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茶商辛夷传》 第1章 嵊州 嵊州县地处江浙一带,是举国闻名的茶叶之乡,千百年来,盛产各种名茶,但凡数得出名的茶叶,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在几十年前,甚至还有被朝廷选为贡茶的,那时候,街上随便找一个妇人乃至幼童,都能对茶叶如数家珍,可谓是风光无二。 可惜,十年前,负责向朝廷进贡茶叶的世家出了一些失误,招来朝廷不喜,被免了进贡的资格,从此再没有茶叶被选为贡茶,外销的茶叶也较以前少了将近一半,支柱产业的下滑,令嵊州县渐趋没落,不复昔日风光。 一样的茶铺,一样的茶园,却处处透着萧索之意,历任知县乃至绍兴知府,想尽办法,始终难有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杭州、金华、福州等地的一步步崛起,将嵊州抛离的越来越远。 没落……似乎成了注定的事! 隆庆十三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许多,自入了腊月之后,就下起了一场又一场的鹅毛大雪,屋顶上结着厚厚一层雪,无数冰棱沿着屋檐垂下,偶尔大雪停歇,阳光穿过云层照在这些晶莹剔透的冰棱上,折射出七色霞光,成为冬日里少有的一抹彩色。 腊月二十五,又是被冬雪覆盖的一天,无数鹅毛大雪伴着冷冽刺骨的寒风从阴沉的天空飘落,覆盖着地上凌乱的脚印。 按理来说,这样的天气,人家应该躲在家中避寒,可城东一处私宅门口却是人头涌动,粗粗看去,竟有七八十人,一个个裹着厚棉衣,缩着双手,伸长了脑袋往紧闭的门口张望,偶尔有下人出来,皆一窝蜂的涌上去,七嘴八舌的问着,还有一些人,悄悄往下人手里塞铜钱;可惜,那些下人并不领情,冷着脸将他们斥了回去,但即使是这样,那些人还是围在门口,不肯离去,看这些人所穿的衣裳,皆是不错的衣料,有几个甚至披着狐毛披风,镶金戴玉,可见是有家底的人;也不知这宅子里住的是何方神圣,值得他们这样的顶风冒雪地等在外头,被人驱赶都不肯走。 赵四也是其中之一,他紧一紧身上的狐毛披风,呼了口寒气,他转一转伞,将伞面的积雪甩出去,期间不小心有些许落到了脖颈里,冻得他打了个哆嗦,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瞅着伞外无休无止的飞雪,嘟囔道:“这鬼老天还要下到什么时候,想把人冻死不成。” “你们这一个个围在这里做甚?”一个清脆若银铃的声音在赵四耳畔响起,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少年执伞站在一旁,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目清秀若女子,披着一袭上好的银狐披风,墨发束得整整齐齐,以玉冠固定,透着一无言的贵气。 同样是狐毛披风,赵四那个颜色纷杂,有黄有黑;少年这件却是通体银白,无一丝杂色,高下立见。 赵四是个生意人,早就练出了一双看衣辩人的眼睛,当下不敢怠慢,客气地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在下姓石名立。”少年人露齿一笑,衬着身后的飞雪,竟让赵四看愣了神。 “兄台呢?”直至少年人问了数回,赵四方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我姓赵,排行第四,大家都叫我赵四。” 想到自己竟然看一个男人看痴了,脸庞微红,好在他肤色黝黑,这点红也看不出。 “赵兄。”石立客气地称呼一声,问道:“怎得围了这么多人?” 一听这话,赵四顿时来得精神,道:“怎么,石老弟不清楚?”他倒是自来熟,这么一会儿功夫,已是一口一个老弟。 “不知。”见石立摇头,赵老四揽着他的肩膀热情地道:“来来来,听赵哥给你讲一讲。” 石立看着搭在肩上的手,眉头微微一皱,转瞬已是若无其事,微笑道:“赵兄请说。” 赵四朝紧闭着门的宅子努一努嘴,神秘兮兮地道:“住在这里面的,是刚从京城下来的监察御史,听说跟咱们知县大人有一个品阶。” “听说过,监察御史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御史大人来此,想是巡视风纪刑狱。”说到这里,石立露出疑惑之色,“这与赵兄有何关系,难道赵兄也是这县中官员?那他们呢?” 赵四摆手道:“我哪有拿朝廷俸禄的本事,不过是一介茶商罢了,这些人也都是与我一般的茶商。” “原来如此。”石立露出恍然之色,随即又疑惑地道:“茶商与监察御史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为何来此?”说着,他四下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这么多人,怕是嵊州大大小小的茶商都来了。” “老弟有所不知。”赵四神色越发神秘,“这位大人除了监察御史之外,还有一个身份――”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道:“巡茶史。” 可莫要小看了这一片片的茶叶,乃是与盐一样,是朝廷管制之物,且因为茶可易马,在某些方面,竟是比那盐还要贵重,一应交易皆需茶引,若无茶引而私下交易者,一经发现,立刻抓起来。为此,朝廷设有专门的茶课司、茶仓、茶厂、批验所以及茶马司等机构。 另外,当今隆庆帝别无所好,也不爱贪享虚荣,唯一的爱好就是饮茶,每日必饮数盅,一日不饮,便觉得浑身难受。 巡茶史除了监督各地茶叶交易情况之外,就是替皇帝寻找好茶,以做为贡茶;昔年那户世家的茶能被选为贡茶,就是因为得到了一位巡茶史的青睐,将之带回京城献给皇帝,从而带来了多年的荣耀。 “上一次巡茶史来咱们这里,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好不容易又盼来了,自然得想办法拉点关系;要是运气好,看中了咱的茶叶,那可就发达了。”赵四眉飞色舞的说着,仿佛已经看来自己飞黄腾达的样子。 “这么多人挤在这里,乌压压一片,那位大人瞧见别说理会了,怕是连看都不愿看一眼。”石立的话犹如一盆当头浇下的冷水,将赵四浇得透心凉,瞬间没了刚才那份踌踟志满的样子,垮了脸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在这里等着,总不能闯进去吧。” 第2章 石立 “闯当然不行,但并非没有其他法子,赵兄不妨再找找别的路,怎么着也好过在这里枯等。”石立微微一笑,没有继续往下说,赵四却听出了几分弦外音,试探道:“难道……石老弟认识巡茶史大人?” “楚大人是从京里来的,身份高贵,我不过是一介过路之人,岂会认识。”石立看似撇清的言语,却令赵四双眼发亮,从始至终,他都没说过里面那位大人姓什么,这石立却是一言道破,还说不认识;依他看,不仅认识,可能还关系不浅,之所以否认,是存心想撇清关系。 对了,他刚才不是说从外地来的吗,十有八九也是从京城来的。 赵四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赶紧端起讨好的笑脸,“我与老弟萍水相逢却聊得如此投机,可见有缘;若老弟有办法,可千万拉为兄一把,为兄绝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赵兄说到哪里去了,我就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哪里能帮得了赵兄,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石立越是不承认,赵四就越认定他有法子,赶紧拉住准备离去的石立往旁边走了几步,确定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后,方才低声道:“刚才听老弟一口叫出巡茶史大人的姓氏,我就知道你必定是认识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就别否认了。” 石立露出诧异之色,半晌,他苦笑道:“是我大意了。” 见他承认,赵四露出几分喜色,紧跟着道:“只要老弟能帮忙牵上一条线,要我出多少银子都行。” 石立满面为难地道:“赵兄这样,实在是在为难我。” “请老弟务必帮这个忙。”见石立迟迟不肯松口,赵四暗自一咬牙,将随身携带的一小锭银子并几个金豆子一起递了过去,“我出门匆忙,没带多少银钱,这些权当给老弟的定金,待见到巡茶史的时候,再重重酬谢。” “这怎么行,快收回去。”石立推脱了几次,见赵四态度坚决,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下,“既然如此,我尽力而为吧。” “好好好,你赶紧进去。”见他收下银锭,赵四心中大定,赶紧把他往门口推,这石立虽说是个男儿身,却瘦弱得紧,整个人轻飘飘的,几乎感受不到什么份量。 “不可。”石立定住身形,轻声道:“这么多人守在门口,我若进去,必定会引起骚乱,反而不好。” “对对对。”赵四连忙拍着额头,“瞧我这脑袋,真是榆林疙瘩一个,老弟你说怎么办?” “我知道这里有个偏门,我从那里的进,大哥在此等我消息。”收了银子,连这称呼都不一样了,“另外,还请大哥莫要露出异样,以免被人发现,到时候传扬开去,对你对我乃至对楚大人都不好。” “我知道,你只管放心去。”在赵四的满口答应声中,石立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功夫便没入风雪之中,不见踪影。 赵四心里美滋滋的,回头再看那扇朱红大门,已是没有了之前那种遥不可及的距离感,等石立见到楚大人,为自己说上几句好话,那个趾高气扬的门房就该赔着笑请自己进去了。 到时候,门口那些个茶商非得眼红坏了不可,那场面……啧啧,真是想着都痛快。 想到高兴处,赵四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在他还记着石立的叮嘱,捂嘴憋住笑,假装焦灼地张望着紧闭的大门。 这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从晌午等到傍晚,眼瞅着天就要黑了,那门始终没有动静,也不见石立回来。 赵四原本笃定的心渐渐变得七上八下,心里胡乱猜测着,难道楚大人不肯卖石立的面子?又或者二人还在里面商量? 照理来说,这都快两个时辰了,再多的话也该商量完了,怎么这门就是不开呢? 此时,茶商门久等无望,再加上天色渐黑,渐渐散去,商量着明日再来,唯独赵四还眼巴巴地等在门口,不想走也不敢走。 赵四等了又等,始终不见石立回来,难不成……他是骗自己的? 正自纷乱之时,那扇闭着仿佛一年之久的门终于伴着一声“吱呀”缓缓打开,迎面出来的,是两名年纪相仿的男子,皆在二十左右,皆是眉目俊朗的男子,只是左侧那人五官眉眼略有些冷漠,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不似右侧那位温和明朗,皎皎如天边明月;这二人就像他们的衣着一般,一黑一白,一冷一暖。 赵四瞅那位黑衣男子面容孤冷疏离,并无一般官员身上的端重,料想那位白衣男子才是巡茶使,对,一定是他。 想到这里,赵四连忙迎上去喊道:“巡茶使留步。” 未等他靠近,早有差吏拦住,面容冷肃地喝斥道:“哪来的闲人,赶紧走。” 赵四好不容易才等到人出来,哪肯就此离去,大声道:“巡茶使大人,我叫赵四,是石立小兄弟的朋友。” “石立?”白衣男子轩一轩剑眉,与旁边的黑衣男子对视了一眼,带着一丝疑惑道:“谁是石立?” 见他开口,赵四更加肯定他的身份,连忙比划着描述石立的模样,可任他怎么说,二人始终面带疑虑,并无印象。 看到他们这副模样,赵四心渐渐往下沉,难道……不会的,石立说得像模像样,怎么也不可能是假的,应该是自己没说清楚,对对,应该是这样,赵四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可是白衣男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将他推入深渊之中。 “我们并不认识这个叫石立的人,你找他有事吗?”白衣男子的声音清朗温暖,可落在赵四耳中,却比伞外纷乱的大雪更加寒冷。 不认识……怎么会这样…… 赵四脸上血色尽失,嘴唇不住地哆嗦着,那个清秀贵气的男子,竟然……真的是骗子,把自己骗得团团转。 “怎么回事?”黑衣男子第一次开口,他的声音与人一般,疏离冷漠,令人不敢靠近。 第3章 巡茶史 那厢,赵四已是回过神来,心思飞转如轮,虽说石立骗了自己,但好歹见到了巡茶史大人,把这事跟他仔细说说,再卖卖惨,说不定巡茶史大人一心软,就搭上关系了;至于被石立骗去的那点银子,他根本不在意,小钱而已。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想到这里,赵四赶紧挤出两滴眼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白衣男子哭诉道:“小人被人所骗,求巡茶史大人为小人做主啊。” 白衣男子面色古怪地看着他,张口正要言语,却被旁边那黑衣男子抢先一步,“巡茶史,有人在你门口招摇撞骗你,你可不能不管。” 见有人帮着自己说话,赵四哭得越发利害,一边哭一边用眼角余光瞥着他心目中的巡茶史大人。 白衣男子诧异地望着旁边的黑衣男子,见后者面无表情,他暗自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无奈对赵四道:“你且先别哭了,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赵四等着就是这句话,赶紧抹了抹不多的眼泪,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哭诉道:“那小贼骗了我许多银子,还请巡茶史大人做主啊!” “骗了多少?” 赵四在心里飞快盘算着,要是照实说,统共就十几二十两银子,巡茶史恐怕不会当回事,得往多了说,对,越多越好。 赵四暗自一咬牙,抬头道:“回大人的话,那小贼骗了小人足足两千两。” “两千两?”白衣男子饶是有所准备,也被这个数额吓了一跳,打量了他一眼道:“你怎会随身这么多银票?” 黑衣男子在旁边冷声道:“看样子是打算来行贿的。” “不是不是!”赵四慌忙摆手,行贿这种事情哪里都有,可都是暗中行事,谁也不敢放到明面上,一旦被扣实了,轻则充军抄家,重则掉脑袋。 “那是小人准备付田租的钱,不成想被小贼骗了去,这可是小人仅有的钱了,也不知这田租要怎么付了,呜呜……”赵四倒是个戏精,一边说一边呜咽哭了起来,好不伤心。 赵四哭了一会儿,又哽咽道:“也怪小人自己,若不是小人鬼迷心窍,相信他能在大人面前说上话,帮忙引荐一下,也不至于被骗得这么惨。” “还知道反省,总算不是太蠢。”黑衣男子淡淡的嘲讽着。 被人当面骂蠢,赵四心里一阵窝火,但当着巡茶使的面不敢放肆,只能哭丧着脸道:“小人知错,可这并不是小人一人的想法,嵊州县大大小小七八十名茶商,皆盼着能见上巡茶使大人一面。” 黑衣男子扫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道:“贡茶要求极高,万里挑一,岂是你们这些小小茶商能够企及的,痴心妄想。” 哪来的毛头小子,那张嘴可真毒,要不是看巡茶使大人在,他早一耳刮子过去了! 赵四在心里恨恨地骂着,面上还得客客气气地道:“经此一事,小人也明白了,不敢再有妄想,只是这茶……好不容易采得的,扔了实在可惜。”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取出包装精致的茶罐子,不舍地摩挲着,半晌,他似想到了什么,满脸期待地道:“您尝尽天下名茶,最是清楚茶叶的好歹,小人斗胆,请您品尝,到时候给小人一些意见,好让小人改进,种出真正的好茶。”他怕对方答应,又赶紧道:“区区一罐茶叶,实在不算什么贵重的东西,更说不上行贿,还请巡茶使不要拒绝。” 白衣男子剑眉轻扬,似笑非笑地望着旁边的黑衣男子,“你若再不表露身份,这茶叶我可就收下了。” 赵四听得愣了一下,怎么听这话,那个一身黑的男人比巡茶使身份还要高上一些?话说回来,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 想到此处,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这位是?” 白衣男子唇角微弯,带着几分捉狭的笑容道:“这位才是朝廷派来的监察御史兼巡茶使楚孤城,我姓江,江行远。” “啊!”赵四惊呼一声,嘴巴大大的张着,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模样极是可笑。 他刚才听到了什么?那黑衣裳的才是巡茶使?那他岂不是一直搞错了?可他先前明明听到黑衣男子称呼江行远为巡茶使,转眼怎么又反过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赵四捧着一团浆糊的脑袋,感觉晕乎乎的,像在做梦。 江行远看出他的心思,解释道:“之前是巡茶使与你玩笑,我与你一样,也只是个茶商。” 尽管还有些不明白,但身份无疑是明确了,赵四赶紧朝楚孤城连连作揖,惶恐地道:“小人眼拙,不识巡茶史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罢了。”楚孤城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漠,令人打从心里发颤。 “多……多谢大人,那这茶……”赵四也算是个能言善道的主,可对着楚孤城,却是不知该怎么说话;也怪不得他,这位大人总板着一张脸,阴气沉沉,实在让人害怕。 楚孤城冰冷的目光在赵四脸上漫过,面无表情地道:“我从不收别人的东西,至于那个叫石立的,我会去查。” 赵四鼓起勇气,赔笑道:“就是一罐子茶叶,大人……” “没听到我的话吗?”这一次楚孤城声音较刚才更加冰冷,眉目更是笼上了一层寒霜。 “是是是。”赵四被他盯得浑身直打哆嗦,捧着茶罐子的手说什么也不敢再伸出去了,这位大人实在太可怕了,他甚至怀疑自己若敢再提,那一位会直接拔了他的舌头。 看着赵四连滚带爬离去的身影,江行远笑着摇头,“又是一个被楚兄吓破胆的人,楚兄你以后真的得多笑笑了,否则怕是没人敢与你亲近了。” “如此甚好。”楚孤城不以为然地说着,他本就是个孤傲冰冷的性子,不亲近最好。 “走吧,办正经事去。”这般说着,楚孤城又侧目对一旁的差吏道:“去查一查那个叫石立的人。” 江行远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掌,接住伞外凌空飞舞的雪,淡淡道:“不必白费力气,查不到的。” 第4章 腊月三十 楚孤城眉头一皱,“为何?赵四撒谎?” “那倒不至于,只是那名字……”风灯橘红的光芒照在江行远那张胜过无数女子倾心的脸庞上,莹白若美玉,“我若没猜错,应该是个化名,连姓都不是真的。” “何以见得?” “第一,据我所知这嵊州县并没有石姓大家;第二,出来行骗,又怎么会用真名,不怕债主上门吗?” 楚孤城默默听完,张口道:“第二个说得通,第二个,你怎知他是大家出身?” “从赵四的描述来看,那少年无论衣着还是言行举止,绝不是小门小户所能养出来的,只是有一点很奇怪……”江行远垂目看着融化在掌心的雪水,轻声道:“那样的出身,为何要招摇行骗?” “人心千万,最是多变。”如此说着,楚孤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头一回露出几分为难,“这么说来,没法查了?” 言出必行是他的优点,虽然赵四是个无足轻重之人,可也不能失信于人。 江行远心思微微一转,已是有了主意,屈指弹去掌心的雪水,笑意深远地道:“没法查,但可以让她来找我们。” 接下来的几日,雪倒是渐渐停了,阴云消散,久违的阳光照落在这片犹如冰雪琉璃般的世界。 虽说雪停了,但天气并未转暖,大家最喜欢的仍是裹着棉衣缩在家中取暖,等着过年;街上少见行人,就连楚宅门口,那些茶商在一连吃了数天冰冷的闭门菐后,也各自散去,或是放弃,或是另想它法。 腊月三十,除夕这一日,位于城西的一家酒楼门口涌满了人,熙熙攘攘,一扫入冬以来的萧索。 原来这家名为“神仙居”的酒楼出一道谜题,谁若能解开,今夜便能在神仙居开席一桌,菜品酒水任点,不收一文钱。 要知道这神仙居可是嵊州县最好的酒楼,平日里随便点几个菜都要几两银子,何况是整整一桌的菜。 嵊州县百姓得知这个消息,自是不肯放过,纷纷冒着严寒涌了出来,挤在那写有谜题的绢帛之前苦思冥想。 “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一名五大三粗,穿着一袭粗麻袄子汉子念着这句已经被人念了无数遍的谜语,挠头嘟囔道:“这到底是个啥玩艺儿,怎么变来变去的,莫不是在寻我们开心吧?” 不止是他,好多人在久猜无果后,都有这样的感觉,但酒楼掌柜一再申明,这确实是个谜题,有题有解;且说了,若是傍晚时分,仍未有人解出,将公布答案。 见掌柜这么说了,大家也没什么好再质疑的,只能搜刮肚肠,努力想着谜底,以此来换取那一桌宴席。 “这位大哥,你可有猜到谜底?”一个悦耳的声音在汉子耳边响起,后者转头望去,是一名清秀白皙的少年,若是赵四在,一定会认出这少年就是骗了他银子的石立。 “我若猜出了,还会在这里站着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去去去,别碍着我想谜底。”汉子没好气地说着。 石立瞅了一眼四周,见无人注意,方才拉一拉汉子磨得发白的袖子,低声道:“我可以告诉你谜底,只需二两银子。” “你?”汉子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石立指一指自己的脑袋,“自然是想出来的,如何,换吗?” 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警惕地道:“你既然想出了答案,为何自己不对兑换,那一桌宴席,可比二两银子付钱多了,你该不会是诓我的吧?” “我娘病了,急需银子抓药,否则也不至于便宜了你。”说着,石立又道:“是真是假,我告诉你知道,一想便知,若不对,你把银子拿回去就是了。”见他说得信誓旦旦,那汉子不禁有些动心,他对神仙居向往以久,听说里面不止酒菜好,还有佳人抚琴献舞,只是苦于囊中羞涩,所以未曾踏入,眼下这个,很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机会,若真可以用二两银子换这么一次,实在是值得。 “若大哥还是不信,那就算了,我问别人去。”听到这话,那汉子赶紧拉住石立,他用力一咬牙,道:“好,我信你,你若敢骗我,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成交!”石立微微一笑,两颗小虎牙在冬日浅淡的阳光下莹白如玉,他伸出纤细的手掌,意思不言而喻。 那汉子倒也爽快,当即掏出二两银子放入那手掌中,随即双眼紧紧盯着石立,惟恐他逃跑。 石立满意地收起银子,随后拉过后者手掌,细长的手指在汉子粗糙的掌心徐徐划动,不过寥寥数笔便收起了手,“清楚了吗?” 汉子点点头,随即有些不敢置信地道:“这么简单?” 石立微笑道:“简单,但确实是谜底,不信你可以去对照一下谜面。” 汉子在心里仔细想了一下,还真是这么一回事,懊恼道:“这么简单的谜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早知道就……”他想说“早知道就不花这二两银子了”,忽地想起石立还在旁边,赶紧咽下嘴边的话。 石立是何等聪明之人,哪会猜不出来,他也不生气,淡然道:“这个谜底说穿了简单,可若是不说穿呢,怕是想到明年此时,你都想不到。” 汉子尽管不想承认,但确实如此,只得讪讪地笑了笑,“那我去了。”他倒也不担心石立会跑,他再怎么没见识,也知道那谜底是真的,若是不给兑,那就是神仙居的问题了。 石立点点头,转身欲离去,却瞧见两个差吏手持水火棍,不苟言笑地挡着去路,再换个方向也是如此。 石立警惕地看着左右四名差役,瞧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可见并非凑巧,只是……自己什么时候得罪公门里的人了? 石立压下心中的不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拱手赔笑道:“几位差大哥,有什么事吗?” 没人理会,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与旁边鼎沸的人生形成鲜明对比。 第5章 谜底 就在石立惴惴不安之时,神仙居中步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正是楚孤城与江宁远,众差役看到前者,齐声唤了声“大人”。 还没等石立猜测二人身份,另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后面奔了出来,伸出粗如棒槌的手指,“对对对,就是他骗了我银子,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他抓起来!” 楚孤城理也不理他,抬步往石立的方向走去,倒是江行远好心提醒了一句,“抓与不抓,楚大人自有决断,你来此,只是负责指认,旁的莫要多言。” 被他这么一说,赵四顿时意识到自己越俎代庖,那位楚大人瞧面相就不是善与之辈,万一惹得他一个不高兴,那自己可就要倒霉了。 想到此处,赵四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朝江行远拱手,“多谢江公子提醒,是我多嘴了。” 在他们说话时,楚孤城已经来到石立身前,他身形颀长,隔远的没感觉,站在一道时,比石立整整高了一个头,衬得石立如同女子一般娇小。 在赵四出现之时,石立就知道坏事了,该死,怎么在这里遇到了,他适才明明还仔细看过,确定没有“相熟”之人在场,方才现身,岂料赵四竟然会在酒楼之中,这可真是冤家路窄;而且听他们的言语,这个一身漆黑的男子,恐怕就是巡茶使了。 没等石立想好要怎么应对,低声的声音已是自头顶垂落,“你就是石立?” 石立忍着巨大的压迫感,抬头强笑道:“正是小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楚孤城漠然道:“这人说你骗了他两千两银子,可有此事?” 石立被吓了一跳,脱口道:“两千两?” 江行远已是来到近前,代答道:“不错,腊月二十五,楚宅门口,你以认识楚兄为由,取骗他两千两银票。” 好一个信口雌黄的家伙! 石立狠狠瞪了后面的赵四一眼,虚笑道:“这位公子,若我有那么多银子,还需要在这里教人解谜吗?” 此时,人群中突然一片哗然,原来经石立指点的那个汉子上去报出了谜底,果然是正确的,神仙居掌柜宣布他就是此次除夕猜谜的得胜者。 众人听到谜底后,与汉子之前的反应一样,捶胸顿足,自责如此简单的谜语怎么就没想到,便宜了别人。 谜语只有一个字――日。 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说的就是天上的太阳,也就是此刻照在他们身上的阳光。 “所以你不承认?” “没做过的事情,要小人如何承认?”石立不答反问,他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主,一下子就把话给堵死了。 “大人,这小子满口谎言,没一个字是真的,不用大刑他是不会招的。”赵四怕楚孤城细问,发现自己夸大失银,赶紧在一旁怂恿。 “我认识你吗,为什么要这样谋害我?对你有什么好处?”石立这句话很是聪明,不仅否认了赵四的指控,还否认与他认识。 赵四大声指责道:“你别在这里装不认识,我认得你,你叫石立。” 石立好笑地道:“这可真是有趣了,知道我名字的人多着呢,喏。”他指着墙角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道:“他也知道我名字,难道我也骗了他吗?” 乞丐抓一抓身上的虱子,顺口道:“就是,头一次听说这么荒唐的事情。”说着,他打量了赵四一眼,摇头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赵四被他们你一言我一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乞丐怒骂道:“你和他分明就是一伙的,事先互相串通好了。” 乞丐呵呵一笑,满面讽刺地道:“不帮你说话,就是事先串通,这位大爷,您也太霸道了吧。”说着,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罢了罢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走了。” “大人。”石立朝楚孤城端然行了一礼,恭敬地道:“小人发誓,绝未欺骗这位赵爷的银两,还望大人明辩,莫要被存心不善的人利用,污了您的英明。”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楚孤城在听到这句话后,面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转头看向江行远,后者觉察到隐藏在这句话里的问题,似笑非笑地道:“小兄弟怎么知道他姓赵?我与楚兄可从没提过。” 石立“刷”的一下白了脸,暗怪自己一时大意,说漏了嘴,无奈为时已晚,只能努力圆话,“我……我刚刚想起来了,他是县里的茶商,姓赵名四,以前曾远远见过一面。” 江行远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先前为何又说不认识?” “你们突然之间冲出来,说我讹了他两千两银子,匆忙之间,我没想起来,有什么好奇怪的。” “好像也有几分道理。”江行远笑一笑,转头道:“楚兄你说怎么办?” 楚孤城的回答倒是干脆,“带去县衙,让知县好生审问。” “大人英明。”赵四心中一喜,嵊州知县是个认钱不认理的人,到了县衙,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呵呵,小贼,敢骗我的银子,非扒你一层皮不可。 赵四并没有注意到,楚孤城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一直不动声色地瞧着他,更将他不慎漫出脸颊的喜意收入眼中。 江行远走到一言不发的石立身前,目光在他耳垂上微微凝视,温言道:“走吧,若你真是无辜的,楚兄自会还你一个清白。” 石立默然点头,正要迈步,他仿佛瞧见了什么,满面诧异地盯着江行远身后,“知县大人?” 嵊州知县?他怎么来了? 江行远转身欲看个究竟,却被石立猛地往前一推,一时不防,撞在楚孤城身上,后者收势不住,被撞得跌倒在地上,场面一时变得极为混乱;石立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立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大人,江公子,你们怎么样了?”差役们手忙脚乱地将二人扶起。 楚孤城盯着石立逃走的背影,面色铁青地自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来,“追!” 差役们这才想起那个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赶紧追上去,无奈为时已晚,石立已经跑出颇远,而且他对城中的路似乎很熟悉,七拐八绕的,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四处搜寻无果,只得无功而返。 第6章 柳氏 “大……大人,没……没追到。”差吏结结巴巴地说着,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不知为何,每次对着这位楚大人,都感觉极是恐怕,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别说他了,连品阶比楚孤城还高了一级的知县老爷都有这种感觉,倒是随他同来的江公子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若是两个人中和一下就好了。 在差吏胡思乱想的时候,楚孤城已是道:“搜遍嵊州县也要把她找出来。” “是。”差吏苦着脸答应,看来这年是没法好好过了。 楚孤城转头想与江行远说话,却不见后者踪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去的,另一名差吏见状,机灵地道:“大人可是找江公子?” “人呢?”楚孤城向来不喜欢多言,能说两个字就绝不会说三个字。 “江公子说他出城去了,您若有兴趣,可以去县城外找他。”差吏一五一十复述着江行远的话。 这家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再说石立,在摆脱了差吏后,便一路往城门走去,有人等在那里,若是楚孤城在,定会认出那是之前帮石立说话的乞丐。 “东西呢?”石立看起来与他很熟了,张口就问。 乞丐从怀里取出五个纸包,道:“还是老样子,你知道的。”待石立接过后,他又叮嘱道:“省着些,这五包就花光了你昨日给我的银两。” 石立苦笑道:“别的东西能省,这还能省吗?”不等乞丐言语,他又道:“行了,我有数,十日后老地方等我。” “好。”乞丐应了一声正要离去,却被石立拉住,他左右看了一眼,来到一家包子铺前,买了五个热乎乎的馒头,拿了两个塞到乞丐怀里,“这个给你。” “不用,我还囤着一些剩饭呢。”乞丐连忙推辞,石立却异常坚决,“今儿个是除夕,不能像平日一样吃别人剩下的东西,不吉利。” 见他这么说,乞丐只得收下,眼底掠过一丝温热,“好吧,我收下了。对了,你这几日不要进城,那些人都盯着呢,万一被抓到就坏了,十日后,我会来山神庙找你。” “也好。”今日之事,确实令石立有些后怕,他没想到楚孤城会亲自出面过问此事,实在是麻烦,一看那位楚大人面相,就知道不是个善与之辈。 辞别了乞丐后,石立往城外走去,一路越走越偏,杂草遍地,待到后面,那路已经不算是路了,只能算是一条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到处是尖锐的碎石,要是不小心摔在上面,非得流血不可。 不知走了多久,一座破败的庙宇出现在视线中,应该就是乞丐所说的山神庙了,石立却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绕到另一边,那里是一个乱石岗,到处都是石头,偶尔还能看到几根骨头,有动物的,也有人的。 此时天色已晚,夜空中不时传来夜枭凄厉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胆小的人怕是直接吓晕过去。 石立却恍若未闻,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处石堆前,在将石头扒开后,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坑洞,他从里面提出一个小小的包袱,打开后,是一件打满了补丁的破旧棉衣以及一双灰色的旧鞋子,到处都是从补丁处漏出来的棉花,与他那一身锦衣以及银狐披风形成鲜明对比。 石立解下披风与衣裳,小心翼翼叠起后与鞋子、玉冠等物一道放入包袱之中,直至这时,方才能看到他里面的衣裳破破烂烂,全然不像外衣那么光鲜亮丽,简直就是一个小乞丐。 在将裹着衣裳的包袱藏好,堆好石子之后,石立方才穿上破旧的棉衣与鞋子,看他动作极是熟悉,显然不是头一回了。 石立满意地打量了自己一番,方才提起纸包,往山神庙走去,这庙也不知是哪一年建的,开始的时候,香火还算旺盛,后来不知怎么得就衰败了,到现在早已经没有了香客,尽管因为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但好歹能遮风挡雨,所以成为一些无家可归之人的栖身之处,石立就住在这里。 “咕咚……咕咚……”山神庙里,一个破旧的药罐在炉子上冒着热气,不时将盖子顶起些许,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裹着薄薄的棉衣半步不离地守在炉子旁边,仔细地注意着炉子的火势,他记着少爷的吩咐,这药得用小火煎,火太猛就会损失药效。 如此又煎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他方才伸出布满火烧疤痕的右手端起药罐,小心翼翼地逼出里面黑褐色的汤药,刚好一小碗。 老人仔细地端着罐了好几个口的药碗,一瘸一拐地来到蜷缩在角落里的一名妇人身边,轻声道:“夫人,该喝药了。” 在他弯腰的时候,能看到脖子右边也爬满了疤痕,与手臂上的一模一样,皆是火烧愈合后留下的。 “咳咳。”妇人一边咳一边坐起身,弥漫在鼻尖的浓郁药味令她有些难受,但还是强忍着喝了下去,待喝完最后一口后,她望着紧闭的庙门,带着一丝担忧道:“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待会儿老奴去外头看看,夫人莫要担心。”老管家话音刚落,那门便被人推开,一道人影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正是石立,他欢喜地唤了声“母亲”。 看到他安然回来,柳氏心中一松,笑意攀上苍白的脸颊,招手道:“冷了吧,快过来烤烤火。” “不冷。”石立一边说着一边取出捂在胸口的油纸包,里面是还有几分温热的馒头,笑道:“今儿个运气真好,包子铺老板急着回去吃年夜饭,就把没卖掉的几个馒头都给了我,正好咱们一人一个,母亲快吃吧。” 柳氏摇头道:“你们先吃吧,我刚喝过药,没什么胃口。” “嗯。”石立乖顺地应了一声,自己拿了一个,又递了一个馒头给老管家,一起递过去的还有五包药,“与以往一样,一日两次,一副药煎四回。” 老管家应了一声,仔细将药收了起来,柳氏眼底掠过一丝心疼,“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这药别抓了,省得浪费银两。” 第7章 意外访客 石立笑道:“母亲无需担心,这药便宜,而且药铺掌柜人好,见我可怜,只收一半钱。” 柳氏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终是没说,只是满目怜惜地望着石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石立坐在柳氏身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他这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着实饿坏了,尽管只是一个馒头,却吃得极香。 看到他这个样子,柳氏眼圈微红,抚着他俊美如女子的脸庞涩声道:“都怪母亲身子不好,这一年来汤药不断,令你日日出去乞讨,看人脸色,受人嫌弃,是母亲拖累了你。” “母亲莫要说这样的话。”石立一脸正色地道:“有您在是孩儿最大的福份,再说了……”他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孩儿有幸,这一年多来遇到的都是好人,施医赠药,送衣送食,并没有受什么委屈,想必是父亲在天有灵,护着咱们呢。” “夷……”柳氏刚说了一个字,便被石立打断,“母亲又叫错了,孩儿现在叫石立。” 柳氏一怔,旋即笑道:“对对对,瞧为娘这记性,总是要忘记,该叫立儿才对。”如此说着,她又怜惜地道:“其实为娘身体当真好了许多,等正月过出,你陪我去趟县城,看看有没有针线绣活,这样也能赚点银子,总不能所有事情都压在你一人肩上。” 石立不假思索地否决了她的话,“孩儿应付得了,母亲只管安心养病,待得身体大好之后再去接活也不迟。” “可是……”柳氏刚说了两个字,便见老管家呵呵笑道:“夫人您就听少爷的话,安心养病,老奴身子骨还算硬朗,可以出去干点活,再不然跟着少爷一道乞讨。” 石立咽下最后一点馒头,斜睨着老管家道:“福伯,你也跟着凑热闹是不是?” 福伯敛了笑意,正色道:“自打府里出事后,一直是少爷一人担着所有的事情,之前夫人身体不好,离不了人,如今好了一些,老奴也该去做些事情了,不能总是在这里干吃白饭,这心里也过意不去。” 石立望着他露在衣领外的狰狞伤疤,涩声道:“当年那场大火,你拼死护着我与母亲,令我们逃过一劫,自己却烧伤了半边身子,连腿也烧坏了,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 福伯连连摆手,“一事归一事,再说了,这本就是老奴该做的,少爷不必放在心里。” “该做的……”石立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脸庞罩了一层淡淡的冰霜,冷声道:“别人可不觉得这是他们该做的。” 福伯知道他又想起了那件事,无声叹了口气,开解道:“那种人不值得少爷生气。” “我知道。”石立淡淡应了一声,转而道:“福伯你若是出去做事,我不止担心母亲,还得担心你,更加不好,所以你还是在此好生照料母亲;若有一日,我当真撑不住,自会与你说,可好?” 虽是询问的话,语气却坚定的不容置信,福伯看着他长大,当然知道这种情况,自己只有一个回答,“好吧。” 石立见炉子还有火,便想烧些水,却发现水桶空了,便想去不远处的水井中打水,岂料一开门,竟瞧见了一个绝对想不到的人――江行远! 石立头皮一阵发麻,几乎能感觉背上寒毛一根根立了起来,脱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行远微微一笑,如春风扑面,“自是跟你来的。” 跟着自己来的?怎么可能,早就把他甩开了,且这一路走来,都未发现有人跟踪,可江行远确确实实出现在眼前,这还是他头一回被人跟踪而不知,这江行远简直……就像一个幽灵。 在石立发愣的时候,江行远已是绕过他往柳氏行去,前者醒过神来,连忙折身挡住,戒备地道:“你想做什么?” “自是来看望伯母的,你也是,怎么没早些告诉我伯母生病,我恰好认识一个杏林高手。”江行远回答得极是流畅,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仿佛二人真是极好的朋友。 “晚辈见过伯母。”面对江行远的行礼,柳氏连忙摆手,“客气了,快请坐,不如如何称呼?” “晚辈姓江,字行远;您叫我行远就行。”江行远出身世家,一言一行皆带着世家子弟的完美,让人挑不出一丝的错。 他们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石立却是紧张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此刻他心头只有四个字――来者不善! 江行远正要就着福伯端来的椅子落坐,一道人影猛地冲到他面前,正是石立,他神色紧张而恐惧,压低了声音道:“你有事冲我来,不要骚乱我母亲。” “立儿,你做什么呢?”面对柳氏的询问,石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转头道:“没事,我与江兄出去说几句话。”说着,他又对江行远道:“江兄,咱们出去说。”他刻意咬重了“江兄”二字,双目紧紧盯着江宁远。 没等江行远言语,柳氏已是道:“外头风大又冷,哪有屋里舒坦。” 石立皮笑肉不笑地道:“母亲有所不知,江兄天生不怕冷,平日里最喜欢吹冷风。” “你这孩子尽胡说。”柳氏笑嗔了一句,道:“刚才不是说要去打水吗,我正好也有些渴了,快去。” 石立这个时候哪肯说,正要拒绝,柳氏又道:“对了,张大娘前几日拿了一件她儿子的衣裳让我帮着补补,昨儿个就补好了,你们赶紧给她送过去,明儿个正月初一,正好可以穿呢。” 张大娘是住在附近的村民,石立他们刚来的时候,曾去讨了几个红薯,她知道石立母子没有落脚的地方,就给指点这座山神庙,这一年多来,倒也常有往来。 石立哪敢在这个时候离去,推脱道:“让福伯送去就好了,我在这里陪您。” “福伯腿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赶紧去吧,别给误了。”在柳氏一再坚持下,石立只得拿着水桶与衣裳离去,在经过江行远身边时,用只有彼此能够听到的声音低声道:“你若敢伤我母亲半分,我必百倍讨还!” 第8章 原来知晓 对于他的威胁,江行远只是淡淡一笑,并未生气,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望着重新关起的庙门,柳氏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在估摸着石立走远后,她神色凝重地看向江行远,“立儿可是犯了什么事?” 江行远眉峰微微一跳,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压抑着心中的惊讶道:“伯母何出此言?” 柳氏捋一捋耳边的碎发,徐徐道:“我虽然病了,可这眼力还在,立儿终日厮混于市井,为了一日三食费尽力气,又怎可能结交到你这样的贵人;再联想到立儿看到你那一瞬间的慌张与惊恐,你……”她盯着江行远,一字一字道:“是来抓他的!” 在江行远平静的表面下,是惊涛骇浪一般的诧异,原以为眼前这位就是一个病怏怏的妇人,万万没想到,她竟一眼看穿了自己,甚至没有试探,这人……究竟是谁? 江行远理一理思绪,道:“我与石兄弟今日方才相见,确实还算不得朋友,只是这个‘抓’字,伯母从何说起?” 柳氏盯着炉子里渐渐微弱的火光,神情异常复杂,半晌,她涩声道:“立儿每次回来,都会说他遇到了好心人,将卖不光的馒头、烧饼送给他;就连那药铺掌柜也可怜他,只收他一半的价钱,有时候钱不够,还会给他赊账;在他口中,整个嵊州县都是好人,但是……”柳氏讽刺地问道:“可能吗?” 江宁远默然不语,而柳氏的话,还在继续,“立儿说,他每次抓来的药半卖半送,只需十文钱一副,但我看过药,有人参、天麻,黄茋等等,皆是颇为贵重的药材,这么一副药至少得三四两银子;你说说,凭他每天乞讨,怎么可能讨得来这么多银子。” “既然讨不来,那么只有坑蒙拐骗了,而你……”柳氏平静的声音下隐约着一丝颤抖,“就是来抓他的,对吗?” 江宁远没有回答,只道:“所以伯母一直心如明镜,只是不曾揭穿?” “不错。”柳氏颔首,“我也清楚自己是立儿的拖累,可是……我舍不得离开,也放不下心离开,所以一直苟且偷生。” 福伯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显然对这一切也是清楚的,只有石立一人被蒙在鼓里。 柳氏低头依依不舍地摩挲着左手腕间一只碧绿通透的翡翠玉镯,纵是再没眼力劲的人见了,也知道这镯子价值不菲。 良久,柳氏褪下这只与她处境格格不入的翡翠镯子,“这是我出嫁时娘家的陪嫁,二十年来,一直戴在手上,未曾取下,之前曾几次想要变卖,立儿都不答应,我知道,她是不想我失了这唯一的念想。” 她递过镯子,道:“我不知道立儿究竟骗取了多少银子,这镯子应该能够代为偿还一二,另外,我有一事相求,望江公子能够应允。” “请说。” “立儿本性善良,之所以犯错,皆是为我,你若要抓,还请抓我一人,放过立儿;大恩大德,铭感于心,来生愿为牛马,以报恩德。”柳氏一边说着,一边艰难地屈膝跪地。 “夫人请起。”面对江行远的搀扶,柳氏并不肯起身,前者知道,她是在等自己应允,遂道:“我不是抓石立的,夫人可以当放心。” “当真?”柳氏将信将疑地问着。 “我虽年少,却也懂得言而有信的道理。”江宁远的声音若春风化雨,落在柳氏耳中,有一种莫名的安心,遂点头起身,在就着江行远的手坐下时,柳氏闻到一股清雅的香气,是从江行远腰间一个古朴雅致的香囊中散发出来的,“陵兰香?” 今日柳氏给江行远的惊讶已是极多,但一口道出此香之名,还是令他颇为诧异,“夫人识得?” 柳氏点头道:“此香出自京城蝶缘阁,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年少时颇为喜欢,每隔两个月,必定要去买一回,后来来了嵊州,就再也没买到过。”说着,她问道:“你是京城人氏?” “晚辈是临安人氏,此香是晚辈未过门的妻子所赠。”在说这话时,江宁远看向柳氏的眼中多了几分凝重,陵兰香所用的每一味香料都是极为贵重之物,能够买得起的人,非富即贵,更不要说每隔两月便买一回,按此推断,柳氏身份,非富即贵,只是不知为何会落得如此地步。 随后江行远与柳氏又说了一会儿话,越聊江行远却肯定自己的猜测,知书识礼,言词清雅,更是对诗词歌赋皆有涉猎,出身断然不凡;只是柳氏不说,他也不便多问,毕竟这是人家的隐私;倒是另外一件事,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问上一问。 江行远捧着粗糙有缺口的茶碗,沉声道:“夫人对将来,可有打算?” 柳氏似乎早等着他问这句话,当即道:“你担心立儿?” 江行远颔首,语重心长地道:“虽然今日我不是来抓石立的,但长此下去,早晚会有这么一日;以夫人的敏慧,应该早早明白这个道理,还望寻机会好好劝一劝石立,回首是岸。” 柳氏轻叹一口气,“我明白,但我更清楚立儿的性子,他是不会放弃的,除非……”她垂首抚过破旧的棉被,轻声道:“我死了。” 福伯心中一酸,连忙劝道:“夫人莫要说这种话,您很快会好起来的,到时候就有好日子过了。” “要好早就好了,哪会拖到今日。”柳氏面容苦涩地道:“都怪我贪生怕死,拖累了你和立儿。” 福伯连连摆手,急切地道:“夫人切莫说这样的话。老奴知道,您是放心不下少爷和……那件事。” 柳氏叹息未语,在这样的沉默中,石立提着半满的水桶推门入内,能够看得出他这一路走得很急,气息急促紊乱不说,裤脚上都是洒出来的水渍,他顾不得喘息,紧张地望着柳氏,“母亲您没事吧?” 柳氏好笑地道:“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衣裳可有送到?” 第9章 道破 “送到了,张大娘还让我拿了几个地瓜回来。”见柳氏安然无恙,石立松了一口气,他水桶与地瓜递给福伯后,皮笑肉不笑地对江行远道:“坐也坐了,茶也喝了,江兄是不是该回去了?” 江行远微微一笑,起身道:“也是,再晚的话,城门该关了。”说着,他又朝柳氏道:“晚辈改日再来看望伯母。” “好。”柳氏温和地点头,随即对石立道:“此地偏僻,江公子头一回来,怕是不好找路,你去送一送。” “是。”石立虽不情愿,但柳氏开了口,他也只能答应,再说他也确实有话要单独问一问这个江行远。 刚一出了山神庙,石立立刻拉着江行远到一旁,紧张地问道:“你刚才都与我母亲说了些什么?” 江行远似笑非笑地道:“怎么,就这么怕我将你的事告诉伯母吗?” “与你无关。”石立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又催促道:“快说!” “没说什么,就是闲聊几句而已。” “当真?”石立半信半疑地问着。 面对他的质疑,江行远也不生气,“我没必要骗你。” 石立一瞬不瞬间地盯着江行远,见他确实不像说谎,方才渐渐放下心来,走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指着前面一条岔路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到头之后再往左,走个三四里,就能看见城门了。”话罢,他话锋一转,道:“我警告你,走了之后,不许再来这里,更不许和别人说起,否则……” “否则如何?”江行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石立一下子也想不出来,但又不愿意在他面前示弱,“我知道你是个有身份人,但别以为我会怕了你,被逼急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包括……”他按住心中的颤抖,假装凶狠地道:“杀人!” 江行远眉头一扬,就在石立以为他被自己吓住的时候,那张清俊优雅脸庞忽地露出一抹明澈如金的笑容,恍若划破阴暗的阳光,灿烂得令石立有些目眩,待得回过神来,他有些恼羞成怒地道:“你笑什么?” 江行远没有回答,而是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石立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待明白他的意思后,恼羞成怒地道:“你才认识我多久,就在这里自以为是,总之我警告你,不要再来。” 江行远望着对面那个明明一脸清秀可爱,却努力想要装出凶狠模样的人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许笑!听到没有,有什么好笑的,再笑……再笑我把你舌头割了!”石立张牙舞爪地喝斥着,可换来的,是江行远越发止不住的笑声,令他一阵气馁。 良久,江行远终于止住了笑声,揉一揉有些发酸的脸颊,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欢畅的笑过来,这个石立……真是有趣。 那厢,石立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道:“笑够了就赶紧走吧,别在这里碍眼。” 面对他的无礼,江行远并不生气,微笑道:“再问你最后一件事。” 石立没好气地摸一摸鼻子,“有话快说,有……快放。” 江行远神情微肃,正色问道:“往后有什么打算?坑蒙拐骗只可让你一时痛快,早晚会出事的。”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这般说着,石立脸上突然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眯了那双大大的眸子上下打量着江行远,“你这么关心小爷,难不成……被小爷绝世风采所倾倒,想跟在小爷身边?” 江行远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一时愣在那里,下一刻,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俊美如铸的脸颊,耳边传来石立啧啧的声音,“倒是长了一副好皮囊,可惜啊,小爷没有龙阳之好,只好辜负你这一番痴心了。” 江行远出身世家,平日接触的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循规蹈矩,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调戏,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直至脸上那只手越来越放肆,方才回过神来,赶紧挥手打落,“休得胡说,我可没那样的癖好。” 石立强忍着喉咙里的笑意,一本正经地道:“此处并无外人,你就承认了吧,这龙阳之好虽然有些见不得光,但也并非就你一人,我不会瞧不起你的,真的。” 江行远既不生气也不喝斥,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反而让石立心底发虚,脚往后挪了挪,不自在地道:“你……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 “戏弄我很有趣吗?”这般说着,江行远往前走了一步,低首在石立耳边道:“我是龙阳之好,那你又是什么,女扮男装吗?” 听到最后几个字,石立骇然失色,难以置信地盯着江行远,“你……怎么知道的?” “耳洞,喉结,五官棱角以及刻意压低的声音,都是破绽,稍微细心一点就能发现,之前在神仙居那一眼,我便已经瞧出来了。” 石立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伪装,在他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有一种冰天雪地里被人扒光衣裳的感觉,手紧紧绞着,指节因为过于用力泛起苍冷的白色,怎么办?怎么办? 石立慌乱无措地思索着,想要反击,可是他悲哀的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反击的资格,就像一只被雪狼盯上的兔子,无路可逃。 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江行远心中一软,他本无意揭穿,只是被石立戏弄,一时生气,便将此事说了出来。 江行远解下镶着雪白风毛的披风,覆在石立微微发抖的身上,“外面凉,回去吧;我认识一位名医,就住在离此不远的县城中,待过几日,我修书一封,请他过来给伯母看看,或许能有治愈之法。” 石立本不想再见他,但听到后面那一句,拒绝的话怎么也不出口,柳氏的病几乎压得他喘不气来,为了请大夫,抓药,他想尽办法,甚至不惜违背本意,去做一些骗人的事情。 这一年多来,银子不知花了多少,柳氏的病却一直不见大好,每次问那个张大夫,都只说再服几副药就好了,结果就是几副又几副,仿佛没有尽头。 第10章 方文堂 江行远举止不凡,又有资格与那巡茶史并肩而立,非富即贵,能被他赞一声名医的,定比那个张大夫更好。 许久,石立目光复杂地望着他,“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何要这样帮我,有什么目的?” “这个问题等伯母病好了,我再回答你。”说着,江行远又道:“过几日,我会与楚大人过来一趟,问你赵四的案子,你如实回答就是了。” 提到这事,石立连忙道:“我没有骗赵四两千两,他撒谎。” 江行远微微一笑,“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石立既诧异又疑惑。 “若你真骗了他两千两,又岂会着了我的当。” “你的当?”石立不解地重复着他的话,努力想了一会儿还是一头雾水,只得摇头道:“我不明白。” 江行远说了三个字,“神仙居。” 面对这个不明不白的答案,石立正要问个清楚明白,忽地灵光一闪,脱口道:“那是你布下的陷阱?” 江行远淡淡一笑,“我们找不到你,就只有让你来找我们,从你出现的那一刻起,我与楚大人就已经瞧见了。” “真是狡猾。”石立嘟囔了一句,他在市井混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吃这么大的亏,好在江行远瞧着不像坏人,否则麻烦大了。 “回去吧。”在目送石立回到山神庙后,江行远也举步往城门行去,离着尚有一里多远,便看到城门外站着个人,后者也看到了他,快步走过来,正是楚孤城。 他一看到江行远,便皱起两道冷漠的剑眉问道:“你去哪里了,为何四处不见人影?”说罢,楚孤城方才发现后者身上的披风不见了,单薄的锦衣在凛冽的寒风中格外扎眼,“披风呢?” 江行远一边走一边随口道:“送人了。” “送谁?” 江行远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道:“楚大人这是在审犯人?”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楚孤城被他说得有些尴尬,但目光一直落在后者身上,显然是在等他的回答。 “送给了石立。”江行远与他相交多年,清楚他是个执着的性子,要是不说,怕是自己今晚不用睡了。 “你果然找到他了。”说着,楚孤城又道:“他住在什么地方,我立刻派人去抓来。” 江行远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搓一搓手,望着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城门道:“赶紧入城吧,再不然这门该关上了。” “你想包庇他?”楚孤城性子冷却不是笨人,相反,他聪明绝伦,否则也坐不到如今的位置,又岂会听不出江行远是在顾左右而言其它。 江行远不答反问,“你当真相信他骗了赵四两千两?” 楚孤城眸光微微一动,淡然道:“骗钱是真,两千两未必。” “你果然也发现了。”江行远笑一笑道:“既然原告口供有问题,便该问个明白,待清楚之后再传石立不迟。”赵四自以为聪明,殊不知江行远与楚孤城二人早已看透,只是不曾说破。 楚孤城睨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见了他,打草惊蛇,他会逃。” “他逃不了。” “你凭什么肯定?” “总之你信我就对了。”说着,江行远不再给楚孤城反驳的机会,拉着他往城门走去,他们刚一入城,等候多时的城门吏便“呯”的一声关上了城门。 楚孤城停下脚步,绷着脸道:“为何这样包庇他?” 见他不肯罢休,江行远只得道:“他本性并不坏,只是迫于无奈;再说今儿个又是除夕,又何必非赶着这个时候抓人呢。” “你总是这样心慈手软。”楚孤城冷冷吐出这九个字,随后拂袖离去。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江行远唇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虽然话不好听,但楚孤城的行动,表示他愿意暂时放石立一马,他总说自己心慈手软,其实自己何尝不是面冷心热,否则也不会因为那件事,沦为八品官。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暂住的宅子,刚进门便有下人来报,嵊县知县方文堂半个时辰前来了,在正厅等候。 楚孤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扫了诸人一眼,道:“阿财呢?” 下人恭敬地答道:“启禀大人,财管家还没回来。” “知道了。”在打发下人离去后,楚孤城二人穿过院子来到正厅,方文堂正在喝茶,看到二人进来,那张圆圆的脸上顿时露出和善的笑意,搁下茶碗起身道:“可算是把二位等回来了。” 江行远拱一拱手,客气地道:“让方大人久等,实在对不住。” “江公子说得哪里话,是本官冒昧打扰。”方文堂笑呵呵的说着,倒是一点架子也没有。 “方大人过来,是为何事?”楚孤城一开口就直奔方文堂的来意,连句寒暄的话也懒得说。 “我听说二位今日出城了,不知是为何事?”方文堂小心翼翼地问着,他很清楚,虽然论官职自己比楚孤城高上一阶,但后者是从京城来的,又是御史兼巡茶史,天子近前的人,不是他这种地方官能够相比,故而不仅不敢托大,还处处赔小心。 “找一个人。”说完这四个字,楚孤城便不再说话,令方文堂颇为尴尬,不过他在官场混迹多年,别的没学到,这脸皮上的功夫却是学了个十成十,很快便笑着道:“不知楚大人找的是什么人,姓甚名谁,我在嵊县为官数载,或许能够帮上忙。” 楚孤城本不欲与他多言,但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道:“石立。” 方文堂恍然道:“我记得,就是骗了赵四两千两银子的那个贼小子啊,听说他今儿个又来诓骗银子了,可真是贼胆包天;他藏在何处,我立刻派人去将他抓来。” 楚孤城漠然道:“今日他凭本事猜谜换银,何来诓骗二字?至于那两千两,也只是赵四的片面之词,既不曾双方对质,也不曾搜到赃银,一切言之过早;方大人身为嵊县的父母官,一言一行皆该慎重才是。” 第11章 剡溪茶 “楚大人说得极是,是我大意了。”方文堂干巴巴地笑着,心里早已将楚孤城骂了个狗血淋头,真是给三分颜色就开染房了,要不是忌讳他御史的身份,回京之后参自己一本,早就拂袖而去了,哪会在这里受他的窝囊气。 江行远将方文堂不小心漏出眼角的怒意不动声色地瞧在眸中,微笑道:“对了,尚不知方大人冒着严寒过去是为何事?” 被他这么一提,方文堂方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道:“是这样的,楚大人来敝县也有一阵子了,不知是否有寻到钟意的茶叶做为贡茶?”不等楚孤城言语,方文堂又道:“若是没有的话,我可以推荐几种,皆是上等的茶叶,入口甘香,回味悠长,楚大人不妨试试。”说着,他朝随同一道过来的师爷吩咐道:“还不快把茶叶拿上来。” 师爷赶紧答应一声,将七八个茶罐子一溜排开,摆在桌案上,这些罐子或是用紫铜铸成,或是用金银雕琢,更有甚者竟是用的象牙,一个比一个精美绝伦。 “小人这就去烧水,好让巡茶使大人细细品茗。”师爷话音未落,楚孤城已是道:“不必了。” 在诸人的目光中,楚孤城起身来到案前,将一个个罐子拿到鼻前闻了一下,随后放下,不过片刻,就将所有茶叶闻了个遍。 “如何?”方文堂满面期待地问着,自从楚孤城来了之后,他就一直盼着县内所产的茶叶能再次被选为贡茶,有了这样的功绩,何愁不能再往上爬一爬;可惜楚孤城一直没有动静,茶商们日日在府外等候,偏就是不能见上他一面,眼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只能厚着脸皮亲自过来询问。 楚孤城毫不客气地评价道:“香气浓而不郁,芽叶有形无神,炒制的火候也不对,这些茶叶连中品都算不上,又岂能成为贡品。”说着,他又面有不屑地看向方文堂,“方大人拿这样的茶来给我看,不觉得可笑吗?” 纵是方文堂城府再深,被他这样当面奚落,也不禁沉下了脸,冷声道:“这些茶叶皆是我嵊县的上品,楚大人连尝都未尝一口,只凭眼观鼻嗅就说这些茶连中品都不够资格,未免有些托大了吧。” 楚孤城仿佛没看到方文堂面上的怒意,漠然道:“眼观鼻嗅足以,若连这点本事也没有,又有何资格当这个巡茶使。” “无论怎么说,你这样都太过片面了。”方文堂拉长了脸道:“你将这些茶叶贬得一无是处,那我倒是想瞧瞧,你口中的上品茶叶是何样子。” 楚孤城一言不发地盯着方文堂,那双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的眸子令后者有些惊慌,原本盘踞在胸口的怒意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理智又回到了脑海中,暗责自己太过冲动,若是为这件事得罪了前者,实在不值当,毕竟除了巡茶使之外,他还有一个御史的身份,且又是那一位的人,无论哪一条,都不是他这个知县能够得罪的。 正当方文堂想着该如何圆场的时候,楚孤城忽地道:“恰好前阵子路过的时候,江家送了我一些碧螺春,虽不及上贡的那一些,但也算不错了,你且试试。” 不等楚孤城言语,江行远已是会意地道:“我去准备。”在他离去后,楚孤城便一言不发地坐在椅中,方文堂起初还说几句话意图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无奈楚孤城一个字也不接,只能讪讪地闭了嘴,不安地等待着,好在江行远很快就回来了,令他松了口气。 江行远挑出封在一个古朴盒子中的碧螺春,仔细放在烫杯之后的茶盏中,此茶虽经炒制,却依旧色泽碧绿,卷曲如螺。 江行远提起刚刚烧开的茶壶,随着他手上的动作,细细水线从壶嘴飞落,入到茶盏之中,茶雾氤氲。 细长碧绿的茶叶随着热汤的浇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翻滚,载沉载浮,犹如仙子起舞,又如碧海生波;与此同时,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在无声的蔓延,不过是小小一盏茶罢了,那香气却弥漫了整个厅堂,这是方文堂从未见过的,正自心驰神摇之际,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已是捧着茶盏出现在视线中,“方大人请用茶。” “多谢。”方文堂赶紧接过江行远手中的茶盏,在稍稍吹凉了一些后,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碧绿清澈的茶汤,只这一口,便令他诧异地睁大了眼。 茶汤鲜爽生津,入喉之后回味悠长,且有一种独特的花果香,难怪有人评价碧螺春时,称其四绝――形美、色艳、香浓、味醇。 在这盏碧螺春前,他以前喝过的所谓好茶以及今日送来的这些茶叶,皆成了不堪入口的下品,难怪楚孤城连喝都不愿意喝。 “如何?”楚孤城的话令方文堂醒过神来,那张老脸微微一红,尴尬地笑道:“确实是一等一的好茶,非县中那些寻常茶叶所能比拟,是我不自量力了。” 江行远在一旁解围道:“其实嵊县也曾出过上等的好茶,譬如被选为贡茶的剡溪茶,可惜二十年前出了事情,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剡溪茶的影子,茶苗以及种植的方法也都失传了,实在遗憾。” 这话说到了方文堂的心坎里,叹息道:“正如江公子所言这般,说实话,方某自来了嵊县为官后,做梦都想着这剡溪茶,可惜啊,遍寻不至。” “当年种植剡溪茶的那户人家呢?” 方文堂摇头道:“不清楚,自打十年前出错,被夺了进贡的资格后,辛家就不知去向。” “辛家?”江行远剑眉微微一轩,若有所思地道:“你说那户人家姓辛?” “是啊。”方文堂答了一句,好奇地道:“难道江公子认识?” “并不相识。”江行远随口答着。 方文堂点点头,起身道:“天色已晚,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二位了,告辞。” “好。”楚孤城应了一声,并没有起身相送的打算,甚至连正眼也没给一个,方文堂不悦,却无可奈何,拱一拱手带着师爷离去。 第12章 辛家之人 望着他走远的身影,江行远摇头苦笑道:“恭喜楚兄,又得罪了一个。” 楚孤城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他非要来自讨没趣,与我何干。” “你啊。”江行远叹息道:“为官三载,得罪的官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这大周朝上上下下所有官员都要被你得罪遍了,你这性子真得改一改了。” 楚孤城依旧是那副淡漠的样子,“我做事,只求问心无愧。” “我知道,但是……你会很危险。”在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江行远没了素日的淡然温雅,取而代之的是紧张;被那么多人视为眼中钉,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既然答应了那一位,穿了这一身官服,我便要恪尽职职,不负所望。”楚孤城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清淡漠,仿佛议论的是别人的生死。 江行远定定看着他,半晌,他叹息道:“罢了,若能听得进劝,就不是楚孤城了。” “我算过命,可以活到七十八。”楚孤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颇有些是莫名其妙,江行远却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绷着的心略微松了几分,嘴里道:“何时相信算命了?” “我这个人虽然固然了点,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尽管楚孤城的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但比之前多了一丝温情。 静默片刻,楚孤城想起了一事,“对了,适才方文堂提起辛家时,你似乎有些上心,相识?” 江行远颔首道:“或许……你我都相识。” 楚孤城被他说得一阵莫名,翻遍记忆,皆无姓辛之人,遂问道:“此话何解?” “我问你,‘辛’字上下拆开,是为何字?” “立,十。” “若是反过来呢?” “十,立。”楚孤城不假思索地回答,但很快就发现其中问题了,“你怀疑石立是辛家之人?” “不能肯定,但确实有些巧合。”说着,江行远又道:“今日我见过他的母亲,言谈举止绝非一般妇人,甚至认识陵兰香,只是不知为何辛家竟落魄到这等地步,还要隐姓埋名。” 楚孤城微微点头,“确实有些奇怪。” 正说话间,一个颧骨高耸,双目不时透出几分精光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正是之前被派出去的阿财,他恭敬地垂手行礼,“见过大人,江公子。” “查到了吗?” 阿财点头,“此处确实在做着私茶买卖,但那些私茶贩子很谨慎,小人暂时还没能接近。” 阿财正色道:“正如大人所料,这嵊县果然有人在做私茶买卖,且数量不少,小人扮作私茶贩子,想要接近那些茶农套取消息,无奈那些人戒心极重,小人想尽办法,也未能得到他们的信任。” 所有人都以为楚孤城这次来嵊县,是为皇帝挑选贡茶,包括知县方文堂,却不知楚孤城真正所奉的皇命是稽查私茶,贡茶不过是个幌子。 茶叶一直是大周朝与周边各个草原部落交易的重要筹码,大周朝盛产茶叶,番外各部则盛产战马与牛羊,两者交易,各取所需,本是一件极好的事情,私茶贩子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 茶叶与盐一样,皆受朝廷管制,买卖需有茶引,不得私下交易,但利益之下,总有许多不怕死的人,这些人用高于朝廷数倍的价格向茶农收取茶叶,然后悄悄运到边境,卖给草原部落,这么一来,朝廷的以茶易马交易就受了极大的影响,据统计,今年一年只换得五万匹,其中战马不足两万匹;而且各个部落胃口越来越大,原本五十担茶叶换取一匹上好的战马,如今竟然要求提到两百担,一下子涨了四倍,任谁也吃不消,这样的情况,令隆庆帝下定决心彻查私茶案,楚孤城就是其中一名私茶案的钦差。 “所以我们现在对私茶贩子还是一无所知?” “是。”阿财愧疚地应着,随后又急急道:“大人放心,小人明日继续去找那些茶农,一定能找到线索。” 江行远摇头道:“不能再去了。” 阿财不解地道:“这是为何?” “明日是正月初一,哪有私茶贩子这个时候还在收茶的;其次,这些人很明显有固定的模式,一个卖一个买,不会轻易接受外人的插足;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过去,不仅得不到线索,还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得不偿失。你认为呢?”最后那句话是在问楚孤城,后者是与他平日一样的言简意赅,“是这个道理。” “那怎么办?”阿财着急地道:“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难道就这么算了吗?”说罢,他忽地想起一事,连忙道:“要不将此事告诉方知县,让他派人把那些茶农抓起来,严刑之下,不怕他们不招。” “不可。”楚孤城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的提议,“且不说咱们没有证据抓人,就算是有,也不可让县衙介入此事。” “这是为何?”阿财疑惑地问着,其实从出京开始,他就一直想不明白,明明是稽查私茶差事,为何要假借择选贡茶之名;除了他们几个就再没人知道这趟差事的真正目的。“来,喝口茶。”江行远微微一笑,亲自倒了杯茶递给阿财,待后者接过后,方才道:“嵊县离边境多少里?” 阿财不解他为何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思索片刻后,道:“不少于两千里。” 江行远颔首,继续问道:“我们这一路过来,可有遇到什么事情?” “自然是有,窃贼、马贼、骗子,遇到了好几拨。”阿财越回答越疑惑,忍不住道:“公子问这些做什么?” “京城到嵊县不过千里之遥,就遇到了这么多事,去边境的路多了一倍,也就是说,危险至少会增加一倍,对吗?”待阿财点头后,江行远续道:“那么多的危险,那些私茶贩子却能够顺利将收来的茶叶运送过去,几乎不见损失,也不惧怕城门盘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一次,阿财有些听懂了,试探道:“公子是说……这些私茶贩子背后极可能有一股极大的势力,能够保护他们一路畅行无阻?” 第13章 人选 江行远笑一笑并不回答,而是继续问道:“我再问你,这大周境内,最大的势力是哪里?” “这个……”阿财为难地道:“小人还真不清楚,听说江浙一带有一个叫清河帮的帮会,势力颇大,但凡有江河之处,皆有他们的人;还有就是同济会,据闻是由读书人组成的帮会,其中不乏科举中第,为官一方之人;再不然就是……”他眸中掠过一丝恐惧,压低声音道:“天机卫?” 天机卫是大周开国皇帝创立的一个秘密组织,隶属于皇帝一人,不受任何机构管辖,权力极大,若是遇到一位明君尚好,否则冤狱无数,朝堂上下胆战心惊,皆是谈虎变色,这样的事情,在大周百余年的历史上并非没有出现过。 好在这一代的隆庆帝对天机卫管束颇严,非必要之事,不让他们插手,饶是这样,“天机卫”三字在很多人心中都是一块巨石一般的存在。 江行远摇头,“都不对。” 阿财没想到自己说了一通挠一挠脑袋,摇头道:“那小人就真不知道了。” 江行远唇角轻扬,吐出两个阿财意想不到,却又无比熟悉的字,“朝廷。” “朝廷?”阿财怔怔重复着这两个字,是啊,他怎么把这个给忘了,清河帮也好,同济会也罢,都只是一个地方的势力,看着颇为壮大,但若放在全国,根本不算什么,更不要说与进行相提并论了。 可是……朝廷怎么会包庇私茶贩子,若当真是朝廷的话,隆庆帝为何还要派他们追查?这根本说不通。 阿财想得头都快炸了,正要问个清楚,忽地一道灵光掠过脑海,如惊雷划破漆黑的天空,急声道:“小人明白了,有官员在暗中包庇他们。” “总算还不是太蠢。”楚孤城声音清冷若雪。 阿财尴尬地笑笑,随后小心地道:“这么说来,小人猜对了?” 楚孤城一向不喜欢解释,自然又是江行远代劳,“今年一年,私茶就有足足五十万担,还不包括我们没查到的,若没官府的帮助,他们怎可能一路无阻地运到边境。所以,在查清楚之前,任何一个人都有嫌疑,包括这个嵊县知县方文堂;若他真的是,你现在去告诉他,岂不就等于告诉私茶贩子,有人在查这个案子,让他们千万不要出现吗?” 阿财涨红了脸,“是小人考虑不周,险些坏了大事。” “多长些心眼,我身边不留无能之人。”楚孤城的话令阿财越发羞愧,赶紧道:“小人知道了。” 江行远笑道:“楚兄你也不要对阿财太过严苛了,他虽说在你身边多年,可跟着办差还是这几个月的事,已经算不错了。” 楚孤城睨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而将话题带回了私茶一案,在一番商讨后,最后得出的结论还是要从茶农入手,毕竟他们是与私茶贩子唯一的联系,只有找到私茶贩子,才能顺藤摸瓜。 阿财思索片刻,道:“小人手底下还有几个可靠的,要不等过了元宵后,让他们假扮私茶贩子去试试?” “他们不懂茶,怕是与你一样,得不到那些茶农的信任。”这般说着,江行远忽地道:“我去吧。” “不行。”楚孤城断然拒绝。 江行远早料到他会反对,不急不徐地道:“我自幼接触茶叶,论起对茶道的了解,尚要胜你几分,是最合适此事的人选。” “你若有事,我无法向江伯父交待。”说着,楚孤城似乎下了什么决心,言辞简洁地道:“我去。” 江行远正在喝茶,听到这话,顿时被茶水呛住,连连咳嗽,待缓过来后,他瞅着楚孤城直发笑,旁边的阿财则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样,楚孤城皱眉道:“笑什么?” 江行远拭去衣上的茶渍,笑容古怪地道:“楚兄你觉着会有人相信你是私茶贩子吗?” 楚孤城一脸莫名地道:“怎么,不像吗?” “不是不像,而是非常不像。” “为什么?”尽管还是冷淡漠然的声音,但若是细听,会发现这次多了一丝不服。 “我不知道楚兄为什么会对自己有……呃,这么盲目的认识。”江行远努力想出一个还算合适的形容词,“但凡是做生意的,无一不是见人先笑三分,好话张口就来,死的也能给说成活的,可是楚兄呢?” 楚孤城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好一会儿,他僵硬地扯起嘴角,转头朝江行远挤出一缕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硬梆梆地道:“是这样吗?” 江行远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笑容骇得吓了一跳,整个人下意识往后仰着,努力拉开彼此的拒绝,待定下神,他面容僵硬地道:“楚兄,你……下次还是不要笑了。” “为何?”楚孤城声音里有一丝不耐烦,笑也不对,不笑也不对,究竟是要他怎么样。 “大人。”阿财在一旁委婉地提醒,“您的笑容……有些吓人,还是不要笑得好。” “真是麻烦。”楚孤城烦燥的说着,让他办再难的差事都不是问题,可是要他笑……实在强人所难。 “好了好了。”江行远笑道:“楚兄不要为难自己了,这件事就交由我去办。”不等楚孤城反对,他又道:“这是眼下唯一的法子,除非楚兄打算一直待在嵊县。” 楚孤城心中纠结不已,江行远是他唯一认可的朋友,实在不愿他去犯险,可眼下又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 江行远看出他的心思,拍一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我会小心吧。” 楚孤城无奈地道:“那好吧,我派人暗中保护你,并且你得答应,一旦形势不能控制,你必须得立刻收手。” “好。”江行远点头答应。 再说方文堂那边,出了宅子后,他登上一直候在外头的马车,听着车轱辘缓缓驶过雪地的声音,估摸着离得远了后,他狠狠一拍窗棂,咬牙道:“这个楚孤城,实在欺人太甚;亏得我还亲自登门拜见,客客气气与他说话,他可倒好,蹬鼻子上脸,摆谱子不说,还一直给我难堪,简直岂有此理。” 第14章 常四 师爷也是摇头不止,“此人油盐不进,比传闻中的还要难缠。”说着,他试探道:“那贡茶的事情……” 方文堂没好气地道:“没听到他的话吗,咱们的茶都是下下品,不堪入口。”说着,他又一脸嫉妒地道:“洞庭碧螺春果然名不虚传,江家占着那块宝地,难怪能够这么多年屹立不倒,还攀上了那根高枝。” 师爷知道他口中的“高枝”是谁,不无可惜地道:“若是当年辛家没出事就好了,有剡溪茶在,何愁嵊县不旺,大人也可贵上加贵。” 听到“辛家”二字,方文堂面色微微一变,转瞬已是平复如常,快到连一旁的师爷也没发现,“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到了衙门之后,你回去陪家人度除夕吧,其他人也是。” 师爷正愁着怎么开口,这会儿方文堂主动说起,自是喜出望外,赶紧揖首做礼,当然没忘了拍马屁,“多谢大人,大人如此体恤下属,实在是卑职等人之福。” 因为在楚孤城那里受了气,方文堂回到县衙后连用膳的心情也没有,一人待在屋中生闷气。 夜色渐深,他正靠着炭盆取暖,忽地听到外面有人扣门,“启禀大人,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要见您。” 方文堂不耐烦地道:“叫什么名字,何事求见?” “说是姓常,还说是大人您的朋友。” 朋友?他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姓常的朋友。 方文堂一阵莫名,正想让衙差将他打发走,忽地心中一动,姓常,难不成……不对,若真是那一位,此刻该在京城才是,怎么会来嵊县呢。 方文堂思索片刻,道:“让他进来。”虽然不太可能,但还是决定见一见,万一真是那一位,这祸可就耍大了。 衙差应声离去,不一会儿,脚步声由远及近,“大人,他来了。” “进来吧。”随着他的话,紧闭的门被人推开,在外面盘旋多时的寒风寻到入口,立刻疯狂地涌了进来,吹得蜡烛一阵摇曳,有几枝还被吹熄了,铜盆里的炭火也被吹得通红,爆出点点火星。 一个长眉细眼,肤色晳白的中年人在寒风中走了进来,拱手道:“见过大人。” 方文堂被这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直打哆嗦,正想喝斥,听到这个声音,浑身一个激灵,脱口道:“果然是常先生,你怎么来了?” 被称为常先生的中年人微笑道:“在下路过嵊县,特意来拜访知县大人。”说着,他暗自朝方文堂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对站在一旁的衙差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待得衙差退下后,方文堂连忙起身,殷勤地迎了这位常先生落座,又将炭盆搬到他身边,并亲自沏了茶,双手递给他,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道:“什么风把常先生您给吹来了,该早些派人知会我一声,也好出城相迎。” “方大人客气了。”常四接过他递来的茶,笑呵呵地道:“我晌午时分就到了,怕人多眼杂,所以拖到这会儿才来拜访方大人,你我之间的往来,还是不要让太多人见着的好,没打扰到你吧?” “没有没有。”方文堂连连摆手,“自从京城一别后,我就一直惦记先生风采,刚才还想着明年回京述职的时候去拜会先生,没想到您就来了,可真是巧。”顿一顿,他又道:“先生难得过来嵊县,可一定得多待几日,让我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常四对着炭火烘一烘冰冷的双手,“不必了,我明日一早就走。” 方文堂诧异地道:“这么急?” “不急不行啊,京城还有许多差事要办呢。”说着,常四斜睨了他,似笑非笑地道:“方大人该不会真以为我是恰好路过这离京千里的嵊县吧?” “当然不会。”方文堂赶紧摇头,随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可是主子有什么吩咐?” 常四颔首,随后清一清嗓子,一字一字道:“你送去的东西,主子都收到了,很有心思;主子说了,会记着你的孝心,让你好生当差,别丢了他的脸,到时候自有前途。” 听到这番话,方文堂心中一阵狂喜,连忙拱手道:“请主子放心,卑职一定尽心竭力,绝不让主子失望。” “好,我会替你转达。”常四应下之后,啜了一口茶,刚一入口,便眉头微皱,“噗”的一口吐回茶盏之中,摇头道:“这嵊县的茶是越来越差了,和我十年前喝到的,不可同日而语。” 方文堂满面尴尬地搓着手,今日先是被楚孤城损了一顿,如今又被常四贬斥,可真是不利。 “怎么,我说错了?”听到常四这么问,方文堂赶紧道:“先生误会了,我是愧疚啊,来嵊县也有两年了,却一直未能找到好的茶叶,只能拿这种粗劣下等的茶招待先生,实在过意不去。” “罢了。”常四不无可惜地道:“这嵊县没落不是一日两日的事,非你一人之力所能扭转,剡溪茶……怕是再没机会喝到喽。” 方文堂讪讪地笑着,随即又殷勤地道:“我让人去煮碗杏仁茶给先生暖暖身子。” “不必麻烦。”常四摆手,压低声音道:“除了刚才转述的那句话,主子还有一件事要我叮嘱你。” 一听还有话,方文堂连忙竖起耳朵,“先生请说。” “朝廷很可能在查私茶一案,并且派了钦差暗访,你仔细一些,别出了什么岔子。” “是。”方文堂肃然答应,随即察觉到常四话问的问题,疑惑地道:“先生刚才说‘怀疑’,难道这件事只是猜测?” “嗯。”常四面色凝重地道:“此事并未在朝堂上公然下令,主子也是偶尔听到风声,不能确定真假。” “原来如此。”方文堂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只是怀疑,未必真有钦差过来。 常四看出他的心思,冷声道:“我劝你别抱着侥幸的心思,万一这件事是真的,你自己死不要紧,连累主子就是罪大莫及了。” 第15章 壮士断腕 方文堂听得冷汗涔涔,“多谢先生提醒,是我糊涂了,先生放心,我一定小心再小心。”待常四神色缓和了后,他看了一眼已经变凉的茶叶,讨好地道:“下回我进京的时候,给先生寻一些上好的螺碧春,可这比茶叶好喝百倍。” “有心了。”常四笑呵呵的说了一句,显然是应下了,“碧螺春确实是好东西,我曾在主子那喝过一盏,至今还记得那个味道,可惜啊,除了洞庭湖江家出产的碧螺春,别的都差了一截。” 方文堂连连点头,随口道:“江家长公子这会儿就在嵊县呢。” “江行远?”常四一怔,疑惑地道:“他来做什么?” “他是陪着巡茶使过来的,说是为朝廷挑选贡茶。”提起楚孤城,方文堂气不打一处来,将适才的事情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临了道:“先生您说说,哪有人像他那样说话的,半点情面也不给留。” “楚孤城这人我知道,就是那性子,除了皇上还有齐王之外,谁的面子也不给;别说是你了,不少二三品的大员也受过他气。”常四一边回答着一边升起一丝古怪的念头,仿佛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方文堂见他面有所思,轻声道:“先生在想什么?” 常四没有答话,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线索,想要知道自己到底遗漏了什么,隐约觉得这件事很重要。 方文堂迟迟不见他回答,颇有些没趣,恰好自己也有些渴了,便取过茶盏续了一杯,望着从壶嘴落下的黄绿色茶汤,常四浑身一个激灵,终于将那丝线索牢牢攥在手中,“我知道了!” 方文堂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手一哆嗦,茶嘴一偏,倒在了拿着茶盏的手背上,烫得他下意识松了手,茶盏落地,一下子摔得粉碎,瓷片伴着茶水四下飞溅。 方文堂捂着被烫得通红的手掌欲哭无泪,今儿个真是事事不顺,也不知走了什么霉运。 “方大人没事吧?真是不好意思,一时激动吓到了你。”面对常四的询问,方文堂赶紧挤出一丝笑容,“被烫了一下而已,不打紧;对了,先生知道了什么?” 他清楚常四的身份,虽然无品无阶,却深得主子信任,只要稍稍在主子耳边吹一吹风,就能摘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顶戴,是自己万万得罪不起的。 常四这会儿还没冷静下来,双手颤抖地捧起已经凉了的茶盏喝了一大口,方文堂急忙抬手阻止,“先生……” 常四咽下茶水后,方才看向他,“何事?” “没……没事。”方文堂神情不自在地说着,他本想提醒常四,那茶他曾吐出来的,但常四已经喝下去,若是再说出来,就太尴尬了。 他怕常四想起这事,赶紧设法重新给他沏了一盏茶,随后又问道:“先生知道了什么了?” 常四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想想,若楚孤城真要寻贡茶,为何不去杭州、临安、洞庭这些地方,而偏偏来嵊县?” “这个……”方文堂一下还真答不上来,思索良久,方才不确定地道:“或许他是想寻剡溪茶。” 常四连连摇头,显然是不认同他的话,“剡溪茶失传已有十年之久,岂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再说种植、培育、炒制,样样都需要时间,像他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怎么会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呢?” 方文堂默默无言,之前他一门心思想着县内的茶叶能被选为贡茶,让自己更上一层楼,不曾深思过这个问题,如今仔细想来,确实不大对劲。 半晌,他疑惑地道:“若不是为了贡茶,他们为何要千里迢迢跑来这嵊县?” 常四睨着他冷笑连连,方文堂被他瞅得坐立不安,想问又不敢问,好在常四先开口,“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不明白,难道一直被蒙在鼓中,我若今日不来,怕是你被人卖了还在帮着数银子。” 方文堂被他莫名其妙地斥了个狗血淋头,自是不服气,但当着常四的面不敢造次,只能忍着怒气道:“请先生明示。” 以常四的眼力,岂会看不出方文堂心里憋着一股气,他冷哼一声道:“辛家一事后,嵊县没落,产茶量一落千丈,比全盛之时少了一半都不止,这件事虽然听起来合情合理,可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相信。” 这一次,方文堂终于听懂了,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您是说……他们此来其实是为了私茶一案?”不等常四回答,他又慌张地道:“那……那要怎么办?先生快想个办法吧!” “急什么,就算他们真是为了私茶一案来,顶多也只是怀疑,并没有找到证据,否则……”常四带着一丝不屑道:“你此刻还能坐在这里吗?” “那倒是,那倒是。”方文堂连连点头,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又不敢问,只能眼巴巴地瞅着常四,后者也是神色凝重,眼下这一切都是他的猜想,可万一是真的…… 常四思索片刻,心中已是有了主意,“从今夜起,你要派人日夜盯着他们,一刻也别误了,茶贩子茶农那边,你都安排好,别让他们找到痕迹,否则我们都麻烦,熬到把他们送走就太平了。我明日一早就进京,将这件事禀告主子,让主子传令四方,加强提防,他们的目标不会仅仅只是一个嵊县。” “是是是。”方文堂迭声答应,“那就一切拜托先生了。”说着,他又小声道:“万一……我是说万一,真让他们查到线索了,那可怎么办?” 常四沉默片刻,以指沾水,在桌上缓缓写下四个字,倒是不复杂,方文堂一眼就认出来了,“壮士断腕?这是何意?” 常四淡淡道:“你若被毒蛇咬了手,一时寻不到解药,恰好手边有一把刀,该怎么做?” 这一次方文堂倒是没想太久,很快便道:“以刀断腕,保住性命。” 常四颔首,“所以,明白了吗?” 第16章 再见面 方文堂正要问明白什么,忽地心中一动,思绪豁然明朗,正要言语,耳边又传来常四的声音,“你若不能及时止毒,令毒血攻心,那么就别怪主子不讲情面了,你远在山西的老母亲可一直盼着你回去呢。” 方文堂眼底掠过一丝惶恐,“我知道,请主子放心,先生放心。” “好。”常四掸一掸灰色的长袄,起身道:“该说的都说了,我也该走了,明日就不过来辞别了。” 方文堂看了一眼外面漆黑的天色,道:“天黑雪重,又是除夕夜,客栈未必还开着,不如先生在县衙内将就一晚,我这就让你去准备厢房。” “不必了。”常四摇头道:“留在这里太过引人注目,万一传到楚孤城耳中,那就麻烦了,一夜而已,怎么样也能凑合过去,你就别管了。”见他执意如此,方文堂只得作罢,目送常四离去。 有了常四的提醒,方文堂可谓是打醒十二万分精神,召来几个可信的手下,日夜守在临时作为楚孤城别院的宅子外头,一刻也不敢离开;这一盯,就是七八日,倒是没发现什么异常,偶尔出门,也不过是在县中闲逛。 自入了正月后,老天爷倒是颇为给面,一直是阳光明媚的晴好天气,一丝雪也没有,这样的晴好,令过年的气息越发浓郁,家家户户也是欢声笑语,不时有穿着新袄子的孩子拿着糖果在街上奔来跑去,欢喜笑闹。 不过这一切,与赵四并没有什么关系,从除夕到正月初九,他已经接连在楚宅吃了三次闭门羹了,今儿个也不例外,连门槛都没跨进一步,就被门房给轰出来了,只能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无功而返。 赵四满以为石立那件事,能够拉进他与那位巡茶使的距离,结果除了神仙居那一次之外,楚孤城就再没理会过他,追查石立一事也给拖了下来,实在令他摸不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本想着借过年的机会,拜访一番,探一探贡茶的口风,哪知任他好话歹话说尽,门房根本不给通禀,还说是楚孤城交待下来的,谁都不见,可把他给郁闷的。 赵四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车厢里充斥着车轱辘滚过青石板的声音,缓慢而有序,令他昏昏欲睡,就在这时,马车猛地停了下来,他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倒在车厢中,摔了个狗吃屎,好在是在马车中,没人瞧见,否则可真是糗大了,但下嘴皮在摔倒的时候被牙齿磕破流血,疼得他直呲牙。 赵四一把掀起帘子,怒吼道:“怎么驾车的,想摔死老爷我吗?” 车夫既惶恐又委屈地指着马车前头,“不关小人的事,是有人突然挡道。” 赵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竟然瞧见一个他意想不到却又遍寻不至的人影——石立! 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后,赵四立刻跳下马车,走过去一把攥住石立瘦弱的手腕,“好啊,可算找到你了!” 石立也不挣扎,笑呵呵地道:“赵老爷,别来无恙吧。” “我自是无恙,不过……”赵四冷笑几声,厉声道:“你接下来恐怕就不怎么好过了,走,跟我去衙门。” 面对他的言语,石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是那笑呵呵的模样,“我要是没猜错,赵老爷这是刚刚在楚大人那里吃了闭门羹吧,热脸贴冷屁股,啧啧,可真是不容易。” 赵四老脸微微一红,恼羞成怒地道:“关你什么事,赶紧跟我走。” 他力气很大,强行拖着石立往衙门的方向走,后者微笑道:“我可以跟你去衙门,但你……这一辈子都休想攀上贡茶的影。” 赵四脚步一顿,转过头来阴恻恻地盯着石立,“到了这个时候,还想骗我,你根本就不认识巡茶史。” 石立淡然道:“那你呢?” 赵四被他问得一愣,“我怎么了?” 石立趁他不备,挣开他攥在腕间的手,只这么一会儿功夫,雪白的手腕上已是浮现出五个通红的指印,“我骗了你不假,但你也骗了巡茶使。” 赵四眼皮狠狠一跳,别开眼道:“我何时骗了巡茶使,你不要胡说。” 见他到这个时候还嘴硬,石立不禁冷笑起来,“二十两银子被你活生生说成了两千两,赵老板,你可真是能耐;我只是欺人,你却是欺官,你说这罪谁更重一些?” 浅金色的阳光下,赵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指尖亦有细微的颤抖,石立这话如一根细长的针,狠狠戳中他心里最深处的害怕。 他原先只是想将事情说得严重一些,好引起楚孤城的注意力,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想得那般;可是到了夜深人静之时,细细回想,却是冷汗涔涔,他虽接触不多,却也看得出楚孤城非善与之辈,万一让他知道自己撒谎,必定难以善罢干休,一个不好,赵家基业都要毁于一旦。 这件事赵四不敢与人说起,只能日复一日地憋在心里,这块巨石令他夜夜辗转难眠,眼下青黑一日比一日重。 赵四压下忐忑不安的心思,色厉内茬地道:“一切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巡茶史是不会相信的。” 听着他的话,石立竟是低头笑了起来,赵四被笑得莫名,恼怒地道:“你笑什么?” 石立按下嘴边的笑容,用一种讽刺的声音道:“赵老板,你以为巡茶使是个傻子吗?” “什么意思?” “两千两不是个小数目,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么说辞,但应该经不起细查吧,现在相安无事,是因为巡茶使不知道,一旦起了疑心,你的日子怕是就没这么舒坦了;那位巡茶使看面相,可不是善与之辈,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比狐狸还要精明的江公子,神仙居那个局,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想出来的。” 赵四死死咬着牙,在牙根咬得发酸时,方才张嘴道:“你想要多少银子?” “爽快!”石立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莹白的小虎牙,“一千两。” “多少?”赵四以为自己听错了,直至石立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确定不是自己耳朵出问题,而是石立得了失心疯,张嘴就是一千两雪花银,当即拒绝,“不可能!” 第17章 卑鄙 “那我就只有去找巡茶使了。”说着,石立作势要走,赵四赶紧抓住,恶声道:“小子,你不要太过份了。” 石立没理会,只是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一千两,我保证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哪怕巡茶使亲自来问,我也一口咬定骗了你两千两,如何?” 赵四目光闪烁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猛地一拍大腿,咬牙道:“好,一千两就一千两,记住你说过的话。” “一言为定。”尽管石立极力压抑,还是有几丝笑意从嘴角溢了出来,有了这一千两,就再也不用为看病发愁了,事情比他想得还要顺利,本来还想着赵四要是耍横不答应的话,他就用怀里的东西换那一千两。 “正好我收了一千两的田租来,便宜你了。”赵四一边没好气的说着一边伸手去拿钱袋,突然“哎哟”一声,整个人跌跪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神情痛苦不堪。 “你怎么了?”石立急忙去扶他,后者似乎说不出话来,只是艰难地指指钱袋,石立不明所以,只能照着他的意思取下钱袋,还没等递给赵四,后者一扫痛苦之色,一把攥住石立拿着钱袋的手,厉声道:“好你个小贼,竟敢趁我身体不适,当街抢劫,走,跟我见县官老爷去!” 石立恍然,又恨又气,“我没有,是你让我拿钱袋的。” “可笑,我好端端地让你拿钱袋做什么。”赵四冷笑一声,又对一旁的车夫道:“你瞧见了什么?” 车夫不忍地看了一眼恨愤交加的石立,他同情石立,但也不想为此赔上自己的差事乃至性命,只得违心道:“小人……看到他想抢爷的钱袋。” “听到了吗?”赵四得意洋洋地看着石立,“不止是他,这街上那么多人,一个个都看到了你伸手拿我的钱袋,都可以做人证,而且现在钱袋就在你手中,人证物证俱全,你休想抵赖。” “卑鄙无耻!”石立气得浑身发抖。 “没你卑鄙,骗了我一次不说,又想骗我第二次,还张口一千两,痴心妄想。”说到这里,赵四嘿嘿笑了起来,“当街抢劫钱财,又是那么大的数额,至少被关个三年五载,等你出来,巡茶使早就走了,我看你去哪里告密。” 听到这话,石立面色一白,急忙道:“我不可以坐牢的,不可以!” “这可由不得你了,快了!”赵四攥着他往县衙去,这一次任凭石立如何挣扎,都没能挣开他的手,被强行往前拖着走,隐约听到石立肩膀处传来“咔嗒”的声音,下一刻,冷汗如浆水一般从他额头涌出,一下子濡湿了发丝。 与石立交好的那个乞丐阿满也跟着来了,此刻看到石立有危险,连忙冲上去想要救石立,“放开他!” 赵四嫌恶地看着浑身肮脏的阿满,斥道:“哪里来的乞丐,把他赶走。” 车夫依言上前驱赶,推搡之际,阿满不甚被推倒在地,头恰好磕在马车上,眼冒金星,半晌站不起来。 “你没事吧?”一个温润清越的声音在阿满耳边响起,抬眼望去,一道身影逆光而站,浅金色的阳光无边拂落,将他烘托得犹如谪仙一般,令阿满看痴了眼,直至对方又问了一句,方才醒过神来,连忙扶着马车起身,“没事没事。” 阿满没敢去碰那只白晳得不见一丝瑕疵的手掌,他觉得那是一种亵渎,很荒唐,但确实有这种感觉。 来者正是江行远,见阿满没有大碍,他看向不远处的赵四,目光犀利地后者身上转了一圈,随即露出惯有的微笑,“赵老板,我们又见面了。” 怎么早不遇见,晚不遇见,偏偏这种时候遇见…… 赵四在心里嘟囔一句,赔笑道:“是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江公子,公子别来无恙啊?” “一切皆好。”寒喧了一句,江行远话锋一转,道:“赵老板这是要去哪里?” 赵四赶紧道:“这小子当街抢小人的钱袋,小人正要将他扭送官府,请县官老爷治罪。” 江行远长眉轻挑,“哦,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大胆?” “是说呢,真是世风日下。”赵四应了一句,道:“江公子要是没别的事,小人先告退了,再日再去给您请安。” “公子救命,我是冤枉的。”石立虽然不想再与江行远扯上什么关系,可事关紧要,眼下能救自己的,就只有他了。 赵四被他喊得心里直打颤,恨不能一把捂住石立的嘴,但江行远就在一旁站着,他不敢也不能这么做。 “赵老板,可否先放开他的手?”看似询问,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这小子奸滑古怪,一旦放手,他定会逃走。”赵四不甘心的说着,他有一种预感,若是此时放手,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抓到石立了。 “有我在,他逃不了,除非赵老板不相信江某。”江行远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赵四只能讪讪地放开手,他手一松,石立左臂立刻就软软地垂了下来,一动不动。 江行远眸光一沉,冷冷扫了赵四一眼,后者心虚地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阿满急忙奔到石立身边,想要扶他,结果手刚一碰到后者那只垂落的左臂,便听到石立倒吸了一口凉气,面上尽是痛苦之色,他慌忙松手,急切地道:“这手怎么了?断了吗?” “是脱臼。”江行远解释了一句,随后托起石立的手,轻声道:“你忍着一些。” 石立这会儿已是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忍痛点点头,几乎就在他点头的同时,江行远手熟练地一抬一推,已是将脱臼的关节送回了原位。 在江行远的示意下,石立试着动了一下左臂,果然好了,一些也不痛,他诧异地道:“想不到你一个文弱书生还懂这个。” 江行远笑一笑,转了话锋道:“赵四说你当街强抢钱袋,可有此事?” “没有。”石立话音未落,赵四已是道:“那你说说,钱袋为何在你手中,难道是我送给你的吗,真是可笑。” 