影,遮住了日光。 “原来躲在这儿。” 她背后一凉,缓缓转过头去。 先看到的是一双踏云绣金的宫靴,往上看一片竹纹衣摆闪着银光,高大颀长的身影挺拔如茂茂春松。 太傅大人逆着光负手而立,正饶有兴致地看池中的金鲤抢花瓣吃。 祝筝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怎么哪哪都能遇见他。 万般不愿也只好起身行礼。 “太傅大人。” 容衍的眸光从池鱼挪到了她身上。 只满心想着躲公仪休的祝筝,这会儿才想起,在宫宴上撞到容衍同样是一件极其棘手的事。 虽然不知道日理万机的太傅大人是怎么一找她一个准的,但金蝉脱壳已是刻不容缓,祝筝连忙起身,捂着口鼻咳了两声,“太傅大人离我远些,我染了不得了的风寒,别过了病气给您。” 她边说边往后退,被容衍忽然拉住了衣袖。 祝筝脚下一崴,这才看到她堪堪在金鱼池的石沿边站住,再退就要掉进去了。 “这里不能凫水。”容衍道。 祝筝想起上次在荷花池旁说的胡话,额头上滴下一滴冷汗,“多谢提醒。” 背着光的容衍面色不辨喜怒,敛着眉目盯着她的脸,“太医马上就到了。” “什么?太医?”祝筝心里一紧,连忙扯自己的袖子,“我没事了。” 容衍垂目看着她,目光从她发白的脸色上扫过,握的越发结实。 “不得了的风寒,正巧有不得了的太医治。” 祝筝:…… 隔墙有耳有眼,祝筝不敢和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扯,更怕待会儿姐姐找她时撞见这一幕,只好顺着他来到了一处客殿待着。 殿内布置古朴雅致,燃着熏香,丝丝袅袅,在热闹的皇宫之中显得尤为幽静。 祝筝无暇张望,浑身紧绷地待在离门不远的地方。 “坐着等。”容衍道。 “还是不用麻烦了。”祝筝体恤道,“太医院的大夫事务繁忙,没必要为了我跑一趟。” 容衍挽起衣袖,“不愿等,就由我来。” 传闻太傅大人精通岐黄之术,公仪休小时候眼睛有疾,视物不清,还是他的这位师傅治好的。 祝筝讪讪坐下,“我忽然又愿意等了。” 坐了没多大会儿,随侍领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进来,手上提着一个硕大的桃木医箱,气喘吁吁的。 “太傅大人。” “文太医。” 两人点头示意,文太医的眼神在祝筝身上快速扫过,未多作停留,又接着对容衍拱手道,“我闻急召赶来,是大人有何不适?” “是她。”容衍简要道,“风寒。” 文太医眼神晃了晃,他在太医院当值,风风火火地领了急召,以为是什么要命的急症,连安宫牛黄丸和十全保命丹都带来了,现在说是为了治个风寒? 文太医勉力定了定神,“有劳姑娘,让老夫先把个脉。” 祝筝被赶鸭子上架,只好把手伸了过去。 “姑娘兰台恍白,水谷浮动,并非是寒症之兆。”须臾,文太医摸着胡子,诊断道,“但脾胃之脉震荡,是不是方吃了什么烈性的东西催吐过?” 这文太医还真是了不得的妙手啊。 祝筝脸色微变,“没有……” 文太医皱起一对花白的眉毛,似乎很是疑惑,“有劳姑娘再换个手。” 祝筝收回手,垂下袖子时,一个圆滚滚的黑饼子从袖中掉落出来。 夭寿! 她立马弯腰去拾,却被容衍快了一步。 那块饼被举到眼前端详,黑乎乎的圆饼上缺了一块,整齐的牙印很是显眼。 第15章 为何不来求娶姑娘? 一旁的文太医凑近闻了闻,“这是……哦?皂饼!” 这文太医真是了不得的灵鼻啊…… 祝筝一个头来两个大,晨起出门的时候,她就已经装了一回病,没想到祖母根本不搭理她,说只要还能喘气就架上马车。 事出无奈,她才去浴房揣了个皂饼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最后真的靠啃了一口这个躲过了一劫。 这法子还是上辈子从街口听来的,小孩若是误服了什么,吃一口皂饼便可以催吐,祝筝还挺庆幸它管用呢。 皇宫之中不能随意乱扔杂物,她无处可放才揣在兜里。早知道会被当场拆穿,她方才还不如扔进池子里。 几人面面相觑,容衍垂眼俯视着她,脸色不太明朗。 “为什么?”他问。 祝筝嗫嚅了半晌,没想到什么好理由糊弄,索性实话实说,“不想去宫宴。” “为什么不想去?” “呃……” “为了躲我?” “……呃?” 祝筝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猜测。若不是她自己尚未克服心魔,怎么会犯得着这样作贱自己。 但她又不可能如实所说,现下最好的办法,只能先委屈太傅大人自作多情了。 于是她试探地点了点头。 因为方才吐的狠了,她还没什么精神,点头的动作也是恹恹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由下至上地瞧着容衍,像是满含着怯意。 容衍目光微暗,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指腹贴着她的脸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祝筝一惊,正好好说着话,忽然动手动脚的干什么…… 文太医本来呆呆站着,见状忽然老脸一红,把头猛地埋了下去。 只看病不看人,一向是他在宫中明哲保身的处事准则。 容衍收回手,转身把皂饼递过去,“这东西性寒伤脾,有劳文太医,帮她开副温药。” “诶好好,老夫这就开……” 话音未落,就听随侍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脸着急地进来禀报。 “大人,圣上已经在候宴了。方才正问起大人,等您入座开宴呢。” 容衍告谢完太医,又嘱咐了一个宫人盯着她吃药,留下一句“等我回来”,才终于离开去赴宴了。 祝筝如获大赦,紧巴巴的四肢五体终于松弛下来。她心念一动,欲步出殿外,却被容衍的人以温和但坚决的语气“挽留”了下来。 祝筝只得报之一干笑,无奈地在殿中来回踱步。 殿宇内饰点并不算多,但可以看出书柜案几都是上好的紫檀木,遍布的绛紫帷幔配着白玉明珠...... 这风格,是不是和某人有些太过相称了。 难不成这个雅致的客殿是专门给容衍留的? 虽说太傅大人位即权臣,殊恩浩荡也是寻常,可天家对他偏爱的却显出几分蹊跷。再者,容衍府上未曾见过父母,更无什么兄弟姊妹,简直是活生生的孤星一颗,却得大雍皇室如此亲待,是有什么隐情么…… 东北角的雕花木窗下支着一把古琴,阳光斜洒,窗外的花树不时飘下几片残叶,落在琴弦上。 祝筝走近古琴,拂去了上面的花叶,抬头却见琴后的墙上是一间暗格,如牌位供奉之所的大小,透过轻纱,却仅见一片青瓦与旧竹牌相依。 竹牌之上,笔力遒劲地刻着两个字。 “承壹。” 祝筝默念了一遍,虽然她生的性子自在,不能随便窥探别人私司的教养还是有的,看到这儿终于不敢再乱看,找了个角落老实呆着。 没坐多大会儿,祝筝就开始犯困,倚着小榻合上了双眼。 看着她的宫人见她睡着,叫了两声让她去榻上睡,祝筝却没有反应,又陪了好一会儿,便悄悄出去端药了。 门扉刚刚掩上,祝筝立刻睁开了眼睛,一个翻身从榻上坐起,行云流水地翻窗溜了出去。 踏出门时,她鬼使神差地回身,抬头看了一眼殿名。 上书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承壹殿。” 承壹是个人名还是地名?和容衍是什么关系? 祝筝虽然好奇,但问题的答案显然没有那么紧要,紧要的是赶紧离开这里。 回马车的路上经过梨园,园子里传来喧杂之声,咿咿呀呀地唱词飘荡。 她脚步稍停,隔着茂密的花木觑了一眼。还没看清唱的什么戏,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祝四姑娘!” 祝筝被吓了一跳,立马遮住自己的脸,“不是祝四,你认错人了!” 那人却没被糊弄过去,兀自高兴着说话,“我还以为四姑娘真的急症没来呢。” 祝筝听这声音耳熟,放下袖子,温泊秋喜气洋洋的脸出现在眼前。 “温公子?” * 金堂玉马胡琴起,弦歌水袖折子戏。五尺台上的花旦衔杯醉酒,云步款款,指若兰花绽,声若娇莺啼。 能进宫为皇家唱戏的,念唱做打,手眼身步法样样功夫皆是一流,祝筝蹲在花木丛中看的入迷,心道这趟进宫也算是没白来。 温泊秋站在她身后,也翘首往戏台上瞧。 祝筝奇道,“你不须去陪父兄落座吗?” 温泊秋笑笑,“朝中攀拢成风,父兄顾及不暇,少一个我,都不见得有人察觉。” 作为也想跟风攀拢的一员,祝筝莫名感觉有被含沙射影到。 戏台上正唱着一出梁祝的经典曲目,三载同窗日日伴,两厢相许情意生。 祝筝听的心里一动,忽然转过身问了一句,“温公子,世家才俊里,有没有哪个叫阿隐的?” 温泊秋回想了一番,“应当没有。” “表字带隐的呢?” “不曾听过。” “那各府随侍亲信呢?可有唤做隐字的?” 温泊秋接着摇头,“并无印象。” 祝筝点了点头,这阿隐公子真是隐了个彻底…… 不过他再神秘,既然在四海书院读书,定然是京城子弟,按官职门府一个一个找过去,不信找不出是谁。 一旁的温泊秋看祝筝出神,好半天才斟酌着开口,“阿隐,是四姑娘的心上人吗?” 祝筝:“啊?不是不是。” 温泊秋:“那……四姑娘有心上人吗?” 祝筝:“……啊,没有没有。” 温泊秋短促地“嗯”了一声,踌躇着开口,“四姑娘,前几日信中提到的那事,你考虑的如何,我,我,我……” 听他“我……”了半天,祝筝面上的惯常挂着的浅笑渐渐淡了下去。 她从来没见到什么信,想来都是被祖母截下了,自然也不知道提的是什么事。 但与讳莫如深的某人相比,温泊秋简直像是一张白纸,什么心绪都摊开写在脸上,被人一眼看透。 有时候,她甚至为这种看透感到不齿,好似一对上他,就在利用他的这份浅透行事。 譬如此时,祝筝便直接猜测出是试探求亲的事。 祝筝开口将温泊秋从语无伦次中解救出来,“温公子,你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温泊秋闻言一怔,像是被祝筝的直白吓傻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额上立刻冒出一层薄汗,闪着微光。 “有件事,我须先让你知情。”祝筝面色有些严肃。 大雍虽民风开放,再嫁改嫁也很少受人非议。但温泊秋乃是浸淫在世家贵族的迂腐教条中长大的,想求的是个身家清白的姑娘也无可厚非。 虽然并非她愿,但她没想过费心费力将水榭诗会上的事瞒下来,先不说纸终究包不住火,她既然想要的是一份稳妥的契约,那么所有的不稳妥都必须一一提前试探过。 若是他因此知难而退,她也好另做打算。 “我曾经…….”祝筝斟酌着用词,“曾经有过……一段风月往事,所以……” 她没继续说下去,故作姿态的犹疑,按温泊秋的聪慧,不用说的太明白,也应该能懂得她的意思。 果然,温泊秋亮着的眸子闪动,眼里的光渐渐消散。 “是年少时的事?” 祝筝摇头,随即又点头。 比起阴差阳错的真相,解释为少不经事的踏错更合理一些。 何况有些事,本也不该叫他知道。 她这个迟疑与反复,落在温泊秋眼里,像是为年少的遗憾伤怀,欲语还休。 温泊秋一时无话。 祝筝见他沉默,心道人之常情,本就是两厢利用,他既然接受不了,也不勉强。 祝筝站起身,“温公子,我忽然记起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四姑娘!” 祝筝被他的高声吓了一跳。 温泊秋继续道,“既然两情相悦,那他现在何处,为何不来求娶姑娘?” 祝筝“啊?”了一声,她什么时候说过两情相悦了? 第16章 他死了 生死之外无大事。 是以祝筝对诗会那件事看的相当通透,她与容衍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陌路人,那一会儿小小的交错,已然被看作是重获新生的代价了,哪里扯得上求娶不求娶。 温泊秋却涨的满脸通红,看样子已经想到了遇人不淑,始乱终弃之类的戏码。 祝筝顿了顿,干干笑了一声。 “他死了。” 说完发觉不该笑,又赶紧硬生生按下嘴角。 落在温泊秋眼中,又变成一个掩盖心中伤怀的强颜欢笑。 远处时不时飘来戏台正唱着的《锁麟囊》,哀凄的袅糯戏腔唱着一句“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余音袅袅,婉切动人,将两人之间的气氛衬托的愈发扑朔难言。 温泊秋垂着头,沉默了好半晌,忽然低声念了一句。 “我娘亲说过,已死之人,是如何都争不过活人的。” 戏台上佯嗔薄喜的唱词盖过了温泊秋的声音,祝筝没听清,问了一句,“什么?” 温泊秋声线提高,继续道,“还是说,四姑娘要为他守节吗?” 祝筝哂然,什么跟什么,她守什么节…… 如果天资卓越的太傅大人不幸仙逝,赶着守节的人恐怕从皇城到民巷,遍布大雍,排队都轮不到她。 温泊秋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配着喧闹的戏台子,闹的祝筝的脑袋乱糟糟的。 “总之我无意隐瞒,若是公子介意……”她扯回正题。 温泊秋神色黯然,“在下哪有立场介意?” “那么……”祝筝轻而易举听懂他的言下之意,缓声道,“温公子想要这个立场吗?” 温泊秋脸色微微一变,难以置信地问道,“祝姑娘这是何意……” “我方才说,公子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近日你我往来,种种越矩,想必已经引起你种种揣度。今日我便可以坦白告之,我无意耽于小情小爱,所求不过一个遮风的屋檐,眼下属意镇国公府。” 祝筝脸色平静,语气也平静,将自己的目的包裹在晦涩又直白的措辞里。 “因苦衷难言,我的话目前只能说到这里,至于其中意思,其中利害,就劳温公子自己思虑了。” 温泊秋像是遁入云雾,被祝筝的一番话砸懵了头。 他脸色几轮变换,最后胡乱地抓了一下她的袖子,又连忙松开。 “好好,我会好好……好好考虑。” 祝筝往远处的人群看了一眼,祝老夫人正左右逢源地到处攀谈。 府上的两位公子一个马下死,一个马上风。实在不知道祖母从哪里找出这么多话可聊的。 一群眼睛或好笑或同情地看着这位强撑着体面的老妇人。 她沉默了会儿,又补了一句,“今日你我所言,只是我信公子为人,他日若从旁人口中听到,绝不会承认半句,也不会再见你。” “在下可信的。”温泊秋振声保证,“绝不会辜负姑娘!” 走完了私相授受的标准流程,祝筝莫名有些伤怀,若没有认错人的误会,今生嫁给温泊秋,未必不是个归宿。 可是现在…… 但这小女儿家的伤怀只持续了一刻,两世都阴差阳错,说明他们缘薄,没什么好遗憾的。 祝筝从来没寄希望于嫁给谁就一生有所依靠,她要镇国公府的大树,只是为了先度过公仪休造反祭旗这一关。 往后的庇护,她比谁都知道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 “嗯。”祝筝亦点头,对他又淡笑,“先回去吧。” 他听话地乖乖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身看她,郑而重之地补了一句。 “祝四姑娘!最迟五日,温某一定登门拜访。” * 祝筝取道幽深的小径,路过长庆殿时随意一瞥,只见丹墀之上,一道身影卓然而立,衣袂随风翩然翻飞。 他站住步子,目光与祝筝交汇。 太傅大人原本就难以捉摸的表情显得更加冷肃,眉头紧锁,眸光平静却凛冽,仿佛能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 直觉告诉祝筝,这便是容衍生气的样子。 两人距离不远,祝筝心中一惊,下意识转身就逃,刚迈开步子,手臂被从背后一扯,猛地被拉入怀中,淡淡的酒气扑鼻而来。 “大人……”祝筝大脑空白了一瞬,惊疑不定中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您喝酒了?” 容衍用动作回答了她,身体微微歪斜,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支撑,完全倚靠在怀中小小的身板上。 “去哪儿了?”他的声音有些含混,在她耳后响起。 俗话说不与醉鬼论高低,祝筝甚至有些庆幸他不清醒,这样脱身就简单多了。 她试着挣脱他的桎梏,然而他却紧紧抱着不放,口中喃喃,“让我靠会儿,我头晕。” 祝筝很难想象容衍顶着这张出尘的脸在宴会上狂饮的样子,在她的想象中,太傅大人只须饮东风喝露水,和声色犬马,酒池肉林沾不上半点边。 带着这种不着边际的观念,祝筝难免好奇,“大人是独自喝闷酒了?还是被人敬酒灌成这样的?” 容衍点头,下颌挨着她的脸微微蹭了蹭,“嗯……” 她明明在问问题,嗯什么嗯…… 两个人离得这么近,耳畔仿佛被一把轻羽扫过,染着醉意的低哑声线钻进耳朵里,激起一阵微弱的痒意。 “你的随侍呢?怎么没跟着你?”祝筝只得拣要紧的问,她记得有个长得的很壮实的圆脸小少年,经常跟在他身边,笑眯眯的,好像是唤做流风。 容衍却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似乎已经醉死过去了。 她试探着往外推了他一把,高大的身子趔趄了一下,作势就要向后倒去。 后面是嶙峋的假山石,吓得祝筝连忙拉住他的手臂,把他用力拽了回来。 这下他又趴回了祝筝肩上,实实在在地抱了个满怀。 骑虎难下之中,祝筝想过直接松开手把他丢在地上算了。 可又转念一想,先不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会不会变成大雍罪人,就算只是晾他在这睡上一觉,他闭眼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她,清醒过来还不得记恨她吗…… 今天真是该在府中就吃了皂饼的! 都说背喝醉的人像背山一样,祝筝费了半天力气,才将两人之间撑出些距离,一只手把他架到自己肩上,撑着他的身子想站直身,可背上的容衍却跟着往下滑,不得已只能紧抱住他的腰,好让自己有处借力。 这座山可是个琉璃玉作的山,祝筝举步维艰,生怕一闪失将他摔出个好歹。 可大玉山本人倒好,一点意识也无,整个人几乎全伏到她背上,仿佛准备着随时把她压扁。 这里离客殿还有一段距离,祝筝只能强忍着他的缠磨,拖着他歪歪倒倒地前进。 好不容易捱到了承壹殿,又好不容易将他拖到软榻边,刚一松力,琉璃玉山终于压着祝筝轰然倒了下去。 祝筝头脑发空,拖着个人走这么远本就累的不轻,又差点被他压死,缓了好一阵子气。 颈侧挨着他挺直的鼻梁,清浅里带着灼热的气息全扑在她耳廓上。冽冽的梅香混着酒味儿将她团团包围住,仿佛正身处无尽山雪间,在寒梅树下独饮一壶酒。 “为什么……”他忽然开口说了话,声如微风一般飘渺。 祝筝脸上被他吹的发痒,也忍不住将声音压轻,“什么为什么?” 他呓语一般,“为什么,总是找不到你……” 祝筝理亏了一刻,想好好解释又想起他大约听不进去,于是推了推他,嘴边只剩一句,“您好好休息吧……” 说罢,便欲起身离开。 然而,容衍却突然伸出手捉住她的手腕,反手按在榻上,祝筝心中一紧,试图挣脱他的手,却被他扣的死死的。 酒意熏得容衍的眼眶有些红,一双沉郁的眸子紧盯着祝筝。 “不要同他在一处。” “同谁?”祝筝不解。 他闭了闭眼,长睫落下一片阴影,眉峰折起,一只手搭在眉骨上重重揉了揉,似乎在忍受什么痛苦。 祝筝见他不吭声,试图把手抽回来,小声辩解道,“我又不是您老人家,想同谁就同谁,想不同谁就能不同谁。” 他却把她攥得更紧,“……我比你没年长几岁。”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掠过祝筝心头,让她想起许多寻常光景,像是少年少女初识,像是同僚之间闲话家常。 一直被祝筝视作权臣前辈的容衍,忽然变得没那么遥不可及,祝筝莫名心里发烫,“没几岁,那是几岁?” 容衍又合上眼,“……我不知道。” 祝筝奇道,“怎么会不知道?”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仍是低声重复了一句。 “我不知道。” 第17章 求你 和醉酒的人纠缠不出什么道理,祝筝推了推他的手,示意他松开。 容衍却没动。 他的手烫得惊人,在醉意的熏染下,那张平日里清隽的面孔泛着了淡淡的薄红,眼尾眉梢的绯色,竟在冷峻中透露出几分示弱的可怜意味。 祝筝心神一动,试探道,“不想我走?” 容衍躁郁的眉峰慢慢缓和,眸中恢复了一些清明。 他点头,模样有些罕见的迟钝和傻气。 祝筝见状,心中涌起一股玩心,她斗胆拍了拍容衍的脑袋,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要不,你求求我,说不定我愿意多陪你一会儿。” 容衍没有半分犹豫,顺从地开口。 “求你。” 祝筝垂着的长睫颤动,她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听话,这突如其来的乖顺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许久不见祝筝答应,容衍半阖着眼睛,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求你,陪我。” 祝筝这才意识到看着他出神了,今天他总喜欢重复念着什么,嗓音带着醉意,温温沉沉,像是呢喃细语。 “好了,别求了……”祝筝清咳了一声,“……我,我不走就是了。” 容衍神情微动,一双手仍紧紧扣着一双皓腕,目光定在身下人的脸上,缓缓下移,专注地像是在描摹一幅画。 看了许久,他忽然伸出手捏了捏,指腹滞留在她脸上,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道,慢慢摩挲着。 祝筝记起那个位置有一块小小的疤……很淡的绯色,不离近了几乎看不太清…… 气氛有些微妙,她只得主动找话道,“原来长了个痣,小时候烫没了。” 指腹上的温热传过来,让她的脸重又感受到了遥远的烫意。 “疼么?” “早就不疼了。” “我问的那时候。”他又道。 “有一点吧,记不清了。”容衍的目光认真的有些灼热,祝筝错开眼,“成了疤才好,方士说我这个克父克夫克兄弟呢……” “你信了?” 祝筝没说话,她信不信,是最不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祖母信了。 两个嬷嬷抓着她的手脚,把她的脑袋按在井沿上,祖母拿着细细的金簪尖挑烂皮肉,再在香烛上烧红,扎进来烫她的脸。直烫得皮肉熟透,那颗痣颜色便变成了胭脂色的一块疤。 那时候她在想什么…… 对了,她在想万幸方士只说这个痣克人。若是说她喘气就能克人,祖母肯定会毫不犹豫把她扔进井里。 “不要信。”容衍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与他对视,“无稽之谈。” 祝筝的记性时好时坏,比起很多惊天动地的记忆,她几乎快忘了这件事了,照镜子的时候甚至都会刻意忽略掉这个芝麻大的疤。 太傅大人真是心细如发,难为他还能发现,且这么认真又简洁地似乎在试图宽慰她。 她抿着唇笑了笑,轻声道,“好,不信就不信。” 这是祝筝在容衍面前头一回露出真心实意的笑脸,乌灵灵的眉眼都弯成了月牙。 容衍目光转暗,扶着她下颌的手轻抬了抬。 而后忽然俯下身,唇瓣蹭过她的面颊,留下一串若有若无的细碎火花。 那火花带着痒意,直顺着祝筝的脊背一路爬下去。 祝筝有如石化,挨到的地方像是被灼伤了一样烧起来,很快蔓延着烧红了整张脸。 不敢确认他是不小心蹭到,还是真的想要...... ......吻她。 这个词从脑袋中冒出来,让祝筝顿觉一阵荒唐。 气息游弋在耳边,面颊的热意蒸腾的她脑袋发蒙,她不受控制地想起水榭诗会那夜的零星片段。 那个长夜的开口,好像有一张震惊又愤怒的俊脸,被她扑倒在榻上,从额角到眉梢,从眼尾到睫毛,从鼻尖到下颌,全被精心一一扫荡过,直到清冷的寒梅香气,从上到下一寸寸地浸透了她的身体。 又好像只是梦,一觉醒来就忘了个干净…… 千万不能重蹈覆辙了! 祝筝一个鲤鱼打挺,用双臂撑着他的肩,试图撼动他像蟒蛇一样的缠抱,身上醉着的人却只用一只手臂就轻而易举地箍抱住她的腰身,让她再也动弹不得。 可怜的小祝筝只醉过那一回,不知道喝了酒的人是不是都这么大力气,若真的是这样,也怪不得容衍那夜没将她推开…… 说不定他想推,她也是这样像蛇一样缠绕在他身上,让他无从下手…… 先前对容衍的偏见,竟在这种莫名其妙的重现里,迟缓地产生了一丝动摇之心。 动摇中她又忽然灵光一现,很快开始怀疑起这是容衍对她轻薄过他的蓄意报复。 祝筝顿时戒备,狐疑地看向容衍。 他正微微歪着脑袋,目光灼灼地向下垂着,落在她的唇瓣上。 祝筝看见他喉下滚动了一下,莫名也跟着咽了咽。 容衍目光愈发晦暗。 被他看的心空,祝筝心头涌上大祸临头一般的预感,下意识抿紧唇,嘴巴崩成一条线,恨不得把两片嘴唇咬下来当场咽进喉咙里。 眼前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薄薄染上一层笑意。 他笑起来不像旁人那样整张脸舒展开来,只在唇边勾起了个弧度,眉目仍是孤绝,但也足够给过于出尘的轮廓带来了一点红尘中人的生动之感。 须臾,容衍又俯下身,绵长的气息沉沉长长,全扑在她脸上,含混着吐出一个字。 “渴。” 祝筝听清他说的话,生怕他趁着醉意再胡闹下去,把她身上不该当的地方当成水井…… “……我去给你倒水。” 他摇头,“不喝。” “你不是渴吗?”她用力推了他几下,他又皱起眉,长手长腿如藤蔓般缠绕过来,紧紧压住她的腰,整个人把她缠的密不透风。 “……不喝水。”他又拒绝。 “不喝水怎么解渴?” 容衍将脸埋进她颈窝里,高挺的鼻梁厮磨在她柔软的脸颊上。 “嗯。” 嗯个鬼嗯,祝筝气急败坏地用拳头给了他一锤。 不喝又要叫渴,渴死你算了。 他挨了锤却又低笑了一声。 在她的颈窝里讨好地蹭了蹭,以一个非常破坏风度,十分折损气质的姿势,四仰八叉地死死压着祝筝。 这人喝醉了还真是…… 真是什么……祝筝想不出词儿来。 承壹殿中燃的熏香馥郁悠长,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 几个回合下来,祝筝终于被折腾的没了力气,被容衍锁抱在怀里,脑袋逐渐变得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第18章 滚出去 小侍卫流风像一阵风一样刮进了承壹殿。 今日宴席上与民同乐,大人也打发他说不用跟着。他畅快地胡吃海喝了一大顿,忽然有人跑来告诉他说看见大人醉的不省人事,让他赶紧过来看看。 他家大人千杯不醉,这是喝了多少才能喝个…… 推门进来半个身子的流风如遭雷劈,大人榻上怎么有两个人啊? 大人将人完完全全搂在怀里,几乎遮了个干净,只剩绛紫色绣银的袍子下,隐约露出一片浅绯色的裙摆…… 天老爷在上,该不会还是个姑娘吧。 流风嘴张的能塞下个鸡蛋,从他跟着太傅大人起,就从来没见过大人沾过半点风花雪月,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流风天窗大亮,猛然一惊,他看过不少宫廷话本,这种情况,肯定是被人做了局吧…… 这些年来,自荐枕席的佳丽贵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今天他玩忽职守让大人中了招,还好他发现的及时,不然待会肯定一群看客就会从天而降,让他家大人给一个交代! 他向前一步,想看清楚是哪家的姑娘这么胆肥时,一个软枕飞过来,劈头盖脸地打在了他头上。 流风被打的一懵,抬头往枕头飞来的方向瞧。 容衍撑着手臂正看过来,琥珀色的眸子清亮摄人,看起来并不像醉的多么厉害。 流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人?你没……” 容衍拉过锦被,严严实实遮住榻上的人,眼风凉凉扫过来。 “滚出去。” 声音并不算高,但还是惹得流风摸了摸鼻子,大人一向端方,可从来没对他用过这样的词啊…… 他委屈地躬身,小声嘟囔,“属下这就滚。” 走出殿门,流风才意识到方才听到的声音不高是因为大人并没有出声,而是隔空传音到了他耳朵里。 这样的做派,合着是怕吵醒人家? 这也太……太…… 流风贫瘠的识字让他并不能找到合适的词语描述自己的困惑和震惊,但他难得灵光一现,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自己搅了自家大人的局? 不不不,流风立马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家大人绝不会做此等上不得台面的事…… 但姑娘睡着,大人醒着,还“凶神恶煞”地让他滚,总不能是大人被霸王硬上弓的吧…… 流风的嘴比方才张的更大了,恨不得折回去看个清楚,到底谁是霸王谁是弓。 但想起方才大人拉住毯子时的眼刀,只能没出息地缩了缩脖子作罢,遗憾地蹲在墙角里数起了树叶。 直蹲的腿都麻了,流风终于听见殿内有了动静。 一抬头,就见一个姑娘鬼鬼祟祟地跑出殿门口。 是方才榻上的那位姑娘。 祝筝没提防殿门口蹲着个人,被他吓得差点跳起来,捂着心口平复了好半晌。 “流风是吧?你总算来了。”她清清嗓子,一连串道,“你家主子喝醉了,我命人扶到了客殿,你记得给他煮碗醒酒汤,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祝筝就做贼似的逃了。 流风呆若木鸡地傻站了一会儿,去了一趟小膳房,煮了碗醒酒汤。 刚进门,就看见自家大人倚靠在榻上,垂眸盯着自己的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大人?”流风一时没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您......” 您到底醉没醉啊? 容衍理了理衣襟,在榻沿边坐起,“跟你说什么了?” “姑娘说她有急事要走,吩咐我给大人煮碗醒酒汤。”流风重复了一遍方才听到的话。 说完就瞧见他家大人好像勾了勾唇,方才心事重重的神色冲淡不少。 流风心里松快,又不禁畅想谁被谁霸王硬上弓的可能,在一旁一会儿发愁一会儿高兴一会儿跺脚一会儿又挠头,闹出不小的动静。 “有话就说。”容衍睨他。 流风获准开口,讪讪笑道,“属下只是奇怪,这个姑娘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会睡……呃,跟大人在一处的?” 容衍远望出去,格花窗棂外青天如洗,盎然的新叶坠着将开的花苞,迎风摇曳。 殿内映入晃动的淡影,也染上了几分勃勃生机。 “以后……”容衍目光空茫,却是答非所问,“……能常常见到她了。” * 祝筝回到停马车的地方,还没走近,就听见里面隐隐传出哭声。 她心里一紧,撩开车帘,对上的便是一张含泪美人面。 “阿姐?” 祝清瞧见是她,神色略显慌乱,“筝儿…..” 祝筝三步作两步地爬上车,急切道,“谁把你弄哭了?” “呵。”祝清含着眼泪笑了笑,手足无措地擦了擦脸,“瞧我,宴席上吃的太辣了,我有些难受,一时失了态,这才回马车上缓缓。” 好蹩脚的理由。 宁愿阿姐说的是祖母把她骂哭的,也比这个拙劣的谎言更可信些。 带姐姐一起逃离宫宴的计划并未成功,但宫宴上宾客如云,直到方才,祝筝还心存着一丝侥幸,公仪休不见得会注意到…… “阿姐方才在宴上见到什么特别的人了吗?”祝筝问。 祝清答得很快,“还是那些人,没什么特别的。” “是么…..”祝筝沉吟了会儿,“那也见到太子殿下了吗?” 祝清神色猛地变了变,“你怎么知道他在?” “按惯例,宫宴上太子不陪在圣上身边吗?” “哦……那个太子殿下……当然在的……” 祝筝凝眉,这反应很是古怪。 “他同你说什么了吗?” 这问法并不寻常,按照以往,祝清肯定会说“这是什么傻问题?”或者“你把姐姐绕糊涂了”这样的话来打趣她。 但今次却并没有,祝清低垂着头,沉默了好一阵,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脸色也异常红润,祝筝起手想要拨开发丝看清些,祝清却忽然挡开了她的手。 “筝儿,不要多想,只是寻常宫宴,没什么特别的。” 祝清拢过发丝,掩住了她的颈子和半张红润的脸,抬头看向祝筝,“你呢?你去哪了?” 祝筝被这一问弄得有些愣住,她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才轻声回答,“我……我去喂鱼了。” “宫中人多眼杂。”祝清忽然笑了笑,摸了摸祝筝的脸,“以后不要乱跑了,万一冲撞了什么煞神,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 虽然在笑,但那双红肿的眼睛却仿佛满含悲伤。 她们姊妹的脾气如出一辙,不愿说的时候,什么也问不出来。 祝筝只能妥协地点点头。 各有心事的两个人几乎是心照不宣地在撒谎,这感觉并不好受。 祝清拉过祝筝,像小时候坐马车一样靠在一起,祝筝依偎在姐姐肩上,心中忍不住推演起最坏的可能性。 她很害怕。 害怕只要一时疏忽,命运就会又一次倒回相同的路口,她力所能及改变的,是不是根本就不值一提? 时近傍晚,余晖漫天。 祝老夫人和一群人寒暄着走到各府停着的马车跟前,又各自虚与委蛇地告别了一番。 老夫人徐徐呼出一口长气,被桂嬷嬷搀着上了马车。 掀开马车的挡帘,看到自家的两个姑娘互相倚着,头挨着头,手握着手,正睡的歪歪斜斜,倒在一处。 “真是两个废物。”祝老夫人嗔了一声,扭头对一旁道,“桂香,拿条毯子给她们盖上。” 第19章 防前稳后 一大早,祝府中天还没亮透,一道圆润的背影拎着一只木桶,摇摇晃晃地走过抄手游廊。 鸣翠吃力地拖着桶,刚踏出连亭就一口气泼了出去。却没留意廊下有个人影,劈头盖脸地泼了他一身。 “啊抱歉!” “对不起!” 两声道歉一同响起,惊飞了不少还未醒的鸟雀。 鸣翠扶住桶身,“怎么您也要道歉,是我不好意思啊。” 那灰衣服的伙计像个落汤鸡,滴滴答答的淌水,躬着身,“对不起,是我站的不是地方!” “是我没看到这里站着人……”鸣翠也鞠了一躬,满怀愧疚地解释,“最近扬尘天,晨起惯例要拿水泼一下。对不住,我去给你拿条布巾子擦擦。” 灰衣伙计像是没听见似的,又满脸通红地道歉,“对不起,我……我……我这就走。” 说完转身就跑了,留鸣翠提着桶愣在原地,一头雾水。 眼见着这人要转过连廊,又忽然一下刹住,很生硬地转身折返回来。 他跑回鸣翠跟前,从怀里摸出个鼓囊囊的布包。 “对……我是来送这个的,劳烦姑、姑娘……交、交给四小姐。” 鸣翠伸手过去,还没来得及接稳当,他就松开了手,低着头,又立刻转身跑走了。 鸣翠在背后“哎”了一声,冲他喊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跟小姐说啊?” 那人脚步顿住,“长、长营,我叫、长营。” * 鸣翠端着茶进来时,四小姐居然已经起来了,正坐在轩窗前对着棋盘。 雪白的寝衣外松松地披了件蜜合色绣花罩裙,乌黑的长发未束,披在肩上。头微微垂着,发丝散落身前,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 窗外渐亮未亮的天色,给她侧脸轮廓罩上一层软蒙蒙的微光,好似满怀哀绪的九天神女一样,令人顿生心软。 鸣翠觉得小姐好像哪里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 譬如最近小姐经常下棋看书,或者整天地待在书房写些什么,这些爱好相比从前的摸鱼打鸟,上树摘枣,实在是过于文静了。 鸣翠走近,瞧见棋盘上并未落子,小姐手里捏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不知望着什么发呆。 “小姐。”她唤了一声。 随后将托盘搁在棋盘边上,热茶旁放着一个灰布包,“这是今早收到的,递来的人说叫长营。” 祝筝应声,拿过布包拆开,里面是一沓银票,数量相当可观。粗粗数了数,大约是两倍于先前给出去的。 “长营可有留什么话吗?”祝筝抬头问道。 鸣翠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就做贼一样跑了。” “真不愧是他。”祝筝无奈地笑了笑,“收拾收拾,我要出门一趟。” “小姐去哪儿?” “千叶茶庄。” 临近正午时,千叶茶庄里来了位姿容俏丽的女客,来迎客的是一位灰衣黑脸的伙计。 “长营适应的还好吗?” “四小姐!”长营脸上难掩惊喜,“你怎么来了?” 祝筝扬了扬手里的灰布包,笑道,“这哪里来的钱?你们家掌柜知道吗?” “当然知道!”长营忙不迭解释,嘴皮子都利索了,“这是掌柜的亲手给的,上次救急时,掌柜答应说往后茶庄盈收十中取一,都给恩人。最近生意红火的很,分成的银票越攒越多,我拿着睡不好觉,就送回府了一趟。” 来的路上,祝筝其实有过这样的猜测,茶庄的孙掌柜是个极诚义之人,对滴水之恩都看的极重,何况是雪中送炭的恩情。 若真如长营所说,千叶茶庄以后日进斗金,哪怕是取一成利,说是躺在金山上睡觉也不为过。 以祝筝前世的性子,或许要扭捏作态,发表几番视金钱如粪土的言论,可以如今的处境,谁是谁雪中送炭的恩人还不可言说。 她本来做的打算是当面见见孙掌柜,可惜不巧今日他离京办事,只能改日了。 “等你们掌柜回来了记得告诉我一声。”祝筝抽出两张银票递给长营,“还有,下次记得留个口信儿,别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天降横财都拿不安心。” 长营点头,“属下记住了。” 说话的功夫,长营一直没停下手里忙活的活计,他最近在柜台上学着称茶叶,往来宾客很多,他忙中有序,看起来已是相当熟练了。 “小姐!您回头往右边看!”长营忽然压低声开口,叫住了转身欲走的祝筝。 祝筝闻言回头,门口刚进来个罩着一身黑幕篱的人,长长的从头盖到脚,遮的严严实实,甚是引人注目。 径直走向了祝筝所站的位置,虽然隔着幕篱,但祝筝莫名感受到了上下打量的视线。 “两斤白毫银针。”那人伸出两指捻了一把茶叶,顿了顿,“分开包。” 是个男子,完全陌生的声线。 长营称茶叶的功夫,这男子自顾自讲起话来,“草木在本心。” 他转头向祝筝道,“姑娘知道是什么字吗?” “茶。”祝筝挑眉。 男子发出低低一声笑,“姑娘聪慧。” 每年元宵灯会上,祝筝都是猜字谜的一把好手,这个字谜实在是简单的不入眼。 说话间,长营很快包好了两包茶叶,朝他递了过去。 “白毫银针味清而甘,却难泡开。故等茶泡开的空当,有习俗以谜会友,添乐增趣。”男子却只接了一包,将另一包搁在案台上朝祝筝推了推,“这是四姑娘猜中的彩头。” 祝筝没接,狐疑道,“你认得我?” 他没答,又低笑了一声,“有缘再会。” 一句“等等”刚出口,这位黑衣谜语人已经脚步飞快地从门口走了。 “这个一身黑的客人来了好多回了。”长营向祝筝道,“每天傍晚他都来称一斤白毫银针,今天倒是早来了,他打扮的稀奇,属下就留心了。” “每天都来?”祝筝疑道,“也是每天都出个字谜吗?” “那倒没有,他往常很少说别的,可能看得出属下听不懂这些吧。” 一阵奇怪的感觉涌进祝筝心里,拿起一旁那人刚递过来的茶叶包,动作利落地拆开来。 夹层之中掉出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了四个字,“防前稳后。” 长营难以置信,“他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祝筝读了字条却是脸色忽变,没顾上和长营道别,就以最快的速度出门上了马车。 幸好这条街够长,那人的还有半个黑影在街尾。 “前面那个黑衣裳的,跟上他!” 黑衣男子骑着马,似乎算准了后面有人跟着,走的也并不算快,慢慢悠悠地兜着圈子。 马车跟着他七拐八拐,好几次险些跟丢,最后跟进了盛京最有名的花柳巷子,停在了一个祝筝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金香楼。 第20章 杀人了! 这是祝筝第二次踏入这个臭名昭着的销金窟。 相比十二岁那次所见,金香楼比之前更显金碧奢华,三层高已扩成了五层高,雕梁画栋,连檐角的垂铃都镀着金箔。 正厅进去凿了一个硕大水池,锦鲤环游其中,四周竖着四块长而宽的琉璃画屏,描着龙虎狮豹斗戏图。 祝筝对这个地方本能的厌恶,衣香鬓影环绕之中,她只能想到祝隆那副灰白的躯壳,曾经在此处僵硬着任人观摩。 一个出神不察,池鱼一般的宾客已经淹没了祝筝要跟的人。 喝的酩酊大醉的各色人等游游走走,她心急地拨开人群,没走两步,忽然就被一个红衣女子横插过来,拦住了去路。 “金香日短,尽享今宵。”女子嗓音甜媚,“姑娘要小倌儿还是美人儿啊?” “都不要。”祝筝冷淡道,错开身继续走。 红衣女子立马转身跟上祝筝,“你可以叫我红雀。” “红雀姑娘,我来是为了找人,不用在我身上浪费口舌了。”祝筝道。 “明白了。”红雀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浮夸地捂着嘴笑了笑,“您是来捉奸的吧。” 黑衣裳的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这说辞兴许对她有点用处,祝筝顺势点了点头。 红雀一甩水袖,笑的如同银铃,“我带你去捉,事成之后,你给点香粉钱做犒劳。” 祝筝没做犹豫,大方地从身上摸出个银锞子。 “成交。” 红雀驾轻就熟地带祝筝穿过了嘈杂的大厅,又穿过了挂着一层层纱幔的池子,最后领着她上了二楼,“姑娘,贵客都歇在这儿。” 长长的楼廊通向一间间客房,坠珠轻纱随着大厅里的丝乐声飘荡着。 “他长什么模样儿?”红雀打听。 “一身黑,来此地时喜欢遮掩,打扮的见不得人。”祝筝答。 话音落下,红雀眼神一震,脸色忽然变了。 祝筝没错过她的反常反应,一把扯住红雀,“你见过我要找的人,对不对?” 红雀回转过半个身子,勉强笑笑,“这生意我不做了。” 说话间她脸色紧张地向楼下观望,像是在提防哪里的眼睛似的,祝筝拉住她,“红雀姑娘?” 楼下传来喧哗之声,不同于方才的欢笑嬉闹,似乎夹杂着惊慌的混乱之声。 “我得走了!”红雀拽开她的手,“姑娘听我一句劝,赶紧也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不等祝筝再问,红雀已经挣脱开她的手,逃也似的下了楼。 祝筝追下楼去,大厅中的人像是受惊了的羊群,横冲直撞地裹挟着她。 “杀人了!”人群中忽然传来几声尖利的叫声,“快逃命去!黑面鬼又来杀人了!” 大厅里布置奢杂,采光并不明亮,祝筝挤在人群里,只在逆光中只看到一个手持长刀的黑影,刀刃在微弱的光线中闪烁着寒光。 那人脚边倒着一个衣衫不整的人,心口一个血窟窿,嘴里不断涌着血沫。 他瞥了一眼,掰开眼皮,用长刀慢条斯理地剜了这人的眼睛,又弯下腰捡起一块瓷器碎片,塞进那人已经血肉模糊的嘴里,强迫那张扭曲的脸颊扬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来。 “这样才对嘛。”他满意地自语,低头间一枚金色的长命锁从他领口滑出来,晃晃悠悠。 长长的枪尖慢慢滴落着新鲜的血,他环视四周,伸出两指轻轻压在唇上,“嘘,聒噪。”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嘈杂的人声却忽地安静了下来。 那人露出的下颌勾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一边在袖子上抹干净长枪上的血迹,一边很慢地环视着,似乎在挑选下一个猎物。 目光扫视过祝筝时,她心里陡然一沉,还没等看清他的模样,身后有人狠狠拽了她一把,把她拉进了倒了一半的屏风之后。 “你是真不要命了吗?!”压低声音说话的人是红雀,她刚看见祝筝站在池子边上半天不动弹,心都要跳出来了。 祝筝茫然了好一会儿,才对红雀道了声谢谢。 红雀只当她是吓呆了,把她往里推了推,自己挡在外面,“这黑面鬼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闹事,杀几个人就走了。”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的很,好像杀人是砍柴一样简单。 屏风后藏着许多人,可却没了方才的嘈杂,大家脸上的神色多半是恐惧,身边交错着压抑的屏息,仿佛能听到不同人的心跳声在耳边回响。 “为什么没人报官?” 祝筝不得其解,为什么大家都如此乖顺,任杀任剐?就算是真阎王来了也能比这样死的明白吧。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红雀忽然笑了一声,“姑娘是第一次来金香楼吧?” 这跟第几次来金香楼有关吗?难不成这地界还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吗? 见祝筝不说话,红雀刚想开口,身后斜搭着的屏风碎片忽然被一脚踢开,一柄长枪刺透红雀的肩膀,将她生生叉拽了出去。 凄厉的哀嚎声顿时响彻大厅,黑面鬼毫不在意地拽起她的头发,像拖着什么物件般地将她拖到池子里,地面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嘘——”他掰过红雀的脸,“叫你家楼主出来。” 红雀浑身抖如筛糠,呜咽道,“我不明白……” “那可真是可惜。”那人拧了拧插在红雀肩头的枪柄,换来一声更尖利的哭嚎,他忽然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声伴随着哀嚎回荡,显得尤为刺耳可怖。 “你们这群肥虫倒是忠心。” 他拔出长枪,毫不在意地抵在红雀脖子上,刚想一枪刺穿,身后忽然传来响动,一大块残破的琉璃画屏斜斜地向他砸过来。 震耳的响声中无数碎片迸裂开来,纷纷溅入锦鲤池之中,惊的池中的锦鲤都跳出了池子。 没了遮挡的人们又四散逃开,混乱中祝筝爬到红雀边上,探了探她尚存的鼻息。 祝筝瞄了一眼人群逃窜的方向,楼梯下缘有个能躲一躲的空档,她架起半死不活的红雀,一脚踏进池子里时,面前的池水里忽然倒映出一张近在咫尺的人脸。 血染红了他面具下的半张脸,苍白削瘦的脸颊上两只眼睛黑洞洞的,眼珠下悬着一丝白,活像一把剐人皮肉的地府镰刀。 几乎是瞬间如坠冰窟,冰凉的池水渗透皮肉,盛着的血液却叫嚣着沸腾起来。 这是哪怕挫骨扬灰,也永生用血与火刻在祝筝心头上的一双眼睛。 公仪休。 第21章 该不会藏了人吧? 公仪休抖了抖身上的碎片,缓缓直起身,黑色的铁底官靴踏上池沿,活活踩爆了一只还在蹦跳的鱼。 他显然已经注意到了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救人。 斜刺里长枪毫不留情地一挑,祝筝向后堪堪躲开,和奄奄一息的红雀又倒回了金鱼池中。 祝筝喝了两口水,被呛的连声咳嗽,她扑通了两下,攀住最近的池沿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顺手把顶上垂着的纱幔扯了一条裹在身上,连着头脸都遮的严严实实。 还没系紧,一只手已经掐住了她的后颈,浓重的血腥味儿瞬间糊住了她的口鼻。 “你真是胆子不小啊!” 公仪休一边说着,一边发出瘆人的笑。 满手的血很快浸透了布料,他的手劲极大,缓缓收紧那条薄薄的纱幔,满意地看着手下的颈子被勒紧,像是一节一折就断的细木。 胸腔中的空气逐渐稀薄,祝筝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她挣扎了两下,使了全力回转过身,手里紧攥着一片池里捡的碎琉璃,狠狠扎进了公仪休的手臂里。 公仪休吃痛,手上的力气一懈,祝筝见机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借力脱开了他的桎梏。 无头苍蝇一样的人群被祝筝撞开,她头也不回地往大门跑,好不容易接近出口时,手腕被猛地扯住,接着一股大力将她拽到了柱子后面。 祝筝被吓得尖声叫了出来,故技重施抬脚就踹,被箍着肩膀紧紧按在了怀里。 “是我。” 熟悉的嗓音温沉中带着轻颤,“我来迟了……” 抬头便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深邃如泠泠远月,牢牢定在她脸上。 容衍怎么在这儿…… 还有,他是怎么一眼认出她来的? 但眼下哪有空问这些,祝筝看清是他的一瞬间,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反手抓住他的袖子,“太傅大人……救救他们……” 容衍并未回头看,目光冷的慑人,朝门口唤了一声,“流风。” “是!大人。” 数道黑影得了令闪进大厅,容衍抓住祝筝的手,拉着她穿过混乱的人群,大步流星,径直出了金香楼。 一架流苏八角顶的马车停在门口,祝筝被直接塞进了马车里。 门帘垂下,马车里光线微暗,仿佛彻底隔开了金香楼里的混乱,落进突如其来的寂静中。 容衍一言不发,手还紧紧握着祝筝,握的她的手腕都有些疼。 马车驶过一个街口,忽闻一声尖利马啸,被硬生生地截停了。 “原来真的是老师。”一道带着戏谑的嗓音响起,“真是难得的巧遇,您怎么也有雅兴来这种地方?” 车中的人对窗外的声音置若罔闻,容衍淡淡嘱咐车夫掉头,眉宇间沉着一股看不清楚的肃郁,只垂眸盯着祝筝。 祝筝亦紧绷着精神,抬头望向容衍,她浑身上下湿了个透,满身血污的衣裳贴在身上,暴露无遗的狼狈全数映在了容衍沉静的眸光里。 马车上毫无回应,车夫扬鞭后退,公仪休策马跟进,拦住车身。 “既然有缘遇见,不打声招呼就走吗?” 外面的人声隔着薄薄的布帘高声响起,容衍的身影将祝筝笼罩在身旁,长臂搂着她的肩,抬手轻捏起了她的下颌。 他解了裹住她的薄纱,微凉的指腹擦脸上的血污,力道有些重。 遮着头脸祝筝还有几分底气,这下脊背一僵,像一只要被拔毛的兔子一样挣了挣。 容衍另一只手压在她的后颈上,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手上的动作却放轻了,指腹软软刮过她的脸颊。 “没事了。” 外头的公仪休已几乎贴在了车上,听到动静,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的事,古怪地笑了一声。 “老师车上,该不会藏了人吧?” 布帘边缘伸进来半截剑柄,作势就要挑开。 透过闪动的缝隙,祝筝陡然瞥见与立在黑马上的公仪休,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邪气横生的笑意,与前世搭弓射箭的那张脸重合在一起。 祝筝的心几乎要停跳,两只手紧紧抓着容衍的衣裳,把脸猛地埋进了他怀里。 余光中瞧见什么东西携着水珠,化作一道强力打在布帘上,那条缝隙重又合的严严实实。 细看之下,只是两片茶叶落在地上。 外头的公仪休虽然没看清车里的情况,却也看到了容衍怀里似乎抱着个人,喋喋追问道,“老师是带了家眷?” 说完一顿,又轻佻道,“还是说方才在金香楼挑中的?怎么这么怕生,学生可否也一睹芳容……” “二殿下。”容衍出声打断,语气冷冽如夹霜覆雪,“你的宫禁要到了。” 公仪休一顿,语调不复方才的气焰,“多谢老师提醒。” 隔着布帘透过的光,祝筝微微抬头,接上容衍低垂的目光,琥珀色的瞳孔里像是风雨来前的湖面。 他的神色不明,搂着她的手臂坚实有力,祝筝心里隐隐不安,松开抓着他衣服的手,试图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 身子刚动,就被身侧的人扣着肩膀又按进了怀里,整个人严丝合缝地贴近他,梅香萦绕中听见他毫无起伏的声音在胸腔中震动。 “私自出宫,回去自行领罚。” 公仪休默了好半晌,“是。” 这样听容衍的话,让祝筝终于记起了他们的关系,方才她甚至没机会想起他是公仪休的师父,也忘了去想他们是不是沆瀣一气。 后面谁又说了什么,祝筝都不知道了。重新见到公仪休的第一面,就让她完完整整地想起了当初他是如何把祝家的人杀了个干净。 她闭着眼睛,耳边充斥着倒在雪地里时杂乱的马蹄声,混着绝望的哭喊渐渐远去,全变作嗡嗡作响的耳鸣声。 其实祝筝一直都想不明白,祝家已是凋零之势,对夺嫡毫无助力更毫无威胁,公仪休到底有什么理由要这样赶尽杀绝。 如今想来,也许不需要什么理由。 恰如金香楼里的这些人命,在太子眼中轻贱至此,不过是可以随时踩死的蝼蚁罢了。 风撩起车帘,鼓起一阵明亮的光。 祝筝睁开眼睛,发现不知何时身上盖了件披风。 她的肩背被容衍环着,眼前被大片的银绣填满,绛紫色为底,团绣的麒麟纹雅致风流,象征着与皇室平齐的殊荣。 祝筝突然坐直,伸手外推,与容衍拉开了距离。 马车很是宽敞,可她方才是被拖上来的,根本没机会坐好,就被容衍按在了怀里,她身上遍布脏污的衣裙,在他那件华光四射的绛紫色衣袍上洇开一片深痕,是一片环抱的形状。 容衍目光沉沉,“今日之事,是我管教不力。” 一言之下,足见亲疏。 祝筝张了张口,心里堵了很多话,却不知道能问他什么。好像瞬息间,这根曾属于她的救命稻草又离得那样远,飘向了遥远的对岸。 两人各有所思,只剩静静对视着,直到外头驾车的车夫打破了车内的沉默,“大人,往哪儿去?” “越兴桥头。”却是祝筝接了话。 越兴街口离镇国公府不远,离祝府也不算远。 容衍眉峰微低,意味不明地看向祝筝。 祝筝很怕他这样的眼神,盯着人的时候像是要把人看穿一样。 但她不敢露怯,祝筝心中好似明镜,容衍到底是公仪休的老师,比之乖张狂恣,肆意妄为的公仪休,不显山不露水的容衍更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没多久,马车在桥头停下了。 祝筝微微侧开脸,没有再看他,“有劳太傅大人出手,我先回去了。” 人已经站起身,手腕却还被容衍握在手里,她挣了两回,容衍才缓缓松开。 “那个地方,以后不要再去。” 祝筝无言地扯了扯嘴角,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第22章 祝筝姑娘,久仰大名 两日后,祝府等来了一位登门拜访的贵客。 天还没亮,便听窗外嘈杂,嬷嬷婢子杂乱的脚步迭在一起。 祝府几乎阖府出动,上下一新,恨不得将全部家底都翻出来现着。 连四处挂着的灯笼,都换成了上好的掐丝缠枝花嵌玉片的明角宫灯。 俨然勉力去够着一个豪奢又不失品味,入世又不乏涵养的高门大户作风。 祝筝睡眼朦胧地被拉起来梳洗,她听嬷嬷提起,昨日有人递了拜帖。大雍门第之间走动素来有这么个规矩,登门拜访会提前知会府上准备,不告上门,视为失礼。 祝府多年来门可罗雀,也没接待过这个规格的贵客,她几乎要把这些繁文缛节忘了个干净。 天近立秋,风中已有凉意,晨雾还没散去,府门前祝筝和祝清站在祝老夫人背后,一左一右相向而立。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祝家还有府上宾客盈门的时候,她和阿姐经常被拉来凑人头数,站在人群最末,偷偷摸摸地挤眉弄眼。 等了好一阵子,祝筝从端庄站着,到塌下腰来,再到倚着姐姐,站的脚跟都有些麻了。 祝清今早才听到风声,总算有机会问祝筝,“你和温家公子是怎么回事?” 祝筝本来半睡半醒的眼睛微微睁大,含糊其辞道,“今日便知道怎么回事了。” 祝清皱眉,“不要为了祖母,去做不情愿的事。” 祝筝笑了笑,“谁说我是为了祖母。” “那是为了谁?你喜欢那温家公子吗?” “阿姐。”祝筝抬头,眼里仍带着些笑,“我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欢啊……” 祝清却仍是严肃,“早晚有一天知道,不要拿自己的命运做儿戏。” “命运……”祝筝敛了笑,“如果我的命运本来就是个酒囊饭袋呢?” “那祝府养你一辈子。” 祝筝看着祝清毫不玩笑的神色,鼻尖微微泛上酸楚,她朝远处望去,轻声道,“来不及了,人已经到了。” 远处的街口出现了一架马车,拨开薄薄的初秋雾气,粼粼而至。 一旁的嬷嬷低声提醒祝筝,她重支起腰,沉心静气地乖乖站好。 马车越驶越近……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富丽绝伦的马车在跟前停稳,上好的紫檀木车轼嵌着包金的铆钉,玉勾芙蕖纹,八角描金顶,车帘上长长的绛紫色的流苏缀着明珠,摇摇地晃人眼睛。 祝筝揉了揉眼,这马车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啊…… 认出马车的一瞬间,祝筝立刻转身,撒开步子就往府里跑。 轿辇之内躬身而出的身影,一身紫色官袍银绣生辉,玉立似松,腰间坠着价值连城的环佩,灿然如辰星。 祝老夫人矫健地冲到马车前,“贵宾莅临,蓬荜生辉,太傅大人远道而来,祝府上下竭诚欢迎,深感荣幸。” 在祖母一口气说完背好的词儿喘气的空档,祝清收起了脸上的讶异之色,好半天才福身行礼,“见过太傅大人。” 容衍的目光在祝清脸上些微停顿了下,转过头,目光扫过府门,又问道,“另一位千金呢?” 祝老夫人也回头,一张纹路纵横的脸先是疑惑,很快便现出了几分怒气,压着声问,“筝儿呢?” 祝清踌躇了下,她方才看到祝筝见鬼了似的跑走了,贵客若是眼力好,说不准都已经看到了她逃窜的背影,一时竟不知如何给她圆回来。 祝老夫人不愧是见怪不惊,很快反应过来,“今天一早就告诉她有贵客莅临,这丫头方才还在这儿站着,但从小没规矩惯了,在哪儿都呆不住,不知被什么分了神又胡闹去了。” 容衍向府门望了一眼,淡淡笑道,“拜帖里也提过,只是个登门便宴。” 言下之意,是报之一笑。 祝老夫人也连忙堆笑,“便宴也有便宴的规矩,绝不敢怠慢了太傅大人。” 容衍点头,“府中说吧。” 祝老夫人还在背后说着“瞧我们让贵客吃了这么久冷风……”的时候,容衍已经抬起步子,率先进了祝府。 一行随从和祝府上下家眷都快步跟上,祝清落在人群最后,先是凝眉看了一眼容衍的背影,又转过头,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大街尽头。 递拜帖的难道是太傅大人? 可那位温家的六公子呢?还会来吗? 祝府正厅彩灯闪烁,红绸垂落,妆点的喜气洋洋,不知道的还以为办的是什么亲媒嫁娶的喜事。 容衍端着五彩春草纹的青玉茶盏,眉目笼罩在热气中。 他从容不迫地喝了两盏茶,一言不发。 正厅鸦雀无声,纵使太傅大人喝茶时仪态风流,左右也没一个敢随便去多瞧一眼,都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太傅大人喝完茶。 时间如茶上热气缓缓流过。 又过了一会儿,容衍像是终于解渴,抬头扫了一眼堂中空着的座儿,对祝老夫人道,“忽然记起,今日登门之事,和两位千金都有关,恐怕还是得见一见四小姐。” 祝老夫人擦了擦额,“已经命人去通传了。” 容衍含笑点头,“有劳。” 又过了不知多久,厅内气氛已经有如凉了的蜡油,终于在厅门处出现了一道黄衫身影。 钗松鬟散,珠花歪着,头以一个吃力的角度垂着,好似恨不得把脸贴到肚子上去。 祝老夫人脸色顿时阴沉下去,“你这丫头到底有没有规…….” “祝筝姑娘。” 老夫人的话音被不轻不重地截断,容衍将茶盏放在桌上,十指交握身前。 “久仰大名。” 祝筝仍低着头,只留给对面一个乌黑的发顶。 祝老夫人耐不住,“太傅大人同你说话呢!” 祝筝的指甲将掌心掐的发紫,听着头顶飘来的熟悉嗓音,满手心都是汗。 她几乎是被押上来的,嬷嬷逮到她时,她正着急忙慌地在沐房翻找皂饼吃。 还没吃到口,就被当场擒获住,她撒开腿就跑,两个婢子一个嬷嬷像捉鸭子一般满园子追她,跑到几个人都头晕眼花,终于被一个婢子抱住了腰,连推带拽的押上了正厅。 从金香楼回来的这两日祝筝想了很多,第一个下定了的决心,就是以后要离容衍远远的。 她决意不再和容衍见面,更不想以祝筝的身份和容衍见面。 从新生后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希望这辈子有那么一丝可能,让祝府和公仪休,和公仪休身边的人都毫无交集。 可是好像缘木求鱼,上辈子根本不相识的某人,如今却已登堂入室。 祝筝低着肩背,认命一般地福身行礼。 “祝筝,见过太傅大人。” 她缓声开口,声音压的乖巧宜人,说完抬头时神情却有些冷,看向容衍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和决然。 容衍对上她的目光,本来含着薄薄笑意的眼,浅浅冷淡下去。 祝老夫人着急为祝筝的惨淡出场遮掩,“四姑娘从小被老身养的娇惯了,难免不得仪,让太傅大人见笑了。” 容衍瞥开目光,又重新把茶盏端起来。 茶有些冷了,握在手中,连点热气也没飘出来。 “娇惯些是自然。”他语气沉静地开口,垂眸看着青玉茶盏中两尾追逐的茶叶,“她是贵府千金,不是哪家府上的下人。” 第23章 多吃弗鱼,福庆有余 “八月十五,天家秋狩,特许祝府一同赏秋,体恤祝老夫人年迈,酌邀两位千金代之。” 这便是容衍的来意。 正厅上交代此事时,祝老夫人激动的险些失态。 若不是太傅大人还在那儿坐着,恨不得立刻去祠堂烧香多谢列祖列宗保佑。 祝筝偷偷在心里嘀咕,若给列祖列宗烧香真的有用,她一定天天去烧,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将祝隆日日拷打。 她看着满脸皱纹都笑的展开的祖母,又看了看眉目敛重的太傅大人。 秋狩乃是天家恩赐,没有拒绝的余地。 对各世家来说,也是难得露脸的机会。小门小户就算没得天家青眼,也能正大光明的互有走动,对其威望声名都大有裨益。 但祝筝不明白的是,太傅大人既然写了拜帖,为何不一同在拜帖上提及此事? 反而只含糊说了个要来登门,让祖母整整一日都在喋喋不休地各种猜测,整个府上都不得安生。 不对,根本连拜帖都不用写。 他们这种上辈子根本没被天家想起,这辈子去了也是凑数的无名小府,直接着人通传一声便是,若是想正式些,就写个精雅的册子递进来,半点不显失礼。 哪里用得着太傅大人屈尊降贵,亲自跑一趟?还正巧赶上和温泊秋约定的同一天。 难道容衍还能缺祝府的一顿便宴吃? 祝筝垂首跟在人群里,边走边思忖着。 进入宴厅后,方才的猜测居然有些动摇了。 因为眼前的“便宴”还真的有些值得一吃。 她看清宴厅摆设时有些咋舌,先别说菜色,就是这张如意宝瓶雕莲花的金丝楠木圆桌,大约有十几个年头没请出来用过了。 这张桌不仅雕工富丽,桌面还嵌着一整片暖玉,能叫搁上去的菜凉的慢些。 只可惜实在太大,自从他们人丁寥落后,也没必要用这么大的桌了。 可今天也只多了太傅大人一个人吧…… 侍人们鱼贯而入,一一将佳肴美酒摆好。 菜色预备的当然是配的上这张桌子的规格,可他们不过四个主座,算上各自随侍也不过八个人,这满桌子菜能喂饱小半个京城。 祖母和太傅大人又寒暄几句,容衍撩袍入座。 祝老夫人坐在太傅大人右手侧,祝筝被安排在了左边。 这么大的桌子,她挨着姐姐,几乎和太傅大人离了一臂远。 祝筝很满意。 容衍动筷后,祝老夫人见桌上冷清,照例开筷布菜,给祝筝夹了一块白嫩嫩的鱼肉。 “多吃弗鱼,福庆有余。”祖母笑的慈爱异常。 弗鱼昂贵,通体无刺,又因为名儿起的吉祥,是待客重菜。 “祖母……”一旁的祝清突然出了声。 “多谢祖母!”祝筝立即坐直,抢先把鱼肉接了去。 她知道姐姐想说什么。 其实她对这东西过敏,哪怕尝一口,过一会儿也要起一身疹子,痒的百爪挠心。 但是为了博个彩头,每次重要场合桌上都会有这道菜,大家都吃,就她不吃,显得好像拿乔似的。 所以每次她都若无其事地吃了下去,此事也从没告诉过别人。就连姐姐也是因为她实在太痒了,忍不住上药的时候撞见才晓得的。 可万万不能让祖母知道,否则又要听上一句“没福气的东西”。 祝筝其实很不爱听这句话,因为她知道自己没福气。 她没福气,才会一出生就没了爹和娘。她没福气,才活该被祝隆扔进井里。她没福气,才会被祖母叫了十来年的丧门星…… 没福气,所以才更要吃,长疹子也要吃,吃了说不准能改改命,让她这辈子也有一朝能挨上“福庆有余”的边。 祝筝垂着眼睫,盯着碗里这块白嫩的弗鱼肉,迟迟没下筷子。 长疹子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连多大会儿发出来和发在哪里最痒,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早就习惯了。 可是今日太傅大人在这儿,她拿不准他几时走,倘若走的晚些,一会儿上蹿下跳地抓痒,不知道又要惹出什么祸事。 祝筝沉思愈久愈觉得发愁,正两难之中,一双玉箸伸了过来。 她碗里的弗鱼肉被夹走了。 桌子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祝筝眼睛瞪的极大,不可思议地望向筷子的主人,容衍神态自然地拨刺吃鱼,端的是一个气定神闲,显然并没有解释此番出格举动的意思。 站在他身后的流风,看大家的目光要把他家大人盯出洞来,才不得不干笑着解围。 “我家大人最爱吃这个……呃……福鱼。” 爱吃,盘子里不多的是吗…… 祝老夫人脑袋有些发蒙,她方才不敢逾矩给太傅大人布菜,才特意演了一出祖孙天伦热热场子,怎么也想不明白太傅怎么会和四丫头抢一块鱼肉吃。 但好歹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舵手了,不过须臾,老夫人就琢磨出了门道。 这些个达官贵人的性子都难免有些曲高和寡,太傅大人如此作派,定然是私爱甚深,不允许被旁人染指分食一分一毫。 既然太傅大人这么喜欢,祝老夫人顿觉待客疏忽,赶忙赔上笑脸道,“桂香,把菜换到大人跟前儿去。” 说完又低头看自己的碟子,祝老夫人犹豫了半天,把自己碗里的也夹了过去,“太傅大人,爱吃就多吃点。” 容衍:“……” 祝筝:“……” 一番兴师动众的换菜,又折腾了大半天。 被众星拱月的容衍淡淡抬眼,目光似是无意地扫向斜对面。 祝筝像是被蝎子蛰了似的,连忙把脸埋进了碗里。 自夹了那块弗鱼吃,太傅大人就鲜少动筷,桌上几人难免被正座的意兴阑珊影响,也吃的很是沉闷。 流风站在容衍背后,一张圆脸上满是不解。 两日来大人一直在宫里处理太子的事,忙的衣不解带。 今日一早,天还没亮大人就回来了,破天荒地在铜镜前耽误了大半个时辰,来来回回换了好几身衣服。直换到天边泛白,嘱咐备了车,一路上还频频问时辰,生怕误了半刻。 流风从没在大人身上见过这种迫切,想来是很看重这顿宴席,怎么入席还不赶紧开吃呢…… 出门太急,流风的早饭也吃的匆忙,眼前一桌子的佳肴诱的他频频咽口水,肚子更是开始咕咕叫,吓得他赶紧用手猛捶了一下。 闹出动静,容衍斜睨了他一眼,将桌上的一盅汤随手递给了他。 流风赧然地笑了笑,他从小跟着大人,饿的快,吃的多,好在他家大人从来体惜手下,已经习惯了在各种场合投食给他。 赶忙接过汤来,流风背过身去囫囵灌了一口。 汤汁入口成绵,味道鲜浓的直冲天灵盖。 “这是什么汤?也太好喝了吧!”流风大大惊叹了一声。 第24章 从来都知道 桌上无言的气氛终于被打破。 “这道汤是河豚,正是赏味时节。正所谓一朝食得河豚肉,终生不念天下鱼。”祝清笑着接了话,“小公子是有口福之人。” 流风自觉失态,对祝清感激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压低声音向一旁问道,“大人,河豚是什么?” 容衍明显兴致缺缺,“鱼。” “什么样的鱼啊?” “周身是刺,爱生闷气。” “还有这样的鱼啊?它有什么要气的?” “……” 流风问着问着,忽然见到大人唇角一勾,像是微微泛出些笑意。 这是自入席之后刚见大人神色松快了半分,流风小声继续道,“……大人笑什么?” 容衍执着六角玉箸,在指节上慢条斯理地捻动,“笑和它一样的某人……” 流风眼珠子转了转,人?和河豚长得一样?那岂不是长得很吓人? 他还没想象出来河豚的样子,又开始自顾自想象着一个顶着河豚脑袋的人,完全没注意到自家大人说着这话时,微微挑了挑眉,目光习惯性地掠向了斜对面。 祝老夫人又开始讲起了祝府生了蛛网的光辉家史,祝筝听的耳朵起茧,忽感颈侧一凛,抬头对上一道凉沁沁的视线。 好端端的,容衍又看她做什么? 方才太傅大人似乎一直在生闷气,反正他那张脸整日里看着没怎么高兴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可不敢揣测。 但现在去看,又好像不生气了,反而含着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味。 有什么有趣的事吗?难不成祖母讲了什么新鲜的话题? 祝筝竖起耳朵听了会儿,祖母眉飞色舞,讲的还是些陈芝麻烂谷子。 她很快便跑了神。 隔了一会儿,再抬头,容衍换了个支颐撑腮的姿势,竟还在看她。 饭桌上人多眼杂,祝筝只好幅度很小地眯了眯眼,警告他把眼睛挪开。 容衍抿唇,非但没错开视线,唇角牵起点浅淡的弧度。 这下是真的在笑了。 祝筝被笑的心生狐疑,赶紧低头,在盛着汤的碗里用倒影悄悄检查自己的仪容。 牙上没有沾菜叶,脸上没有粘饭粒,虽然头发有几丝翘起,但总归看下来还算是人模狗样。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桌子上就这么几个人,大家又都被规训的像木头人一样的好教养。 故为了掩住一连串的蹊跷动作,祝筝低头假模假样地吃了几口饭,吃完又高高端起了面前的玉带汤,行云流水地猛喝了一口。 只能说传家宝不愧是传家宝,汤在暖桌上放了那么久居然还是烫的! 一口热汤闷在口中,祝筝想吐不敢吐,只能埋着头偷偷咂舌,鼓着腮吹了两口气,舔了舔被烫红的唇瓣,唇色染上一层湿亮。 对面的容衍眼帘微动,稍错了目光,端起手边的凉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自家大人沉浸在独自为之的眉目传情时,流风毫无察觉,目光始终在一桌子的菜上巡逻。 直到定格在某一个玉色盘子上,他指了指道,“大人,那个腿是什么的腿啊?” “……”容衍看也没看流风,“想吃就拿。” 流风露出一排白牙,“谢谢大人!” * 好不容易捱到宴席散了,祝筝借口遁了,没成想没走几步,就迎面撞上本应在正厅陪祖母继续推拉客套的…… “太傅大人。” 垂花门前,高大的身影几乎把前路挡了个严实,祝筝无可奈何,福身行礼。 容衍没应声,视线锁在她身上,大跨步向她走了一步。 祝筝连忙退了一步。 容衍再进一步。 她再往后退。 又进。 又退。 直到背后贴上青石砖墙,满墙的银粉软藤花垂落在眼前,她才发觉被容衍逼到了角落的斜花阁里。 “祝四姑娘。”他开口。 祝筝干干笑了一下,“祖母不是留大人品茗吗,大人怎么得闲来这处了?” “怎么?”容衍微微挑眉,“不想见到我?” 被围堵在花墙里的祝筝脸皮一紧,自己苦心孤诣地逢场作戏,竟然作的这样肤浅吗?岂不是浪费了她许多故作姿态的表情? “怎么会呢?”她又呵呵两声,笑的勉强道,“事出无由,我为什么不想见太傅大人?” “因为心虚。”容衍声音不重,但却直截了当。 “……” 祝筝被冷不丁的两个字揭了底,看向容衍的眼神浮起三分戒备,“我与太傅大人初次见面,有什么好心虚的呢?” 容衍扯了扯唇角,“还没玩过瘾?” 祝筝噤了声,方才宴前见她时就没有一点惊讶之色,他肯定早知道她是谁了,还在这把她当猴子耍。看她上蹿下跳地表演,半夜回去说不定怎么在床榻上哈哈大笑。 她控制着自己不要恼羞成怒,不停告诉自己,她是个活了两辈子的人,不要遇事先乱了阵脚。 但越忍越觉得如芒在背,最好的办法就…… ……落荒而逃,一走了之。 她挪动步子,容衍却小山一般堵在她面前不肯让路。 祝筝不禁后悔抄近道走了这个窄巷,连个回头跑的机会都没有。 花影压重门,沉甸甸的软藤坠着花织成一张密网,半点儿风都吹不进来。 容衍似乎也拿准了她想跑跑不掉,双手抱在胸前,色泽浅淡的眸光里折射着细碎的光。 “如今时机合适,不如让我听个解释。”他语气平静,不像是质问,倒像是被始乱终弃了似的。 “为什么骗我?” 祝筝顾左右而望天,嗫嚅了好一会儿。 “因为……我有怪癖来着。” 她闭了闭眼,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我向来不喜欢祝家四小姐这个名头,从小便喜欢出门不留姓名,扮做别人,为非作歹,自在惯了,绝无针对大人有故意欺瞒之意。” 容衍听完,那神情倒看不出信或不信,只是眼神微暗下去,被花影映着,有些看不清。 祝筝心道这是典型的若有所思,趁他思多之前,先发制人地开口,“大人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两人之间垂下两道花藤,缠着几朵将开未开的花苞,容衍抬手向外拂了拂。 “从来都知道。” 该死,他还真的认得她,难不成就是在宫宴上记住的? 怪不得每次见面,他反应都平淡的有些反常,既然第一次就知道她是祝家四小姐…… “那为什么不当面拆穿我呢?”祝筝不得其解。 容衍眼中神色微动,凝着她的眉眼良久。 “你以为我今日是来干什么?” 第25章 这就是你的诚意? 祝筝有一瞬间的豁然开朗,宴前想的那些问题似乎都有了答案。 早就说为了送个消息怎么还劳得太傅大人亲自跑一趟,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那为什么在刚见面时,没直接质问她呢? 这问题祝筝可没胆子问。 她此时的后怕远远超于困惑,连忙安抚容衍,“太傅大人也听到祖母说的,我从小没规矩,且记性差的很,水榭诗会已过去日久,小女又醉的厉害,全然记不得什么了。若是冲撞了大人,祝筝在此向您诚心诚意地赔罪,大人海涵,可否将这番小小误会揭过去……” 容衍:“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祝筝试探性地点了点头。 容衍目光暗下去,面色却如无波古井,“只是动动嘴皮,这就是你的诚意?” 祝筝有些分神,侧开身往容衍背后望了望,忽然一缩肩膀,拉住容衍的袖子,“大人跟我来。” 祝筝一路鬼鬼祟祟地把他领进自己住的东院,又鬼鬼祟祟地回房,鬼鬼祟祟地拿出一个灰布包袱,一股脑塞进他怀里。 “是什么?”容衍问。 祝筝见他不接,又谨慎地环顾一圈,“大人快拿着。” 容衍微微蹙眉,解开包袱一角,里面露出一片淡紫色的布料。 方才在垂花门那处,祝筝忽然看到一个影子往近处走,好像是桂嬷嬷,便一直分神在想得换个说话的地方,想着想着,便想起了一桩心病。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闺房里还藏着件男子的袍衫。 上次下车匆忙,祝筝一路神思惶惶地回了府,才发现竟然把容衍的披风穿了回来。 她只能偷偷洗了,趁天黑晾晾月亮,天不亮就赶紧收起来,做贼似的生怕被人看见,否则真是长了八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这是还给大人的。”祝筝拱了拱手,“大人,您看您叫大人,我是小人,自然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知您看见我烦心,您就当我是个死人了,我保证以后再不出现在大人跟前,不教您回忆起来一星半点。” 东院门口种着一棵巨大的垂丝海棠,祝筝和容衍就站在树下,被微风抚着发丝。 容衍的目光意味不明,在她身上停留了会儿,没理会那个包袱,反而另起了话头。 “容府近日一直被人泄露日程,着人查了,是贵府上的人。” 祝筝一噎,五雷轰顶一般愣在原地。 她几乎全然忘了在太傅府安插的眼线,这几日焦头烂额,邸报忘了看,也忘了把人撤回来。 在容府安插眼线本就是老虎嘴上拔毛的危事,她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容衍准备如何处理此事。 他一向讳莫如深,不说不笑的时候,更是看起来不好相与。 祝筝的目光在他脸上毫不掩饰地梭巡,时而狐疑,时而警惕,时而感到莫可名状的畏惧。 忽然想起那日耳边那句不知道大她几岁,此时满脑子都在想他是不是什么祸国殃民的精怪附身,还是带着人皮面具的不死妖道…… 还没等祝筝胡思乱想出什么门道,又听得容衍沉着声开口。 “祝四姑娘撒谎在先,又留手在后。容某并未兴师问罪,四姑娘倒是想方设法地不跟我见面,像躲瘟神一样躲着。” 他语调一如既往的平淡,像是在说天气或是物件一般陈述了事实,可不知怎地竟令祝筝听出几分幽怨之气。 他今日登门入室,步步紧进,不是在兴师问罪,还能是什么? 她抬头瞄了一眼容衍,发现他亦低头看着她,讪讪应了一句,“我没有吧……” “你……”容衍欲言又止,忽然顿了顿。 “……罢了。” 还在肚子里打着腹稿想着如何圆回去的祝筝,听到容衍这句“罢了”,心里头松了一口气。 她也来不及计较太傅大人是倦了还是觉得无趣,总之“罢了”对她来说,绝对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事。 这句很适合说完便拂袖而去的话落下,又听他像是自言自语道,“来时路上,以为你会高兴的。” 祝筝不明所以,迟疑着问,“高兴什么?” “秋猎场围在启陆山脚下。”容衍目光放远,“那里的初秋层林尽染,天高地阔,我想……你或许会喜欢。” 日光透过云层,容衍的影子被拓在地上,将小小的祝筝笼罩其中。 原来如此。 放在上辈子,能去皇家猎场,她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她喜欢山野,也喜欢秋天,更喜欢无拘无束地撒欢。 可放在今天,早已草木皆兵的祝筝,根本毫无心力记起自己喜欢什么。只会在想到那猎场上多少人拿着弓箭,追逐玩乐一样,射穿一只只可怜的猎物。 就像射穿那个浓黑雪夜里赤足奔跑的她…… 祝筝的神情渐渐变冷,就在即将又陷入回想时,手腕上忽觉一凉。 她低头去瞧,腕上多出一圈沉甸甸的红珠子。 枣核大的血珀珠子色泽血红,圆润匀衬,长丝金线穿就,珠子之间隔着五瓣梅花的金垫,挨着腕子的触感细腻温润,柔和如脂。 末尾坠着一颗饱满莹白的东珠,璨璨生光,衬的腕子白的耀眼。 容衍端详着那细细的手腕上的一圈红,良久,满意地点点头道,“合适。” “这是做什……” 见祝筝挣扎着想转开腕子,他又语气平常地解释,“随手买的。” 盛京哪里能随手买到血珀啊。 观其色如鲜血,净如泉水,已经不是贵重不贵重的程度了,除了皇室御贡,大雍上下哪有随随便便带这种好成色的,她可不敢随意收着。 祝筝挣了一下手腕,想把手串脱下来。 “不喜欢?” “不是……” “那便带着。”容衍隔着手串握着她的手腕,微微用了点力道按住她,“不喜欢就随手扔了便是。” 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听的祝筝皱眉,脱口而出道,“有这么过日子的吗?” 容衍高挺的鼻梁上落下光斑点点,思忖了一下道,“那就等你不喜欢了,来找我换个新的。” 这还差不多。 祝筝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又反应过来,“不是,我怎么能要这个?” “为什么不能?” “我……”祝筝被容衍的问句问的迷糊,半晌憋出一句“无功不受禄。” 容衍:“就当是谢礼。” 祝筝不解:“谢什么?” 容衍指了指手上,“保管衣裳的谢礼。” 祝筝:? 此刻她糊涂的脑袋灵光乍现,没有被再次糊弄过去。 “大人方才明明不记得这件衣裳,怎么会提前准备好谢礼呢?” 第26章 不要叫我一直等 这次换容衍哑然了片刻。 “宫宴那日。”他低了眉梢,顿了顿才问,“承壹殿里,也欠你一份谢礼。” 听他忽然提起承壹殿,祝筝头皮一凉,她是还记得,可容衍不该记得吧? 她僵着脖颈,“…….大人不是醉的不省人事了吗?” “嗯。”容衍错开眼,又看她的手腕,垂着的腕子上挂着的血珀珠子红如鸽血,上面还搭着一双白玉雕就般的手。 珠子上已经有些淡淡的温热,不知是她还是他的。 “听流风说的。”他平静地解释。 “流风?”祝筝呼吸一滞,“他、他是怎么同你说的?” “我醉的厉害,多亏了好心人扶回殿中,体恤照拂。” 祝筝极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脑中迅速倒回那一日,浮现起那日“体恤照拂”的情境来。 如何一路连拖带抱地扶他回去,如何在榻边戏弄于他,如何被他压着身子一寸一寸的厮磨…… 微风拂过祝筝的脸,脊背上像是又爬上那日的痒意,浑身如有蚁噬。明明是他醉酒失仪,不知为何倒像是她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祝筝脸上莫名发热,她低下头,不敢再直视眼前人的脸,“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容衍的目光自她红透的耳尖上掠过,喉下微微滚动。 “足够了。” 风摇花枝,落英遍地,也染上了花树下两人的衣裳。祝筝捻起一朵落花,揉在指尖无意识摆弄着,很慢很慢地吐出一口气。 她一直在害怕容衍,不仅是怕他这个人,更怕他提起不该提的事,譬如诗会那一夜夜,譬如瑶光岛的画舫,譬如承壹殿……. 可偏偏越怕越躲不掉,越怕越多纠缠。 她害怕被质问,害怕被追究,害怕和他变为无法收场的闹剧的源头。所以她在想到对策之前,情愿能躲就躲,自欺欺人一样的权当没发生过。 可今日,也许她应当感激太傅大人的不肯罢休。 虽然逼的她几乎哑口无言,辩无可辩,编造了一个漏洞百出的答案,但无疑已是给她了个机会,直面他们之间那些混乱的交集。 他没拆穿,没问责,甚至没什么波动地接受了她的胡言乱语。 这番举重若轻的对峙,让祝筝终于能从终日惶惶不安中解脱了出来。 祝筝不明白太傅大人在想什么。 他既然不是来兴师问罪,按她所想,两人算各自醉酒唐突了一回,理应两清,往后心照不宣地互不提起,不才是应得的体面吗? 祝筝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不论是阴差阳错,还是一时兴起,若她是真的像避瘟神一样严防死守,又为何总是莫名地陷入和他共处的境地。 西斜的日光给两人镀上一层金色的暖芒,高大的男人微微倾着身,纤丽的女子背对着海棠树,清丽的小脸上暗含着疑思愁绪。 “祝筝。”容衍忽然唤了她一声。 冷轻的咬字,连名带姓。 “啊?”祝筝茫然地应了。 “还欠着我一个交代。”他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凝在她旖丽的眉眼上,“不要忘了。” 旧事重提又重提,看来他真的很在意。 祝筝不敢再儿戏搪塞,坦诚道,“可否容我再想想……” 容衍到底想要什么,抑或是她到底能给容衍什么,是两个截然不同却又浑然一体的问题,祝筝尚且毫无头绪,似陷在了乱麻里。 她着实需要理一理。 两人站的很近,海棠无香,可风里却带着淡淡的冷梅味儿,容衍微微俯身,视线与祝筝平齐,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脸上。 “祝筝。”他又唤她。 祝筝长睫轻颤,心弦似被轻拨了一下。 “不要叫我一直等。” 华贵的绛紫色袍摆被风吹的鼓动,容衍敛着那双清冽的眸子,却难掩迫人的气势,口中说着那样的话,神情却像是会永远等下去。 哪怕海枯石烂,也要得偿所愿。 祝筝仰着脸,直直望进那双眼中,似有眷恋之意流转,她心头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很想问问容衍,对她是不是…… 出神间,忽闻院外传来一两声响动,她自天外回神,顿觉自己方才的想法荒唐,赶紧向后退了一步。 声音越来越近,已能听出是那个小侍卫流风的嗓音在寻人,祝筝生怕待会儿让人看见太傅大人从自己的院子出去,毫不掩饰逐客之意。 “大人,外面在找您呢。” 好在太傅大人善解人意,并未再继续难为她。 容衍缓缓直起身,目光在祝筝脸上顿了片刻,终于抬脚往外走去。 行到院门口时,又忽然停住了步子。 “明日我便要离京。”容衍转回半个身子,暮光勾勒出他半个侧脸。 “秋猎场见。” * 自太傅大人来过祝府后,祝老夫人借题发挥,四处走动,府中难得热闹了一阵子。 在无人提及的事项中,只有祝筝记得温泊秋失约了。 自从那日梨园一别,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 祝筝没顾得上打听,这几日她在操心另一件事。 自从重活过来,她就再没睡过安生觉,梦里总是乱糟糟的,吵得她脑子疼。 凌晨时,门上被敲了一声,鸣翠的声音响起,“小姐,三小姐出门了。” 祝筝应了一声,“知道了。” 自从宫宴回来,阿姐一连三四日都不在府上,总是日出前就出府,日落后才回来。 回来后神情总是恍惚的很,与她说话也心不在焉。 所以祝筝昨日睡下时,连衣服都没脱,听见动静翻身就下了床。 她大踏步地往外追,很快就瞧见前面熟悉的身影打着一盏青皮灯笼,纤细的背影在晨雾中显得孤零零的。 不敢跟的太近,祝筝连灯笼也没敢打。 京城尚未鸡鸣,夜色仍黑黢黢的,街上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们姊妹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直到祝筝认出街边熟悉的街景,她们似乎已经走到了通往花柳巷子那条路。 巷口的祝清忽然停住脚步,似有所感一般,回身往后望了望。 祝筝反应机灵,猫身躲进了巷子口的石狮子背后。 四周静的吓人。 天边开始出现亮色,但祝清站的地方一丝光也没有。 半晌,她回过身,单薄的肩膀耷着,站在雾气蒙蒙的深巷之前,仿佛整个身影都要被黑暗吞噬。 祝筝牢牢盯着那道背影,恨不得冲上去拉住阿姐,别让她进去。 可她没敢上前,她想起在府中每次旁敲侧击时,祝清那难言于口的神情,只好硬生生按下了念头。 这么多年,她们两姊妹一向毫无隐瞒,更不会诓骗对方。 可如今,她有了不敢提起的秘密,阿姐也有了难言之隐。 祝清停了好一会儿,才又迈开步子缓缓地往巷子深处走。 走到一栋玉栏朱楣的三层雕楼前,她拾阶而上,行至画着猛虎出山的朱花门前,弯腰将灯笼熄灭。 门打开了一条窄缝,祝清似有犹豫,步子停在门边,那窄缝中好像忽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猛地将她拽了进去。 青色的裙摆像被怪物吞吃入腹,彻底消失在门口处。 祝筝几乎是立刻便从暗处奔了出来,三步作两步地冲到了大门前。 可惜已经来不及。 窄缝已然合的严严实实,她使力推了几下,纹丝不动。 贴着朱门,祝筝颓然滑坐在地,她仰起头看了一眼,眼眸冷冷沉了下去。 门楣的牌匾上,三个大字艳光流动。 “金香楼。” 第27章 你们楼主是谁? 次日晨曦微露,祝筝轻步踏入金香楼,手中拎着几包上好的补品。 她进门便打听,径直到了二楼,找到了想找的人。 “伤势未愈,饮酒还须节制。”祝筝好心提醒。 红雀手上捧着个酒壶,脸上仍有些青色的淤痕,神情醉的厉害,好半天才认出来人。 “是你啊姑娘,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她神情迷离,“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不过还要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帮红雀捡回了一条命呢。” 祝筝听她还记得,眼中闪过一丝庆幸,“我今日来,是有一事相询。” “姑娘想问什么?” 祝筝从身上拿出一张祝清的画像,“你可在金香楼里见过她?” “姑娘究竟何方神圣啊?”醉眼朦胧的红雀凑近瞄了一眼,蔻丹指尖差点戳在祝筝脸上,“一次两次都打听在我们楼主的心窝子上呢……” “是吗?”祝筝眯起眼睛,“你们楼主是谁?” 红雀却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立刻改口道,“娄朱是我们这的一个客人,没谁……” 祝筝唇边泛起冷笑,像是早有预料,从袖中取出一把金叶子,轻轻置于桌上,“烦请红雀姑娘帮个忙。” 红雀却按住又推了回来,“姑娘,金香楼不缺这些个俗物。” 这倒是稀奇,她记得上次还跟她要香粉钱,怎么这次又不缺了。 祝筝略一皱眉,“那你们缺什么?” 红雀轻飘飘地往祝筝雪白的腕上瞄了一眼,“姑娘带的这串血珀,晶莹剔透,是个难得一见的珍品呢。” 祝筝面色如常,拉着袖子盖住了手腕,“这个不行,换一个。” 红雀起身,眼波流转,媚声笑道,“既如此,那便罢了,红雀可不想夺人所爱。” 言罢,她便跨过茶桌往外走。 “等等。”祝筝叫住了她。 红雀回首,眼含笑意,“姑娘还有事?” 祝筝把血珀手串脱下来,“为何想要这手串?” 红雀:“看着值钱呗。” “若是为了钱,便不会在头一回拒绝我的金叶子,哪里犯得着要个不知真假,还要去当铺换置的手串?”祝筝淡淡一笑,“除非,红雀姑娘一眼看出了我这是个御贡的成色。” 她顿了顿,继续问道,“这手串是要作信物,向你的楼主禀报来了位难缠的客人吧?” 红雀坐直了身子,勉强笑笑,“红雀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 “听不听得懂不重要。”祝筝神情严肃,“想必红雀姑娘已经对我诸多猜测,不妨想想看,若你猜的对,你们楼主有没有兴趣见见我?” 祝筝把手串重新带回手腕上,拿袖子盖好,“红雀姑娘,我救过你一命,今天就在此挟恩图报,麻烦你去告诉你们楼主,祝家四小姐要见他。” 红雀听见她自报家门,脸色变幻了片刻,终是颔首道,“祝姑娘在此稍候,我会替你去问问。” 连天的阴霾似乎终于有了丝裂缝,祝筝满怀期望地等着见这个故弄玄虚的楼主。 这一等,竟等到了近正午。 没等到红雀回来,却等来了鸣翠。 “小姐。”她跑的气喘吁吁,神情紧张地禀报,“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在府门处等着,三小姐刚刚已经回府了,看样子,怕是出了什么事……” 祝筝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府,四处找不到祝清,最后直奔了祝家祠塔。 祠塔位于后园的小高坡上,环境清幽,门上的锁早被小时候的祝筝找到了撬开的法子。 因为祖母从没想过她们有胆子闯进这儿,这个灯下黑一般的地方,从小便似火她们姊妹最隐蔽的避风港。 这也是她们为数不多的,真切感受到列祖列宗庇佑的时刻。 祠塔顶阁的门没关严,祝筝隔着虚掩的门缝,看到祝清抱着膝坐在窗沿边上,小小的身影缩成了一团。 “阿姐。”祝筝唤了一声。 祝清似乎没听到。 “阿姐…….”祝筝略提了声音。 祝清回魂般地看过来,眼神空洞洞的。 祝筝一愣,“我能进来吗?” 祝清扯开苍白的唇,试图露出一个笑来,可是比哭还难看。 “筝儿,你来了。” 祝筝心头爬上不祥的预感,强作镇定地推开门,走近她坐下,“发生什么事了?” 祝清又看向窗外,语气平的毫无起伏,“就是有点不舒服,可能是病了吧……” “不想面对的时候,就装病吧。” 这招还是阿姐以前教给她的。 祝筝沉默了好一会儿,从身上掏出个字条,“阿姐认得这个字迹吗?” 祝清看清字条上的字,脸色忽地一暗,“你从哪儿来的?” 这番反应,几乎已经让祝筝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几日祝筝翻来覆去地思忖,那个特意留下字条引她去金香楼的人,究竟是谁?前世今生种种,都在脑中一一闪过,却还是毫无头绪。 直到一日,她教鸣翠学写她名字。 鸣翠好不容易学会,无心地说了一句,“这个字儿我记住了,前是口,后是鸟。” 那一刻,祝筝忽然福至心灵,扔下笔立刻从妆奁中翻出了那张困扰了好几个日夜的字条。 “防前稳后”,是为“隐”。 “写这张字条的人,有意将我带到了金香楼。”祝筝神情决然,破釜沉舟一般地开了口,“金香楼主,就是那个消失不见的阿隐公子,对吗?” 捏着那张字条的祝清脸色煞白,并未一口否认,反问道,“你同他见过了?” “…..” “筝儿,回答我。” “他带了幕篱遮着,我没见到他的样子。” 祝清颤抖着从窗沿上站起身,却腿软跌倒在地,祝筝连忙去扶她,却被她抓住了手臂。 “不要再去金香楼,算姐姐求你。” 很少见到祝清心绪起伏这样大,她的声音带着泪意,“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你没有关系。” “你们之间有什么事?”祝筝被姐姐不成调的话念的眼眶发酸,几乎是哀求般开口,“阿姐,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 话还没说完……模糊泪光中,祝筝瞧见阿姐颈侧上若隐若现着一道长长的红痕,看起来像是被指尖掐出来的痕迹。 转念间想到发生了什么,祝筝如坠冰窟,整个人僵在原地。 祝清发觉她的僵硬,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脸色又慢慢灰暗下来。 “筝儿,你先出去。” 祝筝不肯动。 “以后。”祝清的声音很轻,透着陌生的平静之感,“姐姐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祝筝:“我若是现在就想知道呢……” “对不起。”祝清神情哀戚,缓缓摇了摇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筝儿信不信我?” 祝清脾性淑和,却不是真的泥捏成的,她们是亲姐妹,最是明白彼此的骨子里的韧和倔,不愿开口的时候,任凭谁也逼不出半个字来。 此时阿姐寂无的眼神里有股决绝,和祝筝每日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并无不同。 半晌,祝筝咬牙,终是点了点头,“我信,永远会信。” “好筝儿……”祝清微微缓和了神色,“我想自己待一会儿,你去祖母那儿替我遮掩几句,好吗?” 祝筝答应了。 推门出来,外头已近傍晚,东天弦月初升。 天际现出模糊的灰,和京城的尽头的混沌正缓缓合在一起。 祠塔之上,祝筝凭栏远望,天心中一片杂草丛生,不知她和姐姐的下一步落在何处。 无意中抚到腕上的凉意,祝筝低头,看向那圈血红的手串,不由想起了太傅大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总是让人忍不住想到宁静的记忆。 譬如湖泊,譬如月光,譬如暮色苍茫的远方。 恰如眼下一般,寂静无声。 以前祝筝总是好奇,为什么盛京城会这么小,小到她觉得稀奇,不论走到哪儿都能撞见容衍。 而今他不在的盛京城,忽而显得如此的偌大。 一眼望去,只觉得静谧又冷荡,无边亦无垠,仿佛正将身处之中的一切静静吞噬个干净…… 第28章 指腹为婚?和谁啊? 接下来的半个月过得出奇的太平。 自从祠塔那夜过后,祝清大病了一场,卧床了好些日子。 病好些后,便一切如常,带着祝筝写字读诗,赏花弹琴,划布做衣裳,再找不到一丝那日满眼泪痕的证据,仿佛一切都是祝筝胡乱发的梦一样。 只有一旦祝筝想出府时,姐姐的侍女照香就会冒出来,变着法的百般阻挠,后几日更是寸步不离地跟着祝筝。 祝筝知道是因为什么,怕她再去金香楼罢了。 去不去那个地方,或许已经不重要了。 祝筝只能当一切没发生过,像是困在一场古怪的,原地踏步的梦境里,尽心尽力地扮演着前世的自己。 一潭死水之中,不知在暗处酝酿着什么样的波澜。 很快,风中就带了凉意。 八月十五,天气渐凉,苍穹之下晴川万里,启陆山脚一览壮丽江山,齐聚了大雍好儿郎。 这是个难逢的机会,若是能一展身手,上则得天家青眼,下则能叫同侪刮目相看,是以各府的世家公子,闺秀千金都盛装加身,跃跃欲试。 除了混迹在熙攘人群中的祝家两姊妹。 祝筝的想法很简要,她要和祝清寸步不离,剩下的就只须好好在秋猎场上待满三天,做足滥竽充数的端正态度。 祖母为今日之事准备了大半个月,四处打点,专门为她们二人置办了两件一模一样的猎装,银甲配刺金软麾,坠着圈金色流苏,富丽典雅,不失气派。 虽是一身难得的好衣裳,但祝家两姊妹样貌太过出众,穿上后招摇的像两只矫健的金孔雀。 还好祝筝早有打算,她提前备好了两件普通款式的窄袖裙子,特意选了个灰不灰白不白的温吞颜色。 她不准备上场争锋,也决意不会有任何出格,没必要穿的这样扎眼。 一到猎场,祝筝就到处找换衣裳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个空着的帐篷,赶紧拉着姐姐钻了进去。 来的路上,祝清神色便有些低沉,一路上眉头紧锁,现在一看,整张脸已经苍白的近无血色。 “阿姐,你不舒服吗?”祝筝顾不上换衣服,连忙扶着她坐下,“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兴许是马车颠簸,有些头晕。”祝清摆了摆手,“缓一缓就好了。” 祝清额上一层冷汗,祝筝掏出手帕帮她擦干净,“不如就在这儿歇着,我们不去秋猎了。” 祝清苦笑,“那祖母不是白忙活了吗?” “反正祖母也不会知道。”祝筝狡黠地笑笑,“回去我给她讲个精彩的故事不就好了?” 正说着,帐帘忽然被撩起,一名内侍打扮的女子探进身来。 “原来这还有人。”内侍端着一本又厚又大的册子,“可否看下你们的玉简?” 被邀来秋猎的名册都记录严格,每个应邀的人会收到一枚刻着姓名的白玉小牌,以作凭证。 祝筝和祝清分别拿出玉简给侍官过了目。 侍官核对完,又问道,“二位怎么还没去领??圣花环?” “什么花环?”祝筝不解。 “秋猎的规矩,宾客要佩一串??圣花,取一个全胜不败之意。”侍官简单解释,催促道,“二位赶紧吧,马上要参见陛下了,耽搁不得。” “我姐姐身子不太舒服。”祝筝站起身,接过侍官递来的两枚玉简,“我去领。” 侍官点头,“姑娘随我来吧。” “我去去就回。”祝筝起身,对祝清道,“阿姐,你先在这儿好生歇歇,待会儿我们溜去山外的馆子点道野味,好好补补。” 祝清笑的温柔,“好。” 祝筝便随侍官出去,及至帐门处,又听见祝清叫了她一声。 “筝儿。” 祝筝回头,祝清坐在暗处,脸上的神情看不明晰,只听见她温和的嗓音嘱咐。 “万事小心,谨言慎行。” 祝筝点了点头,“等我回来。” 秋猎场坐落于启陆山的北面,依山傍水,层林尽染。与盛京的繁华相比,这里广袤无垠,仿佛头顶的青天都高了三千尺。 盛会之中的人群已然都佩好了??圣花,橙黄耀眼,明艳欲滴,倒是与风中招展的黄旌旗相映成趣。 女眷们多半身着广袖长裙,香袖翩翩,裙摆轻扬,颈上戴着??圣花环,头上也都簪着花呼应,一个个都如同花神斗艳,仙子下凡。 穿过人群的祝筝一边看花了眼,一边心生感叹,她先前担心自己穿的太招摇,看来是多虑了。 这秋猎场也不过是个男人角逐的千万场合之一,一如既往地把女人妆点的漂漂亮亮,做场上赏心悦目的点缀罢了。 祖母不懂得这个道理,反而备的是正儿八经的猎装,窄袖收身,软甲护心镜长靴护腕一应俱全。 可惜好钢用到了刀把上。 祝筝兴趣缺缺,用玉简换了串花环,依模样挂在脖子上便准备溜走,门口的侍官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陛下的仪仗已至山脚,请各位宾客尽快入座。” “人有三急。” “五急六急也不能惊扰天子御驾,贵客切勿随便走动了。” 祝筝被堵在门口半天,周旋不得,只好找了个离门近处的位置坐下。 “那是镇国公府上世子吧。”邻座的闲聊忽然飘进耳朵里。 她音调很高,引得祝筝不由得也扭头去看。 不远处有个一身玄青色重甲的打扮的男人,人高马大地坐在对席上,正旁若无人地闭目养神。 这人祝筝认得。 前世的印象大约只记得是个少年武夫,按部就班地建功立业,延续了镇国公府的门祚荣光,护佑着兄弟姊妹的安宁,是个合格的名门世子,也是个合格的家族长兄。 他便是温泊秋的大哥,镇国公世子温封寒。 因着起名叫个“风寒”,让祝筝听过一次就记住了。 那张脸和温泊秋有三分相近,兴许是风吹日晒,肤色没有那么文气白弱,比之多了几分骁武之气。 只是一道长疤从眉骨斜斜穿至鼻骨,也并未带上什么面具之类的遮一遮,无所谓地任人打量。 四周七尺之内,无人落座。 虽是人之常情,但到底有些太直白,祝筝唏嘘不已,心道自己坐在哪里都一样,不如去帮他解个围好了。 但很快,祝筝就发现自己真是想太多。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打量的目光,那温封寒忽然睁开了眼,锐利的眼神扫过来,祝筝好端端在对面坐着,就已经被平白瞪了一眼。 她可没瞪回去的胆量,也没瞪回去的心思,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祝筝随手拈起桌上的瓜果吃起来。 邻座落座的是两位千金,正举着手指头,数着对面的人头,“长公子,二小姐,三小姐,四公子,五小姐都在,怎么不见六公子?” “这你都没听说吗?” “什么啊?” “温六公子禁着足呢。” “为什么呀?” “就前些日子,那温六公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提出要娶妻,他家长兄还没娶妻呢,哪里轮得到他?” “世子那模样……也不能一并耽误着弟弟妹妹们吧,六公子也到议亲的年纪了。” “议什么亲,就算国公府世子娶了妻,这六公子还有婚约在身呢。” “啊?” “啊什么?你不知道?六公子自小有门指腹为婚的亲事呢!” “指腹为婚?和谁啊?” 第29章 又见面了 “ 两家你都认识。”她往人群指了指,“喏,指挥使府上的二小姐。” “呦呵,那不挺门当户对。” “谁说不是呢,但你猜这温六公子怎么说的?” “说什么了?” “他啊,不知道吃了哪里的邪风,不仅不肯同意,还说心中早有所属,要自己做主,把婚约退掉呢……” “镇国公同意了?” “当然不同意啊!镇国公问他是为的哪家姑娘,他又死活不肯说,不说那肯定退不了婚啊!结果你猜怎么着?那温六公子直接当庭顶撞,以死相逼,还说了要断绝关系,自立门户呢!” “温六公子真会这样说啊?这不是大逆不道吗?” “就是说呢,明明性子一向懦弱无能,却敢为个来历不明的姑娘窝里横,真是白搭了温国公府家风那么严,好竹出歹笋了不是……” “这比喻且合适吗?你又不住在国公府,怎么那么武断定论,万一有什么隐情呢?” “这不就在跟你随口闲扯吗,诶我发现你这个人怎么那么爱抬杠?” “我爱抬杠?我还没说你呢,听你讲个事费劲,问一句讲一句……” “%¥#%@#¥%??……” “@#¥@!%%!!……” 后面的话和温府温六都彻底没关系了。 祝筝收回了耳朵,指间摆弄着串好的??圣花,微微有些失神。 温泊秋竟然有婚约在身,还是指腹为婚……且似乎已经为了她的寥寥数语与家中闹翻了。 前世他来求亲时言之凿凿,后来镇国公府出面,此事才算不了了之。祝筝对他避之不及,从没打听过是因为什么,自然浑然不知有这一遭事。 早知如此,她万万不该去招惹温泊秋。 祝筝心绪不宁地胡思乱想着,一旁的人忽然纷纷站起,乐官奏响丝竹,华服礼官高声唱喏。 “天子御驾,左右回避!” 彩衣宫侍和带刀护卫一字排开,两侧的人都站的恭顺肃静,躬身行着臣礼,礼乐齐鸣之中,迎来了天子的轩辕仪仗。 这样的场面祝筝前世从未经历过,微微抬起点眼皮偷看了几眼。 华辇宝座之上,圣上面带着浅微的笑意,虽是刚入秋,却披着件金织锦的薄狐裘,手上端着个紫砂炉子暖手。 紧跟其后的是两匹极其高大的汗血宝马,带着彩金辔头,离祝筝这一侧近的马上坐着的人是公仪休,一身玄色轻甲,满脸笑意地向人群挥着手。 公仪休的身影遮住了另一匹马,祝筝目光向后转,落在紧随其后的白马上。 太傅大人今日也不是往日的打扮,穿的是一身银白轻骑猎装,腰身束地紧窄,金边的腰带绣着空心竹叶纹,在日光下闪过微芒。 如此喧嚣热闹的场面之中,马上的人仍是一派平静,只留一个锋锐孤俊的侧脸,半点笑意也无。 可上天本就不公,有的人生来就得天独厚,连日光都偏爱他,把那清峻的轮廓照耀的像是细琢的美玉,让人忍不住用目光描摹。 祝筝倒没被容衍的风姿迷魂,只是稀奇地想,这身衣服倒是很衬太傅大人的容光,换身衣服至少年轻了五六岁,可见平日里那身打扮是有多老成。 正腹诽间,仪仗行至跟前,白马忽然步子微顿,祝筝吓了一跳,赶紧把头埋了下去。 直到腰都鞠的有了酸痛之感,仪仗才终于见了尾巴,圣上携太子众人在高座落定后,下席的宾客才终于礼毕坐下。 “终于又见到二殿下了,还是那么丰神俊朗啊!”一句雀跃的赞叹从耳边冒出来。 祝筝侧过目光,瞧了一眼旁边说话的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个人,穿着一身桃红色猎装,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 红装的姑娘见祝筝看过来,脸上笑容更大,眼睛都眯成了弯弯月牙,“祝四姑娘,你说是不是?” 祝筝脸上露出点迷茫来,还没明白过来是不是什么,又听见她接着开口。 “对了!你是不是还不认得我?我们见过,万芳园水榭诗会上,你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裙子,可真是漂亮的让人看不够!” “我叫聂如笙!你可以叫我笙儿!” 这位笙儿姑娘的嗓门唬得祝筝怔了半晌,才笑着点头道,“聂姑娘幸会,又见面了。” 实际上,却没有多少印象,按理说她这样的性子,说上话后应该过目难忘才对。 聂如笙看起来喜出望外,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又说了几句水榭诗会上对祝筝的印象。 祝筝对那个诗会仍有心结,一时也不愿多提,也对这突如其来的热络颇为不习惯,只好淡笑着寒暄了几句。 秋风猎猎,黄旗招展,宾客多关注着高台之上,鲜少留意四周。 “不愧是将来的帝师,太傅大人真是神仙一般的妙人。”聂如笙见祝筝也频频望向高处,仰头赞叹道,“你瞧,穿着猎装活像十四降神图上画的如意武神一样。” 如意武神?祝筝闲闲扫了一眼,不如说更像是个修得大宝后无欲无求的仙君,世上再无他入眼之人,挂怀之事。 “等等……”一旁的聂如笙忽然笑了一声,目光在祝筝身上打转了几番,“我怎么突然觉得,今日祝姑娘和太傅大人的猎装像是一块料子做的,倒是登对的很呢!” 祝筝哭笑不得,这姑娘讲话真是堪称一个心惊肉跳。 “聂姑娘慎言。” “我不说了不说了。”聂如笙挨靠在祝筝身边讨饶,“没想到太傅大人和二殿下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原以为赶不上了。” 祝筝凝眉,“他们从哪里回来的?” “从大冉河那边,二殿下和我大哥略有交情,我听他提的,大冉河口决堤,淹了大半个睢南城,当地的知府侵吞了治水赈灾的银子,全家一起失踪了。” “太傅大人这才会带着二殿下亲临睢南去治理水患,听说殿下在灾区不眠不休,几欲昏厥,还脱了蟒袍,下到水里一同和他们疏沙清泥。” “他们现在叫他大禹再世,爱民太子呢。” 这都说的是公仪休? 祝筝背上爬上一层不具名的寒意。 “我还听说啊……”聂如笙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凑近祝筝道,“是太傅教导二殿下所为,毕竟陛下大约要那个了……也该为了给二殿下那个做准备,立威立信去了……” 这姑娘还真是……这是小声了就能说的吗…… 传闻太傅大人一向对大雍尽心,祝筝听到容衍对公仪休的教导,下意识不想继续听下去,岔开道,“你是说,太子殿下也刚回盛京吗?” “对啊。” “他也是半月前一起离京的?” “对,我哥也一起去了。”聂如笙捏了一把干果递给了祝筝,“四姑娘怎么这样问?” 第30章 瞎了 “没什么,随口问问。”祝筝笑笑接过来。 听到公仪休不在盛京城,她的心竟然难得的松快了片刻。 这些天来,关于那个神秘的金香楼主的揣测,已然让她有些草木皆兵,遑论公仪休,她连容衍都怀疑过。 怀疑他别有所图的接近,怀疑这场秋猎突如其来的邀请,甚至怀疑他根本没离开过盛京…… 原来他去解决睢南城水患了,怪不得方才第一眼,便觉得他有种刻意隐藏的倦意似的,眼下也带着点淡淡的鸦青,似乎好久没好好休息过了。 祝筝心中闷闷的,正为自己的毫无边际的揣度颇为愧疚时,聂如笙忽然又惊讶地呼了一声,“苍天神显灵!大皇子殿下居然也来了!” 祝筝跟着抬头,“大皇子?” 聂如笙指了指,“在太傅大人斜后坐着,蓝色衣服那位。” 容衍坐席后面,坐着个一身苍蓝色的衣裳的男子,同色同纹的窄缎覆眼,显得肤色极苍白,几乎给人一种行不胜衣的错觉。 圣上祝佑天兰,各个皇亲贵胄都说了几句吉祥的话,只有他始终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像人群后的一道影子。 原来他就是公仪灏,那位民间传闻中的废太子。 “大皇子殿下的眼睛……” “瞎了。” 聂如笙毫不避讳道,“大皇子突患怪病,双眼失明不说,身体也落得不太康健。圣上体恤大殿下,不忍朝事磋磨,才废长立幼。” “东宫易主之日,传闻二殿下垂泪推诿,皇兄才是储君之才,他不堪大用,愧对大雍。” 聂如笙如数家珍,大雍的这桩秘辛早已流传街头巷尾,就连毫不关心国政的祝筝也听过几回。 可惜能在街头巷尾听到的,往往都不是真相。 先皇后壮年仙逝,圣上缠绵病榻,再未立后,后宫也几乎空置下来。这一代皇家人丁不兴,子嗣稀薄,只有两个皇子。 公仪灏自遭变故后深居简出,公仪休却日日抛头露面,人们便慢慢遗忘了东宫曾有一位大皇子。 但祝筝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大皇子,却有些微薄印象。 大皇子被废之前,也是生的天家荣光,十七岁时,很突然地下了诏令选太子妃。 盛京贵女都被要求送画像进宫,她和阿姐的也在其中。 那时候祝家落败,祖母也没心思打点画师,画像画完后拿给祝筝看了一眼,她脸上那颗小的不起眼的胭脂痣,被画成了一块豌豆的红斑。 祝筝被生生气得发笑,干脆又拿起笔给自己添了点物件。 这幅画像入宫时,红斑已经被添上了四足和一首一尾,直接在脸上顶着个红乌龟。 后来便再无下文了。 那时候祝筝正是意气用事的年纪,天不怕地不怕, 换现在万万不会再如此冒进,怎么也不会再在这种事上出格作乱的。 “我哥叫我过去,说是二殿下来了,四姑娘,我去去就回。” “去吧。”祝筝点头。 这位聂姑娘心地还不错,只是偏偏被公仪休那样的人迷了眼睛。 公仪休善利用民意为自己塑金身,最喜赈灾济贫,不论他如何伪善,藏了多少两面三刀的伎俩,却是真真做了些好事,迷惑住谁都不奇怪。 这位聂姑娘不过是千万大雍子民的缩影,以为这样一位太子必然保大雍社稷安康,来路光明。 谁能想到他春风细雨的伪装下,掩的是嗜杀好血的本性,即位三日,便先把皇宫的宫人屠了个干净。 祝筝心里寒凉蔓延,但也绝不会犯傻争辩什么,没有证据的话说出来,只会让她像个疯子。 但有一事却略显古怪。 公仪休被立太子已有五载,很少人再叫他二殿下了。 这位姑娘对公仪休之情可谓崇拜,为何不改口呢? 并未来得及深思,一声小小的呼唤从桌子下传出。 “好久不见了,祝四姑娘……” 祝筝低头,瞧见桌子下蹲着个人,头上顶着个织金篮子,里面码着小山似的果子。 篮子挪开一角,底下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和一张笑的见眉不见眼的圆脸。 原来是容衍的小随侍,唤做流风的那位。 “四姑娘。”他把篮子搁在桌上,“这是大人特意嘱咐属下,给您送过来的,尝尝鲜。” 红彤彤的桃子沾着水滴,看起来很是鲜脆可口。 “怎么突然给我送这个?”祝筝问。 流风露出一个憨厚的笑来,“大人说抢了四姑娘的弗鱼吃,多有冒犯,理应赔礼,时隔多日还您一盘幼芙桃,还望姑娘见谅。” 祝筝捧着两个桃愣了愣,她早就忘了那一口鱼了,没想到容衍还记得。 太傅大人真是个公平又记性好的人。 “对了,大人还让属下带了一句谚语给姑娘。”流风挠了挠头,“说是什么桃什么命的,等等,怎么说来着,属下记下来了,姑娘稍等等,我看一眼。” 流风从身上摸出个字条,确认了好几眼,一抬头又忘了,最后索性决定对着字条念。 “幼芙桃亭亭,福佑长天命。” 祝筝瞄了一眼那张字条,上面的笔锋如银钩斜走,颇具风骨。 她不由得跟着默念了一遍,佑福之恩,长天之命,倒真是一句好词儿。 祝筝也没扭捏,拿起桃凑到嘴边咬了一口,沁甜的汁水顿时充斥口中,仿佛灵台都清透了许多。 “这是启陆山下种的吗?”她不由好奇,按理说入秋了,很难吃到鲜桃了。 流风摇头,“是大人从睢南一路带回来的,可费功夫了,日日放在冰鉴里随身带着……” “什么?”祝筝难掩惊讶,一时竟觉手上的桃子重了许多。 太傅大人花了这么多心思,就为了送一个还礼,值得吗? 四周丝竹伴鼓,一圈舞姬正献着开场的祝祷舞,她下意识往高台上看,容衍正被一群近臣围在中间,眼神却隔着人群,远云一样落在她这边。 见容衍看过来,祝筝想也没想,高高举起手中的桃来。 这还礼载的诚意过重,祝筝本意是想给他看一眼,她收到了。 容衍隔着人群微扬了扬下颌,唇角勾起,牵出一个淡笑,眼角眉梢却似落花逐水一般写意风流。 身边的人声像是忽然变远,四面鼓声震震,震的祝筝心里一空,她猛地侧开目光,想起这是什么场合,左顾右盼了一圈。 确认没人看向这边时,才安心低下头,继续吃着手里的桃子。 睢南真是个好地方。 结出来的芙幼桃真是甜,甜的她牙根发软。 一舞毕,舞娘撤下去换另一支舞,宾客也开始走动着互相交际,祝筝见此空隙,混在舞姬之中从门侧溜了出去。 她在怀里揣了两个幼芙桃,一路小跑回了方才休息的帐子。 “阿姐!”祝筝掀开帐帘,“瞧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好东西…….” 祝筝的话尾戛然而止,消散在空中。 帐子里空空如也。 祝清不见了。 第31章 死无葬身之地 皇家主帐里垂着一层层厚厚的丝绸挂帘,一丝风也透不进。 精雕细琢的金龙屏风后,公仪赫律紧靠在龙榻之上,面容苍白而憔悴,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他的双手紧紧按在太阳穴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试图将那无形的疼痛生生按压回去。 周围的侍女和侍从低着头,皆是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的任何举动都会惊扰到圣上。 公仪休往香炉里填了新的安神香丸,端至公仪赫律身边,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银匣,双手呈上。 “父皇,要不还是用些这个,起码能舒缓些。” 公仪赫律扫了一眼,眉头皱的更深,“从哪儿来的?” 公仪休恭敬地鞠身,“出发前儿臣特意从胥方士那里拿的,用的还是从前的方子…….” 公仪赫律本就不虞的脸色更是一沉,一把打落银匣,“怎么?朕的丹使,什么时候轮到你差使了?” 见公仪赫律动怒,公仪休利落地跪下,“父皇息怒,儿臣只是……” “只是什么?”公仪赫律打断他,“只是想步你母后的后尘,私自僭权,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儿臣知错了!”公仪休低着头伏在地上,“父皇莫要动气!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公仪赫律的脸隐在半明半暗里,冷冷挪开眼,半倚在软椅上,用力揉着额边,神色阴沉。 “羊质虎皮的废物。”他斥了一声。 公仪休听到这句骂寒眸一眯,默默咬紧了牙。 直到礼官入帐提醒秋猎即将开场,公仪赫律才吩咐,“起来吧。” 公仪休仍跪着,恭敬回道,“儿臣无颜,父皇不如先到内帐歇息片刻,就由儿臣去安排抽简事宜。” 公仪赫律微一点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踉跄地起了身。 宫侍见状立刻紧跟上来,扶着圣上进了内帐。 公仪休看着被打翻在地的一匣丹药,滚在地上,像羊粪球一样。 他冷冷一笑,踩着一地的丹,起身出去了。 * 衣香鬓影交织的喧闹的人群之中,一个身影像头出栏的羊一样穿行着,迷茫又横冲直撞。 明晃晃的日光照的人眼前发晕,祝筝不敢大张旗鼓地打听,目光扫过每张嬉笑怒骂的脸,在人群中犹如幽魂一般穿梭。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然有人叫了个名字。 “祝府三姑娘,祝清姑娘”。 祝筝天外回神,缓缓回过头看向出声处。 正中的高台上鸣笙奏鼓,一身冕服的太子殿下端坐在方椅上,两指捻着一张寸长的白玉牌。 大部分女眷都不擅长骑射,鲜少能参与到后面激烈的深林围猎之中。 所以先皇后特意在秋猎正式开始之前,设置了一个环节,由各世家公子抽取写有闺秀名字的玉简,携一名女眷共同游林,射猎一些小型的兔鹿之流,作为秋猎的热场。 祝筝两辈子都从来没有参与过秋猎,自然也无从得知这样的规矩。 高帽礼官费力仰着脖子扫视台下,大声重复道,“祝清姑娘,有幸抽得首一,与太子殿下开场游林。” 台上的公仪休捏着那张写着“祝清”两字的白玉简,放在两指之间把玩,一双吊销狐狸眼满是笑意。 “祝清姑娘在吗?”礼官问了第三回。 底下的人群慢慢静下来,窃窃私语声渐渐泛起。 礼官擦了擦汗,“殿下,要不再换一枚。” 玉简在两指间转动着,公仪休目光好整以暇地扫视着人群,轻吐出一个字来。 “等。” 人群的议论声渐大,礼官额上冷汗直流,谁成想一开场就出师不利的冷下去了,这祝家三姑娘也是个不寻常的,太子殿下是开场抽简的人,驳他的面子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来秋猎。 “祝清姑娘,可在此处?”礼官仍不死心,再次询问。 不知又沉默了多久,人群中终于响起了一道清亮的女声。 “在。” 举手的姑娘脸上挂了个绣花的素色绢帕,遮住了下半张脸。 在座各位与祝府交情甚浅,她们两姐妹更是鲜少露面,论眉眼,祝筝和阿姐其实有五六分相似,今日又妆扮的几乎一样,估计能分清她们的一只手数得过来。 除了……. 对了,太傅大人…… 祝筝的目光在高台上掠过,却发现太傅大人容衍的座位空空如也。 几名宫侍引道,人群也自发让开一条通道,顶着背上无数的眼睛,祝筝款步缓缓,走向高台。 台上的公仪休盯着那身影,嘴角噙着抹古怪的笑意。 “祝三小姐。”公仪休语气柔和,“幸会。” “幸会。”祝筝微微低头,掩去眸中波动,“太子殿下。” 公仪休忽然朝她伸出了手,将那块写着“祝清”的白玉简丢过来,祝筝下意识伸手接住,玉简上沾着他的些微体温,挨上手心上那点皮肉,像被蝎子爬过。 公仪休撑着下巴,“三小姐何以遮面行事?” “来时小女见了冷风,不幸面生了秋疹,不宜示人,故以绢帕遮掩。”祝筝语气平静地解释,“还请殿下见谅。” 公仪休脸上露出个明显的同情惋惜之色,眼里却闪过一点玩味的笑,很快便消失了。 过了这关,祝筝本想直接下去,没成想却被“有幸一同观礼”为由“友好”地挽留在了台上。 礼官手捧着一丛??圣花上前,公仪休以一番得体之词陈情了皇家的体恤,及这场秋猎对于大雍的深重意义,丝竹声低沉壮阔,回荡在开阔的猎场上,氛围随之庄重起来。 抽简仪式正式开始。 祝筝心中挂念着姐姐,端坐于台上,目光穿梭于穿梭不息的皇亲贵胄之间,直至礼官那悠长而清晰的声线响起:“有请镇国公府的世子温封寒莅临。”她这才勉强提起精神,瞥向那步入场中的身影。 温封寒一脸冷峻,神色仿佛冬日寒冰里冻着的一条死鱼,毫无遮掩地透露出对这场仪式的不屑与不耐。 上台后,他目光很淡地掠过了祝筝一眼。 祝筝亦冷淡回望。 礼官举着白玉筒过来,温封寒将手伸进去,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挑选,直接从中捏出一枚玉简来。 他瞟了一眼上头的名字,眉头颇重地皱了皱,又抬头看了一眼祝筝。 祝筝捕捉到这一异样的目光,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紧接着,温封寒那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清晰响起。 “祝筝。” “祝府双姝真是缘分深厚,姐姐伴游太子殿下,妹妹伴游镇国公世子。”礼官笑眯眯地对着祝筝恭维,而后又对转头对着台下,高声道,“有请祝四小姐祝筝!” 祝筝耳边轻鸣一声,天地仿佛静默了一瞬。 这台下乌泱泱的人群,还能从哪里再变出一个祝筝来…… 第32章 我才是祝筝 台下人群先是起了哄,而后热闹了半天,都没有等到所谓的“祝四小姐”上台,便慢慢安静下来。 祝筝背后渗出细密的汗珠,紧紧攥着手中的玉牌,几乎嵌进了皮肉里。 一旁的公仪休却很是气定神闲,端看着台下,似乎料定了不会有人上台。 沉默愈久,寂静中便开始夹杂着惊讶的低语,底下有早就疑惑方才的祝清的几个人,已经开始交头接耳,似乎很快就要分析出谁是…… “我是祝筝!我就是祝四小姐祝筝!” 人群中,一位白衣的女子拨开人群,风吹林火一般地刮上了台,她上台鞠了一躬,抬头时,也遮着半张脸。 “各位莫怪,我也长了疹子不便见人,所以也学祝……呃,祝清姐姐……遮面行事。” 祝筝一下听出这清脆的声音是谁。 聂如笙。 她换了方才那身桃红色的衣服,眼下也是一身银色猎装。 打眼看去,和祝筝的颜色别无二致,站在一起真的酷似一对亲生姊妹。 祝筝脑子有些发懵,虽诚然感谢聂姑娘的仗义出手,可如果待会儿又有人抽到了聂如笙怎么办?难道又要人顶替她吗? 这样抽下去,无休无止,岂不是变成了早晚圆不上的一个谎。 聂如笙像是猜出了她所想,凑近半步,借着温封寒小山一样的背影遮掩,附耳小声对她解释。 “不用担心,我的玉简不在那个筒里。” “我哥打小不擅长和姑娘说话,今天一大早就向二殿下招呼过,已经提前取走了我的牌子。” “可我才不想和他一道呢,他这个人私下可难缠了,吵的我耳朵痛。” “我看温世子像个大木杆一样,不言不语,正合我意。” 祝筝往台下去看,果然看到人群中有位红袍公子一脸呆若木鸡又咬牙切齿的表情,恨不得把聂如笙从台上拽下来。 虽然不知她为何这样做,但听完心中确实大石落地。 祝筝向她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诚恳道,“聂姑娘今日之恩,我铭记于心,日后定当回报。” 聂如笙隔着面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祝四姑娘不必这么客……” “祝清姑娘,祝筝姑娘。”