第18章 经茶文书 “赵老板稍安勿躁,我自会问个清楚明白。”江行远的声音虽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却给赵四一种从未有过的威压,令他不敢再出声。 江行远收回目光,对石立道:“你且将事情仔细说一遍予我听。” “嗯。”石立答应一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包括他骗赵四二十两银子以及敲诈赵立一千两的事情,犹如竹筒倒豆子,一颗也不剩。 石立终年混迹市井之中,最是懂得审时度势,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更看得出,江行远有意帮自己,否则他根本不会露面,尽管不知道理由,但并不妨碍他抓住这株救命稻草。 虽然这样做会供出自己欺骗,敲诈的事情,但赵四的罪无疑更大;再者,若不趁此机会彻底压住赵四,下一次,指不住赵四会再想出什么卑鄙手段来陷害他,他身份卑微,根本就不是赵四的对手,好比这一回,要不是江行远出现,他这会儿只怕已经跪在县衙受审了。 两相权衡取其轻。 赵四万万没想到石立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简直是疯了,怎么办?怎么办?他知道自己额头渗出来了,但他不敢拭,甚至不敢动一下。 那厢,江行远已经听完了所有事情的经过,目光一转,落在赵四身上,“石立所言,可是真?” “不是!”赵四急忙否认,“这个小贼为了脱身,满口谎言,江公子切莫要相信他,他真的骗了小人两千两。” “两千两……”江行远徐徐念着这三个字,一缕淡薄的笑意出现在唇边,“我这几日闲来无事,便去查了查赵老板名下的茶田,原想着替你追回失银,结果……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小人不知。”赵四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垂在袖中的双手早已攥得指甲发白,指甲在掌心掐出一个个紫红色的印子。 “赵家历代经营茶叶生意,是嵊县有名的茶商,几代积攒下来,拥有许多茶田,到了赵老板这一代,已是完全不用问别人租茶田,所以我很好奇,这两千两是用来交什么田租的?” “是……是……”赵四几番张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在这种大冷的天,他贴身衣裳却皆被汗濡湿。 江行远也不催促,任由赵四在那里想说辞,良久,赵四终是抵不住心中的害怕,“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人知错。” 江行远唇角微弯,盯着他灰败的脸庞,“所以,石立只骗了你二十两?” “对。”赵四无奈地应着。 “那今日这事呢?”未等赵四言语,江行远又提醒道:“想清楚了再回答,楚大人最不喜欢虚言谎语。” 赵四汗涌如浆,他知道,江行远是在警告自己,只要自己待会儿有一句说错,他就会将这件事告诉楚孤城,到时候等待着自己的,就是万重深渊。 怎么办,难道真要将一切说出来,那贡茶一事,就彻底没戏了…… 直到这个时候,赵四还对贡茶一事存有幻想,殊不知就连嵊县知县方文堂亲自去举荐贡茶,都碰了一鼻子灰。 在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后,赵四终于有了决定,他伏在地上,颤声道:“小人知罪。” 听到这四个字,石立松了一口气,赵四这么说,意味着准备说出实情,他也就不必担心牢狱之灾了。 “石立拿小人欺骗楚大人的事情,敲诈一千两银子,小人心有不甘,就冤枉他抢劫银两,小人糊涂,小人鬼迷心窍。”赵四说了一番,见江行远不说话,暗自一狠心,抬手朝自己重重掴了两个巴掌,随后可怜兮兮地道:“小人知错了,求江公子网开一面,小人保证,绝不会再有下一次。” 江行远颔首道:“石立欺骗你在先,敲诈在后,按律当惩,你可以将他送去县衙,交由县太爷发落;至于你将二十两说成两千两的事情,我也会如实告诉楚大人,请他定夺。” “不要!”赵四连连摆手,别看巡茶使只是一个八品官,对茶商来说,却比寻常五六品官员还要可怕;每一个合法经营的茶商手中都有一张“经茶文书”,一旦没了这张文书,就不能在沾手茶叶生意,这对于世代靠茶叶吃饭的商户来说,是致命的打击,而巡茶使在确定茶商有犯法的情况下,可以酌情收回“经茶文书”,这也是他为何如此怕楚孤城的原因。 江行远早已料到赵四会拒绝,经茶文书对茶商来说,贵堪千金,可比区区一个石立或者一口气重要多了,只要赵四没疯,就不会同意,面上仍是一派疑惑,“为何?” 赵四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小人想过了,石立小兄弟迫于生活,方才会做那骗人诓人之事,本性并不坏,再说小人也有不对之处,两相抵消,这件事就算了吧。” 江行远扬眉道:“他刚刚可是敲诈你一千两,非同小可,赵老爷当真不追究?” “不追究不追究!”赵四迭声说着,唯恐慢一步会让江行远不高兴,赔笑道:“正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小人虽然是商人,却也念着这句话;石立小兄弟尚且年少,若是扭送到官府,他这一辈子可就完了,小人实不敢做这种有损阴鹫的事情。” 听着他一口一个小兄弟,亲呢至极,石立听得一阵反胃,暗自做了一个呕吐的鬼脸,江行远瞧在眼里,不禁莞尔一笑,真是古灵精怪。 赵四没注意到他们这些小动作,说了一大段话,始终没得到江行远回应,心中越发忐忑,他咬一咬牙,道:“其实小人一直有心为嵊县百姓做些事情,只是这两年一直忙于生意,给耽搁了下来,石立小兄弟的事情正好给小人提了醒;小人决定,拿出一千两银子,布衣赔粥,让那些贫苦的乡亲们过一个暖冬。”说这话的时候,赵四心在滴血,但只要能保住经茶文书,别说一千两,就算一万两,他也要砸锅卖铁凑出来。 第19章 名额 江行远尚未说话,石立已是道:“县中穷苦百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一千两银子,平均下来,一个人只得一两,能有什么用。” 歹毒的臭小子! 赵四在心里一顿臭骂,面上却不得不赔笑,“小兄弟说得是,是我思虑不周,这样吧,我拿出两千两,再多就实在出不起了,得卖房卖地了,还望小兄弟体谅。” 江行远颔首,“你赵家能有今日的富庶,是嵊县一地的福泽,如今你能够想到反馈,甚好,楚大人听到,也定会欢喜。” 见江行远对此颇为满意,赵四心中一松,试探道:“小人之前一时糊涂,欺瞒楚大人,这件事,能够请江公子为之周旋,给小人一个改过的机会?” “人孰无过,最要紧得是知错有改,我与楚大人相交十数年,相信他会明白,不至于苛责赵老爷。”说着,江行远又道:“地上森冷,赵老爷快起身吧,别冻坏了双膝。” “多谢江公子。”赵四连连道谢,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扶着车夫的手艰难站了起来,只这么一会儿,膝盖已是被冻得失去了知觉,这罪可真是遭大了, 赵四站直了身子,试探道:“江公子要是没别的吩咐,小人就告辞了。” 江行远颔首,“记住你答应过的话。” “一定一定。”赵四连连答应,随后登上马车离去,在车轮声中远去。 石立收回目光,皱着鼻子道:“你怎得这么好骗,才让他出区区两千两。” 江行远好笑地道:“那你想多少?” “至少五千两。”石立抬一抬下巴,轻哼道:“他绝对出得起这个数,不过是在装可怜罢了。” “我知道。”江行远的回答大出石立意料之外,诧异地道:“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多敲诈一点?” 江行远哭笑不得,屈指在石立额头弹了一下,“什么敲诈,这叫善筹。” 石立捂着微红的额头,嘟囔道:“一样是讹银子,怎么我是敲诈,到了你那里就是善筹,这是不是叫官字两个口,没理也有理?” 江行远听得直摇头,“第一,我不是官;第二,你讹他银子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嵊县的百姓,岂可一概而论。” “好好好,你江公子说什么都对,行了吗?”石立敷衍了一句,追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多敲诈……不对,多善筹一点吗?” “以赵四的家底,确实出得了五千两,可那差不多是他全部的家底的,毕竟只是一个小茶商;这么一来,他必定会怀恨在心,我倒不怕,可你呢?” 石立一怔,没想到江行远是在为他考虑,一时有种莫名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生,他别过脸道:“你以为讹两千两,他就不会对付我了吗?” “两千两虽然肉疼,却还不至于疼到骨子里,我走之前,会再去见他一面。”江行远话音未落,石立已是嗤笑道:“这种人最擅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又不是没见过,他的承诺可不能相信。”说着,他拍一拍江行远的肩膀,摇头道:“你啊,到底还是涉世未深,被人骗了还在帮人数银子。” 江行远看一看肩膀上那只纤细的手,微笑道:“我知道,所以不只要打棍子,还要给他一颗枣,让他以后做事之前都掂量掂量。” “什么意思?” “江家茶商界总算有点薄名,每年都会运许多茶叶去京城,顶尖的那批做为贡茶献入宫中,稍次一些的则进入那些王公贵族、达官贵人的府宅之中;而这些茶叶并非全出自于江家茶园,有一部分是从各处精挑细选收购来的,一旦成为那些贵人的杯中茶,立刻就会身价百倍,一茶难求;所以,每一年那些茶商都对入江家的名额趋之若鹜。” 这一次,石立听明白了,他睁大了那双满是诧异的双眼,难以置信地道:“你想把这个名额给赵四,未免也太……太……”后面的话他有些不好意思说,毕竟江行远是为了帮他,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取笑。 江行远看出他的心思,微笑道:“太儿戏了是吗?” 石立摸摸鼻子,尴尬地道:“你明白就好,赵四的茶我虽没喝过,但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好茶,否则又岂会是如今的规模。” 江行远淡然一笑,“我只是给他这个名额,能不能入选,就看他自己了,以五年为限,若是五年后,他还种植不出好的茶叶,那就没办法了。” “原来如此。”石立恍然之余又理所当然地道:“也对,你能布下神仙居那个局来抓我,又岂会是个心眼的主,倒是我瞎操心了。”说着,他道:“今日之事,多谢了,将来若有机会,定当还这个恩情,不过……”他耸耸肩,自嘲道:“你是堂堂江家公子,我只是个连饭也吃饱的骗子,应该是不会有这个机会了,告辞。” 石立拱一拱手就要离去,却被人一把揪住领子,正是江行远,他生气地道:“你做什么?” “赵四的事情说完了,我们来说一说你的事情。” 石立一脸莫名地道:“我有什么事?” “为什么又来骗人?若不是我恰好遇到,你这会儿已经在衙门里挨板子了。”江行远语气中有一丝愠怒,上次山神庙前,他曾劝过石立,满以为后者多少会听进一些,没想到全被当了耳旁风,还变本加厉,狮子大开口地想讹赵四一千两,饶是他这样的好性子,也不禁动了怒。 石立眼底掠过一丝愧疚,嘴里却是强硬地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快放手,不然我喊人了。” 江行远对作势欲喊的石立道:“你喊就是了,最好将伯母也给一并喊来。” 石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让柳氏知道他在外头做的事情,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你到底想怎么办?” “我知你自诩聪明,可世间聪明人不止你一个,好比刚才,就被赵四反将一军,若你坐了牢,你想过伯母要怎么办吗?” 第20章 孙太医 石立眼皮狠狠一颤,就在江行远以为他有所触动时,前者用一种越发冰冷的语气道:“我再说一遍,与你无关;我警告你,不要再去见我母亲,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江行远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他自牙缝中挤出一句话,“罢了,权当我多事!”说罢,他拂袖欲走,却被乞丐阿满拦住,“江公子留步,阿立不是存心不肯听劝,实在是有苦衷的。” 石立面色一变,急忙喝道:“不许多嘴。” 阿满既然站出来,便是打定主意要将实情说出,顾而并不理会石立的喝斥,道:“阿立母亲这几日病情反覆,很是不好,初七那日好说歹说请了张大夫去看,诊脉之后说是之前的药用久了,效果不好,得用更好更贵的药,正好他那里有一枝百年老野,刚从山上挖出来的,若拿来入药,不说药到病除,至少能好一大半,但那人参太贵了,还没小孩手臂粗呢,得整整二百两,就这,还是张大夫见阿立可怜,少收了钱呢,否则放到外头卖,得三百两银子。”阿满咽了口唾沫润一润干渴的嗓子,继续道:“阿立实在是没法子,您说说,像我们这样乞丐,一家一家的讨,得讨多少年才能讨到二百两银子啊。” 石立气得直跺脚,“你与他说这些做什么,吃太饱撑着了是不是,早知道我就把你的嘴缝起来了。” 阿满一脸认真地道:“我看得出江公子是个好人,他或许能帮你呢。” “我们与他根本不是一路人,我也不需要他帮,走。”石立一边说着一边攥着阿满意欲离去,却被江行远拦住,石立猝不及防一头撞在后者胸口,离得近了方才发现,石立身形看着修长,其实并不高,只到江行远的下巴。 石立赶紧退后一步,捂着撞疼的鼻子不高兴地道:“都说了我的事情与你无关,还拦着做什么。”说着,他低声嘟囔道:“看着文文弱弱,风一吹就能倒,没想到还挺结实,疼死我了。” 江行远没理会他的埋怨,只道:“我不是说了吗,待年后,会修书请大夫来给伯母看病,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谁知道你是不是信口开河,我不想将希望寄托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再说了,母亲的病也等不得。”石立冷声说着,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一切靠自己,江行远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过客而已。 “我既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江行远有些不悦,他是个一诺千金之人,还是头一次被人这般质疑,“我今日就是去接孙大夫的,结果遇到了你和赵四。” 石立一怔,继而有难以掩饰的激动浮上眉眼,“你……真的请了大夫?” “当然。”江行远睨了他一眼,故意道:“你现在还要走吗?” 石立脸庞一红,他银牙轻咬,低头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请江公子见谅,只要能救得家母,在下听凭发落,绝无一句怨言。” 看到他这个样子,江行远心中的不悦顿时烟消云散,“罢了,随我去接孙大夫吧,他这会儿应该快到城门了。” 石立自然没有意见,三人一起来到城门,果见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在马车上眺望。 江行远见状,急行几步,来到马车前端然一礼,他行礼的姿态极为优美,一看就是自幼受过严格训练的人,“劳烦孙太医正月里奔波赶路,前来嵊县出诊,行远实在愧疚。” “无妨无妨。”孙太医笑呵呵地将他扶起,“治病救人,乃是医者天职,何愧之有;再说了,家里那几个小猴孙闹腾得紧,正好出来躲几天清静;倒是你,怎么会来这嵊县?” 江行远恭敬地道:“楚大人奉旨巡视各地茶叶,行远就跟着一道来了。” “原来如此。”说着,孙太医笑道:“那小子还是一天到晚黑得脸,跟别人欠他几百两一样吗?” 孙太医的形容令江行远莞尔,委婉地道:“楚大人为人正直无私,只是不苟言笑。” 孙太医笑指着他道:“你啊,还是这么帮着他。” 站在不远处的阿满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嘴巴张成了一个圆圈,结结巴巴地道:“阿立,你听到了吗,太……太医啊!” 石立也是惊讶的不得了,他知道能够被江行远称一声“名医”的大夫绝不简单,可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太医,那可是专为皇上娘娘请脉看诊的人,对于自幼长在嵊县的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传说中的人,他们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绍兴府的知府。 那厢,江行远已经与孙太医说完了话,来到石立身前,“孙太医以前是御医院的人,前几年告老还乡,一直住在离此不远的县城中,有他为伯母医治,当可药到病除。” 石立木然点点头,他现在还没从“太医”两字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就连江行远拉着他给孙太医见礼,也是犹如牵线木偶一般,江行远说什么他做什么,呆愣得很,直至一行数人往山神庙行去,方才回过神来,他瞅了一眼驶在前面的马车,小声问着走在一旁的江行远,“太医不是住在宫里的吗,你怎么认识的?” 江行远微微一笑,“太医偶尔也会出宫为皇子公主瞧诊,有一次,我随父亲去齐王府,恰好遇到孙太医在为齐王看诊,便聊了几句,送了一些茶叶给他,孙太医很喜欢,之后我每年都有托人带茶叶给他,久而久之也就熟了。”江行远还有一件事没说,孙太医如今住的宅子,正是江家派人修缮的,至于为何如此熟稔,就不得而知了。 石立恍然点头,片刻,他目光复杂地望着负手而行的江行远,“这一次,真是多谢你了。” 他清楚孙太医的份量,别看江行远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这份人情大的不可估量。 “若要谢,不如……”江行远脚步一顿,冬阳洒落,为那张温雅如玉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浅金色,“将你的真名告诉我。” 第21章 辛夷 乍闻此话,石立吓得差点摔跤,亏得江行远及时扶住,待站稳后,他急忙甩开后者的手,神情闪烁地道:“我的名字你不是知道吗,怎么还明知故问。” 江行远温然道:“石立只是混迹市井的化名,你的真名应该姓辛。” “你怎么知道?”这话刚一出口,石立就后悔了,这么问不就等于承认了吗。 “石与十同音,十加立,则为辛字,嵊县姓辛的不多,其中一户最是出名,便是曾经种植出被选为贡茶的剡溪茶的辛家,可惜自十年前出事被褫夺贡茶资格后,就销声匿迹,不为人知;我说得可对?” 石立死死咬着唇,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辛苦隐藏的身份竟然被江行远这么轻易得给破解了,这件事,连阿满都不知道,这个江行远……太可怕了。 “我查过县里的日志,辛家主妇姓柳,育有一儿一女,长儿二十,幼女十七,正与你年纪相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石立别过头,不敢与他对视。 “既然你始终不愿意说,那便算了,走吧。”江行远意外地没有追问下去,倒是让石立不知如何是好了,一路都是说不出的难受。 走了约摸小半个时辰,远远已是能够看到山神庙的影子,石立突然道:“辛夷。” 江行远一时没听清,疑惑地道:“你说什么?” 石立深吸一口气,仰头迎着他不解的目光,一字一字道:“我说我叫辛夷,可听清楚了?” 江行远哂然一笑,双目清澈如泉,“清楚了,也记住了。” 石立……不,现在该叫辛夷了,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闷声道:“你要的谢礼给了,我们以后两不相欠,你别想着挟恩以报。” “好。”江行远爽快地答应,不知为何,心情突然大好。 山神庙中的柳氏与福伯看到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待知道缘由后又惊又喜,连连道谢。 孙太医虽然疑惑江行远怎么会认识如今落魄的一家人,但也没有多问,问了柳氏几句病情后,便取出一个小小的软枕,让柳氏将右手搁在上面,随后伸出两指扣住其腕脉。 一时之间,山神庙静悄悄的,谁也不敢说话,唯恐惊了孙太医诊治,随着时间的推移,后者眉头越皱越紧,待到后面,那对花白的眉毛几乎拧在了一起,辛夷的心也随着孙太医的眉毛越拧越紧,好不容易等到孙太医收回手,她急忙问道:“怎么样了?” 孙太医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道:“能否让老夫看一看夫人平日里所喝汤药的药方。” “好。”辛夷急忙找到张大夫所开的数张药方递给孙太医,这些药方她一直仔细收着,每一张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随着目光在一张张药方扫过,孙太医那张清瘦苍老的面容越来越难看,待看完最后一张,他气得连连摇头,连说了两遍“庸医害人”。 他每说一次,辛夷的心就狠狠揪一下,她就算再蠢笨也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但……张大夫是嵊县最好的大夫,怎么会是庸医呢? 辛夷努力压下纷乱的心思,颤声道:“孙太医,我母亲……到底怎么了?” 孙太医压下怒火,道:“令堂得的本是普通的风寒之症,只是因为她体虚,所以看着比一般风寒症要严重一些,但只要徐徐医治调理,多则一个月,少则二十日,总是可以痊愈的;可你找的这个大夫,开得皆是刚猛之药,表面看来令堂病情好转,其实是将原本在表面的风寒往内里逼,逼入五脏内腑,以致一直缠绵病榻。若老夫没有猜错,令堂的病情应该初服新药之时好一些,过几日又故态复萌,甚至更加严重。” 辛夷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这一次母亲情况又不好,张大夫说得用效果更好的野山参。” “用个……”孙太医气得想骂人,想着不甚雅观,硬生生将那个字咽了下去,转而道:“如此刚猛的药用在体虚之人的身上,与虎狼无异,初时能够凭着霸道的药效给人一种好转的假象,但日子一久便又恢复原样,甚至更差,周而复始,直至无药可解。”孙太医看向辛夷的目光中充满了怜悯与同情,“你可知,夫人被药强行催出来的好转假像,代价是什么吗?” “是什么?”辛夷艰难地问着,她有一种预感,这个答案一定是自己不愿意听到的。 “本命精元。”孙太医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神色异常凝重。 阿满挠一挠脑袋,疑惑地道:“本命精元,那是什么?” “是一个人的根本,每个人自出生开始,体内就蕴有精元,一旦燃烧怠尽,就如风中残烛,命不久矣。”最后这四个字,孙太医是看着柳氏说的,其意不言而喻。 一时之间,山神庙寂静无声,静得能听到外面风听水动的声音,所有人都被这个可怕的消息震得说不出话来,包括江行远,他原是想帮一帮辛夷,省得她为了给柳氏治病到处坑蒙拐骗,害了自己,岂料竟听到这么一个噩耗。 辛夷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费尽辛苦与银子请来的大夫,竟然是个庸医,就是他的药,将母亲本不严重的病活生生医成了绝症。 “不会的……不会的……”辛夷低头喃喃重复着三个字,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她倏地抬起头,露出被血色染红的双眸,指着孙太医厉声道:“你撒谎,母亲只是小病而已,怎么可能会有性命之危,你骗我!” “从令堂的脉像推断,已是回天无力,哪怕用最好的药,也只能拖一个月左右。”孙太医知道辛夷心中的悲痛,是以对她的质疑并不生气,依旧好言好语的说着。 “我不要听!不要听!”辛夷用力捂住耳朵,想要将孙太医的话隔绝在耳外,可是那字眼还是透过指缝一个个钻进来,每一个字都如一根钢针狠狠刺入辛夷的心脏,真真正正的钻心之痛,痛得她连呼吸都是那么困难,上一次尝到这样刻骨铭心的痛是在一年多年。 第22章 托付 “走,你走,这里不需要你!”辛夷神色狰狞地驱赶着孙太医,犹如疯了一般。 柳氏轻斥道:“立儿,不可如此无礼,快向孙太医道歉。” 辛夷这会儿哪听得进去,恨声道:“母亲明明身子好好的,只是有些许小病,他却咒母亲早死,这样空负虚名的庸医,不配站在这里!” “越发没规矩了。”柳氏面色愠怒地斥了一句,又朝孙太医道:“小儿失言,还望孙太医见谅。” “老夫明白小哥儿的心情,又岂会怪责。”这般说着,孙太医又连连叹息,“若是老夫能够早一个月见到夫人,或许还有救治之法,如今……实在是太晚了。” “一切皆是命数,孙太医不必放在心上,今日能够蒙孙太医专程来给小妇看病,已经知足了。”柳氏不能起身,在床榻上朝孙太医欠身道谢,她倒是豁达,除了一开始知道自己命不久长时有些失落难过,别的时候都很是平静,仿佛谈论的是别人生死。 “夫人能够如此豁达实在难得。”除了这句话,孙太医不知还能说什么,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一代名医,在生死面前都是如此无力。 辛夷愤愤地道:“母亲,你与这样的庸医说这么多做什么,我现在就去请张大夫,他说过,他一定可以治好母亲的。” “你过来。”柳氏招手,待辛夷近前后,忽地狠狠一掌掴在他脸上,五个清晰鲜红的指印立刻浮现在辛夷白晳的脸颊上。 柳氏忍着心中的痛楚,喝斥道:“清醒了吗?” 辛夷怔怔看着柳氏,这是后者第一次打她,心里一阵阵绞痛,痛得并不是这一巴掌,而是她不能再自己骗自己了,必须得接受母亲只剩下一个月性命的事实…… 看到她怔忡的模样,柳氏何尝不心疼,伸手将一直在不停发抖的辛夷搂进怀中,柔声道:“母亲知道你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但……事实就是事实,不是你拒绝就能够改变的,好在我们遇到了江公子,遇到了孙太医,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给我们母女慢慢告别,不至于离别的太过突然,那就已经很好了,你说是不是?” 辛夷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拼命摇头,柳氏怜惜地拍着她的肩膀,“你若想哭就哭吧,但你得答应母亲,哭过之后,必须坚强起来,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一直沉浸在于痛苦!” 辛夷怔怔看着她,半晌,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接着一滴落下,很快便化做滂沱大雨,山神庙里久久回响着辛夷哀恸欲绝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辛夷终于哭累了,偎在柳氏怀里沉沉睡去,孙太医在写下方子后,也走了,约定十日后再来给柳氏复诊,他会尽己所能,尽量延长柳氏性命,虽知道不是长久之计,但延得一日是一日。 江行远看了一眼即使在睡梦也依旧断断续续抽噎的辛夷,取过药方道:“我去抓药,晚些时候给夫人送来。” “不急。”柳氏唤住他,转而对阿满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江公子说。” 阿满是个机灵之人,当即点一点头,退出了山神庙,至于福伯,他是辛家的旧人,自然不需回避。 柳氏抚去辛夷脸上残余的泪水,轻声道:“自从上回见过江公子后,我这心里就一直盘桓着一件事,几次想让立儿请江公子过来一叙,又实在不知如何说起,毕竟太过冒昧,可现在这个样子,若再不说,怕是以后都没机会了。” “夫人有什么事,只管说就是了,晚辈能够做到的,一定尽力而为。”江行远的回答令柳氏很是欣慰,轻吸一口气说出在心里藏了数日的话,“我想请江公子照顾立儿。” 江行远略一思索,道:“夫人放心,江家在嵊县也有一些产业,我会安排石立去那里,不说大富大贵,至少衣食无忧,也不必再抛头露面,做一些违心之事。” “抛头露面……”柳氏喃喃念着这四个字,下一刻,她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看来江公子已经知道了。” “是。”江行远颔首道:“早在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晚辈便已经看出她是女扮男装,并从石立二字中推测出,她姓辛,是十余年前嵊县荣及一时的茶商辛氏一族之后人。” 柳氏静静听着,嘴角一直噙着淡淡的笑意,若非面色太过苍白憔悴,就如一副静好的仕女图,待江行远说完,她方才接口道:“辛夷,是她的本名。” “刚才来的路上,她已是告诉晚辈了。”犹豫片刻,江行远忍不住问出心底的疑问,“辛家当年荣及一时,虽然后来被夺了贡茶的资格,但也应该留着不少家底,怎会沦落至此?” 柳氏微微一笑,“这件事说来话长,等有机会,让夷儿细细说给你听吧。”她这么回答,无疑是一种婉拒,不想经由她的口说出这件事,江行远明白,所以没有追问下去。“另外,我想要江公子照顾的,不是夷儿衣食无忧,而是希望……”柳氏眸中掠过一丝紧张与期翼,“你能将她带在身边。” “跟在我身边?”江行远没想到柳氏是这样的打算,一时诧异不已,待缓过神来后,他蹙眉道:“为何?” “事情有些复杂,恕我暂时不能告之。”说着,柳氏再次问道:“江公子可否答应?” 江行远拧眉不语,他虽然天性温和善良,可也并非是一个没有底线的老好人,此事一旦应下,就意味着得照顾辛夷一世,实在有些…… 思索良久,江行远摇头道:“晚辈已有婚约在身,所以不能答应夫人,请夫人见谅。” 他虽颇为欣赏辛夷,可欣赏是一回事,许下一世承诺,白头偕老又是另一回事,他对辛夷并无那样深的感情,再说了,就算他肯,江家的人也不会答应。 听到这话,柳氏连忙道:“江公子误会了,我并非要你娶夷儿,江家高户,别说辛家如今已经落魄,就算是鼎盛之时,也不敢高攀。我只是担心走了之后,她在世间再无亲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所以想请公子带在身边,照拂一二,将来若有合适的人家,公子能够做为娘家之人,为她婚配做主,犹如义兄。”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江行远心中一松,“若是这样,我可以答应。” 第23章 答应 “江公子之恩,小妇感激不尽,今生无法,若有来世,定当牛做马,报公子大恩。”见他承认,柳氏大喜,若非身体虚弱,辛夷又躺在她腿上,当即就要起身行礼;她并不担心江行远食言,她出身不凡,见人无数,早已练出了一副好眼力,她清楚,像江行远这样的人,要不不承诺,一旦承诺,就是一生一世的事,绝不会食言。 “我会等此间事了之后,再带辛夷离开。”江行远说得很隐晦,但柳氏明白,他言下之意是会等自己命殒之后再走,让她不至于失去与辛夷相处的最后时光。 “多谢。”这个谢字,柳氏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也知道这样单薄的字眼并不足以承受江行远的承诺与付出,但除了谢字,她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 “将来……”柳氏不知想到了什么,迟疑了许久方才说下去,“若有机会,公子不妨带夷儿进京一趟,我的娘家就在京城,只是多年没有回去,不知怎么样了。” “好。”这并不是难事,江行远一口答应,随即道:“不知是哪一户?” “姓柳,应该有很多人知道。”柳氏含糊地回答着,似乎有什么忌讳。 姓柳……又是众人知道的高户,难道与青鸾有关…… 江行远眼皮蓦地一跳,随即又被他否认,他与青鸾自幼定亲,相曾见过数次面,从未听青鸾提起家族中有人嫁到嵊县,只是……除此之外,又会是哪一户姓柳的高户呢? 江行远想不出,柳氏又不愿细说,只能成为了一个悬而不解的谜题。 如此又絮语了一会儿,辛夷悠悠醒转,这一次,虽然眉间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哭闹,静静依偎着柳氏,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但江行远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又说不出来。 江行远拂一拂长袍,起身道:“叨扰许久,我也该告辞了,待配齐了药之后,再给伯母送过来。” “好。”柳氏点一点头,又让辛夷送江行远出去。 打开那两扇斑驳老旧的庙门时,意外发现阿满还在门口,拿着根树枝无聊地在地上划着圆圈,瞧见他们出来连忙站起来,紧张地望着双眼红肿的辛夷,“你……你没事吧?” 辛夷摇摇头,对江行远道:“路你都知道的,我就不远送了,至于药钱还有孙太医的诊金,我以后会想办法还你。” “无妨。”江行远看着那张没有生气的脸庞,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化做一声叹息,温言道:“药还有一日三餐,我都会安排人送来,你就在这里好好陪伯母吧。” “好。”辛夷低低答应着。 在江行远走远后,阿满道:“我也该走了,明日再来看你和伯母。” “慢着。”辛夷拉住他,在后者疑惑的目光中,道:“我要去办一些事,可能要耽搁几日,我不在的时候,你帮我照顾母亲。” 阿满疑惑地道:“这种时候你不陪着伯母,还要去办什么事?要不你告诉我,我去帮你办。” 辛夷眸中绽出一丝凌厉如刀锋的光芒,转瞬又归于平淡,“这件事只能我去办,总之你答应我就是了。” “照顾伯母当然没问题,可是……”阿满还想再说,辛夷已是开口打断,“那就好,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阿满点点头,又不放心地问道:“你真的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快去吧。”在目送阿满离去后,辛夷回到山神庙中,柳氏正与福伯说话,瞧见她进来,和颜道:“来,到母亲身边来。” 辛夷乖巧地来到柳氏边,如一只猫咪一般偎在柳氏手边,带着几分极力压抑后的哽咽道:“母亲,我舍不得你。” 柳氏笑抚着她柔软如乌云的发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总有曲终人散的那一天,能陪你那么多年,母亲已经知足了。” 辛夷倏地抬起头,恨声道:“可我不知足!若非那个庸医,我还能陪母亲好多年。” 柳氏被她这个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怔,复又微笑道:“这都是命数,与其怨恨,不如坦然接受,母亲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好在江公子已经答应母亲以后会好好照顾你。” 在辛夷不解的目光中,柳氏将她与江行远的约定说了一遍,辛夷别过头,漠然道:“我不需要他照顾。” “难道你想一辈子靠骗人过日子吗?”柳氏的话令辛夷骇然失色,母亲怎么会知道这个的? 待定下心来,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江行远,沉了脸道:“是江行远告诉母亲的?” “江公子什么都没说,你别冤枉好人。”望着辛夷那双明显不信的眸子,柳氏叹息道:“你真当母亲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农妇吗?那些药无一不是珍贵药材,那么多银子哪是你靠乞讨就能讨到的?至于那个张大夫,你第一次陪我去医馆的时候,因为没钱被他给轰了出来,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屡屡赠医施药呢?” 辛夷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方才小声道:“所以母亲一直都知道?” “不错。”柳氏怜惜地望着她,“之所以不揭穿,一来母亲确实舍不得离开你;二来,我知你性子,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是不会放弃的,除了徒增争吵之外,什么都解决不了。” ”对不起,女儿不是存心欺骗母亲。”辛夷不安地绞着手指,像个孩子一样低头认错。 “母亲知道,现在说是因为已经没必要隐瞒。”说着,柳氏正色道:“答应母亲,以后好好活下去,辛家的案子需要你去查,还有你兄长,你一定要找到他。” 辛夷神色复杂地道:“母亲,你真相信大哥还在世?” “我们回去看过,并没有你大哥的尸体,所以母亲相信,他一定还活着,你一定要找到他,答应我!”柳氏伸出干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辛夷的胳膊,用力到令辛夷感到有些痛,也不知她哪里那么大的力气。 辛夷怕她这样会伤了本就已经疲弱的身子,连忙道:“好,我答应母亲。 第24章 拿命抵偿 柳氏缓缓松开手,软软靠在木板架成的床头,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辛夷趁机道:“母亲累了,睡一会儿吧,等您睡醒,江公子的药应该也送到了。” 柳氏确实是累了,就着她的手歇下,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辛夷小心翼翼地松开柳氏的手,叮嘱福伯在一旁照料后,就一个人离开了山神庙,在关上庙门的那一刻,辛夷面色倏然沉了下来,浑身散发着令人害怕的寒气,纵然冬阳和煦,依旧不能驱散分毫,若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从地狱而来的罗刹! 在深深看了一眼山神庙后,辛夷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一路来到县城之中,在穿过几条街后,她在一间铺子外面停下脚步,抬头,高悬于门楣之上的匾额映入眼睑——张氏医馆。 曾几何时,她将这家医馆视作母亲续命的希望,如今方知,原来是母亲的催命符,真是讽刺! 在辛家出事后,她曾发过誓,一定要好好照顾母亲,任何人胆敢欺负母亲,她都绝不放过;这个誓言,她从未有一刻忘记。 张济世害了母亲,就该拿命抵偿。 辛夷按住心中层层逼仄的杀意,缓步走进医馆,张济世正在柜台后面磨药,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待看清来者是辛夷后,顿时笑了起来,热情地招呼道:“你来了,快坐。” 辛夷依言落坐,张济世绕过半人高的药柜,在她对面坐下,“接连两日都不见你,还以为你不打算要那枝野参了呢。” “怎么会呢。”辛夷虚虚笑着。 “如何,银子凑齐了吗?”张济世有些迫切地问着。 辛夷在心底冷笑,口中道:“凑齐了,有了那枝野参,我母亲的病当真能好吗?” “不说一定能好,但好转是一定的,那可是上百年的老山参啊,也就看你不容易,才只收你两百两,放到外面,随随便便就能卖到三百两,甚至更多,也就是你运气遇到我,否则哪里这么好的事。”张济世一直在那里自卖自夸,殊不知辛夷早已经识破了他那点伎俩。 在一顿天花乱坠的吹嘘后,张济世左右瞅了一眼辛夷,实在没找到能藏两百两银子的地方,试探道:“银子……带来了吗?” “当然。”辛夷看出他的心思,“那么多银子,我不可能带在身上,自是换了银票。”说着,她取出一张纸在张济世面前晃了一下,没等后者看清,又收入袖子之中,淡然道:“验过山参之后,我自会将银票给你。” “好。”张济世倒是没有怀疑,毕竟辛夷在他这里抓了半年多的药,从来没有赖过帐;再说了,这是他店铺之中,辛夷还敢明抢不成。 张济世从摆满各种药材的抽屉里取出一枝儿臂长的野山参来,这参果然与普通人参不同,隐约能瞧出几分人形。 张济世将野山参捧到辛夷面前,献宝似地道:“你瞧瞧这形态,这参须和成色,至少有一百多年,别说是这嵊县,就算放到绍兴府乃至浙江都是难得一见的宝物。” 辛夷取过山参端详,“果然不错,值得那两百两。” “这是当然。”张济世得意洋洋的说着,但下一刻,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只见辛夷将那野山参狠狠掷在地上,如此不够,还拿脚用力踩着。 “你做什么!”张济世回过神,一把推开辛夷,将野山参捡起了,这么一会儿功夫,不仅被踩得肮脏不堪,参须也悉数折断,好不凄惨,可把张济世给心疼坏了,恶狠狠地瞪着辛夷,“我好心好意拿野山参给你看,你竟这样糟蹋,简直岂有此理!”说着,他又态度强硬地道:“弄成这个样子,你不买也得买了,快把银票拿出来,否则我把你送去衙门。” “好啊!”辛夷脸上满是鄙夷的冷笑,“到了衙门,和县太爷好好说一说,你是怎么草菅人命,骗取钱财的。” 听到这话,张济世一下子变得慌张起来,连说话也没刚才那么流利了,“你……你胡说什么,我可是嵊县最好的大夫,经我手医好的人不知有多少,你休要胡言乱语,坏我名声。” “是吗?”辛夷冷笑连连,“那我问你,我母亲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我早与你说过,是邪风入体引发的怪症,若不是遇到我,你母亲早就没命了。”在说这话的时候,张济世目光一直闪烁不停。 “是吗?”辛夷气极反笑,“那可就奇怪了,我今儿请了一位老大夫,他说我母亲本是寻常风寒,因为服用虎狼之药,才会越来越严重。” 张济世心中慌乱不已,故作镇定地道:“你请的是什么破落大夫,简直是一派胡言,你把他叫过来,我当面与他对质。” “破落大夫……”辛夷重复着他的话,忽地低眉一笑,这抹笑容甚是明媚,虽是男装打扮,依旧给人一种嫣然生姿的感觉,“这可有趣了,那一位,可是退了休的老太医,难道你的医术比他还要高明。” “太医?”张济世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下一刻他连连摇头,“这不可能,你一定是被骗了,太医哪会给你这种人瞧诊,简直是笑话!”后面这句话,充满了鄙夷,是啊,一个连住处都没有,只能栖居在山神庙里的破落乞丐,怎么可能请动太医。 “骗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那就是――你!”辛夷倏然抬手指向张济世,眸底猩红若罗刹恶鬼,吓得后者连连退步。 “你……你简直是个疯子,不可理喻!”张济世心虚地喝斥着,“赶紧走,不然我真要报官了。” “好啊,你去报啊,我把你做的恶事全部告诉县太爷,看他是会抓你还是抓我!” 张济世原本被吓得不轻,可听到县太爷三字,忽地冷静了下来,甚至还笑了起来,“那就去,看看县太爷是会相信我这个名医,还是相信你一个小要饭的,别以为穿几件像样的衣裳就真以为自己是公子哥了。”他越说越得意,指着辛夷的鼻子毫不客气地道:“你啊,就是个小要饭的;那些银子也不知你是从哪里骗来的。” 第25章 今生帐今生还 辛夷冷冷盯着他,“你是不是明知药不对,还要故意开给我母亲?令她病情越来越重。” “没这回事。”张济世毫不犹豫地否认了辛夷的质问,挥手道:“赶紧滚,别在这里碍……”后面那个“眼”字被硬生生吞了回去,因为此刻有一把匕首正抵在他喉咙前,握着匕首的,正是辛夷。 “你……你要做什么,有话咱们慢慢说,不要冲动。”这一次,张济世是真的害怕了,他万万没想到辛夷竟然会带匕首来。他想逃,但不敢,因为此刻匕首离着他的喉咙就只有一寸的距离! 辛夷面无表情地道:“回答我的问题!” 张济世眼见逃不开,只得依着她的话道:“我……我身为大夫,怎么会做这种事情,你母亲这病确实是不易治,若不是我,她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你莫要听信来历不明的庸医胡言,凉了真心帮你助你之人的心。” “助我帮我?”听到这四个字,辛夷简直是要笑出声来,“这半年多来,你在我这里赚的银子少说也有百余两了吧,我把所有能换钱的都换了钱给你,还去外面讨、骗甚至是敲诈,你现在说助我帮我?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这我也没法子,我是医馆,不是善堂,所有药材都是真金白银买过来的,总不能白白送你吧,那我自己岂不是要喝西北风了?”张济世可怜兮兮地说着,倒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你不说是吗?”辛夷冷笑一声,将匕首逼近几分,那匕首尖极为锋利,瞬间划开了张济世的皮肤,流出殷红的鲜血,将后者吓得半死。 辛夷满面讽刺地道:“你说好不好笑,无论是多少心黑肮脏的人,流出来的血都是红的。” “你冷静一些,不要乱来……杀了我,你也跑不了。”张济世双腿不住打着摆子,眼睛一直瞄着那柄随时能要自己性命的匕首。 “想活命的话,就说实话,再让我听到一句虚言,就让你老婆孩子替你收尸吧。”辛夷这番话,彻底冲溃了张济世的防线,颤声道:“是不是我说了,你就会放过我?” 辛夷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是。” “我说我说!”张济世连连点头,虽然这件事说出来会坏了他多年攒下的名声,但为了性命,不愿说也得说了。 “你第一次来找我给你母亲看病那日,正好与家中婆娘吵了一架,心中烦躁得紧,所以只是草草把脉,就按着平常所用的方子给她开药,未曾发现她身子太过虚弱之事,结果她受不住药性,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直至你第二次来找我,方才发现药开得太重了。” “既然那会儿就发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反而说是母亲病情太重,药效不够?”辛夷恨声问着。 张济世苦着脸道:“我若是告诉你,岂不是说自己医术不济,开错了药?万一你把这事宣扬出去,那我这医馆就没法开了,所以……” “所以你就枉顾我母亲的性命,继续下重药是吗?”说这话的时候,辛夷整个人都在发抖,若非还有几分理智在,她早已将匕首捅进张济世的喉咙。 张济世极力往后仰着脖子,唯恐那颤抖不停地匕首会一个不小心要了他的小命,他心虚地道:“其实我有试过减轻药效,但情况同样不好,无奈之下,只有用人参、雪莲等补气养神一类的贵重之物,激发你母亲体内的本命精元,令她看起来……好转。” 果然是这样…… 辛夷极力按住心底汹涌的杀意,嘶声道:“那你可曾想过,本命精元燃烧怠尽之后,我母亲会怎么样?她会死!会死啊!”说这句话的时候,辛夷的心像被人拿刀子用力绞着一样,疼得她恨不得把心挖出来。 “我也知道不对,但实在是没法子。”说着,张济世又急急道:“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母亲多续一些日子,还有这枝野山参,我不收你银子,送你,只求你放过我。” “放过你……”辛夷吃吃笑着,眸中是无望的悲哀,“我放过你,那谁放过我母亲?说!说啊!” 张济世自是回答不出,只能小声道:“事已至此,你就算杀了我也没用,再说了,你把我杀了,自己也要被县衙抓去砍头,两败俱伤,这又是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辛夷喃喃说着,似乎真被张济世给说动了,然而没等后者高兴,辛夷将匕首逼近一分,双眸中的恨意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比刚才更浓烈了几分,只听她一字一字道:“不杀你,我恨难平!” 这七个字,如一张张催命符,吓得张济世肝胆俱裂,涕泪横流地哀求道:“我知道错了,求高抬贵手,饶我这一条贱命,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不要杀我。”说着,他又急声道:“我可以给你母亲立长生牌,让她去了阎王爷那里,能投一户好人家,富贵无忧,说不定……说不定你们下辈子还能做母女呢。” 辛夷冷冷看着他,像在看一条狗,眸子冰冷若霜雪,寻不到一丝温度,“我从来不信来世,今生帐今生还,你去死吧!”随着这句话,她倏然抬起匕首,用尽全力朝着张济世的心脏狠狠刺下,这一下若刺实了,张济世非死不可,后者也知道活命无望,只能绝望地看着寒光闪烁的匕首。 这一刻,他应该是有后悔的,可正如辛夷所说,后悔并不能救回柳氏的性命,所以,她要让张济世为柳氏偿命。 在匕首将要刺入张济世胸口的时候,辛夷的手腕被人牢牢握住,动弹不得,辛夷满面愤怒地转头看去,竟是江行远,他此刻面色亦是阴沉得可怕。 ”放手!”辛夷像一只被激怒的母狮,凶狠地吼着,她用力挣扎,无奈握在腕上的那只手如精铁铸成,坚硬牢固,任她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 张济世低头看着自己被匕首划开的衣裳,一股温热骚臭的液体顺着颤抖不止的双腿流下,他竟被吓得失禁。 第26章 阻止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江行远低声喝斥着,心里一阵后怕,若不是阿满觉得辛夷有些不对劲,赶来告之,辛夷这会儿已经犯下杀人大罪。 “我知道!”辛夷此刻的心已经被仇恨填满了,根本思考不了其他,“你滚开,再拦着,我连你一并杀了!” “胡闹!”江行远手中一用力,辛夷吃痛,不由自主地松开,匕首“铛”地一声落在地上,跟着江行远进来的阿满赶紧把匕首捡起来,以免又被辛夷捡去。 辛夷愤怒地盯着江行远,声音尖得令人耳膜生疼,“你为什么要帮他?” “我不是帮他,是帮你,一旦你杀了他,就再也不能回头了。”江行远的苦口婆心并没有让辛夷平静,反而越发激动地喊道:“我不需要回头!”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去抢阿满手里的匕首,将后者吓了一大跳,赶紧退开几步,劝道:“阿立,你听江公子的话,真的不能杀人!” “凭什么我不能杀人,他却可以!”辛夷恨恨地指着张济世,若目光能够杀人,后者早不知死了多少次。 那厢,张济世已是回过神来,顾不得自己尿湿的裤子和那一身骚味,慌乱地跑到江行远身后,“这位公子,你看到了,这个人疯了,竟然要杀我,快把他抓起来!” “闭嘴!”江行远嫌恶地喝斥着,他是个谦谦君子,又出身高门,一言一行皆在规矩,能让他说出“闭嘴”两个字,显然气极了。 张行远被斥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出声,但也不敢从江行远身后出来,他实在怕极了辛夷,谁知道那个疯子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听到了,他根本没有丝毫悔意,这样的人死有余辜!”辛夷恨极。 “你也说了是这样的人,不值得为他脏了手。”江行远极力劝说,“将这个庸医送去衙门,自有律法制裁。” “律法?”辛夷冷笑连连,满面讽刺地道:“律法能治得了他死罪吗?若不能,我为什么要相信律法?” 江行远知道她钻了牛角尖,只能耐着性子劝道:“虽不能制他死罪,却可以让他下半世在牢房中忏悔自己所犯的错,这样不是比一刀杀了他更解恨吗?” 张济世听得傻了眼,不过就是开错药,误害了病人,怎么就要在牢房里度过下半世,那……那他这一辈子不是就完了吗?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道:“这位公子,您这话可不对,哪个大夫不会开错药,诊错脉,哪有错一次就在牢房里关半辈子的,这实在没道理。” 看到他毫无悔意的样子,江行远也不禁怒上心头,不过他涵养极好,几个呼吸已经压下了怒意,漠然道:“你一次错诊,却害了一条性命,算是误杀,坐牢偿还,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这……”张济世一时回答不出,只能梗着脖子道:“总之这不合理。” 江行远懒得与他废话,对还在挣扎不休的辛夷道:“杀人不过一刀落下,他并没有太多感觉,活着赎罪才是最痛苦的;辛夷,听我的话好吗?” “我不要听!”辛夷拼命摇头,此刻的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张济世这个庸医,为母亲报仇。 “辛夷!”江行远强行按住辛夷的肩膀,逼迫她看着自己,“杀了他,光阴不会倒流,伯母也不会病愈,只会将你自己送进牢房,错过与伯母最后共聚天伦的时光,得不偿失;不错,就算你出了事,我、福伯甚至阿满,都会帮你照顾伯母,可你自己想一想,伯母会开心吗,不会,以后的每一天,她都会以泪洗面,不停地思念你,甚至缩短她本就屈指可数的性命,这一切是你想要的吗?” 辛夷无言以对,半晌,冷笑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劝我饶过他,保他一命。” “是。”江行远并不回避她的目光,缓慢而清晰地道:“但我要保的,并不是他,而是你!” “阿立,你听江公子的话。”阿满也在一旁劝着,“你一直不回去,伯母必定会问,我们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真想伯母临走都不安心吗?” 辛夷死死咬着牙,唯恐一松劲,就会有呜咽声逸出嘴唇,她可以不在乎别人,不在乎自己,却不能不在乎柳氏,那是她唯一的软肋。 可是……放过张济世,她真的不甘心,不甘心…… “我答应你,一定会让他偿还犯下的罪孽,所以辛夷,放手好吗?”江行远目光清澈坚定,没有一丝闪避或者回避,令人下意识地相信他。 辛夷定定看着他,在过了犹如一世久后,她吐出一口一直憋在喉咙里的浊气,哑声道:“记住你说过的话。”说完这句话,辛夷整个人软软往地上倒去,江行远赶紧扶她轻飘飘的身子,同时郑重许下承诺,“我以洞庭江家子弟的身份保证,绝不食言。” 这几日她一直没怎么阖眼,早已经疲惫不堪,一直靠着意念在支撑,如今吐了那口浊气,整个人就如虚脱一般,一点力气也没有。 江行远将辛夷扶到椅中坐下,转头唤道:“傅平。”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一个面目沉肃的中年人执刀从门外走了进来,站定后朝江行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公子。” 江行远扫了一眼庆幸自己捡回一条性命的张济世,漠然道:“把他绑了送去县衙,告诉方大人,让他从重处置,否则我不介意将这件案子递到绍兴知府甚至是浙江巡府那里。” “得令!”傅平答应,他刚才在门外听了个分明,对张济世为保名声枉顾他人性命的做法深为不齿,自然乐意不已。 张济世闻言,连忙跪地求饶,“小人知错了,求公子开恩,饶小人一次,小人保证,以后再不会做这样的事。”见江行远不为所动,他又道:“小人愿意从此免费赠医施药,但凡是贫苦患病之人,皆不收半文钱,公子开恩啊!” 第27章 我信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江行远冷冷说了一句,俯身自地上捡起混乱时掉落的人参,拂去上面的尘灰,凉声道:“听说这是一株百年的野山参?价值不菲。” “是。”张济世摸不准江行远突然问这个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应了声。 江行远扭头看向阿满,“他卖多少银子?” “二百两。”阿满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若是拿到外头,至少值三百两。” 江行远薄唇微弯,勾起一抹凉冷若新月的笑容,“这可有趣了,我自小到大,见了不上千株山参,从几十年到几百两都见过,这枝……”他掂一掂手里的山参,又凑到鼻尖闻了闻,刚刚还算温和的语气倏然沉了上来,“这枝无论份量还是纹里又或者气味,都与百年山参的区别,最多只有十年。”他目光一转,落在面若死灰的张济世身上,“我说得可对?” 张济世张口想要否认,但迎着江行远冷凛的目光,“不是”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这就是世家公子吗?一言一行看似温和,实则犀利得可怕,完全不给自己蒙混反驳的机会。 僵持片刻,张济世终于是抵受不住那股无形的威严,低声道:“是,只有十年。” 辛夷死死攥着扶手,眸底血丝爆裂,模糊了原本分明的黑白界线,她没想到张济世在这件事情上也撒谎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人糊涂,小人糊涂!”张济世伏在地上连连磕头,身子抖若糠筛,“小人眼见那位夫人久病难医,撑不了多久,便想再赚一笔,就骗这位石小兄弟说有百年人参,能够……医他母亲的病。” 得知真相,别说辛夷与阿满,就连素不相识的傅平也是连连摇头,人心啊,怎么能丑恶到这等地步,害了人性命,不思补救,反而还一门心思想着捞钱。 江行远早料到这个答案,所以并不惊讶,漠然道:“可就算是十年的山参,对病人也是有用的,所以你并不怕露馅。” 张济世诧异,但随即又垂头丧气地道:“之前所用的,说是十年二十年的佳口,其实都是一些最普通的,人参、黄芪、何首乌等等尽皆如是。”他感觉自己在江行远面前,如透明人一般,一点秘密也没有,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江行远漠然颔首,“所以,你除了医术不精,草菅人命之外,还有以次充好,售卖劣质药材?”待张济世点头后,他叹息道:“张济世啊张济世,你真是侮辱了’济世’这两个字。” 张济世听得心惊胆战,急声道:“小人以后一定痛改前非,绝不再做那不法之事。” “没有以后了。”扔下这句话,江行远不再与他多话,转而对傅平道:“刚才的话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傅平拱手道:“小人会据实禀告县太爷,请他两罪并罚。” “好,去吧。” “是。”傅平是习武之人,张济世又岂是他对手,不过三两下就被绑了个结结实实,一路拖着往县衙去。 解决了这件事后,江行远扶起辛夷,温言道:“走吧,我陪你回去,别让伯母等急了。” 辛夷点点点,任由他牵着往外走,在他们回到山神庙时,江行远吩咐人抓取的药还有一些吃食也刚刚送到,他在交待好一切后,方才离去;当然,辛夷去刺杀张济世的事他并没有说出来,以免吓到柳氏。 望着江行远逐渐没入夜色中的背影,阿满感慨道:“这位江公子可真是个好人,要是每一个有钱人都跟他一样就好了。” “是啊。”辛夷也是感慨不已,此刻的她已经从偏执中走了出来,清楚明白江行远的处理方法才是最正确最理智的。 辛夷低头望着自己素白如玉的手掌,差一点这双手就要沾上永远洗不去的血腥,还好…… 她并不惧血腥,但正像江行远说的,为一个张济世,不值得! “对了,为什么江公子叫你辛夷?”阿满好奇地问着,这一路上,这个问题一直在他心里翻滚,忍了又忍,始终还是没忍住。 辛夷侧目,默默望着这个相识于市井的同伴,思索良久,终是决定告诉他,“石立是我为了方便行事取的化名,辛夷方才是我真名。” “原来如此。”阿满恍然,随即挠着脑袋好笑地道:“辛夷,辛夷,这个名字好听是好听,就是有些像女儿家。” 他的话惹来辛夷一阵轻笑,待止了笑声后,她扬一扬修长的柳叶蛾眉,“我本就是女儿身,自然得用女儿家的名字。” “啊!”阿满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待回神来后,对着辛夷上下一阵打量,随即吐了一口气,“难怪长得这么秀气,原来是个女儿家,你可把我骗得不轻。” 辛夷扬眉一笑,随后又神情严肃地道:“我不想嵊县有太多人知道我的名字,所以……” 不等她说完,阿满已是大刺刺地摆手道:“行啦,我知道怎么做,除非你应允,否则绝不会有人从我嘴里听到’辛夷’二字。”见辛夷不说话,以为后者有所怀疑,当即道:“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 辛夷摇头,“不必,我信!”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四个字,阿满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自幼无父无母,混迹于市井之中,每天睁开眼睛唯一的念头,就是怎么活下去,为了活命,他什么事情都做过,扛过米,拉过夜香,吃过泔水,虽然受尽白眼和轻视,但一直像一根野草一样活着,艰难,却从不放弃! 十几年来,他也曾遇到过几个朋友,可没有一个是长久的,不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中活活冻死,就是为了一点吃的或者一床过冬的破被子,翻脸不认人,人性在生死面前总是那么得经不起考验;久而久之,他就再也不愿意相信人了;直至遇到化名石立的辛夷,一开始是想从他那里捞到一点好处,后来发现他这个人颇为义气,不像他以前遇到的那样两面三刀,才渐渐敝开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直至此刻他才真的将辛夷当成朋友,不为其他,只为那一句——我信! 第28章 范满 辛夷连着唤了几声,一直不见他说话,忍不住推了推他,“你怎么了,外面冷,快回去吧。” 阿满遥遥望着天边正在被夜色渐渐吞噬的最后一缕霞光,神色是辛夷从未见过的复杂,忽地道:“知道是谁给我取的’阿满’这个名字吗?” “不知道。”辛夷摇头,这件事她还真没听阿满提过。 “我从来没见过爹娘,也没人给我取个正经的名字,听到最多的就是’喂’,或者’叫花子’,久而久之,我都要以为这是我的名字了,直至我遇到一位老先生,他很老了,连路都走不动,也不说自己叫什么,我瞧着可怜,就把讨来的饭分他一点,他倒也不嫌弃,给什么吃什么;他知道我没名字,就让我跟他姓范,并取了阿满这个名字,还教我怎么写。”说着,阿满蹲下身,捡了根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很丑,但很认得出是“范满”两个字。 辛夷默默看着,轻声问道:“为什么叫范满?” “他那会儿问我有什么心愿,我就说希望能够天天吃饱饭,他听了之后骂了我没出息,但还是依着我的愿望取了这个名字,意喻天天盛满饭,再不用为一日三餐发愁。” “老先生对你很好。” “是啊。”阿满低头看着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古朴铜钱,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难过,“可惜,他没有熬过那一个冬天,我没钱给他置办棺椁,只能讨来一张旧席子给他裹身下葬;这个铜钱就是他临终前送死我的,我发过誓,等以后有钱了,一定要买一副最好的棺椁,将他好生安葬。” 辛夷拍一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难过了,老先生知道你的心意,一定很高兴。” “我知道。”阿满转头迅速抹去眼中的泪水,道:“范先生过世后,我就再没遇见过什么能往心里去的人,如今你算一个,所以我想你答应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而为。”辛夷不假思索地说着,她已将阿满当做朋友。 阿满的要求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活着!” 辛夷眉头轻皱,“什么意思?” 阿满神色认真地道:“好好活着,哪怕我们以后天各一方,至少我还能去找你,能够围着炉子说话,而不是像范老先生一样,我想他了,就只能对着石碑自言自语,连个回应也没有。” 见辛夷默然不语,阿满有些着急,“我知道你与我不一样,也知道你心里藏了很多事,可是辛夷,活着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活着才能遇到好的人好的事,不是吗?” “好比我,贱命一条,就跟地上的烂泥一样,谁都能踩一脚,可我还是努力活着,若不活着,我就不能遇到范先生,不能有遇上你,不能遇到江公子。”阿满满怀期待地看着辛夷,可后者仍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这样的安静,令阿满焦灼起来,用力敲一敲自己脑袋,“我这个人没读过书,不会说什么大道理,要不,我去把江公子找回来,让他再好生与你说道说道。”说着,他便要离去,这一回辛夷终于有了反应,“不必了。” 阿满以为她是不愿听劝,急切地想要再说,却被辛夷脸上那一抹明媚若金的笑容所惊艳,怔怔地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与辛夷相识近一年,从未见过她绽放如此纯粹无瑕笑容,那一瞬间,恍若百花齐放,又恍若朝阳初升。 在这样的惊艳与诧异之中,辛夷的声音一点一点映入耳中,“我应允你,会好好活着,不会再轻言生死,愿你我耄耋之年,仍能够围炉夜谈,把酒言谈。” “一言为定!”阿满大喜过望,急切地说着,唯恐慢一点辛夷会反悔。 辛夷被他这副着切的模样引得笑了起来,脆若银铃的声音响彻在这片寒冬之中,“好,一言为定。” 之后的日子,辛夷未再外出,一直在山神庙中陪伴柳氏,亲自为她煎汤熬药,言谈笑语,母女二人皆十分珍惜这知过一日少一日的日子。 江行远每隔三日便过来一趟,或是送药或是拿些点心来,每次柳氏见到他都十分欢喜,一直拉着说话,经常为此冷落了辛夷,辛夷几乎都要怀疑江行远才是母亲所生的那一个了。 至于张济世的案子,有了江行远递去的话,方文堂不敢怠慢,只用了短短五日便审结了这桩案子,要知道寻常案子,哪怕是一个小案子,至少都要拖上七八日,严重一些的案子拖个一两个月正是正常。 张济世被判处囚禁牢房二十年,听到这个结果,张济世当堂晕过去,他媳妇也是涕泪连连,几次哭晕过去。 牢房阴暗潮湿,终年不见天日,与蟑螂老鼠为伍,吃得也大都是一些发霉馊臭的食物,偶尔能有一顿正常饭食那都是上头开恩了。这样的地方,别说关二十年,就算关两年,都足以让人发疯了。 据狱典记载,那些犯事被判关押十年二十年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活着出来,大都因为疾病死在了牢房里,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命大不死的,也都疯疯癫癫,不成人形;也就说,等待张济世的只有两个结果,死在牢里,或者成为疯子。 张济世媳妇回去后,又是卖宅子又是卖首饰,凑了近千两银子托人送给方文堂,求他轻判,哪怕是改判个五年八年也好。 若换了平日里,方文堂还斟酌一下,可现在江行远亲自过问这件事,江家虽是商人,但多年来,一直上贡名茶,与朝中达官贵人多有往来,江行远更是与京中一位贵人之女订下婚约;再说了,江行远与楚孤城是好友,楚孤城又是齐王的人,别看现在互不往来,真要是有什么事,齐王必定出面帮衬。 无论哪一条,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知县能够得罪的,再说了,他现在因为私茶一事,心底虚着呢,可不想再被抓到什么辫子。虽说二十年牢狱之灾定得有些重,可谁让张济世误了人家性命呢,说到底,还是他害人在先。 所以那银子他连碰都没碰就让人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自此,张济世一案盖棺定论,入狱二十年,不得再议。 第29章 正月三十 这对辛夷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江行远遵守了他的诺言,虽不是关押永久,但二十年岁月,等于张济世下半辈子的所有了,哪怕他饶幸活着走出牢房,人也几乎废了。这一日是元宵节,从不喝酒的她向江行远敬酒三杯,郑重道谢。 快活的日子总是快得让人害怕,转眼间已是半个月过去,柳氏的身子越来越差,好在精神不错,哪怕实在不舒服的时候,也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安慰辛夷。 正月三十,过了这一日,便是二月了,山林树梢间已经有了一丝绿意,尽管淡的几乎看不太清,却给人一种生机盎然之感,与腊月寒冬截然不同。 “夷儿。” 辛夷正在煎药,听到柳氏唤自己,连忙走过去道:“母亲醒了,可是渴了?还是饿了?” 柳氏撑起日渐虚弱的身子靠在床头,抚一抚尚有几分倦意的脸颊,好笑地道:“自打你待在这庙里不出去后,为娘每日醒来,便只有两件事。” 辛夷不疑有它,询问道:“何事?” “渴,饿。”听到柳氏的回答,辛夷方才明白她是在与自己玩笑,撒娇道:“女儿这不是关心母亲嘛。” “母亲知道,你啊,是疼母亲的了。”柳氏怜惜地摸一摸辛夷脸颊,瞧着她一身男儿打扮,有些怀念地道:“好久没见你穿女儿装了,真有些想念。” 自从辛家出事后,辛夷为了行事方便,就一直做少年打扮,此刻听柳氏这么说,当即笑道:“改明儿女儿去做一身女儿装,穿给母亲看。” “好。”柳氏笑着点头,随即探头瞧了一眼紧闭的庙门,神情颇有些失落,福伯瞧见她这副样子,笑呵呵地道:“夫人这是又在等江公子了啊?” “是啊,往常一早就来了,这会儿都晌午了尚不见人影,也不知是让什么事给耽搁了。” 辛夷正执着药罐在倒汤药,听到这话,笑道:“江公子又没说今日一定会过来,可能明日又可能后日。” 柳氏摇头,“他说过每三日来一趟,以他的性子断不会食言,想是有事情给耽搁了。”思来想去她还是不放心,又对辛夷道:“不如你去瞧瞧,万一真有什么事,也好帮忙一二。” 辛夷将盛了八分满的药碗放在柳氏床边,“母亲莫要自己吓自己,他是江家公子,又是巡茶使的朋友,能有什么事。” 辛夷的宽慰并没有能让柳氏安心,“还是去瞧瞧放心些。” 辛夷故作吃醋地道:“若不是女儿记得清楚,真要以为他才是母亲生的了呢。” 柳氏被她说得哭笑不得,“那你是去还是不去?” “去去去。”辛夷笑语道:“母亲大人有命,女儿岂敢不从。” “你啊!”柳氏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眼里尽是宠溺的笑容,至于眷恋与不舍,被她深藏在不为人知的深处。 辛夷叮嘱了福伯几句,正要动身,山神庙的门突然被人推开,进来的却不是江行远,而是范满,不等辛夷说话,他已是喘着粗气道:“出……出事了。”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这边母亲刚说,那厢阿满就奔进来说出事,难道真是江行远? 想到这里,她连忙追问道:“谁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柳氏见阿满气喘得厉害,道:“别急,先让他喘口气,福伯,倒杯温茶给阿满喝。” “哎。”福伯应了一声,取过一个粗瓷茶盏倒了一盏温在小火上的茶递给阿满,后者也着实渴得慌,跑了一路,喉咙里跟有火在烧一样,赶紧接在手里“咕咚”几声就喝了个干净,一滴也不剩。 阿满抹了把唇边的水渍,细细说了起来,“今儿个我像往常一样在街边乞讨,运气不错,一个上午就讨了十几文钱,本想去买几个包子吃,哪料突然奔过来一大群士兵踢翻了我摆在地上的碗,那可不是咱们平日所见那些个拿着水火棍作威作福的衙差,而是一身盔甲,腰配钢刀的士兵,足有上百人,那步伐却整齐划一,且除了脚步声之外,一点旁的声音也没有,一看就是经过严苛训练的那种,让人不敢靠近;不过最可怕的还是骑马走在前面的那位大人,戴着一张金色面具,只露出半边脸与一双眼睛,我跟你说,那双眼犀利得跟出鞘的剑一样,我只看了一眼,就浑身冰凉,牙齿都在打架。” “我在嵊县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那么多士兵,心下好奇,就悄悄跟在他们后面,结果发现他们皆是去了江公子与楚大人所住的那处宅子,那位大人进去后就一直没出来,他手下那些士兵把宅子团团守住,跟铁桶似的,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说着,阿满试探道:“你说……会不会是来抓江公子的?” 辛夷斥道:“莫要胡说,江公子又没犯事,无端端抓他做甚?” 阿满缩了缩脖子,不服气地道:“那你说那么多士兵是来做什么的?” 这个辛夷自是回答不出,沉默半晌,她道:“母亲,我去看看。” 柳氏点一点头,叮嘱道:“好,你自己小心些,不要惹了那些士兵。” “我知道。”这般说着,辛夷与阿满一起出了山神庙,往县城行去,到了那边,果见宅子四周围满了士兵,一个个手握刀柄,神情严肃,辛夷毫不怀疑,一旦有可疑的人靠近,他们会立刻拔出刀来。 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是楚孤城还是江行远? 阿满眼珠子转了几圈,小声道:“要不,我们去后门瞧瞧?” 辛夷摇头,“没用的,他们在后门也布了人。” “你怎么知道?”阿满疑惑地问着。 辛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说见到那位戴面具的大人进去,那我问你,他是一人入内,还是带了随行之人?” 阿满想了想,肯定地道:“带了一名随行。” “那就是了,站在这里的士兵大约只有五十余名,而进去的又只有两人,那剩下四十人去了哪里?” 第30章 绍兴卫指挥使司 阿满听出了几分意思,“你是说……那四十余人守在后门?” “不止是后门,但凡是能进人的地方,应该都把守着,包括……”辛夷没说下去,只是朝青瓦层叠的屋檐努了努嘴。 阿满瞧得疑惑,正要问个清楚,突然心中一个激灵,脱口道:“你是说屋顶也有人?” 辛夷点点头,面色凝重地道:“看来真是出大事了,否则不会这样。” 阿满越听越觉得心里像有猫在挠一样,想进去一探究竟,可以他们二人的身份是万万进不去的,虽说认识江行远,可看门口那架式,怕是人还没见到,刀就已经架在脖子上了。 “何人在这里偷偷摸摸?”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回头看去,竟是赵四,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赵四也看清了辛夷,顿时面露愠怒,喝骂道:“你们两个贼小子在这里做什么?”不等二人言语,他又一副了然的模样,“我知道了,你们是来招摇撞骗的,果然啊,贼小子就是贼小子,做不出什么像样的事情来。” 见他一口一个“贼小子”,阿满不禁怒上心头,大声道:“你胡说什么,我们是来看人的。” “看什么人?”赵四一怔,旋即想起了之前的事,盯着辛夷冷笑道:“我倒是忘了,你攀上了江公子这根高枝,难怪这么急赶过来了。” 他的话令辛夷越发不安,明知他不怀好意,也忍不住问道:“里面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士兵?” “看来还不知道呢。”赵四带着得意的笑容来到辛夷身前,他比辛夷高了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盯着那道瘦弱的身影,咧嘴道:“好好求求大爷,大爷一高兴,兴许就告诉你了。” 辛夷目光冷漠地看着他,半晌,忽地道:“既然不愿说就算了,阿满,我们走。” “嗯。”阿满嫌恶地看了一眼赵四,随辛夷离去。 赵四没想到他们说走就走,已经到喉咙里的话被生生堵住,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十分难受;眼瞅着二人越走越远,忍不住喊道:“事关江公子,你们当真不听了吗?” 辛夷停下脚步,转身道:“你愿说,我便听;不愿,便罢;我自会想办法打听。” 赵四被她这番软硬不吃的话噎得直翻白眼,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说出秘密的快感,张口道:“江公子出事了,性命垂危。” 尽管辛夷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吓了一跳,骇然道:“当真?” 看到辛夷惊诧的样子,赵四心里一阵痛快,扬头道:“这种事情还能拿来玩笑吗,没看到这宅子都戒备成什么样了吗,昨儿个有人亲眼看到江公子被人从马车上抬下来的。” 阿满睁大了眼睛道:“谁这么大胆?” 赵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要是知道,还会站在这里吗?”说着,他又朝停在一旁的轿子努一努嘴,“知县大人已经到了,听说连知府大人都知道了,正往这里赶呢。” 辛夷将他的话一一记下,又问道:“带兵来的是什么人?” 听到这话,赵四又得意了起来,一脸神秘地道:“那一位来头可是极大,绍兴卫指挥使司的人,论官职,那可是与知府大人平级呢。” 辛夷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心思飞转,很快就猜出了身份,“卫指挥使司千户。” “哟。”赵四诧异地打量着辛夷,“看不出你这小子还有几分见识,不错,就是绍兴卫指纹使司的第一千户墨清。” 按本朝军制,地方最高军事机构为都指挥使司,下辖各州府内再设卫指挥使司,譬如绍兴,就设有绍兴卫指挥使司,而其中,与正五品知府同级的,便是千户。辛夷出身商贾之家,幼时曾随其父去过绍兴府游玩,一次路过卫指挥使司,辛父随口说了一些,辛夷记性甚佳,竟一点不差地记了下来。 “这位墨千户可是一个传奇,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就仿佛是从石头缝里突然蹦出来的,从士兵升到千户,只用了短短三年,如今更是成了绍兴卫指挥使大人的左膀右臂,他麾下的户数是最多的,整整一千五百多户,别的千户,顶多就一千一百多些,当之无愧的第一千户;有人说,这样下去,绍兴府指挥使这个位置,早晚是他的。”赵四眼里充满了羡慕,对他这样的小茶商来说,千户、指挥使,那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我说……”赵四一种不怀好意地目光打量着辛夷,“你最好祈祷江公子没事,否则,嘿嘿。”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显而易见;他一直对辛夷屡次欺骗之事耿耿于怀,只是碍于江行远插手以及许下的种种好处,不得不作罢,一旦江行远没救回来,那之前种种,自是成了梦幻泡影,此后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他赵四可从来不是一个以德报怨之人,相反,他眦牙必报,亏了一分就得十分八分的捞回来,这也是他的生意之道。 阿满看不惯他那副样子,但也知自己惹不起他,故而没说什么,只是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但他这个动作依旧惹怒了赵四,“你做什么?” 阿满扬着脖子道:“我喉咙痒,吐口唾沫,怎么了?” 赵四冷哼一声,不屑地斥道:“低贱的东西,也不知你娘是偷了哪个汉子生的你。” “你说什么?”原本满不在乎的阿满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变了颜色,他自幼乞讨,看尽白眼,尝尽冷暖,早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轻贱的话,但有一样,他绝不忍受,那就是侮辱自己的父母,尽管……他连父母的样子都不记得。 赵四对阿满的怒气毫不在意,反而指着阿满的鼻子,用比刚才更难听的话羞辱他,“我说你是你娘偷汉子生下来的狗杂种,贱胚子!” “你……”阿满怒不可遏,当下就要举起钵大的拳头朝那种令人生厌的脸上打去,却被人拦住,正是辛夷,“不要冲动。” 第31章 请见 阿满此刻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恨声道:“这种人打死都是活该。” 辛夷扫了一眼赵四,冷声道:“你打不打得死他,我不知道,但你一定会死。所以,听话。” 阿满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拳头紧了松,松了又紧,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听话!”在辛夷的又一次言语中,他终于恨恨地放下了手。 看到这一幕,赵四暗自松了一口气,面上依旧是一副令人生厌的居高临下模样,“总算还有几分脑子,否则这一拳打下来,我定把你送去县衙,让县太爷大刑侍候,保准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辛夷按住想要争执的阿满,微笑道:“赵老板最近似乎与县太爷走得颇近。” 一听这话,赵四下巴立刻高高地抬了起来,倨傲地道:“那当然,前两日,县太爷还特意请我过府喝酒呢。” 辛夷看着他脖颈间未及退去的酒疹,“看赵老板红光满面,最近应该很多人请赵老板喝酒。” 赵四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倒是有几分眼力劲,不错,连着十来天了,这宴请就没断过。”说着,他又假惺惺地谦虚道:“我与他们说了,喝酒就喝酒,这礼就免了,可他们非不听,我宅子里的库房都被塞满了,没办法,又开了一间当库房。” 辛夷笑意浅浅地听着,并未露出任何不屑或者鄙夷之意,待他说完后,方才问道:“那赵老板可知他们为何突然如此热情?” “这……”赵四一下子被问住了,不待他想了答案,辛夷已经代答道:“很简单,是因为江公子,当初江公子因为我的事情,约了你在神仙居见面,警告你不许再寻我麻烦,并许你五年内送茶至江家评选;可这一切,旁人并不知道,他们只以为你攀上了江公子,所以对你极尽巴结,就连县太爷遨你过府喝酒,以做示好。” 赵四被辛夷毫不留情揭穿了那层外皮,一时有些挂不住面子,涨红着脸道:“那又如何?” “你并不是什么谦虚谨慎的人,想必在宴席上没少说傲慢的话,甚至无形中得罪了许多人;如今,那些人瞧着江公子的面,不仅不与你计较,还极尽讨好,可一旦江公子出事,你立刻就会被打回原形,待到那时……”辛夷盯着赵四那张青白交错的脸庞,笑意不减地道:“恐怕赵老板自顾不暇,没时间来寻我麻烦。” 瞧着赵四那副仿佛家里死了人一般的表情,阿满畅快不已,朝辛夷翘起了拇指,低声赞道:“还是你厉害!” 此刻的赵四心乱如麻,早已没有心思去理会阿满,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辛夷说得是对的,这段日子他太过得意,太过膨胀,说话做事只依着自己的性子,从不顾及别人,更不知道“收敛”二字是什么,细细想来,只怕是把所有人都给得罪遍了,只是碍于江行远,所以不敢表露,一旦…… 赵四越想越害怕,这样大冷的天,他竟然出了一身冷汗,贴身的衣裳尽皆濡湿,犹如从河里捞上来一般,可即便如此,冷汗还在不停地往外涌;若只是一些白眼和冷语,他尚能忍受,毕竟脸皮厚,怕就怕影响了茶叶生意,那麻烦可就大了。 赵四心慌意乱之下,竟然向辛夷求助,全然忘了他刚才是怎么威胁辛夷的,“那……那我要怎么办?” 辛夷倒没趁机奚落,淡淡道:“就像你刚才与我说的那样,最好江公子没事。” 赵四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对对对,江公子一定要没事,我待会儿就去庙里给他求一道长生符来。” 阿满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脸倒是变得快。” “别理他,想想怎么进去吧。”辛夷秀眉微蹙,楚孤城倒是认识她,但看门口那些士兵的模样,怕是不会进去通传,实在有些麻烦。 正自为难之时,阿满突然捅一捅她的手臂,惊喜地道:“快看,楚大人。” 辛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楚孤城正往这边走来,不由着一阵欢喜,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辛夷快步迎上去,拱手恭敬地唤了声,“楚大人”。 “是你。”楚孤城也一眼认出了她,冷言道:“你来做什么?” 辛夷知道他不是一个喜欢绕弯子的人,当即如实道:“小人听说江公子出事了,特意过来看看,不知是真是假?” 楚孤城犀冷的目光在辛夷几人面上扫过,漠然道:“与你们无关,赶紧走,别在这里挡路。” 辛夷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他身后一个熟悉的人影——孙太医! 看来楚孤城是特意出城去请他了,把孙太医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看病;所以……江行远怕是真的出事了,而且情况不好。 赵四虽然很想问个清楚,但他对这位冷面冷情的巡茶使实在畏之如虎,嘴张了几次,都没敢问出口,缩着脖子站在一旁,与刚来时那副嚣张的样子判若两人。 阿满也有些畏惧这位楚大人,扯一扯辛夷的袖子,小声道:“我们走吧。” 辛夷咬一咬饱满的下唇,上前一步,恭敬却坚定地道:“请大人允我入府见一见江公子,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你?”楚孤城唇角微微一弯,显然并不认同。 “是!”辛夷不为所动地迎着他讥诮的目光,“江公子是在嵊县出事的,小人是土生土长的嵊县人氏,对嵊县的了解肯定比大人多一些,所以……小人相信,应该能帮得上忙。” “你倒是自信。”楚孤城冷言说着,那张一贯阴沉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如何,正当阿满忐忑不安时,他忽地道:“好,你一人随我进去。” “多谢大人。”辛夷大喜过望,连忙拱手道谢,随他与孙太医一道往宅子走去,至于阿满与赵四也很自觉地跟在后面。 走了几步,最前面的楚孤城突然停下脚步,这一下太过突然,辛夷险些一头撞在他背上,好在及时稳住身子,但后面的赵四就没那么幸运了,结结实实地撞在阿满背上,“哎约”一声,赶紧捂住了鼻子,看样子撞得不轻。 楚孤城转过身来,不悦地道:“没长耳朵吗?” 第32章 幽灵茶 “大人,出什么事了?”赵四忍着鼻子上的疼痛,小心翼翼地问着。 楚孤城指一指辛夷,冷言道:“我只让他一人进去,你们来凑什么热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是。”赵四恭敬地应着,他虽然很想进去看个空间,但相比之下他更不敢违逆楚孤城的话。 “阿立……”面对阿满不放心的眼神,辛夷拍一拍他的手,“我一人进去就行了,你走远一些等我。” 待阿满点头,她随楚孤城几人走了进去,直至朱红大门关起,阿满方才收回目光,走到离宅子远一些的地方等待;至于赵四,原本想走,又觉得不甘心,思来想去,干脆与阿满一样等在外头。 再说辛夷,穿过初露绿意的院子来到一间厢房中,刚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以及……掩在药味下的腥臭。两层通天纱帐垂落,将屋子一分为二,床榻更是被挡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下人来回穿梭,或是捧热水,或是拿衣裳,神情皆是极为不安,甚至还有一丝惶恐。 方文堂也在,看到楚孤城进来,拱手做礼,他倒是谦虚,明明比楚孤城官阶高,却每每先行做礼,只是不知墨清去了哪里,只看到几名士兵守在帐前。 楚孤城点一点头算做回礼,看到他这样子,方文堂虽然满心不悦,也不能说什么,指着孙太医道:“这位就是孙太医吧?” “嗯。”楚孤城应了一声,转头道:“孙太医,你快替江兄看看吧,从昨日回来后,就一直昏迷不醒,且出汗不止,汗液带有腥臭之味,请了几位大夫看,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没办法,只能将您给请了过来。”他这人一向冷漠凉薄,没什么表情,这一回却有显而易见的担心与焦灼。 “好。”孙太医知道救人要紧,未与他多言,就着下人端来的绣墩坐下,随后就有下人略微掀开帘子,一只苍白潮湿的手自帘后探了出来,手背上一条条青筋微微突起,犹如游曳在皮肤下的青色小蛇。 那只手刚一出现,空气中的腥臭味顿时浓了几分,方文堂眉头一皱,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手动了动似乎想掩鼻,但又觉得不太妥当,强行忍住。 那厢,孙太医已经扣指搭在那只手腕上,下一刻,神情变得严肃凝重,手指也从两只变成了三只甚至四只。 好不容易等到他收回手,楚孤城迫不及待地问道:“孙太医,怎么样了?是中毒吗?” 孙太医洗过手,抚过长及胸口的白须拧眉道:“此症之怪,老夫竟从未见过。” 听到这个回答,楚孤城本就不怎么好看的面色顿时又沉了几分,“您是宫中有数的太医,什么样的毒会连您也解不了?” “药得对症而下,但江公子的病症,老夫行医数十年,竟然从未见过。”孙太医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缓缓道:“从脉象上看,江公子既似中毒又似得了疫症,难以辩别。” “那该如何是好?”方文堂也是焦灼不已,“这都昏迷两天了,药灌不下去,话也问不出来,真真是急死人了。” “孙太医,你一定要救江兄。”说这句话的时候,就算是辛夷,也能够听出楚孤城的声音在发抖。 孙太医正要说话,帐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以及下人的尖叫,“血!吐血了!” 楚孤城面色一变,立刻与孙太医一道挑帘走了进去,方文堂也想跟进去,手刚碰到帘子,被一名带刀士兵拦住,“留步!” 方文堂眼底掠过一丝隐晦的怒意,不过他城府颇深,自不会与墨清的人当面冲突,当即压下怒意,点头收回了手。 隔着两层帘子,看不清切帘后的情况,只能聊聊看到孙太医自随身药箱中取出一样东西,一一落在江行远身上,应该是银针。 足足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方见他们从帘后走出来,一并出来的还有一个戴着金色面具的锦衣男子,只露着半边脸,浑身上下散发着疏离冷漠的气息,倒是与楚孤城极为相似,应该就是那位墨千户了,没想到他一直在帘后。 果然,方文堂一看到他出来,立刻恭恭敬敬地施礼,“见过墨千户。” 墨清不说话,只是冷眼看着方文堂,他不叫起,后者不敢起身,一直维持着施礼的姿势,直至手酸背疼之时,方才听到与墨清名字一样清冷冷的声音,“嵊县是你的管辖范围,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该如何处置?” 方文堂连忙道:“下官知罪,下官已经派人在严查,一定将此事查清楚,给千户大人一个交待。” “你要交待的人不是我。”听到这话,方文堂连忙知机地道:“下官一定给江公子一个交待。” “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起来吧。”听到这话,方文堂松了一口气,赶紧放下已经酸到发抖的手臂,至于那背依旧弯着,不敢直起。 那厢,孙太医已经与同来的医童说完了话,面色凝重地道:“虽然脉象仍有古怪,但老夫从江公子的汗与所吐的血中皆验出毒性,应该是中毒无疑;老夫让童儿去开了解毒的汤药,但因为不能确定是什么毒,所以效果恐怕有限;几位大人最好尽快确定毒源,对症下药,否则……情况不妙。” 楚孤城沉声道:“昨日江兄与阿财二人一道出去的,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可现在江兄昏迷,阿财将他送回来后又不知去向,想是怕我问罪,所以悄悄逃走了,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孙太医颔首道:“那么楚大人最好快一些,要是老夫的解毒汤药不起效果,那江公子就危险了,据老夫估计,撑不过五日。” 这个消息犹如一块巨石,压得楚孤城喘不过气来,正在这时,几乎已经被众人遗忘的辛夷突然道:“除了盗汗与吐血之外,江公子是否全身青筋浮现,嘴唇发青?” 孙太医一怔,旋即露出惊喜之色,“对对对,就是这样,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毒?” 在众人的注视下,辛夷缓缓吐出三个字,“幽灵茶!” 第33章 万茶商会 “这是什么茶?”楚孤城皱眉问着,他身为巡茶使,见过喝过的茶叶不知凡几,少说也有几百种,却从未听说过幽灵茶三字。 辛夷自己也还处在震惊之中,她努力理一理纷乱的思绪,解释道:“严格来说,它并不是茶,而是伴生在茶叶周围的一种草,且只伴生在一种茶周围,就是百十年来,嵊县唯一出过的贡茶。” “辛家的剡溪茶?”墨清脱口而出,可见这剡溪茶在十多年前,有多出名。 “不错。”辛夷眸光复杂而凝重,眸光穿过虚空,回到了曾经带给她无数温暖与幸福回忆的辛家,“幽灵茶与剡溪茶外观几乎没有差别,只在叶端有些许细微的分别,只有经验老道的采茶人方才能够分辩得出,所以每次采茶都要仔细分辩,以免混入幽灵茶。” “为何叫幽灵茶?”墨清问出众人共同的疑惑,这名字实在有些诡异。 “此草本身无味无香,但若将它与茶叶混在一起炒制,但可复制该茶叶的香、色、味,完美无瑕,寻常人根本分辩不出。” “复制剡溪茶吗?” “不。”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辛夷一字一字道:“龙井、碧螺春、君山银针、大红袍、六安瓜片等等,但凡是茶,皆可复制。” “这不可能。”楚孤城第一个否定了她的话,“世间茶叶不知千百种,岂能一一复制。” “虽匪夷所思,但确实如此,这也是它为何被称为’幽灵茶’的由来,幽灵者,看不见摸不见,却无孔不入,更可化世间万物。” 楚孤城抿唇不语,辛夷说得如此笃定,他一时也不知该信还是不信,良久,他道:“这种事,你怎么知道?” “幽灵茶一事,嵊县年长些的采茶人,应该听说过,我也是偶尔听来的;另外,茶志上应该也有记载,知县大人应该知道。” 墨清目光一转,落在额头冒汗的方文堂身上,“方大人,是这样吗?” “好像……”方文堂拭一拭额上的汗,颤声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听这位小兄弟一说,下官也觉得江公子的症状与幽灵茶甚像,只是这害人的东西已经绝迹十年,怎么又会突然出现。” “这个就要问方大人了。”墨清冷冷说了一句,又看向辛夷,“既然知道江公子中的是幽灵茶之毒,可知解药在哪里?” “毒药与解药向来都是相辅相成,就如天材地宝所在之处,必有毒蛇猛兽守护;幽灵茶亦是如此。”辛夷字里行间透出的意思,显然是知道幽灵茶解药所在的,但却显得心事重重。 楚孤城以为她是担心有猛兽阻拦,当即道:“无妨,只要你告诉我解药在何处,我自有办法取来。” 辛夷叹了口气,凝声道:“大人误会了,幽灵茶就是我说的毒蛇猛兽。” 听到这话,楚孤城觉得荒谬无比,无知无觉的幽灵茶怎么会是毒蛇猛兽,他正要反驳,忽地想到了什么,面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难道解药是剡溪茶?” “不错。”辛夷担忧地望着帘后的人影,“幽灵茶存在的意义就是守护剡溪茶,按理来说,剡溪茶没了,它也该绝迹才是,不知怎得又出现了。” 楚孤城眉目紧锁,半晌,他将目光转向方文堂,“哪里能找到剡溪茶?” 方文堂为难地摊一摊手,“早在十年前,那茶就被掘光绝迹了,无处可寻。” 楚孤城深吸一口气,按下心中的紧张与不安,朝石立道:“你知道哪里能寻到吗?” 尽管辛夷很想说知道,但结果是她只能摇头,正如方文堂说得那样,十年前所有剡溪茶都被掘了,然后一把火烧尽,一株都没有留下,她到现在都记得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日以及……父亲望着大火默默流泪的样子,那时他一辈子的心血。大火之后,剡溪茶绝迹于嵊县,再没人见过,包括辛夷。 楚孤城重重一拳捶在双人合抱粗的朱红圆柱上,双目通红地道:“我就不信一点都找不到!”说罢,他唤来下人,让他们分别去嵊县各座茶山上寻找,不找到剡溪茶不许归来。 “且慢。”墨清唤住准备离去的那些下人,对楚孤城道:“他们连剡溪茶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如何寻找,本官知道楚大人担心江公子安危,但越是这样越要保持冷清,勿燥勿急。” 楚孤城努力平息了一下紊乱的气息,低头道:“大人教训得是,下官鲁莽了。”说着,他转头看向辛夷,“可还有别的办法?” “没有,只这么一条路可行,至少我知道的是这样。”辛夷这句话如一盆冷水,一把烧熄了楚孤城刚刚烧起一点星火,屋内再次陷入沉寂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辛夷不确定地道:“或许有一个地方,会有救江公子的办法。” “什么地方?”楚孤城迫不及待地问着。 迎着他急切的目光,辛夷徐徐吐出四个字,“万茶商会。” 方文堂手指微微一颤,满面诧异地道:“这是什么商会,本官怎么从未听说过?” 辛夷低头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是一个隐在暗处的商会,很是神秘,知道的人不多,号称万茶皆有,至于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小人就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方文堂点一点头,上下打量着辛夷,“连本官都不知道,你一个市井小子,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也是这个万茶商会的人?” 辛夷知道方文堂一直盯着自己,他不急不徐地道:“大人说笑了,小子粗鄙无知,对茶也是一窍不通,怎配入万茶商会,不过是无意间听人说起罢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方文堂没有说话,但看向辛夷的目光明显比之前多了几分在意与怀疑,也难怪,既知幽灵茶,又知万茶商会,锋芒太盛,换了任何人都会怀疑。 若是换了一个人中毒,辛夷是万万不会露此锋芒,但是江行远……她必须要救! 第34章 意想不到 楚孤城一门心思想救江行远,急切地追问道:“怎么去这万茶商会?” 辛夷知道再说下去,她会越来越引人注目,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做一个没人注意的小民,但此时此刻,只能硬着头皮道:“听说城西的沁雅居就是他们开的,楚大人可以去试试。” “好,我现在就过去。”楚孤城话音未落,辛夷已是道:“不急,他们只在两更后做这个买卖。” 见她这样说,楚孤城就算再急也只得暂时按下心来,“好。” 墨清沉声道:“本官此次是奉命巡守,还得回去向指挥使大人覆命,这会儿已经耽搁多时,再不动身的话,天黑之前怕是赶不到绍兴府了,一有消息就立刻派人传书告之本官。” “是。”楚孤城恭敬地答应着,在送走墨清后,他对尚留在屋中的方文堂道:“方大人也辛苦了,请回吧,此处有我守着即可。” 方文堂也确实待得无趣,客气几句后便准备离去,临行之前,他看向辛夷,客气地道:“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小兄弟叫什么名字呢?” 辛夷连忙道:“小人贱名,不敢辱了大人之耳。” “你只管说就是了。”见方文堂一定要知,辛夷只得回答,当然,她不会报自己的真名,“小人石立。” 一听到这名字,方文堂立刻就想起了不久之前刚判的案子,“原来你就是状告张济世的苦主,本官记得,这件案子是江公子让人递的状纸,难怪你会来此处了,原来有这等渊源。” “江公子帮了小人许多,如今他有难,小人虽然力量绵薄,却也当尽力而为。” “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好!”方文堂连说了两个好字,落在辛夷身上的目光越发深刻,像要将她看穿一般。 辛夷低着头不敢再言语,直至他步出屋子,方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在孙太医也离去后,辛夷朝楚孤城道:“楚大人,我能在这里陪江公子吗?” 楚孤城正要说话,一名下人走到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后者眸中精光一闪,在挥手示意下人离去后,他对辛夷道:“随我走。” “去哪里?”辛夷疑惑地问着,无奈楚孤城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反而大步往外走去,辛夷赶紧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子,一个下人也没有,只有几盆颜色各异的茶花,在寒冷的风中摇曳生姿。 楚孤城在厢房外停下脚步,对辛夷道:“进去吧,有人在里面等你。”说罢竟是转身离去,留下一脸茫然的辛夷。 这位楚大人的脾气可真怪,亏得江公子能忍受得了。 辛夷在肚中腹诽了一句,推门走了进去,里面燃着百合香,此香不似别的薰香那么浓烈,反而清幽雅致,闻得令人精神一振,柳氏也喜欢薰这香,薰得久了,衣带沾之,幽香清远,只是后来家道中落,辛夷再没闻到过。 屋中未曾燃灯,借着透进来天青色纱窗照进来的天光,能看到一道修长的人影正往薰炉中添香,及腰长发未曾绑起,就这么随意地散在身后,给人一种慵懒的感觉,纯银制做的勺子徐徐舀起半透明的香料,随着勺子倾斜,香料纷纷扬扬落入香炉之中,那纷扬之姿犹如冬时的飞雪,有一种难言的清冷之美。 香料的添入,令屋中的香气又重了几分,而这香奇就奇在,无论添多少香,那香气永远都是悠扬清雅,不会薰得人头疼,正是因为种种神奇,再加上需要的香料颇为难寻,所以这百合香卖得极贵,素有一钱百合香一钱金子之称,能用得起的,皆是大富之家,辛家那会儿正好被皇家选为贡茶,辛父手头宽裕,这才买了柳氏钟意许久的百合香,就这样,还被柳氏念叨了许久,指他不该花这冤枉钱,不过看到夫婿如此疼爱自己,柳氏心里自是十分甜蜜。 “请问公子寻小人何事?”辛夷试探地问着,那人始终背对着自己,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知是个男子。 那人阖起香炉盖子,缓缓转过身,一张清雅俊逸若谪仙的容颜出现在辛夷视线之中,虽然屋中光线不明,但也足够让辛夷看清了,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这张脸……这张脸……怎么可能? 辛夷怔怔地看着,双脚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往前挪动,直至来到那个人面前,抬手,指尖温热,这才确定,不是自己幻觉,而是千真万确的江行远。 不错,就是那个本该躺在床榻上命悬一线的江行远? 江行远笑意温然地看着诧异不已的辛夷,“很意外?” 辛夷木然点头,眼里尽是纷乱不解的疑惑,无数问题浮上心间,却又不知该先问哪一个,最后只得化做最简单也最直接的三个字,“为什么?” “来,坐下喝杯茶。”江行远拉着辛夷在茶榻上坐下,旁边摆着一只炉子,上面烧着一个精巧的铜茶壶,里面的水已经开了,正“嘟嘟”地冒着热气,顶得茶盖子一跳一跳。 江行远从罐中取出茶叶搁在精致典雅的青瓷盏中,取壶沏茶,随着细细的水线落入茶盏之中,一股绝妙的清香随着水汽在屋中徐徐漫开,与那百合香纠缠在一起。。 待茶叶一片片若花一般舒展开后,江行远将其中一盏递到辛夷面前,“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碧螺春,尝尝,比你家从前的剡溪茶如何。” 辛夷此刻哪有心情喝茶,盯着江行远道:“你还没回答我。” 江行远微徐徐吹着热气,在辛夷等得不耐烦时,有清雅的声音自氤氲的茶雾后传来,“躺在床上的是楚兄手下的阿财。” “啊?”辛夷惊呼一声,下一刻,她又连连摇头,“不可能,楚大人与孙太医还有新来的墨千户都进去过,若真是阿财,他们怎么会……”话说到一半,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望着正在喝茶的江行远,试探道:“这是你们合伙演得一出戏?” 江行远微微一笑,“再不喝,茶就凉了。” 第35章 真正目的 见他这么说,辛夷只得端起搁了好一会儿的茶,那碧螺春已经完全舒展,在碧绿清透的茶汤中载沉载浮,她吹开上面的茶沫子抿了一口,顿时有一股清冽馥郁的香气在唇齿间散开,并且夹杂着花果之香,回味悠长,纵是她自幼饮惯好茶,也不禁赞道:“好茶。” “比剡溪茶如何?” “各有千秋,难分伯仲。”这般说着,辛夷眸光一黯,低低道:“可惜世间已经没有剡溪茶。” “你不是说万茶商会或许会有吗?” “就算有,那也是以往存下来的,真正的剡溪茶终归是没有了。”辛夷苦涩的说着,当年辛家没落,剡溪茶被一把火烧尽;她虽年幼,却也觉得不甘心,曾屡次问辛父剡溪茶的种植方法,想要重振辛家,辛父却一直不肯告之,只说那是不祥之物;再后来,辛家就被灭门,辛父死在乱刀之下。至此,剡溪茶是彻底失传了,就像辛夷说的,哪怕万茶商会存有剡溪茶,那也是无根之物,真正能够种植采摘,一代代传递下去的剡溪茶已经没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整件事的经过了吗?”辛夷实在是太好奇了,以楚孤城与墨清的地位,为什么要联手演这场戏,目的又是什么? 这一次,江行远没有再避而不答,清缓若流水的声音在屋中徐徐响起,“昨日我带着阿财去查一些事情,回途之中瞧见有三五个人在茶铺之中斗茶,其中有一种茶,就是你现在喝的碧螺春,另一种则是……”江行远声音一顿,随即缓缓说出三个辛夷万万想不到的字,“剡溪茶!” “这不可能!”辛夷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待思绪平复了些许后,她道:“当年剡溪茶被一株不剩掘尽,这是我亲眼看到的,自那之后,剡溪茶就绝迹了,就连万茶商会那边,也只是我的猜测,未必真有,又岂会有人拿去斗茶。” “我也与你一般,并不相信,可那人信誓旦旦说自己就是剡溪茶,还沏了两盏,让我与阿财品茗,虽然知道十之八九是假,可剡溪茶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所以我思索半晌,还是喝了一口。” “我自幼品茶,尝尽天下各味,所以茶刚一入口便尝出是毛峰茶,可怪异的是,那沏茶所用的茶叶,与我平日所见的毛峰全然不同,倒有几分像……” 辛夷双眸一沉,冷冷说出答案,“幽灵茶。” “幽灵茶……”江行远徐徐重复着这三个他今日才听到的字眼,感慨道:“我自诩尝尽天下茶叶,却还是头一回听说幽灵茶这等诡异古怪之物。” “公子一路行来,走的是光明正道,自不会听说这种斜门歪道的东西。”