礼官的呼唤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两人应声抬头,“请移步马厩,挑选出游的良驹吧。” 台上的才俊贵女都各自配成了对,前头站着的温封寒也转过了身,瞧了一眼站在一起的两人。 温世子不像个会多事的性子,戏已至此,祝筝也只能做了全套,款款福身道,“小妹有缘和世子同行,就麻烦世子多加照应了。” 温封寒冷冷挑眉,大跨步下了台,只留下一抹孤傲背影。 “哎,世子等等我啊!”聂如笙颇为不满,回身匆匆对祝筝告别道,“那我先跟他去挑马了。” 祝筝浅笑着点了点头,看着聂如笙脚步轻快地追温封澜去了。 公仪休贵为太子,早就备好了御用的马匹,自然不会和其他人一起。祝筝被礼官带着到了马厩时,大部分马匹都被择好了主,只剩角落里一匹枣红色小马。 马匹都是经过御选的良驹,对祝筝来说没什么区别,她径直走向那匹红马,拍了拍它的脑袋。 它低头在祝筝掌心蹭了下,低垂着眼睛,看起来很是温顺亲人。 “就它吧。”祝筝对礼官道。 祝筝牵马而出,山间秋意正浓,山间小径铺满落叶,金黄与火红交织,显出荒凉衰颓的绚烂之感。 祝筝难掩忧虑之色,姐姐的下落成谜,眼下有了这匹马,或许能成为寻人的助力。 她紧握缰绳,轻盈一跃,稳稳落在马背之上。 正欲策马离去,一道冷冽如寒风的声音突然响起。 “祝姑娘胆子不小。” 祝筝抬头,公仪休骑着高大黑马,横亘于前,目光如炬地审视着祝筝。 “本王倒是没想到,三小姐还有这样的身手。” 话这样说着,他眼里却没有半点惊讶之色。 “少时习得一点皮毛罢了。”祝筝淡声道,“教殿下见笑了。” 公仪休轻笑,话锋一转,“祝姑娘是准备上哪儿去?” “自然是在寻殿下。”祝筝回答得坦荡。 “哦?”公仪休嘴角笑意加深,“正巧本王也在找三姑娘。” 祝筝垂着头,不置可否。 紧接着,他拍拍手,唤了一声随侍。“无双。” 无双适时上前,手中捧着一把细巧的弓具递给祝筝。 “射箭呢,也习过吗?”公仪休问。 “不曾。”祝筝答。 公仪休眼里玩味更甚,逮着缰绳向前一步,将祝筝挤在角落里。 祝筝背上一僵,本能地退避。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祝筝可以看清公仪休眼底悬着的白光,和金香楼那双杀人时的眼睛别无二致。 公仪休倒拿着马鞭,猛地凑近祝筝,几乎要把她脸上的绢纱帕子挑下来。 “不如今日本王亲自指点指点祝姑娘。” 祝筝眉头紧蹙,塌着腰身往后一撤,堪堪躲开,“多谢殿下的好意,但 ……” 公仪休眼神极冷,面上却仍是笑着,“眼下没有旁人在了,祝姑娘何不把遮面的东西取了?” “小女患的疹子会传染他人,万不可危及殿下。”祝筝面不改色,“况且太医嘱咐不可见风,还请殿下海涵。” 公仪休笑意减消,“若是本王说,这是命令呢?” 祝筝胸腔中翻涌着复杂的心绪,紧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有些出汗,山间的风似乎都随着她屏息了。 公仪休像是看穿了她的强装,却并不急着拆穿她,反而享受着一步步试探时她的紧绷和慌张。 正当微妙之时,背后突然响起一阵清越的马嘶声。 祝筝还未来得及回头,一匹高骏的白马就横挡在了她身前,遮住了大半天光。 秋日的长阳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银色的衣袍随风翻飞,如同银鳞闪烁,背上一副长弓闪着冷芒。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公仪休也不由得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随即很快又换上笑脸。 “老师,您回来了。” 第33章 小心摔断了脖子 容衍胯下的白马,乃是西域远道而来的贡品猎马,其身形挺拔,较之公仪休的坐骑更显巍峨,稳稳横亘于二人之间,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 “老师归来甚早,父皇龙体已无恙了吗?”公仪休仰着头问。 容衍淡淡一瞥,“殿下若是挂念,不如自己回去看看。” 公仪休轻笑,目光中带着一丝自嘲,“父皇向来偏宠老师,学生还是不要给父皇再添烦扰了,不如去猎头鲜鹿心为父皇熬汤滋补滋补。” 逆着光,容衍神情晦涩不明,他松了松缰绳,“走吧。” 公仪休眼中闪过讶异,“老师要与我们同行?” “嗯。”容衍简短应声。 “可是……”公仪休欲言又止。 容衍眸光微垂,漠然中透着一丝不容置疑,“不行?” “狩猎按例是两人一组,”公仪休面露难色,“学生抽签得祝姑娘为伴,岂敢轻易更改规矩。” 容衍微微回过身,像是才发现身后的祝筝一般,目光冷淡地划过。 “那便让她留下。” “这……”公仪休一顿,现出为难之色,“学生岂能带头破例?” 容衍半垂着眼,看不清脸上的神情,语气带有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殿下何时竟也如此拘泥于陈规了?” “老师怎会如此误会学生?”公仪休恭敬道,“学生自幼循规蹈矩惯了。” 像是终于受够了这一段虚伪的推诿,容衍回眸看向祝筝,自行做了决断,“你且留下。” 祝筝如蒙大赦,没做犹豫,立刻就点头,“那小女便恭敬不如从…….” “等等!”公仪休挟着马匹横在祝筝的马前,又对容衍道,“祝姑娘远道而来,若是未得秋猎之乐,实属学生之过。学生方才刚允诺了要教祝姑娘射艺,今又有幸得老师指点,实则一桩双喜临门的幸事。” 言罢,他转向祝筝,“祝姑娘以为如何呢?” 话说了几个来回,最后居然又抛回了祝筝这里。 祝筝一哂,真是好一场酣畅淋漓的惺惺作态,她总不能说不愿意吧。 心中暗笑,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祝筝垂首道,“能得殿下与大人共授,小女荣幸之至。” 容衍沉默了会儿,目光从祝筝身上浅浅掠过,忽地一下打马转身,率先开道向林中策马而去。 公仪休亦别有深意地看了祝筝一眼,随即也跟了上去。 启陆山的红枫林是大雍十绝之一的美景。 秋风梳过桦树林,林中已见枯草,覆着淡淡霜色,但血色般的枫叶铺陈满目,让人几乎无暇顾及这份萧瑟。 林间静谧无声,风姿不凡的三人策马而入,带来一阵马蹄轻踏枯枝的细碎声响,打破了宁静。 高头大马的两位公子一前一后,锦绣华服,气宇轩昂。缀在最后的姑娘一身窄袖猎装裙裳,面覆淡色绢纱,仅露出一双明亮动人的眼眸,流转间顾盼生辉。 她背上背着一副长弓,这弓身相较男宾所用更显秀雅,装饰简素而不失精巧。 祝筝双手紧握着弓身,手指因用力而泛白,缓缓自背后的箭筒中取出一箭。 目光聚焦于箭尖上闪烁寒光的三棱玄铁,随后抬高视线,冷冷地投向公仪休在马背上的背影。 搭弓、上箭,动作一气呵成,箭尖悄然对准了前方那人的后颈。 随着马匹的颠簸,公仪休的身影在视线中时高时低。 如此近的距离,一旦箭出,便能为她前世的自己及祝家上下雪恨,乃至替无数无辜亡魂讨回公道…… 祝筝的手指勾着弦,紧握着那支细箭,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迎着风的眼眶生涩,几乎涩到发疼。 直到指尖酸痛,即将松弦之际,一人影猛然窜出,祝筝一惊之下,箭尖偏移,直指左侧最近的一棵树。 她猛地松开弓弦,细箭射出,却偏离目标,扎入了附近的灌木丛中。 祝筝惊魂未定,看向那个冒出来的不速之客,原来是公仪休的随侍,想必方才一直跟在后头。 “无双莽撞,吓到祝姑娘了。”他跪在地上。 祝筝摇了摇头,“抱歉,是我吓到你了。” “属下该死!”无双仍是诚惶诚恐,“方才走神落了殿下太远,着急追上去,没成想惊扰了姑娘。” 祝筝收起了弓,无双的出现让她渐渐冷静下来,方才在心间充斥的那股激荡渐渐灰暗下来。 手中的箭矢纤细,显然非实战所用,仅是玩乐时的陪衬之物。 何况她深知自己几斤几两,平生从未学过射箭,更别提马背上的骑射了。 她杀不了他。 至少今天还杀不了。 公仪休心思缜密,若贸然行动却不能一击致命,非但不能报仇,反而打草惊蛇。 那前面所做种种,皆要功亏一篑了。 利器在手,杀心自生,可她却无能无力,比之技巧和勇气,更难得的是转瞬即逝的时机。 祝筝垂首看着手里的弓,难免生出懊恼自怜之意。 “祝姑娘是怎么了?” 祝筝抬头,就看到公仪休不知何时骑着马回来了,停在不远处,侧目看着灌木上扎着的箭。 祝筝心里一凛,无双是公仪休的随侍,方才不知看到多少她的动作,不知会说些什么。 无双起身,怯怯地摇摇头,回禀道,“并无不妥,只是祝姑娘试了试箭。” 看来无双是没看到她瞄着公仪休的脑袋。 “殿下见笑。”祝筝镇静地挤出个笑来,亦顺应话音接下去,“我养在深闺见识疏浅,看到树上结的圆果,好奇是什么,以为能射下来呢。” 公仪休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树上叶子落的清净,只剩下不少红彤彤的圆球一样的果子挂着。 “红橼果,不能吃。”他简短道。 祝筝陪笑着说了一句“原来如此”,眼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祝姑娘,别轻易松开了缰绳。”公仪休的眼神轻飘飘地瞥向一眼地上那支细箭,细长的眼中含着古怪的笑意,“小心摔断了脖子,丢了性命。” 话落见祝筝面色一僵,公仪休满意地笑了声,便打马去追前头的太傅大人了。 自始至终,最前面的容衍似乎没听到后面的动静,连停也没停。 第34章 你见过她? 林中弥漫着枫叶特有的清香,混着马匹经过扬起的土味儿,行至林深处,折枝渐多,已可见到不少猎物的踪迹。 公仪休迅速抽箭搭弓,精准地射中了几只野兔与雉鸡,宫人领着猎犬将猎物一一捡回。 秋阳透过密集的叶缝,丝丝缕缕地穿透密林,红枫林骑猎并非简单消遣,更何况公仪休和公仪灏一样,娘胎里都带了视物不清的怪病。 后来圣上听闻练箭对视力恢复大有裨益,便让公仪休跟着容衍习箭术,看来成效卓着,他这些年恢复的很是不错。 公仪休几乎射无虚发,那些被射中的兔鸡之流哀哀叫着,被捡猎物的宫人利落地拧断了脖子。 血流如注,祝筝刻意回避了视线。 但他的箭术老师…….背上的弓始终未曾离弦。 两只黄兔被公仪休拎在手上,“学生在老师面前班门弄斧了,老师不准备也……” 容衍看也没看他一眼,抬起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林中不言,猎物惊弓。” 公仪休讪讪闭上了嘴。 落在后面没几步的祝筝恰巧听见这句,本就不知说些什么,也彻底歇了开口的意思。 她远远凝视容衍的背影,虽知自己仅是陪衬,却难免有所动作,引人注意。 容衍一路上几乎未曾正眼瞧她,即便偶尔掠过,也是一片清冷,仿佛她戴了面纱便成了陌生人。 若不是方才宴上流风来送过一回桃子,她几乎要以为这半月过去,太傅大人已将她忘了个一干二净。 自觉如同林间幽灵,能观人却无法被人所见,加之自知箭术不佳,祝筝更觉索然无味。 容衍的反常在她心上没停留多久,反正这和她要和他划清界限的目标算得上殊途同归了。 被强行带入红枫林却无所事事,加之姐姐下落不明,祝筝频频回头,试图寻找落队逃走的办法。 方才抽简时,聂如笙无意间说的那番话被祝筝记了下来。 竹筒里的玉简原来可以提前看过,更可以提前取出来。 那抽到姐姐,会不会是公仪休有意为之? 若是这样,想必他早就见过了姐姐,那她的失踪和公仪休有关吗? 祝筝顿觉遍体生寒。 …….不对,若是他掳走了姐姐,更应当掩人耳目才对,怎么会特意大庭广众之下安排抽简,教全部人注意到“祝清”呢? 思绪乱如麻,祝筝凝重地望向公仪休,他正在不远处追逐着一头幼鹿,再没有任何虚与委蛇的心情,她恨不得抓住他问个清楚。 最起码试探一下。 祝筝驱马上前,公仪休却越跑越远,倒是容衍夹了夹马腹,错身与祝筝交汇。 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偶尔传来的鸟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祝筝忽然开口叫了一声,“太傅大人。” 容衍抬眼,虽未立即回应,却勒住了马,一双眼睛沉沉凝望过来。 远处枫林如火,公仪休正指挥宫人搜寻逃走的母鹿。 时机不待,祝筝开门见山,“大人见过我姐姐吗?” 茂密的枫叶层层叠叠,遮天蔽日,将外界的光线几乎隔绝了泰半。 树影斑驳下,祝筝终于得以仔细端详了一眼久别的太傅大人,他眼中有些倦色,看起来很需要好好睡一觉。 容衍沉默了好一会儿,沉默到祝筝看他看的入神,几乎语塞忘了自己问了什么时,才听见他很轻声地回了一句。 “放心,她没事。” 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祝筝急切道,“你见过她?” 容衍点头。 “那她现在何处?” 容衍却不答了,忽然又驭马近了半步。 “伸手。” 祝筝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地伸出一只手来。 容衍抬手,从她的掌心划过,微凉的指尖蹭过手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痒意。 掌心里放进来一颗红红圆圆的果子。 是方才挂在高树上的红橼果。 “拿去玩吧。” 哄小孩似的语气。 祝筝愣神的功夫,他已经打马跃过了她,只留给她一个挺拔清隽的背影。 红橼表面带刺,这枚却被清理了个干净,也不知太傅大人是何时摘来的。 “母鹿在那儿!” 前方忽的传来一名宫人的呼喊声,划破了枫木林的宁静。 阳光透过密集的树冠,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一头健硕的母鹿在林间灵活穿梭,身后紧跟着一群策马疾驰的猎手。 公仪休见状,立刻扬鞭策马紧追,高声喊道,“谁能猎得鹿心,本王必重重奖赏!” 容衍亦调转马头,对祝筝简短吩咐,“留在这儿。” 人马的喧嚣惊扰了林中的静谧,群鸟振翅惊飞,野兔四处逃窜。那头母鹿在密集的灌木丛中左突右冲,穿梭于错综复杂的树影之间,时隐时现。 突然,鹿从漆黑的灌木丛中窜出,慌乱中竟撞上了一匹红马。 马儿受惊嘶鸣,将背上的祝筝狠狠甩落在地。 天旋地转间,一对绿莹莹的眼睛在丛林中与她对视。 未及多想,那黑影已迅猛扑来——竟是一头恶狼,绿眼狰狞,口水横流,显然也将这头鹿视为了囊中之物,穷凶极恶地猛扑而来。 祝筝迅速反应,用尽全身力气扯下背上的弓,但已来不及搭箭,只能将弓身作为武器,狠狠刺向灰狼的前胸。 灰狼吃痛,怒吼一声,几乎一口撕断了细弓,紧接着一爪拍向祝筝,带着撕裂周遭的风声。 祝筝心中一凛,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灰狼的爪子。 然而,她还未站稳脚跟,就听见身后传来破空之声。 一支箭矢贴着祝筝耳边呼啸而过,精准无误地射入了灰狼眉心。 这恶物痛嚎一声,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鲜血四溅,一股腥热气息扑面而来,也染红了周围的枯草,染红了祝筝的衣裙。 祝筝惊魂未定地回头,只见容衍手持长弓,策马疾驰而来。 疏影重重中,她忽然背后一寒,望向容衍身后的山林深处。 那里似乎还隐藏着另一双闪着幽光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仍拉弓如满月,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笑意。 有人喊了一声祝筝的名字,但她却僵立着未动,忘记了反应。 箭发。 声如玉裂,寒芒凛凛。 第35章 同味分甘 身体是被极热的铁贯穿,那穿透之处却又像是极冷,一刻不停地灌进刮骨刺肉的风。 祝筝痛的失声,眼前涌入暗红色的黑,带来一阵猛烈又尖锐的晕眩。 倒下之前,她听见公仪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林中视野繁杂,手下昏蒙愚钝,着急射杀恶狼,怎料到伤了祝姑娘……” 祝筝听的想冷笑,却连唇角都扯动不了了。 “筝儿!” 忽闻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喊在耳边炸开。 是阿姐的声音。 她听到了阿姐的声音 …… 祝筝抬头,团团鹅毛般的雪絮落在她脸上,四周不知何时已化作皑皑雪地,黑色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她手脚被缚,绑的结结实实,跪在雪地里,却感受不到一丝的冷。 “久闻祝家双姝,皆为国色天香,却深藏闺中。” “今日得见其二,果然名不虚传。” 还是公仪休的声音。 遮天蔽日的暴雪让人几乎难以视物,高坐于马背之上的公仪休,面容被黑甲遮掩,仅露出的一双眼眸中透着邪肆之气。 他身后的亲卫队则毫不避讳地窃窃私语着。 “祝家这等蠹虫,理当肃清!” 声音越大越大,几乎变成了讨伐,公仪休冷冷旁观,并未有任何制止之意。 直至一旁的一抹白影挺身而出,纤细的身躯跪倒在雪地里。 “祝清恳请二殿下守信,府上已将家产悉数充公,您答应过会放过无辜之人。” 公仪休轻拉缰绳,马蹄溅起雪泥,落满祝清单薄的裙摆。 “清清又喊错了。”他语气轻佻,眼神冷冽,“是陛下。” 祝清垂着头,淡声改口,“陛下。” “可你听,朝中上下都要求朕以血祭旗,肃清沉苛。”公仪休冷冷笑了一声,“今日必要留下一个人……或许,你们姊妹二人,可愿自荐一个么?” 祝清毫不犹豫,重重磕在地上,“祝清有幸为陛下大业祭旗开道,恳请陛下放过小妹。” “你一番番求死,是想与他地下团圆?”公仪休忽然敛了笑,拿着一支箭挑起祝清的下巴,咬牙切齿道,“朕偏不叫你如愿。” “陛下要杀要剐,毫无疑义。”祝清对他说的话置若罔闻,继续面无表情地磕在地上,“还请放过小妹。” 公仪休箭尖接着向下,森然的玄铁利刃缓缓挑破她肩上的衣裳,衣衫被划破,露出雪白的肩。 祝清仍是一脸心如死灰的平静,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只是不停地磕头,磕的额上鲜血淋漓,口中只重复着一句话。 “还请陛下放过小妹。” “麻烦。” 公仪休面上终于出现几分索然,挥手示意亲卫,将祝筝手脚上的绳子解开。 祝筝却没动,仰着头望向公仪休。 祝清见她不动,从雪地里爬过来,紧抱住她,“筝儿你先走,他不会杀我,姐姐一定会去找你,我保证,好么,我保证……” 祝筝呆呆看向祝清,看了长长一眼。 “阿姐。”她动了动唇,“我好想你……” 祝筝的思绪木然的厉害,只有眼眶涩的生疼。 她知自己是发了梦,这是一场她几乎夜夜会做的噩梦。 梦中不过旧日重现,早已必死无疑。 无论她多么努力地狂奔,都会被公仪休一箭穿心,这是她前世写好的终局。 风雪呼号,周遭的人脸都模糊的很,忽远忽近,忽大忽小。 祝筝陡然冒出一个念头。 前日种种是不是只是她的弥留幻想,天底下哪有重获新生的诡事…… 就像从未走出过这个雪夜,祝筝在姐姐的怀抱里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入掌心,片刻便消融了个干净。 她苦涩一笑。 霎时风起,把周围的一切都卷了起来,像风吹白雪一样吹散的七零八落。 祝筝闭了闭眼,身体忽然变得很轻,轻的在云端飘荡,一群白鸟从云中飞来,团团围着她鸣唱。 她荡来荡去,直至落在了一棵树上。 这是一棵巨大的青柑树,长的异常茂盛,结的硕果累累。 树上还有另一个祝筝。 她穿着一件蓝底碎花的布裙,正在上蹿下跳地在树枝间穿梭,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裙子下摆兜满了圆滚滚的青皮果子,祝筝踩着枝桠,去够远枝的那个皮黄的果子。 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大头朝下地从树上坠落。 正当她惊恐万分,以为自己即将脸朝地摔个狠跤时,一个黑影突然闪现,稳稳地接住了她。 青柑噼里啪啦,砸了两个人一脑袋。 祝筝摸着砸痛的头,还没站稳当就连忙道谢,抬头才看清接住她的竟是个小孩。 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长发束成简单的长辫,从头到脚一身黑,英气的小脸上长着一双十分漂亮的丹凤眼。 居然还是个小姑娘。 “你好大的力气啊。”祝筝由衷赞叹。 黑衣小姑娘也不笑,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把她放在地上,利落地掸了掸衣袖上的叶子。 “多谢你啊。”祝筝再次道谢。 小姑娘还是不说话,弯腰去捡散落一地的青柑。 祝筝也连忙去捡,好不容易捡完,她看到小姑娘手里留了一个,盯着端详了好一会儿。 祝筝意会,“小妹妹,你吃不吃?” “不吃。”她转身就走。 真是好生冷酷…… “接好喽!”祝筝不甘心,试探扔了一个青柑过去。 小姑娘反应快的惊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没回头就一把接住了。 “好身手!”祝筝拍手称赞,又对她笑眯眯道,“尝尝看,很甜的。” 小姑娘眉毛都没动,低头瞧着手里的青皮果子。 祝筝见状,小跑上前,剥开青柑皮,拿出一瓣举到她嘴边。 “你就尝尝看嘛。” 许是没想到祝筝这么难缠,小姑娘审慎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抵不住祝筝的盛情难却,张开了嘴。 祝筝总算满意了,顺手也塞进自己口中一瓣。 一入口,像是被灌了一口陈年老醋,酸的全身都抽搐了一下。 看来是摘早了。 祝筝呲牙咧嘴了好半天,小姑娘冰雪覆着的眉头也皱在了一起,声音却还是颇为冷静。 “你骗人。”她陈述道。 “抱歉,我也不知道这么酸啊。”祝筝好不容易缓过来,忍不住大笑起来,“小妹妹,你我有缘,同味分甘,以后咱们是朋友了。” 小姑娘站在树的阴影里,好不容易等酸味过去,那张小脸又恢复了冷酷的表情。 “能再给我一个吗?” 祝筝惊讶,“你还想吃?” 她摇头,“带回去。” 祝筝立刻了然,她也正打算带几个回去给姐姐,到时候也会盛情邀请姐姐“分甘同味”的。 祝筝又抛去一个青柑,黑衣小姑娘接的牢牢的,她塞进袖子里,转身就要离开。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祝筝在背后追问了一句。 她回过身,盯着祝筝看了好一会儿,似有犹豫。 “安逢雪。” “安逢雪。”祝筝念了一遍,“很好听的名字,你出生在冬天吗?” “不是。” “哦。我叫阿筝。” “你会弹筝吗?” “不会。” “……” “……” 两人沉默了一瞬。 “但我会放风筝……”祝筝补了一句。 唤做安逢雪的小姑娘“嗯”了一声,也不告别,继续迈开步子往外走。 祝筝只好在背后喊了一句,“逢雪,我每个月末都会来这儿,以后可以来找我玩儿。” 她又“嗯”了一声,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外。 一同消失的还有树下的祝筝。 只余下树上那个访客一样的祝筝,静静坐着。 她已然很好地接受了自己在发梦,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这只是她记忆里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平常到她都有些记不清了。 这个地方叫做萍水巷。 住着五六户人家,有卖肉的屠户,打铁匠张生,银匠胡二庆,还有青柑树的主人,陈阿公和陈阿婆。 他们老两口有个乳名叫阿毛的儿子,刚去了军营做新兵,时常请祝筝帮忙写家书寄过去。 她厌倦了做祝四小姐时,就会选择躲到这里来。 在这处,她有了个新的身份,是从布庄的新来的学徒小阿珍。 祝筝还养了一只小白猫,叫糊糊。 一只小黄狗,叫涂涂。 糊糊在舔肚子上的毛,涂涂在闻路过的黑狗,路边遇到的小姑娘被她骗着吃了个没熟透的青柑,皱起的鼻子像小兔子一样耸动。 远处的天碧空如洗,天边浮着两团圆彭彭的云,青柑树下的影子像是银色的鱼鳞。 真是极好的一天。 好的让人流连忘返。 祝筝望着远处炊烟升起,周遭静的只有风声,她眼皮沉沉,忽然很想睡一会儿…… “祝筝!” 一声极强的声音穿透梦境,和她耳边的残声重叠,惊的祝筝从树下睁开了眼睛。 这声音听着不像阿姐,但又有几分耳熟…… 祝筝的思绪混沌的厉害,想分辨却分辨不清。那声音像是很远很远,很快便飘散至无尽的黑暗之中。 周围重回寂静。 萍水巷的风物迅速离她而去,她下意识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却失足一跌掉进了茫茫暗处,沉沉地坠下虚空。 知觉越来越昏蒙,意识只剩一丝时,感到好似被紧搂在一个怀抱里,似乎还能闻到隐约的冷梅香气。 但抱着她的这个人却颇不稳重,手在一阵一阵地颤抖,但又极有力气,箍的祝筝浑身发疼。 脚步也虚浮,踉踉跄跄的,颠得她五脏六腑都难受,难受的像是要死了一样…… ……哦,对。 她记起来了。 她是要死了来着…… 第36章 梦到过我? 祝筝迷路了。 她踏入了空茫茫一片,像是盘古开天后的天地重又交汇,她孤身一人站在天地未分的混沌之中。 不远处,一条黯淡无光的黑河静静流淌,其上横跨着一座由白石砌成的桥。 “不会是奈何桥吧?”祝筝苦笑自语,声音很快消散在风中。 四周空无一人,祝筝渺小的像是一粒无人问津的沙子,一片零落成泥的落叶。 祝筝漫无目的地前行,直到缥缈的箫声在极远处响起,切切漫漫,如泣如诉。 俗话说,“好闻天籁,人间鲜有不可得。” 约莫自己是真的不在人间了,这箫声不知道来自哪个幽冥鬼兄。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箫声转入空灵,哀婉动人,恍若诉说着心愿未竟,不舍世间,但终归落幕的不甘。 祝筝的确不甘,她也不想落幕。 她看了看那座乏善可陈的石头桥,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转身,循着箫声往回走。 走了不知多久,一片刺目的光亮乍现。 她头痛欲裂,躯壳仿佛忽然变得极为沉重,一股晕眩猛灌进她的神识之中。 祝筝猛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正是夜半寂静时。 口里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儿弥漫,五脏六腑的钝痛迅速蔓延至全身,让她控制不住地紧咬牙关,揪扯着身上的衾被。 满头是汗地对着床顶的雕花纹路看了许久,她脑子仍是一片混沌。 这是哪儿? 好不容易缓过口气来,祝筝歪着头撑坐起一点身子,用尽全力推了推床边的窗子,斜开一缕缝隙。 隔窗望去,入目先是一片广袤无际的白地,覆着厚厚的一层雪。 天上挂着一轮苍白冰冷的满月。 远处云雾缭绕,白气袅袅。近处种满了苦墨竹,点缀着红梅,一直种满到窗边,像是一幅不世出的写意山水。 这是到了阴曹地府,还是世外仙山? 还有,怎么已经是冬天了? 外头惨白的光漏进来,祝筝茫茫然环顾一圈,房内陈设很是陌生,绛色双纱的床帷上缀着细细的明珠,在天光下折出细碎的光点。 床榻边上的案几上,放着一枚又黑又小的黑团。 祝筝捏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好像是一枚红橼果,已经枯瘪的不成样子。 这枚果子让她在困顿之间,终于有了犹在人间的感觉。 不久,门外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门被猛地推开,厚厚的门帘掀起,外头的冷风被夹带进来,吹的祝筝打了个冷颤。 一个颀长的身影逆着雪光,出现在了门边。 祝筝一愣,认出了来人。 “太傅大人?” 一开口,祝筝便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得如同烧尽的炭块,几乎未能发出声响。 “醒了。” 容衍的声音亦好听不到哪儿去,又哑又沙,初听竟有些陌生。 他大跨步走近,一身墨色大氅上落满了雪,往日清澈的眸色里遍布血丝,面容憔悴,整个人也清减了不少,在厚厚的斗篷里飘摇欲坠。 祝筝被他的模样惊了一跳,撑着手臂想从榻上起来,可躯壳沉重如石,仿佛只醒来了一个脑袋, 脑袋也昏沉的厉害,像是被灌进了一桶面糊。 容衍解了大氅在榻边坐下,伸手扶住了歪歪斜斜挣扎的祝筝。 祝筝本想借力坐直,没想到半点儿力气都用不上,连脑袋都软软绵绵地支撑不住,只好歪着头靠在他身上,脸无意地擦过他的肩头。 太傅大人身上的衣裳很凉,似乎浸满了外头的一身寒气。 容衍用火折子点燃了烛台。 暖光摇晃,驱散了满室的暗与寒,也照亮了靠在一起的两个人。 容衍拿起衾被严严实实地围住了祝筝,只露着一个脑袋在外面,又在她背后垫上了个软枕,抬手关好了窗子遮住缝隙,又随手倒了一杯热参茶递给她。 祝筝眯着眼睛好奇,为什么这里刚好就有壶热茶,难道一直热着吗? 还有,太傅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她抬眼看了一眼容衍,茶水的热气氤氲在两人之间,眼前这双精致的眉眼却愈发显得不真切,像是离得很远。 祝筝抬了抬手,容衍以为她要说话,微微低了头附耳过来。 她的手却精准地捏住了他的耳朵,用力往外扯了扯。 祝筝的指尖被热茶暖的发烫,挨上容衍耳尖,带来一阵微微的凉。 脑中忽然冒出姐姐说过的一句“冬天不要贪玩,否则会冻掉耳朵”…… 她下意识替他搓了搓冰凉的耳骨。 容衍微微皱了皱眉,侧过脸来看向祝筝,目光中似有震惊。 这个不解的神情有些眼熟,让祝筝一下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猛然撒开了手。 “原来不是在做梦……”祝筝恍然大悟。 因嗓子还哑着,这一句软绵绵的自白飘出来,容衍的眼神微动,不知为何幽深了几分。 “梦到过我?” 想不到他竟会这样曲解。 祝筝诚实地回想了片刻,似乎有一些零碎的片段仍存在脑中,可惜人一旦醒了就很难回想起漫长的梦境,只好摇头,“没有。” 怕太傅大人觉得她心有不轨僭越之意,又欲盖弥彰地补了句,“从来没有!” 容衍“嗯”了一声。 隔着棉被搂着的手,力道似乎重了重。 那只被她摸过的耳朵变得很红,祝筝莫名心里发虚,捧起手里的杯子隔开了太傅大人的视线,一口气灌完了参茶。 热乎乎的茶汤里含着一股药草味儿,整杯入肚,嗓子也缓过来几分。 祝筝犹疑着问,“太傅大人怎么会在这儿……” 怎么也应该先见到鸣翠,祖母,或是姐姐…… 想到这里,祝筝心头一跳,不等容衍回应,又开口道,“我姐姐……” 话刚出口,左肩忽然传来锥心一般的疼痛,让她惨白的脸皱成了一团。 祝筝睡的不灵光的脑袋总算记起来自己被穿了一箭,可是实实在在的锥心破骨了。 好不容易说了两句话,嗓子撕扯的厉害,她抬手想比划下,好让容衍明白。 “别着急。” 容衍淡声道,手指扶着她的下颌,仔细地端详了会儿她的脸色。 烛光映照在祝筝脸上,本就单薄的人更是摇摇欲坠,面色透白,恍若说话声音高些,面前的人都会被惊扰地翩然消失。 容衍沉着目光看了好一会儿,神情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总之像是在看一个什么稀罕玩意似的。 她刚重伤醒来,大约仪容不是很值得一看,祝筝被看的心里毛毛的,忍不住发出两个气音打破两人之间的宁静。 “大人 …… ” “放心,你姐姐很好。”容衍回神,低声应了她。 “……她在哪儿?” 如果姐姐在,肯定早就来看她了。 莫非还没回来吗? 万幸,她还记得那日在红枫林,太傅大人曾经同她说过他知道姐姐的下落。 “盛京。”容衍回。 是个完全没想到的答案。 祝筝苍白的脸上现出疑惑,这说法好生奇怪,她难道不在盛京吗? “……我在哪儿?”她接着问。 容衍接过她手里的空茶杯,又拓了拓她颈边的衾被,沉沉的目光落入她眼中,有如冰封已久的深湖。 好半晌,祝筝终于听见太傅大人开了口。 “成须山。” 第37章 是我不行? 成须山。 这是一个祝筝从未听过的地名。 容衍似是看出她的困惑,简短解释了几句,祝筝才明白过来自己现在身处大雍最北端,几乎到了芒丘地界。 北疆雪山连绵,人迹罕至,常年冰封。 怪不得外面在下雪。 她缓缓转过头,想向窗外确认一眼,没想到已经被太傅大人拉的严严实实,只好又很慢地转回来,看向一脸沉静的容衍。 祝筝吃力地张了张她的破锣嗓子,勉强发出一个音节,“为……” 为什么会在成须山。 祝筝的记忆慢慢回笼,心头上笼罩了成叠的困惑,譬如自己中箭后发生了什么,怎么离开的秋猎场,又是怎么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成须山,姐姐现在又在哪里,知不知道她的情况…… “别说话。” 烛光在容衍脸上明灭变换,清俊的轮廓在烛光下有些不真实,长睫微敛,他这张脸不带笑意的时候,总是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亦记起了中箭之前的状况,在那个红枫林中容衍的视而不见,冷落的反常。 祝筝忽然歇了追问的心思,满肚子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或许是容衍救了她,并出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将她带来了成须山。 这一箭虽痛不欲生,竟让她诡异地有了原来真的重生了的实感。 她还活着。 是那种如果被杀就会再死一次的,真切的活着的感觉。 她没有糊涂到对救命恩人谴责他的自作主张,不论出于什么目的,保住了命她自然应该是千恩万谢。 只是她现在虚弱的要命,脑袋更是乱糟糟的,张张口都费力,很难实行千恩万谢,只能用眼睛挤出些好脸色意思意思。 可惜容衍并没有领会到她的谢意,冰冷的脸色显然并没有被打动。 祝筝试图扯开嘴角笑一笑,好让意思更清楚些。 没想到这么小的动作做起来也会扯到胸腔,疼的她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 容衍眉头蹙地更深,忽然站起身,伸出手捉住她的手腕把了把脉。 接着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又翻起她的眼皮看了看。 每做一步,他的目光就看起来更是凝重了三分。 “伤口还很疼吗?”容衍问。 这一整套下来,弄的祝筝大气都不敢喘,只敢保持着谨慎的呼吸,生怕自己被诊断出是回光返照。 “还行。”祝筝故作乐观道。 容衍听了脸色却没有转圜,轻按着祝筝的肩膀,扶着背将她巧妙又生硬地放倒,淡淡吩咐了一声“再睡会儿”,便起身出去了。 外头寒风凛冽如刀,房内地龙烧的暖烘烘的,祝筝不想再睡,万一真是回光返照,一睡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可惜她精力实在不足,恍若梦游地撑了一会儿,终究是眼皮打架,合上了眼。 没睡多大会儿,便又做了噩梦,祝筝吓得猛然睁开了眼。 房里仍是一片漆黑。 祝筝瞟了一眼烛台,已经燃的只剩残烬,只剩豆大的微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榻边沿上靠着长手长脚的太傅大人,垂着头长睫轻阖,呼吸清浅绵长,一只手紧抓着她的衾被,似乎也睡着了。 她才稍稍一动,容衍立刻就醒了。 “大人怎么……” ……怎么不去床上睡啊? 这里应该有别的床吧? 没等长句在嗓子里拼凑完,容衍已经站了起来,又翻开了祝筝的眼皮。 祝筝乖乖地睁大着眼睛,忍不住道,“这儿有大夫吗?” 容衍微微顿了顿,目光留在她脸上,“是我不行么?” “不是……”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毋论太傅大人的医术如何,就这种一言不发,眉目紧凝的看法,实在是让人七上八下。 宁愿伸头一刀,直接一句话告诉她活不活得了算了。 “大人,我还能活吗?”祝筝直中要害地问。 诡异的是,容衍居然没立刻回答,就那样不眨眼地盯着她看,看的祝筝的心慢慢冷下去,宛如沉入冰冷的湖底。 完了…… 不会真的活不了了? 可是她都醒了啊! 醒不过来也就算了,醒了重死是何等残忍的事啊! “祝筝。”容衍忽然唤了她一声,挨在她眼皮上的手轻轻盖下来。 “嗯?” “我不会让你死。” 传进耳中的声音温沉动人,像是许下了一个郑重的诺言。 太傅大人的手不算热,覆在眼皮上有种温温的凉意,祝筝眼前黑着,眨了几下眼,不知该信几分。 世上生死之事,不是凭谁一句话就能左右的。 她去秋猎场前,也从没想过会挨上一箭。祝筝勾唇苦笑,忽然觉得思索这些真是没意思,管它有没有活头,倘若真的救不活了,也不要在最后关头还在忧心忡忡里遗憾离世。 “大人……”祝筝想通了,扒开容衍的手,沙着嗓子唤了一声。 “嗯。” “……我想吃点东西。” * 片刻后,容衍端了一只白玉小碗进来,盛了满满一碗丹参红枣粥。 祝筝感觉自己饿的只剩一张人皮,全身都叫嚣着想要狠狠地大快朵颐。 但也明白自己现下喘气都费劲,心有余而力不足,能喝下碗粥就不错了。 她忍着痛意,不敢用左半个身子吃力,摇摇晃晃地坐起来。 容衍挨着床榻坐下身,稳稳地用肩膀接住了她。 他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自然地盛起一勺粥,喂向祝筝的嘴边。 祝筝从被褥中伸出右手,微微向容衍勾了勾。 “大人……我还有一只手能动弹。” 她受伤的是左肩,虽然还痛的厉害,但也不至于全然变成废人一个。 容衍抬眼看她,“所以?” “……所以,不用麻烦您。” 容衍闻言,动作稍顿,“你想自己吃?” 祝筝点点头。 容衍神色复杂,但还是将勺子递给了她。 祝筝拿右手接着,颤颤巍巍地握住,小小的勺子似乎有千斤重,恨不得坠折她孱弱的右手。 她勉力撑了好久,好不容易从碗里舀起两粒米,笨重地挪出两寸时终是从手上滑了出去。 上好的骨瓷勺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摔成了两半。 祝筝下意识看向容衍。 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像是早有准备,不知从哪儿又拿出来一只瓷勺,朝她递过来。 祝筝接过来,盛了两下,眼见快要成功了,又颤着手掉了下去。 容衍面色未改,又拿出一只一模一样的勺子递给她。 她接过,努力挣扎一会儿,再次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如此往复,直到地上布满了两节的勺子,和大大小小的碎瓷。 “粥要冷了。”容衍终于开了口。 祝筝看向一地狼藉,不禁露出几分懊恼来。 又看向容衍,从始至终他都没放下那只白玉小碗,稳稳当当地端着。 在祝筝的目光中,他又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只新勺子,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粥,慢条斯理地凑近她的唇边。 这会子,容衍周身那股冷肃沉郁的神情似乎减了些许,淡淡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祝筝。 那只好看的像玉雕一般的手,只用两指就稳稳握着勺子,像是无声地宣告着胜利。 祝筝咬了咬唇,心里涌起一阵不明不白的郁气。 可惜她手脚都是软的,连带瞪向满地碎瓷都有气无力。 肚子咕咕叫唤,祝筝张大口一下吞了粥,赌气似的对着瓷勺咬了一口。 不料瓷勺硌的牙生疼,惹得祝筝轻轻哎呦了一声。 可恶,这勺子真是存心跟她作对。 第38章 衣裳脱了 实在是饿了太久,祝筝喝的狼吞虎咽,容衍喂的也稳扎稳打。 小小的嘴巴张到了极限,一张一合之间,风卷残云一般地消灭完了整碗粥。 容衍看着空下去的碗,“还要吗?” “要。”祝筝软绵绵地斩钉截铁道。 容衍很快又端回了一碗。 祝筝鼓着脸继续大口喝,一来是真的急需填饱胃袋,二来是她觉得容衍简直淡定的过了头,若是把他闹的不耐烦让她自己吃,算不算在这场莫名其妙的角逐中争回了一点面子…… 容衍丝毫未察祝筝暗暗的较劲,仍是极有耐心地一勺一勺喂着,间或还柔声叮嘱一句。 “慢点喝。” 又吃空一碗时,她已然吃到有些发撑了,却眼见获胜无望,不服气道,“再来……” “还吃得下?” “吃得下!”祝筝拍了拍肚子顺气,打出一个饱嗝。 “好了。”容衍将碗勺搁在一旁,后知后觉道,“你是在同我置气?” 被他这样一问,祝筝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好像脑子抽了筋,在太傅大人面前幼稚的不合时宜。 于是干脆地矢口否认道,“没有。” 容衍微微蹙眉,“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你生了气?” “没有生气。”祝筝愧疚摇头,只好坦诚道,“就是人争一口气……” 容衍眉头微松,拿起帕子擦了擦她的唇角,“你有伤未愈,急着争什么气?” 祝筝被他的动作弄的脸上痒痒的,方才磨姐姐时才会用的把戏让她的小脸上有些挂不住,她侧开了脸,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句。 “没办法,祝筝祝筝,阿姐给我取的名字就要我争……” 容衍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 祝筝抬眼,他的唇角微微扬起,清亮的眸色灼然地望着她,整张脸的颜色终于又生动了起来。 他总算肯笑了。 自从见到太傅大人后,他一身的沉闷和怨气比她还要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无缘无故挨了一箭的人是他呢。 胃袋里填的满满的,祝筝困意上来,往后仰了仰准备再躺回榻上,继续虚度光阴。 容衍却按住了她,又从身上拿出个不小的黑釉瓷瓶,揭开盖子对祝筝道,“衣服脱了。” 祝筝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容衍:“上药。” 黑釉瓷瓶中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药味儿,祝筝“哦”了一声,微微凝眉,“有没有……” 有没有丫鬟嬷嬷啊? 容衍:“没有。” 祝筝一噎,他怎么知道她想问什么。 先不论男女大防,她才恍然反应过来,居然被天潢贵胄的太傅大人伺候了这么久,脱衣擦药这种事,还是不要…… 她瘪瘪嘴,“怎么可能?” 祝筝伸长脖子往外张望,好像自醒来后真的没见过有人走动。 “没旁人。”容衍英挺的眉峰微微皱着,“这里没人愿意待着。” 祝筝很快被这个理由说服了,点点头表示赞同。 北疆苦寒,成须山更是个比流放之地还要更北的地方,常年人迹罕至,难为太傅大人还能找到这间房子安置她,随侍想必都没有带来。 不过,没有旁人?这么说那碗粥也是太傅大人亲自煮的? 容衍逆光而坐,窗外的雪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轻拂过眼下,更添了几分与生俱来的凌厉气质。 这样的一个人,实在很难想象他围着灶台忙碌煮粥的样子。 祝筝从小就爱看人做饭,要是她能下地走路,一定要尾随偷看个够,满足满足她的好奇心。 真是可惜了。 腹诽的功夫,容衍将药膏捂在掌心,慢慢用拌棒搅匀,动作堪称一个娴熟。 忽然又一个恍然大悟,这样说来,怪不得也没有大夫。 真是万幸救下她的是技多不压身的太傅大人,祝筝无不感慨道,“我运气真好,能得大人照顾。” 她动了动唇,想忖的是一句真心实意的道谢。 不知为何,说出来不仅有点阴阳怪气,甚至有几分古怪的得意忘形。 容衍抬眼看她,那张冷淡的脸上果然毫无感动之色。 “应该先夸太傅大人无所不能的。”祝筝心道,又想了一遍,不如干脆流出点眼泪,带点哭腔再说几句。 祝筝挤了挤眼皮,干涩像是进了砂石。 实话讲,置之死地而后生虽大幸,也着实令人后怕,能在这里见到容衍,她心里其实挺高兴的。 那是一种和他是不是“无所不能”不相干的高兴。 至于具体是什么,祝筝说不上来,只觉得一股漫涨的心绪堵在心头,忽然鼻头一酸。 感觉来了! 祝筝兴奋地坐直,正欲开口,容衍忽然抬手朝她的脖子伸了过来。 “干什么?”祝筝吓了一跳。 “领口解开。”容衍淡声道。 方才酝酿好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祝筝护住领口,往后撤开,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祝筝:“我自己来。” 容衍:“不行。” 祝筝:“我觉得咱们还没熟到那种地步。” “你以为……”容衍无奈地皱了皱眉,“你没醒的时候,是谁动的手?” “哦。”祝筝默了一会儿,“……早说嘛。” 破罐子破摔的果断让祝筝生出一股迟来的勇气,医者眼中无男女,她还是不要太迂腐了。 房内地龙烧的热,祝筝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寝衣,她三下五除二地解开衣领,将寝衣拉下肩头。 雪白的肩头上包着厚厚的布帛。伤口在心上三寸处,几乎贯穿了左肩,虽然看得出包扎地很是细致,但或许是醒来后活动的幅度太大,已然渗出了点点红血。 祝筝不忍看,微微侧过了头。 容衍神情严肃,微凉的手挨上祝筝,动作很轻地扯开了布帛的绑结。 伤口还在流血,结痂的部分和包扎的布帛难免黏连,扯开时,俨然像是在撕扯第二层皮。 “嗯……”祝筝吃不住痛,脸埋进了容衍的颈间,紧拽住了他的衣襟,“太傅大人……” 气息软绵绵的,带着不实在地孱弱,逸出的唤声还有几分哑,听在耳中,像是被一把韧而软的蒲苇扫过。 容衍手上莫名颤了一下,扯动住伤口的布帛。 “轻……” 她想说轻点,可又知容衍的动作已经够轻了,脏血黏在伤口上,必有扯开时这一回痛的。 “些微忍忍,马上就好。”容衍的声音不似往日,带着些莫名的低沉。 祝筝咬着牙点了点头。 新的药膏涂上去时又是一阵蛰痛,祝筝已然没有了动弹的力气,整个人像一块化了的蜜糕软在容衍胸膛上。 偶有动作稍重,祝筝忍不住逸出几声痛哼,温热的鼻息全灌进了他的颈窝里。 第39章 以前没做过 容衍一板一眼地上完了药,半倾着身体承着祝筝。 包扎起来动作虽然熟稔,却不知为何,额上也生了薄薄一层汗珠。 好不容易等药换完,祝筝终于松了牙关,脸色红透,浑身有如水洗,向后一仰就要滑回榻上去。 容衍伸出手捞住了她的腰身,以免撞到刚包好的伤口。 祝筝软成一条豆腐鱼,整个重量都压在容衍的身上。 一只手搭在了容衍手上,被轻轻握住。微凉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搭在她肩上的手轻轻拍着,像是要哄着她睡一般。 “大人……” 容衍没听清,“什么?” 祝筝却脑袋一歪,没再应声。 方才喝过的药劲上来,她虚合着沉重的眼皮,微微发苦的药味混着他身上幽幽淡淡的冷梅香,萦绕在祝筝鼻尖,让人莫名踏实了下来。 她又睡着了。 这一觉,祝筝睡的极安稳,未再从任何噩梦的纠缠中惊醒。 整个人像沉入无尽的黑海里,海里有个温暖又坚实的船筏稳稳托着她,四周无风无浪,一片宁静。 再醒来时,已经天亮了。 祝筝下意识往榻边看了一眼,容衍不在。 她将窗子顶开个缝隙,天际尚未亮透彻,远山极静,只能听见外面的寒风呼啸,夹杂着雪雀的啁鸣,和细枝不堪积雪轻声折断的响声。 婆娑的红梅映雪中,有一人破开云雾,缓缓走来。 推门而入时,容衍一眼看到那个扒着窗户的单薄身影,大踏步走近扯起了衾被。 “小心着了凉风。” 被兜头盖住的祝筝钻出个脑袋,见容衍关了窗,无不遗憾道,“我还没看够呢。” “雪而已。”他道。 “盛京好几年才落一次雪,我上次看到这么大的雪还是……” 祝筝陡然噤声,她记忆中的上次大雪是公仪休造反那日,如今还没下到盛京。 “还是什么?”容衍等了一会儿,“怎么不说了?” 祝筝扯开嘴笑了笑,兀自换了话头,“大人,我什么时候能下床走走?” 容衍:“等再好些。” 说了等于没说。 祝筝也不气馁,太傅大人都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她自然听之信之。 “那我能不能梳洗梳洗?” 令祝筝没想到的是,梳洗也可以不下床。 容衍直接搬来了一张铜镜。他们二人对镜而坐,镜中的祝筝惨白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发丝散乱犹如秋日蓬草,乍一看,竟有几分不在尘世的诡谲之感。 在祝筝五味杂陈之时,容衍已经自觉地拿起了梳子,简直比鸣翠还有眼力劲儿。 祝筝立刻出言阻止,“大人使不得……” 容衍淡笑一声,隔镜与她对望,“莫不是也要先摔几个梳子,才肯让我来?” “就这样披着吧。”祝筝脸上颇挂不住,讪讪道,“我看颇有前朝雅士的风流韵味呢。” “那是因为食多了五石散,发丝一碰就掉,不堪簪钗。” 祝筝:“…….” 天边渐渐泛起霞光,熔金般的柔光透过窗绢,仿佛一层细腻的金纱,丝丝缕缕镀在二人身上。 两人的身影圈在圆圆的青棱花铜镜里,祝筝隔镜望他,容衍的脸上亦是一层暖融融的光,他低垂着长睫,手中握起她的一缕青丝,那双浅淡的眉眼亦被氤氲出几分柔和可亲来。 真是慈祥啊,祝筝暗自感叹。 等太傅大人当了爹爹或者爷爷,应该很得小辈青睐。 就是不知道那时候,这张绝世容光的脸还有没有这么好看…… 应该也不会难看,毕竟……. “喜欢什么发式?”容衍忽然出声,抬眼和镜中正盯着他出神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咳……”祝筝莫名冒出一股心虚,连忙错开眼,“双鬟吧,双鬟就行。” 容衍点头,“好。” 他神情专注,动作细致,像是在做一件顶紧要顶精细的活计,指尖时不时擦碰到祝筝后颈的皮肤,微凉的寒意一路传至脊背,让她心里都跟着微微一颤。 祝筝控住心绪,正襟危坐,直坐的脊背僵直,才听到他说了一句,“好了。” 镜子里的祝筝比之刚才的模样,不能说是焕然一新,只能说是始料未及。 每一缕头发都被细心打理,然后精心安置在了不属于它的地方,整个脑袋从毛茸茸的乱糟糟,变成了油光水滑的乱糟糟。 祝筝扑哧笑出声来,“现在当真像是吃了五石散了。” 太傅大人方才那么从容,她还以为他很精通呢。 “咳……以前没做过。”容衍自觉梳的不好,此事比他想象中要难上许多。 沉吟了会儿,容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又梳了一遍,最后从身上解下来一条衣带,将祝筝的头发松松束好,搭在肩上。 “明日再梳双鬟。”他道。 第二日。 祝筝一睁眼,就看到容衍在榻边坐着。 “来绾发。” 祝筝算是见识了,太傅大人执着起来可真执着。 “不用了。”她迷迷糊糊坐起身,举起手腕上缠着的那根绛紫色衣带,“还是像昨日那样,简单绑绑就好了。” “嗯。” 镜前坐好,容衍眉眼低垂,一如既往地专注认真。 祝筝脑袋还没完全醒过来,塌着肩坐着,没多大会儿,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句,“好了。” 这次怎么这么快? 祝筝打起精神,瞧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两缕乌黑的发丝,分别被两只银簪束起,一左一右,宛如两朵初绽的墨莲,两侧长发结成细辫垂落肩侧,发间还点缀着几朵淡色的银坠珠花。 这手艺即使和鸣翠比,也非常可堪一看了。 祝筝震惊了,太傅大人是怎么做到一夜之间突飞猛进的? 容衍指节上绕着半圈祝筝的发尾,松开又绕紧,绕紧又松开,如此往复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何?好看吗?” 原来太傅大人还在等着她评价呢。 “好看!”祝筝点头,晃的一头珠花乱颤,对着自己忙不迭夸赞道,“真是改头换面一般的好看!” 话落,果然见容衍唇角翘起浅淡的弧度。 祝筝左右晃着脑袋,欣赏着容衍的手艺,不禁好奇地问,“大人去哪里进修了啊?” 容衍:“马厩。” 祝筝:“?” 第40章 没想软禁你 梳洗打扮完,祝筝还在对着镜子犹自感叹时,容衍端来了一碗汤药,还散着丝丝热气。 “把药喝了。”容衍提醒。 祝筝扭头就看到一大碗乌黑的药汁摆在眼前,像口深不见底的暗井,在上头映出一个苍白的影子。 她盯着那影子瞧了一眼,一句话也没问,就着容衍的手一口气干了。 容衍像是还没反应过来,看了看手里已经空掉的碗,面上难得一阵怔忪。 祝筝五官紧皱地咂了咂舌,这药真是苦的发辣,令人“回味无穷”。 口中忽然被塞进一颗糖球,药的苦味渐淡,淡淡的甜味带着梅花香化开。 容衍手中端着一个琉璃的糖球罐子,摸了摸祝筝的头,“做的不错。” 祝筝被摸呆住了。 她没想到喝个药还能受到嘉奖,好像做成了多么了不起的事一样。 听了好话自然谁都开心,祝筝抿了抿唇,心中和口中一起泛出淡甜,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也学着他的样子,从罐中拿起一颗糖球塞进他嘴里。 “大人也做的不错。” 柔软的指尖从他唇角划过,容衍一愣,咬着糖球呆呆地看向祝筝,耳尖上慢慢染上一抹绯红。 祝筝对他的反应始料未及,后知后觉地感到此举有些逾矩。 她连忙把手收回来,指尖上带出一点来自他的温热,顺着手臂一路猛冲至心窝,让她那颗破着空洞的心口,发出闷闷的鼓声来。 * 一个重伤的病人并不好养,衣食起居样样都马虎不得。近些日子祝筝时常感慨自己是撞了大运,碰上的是太傅大人不仅事事亲躬,还心细入微到了极致。 譬如她说一句喝药喝的口中苦,他隔日就换了五宝蜜枣食羹。赞一句窗外的红梅真好看,上午便能见床前瓶中插了几支。叹一声躺着的日子难打发,晚上他就给她带了一箱子七巧板八卦锁九连环。 在这种感人肺腑的照拂下,祝筝很快便能下地走路了,脸色也慢慢养出了红润,甚至腰上还贴了二两肉膘。 说起来,只有一处不太令人满意,就是太傅大人死活不愿意让她出门。 明明感觉身子日渐爽利康健起来,每次她去问能不能出去走走,容衍都只有那句,“等再好些。” 冷冰冰,比成须山上的雪还要冰。 等等等,等到猴年马月去。 晚膳时分,容衍端了碗骨汤给祝筝,趁她喝汤的功夫,例行为她听脉。 两指轻搭在她腕上,容衍神色专注,时而闭目时而皱眉,祝筝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计上心来。 “大人。”祝筝将声音压的很轻,“我是不是没救了?” 容衍睁开了眼,抬头看向她,眉目凝重,“怎么忽然这样问?” “自我醒来,已有小半月过去。大人每次来听脉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是不是我这身子丝毫没见好,您也无力回天了?” 祝筝说的半真半假,耷拉着一双清丽的眉眼,眼尾挂着一滴要掉不掉的泪,看起来满面伤怀。 “别思虑太多。”容衍将听脉的指尖撤下施力,轻覆在她腕上,嘴角刻意扯出点笑来,“已经好很多了。” “真的吗?不是哄我的?” “不是。” “既然好很多了,我能去外面看看吗?” “不行。” 可恶!这人真是软硬不吃。 祝筝险些泄气,但还是决定续上一招,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 她将骨汤盅搁在桌上,施施然站起了身。 走了两步路过容衍时,果然听他提醒道,“汤还没喝完。” “不想喝了。”祝筝嘟囔了一句。 “祝筝。”容衍拽住了她的手,“这是又在同我赌气?” 祝筝被他的直白呛的扑哧一笑,“大人进步不小,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容衍神情微顿,温声道,“听话些,把汤喝了。” “还不够听话吗?”祝筝凝眉,“乖乖地被软禁在这儿,吃什么穿什么都听大人的,只想出去透透气,也不行吗……” 话音落下,容衍忽然眸光微变,松开了祝筝的手。 看来是彻底没戏了。 祝筝颇感挫败,垂头丧气地往榻边去,心道只能改日另择一招了。 “我没想软禁你。”容衍忽然道,“明日带你出去看看。” “什么?”祝筝喜出望外,回身一个箭步跨回容衍身边,又发觉那句“什么”问的不好,给了他反悔的空间,于是着急坐实地提议道,“能不能现在就去,门就在那边,只要迈出去就好了。” 容衍挑了挑眉,无奈道,“得寸进尺。” “好大人。”祝筝抓住他的袖子摇了摇,“您就让我进一尺吧,您是如此的恢宏大度,襟怀磊落,而我是如此的迫不及待,度日如年。方才您来之前我就扒着窗看过了,今夜是个满月,外头的雪照的银闪闪的,我们就现在出去看一眼,就一小会儿,好不好?” 容衍沉默了半晌,终于点了头。 他去取了几件冬装嘱咐祝筝换好,拿一件斗篷将她裹上,还给她的脑袋上带了一顶雪兔毛的冬帽,浑身上下围的白绒绒一片。 低头看向那张还有些病气的苍白小脸,容衍嘱咐道,“只在廊下站站。” “好好好。”祝筝蓄势待发,手早已经搭在了门边。 一开门,外头的寒风更是蓄势已久,穿过夹着雪粒子呼啦啦地拍了她一脸。 好强悍的北疆风光,好旷达的风雪之夜。 祝筝眯了眯眼睛,正准备猛吸一口,身前便被容衍挡了个严实。 “去后窗,那里风小。”他道。 祝筝乐呵呵点头。 但她显然并没有痊愈到健步如飞的地步,房里走路时还晃晃悠悠的,仍需容衍扶着。 一出门,踩上外头的软绵绵的积雪,被裹了五层的祝筝更显笨重,只能像只小鹅一般挪着。 容衍一手端着防风烛台,一手扶着她的腰,几乎是把她整个人揽在怀里拖着走。 寒风被他高大的影子挡了大半,祝筝穿的又实在厚实,等走到后窗处,她甚至出了些汗。 月色清凉如洗,廊檐上倒挂着的一排冰凌都被照的异常剔透,红梅负雪,银辉点点。远处山峦层叠,陡峭的起伏都因雪而显得柔软,与暗色的天幕融为了一团。 祝筝揉了揉眼睛,想再看的更清楚些。 似乎没什么用,远山仍是灰茫茫一片。 只好不再执着,祝筝将目光移回近处,没想到眼前白雪掩映的红梅似乎也变得朦胧,化作了红白交织的圆斑。 祝筝心生疑惑,转头看向了太傅大人,正欲开口,却突然噤了声。 容衍的脸,竟然也是灰茫茫一片。 第41章 招魂 有一刻的无措从祝筝心头闪过。 无数好的不好的念头冒出来,很快,一个曾在书上看过的典故停在心上。 大雍通史的诸侯列传中曾记,芒丘蛮狄来犯,北疆的守疆将士身着白衣巧渡雪山,从后方包抄了敌人,取得大捷。 其中提到了人在雪地里待久了会有短暂的眩晕失明之感,唤之为雪盲。 她大约也是犯了雪盲。 毕竟已经将近月余没有出门了,日日在房内昏睡,眼睛也像胳膊腿一样需要适应,想来不必小题大作。 万一叫太傅大人知道,肯定立刻将她提回房间。 可惜她已经惊动了容衍,一丝一毫的异常都难逃他的眼睛。 “怎么了?”容衍问道。 祝筝面色如常,勤快地眨了几下眼睛,好让自己尽快适应,顺口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没什么,看大人好看。” 容衍脸色一僵,像是被风呛了一口,清咳了一声。 祝筝眼睛不灵便,耳朵倒是更尖了,她注意到容衍的动静,心上一动,又捏着嗓子道,“大人不仅生的好看,照顾起人来也是体贴入微,我方才看着大人,心里在发愁如何报答才好。” “不用报答什么。”他开口。 祝筝没理会他的婉拒,唇边挂起狡黠的笑意。 “我想来想去,只能以身相许。” 容衍忽然没了声息,端个烛台像座冰雕一样在她跟前立着。 祝筝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大人?” 还是没反应。 这雪盲还真是不解风情,祝筝眼前朦胧一片,根本看不清容衍的神情。 一不做二不休,她干脆踮起脚,举起手背轻贴上他的耳后。 果然很烫。 祝筝穿的严实,手算不上凉,可贴在他耳后的皮肤上,还是感觉到了热意。 容衍这下终于回了神,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当场擒获了那只胆大包天的手。 正欲开口,祝筝却扑哧笑出了声,眉眼都弯成了月牙。 “笑什么?”容衍问。 “笑发现了大人的秘密。” 容衍抓的太快,她尚未来得及抽回手,又因为挣扎被收紧了力道,手背几乎已经全贴在了他颊骨上。 硬实的触感下,传来一片越来越烫的温热。 祝筝验证了心中所想,越发觉得有趣,直白地戳穿道,“大人的秘密,是您很容易害羞。” “并且。”她用指背轻蹭了蹭容衍的耳廓。 “您一害羞,就会先红耳朵。” 容衍又是一僵,“没有。” “大人还喜欢嘴硬哦。” 祝筝没理会他的自白,只管笑着冲他挑了挑眉,满脸都是一副发现他致命弱点的得意洋洋。 很多很多年以后,无法无天的祝四小姐才终于知道,她这种把戏在话本里有个专门的叫法。 唤做调戏。 而此时祝筝只管云淡风轻地抽回了手,留着耳尖红透的太傅大人愣在原地。 “放心,我一定替大人好好保守这个秘密,绝不让旁人知道。” 她眨了眨眼,顺手在窗棂上抓了一把雪,捏成雪球,冷却手心里带回的热意。 捏完发现还挺好玩,她准备再捏一个。 刚捏好第二个,愣成大冰雕一样的容衍忽然动了,伸手拽住了祝筝。 “方才说的话,作数吗?” “什么话?”祝筝有些懵。 “以身相许。” “当然不作数。”祝筝不敢再笑,连雪球都吓得掉在地上。 “大人,我在同你开玩笑,您听出来了吧?” 烛火如豆,照的容衍的神情忽明忽暗,似隐在雾里。 “嗯。” 短短的一个音节,让祝筝居然听出来几分不高兴来。 她后悔了,自己一得意就容易出格,大约惹恼了容衍。 “大人……”她想道个歉。 “这种玩笑,记得不要同旁人开。”容衍沉声道。 “哦,好。” 祝筝诚恳点头,她一时忘记了太傅大人为人清正耿直到堪称迂腐,这次长了教训,以后再也不说这种话了。 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尴尬。 祝筝丢开手中半化的雪球,转头装作赏梅花的样子,往廊外迈了几步,和容衍撤开一段距离。 山间月色静静流淌了一地,天上下着盐一样的雪粒子。 比之噩梦里狂风裹挟的鹅毛大雪,成须山的雪要安静许多。 红梅开的繁茂,压满了厚厚的积雪,许多花瓣不堪重负,纷纷从枝头坠落。 感觉到背后的视线仍在她身上,祝筝赶紧装作忙碌的样子,双手撑起斗篷下摆,站在梅树下接落下的雪和花。 肺腑之中灌满沁凉,视线却越来越昏蒙。很快,居然连梅花树都看不清了。 周围似乎变得混沌一片,只能听见风吹过的响声,天地间似乎只剩了她一个人。 这凄清次第,有些熟悉…… 方才还兴致勃勃接花的人,忽然没了声响。 容衍隔了几步,站在她身侧。 毛茸茸的兜帽下,垂着的小脑袋只露出尖尖的下颌,一身花瓣零落,徒增满身的怅惘。 他拿着烛台走近一步,“祝筝。” 祝筝回神,“啊?”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祝筝勉强笑笑,“想起一个做过的梦。” “梦?” “大人,您见过奈何桥吗?” 容衍摇头。 “我见过。”她声音很轻,头仍垂着,“在一条深不见底的黑河之上,立着一座白石桥。我好像迷路了,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桥边,准备走过桥到对岸去……” “然后呢?” “然后……上桥之前,我忽然听见了一阵箫声……”祝筝讲着讲着,慢慢没了声。 思绪冷静,她才发觉同别人说自己的梦有些傻气,尤其是这种没头没尾又神神叨叨的梦,想来只是她昏迷时的臆想。 容衍站的很近。 风将祝筝怀里的花瓣吹翻,落在他的衣袍上,祝筝仰头望着他,咬了咬唇,没再继续说下去。 容衍将烛台凑近,“因为想起这个梦,所以不开心了?” 祝筝不好解释,点头道,“算是吧。” 容衍:“你想再听一次吗?” 祝筝:“听什么?” 容衍:“梦里的箫声。” 祝筝不解,“怎么听?” 难道再中箭昏迷一次吗? 容衍将手中的烛台递过来,祝筝只好松开了斗篷,片片乱红在两人之间翩飞开去。 他从身上掏出一支竹箫,“我吹给你听。” 祝筝先是愣了半晌,接着无不佩服道,“大人怎么身上带的什么都有?” 随时随地能掏出新花样,这衣裳得藏了多大的口袋啊。 容衍眼底微微泛起点笑,紧了紧她的兜帽,将下颌处的缎带解开重又系了一遍。 “去廊下坐好。”他嘱咐。 太傅大人的才艺表演可不是轻易能见识的,祝筝自然赏脸。她在廊栏槛上扫掉一小片积雪,捧着烛台坐下。 “大人要吹什么曲子?”她好奇地问。 容衍回身望过来,月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软蒙蒙的银光。 风雪伴奏中,祝筝听见他低低道出两个字。 “招魂。” 第42章 她复生了? 月色清亮亮的,照在院中如同清泉,两人的身影被晕散成一地清绝长影。 雪势渐大,容衍执箫而立,清幽的箫声缓缓溢出。其声悠长柔缓,惊醒了静夜群山。 祝筝捧灯独坐,只觉得天地之间都空了,唯有月下身影犹在眼前。 天地寂寥,箫声空远,斯人如冷蕊寒英,溪风远月,无人可揽入怀中。 幽幽之声旋流转环,似银河倾泻,时而短促溢出,时而幽远开阔,像极了在梦里听到过的声音。 须臾,箫声毕。 曲终娓娓而停,似有未尽之意。 祝筝沉浸其中许久未回神,等容衍走近,才发觉他已经吹完了一曲。 她虚情假意时最是嘴甜,真到动容处反而词穷了。 好半天,只挤出一句,“大人,我能看看您的箫吗?” 容衍把箫递了过来。 与祝筝想象中不太一样,这是一把非常拙朴的竹箫,样式素气雅致,只在尾圈上粗刻着一圈鱼纹,已被磨得十分光滑,看起来颇有些年头。 容衍看她端详的仔细,“你喜欢吗?” 与容衍相处日久,祝筝已经摸透了他的几分脾性。 此人旷达果决,不似常人。 譬如此刻,她几乎已经能猜到只要说了喜欢,他八成会把箫直接送给她。 要是个金银珠宝,祝筝也就不推脱了,可箫笛之物有定情定契之意,说不准是不是旁人所赠,她可万万不敢冒这个险。 但又不能说不喜欢吧。 “是把难得一见的好箫。”祝筝含糊道,接着便生硬地岔开话题,“大人方才吹的曲子,为什么叫招魂?” 曲风虽有跌宕起伏,却听起来不像个哀乐。 “和成须山的一个传说有关。”容衍拂了拂祝筝帽上的雪,“冷吗?先回房。” “不冷。”祝筝讨价还价,“能不能先讲讲这个传说?” 容衍也没坚持,挨着祝筝坐下,缓缓开了口。 “芒丘南曾有一小国,唤为亥楚,受其邻国昌鹄长年侵扰,苦不堪言。” “忽有一日,昌鹄派一使者,求与亥楚的歆平公主和亲,以结同盟之好,承诺永不再战。” “亲事定下,送亲队伍途径成须山,恰遇风暴。队伍弃轿四逃,花轿掉入山崖,山中的千岁蛇君将公主救下,与之结缘。” “蛇君一眼便定终身,歆平公主却被他蛇身的样子吓得失魂,蛇君便只好隐在暗处闭了关,日夜兼修成人身,盼望万全之时,重与她相见。” “终得大成关头,亥楚使者寻到了成须山,接走了歆平公主。” “出关后,蛇君只见佳人留字,当即动身前往亥楚。” “到达之日,却发现亥楚国正举办国丧。” “昌鹄国君谓公主不详不敬,将婚约撕毁,要求亥楚国将公主赐死,否则视为宣战。” “亥楚国上下闻风丧胆,国君难违民意,便将歆平公主押于殿上,命其饮鸩殉国了。” “这一切,发生在蛇君到达的前一天。他日夜兼程,只见到了梦中人的尸身。” 容衍的声音很平,并未带有多少起伏,可祝筝却听的心绪动荡。 “故事的最后呢?蛇君为歆平报仇了吗?”她忍不住问。 容衍敛眉,“没有。” 祝筝:“为什么?” “大约他心里明白,”容衍望向祝筝,“即便报了仇,她也再不会回来了。” 祝筝心里一空。 容衍看出她的低落,“还记得曲名吗?” 祝筝点了点头。 “传闻成须山神可行典当之事,发愿者只要拿出足够的诚意打动山神,便可实现其心愿。”容衍目光放远,“蛇君将歆平的尸身带回山上,长跪于山神殿前七天七夜,最后终于为公主招魂而归。” 廊檐下的冰凌忽地断开,发出一声碎裂的脆响。 祝筝的心在胸腔中跳的飞快,“你是说她复生了?” “是。”容衍点头,嗓音愈发温和,“故事的最后,蛇君和歆平得以重逢,双双归隐了成须山。” “复生的代价呢?”祝筝身上涌上寒意,“蛇君向山神典当了什么?” 容衍垂首,凝望着祝筝漆黑如点墨的眼睛。 “不重要。”他道。 这是祝筝第一次听到死生往复之事,她隐约感觉或许和她自己的离奇经历有莫大的关联。 祝筝抓了抓他的衣袖,“怎么会不重要呢?” 容衍淡淡撇开视线,“公主不知道,所以不重要。蛇君不在乎,所以也不重要。” 红梅花瓣随风而动,满地碎白与红交织。 容衍的侧影落在祝筝眼中,有些不真切的朦胧,像是一片随时消散的泡影。 她几欲张口,到底没再追问下去。 身子骨尚未痊愈,又是寄人篱下,实在不是个托出什么惊世骇俗大秘密的好时机。 罢了,来日方长。 祝筝望了望蒙蒙远山,努力平复了心绪,瞧见容衍仍望着不远处出神。 “大人。”她轻声叫了一声。 容衍转过头,“嗯。” 气氛有些沉闷,祝筝微微笑着,打趣道,“您真的是人吗?” 容衍抬眉,“我像鬼吗?” 祝筝一噎,她的本意是开玩笑问问他,怎么连这些个神差鬼事都知道,莫不是真是什么下凡谪仙,宿在了此处。 可他这样一反问,让她心上爬过一丝凉意,竟不知道点头还是摇头。 烛火在寒风中晃动,容衍的轮廓也忽明忽暗。 “怕鬼?”容衍问。 由于雪盲症作祟,容衍脸上像是拢着一层白光,他的神情并不好分辨明晰。 这让他的话显得愈发诡异。 若是换做以前,抱着镇魂井睡觉的祝筝自然天不怕地不怕。可如今她已经做过一次鬼了,又好不容易做回了人,还是互有敬畏的好。 于是祝筝犹豫着点了点头。 容衍微微正色,“我变的鬼,也会怕吗?” 这问的好生古怪,一听就是个有诈的陷阱问题,祝筝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 “太傅大人德泽深厚,功名等身,就算……”她顿了顿,斟酌了一下用词,“……驾鹤西去也肯定封神登仙,哪里还会对人间有什么执念,绝不会流连在凡人地界,做一个迷途的孤魂野鬼……” “万一我有呢?” 祝筝有些莫名,“万一有的话,也没必要找我是不是……” 容衍的目光锁在祝筝脸上,深深地望不见底。 忽然冒出一句,“那便托梦好了。” 不知是因为音色还是语调,容衍不论说什么都听来十分认真,从来听不出半点玩笑的意思。 眼下祝筝拿不准他脸上是不是带着戏弄,只听声像是认定了要找她托梦索命,只是温馨地提前通知她一声似的。 “要不,咱们别说这个了。” 她小声打着商量。 太傅大人命格英实,百无禁忌。祝筝却是死了一次且差点又死一次的人,难免起了避谶的心思。 容衍看她缩头缩脑地谨慎环顾着四周,低低地笑了一声。 “胆小鬼。” 祝筝撇嘴,“胆大鬼。” 容衍拿过祝筝捧着的烛台,绕着她晃动一圈,忽地吹灭了。 沁凉的月光顿时落满两人身上。 “那便成一双伴生鬼,永世不得分开也好。”他低声念道。 这话落下时,忽然起了一阵大风,梅花树飘摇的影子张牙舞爪,伸出无数枝丫变作的长手,将地上两个灰灰的人影盘绕其中。 能说出这种话,一看就没做过鬼。 经验丰富的祝筝无奈地摇了摇头,能做人谁愿意做鬼? 反正她不愿意。 “回去回去回去吧。” 祝筝率先站起身,挪着坐麻的腿,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好不容易走到转角时,忽然腰上一紧,双脚蓦地腾空,她被挟着腰身横抱了起来。 祝筝被吓得尖叫一声,回音远远传出,惊飞了一群入睡的雪雀。 “怎么?”容衍紧了紧怀里的人,“以为胆大鬼要吃了胆小鬼?” 祝筝捂着嘴,对上那双盛满清浅笑意的眼睛,忍不住抬手捶了他一拳。 “大人您是失心疯了吗?!” 容衍挨了软绵绵一拳,唇边笑意更深,边抱着她往后走,边凑近她耳边。 “我在同你开玩笑,没听出来么?” 温热中带着冷梅香的气息扑在她耳朵上,弄的祝筝痒痒的。 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 她总算听出了这是在报复她那个以身相许的捉弄。 “大人真是……” ……简直睚眦必报。 容衍停住脚步,“真是什么?” 小命在他怀里,祝筝生怕他一个不高兴把她摔进雪地里,只能把话尾吞回肚子里去。 “真是、力气不小。” 第43章 肩膀……在上面 又在吃饭吃药、上药睡觉中过了几日,祝筝的伤口结了厚厚一层痂,胳膊腿也越发有力气了。 眼见时机成熟,祝筝思索再三,终于在晚膳后提了一个很合理又很过分的请求。 “我能不能洗个澡……” 容衍刚收拾完碗筷,闻言先是愣了愣,接着抓住祝筝的手听了脉,一番冗长的望闻问切之后,终于点头答应了。 沐房烧热了地龙,备好了热水和换洗衣物,容衍把祝筝抱了进去。 “我伤的又不是腿,为什么不叫我自己走?” 祝筝有些扭捏,最近明明感觉越来越康健了,太傅大人不知为何又上了心,一言不合就要抱来抱去。 “水会凉。” 容衍短短解释了一句,将她放在浴桶边的凳子上,半蹲下身,抬起手动作自然地伸向她的领口。 “好汉住手!”祝筝大喝一声,“你干什么?” “你洗澡不脱衣服?” 祝筝捂着领口,“我自己来,不劳帮忙。” 容衍眉峰微微隆起,好像听她说了什么疯话一样,“你要自己洗?” 不然呢? 祝筝被问的半天哑口无言,不明白自己方才是有哪句话说的不对劲,“难道你以为我要你帮我洗?” 木桶中散出的热气氤满了整个沐房,容衍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怔忪,半晌,终于将顿半空中的手慢慢收了回去。 “没以为。”他道。 “那你出去。”祝筝努努嘴,向门口示意。 容衍又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从腰间的环佩上解下来个铃铛,塞进祝筝手里。 这是一只云纹底的银铃铛,顶上刻着一只孤鹤,鹤眼睛处镶着一颗剔透的红宝石,相当的精雅漂亮。 他果然随身带的什么都有,改天掏出个石磨盘祝筝都不稀奇。 “需要我的时候,就摇一摇铃铛。”他嘱咐祝筝。 这措辞真是相当诗情画意,祝筝觉得新奇,把铃铛拿在手上晃了晃,清脆的铃声在两人之间回荡,甚是悦耳空灵。 “我直接喊大人不是更快吗?”她颇为不解,想把铃铛还回去。 容衍没接,“你嗓子刚好,爱惜些。” 很有道理的样子。 冬天的水凉的快,容衍临走前又添了一壶热水,“我在门口。” “你走远一点。”祝筝挥挥手,“我大概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容衍点头,带上了门。 水温微烫,还加了些利伤去瘀的草药,祝筝整个人泡进水里,终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爽利。 心口上三寸处,结着一块紫黑色的血痂,沾到水微微有些刺痛。 祝筝低头轻抚上伤口边缘,粗砺的触感摩着指尖。她往下微微用力,深处传来的痛感让她皱了皱眉。 三寸。 这便是她能改变的余地。 曾几何时,她以为躲是有用的,所以才致力于不和公仪休扯上任何关系。 平心而论,她也躲的不错。 可经此一伤,她恍然明白过来许多。前世她一直以为祝家与太子并无什么瓜葛,只是没有靠山加上运气不好才被灭门。可如今仔细回想公仪休阵前那番话,他对祝家分明是早有图谋。 尤其是姐姐,他们不仅是旧相识,那番话中似乎还提到了一个让他耿耿于怀的“另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 三人之间的故事,会是结成死局的症结吗? 祝筝还毫无头绪,但已明白只要死结未解,命运便注定会射出相同的一箭,祝家也注定会毁于同一场大火。 毋论她如何苦心经营,都不可能躲得过。 而想查清楚这一切,就得尽快回盛京去。 想到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她背后涌上一股寒意,这才发现出神太久,水已经开始冷了。 祝筝满腹心事地从水中起身,伸手去够旁边架子上挂着的软巾。不料软巾勾住了脱下的衣物,她只好半倾着身,用力一拽。 软巾脱开,横扯的力道猛地回弹,带着整个沐桶晃动,歪歪斜斜地往后倒去。 祝筝惊呼一声,反应极快地转开半个身,好在摔倒之前让自己的右肩先着了地。 巨大的倒地声混着泼水声响彻沐房,祝筝整个人仰面朝天,赤条条躺在地上。 还没等缓过来口气,耳边就听见了门被撞开的声音。 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美人玉体斜陈,乌发如云,湿漉漉地铺散一地,祝筝想转个身至少收敛一下姿势,却发现已经来不及,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绛紫色衣袍…… 她绝望地两眼一闭,干脆装作已经摔死了算了…… “祝筝!” 容衍叫了她一声,似乎还问了几句有没有事之类的,祝筝不敢有任何反应,心如死灰地紧闭着眼睛。 直到他用什么东西裹住她,一路大步流星地抱回了卧房,祝筝都没发出一点声音,本本分分地扮演着摔昏了过去。 一挨到床榻,她终于见到了救星,立刻有如乌龟缩壳一般整个缩进了锦被之中。 这样掩耳盗铃的动作当然逃不过容衍的眼睛,他将她的脑袋从被子里扒出来,毫不留情地暴露在外面。 “哪里疼?” 脸皮疼。 “怎么不说话?” 容衍锲而不舍地追问,见祝筝闭着眼睛又缓缓往被子里缩,作势就要来掀被子。 再装只能坐以待毙,祝筝终于演不下去了,“能不能让我自己待一会……” 听见她出声,容衍脸上的神情明显一松,缓缓吐出一口气。 “告诉我,摔到哪儿了?” 祝筝:“……” 方才落地时右臂撑了一下,只有右肩处微微钝痛,应该没什么大碍。 睡上一觉就好了。 容衍看她又沉默不语,半张红扑扑的脸缩在被中,只露着两只乌灵灵的黑眼睛,像是含着一层薄泪。 他伸出手,在她的额头上碰了碰,“你在发烧?” 祝筝侧开脸,“没有。” 他的手又追上来,捏住了她的下颌,“你的脸很烫。” ……这是臊的。 祝筝像只被擒住的鱼一样,左右挣了两下,“别管了,反正不是发烧……” 容衍俯着半个身子,凝着祝筝的脸色良久,终于看出了她无地自容的窘迫。 “我没看见。”他吐出四个字,硬梆梆地安慰着榻上的人。 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祝筝眼前一黑,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你闭着眼睛走路的吗?” 容衍没解释他是怎么没看见的,反倒是终于理解了她在别扭什么,直起腰主动背过身去。 “你自己检查,哪儿有伤告诉我。” 祝筝幽幽叹息,看来今天不掀开这个被子,太傅大人是不准备善罢甘休了。她不得不妥协,抬手想掀开被子看一眼,却发现右肩毫无知觉,动也动不了。 侧身想换个角度,方一轻动,祝筝就痛的忍不住“嘶”了一声。 容衍立即转过身,“怎么了?” “胳膊……”祝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像脱臼了。” 容衍脸色微沉,凑近拽住了她的被角。 祝筝如临大敌,“等……” 可她这会儿没可用的手来阻止他的举动,耳畔只听见容衍低低的一句“失礼了”,被角就被掀开了半条窄缝,一双手探入了被中。 身上传来微凉的触感,激的祝筝一颤,脑袋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半晌,才艰难地开口。 “大人,肩膀……在上面……” 第44章 以前,不一样 容衍很轻地“嗯”了一声,手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 隔着被子视线不便,他的一双手在被子下起伏着,难免磕磕碰碰,来来回回,在她柔软的轮廓上摩挲着掠过,好不容易才找对了地方。 容衍扶正她的肩,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微微用了力。 伴着祝筝一声压抑的痛呼,手臂复位。 接着他的手利落地抽走,分走了被子里独属于她的滚烫。 一时间,房内只有烛花轻爆的响声,静的落针可闻。 祝筝浑身如同烧熟的虾,眼睛一时不知道应该看向哪儿,容衍坐在榻边垂着眸,也没说话。 就这样古怪的沉默着,两人闪躲的眼神一碰上,几乎是同时弹开了。 “你,”容衍率先开了口,“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祝筝闷着声,“……没了。” 容衍:“嗯。” 祝筝偷瞄了他一眼,大人的两只耳尖红透了,连同玉色的面庞上挂着一层薄红。 原来比一个人脸红更可怕的,是两个人的脸都通红。 沉默像块大石头压在两人肩头,祝筝忍不住试探开口,“你怎么……” 怎么还不走…… 她是走不了,但他可以走啊,赶紧走两个人不都得救了吗?何必在这面面相觑,全身的血都要烧干了。 容衍还是没动,祝筝猛吸一口气,把头埋回被子里,“我要睡了。” “好……”他终于站起了身。 被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关门声,祝筝悄悄探出脑袋,又听见门被打开。 本该离开的容衍去而复返。 祝筝立马又把头缩回被子里,连看也不敢看他。 “衣裳……”容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记得拿出来,不要裹着睡。” 祝筝不解,“什么衣裳?” 容衍欲言又止,半晌,又转身道,“算了。” 太傅大人的背影落在祝筝眼里,只着单薄的中衣,终于让她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衣裳了。 锦被之下,丝质的外袍触感软滑,紧紧缠着她不着寸缕的身子,某人身上清梅气息还残留其上,团团笼罩着她,仿佛现在正赤条条地横躺在他怀里。 “……” 祝筝刚睁开的眼睛又缓缓合上了。 真的不如摔死算了。 * 接下来的几天,气氛变得十分不寻常。 起因是摔倒后伤口难免开裂,太傅大人便以此为由,在祝筝的床边搭了个小榻,开启了同吃同睡的日子。 不寻常的倒不是祝筝。 一开始她确实对那件极其丢脸的事别扭了几天,但脸皮于她一向不是顶重要的,所以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道理。 严格来说,她不过是一个刚能自理的病人,而太傅大人是她的大夫。那么在大夫眼里,看见光溜溜的一个人,本质上和看一条狗,一只猫,一块肉没什么区别。 不寻常的另有其人。 一向静如冻湖,滴水不漏的太傅大人,近几日简直是性情大变。 先是被祝筝发现他总是频频走神,说话时眼睛虽然盯着她,脑袋却好像根本没听进去她说了什么。 后来便是屡屡失手,譬如烧菜忘了放盐,譬如把药熬干,譬如自己的衣服都不记得穿了几件。 莫不是撞了鬼了。 下午上药的时候,祝筝终于忍不住发了问。 “大人,你为什么怪怪的?” 容衍面色微僵,“哪里怪?” 祝筝低头看了一眼他包扎好的伤口,松松垮垮歪歪扭扭,跟以前的手法不可同日而语。 这还不怪? 祝筝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大人似乎退步了。” 容衍抬眼看向祝筝,默了半晌,也没为自己分辩,“以前,不一样。” 祝筝:“哪里不一样?” “以前,”容衍喉下微滚,“我只想着你快些好起来。” 祝筝讪讪,“……现在不想了?” 容衍皱眉,“不是这个意思……” 祝筝:“那是什么意思?” 容衍保持着皱眉的神情,将目光停在她脸上,祝筝也皱着眉看回去,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可他却端起一旁的青瓷药碗,突兀地换了话锋,“药快凉了。” 祝筝眯了眯眼睛,没理会他凑近的药勺,手扶着药碗又试图一饮而尽。 不知怎地,容衍却没有及时松开手。 祝筝没抢过来药碗,只好拼了全力猛吸了一口。 药汁呛进喉咙里,她猛地咳了起来,没来得及咽下去的汤药顺着下颌流了下来。 容衍掏出帕子,“这么着急做什么?” 不是说药快凉了吗……. 祝筝咳的肺腑震动,任他将她揽过去擦脸,整张脸几乎都埋进了他的颈间。 咳了好大一会儿才终于缓过来,她试图坐直身子,抬头时一个没留意,柔软的唇角划过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凸起。 靠着的胸膛微微一僵,祝筝顺势后撤,还没等看清自己不小心蹭到了什么,容衍已经霍地站了起来。 药碗扣翻在他身上,没喝完的汤药泼了一衣裳。 祝筝被吓了一跳,“大人?” 容衍胸膛起伏,抓着丝帕的手紧握成拳。 “我再去熬一碗。” 他丢下一句话,便转身大踏步地出了门,脚步杂乱地仿佛在被鬼追。 ……真是越来越怪了。 祝筝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过来。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 ……呃,总之太傅大人也是人,伺候她这么久,端的是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就算是神仙也熬不住,恐怕对她这个病秧子早就不耐烦了。 祝筝心里闷闷的,这两天得赶紧想个办法让大人高兴高兴,以免二人的医患关系日渐恶化下去。 于是次日,在祝筝的精心试探之下,容衍答应了一起出去走走。 今日没下雪,是个难得的晴天。 祝筝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看清自己住在何处。 走出那间躺了许久的屋子,门外连着一条碎石小径,延伸至庭内,布局方正井然,红梅点缀交错,微风吹过,簌簌银雪飘落。 近处飞檐钩角,曲径通幽,远处屋翎起伏,一眼看不到尽头。 他们住的地方,似乎是一个不小的山庄。 祝筝在廊下站着东张西望,容衍正一样一样地检查她的帽子手套有没有带严实。 她偷偷深吸一口气,鼻息间都是他身上熟悉的冷梅香,和庭外的红梅别无二致。 “这里是什么地方?”祝筝好奇。 ……是太傅大人的故乡吗? 并非无端猜想,只因比起桎梏于朝堂之上,他似乎更适合出现在这里,在这样无边无际的落雪天里,吹一首悠扬的小曲儿。 “你觉得这儿如何?”容衍不答反问。 这问法真是相当笼统。 祝筝不知评价哪方面,含糊道,“风光无限好,比盛京的雪景壮美多了。” 容衍刚给祝筝的斗篷系好带子,双手仍在她的领口上停着,远远看起来,就像捧着她的脸。 他微微倾身,与祝筝视线平齐,琥珀色的眸光柔和的出奇。 “那便留下来,怎么样?” 第45章 我从来不许愿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问,但祝筝可没忘记自己想让太傅大人高兴的初衷,于是赶忙乖乖赔上个笑脸。 “行啊!” 容衍的眼神晃了晃,一眨不眨地盯着祝筝。 “咱们就留在这儿天天堆雪人吃雪花,据说住在冷的地方人会长寿呢。”祝筝一本正经,“大人,你听没听过?” 容衍好半晌才接话,“没听过。” “我在北疆通史上看到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祝筝思忖了一下,向眼前这个存疑的北疆人求证道,“你说不会是北疆人乱写,为了把人都骗过来吧?” “……” 容衍沉吟不语,慢慢直起身,眼神渐渐黯淡下去。 这一番怎么看也不像被哄高兴了的样子,祝筝纳闷,方才明明感觉他是在期待一个肯定的答复,怎么顺着他说也不高兴? 难不成这其实是一个测验,为的是测她还有没有心系盛京? “大人?”祝筝试探地叫了他一声,直白道,“请给小女一个明示,您到底是想我说行还是不行啊?” 容衍唇角勾起个无奈的弧度,忽然伸手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一下。 “喂……”祝筝吃痛。 “走吧。”容衍转身,示意祝筝跟上。 这次他们去的是山庄外面。 地点自然是容衍挑的,毕竟祝筝人生地不熟。 不同于盛京落在青瓦上的雪,成须山的雪霸道又蛮横,将天地之间全覆满了苍茫壮阔的白,浑浑然毫无边际。 一路走走停停,滑雪玩冰,终于到了一处桥亭。 站在桥亭中往北望,是山与山之间连成的一片断崖,在无边雪色中巍峨的撼人心魄。 人立于中,仿佛一个微不足道的墨点,渺小到所有的忧虑苦痛都微不足道。 崖边立着一棵老松,其上挂满了彩色的麻绳,满满当当的,被风一吹,翻滚着彩色的波涛。 “为什么挂了这么多彩绳?”祝筝好奇。 “这里叫众生桥。”容衍解释道,“成须山的传说中,山神视众生为子民,北疆人一贯把这里当作神山,常在此处结绳许愿。” “这样啊。”祝筝望向那棵无言的崖松,迎着风雪飞扬着无数沉甸甸的愿望。 人面对壮阔之境时难免觉得无可自容,一览天地之宽时,借此风光许下自己的心愿,几乎是本能。 桥亭下紫衣的郎君和白帽的美人相向而立,风卷起檐角上的浮雪,沾湿了两人的发丝。 容衍执起祝筝的手,递过来一根一样的五彩绳。 祝筝却没接,“大人许吧。” 容衍:“这是给你准备的。” “我不用。”祝筝摇头,“我从来不许愿。” 容衍:“为什么?” “许了愿,就会被老天爷知道了我最在乎什么,最后都会被拿走的。” 祝筝面对着容衍,仰着脸看他,北风吹歪了帽子上的白兔毛,将她的笑脸遮去了一半。 她总是在笑,眼睛在笑,嘴巴也在笑,开心的时候笑,不开心的时候也会硬挤出个笑来。 好像只要这样,就真的不会伤心了。 容衍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松了手,风携着那根细细的五彩绳飞进了崖谷之中。 祝筝愣了愣,“大人也没愿望吗?” 苍茫群山下,容衍淡然远目,“有。” 祝筝:“那您怎么不试试?” 容衍望过来,雪色衬托的日光有些晃眼,他半眯着眼睛,那神情显得有几分慵散。 “无来求不得,有后无须求。” 看来他们二人在此事上倒是一致的出奇,只不过一个消极,一个通透。 既然两人都不准备结绳许愿,便下了桥亭,亭下有一方小溪,流水潺潺,冒着白白的热气穿过雪原。 祝筝俯下身把手伸进水中,惊奇道,“大人,这里的水居然是热的!” 容衍亦蹲低下来,虚虚扶着她的腰以免她掉进溪中,“山顶有个热泉。” 闻言祝筝有些兴奋,眼睛都瞪的圆圆的。 容衍像是看出她在打什么主意,清俊的脸上浮出笑意。 “可惜腊月初十就是枯水期了,要想洗澡,得爬去山顶了。” “腊月?”祝筝微微凝眉,捕捉到容衍话里一闪而过的重点。 容衍脸上淡淡的笑意渐无,直到唇角绷紧,脸色又严肃下去。 祝筝不确信自己有没有听错,追问道,“现在是腊月?” “是。”容衍点了头。 “也就是说中箭后,我睡了五个月?”祝筝如受五雷轰顶,一般的箭伤失血,昏迷十日已是无力回天,她既然能醒过来,以为距离秋猎顶多过去月余。 居然是五个月,盛京也是冬天了。 祝筝不可置信,“大人为什么从来没向我提过?” 发觉自己语气有些责难之意,祝筝定了定神,找补了一句,“当然,我没有怪大人的意思,大人为我操劳过多,定然是一时疏忽才会忘记同我说了……” 容衍望着她,瞳孔映着水面上粼粼的波光,目光晦暗不清。 “没有忘。”他语气平平,“本就没打算告诉你。” “为什么?!”祝筝终于不淡定了。 容衍似乎不愿多言,转身道,“该回去了。” “大人!”祝筝叫了一声,着急地站起身来追他。 该死的雪盲症却偏偏在这会子发作。 眼前的景物忽地一暗,祝筝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猛然一空,直接倒了下去。 再睁眼时已经是傍晚了,她不知如何回到的山庄,躺在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榻上。 很快,眼前凑过来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祝筝。” 她还没来得及应声,手腕就被容衍握住听脉,接着便自顾自地问:“视物不清的状况有多久了?” 祝筝被他问的发懵,诚实道:“上次出门就看不清楚了。” 容衍脸色一沉:“为什么没告诉我?” 一直以来,祝筝都以为是犯了雪盲,如今听容衍这样一问,不免心生狐疑:“难道大人一早知道我会视物不清?” 窗外寒风簌簌,风雪肆虐。 容衍握着她的手力道收紧,久久未语。 在这长久的沉默中,祝筝的心悬在空中,渐渐染上一层寒意。 这几日放任自流的相处,让她几乎对容衍有了毫不设防的信任,如今却接连发现他隐瞒许多,周遭的一切似他精心编织的黄粱一梦,她傻傻沉醉其中,从来没想过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大人还瞒了我什么?”祝筝问。 容衍的回避太过明显,她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掀唇笑了一声。 “太傅大人若是不想说,我就先睡了。” 容衍却不肯走,握着祝筝的手腕直视着她的脸,也一并承受着她越来越冷淡的视线。 良久,他闭了闭眼,终于开了口。 “那只箭上有毒。” 第46章 你不必知道 祝筝脸色微微发白,心口突然一滞,隐隐传来一阵闷疼。 若是从前她还想过,那日或许真的是公仪休一时兴起,或是真的失手。毕竟前世还有个由头可讲,今生他们才不过一面之缘,他究竟是哪来的非杀她不可的理由。 还是说,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 在秋猎上带着淬毒的箭,公仪休的猎物恐怕从来不是山林野兽,这支有毒的箭早就算计好了要射在谁身上。 她更加庆幸,那日顶替了祝清。 “所以,我还是会死吗?”祝筝问。 “不会。”容衍道。 “那我会变成瞎子吗?”祝筝又问。 容衍并没有立刻回答。 祝筝被他的沉默弄的心里七上八下,又追问道,“他用的是什么毒?” 容衍怔了怔,良久,淡声道,“你不必知道。” 又是这样。 祝筝眼睛闪了闪,寒风吹的窗棂呼呼作响,她忽然扯开嘴角笑了一声。 知道是公仪休所为,她确实什么也不必问了。 这些天,她刻意没去想过的那个名字,即使在千里之外,原来仍如附骨之蛆一样,肆意操纵着她的死与生。 可从容衍口中听到“你不必知道”,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尽是亲疏有别。 明知公仪休蓄意杀人,他这个做师父的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将奄奄一息的她不顾死活地带到了千里之外的成须山呢? 祝家有人知道她中箭了吗? 应该没有。 以太傅大人的能力,将消息瞒的密不透风再容易不过,怪不得这里连一个外人也没有。若她死了,盛京的人一辈子都只会以为她是失踪。若是侥幸救活,那公仪休便算不得杀人。 这样浅白的道理,她竟一直没想明白。 “我有点累了。”祝筝语气酸涩,心里到底有几分委屈,面前这个人,她或许从来都没看透过,也永远不会看透。 容衍见她眉眼垂着,发丝凌乱在额上,面上的神情更显沉暗,他靠近了一步,想替她理理发丝,被她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容衍的手顿在半空,“毒已经解了大半,不会再危及性命。” “那便要多谢太傅大人了。”祝筝神色恹恹,苦涩地弯了弯唇角,“剩下那一半呢?大人还准备解吗?” 容衍抿唇,“当然。” “有劳大人。”她笑的疏淡,“祝筝感激不尽。” 容衍的脸色越发沉,口中似乎还有话,但祝筝已经把脑袋埋进了被子里,只留给他一个单薄的背影。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了。 是夜,容衍并没有歇在同房的小榻上。 晚上又下起了大雪,祝筝没办法睡着,半倚在床上,拥着被子望着窗外出神。 边几上搁着个凉掉的药碗,是傍晚的时候容衍端来的。 祝筝没有喝。 窗外飘满星星点点的白,洋洋洒洒落满天地。 这些日子她似乎把“容衍是谁”这个问题完全抛之脑后了。说到底,他是公仪休的亲教太傅,却从来不是她的谁。 救她一命,或许是举手之劳,或许是好生之德,或许是因为要弥补他那位好学生的杀孽,再或许是因为别的…… 其实和她这个人,都没有什么关系。 即便公仪休伤的是别人,容衍大约也会同样的处置。 想到这儿,祝筝忽然觉得有些索然,胸口填满酸胀,传来一阵木木然的钝痛。 慢慢的,那股痛意越来越涨开,像被扯开的棉絮,迅速裹满了全身。 是因为没及时喝药吗? 祝筝咬住锦被试图缓解,痛感却越来越汹涌,头上冒出一层密密的汗珠,她忍不住蜷起身子,颤着手去端桌上的药碗。 枕头被她推落下榻,一并滚落出个圆圆的物件,一路滚到地上,发出清泠泠的响声。 在祝筝还未反应过来滚出的是什么的时候,手腕便被握住,一个颀长高大的黑影携着凉香覆了过来。 她浑身上下都是冷汗,骨髓里都冒着寒气,面前的人仿佛是世上唯一的热源,她手脚并用地攀住,像是在即将溺失在无尽深海之时,抱紧了一块浮木。 整个人全沉进这个熟悉的怀抱里,宛如抓到了一根稻草,却不知到底是期望能被救出苦海,还是与他一起沉进无尽的深渊。 祝筝的唇瓣都被自己咬出了血,两节手指伸过来,强硬地掰开了她的嘴角,接着伸进来卡住她的齿关,塞进来一颗圆圆的药丸。 淡淡的苦味蔓延,她下意识想合上牙关,嘴边的手却力气大的很,虎口死死卡着她的唇。 祝筝伸手去拽,那手却纹丝不动。她气急,再顾不得其他,狠狠咬了下去。 血顺着两人叠握的手腕流下,蜿蜒了一道刺目的红。 容衍闷声痛哼,压抑的气息在逼仄的床帐里回荡,祝筝脊背绷紧,在他怀里颤抖着挣扎,却被牢牢地箍着手脚按在身下。 昏暗的床榻上,喘息交错。 涨痛与晕眩似汹涌的潮水,一波一波地冲刷完终于缓缓退去,祝筝被折磨到力竭,软软昏睡在他的臂弯里。 容衍从她口中抽出自己的手,淡色的血顺着她的唇角流下,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指节上被咬的血肉模糊,汩汩涌着血珠。 但他像全然不知似的,眸光落向怀中睡颜,羽扇长睫湿漉漉地合在一起,眉心微蹙,似乎还在忍受着苦痛。 他拨开汗湿的发,低头凑近,在她的额角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第二日清晨。 睁开眼睛时,祝筝头痛欲裂,像被人狠狠打了一顿,四肢酸软的抬不起来。 眼前垂着素纱床帐,鼻息间却钻进一股清雅的冷梅香。 她缓缓扭头,近在咫尺的脸清隽逼人。 祝筝心中警铃大作,僵着脖颈向后仰,着急拉开与他过近的距离。 容衍的手臂却牢牢圈在她腰上,控着她的脊背压在怀里,两个人几乎是紧嵌在一起。 还没等她成功,面前那双眼睛忽然缓缓睁开,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她半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两人目光相接,鼻尖相抵,彼此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醒了。”容衍眼底仍有几分迷蒙的惺忪。 祝筝轻轻“嗯”了一声。 这是什么情况? 这么熟络又自然的招呼,像是习惯了夜夜同榻而眠一样…… 昨晚祝筝痛的神智不清,依稀记得好像容衍来给她喂了止疼的药,其他只剩下些混乱破碎的印象,故而一时不知道是该直接道谢,还是先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没想好,容衍就起身离开了床榻,带起一阵凉风。 他捡起地上丢着的外袍披上,又从衣架上取了祝筝的衣裳。 “跟我去个地方。” 第47章 大师兄回来了! 毒发的一夜过去,祝筝忽然想通了很多。 日前她孤身一人,唯一的依靠便是容衍。所以在摸清容衍究竟所图为何之前,她万万不能冒险,为了一时意气同他交恶。 既然太傅大人要演,她便要陪他演下去,至少也要先把毒解了。 于是祝筝又扮作了没心没肺的样子,乖乖随容衍上了马车。 只是没想到要去的地方就是她日日隔窗望见的成须山。 更没想到成须山这么远。 马车走了许久,才走到了山脚下。 剩下的路被厚雪封了,马车走不来,只能靠自己的腿。 可祝筝的腿并不是很靠得住。 昨夜才下过大雪,山间冷雾弥漫,她仰头去望隐在雾里的成须山,看不到顶,高不可攀。 天可怜见,拉个刚死而复生的人爬这么高的山,真的不会生而复死吗? “不是个爬山的好天气呢。”她晓之以理。 容衍没吭声。 “我眼睛不灵便。”她再动之以情。 容衍还是不说话。 “大人莫不是厌倦了我这个累赘包,想把我带进山里扔掉啊?”祝筝心一横,使了激将法,“其实扔在这儿就行,我照样没本事跑回盛京。” 容衍那张脸终于起了波澜,俊秀的眉头皱了皱。 “你对我误会很多。” 这能怪她吗?他总是话说一半藏一半,她又不是容衍肚子里的蛔虫。 祝筝意有所指地埋怨,“大人惜字如金,小女天资愚笨,有误会是难免。” 容衍凝视她片刻,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忽而浅淡地勾了勾唇角,眼底却无半点儿笑意。 “那便误会吧,未必不是幸事。” 有误会便会有争端,且容易越滚越大,变成难解难分的死结,祝筝不敢苟同,且被他如此荒唐的道理震惊了,震惊的半天都没动静。 还没等她想好如何开导他,容衍从马车上拿出一个不大的包袱,顺便塞给她一个暖手的炉子。 “上来。”他蹲低了身。 “啊?”祝筝懵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一向只见过他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样子,眼下这么伏低做小,她可不敢大不敬。 见祝筝不动,容衍缓缓直起了身,“还是你更喜欢抱着走?” 祝筝被寒风呛了一口,往后退了两步。 “我更喜欢自己走。” 容衍:“方才你才说过眼睛不灵便。” “但腿灵便啊。”祝筝转过身就跑了两步。 死要面子活受罪。 说的就是祝筝。 她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走了没一会儿,身子便从里到外渐渐像空了一样,眼前也一阵一阵发黑。但她不想叫容衍看扁了,还是咬着牙对抗着这份渐渐涌上来的虚弱。 容衍错开半步,紧跟在她身后。 两排一大一小的脚印,蜿蜒在雪地里。 厚厚狐裘裹的祝筝步伐笨重,走出十几步就开始气喘吁吁,她扶着路边的毛竹准备喘两口气,身后忽然伸出一双手,从她的膝盖底下伸进去,托住腰身,轻轻松松就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还要逞强多久?”容衍低眉瞧着她。 确实逞不了多久了。 “大人您真的要抱着我上山吗?”祝筝望了望山巅,善意提醒道,“待会儿抱不动了,可是十分丢脸。” 容衍俯身凑近她,“姑娘小看在下了。” 祝筝眯了眯眼,“大人可不要太自满了。” 不知这句话是不是挑衅到了大人的尊严,容衍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忽然抱着她原地转了一圈。 像是在荡秋千一般,风声呼啦啦灌满了祝筝的耳朵。 “轻的像一张画。”他给出论断。 祝筝没想到容衍还有这么幼稚的时候,抱着他半天不敢撒开手。 容衍见她抱的紧,托着她的腰又往上颠了颠。 祝筝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玩弄于股掌之间,忍不住出声制止他,“大人停下……” 容衍收了手,“这样没有开心些吗?” 祝筝莫名,“为什么要开心?感觉像耍猴。” 听到她的答案,容衍愣了愣。 “抱歉,我不太会哄人。”他低声道。 祝筝一阵无言,合计这是在哄人?好古典的哄法,把她当三岁小孩举高高呢…… “不需要哄我,大人走吧。”她真心实意道。 容衍“嗯”了一声,没再言语。 上山的路很长,得一步一步走,哪怕被抱着走也是一种消耗,没想到先耐不住的倒是祝筝。 容衍体贴地轮换着姿势让她适应,背一会儿,抱一会儿,再放她下来象征性地走一会儿。 茫茫竹林里,两人头上身上都落了雪,相依相偎,就这样走出了半个山头。 最终祝筝发现,果然还是背着最舒服。 容衍本就话极少,这样背着祝筝,又看不见他那张赏心悦目的脸,路程便变得颇有些乏味。 祝筝的精力尚未复原,没一会儿,就涌上些困意,“爬上去是不是要天黑了啊……” 容衍听出她的倦懒,“困了就先睡会儿。” 祝筝懒洋洋地点头,还不忘嘱咐容衍:“你扔掉我的时候,记得同我说声再见。” 容衍淡淡叹了一口气。 “不会扔掉你。” 一路上,容衍都步伐稳健,端的是面不改色,从容不迫。 祝筝原本也是猴子一样的爱玩爱跑,体力充沛的很,今次是因为受伤才不得不拘着天性,容衍却是个整日里养尊处优的天子近臣,哪里来的这么好的体魄? “大人……”她在他耳边轻叫了一声。 “嗯。” “你会有无助,或是害怕的时候吗?” 容衍的胸膛震动,闷闷传来声音,“怎么这么问?” “大人总是从容的很,像是天塌下来也不会怕一样。”她闭着眼睛,半是恭维半是真心,“这样十拿十稳,世上没有大人做不成的事吧……” 话尾落下,背上的人呼吸渐渐沉缓,寒风拂动她的发丝,撩在容衍的手背上,带了一些若有若无的痒。 他侧过脸,下颌挨着她的发顶,微微蹭了一下。 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想起回答祝筝的话似的。 “有。”他声线温沉,“当然有。” 不知道睡了多久,祝筝感觉到鼻尖有点痒,紧接着脸上被轻捏了捏。 “我们到了。”容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祝筝揉揉眼,他们已经到了山顶,入目是一片茂密无边的紫竹林,林间坐落着一座古朴的青石道观,幽幽青烟散逸向远天,云水禅心,观宇飞檐。 太傅大人这是把她背到天庭了吗? 祝筝意识还迷离着,观前的门童似乎是看到了他们,接着便喊了一句什么,招呼了一群蓝袍的年轻人,吵吵闹闹地跑过来,将他们二人团团围在中间。 “大师兄!” “大师兄回来了!” “快去叫师父!活的大师兄回来了!” 人群中传来连声的大叫,惊得一群白鹤从竹林里飞起,寂静的深山忽然热闹了起来。 祝筝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道观门口已然出现了一个白胡子老头,身着一套紫衣云纹的天师袍,在一群青弟子的簇拥下急匆匆地往这处赶。 “小筝儿!”他隔着老远就喊。 且喊的竟然是祝筝的名字。 祝筝呆呆地看他冲到跟前,那张弥勒佛一般的脸上满是笑容,“可算见到你了!” 第48章 承壹 祝筝茫然起身,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大串话雨点般地砸在头上。 “苦命的小筝儿,原来这么小的身板,可吃了不少苦头吧!这小子有些年没回来了,那天突然灰头土脸地出现在观门口,衣服都破了,鞋子也丢了……我见他双眼通红,还满身是血,吓得那是仨魂都飞了俩,赶紧问他出了什么事,他神情恍惚,也不说话,就手里死死攥着半支断箭……” 正说着,容衍清咳了一声。 “师叔,别说了。” “好好好。”被叫做师叔的老天师做了个夸张的噤声手势,“不说了,再说承壹这小子脸皮挂不住喽。” 本就听蒙了的祝筝更加一头雾水,这是太傅大人的师叔? 还有“承壹”?是在叫大人吗? 老天师看出祝筝脸上的迷茫,满脸慈祥的笑转为痛心疾首。 “承壹这小子不会从没提过我吧!” 祝筝卡了卡,“他……” 大人毕竟也不是个爱闲聊的人…… “裕天观的监院,道号崇弘子。”容衍简短地介绍了一句,示意众人散开,“好了,进去说。” “诶好好,快进门。” 裕天观里广阔清幽,主殿两侧是东西配殿,布局错落有致,主径两侧种满了修长的墨竹,远处时不时传来悠悠鸣钟之声,宁和清净,仿佛步入了世外。 崇弘子吩咐众人去准备接风的斋饭,领着二人进了主殿,一路上都满脸笑容地说着话,多半讲的是容衍的事。 当然,在他口中的容衍,一直被唤做“承壹”。 山顶天高气阔,恰逢傍晚落霞漫天,殿内被余晖染的暖洋洋的,三人身上都镀了一层橙红色的光。 “我告诉承壹等你能下地走动的时候,就尽快带你上山,盼了好多个日夜,终于把小筝儿盼来了。”崇弘子拉着祝筝坐下,“成须山路途险峻,小筝儿爬上来是不是累坏了,我给你们准备好了厢房,待会儿先去休息休息。” 祝筝笑着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瞄了一眼容衍。 她在他背上睡了一路,其实并不是很辛苦。 真正辛苦的本尊却倚着殿门站着,暮光将他的轮廓描摹的粲然如碎金,看起来一派风轻云淡。 崇弘子随着祝筝的目光也看了容衍一眼。 “这臭小子到现在也没说两句话,一点不如小时候招人喜欢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提到容衍的过去,祝筝不免好奇。 “大人小时候什么样啊?”她轻声问。 崇弘子的胡子眉毛都皱在一起,一脸疑惑地看过来。 “就是……”祝筝犹豫了下,只好跟着改口,“承壹。” “承壹哦,”这一下可算是打翻了崇弘子的话匣子,整张脸都眉飞色舞起来,“小时候可漂亮了,眼睛圆溜溜,脑袋也圆溜溜的,小脑袋瓜上扎了两个冲天髻,像个小玉雕娃娃似的。” 扎着双髻的、小玉雕娃娃似的太傅大人? 祝筝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满脸惊恐地瞧向容衍,刚巧他也在看她,眼中微微浮出些无奈之色。 提到从前,崇弘大师满脸怀念,仍是自顾自地高兴着,“他刚学会说话那会,口齿不清楚,天天叫我虫虫师叔,我是一字一句地纠正,好久才改过来。” 容衍脸上无奈更甚,终于忍不住出声。 “师叔。” “又不让我说了是吧?”崇弘子对着祝筝埋怨,“看看,早知道他长大了肯定不会认。” 祝筝眼里也满是笑意,崇弘大师口中的容衍陌生又新鲜,和她认识的一点也不一样,让她感觉很是有趣。 “到底是下了山生分了。”崇弘子继续道,“明明以前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连晚上都非要跟我睡在一起,这小子睡相不太好,非要抱着点什么东西才睡得着,那手脚缠住人,跟条大蟒蛇一样。” 祝筝被崇弘子的形容逗笑,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确实不太好。” 一直没停口的崇弘子忽然没了声儿,殿中一时安静下来。 祝筝的笑也滞在脸上。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她脸上涌上一股热意,求助似的向容衍使了使眼色。 容衍接住祝筝的视线,目光沉沉。 “以后我会注意。” “……” 不是叫你附和的啊…… 祝筝闭了闭眼,脸色僵硬地转向崇弘大师,“那个……” “啊贫道突然想起还有火在药上,得赶紧去看看……”崇弘子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就往殿外走,路过容衍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裳。 “承壹,你也过来!” 两人一离开,偌大的殿里只剩一个祝筝。 她仍有些没缓过来,住在与世隔绝的山庄太久,日日对着寡言少语的容衍,猛然见到这么多人,听了这么多话,竟有些不习惯。 坐了没一会儿,殿门处一左一右冒出两个脑袋,两个面嫩的小道士打扮,探头探脑的往里面瞧。 “筝姑娘。”左边的先叫了一声,蹦蹦跳跳地窜进殿里,“师父嘱咐我们,先带你去厢房歇息。” 祝筝站起身,“麻烦两位小师傅了。” “我叫吉瑛。”个子稍矮的主动介绍道。 另一位个子稍高的,还站在殿门后没进来。 “他叫离恕。”吉瑛指了指外面那个,“师弟不爱说话,筝姑娘多担待。” 祝筝笑着点了点头。 离恕冷冷打量了一遍祝筝,忽然冒出一句,“女的,不欢迎。” 吉瑛脸色一变,几个大步跑回离恕身边,锤了他一拳,“早说了我们不是那么迂腐的观,她是大师兄带回……” 祝筝离得太远,后面没听清说了什么。 他们两个把悄悄话说完,挨过一拳的离恕又瞥了祝筝一眼。 祝筝友好地笑了笑。 离恕也努力挤了挤脸上的五官,露出一个僵硬又扭曲的笑脸。 祝筝被吓得愣了愣。 “筝姑娘不要怕,师弟不是坏人,就是性子怪了些。”吉瑛挠挠头,满脸歉然,“请随我们来吧。” 第49章 当然想你们 吉瑛带着祝筝前往厢房,离恕一路都沉默地跟在后头。 裕天观虽然在成须山顶,却并不觉得冷,一路上也并未有任何积雪痕迹。 祝筝觉得稀奇,“这里为什么没见到雪?” “后山上有一大片热泉流过,山顶岩板都被烫温了。”吉瑛一脸自豪道,“观中得以裕天之气,四季如春,故而得名裕天观。” 确是个福泽深厚的地方。 遑论在北疆的雪山上,在盛京都许久没见过如此春光了。青石铺就的小径旁花团锦簇,随着微风吹来阵阵馥郁之香。 乱花迷人眼中,有一株枯萎的树颇为扎眼。 吉瑛瞧见祝筝在那棵树前驻足,主动上前解释道,“观中的花都是师兄移栽过来的,只有这株赤砂梅没活下来,或许是因为观中太暖和了。” “那怎么没砍掉呢?”祝筝问。 毕竟都已经枯了。 “大师兄最喜欢梅花,挪栽这棵树费了不少心力。”吉瑛解释道,“这株梅花一度也活泛了起来,甚至挂了几个花苞。师兄看得金贵的很,有一天我值夜,半夜从寮房出来,还看到师兄守在这儿呢。” “最后花开了吗?”祝筝问。 “没有。”吉瑛摇了摇头,“花苞落了。” 那株枯梅静静立在繁花之中,孤零零的。 祝筝站在树前,眼前似乎浮现出了一个彻夜守着,等待花开的少年。 他那时是什么心情呢,失落,伤心,抑或是接受了天不遂人愿…… 祝筝站了好一会儿,才挪开脚步继续向前走。 及至转角处,立着一块硕大的青石板,上面刻着一幅双鹤衔梅图。 两只鹤一前一后,寥寥数笔写意勾画,轻盈潇逸的姿态,便跃然而出。 祝筝觉得笔触颇为眼熟,“这张石板画,是出自你们师兄之手吗?” “筝姑娘好眼力。”吉瑛满脸笑意,往前指了指,“这是为了翻新裕天观,师兄凿切石阶时随手刻的。我们觉得踩在脚下实在可惜,就把这些石板都立起来放在路边了。” 祝筝抬头往前看去,果然看到两侧的路边立了一排的青石板,看得出很是爱惜地打理着,半点青苔也没有。 有人发现了他师兄的杰作,把吉瑛高兴坏了,一路如数家珍地介绍过去。 石板上画的五花八门,小到麻雀蝴蝶,大到虎豹青龙,笔锋劲秀,颇有其人之姿。 顺着这条没铺石板的石板路走完,就到了厢房所在的竹庐。 刚推门走进院子,迎面飞过来一只雪白的鸟,扑扇着翅膀吓了祝筝一跳。 “笑笑,休得无礼。”吉瑛喊了一句。 被叫做笑笑的鸟清啼一声,啄了啄祝筝的耳环,顺势在祝筝怀里依偎了下去。 “你还挺会认人。”吉瑛拍了拍它的脑袋,“这是大师兄在溶洞捡回来的,救活了取了名字。” 果然又是大师兄。 祝筝摸了摸雪鹄软软的颈羽,“他取的名字,叫笑笑?” 吉瑛点头,“是啊,以前笑笑吃饭睡觉都跟着师兄,师兄下山后托付给了我照顾,它可不吃不喝了好一阵子。” 日头已经差不多落了下去,竹庐浸入了暮色四合的朦胧之中。 祝筝捧着只咕咕睡着的雪鹄,甚至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梦境。 梦里的太傅大人会守着赤砂梅等着花开,会在青石板上画猫画虎,会给小雪鹄起名叫笑笑…… 有点陌生,又有点难以捕捉的熟悉…… 到厢房的短短路途,一步一步,似是伴着小小的少年长大成人,昭示着他对这里的用情至深。 原来他不是生来就如此沉静凉薄。 这样的旁观意味让祝筝忽然感觉莫名的痛,她站在这里替他回头看了一遭,想象他是如何从这里慢慢地走远,直至远到身边再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他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祝筝轻声问。 “十年前。”吉瑛答道,“自从大师兄下了山,就没再回来过,师叔天天念叨他。” 十年,已经足够抹去任何痕迹了。 但在这里却仿佛时光停滞了一般。 祝筝垂着眼睫,“你们是不是都很想他?” “当然了!大师兄是裕天观的第一个弟子,是他亲手重修了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才有了后来的我们。”吉瑛神色真挚,颇为动容道,“说出来不怕筝姑娘笑话,我们都是师父捡来的孤儿。都把观里当成家。” “没有大师兄,就不会有这个家。” “可惜师兄太绝情了。”吉瑛语气低落下去,“一走十年杳无音信,从来不会想我们。” 夜色渐涌,上弦月升。 祝筝望了望白墙青檐的裕天观,想起行宫里那个叫做“承壹殿”的地方,那里的香龛中放着一片青瓦。 原来它来自这里。 “想的。”祝筝默了默,“他当然也想你们。” “是师兄亲口告诉你的吗?” 吉瑛即刻追问道,甚至一旁的离恕都凑了过来。 祝筝看向那两张满怀期待的脸,似乎在等待一个顶顶重要的答案。 她点了点头。 两个人果然高兴起来,连一路无话的离恕都笑的眼睛只剩一条缝了。 祝筝也跟着笑起来。 他在盛京是呼风唤雨的容衍,是只手遮天的太傅大人,是街头巷尾传唱的临世相星,唯独在这里,他只是一个凡人,只是一个唤作承壹的师兄。 有那么多人盼望着回来的师兄。 怎么会不想呢,他又不是石头做的人。 那他为什么会离开这个地方呢…… 还没等祝筝继续问下去,离恕突然脸色一变。 “鹤铃为什么在你这儿?” 什么鹤铃? 祝筝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瞧向腰间,看见容衍给她的那只鹤纹的银铃,被她顺手挂在了玉佩上。 “这是你们师兄给我的。”祝筝坦诚答道,“我忘了还给他。” 离恕板着一张脸,“那就快点还回去。” 吉瑛大力捣了捣离恕,“关你什么事啊。” 虽然这个离恕话很少,但从未掩饰过对她的敌意。 祝筝不以为意,只觉得好笑,反问道,“这铃铛很重要吗?” “很重要!”离恕声音一高。 吉瑛急得不行,踮着脚捂住了他的嘴,对祝筝满脸愧意地笑了笑。 “这是崇明师伯留给师兄的,当然任凭师兄处置。” 容衍当时给的随意,祝筝以为只是个普通的漂亮物件,没想到是个重要的赠物。 “崇明师伯是何人?”祝筝问。 “是师父的师兄,大师兄的师父。”吉瑛答道。 祝筝险些被绕晕,在心里绕了几个来回才弄清楚。 “那崇明师伯现在何处呢?” 十年未见的徒弟回来,怎么没见出来迎一迎? 第50章 你这呆子 “崇明师伯……”吉瑛顿了顿,语带遗憾道,“早就仙逝了。” 祝筝愣了愣,没想到问出的是这样的答案。 “师伯一辈子只收了大师兄一个徒弟。”吉瑛耷拉着脑袋,“十年前,就是因为师伯意外去世,师兄才下山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 “是什么意外?”祝筝问。 “那时候我还小,记得也不甚清楚。”吉瑛犹豫片刻,压低了声音,“据说是因为改命格,遭天惩……” “吉瑛,闭嘴!” 离恕忽然出声,打断了吉瑛的话。 祝筝不知其中缘由,只是顺口一问,没有半分为难的意思,只得歉然道,“不怪吉瑛小师傅,是我多嘴了。” 离恕当然知道怪谁,凉凉看了她一眼,“你是外人。” 祝筝讪讪,摸了摸鼻尖。 “你说什么呢!”吉瑛满脸通红,“筝姑娘,他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往心里去。” 祝筝摇了摇头,谈不上会不会往心里去,事实而已。 两人争论了几句,吉瑛又拉着离恕转身嘀咕去了。 甚至都没走远些,似乎他们都觉得一低头,一转身,只要看不到她,说话她就听不到了似的。 祝筝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也不好捂住耳朵不听,只好在一旁愣神,望天望地。 离恕突然高声,飘出一句,“那也要等成亲了。” 有人要成亲了吗?在观里修行也可以成亲吗? 这样胡思乱想着,又听见吉瑛骂了一句,“你这呆子。” 说完又意识到犯了口诫,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你气死我算了!” 离恕的表现让吉瑛自责又难堪,一连道了好几十句待客不周,才在祝筝的再三开解下,半是愧疚半是懊恼地离开了。 厢房里布置的很干净,古朴简素的陈设,散着淡淡的檀香味儿,很是清修宜人。 今日路途劳顿,祝筝也觉得有些乏了,躺在榻上时,却翻来覆去地合不上眼睛。 好像少了些什么。 就这样睁眼睁到了月上中天,院中忽然传来一阵扑扇翅膀的声音,小雪鹄咕咕了两声。 祝筝蹑手蹑脚地下了榻,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雪鹄很快不叫了,虫鸣幽幽之中,似乎夹杂着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脚步声慢慢靠近,最后停在了她门前。 外头月光很亮,素纱的窗绢上落下一个模糊的影子,祝筝的心莫名开始鼓动,试探着开口问。 “大人?是你吗?” 门外熟悉的嗓音响起,“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祝筝诚实道。 隔着门,容衍的声音很轻,“为什么?” 这个问题问的祝筝有一瞬间的愣怔,她方才没想过为什么睡不着,可如今听见他的声音,她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答案。 因为他还没回来。 意识到自己在等什么的祝筝有些无措,几乎忘了他根本看不到她的慌张,欲盖弥彰地反问道,“大人有什么事吗?” 门外沉默了一阵,“……没有。” 既然没事,那就没理由开门了。 祝筝盯着容衍的影子,指尖无意识地抚着门上的雕花,半晌没说话。 “早些睡吧。”容衍动了动步子,似乎准备走了。 “大人今晚住在哪儿?”祝筝急忙开口。 听吉瑛说他们都住在弟子寮房,看今日他们爱惜的模样,容衍的那间定然也原原本本的留着吧,不知道离此处远不远。 “你隔壁那间。”容衍给了她答案。 祝筝颇为意外,意外之中又泛出隐秘的雀跃。毕竟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只认得容衍一个人,离得近些,总归让她心里安定不少。 “明日一早我先去上晨课,你多睡一会儿,辰时来叫你去用早膳。”容衍交代了一句。 “什么晨课?” “观里的规矩,晨起有一节道法课。” 既然是规矩,祝筝来了兴趣,“我可以去听吗?” 容衍顿了顿,“那明日我来叫你。” “好。”祝筝应声道。 这个约定说完,已然像是结语,容衍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窗绢上拓着他的轮廓,一动不动的,像是一幅水墨画。 