这般说着,辛夷又疑惑地道:“这么说来,公子确实喝了幽灵茶,为何会没事?” 江行远苦笑道:“我这人甚是挑剔,非好茶不咽入喉,所以那茶刚一入口就被我悄悄吐掉了,这才侥幸逃过一劫,阿财就没那么幸运,他喝了一大半。我原本也没怀疑,只以为是有人为了出风头,借用剡溪茶的名声,岂料阿财喝过后不久就一头栽倒在桌上,昏迷不醒;我心知定是这茶有问题,想看那些人有何阴谋,便跟着假装晕倒,岂料那些人竟各自散去,一个都没留下。” “确定四下无人后,我方才去看阿财,我粗通一些医理,没有中毒的迹象,但脉象很乱,且青筋浮现,开始不停出汗;我怕他会有性命之忧,便立刻找了马车,将他送回宅子。” 辛夷思索道:“那个局,明显是冲着你来的,只是阿财大意,做了那个替死鬼。” “不错。”江行远捧着温热的茶盏,凉声道:“我悄悄去见了楚兄,让他对外一律说是江家公子出事;同时暗布人手,看究竟是哪些人在嵊州县装神弄鬼,谋害人命。” 辛夷若有所思地望着正在续茶的江行远,后者感受到她的目光,微笑道:“这里就你我二人,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辛夷咬一咬唇,问道:“你昨日去查的事情,应该不简单吧?” “确实。”江行远爽快地承认,随即扬一扬修长的双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蕴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想知道吗?” “人皆好奇心,我也不例外。”辛夷回答得也干脆。 江行远起身屋中走了几圈,似乎在思考是否应该说给辛夷听,直至这个时候,辛夷方才发现,素白长袍下,他竟没有穿鞋,露着一双骨肉分明,白晳修长的足,在左脚脚踝处,还有一粒朱砂痣,顿时添了几分媚意。 辛夷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若江行远是女儿身,定会是一个倾绝天下的女子,惑尽世间男子。 “其实……”江行远的声音打断了辛夷的思绪,连忙收敛心神仔细听着他接下来的话,“我与楚兄这次来嵊县,并不是挑选贡茶,而是缉查私茶。” “私茶?”饶是辛夷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被这两个字吓了一跳,难怪她这样,私茶之罪在刑律之中,可是极为严厉的存在,抄家充军皆是正常,情节严重者,可依律判处死罪。 “不错。”江行远负手站在天青色的窗纱前,沉沉道:“这几年私茶之风越演越烈,给朝廷带来了极大的损失,可一直找不到贩卖私茶之人,顶多就是抓一些小鱼小虾,无济无事。此次朝廷下定决心,要彻查私茶案,楚兄就是其中一个微服查访的钦差。” “嵊县虽然没有特别出名的茶叶,却是江浙一带的产茶大县,可这几年,嵊县收上来的茶叶越来越少,就算落没,这速度也未免太快了;所以朝廷怀疑,减产是假,贩卖私茶是真,所以派了楚兄过来。的这段时间,我与楚兄一直在调查此事,倒是找到几个茶农有售卖私茶的嫌疑,我扮做私茶贩子,借口向他们收购私茶以打听消息,但这些人很谨慎,口风也很严,我费尽口舌,也不过打听到皮毛。” 第36章 心中存疑 “昨日,我得到消息,说是有私茶贩子过来,便带了阿财前往,结果如何,你也看到了,是一个有人精心布下的圈套。”说到此处,江行远露出一丝薄怒。 “定是有人泄露了消息。”说着,辛夷又问道:“知道这件事的,有多少人?” “我,楚兄,阿财,如今再加一个你。”不等辛夷询问,江行远已是道:“楚兄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非十分信任之人不会留在身边,所以阿财不会是细作。” “那就奇怪,无人泄密,对方又是怎么知道的,除非……”辛夷心中突然生起一个念头,“对方从别处洞悉了你们的来意,所以才能一步步牵着你们的鼻子走。” “别处?”面对江行远疑惑的目光,辛夷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指一指天,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却令江行远面色倏变,“你怀疑京城?” 辛夷点头,“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在一番令人窒息的沉寂后,江行远徐徐吐出胸口的浊气,回到榻上坐下,“我知道了,你的猜测我会与楚兄说。” “好。”辛夷随口应了一声,突然身子往前一倾,盯着江行远那张挑不出瑕疵的脸庞道:“你与我说这些,就不怕我说出去吗?” 江行远淡然一笑,“你不会说的。” 被他一语说破,辛夷不禁有些无趣,鼓着腮帮子道:“你又知道了?” “我自问还有几分看人的眼光,不会错的。”江行远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轻拍着辛夷的脑袋,温言道:“你若愿意,以后就做我妹妹吧。” 不知为何,他这个举动令辛夷有些面红,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她赶紧挥开头顶那只手,“才不要。” “为何?”江行远好奇地问着,多少人做梦也想攀上他这位江家长公子,辛夷却是一副弃如敝履的样子,落差实在有些大。 “你姓江,我姓辛,怎么看也不是兄妹;再说了,江家是高门大户,我可不敢高攀,等此间事了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无瓜葛。”辛夷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 看她急着与自己撇清关系的模样,江行远不知该生气还是该笑,不久前自己可是刚帮过她忙,这是不是叫忘恩负义? “莫要忘了,你母亲将你托付给了我。” “我知道。”辛夷满不在乎地道:“母亲怕她走后,我一个人生活不易,所以厚颜托付,但江家是高门大户,规矩众多,我这人混迹惯了市井,实在受不得种种束缚,所以这个承诺江公子不必当真,待母亲仙游之后,你我就各走各路吧;当然,江公子之恩,辛夷会铭记于心,但有差遣,定全力以赴,不敢推脱。” 江行远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似乎在思索她的话,半晌,他摇头道:“若是今日之前,我或许会答应,但现在……不可以。” 辛夷一怔,“为何?” “你今日锋芒太盛,必会引起他人侧目,虽说你用了化名,可只要仔细追查,早晚能查出你的身份。” “伯母与我说过,辛家一年多前遭到马贼袭击,阖府上下十几口尽皆死在乱刀之下,之后更放火烧宅子,只有你们三人命大逃过一劫。” 辛夷没想到他连这个也知道了,诧异不已,待回过神来,小声嘟囔道:“母亲怎么什么都与你说。” 虽然她的声音极小,还是被江行远听了去,他淡然一笑,续道:“这场灭门惨案表面看起来是穷凶极恶的马贼所为,但你与伯母皆怀疑另有内情,所以一直隐姓埋名,不敢让人知道你们是辛家幸存之人。” “万一当年灭辛家一门之人,依旧盯着嵊县,那暴露了身份的你就会很危险,江家虽然规矩颇多,但至少能够护你周全,甚至……还能帮你查出辛家灭门的真相,这样不是更好吗?” “可是……”辛夷努力想要反驳,却悲哀地发现所有话都被江行远给堵死了,只能鼓着腮帮子在那里生闷气。 她这个样子令江行远觉得很是有趣,忍不住伸手捏一捏粉嫩圆润的面颊,呃,手感很好;这么看来,有一个妹妹也挺好的,闲来无聊,还能逗逗她。 辛夷被他这亲昵的举动吓了一跳,赶紧往后仰去,不料动作太急,没能及时收住,整个人跌倒在地上,很是狼狈。 “我有这么可怕吗?”江行远好笑地走过去欲要扶起她。 “谁让你占我便宜。”辛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自己撑地站了起来,故意不去理会那只伸在面前的手。 面对辛夷的小性子,江行远好笑地收回头,刚才俯身的动作,令原本垂在身后的头发尽皆滑落到面前,一时有些凌乱。 辛夷见状,问道:“为什么不束头发?” “梳发的丫头是方文堂送过来的,我怕走露消息,今早就没让她过来,我自己又不会梳,所以……”江行远无奈地摊摊手,“只能这样了。” “你这人,平日里瞧着什么都会,怎么遇到这种简单的事情,反而不会了。”辛夷一边说着一边自镜台前找来一柄檀木梳,走到江行远身后,替他梳着及腰的长发。 江行远感受着齿梳在头皮上划过的酥痒,闭目道:“我自幼就不会梳头,总嫌这头发如女子一般长,太过麻烦;小时候曾有一次自己梳发,梳了半日也没能挽成发髻,反而生生揪下许多头发,痛得眼泪都下来了,便跑去跟母亲抱怨,要剪去这三千麻恼丝,省得日日梳头,被母亲好一顿笑;自那以后,我就再没自己梳过头。” 辛夷静静听着他叙说小时候的趣事,手指灵巧的动着,那些令江行远头痛不已的头发,在她手中宛如一个个听话的士兵,让往上就上,让往下就下,不一会儿便盘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发髻,随后戴上雕有九瓣莲花的白玉冠,拍一拍手得意地道:“好了,大功告成,你瞧瞧。” 江行远就着辛夷拿来的镜子照一照,一本正经地道:“嗯,是个不错的梳头丫头。” 第37章 剡溪辛家 “那是。”辛夷得意地说着,不过很快便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对,皱着小巧的鼻子不乐意地道:“你说谁是梳头丫头?” “哈哈,自然是你了。”江行远朗声笑着,不知为何,看到辛夷生气的样子,他便觉得很有趣,令他每每忍不住想要逗弄,或许二人上辈子是冤家吧。 辛夷轻哼一声,道:“我走了,明日……不来看你!”她原本是想说明日来看望江行远的,忽地想起他刚才的戏弄,故意改了已经到嘴边的话。 “我没事,你不必来回奔波,只是这回去,你得小心一些。”说这话的时候,江行远眸中掠过一丝担忧。 辛夷疑惑地道:“为何?” “我与楚兄虽将这宅子看得颇严,可也并非铁桶一个,府里伺候的下人鱼龙混杂,能信任的不多,或许你在前院说的话,这会儿已经传了出去;若真是这样,你一出去,就会被人盯上。”辛夷等人在前院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有专人悄悄记下,一字不漏地转述于江行远,令他对前院之事了若指掌。 “那该怎么办?”听他这么一说,辛夷顿时有些慌张,若只有她自己一人倒是不怕,大不了换一个新的住处;可柳氏与福伯,一个病一个老弱,若是遇到危险,逃都逃不了。 江行远沉吟道:“这样,我让楚兄派人暗中跟随,掩护你的行踪,近几日,你就不要离开山神庙了,好生陪着伯母,药和食物我会让人送去,待此间事了后,我会去见你。” 辛夷也知道此刻不是矫情的时候,当即答应下来,随后又有些担心地道:“只是不知万茶商会是否真存有剡溪茶,若没有的话……” “希望吧。”江行远叹了口气,剡溪茶是唯一能救阿财的东西,若没有,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阿财毒发身亡,“话说回来,你怎会对幽灵茶如此清楚?按理来说,剡溪茶被烧毁之时,你应该才七八岁。” 辛夷面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垂在身侧的双手倏然攥紧,像是被勾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 良久,她满面讽刺地道:“辛家衰落,便是缘于幽灵茶,我又岂敢不清楚,岂敢不明白?” “当年……”江行远刚说了两个字,辛夷便打断道:“我该走了。” 见她不愿多说,江行远也不勉强,抬手轻击两掌,不一会儿,有一名眉目干净的小厮走了进来,恭敬地唤了声“公子”。 “去告诉楚大人,让他安排两个手脚利落的人跟在石公子后面,莫要让他长了尾巴。” “是。”小厮得了吩咐离去,不一会儿,他折身回来,“公子,已经安排妥当了。” “好。”江行远微一点头,对辛夷道:“像往常一样回去即可,若要人跟踪,他们自会替你清理,莫要担心;还有,记住我刚才与你说的话,除非十万火急,否则不要离开。” “嗯。”辛夷应声离去,走了几步又有些不放心,转头道:“你也小心一些。” 江行远眸底掠过一丝温情,“好。” 辛夷离开宅子后,按着江行远的吩咐回到山神庙,一路上倒是没什么波折,但对暗中保护她的那两个人来说,可就完全不一样了,简直是波澜汹涌。 “你们说,总共有三个人跟着石立?”楚孤城难以置信地问着,他料到这一路不会太过平静,却没想到有三人之多。 “是。”一名身形高略高一些的护卫道:“据属下估计,这三个人应该并不相识。” “也就是说,有三拨势力?” “是。”护卫肯定地点点头。 “知道了,下去吧。”在他们离去后,楚孤城也离开了房间,一路来到江行远临时居住的小院,一推开门,便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令他皱了皱眉头,他素不喜薰香,好在百合香香气清幽,倒是还能勉强忍受。 江行远正在掌灯,一点点橘红的灯光随着他手中的灯杆亮起,徐徐驱散侵入到这间屋子里的黑暗。 楚孤城在茶榻前坐下,沉声道:“你料得不错,果然有人跟踪石立,且足有三拨人。” 江行远长眉轻轻一挑,“呵呵,倒是看得起他。” “其实我也很奇怪,石立只是一个市井小子,怎么会知道那么多连我们也不清楚的事情,他自己说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可未免也太凑巧了,难以让人信服。”说着,楚孤城抬头道:“你与他往来颇多,今日又聊了那么多功夫,可曾知道些什么。” 江行远掌好最后一盏灯,熄了手中的灯杆,俯身在楚孤城对面坐下,“她真名辛夷,是辛家的后人。” 楚孤城诧异地道:“剡溪辛家?”辛家入贡剡溪茶出名后,便有人将他们称为剡溪辛家,在当时是一个极为荣耀的称呼,可在十年之后的今年听来,讽刺更多一些。 “不错。” “那就难怪她会知道这么许多了。”说着,楚孤城拧眉道:“为何不早说?” 江行远淡淡一笑,熟练地沏着茶,“楚兄未曾问起。” “你倒得推得快。”楚孤城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端起茶喝了一大口,也就在江行远面前,他会稍微流露些许性情,不似外人所见的那般冷漠乖张。 “能查出那三拨人的身份吗?” “不行。”楚孤城摇头道:“那三人除了一身衣裳,没别的东西,连钱袋也没有,显然是刻意取出,以免暴露身份。” 江行远低头看着在烛光下清浊难分的茶汤,淡淡道:“看来咱们这宅子里混了不少人的耳目,不过小半日功夫就传得人尽皆知。” 楚孤城有些不耐烦地道:“不若将他们尽数清退了,只留下能够信任的几个,省得整个防着这个那个。” “你拔了这些,他们又会在别的地方安插,总是会想出办法来的,不如以静制动。”说着,江行远话锋一转,道:“我让你盯的人呢?” “都盯着,一个不拉,只是……”楚孤城迟疑道:“你确定他们会联系幕后之人?” 第38章 怀疑 “八九不离十。”江行远凉声道:“他们对我用毒,其目的就是想让你乱了分寸,无力再追查私茶一案;倘若我不幸身故,那么你做为同行者,无论于公还是于私,都要送我回家安葬,这查案一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想不到这小小嵊县还藏了心思如此歹毒之辈。”楚孤城冷声说着,他人虽然性子凉薄,却素来磊落,最讨厌这种背后使阴招的手段,更别说加害的还是他唯一的兄弟,自是厌恶至极。 “幽灵茶……”江行远食指轻轻敲着略有些发烫的盏壁,凝声道:“若今日不是辛夷过来,怕是没人知道’我’中的是幽灵茶之毒。” 楚孤城点头道:“那茶本就是少见之物,又绝迹十年之久,连孙太医都诊不出来,亏得辛夷一口道破,还指了万茶商会予我们知,只是不晓得那里是否真有剡溪茶。” “剡溪茶……”在说到这三个字时,江行远眸中闪动着异样的光彩,感慨道:“闻此名十年之久,可惜一直无缘得见,真想试试啊。” 听到这话,楚孤城没好气地道:“阿财这会儿还躺在床上,你自己也险些被那茶所害,竟念着喝,真不知该说你胆大还是不长记性。” 江行远哂然一笑,“楚兄此言未免有失公允,茶本无毒,奈何有人借它行凶,所以有罪的是人不是茶。” 楚孤城扯一扯嘴角,冷声道:“之前只是觉得嵊县这几年茶叶减少过于厉害,所以来查一查,如今看来,这嵊县的水比咱们想得要深许多,绝不是小打小闹的贩卖私茶,说不定……藏着大老虎呢。” 江行远也有同感,沉默片刻,他忽地地道:“你说跟踪的辛夷三拨人里面,会不会有官府的人?” “官府?”楚孤城一怔,旋即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怀疑方文堂?” 在他面前,江行远自不必藏着掖着,点头道:“方文堂是嵊县知县,若此处当真私茶猖獗,楚兄觉得……他能脱得了干系吗?” 楚孤城眯着一双狭长的眼眸,凉声道:“有没有官府的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方文堂对辛夷颇感兴趣,临走时,还特意问了辛夷的名字,好在她机灵,报的是假名,但……” “瞒不了多久。”江行远接过他的话,“官府是嵊县最大的势力,之前方文堂只是不在乎,一旦他留心了,相信不用多久就能查出辛夷的身份。” “好在暂时没人知道辛夷的住处,应该能拖一阵,但以后就难说了。”说到此处,楚孤城望着正在静静喝茶的江行远,“你若真想护她,就得早做打算了。” “不必了。”江行远的回答令楚孤城诧异不已,在他的印象里,江行远并不是一个没有交待的人,平日里就算涉及不甚相干之人,也会妥善安排,怎么这次一反常态了? 正自疑惑之时,江行远的声音穿过氤氲茶雾,落入耳中,“她会随我回岳阳。” “你要带她回江家?”这一次,楚孤城是真的诧异了,下一刻,他面色变得极为古怪,“你……莫不是看中她了?想纳她为妾?” 江行远刚喝进嘴的茶水因为他这句话一时没忍住,尽数喷了出来,恰好喷在对面的楚孤城面上,令后者好不郁闷。 看到楚孤城被喷了一脸水的样子,江行远既内疚又想笑,赶紧忍着笑取来帕子给黑着一张脸的楚孤城,“呃,楚兄先……擦擦脸。” 楚孤城气得一把夺过帕子,抹去满脸的茶水,抹完后还是觉得很别扭,总有一种口水沾在脸上的感觉,又出门打水洗脸,好在院子里就有一口水井,他也不怕冷,连着用冰冷的井水洗了好几回方才觉得舒服一些。 看到楚孤城黑口黑面地回来,江行远憋了半天的笑终于还是冲出了口,一边笑一边道:“不行了,不行了,你让我先……哈哈,笑好了再……再说,哈哈。” “笑!怎么不把你牙给笑掉!”楚孤城盯着那一排江行远因为大笑而露在外面的雪亮白牙恶狠狠地说着。 “对……对不住!”江行远努力忍住笑,揉着有些发酸的脸颊。 “哼!”楚孤城气得不愿与他说话,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喷一脸水,实在郁闷。 江行远摊一摊手,一脸无辜地道:“这也不能全怪我,谁让楚兄突然说这么……呃,有趣的话。”他努力为楚孤城的“小妾论”想了一个不是太尴尬的形容词。 “你若不是看中她,为何要带她回江家?”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江行远将柳氏的托嘱简单说了一下,随后又道:“再说了,辛夷一人留在嵊县太过危险,无论我如何安排,都不能彻底杜绝危险,万一出事,你我鞭长莫及,所以带她回岳阳是最好的办法。”说着,他又不放心地道:“楚兄以后可切莫说那样的话了,以免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我会视她为妹妹,好生照顾,将来再为她寻一户好人家。” 楚孤城斜睨了他一眼,讥笑道:“看这样子,你是还要当媒婆呢,要不要我帮你找朵红花插在头上,再点颗媒婆痣?” 江行远知道他还记着刚才的事,笑着拱手道:“刚才的事,皆是我之错,我在这里给楚兄赔罪;还望楚兄大人大量,莫要与我一般计较。” 楚孤城也没当真怪责,只是那一口水实在让他心里膈应,这会见江行远赔礼,自是顺势下坡,清一清嗓子道:“看在你诚心认错的份上,我就不与你计较了,只是今年的新茶,你得多分我一斤上等品。” “这事你与父亲说就行了,父亲……”话说到一半,江行远明白了几分,“你今年又不打算回去?” 楚孤城面色不自在地道:“公务繁忙,不能回去,明年再说。” 江行远瞅着他那一副不自在的模样,好笑地道:“到底是公务繁忙,还是怕父亲又追问你的亲事?” “总之都是一样。”楚孤城含糊地答着。 “你啊。”江行远摇头道:“一斤上等茶无所谓,只怕今年父亲再见不到你,要亲自去找你了,可别怪我没担醒你。” 第39章 当年旧事 提到江父时,楚孤城满面无奈,摆手道:“好了,别说这个了,继续还说私茶的案子。若方文堂当真参与到私茶一案中,那么他后面必定还有人,这么多私茶,不是他一个七品知县能够吃下的,只是不晓得究竟有多少人参与其中。” “盯紧一些,只要是狐狸,总能揪到尾巴的。”江行远屈指弹去一只跌跌撞撞飞落茶盏中的飞虫,声音幽凉若春雪,“天暖了,那些魑魅魍魉都钻出来了。” 夜色渐浓,县衙之内,书房的灯却一直亮着,未有半刻熄灭。 师爷捧着一摞日志来到书房,恭敬地递给坐在案后的方文堂,“大人,这就是记载有辛家事迹的日志。” “嗯。”方文堂接在手里,一页一页地翻着,师爷好奇地问道:“大人,您怎么突然想到看辛家卷宗了?那户人家不是早就搬出嵊县,不知去向了吗?” 方文堂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看着日志,师爷讨了个没趣,不敢再言语,垂手站在一旁,这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困得他直打瞌睡,平常这个时候,他早已经上床了。 在翻到最后一页时,方文堂忽地道:“这些年,当真再没人见过辛家人吗?”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人回答,抬头看去方才发现师爷正在打睦睡,心中不悦,屈指在桌上重重叩了几下——“笃笃。” 这个声音将师爷从昏昏欲睡中拉了回来,睁眼看到方文堂正一脸不高兴地盯着自己,吓了一大跳,赶紧赔罪,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待方文堂将适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后,师爷十分肯定地摇头,“没有,否则卷宗上一定会有记录;倒是小人从邻县听说了一件事。” 方文堂合起手里的日卖,道:“讲。” 得了他的话,师爷赶紧道:“小人听说辛家搬去了附近不远的县城,虽说贡茶的资格没了,剡溪茶也被掘了,但辛家的家底还在,倒是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可就在一年多年,一伙无恶不作的马贼觊觎辛家财富,在一个天黑风高之夜,闯入辛家,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可怜那辛家,一门十余口尽皆被杀,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宅子也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哦?”方文堂吃惊地道:“竟有这样无法无天的事?” “是呢。”师爷叹息道:“邻县的知县老爷接到报案后,派人查了好久,但这伙马贼行踪不定,来历不明,无法追查,只能做为一桩悬案,不了了之。”顿一顿,他又道:“这件事小人是听参与此事的师爷说的,应该不会有假。” “所以……辛家并无活口?” “是。”师爷应了一声,好奇地问道:“大人为何……”他想问方文堂为何对这件案子如此关心,说到一半,想起之前碰得一鼻子灰,讪讪地止住了话,令他没想到的是,方文堂竟然回答了,“本官今日……很可能见到辛家人了。” 师爷诧异地睁大眼睛,“竟有这样的事,难道辛家没有被灭门?” “本官也不确定,只是隐约觉得应该是。”说着,方文堂将今日在楚宅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一个区区少年,竟对剡溪茶、幽灵茶以及万茶商会了若指掌,绝不简单。” “是呢,这些事情,连小人这个在嵊县当了十年师爷的都不太清楚。”师爷也觉得不大对劲,他眼珠子一转,道:“辛家有一子一女,难不成这石立就是那个辛家之子?在马贼刀下侥幸生还?” “我曾派人跟踪,想看看他住在何处,你猜怎么着?”方文堂摩挲着蓝色封面的县志冷笑道:“竟然被人半途打晕,连袭击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师爷倒吸了一口凉气,“看这样子,是还有同党呢。” 方文堂正要说话,突然眸光一动,拿起县志仔细看着,师爷疑惑地道:“大人,怎么了?” “你拿来之前,可曾清理过上面的灰尘?” “并未。” “那近日可有人看过县志?” “应该也不曾,没听老魏头说起。”师爷口中的老魏头,正是守库房的人。 听着师爷的回答,方文堂眉头紧皱,“那可就奇怪了,你瞧瞧,这县志收在库房中,又经年无人翻看,按理来说,这上面应该落满灰尘,何以会如此干净?” 听他这么一说,师爷方才发现自己拿来的县志干干净净,竟是一丝灰尘也无,实在不合情理。 方文堂思索片刻,道:“你去把老魏头唤来。” “是。”师爷不敢怠慢,紧赶着不去了,不一会儿便把人带了过来,是一个佝偻着背,目光浑浊的老头,正是老魏头,他低头畏畏缩缩地喊了声大人。 “近日可有什么人进过库房翻阅县志?” 方文堂眉头一皱,继续问道:“那为何县志如此干净,一丝灰尘也无?” 老魏头疑惑地抬起浑浊的双眼,待看到方文堂手中的县志后恍然道:“回大人的话,是小人擦的。” “你?” “是。”老魏头讨好地道:“小人听师爷说是大人您要看,取出来的时候特意用袖子擦干净,以免污了大人您的手;您看,这里都是灰呢。”说着,他还特意抬起袖子给方文堂看了看,他那袖子乌漆麻黑的,哪里看得出有没有灰。 得知是自己虚惊一场,方文堂不耐烦地道:“行了,你下去吧;对了,把这县志带回去。” 在打发老魏头离去后,方文堂看了一眼外面漆黑的夜色,忽地道:“差不多该两更了吧。” “是呢。”师爷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打更的声音,刚刚两更,他轻声道:“不知道万茶商会是否存有绝迹十年之久的剡溪茶,若没有的话,江公子可就命悬了。” 方文堂早已派人去辛夷所说的城西沁雅居前守着,一有消息就会立刻来禀报,“不早了,你回去吧。” “等沁雅居有消息了,小人再走。”听到这话,师爷自然是满心乐意,他早已困得不行,但当着方文堂的面还是得假惺惺客气一番。 第40章 又见常四 “无妨,回去吧。”见方文堂这么说,师爷不再推辞,行礼退下,在他走后,偌大的书房只剩下方文堂一人,外面不时传来夜枭的凄厉叫声,听着让人心里发怵。 方文堂闭目坐在椅中,也不知睡了没睡,两边青铜烛台上的蜡烛静静燃烧着,烛泪一滴接一滴淌下,结成倒倒珊瑚形状。 “梆!梆!梆!”在外头响起三更鼓响之时,书房外也响起叩门声,方文堂倏然睁开双眼,烛光下,能够看到那双眼睛里一丝睡意也没有。 “进来。”随着他的声音,一名衙差走了进来,屋中光线不明,再加上他一直低着头,并不能看清他的模样,只见他拱手道:“启禀大人,楚大人派去的人已经求到了剡溪茶。” 方文堂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失望,“万茶商会当真存有剡溪茶?” “是。”衙差恭声应着。 “知道了,你……”方文堂正要打发他下去,突然神色一变,落在衙差身上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你是什么人?来人……” “方大人莫怕,是我。”衙差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从刚才起就一直藏在阴影中的脸庞,竟是常四。 “常先生?”方文堂又惊又喜,“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穿着这身衣裳,可将我吓得不轻,还以为是有刺客呢。” “为了不惊动别人,只有借这身皮一用,吓到方大人,是在下的不是。”说着,常四做势要行礼,方文堂不敢托大,赶紧走过来扶住,“先生这是要折煞我,快请坐。” 待得各自落座后,方文堂不敢问道:“先生何时回来的,可是今日刚到吗?” 常四卷一卷略有些长的袖子,慢悠悠地道:“有两天了,有事要忙,所以未曾来拜会方大人。” 方文堂试探道:“不知主子知道此处的事情后,有何安排?” 常四抬眼瞅着他发笑,就在方文堂被瞅得心里发毛时,终于开口了,“主子的安排,你不是都瞧见了吗?” “我?”方文堂诧异地指着自己,正要否认,忽地心头一动,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脑海,骇得他当场失态地站了起来,脱口道:“难道……江家公子的事……” “嘘!”常四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打断道:“这件事心中知道即可,莫要露于口齿之间。” “是是是。”方文堂迭声答应,抹着额头密密的冷汗重新落座,只这么一会儿功夫,这冷汗就出了好几层,怪不得他胆小,实在是这件事的真相太过骇人,万一被他人知道……方文堂不敢再想下去。 待得心中波澜稍平,方文堂竖起拇指,小声道:“主子真是雷霆手段!” “可惜啊,还是让那姓江的逃过一劫。”常四不甘心地说着,随后道:“那万茶商到底会是什么来历?怎么会存有剡溪茶的,当年不是都毁了吗?” 方文堂苦笑道:“不瞒先生,我也是头一回听说。” “你也不知道?”常四满面诧异,若非知道方文堂不会也不敢胡说,他几乎要以为方文堂是在与他开玩笑了。 “是。”方文堂将事情讲述了一遍,这可先前与师爷说的时候仔细多了,一个字也没漏下。 “石立……”常四念叨着这个十分陌生的名字,“你对此人了解多少?” “不瞒先生,今日之前,我对他是半点也不了解,只知他有一个母亲被庸医害得命不久长,江行远代他告状,让我严惩那个大夫,还说若是轻判了,就告到知府大人甚至是巡府大人那里去;他到底是江家公子,我也不好不给面子,所以判了那大夫二十年牢狱,喏,这会儿就在牢里关着呢。” 常四微微点头,“他怎会知道如此之多的事情?” “我也奇怪着呢,我怀疑……”方文堂低声道:“他是辛家的人。” “辛家?不是都死了吗?”常四显然是清楚辛家灭门之事,所以才会这么问。 “是啊,所以我又让师爷调来县志细看,按理来说,当年他们举家搬迁,又举家被灭,不可能有人生还,实在奇怪。”若师爷吃到方文堂这番话,一定大吃一惊,方文堂竟是早就知道辛家灭门一案,且听话里行间的意思,竟是比他知道的还要清楚。 常四沉默片刻,道:“你说的石立,可是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年?” “正是。”方文堂点一点头,又疑惑地问道:“先生见过?” 常四颔首道:“看到他从楚孤城住的宅子里出来,我瞧着面生,就派人暗中跟着,岂料被人中途阻拦,对方身手不错,未能跟到那个小子的住处。”说着,他斜睨着方文堂道:“你既心存怀疑,想必也派人跟了吧,如何?” 方文堂面上一红,讪讪道:“我的人身手太弱,连对方模样都没看清就被打晕了。” 常四倒是没说什么,转而道:“除了你我之外,还有一帮人也在暗中跟随。” 方文堂诧异地道:“是谁?” “不清楚。”常四摇头,面色凝重地道:“看来这嵊县没表面那么简单,都在暗中藏着呢,譬如那万茶商会。”每每说起这个,他都耿耿于怀,无论是他还是主子,都一直以为嵊县是囊中之物,万没想到竟然隐藏着这么一个神秘组织,更不知是敌是友,每每想起,如虎在侧! 方文堂也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他赶紧起身拱手道:“此事是我失职,愿受先生惩罚。” 常四凉声道:“罚不罚你,是主子的决断,我可不敢越俎代庖,眼下最要紧的是查清楚这个万茶商会的来历。” 方文堂倒是乖觉,赶紧凑上道:“我明日就派人乔装去沁雅居查探。”待常四点头后,他道:“那这个石立……还查吗?” “你连他住的地方都不知道,如何去……”话说到一半,常四忽地想起一事,“你先前是不是说……关了一个大夫?” 方文堂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张济世,连忙道:“对对,关在牢里呢。” 第41章 询问 “江行远派人将他押来县衙,是因为他医坏了石立的母亲,对不对?” “对。”方文堂愣愣地答着,不明白常四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常四勾起纹路深冽的唇,笑意冰冷地道:“他能给石立母亲医病,也就是说……去过他们住的地方。” 听到这话,方文堂方才回过味来,连连拍手称是,“对对对,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还是先生睿智。”说着,他又道:“我这就去把人传来问话。” “夜深人静,你突然传一个犯人来问话,未免引人怀疑,还是我们辛苦一些,走一趟牢房吧。”见常四这么说,方文堂自不会反对,当即陪着他来到牢房,一进里面,便有一股浑浊污秽的空气扑鼻而来,呛得方文堂咳嗽了好几声,这声音惊动了昏昏欲睡的几名狱卒,喝斥道:“什么人?” 方文堂清一清嗓子,道:“是本官。” 一众狱卒大惊失色,连忙起身行礼,常四站在方文堂身后,他这会儿仍穿着衙差的衣裳,自不会有人怀疑。 待直起身后,其中一名狱卒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大人深夜前来,有何紧要之事?” “本官有事问前几日关进来的张济世,他在何处?” 狱卒翻了翻狱册,答道:“启禀大人,在乙字三号房,小人带您过去。” 牢房分甲、乙、丙三个字号,杀人放火等待处决的重犯关在甲字号;服长刑的,关在乙字号;未定罪或者罪轻者,关在丙字号。 “本官自己过去即可,你们在此好生看守。”接过狱卒递来的钥匙,方文堂带着常四来到乙字三号房,张济正蜷缩着身子在一堆发霉的稻草上睡觉,听到有人叫自己,方才迟缓地坐起身来,有些发愣地看着方文堂。 “大人?”张济世用力拍一拍脸颊,确定自己不是做梦后,立刻跪在地上又哭又嚎,嚷着自己冤枉。 “行了。”方文堂不耐烦地喝止了他的哭嚎,“本官有事问你,你若好生回答,本官自会减你刑罚。”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张济世立刻止住了哭嚎声,等着方文堂询问。 “你可知石立的住处?” 听到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张济世连连点头,“知道知道,就在城外废弃的山神庙里,除了他娘,还有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我听石立叫他……”他努力想了一会儿,方才记起,“福伯。” 听到这两个字,常四面色大变,顾不得隐匿身份,上前道:“你确定听到的是’福伯’二字?” “确定。”张济世肯定地点点头,“我听着他们说话的语气,那福伯似乎是下人身份,那石家落魄之前也是个不错的人家。” 方文堂与常四对视了一眼,皆对从对眼中看到了凝重之色,“哪座山神庙,说清楚一些,城外的山神庙可不止一座。” 张济世按着记忆,细细描绘了一番,随后一脸谄笑地搓着手道:“小人可是将知道的都说了,不知……能减多少刑?三年吗?” 方文堂冷笑道:“区区一个问题就要减三年,你胃口倒是不小,这样吧,给你减一年。” “多谢大人。”张济世虽然有些失望,但苍蝇再小也是肉,总好过没有,随后他又满面期翼地道:“大人可还有其它问题要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倒是食髓知味,问题没有了,不过有句话,本官要叮嘱你。”方文堂微俯了身子,盯着张济世一字一字道:“今夜之事,不许与任何人提及,否则……你这十九年牢狱就得变成三十八年了。” 张济世吓得脸色一白,随即讨好地道:“大人放心,小人一定看紧这张嘴,绝不乱说。” “最好是这样。”扔下这句话,方文堂出了牢狱回到书房中,待得关了门后,他小声道:“我明日一早就派人过去。” 常四倒是没他那么急切,拨弄着蓄得如女子一般长的指甲道:“去了准备做什么啊?” 方文堂一愣,如实道:“自是将他抓回来。” 听到这话,常四笑了一下,“人家一没犯法二没害人,你纵是知县老爷,也没理由抓人啊。” 听他这么一说,方文堂才意识到其中的问题,是啊,无缘无故抓人,哪怕他是嵊县的父母官也说不过去。若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就罢了,偏偏楚孤城与江行远都知道这个人,一旦发现他出事,必不会罢休;虽说他们二人皆无权过问地方事务,也不能干涉他行事,但二人背后的齐王可以,说起来,这齐王可还管着吏部呢,他一个七品知县落到他手里,断断不会有好下场。 想到此处,方文堂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作揖道谢,“亏得先生提醒,否则我就犯下大错了。” “现在不比从前,嵊县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呢,做什么都得小心再小心,闯出祸来可没地方哭诉。” “先生说得是。”方文堂谦逊的应着,随后为难地道:“那现在怎么办,难道就不抓了?她可是辛家余孽啊。” 张济世说的“福伯”二字,已是令他们确定,石立就是从灭门一案中侥幸逃脱的辛家后人。 “当然要抓,只是……”常四干瘦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阴恻恻,“不能明着抓。” 方文堂眉头一动,“我明白了,明夜就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常四不屑地道:“就你手下那几个歪瓜裂枣能顶什么用。” 方文堂被他说得面红耳赤,讪讪道:“能信任的就这么几个人,实在……” “行了。”常四打断他,“这件事我来办吧,正好这次过来带得人不少。”顿一顿,他道:“那个墨清走了吗?” “下午就离开嵊县了,说是要赶回去见指挥使大人。” “那就好。”常四目光微松,“他是个棘手的人,要是将他牵扯进进这件事里,会麻烦许多。” 山神庙中,睡在床上的辛夷不安地辗转着,似乎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忽地,她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待确定只是一场梦后,方才渐渐松下了心神。 第42章 弃车保帅 柳氏未曾熟睡,听到她这边的动静,关切地问道:“夷儿,你怎么了?” 辛夷连忙披衣下床来到柳氏床榻边,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就是做了一个恶梦,倒是惊到母亲了。” 前阵子,江行远看到她们一直睡在几块冷硬的木板上,便让人送了几张简易床来,这山神庙颇大,放着倒是不觉得拥挤。 柳氏轻抚着她满是冷汗的额头,微笑道:“若是害怕,就睡到母亲身边来。” “嗯。”辛夷乖巧地应着,搬了被子在柳氏身边躺下,柳氏一下一下,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嘴里轻哼着小曲,就像小时候一样,很快辛夷的呼吸便变得均匀起来。 见辛夷入睡,柳氏又仔细地替她掖好被好,方才闭起眼睛继续睡觉。 柳氏并不知道,在她闭上眼睛后不久,本该睡着的辛夷无声地睁开了眼睛,她根本没有睡着,只是一个善意的欺骗而已。 辛夷只要一想到刚才那个梦,头皮就像有无数小虫爬过一样,恐惧得无以加复,她梦到那伙马贼寻到了山神庙,要取自己与母亲的性命,曾经亲眼目睹的鲜血与杀戮又再一次出现…… 即使此刻知道那是一场梦,她的心情也久久不能平复,实在是太过真实,真实的就像……随时会发生一样。 不!她绝不会让旧事重演,若真有那么一刻,她一定会保护好母亲还有福伯! 恐惧,害怕、坚强、依恋一起交织在那双眼眸之中……随着天色放亮,清冷了一夜的嵊县又变得热闹起来,茶馆酒楼开门迎业,小铺子也升起了炉火,包子、馒头、糕点叫卖声不绝于耳,城外的百姓也都纷纷牵着自家的猪牛鸡鸭进城叫卖…… “你说什么?”方文堂满面震惊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差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了?” “是。”差役自己也是一脸难以置信,“卑职依着大人的吩咐,城门一开,就立刻乔装赶往沁雅居,岂料到了那边,发现一个人都没有,东西也被搬空了,连把椅子也没留下,空荡荡的,实在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一家昨日还开着的酒坊。” “真的什么也没留下?”方文堂不死心地问着。 “卑职仔仔细细搜过了,什么都没留下;若非大人事先交待过,卑职还以为那酒坊空置了许久。”差役的回答浇熄了方文堂心中最后一丝希望,无力地摆摆手,“行了,你下去吧,莫要去外头乱嚼舌根子。” “是,大人放心。”差役施了一礼后,退出了书房,待他走后,一道人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正是常四,从昨夜到现在,他一直留在县衙中。 方文堂面色难看地道:“看来万茶商会早就料到昨夜的事会引起他人注目,所以一早就清空了沁雅居,令咱们扑了空,这帮人动作可真快。” “何止是快。”常四盯着穿过一格格窗棂照落在地上的浅薄光影,阴声道:“简直是干净利落,这份手段与果决,嘿嘿,纵然是我,也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方文堂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先生这话何解?” 常四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道:“沁雅居在嵊县有多久了?” “昨日知道这个地方后,我特意查了一下,应该已有十年之久。” “十年啊……”常四感慨道:“十年的基业,说不要就不要了,这份果断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方文堂一直以为沁雅居那群人只是暂避锋芒,外出躲藏一阵,但此刻听着常四的意思,似乎是自己会错意了,他试探道:“先生是说,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常四颔首道:“应该早在昨夜交出剡溪茶的时候,那万茶商会就决定放弃这个据点了,所以才能如此迅速的清空沁雅居,不留一丝痕迹,这幕后的老板绝对不简单,只是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说这话的时候,他干瘦的脸庞布满了凝重之色。 方文堂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随后道:“如今线索已断,接下来该怎么办?” “万茶商会的事不急,眼下要紧的是那些私茶。”听常四这么一说,方文堂也想了起来,连连点头,“对对,那些私茶一直在茶农的地窖里藏着,本来年前就该运出去的,结果被楚孤城等人阻碍,一直拖到现在,若是再不运出去,怕是要坏了。” 常四紧紧皱着眉头,负手在屋中踱步,那么多茶叶想运出嵊县,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事,以往方文堂与之前两任知县,都是自己人,不仅不会阻拦,还会暗中掩护;可现在多了一个楚孤城与江行远,一旦自己这边有所动作,势必会引起楚孤城那边的注意,说不定……后者一直派人盯着那些茶农呢。 纵是常四平日心计多端,遇到这件事也是头疼不已,一趟一趟地在屋中踱步,方文堂不敢惊扰,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常四终于停下脚步,只见他狠狠咬着牙根,挤出一句话来,“唯今之计,只有弃车保帅。” “请先生明示。” 常四眯眼盯着刚刚燃尽,还在冒着青烟的蜡烛,“既然他们要找私茶,就找给他们。” 方文堂被他这句话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道:“这……这要是交出去,咱们的事岂不是都被他们知道了吗?” “怎么,害怕了?”常四阴恻恻地看着他,“捞银子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害怕?” 方文堂面皮一红,不过他也是个深沉之人,很快就想到了冠冕堂皇的说辞,“我出事不要紧,就怕连累了主子;再说了,这可是整整几万担茶叶啊,就算对主子来说,都是一个大数目了。” “倒是好听。”常四轻哼一声,显然对方文堂的说辞并不相信,不过他也没揪着不放,转而道:“没让你全部交出去,你不是说有几万担吗,那就交个一两千担;然后你再写个请罪折子递到京城,折子怎么写不用我教你吧,另外,你再好好’夸一夸’楚孤城如此帮着你缉茶私茶,插手干涉县内事务,这么一来,朝廷势必会召他回京细问,甚至是追究斥责。” 第43章 会长 听到此处,方文堂终于明白了,恍然抚掌道:“原来如此,还是先生高明;既保住了大部份私茶,也能将这两个瘟神赶出嵊县;待他们一早,自然就不会再有人妨碍咱们将茶叶运出,只是……”他瞅着常四,欲言又止,后者心思狡诈如狐,又岂会不知,但偏偏就装着不知,自顾自喝着半凉的茶汤。 老狐狸! 方文堂在心里骂了一句,面上却不得不赔着笑脸,“只是这么一来,我头上这顶乌纱恐怕就保不住了,知县虽只是个芝麻小官,却也费了我许多功夫与银钱,还望先生指点一条生路。” “此事一闹,你会被查办,这是必定的,但乌纱未必保不住。”常四的话令方文堂眼睛一亮,急忙道:“方某洗耳恭听。” “县内茶农为牟取利益,故意少报产茶量,从而截取大部分茶叶偷偷卖给私茶贩子,这是你治县不力,该罚。”瞧着方文堂难看的面色,常四徐徐道:“你破获私茶一案,将茶农与私茶贩子捉拿归案,这是功;虽说功过未必能够相抵,可还有主子呢,主子从来不会亏待忠心办差的人;退一步说,哪怕一时被夺了乌纱,也有还你的那一日,你说是不是?” 常四这番话令方文堂放下悬在半空中的心,迭声答应,“是是是,还是先生想得深远,那我现在就按先生说得去办。” 常四嗯了一声,又道:“做得好一些,别让他们挑到刺,否则我也帮不了你。” “先生放心,我一定小心行事,办得妥妥当当。”方文堂满口答应。 在他们商议之时,一只信鸽落在嵊县外一座不起眼的宅子中,养鸽人熟悉地从信鸽腿上取下手指粗细的竹筒,放入一个正在潺潺流着泉水的竹木之上,那竹筒立刻随着流水漂下去,一根接着一根,竟是一路漂了一里多路,方才在流水尽头停下,早有一个四五十岁的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守在尽头,当即取出竹简,检查了封口后,方才满意地点点头,拿着竹筒绕过花团初绽的院落,来到一间不起眼的青瓦屋前,轻叩了几下后,方才推门进去。 一时里面,便有醇厚的檀香索绕在鼻间,这竟是一间佛堂,正当中,是一座观音像,一手捻莲花指,一手执白玉净瓶,眉目低垂,似在俯视众生,又似在悲天悯人,端得是宝相庄严。 神案前,一名二十左右的男子跪在香色蒲团之上,闭目徐徐捻动手中的沉香木串,右侧长案上摆着一尊鎏金博山兽首炉,狰狞的兽首中不断喷出袅袅轻烟,中年人不敢惊扰,静静站在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缓缓睁开眼睛,在双手合什朝佛像行了一礼后,他站了起来,一双丹凤眼漫过中年人,“何事?” 听到少年问自己,中年人连忙双手捧着竹筒递过去,“会长,沁雅居传来的消息,卑职检查过,封口一切正常,可以启封。” 若是辛夷他们见到,定会大吃一惊,让所有人苦苦猜测的万茶商会会长,居然是一个二旬左右的少年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历。 万茶商会所有消息都是借信鸽传递,而绑在信鸽脚上的竹筒与纸张却是一点也不简单,皆是用特别方法制作而成;竹筒用特殊的火蜡封住,里面有一个小隔间,内中灌有药水,开启之前,必须在水中浸上一段时间,否则就会触动药水,令其从小隔间中涌出,只需要两息功夫,就能将纸张上面的字融解,以防秘密外泄。 少年微一点头,接过竹筒打开后,取出一张卷起来小小纸张,上面只有两个字——已撤。 少年人将纸靠近神案上的蜡烛,看着殷红的火苗将纸一点一点吞噬,待烧得只剩下一角后,方才掷入一旁的炭盆中。 “郭叔。”听到少年叫自己,被称为郭叔的中年人连忙道:“属下在。” 少年人淡淡道:“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待他们到了之后,你安排他们去岳阳吧。” 郭叔眸光一动,“会长当真决定放弃嵊县?” 少年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舍不得?” “咱们在嵊县安插沁雅居十年,倏然舍弃,确实有些不舍,而且这么一来,我们便再难掌握嵊县的情况了,这对会长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少年走到椅中坐下,凉声道:“不用再掌握了。” 郭叔一愣,“为何?” “从楚孤城踏入嵊县的那一刻起,嵊县就难以再像以前一样安宁了,注定会被搅得风起云涌,引来无数人注目;这样嵊县,还需要我们安排人盯着吗?与其身处波澜之中,不知何时会被卷进去,不若趁这机会抽身而退,静观其变。”少年说话的时候,修长的手指一直拨动着手中的沉香佛珠,他似乎很奇怪这个动作。 郭叔沉默片刻,道:“其实属下一直都不明白,会长为什么要救江家公子,这么一来,岂非背着那一位帮敌人?一旦传到那一位耳中,恐怕不好收场。” 少年微微一笑,脸颊浮现两个精致的酒窝,甚是好看,若非喉结明显,胸部平坦,几乎要以为他与辛夷一样,是女扮男装,“郭叔真以为中毒的是江家公子?” 郭叔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反问,“难道不是?” 少年摩擦着紫檀扶手,徐徐道:“我见过江家公子,敏锐、谨慎、聪明,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上当的。” “可沁雅居传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难道是他们故意欺瞒?”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郭叔面色难看了许多。 少年摇头道:“他们没那胆子也没那理由,应该是这位江公子使了一些手段,让人以为中毒的那个人是他,具体怎样我就不清楚了。” 郭叔想想也是,但随即又有更多的疑问浮上心头,“既是这样,会长就更不必救他了,不仅丢了沁雅居这个据点,还暴露了咱们存有剡溪茶的事情;属下怎么瞧都对咱们没好处。另外……属下怀疑,对江家公子下手的,就是那一位,毕竟嵊县是他极为看重的一个地盘,不可能任由楚江二人兴风作浪。” 第44章 各方博弈 少年眸光沉沉地道:“正因为这样,我才一定要救江行远,万不能让他死在嵊县,尤其……是假死。” 郭叔听得一头雾水,“属下不明白。” “江家虽只是偏居岳阳的商贾世家,族中未有人在朝中为官,却与各大世家交好,皇上更是每年召见他们,势力不可小觑;江行远是江家嫡长子,也是未来的江家族长,他若在嵊县出事,你觉得能够善了吗?” 郭叔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一位为何还要那么做?岂非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少年掸一掸纤尘不染的锦袍,凉声道:“应该是着急了,想要借江行远之死,逼楚孤城离开嵊县,若真死了也就罢了,怕就怕人没死,却被楚孤城拿来发难,将嵊县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都给翻出来。” “我已经快马加鞭让人入京告诉那一位,切勿乱了分寸,相信他会听劝的。”说着,他颇有些庆幸地道:“亏得这次我正好路过嵊县,否则怕是麻烦大了。” “是呢,属下一直以为楚孤城是来寻贡茶的,万没想到竟是奔着私茶来的,好一招暗渡陈仓。”郭叔心有余悸地说着。 “楚孤城……”少年那双一直颇为温和的眼眸在说及这三个字时,突然变得犀利如出鞘之剑,寒芒四射,“是个祸害,不可久留。” 郭叔会意地道:“属下明白,待回京之后便设法安排。”顿一顿,他又试探道:“江家与楚孤城关系密切,要不要……”他比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不可。”少年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的提议,“我刚才说了,江家在京城关系深远,不是轻易能够除去的,一个不好,还会惹火烧身,一步步来吧。”说到这里,少年心思一动,“那个叫石立的小子呢?查到住在哪里了吗?” “我们派去的人被截住了,没能跟到最后,只知是住在城外。”郭叔如实回答。 至此,跟踪辛夷的三拨人都清楚了,方文堂,常四以及……眼前这位来历不明的万茶商会会长。 少年颔首道:“这小子有些意思,你派人去仔细查一查。” 郭叔依言答应后,又有些担心地道:“不知嵊县这件事,最后会怎么收场。” “有些风浪,但应该不至于伤筋动骨,常四不是也来了,他会懂得审时度势的。”听少年的语气,似乎对常四很是熟悉,静默片刻,他又道:“只是往后怎样就难说了,我们不宜多插手,就当个旁观者吧。” 在嵊县脆弱的平静表相下,是无数汹涌的暗潮,各方势力正在进行着悄无声息地角逐,谁输?谁赢?谁又会是最无辜的牺牲者? 在连续三日的严密监控后,楚孤城终于发现那几名茶农有所异动,种种异样表示他们按捺不住,准备与私茶贩子接头,这无疑是人赃并获的大好时机。 楚孤城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自不会放弃,当即带齐人手前往探查到的交易地方埋伏,一旦私茶出现,立刻现身捉拿。 “大人,我跟您一起去。”说话的是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性命的阿财,经过几日的休养,他已经没事了,只是留下了深刻的阴影,再不敢在外头喝茶。 楚孤城一边检查着装备一边道:“你现在还是’在逃’之身,不宜出现,好生留在府中吧。” 阿财也知道自己露面不妥,但还是放心不下,“可小人听说那些私茶贩子都随身携带兵器,有一些甚至豢养护卫乃至死士,刀下沾了不少血。” “我会小心的。”阿财说得这些,楚孤城都清楚,但他就是冲着缉私茶来的,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机会,又岂会在此时退缩。 阿财还想言语,一旁的江行远已是道:“我与你家大人同行,当保他平安归来。” 楚孤城皱了眉头,沉声道:“我自己前往即可,江兄无谓犯险。” 江行远拍一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既道一声兄弟,就不要说这样见外的话;再说了……”他长眸轻抬,一缕邪冷的笑容出现在唇边,打量着骨节分明的手掌,缓缓道:“许久未动,手都有些僵了,上一回还是在三年前吧?” 听到他这么说,楚孤行那双总是沉寂无波的眼眸窜起丝丝火焰,“是啊,转眼都三年了,真快。” “正好,趁这个机会活动活动。”江行远语气强硬得不容置疑,与往常温雅如玉的他判若两人。 阿财在旁边打了个寒颤,是了,他怎么把这两位的另一面给忘了,想动他们……呃,还真得有点手段与能耐。 就在楚孤城等人离开后不久,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儿来到宅子外,声称要见江行远,得知后者不在后,顿时急了起来,迭声问道:“那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我哪知道,可能一两个时辰,也可能晚上才回来。”门房随口答着,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急得直跺脚的老头道:“倒是你,何事要找我家公子?” “关乎人命的要紧事。”老魏头焦灼地说着,门房一听如此要紧,也是吓了一跳,道:“这种事该去找县衙才是,怎么来找我家公子。”说着,他又好听提议道:“你可是不知县衙在哪里,我带你去。” 一听这话,老魏头连连摆手,“去不得去不得。” “为何?”面对门房的询问,老魏头怎么也不肯细说,只道此事只有江行远能救命,还让门房千万不要去报官,否则反害了人命。 一开始门房不肯答应,毕竟关乎人命,直至老魏头连连哀求,甚至不惜跪地要求,方才无奈答应。 这般过后,老魏头咬牙道:“要不,你告诉我江公子去哪里,我自己去找。” 门房指着右侧的路,好心道:“去哪里我不晓得,只知半个时辰前往这条路走的,你要实在等不及,就顺着这路去追吧。” 老魏头连连点头,迈着不甚灵活的两条腿往门房指的方向追去,追了两步,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折身道:“若是见到江公子回来,麻烦告诉他,辛小姐有危险,请他速去山神庙。” 第45章 太巧 “好。”门房应了一声,嘟囔道:“怎么无端端又冒出一个辛小姐来,真是奇了怪了。” 江行远并不知道老魏头来找自己的事,他与楚孤城一起带人来到一户偏僻的人家外埋伏,据查是其中一个茶农以前的老宅子,早已废弃,再加上地处偏僻,一两个月都不见有人经过,因此被那些茶农看中,拿来做为交易私茶的地方。 众人只等了一会儿,便看到两个穿着粗布棉衣的汉子往这边走来,到了门口,熟门熟路地开门走了进去,也不进屋,就在院子里低低说着话,因为此处无人途经,所以也不怕被人瞧见,只是不知茶叶被他们藏在了何处。 过了一会儿,一名短小精悍的男子领着几个手下出现在视线之中,他背着一个包袱,显得很谨慎,几乎一直在左右张望,稍有感觉不对,便停下来检查,确保没有异常方才继续前行。 看到这一幕,楚孤城心也不禁提了起来,朝众人做了一个小心的手势,以免被那名男子察觉异样,令这次抓捕功亏一篑。 众人暗自点头,藏好身影,屏息静气,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在动着,随着男子的走路缓缓移动。 男子并没有察觉藏在土坡后面的他们,一路来到院外,里面那两个茶农显然是认识他的,热情地招呼起来,并取出一小包茶叶递给男子,后者又闻又尝之后说了几句,因为隔得远,听不清他们说话,应该是在报价格,而两名茶农对他的价格似乎并不满意,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如此好一会儿,他们三人似乎终于谈妥了价格,脸上皆出现了笑容。 看到这里,藏在土丘后的几名护卫不约而同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就连楚孤城与江行远也紧张起来,因为接下来就是要一手交钱一手给货了,这也是交易中最重要的环节,只要钱货出现,他们立刻就能抓人。 男子取下一直背在肩上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沓厚厚的银票,那两名茶农验过没问题,满意地点点头,领着男子进屋,因为门紧紧关着,隔绝了视线,为了看清屋中情况,楚孤城带着人悄无声息的来到屋外。窗户年久失修,糊在上面的纸早已残破不堪,所以很容易看到里面的情况。 只见那两名茶农吃力地搬开角落里同样残破的木床,露出藏在床下的铁制拉手,拉起后,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应该是一个隐蔽的地窖。 一名茶农领着短小男子带来的手下沿着简易的台阶走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搬上来一担接一担的茶叶,不一会儿便推满了屋子,粗略看去,至少有三四百担。这个数量看似不少,可与楚孤城他们预估的数量却是相差极大,按他们的猜测,嵊县私茶数量,至少在上万担之多;按他们接到的消息,这将会是嵊县一年一次最大的一次私茶贩卖,可眼下……倒似茶农的小打小闹。 楚孤城在江行远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难道是情报出了问题?或是消息走露? 这时,屋里的人已经完成了交易,男子正在交待手下怎么将那四五百担茶叶运走。 屋外,众人皆望着楚孤城,显然是在等着他下令抓捕,后者在一番深思之后,竟是做出撤退的手势,众人虽然诧异,却没有一个人质疑,尽皆依命令悄然后退。 楚孤城冷眼看着屋中的几人,很明显,这几个只是杂鱼小虾,抓他们除了打草惊蛇没有任何意义,倒不若暗中跟踪,设法找出幕后真正操纵嵊县私茶买卖的黑手。 就在众人准备撤出院子之时,一群穿着衙差服饰的人手执官刀冲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嵊县捕头季丛,只见他一把踢开斑驳残旧的门,看到里面的人与满地的茶叶后,冷笑道:“这次看你们往哪里逃,都给我抓起来!” 衙差得了他的话,纷纷往里面冲,私茶贩子又惊又慌,想要跳窗逃走,结果还没一只脚还没迈出,就被这些手拿明晃晃官刀的衙差给硬生生扯了回来,被强行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在下令将他们绑起来后,季丛抓了一把茶叶来到外面,方文堂也来了,带着师爷站在院中与楚孤城说话。 季丛摊开手掌,露出掌心的茶叶,“大人,果然是一群贩卖私茶的贼子,属下已经将他们全部揖拿,共八人,缴获的私茶足有数百担,具体数量要等清点后方知。” “好。”方文堂满意地点点头,“将他们与缴获的私茶一并带回衙门。” 待季丛领命离去后,方文堂满面歉疚道:“让楚大人空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说着,他又连忙道:“楚大人放心,上奏朝廷的折子里,我会写上是你我一道破的私茶案子。” “不必了。”楚孤城冷冷拒绝了他的好意,“不知方大人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是一个茶农得知有人欲行不法之事,悄悄来向我告得密。”听到这话,方文堂重重叹了口气,满面痛心地道:“我自上任以来,一直兢兢业业治理着嵊县,不敢有半点大意,更不敢收受半点俸禄以外的银两,就怕辜负了朝廷的信任,百姓的期望;这两年下来,不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也算略有小成,满以为能够无愧这一身官服,万没想到竟然有人在嵊县贩卖私茶,虽说数额不大,可到底是我失职。楚大人放心,我会上折向朝廷请罪,除去这一身官服,还是入京受审,我都甘之如饴。” 楚孤城冷眼看着他,并不说话,令气氛颇为尴尬,还是江行远打破了僵局,“私茶一案怪不得方大人,相信朝廷会酌情处理。” “多谢江公子,告辞。”方文堂再次拱手后转身离去,在背对着楚孤城等人之时,一缕得意的笑容攀上他的嘴角…… 望着方文堂离去的身影,楚孤城冷声道:“你怎么看?” “太巧了,也太顺利了,这极可能是一个局。”听到江行远的回答,楚孤城眉头一皱,疑惑地道:“何解?” 第46章 大火 江行远看了一眼在院子里进进出出的衙差,道:“走吧,先回去。” 楚孤城了没兴趣继续留在此处,当即下令离开,在回县城的路上,江行远细细说了自己的见解,“楚兄监视私茶一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对方一直很谨慎,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令我们无处下手,为何这一次,却轻易泄露了交易的时间与地点,让我们得以在此埋伏?这是第一;第二,交易的体量太小,几百担茶叶,与我们估计的相差太远,人也不大对,像是小打小闹。第三,方文堂突然出现抓人,他为什么会突然涉及私茶一案?我总觉得这一切像是早就计划好的,我们就是这计划里的棋子。” 楚孤城默默听着,“会是谁,方文堂吗?这么做的意图又是什么?仅仅只是为了将我们耍着玩吗?” “不像,他只是一个知县,没那么大的能耐。”说着,江行远又道:“至于意图,我暂时没想到,但有一件事应该可以肯定了。” “什么?” “我们来嵊县的真正意图,他已经知道了。”江行远冷声道:“方文堂刚才见到我们的时候,眼里并没有太多惊讶,甚至没问我们怎么会查私茶案,又是如何知道此处有私茶交易的。” 楚孤城仔细回想了一下,颔首道:“确实如此,只是……他怎么知道的?知道此事的,都是我亲自教出来的人,不可能泄密。” 这一点楚孤城很肯定,如此连这点秘密都守不住,根本不配他千里迢迢带来嵊县。 江行远意味深长地道:“知道这件事,可不止我们几个。” 楚孤城眼皮微微一动,低声道:“你是说京城?” “不错。”江行远遥遥望着京城的方向,漠然道:“若真是那边,应该很快会有动静,瞧着吧。” 两人一路说着一路回到宅子,门房看到二人回来,连忙躬身行礼,在那一袭素锦长袍掠过眼前时,他忽地想起一事来,赶紧道:“公子,大约半日前,有人来寻您,知道您没在,又赶着去寻您了,不知是否有遇见?” 江行远一怔,摇头道:“并未遇见,是谁?” “他没说,只说有关乎人命的要紧事寻您。”说到此处,门房又想起一句话,道:“对了,他临走前留下一句话——辛小姐有危险,请您速去山神庙。” 听到这话,江行远豁然色变,死死盯着门房,“他真是这样说的?” “是。”门房话音未落,江行远已是奔入府中,不一会儿,策马从侧门急疾而出。 楚孤城担心他一人过去有危险,正要跟去,一名衙差突然奔到他面前,双手递上一份贴子,恭敬地道:“楚大人,我家知府请您去县衙一叙。” “我现在有急事,晚些再去拜会知府大人。”匆匆扔下这句话,楚孤城也牵了一匹马,追着已经不见踪影的江行远而去,连贴子也没接,衙差一脸凌乱地站在原地,他奉命传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无礼狂妄之人。 “驾!驾驾!”江行远不断催促着胯下的俊马快些再快些,辛夷的身份,除了楚孤城他再没告诉过别人,那人能够一口道出“辛小姐”三个字,绝不会是无端造谣生事,辛夷……一定是遇到了危险。 在他拼命的驱策下,硬生生将一个时辰的路缩成了半个时辰,当他赶到时,那座熟悉的山神庙已是被熊熊火光包围,燃烧的火光之中,隐约可见变形的檐角墙瓦。 顺着空气翻滚而来的热浪,令马儿感到不安,远远就停住了四蹄,任江行远如何催促都不肯再往前。 “辛夷!辛夷!”江行远翻身下马,冒着能将人灼伤的热浪奔到山神庙前大声呼喊,回应他的只有火焰灼烧的“劈啪”声以及助长火势的风声。 这样的静寂令江行远的心一点一滴沉到了谷底,难道辛夷已经…… 想到这里,江行远的心似乎被猛兽狠狠抓了一下,疼痛莫名,他狠狠一咬牙,准备冲进火场,却被人一把拉住,正是追赶而来的楚孤城,后者面色凝重地道:“你要做什么?” “去救人!”江行远想要挣开他的手,无奈楚孤城握得极紧,无法摆脱。 听到这话,楚孤城一向淡然冷漠的面容少见的染上了怒意,“你疯了,这种火势进去,连你也会被困在里面!” “那就眼睁睁看着里面的人被火烧死吗?放手!”江行远焦灼的说着,脑海中不断闪过辛夷的一颦一笑,以及……他向柳氏许下的承诺。 楚孤城没有说话,只是死命握住那只不断挣扎的手,他清楚,只要自己稍一放开,这位至交好友就会毫不犹豫地冲进火场。 “我再说一次,放手!”江行远双目通红地吼着,额头青筋暴跳。 “你冷静一些,或许辛夷并不在山神庙里,你忘了来报信的那个人吗?”楚孤城的话令江行远渐渐冷静下来,正要说话,忽地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一动不动地卧倒在草丛中,不知是死是活,之前他所有心思都放在着火的山神庙上,所以没发现。 楚孤城也瞧见了,当即过去将那人翻过来,是一个干瘦的老头,一道狰狞的伤口从胸口一直延伸到下腹,暗红的血染红了衣裳与地面。 看到那人模样时,江行远诧异地道:“老魏头?” “你认识他?” “嗯,负责看管县志的差人,我之前去查辛家资料的时候曾见过。”江行远一边说着去探老魏头的鼻息,进气少出气多,但还活着。 示意楚孤城扶老魏头坐起后,江行远伸手抵在他后背,真气源源不断地输了过去。此时若有认识江行远的人在,怕是惊讶地下巴也要掉了;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江行远才识过人,精通茶道,且又待人亲厚,谦虚有礼,从不仗势欺人,是一位才德兼备的世家公子,但也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文弱,虽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却也差不了多少,这在尚武的大梁,无疑是一个缺陷。 第47章 杀手 传言有一次江家公子与人在街上发生争执,被人一拳打中胸口,当场口吐鲜血,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如今看来,传言似乎有误。 随着真气的输入,老魏头猛地咳出一口血来,那双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茫然看着四周,待得看到江行远顿时变得激动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满是鲜血的手一把攥住后者衣襟,含糊道:“救……救……” “辛夷在哪里,是否被困在山神庙中?”在问这话的时候,江行远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唯恐听到最不愿听的答案。 “逃……逃走了……”老魏头努力吐出这几个字,同时手指往东边指着,显然辛夷是往那边逃了。 江行远心中一松,问出另一个关键问题,“是谁要杀他们?” 他很清楚老魏头的情况,两只脚都已经踏入阴曹地府,活命无望,之所以能够醒来,不过是因为真气介入,激发最后的生命潜能,从而醒来片刻。 老魏头目光已经开始涣散,但听到这句话时,还是极力张嘴,从不断流出血沫的牙缝中挤出几个微弱到几乎听不到的字,“县太爷和……” 方文堂? 江行远与楚孤城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涛骇浪,虽然之前就猜到方文堂有什么秘密瞧着他们,可断然想不到会与这件事扯上关系,而且听老魏头的语气,似乎还有同谋之人。 “和谁?”面对江行远的追问,老魏头极力张大了嘴,无奈实在没力气吐出嘴边的字,随着喉咙里最后一口气散尽,老魏头无奈而不甘的停止了呼吸,唯有那双眼睛仍大大地张着。 “委屈你在这里暂待片刻,待我救了辛夷后便来安葬你。”在替老魏头阖上双眼后,江行远一刻也不敢耽搁,疾步上马往他所指的方向飞驰而去,楚孤城紧紧跟在后面。 大约在奔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几道人影映入眼睑之中,尽管隔着一段路,江行远还是一眼认出辛夷以及跌坐在地上的柳氏与福伯,看到他们安然无恙,江行远顿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算晚。 “驾!”他用力一挟马腹,更快地辛夷所在的方向奔去,疾驰的马蹄声惊动了背对而立的五个黑衣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来,他们全身皆蒙在黑衣之中,只能看到一双双阴寒如野狠的眸子。 看到江行远出现,一直强撑着的辛夷眼睛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终于来了……他们有救了! 然而下一刻,她又害怕的微微发抖,眼前这些都是见惯血腥的杀手,江行远与楚孤城则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又一个手下都没带,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此时出现,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 她与江行远只是萍水相逢,后者帮她的已经够多了,又如何忍心他为自己赔上性命,想到此处,她用力挥手,急声道:“不要管我们,快走!走啊!” “吁!”江行远并没有听她的话策马离开,而是在离着几步过地方勒住马绳停了下来,看到这一幕,辛夷心沉到了谷底,原本他们凭借胯下骏马疾驰尚能逃走,如今却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果不其然,那群黑衣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江行远二人,其中两个绕到他们后面,显然是在断他们的后路。 “你们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持刀行凶,眼中可还有王法?”楚孤城盯着那群黑衣人,眼中是明厉的怒意,为官数载,也算是见了不少灰暗之事,可这样敢在清天白日行凶杀人的,尚是头一回,简直是将王法纲律踩在脚下。 “王法……”其中一名黑衣人低低念着这两个字,蒙面的黑布微微抖动,那双阴戾的眼睛也弯了起来,似乎是在笑这两个字;片刻,他一挥手,吐出冷若冰沫子一般的声音,“杀!” 一个字,简单明了! 随着这个字,四名黑衣人握着明晃晃的钢刀跃身朝江行远二人扑来,他们并不担心辛夷几人会趁机逃跑,刚才那一场追逐,已经耗尽了后者所有的力气,就算逃也走不了多久,再说了,下令的那名黑衣人还站着的,只要稍有异动,立刻就会动手取其性命。 寒光闪烁,只取喉咙,这是一击毙命的杀招,一点生机也不愿意留下,如此冷厉无情,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只是不知辛夷如何惹到了他们。 这些念头在江行远脑海中迅速闪过,与此同时,取他性命的那两柄钢刀离着喉咙已是只有一尺之距,眼见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辛夷紧张地几乎不敢看。 好在辛夷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江行远突然侧身后仰,令两柄势在必行的钢刀一下子落了空,在那两名黑衣人愣神之时,两只干净修长的手已是一边一个拍在他们胸口,那两名黑衣人正在半空中,无处借力,一下子被拍飞出去,重重跌在地上,动弹不得;几乎是同一时刻,袭击楚孤城的那两名黑衣人也摔落在地。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诡异,所有人都看愣了眼,尤其是那名杀手头子,原想着就是两名文弱书生,一并杀了就是,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啪啪啪!”待得回过神来,杀手头子伸出一双修长如玉的手掌,连连击掌,声音是刻意压低的沉闷,“原来是两名高手,真是看走眼了。” 江行远跃身下马,冷冷道:“你们是什么人,又是谁派你们来的?方文堂吗?” 杀手头子没有理会他们的话,扫了一眼正艰难起身的四名手下,叹息道:“看来还是得我自己动手,本想偷个懒呢。” 听到这话,江行远二人皆凝神戒备,这个杀手头子给他们一种极大的压迫感,绝非之前那四人所能比拟的。 杀手头子举起手里的钢刀,弹一弹刀尖,发出一声清脆的刀鸣声,声未散尽,他已是化做一团影子,用一种匪夷所思地速度袭来。 饶是江行远早有准备,也不禁骇了一跳,侧身堪堪避过,但一缕飘起的长发已是断在刀光之下。 第48章 无亲亦无故 而这只是开始,那团刀影一直环绕在江行远二人身侧,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犹如附骨之蛆。 “唰!”在几次闪躲后,楚孤城终是被那刀影所伤,左臂划开一道道的口子,暗红的血液瞬间涌出,染红了衣袖。 “找死!”看到至交好友受伤,纵是江行远也不禁动了真怒,在又一次刀影缠身之时,竟是不闪不避,空手迎向那要命的长刀,若无意外,将会是自断手臂的结局,他莫不是疯了吗? 别说辛夷,就算是杀手头子也有这种感觉,但他很快就知道江行远没疯,因为自己的刀已经被其握住,而后者的手别说断了,连血也一丝没流。 杀手头子定睛看去,方才发现江行远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套了一只用细密金丝编织而成的手套,正是这只手套死死挡住了刀锋,令其不能伤后者一分一毫。 “玄金软甲?你是什么人?”杀手头子骇然惊呼,这是他第一次露出如此表情,就连之前手下落败,也只是略有诧异。 江行远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五指一拢,只见那柄精铁制造,本该无坚不摧的刀竟然被生生绞变形,如同纸片一般。 杀手头子倒也果断,眼见不对,立刻松手撤刀,飞退出数步远,目光阴睛不定地盯着江行远手上的玄金软甲,这东西他以前曾见过一回,莫说是寻常刀剑,就算是前朝流传下来的名剑名刀,也不能破开分毫,有这么一只手套在,等于有了一块最坚固的盾牌。 传说之中,玄金软甲只有一件,藏在皇宫之中,何时又多了一只手套?这少年又是什么人,为何会在他手中? 以现在的形势来看,想要将他们悉数杀死,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但有一个人……必须得杀! 想到这里,杀手头子倏然转身,朝向辛夷所在的方向,随着他的挥手数道金色的光点若流星一般朝辛夷飞去,竟是暗器。江行远大惊,想要赶去救人已是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金色的光点离辛夷越来越近。 “哧!哧哧!”被磨得极为锋利的金色暗器如杀手头子预期地那般破开肌肤,刺入体内,却不是辛夷,而是突然挡在她身前的柳氏,福伯也想挡的,却是慢了一步。 “呕……”柳氏被暗器入体,伤了五脏六腑,当即吐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软软倒在辛夷怀中。 杀手头子见一击不中,知道再没机会,当即带着那四名手下飞奔离去,他们轻功极高,不一会儿便失去了踪影。 “母亲!母亲!”辛夷泪流满面地呼喊着,双手不断替柳擦拭着唇边的鲜血,可她刚一擦掉,立刻就有新的血流出,竟是怎么也擦不完。 柳氏吃力地抬手拭去辛夷脸上的泪痕,“夷儿乖,莫哭。” 她不说还好,一说辛夷哭得越发凶猛,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珍珠,拼命落下,“为什么……为什么您要这么做?” “母亲本就是将死之人,不过是早走几日罢了……”面对柳氏的话,辛夷拼命摇头,“不会的,母亲不会有事的,我现在就去找大夫,一定能够救你!” “没用的。”柳氏拉住辛夷,依依不舍地道:“让母亲再多看看你,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呢。” “我不要离开母亲,不要……”辛夷拼命摇头,此刻的她犹如一个旁徨无依的小女孩,不断哭泣着。 “傻孩子。”柳氏努力咽下喉咙里的腥甜,虚弱地道:“人生总有离别的那一刻,你要答应母亲,一定要好好活着。” 柳氏的叮嘱却令辛夷想起一事,只见她狠狠咬牙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是,女儿会好好活着,为母亲报仇!” 生命之火将熄的柳氏听到这句话,突然变得异常激动,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攥住辛夷的手,“不要报仇,你不是他们的对手,答应我忘了这一切,好生活着!” “不可以!”辛夷连连摇头,恨声道:“这个仇,我一定要报,有份害母亲的人,我也一个不会放过。” 柳氏手握得越发紧,吃力地道:“你是不是要我死不瞑目?” “不是,但……”不等辛夷说下去,柳氏已是再次道:“答应我……” “我……”辛夷说什么也不愿答应,可望着母亲近乎哀求的眼神,“不要”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许久,她艰难地挤出一个言不由衷的字,“好。” 柳氏心神一松,将目光转向江行远,此时的她已经十分虚弱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刚才那一番举动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江行远知道她想说什么,郑重道:“夫人放心,我会遵照承诺,好生照顾辛夷,只要我在一日,就会护她周全,不让她有半分危险。” 得了他的话,柳氏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虽然依旧不舍,但至少能够安心些许。 柳氏的目光久久徘徊在辛夷面上,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方才不舍地闭眼,看到柳氏在怀里停止了呼吸,辛夷从刚才起就一直压抑在喉咙里的哭泣声一下子爆发出来,哀恸的哭声久久回荡在这片荒野的上空…… 她终于没有了母亲,再也没有了,从此这世间,她只得孤身一人,无亲亦无故…… 从刚才起,福伯一直用一种怜惜的目光望着辛夷,待后者略微止了哭泣后,方才轻声道:“小姐您以后一定要好好的活着,这是夫人最大的愿望,老奴……很想再多陪您几年,可惜不行了……” 福伯的话令辛夷察觉到不对,急忙抹了泪抬眼看去,只见福伯紧紧捂着腹部,那里插着一枝与柳氏身上一样的金色暗器,有鲜血汨汨流出。原来福伯也中了暗器,只是他一直忍着,所以没人发现。 “福伯!”辛夷悲声痛呼,柳氏走了,如今连福伯也要走了,一日之间,她失去了两个至亲之人。 “辛家就只剩下小姐你一人了,要坚强一些……”福伯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终至不闻…… 第49章 方文堂 辛夷怔怔看着两具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半晌,她忽地站了起来,朝着江行远直挺挺跪了下去。 江行远蹲下身,怜惜地望着那张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为何跪我?” “求你帮我报仇。”辛夷抬起猩红的双眼,一字一字道:“只要能够报仇,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江行远料到她会这么说,所以并不惊讶,只是叹息,“你答应过夫人,不会为她报仇。” “我做不到!”辛夷尖声喊着,整个人都在不停地发抖,“就算违誓,我也要替母亲与福伯报仇;但我知道,此事非我一己之力能够做到,所以……求你!” 江行远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道:“你先起来。” 辛夷摇头,漠然道:“你若不肯,你我就此别过,我会用我自己的法子报仇,只请你不要阻拦;就当你我今日未曾见过。” “起来吧。”江行远强行拉起辛夷,抚着她娇小苍白的脸容温言道:“我既答应了会照顾你,又岂会让你一人去冒险,我会帮你,但此事扯牵非小,需要得一一查明,不可冲动,所以你要听我的话,可否?” 辛夷没有回答,而是道:“老魏头说过,此事与方文堂有关。” “方文堂的动机是什么;证据又是什么?只凭一个死人的话,你就要定一个朝廷命官杀人之罪,可能吗?再者,他只是一个七品知县,又如何能够请动留雁楼一等一的高手?” “留雁楼?”辛夷尚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江行远取下柳氏身上的金色暗器放到辛夷掌中,直至这时,辛夷方才看清,那是一个形若秋雁的暗器,通体金色,犹如黄金铸成。 “留雁楼是江湖上有名的一个杀手组织,以所用雁形暗器材质为区分,金雁杀手等级最高,银雁次之,铜雁再次之;但就算请动最次的铜雁也要数百两银子,金雁杀手更是天价,且不是谁都能接触到的,方文堂没那个能耐,最多只是协同者,只对付他一人,根本没意义。” 辛夷低头看着染血的金雁,良久,她倏然握紧,那样用力,几乎要嵌入皮肉之中,“好,我答应你,望你莫要欺我!” “不会。”在答应了辛夷后,江行远寻来一辆马车,将柳氏与福伯的尸体装上车,然后往县城行去;在经过山神庙时,大火还在烧着,令他们意外的是,老魏头的尸体不见了,显然在他们之后,又有人来过,又或者……一直有人在暗中跟随。 城外人少,尚且好一些,入城之后,百姓渐多,他们满身是血的样子,顿时引来百姓侧目,围在后面猜测纷纷。 阿财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看到他们的情况,也是吓得不轻,待确定只有楚孤城手臂受伤后,方才松了口气,惊声道:“谁人如此大胆,竟敢这般行凶?”随后又道:“请大人先行回府,我立刻去请大夫。” 楚孤城冷声道:“不用,去县衙!” 见他这么说,阿财不敢言语,随他们一路赶往县衙,得知楚孤城亲自来报官,方文堂匆匆忙忙迎了出来,瞧见他们几人,满面惊诧,“这……这是遇到山贼了吗?二位怎得这副模样?”说着,又道:“来人,快搬椅子来。” “不必了。“楚孤城冷眼自他面上扫过,“我是陪同事主来报案的,还主方大人立即升堂,莫要在此闲言。” “是是是。”方文堂被碰了一鼻子灰,连声答应,走到公案后坐下,一拍惊堂木,道:“下站何人,何事报官,速速说来!” 辛夷冷冷盯着方文堂,那目光犹如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饶是后者见多了事,也被这眼神瞅得心里发毛,为了掩饰心虚,他又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为何不说?” “大人。”江行远拱手道:“辛夷刚刚遭遇至亲离世,心神尚未恢复,不如由我来替她言语。” 方文堂点头道:“如此也好,江公子请说。” “这一年多来,辛夷与其母及一位老仆住居于县城外的山神庙,彼此相依为命,虽清贫一些,却也还过得去;岂料今日午后,一群杀手突然至山神庙,将她母亲与老仆人杀害,亏得我与楚大人及时赶到,方才保住她一条性命。”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凶杀人,简直目无王法。”方文堂气愤地说着,随即问道:“可知凶手是谁,身在何处,本官立刻派人前去捉拿。” 江行远冷冷瞧着那张义愤填膺的脸,“行凶者是江湖杀手,早已经逃之夭夭,不过我曾见到负责看管县志的老魏头,他将指使那群杀手行事的幕后者告诉了我。” 听到这话,方文堂瞳孔狠狠一缩,“老魏头?他说是谁?” 迎着方文堂探究的目光,江行远一字一字道:“正是大人!” 此言一出,无论是堂上衙役,还是围观的百姓,尽皆哗然,所有目光皆集中在了方文堂一人身上,惊诧、怀疑、愕然充斥于这些目光之中。 “本官?”方文堂一脸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片刻,忽地哈哈笑了起来,待得敛了笑容后,他意味深长地道:“江公子,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公堂之上,在下岂敢开玩笑,千真万确。”尽管方文堂掩饰得极好,但江行远还是从他眼眸深处捕捉到一丝慌张与恐惧。 “看来得传老魏头来好好问问话了。”说着,方文堂就要命衙差前去拿人,却被江行远阻止,“不必了。” “为何?” “尸体呢?” “不见了。” “所以说,江公子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指责本官买凶杀人?”说到此处,方文堂语气中已是染上了一层怒意,“江公子不觉得太过荒谬了吗?再说了,本官无端端去追杀他做甚?” “这个就要问方大人了,或许……是因为她姓辛。” 方文堂手指狠狠一颤,下一刻已是缩入宽大的袖袍之中,面无表情地道:“那又如何?” “辛家的案子,大人不记得了吗?” “辛家……”方文堂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露出恍然之色,“你是说剡溪辛家啊,难不成她是辛家后人?” 第50章 剡溪辛家 “不错。”江行远冷声道:“一年多前,一伙马贼闯入辛家,除了她们几人侥幸逃出之外,尽皆被马贼所杀。” “本官听师爷说过,这案子至今悬而未决,不过倒是没想到,辛家尚有血脉留下,也算是上天垂怜。”看着方文堂痛惜哀怜的样子,辛夷几乎要呕出血来,若非江行远紧紧攥着她的手,她真怕自己会忍不住冲上去,狠狠一巴掌甩在那张伪善的脸上。 “江公子是怀疑,今日此案,与一年多前的马贼有关?” “那群人是不是马贼尚且两说,但今日大人涉及此案,却是老魏头亲口所言,想来一个将死之人,没必要编造这般谎言吧?” 见江行远言语之间一直咬着自己不放,方文堂不禁沉下脸,冷声道:“本官敬你是江家长公子,又是楚御史的朋友,客气相待,你莫要得寸进尺;若再在公堂上胡言乱语,休怪本官不客气。” 此刻的他,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一口一个“楚大人”,显然是知道双方不可能再交好,所以懒得再维持那虚假的客气。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楚孤城听得此言,眸光一寒,冷冷道:“方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本官虽只有一名七品知县,但也是正经的朝廷命官,容不得他人随意污蔑羞辱,楚御史若对本官有所不满,尽可上奏天听。”方文堂正义凛然地说着,不知情的人听了,还真以为他受了多大的委屈,在短暂的停歇后,他又道:“既然有人在本县境内行凶杀人,本官身为父母官,自当全力侦查,争取早日破案,还苦主一个公道。” 楚孤城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讽刺道:“声情并茂,不去当戏子可惜了。” “你……你……”方文堂气得说不出话来,要知道唱戏在大梁乃是下等营生,戏子自然也是不入流之人,他堂堂朝官,竟被人比作戏子,简直犹如当众耳掴,可恼至极;若非尚有理智在,他早已下令用刑了。 良久,方文堂努力压下胸口激荡的愤怒与怨恨,沉声道:“诸位的心情,本官能够理解,但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节哀;这件事子本官当全力侦查,在此之处,尸体先停去义庄,待查明行凶之人后,再行下葬。” 听得这话,江行远素来温润的唇角扬起一抹讽刺的笑容,“大人身涉此案之中,还查得出真相吗?” 方文堂张嘴欲言,楚孤城已经先一步道:“回京之后,我会将这件案子亲自递至刑部,请求刑部彻查,就不劳方大人费心了。” 听到楚孤城要将这件事闹到刑部,方文堂眼皮一阵狂跳,心底更是一阵犯怵,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道:“楚御史这是认定本官是杀人凶手了?” 楚孤城最见不得惺惺作态之人,不屑地道:“心知肚明之事,又何必再问。” 在方文堂又一次被气得黑脸时,一名差役走到执笔作记录的师爷身侧,低低耳语了几句,后者微一点头,起身道:“大人,知府大人请您与楚御史几位去后堂一叙。” 方文堂早已如坐针毡,听到这话,当即喊了一声“退堂”,起身往后堂走去,楚孤城几人相视一眼,也都走了进去,围观的百姓见没有热闹可瞧,意犹未尽地散去,可以想见,不出半日,这桩迷雾重重的杀人案,将会传遍嵊县的每一个角落。 后堂中,绍兴知府吴樾正捧着一盏茶徐徐饮着,小指蓄着长长的指甲,碰到盏璧时,有清脆的响声,远道而来,一身官服竟是没有一丝皱折,显然是一个极为仔细整洁之人。 待饮了小半盏后,吴樾徐徐抬起眼,两道锐利的视线穿过氤氲茶雾落在一言不发的江行远等人身上,“看来心都静下来了,可以好好说道说道了。” 他搁下茶盏,凉声道:“你们一个是父母官,一个是朝廷派来的御史,还有一个虽无官爵,但也是世家之子,却在公堂上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不休,成何体统?” “下官知罪。”方文堂满面委屈地道:“下官寒窗苦读十余年,自幼受圣人之言薰陶,自出任县官以来,更是时刻谨记,不敢有半点松懈,就怕负了圣人教诲,负了朝廷俸禄,却被楚大人当众贬斥为戏子,实在气愤不过,还请大人为下官做主。”他言语悲愤,说到激动处,竟是哽咽起来。 “本官都听说了,想来楚大人只是一时失言,你也莫要总是记在心里,毕竟都是同朝为官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此宽慰了一句,吴樾转眸看向进来后一直未曾说话的楚孤城,“晌午时分,本官派人去请你,你说有急事在身,匆匆离去,如今看来,就是这件事吧。” “是。”楚孤城拱手道:“还请大人恕罪。” “人命关天,本官又怎么会怪你。”吴樾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又道:“只是你仅凭些许片面之词,便指责一位朝廷命官为杀人害命的凶手,不觉得太过随意了吗,甚至……你们连他的动机是什么都不知道。” 楚孤城漠然听着,“所以,大人的意思是说下官错了?” “此时说谁对谁错,尚且言之过早,本官只是提醒你,一切都要以证据说话,就算你将状纸递到刑部,相信那边也会是一样的话;没有证据,那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对一位朝廷命官的无端中伤,要不得;这一点,还望你牢记!” “下官明白。”楚孤城简洁地应着,一如他平日的为人,一个多余的字也不愿说。 吴樾似乎也知道他脾气,并未有所不悦,此时有差役带着一个背着药箱的中年人进来,恭敬地道:“大人,大夫到了。” “嗯,替楚大人仔细瞧瞧,好生处理,莫要留了后症。”吴樾倒是细心,得知楚孤城负伤,立刻派人去请了大夫。 在楚孤城退到一旁让大夫处理伤口后,吴樾起身走到神情麻木的辛夷面前,神情复杂地道:“你就是剡溪辛家的后人?” 辛夷木然看着他,许久方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字眼,“是。” 第51章 必须除之 吴樾沉默片刻,忽地问道:“老魏头为什么会去见你?又怎么知道方知县要害你?” “他年轻时,曾受过我父亲恩惠,虽过去二十余年,但他并未忘记,他曾偷听到方文堂在房中与人暗语,未曾悉数听闻,但有一句甚是真切。” “哪一句?” “辛家之人,必须除之。”辛夷一字一字重复着老魏头生前之语。 在辛夷说这句话时,方文堂表面看似平静,实则心里早已捶胸顿足,万万没想到老魏头早年与辛家有这样的牵扯,更没想到他与常四的密语竟然被其听了去,不仅功亏一溃,还惹了一身的麻烦;亏得常四派去的人已经将他杀了,否则老魏头活着指证,麻烦就更大了。 “有这样的事吗?”吴樾问着,不等方文堂回答,他又自嘲道:“这种事情就算是真的,你也不会承认,倒是本官多问了。” 方文堂被他说得满面尴尬,急忙拱手道:“下官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诛心之语,但下官可以对天发誓,绝未做过犯法之事,还望大人明查。” 吴樾抬手拂去他肩上的灰尘,意味深长地道:“方知县放心,本官一定会仔细查明此案,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歹恶之人。” 方文堂被肩上那只手拂得心惊胆颤,面上却不得不装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多谢大人。” 吴樾目光一转,重新落在辛夷身上,温言道:“你可愿将状纸递到绍兴府,一如本官刚才说言,定会彻查,绝不姑息恶人。” “不愿。”这两个字,辛夷答得毫不犹豫。 吴樾好心好意却碰了一鼻子灰,不禁有些尴尬,咳嗽一声,道:“为何?” “辛家灭门的案子,知府大人想必也是知道的,查出凶手了吗?抓住凶手了?”每每说起当年的灭门惨案,辛夷心都会狠狠地揪痛着,或许……只有等凶手伏诛,她才能稍稍释怀。 “这个……”吴樾一时答不上话来,过了一会儿方才有些尴尬地道:“辛家一案已经查明是马贼掳财杀人,也早已经上禀刑部,发下海捕文书,无奈那伙马贼犯案之后,就一直隐匿行踪,所以一直未能抓住;这案子,也是本官心中的一大牵挂啊。” “那不就是了。”辛夷满面讽刺地道:“一年多前的案子都未破,又如何去破今日之案?” 辛夷字字如针,令吴樾有些挂不住脸面,“这是两件案子,不能一概而论……” “对我来说就是一件案子。”说着,辛夷屈一屈膝,漠然道:“我已经决定随楚大人与江公子前往京城告状,所以不劳烦知府大人了。” “那好吧,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与本官说。”吴樾讨了个没趣,但依旧没生气,语气反而越发温和,想来也是怜惜辛夷身世。 那厢,楚孤城已经包扎好了伤口,几人正要告辞,有差役匆匆扣门而入,想要说话又似乎有什么顾忌又似乎有什么畏惧,站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能听清的字。 “有什么事就快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方文堂不悦地催促着。 在他的催促下,差役鼓起勇气道:“启禀诸位大人,老魏头家的婆子王氏来报官,说是……” 听到是这个事,方文堂不耐烦地道:“老魏头的尸体本官自会派人寻找,让她回家去等候,莫要着急。” “不是。”差役急忙摇头,这一次倒是没再吞吐,一股脑儿把后面的话都说了出来,“她来报案说老魏头在家门口出了意外,被一头经过的骡子所惊,后脑磕在台阶上,一下子过去了。” 听到这话,众人皆是惊讶不已,吴樾更是震惊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待差役又将刚才的话一字不拉地重复了一遍,吴樾方才确定并非他幻听,下一刻,他将目光转向江行远几人,因为照他们所说,老魏头是死在城外山神庙的,怎么眼下又活生生地在家门口磕断了气? 人不可能死而复生,也不可能死两次,所以必定有一方在撒谎,会是……谁呢? 江行远看到了吴樾眼中的怀疑,而他自己也是震惊莫名,他与楚孤城亲眼看着老魏头因为伤势过重而死,成为一具渐失温度的尸体,怎么又会活生生出现在家中?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堆疑问,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那报案人传进来问个清楚。 吴樾也想到这一点,“速速把她带进来。” 差役领命离去,不一会儿带着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老妇人进来,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弹花棉袄子,两只手一边一个银镯子,鬓边还别着一朵红色的绢花,看得出是一个颇为喜欢打扮的人。 王氏一进来不等人问话,已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不认识吴樾,故而朝方文堂哭喊道:“老婆子一家老小就指望着老头子那点银子过日子,如今他被人所害,突然就走了,老婆子一家可怎么办啊,求老爷替民妇做主,严惩那害人凶手啊。” 方文堂被她又尖又高的嗓子喊得耳膜疼,揉一揉耳朵,道:“老魏头当真是死在家门口吗?你没弄错?” 王氏哭声一滞,尖声道:“大人这话问的,难道这种事情还会弄错吗?还是说大人觉得老婆子眼神不济到连自己老头子都会认错?” “咳咳,本官不是这个意思。”方文堂尴尬地回了一句,朝吴樾道:“大人,您看现在怎么办?” 吴樾略一思索,道:“老魏头的尸体如今在何处?” “在家里躺着呢。”说到这里,王氏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嚷嚷自己命苦,闹得吴樾脑仁一阵阵发疼,“好了,别哭了,带我们去看看。” 王氏虽然不认识吴樾,可看到知县大人也要恭恭敬敬地听他话行事,不敢放肆,应了一声领着吴樾等人来到她与老魏头所住的家中,隔着老远就看到那里围着一群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都散开,散开。”在差役的驱赶下,众人让出一条路来,让吴樾等人得以看清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什么,是一头黑骡子以及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年轻人,憨厚的眉眼间充斥着惶恐与害怕。 第52章 何人撒谎 “大人,就是他害死了我家老头子,您可一定要替老妇做主啊。”王氏恨恨地指着那个年轻人,随后又抹泪道:“您瞧瞧,那台阶上,全是我家老头子的血,可怜啊。”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台阶上染满了殷红的鲜血,可见那一下磕得不轻。 “冤枉,大人冤枉啊!”年轻人连连摇头,急切地道:“小人就是赶着骡子去卖,哪知经过此处的时候,骡子突然躁动不安,惊了一个老汉,令他摔了一跤,结果后脑勺磕在台阶上,当时瞧着并不严重,怎么也没想到竟未能救回来;小人真不是故意的,要是知道会闯出这样的祸事,小人宁可多走些路,绕条远道。”他想来是真的怕极也慌极了,说着说着竟是落下泪来。 王氏在一旁不依不饶地道:“大人,您都听到了,我家老头子确定是他害死的,万万不能轻饶了他。” “先让本官去看看老魏头的尸体。”吴樾没有急着就他们这件案子说什么,毕竟与此相比,眼下最需要弄清楚的是老魏头究竟怎么死的,又是死在哪里。 王氏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带着众人进屋,老魏头的尸体被安放在正屋,衣裳穿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破损,也不像受过刀伤的样子,若不去看那张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就跟睡着一般。 吴樾也不差人,自己走过去检查,果见老魏头后脑有一个豁大的口子,头发还有衣服上,皆是暗红的鲜血,不过已经结痂,倒是没怎么沾在手上,他颔首道:“果然如此。” “不可能!”楚孤城面色阴沉地道:“我亲眼看到他死于刀伤之下,不会有假。” “楚大人倒是有趣,尸体就摆在眼前,难道还会有假吗?倒是楚大人之前空口白牙,捏造事实说本官指使杀手迫害辛夷一家,是何居心?”方文堂咄咄追问,他之前被楚孤城当面指为凶手,可谓是失尽颜面,如今有机会推翻这一切,自然不会放过。 楚孤城没有理会小人得志的方文堂,在与江行远低语几句后,他朝吴樾道:“大人,我想检验老魏头的尸体。”其他东西可以掩盖编造,但胸口的伤,不可能消失,只要掀开衣裳一看,自然就一清二楚。 方文堂也想到了这一点,自然不会让他检验,当即道:“尸体在,他夫人的证词在,误杀的凶手也在,一切都是明摆着的事情,还要验什么尸,难道你想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吗,荒谬!”顿一顿,他又冷笑道:“反倒是楚大人,编造那么大一个谎言冤枉本官,不知居心何在?” 吴樾垂眸不语,显然是在考虑此事,方文堂唯恐他答案,道:“大人,若老魏头真是被人所杀,胸口有伤,那他衣裳定然破而染血,可您看看,这衣裳好端端的,别说破了,连一丝口子都没有。” 吴樾仔细瞧了一番,颔首道:“确实如此。” 辛夷冷冷道:“或许是有人事先替他换了衣裳呢。” 王氏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茫然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刀伤?” 吴樾没有回答她,而是道:“本官问你一事,你要老实回答,若有半句谎言,定当重责不怠。” 王氏虽有几分泼悍,但到底只是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妇人,听到吴樾这话,顿时怯了心神,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请说。” “我们来之前,你可有替老魏头换过衣裳?” 一听这话,王氏头立刻摇得跟波浪鼓一样,唯恐别人瞧不见,嘴里更是道:“没有,绝对没有。” “当真没有?”江行远分明从她眸底看到一丝慌张,并不像她嘴里说的那么肯定。 “当然没有了。”王氏摊手道:“老妇无端端地去换老头子衣裳做什么,他出门穿得就是这身,说起来,还是过年时候新做的,本想着让他穿着体面体面,万没想到,竟是体面到阴曹地府去了。”说着,王氏呜呜地哭了起来,一副伤心模样。 “不对,我见过他,他今日穿得不是这一身。”辛夷肯定地说着。 王氏抹了抹泪,抬起涂了粉的脸不客气地道:“你这话说得可是奇怪了,他是我老头子,穿得哪身衣裳,难道我会记不清吗?” “你还真是对得起魏叔。”辛夷冷声说着,她已经肯定王氏在撒谎,无奈没有证据,而且在旁人看来,身为老魏头妻子的话,无疑要比她这个外人更可信一些,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解开衣裳验尸。 见吴樾还在犹豫,辛夷上前一步,道:“如今双方各执一词,想要知道谁撒谎,就只有像楚大人说得那般,解衣检查,还请大人应允。” 