祝筝也没动,低头继续抠弄着雕花。 “祝筝。”他忽然唤了她一声。 祝筝心里一空,“嗯?” 容衍停了一会儿,温沉的声音飘入门中,“做个好梦。” “大人也是。”祝筝抿了抿唇,“明早见。” * 天边破晓,裕天观中钟鸣三声。 祝筝蹲在门口许久,听见门上被轻叩了一声,立刻拉开了门。 容衍的手仍抬在空中,神情有几分意外,“怎么起来这么早?” 祝筝有些赧然,计划里应该让他多敲几声的,可惜没沉住气。 “想着要上晨课,迫不及待了。” 容衍点了点头,因着要上课,他今日穿的是一身弟子服,月白色的素竹纹袍子,只在领口和袖口处滚着一圈细密的银丝边。 晨光斜斜照在他身上,像照亮了一尊玉雕的君子像。 “大人好适合这身衣裳。”祝筝看了一会儿,真诚点评道,“越简单越是气度不凡。” 容衍怔了怔,脸色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先去用早膳。” 斋房里列着长长的木桌,裕天观弟子们早就落了座,偌大的厅内井然无声。 容衍领着祝筝进来时,一排乌压压的脑袋全抬了起来。 “大师兄早!筝姑娘早!”吉瑛从人群中猛的站起身来,“筝姑娘快来坐我这边!” 容衍瞥了他一眼,“安静吃饭。” 吉瑛的愿望落了空,容衍领着祝筝在窗边的空位处坐下,端来一份素斋给她。 碟碗中备的是酥饼和白粥,看起来很是清淡可口。 祝筝身子爽利起来,胃口也跟着恢复了许多。 观里的酥饼不知道放了什么进去,爽脆诱人的厉害,引得祝筝一口气吃完了两个还不过瘾,又拿了第三个来吃。 刚吃了一半,她觉得有些口渴,于是便端起粥喝了一口,没想到简单的白粥也煮的软糯香甜,干脆一口气全喝完了。 这一喝不得了,祝筝发现肚子毫无预兆地饱了。 她手里捏着剩下的半个饼,抬头环顾了一圈。 众位埋头吃饭的弟子大都吃的差不多了,没有人剩下什么,全是盘中空空,碗中空空。 更要命的是,斋房中间的柱子上挂着一幅硕大的字。 “粒粒皆不易,风雨三百天。” 祝筝一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了,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小肚子这么不争气,真真辜负了一个酥饼的三百个日夜。 她不服输地又吃了两口,直到实在咽不下去了,一筹莫展地垂着头。 一旁的容衍的盘子也空了,忽然伸手过来,从祝筝手里拿走了那半个饼,自然地吃了起来。 斋房里仍是安静。 余光中吉瑛好像捣了捣离恕,他抬头看过来,接着越来越多的抬头看过来。 一张张惊诧的脸交相辉映,好像他们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大师兄会食人间五谷一样。 祝筝咽了咽,其实她心里并不是很震惊,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见容衍如此行径了。 前阵子住在山庄里,但凡她吃不下的时候,皱一皱眉,余下就全都被容衍扫进了肚子里。 兴许他这个人就见不得浪费粮食,祝筝很是尊敬他这个习惯,但众位同门却似乎并不太清楚他们大师兄的这个优点。 祝筝只能勉强地冲众人笑了笑。 众人的脸色更是精彩纷呈,有像吉瑛也冲她笑了笑的,也有像离恕一样拧着眉毛的,更多的则是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早课半刻后开始。”容衍声音不大,连头都没抬,“吃完的去讲堂。” 第51章 我会在那儿陪着你 晨课的讲堂开了四面阔窗,北面挨着一个小水塘,日光照在微漾的水上,如同鱼鳞闪闪。 祝筝看景的功夫,容衍不见了踪影。 “筝姑娘!”坐在第一排的吉瑛又招手,怀里还搂着一把竹椅,“快来,我替你占好了好位置!” 一个“替”字颇有些盛情难却,祝筝迟疑了片刻,便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了。 果然是个绝佳的好位置,两面窗的穿堂微风拂过,正对着上方的书台,待会儿崇弘大师来了,说不定能数清他有多少根胡子。 吉瑛见祝筝坐下后一直在左右环顾,体贴道,“别担心,离恕早被我赶到后边去了。” 祝筝闻言回头,果然看见角落里猫着一个黑影,满脸幽怨地望着他们这处。 她无奈地笑了笑,四周看看是为了找找某人去哪儿了。 这个人当然不是离恕。 吉瑛桌上堆的满满当当,十几卷竹简摞在一起,看得出是个没少用功的好学生。 竹简堆旁,还放着一把竹箫,看起来十分眼熟。 吉瑛见祝筝看了好几眼,连忙从桌上拿起箫递了过来,“筝姑娘是不是见过这把箫?” 普普通通的紫竹箫,只在箫尾上刻着一圈简朴的鱼纹。 “见过。”祝筝点头,“和你们师兄的一样。” 用料长短都别无二致,连花纹走势都没什么两样,唯一的不同,是这支成色稍显新些。 “原来是见过师兄的。”吉瑛似乎有些失望,“这本就是师兄的箫,我们每个人的都是仿着他的做的。” 每个人? 祝筝捕捉到这个词,刻意留意了一下众人,果然见到每个人的腰上都带着一把一样的竹箫。 难道是因为真对这个大师兄爱戴至此,特意效仿的吗? 可除却雪夜那次,很少见容衍拿出来这把箫,他们怎么时时佩在身上。 祝筝心中冒出一串疑问,对吉瑛道,“你们为…….” “师兄来了!”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讲堂里迅速安静下来,容衍手里拿着一卷经简进门,站在了祝筝面对着的三尺书台旁。 祝筝微微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没人告诉她,容衍并不是来听课的,而是来讲课的。 其他人当然并没有祝筝这样震惊,大家都一脸期待已久的模样,见祝筝愣神,吉瑛小声给出了解释。 “以前就是大师兄讲晨课的,师兄下山了之后,师父早上起不来,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众位早。”容衍环视一周,“今日讲白阑经第三卷,天衡。” 呼啦啦的翻简声响起,容衍的目光从祝筝身上浅浅掠过,又跨步走近,将手里的经简放在了祝筝空荡荡的桌上。 她有些不自觉地紧张,默默挺直了背。 除开姐姐教的,祝筝读过的最多的只有女学。 被祖母送进去的时候才五岁出头,同门中她年纪最小,又因为祝家在外的名声,免不了受排挤。女学的课程她多半都不感兴趣,所以学的并不算好,几个夫子又喜欢看人下菜碟,祝筝自然没得过好脸色。 在学堂的几年,她不记得学了多少有用的东西,倒是患上了个怕夫子的毛病。 “天衡卷,自守修身。”容衍缓缓开口,“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是以圣人为无为之事,乐恬淡之能,从欲快志于虚无之守,故寿命无穷,与天地终,此圣人之治身也。” 他的声音本就温沉,读经的时候咬字很轻,像山间清泉泠泠流过,娓娓动人。 祝筝听的极认真,原来除了女德和夫纲,外面的学堂上授的是这些道理。 竹简上的字隽秀飘逸,看得出存放得当,还有股好闻的竹木香味。 因把经简给了祝筝,容衍须时不时绕回她身旁,指尖在他讲到的一行轻划过,染下一缕淡淡的冷梅气息。 早课背后是一面阔窗,远处的天光山雪交相辉映,月白色的弟子服上闪着银芒。 清风穿堂而过,弟子服的料子轻薄,被风吹的衣袂飘飘,日光斜照,一层白茫茫的莹莹光晕笼罩在他身上。 祝筝看入了神,忽然想起容衍在青石板上画的那些鹤。 仙姿玉骨,俊逸不凡。 耳畔风声吹过,她牢牢地盯着那被映的不太实在的轮廓,忽然有种错觉,仿佛容衍下一刻就要翩然振翅,羽化登仙,从此再也见不到…… “祝筝?” 有人远远地叫了她一声。 “……筝姑娘?” 声音忽然近了许多,祝筝一回头,就看见吉瑛一张疯狂使眼色的脸。 她倏地站起身,“对不起夫子,我没睡着!” “师兄,我作证!”吉瑛也站起来,“她只是看你看入了迷!真的没睡着!” 身后传来众人的一片哄笑。 祝筝的脸刷一下红透了,低着头恨不得钻进桌子底下去。 容衍垂眸,凝向祝筝的发顶,“听困了?” 祝筝摇了摇头,脸色通红地辩解道,“夫子讲的太好,我就是听入神了。” 容衍抬脚下台,径直走到她身边。 她紧张地拽住了衣摆,忽然见他抬手,微凉的手背覆在她额头上,一触即离。 动作迅速又自然,自然到祝筝根本没反应过来要躲开。 堂上众人的目光交织,停顿了一瞬,接着马上看书看画,看门看窗,看桌看椅,各自忙活起来。 “三卷末的水行经,抄写一遍。”容衍忽然道。 祝筝拿着手里的经简翻了几页,还没找到三卷末,手臂就被容衍扯住了。 “回去。” 祝筝握紧了经简没撒手,这是后悔同意她旁听,要把她逐出课堂了么? 祝筝不太情愿,小小抵抗了一番,结果被容衍直接扯着手臂拽出了门。 “大人,我不是故意走神的。”祝筝亡羊补牢。 容衍却没应声,俯身一把将她横抱起来,脸色严肃的吓人。 一路无言,他大步流星地将祝筝抱回了竹庐里,一进门就把她直接按在了榻上。 “你知不知道你在发烧?”他沉着声问。 祝筝见他语气这么凝重,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抿了抿唇,真诚认错道,“不知道……” 怪不得一阵阵发冷呢,她还以为衣服穿少了。 “躺好。”容衍紧锁着眉峰,“等我回来。” 没过一会儿,容衍便端着药碗回来了。 祝筝不敢怠慢,乖乖把药一饮而尽,容衍照例往她嘴里塞进来个糖球,那眉头却没松开半分。 她抹了抹脑袋上的冷汗,“对不起。” 容衍蹙眉更深,“为什么道歉?” “因为大人好像在生气。”她诚实又本分。 虽然祝筝还不明就里,但据往前的经验来看,乖巧示弱在他这里总是行得通的,不妨试试。 没想到容衍这次却没接招,反问道,“为什么觉得我在生气?” “因为……”祝筝被问的一头雾水,“我耽误了大人的正事?” “正事?”容衍目光幽暗不明,接着发问道,“什么是我的正事?” “不是上晨课么?”祝筝声音越说越小。 “……”容衍沉默了。 他一沉默便是不准备说下去了,祝筝顿觉大事不妙。 “我改一改答案可以吗?”她举起两根手指,“崇弘大师提过在等你带我上山,所以我猜大人的正事有两则,一则是为了回家看看,二则是为了替我解毒,但你们没继续说下去,我单靠猜也猜不了多少的。” “要解毒须等月圆。”容衍缓了声线,将祝筝散落的发丝拢回耳边,“心急不得。” “我会在那儿陪着你。”容衍又加了一句,“不要害怕。” 那儿是哪儿?害怕什么? 解毒不是把个灵丹妙药塞进嘴里就解了吗?难道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可怕解法? 看着他郑而重之的脸色,祝筝心里七上八下,“大人,这毒要怎么解啊?” 容衍没答,祝筝瞧着他,忽然想起那日他说“不必知道”的样子,也是这样的神色。 于是她赶紧换了一种问法,“解毒会很痛吗?” “会。” 他倒是直白,一点善意的修饰都没有。 得知这个毫无余地的答案,祝筝心里的石头反而放下了两块。 痛就痛吧,对于这个老朋友她可是相当有经验了,中毒的时候可是险些被穿心,解毒的痛还怕忍不过吗? 这毒中的悄无声息,解毒还需等个月圆,真是贯穿始终的蹊跷霸道,恐怕不是等闲之辈解决得了的。 想到这儿,她抬头看向容衍,由衷感叹道,“幸好有大人在,我才捡回一条命,说不定还有机会长命百岁呢。” 容衍眉头始终未松,眸光潋滟的眼睛就那样停在祝筝脸上,似无风的湖面。 “待会儿把八字给我。” 祝筝一愣,“解毒,要用八字?” 容衍垂了垂眼睫,“嗯。” 第52章 我承其壹 竹庐里种着一棵老葡萄藤,爬满了木架子,底下落下一片浓绿的遮荫,日光透过叶片缝隙,洒下一地金丝。 容衍不知从哪儿拿了一堆竹编的小猫小狗给她,人又不见了。 祝筝被当作小孩哄了一阵,坐在藤下数了会儿葡萄,抱着小雪鹄往它脑袋上插野花时,一声笑呵呵的“小筝儿”突然从门口飘了进来。 睡到日上三竿的崇弘子一脸神清气爽,“听他们说,你去听承壹的晨课了?” 祝筝连忙起身,“是的大师。” 崇弘子挤眉弄眼,“怎么样?” 祝筝坦诚道,“很有趣。” 崇弘子好像不太满意,“还有呢?” 祝筝想了一想,“还有斋房的酥饼很好吃。” 崇弘子:“啊,确实。” 两个人沉默了会儿,雪鹄在咕咕叫了两声,祝筝绞着手指间的几片野花瓣,等着崇弘子把肚子里的话问完。 崇弘子踟蹰了会儿,话锋一转,“那小筝儿觉得,承壹这个人怎么样?” 这么大的一个问题,答案真是广而泛之…… 祝筝被问的头脑空空,只能苍白道,“是个极好的人。” “好人?”崇弘子一愣,“还有吗?” 祝筝看大师的神色似乎颇有些失落,心领神会,赶忙又拍了一句马屁,“崇弘大师也是极好的人,才能教出来这么好的弟子。” “这怎么能一样?”崇弘子攥着拂尘,一口气道,“承壹也和吉瑛、离恕、庆平、合昶一样吗?” 一下子问这么多,甚至还有祝筝没听过的名字,她忖了半天,只能保守地评价道,“一样的,都是……极好的人。” 崇弘子一卡,悠悠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一张脸皱得一筹莫展,看起来像个晒干了的红枣似的。 祝筝扶了扶额,不太明白为什么崇弘子大师跑来问她这个“外人”一连串关于他弟子的评价。 崇弘子大师惆怅了好一会儿,在祝筝面前来来回回踱了两圈,浑身上下挂着的葫芦铃铛叮叮当当响成了一片。 在这群花哨的法器中,祝筝忽然看到个眼熟的物件。 她伸了伸手,“大师,我能不能问个问题?” 崇弘子眼睛一亮,“你问。” 祝筝指了指他的环佩,“为什么大家都带着这把箫?” 原来不止是同门弟子,连崇弘子大师也带着箫,难道是裕天观的什么风尚吗? 崇弘子低头看了一眼,微微拧着眉又抬起头,“承壹没同你提过吗?” “没有。”祝筝摇头。 “这个承壹啊……”崇弘子先是恨铁不成钢地“啧啧”了两声,接着脸上又露出一个“早料到如此”的神情,他摸了摸胡子,向祝筝问道,“晚说话的小娃娃,长大是不是都惜字如金?” 祝筝听出话里的意有所指,无奈地笑了笑。 “他说话很晚吗?” 依大人的才智,不像是个晚蒙的样子。 “晚的很,承壹这小子学会说话时,”崇弘子在胸口比划了一下,“大约都这么高了。” 祝筝有些不解,“怎么会这样?” “因为捡到承壹的时候就这么高了。”崇弘子道。 祝筝“啊?”了一声。 “我也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人老了记性不好使了。”崇弘子在葡藤下的竹椅上大剌剌坐下,向后一仰,似陷入了回忆。 “只记得连着下了三天的大雪,大年初一那天忽然放晴了。” “恰逢有远客造访我师兄崇明子,有个衣衫褴褛的小童倒在门槛石上,就顺手把他捡进了观里。” 祝筝微微睁大了眼睛,“这个小童……” “没错,就是承壹。”崇弘子用拂尘在空中画了个圈。 “刚捡回来那会儿,他那小手小脚上全是冻疮,一双狼崽子一样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我和师兄,身上破破烂烂的,唯一带着的物件,就是一把紫竹箫。” 祝筝眉梢低了下去,雪鹄也不再叫了,安静地团在她腿上。 “他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自然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崇弘子接着道,“幸好,跟他说话倒是听的懂,师兄就教他,吹一声箫表示同意,两声表示不行。 “第一个问题,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他转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想了许久,拿起小竹箫吹了一声。” “自此,他便成了裕天观的第一个弟子,又是大年初一来的,师兄就给他取了个道号,叫承壹。” “承壹。”祝筝不自觉跟着念了一遍,“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崇弘子扬了扬手中的拂尘,指向竹庐前面的一小片沙地,“那时崇明师兄在竹牌上写了一遍他的名字,承壹接过去,就蹲在那片沙地里,拿着树杈一笔一画地描,满地都写满了承壹。” 祝筝望过去,竹影摇动下,曾经有一个小少年趴在那里乖乖描着自己的名字,不知是什么意趣。 “那他什么时候学会说话的?”祝筝好奇。 “很快就学会了,就是话少,小时候话更少,能一个字说完的绝不说两个字。” 崇弘子脸上露出个慈祥的笑,缓缓道来,“不过他学东西快的很,聪明的没道理,恃才傲物,锐气逼人。” “道法课上我讲‘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他在底下忽然接上了一句‘我承其壹’,简直没把天道无常放在眼里。”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我承其壹。” 少年仰天,手可摘星,何等的意气风发。 祝筝心口微微一滞,故事里那个要承天一数的“承壹”是如此陌生,陌生到她几乎不能从讳莫如深的容衍身上找到他的任何踪迹了。 他是怎么从“承壹”变成“容衍”的呢…… “扯远了。” 崇弘子一顿,像是回了神,解下腰间的竹箫拿在手里细细摩挲着。 “小筝儿问为什么都带着这把箫,乃是因为逐水浮萍尚且知道自己是浮萍,来自哪里的湖海池塘。可我们承壹啊……却什么也不知道。” “成须山苦寒,他是怎么爬上来,吃什么填饱肚子,从哪里来的?是走失了,还是被抛弃了,还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通通不知道。” “虽然问他也问不出什么,但夜里却见他总抱着那支小竹箫发呆。师兄看在眼里,就仿着做了支一样的箫,带着去到山下挨家挨户地打听消息。” “可北疆那么大,不是凭他一个人能寻遍的。” “于是观里慢慢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个入观弟子皆会领到一把师兄做的竹箫,须时时佩着不离身,江河湖海任凭游历,但凡有人问起一句,都要知会观里。” 原来竟是这样的“规矩”。 祝筝心绪有些沉,“有人问起过吗?” 风吹着头上葡叶沙沙作响,她在心里隐隐期待着一个好答案,为故事里的那个孩子带来点念想。 崇弘子摇了摇头。 “没有。” 远处忽地响起了一声似铃似钟的响声,清鸣如鹤,直达云霄。 正瘫坐在竹椅上的崇弘子神色一变,猛地站起身来,脚下似是乘了风一样地夺门而出。 祝筝被晾了一晾,还没来得及问一句“出什么事了”,崇弘大师就没了踪影。 玄神殿门口的黄铜重锁在地上断成两节,青铜的唤山祭坛上燃起蓝色的火焰,一个颀长的身影在火焰前静静站着。 “承壹!”崇弘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你闯进玄神殿里做什么?” 容衍没回头,脸上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低低道了一句。 “测命。” 第53章 兑寿数,改命格 崇弘子胡子都吹起来,大喊了一声,“你想干什么啊祖宗!” 幽暗的玄神殿中立着一排高大的白石柱,枝繁叶茂的青铜树之下,耸立着一座贴满符咒的九层祭台。 祭典开始后最忌讳打断,所以挨着祭坛边上,围着一层严严实实的青铜栅栏。 眼下,这层栅栏上又挂了一串严严实实的锁链。 狭长的窗子透过日光,将容衍的影子拖得窄而长。他手执一把短匕首,在掌心划了一刀,握在了一支刻着符文的青铜柄上。 鲜血顺着繁复的纹路,缓缓流向了正中央雕着九头烛龙的青铜盘。 “好孩子,你别乱动成不成,这里的东西可容不得半点儿戏。”崇弘子被栅栏挡在外面,举着双手打商量。 “你想测姻缘,咱们换个地方……” 容衍没应声,血珠子一滴一滴落在祭台的边上,发出滴滴答答的碎响。 “承壹。”崇弘子沉了嗓音,“说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容衍的眼睫动了动,却没挪开望着祭坛的眼睛,终于开了口。 “测她命格,有无灾祸。” 他的声音很轻,但玄神殿空旷至极,几乎可以听见渺渺回声。 “胡闹!”崇弘子声线拔高,“天机不可窥视,你的敬、净、畏、戒之心呢?!” 容衍目视着殷红的血缓缓流向祭坛深处,唇角微微一顿。 “我只想求个安心。” “求个安心?为什么非要测命格才行?”崇弘子隔着栅栏把锁链拽的哗哗作响,“……若是有呢?若是她命中有劫呢?你又当如何安心?” 高声到近乎嘶哑的声音回荡在空中,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容衍的另一只手垂着,掌心握着个红丝绳系好的半截红绸,像是早就安排好了所有。 “那便兑寿数,改命格。”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说得理所应当。 “不行!”崇弘子脸色刷地一白,斩钉截铁道,“这是禁术!你从哪儿学来的?” 想起他看什么学什么,眼下逼问这个显然不是最紧要的,崇弘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扬手朝着东侧方指了指。 “你要兑寿改命,干脆你兑我的寿好了,反正我看你也不想让我活过今晚了。今日若是让你开了祭坛,你师父非要从九泉之下爬上来把我带下去,一天也不会多等!” “师叔。”容衍略一皱眉,“这是我的决定,不必拿师父压我。” 祭坛的蓝焰越燃越旺,零碎的火星迸出炉膛,眼见着九龙盘上慢慢铺满,即将开启最中心的机关。 崇弘子喘着粗气,忖了忖换了一招。 “小筝儿性子端良自省,恩怨分明,你要行此大契,将来让她知道了如何自处?” 容衍轻抚了两下手中的红绸,神情静如止水。 “她不会知道。” 这招也行不通?不可能啊。 崇弘子不是第一日同他这个好师侄打交道,自然知道他最是会一意孤行,认准了什么就要去做,简直毫无回旋的余地。 但今日不同往日,他已然把他的“余地”带回了道观,自然还有法子劝一劝。 “承壹、承壹,你听我说……”崇弘子双手扒着锁,“她是不会知道,但你有没有替小筝儿想过,她八字弱,又刚重损了气血,实在受不得太强的波折。”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如……不如等你们成了亲,以夫妻宫受此大契,才能免了她受反噬之苦……” 握着青铜柄的指节微松,容衍动了动,侧过了半边目光。 “你们二人缘生不易,今日师叔还去帮你探了口风呢。”崇弘子见他动摇,循循善诱道,“命格一窥一动,不要走了歪路,磋磨了好不容易得来的造化。” 容衍静静站着。 “她说了什么?”他忽然问。 崇弘子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是问他探口风的事。 眼见事有回旋,他连忙添油加醋,“当然是说你好啊,哪都好,没一点不好,全身上下从里到外哪都好的不得了。” 火光映在容衍身上,他垂着眉眼没动,似乎是走了神,又似乎是听进去了几句。 趁他愣神的功夫,崇弘子终于把锁头撬开了,一把将拂尘甩过去,劈手就断了祭台上蜿蜒淌血的九龙盘。 又劈手夺过来了他手里握着的那截红绸,一套下来行云流水,生怕他这个“不闯则已,一闯惊人”的好师侄反应过来。 崇弘子捏着那节红绸,上面系着两缕头发,被红绳牢牢编在了一起。 想也知道是谁跟谁的头发。 “你从哪弄来的?”崇弘子紧皱眉头。 容衍神色未动,淡淡然道,“梳子上取的。” “你你…….”崇弘子“你”了半天,憋的一张老脸通红,只憋出了一句,“没成亲前,理应发乎情,止乎礼,观里教的规矩是不是全忘了个干净?” “没忘。”容衍道。 他盯着祭坛的圆盘重新合拢在了一处,眉眼敛下去,看不出在想什么。 虽然身量比崇弘子高出不少,但他一敛眉,难得露出点迷茫来,像是又变成了那个站在竹林里迷津四起,长夜问道的小童。 崇弘子想摸摸他的脑袋,伸出手却发现差了一大截。 于是又讪讪垂下手,缓了声线安抚道,“师兄去前唯一交代,是不要教你重蹈他的覆辙,承壹亲口答应过,可还记得?” 掌心流血的地方传来隐隐的痛意,容衍握了握,良久,应了一声。 “记得。” * 金顶的殿外镇着一圈狴犴兽,虚掩的铜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堆人。 祝筝抱着小雪鹄来凑热闹,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除了乌泱泱的人群什么也看不到。 “发生什么事了?”祝筝顺手抓起一旁的人问。 好巧不巧,抓的这个人是跟她不对付的离恕。 “不关你事。”他木着脸道。 祝筝撇撇嘴,“也不关你事吧,看你都没挤进去。” 站这么外面,除了一排排后脑勺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不关我的事!”离恕果然被激了一激,“大师兄闯了禁殿开了十年未开的祭坛,是事关裕天观里每个人的大事。” “祭坛?”祝筝不解,“干什么用的祭坛?” 没想到离恕的理智回笼的飞快,在祝筝问话的功夫,略一皱眉又瞪起了眼,“你怎么跑出来的?” 祝筝觉得好笑,“我又没被绑起来。” “马上回去。”离恕黑着一张脸,作势就要来扭送她,“不然师兄又要问了。” “就不回!”祝筝做了个鬼脸,手腕一转,将手里的雪鹄举起来吓唬他,“信不信我让笑笑咬你?” 雪鹄似是听懂了祝筝的话,忽然扑闪着它那对大翅膀朝离恕飞了过去,趁他被吓了一跳的功夫,祝筝转身就跑。 没跑出两步,就猛地撞进一个冷香萦绕的怀抱里,被顺势揽住了腰。 她抬头,入眼的是一张她找了许久的俊郎君的脸。 容衍扶着她站稳,“你怎么来了?” 第54章 我心甘情愿 离恕顶着一头鸟毛跑过来,见到容衍连忙告上一状,“大师兄!她擅自跑出来的,我叫她回去她也不听。” 容衍没接话,笑笑在空中盘了半圈儿,飞过来落在了他肩上。 祝筝自然也对离恕的控诉置若罔闻,抬头问容衍,“你去做什么了?” 容衍神色微微一顿,两只手往身后藏了藏。 “别藏了,我看见你手里的红绳了。”祝筝毫不留情地拆穿。 容衍将红绳收回袖里,错开了祝筝探询的目光。 “……去许愿了。” “许愿?”祝筝对这个答案很意外,“大人不是说从不许愿吗?” “又想许了。”容衍抿了抿唇。 祝筝狐疑地蹙了蹙眉,那日站在桥亭上说“有后无须求”时那么洒脱,短短几天就突然冒出个非许不得的愿望了吗? 不过想来也无可厚非,人要是真无欲无求了,活着哪还有什么盼头。 可许个愿怎么搞了这么大个阵仗,惹得全观的人都来围观了。 祝筝扭头扫视了一圈容衍的众位师弟们,正把他们二人团团围在中间。 容衍像是早就习惯了似的,揽着祝筝往回走。 二人一转身,身后的一群师弟全跟过来,在他们身后若有若无地交头接耳着。 这情景着实太滑稽,祝筝走了两步,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大人简直像只领头的大鸭子似的,走到哪儿后面都是一串小鸭子跟着。” 容衍停步回头,小鸭子们哗啦一下全都停住了。 “师兄……”离恕叫了一声,似乎有话想说。 “众位散了吧。”容衍沉着声开了口,“今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自会去领罚,还望众位同门以我为戒,切勿效仿。” 话音落下,裕天观弟子们面面相觑,离恕一张黑脸更黑了,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祝筝。 气氛变得有些严肃,祝筝收了笑脸,悄声问容衍,“许个愿这么严重啊?” 容衍略一低眉,亦压低了声线,“嗯……师叔不喜欢装神弄鬼。” “可你们不是道观吗?”祝筝困惑了。 容衍沉吟了半刻,“……嗯。” “嗯”算什么答案? 可容衍的“嗯”偏偏是很多问题的答案。 一群小鸭子师弟们在容衍身后踌躇许久,又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终于恋恋不舍地散开了。 祝筝还在思考着裕天观为什么不能装神弄鬼时,又被容衍虚虚揽住了肩。 “饿不饿?”他低声问。 祝筝摇了摇头,“早膳吃的太多,现在还饱着呢。” “那随便走走。”容衍道。 两人一鸟不紧不慢,观光似的在园里散起了步,看天看云,看花看草,祝筝边走边捡路上的野花,照例插在笑笑头上。 今日天气晴好,湛蓝天幕上挂着几朵薄云,一眼可以望见远山处的飞瀑流川。 “那底下便是流向山下的热泉。”容衍指了指,“还想去看看么?” “想啊。”祝筝还记得在山下捧过的泉水,甚是怀念那份温热的清澈。 “那明日便去。”容衍道。 说着话,笑笑忽然抖了抖羽毛,将满身的花抖落一地,祝筝刚准备低头去捡,无意瞧见容衍弟子服的衣摆上染了红迹斑斑,像开满了殷红的梅花。 这是……血吗? 祝筝神色一惊,“大人,您受伤了吗?” 容衍负手而立,镇定自若道,“手上划了个口子,无妨。” 祝筝闻言抬头,瞧见他的左手紧握成拳,血滴正顺着他的指缝零零落落地往下滴,像断了线的红珠子一样。 “给我看一眼。”祝筝心上一紧,忍不住将他的手牵住,掰开他紧握的拳头,看到的就是一个横贯手掌的长口,深可见骨一般。 她眼前一黑,用力按在了伤口,试图将血止一止,急切道,“什么时候划的啊?赶紧回去包一包。” 容衍反握在她的手上,把人带进怀里,“手怎么这么凉?” “你就别嫌手凉了……” 祝筝急得不行,拽着他一路冲回竹庐,翻箱倒柜地找出药箱。 容衍被她牵到窗边坐下,摊开手掌任由摆弄。 “怎么划这么深的口子?”祝筝拿出帕子一边擦半干的血迹,一边紧皱着眉头,不忍看掌心翻起的皮肉。 “不用管,几日就好了。”容衍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嘴上这样说着,另一只手却始终紧握着祝筝,半刻也没松开。 明明就很想让人管一管。 祝筝对付这人的口不对心已有了些经验,拿出瓶瓶罐罐的药粉,一边分辨哪个是止血的,一边对着容衍道,“我受伤时大人将我照顾的很好,眼下大人受伤,若是坐视不理,是想让我成了那没良心的白眼狼吗?” 容衍沉沉凝着她的脸,“我心甘情愿,不要觉得欠我什么。” “我也是心甘情愿啊。”祝筝回了一句。 容衍默了默,手不再动了。 好不容易清理完伤口上好药粉,祝筝剪下一大截布帛缠上他的手,颇有些手忙脚乱地上缠下缠,直把那只骨节嶙峋的手缠成了一个大馒头。 容衍垂着头,专注地看着祝筝在他手上忙活个不停,浅淡的瞳孔里浮光闪动,似是浮出一点微薄的笑意。 虽然很不明显,但日渐熟稔的祝筝已经能明白这是他心情很不错的表现。 “大人笑什么?”祝筝略带埋怨。 哪有人流着血还这么高兴? 俗话有云,“三口饭,一滴血”,他倒好,不仅任其不要钱似的白白往外流,居然还能气定神闲地和她在外面散了好一会儿步…… 容衍压了压唇角,“没有笑。” “明明就有。”祝筝一阵无言,隔着布帛轻捏了捏他的手,“大人是不是不知道痛啊?” 唇角压平,那双剔透的眼睛仍是带着笑意,不知道是真不痛,还是已经痛昏了头了。 “今晚我那些补血的药你也喝一碗。”祝筝系好包扎的布结,絮絮地嘱咐着,“掌心的口子不容易好,不要碰水,不要用力,要记得按时换药。” 容衍瞧着她紧紧皱着的眉头,脸上愁云密布,像是在处理天大的要紧事一样。 “没那么严重。”他宽慰祝筝。 祝筝见他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绷着一张小脸正色道,“我知道大人觉得我说的都是废话,废话也是为你好,你就不能听一听吗?” 瞧瞧她生病的时候吃药上药多么听话,怎么会有人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血肉发肤呢…… “听的。”他眸光闪烁,眼廓柔和成弯弯的半月,一瞬不瞬地盯着祝筝,“我在听。” “这还差不多。”祝筝稍稍放下心来。 容衍唇边浅淡的弧度始终未落,“还有要同我交代的吗?” “暂时没了。”祝筝思索了一番,“想到我再告诉你。” “好。”容衍微倾着身,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温声道,“从医言,遵医嘱。” 窗外竹林飒飒而动,摇落满地碎影。 祝筝瞧着他这副乖巧点头的模样,不知怎么闪过崇弘子大师说他在竹林里一笔一划描名字的往事,心弦微动,忽然很想像其他人一样,唤他一句“承壹”。 她动了动唇,到底还是忍了下去。 * 追思殿中新点上了几柱香,庆平进来时,看见师父正在擦崇明师伯的牌位,嘴里还哼着支欢快的小曲儿。 往常师父来此殿时心情都十分低落,早些时候似乎又和大师兄在祭坛里起了争执,听起来颇为疾言厉色,怎么这会儿又像是很高兴似的。 庆平被师父的喜怒太形于色搞的毛骨悚然。 “师父,发生什么好事了吗?”他忐忑问道。 “天大的好事。”崇弘子直起腰,瞧了一眼庆平,微微一笑道,“一潭死水,终起微澜喽……” 什么水不水澜不澜,年纪小的庆平听不明白这些个故作高深的话,“师父是何意?” 崇弘子看向庆平,没多解释,递给他一把香烛,“来来来,你也来上炷香,跟你师伯说说话,我怕我自己说他听了不肯信。” 庆平接过香烛:“说什么?” 崇弘子:“说你师兄开了祭坛,要给人姑娘改命格。” “说这个?”庆平懵了,“师父,师兄开祭坛时,您不是很生气吗?” 崇弘子不解,“不生气啊,生什么气?高兴还来不及呢。” 庆平更不解,“既然您不生气,那为什么不让师兄开呢?” “有念想是天大的好事,但兑寿是要命的大事。”崇弘子摸了摸胡子,“两码事,两码事。” 庆平完全被绕糊涂了,正勉力参悟着师父说的两码事有什么区别时,又听见崇弘子幽幽长叹了一声。 “夫物无常,各复归其根。”他边叹边道,“单靠孤注一掷地献祭自己,未必就能如愿以偿啊……” 承壹走后,崇弘子窥了命盘真算了算姻缘,两人原本缘根极浅,却又在某节上突然生出羁绊,缠绕起来。 这样的姻缘盘甚是稀奇少见…… 庆平挠了挠头,“师父,弟子不明白。” “何止你不明白,”崇弘子叹完一口长气,望向窗外的云卷云舒,“恐怕你师兄也还没明白……” 第55章 同味分甘 容衍自答应了“从医言,遵医嘱”,便真的遵的彻彻底底。 可惜祝筝并非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夫,不知是不是因为流血太多,还是因为照顾不周,无所不能的太傅大人今天被她照顾的越来越不能自理了。 好好的人少了只手,许多事都不能做了。 一开始只是上药,后来便是吃饭,最后连洗澡也要祝筝帮忙扶进去。 虽然祝筝并没有什么怨言要说,但男女大防形同虚设,总归是有些困扰。 她暗示容衍去找一个师弟帮帮忙,容衍却沉吟了许久,说此事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祝筝的灵台有一瞬间的清明,原来看似少私寡欲的大人其实是个如此好面之人,怪不得手划伤也要强撑,想来是不愿在师弟们面前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他这个体面的大师兄居然当得这么辛苦,这么逞强。 作为从小到大的逞强高手,祝筝不禁动容了。既然大人这份故作坚强被她撞见了,她顿觉重任在肩。 忙忙碌碌地“照顾”了一整天,终于又到了晚上喝药的时间。 祝筝眉头紧锁地喝完,瞧见容衍在一旁接过她的空碗,顺口问道,“你没有给自己多熬一碗吗?” 问出口就后悔了,自己这个问题着实问的无耻。 “忘了。”容衍不以为意。 “不行不行。”祝筝的愧疚之心熊熊燃烧,“我再去给你熬一碗。” 她不知道他方才不在是因为去熬药了,若是知道,还让个少只手的人照顾她这个活蹦乱跳的,堪称令人发指。 祝筝风风火火地去了药房,却分不清药材都要放什么,最后还是容衍举着一只被包成棒槌的手放好了药,生好了火,她只负责了添水和煽风的步骤。 两个人三只手,也算是饶有配合。 祝筝将药端回竹庐,拉着容衍面对面坐好,体贴地将药扇凉了才递过去。 还没开口,他就端起碗一口干了。 这气度颇有几分她的豪迈,祝筝欣慰地点了点头,拿出帕子象征性地给他擦了擦嘴角,压着声学容衍的声线。 “做的不错。” 容衍偏着头,眉眼带着纵容的笑意,倚在桌边一眨不眨地看着祝筝。 “对了对了,我说忘了什么。”她拍了拍脑袋,“忘了给大人吃糖球。” 但是她并没有随身带着这个奖励,只得向容衍开口,“大人带着糖球吗?” 容衍从身上拿出个糖瓶递过来,“给你。” 祝筝接过来倒出一颗,塞回他嘴里,又压着嗓子来上一句。 “做的不错。” 这样才算是齐活了。 容衍眉眼闪动,温和的像是氤氲着细雨。他略一思索,从瓶子里又捏出一个糖球,举起来凑到祝筝嘴边。 “我不用要奖励了。”祝筝往外推了推,“方才喝完药我已经吃过一颗了。” 容衍仍是把糖球举着,凑近到几乎挨在她了唇上。 “方才的不算。”他敛着眉眼,徐徐道,“现在的不是奖励,是‘同味分甘’。” 带着梅香的清甜味道在嘴里化开,祝筝微微凝眉,这个词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还没等她想上一想,容衍已然站起身,收拾了桌上的空碗。 “明天我们去看热泉,早些歇息。” “还要去吗?”祝筝犹疑着问了一句。 容衍回过身,“不是说想去吗?” “想是想,可是……” 可是说的时候不知道他受着伤啊。 “想去,那便去。”容衍道。 祝筝:“可是大人看起来很虚……” “弱”字还没说完,祝筝忽然被拦腰抱起,吓得她轻呼了一声,容衍单手托着她的腰走回榻边,将她稳稳放在了榻上。 “虚什么?”他半俯着身,高大的影子完全把祝筝笼罩起来。 逞强的人最忌讳被拆穿,大人又是个脸皮薄的,祝筝知他大约是被戳了痛处,急中生智地换了话尾。 “需要休息…….” “你更需要。”容衍唇角扯出点无奈的笑,在她额上轻点了点,“好好睡一觉,明早辰时我来叫你。” * 鸡叫三声,天色刚蒙蒙亮,祝筝就敲响了隔壁的门。 只敲了两声,门便开了,容衍神色还有几分惺忪,看清是祝筝后略显意外。 “怎么起来这么早?” 祝筝鬼鬼祟祟地环顾一圈,“进去说。” 虽然事出有因,但住在道观里,她想要出入容衍的房间,掩人耳目的礼节还是要做一做的。 这才天不亮就起来了。 容衍开门放她进来,祝筝看清房里的布局,径直走向了衣柜,打开柜门开始仔细挑选起来。 “要做什么?”容衍难得迷茫。 祝筝指了指只着中衣的容衍,“帮大人更衣啊。” 容衍愣神的功夫,祝筝已经挑好了一件雾霭色的外袍,拢着他的腰环抱过来。 容衍僵了一僵,与祝筝乌灵灵的黑眼睛对视上,里面只有他一个小小的倒影。 半晌,他顺从地弯腰低头,配合着祝筝的动作伸了手。 祝筝忙不迭给他穿上衣袖,一寸一寸地理顺了衣襟上的褶皱,他身量实在太高,及至系衣领处的扣盘时不得不踮起脚。 两人离得很近,近的可以感受到他并不算沉静的吐息,熹微的晨光映着,太傅大人的耳朵似乎有些红。 心无旁骛的祝筝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她认认真真地系好扣子,又挑了一件同色的腰带和环佩。 刚系上腰带,容衍忽然挪了挪步子,环佩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祝筝立刻出声:“别动,我来捡!” 她弯腰捡起来在容衍腰上佩好,无意发现璎珞结子有些松了,便顺手解了准备重系一遍。 璎珞结子打的十分复杂,最后要从两只空结圈中串出收尾,她两只手捏住绸绳圈,看了一眼容衍包的严实的手,一副不好帮忙的样子,干脆俯下身试图用牙咬住绳结。 她刚一俯身,容衍腰身忽地往后一撤,让她扑了个空,手上捏着的绳结尾巴也松了一个。 “哎大人别乱动啊……” 眼看功亏一篑,祝筝有些懊恼。 “不用系了。”容衍握住她的手,微微施力把她扶起身子,脸上尽是一片可疑的淡绯色。 祝筝嘴里还咬着绳结,被出乎意料地一拽,一个没站稳,向前一倒,直接朝容衍扑了过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祝筝忽觉眼前一阵晕眩。 这种晕眩有些熟悉,她还没来得及品一品,眼前蓦然黑了个彻底,意识一断,竟直接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祝筝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四面都是白墙的小方阁里。 手腕上系着几根细如发丝的金线,被她惊醒的动作扯的颤颤晃动。 “小筝儿醒了?” 声音是从外面传进来的,听着很是耳熟。 祝筝意识回笼了一会儿,“大师?我这是在哪儿……” “这里是避尘阁。”崇弘子解释道,“你不要害怕,今晚解毒的准备都做好了,还以为你不会醒了,正准备强行开始呢。” 解毒?今晚是月圆了吗? 她明明记得和容衍说着话,约定去看热泉那日应当是十二才对。 这一昏,又昏了三天? 真是要命,白白少活了三天不说,长昏不醒可不是个好兆头。 正这样想着,果然听见崇弘子大师开了口,“小筝儿,你的脉象躁郁激荡,隐有入髓之险,解毒实在是刻不容缓了。” 祝筝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见崇弘子接着道,“可能会有点疼,暂时没什么好法子止住,你且忍忍,忍过去就再也不会疼了。” 祝筝诚恳点头,只要能解了这个毒,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她当然明白。 点完头又反应过来崇弘子在外面,看不到她点头,于是又出声问道,“要如何解?” “骨缝中的余毒药石难至,须用你跟前的炽蝎才能清噬干净。” 祝筝这才注意到面前倒扣着一个半透的玉石盅,里面爬动着几只遍体发红的蝎子,正张着前螯向她耀武扬威。 祝筝顿时汗毛倒竖。 “把五只炽蝎放进五体对应的穴位,等一会儿它们自己就咬破血肉爬进去了。” 爬进去?爬到哪儿去了……. 祝筝一向对蛇虫鼠蚁敬而远之,现下让她和这些毒大侠们共处一室,即便告诉自己为了解毒,也难以克制身体本能的害怕,嘴唇全没了血色,半天没说出话来。 祝筝手腕上的金丝线重被扯紧,崇弘子交代完要紧事项,忽然又说了一句。 “承壹,你还不出来吗?” 第56章 这儿不行 祝筝这才发现原来避尘阁中还有一个人,隔着一道素色的纱帐坐在对面,只能看见个影影绰绰的轮廓。 “我在这儿陪她。” “不行。”崇弘子立刻拒绝,“不行不行,这于礼不合。” 一连说了三个“不行”之后,容衍只是置若罔闻地坐着,一动没动,隔着纱帐看不清他的神情。 “承壹,”崇弘子又劝道,“解毒虽会受苦,但并不凶险,只能小筝儿自己熬一熬,你留在里面也没有用。” 祝筝深表同意,附和道,“大人,您还是出去吧。” 且不说待会儿她会因为这几只蝎子变得何等丧心病狂,万一大人也被蝎子咬了,搭一送一太不划算了。 “我答应过,会在这儿陪着你。”容衍道。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这样的场面话她也常说,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许诺,现下不能陪,那便不陪了呗。 大人哪都好,就是有时候太不知变通,于是只好苦心劝他,“大人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我还是一个人呆着比较自在。您先出去吧,过不了多久我一定好手好脚地走出去见您了。” 沉默隔着一道薄薄的纱帐蔓延,容衍不知在想什么,不说话也不肯出去。 “时辰马上到了,炽蝎要脱壳了,耽误不得。”崇弘子大师的声音有几分着急,“承壹快出来。” “出去吧大人。”祝筝无可奈何,“算我求你了。” 再不出去,她就要白白和这几只蝎子同归于尽了。 容衍默了一会儿,终于抬了尊脚出了门。 门一关上,方阁里变的极静,四周的烛火不算亮堂,剩下一个祝筝孤零零地坐在帐子里,和五只火红蝎子大眼瞪大眼。 祝筝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一句“接下来该做什么”,手腕上的金丝忽地一紧,接着被大力扯断开,不偏不倚地打翻了面前的玉石盅。 五只炽蝎欢快地爬出来,祝筝吓得也一并往后爬开几步,还没等她爬远,五个小家伙像是长了眼睛似的跳到了她身上,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破了她的皮肉,只留下几个圆圆的血点。 祝筝下意识惊呼了一声。 “疼吗?”外面传来一道声音,是容衍。 “尚可……”祝筝咬紧牙关,“尚可忍受。” 说实话并不算痛,只有一股轻微的异物感顺着她的脉络,爬满四肢百骸。 就是亲眼见着咬开皮爬进去的冲击太大了,她深刻怀疑以后做噩梦都会梦见身上被蝎子爬满了。 就在她屏息之时,血脉中忽然一阵涌动,皮肉之间像被刀刃慢吞吞地划断,她死咬着唇,忍着那种令人全身颤抖的咬噬之感。 “还好么?”外面的声音略有些焦急。 祝筝一边忍,一边还要分神回他,“还行……” 话音落下,皮肉的痛忽然深入骨髓,好像有虫蚁在顺着她的血液不断的噬咬啃爬,像是将她全身寸寸筋骨都拧碎了又重新摊开,把五脏六腑都绞烂了,扔进寒冬的冰井里泡了起来。 祝筝想要放声尖叫,可一松开牙关立刻就不堪忍受,忍不住浑身瑟缩着抱紧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在地上打滚。 她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耳朵里全是杂乱尖锐的嗡鸣。 门外的容衍似乎又问了句什么,她已经无暇去回答了。 从头发丝到指缝全被剥皮抽筋一般,祝筝痛的神智失散,十指紧扣在地上,总算知道这里为什么除了墙什么也没有了,但凡有个床柱或者瓷碗,她都恨不得把自己锤晕过去好结束这场非人的酷刑……. 夜静无声,天边遥遥挂着一轮圆月,落下一地清霜。 阁外站着的两人离门很近,头先还能听见几声压抑的呜咽传来,听起来很是凄惨可怜。 后面便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崇弘子呼出口气,“小筝儿果然很坚强。” 一旁的容衍贴着门,眉目沉着,手握在门把上始终没松开。 静了不到半刻,忽然推开门闯了进去。 崇弘子“哎”了一声,“承壹……” 祝筝捂着肚子在地上匍匐时,不知哪来了一股力将她环抱住,鼻尖隐隐飘来一阵冷梅香,让她惊觉原来自己还在喘息,真是可惜。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昏过去了。 这个味道不错的人将她抱在腿上坐着,揽着她软成一团的身子靠在身上,扶起她的下颌,把手搁在了她的嘴边。 “咬住。” “不用了……”祝筝有气无力地婉拒,她现在正专心致志地被蝎子咬,没心情咬别的什么。 祝筝痛的脱力,意识一片昏茫,只觉得脸挨着这人衣袍上的纹绣,蹭的她很难受,只好往外扯了扯,嘴里无意识地喃喃了一句,“好硌。” 下一刻,这件衣裳就被粗暴地扯开了,三下五除二地剥下来丢在地上,她的脸重挨回了软滑许多的料子上,一片坚实温暖之下,传来一声声沉闷的鼓声。 好吵。 祝筝想找到声源在哪儿,汗涔涔的手抵着他,伸进薄薄的衣裳里乱抓了一通,力道分不清轻重,恨不得把这片布料全扯烂了。 很快,这件衣裳也被丢在了地上。 祝筝又被揽住,再乱抓时触感变的十分陌生,她不由得谨慎起来,力道时轻时重,不知摸到哪儿时,传来一声闷哼。 手被牵住放在了别处。 “……这儿不行。” 为什么不行? 算了,不行就不行吧…… 祝筝觉得有些乏了。 一开始是真的痛不欲生,痛在皮肉到骨髓里,像是有什么在蠕动,好不容易熬过去,很快变作了痒,深不见底的痒。 整颗心混沌且燥乱,眼皮重的抬不起来,像吞吃了一万只蝴蝶,煽动的翅膀让她的心跳杂乱无章,只剩神志不清地抱着眼前的人,攀上宽实的肩,双臂缠绕在他颈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已经痛的感觉不到痛了,甚至怀疑这五只蝎子是不是爬进了脑袋里,让她连姓甚名谁都开始记不清了。 像一口被熬了太久的热锅,痛意被熬干成一层不实在的云,将她的三魂七魄一并带走,浮在了空中。 “祝筝,睁开眼睛。”有人在她耳边很轻地说着话。 是了,她好像是叫祝筝…… 祝筝木呆呆地将眼睁开一条缝。 这是哪儿…… 这个说话的人又是谁…… 她看不太清,额头被抵着,近在咫尺的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湿润的目光像是一团月光,把她笼罩在静夜里。 那个夜里不会有风,也不会有雨,只有圆圆的月亮。 她突然有些想哭,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只要这个人在这里,即使下一刻天塌地陷也没关系。 盛满了无尽疼惜和悲悯的目光,让祝筝恍然觉得自己也许脱离了肉身苦海,终是见到了来渡她的仙君。 容衍见她目光空洞洞的毫无焦距,眉头更锁了三分。 “跟我说句话。”他蹭了蹭她的脸颊,“什么都行。” 这声音飘飘渺渺,钻进祝筝耳朵里带来一瞬间的清明,她努力睁了睁眼睛。 眼前不是什么小仙君,这张脸她应当认得……好像是她的大人,漂亮的不像话的太傅大人。 “大人……”她轻唤了一声。 “嗯。”那双悲悯的眼睛微微闪动,摩挲着她汗湿的手腕,贴在自己颊边,“我在这儿。” “你来了……”祝筝心里酸软的一塌糊涂,蜷缩在他紧硕结实的胸膛上,雏鸟归巢一般闭了闭眼。 “……真好。” 她已经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有人陪着,就算痛死了也不至于太可怜,而这个人偏偏还恰巧是容衍…… 除了好,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可她的大人听了这句返璞归真的好话,似乎也没高兴起来,伸手擦了擦她额上的汗,神情仍是郁戚,像蕴着一层薄雾。 “好在哪儿?”他问。 祝筝想或许是自己说的诚意不太够,她勉强直了直身子,捧着他的脸,恳切郑重道,“哪儿都好。” 指尖抚在他脸上,突然觉得话语贫瘠,说出来只显出苍白无力,于是便顺着他的轮廓描摹过去。 容衍见她仰起头小声说着话,忍不住低头凑近过去。 还没听清说了什么,脖子被勾着压了压,一个软软的吻毫无预兆地落在了他的眉骨下。 第57章 你想叫什么? 祝筝不明白大人为什么忽然不动了,只剩下长而垂的睫毛轻轻颤动着,让她脸上有些痒。 比之方才的痛和痒简直不值一提,祝筝晃了晃脑袋,轻声评价道,“大人的眼睛生的好……” 她用下颌蹭了蹭他的眼睫,捧着他的脸蹭着一路滑下去。 “鼻子也好。” 唇瓣没挪开他的脸,顺着鼻梁亲至他的鼻尖,生怕有半分厚此薄彼之意。 “嘴巴也好……”她再评一句。 说着已经一路亲至他的唇角,祝筝刚轻轻贴上去,身下被她搂着的人猛地一僵,鼻息都重了三分。 她连忙停住动作,拉开半寸距离,“大人,我是不是压到您了……” 容衍气息很沉,目光落在她唇上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应声。 “……什么?”他声音哑的厉害。 “您的手还伤着。”她还记得,流了好多血。 容衍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吸短而沉,迷离着目光凝着祝筝,那模样似乎是不记得自己长着几只手一样。 祝筝的意识没支撑太久,见他不说话,很快也忘了自己为什么停下了。 于是又埋头继续自己的耕耘大业,鼻尖蹭着他的鼻尖,唇贴上他的脸,一点一点地耐心描摹着他精巧的轮廓。 她脑袋里如一团浆糊,只想着大人不太高兴,便想着使出看家本领哄哄他,把大人一寸寸地挨个亲近挨个夸奖一句。 只是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手脚又软着,姿势便不太好由着自己,她想借点力道坐直,头一歪却直接沿着他的下颌蹭了下去。 祝筝从善如流,也顾不上什么顺序了,就近在他颈侧亲了亲。 近在眼前的喉结猛地滑动了一下,祝筝觉得新奇,顺便凑上去在那处也亲了亲。 正准备继续往下时,手腕忽然被攥住了,力道不算轻。 “祝筝。” 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温热的气息带着冷香,和她的交缠在一起。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他咬字很轻,这两个字在他嘴里念出来总是分外好听。 “嗯……”祝筝弯了弯眼睛,点头应了一声,又学着他的语气唤了一声,“大人。” 这不公平。 祝筝略一皱眉,“我能不能不叫你大人?” 容衍喉间又滚动了两下,侧过脸与她视线勾缠,声线喑哑磁然,像是一种引诱,隐晦又动人。 “你想叫什么……” 叫什么…… 她原本有个答案的,可这会儿却想不起来了。 容衍见她皱着眉,思索了好一会儿都无果,垂着眼睫望着她。 “想叫什么都可以。” “我想不起来了……” 祝筝颇为懊恼,直觉告诉她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却要生生错过了。 容衍勾着她的头发挽回耳后,嗓音沉哑,“不着急,慢慢想。” 既然他说不着急,祝筝也就真的不着急了,目光移到他透着绯色的脸上,伸出手摸了摸。 “大人的脸好烫。” 不知是她手太热还是手太凉,总之越摸越觉得烫,祝筝不由得担忧起来,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出个好主意。 “我给大人吹吹,好不好?” 她攀在容衍身上,近到可以看清他颤动的长睫,小心地呼出一口气。 衣衫不整的太傅大人坐着一动没动,任她施为。 只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但也没半分制止的打算,好叫自己从这份不耐中解救出来。 祝筝吹了两下,微微皱了皱眉,身子像退潮后湿漉漉的滩涂,势头平息的痛意自深处而来,又翻涌出一股异样的激荡,直冲喉间。 她嘴里腥甜,咳了一声,猛地一俯身,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地上乌黑的血迹洇湿成一团黑牡丹花,几只红蝎子从血滩中精神抖擞地爬走了。 这情景可怕到有些荒诞,祝筝脖子一软,眼前一黑…… 近日她已经黑出十足经验了,心里明白这是又要昏过去了…… 明日高悬,窗棂上落了两只白鸟,嘤嘤鸣矣。 祝筝睁开眼时,合的严实的帐顶透过微光,竹影斑斑摇晃,像是水底的游鱼。 她怔忪了一会儿,好半天才认出自己这是在竹庐的厢房里,又思索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动不动就昏过去的毛病,让祝筝的记忆变得零碎异常,断断续续中依稀记起自己与五位红蝎兄缠斗了一番,又依稀记起自己做了一个长梦,梦里有个说话很是动听的仙君…… 不知是不是得了照拂,她除了睡的脑袋有些发懵,身子骨倒是前所未有的畅快轻盈。 祝筝缓过神来,神清气爽地起了床。 外面风微微,云淡淡,竹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连笑笑都没卧在竹架子上。 祝筝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清气缓缓流淌肺腑之间,又缓缓吐出来。 什么叫无毒一身轻,恐怕只有中过毒的人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很不幸,她切切实实地体验了一番。 但万幸,她如今还能站在这儿感慨一番“轻舟已过万重山”。 “小筝儿你怎么直接跑出来了!”门口冒出个白胡子老头,打断了祝筝的感慨。 “大师,”祝筝笑了笑,“我感觉没有大碍了,想出来透透气。” 边说着话,边下意识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崇弘子看破立刻说破,“承壹去熬药了。” 祝筝被猜中心思,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毒不是解干净了吗?” 怎么还要吃药? “听承壹说你身上的箭伤还没彻底痊愈。”崇弘子招呼祝筝回到院子里,“何况吐了那么大一口血,不得好好补一补?” 竹庐里花草丰茂,微风轻轻,宜人日光照的人暖洋洋。 二人在凉亭处坐下,祝筝回想了一番,“我吐血了吗?” 崇弘子道:“炽蝎解完毒会随污血排出,但终究是自己的血,我着承壹多用点补药,小筝儿再喝一阵子。” 祝筝点了点头,她只记得红蝎子钻进肉里乱爬的画面,堪称一个触目惊心,后面的事就记得不太清了。 这蝎不仅能解毒,还能令人痛到失忆,倒是颇有些善解人意。她在午夜梦回时的糟糕记忆够多了,忘了也好,省的又添上一笔。 不过说起补血,祝筝想起一则盘亘在心头的事。 “大人手上的伤好了么?”祝筝问。 崇弘子被问的懵了懵,回想了一会儿,“应当是好了,我看他都没放在心上。” 祝筝沉吟,“我看着那道口子是被利器所伤,是……” “匕首划的。”崇弘子瞧着祝筝皱眉,立刻正色道,“可不关别人的事啊,他自己划的。” 祝筝蹙眉更深,“自己划的?为什么?” 崇弘子犹豫了一下,试探道,“承壹是怎么跟你说的?” “大人说去许愿了。”祝筝复述,又顿了顿道,“我知道不是真话。” 容衍这个人不愿说什么的时候惯常沉默以对,本是个不屑于撒谎的性子,是以偶尔一撒时显得分外拙劣,几乎能被一眼看穿。 “也不算假话。”崇弘子抚着胡子,幽幽道,“只不过他脾气硬的像石头,不愿接受一点愿望成不了真的可能罢了。” 祝筝微微蹙眉,这是什么意思?许愿许到不如意,所以给自己来了一刀吗? 愿望之所以是愿望,就是因为它只是份对未来的期待与想象,谁也不能保证它能不能成真,这样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大人怎么会不明白呢? 祝筝满是困惑,“大人的愿望是什么?” 崇弘子沉默了一会儿,瞧着祝筝诚恳发问的模样,张了张口,几次欲言又止。 “我随口问问,也不是非要知道。”祝筝看到大师这样为难,意识到自己问的有些唐突,于是便揭过话茬换了个问题。 “裕天观真是个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看得出来大人对这儿感情甚笃,为什么下山去盛京做了太傅呢?” 她本意是为了缓解一下气氛,大约想着崇弘子大师会给一个泛泛的答案。 譬如“他志存高远,心怀社稷”之类的堂皇说法。 没想到崇弘子的神情比方才更是纠结成了一团,白长须全都皱在了一处。 “当然这是大人师门中事。”祝筝摸了摸鼻子,“我也只是好奇,闲聊罢了,若有冒犯,还请大师海涵。” “小筝儿想问什么不用拘着,毕竟又不能指望承壹告诉你。”崇弘子抓了抓满头的乱发,“只是说来话长,我得想想从何说起。” “事关从前吗?”祝筝来了兴趣,忍不住笑着打趣道,“大人该不会小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要做太傅吧?” 依他那个说一不二的派头,说不准真有可能。 “也算是脱不了干系。”崇弘子肯定了祝筝的猜测,忽然坐直了身体,“先前我提过承壹来到观里那日,是因有客来访才把他捡进门来的,你可还有印象吗?” 祝筝点头,“记得。” 崇弘子略一停顿,“这位贵客,你肯定认得。” 第58章 容天法道,衍遍无常 她认得? 她怎么会认得捡到容衍的人? 祝筝不禁疑惑道,“是谁?” “是盛京那位……叫什么……是个挺古怪难念的名儿。”崇弘子费力想了一想,“你们叫他什么来着……对,天子……” 天子?圣上? ……公仪赫律? 这个人祝筝是认得,但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认得”。 “这位天子贵客与我师兄是少年旧识,两人私交甚密,每到秋后便会借着祈福的名义上山拜访师兄。”崇弘子目光放远,“承壹就出现在某个那样的下午。” 祝筝消化了一会儿,“如此,这位贵客也算大人的恩人了。” 既然这位贵客是圣上,因崇明大师的引荐,入朝做了太傅再顺理成章不过。 顺理成章到让祝筝莫名有些失望…… “恩人?”崇弘子忽而冷笑了一声,打断了祝筝飘忽的思绪,“若是没有这个贪得无厌的‘恩人’,借着年少玩笑之名,诓了一个重诺,师兄现在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承壹也不会离开裕天观。” 自打见到崇弘子,他就总是一副慈眉善目的笑眯眯模样,这样一变脸,横眉冷竖,显得严肃异常。 “万灵无孽,生死有依,难辞其咎,死得其所。这是世间大道,偏偏这位‘贵客’一个字也不肯信。”崇弘子的语气似怨似怒,“拜他所赐,师兄不仅把清修半辈子的根基全毁了,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 大师的话说的玄虚,且隐了其中的纠葛因果,祝筝听的并不是很明白,但她知道此时并不是问话的时候,便由着大师自己说下去了。 “罢了罢了……人间千古事,松下一盘棋。”崇弘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望着远天重重叹了口气,“说多了师兄又不高兴了,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 又看向祝筝,“我听吉瑛说,你问过他几句崇明师伯的事,大约是想知道承壹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祝筝没否认,点了点头。 “承壹身世藏恨,自小寡言持重。”崇弘子提起容衍,眉目柔和了许多,徐徐道来,“但毕竟是个孩子,偶尔也流露些少年心性。我和师兄都很高兴,致力于把这孩子养得再活泼开朗些。” “但自打师兄病重后,这些念想便都成了泡影了。” “承壹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始末,脸上再没见过半点笑意,整日里泡在药庐里研究药石岐黄,孜孜矻矻,默默无息。” “崇明师兄是我见过最好的一个人,他宽厚仁德,知礼重诺,直到大限何止,回天无数时,嘴里还念叨着失诺于人,去信邀那位‘贵客’上山见最后一面。” “不巧来时却遇到了暴雪封路,他被困山下,师兄着我带两个弟子去山下接接。” “积雪厚至腰间,也一并断流了山顶的热泉,古籍上记载泉底藏着菩桑莲,可入药作引,延生续命。” “我不知道承壹存了心思,竟趁机偷偷去了热泉。” “师兄见他入夜未归,便进山去寻他了。” “我回到观里时,见承壹不在,师兄也不在,立刻着全观去找人,找了整整五日杳无音讯。” “五日后,承壹手中攥着一株菩桑莲,背上背着他的师父,回到了观门口,倒在了门槛石上。” 听到这儿,祝筝心中一紧,“崇明大师他……” “师兄走了……”崇弘子仰着头,苍老的眼中隐隐泛有泪光。 祝筝亦心口钝痛,那大雪肆虐的五个日夜,他是何时迷途,何时被他师父找到,又是何时眼睁睁看着崇明大师……最后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绪回到这里,她有些不忍细想。 “承壹这个孩子所有功课都学的很好,唯独有一门,始终没勘破。” “是什么?”祝筝问。 崇弘子闭了闭眼,缓声道出一个答案。 “如何失去。” 祝筝心里像是忽地吹进一阵寒风。入尘世间,自是一场销魂磨骨的修行。人生三苦,求而不得,舍而非愿,得而复失,字字句句,埋尽了生离死别的痛楚。 可她也没什么不同,一样勘不破,学不会,放不下。 “承壹始终觉得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师父,静静坐到办完丧葬,不吃不喝,也不掉眼泪,眼睛空洞洞的让人害怕。” “那位‘贵客’登门,给了他一封信,是师兄留下的。” “他读完那封信,把自己锁在房里整整三日。出来后告诉我,他要下山。” “我没拦着他,只在下山前,给他改了个俗世名字。” “叫做容衍。” 一直沉默着倾听的祝筝忽然接了话,“容天法道,衍遍无常。” 这是澜石经里的一句话,她少时读过,牢牢记在心上。 因果有序,无私亦无侑,无正亦无邪,故容天法道,衍遍无常。 “承壹性子执着顽固,我总怕他过刚易折。”崇弘子满脸欣慰地看向祝筝,“世事茫茫难自料,他以为能握住的那一数,比之宿命有如蚍蜉撼树,不要总想着把自己逼上绝路。” 祝筝眼眸暗了暗,蚍蜉撼树谈何易……但随波逐流就是生路么。她甚至对容衍那股在所不惜的念头感同身受,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只试图改天换命的蚍蜉…… “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她问道。 “我没看过。”崇弘子摇头。 顿了顿又道,“只知道我师兄答应过,会保那人的社稷安生。” 祝筝悄悄绞紧了衣摆,大雍的王朝飘摇已久,几乎每一任王权更迭都不太平,上君下臣均是如履薄冰。 这就是容衍去做了太子太傅的原因吗? 他将师傅未竟的心事背在了自己身上,去了一个没有人认得他的地方,去辅佐一个他从来不认得的太子。 保社稷安生,何其简单的一句话…… 若是将来有一天,他发现公仪休是个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的修罗,还会执着于缘木求鱼,履守旧诺吗…… 天边风吹云散,空荡荡的天幕上挂着孤零零的金乌。 祝筝独坐了一会儿,出神良久,忽然道,“我能去看看崇明大师吗?” * 虽是白日高悬,但追思殿中门窗都封的严实,三千明灯亮着,中间摆着一把高高的长案,上面端放着一块牌位。 崇弘子领着祝筝一进门,就高声道,“师兄,快看谁来了。” 说完又上前了几步,凑近牌位,压低了声音补了一句,“我同你提过的,承壹带回来的小姑娘。” 那模样认真地像是牌位上长着两只耳朵,祝筝想起自己抱着石狮子同娘亲说话的日子,也是这般虔诚。 她躬身行了拜礼,又进了一炷香。 “崇明大师,我叫祝筝。” “瞧,多好的姑娘。没想到小古板也有开窍的一天吧。”崇弘子笑地脸上沟壑深深,对着牌位絮絮念叨,“好久没见他,这次回来,模样倒是没变太多,就是还一副寡言端肃的性子,从小古板长成了大古板。” 说完又向祝筝道,“小筝儿多担待,若是他惹你生气,你就告诉我和师兄,让我们来帮你出气。师兄管他睡着的时候,我来管他醒着的时候。” 祝筝本来心头沉闷,闻言眼眶竟有些发热。 大师的语气像是她家里护短的长辈似的,可她并没有过这样的长辈。 除了姐姐,她小时候并没有被好言好语地安抚爱惜过。 彼时窥到别人家的天伦之乐时,她只在心里偷偷的羡慕着。偶有羡慕的狠了,就把别人家的叔伯舅婶阿公阿婆偷摹过来,在梦里当成自己的。 “崇弘大师,”祝筝冒出一句,“我能也叫你师叔吗?” 问出口后便有些后悔,这样做不仅是对崇弘大师的僭越,也是对太傅大人的僭越,着实唐突了。 “不行。”果然见崇弘子摇头,“别叫师叔。” 祝筝愣了愣。 “小筝儿。”他白眉一挑,接着道,“我收你为徒怎么样?” 第59章 不要为了我 祝筝被问住了。 崇弘子见她愣着半天不回话,“哈哈”笑了两声,“当然也得你愿意,不然的话,就当贫道没提过好了。” “我当然愿意。”祝筝连忙道,“但是……” 但不是单靠她愿意就行的。 “麻烦大师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祝筝留下一句,一转身风一样地跑出了追思殿。 一路跑回竹庐,她住的那间厢房门大开着,她兴冲冲跑进去,却没见到有人,只在桌上看见一碗药汤,散着丝丝缕缕淡近似无的热气。 祝筝立刻转身跑去了药房,药房里也没人。 她一时失了头绪,在裕天观中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转了几圈,终于遇到了一个洒扫的弟子。 “有没有见过你们大师兄?”祝筝问道。 “有啊,方才急匆匆来过,我看着往观门走了。” 容衍要出门?有什么急事吗? 闻言祝筝立马往观门方向追去,大门外连着的是一条上山的竹径,垂垂墨竹掩映长径尽头消失在山野之间,一个人影也没有。 大病初愈,祝筝跑了一圈,颇有些气喘吁吁。 可崇弘大师还在追思殿等着她的答复,即便容衍要出门办事,也应该才走不久,还能追得上。 祝筝缓了缓气,正要沿着竹径追过去,从后面突然被拽住了手腕,猛地一扯撞上了一个冷香萦绕的胸膛。 耳边霎时被沉而有力的心跳声填满。 祝筝下意识抬头,瞧见一双远月一般的眼睛,映出她一个小小的倒影。 这双眼睛她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但不知今日为何一对上,没由来地,竟觉心口失序了一瞬,有些微妙的心慌。 还没等平复心绪,祝筝就没空去理会那微妙是什么了,搂着自己的手箍得极其紧,她连在他怀里转过身都费劲。 “大人……咳……” ……您别把我勒死了。 容衍的手臂微松,但并未完全松开她,仍是紧抓着她的手腕揽在怀里,好像怕她跑了似的。 祝筝满头雾水,不知容衍是怎么从天而降的,她环顾一圈,“大人从哪儿回来的?您不是要下山吗?” “我?”略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像是也满怀迷雾,“我以为你……” 祝筝:? 她什么? 他没把话说完,祝筝只好仰起头看他,容衍眼底微微闪动,像是湖面投进一枚石子,涟漪荡开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沉寂。 “去哪儿了?”再开口时,已是她最熟悉的音色。 与容衍也相处了些日子,他从未问过她的任何过去,她却因为种种原因知道的过于多了,于情不合矩,于理不公平。 不愿提及的往事被无关的人知道,大约心里多少都会有些芥蒂。 祝筝忖了忖,随口搪塞,“我躺着难受,出去随便走了走。” 可惜搪塞并未成功。 容衍刨根问底地追问,“去哪儿走的?” 祝筝:“呃,映月塘边上。” 容衍:“我去过,你不在那儿。” 真是倒霉,观里这么大,怎么偏偏挑了个他去过的地方。 二人身量差距不小,祝筝被紧紧抓着,站不直身子,半个人都靠在他身上。 容衍垂着眼睛,虽然没什么神情,但这样的架势难免有几分当场擒拿的意味。 祝筝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答:“兴许是大人去的时候,我刚好回来……” “嗯。”容衍信了。 他居然信了。 祝筝有时搞不清容衍究竟好糊弄还是不好糊弄,费心费力周旋时他总是最难对付,没心没肺敷衍时忽然又不较真了。 离观门远的竹子上积了不少薄雪,今日日光晴好,晒得竹叶淅淅沥沥,发出细微的滴水声,宛如一场慢雨。 祝筝听见声响,侧头往边上看了看。 容衍随她的目光一并望向一旁,“还要走走吗?” 祝筝摇头,“不走了。” 围着道观跑了整整一圈,她早就跑累了。 容衍揽着她转身,“那回去歇歇。” 祝筝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需要歇歇,被他一打岔,险些忘记了来找他的正事。 “大人!”祝筝扯住他,“大人,我有问题要问你。” 容衍停住,“什么?” 长径是个下山的坡路,祝筝站在下首,本就不占优势的身高更加矮人一头,为了能听清他说话,不得不倾身靠近些。 “那个……”祝筝竟有些紧张,心口怦怦鼓动,斟酌着问法开口,“我能做你的师妹吗?” 容衍眸光流转,目光从她的眉眼扫到下颌处,停了停,低声问了一句。 “……怎么做?” 祝筝被日光刺得半眯着眼睛,仰着脸道,“崇弘大师说要收我为徒。” “为什么?”容衍沉着目光,像平静的湖泊。 祝筝:“……” 对哦,她太兴奋了都忘了问为什么,甚至忘了想为什么。 她与崇弘子大师非亲非故,说起来上山也不过几日光景,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得来的师父? 祝筝从各方面都仔细地想了一想,没想出一个很好的“为什么”回答他。 因着这个道理没想明白,再加上容衍略显疏淡的态度,让她滚烫的心口有些冷了下来。 祝筝握了握拳头又松开,“算了,还是算了。” 容衍看出她的失落,“为什么又要算了?” 祝筝诚实应道:“因为大人好像不太情愿……” “为什么我不情愿,就要算了?”容衍隽秀的眉峰拢着,“若是我情愿呢?你便要为了我留在这儿吗?” 祝筝有点弄不清他们在争论什么了,嘟囔了一句,“为什么你有这么多为什么?” 容衍迫人的目光压在她头顶,声音却是很轻,“祝筝,不要为了我。” 顿了顿,又道,“也不要总为了让旁人高兴。” 竹林中传来几声婉转鸟鸣,和着容衍柔而沉的声线钻入祝筝耳朵里。 她如坠五里雾中,又在雾中豁然悟出来一个答案来。 少时并不自在,一言一行皆要正当合矩,她确实总为了不出错收着性子,或是为了少挨罚而刻意逢迎。 这就是她不喜欢规矩的原因,守规矩总是为了别人高兴,几乎没人在乎过她高不高兴。 还好她自己也学会了不在乎,反正高兴快乐幸福美满这些虚无的词儿,本就不是紧要的东西……也不是离了就活不了了。 但今日不一样。 虽然她知道崇弘子大师提了,肯定是答应了最好,但她从未冒出半点要逢场作戏的念头。 裕天观的每个人都很好,比之尔虞我诈的盛京,好的像桃源一梦。 她没想过能跟这个桃源梦有所牵绊,更没想过能成为其中一员。 方才找容衍的时候,她跑在路上,风呼啦啦地灌满耳朵,心口热而烫,一腔满怀的净是雀跃和期待。 “不是为了旁人……”祝筝小声道。 “那是为什么?”容衍低声问。 “因为我喜欢这儿。” 容衍神色微怔,眉头松了松,终于不再问他那些为什么做什么的恼人问题了。 脚边卷起一阵风,摇动竹林簌簌如梳,日光被竹叶剪成小小的圆斑,映在二人身上,如同碎玉浮金一般。 腕上贴着他的指腹,随着他轻轻重重的力道传来细碎的痒。二人站得太近,近到他微沉的气息都听得一清二楚。 祝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大人?您是不是走神了?” 容衍一顿,“没有。” 祝筝:“没有的话怎么不说话,您是什么想法?” 若非容衍她根本不会来到这儿,所以要入师门肯定要询过他的意愿。她自问礼节周全到位,可容衍总是在关键时刻频频走神,弄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迟迟放不进肚子里。 “好。”容衍终于给了她回答。 只有一个字,好。 这个模棱两可的“好”是什么意思? “所以,”祝筝还得再确认一遍,“大人这是答应了吗?” 容衍“嗯”了一声,牵紧她的手抬脚往观门走。 “回去准备仪式。” “什么?” 还有仪式?没人跟她说还有仪式啊? …….不是她跟崇弘子大师回句话,这师就算拜完了吗? 第60章 高进师门,同登青云 接下来的三日,祝筝都没见到容衍。 整个裕天观都忙上忙下的,除了崇弘子大师清闲的很,得空就拉着祝筝去山上逗鸟钓鱼。 虽然玩的确实痛快,但崇弘子大师实在矍铄的很,把祝筝这个惯会玩闹的都累的天天一沾床倒头就睡着了。 第三日一早,祝筝睡到近辰时才起来,打开门,发现吉瑛捧着一个托盘在门外坐着打盹儿。 “筝姑娘醒啦,”吉瑛见她出来,一张笑脸迎上来,“今日是拜师仪式,办在引鹤台,师兄着我带姑娘过去。” “今日是仪式?”祝筝震惊了,“怎么没人提前告诉我?” 吉瑛挠了挠头,“师兄说了,只是个小仪式,何时开始都无妨,不要扰了姑娘睡觉。” 祝筝赧然了一阵儿,“劳小师傅久等了,我们现在赶紧过去。” 吉瑛:“不着急不着急,师兄特意叮嘱先让姑娘用过早膳再去,还给姑娘准备了衣裳,麻烦筝姑娘换上。” 吉瑛把拎着的食盒和放着衣裳的托盘递给祝筝,她点头接了过去。 片刻后。 换好衣服的祝筝在镜前愣了一会儿,有些为难地再次拉开了门。 “真的要穿这身衣服吗?”她确认道。 吉瑛:“筝姑娘觉得不好看吗?如果不喜欢,还备了其他的,可以再换一套。” 祝筝摆手:“没有不喜欢。” 喜欢归喜欢,这件衣裳实在有点……太过于喜庆了…… 红的敞敞亮亮坦坦荡荡,又毫不吝惜地缀着一溜串儿的明珠蝶贝,明晃晃地闪人眼睛。 凭心而论,她其实是喜欢红色的,热闹又喜庆的颜色,总代表着好事发生。 一向被教着端淑娴丽未遂的祝筝,一穿得稍稍艳丽些便会招致几句“过分招摇”的评价,是以很少穿这样张扬的颜色,颇有些不习惯。 祝筝踟蹰了一会儿,怕崇弘子大师等太久,还是随吉瑛一起出发了。 很快,她就发现她多虑了。 一出门,抬眼便见裕天观里到处红绸招展,彩带飘飘。竹径小道上贴满了吉字,一簇一簇的红楹绑在路两侧,连成了一条红的深浅交错的长路。 长径沿至观外,祝筝一路走,一路踩着红楹,直到流川瀑布之前都是红成一片,烟岚云岫之下,长阶直通云天。 上头便是她要去拜师的引鹤台。 站在下头的祝筝有些发懵,明日当空下,裕天观的弟子们一字排开,全观的弟子都穿了红衣裳,笑笑在头顶兜着圈鸣叫,连它头上都绑了红花。 青石台阶入口处有一人长身玉立,回身望她。 他亦是一袭红衣,风拂着衣摆飘飘欲飞,望见她的一瞬间目光微怔,看了她好一会儿,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过来。” 祝筝愣在原地半天没动静,见惯了他总着沉闷的颜色,或是简单的素袍,头一回见他穿这么繁复耀眼的颜色,被背后缥缈的水天一色衬着,更觉燃燃如烈星,真真叫人挪不开眼睛。 “筝姑娘,我们到了。”吉瑛见祝筝站着不动,又小声提示道,“师兄叫你过去呢。” 祝筝好半天才回神,抬脚懵懵地继续往前走。 容衍进前几步来迎她,还没走近,就被祝筝一把拽住了袖子。 “大人怎么没提前跟我说一声。”祝筝压低了声儿,“叫这么多人等着我……” 她呼呼大睡了个痛快,真叫她无颜自处了…… “无妨。”容衍眉目舒展,把她被风吹乱的碎发拢回耳后,“他们也才刚上完晨课。” 祝筝凝眉,“在这儿上的?” 环顾一圈,周围布置的妥当,哪有上课用的石桌板凳。 “嗯。”容衍点头,“换个开阔地方也有益心境疏通。” “那今日的晨课学了什么?”祝筝问。 容衍抬了抬手,“学吹丝竹。” 话音落,容衍身后一排捧着丝竹木钟的师弟们齐齐开动,咿咿呀呀响成一大片,奏的虽然不甚整齐,但比之听惯了的庄重禅音,也算是轻快烂漫。 虽不是枯等着,但还是连累这么多人在这吹寒风,祝筝回头歉然地对众位师门笑了笑。 还没笑完,手腕上搭上一节软飘飘的物件,祝筝低头,瞧见容衍将一节红绡系在她腕上。 红绡的一头系在容衍腕上,中间坠着几个硕大的绸花,容衍拿着另一头在她腕上松松打了个结。 “这是做什么?”祝筝问。 “师叔收徒的规矩,须师门中人作荐引。”容衍作了解释,“一同登上引鹤台,取高进师门,同登青云之意。” 祝筝:“我的荐引是大人吗?” “你觉得呢?”容衍垂着眼睛。 祝筝低头看了看他挂着明珠蝶贝的衣裳,又看了看自己的。除却款式微有男女之分,几乎是一块料子裁出来的。 “我觉得是吧……” 除了容衍,观里她也不认得其他人了。 可她没想到这裕天观的收徒仪式竟如此盛大,如此隆重。 祝筝为自己曾有过的散漫心思愧疚了一刻,连忙正色理了理衣裳,不敢有半分怠慢,低头仔细检查了一遍腕上的红绡系的牢不牢。 面前的青石长阶顶上,隐约可见到一个芝麻大的小红点,正在拼命地摇动,似乎是在向他们挥手。 祝筝望向那处,“那不会是崇弘子大师吧?” “是师父。”吉瑛在一旁道,“一早就上去了。” 天神奶奶在上,她可让她的准师父好等。 “快走吧大人!”祝筝抬脚就冲,两人之间的红绡都猛地扯紧了。 “慢点。”容衍拽住她,慢悠悠道,“师叔飞不走。” 吉瑛和庆平举着两块硕大的流苏红幅站在山阶入口,目送祝筝牵着师兄一路小跑登阶而去。 庆平踮着脚满眼羡慕地往前望,“我们拜师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些?” 吉瑛睨了他一眼,“你想被谁牵着上去?” 庆平:“……” 第61章 不然抱着走 流川遥遥,登途迢迢。 绸花红绡在着红衣的一双璧人之间忽松忽紧,晃晃悠悠。 石阶虽然看着不甚陡峭,但凝着一层水雾,走起来要颇为小心才行。 祝筝只想着赶快上去,一个冲势太猛险些栽了跟头。 万幸手被扯住,才没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一个就坡下驴滚下山去。 “抱着走。”容衍握住她的手臂,沉着声冒出一句。 “万万不可!”祝筝被他惊世骇俗的提议震惊了。 她的众位同门都在山下看着,有人引路是要“同登”,被抱着上去成何体统。 “我好手好脚,咱们就体体面面地走上去。” 祝筝很有志气地说完,准备撒开手继续登阶,容衍却站在原地没动。 祝筝回头,“大人?” 容衍:“牵着,我放心些。” 祝筝:“这不太……” 容衍:“不然抱着走。” “就牵着吧,牵着好。”祝筝妥协了,“我牵着大人。” 祝筝将自己手脱出来,松松握在他的手腕上,又拿绸花红绡盖在两人手上,这样一来,一则她不用时时提防着摔滚下去,二则万一山下有哪个眼力好的看到,应当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异常。 真乃妙计也。 祝筝高高兴兴地继续往前走,湿润的风扑在脸上沁凉一片,这条拜师之路真的有点过于长了。 累还是小事,主要是这个路途中有些乏味,正这样想着,手里被塞进一个瓷瓶。 她低头去看,瞧见是容衍常备着的糖球瓶子。 他怎么今天还带着这个,祝筝攥在手中不知作何反应。 容衍看她不动,“不爱吃了?” “不是,大人,现在怎么吃这个?”祝筝无奈道,“我们干正事呢。” 容衍神色自若地安慰她,“入门仪式只是个过场,师叔无论如何也会收下你的,不要紧张,也不必拘着性子。” 祝筝:“可是大人不是也很紧张吗?” 水声略显喧哗,容衍没听清,“什么?” 祝筝指尖贴近他的手腕,捏着他的脉门往下按了按。 “大人的脉象跳的很乱,是很紧张吧?” 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紧张。 祝筝想起从前在盛京远远见到太傅大人的印象,在或是高谈阔论或是争吵不休的人群中,永远一副疏淡沉静的样子,间或只是说上几句话,便能像镇山石一样让人群安静下来。 那时候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离这个人这么近,手牵着手,肩并着肩,站在这个离盛京万里之遥的地方,感受着他深藏于风骨下的涌动。 倒是多出几分生机来。 有时她觉得容衍实在是沾了长相的光,清冷孤绝的轮廓配上他那双平如静水的眼睛,即便他紧张成这样了,面上仍是一派风轻云淡不起波澜。 着实是令人艳羡。 容衍被祝筝捏着,沉吟了会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道,“……因为这几日没睡好。” 祝筝凝眉:“为什么?大人有心事吗?” 容衍眼睫微动,目光仍落在她脸上,“嗯。” “什么心事啊?” 他忽然停住了步子,答了一个字。 “你。” “我?”祝筝先是愣了愣,接着便试图悟一悟容衍这个简洁的答案,悟了许久终于悟出点愧疚之情来。 因为她没睡好,定然是在操劳她的拜师仪式吧,毕竟方才山下看到那些,桩桩件件都要置办,岂是一个费心费力可概括的。 裕天观弟子们真是好福气,有一个这么负责的好师兄。 但转念想到待会儿这个师兄也是她的师兄了,到底那点愧疚压不住高兴,嘴角忍不住都上扬了点弧度。 看见她笑,容衍漂亮的眼睛定在她脸上,“很开心?” “很开心。”祝筝点头,索性也不压着笑了,咧开嘴笑的眉眼弯弯,“真的多亏大人,今日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听见她这么说,容衍眉目略有舒展,红衣衬托之下,剔透的眼眸被水雾沁的柔润可亲,似有暖芒闪动。 “大人呢?大人开心嘛?”祝筝又道。 “开心。”他敛着眉道。 这是祝筝听过最严肃最平实的一个“开心”,她忍不住伸出两指在他唇角上撑了撑。 “大人,说开心的时候要笑着说,不然不作数的。” 飞瀑的水花撞在崖石边,溅成碎星一样的光点,容衍很慢地眨了下眼,唇边终于泛起了浅淡的弧度。 祝筝的另一只手仍按在他的脉门上,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样,拽着他的手腕举起来,“怎么大人一开心,脉象跳的更乱了?” 容衍一顿,微抽回手,握着她的指尖,指节强势地穿进她的指缝中,紧紧相扣在一起。 这个抓握姿势让祝筝心空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限住了她再给他胡乱把脉。 祝筝嘟囔了一句,“大人是小气鬼。” 容衍力道收紧,低声道,“抓牢些。” 他的指骨有些凉,但掌心却是温温热热的,祝筝挣了挣,反而被抓的更紧了些。 就这样十指紧扣着继续往山顶爬,容衍也不说话,但祝筝觉得此时的沉默却不似往常,有些不太对劲,总让她忍不住心猿意马。 可眼下不是个心猿意马的好时候,为了对抗心里横生的杂念,她想找点无关紧要的事随口聊聊。 想着想着,终于想到了个话头。 “对了大人,”她从袖中掏了掏,“你的铃铛还在我这儿……” 容衍给的这个银铃铛她在身上带着一直忘了取下来,今早换衣裳的时候瞧见,又记起离恕说这个东西很重要。 当时接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是个多么有意义的物件,尤其听了容衍和他的那个恩师的往事,应当承了不少意义和念想,她更觉出自己带着实在不妥。 容衍驻足道,“怎么了?” 祝筝一并停下,“我知道这是你师父留给你的了。” “师叔同你讲的?”容衍沉着目光望着她。 祝筝不置可否。 容衍继续道,“不要听他乱说,这对铃铛只是师父做来哄人的玩意儿,没什么旁的意思。” 祝筝知他是误会了,崇弘子大师是说了不少他的事,但这铃铛是怎么来的,有什么意思还真没提过。 但知他过去的事,她不想在今日多问什么惹他感怀,只捡了他话里的一个关键字。 “这铃铛是一对儿?” 容衍默了默,从怀中取出另一只铃铛放进她手中。 两个铃铛形意上大体相似,只有上面的鹤略有不同,一只展翅欲飞,一只独站松岗上。 容衍调转了个方向,将两个铃铛头上的环扣“啪嗒”一声扣在了一起,上头的两只鹤顿时变成了相向交颈的样子,严丝合缝。 晃动起来,一个声儿清而轻,一个声儿润而沉,和合而鸣,甚是悦耳动听。 倒真真是个费了心思设计的稀罕物件。 祝筝拿着玩了好一会儿,鹤有皓洁之意,和容衍的气质很合衬,但除此之外,双鹤的图样也常用来颂情之忠贞,矢志不渝。 这下她拿着就更不合适了。 祝筝将两只铃铛递给容衍,“还给大人。” 容衍眉峰微拢,“给你了,就是你的。” “不行不行,我怎么能要这个?”祝筝一边连声拒绝,一边把两个铃铛挂在他的环佩上,“大人千万别乱送给外人了,收好收好。” 还完这个物件,祝筝心事落地,便引着容衍继续往前走。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无话。 但祝筝觉得,容衍似乎没方才那么开心了。 第62章 福履绥之,介尔长生 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崇弘子张着大袖在上面蹲着,见两人上来,立刻直起身来迎。 今日崇弘子把压箱底的正红袍子拿出来穿了,特意梳了个油光水滑的发型,一把茂密的白胡子都编成了辫子,老脸被寒风吹的红扑扑的,像个皱了的桃儿一样。 旁边是一身红衣的黑脸离恕,捧着个托盘站着。 头一回见到崇弘大师如此正经的模样,颇有些眼生。祝筝赶紧拽开了容衍的手,不好意思道,“大师,久等了。” 崇弘子:“不久等不久等,哪有承壹等的久……” “师叔。”容衍在身后淡淡出声,“开始吧。” 崇弘子“哎”了一声,在瀑布前的长案上点了一炷香,示意祝筝上前。 “仪式就从简着来,先拜山神,敬香行礼。” 祝筝点头,恭恭敬敬地上香,然后行了鞠躬礼,深深地三拜了山神。 崇弘子满眼慈爱地瞧着祝筝行礼,自己在椅上端坐直,清了清嗓子扯开一张红纸开念。 “汝慧根具,心诚向道,入我师门,传之所学,授之所能。承师门之志,悟天地之理,修德行之善。同窗同门,同心同德,同日同风。” 祝筝屏息凝神地听完,见崇弘子从一旁拿起个花冠。 柔韧的青竹枝为骨,点缀着彩绸和层层叠叠的楹花。 祝筝低头凑过去,就听见崇弘子喊了一句,“承壹,剩下的词儿我记不得了,你来你来。” 一直无言的容衍接过花冠,上前几步面向祝筝站定。 他站的很近,两人的衣摆都被风拂在一起,近的可以闻见熟悉的冷香味儿,和着花冠上的竹叶花朵散发的青茂生机,都扑在祝筝脸上。 容衍的眼睫微垂,长睫上沾着一层水雾,拿着花冠轻轻戴在她头上,又用一把嫩竹枝蘸着玉瓶中的天山泉水,碰了碰她的额间。 “自天佑之,以莫不兴。 福履绥之,介尔长生。 如山如阜,如冈如陵。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沉稳的声线混在喧哗的水声中,显得格外端肃虔诚。 祝筝没想到拜师还有赐福这一环。 她额上凉凉的,心里亦是澄净一片。吉祥的祝愿被容衍这般念着,她忽然很想相信,相信以后会“自天佑之,福履绥之”,再也不用做那个劳什子“丧门星”了。 容衍低着目光,凝着祝筝微仰的脸,红衣着花的少女明眸皓齿,笑意盈盈。额上的碎发从花冠下翘起,被湿润的风吹的贴在了面上,像蜿蜒的花钿一样。 他伸出手,扶正了祝筝的花冠,又用指腹轻蹭了蹭她眉间残存的泉水,带来一抹温热的痒意。 “谢大人。”祝筝侧了侧脸。 “诶诶,不能大人大人的叫了。”一旁的崇弘子听了忙纠正,“叫的多生份。” 祝筝瞥了一眼崇弘子,他满怀着鼓励的眼神,又抬头看向容衍,抿了抿唇,闭了闭眼。 “师兄……”她小声叫了一句。 容衍神色怔忪,像是没听见似的,站在一旁没一点反应。 崇弘子看着自己徒弟的傻小子样忍俊不禁,拿拂尘戳了戳他。 “叫你呢承壹。” 容衍回了神,应声道,“嗯。” “嗯什么嗯。”崇弘子显然不满意,“叫人家啊。” 容衍凝着祝筝,张了张口,“……师妹。” 前些日子崇弘子大师说从未收过女徒,这应当是容衍第一次这样叫,祝筝心弦微动,竟觉出几分赧然来。 她深吸了口凉气,告诫自己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改口,又瞧见一旁笑眯眯的崇弘子,这才想起自己混淆了主次。 忙转身道,“师父。” “好好好。”崇弘子笑得见眉不见眼,“中听,真是中听啊。” 一旁的木桩子一样的离恕终于忍不住出声,“师父,你听的师父还少吗?” “那能一样吗?”崇弘子一撩拂尘,瞥了他一眼,“你们做师兄的,给小师妹准备的入门礼呢?” 离恕撇嘴,“我没准备。” 崇弘子恨铁不成钢,又转向容衍,“承壹呢,你总准备了吧?” 容衍展开手,将手中一直攥着的两个铃铛拆开,放在祝筝眼前。 “入门礼。”他道。 祝筝深刻怀疑他也没准备,毕竟这个铃铛她才刚还回去,有临时拉来凑数之嫌。 熟悉的鹤铃在容衍手上静静放着,祝筝看了一会儿,现下她已经知道了是一对儿,总觉得接过来有些烫手。 崇弘子见她不动,催促道,“好徒儿快收下,这可是你师兄的一片心意。” 祝筝骑虎难下,迟疑了一会儿,只好伸手接了过来。 “谢谢师兄……” 借了入门礼的名头,这下再想还回去就不太好看了。 “上头风大,你们俩先下去。”崇弘子满脸洋溢着喜悦,“斋房备了宴席,承壹带着你师妹去吧。” 容衍应声,自打到了山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这会儿竟然直接来牵祝筝的手。 祝筝瞄了崇弘子大师一眼,连忙扯过红绡递给他,他绕在手掌上,虚握着手垂了下去。 祝筝松了一口气,告别崇弘子,牵着容衍从长阶下去了。 崇弘子满眼亮晶晶地远望着长阶上并排的一对璧人,直到两人变成一个小红点,还伸着脖子踮着脚,像看不够似的。 一旁的离恕也走过来看,不满地嘟囔了起来,“师父为什么突然要收个女徒?坏了观里的规矩……” 崇弘子:“什么时候订的规矩,为师怎么不知道?” 离恕:“就算,就算没有……以前拜师不过插烛香了事,也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啊。” 崇弘子:“你懂什么?这拜师行礼为的是个名分,当然是越隆重越管用。” 离恕:“她又不留下修道,要名分做什么……” 崇弘子瞪他,“呆瓜,是给你师兄的名分。” 离恕:“师兄要什么名分?” 崇弘子:“当人家师兄的名分啊。” 离恕已经彻底懵了,“师父到底在说什么啊?” 师父已经不打算理他了,他自己悟了会儿,啥也没悟出来,认命地一边收拾桌上的摆设,一边埋怨道,“收徒就收徒吧,准备了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师父偏偏没提要准备入门礼……我就算了,大师兄体面惯了,白白把双鹤铃又给了出去。” 崇弘子又没聋,忍不住拿拂尘抽他道,“你小子嘟囔啥呢?” 离恕:“弟子就是觉得,好好的一对儿双鹤铃,拆了太可惜。” 崇弘子:“说了一对儿一对儿,一对儿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鹤是忠贞成双的鸟,你师伯做来就是给两个人的,放你大师兄一个人身上才可惜。” “两个人用的?”离恕不解,“怎么用?” 崇弘子摸着胡子,“那对儿铃铛的铃舌是用牵魂螺做的,一个铃响了,另一个便也会响,即便在千里之外,也会同音同频。” “那岂不是随便差使师兄了?”离恕闻言脸色更黑,“凭什么啊?” 崇弘子叹了口气,崇明师兄的徒弟真是又少又精,自己的徒弟真是又多又蠢。 “真差使了,你大师兄保不齐偷着乐呢。”他直白道。 离恕不敢苟同,“师父怎么知道……” “好了好了。”崇弘子打断了他,拿拂尘敲了一下他的头。 “你这臭小子啥也不明白,白长一个大脑袋。” 第63章 她本就招人喜欢 自从拜下师父,祝筝的日子变得异常忙碌了起来。 她自小养在闺中,虽喜欢热闹,却不敢明目张胆地玩,天长日久中学会了一套独到的玩法。 裕天观中同门大多年龄相仿,也都是坐不住的年纪,平素里守着观规,总归不敢太放肆地玩闹。 借着小师妹的名头,崇弘子极生动地表演了什么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出几日,祝筝就凭借带着大家在山上开拓稀奇古怪的玩法,混的风生水起。 但玩归玩,玩的时候是不会觉得忙的。 真忙的脚不沾地,要从拜师后没几日的晨课说起。 某日的晨课间隙,吉瑛顺口问了祝筝一句“盛京有什么好玩的事吗”,祝筝猜他们多半是想听他们大师兄在盛京的事,于是便添油加醋地讲了几桩。 祝筝有一项没什么大用的天赋,大约是因为志异的话本子看多了,不论什么故事一经她的嘴,都变得引人入胜,诙谐跌宕。 没成想这天赋在裕天观一鸣惊了人。 简单的闲聊可算是开了个好头,吉瑛听的兴致盎然,直接招呼了一群人来听。 祝筝讲完一件,还是一群人围着她,高高低低地“小师妹”“小师妹”的叫着,缠着祝筝多讲些。 等第三日下了晨课,吉瑛已经在隔壁摆好了桌椅,竖好了屏风,甚至不知从哪弄来一块惊堂木塞进了祝筝手里。 就这样莫名当起了说书先生,一连讲了好几天,容衍的事很快被她讲了个底朝天。 这着实不能怪她,毕竟在盛京时与容衍交情太浅,上下两辈子的记忆都搜罗上也所知寥寥。 大到太傅大人赈灾治水此类的义举,小到他的随侍流风经常扶老奶奶……都已经来来回回讲了一遍。 可他的这群师弟们连这些都听的津津有味,祝筝不忍扫他们的兴,后面便开始胡乱移花接木,把一些话本子里看来的行状接到可尊可敬可歌可泣的太傅大人身上,接着接着便越来越离奇,简直把容衍讲成了个三头六臂、撒豆成兵的大罗神仙。 本以为这样漏洞百出的故事很快就会被拆穿,可不知是不是观里的闲书管得严,还是众位同门太捧场,不仅没人质疑,反而一个两个听的更过瘾了,经常连声欢呼起来。 仿佛他们心目中的大师兄就合该去上山斩白蛇,入海屠蛟龙,踏云擒大鹏,落地斗玄武一样。 这日晨课后,人群按惯例在隔壁围住了祝筝,里三层外三层之外,故事里的本尊站在后头,无人问津。 容衍负手听了一会儿,索性搬了把椅子在不远处坐下,温了一壶茶,边喝边听祝筝煞有介事地杜撰他的人生事迹。 路过的崇弘子瞧见这么热闹,也进来听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容衍,“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过徒手打虎的本事?” 容衍抿了一口茶,气定神闲道,“她觉得能打,也不是不能试试。” “打完呢?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吗?”崇弘子意有所指地问了一句。 容衍没接话,眼神仍落在人群中的那个焦点上。 “承壹啊,别怪师叔多嘴,总把话憋在心里头,不说出口,谁也不会知道。”崇弘子见他无动于衷,直言不讳道,“她年龄小,性子单纯,怎么可能知道你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好不容易有了个念想,就学着去争一争,才有机会如愿以偿嘛……” 容衍还是没说话,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崇弘子见他软硬不吃,只顾着频频望人,心一横用了激将法,“好好好,就死鸭子嘴硬着吧,你没看看你师弟们为了听小筝儿讲几句你的事,个个多殷勤多热情……” “她本就招人喜欢。”容衍眉眼氤氲在茶杯冒出的热气中,眼中浮着淡淡的悦然,“不是因为我。” “谁说是因为你了?”崇弘子猛灌了一口茶,“师弟们哪个不比你有情有趣,你好好想想,上次你跟小筝儿说上话,是几天前了?” 五日后的一大早,祝筝刚换好弟子服,拿上惊堂木,就在门口撞见了拎着包袱的容衍。 “我们该下山了。”他道。 祝筝被一提醒,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原来不是个说书先生。 当日上山是为了解毒,现下毒早就解了,还额外拜了个师父,简直乐不思蜀,不知朝夕了。 桃源虽好,终须一别。 裕天观门口的下山竹径处,祝筝和容衍背着包袱启程时,崇弘子带着一群弟子泪洒当场。 这并非一句夸张的说辞,是真的人挨着人哭成了一片。 容衍就在一旁站着,仿佛早就见怪不怪了。 可祝筝最见不得人掉眼泪,见到别人哭她也想哭,被哭的一整个人手足无措,一个一个地递帕子。 只有离恕没哭,祝筝递到他的时候一停,他满脸紧绷,猛地从背后掏出来个物件伸到了她脸前。 祝筝定睛细看,才看清原来是一扎野花,姹紫嫣红倒是新鲜,就是扎的乱蓬蓬的。 祝筝:“给我的?” 离恕:“给你的。” 祝筝意外道,“你送我花干什么?里面不会飞出刀子吧?” “没刀子!”离恕凶巴巴道,“师父让送的。” “师父让你送你就送?”她记得离恕从前不是个这么听话的人。 离恕别别扭扭了一阵,挤出一句,“你现在是师妹,不是外人了……” 这句话说的虽然干巴巴的,倒戳进了祝筝的心窝里,她这才伸手接过来。 刚接住花,崇弘子也塞过来一个包袱,“小筝儿爱吃的酥饼,合昶连夜做的,路上吃。” “早知道就不激承壹了。”崇弘子老泪纵横,“现在学的忒小气了,说他一句,就硬要把我徒儿带走。” “师父,”祝筝接过沉甸甸的包袱,湿着眼睛开解道,“不是他硬要带走的,我们确实打扰了太久,是时候走了。” 崇弘子闻言老泪更加纵横,“这一走是不是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徒儿一定会回来看您的。” “那可一定要保重啊,盛京不是个好地方,你是为师在那儿唯一的亲徒儿……” “师叔,”容衍站在祝筝身侧,略显无奈地开了口,“我也在盛京。” 崇弘子又抹了一把泪,“你是我亲徒儿吗?” 容衍:“……” 祝筝破涕为笑,崇弘子却瞧着自己这个师侄没那么顺眼了。 向祝筝道,“这个臭小子脾气古怪,如果惹你生了气,千万不要忍着委屈,上师父这儿来,看我不把他好好教训一番。” 又向着容衍道,“承壹听见了没,不准欺负你师妹。” 容衍背上背着一身祝筝收到的赠礼,深深望了她一眼。 “只有她欺负我。” 祝筝哪里敢欺负容衍,平白被扣上个莫须有的帽子,不愿意吃下这个哑巴亏,直接面对面告了状。 “师父,你看师兄他诬陷我。” 崇弘子立马为祝筝撑了腰,“好小子,这还没离开我的地界儿呢。” “今时不同往日了哦。”祝筝狐假虎威,冲容衍做了个鬼脸,“你就乖乖束手就擒吧,师兄。” 旭日初升,云蒸霞蔚,照的雪山竹径闪着点点麦芒般的微光。 背后雪山苍茫,身边人声忽远,容衍淡色的眸中只剩下一个影子,乌灵灵的眼睛弯弯如初月,脸上满是狡黠的浅笑。 头顶的竹枝不堪负重,轻声折断,坠下了团团积雪。 容衍就站着那儿,一动不动,任雪砸了满身。 第64章 天黑了再亮,没什么不同 原本的打算,是直接启程回盛京。 但行至山下,发现还飘着一场大雪,路面结了一层冰,只能缓两日等冰融了再动身。 于是又回到了上山前住的山庄里。 祝筝一回去就像鸟进了笼,容衍看出她的难耐,便提议去附近镇子上的集市逛逛。 祝筝自然欢欣鼓舞地答应了。 镇子离山庄不远,住着近百户人,洋洋洒洒的雪花飘着,冰天雪地里却是一片红红火火。 一条不宽的街上挤满了人,到处挂着花灯,各式各样的摊位前聚满了人,熙熙攘攘,雪落不到地上便化了个干净。 容衍一下马车便自然地伸手牵住了祝筝,祝筝本想挣开,却发现他的手很凉,善心大发地一同揣进了她的暖袖里。 街口的摊位边站着个卖糖画的小伙子,见两位打扮富丽的客官,大声招呼,“公子!姑娘!买幅糖画吧。” 祝筝被他稀奇的北疆口音吸引,停住了步子。以前早就远远看过糖画摊子,一直很想尝尝。 面前突然冒出的姑娘端的是一等一的姿容样貌,仰着一张俏丽的脸浏览画样,糖画小哥从没在镇子上见过这样的姑娘,一时看呆了眼。 一旁清俊的公子走近,不动声色地隔开了他的视线。 糖画小哥这才发现原来两人手牵着手,公子瞧着姑娘的眼神仿佛能化出水来。 他为自己的失态尴尬不已,还是做生意重要,忙迭声补救道,“公子和夫人情意绵长,不如挑个鸳鸯吧。” 摊子前站了不少人,祝筝在几十个龙蛇虎豹,花鸟鱼虫中挑花了眼,并未留意糖画小哥在招呼哪个。 容衍瞧了一眼那一对儿鸳鸯,相依相偎靠在一起,低头问祝筝,“想要哪个?” 祝筝指尖巡回了几圈,最后在中间定住,“要这个大象!” 大象这么大,吃起来一定很过瘾。 祝筝选完,又转头问容衍,“你呢?选好了么?” 容衍淡笑,“和你一样就好。” 夫妻一道买大象的可不多见,糖画小哥欲言又止,见公子随手放了个金锞子在台上,立马闭上了嘴起锅烧糖。 祝筝一边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小哥忙活,一边打听道,“今天怎么这么热闹啊?” 小哥指了指自己摊位后面贴着的春联,“过年能不热闹吗,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都置办年货呢。” 祝筝震惊了,“过年?今天是除夕?” “对啊。”糖画小哥应了一声,心疑道竟有人不知道要过年了,他抬头再细瞧了两位眼生的客官,气度出尘不似凡间客,不知岁月不是红尘人,难道是天上下来的仙子不成…… 等两只大象做好递过来时,糖画小哥把金锞子也一并递还了过来,神色郑重又虔诚道,“这两只大象送仙子,求仙子保佑,小的叫周鹏,内人周陈氏,两个娃娃一个叫周平一个叫周安。” 祝筝懵了一懵,虽然没太听明白他招揽生意的恭维话为什么带了全家,但还是坚持付了钱。 她拿起糖画对天细细端详了一番,两只大象栩栩如生,孔武有力,就是不知为何姿势有些古古怪怪的缠缠绵绵,两只鼻子还互相勾连在一起。 这怎么吃? 祝筝毫不留情地咔嚓掰断,递给容衍一只两个鼻子的大象,自己留了个没鼻子的。 容衍捏着竹签愣了愣,在祝筝张口之前截住了,又将两个调换了过来。 祝筝没再推让,一口咬掉了多出来的半截鼻子。原来糖画看着好看,实则甜的腻人,不如容衍随身带的糖球好吃。 祝筝一边失望地吃着,一边与容衍闲聊道,“你知道要过年了吗?” 容衍拿着帕子擦了擦祝筝脸上的糖渍,又牵住她的手,“知道。” 那怎么没告诉她,还答的这般不在意。 自从到了成须山,祝筝对日子过到哪一天便昏了头,也怪不得下山的时候师父一直在说,“非要在这个时候走吗……” 旧岁将毕,久别盛京,她从来没离开家这么长时间过,这是她第一个没跟姐姐一起过的除夕,不知道她好不好…… “在想什么?”容衍出声,打断了她的愁绪。 又被淹没回了嘈杂人潮之中,祝筝回神,无论如何思乡情切,眼下和她一起的也只剩容衍了,便问了一句,“过年都应该置办些什么?” 容衍敛眉,“不清楚。” 祝府上一向是祖母当家,按这个道理,太傅府上又没有旁人,也应该是容衍操持着才对。 “你不知道吗?”祝筝不由得意外,“以前呢?你的府上除夕都怎么过的?” 容衍一派淡淡,“不过是个平常日子,天黑了再亮,没什么不同。” 怎么会这样…… 祝筝一直以为,不会有人和他们家的新年过的一样凄凉了…… 祝府上已经很多年不准过新年,不准贴春联,连张红纸都不能见。除夕那夜,祖母一贯要求她和姐姐在祠堂守灵,一叠一叠地烧纸钱给列祖列宗。 容衍瞧见祝筝脸色失落,话锋一顿,“你想置办什么?” 祝筝微微叹气,“我也不知道。” “无妨。”容衍拂掉她兜帽上的雪花,牵紧她的手往里走,“别人买什么我们买什么,总归都有用处。” 回到山庄时,马车载的满满当当,几乎把集市上能看见的全买了个遍。 祝筝还特意买了一份《年俗通录》,照着上面所说的菜式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当然大部分都是容衍在准备,她充当的还是个煽风点火的作用。 通录上说,吃完年夜饭要守岁,两人一边围炉煮茶,一边下了几局棋,局局都是祝筝赢。 她自觉技不如人,看出这是容衍在让她,便不好意思再下,磨了盘墨陪着容衍写起了对联。 他字迹很好看,飘逸俊秀又不乏筋骨,祝筝来了兴致想摹一摹,她在摹人字迹上一向颇有心得,不用心就能有七分相似,用了心简直以假乱真。 不过容衍到底是朝廷命官,胡乱展示这样偏门的才艺,可能会让他夜不能眠,还是算了。 祝筝在书案上趴了一会儿,随手抽出一张写对联的红纸,照着书上的花样动起了剪刀。 容衍写完停笔,端着烛台靠过来,坐在一旁看着她剪窗花。 烛火透过雕花的烛台笼在两人身上,晕出满室暖光。 祝筝每剪好一个缺胳膊少腿的窗花就给容衍看,总能得到一两句夸赞。 看来太傅大人确实没怎么过过新年,这么不堪入目的窗花也能夸上一句,真真是少了阅历。 再后面,祝筝就不记得自己又干了什么了,只记得熬的哈欠连天,眼皮打架,马上要合上……索性就合上了。 等醒来时,已经回到了榻上。 祝筝不记得有没有守到子时,连句新岁祝愿也没说出口就睡着了。外面天色微亮,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扒开窗户看了一眼。 远山俱静,灰蒙蒙的天现出点蓝。 雪停了。 祝筝三两下穿好了衣裳,鬼鬼祟祟摸到了膳房,叮叮当当开始了她昨晚盘算的计划。 计划实施的没有想象中顺利。 她虽然不是个货真价实的世家千金,但是千金的短处也难免沾染几项。 譬如不事庖厨…… 烟熏火燎了一早上,祝筝望着一锅乌乎乎的面酱有些自暴自弃,正一筹莫展之中,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在做什么?” 第65章 没在做梦 祝筝惊道,“你怎么也起来了?” 容衍往她脸上看,蹭了蹭她脸上不小心抹到的炭黑,又往锅里看了一眼。 祝筝做贼心虚,用锅盖遮了遮锅里的狼藉。 容衍的目光又转回她脸上。 祝筝叹了叹气,只得招供道,“呃……我这是……想做碗面。” “怎么想起吃面了?”容衍问。 祝筝嗫嚅了一会儿,“按习俗……是要吃的……” 容衍并未接着问哪里的习俗是大年初一吃这个,从她手里接过碗勺,“回房等着。” 祝筝死死拽住勺,“不行。” 容衍:“怎么了?” 祝筝:“我想自己做,教教我好不好?” 容衍点了头。 虽说是教,但煮面着实是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活计,简单到没什么发挥的余地,祝筝一跑神的功夫,眼见着容衍已经把一碗面盛好搁在了桌上。 一碗雪白的龙须面上卧着个圆滚滚的荷包蛋,青翠葱花点缀其上,色香俱佳。 “好了。”容衍递过来一双竹筷,“去吃吧。” “不是我要吃。”祝筝推了推筷子,“是煮给你的。” 容衍动作顿住,面带一点疑色,示意祝筝继续说下去。 “前些天连着下了三日的雪,今天却是个晴天,又是恰逢大年初一…….”祝筝仰着脸,神色诚恳道,“不如过一次生辰,怎么样?” 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站在祝筝跟前,没动也没应声。 祝筝以为自己没说明白,又解释道,“按习俗,生辰要吃长生面的,你若不想吃,尝一口也行。” 容衍垂着眼睫,在那碗面上盯了一会儿,忽然道,“这碗不作数。” 祝筝:“啊?” 容衍抬眸,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停,“重做一碗。” 祝筝一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庖厨一事上缺了点天分,以前在萍水巷她心血来潮煮过几碗肉汤,喂给糊糊和涂涂直接把它们吃晕了一日,自此大受打击,不再荼害生灵。 虽然方才一直遗憾着她的计划最后让寿星自己动了手,但既深知饭食之事不可儿戏,倘若她自己动手,将容衍吃出个好歹,那还不如遗憾着。 眼看容衍坚持,她只能没底气道,“我先说好,我做的应该不如你的好吃……” 容衍淡声道,“不重要。” 真是一条生死看淡的好汉,祝筝敬佩他的勇气,也感激他的信任,决定硬着头皮露一手。 第二碗面,容衍全程袖手旁观了个彻底。连祝筝求助盐放多少时他都只说了一句“随意”,好似全然忘记了待会儿是谁要吃这碗面。 最后两碗面齐齐摆在了桌上,一碗青白分明,一碗被煮的糊烂。 其实比起煮的第一碗已经进步明显了,只是一不留神火稍大,烧过了些火候。 祝筝不爱过生辰,只觉得生辰的长生面非吃不可。 她出生的日子实在糟糕,不偏不倚是一双爹娘的忌日。祖母每到这日子恨不得把她变着法地活剐两遍,只有姐姐会偷偷给她煮一碗长生面,和她一起捧着碗躲进祠塔里吃完。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祝筝经常会想一个问题,祖母日夜盼着她死,她这样好好活着,算不算是一种不孝不悌的罪过…… 可姐姐的长生面煮的真的很好吃,一碗总是吃不过瘾,但即使想接着吃,她也从来没要过第二碗。 祝筝告诉自己,想吃下一碗,就要活到下一年。 所以在她心里,这碗面一直非同小可,不愿有半分敷衍。 祝筝看着各有千秋的两个碗,不好意思地扒了扒自己的杰作。 “要不你还是吃那碗吧……” 过生辰吃这个最讲究个吉利,面断了糊了不知道还算不算长生面。 容衍按住了她的碗沿,“这碗是我的。” 祝筝凝眉,体恤劝诫道,“吃哪碗都一样的,只是图个好意头。” 容衍摇头,“不一样。” 说完便不等祝筝再劝,径直拿起了筷子。 祝筝心情紧绷地看着他入口,面上并无痛苦难耐之色,才微微放下心来。 她见容衍吃的挺香,一时也食指大动,端起容衍做的那碗葱花鸡蛋面开动。 房内很安静,两人吃饭都很斯文,几乎没什么动静。 今日确是个极好的晴天,微有北风,将连日的阴云缓缓吹开,藏了许久的白日将远山的雪照得半融,明晃晃的,似有萤火闪动。 容衍半垂的目光停在身侧的墙上。 日光晃动,疏疏淡淡的梅影衬底,祝筝和他的影子实一些,落在上面互有交错,看过去仿佛一对寻常夫妻。 就这样静坐听风,好一会儿,容衍忽然抬手,伸出两指在自己脸上掐了掐。 “你在干嘛?”祝筝被他有点傻气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先是疑惑,很快反应过来,“你以为自己在做梦吗?” 容衍没想到祝筝会看见,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极快地错开了眼神。 “嗯。” 祝筝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她没想到他也有这样犯傻的时候,在盛京什么荣华没经过眼,怎么就一碗长生面哄得以为在做梦。 祝筝笑着笑着,唇边的笑意慢慢敛下去,她想起自己也这样过,好的时候总觉得少了三分真,仿佛日子就应该一潭死水才能让人安下心来。 她和容衍其实同病相怜,无父无母,但好在她有个姐姐,他有个师父。可惜后来……少年不得不独往异乡,再没有半分依仗了。 他今日因为一碗面觉得自己在做梦,实则是因为相比她的处境,少了个姐姐照拂相依…… 祝筝悟到这一层,顿觉慈爱之情满溢,学着姐姐的一贯哄她的调子,柔声道了一句,“我昨晚忘了同你贺岁,现在补上。” “新岁顺宜,万事遂意。”顿了顿,又轻轻唤了一声,“承壹。” 云层罅缝透过日光,隔着窗棂洒进满室暖光,两人的影子逐渐叠在了一块。 容衍抬眼看向她,长长久久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又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 祝筝这会儿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满腔怜爱,隔着桌子也捏了下他的脸。 “承壹捏的太轻了,如果真是在做梦,这样根本捏不醒。” 容衍伸手覆在她手上,大手将她的手完全包住,目光仍然定在她脸上。 “我没有想醒。” 祝筝笑道,“那你捏自己做什么?” 容衍眼中微动,沉淡的眼眸剔透如蜜珀,缓声道,“确认是梦也好,是梦我便小心些。” 他看人时给人的感觉很特别,明明那目光很轻,落在身上像是一片花一片叶,可偏又绵长,像是被一根长而韧的软羽划过心间。 祝筝对上这种视线时总是不自觉有些脸热,她抽回了自己手,清了清嗓子岔开话,“别犯傻了,你没在做梦,正好我还给你准备了新岁礼,去去邪祟气。” 书上写开年要讨个吉兆,她便包了三枚厌胜钱,红绳穿好,特意选的是个去殃除凶的字样。 虽然知道容衍肯定不缺这两个币子,但他小时候应当也没有收到过别人封的厌胜钱。以前逢年时,她看到街上跑的孩子脖子里挂着满满当当的一串,心里着实羡慕的不行。 转眼间,她都长成给别人封厌胜钱的大人了,祝筝心里这会儿忽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容衍接过三枚钱,放在手里盯了一会儿,“你呢?你的新岁礼想要什么?” 新岁礼其实并不太流行开口要,给的东西也都是为了时节喜乐,不是什么顶急用的。 看容衍模样,大约对这些民俗一概不知,肯定没有提前准备什么。 何况,她也不是为了献殷勤。 只是昨日发现他没过过新年,想来也没好好过过生辰。昨夜看天色依稀有雪停的迹象,她就在心里记了一记。今早起来果然放晴,巧上加巧才有了今日这一遭,端的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祝筝没想强人所难,摇头道,“我没有想要的。” 她对收礼这件事不是很热衷,总觉得欠了旁人什么,心里总记挂着还回去。 哪怕是还礼也是一样的道理,还来还去无穷尽也。 话音落,容衍敛了敛眉,眼中摇晃的光微暗。 祝筝没错过这点细微的变化,心道莫不是容衍也是一样的心境,不喜欢欠着别人什么。 那她最好还是赶紧想出个法子顺坡下驴,好在这个好日子里完成一整套的投桃报李。 “我记起来了……”祝筝在脑袋中搜刮了一遍,试探道,“我忽然想起,我有想要的新岁礼。” 容衍侧头,“是什么?” 祝筝抿了抿唇,“能教我射箭吗?” 第66章 该你了 容衍答应了。 然后就不见了人影。 祝筝睡完一个长长的午觉,昏昏沉沉地起床,只见着一个空无一人的院子。她挨个叫了“大人”“师兄”“承壹”“容衍”,没有一个应声的。 她打着哈欠,漫无目的地在山庄里闲逛了几个房间找人,无意间闯进了一间书房,简单却又颇有闲情的陈设,日光透过轩窗,斜照在一角的两瓶瘦梅上。 宽大的沉香书案上放着几本书,医术天工理学通史五花八门,但最上头搁着的竟然是一本食谱。 祝筝拿起食谱翻了翻,又抽出底下压着的书,无意中碰掉了桌上的木盒。 木盒的盖子摔开,露出里头的一沓信笺,散落了几封出来,有的拆了,有的没拆。 信封用的是上好的凤阳纸,别着一支金销羽,是御用的加急信,下角落款一个鲜红的方章,书着“公仪”二字。 祝筝残存的睡意渐渐散了,她盯着那一摞的信封看了会儿,将木盒收好,掩上门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端了把椅子坐在梅树下,隔着花影望向远处。 远山万籁俱寂,周围连个鸟鸣都没有,静悄悄地让人心烦意乱。祝筝像吞了一块石头,压在胸口里咽不下吐不出,闷地人不想喘气。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容衍已经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自己回了盛京…… “怎么坐在这儿?”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冒出个熟悉的声音。 紧接着,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低着头瞧她在看着什么发呆。 祝筝噌地一声站起来,“你去哪儿了?” 容衍抬手示意道,“买弓。” 他从背上解下来一把修长质朴的牛筋竹弓,成色看起来很新。 “先将就用,等回了盛京,去俪阳打把灵音弓。”他又补了一句。 即使不舞刀弄枪的祝筝,也听过灵音弓的大名。她提起学箭八分是一时兴起,“不用这么着急,又没说今天就要教……” 容衍仰头望了望,“今日是个好天。” 虽然发现没被容衍抛在深山里,心头的阴云散开了几片,但还有几片浮在半空,似在酝酿一场让祝筝心乱如麻的雨。 在这种心乱如麻中,她理了理思绪,脑袋中冒出的是始终悬而未决的一个问题。 容衍究竟为何要救她…… 要在太子眼皮底下救一个他认准了要杀掉的人,是为了什么?就算是因为浅薄的前缘心怀恻隐,值得费这么多力气吗?先不说动机,将一个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拉回人间谈何容易…… 祝筝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但都没有答案。今日看到那些来自盛京的朱章信笺,忽然让她有一刻的清明,会不会所有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若是,那倒是解释的清为什么能把她带离盛京,可又是谁做的安排? 公仪休吗? 不对,不会是他,这说不过去。 祝筝越想越困顿,可也不想再继续装傻下去了。人心只靠猜测永远不可能明了,最好的办法,是直接问容衍。 问了无非两个答案,一好一坏,好就是人心向善,坏就是…… 就是什么,她不知道。 天将晴未晴,日光昏蒙蒙的,算不上是个多好的天。 祝筝逆着光看向容衍,一贯沉静的眉目舒展开来,眼中含着一点愉然的浅淡笑意。 自从早上吃了那碗惨不忍睹的面糊之后,他一直心情不错。 今日要给他过生辰……她自己说的。 心里盘亘的问题一旦问出口,不论结果是哪一个,兴致肯定被坏了个干净。 祝筝咽了咽,皱了皱眉又松开,“那便在今日吧。” * 后窗处是个敞阔的平地,祝筝在红梅树前立了一个简单的稻草靶子。 在裕天观说书的几天,祝筝也听了不少容衍的事,比之她的胡编乱造,同门口中的容衍虽然不会七十二变,但过目不忘的本事,加上周密执着的性子,让他会的东西不比神仙少多少。 譬如箭术就是其中之一,端的是百步穿杨,毫不含糊。 能跟他学箭术,绝对有事半功倍的效用。 为了事半功倍再加倍,祝筝想了个好法子,给稻草靶子找了身黑衣裳给它穿上,顺手又用炭块画了两只细长的眼睛。 容衍拿着箭过来时,瞥了一眼那只奇装异貌的稻草靶子。 祝筝立刻将稻草人背了过去。 见容衍仍望着这边,干干笑了两声道,“我想学偷袭。” 立桩标好位置,祝筝一字平行站好姿势,取了支箭握好弓,煞有介事地比划了两下。 她拉了拉弓弦,虽然是把竹弓,但拉力颇强,比在红枫林中那日领到的那把花架子要重些。 想起那把花架子,自然而然想到了一些刻意许久未想的事。 回忆的恍惚,弓弦一松,箭歪歪射了出去。 弓弦回弹,震的她踉跄了一步,身子差点向后仰倒,背后传来一阵力道,撑着她的身子将她揽了回去。 容衍站到她身后,扶着她的手腕往上抬了抬。 一圈盈润的硬物硌着他的掌心。 他低眉掠过一眼,衣袖中脱出一截皓腕,露出半圈熠熠生辉的血珀珠子。 是他在祝府那日送的那串。 容衍唇角微动,手包着手握紧,压在弓身上指向稻草靶子,“不要用腕,用肩背发力。” 祝筝醍醐灌顶,手臂放松下来,脊背绷紧,顿感好施力多了,弓弦也没有方才那么沉硬了。 “腰不要动。”他的声音又贴着耳畔响起。 祝筝乖乖点头,将身子定住。 “做的很好。”容衍的声音很轻,“瞄靶,放箭。” 祝筝想的没错,容衍确是个好老师,耐心又沉稳,丝毫不拖泥带水,又不吝夸赞,让人如沐春风。 在这样手把手的指导下,祝筝一连射了几十箭发出去,渐渐悟出了点门道,虽然离百发百中还有九十九支箭的距离,但她已然体会到了什么叫“得心应手”。 祝筝越练越全神贯注,似乎周遭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眼前的箭尖,和不远处的黑衣背影……. 变成了她午夜噩梦中的老朋友…… 远又未远的记忆拂去其上的尘埃,重又再现眼前。 弓弦猛松,一箭飞驰而出,擦着稻草靶子的头顶飞过,带下来两根稻草,一头扎进梅林中,振落一地红花。 “很有天分。” 容衍沉缓的声线漫过耳际,如凉风拂过,让祝筝从游神中回了过来。 虽然仍是没中,但比之刚摸到弓的时候,已是不小的进步了。 被赞了一句有天分理应高兴,但祝筝脸上没什么笑意,低头瞧着自己的手发呆。 容衍垂眸站着怀中人乌黑的发顶,好一会儿,忽然抬手把弓从她手上抽走了。 “下一课。” 祝筝仰头,还没明白过来他说的下一课是什么,已经被他牵着手,带到对面的稻草人处站定。 容衍摸了摸她的脑袋,拿出一个木梨放在了她头上。 祝筝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容衍转身站回到她对面,拉弓蓄力,直直对准了她。 祝筝头顶一凉,“你……” 话音未落,箭已经发出,风啸声擦着耳边响起,箭射中了她头上顶着的木梨,发出咚的一声。 