吴樾还没说话,王氏已是尖声道:“我家老头子突然遭此横祸,已经很惨了,你们一个个不抓凶手断案,却还要折腾他,这是什么道理?话说回来,你们一个个是什么人,有资格管这案子吗,若没有的话,就赶紧给我滚出去!”说着,她竟是拿起扫帚,做势要赶人。 “休得放肆!”吴樾示意差役夺下她手里的扫帚,抚一抚隐隐作痛的额头,疲惫地道:“楚大人说曾见到老魏头在城外被人杀害,所以才对死因有所怀疑。” “不可能!”王氏一口否定,“老头子就是死在门口的,断气前还拉了拉我的手,怎么可能是死在城外。” 辛夷接过话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检查尸体。” “你说检查就检查,凭什么,不行!”面对辛夷时,王氏说话可是泼辣得很,一点不客气。 辛夷没有理会她,只盯着吴樾,她清楚,权力在这位知府大人的手上,只要他开口,王氏就是一百个反对也没用。 “大人……”方文堂刚说了两个字,便被吴樾抬手打断,只听他沉声道:“若解衣之后,并未发现伤口,该当如何?” 辛夷微一咬牙,道:“我愿向方大人赔礼。” 第53章 不解之谜 吴樾听到了,但他没说话,因为他在等另外两个人开口,楚孤城知道,他拱手道:“若老魏头无伤,下官愿意承受所有后果。” “江某也愿意。”江行远紧跟着说了一句,抬眼道:“敢问大人,若验出来确实有伤,又该当如何?” 吴樾朝京城的方向拱一拱手,肃然道:“本官会上禀朝廷,暂免方知县的官职,待本案查清之后,再行定夺;至于其他人,也会一并押入大牢,绝不姑息。” 江行远微一点头,显然是认同了吴樾的话,后者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掠过,最终停在楚孤城身上,“开始吧。” 王氏张了张嘴,但终是没有胆子反对,眼睁睁看着楚孤城来到老魏头尸体边,随着衣裳的一层层解开,老魏头干瘪削瘦的胸膛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怎么会这样?”楚孤城难以置信的盯着老魏头胸口完好无损的的皮肤,江行远亦是惊得愣在那里,若说王氏那一场所谓的误杀案尚可以做假,那眼前的尸体就是千真万确,掺不得半分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老魏头胸膛的皮肤干皱而布满了灰褐色的斑点,但唯独没有伤痕,一丁点儿也没有,别说区区半天时间不可能令那么大的一道刀伤愈合,就算愈合,也必定会有疤痕留下。 人的皮肤犹如一位严格的记录者,会将所有受到的伤害一点不拉地记录下来,哪怕是愈合之后,也会留下疤痕,时时刻刻提醒提醒每一个看到疤痕的人,这里曾受过伤,可现在这个最普遍也最简单的认知,被老魏头这个无法解释的诡异情况所打乱。 方文堂虽然也震惊莫名,不明白老魏头胸口的伤口怎会神奇消失不见,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对自己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当即朝吴樾深揖一礼,哽咽道:“公堂之上,楚大人与江公子当着那么多嵊县百姓的面,一口咬定下官派人杀害辛氏一家与老魏头,令下官百口莫辩;如今老魏头胸口无伤,又有人亲眼见到他是因意外而死在自家门口,足以证明楚大人他们所言非实,还请知府大人还下官一个公道。” “本官自有计较,你且站到一旁。”在喝退了方文堂后,吴樾将目光转向面色铁青的楚孤城,“楚大人还有什么解释?”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老魏头确实是死于利刀之下,绝不会有错。”楚孤城的“嘴硬”令吴樾不悦,沉下脸道:“难不成是本官与这间屋子里的人眼睛都出了问题,瞧不见刀伤?” 辛夷拉一拉江行远的袖子,轻声道:“我听说江湖上有一种易容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甚至将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会不会是有人易容成老魏头的模样?” 辛夷的话提醒了江行远,一个箭步上前,俯身沿着老魏头脸颊与鬓发交接的地方仔细摸索,易容术是将通过特殊方法制成的假皮肤贴在人面上,从而改变一个人的模样,既然是贴,那么一定会有痕迹留下;可结果令江行远失望,眼前这具尸体并没有易容换貌的痕迹,确确实实就是老魏头。 正当江行远准备起身时,老魏头胸口的皮肤引起了他的注意,按理来说,一般人身上的皮肤因为常年掩在衣裳之下,会比脸上的略白一些,可老魏头的身子与皮肤颜色一致,几乎没有任何差别,这显然有些不合常理。 就在江行远准备细看时,王氏冲过来一把将他推开,尖声道:“看也看了,衣裳也解了,你还想怎么样,真要让我家老头子死了还不瞑目吗?” “不是……”江行远刚说了两个字,便被王氏尖厉的声音所打断,“不是什么,凶手就在外头站着,你们不去抓人审案,却在这里摆弄我家老头子的尸体,一会儿说他胸口有伤,一会儿又摸他脸,看我老婆子一个人好欺负是不是,信不信我和你拼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又要去拿扫帚打人,被眼疾手快的差役一把夺下,王氏见抢不回来,干脆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嚎,“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老头子没了,还要被人欺负,呜……老头子,你干脆把我带去吧,省得我在这里受苦,呜……” “好了,莫哭了。”吴樾被王氏哭得耳疼,喝了一声不见她收声,只得道:“老魏头的案子本官既然知道了,自会替你做主,休要再耍泼,否则带回公堂杖责二十。” 这话甚是灵光,王氏一听立马就不哭了,利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吴樾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实在是受不住王氏的哭声,随即道:“将原告被告一并带回衙门。”顿一顿,他又道:“方大人。” 听到吴樾叫自己,方文堂连忙道:“下官在。” “此案发生在嵊县,本该由你审理,但你涉及此案之中,有所不便,所以由本官审理,借你公堂一用,可否?” 方文堂连忙道:“大人愿意亲审此案,是下官与嵊县百姓之幸,岂有不愿之理。” “好。”吴樾满意地点点头。 见吴樾要走,江行远连忙道:“大人留步,老魏头的尸体尚有可疑,能否……” “江公子。”吴樾面色不愉地打断,“本官看在江老爷的面上,已经很容忍你了,但凡事皆有限度,莫要得寸进尺,胡闹生事。” “行远不敢,只是……”江行远的话又一次被打断,是王氏,她恨声道:“也不知你们几个人与我家老头子有什么仇,人死了还不肯放过,怕是觉得扒了衣裳不够,还想扒个干净呢;我警告你,再敢碰一下我家老头子的尸体,我跟你们拼命!” “本官瞧得清清楚楚,老魏头胸口无伤;旁的事情,等回到县衙再说。”吴樾不耐烦地说了一句,随后指了两名衙差将老魏头的尸体抬去县衙。 “你发现了什么?”辛夷拉着江行远走在最后。 第54章 变故 江行远眸光沉沉地道:“他胸口皮肤有些不对,我怀疑他确实被易容了,但不是脸,而是胸口。” 楚孤城也听到了这话,心思一转已是明白过来,“你是说,他胸口的伤痕被易容术掩盖了?” “不错。”江行远颔首,“可惜吴大人不许我再检查老魏头的尸体,只能等到了县衙再做打算。” 辛夷盯着走在最前面的吴樾背影,低声道:“你说他与方文堂会不会是一伙的?魏叔说过,除了方文堂之外,还有一个被他称为’先生’的人,且听他们说话的口气,’先生’的身份要高过方文堂。” 江行远摇头道:“时间对不上,我问过了,吴知府到嵊县的时辰要晚于老魏头来寻我,所以应该不是他。” “可他处处帮着方文堂,始终可疑。”辛夷落在吴樾背影的目光始终森冷如霜,此刻的她犹如一个刺猬,稍稍一点刺激就会让她竖起浑身的尖刺。 “他刚才的言行并没有不妥,也没有偏向方文堂,所以不能轻易判断。”见辛夷抿唇不语,江行远轻轻捏一捏她冰冷的手掌,轻声道:“冷静一些,我从来没指望能在嵊县的公堂上定方文堂的罪。” “那为何还要来?” “为了你。”在辛夷不解的目光中,江行远轻叹了口气,“虽然这次侥幸将你救下,但并不表示你就安全了,若藏在暗中的人真要除尽辛家之人,那么早晚还会对你下手;所以我带你来县衙报案,与其说是抓凶手,不如说是告诉方文堂与他背后的人,你是岳阳江家维护的人;这么一来,任谁想动手,都要惦量一下。” 辛夷默默听着,待他说完,张口道:“我……” 江行远知道她想说什么,打断道:“我知道你并不在乎生死,但只有保住性命才能为你的家人报仇,不是吗?” 辛夷紧紧抿着唇,在江行远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轻声道:“我明白了,我会好好活着,等着手刃仇人的那一日。”说着,她抬头,眼中是由衷的感激,“多谢你!” 这是辛夷的肺腑之言,若没有阴差阳错地遇到江行远,她这会儿已是成为刀下亡魂,又谈何“报仇”二字。 辛夷是不幸的,但也幸运,她失去了所有至亲之人,但所幸有江行远这个贵人一心一意维护,甚至愿意替她负重而行,不让她独自一人行走在这个冰冷的世道之中。 江行远哂然一笑,温言道:“我既视你为妹妹,便会好生护着你,不让你受半分委屈,就像我答应伯母的那般,所以往后莫要说这般见外的话了。”说着,他忽地指了指一旁冷口冷面的楚孤城,“不止我,他往后也会护着帮着你。” 辛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楚孤城已是冷冰冰地拒绝,“不会。” 面对他这副撇之不及的样子,辛夷又好气又好笑,“放心,不会赖着你。” “那就最好了。”说着,楚孤城快走几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江行远笑一笑,解释道:“他这人就是这样,面冷心热,从不会说好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若真不想帮你,今日就不会与我一起去救你了,手臂那伤可还在呢,容不得他抵赖。” 他这番话故意说给楚孤城听,所以并不轻,楚孤城暗自翻了个白眼,转头道:“与其说这些无聊至极的话,不如想一想到县衙后,如何再要求检查老魏头的尸体。”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乌鸦嘶哑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抬头看去,渐暗的天空中竟然聚集了一大群乌鸦,黑压压一片,若乌云一般。 没等众人弄明白为何会有这么多乌鸦突然出现,就见其中一只乌鸦俯冲而下,朝着老魏头的尸体一阵狠啄,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不一会儿功夫,老魏头尸体上就停满了乌鸦,其中还夹杂着几只秃鹫。 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那两个负责抬尸体的差役更是又惊又慌,下意识地松了手,临时用木板拼凑而成的担架连着老魏头尸体重重摔在地上,乌鸦只散了一会儿,便又围过来,将尸体当成美餐。 楚孤城最先反应过来,顾不得手臂上的伤,取过落在地上的白布,用力挥动驱赶乌鸦与秃鹫,江行远也解下外衣挥动驱鸟,可这些以腐肉为食的鸟类就像附骨之蛆,并不肯离去,扇动着翅膀盘旋在半空中,只要稍有空隙,就立刻又落下,甚至连楚孤城也一起啄,不过一会儿功夫,楚孤城也挨了好几下,刚刚包扎好的伤口渗出丝丝鲜血。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帮着一起驱鸟。”在吴樾的喝斥下,那群差役终于醒过神来,或是用棍子或是拔刀一起驱赶,在他们的通力合作下,终于赶走了这群贪婪的鸟,但老魏头的尸体已经被啄得惨不忍睹,脸上,身上甚至是腿上,全是伤口,几乎没有一块好的地方。 王氏见状自然又是一阵哭嚎,叫嚷着老魏头如何如何可怜,自己又如何如何命苦,可她忘了,刚才老魏头尸体被鸟啄的时候,她不仅没有上前驱赶,反而躲得远远的,唯恐被波及。 众人怕那群鸟去而复返,一路紧赶慢赶,直至踏进县衙才算安心,吴樾也是松了一口气,为官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情。 尽管此刻已经入夜,但鉴于此案案情复杂,又涉及多条人命,吴樾还是决定立即开审,在略略梳洗换上官袍之后,他来到公堂之上,方文堂与楚孤城等人一并站在堂下,王氏与那个“误杀”老魏头的年轻人则跪在堂下。 “啪!”吴樾一拍惊堂木,朗声道:“下跪原被告,速将案情仔细说来。” 王氏先说,随后那个叫田二的年轻人哭丧着脸也说了一遍,二人的话倒是能对起来,并无什么差池,抛开辛夷的案子不说,就是一桩天降横祸的意外误杀案,只需对田二定罪量刑即可。 第55章 死因可疑 吴樾思索片刻,道:“王氏,老魏头虽因田二而死,但他一无杀人动机,二无杀人意图,整件事就是一桩意外,若是就此处以极刑未免太过严苛,且就算斩了他,老魏头也不能死而复生,你说是不是?” 王氏抹着眼泪道:“大人慈悲心肠,老妇也知道不能全怪这个田二,只是老妇一家全靠老魏头一人的俸禄过日子,如今走得这般突然,您让老妇以后怎么办,家里怕是锅都要揭不开了,更别说还有两个儿子等着成亲呢。”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觑着吴越,后者能够一路坐到知府之位,自是人精一个,听到王氏这么说,心中已是一片明了,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借老魏头的死讨些银子,看来这夫妻情份也没王氏说得那么深厚。 这般想着,吴樾将目光转向惴惴不安的田二,“你虽未杀死者,但他终归是因你而死,如今苦主宽仁,愿对你从轻发落,本官便判你刑杖三十,赔偿苦主两百两纹银,你可愿意?” “两百两?”田二惊得睁大了眼睛,王氏在旁边瞧得不乐意,两道眉毛一提扯着嗓子道:“怎么,你是觉得我家老头子不值区区两百两吗,我告诉你,他可是在衙门当差的,身子骨也硬朗,再干个十几二十年根本没问题,赔两百两那都是便宜你了。”一说起银子,王氏就跟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田二哪是她的对手,根本插不上话,只能拼命摇手,等到她说痛快了,方才找到机会赶紧道:“大娘误会了,我不是嫌多,而是……一下子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就算把骡子全卖了,那也远远不够。” 王氏哼了一声,随后又赶紧道:“那是你的事,没银子就卖宅子卖地,总之别想耍赖,我告诉你,若不是看在大人的面上,我可不会这么轻饶了你。” “我知道,知道。”田二迭声应着,随即又苦着脸道:“大人,能否宽限小人一些日子,小人当尽量将银子凑齐,若是实在不行,就逐月逐月偿还。”他深怕吴樾不答应,又急急道:“大人放心,只要小人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敢拖欠这人命钱。” “好吧,给你十日之间,若是仍然凑不足,你再与原告协商。”说罢,吴樾取过一根签子掷在田二面前,肃声道:“拉下去,杖打三十!” 待田二被衙差拉下去后,吴樾又道:“王氏,你且先回去,老魏头的尸体本官会派人送去义庄,他在县衙当差,如今遭死横祸,实在可怜,他的身后事本官会让方大人安排,待得择好坟地与棺木后便将他下葬。” 一听县衙会安排身后事,无需自己掏银子,素来贪小精明的王氏自是一百个乐意,正要答应,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狐疑地盯着吴樾,“大人莫不是想遣开老妇之后,动我家老头子的尸体吧?” 被她说中了心事,吴樾甚是尴尬,方文堂在一旁解围道:“大人岂会如此,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王氏哪里会信他的话,当即道:“你们一会儿说我家老头子被人用刀杀害,一会儿又说他胸口有伤,走到一半又被乌鸦啄得浑身都是伤口,已是够不得安宁的了,你们怎么就缠着他不肯放呢?”说着,她又垂泪哀求,“你们就当行行好,让他入土为安吧,别再闹腾他了。” “你是他妻子,也不想他死得不明不白吧。”听到楚孤城的话,王氏咬着一嘴牙恼声道:“我家老头子死得很明白,就是被那田二祸害的,倒是你,编派那么多事,不知是何居心?” “放肆!”吴樾目光一沉,喝斥道:“楚大人也是心存疑虑,才有此言,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老魏头好,你不得无礼。” 一听这话,王氏哭得越发厉害道:“大人明鉴,不是老妇不懂礼数,实在是这位楚大人欺人太甚,一时这样一时那样,闹腾得我家老头子死了还不得安宁。”说到这里,她突然奔过去一把揭开老魏头身上血迹斑驳的白布,露出后者满是伤痕的尸体,哭嚷道:“您瞧瞧这还有样子吗,可就算如此,这楚大人还是不肯放过,呜,我可怜的老头子呦,你真是可怜,人都死了还要被人欺负。” 吴樾也觉得过意不去,正要安慰几句,王氏忽地一止哭声,恨恨盯着面无表情的楚孤城,“你若再敢动我家老头子的尸体,我就与你拼命!” 这时,江行远突然道:“五百两。” 王氏一愣,“什么五百两?” “让我们再检验一次老魏头的尸体,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付给你五百两,如何?”听到江行远的解释,王氏眸光一亮,眼底闪动着贪婪的光芒,下意识就要张嘴答应,话到嘴边忽地想起了一事,眉眼间露出一丝恐慌,迅速将对钱财的贪婪压了下去,只听她道:“你别想着用银子来收买我,我告诉你,别说五百两,就算你给五千两五万两……”王氏悄悄咽了口唾沫,义正辞严地道:“我也不会答应让你们一次次羞辱我家老头子的尸体。” 江行远将王氏一应神情变化收入眼中,淡淡一笑,没有再说什么,他已经肯定,王氏必定有事隐瞒。 那厢,楚孤城朝吴樾道:“老魏头死因确有可疑,理应查清,还请大人允许下官再检验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吴樾抚着颌下修剪整齐的黑须,沉声道:“若仍是查不到可疑呢?” 一听吴樾有同意之意,方文堂顿时急了,正要说话,突然手背一痛,像是被蚊子重重叮了一下,他没细想也没看,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拍下,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死在掌下,但手背上的痛楚并没有停止,反而有越来越痛的趋势。 方文堂低头看去,只见掌心粘着并不是平日常见的蚊虫,而是一只不知名的黑色虫子尸体,约摸小指甲那么大,被它咬到的地方一片红肿,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一并蔓延的还有强烈的痛楚。 第56章 尸虫 方文堂又疼又怕,吓得面色煞白,结结巴巴地喊道:“有虫子,救命,救命!” 就算他不叫,楚孤城也瞧见了,他反应极快,一边让人去请大夫,一边取过之前用来绑田二的麻绳,紧紧绑在方文堂左臂上方,就这么一会儿,后者整个左下臂都已经肿得犹如馒头一般,这种毒性,实在可怕。 就在方文堂因为疼痛而“哎哟哎哟”叫唤不停的时候,辛夷发现地上爬着几只不知名的虫子,那模样与被方文堂拍死在掌心一模一样,其中一只正往江行远爬来,她赶紧拉着江行远后退几步,“小心,地上有虫!” 那虫子似乎也听到了辛夷的话,爬动的速度立刻加快了许多,甚至能听到虫腿摩挲过地面的悉索声,令人头皮发麻。 “快把他们踩死!”楚孤城一边说一边踩死了一只离他最近的虫子,那些差役也醒过神来,慌慌张张地踩着虫子,到底数量不多,不一会儿就被尽数踩死,但还是有一个人倒霉的被咬中,正是王氏,她被咬中的是脚背,跌坐在地上哀嚎,小腿的地方已经像方文堂一样用绳子紧紧扎了起来。 吴樾松了一口气,道:“这公堂上怎么无端端冒出如此多的毒虫来?方知县,你知道这是什么虫子吗?” 方文堂忍着痛楚答道:“启禀大人,下官从未……见过这种怪虫。” 吴樾正要再说,眼角余光瞥见地上竟然又有了虫子,惊得他急忙起身往后退,唯恐被咬中,方文堂与王氏的例子可就在眼前。 这次只有两三只,很快就被悉数踩死,但众人紧绷的神经并没有松下来,因为他们不知道那虫子从何而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出现,无数双眼睛不断搜寻四周,想要找出虫子的巢穴。 江行远挑起其中一只黑虫尸体细看,半晌,他面色凝重地道:“这仿佛是尸虫。” 尸虫? 辛夷心中一动,抬眼看向从刚才起就几乎被遗忘的老魏头尸体,果见那里有几只黑色的虫子在爬动,急忙抬手指道:“在那里!” “怎么会这样?”楚孤城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虽说人死后尸体极可能会有尸虫孵化,但那都是高度腐烂的尸体,老魏头才死了一日,连十二个时辰都不到,且如今天气并不炎热,怎可能产生尸虫。 正自这时,有差役惊慌地道:“大人,方大人好像快不行了。”话音未落,另一名差役也接话道:“王氏也不大对。” 吴樾急忙看去,只见先前还在不停呼痛的方文堂这会儿双眼翻白地倒在地上,嘴角不断吐着白沫,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任旁人如何呼唤,除了偶尔的抽搐,再没有其他反应,王氏也是一般模样。 再看他们被咬伤的地方,竟是越过紧紧锢的绳子蔓延到了上段,可见毒性极强,吴樾焦灼地道:“大夫呢,怎么还没到?” “大人,不能再将这尸体放在公堂上了,否则不知谁又会被尸虫给咬了。”师爷的话引来众人纷纷附合,一个个都被这毒性强烈的尸虫给吓得人心惶惶,要不是吴樾在,他们早就逃了。 吴樾为难地道:“可这样子也不能放到义庄啊,如何是好?” 师爷眼珠子转了几圈,道:“卑职有一个办法——火烧,管它什么虫子都能烧个一干二净,不留祸患。” “不可!”楚孤城一听这话,当即阻止,“老魏头死因尚未查清,尸体由何而来也不知道,不可火烧。” 师爷不敢答话,只能瞅着吴樾,后者颇为不悦地道:“依着楚大人的话,就由着这公堂上的人皆被尸虫咬死吗?”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好了。”看到又一只尸虫被踩死,吴樾彻底失去了耐心,冷声打断,“老魏头的案子早已清楚,只是楚大人一直坚持与辛家命案有关,才拖到现在,本官念及逝者冤情,唯恐错放了凶手,所以由着你追查,但凡事皆有一个度,也要分轻重缓急,方大人与王氏已经这副模样了,能否保住性命还是两说,本官不想再有第三个第四个。”顿一顿,他又道:“再说了,本官就算此刻同意你检查尸体,你又如何去查,性命不要了吗?” 楚孤城紧紧抿着唇,他不甘心就这么作罢,但眼下情况确实如吴樾说得那般,根本没法检查尸体,他微侧了头对站在一旁的江行远道:“有办法吗?” 江行远微微摇头,“对方计划周全细密,滴水未露,这一局是我们输了。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方文堂身后必定隐藏着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可以在短短半日内,布下如此精密狠毒的局,一箭三雕。” 楚孤城一怔,旋即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是说方文堂二人没救了?” 江行远沉沉点头,“看毒性蔓延的情况,不是普通大夫能救的。” 果然,匆匆赶来的大夫在把过脉后神色凝重地摇摇头,表示这种尸虫毒性太过强烈,非他所能化解。 他话音刚落,一直昏迷不醒的方文堂与王氏在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按都按不住,待他们停下时,口鼻处已经没有了气息。 方文堂二人的死,令吴樾更加坚定火化老魏头尸体的念头,命人在后院架起柴火,负责抬尸体的差役将手脚包了厚厚数层,一路胆战心惊地将老魏头尸体搬到柴火中,一放下就立刻飞一般地往后退,像有毒蛇猛兽在后面追赶一样。 随着火焰的升腾,老魏头尸体连同那些尸虫一并被大火吞噬,一起被吞噬的还有这桩涉及了五条人命的案子。 大火炙热,却融不去辛夷眸中的寒意,她紧紧擤着双手在心里发誓,无论等多久,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查出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凶手,让其以命偿命,以慰家人在天之灵! 一只温暖的手掌突然覆住她冰冷的拳头,侧目望去,一张俊美如铸的面容映入眼睑,正是江行远,“我会帮你查明此案,昭雪冤情,莫急!” 江行远的声音像一道清流,一点点抚平辛夷心中的怨愤与不甘,“嗯,我知道。” 第57章 离别 这场火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熄灭,老魏头的尸体化成了焦黑的干尸,天一亮就立刻送到城与王氏的尸体一并掩埋,他们的两个儿子知道这件事,自是一顿嚎啕大哭,不过县衙赔了不少银子,再加上田二的两百两,倒没闹事,哭过之后就回家了。 方文堂是朝廷命官,除了安抚家人,择地下葬之外,还要上报朝廷。 案子结束了,但留下的疑问还在,譬如一向以腐肉为食的乌鸦、秃鹫为何会成群结队攻击一具刚刚死去的新鲜尸体?那些尸虫又是怎么来的?老魏头胸口的伤又是怎么神奇消失的,易容还是其他办法? 吴樾在处理好嵊县的事情后,起程回了绍兴,楚孤城也要回京奏叙嵊县所发生的事情,而江行远本想随楚孤城去京城,但起程前接到岳阳送来的信,信中说老太太听说了他在嵊县遇到的事情,担心得卧病在床,让他立刻回岳阳,故而临时改了行程,带辛夷回岳阳。 离开之前,阿满来送辛夷,他看到恢复了女装的辛夷又惊又喜,万万没想到自己称兄道弟许久的石立,竟然是女儿身。 虽然依依不舍,阿满却由衷为辛夷高兴,有了江行远维护,辛夷会安全许多,往后的路也会好走许多。 他递过一个油纸包,咧嘴笑道:“这肉包子你带着路上吃,听说可好吃了,一咬下去全是肉。” “好。”辛夷眼底发涩地接过热乎乎的纸包,印象里这还是阿满第一次买肉包子,平日里他就算讨到钱也只舍得买什么馅都没有的馒头,“你自己保重,得空了帮我去母亲与福伯坟前拔拔草。” “有我在,你只管放心。”阿满拍着胸脯答应,又叮嘱道:“到了岳阳记得让人捎封信回来,我也给你写信的。” 听到这话,辛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会写字吗?” 阿满挠挠头,有些尴尬地道:“不会可以学,你瞧着,我一定给你写信。” ”好,我等着。”辛夷抿唇笑一笑,转头对江行远道:“你不是说有一份礼物要送给阿满呢,东西呢?” 江行远笑一笑,取出一张折起来的薄纸递给阿满,后者打开后看着上面对他来说鬼画符一般的字,满面疑惑地道:“这是什么?好像也不是银票。” “我与神仙居老板有几分交情,上次见到的时候,听他说神仙居还缺个伙计,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你若想去的话,就拿着这封信去找他,相信他不会拒绝。” “我可以吗?”阿满惊喜地问着,神仙居是嵊县最好的酒楼,月钱可是出了名的高,但对伙计的要求也是一等一的高,每次招伙计,不知多少人去应试,但能被录用的,十中无一,神仙居老板的要求向来是宁缺勿滥,找不到好的,就花大价钱去别的县城找,他每次乞讨路过,都会很羡慕地看在里面忙碌的伙计,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个机会,这对他来说,就跟做梦一样。 “怎么,不想去,那就算了。”说着,江行远做势要收回信,阿满赶紧一把抢过,迭声道:“去去去,谁不去是小狗。” 江行远被他这话逗得一笑,拍着他削瘦的肩膀道:“那就去吧,攒些银子买块地买间宅子,好过现在这样居无定所,朝不保夕,等年长一些再娶个媳妇,正正经经地过日子。” 阿满嘿嘿一笑,忽地又苦着脸道:“我只怕做不好,听说那里的伙计都要认字,张嘴就能报出菜名,偶尔还要能吟几句诗词歌赋。” “这个我在信中都说了,会安排人教你,你并不愚笨,只要肯用心,相信不出一个月,便能应付酒楼里的差事。” “那就好。”阿满松了一口气,将那封信宝贝一般地收进怀里,笑呵呵地对辛夷道:“等我以后攒够了银子,就去岳阳看你。”说着,他伸手解下一直挂在脖子的古朴铜钱递给辛夷,不舍得地道:“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就只有这个铜钱,给你做个纪念吧,莫要忘了我这个叫花子朋友。” 辛夷将铜钱推了回去,“这是范先生给你的,岂可转赠他人,你好生留着,否则范先生在天之灵要不高兴了,再说了,你不是已经给我东西了吗?” “什么?”阿满疑惑地问着。 辛夷扬一扬裹在油纸包里的肉包子,嫣然笑道:“喏,这不是在吗?” “这是给你路上吃的,又不是……”不等阿满说下去,辛夷已是微笑道:“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赠物,还记得之前那一年,吃个肉包子对我们来说都是奢望。”说着,她握住阿满特意洗干净的双手,一字一字道:“无论我去到哪里,都会记得你这个朋友,记得这一年多来,你帮我的种种。再说了,我又不是去了不回来,等查清楚杀害我父母的人,我便回来,在你旁边买间宅子,我们做邻居,可好?” “好,一言为定。”阿满欣然点头,挥手送别这个唯一的朋友,他暗自在心中发誓,定要早些攒够银子去岳阳看望辛夷。 事实上,一年后他真的再次见到了辛夷,却是以一种谁都没想到的方式,这是后话了。 绍兴府离嵊县并不远,不过一夜一日便已经到城外了,离着只有十余里的路,见众人神色疲惫,再加天色渐暗又下着雨,恐赶不及在城门落锁前入城,故而吴樾没有催促赶路,而是让众人在驿站歇下,好生睡一觉,明日天亮再入城。 这场雨一直下到夜里,始终没有停歇的意思,隔着窗子能听到雨水打在刚刚抽出的树叶上的声音。 夜色下,吴樾独自一人坐在灯下翻阅书卷,旁边搁着一个炉子,上面搁着一个铜茶壶,咕咕地冒着热气。 “梆,梆。”外头传来打更的声音,提醒尚未歇息的人们,这会儿已是两更天,该睡下了。 吴樾房门外不知什么多了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让人看得心里发渗。 第58章 原来如此 “笃笃笃。”那影子突然扣响房门,并不响,但在这静阖的夜里听来格外明显,甚至有些刺耳,好在吴樾所住的是单独一间,且两边都空着,无人居住,倒也不怕惊动了旁人。 吴樾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叩门露出诧异之色,也没有像平日一样先询问叩门者的身份,而是直接起身开门,仿佛早就知道来者身份,或许说……他根本就是在等这个人。 房门刚一打开,便有一股夹杂着水汽的夜风倏然涌了进来,吹得烛火一阵摇晃,有两支甚至被这风给吹熄,原本还算明亮的光线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在将门外的人迎进来来,吴樾赶紧关了门,殷勤地道:“先生漏夜赶来,辛苦了,快请坐。” 来者似笑非笑地道:“看来吴大人料到在下今夜会来。” 正在重新掌灯的吴樾听到这话,笑道:“若是连这点小事都猜不到,又怎配为主子办差。” “方知县与你相比,差远了。”来者淡淡说着,重新明亮起来的光线照亮了他一直隐在阴影中的面容,若是方文堂还活着,定会一眼认出来者是常四,他至死都不知道,吴樾与常四竟也有联系。 “所以他死了。”吴樾轻描淡写地回着,在吹熄了火折子后,他取过已经烧开的铜茶壶,为常四与自己沏了一盏茶,后者端起抿了一口,满意地道:“见过这么多人,就属你这里的茶最好。” 吴樾微笑道:“刚刚采摘上来的新茶,自然要比陈茶滋味好一些,我已经为先生备了一份,待会儿先生莫要忘了。” “吴大人客气了。”话虽如此,常四却没有推辞的客气,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显然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吴樾伸出拇指赞道:“先生这一次安排得可真巧妙,楚孤城他们明知其中有问题也揪不出错。” “再好也不过是亡羊补牢。”常四眸光冰冷地道:“方文堂这个蠢货,被人听去了都不知道,亏得我一直派人盯着他的县衙,方才能及时发现老魏头举止异常,可就算这样,还是让辛家余孽给逃出生天,还把这件事闹得沸沸洋洋,险些不能收场。”说到此处,他面色微缓,“这次倒是多亏吴大人配合得好,方才能够顺利进行,既杀了方文堂与王氏,又能名正言顺地烧了老魏头的尸体,不留下半点把柄。” “这都是我该做的。”面对他的夸奖,吴樾有些惶恐,也不知这常四到底是何许人所派,从知县到知府,都对他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冒犯。 吴樾在公堂上的表现蒙骗了所有人,包括楚孤城等人皆以为他对追杀辛夷一案毫不知情,不得不说吴樾才是真正的戏精,方文堂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吴樾捧着略有些烫手的茶盏沉吟道:“如今那个叫辛夷的女子与江行远在一起,看后者的意思,是有意护着她,想再杀她恐怕不容易。”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事,疑惑地道:“先生可知辛夷是如何在留雁楼手里捡回性命的吗?” “还不是江行远与楚孤城多管闲事。”常四没好气的说着。 “他们?”吴樾难以置信地道:“您请去的可是金雁级别的高手,凭他们二个如何能拦得住。” “咱们都看走眼了。”常四面色阴沉地道:“这二人皆会武功,且还是个中好手,尤其是江行远,他手上可有一样了不得的宝物。” “什么宝物?”吴樾好奇地询问着。 常四没有说话,只是横了他一眼,后者立刻醒悟过来,连忙拱手道:“吴某多嘴,请先生恕罪。” 常四面色稍缓,凉声道:“我也是为了吴大人好,很多时候知道的太多并不是好事。” “是是是。”吴樾迭声答应,转而道:“虽说这件案子暂时结了,但我看辛夷,怕是不会轻易罢休,还是得想个法子除了她。” 常四沉眸道:“这时候动手太引人注目,且先缓一缓,等事情淡了再说;且这次的事情已是太过高调,再多一分就该引来京城那边的注目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明白,就怕江家护着那个辛夷,到时候不好动手。”听到吴樾的话,常四一阵冷笑,“江家也就在岳阳地界算个大家,放在整个京城乃至大梁,根本不算什么,就算让他们攀上柳家这门亲事又如何,终归是一个商贾人家,难登大雅之堂,更别说与主子为敌了。”顿一顿,他又道:“这件事主子自有计较,你就别操心了。” “是。”吴樾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又想起常四刚才的警告,一时不敢问出口,常四瞧出他的心思,徐徐吹着茶汤上的沫子,“可是想问什么?” 吴樾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先生火眼金睛,我确实很好奇,老魏头身上那尸虫是怎么来的,刀伤又是怎么消失不见的?还有那个乌鸦。”说着,他又赶紧道:“若有所不便,先生就当我没问。” “这个告诉你也无妨。”听到常四这么说,吴樾赶紧竖起耳朵细听,唯恐漏了一个字。” “之前在公堂上,楚孤城他们不是要再验一次尸吗?”待吴樾点头后,常四阴阴地道:“他们应该就是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吴樾点头道:“这个我也猜到了,但具体问题在什么地方,始终不得而解。” 常四掸一掸在烛光下半透明的指甲,凉声道:“江湖上有一种人,叫做易容师,可曾听闻过?” “听说,据说高明的易容师可以将一个人完全改容换貌,变成另一个人。”说到这里,吴樾眼睛一亮,脱口道:“难道那尸体并不是老魏头?”不等常四回答,他又连连摇头,“不对不对,江行远检查过老魏头的脸,若是易容,他不可能没发现。” “那尸体就是老魏头,也确实被易了容,但不是脸,而是……”常四一脸神秘地道:“身体。” “身体?”吴樾听得一头雾水,这易容听得多了,易身体却还是头一回,着实让人费解。 第59章 常四 见吴樾一头雾水的模样,常四提起铜壶给彼此续了茶水,意味深长地道:“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是实。” 吴樾细细咀嚼着他这句话的意思,在翻来覆去想了数遍后,终于明白了几分,试探道:“先生是说,老魏头身上那层皮肤是假的?” “不错。”常四慢悠悠地道:“用别的尸体冒充,破绽太多,姓江那小子又如此精明,很容易被他瞧出问题;倒不若反其道而行,在尸体胸口动点手脚,既简单又,而且我也交待了王氏,千万不要让人动老魏头的胸口,这一点她倒是做的不错。”常四虽然不在老魏头家中,却对屋中情景了若指掌,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原来如此。”吴樾恍然大悟,总算是解开了一个疑问,“那尸虫呢?按理来说,才死了不到一天的人,不会有尸虫孵化,且毒性如此猛烈。”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多日,可每每想起那日的情景,吴樾依旧毛骨悚然。 常四似笑非笑地盯着心有余悸的吴樾,“怎么,害怕了?” 吴樾有些尴尬地道:“不瞒先生,虽然先生事先提点过,但亲眼所见之时,仍然有些害怕,” 常四倒是没笑话他,凉声道:“我让人带回老魏头的尸体,再安排他人假扮成他的模样,在自家门口演那一出意外身亡的戏,是为了替方文堂洗脱罪名,免得楚孤城借此追查不休;但我也清楚,只要老魏头尸体在一日,他们就会纠缠一日,不肯罢休,无论我安排得多周密精细,假的总归是假的,早晚会有露出马脚的那一刻,所以老魏头的尸体一定要毁,但又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吴樾思索道:“若是由我或方文堂下令毁去,都会招来他们的阻止与怀疑,但出现尸虫危害,那就不一样了,烧尸是理所当然的。” “就是这个道理。”常四对他的一点即通很是满意,“所以在易容之时,我让易容师在那层假皮肤下埋入腐肉,又引了一大群乌鸦与秃鹫在你们必经的路上;果不其然,这群以腐肉为食的扁毛畜生一下子闻到了腐肉的味道,纷纷过来啄食,引发混乱,趁此机会,我派去的人将剧毒的尸虫撒在老魏头伤口里。” “那些尸虫之前被喂了药,行动迟缓,所以一开始并没什么异常,直至吞食了老魏头的血肉方才又恢复精神,咬死了那两个该死的人。” 听到这些,吴樾方才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与此同时他也被生生出了一身冷汗,这位常先生诡计百出,又手段阴毒,令人防不胜防,也不知主子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位诡异莫测的门客,实在可怕。 吴樾一边感慨一边继续听着常四的话,“方文堂愚蠢,被人抓住了把柄;王氏贪财,又知道老魏头真正的死因,虽一时封住了口,可保不齐哪一天就给说出来了,所以这两人都是祸害,留不得;好在王氏那两个儿子不在,不知道这件事,否则又要多添两条人命,罪孽,罪孽。” “先生说得极是。”吴樾迭声附和,眉眼之间带着一丝谄媚与讨好,常四的狠厉手段实在让人心有余悸,唯恐一个不小心,让后者给惦记上,那可真是夜不能寐了。 常四一眼瞧出他的心思,身子微微往前倾了几分,笑道:“吴大人可是觉得我过于狠毒了?” 吴樾可不敢说是,赶紧道:“先生想到哪里去了,您这么做也是迫于无奈,换做我站在您的立场,也是一样;真要怪就得怪那方文堂,蠢笨大意,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劳累先生给他善后,这种人死不足惜。” 常四笑而不语,也不知他对吴樾的回答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半晌,他长身而起,凉声道:“茶也喝了,话也说了,我也该走了。” 听到这话,吴樾暗自松了一口气,连忙取来准备好的茶叶递给常四,“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常四也不推辞,伸手接过,在走到门口时,他忽地停下脚步,“那个人有消息了吗?” 吴樾摇头道:“没有,他自从来到嵊县就失去了消息,我也一直在找他。”随即又急忙道:“一有消息,我立刻派人通知先生。” 常四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他手里的东西十分紧要,一定要找到他。” “是。”直至常四走得不见人影,吴樾方才敢抬起头,徐徐吐出一直憋在喉咙里的浊气,眼底的畏惧迟迟不曾散去…… 这一切,江行远并不知道,因为惦念祖母病情,所以这一路他走得很急,除了必要的休息之外就是赶路,只用了平常三分之二的时间便抵达了岳阳地界。 江行远掀起车帘看着在大雾中若隐若现的城门,喃喃道:“总算到了,不知祖母病情是否有所好转?” 辛夷轻声劝道:“老夫人福寿绵长,相信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太过担心。” “嗯。”江行远搁下帘子,转头看到辛夷明眸下青黑色的印子,颇有些内疚,“这些天跟着我连日赶路,辛苦你了。”说着,他又道:“我家离此大概还有小半日的路程,你若是累了,便睡一会儿。” “这点路程我还撑得住。”辛夷摇头,马车在轻微的摇晃中驶进了城门,城门吏看到是江行远二话不说,立马放行,连辛夷的路引也没看,可见“江家”二字在岳阳地界是何等份量。 “上好的白马毛尖,只要五十文钱一两,快来瞧一瞧,看一看。” “上等的碧螺春,这可是贡茶,皇帝老爷喝得呢,只卖七十文钱一两。” “西湖龙井,谷雨前刚摘的……” “洞庭春茶……” 马车外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引起了辛夷的注意,掀帘望去,只见一排长街过去,全是贩卖茶叶的摊子,竖着写有各自茶名的木牌子,茶贩子不断呼喊招揽着过往行人,甚是热闹。 卖茶叶的铺子辛夷见了不少,但像这样一条长街全是卖茶叶的,还是头一回见,就算嵊县鼎盛之时,也不及此处。 她满面新奇地道:“这里每天都有那么多卖茶叶的摊子吗?” 第60章 江老夫人 江行远对此早就司空见惯,解释道:“春季新茶上市,所以特别热闹,秋冬时分就要冷清一些。”随后又道:“待回府安顿下来后,你可以来此逛逛,不过虽听他们听得天花乱坠,其实卖的都是一些寻常茶叶,几乎没什么好茶,随便瞧瞧就行。” “嗯。”辛夷应了一声,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犹豫地道:“我还是不去江家了。” 江行远疑惑地问道:“为何突然这么说?” “我与你到底非亲非故,就这么去江家白吃白住,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也容易让人说闲话。”这件事辛夷想了很久,一直不知该怎么和江行远说,毕竟他是真心想要帮自己,但现在马上就要到江家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不去江家,你准备去哪里?” 辛夷咬一咬银牙,道:“要不你先帮我找间客栈,然后我再慢慢想办法,看能不能在这里谋份差事。”说着,她又急忙道:“你放心,等我挣了银子立刻就把客栈的钱还你。” 江行远哂然一笑,“你若想谋差事,就随我去江家,那里自有最合适你的差事。” “当真?”辛夷将信将疑地问着。 “当真。”江行远用肯定的语气重复着这两个字,随即道:“若去了之后发现我诓你,再离开也不迟。” “那……好吧。”辛夷迟疑地答应。 如此又走了一个多时辰,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坐得浑身酸痛的辛夷就着江行远的手下了马车,首先映入眼睑的是黑底金色的“江家”二字。 车夫已经奔过去叩动朱红大门上的铜环,不一会儿,有门房过来应门,看到江行远,又惊又喜,急忙奔过来行了一礼,言语间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大少爷,你终于回来了,老夫人一直惦念着您呢。” “祖母怎么样了,病情可有好转?” 门房赶紧答道:“好了一些,就是一直惦念着大少爷,您快进去看看吧。”说话音,他看到跟在江行远身后的辛夷,疑惑地道:“这位姑娘是……” “她是我在嵊县结识的朋友。”这般说着,江行远对辛夷道:“走吧,先去见见我祖母。” 在门房发愣的时候,江行远已是拉着辛夷踏入江家,一路穿过精致的亭台楼阁,来到一处幽静雅致的院子里。 江行远正要叩门,那门却自己开了,一个四十几岁的仆妇一脸无奈地走了出来,看到江行远在门外,欣喜不已地道:“大少爷,您可回来了,老夫人一直念叨着您呢。” “刘嬷嬷。”江行远亲切地唤了声,目光一转落在刘嬷嬷捧在手中的药碗,“祖母不肯喝药吗?” 一听这话,刘嬷嬷顿时倒起了苦水,“老夫人嫌药苦,之前我们几个又劝又哄,好歹哄着老夫人喝下去了,可这一回,却是怎么也不肯苦了,连看也不愿看,非要让我奴婢拿到外头来倒掉。”说着,她满面期翼地望着江行远,“老夫人一向最疼大少爷,也最听得进您的话,不如您去劝劝?” 江行远微微一笑,“好,我去试试。” 见他答应,刘嬷嬷赶紧将药碗递过来,随即欢喜地折身开了门,一门心思为老太太喝药发愁的她并没有注意到江行远身后的辛夷。 刘嬷嬷人还没进去,声音已是先递入内,“老夫人,您看谁来了。” “谁来我也不喝,走,都走,我一个都不想见。”屋内传来一个苍老倔强的声音,隔着垂落的帘子不高兴地往外撵人。 “祖母,您连孙儿也不愿见了吗?”一听到这个声音,帘子后面倏地一静,随后传来急切的声音,”快,快把这劳什子的帘子收起来。” 随着丫环手脚俐落地收起帘子,一个满头银发老太太出现在辛夷视线中,正是江家辈份最高的江老夫人,因为生病的缘故,瞧着有些憔悴,但精神尚好,抹额上镶着一颗硕大的南珠,熠熠生光。 “什么时候回来的,快过来让祖母仔细瞧瞧。”江老夫人招手让江行远近前,细细打量着,心疼地道:“瘦了一些,我听说这趟出去很是凶险,甚至还有歹人要去对你与孤城不利,是不是真的?” 刘嬷嬷在一旁插嘴道:“老太太就是听到嵊县送回来的信报,才会一时着急病倒的。” 江行远内疚地道:“孙儿不孝,令祖母担心。” “不妨事,最重要的是你平安回来。”老夫人不以为然的说着,随后又叮嘱道:“往后出门可一定要小心,你是江家的嫡子长孙,万万不能有事。”老太太不放心地叮嘱着。 “祖母又忘了,大哥才是江家的长孙。”听到这话,刚刚还满面慈爱的老夫人顿时沉下了脸,不乐意地道:“那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庶子,岂配’长孙’二字,当年的事情我可是一桩都没忘记,也就你父亲心软,让他们娘俩进门,还让他姓江,我从来就没承认过。”说着,她又有急切地道:“江家的长公子只有一人,那就是你,江家的产业也只能交给你一人,旁人休想染指。” 原本欢喜轻松的气氛因为老夫人这句话,变得有些凝重,江行远抚着她微微起伏的后背,温言安慰道:“孙儿知道,祖母放心。” 待江老夫人平复了情绪后,江行远端起一旁的药碗,“祖母,该喝药了。” 一听说喝药,老夫人顿时垮了脸,嫌弃地道:“这药苦得让人舌头发麻,也不知是用了什么药材。”说着,她又笑呵呵地望着江行远道:“看到你平安归来,一下子就好了,比什么药都有效。” “良药苦口,喝了药祖母的身体才会好得快,您若是觉着苦,我让人去拿蜜饯,喝过药后立刻放一颗在嘴里,那就不苦了。” 刘嬷嬷插嘴道:“蜜饯都备着呢,老夫人就是不肯喝药,这几日为了喝药的事,奴婢和赵嬷嬷白头发都愁得多了几根。” “是呢。”一旁的赵嬷嬷连连点头,打趣道:“奴婢们十八般武艺齐出,才哄得老夫人喝药,您要是再不回来,奴婢就要拼着一把老骨头去天桥下学杂耍了。” 江老夫人面色微微一红,薄怒道:“就你们俩话最多,嫌侍候我这个老太婆麻烦了是不是?” 江行远笑道:“两位嬷嬷不是这个意思,祖母莫要误会。”说着,他又道:“祖母若实在不愿一个人喝苦药,那孙儿让小厨房再去煎一碗来,陪您一起喝。” “这怎么行。”江老夫人连连摇头,“没病没痛的去喝药,万一喝出个好歹来怎么办?”说着,她又无奈地道:“罢了罢了,把药拿过来,我喝总行了吧。” 第61章 相识之人 见她肯喝药,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江行远赶紧将药递到她手中,后者憋着气一口喝下去,好不容易喝完,赵嬷嬷赶紧签了一颗蜜饯塞到她嘴里,含了好一会儿,江老夫人才终于缓缓舒展了皱起的脸庞,也终于瞧见了站在角落里的辛夷,疑惑地道:“这是哪家的姑娘,模样儿好生俊俏。” 江行远这才想起他进来后忙着哄老夫人喝药,倒是忘了介绍辛夷,连忙道:“这是孙儿在嵊县结识的朋友,姓辛名夷,前阵子家中出了事情,只剩下她一人无依无靠,所以孙儿将她带来岳阳。” “辛夷见过江老夫人,愿老夫人福寿安康。”辛夷屈一屈膝,算作正式见礼。 “好,好。”老夫人连连点头,笑意深远地道:“行远还是头一回带姑娘回府,看来对你很是钟意,不错不错。” 江行远在一旁听得哭笑不得,“祖母误会了,我与辛夷并非您想得那样,我……” 老夫人打断道:“误会什么,男才女貌,可不就是天生一对嘛,你从小到大什么都好,唯独在男女情事上淡薄得很,让祖母好生着急,如今可算是有着落了,我明儿个就找人择个好日子让你们成亲,赵嬷嬷,你……” 见老夫人越说越起劲,江行远连忙打断,“祖母你忘记了,孙儿有婚约在身,岂可另娶他人。”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江老夫人满面不高兴,“我记得,不过那柳家婚事推了一年又一年,怕是根本不愿嫁来我江家。” 江行远轻笑道:“祖母想到哪里去了,之所以推迟婚事,是因为柳家小姐突患急症,卧床不起,并非有意推迟,听说如今病好了许多,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江老夫人冷声道:“依着我看,那都是借口,他们自恃是官宦之家,不愿与我们这等商贾人家结亲,但又碍于亲事是上一辈定下的,不便毁约,这才一直拖着;我见过那柳小姐,面颊无肉,不是一个重情之人。” “柳小姐不是这样的人,待忙过春季后,我就去京城拜访柳伯父,看是否今年成亲。”不等老夫人反对,江行远又道:“这门亲事是祖父定下的,祖母也不想他失望吧。” 见江行远将死去的丈夫搬出来,江老夫人就算再不愿,也不能再说什么,招手将辛夷唤到跟前,仔细瞅着她,忽地道:“你姓辛?辛若海与你什么关系?” 辛夷身子一震,颤声道:“是家父,老夫人认识他?” 老夫人颔首道:“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你还在襁褓之中,没想到十几年后,又见到了,你与你母亲很像,难怪刚才一见到,我就觉得有些面熟。” 辛夷激动地微微发抖,她没想到会在数百里之遥的岳阳遇到认识父亲的人,她急切地问道:“那老夫人知道为何父亲会被夺了贡茶资格,并搬离嵊县吗?还有那伙马贼,您知道来历吗?” 老夫人摇头道:“我们只有一面之缘,那一次分别后也未再见,所以辛家后来发生的事,老身并不清楚,更不知道辛家只剩下你一人,所以帮不了你。” 听到这个答案,辛夷失望不已,但还是强打起精神道:“是晚辈失态了,请老夫人见谅。” 江老夫人微微点头,在问了辛夷与江行远相识的过程后,怜惜地道:“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以后你安安心心在这里住着,老身会将你当成自己孙女一般疼爱。” 江行远笑道:“祖母常说想要一个孙女,喏,孙儿可是替您领回来了,祖母打算给孙儿什么奖赏?” 江老夫人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老身更盼着有一个孙媳妇,怎么不见你领一个回来?”话虽如此,江老夫人到底是疼爱他的,话锋一转,道:“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今年春季收成不错,父亲与孙儿既要管着茶庄、铺子又要准备贡茶,尤其是贡茶,必须得一个茶尖一个茶尖的检查,不能有半点差错,还要挑选送给京城各位贵人的茶叶,实在有些忙不过来,所以能否让大哥帮衬一二?” 江家老爷共育有两子,除了江行远这个正妻所生的嫡子之外,还有一个庶子,原本养在外宅,六岁时与他娘一起被接回江家,比江行远还要长两岁,按理来说,他才是江家的大少爷,但因为老夫人不喜欢,多次表示只有江行远这么一个孙子,江老爷虽觉得愧对庶子,却也没办法。 因为这样,下人皆称那一位为少爷,称江行远为大少爷,外头也皆以为江行远是江家长子。 “果然如此。”老夫人冷哼一声,“这是你第三次与我说了吧?” 江行远笑道:“祖母记性可真好,孙儿也及不上您。” “别在这里与我打哈哈。”老夫人不高兴地道:“也不知那洪氏给你灌了什么迷汤,你总帮着她儿子说话,别忘了二十年前,你娘是怎么死的,她又是怎么不要脸的踏进江家的,狐媚子一个。” 江行远面色微微一黯,轻声道:“孙儿记得,但大哥是无辜的,大哥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连个正经差事都没有,整日只能四处闲逛,溜鸟逗狗,这样对他并不公平。”说着,他又道:“无论祖母承认与否,他都姓江,是江家的人,您想让外头的人觉得江家子孙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吗?” 江行远幼时一直养在这位老祖宗身边,对她心思最是了解,见她沉眸不语,知是被自己说动了心思,又赶紧道:“祖母就当给大哥一个机会,也让孙子减轻一些负担。” “你嘴皮子倒是利索。”老夫人没好气的说着,但到底是勉强同意了,“看在你的面上,就给他两个不怎么要紧的茶庄打理。”说着,她又提醒道:“只这一次,下不为例。” 江行远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当即欣然答应,“孙儿这就去告诉大哥,让他来向祖母谢恩。” 老夫人冷冷拒绝,“不必了,我不想见他,他也未必想见我;这情是你替他求的,他若当真有感激之心,就谢你吧。”顿一顿,她又道:“我累了,去见见你父亲吧,他也很是挂念,辛夷的事情,你也得与他说一声。” “是,孙儿告退。”江行远恭敬地行了一礼,与辛夷一道退了出去,到了院外,意外瞧见不远处的假山后,一名锦衣妇人正低声斥责着一个满脸不情愿的年轻人,脚边还搁着一个鸟笼,两只画眉在里面跳来跳动,不时低头啄一口饲盘中的虫子。 第62章 洪氏 妇人听到动静,抬眼看来,待得瞧见是江行远,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迎上来敛袖一礼,“长公子回来了。” “姨娘安好。”江行远微一点头,算做回礼。 原来这位就是江府的姨娘洪氏,那她身边这个年轻人应该就是江府另一位少爷了。 辛夷悄悄打量着二人,算算年纪,洪氏应该将近四旬,但因为保养得宜,瞧起来不过三十许人,颇为年轻;不过相貌并没有她所想得那般明艳动人,顶多只是中上之姿,眉眼间也没有什么精明强干之色,乍一眼看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妇人,难以与老夫人口中的“狐媚子”联系起来。 至于她旁边那个少年人,虽容貌与江行远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是截然不同,一个儒雅沉稳,一个却是显得浮躁不定。 “姨娘与大哥可是来探望祖母的?” “是,但……”洪氏为难地看看一旁的儿子,似乎不知该怎么说。 江行过拿起地上的鸟笼,一边逗着笼中的画眉一边满不在乎地道:“但我不愿意进去,娘就拿我刚刚买来的画眉威胁,说是要给扔了。”不等洪氏说话,他又道:“扔了就扔了,改明儿我去买对更好的来。” “你……”洪氏刚要斥责,想起江行远二人在场,生生忍了已经要嘴边的话,强笑道:“让长公了见笑了。” “无妨。”江行远淡淡应了一句道:“刚才出来的时候,祖母说有些困乏,这会儿怕是已经睡下了,姨娘还是明日再来吧。” 洪氏还没来得及说话,江行过已是欣然道:“那就是没我事了,走了。” “大哥慢走,我一事与你说。”江行远唤住提了鸟笼准备离去的江行过,后者不高兴地停下脚步,掏一掏耳朵,吊儿郎当地道:“长公子有何指教?” “行过,不许这样说话。”听到洪氏唤自己的名字,江行过眼底掠过一丝冷怒之意,他勉力压下,讥声道:“那娘要我如何说话,谄媚讨好?卑躬屈膝?不好意思,我做不到,他……”他横了江行远一眼,冷冷道:“也不配。” “越说越放肆了,快向长公子赔罪。”面对洪氏的言语,江行远扬着下巴,丝毫没有照做的意思,这样的态度,令洪氏既尴尬又紧张,论身份,江行远是江家长公子,虽是晚辈,却比她这个姨娘还要高一截,所以每每见了面都是她先行礼,远远不是江行过这个庶子所能相提并论的,虽然两人都姓江,但在江家的地位,就如云泥之别,所以她才会如此紧张。 自踏进江府大门那一日起,她就一直教导江行过要谦卑谨慎,对待江行远尤其要恭敬,千万不可失了礼数,偏偏这个儿子旁的都还好,就是在这件事上特别喜欢与她唱反调,每每见了江行远就如仇人一般,冷嘲热讽,没一句好听的话,实在令她头疼。 “不碍事。”江行远倒是没在意,上前一步,道:“今年春节收成甚好,我与父亲二人忙不过来,所以我与祖母商量了,将其中两个茶庄交给大哥打理,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大哥要辛苦一些了。” 江行过没想到他与自己说的是这么一件事,一时愣在了那里,还是洪氏先回过神来,满面惊喜地道:“老夫人真的同意了吗?” 早在江行过刚满十八的时候,江老爷就提过交一两个庄子给他打理,结果被老夫人给驳回了,那一次争执的十分利害,最后以江老爷妥协结果,从那以后江老爷就再没提过这件事,任由江行过吃喝玩乐,犹如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洪氏虽然急在心里,却也没办法,原以为一直都这样了,至少在老夫人还在世之时,万没想江行远竟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 “同意了,所以往后大哥要辛苦了。”听到江行远的回答,洪氏笑开了花,连连摆手,“不辛苦不辛苦,能帮老爷与长公子分担,是他的福份。”相处多年,她很清楚江行远的性子,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绝不会讲半句虚言。 “多谢长公子。”洪氏郑重地行了一礼,这个“谢”字,她说得真心实意,不掺半分虚假;这些年江行过因为没有差事可做,整日在城中游手好闲,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包括府里的下人,一个个嘴里叫着少爷,其实根本没人把他当一回事,她这个做娘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不能去与老爷说,毕竟老夫人在那里拦着,与老爷说了,只能让他为难,凭添烦恼;如今江行远肯出面,说动老夫人通融,自是再好不过,她心头的一块大石也算落了地。 “姨娘请起,我也是为了自己能轻快几分。”江行远虚扶一礼,他说话总是那么谦和温雅,若春风拂面,不会让人有半点反感。 洪氏感激地笑一笑,随即催促一旁的江行过,“还不快谢过长公子。” 江行过面色阴晴不定,半晌,他忽地嗤笑一声,“谢什么,我又不想去。” 听到他这么说,洪氏大急,连忙道:“你胡说什么,这可是长公子好不容易替你求来的恩典。” “不必了。”江行过冷冷道:“我现在挺好,闲了买鸟逗鱼,斗鸡耍狗,不知多逍遥自在,何必去受那个累。”说罢,他转身就走,洪氏又气又急,连忙追上去拦住他,沉下脸道:“你若再这样胡言乱语,娘可就生气了。” 江行过拂开她的手,讽刺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人家把咱们当贼处处防着,咱们又何必凑上去,还嫌冷眼看得不够多吗?” 看到他眼中的隐忍与痛楚,洪氏心中一痛,“行过……” “好了。”每次听到洪氏唤自己的名字,江行过都会很烦燥,打断道:“总之我不会去的,省得有人以为我觊觎江家的产业。” 江行过的倔强令洪氏无计可施,又不舍得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江行远走过来瞧着笼中那一对机灵可爱的画眉鸟,手指穿过竹栏轻抚着画眉身上柔软丰满的羽毛,“这对鸟大哥买来多少银子?” “五两。”江行远下意识地回答着,随即又觉得自己答得太快,不该告诉他的,无奈话已出口,只能臭着脸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行远唇角轻扬,“我若没记错,大哥一个月只得十两月钱,但大哥每个月花在买鸟买鱼斗鸡等等上面的银子,至少百多两吧?这钱从何而来?”说着,他对洪氏道:“姨娘可有贴钱给大哥?” “没有。”洪氏肯定地摇头,“有时候我怕他不够用,想给他一些,他也不要,只说够用。” 听到这话,江行远唇边的笑意较之前又深了几分,恻目道:“辛夷,发现问题了没?”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辛夷听到这么问,抿唇一笑婉声道:“发现了,这出与入的银子数目相差太大。” 第63章 江行过 江行过神色有些不自在,口中道:“这是我的事情,与你们何干,总之我没偷也没抢,用的都是清白银子。” 江行远面色一正,“我自然知道,可别人不清楚,还道这些银子是姨娘私藏了府里的银子,偷偷塞给你的,所以才会有那种种的话。”见江行过抿着唇不说话,他目光一转,再次落在那对画眉身上,“城东刘公子是个鸟痴,尤其喜爱画眉,但凡遇到钟意的,纵是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这对画眉鸟羽色丰盈,鸣声清脆,应该正投刘公子所好,大哥转手赚个十两应该不成问题。” “你怎么知道?”话刚出口,江行过就恨不得掴自己一掌,这么问不就等于承认了这鸟确实是要转手卖给刘公子的吗,真是蠢,平日里觉得自己挺聪明的,怎么每次遇到他,这脑袋都跟蒙了浆糊一样,总是说错话呢。 “每次去大哥院里,瞧见的花鸟鱼虫都与上一次不大一样,经常几日一换,按理来说,就算喜新厌旧,也不至于换得这么快,所以我便留了心,暗中调查了一下,发现大哥看似买鸟养鱼,花钱若流水,其实都是依着城中一些公子哥儿的喜好买的,而且往往低价买进,高价卖出,闷声赚银子,我说得可有错?” 江行过万万没想到自己小心掩藏的秘密,会被人一眼瞧破,且这个人还是江行远,恼羞成怒地道:“你跟踪我?” 江行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除此之外,你还涉及青楼。” 听到这话,洪氏几乎跳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江行过,“你平日买这些有的没的东西,我已经不说你了,竟然还是逛青楼,我平日里与你是怎么说的?若是传扬出去,江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没有!”江行过急急否认,“我只是进一些胭脂水粉卖给青楼里的姑娘,我去只是做生意,绝没有半点其他事情。” “当真?”洪氏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千真万确。”江行过用力点头,唯恐洪氏不相信。 “大哥说得是真的。”江行远也在一旁做证,“大哥每次将东西送到收了银子就出来,从未多加逗留,姨娘可以放心。” 洪氏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有三四年功夫了,具体多久,就得问大哥自己了,我估得未必准。” “不必,你说三四年就一定是三四年。” 见洪氏信江行远多过信自己,江行过有些哭笑不得,“娘,我才是你儿子,怎么你更信他一些。” “你瞒了我这么多事,还有脸说!”洪氏狠狠瞪了他一眼,“若非长公子提起,我至今还蒙在鼓里。” 江行过不无委屈地道:“我也是想多赚些银子,好让娘以后有个依靠,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在说这话时,他看了一眼老夫人所住的院子,眼底有着几分敌意。 “我好好的,以后也会好好的,不需要你操这种没用的心思。”洪氏回了一句,随即道:“你到底赚了多少银子?” “大概……”江行过抬眼看一看晴好明媚的天空,声音飘忽地道:“一百几十两吧,不多。” 听到这话,辛夷忍不住轻笑出声,洪氏来之前,已是听说江行远从嵊县带了一个姑娘来,所以见到她时并不意外,“姑娘笑什么?” 辛夷屈一屈膝,忍着笑道:“我是觉得江公子辛苦四年,才赚了区区一百几十两,实在是不容易。” 洪氏颔首,转脸朝江行过轻斥道:“你听听,连人家姑娘家都不相信你的谎言,还敢说出来,怎么的,怕我这个做娘的会抢你银子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被戳穿了谎言,江行过颇为尴尬,趁人不注意瞪了辛夷一眼,无奈地道:“大约一千余两。” “这么多?”尽管洪氏已有心理准备,但乍闻这个数字还是吓了一跳,倒是江行远面色如常,并无半分异常,似乎早就知道了。 “这两年稍微多了一些,之前确实没怎么赚。”说着,江行过想起一事,满脸戒备地盯着江行远,“我警告你,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我定不与你罢休。” “好。”江行远出乎意料的爽快倒是让江行过一愣,这么简单?一点要求也没有?还是说他想分自己银子? 就在江行远胡思乱想之时,耳边再次传来江行远的声音,“不过你要答应过,接管那两个茶庄。” 江行过满脸不乐意地道:“老夫人一直防我跟防贼似的,我不接,不是正合她意吗,你又何必勉强,闹得两头不欢喜,这是太闲了吗?” “你该称一声祖母才是。”在纠正了江行过的称呼后,江行远正色道:“大哥可以悄无声息地赚取这么多银子,又凭一己之力打通几家青楼的胭脂水粉供应渠道,独揽自己手中,可见大哥有极高的经商天赋,既然如此,为何不用在正途上呢?” 江行过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不是只有江家生意才叫正途,我现在这样很好,不劳长公子费心,也请长公子以后不要再做这么无聊的事了,我这个自由自在惯了,受不住束缚,也没能力管江家的茶庄,你还是另找别人吧。” 他的逆反令江行远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气氛一下子陷入僵持之中,洪氏虽然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她知道这么多年来,江行过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打消的。 许久,江行远突然道:“如果,是我求大哥帮我呢?” “帮你分担吗?”江行过嗤笑道:“这么虚伪的话就不要说了;江家的生意确实大了一些,各地都有,但你自幼跟着父亲历练,这么多年下来,早已对做生意那一套烂熟于胸,这几年不是管得井井有条吗?哪里还需要我分担;再说了,区区两个茶庄算什么分担,江家在各地的茶庄加起来,大概有二十几个吧。” 别看江行过不被允许沾手江家的生意,却了解的颇为清楚,正如江行远所说,做为江家的子孙,确有经商天赋。 江行远并没有因为他的话露出不悦之色,反而郑重道:“我要交给大哥的,是两个原本应该种出贡茶,却年年只能收获次等茶叶的茶庄。” 原本准备离开的江行过听到这话,不由得停下脚步,诧异地道:“竟有这样的事?为什么?” 第64章 暗中照拂 “我不知道,所以想请大哥帮我查清楚这件事,看是否有人在暗中动手脚,做出损害江家利益的事情。我知道大哥并不在意江家,甚至不愿待在这个对你来说如囚宠一般宅子里,但父亲是真心待大哥好,这一点大哥应该也知道。”顿一顿,他忽地道:“还有一件事,大哥想必还不知道。” “什么?” “大哥是不是新收了一批香发木犀油?” 江行过没好气地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香发木犀油既能令发丝油亮,又能散发宜人香气,再加上价格不贵,得到了许多女子的钟爱,但因为产量不高,所以几乎是店家刚拿到货就被抢购一空,可谓是一盒难求,哪怕是老客人也得老老实实的等着,为何大哥一下子就能拿到上百盒?” 被他这么一说,江行过也觉得有些奇怪,他去之前想着能够拿到二三十盒就不错了,哪知竟有百盒之多,“你知道原因?” “那家香铺的老板喜欢喝雨前龙井,但总是买不到好的,今年却是得了一批傅家上等的好货,日日捧着茶盏不肯离手,而傅家老爷子与父亲是好友。”这句看似完全不相干的话却令江行过面色豁然大变,脱口道:“是父亲。他也知道了?” 他买这批香发木犀油的时候,江行远正好跟着楚孤城去了嵊县,不可能插手这件事,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江老爷一人。 “我都能发现的事情,大哥觉得父亲会毫无察觉吗?”江行远停顿片刻,又道:“至于这件事是不是父亲插手,我不敢肯定,但傅家的雨前龙井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这么多年来,除了京城的达官贵人,也就父亲与傅老爷子的几位好友有分到一些。” “多事!”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江行远别过脸去,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虽然嘴上不客气,但江行远还是从中听到一丝软化,微笑道:“大哥现在愿意帮我了吗?” 江行过抿着唇不说话,洪氏怕他又跟刚才一样拒绝,轻声劝道:“娘知道你心里憋着气,但长公子对你素来极好,未有半分轻怠,还有你爹,他虽嘴上不说,暗中却是一直维护着你,你就答应了吧。”等着了一会儿还不见他说话,不禁有些急了,“难道真要娘求着你才行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娘您先别急。”在安抚了洪氏后,江行过又问道:“为什么你自己不查?” “我查过,但没有线索,所以只能厚颜请大哥襄助。”说着,江行远长施一礼,洪氏连忙侧身让开,不敢受这礼,江行过却是不避不让,大刺刺受了这一礼,随即掏着耳朵道:“看在你还算诚心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了吧,不过话先说好,我不能白干活,无论查到与否,你都得付报酬;等这件事结束后,你就将茶庄收回去,我可不要,省得落人口舌。” “好。” 一听江行远答应,江行过立刻接上一句话,“五百两。” “好。”江行远又是一口答应,丝毫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倒是让江行过有些发愣,试探道:“当真五百两?” 江行远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怎么,大哥嫌太多?” “不嫌不嫌,一口价,五百两。”江行过赶紧否了他的话,唯恐慢一些就会招来前者的还价。 江行远笑一笑,温言道:“那等我这边安排好后,再去找大哥。” “走了。”扔下这两个字,江行过提着鸟笼一摇三晃地走了,洪氏并没有急着追上去,而是朝江行远屈膝施礼,带着一丝哽咽道:“多谢长公子如此照拂,我与行过感激不尽。” 从刚才到现在,洪氏已经说了许多个谢字,她知道这样的空口白言并没有什么意义,但除此之外,实在不知该怎样表达心中的感激。 “姨娘客气了,他始终是我大哥。” “大哥……”洪氏喃喃喃念着这两个字,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她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长公子温厚仁和,将来必有好报!”说罢她再次行了一礼,转身离去,水蓝色的裙裾在身后盛开如花。 待洪氏走远后,辛夷瞧着江行远俊雅的脸庞直发笑,后者被她瞅得莫名其妙,疑惑地摸一摸脸颊,“怎么,脏了吗?” 辛夷摇头,“很干净。” “那你笑什么?” 辛夷扬一扬弯若新月的眉毛,似笑非笑地道:“我若告诉了你,长公子是不是也准备私下拿出五百两给我?” 江行远一怔,随即哂然笑道:“你也来敲诈我是不是?我身边银子不多,若是再给五百两,怕是出门的时候,连喝茶钱都没了。” “长公子这会儿来哭穷了,刚才可不是这样的。”辛夷朝江行过离去的方向努一努嘴,打趣道:“那一位刚才哪怕要个一千两,你都会毫不犹豫答应。” 江行远笑容一敛,目光沉沉地道:“大哥是一个经商的好手,埋没了可惜;再说了,我好不容易才求来这么一个机会,自不能轻易放弃了,” “还好,一切总算如你所愿。”说着,辛夷侧首一笑,“不过……我若没猜错,事后你应该不打算把那两个茶庄收回来。” “倒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双眼。”说着,江行远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秘密,不许告诉任何人。” “可以,但你得给我封口费,呃,不用太多,五十两即可。”说着,辛夷伸出白嫩的手掌,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江行远不由得一愣,他原以为辛夷是在开玩笑,但现在瞧着似乎不是,“你说真的?” “当然。”辛夷抬一抬小巧的下巴,笑吟吟地道:“那一位江公子给了我一些灵感,岳阳比嵊县地广人多,赚钱的机会也是多多,但我身上只有几文铜钱,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只能问你这位江大少借一些了,待我将来赚了银子,再还给你。”说着,她眉眼一弯,笑意较之刚才又深了几分,“钱袋再薄,这区区五十两总是拿得出吧?” “你啊,不去当强盗可惜啊!”江行远点一点她光洁的额头,不知该笑还是生气,“刚才也不知谁说不好意思来此白吃白住,这会儿却又勒索起银子来,简直就是两个人。” 感受到那只修长手指的温度,辛夷耳根子微微一红,好在不明显,她定一定心神,笑道:“既然已经决定厚着脸皮在此蹭吃蹭住,也就无所谓再厚一些了。”说着,她带着狡黠的笑容道:“长公子一向乐善好施,想必不会如此小气。” 江行远拍了一下她伸在面前的手掌,无奈地道:“待会儿拿给你,现在先去见我父亲。” 听到这话,辛夷欣然答应,随即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可不许耍赖哦。” “真是个贪钱鬼,放心,赖谁也不敢赖你的帐。”江行远好笑地道:“亏得我没太多秘密要你保守,否则这钱袋没几日就要空了。” 辛夷吐一吐舌头,娇俏可爱,经过这段时间江行远的开解与宽慰,她渐渐从亡母的悲痛中走了出来,恢复了俏皮灵动的本性,别看江行远嘴里说得嫌弃,其实心中甚是欣慰。 在去见江老爷的途中,辛夷突然道:“刚才听老夫人说起楚大人,似乎很熟悉的样子,他时常来岳阳吗?” 第65章 江老爷 “他十八岁之前,一直都是住在江家的。”在辛夷诧异的目光中,江行远续道:“楚伯父与我父亲是至交,我与楚兄也是自幼相识,后来楚伯父出了事情,无瑕照顾楚兄,就将他寄养在江家,起初还来瞧过几次,后来便不知怎的没了音讯,父亲去找过一次,人去楼空,听说是因为欠了许多债,逃走了;父亲不忍楚兄留落街头,就一直留他在府中,与我同吃同住,一起读书。”说到此处,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笑道:“大哥不喜欢读书,每次都找借口不去,有一年夏天,先生久不见他人影,也不见他交功课,心中气恼,便领着我们去他院里抓人,哪知道一进院子就看到一大群蛇游过来,偏偏先生最怕蛇,平日里见到一两条都吓得面色苍白,何况这么多条,吓得他惨叫起来,扭着身子往外逃,两只鞋都掉了,先生平日里最重仪表,头发丝都丁点不乱,如此失态的模样我还是头一回见。” 辛夷听得发笑,笑过后又觉得有些奇怪,“无端端地怎么会有这么多蛇?” “大哥听说蛇胆有清火明目功效,可以卖银子,便四处抓蛇,结果麻袋没绑好,让那蛇给游出来,吓到了先生。” “父亲知道这件事后,罚大哥向先生赔礼认错,且两日不许吃饭,我见他饿得难受,便偷了几个馒头送去,哪知恰好被管家看见,一状告到祖母那里,祖母没罚我,但大哥两日的禁食被硬生生罚到了五日,除了水,什么都不能入口,那一年,大哥才刚刚十岁;好不容易熬到五日,大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在床上养好了半个月才恢复过来,大夫说亏得只五日,再多一两日,恐怕就要活活饿死了。”说到这里时,江行远神色黯然,不似刚才那般神色轻松,语带笑意。 辛夷无法想象那个面目慈祥的老夫人会对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做出如此苛刻的惩罚,更无法想像十岁的江行过是如何度过那被饥饿包围的五日。 良久,她轻声道:“老夫人为何那么不喜欢行过少爷,仅仅是因为洪姨娘吗?” “还有别的原因。”江行远神色复杂的说着,至于什么原因,他没有说下去,似乎不愿提及,辛夷亦没有多问,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说出口。 如此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座苍松叠翠,奇石林立的院落前,正是江老爷所住的抱翠居,刚一进去,就有管事迎上来,恭敬地唤了声大少爷,他姓白,在江家做了二十年。 “父亲在吗?” “老爷正在书房见各商铺的掌柜,您等一等。”白管事轻声说着,他话音刚落,书房门便开了,一群三四十岁的中年人鱼贯而出,大约有十几个人。 白管事先进去通禀,随即出来请江行远二人入内,来之前,辛夷不止一次想过,这位富甲岳阳的大茶商会是什么模样,大腹便便?精明世俗?所住的地方又会是怎样的富贵逼人。此刻真见到之后,方才发现自己想多了,眼前的江老爷清瘦儒雅,穿着一袭简单合体的水墨锦缎长袍,颌下蓄着几缕长须,头发整齐地挽成发髻,看着更像一个读书人,而非一个生意人。 书房的摆设也是如此,一张书桌、两张长案、一座香炉、几幅字画、一盆已经凋谢的茶花,便是书房的所有了,极其简单,没有半点金银之物,也没有生意人家附庸风雅的虚假,处处透着一种高洁清雅之意,而江老爷身处其中,没有半分违和。 “可是对我这书房有些失望?”温和的声音惊醒了正在悄悄打量书房摆设的辛夷,是江老爷,见他看到了自己的小动作,辛夷粉面微微一红,赶紧摇头,“江老爷的书房简洁高雅,比我以前所见的那些书房好多了。” “哈哈哈。”江老爷哈哈一笑,抚须道:“行远,你带来的这位姑娘很会说话啊。” “父亲莫要取笑她了。”江行远答了一句,道:“她就是儿子在信中与父亲说过的辛家唯一的后人辛夷。” 江老爷微一点头,转眸看向辛夷,“你的事情,行远在信中都与我说过了,你就安心住在这里,我让人开了行远旁边的绛雪轩给你居住。” 辛夷感激,朝江老爷端然行了一礼,“多谢江老爷恩情,辛夷铭记于心,将来定当报答。” “倒是一个知恩的姑娘。”江老爷笑一笑,在又问了几句后,唤来白管家,“你带辛姑娘去绛雪轩看看,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就赶紧让二夫人置办,另外再挑几个机灵能干的下人去绛雪轩侍候,一应用度皆比照……”他想了一下,道:“沧海阁。” 听到这三个字,白管家微微一惊,沧海阁是江行过居住的地方,他的用度虽说与江行远不能比,但也不差,算是正经主子的用度,如今给一个与江家没有关系的姑娘,真是格外优渥,还有绛雪轩……这要是让那一位知道了,不知该怎么闹腾了,看这位辛姑娘柔柔弱弱的,怕是要吃大亏。 想到这里,白管家有些同情起辛夷来,但他也没法子,走到辛夷面前恭敬地道:“辛姑娘,我们过去吧。” “好。”辛夷应了一声,又朝江老爷屈膝行了一礼,方才退出了书房。 估摸着他们走远后,江老爷面色微微一沉,“你将嵊县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一遍予为父听。” “是。”江行远答应一声,仔细叙说了起来,他们在嵊县的日子虽不久,却发生了许多,而且每一桩都不简单,直说了一柱香的功夫方才算全部说完。 江老爷听完,取过狼毫笔醮一醮墨,在纸上写下整件事里关键的几个人与东西:幽灵茶、万茶商会、私茶案、辛家、留雁楼、方文堂,最后则是一个问号,不知代表什么意思。 “你用了金丝软甲的手套?”听到江老爷询问,江行远连忙跪请罪,“儿子知错,请父亲治罪。” “你也是为了救人,金丝软甲给了你,就是让你用的,总不能眼看着受伤还藏着不用,好在这件事那一位是知道的,倒也不怕有人趁机兴风作浪。” 第66章 青出于蓝 “多谢父亲。”待江行远起身后,江老爷道:“金雁镖还在吗,让我瞧瞧。” “在。”江行远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直带在身上的金雁镖递过去,江老爷接在手里仔细打量了一番,又打开桌案上的一个从未开启过的锦盒,至少江行远从未见他打开过,里面赫然躺着一枚与他带来的一般无二的金雁镖。 江老爷拿起对比了一下,颔首道:“一模一样,确是真的。” “父亲怎么会有留雁楼的暗器?” “以后有机会告诉你。”江老爷淡淡说了一句,随即道:“凭方文堂一个人,断然请不动金雁级的高手,看来他身后隐藏着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说到这里,他重重敲了一下最后那个问号。 “老魏头也好,方文堂也好,甚至王氏,应该都是被人灭口,可惜幕后之人做事滴水不漏,儿子与孤城虽然看出端倪,却没有证据,甚至连个怀疑的人也没有,所有线索都断了。”说到这里,江行远不禁有些气馁,沉默片刻,他又道:“另外除了辛家的案子,方文堂还与私茶案有关,儿子在想这两件事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牵扯。” 江老爷听着他的疑惑,缓缓道:“辛家十多年前培育出剡溪茶,风光盛极一时,许多人都在说辛家会成为第二个江家,可惜这一切在十年前戛然而止,一夜之间,辛家失去了贡茶的资格,还被勒令烧毁剩余的剡溪茶,其中原因知道的人少之又少,我也只是听到了一点,据说是有人发现,辛家偷偷将贡选剩下的剡溪茶高价卖给私茶贩子,从而牟取暴利。” 江行远眼皮一跳,诧异地道:“又是与私茶有关?” “其实茶叶走私历代有之,朝廷并非不知,只是事态不严重,所以睁一只眼闭一眼;可到了这一朝,茶叶走私之风愈演愈烈,已是到了严重损毁朝廷利益的地步,所以才会派御史暗中追查。” “若辛家灭门一案不是马贼逞凶,而是有人蓄意为之,那必定与十年前的事情脱不了干系,而十年前的事情,又与私茶有关……”江老爷目光深长地望着江行远,“你明白当中的意思了吗?” 江行远颔首,一字一字道:“一切都与’私茶’有关。” “不错。”江老爷叹了口气,忧声道:“这私茶案不查出来便罢,一旦查出来,必定是一桩惊天大案,整个京城恐怕都要地震了。”顿一顿,他道:“你给孤城写封信,让他想办法抽身而退,这潭水太深,一个不小心就被深陷其中,难以拔足。” 江行远苦笑道:“父亲又不是不知道楚兄脾气,一旦认定了什么事,就绝不会半途而废,何况齐王对他有知遇之恩。” “这个孩子……”江老爷着急而又无奈,摇头道:“罢了罢了,由着他去吧,真遇到什么危险,咱们再想办法吧,总不能由着他出事。” 江行远安慰道:“齐王看着性子刻薄,待谁都不留情面,实则恩怨分明,楚兄真心实意为他办差,若真遇到事情,相信他不会袖手旁观。” “希望如此。”江老爷叹了口气,转而道:“你祖母那里去过了?也不知谁在她面前多嘴,说起你在嵊县遇到危险的事情,她最是紧张你,再加上年纪大了,这一急一慌,便立刻病倒了,好在这几天已是好了许多。” “一回来就去了,侍候祖母喝了药。”说着,江行远歉声道:“都是儿子不好,要祖母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为儿子担心。” “此事也不能怪你,平安回来就好,只是往后你行事一定要小心,金丝软甲手套也一定要随身带着,危险这种东西,可不会事先与你打招呼。” “儿子知道。” “对了,这次出去,你会武功的事情,有哪些人知道?” “除了留雁楼逃走的杀手,就只有辛夷一人知道,旁人……”江行远仔细想了一下,道:“吴樾可能有所怀疑,但并不能肯定。” “好。”江老爷点一点头,“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如此才能在危险的时候救命,这也是为父让你自幼习武,却不告诉你任何人的原因。” “儿子知道。”江行远应了一声,忽地露出一丝笑意,“祖母已经答应将两个茶庄交给大哥打理。” 乍闻此话,江老爷与洪氏一般,既惊又喜,不敢相信,毕竟老夫人对江行过的成见实在太深,偏偏江行过又不愿意说好话,总是硬碰碰,结果就是老夫人连见都不愿见他;二人与其说是祖孙,不如说是仇人更确切一些。 待确定是真的后,方才欣然点头,笑道:“还是你有法子,你挑两个小一些简单一些的茶庄给行过就行了。” “儿子打算将琅山上的两个茶庄交给大哥。”听到这个回答,江老爷诧异地道:“那两个你不是说有问题,要好好查一查吗?” “所以才要交给大哥。”听到这句话,江老爷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想借此让行过立功,好让你祖母对他改观?从而将更多的差事交给他?” “什么都瞒不过父亲的眼睛。”江行远这个回答,无疑是承认了江老爷的猜测。 江老爷看着这个永远都是不骄不燥,却总能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的儿子,心中甚是欣慰,他这会儿是真正感觉到了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良久,他带着一丝激动道:“你愿意照拂行过,是他的福气,很好。” “他是父亲的儿子,也是我的大哥,理应照拂;再说了,大哥是有能力的,只是缺少一个契机,这一点父亲也知道,否则也不会暗中襄助。” 江老爷一愣,旋即笑道:“这也被你知道了,不错,我知道他在外头暗中倒卖胭脂花鸟,赚了不少银子,但终归不是正途,唉。”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叹了口气。 江行远知道他为何叹气,安慰道:“父亲放心,假以时日,祖母一定会对大哥改观的,无论如何,大哥都是祖母的孙子,这血缘关系是谁都抹杀不了的。” “有你在,一定会有这一日。”江老爷眉眼间充满了骄傲与欣慰,不为其他,只为这个儿子。 在江行远离去后,他将目光转向窗前那盆迎风微动的茶花,沈月,你生了一个好儿子…… 第67章 沈家姐弟 这一夜,辛夷睡在绛雪轩中,因为初来乍到,不习惯的缘故,尽管下人将床铺叠的十分柔软,还是难以入睡,直至天蒙蒙亮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知过了多久,辛夷感觉脸上一阵冰冷,而且似乎还在往下蔓延,整个人激灵灵一抖,一下子坐了起来。 “可算是醒了,真是只懒虫。”一个稚嫩嫌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约摸七八岁的男孩穿着一身朱红团锦袍子站在自己床边,朱红衣裳映得那张小小的脸粉雕玉琢一般可爱,不过他说话的语气可是一点都不可爱。 辛夷抹了一下脸,手上满是水,不止是脸,锦被床褥全是水,而造成这一切的凶器,就在那个小男孩手上握着呢。 冬梅与沅春被人拦在后面,上前不得,看到辛夷醒来,连忙跪下请罪,辛夷没有理会她们,盯着那个小男孩,“你是什么人,为何要闯进我房中,又为何要拿水泼我?” 小男孩高傲地抬起下巴,“谁让你睡在这里的,活该!” “这绛雪轩是你的住处?”辛夷疑惑地问着,昨日明明说这绛雪轩一直空着,并无人居住,而且也没听说江府有这么一位小少爷。 “不是。” “这里有东西是你的?” “不是。” 辛夷奇道:“既然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我睡在这里与你何干?” “总之你就是不许睡在这里,识相的话就赶紧滚。”小男孩的蛮不讲理令辛夷气极反笑,片刻,她突然道:“好,我走,不过你得先允许我换身衣裳,梳个头,总不能这样湿淋淋的出去吧。” 小男孩似乎没想到她会一口答应,一时愣在那里,双目呆滞,嘴巴半张,好一会儿方才眨一眨那双杏仁大的眼睛,“当真?” 待辛夷点头,他立刻高兴地笑弯了眼,随即又故意绷着脸道:“我去外头等你,你快点换,别想耍花样啊!” 待他带着人出去后,冬梅与沅春赶紧一个关门一个取来干净的衣裳供辛夷更换,洪氏效果极高,昨日一知道辛夷住绛雪轩,立刻派人送来数套适合辛夷穿的衣裳,皆是崭新的,也不知她是哪来的。 在替辛夷换好衣裳后,沅春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你真打算走吗?” 辛夷在铜镜前坐下,摇头道:“这绛雪轩我甚是喜欢,可不舍得离开。” “那您刚才……”不等沅春说下去,辛夷已是道:“我若不这么说,他可不会出去;对了,他是什么人,也是江家少爷吗,我看你们甚是怕他。” 正在替她梳发的冬梅摇头道:“他是夫人的侄子,叫沈荣,平日并不住在府中,不过常有过来,年纪小,脾气却很大,再加上老夫人惯着,更是不得了,也就老爷与长公子还能管一管。” “二夫人吗?” “二夫人的亲戚哪敢这么放肆,老夫人见了非得让人打出去不可。”冬梅撇一撇嘴,解释道:“是长公子的母亲,虽然夫人走得早,但沈家与咱们江家关系一直极好,老夫人更是爱屋及乌,对夫人兄长所生的沈小姐与这位小公子极是疼爱。” “明白了。”辛夷微一点头,随即又疑惑地道:“我才刚到江府,与他根本不相识,怎么他见到我像仇人一般,还拿水泼我?” 沅春抿唇笑道:“因为姑娘是长公子带回来的,又偏偏住在这绛雪轩中。” “究竟这绛雪轩有何奥秘,令他如此紧张?” “倒不是绛梅轩有什么奥秘,而是有一个人一直想住却没能住上,结果被姑娘抢了。”冬梅也是一脸暧昧的笑意。 辛夷越听越好奇,“是谁?” “沈轻澜沈小姐,也就是沈小公子的姐姐,她呀……”冬梅压低了声音道:“一直喜欢长公,尽管长公子有婚约在身,还是不愿放弃,常常借机示好,她曾几次与老夫人提过,想要这绛雪轩,因为此处离长公子最近,老夫人都没答应。” “原来如此。”辛夷恍然大悟,“所以这沈荣是替他姐姐出气来了。” “是呢。”说着,冬梅又为难地道:“这位小主子难缠得紧,虽然暂时被姑娘应付过去了,但也只是一时,一旦他发现姑娘并不真打算搬,不知会怎么撒泼了。”话音刚落,沈荣不耐烦的声音便隔着门传了过来,“好了没有,怎得这么慢?” “快了。”辛夷随口回了一句,对冬梅二人道:“我自有办法应付他,你们赶紧替我梳洗,接下来只管看戏就是了。” 冬梅与沅春皆好奇辛夷会怎么对付外头这位混世小魔王,赶紧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很快便梳了一个精致的飞燕髻,沅春也替辛夷上好了妆,她的手很巧,淡淡的妆容令辛夷看着越发清灵秀美。 沈荣在外头等得的耐烦,抬脚想要踢门,恰好辛夷打开了门,蓄满了力的一只脚顿时落了空,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栽,差点跌倒,他狼狈地扶住门框,待站稳后,狠狠瞪着让他如此丢脸的辛夷,毫不客气地道:“收拾好了吧,赶紧滚出去。” 辛夷半蹲了身子,似笑非笑地道:“绛雪轩是江老爷给我住的,你要我滚,是不是该去与江老爷说?” 一听这话,沈荣顿时犹如炸了毛的猫,背都躬了起来,“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想耍赖?” 辛夷一脸无辜地道:“我只是与你讲道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沈荣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他努力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句在他看来非常不错的话,“你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什么酒都不喜欢喝。”看着那张笑吟吟的脸,沈荣气得快要发疯了,无论是在沈家还是在江家,他都霸道惯了,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偏偏还是一个来历不明的臭丫头。 “你非赖着不走是不是,好!”说着这话,沈荣一脚跨进了屋里,把东西掷得到处都是,一片狼籍,冬梅等人看着着急,却不敢阻止,实在惹不起这位小主子。 辛夷也瞧见了,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捡起被沈荣丢在地上的铜盆,去井边打了一盆,然后走进屋中,在所有的注目下,一滴不剩地泼在沈荣身上,将后者淋了个落汤鸡。 沈荣愣愣地站在那里,任由那水从头流到脚,待回过神来后,他气得快炸了,指着依旧笑吟吟的辛夷怒骂道:“你这个疯婆子,居然敢拿水泼我?” “你突然羊癫疯发作,我怕你伤了自己,才拿水泼你,是为你好呢!”辛夷一本正经的说着,其实心里笑得不行。 “你才羊癫疯呢,你……你还是癞蛤蟆,臭虫精。”沈荣气得口不择言,但他很快就悲哀的发现,自己根本说不过辛夷,每说一句都被后者驳得死死的。 “来人,给我狠狠打她!”既然说不过,耍泼也不行,那就打,这是“小恶霸”沈荣的处世名言! 辛夷面容一冷,看向沈荣带来的那几个下人,“我是长公子请来的客人,谁敢无礼!” 第68章 恶人先告状 那几个下人本就没多少胆子,被辛夷这么一喝更是一点动手的勇气也没有,凑到沈荣身边小声道:“小公子,她到底是长公子的客人,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咱们也不好太过份,算了吧。” 沈荣吃了那么大的亏,哪肯就此罢休,恶声道:“你们不动手是吗,我自己来!” 他一心想给辛夷一个教训,却忘了自己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还没有辛夷胸口高,被她一把按住动弹不得,只能翻来覆去地骂着那几句。 辛夷敛了笑意,冷声道:“再敢胡闹,就把你扔到井里去!” “你敢!” “你可以试试!”辛夷眼中的冷意吓到了沈荣,他到底只是个小孩子,再加上一直养尊处优,不曾受过什么苦,更别说像辛夷一样经历生与死。 愣了半天,沈荣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喊,“有人欺负我,我要去找祖母,哇……” 听到这话,辛夷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手上微一松劲,趁这机会沈荣挣开了她的手,一边哭喊一边往外跑去,那几个下人也赶紧跟了上去,留下一脸无奈的辛夷。 沅春不安地道:“姑娘,万一老夫人怪罪下来可怎么办?” 辛夷倒是满不在乎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见辛夷这么说,沅春几人就算再着急紧张也没法子,只能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祸从天降,事实上,他们并没有等太久,不过小半个时辰,老太太院里的下人就小步跑着过来了,说是请辛夷过去一趟,一起用早膳,虽然话说得客气,但谁知道,必定是沈荣一状告到老太太那里,叫辛夷过去问话。 “瞧着腿不长,动作倒是挺快。”沅春与冬梅本就担心,听到辛夷这话,更是急得汗都要出来了,“都这个时候了,姑娘还有心情开玩笑,老夫人最疼沈小公子了,只怕不会轻易做罢,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您到了老夫人那里,赶紧认个错,兴许老夫人斥几句就没事了。” “是啊是啊。”冬梅连连点头,心有余悸地道:“上回二夫人身边的管事不小心绊了沈小公子一下,其实也不算绊,就是不小心踩到了衣角,就被罚在老夫人院子里跪了一下午,一边跪着一边掌嘴,脸打肿了不说,牙都被生生打掉了一颗。如今姑娘生生泼了他一盆水,怕是更不得了;依奴婢说,干脆去找长公子吧,老夫人最疼长公子,有他出面说情,必定能够大事化小,稍稍罚一下就好了。” “对对对。”被她这么一说,沅春也想了起来,紧赶着道:“长公子这会儿应该还没出去,奴婢立刻就去找他。” 见她们为自己急得团团转,辛夷心中感激,拦住沅春道:“不必麻烦长公子,我自有办法应付。” 沅春根本不相信,脱口道:“您一个人要怎么应付,还是找长公子保险一些。”话刚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赶紧跪下道:“奴婢失言,请姑娘恕罪,不过奴婢是真心为姑娘好。” “我知道。”辛夷将忐忑不安的沅春从地上拉起,“既然是我闯出来的祸,就得由我自己承担,而不是想办法躲在他人羽翼之下,躲得了一时风雨,却躲不了一世,是不是?” “话是没错,但……”沅春还想再说什么,辛夷已是道:“好了,带我过去吧,就昨儿个走了一趟,又往江老爷那边绕了一圈,这江府那么大实在不知路要怎么走。” 沅春见她不愿再听,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与冬梅一道引着她往江老夫人所住的望星楼行去,倒是不远,沿着府里挖的湖走上半盏茶的功夫,再过一座桥就到了,还没进去呢,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哭声,中间似乎还夹杂着旁人劝慰的声音,似乎不止一个人。 刘嬷嬷出来见了辛夷,她心有不忍,小声提醒道:“姑娘待会儿进去,就赶紧认个错,小公子在老夫人那里哭半天了,湿衣裳还穿着呢,不肯换,老夫人很是心疼。” “多谢嬷嬷。”辛夷欠一欠身,感激刘嬷嬷的善举,随即跟着走了进去,屋里除了老太太与沈荣,还有一名瞧着与辛夷年龄相仿的女子,正低头在给江老夫人冲茶,听到脚步声时,抬头看了一眼,复又收回目光,继续手中颜色橙黄的茶汤,一股馥郁若兰花的茶香弥漫在屋中。 抬眼的那一瞬间,已足够让人看到她的模样,五官明丽娇艳,亮丽夺目,若说辛夷是一朵静立于水上的清莲,那么她就是一朵盛开的玫瑰,一眼就能攫住他人目光;看她容貌与沈茶有几分相像,想必就是冬梅提过的沈家小姐沈轻澜了。 “辛夷见过老夫人。”听到辛夷的声音,浑身湿透席地而坐的沈荣哭得越发厉害,努力挤出为数不多的眼泪。 老夫人既怜惜又被他哭得头疼,好声劝道:“乖孩子,莫要哭了,你听听这嗓子都哑了,让赵嬷嬷带你去换身衣裳,莫要再这样湿哒哒的穿着了。” 沈荣不听,还是继续哭着,老夫人一脸无奈,最后还是沈轻澜说了一句,“你这样哭,让祖母如何问话?” 老夫人疼爱沈家姐弟,所以他们与江行远一般,直呼祖母,显得格外亲厚。 果然,这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有效,沈荣一下子止住了哭声,但也不去换衣裳,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老夫人,显然是在等着他给自己做主,狠狠惩罚那个抢了绛雪轩还泼他一身水的坏女人。 看他终于不哭了,老夫人暗自松了一口气,转头望向辛夷,原本是想责问的,竟意外地瞧见她竟一直维持着屈膝行礼的姿态,并没有因为自己与沈荣说话而自行起身或是有所松懈,语气不禁缓和了几分,“起来吧。” “谢老夫人。”待得辛夷站直了身子后,老夫人道:“为何无故泼荣哥儿一身水,他身子弱年岁又小,怎禁得起这样对待,这天虽说入春了,可到底还带着几分寒意,万一病倒了怎么办?” 沈荣在一旁抽噎道:“我听说有一个远道而来的姐姐住在绛雪轩,好心好意去打声招呼,结果不小心碰到了她要洗漱的铜盆,泼了一些水在她身上,我已经道歉了,她还拿水当头浇下来,呜……” “祖母知道,你要再哭了,哭得祖母也难受。”老夫人心疼地摸一摸他湿淋的头发,随即朝辛夷道:“你都听到了,如何解释?” 沈荣趁着老夫人没瞧见,朝辛夷扮了个鬼脸,哼,敢泼他水,非得加倍讨回来不可;不过祖母也真是,直接罚她就行了,还问来问去,也不嫌麻烦,上次季管事那桩事情就简单多了。 第69章 老夫人面前对质 “老夫人误会了。”辛夷垂目道:“我并非无故泼荣哥儿一身水,而是为了救他。” “救他?“江老夫人满面诧异,连一直低头拨弄茶汤的沈轻澜也抬起了头,若有所思地瞧着辛夷。 老夫人定一定神,道:“这话从何说起?” “我在嵊县时,曾见过一个羊癫疯发作的人,东跌西撞,将东西碰得满地都是,谁都不敢靠近,正好一个走江湖的郎中经过,瞧见这个样子,赶紧接了一盆水当头泼过去,说这是缓解羊癫疯发作的偏方;果然,那个人跌坐在地上,安静了许多,之后又赶紧灌了药,这才没什么大碍。”辛夷一脸认真地说着,随后道:“我瞧荣哥儿模样与那人颇为相似,情急之下就把水泼了过去,虽说失礼了一些,但总是性命更要紧,老夫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沈荣听着辛夷在那边一本正经的说谎,气得鼻子都快歪了,也顾不得哭了,伸出肉乎乎的手指指了她大声道:“你胡说,我才没有羊癫疯呢!” 辛夷委屈地道:“我那会儿哪知道有没有,就想着赶紧救人,若有,那就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若没有,那就是受一盆水的事,虽说凉冷湿淋,可到底性命无忧;我相信,就算换了老夫人,也会这么做。” “你……”沈荣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在两家府邸里霸道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吃这样的亏,不行,这身水说什么也不能白受了,一定要连本带利地讨别来。 牙尖嘴利又如何,只要祖母一句话,就能让她跪在地上乖乖受刑。 想到这里,沈荣嘴一撇便又要哭,但辛夷接下来的一句话,将他已经到嘴边的哭声硬生生给憋了回去,“老夫人,虽然荣哥儿说自己没羊癫疯,可适才在绛雪轩确实有行为不能自控的情况,这是所有人都瞧见的,我觉得还是要请大夫仔细看看,或许有什么隐疾连荣哥儿自己都不知道。” “我什么病……不对,什么隐疾都没有。”沈荣气呼呼地回了一句,仰头可怜兮兮地望着江老夫人道:“祖母,我不知有多好,她拐来绕去的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您不追究她泼我一身水的事,您可千万要为孙儿做主,别上了她的当。” “若当真是辛夷不对,祖母自当为你做主,绝不姑息,不过……”江老夫人垂目,“辛夷说你在绛雪轩大吵大闹,又是怎么一回事?” 正在倒茶的沈轻澜手指微微一滞,她敏锐地捕捉到老夫人看似温和的语气中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这是以往未曾有过的。 “没有。”沈荣一口否定。 “当真?”老夫人目光渐渐变得锐利,刺得沈荣不敢直视,他不安地咬着唇,心脏在胸膛里“扑通扑通”紧张地跳动着。 “当真?”老夫人迟迟不见他回答,再一次询问,声音不大,但落在沈荣耳中犹如惊雷炸响一般,整个人都微微抖了一下,见躲不过去,只得心虚地道:“就是不小心碰倒了几样东西,根本没有她说得那么严重。” “我知道了。”老夫人目光一转,落在一直未曾说话的沈轻澜身上,“轻澜,你说这事该怎么处置为好?” 沈轻澜仰头微微一笑,红翡滴珠轻贴在额头,犹如一抹朱砂,“一切听凭祖母做主,不过……”她眸光在辛夷面上打了个转,“荣哥儿一向顽皮好动,您是知道的。” 一听这话,沈荣顿时不乐意了,但当着老夫人的面不敢言语,只能用力瞪着沈轻澜,想要借此提醒她,自己才是她亲弟弟。 沈轻澜感觉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甚至连瞧也未瞧一眼,只是恭敬地捧起续好的茶递到老夫人手边,后者接在手中,徐徐抿着,苍老的容颜被茶雾环绕,令人看不真切,自然也就看不到她眼底深处的那丝笑意。 一时间,屋内静得落针可闻,沅春等人下意识地压抑住呼吸的节奏,唯恐声音太大,会惊扰了别人,紧张如一张无形的网,将众人束缚其中,且有越缠越紧的趋势,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沈荣也紧张的不行,倒是沈轻澜依旧一副淡然之色,静静倚坐在老夫人脚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与她一样神色泰然的辛夷。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老夫人如同天籁一般的声音,“辛夷虽然泼了荣哥儿一身水,但到底是救人心切,怪她不得;这样吧,就让辛夷赔荣哥儿一身新衣裳。” 沈荣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自己哭得嗓子都哑了,就换来这么一个结果,什么新衣裳,他又不缺衣裳穿,缺得是这口气好不好? 他越想越气,嚷嚷道:“祖母我不依,不依!” 老夫人并未瞧他,只瞧着手里橙黄透明的茶汤,淡淡道:“不依什么?” “她就是故意欺负孙儿,泼孙儿一身水,根本不是为了救人,这样坏心肠又满口谎言的人,祖母一定要狠狠罚她,绝不可轻饶了。” “是吗?”老夫人抚一抚即使在病中也一丝不乱的鬓发,淡然道:“既然这样,那让刘嬷嬷去绛雪轩走一趟。” 