稳稳当当,分毫不差,木梨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好远,呼啸声还在祝筝心弦上震动。 方才被祝筝以为是沉稳好老师的容衍忽然一改风格,激进的让她没时间适应,还未平复心绪,只见容衍又抽了一支箭,把弓反手递了过来。 “该你了。”他道。 祝筝惊魂未定,“该我什么?” 容衍将木梨捡回来,放在自己头上,淡淡道出两个字。 “报仇。” 第67章 为什么不躲开 轻飘飘的两个字说的祝筝一怔。 好一会儿,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我箭术还没学到皮毛,你刚才也见识过了,射一箭中在哪儿全凭运气……” “方才那一箭,算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容衍问。 祝筝默了默,“运气好”三个字一向和她不沾边,摇头道,“方才算瞎猫差点撞上死耗子。” 容衍略一颔首,“那便再撞一只。” 祝筝皱眉,“万一撞错了地方呢?” 这可是把能伤人的利器,不是什么可以儿戏的东西,她不怕射不中木梨,就怕射中的不是木梨。 “撞错了……”容衍想了一想,徐徐开口,“那便听天由命,把我射死在这,也不会有人怪你。” 祝筝不可思议地看了容衍一眼,他顶着木梨的样子看起来不如往日聪明,一瞬间竟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那碗乌漆麻黑的面糊吃坏了脑袋。 “我不要学了。”祝筝打了退堂鼓,转身就要走。 “为什么不学了?”容衍在背后问了一句。 她停住了步子,捏着弓没接话。 “祝筝。”容衍在背后叫她,意有所指道,“箭发出去,不是为了不伤人。” 他的话很轻,并不算什么振聋发聩的调子,但着实戳了祝筝的痛处。 伤口一日一日愈合,心里却像是永远刺着一个洞。提醒着她自己重活一辈子,还是何等的天真愚蠢,竟存过玉石俱全的幻想,自以为可以靠勤勤恳恳地躲与藏,保全全家性命。 殊不知早已杀机既定,那点贪生念头,终于被红枫林中淬着毒的一箭刺破了泡影…… 彼时的机会如果还有下次,即便鱼死网破,也绝不能再错过了。 再次站回到立桩处,祝筝起弓搭箭,眼神锋利如刃,呼吸重到心口的伤疤上都传来了隐隐的痛意。 容衍气定神闲地站着,眼神落在祝筝身上。 她咬紧齿关,两指勾弦,弓弦带着指尖微微颤抖,瞄准了木梨一箭射了出去。 箭直直飞出时,容衍忽然动了动,原本瞄着上头的箭羽微微下坠,偏离了原本的箭道,一箭正中他的咽喉。 木梨落地,颀长的身影晃了晃,往后一仰,整个人轰然倒了下去…… 祝筝傻了。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耳边响起一阵嗡鸣,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扔了弓,如何踉踉跄跄地冲过来,如何扑跪在他身边,摇晃着叫着他的名字求他醒醒…… 倒在梅树底下那个人一动不动,像一把折断的青竹,毫无生息。 眼眶被寒风吹的生疼,祝筝伏在他身上,泪珠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落下来。 脸下挨着的胸膛微微震动了两下,祝筝抬头,容衍半睁着眼瞧着她。 “我没事。” 好一会儿,祝筝都没动,仍是红着眼眶呆愣愣的,好半天才回神,绷紧的脊背松开,仰着头闭了闭眼,才敢恢复喘气。 她觉得自己应当生气,任何人被这样戏弄了都应当生气。 可是她偏偏没有,她一点也不争气,看见容衍睁开眼的瞬间,铺天盖地的只有“万幸”二字。 一只手擦过祝筝眼尾的泪珠,容衍眉目敛重,深深凝着她,“哭什么?” 还敢提她哭什么,当然是哭他死了。 祝筝心口堵着郁气,“为什么不躲开?” 凭容衍的身手,明明可以躲开的,可他不但没有,反而像是去接那只箭似的。 容衍拢着眉看她,“练箭不是为了射中木梨,我说了,你很有天分。” 自己往箭上撞,就为了证明她有天分? 祝筝看向他颈间斜刮出的长长淤痕,声音还带着未干的泪意,“你到底在想什么?知不知道多危险?万一再错一寸……” 容衍望着祝筝,学箭的人并非难在能不能射中,而是难在有杀生大戒的心防要破。她性子慈悲,怜生惜弱,方才明明有机会射中靶子,几次三番却故意偏了箭。 也许,她把那个靶子当成了某个活生生的人。 她要学会把箭射向活生生的人。 他有分寸,但祝筝看起来似乎在生他的气,容衍伸手捡起一旁的箭,两指搓碎了箭锋。 “蜡做的。”他解释道。 话音落,祝筝却看起来更气了,她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全抹在了容衍衣裳上。 “那你也是蜡做的吗,不会疼是不是……” 容衍眸光微怔,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她在气这个…… 云开日明,红梅树下微风吹散乱红,跪坐着的少女梨花带雨,湿亮的眼睛中似怒似嗔,一片花瓣滚过她微红的脸,被残存的泪水沾在了脸侧。 她蹭了蹭,腕上衣袖垂下,一圈剔透的血珀露出来,在雪色中红的耀眼。 容衍忽然抬手,像是要帮她的忙,指腹停在她脸颊上,却并未把那片花瓣拿掉,温热的手掌贴着她的下颌,深幽的目光定在她清丽的眉眼上。 祝筝湿着一双眼睛回望过去,顷刻,瞧见他倾身靠近,高大的影子将她笼在了身下。 明明在质问,气氛却不知何时变得有几分不对劲的旖旎。 祝筝后知后觉地想往后撤,不料刚一动,就被他的另一只手攥住了手腕,将她整个人拽进了他怀里。 她轻呼一声,眼前的光被遮去了大半,温热的气息混着冷香袭近,裹住了她的呼吸。 “……唔。” 抵在他胸前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手腕被握住单手绕过他颈侧,祝筝的腰被紧揽过去,整个人都贴紧了他,吞没了所有间隙。 容衍的吻起初还有几分试探,后头便像是终日望梅止渴的人咬到了汁液鲜美的梅子,失了那一分惯有的从容,力道逐渐收重,热切又强势地夺走了祝筝的气息。 祝筝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有些招架不住地往后躲,却被容衍不依不饶地追上,搂着压倒在暄软的雪地里,天地颠了个儿,身前的人像座山一样压下来。 落花簌簌,妆点了树下的难分难舍。 后颈上垫了只手,可雪还是难免挨上,祝筝被凉的呼了一声,化作嘤咛般的呜咽被他吞吃入腹。 唇缝被迫着挑开,再合不上,清冽的冷香从内浸透她的身体,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束缚,无力的挣扎变成了毫无章法的厮磨,缠吮辗转中愈发灼热。紊乱的气息中带着战栗,心口如鼓声震震,交织在严丝合缝的两人之间,无所遁形。 祝筝被亲懵了。 始料未及的大懵特懵了。 在她懵懵然的这一刻中,容衍好心放她喘了口气,托着她的腰单手把她从雪地里抱了起来,一路大步流星抱回了房,压在榻上又覆了过来。 第68章 桥归桥,路归路 身下挨上柔软的衾被,人又被捞进怀里,祝筝软着身子攀在他肩上,十指蜷紧成拳抵在他胸膛前。 两人的唇齿再次交依缠绵,一阵阵澎湃的涌动从头到脚穿透祝筝的骨血,蔓延至四肢百骸。 容衍力道时柔时凶,祝筝被他吻的神思溃散,无意识地迎合着身上人豪横的汲取,逐渐喘不上气来。 她茫茫然地用唇舌横冲直撞,试图把口中侵略的外物赶出去,好抢回一星气息。 容衍一僵,鼻息更重,腰间的手又紧了三分。 不知过了多久,祝筝舌根都有些发麻,受不住这样的架势,忍不住狠了心,逮到机会合住齿关猛地咬了一口。 淡淡的血腥气在两人交缠的唇舌间蔓延开,容衍终于放开了她。 祝筝在他怀里急促地合张着被亲的过分红润的唇,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容衍浅淡的眸光也显出几分涣散,唇边挂着一道刺目的血痕,却像毫不知情似的,手抚在她的背上轻拍,唇贴着她的唇角,在她脸上啄吻。 “是我不知轻重……” 容衍一边哄着,一边抬头细瞧她的神色,怀中人面带桃色,乌黑的眼中漫着一层闷出来的薄泪,似含着一汪露水。 “是不是吓到了?”他问,声线又哑又轻。 何止被吓到,祝筝是直接吓醒了。 从这场世外桃源般的美梦中彻彻底底地惊醒了。 她好半天才回神,方才有一刻,竟在他的臂弯中迷失沉溺,忘记了自己是姓甚名谁。 两辈子相比,除却惨死的末尾,祝筝其实过的不如上一世轻松。知道那个既定的结局,头上像是悬着一把刀,随时会把她劈成两半。 但养伤的这些日子,她身在千里之外,有了一个无能为力的堂皇借口,难得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这机会不仅让她喘息,甚至在天地间好好畅快了一番,以至于得意忘形,不仅忘性忘形,连自己的恨与痛都几乎忘了个干净。 容衍放任着她的沉默,抬手欲将她散乱的发丝拢好。 祝筝侧过脸躲了躲,“大人……” 熟悉又陌生的称呼让容衍动作一顿,手停在半空。 “嗯。”他垂下手,应了声。 祝筝沉默了许久,接着道,“……近日是祝筝不守规矩,才让大人生出了许多误会。” 容衍看着她,眼中缱绻的柔光微微暗了下去,“误会了什么?” 祝筝不知道他误会了什么,总之是误会了。 从小到大,祝筝最熟悉的无非是叵测的居心,锐利的恶意,虚伪的逢迎,对她好的人屈指可数,她总是分外珍惜的同时,也明白了人与人的交际总要因为些什么。 譬如姐姐对她好,是因为生在了同一个家里。 譬如鸣翠对她好,是因为从小跟着她。 譬如她对容衍好,是因为他救了她一命。 但她想不明白,容衍是为了什么。 就好像只是纯粹为了她好似的。 她迟迟等不来的图穷匕见,今日或许是个答案。 祝筝自小于情爱一事上面生疏迟钝的很,宛如隔雾看花,十分混蒙。 豆蔻时节她也偷看过一些儿女情长的话册子,里头的热烈灿烂的情感让她觉得滑稽荒诞,六亲有着实在的血缘尚且耐不住稀薄衰弱,怎还指望一个陌生人托付终身,生死相依。 人心多变,情生情灭不过一瞬之间。这些日子相处太多,容衍身边鲜少出现女眷,或许对她有些另眼相看。 早晚他会明白,她这个人,其实并无什么过人之处。 唇上还残留着他的余温,祝筝侧着脸,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僵着声线道,“大人在我身上浪费心力,着实不值得。” “我说过是心甘情愿。”容衍的目光停在她脸上,“这样说,是在拒绝我?” 祝筝咬了咬唇,他并未将话说的多么明白,所以谈不上拒绝,但事已至此,又不须一板一眼地把话挑明了。 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容衍和她本就殊途……就应该像上辈子一样泾渭分明,从未遇见才好。 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 终有一天,她和公仪休还是要站在你死我亡的两岸。 从前她不了解容衍,不知他为何要守着一个衣冠禽兽,妄图将他教成治国之才。而今得知了他的师恩旧诺,他自己择好的路也并非一条坦途。 若公仪休注定登基称王,有容衍在,或许尚存一丝正本清源,乾坤旋转的曙光。 可那也只是或许而已,上辈子她并未等来这样的结局,这辈子也正如师父说的那样,容天法道,衍遍无常。 无常变数中,她那份无法言说的血海深仇却是早已发生,她永远不可能忘记,所以也永远不可能躲在容衍的羽翼下,成为他的一丘之貉,从而躲过磋磨。 不对……根本不存在谁的羽翼,毕竟那日在红枫林,公仪休可是当着容衍的面射出的那一箭不是么……. 祝筝又默了一会儿,目光盯在衾被的绣花上,“若是我说,早就心有所属了呢……” 依容衍的性子,应该不屑于强人所难。这样说,他也应当能全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果然停住了。 指节上绕的一段青丝滑落,他缓缓坐直了身子。 两个人仍离的很近,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不再倾身的姿势,忽然变得像是遥不可及。 “是谁?”他低声问。 祝筝没想到他会问是谁,一时间脑中没搜刮出一个合适的名字。 沉默像石头一样压在两人之间。 容衍见她长睫微颤,蹙着眉一副为难的样子,接着问道,“是那个温泊秋?” 温泊秋。 好久没听到过的名字,温泊秋。 他确然给她提供了一个绝佳的人选,她本就和外男交际甚少,几回出格都是因为温泊秋,恰巧容衍都在场,见过她所有瞻前顾后,表里不一的逢迎作态。 对他心有所属,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祝筝抬眼看向容衍,犹豫着轻点了点头。 小小的一个动作,似是提起心上人的含羞带怯,让容衍敛了所有神情,整个人宛如被冷水陡然泼灭的烈火。 “大人或许还记得,水榭诗会那晚与大人初见,是因为我认错了人……”祝筝怕他不信,谨慎地补了一句,“……我原本要找的人,就是温泊秋。” 琥珀色的眼珠闪动,似是飘摇的余烬,良久,容衍忽然问了一句,“方才,你心里想的是他么?” 祝筝脸上微热,知他指的是那片刻的迎合,方才神魂颠倒,满脑子都只有容衍,连何时被抱回暖阁的都不知道,更别说想着旁人了。 何况这是临危生智想出来的理由,这些日子,她都快忘了温泊秋是谁…… 他们二人之间的事,将温泊秋扯进来已是不应当,祝筝想赶紧揭过这一茬,只能含混道,“我想着谁,和大人无关。” 容衍神色一沉,他总是没什么情绪,但常像深湖一样沉柔宁静,不会像现在这样一潭死水,寂无的有些陌生。 祝筝瞧着他这副模样没由来地心慌,抬手解了衣襟上的扣子,莽然道,“当然……我这条命是大人所救,再造之恩,小女无以为报,若是想要……” “祝筝……”他终于有了反应,按住了她的手,又极快地松开,“……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他若是仗势欺人挟恩图报,她早就没什么生路了。 “我知道大人是好人……”祝筝小声找补。 容衍闭了闭眼,“不许再这样说。” 祝筝抿住了唇,这确然是一句苍白的废话,甚至忽然觉出自己的凉薄卑鄙,明知他不是这样的人却还要折辱他。 往后没有她拖累,他只会更好,早日回京端坐高堂之上运筹帷幄,根本不须她操心什么。 祝筝默默坐起身系好衣裳,往床角挪了挪,垂着眼睫不敢再看他,犹豫着眼下要说一句“对不起”还是说一句“多谢照拂”,把好聚好散的流程走完。 容衍看着窝在暗处的单薄身影,她神色戒备,眉眼间满含惆怅,他静默地凝着她好一会儿,哑着声开了口。 “以后,你想让我怎么做?” 以后…… 祝筝忽然想起今晨和他同桌吃长生面的时候,她为自己的手艺羞愧难当,那时她心里闪过这个词,想着以后她一定勤学苦练,下一次一定做的更好些。 多可笑的事,她居然妄想着以后…… 缘之一字,本就易碎。譬如天上虹,水中烛,只需一阵风,一场雨,或是不需发生什么,不知哪一日忽地就会消散熄灭,无影无踪。 今生横生的变数,教她偷来这样一段好时光,或许是她两辈子福气都加起来才换到的侥幸。 到底他们道不同,恰巧同路一程罢了。 等回了盛京,她的以后,和他的以后,唯一的交集只剩因着同一个人如履薄冰,只是一个站在桥上,一个站在桥下,浸入在同一片洪流中,各自莫可回头。 “不需要大人再做什么。”祝筝从身上摸出拜师仪式上容衍给的银铃铛,朝他递过去,“恩义另算,小女只求大人成全,往后桥归桥,路归路……” 容衍脸色如负霜,目光落在她指尖上,忽然扯开唇笑了笑,他不常笑,真正畅快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笑的。 那一抹弧度,苦涩地令人刺痛。 风鼓动着窗绢发出细碎的声响,银铃铛在她指尖晃动,摇摇欲坠。 容衍没接。 他起身下榻,离开了暖阁。 第69章 大人,您的嘴怎么了? 是夜,祝筝躺在床上没睡着。 一合上眼便会开始回想自到了成须山后的历历过往,想起遇见的每个人,说过的每句话,或快或慢地闪过,最后定格在红梅暖阁之中,容衍落寞的眉眼上…… 辗转到东方微亮才勉强合眼,一大早,窗外马鸣阵阵,将她很快吵醒了。 祝筝起床出门,外头站着一个人,听见开门的动静立刻转身,顶着一张憨憨笑脸大喊了一声,“四姑娘!” “流风?”祝筝以为自己眼花,疑惑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三个月前来的。”流风接话道,“我就住在隔壁的石岩镇上,大人说有事再叫我来山庄…..” 祝筝皱了皱眉,“你住在……” “大人!”流风忽然叫了一声,忙不迭地跑过去,“四姑娘醒了!” 容衍点头,目光从祝筝身上掠过,对流风道,“启程吧。” 四架的双辕马车很是宽敞,中央的方几上热着一壶茶,座上铺着一层厚厚的丝绸软垫。 祝筝先上了车,靠着角落坐下。 不一会儿,门帘撩起,站在门口的人长身玉立,往她坐的位置看了一眼。 自从昨日那样走后,祝筝还没跟他说上过话,张了张口,不知说句什么。 按理说,他们又不是变成了仇人,回了盛京说不准还会在哪儿碰上,最好的处理应是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照常寒暄,以后还好相见。 可二人之间的桩桩件件,从哪里算“没发生过”比较好,却让她有些为难。 这一为难,便失了开口的时机,容衍在这片沉默中撩袍上了车,坐在了她对面。 坐下后,他便拿出一本史志通鉴,端坐着开始看书。 祝筝找了几回开口的时机,见容衍看的认真,没有说话的打算,想了想还是歇了寒暄的心思。 她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搓着指尖。 不多时,一个圆圆的物件递了过来,祝筝愣了愣,看清是她以前用过的手炉。 她没有接,摇头道,“我不冷。” 容衍顿了顿,把手炉放在了案几上。 车内又恢复了相安无事的沉默。 就在祝筝以为会这样一直沉默到盛京时,一个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屁股挨着容衍坐下。 “出发了!”总是乐呵呵的流风春风满面,对祝筝道,“四姑娘,咱们计划从成须山直接走尔天山,取道鲞马古道,比官道要快上一半,一路上的驿站都安排好了换程的马匹,大约月余就到京城了。” 祝筝点头,感激道,“有劳安排。” “都是大人安排好的。”流风挠了挠头,笑眯眯道,“刚刚在外面特意嘱咐我告诉姑娘一声。” 容衍抬眉,斜瞥了流风一眼,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等祝筝转头看向容衍时,他已经又恢复了一派平静,仍是那个姿势看着书,一动不动。 祝筝忖了忖,方才那句感谢他也听到了,应该不用再说一遍了吧…… “可算要回盛京了,”流风毫不掩饰自己的归心似箭,“大人这么久没回去,他们几个在盛京都可想您了,雪妹妹最近闲着,还非要跟我一起来接大人……” 容衍没吭声,自顾自地看着手里那本书。 流风一早就习惯了,也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话,“对了大人,你要的东西从盛京带来了。” 流风边说着边从背上取下一个臂长的紫檀木圆筒递过来。 容衍终于有了动静,“嗯”了一声,却没有接的意思。 祝筝听见从盛京带来的,想来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但容衍的态度为什么又这么不冷不热。 流风显然也有一样的疑问,拧开了木筒盖子,朝向祝筝,“大人,是不是要还给四……” 容衍忽然抬手抓住了木筒。 祝筝只瞄了一眼没来得及看清楚,里头是一卷纸轴,像是一幅画。 容衍把盖子合好,塞回了流风怀里。 “放着。” 流风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扭头又把木筒背回背上,转头时瞄见容衍的脸,忽然大叫了一声。 “大人,您的嘴怎么了!” 祝筝被他吓了一跳,闻言抬了头,方才一直没敢仔细看容衍,目光落在他唇边,下缘处果然有一条血痕。 他唇色很淡,脸色也淡,那血痕冲破了一贯的端静,盲增了一抹诡艳,令人颇有些浮想联翩。 容衍皱了皱眉,握着书的手收了收,余光掠过了对面的人影。 流风见大人不理他,转头对祝筝道,“四姑娘,您快看大人的嘴!” 祝筝:…… 多谢点名,但她不想再看了。 方才的一眼已唤起了昨日与他气息交缠的记忆,口中似乎又弥漫上了冷梅香混着的血腥气,祝筝耳根冒出热意,顿觉如坐针毡,无力地抬手捂了捂脸。 “成须山天寒地冻的,连个蚊虫蛇鼠都没有,还有什么东西能留下这么大个口子?……”流风注意力都在伤口上,一点眼力见没有地继续和祝筝讨论着,“四姑娘,帮我看看是什么咬的?万一有毒我好……” “流风。”容衍出声打断了他。 流风“啊?”了一声。 “出去。” 流风又“啊”了一声,“为什么啊?外面冷的很啊大人。” 马车这么宽敞,又不是坐不下,以前出行他也是一起待在马车里的。 容衍敛着眉,面无表情。 流风不敢直接忤逆命令,耍了心眼看向祝筝,“四姑娘,你告诉大人,外面在下雪,会把脑袋冻坏的。” 祝筝抬头看了一眼容衍,恰巧对面的人倏然抬眼,沉沉的目光与她撞在了一起。 祝筝一怔,立刻错开眼,转向了一脸不愿的流风。 有流风在气氛活络的多,不用她和容衍互相扮演透明人。但这会儿他执着追问容衍嘴上的伤口实在难办,也许出去一会儿,他就会忘了,待会儿再喊他进来。 于是祝筝把自己的兔绒帽子递了过去。 “给你带。” 流风下意识想接,后颈猛地一凉,看见自家大人眼风扫过他,落在祝四姑娘的手上。 “还是不了,冻坏就冻坏吧,反正本来也不聪明。” 流风猫着身子钻了出去,带走了所有的话,车里又只剩了一言不发的两个人。 马车粼粼摇晃,窗帘时不时被吹开,祝筝往外望了一眼,成须山庄已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隐隐远山渐融在无尽的空茫之中,仿佛是一场盛大的梦境的尾声。 祝筝抱着怀里软枕,心事重重地发起了呆。 窗缝晃进来的明光照亮了容衍的轮廓,半敛的眼睫垂着,指骨间握着一卷书,端的是玉相般的疏离清肃。 可她怎么觉得,这么久过去,大人的书一页也没翻过。 昨晚几乎一整夜没睡,马车摇晃的人犯困,祝筝思绪渐散,悄悄掩面打个了哈欠。 容衍抬眼,“不舒服?” 祝筝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话,一下精神了许多,“没有。” “你脸色不好。”他淡声道。 祝筝抿了抿唇,她睡不好觉的时候就会脸色灰白,只是看起来严重,算不上什么大毛病,还算得上个方便小时候装病的特长。 “我没事。”她小声解释,“睡一觉就好了。” 容衍扬起下颌向一旁的软榻示意,“现在睡。” 祝筝摇了摇头,“现在睡不着。” 容衍蹙眉,“为什么?” 祝筝一阵无言,因为她得时刻紧绷着精神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提醒着自己守好心有所属的应有边界,怎么可能合的上眼睛。 但她没想好编一个什么理由,毕竟这还是在容衍的马车上,总不能直言说不自在。 在祝筝回避的视线下,容衍把书卷搁在了案几上,目光毫无保留地落在角落里的那个人影身上。 偌大的车厢里她坐的极远,恨不得嵌进车板里去,平素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地缓慢,又勉力睁开,苍白的脸颊上几无血色。 “知道了。”容衍忽然冒出一句。 说完他就撩开车帘径直出去了,动作利落爽快,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大人,您怎么也出来了,外头真的很冻脑袋。”流风的声音很快在车外响起,“啊?您要骑马?可是里面那么暖和,跑外面骑马干什么……” 第70章 别让她知道 容衍出去后再没回来,中途歇脚用膳时也都没跟祝筝打照面。她一个人待在车里确实自在了许多,一放松便撑不住睡着了。 直到流风敲了敲车门叫她,才发现这一觉睡的天昏地暗,直睡到了天黑。 流风引着祝筝下了车,“四姑娘,晚上不赶路了,今晚歇在屏襄城的客栈。” 祝筝点头,跟着他去了定好的客房,一路上,都没见到容衍的影子。 若是崇弘子大师在这,看到祝筝左顾右盼的模样,一定立刻接一句“承壹就住在你隔壁”,但少了点机灵劲儿的流风显然没有这样的觉悟,只管闷头把祝筝领到门口,嘱咐了几句有的没的便走了。 祝筝站在门边迟疑了一会儿,回头多看了一眼,看见流风进了隔壁的房间。 进门的流风一眼便看见了桌上搁着的紫檀木画筒,是他专程从盛京带过来的那个。 画筒盖子已经打开了,里头的画轴被取了出来,正挂在对面的墙上。 大人背身站在画前,似乎出了神,不知在想什么。 流风对这样的情景再熟悉不过。 他头一回见到这幅画像时,是在承壹殿书阁的暗房里,墙上挂了一整排贵女图,各个衣着漂亮,面容姣好,让人看的眼花缭乱。 他格外留意了这张,黄裙的姑娘笑眼盈盈,混在画像里起先并不出挑,但那张脸上却画着一只红乌龟,让他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第二回再见到时,还是在书阁里,画像只剩了两张,其一是这个乌龟姑娘,另一张容貌与她有六七分相似,应是一双亲生姊妹。 第三回,就只剩这个乌龟姑娘。 后来岁岁年年,这幅画像都挂在暗房里,再没挪过地方。 大人常常会站在画像前出神,得了闲时就会重裱这幅画像,都不记得裱了多少次了。 旁的殿也爱挂些神女菩萨图,流风只当大人是一样的兴致,总归比没什么念想好。 但他又怕时间越久,大人寄托太深,将来万一生了执念就难办了。 他把这样的忧虑,说给了一同当值的雪妹听,却被嘲笑了一番。 雪妹告诉他,“就是先有的执念,后才有了这张处心积虑弄来的画像。” 流风没听明白,这些画像名义上是太子选妃用的,怎么会是大人处心积虑?他再追问这姑娘是什么人,雪妹却突然正色,来了一句这是她的公务,不该跟他多嘴。 居然还扯到公务去了,流风想她肯定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事,没想到好话说尽,也再没哄出半句来。 流风赌了气,想着一定要自己查个明明白白。 却没想到,在一个平常的下午,竟然忽见这位乌龟姑娘现了真容。 彼时宫宴刚过,他接到大人醉酒的消息,慌慌张张地跑回承壹殿,撞见了一个姑娘刚从大人榻上下来。 流风看清时懵在原地,以为是画上的姑娘活了跑了出来。 只是这乌龟姑娘比画像里还要好看的多,脸色光润白净,并未生着一只红乌龟。 流风满头雾水,大人告诉他,她是祝府的四小姐,让他去准备礼物和拜帖,择日要亲自去一趟祝府。 从那日后,确实如大人所说,二人得以“常常相见了。” 流风跟着大人起,只见过大人笑淡淡,愁淡淡,无畏无怖的镇静模样,让他很是佩服,但太子殿下却说过一句,大人身上“没多少活人气儿”。 自打画里的祝四姑娘跑出来后,大人慢慢变了,不再那么无所挂碍,开始有了忧思喜乐。 下睢南的半月,大人一边处理治水事务,一边留意着睢南的新奇物件,置办了满满几大箱。 流风忍不住问做什么用,大人只淡笑着答了一句。 “她或许会喜欢。” 流风从前不知道太子殿下说的“活人气儿”是什么,见大人这样真心的笑,恍然发现原来大人以前竟从未真正开怀过。 睢南之行结束,回京直奔秋猎场,大人把归心似箭写在脸上,流风也一并满心期盼着赶紧回去。 可没想到,大人准备的礼物并未来得及送完。 他按大人的吩咐先送了一筐桃过去,回营帐背下一对玉镯配的词儿时,雪妹慌慌张张地进来,说红枫林里出了事,二殿下的手下失手伤了人。 流风追问伤了谁,还没得到答案,就见大人抱着浑身是血的四姑娘冲了出来。 他那时心里只剩两个字,完了。 若是四姑娘有事,大人只怕会一起跟着完了。 大人把四姑娘带走了,一去几个月杳无音讯。 流风日日在盛京的寺庙里转悠,成天烧香拜佛,祈祷四姑娘千万要好起来,早日恢复活蹦乱跳。 不知是拜的哪个寺显灵,终于盼来了大人的信儿,从成须山来的信里只有两个字。 “醒了。” 流风知道消息的时候,高兴地把知道的神仙菩萨谢了个遍,立马去信问能不能去接他们。 大人回信允了,并嘱咐一道把画像带上。 来时路上流风又想笑又想哭,一直想着书上说的福祸相抵,大人和四姑娘往后肯定会苦尽甘来了…… 但今日白天的见闻,却把流风看迷糊了。 为什么几个月过去,大人看起来非但没和四姑娘更熟些,怎么连话也不说了。 尤其是大人,活生生的祝四姑娘在隔壁住着,又在这儿看这张画像做什么? “大人。”流风站了好一会儿,看大人不见反应,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 容衍回了神,像是才发现门口站着个人,目光从画上挪开,“安顿好了?” 流风当然知道问的是谁,连忙回道,“安顿好了,属下把四姑娘送回了房,饭食也按大人的嘱咐送了进去。” 容衍“嗯”了一声,“待会儿再送碗安神汤,她白日睡多了,晚上睡不好。” 流风应下,听见大人还是这么挂心着四姑娘,他觉得很妙。但见容衍又站在画前愣神,他又觉得不太妙。 这回见着大人,一直没见一点笑意,似乎又变回了从前“没有活人气儿”的模样。 可祝四姑娘不是好了吗,大人不应该高兴吗? “大人,这幅画儿是带来给四姑娘看的吧?”他确认道。 容衍没接话,也没否认他的揣测。 流风只当是个肯定的答案,他也想着大人原先应该做了打算,不由得疑惑,“那为什么白天给四姑娘的时候,大人不许啊?” 北疆的夜风携着湿湿的寒意,从未关严实的窗缝里吹进来,容衍隔窗望出去,寂夜里只挂着一轮冷月,连颗星也没有。 “迟了。”他道。 流风一愣,大人高挺的背影立在窗前,映在萧索冷肃的寒山冬夜中,竟看出无尽的落寞和怅然来。 他刚想再往下问什么迟了,容衍已经转了身,淡淡嘱咐了一句。 “收起来,别让她知道了。” 第71章 人多了就暖和了 一路越行越南,沿途景色从刀劈斧砍的北疆风光逐渐柔软,时节近开春,漫天的雪也化作了春雨绵绵。 雨不比雪,淋起人来要霸道的多,将人从头到脚浸的湿漉漉的,寒风一吹,最容易染上风寒。 即使这样,容衍和流风还是没进来同乘,这着实令祝筝良心过意不去,委婉地向流风提了,没想到他只道是大人的吩咐,下个驿站再备一辆马车就好了。 祝筝心里闷闷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愧疚混着失落,总归不太爽利。 下一个驿站在金坛城,马车停下时晃醒了不小心睡着的祝筝,她睁开眼,发现身上盖着件银紫色的外袍,散着一股浅淡的冷香味儿,将她团团拢住。 这是谁的衣裳自不必说,祝筝盯着发了会儿呆,忽然鬼使神差地低下头,想凑近嗅一嗅。 没想到刚凑在鼻尖上,门帘恰巧被一只手挑开,祝筝就维持着这个闻人衣服的姿势,被当场逮了个正着。 她僵在原地,急中生了好几个智,在装昏装疯装傻装病之中,选择了最拿手的装病,揪着衣裳的前襟,狠狠在鼻间擤了一把。 丢脸总比被当作变态好…… ……吧? 片刻寂静,熟悉的磁然声线在门口响起,“着凉了?” 听出是衣裳的主人,祝筝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能硬着头皮把戏演下去,猛吸了两下空荡荡的鼻子,镇静地抬起来头,“好像有一点儿……” 容衍搭在门帘上的手微松,转身道,“我去拿个暖炉过来。” “不用了大人!”祝筝急忙喊住了他。 容衍站定,回身望过来。 祝筝喉咙动了动,“要不大人和流风进来一起坐吧,人多了就暖和了……” 斜风细雨之中,容衍的眉眼发梢上都沾了一层细密的水雾,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上了车。 这回没坐在祝筝对面,而是在同侧挨着她坐下了,帘外料峭的春风跟着他吹进来,又被他挡了大半。 剩下的小半春风,挟着冷梅香味扑在祝筝脸上,翻涌着清润沁人的波荡,像是一只看不见的蝴蝶,被祝筝吸进了肚子里。 她心口怦怦,下意识低了头,怀里还抱着他的外袍,一低几乎把整张脸埋了进去,又连忙坐直了身子。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身边坐着的人都无知无觉,想来方才临时叫他上来,看的书也没准备,就这样板板正正地正襟危坐着。 祝筝亦坐的笔直,垂着眼却忍不住偷偷用余光看他。 路程劳顿,容衍的神情看起来有几分倦色,却并未显出狼狈,只像是又变回祝筝前世印象中的他,疏言少笑,远不可及。 不过,她咬在他唇边的那个伤口怎么跟不会好似的,马车走了十天半个月,那道红痕还大剌剌挂着…… 难不成她的牙真有毒吗…… 眼见着又要想起这伤口的具体来由,祝筝觉得自己应该找个话题说点什么,想了许久,只憋出一句,“衣裳我洗干净了还你。” 容衍侧过目光,抬眼看向祝筝,默了好一会儿,“不用还。” 祝筝:“……” 是在嫌弃她吧,祝筝肚子里的蝴蝶翩翩飞走,想起自己方才粗鲁的行径,不由得在心里暗嗔了一句,“真是昏招啊……” 人家摆明了不想要这件衣服了,连点推辞的余地也没了。 祝筝抿了抿唇,良久,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谢大人……” * 那日之后,倒是没有再置办一辆马车,容衍又恢复了同乘,但只会坐在祝筝身边静静看书,看了不知道多少本书,话少到约等于无。 万幸有着话极多极密的流风在,车厢里像进了一只麻雀,盘旋在两只沉默的白鹤之间,整日鸣叫不休,不至于冷下来。 又走了半月,终于到了盛京。 京都之地,繁华迷人眼。 一进城门,祝筝挑起窗帘往外望了一眼,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潮涌动,达官贵人乘辇而过,前呼后拥。商贩挂着琳琅的玩意儿大声叫卖着,此起彼伏。 这是她熟悉的盛京,不只属于王公贵族,也属于贩卒走夫的盛京。 世家清高,弃仕从商被视作极大的没落,就连早就没落的没影儿的祝家都这样觉得。 哪怕底下早就只剩几块发霉的灵牌了,也要抱着陈朽的百年虚名进棺椁才行。 祝筝想起小时候做的一个好梦,梦见她和姐姐翻墙逃出了祝府,祖母在后面追她们,却怎么也追不上,她们手牵着手一起跑,跑过了花丛草地,跑进了荒野山林,跳进河里,顺流而下到了一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地方。 若是那个梦能成真多好……她和姐姐如果能离开盛京,就隐姓埋名,带着几个亲信做些小茶商生意,置办些田地宅子,一定比现在过得快活的多。 可惜梦成不了真,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马车停下了。 梦中逃出来的那个祝府到了。 马车刚停住,立刻被一群人围的水泄不通,容衍先下了车,站在人群中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祝筝瞧着那只手犹豫了下,还是自己跳下了车。 刚站在地上,还没看清这一圈围着的都是些什么人,祖母那张红光满面的脸立刻迎了上来。 “我们筝儿此行辛苦了,快让祖母瞧瞧,哎呦这小脸儿消瘦的,一看就是废寝忘食,不知日夜了!” 祝筝半年没见过祖母,一路上想过很多她会如何骂她,左右不过那几句车轱辘话,可从没想过竟是一句辛苦了…… 诚然她白白挨了一箭,是有些不得已的辛苦,可祖母为什么也会觉得她辛苦? 难道不应该劈头盖脸地骂她这个丧门星是活该的吗? 在一片浆糊中,祝筝转头看了眼容衍,想问问他,是不是把她送错门了。 容衍站在祝筝身侧沉默未语,祝老夫人笑容满面地体恤完祝筝,又立刻道,“有劳太傅大人,还亲自把四丫头送了回来。” 一旁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和尚打扮的人,往祝筝脖子里套了一串??圣花,尖着声道,“多亏祝四姑娘秋猎抽了吉筹,不仅秋猎大胜,这半年大雍都风调雨顺,五谷丰收。” 带着花的祝筝眉头紧皱,听起来是有不少好消息,可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 “这孩子,你瞧瞧现在多端静得宜,落落大方,果然是天恩荣光得照,在梵临寺半年一整个脱胎换骨了。”祝老夫人招呼身边人道,“今日来宾见者有份,都去祝府上喝杯酒,沾沾四丫头的福气!” 在周围的一片欢笑声中,祝老夫人拉着祝筝的手,又连着问了一串,“怎么提前回来了?是祈完福守完岁了?太子殿下呢?也回京了?” 祝筝本来就懵,闻言更懵了,但懵归懵,却听出了祖母话里的蹊跷,不敢贸贸然搭话了。 一旁的容衍替她开了口,“太子,另有别的安排。” 第72章 我应该有吗? 容衍一说话,人群中一群穿着官袍的人立刻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同他问候,人群本就拥挤,祝筝被挤的几乎贴在容衍身上,哪也去不了。 被迫听完了不重样的恭维,她特意留意了里面太子和梵临寺的字眼,很快拼凑出了零碎的前因后果。 故事并不复杂,众人口中的她本人在秋猎时抽中了头筹,钦天监合了时辰,不知怎么成了大吉的好兆头,大力举荐她做太子伴读,一同去往梵临寺诵经半年,为大雍祈福。 在这个人人为她高兴的故事里,没有人知道她差点被一箭射死在红枫林。 想来也对,此事传出去,根本不会有人为她主持公道,她若死了是一场惊扰圣驾的意外。若活下来,流言只会以为是她开罪了太子殿下,恐怕只会连累祝家更加如履薄冰。 这个无中生有的梵临寺祈福,对祝筝,对公仪休,对祝府都是最好的安排。 那么,是谁编出了这样的故事呢? 是容衍吗? 虽然他似乎对扯谎不太擅长,但除了他,还会有谁同时系着这么多人…… 这样算来,她竟是沾了公仪休的光,一并让太傅大人劳心思虑,想出这样一个滴水不漏的说法来。 算了,是也罢,不是也罢,反正结果是捡回一条命,对祝筝来说没什么区别。 她站在人群中仰头看向身侧的人,容衍离她很近,目光仍是如古井无波一般,也不搭旁人的话,甚至唇边一点礼节性的弧度都没带上。 这点他就不如她了,尚不明白假笑的用途,这可是她最拿手的本事,真应该传授给他。 不过从前在成须山时,祝筝就发现了他睡觉很浅,性子又极喜静,一点吵闹都会让他皱眉,在这种场合下不吝于是种凌迟一般的折磨。 “大人先回去吧。”祝筝小声道。 “那怎么行!”还没等容衍说话,一旁的祝老夫人先着了急,“太傅大人费心把你送回来,怎么着也要留下吃个便宴才成,府上都备好了,劳烦移驾正厅,还是以前吃饭的地方,备的还是往常大人爱吃的菜色。” 祝筝睨了祖母一眼,这话说的真是讲究,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傅大人来的多勤似的。 只有后边站着的流风听了是真高兴,他还记得祝府待客豪横的很,至今还对那碗鲜美的河豚汤念念不忘呢。 没想到大人却没立刻答应,只先转头看向了祝四姑娘。 祝筝见容衍看她,意会到这应该是个求救的眼色,立刻道,“大人路上提过朝中事务繁多,不便在我们这儿多留。” 祝老夫人道,“便饭而已,耽搁不了多久。” “太傅大人舟车劳顿已久,谢宴也不急在今天。”祝筝挤出个笑,“祖母最是慈煦仁厚,定能体恤大人辛苦,不会强人所难的。” 祝老夫人卡了一卡,脸色不虞地瞪了祝筝一眼,不死心地又问容衍,“太傅大人刚回京,当真没一点空闲?” 容衍始终望着祝筝,寂静的眸光意味不明,忽然问了一句,“我应该有吗?” “没有,真的一点没有。”祝筝都要急死了,不着痕迹地推了容衍一把,“大人快走吧。” 不用谢,快逃去个安静的地方吧。 容衍张了张口,良久,只“嗯”了一声,略一颔首,又望了祝筝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祝老夫人恨铁不成钢,“教你留个人都留不住,白长着一张嘴,说的都是什么糟心话?” 祝筝装作听不懂,笑呵呵地只管向马车挥手,直到目送着容衍的马车消失在街口,才忽然敛了笑,伸手拨开人群,往祝府走。 一进府门,祝筝便知道为什么偏要留容衍了,府里布置的简直比秋猎场上还要招摇,一看就是费了心思要唱大戏的架势。 台上站着十来个黄袍和尚,都同方才给祝筝带花的那个一样的打扮,见祝筝进来,立马围着她连唱带跳。 “嘿呀嘿呀嘿,诸位好汉听我言,福星转世现人前。一手祥瑞把福传,能解厄来能化险,消灾解难胜高贤……” 哪里请来的神棍,唱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词儿。 本来坐车坐的就晕乎乎脑袋更晕了,祝筝摆了摆手,在一圈和尚中间站着听他们唱完,友善地请他们让让。 打头的和尚又高喊了一声,“请福星上坐!” 祝筝的一句“坐什么?”刚问出口,就被淹没在了一片鞭炮声中,硝味儿弥漫,祝筝被呛的咳了几声,脸上被抹了一把红泥,脑袋上被扣上一个硕大的花冠,身上团团绑上了几圈挂着明珠鲜花的吉柳枝,几乎把她捆在了原地。 一帮花枝招展的舞娘冒出来,把她架上了高台,按在了红花簇拥的花架中央,开始围着她翩翩起舞。 笙箫唢呐齐齐鸣奏之中,祝筝脸都黑了。 看杂耍的时候图个热闹,祝筝可没心思亲自演,扯了身上的东西就要起身。 不知什么时候上来的祝老夫人扯住她,“干什么去?” 祝筝拱手,“祖母,我坐车久了头有些晕,想回房歇会儿,赶明儿再给我接风成不成?” “给你接风?”祝老夫人轻哧了一声,“祝家上下砸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等今天足足等了半年,你以为是为了给你这个没福气的东西接风?” 说完又掐住祝筝的胳膊,把她牢牢按在台上,“叫你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一箭白给你心口多扎一个洞,也没见聪明多少!” 祖母声音不大,像忽然开了个玩笑,却让祝筝陡然没了声息。 原来不是没人知道她挨了一箭…… 最起码,她的好祖母是知道的。不仅知道她差点死了,还知道梵临寺祈福之说是编出来掩人耳目的托词。 显然,祖母根本不在乎发生了什么,更中意这个编出来的故事,不然也不会大张旗鼓地顺坡下驴地演这样一出大戏。 祝筝忽然掀唇,哂然地笑了笑。 知道是演的,她倒是安心多了,不然总要提防着祖母是不是鬼上身了,那可真是不得安生。 旁边请来的这十来个市井和尚应该花了不少钱,端的是伶牙俐齿,正在大肆地编造着祝筝的事迹。 无论是天上云,地上雨,旱涝有度,河水涨息,东街的猪仔长胖了几斤,西街的母鸡多下了两个蛋,都是沾了她的福气。 只是容衍一走,很多本就是来寻走动的人也跟着散了,方才的热闹散了大半。 桂香嬷嬷在人群里散着红纸包着的银叶子,也顾不上是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了,走过的路过的,街边看热闹的,全被拽进了祝府来。 也许祖母觉得,今日进府看了这场戏,流言传播出去,死活都得坐实了她这个孙女是个福星。 祝筝看着桂香嬷嬷被挤的人仰马翻的模样,突然想起上一回见她这样,是在金香楼里。 那天祖母也像这样,吩咐着散了不少钱,是求着大家口下留情,别把她那个光着屁股横死在床上的好孙儿说的太难听。 她有时候觉得祖母挺精明,有时候又觉得她精明的太浅显,有懒事之嫌,譬如要人嚼舌根和不要人嚼舌根,怎么都只会用散钱这一套…….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给钱要这么管用,她也不至于在祝隆的花柳故事里,做了十来年人尽皆知的丧门星。 祝筝叹了口气,倒不是在乎别人把她当福星还是衰星,只想叹一叹幸好方才让容衍走了,让他看见她这副猴子样儿,恐怕得被笑一辈子。 祝筝配合着演了一会儿,恹恹坐在花台上,目光在人群里来回梭巡了好几遍。 直到祖母终于忍不住压着声提醒,“给我笑,人家是来看福星的,谁要看你哭丧着一张脸。” 祝筝没理她,“阿姐呢?” 阿姐不喜欢热闹,她方才只当她在人群后面,现在看遍了底下的人,怎么找也找不到祝清的影子。 “你问谁?”祖母皱着一张老脸道,“你不知道她几时回来?” 祝筝愣了愣,什么叫她知道? 祝老夫人看出祝筝愣神,脸色忽变,“我收到一封信说你去梵临寺养伤,让三丫头一同陪着,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耐不住性子闹着要回来,才不得不让太傅大人送了你一趟?” 祝筝脑中一片空白,怎么还是去的梵临寺养伤?她根本就不是从梵临寺回来的,姐姐又怎么可能上那儿陪着她…… 也就是说,祝清根本没回过府上。 ……难道自秋猎场一别,阿姐竟已失踪了半年吗? 第73章 车里是谁? 祝筝被禁足了。 本以为回府那天的戏唱完了就了了,没想到只是个序曲,正戏还在后面。 祝老夫人把桂香嬷嬷换进了祝筝房里,表面说着嬷嬷比鸣翠有经验,照料的更周到,实则这个铁面忠仆走哪跟哪,一步也不让离府。 除此之外,嬷嬷还给她定了许多规矩,每天几点睡几点起几点梳妆,吃什么吃食穿什么衣裳,戴什么发钗熏什么香,一一都要按规矩来,不容半点差池。 对着镜子时,祝筝有些恍然。 小时候常听人说祝家两姊妹长得相像,等大了些,祝清出落得气质温娴,祝筝却性子跳脱,正经不了一会儿就想挤眉弄眼,这样说的人便少了许多。 但如今的祝筝多了心事,再装不出没心没肺的纯然了,脸色沉熟下来,再套上一样的打扮,忽然发现和姐姐是真的像极了。 从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多分走一些祖母的恨,便有可能让姐姐多少分得一点点青眼,日子好歹能比她过得松快些。 这些日子叫她亲自当了“祝清”才明白,原来只要在这个家里,无论有没有青眼,都过得一样喘不过气来。 桂香嬷嬷天天跟着她,祝筝被困的不能动弹,只好把鸣翠派出去找长营,让他们一道打探姐姐的消息。她写了好几个地方,从秋猎场的杂役,到金香楼的红雀,都嘱咐要仔细问过。 消息好不容易传回来,得到的都是一样的说法,她的姐姐祝清和她一起,在梵临寺祈福半年,还没回到盛京。 这消息不如没消息,等同于告诉她祝清就是在世上凭空消失了…… 祝筝困顿的茶饭不思,一连被桂香嬷嬷按着脑袋磨了半月性子后,有人上了门。 她被耳提面命着去会客,来人是文渊阁的大学士陆大人,从前见都没见过。 陆大人头发都花白了半个脑袋,听他说了几句,先是开门见山,夸了夸祝筝长得神似他的爱妻。接着急转直下,叹了叹爱妻不幸病故了。最后图穷匕见,道一句有意将祝筝讨做续弦。 祝筝倚着门暗自嗤笑,原来折腾大半天,还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待价而沽。 怪不得祖母着急给她翻转口碑呢,原来是想趁热打铁卖出个好价钱。 要续弦的陆大人只是个开头,接下来她又见了高矮胖瘦的陈大人李大人张大人。 可惜会客的时候祝筝不被允许开口,领出来转一圈就被领了下去,背后只听见祝老夫人高亢的音调,想都能想出来那张红光满面的脸上如何眉飞色舞。 偌大的府中前所未有的热闹,可祝筝连个能说句话的人也没有了。 盛京的春天总是多雨,阴霾罩住整个王城,灰蒙蒙的天像一整块蓄足水的棉絮,滴滴答答不停地漏下水来。 被打扮的像个漂亮摆置的祝筝站在廊下,抬头数着檐上的雨珠子,伸出手接住一两颗,水化在掌心里,顺着衣袖流下去,蜿蜒成一道冰凉的裂痕。 书上说雨水无所依托,所以叫无根水,那无所依托的人叫什么…… “四小姐,该回房了。”桂香嬷嬷举着伞隔开了落在祝筝手上的雨,面无表情道,“下午还要见客,妆发别弄乱了。” 祝筝转头看了嬷嬷一眼,忽然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用湿淋淋的手在自己脂粉精致的脸上狠狠揉抹了一把。 “四小姐!” 桂香嬷嬷冰冷的表情终于现出点气急败坏,祝筝木着脸挑了挑眉,施施然转身走了。 * 逢着梅雨季,祖母又天天排的满程,终于累的腿疾犯了。 真是难得的好消息,老夫人卧床休憩的这几日,让祝筝也跟着喘了口气。 可惜桂香嬷嬷没腿疾,仍死死缠在祝筝身边,每天紧盯着她,嘴里只会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能。 这日晌午刚过,桂香嬷嬷又冒了出来,“四小姐,南侧门有客人等您。” 什么客人不走正门走侧门,还是最偏僻的南侧门,祝筝心里疑惑,想着定然有鬼。 可现在这时候,鬼未见得不如人。 于是祝筝便去了。 南侧门栾树长的茂盛青翠,亭亭如盖,月门处停着一架普通的青帷马车。 祝筝看清车边站着的人,“流风?” “四姑娘。”流风露出标志性的笑脸。 祝筝看了眼身后站着的桂香嬷嬷,怪不得肯让她来这儿见客,应该是认出了流风是太傅府上的,不敢怠慢。 “你怎么来了?”祝筝问。 “大人说倒春寒的时候,不利旧伤将息,嘱咐我给姑娘送药过来。”流风边说着边把药包递过来。 祝筝接过手,厚油纸包的板板正正,连纸皮的棱角都分明,掂着很轻,大约就一剂药的份量。 太傅府在城东,离祝府相当远,流风专门跑一趟,就送一剂药吗? 祝筝心里有疑,却也不好直问为什么,想来这就是一剂灵光的很的药,吃一剂就够了。 “好。”祝筝道了谢,“多谢你辛苦一趟。” 流风搓了搓手,“要谢就谢大人吧。” 祝筝点头,笑道,“自然也要谢谢大人,劳烦你帮我转告。” 流风“哎”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驾着马车匆匆走了。 祝筝回去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药包便被桂香嬷嬷劈手夺走了,她把药包当着祝筝的面拆开,抖了抖倒在桌子上。 里面还真就只有干干净净的药材,并无别的什么。 祝筝暗笑,“嬷嬷这是干什么,连太傅大人的心意也敢糟践?” 在桂香嬷嬷这样检查之前,祝筝其实并没想过里面有没有什么字条。以她对容衍的了解,真有事要说,不会用这样见不得人又变数极多的法子。 更何况,回程路上几无交流,回到盛京后已是半月过去,容衍和她再未通过音讯,他这人向来重诺守信,把“桥归桥,路归路”践行的相当好,想来两人也再没什么好说。 桂香嬷嬷的脸色不急不躁,“老奴受老夫人之命,须样样操心着四小姐入口的东西,并无别的意思。” 祝筝把桌上的药用手扫在一处,“那就赶紧拿去给祖母过目吧,这药利愈补血,祖母正好腿痛,就送她喝了。” 次日。 刚用过午膳不久,祝筝正准备小憩一会儿,桂香嬷嬷又来禀道,“有客找四小姐,还是在南侧门。” 祝筝愣了愣,还是来送药的吗? 她随手披了件衣服赶去南门,同一个地方停着同一辆马车,同一个流风在同一棵树下站着。 “四姑娘。”流风招呼了一声,紧接小声道,“四姑娘脸色红润有光,走路虎虎生风,今日穿的是一身烟色裙子,簪了一支白玉钗,带的是一对儿明珠耳铛……旁的,旁的好像没什么了。” 祝筝走近时只听见他碎碎念叨的尾儿,“你在说什么?” 流风脸色僵了僵,“啊呃……在夸四姑娘……今日打扮的真漂亮。” 祝筝:? 自从祖母卧床,桂香嬷嬷连头发都懒得给她梳了,算得上哪门子的漂亮。 祝筝看流风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也没再为难地逼问下去,“今日还是送药吗?” “是是……”流风紧张地挠了挠头,忽然道,“哎!药我忘了拿出来了!” 流风跑回马车边上,轿窗里伸出一只手,把药包递了出来。 祝筝一怔,还没看清,那只手已经收了回去,只留下车窗上厚厚的布帘晃动。 “车里是谁?”她问了一句。 第74章 今日碰巧路过 “是大……”流风把药包塞进祝筝手里,磕磕绊绊道,“大夫,我我看时候不早了,四姑娘再见!我们明日再来!” 谁家送药还带着一个不跟病人见面的大夫…… 不等祝筝再问,流风动作极快地跳上了车,驾着马飞也似地逃了。 祝筝捧着同昨天一模一样的一剂药,静静地在月门口站了一会儿。 直到桂香嬷嬷催促,她才回了府。 又过了一日。 从早上起天便没亮起来,黑沉沉的天边蓄了一层厚厚的阴云,倾泻着一场滂沱的大雨。 到了一样的时辰,桂香嬷嬷却没来,祝筝在窗边望着灰压压的雨幕,站了好一会儿,拿了把翠色的油纸伞悄悄出去了。 暴雨如注,地上溅起朵朵水花,等祝筝走到南侧门时,鞋子已经湿透了。 但她浑然不觉,撑着伞穿过月门,看到那辆青帏马车时,心里蓦然一动。 蹲在马车檐下的流风瞧见来人时,吓得立刻跳了下来,“四姑娘,今日不准备通传的,这么大雨,你怎么还是出来了?” 祝筝径直走到马车车窗下,轻声道,“这么大雨,不还是来了吗。” 雨声喧哗,将祝筝的声音淹没了大半,流风没听清前一句,只听得祝筝又道,“药呢?” 嘈杂的天地间却有一瞬的静默,片刻后,车窗半湿的帘子挑开,一只骨节清隽的手伸了出来,递过一个油纸包。 祝筝却没接。 那只手等了会儿,迟疑地往外探,露出一圈银绣竹纹的袖口。 祝筝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贸然抬手掀开了布帘。 晦暗的天光照进去,一张清冷的面容隐在暗处,抬眼凝向了她。 雨珠打在油纸伞面上,沥沥吵动,像石子落进心湖,荡漾开一圈圈难以遏制的涟漪。 祝筝喉间梗了梗,无声地动了动唇,“大人……” 果然是他。 那日说出桥归桥,路归路的时候,祝筝没想到,她会这么想见容衍。 其实也想到了,只觉得忍一忍便好,她很擅长忍,想来也不过几日光景便忍过去了。 可并没有。 不仅没有,甚至开始频繁梦见他。 梦见成须山的连绵,梦见满地白的雪和红的梅,梦中人轻声细语地跟她说话。 说的什么,她醒来时已然记不清了…… 只记得梦见了他。 容衍仍维持着伸手的姿势,手搭在车窗上没收回去,和祝筝抓着窗帘的手只隔了寸远。 雨打湿了两人的衣袖,洇出一片片雪花一样的花纹。 二人对望的视线勾缠,长久无言。 直到容衍眼睫微垂,率先错开了目光,低声道,“今日碰巧路过。” 那昨日呢?也是路过吗? 祝筝想问出口,又觉得没有逼问的理由。 比之刚回盛京那几天,近日她已经开始梦见的少了,她明白左右不过习惯作祟,只要慢慢见不到,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就像他留下的那件衣袍一样,上头属于他的冷梅香味儿已经逐渐稀微,迟早有一日会消失个干净,再难觅影踪。 祝筝动了动伞柄,“大人不该……” 不该来的…… 昨日她便猜到了车里是谁,也因为这个猜测辗转到夜半,她想了很多,若真是容衍,她想好了应该说什么。 “大人把药方给我就好,以后不必亲自送药来。” 直到刚才,她都是打算这样说的。 可现在,见到他之后,她忽然觉得说不出口了。 祝筝不想也不能否认,容衍于她,到底和旁人不同。她不想再对他那样冷语相向,也不想再让他露出那样孤寂落寞的神情。 只会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叫她一直受这般绵延刺人的钝痛。 她后悔了,后悔招惹他,更后悔藉着他温和的纵容横行无忌,若是严守着祖母教的这些规矩,也许便不会有这么多枝节。 可这份后悔并不磊落,反而让她在每个梦回时,合着眼睛反复咀嚼着心口的酸涩,直到甘之如饴,直到开始庆幸,庆幸能遇到这样一个人,有这样一段扑朔难言的心事,像每个寻常人家的女儿一样活着…… 想到这儿,她竟又有些感谢容衍来了,见他一面,便让心中这种痛显得没那么陡峭了。但是又深刻明白,当断不断,只会给岌岌可危的山崖多加一寸土…… 早晚还是一场坍塌。 坍塌进她脚下深陷的泥潭里……. “四小姐。”桂香嬷嬷的声音像是一道惊雷,惊醒了出神的祝筝。 雨声骤然喧哗着奏响,她猝然放下了帘子,遮住了车里的人影。 “四小姐怎么偷偷出来了?”嬷嬷看不清祝筝的动作,只瞧见祝筝呆站在马车前的背影,狐疑着问。 祝筝转过身,“下雨天伤口确有复发,太傅府上送来的药效用明显,便着急来取了。” 说完不等嬷嬷再问,又接着道,“劳烦流风给嬷嬷写副方子吧。” 流风愣了愣,应了一声,“好。” 嬷嬷不疑有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四小姐该回去了,前门来了客人。” 祝筝点头,“知道了。” 她被嬷嬷带走,撑着伞往前走了一段,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青帷马车静静停在栾树底下,隔着月门隐在雨中,像是映在一轮圆镜中的虚幻倒影。 祝筝喉中咽了咽,转身回了府。 流风站在车边上看着祝四姑娘走远,过来想禀一句人走了,却发现大人早撩开了车窗帘子,望着月门处出神。 流风有些欣慰,大人回到盛京还没到府上,便被圣上召进了宫里,半月没回来,且这半月里一次也没主动提起过祝四姑娘,让他怪不习惯的。还好一出宫便来了祝府,终于让他放下心来。 就是不知道为何偏要走侧门,还嘱咐了不要让四姑娘知道他在车里,着实把他难为的不轻。 容衍沉着视线,直到月门处再没一丝人影,忽然道了一句,“去前门。” 祝府前门比起前几日算得上冷清,只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着,但门口站着的两队人正说的热闹着。 一身华服的祝老夫人坐在椅舆上,满脸不耐烦之色,“先不说温六公子退婚的事闹的沸沸扬扬,还没个结果。只说这一无鼎赫过人的官爵,二无安身立命的本事,全家都傍着你那长兄拼的战功,成了亲分了府靠什么过活?” 是实话,好难听的实话。就差直接骂人是窝囊废了。 温泊秋撑伞站在雨里,脸色灰白道,“老夫人从前不是这样答应我的。” “老身从前可什么都没说过,是温公子执意攀扯两家,坏我们家姑娘清清白白的名声。”祝老夫人立刻变了脸色,“今日四丫头身子不爽,不便见客,六公子请回吧,别再来了。” 刚把车停在盲角处的流风不知道前面说了什么,只听了这段话,总结道,“看样子,这温六公子是一厢情愿的死缠烂打,祝老夫人看不上他,根本没有让四姑娘同他见面的打算。” 容衍脸上看不出情绪,“他要退哪家的婚?” “指挥使府上的,聂大人的小妹,唤作聂如笙。”流风回道,“兄妹俩已经病逝的父亲和镇国公年轻时隶属南方营的同一支,交情甚好,婚约应该就是那时候定下的。” 容衍“嗯”了一声,视线扫过不远处,祝府门下的影壁边上,露出半个翠色的伞缘。 流风说的对了一半,祝老夫人并非没让祝筝出来会客的打算,只是她来晚了。 桂香嬷嬷领着她一路到了前门口,刚要转过影壁山,听见祖母在门前说话已近末尾,突然叫她停住了。 祝筝在影壁山后听完了祖母的话。 阶下撑着伞的青年耷肩站着,伞打的歪斜欲倒,几乎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看起来着实惹人可怜。 温泊秋来的实在不是时候,祖母正因为腿疼闹脾气,晌午才砸了一屋子家具,下午就撞上个送来出气的。 嘴里能吐出象牙来才怪了。 自从知道温泊秋有婚约,祝筝本来就不打算再牵扯进去,祖母的话虽然市侩伤人,但她也没有解释的立场和必要,就让他这样以为,断了念想也好。 他原本的婚约,比祝家好的多。 第75章 痴恋多年的心上人 几日后。 太傅府上,流风一路小跑进书房,气喘吁吁地回禀道,“大人,雪妹说四姑娘出门了!” 容衍看折子的手一顿,却并未抬头。 流风继续道,“四姑娘把随侍都打发了,跟一位公子单独去了蓬莱街。” 容衍手上执着一支朱笔,有条不紊地圈圈划划,还是没说话。 流风着急了,“大人?您听得见我说话吗大人?” “听得见。”容衍道。 流风提高了声儿,“属下说四姑娘被人带出了府!一个公子带出来的!!” 容衍盯着折子上的字,问了句“谁?” 流风胸有成竹,他早打听清楚了,“方家二公子方惜辰,是吏部文选司的侍郎,今日是第三次去祝府了。” 容衍微微皱了皱眉,手上的朱笔不知不觉停下了,顿成一团晕墨,默了好半晌,只回了一个“知道了。” 流风走近两步,“大人,我备好车了,我们现在过去蓬莱街吧?” 容衍从摞成小山的折子堆里抬头,睨了他一眼,“你很闲吗?” 流风挠头,“啊,还好,府里最近不太忙。” 容衍又低头去看折子,“闲就去把廊下的花浇了。” 流风:“?” 流风最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自家大人了,刚下过半个月的雨,这时候叫他浇花干什么? 往常听到四姑娘的这种消息,不都天涯海角也要赶过去“偶遇”一遭吗…… 流风磨蹭了好一会儿,见大人一副不准备理他的样子,终于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他蹲在廊下一边浇花,一边百思不得其解,浇了大约一垄,正准备找雪妹打听打听,忽然瞧见大人开门出来了,还换了一身衣服。 流风扔掉水壶,“大人要出去吗?” “嗯。” “去哪儿啊?” 容衍:“蓬莱街。” * 蓬莱街上路人如织,正逢今日雨停,被梅雨憋了半个月的人们全跑出来踏春采青,一派不胜热闹的景象。 一条不甚起眼的小巷口,停了一辆银顶紫帏的马车,流风匆匆跑回来,“大人,就在这条巷尾的水云楼里。” 水云楼其实是个茶楼,底下引水入室,茶间仿的是一溜亭桥样式,客人在挂着各色珠帘的独立亭间相隔开,不仅比一般的雅间有趣味儿,又格外隐秘幽静。 流风一进来就闻到熏香阵阵,层层叠叠月白色的轻纱像云一样,飘渺的丝竹声绕在桥间,当真是有云有水。 不由得赞叹道,“这方二公子挺会挑,真是个私会的好地方。” 话落,只见大人动了动眼皮,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流风意识到多嘴,立刻将功补过道,“大人快看,那个是不是四姑娘。” 顺着流风指的方向,容衍抬头,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落入眼中。 一袭俏丽的绯色罗裙,云鬓生光,步履款款,跟在一个穿着文官服的青年后头,两人说说笑笑地撩开珠帘,进到了亭间里去。 亭间中的四梁上描着晴空飞云,珠帘的淡光浮动,像是人间之外的好光景。 方惜辰坐下时仍赞不绝口,“祝姑娘真是会挑地方,是我眼界窄了,竟不知盛京还有这样的好去处。” 祝筝淡道,“方侍郎政务繁忙,极少留意玩乐罢了。” “我算什么繁忙,我大哥那才是恨不得住在刑狱司里,我都大半年没在府里见过他了。”方惜辰摆了摆手,“好不容易这两日告假回来,就是为了盯着我上祝府提亲去。” 祝筝抿唇笑了笑。 这是这个方二公子今天第七次提他大哥了。 几日前他第一次上门时,确实是和他大哥一起来的。大理寺卿方守谦,人如其名,说话做事谦宜得体,舒持有度,标准的长兄如父的派头。 但这个方惜辰却有点意思,礼节不甚周到,好几次说错话闹了笑话,还频频看他大哥眼色行事。 祝筝看在眼里,心里默默有了主意。 长营那边近来递回个消息,说好像发现了阿姐的线索,祝筝心急如焚,一直在想办法出府。 她试了许多办法都被祖母堵了回去,见着这个质而不野的方二公子,立刻想到或许他可堪助力。 是以祝筝便一改常态的殷勤起来,含羞带怯地向祖母暗示了几句,祖母果然很快安排了二三次会面。 今早的时候,祝筝又告诉方二公子,不如向祖母提议出府走走,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他们便出现在了这里。 云水楼后门直通桃园街,长营待的千叶茶庄就在那条街上。桂香嬷嬷和方家的随侍都被留在了水云楼前门候着,待会儿只需找个借口溜走,去茶庄找一趟长营再回来,不会有任何问题。 “这里的青梅乌龙和金丝糕都不错,方侍郎可以尝尝。”祝筝笑了笑,她对这个救星颇有些感激。 方惜辰忙不迭点头,按着祝筝说的点了几份招牌,等茶和糕的功夫,紧张地搓了搓手,忍不住开口道,“我还没问过,呃……祝家姑娘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或者说祝家姑娘想要个什么样的夫婿啊……?” 祝筝没答,不着痕迹地避重就轻,“你叫我祝筝好了。” “好吧,其实是我记不清你是三姑娘还是四姑娘,出门前大哥嘱咐过的,我又忘了。”方惜辰难掩窘迫,“直呼名讳显得好见外,祝筝姑娘有表字或者小名儿吗?” 见外吗? 祝筝想起经常这样直呼名讳的某人,奇怪的是,他那样唤她的时候不仅不见外,还总是让人觉出心头一跳的亲昵之感来。 不过她小时候连大名都是好不容易才有,表字和乳名就更不用提了。想到待会儿万一回来晚了,可能还要托他帮忙掩饰,祝筝也想拉近些关系,便道,“方侍郎叫我阿筝好了。” 方惜辰连忙回道,“那阿筝姑娘也别叫我方侍郎了,我字静先,就叫我静先吧,这是我哥取得,静以为先,让我切记凡事先静一静。” 祝筝听他三句话不离大哥,笑道,“你大哥对你操心很多。” “哎,别提了,本来就被他事事管着,最近更是不知道怎么了,因着亲事日日对我耳提面命,他整日躲在刑狱司和犯人打交道,一把年纪了也不议亲,倒是拿刀先架着我来下油锅了。” 方惜辰叹了叹气,看了祝筝一眼又突然急转道,“当然我不是说见祝姑娘是下油锅的意思,要是一早知道祝姑娘这么好看,我就拿刀架着我大哥来了,不对,我大哥不用来……” 他虽说的语无伦次,但祝筝已然听出他话里的勉强,直接了当道,“我其实对亲事无意。” 方惜辰愣了好一会儿,突然长长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我也没有。” 两人相视笑了笑,气氛比方才松快了不少。 “那静先就当来品茶好了。”祝筝收了话尾,正巧这时茶楼跑堂进来上茶点,她便顺势起身,意欲溜走,“失陪了,我想先去……” 因着跑堂把珠帘掀开,方惜辰抬头无意瞥了一眼外头,突然张大了口,“天老爷爷,你猜我看见谁了……” 祝筝先是没听清他嘟囔了什么,什么爷爷奶奶的,转过头去,目光隔着珠帘望了望,不远处一道挺隽身影映入眼帘。 水云楼里布光讲究,层层薄透的纱帘飘动,映的那个熟悉的颀长轮廓虚茫生光,像是踏云而来。 祝筝只看了一眼,木木然转回了头。 方惜辰看她平静的过头,“祝四姑娘不认得吗?那是太傅大人啊!” 祝筝木木然地又坐下来,只心道这会儿绝不能出去,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青梅茶,一边生怕节外生枝地含糊道,“认不准,不太熟。” 方惜辰心生奇怪,“秋猎时阿筝姑娘不是去了的吗,怎么会认不准?况且你还被太傅大人钦点去梵临寺做太子伴读,路上没有熟络起来吗?” 这几个问题问的算得上严密,祝筝脑袋中艰难编出几个理由,“我不擅长记人,秋猎时不敢直面太傅大人尊容……至于梵临寺一行……太傅大人不爱闲谈,也并未打多少交道。”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了。”方惜辰觉得很有道理。 又不免遗憾道,“还以为阿筝姑娘能替我引荐一番呢……我大哥一向视太傅大人为楷模,搜罗过不少他的事,天天挂在嘴上,譬如当年容大人三审无头营私案,年纪轻轻在朝堂之上大刀阔斧地立了威,帮圣上肃清了不少隐患……” 说着说着话锋一转道,“哎,你说我大哥会不会就是因着这个楷模沉迷政事不问风月,才一并也无心嫁娶的吧?” 祝筝卡了一卡,“这个…….”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方惜辰话锋转完又一转,“但我听从前当值在大人行宫的随侍说,见太傅大人在宫里描过一副女子的画像,貌如明霞仙露,其则是大人痴恋多年的心上人。” 正倒着茶的祝筝猛然一顿,茶水在桌上倾洒一片。 第76章 好酸 痴恋多年……的心上人? 她从没想过这些个词儿能用在容衍身上,以前只觉得他到了婚嫁年纪,身边却总不见女眷,确实不太寻常。但他天生气度出尘,生了一副无欲无求的样貌,仿佛那张脸合该就不应沾上红尘之事,更不该有什么隐晦的求而不得。 今日一听,忽地恍然了几分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道理,应该不是不问红尘,而是为了那位心上人守身如玉才显得出尘。 但他既然守了多年,在成须山又是为何……突然那样亲了她。莫非是一时兴起,想试试能不能移情别恋?还是说一时糊涂,把她误当做了他那个痴恋多年的心上人? 方惜辰没看出祝筝的低落,自顾自接着分享道,“更甚者说太傅大人于府中有金屋藏娇之嫌,没给人名份而已。” “这样啊……”祝筝垂眼接了一句。 这话虽然听着有点荒唐,但她莫名不想再听其中详情,甚至不想再听下去,生怕方惜辰下一句就说出一个切切实实的名字来。 口中像是咽了一团棉絮,堵在心口闷闷郁郁,索性端起手中的青梅茶一口干了。 好酸…… 祝筝咋舌吐了出来。 方惜辰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失态让祝筝回了神,恢复冷静后,勉强扯了扯嘴角道,“青梅时节尚早,入口有些酸涩,晚些时候再来喝应当更可口些。” 方惜辰点头,心里仍记挂着被打断的话,“对了,刚巧阿筝也去了秋猎,正好向你打听一则这个心上人的传闻。” 祝筝没想到还要继续聊这个“心上人”,只恹恹道,“什么传闻?” “有人言之凿凿,说秋猎时大人专程为了这个心上人从睢南赶回京来,带了不少礼物给她。还目睹了那姑娘不幸被流矢误伤,太傅大人抱着她出来,一副神魂失守的模样。后头大人借由梵临寺的幌子离京半年,就是陪着这个心上人去了。” 祝筝“啊?”了一声。 她没明白过来从哪里开始移花接木的,这“痴恋多年”的“心上人”怎么就变成了自己了? 若说方才的金屋藏娇她无法求证,可这则传闻就是八分真里头掺了两分假,又分不清哪两分是假,把祝筝听得是一个心惊肉跳,呆若木鸡。 “不过既然阿筝都在梵临寺见过大人,可见这传闻是多么荒唐的无中生有。”不等祝筝搭话,方惜辰又像是自己想明白了,“还有什么金屋藏娇,我看就是为了抹黑太傅大人,他若是有心上人,怎可能不明媒正娶?” “太傅大人克己奉公,无可指摘,定然惹得不少人眼红,只能编出这么多无稽之谈。”方惜辰愤愤道,“可大人为人如何,圣上肯定比谁都清楚,否则也不会换了太子还不换太傅……” 祝筝已经听出来了是无稽之谈,见话题岔开有望,忙问了一句,“你是说,他辅佐了两任太子?” 从前她离朝政太远,连废太子的事都只听过只言片语,但废长立幼的换储不免动荡,一般而言,不都是要避着任命同一人吗。 方惜辰猜出祝筝所疑之处,解释道,“听说是二皇子求来的,让容大人继续任他的太傅,唉,说来大皇子可惜的很,其实我觉得他那个病实在蹊…….” 正说着,珠帘扰动,玉石叮当之声中,突然插进一句,“我们大人赶路口渴,介意分杯茶喝吗?” 站在后头的流风说完咬了咬舌头,这借口也太烂了吧,最近大人总让他撒这种一戳即破的谎,着实考验心态……. 方惜辰看清闯进来的人是谁时,失声了一瞬,好半晌猛地站起身来,“当然!当然可以!” 他往祝筝边上挪了个位置,让出了上座,容衍也没推辞,撩袍入座,正坐在了祝筝的对面。 原本的二人雅座挤进来四个人,顿显出几分局促来。 这时祝筝才想起来他们方才之所以提起容衍,以及关于他的一串虚虚实实的传闻,是因为容衍就站在外面。 看来古话云的“背后不论人事”,果真有一定的道理,他们才刚这样论一论,被编排的本尊就直接登堂入室了。 祝筝屏气凝神地看着容衍坐下,这些个珠帘又不隔声儿,心里思忖着他进来前听到了多少。 所谓“心上人”那件事若是真的,那狗尾续貂了她这一桩事,难免给容衍添不少苦恼。若不是真的,那她就平白无故变成了他“痴恋多年”的“心上人”,不仅给他添了苦恼,连着祝筝也得一起苦恼。 总之苦恼盘亘不去,耽误的祝筝没来得及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来。 容衍从来不讲这般逢迎的礼节,当然也没有什么笑意。 只有方惜辰独自高兴着,赶紧命人加了一副茶具,殷勤寒暄道,“太傅大人怎么也会大驾光临这里?” 珠帘晃动出碎影,容衍的面容就隐在这些虚实交错的阴影里,一时间叫人辨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寻人。”他道。 “寻什么人啊?”方惜辰顺口问。 容衍却没接话,桌对面的人垂着头,只留给他一个乌黑的发顶,沉静的目光落在上面,像是极轻,又像是极重。 因着方守谦的天花乱坠,导致方惜辰对太傅大人敬畏的厉害,即使容衍气质并不阴沉,这一沉默,也叫他觉出无形的威压来。 他立刻心道自己多嘴了,抹了一把额头道,“大人说要借茶喝,我再点一壶别的。方才阿筝说这里的青梅乌龙最好,但我们尝过了,恰巧青梅不是好时候,入口风味不是很佳。” 方惜辰话音刚落,容衍眼睫动了动,浅淡的眸光沉了沉,“阿筝?” “就是阿……祝筝……”方惜辰三改其口,“祝府上的三……四姑娘。” 合着他们俩谁也不记得谁啊。 方惜辰不禁叹息,两人都长得这么过目难忘,居然谁也没给谁留下深刻的印象。 容衍敛着眉按下了青瓷茶壶,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道,“阿筝觉得这个好,那就喝这个。” 茶桌狭窄,祝筝被他的两声“阿筝”叫的如芒在背,埋着头坐立不安地动了一动,膝下忽然碰到坚硬的触感,撞得她心里一跳,想赶紧把腿挪开,却不料对面的人像是无知无觉似的,不动如松。 春衫轻薄,一点不属于她的温热透过来,顺着五体的经脉一路烧了上来。 方惜辰无助地看了一眼祝筝,可祝家姑娘只顾着低头,他走投无路,只好端起茶壶倒了茶。 一杯碧色的青梅茶汤缓缓倒满。 还没等他递过去,容衍就端起来一口喝了个干净,眉头都没皱一皱,像是浑不在意二位的拘束,真的只是为了借一杯茶喝。 流风见大人喝的痛快,刚巧这个方公子也给他倒了一杯,便偷偷尝了一口,顿时五官拧作一团。 好酸!大人你不嫌酸吗? 喝完一杯酸透心脾的青梅茶的容衍只沉默坐着,好一会儿,终于是方惜辰受不了场子这么冷淡,心里还对两人的交际之道深感遗憾,若是太傅大人能想起些之前的交情,那他今日说不定还借着祝姑娘一并留下个好印象。 于是便主动拉拢道,“大人秋猎上举荐了阿筝去梵临寺祈福,不知可还记得此事?” 容衍的手沿着青瓷茶杯缓缓摩挲,唇角顿了顿,“忘不了。” 方惜辰顿感高兴,拿手肘捣了捣,“阿筝,你快听大人记得你。” “……” 祝筝只觉得浑身似被火烤,但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份火烧。 她不明白和容衍这是在演什么,总之实在坐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我有点急事,失陪了方公子。” 方惜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得祝筝撩开珠帘,逃也似的跑了。 可是急归急,祝姑娘怎么光跟他说失陪了,却不理会太傅大人,这可是莫大的失礼啊。 容衍把茶杯搁在了桌上,目光毫不避讳地瞧向帘外跑掉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方惜辰警铃大作,连忙以东道主的身份为她找补,“太傅大人多包涵,阿筝方才说以前从来不敢多看太傅大人,是以认得不准,何况头一回离大人这么近,肯定是太紧张了。” 没想到话出口,太傅大人本来在看门口,缓缓转头看向了他,眼神更加冰凉晦暗。 方惜辰被看的缩了缩脖子,难道他又说错了什么? 真应该架着大哥来的,再不济也得回去一五一十地给方守谦讲讲今天的事,好好盘盘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这样想着,忽然见容衍起了身,撩开珠帘阔步出去了。 流风紧跟着起身,不忘将一锭银两搁在桌上,“茶钱,方公子记得,算我们大人请你的。” 第77章 你还要命吗? 盛京城郊外的晋康村河畔,站着一个绯色衣裙的姑娘,长相打扮俱是不俗,但双手连着小臂沾满污泥,裙摆上也满是污迹。 春雷滚滚,头顶聚起厚厚的黑云,水面被狂风吹的振荡不休,芦花荡几乎被吹折了去,刚停了一日的天边又在酝酿一场大雨。 她站在河边一动不动,不知望着什么出神,哪怕街边跑着躲雨的人也纷纷侧目,多看了她一眼。 长营顶着风跑过来,“四小姐,我打听到了,是沈府上的丫鬟,好像是蒙了冤屈投湖的。” 祝筝回魂似的,闭了闭被风吹的发涩的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 “是属下的错,劳四小姐担惊受怕,还阴雨天出来一趟。”长营难掩愧疚道。 祝筝无神的双目终于动了动,喃喃自语,“不怪你,你尽力了。” 她比谁都知道,长营真的尽力了。他到处贴了酬劳丰厚的寻人告示,只要有人前来递消息,哪怕描述只有半点相像的地方,就会亲自跑一趟。 送回府的消息,遍布了盛京大大小小的街市巷子和城郊村庄。 只是那些写满“不是”的字条,一张一张蒙在了祝筝脸上,直到像被关进黑黢黢的房里,眼睁睁地看着光一点一点的消散在缝隙中,再无半点天光。 今日带回的消息,是晋康村的村民揭了告示,信誓旦旦地说发现了一位贵族小姐,穿着一身青色衣裙,身高年纪都像极了祝清。 祝筝从水云楼跑出来,找到长营后立刻坐车来了晋康村,却没想到,这村民说的贵族小姐,是河中漂浮起一具无人认领的女尸。 待祝筝赶到,其他村民已将这具尸体下葬了,祝筝呆呆站在那个坟头面前许久,忽地心神大恸,徒手要把新坟扒开,吓得村民以为她是哪里跑来的失心疯。 一出闹剧到傍晚,直到长营请来了保长,开棺验尸后才收场。 祝筝塌着肩转过身,“你去买些礼物,送到安葬她的那对夫妇家里,我太失礼了。” 长营应下,“四小姐,您快回去吧,马上要下雨了,马车在村口等您。” 祝筝点头,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盛京已经找遍了,也许姐姐就在某间紧锁的屋子里,也许根本早就不在盛京了,她知道这样无头苍蝇般地找没有用,但她没有旁的办法了。 方才看到那个矮矮的无碑坟头,突然让祝筝想起徘徊姐姐坟前作鬼的十年,前世的记忆席卷呼啸而来,让她一下坠入了无底深渊。 小时候被关禁闭时,祖母不让人送饭,是姐姐隔着门缝塞压扁的馒头进来。发烧时没人搭理,是姐姐故意泡进冷水里,等自己病了把药分给她一半。被祝隆拧折胳膊时,也是姐姐死死护在她身前,拿着一把厨房偷来的菜刀逼的祝隆不敢近前。 她从前被人骂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从没伤心过,因为有姐姐在。 姐姐给她起了名字,姐姐怕她冷怕她饿,姐姐会为她受惯了的小伤掉眼泪,也会为她做了一点小事夸上半天…… 祝筝想不明白为什么活着时,就告诉自己因为有姐姐在,所以一定要活下去……即使辛苦一些也没关系。 前世乏善可陈的一生中,唯一值得庆幸,是血流干到最后一滴时,她也躺在姐姐怀里。 今生能再和祝清团圆,祝筝不止一次感激涕零,感激到愿意原谅从前受过的所有苦与痛,这辈子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也要和姐姐也好好地活下去。 可现在姐姐却不见了,如果找不到她,祝筝不知道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黄昏的天色渐暗,天边云团似铁,狂风穿过密林之中,发出呜吼的怪声,像是有千万个人在哭嚎。 祝筝不知是不是自己走错了方向,不仅没见到马车,反而走进了这片茂密的林子里。 大风刮得枝桠狂晃,落叶夹着碎石打在脸上,不等祝筝回头,大雨倾盆顷刻泼下,天地之间瞬间失光。 狂风骤雨瞬间模糊了视野,祝筝耳边只剩呼号声,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只觉得自己像是淹没在了一个晦暗的迷宫中,四面都是苍茫大路,可哪里都不是出口。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里游荡,浑身都是泥水,像一只无家可归的丧家犬,迷失在了无边雨夜中。 林中布着不少捕兽的陷阱,祝筝小心提防着,可视线昏暗的厉害,还是不小心踩空,连滚带爬地摔进了一个深坑里。 万幸捕兽夹不知是用过还是被水冲坏,没有弄伤她的胳膊腿。但泥坑里灌进不少水,四壁黏滑,祝筝爬了几次,竟都没爬上去。 雨水打的人睁不开眼睛,初春的雨夜仍能寒透全身,四肢在冲刷中迅速变得冰凉,祝筝见挣扎徒劳,只好靠着泥泞的坑底坐着,祈祷能尽快恢复些体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呼唤穿透雨幕。 “祝筝。” 祝筝听见有人叫她,猛然抬起头,只看见一个湿淋淋的身影出现在头顶,他额上发丝散落,衣袍被狂风吹的摇曳,脸上手上都是泥水,看不出是人是鬼。 祝筝眼眶里灌满雨水,脑袋中空茫茫的,嘴却比脑袋先反应过来,轻声唤了一句,“大人……” “把手给我。” 祝筝愣愣地伸出去手,立刻被容衍一把牢牢扯住,将她搂进了湿淋淋的怀抱里。 湿透的披风兜头盖下,将她严严实实地裹起来,祝筝被拦腰抱起,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所有的风和雨。 就这样被一路抱回了马车里,外面的声音被霎时隔绝。祝筝被按在软榻上,容衍抬手扯了她的扣子,接着去解她的衣裳,湿透的衣裳牢牢贴在身上,他动作利落,力气极大,几乎是直接把她的衣服撕开来。 祝筝脸色苍白,嘴唇都是紫的,无力地伸手挡了挡。 “你还要命吗?”容衍手上的动作没停,说话间已将她的衣裙剥落,一条厚厚的软毯子迅速裹上来。 祝筝慢了一拍,但仍弱声回复了他,“要……” 容衍将祝筝裹的像一只蝉蛹,复紧紧搂在怀里,一双手伸进毯子里,包在她冰凉的一双手上揉搓着。 祝筝极慢地眨着眼睛,裹在毯子里呆呆任容衍动作,良久,血脉下跳动的热意缓缓复苏,僵直的手脚慢慢恢复过来。 耳朵里应是进了不少水,头疼欲裂,连带着整个脑袋都沉的厉害。 是以如何下了马车,被容衍抱回房里这一段都不太记得,回神时,只见眼前摆了四个暖炉,身上裹着三层毯子,床上墨蓝色的床帷垂落,上头绣着几只银白色的鹤。 这不是祝府的陈设。 第78章 我从不食言 “喝了。”容衍端来一只玉瓷小碗,盛起一勺递到她唇边。 祝筝没动,看也没看一眼那只碗,她只仰着头看向容衍,烛火映照下,一张小脸上毫无血色,只余下颊边一颗小小的红痣强撑着几分胭色。 容衍停了停,负着清寒的脸上放缓了神色,又兀自解释道,“是姜汤。” 祝筝只盯着他看,容衍一身湿透的衣服还没换,发丝凌乱在肩上,沾了不少的枯草泥点,衣摆上也全是斑驳的水渍,前所未有的狼狈。 她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晋康河,又怎么会这么巧遇到,但脑袋木木的,不知道从何问起比较好。 容衍见她还是不动,眉目里已泛出一点忧色,俯下身来,语气似是商量又似是恳求一般。 “不要生病。” 祝筝忽然听进去了这句,她的确没有生病的资格,如果病倒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她伸出手来,端起来碗就灌了半碗,被呛得咳嗽了两声才停下来。 “慢点喝。” 容衍下意识伸手轻抚过她的背,轻柔的触感尚不真切,他猛然一顿,将手收了回去。 祝筝不知他在背后的动作,见他把碗拿走,湿漉漉的衣摆还在滴水,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 “大人也不要生病……” 容衍停住动作,目光落在窝在他床上那个人影,低低垂着头,毯边上露出一节雪白的颈子,他错眼掠过,端着手里的碗,把她没喝完的姜汤一口喝了。 祝筝仍垂着头,把脸埋进了臂弯里,整个人缩成一团。 烛火摇动,容衍背光而立,就这样凝着小小的影子被他的影子团团笼着。 沉默了不知有多久,烛花爆出一声微弱的脆响,容衍敛着眉开了口,“……纵使再想见他,也不要作践自己。” 祝筝眼睫动了动,像没听进去,仍窝成一团发着呆。 容衍合眼缓缓吐息,再睁眼时暗着眸光,尽力将声线压的平常,“婚约已安排了聂府去退,他去翰林院管水务了,今日当值,我明日便叫他回来见你。” 祝筝眼珠微动,转了转头,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定在容衍脸上。 “阿姐……在翰林院当值吗?” 容衍脸色微怔,紧蹙的眉峰微微一松,默了默,“你出府,是为了见你姐姐?” 不然呢,还能为了谁…… 容衍离得很近,低着眉若有所思,祝筝看着眼前的人,忽然伸出手抓了抓他的袖子,“大人,我已经找了好久,盛京全都找遍了也找不到……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所以求求大人,可以告诉我阿姐去哪儿了吗?” 容衍看了一眼她紧抓着他的手,而后目光抬起,缓缓转到她眉眼间,半晌,回了一句,“抱歉。” 祝筝一愣,“抱歉什么……” 容衍沉吟,“我不知道。” 祝筝凝滞的脸上神情闪动,像是听见了不可思议的话,眼中的木然迅速被难以置信填满。 “你怎么会不知道?” 她已经听了太多次不知道。 各门各府的丫鬟婢子,金香楼里的花倌洒扫,秋猎场上的士官仆从,街头巷尾的老妪稚童,人人都可以“没见过”“不清楚”“不知道”…… 但容衍怎么可以也只回一句“不知道”。 “红枫林里,你说她很好。”祝筝目光空洞地盯着他,“我醒来时,你也说她很好。我信了……大人,我信了的,这些日子,我知事情在变坏,但就只靠着这一句‘很好’……” 话到结尾,逐渐哽咽地说不下去。 因为容衍的一句话,祝筝才一直相信姐姐真的很好,只是暂时脱不了身与她见面而已。 她一直以为容衍知情,只是他总是瞒着她很多事,既然他选择了不告诉她,不到万不得已,求他未必有用。 可是现在,她求了他,只换了一句他不知道。 容衍的手覆上祝筝的手背,“我不想骗你,所以才如实告诉你,我现在的确不知道。” 暖炉煨的很近,暖暖的热气扑在两人身上,容衍的额发半干,垂在他的眉骨上,显出几分额外的诚恳。 他撒谎的时候眼神会有一瞬的飘忽,说实话的时候常执着地看人眼睛。祝筝此时竟怨自己足够了解他,了解到足以知道他现在真的不是在瞒她。 勉力维持的一念轰然倒塌,祝筝像是失了魂一样的两眼空空,忽然扯开苍白的唇笑了一声。 眼眶的酸涩终于化做了湿意落了下来,她忽觉出万分疲倦,她怎么可以这样蠢,蠢到还在轻信旁人的只言片语。 是不是无论有多少次机会,她都还是前世那个她,哪怕重来一次,也仍是百无一用,毫无半点儿长进,只是变成了个一只强撑的惊弓之鸟,一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掉的弦罢了。 容衍听她突兀的笑声,再顾不上礼节,攥紧了她冰凉的手,“只是暂且不知道……” 祝筝没动。 容衍继续道,“……我会亲自去找。” 祝筝还是没反应,只怀抱着毯子又垂下了头。容衍去找,和她去找又有什么不同……她脸上再没什么神情,像是接受了所有,眼睛眨也不眨地呆坐着。 容衍见过她许多模样,一幕幕刻在脑海里,说着话时的神采飞扬,戏弄人时的灵动狡黠,笑起来时的熠熠生光。 还有那个唐突的吻后……她满眼的惊慌最后转为晦暗的颓唐。 日日夜夜,仿佛梦魇,不止一次闪回眼前。每回想一次,心中便沉一分,直到沉入暗无天日的湖底,落入一片熟悉的荒芜枯寂。 如果不再相见,能让她再也不露出那样的神情来,容衍想,这也不算什么,左右不过和很久之前一样,他再习惯回去罢了。 可他尽力疏远,最后的结果却是迷失在雨夜的泥沼里,险些找不回她。他把她抱回来,那双总是笑意盈盈的眼睛已然失了光,单薄的身子折起抱膝坐在他的床上,仿佛一只瓷偶,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毫无生气,令人心悸。 祝筝没有哭,最起码那神情不像是在哭,可眼眶里那点微光渐满,一颗蓄了许久的泪珠还是滚了下来,径直砸在了容衍的手背上。 小小的泪珠粉身碎骨,溅成一道细细的湿痕,确像是千钧力透,让容衍的心口处传来沉沉的痛意。 他忽然俯身,屈膝蹲跪在榻前,伸出手盖住了她颊边的泪痕,捧着她的半张脸道,“祝筝,看着我。” 祝筝被迫抬着头,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我会把她找回来。”容衍沉声道,“相信我。” 浅淡的眸光灼灼,望之不见底,似要把人溺进去。脸颊上传来他的温热,祝筝颤了颤眼睫,哑声道,“……大人不要再骗我。” 她不敢再全情相信谁的一面之词,希望落空的滋味,这些天她已经尝的够多。 烛影晃在她惨白的脸上,发红的眼尾有几分刺眼,容衍压着想把她揽过来紧紧搂在怀里的念头,手抬起又缓缓放下,只将她半干的额发拢回耳边。 “不会骗你。”容衍屈指带落她眼尾蓄着的泪珠,握在手里,任由那一点温热染透掌心。 “答应你的事,我从不食言。” 容衍的语气轻而平,就这样说出了一句给人一生之久错觉的允诺。 不论是不是一句哄人的空话,都确然是祝筝这些天听过最动听的一句了。 沉浸在他深挚的眼神里,听他这样说着,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横生许多委屈,回想长久的担惊受怕,几乎忍不住要扑进他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 但几乎忍不住,便是可以忍住,祝筝强压下酸涩起伏的心绪,只说出一句,“我该回祝府了……” “外面还在下雨。” 似是为了印证容衍的话,窗外响起轰然的雷声,白晃晃的闪电把天地都照亮了一瞬。 “一夜不回去,祖母会……”祝筝喉中哽了哽,“担心。” 她老人家的“担心”一向令人无福消受,想起这茬,祝筝终于又重新踏回了现实里,终于记起来桂香嬷嬷和方惜辰还被晾在水云楼,她一去不回,夜半才归,衣裳还被容衍撕坏了。 等回到祝府,不知道又要编多少谎才能圆,费多少力气才能应付过去。 “明日送你回去。”容衍冒出一句。 祝筝立刻拒绝,“不行……” “和你的姐姐一起。”容衍接着道。 祝筝愣住了。 “去热水里泡一泡,然后好好睡一觉,明早便会见到你想见的人。”容衍俯身将她连着毯子抱起来,轻声细语道,“不用担心,万事有我。”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的很,甚至不像在做一个虚无的承诺,而是在陈述一个真切的事实,一个不会有任何变数的事实。 祝筝被稳稳抱起来,悬荡的心也一并被稳稳托住。无论如何,今夜都会过去,如果在这儿待着便能等回祝清,那么再信他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容衍抱着她往沐房走,祝筝心里反复念着他方才说的话,扯了扯苍白的唇角,“大人如果能……” 容衍垂眸看怀里的人,沉着幽深的眸光如静潭一样,笼着眼前惨白的面容。 “不想笑,可以不用笑。”他忽而打断道。 祝筝敛了干涩的笑意,“我只是想对大人说一句……” “谢谢?” “嗯……” “知道了。”容衍收紧手臂,“已经说的够多了。” 第79章 你选错了路 雷雨夜,似静似闹。 窗外时而亮起的闪电照亮一处殿内,房里焚着十来个香炉,青烟袅袅。 殿内未点烛火,很快又归于黑暗。中间的软榻上瘫倒着一个人影,怀里抱着个硕大的酒瓶。茶案上摆着好几个空酒瓶子,一个挨一个,码放地整整齐齐。 白色的寝袍半敞着,眼睛上覆着同色的半透绡带,轮廓英挺的脸上染上了酒醉的酣红,但仍难掩苍白寂寥的病色。 醉生梦死之中,殿门被猛地推开,外头的风雨声霎时入耳,满屋子的青烟都被震的猛然一折。 歪坐着的人勉强直了直身子,艰难地透过绡带分辨来人,半晌,终于将信将疑地喊出一句,“阿衍?” 混杂着各种香料的熏香散出呛人的香味,容衍下意识凝眉,停在了门边。 “去的信一封没回。”公仪灏几个踉跄大步起身道,“还以为不准备回来了。” 他迎到容衍身边,睁大眼睛看清容衍的样子时吓了一跳,“你这是什么派头,下雨了不知道打伞?不知道的以为哪条河里的水鬼爬上岸了。” 容衍没应声,也没理会公仪灏摇摇晃晃要来扶他的手,错身进了殿内,抬手先按灭了几个香炉子,让屋子沉郁如膏的空气散开些。 公仪灏跟在他身后,又踉跄着准备躺回矮榻上。 容衍扫了一眼满地的酒瓶子,又看了一眼公仪灏虚浮的步态,冷声道,“别装了,我知道你没醉。” 公仪灏摇晃的身子忽然一顿,笑了笑,“什么也瞒不过阿衍,还不是因为你把我那‘好弟弟’的手弄折了,叫我也不得安宁,晚上痛的连觉都睡不好。” “痛就去吃药。”容衍道。 公仪灏置若罔闻,又往口中灌了一口酒,“吃药有用,世上就不会有酒这东西了。” 酒气混着熏香像是一场口鼻炮烙,容衍皱了皱眉,抬手抽走了他的酒瓶。 公仪灏也没反抗,半仰在榻上开玩笑似的控诉,“你是不管着谁就不舒服,早晚有你不硬气的时候,我等着你将来叫我一声姐夫……” 容衍停住动作,沉着眉目不辨喜怒,低声道,“人果然在你这儿。” 公仪灏脸色变了一瞬,很快恢复了笑意,“什么人?” 容衍肃声道,“把人送回去。” “阿衍在说什么?”公仪灏复坐直身体,“我听不明白。” 殿门没关,风吹着殿内的四面幅帏鼓足了风,香炉青烟如幢幢鬼影。 容衍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向公仪灏,只淡声道了一句,“我说过,不要把她们分开。” 窗外的雨声喧哗,殿内却寂静的可怕,片刻后,公仪灏终于收了笑,脸上已毫无方才的戏谑之意,“你不是也把人带走了吗?” 容衍冷冷反问,“我为什么带走她?” 他一露面脸色就沉如寒潭,公仪灏后知后觉出容衍似有秋后算账的意思,沉默了会儿,“他的仇,你别记到我头上,我和他从来不是一路。” “是么?”容衍将手里的酒瓶搁在案上,冷淡道,“纵溺私欲,贪得无厌,不是你们公仪家向来的做派么?” “不是的,阿衍……我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我和清清是两情相悦。”公仪灏似是被戳了痛处,连声解释道,“在四海书院……你知道的,她喜欢我,她先喜欢我的。” 容衍垂着眼睫略扫过他,浅淡的眸光微沉,像是觉出他的可怜。 “你选错了路。”他道。 “凭什么说我选错了……”公仪灏被他的话刺痛,更被他这样的眼神刺的难堪,恼羞成怒般地倏然站起了身,“阿衍,我真的羡慕你,你能这样毫不留情地评判我,讥讽我,不过是不知道什么是情天如劫,欲壑难填的痛……” “我知道。” 容衍目光冷了冷,拢着眉峰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神情静的像一座玉雕,毫无起伏地淡声道,“所以才说,你选错了路。” 公仪灏一僵,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容衍的袍袖,“不要再说我错了,我不可能再错一次……我不会再错一次……” 容衍格开他的手,略一颔首向一旁示意,“探雨,带你们殿下去醒酒。” * 惊忧交加之下,祝筝睡着的很快。 但睡的并不踏实,没多久便惊醒了,她想起自己躺在哪儿,再睡不着,盯着床帏上绣着的翩翩白鹤,耳听着电闪雷鸣响到拂晓时分。 天亮时,彻夜的大雨已经停了。 碧空如洗,雨后的春风吹着最后的薄云散开。 祝筝呆坐在床沿上发呆的时候,听见门上被敲了一声,流风的声音接着响起。 “四姑娘,可以去旁门接人了。” 闻言祝筝一颗心在胸腔里跳的飞快,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套上衣裳夺门而出的,她一路狂奔出去,心几乎要从她的喉咙里跳出来。 看到马车时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车。 日思夜想的人陡然出现在眼前,好手好脚原模原样地躺在马车里,长睫紧合,呼吸清浅。 祝筝轻轻唤了一声,“阿姐……” 流风在马车外听见,连忙解释道,“四姑娘别担心,三姑娘只是喝了点安神的茶昏睡过去,没有大碍。” 祝筝连连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生怕这是拂晓前的一场梦,一个高声就会惊醒。 流风继续道,“祝府那边已经着人提前通知过了,今日三姑娘从梵临寺回京,您昨晚临时被大人叫走去接应了,大雨难行,路上耽搁了,所以现在才回去。” 祝筝听了一遍,默默在心里记着。 流风又交代道,“车里还放着大人准备的两套衣裳,四姑娘想换可以换一换,也可以给三姑娘换上。” 祝筝这才注意到方几上的衣裳,两件罗裙,其中一套和昨晚被撕坏的那件一模一样。 如此缜密的安排让祝筝心里说不出的熨贴,她定了定心神,问了一句,“大人呢?” 流风道,“大人本想亲自送姑娘回去的,但还有些事没处理完,所以特意嘱咐了我送你们回去。” 祝筝“嗯”了一声,下意识想说一句多谢,又想起自己最应该对容衍说谢谢,她应该当面道谢的。 祝清身上是一件青蓝色的宽袖文衫,不太寻常的样式,颇有些眼生。既然容衍特意准备了两套衣服,定然有他的思量,祝筝想了想,还是帮祝清把衣服换了。 换完她就坐在祝清身边,牢牢握住祝清的手,生怕她再次不见了。 马车粼粼出发,临近祝府时,手忽然被回握住,祝筝猛地坐直,声音却放的极轻。 “阿姐……你醒了么……” 祝清缓缓睁开眼睛,神色还有几分惺忪,看清眼前人,愣了愣,“筝儿?” “是筝儿……阿姐,阿姐……筝儿好想你……”祝筝一撇嘴,扑过去钻进她怀里,连日的忧愁牵挂和担惊受怕终于化作了切实的委屈,她眼眶一红,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 祝清连忙抱住她,掏出帕子给她擦脸,“怎么哭成这样?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与其问她,祝筝更想问姐姐有没有被人欺负,可心绪凄迷,好半天才平息了想哭的情绪。她忽然记起来了什么,仔仔细细地把姐姐检查了一遍,好手好脚,气色很好,不像上次分别前,郁郁寡欢,眼神里都是任人摆布的麻木。 还没来得及问她发生了什么,流风提醒了一句快到祝府了,祝筝赶紧擦了擦泪,温习一遍容衍的话。 “阿姐,待会儿祖母问起,就说从梵临寺回来的,这半年都在梵临寺祈福。” “梵临寺?”祝清显然一头雾水,“……那是什么地方?” 祝筝决定简要地从头讲起,“说来话长,因为我受了伤之后被太……” “你受伤了?哪里受伤了?严重吗?”祝清脸色立刻担忧起来。 祝筝突然一卡,把话咽了咽,看来阿姐并不知道她中箭的事,那也没必要特意提了,反正现在已经养好了,再说起来,除了惹姐姐伤心没有旁的用处。 马车越来越近祝府,祝筝只得笼统道,“总之是秋猎时闹出了点乱子,我们两个行踪成谜,一时给祖母说不清楚,怕她担心,所以只需告诉她是刚从梵临寺祈福回来的就好。” 祝清微微蹙眉,看着祝筝的神情仍是恍惚与茫然,“你说的秋猎,是什么时候?” 第80章 要开什么药? 祝清失忆了。 以前祝筝只在话本子上看过这种症状,受了重伤的人,忽然忘记了某一段时间的记忆。 祝清现在就是如此,并非全然不记得了,譬如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何处长大,但日子琐碎,也说不清从哪里不记得的,总之祝筝想问的那段日子是彻底说不上来了。 祝筝心里又悬起来,面上却先安慰了迷茫的祝清,只教她回到祝府后她如何应付祖母。祝清学的仔细,问什么都对答如流,总算先把祖母打发了过去。 隔了一日,方惜辰又来了。 他见祝筝在府上松了一口气,又听祝老夫人说原来她是被太傅大人叫走接她的三姐去了,连声说了好几句,“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太傅大人会出现在水云楼,怪不得太傅大人说要寻人却一直盯着阿筝,原来寻得就是阿筝姑娘。 方惜辰其实很符合祝老夫人的择婿条件,府门高,官爵好,家世能叫祝府借一份力又不至于吞了祝府,性子又叫人看得透,说白了就是人傻的恰到好处。 他来得勤,最高兴的当然是祝老夫人,连忙安排了个风月的景色,把祝筝和他一道塞进了风雨亭中培养感情。 方惜辰屁股还没坐热,就先喋喋把方才那一番“怪不得”的感悟说给祝筝听了,祝筝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方惜辰看出她的跑神,问道,“你想什么呢阿筝?” 祝筝瞧了一眼方惜辰。 方惜辰正在吃桌上的葡萄,满嘴塞得鼓鼓囊囊。 祝筝又瞧了他一眼,眼里忽然闪过点光,捂着嘴猛地咳嗽了起来。 方惜辰连忙问,“你怎么了?” “病了。”祝筝立刻道。 方惜辰:“啊?那要不进…….” 不等方惜辰说出个子丑寅卯,祝筝接着道,“你能带我出府找个大夫吗?” 方惜辰愣了愣,“为什么要出去找大夫?” 祝筝没多解释,“因为我想出去。” 虽然接近于说了句废话,但方惜辰嚼着葡萄略微思考了一刻,抑扬顿挫地“噢”了一声。 “我懂了我懂了,我瞧着你那个祖母说话的样子,恐怕比十个方守谦加起来还要迂腐严格。上次我就看出来了,你年纪小,无非是想出去玩一玩嘛。放心,我也经常这样干,人的天性不可拘束,我替你打掩护好了!” 祝筝没想到他居然也察言观色地理解了她的难处,着实被方惜辰这番慷慨激昂的话打动了不少,真情实感道,“方侍郎,认识你真是太好了。” 方惜辰深表同感道,“我也觉得太好了!要不是认识阿筝,我现在肯定已经被我大哥提溜着在另一家府上提亲了,哪还能这么潇洒地在这吃葡萄。” 祝筝被他逗笑,动容道,“谢谢你,方侍……” 方惜辰:“诶?说了别这么叫,又忘了?” 祝筝连忙改口,“谢谢你,小方公子。” 方惜辰虽然本意是让她叫表字,但这个小方公子听着也不错,好像还更顺耳些。 祝筝接着道,“出府后,无论看见听见什么,小方公子都不要多问,你帮了我这个忙,以后也可以找我帮一个不问‘为什么’的忙,好不好?” 方惜辰消化了一会儿,眼睛一转道,“好啊!我还真有个这样的忙要你帮呢!” “好,那就成交。”祝筝毫不犹豫地同意,起身道,“现在就出发,待会儿你去对祖母说要带我出去踏青,带着嬷嬷不太方便,不如叫祝三姑娘一起陪着。” 方惜辰笑呵呵答应了。 这个小方公子虽然看着不甚靠谱,但办事效率意外很高。不出一刻,就带着祝清和祝筝出现在了盛京城里最好的东覃医馆里头,且贴心地找了个女大夫,又贴心地回避了。 一头鹤发的女大夫一边给祝清把脉,一边向祝筝确认道,“方才你说是记不清楚东西?” “只有一段不记得。”祝筝来之前已经查过了医书,“大夫,我看书上说,若是受过伤,脑袋里存了淤血便会导致这样,劳烦您千万看仔细些。” 大夫听完,皱着眉头摇头道,“不是外伤,用药过量。” 祝筝心里一沉,“什么药?” 大夫没答,看向祝清,指着祝筝问道,“她是你什么人?” 祝清笑了笑,“是我妹妹,一母同胞的妹妹。” 大夫露出个放心的神色,才又看向祝筝,说了药的名字,“含宿子。” 祝筝从来没听过,“这味药是干什么的?” 大夫解释道,“益血填髓,补精滋阴。” 话落,祝筝和祝清面面相觑,大夫看出这两个姑娘年岁尚小,索性更直白道,“助孕。” 祝清愣了,祝筝傻了。 不等两个人有什么反应,大夫接着说,“不过以后千万不能再喝了。” 顿了顿,向祝清道,“你已有两月身孕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地,祝筝脸色刷白,如遭五雷轰顶。 见多识广的大夫见她这样反应,神情平淡,问了一句,“要开什么药?落胎的还是保胎的?” 祝清亦愣了许久,倒是比祝筝先冷静下来,垂着眉目道,“劳烦开副保胎的方子吧。” 直到大夫写好方子,包好四副药,祝筝都没回过神来,仍呆呆坐在诊桌前面如死灰。 医馆里人来人往,祝筝只觉得自己像坐在一处诡异怪诞的梦境里,身旁嘈杂的人声都像细细碎碎的鬼言鬼语。 这个毫无预兆的消息彻底把祝筝打懵了,懵到不知如何反应。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祝清拎着药包站起了身,摸了摸祝筝的头,“筝儿,我们该走了。” 祝筝终于回过神来,像行尸走肉一样起身,望着祝清平静过头的脸,张了张口,一番番欲言又止。 “筝儿,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祝清神情很静,甚至看不出什么意外或起伏,像一个空荡荡的瓷瓶,柔声道,“对不起,现在我只能回你一句不记得。” 祝筝满口苦涩,眼眶都是酸的,见祝清这种反应,最起码没有排斥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她更是心如乱麻,不想在这个时候追究太多伤了阿姐,只能强撑着笑了笑。 “阿姐为何要说对不起,我只是想问一问,待会儿要不要去买几件小娃娃的衣裳……” 方惜辰瞧见祝家的一双姊妹出来时脸色各异,祝筝扶着祝清先回了马车上,自己站在马车边上出神。 方惜辰小声问了祝筝一句,“进去时还好好的,出来为什么这副模样?大夫说什么了?” 祝筝没回,像个霜打茄子般地委顿不堪,方惜辰拍了拍脑袋道,“瞧我忘了,我这个忙不能问为什么。” 祝筝抬眼看了他一眼,勉强笑了笑,无论如何,方惜辰都是帮了忙,她不能对人家冷脸相向。 只会看最简单脸色的方惜辰见祝筝笑,只以为她好了,立刻问道,“阿筝,现在可以帮我的忙了吗?” 祝筝默了默,她没想到方惜辰要帮忙都不隔夜的,虽然这会儿没什么乐于助人的力气,但出于守诺的诚义,还是点了头。 “上次太傅大人说记得你,对不对?”方惜辰神秘兮兮地问,“这次你们又一起去接了三姑娘,理应更熟了些吧?” 祝筝莫名紧张了一瞬,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了?” 方惜辰叹了叹气,“前儿个我从水云楼回去后,正巧赶上大哥休沐,便兴冲冲地告诉他说太傅大人请我喝了茶,结果我那木头瓜脑的大哥根本不信我,说我莫不是在说梦话,真真是气死我了!” 方惜辰掏出一把空白的纸扇,“所以阿筝能不能帮我个忙,请大人帮我题个扇面,什么字都成。” 接着,又一本正经地补了一句,“对了,不要问为什么!” 祝筝没想到是这么个忙。 何况她还用问为什么吗?他不是已经把原因全说出来了吗…… 祝筝颇有些哭笑不得,但仍应了一声“好”,伸手接下了扇子。 事已至此,眼下唯一的线索只在太傅大人那儿,她不能坐以待毙。 这几日,一定要想办法同容衍见上一面。 第81章 如棠 隔了三日,祝筝又借方惜辰的名义出了府,支开了他后,直奔太傅府上,却意外吃了个闭门羹。 门口通传的仆从告诉她,太傅大人自从三日前进了宫,还没回来过,连流风都不在府上。 祝筝问太傅大人什么时候回来,仆从也说不清楚。 祝筝难掩失落,抱着手里的包袱离开了。 她站在大街上,看着往来的人群迷茫了一阵,回祝府那个囚牢里只能束手无策,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即便没找到容衍,也不能浪费了白得来的自由一天。 那日接姐姐回来的马车上,祝筝留心了帮祝清换下来的青蓝色文袍,这次一并带出了府。 她带着包袱去了布庄,塞了一片银叶子,请店里的伙计看看这件文袍的来历。伙计仔细看了一遍,说这衣裳料子很好,一看就不是民间布庄的手艺。 祝筝看事有眉目,接着问能不能再看出些什么,伙计见祝筝又大方地拿了一片银叶子,兴冲冲地拿着衣裳跑织造房里去问了。 铺子里很多姊妹携伴而行,四处端看布庄里挂着的云锦缎子,绣着当下时令的迎春花样,祝筝想起和姐姐出来买衣裳的情景,那样的日子竟恍如隔世了。 祝筝踱了两圈步,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伙计急匆匆回来。 “贵客久等了,方才认错人了,后头有个和姑娘打扮的太像了,我拿着衣裳奔她去了。”伙计歉疚道,“问过织娘了,确实针脚都是官家织局的手艺,我们都没见过这样式,其他的都看不出来了。” 祝筝“嗯”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细想,忽然听见一句。 “祝四姑娘!” 祝筝回头,看见一张半生不熟的笑脸。 是秋猎场上见过的聂如笙。 一旁的伙计连忙小声道,“我方才就是错认了这位姑娘……真的好像……” 祝筝顾不上管伙计的闲聊,她认出聂如笙时脸色有几分尴尬,自从得知温泊秋和她有婚约,祝筝心里就有几分说不清的愧疚和难堪。 聂如笙看出祝筝的愣神,“祝四姑娘,你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笙儿姑娘,”祝筝叫出她的名字,“我当然记得你,你帮过我的忙。” 聂如笙高兴起来,“四姑娘什么时候回的盛京,梵临寺好玩吗?你有没有见到那个传闻中的今法方丈啊?” 祝筝自然没见过,怕她再问下去露馅,只能搪塞了几句。 聂如笙跟她说话的态度简直像根本不知道温泊秋因为她要退婚的事,或是知道了也根本不在乎,祝筝也觉出指腹为婚的荒谬,感怀聂姑娘的潇洒,脸色渐渐放松下来。 不过她出府的时间有限,没时间寒暄,得赶紧去下一家布庄了,于是便收拾了衣服准备告辞。 聂如笙看清祝筝手里拿的什么,奇道,“四姑娘怎么带着件四海书院的襕服,是来补衣裳吗?” 祝筝立刻抬头,“你认得这件衣裳?” “认得啊,和我哥的襕服一样。” 祝筝愣了愣,“你哥……” 是那位年少世袭的指挥使聂如柯。 “我哥总是埋怨四海书院管的太严,他喜欢正红色,偏偏书院不让穿自己的衣裳,只能穿统一又无趣的襕服青袍,在那儿念书的五年可把他憋坏了。”聂如笙接着道。 祝筝连忙问,“你哥在书院是哪一年的事?” 聂如笙:“我想想,应该是庆历六年前后。” 祝筝一怔,和她姐姐同年。 祝筝抓住聂如笙,“我能见见你兄长吗?” 指挥使府种满了垂丝海棠,正值花期,府里落英缤纷,分不清哪些是飞舞的白蝶,哪些是飘落的花瓣。 聂如笙一路把祝筝领进了棋室,一身红冕服的聂如柯靠窗坐着,一个人在下棋。 祝筝瞄了一眼棋盘,黑子白子摆的乱七八糟,看着像只小猫。 聂如笙进门就朗声道,“哥,猜我把谁带回来了?” 聂如柯扫了门口的两人一眼,又低头去看棋盘,“还用猜吗,进都进来了。” 聂如笙不满他的反应,“哥,快看啊,她是……” “祝四小姐。”聂如柯抬了头,挑了挑眉,“我认得。” 祝筝略一颔首,“聂指挥使。” 她本来还不知道怎么开口,解语花一般的聂如笙便直接道,“哥,祝四姑娘来是想问你在四海书院时的事,你那时候不是和……” 聂如柯撂下一枚黑棋子,“你先出去。” 聂如笙“啊?”了一声,“为什么?” 聂如柯:“去找库房看看我给你新打的马鞍。” 聂如笙:“让木棉去拿不就好了?” 聂如柯只好不再迂回,“非要我说明白?我和这位祝四小姐有几句话单独说,和你没关系。” “好吧。”聂如笙撇了嘴,慢吞吞走出去,到门口又探回身:“哥你好好说话,别吓到祝四姑娘。” “知道。” 祝筝对聂如笙感激地笑了笑,她也对聂如柯支开聂如笙的行径很是意外,只能先按兵不动。 “坐。” 聂如柯扬了扬下巴,仰靠在棋椅上,一双微微上挑的眉眼和聂如笙生的八成像,上下粗略地打量了祝筝一眼。 那目光很是冷淡,甚至毫不掩饰他那不明不暗的厌烦。 但祝筝回忆此前并未得罪过聂指挥使,唯一的交集就是秋猎场上,大约是因为留了个麻烦精的印象? 不过既然有求于人,就要有看人脸色的自觉,祝筝不以为意,应邀落座。 聂如柯说话音调都带着散漫,一副世袭大家的贵公子做派,“说吧,祝四小姐想打听什么?” 有聂如笙铺垫过,祝筝开门见山,“听闻庆历六年,聂大人也在四海书院读书。” “待过几年。” “可曾听过‘阿隐’这个名字?” “听过。” 猛然得到这么清楚确切的回答,祝筝心跳快起来,接着问道,“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聂如柯目光慵散,随手抓起一把棋子把玩着,“不如先说说,四小姐猜的是谁?” 这个人神情刁钻,颇不好应付。 祝筝忖了忖,方才听到阿姐身上的衣服是四海书院的襕服时,祝筝已将一切都串了起来,阿姐是受了不明不白的欺负,这个人却偏偏要她穿着书院的襕服,除了在书院里那个有半截梁祝前缘的“阿隐”,祝筝想不到别的什么人了。 容衍一夜便能将姐姐带回来,且自从送回姐姐后,他一直都留在宫里。 盛京城里掘地三层,唯一没办法找的地方,便是皇宫了。 所以,这位“阿隐”公子,暨传闻中的金香楼主,就住在皇宫里。 祝筝默了一会儿,“听闻世家公子在书院时多用化名,以防有人存不轨之心,指挥使大人和二殿下交情甚好,可知道二殿下在四海书院时用的是什么名字吗?” 聂如柯嘴角扬起一抹古怪笑意,忽然问了一句,“他脖子里带着一枚长生金锁,四小姐见没见过?” 祝筝一愣,她确实见过。 当日身死在阵前,公仪休拖拽姐姐时,确实从他身前掉出过一个金锁,上头刻着两条盘缠相绕的大金蛇,张牙舞爪的模样晃荡不休,在她噩梦中也分得过一杯羹。 聂如柯突然提这个,祝筝犹疑道,“二殿下的化名,叫金蛇?” 聂如柯一阵无言,“叫长生。” “哦……”听到不是阿隐,她着实长长松了一口气,复问道,“那阿隐是谁?” 聂如柯眯了眯眼,将手里捏的一把棋子扔回棋盒里,凉凉道,“祝四小姐方才说,化名为了防不轨之心,不觉得讽刺吗?” 祝筝一噎,“什么意思?” “你这样的人我见的不少,一身皮囊待价而沽,心思功利又脑袋空空。我只是好奇,四小姐到处打听这个打听那个,招惹这个招惹那个,到底想钓哪家的金龟婿?” 祝筝心道果然不是她的错觉,这位聂指挥使的确对她有敌意。 思索这敌意的来头,猛然记起了那日容衍提过让聂府去退婚约的事,她万万没想过他会插手,那日仓皇也没来得及解释。 看聂如柯这样含沙射影,定然是含了几分被施压的怨气。 有这样一桩事,祝筝自认理亏,却也不想白白被人编排,于是也敛了客套的笑,“没想到笙儿姑娘伶俐纯良,却有聂大人这样一个武断刻薄的兄长。” “武断刻薄?”聂如柯脸色一顿,忽然笑了一声,“自然不如祝四姑娘的左右逢源来的炉火纯青。” 祝筝也不生气,起身道,“指挥使没必要跟我浪费口舌,告辞了。” “这就走了?”聂如柯倒是很意外她的平静,话锋一转,“祝四小姐,既然已经姐妹团圆,合家美满,又何必东拉西扯,自作聪明。你的守护神如今左支右绌,辜负了他苦心孤诣的安排,又要劳得为你四处奔波了。” 祝筝当然听得出他说的是谁,总觉出几分阴阳怪气,她沉了沉眉眼,点到为止道,“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就不劳聂指挥使挂心了。” 虽然谈话不甚愉快,但有些话写在脸上而不是吐在口中。看来聂如柯不仅认识这位“阿隐”公子,且大约交情甚深,否则也不会突然拿话激她,不过是怕她继续打听下去罢了。 她已经比来前得到了不少消息,最起码排除了公仪休,就是最大的喜事。 祝筝抬脚往外走,走到门边时,听见聂如柯又忽然开口,在背后毫不留情地说了一句,“你以后离如棠远一点。” 祝筝听的心里一郁,转念间又想,指挥使府不是只有一位公子、一位千金吗? “如棠?”她回身确认。 聂如柯看了她一眼,闲闲改口道,“哦,如笙。” 第82章 什么时候成的事? 得亏祝老夫人的日夜历练,祝筝的性子早就宠辱不惊了,祖母这样招摇的招婿,名声差是必然,是以聂如柯的话她并未怎么放在心上。 但那句自作聪明却着实让她反思了良久。 她一开始想找到孩子的父亲,是身为妹妹的下意识之举,万万不可能坐视阿姐受不明不白的委屈。 可如今查到皇宫这一层时忽然警醒起来,皇嗣不可能流落在外,看来那人还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若是知道…… 祝筝猛地恍然,自己不能再查下去了。 当务之急,不是找父亲是谁,而是是藏好这个孩子,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出去。 不仅祖母不能知道,祝府上下都不能知道,盛京城里的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日子只能过的比从前更如履薄冰,祝筝小心应付着每个人,注意着阿姐的吃食用度,不叫任何人近身。 此外,祝清回来后自然也被祖母安排了一样的程式,她带了身子应付的吃力,祝筝一边想办法尽量多的搞砸姐姐的相亲宴,一边想着怎么才能让她和姐姐从祝府里彻底“消失”一阵子。 从祝府出去虽然难,但不是没有法子,难的是她们得去一个没有人想的到,也没有人找的到的地方。 想着想着,祝筝想到了太傅大人是如何瞒天过海让她消失半年的,于是脑袋中自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去成须山。 裕天观气候适宜,得天独厚,如果她能有办法去师父那儿,一定会得到收留,到时候肯定能保证姐姐顺顺利利地生下孩子。谁也不会知道,谁也不会追究孩子父亲是谁,更不用听什么流言蜚语。 如果姐姐也像她喜欢裕天观一样喜欢上那儿,那么她们就干脆再也不回来了。 她会和姐姐在那儿把这个孩子养大,在那上晨课,读道经,让崇弘子大师把这个孩子教成像太傅大人一样的好人。 祝筝越想越觉得向往,简直在祝府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于是立刻去了一封信给太傅府。 一封信写的情真意切,问了师父近况,回忆了往昔过往,最后顺其自然地问了去成须山怎么走,哪条路线比较推荐。 等了几日,容衍并未回信。 在翘首以盼中逐渐焦灼,祝筝忍不住派人去太傅府上打听,打听到的却是他离京了的消息,听闻是去梵临寺处理太子的事。 原来在这个假上叠假的故事里,真有个公仪休在梵临寺祈福吗? 听到消息时,祝筝心上莫名闪过容衍那日湿淋淋地抱着她说“万事有我”的模样,如今他却因为公仪休离开了盛京,心里不免钝涩了一瞬。 但钝涩归钝涩,事还是要办的,祝筝并未泄气,只吩咐人在太傅府上盯着,一旦容衍回来,即刻通知她。 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月杳无音讯。 这两个月里,祝筝从期待到失落再到重新振作,她不再指望容衍,自己找好了马车,打听了路线,带着祝清以各种理由逃出过祝府。 可惜最远到城门口,每回都被抓了回来。 祝筝一直没放弃,屡败屡战了不少日子,直到随着月份渐大,祝清已不适合长途奔波,终于才彻底歇了去成须山的念头。 时近孟春初夏,衣衫渐薄,祝清便开始用束巾绑在腹部,四个月的身孕尚且还能藏一藏,但到底藏不了多久了。 祖母已频频在饭桌上额外注意,敲打祝清少吃些,不要失了体态。 祝筝像在怀里抱着个马蜂窝,整夜合不上眼地分析眼下的境况,思来想去,她们姊妹俩在祖母眼中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如果现在知道有孕,肯定会大发雷霆地气疯过去。 不过,祖母发疯的时候虽动辄动手打骂,骂完其实也很快消气了…… 所以,坦白是一条可走的路。 或是说,是唯一仅剩的路了。 但如何坦白,能叫姐姐躲过祖母消气前的折腾,祝筝想了好几个日夜,终于想出个计划。 日近傍晚,落霞漫天。 想办法出了府的祝筝一路边走边问,循着长营给的字条,找到了一个叫沁水湾的小巷子里。 巷子尽头,门前的青石光亮鉴人,门楣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小字,“黄氏牛皮”。 祝筝念了一遍,确认是这个地方,抬手敲了两下门。 “进。”门内传来一声女声。 祝筝推门进去,一股淡淡的牛皮味道扑面而来。 逼仄的房内坐着一位穿着碎花布衫的女子,身边摆满了正裁着的牛皮。 女子抬头看她,撂下裁刀,起身迎上来,“姑娘,买肚子吗?” 祝筝听见这样不寻常的一句问法,忽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愣了好半天没接上话。 女子像是见怪不怪,拿出一本册子,“我姓黄,是这儿的掌柜,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祝……呃,诸葛。” “诸葛姑娘,”黄掌柜记在册子上,又问道,“打算买几个肚子?多大月份的?有什么特别要求吗?” “呃……”还未出阁的祝筝被问的脑中空白,即使提前翻了书还是愣了愣,只好道,“我能先看看吗?” “当然可以,跟我来吧。” 祝筝跟着她往后走,黄掌柜掀开布帘,拉开了一道暗门。 门后的别有洞天,让祝筝吃了一惊。 房间很是窄长,采光昏暗,四面墙上和摆着的木架上挂满了半月状的牛皮布包,各色花式,大小不一,蔚为壮观。 “随便看,都是上好的牛皮,上好的棉布,我亲手裁,亲手缝,亲自试,带上绝对不会不舒服,只要不是大夫亲手搭脉,绝不会看出半点假来。” 黄掌柜如数家珍道,“有竹片席面的夏季款,和兔绒面的冬季款,有可以灌热水的空心款,还有里面装了艾草生姜的养宫健体款。” “还有这一排,我最近新制的,专供走动的随身行囊款,可以随时打开,装些吃喝,带着肚子出门,还不耽误你饿了渴了……” 这位姓黄的掌柜很是开朗健谈,一副喜人的笑脸,但祝筝自从进来还没从懵然和震惊之中缓过神来,一直没说什么话。 “我本来是个做皮影戏的,一直跟着个唱戏的班子。” “有一回,一场戏唱的是什么遗腹子登基……我见旦角天天塞枕头,鼓鼓囊囊的还容易掉,就用牛皮做了个圆彭彭的带绳的假肚子。” “后来戏唱到宅门里,那肚子无意中被宅门中的夫人们打听到,居然有人找到我专门做肚子。” “再后来啊,我就不跟戏班子了,专门为夫人姨娘做假孕用的牛皮肚子。” 祝筝一边听黄掌柜的发迹史,一边环视着满墙的肚皮,鼓鼓的牛皮里塞满了棉花,摸起来软硬适宜,触感逼真,有些连肚脐都做的逼真。 还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新行…… 直到黄掌柜不知讲到哪儿了,忽然回身问了一句,“诸葛姑娘也是为了假孕争宠吗?” 祝筝被问的一怔,含糊点头。 假孕是真,却不知争谁的宠,争打还差不多。 黄掌柜了然,继续问道,“那你想好要买多大尺寸的了吗?” 祝筝回忆了下帮姐姐绑束巾时看到的,伸手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大?” 黄掌柜哭笑不得,“还是按月份来吧,你是什么时候成的事?” “什么事?”祝筝懵了。 第83章 更出格的也做过了 “当然是那种事,你不成事,总不能凭空绑上个肚子唬人吧?”黄掌柜笑着打趣道。 祝筝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平白想起水榭诗会上和某位大人唯一一点模糊的“成事”经验,脸色莫名发烫。 “哦,我,大约,三四个月前……” “那你选这个,你骨架细巧,三四个月看不出什么的,等过一个月,你再来我这里换一个大的。” 黄掌柜挑出个牛皮肚,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嘱咐道,“但我这里不卖牛皮孩子啊,等到了九个月,你的戏就要自己想办法唱下去喽。” 祝筝点头道,“孩子有真的。” 黄掌柜愣了一下。 