沈荣不解地道:“去做什么?” “看看你不小心碰坏了绛雪轩多少东西,又如何不小心碰翻了整整一盆水,一一点算一下,看是罚辛夷多一些,还是要罚你多一些。”老夫人刻意咬重了“不小心”三个字,听得沈荣小心肝“呯呯”直跳,听祖母的意思,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在绛雪轩做的那些事,怎么会这样? “孙儿都说了不是故意的。”沈荣话音未落,老夫人的话就接了上来,“辛夷也不是故意的,既然两个人都有不对的地方,就各退一步,就此作罢吧。” 沈荣心里自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他也瞧出老夫人言语中的不乐意,只能百般不情愿地点头。 老夫人抚一抚沈荣有些发白的脸颊,“你也不小了,多抽点时间读书,不要总想着玩耍,如此方才能够考取功名,光耀沈家,知道吗?”待沈荣点头后,她又道:“既然没事了,就去厢房换衣裳吧,赵嬷嬷都已经备好了,换好后一道用早膳,折腾这么久,想必也都饿了。” “是。”沈荣依言退下,在经过辛夷身边时,狠狠瞪了她一眼,今日这“一水之仇”,他一定会找机会讨回来,哼,走着瞧吧。 因为老夫人尚在病中,不便下榻的缘故,所以早膳是在房中用的,下人鱼贯而入,将一碟碟精致的小菜、点心摆在桌上,有荤有素,最后端上来的是一盅百合粥。 第70章 欲哭无泪 沈荣对清淡的百合粥没什么兴趣,只挑肉食与甜点吃,在他准备吃第二块桂花糕时,辛夷忽地道:“老夫人,我在嵊县时,曾听孙太医说起过,甜食不可多食,尤其是孩童与老人,不仅会影响记忆,还会令脾气变得暴躁,甚至对身体也不好。” “才没这回事,我就要吃。”沈荣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一边说一边拿过桂花糕,示威似地朝辛夷扬了扬。 刘嬷嬷若有所思地在一旁道:“奴婢记得老夫人有一阵子特别爱吃甜食,也就是那阵子,老夫人脾气特别急,那会儿奴婢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想来,应该是与甜食有关。” “对对,我也记得了。”老夫人连连点头,对正准备咬第二块桂花糕的沈荣道:“荣哥儿快别吃了。” 沈荣哪肯,急忙道:“祖母别听她胡说,才没这样的事呢;再说了,她一个乡下来的丫头,怎么会认识太医,分明就是谎言。” 沈轻澜柳眉一皱,不悦地道:“不许如此无礼。”说着,她朝辛夷欠一欠身,歉声道:“家弟年少不懂事,出言无状,还望辛姑娘见谅,回去之后,我定当好生训诫。” “沈小姐言重了,小事而已。”辛夷淡淡一笑,虽然沈轻澜说话很客气,但辛夷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丝轻蔑,可见她心里也是一样看不起自己的,只是不会像沈荣一样将喜怒都表现在脸上。 “孙太医致仕之后就住在绍兴府附近,离着嵊县不远。”说到这里,老夫人道:“可是行远去请来的?” “是。”辛夷依言道:“家母被庸医所误,从一场风寒小病变成了不治之症,长公子心善,特意请来孙太医,可惜家母病入膏肓,纵是孙太医也无回天之力,不过也让家母多活了几日,很是感激。”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老夫人怜惜的说着,随即道:“孙太医那人我知道,素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既然出口,那就一定是真的,刘嬷嬷,去把荣哥儿手里的桂花糕拿走,另外把这几碟甜食也给撤了,再告诉小厨房,往后糕点做得清淡一些。” “是。”刘嬷嬷依言来到沈荣身前,生生拿走了沈荣已经递到嘴边的桂花糕,然后在后者的注目下,将那几碟他最爱的糕点一一拿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盅对沈荣来说淡而无味,难以下咽的百合粥。 沈荣简直欲哭无泪,先是一早被人泼了一盆水,生生受了一个时辰的冷,结果罪魁祸首还一点事情也没有;紧接着,最爱吃的糕点也被坐在对面的那个女人一句话给说没了,他今天到底是倒了什么霉? “愣着做什么,快些吃吧。”面对老夫人的言语,沈荣苦着脸道:“祖母,我实在吃不下。” “多吃几次就习惯了。”在老夫人的殷殷目光中,沈荣硬着头皮舀起百合粥一口一口吃着,跟吃药一般,好不容易吃完最后一口,那张原本雪白可爱的脸都快皱成了一个包子。 吃完后,又陪老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侍候她喝过药,众人方才离开了望星楼,待门关起来后,老夫人忽地笑了起来,赵嬷嬷疑惑地道:“老夫人何故发笑?” “我还是头一回瞧见荣哥儿那个样子,实在有些好笑。”尽管老夫人极力收敛笑意,还是忍不住溢出几分。 赵嬷嬷跟随她多年,一下子明白了几分,笑道:“这么说来,老夫人您是故意的?” 老夫人颔首道:“荣哥儿顽皮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一来他是阿月的侄儿;二来他捉弄的人无关紧要,所以也就由着他去胡闹了,但辛夷不同,她是辛家唯一的后人,千里迢迢来到我们江家安身,我岂可由着她被人欺负。”说到这里,老夫人眸中又染上了几丝笑意,“之前以为辛家姑娘是个性子柔弱的,如今看来,却是一个不肯吃亏的主,今日小露身手就让荣哥儿接连吃了两个大亏。” “是呢。”赵嬷嬷掩唇笑道:“奴婢还是头一回看荣哥儿吃那么大的亏,这心里不知呕成什么样了,不过……依着荣哥儿的性子,怕不会就此作罢。”说到这里,她询问道:“要不要奴婢去提醒辛姑娘几句,让她小心些?” “不用。”老夫人摆手,笑呵呵地道:“别看她话不多,心里头比谁都明白,荣哥儿去找她麻烦,最后吃亏的只会是他自己,” 刘嬷嬷也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在一旁打趣道:“老夫人似乎很喜欢这位辛姑娘,既然如此,何不将她认做干孙女,这样辛姑娘在咱们府里住着也名正言顺一些。” “不急,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很适合行远。” 刘嬷嬷抿唇笑道:“老夫人可从来没跟谁这么投缘过,哪怕是轻澜也没有。” “轻澜是月儿的侄女,我自然要疼她,但要说做孙媳妇总觉得哪里还差了一些,而且……”而且什么,老夫人没说下去,转而道:“再说行远自己也没这个意思,如今这个样子不也挺好的嘛,何必去破坏呢。” 刘嬷嬷试探道:“所以老夫人借老爷之口将绛雪轩给辛姑娘住,其实是敲打轻澜小姐,让她断了这个念头?” “你倒是聪明。”面对江老夫人的夸奖,刘嬷嬷连忙低下了头,“奴婢也是胡乱猜的,不知道对不对。”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老夫人倒是没藏着掖着的意思,大大方方地承认,随即叹了口气,“希望轻澜能够明白,早些选一个如意郎君,莫要误了大好年华,她若要怨我就怨着吧,左右我也没多少年了。” 一听这话,赵嬷嬷二人连忙道:“老夫人切莫这样想,您身子康健,少不得还能再活二十年,指不定三十年,到时候五代同堂,多热闹啊。” “五代……”老夫人略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期望,但很快便被她压下了,“我有自知之明,能四世能堂就知足了,不多贪。” 几人静了一会儿,赵嬷嬷笑道:“奴婢本来还担心辛姑娘会受委屈,如今看来,受委屈的分明就是荣哥儿,这辛姑娘还真是有几分趣,难怪老夫人喜欢。” 提起辛夷,老夫人笑道:“初看行远寄来的信,只觉得这姑娘,真见了面,倒确实喜欢,尤其是今日的事情后,与我年轻时一样,有胆识,吃不得亏。” 刘嬷嬷遗憾地道:“可长公子早有婚约在身,还是老太爷生前定的,改不得,难怪老夫人想让辛姑娘为妾?奴婢看她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未必会同意,且长公子似乎也没这个意思。” “柳家……”老夫人神色复杂地念着这两个字,半晌,她有些烦躁地摆摆手,“不说这些了,先让辛丫头这样住着吧,以后再说。” 第71章 荣哥儿 再说辛夷那边,她并不知道江老夫人这种种心思,出了望星楼后,她与沈轻澜简单说了几句,便行礼告别,沈荣自是随他姐姐一道离去,原本各走各的道,互不相干,岂料在走到一半时,本该离府的沈荣突然追了上来,他奔得极快,两名小厮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问。 沈荣伸开双臂拦住辛夷的去路,张嘴正要质问,却因为跑得太急,喘不过气来,辛夷关切地道:“不急,先把气给喘匀了,瞧瞧这小身板小短腿的,能跑那么快可不容易。”沅春二人听着她在那里调侃沈荣,想笑又不敢笑,憋得着实辛苦 沈荣一把挥开辛夷作势要替他抚背的手,努力喘了几口气,恶狠狠地瞪着辛夷,质问道:“你说,刚才是不是故意针对我?” “荣哥儿在说哪件事?”看到辛夷一脸无辜的样子,沈荣气得牙痒痒,恨不能一脚踹过去,不过刚才老夫人的态度,让他明白了一件事,辛夷不像府里其他人那般可以随意欺负,她在老夫人心中还是有些份量,所以他生生忍住了这个冲动,但他也不愿憋着这口气让自己难受,抬起小腿一脚踢向旁边的沅春,哼,老夫人会护着辛夷,却不会护着她身边的丫头,像这种小丫头还不是他想踢就踢,想踹就踹,就跟洪氏身边的管事一样。 沅春被踢得膝盖生疼,却不敢呼痛,也不敢俯身去揉,唯恐激怒了这位小霸王,她的忍气吞声无疑助长了沈荣嚣张的气焰,又想去踢冬梅,被辛夷拦住,面色难看地道:“为何要欺负她们?” “谁让她们是你的丫头,又谁让你故意说那些害,害我没桂花糕吃,活该!”沈荣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嘴角带扬起得意的笑容,仿佛是在宣誓自己掰回了一局,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辛夷一脚踢在他的腿上,与他刚才踢沅春的位置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这一次,别说沈荣,连沅春二人也呆了,万没想到辛夷会为她们踢沈荣,这可是主子啊,与她们这些下人身份天壤之别,待得回过神来后,有一种难言的感觉在胸口流动,眼底也有些发酸。 “你敢踢我?”沈荣气得咆哮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今天一再受“屈辱”,简直是令他委屈到家了。 “我的丫头,是好是坏都由我管教,轮不到你来越俎代庖;你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只管告到老夫人那里去,看老夫人会怎么说。”这般说着,辛夷俯下身与沈荣平视,肃冷的面容渐渐泛起一丝嫣然的笑意,不知为何,这个笑意令沈荣身子直发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你……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回答你刚才的问题,甜食多吃了确实不好,我没有诓你,不过……辛夷一字一字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故意针对你!” 一听这话沈荣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也不揉腿了,激动地蹦了起来,急切地道:“我就知道你心肠坏得紧,果然如此,祖母根本就是被你骗了,我……”他原本想说去告诉江老夫人,后来一想,刚才当面对质老夫人都被辛夷“骗”了,又岂会相信自己片面之词,不禁有些气馁。 “我就是这么坏,所以你最好不要再来惹我,否则惹极了我,小心就把你给……生吞了。”为了增加说服力,辛夷用力捏一捏他胖乎乎的脸颊,嗯,手感不错,难怪江行远也总喜欢这样欺负自己。 沈荣生气地挥开那只在脸上“肆虐”的手,嗤声道:“胡说,人怎么能吃人!” “人被逼急了什么都做的出来,饥荒之时,别说人吃人,我还见过父母吃自己孩子的呢,满地都是小孩子的骸骨。” 沈荣听得脸都白了,但还是嘴硬地道:“不可能,父母对子女爱若性命,就算再饿也不可能吃他们的肉,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辛夷一脸诡笑地道:“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我会不会吃你。”说着,她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 沈荣被她吓得连连后退,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有病,连人也吃,我不与你说了。”说着,他转身离去,跑得比来时还要快,仿佛后面有什么毒蛇猛兽在追赶一般。 “哈哈哈!”看到他匆匆逃走的样子,辛夷笑得直不起腰来,想不到这个看起来蛮横霸道的小公子实际上如此胆小,三言两语就被吓得落荒而逃,真是有趣。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突如其来的声音将辛夷吓了一大跳,笑声一下子卡住了喉咙,呛得她连连咳嗽,直咳得脸都红了方才勉强停下,循声望去,只见提着鸟笼的江行过一步三晃地从树后走了出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 辛夷有些尴尬地道:“江公子什么时候来的?” “足够我看这场戏了。”江行过看了一眼沈荣逃走的方向,嘴边是一抹不加掩饰的笑容,“他仗着老夫人疼爱,一直在府里称王称霸,府中下人见了皆绕着他走不说,连当主子的也……”他眼神一黯,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而又笑容灿烂地道:“我还是头一回看他吃瘪,有趣有趣!” 面对江行过的褒奖,辛夷粉面微红,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虽说这个沈荣确该管教,但到底是个孩子,自己刚才欺负这么一个孩子实在有些不光彩。 正自尴尬之时,辛夷瞧见江行过笼子里的鸟儿已经换成了一对金翅雀,而非昨日所见的画眉,想到昨日江行远说的话,她微笑道:“恭喜江公子又赚了一笔。” 江行过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咧嘴笑道:“看来不光牙尖嘴利,这眼睛也是尖得很。”昨日江行远戳穿他暗中买卖赚钱的时候,辛夷也在场,所以他没什么好隐瞒的,径直道:“一早就卖给了刘公子,转手赚了二十两。” “二十两?”辛夷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长公子不是说赚十两吗?” 江行过得意地道:“那是他,在刘公子眼里,那鸟就是值二十五两,去掉本钱,净赚二十两,怎么样,这收入不错吧。” 辛夷惊叹道:“何止不错,简直是……太厉害了,整整翻了五倍,暴利中的暴利;这要是一天卖个五对,就是一百两,五十对就是一千两,五百对的话……” 第72章 联手做生意 “打住打住!”江行过赶紧阻止辛夷继续往下说,没好气地道:“我先问问你,你到哪里去找这么多冤大头,又怎么说服他们花比平常高几倍的价格买你的鸟?我可是整整花了一年时间才接近刘公子,并且让他信任我。” 辛夷也察觉到自己说的有些不切实际,不好意思地笑道:“好像是不太可能。” “何止是不太可能,简直是一丁点可能也没有。”江行过安抚着笼子里因为他们声音略大而有些不安的金翅鸟。 “刘公子虽是鸟痴,却不是傻瓜,二十五两虽然贵了些,但那对画眉无论声音还是羽色都属于极好,所以也不算亏,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要知道真正的名鸟千金难求。” 辛夷点头道:“这倒也是,不过这金翅鸟不算什么名鸟吧。” “不算,不过刘公子喜欢,但又嫌外头卖的那些太过蠢笨,只会一些最简单的取物、叫远;看不上眼,所以我挑了一对,准备好好训练,然后再整个好价钱卖给刘公子。”江行过踌躇满志的说着。 看到他这个样子,辛夷好笑地道:“你这是把刘公子当作钱袋子,时时刻刻想着扒一点。” 对她这略带调侃的话,江行过并未露出不悦之色,反而理所当然地道:“那是当然,对我来说,每一个客人都是一个钱袋子,等着我去扒拉。” 正如江行远说的那样,江行远是一个天生的生意人,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赚钱,对银子充满了渴望,单从这一点上来说,从小涉足家族生意的他还比不过江行过。 辛夷眼珠子一转,忽地道:“不如你带我赚钱吧?” “你?”江行过愣了一下,随即连连摇头,“你在府里好吃好住,什么都不愁,要赚什么银子,再说你一个姑娘家的,又不懂得做生意,被人骗了也不知道,莫要开玩笑了。” “现在不愁不代表将来不愁,再说了……”辛夷露出狡黠的笑容,“你真觉得我会那么容易被人骗吗?” 江行过恍然道:“倒是忘了,你刚刚还把沈荣唬得一愣一愣的,想骗你应该不容易,不过做生意还是算了;我听说你的用度一应皆比照我,那应该不算太差,也会有月钱给你,存上一阵子,也是一笔小钱了,难不成……”他邪笑道:“你是想存嫁妆钱?” “才不是,你莫胡说。”辛夷粉面微红地啐了他一句,“我自有用处,顶多我赚了银子分你几成。” 辛夷清楚,终有一日,她将离开江府,去过自己的日子,虽说以江行远的性子一定会赠她一大笔足够衣食无忧的银子,可她欠江行远的已经够多了,不想也不愿再多欠,如今有这么一个机会,自然不愿放弃。 还有辛家的案子,她不能总是去想着依靠江行远调查,可若是想自己去查,一踏出这个门就要各种花费,所以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两个字——赚钱。 江行过耸肩道:“算了,我没那闲情带你,再说了,江行远还要让我管两个茶庄呢,今年怕是有的忙了。”说着,他摆手道:“好了好了,你赶紧回绛雪轩吧,我也走了,对了,看在你还算有趣的份上,提醒你一件事。” “洗耳恭听。” 这一次,江行过迟疑了好一阵子才道:“绛雪轩没那么好住,今日之事,只能算是开胃小菜,你要小心。” “因为沈家姐弟?”面对的辛夷的追问,江行过并没有回答的意思,摆手离去,与出现时一个模样,一步三晃,十足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怪不得外头都觉得这位江公子不争气。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辛夷突然道:“你就不想叩开岳阳那些世家小姐的门?” 江行过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过身来,“什么意思?” “普通人家女子虽然也用胭脂水粉、头油香料,可到底银子不多,攒了许久才能买一罐,自然是省得用,明明只能用三个月的胭脂,生生用了一年;至于那些青楼女子,头牌自是不用说了,那都是楼里供着的,要什么有什么,不比大户人家的小姐差,可头牌就那么几个,能买得了多少,且因为她们的身份,并不能为你宣传太多,哪怕偶尔传到了别人耳中,也会因为青楼女子的身份而被鄙夷,从而不接受她们所用的东西;所以,真正能够带动销量的,是各家各府的小姐姑娘,一来她们皆是不缺银子的主,二来,她们大家闺秀的身份也有更多的说服力,我可有说错?” 江行过本来是随意一问,待辛夷说完一番话,神情已是变得郑重起来,颔首道:“确实如你所言,只是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辛夷微微一笑,“嵊县虽是一个小地方,比不得岳阳繁华,但也聚集着各种各样的人。” “我明白了。”江行过轻舒了一口气,看向辛夷的目光已是没了之前的轻视与随意,“我确实很想叩开那些世家小姐的门,但一来男女有别,二来她们有一个很固定的圈子,颇为排外,很难挤进去,所以只能小打小闹了。” “这个我来想办法。”听到辛夷这话,江行过眼睛一亮,“当真?” “你可以拭目以待,若是成了……”辛夷故意止住话,等着江行过来接,后者能凭一己之力,与岳阳的三教九流混熟,自然是个人精,当即道:“你我一同赚钱,赚到的银子五五分成。” 虽然乍一看银子被分薄,但江行过很清楚,若真能打通那条路,那即使是一半的银子,也会是他现在所赚的几倍。 辛夷对他的知趣很是满意,“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江行过也很是高兴,离去之前,还特意叮嘱了一句,“我等你的好消息。” 沅春二人在旁边看得有些呆滞,明明他们说得每一个字都能听懂,可怎么连在一起就听不懂了,行过公子在做生意吗?姑娘还要与他合作?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冬梅努力理一理纷乱的思绪,挤出一句还算完整的话,“姑娘……你要做生意?” 辛夷一边走一边道:“是啊,怎么了?” 冬梅赶紧追上去,“可您是姑娘家啊。” 辛夷似笑非笑地道:“谁规定了姑娘家不能做生意?” 冬梅被她反问得说不出话来,沅春在一旁道:“虽说没规定,可从没见女子做生意的,老爷和长公子会答应吗?” 辛夷想一想,道:“长公子那边我应该能够说服他,但江老爷……”她吐一吐舌头,轻声道:“这一时半会儿还是别让他知道的好,万一问起,你们就说什么都不知道,懂了吗?” 沅春与冬梅对视了一眼,似有什么为难,但还是点头答应,辛夷看出她们心里的担心,遂道:“若真出了事,只管推到我身上就是了,这本就与你们无关;或者我现在去与长公子说一声,将你们安排去别的地方当差?” 她的善意令沅春二人心中一暖,急忙道:“我们既然来了姑娘身边,就是姑娘的人,若真有了事情,自该……”她努力想了一会儿,想出一句以前听书时听来的话,“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哪有一遇到事情就逃得理,那刚才姑娘不是白帮奴婢了吗?” 冬梅也在一旁用力点头,“对,老爷那么忙,茶庄铺子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管我们,只要我们小心一些,相信他不会知道的。” “好。”辛夷并没有再拒绝她们的好意,事实上,刚才那话本就是用来试探沅春二人的,若是她们刚才不念着自己维护之情,那就由着她们离去,从此再无干系;若是知恩图报,懂得念好的,那就留在身边,好好相待,不亏待了她们,结果自是通过了考验。 第73章 沈轻澜 在她们主仆三人往绛雪行去时,沈荣也气呼呼地奔出了江府,沈府的马车就停在门口,车夫看到他出来,便要搀扶,却被他一把挥开,自己踩着小凳子上了马车,沈轻澜已是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丫头香袖跪在旁边替她揉腿,听到沈荣上马车的声音,微微睁开一双美目,见后者臭着一张脸,哪会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淡淡道:“可是又受气了?”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沈荣顿时就像一个被点燃了鞭炮,劈里啪啦一顿说,“她简直就是一个未开化的野人,一个狐狸精、蜘蛛精、蛤蟆精、臭虫精……” 沈荣把他能想到的妖怪都说了一遍,犹不解气,又反过来说了一遍,香袖在一旁听得好笑,“她这是怎么欺负公子,把您给气成这样。” “她踢我!”沈荣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裤管,果然看到膝盖到小腿的地方微微的泛红,香袖气愤地道:“这个辛姑娘怎得如此狂妄,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您无礼,还动脚踢您,老爷和夫人都没这样过。” “是呢!”沈荣又痛又委屈,揉着小腿巴巴地看着沈轻澜,显然是在等她开口做主,可惜等了半天也不见后者有说话的意思,只得自己张嘴,“姐,她都把你弟弟欺负成这样了,你怎么也不想着帮我讨回公道啊。” “什么公道?”沈轻澜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此事必定是你不对在先,我若去说,只会自讨没趣。” 沈荣有些心虚地道:“你怎么对自己亲弟弟这么没有信心,听着可真让人伤心。” “你若是会伤心,倒是好了。”不等沈荣反驳,她又道:“你的性子我还不清楚吗?必定是你不对在先,若是对质到老夫人面前,必定理亏。说着,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说话之时沈荣低着头,并不与之对视,一看就是心虚。 “当真没有?”沈轻澜哪会看不出,又问了一遍。 “我……踢了她的丫环一脚。”沈荣不情愿地答着,随后又急急道:“就是一个丫环,别说一脚,踢十脚又怎么样,她居然敢为此来踢我;姐姐,你可要帮我啊。” “一脚还一脚,她并没有错,所以你这个忙我帮不了。”沈轻澜立刻拒绝了他的话,一点犹豫也没有。 沈荣又委屈又生气,“你到底是谁姐姐啊,我去绛雪轩还不是为了给你出气,你可倒好,一直帮着外人,祖母面前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胳膊肘总往外拐!” “我这叫帮理不帮你。”说到这里,沈轻澜叹了口气,摸着沈荣的脑袋大,“你已经九岁了,该要懂事了,不可再像以前一样胡闹;祖母纵容你是因为你年纪小,但并不代表会一直由着你,你看今日,她就偏向那位沈姑娘了;你适才说我不帮着你,胳膊拐往外拐,可你觉得,事情的走向会因为我一句话而改变吗?” 沈荣默默不语,他虽任性妄为,却不是全无脑子,江老夫人明显向着辛夷。 “好了,别揉了。”沈轻澜示意香袖停下,又道:“回去后,好生读书,莫要总想着胡闹,至于那个辛夷,你往后离她远一些,别去惹她。” 沈荣咬着一口雪白小牙,倔强地道:道:“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姐你知道她刚才除了踢我还做什么了吗,竟然说要吃我,还拿饥荒时人吃人的事情吓唬我,我……”他脸庞微微一红,没有接着往下说。 “你被她吓住了是不是?”沈轻澜抿唇一笑,转而道:“我打听过了,她在嵊县时混迹市井之中,坑蒙拐骗什么都做过,听说还曾持刀行凶,与咱们平日所接触的那些人不同,你不是她的对手。” 香袖在一旁插嘴道:“那不就是个女痞子吗,这样的人,长公子怎么给带回岳阳来了,还让她住在府中。” 听到这话,沈轻澜一直淡然的面容微微一黯,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淡淡道:“长公子素来心善,想是怜她孤苦无依,无处可去,所以让她暂住府中。” “那绛雪轩呢?难道也是看她可怜给的?”沈荣双手插腰,生气地道:“姐姐可是要了好几回,祖母都没答应呢,怎么偏就许给她了。” “听说是姑丈许的,想是一时顺口,又或者怕她一个人在府中不安,所以给安排了离表哥近一些的地方。”沈轻澜声音一直轻轻柔柔,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沈荣与她一母同胞,血脉相边,岂会看不出她隐藏起来的失落,“姐,你明明就不高兴,为什么不能说出来呢。” “我当真没事,这绛雪轩的事,你往后也莫要再提了。”见沈轻澜还在那里死撑,沈荣气得站了起来,他如今身子已经不矮了,一站起来便顶到了车顶,大声嚷嚷道:“也不知祖母是不是糊涂了,明明就是钟意姐姐,偏就是不给绛雪轩,说什么不宜在府中过夜,可这是姑丈家啊,偶尔住个一宿半宿有什么了不得的。” 沈轻澜面色一沉,喝斥道:“越发无理,连祖母也敢议论,赶紧坐下收声,再敢胡说,回去罚你抄书。” 沈荣并不服气也不肯坐下,“我又没说错,为什么不许说。” 香袖在一旁道:“小姐,说句真心话,奴婢也不懂江老夫人究竟是什么心思,明明相比柳家小姐更加钟意您,也知道您喜欢长公子,偏就是一句不说,甚至连一丝松口的意思也没有。” 沈轻澜眸光一黯,轻声道:“你还不懂吗,祖母钟意,却没有钟意到愿意更改婚事的地步。” 香袖忿忿不平地说着,“就算不能许诺正妻之位,至少也该承诺一句别的,偏就是什么都没有,让您一直空等。” “或许……祖母是在考验我吧,看我有没有耐心继续等下去。”说到这里,沈轻澜目光变成从未有过的坚韧,“我一定会向祖母证明。” 江老夫人怕是做梦也想不到,她的敲打落在沈轻澜眼中,竟变成了考验,若是知道,怕是要哭笑不得了。 在拉着沈荣坐下后,沈轻澜忽地秀眉一蹙,伸手抚着小腿,香袖见状,连忙又替她揉了起来,“小姐您真的不能再常常跪着了,否则就像大夫说的,这酸痛的情况会越来越严重。” 沈轻澜叹气道:“我知道,但给老夫人泡茶,怎么好坐着呢,没事,过会儿就好了。” “您就是太谦逊小心了,您看那辛姑娘,就一点也不客气。”香袖是沈家的丫环,眼见自家公子被欺负,自家小姐失落,自是对辛夷一肚子不满。 第74章 打听 沈轻澜摇头道:“她又没泡茶,再说了,这辛姑娘虽来自小地方,却是守礼数,你瞧她刚来时,老夫人没叫起,可半点没动,一直维持着行礼的姿态。”不等香袖言语,她又道:“好了,莫说这个了,把大红袍取出来给我看看。” “是。”香袖依言取出装着大红袍的茶罐子递到沈轻澜手中,后者揭开盖子细细闻着,好一会儿方才重新盖起,叹息道:“果然差了些。” 香袖疑惑地道:“这可是正宗武夷山的大红袍,一等一的好茶,怎么会差呢?” “老夫人喜茶,尤其是大红袍,若当真这么好,又岂会不问上几句,不问……自然就是看不上。”沈轻澜失落地说着。 香袖为难地道:“可这已经是管家能够弄到的最好的大红袍了。” “他所谓的最好,不过是孙树罢了,再往上还有子树与母树呢。”沈家也是做茶叶生意的,沈轻澜自然对茶叶有所涉猎。 他们口中的大红袍可不是一般品种,而是长在武夷山九龙窠岩壁上的那几棵,在悠长的岁月中,这几株树经过栽种演化后,有了所谓的子树与孙树,也就是第二代和第三代,虽然各方面也不错,但子树始终不能与母树相提并论,更何况是孙树了。 沈荣插嘴道:“姐,你忘了那母树与子树皆是上贡入京的茶叶吗,哪是咱们能够弄到的。” 沈轻澜眸光轻闪,徐徐道:“母树自是要进贡给宫里的,子树却不一定,经常会分给一些达官贵人,偶尔有人会拿出去卖。” 香袖拧眉道:“这个奴婢也听说过,但假冒的甚好,偶尔有那么几个真品,卖的价格比黄金还要贵几倍,实在可怕。” “再贵也要买。”沈轻澜咬着娇嫩的红唇,眉眼有着不容置疑的执着,“回去告诉管事,让他想办法弄到九龙窠子树的大红袍茶叶,多少银子都没关系,我出。” 一听这话,沈荣顿时睁大了眼睛,“姐,你疯啦,这些年为了讨好祖母,你花了不少银子了,几乎父亲与母亲给你的都贴进去了,现在还要买这么贵的茶叶,你还有银子吗?” 沈轻澜并未理会他的问题,只道:“只要祖母喜欢,再贵也值得。” “你真是……真是……”沈荣想了半天也没从他那个不大的脑袋瓜里想出一个合适的词,只能不断摇头。 香袖则是既同情又心疼,希望小姐能够如愿以偿地与江家长公子在一起,否则她真不知小姐要如何收回这一片痴心。 接下来的几日,江行远带着辛夷去了茶庄、店铺、仓库乃至漕运码头,这一圈看下来,辛夷才知道江家的茶叶生意究竟有多大,远远不止一个岳阳,几乎占了整个江南茶叶行业的半壁江山;在岳阳,不论什么生意行当,十家铺子里面至少有五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与江家有着联系;可以说,江家跺一跺脚,整个岳阳都要抖上几抖。 这一日,辛夷随江行远巡视完铺子,回到绛雪轩已是黄昏日落的傍晚时分,霞光漫天,不时有倦鸟振翅归来。 辛夷坐在椅中敲打着酸疼的小腿,她一早跟着江行远出去,除了晌午时分坐着歇了一会儿吃了些东西,其余时间其实都在走,从城东走到城西,再从城南走到城北,期间还去了一趟城外,整整四个时辰,几乎没有停过,一双腿实在疼得不行。 沅春端了晚膳进来,看到她这个样子,心疼地道:“走这么多路实在难为姑娘了,要不您和长公子说一声,往后就别去了。” “还好。”辛夷笑一笑,道:“往后我要去铺子里做事,所以还是多熟悉一些的好。” 见她这么说,沅春未再说什么,只道:“临睡前奴婢打盆热水来给姑娘泡脚,再放些生姜,这样能舒缓一下双脚,晚上也会舒服一些。” “好。”辛夷话音刚落,便看到冬梅快步走了进来,因为走得太急,不小心让门槛给绊了一下,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扑,还好沅春眼疾手快扶了一下,这才没摔在地上,沅春轻斥道:“小心一些,别总是毛毛躁躁的。” 冬梅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知道了。” “你啊。”沅春摇摇头,问道:“何事如此着急?” 听到这话,冬梅倏地记起自己此行赶着过来所要禀报的事,赶紧朝辛夷行了一礼,道:“姑娘,您要我打听事情有眉目了。” 辛夷眸光一亮,催促道:“快说。” “一个月一次的茶会将在明日上午于刘家举行,人数不少,几乎岳阳城中的各家小姐都会去了,但她们不轻易接受外人,想要参与入会,第一要有身份,第二需懂茶道,第三必须由茶会里人引荐,这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冬梅一股脑儿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全说了出来,差点接不上气,赶紧拍一拍胸口顺气。 沅春为难地道:“怎得这么麻烦,就没别的办法吗?” “我都打听过了,必须如此,这茶会三年前成立,从未有一次例外。”冬梅也是一脸无奈,随即道:“茶会中有一人,姑娘倒是认识,还说过几句话。” “沈家小姐?”辛夷来岳阳不久,认识的人更是屈指可数,所以略一思索,便猜到了冬梅口中那个人的身份。 “是呢。”冬梅应了一声,为难地道:“只是不知她肯否举荐,毕竟姑娘与沈小公子过节甚深,又住在这绛雪轩中。” “确实是有些麻烦。”沅春也是皱紧了两道柳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笑意浅浅地道:“姑娘去说,沈小姐或许不愿,但若换一个人去说,必定同意。” “谁?老夫人吗?”不等沅春回答,冬梅又自顾自地摇头,“老夫人开口,沈小姐当然不会拒绝,但为此惊动老夫人,怕是不好吧,万一惹了老夫人不高兴,那可不值得。” 沅春笑而不语,令冬梅疑惑莫名,还是辛夷解开了她的疑惑,“她说的不是老夫人,而是长公子。” 冬梅恍然,连忙敲着自己脑袋道:“对对,还有长公子,瞧奴婢这脑袋,笨死了。” “别敲了,再敲就更笨了。”辛夷笑着阻止她。 冬梅嘻嘻一笑,转而道:“这第三条算是过了,那第一条与第二条又该怎么办?” 沅春徐声道:“第一还好办些,毕竟姑娘如今住在江家,多少能借一借江家的名声,这第二条才是最麻烦的,茶道我也听说过,极是麻烦,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学会的,偏偏明日就是了,要不然……”她试探道:“先缓缓,下个月再去?” “我自有办法。”说着,辛夷看了一眼外面暮色渐浓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匆匆用了几口晚膳后便独自一人来到临江阁,这临江阁是江行远居住的地方,离着绛雪轩极近,不过数十步路的距离。 第75章 终将会离开 江行远还在看带回来的帐本,晚膳搁在一旁的小桌上,早已经凉了,一丝热气也看不到,抬头看了辛夷一眼,便又埋头于帐本中,“有事寻我?” “嗯,有事想请你帮忙。” “急吗,若是不急的话,我看完这些帐册再说。”说话的时候,江行远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帐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另外一只手还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弄着,修长白皙的五指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 “好。”辛夷乖巧地答应一声,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下,本以为只是一会儿功夫,哪知等了半个时辰也没,不禁迷迷糊糊犯起困来,努力撑起眼皮,但还是抵不过强大的困意,双眼伴着有节奏的算盘声一点点阖了起来,等她醒来,已是夜色深沉,身上覆着江行远惯穿的靛蓝银丝滚边绣流云纹的披风,而后者依旧坐在书案后,与刚才一样的姿势,仿佛一直都没有动过,唯一的区别是他右手边厚厚的一叠帐册已经不见了,算盘也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本看着颇为陈旧的书卷,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黄色。 听到动静,江行远搁下书卷,温言道:“醒了?” “嗯。”辛夷拍一拍脸颊,驱赶着睡意,“什么时辰了?” “两更。”听到这个回答,辛夷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这么晚?怎么不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香,便没惊扰,再说我也才刚看完帐册。”江行远笑一笑,光影投在他莹白如玉的侧脸,更添俊美之色。 “你每日都忙到这么晚吗?”辛夷本想将披风还他,但刚一取下就感觉到凉意阵阵,不禁有些犹豫。 “平日还好,就这段时间忙一些。”江行远看出她的心思,温言道:“披着吧,不然容易着凉。” 他都这么说了,辛夷自不会再客气,一把裹紧了披风,嗯,果然就不冷了。 正自这时,临江阁的管事端着重新热好的晚膳进来道:“长公子,可以用膳了。” “好。”江行远应了一声,对辛夷道:“饿吗,可要一起用些?” 辛夷摸摸有些瘪的肚子,出来的时候,就匆匆吃了几口,又过了这么久,还真有些饿了,遂点头道:“也好。” 江行远让管家又去取了一套碗筷,菜很简单,两素两荤并一碗鸭肉笋丝汤,因为重新加热的缘故,味道要比刚做出来的时差一些,但也还不错,米饭倒是十分好吃,粒粒晶莹,散发着淡淡的米香,入口软糯之余又有嚼劲,与辛夷平日吃的那些不太一样,“这是什么米?” “是番邦送来的贡米。”阮管事笑眯眯地道:“齐王赏给楚大人,楚大人又送来咱们府的,因为数量不多,所以只供应给老夫人、老爷还有长公子三人,连二夫人那里也没有。” “原来是这样,那我得多吃一碗。”辛夷玩笑地说着。 “小人给您去盛。”阮管事正要接碗,江行远劝阻道:“晚上不宜多吃,容易胀食。”说着,他道:“临江阁还了多少贡米?” 阮管事想了一下,道:“大概还有三四十斤吧。” “明儿个都送到绛雪轩去。”一听这话,辛夷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当真,这米那么矜贵,你自己留就吃就好,给我太浪费了。” “又不是拿去扔了,何来浪费二字;再说了,我吃什么米都是一个味,尝不出区别。”这般说着,江行远再次叮嘱阮管事,“记着,明日一早送去。” “是。”阮管事躬身答应,再次看向辛夷的目光比往常多了几分羡慕,这辛姑娘上辈子也不知积了什么福,得长公子这般厚待,真真是好福气, 在用过晚膳后,江行远道:“对了,你还没说何事寻我?” 辛夷坦然道:“我想请你带我去见沈家小姐。” 江行远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回事,诧异地道:“为何要见她?” 辛夷把玩着腰间的丝绦,“明日有茶会,我想去,但需得茶会中的人引见,而我认识的,只有沈家小姐一人。” 江行远颔首道:“你说的那个茶会我也知道,但……你什么时候对这个有兴趣了?” “就是突然有了兴趣,算是长长见识吧。”辛夷含糊地说着,随即道:“我与沈小姐只见过一面,冒然上门,怕是太过失礼,所以只能来拜托你。” “我可以帮忙,不过……”烛光映在江行远漆黑如点墨的眼眸中,犹如两团跳动的火焰,“你得说实话。” 辛夷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我不是说了嘛,就是无意中听说了这么一个茶会,所以去长些见识。” “是吗?”江行远唇角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我明日事情比较多,怕是抽不出空来,左右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等我空了再说吧。” 一听这话,辛夷顿时急了,“你刚才还说可以帮忙,怎么一转眼就变了?” “我之前以为你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结果只是为了长见识,那就缓一缓吧。”不等辛夷言语,他又道:“对了,明日有一船茶叶到,你随我去码头看看运来的茶叶。” 江家的茶叶种植并不止于岳阳,在江南各地都有山庄田地,所以每到春季,采摘下来的茶叶都会经过水路陆路抵达岳阳,由江家择选出优劣,按等级给各地的茶庄结帐,然后该上贡的上贡,该送入京城的送入京城,该归缴朝廷的归缴朝廷,最后剩下的那一部分,才可以送入位于岳阳各地的铺子售卖,次序万万乱不得。 若换了平日,辛夷自不会拒绝,可她这会儿一门心思想着聚集了岳阳大家小姐的茶会,哪有心思去码头,急忙道:“错过了这一回,就得等一个月以后了。” “我知道,茶会每月举行一次,三十日而已也不算太久。”听着江行远的话,辛夷越发着急,正思索着该怎么说服江行远明日带自己去,忽地瞥见他有些绷不住的笑意,顿时明白过来,娇叱道:“好啊,你故意捉弄我是不是?” 江行远接过阮管事递来的茶,笑道:“谁让你不说实话?说吧,到底去做什么。” 辛夷鼓一鼓腮帮子,有些生气地道:“我不说,你是不是就不带我去?” 不知为何,江行远很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故意逗她道:“应该吧,或许明儿个一早起来我又改变了主意,又或许不会改变。” 辛夷皱一皱鼻子,看到阮管事退出书房后,将她与江行过合作的事情说了出来。 江行远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缘由,一时哭笑不得,“我不是说会给你安排差事的吗,怎么想着跑去与我大哥合作生意了?你又不缺银子。” “是不缺,江府里什么都有,只要说一句话就会递到面前。”辛夷环视着四周,眉眼间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愁绪,“可我终不会在此长住,有朝一日离开,银子是我唯一能够傍身的东西。” 不知为何,听到辛夷说离开,江行远胸口倏地一闷,仿佛被什么都堵住了一样,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快,“没人会赶你离开,你若愿意,可以一直住着,还是说……“一向温雅谦谨的双眉倏然一抬,染上了几分无声的厉色,“有人说了什么令你不痛快的话?” “没有,府里的人都待我很好,只是……”辛夷淡淡一笑,“我很清楚,这里不是我家,我留下,只是为了躲避追杀以及暂时安身,终有一日要离开去追查杀害母亲还有血洗辛家的那些人,在那种时候,银子会很有用。“说着,她故意玩笑道:“你也不想看我留落街头吧?” “我说过,这两件事我会帮你查,你……”江行远话说到一半,被辛夷打断,“我知道,但我不能事事都依靠你,从你我相识到现在,你已经帮了我许多许多,若是再欠,我怕这一辈子都还不起。” 第76章 名字由来 江行远默默望着坐在对面的辛夷,烛光下那张容颜姣美若画中仙子,一时令他有些恍惚,待回过神来时,手不知何时伸了出去,离着辛夷脸颊只有一寸之遥,后者正疑惑地瞧着他,“怎么了?” 江行远俊脸微微一红,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那样冒失的动作,想收回手又觉得太过刻意,硬生生改变了方向,从脸颊挪到头顶,揉一揉辛夷柔软的发丝,清雅好听的声音在屋中徐徐响起,“伯母既然将你托付给了我,我就有义务照顾你,以后不许再说这样见外的话,也不许再总想着离开,你记住,江府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家人!” “我……”辛夷刚说了一个字,便被江行远打断,“不许置疑我的话,否则明日可就没人带你去沈府。” 辛夷听得哭笑不得,拍开头顶上的那只手,嗔道:“想不到江家长公子也有这么无赖的一面,就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吗?” “这里没有外人,若传出去,那就是你泄得密,唯你是问。”话说如此,江行远眼里却尽是宠溺的笑意,随即又玩笑道:“你不是很喜欢银子吗,那就罚银子吧,一百两如何?” “才不要。”辛夷扮了个鬼脸,随即道:“这么说来,你是答应带我去沈府了?” 江行远微笑道:“只要你不再总想着离开,我就答应你,如何?” 辛夷谨慎地道:“那我行过公子一起做生意的事,你不反对吧?” “非偷非抢,我有什么好反对的,不过我真是没想到,你对赚钱的事情如此有兴趣,真是一个十足十的小财迷。”说到这里,江行远又要去揉辛夷的头发,被后者侧身避开,不高兴地嘟囔道:“不许再揉了,头发都乱了。” 江行远本欲收回手,不知为何,看到辛夷这个模样,忽地玩心大起,手往旁边一动,在辛夷反应过来之前,用力揉了几下,将辛夷原本仅只是些许小乱的头发生生给揉乱了,发丝纷纷散落下来,颇为狼狈。 看到辛夷鼓着腮帮子生气的样子,江行远哈哈大笑,不知为何,就是特别喜欢逗弄她,总觉得很有趣。 辛夷努力将头发整理了一下,气呼呼地站起来,“那说定了,明日一早,我来寻你。” “慢着。”江行远止了笑,叫住起身离去的辛夷,正色道:“我可以让轻澜引荐你去茶会,但想加入茶会,必须得会点茶,我倒是可以教你,但这个技艺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学会的,轻澜天赋不错,又肯下苦功研习,纵是这样也只学到六七分。” 辛夷停下脚步,扬眉道:“你似乎忘了,我也是茶叶世家出身,父亲从小教我点茶,不说精通,但也算过得去,应该不至于丢了你的脸。” 江行远眸光一亮,随即化做浅浅的笑意,“那明日我等你的好消息。”说罢,他想起辛夷之前的一句话,笑容微微一敛,“对了,再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 “你往后叫大哥什么都可以,但千万不要带上他的名字,他不喜欢。” “你是说行过少爷?”待江行远点头后,辛夷疑惑地道:“为什么?” “行过,行过,你想到了什么?” 辛夷低低念了一遍,脱口道:“过错?” 江行远叹了口气,“洪姨娘是个意外,大哥的出生也是个意外,祖母一直都不喜欢,虽然最终拗不过父亲,允许他将姨娘与大哥接回江家,但一直视这件事是一个不能饶恕的过错,所以给大哥取名江行过;从小到大,大哥一直对这个名字极是抗拒,所以府里除了父亲、祖母还有姨娘之外,再没有人直呼大哥名字。外面有些人知道大哥的身世,就拿名字取笑他,说他是……野种。”他声音有些沙哑,轻吁了一口气后方才继续道:“每一次大哥听到,都会与人大打出手,经常一身是伤的回来,若是不幸被祖母瞧见了,就会觉得他在外头惹是生非,免不了又是一顿责罚;从小到大,大哥不知该了多少罚多少打,这几年才稍微好一些,但祖母还是不太愿意见他。” 辛夷没想到当中还有这样的缘由,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默默点头,“我知道了,会注意的。” 之后,辛夷又问了许多事情方才离去。 明月隐落,朝阳初升,又是新的一天,辛夷挑了一袭鹅黄滚边长裙,几朵银丝绣成的玉兰花点缀在裙间,清雅而不张扬,乌黑如墨的发髻上缀着几个银钿子,一枝和田玉雕成的玉兰簪斜斜插于右侧,簪尾垂下玉珠子,随着辛夷的动作,在颊边轻轻晃动着,为她凭添了几分柔美之色。 辛夷刚走出绛雪轩,就看到阮管事候在外头,瞧见她出来,恭敬地行了一礼,道:“ 长公子已经在马车上了,请姑娘随小人来。” “有劳了。”辛夷微一屈膝,正要随阮管事离去,忽地瞧见江行过匆匆过来,待得走到近前,他急切地道:“我打听到今日城中的世家小姐有茶会,就在刘家别院,咱们赶紧过去,看能不能找个机会让你进去与她们套套近乎,再不行混个脸熟也行。” 辛夷哭笑不得地道:“茶会待会儿就要开始了,这会儿才想着过去,江公子不觉得太过匆忙了吗?” “这事我昨日就知道了,本该立刻过来找你商量的,谁知底下人喂完食忘记关笼门,让那对金翅鸟飞了出来,一直找到夜里才给找回来,这一忙一乱就给忘了,今早才想起来,我这不是立刻就过来了嘛。”江行过急急回答了一句,随即一把拉起辛夷的手,“快走快走,我已经让人去备马车了,路上慢慢与你说那茶会的规矩,麻烦着着,也不知那些小姐姑娘为何要设这种种规矩。” 见他拉了辛夷要走,阮管事赶紧道:“公子使不得,长公子那边还等着辛姑娘呢。” 江行过这时才注意到阮管事,不以然地道:“他无非就是带辛夷去巡铺子,也不嫌无趣,你去告诉他,今日我有急事借辛夷一日,明天再还给他。”说着,他又催促辛夷,“还愣着做什么,快走。” 辛夷好笑地道:“你若再不放手,可就真去不了茶会了。” 江行过疑惑地道:“为何?” 辛夷没有回答,而是道:“你说茶会规矩麻烦,说来听听。” 江行过虽然心急,但也只能耐着性子答道:“一得有人引路,二得有些身份,三得会点茶;这是三条大规矩,还有小规矩若干,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辛夷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即笑看着他,“长公子这会儿就是要带我去见能够引路的人。” “他?”江行过一怔,随即面色有些难看,“为什么要找他?” “因为他是唯一能够带我去见沈家小姐的人,而沈小姐正是茶会的一员,只有得了她的引路,我才有资格进入茶会。” 听到这话,江行过面色稍缓,但仍是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不就是引路人嘛,我也能找到。” “是吗?”辛夷笑吟吟地看着他,“不知江公子认识哪家小姐?” 江行过哪里认识,不过是嘴硬罢了,努力想了半天,终于勉强想出一个人来,“刘小姐,刘公子的妹妹。” “对哦,这次茶会就是在刘家别院进行,不过……”辛夷眸光轻转,嘴角噙了一丝玩味的笑意,“我听说刘家小姐素来傲娇,并不是一个好商量的人,她会肯帮忙吗?” 第77章 危机迫近 “她兄长开口,应该……应该会帮忙吧。”江行过不自信地说着,他也见过这位刘小姐几回,正如辛夷所说,实在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年纪不大,却异常牙尖嘴利,且是能把人戳出血来的那种。 “咳咳!”他借咳嗽掩饰了一下尴尬,催促道:“你赶紧跟阮管事出去吧,别误了事。” 辛夷忍着笑道:“刚才不是还质问我为何要找长公子吗,怎么这会儿又催了起来?” “他愿意帮忙,我总不能拒绝吧,那样岂非显得我小鸡肚肠,正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咱们要宽容。”江行过厚着脸皮回答,瞥见阮管事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道:“怎么,我说错了吗?” “没有没有。”阮管事赶紧道:“公子说得极是,小人受教了。” “这还差不多。”江行过得意地抬一抬下巴,转而凑到辛夷耳边,轻声道:“这生意能不能做大,可就看你的了,千万别让我失望。” “我一定尽力而为,不负大公子所望。”辛夷笑着应了一声,江行过对她的回答颇为满意,点头道:“时辰不早了,你快走吧,我待会儿去刘家别院外头等你的好消息。” “好。”在与他点头作别后,辛夷随阮管事来到府外,果有马车候在那里,她提起裙裾踩着小凳上了马车,江行远正在车中看一封信,瞧见她来,收起信道:“怎得这么久?” “出来的时候遇到大公子,说了几句话。”听到辛夷的回答,江行远轩一轩剑眉,笑道:“他应该是为了茶会的事情来找你吧?” “是呢,大公子很紧张,若能与这些世家小姐搭上线,他的胭脂水粉生意会比现在好上数倍。” 江行远笑一笑不再言语,车轮徐徐滚过一块又一块的青石板,大约走了半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傅平在外头恭敬地道:“长公子,沈府到了。” “好。”江行远率先下了马车,又扶着辛夷站定后,方才走到沈府门口扣动铜环,不一会儿有门房探出头来,看到是江行远赶紧开了门,满面惊喜地唤了声长公子,随即为难地道:“您是来找老爷的吗,可是不巧,老爷一早就出去了。” “不是,我有些事情来寻你家小姐。”听到这话,门房当即高兴地道:“那您去前厅坐一会儿,小人这就去禀告小姐,她知道您来,肯定十分欢喜。” 江行远笑一笑,带着辛夷往前厅行去,他常有过来,对这里十分熟悉,无需旁人领路。 门房离去前,瞅了一眼辛夷的背影,眼里充满了好奇,江行远从嵊州带回来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的事情早已经在岳阳城中传遍了,在街头巷尾转一圈,保准能听到他们的事情,一个个闲来无事都在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 沈轻澜听说江行远来了,还是专程为见自己而来,惊喜而高兴,赶紧对镜整一整妆容衣裳,确定一切都得体合宜,没有错失后,方才带着香袖来到前厅,果见江行远坐在里面,但并不止他一人,辛夷也在,看到这一幕,心里的欢喜顿时少了几分,耳边传来香袖不乐意的声音,“长公子没事带她来做什么?” “不许多嘴。”沈轻澜轻斥了一句,举步走了进去,朝江行远柔柔唤了一声“表哥”,随后又将目光转向了辛夷,朝她点了点头,脸上保持着世家小姐得体合宜的笑容,“辛姑娘也来了。” 辛夷起身道:“冒昧叨扰沈小姐,实在抱歉,还望沈小姐莫怪。” “客气了。”沈轻澜笑一笑,在对面的椅中坐下,望着江行远道:“表哥今日特意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是有一件事要麻烦你。”这般说着,江行远道:“你待会儿是不是有一个茶会?” 沈轻澜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疑惑地点头道:“是啊,各府小姐每个月都有一次茶会,聚在一起品茗点茶,表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辛夷对茶会很感兴趣,想去见识一下,但你们那个茶会规矩甚严,非会内之人带去不许进,所以想麻烦你引荐一下,不知可否?” 江行远的话如一盆冷水,浇得沈轻澜心中一凉,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才来见自己的,她还以为…… 江行远等了一会儿不见沈轻澜回答,遂问道:“若是有为难之处,那就算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沈轻澜回过神来,连忙摇头道:“表哥误会了,引荐只是小事一桩,并不麻烦,只是……”她犹豫着没说下去,香袖接过话道:“长公子有所不知,想要入会,除了有人引荐之外,还必须得会点茶,且是岳阳世家之女,否则引荐也没用,所以怕是帮不了辛姑娘。” “点茶辛夷倒是会几分,至于身份……”江行远略一思索,道:“就让她以我义妹的名义去吧,你看如何?”后面这句话,自是在问沈轻澜,后者强撑起笑容,“既然表哥这么说了,自然可以,待会儿我便带辛姑娘一同去刘家别院。” “多谢沈小姐。”辛夷心中一喜,连忙起身道谢,后者微微一笑,对江行远道:“表哥可要同去瞧瞧?” 江行远轩眉道:“你们那茶会不是只允许女子参加吗?何时也允许男子去了?” 沈轻澜抿唇笑道:“旁人自是不行,但你是岳阳第一公子,她们早说着要一睹表哥风采,想必可以破例一回。” 江行远哂然一笑,摇头道:“还是算了,我不习惯对着这么多女子,到时候怕是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见他不愿去,沈轻澜略略有些失望,但也只是一笑作罢,转而说起了她新得到的棋谱,她从来都是温婉大方的,从不会勉强旁人去做什么。 “可惜时间不够,否则还能与表哥对弈一局。”沈轻澜不无可惜地说着,随即满怀期待地道:“表哥明日可有空?” 江行远略一思索,道:“我这阵子有些,怕是没空下棋,过几日吧。” “嗯。”沈轻澜温顺的答应,待时间差不多后,带着辛夷登上了去茶会的马车,目送他们远去后,江行远方才登上了一直候在门口的马车,待帘子都放下后,他方才取出收在袖中的书信,面色凝重地看着上面一个个墨字,良久,他折起信唤道:“傅平。” “吁。”傅平勒住马绳,令马车放缓了速度,随即挑起帘子,道:“长公子有什么吩咐?” “不去铺子了,立刻回府。”顿一顿,他又道:“另外,让三叔他们来见我。” “是。”傅平面色一凛,十年了,公子从未动用过三叔他们几个,如今突然召见,必定是出大事了。 “长公子,出什么事了?”面对傅平的询问,江行远冷声道:“有人在离岳阳百里的地方,发现留雁楼的身影,按路程估计,不出两日就会抵达岳阳,应该是冲着辛夷来的。” 傅平豁然色变,“还真打算来岳阳城闹事,这群人真是无法无天。”说着,他又好奇地道:“辛姑娘身上究竟藏了什么秘密,令指使留雁楼的人这般穷追不舍,甚至不惜得罪江家。” 江行远也不知道,只隐约觉得与当年辛家的灭门案有关,回到江府之后,他立刻飞鸽传书,勒令阿二他们在明日晌午之前必须赶到,随即他又去见了江老爷,没人知道父子二人说了些什么,只是从这一日起,江家的戒备就变得格外森严。 第78章 茶会 辛夷并不知道这些,她随沈轻澜一路来到位于城外刘家别院,那里停着好些辆马车,看来已有不少人先到了。 在她们往里走的时候,一个脑袋悄悄从不远处的转角处探出来,待确定她们进去后,方才缩回去,对停在一旁的马车道:“小公子,他们进去了。” 听到这话,车帘被人一把掀开,竟是沈荣,“确定吗?” 车夫赶紧点头,“确定,小人看得真真的。” “好。”沈荣满意地点点头,“去,把老李头叫过来,记得马车也要赶过来。” “是。”车夫答应一声,跳下马车小步往不远处沈轻澜她们乘坐的马车奔去,赶车的老李头听说小公子也来,还指名要见自己,不敢怠慢,赶紧驱了马车过来。 过了拐角,果然见沈荣正等着自己,老李头赶紧跳下马车,讨好地行了一礼,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公子,您找我?” “接着。”沈荣手一扬,一道银光往老李头飞来,后者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定睛一看,竟是一块银子,沉甸甸的,少说也有四五两重,他疑惑地道:“小公子,您这是做甚?” “拿着银子去找个茶馆喝茶,一个时辰后过来,马车留下。”沈荣不容置疑地说着。 平白得了几两银子,老李头自是高兴不已,可仔细一想又不对劲,他在沈府赶了好些年车,多多少少了解一些这位小公子的脾性,想到这里,老李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公子,您是要……做什么吗?” 沈荣小脸一沉,不高兴地道:“怎么,我做事还要向你报备吗?” “不敢!”老李头赶紧摆手,小声道:“只是小姐吩咐了,不许小人离开,万一待会儿小姐出来,看不到小人,怕是要生气了。” “姐姐哪次参加茶会不是要一两个时辰,你只管放心去,没人会知道。”沈荣等了一会儿,见老李头还根个木头桩子似得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绷着一张小脸生气地喝斥道:“耳朵聋了吗,还是我现在差不动你了?”见沈荣发火,老李头纵是再不放心只得离开。 看老李头走远后,沈荣赶紧从马车里取出锯子递给一旁的车夫,“去,把那车轮里面的档子全给我锯得只留一点,动作快些。” 车夫犹豫道:“小公子,这样真没事吗,她毕竟是江家的人……”话音未落,沈荣已经满脸不高兴地打断,“什么江家的人,她也配,不过就是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罢了,也不知使了什么妖法迷惑表哥与祖母,一个个都向着她,由着她欺负我;这一次,我定要狠狠给她一个教训不可。”他越说越生气,一双小手攥得紧紧的,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无奈长了一张小圆脸,给人一种莫名的喜感。 沈荣生了一会儿闷气,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怀疑地盯着车夫,“你这般帮着她说话,难不成连你也被迷惑了?” 一听这话,车夫连连摆手,“小公子误会了,小人怎么会帮她呢,这不是担心万一闹大,您会有麻烦嘛。” 沈荣抬起圆润的下巴,不以为然地道:“顶多就是责问几句,能有什么麻烦,再说了……”他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你不说,我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呢,至于老李头,除非他不想在沈家当差了,否则就得牢牢闭着嘴巴。” 车夫点点头,随即又想起一事,“那小姐怎么办?她也坐那车呢。” “我会寻个代口让姐姐坐我的马车,你快去。”在沈荣的催促下,车夫只得拿着锯子来到停在一旁的马车边,蹲下身用力锯着车轮里的木档,每次锯到还剩下一指距离的时候就停下。 这么一来,车轮表面看起来还是完整无缺的,实际上变得异常脆弱,稍微遇到颠簸不平的路面那仅剩下的接合处就会断裂,从而散架,车中的人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必定会受伤。 待挨个锯了个遍后,车夫抹一抹额上的汗,道:“小公子,都锯好了。” “好。”沈荣满意地将锯子收起来,“等老李头回来就把马车赶过去,接下来就可以等着看戏了。” 沈荣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复仇”计划天衣无缝,精妙绝伦,捂着嘴不住偷笑,他几乎已经看到辛夷因为车轮断裂,被狠狠摔在地上的情景。 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沈荣并没有发现自己这一切一切的举动皆已经落入一个人的眼中…… 辛夷随沈轻澜穿过抄手游廊与垂花拱门,来到一间临池而建的楼阁处,门匾上写着“茗舍”二字。 推门入内,只见屋中已是聚集了十余位衣裳华美妆容精致的女子,皆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依次而坐,笑语嫣然,临窗一张紫檀长几上搁着一个铜香炉,轻烟氤氲,香气袅袅。 一个圆脸的年轻女子先看到了沈轻澜,笑唤道:“沈家姐姐来了,正说着你呢,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在说我什么?”沈轻澜笑吟吟的问着,随着她的入内,身后的辛夷亦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有人轻咦一声,道:“她是谁,沈姐姐的丫环吗?以前从未见过。” 沈轻澜笑着解释道:“刘妹妹误会了,她叫辛夷,想入咱们的茶会,特意托我引荐。” 听到这话,诸女尽皆看向辛夷,她们早就听说了这个被带进江家的女子,只是一直未曾得见,没想到会这里见到,落在辛夷身上的目光或好奇,或轻蔑,或鄙夷,不一而同。 “原来你就是辛夷。”那个被唤作“刘妹妹”的女子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高佻纤细,眉目流露出一股傲然之色。 沈轻澜在一旁介绍道:“这位就是刘家小姐,也就是此间的主人。” “刘小姐。”辛夷微微屈膝,算作见礼。 刘家小姐并不回礼,而是将辛夷上下一通打量,凉声道:“模样倒还算周正,只是……”话锋倏然一厉,毫不客气地道:“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立刻出去,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刘妹妹不可。”沈轻澜赶紧拉住她,轻声道:“她住在江家,表哥视她为义妹,也算是江家的半个小姐,当有资格来此。”说着,她四下看了一眼,道:“傅姐姐呢?还没来吗?” “她今日不舒服,所以不能过来,已经让下人来说过了。”这般说着,刘小姐又轻哼一声,不乐意地道:“什么半个小姐,说穿了不过是一个野丫头,也不知江长公子从哪里捡来的。”说到这里,她突然掩嘴笑了起来,暧昧地道:“我知道,定是从云吉班捡来了。” 第79章 刘若玉 听到这三个字,辛夷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刘小姐此言未免过了。” “过了吗?”面对她的话,刘若玉笑得越发张扬,精心描绘的唇猩红刺目,“我怎么不觉得。” 之前那个圆脸女孩好奇地问道:“什么是云吉班,戏班子吗?” 旁边一个女子笑着刮一刮她的脸颊,“你啊,果然还是个小丫头,什么都不知道,这云吉班是指……”话到嘴边,似乎觉得有些不雅,凑到圆脸女孩的耳边低低说着,后者轻呼一声,粉面一下子变得通红,捂着脸道:“怎么是这个,羞死人了!” 刘若玉抿一抿耳边的碎发,冷笑道:“可不是嘛,让这样的人入我们茶会,传扬出去,非得笑话不可。”从辛夷出现到现在,她的言辞极是刻薄,半点情面也不留。 沈轻澜见她越说越过份,怕闹得不可收场,赶紧劝阻道:“来者是客,刘妹妹不可如此,就算开玩笑也该有个度。”随即又担心地看向辛夷,唯恐她生气与刘小姐争执,“刘妹妹就是这么个性格,心直口快,其实并无恶意,你莫要往心里去。” 辛夷暗自吸了一口气,扬起一抹完美无瑕的笑容,“无妨,我只当是狗吠,人总不能与一条狗去生气,你说是不是?”她从不是逆来顺受的主,何况是被人这样当面羞辱,不讨回来,她非得憋屈死不可。 这句话问得沈轻澜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时尴尬不已,至于刘若玉,听到辛夷将自己比做狗,气得柳眉倒竖,露在袖外的手指颤抖不止,厉声道:“果然是乡下来的野丫头,没教养,这一张嘴就是骂人的话,来人,把她给我轰出去,不许她再踏入此处一步!“ “妹妹且缓一缓气,都是姐妹,没必要闹得这么僵。”沈轻澜急声劝着,她实在没想到二人才一见面,就闹得这般不可开交,这个辛夷也真是的,初来乍到,便这么口舌利害,不肯饶人,这不是让她这个引荐者难做人嘛。 “谁与她是姐妹。”刘若玉性子素来骄纵,如今受了这样的气,怎肯因她一两句话就罢休,指着辛夷对走进来的两名下人道:“就是她,拉出去;谁再放她进来,我就打断谁的腿。” “妹妹!”沈轻澜怕刘若玉真把辛夷赶出去,令她无法向江行远交待,赶紧劝道:“你就当瞧在我的面上,原谅她这一次。”说着,她又朝辛夷道:“还不赶紧向刘小姐赔个不是。” 沈轻澜一心想息事宁人,可惜她不知道,辛夷从不是一个愿意低眉顺眼,忍气吞声的人,当即道:“是她无礼在先,要赔不是也该是她先赔。” 看到她这个态度,沈轻澜又气又急,正想着该如何圆场,耳边已是响起刘若玉冰冷的声音,“你听到了,不是我不愿给你面子,而是有人得寸进尺,狂妄无礼,那就怨不得我了。” “还愣着做什么,赶出去。”在刘若玉的催促下,那两名下人面色阴沉地朝辛夷面前,正当他们伸手准备去抓辛夷的时候,后者忽地道:“我若没记错,刘家应该有一半生意是依附着江家的吧?” 听到这话,刘若玉神情微微一变,但嘴还是那副不饶人的尖酸口气,“刘江两家的生意,也是你一个野丫头有资格议论的吗?可笑!” 辛夷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忽地道:“你刚才说,长公子是从哪里把我捡来的?” “云吉班,也就是青楼。”圆脸女孩脱口而出,随即那张可爱的脸庞又微微发红,但圆圆的眼睛一直盯着辛夷,有对青楼之地的羞涩,更有好奇。 “对,青楼。”辛夷盯着刘若玉笑意深深地道:“言下之意,就是说长公子在嵊州的那段日子整日闲逛青楼,寻花问柳;不知这话传到长公子耳中,他会怎么想?” 刘若玉面色倏地一白,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辛夷冷冷打断她的话,“长公子怜我孤苦无依,带回岳阳照顾,本是出于一片好意,却被你这样污蔑,实在令人心寒;另外,与长公子一起去嵊州的还有监察院御史兼巡茶史楚大人,我是否可以理解你那句话意思,也是在暗指楚大人不遵进行禁令,寻花问柳?” “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不要胡说!”刘若玉急急否认,纵是隔着一层妆粉,依旧能看到她煞白如纸的面孔。 辛夷并未与她争辩,反而低头施了一礼,突如其来的谦逊看得刘若玉一头雾水,未等她想明白,耳旁已是响起辛夷淡淡的声音,“既然刘家小姐如此不见怠我,那我也没必要强留再此,告辞。”说罢,她竟真的往外走去。 若换了刚才,她肯走,刘若玉必定十分欢喜,可这会儿,她满脑子都是辛夷刚才说的那几句话,无论是江行远还是远在京城的楚孤城都是刘家得罪不起的人物,一旦那些话传到他们耳中,而他们又信了的话,那…… 刘若玉越想越担心,后悔自己刚才为了逞一时痛快,口不择言,眼见辛夷就快走到门口,赶紧唤道:“留步。” 辛夷停下脚步,转身道:“刘小姐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刘若玉挤出一丝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努力放缓了语气,“我刚才一时糊涂,说了一些不应该的话,还望辛夷妹妹大人大量,不要与我一般计较。” “辛夷妹妹?”辛夷玩味地念着这四个字,笑意浅浅地道:“刘小姐叫错了吧,你刚才可是一直以’野种’二字相称呢。” 刘若玉知她是故意挑自己的刺,可谁让自己理亏在先呢,只能低着头忍气吞声地道:“刚才是我不好,胡言乱语辱了妹妹名声,我在这里向妹妹赔不是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眼角一直在瞧辛夷,见后者无动于衷,知道是不愿意就这么放过自己,她恼恨,却无奈,只能再一次放低了姿态,“万望辛夷妹妹见谅。” 随着这话,刘若玉双膝缓缓屈起,竟是给辛夷屈膝赔礼,这也是她从席位中起来后,第一次头顶低于辛夷。 沈轻澜与刘若玉相识也有七八年光景,还是头一回见她对一个人如此低声下气甚至可以说是卑躬屈膝,记忆里,她也就对自己还有今日有事未曾参加茶会的傅英客气几分,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 对自己客气,是因为自己从来不与她争抢;对傅英客气,是因为傅英比男儿更加出色的能力与才情,说起来,这茶会还是傅英一手举办起来的呢,虽然没有会长一说,但大家心里都认定傅英是会长。 这样的反常令沈轻澜一时看怔了神,直至瞧见刘若玉使来的眼色方才醒过神来,赶紧帮着打圆场,“既然若玉都已经认错了,辛夷你就原谅她这一回,谁都有大意失言的时候,只要肯改便好,连圣人也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第80章 斗茶 面对她的说辞,辛夷只是淡淡一笑,令人猜不透她的心思,一时气氛有些僵持,席间有几名小姐瞧不惯辛夷这副样子,本想讽刺几句,但刘若玉的例子就在眼前活生生摆着,她们这些家世还不如刘若玉的,站出来无疑只会自讨没趣,故而只能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又给生生咽了回去。 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如她们那般,有些人好整以瑕地看着这一切,犹如在看一场戏,还有些人则对辛夷生出几分好奇与佩服,譬如那位圆脸的姑娘,这会儿就两眼放光地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望着辛夷。 沈轻澜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见辛夷答话,颇有些尴尬,再加上刘若玉这会儿还维持着屈膝赔礼的姿势,尴尬气氛更是重了几分,拉过辛夷轻声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吧,真要闹大了,对她对你都不好;再说了,你此来是为了入茶会,不是为了树敌,往后还要经常相见呢。” 辛夷赦然一笑,“若此刻处于下风的人是我,沈姐姐觉得,这位刘小姐会’得饶人处且饶人’吗?” “这……”沈轻澜被她问得答不上话来,正寻思着该如何劝说时,辛夷已是转过身,对双腿不住颤抖的刘若玉道:“既然沈姐姐帮着说情,那这次的事就算了,希望不要再有下一回。” 听到这话,刘若玉如释重负,赶紧站上了酸涩不堪的双腿,满面感激地道:“多谢辛夷妹妹宽宏大量,我保证不会有下一回。” 这句话有几分可信,她的感激又有几分真实,就只有刘若玉自己知道了,不过辛夷并没有漏过她眼中的怨恨与不忿。 果然啊,人的性格与脾气是不会因为一句话一件事而改变的,所谓的改变不过是为了应对危机,所暂时形成的伪装,一旦危机过去,本性也就恢复了;难怪会有那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辛夷压下心中的思绪,道:“不知我如今是否有资格加入茶会?” 刘若玉悄悄揉一揉发酸的双腿,强笑道:“你有沈姐姐引荐,又是江家的人,自是有资格,不过傅姐姐创立这个茶会的时候,曾单独立下一条规矩,就是必须得懂茶道,且必须要得到她的认同。” 辛夷目光在众人身上掠过一圈,最后回到刘若玉身上,“你说的傅姐姐可是傅家的傅英吗?” “不错。” “她并不在。”辛夷这句话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其中那名圆脸女孩脆生生地开口道:“你怎么知道不在,或许是我,或许是她,是她呢?”她一边说一边随手指着旁边的女子。 “不会。”辛夷极为肯定地摇头,“你是常家二小姐常茹意。”随后,她又分别指出常茹意所指那两名女子的名字,竟是分毫不差,令诸女吃惊不已。尤其是常茹意,惊得两只杏仁眼滚圆,“你见过我们?” “并不曾。”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常茹意托着粉嫩的腮帮子,一脸不解。 辛夷微微一笑,“既然要入茶会,自是得事先了解一些,否则来了这里,却连一个人都不认得,岂非叫人笑话。” “也就是说,你来之前打听过我们的名字?”常茹意这般问了一句,又意识到一个问题,“不对啊,就算你知道名字,也不可能将名与人一一对应起来,除非你曾见过我们。” “确实没有。”辛夷对这个可爱的女孩颇有好感,耐心解释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只要打听得仔细一些,自然就能对应起来,不过我也不能保证一定对,若有错的地方,还望诸位见谅。” “我不信!”常茹意连连摇头,“就算描述得再仔细,终归与人有出入,怎可能仅凭几句描述就辩认出来。” 辛夷无奈地道:“确实如此,若茹意非不信,那我也没法子了。” 常茹意正鼓着腮帮子,思索要怎么验证真伪时,坐在席末的一名女子道:“我听说锦衣卫中最高超的画师,可以仅凭描述,就画出犯人的画像,与真人相差不过一两分。”说到这里,她抬头看向辛夷,笑吟吟地道:“与辛夷妹妹的听名辩人的功夫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辛夷循声望去,那是一个穿着一袭浅绿滚边银丝暗绣芍药锦衣的女子,颊边垂落一串绿松石串成的坠子,随着她的言语微微晃动,容貌在这诸女之中并不算起眼,却自有一种独特的气质,纵是身处如云美女之中,依旧能令人一眼记住。 辛夷微微一笑,“季小姐过奖了,我这等微末伎俩怎能与锦衣卫的画师相提并论。” 听到她一口道叫破自己身份,季沁云眸光一亮,随即化做唇边一抹深长的微笑,投缘的人,一句话就足以令彼此印象深刻;不投缘的,则说上百千句依旧转眼即望。 “我还是不信你是猜出来的。”常茹意的话令辛夷有些哭笑不得,“那你要如何相信?” 常茹意转着精灵的双眼,突然一拍双手,笑道:“有了,你若是能把这一圈的人都叫出来,我便信你。” 这不是什么难事,故而辛夷并不推脱,“可以,但我不能保证全对。” 常茹意想了想,大方地道:“允你错三个,我来挑,你来认。”待得辛夷点头后,她开始一个个指着询问,辛夷答得很快,有时候她手指刚伸出来,话还来得及说,辛夷已经回答出来了,偶尔遇到几个需要想一想,但总共也只花了一盏茶的功夫,至于结果,竟是一个都没错,她之前大方提出的“允许错三个”成了摆设,根本没有用到。 这样的结果,由不得常茹意不相信,她兴奋地拍着手,娇憨地道:“好有趣,可真好玩,下回你到我家来,我再考考你。” “好了,莫要再玩了。”看到辛夷出风头,刘若玉早就不耐烦了,只是碍于刚刚才吃了亏,方才勉强忍耐,好不容易等到她们辩认完,赶紧打断,随后清一清嗓子,对辛夷道:“我刚才说了,入这个茶会,其实茶道技艺需有傅英姐姐的认可,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法子。” “我知道。”常茹意兴奋地插话道:“就是与刘姐姐斗茶,并且赢了她。” “就你话最多。”刘若玉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后者吐一吐舌头,赶紧捂住樱桃小嘴,只剩下一双大大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十分可爱。 刘若玉收回目光,道:“茹意说得没错,这是茶会一直以来的规矩,并非我刻意为难你;你可以选择是等下个月傅英姐姐来参加茶会时通过她的考验,还是今日与我斗茶。”在说最后一句时,言语间隐约透出几分得意与傲然,“若你选择与我斗茶,那就要遵守我的规矩,哪怕傅姐姐答应了也不行,这个规矩,傅姐姐也是认同的。” “什么规矩?” “若是输了,就再也不许入茶会。”刘若玉一字一字说着,如花笑靥下是锋利若刀的寒意。 第81章 点茶 沈轻澜柳眉一皱,用只有彼此能够听到的声音提醒着辛夷,“若玉在茶道上颇有天赋,比我还要胜上一两分,整个茶会里,她的茶道造诣仅次于傅姐姐,这也是为何赢了她便能直接入茶会的原因所在,这些年想入茶会的人不是没有,但几乎没人走这条路,太难了,”说着,她有些歉疚地道:“我没想到今日傅姐姐会来不了,等下个月我再带你来吧。” 辛夷浅浅一笑,“好不容易来这么一趟,若是就这么回去,未免可惜。” 虽然辛夷没有正面言语,但沈轻澜怎会听不出其中的意思,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你……你想与她斗茶?”不等辛夷言语,她又急急道:“你可不要意气用事,一旦输了,就再没有还转的余地,哪怕我找来傅姐姐求情,也无济出事。” 辛夷笑意不减地道:“多谢沈姐姐提醒,但我还是想试试,而且……我对自己有信心,不见得一定会输。” 沈轻澜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许多,她竟然还是一意孤行,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这时,有人听到辛夷的话,冷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把岳阳当成了嵊州。” 辛夷认得这个声音,与刘家有着姻亲关系,所以平日与刘若玉颇为亲近,她懒得理会,只望着忧心忡忡的沈轻澜道:“沈姐姐不必太过担心,没事的。” 沈轻澜迟疑道:“可表哥说你很想入茶会,既然如此,又何必去争这一时半会儿,只是一个月而已,很快就到了。” 听到这话,辛夷有些好笑地道:“听沈姐姐这话,怎么好似我一定会输似的,就不能对我有些信心吗?” “不是我对你没信心,是你没见过若玉点茶,七汤点茶的功夫不是你能想象的。”沈轻澜一边说一边心思飞转,看怎样才能两全齐美,可惜任她怎么想,都没有两全之法,要不赌上入会的资格与刘若玉斗茶,要不等一个月后的茶会。 她不在乎辛夷能不能入茶会,却在乎江行远的态度,在乎他交托给自己的事,在乎他会不会不高兴…… 沈轻澜越想越心乱,菱唇也咬得越来越紧,对辛夷也不禁起了几分嗔怪之意,自己说了那么许多,她竟一句也听不进去,非要一意孤行,令她百般为难。 辛夷不知沈轻澜在想这些,只道她是担心自己,倒有几分感动,安慰道:“沈姐姐只管放宽心,没事的。” 沈轻澜又不能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只能胡乱点点头,毕竟执意要斗茶的是辛夷,她能说的都说了,辛夷实在听不进去,她没法子,相信表哥会体谅的。 “这么说来,你决定斗茶了?”在问这话的时候,刘若玉眸中跳动着兴奋与期待的火焰。 辛夷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好。”刘若玉心中大喜,果然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不知从哪里学来两手点茶的功夫,就以为天下无敌了,呵呵,就让她来教一教,什么才叫真正的点茶,再一脚将她踢出茶会,勉强也算是报了刚才的仇,而且没人能揪得住错。 点茶是茶会每个相聚必做之事,故而一应工具俱全,不一会儿便尽皆备齐,一样不差,且皆是精巧之物,寻常市面上极难寻到;刘若玉是主,故而由她开始。 常茹意高兴地直拍手,“好久没看到刘姐姐与人茗战了,今日终于又可以大开眼界了。” “你啊,可真是个贪玩的主。”季沁云就在她身边,听得这话,伸出纤长的手指点一点她光洁的额头,“说起来,你这七汤点茶的功夫到现在都不见长进,还好意思看热闹。” 常茹意吐一吐嫩红的舌尖,撒娇道:“不是在说她们嘛,怎么转到我身上来了,我已经很用功地在练习了,实在是太难了,估计再学个两三年会长进吧。” 季沁云听得哭笑不得,“你这妮子,怎么不说学个十几二十年?”她本是一句反话,岂料常茹意一本正经地接过话,“说不定真要这么久呢。” “真是拿你没办法。”这般说着,季沁云趁着刘若玉在检查茶饼,走到辛夷身边,眉目轻弯,似笑非笑地道:“当真想好了?我虽不喜欢这刘若玉,但她点茶的功夫确实极好,一般人不是她的对手,你若真想入茶会,还是慎重一些为好,莫要为了逞一时之快,而误了正事。” 辛夷微一欠身,“多谢季小姐提醒。” 季沁云是个极其通透的人,仅凭这短短七个字,就探出了辛夷的态度,笑意深深地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那厢,刘若玉已经检查好了茶饼、煮茶的水以及茶炉、汤瓶一应工具,满意地点一点头,走到案后端然坐下,不得不说她在茶道上确实有些造诣,这一坐下,整个人的气场都不一样了,少了几分浮躁与骄纵,多了一分沉静。 她先取下两颗茶饼用干净的纸包住后锤碎,再放在茶磨用茶碾碾成细细的粉末,再用茶罗过筛,只留下细腻若脂的茶粉,随后开始煮水,这些大家小姐都是讲究之人,自不会用江河之水,而是山泉水。 事实上,在点茶之中,山水为上,井水为中,江河之水为下,因为江河水有鱼鳖之腥、泥泞之汗,所以一般不取用。 在水开始冒出如蟹眼一般的冒时,她抬手提起汤瓶,随着汤瓶的倾斜,水倒入盏中,细腻的茶粉受到热汤,一下子变得膏状,若芝麻糊一样,似融非融,这是第一汤。 刘若玉一手执拂飞快打着茶汤,一个个汤汤出现在茶拂之间,此为第二汤。 再次注水,将原本颇大的茶泡打成一个个细小的泡泡,此为第三汤,随着第四汤、第五汤、第六汤的注下,茶面渐渐变白,第七汤时,几乎已经变成全白之色,但仔细看,还是能够瞅出些许绿色。 刘若玉在心里记着击拂的次数,随着最后一次拂落,她迅速抬起茶拂,此时,茶雾已经变得深郁起来,大有溢盏而起之势,但终归只是“大有”,并没有如传言中说的那样溢盏则起,显然刘若玉的点茶功夫还是缺了几分,但就是这样,已经看得众人眼花缭乱,钦佩不已。 刘若玉轻吁一口气,抬手抹去额头的汗水,别看这一切似乎并不吃力,却要一口气完成,精神高度集中,不可有任何错失,所以负担颇大,她还没达到举重若轻的地步,诸女之中,也就傅英可以。 “该你了。”刘若玉看向辛夷,眼中除了挑衅之外,还有幸灾乐祸之意,她对自己点茶的功夫可是信心十足,就不信辛夷能够赢过她。 “好。”辛夷应了一声,在刘若玉让开的位置上坐下,与刘若玉一样,先是取茶饼,然后锤碎,碾末,过筛,并无太大区别,但她的动作给人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感觉,极为自然,没有丝毫刻意之举,单从这一点上来说,无形中已经胜过刘若玉一筹。 刘若玉也瞧出来了,粉面微冷,不过很快就释然了,这些只是前期工作,并不要紧,最关键的还是七汤点茶。 第82章 七汤点茶 做完这一切后,便开始取水候汤,辛夷并没有像刘若玉那样等出现蟹眼泡时再提瓶,要更早一些。 常茹意眨着纤长的睫毛,好奇地道:“连个蟹眼泡也没有,水熟了吗?” 季沁云在一旁解释道:“其实出现触眼泡时,汤水已是有些过熟,但在此之前,火候又难以掌握,若是取早了,水未熟,则会出现沫浮的情况,所以一向以蟹眼汤为准,能够在此之前掌握住火候的,必是高手。” 常茹意恍然点头,随即又道:“这么说来,辛夷是高手了?” 不远处刘若玉听到了她的话,往这边看了一眼,目光中的不悦之意显而易见,季沁云朝未有察觉的常茹意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看下去,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 “嗯。”常茹意乖巧地应了一声,又将目光集中在辛夷的手上,她正将茶粉调成胶状,也就是头一汤。 在第二汤落下后,辛夷取拂击之,快速之余又将力道控制得大小适中,茶汤出现的泡泡有大有小,不似刘若玉那边有大无小,所谓珠玑磊落,便是如此。 第三汤时,辛夷注的水明显比前两汤要少,而击拂的动作也变得轻柔均匀起来,很快那几个大泡泡尽皆变成了如蟹眼一样的小泡泡;到了第四汤,原本绿意盎然的茶汤已是轻云渐深,也就是说乍一眼看去,仿佛若云一般轻柔洁白。 随着辛夷一次次熟练的点茶,刘若玉面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垂在袖中的十指也不自觉蜷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明明就是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为何对七汤点茶如此熟练,看她的动作,竟似比傅英还要流畅优美,若是这样,那她岂非要输了? 正当刘若玉心乱如麻之时,辛夷已经开始注完第六汤,此时可以看到茶色尽白,乳点勃然,完全看不到任何绿意,也就是说,辛夷在第六汤时,已经完成了刘若玉适才的第七汤,高下立见。 此时,所有人的心思已经被辛夷面前那一盏小小的茶所吸引,没人说话,哪怕是对辛夷不满的人此刻也都抿住了呼吸,因为能否出现点茶最高境界的咬盏,就看接下来的最后一汤了,有许多人前六汤点的不错,可到了最后一汤,依旧不能出现咬盏情况,令前面六汤功亏一溃。 随着第七汤的注下,辛夷在茶汤的中上部迅速击打,很快就出现了乳雾,且比刘若玉的还要浓郁数倍,并且溢盏而起。 “快看,咬盏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惊讶于辛夷点茶功夫的众人急忙凝神看去,果见那茶沫勃绵密浓稠,凝而不动,久不退散,也就是所谓的咬盏。 辛夷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拂,面色一派平静,额上更是一滴汗也没有,仿佛只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屋中诸女却是久久不能平静,她们皆是懂得点茶之人,深知其中不易,看辛夷这一手的点茶功夫,简直可以称之为炉火纯青,比傅英还要高上几分,至于刘若玉,与之相差太远,难以相比。 辛夷将茶分于几个盏中,早有人迫不及待地取来喝,季沁云也在其中,细细品了一口,果然如书中记载的那般,毫无茶叶的涩感,取而代之的是丝滑如乳的感觉,只一口便让人耳鼻通透,回味无穷。 有几人原本是想挑刺的,可结果令她们沮丧,无论是观感还是口感乃至回味,这盏茶都无可挑剔,是一等一的好茶,堪称是他们生平喝到最好的点茶,刘若玉实在输得不冤。 那厢,常茹意也取过其中一盏小小抿了一口,茶刚入口,那双若墨水丸子一般的眼睛就一下子瞪圆了,待得咽下茶后,惊声道:“这茶怎得这般好喝,傅姐姐的茶我也喝过,亦是有所不及,刘家姐姐的就更不要说了。” 她这话一出口,屋中一下子静寂无声,诸女满面无奈,辛夷这盏茶的精妙,谁都喝得出来,同样是七汤点茶,不知胜过刘若玉多少,但没一个人敢说出口,包括季沁云,因为刘若玉就在旁边,多少要顾及一些她的面子,可现在这个默契被口无遮拦的常茹意给打破了,这样的称赞简直就像当面打刘若玉的耳刮子。 果不其然,刘若玉本来就不怎么好看,因为这句话变得更加难看,恨恨地瞪了常茹意一眼,后者缩了缩脑袋,轻声问着一旁的季沁云,“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你这反应未免也太慢了些。”季沁云无奈地斥了一句,无奈话已经出口,犹如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只得道:“说都说了,瞧着吧。” 那厢,刘若玉已是取过最后一盏茶,徐徐喝着,尽管她很不想承认,但确实如此,辛夷这份点茶的功力,非她所能比拟,她输了,而且输得毫无争议。 “我输了!”刘若玉虽然骄纵傲慢,却是一个敢作敢为之人,尽管百般不情愿,但还是说出了这三个字。 辛夷微一低头,“承让了。” “你现在是茶会的一员了,傅姐姐那里,我会去与她说。”刘若玉憋着气说出这番话,随后又迫不及待地问道:“这点茶技艺,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是家父所教。”辛夷话音刚落,刘若玉便又追问道:“你父亲是谁,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家父的事情,无可奉告,还请见谅。”辛夷虽然说得客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刘若玉尽管不甘心,却也没法子,只能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因为辛夷露了这一手点茶的绝技,诸女不再像之前那样轻视辛夷,反而殷勤地向她讨教点茶的技巧,辛夷也藏私,倾囊相授,只是这种东西更多的是靠一种感觉,并不是几句话就能学会的,正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不过即使是这样,诸女也是受益匪浅。 刘若玉被冷落在一旁,又气又恨,一块帕子都快被她绞烂了,但这种情况下,她若再针对辛夷,就显得小鸡肚肠,容不得人了;她一直以副会长自居,自不愿犯这种错误;所以再恨也只是憋在心里,等着往后再加倍讨回来。 “咦,你身上好香啊,仿佛是茶香,又仿佛是茉莉花香,再细闻,又仿佛都不是。”常茹意意凑近之后,发现辛夷身上散发着一股极为好闻的香气,从懂得装扮开始,她至少用了七八种香粉,却从未闻到过这一种。 早有人闻到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询问,这会儿听到常茹意说起,赶紧七嘴八舌地问着这是什么香粉。 来了! 辛夷在心中说了一句,面上笑意浅浅地道:“只是寻常香粉罢了,哪及得上诸位所用的那般矜贵,不提也罢。” 她越是不说,诸女就越是好奇,尤其是常茹意,缠着她非说不可,辛夷见火候差不多了,遂道:“当真只是普通的香粉,只是除了茉莉、丁香等几味常用的香料之外,还添加了绿雪芽,制作这香的人偷懒,连名字也跟着这个一并叫了,唤作:绿雪香。” 第83章 绿雪香 这几日辛夷让江行过将他售卖的胭脂香粉皆拿了一份过来,一再思虑后最终选择了这个香粉,一来确实有过人之处;二来香粉中添加了绿雪芽,更能引起这些世家小姐的共鸣与喜欢,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绿雪芽?”听到这一个字,有人惊呼道:“那茶叶可是贵得紧,听说一年产量也没多少,怎么舍得用来做香粉?” 辛夷笑着解释道:“能用来沏茶的绿雪芽自是产量极少,因为都取自芽尖,但并不表示一株绿雪芽里,就只有芽尖那些叶子。” “我明白了。”常茹意恍然道:“你是说旁生的那些叶子。” “不错,那些叶子不能用来做茶叶,因为太老了,但磨碎了做为香粉的原料却是可以的。” “对对对。”常茹意连连点头,又深嗅了一口,陶醉地道:“嗯,真是越闻越好闻,绿雪香这个名字也好听得紧,清新有趣,不似其他香粉那么庸俗。”说着,她又疑惑地道:“这香气如此好闻,为何没什么人用呢?” “这香是从外地运来的,岳阳市面上并不多见,再加上价格不便宜,所以买得人不多,我也是偶尔遇到的。” “哪家铺子买的,我也要去买些来。”常茹意最是天真烂漫,想到什么说什么,从不会将自己的心思藏着掖着。 “城东的洪家铺子;那里除了香粉之外,还是胭脂与薰香等等,你若是喜欢,可以去瞧瞧;最难得的是那掌柜也是个懂茶之人,我上回去的时候,他那铺子里就正好点着适合品茶叙茶的薰香,就我个人而言,觉着比这香炉里的香更适合今日一些。” “嗯,我明儿个就去。”常茹意娇声答应,其他人虽然没说话,但看那神情,显然一个个都听进去了。 如此又说了一会儿,方才结束了这次的茶会,各自离开别院登上候在外头的马车,常茹意最是活泼,拉着辛夷说得好一会儿话,方才与季沁云一道离去,临别之前,季沁云笑吟吟地道:“若是得空,可以来季府坐坐,喝一盏我点的茶。” 一听这话,常茹意连忙道:“我也要去,别拉了我!” “行行行,拉了谁也不敢拉你这位小姑奶奶。”季沁云轻捏着常茹意娇俏的鼻子,看得出她们俩个关系极好。 辛夷笑着答应,“好,有机会我一定去拜访季小姐。” 趁着背对众人之际,季沁云小声道:“刘若玉吃了这么大的亏,怕是不会轻易作罢,你虽有江家庇护,也要小心一些,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知道,多谢提醒,慢走。”辛夷知道,这是季沁云的一种示好,在刘若玉与自己之间,她选择了自己。 在目送她们离开后,辛夷与沈轻澜一道往旁边的马车走去,离着还有几步路时,被一个斜次里跑出来的半大身影挡住了去路,自然就是沈荣。 “你怎么来了?”沈轻澜好奇地问着。 “自然是来接你的。”沈荣亲亲热热地上前挽了沈轻澜的手,肉乎乎的脸上尽是天真烂漫的笑容,不使坏的时候,瞧着还是挺可爱的。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了?还来接我。”沈轻澜笑着捏一捏他的脸。 “我一向很乖,只是姐姐不知道。”这般说着,沈荣又道:“我想去宁香楼吃那个叫花鸡,好久没去了,姐姐你陪我去。” 沈轻澜笑斥道:“我说你怎么那么好来接我,原来是想让我请你去宁香楼吃饭,这小算盘打得可真好。”宁香楼是岳阳城最好的酒楼,犹如神仙居对嵊县而言,当然规模和价格都要高上一个档次,能去里面吃饭的,非富即贵。 “姐,你不是这么小气吧?”面对沈荣的撒娇,沈轻澜无奈地道:“那么大的人还总是这样赖皮,也不怕羞,罢了。” 听到这话,沈荣顿时笑开了花,“还是姐你最好。” 沈轻澜宠溺地笑笑,随即道:“你等一会儿,我把辛夷叫上。” 一听这话,沈荣顿时垮了笑容,一脸嫌恶地道:“我才不要与她一起吃饭呢!” “不得无礼。”要是换了往常,沈轻澜这样斥责,沈荣多少会听一些,可这会儿他心里正打着一手小九九呢,岂肯妥协,当即道:“总之我不要与她一起吃饭,姐你若是非带她一起去,那我就不吃了,中午不吃,晚上也不吃,一直饿着,饿死算了。” 沈轻澜不悦地道:“你这人,怎么越说越不讲道理,不过就是一顿饭罢了,用得着这样吗?” “我不管,总之就是不要。”沈荣紧紧守着口风,半点也不肯松动。 笑话,他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么一条复仇的好计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辛夷原本也没什么兴趣随他们去吃饭,与其和沈荣两看两相厌,还不如回江府与江行过商量接下来的赚钱计划,遂道:“沈姐姐你陪他去就是了,莫要因为我坏了兴致,我正好也有事情要办。” “这怎么行,你……”沈轻澜还没来得及说下去,旁边的沈荣已是高兴地道:“好啊好啊,我这就让老李头送你回江府。”说着,他扬声对守在马车边的老李头道:“听到了吗,立刻送她回江府。” “是,小公子。”老李头自不会有意见,当即躬身答应,不过想到刚才离开的那一个时辰,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他虽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天上不会平空掉馅饼,小公子赏的那锭银子必然有问题,只是不知小公子葫芦里卖得究竟是什么药,他一个下人也不敢问啊。 “越发没规矩了,谁许你胡乱做主意的。”面对沈轻澜的斥责,沈荣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道:“姐,我们快走吧,我肚子都要饿扁了。” “那……”沈轻澜为难地看向辛夷,后者笑道:“真的不碍事,快去吧。” “那好吧。”沈轻澜歉意地笑笑,正当沈荣暗自得意计谋将要得逞时,一道人影忽地出现在眼前,沈荣被挡了去路,颇有些不高兴,待看清是来者身份后,不客气地道:“让开一些,莫要挡着路。” 第84章 若要人不知 江行过还是那副吊儿朗当的样子,笑嘻嘻地道:“哟,荣哥儿也在啊,还真是巧。” “没事的话就赶紧让开,别挡着我与姐姐去吃饭。”沈荣知道江行过在江家的地位,所以与他说话,一点也没有客气的意思。 江行过满面为难地道:“哎,那可真不巧了,长公子让我请沈小姐过去一趟呢,说是问问辛夷入茶会的事情。” “就这点小事,等我们用过午膳再去也不迟。”说着,沈荣又催促起了沈轻澜,但后者并不理会,盯着江行过道:“表哥现在何处?” “在府里呢,他今儿个事情特别多,就中午这么一会儿还是勉强抽出来的呢。”说着,江行过道:“若是沈小姐实在抽不出空来,那就改日吧,相信长公子不会介意的。” “不用。”沈轻澜连忙唤住准备离去的江行过,“先去见表哥吧,这宁香楼的饭什么时候都能吃,无妨。” 一听这话,沈荣顿时急了起来,赶紧道:“不行,我饿得紧,必须得先吃饭。” “荣哥儿听话,莫要使性子,要是真饿了,到了江府我让人给你做吃的。”面对沈轻澜的劝说,沈荣说什么也不肯听,又嚷又叫,就差在地上打滚了,闹得旁人皆侧目过来,令沈轻澜尴尬不已,沉了面容朝沈荣低喝道:“你若再胡闹,我就真生气了!” 沈轻澜极少用这么严厉的语气与沈荣说话,换了平日时,沈荣多少会听几分,可这一次万万不行。 “我不管不管,总之就一定要去吃宁香楼。”沈荣一边说着一边撇了嘴,竟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看得沈轻澜为难不已。 这沈荣虽然任性胡闹且有一点点胆小,却极是倔强,轻易不在人前落泪,若是落泪,那必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自从他懂事起,这样的事情屈指可数。 那厢,江行过突然道:“既然沈公子一定要吃宁香楼,那就让车夫送他去,咱们先去一趟江府,然后再去宁香楼,那不就两全齐美了吗?” “不要!”沈荣一口拒绝了江行过的提议,沈轻澜却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颔首道:“倒是可以。” “姐……”不等沈荣说下去,沈轻澜已是面容微寒地打断,“已经依着你的意思去宁香楼了,还要怎样。” 沈荣委屈兮兮地道:“我想要姐姐一起去。” “我见过表哥之后,自会过来。”说着,沈轻澜不再与她言语,拉着辛夷就要往老李头所在的马车走去,却被江行过拦住,“那辆马车瞧着有些小,怕是坐不下我们这么多人,荣哥儿这辆瞧着宽蔽,不如换一换。” 一听这话,沈荣顿时变了颜色,当即拒绝,“不行!” 江行过也不生气,笑呵呵地道:“荣哥儿今日是怎么了,左一句不行右一句不行。”说着,他又打趣道:“难不成你的马车里藏了什么不能被我们瞧见的秘密?” “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沈荣恼极了他半路出来生事,气鼓鼓地瞪了一眼,道:“马车是我的,总之我说不换就是不换。” 江行过笑一笑,不知为何,沈荣觉得他这个笑容有些像等着猎人来挖坑的狐狸,没等他细想,耳边又响起江行过的声音,“沈小姐,你看这如何是好,长公子可还等着呢。” “好,我们坐这辆马车走。”沈轻澜是典型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皆有涉猎,说话也是轻声细语,不急不徐,唯有一个人,可以轻易拨动她的情绪,令她喜,令她忧,这个人就是江行远,每每遇到他的事情,沈轻澜便不能像往常一样保持冷静与思考,江行过正是抓到了她的这个弱点。 “姐!”这一次,沈荣是真急坏了,要是这样,那他之前那一切不就全白费了嘛。 沈轻澜沉声道:“好了,再胡闹的话,我便回去禀告父亲,请他好生管教你。” 沈荣急得抓耳挠腮,思索着要怎么样才能将沈轻澜拉回到自己这一边,没等他想到,那个如恶魔一样的人又忽悠了起来,“既然已经定了,荣哥儿就赶紧上那辆马车吧,这个时辰,宁香楼的人可不少,去晚了怕是没位置呢。” 沈荣恨恨瞪着他,要是目光能吃人的话,江行过这会儿怕是连骨头都不剩了,只见他恶狠狠地道:“马车是我的,除了我和我姐,谁都不能坐,你们不就是嫌马车小吗,那好啊,我们坐这辆,你们俩去坐那辆,两个人总是能坐的嘛。” “你与沈小姐是两个方向,坐一辆车实在太不方便了。”不管沈荣想出什么法子,江行过那张嘴皮子总是能够利索地绕回来,气得沈荣快要吐血了。 辛夷拉一拉他的袖子,轻声道:“你今儿个是怎么了,为何总与他过不去。” 江行过长眉轻挑,低声道:“山人自有因由,你只管在旁边看着就行,瞧着吧,很快就有好戏看了。”这般说着,他又朝沈轻澜投去为难的目光,“再这么拖下去,长公子怕是要等急了。” “我知道了。”一想到江行远此刻正在翘首以盼地等着自己,沈轻澜便心急如焚,对沈荣说话的语气亦又重了几分,“江公子说得不错,你我两个方向,岂可坐一辆,你莫要再胡闹了,立刻过去。” 看到沈轻澜如此斥责自己,沈荣快要哭出来了,至于老李头那辆马车,他更是说什么也不要去坐,但又不能说出原因,只能闷声道:“总之我就是不去。” “你……”沈轻澜又气又急,正要喝斥,江行过忽地道:“沈小姐,让我与荣哥儿说几句话。” 不等沈轻澜答应,沈荣已是嫌恶地道:“我与你没话好说。” 江行过对他的话并不在意,一步跨到沈荣身边,俯身在他耳朵边慢悠悠地道:“不愿去坐,是因为你把车轮都锯坏了对吗?” 沈荣被他这话吓了一大跳,张嘴就要问,想起旁人在,赶紧压低声音,“你……你怎么知道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还要我教你吗?”江行过的声音犹如一条冰冷的毒蛇在沈荣耳朵边徐徐爬动,令后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色厉内荏地道:“你……你想怎样?” 第85章 自食恶果 “不想怎样,只想请荣哥儿自己享受那辆马车,否则……”江行过微笑道:“我就把这件事说出去,沈伯父可是个严厉的人,你说……他会轻饶了你吗?还有江老夫人那边,也是要受些训斥吧,她虽疼你,却也不会由着你害人,尤其还是她颇为喜欢的辛夷。” “你别想吓唬我,我才不会上当呢,有本事你……你只管去告状。”沈荣极力想要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但煞白的脸色以及声音里难以抵制的颤抖出卖了他。 江行过能够凭一已之力在岳阳城混得如鱼得水,自是个精明之人,别说看了,听都听得出来沈荣是在死撑,他也不说破,只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爽快地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去和老夫人好好唠叨唠叨。虽然她老人家不怠见我,我也不乐意见她,但到底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相信会听几分,再不行,就把长公子拉上,他可是最得老夫人疼爱了。”说着,他站直了身子,做势要走,这个动作看得沈荣眼皮狂跳,十根手指因为紧张绞得指节发白。 十、九、八…… 江行过一边慢慢走一边在心里数着,他相信,不出十个数,沈荣一定开口叫他停步。 在江行过数到四时,耳边果然响起沈荣的声音,“站住!” 只熬到六个数,这心理素质还是差了一些,还得好好调教。 江行过在心里腹诽了一句,敛起眉眼嘴角的笑意,待得回头看沈荣时,已是一脸无辜的模样,“荣哥儿还有什么事吗?” 明明就是一个恶魔,还要装无辜的样子,简直是无耻至极! 沈荣恨不得一拳挥过去,打得那个恶魔满地找地,但一来他力气不够,二来有把柄落在那个恶魔手上,只能拼着被噎死的可能,狠狠咽下这口气。 江行过见沈荣抿着嘴不说话,故意道:“荣哥儿不说话也就是没事了,那我走了。” 沈荣努力牵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我刚才仔细想了想,觉得行过表哥提议挺好的,换一下马车,我去宁香楼,你们去江家。” 他知道江行过最讨厌别人叫名字,为此没少和人打架,最厉害那次,把人打得几个月下不了床,虽然江行过也受了极重的责罚,但也算“一战成名”,自那以后,外头的人虽然依旧瞧不起他,却没人敢当面叫这个名字。 沈荣虽然看不起江行过,却也不会去触这个霉头,今日真的气极也憋屈极了,才借着这个勉强出一口气;他就不信江行过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他。 