祝筝连忙纠正,“我是说,用不着到要看孩子的时候。” “也是,假孕争宠,没有一个能唱到末了的。” 黄掌柜的指了指不远处一排落灰的木架,“你看,九个月的大肚子都卖不出去,白浪费了那么多好牛皮。” 祝筝抬头望了一眼,木架子上摆着一排逼真的牛肚子,看起来大的有些可怕。 等姐姐的肚子也这样大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了,那时候还能瞒着消息不出祝府吗…… 最后祝筝揣着买好的牛皮肚子回了府,惴惴不安地捱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才敢偷偷爬起来,拿着假肚子牢牢绑在腰上,对着镜子开始演练明天的打算。 计划是这样的,她明天会故意惹祖母怀疑,把目光吸引到她身上,然后露出些破绽,再仓皇地哭闹说自己犯了糊涂,装一装可怜,显出无可依靠走投无路的样子,求祖母庇护。 祖母当然不会可怜她,但庇不庇护由不得她选了。 她不知道这件事要挨罚到什么程度,打肯定是要打的,祠堂也肯定是要跪的,如果是姐姐受着,说不定真的会折腾到小产。 还是她跪她挨比较划算。 反正也不可能被打死,到时候祖母消了气,看她的“孩子”还是那么坚强不屈,肯定也不至于一碗落胎药灌下去。毕竟这是一尸两命的大事,对祖母来说是绝对的赔本买卖,肯定不会冒险。 等这一套消气的流程走完,祖母冷静些开始为她想办法时,她再随机应变,端看祖母会如何表现,等到她老人家表现的能接受了,就找个时机告诉她真相,其实怀孕的是姐姐。 晴天霹雳劈第二回,祖母总不能再把这个疯重新发一遍。 其实发脾气这件事,慷慨激昂,手脑并用,也是十分需要体力的,祖母那一把年纪,短时间内必定不能再起了。 祝筝这个计划颇有些粗糙,且各个环节都可能临时生出是非,但却是可行的,毕竟和祖母近二十年共处,早已充分拿捏了她的脾气秉性。 当然,这计划不能叫姐姐知道,否则肯定不会同意。 夜色朦胧,月明星稀。 祝筝在镜子前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有几分恐慌和忐忑,更多的则是被荒唐的迷茫塞的满满当当。 她呆站了许久,正准备去解下来假肚子躺着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祝筝耳朵竖起,警铃大作,先紧急反应吹灭了豆大的烛火。 与此同时,门也被猛地推开了,带起一阵微凉的春风。 祝筝刚问了一句“谁?”,话未落地,就猛地被拽进了一个尘土味混着冷梅香的怀抱里。 熟悉的声音响起,莫名有些喑哑,钻进祝筝的耳朵里。 “信是什么意思……” 祝筝吓得失魂,一把推开来人,借着窗外的月光端详了好几眼,才敢认定眼前出现的确是近三个月杳无音信的太傅大人。 “你……”祝筝一副不亚于见了鬼的神情,左右环看了两眼,有些发蒙,“大人?你是……怎么进来的啊?” 这个人是怎么绕过祝府的护院守卫从天而降的,祝筝下意识瞄了一眼他的外袍,衣摆上沾着不少尘灰,还夹杂着几根可疑的草屑…… 难不成是翻墙进来的? 夜半无人,这不应是大人这样的君子所为吧…… 容衍无视了她的疑问,举起手里攥着的青皮信封,重复问道,“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这封信…… 时隔两月,祝筝好半天才回忆起自己在信里写了什么,应当写的并不算晦涩,一时被他问得不知是哪一句叫人不懂了。 祝筝张了张口,思索了好一会儿,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没来得及解释,手腕被容衍握住,又听得他哑着声追问,“为什么想回成须山?” 容衍眼睫和发丝上都沾了一层露水,想必是冒着夜色赶了不短的路,祝筝见他神色认真的厉害,隐有细细追究之意,连忙道,“我已经回了此事作罢,大人是还没收到吗?” “这不是答案。”他眼中红丝毕现,锲而不舍地问着,“告诉我,为什么想回那儿?” 原本的想法已经不必再提,反正现在也不可能带姐姐去了,祝筝不愿节外生枝,只能半真半假道,“我就是,想师父了……随口问一句……” 容衍愣了一下,抓着祝筝的手渐渐松开,他颤了颤眼睫,神情像是受了雨打的芭蕉叶,湿漉漉的半垂下去。 房内没燃蜡烛,半开的门扉泄进来一缕银白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信封在容衍手里捏的发皱,良久,她听见他低声唤了一声。 “祝筝……那日是你说的,桥归桥,路归路。” 这是什么意思。 诚然这句话是祝筝亲口说的,被还回来时才发觉这六个字竟有这种威力,直打的人心头发闷。 她不知道“桥归桥路归路”这句俗语有没有什么严格的界限解释,譬如回京后他们也不是没见过面没说过话,那样还算在“桥归桥路归路”的范围内的话,怎么她写了这封信就算是违反了这句话吗? 既然容衍再申了两人应当按照约定划清距离,祝筝也只好为贸然写信的事遮掩几句。 “水涸也可铺路,旱路亦能架桥,我以为君子之交随方就圆,当不拘此等小节……” 容衍闭了闭眼,颓声道,“我和你做不了‘君子之交’……” 他这话语气很轻,却像是什么重物砸进祝筝心里,响起沉沉一声。 祝筝被噎的梗了一下,“哦……好吧。” 那就还是继续“桥归桥,路归路”吧,她以后一定谨记于心,严格遵守,绝不再有半分出格举动了。 尽量无视着心里涌上的闷然,祝筝只能维持着最后的潇洒,转身抛下一句。 “既然我们要保持距离,那大人快请回吧,趁还没人看见,以免传出什么闲……” 话没说完,手腕上被猛地一扯,容衍忽然从背后牢牢抱住了她,不同于方才的虚力,是实实在在地将她整个人搂在了怀里,下颌挨着她的发顶,手臂紧紧环住了她的腰身。 祝筝不明白他这朝令夕改,到底想做什么,但脑袋空了一瞬后,这才想起来容衍进来前她在干什么…… 夭寿的,她怎么忘了现在身上还绑着个假肚子,这样的抱法,待会儿被容衍发现了可不知如何收场了。 祝筝立刻挣扎起来,提醒他不能这样行不对言,“大人,您出格了!” 容衍一怔,拽着她在怀里猛然转过身,手上的力道半分也没松。 “更出格的也做过了,不是么?” 他的声音含着倦意,让人错听出一种旷然的绝望来,随着反问的话落下,祝筝又被面对面紧抱了个满怀。 窗外枝头上的夜莺叫了两声,她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一动不敢动,喘气都不敢喘了,但还是感觉到了春衫下两人挨着的地方传来一瞬间的僵硬。 完了完了,肯定被他发现了…… 第84章 当然是跟我成亲 祝筝被松开了。 月光被窗棂剪的破碎,照在容衍的轮廓上,他手里攥着的信封飘然坠地,一时间整个人全无了声息。 只剩目光定定地锁在祝筝脸上。 祝筝整个人如坠雾中,脑袋中却几乎转出火星,她应该先说话吗,怎么说,第一句先说什么…… 沉默的对视中,祝筝很快想到了重点,从最开始去信容衍,就是为了找到个解燃眉之急的容身之地,是因为找不到才剑走偏锋想着向祖母坦白。 如今她需要的,仍是一个容身之所。 如果是容衍来安排,这条路必然平坦很多。 想到这里,祝筝轻轻拉住了容衍的袖子,抓的并不实在,他只要微微用力就能挣开。 “大人……”她唤了一声。 容衍没动,停在原地,清隽的眉眼在昏暗的月光下显出一层灰败,像一尊石像,无声无息地任由祝筝抓着。 祝筝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她只要叫他,很少有不应声的时候,只好心一横,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脸上露出可怜的表情。 “大人,是我无知愚钝,行为无状,所以酿下大错。”祝筝眼角甚至泛起了泪花,“如今才知糊涂,已经走投无路了……” 虽然是把准备对祖母说的话全用在了容衍身上,但泪花三分假里掺了七分真。 其实这些日子里她心里一直在害怕,一个安稳觉都没睡着过,但她不敢显出半分忐忑,唯恐让祝府这么多眼睛看出半点儿不对劲来。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对着容衍的时候,总是忽然觉得有了委屈的资格。 但话说完半天,容衍只是一瞬不瞬的望着她,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像风雨来前的湖面,叫祝筝看不出他现在在想什么。 反倒是祝筝被他看得心里发慌,松开了他的袖子,手还没收回来,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容衍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祝筝刚做了个凑近的动作,他忽然塌下肩背,俯着身把头靠在了祝筝肩上。 耳边能听见他呼吸的气息,短而急促,似乎在极力逼自己冷静下来。 祝筝转了转头,轻轻把脸贴在他脸上,让自己尽量显出一副乞怜的样子,蹭了蹭他的脸,良久,轻声道,“大人,您不要不说话好不好……” 小小的一个动作,让祝筝猛地被握住腰身按进了怀里。 “为什么没在信里告诉我……” 祝筝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揪着那封信不放,现在信早就不重要了,于是避重就轻道,“大人不是没回信吗?” 看他的反应,似乎是刚刚才拿到这封信,信上内容是为了及时救急,即使她直接写了实情,不也是一并耽搁掉了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容衍声线微微有些轻颤,竟有些磕磕绊绊,“因为我……我以为……” 祝筝不理解怎么就变成在听容衍情真意切的道起歉来了,她着急拉回正题,握住了容衍的手,“大人……” “求大人庇护……” 她说出口,又修正道,“不,是求师兄庇护……” 祝筝亦紧张的厉害,为了能为姐姐拼出一条生路,她早就使尽浑身解数了,对着容衍,她自知这是能用的最后一招了,再不行,已经是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 西斜的月光照在两人身上,地上只有蓝灰与冷白色交织,模糊地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子。 容衍忽然反握住了祝筝的手,抬起头来,素来沉静的眼睛颇不宁静,他半俯下身,目光与祝筝平齐,鼻息短短长长地扑在祝筝的眼睫上。 他握在她腰上的手隔着春衫透过温热,指节间有力地把着她的腰身,姿势颇有些小心翼翼,好像一松手就怕她摔碎了一样。 “转告祝老夫人。”容衍低声开口,“明早辰时我会登门拜访。” 祝筝没想到等来一句这个,神情一僵,“转告祖母干什么?” 这件事最不能知道的就是祖母,难道容衍是准备在祖母打她的时候护着她吗?当然那是直截了当的“庇护”,可不是祝筝想要的那一种啊…… 在她目瞪口呆的空档,容衍又道了两个字,“下聘。” “下聘?”祝筝呆滞地重复,“为什么要下聘?” 容衍凝着祝筝无措的眉眼,神情郑重的不可言喻,“当然是跟我成亲。” ?等等,这也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怎么就直接绕到了成亲上? “不能成亲!”她下意识拒绝道。 容衍仍然攥着她的手,近在咫尺的脸上虽然没什么变化,但力道却似乎更紧了,他敛着眼睫,等着她说下去。 祝筝硬着头皮地解释,“我只想把这个孩子顺利生下来,不想惹别的事非,能不能找个别院把我接过去,这件事就不必叨扰祖母了。” 容衍蹙眉,“……跟我成亲,不是更顺理成章么?” 祝筝愣了愣,顺理成章是该成亲,可……她从来没这样想过。 计划里那么多路,因为一直关注着不能让任何多余的人知情,从来没想过要跟谁成亲,是以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 但好像成亲确是一条能堵住悠悠众口的路,如果是跟容衍成亲,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 提到这两个字,眼前忽然闪过曾在铜镜中看到的光景,他低眉给她梳发,那样的缱绻温柔,如今想来,竟如同镜花水月一般遥远…… 容衍见她沉默愈久,“如果我坚持呢?” 祝筝回神,面露犹豫,“那还是……” 容衍:“算了?” 祝筝:“嗯……” 她不能贸然答应,掩人耳目是最保险的做法,如果大张旗鼓地成亲,只会把事情搞得极其复杂,到时候局面就完全不是她一个人可以控制的了。 这件事稍不留神便是死局,被容衍撞破已是节外生枝,祝筝甚至开始后悔方才一时脑热拉容衍入局了。 容衍哂然,“好。” 祝筝愣了愣,一时间没明白他这个“好”接在哪句话后面。 他倾身过来,又拽她进怀里,环抱住她,大手压在她的肚子上,那热意简直要透过牛皮假腹,下颌压在她肩上,长长缓缓呼出一口气。 “好。”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明日来接你。” 这句话终于是祝筝最想听的那个答案了,她乖顺地被他抱着,小心抬起手回抱过去,把脸贴在他胸膛上,轻声商量道,“大人……师兄,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能提吗?” 容衍:“嗯。” 祝筝图穷匕见道,“能不能把姐姐一并接出祝府陪我……” “好。”容衍道。 祝筝还没说完就被答应了,卡了卡才接着道,“但是能不能不要让人知道是大人安排的,祖母和祝府不能知道,包括阿姐本人也不能知道。” 有点难为人,但她想,如果是可依可靠的太傅大人,一定有办法做到。 就是这个要求有点古怪,容衍大概率会追究一番。 容衍停顿了会儿,果然问了一句,“为什么?” 祝筝想了想,“因为,她还不知道我和大人的关系,我怕她多……” “我们什么关系?”他直中要害地问了一句。 “……” 对哦,他们什么关系? 一般人看来,他们是毫无关系的关系。不一般说来,则有些说不清,唯一确切的或许是师兄妹,可要解释为什么成了师兄妹,中间便有很多枝节不方便提,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听的。 如果盛京的任何人问起,祝筝多半都会直接给出最简单的答案,谨慎地答一句,“没有关系。” 可没有关系的人会这样大半夜地在她闺房里抱在一起吗…… 祝筝觉出自己的虚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个问题看似问住了祝筝,实则问住了两个人。 容衍却并不是执着于一定要听到个什么答案,毕竟他最想听的答案已经做了提议,片刻前被否决了。 其他的答案,在她的沉默中,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容衍沉沉吐出一口气,目光盯在她脸上许久,“好,都答应你。” 晚春的风穿过窗,吹来些静谧的夜凉。 “明早会有马车来。”他的声音很低,音如清钟一样悦耳动听,给了祝筝最想要的保证,“辰时,准时准刻,接你们离开祝府。” 第85章 你家大人去哪儿了? 次日,辰时刚至。 容衍果然如他答应的那样并未现身,而是来了两位面生的宫人,带了一份手谕。 说太妃近日在宫中诵经,颇有些迷津,且倍感孤寂,听闻祝家一对姐妹刚从梵临寺回来,着邀进宫小住一阵。 祝老夫人高兴坏了,一路敲锣打鼓地送了行。 祝筝坐在马车上,望着祖母越来越小的身影,长长吐出一口气。 一路粼粼到了盛京东郊外,在一处傍水而居的三进苑子停了车。 下车的时候,祝清自然生疑,“怎么会来这里?” “嗯……”祝筝立刻附和,“就是,怎么把我们拉到这儿了!” 祝清显然不买账,看向祝筝,“又是你的主意?” 祝筝嘻嘻笑了一声,“阿姐觉得怎么样?是不是被我骗过去了?” 祝清凝眉,“怎么敢借太妃的名义胡闹?那手谕怎么回事?” 祝筝一心想坐实,搪塞道,“那是我提前找人编的。” “你……” “阿姐,既然能骗过你,肯定也能骗过祖母,总不能绑束巾绑到九个月吧,这苑子是我租的,离盛京几十里地呢,放心,绝对不会有人找过来。” 祝清面色仍沉着,“祖母那边……” “祖母天天想招婿不就是为了添丁吗,咱们就准备着给她惊喜呗。”祝筝推着祝清进苑子,“反正已经到这儿了,不如先住上几天。” 好不容易把祝清糊弄过去,祝筝领着她一路进了最后的院子,自己则假装在她隔壁的一间偏院里住下了。 容衍安排的几个婢女看着都挺机灵,但祝筝到底还是信不过,散了钱都打发回去了。然后她去附近庄子里寻了个照顾过孕妇的大娘,看着面善老实,给了一大笔钱,教她嘴严些,顾着姐姐的起居。 一整天都脚不沾地地忙完,祝筝陪姐姐用过晚膳,看着姐姐歇下,自己则抱着细软,分了一半放在前院最远的那套院子里。 一来看门,筛一遍任何闯进这套苑子的人。 二来今天容衍虽然没露面,保不齐哪天大驾光临,她绝对得小心提防着别让这两位祖宗碰上面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祝筝赶紧把自己的假肚子绑上,顺便转转好尽快熟悉这处地方的构建。 天边日头开始西沉,满苑橙黄暖光,祝筝站在庭前环看,这处苑子打理的很精细,各处都是静雅的小景,数十种花草秀木疏落有致,满庭翠色,黄莺久住,嘤嘤啭啭。 暮色之下,有些不真实感。 前院廊下种着的一棵树开满了黄蕊小白花,随风轻轻摇动着,飘落在她头上几朵。 祝筝仰头,看清这是一棵青柑树,还未挂果。 “四姑娘,”有人轻唤了她一声,“您怎么站在这儿啊?” 祝筝回头,看到来人是流风。 祝筝不知道容衍是如何交待他随侍的,还好假肚子只有四个月的体量,她罗裙穿的宽松,也不至于一眼看出异样。 流风只顾着抬头瞧祝筝刚在看什么,絮絮道,“四姑娘在想青柑吃吗?别想着了,这棵树不知哪来的苗子,一点也不争气。我见大人经常摘了吃,还以为很好吃呢,向大人讨过一个,好嘛一整个又苦又酸……” 祝筝心中有些嘀咕,“这是你家大人种的?” “对啊。”流风点头,随即换了话题,“四姑娘怎么把苑子里的人都打发了?都是大人仔细挑过的好孩子,费了不少功夫呢。” 祝筝只得先解释这个,“生人到底信不过,姐姐也不需要人额外照顾,她素来喜欢清净,你们以后也都别往后院去。” 流风犹豫了下,还是“诶”了一声,说了声“好”。 他边说边拿起手里的一个食盒,又问道,“四姑娘用过晚膳了吗?” 祝筝本想直接答吃过了,见流风头上冒着一层汗,想必是跑了大老远送来,不好拂他的好意,只好摇头道,“还没吃。” 就近在湖边的垂花廊凉亭里坐下,祝筝让流风把食盒放下,就在这里用,还能一边赏看个落日的景儿。 食盒里备的都是滋补的菜色,祝筝心虚地瞧了瞧,本就吃饱的肚子外面还额外绑着一个肚子压着,实在是塞不下了。 所以只简单吃了几口,意思意思便停了筷子。 湖边立着一块石头,上面笔走龙蛇地书着三个大字。 听箫苑。 字迹颇为眼熟,祝筝难免多看了几眼。 流风见祝筝往那处瞧,“是大人题的,以往避暑时节大人会来这边小住,马上要入夏了,四姑娘又爱看水景,是以大人特意挑了这处苑子安置。” 祝筝听他左一个大人右一个大人的念,本尊却不知在何处,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家大人去哪儿了?” 都一整天没见到他了…… “大人还在宫里处理事务,最近朝堂上不太平,太子久不归朝,有些人趁机弹劾我家大……”说着说着,流风忽然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哎!” 祝筝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流风哼唧了两声,“我忘了大人不让说这个。” 大人被宫里的事绊住,还记挂着听箫苑安排的都是新人,生怕姑娘闷得慌,吩咐他来送饭时,顺便聊聊天,说说话。 流风擅长的东西不多,说话绝对是强项,本来他高高兴兴地接了这个差事,可是没想到大人居然给他画了个圈,不能随心所欲的说,可真是一件不小的挑战。 “你家大人特意嘱咐的?”祝筝凝眉,又问,“还有什么不能说?” “还有他离京去干什么也不能……”流风差点中计,“哎,四姑娘你怎么诈我?” “说了怎么样?”祝筝不解,“你家大人要罚你吗?” 流风忙摇头,“大人从不罚人的。” 闻言祝筝眉头微松,忽然轻笑了一声,他生的一副疏离自持的面相,一观师弟却那么喜欢他,委实不会是个待人苛刻的。 流风见祝筝笑,还以为她不信,连忙道,“真的四姑娘,从我九岁起就跟着大人,一点罚都没有受过。” 祝筝略感意外,“九岁?” “也可能八岁?”流风小小纠结了一下年龄,终于有机会卖自家大人的好了,一股脑儿的往外倒。 “我有没有说过,遇到大人以前,我叫灰皮狗子,在野猪巷子里做乞儿。” “冷了就去扒死人的衣服,饿了就吃猪圈的泔水,那时候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大家都这样,生在野猪巷,死在野猪巷……” “谁曾想我命最好,遇到了大人,把我捡回来洗干净,给了我体面的身份,起了个霸气的名字,还叫我睡在大房子里,每天都吃的饱饱的。” 流风总算找到了能说的,自己的事肯定不受限制,一口气说了个痛快。 这一番痛快陈词却叫祝筝听得眼角泛泪,新拿了一双筷子递给他,“你把这些都吃了吧。” 流风摆手,“属下吃过晚膳了。” 祝筝看出他的客套,“吃过晚膳就吃不下了吗?” 流风吞了吞口水,“吃得下。” 不再扭捏的流风接过筷子就是一顿风卷残云,祝筝留他一个人专心致志地暴饮暴食,自己拿了本闲书,准备去赏一会儿湖边日落的末尾。 太阳即将落完,熔金一般燃完了半边天,暮色四合之中,一个清俊人影踏着最后的余晖走进了垂花廊。 “大人?您来……”流风发现他时叫了一嘴。 容衍抬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流风把声音压的像蚊子,“四姑娘刚看书看睡着了。” 容衍点头,目光落在摇藤椅上,祝筝蜷着手脚窝在上面,眼睫紧合,手里的一卷书半握不握,晚风将垂落的发丝拂动在书页上,一派软而轻的安宁。 流风小声地汇报了祝筝吃了什么,以及把安排的随从都打发了的事,便蹑手蹑脚地下去了。 容衍把祝筝手上的书轻轻抽走,翻看了两页,俯身把她抱了起来,一路抱回了卧房里去。 将人放进床榻时,青丝无意勾挂住了环佩上的螭龙环,容衍随手一扯,把玉环从衣袍上拽了下来。 怀里的人只轻声嘤咛,自发滚到床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抱住了软枕,并没有醒过来。 容衍无言地站在床边,不知该庆幸没惊醒她,还是该遗憾没惊醒她。 他挨着榻边坐下,耐心地把发丝从白玉环上解开,玉环缠的不紧,容衍却解的很慢,似乎只有这样,才不用再找多待一会儿的理由了。 但到底还是解开了。 将她翘起的几根头发理了理,挽回耳后,薄毯拉起盖好,再无事可做。 容衍也再没有找别的事做,他就静静坐在那儿,端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四周悄然无声,寂静的春夜里只闻不知名虫儿的鸣叫,像是悠长不绝的轻叹。 直到月上中天,祝筝翻了个身,盖好的薄毯又被踢开,罗裙垂在身侧,露出腹部一点微微隆起的弧度。 容衍重新拉回毯子盖好,拉过她的手准备放进毯子里,忽然翻起她的手腕搁在掌心里,三指按下,听了听脉。 第86章 安逢雪? 离开祝府的第一晚,祝筝睡得格外安生,恨不得把这几个月来欠的觉一口气全补回来。 睡到将醒未醒之时,却猛然睁开了眼,生怕自己又做了个逃出祝府的美梦。 映入眼帘的是个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床榻,祝筝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东摸西摸确认自己醒着,心里头才算安定下来。 她不记得昨晚是怎么回到卧房的,无意瞧见枕边上搁着一枚螭龙白玉环,拿在手里端看了两眼,好像有几分眼熟。 祝筝拿着玉环下床出门,想去问问流风,是不是大人回来过? 暮春将尽,听箫苑的清晨很是幽静,满苑翠色欲流,淡青色的晨雾萦绕在繁茂的绿荫之中,间或能闻几声清越的鸟鸣。 外廊下,流风背身站着,似乎正在和别人说话。 身影比流风矮一个头,看上去像是个姑娘。 祝筝近前几步,身影错开,她看清时心神一震,这个姑娘她竟然见过。 “安……安逢雪?” 久远到模糊的记忆涌上来,算来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青柑树下那个接住她的小姑娘,仍然是个头小小的,梳着一条乌黑的长辫子,看起来竟一点变化也没有。 安逢雪瞧见祝筝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四姑娘。” 祝筝半是惊喜半是疑惑,“你怎么会在这儿?” 安逢雪回道,“当值。” 这下全是疑惑了,祝筝满肚子疑惑,却被流风抢先问了一句,“你怎么认识四姑娘?四姑娘怎么也认识你?” 流风边问边自然地把手搭在安逢雪肩上,被她一手肘顶到了一边去。 祝筝瞧见两人熟稔的模样,犹豫问道,“你是太傅大人的人?” 安逢雪坦然点头,“是。” 祝筝一愣,满脑子问号,又听安逢雪淡道,“萍水巷出公务偶遇,今又在听箫苑重逢,想来逢雪和姑娘有缘。” “你说话干嘛突然文邹邹的?”流风忽然大笑了两声,“好陌生啊雪妹妹。” 安逢雪脸色一黑,斜瞥了流风一眼,“闭嘴,我比你大一岁。” 流风继续嬉皮笑脸道,“你肯定谎报了,你怎么可能十七啊,况且你比我来的晚一年,晚了就只能当妹妹。” “你十七了?”祝筝震惊了一瞬,意识到自己语气冒犯,又道,“抱歉。” 安逢雪不以为意,主动解释,“小时候被喂了伤根骨的药,这辈子长不高了。” 祝筝震惊了,“太傅大人喂的?” 流风也震惊了,“当然不是!” 他见祝筝这样误会连忙解释,“和大人没关系!雪妹妹是从人牙子手里买下来的,刚进府的时候瘦的像个没毛的猫似的,我都不知道她是个姑娘还是个小子。” 安逢雪看了他一眼,眼底没什么情绪。 祝筝想起流风说起的身世,很快反应过来,“逢雪是大人救下的第二个么?” 安逢雪摇头,“不是。” “第二个是探雨。”流风接嘴道,“雪妹妹是第三个,后面是……” 安逢雪:“石拂霜。” “对对,阿霜,老五大名叫……” “沉雾。” “对对对,阿五是阿雾,老六是什么雷……” “孟听雷。” 祝筝听这一串陌生的名字也听懵了,话痨的流风还要接着继续道,“还有……” “好了。”安逢雪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啰里吧嗦。” 流风挠挠头,“好吧,反正是阿雨阿雾阿雷,当然,还有外冷内热的雪妹妹!” 流风说着又去摸安逢雪的脑袋,外冷内热的安逢雪叹了叹气,却也并没有拂开。 祝筝觉出这对冤家的好笑,顺口问道,“名字都是你们大人取的吗?” “是啊,大人起的名字风雅,我读书太少,记不牢靠,只记得都是按遇到那天的天气取得。”流风点头道,“个别身上有文书,记了姓氏,大部分都没有……不过我家大人说,姓氏没什么用,不要就不要了。” “说来也怪,风雨雪霜雾雷,没什么大晴天,大约命格是孤儿的人,一生下来,就遇到的是坏天气吧。” 祝筝听的几乎呆住了,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万千感慨中只能苍白地说一句,“遇到大人之前,你们都吃了不少苦吧……” 流风深表同意,“那可不是嘛,何止是苦,大多都背着血海深仇,那叫一个身世凄惨,路边的猫狗听了都得叹两口气,所以个个都像狼崽子一样憋着一股气,学什么都有一股子狠劲儿。” 安逢雪淡着眉眼,脸色看不出难不难过的情绪,只接了一句,“也有贪吃好睡,学术不精的笨蛋,被大人留在身边作随侍了。” 流风呵呵笑着点头,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不对劲,先是“啊?”了一声,难以置信道,“大人亲口同你这样说的吗?” 安逢雪瞥了他一眼,“还用大人说吗?” * 祝筝得了闲,先去后院看了姐姐一趟,庄子上找的大娘叫满姑,性子爽朗麻利,讲好些庄子上的趣事,把祝清逗得很是开心。 祝筝待了小半天,确认祝清适应的不错后,才偷偷又回到前边。 苑子里四处无人,隔很远便能听见流风和安逢雪在湖边打水漂的动静,两人还在不停斗嘴。 流风凭借话多略显优势,但常被安逢雪一句话回击,占不了上风。安逢雪虽惯会一针见血,但常因为流风听不懂而白白错失,所以也占不了上风。 祝筝听了一会儿,忍不住也加入了打水漂的队伍,三个人站在湖边挑石头,比谁扔的水花大,很快笑作一团。 正闹的开心时,好不容易搬起一块巨石的流风忽然把石头一扔,叫了一句,“大人!” 祝筝回头,瞧见容衍负手在湖边垂花廊下站着,微风吹动着银紫色的长衫,肩上落满了浅白色的花瓣。 三个人顿时一并敛了笑脸。 “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呀?”流风赶紧往前迎。 容衍淡声道,“你们继续。” 这还怎么继续,祝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虚的要命,方才玩上了瘾,搬着一块脑袋大的石头,潇洒一扔的矫健身姿不知道被太傅大人看到了多少。 容衍见三人面面相觑,心领神会地错开目光,径直转了身准备离开。 “大人……”祝筝连忙扔掉手里的几块碎石头,“你……你用过膳了吗?” 容衍脚步顿住,回身看祝筝,静了静道,“没有。” 祝筝叫住容衍的时候什么也没想,最起码没想过吃饭的时候剩几个人。 垂花廊凉亭下清风徐徐,湖面的波光映在亭中,晃动出鱼鳞雀羽般的片片亮光。 菜色仍备的都是些利于补养的,祝筝心里记挂着待会儿要陪姐姐用午膳,只敢吃饱一半肚子。 两人相坐无言,似乎只是为了吃饭而吃饭,沉默到饭快结束,祝筝终于忍不住找了个话头,“大人是刚下朝吗?” “嗯。” “今天朝中有什么新鲜事吗?” “没有。” 他的语气算不上冷淡,可这些个答案真是不冷不热的典范。 祝筝暗自叹了叹气,想着自己真是多余找话题时,忽然听容衍问了一句,“昨晚睡的好吗?” 祝筝一愣,想起早上发现的螭龙玉环,下意识往容衍的腰间看了一眼。 原本应挂着环佩的地方只剩个苍色的璎珞结,她懵了懵,口中先答了一句,“挺好的……” 想接着问容衍时,却听他继续道,“每日巳时下朝,午时前过来,五日一休沐,初一十五不用上朝。” 祝筝看向容衍,不解道,“大人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容衍目光向下,不着痕迹地掠过了她遮掩着的肚子,接着又瞥开,落在不远处的湖面上。 “让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出现。” 第87章 我很想你 是夜,初夏的早蝉已经开始鸣叫,却更衬出几分深夜的静谧。 听箫苑的书房里,安逢雪将一张单页书大小的邸报呈在桌上,一板一眼地回禀着。 “自大人离京,四姑娘没接触过什么不相干的人。” “倒是去过一趟东覃医馆,但那个女大夫说她们只开了几个败火的药方。” “身上绑的东西是在一个叫沁水湾的巷子里买来的,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应该是在祝府上发生了什么,但府门内属下不好在暗处跟着,还没有查到更多。” 容衍拿着邸报仔细看了一遍,静了片刻,问,“那个温泊秋呢?” “指挥使府不愿退婚,镇国公府上将他关了禁闭,没和四姑娘见过。” 容衍“嗯”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眉骨,“你了解她的起居习惯,这一阵子便直接贴身照看,还是像之前一样,一日一报。” “属下明白。” 安逢雪领命,见大人没别的要问了,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偌大的书房里只余下孤零零一个人影,低着头盯着手里事无巨细的邸报,良久,从书案下抽出了个紫檀木盒。 宽大的木盒里放着几十叠一样的字条,整整齐齐,报头上写着年号与几月几日,粗看下约有几千张之多。 容衍指节在一张一张的纸背上抚过去,及至某张停下来,抽出来端看上面的字。 长烛燃过泰半,书案上散落了一桌的邸报,他才终于起了身。 月挂西山,清辉遍地。 容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祝筝门前的,他在门外踟蹰了一阵,终于还是决定推开了门。 房内燃了支安神香,首乌藤混着柏子仁的味道微微有些发苦,猩红的星点上飘着青烟一缕。 祝筝睡的很沉。 长睫合紧,满头青丝铺在枕上,有些微的缠乱。 容衍在榻边坐下,习惯性地给她挽了挽发,而后伸出手,轻抓住她的手腕,又仔细听了一遍脉。 一遍不够,又听了一遍,直到听完三遍后,忽然伸手在她腰后轻探了一番,果然摸到了一节绑紧的绳结。 容衍微蹙的眉头松开几分,望着祝筝熟睡的侧脸出了神。 这样漏洞百出的骗局,他竟有一刻真的信了。 祝筝虽然贪玩爱鲜,却从不会行为无状,忽然这样行事,或许是在祝府受了什么委屈,总归是想离开那个地方。 她那个府门,一向不是很自在,他本就在想办法把她接过来,只是怕她不愿意罢了。 虽然直接对他说出口更爽利,但他知道祝筝性子一向有些倔强,很少开口要什么,有个不得已的理由她才不会觉得别扭。 容衍只能先这样假定她的心思,若真是这样,因她愿把他当成了唯一的借力,竟有些隐晦的欣慰滋生出来。 只是她这主意虽确实有用,实在太过于始料未及。 容衍甚至不愿再忆那日初见她这样时的心情,尚且来不及震惊,一瞬间千万种心绪涌过,将他的一颗心活生生撕扯开一条口子,连在她身边留了人也忘了个干净。 他从前不知道什么是关心则乱,原来确实是乱作一团。 已然不能想出任何应对的话,只在眼前不断闪回那日吻过她后,明明不愿意,因为觉得欠他,还是向他解开衣扣的模样。 仰着脸带着泪,是那么的天真可欺。 ……终是怕了。 世道这样乱,盛京从来不是个好地方,他唯恐再有万一,万一稍有懈怠,便被心思不正的人强撷了她这份天真,再无补救的机会。 想得到什么从来不容易,得到了守住就更是须殚精竭虑,这是容衍少年便懂的道理。 自满则败,自矜则愚,他已经连着犯了两回。 其一自满,轻视了公仪休的乖戾狠毒,以为自己步步安排万无一失,结果是差点失去她,眼睁睁看她受着穿筋错骨的皮肉之苦,却无能为力。 其二自矜,成须山相伴数月,她只能以他为依,管中窥豹之下,便以为她亦对自己有意,彼时还想着哪怕淡薄,天长日久,总归有生根发芽的渺渺期许。 但她推开了他,一句心有所属,教他再无回旋的余地。 于是便以为放手对她最好,如她希望的那样。可只是些微放开,便发现没有叫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过的更好。 ……到底算不算他想错了。 罢了。 对也好,错也罢,他不想再追究了。 不论她为了什么,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好了,既然人都已经在他身边这样安然入睡,他不知道还要多贪图什么。 公仪家纠葛了两代人的怨与恨,盘根错节如刺巢,他入局有诸多不得已,筹谋多年,旧诺待兑,终于到了该见个结果的时候。 山雨欲来,风声鹤唳,公仪赫律病重,时局显出意料之中的不太平。 月前,梵临寺传回消息,公仪休用筷子刻了一把竹刺,捅了今法方丈咽喉,几乎伤及性命。 佛门杀戒,一时甚嚣尘上,哗然难止。 容衍只能亲自去一趟。 秋猎后为了永绝后患,他废了这位“太子殿下”的一只右手,叫他再拿不起伤人的利刃,自然惹得公仪休变得更如疯犬一般。 是他把公仪休幽禁在了梵临寺,所以一并算是他的过失。 事情并不好处理,牵扯了皇权教派各方势力,让他头疼了好些日子。 好不容易镇下来,回程路上觉出疲惫,一来一回路途漫长,恨不得马长出翅膀,或是他长出翅膀,立刻飞回盛京,并不是急着做什么,只需回到有她的地方就好了。 从前只是听在纸上写着的一星半点的消息也足够了,可如今……见不到她的面竟变成了一种折磨,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至于另一位“太子殿下”,公仪灏虽然近来行迹匪夷所思,但那日在行宫里所说,倒是重重戳中了容衍的心思。 以往他不止一次敲打公仪灏,既然一心只想拿回皇位,便要学会收敛自己无用的情丝,不要任其挟裹心智。 容衍曾经以为,这并不算什么难事。 直到他如今也深陷入“欲壑难填”的劫,不得不一并把说过的话咽了回去。 原来当真没有任何可凭缓解之处,除了让自己那点心思放任自流,还能略微好受一些,再没有别的可做了。 ……确是一种痛。 从成须山回来后就绵延不绝的痛。 天边的星子被他抓在手里少顷,慷慨借给他些许微光,燃成灿灿的火苗,她只说了一句“误会”,便施施然收回去了。 徒留他孤身一人在荒原上被点燃,置身泼天的业火之中。 但也不是不能忍受,甚至有些难以启齿的满盈,被这样惨烈地照亮着,也比黑洞洞的空无一物要好的多了。 回到盛京时已是夜半,府上拿给他一沓久积的信件,令人厌倦的繁冗朝事中,夹着一封画着小风筝的青皮信封。 是她写的,来自两个月前。 信里仔仔细细回忆了成须山所发生的事,字字句句里难掩留恋。 容衍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想了很多,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竟然叫她怀着这样的心情等了两个月。 和他一样难捱的两个月。 那种续梦一般的虚幻欢喜,让他迫切地坐立难安,他一刻也不能等了,现在必须见到她。 于是他便去了。 顶着满身尘灰和夜露,紧攥着那封唯一的证据,只看到她眨着乌黑的眼睛,几乎是又对他说了一句,“大人,您误会了。” 原来,他又误会了。 到底怎样才能不误会呢? 他几乎生出一种决然,决然到希望她对他更疾言厉色些,推开他的时候说几句更狠的话,拒绝他,厌恨他,好让他不要总是这样轻易地怀抱希望又失望,像是身处无边的海市蜃楼之中。 但她根本不会这样说,也根本不是他想听的话。 他想听什么……想听她说后悔了,想听她说要把那句“桥归桥,路归路”收回去,想听她说和他一样辗转反侧忘不了那段日子发生过什么…… 可却是他最后悔,后悔唐突她,后悔轻薄她。 若没有那样,便还可以继续一厢情愿地“误会”下去。 便还有理由放任自己在深不见底的欲壑里孜孜开凿,成日满怀着希冀,以为有一日能凿穿一道口子,任性地将火舌放出去,把那个将他置于此地的人一并点燃了。 还是……算了。 思念若焚身的痛,他一个人受着就够了。 他想了这样多,这样乱。 一封问候师父的信便教他方寸尽失,说了那么多无用的话,最想说的那句却始终没说出口。 他原本,只是想在她窗前站站。 借着月光醉人,轻声对她说一句。 “祝筝,我很想你。” 日日夜夜,从未停止过想你。 第88章 因为我想见你 祝筝好好睡了三五个日子,和姐姐吃吃喝喝,适应了听箫苑的日子,心逐渐放进了肚子里。 事情很多,情况很乱,祝筝想了很久,终于理出个简单的眉眼。 眼下旁的事她鞭长莫及,只能删繁就简,拎清最紧要的两件就够了。 一是哄着姐姐高兴,把孩子生下来。 二是哄着大人高兴,别把她赶出去。 然后保证两个高兴的人谁也不见谁,她就算功德圆满。 姐姐高兴倒是简单,无非撒娇耍宝,姐姐弯起眉眼笑一笑,就是明明白白地高兴了。 至于某位大人却有点让祝筝发愁,他平日里疏淡惯了,高兴的讯号着实不太明显。 发愁的祝筝想了许多,她遍遍回忆了成须山的见闻微末,拟了一份吃喝玩乐哄大人的详细计划。 大恩不言谢,哄人不靠说,她是满怀期切准备实干一番的。 可容衍却不见了。 自从那日同她说完公务作息,祝筝便在午时翘首以待,没成想一连几日,都没见过他的人影。 流风说,大人近日事务繁忙,没时间来听箫苑。 如果真是这样也就只能算了,可又有一处古怪,她房里的安神香近日燃的特别慢,到了清早还未熄,像是有人中途换过新香一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怪。 于是这日晚上,祝筝特意没点安神香,在被子里藏了一罐薄荷膏,困了就闻一闻,撑着不肯睡着。 等到夜色稠秾,祝筝直等的哈欠连天,忽然听见门外似乎传来了脚步声。 她紧张地闭上眼躺好,竖起耳朵装起睡来。 门轻声被打开,脚步声靠近她的床榻停下,接着床榻微微一沉,这人坐在了她的床边。 而后再无动静。 时间缓缓流逝,祝筝闭着眼睛装睡装的差点真睡着了,连忙在衾被下掐了掐自己的手,正准备直接睁开眼对峙时,忽然感觉脸上被摸了摸。 轻柔的力道,像羽毛拂过,有些微的痒。 祝筝没憋住,突然笑了一声。 然后场面便有些尴尬。 她本来的打算是厉声将这个夜闯香闺的登徒子大人当场捉拿的,这一笑便破了功,失去了占领高地的好时机。 万幸还有另一个人独自站在低地里,微能显出祝筝的高来。 容衍的手还停在祝筝脸上,被祝筝一把拽住,她眨了下眼睛,清了清嗓子,正色叫了一句,“大人。” 你怎么在这儿?你为什么会来?之类的废话便不用说了,她知道夜闯的是他,想必他也明白了她在装睡,不如直入正题好了。 被抓住手的容衍脸色确有一瞬间的仓惶,但却抢先开了口,“怎么还没睡着?” 这说话的态度是不是有点太过自然了,一点没有被擒拿的登徒子的自觉。 祝筝想把话带回去,出口先揶揄了一句,“大人不也半夜没睡着吗?” 好像不太对味,怎么像是关心他似的。 尤其还手拉着手,简直像两个失眠好友的夜半闲聊了。 “我去把安神香点上。” 失眠好友放开了她,兀然站了起来,转身准备去点香。 祝筝反应极快,力挽狂澜地扯住他的袖子,质问道,“前几日的香也是大人续点的吗?” 容衍停住了动作,却也并未回头看她。 祝筝觉出他的心虚,乘胜追击道,“大人不会是每天晚上都来我房里看我睡觉吧?” “没有。”容衍低声道。 他居然不承认。 还好这几日她还未松懈,睡觉也没敢把假肚子脱了,要是以后天天得提防着他这样冷不丁地冒出来,往后可别想睡安生觉了。 祝筝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急需解决这个隐患。 她坐起身来,严肃道,“大人能不能先转过来,我有话要说。” 容衍听话地转过身。 朦胧月光下,祝筝只着一身轻薄寝衣,乌黑的长发垂落在肩上,坐姿端正的像个玉菩萨。 小小玉菩萨手里捏着一枚螭龙白玉环,扬眉审问道,“这个是大人的吧?” 人赃并获,看他还有什么好说。 容衍目光掠过她的手,面色微微一沉,“……嗯。” “所以大人方才是撒谎了吗?”祝筝难掩不解,“为什么啊?” 在她眼里,容衍撒这样的谎简直是比夜闯进来更让人震惊的事,她私心觉得,大人平素里端的高风亮节,从那日翻墙后便有些滑坡。 容衍却只是沉默,良久,只道,“抱歉,以后不会了。” 他道完歉居然就抬脚准备走了,祝筝着急又叫了一声,“大人!” 自古云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为了避免名声在外的正人君子再崩下去,有必要及时矫正大人变坏的苗头。 祝筝先给他找了理由开脱,“我听流风说,入夏时节大人习惯在这儿小住,不习惯忽然多出个人,走错也是难免……” 谁成想容衍并不买账,“没有走错。” 祝筝卡了一卡。 容衍看了她许久,“因为我想见你。” 祝筝更卡了,在此时却灵光一现忽然抓住了重点,“大人想见我,为什么不白天见呢?” 容衍没答,反问道,“你呢?你想见我吗?” 祝筝没明白他这问题哪来的,更为疑惑道,“我为什么会不想见大人?” 容衍目光深深地看着她,面露执着之色,“祝筝,给我你的答案。” 祝筝咬了咬唇,一个“想”字竟然有些烫嘴巴,她嗫嚅了会儿,嘟囔了一句,“其实这几日,我都在等大人回来一起用膳的……” 又小声补了一句,“但一次也没等到过……” 若不是因为今日撞破,其实她早些时候怀疑过容衍刻意在回避她,祝筝无措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很是理解他的应对,毕竟在他眼里,她大约成了个“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糊涂虫吧…… 想到这儿,祝筝已经彻底不明白容衍的矛盾作为了,忖了忖决定直接问出来,“还是说,大人其实并不想见我,因为我现在……” 容衍似是预料到她要说什么,截断道,“我提过成亲,是你没答应。” ……怎么又扯到成亲去了。 祝筝对这个夜话的主题有些迷茫了,已然忘记他们在纠结什么了,“既然大人没有不想见我,我也没有不想见大人,那我们就……就……” 祝筝就了半天,没就出来就怎么样。 还好善解人意的太傅大人及时救了她,凝着她道,“以后我歇在隔壁,下了朝就会过来陪你。” 祝筝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此时祝筝已经全然忘了最早要逮住登徒子的缘由了,似乎为的不是这么个结果。但眼下有了这个约定,她觉得结果尚可,心里泛出点淡淡的欢喜来。 虽然以后用膳要分别陪着姐姐和大人,更劳心了些,但吃饭的功夫能同时哄两个人高兴,祝筝觉得十分划算。 窗外晚风幽幽,拂过枝叶繁茂的树顶,簌簌作响。 容衍仍站在她榻前低眸看着她,没有走的意思,却也不像还准备说些什么。 祝筝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瞧见手里还握着他的贴身玉环,伸出手还给他,“大人别再丢三落四了。” 容衍看了一眼玉环,却没接,目光又定在祝筝脸上,“帮我系上。” 祝筝捏着玉环犹豫了会儿,这也不算什么难事,举手之劳罢了。 于是便从榻上跪坐直身子,容衍身量太高,她只能拉住他的腰带,将他轻轻拉过来。 谁也没有去点灯,半扇月光的清辉,将相对的二人镀出一层蒙蒙银光。 祝筝低头专心研究着绳结,容衍专心地看着她研究。 苍色的绶带结子已经散了,祝筝琢磨了下,预备系个漂亮的双钱结。 这结打起来颇有些复杂,祝筝又从未给别人系过,上手没一会儿便觉出了手生,好几次绕绳都找不对地方。 容衍见状便搭了手,捏住了玉绳的一端,低声道,“慢慢来。” 他似乎更熟稔一些,但却不肯自己系完,拿着兴致耐心地教着祝筝系,抬着她的手腕扯绳,间或带着她的手指穿过玉环,两人的指背擦蹭着指背,指尖绕着指尖。 祝筝看不清动作,只觉得似实似虚的碰触有些凉,像玉石,又比玉环的触感微温软。更多的则是若有若无的痒,顺着手背一路爬上脊背,竟让她觉出几分难耐,想直接握住这只手算了。 但容衍并没有领会她的念头,佩好玉环后径直抽走了手,只道了一句,“多谢。” “不用谢……”祝筝亦赶紧抽回手,无端冒出点亏心,见容衍仍低头看她,生怕被看穿飘忽的心思,索性背过身躺下,把脑袋也裹进薄衾里。 “哎我忽然困了,必须立刻马上迅速睡觉了,大人也快快去睡吧……” 第89章 大人使不得 近日祝筝对一个词儿体会的颇为深刻。 那就是分身乏术。 前后院隔着一个湖遥遥相望,穿湖而过的曲桥连廊是祝筝近来走的最多的路。 一整天分的清清楚楚,上半天脱了假肚子陪姐姐,下半天带着假肚子陪容衍。 姐姐不爱出门,一个人待在后院里侍弄了好些花草,也很是体恤祝筝,知道她自小不爱在宅子里待着,常说想去玩儿就出去玩儿,不要陪她在这闷坏了。 但太傅大人就着实不如姐姐善解人意,只要他回到听箫苑,简直缠的祝筝寸步不离。 用膳时一起陪着用,午睡时在一旁看书,哪怕她在湖边玩会儿水,容衍处理公务也挪到了在湖边凉亭里。 祝筝忍不住旁敲侧击地问道,“不会打扰大人吗?” 容衍只道了一句,“太安静了不习惯,折子看不进去。” 好少见的毛病。 不应该是太吵了不习惯吗? 祝筝忍不住问,“那大人往年都是如何过得,难道专门雇人在旁边玩闹吗?” 容衍沉默了会儿,又道了一句,“不记得了。” 祝筝只能由着他去了。 毕竟计划里,不逆着容衍来也是一件平分秋色的大事。 好在大半个月过去,祝筝的计划见效卓着。不仅姐姐心情舒畅,太傅大人也肉眼可见的逐渐开朗,有时候还会对着她露出点笑意。 祝筝不禁感叹,到底是左右逢源了,自己真真是好了不起。 虽然累是累了点,她可一点不想埋怨,反而被一种充实真切的快活填的心里满满的,心力分在这两人身上,她觉得从未这样踏实过。 但也并没有就此沉浸逐渐松懈了,有身孕并不是带个肚子就能演好的简单活计,尤其是应对容衍这样的聪明人,更不可掉以轻心。 毫无经验的祝筝虽然做了不少功课,到底纸上得来终觉浅,万幸可以照猫画虎,在后院现学姐姐,到前院来偶尔给容衍表演一番。 这几日姐姐食欲不佳,晨起会吐上好一会儿,祝筝有些挂心,满姑却说这叫害喜,有身孕的大都会这样。 祝筝记下了,于是当日在凉亭里陪容衍用午膳的时候,装模作样地吐了两声。 容衍果然很快注意到,“怎么了?” 凉亭外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凉亭里微风习习,吹的人暖洋洋的。 祝筝眯着眼睛,捂着心口学着姐姐的话现卖道,“没什么,闻见荤腥有些不舒服。” 容衍放了筷子,瞧了一眼桌上的菜色,“我去让厨房换点清淡的。” 祝筝摆了摆手,继续学姐姐恹恹道,“不用换了,吃什么都想吐。” 容衍眉头微蹙,扫过祝筝的脸色,“手伸过来。” 祝筝听话地把手递过去,看见容衍握着手腕放在掌心里,三指按在了她的脉门上,吓得一个激灵,直接把手腕拧了个圈儿。 “大人使不得!”她兀地喊了一声。 容衍停了动作,但也没松开她的手腕,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我这是……”祝筝心急道,“我这是害喜,大人没看明白吗?” 闻言容衍忽然笑了一声,眼角眉梢都放松了几分。 他近来笑意是逐渐增多,但仅止于淡笑,以示心情不错,这样明显被逗笑的样子,却是头一回。 祝筝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浑身的毛都竖起来,着急想抽回自己的手。 容衍却不依,又恢复了正色道,“那更要听听脉了。” 祝筝:“不行!” 容衍波澜不惊地“哦?”了一声,接着问道,“为什么?” “因为……”祝筝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冒烟了,非常后悔方才要装什么孕吐,“因为”了半天憋出一个“因为太不合适了。” 容衍敛着眉,半天没说话。 祝筝觉得方才用词不太精准,又解释了一句,“我和大人这样熟了,听这种脉,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虽然不好意思听脉听起来很是牵强,容衍却做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略一沉吟地接受了,又提议道,“那便请个大夫过来。” “不行不行!”祝筝吓得魂飞了半个,把头摇的像拨浪鼓,“千万别叫大夫!” 容衍只默然看着她,从方才起那目光便颇有些意味深长,叫祝筝有些看不明白,只能心虚地加一句解释,“我从小就怕看病,所以也十分怕见大夫。” 容衍如同恍然道,“哦……这样。” 祝筝附和点头,“嗯嗯嗯,就是这样。” 恍然完的容衍握着她的手腕摩挲,看起来很是发愁道,“那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祝筝不知是不是让她回答,如果是,那她根本回答不上来,此时全身心都关注在自己被捏着的手腕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要被当场揭穿。 容衍看出她的紧张,话锋一转道,“不听脉也行……” 接着道,“望闻问切,靠望闻问也能诊出个大概,说不定能缓解你的‘害喜’之症。” 祝筝脸色缓了缓,立刻顺坡下驴,“好好好,望闻问好,就望闻问吧。” 容衍微微颔首,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身边,“过来给我看看。” 只要不听脉万事好说,祝筝挨着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下,抿出一点拘谨的笑,听话地闭上眼任他看面色。 八面亭四周挂着遮光的细竹帘,半垂着随风晃动,容衍的目光定在她脸上,从眉眼到唇边细细扫过。 额上的发丝被风吹得软软耷落,祝筝耳上带了两枚粉白玉嵌珍珠的细线耳铛,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着,湖面波动的光斑映在她白皙红润的脸上,比珍珠玉色还要莹润许多。 这份久旷的生机,令容衍有些走神。 祝筝看他沉默了许久,等不及睁开眼道,“大人诊出什么了吗?” 容衍回神,温声道,“诊出你昨天踢了被子。” 祝筝:“啊?真的吗?” 容衍屈起指节,碰了碰她的鼻尖,“真的。” 祝筝的手一直没被松开,只是从抓着手腕变成了握着,她当然听出了容衍的玩笑之意,放松下来,皱了皱鼻子笑了笑。 方才的不好意思是装的,这会儿的不好意思是真的了…… 容衍眼中也流露出几分笑意,帮她揉了会儿手背上的合谷穴,“饭还没吃完,再吃点。” 祝筝不敢再造次,为了以示远离大夫的康健体魄,乖乖开始大口吃饭,容衍夹什么吃什么,后面几乎是喂着她吃完的午膳。 不过一顿饭下来,祝筝可不仅仅是吃饱了,还默默记住了穴位,学着回去给姐姐揉了揉,居然真的有用。 大人的医术可真是高深莫测啊…… 应付他可真不容小觑,不小心小觑了他一回的祝筝深感以后得重新警惕起来,万不能再心血来潮演些有的没的了。 第90章 很甜 容衍最近似乎有些忙,其实在听箫苑里也看不出什么,还是挺得闲似的陪祝筝摸鱼打鸟,只是有几次祝筝深夜起来,无意中撞见容衍还在书房写东西,眼眶下都带了点青灰阴影。 祝筝偷偷向流风打听,流风埋怨了一句,“还不是因为圣上又病了,朝中事全撇给大人了。” 祝筝闻言不免忧心,“听箫苑离主城甚远,如果大人这样忙,不如住在宫里,也不用来回奔波了。” “这话属下可不敢提。”流风连连摆手,又补了一句,“建议四姑娘也千万不要提这个建议,我家大人听了说不定明日就辞官了……” 于是祝筝便没提这个,而是换了个建议提。 不经意地说了一嘴凉亭太晒,卧房太闷,不如去容衍的书房里待待。这样容衍白日里也可以处理公务,不至于晚上再挑灯续读了。 祝筝本存了些红袖添香的意图,却也没找到添的地方,大多数时候都在看容衍书房里的闲书。 大人本人看起来板正端庄,闲书倒是出乎意料的闲。不仅几乎全是祝筝爱看的游记志异,有好些本子她居然也看过。一边温故知新,一边看容衍的批注看出别样的滋味来,偶有特别共鸣的时候,忍不住会问一问,容衍就会给她轻声细语地同她讨论一二。 日子在一忙一闲的同室相伴中,平平缓缓地溜走。 很快,时近寒食节,祝清用柳枝串起纸钱祭祀完父母,招呼祝筝帮忙做凉糕和青团吃。 姐姐准备了好几种馅料,嘱咐祝筝将馅儿放进面团里,甜的捏成圆的,咸的捏成方的,没什么难度的帮忙。 她做的很开心,前一日还同流风和安逢雪打听了两人的口味,又状若无意地多问一句,“对了,你们大人爱吃什么?” 结果两人都摇头,“不知道。” 流风使劲回忆了会儿,半晌,愧疚地憋出一句,“好像没什么不吃的,也没什么爱吃的。” 祝筝点了点头,心中涌上丝不知味儿来。 容衍若是个凉糕青团子,掰开一定是苦的。从小时候便是个孤苦小童,好不容易长成一个孤苦青年,又收养了一堆同他一样的孤苦小童,把自己活成了他的师父。 不过忽然记起他身上带着的糖球瓶子,想来应该爱吃甜口的。 在阿姐的指导下,祝筝成功学会了把凉糕包的不露馅儿后,偷偷留了三碟,一碟给流风的芝麻馅儿,一碟给安逢雪的杏仁馅儿,还有一碟是红豆沙馅儿的。 最后这碟她放了很多冰糖,特意捏成了别致的形状,拿红豆对切做了眼睛。 祝筝把凉糕分给了风雪二人,然后捧着剩下的等容衍回来。 一直等到午膳时分,等来的是流风递了信儿,说大人朝中有事,约莫会晚些。 没成想这一晚,直接晚到了月上中天。 祝筝躺在床上,没什么睡意,她忽然想起上次去太傅府的情景,那时通传的门童也说大人很忙,一忙直接忙的两个月不见人影。 这次也说很忙,不会是又…… 正这样想着,房外远远响起流风的大嗓门,很短一声,祝筝若是睡着根本不会听到,但她没睡,利落地翻身下了榻。 大门口马车刚停下,一身官袍的容衍正从车上下来。 祝筝一路跑过去,容衍看见她跑下意识接,来不及刹停直接撞了个满怀。 她赶紧弹开,被容衍拽着站稳,“跑这么急做什么?” 祝筝眼底被月光照的亮晶晶的,“还以为今晚等不到大人了呢。” “杂事耽搁。”容衍凝着她解释,低头扫过祝筝裙摆,“怎么不穿鞋?” 祝筝方才都上榻睡觉了,听见门口有马车的动静,绑上肚子就来迎容衍,哪里还顾得上穿鞋。 两只脚往裙底藏一藏,祝筝浑不在意道,“忘了……” 容衍顺手揽着她横抱起来,叹了口气道,“天气还未热起来,夜里露重,这样任性会着凉。” 祝筝的肚子本就系得松垮,缩在他怀里安生的不敢乱动弹。 一路抱着人回了祝筝卧房,容衍把她放在了桌边的方凳上,自然地蹲下身,撩起官袍一角给她擦干净足底,又自然拿鞋过来给她穿上。 自然到让祝筝没来得及反应,因她这会儿的注意力也不在鞋不鞋上,只见着容衍进门时,把随手拎着的青釉瓷壶搁在桌上,好奇道,“大人带了什么回来啊?” 容衍像是答非所问,“青梅熟了。” “青梅茶吗?”祝筝却一下懂了,心里还一直惦记着在云水楼没喝到的青梅乌龙,伸手拿起瓷壶就揭开了盖子。 一股淡淡的果香混着酒香扑鼻而来。 是青梅酒,不是青梅茶。 “同僚自酿,随手赠的。”容衍见祝筝咂了两下唇,问道,“想尝一尝吗?” 虽然祝筝馋坏了,但这会儿却并没有被迷惑住,难得清明道,“大人,你是不是在考验我啊?” 容衍:“什么?” 祝筝挺了挺肚子,“我有着身孕呢!” 容衍略一抬眉,唇角勾了勾,学着某人的语调,云淡风轻道,“……忘了。” 大人怎么这也能忘。 确实提醒了祝筝,姐姐身子重了,她也要赶紧抽个空儿去沁水巷换个大点的肚子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今晚的正事,正事是她的好宝贝还没展示。 祝筝拉着容衍坐下,从一旁的方几上的铜冰鉴里取出一个食盒,神神秘秘道,“寒食节还剩个尾巴,我给大人留了好东西。” 祝筝笑眯眯地揭开食盒盖子,朝着容衍展示底下的白瓷小碟。 容衍仔细端详了会儿,略一沉吟道,“这几个……船捏的不错。” 闻言祝筝赶紧看了眼,满脸自得霎时转为丧气,“是白鹤……” 虽然在冰鉴里搁着,六个水灵漂亮的小白鹤还是集体肩塌背陷了,六个嘴变成了一整个,十二个翅膀也分不出个你我了。 “原来是白鹤,”容衍眼里浮出笑意,“真是栩栩如……” “哎呀,”祝筝听在耳中像被揶揄,“算了大人别吃了。” “为什么?”容衍止住了她盖盖子的动作,“不是特意给我留的么?” 事实上确是给他留的,且他的语气听起来很高兴,一定是她方才拿食盒过来时作派太隆重了,让他心里有了不该有的期待,可这几个软趴趴的白鹤坨坨……着实对不起这种期待了。 在祝筝懊恼的空档,容衍已经取出瓷碟,拿起一块尝了尝,清俊的脸上难掩畅愉之意。 “很甜。” 他的评价很简短,说话时一瞬不瞬地盯着祝筝的眉眼,不知在说糕还是别的什么。 祝筝被他看的脸热,错开眼道,“因为放了冰糖……” 容衍慢条斯理地吃着祝筝的凉糕,间或问几句祝筝今日都做了什么,她一边答,一边也陪着吃了两块糕。 放久了果然不如新鲜时好吃,不过冰鉴里镇的凉透了也算别有风味。 何况容衍全吃完了,这样给面子的行为让再一次涉猎厨艺的祝筝心里满足坏了,她捧着半块糕,忍不住抿着唇笑了一下,乌灵灵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眉梢上挂着自得,脸颊却崩的紧紧的,显出几分腼腆来。 容衍忽然捏了捏她的脸,“下次等我不要等这么晚。” 祝筝用手背蹭了蹭被他捏过的地方,小声道,“谁等你了……我是白天睡多了……” 容衍只低眉看她,擦了擦她唇角沾上的碎末。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祝筝便被催着去睡觉了。 她躺在床上,却还是睡不着,晌午的时候贪甜,在姐姐那儿就只吃了凉糕,方才又陪容衍吃了几块冰的,胃袋里变得凉飕飕的。 若是让容衍知道了又要小题大做,说不定又有亲手把脉的风险,祝筝悄悄起了身,看能不能喝两口茶缓一缓。 月色朦胧,繁星璨璨。 容衍沐浴完,换了一身寝衣从沐房出来,刚准备去书房,就看见不远处的仓房门口蹲着一个人影,正弯着腰搬地上的磨盘。 “不是说去睡了吗?”容衍走过去,“怎么又出来了?” “大人?”祝筝看清来人,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扬起一张红扑扑的脸,笑呵呵道,“我准备把月亮搬回房呀……” 第91章 该你亲亲筝儿了 今晚月色不甚明朗,薄云淡淡,天边挂着的月牙弯弯如钩。 容衍仰头望了望天,又看了看蹲在地上的祝筝,好心提醒道,“月亮在天上。” 祝筝摇头,“那个不是月亮,圆的才是月亮。” 说完又开始搬磨盘,沉得纹丝不动,但她也没气馁,月亮嘛,重一点很正常。 就这样较劲时,腰被捞着拽进怀里,容衍忽然把她抱了起来,一路带回了卧房。 祝筝挣扎的厉害,容衍只好先把她在方凳上放下,瞄了一眼桌上,开着的青釉酒壶空了大半,酒杯倒在桌沿上。 祝筝看清抱着她的是谁,忽然傻笑了一声,“大人……” 然后开始脸色酡红地扯自己的衣裳,“大人……好热。” 她扯衣服扯的很是利落豪迈,也不管身上穿了几件就要一股脑儿地全扯下来。容衍只好抓住了她的手,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帮她把外衫脱了,只留了一件薄中衣在身上。 祝筝还是闹,反抓住他凉凉的手往脸上贴,“我好热……” 容衍蹙眉,“还有哪里热?” “肚子热。”祝筝指了指自己,“有东西吸在我的肚子上。” 容衍眸光微微暗了下去,还不待他说话,祝筝已经一把把上衫撩了起来,委屈着一张脸道,“大人快来救救我……” 房里只点着薄灯一盏,醉的厉害的祝筝看不清容衍的神情,只知道他静了好一会儿,终于伸手到她腰后,解开绳结,从她身前拿下来一个乌龟壳一样的东西,让她顿感松快不少。 被解救出来的祝筝长长呼出一口气,骑坐在容衍腿上,又柔柔叫了一声,“大人……” “嗯,在这儿。” 祝筝其实对她叫的“大人”是谁不是很有确切的思考,只知道叫了这两个字就莫名安心,好像在叫个有求必应的好神仙一样。 “筝儿腰好酸……”她小声道。 好神仙果然有求必应,默了默,便伸出一双漂亮的手给她揉腰。 入夏的衣衫轻薄,满怀温香,触手软玉,容衍不敢用太大的力道,只在她后腰上慢慢揉搓几个解乏的穴位。 祝筝却不太满意,“大人的力气好小。” 容衍:“……” “再重点好不好?” 容衍:“……嗯。” 他微用了点力,祝筝坐在他腿上,膝窝垂在他腰侧,软绵绵地靠着他,被他揉的哼哼唧唧摇摇晃晃。 哼唧的容衍心神有些绵乱,定了定神问,“舒服吗?” 祝筝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不舒服。” “哪儿不舒服?” “大人的腿好硌……像坐在石头上。” 容衍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想抱她下来坐到旁边的软座上,刚一动就被祝筝抱住了腰。 “骗你的。”祝筝连连求道,“大人不要走,舒服,舒服的。” 容衍便不再动了,抱牢靠的祝筝觉得更舒服了,他刚沐浴完,只穿了一件丝织的寝袍,轻薄的料子贴在脸上冰凉凉的。 祝筝喝醉后倒也不算闹,就是絮絮叨叨地不停说话,生怕嘴巴闲下来。 “有话想对大人说…..” “什么话?” 祝筝声音很轻,容衍附耳过来,只听见一句。 “好喜欢大人……” 容衍长睫一颤,又听她喘了一口气接着道,“……穿官服。” 祝筝混沌的脑袋里闪过第一次见容衍的样子,不知是两世里哪一片记忆,似乎是在宫宴上,觥筹交错,人声嘈杂,从旁人口中得知传闻中的太傅大人也来了。 她回头去望,她和他离得那样远,远到只能看清穿着的一身银紫色官服,隐隐可见风姿无双,其他一概看不清楚……但她却记住了…… “真好看……”祝筝叹了叹,“真好看……” 说完神智又飘散了,她把脑袋埋在他衣服上胡乱蹭,蹭的容衍合的严实的衣襟都散开了,他一边小心照顾着祝筝不要扭的掉下去,一边重斟了一杯酒,浅抿了一口。 确实是普通的青梅酒,不像是加了什么古怪的佐料。 就在他研究酒有没有问题的间隙,祝筝忽然支起了脑袋,捧着他的脸道,“大人是不是偷喝我的酒!” 容衍低了眉,轻声道,“知不知道你喝醉了?” 祝筝一片迷茫地学舌,“知不知道……你喝醉了?” 容衍淡笑,点了点她的鼻尖,“醉的不是我。” 祝筝望着他,满脸狐疑地问,“那大人的脸怎么这么红?” 容衍默了默。 祝筝看出他的窘迫,眼里露出点得胜了似的狡黠笑意。 因为记着被点了鼻尖,她也很想点回去,但两只手都忙着捧容衍的脸,腾不出空儿来,一筹莫展之下灵光一现,低头用嘴在他鼻梁上啄了啄,小鸡啄米一般。 蜻蜓点水的温软一碰,把本就沉默着的容衍亲的一僵,更是半晌没动静。 眼前捧着的这张清俊面容似乎更红了,祝筝觉出好玩来,又低头准备再啄一遍,容衍却微微错开了脸。 小小的动作让祝筝横生出错愕,委屈道,“大人不疼筝儿了……” 容衍微顿,温和的眸光不太平静,良久道,“疼的。” “就是不疼了。”祝筝拆穿他的谎言,“上次诗会,大人明明乖乖让亲的……这次为什么就不给了?” 容衍一怔,抬头看她,“你记得。” 祝筝:“……记得什么?” 容衍:“记得诗会那晚做……” “大人!”祝筝的心思却又跳走了,忽然喜笑颜开地叫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刚沐浴过,身上淡淡的惯用冷梅调的熏香,实在令人喜欢的很,忍不住深嗅了几口。 “大人好香,大人是梅花做的吗?” 嗅了两口不过瘾,像是想起了什么,手往他松散的衣裳里探,“梅花馅儿是甜的还是苦的,我能尝一尝吗?” “祝筝。”容衍控住她的手,目光沉沉地定在她脸上,语气却轻的不像话,“好了……别惹我出格。” 被叫了大名的祝筝一瞬间起了反骨,拧着眉头道,“就惹了,又怎样……” 庭院深深,窗纱映出新绿芭蕉的重重虚影,远远传来几声布谷嘀声。 醉酒的祝四小姐窝在太傅大人怀里耍赖,直耍的太傅大人耳尖脸颊都红透了,却还强端着一派正色,于事无补地谆谆教导着。 “喝醉了应该去睡觉,不能随便和别人这样胡闹。” “大人冤枉我。”受了批评的祝筝有点不高兴,语无伦次道,“大人是大人,别人是别人……和大人玩一会儿也算胡闹吗……” 一边说一边迟钝地眨着眼,零碎又真诚道,“大人和姐姐都疼我……我也想疼疼大人,不行么……” 容衍眸光沉了沉,凝着祝筝不甚清明的眼睛,乌灵灵的眸子里只映着他一个人。他在想这句话还有多少“误会”的余地,让他可以再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一回。 可眼下显然不是个细想的好时机,不过片刻祝筝又凑过来磨他,容衍没躲也没迎,仍执着确认道,“你想好我是谁,想好了才能……” 祝筝听他要动摇,眼睛亮道,“才能怎么样?” 容衍双拳紧握,闭了闭眼,沉沉吐息了两回。 见容衍半天没动静,祝筝耐心告罄,直起腰压着容衍往后仰,他下意识捞住她,被趁虚而入偷亲在了眼皮上。 “大人怎么生的这样俊,闭着眼睛也好俊……”祝筝又开始絮絮叨叨,“睫毛长长的,好像合欢花……” 容衍睁开眼,看着眼前胡闹的人,颇有些无计可施。 当然并不是真的无计可施,有一万种方法可以轻而易举地阻止她,只是容衍一种也不想用罢了。 他想纵容祝筝,更想纵容自己。 容衍拢着眉峰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好让自己也能借着一杯薄酒糊涂片刻。 祝筝并不明白大人为什么又突然偷她的酒喝,不过看他仰头喝酒的模样潇洒悦目,大方地选择原谅了他。 原谅完又满心欢喜地在容衍脸上胡乱地啄了一通,啄完学着他闭上了眼,往他眼前凑了凑。 “大人,该你了。”她唇角弯弯,笑吟吟道,“……该你亲亲筝儿了。” 第92章 藏在大人眼睛里 红烛泪染,残灯晃动出点幽幽的暗光,将依偎在一起的人影照的不甚明晰。 容衍垂睫敛神,不自觉抬了手,所求不得的如画眉眼近在眼前,指尖挨上她的轮廓,从上至下描摹过去。 他神情郑重,像是在行宫里仔细地描着那张画像一样,不疾不徐,一丝不苟。 两人的距离慢慢缩短,气息交缠,鼻尖抵上鼻尖。 等了半天的祝筝忽地睁开了眼睛,对着他的唇猛地亲了一口,响响亮亮地“吧唧”一声。 “大人怎么慢吞吞的?是不是根本不会呀?” 容衍被亲的愣了愣,心如一声擂鼓震住,好半天才回神,沉声道,“嗯,不会……” “你教教我。” 祝筝同情地瞧了一眼不耻下问的容衍,慷慨地点了头,她的教学是从不太正经的画册里学来的,那书不太好得,太傅大人的书房里一看就没有。 册子里画着首先要抱住心仪的郎君,两个人的嘴贴着不动,愈久愈是恩爱情深。 容衍既然不会,就先从情浅的教起吧。 祝筝伸出手先环绕住他的颈子,照着他的唇贴上去,一触即离,“学会了吗?” 容衍清润的眉眼有些失神,哑声道,“……没有。” 祝筝皱眉,又搂紧了点,贴着他的唇停的更久了一些,过了会儿,抬头问道,“这样总会了吧?” “还没有……” 他的话并没说完,祝筝的唇便立刻又含住了他的,压着他仰靠着椅背向后,身下的椅子承着两人的重量发出嘎吱一声。 容衍搂着满怀软香,也没合上眼睛,压抑着想要更多的心思,仰着头端看祝筝亲他时颤动的眼睫。 “我会的都教完了……”祝筝先耐不住了,扭动着想从他身上下去,“大人要是还不会,就换个老师教吧。” 容衍拽住她,圈住她的腰不让她动,哭笑不得道,“你想让我去换谁?” 祝筝没想到这也要她操心,脑袋中想了一想不知道应该举荐谁。 容衍看她当真若有所思,生怕她真想到个答案气他一气,叹了叹气道,“天底下谁来了也不行,这件事只能是你来教。” 祝筝微皱眉,“为什么啊?” 容衍神色诚恳,声色喑哑道,“因为第一次是你教的,第二次也是……不能对我始乱终弃。” 祝筝思索了片刻,好严重的措辞,她可不能背上这么沉重的罪名。 “好吧。”祝筝的责任心熊熊燃烧起来,“我再教大人最后一次。” 祝筝低头又凑过去,搂紧容衍,鼓足了耐心准备教一个最情深的了事。 青梅的酒味儿混着她身上的淡淡香气袭近,两人贴了好一会儿,容衍腰背挺直,不自觉收紧了手,握着她的腰身往怀里按,祝筝的唇缝被挑开,熟悉又陌生的侵占感在试探。 祝筝还记得自己的教学重担,往后撤开,“大人亲的一点也不对啊……” 容衍骤然被打断,喘息沉沉地停住了。 都教了三次了,祝筝重重地捏了两下他的脸,撇嘴道,“不教了,大人太笨了。” 她跳下地光着脚往外跑,被容衍一把抓住了手臂,“去哪儿?” 祝筝还记得自己的正事,豁然道,“去搬我的月亮啊!” “不准去。” 容衍把人逮回怀里,拦腰把她抱回床榻上,祝筝跌在床上,半撑起身体挣扎着,屈起的腿却被另一双长腿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祝筝像条泥鳅一样扭了扭,发现插翅难飞后心寒道,“大人是坏蛋吗?” 明明她刚刚还好心教他怎么疼人,他居然当面恩将仇报了。 容衍坦然地“嗯”了一声。 自古云,坏蛋不能硬碰硬。祝筝抱着他的手臂摇晃着闹,“坏蛋大人,求你放我出去好不好,我真的很需要一个月亮……” 容衍把身上的玉环扯下来,塞进她手里。 祝筝捧着玉环安静下来,低头端详了好一会儿,喃喃道,“这个月亮破洞了。” 她把玉环贴在眼睛上,隔着这个破洞瞄容衍,“洞里怎么还有个大人呀……” 孟夏夜长,流莺时鸣。 淡荷色轻纱帷幔里两个人影交叠,垂挂的琉璃明珠串碰撞发出轻响。 容衍垂着眼帘瞧她,也不说话,一瞬不瞬的目光里映着一个倒影,几缕发丝和衣带垂落,像一张薄网,困住了身下的祝筝。 她被这样的眼神看的心虚,绞了绞他的衣带,眨着乌黑的眼睛,忽然道,“大人,我错了。” “……怎么了?” “我骗了大人。” 容衍唇角顿了顿,明知故问道,“什么事?” 祝筝又想撩衣服,被容衍伸手挡了挡,她捧着自己平平的肚子,迷茫道,“诶?好像没事了……” 容衍捏着她的下颌,牢牢对上她的眼睛,“为什么要骗我?” 祝筝想了一会儿,脸上忽然露出点难过的神色,“大人知道了,能不能不要讨厌我,也不要罚我跪祠堂……” 方才她脸上那股神采飞扬已然不见了,露出的是她这个年岁不该有的恐慌和哀戚。 容衍心上微刺,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不会讨厌你,更不会罚你。” 祝筝心中大石落地,又觉出容衍的好来,“我不该骂大人是坏蛋,对不起。” 容衍心头像被浇了一壶蜡油,连带着整颗心都熔化了,滴滴答答往下落,烫的他浑身骨血都炙热的厉害。 他眼尾泛着红意,没忍住亲了亲她同样泛着红潮的脸,“……原谅你。” 祝筝被亲的脸痒痒的,缩了缩脖子,脸上终于又恢复了神采,她虽然道了歉,却并不是真的想获得原谅,而是又有了歪主意。 祝筝撑着身子滚了一圈,把容衍压倒身下,自己趴到他身上,“大人真的不生气吗?” 容衍任她压着,声音温沉动人,“不生气。” “大人为什么不生气?”祝筝有些困惑,“大人会生气吗?” 容衍低声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会……”祝筝略显失望道,“大人怎么什么都不会。” 祝筝仔细瞧着身下这张从容沉静的脸,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裳,将衣襟扯开一大段,复问道,“这样生气吗?” 容衍丝毫没管自己仪容的意思,问道,“为什么想看我生气?” 祝筝:“好奇。” 没见过的她都好奇。 他一派泰然的样子总令人想到清透的东西,譬如雪,譬如霜,譬如山泉叮咚响,这样的人生气时会不会天崩地裂真的很难不好奇。 祝筝瞧着他半开的衣领,露出点玉雕般的轮廓起伏,她脑子转了转,忽然低下头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 容衍皮肤很薄,肤色也白,稍一用力就留下一串红印,像最浅淡的红梅映雪,显出暧暧风情来。 祝筝觉出别样的趣味儿,咬了一口后还不够,唇齿沿着锁骨胡作非为了一番。容衍浅淡的神情上显出难耐,面上绯色更浓,但手只轻抚着她的腰身,僵着脊背放纵着她的胡作非为。 祝筝给他咬出一串牙印项链才停住,“现在呢?生气吗?” 容衍目光不明,沉哑的声线低低响起,像暗含着一种鼓励,“快了。” 居然只是快了,她已经没招了啊。 祝筝趴在容衍身上,听着他胸膛里传来震震搏动,像被困住的滚滚春雷,他的额发散落在眉骨上,祝筝好心伸出手帮他拂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显出来,柔如秋水,满眸清晖。 祝筝心里一动,“……原来在这里。” 容衍凝着她,“什么?” 祝筝俯下身贴在他耳边,小小声地说,“我有我的月亮了,就藏在大人眼睛里……” 话音落下,祝筝在他耳边满足地笑了一声,吻了吻他红红的耳廓。 容衍喉下滚动,心绪被她潋滟的气息牢牢牵扯,祝筝又开始用起了拿手的小鸡啄米,一寸寸地亲他的脸。 一路直亲到唇角,容衍见她主动吻过来,怕她又说他“亲的不对”,一动不动,任她施为,忍的手背上青筋四起,也没敢回吻回去。 烛火惶惶,罗帐生香,笼着一双交叠的人影,绰绰如画。 祝筝喝醉了没什么力气,有力气也不知道怎么用,只会胡乱的吮,在容衍身上不啻于施着一场凌迟之刑。 可凌迟的刀刃那样软润,容衍被她毫无章法的亲法亲的似倒悬着不知西东,翻搅着他的心魂,如沸水烹煮。 终是忍到了理智弦断。 再让她缠磨下去,容衍毫不怀疑心口会跳出一池活鱼来,他搂着她翻了个身,一只手和她十指紧扣,一只手揽着颈子牢牢圈进怀里,拿回了久违的主动权。 唇舌间交织着淡淡的青梅果酒的味儿,容衍不敢吻得太深,力道徐徐缓缓,啜饮着这杯苦苦求索的清醇美酒,生怕一口喝尽,浅尝辄止地引着她,一同沉溺于心神交融的缱绻之中。 祝筝也闹累了,紧紧合着眼睛,乖乖地仰着头承着容衍温柔的吻。 手里的玉环不知不觉松开,从床榻滚落到地上,发出一道骨碌碌的声响。 缠绵又炽热的相依让她觉得很是飘摇,心魂时而游离,时而会集,被他亲的浑身失力,像陷在白白云团里,舒服的不自觉闷声吟哼,本就晕乎乎的脑袋更是一塌糊涂…… 不知吻了多久,逐渐情深时…… ……祝筝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容衍一阵无言,真是好样的,他在情难自禁中沉浮半天,直接把人亲睡着了。 一向淡然的太傅大人被折磨的衣松带散,气息紊乱,将脸埋进怀中人的颈窝里,默念了十几遍清心诀,平复深处的汹汹暗潮,长长吐出一声叹息。 他侧头在她颈上蹭了蹭,低低控诉了一句,“现在有点生气了……” 第93章 我玩了什么? 祝筝这一觉睡的天昏地暗。 她在昏沉中意识逐渐苏醒,依稀记得昨晚喝了点酒。 喝酒纯属个无奈的意外,她吃多了凉糕胃凉的厉害,房中的茶壶又刚好空了,黑灯瞎火地摸到了青釉酒壶,一口喝下肚,果然让胃里舒服不少。 暖确实是暖回了胃凉,就是有点太好喝了,不免贪饮了几杯。 其时她心绪逐渐放松,心道反正是在自己房里喝的,只喝两口,然后便回床上稳稳当当地睡一觉,天一亮谁也不知道。 祝筝记得喝完几杯酒,她确实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又摇摇晃晃地回了床,浑身软绵绵懒洋洋轻飘飘地躺倒,做了一夜猴子捞月的美梦。 事情按理说应该就是这样…… 但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太傅大人又在她床边坐着看她睡觉了。 “大人?”祝筝有些蒙蒙的脑袋尚未完全清醒,看到容衍一身银紫官袍,环佩齐全,正襟危坐,不禁疑惑道,“你是刚下朝吗?” 容衍垂眸瞧着她,“今日告假了。” “啊?”祝筝不解道,“为什么?” “因为你。”容衍低声答。 祝筝更不解了,“我怎么了?我不是在睡觉而已……吗?” 容衍眉峰微蹙,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你睡了一天。” 祝筝呆住了。 这时候才分神看了一眼房中,原来亮的不是日光而是烛火,她赶紧往窗外瞄了一眼, 天居然黑了…… 这壶青梅酒什么来头,比蒙汗药还管用。 想起这酒她喝的不光不彩,祝筝坐起身就往桌子上瞄,万幸桌子上空空如也,罪证并未摆在桌上。 是她自己喝完收拾的吗…… 反正总不会是太傅大人,如果是,绝不可能还这么淡定的坐着不拆穿她。 祝筝排除被容衍发现的危机,心中的大石放下一块。 祝筝只记得自己喝的晕乎,不免感慨了一番,现在年岁渐长,处世着实考虑的周到不少…… 犹自感慨时,忽然听床边的坐着的人道,“昨晚……” 烛火映着容衍的轮廓,琥珀色的眸光中映着小小一个祝筝,她莫名觉得有些相似的零碎片段闪过,但不待想明白,嘴巴先比脑袋反应过来,一口气不带喘地念了一串。 “昨晚我记得同大人说完话之后直接躺下就睡着了大概这就是孕期嗜睡吧居然睡了一天睡的天昏地暗不知东西南北还让大人担心真是不应该了。” 祝筝很是佩服自己灵光乍现编出的“孕期嗜睡”的完美理由,说完这个,顺势往腰上摸了摸,却什么也没摸到。 她愣住了。 容衍盯着她,眼眸淡淡,语气亦淡淡,“怎么了。” 祝筝警铃大作,团紧身前的被子捂在腰上,“没怎么。” 容衍只是看着她,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就是让祝筝觉出了他今日有些不寻常。 祝筝小脸煞白,“大人,昨晚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 “比如?” “比如 ……” 比如她的肚子。 她不知道怎么问,先偷偷环视了房内,视线所及之处并未见到,那么大个诡异的东西也不可能凭空消失吧……会不会就摆在厨房的锅里,或是挂在门口的树上…… 方才还庆幸无事发生的祝筝此时追悔莫及,怪不得人说喝酒误事,这可真是误了她一桩天崩地裂的大事。 在祝筝犹在脑中天崩地裂的时候,容衍忽然伸出两指点了点她的眉心,“看来,又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祝筝漏掉了他说的“又”是什么意思,只顾着紧绷着脊背问,“我应该记得什么?” 容衍眼眸微动,扫过祝筝的唇角,“昨晚玩的很开心。” 这句话是一句很不寻常的话,应该能套出线索来。 “我……我玩了什么?” 闻言容衍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僵了僵,耳廓上浮出些不正常的绯红。 但这会儿祝筝可没心思留意这个,见他半天不说话,心急唤了一声,“大人?” 怎么话说一半忽然不理人了。 “不记得算了……”容衍好半天才回神,话锋一转道,“起床吃点东西。” 祝筝在床上磨叽了半天,又好声好气地哄了容衍半天,哄的他终于肯出去后才敢从床上下来,然后立刻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她的肚子。 柜子桌子凳子椅子床上床下窗边门后…… 没有。 祝筝也没耽搁,立刻出门去找,一路上胆大心细,屋顶屋檐树上墙上锅里井里全都看了一遍…… 都没有。 昏蒙蒙的夜色下,祝筝提着灯一路找到了湖边,平静的湖面像一面黑黢黢的镜子,照出一个脸色迷茫的祝筝。 她迷茫了一会儿,顺藤摸瓜开始一番推理。 凭容衍的“昨晚玩的很开心”粗浅分析一下,有没有一种可能,昨晚的猴子捞月不是梦,她两杯薄酒喝昏了头,真的跑出来玩了一趟,把她宝贵的肚子不小心或扔或丢或掉进了这湖中。 那个逼真的牛皮假肚子重量不轻,成日里坠的她腰酸背痛,若是掉进湖去,应该都不会再浮起来了。 祝筝越想越觉得合理。 既然遍寻不获,比起大剌剌挂在外面,沉入湖底无人问津已然是个最好的结局。 她没心思再找,眼下找不到已成定局,更要紧地是赶快找到个替代品。 祝筝又重回到房里,从卧房到客房一路翻过去,各色枕头都塞进衣服里试了试,不是长了短了就是鼓了扁了,万幸最后终于在容衍书房的小榻上找到个半圆的软枕,塞进衣服里大小正好。 祝筝抽一根长衣带把枕头绑紧,总算松了一口气。 一口气还没松完,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清沉嗓音。 “在干什么?” 祝筝吓了一跳,随手抓起书桌上一张纸,“我在欣赏大人的画啊……大人亲笔真是绝妙,此画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 “那是擦墨的纸。”容衍道。 “哦……”祝筝卡了一卡,继续笑道,“大人擦墨也擦的很是潇洒,尽显写意风流呢……” 容衍看她一会儿,从头到脚,扫过她鼓囊囊的肚子时停了停。 眼前闪过昨晚在她腰上看到的被系带勒出的红痕,心头有些闷。 “过来把粥喝了。”他招呼祝筝。 祝筝这才注意到他端来了一个食盘,搁在了桌上,于是赶紧听话地跑过去坐下。 碗里盛的是适合消解肝火的蜂蜜百合枸杞粥,配菜备的也是色香俱佳,清淡可口。 书房里挂着各色名贵书画,烛火燃的亮堂,仪容严整的太傅大人圈着怀里仅着寝裙的人影,耐心地给她盛粥夹菜。 祝筝睡了一整天确实饿了,乖乖地夹什么吃什么。 容衍喂了一会儿,瞧着她嚼的鼓鼓的脸颊,状若无意地问道,“腰还疼吗?” 祝筝心想大人又在“望闻问”了,居然一眼看出她在闹腰疼。 但她今日确实松快多了,摇头道,“不疼了。” “头呢?疼吗?” “不疼。” “……嘴呢?” “也不疼啊。” 祝筝随口答了一串,有些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容衍。 除却方才的慌乱,她其实觉得舒服惨了,毕竟一个好觉顶百药,现在身心畅快的很。 容衍拿帕子擦干净她的唇角,凝着她的眉眼,忽然冒出一句,“我倒是有些疼。” 祝筝惊了惊,“大人哪里疼?” 容衍:“锁骨疼。” 第94章 成对儿 接下来的几日,容衍还是照常上朝下朝,就是格外留意祝筝的起居,最常问的一个问题便是,“热不热?” 祝筝知他为什么问这个,因丢了逼真的行骗道具后,未免露出破绽,这几日揣着个枕头不说,衣裳都不敢穿薄了。 只能满头冒汗地摇头,答一句,“不热,我体寒。” 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完,祝筝决意不能坐以待毙,计划在容衍不在听箫苑的空档偷回一趟主城去,找黄掌柜补买一个新的。 本来这项计划早就在祝筝的日程里了,姐姐的肚子已经比她的大了一圈了,换肚子迫在眉睫。 只是因为容衍似乎对她有身子的事并不是很上心,也许是因为缺女眷,太傅大人对这样的事没概念也没经验,总是时而忘记这个虚假的事实。 这出戏本就是唱给他看的,听戏的人不较真,是以连带着祝筝也时而糊弄。 但再糊弄,也不可能用个枕头糊弄过去。 祝筝觉出事态紧急,趁容衍上朝的功夫,赶早偷溜出去过几回,没想到都撞见了在门口练剑的安逢雪。 一来二去,就听见容衍在用膳时问了一句,“为什么想出去?” 祝筝顾左右而言他,只说,“这儿太冷清了,想去热闹的地方逛逛。” 容衍只“嗯”了一声,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本以为此事没边了,没成想没几日,居然等来了峰回路转。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祝筝坐在凉亭里喂鱼,容衍在她身旁看书,忽然毫无征兆地提了一句,“相思河有花船夜会,想不想去看看?” 祝筝求之不得,点头如捣蒜地答应了。 虽然计划里没准备带上容衍,但是没回城区,仍需要解决时机借口马车等等问题,眼下去那个什么什么夜会,就只需解决一个支开容衍的问题就好了。 有太傅大人经手,什么都不须祝筝操心了,用过晚膳后,两人坐着马车顺顺利利回了城区。 越是靠近相思河,车窗外的声音就越是热闹。 相思河是东流江的一条支流,两条分流途径高山低谷,在进入盛京前交汇,横贯主城,离开盛京时又分成了两流。 一程聚,一程散,像极了人生离合,所以被称为相思河。 此河寓意深刻,又因水质清澈,流向平和,所以河两岸最常举办集会庆典。 从前祝府宵禁森严,祝筝只见过白天的相思河,从未见过夜会的热闹,趴在车上应接不暇地看了一路。 当然,她还记得自己应当还在太妃宫里抄经,万不可招摇过市。 所以下车前,她拿出特意准备的一个长到脚踝的幕篱带上,粉橙十字花的布料厚实的很,从上到下遮的严严实实,几乎透不出人影。 祝筝顶着这样一个开口麻袋似的幕篱重新坐好时,对面的容衍静了好一会儿,“你准备这样下去?” 祝筝点头,又反应过来在罩子里点头他看不见,连忙扒开一道口子,“对啊大人,我可不能给大人添麻烦。” 没想到这么体恤的想法却没得到容衍认同,他直接伸手欲摘,“不用遮,闷坏了。” 祝筝却死活不依,“如果不这样,我就不下车了。” 话出口祝筝便觉出这是一句蠢话,她应该求着容衍带着她去,怎么反倒威胁起他来了。 容衍果然沉默了会儿,沉默的祝筝心里打鼓时,幕篱挑开一条缝,一只手伸了进来。 祝筝一愣,“做什么?” 容衍沉声道,“不牵着,怎么看路?” 这真是一个顶顶严谨的好问题。 祝筝拍了一下脑袋,她怎么没想到,这东西遮住了别人的眼,也遮住了自己的眼。 于是只能让容衍牵着下了车。 还没站稳,嘈杂的人声便立时间包围了二人。 马车停在相思河东头,长长的河畔街上全是鳞次栉比的摊位和盛装打扮的人群,祝筝在罩子里头看不清外面,只听出无数人声嗡嗡靠近又走远,像掉进了蜂巢一般。 手里握着的手变成了她唯一的信标,祝筝无措地抓了抓,容衍似是意会,换了个十指紧扣的姿势抓牢了她。 天上月明风清,繁星点点,地下玉壶光转,长街漫漫。 街边到处是舞狮舞龙舞大刀的杂耍,河畔青年男女相携放灯,时有孩童提溜着瓜皮灯乱跑。 祝筝和容衍本可淹没在这样的人群里,但她这个遮天盖地的长幕篱却有些惹眼。 惹眼的祝筝并不知道自己惹眼,她小部分时间会撩起一条缝儿偷看几眼外面,大部分时间,就盯着幕篱里牢牢牵着她的这只手。 容衍步履徐徐,见祝筝好久不说话,温声问道,“不喜欢这儿?还是说这样还不够热闹?” 祝筝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原来真是因为她那日说想凑热闹才特意安排的这个行程,顿觉出几分心暖和愧疚。 心暖当然是暖的太傅大人如此心细,连她搪塞的理由都记得,愧疚的是祝筝从一下车,就心不在焉地在找支开他的理由。 于是祝筝连忙打起精神,“当然喜欢,喜欢极了,我方才是看花了眼,在想应该先买些什么。” 祝筝说完就拽着容衍往一个摊子上凑。 这摊子上卖的是存音海螺,摊位上是位穿着蓝衣的白发老婆婆,看着不露脸的祝筝不知怎么招呼,犹豫了会儿,只得对着容衍道,“官爷看看吧,这都是从西海边上打捞的,全是稀罕物件。” 确实盛京少见,祝筝拿起几个海螺贴在耳朵上,有的像听见空谷飞涧,有的像听见海浪缓缓。 她随手拿起一个递给容衍,容衍没接,只低头附耳凑在她掌心听了听。 蓝衣婆婆见两人举止亲密,但看不清罩子里是什么人,一时拿不准如何推销,只保守道,“有单个的,也有成对儿的,官爷看喜欢什么样的……” “成对儿的。”容衍开了口。 婆婆露出一个了然的笑脸,连忙接着道,“西海有个传说,捡到相同海螺的人即攒下薄缘,来世还能凭此缘分重逢,少则擦肩而遇,多则相守相伴,所以官爷若是……” 话没说完,容衍便道,“全包起来吧。” 祝筝还没仔细挑,就听到一句“全包起来”,疑惑道,“买那么多海螺干什么?” 难道准备回去做个海螺门帘吗? 容衍只爽快付了钱,牵紧祝筝道,“故事不错。” 只听了两句不知真假的故事就买了没用的东西,祝筝不免担忧道,“大人你也太容易上当受骗了。” 容衍也没反驳,只“嗯”了一声。 祝筝觉出他这短促的一声里,似乎心情不错。 千金难买心情不错,祝筝决意不再扫兴,由着他去吧。 这一由着便有些刹不住了,祝筝的担忧并非多余,方才那幕只是今夜的开头,在舌灿莲花的商贩面前,单纯可欺的太傅大人简直可谓是羊入虎口。 接下来容衍又莫名其妙买了两个泥泥狗,两条竹编鱼,两只木蝴蝶,两个铁蟾蜍,两朵铜刻的莲花,两个干瘪的老根雕,甚至还有两个郊狼头帽子…… 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一对儿。 太傅大人像是对双数有什么执念,只要是一对儿,路上捡的石头也能哄得他出个好价钱。 眼见着容衍手上渐渐拎满了大包小盒,祝筝一开始还事不关己地放任了事,但听他无意冒出一句“里面有一半是你的”,立刻把她吓得花容失色。 除了那个狼头帽子看着挺威风以外,其他的祝筝都不想要,还要苦恼这些东西要摆在哪儿,不得不出手阻止他继续大买四方了。 阻止有效,但是未见得十分有效,容衍还是一路从街头买到了街尾。 街尾是座石桥,两人过了桥,就到了相思河码头。 祝筝听人声安静了不少,刚挑来幕篱准备看看情况,就听见外面有人叫了一声,“太傅大人,终于等到你们了。” 第95章 他的小相好 说话的是一身短打的年轻小哥,穿的花红柳绿,站在一个花红柳绿的船头上。 小哥喜气洋洋的说了一长串话,祝筝听了听,大概明白过来“花船夜会”为什么带了个“花船”的名头。 接下来小哥对着太傅大人说了好些客套话,祝筝都左耳进右耳出了,只顾着踮脚往西望去。 河面上飘着一艘艘细长的竹篷船,两头翘起,全都装饰的瑰丽炫目,珠光宝气,船身遍插鲜花明珠,船篷顶上扎着各式的绸布花灯,什么天鹅曲颈,双龙戏珠,仙女托月……让人看花了眼。 但花红柳绿小哥站的这处船,并非多么富丽,船篷上顶着的是个双燕衔春桃,淡翠柱粉绸窗,四面垂着细蔑的青竹帘,搭着一层水青色的软烟罗纱,一副菱格渐彩的琉璃帘晃晃生光。 配着水波中摇碎的月色,倒是显出格外的淡雅清幽来。 “好品味。”祝筝赞叹,回头看容衍,“大人选的吗?” 容衍没答,牵着祝筝上船坐下,“累不累?” 不问还好,一问祝筝的确觉出点累来,从河道下游下车逛到西码头,再坐船游河回东面停马车的地方,劳逸结合,祝筝由衷佩服,这个安排真是妥帖的毫无短处。 船舱内布置的同样清雅,熏着清雅的香,温着清雅的茶,清雅的没边了。 在船上有四面竹帘遮着,祝筝放松不少,但也不肯摘头上幕篱,容衍轻挑开露出她的脸,也没坚持让她摘。 月明星稀风淡淡,祝筝趴在船舷上玩水玩的很痛快。 做生意的在哪都会做生意,河上还有卖小玩意的商贩船,与各个花船擦肩时叫卖几声。 一个卖灯的商贩船靠近时,船头的招牌上挂着一盏玉凤衔珠的花灯,忽明忽暗地闪动,甚是生动可爱。 容衍看祝筝伸长了脖子看,在背后问了一句,“想要那个?” “大人不好奇吗?”祝筝随口答,“它怎么还会闪啊?” 话音落下,容衍起身出了船舱,再回来时,手里提着的正是那盏玉凤衔珠灯。 祝筝欢欢喜喜的接过来,这盏灯不愧是招牌,两只凤凰形姿拧的飘逸,衔着一颗雀卵大的明珠,灿灿闪动,摇动一旁的手柄,凤凰便会围珠旋转,显出争舞之态,实在新奇可人。 船舱里太亮堂,显不出这灯的好,祝筝嫌看的不过瘾,搂在怀里放下了幕篱帘。 看了好一会儿,容衍忽然挑开了幕篱,探了半个身进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灯,复看向灯前照亮的笑脸。花灯照的幕篱从内透着光,将两人相抵的影子拓在上面。 幽光闪动,容衍的眼底也漾着点点碎星,像一勺融着的蜂糖。 “喜欢吗?”他轻声问。 “喜欢。”祝筝笑盈盈点头。 不过还是更好奇。 灯芯是一个羊角切成的半透球罩,祝筝捂住一只眼睛贴上看。 里面竟然是几只活物,扑扇着脆弱的翅膀拍在球罩上,发出细碎的响声。 “原来是萤火虫。”祝筝看清时敛了笑,“被关在里面了。” 容衍看向她低垂的眼睫,“想放了它?” 祝筝点头,“我就是觉得有点儿可怜……” 话刚出口,就见容衍掰开了羊角罩,几只萤火虫挣了两下,顷刻飞起,绕着船舱飞了两圈,远远化作了天边小小的亮点。 在祝筝观虫儿飞的时候,他又拿起烛台往球罩里的滴了半满的蜡油,放进半截竹丝点燃,又递回给祝筝。 “接着玩吧。” 灯还是一盏好灯,又不必折煞生灵,祝筝被哄的很高兴,从头到尾都高兴。 船程缓缓,夜风徐徐。 西行到较狭的岸边,祝筝直起腰看了眼外面,忽然眼睛睁大,心头一动。 岸上有家铺子门口聚了许多人,似乎在买什么吃食。 “大人你饿不饿?”她问道。 容衍亦抬眼看岸上,“想吃那个?” “想吃。” 祝筝都不知道卖的是什么,只祈祷最好真的是吃食。 容衍抬手示意了下,“停船。” 撑船小哥应了一声,很快将船靠了岸边停下了。 “大人真好。”祝筝挤出一个太阳花般的笑脸,“我脚有点疼,在船上等大人好不好?” 没想到撑船小哥也带着一个太阳花般的笑脸冒出来,“大人同姑娘歇着吧,我这就去买。” 祝筝心急地“哎”了一声,又忽然捂住了嘴。 容衍眼眸微暗,意味深长地瞧着祝筝。 “你想我去?”他问了一句。 祝筝见有转机,小心翼翼道,“可以吗?” 容衍默了默,“在这儿等我。” 他起身出了船舱。 祝筝翘首确定太傅大人上了岸,背影被人群淹没彻底后,一个鹞子蹬鹰般地矫健跃身也下了船。 撑船小哥在背后叫了一句,“姑娘?去哪儿啊?” “人有三急,去去就回。” 祝筝人比话快,几个箭步已经跑没影了。 方才她就是看见一处熟悉的巷子口,穿过去离沁水湾就不远,十万火急地开始想支开容衍的理由。 头一个理由想的匆忙又粗糙,还以为要多试几回,没想到还真让她三言两语地支开了。 沁水湾中亦是灯火通明,黄掌柜幸好还没关门,见着祝筝很高兴,说她手艺又精进了,特意推荐了卷草轻巧款,带着凉玉薄片,用的是吸汗的凉丝面料,很是适合夏天。 祝筝留下一句“黄掌柜你迟早发大财”便匆匆走了。 祝筝去的很顺利,回来的也很顺利。 只是方才和黄掌柜说话的时候摘了浑身的东西,幕篱没来得及重带上,在怀里和枕头新肚子一股脑地胡乱抱着,祝筝钻进一条黑黢黢的小巷准备重整一下装备,忽然听见头顶冒出一句,“阿筝?” 祝筝四下环顾没见着人,以为撞鬼了,紧张兮兮问了一句,“谁在叫我?” “果然是你啊!”头顶的屋檐上砰地跳下来一个人,一身钉铃咣啷地重重落地。 身上的鸟笼差点砸中祝筝的脑袋,里头关着一只大红头鹦鹉扑扇两下翅膀,一串铜风铃和四个绣球香鼓挂在这人头上,祝筝艰难辨认了一下来人的头脸,惊了一惊。 “小方公子?” 祝筝记得刚才来时从他前面走过一趟,她当时以为是个货郎。 方惜辰从一身的勾挂中钻出个头,情绪激动道,“阿筝!你可让我找的好苦啊!” 祝筝被他如此充沛的问候震了震,按理说两人没熟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干干笑了两声,“小方公子找我干什么?” “扇面啊阿筝!”方惜辰持续激动道,“我的扇面!你该不会全忘了吧?” 祝筝:“啊……” 是全忘了。 方惜辰看出祝筝的迷茫,急的转了两圈,“马上就夏天了,我急用,急用懂吗?” 祝筝心亏理亏,只得先安抚道,“小方公子先用着其他扇子不成吗?” “那哪儿成?我牛已经吹上天去了,掉下来就摔死了。”方惜辰一双大眼睛瞪的晶晶亮,“阿筝啊阿筝,我现在全指望着你了,你可千万不能再忘了,我前几日急的上火,连着去太妃殿里找过你几回,太妃的随侍说你刚出去,真倒霉,三回五回都不赶趟儿。” 听见太妃的名号,祝筝立刻警觉,仿佛踩在冰面上试探,“你见过太妃了?” 方惜辰叹了叹,“没见过,每回都只见到太妃那个叫什么雷的随侍通传,我都快混熟了。” 祝筝微微松了一口气,太妃这事她早知不牢靠,想过很多穿帮的风险,但都料着有周全的太傅大人兜底,应当险不到哪儿去。 没想到一副随口答应的扇面让她错漏了,衍出几分始料未及的危机。 此事顿时变得有些棘手,祝筝暂且编了几个谎糊弄过去,答应了十天之内一定给他求一副扇面,终于把方惜辰哄的肯放她走了。 两人一起出了这个暗巷,方惜辰一边走一边奇怪道,“阿筝自己出来的?身边连个伴儿都没带吗?” 祝筝避重就轻,“小方公子不也是自己吗?” “我哪儿是自己,我带着我的伴读三红呢。”方惜辰拍了拍胸脯,又体恤道,“你一个姑娘家不安全,咱们一起逛吧。” “不了不了。”祝筝连连摆手,她已经耽误够久了,得赶紧回船上找容衍了。 简单告别了方惜辰,祝筝几个快步就往相思河赶,没想到方惜辰一路小跑跟着,根本甩不掉。 祝筝只好停住,“小方公子不必送了,就此别过吧。” “我没送你,我也往这边走,我要去河边看热闹。” “什么热闹?” “你没听说?” “听说什么……” 方惜辰闻言忽然一脸神秘,凑近祝筝压低了声音道,“太傅大人正在河上幽会呢,和他金屋藏娇的小相好……” 第96章 怪癖小辣椒 两人已近河岸,祝筝急刹在原地,一脸震惊地看向方惜辰。 “他的……小相好?” 方惜辰看她嘴里能放个鸽子蛋的样子,亦感到震惊道,“早就流言四起,满城风雨了,你总不能一句没听过吧?” 祝筝当然不会再以为方惜辰在说一个她不认得,又恰巧和容衍今夜同船游河的“小相好”,除非船上有鬼,否则这个“小相好”就是她本人没跑了。 小相好本人头有些懵,扶着一块青石坐下,缓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了点,“没听过,都有什么流言了,你同我讲讲罢……” 青石上头是一棵茂密如盖的老榉树,遮住了月光,投下一片浓黑阴影。 方惜辰也一屁股坐在青石上,将手里的枣递给祝筝几个,仍是稀奇道,“你在宫里没遇见过太傅大人吗?难道没觉得最近大人是春风环身,容光焕发吗?” 有…….吗? 宫里是没见过,但是方才才见过,祝筝回忆了一下,太傅大人还是和从前一样绝世容光,不知和何时相比算得上更“焕发”了。 祝筝拧眉,“就凭这个?就流言四起了?” 即便是不讲究严谨的流言也有点太不严谨了吧。 方惜辰摇头,“非也非也。” “流言其实说的含糊,只说大人好事将近,坊间在传到底是哪家的千金,压的最多的是镖骑将军的独女,钦慕太傅大人已有五年之久,尚书府的沈二小姐因少了一年而不得不屈居第二,还有总督府上的……” 祝筝听的头大,“小方公子,能不能麻烦快些说重点。” 方惜辰:“重点就是太傅大人承认了!” “啊?”祝筝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可能?” 方惜辰:“你不信是不是?有不怕死又好奇心重的小青瓜压了钱,去太傅大人那儿旁敲侧击了几句,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 “当然是什么也没说!”方惜辰利落道。 祝筝听的像在悬崖边荡秋千,总算又敢喘气地问道,“他什么也没说,怎么就算承认了?” “看来阿筝是真的一点不了解太傅大人啊。”方惜辰恨铁不成钢道,“他若是要否认,有的是办法堵住悠悠众口,可偏偏没有,这和亲口承认有什么两样?” 祝筝沉默了。 “虽然太傅大人不可能直说到底是谁,我却悟出一些个门道。”方惜辰吐几块枣皮喂了喂鸟笼里的鹦鹉,“陈府的沈府的成府的虽然叫的热闹,却都不可能是这个小相好,因为她们看起来都太端庄了,不像个小辣椒。” “什么……小辣椒?”祝筝结巴道,“此话怎、怎讲?” 方惜辰露出一个奸笑,“以下都是我方静先的独家推测,别处可听不到,阿筝听了,也千万不可告诉旁人。” 祝筝弱弱点了点头。 方惜辰道:“近来有天祭的仪式,恰逢圣上卧床不虞,太子亦不在盛京,就由大皇子和太傅大人一并主持了。” “祭祀朝服虽然严整,但却是个低交领,大人向我递庆杌时,我一抬头,不小心看见一个不得了的破绽。” 祝筝:“……什么破绽?” “咳咳……大人领口露出一个……哦不对,是两个,”方惜辰忽然清了清嗓子,以手掩嘴道,“……牙印。” “先提一嘴,我可不是故意看的,只是刚好抬头,太傅大人正好低头,赶巧瞄了一眼。大雍国风不是不开明,这样的事放旁人身上也就三五天的茶谈,但太傅大人严正到迂腐,有这样的风声传出去那可是惊世骇俗,堪比铁树结出了凤凰蛋。” 祝筝有一瞬间的头晕目眩,无力地嘴硬道,“你是不是眼花,怎知不是什么虫子叮咬的……” 方惜辰嗤笑,“哪儿有傻子会以为是蚊虫咬的啊?” 当然有,祝筝这个傻子就这样以为的。 她早几日确实看容衍领口有些奇怪的红痕,在白皙的肤色上很是显眼,惹得她想问一句,但好像临时被什么话题岔走了。 此后再想起来时已过去了好几日,红痕都消了,便不必问了,很快便忘了个一干二净。 “不过我也不是单纯看热闹,对这件事有一些自己的思考。”方惜辰不知祝筝在跑神,自顾自接着道,“记不记得去年的水榭诗会,那时候太傅大人就头一回传出了点风月轶事,你听没听过?” 经此一提,祝筝忽然记起与容衍的初次交道,自己那日冒犯他不少,被逮住时还犯了一桩下床给钱让容衍买金创药的混账事。 上一回她喝醉了咬了容衍一口,恰逢这一回又喝醉了,难道她又咬了他一口? 不,两口! 难不成她喝什么酒都这个德行吗?这么些日子,竟是错怪祖母加了猛药了? 但容衍为何一声不吭地吃了这个闷亏呢?最起码理论理论教她知道啊。 “阿筝你怎么了?”方惜辰看祝筝掐了掐人中,担忧问道。 “我有些心悸,歇一歇歇一歇……” “想来问也白问,你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肯定不会知道。”方惜辰由着祝筝缓了一会儿,又接着道,“那次其实没什么,只不过是太傅大人的朝服领子烂了一道口子,叫人稀奇了一下。” 方惜辰捏着一颗青枣嚼的起劲,忽举手高深道,“但我方氏家训有云,看文看事皆要纵览全盘,才能在千丝万缕中找到关联。” “我纵了览了,得出一个结论,一年前撕坏太傅大人领子的,一年后又留了牙印的,其实是同一个人,就是今晚同游的小相好。” “阿筝没料到吧,太傅大人严肃古板,其实是个惧内的,这个相好也真有大本事,明知道大人有祭祀大典要主持,还丝毫不避讳地同他闹,所以被我赐名为有脾气的‘怪癖小辣椒’……” 怪癖小辣椒眼前一黑,扶了扶墙没让自己栽倒下去。 方惜辰见祝筝这个震惊的反应很是满意,“你先别急着惊讶,我还有个更惊世绝伦的消息要说呢。” “还有什么……劳烦一口气说完吧,我受得住。”祝筝半死不活道,给她个痛快好了。 方惜辰左右环顾了两下,谨慎地压低了声儿,“这个小辣椒啊……已经身怀六甲,有孕于太傅大人了。” 祝筝刚缓过来的一口气差点又背过去。 “小方公子,你、你你…….”祝筝“你”了半天,说出个“你都是哪来的消息?” 她明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瞒的十分小心十分辛苦。 方惜辰吐了吐枣核,一脸得意道,“小生不才,江湖人称‘八面风’,以后你有什么事,包在我身上打听,江河湖海没有不灵通的。” “文选司记着各位大臣的起居,太傅大人可好些日子没回府了,肯定歇在藏了小辣椒的金屋里,且更早些日子他深夜去过一回太医院,问了些孕期注意,粗看也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我一开始也怀疑的。” “直到前几日,相思河上的最有名的花船被一掷千金地定下,船坞到商铺都在纷纷议论是谁定的。” “今晚可算揭晓了,大驾光临的是太傅大人,也没带随侍,也没换常服,只带着他那个小相好。倒是记得把她裹得严严实实,但举止亲密,手都没放开过一刻,什么叫欲盖弥彰?这就叫欲盖弥彰!” “二人同乘着这艘郎情妾意,寓意深远的花船,花前月下,对影成双,真让人看不出,太傅大人精通旁的也就算了,居然还这么精通哄姑娘……” 祝筝捂着心口听得脑袋已听成了浆糊,浑浑噩噩地听完一大段,拈了个不重要的重点。 “那船上顶的不是燕子吃桃吗……怎么就郎情妾意、寓意深远了?” 第97章 见不得人的关系 “桃李盛,燕尔欢,相思河上渡同船,不到黄泉不离散。” 方惜辰忽然唱了两句小曲儿,“你没听过这童谣吗?” 街头巷尾那么多歌谣,祝筝哪里听得过来,既然用这么寻常的意象来喻,搞得这么隐晦又这么偏门,怎么不清清楚楚写在船上啊…… 祝筝恼羞成怒,但又不知道怒在谁身上,似乎不该是方惜辰,更不该是容衍,最后只能怒在不开窍的自己身上。 方惜辰看祝筝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最后停在一种面如死灰般的寂静之中,忍不住打趣道,“阿筝这是什么表情?” “我见过有些人听的开心,譬如好几个礼部的老头,因为总算等到了弹劾太傅大人无视礼法作风不正的时候。” “有些人听的伤心,譬如好几十家京城闺秀,毕竟太傅大人这样的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风月绯闻一有便就极有可能是真的了。” “还有些人听的更伤心,譬如京城的几家少爷,因为从前传大人好男风的谣言不攻自……” 祝筝只听见一句容衍被她连累无视礼法,没心情听他念叨下去,“小方公子,我以人格担保,太傅大人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方惜辰奇道,“阿筝担保什么,你听着不激动吗?朝中最近压抑的要命,这一则流言出来,简直从上到下让满朝文武都精神抖擞了。” 祝筝激动不了,只觉出事态严重,愁眉紧锁地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流言止住?” “止住?”方惜辰笑道,“这种事就像撕碎一张纸扔进狂风里,你还能把纸拼回来?就算回天有术,真叫你把它拼了回来,旁人说不是这张纸,你又当如何自证呢?” 方惜辰说完,对祝筝的反应有些警觉,嘟囔道,“不就听个热闹吗?你放松点,可别学我哥那样批判我,今夜我看热闹都是瞒着他出来的。” 祝筝独自惆怅着,站在面前的方惜辰忽然一个踮脚,惊喜道,“太傅大人回来了!” “诶?他怎么一个人?”方惜辰定了定睛,又疑惑道,“他的小相好呢……” 小相好回头瞄了一眼,正瞄见容衍站在离船很近的岸边,望着空荡荡的船微有停顿,撑船的小哥似乎在同他回禀什么。 容衍听完,忽然回头往青石这处张望了一眼,虽然离得远,但还是把祝筝吓得一个激灵,拉着方惜辰一起猛地蹲下了身。 青石挡住两人,方惜辰的脸被祝筝按在墙上,艰难道,“阿筝你手劲儿真大……” 好半天反应过来,“不对啊……我们躲什么?” 祝筝吓唬他,“我好像看见你哥了。” “啊?”方惜辰果然上当,“在哪儿啊?他不是来要抓我回家的吧?” 祝筝:“很有可能。” 方惜辰终于偃旗息鼓,探头探脑地同祝筝躲着,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捣了捣祝筝,“阿筝,我给你掏心掏肺透露这么个精彩纷呈的大消息,你可知为的是什么?” 祝筝:“为了不吐不快?” “为了讨好你!尽快给我求个扇面!”方惜辰摇晃着祝筝的肩道,“等太傅大人成亲了,肯定被小辣椒管的三从四德,不好见外女了,所以快去给我要扇面,扇面!阿筝!” “好好好我记住了我记住了。”祝筝被他摇的脑子疼,从怀里翻出个的半圆软枕塞给他,“这个送你。” 方惜辰愣了愣,“你带个枕头干什么?” “没扇面,先拿这个抵着,你就当是太傅大人的吧。” “啊?”方惜辰傻了,“真的吗?你去他床上偷的?还随身带着?” “……对。” 方惜辰又“啊?”了一声。 祝筝摆摆手,“有急事,先走了。” 祝筝特意绕了个相反的方向回河边,把肚子牢牢绑好,幕篱重新遮住,一路疾行,心绪却越来越沉重。 一路拨开拥挤的人群回到船边,隔着幕篱的帘缝里望过去,细蔑船帘透出碎光,映出船上一个影影绰绰的挺括身影。 祝筝停了停。 是怪她,都怪她,去求容衍时只顾着自己,怎么没想过会连累他呢…… 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不如不回去算了,就此消失,也算积德行善了。 可姐姐还在听箫苑…… 祝筝塌了塌肩,刚要撩开船帘进去,还没来得及整理神情,就被一只手拽进了船舱,祝筝没站稳,愁苦着一张小脸坐在了容衍腿上。 容衍低头看她眸中忧色,眉峰微皱,正要开口,他怀里的祝筝兀地透过竹帘对上了岸上一双双侧目的眼睛,一个大力挣扎猛地弹坐了起来。 船身震荡着摇晃了两下,矮桌上放着的一个六角瓷盅被摇落打翻,盅里盛着的是琼花荔枝冻,全洒在了船舱里,一股清甜的果香味弥漫开来。 祝筝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方才支开容衍去买的东西,心里一凉,立刻道,“对不起。” 既为这盅被辜负的荔枝冻,也为她造成的所有麻烦道一句歉。 容衍低头瞧了一眼,云淡风轻道,“再去买一份好了。” “不用了大人。”祝筝出言阻止,“我不想吃了。” 容衍沉沉看她,目光扫过她怀里突然变大一圈的肚子,眉峰微动,只说了一个“好。” 说完瞥见祝筝手背上溅上了点荔枝冻,自然地掏出帕子想给她擦干净。 祝筝却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容衍的动作停在了半空。 “怎么了?”他敛着眉,声音很轻。 船上燃着一盏不甚明亮的小灯,竹帘轻纱加琉璃帘,三层没一个能严严实实地挡住视线,倒是平添了几分迷蒙,映得两个人影轮廓朦朦胧胧。 祝筝尽量把自己缩到船舱对角,自责道,“我只想着给自己遮的严实,竟然忘了大人穿着官服出来,肯定会被人认出来。” 容衍倒是一如既往的镇静,“认出来又如何?” 祝筝一向欣赏容衍的镇静,佩服容衍的镇静,但今次她觉得太傅大人的镇静含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真,但凡栽过一次跟头,恐怕就不能这样毫无反应了。 “像大人这样清正的人,大概都有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心态,低估流言蜚语的厉害也是情理之中。”祝筝脸色严肃,“所以不会知道今晚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张嘴,一句话传一句话,会生出多少百口难辩的误会出来。” 人言带刃,杀人无形,祝筝对此体会再深不过。 譬如她在坊间茶谈里一开始还只是个令人唏嘘的小丫头,后头不知哪一日变成了全府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再传了半年,祝府四小姐都变成了个出生时就带着尖刀划破娘亲肚皮钻出来的怪物了…… 幽幽夜风拂过,吹透船帘带来一丝凉,容衍捕捉到她口中刺人的字眼,径直伸手把祝筝拽近到跟前,低声问她,“又有什么误会?” 祝筝回神,一边留意岸上,一边试图和容衍拉开不得体的距离,磕磕绊绊道,“误会我和大人是……是……” “是什么?” “是……见不得人的关系。” 容衍手腕上的力道紧了紧,气极反笑道,“误会吗?这不是事实么?” 恐怕容衍都没好好研究过自己身上的流言都传成什么样了,居然直接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祝筝忍不住匡正道,“怎么就是事实了?大人万万不能破罐破摔,尽管人言可畏,我们以后只要严守……” 话没说完,忽然从人群中冒出个熟悉的脑袋,一脸好奇的方惜辰张着嘴瞪着眼,脚踏在离船头最近的石板上,半个身子弯着探过来,那架势看着恨不得钻进船里来看个痛快。 祝筝吓得魂不附体,一口气吹灭了烛台,接着动作麻利地把容衍扑倒在了船舱里。 船身震荡晃动,琉璃帘都被祝筝扯下来几根,散落的琉璃珠子叮叮当当,发出雨打阔叶般的乱响。 容衍一只手护着祝筝小心撞到头,乖乖被她压在身下,瞧着她如临大敌的脸色,眸光暗了暗,“这样,倒是不怕‘误会’了?” 祝筝眼前一黑,哀莫大于心死道,“立刻马上速速回家……” 第98章 三红 从相思河回来后,祝筝便开始躲着容衍了。 方惜辰讲的事初听荒唐,实则字字句句都有来由,皆是因她而起。 坊间猜的人选都是清清正正的好人家,从小精心栽培,细致教养,文韬武略各有所长,是因为人人都知道,容衍就该配那样的姑娘。 祝筝有些怅然,配与不配是在这盛京城经久不衰的话题。祝府四小姐的名声在外,缺管少教,不学无术,容衍与她有如云泥。 遑论别人,就算是有点交情的方惜辰,她站出来说容衍的“小相好”就是她,恐怕都要被笑掉大牙。 祝筝对名声看的淡,是因为不得不淡,如果在乎这个,早就应该跳井陪她娘亲去了。 但太傅大人对她有恩,今时往事历历在目,她心里不是不清楚,欠下的不是一星半点,怎么还尚未想清楚,倒是先连累的他一生清誉将要毁于一旦了。 幼年得恩不易,因此祝筝对谁施恩于她看得重,记得清,还得平。 她以前觉得世上最歹毒的一个词儿叫恩将仇报,现在只觉得脸上挂不住,像被某一时的自己重重扇了一个耳光。 是以祝筝开始有意和容衍避嫌,他下朝时就小憩,用膳时说吃过了,总之能错开就错开,不能错开就索性憋在房里不出去。 万幸容衍是个聪明人,不用把话说的多明白,吃了闭门羹八九日后,他自己似乎懂了。 容衍不再来听箫院了。 祝筝松了一口气。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能挽回一点是一点。 名声这东西,向来娇气又不可刻意谋求,经营时是一句“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崩败时是一句“千里之堤,摧枯拉朽。” 如何对抗流言,祝筝也有一些心得,这东西就怕拧成一股绳,拧不成了自然就散了。 所以务必得让容衍回太傅府去住,要让想中伤的人感到困惑,要让想为他辩护的人有话可说,流言与流言之间分庭抗礼,自会对消一大部分。 况且,人人都说他朝中繁忙,住在宫里或是太傅府,他也不用劳顿奔波了。 只是偌大的听箫苑中少了个人让祝筝颇有些不习惯,忽然得了许多用不完的闲空儿更是不习惯。 祝筝除了陪陪姐姐,就是到处发呆,让人在万物吵闹的夏天也觉出几分天地寂寥来。 流风也有些日子没来了,安逢雪倒是在,但她话少,平常也基本看不到人影,只有祝筝叫她的时候,会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 她忍了几日,终于忍不住问些有的没的,为的是打听一两句容衍的近况。可惜安逢雪不比流风的漏勺嘴,只问什么答什么,譬如祝筝问的“你们大人最近还好吧”,只收到了一句“还是老样子”的回答。 祝筝问了几句也没了兴致,安逢雪看出她心情不佳,接着道,“大人交代过,如果姑娘觉得闷,可以出去走走,不必一直拘在这苑子里。” 祝筝若有所思,默了默,“那我能回一趟祝府吗?” 她利落点头,“属下这就去备车。” 安逢雪一路陪着祝筝回了城区,但马车没有停在祝府门前,而是按照祝筝的要求停在了祝府附近的桥头。 祝筝下了车,交代了一句自己走过去,转过桥头却换了一身行头,去了和祝府相反的方向。 方府门前,一个遮着脸的姑娘把一个布包塞给门童就要走,结果两个脸嫩的小门童都是死板脾气,一个非拽着不让走,一个即刻就去通传府中了。 不多时,方惜辰一脸笑容地跑出来,“阿筝!我一听就知道是你!” “……” 祝筝扯掉脸上的帕子,本想速战速决的想法破灭,她现在对方惜辰说的话还有些后怕,但既然已经被逮住了,一时半会儿也跑不掉了。 她只得认命,同意了进府小坐一会儿,顺便也可向这个话多的打听打听太傅大人近况,看他的风评有没有按着她的计划回转些许。 方惜辰热情似火地架着祝筝进到方府的会客室,一只黄头红脸的大玄风的鹦鹉挂在屏风旁,站在乌木架子上梳毛,威风凛凛,趾高气扬。 方惜辰拿出一把果籽喂了喂它,“你来的巧,我刚准备和三红出去溜溜,再晚些就遇不到了。” 祝筝环视了两圈,会客厅内只有她和小方公子两人,她微微凝眉,指了指这只眼熟的鹦鹉问,“三红……是它吗?” “对啊。”方惜辰点头,摸着鹦鹉的头介绍道,“排名老三的红脸蛋,所以叫三红。我大哥在我小时候养的,起先是为了锻炼我说话,结果长大了嫌我话多太烦,让我只能跟三红说了。” 祝筝挠了挠头,又恍然大悟,接着又挠了挠头。 方惜辰喂完三红蹦跳到祝筝身边,“阿筝,已经过了快十天了,你这次来,是给我送扇面的吧?” “嗯。” 祝筝把手里的绸布扇套递过去,见方惜辰一脸期待的拆,紧张地咽了咽。 现在她和容衍正在热火朝天地避嫌中,不具备突然要他题个扇面的条件了。何况是她欠别人人情,总觉得找容衍兑不太好,可是一直欠着小方公子的人情也不太好。 在两个不太好之中,祝筝想出了一个不甚光彩的万全之策。 她在书房里翻找了一通,偷偷对着容衍的字摹了几遍,总算将扇面题了。 纸扇呼啦一声被打开,上面笔走龙蛇写着四个大字。 “静以为先。” 眼下祝筝能理解大方公子为什么给小方公子这样的祝愿了,因为她也想这样祝愿了。 方惜辰长相清秀,安静下来的时候,算得上是个翩翩佳公子,例如他现在拿着扇子对着太阳看的样子,就显得有气质许多。 气质佳公子拿着扇子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好久,呆愣了好久,沉默了好久。 祝筝在这片沉默中逐渐忐忑了,生怕被看出破绽来。 “阿筝……”方惜辰忽然抽搐了两下,嘴里像含了一个热果子,磕巴道,“太傅大人……他、他他居然知道我的表字……” 缓了一缓更高声道,“阿筝!!大人知道我的表字啊!!” “……” 祝筝懊恼地拍了拍脑门。 大意了,早知道该写个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的。 方惜辰捂着心口顺气,拿着扇子就往外走,“我马上去一趟刑狱司,给我大哥看看!” 祝筝急的拉住他,口不择言道,“小方公子冷静,你也知道太傅大人性情淡泊,一向不喜欢招摇。” 方惜辰闻言思索了一阵,想笑又勉力做出个庄重的姿态道,“阿筝说得对,我现在也算是太傅大人密友了,不能太哗众取宠了。” 话音落地,会客厅外却急匆匆路过一个人影,方惜辰还没坐下的屁股立马弹起来,“大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方守谦瞧向祝筝,礼节性点了个头,淡声道,“取个东西,马上走了。” “咳咳!咳咳!”方惜辰却忽然咳嗽了起来,一边咳一边蹿到他身旁拼命拿着扇子扇起风来。 方守谦被迫停住,瞄了他一眼,“你有病吗?” 方惜辰嘿嘿一笑,“新得的扇子,大哥掌掌眼?” 方守谦冷着脸皱了皱眉,瞧见方惜辰手里的扇子忽然一怔,接过来拿在手里细看,一张严肃的脸紧绷着像在审什么案宗,半晌道,“当真是太傅大人的字迹,他为何要给你题扇面?” “这你就别管了。”方惜辰满脸得意,“我早说了,你还不信,现在你欠我一百两银子。” 方守谦一阵无言,“所以太傅大人还真请你喝茶了?” 方惜辰:“当然啊!阿筝也在,阿筝给我作证,你说是不是?” 忽然被点名的祝筝一愣,“啊,是……” 方守谦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咬牙道,“扇子没收了。” 方惜辰不干了,“这上面写的‘静先’啊哥,你要是想要,也去求求太傅大人,让他给你题个‘三红’呗!” 乌木架子上的鹦鹉听见有人叫它,高声学舌道,“三红,三红!” 方守谦脸色一黑,“不许叫!” 方惜辰哈哈大笑起来,“看看看看,三红都不满意‘三红’横行霸道了。” 方守谦一拂袖子,把扇子还给方惜辰,黑着脸走了。 祝筝看这两兄弟斗嘴,听的迷糊道,“你哥的字也叫‘三红’吗?” 方惜辰闻言捧着肚子笑的更厉害了,笑了好半天才有力气解释给祝筝听。 “当年我和我哥念书的时候,书院让起个绰名,我哥没问清楚什么叫绰名,以为让写家宠的名,所以提笔写个‘三红’就交了上去,然后我哥就被叫了整整五年的‘三红’……” “现在书院很多同窗变成了同僚,有事没事还都叫他三红呢,我听见这俩字就高兴,他听见这俩字就跳脚。” 的确是个趣事儿,祝筝却没笑,她的心思自打听见起绰名时就高高吊起了,定了定神问道,“是哪个书院?” 第99章 谁是青杉? 四海书院坐落于盛京城以南的试剑山顶,汇集着世家高门的青年英才,久负盛名。 试剑山形似长剑,因此得名,其高险难登,与世隔绝,更是为这座书院平添了几分难进难出的审慎意味,引得无数学子竞相前来。 山间栈道上翠色正浓,一名个头不高的少年身着青色文袍,头戴素色儒帽,背后背着个硕大的书箱,压的瘦弱身板摇摇欲坠。 及至一条河岸,对面便是四海书院大门,河上的窄桥阶陡,青衣少年满头是汗,暂且停下来把书箱放下,准备喘一喘气理一理衣冠。 没料到刚放下书箱,顶上的棉绳忽然断了,几本扎好的竹简骨碌碌滚远,顺着桥面掉了下去。 青衣少年懊恼探头,恰逢桥下泊着一艘船,竹简掉进了船舱里,头戴斗笠身着蓑衣的撑船艄公,把竹简从桥下抛了上来。 少年稳稳接住,感激道,“谢谢船家!” 那人一抬斗笠的帽檐,摆摆手道,“小事。” 斗笠遮着,没看清长什么样,听着倒是个挺年轻的声儿。 青衣少年再谢了两句,背着书箱过了桥。 第二日,还是一身青衣的少年又从窄桥上过,桥边还停着同一艘小船,同一个艄公靠在船上打盹,斗笠盖在脸上。 第三日,艄公盘腿坐在船头上钓鱼,青衣少年在桥头同他挥手示意,他亦挥了挥钓杆。 第四日,天不亮便下起了大雨,青衣少年风雨无阻,还是背着书箱出现了。 