果不其然,一听到这两个字,江行过脸颊狠狠抽搐了一下,目光也变得阴沉寒凉,令人不寒而栗,纵是沈荣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有些害怕。 正自这时,江行过突然伸出一只手往沈荣抓来,后者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紧张地道:“你……你要做什么?你别胡来啊,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江行过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是轻轻拂去沈荣肩上的灰尘,微笑道:“我能做什么,就是感激荣哥儿善解人意;好了,时辰不早了,快上车吧,别饿着了,对胃口不好。” 沈荣轻吁一口气,随后带着一副“誓死如归”的表情往老李头的那辆马车走去,江行过等人也上了另一辆马车,缓缓往江府行去,刚走出不远,就听到后面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以及路人的惊呼声。 “出什么事了?”辛夷疑惑地掀起帘子往后望去,只见离着马车后面不远的地方尘土飞扬,沈荣乘坐那辆马车,这会儿竟是四分五裂,各种零件凌乱地散在地上,两个车轮皆飞了出来,轮子里面的木档全部断裂,无一根完好,老李头扶着腰坐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着,至于沈荣,一时没瞧见,想是还在那车厢里,也不知有没有受伤。 “荣哥儿!”沈轻澜惊呼一声,急忙跳下马车奔去。 “我们也去看看。”江行过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下车,却被辛夷一把拉住,“怎么了?” 辛夷面色严肃地道:“是不是与你有关?” 江行过一脸茫然地道:“什么与我有关,你这没头没尾地在问些什么?” “别在这里与我装傻,你刚才一直赶荣哥儿去坐那辆马车,他又表现的那么不情愿,其中必定有问题;只是刚才沈家小姐在,我不便询问。” 见她识破,江行过一扫那副茫然之色,双手环胸,笑嘻嘻地道:“所以你觉得是我动了手脚,令马车出事?” “不。”辛夷的回答令江行过一怔,“为何?” “第一,你不会无故做这样危险的事;第二,若真是你做的,必定会避着所有人,不让人知道,既不知,荣哥儿为何会表现的那么不情愿?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马车是荣哥儿动的手脚,却不知怎么的被你知道了。” 江行过一言不发地看着辛夷,片刻,他突然拍起手来,赞道:“仅凭猜测,就将事情推演的分毫不差,这份心思,啧啧,不错不错,江行过这次去嵊州,还真是捡到宝了。”说着,他又嬉皮笑脸地道:“看来与你合作生意,是一个很正确的决定。” 辛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别扯开话题,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情?” 江行远耸一耸肩,如实道:“我要本是想来问问你入茶会的事情,哪知恰好让我看到这小子让人偷偷摸摸地锯车轮里面的档子,刚才那辆马车,表面看着完好无损,其实车档子全给锯坏了,只留了一点点,只要稍稍多驶一点路,那车轮就会断裂,车里的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受了这么大的冲击,必定会受伤。” 辛夷恍然道:“所以他才借口要吃宁香楼的叫花鸡,让沈家小姐坐他的马车。” “就是这样,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正好借这次的事给他一个教训,不是每一次都可以由着性子胡闹,长此下去,总有一天会自食恶果罢了。”说着,他又道:“放心,他知道马车有问题,定会有所准备,顶多就是受些皮肉伤,不会有大问题。” 结果也确实如江行过预料的那样,沈荣一上车就紧紧拉住扶手,所以马车裂开的时候,他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一只手有些扭伤,倒是老李头摔疼了股骨,一时难以起身。 第86章 生意头脑 沈轻澜确定沈荣没什么大碍后,叫了侍女去府中报信,随即来到江行过面前,忧声道:“家弟突然出事,我要留在这里照顾他,不能去江府,麻烦江公子告诉表哥一声,至于辛夷,她已经顺利入了茶会,让表哥只管放心。” 江行过自是一口答应,随后又道:“要不你们坐这辆马车回沈府,我与辛夷走回去就是了,左右也不是太远。” “不必了,我已经派人回去报信,相信很快就会来接,再说家弟与老李头都受了伤,得让大夫看过才能再移动。”说着,沈轻澜催促道:“你们快回去吧,别让表哥等急了。” 见她这么说,江行过也不再客气,道了一声“告辞”后,放下了车帘,很快车轮又一次滚动起来。 待得离远了后,辛夷睨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江行过,“长公子根本不在府里是不是,他今日送我去沈府的时候曾说过要去巡查铺子。” “当然,他那么忙,哪有空等在府里。”江行过爽快地承认,在辛夷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 “你啊。”辛夷摇头道:“也就沈小姐单纯,才会被你骗得团团转。” “错。”江行过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道:“沈小姐这样会上当会受骗的,才叫正常人;哪像你,聪明得跟妖怪一样,每次说不上几句话就被你看穿了心思,一点也不好玩。” “就你歪理最多。”辛夷白了他一眼,随后又道:“你这回将荣哥儿算计的这么惨,他怕是不会轻易作罢。” “无所谓,虱多不怕咬。”江行过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句,随即一脸兴奋地道:“你真入了茶会?快说与我听听。” 辛夷知道若不满意他的好奇心,双耳是得不到清静,遂挑着大概与他说了一遍,饶是如此,江行过也是激动的不得了,双目炙热地盯着辛夷,“你竟然赢了刘若玉,这太不可思议了。” “若连这点把握也没有,我也不敢冒然前来。”辛夷淡然道:“那刘若玉七汤点茶的功夫还不赖,但对火候的掌握差了些,也过于死板,赢她并不难。” 江行过怔怔听着,半晌,他忽地笑了起来,且笑得久久未停,辛夷疑惑地道:“你觉得我在说大话?” “不不不。”江行过连忙摆手,揉一揉笑酸的脸颊道:“你是不知道,刘公子把她妹妹的点茶功夫吹得几乎上了天,说仅次于傅家小姐之下,今日却被你这样狠狠打脸,不知他知道了这件事,会是什么表情。”说着,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实话,要不是想着以后还要赚他的银子,不能得罪了,我真想现在就过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哈哈哈,太有趣了!” “你还真是无聊。”辛夷笑着摇头,不能理解江行过的恶趣味。 江行过乐呵过后,好奇地道:“对了,你还会什么,不如一并告诉我,说不定往后能派上用场。” 辛夷眼底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随即伸出秀气的手掌,这个举动看得江行过不解,“做什么?” “给银子啊。”辛夷扬眉道:“看在你我认识的份上,收你便宜些,一千两一个秘密。” “一千两?”江行过惊得眼珠子都突出来了,没好气地道:“你怎么不去抢。” “抢劫是犯法的;而我明码标价,公平买卖,童叟无欺。”辛夷的振振有词,令江行过哭笑不得,轻拍了一下伸到面前的手掌,“我的银子还要留着做生意,可不舍得买这么无聊的东西,你自己好好留着吧,反正我早晚会知道。” 辛夷笑一笑,突然跳过话题道:“洪家铺子里还有多少绿雪香?” 江行过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大约还有两斤吧,这香贵,卖得并不好,所以我进得不多,怎么了?” “你最好去多进一些。”说着,辛夷将茶会上众人问她所用香粉的事情说了一遍,随即道:“这香很不错,又有意境,应该会有许多人喜欢。” 江行过兴奋地直搓手,“要是这样,就太好了,我明日,不,待会儿就去把所有绿雪香都买来,这次一定要赚个盆满钵满。” 辛夷提醒道:“你进多少是你的事情,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许无限量地售卖,一个月最多只能卖十斤,超过这个数,就算给你再多的钱也不能卖了。” 江行过诧异地道:“为什么?有钱不赚,那不是傻子吗?” “我问你,为何你家的洞庭碧螺春如此之贵,哪怕是最次等的,也比别家中上等的碧螺春贵?” “因为少啊。”江行过不假思索地道:“洞庭碧螺春对土质、水源乃至光照、四季变化都有极高的要求,任父亲这些年来想尽办法,也始终提高不了产量,除去进贡以及送入京城的,剩下的屈指可数,留出市面的更是少之又少,买不到自然就贵了。” 辛夷笑意浅浅地道:“那就是了,随意能买到的,还叫好东西吗?” 江行过本就是个聪明人,被辛夷这么一番点拨顿时明白过来,“你是说,我们要营造出一种奇货可居的形势?” “不错。”辛夷点头道:“那香粉贵重,不是一般人家能够随意购买的;而那些大家小姐又多多少少都有些傲气,不会愿意见到人人都用与她们一样的香粉;既然如此,何不趁机将绿雪香打造成一款华贵的香粉。” 江行过迟疑道:“话是没错,可仅凭这一个月十斤,我们赚不多少银子啊,总不能定个高不可攀的价格,她们又不是傻子。” 辛夷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道:“你整个铺子里就一款香粉吗?” 江行过摇头道:“当然不是,香粉胭脂口脂薰香什么都有,光是香粉就有七八种,贵的便宜的都有,绿雪香是其中最贵的一款。” 辛夷微笑道:“那不就行了。” 江行过挠一挠脑袋,满头雾水地道:“我还是不明白。” “平日挺聪明的,怎么这个时候就点不通了呢。”辛夷摇摇头,解释道:“岳阳城那些世家小姐皆来了你的铺子买香粉,旁人自然也会跟风,但他们买不起绿雪香,那怎么办呢?只能退而求其次,买略微便宜一点的。” “原来如此!”江行过恍然大悟,随后又钦佩地竖起大拇指,“高!真是高!辛姑娘高明,江某心服口服,以后定当唯辛姑娘马首是瞻,但求辛姑娘带江某多赚点银子。” “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该收的银子可是一分都不会少收!”这般说着,辛夷又问道:“洪家铺子是你开的吗,我记得二夫人也姓洪。” 第87章 娃娃亲 “是我舅舅开的,原本是一家茶叶铺子,但他收不到好茶叶,生意很差,我就劝他改成了香料铺,结果也没什么生意,好在舅舅不在意,只求能混个温饱,但我心里过意不去,想贴补,他又不收,这段时间一直很是为难;好在眼下有了你这位财神爷,很快就能财源滚滚了。”江行过眉飞色舞地说着,仿佛已经看到大把大把的银子朝自己飞来。 看到他这副样子,辛夷好笑之余,提醒道:“想要生意久长,一定要控制好质量,千万不要出现以次充好的情况;江家能够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始终牢牢占握岳阳第一大家的地位,与江家历代的家训分不开;不好的茶叶,宁可烧了毁了,也不绝流通到外面。 江行过没有说话,只是以一种古怪的目光瞧着辛夷,后者疑惑地道:“怎么,我说错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江行过摩挲着下巴道:“你虽然来江家不久,却比我更清楚江家。”说到这里,他突然露出暧昧的笑容,“要不你嫁给行远那小子吧?” 辛夷被他这大胆无忌的话吓了一跳,赶紧道:“你胡说什么,长公子是有婚约的人;再说了,我与他并无男女之情。” 江行过笑意深深地望着面色绯红的辛夷,“既然如此,你脸红什么?” 辛夷胡乱摸一摸滚烫的脸颊,按住胸口犹如鹿撞一般的心跳,强自镇定地道:“无端被人说这样的话,当然会脸红,我可没你这么厚的脸皮。” 江行过凑近几分,仔细盯着辛夷眼睛道:“你当真不喜欢江行远?” 辛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你这话若让长公子的未婚妻听到,怕是心里会不高兴。” “她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怎么会听到;再说了,她与行远的婚事到底成不成,还是未知之数呢。” 这话引起了辛夷的好奇,“为何,他们的婚事不是早就定下了吗?” “但因为柳家一再拖延婚事的原因,令老太太对柳家意见不小,连带着对柳小姐也不喜欢,我有一回曾偷听到她与父亲说话。” “说起来长公子已经二十岁,确实早该成亲了。”这般说着,辛夷又问道:“那你有听说柳家为何要拖延婚事吗?” “说是突然生了一场急病,需要静养,所以一时半会儿不能成亲,但有人亲眼看到柳小姐参加太子妃举办的诗会,整个人神采飞扬,不知有多好,根本没半分病态。”说到这里,江行过啧啧道:“你是没见到老太太说这话时的气愤劲,恨不能把那柳小姐叫来当面质问。” “既然没病,为何要撒这样的谎,二人年岁渐长,难道要一直拖着吧?” 江行过神秘兮兮地道:“太子妃石氏是柳家的亲戚,但因为关系隔得极远,再加上石家并不是什么鼎盛的家族,所以两家并不走动,直至石氏被选为太子妃;说来也是神奇,一个四品官的女儿居然能选为太子妃,若非圣旨颁诏,真是不敢相信;有人说石氏才貌双全,品性极佳,故而在一众秀女之中,被皇上一眼相中,赐予年至弱冠的太子为妻;又有人说,选秀之前石氏与太子就已经相识,两人一见钟情,许下终身,选妃之时,太子百般请求,方才求得赐婚的旨意;真相怎样,只有当事人知道,我们就是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总之石氏一步登天,成了太子妃,而石家也跟着风光荣耀,成为皇亲国戚,贵不可言;而之前那些几年也难得走动一次的远亲尽皆涌了过来,其中就有柳家。” “我未见过柳家小姐,但听说她与太子妃关系颇好,经常出入太子府,且无需通报,犹如亲姐妹一般;从互不相识到彼此亲近,不过一年功夫,这柳小姐想必是一个颇有手段的人。”江行过双头枕在脑后,咬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拾来的草慢悠悠地道:“你想想,她为何要与太子妃如此亲近,仅仅是为了沾点光吗?按理来说,柳家也不差啊,其父官居从二品,族人也多在朝中为官。” 辛夷心思一转,已是猜到了几分,“她想嫁入皇家?” “你倒是从来不会猜错。”江行过睨了她一眼,凉声道:“当年柳老爷子送来生辰贴之前,特意去皇上那里求了情,所以这位柳小姐长大后得以免于官家女子必经的选秀一关,不过眼下看来,她并不愿意领这个情呢。” “我与老太太一向不对付,她往东,我就往西,她往南,我就往北;唯独在这件事上,意见倒是出奇地一样——柳青鸾虽出身名门,却不是行远那小子的良配。” 辛夷抿唇笑道:“你能与老夫人想到一会儿,果然是难得得紧。”顿一顿,她好奇地问道:“江柳两家,一个在岳阳为商,一个京城为官,怎么认识的,又如何定下这门亲事?” 江行过仔细回想了一下,道:“具体我也不知道,只知大概是在十七八年前吧,那会儿行远刚出生,柳家的老爷子途经岳阳时遭了难,被咱家的老爷子救下,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朋友;再后来,他就见到了行远,很是喜欢,说自己有个孙女刚刚出生,干脆就定个娃娃亲吧,咱家老爷子想着挺好,就答应了。后来那柳家老爷子回到了京城,若他就此忘记也就罢了,偏偏是个守信的人,一到京城就派人来了信物与生辰贴,这桩婚事就算正儿八经地给定下来了,只等二人长大后便可成亲;不过如今看来,柳家子孙似乎不太愿意承认这桩婚事;也是,一个是官宦世家,一个只是商贾人家,除非像当年两位老爷子那般洒脱,否则多少是有些介意。” “原来是这样。”辛夷恍然点头,“那柳老爷子也过世了吗?” “倒是没有,不过听说跟着终南山的一位真人修道去了,行踪飘渺,不好找,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 ”那长公子自己是个什么意见?”一听这话,江行过顿时撇起了嘴,盯着车顶道:“那小子啊,平日里看着挺精明的一个,在这件事上却是一根筋,认定那柳青鸾是妻子,任谁说都没用,哼,瞧着吧,以后有他哭的时候。”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第88章 牛二虎三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辛夷接话,转头看去,只见后者正一脸笑意地盯着自己,不由得抚一抚脸,“怎么,我脸脏了?” 辛夷笑意浅浅地道:“你每次见了长公子,都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也从不愿意与他好好说话,还以为你不喜欢他,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到底是兄弟,血浓于水。” “咳咳!”江行过张嘴要反驳,却被嘴里叼着的草给呛到,一时咳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止了咳嗽后,急切地道:“谁与他是兄弟,我可从来没承认过,还血浓于水,这话说出来,你也不嫌恶心。”不等辛夷言语,他又急急补充道:“我警告你,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否则跟你翻脸。” “好好好,我不说。”如此说着,辛夷话锋一转,“我等着你自己承认。” 江行过刚刚好转的脸色因为她这句话又拉了下来,气哼哼地道:“你等着吧,这辈子都休想等到。” 他心里赌气,接下来的路上一直憋着不与辛夷说话,等到马车一停,立刻掀帘跳了下来,令他没想到的是,傅平竟是等在府外。 “大公子。”面对上面施礼的傅平,江行过疑惑地道:“你怎么在这里?”傅平是江行远的贴身护卫,后者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几乎形影不离,这个时候,他应该陪着江行远在巡视店铺才对。 傅平看了一眼正从马车上下来的辛夷,“长公子让属下在这里等候辛姑娘。” 辛夷愣了一下,“等我?” “是。”傅平微微低头,“长公子交待了,您一回来,就立刻去临江阁见他。”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许耽搁。” “好,我现在就过去。”辛夷答应一声,进府之后便往临江阁走去,江行过也想跟去,却被傅平拦住,“大公子留步,长公子交待了,只许辛姑娘一人前去。” 江行过讨了个没趣,撇嘴道:“不去就不去,谁稀罕。”嘴里说得爽快,这心里却是稀罕得紧,悄悄跟在后面。 辛夷到的时候,发现屋中除了江行远之外,还有两个六旬左右的老汉,极为面生,一头灰白的头发用发绳乱糟糟的扎着,也未穿着府中下人的衣裳,而是一身粗布短褂,露着瘦骨嶙峋的手臂与双腿,鞋上还沾着泥,仿佛刚刚从田里回来,脚边还各自放了一个硕大的包裹,足有半个高,看着沉甸甸的,颇有份量,也不知他们二人是怎么拿来的。 辛夷刚一进来,那两名老汉就将她上下一阵打量,随后朝江行远道:“长公子,这位就是您说的辛姑娘吗?” “正是。”江行远答应一声,随即对一脸茫然的辛夷道:“这两位是爷爷留下的老人,我已经与他们说好了,从今日起,他们去你的绛雪轩当差,听任你差遣。” “我?”辛夷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厢,两名老汉已是走过来朝她抱拳行礼,声若洪钟地道:“牛二(虎三)见过辛姑娘。” “二位快快请起,辛夷受不起。”辛夷一边说着一边去搀扶二人,岂料任她如何用力,二人那看似瘦弱老迈的胳膊都纹丝不动,犹如一块石头;这并不合理,除非他们并非普通的老人,而是……武者;要是这样的话,那江行远寻来的这两人就不简单了。 辛夷按下心中的猜测,道:“怎么无端端给我安排人?我那里有沅春他们几个,足够了。” 江行远淡淡道:“没什么,就是想着过几日就要给你安排差事了,到时候你要经常出府,总要有人给你引路驾车,牛二叔他们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些事情,沅春与阿力他们也能做,何必要专门添置人手?”不等江行远回答,她又追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 江行远不语,傅平看了一眼,走过去对牛二他们道:“我带二位去看一下在绛雪轩的住处,顺道归置一下行李。” “好。”牛二爽快地答应一声,与虎三各自拎起脚边的包袱扛在肩上,那看起来颇沉的包裹,到了他们手里,就跟棉花似的,一点也不当回事,看得这一路上的下人汗颜不已,他们这些年轻力壮的都未必能够背得如此轻松,尤其是在到了绛雪轩将包裹扔在地上的时候,激起了一地的灰尘不说,带路的阿力甚至感觉地都跟着震了一下,趁着没人注意,他悄悄提了一下包裹,竟是纹丝不动,最后使尽吃奶的力气,才提起了一些些,但很快就因为力尽而重新落地,这样的份量令阿力暗暗咂舌,这里面究竟是放了铁还是石头,竟能重成这个样子。 再说辛夷,待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后,再一次询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江行远淡淡道:“能有什么事,就是给你添两个人差遣罢了,别看牛二叔他们有些年纪,却是赶马驱车的好手,而且他们在岳阳城生活了几十年,在这城里就跟活地图一般。” “你别拿这些话搪塞我,这两位老人太阳穴微鼓,身形削瘦,骨骼却异常粗大,且有老茧,这些皆符合你与我说过的武者特征。”辛夷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随即道:“你若不说,我是不会收这二人的。” 见瞒不过她,江行远只得道:“有人看到留雁楼的人在离岳阳城不远的地方出现,应该是冲着你来的。” 辛夷眼皮倏地一跳,眼底寒意森冷,“果然还是不肯放过我这个辛家余孽。” “牛二叔他们是爷爷生前的护卫,自爷爷过世后就离开了江家,但只要江家有需求,他们就会立刻赶来,所以我请他们过来,在危险解除之前贴身保护你,有他们在,当能护你周全。” “多谢。”辛夷屈膝施一礼,随即道:“可有查到是谁请了留雁楼的人来追杀我们?” 江行远眸光微微一动,摇头道:“暂时还没有,一有消息我就立刻告诉你。” “嗯。”辛夷轻声答应,心神陷入仇恨之中的她并没有留意到江行远细微的眼神变化。 第89章 茶中上品 外头响起叩门声,是送午膳过来的下人,待他们端进来后,江行远道:“既是来了,就在我这里用膳吧,我也想问问你茶会上的事情。” “也好。”见辛夷答应,江行远对下人道:“再去拿一副碗筷来。” 下人应了一声,迟疑地问道:“长公子,大公子也是在这里用膳吗?” 江行远一怔,奇道:“怎么这样问?” “小人刚刚进来的时候,在院外看到了大公子,好像有事找您,所以多嘴问问。” 江行远心思一转,已是猜到几分,“对,也在这里用膳,去取两副来。” 待下人离去后,他开门走了出去,一路穿过郁郁葱葱的庭院,来到外头,果见江行过在那里探头探脑,颇为可笑,看到江行远突然出现在面前,骇得吓了一大跳,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连忙拍一拍狂跳不止的胸口,惊魂不定地道:“你怎么突然冒出来了?” 江行远轩一轩长眉,似笑非笑地道:“这里是我的住处,自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倒是大哥怎么在这里?” “我……”江行过心虚地转着眼珠子,随口道:“我去见母亲,中途经过而已。” “找姨娘?”江行远眼中的笑意较刚才又深了几分,“我若是没记错,姨娘住的地方应该是在另一个方向吧?” 被他这么一提醒,江行过也意识到不对了,但话已经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扯下去,“对哦,我好像走错路了,那……那我回去了。”说着他就想溜之大吉,却被江行远拉住,“既是来了,就在我这里用个午膳,正好我有事情要与你说。” “不用了,我不习惯在别人的地方用膳。”江行过一边说话一边挣脱了江行远的拉扯,疾步离开。 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江行远忽地道:“你就不想知道那牛二叔他们的身份吗?” 这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却令江行过倏然停下脚步,他很想有骨气地回一句“不想”,然后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可同时这心里就跟有猫在挠一样,若不能解开疑问,怕是今夜要睡不着觉了。 怎么办,屈服还是坚持? 在挣扎了放无语后,江行过终于艰难地做出了决定,只见他转过身,嬉皮笑脸地看着等在原地的江行远,“长公子请吃饭,若是拒绝,岂非太不给面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晃着肩膀走到江行远,亲昵地勾住他的肩膀,催促道:“走走走,赶紧吃去,从早上到现在都会什么东西下肚,这肚子都要饿扁了。” 江行远看着变脸比翻书还要快的江行过,好笑地道:“走吧。” 进到屋中,辛夷已是坐在桌前,瞧见江行过进来,她抿唇笑道:“你脸皮倒是厚,跟踪到临江阁不说,还要进来蹭饭,怕是这城墙也比不过你的脸皮了吧。” 江行过被她戳破了心中的小秘密,登时老脸一红,嘴里还是死不承认,“谁跟踪你了,我是凑巧路过。” “哦,凑巧……”辛夷故意拉长了语调,目光一直落在江行过脸上,瞧得后者浑身不自在,赶紧转移话题,“哪来的那么多话,赶紧吃饭,我快饿死了。”说着,他率先端起碗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米饭刚一入口,便露出疑惑之色,待得咽下后,他道:“不是说你这里用的是贡米吗,怎么和府里的米一个味道,莫不是你私藏了,不舍得拿出来吧?” “那些米都送到绛雪轩去了。”江行远的回答令后者瞪大了眼睛,那么贵重的米,竟然一句话就送过去,这弟弟对辛夷可真不是一般的好。 呸呸呸,什么弟弟,他只是一个不受怠见的孽种,可不敢高攀江家长公子。 江行远见江行过神情怪异,又一直呸啐,只道他是嫌弃这米,内疚地道:“大哥且先勉强吃着,待往后有了贡米,我再送一些去沧海阁。” 江行过连忙道:“千万不要,让老太太知道了,又该说我不懂分寸。” “大哥误会了,祖母不是这个意思……”不等江行远说下去,江行过已是撇嘴打断,“行了,她什么意思,我比你更清楚,别说这个了,吃饭。” 江行远叹了口气,希望大哥与祖母的心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开…… 因为心里记挂着事情,所以这一顿饭吃得颇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各自放下碗。 待得午膳撤下去后,江行远对下人道:“去沏一盏茉莉花茶来。” “不用。”江行过笑眯眯地望着辛夷,“你是不是该给我们露一手了啊?” “什么一手?”见江行远不解,江行过脸上眉飞色舞地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辛夷在这次茶会上赢了刘若玉,而且还是压倒性的那种赢,你是没看到刘若玉出来时的面色,跟生吞了一只死苍蝇一样。” 听到这话,江行远也有些诧异,“刘家小姐的点茶功夫我听傅平说过,颇有几分火候,轻澜亦有所不及。” “所以说啊,辛夷这次在茶会上出尽了风头。”说着,江行过又迫不及待地催促起来,“快让我见识一下;对了,长公子你这里应该有点茶的东西吧?” “嗯,一套皆有,也有备着山泉水。”江行远微微点头,转而看向辛夷,“我也很想见识一下,可否?” “长公子开口,辛夷岂敢拒绝。”辛夷笑着应了一声,待得下人将东西端上来,又生起炉子后,她熟练地碾茶、筛茶,煮水,一切皆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刻意与不自然,无需一句话,便能牢牢吸引住旁人的目光,难以移开。 待得七汤注下,盏中茶汤已是茶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旋而不动,也就是所谓的咬盏。 看到这一幕,纵是江行远也不禁击掌赞道:“好一个七汤点茶,无论火候还是手法,皆堪称绝妙!” 江行过也回过神来,得意地道:“我说得没错吧,往后咱们不用出门就能享受到岳阳城最好的茶了。” “你想得美。”辛夷白了他一眼,将乳白色的茶分到茶盏中,递到江行远面前,笑语嫣然,“请长公子指教。” “好。”江行远笑着接过,身为世家嫡子,自然深谙七汤点茶,只是不轻易在人前显露,早在辛夷取茶碾茶之时,他就看出后者造诣非浅,但这茶点出来的时候,还是令他吃了一惊,正如上面所言,无论火候还是手法,皆无一丝差错,非多年年日复一日的学习又有天赋者,达不到这个水平。 茶汤入口,顺滑如丝,浓郁清香,乃是茶中上品,难怪能够毫无悬念地赢了刘若玉。 第90章 赵嬷嬷 “如何?”辛夷有些紧张地问着,虽然她对自己点茶的功夫很有信心,但面对江行远时,还是有些忐忑。 “味甘、香浓、色纯,堪称点茶中的上品。”江行远并不吝啬赞美,“唯一缺的是一份禅意,不过这个需要境界与体悟,非言语或者技巧所能填补。” 辛夷眸中掠过一丝忧伤,轻声道:“父亲在世时,也曾说过与长公子一样的话,他说禅意需机缘,强求不得,悟到禅意,这茶才算大成。” “看来你父亲是一个茶道大师,若我没猜错,这七汤点茶的功夫,应该是你父亲所授吧?” “嗯,从我四岁起,父亲就教我点茶,至今十年有余,家中出事之前,几乎每日都会习练。” “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一套茶具,明日让傅平找出来给你送过去,再送一些上好的茶叶去,你若来了兴趣,随时可以煮汤点茶。” 辛夷正要道谢,忽地突然起了玩心,故意问道:“可要收银子?” 江行远哪会看不出她是故意的,笑道:“且先记帐吧,等你赚了钱,再还我。” 那厢,江行过一直眼巴巴地等着分给自己的茶,结果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有些嫉妒地道:“你们说完了没有,我的茶还没给呢。” “好好好,可不敢少了大公子您的。”辛夷一边说着一边将另一盏茶过去,后者接在手里迫不及待地往嘴里灌去,这茶盏本就是小小一杯,一口下去,立刻就没了,他咂一咂嘴,不过瘾地道:“不错不错,再来一杯。” “没了。”看到他牛饮水一般的样子,辛夷心疼地道:“这茶我花了半个时辰才弄好,你可倒好,一眨眼的功夫就给喝没了。” 江行过一脸无辜地道:“可不能怪我,谁让你只倒了那么一点点。”说着,他眼馋地盯着辛夷面前剩余未分的半盏茶,伸手就想来拿,被辛夷一掌拍开,“不许拿。” “别那么小气嘛,再给我分一盏。”江行过嬉皮笑脸的样子让辛夷拿他没办法,只能再倒了一盏,正要递过去,一个爽朗的声音递了进来,“哟,辛姑娘与大公子都在呢。” “赵嬷嬷。”看到来人,江行远连忙起身准备见礼,没等他躬身,赵嬷嬷赶紧扶住,“您要千万别再给嬷嬷我行礼了,在这府里,您是主子,我是下人,哪有主子总给下人行礼的道理。” “您是祖母身边的人,是我的长辈,理应给您行礼。”江行远一边说着一边退开一步,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赵嬷嬷知道他的脾性,说一不二,只能侧着身半受了,待得还了礼后,她道:“老夫人知道长公子这段时间辛苦,担心您累坏了身子,特意让我送了一斤血燕与花胶过来,给你养养身子。” “都是做惯的事情,并不累,倒是劳祖母担心了。”这般说着,江行远又道:“麻烦嬷嬷帮我谢过祖母,明儿个我去给祖母请安。” 赵嬷嬷笑道:“果然被老夫人猜中了。”在江行远疑惑的目光中,她解释道:“老夫说您啊,最是懂礼数也最是孝顺,一收到这东西保准说要来请安。”顿一顿,赵嬷嬷又道:“老夫人交待了,这阵子事情,不必赶着去请安,过阵子空闲了去也是一样的。” “好,我知道了。” 赵嬷嬷眸光一转,看到辛夷端在手里的茶,她跟在江老夫人身边多年,眼力劲自是不差,一眼就瞧了出来,惊讶地道:“这是谁点的茶,好生出色。” 辛夷起身屈一屈膝,“是我,让嬷嬷见笑了。” 赵嬷嬷仔细打量了一眼,惊叹道:“想不到辛姑娘小小年纪,在点茶一道上竟有此等造诣,实在难得。” “嬷嬷过奖了。”这般说着,辛夷将捧在手中的茶顺势递了过去,“嬷嬷辛苦,不妨喝盏茶再走。” 赵嬷嬷也是个喜茶之人,看到辛夷点出如此出色的茶,早已心动,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这会儿辛夷主动递过去,顿时心中一喜,暗赞这位辛姑娘善解人意,她欣然接过,“多谢姑娘。” 江行过一直盼着赵嬷嬷走了之后,他能喝那盏茶,岂料形势突转,这茶竟是到了赵嬷嬷手里,情急之下,脱口道:“且慢。” 赵嬷嬷疑惑地停住已经递到嘴边的手,疑惑地道:“大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提醒嬷嬷小心一些,别给烫着了。”江行过虽然脸皮厚,却也没厚到伸手去“抢”别人手里东西的地步,刚才那句“且慢”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刚出口就后悔了,赶紧寻了个借口打圆场。 “多谢大公子提醒。”赵嬷嬷笑应了一句,送茶入口,待得细细品了咽下后,赞道:“果然是上品。”待得一盏喝尽后,她依依不舍地搁下茶盏,略带夸张地赞道:“与这茶一比,我这几十年喝的茶,简直就如马尿一般,不堪入口。” 赵嬷嬷有趣的言语,引得众人笑了起来,江行过最是夸张,笑得在椅中打跌,一边笑一边还笑道:“照嬷嬷这话,咱们岂非每天都在喝……喝马尿?哈哈哈!” 辛夷粉面微红,不好意思地道:“嬷嬷如此盛赞,辛夷实在受之不起。” “我说得可都是实话。”赵嬷嬷笑着说了一句,又道:“姑娘明日可有空,斗胆请姑娘明日去望星楼给老夫人点杯茶;前几日还听老夫人说起很久没喝到好茶了。” “好。”面对她的邀约,辛夷欣然接受。 赵嬷嬷善意的笑一笑,随即面色一正,对江行远道:“还有一事,老夫人让我问您;牛二与虎三,是您请来的吧?” “是。”江行远坦然道:“没有事先请示祖母,是我的错,待会儿我就去向祖母请罪。” “不必了。”赵嬷嬷和颜道:“老夫人说了,既然老太爷临终前将十二护卫交给了您,就该听凭您差遣,无需请示她,也无需告之原由,老夫人相信您有个有分寸的人;若是您觉得这个麻烦,连十二护卫都解决不了,再告诉她不迟。” 听着赵嬷嬷一五一十传递江老夫人的话,江行远喉咙微哽,从他记事起,祖母就待他如珠如宝,如今更是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江行过在一旁默默听着,尽管一直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去在意,那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老夫人的偏心,可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丝羡慕与嫉妒,这些年来,他一直用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外表来武装自己,可……终归还是有所渴望…… 第91章 十二护卫 在赵嬷嬷离去后,江行过咳嗽一声,率先打破了屋中的寂静,“对了,你还没告诉那两个老头的身份,还赵嬷嬷说的十二护卫又是什么?” 他的话令江行远眉目染上了回忆的思绪,幽幽道:“爷爷年轻的时候,江家生意还没有那么大,他经常要自己带着茶引去各地收取茶叶,然后运到官茶衙门或者回岳阳。茶叶与盐一样,都是由官府统一调配,没有官府的文书,严禁买卖种植,在利益的驱使下,每到茶叶丰收之时,就会有许多亡命之徒打劫过往茶商,然后私下高价卖出,也就是众所周知的——私茶行当。” “那几年私茶猖厥,很多人铤而走险,爷爷几次被打劫,虽然茶没什么事,但茶叶都没了,令江家损的惨重,他一怒之下,决定亲自组建一队护卫;江家原本也有护卫,但只是一些寻常壮丁,连武夫都称不上,也就能拿来吓唬一下不知情的人,真遇到不要命的劫匪,根本派不上用场。” “爷爷组建起来的这支队伍,就是我刚才说的十二护卫,以生肖排序,从鼠大一直到猪十二,亡命之徒、盗匪、农夫甚至杀手,什么样的人都有。” 江行过听得一阵咂舌,“老爷子胆子够大的啊,连杀手都敢收,就不怕半夜被……”他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爷爷胆略与胸襟非你我所能及,这十二人皆对爷爷忠心耿耿,从未有背叛之举,即便是爷爷去世,依旧信守当初的诺言,只要江家有麻烦,必当来援。” “老爷子厉害!”江行过竖一竖大拇指,江老爷子在世时,对他甚是不错,虽然未曾自小养在膝下,又是庶出,五六岁才踏进江家大门,但江老爷子依旧一视同仁,但凡江行远有的东西,皆会备一份相同的给江行过,从不偏颇,也不同意江老夫人将一切错误都怪在洪氏母子身上,甚至还为了江行过的名字,与老夫人争执良久,之后实在拗不过,再加上那阵子江家几个茶庄出了点问题,四处奔波,分身乏术,只能暂时缓了这件事,等他忙完之后,江老夫人已经将名字记入族谱之中,只能作罢。 江行过表面游手好闲,对一切都不在乎,其实恩怨分明,对江老爷子,他是感激的,所以说起来时,语气并没有对江老夫人时的疏离与冷漠。 “爷爷临终之前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嘱咐我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去找出他们,这十年来,除了牛二虎三两位之后,余下的都各奔东西,但一直保持着联系,我准备让兔四爷也过来,他在追踪上面颇有一手。” “兔四叔……”江行过面色古怪地念着这三个字,“我怎么听着那么像兔爷。” “咳咳!”江行远被他这话呛得一阵咳嗽,随即尴尬地道:“辛夷还在呢,大哥莫要乱说。” “无妨。”辛夷倒是落落大方,微笑道:“我不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落魄之时,坑蒙拐骗什么事情都做过,亏得遇到长公子,否则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那段时间虽然艰难,但也见识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兔爷就是其中之一。” 一听这话,江行过顿时高兴起来,“还是与你说话有意思,不像某人,这个不能说,那个不能讲,真是扫兴。”说着,他示威似地看向江行远,显然是在说给他说。 江行远无奈地笑笑,提醒道:“这话你在我这里说说就算了,可千万别在兔四叔面前说,他生平最恨的就是这个,你莫要去触这个霉头。” 青楼是给男子寻欢做乐的地方,里头都是貌美如花的姑娘,而还有一种地方叫南楼,是专门给有龙阳之好的男子寻欢的地方,里面接客的都是男儿身,这些人又被称为兔爷。 “触了又怎样,他还能杀我不成。”江行过满不在乎地说着,显然没把他的提醒当一回事。 江行远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笑意深深地道:“你爷爷的孙子,他自不会杀你,但他有办法让你夜不敢寐,饭不敢食。” “这是为何?”江行过疑惑地问着,一旁的辛夷也是满脸好奇,“难道他会给大公子下毒?” 江行远摇头,“兔四叔虽然名号里有个兔,却从不养兔,他养……蛇!” 江行过脸庞一白,但还是嘴硬地道:“养几条蛇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是几条,而是几百条。”听到江行远的纠正,江行过吓了一大跳,难以置信地道:“几百条,那不成蛇窝了吗?” “具体数量我也不清楚,但几百条肯定是有的,也可能上千条,大到蟒蛇,小到铁线蛇,都有,我还记得上一回见兔四叔的时候,他正在与蟒蛇嬉戏,那条蟒蛇比他人还大,如今又过了好几年,应该更大了吧。”说到这里,他笑睇着面色煞白的江行过,“大哥想尝试一下与蛇同眠的滋味吗?” “咕咚。”江行过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摸了摸不知什么时候爬满身的鸡皮疙瘩,摇头道:“我还是别招惹这位爷了,哪天他来了你与我说一声,我离远些,惹不起。” 江行远好笑地看着瞬间变怂的江行过,“那也没这么可怕,兔四叔人还是极好的,除了那个。” “还是离远一些得好。”江行过坚定地说着自己的决定,随即道:“你不是已经找了两个了吗,怎么,还不够?”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件事,连忙道:“被你这么一搅和,倒是忘记问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要找他们来,难不成……江家有危险?”在说这句话时,江行过一改之前嬉皮笑脸的不正经模样,变得异常凝重严肃。 他虽然不喜欢江家,也不觉得自己是江家人,可父亲在,母亲也在,真出了事情,他不可能不顾。 江行远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辛夷,显然是在征询她的意见,毕竟这是辛夷的私事,他不好随便说出来。 辛夷明白,遂道:“江家没事,是我。”说着,她将事情缘由细细说了一遍,随后,她起身,敛袖屈膝,郑重地朝江家两兄弟行了一礼,“因我一人之事,给江家带来如此多的麻烦,实在过意不去,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还这份情。” 第92章 绛雪轩 江行过率先道:“朋友有难,自当两肋插刀,除非你不当我们是朋友。” 辛夷怕他误会,急忙解释,“当然不是,只是……” “既然不是就行了。”江行远温言道:“留雁楼的事情有我,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呢;而且……”他眸光微沉,“留雁楼明知道你在江家,还穷追不舍,分明是不将江家放在眼里,该给他们一些教训了,让他们知道江家由不得他们屠戳,岳阳也不是他们能够随意来的地方。” 听着那一个个铿锵有力的字,江行过心情一阵沸腾,用力点头,“对,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辛夷回到绛雪轩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牛二他们已经换了下人的衣裳,身形笔直地站在院中,瞧见她回来,拱手行了一礼,“见过姑娘。” “二位快快请起。”辛夷急忙扶住二人,“长公子都与我说了,实在感激二位特意赶来相助。” 牛二咧嘴一笑,“姑娘无需说这般客气的话,长公子有令,我们必当遵从,这是多年前定下的誓言。” 虎三在一旁拍一拍胸脯,大声道:“姑娘放心,有我们俩兄弟在,一定保你安全。” “我知道。”辛夷含笑点头,“往后我就与长公子一般,称你们一声牛二叔与虎三叔吧。” “好。”牛二爽快的答应,他对毫无寻常大家小姐矫揉造作姿态的辛夷很是满意,来之前还有些担心这位辛姑娘小姐脾气太大,不好侍候,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有一件事情得麻烦姑娘。” “请说。” “我兄弟二人的房间,还请不要让别人随意进去,有事敲门,遇到我们没在,就过会儿再来敲,我们屋中东西多,万一磕到伤到那就不好了。” “好,我会交待下去的。”辛夷点头答应,随即往前厅走去,沅春正要跟上去,却被牛二他们抢先一步,只能尾随在后,冬梅小声道:“这两人到底是谁,怎么奇奇怪怪的。” “嘘!”沅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瞅着前面那两道干瘦的身影,“没听到姑娘的话嘛,连长公子都称他们一声叔,怕是不简单。” 阿力在一旁道:“你说长公子莫名其妙塞这么两个人到绛雪轩做什么,难道是嫌我们侍候的不好?” 一听这话,冬梅顿时急了,“难道是想把我们换走?那可怎么办,姑娘和善又好说话,我还指望着在她身边多当几年差呢。” 阿力愁眉苦脸地道:“要换也是换我。” 一听这话,冬梅连忙问道:“你可是听说什么了?” “倒是没听说,但你想啊,他们是男的,不能替代你们贴身侍候姑娘;另外,你们是没提过包袱,里面也不知放了什么,我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居然只能提动一点点。” 冬梅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假的?你不是挺有力气的吗,上回一群人比赛掰腕子,你是头一名啊。” “我也一直这么觉得,直至碰到那两位。”阿力朝走在前面的牛二两人努了努嘴巴,就在这个时候,牛二仿佛脑后长了眼睛,忽地扭过头来,把阿力吓了一大跳,难道是听到了自己的话?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便被阿力给否认了,隔着好几步路呢,自己又说得那么清,他怎么可能听得到,应该只是凑巧吧。 想到这里,阿力心中稍定,可接下来的一幕,又让他一颗心提到了半空,因为牛二径直朝着自己走来,二人相隔本就只有三四步路,牛二脚步又大,两步就跨到了阿力面前,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呼吸声,明明是一个瘦弱的老人,却给阿力一种极大的压迫感,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道:“有……有什么事吗?” “不要在背后言论你牛爷,牛爷最讨厌这种偷偷摸摸的小人行为,有想知道的事情就当面问。”说着,牛二又道:“可是想知道你牛爷包袱里面的东西?” 竟然真的听到了。 阿力在心里一阵咂舌,随即老老实实地道:“是有些好奇,不知什么东西这么重?” 牛二嘿嘿一笑,张嘴道:“不能告诉你,以后也不许问。” 望着牛二离去的身影,阿力翻了白眼,小声嘟囔道:“既然不能说,还问什么,这不是存心逗人嘛。” 阿力话音未落,牛二又一次回过神来,不高兴地道:“你又在说什么?” 阿力赶紧赔笑道:“没什么,就是提醒一下自己,记牢牛爷您的话。” “还算有点眼力劲。”说着,牛二又打量了阿力一番,“虽然身板弱了点,但还过得去,得空牛爷教你几手。”牛二满意地说着,随即回过头大步进了屋子。 冬梅憋着笑道:“恭喜你啊,突然多了一个爷。” 阿力没好气地道:“笑什么笑,姑娘都叫二叔了,难道你不叫一声牛爷?” 冬梅原本是想打趣一下阿力,结果发现大家都是一样,不由得垮下了脸,沅春好奇地道:“你说他这耳朵怎么这么好使,一点声音也能听到。”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长了一双兔子耳朵。”阿力随口答了一句,到了前厅,正好听到虎三说话,“往后守夜的事,就交给我兄弟二人,但姑娘得吩咐下去,入夜之后,天亮之前,非要紧的事,他们几个不得来前院。” 冬梅疑惑地道:“为什么?” “小小年纪不必知道太多,照着话做就行了。”虎三的话令冬梅不忿,正想说自己年纪并不小,耳畔已是传来辛夷的话,“好,我会交待下去的。” 冬梅着急地道:“这怎么行,万一姑娘有些事,我们怎么侍候;再者,姑娘偶尔总有回来晚的时候,难道就不进门了?”沅春二人连忙跟着点头,显然都对虎三的安排不满意。 “第一,姑娘歇在后院厢房,你们去见姑娘并不需要经过前院;第二,若是姑娘外出,我们必定也外出,随同姑娘一并回来,然后再值信息,所以并不冲突。” “可是……”冬梅还想说话,辛夷打断道:“就照虎三叔的话做吧,你们记着一些,莫要忘了。” 见辛夷发了话,几人纵是再不满意也只得答应。 第93章 守夜 夜间,沅春与冬梅侍候着辛夷用过晚膳,在此期间,牛二与虎三一直站在屋中,半步未曾离开,突然多了两双眼睛盯着自己做事,沅春她们浑身不自在,辛夷倒是还好,与平常一样。 冬梅端了温水进来,对正在看书的辛夷道:“姑娘,该洗漱了。” “好。”辛夷搁下书卷,接过沅春递来的面巾沾水细细擦拭着脸庞,带走脸上轻薄的脂粉。 冬梅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牛二他们离开,还是像两根标杆一样直挺挺地站在屋里,暗暗翻了白眼,皮笑肉不笑地道:“二位,姑娘要歇息了,你们是不是也该出去了?” 被她这么一提醒,二人才醒过神来,男女有别,这样一直待在屋里着实不妥,牛二挠一挠脑袋,面带歉意地道:“我兄弟二人从未照顾过女子,忘了礼仪规矩,倒是让姑娘见笑了。”说着,他又急急道:“往后有什么不对不好的,姑娘尽可直说,我们一定尽力改。” “无妨。”辛夷擦干脸上的水份,笑道:“二位辛苦一日,早些歇息吧,守夜一事……二公子说过,还有两日才到,明日再开始也无妨。” 虎三毫不犹豫地摇头,“还是小心一些为好,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加快脚程。” 牛二也在一旁符合,“我二人虽没读过什么书,只能凭一身力气干些农活,却也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这件事姑娘就别管了,我二人自有安排。” “那好吧。”见他们坚持,辛夷也不再说什么,“绛雪轩里的人我都吩咐过了,天亮之前不会出现在前院。” “多谢姑娘。”牛二他们拱手行了一礼后,退了出去,冬梅上前关了门,好奇地道:“姑娘怎么不问问他们要在前院做什么?” 辛夷走到镜前坐下,取下发间的珠饰,镜中照着卸下脂粉的她,清新素雅,犹如出水芙蓉,“问来做什么?” 冬梅上前替她卸钗解发,“您不好奇吗?奴婢总觉得这俩人神神秘秘的,好像藏了许多秘密。”顿一顿,她又睁大了眼睛道:“您说会不会是想趁夜偷东西啊?没人盯着方便他们下手。” 辛夷被她说得哭笑不得,望着镜中的冬梅道:“你这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别忘了,他们是长公子的人,若非十足可信,长公子怎么会专程请他们过来。” 冬梅点点头,“这倒也是,但奴婢还是觉得很古怪。对了,姑娘之前说还有两日才到,谁啊,是有亲人来看您吗?” 听到“亲人”二字,辛夷眸光倏地一黯,亲人……这一世怕是都不可求了…… 那厢,正在整理床榻的沅春看到辛夷神色黯然,料知是被冬梅的话所触,连忙道:“就你话最多,问东问西,今夜有些热,这被子厚了些,你去柜里拿条薄的。” 冬梅也意识到自己似乎问错了话,赶紧答应一声,去取被子,沅春上前一边替辛夷解开束发,一边轻声道:“这丫头就是嘴碎好奇心重,人不坏,姑娘别往心里去。” “不碍事。”辛夷轻吸一口气,道:“不过冬梅这样重的好奇心,确实不好,你得空多教教她。” “奴婢知道。”沅春答应,手里动作迅速而轻柔,三两下就替辛夷理好了头发,冬梅也换好了被子,二人在侍候她睡下后,吹熄灯退了出去。 到了外头,刚刚地两更,听着外头打更的声音,冬梅小声道:“沅春姐,我们去前院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吧。” 冬梅眉头一皱,不悦地道:“这么快就忘了姑娘的吩咐?” “我记得,咱们就远远一眼,好不好嘛。”冬梅撒娇地摇着沅春的手,她与沅春自幼一起被卖进府里,这些年来一直在一起当差,相互帮衬,感情比亲姐妹还要好。 “不好。”沅春毫不犹豫拒绝了冬梅的要求,“姑娘宽容,但不代表咱们可以放肆,这一点你最好牢牢记着。” 冬梅嘟囔道:“我又没有放肆,就是好奇嘛。” 沅春冷了脸,不假辞色地道:“那你最好趁现在赶紧打消这个好奇,以后也不许有。” 冬梅被她斥得委屈不已,“沅春姐,你干嘛这么凶。” 看到她这个样子,沅春心中一软,抚着她柔软的发丝道:“我不是凶,是为了你好,还记得我们第一天进府时,教导嬷嬷说得话吗?” 冬梅摇摇头,“隔了那么多年,记不太清了。” 沅春叹一叹气道:“教导嬷嬷说,在府里做事,最忌讳好奇主子的事情,那样容易惹祸上身,亏得这江家还算简单,主子不多,也没其他宅子里争宠夺爱的戏码,否则就你这样的,早就不知道闯了多少祸,小命在不在都是两说。” “哪有这么可怕。”冬梅撇嘴说着,显然并不认同她的话。 看到她这个样子,沅春恨铁不成钢地道:“看来我以后要请姑娘多约束你了,省得你闯了祸还不自知。” “沅春姐……”冬梅还想再说,沅春已是道:“现在,立刻,赶紧,马上跟我回房睡觉,不许再打前院的主意,一旦让我发现,我一定告诉二夫人,你知道的,她一向约束极严,知道你不遵姑娘命令,定当严罚,甚至有可能赶出府去。” 听到这话,冬梅赶紧咽下嘴边的话,她不怕辛夷,却怕洪氏,后者可没辛姑娘那么好说话。尽管这心里还是痒得很,但也只能乖乖跟着沅春回去。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牛二与虎三正在前院忙碌着,他们带来的两人大包袱皆已经解开,里面是一堆堆黝黑的东西,长的短的,方的圆的,什么样子都有,仿佛是一堆零件,事实也是如此,牛二两人熟悉地将零件一个个组装在一起,不一会儿功夫就跟变戏法似地拼成了一架落地的弓弩,但又与一般弓弩不同,这架足有一人高,支箭的地方有三个,且三个都是独立的,也就是说,可以同时射出三枝箭,也可以轮流射击而不间断,最关键的地方是射箭的地方可以旋转,无论敌人在哪个地方,都可以瞄准射击,摆脱了一般弓弩只能射一个方位的弊端,令这架弓弩变成了可怕的杀器。 牛二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后,对虎三道:“今夜我当值,你去睡吧。” 虎三摸一摸右眼皮,“今儿个我这眼皮总是跳,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我还是留在这里吧。” “你什么时候信这个了,跟个娘们一样,让免老四知道了,非得笑话你不可。”牛二取笑了一句,催促道:“赶紧走吧,否则明夜要没精神当值了。” 一听这话,虎三顿时不服气地道:“你莫要小瞧了人,区区一两夜算得了什么,想当年咱们跟着江爷东奔西跑的时候,三天三夜不阖眼也是常有的事。” 牛二咧嘴笑道:“你也说了想当年,现在这老胳膊老腿的,可比不得年轻之时。” “不行,我还是在这里放心一些。”虎三态度异常倔强,任牛二怎么说也不肯妥协,后者没办法,只能由着他去。 第94章 夜袭 两更……三更……四更…… 牛二打了个哈欠,从袋子里摸出两个梨子,在身上擦了擦递了一个给虎三,“吃点东西吧,填个肚子顺道提提神。” 虎三也确实有些饿了,接在手里正在咬下去,突然耳朵一动,急忙按住了同样准备吃梨的牛二,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牛二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侧耳倾听,果不其然,在沙沙的风声中夹杂着一丝细微的衣袂翻飞以及踩过瓦顶的脚步声,若非细听,根本察觉不了。 竟然真的来了! 牛二悄然收起梨子,一边闭目细听,一边无声转动着弓弩瞄准的方向,随着声音传来方向的变化而变化,如影随形,若是屋顶之人看到这一幕,定会出一身冷汗,因为牛二仅凭声音,就能牢牢瞄准,分毫不差,可惜他并没有看到,所以没能提前防备。 “咻!”牛二抓住声音停顿的瞬间,果断射出手中准备已久的箭矢,只见一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箭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疾射而出,随即传来一个闷哼声。 “射中了,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以防他们调虎离山!”说话间,牛二已是用力一顿,运起内劲飞跃上屋檐,继而有打斗的声音传来,随即又响起什么东西炸开的声音,接着就再没有了声响,在虎三焦灼地等待中,牛二跃身而下,瞧着倒是没受伤,就是捂着口鼻,一直咳嗽,好一会儿才止住,又往地上啐了几口唾沫。 虎三嗅了嗅,道:“怎么一身火药味?” “还不是那小子弄的。”牛二嫌恶地道:“这等宵小之辈真是无耻,打不过人就用暗器,没想到竟是用火药做的,幸亏我躲得快,否则这会儿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虎三皱眉道:“这么说来,被他逃了?” 听到这话,牛二脸颊一搐,闷闷地应了一声,随后又急忙解释道:“要不是他使火药这等阴招,早就被我给捉了。” 虎三上去检查了一下,下来的时候,手里捻了一些黑黑的粉末,递到牛二面前,“你闻闻。” 牛二疑惑地道:“闻这个做什么,不就是火药嘛,隔着老远就闻到了。” “是火药,但不是普通的火药。”见虎三这么说,牛二将信将疑地凑过鼻子,仔细闻了闻,这一回,他也闻出了古怪,面色凝重地道:“流沙火?” 虎三重重点头,“不错,就是流沙火!” 这流沙火并不是一种火,而是一种精炼后的火药,相较于民间用于鞭炮、杂技、杀虫的火药来说,这流沙火的爆炸力要高出数倍,用于军事之中,譬如火枪、火炮、火箭等等,具有极大的破坏力;最关键的是,这火药被官府掌控,并不流出民间,至于黑市里有没有买卖,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次,连牛二也感觉棘手了,呲着牙道:“长公子说过,杀手是留雁楼派来的,这么说来,留雁楼与官府有牵扯?” “也有可能是从黑市中买来的。”这般说着,虎三突然道:“与你交手者身手如何,能否看出是什么级别?” 牛二仔细想了想,“应该是银雁级别。” “他们一般将顶尖的装备留给金雁或者以上的级别,银雁只属于一般,如今银燕都能随身带着流沙火,看来这东西在他们那边并不紧缺。”随着这话,虎三额头上的皱纹越来越多。 牛二迟疑道:“黑市就算有,也不至于像卖大葱一样的吧。” 虎三没有言语,但那表情已经证明了牛二的话,随后道:“天一亮,我们就去见长公子。” 牛二点点头,正要说话,突然看到虎三面色一凛,耳朵又与刚才一样动了起来,之前阿力见牛二能够听到他们私语,惊于他的听力,殊不知虎三更盛一筹,他耳朵天生比一般人大,又经过特殊的训练,能够于百里之外听到马蹄声,于十米之外听到落叶与蚂蚁爬动的声音,这份听力,当年助江老爷子躲过数场暗杀,如今虽然年岁渐老,但本领犹存,并未存着年岁一并老去。 这一次牛二并未听脚步声,只能以眼神询问有几人,虎三会意地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指着东南方,牛二立刻调转另一支上了膛的弓箭矢,随着虎三手指转动方向,配合极是默契。 这一次来的人似乎十分谨慎,连虎三都迟迟不能确定位置,但“迟迟”并不代表不能,在辩别了良久后,虎三朝牛二做了一个射箭的手势,后者毫不迟疑地松开扳手,箭矢划破漆黑的夜色,直取来者,与此同时,牛二双脚点地,腾空而起,朝来者扑去,嘴里喝道:“好大胆的狗贼,居然还敢再来,这一次看牛爷不扭断你的脖子!” 夜色中,两条身影时分时合,屋顶瓦片被踩得“哗哗”做响,在这夜色里格外刺耳,亏得都在酣睡中,哪怕偶尔有浅眠惊醒的,也因为被辛夷下了禁令,而不敢来前院,顶多就是把头探出窗外,听着声音在夜色下凭空脑补了一出出戏。 另一边,随着一次次交手,牛二面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这人的身手比之前逃走的那个高上数筹,竟与他不相伯仲;而且不知为何,那人似乎很清楚他的招数,几次出一些独门招数,一心以为能够擒下,岂料都被他给挡住了,令场面一直僵持不下。 底下的虎三也看出不对,想要上去助牛二一臂之力,又怕还有杀手暗自潜伏,他耳力虽佳,却也不可能在打斗时仍保持住耳听八方,只能焦灼地等在下面。 “你到底是谁?”在又一次进攻失利后,牛二终于沉不住气,主动张口询问,最让他疑惑的是,对方的招式很像一位故人,但又不全像,似是而非,所以确定不了。 黑衣人盯着开始心浮气躁的牛二,蒙面巾下发出低沉的笑声,仿佛是在讥笑牛二迟迟不能得手。 牛二本就憋了一肚子气,看到他这个样子,更加生气,“好你个贼子,敢笑你家牛爷,好好好,今夜牛爷就让你开开眼!”说着,他低吼一声双手握拳,那张布满风霜与皱纹的脸庞变得殷红若血,衣裳无风自动,整个人的气势一下子变了,若一头意欲撞山的莽牛。 “莽牛拳!”黑衣人一眼认了出来,随即道:“你这老东西真要我死吗,竟想使这套拳法。” 这一次,他没有再刻意压低声音,是一个略显阴柔的男声,而牛二一下子认了出来,刚刚积蓄起来的气势一下子如泄闸的洪水,瞬间消去,难以置信地盯着黑衣人露在蒙面巾外的眼睛,“你……” 第95章 免四 “怎么,几年不见,听不出来了?”这般说着,黑衣突然纵身一跃,往庭院落去,虎三一直戒备着,看到这一幕,顿时扣动扳机,一枝箭矢刚射出,另外两枝已经重新扣上,就如当初设计这把弩箭的理念一样,周而复始,只要敌人不灭,箭矢就永不断绝。 看到疾射而来的箭矢,黑衣人反应极快,右脚在左脚背上一点,借着这点力道,人又拔高了些许,堪堪避过射来的箭,但接踵的箭矢令他应接不瑕,眼见着就要伤在箭下,赶紧喊道:“三哥,是我!” 一听这个声音,虎三连忙停下,黑衣人这才得以落地,脚刚一沾地,就双膝一弯,重重跪在地上,隔着面巾都能听到他喘粗气的声音,抬手往脖子上一摸,粘乎乎的,显然是血,刚才一枝箭擦着脖子飞过去,若是喊得再晚一些,这会儿就不是跪着,而是躺着了。 虎三也借着灯笼看到他脸上的血,紧张地道:“老四,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还好,只是皮外伤。”黑衣人一边说着一边扯下蒙面巾,露出一张颇具书生气息的面孔,清清瘦瘦,颌下蓄着几缕长须,看着比牛二他们年轻许多,估摸着是四旬上下的年纪,他正是十二护卫中排行第四的兔四,也就是最恨人叫他兔爷的那一位。 牛二也从屋顶跃了下来,他绷着一张脸来到兔四面前,轮起蒲扇似的手,一巴掌拍在兔四后脑勺上,将他打得一个踉跄,没等他站稳,耳边就传来牛二的怒吼,“你这家伙,在外头待了几年,是不是把脑子磕坏了,居然扮成刺客,亏得老三收手及时,否则你还有命站在这里吗?想死是吧,你说一声,我直接成全了你就行。” 兔四也不敢回嘴,等他骂完了,方才小心翼翼地道:“二哥,我知道错了,这不是想跟你们玩玩嘛。” 牛二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怒骂道:“玩?你是像猫一样有九条命还是怎么着,居然敢拿命来玩?要是刚才真出了什么事情,让我和老三怎么办?老大问起时,又该怎么回答?说啊!” 兔四看着年轻,其实已经有五十来岁,只比牛二他们小了十岁不到,这会儿却被牛二像训孩子一样训,着实尴尬,亏得这里没别人,否则都不知道要怎么见人了。 “好了好了,老四也认错了,算了吧。”虎三上来打圆场,待牛二消了气后,他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又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见他问起此事,兔四面色一正,道:“早在一个月之前,长公子就联系了我,让我查探剡溪辛家被灭门以及留雁楼追杀的事情,所以这一个月来,我与长公子一直有联系。” 虎三问道:“你都查到了什么?” “不多。”兔四面色凝重地道:“只查到雇佣留雁楼追杀辛家姑娘的人,与京城有关。” 牛二与虎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道:“又是京城。” 兔四听出这话中的问题,连忙问是怎么一回事,虎三将流沙火的事情说了一遍,随即道:“两件事情都指向了京城,十之八九与京城有关,只是……一个嵊县小小茶商能惹上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又能结怎样的深仇大恨,竟然如此穷追不舍,非要灭人满门。” 兔四心有余悸地道:“说起来留雁楼派了人来岳阳的消息还是我传给长公子的,当时按着路程估计,至少还要两日,哪知他们突然换了几匹汗血宝马,也不知是否发现了我的跟踪,按理来说不会,都是我的蛇宝贝在监视,我并没有路过面。那两匹马简直是日行千里啊,生生在今夜就赶到了岳阳城。”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吐起了苦水,“为了赶上他们我那匹马刚到城外就活生生累死了,亏得我轻功不赖,勉强赶上,两条腿都快废了。” 牛二敏锐地察觉到兔四话中的总是,“你刚才说他们?” “对。”兔四知道他这么问的意思,如实道:“除了逃走的那一个,还有两人隐藏在岳阳城中。” “也就是说三个人。”牛二缓缓点头,随即又问道:“你确定那几匹是汗血宝马?” “确定!”兔四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一直跟在后面,亲自检查过,那马滴落在草地上的汗水殷红如血,除了汗血宝马,我想不出别的。” 虎三面色难看地道:“汗血宝马是西域独有的品种,奔跑如风,滴汗为血,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价格比普通战马高了数倍,是军中将领最爱的坐骑,这些年大梁陆陆续续用茶叶、绸缎从西域那边换来数十匹汗血宝马,都圈养在军中,民间不得见,所以……” 牛二冷冷接过话,“所以兜兜转转又与京城扯上了关系。” 虎三颔首道:“能够随意调用流沙火还有汗血宝马的,必定是朝堂中有权势之人,只是这样的人……会与辛家有什么仇怨,要如此执着的追杀,连一个孤女也不肯放过。” 兔四好奇地道:“会不会是她知道了京城哪位大人物的秘密,所以要杀人灭口?” “据长公子所言,她从未去过京城,也不认识京城的人,所以不可能,除非……”牛二眼皮狠狠一跳,“是当年的辛若海。” 兔四对这个名字有模糊的印象,“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老爷子曾与他有一面之缘,我们与夫人当时也在,只是那一面之后,就再没有见过。”牛二解释了一句,随后神色复杂地道:“若只是一个留雁楼尚不怕,再了不得也不过是一个杀手组织,我就不信集齐我们十二兄弟还保不住辛姑娘的平安,可现在不一样了。” 牛二口中的夫人自然不可能是洪氏,而是江行远的祖母江老夫人,他们这些旧人还是用着以前的称呼。 “是啊。”虎三也露出为难之意,“现在牵扯到了京城,虽不知对方身份,可从流沙火和汗血宝马两件事中,可以看出权势不小,万一因为累及江家,坏了老爷子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可如何是好。” “所以,我们不管这件事了?”面对兔四的询问,牛二道:“管不管,由不得我们做主,待天一亮,就将这件事禀告长公子,由他定夺。”顿一顿,他又闷声道:“但你若问我的意见,确实是不管为妙。”说这话的时候,他往辛夷歇息的地方看了一眼,眸中有歉疚与不忍,虽然才相处了一天不到,但他对那个玲珑剔透又坚强勇敢的小女子挺有好感;以留雁楼层出不穷的杀人手段,若是没了江家的庇护,辛夷一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怕是连一天都躲不过去。 第96章 两全之法 虎三张嘴想要说话,但终归没有说出口,而是化做了一声无奈地叹息;牛二说的没错,他们可以同情辛夷,却不能再帮着她,他们是江家的护卫,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将江家安危摆在第一位。 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兔四本想说几句活跃一下气氛,结果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唱独角戏,牛二他们并不接话,讨了个没趣的他只能讪讪地闭上了嘴巴,三人就这么干巴巴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好不容易熬到天快亮,牛二与虎三熟练地拆掉那架一人高的弓弩,装回包袱中,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阿力一觉睡醒,随意洗漱了一下后,拿起扫帚打着哈欠来到前院扫地,正好看到牛二他们在院中说话,只是……一夜不见,怎么变成三个人了? 阿力又仔细数了一下,确定是三个,其中一个瞧着有些像教书先生,难不成是长公子新请来的西席?可府里并没有要启蒙读书的小公子啊?还有,那人右手怎么戴着一个又粗又黑的手镯,隐约还有黄色的花纹。 正当阿力胡思乱想的时候,牛二也瞧见了阿力,招手示意他过去,阿力有些不乐意,但又不敢拒绝,小步跑着过去,讨好地道:“牛爷有什么吩咐?” “告诉姑娘一声,我们去见长公子了,晚些回来。” “好咧。”一听是这么简单的事情,阿力立刻答应,随即好奇地看向兔四,正要询问,无意中看清他套在手腕上的东西,吓得他连连后退,恰好后面有一块小儿手掌大小的石头,他一脚踩在石头上面,顿时失了重心,跌倒在地上,盯着兔四手腕的双眼充满了恐惧,那哪是什么镯子,分明是一条蛇,蛇头昂在那里,不时吞吐猩红的蛇信。 “小家伙莫怪,我这蛇儿极乖,不会胡乱咬人。”兔四一边说着一边要来扶阿力,结果把阿力吓得更甚,手脚并用地往后爬,看那表情都快哭出来了,尤其是看到兔四脚上也缠了一条蛇,真的要哭了。 牛二拦住兔四,大掌一扯,生生把阿力从地上提了起来,看那轻松的表情,就跟提一个布娃娃一样,面不红气不喘,“这位是兔四爷,你叫他……” “四爷。”兔四打断牛四的话,笑眯眯地道:“别叫错了,否则四爷可是要生气的。”随着他这话,手上的蛇“嘶嘶”吐了吐蛇信,仿佛是在警告。 阿力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作答,直至他们走得不见身影后,方才浑身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淌,这都是些什么怪胎啊,一个比一个古怪…… 江行远刚刚起身,正在洗漱,看到兔四也跟着一并进来,脸上掠过一丝诧异,在挥退下人后,他对兔四道:“不是说要过两日吗,怎么今日就到了?” 兔四将昨夜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包括流沙火与汗血宝马的事情,随即正色道:“我与二位哥哥商议过,这件事已经牵扯到了京城,后面还不知会有什么样的麻烦,江家不宜再插手,还请长公子早做决断。” 江行远拧眉不语,牛二知道,这是一种无声的拒绝,遂道:“敌人极可能是朝堂权贵,且这还仅仅是咱们知道的,背后不知还隐藏了多少;江家虽有些名望,但始终是商贾人家,若与朝廷权贵对抗,必定会吃大亏,长公子聪敏过人,当明白其中道理。” 江行远一言不发地盯着瓷罐中徐徐冒着热气的白粥,面容被烟雾所隐,令人看不真切,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开口道:“我答应过辛夫人,会护辛夷一世安宁,不可食言。” “长公子!”牛二焦灼地唤着,江行过这话等于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为辛夷一人与留雁楼背后的势力做对,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属下明白长公子爱护辛姑娘之心,但……” “但什么?”江行远抬眼,那双一向温和的双眸染上了一丝寒意,“二叔是想让我眼睁睁看着辛夷被人杀害吗?”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牛二不知该怎么说下去,还是虎三接过话,说出残忍的事实,“只是在辛姑娘与江家之间,长公子只能选择一个。” “若我不选呢?” 虎三咬一咬牙,道:“那两方都保不住。” 见气氛有些僵持,兔四连忙道:“其实也并非没有两全之法,长公子可以将这件事告诉岳阳知府,并请他派人保护辛姑娘,毕竟保护百姓安危这种事,本就是官府的责任。” 听到这话,江行远忽地笑了起来,兔四不知他笑什么,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跟着一起笑,正自为难时,江行远忽地道:“衙门那些差役本领比你们如何?” 兔四一怔,随即带着一丝傲气道:“自是远远不及。” “你们三个护辛夷都如此不易,那些衙差能挡得住留雁楼的刺杀吗?还是你指望他们畏惧’岳阳府衙’四个字,不敢入内行刺?”江行远一连串的问题堵得兔四答不出话来,而江行远也没指望他回答,毫不客气地戳穿兔四的谎言,“你所谓的办法,依旧是打算送辛夷去死,只是换了一个略微好听点的说法。” 兔四尴尬地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长公子总不至于为了她一人,陪上整个江家吧。” 牛二语重心长地道:“江家是老爷子一辈子的心血,若是因为长公子您一念之差而遭到毁灭,试问九泉之下,您要如何去面对老爷子?还有夫人,她已经白发苍苍,难道您要她这个年纪了,还整日担惊受怕吗?” 牛二每说一句,江行远的眉头就皱紧一分,待到后面,已是深若山川沟堑,他知道牛二说得没错,不能为一人而赌上江家几百号人与百多年的基业,可要他眼睁睁看着辛夷去死,实在做不到。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江行远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可这一次确实令他两难,一方面他身为江家嫡子,有责任保护江家;一方面,他又怜惜辛夷,不想她遭了留雁楼的毒手。 见江行远迟迟不语,牛二用力一咬牙,道:“还有一个办法。” 牛二的话令江行远眸光一亮,连忙道:“快说。” 牛二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字说出他的打算,“长公子将辛姑娘交给我们兄弟几人,我等发誓,只要一息尚存,就会拼死保护辛姑娘,一如当年保护老爷子那般,绝不会让她遭了留雁楼的毒手!” “你这是打算拼上大家的性命,来护辛夷安全。”江行远瞬间猜出了牛二的心思,眸中的光彩也随之熄灭。 牛二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这是唯一一个两全之法,既可保辛姑娘平安,也不会连累江家。 第97章 两日 江行远冷冷盯着他,“那我问你,若有一日,你们兄弟尽皆殒命,还有谁来保护辛夷?再者,爷爷当年将你们交给我的时候,除了说江家有需要时,可以让你们援助;还特意叮嘱,你们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方才令江家有如今的风光,这份恩情,不可有忘,更不可轻易做出有损你们性命的决定,否则我就是江家的不肖子孙。” 牛二怔怔地听着,两只铜铃似的眼睛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薄薄水光,时光仿佛回到了他们与江老爷子一起闯南走北,肝胆相照的时候;旁边的虎三与兔四也是一样眼泛水光。 待得回过神来,牛二赶紧转头抹去眼里的水雾,哑声道:“老爷子真这样说?” “是。”江行远斩钉截铁地应着,“所以我绝不会答应牛二叔这个提议;不仅仅是因为对爷爷的承诺,也是因为您这个建议根本不能解除辛夷的危机,反而会增加伤亡,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可是长公子,我们已经无路可选了啊!”牛二焦灼而无奈,他何尝不知道其中存在的问题,但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虎三亦在一旁道:“是啊,长公子,这件事拖得越久越麻烦,要早做决定啊。” 江行远揉一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道:“兔四叔,能查到雇佣留雁楼的是哪路人物吗?” “查不到。”兔四摇头道:“对方很神秘,据我偷听到的消息,连金雁级的杀手都不知道雇佣者是谁,再往上,就是四大护法与留雁楼的楼主了,但关于他们的消息少之又少,据说凡是见过他们的人都死了。” 江行远思索片刻,道:“想办法找到他们,另外,我已经修书给十一叔了,他与你一样擅长追踪,有他帮你,应该会好许多。” 兔四面色复杂地道:“所以,长公子还是打算管这件事?” 江行远没有回答,只道:“总之你去查这件事,余下的,我自己想办法。” 兔四咬一咬牙,跪下道:“恕属下不能遵命。” 不止是他,牛二与虎三也先后跪下,齐声道:“请长公子以江家为重,莫要因一念之差,毁了江家百年基业!” 盯着跪在面前的三人,江行远嘴角抿成了一条紧绷的直线,额头青筋微微跳动着,良久,他开口道:“你们这是在逼我吗?” “属下不敢。”牛二抬头,满面恳切地道:“属下恳请长公子立即将辛姑娘交给我等照顾,我等必当以命相护;若是再迟疑,恐怕会祸及江家,还请长公子立即下决定。” 江行远双手紧紧握着,许久,他缓缓松开,面色冷漠若极北的冰川,“给我三日时间。” 牛二这会儿心急如焚,莫说两日,就是一日都嫌长,“长公子……” “两日!”江行远不容置疑地打断了牛二的话,见他心意已决,牛二只得答应,在准备离开之时,江行远道:“不要让辛夷知道这件事。” 牛二点点头,在他们几个开门出去时,竟看到辛夷站在门口,一时皆愣在了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看到他们一个个手脚僵硬的模样,辛夷有些好笑地道:“牛二叔,你们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被人点了穴吗?” 站在屋中的江行远听到辛夷的声音,面色豁然一变,疾步奔了出来,越过牛二几人一把拉住她的手,紧张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昨夜听到前院动静不小,早上起来后又得知牛二叔他们来了你这里,便想过来问问。”辛夷解释了一句,又疑惑地道:“倒是你们,怎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出什么事了?” 听到她这么问,江行远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辛夷应该刚来不久,没听到他们在屋里的说话,但他还是谨慎地问道:“你没听到吗?” “听到什么?”辛夷茫然地问着。 见她确实不知情,江行远眸光渐渐松驰,道:“我之前以为留雁楼的杀手要过两日才到,不曾想昨夜就到了,好在牛二叔他们都在,方才没有让他们得逞;据打听到的消息,留雁楼来了好几名杀手,后面可能还会有刺杀,你出入一定要带着牛二叔与虎三叔,切不可一人行动。” “我知道了。”说着,辛夷又朝牛二等人郑重道谢,若换了往日,牛二定会大刺刺地受礼,可这会儿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虚,赶紧扶住,“姑娘切莫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受不得礼。” 辛夷正色道:“且不说几位与我非亲非故,就算是至亲之人,也没有’应该’两个字,若非几位昨夜舍命相护,辛夷哪里还能安然站在此处,所以这一礼,一定要受!”说着,她退开一步,再次俯身行礼,牛二阻止不了,只能与虎三二人受了她这一礼。 兔四望着垂目行礼的辛夷,嘴里轻轻嘟囔了一句,虎三耳目聪明,又离得最近,所以是诸人之中唯一听清这句话的,“多好的姑娘啊,真是可惜了。” “若没别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听到辛夷这话,江行远颔首道:“我与牛二叔他们也说完了,让他们陪你一并回去吧。” “好。”辛夷柔顺地应着,浅笑着转身离去,就在身子转过去的那一瞬间,洋溢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哀伤,原来……她什么都听到了,只是不愿让江行远为难,所以故作不知。 回到绛雪轩,牛二打算守在辛夷身边,让虎三先去补觉养神,辛夷笑道:“那留雁楼的杀手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所以牛二叔你也去歇息吧,不会有事的。” 牛二想想也是,但又不放心,他忍着不断涌上来的困意道:“道理是没错,可难保他们不会发疯,我还是留在姑娘身边为好。” 辛夷笑意不减地道:“那这样吧,我答应你们,今儿个一日都在屋里待着,哪里也不去,一旦发现不对,就立刻大声喊你们,这样总行了吧?” 牛二犹豫片刻,道:“那这样吧,我在屋里打个盹,既能休息也能保护姑娘。” 辛夷拗不过他,只得答应,在将虎三遣下去睡觉后,牛二席地而坐,靠着屋中的柱子打起了盹,不过他很警觉,辛夷刚一起身便立刻睁开了眼睛,紧张地问道:“姑娘要去哪里?” 辛夷颇有些无奈地答道:“我哪里也不去,就是想点个香,这应该没问题吧。”说着,她让沅春将兽首博山炉拿到厨房去添了几块炭,随后揭开炉盖,将洁白如雪的香料舀入其中,她不喜欢浓香,平日用香,至多只是添一两勺,这回却是足足舀了五勺。 随着炭火的热度,香料渐渐融化,化做一缕缕轻烟从鎏金的孔洞中徐徐升起,没入空气之中,这香极是好闻,有一股似丁香又似茉莉的味道,闻之令人心神宁静。 做完这一切,辛夷回到桌案后,取了一本书唐时冯翊写的《桂苑丛谈》徐徐翻阅着, 见辛夷并无离开之意,牛二再度阖起越来越沉重的眼皮,并且很快陷入沉睡之中,而不是之前那样的浅眠。 第98章 名为宁神 沅春站了一会儿,也有些犯困,起初还好,顶多就是打个哈欠,到后面竟是眼皮发沉,打起了阖睡,这一幕被辛夷瞧见,她搁下书卷,温言道:“可是困了?” “没有。”沅春下意识地摇头,见辛夷一直瞧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有一些,想是最近天热,再加上昨夜睡得不是那么安稳,所以犯困。” 辛夷笑道:“即是困了,就下去歇着吧,左右我这里也没什么事。” 沅春连忙道:“那不成躲懒了吗,不行不行。” “我让你去歇的,怎么是躲懒,快去吧,否则总看你打哈吹,我也要犯困了。” 沅春想一想,道:“那奴婢去看看小厨房里的莲子煮好了没有,到时候给姑娘端来。” “好。”辛夷含笑答应,待得沅春离开后,她轻吁一口气,随后低头挽起袖子,只见白皙的藕臂上竟有数个通红的印子,像是被人掐出来的,而这个掐的人……正是她自己。 辛夷端起未曾喝过的茶来到博山炉前,揭起盖子,将那盏茶倒了进去,随着“滋”的一声轻响,正在燃烧的香料被茶水烧熄,不再散发香气,但屋中门窗皆闭,所以依旧香气缭绕。 此香名为“宁神”,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她初来江家的时候,睡眠不佳,便买了此香,有时候半夜醒转,难以入睡,就会点上一小搓助眠,等到清晨沅春他们进来侍候起身的时候,这香也就散得差不多了,所以沅春并未闻出这是宁神香,只以为是自己没睡好,犯了磕睡。 辛夷刚才份量用得极重,她自己也是一阵阵地犯困,为了保持清醒,便趁沅春不注意,悄悄掐着自己胳膊,从而留下这些红印。 “牛二叔,牛二叔。”辛夷走到席地入睡的牛二身前,轻轻唤了几下,确定他已经陷入沉睡后,方才暗舒一口气,转身来到后屋,打开紫檀柜准备取几件常用的衣裳带走,但手刚一碰到衣裳便又犹豫起来,若她背着包袱离开,怕是还没迈出大步,消息就会传到了江行远耳中,令她的计划功亏一溃。 这般想着,辛夷最终没有带走一件衣裳,只取了一些细软与银票藏于贴身处,又压了一张花笺在水晶镇纸下后,方才开门走了出去。 阿力正在院子里扫地,瞧见辛夷出来,连忙迎上来道:“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适才不慎落了帕子在长公子那里,去取一下。”辛夷若无其事地说着。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阿力当即殷勤地道:“小人帮您去取。” “不用了,你好好打扫院子,我去去就回。”见辛夷这么说,阿力也不再坚持,目送她离去,随后继续埋头打扫,等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没见辛夷回来,倒是看到沅春端着一盏莲子羹进来,阿力随口道:“姑娘出去了,没在屋里呢。” “出去?”沅春疑惑地道:“去哪里了?” “说是将帕子拉在了长公子那里,去取一下。”阿力依着辛夷留下的话回答。 沅春记得辛夷回来的时候,手中明明是捏着帕子的,怎么又说拉在长公子那里了呢?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遂问道:“牛爷可有跟在姑娘身边?” “只有姑娘一人。”阿力的回答,令沅春越发觉得不安,将莲子羹往阿力怀里一塞,快步往屋中奔去,一开门便看到牛二靠着柱子闭目打盹,对她的到来毫无察觉。 “牛爷!牛爷!”沅春连着唤了几声,始终没能将牛二唤醒,情急之下,沅春蹲下身用力拍着他胳膊,这一次,牛二总算是有了反应,睁开重若千钧的眼皮,茫然看着神色焦灼的沅春,“怎么了?” “您不是说要防着那什么留雁楼的杀手吗,怎么转眼又让姑娘一个人出去了?”面对沅春的询问,牛二浑身一个激灵,赶紧起身往桌案望去,果然那里空空如也,早已没了的人影,刚要询问,突然又是一阵睡意袭来,上下眼皮不受控制地粘在一起,险些又要睡过去,牛二赶紧左右开弓,狠狠打了自己两巴掌,借着脸上的剧痛勉强压制住疯狂聚集起来的睡意。 他是一个意志力极强的人,即便两三天不阖眼,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行走江湖那么多年,这种情况只出现过一次,那次是被人下了药,这是第二次。 “赶紧去打一桶井水来,最好再加几块冰,快!”牛二对跟着沅春进来的阿力说着,后者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反应却是不慢,当即奔出去打了一桶冰凉的井水,又去厨房里要来几块冰添加在水中。亏得江家每年冬天都有在地窖中蓄冰的习惯,以备夏天使用,否则这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去哪里找冰块。 “牛爷,水来了!”阿力话音未落,手里的水桶已是被牛二一把夺了过去,下一刻,他将整个头连着脖子一并浸到冰冷的水中,一动不动。 在阿力担心他会不会因此窒息的时候,牛二猛地抬起了头,尽管整个人看起来湿漉漉的,极是狼狈,眼神却比之前清明了许多,显然是恢复了清醒。 “牛爷,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醒不来一样?”面对阿力的询问,牛二面色难看地道:“我被人下了药!”说着,他又急急问道:“姑娘出去多久了?去了哪里?都有谁跟着?” 面对牛二的一连串问题,阿力赶紧将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随后不解地道:“姑娘就是去取个帕子而已,怎么你们一个个跟如临大敌一样?” “因为姑娘的帕子根本没落在临江阁。”沅春话音未落,便听得牛二道:“赶紧去把老三叫醒,我现在就去找长公子;还有,赶紧派人去告诉门房,若是见到姑娘,千万不要让她离开府邸。” 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牛二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来到临窗而放的博山炉前,那里已经没有了之前袅袅升起的轻烟,但揭开盖子时,依旧能闻到一阵浓郁的香气,牛二俯身深嗅了一口,刚一入鼻便感觉脑袋一阵晕眩,被冰水压下去的睡意又有冒头的趋势。 果然是这个! 牛二面色阴沉地似要滴下水来,他不敢怠慢,疾步奔往临江阁,心里不断祈祷辛夷并未离开,即使……这个可能性是那么的微乎其微。 第99章 勿寻 在他走后,冬梅正好进来,沅春让她立刻去通知门房,自己则急急赶往虎三的住处,依旧一头雾水的阿力紧跟在她身边,喋喋不休地追问着,“你刚才那话的意思是说姑娘在撒谎?为什么?又是谁给牛爷下的药,他为什么那么紧张?” 沅春本就担心突然离去的辛夷,又被阿力这么问,更是心烦意乱,恼声道:“你这么想知道,自己问牛爷去,问我做什么。” “我要是敢问他,早就去了。”阿力缩了缩脖子,低头嘟囔了一句,再抬起头时,沅春已是走出颇远,赶紧追了上去;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明显感觉到气氛的压抑,不敢再问。 沅春一路奔到虎三所住的屋外,顾不得喘气,赶紧抬手叩门,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带着几分倦意的虎三从里面走了出去,疑惑地打量着沅春二人,“怎么了?” 沅春赶紧将事情挑着重要的说了一遍,听到牛二被人下药,虎三急忙追问道:“是谁下的药?可有陌生人出入过绛雪轩?” “没有。”这般答着,沅春咬一咬银牙,迟疑道:“我怀疑下药的不是别人,而是……姑娘。” 虎三一怔,“姑娘?” 沅春一边回想一边道:“出事之前,姑娘曾点过薰香,我记得那香点了之后就觉得一阵阵犯困,那会只当是昨夜没睡好犯了磕睡,如今回想起来,怕是受了那香气的影响,因为出去后,就不再犯困了;另外,姑娘她并不是一个喜欢薰浓香的人,这次却一反常态,添了足足五勺的香料,满屋子都是那香气。” “可姑娘无端迷晕二哥做什么,就为了去临江阁取一块帕子?这根本就说不……”话说到一半,虎三猛地想到一个可能,顿时变了颜色,疾步往外奔去,刚走到门口就撞见了从临江阁回来的牛二,他迫不及待地问道:“见到姑娘了吗?” “姑娘根本没去临江阁。”牛二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虎三心中一沉,又问道:“那长公子呢?知道这件事了吗?” “长公子去了铺子巡视,我已经让管事去通知了。”牛二匆匆答了一句,转头看向沅春,“门房那边去了吗,可有见到姑娘?” “我……”沅春刚说了一个字,便看到冬梅奔了进来,连忙迎上去问道:“门房怎么说?” 冬梅双手支腰,气喘吁吁地道:“门房说……姑娘大约……半个时辰前离开的,一直没见回来,离开那会儿也没说去哪里,只知是往东走的。” “姑娘会不会只是待得闷了,所以出去散散心?”面对阿力的猜测,牛二不假思索地否决,“若只是想散心,不会大费周张地将我迷晕。”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姑娘明知道留雁楼的杀手已经来了岳阳,正虎视眈眈地要取她性命,还出去做什么,这不是胡闹嘛!” 听到“杀手”二字,沅春等人皆是吓了一大跳,阿力更是小心翼翼地问道:“牛爷,您说的杀手……可是说书先生说的那种半夜穿着夜行衣,杀人取命的那一种?” “难道还有第二种吗?”牛二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又焦灼地道:“赶紧把人都叫上,跟我一起去外头寻找姑娘,天黑之前,务必要找到!” “我去!”沅春最先反应过来,别看她平日里总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做起事来却一点都不含糊,不一会儿功夫就召集齐了绛雪轩上上下下十来号人。 牛二与虎三各带一群人往城东的方向寻找,牛二一路找一路问,起初还有几人自称见过类似辛夷的女子,也指了方向,可再往下找,却是一点线索也没了,辛夷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再没人见过。 那厢,虎三也回来了,同样是没找到人,牛二挠着脑袋不解地道:“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真是想不明白;就算是一只鸟飞走了,也该有些踪迹。” “看来姑娘是有意躲着我们。”虎三看了一眼暮色渐浓的天空,忽地道:“你说姑娘是不是听到了?” “听到什么?”牛二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但很快就明白过来,面色难看地道:“你指早上那件事?” “不错。”虎三目光复杂地道:“只有那样才能解释姑娘为何要迷晕你,又为何要不辞而别。” 牛二面色变幻不定,半晌,他长叹一口气,“倒是一个善良之人。” “若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该继续找她。”虎三摇头叹息,眸底满是不忍之色,他们虽与辛夷相处不过两日,却对其印象颇佳,尤其是这次的事;难以想像,一个柔弱无依的女子需要怎样的决心,才能踏出这一步,易地而处,他未必能做到这一步。 牛二低头不语,在看似平静的表相下,是双手“咯咯”作响的指节,他同情辛夷,希望能够护她平安,可他们是江家的人,站在江家的立场,这件事已经不能再插手。 虎三看出他心中的纠结,拍一拍他的肩膀,沉声道:“走吧,我们先去见长公子,刚刚傅平已经来问过了。” 牛二默默点头,与虎三一起带着人往江府走去。 傅平正焦灼地等在门口,看到他们回来,连忙迎上来道:“可有找到辛姑娘?” 虎三摇头,“长公子呢?” “在绛雪轩等着呢,交待了让二位一回来就立刻去见他。”傅平一边说着一边引着二人往绛雪轩走去。 绛雪轩中,江行远正眸光沉冷地盯着手中的花笺,上面只有四个言简意骇的字——多谢,勿寻。 他一得知辛夷独自一人离府,便立刻赶了回来,在绛雪轩,他找到了这张被辛夷压在镇纸下的花笺。 在看到花笺那四个字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被辛夷骗了,她根本就听到了自己与牛二他们的对话,只是故作不知,好让自己放松警惕,然后趁机离开。 这一次,他真是太过大意了,希望二叔他们能够找到辛夷,否则……江行远紧紧攥着手里的花笺,不敢再想下去。 “吱呀……” 门开的声音惊醒了江行远,急忙抬头看去,希望能够看到那个纤瘦的身影,进来的只有牛二他们几人,这样的结果,令他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第100章 知悉 “找到了吗?”尽管已经猜到了答案,江行远还是不死心,或许……辛夷就在后面,只是走得慢了一些…… “属下无能,未曾找到辛姑娘。”说完这句话,牛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面愧疚地道:“皆怪属下大意,中了迷药而不知,令辛姑娘有机会离开江府,请长公子责罚!” 虎三连忙道:“这事不能全怪牛二,属下也有责任,应该一并责罚!” 江行远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莫要被焦灼乱了心思,“二位叔父请起,此事不能怪你们,且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辛夷。”他看了一眼窗外,道:“趁着现在尚未宵禁,我们再去找找,挨家挨户的问,一定能找到辛夷。”说罢,他起身往外走去,但只有傅平与沅春他们几个跟了出来,牛二与虎三依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江行远眉头一蹙,回到二人身前,垂目道:“二位叔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牛二咬一咬牙,抬头道:“属下认为,长公子不应该去寻辛姑娘。” “为何?” 迎着江行远冷若寒雪的眸子,牛二咬牙道:“辛姑娘之所以走,是因为她知道了这件事的严重性,知道继续留在江家会带来大祸,所以选择离去,这是她的大义,长公子应该成全。” 虎三在一旁道:“是啊,辛姑娘之所以迷晕二哥,不辞而别,就是怕长公子阻拦,长公子此时去寻,岂非坏了辛姑娘的一片苦心?” 江行远面无表情地听着,待他们说完后,方才冷然道:“所以你们二人的意思是任由辛夷离去,任由她死在留雁楼的杀手手上?” “是。”在说这个字的时候,牛二嘴唇都在哆嗦,毕竟他现在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在送一个无辜的人去死,但为了江家,他还是强迫自己狠下心肠,他俯身磕头一字一字道:“请长公子以大局为重,莫要再寻辛姑娘。” 江行远正要说话,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在众人耳畔响起,“哟,这一个个是怎么了?” 江行过穿过夜风来到众人视线中,那张与江行远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满是疑惑与不解之色。 江行远压下心中的烦躁,道:“你怎么来了?” 听到这话,江行过顿时想起自己的来意,赶紧问道:“我听说辛夷不见了,如何,可有找到?” “没有。”江行远话音未落,江行过便嚷嚷道:“既然没找到,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找啊,走走走,我把沧海阁的人都叫上,你也把府里能叫的人都叫上,这天都黑了,再耽搁下去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说着,他又嘟囔道:“辛夷也是,这种时候出去做什么,不知道外头有恶人吗?退一步说,就算是出去,这种时候怎么着也该回来了,平日里瞧着挺懂事的一个人,怎么这时候犯起糊涂来,真是的。” 他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叨叨,没注意到众人难看的脸色,直至走了几步,发现江行远没反应,方才察觉到不对劲,疑惑地道:“怎么了?” 江行远没有理会他,盯着跪地不起的牛二两人道:“你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去找的是吗?” “不是属下不愿,而是不能找,除非长公子想给江家招来大祸,成为江家的千古罪人!”牛二苦口婆心地劝着。 江行过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赶紧插话道:“慢着慢着,怎么又扯上江家了,还千古罪人,不就是找一个人吗,能有什么大祸?就因为那几个杀手?” “我晚些再跟大哥解释。”这般说着,江行远目光在牛二两人面上掠过,漠然道:“既然二位叔父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我自己去寻。”说罢,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傅平,不容置疑地道:“把人都叫上,随我去找人。” “是。”傅平答应一声,正要离去,意外看到赵嬷嬷提着一盏小小的风灯快步往这边走来,江行远也瞧见了,迎上去道:“嬷嬷,您怎么来了?” 赵嬷嬷欠一欠身,开门见山地道:“奉老夫人的话,请长公子过去一趟。” 江行远一怔,随即为难地道:“我现在有些要紧事,怕是不能过去,还请嬷嬷帮我回一声,就说我晚些再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赵嬷嬷微微一笑,一语道破江行远的心思,“长公子说得要紧事,应该是指辛姑娘离府一事吧?” 江行远眼底掠过一丝诧异,试探道:“祖母都知道了?” “是。”赵嬷嬷颔首,“老夫人派奴婢过来,也正是为了这件事,还请长公子立刻随奴婢过去。” “好。”江行远无奈地答应,随即转头对江行过道:“大哥,你先带人去找,我见过祖母就来,记着,一定要找仔细,特别是一些平日里没什么人住的地方,辛夷可能藏身其中。” “好,你放心。”若换了平常,江行过一定会抬杠几句,可现在关乎辛夷的安危,一口答应下来。 赵嬷嬷听着他们的对话,并未阻拦,待江行过带人走后,方才令着江行远往望星楼走去,到了那里,江行远意外发现除了江老夫人之外,江老爷与兔四也在,几人皆是面色凝重。 看到这一幕,江行远心中已是明白了几分,他在屋中站定,一如往常那般拱手行礼,“孙儿见过祖母,祖母万安。”随后又朝坐在一旁的江老爷行礼,“见过父亲。” 江老爷看了江老夫人一眼,率先开口道:“赵嬷嬷可都与你说了?” 江行远如实道:“只说是为了辛夷的事情,旁的并没有多言。” 江老爷轻哼一声,沉眸道:“若非兔四告之,我与你祖母这会儿还蒙在鼓里,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何要隐瞒?” “儿子不敢隐瞒,只是觉得仅凭流沙火,并不能断定留雁楼与京城关,所以打算查清之后,再向祖母与父亲禀报。” 江老夫人抚过银白的鬓发,徐徐道:“不止是流沙火,兔四也查到辛家灭门一案与京城有关。”说到这里,她抬起双眸,那对看尽人情冷暖的眼眸并没有在岁月的侵蚀中混浊,依旧清明如初,仿佛能够洞悉一切,“一件事可以说是巧合,但两件事就不是了,你说是不是?” 江行远拳头微攥,咬牙道:“所以祖母也打算明哲保身,置辛夷生死于不顾吗?” 江老爷喝斥道:“放肆,怎么和你祖母说话的,先生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无妨。”江老夫人摆一摆手,目光始终落在江行远面上,“那你说说,祖母应该怎么做,江家又应该怎么做?是为了一个非亲非故之人,与留雁楼背后的人做对?还是赔尽你爷爷攒下的家业?” 第101章 两难 这话无疑是极重的,江行远急忙跪下,“孙儿不敢,孙儿只是牢记祖父曾经说过的话——为人者,为商者,皆当言而有信,此为做人处事之根本;当初,是孙儿答应了辛夫人,要保辛夷一世平安,如今辛夷有难,孙儿若袖手旁观,岂不是言而无信,又如何对得起辛夫人的在天之灵?” “懂得拿你祖母的话来压人,呵呵,长进了;这么说来,倒是我错了?”江老夫人倒也不动怒,只是面无表情的说着,让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祖母息怒,孙儿并非此意,只是……”江行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他道:“孙儿万万不敢动了江家的基业,只是想请祖母给孙儿一点时间,让孙儿找到两全之法。” 江老夫人并不回答他的话,反而问道:“若是你找不到呢?” “孙儿……孙儿……”江行远迟迟说不出后面的话,自小被视作江家接班人的他,并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犹豫不决的人,相反,在他看似温和儒雅的表相下,藏着一颗坚守原则、果断绝决的心;可这一次,他是真的犹豫了,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究竟是为了守住誓言还是……因为舍不得辛夷死。 江老夫人看出他心中的挣扎,却没有就此放过,反而步步紧逼,“如何?” “当以江家为重!”江行远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没人知道,为了说出这句话,他费了多大的力气。 跪在江行远身后的傅平意外地在江老夫人眼中看到一丝失望,再想细看,已是不见了,想必是自己眼花了吧。 江老夫人意味深长地望着跪地未起的江行远,“好,果然是我江家的好儿孙!”话音未落,江行远忽地道:“孙儿会以江家为重,但也请祖母不要阻止孙儿接上来要做的事情。” 江老夫人一怔,疑惑地道:“你还要做什么事情?” “孙儿会找到辛夷,然后送她进京。”此言一出,江老爷顿时皱起了眉头,“你刚才可说了,会以江家为重,怎么转眼又要去找她,还要进京?你要去做什么?” 江行远迎着他不悦的目光,平静而坚定地说出心中所想,“辛夷是儿子带回来的,儿子绝不会弃她不顾;但儿子也明白事情轻重缓急,所以找到她后,儿子立刻送她去京城求见齐王;齐王素来公正,嫌恶如仇,想必不会拒绝。” 这便是他拼尽所思想到的两全之法,虽然存在着不确定性,但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 江老爷没想到他这么一会儿功夫,竟然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一时倒是不知如何应对了,思索片刻,他道:“京城距此足有千里之遥,你如何保证能够平安抵达,又如何保证齐王一定会管这件事?还有,如果齐王不管呢,那你依旧是得罪留雁楼背后的势力,这与留辛夷在府中有何区别?” “儿子明白父亲的顾虑,但儿子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任辛夷惨死于歹人刀下;所以,儿子一定要送她去京城,哪怕……”江行远咬一咬牙,面色微白地道:“最后齐王不肯管这件事,儿子也要试一试。” “你倒是有情有义。”江老夫人冷笑一声,眸光森森地道:“但你想过没有,这一路过去,必定艰难重重,若是你有个好歹,江家怎么办?我与你父亲怎么办?” 听到这话,江行远露出愧疚之色,但始终咬紧牙关不肯松口,因为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了,“孙儿自知有愧,还请祖母体谅!”顿一顿,他又道:“大哥是个经商的奇才,其能力并不在孙儿之下,对商机的把握甚至更在孙儿之上,若孙儿……真有什么好歹,相信他能撑起江……” “胡闹!”江老夫人厉声打断他的话,重重搁下手中的茶盏,刚喝了一口的茶水溅的紫檀小几上到处都是,却没一个人敢上去擦拭。 谁都知道江老夫人最不怠见的就是江行过,平日里随时提一路,都能让她不乐意半天,何况是这样的话,几乎每一道皱纹里都能看到她森冷勃然的怒意,“以后都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祖母!”