雨帘蒙蒙,河水被雨点砸的激荡不休,甚至看不清河上有没有船,少年脚步匆匆地上了桥,石阶上满是雨水,脚步一滑扑通栽了个跟头,掉进了河中。 少年立刻慌乱呼救,沉沉浮浮不知泡了多久,终于等到一个人影扎进水里,游过来将少年拖上了岸。 青衣少年呛了水,万幸还没失去意识,看清救人的恩公捡起了斗笠,正是前几日还了书简的艄公。 “谢谢……” 两人进了一旁的凹崖壁下躲雨,崖前一棵巨大的柳树枝条垂落,像门帘一样隔绝了呼啸的雨幕。 艄公年轻的脸初见俊逸的轮廓,黑发凌乱在眉眼间,即使浑身湿透,也并未显出窘迫来。 少年还在吐水,单薄的青衣紧紧贴在身上,他瞧了一眼,把身上的蓑衣脱了扔过去。 “这位同窗,今日暴雨学堂休假,没人告诉你吗?” 这人生了一把好嗓子,声音清透,带些恣意飞扬的意味。 青衣少年抱膝坐在一块石头上,一双后怕的眼怯生生地看着他。 他脱了蓑衣,露出了底下的一身湛蓝圆领袍,笑道,“怎么?四海书院的襴服你不认得?” “认得。”少年白着脸弱弱点头,“但你为什么……” 襴服公子像是知道要问什么,答道,“只是偶尔撑一回船,渡几个人,算日行一善了。” 说着他折了一枝柳条,在沙地上写两个字。 “祈隐。” “你呢?”祈隐抬头,“你在书院里叫什么?”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没见到夫子。” 整整三天都无功而返,四海书院的监院夫子以各种理由搪塞推辞入学事宜。 祈隐背光站着,瞧了一眼坐在石头上的人影,湿漉漉的蜷成一团,他转了转手里的柳条,又在沙地上写了两个字。 少年跟着念了一遍,“青杉。” “你我有缘,既然着一身青,不如就叫这个。”祈隐又用柳条尖儿点了点自己的名字,“再去找韩夫子,就说我起的。” 他说完就扔了柳条,捡起斗笠准备走了。 “祈隐公子,”少年叫住了他,“为什么帮我?” “日行一善。”祈隐声线闲散道,“今日没渡到一个人,就行在你头上吧。” “谢谢……” 祈隐没回头,摆摆手走了。 这便是二人的初识,祈隐得到了三声“谢谢”,青杉得到了一个新的名字。 祈隐说的没错,他们确实算得上有缘。 几日后雨停,书院复课,韩夫子一早带来了个新面孔,一身青衣,背着一个硕大的书箱。 韩夫子也没介绍,只让去坐下,少年打量了一圈,捡了个最角落的位置。 祈隐坐在窗边,还是一身湛蓝襴服,在晴好的阳光之下更显姿容过人,特别是一双眼睛,飞扬流转的神采似火彩斑斓。 青杉犹豫了会儿,并未前去寒暄。 韩夫子说了两三句废话,准备开始上晨课,祈隐却忽然开了口,“夫子,我要换学舍。” 话一出,学堂里许多目光落在他身上,夫子还未说话,他身后先冒出一道声音。 “兄长与我同住,有什么不称心吗?” 祈隐看也没看说话的人,冷声道,“我不是你兄长。” 韩夫子脸色僵硬地转为满脸堆笑,“殿……祈隐想换哪里的学舍?” “最末那间。”祈隐看向人群角落,“舍友换作青杉。” “青杉?”韩夫子愣了愣,“谁是青杉?” 人群中举起一只细白的手,“我……” 韩夫子满脸迷茫,思索了好一会儿,目光在两个书院最得罪不起的大佛身上巡了几个来回,最后又恢复了慈祥道,“那祈隐就和青杉一间,长生调去和苍叶一道,这样可好?” 祈隐略一颔首,表示满意。 叫做长生的却看向了举手的新面孔,唇角微勾道,“学生但凭夫子与兄长安排。” 四海书院占地开阔,学舍也比别处宽敞,两人一间的卧房外头,还外带了一间小书阁,以供温习功课。 青杉上完第一日的课,晚上顺着指引牌找到最末的学舍时,祈隐已经在房里等着了。 两人闲话了几句,便到了睡觉的时候。 烛火摇曳,学舍的小窗透过浅淡的月光,祈隐换好寝衣,盘腿坐在床榻上,看着穿的严实的青杉道,“你睡觉不脱衣裳?” 青杉握着领口,谨慎答道,“我自小暗疾缠身,晚上格外畏寒。” 祈隐眼里浮出些意味不明的笑,“既是畏寒,同窗之间理应友爱,不如一起睡,当我日行一善了。” 青杉吓得往后退,“不可!” 祈隐:“为何不可?” 青杉脸色涨红,磕绊道,“因为……因为……” 祈隐双手抱胸,挑了挑眉打断,“因为你是女子。” 青杉愣愣抬头。 “姑娘可知四海书院为何起绰名,是因为送进这里的每个人都不是等闲之辈。”祈隐语调平常,却含了古怪的同情,“这样三流的伎俩也敢使,我该称你一句勇气可嘉,还是愚不可及?” 祈隐平稳的语调有如巨石砸下,砸的月光下细弱的身影晃了晃,好半晌,才低声为自己辩解。 “我有迫不得已的难处,家兄卧病在床,怕错过了春试,才出此下策,让我替他前来……” “哦?”祈隐拖长了尾音,顿了顿道,“祝家二公子祝隆日日眠花宿柳,我竟不知,何时累的卧病在床了?” 一句话说的面前那张脸血色尽失。 祈隐接着道,“祝府上还有两位千金,年岁小的那位在德训女学受教,大的那个……” 他顿了顿,“就是你吧,祝清。” 被轻飘飘叫出名字的祝清像被扒光了衣裳,一张清丽的脸瞬间惨白无光,眼中涌上层层无措与惶恐,良久,强作镇静地问,“阁下是什么人……” 祈隐冷淡道,“你的身份我查出来了,你想知道我的,自己想办法。” 祝清紧攥着掌心,指甲陷入皮肉也不觉疼,良久,忽然笑了一声,“阁下既然查了,也应该知道我家门如何了。” “祖母打点上下才得一入学名额,二兄弃若敝履,却是我的求之不得。”祝清低着头,唇边带了一丝苦涩,“因久仰书院盛名,存了私心冒险前来,也早知骗不了一世,不论有何后果都是咎由自取。” “眼下我不能也不会阻止公子揭发我,反正回府也是死路一条,在书院被打死,也算圆了我的心愿,算得上死得其所了。” 她声音很轻,语调也算镇静,镇静地说出了一番慷慨陈词,只是薄被下颤抖的手臂出卖了几分外强中干。 祈隐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唇角微动道,“我为何要揭发你?” 祝清闻言抬头,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书院只说不许,真有这样的事会如何处置,我倒是好奇。”祈隐目光玩味,似是发现了天大的趣事。 “能混进来是你的运气,多久不败露要看你的本事。” 祈隐抱着衾被起了身,“以后我睡书阁,你睡里间,好养足精神。” 及至门口,脚步微顿,他回身又道,“坚持久一点……别叫我失望,阿清。” 第100章 同一个皇后 祝筝得知方家两兄弟也在四海书院时,其实并不十分震惊。 她略想了一想,和祝清年岁相当的世家子弟,应当都是姐姐的同窗,只是她最近心思不在这上面,竟没想到问方惜辰。 不须祝筝催,方惜辰泡了一壶龙井茶,打开了他引以为傲的话匣子。 零零碎碎的书院日常中,提到了很多人,祝筝竖起耳朵捕捉到两个人的名字,揭开了一段被岁月尘封的往事。 青杉和祈隐。 在方惜辰口中,青杉身子瘦弱却刻苦耐劳,常常天不亮就在学堂里准备上课。祈隐则相反,天资过人又傲气凌人,总是姗姗来迟。 这样的两个人却同住一间学舍,祈隐总是捉弄青杉,无伤大雅的玩笑,青杉也不生气,一副逆来顺受的脾气。有旁人见了,也起了捉弄这个小个子的念头,没成想被祈隐好一顿揍。 方惜辰讲到这里,忽然捏着茶杯停了停,问祝筝:“你觉得这个祈隐和青杉关系怎么样?” 祝筝早听出了青杉是姐姐,只能强作糊涂道,“听起来像是还不错?” 方惜辰一惊,“你怎么听出来的?” “直觉,直觉。”祝筝干干笑道,“小方公子请继续。” “我直觉不如你,一开始都没看出他们关系好或不好。”方惜辰啧了一声道,“最起先,两人像平常的同窗一样,看不出什么异常。渐渐的,祈隐也不找人麻烦了,反而总是袒护青杉,再后来,眼看着二人形影不离,做什么都黏在一起。” 方惜辰犹豫了会儿,“现在呢,你听着他们是关系如何?” 祝筝看出方惜辰话里有话,引了引话锋,“小方公子莫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这件事我本想烂在肚子里,但实在是憋闷的很……”方惜辰面色沉重但又隐隐兴奋,“有一回我去学舍里借东西,看见青杉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祈隐在一旁打扇子……打着打着……” 方惜辰再次欲言又止,祝筝适时出声鼓励道,“他怎么了?” “他……他他忽然偷亲了青杉!” 祝筝面色一沉。 “我早说过四海书院把一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关在一起,迟早要出事!谁都能出事,就祈隐万万不能出事啊!”方惜辰见震住了祝筝,神色更加凝重道,“所以我猜后来太傅大人那么着急给大皇子殿下选妃,大约也是知道了什么风声。” 祝筝顿了顿,顺着话道,“这么说,祈隐就是大皇子殿下。” 方惜辰一怔,立刻捂嘴道,“我可没说啊!” 祝筝确实没想戳穿他,但没想到他自己说漏了嘴,竟然如此顺滑地就交了底,她并不想吓得方惜辰不敢再说下去,安抚他道,“不算小方公子说的,我一早从别人那里听过了。大皇子的化名叫祈隐,二皇子的化名叫长生,对也不对?” 方惜辰松了松气,惊喜道,“你都知道啊?” 祝筝点头,“嗯。” 虽然刚刚才确定,但她确实知道了,算不得诈方惜辰。 方惜辰与聂如柯相比,心防虽有,但约等于没有,只有一点微弱的良心作祟,如果祝筝表现的都知道,套话要简单的多。 “小方公子不必太过紧张,我们既然都知情,便应算是求证探讨几句闲谈真假,天知地知,随风而去,不会飘出这个房门半句。” 这话实在说在了方惜辰的心坎上,对嘛,人就应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报之以求知若渴的态度去说,算不得嚼舌根聊八卦。 此时再看祝筝如遇知音,试探道,“这样说来,大皇子那个蹊跷的病症你也知道?” “知道。庆历十二年,大殿下眼疾发作,药石无医。”祝筝将听过的消息杂糅一番,“次年,圣上宣布废长立幼,满朝哗然。” 庆历十二年,也是姐姐故事里的“阿隐”消失的时间。 听来姐姐与大殿下确有过一段朦胧的情愫,因为眼疾和废储,少年意气不再,不肯再见姐姐也不是说不过去。 只是他那个眼疾,确实如小方公子所说的蹊跷,时机,症状都疑点重重。 祝筝皱眉,问道,“以前听闻二殿下也患过眼疾,是太傅大人所医,是谣传吗?” 方惜辰摇头,“这倒不是。” 祝筝疑惑道,“两人竟然一起病了,二皇子的被治好了,大皇子的怎么会治不好?” “这件事我也听过许多猜测,一说这是公仪皇室的血疾,二殿下病症稍轻,尚能医治。”方惜辰抿了一口茶,“二则说二殿下并未染病,只是因为皇兄患病,哭坏了眼睛。” “一”还尚且能说勉强合理,这“二”真是听的祝筝不禁冷笑了一声。 公仪休生性残凉,却最喜欢表演情深,兄弟父子师生君臣,一并道貌岸然地处之。有些人还真能被他骗过去,但在祝筝眼里,总有种恶鬼学人的诡异悚然。 祝筝神色冷了冷,又挑了一个疑点,明知故问道,“方才提到在书院中换过一次学舍,大殿下和二殿下似乎并不太亲近?” 方惜辰难得沉默了一会儿,深邃说道,“半路兄弟再怎么亲近,也会有隔阂的。” “半路兄弟?” 方惜辰顿了顿,“大殿下和二殿下并非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你应该也知道吧?” 公仪灏乃孝灵皇后所出,公仪休生母成谜,这是众所周知的事,祝筝点点头,“我知道,两人同父异母。” “不不不,”方惜辰边摇头边摆手,压低了声道,“是……异父异母。” “什么?”祝筝愣了愣。 “以下全是坊间谣传,我只说来,你当个玩笑听听。”方惜辰放下茶杯,凑近祝筝,更小声地开口。 “有人说,当今圣上的孝灵皇后,和与先帝同葬的佑贤皇后,其实是同一个皇后。” 祝筝彻底愣住了。 先帝名讳为公仪伏光,按辈分,是当今圣上公仪赫律的皇叔。 其与佑贤皇后乃是少年夫妻,两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帝后育有一子,名为公仪齐。 先帝一生勤于政务,积劳成疾,壮年猝薨,佑贤皇后与皇子公仪齐守灵七日,火烛不慎点燃灵帐,一同葬身于大火之中。 一时间朝中大乱,幸得彼时的昭贤王,也就是先帝之侄公仪赫律主持大局,将三人合葬于天子山皇陵,在众望所归之中得继大统,稳定朝纲,平而顺之地力挽狂澜,是一段天佑大雍的佳话。 这便是祝筝听过的故事。 但方惜辰短短的“同一个皇后”,不异于一颗惊雷平地起,暗含的不止谋反篡权,夺妻掠子的秘辛。 方惜辰背靠近椅背,望天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总说大殿下的病蹊跷了吧?” 祝筝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真假另说,她对方惜辰“八面风”的名头是更加佩服了几分。 但是隐约哪里不对…… 按方惜辰说的“异父异母”,应该在暗示公仪灏就是先帝的独子公仪齐,却有说不通的地方,若是在戏文里,公仪赫律使了手段,为的是夺皇位,抢皇后,那又何必留着公仪灏,还在早年甚至立了他为太子? 还有……公仪赫律后宫空置,从未封妃,公仪休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祝筝满肚子疑问,只能先按着顺序问,“先帝崩逝,当真是因为积劳成疾吗?” 若是夺权为真,想必也有着刺杀鸩杀的隐情吧。 方惜辰却露出个拿不准的神情,叹了一声道,“先帝一生为社稷呕心沥血,还未被封王时一直驻扎在北疆,赫赫战功之下,也许留下了什么未愈的旧伤吧……” 祝筝停了停,忽然忘了接下来想问什么了。 她听到了一个词儿,北疆。 以前她也觉得奇怪过,公仪赫律身体一向不好,怎么会常年往返于不利于将养的北疆成须山…… 电光火石之间,祝筝抓住了一闪而过的念头,崇弘子大师常年不下山,不知皇权新替,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天子”,会不会是已经崩逝的先帝公仪伏光? 若真是这样…….那封信里崇明子大师允诺要辅佐的太子…… 恐怕并不是公仪休……而是公仪齐。 也就是如今的大皇子,公仪灏。 祝筝的思绪如破竹之势联动万千,这一年来的见闻如抽丝剥茧,如玉珠穿线,突然畅透敞阔的令她反应不及。 门外日光如铄金,照亮了静静坐着的祝筝,她脸色如常,心湖却翻涌激荡的几乎忘记了呼吸。 如此,许多事便都说的通了……鲜少提及的皇室往事,古怪难言的两个太子,讳莫如深的太傅大人…… 是了,讳莫如深。 一直以来,祝筝对容衍看不透,读不懂,不敢进,不愿退,往复在试探与退却之间,其实都是因为公仪休的存在。 可似乎……这个心结并非一颗死结了。 若真的如她所想,接容衍下山的是先帝公仪伏光,那么太傅大人的那些表里不一和欲言又止,倏然都有了同一个答案。 他在深筹远谋,故布迷云,然后在迷云中隐匿的彻底,孤身一人穿梭在荆棘丛生之中小心汲营,以盼有朝一日仍能兑现旧日的诺言。 若是旁人,守诺到先帝仙去恐怕已是仁至义尽,但偏偏是执着到古板的容衍,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轻易算了。 可谈之何易,行之何艰,容衍这般背负的不止恩重如山,还要算上他们一家的仇深似海了…… 祝筝忽然站起了身,什么也没说就往外走。 方惜辰话说了一半,在背后叫了一声,“阿筝?” 祝筝连句再见都没顾得上说,走着走着已然快步跑了起来,一路跑出方府,跑回桥头,脚步不停,心跳声甚至震的她耳朵发痛。 安逢雪站在马车边上,看见祝筝匆忙的模样,上前迎了迎,“四姑娘?” 祝筝抓住她的手,利落地爬上了车,上气不接下气道,“带我去找你家大人,我有急事,必须马上同他见一面。” 第101章 祝筝 安逢雪跟着祝筝一起进了马车,向祝筝道,“姑娘先回听箫苑吗?我着人去通知大人。” 祝筝摇头,脸上显出几分急切,“去太傅府,更快些。” “好。” “有劳。” 马车转向去太傅府,安逢雪坐在祝筝对面,望着她红扑扑的脸色,眼角眉梢虽隐有忐忑,但唇角带着压制不住的笑意。 不同于在听箫苑中见到那种疏离规矩的笑脸,四姑娘像此时这样,乌黑的眼睛都笑的弯起来,才是真正开怀的时候。 安逢雪不仅知道这些,她还知道祝筝怕蛇不怕虫,吃甜不吃酸,能爬树会凫水,抓知了抓蝴蝶却从不抓鱼,因为她吃许多鱼肉都会长疹子…… 细说起来,祝筝甚至算得上她最熟悉的人之一。 而这种渊源,要从安逢雪遇到容衍说起。 安逢雪第一次见到买下她的人,比想象中年轻,过于年轻,也许不过十八九岁,即使刻意将自己扮的沉稳老成,那张脸却还是显出稚嫩。 得知他就是当朝太子的亲教太傅时,安逢雪眉头紧锁,觉出这个皇朝的岌岌可危。 但没过多久,她就发现她不该以貌取人,小看了这位年纪轻轻的“太傅大人。” 像安逢雪这样的被买下或被救下的孤儿还有许许多多,他们一同接受了最好的训导,崇文的进书院,尚武的进武馆。 等学有所成,容衍只说了一句,想走的可以走,报仇的报仇,谋生的谋生,他概不过问。但若是都不想,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可以留在他这儿谋份长差。 安逢雪选了留下。 留并非留在太傅府,而是成为暗卫,被安插进不同的地方。和安逢雪一同学武的几个人,探雨追雾石拂霜,进宫的进宫,出海的出海,各自都谋定了前程。 容衍并不干涉他们如何做,只要求每隔五日传回一张邸报,记清所有见闻,用蜡管封好,传回太傅府。 安逢雪因外貌殊异,个头矮小,不好安排进宫进府,只好一直呆在太傅府中做些洒扫。 大人书房里挂的一副亲写的字,“谋全局者,必谋一域。” 她慢慢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和大人日后的算无遗策是怎么来的,一谋一策靠着千百张邸报堆砌而成,明里暗里的纠葛,交织出了大雍朝上朝下的层层密网。 密网面前,是无数深夜,是烧灯续昼,是书房窗上映出的孤零零一个长影。 安逢雪在太傅府待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接到自己的差事。 她被安排去蹲守祝府。 相比其他人的差事,安逢雪分到的这个府门既不是朝廷肱骨,也没什么动乱苗头,显得颇有些平平无奇。 于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容衍只叮嘱,“三日一报,事无巨细。” 安逢雪跟了祝府半个月,很快弄明白了派给她这个差事的前因后果。 这府上的三小姐祝清顶替了二少爷祝隆的名儿,去了四海书院,和大皇子殿下做了同窗同门的舍友。 拙劣又浅显的把戏,想必大人早知端倪。 探雨告诉她,大人对大殿下身边出现的人一向严格,要尽快摸清是哪方势力的手笔。 这是安逢雪的第一份差事,她自是极其重视。 祝府如今虽没落,但毕竟世出过几个武将,护卫森严,她不好潜进去。只好每日蹲守府门前,记下每一个人出府的时候见了谁,做了什么,尤以祝清为首的几个小辈的动向最为详细。 二少爷祝隆成日里花天酒地,三小姐祝清像是最普通的闺秀,顶多是休假返家的时候,会把书院里的书偷偷带回来,其他一概循规蹈矩。 至于四小姐…… 安逢雪第一次见到祝筝时,她大约十岁出头,正在爬墙出府,把正在想办法爬墙进府的安逢雪吓得不轻,一个翻身跳进了矮木丛。 祝筝警觉地动了动耳朵,“谁在哪儿?” 安逢雪不敢出声,祝筝拿了一根棍子杵了杵木丛,果真杵到了人,直接问道,“你是贼吗?来祝府偷东西的?” 安逢雪见被抓到,顿觉懊恼,没露头,缩起来闷闷“嗯”了一声。 祝筝听出是个小姑娘的声音,愣了愣,并未呵斥让她出来送官,反而取下头上的翠玉发簪扔进木丛,小声道,“别来祝府了,被这儿的护院抓到了,会把你打死的。” 这只翠玉的发簪最后被连着邸报一起,呈给了容衍。 安逢雪没见过别人的邸报写成什么样,也许有着惊心动魄的大事可说。 但祝府可没有这些,所以她的邸报里尽是这样毫无用处的讯息,祝清祝隆祝筝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心情如何,看多了甚至能摸清几个人的脾气秉性。 容衍看了也没什么特别的交代,他的心力已经被细分的太过零碎,无暇顾及。 变故生在庆历十二年间。 大皇子突然患病失明,接着是废太子,二皇子被立储,殿前陈情,请求太傅大人继续教导他,能让他成为皇兄一样的人。 容衍不置可否,公仪赫律一道圣谕,替容衍答应了。 自此如坠魔窟,二皇子比之大皇子,阴晴不定,两面三刀,简直是麻烦精转世。 光是收拾他闯出的烂摊子,已经够让容衍分身乏术。 宫中飘摇,不料安逢雪这边也出了事。 祝隆死了。 安逢雪回府禀报时,说祝隆死在了大殿下的金香楼,容衍眉头紧皱,问了一句“大皇子去过祝府了吗?” 安逢雪答,“没有。” 容衍“嗯”了一声,让她盯紧,从三日一报改为一日一报。 时光如水,三年一晃而过。 这三年大皇子性情大变,深居简出,圣上迷上了药丹之术,身体逐渐亏空消弱,二皇子又不堪一用,朝堂上的事几乎全压给了容衍。 大人一忙起来,起居就简单到可怕,废寝忘食不是一天两天。 流风看不下去,大逆不道地抱怨,“我瞧着二殿下根本不是治国之才,大人却这样劳心劳力,为了什么?” 容衍以手抵额靠在椅子上小憩,许久才给了流风一个答案。 “为了天下太平……” 流风更口无遮拦道,“可这天下又不是大人的天下,太平了有人记得大人的好吗?” 容衍沉默了会儿,打发流风出去浇花,没事少说话。 安逢雪捅了个篓子,祝府的邸报大人已经好久没看了,但也没将她撤回来,不知是忘了还是另有安排。一日跟着祝筝去萍水巷时,见她从树上掉下来,没忍住现了身,和她打了照面。 暗卫绝不能被发现,这着实算莫大的纰漏,安逢雪写清了前因后果,由大人定夺她的过错。 容衍近日在处理襄南的兵变,三天没好好合过眼了,听见她提祝家的那个小女儿,像是忽然记起这样一个人,终于从公务中抬起头来。 出于大人嘱咐的事无巨细的原则,安逢雪把如何因为摘个青柑而现身的始末写的清清楚楚,同祝筝多讨得的一颗青柑果子也随邸报一并附上。 容衍浏览了一遍密报上的字,他静了好一会儿,望向窗外树影,忽然道了一句,“原来已是七月了。” 一枚小小的青柑果搁在桌上,容衍伸手拿过来,剥开放进了口中一瓣,安逢雪想阻止的时候已见大人皱起了眉。 七月尚早,青柑没有熟透,酸中带涩,还有些微微发苦。 字里行间写着一个姑娘,带着笑把这个青柑抛过来,笃定它一定很甜,哄着人陪她尝一口。 而容衍就这样被一个晚来的骗局骗了,相隔遥遥,还是主动受之。 品着口中的酸苦,容衍敛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未停下,还是一瓣一瓣地剥,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整个青柑果。 她说过的话,被容衍额外留意了下,“同味分甘。” 倒是极好的一个词。 安逢雪记得自己的过错,跪在地上自责,“属下失职,求大人责罚。” 容衍并无追究的念头,淡声道,“她骗你吃了这个,就当罚过了。” 因借了她的名头,容衍也仔细留意了祝家这个小女儿的名字。 他记性一向很好,也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但密网之中名字那么多,这个对他来说,并无什么不同。 容衍启唇念了一遍,“祝筝。” 两个字染上了别样的味道,又酸又苦,从舌尖滚过,带着果香气的回甘,飘散在空中。 第102章 她长什么样? 邸报的作用,最早是容衍为了适应大雍的朝堂生活,摸清那些陌生的名字身居何职,掌何权力,有无把柄…… 这是师父教过他的,走一看十,未雨绸缪。 唯一的例外,叫做祝筝。 例外在与旁人相比,她几乎毫无作用,于筹谋,于布局,一个并不出挑的世家中的小女儿,显得无足轻重。 但容衍过目不忘,记住了便是记住了。 第二次留意到她时,大约是次年开春,容衍在书房看折子,安逢雪像平常一样汇报着琐碎的事,再一次叫他听见了祝筝的名字。 说她在城西花铺里看上了一盆细叶月见兰,没有抢过旁人,垂头丧气地回了府。 恰巧容衍书案上也摆了一盆月见兰,疏于照顾有些奄奄。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做了多余的事,把这盆兰花给了安逢雪,着她放在花铺里。 被她买走的邸报传回时,容衍刚从宫里回来,他盯着那张邸报,上面写着她因为这一盆花叩谢了四方花神,给他的兰花起名“如愿仙”,絮絮叨叨地猜这盆兰会开出什么颜色的花。 容衍忽然道出一句,“晴空蓝。” 他答完,又觉出自己在对着一张邸报自言自语,唇角泛出意味不明的弧度。 凡事有一便有二。 听闻祝筝在各个书馆找一本志异的残本,容衍随手将书房里的书送了出去,她因此而高兴了三五日。 容衍早些时候看过那本志异,措辞颇为诙谐,他不记得自己看时有没有觉出趣味,只是看着邸报里的祝筝点评的几句俏皮话,却实在地有了一丝笑意。 接着是一盆文竹,一只螃蟹,两匣糕点,三枚银鹿……容衍只道是举手之劳的事,便能让她生出十分的开心与满足。 这种开心与满足,会再反哺给容衍,让他有些恍惚。 容衍记起他刚来到盛京时,和祝筝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大,或许更小些,公仪伏光专门给他辟了一处行宫。 此后他被困在朝堂之上,恰如祝筝被困在祝府之中。她找到了翻墙出去的办法,而他的墙……独矗于雪原之上,寂静荒芜,连半点微风都不能吹进来。 四方的天空里再没有成须山,修道的日子像是上辈子的事,在青瓦檐下见过的风霜雨雪,与那个竹牌上刻着的名字一道,成了日渐斑驳的旧日残痕。 他比谁都清楚,那样的时光,再也不会有了。 师父允诺公仪伏光的,“保他爱子顺利继位,保大雍社稷安康,天下太平。” 于是他也说,“为了天下太平……” 没说服流风的那个理由,真的说服过他自己吗? 他这条捡来的命本就了无牵挂,背负这些从无怨意,也知须拼尽全力。 但夜深人静时,容衍总会独自望着月亮出神,惨白的月光照亮这片陌生的土地,他的一己之力,如此杯水车薪,如此微不足道,这里的一切都似乎与他毫无干系。 社稷安康,天下太平,究竟是什么,师父没来得及向他解释,他只有在圣贤书上找出刻板的答案,叫人觉得空泛虚无,不甚实在。 可如今,容衍想,也许他能给出一个新的注解,世上有个与他同病相怜的小姑娘,因他的一些助力,而多出些自在和快活,可以去看花看草,去读诗追风。 即便不是为了师父,不是为了公仪皇室,他有了别的理由,说服自己做的这些,或许都值得。 四季一轮去一轮回,对容衍来说,不过是一日叠一日,没什么分别。 对祝筝来说,却是春赏百花秋望月,夏有凉风冬听雪。 她很有劲头地去找生活的趣味,四季在她这里鲜活分明,连带着容衍也分得一份生机。 这份丝丝缕缕的生机逐渐盘拢扎根,抽条生叶,似乎也能在冰天雪地里开出花来。 慢慢的,祝筝买了什么新鲜玩意,她觉得好玩的,不好玩的,容衍也会让流风去买同样的来看看。 买了什么吃食,她觉得好吃的,不好吃的,容衍也会去买一份回来尝尝。 他甚至养成了新的习惯,因为祝筝爱看志异游记,他也买了许多这样的闲书,因为祝筝贪甜,连带着他也偏爱了甜口的糕点。 流年轮转,她说的那句“同味分甘”,其实还在悄悄然继续。 这片天地下,有一个人的悲喜爱憎与容衍相连在了一起,这种感觉陌生而新奇。 平淡的一字一句里,渐渐滋生成习以为常的在意,若是祝筝好些天没消息,他竟然觉得牵挂,心中空着一块,像是在刻意等着什么。 但也只是等而已。 他最擅长的事便是等,没什么了不起。 在朝堂中站稳脚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年纪尚轻,毫无根基,须得万无一失的筹谋算计,才能一步一步走到寂冷的高台之上。 世人只道他缄默沉静,冷淡自持。 没人知道他暗藏的微小私心,何时从一粒沙子滚成了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向无声的冻湖,将冰面上砸开一道细小的裂缝,向无尽的远方蜿蜒开去。 这道裂隙透进一丝窄窄的亮光,是他唯一的松懈,偶尔能浮出水面,喘上一口气。 这样的奇遇已是额外的幸事,容衍一直以为他早就知足。 直到祝筝的及笄礼。 他莫名记下了日子,挑了许多礼物,最后选了一副血珀手串做贺礼,她往常偏爱明丽的颜色与物件,应该会喜欢。 安逢雪回来时,容衍正在窗边研墨作画。 “礼物未曾署名,四姑娘不肯收。”安逢雪道。 容衍瞧向那个未曾打开的盒子,附赠了半张纸笺。 纸上娟秀的字迹,谨谢了美意,婉拒了贺礼,寥寥几笔写的疏离得体。 即便不知道他是谁,但确是写给他的,打发一个越界的陌生人的语气。 陌生人。 容衍走笔有些乱了气韵,他索性停了笔,这是一张注定不会画完的画,也没什么可惜。 纸上画了他的那盆君子兰,兰花旁画了个倚窗看花的姑娘,花影斑驳掩映,看不清她的面容。 容衍垂眸不知在想什么,良久,像是无意中问了一句,“祝筝,长什么样?” 安逢雪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干巴巴道,“有鼻子有眼,很有精气神,很机灵。” 容衍默了默,目光落在案上那幅未完成的画上。 安逢雪会意,随手指了指,“大约像插画的瓷瓶上画的这种机灵。” 瓷瓶上画的…… 容衍目光转向瓷瓶……是猴子偷桃。 他却盯着瓷瓶出了神。 又过了几日,安逢雪听流风说,大人安排了帮太子殿下选妃,让礼部收集全京城已及笄的贵女画像。 那些画像送往宫中时,被大人扣下了一张。 那个脸上画着一只红乌龟的姑娘,被妥帖镶裱,挂进了书房的暗室里。 凡尘庸碌中,长日长夜长相伴,不言不语不相离。 恐怕连容衍都说不清楚,到底是在哪一日,他的在意逐渐丰荣,终于在暗无天日中长出骨血,滋生出了隐晦的欲求,让他在午夜梦回时,尝到了身不由己的滋味。 因为在宫宴名单上见到了她的名字,容衍破天荒去了。 只是看一眼,他告诉自己。 人群中有人向他祝酒,容衍隔着觥筹交错的杂音,执着地寻找一个人影。 远远的,她望向了他,画中人的眉眼流转,鲜妍灵动的叫人挪不开视线。 经书上说因缘际会,万数无常,容衍陡然冒出一个荒唐念头,经年前长驱千里,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相遇。 渺渺雪原上响起清越钟声,越过层层冰碛,这一场无望的暗茫跋涉,终于迎来尽头的天光。 容衍觉出心绪的摇动,确是只看了一眼,几乎是落荒而逃。 更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见过一面,便再不能满足于纸上那个不能说话不能笑的祝筝。 画虎画皮难画骨,书房里日夜看顾的画像到底呆板了几分,世上即使有神仙笔墨,也不堪描摹一颦一笑之间的动人心弦。 由奢入俭难,他开始“无心”制造偶遇,在曾经鲜少参与的集会和宫宴上频频露面,远望一眼伊人衣影。 可惜祝筝不常出席,又常常提前离开,十有八九是一场空等。 唯有一次最近,苏东陵的百花节上,她留下扮了杏仙,穿着广袖的衣裙落在人群后面,容衍隔着一丛花影,拿出佩箫,吹了一曲凤求凰。 箫声切切漫漫,花影一侧,伊人驻足,似乎在对躲在暗处的吹箫人好奇。 容衍站着,一动不动,她欲进前时,忽地被旁人招呼了一声,匆匆离开了。 容衍望着她的背影,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或是别的什么,在胸膛里鼓胀胀的回荡,叫他觉出一种涩意。 此时的他已经学会了谋权谋道,驾轻就熟,想得到什么,不是难事。 唯独祝筝,他没有过任何打算。 玩弄权术,不啻于与虎谋皮。 自己的结局早已心中有数,从未想过能有全身而退的一天。 她与他不相识最好,他应该永远站在她不曾知晓的地方,一生遥望足矣。 只是世有转机,教人预料不及。 听闻水榭诗会生了变故,容衍赶了过去,安逢雪一柱熏香把温泊秋弄睡了过去,拖着他换了间房。 月色如洗,烛泪低垂。 容衍端坐在榻边,仔细凝着眼前人的眉眼,有些失神,低低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祝筝。” 她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弱弱应了,“嗯。”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短短的一声,叫人心神不宁。 这也是他第一次离她这样近,近到她侧脸的影子落在他脸上,近到她颊上淡淡的红痣清晰可见,近到他心中鼓声阵阵,曾经的自抑自牧逐失序成噪噪鼓点。 祝筝身上酒气浅淡,却醉的厉害,容衍扶着她安置在榻上,她软绵绵地往后仰,整个人靠在他身上,温热的吐息扑在他颈间,像被柔软的藤蔓紧紧缠绕。 他想同她说说话,他知道很多故事,关于她的,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可下一句久久未曾响起。 即使容衍再自欺欺人,也有骗不过自己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想过她的模样,想过与她相见的光景,从年少深沉的梦里开始,光是第一句要说什么,都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只是没有一种,是她这样倚在他胸膛上,一双手扯烂了他的领口。 容衍一边制着祝筝乱摸乱抓的手,一边喂她喝水解酒,脸色肃正地在心里想着,也许应该先告诉她他是谁,告诉她他为何会来这里…… ……还有那些繁杂迤逦的心思,应该先说哪一句,才不至于让她觉出古怪与唐突。 他静了许久,忖了许久,最后却一句也没说出口。 因在容衍思索的间隙,祝筝兀然将他扑倒在了榻上,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他的唇。 第103章 我对你什么心思,还不够明显? 马车停稳在太傅府门口。 据门童回报,太傅大人近日住在行宫里,好久没回过府上了。 本想改日再说,安逢雪却不肯,一路把祝筝带进了太傅府上的偏花厅,自己亲自去宫里递信了。 祝筝守着一壶茶等着容衍,茶凉了再续,续了再凉,等到了日落西山,等到了月出东山,都没等到半个人影。 夜幕低垂时,天色变了变,阴云密布,下起了急雨。 她想着容衍不会回太傅府了。 正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时,门外传来动静,安逢雪冒出头,“四姑娘,大人回来了。” 祝筝连忙起身出去,远远看见流风打着伞,搀着一个人,招呼道,“四姑娘!” 祝筝几个快步迎过去,还没看清什么状况,流风身上的人就朝着她倒了下来。 她下意识伸手接住,被抱个了严实,浅淡的冷梅气混着湿气扑在脸上。 “大人这是怎么了?”祝筝问。 “最近公务太多,大人没日没夜地忧思操劳,前几日伤了风,一直没好好吃药,也不肯停下休息。” 流风幽怨地回报,“今早大人起来的迟,且脸色很不好,我偷传了文太医过来,刚抓了药,还没来得及熬,大人听到雪妹来传的消息,说姑娘来府上了,非要回来瞧瞧。” 祝筝蹙眉,碰了碰容衍的额头,果然一阵不寻常的热意,她揽住身上的人往卧房走,流风打着伞跟着,到卧房门口还想跟进去,被安逢雪拉走了。 大人走路都不稳当,缓沉的步伐踉跄摇晃,祝筝搂住他的腰,连拖带抱好不容易才把他扶进了房中。 刚碰到床榻边沿,她一松力,小山一样的人便带着她倾倒了,祝筝被他压倒在身下,眼前对着的一张俊脸神色苍白,带着些闷红的病气,眼睛半眯着睁开,哑声开了口。 “你来看我了。” 窗外传来寥落的雨声,帐中昏暗无光,祝筝看不清他的眼睛,只听见这句开场白,想起根本不知道他病了的事,莫名有些心虚。 祝筝没吭声,想先坐起身来点个灯,容衍却压着她不肯动,把脸埋进她的肩窝,深深叹息一声,往常清沉的声音沙哑的厉害。 “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他的外袍上浸满了夜雨的湿寒,耽搁久了保不齐病的更重,祝筝狠心推开了他,“快把湿衣服换了。” 祝筝起身,在房里寻了个小烛台点上,卧房里亮起微薄的暖光。 容衍被祝筝推开后,翻身躺在榻上也不动弹,像一只长手长脚半死不活的大病猫。 祝筝见他一副不能自理的模样,利落地上手帮他解了衣扣和腰带,三下五除二地剥掉了层层湿着的衣裳,指尖无意碰到的皮肤都烫的吓人。 她的一张小脸绷的紧紧的,脱完衣裳扶着他靠在床柱上,自己跪坐在榻上,拿过一条干布帛给他擦头发。 因祝筝坐直了身子,容衍半躺着,比他高出一截。容衍乖乖地仰着头任她摆布,擦了一会儿却来抓她的手,气的祝筝拍了他一下,“大人别闹了。” 手背碰到手背发出响亮的声来,容衍微仰着下颌,沉着一双微红的眼睛看她,忽然道,“你不高兴。” 祝筝一怔,闷闷“嗯”了一声。 也许是脸色太凝重严肃,叫他有此一问。其实容衍问之前,祝筝没发觉自己不高兴,看到人生病有几个人能高兴起来的。 容衍静了一会儿,却问,“为什么?” 祝筝把布帛盖在他头上,“大人还敢问为什么?” 容衍目光有些散,看起来没有往日灵光,缓声道,“我以为,你在等我回来。” “谁在等你?”祝筝皱眉道,“大人不知道在下雨吗?病了也不看病,抓了药也不吃,守着宫里的太医院不用,偏偏淋着雨来回折腾,是觉得自己钢筋铁骨吗?” 容衍眸光暗了暗,“所以,是不希望我回来?” 祝筝仍拧着眉,对他接的话一阵无言,在这无言中,容衍就要站起身来,祝筝连忙按住他的肩,“大人你要气死我吗?” 容衍仰头看她,“我现在走,还不能消气吗?” “当然不能!” 因为病着,他眼下薄透的皮肤都烧的红红的,显出一种彻底的迷茫来。 “那你想让我……” 祝筝深知跟他说不清道理,气急地把他推倒,“躺好。” 见祝筝转身要走,容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去给你端药啊,祖宗。” 流风把药熬好了,祝筝端着回来时,容衍半倚在床柱边合着眼睛,烛火摇动下显出格外的苍白,被祝筝弄乱的额发遮着眉眼,看起来竟有几分惹人生怜。 “喝药了。”祝筝把药碗端近,轻声道。 闻言容衍微微抬眼,歪着头看向祝筝,没动也没接,像是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 祝筝抽出一个软枕垫高在容衍身后,从善如流地拿起勺子喂他,勺子刚挨上容衍的唇,他眉峰低垂,冒出一个字。 “苦。” 祝筝好脾气道,“药哪有不苦的?喝了病才会好。” 容衍侧开脸,速来冷静的声音染上了病气,竟像是在耍赖,“不想喝。” 祝筝端着药碗有些愣住,“大人……” 容衍唇边似有苦意,垂着眼道,“病好了,你就走了。” 这病猫哪来的道理?当她是请过来的太医吗?祝筝被他噎的想笑,面上佯怒道,“你不喝药,我现在就走。” 容衍转过来看她,半晌,伸手覆在她手上,扶着药碗却没完全接过去,清俊的下颌贴着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将药一饮而尽。 早这样多好。 祝筝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容衍喝完药却没松开她的手,另一只手接过药碗放到桌上,顺势握着她的手往脸上贴。 他脸颊上的一片热烫,全蹭在了祝筝微凉的手心里,连带着她也开始觉得热了起来…… 祝筝挣了挣手腕,容衍立时眉心折起,更紧地握住了她。 “难受……” 祝筝推他,“难受你好好躺着。” 容衍第二次被推开,缓缓叹了口气,仰面倒在榻上,胸膛平缓地起伏着。 平日里最是衣冠严整的人此时衣襟大开,身上的衣服都被脱了个七七八八,只余下一件松松垮垮的中衣,胸膛连着腰腹都露了泰半出来,覆着一层薄汗,在烛火下盈盈微亮。 去热的药喝完会发汗,祝筝在非礼勿视和医者仁心之间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帮他擦擦汗。 拿温水浸了几条帕子,祝筝的手有些磕绊地从他身上掠过,若有似无的碰触并没有让容衍好过,反而令他的骨血深处都滋生出一种难耐的灼热。 容衍侧着身子,沉默不语地任内外的灼热吞噬着他,眼眸深深地锁在祝筝脸上,一眨不眨。 勤恳劳作的祝筝被他这种太过专注的眼神看的发毛,终于忍不住停下,“大人在看什么?” 容衍答非所问,音色淡淡道,“很久没见到了。” 祝筝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窘迫地绞了绞帕子,“不过三五日吧……” “十六日。”容衍笃定地开口,“整整十六日。” “这么久了吗……” 祝筝都没发现,自从住进了听箫苑,她其实对日子都过迟钝了。 深色的床帐不知何时垂下半面,将榻上隔出寂静又狭窄的一方天地,残烛显得愈发暗。 容衍忽然扯住她的手,将她拉的更近些,“对我厌烦了么?” 祝筝不知他忽然哪儿冒出来的问题,“大人怎么这样问?” 容衍眼睫低垂,“近日我想了许多事,想明白了一些,想不明白的更多。” “也许贪心不足,也许急功近利,终究是哪里做的不对,惹你生了气,就同我发出来,打也好,骂也好……”他目光落回祝筝脸上,沉声道,“不要不理我。” 一番话说的幽怨可怜,祝筝听的一知半解,只听明白了自己的冷落反累的容衍自省。 若不是正巧赶上他生了病,她今日来本就准备解释这件事的,便直截了当道,“大人没有什么不对,我不见大人,只是不愿再让大人分心,因为住在听箫苑不回府上,难免被人议论,于大人清名有损……” 容衍眼眸微沉,“就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 祝筝见他还不当回事,正色道,“不是不相干的人,流言无端,大人不可轻视,难保以后不会深受其害。” 容衍往后仰了仰,抬手盖住眉骨,哑着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那些流言不全是假的,也许我根本没有深受其害,反而甘之若饴……” 他的语调轻且哑,带着一种不明的意味,祝筝咽了咽,“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容衍放下手,眼中再难掩缱绻眷意,凝着她的眼睛道,“祝筝,我对你什么心思,还不够明显?” 第104章 早就被你吃掉了 容衍的卧房里陈设很少,且多是素气的颜色,角落的案几上却摆着一只瓷麒麟,活泼的跃姿,描金镶花浓墨重彩,与旁边的水墨屏风颇有些不搭调。 祝筝瞧着有些眼熟,很久以前,她好像也买过一只样式相仿的瓷麒麟。 甚至记起是在城东的瓷器店看上的,掌柜说是一对儿,可惜她当时带的银钱不够,便只买走了一个卧着的。 回家越看越觉得喜欢,隔了一日决定把另一只也买回来,去问时却被告知已经卖出去了。 那时遗憾了好些日子,就因为她没钱,一对恩爱小麒麟被迫分开了。 难道另一只被容衍买走了吗? 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事。 但即便巧,这也是一桩不太重要的小事,眼下肯定不能岔开去问这个。 祝筝不是不解风情,只是她有个毛病,一紧张,就习惯想些杂七杂八的分神。 眼下让她紧张的,当然是容衍刚说的话。 容衍的心思……第一次初现端倪,是在成须山庄那回。自从回了盛京,两人都默契的没提及过半句。 那时她以为人心多变,容衍对她或许是一时新鲜,可这么久了还在新鲜,依他这样的脾气,大约钻进了牛角尖里。 何况这么多日子过去,祝筝扪心自问,她自己的心思其实也说不上多清白可鉴了。 他这样问她,是想要一个什么答案呢? “对,很明显。” “不,不明显。” 似乎都不是很合适吧…… 在祝筝为难的间隙,对上容衍亮着的眼眸,诚实道,“我可以想一想吗?” “多久?”容衍问,“三天五天?一月两月?五年十年,够不够?” “够了吧……” 祝筝只是说暂且想一想,谁料到他竟然让她想那么久,那是不是说明,这个问题其实也不是很着急。 桌上的烛台燃尽,挣扎着闪了闪,悄无声息地油尽灯枯了。 祝筝转头去瞧灯,被容衍抚着脸又转过来,深重夜色中,他的模样显得有些模糊。 “等你想好了,等尘埃落定,我们就离开这里,一起回成须山,或者去别的地方……” 容衍突兀地起了话头,声音低低响起,“你喜欢自在,想去草原吗?或是河谷?去骑马,去放牧,去捉羚羊和蝴蝶,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见到……让我见到你……朝朝暮暮,日日夜夜,再也不用分开……” 几句话说的零零碎碎,语无伦次,不像容衍的风格,祝筝担忧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大人是不是该睡觉了啊?” 一番剖白被当作胡话,容衍无奈地低头瞧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你觉得我不清醒?” 他按住她的手,侧过脸贴她的掌心,叹道,“那我明早起来,再与你重新说一遍。” 祝筝却摇头,“不用了。” 容衍静了静,“嗯”了一声,忽然松开了她的手。 窗子似乎没关紧,不知哪来的夜风吹来凉意,他错开眼不再看祝筝,空了的手虚虚握着,拢着眉沉默下去。 “大人在伤心吗?”眼前人凑过来,歪着脑袋看他。 纵然这张俊俏的脸含着薄愁时更显出忧郁的韵味,但相比于物哀的美,还是蓬勃向上更宜于身心健康。 祝筝恳切地安慰道,“我说不用了,是因为没觉得大人不清醒。” 说完又伸出手,揽住他的肩,自己直起腰身凑过去,慢悠悠地在他背上拍了拍。 容衍抬眼,脸上倒是不含愁了,从方才那句话开始就木头一样没反应,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大半夜见了鬼。 “那个,”祝筝有些尴尬,“刚刚你不是说……想抱一会儿吗……” 他的沉默愈发衬出祝筝的唐突,她没了哄人的勇气,嗫嚅道,“咳,不想抱就算了……” 没等她撤开,手腕就被扯住,一阵天旋地转,祝筝没来得及轻呼,人已经被容衍压在了榻上。 “想。”他在她耳边吐出一个字。 祝筝被压了个措手不及,收了一半的手还勾在他肩上,脸埋在他衣衫不整的胸膛上,腰身也被一双手紧紧箍住,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这真是抱了个结结实实。 容衍的衣裳薄的约等于无,还好中间有东西隔着,不然真是跟抱着个…… 等等……有东西隔着? 祝筝反应过来是什么隔在两人之间时,可怜的牛皮肚子已经被压的半扁了。 她汗毛直竖起,容衍对她这个“孕妇”是不是太过百无禁忌了,这样泰山压顶似的抱法,待会儿若是挤破了,里面填的不知什么东西滚落一床,那可真要惊悚夜话一番了。 怀中人开始谨慎地蠕动,容衍低头瞧她,“怎么了?” 祝筝:“身上痒……” 容衍:“哪儿?” 祝筝咽了咽,“肚子。” 体贴的太傅大人作势要施以援手。 “大人且慢!”祝筝如临大敌,一把抓住了他,“忽然又不痒了……” 容衍却没收回手,反握住她的手一起按下,挨在她歪着的鼓鼓肚皮上。 祝筝浑身紧绷地等着他的审判,却只觉得身上一沉,等来了一句,“几月后,到底备了什么惊喜给我……” 容衍的手从她腹下拿开,抓着她的手腕束在头顶,一双深湖一样的眼眸离得极近,望进她乌黑的眼睛。 祝筝不知这话里是试探还是什么,背后一凉,动也不敢动了。 今夜是个坦白的好时机吗? 或者说,有坦白的好时机吗? 此事早晚东窗事发,祝筝却一直拿不准,拿不准的是姐姐怎么办,那个孩子的父亲若是公仪灏,容衍会做何打算? 她还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不敢贸然揭开。 紧张又警惕的神色落在容衍眼中,他俯身下来,侧了侧将她更紧地拢进怀里,“罢了。” “什么都好……”他与她低语,“要我剖心沥血也好,枯骨断肠也罢,我都认了。” 祝筝不知道他在认什么,她又没有挫磨人的癖好,忍不住控诉道,“说的我好像是那茹毛饮血的妖怪似的……” “宁愿你是。”容衍抚过她的脸,指腹停在她颊边的红痣上,温声道,“刀枪不入,无病无灾,自由自在,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当妖怪这么好呢,祝筝被他认真的语气逗笑,反捏了捏他的脸,“好好好,我就做青面獠牙的大妖怪,专吃你这样唇红齿白的小郎君……” “给你吃。”容衍潋滟的眼底只倒映着她,“想从哪儿开始?” 床榻算得上宽敞,但容衍欺人太甚,把她挤在角落里,两人离得很近,近到祝筝可以看清他长睫投下的阴影,闻到他吐息间微苦的药味。 怪不得会有病美人一说,原本那样沉淡的神色,因为发烧,眼尾到鼻尖到唇上都染了一层绯红,显出格外的妖冶。 说话间浅淡的笑意浮上来,更是应了祝筝方才说的一句“唇红齿白”。 她不自觉看向他的唇角,不合时宜地想起确实咬破过这处,彼时两人缠绵难分,唇舌之间全被弥漫的血腥味填满。 祝筝莫名吞了吞口水,神游天外半晌,还记得回答他的问题。 “吃人当然、当然从心肝开始。” 容衍拉着她的手贴在心口处,“这儿吗?” 又忽而靠近,唇几乎贴在了祝筝耳畔,语气似叹息道,“……早就被你吃掉了。” 他的嗓音似在砂上磨玉,热气扑在祝筝耳尖,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掌心下传来一刻不停地澎湃震动,连带着她的心口也不争气地砰砰起来。 容衍身上还是有些烫,显出祝筝的手凉,她下意识挣了挣,反被握紧了,带着探进他散开的衣襟里。 祝筝吓得想抽回手,不知道抓到了他哪里,惹得他发出一声颇为上不得台面的闷声。 她怔怔地僵在那里,也忘了抽回手,一张脸全红透了。 窗外的雨声渐歇,昏暗的房中一片静寂,只闻两厢交错的呼吸声。 容衍气息很沉,眸光像融化的山尖雪,含着苦的冷梅气息扑在祝筝脸上,她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 没想到却被搂着在怀里转了个身,薄被裹住两人兜头盖了下来。 他的声音贴着耳后响起,“今晚不行……” 第105章 筝儿,我想要 祝筝被从身后搂紧,单薄的脊背贴在滚烫的怀抱里,锁骨处被一只手臂牢牢横环住。 容衍低声道,“会过了病气给你。” 方才都恨不得贴在一起了,要过早过了,也不差这一下了。 祝筝反应过来自己在期待什么,脸热的像是火烤透了,“什么行不行的……我就是困了,根本没想别的,闭眼睛是要、要睡觉了。” “嗯。”容衍鼻梁贴在她颈侧轻蹭了蹭,“我知道。” 他的尾音轻轻的,氤氲着未尽的温存,“……从来都是我在想。” 祝筝只觉得听出一股燥意,搂在一起也不利于他降热,翻身试图往外撤开,“松开点好不好……” “不能松。”容衍扣着她的手,指腹在她手腕上摩挲,“抓不牢又找不到了。” 祝筝觉得他不太讲理,又听出他的倦意,只好不再动了,嗫嚅道,“好了,药里有安神草,大人别强撑了,困了就快快睡吧。” 夜色静谧,房间东角里摆了盆月见兰,悄悄展了花瓣,清淡的花香散开。 两厢无话,就在祝筝以为容衍睡着了时,耳后响起一句她的名字。 “祝筝。”他唤道。 “嗯。”祝筝鼻子哼出点气算是应了声。 “祝筝……” “怎么了?” 他像是呓语,继续道,“祝筝。” 祝筝晃了晃脑袋,拍了下他的手背,“别叫祝筝了,我跑不了……” 容衍静了会儿,半垂着眼看怀里的人,柔软的青丝落在雪白的颈子间,他伸手绕在指节上一缕,良久,改口唤了一句。 “筝儿。” 他靠的很近,祝筝甚至能感出他胸膛的微微震动,舌尖上滚出的两个字暗哑动听,轻羽一般钻进她的耳朵里。 “筝儿。”他又叫,搂着祝筝往怀里带。 “大人到底想干嘛呀?” “给我做个荷包。”容衍忽然道。 祝筝愣了愣,“为什么?” 怎么想起要这个?她记得容衍爱带些玉坠玉环,从没见过带什么香囊荷包。 容衍敛眉道,“他们都有,我也想要。” 祝筝不解,“他们是谁?” 容衍却没答,执着道,“筝儿,我想要。” 祝筝被他叫的浑身似有蚁爬,口齿都不利索了,“我、我哪里会那个……” 一阵温热覆上她耳尖,容衍又蹭她,“别的也行,什么都行。” 轻哑缓缓的声调,磨的祝筝没脾气,只能妥协道,“好吧,你想要什么图样的……” 容衍热热的吐息拂过她的领口,轻声道,“鸳鸯。” 鸳鸯荷包啊…… 简直平常的有些俗套。 男子同女子要这个什么意思,祝筝当然知道。 她从没给人送过这个,竟然觉出几分赧然,还想再问几句,身后的呼吸却逐渐平缓,俨然是要睡过去的架势。 “大人?”祝筝轻轻叫了一声。 大人没什么反应。 到底不忍心再叫,祝筝乖顺的蜷着手脚,容衍的手臂横在枕上被她压着,手垂在床沿边上,连腕骨都生的如琢如磨。 祝筝发着呆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眼皮也发起了沉。 阵雨下尽,薄云散去,银月清辉又洒满了天地。 风将窗上的轻纱吹起,半扇月光流进来,照亮了在榻上依偎而眠的两人。 半夜时分,祝筝被热醒了。 背后挨着个大火炉,整个人像是被容衍装在怀里的糖人,要把她生生捂化了。 祝筝转过头,躺在她身侧的人双眼紧合,呼吸绵长,睡得很沉。 在成须山时,她说过他睡相不好,其实算不得不好,就是非要抱着点什么,这回因为病着,连缠抱的力道都小了不少。 朝堂上的事光是听着,都叫人觉得应付的步履维艰,呕心沥血。她才从方惜辰那儿知道些秘辛,曾经以为无坚不摧的太傅大人,藏了这样多的心事。 瞧着他生病,祝筝心头闷闷的,没由来地不痛快。 半个月不见,他就忘了怎么好好吃饭,也忘了怎么好好睡觉,脸颊都似乎削瘦了下去。 几缕散乱的发丝垂落在他鼻梁上,祝筝伸出手,拨开那缕头发理了理,指尖顺着他的颊骨描摹。 容衍不爱笑,总是不自觉皱眉,一皱眉端的是不怒自威。 这样安静的合着眼睛,肃正的气质倒是柔和下来,只余下清雅的轮廓,像是天边月照亮山泉,让人心生软意。 祝筝枕着他的手,对着他的睡颜心间绵软一片,神思一时心猿脱窍,意马由缰,仰起下颌,凑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温热的触感传来,电光火石间,祝筝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往后一撤,一把掀开衾被坐了起来。 她坐了一会儿,呆呆地扒了扒头发,手脚并用地爬下了榻,几个跨步开门出去了。 骤雨停歇后的夜幕清透,沁沁凉风灌进胸腔,吹的她热烫的心口冷静不少。 祝筝走出两步,又忽然折回了房,把掀乱的被子给容衍重新盖好了。 * 天光亮起,映照上墨蓝色的床帏,上头绣着的几只白鹤翩翩欲飞。 祝筝睁眼时有些迷茫,她记得后半夜自己好像起来去了客房睡,怎么醒来还在这间房里? 她转头看向一旁,榻上已经没人了。 昨晚的夜话耳语像做了一场梦,回想起来,连容衍的模样都没好好看上几眼。 祝筝穿好衣服出来,正撞上安逢雪在门口,“大人呢?” “上朝去了。”她回道。 祝筝拧眉,“他身子好利落了吗?” 这么着急就回去了,这个朝堂是一刻也离不了他吗。 “好了。”安逢雪回忆了下大人晨起时的神采奕奕,平实地回复道,“大人说,姑娘不用操心他,今日可以留在府上,也可以回听箫苑,他大约酉时回来,不要特意等。” 祝筝选了回听箫苑等。 回去的路上,顺便去了趟布庄挑了点绸料丝线,以及一些鸳鸯纸样。 容衍真是给了她个难题,绣荷包,还是绣鸳鸯荷包。 但凡他选个别的花样,都能找姐姐帮忙,偏偏是鸳鸯,一开口就是八张嘴也解释不清。 祝筝回去后自己钻研了半晌,绣的鸳鸯半只像鸡半只像鸭子。 结合的倒是壮实矫健……若是挂在容衍腰上,能直接让他被同侪笑掉了大牙。 折腾到后半天,祝筝对自己的女红终于绝望了,为了不让容衍被别人笑掉大牙,她拿着绣布去后院找了姐姐。 进门的时候,祝清在小绣房里做虎头鞋,满桌子都是布头花样,从寸长到掌长一字排开,整整齐齐地放了一桌子。 自从祝清知道要为人母,既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什么焦躁烦忧,一直很平静,平静的过了头。 日子算来也六月有余了,这还是祝筝第一次见祝清主动置办起小孩的衣裳物件,是个好兆头。 “阿姐怎么一下子做这么多啊?”祝筝挨着她坐下,拿起只虎头鞋套在手上,“都够穿到十岁了吧。” 祝清淡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祝筝看花了眼,忽然瞧见小小的虎头鞋旁摆着一双大的,奇道,“这双怎么这么大?” “这双是给你的。”祝清抬头,“你小时候没穿过,现在补给你一双。” 祝筝怔了怔,“阿姐又把我当小孩儿了。” “怎么不是小孩儿了?”祝清笑的温柔,“在姐姐这儿,筝儿永远都不用长大。” 一句姐姐常挂在嘴边的话说得祝筝险些落泪,祝清看她脸色不对,手里的活计停了停,“怎么了?” 祝筝摇头,收敛了下心绪,另起了话头,“对了,姐姐想好给我的小外甥起什么名字了吗?” 窗外青叶疏影映在祝清身上,她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想好了,叫平儿。” “平儿?男孩名还是女孩名?” “不论男孩女孩,都叫平儿。” “平儿,小平儿。”祝筝念了两遍,“阿姐取得名字真好听,和给我取的一样好听。” 祝清放下绣线,“你的名字不是我取的,是爹取的。” 祝筝愣了愣,“怎么可能?” “匪清为守,安宁须争。”祝清缓缓道,“父亲说过,不论男孩女孩,都要铮铮佼佼,繁荣向上。” “没来得及定下哪个字,就由着姐姐帮你选了。向上也好,向左向右也好,我们筝儿就做一只自在的小风筝,想飞的时候就去一览青云之上,不想飞了,就落在地上,妥善收藏好。” 祝清摸了摸祝筝圆圆的脑袋,“姐姐会永远帮你扯着绳子,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害怕。” 一直以来,在祖母口中,祝筝都是个三碗打胎药灌下去都没打掉,生来命硬的讨债鬼。 原来也有人期待过她的出生,早早帮她取好了名字。 这番话解开了一桩旧日心事,祝筝鼻尖泛了酸意,心头新的旧的委屈齐齐涌上来,连带着眼眶都热了。 她把脸埋在姐姐怀里,正准备撒会儿娇,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是院门处响的,很轻的两声,不疾不徐,来客拜访时的惯常敲法。 祝筝的眼泪一下憋了回去,因着来找姐姐,她早早支开了安逢雪,吩咐了她不要过问她下午的去处。 姐姐这处肯定不会有什么访客,不知道是不是安逢雪有急事找过来了。 祝清站起身准备出去看看,祝筝先一步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给祝清。 “怎么还来了客人?我去看一眼,阿姐帮我看看这个水鸟怎么绣好看好不好?” 祝筝说完就小跑去了院门,拉开一条门缝,警觉地环顾一圈。 门口空荡荡的,却没人等着。 如果是安逢雪,肯定不会躲起来。 如果不是,那是什么人可以越过前院直接进到后院来敲门? 祝筝觉出不对劲,想去前院赶紧找到安逢雪问问。 刚走出两步,侧后传来一声响动。 她心里一凉,没来得及回头,一柄长剑从背后伸出来,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第106章 一个两个为你神魂颠倒 本着这辈子死也死明白的清晰目标,祝筝顶着剑锋硬生生回了头,一袭火红的官袍映入眼帘。 一个绝对想不到的人出现在这里,且是这副阵仗,祝筝张着口,满脸震惊道,“聂指挥使?” “这地方可真是让人好找……”聂如柯睨了她一眼,“祝四小姐好大的能耐,一个两个为你神魂颠倒不说,如今都要寻死觅活了。” 祝筝被呛的一头雾水,“指挥使这是何意?” 聂如柯没理她,开门见山道,“跟我走一趟。” 祝筝却不知道见的是哪座山,继续懵道,“为什么?” 聂如柯不耐烦了,“少废话。” 祝筝:“不是你一直在废话吗?” 聂如柯:“……” 一时间寂静,聂如柯沉默了好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布团扔过来,“自己看。” 这团布团裹的严实,祝筝拆了好几层,才拆出最里面一团白红相间的东西,展开来看,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天爷爷,是一封血书。 还是一封刚出炉的新鲜大血书。 这块布足有三尺宽,五尺长,洋洋洒洒的字迹潦草又狂乱,半干的血迹尚有濡湿的触感,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祝筝迅速扫了全篇,写的端是情深似海,不堪磋磨,今生缘薄,来世再续…… 措辞让祝筝触目惊心又摸不着头脑,抬头问道,“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到底谁要跟她这么血腥的说再见了? 聂如柯见祝筝拿着血书转过来,往后撤了撤,生怕蹭到他的衣角,一把剑仍杵在祝筝脖子上,“跟我去一趟苏东陵留仙亭。” 祝筝瞧他这把寒光闪闪的长剑,拧眉道,“我要是不想去呢?” 聂如柯冷笑,“马车上备了绳子。” 祝筝也笑,“那指挥使又何必问,直接绑不是更省力气?” 这封血书当然吓了祝筝一跳,任谁收到这么血腥的东西都淡定不了,但她心里在忖着,是谁能指使聂指挥使跑腿,把这个他嫌弃成这样的东西送过来。 “省哪门子力气?绑了还得把你扛过去。”聂如柯冷声道,“你用自己的腿走,放心,我原模原样带走你,还会原模原样送回来。” 祝筝反骨不少,最讨厌被人架着干什么还不说明白,但此时他舞刀弄剑的,万一被姐姐撞见,说不定惊了胎气。 别无选择之下,祝筝只好跟他上了马车。 留仙亭修在苏东陵临江的高台上,正面西岸,是个观日落的好去处。此时恰逢日沉水中,残阳一道,半江瑟瑟半江红。 比残阳更红的,是亭子里的石面圆桌。 白石桌上满是鲜红的血,还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着,匕首砚台瓷壶毛笔散落各处,一男一女倒在这张怵人的桌上。 祝筝吓飞了魂儿,不知道两人是死是活,快步上前去看。 “放心,不是他自己的血。”聂如柯凉凉的声音响起,“细胳膊细腿还写字啰哩啰嗦,真由着他放,撑不到见你,写着写着就得见阎王去。” 近处石凳上瘫坐的男子手腕上缠着白纱,伤口不深,缠的也并不仔细,隐约透出血迹。 祝筝看清他的脸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绑她过来。 这人是温泊秋。 旁边的女子她也认得。 是聂如笙。 如此,绑她来的人为什么是聂如柯也说得通了。 两人脚下是十几只抹了脖子的鸡,白瓷碗里还盛着半碗鸡血,几张写废了的布团被风吹的滚来滚去。 这境地荒唐至极,细想之下,又合理的让人始料未及。 祝筝明白了大致的前因后果,定了定神,问道,“那他们怎么昏过去了?” “学人借酒浇愁,喝多了。” 聂如柯说完,随手抓起桌上一个瓷杯,泼在了温泊秋脸上,“人我带来了,大情种,交代你的遗言吧。” 温泊秋被激的缓缓睁开眼,看到祝筝后清明了些许,“祝……” 祝筝被一句“遗言”又弄得紧张了,只好谨慎开口,“温公子,好久不见。” 温泊秋脸上一层青色胡茬,显得沧桑不少,顶着醉意勉力坐直,理了理狼狈的仪容,“好久……四姑娘,还好吗?” 祝筝:“挺、挺好的。” 脚下几只没死透的鸡还在扑扇翅膀,温泊秋满手是血,脸色歉疚地凝望祝筝,良久,“温某无颜面对四姑娘……答应你的事,终究没做到。” 祝筝一怔,好半天才回忆起他答应过什么,御花园一番叙话,竟觉得隔了三秋之远了。 彼时她还天真地在寻一个靠山,如今已然踏上了与设想中完全不同的路,且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血书里他措辞激烈绝望,事态的严重超出了祝筝的意料。 “温公子,我欠你一句对不起。”祝筝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诚恳道,“当日事我考虑不周,不知你有婚约在身,妄言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如今都尽数作罢,一笔勾销吧。” 温泊秋像是受了什么打击,颓然的脸上更是枯败。 “姑娘这是……不要在下了……” 祝筝觉出他这话的越界,疏离道,“温公子,我们两面之缘,我不过一个凡凡过客而已,等公子儿孙绕膝,子孙满堂时,都不会记得我姓甚名谁了。” “不会的……不会的……”温泊秋呢喃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纸福祉,“在下此生只爱慕四姑娘一个,此情此心,天地可鉴。” 他把话说的太满太高,祝筝再见到他拿出的这个物件,无奈地摇了摇头。 温泊秋瞧她神情轻慢,心急地举起了匕首,“姑娘若不信,在下愿以死明志。” 祝筝一派平静,“死了就是死了,明不了什么志。” 温泊秋愣了,呆滞地看着祝筝。 “温公子。”祝筝拿开匕首,徐声道,“你这样情深,我很动容,也知你陷入泥沼,心中痛苦。” “高台上装扮得体时,也许入了公子的眼,但你知我多少呢?知我因何忧?因何苦?因何恐惧?因何忧虑吗?” “脱去这层壳子,我并非你心目中的仙子姑娘,我一贯瞻前顾后,惺惺作态,犹疑怯懦,贪生怕死。我的这些脾气秉性,你都一无所知,不是吗?” “你口口声声爱慕的,不过是自己当时心境,虚中幻象,其实与我这个人……已无什么干系了。” 说完这番话,祝筝起身,将他手中握着的东西抽出来,抛进了猎猎江风中。 “温公子,天宽地广,朝前走吧。” 风卷着那张微薄的纸片飞向江面,温泊秋一震,满面怆然地起身去追,见无望追上又伸手想拉祝筝,被一只红袖口的手用剑柄格挡开了。 两名侍从被招呼近前。 “送你们公子回去。”聂如柯道。 留仙亭外,镇国公府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侍从把踉跄的温泊秋半拖半拽地架上了马车。 聂如柯与祝筝并肩站着,看到马车驶远,伸手去拉醉的不省人事的聂如笙。 聂如笙衣裙上也沾了不少血,祝筝不知道来之前两人发生了什么,但看样子,温泊秋是喝了酒,动了刀子,难免不会误伤着谁。 祝筝搭手,“聂指挥使,笙儿姑娘还好吗?” 聂如柯看了她一眼,“好不好,都是如棠自作自受,不劳费心了。” 他想把桌上的人拽起来,但她醉着没醒过来,整个人往后倒,袖子都被扯的发出不堪扯拽的裂声。 祝筝站着看了会儿,忽然道,“聂指挥使。” “还有事?”聂如柯抬头。 聂家兄妹都生的一副好皮相,不同于聂如笙的笑眼,聂如柯看她时,眼里总是装满冷淡。 祝筝习以为常地顶着这样的视线,“我想知道,如棠是谁?” 聂如柯停了停动作,终于放过了聂如笙的袖子,直起身看向祝筝。 祝筝面色自若地回望。 日落接近尾声,江面上璀璨燃尽,显出暗沉的灰。 “交织如柯,茂然如棠。” 半晌,聂如柯淡声开了口,“十四岁之前,她叫做聂如棠。” 第107章 大人怎么不理人啊 “家父与镇国公府交好,定下了指腹为婚的亲事。她与温六出生相差十日,算得上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幼年时同进同出,满眼满心里都是这个未来郎君。” 聂如柯声线缓缓,“好不容易等到了婚嫁年纪,温六公子却不知何时和祝四小姐私定了终身,这桩陈年的婚约,倒成了一道枷锁了。” 祝筝愣了愣,“我与温……” 聂如柯却没让她开口,自顾自继续道,“不知祝四小姐察没察觉,如棠与你有几分相像。” “乃是因为她自从知道了温六属意于你,便开始在处处学你,妆容打扮,说话语调,脾性爱好,能学的都照着学来了……” “学的忘了自己是谁,最后名字甚至也要改了,聂如棠也不叫了,非要叫聂如笙。” “她以为这样便能叫那个温六回心转意,我对她做的这些百无一用的可笑事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人议论也不算什么,可非要闹到你死我活,总归是要收场了。” 聂如柯看向祝筝,“祝四小姐,你和太傅大人还有那温六的事我不会插手,我只关心如棠,婚约我会去退了,这场十多年的蹉跎,今日到此为止了。” 这件事听来,远比祝筝见到那封血书时更震惊,她本就对聂如笙,不,是聂如棠心有愧疚,得知从前种种更是觉出一种羞祚。 在她消化的功夫,聂如柯又开始扯聂如棠的袖子。 祝筝站在两兄妹身后,良久,还是忍不住将那句被打断的话说完,“我与温六公子并未私定过终身。” “哦?”聂如柯挑了挑眉道,“那四小姐方才扔的什么?不是定情信物吗?” 祝筝解释,“是百花游神节上的百福祉,三年前,我曾扮作杏花仙子,抛福祉时和温六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聂如柯:“就是这儿的百花游神节?” 祝筝点头,“正是。” 聂如柯的神色变了变,静了会儿,突然举了左手道,“三年前,我在北望营意外伤了左臂,提前回京复命。” “如棠临时去城门口接我。” “那天正是三月三。”聂如柯顿了顿,接着道,“她与我来信说过,百花节上,应邀要扮杏花仙子。” 江风吹过,亭角的檐铃被吹的缠绕,呼啦乱响成一片。 祝筝站在亭子下,单薄的衣衫被吹的凌乱,满心觉出时运弄人,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合适,半晌,苍白道了一句,“抱歉。” “抱歉什么?”聂如柯哂然,“怎么,这个温六是谁扮杏仙,就喜欢谁不成?” 自然不是如此。 只是祝筝对人之间的缘分向来不甚乐观,世上除了亲情血缘,任何人之间的羁绊都可能朝改暮变,些微的外力便会影响深远。 她到底是做了二人之间的外力,无从分辩。 但她隐约记得,前世盛京办过一场隆重的婚礼,是指挥使府千金成婚,嫁的却并非镇国公府。婚后两人琴瑟和鸣,人人艳羡,连她也听到过几句。 祝筝从前不关心这些八卦,所以姻亲何处,这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 前世即使没有她的插手,他们也没修的夫妻缘分。也许正如聂如柯所说,是场蹉跎。 “我和温六公子不会再见面了。”祝筝道。 聂如柯冷淡抬眼,“祝四小姐无须向我保证什么。” 祝筝摇头,“并非保证,只是告知一声。” “如棠姑娘于我有恩,所以也多言一句,年少缘断,确然惋惜,只是不知聂姑娘有没有好好想过,她与温六公子自小指腹为婚,究竟是因为喜欢他而要嫁给他,还是因为要嫁给他而喜欢他?” 顶着江风,祝筝的声音有些飘渺,“劳烦聂指挥使转告如棠姑娘,眼前浮云遮眼,一叶障目,所求有憾,或有未知的圆满。” 黑亭黑水旁,一红一白两道身影衣袖翻飞,相对而立。 聂如柯居高临下,敛了锋芒毕露的目光,黑沉沉的眼睛望着对面,显出一种耐人寻味来。 祝筝坦然福身,“告辞了。” “等等。” 聂如柯淡淡出声,“我说了,会原模原样把你送回去。” 俗话说,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祝筝被刀架着带过来的气还没消,转身道,“不用了,聂指挥使的‘先兵后礼’,小女子当不起。” 聂如柯站在原地,看着纤细的白衣背影伶仃从容,逐渐隐没在远处。 今天伺候着两个醉鬼情种哭天喊地,寻死觅活,又蹲在地上杀了半天鸡,积了满肚子郁气,确是让这个祝四也遭了无妄之灾。 聂如柯看着烂醉如泥的妹妹,拿起旁边的杯子,手腕一转泼了出去。 聂如棠满脸泪痕被冲了个干净,顶着几根茶叶睁开了眼,“哥……” 聂如柯冷道,“醒了?” 聂如棠撇嘴,“你泼我干嘛……” “醒了回府。” * 说完拒绝聂如柯的漂亮话,潇洒地争完一口气,祝筝下了留仙亭,就发现这里作为一个观景胜地,居然荒芜的厉害。 暮色四合,天光渐暗。 她一个人踽踽独行了许久,才走到了有点人气的地方。 然后,祝筝就发现自己身上没带一分钱。 只能又徒步去了茶庄,找到长营借了些银钱,又兜转了几圈找到了租马车的地方。 等回到听箫苑时,已是夜深人静。 因着安逢雪守门,听箫苑中一般都掌着灯火,此刻竟全都黑着,除了几声虫鸣寥落响起,一片寂寂无声。 姐姐想必早就睡下了,祝筝便径直回了前院的卧房,卧房里自然也是黑灯瞎火。 外头月色迷蒙,勉强能视物,她点灯之前,先拿起桌边的茶壶倒了杯茶。 今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说了太多话,一整个下午没摸到半滴水喝,祝筝连着三杯茶下肚,嗓子总算缓了过来。 想起因她而起的纠葛,心中仍有烦乱,一身疲倦袭来,不禁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叹完气去拿了火折子,正准备点燃烛台,扫了一眼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六角白瓷小盅,有些眼生。 她揭开盖子,拿着火折子凑近,还没看清里面盛的是什么,背后忽然冒出个声音,“去哪儿了?” 祝筝被吓得不轻,瓷盖子掉落,摔在地上“啪”地一声裂成了几瓣。 角落的乌木圈椅上坐着个人影,隐没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处。 “大人?”祝筝听出是谁,疑惑道,“你……你怎么不点灯啊?” 容衍没说话。 窗外螽斯时鸣,更衬出房内的落针可闻,一片寂静。 祝筝抖开火折子点着了烛台,暖光将将漾开,又听见容衍重复问道,“去哪儿了。” 祝筝犹豫了下,她不知道容衍何时回来的,或是安逢雪怎么回报的。 今日的事毕竟和他无关,且已经了结了,若要再提其中始末,譬如聂指挥使是如何找到这里,如何用剑指着将她带走的,依容衍的性子,难免不会横生枝节。 祝筝忖了忖利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搪塞道,“我在后院啊,同姐姐讨教怎么绣荷包,一时间忘了时辰。” “荷包呢?”容衍问。 “还、还没绣好……” 容衍没应声。 挨着他近处摆着一扇屏风,挡了烛火的微光,上头绣的竹叶看起来都比容衍生动。 他性子一贯静,祝筝却觉出今日有所不同。 静中弥漫开来的是淡漠压抑的死寂,似一口青苔遍布的无波古井。 只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直把祝筝盯的心中打鼓,刻意起了话头问,“大人……你的风寒好全了没?” 容衍仍是没接话。 祝筝也不气馁,此时已经瞟见了桌上敞口的小盅里是什么,自言自语道,“大人带了什么回来?” “哦!是琼花荔枝冻啊。” 荔枝冻用的是新鲜的荔枝拌冰沙,此时已化了个彻底,上面点缀的蜂蜜琼花都奄奄地耷拉下去。 祝筝意识到容衍应该等了许久,方才的理由肯定唬不住他,她心里飘忽着拿起勺子,舀起已经化了的点心尝了一口,“大人又去相思河买的吗?可真是神算子,你怎么知道正巧我就想吃这个……” 她越心虚的时候就越爱说话,好像一停下来就有被戳穿的风险。 可容衍只是坐着不动,并未质问什么,整个人陷在圈椅里,平日里清透的眸光暗的出奇。 祝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情境堪比钝刀子割肉,还不如直接交代算了。 她心一横,索性朝着容衍走过去,举着勺子碰了碰他,神色言辞间不自觉带了点讨好意味。 “大人怎么不理人啊?荔枝冻都化了,是不是等我很久生气了?对不起,我向大人道歉,但这个化了也还是甜的,要不要尝一……” 话还没说完,石雕一般的人忽然有了动静,祝筝的手腕被容衍握住,猛地一拽,一个踉跄坐在了他腿上,接着下颌被捏住,微微抬高,温热的唇跟着倾覆下来。 “唔……” 祝筝轻呼的空当,手上的瓷勺被容衍反手丢开,双唇之间被凶狠的力道强势侵袭,带着冷香气的唇舌填满了她的呼吸。 “不……” 不是这样尝的啊…… 第108章 是在可怜我吗? 平心而论,单看容衍清清冷冷的长相,总会让人以为他不屑于行这种事,或是不得已而行之,也是小意温柔,点到即止。 祝筝以前就是这样以为的。 然后就发现大错特错了。 他缠起人时,简直强势的不讲道理,恨不得把人吃进肚子里。 祝筝记忆里的那个吻已是蛮横,却远不及这次炽烈。容衍的力道又急又凶,毫无铺垫,带着一种不容拒绝,彻彻底底地卷走了她的气息。 祝筝眼睫颤动着往后躲,被容衍捏紧了下颌,被迫仰着头迎上去,后颈被一只手牢牢按住,逃脱不得。 乌木圈椅被两人压的后仰,细细的椅腿不堪承受地晃动。 祝筝无处借力,手死死揪住容衍的衣裳,笨拙地安抚他,想让他轻一些。 小小的动作却起了反作用,容衍气息一僵,突然箍着她的腰抱着她站了起来。 腾空的感觉还不实在,他就抱着她又压了下去。 两个难分难舍的人影压倒在房间正中央的木圆桌上,桌上的荔枝冻被扫落在地,摔的粉身碎骨,烛台也一并被碰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去,挣扎着熄了光亮。 房里又归于黑暗,只闻交响的喘息,祝筝被他连吮带咬,亲的神志迷蒙,双手圈在他颈间,沉沉的力道将她困在身下,像压进了五指山里。 这个吻开始的毫无征兆,结束的更是突兀异常,容衍前一刻还在她唇间沉沉喘息,后一刻忽然就松开了她。 祝筝好半天回神,对上容衍一双微微失焦的眼睛,似含着无限的哀惜和痛楚,泛红的唇角扯开,定成一个苦涩的弧度。 不等她开口,容衍已然直起身,从衣袖里摸出一个布团,塞进了她手里。 “下次,记得藏好了……” 祝筝不用看清塞过来的是什么,已经倏然惊醒了,她被聂如柯带上马车时,一个怒气冲天,一个满腹猜疑。这封饱蘸鸡血的血书,居然谁都不曾想起。 说实话,温泊秋的这封血书虽然字迹狂乱,但字字情真意切,写的颇有文采。 有文采到那种狂乱都有了韵味,反衬出更多的情真意切来。 而这份情真意切,就这样大剌剌的扔在地上被容衍捡了。 再回想起前头那个拙劣的谎言,和容衍冷淡的反应,祝筝恍然大悟,有点想给自己一拳。 这下人赃并获,百口莫辩,太像是“两个被拆散的有情人终于有了音信”,于是“连信都来不及收起来”,就“迫不及待地奔去相见”了。 “我怕出人命,所以才去的……”祝筝从桌子上坐起来,“温公子画地为牢,心结困顿,才会以死相逼。但今日我们已经把以前……” 容衍听见她说“我们”,神色非但没有松快,反而更加黯淡了。 “果然……” 出乎意料的两个字,被他低声念的心灰意冷,透着无尽的凉意。 祝筝还没明白他在“果然”什么,又听见他道,“你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用告诉我。” 他闭了闭眼睛,抬手按住眉骨,视线被遮住,像是看也不想再看她一眼。 祝筝原本准备继续说的话都被堵在口中,看他寡淡的神情,忽然觉得自己真是自作多情了。 “哦……”祝筝用手背擦了擦唇上残留的气息,气鼓鼓地跳下桌子,“我有点累了,大人想在这待着就待着吧,我去隔壁睡了。” 容衍没应声。 祝筝心里闷着气,转过身去开门。 指尖刚碰到门,手臂忽然被猛地扯过去,她被托着腿抱起来,背脊压在了门板上。 黑暗中一双郁郁无光的眼睛牢牢锁住她,似含了被始乱终弃一般的哀戚。 祝筝反应不及,一个“怎……”字刚出口,暴风骤雨般的吻又覆了上来。 容衍驾轻就熟地撬开她的唇齿,毫不留情地侵袭着她的呼吸。 只是这回,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没有合上,在胡作非为时像鹰隼一般紧紧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看个透穿。 容衍侵略的彻底,搂着怀中的人肆无忌惮地深吻了个遍还不够,忽然单手扯开了她的衣襟,埋下头在她的颈子上咬了一口,惹得祝筝一声低吟。 滚烫的唇贴着她玉白的肩颈一路似吻似咬,明明是他在任意欺凌着她,可那样沉闷的呼息,却让人觉出鲜明的痛意。 背后的门板和身前人的环佩,硌的祝筝有些难受,被他碰过的地方带来一串战栗的触感,让她颤着指尖无措地抓了抓他的手臂。 容衍一顿,胸膛里发出绵长的幽叹,停住了肆意的动作,“怕成这样……为什么不推开我……” 他埋进她颈间,涩哑道,“是在可怜我吗?” 祝筝只顾着大口大口喘气,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 容衍却像是彻底颓然下来,整个重量压在她肩头,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古怪叹息。 “祝筝,我真的……” 真的什么,他没说下去。 祝筝被眼前这个人折腾的没了力气,困在他和门板之间,目光仍有些茫然。 做人要讲良心,她方才哪有没推开,只不过刚伸手就被攥住了,还哪有反抗的余地。 唇舌都被亲的有些发麻,祝筝缓了一会儿,见他趴在她肩上一动不动,小声道,“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大可直接问我,何必问些我怕不怕,你可不可怜的怪话呢?” 容衍又不说话了。 祝筝推了推他,“方才我回来时,大人也像现在这样不说话,我向你解释这个的来历,你也不肯听,大人都把我搞糊涂了,你到底在气什么啊?” 在气什么? 容衍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鲜少会生气,生气无非是因为事与愿违的结果,未达预期的难堪,猝不及防的冒犯,大多都是在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白日里听闻温泊秋向翰林院告了假,容衍心中就有些草木皆兵,一路赶回听箫苑,安逢雪只回报了一句“姑娘吩咐过,下午不让跟着了。” 他破天荒去了后院,果然没找到祝筝,地上只有这封陈情切切的血书,像是特意留下的申明。 即便这样,他还是找了一整晚,等了一整晚,心逐渐落入黑暗的谷底,想到他们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如遭凌迟一般。 漫长的煎熬中,容衍甚至想,也许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在这时,祝筝忽然开了门,若无其事地同他笑语,毫无顾忌地掩饰行踪,乃至……在他冲动地冒犯她时,也毫不抵抗地任他索取。 他看向祝筝微肿的唇瓣,被他轻薄的太狠,显出一种浓重的妍红,脖颈上是道道被他刻意弄出的咬痕,很是刺眼。 其实是在这个时候真的动了气。 不是气她,是气自己。 她对这种事看的这样轻,轻的让他无所适从。 初见时如此,成须山如此,现在亦如此。 她似乎不明白,天底下只能和心悦之人做的事,不能当作讨好的手段,置换的筹码。 那句“心有所属”,未有一刻忘记,几个轻飘飘的字像一根绵长无尽的刺,刺痛的他彻夜难眠。 但她对他别有所求时,他竟感到庆幸,遍体鳞伤地忽视着那根刺,一次次地试探她的纵容。 可偏偏偶有清醒,这份无名无份,无意无情,便会提醒他,他是如何恬不知耻地觊觎着她,觊觎到守了二十余年的道义礼法全成了笑话。 他一边生气被纵容,一边借着这纵容更加横行无忌,沉溺其中。意识到自己这样令人不齿的伪君子做派,让他更是气的要发疯。 “大人在听吗,怎么不回答?”祝筝问他。 看着眼前这张朝思暮想的脸,伪君子此时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想着继续装傻。 毕竟泡影捅破,就什么都没有了。 容衍侧过脸,“我没什么要问的。” 亲人亲的挺霸道,这会儿又变回与世无争了。 祝筝不肯罢休,扳着他的脸转过来,“大人,我们能不能开诚布公地聊一聊,把各自想说的都说出来。” 容衍垂着眼睫,想抽回抱着祝筝的手把她放下来,祝筝觉出他的逃避,硬拽着不肯让他撒手。 两人的手在她细细的腰身旁你追我赶,紧挨在一起的地方贴得严实,祝筝拉锯了几个来回,忽然觉得不对劲,猝然想起了早忘到了九霄云外的一件事。 去找姐姐前,牛皮肚子被她藏在了连接着前后院的曲桥的第三个孔洞里…… 容衍看出她的愣怔,眼底凉凉的一片灰暗,淡声道,“如果需要,我可以装作没看到。” 第109章 现在属意谁? 祝筝被他一句话说的心惊胆战,“大人……” 容衍静默审视的视线如有实质,祝筝低下了头,这种程度的东窗事发,简直毫无辩白的必要了。 怪不得他会生气,祝筝满心懊恼与难堪,只能先说出一句,“对不起。” 今天好像道不完的歉,对温泊秋,对聂如柯,对容衍。 听见她的对不起,容衍忽然松开了她,兀自笑了一声。 那笑声听在耳中,却像是在她脊背上扎满了刺,刺痛的密密麻麻。 他退开半步,放祝筝站回地上,颓然道,“你想要开诚布公,是不是想告诉我,那时以此为由离开祝府,是在等待时机,为了有朝一日和那个人厮守在一起?” 垂着脑袋的祝筝“嗯?”了一声。 “既是与我逢场作戏,也不用做到这步田地。”容衍借着月色看她,声线潮湿的像是在下一场细雨。 “你想要什么,只要招招手,我都会给你。” 祝筝抬起了头,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本来沉浸在骗局被拆穿的羞愧中,消化了好半天,才意会到他在说什么,以及前一句的“那个人”指的是谁。 大人嘴硬的不行,兜兜转转,不还是因为那封信在生气吗? 窗纱透过的暗淡月光笼罩着两人,祝筝抬头仔细研究了会儿容衍。 这一仔细,才发现他今日发上带了项嵌玉银冠,穿了件烟蓝色的宽袖锦袍,云缎腰封上绣着金线莲花纹,是从前没见过的隆重打扮,即使在昏芒的光线下也能看出衬得他丰神俊朗,配上他决绝又受伤的神情,像一盏寞寞然的富丽枯灯。 这样的容衍不太常见,相比整日里沉静以幽,他这个别扭的样子,倒别有一番希奇新鲜。 如果换做平日,她肯定抓住这等难得的机会逗逗他。 可今日实在不忍心了。 眼下他的眼神看的祝筝有些心痛,这么大的一个人,一提温泊秋就像被踩痛了尾巴的小狗。还是只不会呜呜哀鸣的哑巴小狗,只会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瞧她。 看来她今天的使命,就是帮人解心结,一个两个都解了,也不差大人的这一个了。 虽然退开了距离,容衍的手仍扶着门框,似有似无地圈着祝筝。 于是她试探地碰了碰他的手,朝这只哑巴小狗释放了一点友善的信号。 “我没有同大人逢场作戏,我和温公子从前什么都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什么。” 祝筝仰着头,声音轻柔的响起,在寂静的深夜里又飘散开。 说完半天,却只见容衍愣愣盯着她,想起方才自作多情就被噎了一回,祝筝有些忐忑,想拿开手时,忽然被容衍反手握住了。 “既如此,又为何要同我说,心仪他……” 他攥得她的手有些疼,祝筝吸了一口气,“大人可不要冤枉我,严格来讲,他的名字是你说的,我不过顺坡下驴罢了。” 容衍眸光凝固。 “其余的,我也没说什么假话,之所以顺坡下驴,还不是被大人…….” 提起从前,祝筝脸上有点挂不住,“哎呀,反正,反正就当我是不知所措口不择言吧,大人不要再揪着不放了……” 祝筝一边说,一边被容衍拽着靠近,等她说完,人已经贴回了容衍怀里。 她觉得脸上发热,想往后撤撤,容衍却握住了她的腰身。 “那句心有所属呢,也是假话?” 他倒是好记性嘛…… 手还被容衍抓着,因着两人靠近,贴在了他的心口上,掌心下传来砰砰震声,吵得她有些分神。 这些天祝筝也想了许多,从容衍知道她“有孕”时的一句成亲,到如今拆穿后也没半句责难,其间种种,不一而足,纵使木心石肺,也不可能不动容。 祝筝不喜欢拖泥带水,想清楚的事,一向做的很利落。 对容衍为什么这么不利落,无非是因为她以前没经验,想清楚的过程有点长罢了。 还好他耐心比谁都多,若是换做旁人…… 想到这儿,祝筝发现,她不太想换做旁人。 “嗯、咳……”祝筝清了清嗓,眨了眨眼,望天望地,小声嘟囔了一句,“现在也不算是假话……” 容衍听清她的意思,沉沉眸光晃了晃,追问道,“现在,属意谁?” 这可恶的大人,不懂什么叫欲语还休吗。 祝筝被他逼问的脸热透了,俩人大半夜不睡搂在一起,方才又天昏地暗地亲了几个来回,还要问属意谁,属意大头鬼行了吧…… 祝筝咬着唇瞄了容衍一眼,见他还在看她,又极快地撇开,颤动着眼睫,只留给对面一个红红的脸颊。 他捏着她的下颌让她转过来,执着地看她眼睛。 “祝筝……” 还偏偏在这时候叫她的名儿。 两人离得这样近,交缠的热息扑她脸前,出卖了不知是哪个的紧张与悸动。祝筝哼哼了一声回应,散落的月光映亮容衍眸底,方才那股绝望的怨气散开,像是缓缓间等来了云开月明。 他这个反应,像是她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其实她确实打算说一句不得了的话。 就是以后回想此刻,还会不自觉弯起嘴角的那种话。 自古以来,诗词歌赋里剖白心迹都要讲究个风情,不能太直接,失了韵味,也不能太含蓄,教人摸不着头脑。 譬如方才容衍说的那句“你招招手,我就什么都给你”就拿捏颇到位,虽然夸张了些,但确实很中听。 还有他说“早被你吃掉了心肝”那句也不错,承上启下,风趣幽默。 再往前,那句“心思还不明显吗”也尚可,反客为主,举重若轻。 ……这一回想,居然叫他遥遥领先了这么多回。 祝筝凝眉,自问没有这样手到擒来的功底,不自觉已经落了几乘下风,必须回去准备准备,背熟两首拈酸带甜的诗再来说给他听。 反正他们都没长翅膀,来日方长嘛,可今日再闹下去天都要亮了,她是真的有些累了。 祝筝想从容衍身旁溜走,顺手捏了捏他的脸哄道,“大人这么聪明,自己先去猜一猜,咱们改日再聊吧……” 容衍按住她不放,怀里的人挣了两下,红着脸软绵绵瞪他,乌黑的眼睛含羞带嗔,胜过世上所有的情话,让容衍又想亲她了。 但还有一件事必须问清楚了。 一只手在她细细的腰身上拂过,意有所指道,“既不是为了那个人,这样骗我,又是为什么?” 方才央着他问的时候说没什么想问,这会儿问题倒是比谁都多。 关于温泊秋的事她心里没鬼,这件事确是真的有鬼。 祝筝打了个哈欠,“我忽然困了。” “马上放你去睡。”容衍握着她的手,执着道,“这是最后一个问题,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祝筝动了动唇,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他这个问话,门外忽地传来一声动静,似乎被从外面推了一下。 不待祝筝反应,一道清婉的声音随即响起。 “是为了我。” 第110章 大人,放手 等祝筝想起方才进门的时候没关严门时,门已经被推开了半扇。 月光下,祝清神色严肃,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前。 “筝儿,出来。”她道。 “阿姐......” 祝筝小脸刷地一下白了,一把推开了面前搂着她的人。 容衍眼风扫过来人,目光从她隆起的腹部轻带过,面上只有眉头微皱下了,几乎是立刻抓紧了祝筝的手。 祝筝飞奔出去的动作硬生生被截断在半路,一只脚踏出了门槛,另一只脚还留在门内。 她回身给容衍使眼色,容衍却置若罔闻,脑后静了会儿,传来姐姐的声音。 “原来这些日子,是承蒙了太傅大人的关照。” 灯笼的光凑近,祝清近前几步,抓住了祝筝的另一只手。 “不知筝儿何时与太傅大人有的交情,她性子不拘惯了,想必这些日子难免冒犯冲撞了太傅大人,我把她带回去好好教训,改日再来赔罪。” 话说的婉转,但摆明了要把祝筝带走,容衍却没放手的意思,祝筝像个纸鸢一样被扯住了两只翅膀,三人细长的影子一齐在地上晃动。 容衍低头瞧着祝筝,神色不明道,“你有话要说吗?” 祝筝额上一层冷汗,方才姐姐的一句“为了我”直接把她魂都吓飞了,以容衍的眼力劲,这会儿应该不用她对那个“为了什么”多解释什么了,所以他还要着急听什么呢? 祝筝脑袋里飞快又无力地思索着,她抬头看向容衍,又扭头看向姐姐,脸上显出几分为难。 祝清看出她的为难,忽然松开了手,收起灯笼,朝着容衍深深行了个大礼。 “太傅大人,还请高抬贵手,放过小妹。” 祝筝一愣,当日在阵前,祝清跪在公仪休的马前时,也是说的这句。 甚至月色都是一样的迷蒙不清,她的神色都一样的低迷无措。 祝筝再顾不上容衍,疑心姐姐是在按捺受到的冲击,生怕她动了胎气,只能顺着姐姐的话,先对容衍道,“大人……太傅大人,我先跟阿姐走,改日再来……当面赔罪。” 她说的不是假话,隔几日她会找个机会跟他解释的……现在只能先安抚姐姐,毕竟她的状况特殊,经不住太大的情绪起伏。 容衍沉沉的目光锁着她,祝筝在他手心里勾了勾,小声哀求道,“大人……” 容衍无动于衷地任她叫。 祝筝挣了挣,心急道,“大人,放手。” 容衍的神情同样不明朗,瞧见祝筝几乎急的要掉眼泪,总算松开了她。 一松手,祝筝便如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向了姐姐,祝清拽起她就走,挺着大肚子走的飞快。 祝筝一边扶着祝清,一边小声叫着“阿姐慢点”,生怕她摔了碰了。 好不容易回到后院,祝清利落地卷了细软。 “走。” 祝筝:“走去哪儿啊?” 祝清:“回祝府。” 祝筝一个激灵,“阿姐,阿姐你听我说,我们呆在这里没关系的,是我专门求大人找的这处苑子,不会有任何人找过来。祖母那边还不知情,就算你想回去,也等到孩子生下来再回去好不好?” 祝清转身看她,问了一句,“你求他?怎么求的?” 祝筝卡了卡,“我……” 祝清脸色沉着,质问道,“是像今日这样看他脸色,仰他鼻息求来的?还是他拿这个威胁你?威胁你委身于他?” “都不是!”祝筝见她误会,着急地解释着,“大人根本不知情,是我用了不光彩的办法骗了他……” “呵……不知情……筝儿,你年岁尚小,识人太浅,知道多少人心的险恶叵测?” 祝清哂然,“太傅大人是何等的雷霆手段,根本不是你能招惹的角色。他若存心哄骗你,有的是办法让你不知道,你真当自己够得上他的对手?” 祝筝不知怎么解释,囫囵道,“阿姐,大人或许在朝堂之中有不得已而为之事,但总体而言,他、他是个很好的好人。” “好人?” 祝清忽然拉近了桌子上一面铜镜,指着祝筝领口道,“就是这样对你的‘好人’?” 祝筝侧头去看,镜中映出的她鬓间发丝凌乱,罗裙的领襟被扯的没了形,更要命的是,裙摆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血,洇成团团骇人的红斑。 “阿姐……”祝筝揉着裙子上干涸的血迹,“这是……这是鸡血。” 祝清却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诞的话,气极反笑道,“鸡血?脖子上呢?你准备说是虫子咬的?” 祝筝捂了捂敞开着的领口,想起容衍今日咬她那一口真不是时候,苍白地辩解道,“大人平常不这样的……” “他其实一向很矜持……” 祝清拧眉,“你向着他了是吗?” 祝筝忙忙摆手,“不是的,向着姐姐,我当然向着姐姐!” 这一夜先哄容衍再哄姐姐,祝筝都没挨着枕头的机会。 天一亮,姐姐就非要回祝府,若是祝筝不肯走,她便是一个人走也要走回去,祝筝不敢同她拧,只好先离开听箫苑。 走的匆忙又果断,匆忙到没来得及见容衍一面。 回去之前,祝清领着祝筝先去了一趟医馆,直到听到大夫说祝筝没用过什么药她才算有了点舒缓的脸色。 天边霞光万道,盛京城中晨起的人们开始走动,市井中活泛起惯常无二的生机。 祝筝在马车上提心吊胆,等回到祝府,祖母那边不知会有一番怎样的暴风骤雨等着她们…… 马车在祝府门口停稳,想象中气急败坏的祖母却并未出现,而是桂嬷嬷接她们下了马车,一路低着头把他们直接领到了会客厅。 祝筝正嘀咕怎么先到了这儿时,抬头就见会客厅里堆满了几十个红绸系着的金箔楠木担箱。 一个锦衣华服的人坐在上座,连祖母都坐在旁座候着。 这位贵客肤色苍白,眼覆缎带,正在慢悠悠地喝茶。 是公仪灏。 祝筝心中一紧,就被桂嬷嬷压着脑袋行了礼,听见祖母开了口,并非责难,反而是令人意外的眉开眼笑。 “大皇子殿下已同我说过事情原委,两人倾心相许的缘分虽然难得,我作为祖母自是痛惜三丫头无婚无媒的遭遇,但如今木已成舟,殿下也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事宜,老身只盼择日能尽快成礼才好。” 祖母虽是笑着,这话说的却一股伏低做小的窝囊气,一股不妙的预感冲淡了祝筝的震惊。 “成什么礼?”她问道。 公仪灏起了身,“太子妃册礼。” 这是祝筝第一次听见公仪灏说话,金质玉贵的嗓音,带着一股不寻常的慵懒气息,教人听过一次恐怕就难以忘记。 祝筝没时间欣赏这个,心道公仪灏都不是太子了,还哪来的册太子妃,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可能给天威摆脸色。 虽然这天威是个半盲,似乎也看不到她的脸色。 而当事人祝清只低着头,一眼也没给堂上的人,公仪灏也不在意,自顾自向祝老夫人道,“皇室血脉不容差池,今日我来,一是提亲,二来,也是准备将清清接回宫中去住。” 祝筝立刻反对,“不行!” 祝老夫人横眉,“哪有你说话的份?” 祝老夫人今早才得知此事,且是从一个外人口中得知,祝清身孕已有六七个月,气的差点昏过去。 好半晌平复下来,不得不仔细为整件事思虑。虽然大皇子身有残处,权势式微,又有个难以言喻的废太子的名头,但到底是皇室贵胄。 况且生米早就煮成熟饭,传出去半句,三丫头都再没有颜面见人。 如今的提议其实没有给祝老夫人多少回寰余地,公仪灏没有仗势欺人不认账,她已经要给列祖列宗烧高香了。 祝筝想起自己面对的还有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立刻换了话风道,“祖母,阿姐前些日里受了伤,失忆的症状还没恢复,去了行宫处事生疏,应该先留在府中静养一阵才是……” 公仪灏神色明显一顿,“失忆?” 他从高座下来,那步子踉跄,但看起来也不像全然盲了。 公仪灏在祝清跟前站定,“这么说,我们之间的事,你全都不记得了?” 祝清抬头看他,半晌,摇头道,“不记得。” 公仪灏接着问道,“那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祝清淡声回复,“方才祖母提了,你是大皇子殿下。” 公仪灏沉默了好一会儿,隔着覆缎似在紧盯着祝清,良久,忽然笑了一声,“这便算是记得。” “其余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要知道,我是你腹中孩儿的父亲,就够了。” 祝清仰头看他,“所以殿下今日来,是想要什么?” 公仪灏:“跟我回去。” 祝清脸上浮出一个冷淡的笑,“我跟你走,你不要为难其他人。” 公仪灏摸了摸她的脸,“我早就说过,今生所求,唯你一个。” 祝清不动声色地错开脸,听话地款步往外走,祝筝急急追上来,“阿姐!” 祝清却一眼也没回头看她,只淡淡嘱咐了两句话。 “筝儿,你好好留在祝府,不要再为我操心。” “等我回来时,一切都会好起来。” 第111章 我的……夫君? 祝清最后说的那句话,教祝筝心里始终忐忑难安。 姐姐的事,她怎么可能不操心。 可眼下该如何操心呢? 一入宫门相见难,唯一的门路,是去找容衍。 祝老夫人在清点公仪灏带来的聘礼,没空理会祝筝,她顺利地溜出了府,安逢雪刚巧过来,倒是方便了祝筝,托她传话给容衍,约在听箫苑见一面。 安逢雪很快回来了,说太傅大人今早进了宫,晚些时候回来。 祝筝只能干等,越等越是心焦,索性捡些不重要的事让自己忙起来。 于是便先去了一趟清水湾。 曾经她以为会安稳到姐姐生产,是以在黄氏牛皮店豪爽付了九个月的定金,眼下也没必要再续了。 黄掌柜退钱也退的爽快,却和祝筝付的数目对不上账。 看着整整多出三倍的银票,祝筝疑道,“怎么这么多?” “诸葛姑娘,你的夫君来过一趟,这都是他另外给的。”黄掌柜一边说着,一边搬出一个窄长的黄木盒,“还带来了这么多上好的天丝和凉玉,让我给你做的轻便好用些,他来时夏日将至,怕你捂出个好歹来。” 祝筝皱眉,“我的……夫君?” 黄掌柜:“我是这样猜的,个头挺高的一个俊俏公子,模样倒是和你般配的很,不是你夫君吗?” 祝筝愣怔着没搭话。 黄掌柜以为她默认了,脸上难掩好奇道,“多嘴问一句,你夫君既然知道,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你这个肚子,到底是给谁看的啊?” 祝筝呆住了,给谁看的,她也不知道了。 容衍回到听箫苑找到祝筝时,已是傍晚,书房里有些暗。 她坐在书案一角的地上。 埋首抱膝,小小的身影窝成一团。 这个姿势他见过许多次,每一次,都代表了她有心事。 琉璃花窗上还有些残阳光影,煦煦微风穿堂而过,尚且算的上和暖。 容衍蹲下身,触到她的指尖却有些冰凉,还没来得及拢在掌心里握住,祝筝已经不着痕迹地挪开了手。 “你回来了。”她轻声道。 容衍“嗯”了一声,“地上凉,先起来。” “我想再坐会儿,可以吗?”祝筝没有看她,“还是说,要听大人的安排?” 容衍默了默,听出她话中的旁音,低头瞧见她眼睫上泛着的一层潮湿雾气,似是哭过。 他却没有开口问,挨着她坐下来。 “饿不饿,我给你带了……” 祝筝没让他说完,径直开口道,“今日我来之前,先去了一趟清水湾。黄掌柜告诉我,有人去找过她,多付了一些银钱,特意交代她向我保密。” 顿了顿,抬头看容衍,“那个人,是大人吗?” 回来的路上,容衍买了一盒栗子酥,刚出炉的,卖家说热的时候最好吃,他便一直揣在袖子里,手心都捂得出了汗。 祝筝的裙摆拂过他的手背时,分外的凉,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 容衍有些分心,半晌才回神她问了什么,答了一个字。 “是。” 祝筝接着问,“所以大人早就知道了。” “是。” “何时知道的?” 容衍捂着怀里的栗子酥,迟疑了片刻,信口道,“相思河那次……” 祝筝忽然扯开唇角笑了一声,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有些突兀。 “其实我刚听见这件事的时候,满心想的是,或许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准。” 祝筝脸色不太明朗。 因为黄掌柜的一席话,她发了好一会儿呆,东想西想,鬼使神差之下,顺道去了一趟东覃医馆。 那个为姐姐看诊的女大夫告诉她,确实有人向她打听过她们。 算算日子,就在祝筝一时兴起诓了容衍的第二天。 来人个头不高,束着一条的乌黑长辫。 是安逢雪。 祝筝唇边的笑有些僵了,但仍是倔强挂着,“大人居然还在骗我……” “但是我骗大人在前,所以大人肯定介意,才会像逗小鸟小猫一样看着我胡闹。”她闭了闭眼睛,“这件事,我们两清了,好不好?” 容衍没说好与不好,淡淡答了一句,“我不介意。” 闻言祝筝笑的更是疏离,“大人真是高风亮节啊,为什么不介意呢?是不在乎?还是胜券在握?还是因为拿准了我的性子,不会翻出什么大风浪吗?” 日影西沉,书房里光线昏昏,该是点灯的时刻了。 借着这点最后的微光,祝筝的轮廓有些不真切,容衍捏着纸盒的手微微用力,指节都泛了白,执拗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入秋了,会着凉。” 祝筝摇头,继续道,“本来我来,是求大人帮忙的,能不能想个办法,叫姐姐留在我身边。” “等大人的时间里,却想通了许多事。” “姐姐有孕的事,是大人通知大皇子殿下的吧。” “明明瞒的那样辛苦,昨晚子时被发现,他却比我们先到了祝府,不过半天的功夫,大人就处理好了一切,真叫人佩服。” 容衍动了动唇,似是有话想说,祝筝却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 自顾自往下说道,“然后我就想着,大人肯定不会帮我了,但我问时,又一定会给我一个周到的答案。” “梵临寺一行,托太妃手谕进宫,大人的事都办的这样妥帖,可是真奇怪,我从前竟觉得大人不会对我撒谎。” 一番平静的控诉说完,对面的人只沉默了好一会儿,容衍的目光定在祝筝脸上,沉沉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安逢雪没有同大人说吗?我的一举一动,大人不是都清楚的很吗?”祝筝嘴边的笑终于再挂不住,“还是即便说过了,大人还要坚持同我演完?” 容衍神色一怔,眸光暗了暗。 面对着他这份泰然,祝筝终于再维持不住无用的冷静,猝然从书案底下拉出一个木盒,因为用力太大,里头的东西叮叮当当滚落了一地。 到听箫苑时,她就在这间房里等容衍,抱着一盒子天丝凉玉想放在书架上,无意中在底下碰倒了一个紫檀木箱。 箱子盖震开,掉出来一个银钱袋子,看着有些眼熟,像是她在水榭诗会上唐突给容衍的那只“信物”。 这“信物”她以为会是个后患,后来却再没见他拿出来过,祝筝翻过它,又在盒子里看到一枚干枯的青柑叶子,红绸裹着的一缕发丝,她剪的缺胳膊少腿的窗花,三枚红线穿着的厌胜钱…… 除此之外,底下还有些别的物件,有种遥远的熟悉感。 一只珐琅彩耳坠,似乎是在百花节时带过,回来才发现耳朵上只剩了一只。 一支姻缘竹签,陪祖母去城西的月老庙时应付着求的,随手求来就随手丢了。 一架木雕的小马车,年少时玩过一阵,后来姐姐给她买了更好的,便不知放在哪里了。 还有一枚旧了的香囊,一只破了的空竹,一个画花了脸的陶俑…… ……还有更多更多,如若不是摆在这里,她早就忘的一干二净的旧物。 凄迷暮色中,祝筝抬头望向容衍。 “大人可以告诉我,这些都是从哪儿来的吗?” 第112章 怕您 容衍没说话,甚至没错开目光去瞧地上滚落了什么,只静望着祝筝的眉眼,神采忽地暗沉,露出点疲倦来。 这样的波澜不惊让祝筝的心渐渐沉下去,她端起木箱倒扣下去,将里面的东西尽数抖落了出来。 成百上千的纸条飘扬飞舞,有的些许泛黄,有的还是雪白,落在两人的肩头,又扑簌簌落在地上,像一座纸做的山。 “还有这些邸报,是做什么用的呢?”她问着。 那些旧物的下面仍有一层暗格,如果是往常,祝筝或许不会打开。 但现在上面都是她的东西,祝筝下意识觉得和她有关。 于是她便打开了。 果然和她有关。 这些邸报上字字句句都是关于她的,大到学府宴会的时间,小到吃穿用度的细节,全都被记了下来, 日子都记得清楚明了。 祝筝一张一张的去看,事无巨细的记录,平淡的有些乏味。直到看到其中一张,忽然停了停。 是祝隆死的那天。 邸报里说,他是中了一种从南淄进贡而来的毒,窒息而死。 而后扒光扔到了花倌榻上,教人以为他是犯了马上风。 她这样以为了十几年。 祖母亦这样以为了十几年。 祝筝从未想过有人会设局杀掉那样百无一用的祝隆,那时候她以为祖母是在发疯,才会到官府日夜击鼓鸣冤。 官府受理了此案,人也查了,尸也验了,最后什么都没查出来。 而今,他被杀的真相,就这样轻飘飘的出现在眼前。 即使她恨祝隆,比谁都盼着他死,可他的死是如此赤裸裸的人命危浅,只手遮天,让祝筝一瞬间有些喘不过气。 容衍没在祝筝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带着些悲色,又像是不知所措,他想,她应该没胃口吃什么糕点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看到的,若是早些时候,大约一整天都没吃过什么。 半晌,容衍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有些苍白。 “不是你想的那样。” 祝筝坐在无数邸报里,灰扑扑的人生摊开在眼前,将她团团困住,她抬起头,语气认真地问容衍。 “大人这般神通广大,不如说说我想的是什么?” “我想的是阿姐去四海书院第一天大人便知情了,为了大殿下所以一直派人蹲守祝府,我二兄祝隆横尸金香楼并非意外,诗会那日临时换房也是大人的安排……” “大人能不能告诉我,有哪句错了么?” 容衍胸口滞重,垂眸道,“都没错。” 祝筝听他承认,那种无措的神色终于化为了难过,她捂了捂脸,颓然地塌下了肩。 “原来最会逢场作戏的,是大人您啊……” 邸报里记着,水榭诗会上,她的行踪一早就被细细禀报过。 可容衍见她时,分明装的滴水不漏,像是一次冠冕堂皇的初见。 实则端看她诚惶诚恐的表演,洞若观火,像是看跳梁小丑一般。 后头的每一次“碰巧”偶遇,每一次“从天而降”,俱是处心积虑造就的“偶然”。 她不知为何这样难过,心口传来钻心的痛感,方才甚至存了一丝希望,希望是有人陷害容衍的就好了,为了什么她不在乎,只为了找出一个理由,好继续崇慕着面前这个无暇假象。 可邸报里那些字密密麻麻,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细网,网的她不能呼吸,为他找来许多荒唐的借口,最后都让她肺腑之间更难受。 祝筝缓了缓,勉强镇静着问,“我自问身无所长,不堪一用,是因为将来会是什么重要的棋子吗?所以值得大人这样长久的费心?” 容衍眼睫颤动,琥珀般的眸色很沉,“你不是棋子。” 祝筝笑了一声,“果真是不堪一用,连太傅大人这样的人,都还没找到我的用处,连棋子也不配当了……” 容衍蹙眉很深,没有继续棋子的话题,望着她的眼睛没有半分闪躲,良久道,“我没想过瞒你,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时机?”祝筝反问,“成须山,听箫苑,日日夜夜朝夕相对,大人竟没有一刻觉得合适吗?” 深知她的伶牙俐齿,容衍一时竟被问的哑口无言,他想,他不应该再解释旁的,孤注一掷道,“我留着这些,是因为对你……” 可开口,却见祝筝的脸色忽然变了,也许她不是想听这个答案,容衍兀然停住了。 祝筝扯了扯唇角,替他补上了后半句,“因为,对我有兴趣?” “所以哄着我,顺着我,实则一举一动都牢牢控着,跟这些个绳上的空竹,架子上的皮影有何不同?一些一时新鲜的漂亮玩意儿,到处都有,随处可见。大人今日觉得好玩,觉得新奇。如果哪日觉得不好玩了,我这样被大人插手这么多的人生,又算什么呢……” 这一番诘问让容衍愣了愣,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渺。 “不会有那一天。” 祝筝瞧着他笃定的神色,苦笑一声,却似带着哭腔念道,“可人心如浮云,旦聚夕散,无常莫测……” 譬如她的生父,曾经也与周氏情长,后来见到她的生母琴姬,就再没提过周氏一句了。 容衍亦是一夜没睡,此时额角重重抽痛,忽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昨夜放手时那种惴惴的预感,终于凝成一场雨,将他彻底淋湿。 湿雾重重中,只余下一个念头,今日真的回来迟了。 袖中的点心温热散尽,容衍松开手,把冰凉的糕点盒搁在了地上。 祝筝只瞥了一眼,却看清了是她最爱吃的栗子糕,甚至是城东的那家,她少时最爱光顾的一家不起眼的小店。 可她没有告诉过容衍。 他知道她的所有脾性喜好,只要他愿意,就能干涉她的亲缘爱恨,操纵她的喜怒哀乐,易如反掌,信手拈来。 漫长的沉默中,祝筝想起成须山那些光景,和自己按部就班的日渐动摇的心,颤抖着声线,问出一个问题来。 “我想最后再问一句,红枫林我中的那一箭,是不是大人的安排?” 容衍似是被这个问题刺痛,脸上血色尽失,眉宇间漫上一层沉重。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祝筝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动了动唇,半晌,只低声道,“不是……” 祝筝心中微松,却亦不知,这句是不是实话了。 成须山那段日子如梦似幻,他一丝不苟的悉心看顾,他和善友爱的师兄弟,乃至崇弘大师提到的“承壹”,流川高台上的拜师礼,都有可能是他精心安排好的一场骗局。 而她不在的时候,姐姐“恰巧”被大皇子困在深宫里,是不是也是太傅大人的一步棋。 祝筝的目光昏漫而潮湿,落在容衍眼中,像是在看一场雾天烟花的消散。 容衍蓦地拿起一旁的烛台点起。 “你觉着有什么不便,以后身边的人就撤走,你不喜欢这些,也不再留着了。” 话音落下,烛台也落下。 满地邸报被引着,轰燃开来,倾倒的灯油流在他的手背上,烫出一片红斑。 火舌映照,昏暗的书房骤然被照亮,眼前这张脸映出一层明亮刺目的光,这个眼底写着痛彻的人,忽然变得遥远又陌生。 他少有这样不端谨的神色,抿唇抿到几乎没有血色,眼底亮光闪动,神色间尽是执拗和绝然。 祝筝头痛欲裂,那条长长的火焰燃的迅猛,像是她跋涉过的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按着安排好的路线,走到容衍面前。 她面色很空洞,火舌舔舐着那些曾属于她的东西,空中浮出复杂的气味,香囊陈旧的香料,橡木木马的焦味,混成一团。 一段旧日被烧死,恍惚中仿佛听到了它们凄厉的尖叫,耳边嘈杂地吵闹着,涌现出连篇的话,容衍同她说过的,她同容衍说过的,乱糟糟的,茫然又喧哗。 不知烧到了什么,火势一时磅礴,但两人身处其中,互相对望着,谁都没动。 她看着眼前的人,在猜他此时在想什么。 是不是在想,早烧掉就好了。 早烧掉,尘归尘,土归土,就永远不会被人知道了。 还是说,今日被她看到这些邸报,以至于现在当面烧掉,也是他计划好的一环? 她再也分不清哪句话,哪个字,哪一刻是真心了…… 即使火舌几乎要烧到容衍的袍角,他也没皱一皱眉,在冲动地放火那一刻,就做好了不会放任他们葬身火海的预演。 这才是他该有的面貌,掌控着所有的节奏,泰然自若地看猎物入局,甚至如何挣扎都在他意料之中。 燃烧的火焰很快将一切烧了个干净,火光烫的人浑身暖洋洋,但她却浑身冰冷,心口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而后蔓延开来,像是全身都在痛。 今日之前,她曾把他当成过唯一的指望,唯一的依靠。 她想着,自己从前过得不太走运,或许都是为了攒着运气,遇到这样好的一个人。 他这样细致,这样妥帖,让她整日里不太踏实,经常自惭形秽地想着,自己怎配得上这样芝兰玉树的一个人。 这样的不踏实,她克服了许久,想着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段缘分,从前的误会,都想好了如何解释。 原来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妄的虚梦罢了。 只有梦才会好的这样毫无瑕疵,在梦里总是担心着梦醒,如今真的醒了,反倒真的诡异的踏实了下来。 姐姐说她识人太浅,不知人心的叵测,她其实不肯认。 因她笃定了容衍不同。 终究是不同了。 明明是权倾朝野,翻搅风云的朝廷重臣,却总叫她忘记他的这层身份,陪她玩雪看花,爬山练箭…… 他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全部的容衍,甚至眼前的都还不是全部的容衍。 而她已然是全部的她了。 自小便被祖母当成玩意儿摆布,虽厌恶至极,也习惯了与这样的感觉相处。 可容衍不是祖母那样的角色,他执着果敢,精于筹谋,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根本不是她该招惹的人。 在他的棋盘上做玩意儿,一着不慎,动辄是性命倾覆的结局。 他为了太子顺利继位铺了那样久的路,她和姐姐,都是半路生出的变数。他如今是喜欢她,所以可以赏玩她的恃宠而骄,由着她无伤大雅的打乱计划。 如果有朝一日不喜欢了,或是挡了他的路。 她就会像前世一样被随手杀之,成为下一个祝隆…… 祝筝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哭过,又是为什么不哭了,此时神色空洞迷离,泪珠却如断线的珍珠,自脸颊缓缓淌落。 地上的火光燃到了穷途末路,最后映照着她乌黑的眼睛,连着那些斑斓生辉的情愫,一同熄灭了。 容衍心口闷闷抽疼,恐慌地抬起手,想擦掉她脸上的泪,更想遮住她的眼睛,教她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太傅大人……”祝筝红着眼眶,瑟缩着肩膀往后躲了躲,“我有点……怕您了……” 容衍猛的一顿,没了声息。 有风吹过,成片的灰烬卷落坍塌,破碎成微末。 似落下一场无声的雪。 第113章 干脆跟我成亲怎么样? 祝筝近一个月来过的浑浑噩噩,浑噩到除了吃饭睡觉,竟想不起自己都干了什么,还能干点什么。 她没有刻意躲着容衍。 事到如今,她已经明白,躲着他没有什么用处,更没有什么意义。 只是容衍再没出现过。 她想,这是典型理亏的表现,彼时对峙的时候他就无话可说,此时应当也无颜跟她见面。 当然,也可能并不理亏,或许只是因为明面上没出现,如今她已经知道了安逢雪,容衍或许会换个人跟着,有的是办法不让她察觉。 但祝府把守甚多,一时半会儿,也不见得能安插进来。 祝筝胡思乱想了许多日子,最后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祝府竟成了最温暖的港湾。 以前拼命想出去,现在只整日里待在府中,吃饭睡觉,躲避暗处的眼睛。 可惜府里却有个人不会让她安心吃白饭。 就这样浑噩了月余后,一大早,祝筝被耳提面命拎进了正厅。 刚入秋不久,祝老夫人早早穿上了貂绒。 “三丫头现在大事落定,你更要抓紧时间了。等你也嫁出去,老身就能安心合眼了。” 祖母一番话说的和颜悦色,满脸的笑甚至显出点慈祥。 祝筝随口道,“我可不想祖母合眼。” 祖母脸色一僵,“臭丫头,整天没个正经……等你姐姐当了太子妃,看你还敢不敢这样嬉皮笑脸。” “他是废太子。”祝筝提醒。 凭什么公仪灏一句话就把姐姐接走了,也没有人问过阿姐愿不愿意当太子妃。 祖母怒道,“废太子也是太子,死猫不是猫吗?” 祝筝:“……” 死猫确实是猫,废太子在祖母这儿也确实是逾期的真太子,不知她是被太子妃的空口白话唬的高兴,还是只要找个男人嫁了离开祝府祖母就会高兴。 总之她老人家是真高兴,也是真着急。 但近日府上却静悄悄的,祝筝想了一想,才想起原来是没人上门提亲了,怪不得这么冷清。 祖母显然对这种冷清有些焦虑,人一焦虑就会病急乱投医。 今日投的医,就是将祝筝打扮好,送进了栖雁园里。 栖雁园地处南郊,最有名的,是里面的一个圆形的池塘,被密集的湿地隔开,状似一面摔得粉碎的镜子,所以叫做碎镜塘。 起名的人是先皇,只顾着生动,从来没想过大家会觉得这名字寓意不好,又因为地势偏僻,慢慢成了个人迹寥落的地方。 栖雁园的一任掌事想出个了巧妙的意头,挽颓回盛。 这个意头,便是结合了大雍入秋的第一个节日,簪花节。 大雍风气一向惜花爱花,秋日将尽,即将迎来再无百花的漫长冬日。文人雅士簪鲜花在发间,一起度节吟秋,为的是一扫寂落颓气,彰显“我言秋日胜春朝”的豪气。 在秋日里还能找到鲜花戴,也是一种财气和门路的攀比,总之雅俗共赏,这节日就成了重节。 栖雁园中每逢簪花节便会大肆宣扬,邀请未曾婚配的男女一同赏秋,这里的簪花节与别处也略有不同,多了个予花的风俗。 “郎君簪花予佳人”,未婚配的男子头上往往带着两朵花。送给合眼缘的佳人,佳人若是中意,就戴在鬓上,若是不中意,就丢进碎镜塘里。 祝筝对栖雁园知道个大概,来了也是应付,于是特意没走正门,挑了个西南偏门下了车。 可惜却失策了,这个西南偏门门口也聚着很多人,且大都是些名声很差的纨绔子弟,年纪轻轻沉迷酒色,各个把自己养成了歪瓜裂枣,在婚配上举步维艰。 故而有鼻子有眼的祝筝一出现,简直像羊入虎口,高矮胖瘦的簪花郎涌上来,七嘴八舌地一边自荐,一边从头上拔下花送上来。 祝筝面上干笑,她一个单枪匹马的落单女子,也不敢贸然拒绝,只能边收边退。 花很快在她怀里堆成小山,她不得不拿衣服下摆兜着,预备一起扔进碎镜塘里。 好不容易闯过偏门,往里的月门处却还站着另一群,正中央簇拥的男子细条条,须发稀少,开口就是调笑。 “这是哪家的小美人?这么战绩斐然?挑郎君是不是挑花了眼?” 众人跟着哄笑。 祝筝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细条男子却带着一群人跟了上来。 “在下叶见昌,家中排行老三,家父叶征呈,官拜兵部尚书。” 叶家三公子,她倒是听过,早已婚配还到处沾花惹草。 祝筝往后退了退,“我是园子里的洒扫,这些花不过是别的姑娘不要,随手给我让我丢了去的。” “洒扫?”叶见昌却更来劲了,“小美人儿细胳膊细腿,能有多少力气做洒扫,白白浪费了这样的样貌。” “正巧我府上还缺两房美妾,不如跟了我,以后吃香喝辣,再也不用干这些出力的活。” 被一个细胳膊细腿的人说细胳膊细腿,祝筝本来就差的心情更加不好,眯了眯眼,“我有多少力气,阁下要不要试试?” 叶见昌露出一个颇为恶心的笑,“怎么试?” 祝筝正愁没处撒火,使出全力把满怀的花砸了他一头。 她收的花中不乏一些花盘厚重的,砸出几声沉闷的咚咚声。叶见昌弱不禁风的身板都晃了晃。 疼还是小事,这样被一个小女子当着众人驳了面子,让叶见昌几乎立刻勃然大怒。 他正要发难,脸色忽然一变。 “太…..太傅大人?您怎么来这儿了?” 祝筝听见这个称呼时浑身一震,连头都不敢回,耳后就响起了一道熟悉嗓音。 “跟我去正门茶厅。” 清沉悦耳,冷淡地响起,身后的众人骤然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确定了是容衍的声音,祝筝就更不想回头了,什么正门茶厅,凭什么说去就去,她现在满肚子气,还就不想去了。 叶见昌却以为是对着他说的,谄媚笑道,“叫大人见笑了,这园子的下人有些无状,我先教训教训,随后就去。” 容衍目光从祝筝的后脑勺挪开,冷冷扫了他一眼。 “怎么?你是栖雁园的掌事?” 叶见昌一噎,“……不是。” 虽然太傅大人面容生的冷漠如霜,但待人接物一向只是疏离且不露喜怒,这样带着讽刺的反问还是头一遭。 人群中头脑但凡灵光点的都看得出大人心情不好,再灵光点的早已看出祝筝的打扮根本就是哪家的千金,再再灵光点的,甚至猜出了方才大人那句话是说给谁的。 可惜叶见昌不属于灵光的任何其一。 他还在画蛇添足地洋洋解释,“小可虽不是管事,但栖雁园毕竟也曾是皇家园林,我作为兵部尚书的子辈,家父时时教导,须操心着家事国事天下事,所以才想着管管园子里的下人,万不可坏了立下的规矩。” 边说边抬头去瞄容衍的反应,余光却瞟见一旁的祝筝拔腿就跑。 “诶,她怎么跑了,给我抓住她!” 叶见昌喊了一声,却没人动。 因着容衍没发话,大家只是瞧着愚钝的叶见昌跳脚。 容衍亦没动,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转角。 祝筝当然知道容衍是要给她撑腰,可她不需要谁给她撑腰,她原本就准备逃的。 一路急奔出去,也顾不得看方向了。 栖雁园的小道却修的颇为曲折,祝筝七拐八拐,终于在一个转角处和人撞了个满怀。 来人险些被她撞翻在地,祝筝急忙扶了他一把,看清脸时愣了愣。 “小方公子?” 方惜辰眼冒金星,他头上顶着个大如盆盂的竹圈,把一个脑袋变成了四个大,竹圈上簪着各式各样的花,姹紫嫣红,艳丽多姿,恐怕开屏孔雀见了他,都要自惭形秽地跳江而死。 