一向孝顺听话的江行远这一次却没有依着她的意思停下这个话题,“孙儿知道您不喜欢大哥,但他始终是江家子孙,流着江家与祖父的血,这是不能抹杀的事实,所以……” 江老夫人冷声打断,“他是从外面领回来的,谁知道是不是洪氏与野……”她下意识想要说“是不是洪氏与野男人生的野种”,话说到一半,想起江怀德还在旁边,硬生生止住了后面的话,改而道:“谁知道他身上流着谁的血。” 虽然这两句话都是一个意思,但言辞要略微婉转一些,不至于太过刺耳,也算是留了几分面子;饶是如此,江怀德也不禁黑了脸,忍不住为洪氏辩解,“母亲,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不相信,行过就是您的孙子,别的不说,就那相貌而言,与行远颇为相似,难道这还不够吗?” “物有相同,人有相似;这天底下相貌相似的人多了去了,难道都是我孙子吗?”江老夫人尖刻地说着,随即又冷笑连连,“你这样护得洪氏母子,可有想过行远早逝的母亲,有没有想过当初若非洪氏母子,行远又怎么出生不久就失了母亲?” “这是两件事。”江怀德无奈地看着咄咄逼人的江老夫人,后者并不是一个不讲道理之人,相反,素来通情达理,乐善好施;但凡岳阳有难,她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施衣布粥的,外头提起江老夫人,无不是称颂之词;唯独在遇到洪氏母子的事情时,江老夫人会变得异常刻薄,字字如针,扎得人体无完肤。 “在我看来就是一件事。”江老夫人冷冷怼了一句,见江怀德张嘴还想辩解,她不耐烦地道:“你若还想帮着说话,就给我出去,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见江老夫人将话说得这么严重,江怀德只得闭起嘴,将那话咽回肚中,唉,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扭转母亲的偏见,又或者……这一辈子都是如此了。 江老夫人重新看向江行远,正要说话,外头忽地传来一阵嘈杂,刘嬷嬷知机地道:“奴婢出去看看。” 待江老夫人点头后,她往外走去,不一会儿回来道:“启禀老夫人,是大公子来了。” 第102章 毛遂自荐 听到这话,江行远诧异不已,大哥不是去找辛夷了吗,怎么又会来这里;另一边,江老夫人一脸嫌恶地道:“我不想见他,让他走。” “是。”刘嬷嬷话音未落,一道人影已是冲破阻拦的人闯了进来,正是江行过,他一边走一边道:“我有话要说。” 江行过的强闯无疑令江老夫人更加不悦,冷冰冰地道:“这里没你说话的资格,出去。” 平日里懒与她言语的江行过,这一次却是异常固执,梗着脖子道:“我也姓江,为何没资格。” 江老夫人气急反笑,“施了你一个姓,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说罢,她厌恶地别过目光,冷声道:“刘嬷嬷,把他给我赶出去;从今往后,没我的话,不许他踏进望星楼半步。” 刘嬷嬷无奈地走到一动不动的江行过身边,小声劝道:“大公子,老夫人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您先出去吧,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不能改日。”江行过拒绝了刘嬷嬷的好劝,大声道:“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我护送辛夷去京城找齐王。” 这句话大出江老夫人意料之外,一时倒是不知说什么了,江行远最先反应过来,急忙道:“大哥你别掺和了,这里自是有我,你赶紧去找辛夷,迟一刻找到她就多一份危险。” “我都交待好了,他们会挨家挨户地找,你放心就是了。”这般答了一句,江行过仰起头,毫不客气地道:“江行远身上系着江家的兴衰存亡,我没有,所以我是最合适的人选,你没有理由拒绝。” 江老夫人面无表情地盯着背挺得直直的江行过,良久,她执着龙头拐杖起身,一步步走到后者面前,每走一步,龙头拐杖都会重重地点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听得众人心头一紧。 在离着江行过只有一步之遥时,老夫人停了下来,缓缓道:“你既是听到了我们的话,便该知道,此去京城是一条艰险无比的路,随时会遇到危险,且结果未必如你所愿,你还愿意去吗?” 江行过勾起嘴角,冷笑道:“你不用吓唬我,我既然开了口,就是做好了所有准备,这一趟——我去!” “大哥不可。”江行过越听越急,赶紧阻止,“这是我的事情,你不要来掺和,快走!” 江行过听到了他的话,却没有理会,盯着那张近在咫尺却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脸庞,“你无需再假惺惺地犹豫,我去,于你是最好的结果。” 听到这话,江老夫人目光又犀利了几分,射出道道精光,犹如钢针一般直刺江行过双眼,像要将他看穿一般,良久,冰冷不带温度的声音在屋中响起,“理由呢?你不是一向仇视江家的人吗?行远出事,你应该乐于看到才是。” 江行过眼底掠过一丝轻蔑,“别把所有人都想得跟你一样龌蹉,我……”话说一半,他突然止住了声音,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江行远,随即不耐烦地摆手道:“总之我去就是了。” 确实,从小受尽白眼与鄙夷的他从来不把自己当作江家人,也没有任何归属感,在他看来,江家是荣是衰,是盛是败皆与他无关;真到了那一刻,他带洪氏离开江家就是了,反正这两年也存了不少银子。 这个念头,一直都是那么坚定,坚定到江行过以为绝不会动摇,可就在刚才,他在门口听到江行远说的那些话时,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的铁石心肠,所以才会有现在的一切。 “不可以!”江行远猛然起身挡在江行过身前,急切地道:“这件事是我揽下来的,理应我去解决,与大哥无关。” 江行过一把将他拉开,瞪着眼睛不乐意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婆婆妈妈,跟个娘们儿似的;你去?你觉得老太太会放人吗?还是你觉得我去了就一定回不来;我算过命,活到八十岁还有余,长命得很呢。”不等江行远说话,他又道:“行了行了,就这么决定了。” “祖母。”江行远没有与他争辩,而是看向江老夫人,他清楚知道,决定权在这一位手上,其他人说再多都是没用的。 江老夫人沉默片刻,那向严肃冷漠的脸庞忽地泛出一丝微笑,在众人莫名的目光中,她回到椅中坐下,对一直没发声的江怀德道:“如何?” 江怀德微微一笑,坐在椅中欠身道:“母亲神机妙算,儿子佩服。” “还有呢?”面对江老夫人的追问,江怀德哂然一笑,会意地道:“愿赌服输,一切听凭母亲决定。” 听到这话,江老夫人方才满意地点头,“好。” 这一幕,看得众人一头雾水,面面相觑,猜不透他们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江行过最先按捺不住,询问道:“父亲,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江怀德笑言道:“当真以为你们祖母这般铁石心肠,不顾辛夷死活吗?” “当然……不是。”江行过下意识地回答着,见江怀德面带警告地盯着自己,又生生在后面加了两个字,算是勉强圆了过去,令场面不至于太过尴尬,但屋里上上下下十来号人,皆知道他的真实心思。 江怀德狠狠瞪了他一眼,朝江老夫人道:“母亲莫怪,行过他……”在他想着该如何解释时,江老夫人已是抬手道:“无妨。” 见江老夫人没有怪罪的意思,江怀德方才舒了一口气,赶紧拱手道:“多谢母亲。”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朝江行过使了个眼色,岂料后者故意别过脸,装作一副没看到的样子,令他好生无奈。 江行远疑惑地道:“祖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心爱的孙子询问,江老夫人也不再卖关子,笑呵呵地解释道:“倒也没什么,就是我与你父亲打了赌,我赌你不会放弃辛夷;你父亲则赌你会以江家为重,将辛夷交给牛二他们照顾,为了看看谁猜,便演了这么一出戏来试探你;不过我们皆没想到,父会想到借助齐王的力量,更没想到会有一个不相干的人跳出来,揽下这件事。”在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在江行过脸上划过,显然这最后一句是在指他。 江行过翻了一个白眼,低头嘟囔道:“得咧,又是我多事了。” 别看江老夫人年纪大了,耳目却是聪敏一如年轻之时,将他这句话听了个一字不拉,冷声道:“是多事了,但总算有些良心,勉强算将功补过吧。”声音虽一如既往地冷漠苛刻,但少了以往的尖锐,不再那么刺耳。 江行过被她说得哭笑不得,故意讽刺道:“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您?” “当然!”江老夫人倒是一点不客气,大大方方地答应,噎得江行过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103章 赌上江家未来 那厢,江行远按住心中的激动,小心翼翼地道:“这么说来,祖母是答应保下辛夷了?” 江老夫人拍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怜爱地道:“若我不答应,只怕你这一辈子都要活到歉疚与痛苦之中,祖母可不忍心;再说了,辛夷既然进了江家,就是我江家的人,又岂能坐视她被人残害;江家不惹事,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欺负的!” 听到这话,江行远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江老夫人这句话的份量实在太重了,若说之前护着辛夷是他一人所为,那么这句话之后,就成了整个江家的事了,换而言之,江老夫人赌上整个江家的未来陪他保护辛夷。 “不许哭!”江老夫人看到他眼底的水光,当即轻喝道:“我江家儿孙,从来不轻易流泪,当年你爷爷被人追杀,从山上翻了下来,侥幸活命但腿骨断裂,为了不让歹人发现,愣是一声没吭。” “孙儿知道了。”江行远哽咽着点头,硬生生将眼眶中的泪逼了回去。 “这才是祖母的好孙儿。”江老夫人含笑点头,随即道:“我已经让十一去追了,他那个鼻子你是知道的,一定能够找到辛夷,放心吧。” “多谢祖母。”江行远感激之余,又想起一件事来,道:“留雁楼背后的人,身份怕是不简单,待找到辛夷后,孙儿立即带她去京城找齐王。” “不用。”江老夫人拒绝了他的提议,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谁敢对江家动手!” 江老夫人的话令江行远很是感动,但他并没有失了理智,冷静地道:“祖母爱护,孙儿感激不尽,但暗箭难防,万一在朝堂乃至御前进谗言,恐怕会影响江家。” “放心,一切有祖母在!”江老夫人冷哼一声,龙头拐杖重重一敲地面,眼中寒光闪烁,“想动江家,那得先看看他够不够份量!” 江老夫人超乎寻常的自信令江行远不解,他自小学习打理家中生意,对江家再清楚不过,虽在岳阳乃至各地都有些份量,又有数种茶叶被选为贡茶,这些年风光无二,岳阳大大小小的官员无不给几分面子;但说到底只是一个商户,若真有京城的大人物要对付江家,根本难以与之对抗,毕竟民与官之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一点,祖母应该很清楚,且她也是一个极为谨慎的人,按理来说,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为何…… 正当江行远犹豫着是否要询问之时,江怀德已是开口道:“就照你祖母的意思办吧,江家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是。”见江怀德都这么说了,江行远不再迟疑,父亲遗传了祖母的谨慎,并且更甚,从来只做有十分把握的事情,哪怕有一分的风险都会拒绝,祖父在世时,曾评价过父亲一句话——守成有余,开拓不足;能够让如此谨慎的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是真的有十成把握。 此时,一人带着微凉的夜风走了进来,来者正是狗十,是一个精瘦的男子,三旬左右,模样并不出奇,只是鼻子较一般人大一些。 “夫人!”狗十一朝江老夫人行了一礼,与牛二他们一样,依旧保持着从前的称呼。 看到他只身入内,江老夫人修剪整齐的眉毛微微一皱,“人呢?” 狗十略一迟疑,道:“辛姑娘不在城内。” 江老夫人面色一变,“你是说她出城去了?” “是。”狗十一如实道:“辛姑娘最后的踪迹是在西城门处,属下问了城门吏,晌午时分,确有一位与描述相仿的姑娘出城去了,属下推断,那位就是辛姑娘。” “可有出城寻找?”江老夫人追问,她虽不通武功,却知道城墙高度对于狗十一这些人来说,并不算什么。 “没有,因为属下发现……”说到这里,狗十一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有人在暗中跟踪属下,且不止一人,十有八九是留雁楼的杀手,这种情况下,就算属下找到辛姑娘,恐怕也难保她周全,所以几经思量,决定暂不出城寻找。” 江老夫人颔首道:“你考虑的是对的,待会儿让牛二他们跟你一起出城寻找,务必要保辛夷平安归来。”顿一顿,她又道:“对了,通知其他几人,但凡是能赶回来的,皆赶回岳阳,尤其是蛇六娘,她那手段可是多得紧,用来对付留雁楼那些杀手正好。” “是。”听到蛇六娘的名字,狗十一眼角抽搐了几下,神情略有些僵硬,不止是他,兔四也是一样的模样,显然对这位蛇六娘颇为忌惮。 江老夫人摆手道:“去办吧,把牛二虎三都叫上,告诉他们只要是占着理的事,只管放心去做,出了事情,自有我这个老太婆担着;我们辛家不招惹谁,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过来踩一脚的。” 在兔四他们离去后,江老夫人怜爱地望着依旧面有忧色的江行远,“你也赶紧回去吧,我刚才让厨房端了饭菜去临江阁,这会儿应该还热着,要多吃些,莫要饿坏了身辛夷那边有牛二他们接手,无需担心。” 江老夫人的殷殷关切令江行远又感激又歉疚,拱手道:“让祖母如此操劳担心,实在是孙儿不孝。” “不关你的事,快回去吧。”在江老夫人的催促下,江行过行礼告辞,在经过江行过身边时,想起他一直在帮自己找人,这会儿定是又饥又渴,遂唤他一道去临江阁用膳,哪知走了几步,并不见他跟上来,依旧愣愣地站在原地,“大哥?大哥? 如此连着唤了几声,江行过才恍若从梦中惊醒,一脸茫然地道:“怎么了?” “你也没用晚膳,不如去临江阁一道用一些吧。”江行远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江行远还没来得及回答,江老夫人冷冰冰的声音已是递了过来,“我这里可没留你的饭!” 要换了往常,江行过听到这话,非得顶上几句不可,今儿个却是一反常态,只是神情复杂地看了江老夫人一眼就跟着江行远走了,从头到晚,一个字也没说。 作为一个自小被嫌弃的庶子,他从来没将江老夫人视做祖母,两人像冤家胜过像祖孙,可刚才江老夫人说的那番傲气护犊的话却给了他极大的震憾,也让他头一回对江老夫人起了敬畏佩服之心,这位老太太……似乎没有他想得那么坏…… 第104章 改主意 在他们走后,江怀德笑望着江老夫人,“赌约是儿子输了,不知母亲想要什么彩头,儿子一定办到。” 江老夫人端起重新沏来的茶,轻吹着滚烫的茶水,凉声道:“若我的彩头,是要你将洪氏母子送去别院居住呢?” 听到这话,江怀德脸庞顿时一白,血色迅速退去,他想确认江老夫人这句话是玩笑还是认真,可惜隔着茶雾,看不真切后者的神情,只能强笑道:“母亲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江老夫人斜睨着他道:“怎么,我不能说?还是你想反悔?”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江怀德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正思索间,耳边响起江老人幽幽凉凉的声音,“行了,我只是与你开个玩笑,不必当真。” 听到这话,江怀德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看去,掌心已是一片潮湿,他刚才真怕江老夫人是真想逼他将洪氏母子赶出去,一边是母亲,一边是自己的女人与儿子,实在不知要怎么办? 江老夫人也瞧见他掌心那两片粘湿的汗,眉头轻挑,“你倒是紧张那母子。” “其实……”江怀德想趁机帮着洪氏母子说几句好话,但还没等他往下说,江老夫人已经不耐烦地摆手道:“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乏了,下去吧。” 见江老夫人这么说,江怀德只得咽下嘴边的话,拱手退下,待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远去后,刘嬷嬷方才道:“老夫人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您不是一直想让那对母子去别院住吗?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 “是啊,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江老夫人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神情异常复杂,她一直不喜欢洪氏母子,之前是因为江怀德百般哀求甚至为此大病一场,方才勉强答应,可心里始终有一根刺,而随着年岁增长,这根刺也越来越长。 虽然江行过表面上看着对江家生意没兴趣,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可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人心隔肚皮,她不能不防着;所以这段时间她一直想寻机会将洪氏母子送去别院,但苦于没有好的理由,毕竟洪氏母子并没有犯错;而今日这个赌约,无疑给了她机会,确实来说,是她故意与江怀德打这个赌,好借此机会送他们去别院,对于她这份心思,江怀德毫不知情,只有侍候多年的赵、刘两位嬷嬷知道。 赵嬷嬷眼珠子一转,抿唇笑道:“我猜着十有八九老夫人是听了大公子的那番话,心中感动,所以不忍呢。” 江老夫人被说中了心事,老脸微微一红,故作冷漠地道:“那是他应该做的,有什么好感动的。”说着,借咳嗽掩饰了一下尴尬,又道:“总算这小子还有几分良心,不枉行远这么帮着他。” “两位公子能够手足情深,那是最好不过了。”赵嬷嬷顺嘴接了一句,话刚也口便察觉到不对,老夫人是最不喜欢这话的,在她心里,江行过根本就不是江家子孙,又何来“手足”二字,她真是大意,竟把这个给忘了。 赵嬷嬷低头等着江老夫人训斥,可等了半天,始终没有响动,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只见江老夫人遥遥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夜雨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笃笃笃”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了屋中的静寂,刘嬷嬷上前应门,不一会儿,她面色凝重地回来,轻声道:“老夫人,傅家老爷过世了!” 江老夫人一惊,难以置信地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 “昨日?”江老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都一日一夜了,怎么才传出来?” “傅小姐去了外地收田租,迟迟未归,所以是傅家人一直瞒着,只说是卧病在床,直至今夜傅家二老爷强闯进去,才发现了这件事,傅二老爷已经在安排后事了,棺材铺的,寿衣铺的,折纸铺的,鼓匠班等等,都被请了去。” 江老夫人这会儿已是定下神来,抚过一丝不苟的鬓发,冷笑道:“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他发号施令了,可真是不容易。”说着,她又道:“傅英那丫头呢,还没回来吗?” “听说在赶来的路上了,但这会儿城门已闭,最快也得明日一早才能入城。”刘嬷嬷如实回答着,随即好奇地道:“老夫人,您说傅家这偌大的家业,会由谁来接掌?傅二老爷吗?” 傅家虽有嫡出的公子,但太小了,才七岁,还是年少无知的年纪,根本撑不起家族生意,除此之外皆是女眷,当真是孤儿寡母。 “他自是存着这个心思,但傅丫头不会答应,依着她的性子,一定会想办法守住傅家的家业,断不会眼看着这家业落在她那二叔手中。”江老夫人口中的“傅丫头”,自然是指傅英。 赵嬷嬷在一旁迟疑地道:“掌管家业一向是男人的事,虽然傅英小姐打小就跟着做生意,可那时候有傅老爷护着,傅家长辈就算有微词也没办法,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若是当真争起来,恐怕难赢。” 江老夫人眸光微微一动,“你去一趟临江阁,将这件事告诉傅平,傅丛云对他总算是有养育之恩,无论之前有什么误会,人死事消,于情于理都该去送一送的。” “是。”赵嬷嬷依言离去,就在她步入临江阁不久,一道人影冒雨冲出了江府,奔去的方向,正是傅家…… 再说辛夷,正如狗十一查到的那样,她一出江府,就立刻经由西城门出城,她很清楚,只要自己留在岳阳,江行远迟早会找到自己,要彻底与江家划清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岳阳,越远越好。 出城之后,她找到一户农家,买了一身粗布麻衣,又抹了一些灰在脸上掩住姣好的盗窃,这番乔装之后,一眼望去就像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农妇,至于能不能瞒过留雁楼的杀手,辛夷没有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105章 银九 夜路并不好走,尤其是走到一半还下起了雨,辛夷运气倒是不错,找到一间废弃的屋子,为免被人发现,她并没有生火,只是随意擦了擦雨水便取出之前从农户家买的干饼吃了起来,一口干粮一口水垫着饿了一天的肚子,之后蜷缩着身子靠在墙角,雨声滴嗒,犹如一首催眠曲,将早已疲惫不堪的辛夷一点点带入梦乡,就在最后一丝意识也即将沉沦睡梦之时,辛夷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顿时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张开了眼睛,警惕地盯着落满灰尘的木门,过了一会儿,门外又响起“咣铛”一声,继而左侧传来一声猫叫,转头看去,窗纸几乎脱落怠尽的窗外不知何时了一只黑猫,身上的毛因为淋了雨,紧紧贴在身上,一双竖瞳眼在夜色中散发着绿幽幽的光芒,颇有些渗人。 黑猫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又看了辛夷一眼,身子一跃跳下窗子没入夜色之中,辛夷走到窗前,并未发现它的踪迹,想是走远了。 辛夷重新回到墙角坐下,可这一次,她却没有了睡意,反而想起小时候母亲说过的一句话——夜见黑猫,当有灾难发生;虽说这句话没什么根据,但从刚才起,辛夷就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思索再三,辛夷拿起包袱,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芒抹去地上淡淡的脚印,随后来到后面一间小小的柴房里,墙角堆着一些从山上砍来的木柴,因为许久没人打理,有些已经开始腐烂,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辛夷搬开一些树枝,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随后又用树枝将自己掩盖起来,这么一来,就算有人来到柴房,在这种漆黑幽暗的环境下也难以发现她。 做完这一切,辛夷方才松了一口气,闭目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脚步声惊醒,她心中一沉,透过树枝与房门的缝隙往外看去,能看到一丝橘红的亮光,这屋子废弃许久,到处都是灰尘,不可能是主人回来点灯,所以只有一个可能……追踪她而来的杀手! 正当辛夷心跳加速之时,一个略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这间屋子到处是灰,根本就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想必不在这里,赶紧走吧。” “不急!”一个阴冷的声音幽幽响起,“既是来了,就好好找一找,指不定那丫头此刻正在什么地方藏着呢。” 之前那人对他的话嗤之以鼻,轻哼道:“要我说啊,她根本就没离开岳阳,甚至没离开江家,这一切都是江家故意抛出来的烟雾,想要误导我们。” “哦,何以见得?” 听到他问起,那人声音里透出一丝得意,答道:“你想啊,江家少爷这么紧张这个姓辛的女子,还特意找来那么多高手保护她,岂会赶她离开?定是调虎离山之计,想借此转移我们的注意力。”说到这里,他有些不乐意地道:“我早就与阿大说过了,偏阿大就是不肯听,非要白费这许多功夫。” 在一番短暂的沉寂后,那个阴冷的声音道:“银九,可知为何整整五年,你迟迟未能晋级为金雁吗?” 被称为银九的人冷哼道:“还能是什么,自是阿大看我不顺眼,故意压着呗。” “你错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你太过自以为是,总以为自己是对的,你若不改了这夜郎自大的性子,怕是这一辈子都与金雁无缘。” 听到这番毫不留情的话,那人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你……你不要太过份。” 银九并不在意他的话,继续说道:“你总是以自己的想法与猜测别人,殊不知这世间有人千千万万,人性也是千千万万;或许江家真没有赶她,但不代表她自己不会离开。” “自己离开……”银九下意识地想要嘲笑前者的推测,想起之前的话,又生生忍住了,转而半信半疑地道:“可能吗?” “人性多变,没什么是不可能的,而且确有人看到她离开江府,之后就未再回去。” 银九不服气地道:“那也不见得她就出城了,之前那个人,不是问了城门吏几句就回去了啊,若当真出城,他又怎么会不出城寻找;再说了,我们后面也去问过那个城门吏,他说并没有见过那样的女子出城。” 阴沉的声音低低笑了几声,“所以我说你看事情太过表面与武断,这样下去,如何能够独挡一面。” 银九轻哼一声,不服气地道:“那倒是说说你的高见,让我见识一下。” “你只听到城门吏的话,却没有注意到他藏在腰带里的那块银子,看那大小,少说出有七八两。”说到这里,阴沉的声音话锋一转,“我问你,一个城门吏的月俸是多少?” 银九被他问得一愣,好一会方才道:“这我怎么知道,大概几两吧。” “我问过,是三两九钱。”那人一口答出。 “那又如何?”银九被他这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问得一头雾水。 “一个每月只得四两不到银子的小吏,会随身带着一块八九两重的银块吗?不会,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个银子是别人给的,而那人给的条件就是……” 银九倒吸一口冷气,接过话道:“欺骗后面来问的人。” “终于肯动脑子了。”那人轻讽了一句,续道:“他应该是一早发现我们在暗中跟踪,也料到我们会问城门吏,所以故布疑阵,倒是有几分脑子,但还差了一些。”说到这里,他阴恻恻地道:“我敢肯定,那丫头一定是逃出了岳阳城,阿大也是一样的想法,这才连夜派我们出来寻找;若是能找到那丫头,可是大功一件,说不定……你我都能再进一步。” “明白了。”这一次,银九的声音明显染上了一丝兴奋与雀跃,“我这就将这屋子好好搜一搜,就算是只耗子,也给他找出来。”顿一顿,他带着几分不解道:“话说出来,那丫头到底是何方神圣,是谁花钱买她的命?”不等后者回答,他又紧接着道:“连流沙火都能弄到手,那位买家身份定不简单,说不定是位大人物呢。” 第106章 险之又险 听到这话,辛夷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自从柳氏被杀手害死后,她就一直想知道指使留雁楼追杀她们母女的人身份。 “刚夸你一句,便又原形毕露了。”那人不悦地斥责着,随即道:“留雁楼第一条规矩是什么?” “不许过问买家身份。”银九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回答的时候声音微微发颤。 “亏你还记得。”那人冷哼一声。 “七叔,你……不会告诉阿大吧?”银九小心翼翼地问着。 金七训斥道:“今日就算了,再有下一次,我一定告诉阿大,让他好好治一治你。” “是。”银九虽然有些自大,却也懂得轻重,不敢再犟嘴。 “仔细搜,这会儿天黑下雨,她又走了一日,必定十分疲惫要找地方休息,附近能躲的地方不多,想必就在附近。” 辛夷没听到银九的声音,想必是点头做答,门缝中透来的光芒晃了一下,迅速黯淡了下来,紧接着前面的屋子传来翻找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柴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两个黑衣人拿着火把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辛夷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她强按着紧张努力放缓呼吸,唯恐会他们听到呼吸声。 柴房空气污浊难闻,又满是灰尘,后面那人一进来就被呛得咳嗽不止,随便看了一圈,道:“这里不知多久没人来了,咱们走吧。” 辛夷认得这个声音,是银九,那么另一个就是被他称为七叔的人了。 金七并没有依言离去,而是借着火光仔细检查柴房,在他目光扫过来时,辛夷连忙低下了头,避免目光接触,同时摒住呼吸;她曾听牛二说过,习武之人,五感较一般人敏锐,躲避时一定要特别小心。 金七见四周并没有人来过的痕迹,方才与等得不耐烦的银九走了出去,直至脚步声远去,辛夷方才缓缓吐出憋在胸口许久的浊气,真是好险,差一点就被发现了。 不知为何,明明那两个杀手已经走远,辛夷依旧心神不宁,思索再三,她决定离开这里,尽管外面还在下雨,甚至有渐大的趋势。 事实证明,她这个决定是明智,因为仅仅过了一柱香的功夫,金七就去而复返,银九一脸郁闷地跟在后面,“七叔,我们回来做什么?” 金七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半俯下身,仔细检查着屋内满是杂物与灰尘的地面,又用脚踢开了一些东西,片刻,他寒声道:“好狡猾的丫头,差点被她骗了!” 银九豁然一惊,张口道:“七叔,你是说……” 金七眸中寒光一闪,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者也意识到不对,赶紧压低了声音,“那丫头当真藏身于此?” “你仔细看看这地。”见金七这么说,银九虽然满腹疑惑,也只得低头瞧去,别说,这一看还真让他发现一些问题,“奇怪,怎么七叔你踢开杂物的地方这么潮湿,漏水了吗?” “就算漏水,也该是没放东西的地方湿,偏偏这里反其道而行,除非这水是从地下漏出来的,否则就是有问题。” 银七正要继续问下去,忽地心神一颤,脱口道:“难道是有人故意掩盖地上的水渍?” “不错。”金九阴恻恻地道:“我之前就觉得有些奇怪,为何这户人家搬走时,将屋子弄得如此乱,桌椅歪倒,东西满地,按理来说除非是遭了抢劫,否则不至于此,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想出缘由,之后越想越不对劲,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回来看看,果然是有问题。” “可我们刚才把能找地方都找了,并不见人影啊?”面对银九的疑问,金七四下看了一眼,寒声道:“一定还有什么地方漏了,再找!” 这一次,二人几乎是挖地三尺,连屋梁都不放过,一般搜寻后,又来到了柴房,一进去,就算金七不说,银九也发现问题了,那些堆在墙边的木柴原本整整齐齐堆在墙脚,这会儿却有一部份被移开了,留出一个一人大小的空隙,窗子也推开了;死物是不会动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刚才这里有人! 银九恨恨地咬牙道:“竟让她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可恶!等我抓到她后,定要将她那两条腿剁下来!” 金七眼神也是阴沉得可怕,不过他比银九理智许多,看了一眼打开了窗子,冷声道:“她走不远,追!” 二人当即跃窗追去,雨水哗哗,不断从夜空中落下,在泥泞的地上积起一个又一个的水坑,每一次踩过都会溅起无数泥水。 留雁楼的杀手皆学过追踪之数,虽然大雨滂沱又是夜间,令追踪变得困难异常,但金七还是跟据细微的线索判断出辛夷逃走的方向,他相信,只要照着这个方向追下去,一定能够追上。 追了约摸数里地,金七突然停下脚步,往右前方看去,透过重重雨幕,依稀能够看到那里有一点微弱的灯光,且似乎在往他们这边靠近。 银九仔细看了一眼,道:“似乎是一辆马车,会不会在那里?”刚刚才吃了一个大亏,他可不敢大意了。 被拉得极低的斗笠下传来金七冷漠地声音,“去看看就知道了。”说罢,他脚步一转,往马车驶来的方向奔去,银九紧随其后。 在双方相距离数丈之时,对面负责赶车的车夫终于借着微弱的灯光发现了他们,大吃一惊,一边赶紧勒住缰绳,一边急声喊道:“吁!吁!” 赶车的马在几声嘶鸣后,终于停了下来,这会儿双方的距离已经连一丈都不到了,见没有撞到人,车夫松了一口气,疑惑地盯着站在雨中的金七二人,“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挡住我们去路?” “可有看到一个女子经过?”金七冷冰冰地问着,声音比倾盆而下的雨水还要冷上几分。 听到这话,车夫眼角微微一搐,头侧了一下,似乎是要回头,但不知想到什么又生生忍住了,只道:“没有。” 车夫刚才那个微小的动作并没有逃过金七那双毒辣的眼睛,当即走了过来,不过两步光景,已是走到马车前,下一刻,他竟然伸手想要打开车门;车夫一惊,连忙拦住他,“你们要做干什么?” “让开!”金七森寒的声音犹如从地底下钻出来,令车夫打了个寒颤,但他还是尽责地挡在马车前,结结巴巴地道:“这是……傅家的马车,你们……你们不要乱来。” 第107章 傅英 银九不耐烦地道:“什么富家寒家的,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是吗?好,我成全你!”说话间,他已是拔出了腰间的钢刀,闪烁着寒光的刀身在幽暗不明的夜里格外明显,正要往还愣着神的车夫砍去,马车中忽地传来一个清越的女子声音,“阿福,让开!” “是……小姐。”阿福颤抖地应着,看着离自己有一寸不到的钢刀,他就是再蠢也知道遇到恶人了,若非小姐那句话,他这会儿怕是已经去鬼门关报到了。 与此同时,马车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张美貌又不失英气的脸庞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傅英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掠过银九手里的钢刀上,落在金七身上,脆声道:“不知二位何事拦我马车?” 金七也不与她客气,用命令的语气道:“下车。” “你们……”傅英身边的绿荷刚说了两个字,便被前者抬手阻止,“拿伞来。” 见自家小姐这么说了,绿荷只得咽下嘴边的话,取了搁在马车中的油纸伞,扶了傅英下马车,油纸伞不大,只能挡住一个半人,绿茶半边身子都淋在雨中,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她的身子微微发抖,眼睛一直盯着马车。 傅英感觉到她身子的发抖,温言道:“过来些,如今虽然是夏季,可淋了雨还是会受凉得罪。” “奴婢没事,小姐无需担心。”绿荷瞅着跃上马车检查的金七二人,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只是担心……” 傅英美眸中寒光一闪,赶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没事的,镇定一些,别自己露出破绽,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句话傅英说得极轻,再加上雨声,纵是近在咫尺的绿荷也是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后才整明白,因为傅英听人说过,习武之人耳目较一般人聪敏数倍,隔着数丈都有听到别人的耳语,幸好此刻雨声哗啦,否则就算是这么轻的声音,她也没把握。 得了傅英的提点,绿荷按住心底的不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就像没事人一样,一旁的阿福也是这个样子。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金七与银九已是将车厢翻了个底朝天,连坐垫都掀了起来,却没有找到他们想找的那个人。 “看来只是一个意外,走吧。”银九气馁地说着。 “不急。”金七漠然说着,目光一直落在不远处的阿福身上,他可没忘记自己刚才问阿福是否有见过一个女子时,阿福想要回头又生生止住的那个动作,其中必有古怪。 金七心思一转,跳下马车来到阿福面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盯得阿福心惊胆战,又不敢说话,唯恐惹怒了这两个煞神,他刚才可是见识过那手段了。 “当真没有见过?”不等阿福言语,他又道:“想清楚了再回答,是生是死,就在你一念之间。” 他当然知道傅英才是主事者,却偏偏追着阿福问,一是因为阿福适才露了破绽;二是因为他一眼瞧见阿福的心理防线要比傅英薄弱许多,尽管后者是个女子。 “我……我……”阿福双腿不停地哆嗦着,舌头也跟打了结似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当一个人面对死亡时,要做到“镇定如常”四个字,谈何容易。 就在金七耐心将要耗尽之时,一旁的傅英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你不必吓他了,我与你说实话就是了,不错,我们确实见过一个女子,瞧着约摸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从你们那个方向奔来的。” “果然如此!”金七脸上掠过一丝愠怒,没等傅英看清,脖子上已是多了一只湿冷的手,五根手指如铁钳一般掐得她喘不过气来。 绿荷大惊,急忙喝道:“你做什么,快放开我家小姐!” 金七自然不会理会她的话,手指继续用力,眼见傅英双眼渐渐翻白,绿荷的忠心压倒了对金七的恐惧,抡起伞用尽全身力气往金七身上砸去,这点小疼小痒自然对金七起不了什么作用,却意外掀掉了他的斗笠,露出后者一直隐藏在斗笠下的面容,绿荷头一次看到那么可怕的脸,吓得尖叫一声,连手里的伞也掉了。 只见金七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有几处伤口的皮肉想是当时没好好敷药包扎,是翻出来的,还有几个地方像被火烧过一样,焦黑焦黑的,格外恐怖,一眼望去,就如恶鬼一般;纵观整张脸,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的地方,难怪绿荷吓成这样! “该死!”金七一边骂着一边赶紧去捡斗笠,他生平最恨被人瞧见脸,平日里不是戴着斗笠就是蒙着面,就连银九也没怎么瞧见过,这会儿被绿荷无意中打落了斗笠自是恼恨至极。 因为捡斗笠的缘故,金七松开了手,傅英整个人软倒在地上,张着青紫的嘴唇拼命喘气,许久方才缓过气来,眼中布满了惊惧与后怕,差一点……她差一点就死了。 金七戴好斗笠之后,转向绿荷所在的方向,绿荷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她知道,后者一定正盯着自己,因为她有一种被毒蛇盯住的感觉。 绿荷想逃,可是双脚就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金七一步一步地往自己走来,就在离着只有一步之遥时,金七身后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放过她!” 金七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在大雨中艰难站起来的傅英,“凭什么?” “只要你放过绿荷,放过我们,我就告诉你那个女子逃去了哪里。”傅英话音未落,银九已是冷哼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与我们谈条件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实话。” 傅英抹去挡住眼睛的手,平静地道:“当然,但需要时间,而你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多耽搁一刻,就会少一分追到的可能,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成功吸引了金七的注意力,他走到傅英面前,冰冷的声音隔着雨声递过来,“你在威胁我?” “不敢。”傅英保持着平静之色,“我只是陈述事实,至于二位要不要采纳,就是你们的事了。” “倒是有几分胆识。”金七冷冷说了一句,道:“好,我答应你。” “七叔……”银九并不满意金七的妥协,想要说什么,却被后者抬手打断,金七盯着傅英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第108章 祸事临头 傅英点点头,一边回忆一边道:“当时天色太黑,阿福又急着赶路,没看到有人走来,将她给撞倒了,我问她有没有受伤,要不要随我入城去请大夫看看,她摇头拒绝,之后我又问她为什么下雨夜还要独身赶路,她也不说话,也不知是不是哑巴;再后来她就往那条小路去了。”她指一指身后的一条小路,道:“这条路我知道,是通往十里亭的;你们要追可得赶紧了,一旦过了十里亭,我就不知道她会走哪一条岔路了。” 傅英看不到金七的脸,但她知道,后者此刻一定在盯着自己,果不其然,后者冷声道:“既然见过,为何要撒谎?” 傅英看了一眼惶恐不安的阿福,不急不徐地道:“我这个车夫一向胆子小,平日里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出声,常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加上二位凶神恶煞的模样,自然不敢说实话。” “倒是有几分道理。”金七微一点头,忽地看了一眼车前悬挂地琉璃灯笼,道:“你们刚才说是岳阳傅家之人?” “正是。”傅英心中一颤,隐约猜到了金七这么问的意思,而金七接下来说的话也证明了她的猜测,“我会好好记住’岳阳傅家’这四个字,若是找不到逃走的那女子,就来找你好生聊聊。” 傅英面容沉冷地道:“我已经将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你,追不追得上,抓不抓得到人是你们自己的事;你如今说这样的话,岂非是要强赖在我的头上?这可不合理。” 金七低低一笑,透着轻蔑与讽刺,“在我们这里,没有’合理’两个字。” 绿荷越听越是气愤,忍不住道:“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金七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低低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难听,就像竹片刮过铁锅的声音,刺得人耳膜发疼,好在金七没有笑很久,他讽刺地道:“等你见得多了,就会知道王法就是一个狗屁!” 绿荷听得好不生气,若非惧于金七他们那诡异可怕的手段,依着她的性子定要争个明白。 “再问你最后一句,还有没有话要说?”金七这句话明显是在警告傅英,一旦让他发现撒谎,她还有她的家族将会遭受灭顶之灾! “没有。”傅英抬头,眼中是坦然与肯定,除此之外,金七再找不出其他,看这样子,应该是真的,也是,就算再勇敢,也只是一个女子,又怎敢欺骗自己。 “好。”金七扔下这个字,带着银九离去,直至他们走得不见踪影,绿荷才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又流动了起来,那两人实在太可怕了,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着傅英道:“小姐……” 傅英面色凝重地打断他,“什么都不要说了,赶紧走。” 绿荷也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谁知道那两人是不是真的走的,赶紧扶着傅英上了马车,而阿福也上车执起缰绳,正要用力挥下,忽地想起一事来,他隔着马车门小声道:“小姐,她还在下面呢,要不要先扶出来。” “不必,赶紧走。”傅英急切的催促令阿福不再犹豫,用力挥下缰绳,驱策着马往前跑。 马车中,傅英听到车轮重新滚动的声音,脑海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方才渐渐松下来,这一松,恐惧顿时如潮水一般涌入身体里,双手双脚不停发抖,怎么也止不住,刚才实在是太危险了,只要她露出一点点破绽,又或者有一句没有说对,那他们三个人就会死在那里;她自诩从小到大跟着父亲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不少危险的事情,可没有一件事的危险性能够与今夜相提并论。 绿荷见状赶紧从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行礼中取出一个暖壶,又找出一个没被摔坏的杯子倒了一杯热水递倒傅英手中,“小姐快喝口茶暖暖身子。” 傅英手抖得厉害,倒有半杯茶洒落在身上,倒是比喝进去的还要多,好在她身上本就湿透了,多半杯水倒也没什么影响。 绿荷从马车中找了一套平日傅英放在马车中备用的衣裳,侍候傅英换上,至于她自己只能略微绞一下,再重新穿上。 绿荷听着窗外大雨落下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道:“小姐,他们……没追来吧?” “应该没有。”听到傅英回答,绿茶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道:“刚才真是吓死奴婢了,奴婢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恶人,比府衙大牢里关的杀人犯还要可怕;说杀人就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人。” “杀人不眨眼……据我所知,有四种人,分别是:死士、杀手、江洋大盗以及亡命之徒。”傅英这会儿已是渐渐平复下来,说出她所猜到的几种身份。 她每说一个字,绿荷圆圆的脸庞就皱起一分,待得一句话说完,绿荷的脸已经皱得犹如包子一般;虽然惊魂甫定,傅英也不禁笑了起来,捏一捏她肉肉的脸道:“怎么皱成这个样子,也不怕长皱纹。” 绿荷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傅英心思一转,已是猜到了几分,“你可是想问我,为何不将那姑娘交出去?” “嗯。”见她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绿荷也不再遮掩,点头道:“奴婢知道小姐不忍那姑娘送命,但适才那两人的话,您也听到了,他们若是找不到人,就会到岳阳城中找咱们算帐,到时候怎么办?虽说府里有几个护院,但就算是奴婢这种不懂武功的,也知道根本不是那二人的对手。”绿荷越说越担心,双手不断绞着袖子,袖口的丝线都被她扯了出来。 傅英淡淡一笑,将粘在脸颊上的湿发抿在耳后,“你以为把人交出来,他们就会放过咱们吗?” “当然。”绿荷下意识地回答着,见傅英瞧着她不说话,疑惑地道:“奴婢说错了吗?” “错了,而且不是一点点。”傅英的话令绿荷更加不解,“为什么?他们做那么多事,说那么多话,无非就是为了找那位姑娘,交给他们,自然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你说的这个是常理,可他们不是常人,你有听说过杀手或者江洋大道与你讲道理的吗?” 绿荷骇然道:“小姐是说……他们在撒谎?” “不错。”傅英低声道:“若刚才我们说出她的所在,我们三个一定会死,因为我们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对这种人来说,诺言从来就不算什么,有用没用才是衡量的标准。” 第109章 噩耗 听到这里,绿荷方才明白自己几人不是去鬼门关转了一圈,而是转了好几圈,这么想着,脸上的惧意顿时比刚才更深了几分,战战兢兢地道:“小姐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活着,是因为还有价值?还有用?” 傅英颔首道:“他们不确定沿着十里亭的方向追去,能否找到人;万一找不到,就可以回过头来问我要。” 绿荷吓得脸都白了,努力思索着保住傅家的办法,她自小跟着傅英,足有十年,早已经将傅府当成了第二个家。 别说,还真让她想出了一个,兴奋地道:“有了,我们明早一进城就去报官,让知府大人派人保护小姐。” 傅英摇头,“普通衙差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是送死罢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么办,呜……”说着说着,绿荷急得哭起来了。 傅英连忙安慰道:“别怕,等天亮进城后,你就回自己家去吧,等风头过了再说。” 这句不仅没能止住绿荷的眼泪,反而让她哭得更大声,“奴婢是能走,可小姐呢,老爷夫人呢,小少爷呢?早知道这样,就不救那个姑娘了,现在可倒好,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呜……” 她的话令傅英沉默了下来,但很快又强笑着安慰道:“事情未必会到那一步,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小姐的猜测从来就没错过。”绿荷抹一抹眼泪,咬着细白的贝齿道:“要不然……到了城中,我们把那姑娘悄悄放到府衙门口,这么一来,就算那两个恶人当真追回来,也与咱们无关了;万一问起,就说是她自己跑去府衙的,咱们什么都不知道。” 绿荷的提议并没有令傅英展颜,反而更添了一抹涩意,绿荷以为她是不忍心,劝道:“奴婢知道小姐不忍心,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说实话咱们并没有能力保护她,相比之下,还不如府衙呢;那里毕竟是官府衙门,那两个恶人多少会有一些忌惮,说不定那位姑娘还能活下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傅英面色沉沉地叹了口气,“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咱们也没那么容易摆脱干系。” “为什么?”绿荷着急地问着,在她看来,自己这个计划堪称完美,既能撇清关系保傅家无事,指不定还有救那位姑娘,一举两得。 傅英替绿荷拭去从刘海那里滴下来的水,“因为你将人心想得太过简单,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见一是一,见二是二;有些人见一是三,见三是七。” 绿荷茫然摇头,“什么一二三七,奴婢不懂。” 傅英徐徐解释道:“刚才那两人你也亲眼见到了,皆是残忍嗜杀,性子阴冷之人;就算咱们将人将在府衙门口,他们也会联想到咱们,不管有没有证据,他们都会来找麻烦;对这种人来说,多杀几个人根本不算什么事。” 这一次绿荷听懂了,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顿时又白了几分,手足无措地道:“这么说来,咱们岂非没办法撇清关系?那可怎么办?要不然……奴婢现在去找他们,说是奴婢把人藏起来,与小姐无关。” 这会儿的绿荷已经完全乱了方寸,脑子一团乱,根本无法思考,甚至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 “别怕!”傅英用力握住绿荷颤抖不止的手,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一定能想出办法来,不会有事的;再不然,我可以去找江家帮忙,小时候听父亲说过,江家曾有十二护卫,一个个皆是武功高强之人,虽然这会儿明面上不在了,但依旧听命于江家;相信以江傅两家的关系,长公子一定会帮忙,还有二哥,他也不会袖手旁观。” 听着傅英镇定的声音,绿荷渐渐平静下来,但对傅英最后那句话,她抱着几分怀疑,“二公子,他会帮忙吗?之前老爷生病,小姐亲自去请,二公子可都没回来。” “那是因为二哥以为我又在骗他,所以才这样。”说这话的时候,傅英目光有些黯然,但很快又变得熠熠有神,“但我相信,若傅家当真有难,二哥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她相信傅平,一如年幼之时,从未改变! 马车很快驶到了城门处,原本离着最近的是西城门,可傅英担心金七二人找不到人会追上来,此刻城门未开,需在城外等候,若被金七二人追上,可就真的凶多吉少了;所以,她让阿福绕了北城门处等候,纵是这样,这一夜三人也是提心吊胆得很;直至天亮时分,城门打开,马车入了城,才算稍稍放下来。 入城之后,阿福赶着马车一路往傅府奔去,他们赶到之时,正好看到几个下人踩着梯子在门口挂白幡,傅英脸色刷得一下就白了。 灵幡……难道是父亲? 不会的,父亲说过,一定会等她回来,他是一个言而有信之人,绝不会食言! 傅英努力安慰着自己,可心底的不安怎么也消除不了,反而越来越大,就像一个无底洞一样,不断将她往里面吸。 绿荷感觉到傅英的手在不断发抖,连忙安慰道:“小姐别怕,不一定是老爷。”这句话绿荷说得一点底气也没有,除了家中的主子过世,谁又能在傅家大宅门口挂灵幡;夫人身体虽然弱了些,却没有性命之虞,小公子更不可能,那么只有卧病在床的傅老爷了。 那厢,门口的下人也瞧见了傅英,立刻红着双眼奔了过来,哽咽道:“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 傅英用力掐一掐掌心,艰难地问道:“家中……谁过世了?”在说话的时候,眼角似乎瞥见一个人影闪过,似乎有几分熟悉,但这会儿傅英根本没心情管这个,全副心思都在紧张而又害怕地等待着下人回答。 下人垂泪答道:“是……老爷。” 这个回答,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傅英两眼发黑,控制不住地往前跌去,她自从接到家中寄来的信后,就催着阿福一路急赶,不敢有半刻停歇,万万没想到,竟然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第110章 哀如雪 绿荷一人扶不住她,亏得阿福眼疾手快,这才没令傅英摔倒。 阿福急切地道:“之前来信的时候,不是说病暂时还控制得住吗,怎么一下子……” 下人摇头道:“本来确实还好,但前夜里不知怎么的,突然袭击急转直下,几位大夫想尽了办法,始终没能救回老爷。”说着,他对傅英道:“小姐您快进去吧,夫人从昨夜到现在已经哭晕好几次了,小公子也吓坏了,都盼着您回来呢。” “我知道了。”傅英强忍着眼底的酸胀,哑声道:“这会儿是谁在主事?” “二老爷,他昨夜就来了,所有事情都是他在安排。” 听到这个名字,绿荷一脸嫌恶地道:“他倒是来得殷勤,也不知又想做什么了。” 下人凑近几分,压低了声音道:“不瞒小姐,其实老爷前夜就过世了。” 下人的话将傅英从悲痛中稍稍拉了回来,“既是前夜,为何这会儿才布置?” “老爷临终之前交待了夫人,说他过世之后,不要将消息泄露出去,更不要发丧,一切等小姐回来再说;可昨夜里,二老爷突然回来,夫人已经推说老爷已经歇下,不便见他,可二老爷还是强行闯了进去,从而发现老爷已经过世的事情;二老爷这次怕是来意不善,您要小心。” “我知道了。”傅英,只是挥开绿荷与阿福,独自一人迈着蹒跚的脚步往府中走去,每走一步,她的脚步就沉重一分,重到几乎抬不起,可她始终咬牙坚持,没有转身,没有停止,缓慢却坚定地往前走着。 这条路,她一定要走,为了母亲,为了弟弟,也为了……父亲! 她知道父亲临终时在担心些什么,也知道父亲为何让母亲对她病逝的事情密而不宣,她一定不会让父亲失望的! 绿荷想要去扶她,却被傅英拒绝,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在踏过门槛时,傅英忽地停下脚步,“绿荷。” 听到傅英叫自己,绿荷赶紧道:“奴婢在,小姐有什么吩咐?” “让阿福把马车赶到侧门去,看看那姑娘醒了没有,然后带到我房间去,记得给她换身衣裳,再找个大夫给她看看。” 绿荷没想到她是说这件事,不由得道:“这都什么时候,小姐还有心思管这个。” 傅英望着不远处灵堂中隐约可见的人影深吸一口气,“接下来要想的事情还多着呢。” 绿荷哪里放心得下,“这事让阿福一个人去做就行了,奴婢陪着小姐。” “男女有别,他又怎么方便,快去吧。”在傅英的坚持下,绿荷只得一步三回头的与阿福离去。 在他们走后,傅英再次举步往前走去,离得近了,能听到灵堂纷杂的哭声;能触到在风中飘飞的灵幡,能看到一个黑色的棺椁…… 那里,真的躺着父亲吗? 自从几年前,父亲身体有恙之后,外地的田租就一直是她在负责收取,短则离开两三日,长则离开七八日,起初有些害怕,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每一次她从外面回来,父亲都会站在门口迎接,不论春夏秋冬,不论阴晴雨雪,笑着摸摸她的头,说一声辛苦了,然后递给她一块令雅居的茶糕,那是她最喜欢的点心…… 坚定的脚步突然变得惶恐、不安、软弱、畏惧,傅英甚至有一种掉头离去的冲动,只要不进去,不看那棺木里面的人,她就可以当父亲依旧活着…… “姐姐!”一个稚嫩而带着哭腔的声音惊醒了神情恍惚的傅英,双目亦重新凝起焦距,只见一个小小的穿着白色孝衣的人影,飞快地向她奔来,一头扑进她的怀里,正是傅家小公子傅凌越。 傅凌越扑在傅英怀中大声地哭泣着,那是他懂事后哭得最大声的一次。 傅凌越悲痛哀伤的哭声,驱走了傅英心底的软弱,父亲走了,无论她承认与否,这都是不争的事实,不会有任何改变。 逝者已矣,生者尤在;她要代替父亲,守护这个家,守护父亲生前珍视的一切! 想到这里,傅英心渐渐安定下来,她蹲下身,扶住傅凌越的肩膀,安慰道:“父亲不在了,你就是我们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要坚强起来,知道吗?” 傅凌越用力点头,努力止住哭声,又抬手胡乱抹着泪,可泪越抹越多,他的哭声也越压抑越悲伤,直至冲溃那薄弱的防线,“呜,姐姐,我舍不得父亲,我想父亲活过来,呜……” 听到傅凌越的话,傅英险些落下泪来,她何尝不想父亲活过来,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父亲虽然不在了,但我相信,他会在天上看着我们,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的,不要让他难过。” “真的吗?”傅凌越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庞问着。 “当然。”傅英抚去他脸上的泪,道:“我们进去吧。” 傅凌越点点头,牵着她的手往里走去,灵堂里点了香烛,薰得人眼睛难受,地上黑压压地跪了不少人,最前头的是一名妇人,一边哭一边往火盆里添纸钱,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正是傅家的主母齐氏,她看到傅英进来,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犹如杜鹃泣血一般的哭声,单薄的身子在锦缎下不停发抖,那是伤心到极处的表现。 看到齐氏,看到那一张张代表着死亡的苍白纸钱以及近在咫尺的棺木,傅英忍了一路的泪终是落了下来。 她望着棺木中削瘦的傅老爷尸体,泣声道:“女儿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 此时,一个同样穿着白色孝衣的中年人走到傅英身边,拍着她的肩膀道:“侄女莫要伤心,大哥知道你已经尽快赶回,不会怪你的。” 听到这个声音,傅英抹一抹泪,转身垂目道:“父亲骤逝,我在外头一时难以赶回,多亏二叔操持后事,侄女感激不尽。” 傅丛山道:“这说得是什么话,那是我亲大哥,做这些不都是应该的嘛。”说到这里,他又望着棺木,满面悲切地道:“只怨我来得太晚,连大哥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上了路;每每想起这事,心里头就跟有刀子在剜似的。” 第111章 傅家二公子 “二叔说到哪里去了,虽然你我没能赶得及送父亲最后一程,但母亲与弟弟一直都陪在他身边,虽有遗憾却不孤单。”傅英的话客气,却不容置疑。 傅丛山一时被她说得答不上话来,这时,一名长眉细眼,梳着高髻,女人走了过来,举帕按一按眼角若有似无的泪水,细声道:“大哥与我家二爷可是嫡亲兄弟,自小一起长大,两人感情再深厚不过,岂是外人能够相提并论的。” 她是傅丛山的妻子季氏,虽出身小门小户,却颇有几分姿色与手段,傅丛山以前颇为风流,成亲之后却被她收得服服帖帖,再没有寻花问柳的风流韵事。 傅英面色一沉,冷冷道:“二婶这话怕是错了,确实,二叔与我父亲一母同胞,血脉相连,但越哥儿何尝不是?至于我母亲,那也是父亲明媒正娶入门的,夫妻一体,最是亲密不过。” 季氏长眉一挑,眼底浮现出几分轻视之色,“我若没记错,你母亲只是续弦吧,离’明媒正娶’四个字还差了一些;要不是原来那个大嫂红颜薄命,哪里轮得到你母亲嫁进我们傅家。” 齐氏性子柔弱,被她这样当面挤兑也只是默默垂泪,始终没有张嘴为自己辩说一言半句;倒是她身边的傅凌越像只小老虎瞪圆了眼睛,鼓着腮帮子道:“不许你欺负母亲。” “越哥儿说笑了,二婶与你母亲最要好了,怎么会欺负她呢,二婶只是在说事实呢,总不至于连这也不许说吧。”后面这句话,季氏是在问傅英,她很清楚,三人之中齐氏软弱,傅凌越年幼,傅英才是主心骨。 “当然可以。”傅英面无表情地说着,正当季氏觉得占了上风,暗自得意之时,她忽地道:“这几日季家叔叔没来找二婶要银子花吗?我听说他前阵子在百花楼里与人争花魁,一掷千金。” 听到这话,季氏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她自从嫁给傅丛山后,原本只是小户的季家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从此过上了富贵奢华的日子,尤其是季氏唯一的弟弟季有才,整日出入各种茶馆酒肆青楼,花起银子来那叫一个大方爽快,没钱就找季氏去要,后者对这个弟弟也是娇宠,几乎是百依百顺,偶尔要得狠了,嘴上训斥几句,但银子还是照给不误。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呢。 傅丛山见两人说着说着,大有剑拔弩张之势,赶紧过来打圆场,“好了,一人少说一句,吵吵嚷嚷得像什么样子,也不怕让前来吊啅的客人看笑话。” 傅英朝他施一礼,不卑不亢地道:“二叔二婶帮忙打理父亲的身后事,侄女感激不尽;但若二叔二婶觉得父亲过世,我母女三人无人庇护,想趁这个机会欺辱的话,就别怪侄女不客气了。” 傅丛山被她揭穿了心里的打算,老脸微微一红,借咳嗽掩饰道:“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大哥骤逝,二叔二婶怜惜你们尚且来不及,又何来欺辱二字。”见傅英不以为然,他又道:“你二婶就是嘴快一些,心地却是再好不过,刀子嘴豆腐心,你也别太敏感,大家都是血脉相连的亲戚。” 刀子嘴豆腐心?呵呵,应该是刀子嘴刀子心才对。 傅英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则维持着惯常的疏离与客气,“二叔教训得对,是侄女钻牛角尖了,侄女在这里给您二位赔个不是。” 接下来的时间,彼此都没再说什么,不断有客前来吊唁,既有岳阳城的富户商贾,也有城中的小户百姓,这些人都曾受过傅丛云恩惠,得知他过世,纷纷前来吊唁,送上他们所能拿出手的最丰厚的帛金。 傅英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傅平出现,忍不住问道:“母亲,二哥呢?” “没见过。”齐氏在一旁抹着泪回答,“当初他与老爷吵得那么凶,还说此生都不会踏入傅家一步,怕是不会来了。” “不会的,我知道二哥心里一直都有傅家。”面对傅英的坚持,齐氏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江家老爷与长公子到!”随着这个声音,江怀德与江行远走了进来,二人接过下人递来的香鞠了三个躬,随后将香插在香炉之中,又将准备好的帛金交给一旁的管家。 做完这一切,江怀德走到傅英母女面前,叹息一声,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节哀,莫要坏了身子。”顿一顿,他又道:“我与傅兄相识多年,往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口,我一定尽力而为。” 齐氏感激,强撑起虚弱到近乎脱力的身子还了一礼,“多谢江老爷。” 傅英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江老爷,我二哥……不肯来吗?” 江行远代答道:“他昨夜一得到消息就来了,只是没有进来,我刚才劝了许久,他始终不肯答应,怕是得你亲自去劝才行。” 听到这话,傅英突然想起自己在门口见到的那个一闪而逝的人影,那一定就是二哥。 想到这里,傅英向江怀德二人告罪一声,急急往外面走着,到了门外,果然看到一身黑衣,面色悲痛的傅平。 他瞧见突然出现的傅英,吃了一惊,急忙想要躲藏,但为时已晚,被傅英一把抓住,“二哥,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难不成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怪父亲?” “没有!”傅平急忙否认,继而露出矛盾之色,哑声道:“我……我没有资格进去。” “你姓傅,是傅家的人,怎么会没有资格,走,跟我进去。”说着,傅英就要拉着往里走,但傅平双腿就跟钉在地上一样,任她怎么使劲都拉不动,正当她急得不行时,傅平突然道:“英儿。”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傅英一下子僵在了那里,下一刻,眼泪从那双红肿的明眸中汹涌落下,她呜咽着哭道:“我以为你再也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傅平还是傅家二公子时,就是这样称呼傅英的,自从他离开傅家后,傅英就再没听到过,偶尔见到,也只是疏离地称一声“傅小姐”。 第112章 五年 “傻丫头,我怎么会不认你呢,只是……”只是什么,傅平没有说下去,他抚过傅英簪在鬓边的小白花,哑声道:“你帮我给父亲上柱香,就说……不孝子没脸见他!” “二哥!”傅英紧紧拉住准备离去的傅平,泣声道:“你心里明明还有这个家,还有父亲,为什么就是不肯进去给他上柱香?你可知父亲生前一直惦记着你,尤其是生病的时候,迷糊之时,经常会唤起你的名字;我原本想着,这次回来,无论如何都要拉你来见父亲,可是……”说到这里,傅英已是泣不成声,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哭声,悲鸣道:“父亲不在了,今日之后,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了,你明白吗?” 傅英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把锤子一般,狠狠敲在傅平的胸口,痛、悲、涩、苦、酸,万般滋味皆在心头…… “二哥,就当我求你,进去见父亲最后一面,给他上柱香,让他不要在走奈何桥时还要带着遗憾,好吗?”傅英迟迟不见傅平答应,竟是屈膝想要跪下,傅平连忙拉住她,“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我答应你。” 在说出这四个字时,傅平心里竟是痛快更多一些,原来……他也是很想进去的,只是自觉无颜,才一直徘徊于门前。 看到横于灵堂正中的棺椁,傅平眼圈蓦地一红,一直强忍着的泪一下子浮现于眼眶之中,几欲落下,被他强行忍住。 他接过傅英递来的香,屈膝跪在灵前,哽咽道:“不孝子傅平,来给父亲送行了,儿子对不起父亲……对不起……” 旁边一个来吊唁的人认出了傅平,疑惑地道:“这不是江家长公子身边的侍从吗?怎么又成了傅老爷的儿子,好生奇怪。” “是啊,傅老爷不是就一个儿子嘛?” “你们不知道吧,这傅家啊,原本有三位公子,一位是眼前的小公子,另一位是原配夫人所生的嫡长公子,自幼聪敏,过目不忘,可惜福薄,没满十八岁就走了。” “你这说了半天,还是没说这傅平的身份;快讲,莫要卖关子。” “这傅平啊,是傅老爷与原配夫人收养的义子,五岁便养在膝下,感情颇为深厚,直至傅夫人母子先后过世,他不知为何与傅老爷起了嫌隙,经常吵架,之后更是离开傅家,整整五年,没再进过傅家。” “不不不,我听说有回来过一次,是这傅家小姐亲自去请的,说是傅老爷生了重病,结果只是风寒,之后这关系就更僵了,别说登门,连路过傅府也不愿,形同陌路。” “原来是这样,不说还真不知道;五年不见,这傅二公子心肠倒是硬得很。” “谁说不是呢,就算一条狗养十年也有感情了,他可倒好,说走就走,真叫人心寒哦。” 旁人的窃窃私语不断钻入傅平耳中,他却恍若未闻,只是跪在灵前一遍遍地说着“说不起”三个字,然而再多的“对不起”也抚不平他心中的内疚与自责。 傅英早就来找过他,说父亲卧病在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只以为是傅英又想骗自己回去,根本不相信,结果……竟真的阴阳两隔。 傅英含泪扶起他,哽咽道:“二哥莫要再自责,父亲在天有灵,看到你来送行,一定会很欣慰的。” 她的劝慰并不能令傅平释怀,他望着黑色的灵牌,哑声道:“父亲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事情,就是收养了我这个不孝子,我……对不起他老人家的养育之恩。” “不是的。”傅英急急摇头,“父亲一直很骄傲有二哥你这个儿子,经常教导越哥儿要像你一样坚韧勇敢,纵是离开家族的庇护也能够好好活着;还给越哥儿请了文武两位是师父,说将来无论越哥儿想从文从武还是从商,都由着他选择,绝不干涉。” “嗯!”傅凌越从齐氏身边站起来,用力点头证明傅英所言非虚,“父亲还说,他从前太过专制,从而犯了大错,害了两个儿子,这是他一生最大的痛;同样的错,他绝不可以再犯。” 听到这里,傅平已是泣不成声,若他不是那倔强,相信几日前傅英的话,回傅家看一看的话,他们父子不是至于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过……可又如何,这世间从来没有后悔药,只能在漫长的岁月里,独自品尝年少任性时结下的苦果…… 江行远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跟了自己五年的属下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想安慰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用力拍一拍傅平的肩膀。 傅丛云的尸体在第三日送上山安葬,回到家中,傅英安慰了齐氏几句,便要去铺子巡视,毕竟傅家的生意还要继续下去,临出门时却被傅丛山唤住,“且慢。” 傅英疑惑地道:“二叔还有何事?” 傅丛山咳嗽一声,道:“今日大家都在,正好商量一下家中的生意。” 一听这话,傅英心中立刻警觉起来,与傅平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道:“家中生意一向稳当,二叔尽可放心。” “二叔当然放心,不过……该理的事情还是要理一理。” 傅英垂目道:“二叔说得是,侄女现在就去各家铺子将帐目理理清楚,免得有人趁父亲过世,私下动手脚。” 见傅英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傅丛山在心里骂了一句,挑明道:“二叔说得不是这个,而是接下来傅家生意该由谁来接掌。” 傅英眨一眨眼,疑惑地道:“这有什么好理的,越哥儿是父亲唯一的子嗣,自然由他来接掌,不过他现在还小,由我这个做姐姐以及二哥的代掌,待他成年后,再交还于他。” 季氏眼角一扬,皮笑肉不笑地道:“侄女说笑了,哪里有女儿家抛头露面去做生意的道理,传扬出去,我傅家怕是要沦为岳阳城的笑话了。至于傅平……”她睨了一眼从进来到现在一言不发的傅平,不屑地道:“他只是个养子,又怎么有资格插手傅家生意。” 第113章 抢夺家业 傅英面色平静地道:“那依着二婶的意思,该怎么做才好?” 季氏等得就是这句话,当即接上道:“做生意就得让男人出面,如今大哥过世,越哥儿又年幼,算来算去,就只能你二叔辛苦一些,帮忙接手管一管,待越哥儿成年后,再还给他。”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其实我们自家已经忙不过来了,要再接手这一盘子,实在有些吃力,但做为亲兄弟,这种时候,就算再苦再累也得帮一帮。”说着,她对一直在抹泪的齐氏道:“大嫂,你说是不是?” 齐氏虽然软弱,却不笨,怎会看不出傅丛山夫妻想要图谋傅家家业,当即道:“英儿这几年一直跟着老爷学做生意,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清楚,不如就先让她管着呢,也省得劳烦二叔……”话未说完,季氏便打断道:“都是嫡亲兄弟,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就这么说定了,明儿个我们就搬过来,相互照应。” 听着季氏在那里自说自话,傅英不禁觉得好笑,明明是想要趁父亲亡故,谋夺家业,却说什么亲兄弟,相互照应,真是让人恶心。 想到这里,傅英冷冷道:“家中生意,侄女能够照应得过来不劳二叔;至于搬过来一事,也免了,我们一家人住惯了,不习惯有外人来。” 听到这话,季氏那张颧骨高耸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我们好心好意帮忙,你却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外人,这是什么道理?” “是帮忙还是另有图谋,二婶心里清楚,言尽于此,二位请回吧。”傅英漠然说着,她不愿意撕破脸,但代表她会任由心怀不轨的人夺去父亲辛苦经营了一辈子的家业。 季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要跳起来,扯着嗓子道:“什么叫另有图谋,你不要越说越过份了。” 傅英懒得与她争辩,径直道:“管家,送客!” 见她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季氏气得脸都白了,瞪着齐氏道:“大嫂,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女儿,好大的架子啊,连长辈都不放在眼里。” 齐氏也觉得傅英过于强势,失了礼数,轻声道:“英儿,不可对你二叔二婶无礼,快去赔个不是。” “母亲,不是女儿无礼,而是有些人太过份了。”傅英睨了一眼面色不愉的傅丛山夫妇,冷声道:“父亲尸骨未寒,二叔他们便来图谋家业,试问这样的人让女儿如何尊敬?” 傅丛山被说中了心中图谋,恼羞成怒地道:“什么叫图谋,这本来就是傅家的家业,我与你父亲都有份;再说了,让你管,呵呵,难道你不嫁人吗?到时候连同这家业一并嫁过去?” 傅英愣了一下,随即咬一咬贝齿,道:“越哥儿成年之前,我不会嫁人。” 季氏满面讥笑地道:“说撒谎啊最简单啊,两片嘴皮子一开一碰就成了;越哥儿这才几岁,等他成年再嫁,你都是快三十岁的老姑娘了,可能吗?” “不会的,英儿就算嫁了人,也绝不会把老爷传下来的家业拱手相送。”齐氏努力帮傅英说话,可惜并不能堵住傅丛山夫妇的嘴,反而引来季氏的反驳,“大嫂,我知道你向着自家女儿,可你别忘了,嫁出去的女儿犹如泼出去的水,谁知道她到时候会怎么样;万一真到了那个时候,大嫂你就是傅家的千古罪人了。” “这……”齐氏性子软弱,又不善言辞,一下子就被季氏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安地看着傅英。 看到他们在那里咄咄逼人,傅英银牙紧咬,直咬得牙根发酸,片刻,她深吸一口气,举起右手,一字一字道:“我傅英在此起誓,此生此世,绝不出嫁,若有违背,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谁也想不到,傅英竟会发下这样的毒誓,一时皆愣在了那里,傅平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拉下她的手,急声斥道:“你这丫头越来越胡闹了,竟发这种誓言!” 傅英没有理会他,只盯着傅丛山夫妇道:“我这一世都只会是傅家的人,你们现在可以放心了吧?” 傅丛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没想到傅英为了保全家业,不惜发下毒誓,一时倒是让他没了词;不过,那也只是一时而已,一门心思为了家产而来的他,又岂会被傅英区区一句誓言给打发了。 “无论你出嫁与否,都是女儿身;从来没有女子执掌家业的道理,这个规矩,不能在我手里坏了。另外,我刚才就说了,这家业我与你父亲都有份,如今他不在了,于情于理皆该由我来执掌。”傅丛山态度极为强硬的说着,不像刚才那样还哄着几分,显然是没了什么耐心。 傅英听得冷笑连连,“二叔这是说不过我,打算硬抢了?” “这是事实。”傅丛山不悦地道:“念在叔侄一场,我对你多番忍让,你可倒好,得寸进尺,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这里大呼小叫,毫无晚辈之礼,大哥真是把你宠坏了。” “父亲刚下葬,二叔就迫不及待地来抢家业,这样的长辈,让我如何敬重?”不等傅丛山言语,傅英又道:“还有,二叔记错了一件事,这家业是父亲的,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一听这话,傅丛山立刻瞪大了眼,“胡说八道,我与你父亲可是嫡亲兄弟,怎么会没有关……” 傅英没心思听他翻来覆去念叨那几句,打断道:“早在二十年前,父亲与二叔便分了家,大半铺子田地皆归了你,只有一小半归父亲;分家后,你仗着家产,整日吃喝玩乐,不思进取,不过十年光景,便几乎败光了家业,铺子田地皆卖了;父亲不忍家中产业落入别人之手,便花高价重新买了回来,又苦心经营,这才有了如今的光景。” “父亲虽然恨你不成器,但念在兄弟一场,这些年一直接济你度日,虽说不上富贵,可也衣食无忧;可你却贪心不足,父亲刚一走,便跳出来抢夺家业,呵呵,父亲若是在天有灵,不知会是怎样的心寒。” 傅丛山被她当众揭了老底,一张脸涨得跟猪肝一样,指着傅英道:“你……你胡说。” 第114章 太叔公 “这些事,去外面稍加打听,便一清二楚。”傅英冷冷道:“你若现在离去,我还敬你是二叔,该给的依旧会给,一切如常;可你若是继续胡搅蛮缠,就别怪我这个做侄女的不客气了。” 听到这话,傅丛山突然一扫怒容,满面冷笑地道:“怎么着,你还想赶我们出去吗?” “若非要如此,我不介意。”傅英面无表情地说着,她虽是女子,性子却比一般男子还要果决坚定,从不拖泥带水;傅丛云在世时,曾不止一次说过,傅英是最适合接掌傅家的人,只可惜,她是个女子。 季氏想要发火,被傅丛山阻止,后者脸上的笑意比刚才又深了几分,盯着傅英阴恻恻地道:“好啊,翅膀长硬了,连我这个叔叔都不放在眼里!” 傅英不愿与他废话,再次唤过管家,让他送客,老管家苦着脸来到傅丛山面前,等了一会儿见他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劝道:“二老爷,要不您先回去,改明儿再来?” 傅丛山扫了他一眼,不仅没有离去,反而拉着季氏在椅中坐下,慢悠悠地道:“今儿个我还偏就不走了。” 看到他们在那里耍无赖,纵是年少的傅凌越也忍不住了,气鼓鼓地道:“再不走的话,我们就报官把你们统统抓到大牢里面去。” “好啊。”傅丛山丝毫不在意,反而笑呵呵地道:“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和官府解释抓自己亲叔叔这回事。” 傅平眉头微皱,轻声道:“他们似乎在拖延时间,怕是有什么阴谋,小心些。” “嗯,我也瞧出来了。”傅英话音刚落,便瞧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柱着拐杖往这边走来,门房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神情极为恭敬。 看清来者,傅英心中一惊,他怎么又来了? 没等她细想,那位老者已是步入厅中,傅丛山动作最快,一把拉着季氏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见过叔公。” “免礼。”那位老者和颜悦色的应着,随即目光一转,掠过匆忙行礼的齐氏,落在尚未回过神来的傅英身上,未开口已是带了几分冷意,“怎么,连最基本的礼仪也不记得了?还是不愿见到我这个老不死的?” “太叔公说笑了。”傅英连忙回答,随即展袖屈膝,端然行了一礼,“英儿见过太叔公,太叔公安好。” 这位老者是傅氏一族“修”字辈中硕果仅存的两位,辈份极高,比傅丛云还高了两辈,在族中享有极高的威望。 傅修堂,也就是与傅英说话的那位老者走到椅中坐下,冷声道:“丛云的身后事可都办妥了?” “回太叔公的话,父亲的棺椁已经葬入家族墓地之中,与大娘合葬。”因为傅修堂没有叫起,所以傅英与齐氏几人依旧维持着屈膝行礼的姿势,这样的姿势对人体负担极大,酸涩之感以双膝为中心,迅速向四周蔓延,不过片刻功夫,齐氏已经有些受不住,摇摇欲坠。 “嗯,总算还有些分寸,没坏了规矩。”傅修堂眸中冷意稍缓,“起来吧。” “谢太叔公。”傅英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倒是没什么,就怕齐氏身子孱弱会受不住。 待他们站直后,傅修堂注意到了傅平,从刚才到现在后者一直大刺刺地站着,莫说行礼,连唤一声“太叔公”的意思也没有,令他心下不悦,故意道:“怎么还有不相干的人在这里?” 齐氏闻言连忙解释道:“叔公您忘了,这是老爷收养的义子,叫傅平,您前日还见过了。” 傅修堂睨了她一眼,冷声道:“我当然记得,不过我也记得,他五年前就已经离开了傅家,跑去江家当奴才,说是再也不会踏入傅家半步;既然这么有骨气,这会儿又回来做什么?” 齐氏被他这番毫不客气的话说得甚是尴尬,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还是傅英反应快,接过话道:“那只是二哥一时置气之语,太叔公何必当……” 不等她说完,傅修堂已是声色俱厉地道:“我傅家儿郎一向重诺,言出必践,舍了就是舍了,不得反悔;之前让他给丛云上香守孝,已是格外宽待,如今丛云下葬,他也该走了。”说罢,他盯着始终面无表情的傅平,“傅家与你已无关系,回你的江家去吧。” “不可以。”傅英没想到傅修堂一来就要赶傅平走,急忙道:“父亲生前说过,无论曾发生过什么事,二哥永远都是傅家的人。” 傅凌越也张开小小的手臂挡在傅平身前,“对,谁也不能赶二哥走。” “放肆!”傅修堂重重一顿拐杖,颌下白须飘动,恼声道:“一个个半点规矩也没有,你平日就是这么管教的?”后面这句话,他是在问齐氏。 齐氏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变得更加苍白,双唇不断颤抖着,却始终没有声音发出,她一向胆小又没有什么主见,以前傅丛云在时,将她保护得极好,女儿又聪慧能干,可以说她这一生未经历过什么风浪与波折,更别说被人这样疾言厉色的质问了;双腿一阵阵发软,若非一只手扶着紫檀小几边缘,早是已经软倒在地。 看到齐氏这个模样,傅英心疼不已,急声道:“此事与母亲无关,太叔公……” “我没问你话!”傅修堂厉声打断她的话,白眉下那双略有些昏的眼睛一直落在齐氏身上,“说!” 傅平眼底掠过一丝怒意,绕过傅凌越小小的身子,来到齐氏身边,安慰道:“母亲莫怕,没事的。”说罢,他将目光转向傅修堂,“你针对的只是我一个,无谓迁怒别人。” 傅修堂冷哼一声,“既然知道,还不赶紧走。” 傅平正要言语,一只手突然被紧紧握住,正是齐氏,只当齐氏害怕,正要安慰,却见后者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她颤声道:“老爷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平儿归来,一家人齐齐整整;在老爷心里,平儿从来就是他的儿子,十五年前如此,五年前如此,临终归亦如此。” 第115章 入正题 季氏尖刻的笑声在屋中响起,“呵呵,他当初离开傅家的时候,可不这样认为;且我不止一次见到他与大哥争执。” 齐氏当即反驳,“牙齿与舌头尚有磕碰的时候,何况是父子,弟妹难道十几年来从未与二叔争执过吗?不也一直好好的吗?” 季氏没想到一向胆小软弱的齐氏竟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她争执,一时愣在那里,待回过神来,连忙道:“这怎么能一样。” “有何不一样?皆是至亲之人。”齐氏争锋相对地问着,竟是半步也不肯退却。 齐氏素来老实胆小,又是续弦,在傅氏一族中,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偶尔被人提起,也是因为她生了一个能干的女儿,季氏从未将这个大嫂放在眼中,直至这会儿方才发现,齐氏并非一味的软弱可欺,她也有棱角。 傅平默默地望着齐氏从刚才起就一直微微发抖的孱弱背影,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湿了;明明已经那么害怕了,却依旧坚定地挡在他身前,一如五年前,他因为一心沉溺习武,任父亲如何劝说都不肯学做生意,父亲大怒之下取来藤条鞭笞了,几十下过后他背上满是血痕,那时素来怯弱的齐氏就是这么挡在他身前,害怕但坚定…… 齐氏并不知道傅平心中所想,她努力让自己在傅修堂的逼视下发出声音,“丛云生前最盼着平儿归来,此愿虽生前未遂,好歹身后得偿,也算是安慰;若叔父这会儿赶平儿离去,岂非让丛云难以瞑目?”见傅修堂不语,她又大着胆子道:“几十年来,丛云殚精竭虑,令傅家从一个寻常茶商一跃成为岳阳城着名的茶商之一,也让傅家上上下下皆不愁衣食,纵使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也能月月分得十斤粮食,两匹绢布,他不该被如此对待。” 谁也没想到齐氏突然会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倒是不知该怎么说了,就连傅修堂也沉吟未语。 他虽不太愿意承认,但齐氏说得没错,家族能有今日的兴盛,傅丛云功不可没,如今他刚下葬,尸骨未寒,自己就赶他儿子离开,确实是有些说不过去,即便那只是一个义子。 傅丛山一直有留意傅修堂的神情,见他有被齐氏说动之色,心中微急,不过他不愿开口,遂朝季氏使了个眼色,后者心下会意,张口道:“一事归一事,不可混为一谈,叔公您说是不是?” 在一番不算短暂的沉默后,傅修堂缓缓道:“齐氏说的不无道理,既是丛云的心愿,就让他留着吧。” 季氏没想到傅修堂竟真的被齐氏说动,急忙道:“叔公,这……” 傅修堂面色一沉,打断道:“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莫要再言语。” 季氏能够将傅丛山收得服服帖帖,自是有几分能耐,见傅修堂面有不愉,赶紧咽下了嘴边的话,留下就留下吧,反正傅平并不是他们此来的目标。 那厢,齐氏见傅修堂松口,心中大喜,连忙对傅平道:“还不赶紧谢谢太叔公。” 傅平无疑是不愿意的,因为他想不出自己要谢傅修堂什么,但迎着齐氏期盼的目光,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罢了,就依着她吧。 想到这里,傅平拱手朝坐在上首的傅修堂行了一礼,略有些僵硬地道:“多谢太叔公。” “罢了。”傅修堂虽然接受了齐氏的话,让傅平留下,却并不怠见他,也不愿与他说什么,随意应付了一下后,他道:“我今日过来,是有一事要与你们商量。” 来了! 傅丛山心中一喜,没人比他更清楚傅修堂为何会突然到来,因为根本就是他请来的,眼瞅着终于要进入正题,自然是欣喜不已,努力按住心中的喜悦,恭敬地道:“叔公请说。” 傅丛山自以为掩饰得极好,殊不知皆被傅平瞧在眼中,后者眉头微微一皱,并未言语。 那厢,傅修堂在喝了一口新沏的君山银针润润嗓子后,缓缓说出了他的来意,“丛云病逝,是我傅家的一大损失,自得到消息后,我这个做叔公的心中无一刻宽然,每每想起,皆心痛不已。” 傅丛山在一旁道:“逝者不可逆,还望叔公保重,莫要因此坏了身子。” “我知道。”傅修堂重重叹了口气,续道:“丛云虽然不在了,但傅家生意还在,铺子、茶庄、田地都需要有人打理,所以得尽快选一个当家人来主持大局,你们说是不是?” 傅丛山等的就是这句,当然不会反对,当即道:“叔公所言极是。” 见傅英等人迟迟不语,傅修堂白眉一挑,凉声道:“怎么,你们觉得不对?” 齐氏怕双方又像之前一样闹僵了关系,连忙抢先道:“叔公处处为家族考虑,我等又怎么会有意见,一切听凭叔父决定。” 傅英两道英气的眉毛微微一拧,显然对齐氏的话并不认同,不过话已出口,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静静听傅修堂说下去。 “倒还明理。”傅修堂倒对齐氏的回答很是满意,也是,顺着他心意说的话,又岂会不满意。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傅平突然道:“不知太叔公打算选何人当家?” “自然是选家族中最合适的那一个。”傅修堂眼底掠过一丝不屑,在他看来,没有傅氏血统的傅平,根本没有资格问这句话,让他留在屋中,已是莫大的恩典。 傅平这一次竟是异常执着,前者话音未落,他立刻又追问道:“那谁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这样的追问不休,令傅修堂心底越发不喜,不过他涵养还算不错,并没有发作,而是淡淡道:“我自有思量与考虑,无需你来操心。” 听他这么说,傅平耸耸肩,不再言语。 傅修堂平一平气息,道:“我仔细考虑过了,丛山与傅云是嫡亲兄弟,自小就跟着丛云打理生意,对生意场上的事情再清楚不过,就由他来接掌吧。” 傅平眸底掠过一抹冷意,早在傅修堂刚说要挑选当家人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几分,所以才会一直追问,果然不出所料。 “不行!”傅英第一个反对。 ”为何?”傅修堂似乎早料到傅英会反对,并不惊讶,慢悠悠地问着。 第116章 彻底得罪 “父亲与二叔是兄弟不假,但二人早已经分家,如今傅家这份产业,皆是父亲一拳一脚打拼回来的,与二叔毫无关系;这一点,太叔公应该也是知道的。” 傅修堂轻哼一声,沉声道:“我当然知道,但你也应该记得,当年你父亲错信友人,几乎赔尽身家,是族人节衣缩食,共同凑银,方才助他度过难关,也方才有了往后的种种风光。” “是,所以父亲发达之后,对族人百般爱护,不说倾尽一切,却也差不多了,但凡族人开口,他从未有半点推托与吝啬,譬如太叔公,父亲每年孝敬您的银两,比我们家中一年的开销还要多。”在短暂的停顿后,傅英又道:“这还不算您儿子做生意的本钱,您孙子成亲后所住的宅子等等。” 听她提起这个,傅修堂老脸微微一红,借着咳嗽掩饰了一下,道:“你父亲确实做得极好,族人每每提及,皆是一片赞誉;但做人不能总是回望过去,还是要多多向前看,纵观家族众人,丛山无论资历还是身份,皆是最合适的人选。” 傅英尚未言语,傅丛山已是一脸难过地道:“叔公莫要再说了,英儿不会同意的。” “是呢。”季氏在一旁帮腔,“不瞒您说,在您来之前,我们已经与英儿提过了,原本是想着大哥不在了,留在他们孤儿寡母不容易,我们做兄弟的能帮就帮一把,哪知他们竟以为我与丛山是想谋图家产,还指使管家把我们赶出去,甚至说要报官,孙媳这会儿想起来还一阵阵心寒。” 听着他们的话,傅修堂面色顿时沉了下来,目光一转,落在垂手立于角落里的老管家,“果有此事?” 老管家嗫嗫的不知该怎么回答,直至傅修堂再三追问,方才无奈地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没等他往下说,傅修堂已是冷然打断,“够了。” 傅修堂眉目低垂,捻着白色的胡须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抬起略有些浑浊的双眼,对傅英道:“太叔公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这样罢,此事就由太叔公来做保,丛山只做为傅家生意的代掌人,在此期间绝不私占一分一毫,待得越哥儿成人之后,一应所有,尽皆完璧归赵。” 在他的注视下,傅英一字一字道:“请恕英儿不能答应。” 听到这话,傅修堂原本还算和善的神情一下子冷了下来,他满以为由自己这个位份最高的太叔公做保,傅英就是再有顾忌也该答应了,否则就是当众驳他的面子,岂料傅英竟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令他大为恼火。 他强压下胸口澎湃的怒火,冷冷道:“看你的样子,似乎已有更合适的人选,不妨说来听听。” 傅英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得罪了这位太叔公,但为了保住父亲留下的家业,她必须这么做。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垂目道:“英儿斗胆,毛遂自荐。” “胡闹!”傅修堂手中拐杖重重一顿,落在傅英身上的目光比刚才又冷了几分,厉声训斥道:“老夫活了八十余年,还没见过女子接掌生意当家的,你是想让傅家成为岳阳城的笑话吗?再者,将来你嫁了人,这傅家诸多家业岂非要拱手送予他人?” 傅英平静地道:“英儿刚才已经发过誓,此生绝不出嫁,如有违誓,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这个回答倒是让傅修堂愣了一下,在确定此事属实后,他冷哼道:“纵是如此,也不可由你当家。” 傅英看到他眼中的鄙夷与轻视,当即道:“论能力,论才干,论胆识我都要胜过二叔许多,且我又是父亲的女儿,接掌他留下的生意合情合理。至于二叔……”她瞟了一眼傅丛山,冷笑道:“二叔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这些年败尽当初分家所得的家业,以至于要靠父亲的接济过日子;让他来掌管生意……呵呵,太叔公是嫌傅家这几年太过顺风顺水,想要弄点磨难吗?” 傅丛山被她这番毫不客气的话说得老脸通红,尤其是当着傅修堂的面,急忙强辩道:“我……我那会儿就是运气不好,赔了一些,这两年已是赚了许多;做生意本来就是起起落落,谁敢保证一定就能赚到银子?你父亲不也曾赔过吗?”说到后面,他渐露出得意之色,背也挺了起来,显然是觉得自己堵住了傅英的话。 傅英将他的神色变化瞧在眼中,也不气恼,抬手将耳边的散发捋到后面,淡然道:“是没人可以保证,但二叔亏得未免多了一些,至于这两年……确实赚了一些,但从渠道到运输再到销售,都是父亲用他自己的人脉在替你铺路,你不过是捡个现成,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在说这话时,傅英脑海中闪过傅丛云温和沉稳的声音,父亲在世时,常教她做人做事皆要留一线,如此才好来日相见,做生意之人,最忌讳的就是做绝;自己今日所言种种,若让父亲听到,他必不欢喜,可是……对这个父亲刚一死,就迫不及待来图谋家业的二叔,她实在做不到“宽容”二字。 傅丛山脸上刚有些褪去的赤色因为这番话又涌了上来,且变本加厉,涨红犹如猪肝一般,指着傅英手指颤抖不止,却迟迟说不出话来,不知是气的还是心虚。 片刻,他倏地放下手,一脸委屈地朝傅修堂道:“叔公您都看到了,英儿看到我就跟见着仇人似的,一门心思觉得我要图谋她父亲留下的家业,这还怎么代管生意?罢了罢了,既然英儿有信心,就由她来执掌吧。” “一派胡言!”傅修堂面目阴沉地盯着傅英,“女儿家就该在家学习女红,到了年纪嫁人生子,执掌生意,哼,我傅家没有男人了吗,要让一个女人来管?也不怕被人笑掉了大牙!” 傅修堂言语间毫不掩饰的轻蔑和鄙夷,令傅英鼻子一阵发酸,就因为她是女儿身,所以无论做得多好,都会被人一言抹杀;在太叔公心里,纵然是一个傻子,都比她更重要。 正自这时,肩上忽地多了一只温暖厚实的手,傅英诧异地转头望去,却是傅平,只听他道:“无需在意他的话,你的路怎么走,该由你自己来做决定,他没资格做这个主。” 低沉坚定的声音如一道暖流,徐徐抚平傅英心中的哀伤,她吸一吸鼻子,感动地道:“二哥……” 傅平微微一笑,“一切有二哥在,没事的。” 这句话令傅英心中大定,再没有了刚才的忐忑与自伤,脸上亦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嗯。” 是啊,母亲、二哥与越哥儿才是她该在意的人,那些不相干之人所说的话,她根本没必要放在心上。 第117章 寸步不让 傅修堂也听到了他们的话,目光越发阴沉,冷声道:“从明日起,丛山就是家族生意的代掌人,待越哥儿成年再行交还。” “不可以。”傅英一惊,急忙反对。 “可不可以,由不得你一个小辈决定。”傅修堂冷声斥了一句,又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傅英正要言语,傅平上前一步,冷言道:“我看在父亲面上,唤您一声太叔公,但您似乎太将自己当成一回事了;这生意是父亲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如今他不在了,自该由他的儿女掌管继续;您虽是长辈,却也不该这样强行干涉,于情不合,于理不通。” 傅修堂本就看他不顺眼,这会儿更是恼怒有加,喝斥道:“这里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份了?退下!” 傅平不理会他的话,径直道:“傅丛山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太叔公一意孤行,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毁了傅氏一族好不容易创下的基业与安定的生活;待到那时,您就是傅氏的千古罪人,将来去了九泉之下,您拿什么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放肆!”傅修堂豁然起身,湛蓝锦袍下的身子微微发抖,这一次他是真的怒了,想他活了八十余岁,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小辈当面教训,简直是奇耻大辱。 “叔公息怒,丛山受些委屈没什么,若是连累您老气坏了身子,那丛山罪过就真的大了。”傅丛山扶住他,一脸关切地劝说着,心底里却是一阵阵暗笑,闹吧,闹得越僵对他就越有利。 傅修堂须发皆张地盯着傅平,那目光犹如要将他生吃了一般,令人望而生畏,有几个胆小的下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唯恐被波及。 对视片刻,傅修堂突然目光一转,落在忐忑不安的齐氏身上,寒声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儿女?” 见他责问,齐氏急忙跪地请罪,“孙媳有错,请叔公治罪,但……但……”她惶惶不安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道:“但他们说得不无道理,二叔确实……不太会做生意,不如就让英儿试试?” “好,很好!”傅修堂万万没想到一向胆小的齐氏竟然又一次反抗自己,气得他连反话都说出来了。 季氏唯恐傅修堂一怒之下拂袖离去,令他们夫妇失去这个夺取家业的大好时机,赶紧试探道:“叔公,那现在怎么办?当真要让英儿来接掌家族的生意吗?” “不行!”傅修堂不假思索地否决了季氏的话,一字一字道:“我说过,傅家的生意,只能由傅家男儿来接掌,女子没有资格染指;这是祖祖辈辈立下来的规矩,绝不能坏了!”说着,他目光横过众人,最后停留在傅丛山身上,“明日,我陪你就去各家铺子巡察,我倒要看看,谁敢拦着!” “是。”傅丛山赶紧躬身答应,嘴角有压抑不住的喜意;有了傅修堂这句话,他接管傅家生意就基本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让他怎能不欢喜。 面对傅修堂的顽固与迂腐,傅英咬一咬银牙,沉声道:“既然太叔公执意如此,那英儿唯有上禀府衙,请知府大人公断了。” 傅修堂没想到她竟然如此不依不饶,甚至不惜告上官府,一时有些发怔,待回过神来后,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庞已是布满了怒意,“好,我就与你上到公堂,请知府老爷公断;但在此案审结之前,一切生意先由丛山接掌。” “不行,他……”傅英刚说了几个字,便被傅修堂苍老严厉的声音打断,“我没有在问你意见,只是知会你一声。”说罢,他大步往外走去,傅丛山夫妇赶紧跟上去。 待他们走远后,齐氏紧绷的神经一松,顿时双腿发软,整个人往地上跌去,亏得傅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这才没有跌倒。 傅英见状,连忙上前扶着她坐下,关切地道:“母亲怎么样了,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 “我没事。”齐氏随口回了一句,立刻紧张地问道:“现在怎么办,难道真要对簿公堂吗?可有别的办法?” 傅英叹息道:“太叔公的态度您也瞧见了,除非我们依着他的意思将生意拱手让给二叔打理,否则他是不会罢休的。” 齐氏何尝不明白,只是心里总还存了一丝侥幸,她涩声道:“想不到一场亲戚竟闹到水火不相融的地步,老爷若是九泉下有知,一定很难过。”提到病逝的傅丛云,她心中一痛,两滴滚烫的泪水自眼角滑落。 傅英连忙替她拭去泪水,“大夫说过,您不能再哭了,否则这双眼睛极有可能保不住了。” 自傅丛云过世后,齐氏日日哭泣,哭得眼睛红肿刺痛,到了昨日,连睁都睁不开,请了大夫来看,说得哭得太多伤了眼睛,敷药之后,缓解了许多,但大夫临走前一再交待,必须得好好养着,切不可再哭。 齐氏点点头,在片刻的沉默后,她带着一丝迟疑道:“要不我们明日去找一趟叔公,与他商量一下,看能否让你和二叔各管一半的生意?” “不行。”傅英不假思索地拒绝了齐氏的提议,“二叔什么德性,母亲你也清楚,让他接管,只会毁了父亲的心血。” “我知道。”齐氏为难地道:“可一个是你太叔公,一个是你二叔,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吧;再说了,真闹上公堂,未必就是咱们赢,我听说知府老爷也是守旧的性子,且与你太叔公颇有几分交情,胜负难料。” 傅英咬一咬银牙,道:“若是知府大人偏袒太叔公,那我就告到巡府大人面前去,要是他们官官相护,那我就去京城告御状,总能讨回一个公道。” 齐氏闻言连连摇头,“又胡说了,你一个姑娘家的,难道还千里迢迢跑到京城去吗?” “有何不可。”傅英不以为意地道:“男儿能做的事情,女儿也能做。”说着,她蹲下身,迎着齐氏忧心忡忡的目光,一字一字道:“母亲放心,女儿一定能守住父亲留下的家业,将来完完整整地交到越哥儿手中。” 