祝筝见他这阵仗,奇道,“你怎么也沦落到来这里了?” 再怎么说方惜辰也是正儿八经的文选司侍郎,长得也算一表人才,到这里抛花待选确实堪称沦落了。 况且簪花的习俗是颜色越艳丽,就意味着越急切,方惜辰这打扮,简直急切到显出了一种绝望的程度。 方惜辰缓了好半天,开口就是一通埋怨,“别提了,都是因为我二叔,年轻时花天酒地,落了一身病,大夫说只剩三个月好活。弥留之际,不知道哪里来个算命的瞎子,居然说可以冲喜。” “他膝下无子,自己又爬不起来娶妻,三缠两不闹,最后居然安在侄子头上冲喜。” 祝筝听得愣住,“那你大哥呢?” “我同他打了一架,我输了,所以我来了这儿。”方惜辰没好气道,“这些花都是他把我打趴在地时,按着我的脑袋戴上的。” 两人找了个背阴的假山后说话,祝筝看他走路歪歪斜斜的样子,关切了一句,“沉吗?” 方惜辰:“沉的要死!” 坐下后他就开始东拔西拔,一会儿就把自己从花孔雀拔成了半个秃毛鸡。 边拔方惜辰边问,“阿筝你呢?为什么也沦落到这儿了?” 祝筝叹了叹气,“还能为什么,我祖母比你二叔还着急。” 方惜辰笑了两声,又深感同病相怜地叹了口气,和祝筝干坐了一儿,一起扔从头上拔下来的花。 碎镜塘中波光粼粼,飘着一层逐水飘零的少年情意。 扔完花,方惜辰拍拍手起身,邀请祝筝去逛逛园子。 出去就要收花,祝筝恹恹道,“我就在这儿待着吧。” 方惜辰撇嘴,“那多没意思啊,栖雁园,栖雁园,这儿最有名的就是园子北面的大雁群,来都来了,你不想去看看?” 祝筝表示还真的没什么兴趣。 “你是不是怕外头的人缠你?”方惜辰倒是善解人意,他在剩下的花里挑拣了两朵大红牡丹,一朵插在自己头上,一朵插在了祝筝的头上,“给你个护身符,这样你清净了,我任务也完成了,皆大欢喜。” 祝筝苦笑,“要不把我嫁给你二叔冲喜吧,这样才是真皆大欢喜了。” 这话说的方惜辰一愣,愣完灵光一闪,石破天惊。 “阿筝,我忽然有了个主意……能解你我二人的困局。” “什么?” “干脆,你跟我成亲怎么样?” 第114章 嗯,归我管 祝筝也是一愣,看鬼似的看向方惜辰。 “不不不,不用成亲,定亲就行。”方惜辰接着道,“我想了想,走礼都要走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只需装作殷勤议亲的样子就行,我先去你们府上过一回礼,你时不时来走动走动,慢悠悠地商议个远远的婚期……” 祝筝出声打断了他的畅想,“小方公子,你是不是把定亲想的太简单了?” 方惜辰以为她在说过礼繁冗,附和道,“礼节嘛,是麻烦了点,但和旁人定亲才是大麻烦!” 麻不麻烦都是他们方府的麻烦,祝筝方才只是玩笑,可没准备真的给人冲喜。 方惜辰却觉得甚是可行,央着祝筝道,“怎么样?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 说实话,祝筝觉得不怎么样。 就算真要冲喜,和方惜辰定亲还不如和他二叔定,毕竟二叔是真的没几年好活,而方惜辰看着还能活很久,一旦真定成了后患无穷,她没理由赶着去趟这趟浑水。 祝筝搪塞道,“呃,我考虑考虑。” 方惜辰:“你考虑,慢慢考虑。” 两人坐在碎镜塘边又聊了会儿别的,大都是方惜辰在说,说完他叔说他爹,说完他爹说他哥,说完他哥说三红,絮絮叨叨地把全府都拉罗了一遍。 祝筝听着听着就有些跑神,礼记里说,“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她近日可谓天天体会。 说来都要怪某人整日里钻研“投她所好”,拜其所赐,现在她见到那些最喜欢吃的,最喜欢玩的,都会先想起他的脸,想起他是怎么温柔笑着拿到她跟前。 想的多了,心里就更烦,什么也不愿意干了。 所以过得愈发浑浑噩噩,这罪过,全是因为他造的孽缘。 日影西斜,碎镜塘里的鱼群聚成一群抢花瓣吃,偶有窜出一条吐几个泡泡。 祝筝被惊动回神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这才恍惚记起方惜辰刚才好像说了一句要去看大雁去,她好像还应了声,应的什么却记不清了。 秋阳不比夏日,阴凉处分外的凉,祖母只讲究好看,给祝筝准备的还是夏衫,她打了个喷嚏,拢着薄裙站起身,准备换个向阳的地方晒晒。 走出假山几步,太阳刚照在身上,祝筝一抬头,冷不丁又打了个喷嚏。 这喷嚏半是冷的,半是被吓的。 假山外连着个小花圃,只有独条窄窄的青石小径可供进出,有个人影站在这条必经之路上,一袭银锈绛紫的官袍,眸清姿正,孤高如青松。 花圃里这时节种的是紫松果菊,浅浅的紫色铺陈一片,倒是和他的官袍合衬的很。 方才还背后腹诽的人猛然出现,祝筝下意识皱了皱眉。 倒不是皱眉自己的背后腹诽,她当面还要腹诽呢。 腹诽他居然还不知悔改,今日碰见他的时候祝筝就起了疑,一个月来她是头一回出府,一出来就撞见了容衍,说是巧合,鬼都不信。 祝筝皱完眉颇有些为难,为难接下来是故作冷淡地和他寒暄,还是直接装作视而不见。 倒是还有第三种选择,那就是她转身跳进碎镜塘里,潇洒地游出生天。 不等祝筝决策完,容衍已经又近了两步,沉沉的目光凝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有些长。 “该回去了。”他道。 容衍这个语气自然的很,自然到让祝筝有些恍惚。 甚至觉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从听箫苑出来和他游玩踏秋,踏的时间晚了些,所以他说,“该回去了”。 祝筝恍惚完,清醒过来便有些恼羞成怒,“我来这儿是相看郎君的,正挑的兴起呢,才不要回去。” 容衍淡声道,“不在这儿挑。” 祝筝现在看他这个平静的样子很不顺眼,忍不住道,“怎么?我在哪里挑夫君,要结哪家亲,难不成也归太傅大人管?” “嗯。”容衍垂眸看她,“归我管。” 祝筝以为自己听错了。 须臾又想到他这会儿闲的头顶生云,大老远跟过来,就是打定了主意要管她的,连带着天灵透彻,想起近日祝府上再没人提议亲,是不是也出自他的手笔。 好好好,这大狐狸的尾巴藏也不藏了,从前不争不抢的果然是假象,他如今倒是不背着人了。 祝筝抬脚要走,容衍却堵着她的路不肯动,固执地站在小道上,像一颗冷光闪闪的长钉。 “走开啊你。”祝筝气的推他。 容衍一动不动,任她推了两下,气的抬起脸瞪他,仍是石头墙似的挡着祝筝。 他眸光清透,倒映着祝筝气鼓鼓的脸,忽然道,“起风了。” 这几乎是一句废话,他们说话的这会儿,头顶的银杏树一直在掉叶子,簌簌落了两人满肩。 容衍却很少说废话,祝筝还没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又打了个喷嚏,一低头这才注意到他臂弯里折着一件湖水蓝的披风。 容衍将披风抖开,见祝筝似乎在发呆,又道了一句。 “是你落在听箫苑的。” 祝筝当然记得这件披风,白鹤衔花纹的云锦料子,环肩流苏上缀着蝶贝云母,刻的偏生还是蝴蝶和小风筝,兜帽上滚着一圈白茸茸的雪狐绒,她一眼就喜欢的不行。 容衍带回来那日约是七月初,正热的时候,纵使她喜欢的紧,只穿着试了试就出了一头汗。 那时候祝筝天天盼着天气凉下来,为了表达对它的爱不释手,还说过一句,“以后入了秋要天天穿身上不脱下来,睡觉也穿着,沐浴也穿着。” “我不要了。”祝筝没有接的意思,“反正也是你买的,你自己留着穿吧。” 容衍静了一会儿,“好。” 祝筝看着他把披风端端正正地对叠了衣襟,又揣进了怀里。 如今知道了他的阴暗怪癖,总收集些和她有关的东西,私下不知拿来做什么勾当。 “还给我!”祝筝拧眉道,“我又想要了。” 容衍抬眸,侧了侧下颌示意,“穿上。” 他重把披风抖开,祝筝没再犹豫,背过身去乖乖披上,天气是真的很凉,为了争口气万一闹了风寒,受罪还是只有自己。 她速战速决地穿好,容衍想将系带系上,被祝筝用手隔开,低头去自食其力了。 容衍的手定在半空,停了会儿,似乎在她的鬓发上碰了碰。 短短的一触,不等祝筝反应过来,他已经抽回了手,退开了得体的距离。 也是在这一触时,祝筝看清了他的手背上的烫伤还没好,红红的结了痂。 还不等祝筝再说什么,容衍却直接转身走了。 他来就为了送件衣裳嘛…… 祝筝疑惑看向容衍的背影……这一看才发现,他发冠侧后的垂带旁,好像别了朵蓝色的小花。 没等看清,他已经走远了。 就这样呆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容衍的身影消失的彻底,祝筝才回神,忽然不记得方才想走出花圃,是要去干什么…… 但她也不想在这儿傻站着,索性拣了个和容衍相反的方向走。 秋风渐起,祝筝也不想再待了,预备去寻寻方惜辰道个别。 栖雁园大的很,这一寻就是小半天。 祝筝有些头痛漫上来,许是在湖边被风吹的。 于是顺手将披风的兜帽戴上,盖在头上时,却从帽中滚出了个东西,勾在了她的发丝上。 她伸手摘下来。 是一朵月见兰。 卷卷的黄蕊,淡蓝色的花瓣,是一朵和容衍发冠后一样的月见兰。 小小的,似乎不准备被人发现。 “不长嘴的木头一个,活该他孤家寡人!” 身后冒出的声音吓了祝筝一跳。 祝筝回头,又吓了第二跳,“小方公子,你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样?” “我哥做的好事。”方惜辰的衣服湿了个半身,他拧了拧还在滴水的下摆,继续道,“刚才跟你坐在那儿的时候,看见湖对岸有个人,忒像方守谦。” “早上还嘴硬说死也不来,这不知从哪听说那姑娘要来,找了一圈没找见,他又回去了。” “什么姑娘?”祝筝有点儿懵,“你哥在找谁?” “嘿嘿。”方惜辰坏笑两声,“我趁他酒醉诓出来的,以前在马场他技不如人,被一个红衣姑娘一枪挑下过马,从此可惦记上了。肖想人家多少年,连句话都不敢说,最近听说人家刚退了婚,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我说他憋着这么多年,等谁呢,方才没忍住骂了他两句木头嘴……” “戳了他的痛处,直接气的他把我推进了碎镜塘里哈哈哈。” 祝筝“啊?”了一声,她只有一个春风化雨的姐姐,这大刀阔斧的兄弟情还真是没见识过。 方惜辰却像是很高兴似的,高兴完又突然变了变脸,颇有些严肃地问:“阿筝,我的牡丹呢?” 祝筝:“嗯?” 她下意识摸了摸头发,发现鬓间空空,方惜辰插的那朵牡丹花不知何时没有了。 “或许是……掉了?” “刚好掉到碎镜塘里去了?”方惜辰从怀里掏出了个湿漉漉的大红花团,当着祝筝的面抖了抖。 “我掉进水里的时候正好看见,这就是我那朵牡丹,怎么掉进碎镜塘里的?快快从实招来!” 祝筝抿了抿唇,简洁明了道,“不是我扔的。” “真不是?”方惜辰将信将疑,眼尖看见祝筝捏着的花,“那这是谁的月见兰啊?” 祝筝一凛,“这是……捡的。” 方惜辰不解,“你捡别人的花做什么?” 祝筝被问的哑口无言,此时已经明白了大概,心思又不自觉飘到了某人身上,低头盯着手里的兰花,喃喃道,“是啊,做什么……” “阿筝,你真的没扔我的花嘛?”方惜辰仍是纠结,“我先前的提议你考虑的如何?若是不同意也没关系,咱们朋友还得做,可不要不好意思告诉我。” 祝筝低着头,和容衍见过之后,她现在觉得,这提议其实是个好主意。 容衍不是那么容易死心的人。但若是定了亲,依他的性子,定然不屑于再继续不明不白地纠缠。 三个月的时间,也足够让人想明白许多事,说不定就释然了。 祝筝冒出一个字,“好。” 方惜辰:“啊?” 将月见兰揣进衣袖里,祝筝抬起头,“我说好,我考虑好了。” “我们定亲。”她神情淡淡,“只三个月,三个月后,无论谁火烧眉毛,都不能再提议亲的事。” “真的啊?”方惜辰没想到峰回路转,高兴地原地转圈,学了一声牛叫一声马叫。 “好!阿筝,你真讲义气!以后有事尽管叫我帮忙,就算是当牛做马,我方静先也绝无二话!咱们三月为盟,义结……呃……结金兰兄弟,三个月一到,我肯定不再麻烦你!” 第115章 大人你发什么疯! 红口白牙的一句话答应出去,多少含着些冲动。 祝筝回到祝府后便开始后悔了。 但方惜辰从前帮她许多,她这份后悔也只浮现了一瞬,到底没好意思开口反水。 方惜辰却效率惊人,回了府就差礼使来递了拜帖,定在初五上门。 初五还有三天,祝筝心里总觉得不太安稳,府门处一有点动静都要出去看看。 鸣翠问她在等什么人吗,祝筝没答。 府门外但凡过趟显赫点的马车,或是清俊点的身影,她就心里一凛,草木皆兵。 说草木皆兵其实并不准确,倒是有句诗和她心境类似。 “相思一夜梅花发,枝到窗前疑是君。” 可惜人家是纯然的相思,而她算什么,却说不清楚了。 方惜辰虽然定日子定的快,但最终目的却是一个慢字。 还是越慢越好。 他生怕祝老夫人也是个急性子,一口答应下了,所以从头就没想瞒着冲喜一事。 不仅没瞒着,还大肆借此由头搞出不少说法。 若是祝老夫人以此为由推诿,他正好拉扯几回。 若是不推诿,他也有准备。 在方家的时候,方惜辰就反复强调了好几回,说好歹他也是第一回成亲,又是因为冲喜明显轻待了人家姑娘,这去议亲也不好空手去,得好好准备一份厚礼,表现十足的诚意。 方家府门出的两个儿辈都在朝中为官,本是一桩体面事,可眼见着大的方守谦天天吃喝在牢里,二的方惜辰天天提溜个破鹦鹉,两个都比着不成家。 方父方母早就盼红了眼,所以才会痛快答应了给二叔冲喜这样的荒唐事。 此时一听方二少的打算,赞道果然姻亲使人改头换面,立马欢天喜地认可了。 于是阖府上下全力出动,都卯足了劲给二少爷备这份厚礼。 三天连轴转后,直接把上门小礼的规格拉到了聘礼水准,金银首饰布匹衣物塞满了一车,敲锣打鼓地欢送方惜辰,驾着火红的马车向祝府出发了。 方府和祝府之间隔着座越兴桥,要去就得打桥上过。 桥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 流风陪大人蹲守了一早上,见着提亲的队伍近了,伸长了脖子。 “……这方家还挺重视,议亲而已,八字还没一撇呢,阵仗就拉这么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娶亲呢。” 容衍坐在车里,敛眉看着不远处披红戴花的高头大马,神情像是覆着一层寒冰。 片刻后,他忽然道,“撞上去。” 流风:“啊?” 方惜辰被撞的人仰马翻时,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盛京的城道修的又宽又阔,越兴桥又是个大桥,四架马车并驾齐驱也不在话下,怎么今日教他摊上了这样的稀罕事。 更倒霉的是,等方惜辰从侧翻的马车里爬出来,肇事马车已经遁的没影了。 闹市中消失了一辆灵活敏捷的马车影子,平平无奇的样式。 方惜辰只能先干吃了这个哑巴亏,指挥随侍清点下礼盒,检查检查有无损失。 还好除了马车轮毂坏了,也没什么损失。 除了方惜辰撞到了脑袋,也没什么人受伤。 但马车这一坏,吉时是妥妥耽搁了。 方惜辰给祝府写了封歉信,说明了原因,只能再挑日子。 然后便高高兴兴地打道回府了。 高兴不是因为方惜辰撞傻了,而是抛却出师不利的霉头,撞了车,倒正中他的下怀。 他定初五的时候是怕祝筝反悔。 结果在方守谦的耳提面命下,方惜辰被迫学了不少姻亲的礼节,很快心如刀割地发现,这定亲礼节虽繁冗,却根本没他想象中的那么繁冗。 况且阖府的反应热情的不太对劲,最近都紧着这一个事,窜掇的那叫一个飞快,还真有三个月内成得了亲的风险了。 方惜辰像只被赶上架子的鸭子,生怕真诓了祝筝,正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呢。 这一撞车,一耽搁就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很好的延缓了议亲的进程。 磨磨唧唧半月后,方惜辰再次大张旗鼓地出发了。 然后他在桥头口,又被撞了。 这次那马车还是像上次一样逃了,他脑袋上又撞出个大包来。 养了几天伤,七日后再出发,又又被撞了。 真邪了门了! 此时方惜辰若还觉得是个意外,那就真是撞成了傻子了。 他不记得得罪了什么人,报官也不好使,郁闷地提笔给祝筝写了封信。 信中详细描述了他的邪门遭遇,以及让祝筝也小心提防,他准备找那个给他二叔相看的算命瞎子再问问,看这个冲喜是不是逆天而行了。 祝筝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无言了好一阵。 大约十日后,又到了方惜辰第四次重约的上门日子。 在一次又一次的改日子里,祝老夫人觉出这个方府的莫名,已经失去了热情。 越兴桥头处,顺利溜出来的祝筝带着幕篱,蹲在街角紧盯着过往马车。 不多时,果然见到了罪魁祸首。 一辆她曾见过的青帷马车出现在街口。 祝筝对这些马车和马车的主人都熟悉的很,分得清哪些是用来公务出巡,哪些是专门做见不得人的事。 不同于上回见时,这青帷马车上钉了钢钉,裹了一层厚厚的铁皮。 驾车的御马夫乍一看眼生,再一看身形却又有点眼熟。 在祝筝分神去想到底眼生还是眼熟的空当儿,这辆青帷马车已经调了车头,蓄足了势头朝着桥下冲了过去。 祝筝一惊,立刻往那个方向跑,刚跑半程,就眼睁睁地看着它又把方惜辰的马车给撞翻了。 光天化日,真是无法无天了…… 顾不上去看方惜辰,祝筝简直怒发冲冠,拔腿就追那辆马车。 它逃走的路线熟练又快捷,祝筝在马车后追了半条街,追的幕篱都丢了,眼看就要追不上的时候,那辆马车似是发现有人追在后面,居然主动停了下来。 祝筝上气不接下气,追上后,扶着马车喘气喘的冒了好一会儿金星。 “四、四姑娘…….怎么是你啊?” 这一开口,祝筝就知道这大胡子御马夫是谁了。 流风脸上的胡子从下颌直粘到了眼下,黑漆漆一张脸,配上他那块头,猛一看还真有点子凶神恶煞。 怪不得方惜辰在信中说是被土匪撞了。 祝筝心中气急败坏,很有气势地猛吸一口气,一把撩开了车帘。 然后她就被呛住了,连带着没喘匀的气,吁吁道,“大人…..呼……你……咳咳…….” 拉车帘的气势顿时一鼓而竭。 一杯温茶隔着车门递过来。 容衍气定神闲地坐在车里,丝毫没有刚撞过人的自觉,捏着一杯清茶,对祝筝示意。 “上车。” 还上车,他有没有搞清楚,她不是来参加什么请客喝茶的小聚,是来对他这个法外狂徒兴师问罪的。 不过兴师问罪也得把气喘匀了,祝筝抢过来茶杯,一口气干了。 这小小的骨瓷茶杯中看不中用,不如茶碗喝的过瘾,一杯到口不到肚,反而觉得更渴了。 容衍似是看出了她没喝够,又给她倒了一杯。 议亲向来赶早,此时秋高气爽,晨光熹微,正处在盛京最繁华的沧海大道上。 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这辆马车停在一个不是路边的路边,两个人隔着车门一个倒茶一个喝。 沉默中散发着诡异的宁静祥和。 一连喝了好几杯,祝筝终于缓了过来,接着方才的话尾叉腰道,“大人你发什么疯啊!” 容衍捏着茶杯,抬眉看她,“不喝了?” 祝筝已经找到了方才的状态,气结道,“大人!我在问你话呢。” 容衍蹙眉,收起了茶杯,淡淡解释了一句,“流风有分寸。” 被猝然点名的流风擦了擦满头的汗,笑呵呵冲祝筝点头。 “啊……对对,我这几日被大人送去马场苦练过了,四姑娘放心,绝对只撞车不撞人,看我刚才的勒马转向多熟练啊。” 熟练个头熟练! 祝筝被这狼狈为奸还云淡风轻的主仆二人气得脑袋冒烟,“你们当儿戏呢?真的不怕闹出人命吗!” 容衍:“你很担心他?” 祝筝:“废话!” 这鬼计划没让容衍死心,倒是快死人了。 方惜辰若是知道连着几次撞翻他车的,是他们哥俩最崇拜的太傅大人,估计心能碎的比碎镜塘还稀烂了! 第116章 好,我放你走 就在祝筝气势凌人地站在车前讨说法时,车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拽着她的手腕,大力将她拽进了马车里。 祝筝一个不察,倒头栽进了满是冷香的怀抱里,反应过来立刻拿腿准备蹬开他。 容衍却好似早就料到,一只手握住她的脚踝卸了力,轻轻松松把人按在了怀里,牢牢压住了。 “流风,回听箫苑。”容衍道。 “流风,不准回!”祝筝喊。 流风都没看清大人是怎么把人拽进车里的,他今天是先撞车后绑架,心乱如麻。 两声指令一前一后,按理说应该听大人的,可大人一向听四姑娘的…… 流风有些头大,这下真不知道是走还是不走了。 马车上的两人不知是不是打起来了,摇晃的厉害。 眼看闹市马上支起来了,周围有许多人已经开始驻足留意了。 顾及大人的清名,流风立刻跳上了车,着急驾去个偏僻的路上。 察觉出马车真的开始走了,祝筝像个泥鳅一样使劲扑腾,“大人这是要强抢民女吗?” 容衍的瞳孔幽深如寒潭,见抱不住她,便换了个姿势把她压在了身下,凝着她沉声开口。 “便是真的强抢又如何?” 若是做什么都是错的,那是不是什么都能做了…… 他的力气大的惊人,祝筝像是被鹰爪按住的白雀,胳膊压着胳膊,腿压着腿,动弹不得。 可惜祝筝反骨长得茁壮,越是压着她,她就越来气,勃然小怒道,“那我一定会恨大人一辈子!” 容衍迟迟没应声。 马车粼粼前行,碾过满地落叶,外头的人声清晰可闻,间或夹几声鸟鸣,也没掩盖住车里相贴的两人狂乱的心跳声。 他就这样把她压在身下,抓着她的腕子束在头顶,力道握得更紧,十指紧扣按在了软座上。 而后忽然低头,俯下身来。 唇被含住时祝筝都气笑了。 正剑拔弩张呢,就毫无预兆地亲上了,这就是他的解决办法吗? 她偏开脸躲开他的吻,眉目之间显出十成的不情愿,像难驯的狼一样龇着牙,准备狠狠咬他一口。 容衍停了停,没再继续,搂着身下龇牙咧嘴的小脸揽进了怀里。 他当然知道这样只会让事情更坏。 可他没有办法了。 明明她那晚给了他希冀,明明只差一步,却只隔了一晚,直接从云端跌落冰窟…… 任神仙来了也挡不住他发疯了。 谁能告诉他应该怎么做,还能怎么做。 纵使想出一万种方法来补救,手握着答案的那个人,连面都不肯让他见了。 祝筝在他怀里也不肯乖乖被抱着,容衍死死攥着她的手,没给她半点推开的余地。 蹭着她发侧,把脸埋进她颈窝里,贪恋地想要撷取一小份温存。 好想她。 他一向眠浅梦多,这些年养成了一个习惯,常常要看看那些邸报才能睡着。 如今邸报也烧了干净,听箫苑里却到处都是她残存的笑影,他想她想的肺腑灼痛,蚀骨剜心,连个缓解的法子都没有。 是他图谋已久,是他步步为营,他亦厌极了自己的工于心计,在盛京却习惯了这样度日。 她若是以这样的理由远离,让他再无半句话可辩。 可她不该把他机关算尽的求而不得,轻而易举地给了旁人。 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比他好在哪里,又顶着个冲喜的荒唐理由,她倒是不在意了。 好似终生大事,谁都可以,偏偏不要他。 偏偏不要他啊…… 马车颠簸着晃动,青帷帘下的流苏像是迎风摇晃的枯草,祝筝被压在身下,听见容衍低垂的声音,钻进耳朵里。 “祝筝……别这样对我。” 话音飘散,一阵静默幽幽蔓延开。 他的吐息灌在她衣襟里,沉闷地起伏着。 想起近日来的思虑成灾,祝筝有些委屈,她何尝不是从梦幻泡影中跌落惊醒的…… 可他语气说的这样惹人生怜,教她竟觉出几分对他不起,甚至想抱着他轻声安慰几句。 望着马车盖顶上的缠枝纹,祝筝抬起了手,半晌,又垂了下去。 “我怎样对大人了?”她声线缓了下来,“难道不是大人一直任性而行吗?你到现在都没觉得自己做的很过分吗……” 想跟踪就跟踪,想撞人就撞人,他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跟踪先不提,但因为他们两人之间的事,牵扯到外人遭飞来横祸,她真是要下十八层地狱了。 “大人究竟在想什么?”祝筝还是对他幼稚荒诞又生硬的做法难以置信,忍不住试探道,“将来我若是真要成亲呢?不是小方公子也会是别人,你要在大街上守一辈子街口,来一个撞飞一个吗?” 容衍闷声道,“那又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平生最讲道理的人要变成土匪无赖了。 祝筝听的一阵头晕,狠了狠心道,“大人是成大事的人,现在不过是钻了牛角尖罢了。你知道我那样多的事,不可能不清楚,我平生最厌无理取闹地痴缠。” “我们好聚好散,不行吗?” 门帘流苏上的琉璃坠子扯掉了一车,浸在打翻的茶水里头,像滚了一地泪珠。 外头不知何时没了人声,车内车外悄然静谧。 容衍气息渐轻,埋在她颈上长长吐息,再开口时,已没有了方才的狂乱,像激荡的湖面重又沉寂下去。 “祝筝……”他涩然道,“你就仗着我什么都会答应你。” 祝筝一怔,心上似被长针扎了一下。 不自觉顺着他的话回想,明明自己想的是远离他这样可怕的人,可是却屡屡心不对口……她的冷淡,她的对峙,原来不是堂而皇之,而是有恃无恐吗? 不待她想明白,容衍已经松开了她的手。 “好,我放你走。” * 方惜辰再次将伤痕累累的马车送去整修,一瘸一拐地回到府上时,没料到正撞见那个算命瞎子又来了。 他倒是来的巧,方惜辰正满肚子迷津呢。 不等方惜辰诚心咨询,那江湖术士就主动说道,“听闻府上接连遭受飞来横祸,此乃大凶之兆!皇天一怒,不同意这门亲事结下啊!” 二叔家的一群家眷闻言,立刻群起将他团团围住了。 “那怎么办啊?” “还能冲喜吗?” “换家结亲行吗?” 这惯会装神弄鬼的术士突然一改口风,反倒淳淳劝诫病了就好好找大夫看病,不要指望歪门邪道管用,更不要相信冲喜这样的无稽之谈。 被挤在外头的方惜辰听乐了,鼻青脸肿的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 “好啊!”他欢呼一声。 谁料高兴地太明显,引得众人一齐看过来,只好又立刻扼腕道,“好……可惜啊,唉!” “二叔啊!侄儿不孝,真恨自己不帮不上忙啊!” 提亲的事就此按下,方家派人登门致歉,方惜辰顺势装起了卧病在床。 祝筝在方惜辰屡屡表示他是装的情况下,还是买了许多礼物,恳切地抚慰了一番。他虽不明所以,但深感祝筝这个朋友交的忒值了,感动的涕泪连连。 总之一场闹剧落幕,重迎来了风平浪静。 风平浪静中却酝酿着一场危雨,喑喑欲来。 盛京即将迎来中秋佳节时,祝筝听说了一个消息。 公仪休回京了。 第117章 两道圣旨 时至中秋,今年的秋月宫宴,定在琉光宫的正前殿举行。 琉光宫建在碧澄湖边,用了三千琉璃瓦,两百琉璃窗,晴天的时候华光灿灿,若天宫一般。 因修葺不易,往常的宴会很少会在琉光殿里办,为了太子回朝接风选在这儿,倒是合适的隆重。 今日是个晴天。 祝筝穿着一身祖母挑的绯红色宫装,脑袋上坠满了首饰,脖子有些发酸。 端坐殿中时,终于又见到了两个月未见的姐姐。 阳光透过琉璃顶洒在高座上,阿姐亦穿着服制繁丽的宫装坐在上席,脸上丰腴了些,身子也重了,还好气色看起来红润有光。 公仪灏在一旁给她布菜,间或贴着她的耳边说几句话,丝毫不避讳周围人的视线。 不知说了什么,祝清微微蹙眉,扫向众人时看见了祝筝,神色一亮。 祝筝立刻起身想过去和阿姐说说话,却只见祝清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过去。 祝筝愣了愣,停在了原地。 往来的人交织成虚影,这是第一次他们姐妹二人没有坐在一起,祝筝忽然觉得阿姐离得这样远。 祖母又在试图左右逢源,没什么人搭理她。 相比于往年,百官和家眷的攀谈气氛有些沉闷。 圣上缠绵病榻已近半年,既没好转的势头,也没退位让贤的打算。 从上到下都被熬的半死不活,连带着整个大雍都暮气沉沉,之所以尚能稳健,不过是因为…… 大家时不时望向空置龙座旁独酌的人影,容衍。 众人心知肚明,最近大有监国之势的,并非两位皇室子嗣,而是这位独进独出庆元宫的太傅大人。 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他竟一直没教人挑出什么大的过错弹劾,也没有结党营私的势头,堪称大雍朝廷中的一座孤岛。 于是各派系世家便都未动他,一是人人需要的都是一个稳固的大雍,二来角力之中,谁都不想把这样的助力推向对面。 祝筝坐在官职较低的士官家眷席里,在人群里往上望了望。 容衍今日也是礼衣盛冠,罕见地穿了一身白,刻丝织金锦缎,在灿光大盛中浮光闪闪,金彩摇动,有些不真切感。 这副不事人间的样子,谁能相信这是那个当街撞人,然后把姑娘抓进车里压着亲的太傅大人。 那日像是鬼上身,现在鬼已经从他身上下去了。 他又变回了无欲无求的高山雪莲花。 容衍的座位一侧,坐着的是刚回朝的公仪休。看起来瘦弱了不少,眼眶有些凹陷,神采孱孱,只脖子上的长生锁闪着金光。 仍带着那一脸假面似的笑,只是右手好似不太灵便,拿着个茶杯都时不时掉落。 有不少文官近前,关切了公仪休几句,公仪休道,“日日忧心父皇龙体,抄经祈福,累及了手腕。” 又看向一旁的容衍,意有所指道,“学生从梵临寺回来,没想到父皇除了老师,谁都不见,包括我在内。” 容衍看也没看他,一言不发地自斟自饮。 公仪休继续道,“父皇今日可好些了?学生为父皇寻了神药和医师,也想尽一份孝心。” 两名巫祭打扮的人上前,捧着一银匣子的丹药,容衍敛着眉目没动。 高座之上有些静下来。 “陛下拟了两道圣旨。”容衍忽然开了口,“本想等到宴后,既然殿下心急……” 他抬了抬手,示意礼官,平淡道,“宣了吧。” 礼官躬身,将金卷蜡封的圣旨打开,朗声宣读。 “朕制曰: 自古帝王之治天下,皆以亲亲尊贤为本,分封诸侯,以固王室之基。 大皇子公仪灏自幼聪颖过人,品行高洁。念及先祖之制,宜封以王爵,以彰其德,以继宗祧。 然则,天下之大,各有其宜。思及边疆之地然乃国家藩篱,社稷屏障。望灏儿作宗族表率,镇抚其地,守疆安宁。 兹特封大皇子公仪灏为善磲王,赐封地于西北之城善磲。 即日起程,前往就藩,无诏不须回。 望尔恪尽职守,勤勉王事,抚民以仁,治军以严,勿负祖宗之厚望深恩。 又赐尔金印紫绶,王袍玉带,及一应仪仗、府第、田产等物,以壮尔威,以彰尔荣。 尔其勉之,钦此。” 旨意宣完,鸦雀无声。 众席上目光交错的激烈繁杂,但却是极静,大殿之上几乎落针可闻。 西北善磲城,地处广袤荒漠之中,几乎无甚人烟,还是无诏不得回,这哪里是封藩,完全是发配…… 公仪休手里捻着个茶杯,恰如其分地掉落在地上,摔出一声脆响。 “这真是父皇的意思?”他问道。 容衍斜瞥了公仪休一眼。 众人亦一惊,太子诘问的大胆,假传圣旨,这可是重罪。 即便是太傅大人实权在握,也没到代写代宣圣旨的地步…… ……吧? 公仪休又立刻改口道,“学生忧心皇兄不习惯边疆气候,失言了。” 公仪灏反而极其平静,像是早就料到了,姿态低微道,“劳烦太傅大人代为询问父皇,家中家眷临盆在即,可否晚一点启程。” 只有祝筝握紧了拳,大皇子居然别无二话,若是等孩子生下来,他真的把姐姐带走,岂不是从此天涯相隔了。 容衍对两个问题都没答。 礼官念完第一道圣旨,便取了第二道圣旨准备接着念,被容衍抬手打断了。 “我来。”他起了身。 容衍拿着圣旨拆开,白晃晃的日光被琉璃瓦割成碎影,落在黑色的墨字上,有些刺眼。 他垂着眸,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圣谕曰: 故将祝兆铭,忠卓过人,功勋显赫,捐躯殉国,朕心哀痛。爰追封其为忠武侯,以表其德。 念祝家之忠名藏敛多时,特赐婚于祝氏四千金祝筝与……指挥使府长公子聂如柯,承续祝氏之忠勇。 望尔等……” 容衍忽然顿了顿,目光望向人群中的某个方向停了一瞬。 又继续道,“…….珍此良缘,共赴白头。” “诏命既出,钦此。” 话音落,一道简短的赐婚旨意,却对好几人如平地落雷。 公仪休寒眸一眯。 祝清几乎是立刻就要站起来,被公仪灏按住了。 西席上的温泊秋也想起身,被一旁的温封寒按住了。 相比于方才的静默,这则婚事让大家忍不住议论嘀咕,一边回忆这祝府忠勇侯是哪位,一边暗戳戳找被赐婚的四千金。 聂府是世家大门,怎么赐了这样一门亲,显显然的门不当户不对啊…… 赐婚的主角之一,聂如柯在人群里先抬起了头,他转头看了一眼祝筝。 祝筝笔直地呆坐着,像个小佛龛。 日光晃得人眼睛疼,她脑袋嗡嗡作响,错觉出自己似陷在一场华丽又荒诞的梦境之中。 指甲掐入掌心,强逼走脑中空白,好半天才有念头闪过。 赐婚乃是皇恩,不能不受,从来没有拒绝的先例。 但她听祖母说,指挥使府近日在与兵部尚书的千金议亲,聂如柯一向看她不顺眼,且聂家朝中旁亲众多,树大根深,说不定会开口推诿,也许尚有一丝回寰余地。 聂如柯看完祝筝,又转过头,抬眼去看上座的容衍。 太傅大人的神色晦暗,眸光隐没在眉骨的阴影下面,可聂如柯知道,他也一定在看角落里那个发呆的姑娘。 聂如柯勾了勾唇,一撩袍起了身,行礼接旨。 “臣不胜惶恐,拜谢圣上美意。” 这是答应了…… 这样顺从的反应,让想看热闹的众人颇有些失望,目光开始寻找另一个主角。 很快,越来越多的目光如芒刺一般,锁定在祝筝身上。 第118章 臣女谢圣上,谢……太傅大人 沉默停顿的过于久,久到似乎能听到凝滞的空气缓缓落在地上的声音。 “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一旁的祝老夫人嚯地站起身来,“指挥使的小妹与我们筝儿交往甚密,两个晚辈早就互有钟情之意,老身万谢圣上美意,成两家之好,结百年同心。” 祝老夫人说完,扯着呆若木鸡的祝筝站起来,矫健地把她拖出了席,推到了聂如柯的身边。 祝筝缓了缓神,抬眼,下意识看向了容衍。 清风穿堂,吹的头顶的云纱摇晃,那道冷湖一般的目光,径直与她相接。 意识到自己竟然先看的是他,且众目睽睽,祝筝连忙生硬地低下头,错开了视线。 事已至此,她再没什么能做的。 “臣女谢圣上,谢……太傅大人。” 祝筝规规矩矩向容衍行了个大礼,垂下头谁也不想看了。 席下两个人并肩而立,好巧不巧,都是着了一身红,容色鲜妍甚是登对。 “郎才女貌,真乃天作之合,真是难得的一场好事。” 公仪休忽然起了身,大笑道,“宫里好久没有办过喜事了,着钦天监尽快算个吉日。” 又话锋一转,看着容衍道,“既然今日都是老师见证,届时不若请老师来证婚好了。” 容衍掀起眼皮看他,凉凉一眼,似把他看了个透穿。 公仪休触到他冷冷的视线,紧张地绷紧了唇,虚伪的笑险些都挂不牢靠。 须臾,容衍转开了眼,开口道,“好。” 他应了。 圣上钦点,太傅大人亲宣,如今还要亲自证婚,大雍的这位太子殿下原地成婚都不见得有这么大的面子。 底下看热闹的人绷着嘴角,满肚子话都要憋出内伤了。 万幸随着圣旨宣完,宴席很快开始。 因是中秋,乐姬舞伶的第一个曲目是“广寒问月”,随着悠悠丝竹声起,琉光宫很快淹没在衣影旋环,椒风薰薰之中。 席上热闹起来,口齿憋不住的开始左右议论,眼劲儿活泛的开始四处走动。 虽然并未提及太子殿下,但两道圣旨显然都利好公仪休。 被废的前太子公仪灏并未有失德之处,只是因为身残,至今仍有一些惋惜声音。封为二字王驻守边疆,是为了除患。 赐婚的聂家向来是宗室联姻,皇权迭转,门阀根深。阻断其与兵部的再联姻,是为了收权。 两举均巩固了小太子的权力,以免新皇继位后,生出是非。 至于为什么开始打算新皇继位,大家说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大庭广众不宜聊权政,何况晦涩且没什么聊头,很快,大家都集中在了比较有聊头的人身上。 就是这祝府四小姐到底是什么来头。 一时间各有揣测,东说公,西说婆,很快把祝筝的生平都搜罗了一遍。 总之祝家忽然成了整场宴会名副其实的焦点,四方遍闻贺喜声,直把祝老夫人那张脸高兴地笑成了个大红枣。 一片喧闹中,高座之上显得有些冷清。 祝清经不住情绪起伏,方才在席上发生了几句口角,公仪灏命人将她先扶回了行宫。 公仪休早已下了席间与民同乐去了,在知风而动的门客之间游走如蛇。 只剩一个人坐在席上一动不动。 他握着酒杯在出神,一杯接一杯的饮,神情似是迷惘,似是索然。 琉璃窗浸透暖光,浮尘都染上了金光,乐音欢声却像漂浮的雪絮,在碰到他的那一刻便即时化了个干净。 就这样不知坐了多久。 也许半支曲子,也许两三四五支。 容衍忽然起了身,取道一侧往殿外走。 及至门口,一个满头花白的影子窜过来,手一把拉过身后的人,堵在了容衍跟前。 “太傅大人!祝府承蒙大人厚恩,一定要让我们筝儿敬一杯酒!” 祝老夫人激动地拿着个酒壶,倒酒的姿势都有些颤巍巍,倒完一杯塞进祝筝手里,一杯朝容衍递过去。 容衍却没接,垂眸看向跟前那张熟悉的面庞。 红衣衬得她一双眼睛分外的黑,像是一层雾拢在里头。 成须山拜师那日,她也是这样一身红衣裳,只是那日同样穿着红衣和她并肩而立的,是他自己。 那些在山上的日子,她的笑容比如今多出许多。真心开怀不作态时,她会笑的眼睛都眯成弯弯的,鼻尖微微皱起,略带着一些狡黠…… 其实自回到盛京,就再也没见过几回她那样笑了。 以后,大约也没机会见到了。 容衍好半天没动静,只盯着祝筝瞧,直把她瞧得浑身不自在,玉瓷的酒杯被她两只手握着,恨不得捏碎。 终于忍不住垂下了眼,低声道,“太傅大人……薄酒一杯,谢大人费心关照。” 这句话说着不亏,祝筝含了十分的诚意,不想算上今日这一桩,只论从前,他也帮了她太多太多忙。 别的不提,很多事情,她确实亏欠他一句多谢。 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境地说出来。 容衍听见她恳切又疏离的音调,神情暗了暗,一时不知哪个更痛,是自然的疏远,还是发自真心的一声道谢。 正准备开口,斜刺里忽然又钻出个人来。 “好不容易逮到太傅大人敬酒了,我和我哥也要来凑热闹呢!” 聂如棠也捧着个酒壶,潇洒地倒了两杯。 “万谢太傅大人给我赐了一个这么好的小嫂嫂!” 一侧跟过来的聂如柯神色一僵,白了她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 聂如棠不服气地瞪了回去,不过还是笑眯眯地改口道,“说错了说错了,不是太傅大人赐的,是圣上赐的,圣上赐的。” 聂如棠今日也是一身红衣,打扮的很是爽利,只是那妆饰都不再刻意学着谁了。 她性子从小就直的不拐弯,学祝筝一开始是好玩,后来觉得是真好玩罢了。 三个红衣裳站在一起,颇像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周围的人见热闹围过来,觥筹交错间都是欢声笑语,像是在谁的成亲宴上。 聂如棠恭维了几句祝老夫人,就蹦到祝筝跟前站定,又塞了个斟满的大阔口酒杯过去。 “小嫂嫂快尝尝这个青梅酒,我自己亲手酿的。” 此话一出,祝筝顾不上纠正称呼,闻出这酒的熟悉味道,脸色满是意外。 “这是你酿的?” 第119章 不是要敬我吗? “对啊,聂府可好了,满院子种的都是果树,春天开看不完的花,秋天结吃不完的果。” 聂如棠以为她不信,笑道,“我小时候就跟阿爹学会了酿酒,海棠酒,杏子酒,青梅酒,多的都喝不完了。” 说着又转头向围过来的一圈人问道,“我还特意让我哥下朝时送一壶给各位大人尝尝,不知各位大人还有印象吗?” 周围人或有回味,或有赞赏,聂如柯想起自己被迫拉一马车酒瓶子上朝的日子,痛苦地皱了皱眉。 聂如棠看祝筝不动,推了推酒杯,“小嫂嫂肯定还没喝过,以后你嫁到府上,天天都有得喝。” 祝筝捧着两杯酒,面露犹豫,鲜少的喝酒经验告诉她,她极有可能是一杯倒。 倒头就睡就算了,就怕是喝了一口,直接扑某人身上了。 正这样想着,手里的两杯酒都被抽走了。 被生扑两回的某人仰头喝完了两杯酒。 熟悉的青梅酒味呛在喉咙里,眼前的一切仿佛变得极窄,只剩一双乌黑的眼睛,离得那样近。 在听箫苑那一晚,她闹着不肯睡,亲他的时候,睫毛像蝴蝶翅膀,扑扇着拂在脸上,密密的,有些痒。 “大人……”祝筝被他的举动吓的愣了愣。 “不是要敬我吗?”容衍把空了的酒杯递还给她,指尖小心着未触到她的指尖,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握在手里。 “还敬么?”他淡声问。 祝筝摇头,“……不了。” 这是哪里的习俗。 来敬酒的滴酒不沾,被敬酒的倒是喝的爽快。 聂如柯捏着自己的一杯酒,似笑非笑地看着这扮不相识的两人,不知该自己喝还是该灌给容衍喝了。 还是灌给容衍吧,他看这心思崎岖的铁树疙瘩,很需要灌点什么浇醒过来。 容衍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喝完祝筝的酒,只说了一句“各位自便”,便阔步离开了。 宣旨已经宣完了,本来太傅大人也不爱在这类宴席上露面,今日已经算是破天荒留的久了。 容衍出了琉光殿,日光大盛,照在琉光宫上,白玉栏杆都泛着光,刺的人眼前白茫茫的,晒在身上却觉不出半点暖。 他静静往外走,深宫中空寂无声,只闻殿外的旌旗,筛过层层秋风。 容衍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原来是醉了。 怪不得不受控制地想起这样多的事。 明明事情都按他期望中进行了,额角却隐隐作痛的厉害。 容衍脚步时轻时沉,像跋涉万里冰原之上,只能头也不回地走下去,再没有归处可言了。 走出琉光宫外沿,迎面遇上个人,高声叫了他一声。 “太傅大人!” 容衍驻足,看向来人。 方惜辰姗姗来迟,手里摇着个纸扇,像借着那扇子飞了过来。 “大人这是要走了?宴会不是刚开席吗?”方惜辰问。 容衍没答,注意力都在他手里的折扇上。 谁家大秋天扇扇子,方惜辰赶忙为自己显眼行为解释。 “咳……我出来的时候天气还没这么凉,顺道在门口抓了把扇子带上,没想到直接拿到了太傅大人特意给我写的这把……” 容衍蹙眉,“我写的?” 方惜辰一愣,这才注意到容衍眼尾薄红,多半是醉了。 “大人贵人多忘事,这是祝府的四小姐托您写的,上头是我的表字,您不记得了吗?” “你的……表字?” 容衍像是费力地认了认眼前人是谁,从他手里抽出扇子来,拿到近前看。 只一眼,便知道不是自己写的,也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这把扇子容衍早就见过。 那阵子祝筝因为流言又开始躲着他,他只有晚上等她睡下,才能回去听箫苑看看,早上再离开。 一日回去有些晚,祝筝在他的书房睡着了,身上披着他的袍子,脸下枕着半个扇面。 一旁的桌上,散落好几个纸团,都写着“静以为先”。 那时满桌子翻出来的,都是他在各本书上批注过的字,他以为她摹这四个字是为了修身养性,或夹着一星半点对他的想念,让他很是高兴。 所以才会叫他借着生病时的温存,陡然生出勇气,同她表白心迹。 “原来如此。”容衍忽然笑了一声。 眼中浅光浮动,轻醉中略带了一点柔和,“记起了。” 他仰头看天,又像是在看别处,淡声道,“那日和今天一样,是个好天。” 方惜辰觉得他的话有些颠三倒四,但嘴上仍道,“太傅大人当真好记性。” 容衍扫了方惜辰一眼,把他的扇子揣进了怀里,转头就走。 方惜辰一愣,“诶?大人?” 这是什么情况,您怎么明抢啊? 只顾着吃饭的流风好不容易才追上来,落在后面看到这一幕,爆发了惊人的智慧,圆了一句道,“大人看出这把扇子公子用旧了,改日准备一副新的送去府上。” “啊?”方惜辰受宠若惊,“这怎么好意思?大人真是……” 不等他说完,两人已经走远了。 方惜辰掸了掸袖子,有些迷茫地站了一站。 他倒是一早出来的,本就是回去取扇子才来晚了,左思右想今儿这场合太适合带出来长长脸了。 没想到半途撞到正主,给他回收换新去了。 方惜辰两手空空的进了琉光殿,本来还有点可惜,一抬头,由衷地“哇”了一声。 这可真真是个好地方,琉光宫果然流光溢彩,名不虚传。 盛装的人各个照的发光,陈大人的白发像鹅绒,张大人那一脸褶子都填平了,桌上的梨子和蜜枣儿都像夜明珠一样闪闪发着光。 就是乱哄哄的,像被搅乱的一锅粥,玲珑“八面风”混在人群里,很快听完了封藩和赐婚的始末。 错过这样的热闹让方惜辰不禁扼腕叹息了一声,扇子被没收,也耽误了听一手消息,真是落得个鸡飞蛋打。 封藩的事,方惜辰不太震惊,自古废长立幼争斗不休,常见手段罢了。 赐婚这个,他倒是跟着大家震惊了一小会儿。 一旦皇权旁落,士势就会崛起,聂家本就掌着内宫的护卫,和兵部结亲更是暗酿危机,是应该削一削。 虽然除了圣上,其他人都没有下旨赐婚的权力。 但他才不信圣上是真的记起个失了势的祝家,要给什么故将正名。 方才因为扇子的事,方惜辰觉得,明显太傅大人对祝筝印象颇深。 盛京小门小户家的千金人选不少,既然太傅大人跟祝筝认识,在陛下面前举荐一句,就能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这就是人脉的重要性。 况且,除此之外,聂家家风弛中有正,聂大少爷长的不赖且前途无量。 确实当得起圣旨里说的一句“良缘”。 方惜辰分析了一通,由衷地为祝筝高兴起来。 他在人群中连忙找祝筝,想当面道一句恭喜。 刚瞄见她的人影,就见祝筝提着宫裙,偷偷从殿门跑了出去。 第120章 你阿姐将你教的很好 祝筝在深宫中找了一圈,遍寻不获那个人影,心急如焚中,最后想起了一个地方。 她急匆匆穿越大半个皇宫,在一个窄廊转角处冷不丁撞见个人,气定神闲地倚栏看竹。 显然是在等她。 公仪灏眼上带着的薄纱覆带随风扬起,负手而立。 “四妹。” 她被他的称呼叫的眉头一皱,目光沉了沉。 公仪灏不以为意,“在找阿衍?” 祝筝没否认,“他在哪?” 公仪灏靠着廊沿坐下,“你找他何事?” 何事…… 很多事,很多理由。 但她找他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 今日满座贵宾高朋,她没办法忍住不去看容衍,满殿光怪陆离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喝酒。 离开时,也是孤零零一个。 他总是一个人,身边谁也没有。 祝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来。 在她没来得及想明白的时候,她就已经跑了出来。 祝筝没答,被人挡在道上有些不耐,“殿下找我有事吗?” 总不可能是偶遇。 就算是偶遇,他们二人也没什么闲谈的必要。 公仪灏终于开门见山,从背后拿出个紫檀木的画筒,“受人之托,来给四妹还东西。” 他把画筒打开,抽出里面的画轴,呼啦一声展开在祝筝眼前。 画上的人是她。 大约刚及笄,脸上还略显出稚气,配上她在脸上画的那只红乌龟,更显出几分滑稽。 祝筝记得这幅画,特意请了宫廷画师,画工尚算的上一流,就是脾气有些拜高踩低。 这是为还是储宫太子的公仪灏选妃用的,祝筝就算记得,也只剩了个模糊印象,倒是看那只装画轴的紫檀木筒颇有些眼熟。 祝筝兴趣缺缺,“殿下怎么还留着这些东西?” 怪怪的。 “跟我没关系。”公仪灏看出她目光中的狐疑,缓缓道,“记不清哪年了,阿衍以要我选妃的名义,寻着了四妹的画像。” “从送进宫里,这幅像就一直在阿衍手里。” 祝筝神色略凝。 公仪灏继续道,“他对你如何上心,就算不用旁人说,见到这幅画像……不,就算没有这张画像,也早就昭然若揭了。” 祝筝扫过那张装裱雅致的画像,上头的颜料却有些褪色了,像被描摹过很多次。 公仪灏看祝筝愣神的反应,似乎很是满意。 施施然将画轴卷起,搁在她手里。 “如今,物归原主。” 祝筝虚握着手,明白他是替谁“还”这幅画时,先疑惑的是他为什么要帮这个忙。 “今日的圣旨,大殿下是不是早就知情?” 若下半辈子真要去善磲城喝风吃沙子,他不会对容衍是这个反应,甚至还有心情在这儿递口信。 “四妹果然机敏过人。”公仪灏一愣,含糊其辞道,“不过这不关四妹的事。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有些人总以为秘而不宣是高明的手段。 祝筝哂然,避而不答也是答。 他这等于是承认知情了。 直觉告诉她,容衍再下一盘大棋,严格来说,他无时无刻不在布局下棋,这么多年,已成常事了。 握着手里的画轴,祝筝抿了抿唇,听见自己的声音莫名有些发虚。 “那我便问与我有关的,赐婚也是大人的安排,对吗?” 这一时,公仪灏似乎明白了些许,为何阿衍独独钟情了这个小姑娘。 她确实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 “阿衍这个人在想什么,一向很难猜透。”他笑答道。 “我亦猜不到多少,倒是听他说过一句,聂府的屋檐够大。” “四妹嫁进去不会受委屈,还能将聂家拉拢过来,实乃一举两得的考虑。” 一举两得…… 谁要举,谁在得? 头上的金钗珠串坠的仿佛千斤重,祝筝突然觉得一阵头疼。 她从来知道自己的亲事轮不到自己做主,情爱之事她没兴趣,是因为离她远不可及。 一个生在宅院的女子,命好的就会顺利去到另一个高门宅院里等待死去。命不好的,就会像个蹴鞠球一样被踢来踢去,直到最后,还是会被踢进一个合适的院子里。 她不甘这样度过此生,也因此在前世一直激烈反抗,妄图自己的命途前路全由自己做主,结果飞来横祸,最后落的个最最惨烈的结局。 现在,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最初的打算。 在这个打算上,容衍是真心要给她一个广阔的屋檐,一个庞硕的靠山? 还是想起她这颗棋子,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既然他赐婚赐的体面,又何必这时候拿出幅她根本不知道的画像,平白扰动人心。 突然忘了自己方才为什么那么急着找他,祝筝脸上泛起一丝笑,定格在唇角,有些意味不明。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还?”她问道。 公仪灏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想答案,开口讲出的却是一则往事。 “经年前,宫里起过一回大火。阿衍到处救火救人,冲进一处行宫时,被砸下来的房梁压住了腿。他随身带着匕首,毫不犹豫就要把腿割断……匕首刃钝,他割的很是锲而不舍,幸而护卫及时赶到,将他救了出来。” “不然……你现在见到的,就是一个独眼太子,配一个独腿太傅了。” 听见他毫不避讳地说自己独眼,祝筝抬眉看了他一眼。 公仪灏倒是大方,一把将眼上的覆带扯了下来,平静地与祝筝对视,一只眼珠泛着毫无生机的灰白。 祝筝没什么窥探别人的缺残的癖好,转开了目光。 早知他是半瞎,震惊的不过是他的话外之意。 崇弘大师曾经告诉她,容衍的性子倔强倨傲,认准要去做的事,一向做的没有半点回头的余地。 公仪灏现在告诉她,当断则断,即便祝筝是他身上一块肉,该剜的时候也会剜下来。 祝筝忽然懂了。 他此时还画像,意为这是他的了结。 而不亲自来,应当也是不想再与她见面了。 怪不得从前那么容易找到的人,今天怎么都找不到…… 原来被人躲着是这种感觉。 当真是不太好受。 祝筝卷起画轴,平静道,“烦请殿下替我销毁了吧。” 大雍向来有风俗,自己毁坏自己的画像,不太吉利。 这副画像画的是她,可也从来不属于她,谈不上“物归原主”。 “另请殿下帮我转告一句……”她挤出个干涩的笑,“大人真是我见过最爽快、最说话算话的人。” 公仪灏本以为自己接的是个烫手山芋,却没想到祝筝当得上是不卑不亢,不怨不怼。 “四妹也不遑多让。”他恭维了一句。 祝筝的笑渐淡,“殿下是不是改口太早了,似乎对我姐姐势在必得了。” 公仪灏提醒,“你姐姐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殿下若是这样自信,这阵子就不会千方百计地阻止我同阿姐见面。”祝筝神情渐冷。 “这个孩子如何来的,殿下当真问心无愧吗?” 公仪灏脸色一僵。 祝筝继续道,“我们府门不幸,养出来的若是没有根骨,早就成了一摊烂泥了。” “殿下和阿姐之间,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大夫说她失忆是忧思过度,你最好祈祷她永远不会想起来,若是用了什么折辱她的手段……” “你和她,绝不可能再有善终的结局。” 公仪灏由着她绵里藏针,也不恼,反而忽然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你姐姐将你教的很好。” 姐姐是将她教的尽心尽力,但这句话不该是他来说。 因为她一定会想办法和祝清重圆,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祝筝冷丽的脸上神采黯淡,忽觉一阵对牛弹琴的索然。 “言尽于此,告辞了。” * 承壹殿前,枯黄竹叶摇落一地,又随风扬起。 公仪灏转过檐角,向站着出神的人道,“还看呢?人走远了。” 日光竹影下,容衍敛眉回神,看向公仪灏的目光里略显不满。 “我说了,只用还画像。” 这是嫌他多嘴多舌了。 “说错了?还画像难道不是要绝情,绝情不是越狠越有效?”公仪灏挑了挑眉。 “还是说,你们两个这是为了做戏给我那好‘弟弟’看?他可没那么好骗。” 容衍目视远方,朝着祝筝离开的方向,沉声道,“他早就知道了。” 公仪灏没接茬,静了一会儿,才又恢复了风流笑意,调侃道,“那又是何必?” “依我看,四妹的性子还是跟你更配些,难道就因为怕成了我妹夫,从此被我压一头?” 容衍没理会他,从他手里抽走了画像,抬脚就进了承壹殿。 看来调侃砍到了大伤口,公仪灏无奈道,“话还没说完呢,她还让我转告你……” 容衍:“听到了。” 话音落,殿门已经关严了。 公仪灏摸摸一鼻子灰,做完这里外不是人的打鸳鸯大棒,准备回去看祝清。 路上专门去了一趟太医院,亲自抓了两副安胎药带回去。 自从太子之位被废之后,东宫易主,他便搬到了偏安一隅的靖和宫。 宫人对此处不太上心,靖和宫门口长草丛生,此时有个人正等在门口。 “皇兄,久睽。” 公仪休脸上挂着个白牙闪闪的笑容。 公仪灏看也没看,冷淡地错身向前。 公仪休笑容更甚,在背后高声道,“听闻皇兄要封妃,皇嫂恰是旧相识,来叙叙旧也不欢迎?” “叫她皇嫂……”公仪灏脚步忽然停住,意有所指的顿了顿。 “你配吗?阿羞。” 第121章 阿羞 盛京南的天屏山上,有座久负盛名的慈华庵。 皇室有喜,皇后怀了身孕,圣上特意安排上天屏山,为腹中胎儿祈福。 佛门庄严,盛典肃穆。 一身华服的昭贤王,不知从哪弄来的酒,喝的醉醺醺的,误闯了庵中后院,抓了一个人强幸。 这个人刚巧是慈华庵的住持,慧安法师。 慧安法师年近半百,被折磨的浑身是伤,几不能言。 一时间皇家颜面尽失,圣上怒极,却不能当庭会审,只得封山,尽力按下此事。 最后,将昭贤王关了半年禁闭,施了一笔厚钱修葺慈华庵,私心包庇着将事态平息了。 却不料,月余后,慧安法师竟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佛家不造杀孽,即使来历不堪,慧安法师还是力排众议,留下了孩子。 八九月后,电闪雷鸣,慈华庵诞下一男婴。 慧安法师因为年事较高,生产凶险,不幸力竭大出血,当夜就去世了。 因此事不堪启齿,一个男婴又不能养在尼姑庵里,众人商议后,让一名小尼姑将他送去个寺里。 小尼姑抱着他走了三天,最后挑中了一座偏僻的小寺。 她将孩子放下,写了字条说了缘由,便匆匆离开了。 那小尼姑不知道的是,这寺里已经换了芯子,找不到营生的三个地皮流赖子,占了人家的庙,扮成和尚临时搭的个摊子。 哥三个得知这孩子是老尼姑和达官香客生的时,脸色一时精彩纷呈,几句不堪入耳的浑话立刻冒出一串。 这寺里香火寥落,仨恶僧可没有带孩子的好心性,把孩子扔进了羊圈旁边的石矮房,又牵进去一头母羊,偶尔去看看这孩子死没死。 死了算天收,不死算命硬。 没想到这孩子还真命硬,身上生的满是烂疮,那头母羊居然都给他舔好了。 就这样活了下来。 识几个大字的瘦和尚给他起了个名。 叫“阿羞”。 神佛蒙羞的羞。 不知羞耻的羞。 三个人在门外,“阿羞”“阿羞”地唤。小娃想说话,没人教,只和羊学会咩咩地叫。 三个和尚趴在门缝上露出一只眼,溜溜地转动,发出吃吃的笑声。 阿羞喝着羊奶,留住了一条命,羊没奶时,连羊粪球也吃。 就这样慢慢长大,也没人给他置办衣裳,光着身子满屋子爬,晚上就抱着羊睡在它身上。 胖和尚最常来,每次都要大笑着招呼他的弟兄。 “看看看看,爹娘都是个管不住屁股的,生出来的更是个骑羊的杂种。” 阿羞听不懂,只会爬去门口,跪着呜呜求饭食。 他们便会大笑着扔进来一两个馊馒头,像石头一样硬。 荒庙里没什么消遣,三个和尚当养了个稀罕畜生,闲着没事就来惹他,晚上上茅厕的时候,也要丢石块打醒。 他没走出过这间石房,更不知道外头的人长什么样,只知道门缝里总是有眼睛。 再长大些,母羊也老了,被扔石头时,躲也不会躲,常被砸的头破血流。 阿羞捡了几根细竹条,在门口等着,等有人往里望时,隔着门缝猛戳他们的眼睛。 胖和尚被戳中时恼羞成怒,第一次开了门,就要把这小杂种当场打死。 那老母羊竟然殊死护崽,嘶叫着顶得胖和尚一个跟头。 三个人一起围住,才按住了这头羊。 他们把羊杀了,煮了羊汤,满庙飘着肉味,还特意剥下了血淋淋的羊皮,扔回了羊圈里。 阿羞爬着把羊皮捡回去,晚上仍躺在这块羊皮上睡觉。 胖和尚见他不哭不闹,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把他从羊圈里拽出来接着打,这回没什么护他,直把他打的奄奄一息,躺在羊皮上等断气时…… 这座从未有人来过的庙里,忽然来了个金碧灿灿的仪仗。 阿羞听不懂那些人说了什么,总之他忽然被架上鸾车,接进了一个叫皇宫的地方。 皇宫的房子这么大,大的像到了天宫。 一个老嬷嬷给他洗面梳发,换了从未穿过的衣裳,叫他听人言,说人话。 教了大半年,把他从面色枯黄,骨瘦如柴养出个人样,才带他出去见人。 并告诉他适逢新帝登基,他是当朝流落在外的二皇子。 自此,他从教人不齿的“阿羞”,摇身一变,变成了尊贵无双的“公仪休”。 朝堂上万人之上的人,是他的父皇。 一旁比菩萨还好看的人,是他的母后。 母后对他极好,耐心地教他用筷子吃饭,温柔地摸他的头,怀抱比羊毛还要软和许多。 她还送了他一只长命金锁,亲手挂在他脖子上,保佑他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公仪休一刻也不曾取下来。 不多日,他听闻他还有一个太子皇兄,只比他年长半岁。 他在大殿上见到一回,高座之上,那样漂亮的一个人,神采飞扬,恣意倜傥。 相比父皇母后,皇兄对他算不上热络,甚至说得上敌对。 公仪休便刻意亲近,百般讨好,发现皇兄也带着一只长命金锁时,他很是高兴地拿出自己的,一声一声叫着“皇兄”。 公仪灏却一拳把他打倒,手死死掐住他的脖颈。 “阿羞是吧?你凭什么叫我皇兄?你父亲杀了我父皇,霸占我母后,害我此生再不能以真名示人,你和演什么我兄友弟恭?做什么大梦?” 公仪休吓坏了,泪流满面地求饶,“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公仪灏到底没掐死他。 “滚出去!别让我再见到你。” 公仪休狼狈地被赶出来时,玉石阶上,长夜无月。他用指尖擦了擦脸上的泪,放在唇边舔了舔。 咸的。 人的眼睛,竟会流出这样的东西。 阴翳的眼底,无声漫出暗色,深藏的狠戾隐约浮出水面。 流泪和求饶,是他从被仗杀的小宫女身上学来的。看来他这个皇兄不容小觑,他以为自己学的滴水不漏,可他这个太子皇兄,险些第一个看破了他。 来到这里的第一日,公仪赫律问他有没有想要的,他支吾着不会说话,只能比划着,要扒下来那三个和尚的人皮。 公仪赫律大笑着允了。 后来他将三张人皮放进卧房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是从何处爬到了这里。 两腿直立的人,他尚且不会做,更不知道如何做一朝皇子。 他拿着这副满是烂疮疤的身子暗中观察,学人说话,学人穿衣。 他很快就都学会了,却仍装了三个月听不懂。这三个月里,带他的老嬷嬷偶与人嚼舌根,说话也不背着他,于是便知道了自己为何被接回宫中。 原来公仪赫律手刃了亲叔,夺妻掠子。 至于为什么不杀公仪灏,甚至存续了他的太子之名。 一是那南淄来的皇后确有几分姿色,公仪赫律居然也是真的情根深种,为了让她甘愿委身,便留了威胁她的把柄。 二是这公仪赫律做王爷时做的荒淫无道,痴迷丹药,坏了根本,恐怕再不能有后了。 在偶然听说经年前的一则旧账留了根,叫他知道了“阿羞”的存在,到底是不甘这抢来的江山再还回去…… 才有了接他回宫这一遭。 公仪休至此了然。 原来,他唯一的作用,就是取代皇兄。 这并不容易。 宫里的人各个叫着他二皇子,却对他从何而来的心知肚明。 门缝里的眼睛转到了背后,仍旧在那儿,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他。 皇兄和他却那么不同,从一出生,就什么都得了天下最好的。 御花园中,他看见母后给贪玩的皇兄喂糕点,仔细地给他擦嘴角的碎末,在他将糕点喂鱼时笑的温柔如春风。 他想,原来这就是一个生身母亲看孩子的眼神,和羊的眼睛那么不同。 皇兄还有个亲教太傅,年岁相当,气度不凡,既是老师,也是玩伴。这位小太傅颇为严肃寡言,从未正眼看过他,只有面对他皇兄时才显出好言好语,孜孜不倦。 据说先皇打算的长远,一出世就立了储,为了请这位万里挑一的太傅更是远走北疆,翻越了重重雪山。 皇兄有活着的娘亲,有死去的亲爹,有亦师亦友的好友,甚至包括自己的亲爹,都在围着他亲爱的皇兄转。 天之骄子家破人亡,还是比他这个吃羊粪长大的杂种高贵。 刚巧,他正缺一个像样的光彩人生,皇兄拥有的,都很合他的意。 他很乐意接手。 届时,皇兄的一切,都终将属于他…… “阿羞。” 他最恨听到这个字。 父皇指给他的随侍,因为说了一句同音字,直接被他杖毙。 他现在是大雍的二皇子,这段过往应当深埋往昔,像那座庙一样付之一炬。 可惜他那一事无成的亲生父亲,记得改掉公仪灏的旧名,却只给他赐了个姓。 不过无妨。 无妨。 他能从羊圈里爬到皇宫,也能爬到距他一步之遥的高座上。 等他登上皇位,这黝黝过去,天下再无人敢提半句。 第122章 谁说我不愿意了? 自从赐婚宴回来,祖母就一直翘首以盼聂如柯早日来上门过礼,将日子定下来,生怕他反悔抗旨。 他们聂家也不是没有这个资本。 毕竟公仪赫律人还没走,茶先凉了,这个赐婚其实没那么牢靠。 祖母上火上的满嘴长泡,在祝筝耳边天天念叨,这是如何一桩十全十美的婚事,一定要她紧紧抓牢。 祝筝垂头听着,一言不发。 十全十美…… 铁打的门阀,流水的皇帝。聂如柯手里有点兵权,恰到好处的兵权,即使公仪休起兵祸乱仍是注定,聂家也几乎不会有什么波及。 再者,聂如柯看似嘴上不饶人,实则并不是什么硬脾气。看聂如棠就能明白,若非百依百顺,她也不会养成那样纯真无邪的性子。 甚至因着聂如柯的指挥使的官职,以后都方便走动内宫,哪怕姐姐真的成了太子妃,她也可以经常见到。 这真的是,很好的一门亲事。 盛京之中,恐怕再找不到比聂家更适合她的府门了。 可祝筝却高兴不起来。 甚至因为这种面面俱到,天衣无缝,让她心中更加沉闷。 安排这桩婚事的人,未免太会想她所想了…… 秋后渐凉,残花谢尽。 又下雨了。 秋天的雨下的不大,细细绵绵,连着秋风将桂花吹打了一地,香味都变得潮湿。 平白让人生出寂寥和苦楚。 西窗下独坐,鸣翠要来关窗,被祝筝拦住了。 雨丝扫在她身上,带来一阵阵凉。 她枯坐了一天,眼眶微微发涩,但是又不知道藉由什么理由排解。 寒蝉凄切,自古伤春悲秋,她想,也许不需要费力想什么理由。 人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悲喜交加只是偶然,平常之间只会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 前世她在祝府,就是这样过完了细雨笼罩般的一生。 雨停的晌午,祝筝去了姐姐房里。 收拾了她从听箫苑带回来的细软,意外发现了一个被抛之脑后的东西。 一只绣了一半的荷包。 那日走的急,祝筝自己的东西大多没来得及拿回来,这荷包卷在姐姐收拾的行李里,被一起带了回来。 少年读过首词,“对月敛蛾眉。常慕鸳鸯比翼飞。休问有谁来伴我,添悲。几许相思化作灰。” 当时只作有些夸张,如今却……不过还好,这对鸳鸯也从没机会比翼飞,充其量是两只看不出是鸡鸭鹅的相望水鸟。 已经快绣完了的两只水鸟。 可惜,送礼物真的讲究时机,晚一步,就注定送不出去了。 祝筝去取了针线盒子,在窗边坐下。 这是她第一次绣这样的东西,她想有始有终,将它绣完。 有些日子没拿针线,再拿起时,听箫苑中的回忆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那时候身边陪着她的人,一个是容衍,一个是姐姐。 因为要两头瞒着,她两边都有些小心,但也从来没觉得辛苦,私心盼望着日子越慢越好,哪怕永远停在那里也没关系。 也许暗中早有预料,当时已不敢道是寻常,实则果真是一段不复回的好时光。 人说绣线如心,心乱了针就乱,祝筝绣了拆,拆了绣,直到那块布上都是针孔。 一连好几日,祝筝都只是在窗边绣荷包,安静的不说半句话。 小轩窗前,芭蕉掩着桂花。 祝老夫人路过时,驻足看了一会儿,突然叹道,“四丫头也懂事了。” 桂嬷嬷跟在后面,“老夫人不就想让四小姐娴静些吗?” “想是想…..”祝老夫人隔着窗户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可四丫头以前那样子,不论挨多少打,都会偷偷仰着小脸瞪我,骂不怂,打不服……倒是像极了铭哥儿小时候……” 祝老夫人仰头看天,“铭哥儿最放心不下这两个小女儿,如今都有了依处,黄泉相见时,不知道还会不会怨我。” 桂嬷嬷动了动唇,没来得及宽慰自家主子,又听见祝老夫人问,“聂家还没派人来过吗?” 桂嬷嬷摇头,“还没有。” 又过了十日。 在日也盼夜也盼,一片雾雨中,祖母的梦中情婿终于上了门。 带了一长溜礼官,和十来辆马车的定亲礼,招摇过市,排面给的很是丰足。 一番冗长的过礼后,终于到了饭桌上。 祝筝因为绣荷包睡的越发晚,白日里就恹恹的,全程像个旁观者一样木讷着配合,坐在饭桌上就开始打瞌睡。 聂如柯寒暄了一番,很快进入了正题,“钦天监选了几个日子,我挑了挑。” “正月初一不错,虽然是年关,但辞旧迎新本就寓意深远,不知道老夫人和四小姐,意下如何?” 正月初一…… 祝筝抬起了眼。 聂如柯正巧看她,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祝筝被他的小动作吓得瞌睡都飞走了。 这个聂如柯,本就知道她和容衍的事,挑这个日子,难道是故意的? 不对,容衍又不是到处闲聊的性子,他在成须山的事,聂如柯应该不知道才是…… 所以只是巧合吗? 因着想这个正月初一,祝筝接下来更是食不知味,怎么吃完的都不记得。 送客的时候,雨大了些,祖母送到门口,让祝筝再送一段,好让两个年轻人单独待一会儿。 前门处,离聂府的马车十来步远。 聂如柯一身红衣,打着把祝老夫人给的青绿伞,像个新鲜的朝天椒似的。 他看向祝筝板正的神情,“怎么?看到我来,天都塌了是不是?” 虽然他也期待着自己的马车被撞翻,但显然有人比他更不希望他来。 这话说的祝筝没法接,只能当听不懂,执着地想把人往车上送。 聂如柯却走的不紧不慢,见祝筝着急,干脆停了下来。 “听祝老夫人说,你在给我绣定情信物?虽然多此一举,但绣都绣了……拿出来吧。” 祝筝噎住,“……没绣。” 聂如柯了然,“哦,不是给我的。” 祝筝避重就轻,“指挥使何必说这么明白?” 聂如柯笑,“原来,他们都吃你这一套?” 凉风四起。祝筝没理会他说的“他们”是谁,不想再接话了。 这个聂公子本来就对她印象极差,心里只觉得她得陇望蜀,水性杨花,她也懒得辩解什么。 聂如柯吃了一天冷脸,也不生气,反而觉得挺有趣,故意问道,“祝四小姐这副做派,是觉得配我你很吃亏吗?” 祝筝挤出个笑,“不亏,高兴地觉都睡不着。” “没一句实话。”聂如柯看她笑的比哭还难看,“行了,吃不吃亏,都闺中待嫁吧,正月初一,反正跑不了了。” 说完他总算肯抬脚走了。 祝筝落在后面半步,忽然道,“聂指挥使。” 聂如柯回头看她,雨丝飞舞中她神色严肃,颇似几分某人的风姿。 “你对赐婚没半点意见吗?”祝筝问道,“即使我们一生注定话不投机,相看两厌,你也接受得了吗?” 聂如柯神色暗了暗,“婚姻到头,都是相看两厌,和谁都一样。” 秋风卷着几片落叶打着旋,两人的衣摆吹的翻飞,被雨滴洇出暗纹。 “不一样。”祝筝压轻了声,“有的人,就是不一样。” 见过珍珠,从此就会更觉出鱼目的暗淡。世间若是有了入眼的人,那他就变得和谁都不一样,谁都不能与之相比了。 聂如柯看她愣神,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问道,“祝四小姐这是已经跟谁相看两不厌了?” 祝筝被他说一句呛一句弄得也没了好脾气,懒得再打哑谜,回敬道,“你说呢?” 聂如柯笑了两声,转身收了伞上了马车,不忘留下一句,“既然一个两个都相信这场亲结不成,我倒是想试试,我偏要结,又会如何?” 祝筝简直摸不透这人的脾气,“指挥使何必为了别人,做自己不愿意的事。” 聂如柯挑开车窗帘,打量祝筝一眼。 “谁说我不愿意了?” 祝筝:“……” 第123章 下了一剂猛药! 盛京的九月过的不太平。 刚进十月,初二这天,国丧钟鸣,圣上殡天了。 早朝时太子公仪休一身孝服配龙袍,登基继位,改年号为定元。 先皇的丧仪却反常搁置了,新帝登基三日,一改了韬光养晦的作态,肃清了不少政敌。 其手段之烈堪称罕见,动辄诛连九族,朝堂之上人人自危。 不少人看出新帝此举的政治稚气,指望着一向稳健的太傅大人上谏制衡。 却没料到,早被看好会做帝师的太傅大人,却被迅速架空,只剩个太傅的空名。 太傅大人失了权,传闻性情大变,一向独绝人间,寡欲清心的样子再维持不住,只知夜夜流连金香楼,笙歌买醉,眠花宿柳。 这传闻乍听有些不着调,倒并非空穴来风。 金香楼顶楼尽头的雅间,公仪灏端着香炉进来时,看见书案上铺着一张大纸,容衍一边在看雪花一样的各地邸报,一边拿朱笔逐个划掉纸上的名字。 他凑近在纸上看了看,“皇位没坐热,动作倒是够快。” 容衍头也没抬,“嗯。” 公仪灏见容衍没空理他,挑了挑眉将香炉放下,环顾了一圈。 门窗紧闭,秉烛照夜,外头的丝竹声被隔了七八。 容衍这小子把他金香楼最好的雅间当书房不说,楼里用来画花钿的朱墨都快被他用完了。 “暴殄天物。”公仪灏无奈地埋怨了一句,“反正给不给你官职都耽误不了办公务,何苦在我这儿待着?” 容衍平静道,“找不到比你这儿名声更差的地方了。” 公仪灏:“……” “这不会就是你对‘荒淫’的最大见解了吧?”半晌,知他意图后,又无奈摇头,“不愧是在庙里长大的,这日子教你过的没比和尚松多少。” “是观。”容衍纠正。 公仪灏:“灌什么?” 容衍抚了抚额角,抬头看公仪灏,“殿下没事可做?” 这是嫌他碍眼,要赶客了。 楼主在他这里卖不上一点面子了。 “提醒我了,清清的药快熬好了,待会儿去喂她。”公仪灏闲闲道,但也没动,只摆弄着跟前的香炉子。 鎏金盘龙炉里搁了两个墨黑的香塔,公仪灏点燃后盖上了盖子。 袅袅的白烟从香炉中飘出来,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闷沉的香。 容衍闻见时眉峰微蹙,继续道,“他知道你把人藏在这儿,早晚要来围剿金香楼。” “宫里待不了了,又不能真去善磲城,不来这儿……难不成送到你的太傅府?” “不对,你的太傅府也快保不住了。”公仪灏不以为意,“何况这不是还没来吗?几日后江南闹水患,他分不了心来管这儿了。” 容衍:“你怎么知道?” 公仪灏顿了顿,复笑道,“天底下又不是只有阿衍能推会算,我门下能人异士也是不少。” 容衍没再追究,倒觉出他话里的自负,皱眉道,“事变则异,不可掉以轻心。” 公仪灏学着小时候拱手,“知道了,知道了夫子。” 容衍皱眉更深,“殿下没有从前稳重了。” 公仪灏幼年遭宫闱祸乱,又认贼作父十年,少年时堪称忍辱负重,表面风流意气只是作戏。 但不知何时开始,许多事都处理的相当冒进,变了不少心性。 公仪灏神色僵了僵,含糊道,“人哪有不变的。” 对上容衍审视的目光,又兀然换了话题,“听闻,聂家去祝府送定亲礼了。” 容衍知他逃避,也没准备继续方才的话。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局势牵一发动全身,不是匡正心性的时候。 对他换的话题不太想理,容衍只“嗯”了一声。 公仪灏继续道,“四妹的婚期定下来了。” 容衍:“……嗯。” 公仪灏:“你不想知道是哪天?” 容衍默了默,“正月初一。” 公仪灏奇了,“你怎么知道?” 容衍手上的笔不知不觉停了,朱红的墨将将欲滴。 “……因为是我定的。” 这是公仪赫律殡天前,他尚有权力干涉钦天监,做的最后一件事。 公仪灏瞠目结舌,容衍当堂赐婚的事就没同他商量,所有关于祝筝的事,完完全全闷在心里。 他和容衍相识多年,没少领略他的脾气,顶天的样貌要不是配个这样的臭石头性子,早就该求仁得仁了。 不过像这样的反常,他还是头一回见,隐隐觉出势头不妙,公仪灏脸色严肃起来。 “阿衍,我不论你在打算什么,只告诫你一句,不要以为放手多么高风亮节,换个护不住她的人在身边,你到时后悔都来不及。” 容衍把笔搁下,没了看邸报的心情,香炉的白烟弥漫,让人闻的头疼。 “把香灭了。”他道。 公仪灏:“刚点上。” 容衍端起茶杯,伸手就往香炉里浇,被公仪灏眼疾手快地挪远了。 “你干嘛啊?这香塔可费了好大功夫,从南淄弄来的。” 容衍听见南淄,更是面色复杂,“灭了。” 公仪灏见他坚持,掀开香炉的盖子,叹气道,“可怜我这个瞎眼的废太子,一无所有,夜半思念母后,连个香都不能点。” 容衍睨他,“……去别处思。” 公仪灏又盖住了盖子,“我就想在这儿思呢?” 容衍起身开了窗,嘈杂的丝竹乐声顿时涌入耳中,外头的空气更是香料混杂。 他抬手揉了揉眉骨,终于受不了出去了。 公仪灏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门外,不知为何步子有些不似平日里稳当,他站在门口,挥了挥手召来随侍。 “着人跟着太傅大人,看他要去哪儿,平安送回去。然后给他那个随侍流风递个话,他知道谁是该找的人。” * 入夜,祝筝刚歇下,门外忽然被敲了两声。 她以为是鸣翠,披着衣裳下床去开门,看到的却是一个好久未见的面孔。 安逢雪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满脸焦急。 祝筝先是震惊来人是安逢雪,又震惊从未见过安逢雪这个样子,还没等她问,安逢雪已经抓起了她的手。 “姑娘,大人出事了。” 流风在后门的马车上蹲着,看到安逢雪把祝筝带出来时,一个跃身跳了下来,涕泗横流道,“四姑娘,快去见大人一面吧!” 这几日皇权动荡,新帝登基,祝筝的心亦跟着揪做一团。公仪赫律比前世死的早了月余,公仪休也并未像前世那样造反,顺利地继了皇位。祝筝心里不踏实,又想只不动兵戈这一项,应该不是坏事…… 但这一变,不知会影响多少,可她又什么都做不了。 容衍被架空的消息传来时,她心里咯噔作响,公仪休从未真心将容衍当作老师,这一握权,恐怕第一个清算。 半夜听见容衍出事的消息,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砸了下来,把她砸的没了神智。 一片空白中,各种不好的念头冒出来,祝筝站在马车前,神色恍惚地问,“他怎么了……” 流风抹了抹眼泪,“大人把自己锁在了听箫苑,谁也不肯见,我听见他一直在自言自语,好像变成傻子了……” 月明星稀,头顶飞过两只鹧鸪,叫了两声。 祝筝恍惚的神色渐渐冷静,无言了好一阵道,“就这样?” “是这样!” “……确定他不是喝醉了嘛?” “当然不是!” 流风吸着鼻子愤恨道,“大人喝醉也只会睡觉而已,从来不会这样,这回是有人偷偷给大人下了一剂猛药!” 祝筝懵了,“什么意思?” 流风咬牙,“就字面意思!” 祝筝更懵了,他们大人连茶水都不经旁人手,谁敢这样算计他。 流风急的满脸通红,想说也说不明白,总之就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哭个不停。 站在一旁的安逢雪适时开了口。 “大人……是从金香楼回来的。” 第124章 你怎么会在这儿 祝筝一愣,想起那些日日眠花宿柳的传闻,她原本是不信的。 他还真的在金香楼待着。 托祝隆的福,祝筝并非一无所知,连她喝过的“醉春宵”也是出自那里,那“猛药”是什么意思,也不用再多做解释了。 祝筝扶着马车,平息了方才的慌乱,对二人淡声道,“你们应该去找大夫。” 安逢雪道,“找过了,大人不肯见。” 那就是他的事了,祝筝没再理会,平静地转身欲走。 流风显然非常失望,都快痛心疾首了,他焦灼地转了一圈,“四姑娘!大人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这样?” 祝筝脚步顿住。 她不知自己这算怎么样,此事荒唐的可笑,君子不立危墙,她不知道容衍为什么偏偏也要去金香楼待着,还能让自己不设防到碰到了那种药。 这太不像他的作风。 或许,这也是他的计划之一。 或许,这是主仆三人演的一场好戏。 她只要拉开帘子,那个人就坐在里面,会面色嘲讽地看向她,嘲笑她对“好聚好散”的口不对心。 祝筝抿了抿唇,“我有婚约在身,你们找错人了。” 说完,她抬脚继续向前。 许久没说话的安逢雪追上来,忽然道,“姑娘,如果大人死了,您会伤心吗?” 祝筝没回头,背影在原地停了停。 “你们现在去找大夫,他就不会有事。” 助兴的药,即便再烈,医馆也有法子解。 安逢雪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倘若大人自己不想活呢?” “如今局势复杂,大人却不让属下跟着姑娘了。”她继续道,“属下不知大人与姑娘发生了什么,只能凭借过往斗胆猜测一句。” “四姑娘二兄之死并非大人安排,若说有责,也不过是袖手旁观。其实大人亦有诸多不得已,他殚精竭虑,也并非事事都能无懈可击。” “自从大人成为二殿下的太傅那天开始,就从未想过全身而退。” “事到如今…….逢雪想着,大人最想见的人,还是姑娘你。所以才借此为由,私自决定叨扰姑娘。” “如果姑娘觉得为难,就当我们今日没来过。” “为人下属,自然会再想别的法子,只是逢雪希望,姑娘也不会后悔就好。” 祝筝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抬脚,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一路阔步回了房,衣服都没脱,直接躺在了床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一闭上眼,安逢雪的话就回荡在她耳边,眼前全是容衍的样子,成须山时给她上药时颤抖的手,害羞时红红的眼尾,拜师时如同擂鼓的心跳,一一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不多时,祝筝猛然坐起身,穿好鞋子出了门。 流风和安逢雪还蹲守在马车上。 瞧见她出来,俩人都忽然都坐直了身子,像某种小动物似的。 “姑娘……” 祝筝两步跨到马车跟前,一把拉开了马车的门帘。 里面没有坐着那个人,等着看她的口是心非,只有空空如也的一车秋风嘲笑着她的曲解。 流风一头雾水。 祝筝利落地上了车,“走吧。” 流风还想说点什么,被安逢雪一句“闭上你的嘴”堵了回去。 马车冲破夜色,一路疾行。 听箫苑前,铜门大锁,流风推着门使劲晃了晃,纹丝不动。 两个人互相对望了望,安逢雪立刻去找撬棍准备把门撬开。 祝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忽然去了围墙处,物色了一棵歪脖子的大柳树,“帮个忙。” 流风:“四姑娘要干什么?” 祝筝:“翻墙。” 有流风搭手,祝筝轻盈地翻了进去。 一轮秋月高天挂。 两个黑影呆站在围墙树下。 刚找到撬棍的安逢雪静了静,把棍子扔在了一旁。 流风瘪着嘴,痛心道,“大人真对你说他不想活了吗?” 安逢雪:“……” 流风:“说话啊雪妹。” 安逢雪转身就走,“不要叫我雪妹。” 流风跟在后面,“为什么啊,大人说过的,我们是一家人。” 安逢雪回头睨他,“那你怎么不管大人叫爹?” 流风:“我叫过,大人说我有病,让我去太医院抓药吃。” 安逢雪:“……” 流风:“呜呜雪妹等等我。” * 今夜月色很亮,草木都镀上一层银光,脚下映着浓黑的影子。 听箫苑仍是老样子,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只在秋风下显出萧瑟之意。 祝筝径直去了几个房间,容衍不在自己的卧房,也不在她原来的卧房。 满院子转了一圈,最后在北苑发现一扇窗户透着些昏黄的光。 这种时候,他居然还在书房吗? 祝筝推门而入。 书房里静的毫无声息,只一盏薄灯点在书案上。 薄灯前,投出个长长的清隽独影。 祝筝没说话。 她有些紧张,但因为是容衍,这份紧张并不包含害怕,顶多有一点忐忑,让她的心跳逐渐混乱起来。 或许对即将发生的事心里感到悬浮。 或许是……太久没见过他了。 他似乎瘦了些,眉骨下眼窝落下阴影,显得深邃难明。 相比之下,容衍抬眼看过来时显得平静异常,见到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仍是那样坐着。 看起来泰然风度犹存,并没有像流风说的那样变成自言自语的傻子,祝筝微微放下心来。 只是往常清透的眼睛变得有些涣散失光,倦怠地垂着肩背,倚靠在圈椅上。 相见一点也不意外,倒是让祝筝有些意外。她不由得局促,不知道这种时候第一句该说些什么。 说“好久不见”,似乎有些太见外了…… 说“别来无恙”,可是人家才刚被下了药…… 就在这种局促中,容衍忽然朝她伸出了手。 祝筝慢吞吞地走过去,还差一步时,被他猛地扯住了手腕。 她被一把拽进怀里,坐在了他腿上,背对着他被牢牢圈住,动弹不得。 容衍垂着的手抬起,手里握着一支细毫笔。 桌上铺着一张新纸,是一张未完成的画。 将将成型的轮廓有些眼熟。 祝筝借着月色去瞧,发现这张画边上还有一沓。 再一挪眼,书案底下还散落着更多张……顺着这些层层叠叠的画纸抬头环视,昏光弥漫的书房中,竟然挂的全是她的画像……. 湖边的,柳下的,睡着的,醒着的……越到后面,笔迹越狂乱……但即便寥寥数笔,也能让人看出勾勒的是她。 祝筝在此时才忽然想起方惜辰说过的传闻,太傅大人据说私藏了一幅画像,时时描摹排遣忧思,实为他痴恋多年的心上人…… 这样漫长的牵挂和无孔不入的眷恋,猛地出现在眼前,细腻的、磅礴的、让她顿时手足无措。 终她一生,都没试过被人这样在意过,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好证明这不是她该得到的东西。 就在祝筝愣神的空当儿,容衍将她转了过来,面对面凝着她的眼睛。 他怀里滚烫,唇色殷红,脸色也红,弥漫在眼尾和颊骨上,像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沉默的目光却仿佛凝固,像在看她,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向别处。 祝筝被他看的呆若木鸡,愣愣地与他对视着。 容衍的眼底血丝遍布,眸光涣散着停了一瞬,抬手用指腹按在她脸颊的红痣上,不知在想什么。 在这种出神中,手臂却搂着她越抱越紧了。 祝筝被箍的受不了,忍不住叫了一声,“大人……” 容衍忽然一顿,手中的笔猛地折断,发出“啪”的一声,迷离的眼睛震惊地看向她,似乎这会儿才意识到怀里抱着的人会说会动。 他摸着她的脸,不同于方才轻柔的触感,力道大的几乎把她掐疼了。 祝筝被捏的呲牙咧嘴,又叫了一声,“大人……” 容衍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清明,“祝筝。” “是我。”祝筝应声,拍开他钳子一样的手,“不要捏我了……” 他脸色红透,嗓子也哑了,手腕上的力道一紧,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干涩地扯了扯嘴角。 “你……怎么会在这儿……” 祝筝一时不知他这个语气在问什么,是“你”还是“怎么”还是“在这儿”,何况她都在这儿好大一会儿了。 记起自己来的缘由,祝筝有些心急地仰起头,刚准备凑近,容衍忽然毫无铺垫地俯下来,眼前即刻被黑影覆住。 鼻尖相抵,唇瓣相贴,祝筝没有躲开,反而顺从地迎了迎。 这一迎让容衍有些失控,本来蜻蜓点水的吻顿时加深。 沉重灼热的鼻息拂在她的脸上,烫的她几乎想逃,但刚一侧脸,下颌就被捏住,祝筝的气息被全然夺走,双手被他圈着反剪至背后。 久旷的荒原上落入星火,祝筝被他毫无章法的吻法亲的喘不过气来,脑袋逐渐昏昏重重,睫毛颤动着笨拙回应。 从唇一路吻到脖颈,容衍的力道越来越乱,在他认出不是幻觉的那一刻,神思像是再也不受控制,直到他将折断的笔杆捣入掌心,刺痛才让他微微清醒了过来。 像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靠在她身上沉沉平息,片刻后,忽然一把将人从椅子上抱了下来。 “出去。” 第125章 还没成亲,就是不行 祝筝被抱着,一双眼睛被他亲的失焦,好半天才回神,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 “什么?” 话音未落,人已经被容衍抱到了门口,他红红的眼底失了清透,出口却是锋利。 “你不该再来这儿。” 容衍怀里冷梅的味道疏淡,不同于往常,带着一丝异香,味道惑人。 意识到这股香味来自哪儿,祝筝语气不善,“大人不从金香楼回来,我就不用来了。” 金香楼里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药,肯定有解药的方子,便是连大夫也不用叫来。 容衍闻言一顿,沉闷的呼吸又混乱了几分,将她放到了地上,压着声警告道,“祝筝,离我远些,越远越好。” “你…….” 不待祝筝说完,她就被单手抓着肩膀提了起来,然后…… 一把推出了门外。 紧接着,那门甚至还当着她的面……訇然关上了! 门外秋风料峭,碎碎的落叶在狂舞中打着旋儿。 祝筝用尽毕生涵养,才没有骂出一句诨话来。 她肚子里冒出一股邪气,几乎是立刻推门要再进去。 容衍这家伙竟然把门反锁了! 他爷爷的,谁还没脾气了! 祝筝咬着牙转身就走,一路走到大门口,发现大门上也挂着个耀武扬威的大铜锁,气的踢了好几下门,疼的呲牙咧嘴了好一阵儿。 想起自己是翻墙进来的,她环顾了一圈,苑里没有外面一样的歪脖子大柳树可爬。 虽然还有槐树栾树各种树,但是她现在还就想爬柳树了! 等祝筝像个采花贼一样翻窗回到书房时,容衍的情况似乎比方才更糟了,他仰面躺在椅子上,胸膛起伏着,眼神暗淡的像一口枯井。 浑身热的难受,药效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 但思绪却被他禁锢着,锁在一片空寂之中,就像秋后的残荷池,昔日芙蓉残谢一片。 明明是满的,但只要踏进去,就会立刻陷入了记忆的沼泽,再也出不来。 他也不想出来,只想被困死其中。 就这样一厢情愿的作茧自缚着,耳边又响起脚步声,他拿开了搁在眉骨上的手,还没看清,怀里就撞进来个人。 “给我大门钥匙!” 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又冒出来,容衍根本没听进去她说了什么,不知道眼前人是真的还是幻觉,只见丹艳的唇一张一合,整个人似被架在业火中炙烤,无处可逃。 目光从她殷红的唇色上划过,他的心又开始不可遏制地鼓动,暗处幽囚的贪兽马上又要破笼而出。 他从唇缝中吐出几个字,“我让你走……” 祝筝气急败坏道,“我这不是走不了吗?” 容衍眼底乱光闪烁,瞧着眼前的人离得这样近,想推远但却控制不住地靠近,不知不觉抓起了她的手,紧紧攥着,语调已经哑的不成样子。 “祝筝……我清醒不了太久。” 祝筝看他贴过来的样子,忍不住摇晃他,“我看你就没清醒过,我说没钥匙怎么走?” 容衍:“……” 沉吟了许久,迟钝的脑袋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容衍开始费力地回忆钥匙放在了哪儿,蹙着眉摇摇晃晃地起了身,又被祝筝一个用力按在了书案上。 祝筝好脾气已经告罄,现在犟脾气也上来了,她看简直是她吃错了药,才会大半夜不睡,翻墙进来跟他找罪受。 “好了!你有完没完,明明比谁都想看见我来,还要嘴硬到什么时候?” 容衍倚在书案一头,高大的身影站的歪歪斜斜,半个身子都靠在祝筝身上。听见她的话,想要回答,满脑子却只剩把人拽进怀里抱结实了,再也不撒手。 祝筝深深呼吸几回,平复满肚子冒出来的火气。 这人被喂了猛药还犟的这么厉害,着实是一种能耐。 祝筝总算知道安逢雪为什么说他不想活了,这样子别说大夫,就是神仙来了也得被他气走。 罢了,谁叫他救过她一条命,这辈子就活该是她欠他的,还什么都还不清。 祝筝不奢望再跟个不清醒的脑袋理论个子丑寅卯,她的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若是心狠,就压根不会来。既然来了,就没准备再扭捏作态。 一肚子书看的杂,端的是雅俗共赏,也不是完全不沾风月,书里说这种事也没什么可怕的,左右就是一闭眼就过去了。 打定了主意速战速决,祝筝决定自己动手。 她一鼓作气,把容衍猛地压到书案上,笔墨纸砚被呼啦啦扫落一片,几张画轴从书案上滚了出去,像一道白炼铺陈开来。 阵仗拉开了,然后呢? 然后祝筝就发现,书到用时方恨少…… 接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来了。 虽然细节不清楚,但大概记得开头是亲一下抱一下,脱了衣裳吹蜡烛。 顺序应该不打紧,祝筝决定先把最简单的吹蜡烛做了,给自己壮壮胆。 薄灯一灭,银月生晖。 一室仍是朦胧透亮。 月下看美人,更是俊的不像话。 容衍的目光紧紧锁着她,神色彻底茫然开来,薄红的皮肤上一层细汗,失神的眼睛显出一种无喜无悲的净。 宛若一尊剔透的玉雕神相,被人推倒在了地上。 垂着的眼睫却在极轻地颤动,好似在无声地渴求垂怜。 这样的反差把祝筝看的心慌,索性捂住了他的眼睛。 眼睛一遮,视线不自觉地就定在了他的下半张脸,唇色殷红的好似滴血,起伏的胸膛下心跳如鼓声一般狂乱。 祝筝尽力维持着心无旁骛,急切地在脑袋中搜罗自己会什么……唯一一次就是诗会那晚,可想破脑袋,也只记得把人扑倒了亲了几口。 除开诗会,其实两人也亲近过几回,不多的经验告诉她,容衍似乎很喜欢亲她…… ……不管了,一招鲜,吃遍天。 祝筝闭上眼,俯下身,盖着容衍的眼睛,视死如归地亲了上去。 身下的人整个一颤,鼻息猛地一重,拢在祝筝腰间的手将人揽紧,没多久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吻了回来。 见他果然受不了这个,祝筝大受鼓舞,一时间把从他身上学会的都卖弄了一遍,唇舌放纵着他的侵入,密密实实地迎合着他的索取。 两人缠吻在一起,容衍终于控不住燎原的野火,拨开她的手挂在颈子上,搂着她在书案上翻滚半圈,然后利落地压下来,将人牢牢压在了身下。 突然的天地掉转让祝筝轻呼了一声,整个人被熟悉的冷香裹挟,口中的气息来的更凶猛,杂糅着相融,再分不出你我。 容衍的体温烫的祝筝也浑身发热,口中仿佛在啜梅花瓣上残存的雪,炙热地融化成水珠,颤颤地挂在花瓣上,飘摇着,等待着,期盼能落进一个实在的归处。 祝筝一边被亲的迷迷糊糊,一边还记得下一步,准备开始脱他的衣服。 容衍的衣裳穿的一向最是端方,成日里领口恨不得合的密不透风,入秋又新添了衣,看着没多少,实则里三层外三层,包的顶顶严实。 祝筝目不便视,只能摸索着去解,一只手从容衍的前襟探进去,隔着里衣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烫的吓人。 祝筝急着把手往里探,胡乱扯哪儿都纹丝不动,这衣服上也是有铁锁吗,怎么扒都脱不下来…… 她猴急地乱摸了一通,直到容衍闷哼一声,忽然捉住了她的手。 他松开了她的唇,贴着她的脸颊喘道,“不行……” 小祖宗!怎么又不行了! 祝筝揪着他的领口,恶狠狠道,“今天就是不行也得行!” 容衍的眸光比方才更涣散了,眉眼间却固执的很,低声坚持道,“还没成亲,就是不行…….” 第126章 不让你脱,你就咬我 明月清光映满窗。 祝筝被一句“没成亲”打的措手不及,无言了好一阵儿。 他这话一出口,显得祝筝像什么急色的下流登徒子一样。 当然,事实上她也确实很急。 但她的急是有正当理由的! “这时候想起来没成亲了。”祝筝凝眉道,“我们诗会那晚不都……” “没有。”容衍声音很轻。 “什么?” “我说没有……”他垂睫看她的眼睛。 祝筝脑袋一嗡。 那杯“醉春宵”下肚,她只记得满脑子意乱情迷,怎么可能没有…… 容衍气息很重,温热的唇却像羽毛一样轻,密密落在她脸上,出口的语句却言简意赅。 “……你睡着了。” 祝筝一整个呆住了。 她不止一次回忆过诗会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回是她第一次离容衍那么近,从头到尾都太过紧张,再加上经验空缺的很,只依稀觉得和书上说的“次日”不一样……. 至于为什么不一样,她亦有过许多推理。 譬如不愧是她日夜锻炼体质强健,譬如醉春宵实为一杯体贴的万全补药,再譬如太傅大人其实外强中干或有什么难言之隐……. 总之云淡风轻,一点异样都没有。 原来是因为真什么都没有…… 祝筝愣怔了好一阵儿,回想起那个活色生香的清晨初见,呆呆地问,“可我的衣服…..” 容衍的热息扑在她耳廓上,“你自己脱的。” 祝筝更呆了,“那你的衣服呢......” 容衍:“也是你脱的。” 祝筝:“……” “不让你脱,你就咬我。”容衍耷拉着眼尾,轻抚过她的唇控诉,“嘴里藏着两个小尖牙,咬人痛的很……” 祝筝脑袋变成了一片浆糊,容衍的眼神又迷离开来,见怀里的人分心有些不满,捏着她的脸让她看向他。 “如今还痛着……” 容衍这一声又轻又哑,直叫人听出无限委屈来。 怎么可能还痛着…… 祝筝咽了咽,满怀心虚道,“那都是什么时候咬的了……” 腹中躁意难平,容衍忍的眉头紧锁,回想了一阵儿,含糊道,“……不久前。” 胡说…… 他们都好些日子没见面了,明显是翻来旧账安在她头上做新账。 看出了容衍的糊涂,祝筝深觉对话的无力,没准备和一个糊涂蛋继续纠缠,尚记得自己的大计,突然福至心灵。 “不如这样吧…….”祝筝迂回商量道,“大人把衣服解开,我给你揉揉,好不好?” 容衍眼底溢满灼热,额上都起了汗,忍不住拉她凑近自己。 “吹吹……” “好好好……吹吹吹吹,吹吹也行。” 月下身影两相依,祝筝轻声细语地哄了好一会儿,终于哄得他肯自己动手松了衣裳。 衣领解开,露出一段玉白色的锁骨,上面透着点初荷色的红,当然早没了什么牙印。 祝筝装模作样地吹了吹,满脑子都想着如果再咬他一口,能不能把这身铁皮一样的衣裳扒下来…… “好了吗?”她吹完抬头,耐着性子问。 “往下些。”容衍哑声道。 祝筝从善如流,又往他锁骨下吹了吹。 容衍呼吸沉沉,“再往下……” 祝筝歪着脑袋迷糊了,再往下是哪儿? 见她不明所以,容衍拉过她的手覆在心口,“这儿。” “……这儿最痛。” 半开的衣襟里透出他的体温,掌心下的心跳混乱又有力,震得她手心像握住了一团骤雨。 祝筝的脸也早就红透了,依着他凑近,将衣襟扯开条缝儿,轻轻朝那儿处吹了口气。 容衍垂眸向下,月光把她清丽的轮廓拓在他胸膛上,乌黑的眼眸泛着柔光,长长的眼睫微颤,出卖着她强掩的悸动。 血脉里涌动的暗潮灼烧的他有些目眩,终于耐不住把人拽过来,又亲上了她的唇。 这回的吻细致又磨人,容衍像在喝足了苦药后含了一块蜜饯,想立刻吞入腹,又不舍得一口吃个干净。 祝筝被亲的忍不住溢出嘤咛。 半躺在书案上,双腿无处着力,只能勾住他的腰身,长发垂落,肩颈被他托在掌心里,被迫仰着头,秀致的弧度像一柄细细的玉如意。 博览群书的经验告诉祝筝,只知道亲,就是把嘴巴亲烂也不顶用。 既然诗会一夜无事发生,意味着两人都没什么经验,这下难度陡增。 但祝筝打定了主意的事,很少有中途泄气的。 一只手伸出去圈着容衍的脖子紧紧交缠相吻,另一只手故技重施,又悄悄盘在了他的领口上。 衣领解开,探进去就容易多了,祝筝瞅准机会,一不做二不休,抓着他的外袍连同中衣一并扯开,结缨系带被拽断了,碧玉圆纽也崩落了几枚,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 容衍阖着眼眸吻的投入,不时在她唇间发出闷沉的低喘声。 白玉一样的胸膛敞开,透着浅淡的绯色,手臂上青筋盘亘,像雪地里蜿蜒曲折的溪。 祝筝顿觉胜利在望,穿过层叠的衣裳,好不容易摸到腰带…… 手又被当场擒住了。 上衫即便全被扯开,再往下是死活不让碰了。 祝筝开始恼了。 她一个姑娘家都豁出去了,对上个这么个三贞九烈的人,直急的满头冒了汗。 自欺欺人的臭石头!要真这么贞烈,干脆连嘴也别让亲! 祝筝真被他弄得没了脾气,急得都快哭了出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会出事的知不知道?” 怀里的人秀眉倒竖,满脸忧虑,容衍眼眸通红,神情却露出些彻底的迷惘来。 纵使四肢百骸都快被一团极烈的火烧干了,但偶尔挣扎的一丝清明仍会告诉他适可而止,这样已经足够了,不能再更进一步,无论如何都不能了。 至于为什么不能,这会儿却不是一清二楚。 这人意识清醒的时候还能讲讲道理,意识不清醒的时候,简直是一块又方又正又干又硬的大木头疙瘩。 祝筝急得抓了抓头发,夜已经过了小半,容衍浑身上下都透着一层不正常的红,那药早把他熬的不灵光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他还在这儿执拗自己成没成亲。 除非现在跟他原地拜堂,否则他就是宁愿憋死,也不肯失节是不是! 第127章 今夜,我是为你而来 等等,意识不清醒…… 意识清醒的祝筝这会儿脑子转的飞快,想起他方才话说的颠三倒四,说明他这会儿记忆凌乱的厉害…… 就像散了的珠串,每一颗都在,就是连不起来。 只能胡乱试试了,说不定死马大限将至,还能让她妙手回春,当作活马医一医。 再不行,她真是仁至义尽,唯有放他自生自灭了。 书房的菱花格窗镂月裁云,洒在书案像片片好锦。 祝筝重振旗鼓,勾着容衍的脖子拉近,手抚着他的脸,轻着嗓音唤了一声。 “承壹……” 容衍被她叫的恍了恍神,抬眸牢牢地凝着她。 祝筝见他不理人,又叫了一声,“承壹?” “嗯……” 好像有戏。 祝筝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鼻尖,抿出一个浅浅的笑,“今晚你可真是糊涂了,我们刚成了亲的,你不记得了吗?” 这回轮到容衍呆住了。 他似乎在回想什么,蹙着的眉头显出些微的吃力,半晌,无措地看向祝筝。 “不着急。”祝筝摸了摸他的脸,“方才在喜宴上,你被他们灌醉了,所以才记不清了。” 祝筝半真半假道,“成须山上,流川阶前,你一步一步把我牵上去,崇弘大师作证,师门有目共睹,我们做了什么,你一定还都记得,对不对?” 顺着她的话,零碎的片段飘进脑海。 容衍记得跪在神殿测她的八字,记得他回头看到她红裙飘扬,记得一路牵着她的手,记得同站在流川前,她带着一顶漂亮的花冠,发丝上沾满了水汽,看向他的眼睛斑斓生辉……. 红绸相系,川前立誓,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梦中一直走不出的那个雪夜,尽头是满山的红。 容衍似乎开始动摇了,又转头瞧了一圈周围陈设。 “可是……这不像……” 不像他会布置的婚房。 这么容易上当的一个人,在该好骗的时候竟然如此难骗…… 祝筝卡了一卡,“那是……那是因为你非要到书房给我看你画的画啊。” “这些都是你偷偷画的我,不是吗?” 容衍喉下咽了咽,脸上竟显出几分赧然,迟钝地点了点头。 “嗯……” 又有些疑惑,“可……” 快别可不可了,她是真的要没招了。 见容衍还要问,祝筝佯嗔着就要起身。 “没想到你竟然这么为难,我看今日也不能洞房了,成亲夜就先这样吧…….” 脚将将要踩到地下,祝筝忽然揽着腰一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又重新坐进了容衍怀里。 “能。”他沉着声道。 两人吐息相接,容衍此时的神情迷茫尽褪,看她的眼神里像燃着一簇火一样。 理智溃散,渴求决堤。 无数的画像层叠,伴过无数秉烛长夜,画里的人现在身处其上,眉眼栩栩,仰着一双凉星一般的眼眸,把作画人的倒影笼在里头。 祝筝莫名有些紧张,但又莫名有些滞涩,他的心意,他的过往,都赤诚地摊开在她眼前。 指尖轻拂过他说痛着的地方,祝筝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 “承壹。”她轻声唤他。 “我知你等了很久很久……” “今夜,我是为你而来。” 容衍神情一滞,他犹豫这样久,无非是想回忆起一个理由,一个她为什么会答应他的理由。 就在刚刚,她给了他这个理由。 他的确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翻过很多很多的山,在深深宫墙里长望青天,在无边夜色里孤身奔袭,披星戴月,栉风沐雨,才来到了她面前。 一场不知归处的献祭,终被拥在了温暖的怀抱里。 容衍合了合眼眸,神情如寒冰渐破,再睁开时,眼底泛出点皎洁的柔光。 湿漉的目光满满当当,看得祝筝忽觉一阵涩然。 他眼神有些闪躲,不许祝筝再看,俯身又覆住了她的唇,祝筝被紧紧抱住,仰着头回应着他热烈的吻。 容衍紧扣着她的肩搂在怀里,生怕她因为方才的迟疑,会突然又不要他了。 这会儿再去扯他的腰带,总算是不拦着了。 可这腰带不知是哪来的系法,复杂的很。 祝筝摸索半天,直摸索的容衍气息越发闷沉,终于一边啄吻着她的脸颊,一边自己握着她的手教她解。 他的衣裳脱完,祝筝便有些混沌了,也不知自己的衣裳什么时候被扯开的,一只滚烫的手探进来,激的她浑身一颤。 腰肢被摩挲着握住,祝筝这会儿才想起点怕,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方才全凭一腔莽然,对即将要到来的事充满着飘忽不定的忐忑。 容衍在她耳边轻声唤着她的名字,低沉沙哑的声音像编钟,鼻梁抵在颈侧处轻蹭,叫她放松下来。 箍在她腰上的手拢紧,不太娴熟地脱祝筝的衣裳。 因着这份不太熟练,合着他虔诚又认真的神情,慢条斯理地像在剥一个雪白的玉兰花苞。 花苞剥到底,他的神色忽然暗了暗。 祝筝恍神的功夫,容衍已经俯下身来,在她心口的疤痕上印下一个吻,有些温热的痒,像羽毛拂过一样。 这个吻这样重,这样长,她听见容衍在她耳边轻声问了什么,她却紧张地一个字也没听清。 慢慢的,这个吻蔓延到了其他地方,祝筝又被压倒在了书案上,衣裳有几件铺在身下,更多的则被褪在了桌子边,缠绕着零落一地。 秋月华星夜,满室旖旎,不遑多让。 今夜的月光这样亮,亮的好似在幕天席地的渎神,祝筝一双眼睛不敢再看他,不知道往哪里看才好。 书房的陈列被照的清清楚楚,这地方祝筝常来,书架上摆的书她都看了几轮,这张又宽又阔的乌木书案,是他整日里处理公务的地方。 而今她却躺在上面,衣裙被剥了个干净,端方古板的太傅大人,被蛊惑着在这间日夜办公的书房肆意逞凶…… 什么秩序,什么规矩,都彻彻底底飞到了九霄天外去。 窗外,月照西山,晴夜长风。 随着一声轻吟。 两朵漂泊的云,在浮沉起伏中终于相依相融,化成了一朵,酝酿着同一场缠绵的雨。 须弥之间,润润潺潺。 月光盈满水泊,潮湿又轻盈,在湿漉漉的指尖被揉碎又抚全,抚全又吹散。 天地降落,只剩眼前这个人。 云端低处语不成调,云端顶处潋滟收光。 尽头好似霞光万道,让人再也不记得凡尘世间…… 第128章 大人天人之姿,我不算吃亏 自从祝筝离开听箫苑后,容衍几乎就只在书房待着,是以书房东北角放了一张软榻,偶尔就睡在这里。 今日这张软榻算是派上了大用场。 但找到这张软榻的过程却有些曲折。 昨夜刚开始时确实春风化雨,布雨的仙官虽是头一次,但温柔又细致,时而轻若朝云,时而却化行雨,缱绻地像在等一树花开。 祝筝在这份缱绻中,却混沌的厉害,一开始好似疼过一回,还哭过一会儿,她记得那会儿声音变了调,仙官几乎要停下来。 她不想让他停下来。 于是便咬着唇,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虽然忍的滴水不漏,却还是被看了出来,耳边传来轻声细语的哄声。 十指被牢牢握住,动作亦放的轻了,密密的吻落在她汗湿的耳畔。 他哄人的声音带着哑,实在是好听,祝筝被哄的有些飘飘然,忍不住抱着他去亲他的脸,或在他来亲她时依依不舍地挽留一番。 这一挽留不得了,仙官便有些忖不住力道,开始循序渐进地重了起来。 膝窝被磨得滚烫,书桌上好像有一颗他掉的扣子,沉浮间硌的祝筝轻喊一声,接着便被从桌子上猛地抱了起来…… 一路被抱着辗转了好几个地方,各自停泊了一阵儿,窗台上,椅子上,方几上……最后抵在了书架上。 书架上挂着一张等身长的画像,脊背贴上画布的时候有些凉,祝筝忍不住闭着眼哼哼了两声,画中人亦低垂着眉眼,容衍错眼看到时,气息忽然变的很沉,抚在祝筝腰间的手收紧了几分,抱的更是严丝合缝。 但即便再严实,这个抱法也无处着力,只有眼前人传来的力道,恨不得把她变成一本书塞进书架里。 祝筝觉得飘摇的厉害,书架磨的她的脊背有些痛,但又觉得尚可以忍,指尖无意识缠住了他的发冠,摔在地上听出了玉碎的声音,合着书架晃动的微响,一排排圣贤书如雪花片般,狂乱地被摇落在地。 吻密密地落在她的眉间,脸颊,和唇上,祝筝被疾风骤雨和春风拂面来回颠倒着折磨。 有些难耐地在他脊背上胡乱抓着,破碎地唤着,“大人,大人……” 容衍眼底灼热,湿润的唇贴在她耳边,“……不许叫大人。” “承……”祝筝乖顺地改口,从唇边溢出轻而碎的一声,“嗯……” 她甚至没来得及把尾音说清楚,就被他突然的用力打断的含糊。 容衍出了些薄汗,在冷白的月光下泛着殊异的光泽,漂亮的很。 祝筝却不好意思多看,她的眼睛定在容衍脸上,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糜艳冶丽,纵情忘性,视线相接更是难为情的要命。 想撇开眼,他却不准,一旦发现就捏着她的下颌让她转过来,好似身处海上的无边风暴中,容衍却仍要执着地看她的眼睛,吻她的唇。 潮汐交替,像是永不停息,祝筝眼睫上湿漉漉的,挂的不知是泪还是汗。 容衍的眼尾赤色弥漫,她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时不时问一句“好了吗?” 问一回,他发一回疯。 直到祝筝再不敢问了,也没力气问了…… 不由得心里记上一笔,到底哪个黑心人给他下的药,下这么狠毒的剂量。 秋风吹的竹叶沙沙作响,寂静的孟秋深夜里,一夜不得安宁。 天色将亮的时候,祝筝才被放到个软和的地方,一挨着床便立刻睡着了。 昨夜是个清夜,今日便是个晴天。 窗棂上落了两只灰鸫鸟,嘹亮地叫了两声,清晨的日光斜斜照亮书房,床帐里投进一缕细细的亮光。 祝筝觉得呼吸闷的慌,沉沉的眼皮睁开一条缝,看见一只手臂缠在身上,压着她的心口。 慢吞吞地转头,搂着她的人合着长睫,玉白色的脸上灼红褪去,又变得冷清好似天边月。 昨晚最后的记忆,便是在这张小榻上还胡闹了两回。 祝筝瞟见帐顶的一串明珠,只记得昨晚一直在头顶晃个不停,顿时浑身臊的厉害。 不敢再多看,她偷偷探个脑袋出去,想找下自己的衣裳穿上。 书房里一片狼藉。 满是喜笑嗔怒的画像零落一地,大大小小,东倒西歪,比昨晚夜色下看起来更显多了。 想起昨晚在这些画像眼前都干了些什么,有种晚来的羞愤欲绝填满了祝筝的脑袋。 尤其是现在她的衣服还东一件西一件地掉在那些衣着得体的画像边上,祝筝觉得必须立刻破坏掉这幅荒淫的景象。 目光往两侧搜寻了一番,昨晚一直被抱着没挨过地,鞋子也不知道掉哪去了。 “我醒了。” 身后冒出个声音。 吓了祝筝一跳,探出的半个身子立刻扯过被子,裹的严严实实。 因只有这一条被子,这一扯,另一个人就露出大半臂膀,没了被子盖。 天色尚早,床帐是几层半透的藕荷色绡纱,透进斑驳的光斑。 眼前是白玉一样锁骨和胸膛,遍布道道长而细的红痕。 她当然记得谁是始作俑者,但她自己身上也没什么好地方,她顶多算是……以牙还牙罢了。 祝筝脸热的快要融化,把自己往被子里裹,想要再转过身去。 却不知背后已经贴住了床沿,险些掉下去。 容衍拽着薄被,勾着她的腰把她扯了回去,凝着她的脸开口问,“累么?” 他的声音有些哑,但是是一种不同于昨夜的哑。 祝筝听的脸色腾腾发热,她没想到他一开口就问这个,这可不太好回答。 “嗯…….” 祝筝迟疑了会儿,一开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哑了。 “你呢…….你累不累…..” 她选择把问题抛回去,毕竟昨天一直在出力的人是他。 容衍没答。 大约他也觉得不太好回答。 祝筝眼里泛出些得逞的笑意,容衍伸出手将她的发丝拨至耳后,手在她脸上停了停,良久,温声道,“再睡一会儿。” 她其实不太想睡,这么个窄榻,两个人并排躺着不太宽敞,只能抱在怀里舒服些,但现在两人都没穿衣服,怎么抱都不太合适。 祝筝眨着眼睛,想同他说会儿话,譬如关心一下他的身体如何,另外也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 容衍隔着薄被的缝隙在看她,气氛似乎有些微妙。 月光和日光区别甚大,她已经没了昨天的莽劲头,比起昨日的冲动加担心,现在她刚知道了人居然可以做到这样亲密无间,让她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他。 沉默许久,容衍又问,“饿不饿?” 祝筝咬了咬唇,“不饿。” 容衍却自顾自道,“待会儿吃点东西,我让人送你回去。” 祝筝心里凉了凉,那点曲折的羞涩飞走了一半。 就这样? 祝筝也说不清自己想要他什么反应,总之现在的反应让她不太高兴。 于是她主动道,“昨晚…..” 容衍错开眼睛,把话接过去,“昨晚……是我认错人了。” 祝筝愣住了。 愣完好半晌,心里才翻出些无名火。 昨晚贴在她耳边叫了一晚上她的名字,都快让她听出茧子了…… 认错人,认成谁?哪个叫祝筝?哪个叫筝儿? 容衍看出她生了气,眼神暗暗地盯着她,“不然,真的当我们成过亲了?” 他的语气很平,但听在祝筝耳中像在讥讽似的。 她想过他可能不记得,可能会疑惑,但没想到是这么平静地反问她。 连日的怨气涌上来,祝筝亦难掩脾气道,“我定过亲了,太傅大人亲口赐的婚,您忘了吗?” 容衍眼底微暗,“我没忘,你也要记好了。” 她纵使有些迟钝,这会儿也明白过来容衍这是在划清界限不认账了。 真是拙劣……拙劣的可笑…… 谁叫她是自荐枕席,连哄带骗,使尽了浑身解数才叫他脱了衣裳。 她自找,她活该。 “好得很,春风一度,太傅大人天人之姿,我不算吃亏。”祝筝气的要下床,光脚踩到地上时双腿一软,顿时更气。 “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反正我对你也…….唔……” 容衍坐起身来,探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一只手揽住她的腰,把人往床榻上抱。 这张嘴能说出多少甜言蜜语和多少伤人的话,他已经领教的够多了。 祝筝当然不肯再让他抱。 气的张口就咬在他的虎口上,容衍也不动,任她咬的见血。 倘若昨晚她肯这样咬他,说不定他能彻底清醒过来,绝不会让事态变成眼下这样。 挣扎间被子散开,容衍捞起被子裹住了怀里的人,祝筝在被子里裹的动弹不得,像被装进口袋里的鱼一样到处扑腾。 直到容衍发出一声闷哼,有些耳熟的音调,昨夜他发出过不少回这种声音。 祝筝吓得一僵,不敢动了,又意识到容衍此时搂着她是何种景象,气都生不顺畅,只能又缩回被子里。 “你……你先把衣服穿上……” 容衍淡声道,“够不着。” 祝筝:“你……” 耍无赖是吧。 容衍连着被子拢着人抱紧,像是不记得方才说了什么,又回到第一个话题。 “昨夜都没合眼,再睡一会儿。” 睡个大头鬼,她现在就要回家。 祝筝试图拿脑袋顶开他,容衍却不肯松手,扒开被子露出她的脸,下颌搁在她的发顶上蹭了蹭。 “再睡会儿。”他的声音很轻,“就一会儿也好……” 第129章 迷津乍醒,真情灼心 是夜,金香楼里琉璃灯明,莺歌燕舞。 尽头的雅间中,公仪灏端起个青釉小盏正凑到嘴边,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砸过来,将酒盏打落在地,发出一声刺耳的碎裂声。 公仪灏拂了拂被溅湿的衣袖,抬眼看向门外来客。 容衍的面目沉在门外的阴影中,晦暗不明,身上带了一身露水,散着阵阵冷意。 “我当是我那好弟弟杀过来了……”公仪灏挑眉道。 容衍进门,遣退了房内仆从,清寒的脸上似结着一层霜,把喝的半醉的公仪灏从软椅上拎了起来。 “不应该啊?怎么这副神情?” 公仪灏被迫坐直,奇道,“难道四妹真没去找你?” 又自顾自道,“不对,还是去了吧,不然你这会儿应该躲在哪儿自己哭呢,根本不会跑来跟我算帐……” 容衍当然知道是公仪灏的手笔,此时听到他间接承认是特意去知会的祝筝,诓着她来这样还他的救命之恩,眼神更是冷的摄人。 他把公仪灏搡回软座上,半晌,凉声道,“是我掉以轻心,忘了你们公仪家,一向最是寡廉鲜耻。” “阿衍……”公仪灏神色一顿,“……慎言。” 这是一句重话。 却说的没错。 大雍建朝已逾三百年,公仪家世代的皇室贵胄,出生便在万人之巅,想要什么就去拿,丝毫没有负担可言。 容衍平静道,“怎么?要治我个失德之罪?” 公仪灏见他话越说越重,刻意笑道,“一个玩笑而已,值得你动这么大肝火吗?” “玩笑?”容衍抬眼,神情凌厉地盯着他,“你把她当什么?” “当四妹啊……”公仪灏站起了身,“还把你真心当四妹夫。” 他随手拎起茶壶,倒了杯祛火的茶递过去,“你这么久不见她,往后又要好久见不着,我这不是体贴你,想让你们见一面,温存温存。” 容衍没接,他递来的任何入口的东西,以后都不会再接。 信任便是如此,起于严苛微毫,一个所谓的“玩笑”,即刻便会危如累卵。 “殿下,是不是我太久没提过,你我本是道不同的人。”容衍神情寡淡,“你不该插手我的事。” 公仪灏拿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唇边的笑意已有些难续,许久,仍是又笑道,“你们两个明明郎有情,妾有意,却成天把自己弄得惨淡淡,苦兮兮,我看不下去行不行?” 容衍:“我说过苦吗?” 公仪灏:“你是没说过,可人有所欲,有所求,难道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吗?” 容衍沉默以对。 公仪灏继续道,“我看你就是被那个庙教的太守规矩,守的堪比木匠戴枷,自作自受。所以更应该尝尝纵兴而行的滋味,说不定会恍然大悟,才不亏活这一回。” 容衍听的无声冷笑,终于忍不住道,“少给你那些下三滥的手段贴金。” 公仪灏皱眉,“什么下三滥?多难听。” “那香是正经用途的东西,南淄上好的乌罗巴草,能让人短暂地神智迷乱,越在乎什么就越对什么失守。” “一般是拷打犯人用的,有奇效。” “不过,用在你身上,我叫它……”公仪灏顿了顿,并起两指点在他心口,“‘迷津乍醒,真情灼心’。” 容衍目光沉了沉,怪不得昨夜会那样……祝筝来之前,他只是有了些幻觉,尚且可以忍受,直到见到她本人的面,神智才开始崩断,彻底不受控制了…… 公仪灏见容衍半晌不言,以为他还是不信。 “我说玩笑,意为让你这个清醒太过的人,糊涂一会儿罢了。” “当然不会有事,四妹若真不来,也不能真把你搭进去了。” “你看我也闻了的,睡一觉醒了就好了。”公仪灏辩解道,停了停,又故意地问,“难不成,四妹都没舍得让你睡会儿吗?” 容衍:“……” 那药用在容衍身上会是个什么功效,公仪灏也猜了个七七八八,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 “世上唯你我二人同病相怜,谁让我中意的也是祝府的千金呢……她们两个根骨俱是倔强,长得都是捂不热的凉心肝。” “人家可比咱们活的洒脱,也不把情深义重看的多么必要,端的是一个拿的起放的下,要不想着法子强求,何时才能修成正果啊?” 容衍闭了闭眼。 公仪灏和祝清的事他管不了,只是这番话未免太过自负了…… 何况,他只说对了一半。 祝筝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没错,但绝不是强求就能有善果的。 否则早在诗会那夜的误会后,就应该跟他修成了所谓的“正果”才是。 公仪灏这个一时兴起的所谓“玩笑”,几乎打乱了他此后所有煞费苦心的安排。 良久,容衍才平复了心绪,像是自言自语道,“她会放下,没什么不好……” 公仪灏费了半天口舌,简直在对牛弹琴,半晌叹了叹气,讲了一句老生常谈的诗句做箴言。 “罢了,有花堪折直须折……” 容衍眉峰凝着,出神道,“我只须她自在枝头。” “不是对你说的,这句话是送给四妹的。”公仪灏掸了掸衣袖,“我看再不折下你这朵冰清玉洁的雪莲花,就要活活把自己结成大苦瓜了。” 可惜容衍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他的神情一直很冷,听完公仪灏一番毫无悔意的话,更是眉目寡淡。 “殿下此后记好,你我并无什么同袍情谊。我欠令尊一条命,师父已经替我还了。如今我全的不过是师父的遗愿,你大事所成,我们再无君臣瓜葛。” 公仪灏一愣,脸色终于也严肃起来。 容衍与他少年相识,心思持重,相伴十年也逐渐熟悉起来。 少时他喜欢把容衍叫小夫子,从不在他面前以本王自称。 后来宫闱遭变,是容衍持着一柄长剑,将他从尸山血海里背了出来。 父皇母后先后离他而去,他早视容衍为唯一助力,唯一依靠,更是知他来处,护他所归的唯一知己。 “你这是要跟我恩断义绝?”他难以置信道。 容衍神情冷淡,“如先皇当初承诺,殿下登基后,不会再留我。” “阿衍!”公仪灏急声,“就算是为了四妹也不行?” 公仪灏当然知道容衍不喜欢这里。 从来到盛京,就没见他真正高兴过几次。 得知祝筝在他心里的份量时,公仪灏陡然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让他有了羁绊,不至于事了拂衣去,毫无牵挂地离开了。 可没想到,兜兜转转,他竟还是这样的打算。 如若不是突然赐婚,公仪灏也不会想着剑走偏锋,去插手他和祝筝的事。 手段是下作了点,但比起惨烈的收尾,这样也许会给二人带来一线转圜的生机,也能把他顺势留在盛京。 可不知道哪一步错了,竟然连祝筝都留不住他。 容衍没答,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径直向外走去。 晚秋更深露重,今夜无月。 从喧闹的金香楼出来,外头的长街显得如此平静。 在这片平静中,容衍到了祝府门口。 他坐在马车上,撩开车帘看向紧闭的府门。 如果没有公仪灏此番的节外生枝,他原本也打算悄悄见祝筝一面的,只当全了自己此生的念想。 如今,也算是见到了。 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的境地。 到底是乱了分寸,他头一次这样迷茫,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收场…… 诚如公仪灏所言,那所谓的熏香没那么中用,昨天的后半夜,他已经清醒了大半。 可还是借由这个不堪的借口,没有放开抱着她的手。 一夜这样短,这样长,纵使他再想留住,天还是亮了。 虽是有心说那些话,但看她实实在在地生了气,还是觉出自己的卑鄙。 今晨把她送回来的时候,祝筝一言不发,下车的时候头也没回,一如既往地潇洒。 甚至都没再说一两句刺人的话,叫他记在心里。 其实他是想听的。 哪怕是那句没叫她说完的“两清”也好。 抑或再叫他一句,“大人”还是别的,什么都好…… 可她正在气头上,自然什么也不想说。 到底是缘木求鱼…… 容衍在车上坐了许久,久到自己都忘了为什么又来了这儿,直到一个黑影匆匆冲破夜色,来到马车旁。 “禀大人,宫里那位醒了。” 第130章 承壹,你要学会走出去 鉴巡二十一年,大雍出过一个状元郎,姓林。 这一年,边疆战乱,朝廷改革,许多能人志士等待大展身手。 殿试的时候,林状元却被公主一眼相中,有意聘为驸马,旋即就当庭婉拒了。 他一没婚嫁,二没定亲,只是执意婉拒,说自己心怀抱负,盼在朝廷中施展,无意尚公主。 这般拂了皇家的面子,还施展什么施展,最后林状元只得了一个县令做。 那郡县刻意选在北疆穷苦之地的仰羌,明显是有意逼他低头。 可惜能当庭拒公主的人性子怎会不拧,他就真的去做了这个仰羌县令。 这一做就是七年,直做到皇家早就把他忘了个干净。 仰羌地处边塞,土地贫瘠,常闹饥荒。他便带领百姓开渠引水,改善良田,一时间也得爱戴非常。 可惜好景不长,稍显丰裕便被鞑虏盯上,即便抵死抗守,还是被屠戮了全城。 林县令无颜苟活,意欲跳城自戕时,被赶来的驻边将军救下。 “天底下只有好人才自戕,是要把世道拱手让给坏人吗?” 说这话的小将军意气风发,乃是大雍自请到北疆历练的缙王,公仪伏光。 边关失,丢城池,林县令自请治罪。 缙王不仅没治罪,反而在朝廷问责时遮掩了行踪,将他送到了一处道观。 分别时,留下了一句。 “本王会把仰羌打回来,不用你谢罪。待河清海晏,还请你回来做官。” 那日阳光盛好,微风不燥。 林县令入了道观,起道号时,他想起缙王名讳,就叫了崇明。 状元郎修什么都是顶尖,即便做了道士也是。 崇明待在道观里,一路做到了天师。 缙王也在北疆屡立战功,打到成须山时,发现了一座荒废的道观,送了崇明作为修道大成的贺礼。 自此崇明带着自己的一个师弟,安定在了成须山。 边疆平乱,社稷稳固,仰羌也有了新的县令。 崇明修道多年,逐渐悟透了天命,看淡了许多,仕途抱负都恍如隔世,婉拒了公仪伏光的任职。 但他仍操心着大雍的百姓,时不时测算天气,挂念粮食丰收。 公仪伏光驻扎在北疆,偶尔会来山上诵经论道。 一天雪夜里赶路,天亮在门口捡到了一个小童。 这孩子根骨极佳,看那双清透生光的眼睛,就知道是个修道的好苗子。 崇明信命和机缘,他与这孩子有缘,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大年初一来,裕天观的头一个弟子,“承壹”。 崇明教他学会说话写字,看他瘦的可怜,一天恨不得给他做六顿饭。 很快,承壹的身子骨像抽条的竹子一样长高,一张小脸不苟言笑,比观里玉塑的神像还要沉静端庄几分。 他的性子像极了年轻时的崇明,克己守心,自省自持,纯粹到略显固执,配上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古板的简直让人觉出可爱可怜来。 他太喜欢这个徒弟。 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承壹很聪明,聪明的过头,样样都学的快的惊人。 师弟崇弘羡慕的眼红,崇明也心知肚明,再收的徒弟都不会比得上承壹,于是便宣布了他做关门弟子,一心一意的教他向道。 有一天,承壹在后山捡了一只雪鹄。 受伤很重,翅膀几乎全断了。 于是他便日日爬山去采药,费力把它救活了。 救活以后,再也飞不高,就留在了观里。 承壹抱着那只雪鹄,忽然问了崇明一个问题。 “师父,它明明这么痛苦,为什么还想活下去?” 崇明听得一愣,觉出不对劲的端倪。 原来他这个徒弟,不是天生沉静,而是从未明白活着的趣味在哪里。 道法读多了,有时是教人向虚,太阳朝升夕落,日复一日,好像没什么意义。 崇明先自己想了想,他也有痛苦,但尚操心着大雍的百姓和土地。 承壹的那双眼睛,看着却不像是生于大雍。 他不知来处,根基里空无一物,对这片土地并无什么牵挂。 更糟的是,他好像对什么都没什么牵挂。 他守着花开,只是不明白花为什么那样开。 花落了,他便皱一皱眉。 他认了世上万物合该是这样,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妄。 崇明愁的头发都白了两缕,一边偷偷查他的身世,一边让自己的师弟崇弘子赶紧开门收徒。 身世没查出什么头绪,还好收了许多新的弟子,叫他们去缠着承壹,问经讲道做什么都行。 果然见他日渐好起来。 被那么多人需要,缠着叫大师兄,他偶尔也露出点笑,像个少年人一样有了点活气。 那孩子说出“天衍四九,我承其壹”时,崇明眉目一沉,心中又起了忧虑。 石中玉鲜有无暇,世上事难有十全。他这样想恐怕过刚易折,将来会有许多苦头要吃。 不久后,天子病危,尚未立储,隐有四子夺嫡之势。 相比其他人,公仪伏光文武兼优,仁慈有德,是个明君之相。 公仪伏光心存大志,和崇明夜谈一番,便启程回了盛京。 崇明日夜忧思,终是忍不住夜半窥探天机。 公仪伏光却并无称帝的命格。 他心思摇动,意欲动用被禁的秘术。 崇明半生所求,都是一个这样的机遇,给他的恩公一个圆满的回报,也给大雍一个仁德的君主。 师弟崇弘和他起了争执,被他赶了出去。 崇明开了神殿中的祭坛,腾腾蓝火照亮,这才注意到殿中溜进来个人影。 一个细细的长影坐在角落里,琥珀色的眼睛黯淡无光。 他轻声问道,“师父,什么叫换命?” 崇明没答。 承壹第一次发了脾气。 他发脾气也并不哭闹,只是安静地待着,不吃饭也不睡觉。 以寿改命是逆天而行,不亚于剥皮抽骨的痛,崇明自己担了因果,很快病骨支离,药石无医。 承壹夜半闯了玄神殿,遭了师叔崇弘的阻挠。 “你想干什么?” “把我的命换给师父。”他平静道。 “胡闹!”崇弘气的不轻,“师兄已是糊涂,你才多大岁数,你有自己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承壹低垂着眼睛,“我不要一个人走……” 崇弘愣住了。 承壹继续道,“师叔,你不让我开,我也会想别的办法救师父。” 崇明得知此事时,不敢再拿病容与承壹相见,生怕再刺激他想什么逆天而行的主意。 医庐里的医书被翻了个底朝天,记载着热泉下有起死回生的菩桑莲花。 这是承壹找到的办法。 暴雪漫天,泉水枯干。 他带着一把铁钎,自己悄悄进了山。 崇明夜半觉得心慌,起来遍寻承壹不在,在医庐看到书时,更是大觉不妙。 只好撑着病体入了雪夜,去找那个迷途不返的倔徒弟。 找到承壹的时候,他困在了泉底,身边全是挖出来的菩桑莲。 见到师父时,他颤着手举高一朵莲花,固执地要喂进师父嘴里。 崇明配合着生吃了几朵,吃的满嘴苦的不行。 心知这莲花没有什么能叫人起死回生的秘密,只是以讹传讹的传说而已。 积雪越来越厚,泉底隐要崩塌。 崇明抱着承壹滚了出去。 落雪夹着碎石砸断了他的腿,鲜血涌了一地。 夜风呼号,寒烟弥漫,人很快就会失温。 承壹背着瘦如枯骨的师父回观,没力气了就爬着走,十指冻的毫无知觉,冰棱刺的血迹斑斑,几无好皮。 暴雪已经看不清路,天上也无半颗星。 参天大树好似幢幢鬼影,势要将人困死在迷宫。 承壹撕下衣裳绑在树上,一棵棵树绑过去,直到衣裳撕的露出手臂,青紫色的脉络蔓延开来。 兜转几圈,又看到了树上绑的绳结,他绝望地扑跪在地。 开始求天上三十六神,地下七十二仙停一停这场雪,直把崇明求的心神大恸。 崇明自知大限将至,借着回光返照,寻了几棵枯树遮蔽的空地,“为师累了,我们歇一歇。” 承壹跪在地上,干裂的唇渗出血迹,“师父……对不起,都怪我,对不起…….” “不怪你,为师知你心意。”崇明摸了摸他的头,“承壹,你尽力了。” 天上传来野鸦的哀鸣,在无边的风雪中,凄切地像是哭嚎。 崇明瘦削的病容上开始显出一层灰白。 他们师徒穿过一个雪夜相遇,又即将在一个雪夜分离。 承壹紧紧拽着崇明的衣裳,哀求道,“师父,不要丢下我……” 崇明闭了闭眼,“生死有数,由不得人做主。” 承壹脸色白了白,“弟子不会独活,不如随师父而去。” 崇明动了怒气,“承壹!不得胡言。” 迷茫的少年跪在惨白的雪地里,眼睛空洞洞的,毫无半点生机。 “世间于我,本就只有师父。” 夜色下崇明气息渐弱,唯剩轻叹,“……那是因为你只看着这里。” 生命的消逝,是最无能为力的事。 他为知己而死,为曾经的社稷抱负燃尽所有,也算一种善终。 只是他此生唯一的爱徒,他始终牵挂的承壹,竟要独自承受这样直白的结局。 承壹一向心重,贯会自苦,只怕此生都会被困在这个雪夜里。 “承壹。”崇明用尽最后的力气,不舍地握住他的手。 “风雪总会停,你要学会走出去…….” 第131章 这就是换命? 夜半,容衍入了宫。 一座偏僻的行宫处重兵把守,门口站着个缁衣丹师,瞧见他来迎上来,“大人。” 容衍颔首,接过陈丹师递来的一件形制繁重的天师袍,一边随手披上,一边向内殿走。 内殿一片漆黑,死寂无声。 容衍抽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旁的香炉。 暖光砰燃,白烟逸散。 殿内摆满了奇形怪状的法器,黄纸符咒贴的犹如巢穴,雕花砌玉的龙床上躺着个人。 是前几日刚宣布殡天的公仪赫律。 公仪赫律此人乖张,但又很容易看透,一生无非畏死、逐权。 看似两件事,实则一颗心,左右不过一个贪字。 他出生在冬天,尚在襁褓时,被祸乱的宫人扔进过冰湖中,伤了根底,变成了病猫一样的一个皇子。 常生病,所以太怕死,许多决定都是因为太怕死。 从小离不开汤药,后来便痴迷起丹药。 大雍私炼丹药最有名的地方,叫南淄。 恰巧是佑贤皇后的故乡,她入宫前曾是南淄圣女,通晓许多丹药秘术。 公仪赫律想当皇帝,于是趁公仪伏光熟睡时直接兵变谋反,手刃了君王。 又想有一个这样的皇后,于是便火烧了灵堂,将他的遗孀和幼子一并抢了过来。 公仪伏光为人仁慈,治国清正,动过不少门阀的根基,早就被许多人看不惯,是以换了公仪赫律,交权相当平顺。 但民间不好打发,公仪伏光当年夺嫡之时,留下诸多传说,百姓皆传他是天定命之。 这个“天命”,指的是他即位时占尽天时地利,如有神助。 但公仪赫律却想知道这个“神”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没杀掉那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太傅,拷打逼问了一番,直到他吐出了两个字。 “换命。” 公仪赫律一震,“如何换?” 小太傅神情冷淡,“十年一遇,天阴之时。” 公仪赫律再问,他就只会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 身边术士众多,竟没一个听过“换命”的法子,公仪赫律大怒,只能留着这个守口如瓶的小太傅。 至于那个公仪灏,留着当然是个祸患,但却是控着皇后给他炼丹的把柄,太子之位也只能一并留着,才好掩人耳目。 公仪赫律最大的心病是绝嗣,皇朝无后,必定拱手让人。 直到,他发现了公仪休。 一次酒后失德,居然留了个孽种。 天无绝人之路,那个枕边的悬剑,是时候杀掉了。 只是公仪赫律忘了,南淄不仅擅丹,也擅蛊。 皇后早知以身饲虎是何下场,于是便假意亲近公仪休,送给了他一枚长生金锁。 这把锁贴身带够七七四十九日,忽然爬出一只细小的黑虫,钻进了公仪休的耳朵里,让他痛不欲生。 这是一对蛊虫。 共生蛊。 同生同死,同伤同痛。 她深知公仪赫律残忍嗜杀,想要保全自己的儿子,只能将他的命绑在别人身上。 若非公仪赫律严防死守,否则她早就给他下蛊了。 这是一个绝望母亲的最后一搏。 世上哪有什么骇人听闻的共生蛊……公仪赫律根本不信,抽起一只毛笔,顺手就扎瞎了公仪灏的一只眼睛。 公仪休的眼睛随即也流出血来。 公仪赫律沉吟片刻,旋即大笑不止。 他视权如命,爱权如斯,最受不得被人威胁。 当晚,太子被废,皇后被一杯毒酒赐死宫中。 这两个“儿子”都是孽种,杀就要杀一双,他并不心疼任何一个。只是这些年,公仪赫律一直在想办法留后,可惜都没有成功。 为了立储,只能暂时妥协。 当然,立公仪休为太子的唯一理由,就是他不是公仪灏。 宫闱之间的秘辛渐被掩盖,随着公仪赫律的身体每况愈下,公仪休明显开始营私结党,意图谋权。 公仪休的一只眼睛也不能视物,只是他眼珠完好,贯会伪装,很快宣称被治好,从未让旁人觉出过异样。 这个儿子的虚伪和毒辣,简直与其父如出一辙。 偏生这个孽种模样还有几分像他,公仪赫律只要一看到他那张脸,就会想起被千夫所指的一段过去。 公仪家一室血脉中,大多贪婪成性,寡廉鲜耻,都注定生于此,亡于此。 他们之间互相厌恨又忌惮,是容衍赖以维衡的关键。 容衍像踩在一条细细的绳上,孤身一人站在悬崖峭壁边,就这样度过了许多年。 白烟燃了一会儿,有些呛人。 容衍算了算时辰,往丹炉里投了一片醒亓草。 用来解龟息丸的效用。 不多时,公仪赫律缓缓睁开了眼,瞧见容衍站在他床前。 “这就是换命?”他咳了两声,着急体会有何不同。 繁复华丽的天师袍衬得容衍神采诡丽,在白烟中显得晦暗难辨。 “是。”他的声音亦缥缈。 公仪赫律:“那朕还能活多久?” 容衍淡道:“陛下万寿无疆。” 公仪赫律:“多久!” “十年。”容衍开口,顿了顿,“若是血亲,可得二十年。” 公仪赫律吐息两下,感受着自己的焕发新生,大笑道,“来人,朕要大赦天下!” 容衍默了默,没接话。 一旁的陈丹师面露难色,似要开口。 公仪赫律:“为何这副神情?” 陈丹师:“回陛下,在陛下闭关修身的这几日,二殿下他……擅自登基了。” 不多时,宫闱中灯火通明,骚乱顿起。 公仪休刚上位,根基尚未稳固,聂如柯带着一整队内侍,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行宫,将一身寝衣的公仪休押解到了正殿。 公仪赫律得国不正,连史官都杀了不少。 夜半弑君,灵堂放火,即便命令宫闱之中三缄其口,之后的每一天也都活在后辈效仿,重蹈覆辙的阴影之下。 没想到他最厌恶的儿子,真的让他噩梦成了真。 因为毫无防备,公仪休几乎没来得及反抗,便被五花大绑,束手就擒。 正殿之上,几名心腹压着公仪休跪下。 他得知公仪赫律“死而复生”时,神色精彩纷呈,看向一旁气定神闲的容衍,很快明白了过来。 公仪赫律横眉怒目,拿着那枚从他寝宫搜出来的镶金国玺,猛地掷在他头上。 “孽障!你真当自己是太子了!” 公仪休被砸的头破血流,忽然在刀刃之下狂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招数,还真是把人心算的滴水不漏啊……” 公仪赫律听见他的声音怒火更盛,着人要把他的舌头割下来。 公仪休一边挣扎,一边破口斥道,“父皇!到底谁是外人,您心中可曾看清?我才是您唯一的血亲,您可有正眼看过我一次?” “是不是每每看到我,就提醒着您做过什么禽兽不如的事!” “我是吃着羊粪长大的杂种,父皇天天吃着那些所谓的丹药续命,和令人作呕的羊粪球又有什么不同!” 公仪赫律面色晄白,震怒道,“拖下去,斩立决!” 容衍适时出声,“陛下。” 公仪赫律看了一眼容衍,想到那句唯一血亲,只能忍着怒火改口道,“下入诏狱!择日待审。” 公仪休听见容衍出声,面上的狂乱化为冷笑,“老师是怕我死了,会拉着皇兄一起垫背?” “你这一生谨小慎微,就为了护着个半瞎的庸才,着实可笑!” 又对公仪赫律道,“还有你,真是蠢的令人发指!你以为这妖道是什么好人?他比谁都想让你去死!” 容衍沉着眉目,端看着这一场闹剧,脸上半点波动都无。 公仪休被拖下去的时候,还在狂笑不止地叫骂。 夜色宫闱下,惊起层层昏鸦,飞过庑殿顶的深深重影,转眼消失了个干净。 * 次日,公仪赫律重回权巅,将公仪休以谋权造反定罪,顺便将其多年笼络的党羽,一举肃清。 七日之内,抄家无数,有如秋风狂掠,斩草除根。 这七日,容衍都住在行宫里。 七日后,是阴月初一。 这些年,公仪赫律深知在做的事逆天而行,见不得光,也怕见光时有任何人分一杯羹。 他对容衍从未放下过猜忌,知他一臣侍二主,不可能效忠于他。 但公仪赫律一贯轻视他人,惯用把柄制衡,只道公仪灏一日不死,容衍就一日不会脱离掌控。 制衡着制衡着,公仪赫律倒是越发依赖,越是贪生,就越是嗜丹药,身子就越差,容衍就越像唯一的救命稻草。 容衍亦没让他失望。 他耐心地花了近十年,在半真半假中,编造了一个“换命”的美梦给公仪赫律,让他相信他想相信的一切。 只是今日,梦该醒了。 容衍告诉公仪赫律,“换命”以后,命格动荡,须格外注意滋补稳固。 入夜人定,容衍像无数个往常一样,在内殿给公仪赫律听了脉。 陈丹师近前献了一盅康元丹。 丹药吃进口,毫无征兆的,公仪赫律突然吐出一口黑血。 “你……”公仪赫律伸手就要抓一旁的容衍。 容衍不着痕迹地躲开。 公仪赫律扑了空,神色狰狞痛苦,床榻一旁的金玉摆置被他胡乱地扫落。 容衍只波澜不惊地作壁上观,像在看一株即将被风吹折的枯草。 公仪赫律脸色逐渐绀紫,试图抠开喉咙催吐,“来……来人……” 无人应声。 即便是陈丹师也没出声回应。 他入宫之前有过一个名字,叫做沉雾,最好的朋友叫做安逢雪。 殿内殿外,全数是容衍的安排,与他一起,久久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鲜血迅速淹没了公仪赫律的口鼻,发出刺耳的呛声,青筋暴起,目眦欲裂。 容衍端着一盏琉璃烛台,神色映的忽明忽暗,兀然开了口,像是自言自语。 “因果有序,无私无侑。天衍四九……” “……我承其壹。” 话音落,琉璃烛台应声落地,摔出一声脆响。 粉碎的琉璃下铺开火舌,旋即遍燃,腾升成赤金色的鸟羽。 含着磷矾的丹药滚落一地,迅速燃出斑斓的火焰,照亮了一旁容衍平静的眼眸,脸色略有疲惫,眼下一片青灰,琥珀的瞳色却鎏金溢彩,诡艳异常。 他站在原地,久久没动。 火光弥漫,点燃了床帐,逐渐吞噬着公仪赫律震天骇地的嘶吼。 辽阔的秋风中,声息总会尽平,所有的爱恨都会全数化为乌有…… 窗外无月,夜幕之上灰蒙无光。 今日天象,杀破狼。 第132章 哀 近日流言闹得沸反盈天,起因莫过于一大奇闻。 刚殡天的病猫皇帝诈尸了! 然后又因行宫走水,被活活烧死了! 这个死了重活,活了重死的传闻实在离奇,很快震撼了街头巷尾。 百姓素来对解释不了的事诸多演绎,公仪赫律当年所为并非密不透风,因此连着他的名字说的最多的,就是“报应不爽”四个字。 而若是对这个“报应不爽”感兴趣,只需随便找一间茶馆,就能听说书人讲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 话说,二皇子不等老子凉透就上位,结果被诈尸的老皇帝直接下了大狱。 接着没几天行宫一把火,直烧的宫里没了管事的。 朝堂大乱,群龙无首,一直代理政事的太傅大人容衍,一身官孝监了国。 说来这太傅出现的时机也甚蹊跷,有人亲眼看到行宫大火那日,他从行宫里出来,锦衣华服,形如鬼魅。 圣上薨逝疑点重重,皇室宗亲流言汹汹,攻讦四起。 这韬光养晦的太傅大人,忽地一改往日性情,异行者贬,异言者罪,变作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乱臣贼子。 几日内人心惶惶,连外城的百姓都纷纷议论,大雍这是不是要改姓时,被远封善磲城的大皇子公仪灏,突然班师回了朝。 公仪灏带着禁卫军包围了皇城,手持当时亲封的谕令,当庭怒斥佞臣容衍祸乱朝政,假传圣旨。 当日以封地善磲的名义,将他调离盛京,不过是为了太傅自己的狼子野心。 随着这封假圣旨落地,这个光风霁月的太傅大人,其虚伪面貌终于昭然示众。 当年公仪赫律夺权,容衍为求苟活,迅速摒弃旧主,攀拢新王,从大皇子太傅,变做了二皇子的太傅。 大皇子既然身残,被他看做扶不起的阿斗,所以这些年,他一副身心尽数栽培了二皇子,只盼有朝一日登顶帝师。 谁料,这一出死而复生的大戏,直接让他多年汲营竹篮打水。 故而容衍不甘错付,便放火烧了行宫,直接来了个弑君篡权。 顺便,二皇子出身也公之于众,乃是一不知哪寻来的山间弃婴,并非什么皇室血脉。 而大皇子公仪灏,竟是在先帝灵堂大火中失踪的小太子,这些年隐姓埋名,忍辱负重,只为一举涤荡奸佞。 一番力挽狂澜后,容衍当庭伏罪,被判枭首。 公仪灏顺利执掌大权。 除了门阀世家关心其中因果,大部分人都听的云里雾里,只道如今公仪灏上位是众望所归。 名正、言顺。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太子殿下虽有身残,但如神临世,恰如其父当年风姿。 天佑大雍。 这一段“圣主有后,卧薪尝胆”的新鲜话题脍炙人口,在茶馆酒楼里正是口口相传的时候。 祝筝在茶楼听见这几日发生了什么时,以为自己听岔了名字。 她抓住一旁的说书人,问他刚说的故事里“被判死罪的谋逆奸臣”是谁? “太傅容衍啊。” 说书人笑道,“姑娘,我看你在这站了这么大会儿,怎么全都白听了?” 天上白日恍恍,祝筝被晒的眼前虚晃,踉踉跄跄地往祝府跑。 祝府门前正值鞭炮齐鸣,祝老夫人站在青烟中喜气洋洋地咳嗽,见着祝筝连忙招手。 “你这丫头又跑哪去了?新皇登基,你姐姐也快要临盆了,圣上要接我们商量封后事宜,宫车已经等我们大半天了。” 自上次在这个门口一别,不过月余,祝筝再没听过容衍的半点消息。 朝廷动荡,他肯定又会忙起来。 她想着,没消息或许也是好消息。 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是等不到任何消息才忍不住去街上打听,却听来这样一个晴天霹雳。 祝筝脸色苍白无光,抓住祖母的手都在颤抖。 “他在行宫里对吗?他那么聪明,肯定在筹划什么不得了的事,不可能是他们说的那样……” 祝老夫人见祝筝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谁?” “对,阿姐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祝筝语无伦次道,“我们进宫,现在就进宫,肯定还来得及……” 宫车出发时,祝筝的思绪还飘在空中,以至于前面的马突然发狂时,她还在出神。 凄厉的马鸣声灌入脑中,马车突然疾驰而出,失控要往城墙上撞的时候,一旁的祝老夫人突然一个扑身,把祝筝紧紧抱在了身下。 祝筝两眼一黑,最后想的是……这好像是祖母第一次抱她。 不多时,聂如柯率卫队赶到,只发现了一地马车的残骸,地上两个昏倒的人紧抱在一起。 祝老夫人摔断了胯骨,回到府上养伤时高烧不退,一直说胡话。 祝筝守在病床边上,被她紧紧抓着手,听她说了很多声“对不住”。 不知道在说对不住谁。 三日后,祝老夫人重伤不治,撒手人寰。 皇帝驾崩是为国丧,全国上下皆要挂满白幡,而祝府门楣上挂的,像是遍地白菊花中的毫不起眼的一朵。 灵堂里,鸣翠端来一碗粥,跪在一旁。 “小姐,稍微吃点儿东西吧,再这样下去人要垮了……” 祝筝呆坐着没动静。 鸣翠语带哽咽,“小姐……你要是病倒了,府里就真的没人了……” 半晌,祝筝接过碗,舀起粥木然地硬塞进嘴里,喉咙里像塞着一团棉花,吞不进,咽不下,但她还是努力吃着,直到再塞不进一粒米,俯身在一旁猛烈地咳嗽起来。 鸣翠见状落泪,还想说什么,只见祝筝擦了擦脸,面色如纸地摆了摆手。 “鸣翠,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偌大的灵堂里停着一口漆黑的棺木,一个形只影单的孤女在烧着纸钱守灵。 月色洒下一地惨白,照在她一身白衣上,像是披上了一层寒霜。 细想这几日发生了什么,祝筝竟觉得恍惚的很,乌黑的眼睛泛出干涩的空洞。 她一个人操持了丧事,描了新的牌位,放进祖母念叨了一辈子的祠堂里。 她只记得一生下来,祖母就是祖母了。 周氏还在的时候,祖母常挂嘴边,自古慈母多败儿,她对祝轩祝隆也不谓不严格。 只是后来祝轩意外夭亡,她把补足的心思放在了祝隆身上,矫枉过正,一路养到了无法无天。 她这个老太太,一辈子都活在“愧对祝家列祖列宗”的诅咒之下。 甚至,她都不姓祝。 祝筝写灵牌的时候才知道,她姓顾,叫顾月娥。 描完这个略显陌生的名字时,祝筝忽然记起一件极小的事。 幼年时她在满廊下玩,或许是祖母那日心情好,或许是因为别的,总之见祝筝拿了一把黄绒草,就忽然把她叫到了身前,教她拧花扣。 “顺指尖,绕两穿,井字并成小花篮。” 她边教口诀,边讲自己做孙媳妇时的事。那时祝府还没发家,她常坐在灯下用黄绒草冒充金丝,做金花盘扣,再将衣裳浆洗的板板正正,一颗一颗缝的牢牢的。她希望她的夫君体面干净,即便官低一品,站在任何豪门贵户里的郎君面前,也不要因为罗裳觉得逊人一筹…… 秋风吹,树影动,祝筝忽然站起身,去廊下拔了一把黄绒草。 “顺指尖,绕两穿,井字并成小花篮。” 她拧了一捧金丝花扣,放成一排,排在了顾月娥的棺木上,然后开始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祝府待着是没教人那么自在,祝筝也受过不少皮肉之苦,但她从来没敢诅咒过祖母半句。 甚至在年夜祈福时,她还真诚恳切地求过菩萨娘娘,一定要保佑她的祖母长命百岁。 因为祝筝心里明白的很,只要有祖母在,祝府才是她们的家,即便是她们没那么喜欢的家。 祖母不在了,这样的家便也没有了。 厚地高天,来路茫茫。 从此,便再无安身立命之地了。 月色迷蒙,门外白缟晃动,灵堂之上忽然起了些声响,祝筝刚一抬头,就被个人抱在了怀里。 隔着泪眼望过去,朦胧间以为在做梦。 “阿姐……” 这几日,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一个苍白无力的噩梦。 梦醒了,就会发现她还在听箫苑的小凉亭里,抱着一本游记睡着了。 祝清擦她脸上的泪,“不怕,还有姐姐在,筝儿不怕……” 祝筝哭的更厉害,还不待她伸手回抱,姐姐忽然被人拉开了。 公仪灏站在一旁,一身气势压人的龙袍,身后跟着十几名宫人鱼贯而入,送了不少悼念的挽联进来。 这是一国之君垂临的排面,祝筝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口中。姐姐马上就要临盆,受不得半点刺激,祝筝连哭都不敢再哭。 祝清只待了很短的时间,尽了为人子孙的孝道。 很快,宫人们扶着姐姐起身,分开了她们姐妹。 “我在宫里一切都好,不要操心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姐姐一定会来接你的。” 这样的话,祝筝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相信了。 她看向姐姐被架走的身影,一身华丽繁复的宫装拖在地上,离她越来越远。 祝筝忽然感到很害怕。 前世入冬时,朝廷纷乱,祝府那时已是飘摇,祖母就在那时候忧思过度,患病去世了。 今生虽有不同,但结局犹然如此。 虽然公仪休已经被下入大牢,故事好像变了,又好像在提醒着她,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无功。 但其实,她也只是逆来顺受,重活一世,根本没做成什么有用的事。 “殿下……不,陛下。” 祝筝猝然叫住了公仪灏,脸上露出些哀戚地恳求。 “请好好待我姐姐,她性子看似柔和其实刚烈,如果您哪日觉得厌倦了,请将她还给我……千万不要锉磨她……” 公仪灏眉目严肃,“朕不会厌倦她。” 祝筝并不想要这样的一句空话。 人心瞬息万变,相比于当什么皇后,她更想要姐姐身边陪着的是个良善的夫君。 公仪灏不知道祝筝在想什么,自然无法给出她更多的保证。 他道了一句“节哀”,便转身准备走了。 公仪灏的锦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龙纹,月光照在华美的缎料上,映出冰冷的光泽。 祝筝敛着眉,忽然在背后问了一句,“为什么要那样对他?” 明明知道容衍一生在为谁图谋…… 公仪灏轻易听懂了她说的是谁,脚步微顿,回头看向祝筝。 白素灵堂前,他显得如此格格不入,面无表情。 “你想见他?”公仪灏不答反问。 祝筝眼睫微颤,“他在哪儿?” 公仪灏默了默,“诏狱。” 第133章 需要帮你劫狱吗? 祝府门外停着一辆华盖宫车,一身华服的祝清站在车边,夜风吹的她衣摆翻飞。 “风大,怎么不上车?” 公仪灏话刚出口,就见祝清回过头,举起一只手,狠狠甩在了他脸上。 月夜里,一声响亮的耳光声划破寂静。 “陛下!”惊呼声四起。 “退后。”公仪灏喝道。 他脸上传来火热的痛感,祝清这一巴掌用尽了力气,自己的身子都晃了晃,也把他的脸打偏了过去。 自从登基后,不再需要韬光养晦,公仪灏眼上的覆巾也不带了,一只灰白的眸光就显露在月光下,显得神情难辨。 他毫无愠意地勾了勾唇,顺势将她打人的手握在手里。 “手都吹凉了,披件衣裳。” 祝清神色冷然道,“你答应过我,只要我听话,就会放过她们……” 公仪灏接过大氅的手一顿,良久,凝眉看她,“你以为是我动的手?” 祝清淡声道,“你来动手,或者放任别人动手,有何区别?” 公仪灏:“我说不是我,你是不是也不会信。” 祝清露出个苦涩的笑,“殿下一向自诩只看结果,不择手段,何必在我这里还要惺惺作态?” 她明明笑着,眼角却泛着泪光,背后衬着祝府门楣上的白幡,显得苦痛异常。 公仪灏的脸色终于也冷下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嗤。 “清清。”他像从前那般唤她,“既然要装失忆,何不一直装下去。” 秋夜风凉,两人着形制般配的华裳相对而立。 “当日你下药强辱我时,苦苦哀求我给你第二次机会。” 祝清眼中的泪摇摇欲坠,像是累极,“阿隐,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二次机会……” 公仪灏脸色一白,又听她继续道,“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招惹你。” “是我居心不正,是我自甘下贱,我活该千刀万剐。可是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们……” “你要什么,你还想要什么?我究竟要给你多少,才能换得她们不受你的生杀予夺?” 祝清呼吸短促,抓着公仪灏的衣襟,逐渐失了冷静。 他最知道她的软肋,也早知她逢场作戏,委曲求全,是为了谁。 杀了妹妹和祖母,她就会变成笼中孤鸟,再不会想着飞出去与谁团圆。 祝清越说声音越低,怀着身孕的身子摇摇欲坠。 公仪灏听她把那些词用在自己身上,心如刀割,抓过她的手臂就将人抱了起来。 他把祝清抱上车时,她挣扎地恨不得要把车掀翻。 公仪灏用了极大的力气,又怕弄伤了她,将她的手腕反剪着按在车壁上。 “回宫!” 宫车上祝清情绪起伏的厉害,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最后恢复了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不知从何时起,她对着他时,就只剩这样不见悲喜的平静。 公仪灏将她抱着,神色几乎露出些哀求。 “我知道你怨我。” “清清……我有苦衷。” “再信我一回,好吗?”他声音低微,“只要生下这个孩子,一切就都会彻底改变,我们还会像从前那样。” 祝清再次听到这句他常挂在嘴上的话,仰着面扯了扯嘴角,任泪珠落进发丝里。 “我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的语气渐弱,公仪灏低头,看到裙摆上渗出点点的红。 那片红越积越大,很快,淡淡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车厢。 马车疾驰如飞,公仪灏踉跄着将祝清抱下来时,她的脸色已如白纸一张。 “祝清。”公仪灏声音发颤,“你最好尽力活下去,否则朕会让你心心念念的好妹妹,一起下去陪你!” 祝清垂着的手忽然紧攥住了他,在他那件新制的龙袍上留了一个血红的手印。 公仪灏厉声道,“太医!” * 祝府的丧事办了七天。 上门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是祝筝不认识的面孔。 第四日,宫里来了使官,说祝清平安诞下了一名男婴。 圣上为其取名公仪平,并当即宣布立为太子,天下大赦,阖国同庆。 祝筝算了算日子,姐姐这是早产了。 她着急入宫去看看,没想到却被公仪灏的使官婉拒了,并且还顺便带回了另一个消息。 容衍也拒绝了见她。 祝筝心里像破了一个洞,又塞进了一把枯草,传来阵阵涩痛。 恍惚间仿佛变成了一座孤岛,身边连片浮萍都抓不住。 聂如柯来时,祝筝的眼泪已经哭干了,两个眼眶红的洇血,挂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悚然。 祝筝见着他也不意外,熟练又木然地收了挽联,去小茶厅里招待来宾。 “聂指挥使,是来退婚的吗?”她开门见山。 聂如柯刚端起一杯茶,都没来得及入口,就被噎的一愣。 “把我想的这么坏啊。” 祝筝没说话,一是没力气说,二也没心思多说了。 她们姊妹的婚事,本就是为了哄着祖母,如今也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何况,他们都说容衍假传圣旨,本就生拉硬拽的一桩赐婚,退掉是合情合理的事。 聂如柯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祝四小姐请放心,这门婚事牢靠的很,只要你不开口说退,我绝对不会退。” 祝筝听出他话中古怪,“为什么?” 聂如柯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掏出里头的好几张信纸,对着日光抖开。 “因为,信里是这样交代的。”他道。 “什么信?”祝筝打眼看过去,信上密密麻麻的小楷字迹眼熟的很。 她神情一凛,“拿来。” 聂如柯立时躲开,“哎,写给我的,可不是给你的。” “谁写的?”祝筝问。 聂如柯笑,“很难猜吗?” 当然不难猜。 祝筝唇色苍白,被她生生咬出些突兀的血色。 容衍不肯见她,连只言片语都没留下,却给聂如柯写了一封长信。 聂如柯把信纸抖落完,又一张一张收回去,祝筝生抢了几回都没得手,只好迂回着问,“信上还说了什么?” 聂如柯捏着这个除了他亲启,里头没有一桩事是问候他的信,心里颇有些来气。 “多了去了,先说正事吧。” 他又在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个包的板正的方巾布包,递给祝筝。 祝筝狐疑地接过,打开发现里面是厚厚一沓钱庄的银票,另有不等的房契、当票,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 祝筝攥着这笔不斐的银钱,“这是做什么?” 聂如柯:“给你傍身用,就当……” 祝筝没接话的意思,等着他把话说完。 “啧,果然还是说不出口啊。” 聂如柯难得踟蹰了好一会儿,“这钱本来……是说,要当做我给的……” “但我聂如柯行事磊落,实在做不来那样的人。” 祝筝本就猜到了大半,听他这样说,怎可能还不知这是谁给的。 聂如柯见祝筝垂着头去看银票,继续道,“话说,朝廷俸禄其实不算丰厚,但他除了吃喝睡觉,没见过花钱的地方,这么俭省节约,还真攒了不少。” “名下的宅院车马多是先皇赐的,怕直接给会牵连你,大多换成了银钱。” “对了,除了一处听箫苑,那儿买下的时候就是用的你的名字。如果你喜欢,还可以去住……如果不喜欢,就闲置了,他特意嘱咐说……最好不要转卖给别人……” 祝筝一怔,攥着银票的手微微颤抖。 诚如聂如柯所言,这一笔钱不少,足够她后半辈子吃穿不愁。 祝筝心下轰然一声,传来沉闷的痛意,她想,再也不会遇到像容衍这样傻的人了。 他这个人一向爱走死胡同,她听见这些时,才真的意识到,容衍这是在与她道别,用他那一向无声无息的方式。 祝筝心口难受的厉害,泪珠子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滚。 他以为自己很体贴周到吗,自己一生布局为他人做嫁衣时不是很轰轰烈烈吗?到对着她,就只剩这样了无牵挂地交代后事,连面都不肯见,以为她是什么好打发的人…… 聂如柯见祝筝哭的伤心欲绝,略显慌乱道,“别哭啊,我说什么了,真造孽了。” 祝筝哭了一阵儿,忽然抹了抹泪,起身扯住聂如柯就要向外走。 “我们现在就去诏狱,你是指挥使,一定有办法让我见他。” 又胡乱地把怀里的银票全塞给聂如柯,“这些都给你,求求你,让我见见他……” “他可是一等重罪。”聂如柯拽住祝筝,“你这是要收买我?以为诏狱是菜市场呢?” 祝筝心思惶惶,忽然想起了什么,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最近不是大赦天下了吗,他…….” “这个大赦天下,恰巧有十恶不赦。”聂如柯知道祝筝想说什么,打断道,“你去看看那十恶里写了什么,谋反,谋逆,盗玺,投毒,假传圣旨,放火烧宫,毒杀弑君……他一个人快占全了十项,别想了,根本是赦无可赦。” 祝筝见他神情古怪,“你笑什么?” 聂如柯道,“突然觉得他过得比我爽快多了。” 祝筝急了,“他都要死了!” 聂如柯神色收了收,“这个倒是个要紧事。” 当然是个要紧事。 祝筝此时已经冷静许多,公仪灏既然主动问过她,说明不是见不了面,是容衍执意拒绝了。 既然他喜欢安排别人,她偏偏不听安排又会怎样,会不会把他气的同意见她。 祝筝沉了沉气,忽然道,“我要退婚。” 聂如柯被她东一句西一句搞的反应不及。 “为什么要退?这个婚约现在在你身上,其实没坏处……” 还没说完,身上的佩刀猛地被一把抽走了,祝筝把冷闪闪的刀刃横在细条条的脖子上,重复道,“我要退婚。” 聂如柯吓的一僵,“退退退,你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啊姑奶奶……我也没说不退吧!” “我欠他的,可不欠你的啊,都在我跟前要死要活的。”聂如柯劈手夺回了自己的佩刀,“赶紧还我,在我跟前刮破皮了,回头万一赖在我头上。” 祝筝被夺了刀,一双红眼睛还死死地盯着他,似乎他要敢说句不同意,就要跟他同归于尽了。 聂如柯也不甘示弱地盯了回去,好心提醒道,“我可真退了,他要是真从容就义,可不能反悔再来找我了。” 祝筝神色微凝,轻声道,“放心,此生已许,非他不可。” 这话说的轻松,许的可不算轻巧。 茶厅外日光刺眼,透过窗棂照的祝筝一身孝服更是刺眼,脸上泪痕半干,神色却倔强决然,看起来像一把风吹不折的菖蒲草。 聂如柯沉默了会儿,错开眼,“突然还挺羡慕。” 祝筝:“羡慕什么?” 聂如柯:“不知道。” 祝筝:“……” 聂如柯任务办完,也不准备多留,闲闲道,“得了,我总算功成身退,到时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祝筝暗自出着神,没接话。 聂如柯走出小茶厅,又突然回了头,问了一句。 “对了,需要帮你劫狱吗?” 祝筝一怔,“你能吗?” 聂如柯笑,“试试呗。” 第134章 他这个人,脾气当真是怪的很 时近冬至,盛京落了第一场雪。 薄薄的像盐粒子,落到地上顷刻便化了。 诏狱的地牢里不见天日,更见不到外头的雪,只显得更阴寒了几分。 地牢尽头的牢房燃着个红泥小炉,炭块发出微弱红光,一块半朽的长木临时搭做了桌子,桌上铺了简单的笔墨纸砚。 容衍一身单薄的素白长衫,端坐在这张桌子前写着什么。 这样的重罪之臣,要什么笔墨其实不合规矩,但刑狱司的方守谦是个好说话的,额外对他宽待了许多。 容衍也不愿多生是非,只是牢中枯寂,没什么可堪消磨的东西,他就这样日夜不休地写,写了也不会留,随手就投进了火炉里。 纸上的字,多半是年少时背过的经书,洒脱的句子,简洁地教人放下或者释怀。 但偶尔的,冒出一两句别的,却在与这些句子背道而驰。 看似矛盾,不过是他这一生的所悟与所求而已。 公仪灏重登皇位不难,难的是收拢民意。 皇权越发像一盘散沙,经不起再起兵戈了。 如今,作风正派的自会支持他,不正派的,都在金香楼留了案底把柄,也都一起噤声了。 至于民心,王权更迭若不平顺,受苦的只会是老百姓。他们不关心谁做皇帝,只要不打仗,谁来做都行。 其余公仪氏旁亲,见皇帝还能姓公仪,也顾不上挑是不是个半瞎。 事事都在预料之中,十分顺利。 除了那把行宫的火,算是临时起意。 当然有更掩人耳目的法子,但当年那场灵堂的大火烧死了许多无辜的人。 容衍想,许多人在等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想放,于是便放了。 他以为自己半生都在等待这一刻,却没有觉出半点儿如释重负来。 皇权轮转,门阀汲营,永远在酝酿下一次的纷争。 他真的……有些累了。 刚到盛京时,他很想念成须山,与公仪伏光定下约定,天天盼望着回去。 可惜后来不得不党同伐异,诸多身不由己,但不论多少理由,也无可辩驳他手段狠毒,许多人因他而死。 此生无颜再回师门。 天大地大,他再无处可去。 行宫起火时,他久站在大火里,心中冒出一个念头。 不如玉石俱焚,一了百了…… 来时孑然,去时孑然。 这其实是个不错的终局…… 红泥小炉里的煤块不知何时烧完了,炉膛里冷下来,已经引燃不了纸张,堆成了灰白的小山。 容衍停下了笔。 砚台上结了一层薄冰,在昏灯光亮如镜。 没由来的,这样静的光景,他又想起了祝筝。 记不清是哪一日,平常的一晚,容衍回来时,她又在他的书房睡着了。 不知为何,她总喜欢睡在这儿,窝在书案旁的圈椅上,睡颜恬静。 容衍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抽出一旁的笔,沾了沾墨,在她脸上的红痣上画了一只小乌龟。 将将画完。 祝筝被他弄醒了,顶着一头睡的毛茸茸的头发,看清是他时笑的眉眼弯弯,迷迷糊糊地问他。 “大人……你怎么又回来的这样晚呀?” 容衍突然有些脸热,她这样等着他,他却戏弄她。 等她发现时,肯定又要生气了。 他最不知道怎么哄她。 每次她生了气,他也不明白她最后是如何消了的。 他知自己不擅言辞,呆板无趣,在如何讨姑娘欢心的方面,就更是愚笨迟钝的厉害。 纵使唯一能想到的,只有竭尽所有的对她好,好到无所不用其极。 可世上情爱之事,如果都是这样简单的道理,便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这是容衍鲜有的一次玩闹心思,心中怦怦而动。 但其实那日她并没有生气。 夜色太深,她不多时又睡着了,直到被抱去榻上睡,她都没发现自己脸上多了什么,只顾着在他怀里睡的呼呼作响。 容衍看到半夜,又自己用温巾把乌龟擦了。 那时候,他有些恍惚。 她在身边时,他常常恍惚,知这一时的温情迟早要结束。 他只要走错一步,就在某一天,这一切就会万劫不复。 是得来的命运眷顾,叫他得了这样的机缘,与她相识相知,还能在一个屋檐下相守相伴。 苍天其实不薄于他。 直到被她发现,他那些“命运眷顾”,是如何经年累月,一步步处心积虑地安排出来,她便直接推开了他。 其实是不甘心的,他想,就差一步。差一步,他便也有机会拥有了普世的幸福,暗淡无光的根系,也能长出一片葳蕤生光的未来。 可她说了“怕他”。 或许她应该怕的,他死寂如枯木的壳子背后,是机关算尽,工于心计的一颗心。或是说来,他与公仪家之流也没什么不同,除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用尽了阴狠毒辣的手段,同样视人命如草芥一样轻。 于是猝然惊醒了。 他这样的人,行在刀刃上,眠在峭壁边,属实不应该连累她。 放手便是放手,他答应她的事,从不会食言。 最后的平静日子,容衍一直睡在听箫苑。 在那些画像前,铺着两张纸。 一张是为自己谋就的死局,一张是为她铺就的康庄大道。 每时每刻只要没被其他事情填满,都会想着她的事,时时刻刻侵蚀自己。 先是相看了全京城的所有适龄才俊,最后属意了聂府。 直到把聂府上养了几只猫几只狗,种了多少桃多少杏都查的清清楚楚,才最后下定了决心。 聂如柯曾受过他的恩情,为人还算刚正,挟恩图报对他管用。 另外,他治家不拘,自家的妹妹性子养的活泼跳脱,和祝筝年纪相仿。她去小住一阵,也不会受了什么委屈。 赐婚聂家,可以保全她在动荡中有枝可依。 以后若是不喜,届时尘埃落定,可以假圣旨的名义退掉婚约。 她不想被困在宅院里,除却成须山的那处山庄,他另买了几处宅子,南方的,北方的,她想去哪里都方便,钱财也够她腾挪,哪怕一辈子不用嫁人,也可安身立命。 再者,倘若她喜欢…… ……喜欢聂府,喜欢到想要留下,同那样的人在一起,也可以一生自在。 所有的可能,他都想过了。 她要一个退路也好,一个靠山也罢,他都会给她铺全。 给聂如柯的那封信,他写的长篇累牍,恩威并施,生怕漏了什么。 她总是怕欠人情,尤其与他算的清。 那就当他欠她的,和她欠他的,都一并清算了。 对她好早已成了本能,这些事做来得心应手,在这份熟稔中,难得有一份平静。 但没料到的是,公仪灏的一时兴起,几乎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那些深藏的贪念被勾起,明晃晃地死灰复燃,狠狠嘲笑了他的表里不一。 可计划开始了便是开始了,时局遽然崩倾,不再是谁凭一己之力就能停下的了。 他暗自生的痴望之心,被挟裹在洪流之中,也不得不回归正轨。 既然执意承天一数,要私自做这个因果的判官,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会用他的死,赎自己该赎的罪,抵自己该抵的债。 这是他早有预感的结局。 所以那时才会执着地想同她要个什么,他见旁人带着荷包,只想着从她那儿也要一个只送给他的,只属于他的东西就好。 但天意总是玄妙,不该有的就是得不到。 到底是两手空空地分开了。 浮生将尽,他回想往事时,只觉得平静,这辈子没想过一定要得到什么,所以也不用遗憾什么。 可是祝筝…… 可是祝筝。 他甚至没勇气和她好好与她道个别。 不敢再见她,害怕看一眼就动摇一分,忍不住不顾一切地纠缠她一辈子。 卒吏通传三次,都被容衍一口回绝了。 可他忘了,她素来倔强,越是决绝,就越是让她百折不挠。 这些日子,公仪灏来过,方惜辰来过,聂如柯也来过……他听出这些人都在说服他,有这么多帮她的人,让容衍心里更踏实了几分。 看,即使没有他,她也还是有许多朋友,这样很好。 只是不知她听到他的死讯时,会不会伤心…… 应该是会的,她那样的性子,任何与她有过点交情的人,谁死了都会伤心。 她年纪小,心性未定,遇到这样的事,大约会气一场,然后潇洒地放下,从此再不提他的名字。 等他走向自己的结局,她也许会在街头巷尾听见些什么,不知会不会附和一声。 “是啊,他这个人,脾气当真是怪的很。” 诏狱阴寒,教人睡不安稳。 这夜容衍做了个梦,梦中人没有潇洒的放下,反而在掉眼泪,不知为了什么。 就为了这个荒唐理由,他破天荒同意了见她一面。 一来全了自己的遗愿,二来他准备说几句冷话,好让她对他的印象更周全。 他一早打理了仪容,要了身勉强体面的衣裳,在她靠近的脚步声里,心跳几乎震耳欲聋,只能勉力维持着平静。 “祝筝。” 他回头看她,唤了一句她的名字。 只依稀看到衣裙的剪影,便教他把预备说的话全堵在口中。 从年少时情窦初开,到步步为营想要独占,这就是他镌刻心头唯一的名字,再没有分看过旁人一眼。 再唤起时,教他觉出心痛,心知这才是最后一面。 他一生大半的好时光,如吉光片羽般,都系在她身上。 从前乃至眼下,他唯一的不舍,唯一的不甘,就是与她相处的日子那样短…… 他已经为她铺好了路,她回头,或者不回头,都不用顾忌什么。 只是……人生漫漫,总有他算不到的时候。 以后若是她有什么伤心失落,委屈难过,他都再不能陪着了。 到底压抑不住眷恋,在心头澎湃着涌动。 好在,风来灯灭,身死道消,再深的眷恋也会烟消云散。 以后,时移事易,春秋轮转…… 世上再不会有容衍。 第135章 大人……我们和好吧 入冬后天气骤冷,诏狱里更是阴寒难耐。 祝筝踏着石阶一步步往下走时,寒气从脚一路冒上来。 两辈子加起来,这地方她都是第一次来。陈腐的空气潮湿又死寂,黑石上似乎沁着一层水珠,结成了细微的冰凌,脚踩在上面,似有碎玉声。 方大赦天下,周围的牢房都空着,只尽头的一间燃着昏灯一盏,木案旁的人影忽明忽暗,正抬眸看向她。 祝筝最后几步走的急促,口中轻声唤了一句,“大人……” 容衍默了一会儿,像平常一样,很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都默契地没提,他早就不是什么太傅大人了。 外头正是个白天,石墙上的高高的地方开了几个圆圆的窗孔,透过几缕刺眼的白光,直直地扎在地上。 正巧是祝筝站的地方。 三指粗的生铁条将两人隔开,牢房不大,铺了一团茅草,立着一张简陋的木案,居然勉强算得上干净。 容衍并未起身,他坐的很远,脸上略显憔悴,但三分病色不损清显,一身素白长衫穿的周正,发间松松系了一条带子,纵使铅华退尽,漱冰濯雪的逸气仍环绕在身。 木案上放有笔墨纸砚,一摞薄纸叠放的整齐,他右手握笔,左手执着一方墨条,在粗糙的砚台上慢条斯理地研磨。 乍一看还是他从前的严整习惯,只是牢房里稀薄的光影半点儿都没落在他身上,叫人难以忽略周遭的寒气森森。 祝筝来之前,想过很多再见到他的情景,泰半会是一个凄寂孤影,受尽了惨绝人寰的折磨。 所以他才不肯见她。 还好并未如她所想,见他没受多少苛待,祝筝心里松了一口气。 但既然没受苛待,又是为什么独独不肯见她。 明明其他人想见他……都那么轻易地见到了。 祝筝站着跟前久久不说话,容衍的手在砚台上停住,目光掠过她的面上。 清丽的一张脸,裹在毛茸茸的披风里。外头的好日光似乎还停留在她身上,带着光亮的热息,像一个柔光四散的小火炉。 雾沉沉的眼睛似乎沉稳了许多,像是藏了不少心事。 半晌,还是他先开了口,“还好么?” 除却比平日里沙哑了几分,简直像是在个无月的静夜里,赏花归来的路途偶遇上时的一声问候。 不好。 很不好…… 祝筝几乎被他短短一句话问出无限委屈,眼眶都涌上些酸热,但她深知今日不能也不该来卖委屈。 孝衣外拿了件披风裹住,来之前照了镜子,脸色白的像鬼,她特意点了些胭脂遮了遮。 祝筝抿了抿唇,直抒来意,“大人……我们和好吧。” 墨条磨断了一节,许久,容衍低声问,“为什么?” 和好就是和好,哪有什么为什么。 祝筝没想过他会这样问,犹豫地续道,“因为……好多人盼着我们和好呢……” 容衍垂睫,“是么。” 祝筝见他不信,赶忙道,“真的很多人,姐姐和陛下,小方公子和大方公子,聂指挥使,流风和安逢雪,还有你的师弟,我师父……” 容衍听着她尽力着搜罗人名,轻声道,“还有么?” 她声线缓了缓,“还有我……” 容衍抬头看她,紧张时总是神色绷的紧紧的,连眼睛都忘记眨。 良久,他短促又轻微地笑了声。 “好。”目光仍停在她脸上,语气温沉道,“我们和好。” 祝筝唇边也跟着浮出些笑,方才的紧绷化开不少,笑意还不实在,又听他低低说了一句。 “回去吧。” 容衍兀然错开眼,又低下头去研墨。 “此处阴寒,别再来了。” 他一低头,便仿佛离她千里远。 方才有一刻,祝筝当真以为曙光就在眼前了。 从前安逢雪说容衍从未想过全身而退,她以为是一种夸张的说辞,他贯会走一看十,与虎谋皮的胆子都有,给自己留条生路怎会是登天的难事。 只是对付一个沐猴而冠的公仪休而已,以他的心智,哪堪沦落到同归于尽的地步。 可他偏偏这样做了。 祝筝花了很久才想明白他的心思。 他分明,是一心求死。 明白他的想法那日,正逢着个狂风狂雨的天,祝筝忽然遍体生寒,记起他在成须山讲经的样子,那时候就像在看一只翩翩欲远的白鹤,抓不住,抱不牢。 观云看雪,读经写诗,在青石板上画鸟画鹿,她的大人贯会口是心非,那样的日子,真的不曾留恋半分吗? “是因为我让你伤心了对不对?” 祝筝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出来,我会好好哄哄你的,我可会哄人了……” 容衍捻着墨条的指节泛白,淡声道,“没有伤心。” “大人……”祝筝握住冰冷的窗栅。 “你能不能离近点,叫我看看你。” 容衍顿了顿,砚台里的墨早就满了,溢出的地方将一旁的纸染出乌黑的一团,纸上乱糟糟的,根本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他沉默了良久,最后还是起了身,走到了离祝筝近些的光亮处。 久处黑暗的眼睛有些畏光,他下意识眯了眯眼。 容衍身上的衣裳单薄,日光照亮时几乎半透,吐息间的白气,带着衣裳上的褶皱浅淡的起伏,似一个白蒙蒙的幻影。 他手上还握着那支粗削的墨条,搭在窗栅上,跟祝筝的手隔了一道,腕骨和手背上几处细长的划伤,像是被茅草扎出来的。 穿这么少,他的手一定很凉。 祝筝这样想着,不自觉伸出手,还没来得及碰到,他就抽回了手。 “好了么?”他往后退了退。 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无波的目光笼在她身上,像桌上的砚台,干涸又湿润。 被这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注视着,只会想着欠了他许多。 祝筝垂下眼眸,掩去眸中失落,半晌,无声地扯了扯嘴角,“现在便是看看你也不许了吗?” 容衍停住,“没有不许……” “大人为什么要让我和别人成亲呢?”祝筝突然换了话锋,“你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容衍目光专注地看她,神色略暗,“若是不想成亲,那就不成。” “没说不想成亲。” 祝筝压着脾气,吸了一口冷气,续道,“大人,你在装糊涂是不是?现在除了你,我还能嫁给谁?” 容衍怔了片刻,音色涩然道,“你在说笑。” “说什么笑?有哪里好笑吗?” 祝筝牢牢盯着他,“我已经将你乱点鸳鸯的婚事退了,大人从前我高攀不起,现在罪臣配灾星,正好是天作之合了。” 日光刺眼,她的声音不高,在死寂的诏狱之中,却显出几分掷地有声。 但容衍只是沉默着,用那双湿漉的眼眸凝着她,让她心头涌出一股无理取闹般的无力和徒劳。 祝筝眼前起了一层薄雾,唇边还是笑,半晌,破釜沉舟般地开口。 “大人怎么不说话…….你不是说过什么都依着我吗?不是最放不下我吗…….” 容衍错开眼,听见自己半哑的声音响起,冰凉凉的。 “放下了。” 刻意地,又补了一句,“…….早就放下了。” 祝筝一怔。 昏昏烛火中,远处不知哪里传来铁钟声,空绝回荡,窗孔上的冰凌在滴水,发出刺耳的响动。 “你再说一遍。”祝筝道。 容衍没再开口,又孤然沉默下去。 从说上话开始,祝筝就在心里一直给自己鼓气,她知此行不易,想了许许多多劝他的法子,又被自己一一否了。 他认准要撞的南墙,不是她这头小马驹能拉回来的。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遑论她说什么,都如同在一团乱线里扯动,她越想解开,越发现死系着无动于衷。 祝筝掩着心中钝痛,勉强将声线维持的平稳。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如果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安排好的路,那你给我们之间留的最后一句话,就只是这句吗?” 容衍闭了闭眼,眼中闪过一丝疲倦,退后了半步,隐没在日光照不到的暗处。 “祝筝。” 他突然唤她。 “……忘了我。” 祝筝脸色一白,她费了全部的力气才见到他的人,只留给她破破烂烂的三言两语。 “你混账!” “凭什么都要听你的?我偏不要忘……”祝筝咬着牙道,“你做你的潇洒君子去,我就要一辈子记恨你!” 一时邪火烧心,祝筝撂下一句狠话,转身跑走了。 牢房里恢复了平静,她站过的地方被裙摆扫出一片步痕,光尘浮动,宛若洒金。 容衍将手中的墨条攥的粉碎,细细落在地上,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像是她仍站在那里。 浅薄细瘦的日光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融化在幽幽黑暗中。 祝筝并没有走远。 她在转角处停住,眼眶酸涩,仰着头拿手背胡乱地擦了一下,热意化做了蔓延的凉贴在脸上。 深呼吸了几口气,最后猛吸了一口,闷在喉咙里没吐出去。 她可不会犯傻到真走了,为了进来见他,她不知道求了多少人,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挖个地洞挖进他脚下。 一点点伤心而已,忍忍就好了。 擦干没用的眼泪,祝筝先认真回忆了聂如柯给她写的那份劫狱的计划。 不行,劫狱还是太慢了,说不定他见了她一面觉得此生无憾了,待会儿就不知怎么把自己了结了。 今日绝不能就这样走了。 如果不是囚室的这堆铁条木棍拦着,她非要冲进去把他倒挂起来狠狠摇晃一顿,看能不能把脑袋中的冰凌疙瘩都摇出去,或者来不及摇出来,就直接一杵子打晕过去,先把人带出去再说。 祝筝去而复返时,容衍目光微凝,似有震惊地看着她。 祝筝脸上胭脂有些凌乱地化开,露出红红的眼眶。 “方才没来得及告诉你……” “我有身孕了。” 容衍神情明显恍惚了一瞬,祝筝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反正那张嘴说起话来也只会气人。 “一句‘忘了我’,就想做了薄情郎?大人这是从哪学来的无耻招数?” “那晚怎么过的你心里有数,到天亮你都……” 祝筝舌头一僵,蓦地卡了卡。 “……总之,我有身孕了。” “你要是有良心,无论手里有谁的什么把柄,全拿出来用上,叫他放你出来跟我成亲。” “要是恰巧对我没良心,就都全你的大道。我们孤儿寡母自认命苦,我就带着你这个罪臣之后的娃娃,孤苦无依地过一辈子好了。” 祝筝说完又转身走了,边走边还絮絮念叨着。 “我今日是来讨说法的,已用你的钱收买了牢头,暂借他的屋子住住。大人可以慢慢考虑,一日等不到答复,我便一日不会走。” 祝筝走到转角,步子陡然停了停,回头看向容衍。 他还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甚慷慨的日光照得他脚下半亮半暗,模糊的影子映在墙上,显得格外的寂寥。 终于还是忍不住缓了声线。 “大人,要下雪了,别让我等太久……” 第136章 你还我嫂嫂! 公仪灏收到诏狱的口信时,难得松快了半分。 这些日子朝堂公务百废待兴,他又初为人父,孩子的生母却不太愿意当他的皇后,让他焦头烂额。 诏狱传回的,竟是近日来最好的一个消息。 四妹果然没叫人失望,治某人的法门当真还是在她身上。 公仪灏即位前,容衍与他彻夜长谈了一番。 时局需要一个乱臣贼子做他的踏板,他便从容地做了这个踏板。 以身入局前,容衍给他留下一份长长的名单,新朝伊始,应当知谁用谁,忌惮谁制衡谁。 且留下了最后一课,帝王之侧,不宜留着他这样的角色,乱时为刀,安时为患,他把自己这个后患一并除干净了。 带兵围了正殿捉拿乱臣贼子时,公仪灏在容衍脸上看出了一种平静的释然。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容衍的光景。 彼时是在他的东宫。 父皇从北方的雪山里带回来了一个小道士,严肃端正的模样,指给他做太傅。 年纪虽比他大不了多少,确然是个浩然磊落的好性子,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除此之外,公仪伏光还告诉他,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可以信任容衍。 公仪灏不解,问为什么。 公仪伏光语重心长道,“因为这是一个为了别人而活的傻孩子,他现在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你。” 这句话公仪灏记了许多年。 还有一句话,他同样记在心里。 来自容衍,一共说过两次。 一次是在十二岁那场大火中,宫闱中目睹亲父被杀,母亲被占,被容衍从火场中背出来时。 一次是在自己的寝宫中,得知和仇人的儿子种下共生蛊的深夜,被扎瞎了一只眼睛,赐死了母后时。 始终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容衍。 擦干了他的泪和血,告诉他,“殿下,活下去,才能拿回想要的东西。死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那个失去一切的少年太子,在深宫中含恨苟活的先皇遗孤,立志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如今他做到了,而他的太傅,却不想再继续陪他了。 绵延数年的布局,公仪灏当然知恩,给容衍留了隐姓埋名的退路。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容衍说的不再留下,竟求的是个死局。 判枭首只是做给百官看样子,去牢中见他时,容衍只是风轻云淡道,“请全臣衣冠,赐鸩酒吧。” 公仪灏不是不生气,因为他的绝情。 偏生又知道他并非真的绝了情,明明还有牵挂,只是匡在君子死节里不肯出来。 于是公仪灏允了。 只是鸩酒迟迟没给,把他放出去说不定在哪偷偷投河了,还是关在诏狱里安全。 但人还真就在诏狱中住下了。 公仪灏哭笑不得,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了祝筝身上。 他一直感激自己在四海书院遇到了祝清。 也感激阴差阳错之下,容衍与祝筝因此相识。 上苍垂怜他这个固执的小夫子,不至于让人无计可施。 祝家的姑娘都不敢轻信情意,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 容衍同他一样,也吃了不少苦头。 只是容衍比他更会自讨苦吃,殚精竭力只求问心无愧,报恩如是,爱人亦是。 也许生死一照,也方便祝筝看清自己的心,对两人都是一个转机。 “活下去,才能拿回想要的东西。死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现在,他要把这句话还给容衍。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青云已上,是时候还清风真正的天地自由了。 以后的路,他不能再躲在容衍身后。 月照大雍,故土依旧。 他的父皇,真的给他找来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夫子。 * 聂府和祝府退婚的事办的很快。 祝筝很满意,聂如柯也很满意,其他人也犯不着不满意。 除了一个人。 聂如棠自小就很羡慕旁人都有姐姐妹妹,想说什么体己话都有人听。无奈自己却只有一个毒刺猬哥哥,好不容易哥哥要娶嫂嫂了,高兴了没几天,又得知自己的哥哥被人退了货。 她恨铁不成钢地冲进练马场,逮住了聂如柯。 “哥!我的小嫂嫂呢!” “没了。”聂如柯斜她一眼,“府里有你一个已经够吵了。” 聂如棠听他下了定论更是急火攻心,“赐婚怎么你都能弄丢啊!你真是太窝囊了!” 聂如柯听不下去了,“什么话?这婚约本就是帮个忙而已,姑娘家要退,我总不能当铁头无赖吧?” “帮个忙?”聂如棠一愣,“什么意思?” 聂如柯在马上俯视着她,解释道,“人家的郎君要干大事,担心他的小心肝受委屈,用婚约的名义临时托我照应照应。” “什么郎君?筝儿姑娘何时有郎君了?”聂如棠一头雾水,接连问道,“婚约岂可儿戏,这忙你也答应帮?” 聂如柯笑的不以为意,“谁叫他数年前救过我一回,又数次帮我挡过弹劾,我该的。” 聂如棠拧眉道,“救你一回你就这么听话?我救你不知道多少回了,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马场上尘土飞扬,聂如柯深沉道,“没办法,他那个人,就是天生有种说服人的魅力,你学不来的。” 聂如棠听不出他的深沉,更不知筝儿的郎君是谁,只觉出自家哥哥的不争气,怨气冲天道,“你就不能不听话吗?一言既出,容不得反悔,你赶紧把婚约抢回来啊!” 聂如柯一蹬马鞍,“去去去,你是嫌你哥命长了,她那个郎君装的大度,其实善妒的没边,我若是敢打她的主意,他做了鬼也要把我带下去。” 聂如棠拽住缰绳,“我不管,你还我嫂嫂!别人家都有嫂嫂!凭什么我还没有!” “这样吧。”聂如柯被吵得头疼,从马上俯下身,“你以后别叫我哥了,叫我嫂嫂,你就也有嫂嫂了。” 聂如棠:“…….” 自家妹妹一闹,倒是让聂如柯记起了那封长信。 于是次日,他便又去了一趟祝府。 祝府上刚撤了丧礼,门楣上仍挂着白,颇有些冷清。 祝筝见着聂如柯来的时候有些意外,“聂指挥使?一大清早的,有事么?” 聂如柯开门见山,“听说你去诏狱了。” 祝筝眼神一凛,“没有啊……” 不是真准备求他劫狱时的愣头青模样了,聂如柯面露欣赏,“不错,有点脑子,终于知道防人了。” 听着不像好话,祝筝勉强干笑了两声。 她确实昨夜刚回来。 祝筝不知容衍用的什么法子,总之她等了半天,刚进牢头的房子,就听得宫中传了手谕,让她趁天黑把人领走,其余的都不用操心。 这个“领走”说的轻巧,这里可是诏狱,判了死罪的重臣难不成光明正大地从正门“领”出去吗? 祝筝思来想去,还是去找来了流风和安逢雪,让他们悄悄把容衍接出去,送去听箫苑安置。 一夜不安心,生怕出了什么乱子,天一亮就准备去看看容衍,正巧被聂如柯堵在大门口。 “前日忽然记起来,”聂如柯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既然退婚了,这封信我也就没理由留着了。” “信里虽然交代的多,但也没说不能把信给你,你不是好奇信里写了什么吗?喏…….” 祝筝没想到他来这一出,狐疑地接过信封,见聂如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直接展信看了一遍。 信上字迹遒劲,祝筝一字一句看过去,越看越脸热。 虽然交代的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但都与她相关,喜好憎恶,脾性习惯,措辞直白,毫不掩饰其中的难分难舍,牵肠挂肚。 除此之外,还有些霸王条款。 譬如不能提退婚,不能提和离,不能限制她的出府自由,也不能叫她受委屈…… 不知道的,以为是操心又霸道的爹写给女婿的。 偏偏又让人觉得他才最想当这个“女婿”。 祝筝看完时脸色很是僵硬,艰难道,“这、这信,聂指挥使……也看过了?” “当然。”聂如柯挑眉,“看了很多遍。” 祝筝眼前一黑道,“真是没脸见人了…….” “他可未必会这样想。”聂如柯对她的反应很满意,笑道,“我建议抽个时间,当面给他念念。” 祝筝一想到是容衍写的时候估计还真的情意拳拳,眼前更黑了。 黑完还记得把住口风,谨慎道,“他人在诏狱呢,我给他念不了。” “那可真是可惜……” 聂如柯满脸遗憾地点点头,见没有好戏看,闲闲摆了摆手。 “走了。” 第137章 抱着睡,我反省的更好 日上三竿的时候,祝筝才终于从杂事中抽身,到了听箫苑。 自打那晚过后,祝筝没再来过这儿,站在大门处时,竟有些近乡情更怯之感。 短短几日,经历了好几轮生离死别,她下车时脚步有些虚浮。 刚进门,就见安逢雪迎上来,脸上带着些笑。 “姑娘,大人在湖边等您。” 祝筝“嗯”了一声,循着熟悉的路去找那个人,脚步越走越快,到后面几乎小跑起来。 内湖畔的小石亭下果然立着一道熟悉的背影,披了件雅青色的大氅,在望着湖面出神。 祝筝猛地停住了,放轻步子想吓他一吓。 刚靠近,容衍忽然转过身来,一把扯住她的手,将她牢牢拽进了怀里。 倒是结结实实吓了祝筝一跳。 日光耀耀,凉风吹的两人衣袂翻飞。 容衍身上凉凉的,怀里满是湖风和干燥的阳光味道,想来在此处站了有一会儿了。 刚从不见天日的地方出来,就站在这儿吹风,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了。 祝筝摸索着去握他的手,果然不太热,凝眉道,“怎么不在房里等啊?” 容衍顺势抓住她的手,“怕你找不到。” 这会儿倒是怕她找不到了。 祝筝心里有些莫名来气,近日来揣的一肚子忐忑和委屈就想发作,手却被容衍握着往大氅里裹。 这一裹,就发现了她手上好像捏着个什么。 容衍微微松开怀里的人,低头去瞧,见她手里捏着个眼熟的信封时一僵,眼疾手快地抽走了。 祝筝反应过来,立刻道,“还给我!” 容衍脸色不太自然,“怎么在你这儿?” 这不也不是不知道害臊嘛。 祝筝挑眉,“全写的我,不能在我这儿吗?” 容衍很快猜出个大概,手腕一转就要预备毁尸灭迹,捏着信封就往湖里扔。 祝筝跳起来拦住他的手,“你敢扔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湖水波光盈满凉亭,容衍逆光站着,轮廓被镶上一圈银边,显得神色有些晦暗。 他动作停住,看着祝筝的眉眼有些出神,良久道,“都不作数了。” 祝筝趁他愣神,将信封夺了回来,“不作数我也要留着!” 怀里的温热散开,凉风又灌进来,容衍等了一天,才抱上了不到片刻,就被一把推出几步远。 他下意识想把人再拽回来,见着祝筝板着一张小脸,约莫出这不是个好时机。 “我不仅要留着,还要裱挂起来,教你记得你做了多过分的事。”祝筝横眉怒对,“把我嫁给别人不说,还给别人写了这么一封相处说明的信,要把我打包卖出去。” 容衍动了动唇,觉得事实有些歪曲,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祝筝见他不言语更是来气,控诉道,“你还在信里写我爱生气!” 容衍立即摇头,“没有写。” 祝筝秀眉倒竖,“反正、反正就是有这个意思!” 容衍张了张口,又听见祝筝接着道,“我就是爱生气怎么样?你成日派人跟踪我我生气,去撞别人的车我也生气。” “明明是你过分,不过是晾了几日,想教你好好反省,真心实意地同我道个歉。你倒好,麻利的很,直接把身后事都安排好了。” “寻死觅活不说,还一个字也不留给我,是准备叫我后悔终生了是不是?” 容衍听得一通数落,有些缓不过来,苍白道,“因为你说过……要好聚好散。” 祝筝卡了卡,总算明白了,他做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是为了什么。 原来这就是他对好聚好散中的“好散”的理解是吗…… 搞半天原来罪魁祸首是自己,祝筝简直火冒三丈,“因为我们在吵架啊,吵架的时候谁不说几句言不由衷的狠话啊?你连这个也不懂吗?” 容衍消化了一会儿,诚实道,“……我没吵过架。” “你!”祝筝气的原地转了几圈,“大人真是笨的出奇!” 容衍跟在她后面,“又生气了吗?” 祝筝听见他的用词抽了抽嘴角,“对!又!” 容衍眉峰微拢,还是忍不住伸手牵她,“为什么?” 居然还敢问为什么…… 祝筝狠狠拍开他的手,“在你想明白之前,谁再理你谁是小狗!” 凉亭下一通发泄,祝筝的火气散了个七七八八,若是遇上个眼劲儿活泛的,早听出了是关心则乱,说几句好听话哄一哄,说不定当天就好了。 可惜她遇上的是个不开窍的石头蛋。 第一天,祝筝把听箫苑的卧房收拾了一下,容衍一整天都待在书房。 第二天,祝筝去街上买了几身衣裳,容衍还在书房。 第三天,祝筝把新衣裳放在了容衍门口,见他乖乖穿上了,又去了书房。 第四天,祝筝在廊边上数了一天蚂蚁,容衍还在书房。 到底谁不理谁啊? 祝筝觉得憋屈,也想过起个大早,把书房抢占了叫他措手不及,但想起在那间书房里做过什么,她进去就感觉无地自容。 他到底待在里面干什么…… 正午的时候,祝筝终于忍不住扒开窗缝去偷瞄了一眼。 容衍似乎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那张乌木书案前发呆。 昨日去了一趟成衣布庄,祝筝特意挑了几件时兴的款式,以前容衍挂着个太傅的官职,总爱往沉稳老成了打扮,着实埋没了那副好皮相。 今日给他穿的这件,是她一眼相中的,山巩白绣竹纹的宽袖文袍,细金丝镶边,领口和袖口滚了灰兔毛,疏朗又文气,很是衬人。 这么漂亮的衣裳,也不出来晒晒太阳,教她都不能多看几眼,这钱算是白花了。 正暗自腹诽中,容衍恰巧抬头往窗边瞧,祝筝吓了一跳,做贼一般地猫身躲开了。 第五天,三更月,夜风猎猎。 祝筝终于忍不了了,拿着铺盖夜半闯进了他的卧房。 容衍刚换好寝衣,看到进来的是谁,明显一愣。 “不是说不理我了吗?”他眼眸里带了些亮。 还学会阴阳怪气了…… 谁理你了! 祝筝一言不发,在门口展开一张小榻,将自己的铺盖卷儿铺好,就在小榻上躺好睡下了。 容衍虽然不明白她想干什么,但很快明白过来,这确然是还没准备理他。 他到小榻前屈膝蹲下,看着她闭着眼装睡,静静的看了好一会儿。 房里烧了地龙,门口却时不时还是会钻进些凉风。 “我们换换。”容衍轻声道。 祝筝本不想搭话,耐不住装睡有些破功,睁开一只眼睛瞧他,“你当我是傻瓜,让你睡在门口,岂不是一开门就跑了……” 容衍露出点无奈,“我还能去哪儿?” 祝筝哼了一声,“说不准呢,一眼看不到,就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容衍静了静,没再说话。 祝筝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她其实许久没睡过好觉了,近日这么多事,早把她的精力耗的光光的。眼下知道容衍就在身边,迎来了久违的踏实,一沾床没多久就进了梦乡。 睡着不知道多大会儿,她觉得身子底下有动静,迷糊着一睁眼,见容衍正将她的手臂环在颈子上。 “你干什么?”祝筝面露警觉。 容衍也没被当场擒获的惊慌,“我睡不着。” 祝筝心道你都没睡怎么知道睡不着,但看他眼下淡青,一副还没养过来的模样,不由得缓了声线问,“那你想怎么样?” 容衍握着她的手,神色坦诚,“给我抱一会儿。” 不害臊。 这话他怎么能说这么自然,那些个贞烈气节都飞到哪儿去了? 祝筝脸色一热,背过身去,“别想了,你还在反省期间,没有这种待遇。” 说完却觉得身子蓦然腾空,容衍拦腰将她抱了起来,径直抱到了正榻上。 他拿衾被裹住祝筝,将人牢牢困在自己身下,凝着她道,“抱着睡,我反省的更好。” 第138章 天亮我只能认账 外头的夜风吹的树叶哗哗作响,小榻确实不如正榻暖和,祝筝缩进衾被中,只露着一个脑袋在外面。 容衍怀里热乎乎的,刚换洗的寝衣上熏的还是惯用的淡梅香,若有似无,清润沁人,闻得人想深吸几口。 罢了,先抱一会儿再说吧,其他的也不着急…… 容衍将她的腰揽着往身上贴,祝筝半推半就地窝进他怀里,合着眼睛继续装睡。 “祝筝。” 他贴着她的耳畔叫她,“跟我说会儿话。” 祝筝撇过脑袋,“睡着了。” 容衍却还是闹她,见祝筝离得远了就又贴过来,拢着她的手腕往怀里揣。 祝筝被搂的严严实实,耳朵贴在他心口上,听得擂鼓阵阵,小声道,“你好吵……” 容衍捏了捏她的耳朵,声音离得极近,“我要怎么做,才愿意理我?” 祝筝听得想笑,当真要不理,怎么会大半夜跑他房里给他放台阶,这么大一个台阶他不下,反而还要较真地刨根问底。 都顺着他的意,躺在一张榻上了,还不叫理他?难道非要她亲口承认自己是小狗吗…… 祝筝挣了一下,也没有真的挣开,随口道,“那得看你反省的怎么样了。” 容衍默了默,又捏她的耳朵,“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祝筝来了兴趣,半睁开眼睛,瞧见容衍正盯着她,微微蹙眉的神情像是被迷津魇住了。 这样一副诚心讨教的模样,任谁也不忍心拒绝。 “问吧。”祝筝弯了弯唇角。 容衍顿了下,“你生气,是因为我行事太武断,对吗?” 很好,抓住了最关键之处。 祝筝认同点头,“嗯。” 容衍见她点头,眉头蹙的更深,“倘若我征得你同意,你就不生气了吗?” 这不对吧…… 他做的哪件事是可以商量的,根本连念头都不该有。 祝筝立即道,“会更生气。” 容衍眼中浮出一丝明显的困惑,“我需要再想一想。” 想这么几天就想出这么点东西。 躲在书房也见不到,倒是把祝筝熬的百爪挠心。 为了先解脱自己,祝筝决定徇私舞弊,“我就在这儿,你还要自己想什么?继续问。” 容衍敛眉看她,不再纠结为何生气了,放轻的尾音仍透着点迷茫,“那时你生我的气,我便依着你,再也不去打扰你,这样也不对吗?” 怎么好像越聊越偏了……. 祝筝其实不太愿意回忆这个,含糊道,“吵架就是吵架而已,又不是真的不要你了。” 容衍目光闪烁了一瞬,似是悟透了什么,又似陷入了更大的迷津。 “那应该怎么知道,何时是真的不要我了?” 说这话时,容衍睫羽低垂,语调认真,抓着祝筝的手紧了紧,在心口处能听见他震震的心跳声。 祝筝唇角的笑意渐消,望进他专注又沉静的眼睛里。 诚然她是真的生气,不过是太心疼他打落牙齿和血吞罢了。近日她亦反思了许多,他这毛病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不想以后再重演,她得学着不跟他拐弯抹角才最快。 那封信里的绝笔意味不是作假,祝筝着实后怕的厉害,怕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世上竟有人这样珍重她,不遗余力,执迷不悟,哪怕自己要上绝路也还挂念着她。自己的运气一向不好,却也有幸遇上个这样的人,绝不能再蹉跎了。 祝筝忽然凑近,仰头亲了亲他的脸。 “不用知道了,往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不要你。” 容衍一怔,不知是被亲的,还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总之半天都没动静。 “呆瓜。”祝筝忍不住又笑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原来是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笨蛋啊。 祝筝拿脑袋蹭了蹭他,“我看这样吧,反正你也身无分文了,还这样怕没人要,不如入赘我祝府……” 还没说完,就听见容衍回了一个“好。” 答应的未免太快了点。 祝筝唇角勉强忍住笑,眼睛却弯成了月牙,防不住笑意溢出,继续道,“祝府虽小,也不是什么人都要,你可要学着怎么哄人开心,才能讨个好生活……” 容衍凝着眼前人的眉眼弯弯,伸手捏了捏祝筝的脸,让她转向他,眸光里似映着一簇火,淡光幽幽又分外缱绻。 看了好一会儿,他微微低下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鼻尖蹭到鼻尖,祝筝拿手背挡了挡,“哎,干什么?” 容衍低声道,“……哄你。” 这下轮到祝筝呆了呆,“从哪儿学来的花招……” “你教的。”容衍道。 祝筝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教的,自己的确只会这一招,顿觉出揭了老底还被偷师之感,嘴硬道,“谁说……谁说我这样就开心了?” 容衍没答,盯着她的唇问,“那跟我这样,不开心吗?” 祝筝被他看的有些想逃,继续结巴道,“也没有……也没有不开……唔……” 往后逃的动作还没做完,祝筝就被他反手拉的更近了三寸。 两人本来就离得近,这一下近的气息相接,容衍一只手捏着了她的下颌,另一只手按在她腰间,封住了她的唇。 容衍的吻一向不似本人一般温汤浸玉,总是来势汹汹,纵使两人已经做过许多次这样的事,祝筝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他总爱捏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口,这回也是方难耐地轻喘一声,就被容衍趁虚而行,欺身缠得她无处可躲。 祝筝其实也没准备真躲,还笨拙地配合了一下,一配合对方自然得寸进尺,更是交缠的毫无间隙,难分难舍……不多时就把她亲的晕晕乎乎,一只手攀在他的肩上,一只手抵在他胸口,胡乱地抓了抓,扯松了他严实的衣襟。 容衍蓦地一顿,贴在她唇间含糊出声,“先等等……” 祝筝被他亲的长发凌散,眼睛里闷出一层薄泪,迷糊道,“等什么?” 容衍轻声,“烛台吹了。” 都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分神去想灯火还亮着,祝筝有些哭笑不得。 但转念一想,没阻止她脱衣服,只是让吹蜡烛,何尝不是一种君子端方的沦丧。 祝筝有些起了玩心,风流地摸了摸他的脸,坏笑了两声,含沙射影道,“亮着好,亮着小郎君才放心,天亮我只能认账,不会装作认错人。” 容衍目光闪躲,却还是坚持,“吹了。” 说着就要起身,祝筝偏不让。烛台在离得不远的高几上,容衍若是真要去,大可直接推开祝筝。 但他显然还没亲痛快,又不舍得放开怀里的人,一时进退两难。 “小郎君”面如嫩玉,衣衫不整,脸颊至唇边都被她亲的红润泛光,祝筝盯着他这副为难的模样,直觉出一种调戏良家的错觉,终于忍不住埋在他胸口笑了起来。 想起此君的贞烈过往,祝筝回忆起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越想越觉得好笑,不多时笑的浑身颤抖。 容衍把笑作一团的人刨出来,脸色赧然道,“不许笑了。” “你呀你,真的是……” 祝筝又想笑他,又实在怜爱的紧,边说边凑过来亲他的唇角。 容衍捉住她的后颈回吻过来,顺势将人搂着转了个身,变成了祝筝在上,他在下,一边仰头亲着祝筝的唇,一边腾出一只手去探烛台。 祝筝知他意图,挡着他的视线,就是不让吹蜡烛。 容衍的衣襟已被斜斜拽开条缝,眼看就要扯开,他在怀里按住祝筝的身子不让她乱动,随手飞过去个摆件,把烛台打灭了。 四周黑下来,祝筝见他终于得逞,又忍不住想笑。 刚张口就被侵占了个彻底,容衍惩罚似的加重了力道,直把祝筝吻的嘤咛了一声。 床帐摇动,人影交叠。 祝筝被拿着软处也不示弱,索性把手伸进他半开的衣襟里。 倒是也没被拦着,一路畅通无阻,碰到腰腹时容衍明显僵了僵,她顿时感到扳回一城。 唇齿相依间,喘息渐重。 祝筝作乱的手有如游蛇,灵活又毫无章法,钻进容衍的衣裳深处乱摸一通,触到他的后腰时,紧实的皮肤上却似有一丝异样。 指尖细细摩挲过,意识到那是什么,祝筝一怔,猛地推开了他。 第139章 原来真的是小狗 灯火很快重燃。 室内一亮,容衍下意识去合衣裳,被祝筝抬手拦住了。 她将火折子撇开,脱掉容衍衣服的手有些发颤,他后背上几乎没什么好地方,遍布长长短短的鞭痕,密集到触目惊心。 有些淡成了淤青,几处深的地方还结着血痂,便能摸出些凸痕。 怪不得非要吹灭灯。 祝筝拽着容衍的寝衣,嘴角一撇,眼中立刻泛起泪光来。 她突然记起刚见到他的时候,她是想哭的。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很想哭,只是眼泪哭干了而已。 容衍立时慌了。 在哄人方面一向没天分,还直接把人弄哭了。 容衍用掌心擦她的眼泪,轻声安慰道,“不是什么大事,已经快好了。” 进了诏狱便该有诏狱的待遇,他那时想着没必要在这种细节上引人注目,埋下功亏一篑的隐患,执意要受刑。 是没想过还有今日这一遭。 惹来一汪他还不上的眼泪。 祝筝抹了抹脸,不是大事是什么事,搞这么多伤,方才还让她还压在他身上,真当自己是没知觉的木头桩子了。 “又不告诉我……”她语带哽咽道,“受了伤总是一声不吭,到底谁教你的……” 还没等容衍再说什么,祝筝已经跳下了床。 没多久就捧着药箱跑了回来。 “坐好。”她拧着眉道。 相比上药,容衍还是更想继续方才被打断的事,但看祝筝一脸严肃的表情,只得乖乖配合解了衣裳。 烛光摇曳下,脊背薄白的皮肤上淤痕刺眼,显出一种浓重的牡丹色,有几道伤口还裂开了,淡淡的血迹染红了衣裳。 祝筝拿着个青瓷小瓶,绷着张沉重小脸,仔仔细细给他上药。 药膏涂在身上凉凉的,有些刺痛,却盖不上她指尖带来的痒,再加上祝筝时不时俯身在鞭痕上吹一吹气,像撩人的轻羽,直吹的容衍眉峰微蹙,半仰着头,十指都握成了拳。 他觉得,上药比受刑还难熬些。 偏生祝筝毫无觉悟,上完药又要浑身上下检查一遍,肩背腰腿都要看,还让他张开嘴看看有没有缺齿少牙。 容衍被她一通乱摸摸的意乱,淡色眼眸中薄雾弥漫,忍不住阻止她到处点火的手,“好了。” 祝筝吸了吸鼻子,“还没检查完呢。” 容衍摇头,“其他地方没受伤。” 祝筝不信,“你把衣裳全脱了。” 容衍护着下衫,“真的没有。” 祝筝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容衍神色坦荡,只是觉得怀里空落落的,刚想伸手拉她,就被推倒在了榻上,捂住了眼睛。 “赶紧睡觉!” 容衍:“……” 祝筝说完就准备下榻,被容衍捉住腰身又拽进了怀里。 她本想分开睡,以免又把伤口弄裂了,但容衍就是不放手。 挣扎也不敢用力,只好乖乖就范随他去了。 容衍还惦记着方才的温情才堪堪进行一半,就被这么个插曲打断了,将她环拥在怀,吻了吻泪湿着的脸颊,一路轻吻过去,还没碰到唇,就被偏头躲开了。 容衍沉默了好半晌,兀然冒出一句,“不会留疤的,就是想留也留不下。” 祝筝瞪他一眼,又生气又心疼,“你还很骄傲是吗?” 容衍当然不会引以为傲,但忆起她从前买的很多物件,总是偏爱样子出挑的,杏子桃子都要挑圆的吃,玩意儿之类的一旦脏了旧了划破了,都被她很快扔掉了。 容衍又默了默,良久道,“你是不是嫌我……不好看了?” 祝筝不知他在肚子里又绕了什么小心思,倍感冤枉道,“我哪里嫌你了?我嫌你还会给你上药吗?干脆让你痛死算了……” 容衍暗自忖了一阵,拢了拢她的头发,敛着眉问,“那为何不让亲你了?” 祝筝一阵无言,亲亲亲,就知道亲。 她鼻子都皱起来,指尖点了点他的眉心,“我这是在体恤你,明白吗?” 容衍贴上她的手,眸色愈发深,喉下滚动了两下,“真体恤我,不如换种法子。” “换什……嗯……”祝筝话没说完,就又被堵住了嘴。 烛台再次熄了。 月光斜照入帐,容衍将人压在身下,这回的吻分外有耐心,手在她的后颈轻抚着,耐心地引她沉沦。 祝筝脊背上爬上一层酥麻,最扛不住他这样的缠磨,很快就顺水推舟地缴械投降了……. 来之前,祝筝不是没想过会羊入虎口。 还想过若是呆头虎不为所动,甚至可以掰开嘴喂一喂。 书上说,这法子叫“引诱”。 有身孕的话不过是急中生智,当然是又诓了他。 托黄掌柜的福,教祝筝涨了不少见识,知道即使有身孕,也还不到能诊出来的日子,容衍知医术,稍想一下就会明白过来。 又用了一回同样的招数,他再栽倒一回,只不过是愿意上她的当罢了。 祝筝至今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那句话起了动摇之心。如果是的话,她突然冒出个俗气又荒唐的想法,要不真生个娃娃绑着他好了……教他以后也不会冒出跟谁玉石俱焚的想法。 这样想着,祝筝就有些急切,腿勾上了他的腰,被容衍伸手按住,他吻的更是深入。 寝衣系带被扯开,鬓上的白花滚落进怀,容衍的动作忽地生生顿住了。 祝筝阖着的眼睛睁开,失焦地瞧着他埋进她颈窝里,长长低喘了几声。 “忘了……你还在孝期。” 孝期? 火热的心口似被泼了一盆冷水,祝筝听见这两个字时想给自己一捶。 祖母知道她是个不守规矩的,应当也不会太怪罪,好不容易找了个太守规矩的准孙女婿,还差点拉着他一起胡来。 祝筝顿觉羞人的厉害,还没等这一件羞完,就又发现另一件更羞人的事。 虽然还没掌握怎么引诱人的窍门,但好像……已经引诱的大差不差了。 察觉到身下的异样,祝筝身子猛地一僵,着急把勾在他身上的腿挪开。 容衍颤着眼睫闭上眼,哑声道,“别动。” 祝筝听他发颤的叹声,脸一瞬间烧的透红,“你……你……” “你”不出来下半句,她词穷了。 容衍不以为意,还有心思安抚她,“念几遍清心诀就好。” 祝筝往外推了推,“那你快念。” 容衍“嗯”了一声,在她颈侧轻蹭着,压着呼吸尽力沉缓下来,热息都扑进她的耳廓里。 祝筝等了一会儿,“念好了吗?” 自他说了一句“别动”,怀里的人手脚快僵成木偶了,容衍将人勾进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好像没用。” 祝筝立即意识到关键所在,赶紧提议,“今晚分开睡。” 容衍不肯撒手,“不要。” 祝筝仰头看着床帐,“……那、那怎么办。” 容衍拢着祝筝躺好,“睡吧,不用管。” 这是可以不管的吗…… 容衍倒是道法自然去了,独留着祝筝脸烫的像烤地瓜,他低头瞧她红扑扑的脸,握着她的手贴在脸颊上,像是真切关心又像是明知故问道,“身上怎么这么热?” 祝筝想逃开些距离,小声的哼气,“我又不会念清心诀……” 容衍却扣住她不让动,将她挣扎的腰身拖得更近,声线沉哑道,“我教你念。” 容衍贴着她的耳朵出了声,念一句,就微微停顿一下,示意祝筝跟上。 祝筝只好磕磕绊绊地学。 原本清沉的声线喑哑的要命,又刻意压的很轻,在耳边响起,像是在小意轻哄。 好好的清心诀,怎么被他能念得这么……这么让人遭不住。 祝筝诚心念着清心诀,却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色中饿鬼,简直羞愧的无地自容。 不仅没用,还活生生变作了抱薪救火了。 容衍清隽的脸上遍布薄红,一眨不眨地凝着她,祝筝不敢回看他灼热的眼睛,索性闭上眼,就听见他声音钻进耳朵里,直听的耳朵通红,把脸埋进他衣裳里不敢抬头。 容衍挨着她的发顶,忽然低低笑了一声,胸膛里传来震声。 祝筝听见他笑顿觉得被耍了,脸上挂不住,对着他的肩轻咬了一口。 容衍被咬的闷哼,轻声道,“原来真的是小狗。” 祝筝噗嗤一声笑了,也没觉得不好听,嘟囔了一句,“怎么了,我很喜欢小狗的……” 容衍眼中温情浮动,低头在她绯红的鼻尖亲了亲。 “……我也喜欢。” 第140章 误会我不想入赘 祝筝这几日忙的像个小陀螺。 听箫苑地处偏僻,但到底还在盛京地界。 容衍是怎么被放出来的他没提过,祝筝也没细问,那些都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名义上他仍在蹲诏狱,她成日里想着怎么把十恶不赦的太傅大人藏严实了。 容衍一掷千金,豪气的很,全副身家都给了祝筝,她想还回去,人家还不乐意。故而在这个名义上属于祝筝的听箫苑,容衍的吃穿用度都得依着祝筝打算。 他也是个好养活的,貌似有个书房就能活下来。 喂什么吃什么,听祝筝的话好好把他那身皮肉养回来。 给什么穿什么,按着祝筝的喜好每日打扮的赏心悦目。 很快祝筝就得了趣儿,她这哪是窝藏钦犯,分明是金屋藏娇。 两人莫名颠倒了个儿,以前他藏她,现在她藏他。 奇也妙也,她祝四真是出息了。 既然藏娇理应娇养,不管他是金丝雀还是松白鹤,总之落在她的苑子里,就什么都归她管,她养雀儿很有心得,肯定养的油光发亮,绝不会变成不鸣不叫的小哑巴。 祝筝怕他自己无趣,成日在街上搜罗好玩的玩意,想他小时候没玩过的,全都带回来给他。 内湖也别闲着,买了百十条鱼,几对儿鸳鸯扔进湖里,再拖来一艘小木船供他泛舟垂钓。 容衍也十分会自己找事做,给祝筝开了一个小菜园,种了些她在集市买回来的稀奇古怪的种子,也不知何时才能发芽。 祝筝买回的杂七杂八的东西里,有一块方正的黄玉玉料,被容衍单独拣了出来。 祝筝在暖阁里打盹儿时,依稀觉得容衍坐在她身边,近日同吃同住还不够,她不论做什么他都爱粘着,不过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祝筝适应的十分良好。 午后睡醒,容衍还坐在那儿,祝筝揉着眼睛去瞧他在做什么,被他拽进怀里坐在了腿上。 容衍撂下刻刀,捏着那块黄玉料给她看,“正好适合刻章。” 这块玉料是她逛玉器店时顺手买的,当时只觉得成色上好,像某人的眼睛一样剔透生光,并未想到能干什么。 刻章倒真是个好用处。 祝筝来了兴致,“刻了什么图样?” 容衍把章子搁在她手里,连着她的手一并握住,居然还学会了卖关子,“猜猜。” 祝筝好好想了一想。 这刻章,最常见的就是刻个名讳,如果是这样简单,容衍大约不会让她猜。 其余的,无非字和花,花她一时想不到什么。字的话,不会是那种很让人害羞的话吧。 近日他就时不时冒出几句这样的话,偏生他还一本正经,直听的祝筝耳热的不行。 意识到神思飘向不正经的地方,祝筝清了清嗓子,配合道,“是名字吗?” 容衍没答是也没答不是,握着她的手沾了沾印泥,印在自己掌心里。 祝筝低头去瞧,不是字也不是花。 “是小风筝!” 原来是刻给她的啊。 祝筝高兴的不行,她从未有过自己私章,如获至宝地在纸上到处印了一串,感叹道,“我以前的夫子说,章是有身份的人才有的东西,文章文章,不作文就不配有章。” 容衍听的微微蹙眉,拢着她解释道,“章不过用于戳压记号,证明物归谁主而已,并无他说的那个用途。” 祝筝现在已然明白了那个夫子当是狭隘功利,容衍好像只是为了宽慰她,在正经地解释章的含义,可他刚刚又拉着她的手在自己掌心里盖了个小风筝,很难让人不浮想联翩。 祝筝歪着头,很解风情道,“这么说,我印在什么上,什么就归我吗?” 容衍眼中浮出点笑,“嗯。” 他一笑甚是蛊惑人心,祝筝也跟着笑,顺手拿着章子就在他脸上印了个小风筝。 容衍眸光闪动,那点笑意终于化作实质,唇角都勾了起来。 祝筝被他笑的心神荡漾,得寸进尺地又在他脸上印了几个小风筝,容衍也没阻止的意思,只顾着扶她的腰身让她在腿上坐稳当。 直把他白净的一张脸上印的没有空余的地方,祝筝才算停了手。 容衍抬起手想擦,祝筝不乐意,“不是说,印了就归我了么?” “不印也归你。”容衍答的自然,“先擦了。” 祝筝摇头,“不要。” 容衍目光深幽地瞧着她,“擦了,不然待会儿要吃进嘴里。” 祝筝卡了卡,“我…..你……” 意会到他什么意思,祝筝几乎语塞。 这几日被他寸步不离地缠着,难免有要出门的时候,他又不能跟着去。 分开时实在不忍心看他一双幽怨的眼睛,她就喜欢亲亲他的脸安抚安抚。这招颇有效果,一亲他就百依百顺,到后面祝筝就养成了习惯,有事没事就爱亲亲他的脸。 如今他又用那种柔和又湿润的目光盯着她,像被满月的银辉笼罩着,祝筝心尖软软的,只剩嘴硬道,“我才没有想亲你……” 容衍略显失望,“这样。” 他垂睫的模样更是惹人怜,祝筝捏着小章有点动摇,“反正……我能忍住。” 容衍低声道,“我忍不住。” 看吧,他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让人脸热了…… 祝筝意识到气氛不对劲,想跑为时已晚,被他压在小榻上一通亲。 两人胡闹了一阵,不多时,还是以容衍念了好几遍清心诀收了场。 祝筝窝在他怀里,见他脸上印泥都晕开,看起来很是滑稽。 滑稽的容衍神情却是肃正,除却唇上分外红润,抱着祝筝有些出神。 祝筝戳戳他,“你在想什么……” 容衍擦了擦她颊上蹭到的半个风筝,目光定在她脸上。 “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成亲。” * 席间花影坐前移,窗外日光弹指过,一晃十几日过去。 听箫苑来了位不速之客。 公仪灏未摆仪仗,私自来访时祝筝正巧不在。 他本就是来找容衍的,宫里关于容衍的事被列为了禁忌,谁都不准再议,承壹殿封了,太傅府也抄了。 找个把承壹殿里的他留的东西送来的由头,顺道来看看他的小夫子。 找到容衍的时候,他手里摆弄一把细竹篾,瞧见公仪灏的第一句就是“你怎么来了?” 公仪灏摸摸鼻子,“怕你没了官职,空虚不习惯。” 容衍又低下头,“不空虚,我很忙。” 公仪灏:“忙什么?” 容衍淡声道,“今日给她扎两盏花灯在湖上玩,明日打算给她绑个秋千,放在东苑。” 公仪灏:“…….” 又一看容衍神光奕奕,穿的花枝招展,和诏狱里半死不活的样子判若两人,就知道过上了什么滋润日子。 不由得叹气,四妹真是吃他这一套,清清要是也这么好哄就好了。 想到自己鸡飞狗跳的情事,公仪灏神色阑珊,转头去说正事,“公仪休关在秘牢中,成日折腾自己,弄得我也不得安生,非旦不能用刑,朕还得好生养着他。” 容衍随口道,“死不了就行,记得看牢点。” 见他不以为意,公仪灏严肃道,“共生蛊一日不解,朕便一日不能高枕无忧。” “母蛊不明,解不了。”容衍顿了顿,抬头看他一眼,“枕侧悬剑,对陛下未尝不是一种鞭策。” 公仪灏一怔,这是容衍一贯敲打他的语气。 容衍的处世法则向来是与痛并存,磨砺不过是必要的刻刀,从来不是放弃的理由。 只是现在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了,他定然不舍得四妹和他一起苦兮兮的过日子。 公仪灏拿出一封聘文,“闲着也是闲着,封你个司隶校尉当当,化个名字去做钦命持节使,带着四妹去游历游历九洲四方,说不定真能找到法子解开这蛊呢。” 公仪灏考虑的周到,因容衍把自己的后路堵的死死的,造成的后果就是在盛京只能隐姓埋名,见不得人。 想要正大光明地和祝筝在一起,唯有离开盛京,才能去过自由自在的神仙日子。 没想到容衍根本不领情,“扣着她姐姐,她怎么愿意跟我走?” “什么叫扣着?”公仪灏略显不满,“那是朕的皇后。” 容衍也没反驳,“文书搁下吧,正值多事之秋,陛下要勤政,不要整日里想着出宫。” 公仪灏:“这是要赶客的意思?” 容衍完全没否认,甚至加了一句,“陛下以后少来,我怕她看见了误会。” 公仪灏:“……误会什么?” 容衍:“误会我不想入赘。” 第141章 夫君。 听箫苑中的日子过的平顺又温柔,像晴好日子中,窗纸上映着的树影,非虚非实,光耀灿灿。 这样的好时光,容衍过的并不踏实。 从前他只做荒芜贫瘠的梦,梦境中他一无所有,只有雾沉沉的痛意,有序的,麻木的,一望无际。 而现实正相反。 是有痛觉的。 久而久之,他习惯了这样分辨梦境与现实,甚至希望可以再痛些,痛让人有活着的感觉。 不知何时,祝筝也变作了其中的一种,带着或轻或重的痛意,缠绕在他的骨血中,无法疏解,无法停止。 在诏狱时容衍想通了许多事,他想着走绝路,是知自己这么多年,在靠着什么念想一苇渡江。 师父从前便说,他是个执念深重,很难放下的性子。倘若活下去,便一定会纠缠她一辈子。 他在还她自由,用足够坚决的方式。 可祝筝就是祝筝,若乖乖听他的安排便不是祝筝。纵使阻力重重,她还是想方设法,来到了他面前见他。 他其实不太记得她都说了什么,抑或自己说了什么。 自重见她第一眼,如同窒息的人陡然又呼吸到空气,那种所谓的坚决脆弱的可笑,摧枯拉朽般的消弭无形。 他对自己说,不管了,便纠缠一辈子吧。 容衍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来的太好太快。 祝筝似乎突然变得很在意他,每次她看向他时乌黑的眼睛,关切那些将愈陈伤时怜惜的神情,都似乎含着和他心中一样浓烈的情意。 可奇怪的是,他却越发空虚了。 甚至有时会有种错觉。 也许他一直被困在了公仪灏用了熏香的那个夜晚,滋生了无边无际的心瘴,陷在镜花水月的幻象之中。 也许很快,便会在某个不经意的动作之后猝然惊醒。 就会发现他还枯坐在那间书房里。 寂无的深夜中,仍只有自己一个人。 在这种惶恐中,容衍几乎无法自处,他寸步不离祝筝,很怕她离开视线,他的每个拥抱,每一个吻,都牢牢地裹住她,用力到无法自持。 恨不得把自己融化在日光下,变成微末的浮尘,沾在她的发丝上,衣衫里,再也不会分开半寸。 越是怀着这样癫狂的想法,容衍面上越是平静如水。 唯恐又吓到她。 但祝筝在每日的钓鱼逗鸟中,还是发现了容衍的反常。 她好言好语地哄过他许多次,天天挂在嘴上说一定会跟他成亲。 似乎见效不大。 对此祝筝也难免心虚,毕竟骗了他不少次,前科累累,想来他早就不信她的鬼话了。 眼下的局面不过是暂时的,容衍惯着她陪她过家家,愿意当金丝雀,也盖不住他是天上鸿鹄,不可能在个小苑子里困一辈子。 下一步在哪儿,谁也说不准。 但容衍最在意名正言顺,无论以后发生什么,可不能再让人没名没分地跟着她了。 于是在出了孝期的第二天,祝筝就赶紧去了一趟月老庙,算了成亲的吉日。 冬日里吉日不多,再加上没有容衍的八字,庙里算了个开春的好日子给她。 三月十六,还要等好久。 祝筝捏着半张红纸有些惆怅,庙中种了一棵巨大的青榕树,投下交错的影子。 树下有个红衣白发的老头,须眉皆白,守着一张黄布盖着的桌子,一身叮叮当当的相师打扮,远远地向她招手。 “姑娘,抽一签,测姻缘,包灵验!” 也好,缓缓心绪。 祝筝心神不宁地走过去,接过签筒摇了摇,掉出一枚签来。 下下签。 祝筝顶着个丧门星的名头活了许多年,一直自认不太幸运,她这一辈子,抽到过很多下下签,以至于戒了许愿的心思。 可今日她是真的很不想抽到这个签。 于是祝筝连签文都没看,转身就要离开。 “姑娘留步!”老相师却叫住了她,“我看您命格不凡啊。” 祝筝皱眉道,“不凡在哪?” 老相师站了起来,盯着祝筝的面相细瞧,摇头晃脑地啧啧称奇,“姑娘,话不须多明,您应知自己不凡在何处。” 祝筝心上一凛,她自然明白,但这不是光天化日和陌生人闲聊的话题。 她没搭话,还是准备走,又被老相师叫住,“姑娘!我劝你还是看看签文。” 他说着将桌上的黄纸解签递过来。 祝筝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接了过来。 签文上写:“红线靡缘断,枉许孤星缠。难越银河水,误配鸳鸯笺。” 四句词,四句无缘。 即使在下下签中,也是相当糟糕的下下签。 祝筝心口一痛,喉口像被塞进一团棉花。 下意识开口问道,“这局怎么破?要多少钱?” 她实在不想听这些,哪怕遇上的是江湖骗子,今天就是要黄金百两,她也愿意给。 老相师却摇头,“破不得喽,此乃一枚旧签。” 祝筝问:“什么意思?” 老相师接着道,“前世因,今生果,血偿血,情偿情。折人寿,曲重奏,日再现,失复得……” 他提到了前世。 旧日伤痕被撬开一道裂缝,祝筝像一只被剥开的蚌一样,疼痛又慌张。 她心急再问,相师就剩下一些叽叽咕咕的听不懂的话。 答非所问,晦涩不明,很符合祝筝对相师的印象。 她开始后悔方才走过来了。 祝筝给了签钱,说了声“告辞”便离开了。 “天意难违,命数无常,信则有之,不信则无。”老相师还在身后赞叹着,“玄妙,玄妙啊。” 走出月老庙,祝筝发觉捏着签文的手出了一手汗,她直接把签文撕了,算日子的红纸也扔了。 什么命运难违,天煞孤星,她自小就不信这个。 但祝筝原本是满怀着一腔热忱出来的,横生一段这样的插曲,难免胡思乱想。 不知不觉走到个陌生的街口,上了一道陌生的石头桥,在桥尾徘徊着出神时,忽然被人抓住手腕扯进了怀里。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挣扎,抬头一看,居然是容衍。 夭寿!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祝筝:“你怎么来了!” 容衍风轻云淡道,“找你。” 祝筝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已是暮色四合了。 桥上人来人往,祝筝慌的顾不上多说,拿出帕子遮他的脸,拽着他往小巷子里钻。 容衍看出她的惊慌,惊慌之外,还有一层不太明显的颓丧。 方才他找到她时,她站在桥尾上耷着脑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容衍扣住她的手,“为什么这么晚不回去?” 祝筝没答,忽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 她不知道那签文是什么意思,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这样平静,让她以为和容衍的情路已经熬过了不少坎坷,总归是要修成正果了。 可就算是两人在大街上的这一相遇,都这么让人忐忑,更是觉出现状的岌岌可危。 万一,万一有人要将容衍从她身边带走…… 祝筝埋进他胸口,突兀道,“我们明天就成亲,好不好?” 容衍一怔,沉默了好半晌。 “对,明天就拜堂。”祝筝继续自言自语道,“今晚先把婚书签了,我们现在就回去签。” 两人回到听箫苑时,天色已全然黑下来,刚一下马车,容衍就被祝筝拽去了书房。 她翻箱倒柜找出一截像样的红绫,塞进容衍手里,“拟婚书。” 祝筝的模样不太正常,像是在害怕什么。 容衍接过红绫,抱着她在圈椅上坐下,轻拍着她的手背,“先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祝筝坐在他腿上,仰头看着容衍沉静的面容,慢慢安定下来。 她不想说自己因为抽了个下下签就慌了神,更不想将这个烦恼传递给他,定了定神道,“就是……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么?” “等不及嫁给你……” 容衍抬眸看她,淡声道了一句,“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他怎么叫什么都没有了,若说钱财,全副身家都给了她,足够吃喝不愁了。 若说身份,不做那个劳什子太傅少操心,反乐得自在。 祝筝沉声道,“我只要你这个人就够了。” “祝筝。”容衍神色郑重,目光灼灼,“这样是委屈你。” 祝筝没觉得委屈,他这个人恪守形制礼法,这般匆忙地草草了事,反而是委屈了他。 恍惚中祝筝甚至觉得自己在逼婚,“我知你在意,等以后,一定给你补个好的。” 烛火下,容衍冷月般的眼睛里,漾着点点碎光,像一圈一圈的涟漪。 他确实在意,在意到不知演练过多少次。 一直以来的期望就这样突如其来的在一个静夜中炸响,容衍又开始冒出那种荒诞的想法,唯恐困在一场一戳即破的幻影美梦里。 在这种荒诞中,容衍提笔起了一份婚书,想看看究竟何种程度才会梦醒。 婚书并未按盛京的风俗写,反而是按他们师门里的规矩立下了个重誓。 婚书一表,上奏九霄。若有违誓,身死道消。 刚写完,祝筝看都没看,就从脖子里解下自己的小风筝章,按了一串,又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了上头。 心总算半个放进了肚子里。 什么命中无缘,他们一起走过了这么多路,一句无缘就抹平了吗? 她想嫁给眼前这个人,怎么会嫁不了?现在她把婚书签了,难道还能天降一道雷把她劈死不成? 签完自己的名字,祝筝把笔递给容衍。 容衍接过笔,却静了好一会儿。 烛火晃动,长睫垂下,挡住了浅淡的眸光。 这一瞬的失神让祝筝心上刺痛。 “没关系,写哪个名字都没关系。”她忍不住去亲他的眼睫,湿漉漉的扑扇着,像淋湿翅膀的蝴蝶。 容衍抬头看她,瞳孔里倒映着她的影子,烁烁泛光。 “以前都过去了。”祝筝攀上他的肩膀,“以后,你在我这儿……只有一个叫法。” 她拥他入怀,轻声唤了一句。 “夫君。” 第142章 明日醒来换新衫,做筝儿的新郎官 是夜。 月上柳梢,长烛高燃。 祝筝坐在榻上打哈欠,容衍把人圈在怀里,拿着软巾给她拭半湿的长发。 今夜为了哄容衍签婚书,说了一箩筐的体己话,直把祝筝说困了,他才签了把婚书放好。 沐浴完本就容易泛乏,容衍怀里有股沁凉的香气,祝筝以一个十分扭曲的姿势窝着,熟悉的气息环绕着她,心里才略微踏实。 容衍瞧着她眉眼耷着,难掩忧虑,又问了两回,祝筝仍是什么都没说。 想起她在桥尾时大受打击,怅然若失的神色,容衍皱了皱眉。 明日要去查查看,她到底去了哪儿。 祝筝缠他缠的紧,擦头发的功夫已经换了好几个姿势,最后选了个最舒服的抱着,不愿撒手。 两人裹在同一条孔雀蓝的软毯里,交颈半躺着,容衍拢着她的发尾,低头细细看她。 见他凑近,祝筝脸都仰好了,容衍却只是把她拥紧了,在她眉心处轻吻了一下,并未再有其他动作。 祝筝愣了愣。 容衍似乎看出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出来,“想做什么?” 祝筝眼神闪躲,“你,你明知故问。” 前几日他恨不得把嘴粘在她身上,多看一眼就要生吃了她,几乎要把清心诀念烂了。 祝筝不知道这清心诀到底怎么起的作用,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也不怕憋坏了。 如今签了婚书,总不用再念了…… 冒出这个想法,祝筝有些脸热,不多时就变得一片绯色。 容衍却不动声色,继续问,“明知什么?” 祝筝脸更热了,她要是说出口,好像是她多着急做那种害羞的事似的…… 容衍凝着她红扑扑的脸,忽然道,“笑一笑。” 祝筝也学着他明知故问,“为什么要笑?” 容衍抚着她的唇角,目光幽深,“想看。” 想着吧…… 祝筝“哼”了一声,一转身闭上眼睛装睡去了。 见还没开始逗她,就又把人逗出了气,容衍把人抓回来,手臂圈住她,揽住腰身贴在身上,在她濡湿的发顶轻吻。 “头发还没干,睡着会着凉。” “不会着……” 嗫嚅着说完她就真睡着了。 高天之上厚云渐积,月亮隐没,一层白雾浮游天地之间,等待在日出之后落地成霜。 怀中人合着眼睛,呼吸绵长。 即使睡着,眉头还是轻蹙着,不知梦到了什么。 容衍忍不住去吻她的眉间,又怕把她吵醒,只神色沉柔地碰了碰。 吻完将她揽在怀里,紧贴在一起,丝毫缝隙不留,仍觉得不够,还要捻着她的发丝缠绕在指间。 好慰藉一下腹中的空虚感。 后半夜,祝筝惊醒了过来。 瞧了眼床边滴漏,好险,差点睡过头了。 容衍抱她抱的严实,她费了不少功夫才从他怀里爬出来。怀里一空,他显然有醒过来的趋势,祝筝赶紧把自己的软枕塞给他。 他紧抱着软枕,又安静了下来。 祝筝松了一口气。 她在计划大事,被容衍粘着不好施展,为了让他睡的沉些,还特意在容衍的汤里加了点安神草。 祝筝趴在床上看他,第一次离他这样近时,就是这般睡着的样子。 那时她可不敢想,有朝一日,这个人会全然变成了她的。 什么装神弄鬼的签文她管不了,重活一辈子,没干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好好把这个患得患失的小苦瓜养成大甜瓜,也是功德无量了。 “小公子,寐酣酣,明日醒来换新衫,做筝儿的新郎官。” 祝筝在他耳边轻哄完,亲了亲他的脸,翻身下榻。 成亲这件事不是说说,也不是签个婚书就了事。须得拜高堂拜天地入洞房才作数。 此事若放给容衍去做,他肯定又要一板一眼地从长计议。 不知等到何时去。 祝筝也是出身将门,性子里带着些荒蛮的莽劲儿,她要做的事,最好连夜都不隔。 她从库房搬出所有带红带金的物件,空置的卧房简单收拾了一下,两卷赤红洒金的绢绡扯开挂在房梁上,蜡烛都换成高高的红烛,拿红糖熬了几对糖塔摆上,剪好了一筐喜字贴的到处都是。 除此之外,祝筝还从衣柜里挑出两身形制相仿的红衣裳。 具是隆重又繁复的样式,以前给他买的时候就想着一定好看,但总也没机会穿。 她将容衍那件挂好,试了试自己的那件,合身的很,明早梳个像样的发式,选副鎏金的头面首饰,和嫁衣没什么差别。 祝筝忙活了半宿,一点也不觉得累,满心只想着容衍明早起来看到时的神情。 突然想起成须山的拜师礼,他布置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雀跃又忐忑。 这样想着,祝筝暗自较了劲,不想落他一头,恨不得把湖里的鸳鸯都捉出来绑上红花去。 因着容衍现在的身份,这个仪式只能在苑子里办,谁也不能邀请。 其他人也无所谓,可是姐姐…… 从前祝清总对她说,“不愿嫁人就不嫁,姐姐会养着你一辈子。” 如今她遇到了想嫁的人。 姐姐却不能到场见证。 她知平儿刚出生不久,祝清不好出宫,且肯定不同意她这样草率地把自己嫁了。 但除了名分没给,该做的不该做的全做了,只好不得已地先斩后奏了。 这几日,流风和安逢雪因为太傅府抄家清点,出京暂避避风头。 偌大的听箫苑,还真的只剩了他们二人。 祝筝看向布置好的正厅,乌木台几上放着红烛喜饼,两把交椅立在堂中央。 今日空荡荡,明日也是空荡荡。 拜师礼的时候尚有师父和师门见证,容衍心思细腻,在乎规仪,缺了高堂,心里指不定又有疙瘩生。 祝筝忖了忖,临时起意,决定回一趟祝府。 祝府门童呼噜正打的震天响,见着灰灰夜雾中一身红嫁衣打扮的四小姐,吓的差点魂飞魄散。 祝筝进了门,径直去了祠堂。 自打祖母去世,桂香嬷嬷自请还乡,鸣翠也被她送去了茶庄,其他只余下几个洒扫,颇为冷清。 祝筝叫人把镇魂井打开,她们娘亲的牌位也一并放进了祠堂。 祝筝此行就是为了这几副小木牌。 她点了几盏蜡烛,把祖母和父母亲的牌位都拿下来放在一起,这是这间祠堂里,她最亲的三个人。 祝筝拿了一摞纸钱,坐在火盆前,边烧边小声说着话。 “三位见谅,这么晚来打搅你们,实乃事出有因。” “不知道你们三个在地府见着没有,相处的如何……” 祝筝寒暄两句,看向未曾谋面的父母的牌位,轻声道,“阿爹阿娘,你们可能不认得我,我是祝筝。“ “我和姐姐都长大了,如今都要成亲了。” 又转向祝老夫人,“对了,我的郎君祖母见过的,就是从前来我们家吃过饭的太傅大人,您也很喜欢他来着。” 说着祝筝唇边泛起些笑,“从前祖母总怕我学坏,不守规矩,现在我找了个世间最乖最好的夫君,又俊又能干,是不是很争气……” 祠堂里烛火摇曳,寂静无声。 祝筝默了好一会儿,恭敬跪下,朝着满堂的牌位重重磕了几个头。 “祝氏后人祝筝,这一生没有求过列祖列宗保佑,如若真有在天之灵,请垂怜一点运气……因为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和他白首偕老,地久天长……” 火盆里的纸钱烧成灰烬,空中飞舞着余烬,粘在她衣袖上,似在答她。 祝筝抓住一片飞烬,眼眸垂着,忽然笑了一声。 纸钱烧完,祝筝将三个牌位装在盒子里,扯了个包袱挂在了身上。 从祝府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是蒙蒙亮。 雾气非但没散开,反而更浓重了,太阳不知升到了哪里,几乎让人觉不出时辰。 容衍一向醒的早,祝筝着急赶紧回到听箫苑,没走马车走的官直道,而是取道了戈白河旁的窄路。 戈白河水流湍急,但河道顺直,她骑着马沿着河岸走,尚不至于迷失方向。 天地暗沉,浓浓雾气中,似乎有人路过,传来铁蹄声阵阵。 祝筝怕撞上什么巡街的官兵,下意识勒马停住。 对面也陡然无声。 雾气中,似乎有双阴恻恻的眼睛正注视着她。 祝筝背上爬上一层寒意,决意驱马向前一探究竟。 一匹高头黑马立在路中央,马上的人影笼在雾中,双手似乎擎着什么。 不等祝筝看清,空中响起一声尖锐又熟悉的振声。 破空而发,凛凛刺耳。 瞬间。 将她一箭射穿,从马背上翻落下来。 第143章 你死了,他就变回从前了 雾气中传来惊马声,落在地上的身发出扑通一声重响,而后连声痛苦的尖叫都没听见,悄无声息地回归了平静。 射箭之人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平静,很快驱马上前。 红衣的姑娘折在地上,裙摆散开,像一片凋零的血红枫叶。 耳边一声冷嗤响起,“死了?” 这是祝筝化成灰也忘不了的声音。 公仪休。 祝筝绝望于他的阴魂不散,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不是应该关在大牢里吗…… 来不及细想缘由,耳边脚步声渐近,一双脚停在她身侧,踢了踢她,见没动静,拎着她的衣领要把她拖起来。 祝筝疼的眼前发黑,压抑着喉咙里的痛吟,就趁此刻,手里抓了一把细石子,猛地洒在了他脸上。 公仪休毫无防备,被迷了眼睛,祝筝双腿用尽全力朝他蹬去,而后手脚并用地往河边爬。 只要跳进河里,尚有一线生机。 接近河岸边上,头发被猛地扯住,伤口里扎着的箭如同利刃撕裂,祝筝痛得牙齿打颤。 公仪休逮住她的头发,粗暴地反扯过来,“果真在诈我。” 瞧见祝筝的红衣裳,公仪休更是冷冷笑出了声。 “新嫁娘,要嫁谁?” 祝筝额上全是汗,喉头灌满血沫,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脖子上戴着的长命锁在眼前晃荡,两条金色的蛇盘缠在锁扣上,一条张牙舞爪,一条被缠绕在身下,分不清头尾。 公仪休看出她说不了话,眼神戏谑又残忍,如同看一个已死之人。 他将羽箭折断,把手往祝筝的伤口按,“祝四,我不信,真的杀不掉你。” 极尖锐的痛从左肩蔓延至全身,祝筝一窒,痛黑了的脑袋反而清醒了一刻钟。 不远处的雾气中人影幢幢,有些久违的眼熟,前世他造反时,才教人知道,这些年他私养了不计其数的黑甲卫。 那群黑甲卫邪门的很,专干一些见不得的人的勾当。 祝筝有一瞬间的怨念,为什么权柄更迭,公仪灏连个心头大患都锁不好,教他这样轻易的逃了出来。 逃就逃吧,还偏偏刚巧叫她撞了个正着…… 但祝筝不明白,自己两辈子都是在他这儿叫不出姓名的人物,到底哪里值得前世杀她一回,红枫林中杀一回,甚至越狱路上还要驻足再杀她一回。 祝筝从喉间呛出几个字,“为……什么……” 公仪休扯着她的伤肩,杀意横生道,“你死了,他就变回从前了。” 这个“他”,当然是容衍。 从前容衍教过一句,“爱必生痴,恨必生怨。” 他其实不知恨是什么,更不知爱为何物。 他喜欢去金香楼,看那些寻欢作乐的人,像公羊和母羊一样骑在一起,然后再一起杀了,听他们发出羊群一样惊慌的声声哀鸣。 去多了也无趣起来。 公仪休做了三天皇帝,杀了无数人,很快发现,皇帝也不过如此。 无趣。 世上所有事竟都是这样的空洞无趣。 关在地牢里的这些天,他时常想起两个人。 一个是母后。 他入宫后第一个青眼相待的人,送他了长生锁,带着他在菩萨面前许愿,望他长命百岁。后来,他知道那锁里养着蛊虫,也没什么波动,仍把这把锁时时带着。 另一个是容衍。 不知道太傅是什么的时候,公仪休常去窗缝里偷看他教导皇兄。公仪灏发现时,会急声赶走他,偶尔的,容衍会出声制止,默许他留下。 他从容衍那儿学来了看书读文,射箭骑马,便学着公仪灏,一样叫他“老师”。 容衍其人,永远像个纸人一样无波无澜,看他的目光亦是如此,似乎不知他的分毫过去,只当他是世上最普通的一个人。 容衍或许很长时间都不记得他叫什么,只是叫他二殿下。 二殿下,当真是悦耳动听。 可惜公仪休这个二殿下当的虚有其名,有次无意割伤了腿,蜷在寝宫地上无法动弹,喊破了喉咙也无人理会。 最后是容衍找到了他,给他上了药。 很久后,公仪休才知道,容衍之所以救他,不过是因为共生蛊,他不舍得皇兄痛罢了。 可那个夜晚,他也确实不再痛了。 自那日起,他开始窥视容衍的一切。 小太傅的故事扑朔,宫中传言尽数搜尽,也不过说出几句,他被道观收养,从万里之外的雪山中而来。 收养…… 原来,他也是个没人要的杂种。 公仪休常望向容衍那双死水一潭的眼睛,世上唯有他们能理解彼此。 他们这般相似,不过披了不同的人皮而已。 空洞洞的胸膛里,什么都放不进,命运将他们绑在一起,理应一生如影随形,一生痛不欲生。 可自从出现了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便什么都开始变了…… 雾霭挟裹中,祝筝在地上被拖得如同半死的狗,只能短促地换气维持着气息。 “你和你姐姐,一样好手段。”公仪休把她拖到河岸边上,戾笑了两声,“老师那样的非人性子,居然也受了你这狐媚的勾缠。” 祝筝听懂他在说什么,从喉咙里吐出血沫啐他一脸,突兀地笑起来,“他受的……快活的很……” 一身红衣的祝筝被半拽在空中,肩上的血珠子像骤雨一般滴落下去,煞白的一张脸上笑容刺眼。 “我改主意了。”公仪休眼神一变,将祝筝那张人模狗样的脸捏的变形,忽然道,“让你死的这么容易,实乃浪费。” “我与老师好久未见。”他勾唇冷笑,“杀你一次,他是不是便从天而降,救你一回?” 祝筝脸色微怔。 “那我便要当着他的面……”公仪休凑近道,“一刀一刀地剐下你的皮肉来。” 祝筝恍然明白,兜兜转转,原来都是为了折辱容衍。 那她更不会叫他如愿。 “他不会来……”祝筝气若游丝,脸色却泰然,轻声道,“我把他、藏起来了……” 公仪休怒极,“藏在了哪儿?” 祝筝吃痛,扯了扯浸血的唇,抬手示意他靠近。 公仪休见她嘴唇蠕动,发不出声音,俯身来听。 白皑皑的雾气涤荡,祝筝的红裙展动,一个挺身,从肩上拔出断箭,狠狠插进了公仪休的眼睛里。 第144章 血偿血,情偿情 公仪休射的那一箭瞄准的是祝筝心口,但她怀里恰巧抱着祝家三口的牌位,或许等一辈子终于等到了列祖列宗的显灵,箭被牌位挡偏了几寸,射穿了她的左肩。 痛是痛极,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这副将死的样子,不过是演给他看。 祝筝紧攥着羽箭狠狠戳进他眼窝,滔天恨意淹没了神智。 前世祝家上下被血洗凌辱,姐姐被阵前强辱,他口口声声装作对姐姐情深至极,却甚至分不清她们二人哪个是祝筝哪个是祝清。 今生她一生并无大志,与朝堂纷争敬而远之,自知螳臂当车,报仇无门,不过苦苦求索一份安宁,苟且偷生而已。 凭什么,凭什么两辈子都毁在他手里! 公仪休的血顺着祝筝的手腕流下,祝筝气喘的短促又激烈,几乎发出轻微的哮鸣,咽着喉口的血把话还回去,“我也不信……真的杀不掉你……” 公仪休挣扎的厉害,一只手去掰眼睛里的断箭,另一只手猛地掐住了祝筝的脖子。 祝筝咳出团团血沫,像按着一条力气极大的鱼,但很快发现他有一只手似乎使不上力,左支右绌之下,和她一对一只手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白雾掩下,远处的黑甲卫显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须臾,无数脚步声向这边靠近。 祝筝已然明白,今日横竖无任何生机可言。 前世死的不明不白,今生死了也要拉个垫背。 她抱紧了怀里的牌位,祝家英灵见证,她祝筝今日,就要手刃血仇,赴一场迟来的报仇雪恨。 祝筝眼神一凛,抓紧公仪休的衣襟,用尽力气翻滚至岸边,跃身跳入了戈白河中。 戈白河水流湍急,河水冰冷刺骨,落水时犹如鞭笞,祝筝掉入水中时也不曾松开断箭,死死按着公仪休不让他浮出水面。 滚滚河水很快将缠打的二人冲散。 公仪休淹没在一团血迹里,沉入河水中。 祝筝闭气沉浮,抓住了一节腐木,把脑袋浮在了水面上。 河流仍带着她向前,不知随波逐流了多久,最后冲到了一处河滩上。 四周荒无人烟。 祝筝仰面躺在松软的淤泥中,用手捂了捂淌血不止的伤口。 方才那支箭力道不算大,被身前的牌位挡了一下,原本不算致命,但被她一拔,变成了硕大一个血窟窿。 她能感到自己的血在快速的流失,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冷的骨髓都长出了崎岖的尖刺。 这种冷和痛,她已经经历了两次,此时竟没那么害怕了。 天上洒下些白素粒子,落在脸上,冰凉凉的。 浓雾开始散去,一场大雪将至。 远处响起几声炮竹声,衬出此时过分的安静,平白生出无尽的凄怆。烟花的残光,如浮光掠影,燃起一点璀璨,消失在重重的雪与雾之中。 祝筝动弹不得,艰难地侧过身,勉强看向东南方向,那边有个苑子叫听箫苑,里面有一间挂满了红彩的喜堂,有她要嫁的郎君…… 她想看清自己今生死在哪儿,却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直到眼前却越来越黑,什么也看不清了。 好疼…… 真的好疼。 雾锁山川,茫茫的薄气如丝缦缠绕着祝筝,血染红衣,她蜷成一团,似一颗红豆被包裹在巨大又死寂的白茧中。 她的思绪开始混沌,如同散开的丝线,零碎的记忆飘进来。 前世她死后第二日,似乎正逢一个节日。 街头巷尾依旧热闹,米粥店里冒出腾腾白气,小孩们捧着五谷和红枣去换粥喝,边唱边笑着,“小孩小孩你别馋,过完腊八就是年……” 是腊月初七。 今日也是腊月初七么…… 真是巧…… 倘若没去月老庙,倘若没求签,倘若没突然决定回祝府,倘若没半途回去取东西,倘若她没选走这条路…… 都不会这样巧。 祝筝脸色显出些尽头的灰白,水里泡了太久,指尖都变得僵硬冰凉,昏沉地把手缩进湿透的嫁衣袖子里。 触到一团软软的布料。 是一只绣的勉强像样的鸳鸯荷包。 她方才折回一趟祝府,就是去取这个了。 做了那么久,总怕拿不出手,但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拿得出手拿不出手,容衍收到都应该会高兴。 她做这么多事,桩桩件件,都是为了让他高兴些…… 袖中还拢着一张薄薄的纸片,湿了水,裹在指尖上。 祝筝摸出来,是那张撕碎了的下下签。 红线靡缘断,枉许孤星缠。难越银河水,误配鸳鸯笺。 四句词,四句无缘。 回想今生,他们之间似乎也总在这四句词之间徘徊,他勇敢的时候她懦弱,她莽撞的时候他迟疑,总是行差一步。 或许是这些瞻前顾后的惩罚,命运到底要把这份稀薄的缘分收走了。 倒回一开始,她和容衍本就各自长孤,但凡有一念之差,便根本不会相识。 “血偿血,情偿情……”祝筝动了动唇,含笑轻声念。 若是真的,公仪休欠他一条命,要拿命来抵。 可在成须山,她也欠了容衍一条命,是不是也一定要用命来还? 那情呢?又怎么才算是偿清呢…… 她才跟他过了没几天好日子,这么快就算够了么? 茫茫高天下,祝筝闭了闭眼,每一次呼吸都像咽下一枚铁钉子,把她肺腑划的稀烂,逐渐喘不动气了…… 到底是她福薄,缘薄,命更薄。 可容衍怎么办呢…… 他睡醒时见不到她,一定又会伤心了。 乌黑的眼珠逐渐灰暗,祝筝手里紧攥着那张签纸,痛和冷终于都远了,意识逐渐没入无尽虚空之中。 那日她赌气撕了扔了,又去捡了回来,特意揣在了嫁衣里,预备在拜完堂时,拿出来给容衍。 告诉他,“夫君,你看,签文上说我们命中无缘……” “但我把它撕了……” “它肯定就……不灵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