第118章 傅府怪事 齐氏怜惜地抚着傅英姣好的脸庞,“母亲知道你能干,可现在叔公他们明摆着是要倾一族之力与你一人争,你让母亲如何能不担心。”说着,她自责道:“都怪母亲没用,既非做生意的料,也没季氏那么能说会道,精于算计,什么都帮不了你。” 看到她这副模样,傅英大为心疼,连忙宽慰道:“母亲说哪里的话,在女儿心里您可比二婶好上百倍千倍。” “是啊,母亲莫要妄自菲薄。”说着,傅平又道:“再说了,英儿并非一个人,还有我呢。” “还有我!还有我!”傅凌越急急接话,唯恐众人忘了他。 “哪里都有你的份。”齐氏被他这副猴急的样子惹得一笑,抬手在他额头点了一下,但这抹笑意并未维持多久,很快便被忧容取代,傅平知道她依旧放心不下,遂道:“他们固然是倾一族之力,我们也并非孤零几个,孰胜孰负尚未可知。” 他的话并未令齐氏展颜,苦笑道:“你不必安慰我,除了我们这几个,哪还有人。” “母亲忘了长公子吗?”傅平的话令齐氏眼眸微亮,“江家肯帮我们?” “是。”傅平点头道:“早在父亲刚病逝之时,长公子就与我说过,往后若有什么艰难之处,只管告诉他,他与江家皆会鼎力襄助;那会儿我只当是长公子随口一说,没往心里去,如今想来,恐怕那个时候长公子就料到会有家业之争,倒是我愚钝了。” “太好了,太好了!”齐氏连连重复着这三个字,脸上也重新有了笑容,江家是岳阳第一大家族,有了江家相助,他们的处境会好许多。 见他们谈完了正事,傅凌越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可怜兮兮地道:“母亲,我好饿。” 他这么一说,齐氏才恍然想起一早起来忙到现在,都没吃过什么东西,赶紧道:“我现在就去厨房。” 傅英连忙拉住她,“您别忙活了,让厨房的人做几道菜就是了。” “这怎么行。”齐氏摇头,眸色温柔地望着傅平,“平儿离家多年,好不容易回来正经吃顿饭,自然得我下厨。”说着,她又道:“我记得平儿最喜欢吃我做的小米煮桂鱼与虾饼,可对?” “母亲记性真好。”傅平也不推辞,微笑道:“那就辛苦母亲了。” “我陪母亲去厨房。”傅凌越在一旁说着。 “好,你们且先聊一会儿。”说着,齐氏起身离去,傅英还想再拦,却被傅平拦住,后者望着齐氏那单薄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背影,低声道:“让她去吧,忙起来虽累,却不会胡思乱想。” 傅英默默点头,半晌,她仰头道:“二哥还回江家吗?” 傅平望着外面晴好无云的碧蓝天空道:“在这件事解决之前,我会经常过来,你若有事,也可以来江家找我。” 随着他这话,屋中响起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傅英神情复杂地道:“所以二哥还是没打算接掌家中的生意。” 傅平笑一笑,收回目光道:“长公子对我有恩,再说了,我并无傅家血脉,若是接管,岂非平白给他们说三道四的机会?” “可是我……”傅英一双秀眉紧紧皱着,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傅平心中一动,已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伸手像小时候那般揉着傅英的头发,柔声道:“你一直做得很好,没什么好怕的。” 他的话令傅英秀眉微展,“真的吗?” 傅平好笑地道:“你这丫头,之前对着太叔公与二叔他们的时候,不是很有自信吗,怎么这会儿又露怯了。” 傅英粉面微红,“在他们面前自然要表现的信心十足,不可露半分怯意,可我这心里头……”她绞着手指,轻声道:“总是有些忐忑,怕做不到父亲那样,坏了他好不容易挣下的家业。” “父亲既然将生意交到你手中,就是对你有信心。”说到这里,傅平忽地道:“你可知外头的人怎么评价你?” 傅英想一想,摇头道:“不知。” “岳阳城中流传着一句话――生子当如江家公子,丰神如玉世无双;生女则当如傅家小姐,巾帼不让须眉。” 傅英一愣,随即笑弯了柳腰,她伸出纤细若葱管的手指刮一刮脸颊,娇嗔道:“二哥又哄我了,前一句确有听说,后面那句却是闻所未闻,分明就是你自己添上去的,不害臊。” 见被她识破,傅平朗声笑道:“哈哈,确是我自己添的,不过我相信,过不了多久,这句话就会成真。” 他的话令傅英笑容微敛,侧头望着他,“二哥对我就这么有信心?” “当然。”傅平不假思索地回答令傅英那双美眸染上了几分水光,但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化做眼底的一抹狡黠,“二哥这是在给我下套呢,被你这么一说,我想不努力也不行了。” 傅平笑一笑,正要说话,一道人影匆匆奔了进来,却是绿荷,只见她跑得满头大汗,一进来就慌慌张张地喊道:“小姐,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傅英蹙眉问着,绿荷跟了她有几年,平日做事颇为稳当,很少有这样惊慌失措的样子。 “我们的马……马死了。”说这话的时候,绿荷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恐惧与慌张。 傅英一惊,“哪一匹马?怎么死的?” 面对她的询问,绿荷拼命摇头,“不是一匹,而是全部。” “全部?”傅英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傅家豢养在马厩中的马至少有七八匹,一夕之间竟然全部都死了,这怎么可能? 那厢,傅平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怎么死的?” 他的话令绿荷想起刚才所见那血腥至极的一幕,胸口一阵发闷,几乎要呕出来,她努力压下这个冲动,颤声道:“皆是……被人一刀……砍断脖子……而死。”短短十二个字,绿荷足足停顿了三次才勉强说完,随后又慌乱 傅平瞳孔微缩,这分明是一种极其严厉的警告亦或者报复,想到这里,他看向面色苍白的傅英,“你们得罪了什么人?” 傅英咬唇未语,绿荷却仿佛想到了什么,惊声道:“小姐,会不会是他们?”不等傅英回来,她身子已是筛糠一般地抖了起来,嘴里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 “他们是谁?”傅平敏锐地捕捉到绿荷刚才那句话里的重点。 傅英面色也是难看至极,她没有回答,而是道:“我们去马厩看看。” 第119章 三天前 夏日的晌午,一轮烈日顶在头顶,淌下流火一般的灼热,只有在路过树荫时,才会感觉到一丝丝清凉。 还没走进马厩,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不时有几只苍蝇扇动着嗡嗡作响的翅膀从他们身边经过,兴奋地往马厩飞去。 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真看到那一幕的时候,傅英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平日里还算干净整洁的马厩,这会儿简直犹如人间炼狱,猩红的血淌满了地面,六匹尸首分离的马尸就这么倒在血泊之中,闻到血腥味的苍蝇源源不断地从外面飞来,或落在马尸上,或直接落在血泊上。 阿福也在,一直低头死死盯着自己双手,不,确切来说,是盯着手里的东西,直至傅英唤了数声,方才回过神来,随即颤抖地伸出手,让众人可以看清他手中的东西。 “啊!”绿荷离得最近,她是第一个看清的,瑟瑟发抖地带着哭腔道:“是他们,真的是他们来了!” 傅平看清之后也是面色大变,一把从阿福那双瑟瑟发抖的手里夺过东西,那是一只用纯金打造的雁鸟,做工极是精巧,几乎能看到雁鸟身上那一根根羽毛,端得是栩栩如生。 但是这样精巧的东西,并没有人愿意见到它,因为它每一次出现,所带来的并不是大雁那样的春回大地,而是无尽杀戮与血腥。 “你们怎么会得罪留雁楼的人?”傅平急得连声音都变了,跟在江行远身边的这段日子,让他太清楚留雁楼的可怕,没有王法没有约束,一切以杀人为目的,不死不休,层出不穷的杀手足以淹没任何一个他们想杀的人。 江家能够抵挡住留雁楼的刺杀,是因为有江老爷子留下的底蕴,可就算是这样,也挡得十分不容易;但傅家只是寻常生意人家,护院守卫也就是一群略通拳脚功夫的武夫,一旦被留雁楼的杀手缠上……傅平不敢继续想下去。 傅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留雁楼?看来二哥知道那两个人的来历。” “哪两个人?”不等傅英回答,他又急切地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快说与我听。” 傅英应了一下,徐徐道:“这件事要从三天前说起,我因为担心父亲身体,所以收完田租后就连夜赶路,那夜雨下得极大,在离城还有十数里的地方遇到一位姑娘孤身昏迷在路边,就将她救了起来,之后遇到两个人……”她将遇到金七与银九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包括欺骗他们去往十里亭以及他们留下的威胁。 听完傅英的描述,傅平已是可以确定,那两个人就是留雁楼的杀手,因为没能在十里亭抓到人,所以将怒气撒在傅英头上;以留雁楼杀手那种无视王法的性子,潜入傅府屠杀马匹应该只是开始,下一步恐怕就是杀人了。 那厢,傅英的话还在继续,“原本想着第二天就去找二哥商量这件事的,哪知一回来就得知父亲过世的消息,忙乱之下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她的话令傅平心中一动,三天前……留雁楼……女子……难道是…… 傅平精神一振,连忙道:“你救回来的女子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就住在府中,至于名字……”傅英摇头道:“她昏迷时被地上的石头磕伤脑袋,虽然请了大夫来瞧,也给开了药,但一直没醒,这名字也就无从问起了。” “快带我去看看。”傅平的模样引来傅英好奇,“二哥如此关心,难道是认识那位姑娘?” “极有可能。”见傅平这么说,傅英不再迟疑,在让阿福找人将马尸悄悄运出府去后,她带着傅平来到后院的一间厢房中,随着纱帐掀开,一名双目紧闭,面容苍白的女子映入傅平眼睑。 “是她,真的是她!”傅平喃喃轻语,双眸泛出欣喜之色。 傅英听到他这么说,心下已是明白,“看来二哥认识她,她到底是谁?” 傅平按下心中的波澜,道:“近日江府四处寻人的事情,你应该有所耳闻。” “是,听说是在找一位姓辛的姑娘。”说到这里,傅英忽地心中一动,脱口道:“难道就是这位姑娘?” “不错。”傅平点头,心中生出万般感慨,“长公子遍寻不至的人竟被你给救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说着,他又有些紧张地问道:“大夫可有说什么时候会醒?” 绿荷在一旁道:“大夫上午来看过,说是恢复得不错,应该这两日就会醒。” “那就好。”傅平长出了一口气,“自从辛姑娘不辞而别后,长公子心中忧虑,连日搜寻,几乎未曾阖过眼,就怕她被留雁楼的杀手所害,幸好无恙。” 绿茶好奇地道:“这位辛姑娘究竟是何许人,为何会引来如此可怕的杀手?” 傅平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她是剡溪辛家唯一的活口。” 傅英眸光微闪,她曾听说过“剡溪辛家”之名,也知道辛家在一年多前被马贼加害灭门的事情,轻声道:“看来辛家灭门一案,并非如传言所说的那般简单。” 静默片刻,傅平想起一事来,疑惑地道:“你是怎么瞒过那两个杀手的,以他们的做法,一定会将马车翻个底朝天,除非辛姑娘当时不在马车上。” 傅英抿唇一笑,“她在,却也不在。” 傅平被她说得一头雾水,“什么叫在……也不在?” 傅英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二哥可还记得,我小的时候,你与大哥是怎么悄悄瞒过父亲带我出去玩的?” 傅平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方才答道:“当然记得,那马车……”话说到一半,他忽地明白了什么,“那辆马车你还留着?” 傅英笑意浅浅地点头,“大哥与二哥亲手做的马车,我怎么舍得丢弃,这几年一直都用着,没想到恰好救了我们几人一命。”说到这里,她转眸看向窗外,轻声道:“一定是大哥在天上保佑着。” 第120章 危险将至 “原来如此。”傅平恍然,那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他还在傅家,大哥也还活着,傅英小时候特别喜欢跟他们出去,可傅丛云不允许,为了瞒过他,二人便做了一辆有暗格的马车;外表与寻常马车一般无二,只是在车底下多了一个暗格,大小可藏一人;傅英就是将辛夷藏在暗格之中,方才躲过了留雁楼杀手的搜查。 “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位辛姑娘的身份与来处,赶紧将她送回江家吧,省得那些人再来。”绿荷急切地说着,那满地是血的马厩一直如恶梦般在她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 “不行!” “不行!” 绿荷没想到傅英与傅平两人皆否决了她的提议,急得越跺脚,“奴婢知道二少爷与小姐都是良善之人,不忍辛姑娘出事,可现在那什么留雁楼的杀手已经找上门来了,她留在这里才是最危险的啊。”说到这里,她想起傅英之前说过的话,又急忙补充道:“小姐说过,江家有十二护卫,个个身手高强,武艺不凡,当可以保护辛姑娘。” “绿荷。”傅英握住绿荷不住颤抖的双手,待那双手略微平静了一些后,方才道:“我知道你在担心我,担心傅家,但现在送辛姑娘回去,才是最错误的决定。” 绿荷被她说得一愣,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我问你,那两个杀手为何找上门来?是因为知道辛姑娘在这里吗?” “当然……”绿荷下意识地想说“当然是”,但话到嘴边,突然觉得不对劲,那两个杀手的目标毫无疑问是辛夷,若他们知道后者就在傅府,必定会第一时间将其杀害,而非泄愤一般的残杀马匹。 绿荷试探道:“小姐是说……他们并不知道辛姑娘在府中?” “不错。”傅英颔首道:“他们之所以做这些,是因为发现被我欺骗,从而怀恨在心,但他们并不知道辛姑娘被我悄悄带回安置在府中,毕竟那一夜他们亲自搜查过马车,里面确实空无一人;可如果我们现在将人送出府去……岂非等于告诉他们,那一夜我不止撒谎,还把人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你说,他们会怎么想?会因为找到辛姑娘而放过我们吗?” “不会……”绿荷苦涩地答着。 傅英补充道:“不仅不会,还会因为我的一再欺骗越发恼恨,依着他们无视王法,杀人不眨眼的性子,很可能一夜之间杀尽傅家,不留一个活口。” “或许……他们已经走了呢。”绿荷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但苍白无力的语言连她自己也说服不了,何况是他人。 “或许吧,但我们赌不起;而且……”傅英望着外面明媚到耀眼的天光,喃喃道:“我若是他们,一定会守在暗处监视。” 她的话令绿荷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慌乱地看着四周,虽然一切如常,她却后背一阵阵发凉,仿佛被毒蛇盯着一般,“为……为什么?” “因为要防止我们逃走。”说话的是傅平,在绿荷惊恐的目光中他沉沉道:“我们应该已经被困在府中,一旦流露出逃离的意思,便会被他们狙杀!” 听到这话,绿荷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道:“这可是岳阳城,他们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府衙离着不过数里地,就不怕受王法追责吗?” 傅平扯一扯嘴角,带着淡淡的嘲讽,“在这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眼里,哪有什么王法规矩可言,他们只认两件事――杀人或者被人杀。” 尽管早已猜到那两件事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但听到答案时,绿荷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明明是六月盛夏的天气,她却冷得直打哆嗦,“既然这样……他们不直接进来杀……杀了我们?”她有些畏惧说“杀”这个字,仿佛只要她一说,那两个杀手就会凶神恶煞地冲进来。 傅英望着床榻上昏睡不醒的辛夷,默然道:“见过猫戏老鼠吗,它逮到老鼠之后不会立刻吃了,而是将其玩得筋疲力尽之后,再一口咬死;此刻,我们是鼠,他们是猫,而那些死去的马,就是开胃菜,一切才刚刚开始。” 绿荷上下牙齿因为颤抖而不时碰撞,发出“格格”的声音,那双眸子也渐渐失去光芒,变得黯淡灰败,就在只剩下一丝光芒时,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急急道:“对了,太叔公他们不就好端端地离开了吗,没听说出事,可见那两个杀手并没有埋伏在外面。” 绿荷等了一会儿,不见令傅英二人展颜,试探道:“奴婢说错了吗?” 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傅英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你没说错,但是你忘了一点,太叔公与叔父并不是傅府之人,至少在外人瞧来,他们只是偶尔来访的客人,自然不会有事。” 绿荷好不容易恢复几分血色的脸庞瞬间又变得一片苍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但又不知从哪里说起,正自纠结之时,外头响起急促的叩门声,“小姐,小姐。” “张管家?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傅英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随后道:“进来。”话音未落,张管家已是推门走了进来,脸上布满焦灼与慌张。 看到他这副模样,傅英眉头微微一蹙,“怎么了?” 张管家喘了几口气,道:“刚才阿福带人推着几辆板车出去,说是奉小姐的命令,要出去一趟;门房听后,便给出了,结果刚出去几步,门房就隐约看到有个人影闪过,紧接着阿福他们几个就莫名倒地;门房走过去一瞧,发现他们身上莫名多了一个血窟窿,不断往外冒着血,好在都活着;门房吓坏了,赶紧找了个小厮让他去请大夫,结果那小厮也是一样,没走几步就倒在地上,满身都是血,再后来一个也是这样,三次之后,就没人敢出去了。”说到后面,张管家不禁打了个哆嗦,那情况实在是太过诡异了,也不见有什么人动手,就这么凭空受伤,仿佛是……鬼动的手。 第121章 搬救兵 想到这里,张管家又打了个哆嗦,小声道:“小姐,您说会不会是闹鬼啊?” 傅英没有回答,而是道:“为何这么问?” 张管家连忙道:“除了鬼,小人想不到别的可能;您想啊,那门口什么都没有,就这么凭空受伤,根本不是人能够做到的。” “不是什么都没有。”傅平突然开口,“你刚才不是说了吗,门房曾隐约看到有人影闪过。” 张管家一愣,随即道:“就是一闪而过,可能是门房眼花了,又或者是……鬼影。” “不是眼花,也不是鬼,而是有人不允许我们出门。”一声沉重的叹息随着这句话一并逸出傅平唇齿,他们最担心的事果然成真了。 傅英也是长眉紧蹙,咬牙道:“定是他们。” 张管家听得莫名其妙,“小姐,二少爷,你们在说什么?他们又是谁?” 傅英深吸一口气,道:“阿福他们怎么样了?可有性命之忧?” 张管家愣了一下,随后赶紧答道:“都活着,虽然血流了许多,但好在不是要紧地方,已经让人大概包扎了一下,也洒了止血散,应该不会有事。”说着,他想起一事,赶紧道:“对了,小姐,那些马怎么都死了,且还是那种吓人的死法?是谁做的?我问阿福,他什么都不肯说。” “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不要多问;另外,让下人管住自己的嘴,这件事千万不能传到夫人耳中。”待张管家答应后,傅英又道:“照顾好阿福他们,至于马尸……”傅英露出为难之色,不能运出去,就只能先搁在府中;这若是冬天尚可,但偏偏现在是六月盛夏,若没有冰块镇着,那些马尸不出一日,就会腐烂发臭,成了苍蝇、老鼠与乌鸦的聚集地,而且整个傅府都会弥漫在恶臭之中。 正当傅英陷入两难之地时,傅平道:“烧了吧。” 傅英点头,确实,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她对还在一旁候命的张管家道:“照二少爷的话去做;若是夫人问起,就说不小心烧着柴房,没有大碍。” “是。”张管家应声离去,在他走后,一直强撑着的绿荷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泪水惶惶从眸中涌出,嘴里喃喃道:“这次真的完了……” 傅英吃力地将她扶到椅中坐下,安慰道:“别怕,没事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绿荷哭得越发利害,边哭边道:“小姐您就别安慰奴婢了,他们都已经这样守在府外,不许我们离开一步,哪会没事;早知道这样,奴婢就该拼死拦着小姐,不要救这位辛姑娘,呜……” “天无绝人之路,一定能想出办法来。”傅英轻拍着绿荷的肩膀安慰,可她自己心中也是一点底都没有,这些杀手无视规矩与法则的杀手,与以往所见的地痞流氓完全不同。 怎么办?怎么办? 正当傅英努力思索着对策之时,傅平忽地道:“我去吧。” “不行。”傅英急忙摇头,一把攥住傅平胳膊,紧张地道:“我知道二哥会武功,可双拳难敌四手,更别说那两个是专门受过训练的杀手。”说着,她又道:“别急,我们还有时间,一定能想出办法来,一定可以!” 傅平被傅英说得发愣,待回过神来后,他好笑地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去与他们拼命,而是去搬救兵。” “救兵?”傅英半信半疑地盯着傅平。 “对。”傅平点头,“眼下能救我们的,只有江家,牛二叔他们的手段我是亲眼见过的,上次来犯的留雁楼杀手,就是被他们给逼退的。” 听到这话,傅英心中稍安,可很快又提了起来,“可他们就守在门口,一旦我们离府,便会受到攻击,又要怎么去江府?” 傅平唇角微微一弯,“是你们,不是我;他们并不知道我是傅家的二公子,只会以为我是来访的客人,就如太叔公他们一样。” 被他这么一说,傅英也想起来了,恍然道:“对对,瞧我多糊涂,把这个都给我忘了。” 傅平替她抚平鬓边的碎发,眸光怜惜而愧疚,“你不是糊涂,而是习惯了什么事情都自己解决;都怪二哥不好,因为一时之气,离家数年,要你一个女儿家撑起偌大一个傅家,对不起。” 傅英连连摇头,“不怪二哥,这本就是我应做的。”说到这里,她侧首一笑,狡黠地道:“再说了,这些年因为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去游玩,再也不用偷偷摸摸藏在马车底下,不知道多开心。” “那就好。”傅平浅浅一笑,眉头舒展,似乎是相信了傅英的话;可若是仔细看去,会发现他眼底的怜惜较刚才又多了几分。 这个丫头分明就是为了不让他内疚,故意说得那么轻松;他虽然不擅于生意,但这几年跟着江行远东奔西跑,也见了不少,深知这做生意并不像外人所见的那么简单风光,人工、成本、开销,售卖,每一项都要计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否则什么时候亏本了都不知道。一旦亏本,小窟窿还好补,遇到大窟窿,很可能一夕之间拖垮辛苦几十年挣下来的家业;在这样的压力下,每每出门,奔波都来不及,又哪有心思游玩。 入夏后常有雷雨,或午后或夜间,为这炎热的夏日带来几丝清凉,可一日,等到幕色浓黑,新月如钩,也不见雨落,反而越发闷热,知了声此起彼伏,倒是比白天还要热闹几分,吵得人不能安生。 浓重如墨的夜色中,傅府的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待到三更时分,几乎都熄了,只剩下门口两盏绢灯孤零零地亮着。 在离傅府不远一处屋顶上,两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影迎风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陷入黑暗之中的傅府,正是金七与银九。 漆黑夜色并不能阻挡他们这种久经训练的杀手视线,一切皆是那么清晰,甚至能看清蹲在檐下打盹的门房。 第122章 报复开始 “七叔,可以动手了。”随着这话,银九右手微微一动,随着一声细微的刀鸣,一截刀身出现在月光下,却见那刀身并没有寻常刀剑所见的雪白光亮,而是在月光下透着淡淡的粉红色;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多半会以为这刀是用特殊的精铁制成,从而呈现出不同寻常的颜色,目光毒辣老练的人则会眼便会看出这刀是因为饮了太多鲜血,且没有及时擦去,天长日久,这血便渐渐渗进了刀身,变成这个模样,这是一把杀人刀。 “不急,狗还没走远呢。”金七漠然说着,今日戴了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挡住了他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只露出一双冷得像毒蛇一样的眼睛,此刻正盯着刚刚从傅府门前路过的一群巡夜官差,他们将官刀随意地挎在腰间,边走连议论着待会儿下值后去谁家喝酒,丝毫没发现自己正被人盯视。 银九也瞧见了,不以为然地道:“就是几条披着差衣皮的狗罢了,我一人就能对付得了。” 金七没说话,只是横了他一眼,那一眼中蕴含的冷意,纵是银九也有些受不住,双腿不受自主地弯了一下,尽管很快便又恢复如此,但那一瞬间失衡,足以令脚下的一块瓦片滑落,直直往地上砸去,发出“呯”的一声响动。 这一声并不重,但放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却是份外刺耳,想忽略都难,这样的响动自然是惊动了那群官差,皆停下脚步,往这边走来。 待得走近后,其中一人拿灯笼仔细照了一下,朝后面一名蓄着络腮胡须的大汉道:“他头,是瓦片,应该是从上面掉下来。” 听到这话,另一名官差松了一口气,“嗨,我以为是什么,原来是块瓦片,差点没被吓死,走走走,我们巡逻别的地方去。” “不急。”那个被称为李捕头的络腮大汉却不这么认为,他唤住众人,打量着摔成数瓣的瓦片徐徐道:“无缘无故,怎么会有瓦片掉下来?” 被他这么一说,众人也觉得有些不对劲,这瓦片都是固定在屋顶的,若没有外力干预,一般不会掉下来,难不成…… “外面有人?”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引得众人纷纷抬头观看,但上面空荡荡的,并没有瞧见人影;金七二人早在瓦片刚掉去的时候,就后退数步,将身形藏于浓重的夜色之中,从这些官差的角度看上去,是绝对瞧不见他们的。 “没人啊。”之前说话的那名官差道:“可能就是泥匠那会儿偷懒,没仔细固定,所以给掉了下来,别疑神疑鬼的,这大半夜的,谁没事趴屋顶啊,李头你说是不是?” 李捕头摩挲着下巴沉声道:“还是仔细一些好。”说着,他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上去瞧瞧。” 藏在暗中的银九听到这话,眸光一闪,露出深冷的杀意,手也再次握住了刀柄,如果那官差真的上来,那就只能动手将他们杀个干净了;反正今夜要杀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再多杀几个。 “喵!喵!”正当李捕头想要寻常合适的落脚点跃上去时,屋顶突然传来猫叫声,一并传来的,还有猫爪落在瓦片上时那轻微的声响。 一名官差恍然道:“原来是猫啊,难怪了。” 另一人道:“最近城里野猫有点多,上回路过城北几户人家的时候,都在抱怨说野猫夜夜在屋顶叫春,令人不得安宁,孩子一夜要被惊醒好几回;这次更好,直接把瓦片踩掉了。” 旁边一人凑过来打趣道:“看你俩说得这么热闹,要不上去把野猫给抓了?” “去你个吴添,你怎么自己不去抓?”那名官差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随后对李捕头道:“李头,既然是野猫,那您就别上去了,这黑灯瞎火的,万一摔了可不划算。” 那个叫吴添的官差也跟着道:“是呢,再说了,李头您少说也得有一百五十来斤,这上去了,怕是瓦片还得多踩碎几块。” 李捕头伸手往他脑袋拍了一下,笑斥道:“你小子,玩笑开到我头上来了是不是?” 吴添摸着被拍的地方,嘿嘿笑道:“我这不是担心李头您嘛。” 被他们这么一打岔,李捕头也没了再上去瞧个究竟的心思,道:“行了行了,走吧。” 待他们一行走远后,金七二人方才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银九轻吁了一口气,“多谢七叔。” 刚才当然不是真的有猫出现,而是金七冒充猫的叫声,也不知他是怎么做的,竟能将猫走路的声音模仿的惟妙惟肖,瞒过了底下那群官差。 “只此一次,下次再犯这种低级错过,就滚回去做你的铜雁。”隔着面具看不到金七的表情,但阴冷的声音足以说明他现在很不高兴。 银九打了个寒颤,赶紧道:“是,我一定不会再犯,请七叔放心。” 在留雁楼里,每一级之间的差距都极大,对于银雁来说,高他们一级的金雁几乎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只要有足够的理由,死几个银雁杀手,留雁楼根本不会过问;毕竟银雁级别的杀手成百上千,金雁却只有区区一百人,可比他们矜贵多了。 银九能够从近万的铜雁之中晋升银雁,也是因为入了金七的眼,得了他的提拔;金七能够捧得起他,自然也踩得起他,所以银九是万万不敢得罪金七的,毕竟他并没有什么背景,金七已经算是他唯一能够靠上的人了。 金七并不知道银九这一念之间转过这么多东西,或许说他根本没兴趣去在乎,抬头看了一眼正当中的新月,漠然道:“差不多了,下去吧。” “是。”望着底下飞檐卷翘的傅府,银九嘴角扬起一抹嗜血的笑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由一开始害怕见血变成了喜欢刀刃染鲜血的感觉,甚至故意不擦刀上的血迹,任由它慢慢风干。 二人如巨大的蝙蝠,在黑夜中展开双臂悄无声息地往傅府落去,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在院子里守夜的小厮,接着其他人,最后才是那个欺骗了他们的傅小姐,好玩的东西总是要留到最后的,不然就少了几分乐趣。 第123章 江家狗十一 微弱的月光下,小厮坐在地上,靠着柱子打盹,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还吧啧了几下,丝毫不知致命的危险正在朝自己一步步逼近。 金七二人悄然落地,犹如两片没有份量的落叶,连一丝灰尘也没激起,银九瞥了一眼檐下的小厮,朝金七投去询问的目光,见后者点头,他知道是允许自己先动手了,不由得兴奋地舔了舔嘴唇,右手微一用力,弥漫着淡淡血腥气的刀已是出鞘,银九冷冷一笑,毫不犹豫地挥刀往小厮颈间落去,若无意外,一息之后,这小厮就会落得与马厩中那些马一样,尸首分离,一命呜呼。 就在刀锋离着脖子还有一寸距离时,打盹的小厮猛地睁开眼睛,射出两道冰冷清明的目光,哪有半分瞌睡惺松的模样。 银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怔,但手上的动作并没有慢,刀仍然依着惯性往前砍去,眼瞅着就要见血,那小厮抬起五根略显苍白的手指抵在颈间,看那样子是想要挡住银九的夺命刀;用手指挡刀,怎么看都是螳臂挡车的无用行为,包括银九也是这样想的,结果却让他大跌眼镜。 “铛!”刀结结实实地砍在那根看起来不堪一击的手指上,竟然就此卡住,寸步难进,任银九如何催力都没有用。 怎么会这样? 银九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这把刀有多锋利,没人比他更清楚,可眼下竟然连几根手指也砍不下来,犹如没开过锋的刀,简直见鬼了! 正当银九惊诧不解时,他发现了古怪,那五根手指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银光,仔细瞧去,竟是散发着银光,是手套,这个小厮戴了手套。 在银九发愣的时候,小厮推开抵在指间的刀直起了身,与此同时,刚才接触到刀锋的手套上突然出现一个豁大的口子,不复完整。 小厮轻叹了口气,取下手套塞在腰间,他也不看金七二人,自顾自地道:“到底是赝品,比不得长公子所用的那只。” 金七面具下的眼睛微微一眯,冷声道:“江家的人?” “江家,狗十一。”小厮咧一咧嘴,道:“留雁楼的人?” 听到“狗十”两个字,金七眸底掠过一道精光,前些日子他们几人曾与牛二等人交手,不仅无功而返,其中一人还吃了大亏,这会儿还在客栈躺着呢。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留雁楼对江家会拥有如此强大的武力感到疑惑与好奇,事后调查了一番,知道了十二护卫的事情;所以狗十名字一报出来,金七立刻便知道他来自江家。 狗十一掏一掏耳朵,不以为然地道:“过来串串门,很稀奇吗?”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面对金七冷到能让人结冰的声音,狗十一还是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懒洋洋地道:“你们只是不许傅家人出,又没拦着不让人进,你狗爷大大方方地从门口进来,竟然没瞧见,这么大的两对眼睛是用来出气的吗?” 狗十一损起人来毫不留情,银九气得面色发青,要不是金九没发话,他早冲过去割裂那张臭嘴了。 那厢,金七想起了傍晚时分来到傅府的几个不起眼的人,漠然道:“倒是我疏忽了,也罢,就一并送你们归西吧。” “好大的口气,还不知道谁送谁呢。”狗十一话音未落,突然感觉到一股杀意扑面而来,紧接着眼前白茫茫一片,竟是什么都看不清,他反应也快,脚尖一顿,迅速退到一旁的朱红柱子后;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道剑风紧贴着他的鼻尖掠过。 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瞬间便又恢复了平静,夜风拂过,知了常鸣,仿佛刚才那一切都是狗十一的错觉。 “咯吱……咯吱,轰!”随着一阵尘土飞扬,原本撑着屋檐的半截朱红圆柱重重摔落在地上,只剩下小半截立在那里,断口光滑如镜;圆柱的突然倒塌,连带着屋檐也有些不稳,好在有其它几圆柱撑着,否则怕是也得跟着一并坍塌。 狗十一愣愣着看着离他只有一寸距离的圆柱,随后感觉有什么东西从鼻上流了下来,温温的,热热的;他抬手摸了一下,满手腥红――是血。 下一刻,冷汗如浆水一般从狗十一全身四周千百个毛孔中一起涌了出来,不断濡湿着贴身衣裳与头发,连睫毛都添沾了一丝汗水。 他虽然没看清刚才发生的事情,但眼前种种足以说明一切,只要他再慢一点点,被从中切开的,就不是屋柱,而是他的身体了,绕是如此,剑风也在他鼻上划了一个口子,这个杀手……好可怕的速度。 金七森冷的声音在夜色中缓缓响起,“侥幸赢了一次,还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不将我等放在眼里,可笑!”说到这里,他抬起手里还在嗡嗡颤动的长剑,一字一字道:“今夜,我送你们一并归西!” 狗十一面色发白,气息有些粗重;这个金雁杀手好强的气氛,竟能单凭几句话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好在他们有所准备,否则真是麻烦大了。 就在金七准备再一次进攻时,狗十一猛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喊道:“好了没,再拖拉下去,我可撑不住了!” 无论金七还是银九,都是一路摸爬滚打,从尸山血海中出来的人,一听到这话,立刻就知道有埋伏,当即就要纵身回到屋顶,这种时候,上面是最安全的。 这个道理,他们知道,江行远也知道,金七二人还在空中的时候,四周原本空无一人的屋顶便出现诸多人影,隐隐约约竟有十数人那么多。 随着这些人的出现,利刃破空的声音接二连响起,借着月光勉强可以看到是一枝枝凌利的箭矢,目标自然就是金七。 这些人在射出第一枝箭矢后,立刻便又射第二枝第三枝,一时之间,竟有铺天盖地之势,将金七二人生生从空中压回了地面。 二人反应倒也快,还在空中之时,就将手中刀剑舞得密不透风,格挡住一枝接着一枝的利箭,但这样的防守是很耗费体力的;渐渐的,银九额头渗出来的汗,手里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慢,终于,在又一次格开一枝箭后,被身后飞来的箭射中了肩膀,鲜血一下子渗了出来,随之而来的结果,就是动作更慢,伤口越来越多,在被又一枝箭射中小腿后,一直勉强支撑的银九终于单膝跪在地上,血几乎染红了他的衣裳。 说来可笑,杀手也好,恶人也罢,他们的血都是红的,心脏都是温热的,与寻常人没有两样。 第124章 迷魂天音 金七眼底掠过一丝寒意,他抓住屋顶众人因为银九倒地而出现的一瞬间松懈,右手用力一挥,藏在袖中的暗器金雁化做点点寒星飞射而出,他手法很高明,这么多暗器,竟是无一落空,皆打中了人,一时间天上箭雨大减。 也不知这金雁里面添加了什么,令原本柔软的黄金变得坚硬如铁,破开皮肤甚至骨骼皆是轻而易举之事。 金七自不会放过这个好不容易制造出来的机会,纵身而上,将憋了半天的怨气化做重重剑影,将屋顶上的众人皆笼了进去。 这些射箭手皆是江行远从护院之中挑选出来的好手,身手不弱,但所谓的不弱只是放在普通人当中,与金七这一类受过专门训练,杀人如麻的杀手相比,几乎可说是不堪一击,尤其是在近身战之时,就算全力应对,也走不过三招,何况是在这种突兀又受伤的情况下,被杀几乎……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但终归只是几乎…… 金七双足刚一落在瓦片上,便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就在香气入鼻的一瞬间,杀意坚定的大脑突然变得迟钝起来,像被什么卡住了一样,无法像平常一样运转;与此同时,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金七的肩膀上,即使在夜色中也显得无比白皙的手像蛇一样柔弱无骨地在他肩膀上滑动。 “爷,如此良辰美景,打打杀杀实在浪费,还是让我给你唱首曲子吧,包您喜欢。”一个酥到骨子里的声音在金七耳边低声轻语,近到能闻到如兰花一般的吐息,那声音仿佛有魔力,令金七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呵呵。”女子似乎十分欢喜,轻声一笑,继而樱唇轻启,曼妙的歌声在这静夜中响起,“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 这女子歌声美若天籁之声,紧紧揪住众人的耳朵,一个个皆痴痴地听着,金七也不例外,面具下甚至露出一丝恍忽的笑容。 站在院中的狗十一也听到了女子歌声,却是打了个寒颤,赶紧抬手捂住耳朵,但即使这样,歌声还是丝丝缕缕地钻入耳朵时,随着歌声的婉转起伏,狗十一心神也变得越来越恍惚,就在快要不能思考的时候,他拼尽最后一丝清明,用力咬在舌尖,借着这丝剧痛,总算是清醒了过来,紧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两团棉花球,飞快地塞在耳朵里,这一次,总算是将歌声隔绝了七七八八,虽然还有那么一丝半缕钻进来,但已经不能再影响他的心神了。 做完这一切,狗十一才长出了一口气,好险,差点就被控制了,一段时间没见,蛇六娘的迷魂天音又精进了许多,在全力施展的情况下,恐怕只有长公子他们几个才能抵挡。 其他人已是听得如痴如醉,包括檐下受了重伤的银九,他这会儿满面春风,随着歌声摇头晃脑,脸上笑意盎然,仿佛置身于青楼歌馆之中,丝毫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 屋顶上,妖娆妖媚的蛇六娘见时辰差不多了,鲜红欲滴的朱唇勾起一抹娇媚的笑容,一边继续吟唱,一边徐徐张开滑动到金七背后的右手,殷红修长的指甲在月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紧接着猛地向金七脊椎骨的地方狠狠刺去,速度极快,几乎出现了残影。 留雁楼的夜行衣是特别织造的,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挡攻击,银九受了这么多箭伤,却没有一枝箭伤到骨头里,就是因为衣裳卸去了几分力道;可在蛇六娘尖锐的指甲下,这衣裳就如纸片一般,破裂碎开,半点作用也没有。 金七到底是久经训练的杀手,脊椎刚一吃痛就从迷魂天音中醒了过来,一剑往蛇六娘刺去,后者为了躲避,不得不收回手,广袖一张,乘风往后退去。 从蛇六娘动手,到金七将她逼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犹如电光火石,几乎不能看清。 “贱人!”金七哪会不知道自己着了当,狠狠骂了一句,但伴随着一道来的,还有后背脊椎骨撕裂一般的疼痛,脚下一软,险些摔倒,赶紧用剑撑住,那柄精铁打造的剑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半月形的弯度。 金七恶狠狠地盯着蛇六娘,刚才要不是他反应快,脊椎骨就被生生折断了,即便这样,也受了伤,肌肉、筋络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撕裂,至于那一段的关节,没断,但应该是裂了。 “能在我的迷魂天音下逃脱,倒是不弱。”蛇六娘笑嘻嘻地说着,几缕发丝虚虚咬在雪白的贝齿间。她穿着一身玄色滚边绣牡丹的裙裳,露出雪白的胸口及那一点朱砂痣,再配上那张娇媚到看不出年纪的脸庞,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蛊惑的气息,尤如一条美女蛇,倒是与她的名字极是相衬。 “你是什么人?”金七戒备地问着,刚才那场交锋令他不敢再小看眼前的女人。 “江家十二护卫,你们不是都打听清楚了吗,怎么又明知故问。”蛇六娘懒洋洋地回答着,一条水蛇腰轻轻扭着,当真是百媚丛生;若非见识过她的手段,还以为是一位娇滴滴的青楼花魁。 “你是蛇六娘!”金七自牙缝中挤出这四个字。 “是呢,爷可还钟意人家?”蛇六娘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了一步,金七见状,赶紧往后退了几步,他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死在他手上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还是头一回被人控制住心神,每每想起皆是一身的冷汗;这蛇六娘实在可怕,就算金一来了,也未必能够挡住这迷魂音。 金七怎么也想不明白,区区一个商贾家族,怎么能招揽到如此可怕的护卫? “爷不说话,我就当您钟意了,那就让六儿再好好陪陪您,莫负了这良辰春宵。”蛇六娘笑嘻嘻地往前走,那腰枝一步三摇,娇柔地仿佛承受不住重量;金七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刚才那场短暂的交锋,已是让他清楚这个女子的手段绝对不输与自己,他已经受伤,若是再近身,恐怕今夜就走不了了! 第125章 蛇六娘 蛇六娘看似走得颇慢,却瞬间就到了金七面前,朱唇微勾,划出一抹冷媚的笑容,五指翻飞,尖若利刃,照着金七的面门刺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疾射而出,与蛇六娘一样,也是取人面门,不过这一回被取的人是她。 “啊!”蛇六娘惊呼一声,赶紧侧身避开,那道金光擦着她那张百媚千妖的脸险险掠过趁着这个功夫,金七运起轻功,飞掠而去,几个起落之间已是隐入黑暗之中,失去了踪迹,诸人根本来不及阻拦。 “逃得倒快!”蛇六娘粉面阴沉,几缕香发自她鬓边缓缓飘落,正是被刚才暗器所斩断的。 “想不到有人能从你蛇六娘的手里逃走,看来明儿个太阳会打西边出来。”狗十一在一旁打趣;早在变故初生的时候,他就已经跃上了屋顶,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没能拦住金七。 蛇六娘不说话,只是斜斜睨着狗十一,后者顿时感觉冷风嗖嗖,赶紧赔笑道:“说错了说错了,是那贼人使阴招,暗箭伤人。 蛇六娘冷哼一声,“老娘做事,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再有下一回,看我不绞了你那根长舌头。” “是是是。”狗十一连连答应,心里苦笑不迭;别看这蛇六娘长得千妖百媚,又是十二护卫中唯一的女性,性子却是极其火辣,半点亏也不肯吃,对付人的手段也极厉害,稍一不注意就着了她的当,狗十一初来之时不知蛇六娘利害,可没少吃亏,以至他现在一见蛇六娘就犯怵。众人之中,除了江家那几位,也就鼠大的话她肯听一听。 蛇六娘一双媚眼滴溜溜地盯着狗十一,在后者被看得毛骨悚然时,终于开口了,“把那个家伙给看好了,别给死了。” 狗十一暗自松了一口气,赶紧道:“放心,我盯着呢,死不了。” 二人说得自然是银九,金七走了,他就是唯一的活口,必须得设法从他嘴里问出是谁指使留雁楼对辛夷一个孤女穷追不舍。 “跑到岳阳来做乱,哼,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蛇六娘抬起纤长的手指想要将一直在脸颊飘来荡去的头发拨到耳后,可惜刚才被金七的暗器断了头发,令那一缕头发刚刚好是掖不到耳朵后面的长度。 拨了几回都弄不好,蛇六娘一阵恼火,没好气地道:“也不知那贼子从哪里掏出来的暗器,被他从老娘手里逃了出去,下回再遇到,看老娘不扭断他的脊椎骨。” 若说十二护卫中,谁的手段可以与留雁楼的杀手相媲美,那一定是蛇六娘,素手纤纤,却准备着随时夺人性命。 狗十一他们不止一次猜过蛇六娘的来历,各种各样都有,却始终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因为没人敢去当面问她;至于江老太爷还有鼠大,他们肯定是知道的,但没人愿意说;不过也能理解,他们这些人之所以会留在江家做护卫,多少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与秘密。 “我瞧见了,那暗器是从他嘴里射出来的。”狗十一一边说着,一边从离蛇六娘不远地地方捡起一样金光闪闪的东西,虽然变形得利害,但依旧能够看出是一只金雁,与金七之前用的一样,只是这一只小了许多,大约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嘴里?”蛇六娘疑惑,随即摇头道:“不对,他戴了面具,我瞧过,除了眼睛的地方以外,再没有一处口子。 狗十一抛一抛手里的金雁,沉声道:“变形得这么严重,应该是把面具都打穿了;嘴里藏暗器……看来这是他们的保命手段。” 蛇六娘冷哼一声,道:“长公子呢?” “在辛姑娘房里坐着呢。”说着,狗十一殷勤地道:“我带你去。” 听到这话,蛇六娘掩唇轻笑,“长公子和他的小情人说悄悄话,我可不去凑热闹;再说了,一路奔波,着实是累了,既然没什么事,我就去补觉了,否则这皮肤该伤了;反正要在岳阳待一阵子,明儿个再去见长公子吧。”说着,她斜睨了狗十一道:“给我订客栈了没?” 一听这话,狗十一赶紧道:“订了订了,岳阳城最好的悦来客栈订了天字六号房。”说着,他将一块墨竹牌抛过去,道:“你拿这个去就行。” 蛇六娘一把将质感十足的墨竹牌接在手里,一双丹凤眼媚若春水,“这次倒是安排得不错,嗯,孺子可教也。” 狗十一笑着没说话,待她走远后,立刻敛了脸上的笑容,小声道:“被你整过一次,还不学乖吗?” 上一回,蛇六娘回来岳阳,也是狗十一安排的,他不知道后者喜好,随手订了一间普通客栈的普通客房;结果第二天,他被蛇六娘用迷魂天音控制着在街上跳了一支艳舞,事后把自己关屋里整整半个月没出门,实在觉得没脸见人。 事后他才知道,蛇六娘对住要求极高,只住最顶尖客栈里头最上等的客房,因为只有那种客房才会用丝织的锦被,据她说,这对皮肤好,至于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总之他那会儿就是莫名其妙犯了蛇六娘的大忌,从而被捉弄整蛊。 辛夷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梦见父亲教自己点茶;母亲教自己女红;梦见剡溪茶被掘尽烧毁;梦见辛家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梦见母亲倒在自己面前;梦见…… 在这长久的梦境之中,她的前半世恍若一幅画卷徐徐展开,光影流转间,有时候她很清楚这是梦,有时候又不辩真假,随着梦中的一幕幕而欢笑、哭泣、欣喜、痛苦…… 当她终于从这一堆浮梦中抽离出来时,一阵阵剧烈的头疼像潮水一样涌来,而她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被毫不留情地淹没在里面,想要挣扎,却发现四肢没有一丝力气,甚至连撑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昏昏沉沉地忍受着。 “疼……好疼……”她喃喃低语。 第126章 醒转 似乎有人听到了她的话,一只微凉的手贴在她额头,那么的温柔,犹如羽毛拂过,紧接着有声音在耳畔响起,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紧接着有人将她扶了起来,往她嘴里灌进苦涩浓郁的药汁,她本能地吞咽着,但仍有不少从嘴角渗出,每一次都有一只手帮着拭去,温柔依旧。 随着温热的药汁入腹,头渐渐不再那么疼,身体也有了一丝力气,在一番努力后,辛夷如愿睁开了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睑的是昏黄朦胧的光芒,紧接着一个模糊的背影,那人将药碗搁在桌上后,转身回到床前。 “醒了?”这个声音与辛夷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一般无二,因是同一个人吧;辛夷默默想着,与此同时,双眼终于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得以看清床前穿着一袭月白长袍的男子与那一双略显冷漠的眸子。 江行远! 这个名字猛地出现在因为做了太多梦而昏昏沉沉的大脑之中,无需思考,无需回想,就这么跃然而出,仿佛这个名字已经刻进了骨子与灵魂之中。 “这是什么地方?”辛夷转头看着四周陌生的陈设疑惑地问着。 “傅府。”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昏迷摔伤,傅小姐恰好经过,救了你。” “那你呢?” “我得了傅小姐通知,便过来看看,如今你没事,我也该走了,改日再来看你。”辛夷问一句,他答一句,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话,与他平日判若两人。 江行远转身离去,却被一只苍白的手拉住了袖子,是辛夷,她望着江行远吃力地道:“你在生气是不是?” 江行远眸中波光微微闪动,随即别过脸,漠然道:“没有。” 纵是再蠢钝的人也能看得出江行远这个回答口不对心,何况聪慧如辛夷,“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相反,我该谢谢你,如此深明大义。”江行远冷冷说着,俊美的面容上覆着一层冰冷讽刺的笑容;他是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为人处事皆是谦逊温良,少有如此模样,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辛夷神情一黯,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怪我自作主张,可是……你已经帮了我许多,我不能再连累你,连累江家。”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话,立刻点燃了江行远极力压下的怒火,迭声质问,“所以你就迷晕牛二叔一声不响地离开江家?所以你就任由我们着急担心?任由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四处寻找?” “对不起……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辛夷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她拼命忍住的泪水终还是落了下来,那么灼热,仿佛要灼穿皮肤。 江行远本欲拂开她的手离去,看到那一滴滴夺眶而出的泪水,这衣袖竟是怎么也拂不下去,静默片刻,他叹了口气,俯身拭去辛夷脸上的泪痕,“好不容易才醒转,别又哭坏了身子,躺好。” 辛夷听话地忍住泪水,抓着江行远袖子的那只手却是怎么也不肯松开,反而比之前抓得更紧,江行远明白她的意思,略有些无奈地道:“我不走就是了。” 得了他的保证,辛夷才松开早已经抓得酸软不堪的手,刚一松手,指尖就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好一会儿才渐渐停止,显然是因为刚才用力过度之故。 江行远将她的手放回锦被下,道:“头还疼吗?” 辛夷仔细感受了一下,如实道:“有一些,但还好。”说着,她又蹙眉道:“为何会如此头疼?”尽管头疼发作时,她尚在半梦半醒间,但依旧记忆深刻,实在是太疼了,针扎一样。 “傅小姐遇到你的时候,你受伤昏倒在地上,地上有一块尖角染血的石头,还有一些枯萎的杂草藤蔓,想必是你匆忙奔逃时被藤蔓绊倒,从而磕伤了额头,大夫说是伤了额骨,这头疼怕是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被江行远这到一说,辛夷昏迷前的记忆也渐渐回到了脑海中,是了,那夜,她为了躲避留雁楼的杀手,拼命往前奔,夜色与大雨阻挡了她的视线,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只是机械地奔跑着;不知跑了多久,脚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栽去,紧接着头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再后来的事情她就没印象了。 辛夷试探地去摸伤口,江行远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只见辛夷刚一碰到伤口,便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把手放下,再不敢碰触,看到她这个样子,江行远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人,明知道有伤还去碰,嫌自己不够疼吗?早知道这样,就不喂你喝那碗止疼药了,亏我还一直用温水暖着,途中换了两三次。” 辛夷长睫微微一颤,轻声问道:“你来了很久?” “没有。”江行远不假思索地答着,眸光却是有些闪烁。 看到他这个样子,辛夷哪里还会不明白,眼角泛起一丝晶莹,哑声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只是……” 江行远接过她的话,“只是不想连累我与江家是吗?” 辛夷轻轻点头,“是,躲在江家可以保我平安,不用担心留雁楼的追杀,可代价是江家成为留雁楼的眼中钉,牛二叔他们也会时时置身于危险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就丢了性命……我不可以这么自私的。” 江行远默默听着,待她说完方才道:“那一日,你果然听到了我与牛二叔的对话。” “若非那一番话,我还不知道情况这么严重,我欠你的已经够多了,不可以再为我搭上你的性命与整个江家,我还不起,所以……”说到这里,辛夷喉咙堵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哽咽道:“对不起。” 江行远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伯母。” 听他提起柳氏,辛夷身子一颤,“母亲她……” “当日伯母拼死救你,为的就是让你好好活下去,你可倒好,稍微遇到一点事情,就轻言放弃,你对得起伯母,对得起辛家上上下下枉死的人吗?” 面对江行远一句紧过一句的质问,辛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流泪;这一次,江行远没有去替她拭泪,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 他静默,她垂泪,只余夜风在窗外轻拂,树影摇动,漱漱入耳…… 第127章 天音一出 不见朝阳 如此过了许久,辛夷抹去眼角的泪,抬眸一字一字地道:“我知道逃离江家会九死一生,可是留在江家,同样会死,且会死更多的人;江行远,这么多人命我背不动,你明白吗?” 一阵夜风忽地吹开了未曾闭紧的朱红小窗,带着白昼残余的炎热在屋中盘旋,拂动江行远那一袭月白长袍与鬓发,“江家没有你想像得那么脆弱。” 辛夷闻言,涩然苦笑,“你不必再说好听的哄我;不错,江家有十二护卫守护,留雁楼的杀手轻易不能得手,但牛二叔他们能挡得住几次,三次?四次?还是五次六次?之后他们同样会抓住我,杀了我;而江家也会因此得罪一个神秘莫测的杀手组织以及他们背后的人物。” 江行远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辛夷先一步扼止,“你且让我说完。” “好。” 辛夷喘了几口气,虽然体力有些许恢复,但一口气说这么许多,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吃力,“那日我听得分明,牛二叔说那杀手用的‘流沙火’与汗血宝马皆是属于朝廷的东西,民间不可得;而有能力调动这些物资的,必定是朝廷里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至于江家,虽然财力雄厚,生意遍布天下,可到底只是一介商贾,正所谓贫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朝廷里的人,哪怕是一个四五品官员,江家也得罪不起;更何况能指使留雁楼,调动这一切的,绝不会仅仅只是一个四五品官员。”说到这里,辛夷目光复杂地望向江行远,“我知道你是一个言而有信,一诺千金之人;为了当初的承诺,你一定会想尽办法保我性命,可是江行远,做人不能那么自私,更不能为了活命,就拉更多无辜的人来陪葬,若是母亲知道,她也不会同意。” “我知道,若是实言相告,你一定会不同意,所以我只能迷昏牛二叔,悄悄离开江府。”说到这里,她又故作轻松地道:“其实离开,未必就一定会没命,说不定还能有所转机,毕竟任谁都想不到,我会主动离开江家,你说是不是?” 江行远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那些杀手嗅觉可比你想像得灵敏多了,想逃过他们的追踪,谈何容易;这次是你运气好,遇到了傅家小姐,她将你藏在马车夹层中瞒过了那些杀手的眼睛,但也差一点为他们傅家招来了弥天大祸。” “傅家怎么来了?”辛夷骇然失色,急忙就要起身,无奈身子乏力,而且头上有伤,刚一动便感觉一阵剧痛。 “傅家没事,你别急。”江行远将她按回到床榻上,待她躺好后,方才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尽管他已经略去了许多,譬如杀马示威,软禁傅家众人,不许他们离府等事,还是令辛夷听得一身冷汗,心有余悸地道:“还好他们去找你了,否则以留雁楼的行事做事,一定会酿成大祸。”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一事,急忙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六姨与十一叔都来了,没事的。”江行远替她掖一掖被角,目光沉沉地道:“我知你不想连累旁人,但辛夷,很多时候,事情不会依着你的想法去发展,好比这一次,你逃离江家,却无意中牵到了傅家,险些造成大祸。” 辛夷笑容苦涩地道:“我还真是个灾星,走到哪里祸害到哪里,最开始是父亲与母亲,后来是你与江家,再后来就是傅家,呵呵……” 她笑,眼中却无一丝一毫的笑意,有的只是悲苦与哀伤,令江行远心中狠狠揪了一下,恍惚之间手竟不由自主地抚上她娇小若莲花瓣的脸颊,待回过神来,他赶紧收回手,起身往后退了一步,满面通红地道:“江某一时唐突,还望辛姑娘恕罪。” “无妨。”辛夷轻轻摇头,长睫垂下,遮住复杂难明的目光,刚才江行远收回手时,她心中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随后,二人皆未说话,气氛颇有些尴尬,正自这时,未及关起的窗外传来绮丽曼妙的歌声,这歌声想是隔了许多距离,听着隐隐约约并不分明,却牢牢吸引着辛夷的心神,她甚至有一种起身往歌声传来方向走去的冲动。 江行远面色微微一变,疾步上前关起窗子,隔断了歌声的传递,听不到歌声,辛夷心中竟然莫名起了一阵烦躁与不悦,正要出言,忽地察觉到了什么,闭目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着胸口的躁动,待平复得差不多时,方才睁开眼睛。 看到她睁眼,江行远微微一笑,“察觉到了?” “嗯。”辛夷心有余悸地道:“这歌声似有魔力一般,能够左右甚至控制他人的心神,让人不知不觉地陷入其中,好生可怕。” “这是六姨的迷魂天音,也是她的成名绝技;江湖上有句话,叫做:天音一出,不见朝阳。” “六姨……”辛夷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这么说来,她也是十二护卫之一?” “不错,排行第二,别人都叫她蛇六娘。”顿一顿,江行远又道:“十二护卫中,论杀人手段,六姨认第一,没人认第二?” 辛夷惊讶地道:“她武功竟然如此厉害,连牛二叔虎三叔他们都不及?” “那倒不是,单从武功一道来说,牛二叔他们都要胜过一些,但六姨自幼学得便是各种杀人手段,她使出来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以杀人为目的;据爷爷所说,六姨年少时身处的环境与留雁楼差不多,只是她遇到一个好的引路人,帮她摆脱了那个组织的控制,成为自由身。” “原来如此。”辛夷点点头,随即好奇地道:“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成为江家的护卫?” “这个我也曾问过爷爷,但他不愿说,只说是缘份。”说到这里,他哂然一笑,“说起来,爷爷之所以将十二护卫交给我,而不是父亲,也与六姨有些关系;六姨性子亦正亦邪,难以捉摸,是非喜好皆凭一己喜怒,谁要是得罪了她,少不了一顿捉弄戏耍;除了爷爷与鼠大叔之外,谁也不服,这其中就包括我父亲,六姨觉得他做事情太过保守,没有爷爷那样的魄力与手段;不过六姨对我很好,也很照顾,想是恰好投了眼缘吧;听父亲说,我小时候还揪过六姨的头发,那可是她的宝贝,谁都不允许动,但每每遇到我,都由着我揪,从不说什么,也不生气。” 第128章 祖母的意思 “十年前爷爷病重,自知命不久矣,便开始安排身后事,他本想将十二护卫交给父亲,毕竟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孩子,但六姨不同意,扬言若是交给父亲,她便离开江家,从此再不是十二护卫之一;爷爷考虑再三,最终将十二护卫留给了我。” “我原本想着这件事有牛二叔他们在就差不多了,结果远比想得更复杂,所以将十一叔还有六娘他们也给请了过来。”见辛夷面有郁色,江行远以为是在担心蛇六娘他们是否挡得住今夜前来的杀手,安慰道:“六姨手段层出不穷,纵是金雁级的高手也未必是她对手,且还有十一叔在旁,你无需担心。” “我知道。”辛夷低低应着,在良久的沉默后,她忽地道:“待伤好之后,我就离开岳阳城。”不等江行远言语,她又道:“你不必想着劝我回江家,就算去了,我也会想方设法离开,你能找到我一次两次,却不可能每一次都找到。” 辛夷这次是铁了心,不想再连累江家;是,为了母亲,为了莫名被灭门的辛家,她必须要保住性命;可江家是无辜,她不能为了自己就拉江家几十上百口的人陪葬,这样自私无情的事情,她做不出来,若母亲在世,相信也会与她做一样的决定。 听到这番话,江行远久久未语,就在辛夷以为他会就此放弃的时候,突然开口道:“如果我说,这是祖母的意思呢?” “太夫人?”辛夷半信半疑地问着,她知道江老夫人疼惜自己孤苦无依,多有照顾;但怎么想都不认为会疼惜到这个地步,说到底自己只是一个过客,除了多年前的一面之缘,与江家再无半分关系。 “是。”江行远颔首道:“你离开后,祖母传我过去,我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祖母;多原本想着,找到你之后,便立刻带你进京见齐王;正如你担心的那样,江家只是商贾人家,民与官斗,必输无疑,我不能让江家好不容易攒下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也不能让祖母与父亲他们临老还要饱尝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苦楚;思来想去,唯有齐王殿下能够保你无恙,我与齐王打过几次交道,算是有点交情,他又是个严厉公允,秋毫必查之人,应该不会袖手旁观,说不定还能帮忙翻查辛家旧案,结果你猜祖母怎么说?” “怎么说?”辛夷好奇地问着。 “祖母说――辛夷既进了江家,就是我江家的人,又岂能坐视她被人残害;江家不惹事,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欺负的!”江行远将老夫人的话重复了一遍,又怕辛夷不相信,补充道:“这是祖母的原话,一字未改,一字未添。” 直至现在,江行远回想起江老夫人说这话时傲然霸气的模样,心中依旧一阵激动。 那厢,辛夷怔怔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很清楚江行远的为人,一诺千金;既然说了,就一定是老夫人所言,不会有假,可为何……老夫人愿意为她一个孤女赌上江家未来的命运,仅凭襁褓时的一面之缘?这话她自己都不信。 未等她想明白,江行远的声音又传入耳中,“不止祖母,父亲也是一样的意思。” 这句话落在辛夷耳中,比刚才受到的震憾还要大,她在江家住了一阵子,多多少少对江家各人的性子有些了解,相比江行远与老夫人,江怀德为人处事要保守许多,凡事皆以稳为主,有风险的生意宁可不做,也绝不冒险;她曾亲眼看到江怀德因为其中可能蕴藏的风险,而推了一单利润颇高的生意,任江行远如何劝说解释都不肯改变决定,令后者颇为无奈。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同意她留在江家,实在匪夷所思。 辛夷越想越不明白,瞅了江行远半晌,终归还是没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道:“伯父为什么会同意?” “父亲没告诉我原因,但他说了一句话,他说――江家没有我们想像中的那么脆弱。”江行远徐徐说着,随后又道:“听父亲的意思,江家应该还隐藏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秘密,而这个秘密足以对抗留雁楼背后的人,所以你无需再担心会连累江家。” “可是……”辛夷还想言语,江行远已是不容置信地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等过两日你伤好一些,我便带你回去!” “好。” 这一次,辛夷没有再拒绝;一来,她清楚江行远言出必行的性子;二来,她确实需要保住性命,查出辛家灭门的真相,若江家当真有能力在这场风暴中自保,那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 “长公子。”门外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是十一叔。”江行远朝辛夷解释了一句,扬声道:“进来。” 狗十一得了话,当即推门而入,在朝江行远行了一礼后,颇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躺在床榻上的辛夷,自回了岳阳,就一直听说这位辛姑娘的事情,却还是头一回见。 “可是抓到人了?”听江行远询问,狗十一连忙收回目光,肃声道:“启禀长公子,共有两人来犯,一个重伤逃逸,一个被生擒。” 江行远惊讶地道:“从六姨手中逃走?” “是。”狗十一面色凝重地道:“此人是金雁级别的高手,且应该排名不低,心智极是坚强,竟从六娘的迷魂天音中醒过神来;虽然受了重伤,但还是被他逃走,六娘大意之下,差点受伤,好在无恙,这会儿已经去客栈休息了,说是明日来拜见长公子。” 江行远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今夜辛苦十一叔了。”顿一顿,他又问道:“擒住的那名杀手呢?可问到什么?” “那人什么也不肯说,只知他是银雁杀手,这会儿绑了扔在院子里。”狗十一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掌,只见在他掌心有一个小小的灰黑色囊包,比小指甲盖还要小一些,瞧着已经有些变形,隐约还能看到上面的牙印,似乎被什么人咬过,但没有咬破;他心有余悸地道:“这是从那杀手牙齿里取出来的毒囊,亏得属下早有防备,在毒囊被咬破前卸了他下巴,否则这会儿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这些杀手也不知受得是什么样的训练,竟然丝毫不畏死。”说到这里,狗十一嘿嘿笑道:“明儿个把他交给六娘,六娘那迷魂天音用来审问犯人最合适不过。” 第129章 灵犀一点通 江行远略一思索,“明日一早,把他送去府衙,将这里发生的事情,悉数告诉赵知府。” 听到这话,狗十一顿时一愣,待回过神来,疑惑地道:“长公子之前不是说府衙管不了这件事吗?怎么又送到府衙去了?” “因为要敲山震虎。”说话的是辛夷,她正努力支起身子,靠在床头;江行远见状,连忙道:“起来做什么,快些躺好,小心又头疼。” “这会儿好了许多,不碍事。”见她坚持,江行远只得取了一个弹花软枕塞在她后面,让她能够靠得舒服一些。 狗十一将辛夷适才说得那几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始终还是想不明白,挠头道:“敲山震虎这四个字的意思我懂,可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敲得哪座山,震得又是哪只虎?” “敲留雁楼这座山,震幕后买凶那只虎。”辛夷一字一字说着,苍白如纸的脸颊映着橘红的烛火,仿佛有了一丝血色。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狗十一茫然摇头,“我只知无论什么事情,一旦被官府掺和进来,便会平添许多规矩,这也不行,那也不能做,憋屈得很。” 听到这话,江行远哂然一笑,“那不是很好吗?” “这怎么会好,长公子莫不是忙糊……”狗十一本想说江行远莫不是忙糊涂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赶紧将后面那个字给咽了下去。 江行远又怎会不明白,笑道:“最近确实忙了一些,但还不至于糊涂,十一叔大可放心。” 不等狗十一言语,他又道:“十一叔不妨想想,留雁楼的杀手行走在外,最漠视的是什么?” “这个……”狗十一仔细想了想,试探道:“人命?” “是规矩。”江行远没有卖关子,直接给出了答案,“在他们眼中,没有律法与规矩的存在,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在他们看来,留雁楼的命令高于一切,当然也高于王法例律。” 狗十一摸着硕大的鼻子,深以为然地道:“这倒是,在他们眼里律法就如粪土一般,随意践踏;偏偏这些人又神出鬼没,武功高强,官府拿他们毫无办法。”说到此处,他忽地想到了什么,满面诧异地盯着江行远,“长公子莫不是想借助岳阳府衙力量来对付他们吧?” 不等江行远回答,他已是连连摇头,“这不可能,不可能。” 江行远也不急着言语,问道:“十一叔为何这么说?” “我虽不是长年住在岳阳城,却也听说了你们这位知府的性子,得过且过,还胆小如鼠,外面风刮得大一点都不敢出门;外面的人都叫他‘千年乌龟’。”说到这里,狗十一忍不住讥笑一声,“这可不是夸他长命,而是讽刺他一直把脑袋缩在龟壳里不肯露出来。” 听着狗十一滔滔不绝的吐糟,江行远莞尔一笑,“赵知府确实胆小了一些,但十一叔莫要忘了,他代表着岳阳城最高的权威,甚至代表着王法。” “那又如何?”狗十一不以为然地问着。 辛夷代答道:“以前他们虽不将王法瞧在眼中,但也没有大肆宣之于众,所以朝廷在几次失败之后,也就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样的江湖组织并不止留雁楼一个,且个个神出鬼没,想要将他们彻底铲除,代价太大;可若是留雁楼派人劫狱,那就是公然对抗王法了。” “说白了,赵知府是胆大还是胆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坐在知府这个位置上,他代表着朝廷。”一口气说了许多,辛夷有些疲惫,缓了口气方才续道:“单凭江家的势力,难以压制留雁楼,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助朝廷的力量。” 听到这里,狗十一总算明白了几分,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道:“也就是说……留雁楼背后那个人借助江湖势力对付我们,而我们则借助朝廷之力对付他?” “对。” 狗十一迟疑地道:“虽然还没撬开那名杀手的嘴,但从他衣上绣的标志以及用的暗器可以确定,只是一个银雁级别的杀手,留雁楼怕是不会为这么一个人劫狱;这么一来,我们岂非白费功夫,反而要多费唇舌和赵知府解释,得不偿失。” 江行远倒了一盅热茶给辛夷,又重新点了一枝红烛,代表铜台上将要燃烧怠尽的红烛,待做完这一切后,他放才微笑道:“只要他活着,留雁楼的人就一定会来。” “为什么?” “在今日之前,十一叔可曾听说过有留雁楼杀手被人生擒?” “没有。”狗十一不假思索地道:“留雁楼给楼中众多杀手立下的头一条规矩,就是不能被生擒。要不活着完成任务回来,要不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所以了,他活着一日,就一日是留雁楼的耻辱,更别说他还有可能泄露楼里的秘密,故而――必除之!”江行远的声音如刚刚解冻的泉水叮咚,悦耳之中带着一丝清冷。 狗十一听?连连点头,“对对对,确是这么一个理,还是长公子想得深远,既借了朝廷之势,又可趁机摸清他们这一回究竟派了多少人来岳阳城,一举两得。” “明日一早,就让傅平将他押去知府衙门,就说此人趁夜潜入傅府,意图劫财行凶,请赵知府将他收押严查。” 狗十一答应一声后,察觉到这话里的问题,试探道:“长公子的意思是……不将留雁楼的事情告诉赵知府?” 江行远微微一笑,“若是说了,以赵知府的性子,一定不会收押此人,只会将这件事推给巡抚乃至总督衙门,岂不麻烦?” “确实。”狗十一点点头,又拧两道黑浓的眉毛为难地道:“可他早晚会知道真相,待到那时,还不是会一样往外推?” 辛夷双手捧着尚在冒热气的茶盏,解释道:“那个时候,知府衙门已经与这件事牢牢绑在了一起,赵知府再怎么推也没用,除非他挂冠而去,不做这个知府。” “原来如此。”狗十一恍然大悟,随后又瞧着江行远与辛夷发笑,后者被他笑得莫名,疑惑地道:“十一叔笑什么?” 听到辛夷这么问,狗十一脸上的笑意又浓了几分,一向不喜欢吟诗作词的他突然摇头晃脑地吟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是五哥最喜欢吟的一句诗,以前每每听到,总感觉虚得很,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怎么可能不用言语,只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知晓对方心中所想,如今见到长公子与辛姑娘方才明白,原来这诗是真的,这世上当真有‘灵犀一点通’这回事,有趣,有趣!” 第130章 劫狱 辛夷没想到他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既羞又窘,咬唇道:“十一叔莫要说笑了,我……我就是恰好猜到长公子的计划而已,哪有什么灵犀一点通。” 狗十一一脸揶揄笑道:“我怎么就猜不到呢,所以啊,还是那句话‘身无……” “十一叔。”江行远打断他的话,俊朗的面颊噙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你这么喜欢念诗,不如我把五叔叫回来,与你讨论一番诗词。” 一听这话,狗十一赶紧收起笑意,一本正经地道:“长公子千万不要,属下知错,再也不敢了。” 开玩笑,龙五那个家伙每次一说起诗词就跟吃了五石散一样,兴奋地没完没了,听得人昏昏欲睡。 刚入十二护卫时,初见龙五,觉得此人斯文有礼又精通诗词,对其颇有好感,不明白为何牛二他们总是躲着龙五,一副不愿与他多说话的样子;直至有一次,龙五新做了一首诗,却没人愿意倾听,甚是失落,他便上前安慰了几句,结果被龙五引为知己,拉了他讨论新书,而他也从一开始的同情到焦灼再到抓狂,等龙五好不容易心满意足地结束对新诗的种种探讨离开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 从那件事以后,他将龙五与蛇六娘列为同一类人,每每遇见,皆避之唯恐不及。 江行远淡淡一笑,起身道:“很晚了,让辛夷休息吧,你随我去见傅小姐与傅平,他们怕是还等着呢。” “是。”这次狗十一答应得极是干脆利落,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 翌日,傅平押着银九去了知府衙门,照着江行远说得那般,只说银九趁夜潜入傅府意图劫财行凶,旁得事情一字不提。 傅家是岳阳城中的大族,赵知府得知此事很是重视,当即将银九关押入狱,并安排审讯,与此同时,傅丛山的状纸也递到了,那张状纸是他请岳阳府最有名的状师方文镜操刀,整篇状词声情并茂,义愤填胸;若是单从状纸上看,这傅英就是霸占家产的恶人,傅丛山则成了受尽委屈欺凌,还被赶出家门的可怜原告,将黑白颠了个彻底。 一日之间接了两桩关于傅府的案子,赵知府颇为头疼,不过案子递了进来,他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捂着鼻子接下,可很快他就坐不住了,因为竟然有人想要劫狱! 岳阳城治安素来极好,他任知府三年以来,只断过两桩凶案、两桩私茶案与一桩盗窃误杀案;除此之外,都是一些不大不小的案子;劫狱这种事情,更是从来没有过,所以初闻此事时,赵知府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待勉强定了定神后,他急忙问站在面前的李捕头,“那……那牢房不是有许多衙差守着吗,又锁着铁门,怎么就让歹人进去了?”说着,他又急忙补充道:“那铁门厚达一寸,又是从里面反锁,除非用火药,否则没可能打开的啊!” 李捕头沉声道:“卑职闻迅赶过去的时候,发现牢头武大安被人打晕在牢房外面,且脖颈有一道很深的伤痕,而根据狱册上面的记载,他昨夜是不用当值的;所以卑职猜测,他应该是被人劫持到牢房外,骗里面的狱卒开门,从而进到牢房之中;至于牢里面的狱卒,皆重伤昏迷,好在没有性命之忧。” “竟如此狡猾。”赵知府恨恨地说了一句,又想起一直被他遗忘的事情,急忙问道:“谁被劫走了?” 听到这话,李捕头突然露出怪异之色,摇头道:“所有犯人悉数在牢中,一个未少。” “什么?”赵知府难以置信地问着,“你不是信誓旦旦说是来劫狱的吗,怎么又一个犯人都没少?总不至于那名歹人费那么大功夫,就为了来牢里晃悠一圈。” “确实一个未少,不过卑职知道此人要劫的是谁。” 赵知府精神一振,急忙问道:“是谁?” “就是前几日傅平送来的那个盗贼。” “是他?”赵知府惊讶不已,他一直以为昨夜劫狱的是关押在牢中的几名要犯的同伙,没想到会是那名不起眼的犯人,他有些狐疑地盯着李捕头,“那犯人招供了?” “没有。”李捕头的回答令赵知府越发不解,“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是关押在隔壁囚房的犯人告诉卑职的,劫狱者有两人,他们进来后直奔那人所在的囚房,一刀斩断锁链,且其中一个还说了一句话。”在赵知府的注视下,李捕头一字一字复述着犯人告诉他的那句话,“银九,你不该活着。” 赵知府一怔,诧异地道:“不该活着?这是什么意思。” 李捕头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了下去,“劫狱者说完这句话,便突然挥起手中钢刀,往这名叫银九的犯人身上斩去,据隔壁犯人形容,此人出刀迅疾有力,半空中有刀影残留,乃是一名高手。” 赵知府被这话吓了一大跳,“他要杀人?”说着,又急匆匆地问道:“那犯人呢,死了没有?” “没死。”李捕头摇头,如实道:“刀锋将要临身之时,有道黑影突然从后面出现,挡住了劫狱者的刀,与此同时,牢外响起天籁一般的歌声,再后来的事情,那名犯人就不记得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银九依旧被绑着,劫狱的那两个人,则死在了牢里。”顿一顿,他又道:“仵作验过尸了,两名劫狱者皆是中毒而死,并且在他们最里面的一颗牙齿中发现一粒已经被咬破的毒囊。” 赵知府虽然胆小却不是个糊涂虫,听到这里已是明白了几分,他用力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道:“依你所言,他是自尽?” “是。”李捕头点点头,从腰间取出一个银灿灿的雁鸟,面色凝重地道:“这是卑职从劫狱者身上找到的暗器,据卑职所知,江湖上只有一个组织会用这种暗器。” “什么组织?” “留雁楼。”李捕头满以为自己酝酿了这么久,可以很平静地说出这三个字,可真到出口时,依旧克制不住心底的畏惧与害怕,只能拼命用舌尖抵住上下牙齿的颤抖。 第131章 赵知府 “嗞!”赵知府倒吸一口凉气,头皮上仿佛有无数只蚂蚁爬过,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嘴唇亦猛烈地哆嗦起来,他费尽浑身力气,才勉强从那两片颤抖不止的嘴唇间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确定是……留雁楼,会不会是弄错了?” “确是留雁楼无误。”李捕头苦涩地回答着,他清楚知道赵知府想听什么答案,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可惜,天不遂人愿。 听到这五个字,赵知府仿佛一下子被人抽干了力气,整个人瘫在椅中,双目无神地念叨着,“完了……完了……” 留雁楼的名声实在太大了,纵非江湖中人,也对这个以杀戮与血腥闻名的组织多有耳闻,赵知府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表现。 良久,赵知府才勉强恢复了一点力气,勉力撑起身子,面色苍白地望着李捕头,“不就是一个想闯进傅家行窃的宵小毛贼,怎么就与留雁楼扯上了关系,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说着,他不知想起什么,满面惊惶地道:“你刚才说留雁楼派来的人死在牢里,那他们会不会迁怒衙门还有……本府?”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赵知府身子抖得比寒冬腊月里孤零的落叶还要厉害,他想端起一旁的茶盏喝一口茶定定神,结果那手根本不听使唤,不仅没拿起茶盏反而拂落在地,官窑烧制的上好茶盏瞬间变成一堆雪白瓷片,溅得满地都是。 李捕头低头未语,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给了赵知府最好的答案,从今日起,这岳阳府衙怕是难有安生日子了…… “可有……补救的办法?”赵知府面若死灰地问着,回应他的依旧是静寂到压抑的沉默;汗水一波接着一波涌出来,整个人犹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本就胆小,这会儿更是吓得胆都快要破了。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赵知府慌乱得近乎崩溃时,李捕头忽地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赵知府一怔,疑惑地道:“什么意思?” 李捕头理一理思绪,道:“自从知道傅家送来的人是留雁楼的杀手后,卑职心里一直有些疑惑。留雁楼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杀手组织,请动他们的价码可不便宜,会请动他们去对付傅府,此人必然与傅家有深仇大恨,按道理来讲,傅家不可能一点都没查觉。” 赵知府压下心中的慌乱,若有所思地道:“你的意思是说,傅家极有可能一早就是知道银九身份的?” “是。”李捕头话音刚落,赵知府便急声道:“既然知道还送来,那不是存心祸害本府吗,岂有此理!” “大人息怒,这只是卑职的猜测,想要知道是真是假,正如卑职之前说的那样,解铃还需系铃人,得找傅家人来问个清楚。” 被他这么一提醒,赵知府也意识到了事情的关键,“对对对,你赶紧去趟傅府,把现在的当家人叫来,本府记得应该是傅英吧。” “正是她。”李捕头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离去,“另外,卑职还查到一件事。” “还有事?”赵知府抚着颌下长须的手一紧,几根仔细保养的胡须被拔了下来,痛得他浑身一哆嗦。 “昨夜事发之时,恰好的打更的更夫经过牢外,他曾见到一名女子在屋顶唱歌,衣袂飘飘,歌声美若天籁,听在耳中浑身发酥,意识也是渐渐模糊,在歌声响起之前,他曾看到几个人趁夜闯入牢中,趁着月色,他看到了其中一人的长相,而根据他的描述,卑职见过这个人。” 听到这话,赵知府表情跟见了鬼似的,惊恐地指着一脸莫名的李捕头颤声道:“你……你竟然认识留雁楼的杀手?” 李捕头连忙解释道:“大人误会了,这几人是在留雁楼杀手闯入大牢后才进入的,应该就是囚犯所说的那个挡住杀手后娘的黑影,这与歌声响起的时间也吻合。” “原来如此。”赵知府松了一口气,随后想起被他遗漏的问题,赶紧道:“你说认识其中一人,他是谁?” 李捕头眸底掠过一丝精光,张口吐出一个名字,“牛二。”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赵知府疑惑地道:“这是什么人?” “他原是城外一个农户,以租江家田地种稻为生,卑职去城外调查一桩失窃案的时候,曾与他打过照面,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那会儿也没往心里去,连名字都快不记得了;可就在大半个月前,他突然出现在城中,且还摇身一变,成了江家的护卫。” 赵知府诧异地道:“江家对护卫的要求本府曾有所耳闻,可不是一般的高,连你手下那些人都未必入得了江家的眼,他一个种地的老汉,怎么可能进去?” “卑职也觉得奇怪,所以这些天多有留意此事;也正因为这样,卑职才能从更夫的描述断定就是牛二无疑,那两名银雁杀手的死,还有银九的活命,必定是他们脱不干系,也就是说……” “慢点慢点。”赵知府被他一连串的话语说得头晕脑胀,赶紧抬手阻止,用力揉了几下太阳穴后,方才缓缓道:“你想说,是他们他们杀了那两名闯入的杀手,从而救下银九?” 李捕头摇头道:“银九必定是他们所救,但那两名杀手,仵作已经验过,确定是自尽身亡;卑职猜测,他们应该是刺杀失败后,不甘落入对方手中,所以咬破事先藏在牙中的毒囊。据卑职了解,江湖上的杀手组织皆有‘宁死不落入敌手’的规矩。” 赵知府正要点头,忽地想起一个矛盾的地方,连忙道:“这不对啊,银九也是留雁楼的人,他怎么就不咬破毒囊自尽呢,难道是怕死?” 李捕头早料到他会这么问,当即道:“卑职来之前,检查过银九的牙齿,发现他里面的毒囊被人取走了,且一直被绑着,无法自尽,这才活到现在;事实上,他这两天粒米未进,连水都是狱卒强行灌下去的,可见一直有求死之念,只是之前不知他杀手的身份,没往深处想。” 第132章 府衙询问 “嗯,有道理。”赵知府连连点头,思索道:“这牛二是江家的人,留雁楼的杀手刚一来,他们就到了,分明是早有准备,也就是说……他们早知道会有人来刺杀银九,一直在牢外埋伏,只是这人不是傅家送来的吗,怎么又和江家扯上关系了?” 正当赵知府百思不得其解时,李捕头忽地道:“送银九过来的是傅平,他虽说是傅家养子,但大人莫忘了,他还有一个身份。” 被他这么一提醒,赵知府顿时想了起来,脱口而出,“江行远的护卫。” “大人英明。”李捕头应了一声,续道:“所以卑职怀疑,这件事不止傅家知道,江家也是一早就清楚的。” 赵知府也想明白了其中缘由,满脸不高兴地道:“一个两个都算计到本府头上来了,实在可恼,你立刻去一趟江傅两家,让江行远和傅英来见本府。” “是。”这一次李捕头没有再停顿,拱手一礼后退了出去。 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聚满了乌云,严严实实地遮蔽着每一缕阳光,遮天蔽日,大有风雨欲来之势,闷热弥漫了每一个角落,夏蝉聚集在树上拼命地叫着,一声赛过一声。 在赵知府等得快要不耐烦时,李捕头终于带着江行远到了,后者入内站定后,抬手端然一礼,清澈明净的声音在屋中响起,“行远拜见知府大人。” 望着一袭月白长衫,清雅俊美的江行远,赵知府此刻纵然满腹牢骚,也忍不住暗自赞叹后者身上那种不傲不卑,清莹若白璧的风骨姿态,较之京城所见的那些公子哥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免了。”在示意江行远起身后,赵知府往后面看了一眼,拧眉道:“怎么不见傅英?你没去吗?”后面这句话,无疑是在问李捕头,后者连忙道:“启禀大人,卑职去傅府的时候,傅小姐出去了,说是城外茶庄出了些事情,所以只能先将长公子给请过来。” “知道了。”赵知府随意应了一声,将目光放在面容平静谦和的江行远身上,带着几分薄怒道:“世侄可知本府为何请你过来?” 江家在岳阳城地位非同寻常,江行远是江家的承继者,又是京城柳家未来的乘龙快婿,所以就连赵知府也客客气气地称他一声世侄。 面对赵知府的询问,江行远突然再次行礼,且比刚才更加庄重严肃,倒是让憋了一肚子火的赵知府愣在了那里,“你这是做什么?” 江行远维持着行礼的姿态,声音静缓若流水淌过,“行远有事隐瞒知府大人,虽是迫不得已,但终归是有错,理应向知府大人赔罪。” 听到这话,赵知府几乎要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好在他还记得自己身份,赶紧坐正,用一种抓住把柄的语气指着江行远道:“你果然一早就知道了银九的身份,却故意瞒而不报。” “行远知错,请知府大人治罪。”随着这话,江行远往下又俯了几分身子,他这副坦然认错的模样,倒是让赵知府一时不知说什么了;真要治罪吧,这江行远又没犯事,银九是犯人,他将犯人送来府衙,这是合理合法的事情,顶多只是没如实禀告银九的身份,可翻遍律吏文书,也没哪一条说这是犯法的啊,他这个知府顶多就是不痛不痒的训诫几句,明知自己被算计,却无可奈何,这种感觉真是让人憋屈。 既不能治罪,那就让他多行一会儿礼,勉强也能出一口恶气,这样想着,赵知府看向江行远的目光多了几分解恨与舒坦,但没过久,这份舒坦就被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给打断了,“大人,长公子还行着礼呢。” 赵知府狠狠瞪了李捕头一眼,果然是一个粗人,除了破案抓人还算有点本事之外,其他地方简直一无可取,偌大个人半点眼力劲也没有,看不出他是存心不让江行远起来吗? 尽管满腹牢骚,可这些话当着江行远的面是万万不能说的,赵知府只能憋着气,略带着几分尴尬地道:“咳咳,本府倒是给忘了,起身吧。” 李捕头是个实诚人,他见赵知府一直没叫江行远起身,以为是给忘了,便好意提醒一句,哪里会知道赵知府心中那么多弯弯绕绕,瞧见那个瞪眼,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厢,赵知府已经一脸不满地质问起了江行远,“这银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你与傅家又是怎么惹上留雁楼的?赶紧细细说来。” 这一回,江行远没有隐瞒,将辛夷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包括在嵊州所发生的事情,当然,此事可能涉及京城某位大员的事情他并未提及,这件事太过敏感,在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越少人知道越好;但即便这样,江行远所陈述出来的事情,也已经让赵知府难以消化了,在勉强消化完了所有的话后,他道:“这么说来,一切皆是因为这名叫‘辛夷’的女子而起?” “是。”江行远坦然点头。 “既是这样,那你……怎么想到将她带回岳阳的,就不怕惹上留雁楼吗?”赵知府本想说,那你就不应该将她带回岳阳来,临到嘴边,又觉得不妥,他毕竟是一方父母官,这样说话,未免太过苛刻,不近人情,所以改了嘴边的话。 江行远长眸微弯,露出一抹明朗皎洁的笑容,“行远一直记得知府大人初任岳阳知府时说过一番话,未敢有片刻忘记。” 听他提起自己,赵知府不由得精神一振,连忙问道:“什么话?” “大人说:为父母官者,当以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本府但为岳阳知府一日,便当待岳阳百姓若至亲之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江行远复述了一遍赵知府当初的话,随即道:“岳阳百姓闻听大人这番话语,无不额首称庆,欢喜雀悦;充耳所闻之语,皆称赞有您这位爱民如子的父母官,乃是岳阳城的大福,岳阳百姓当有好日子过了。” 第133章 不落把柄 赵守瑞前一任的岳阳知府是一个贪得无厌之辈,自上任以来,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搜刮无数金银,断案行事一切皆以银钱为准,别说普通百姓苦不堪言,就是那些富庶的商贾大户日子也不好过。 那几年岳阳百姓纵然有冤情苦楚,也不敢来府衙击鼓鸣冤,因为一旦进了衙门,无论苦主原告,皆要被剥去一层皮,令他们本就艰难的日子更加苦不堪言。 后来,他贪赃枉法的事情被捅到了京城的监察院,当即派了御史来调查此案,这名御史就是那会儿初入官场的楚孤城。 他来到岳阳后明查暗访,很快就掌握了证据,朝廷得到回禀后,立刻将他押入京城问罪,府邸也被抄了,当时负责抄家官兵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却只搜到少量金银财物,与传言大不相符,就在官差们不解之时,楚孤城绕着宅子仔细检查了一遍,在走到一堵看似平平无奇的墙壁时,他突然让人拿来一把铁锤,用力砸向墙壁,墙壁很快被砸破,无数白花花的银锭如流水一般从破口中涌了出来,其中不乏金锭与各种珠宝,看得人眼花缭乱,原来这贪官有将钱财藏在墙壁之中的习惯;也就是那次的事,令楚孤城入了齐王的眼缘,一直到现在。 听他提起此事,赵知府得意之余老脸也不禁微微一红,“这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怎么无端端提了起来。” 当年那话他确实说得慷慨激昂,振奋了无数岳阳百姓的心;可事实上他生性胆小,每做一点事情都是前怕狼后怕虎,畏首畏尾,这三年来,政绩实在不怎么样,百姓也是颇有怨词。 江行远正色道:“事虽过去三年之久,但大人那番话对行远来说,犹如黑夜中的指路明灯,时刻提醒自己,无论身处何地,皆要如大人一般心存良善,及他人之老幼,感他人之喜乐哀愁。” 江行远这番话字字皆在抬举夸赞赵知府,落在后者耳中自是十分受用,连连点头,脸上更有止不住的笑意,“你能这样想,甚好。” 见赵知府认同了自己的话,江行远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当即话锋一转,道:“留雁楼虽凶残可怖,但行远相信岳阳是王法之地,更相信大人爱护百姓之心,所以才将辛夷带回岳阳。而且行远相信,若是大人遇到此事,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 听到这里赵知府才算明白过来,敢情江行远弯弯绕绕地夸了一大圈,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呢,这下好了,他被带到坑里,连个“不”字都没法说;难怪二十不过的年纪,就能在奸滑遍地的商贾之中混的如鱼得水,真是好深的心思。 赵知府被逼着吃了个哑巴亏,越想越气不过,正盘算着要怎么将局面扳回来时,江行远目光殷切地道:“大人迟迟不语,可是行远说错了?” 赵知府闻言,努力挤出一丝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当然没有,世侄之言,正是本府心中所想,只是世侄万万不该隐瞒银九身份,更不该将本府瞒在鼓中,以致惹出昨夜那样的大祸,你说说,现在要如何收场?”说到后面,赵知府已是一脸不悦,那尴尬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行远知错,听凭知府大人发落。”江行远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赔礼,满面恳切歉疚。 赵知府原本是要借此质问江行远,好好训上一训,多少给自己出口恶气;不想他竟承认得这么爽快,且还摆出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样,令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使力的感觉;而且江行远的身份摆在那里,他又不能真的小题大做,将后者打入牢狱问罪,这个江行远分明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敢这般肆无忌惮,真是太狡猾了。 自己好歹也是一方知府,朝廷正儿八经的五品官,现在竟然处处被一个无官无职的年轻人牵着鼻子走,真是想着就生气,偏偏还无可奈何。 赵知府越想越憋屈,在接过下人刚刚端来的茶盏时手指微微发抖,李捕头瞧见这一幕,小声道:“大人,您手怎么了?” “没事。”赵知府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将一口未动的茶盏搁在小几上,看向垂手静立,一副乖巧模样的江行远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何不事先告之本府?还有昨夜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又怎么知道留雁楼的人会来刺杀银九?从而事先埋伏在牢房外。” 面对赵知府的咄咄追问,江行远拱一拱手,不卑不亢地答道:“确实在送来府衙之前,我就知道银九是留雁楼的人;但想着留雁楼只是一个江湖组织,再大胆也不至于来官府做乱,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胆大至此,这是行远的疏忽与错漏,愿听凭大人治罪。” “继续说下去。”赵知府不耐烦地催促着,他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若是能治罪,他哪还会等到现在。 江行远应了一声,继续道:“至于牛二叔他们昨夜的出现,并非早有准备,更不是事先埋伏。” “哦?”赵知府抚一抚长须,带着一丝讥笑道:“世侄该不会想告诉本府是凑巧吧?这天底下可没那么多巧合。” “当然不是。”江行远早已经想好了说辞,不急不徐地道:“不瞒大人,这几日我一直在调查留雁楼在岳阳城的行踪,终于在昨夜找到了他们落脚的地方,并一路跟踪那两名杀手来到牢房外,得以侥幸救下银九。” 赵知府对他的话并不尽信,但又挑不出毛病来,心思一转,道:“所以你们为了救银九便杀了那两名杀手?世侄,你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垂手站在一旁的李捕头听到这话愣了一下,自己先前不是已经都说清楚了吗,那两名杀手是自己咬破毒囊自尽,与江行远他们无关,怎么知府大人转眼就给忘记了? “大人……”李捕头张口想提醒一下赵知府,但刚说了两个字便被后者不善的声音给打断,“本府没问你话。” 第134章 赵知府的打算 李捕头一怔,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咽下嘴边的话退到一旁;他虽然耿直了一些,但并不蠢;相反,李捕头在破案方面有着旁人没有的敏锐触觉,这也是他能够从一个小小城门吏一路升任府衙捕头的原因所在;从赵知府那句话里,他听出来了,赵知府没有忘记那两名杀手的死因,乃是故意言知。 在李捕头心思飞转间,江行远一惯清冽若泉水的声音已是在厅堂中徐徐响起,“大人误会了,行远纵是有包天之胆,也不敢行杀人之举,那二人乃是自尽身亡。” 赵知府双眼微眯,“哦,怎么个自尽之法?” “留雁楼的杀手都会在大牙中嵌入一个毒囊,一旦他们身陷囹圄,不能脱身,便会咬破毒囊自尽。”说到这里,江行远轻轻叹了口气,“之前能够生擒银九,是因为及时卸了他的下巴,令他不能咬破毒囊,可惜这次晚了一步。”说到这里,他又有些疑惑地道:“按理来说仵作应该已是验过尸体,难道没将这件事告诉大人吗?” “咳咳,本府暂未得到仵作的供报。”赵知府随口应付了一句,又意味深长地道:“就算人不是你们所杀,也到底有几分关系,世侄你说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江行远肃然道:“这一切皆是行远一人的主意,愿听凭大人处置,绝无二话;至于牛二叔他们不过是听令行事,还望大人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若能处置你,本府哪还会等到现在! 赵知府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口中道:“这件事暂且缓缓,当务之急是此刻关押在牢中的银九该如何处置;留雁楼可不是善与之辈,他们这次没能将银九灭口,一定会再犯;府衙那些差役能力如何,世侄你也是知道的,凭他们是挡不住那群亡命之徒的,就算挡住一次,也挡不住两次三次,反而徒添伤亡,这是本府所不愿见到的。” “那大人打算如何处置银九?” 赵知府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道:“此案已是超过了本府能力范围之内,所以打算将银九一案,移交至巡抚衙门,请巡抚大人定夺。” 江行远略一沉吟,道:“此去巡抚衙门路途颇远,大人就不担心留雁楼会在途中拦截,刺杀银九吗?” “那就让他们……嗞。”赵知府一时嘴快,险些把心里想的那句“那就让他们去刺杀好了,本府还能省一些事情。”给说了出来,话到嘴边,意识到不对,他毕竟是一方父母官,怎么能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传扬出去,非得受人唾弃不可;所以赶紧给停了下来,结果不小心咬了舌头,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大人您怎么了?”面对江行远关切的询问,赵知府赶紧咽下嘴里的血腥,含糊道:“就是不小心咬了一下舌头,不碍事。” “那就好。”江行远微微一笑,他自是察觉到了赵知府的心思,但既然后者咽了回去,他也没必要说破,毕竟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仰仗这位知府大人。 “咳咳。”赵知府借咳嗽缓解了一下尴尬后,道:“你提到的这个事情,本府也有思量过,但眼下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让李捕头在押送银九的途中小心行事,抓紧赶路,尽快抵达巡抚衙门。”说到这里,他忽地眼睛一亮,“对了,世侄身边那几名护卫身手不凡,昨夜亏得他们才挡住了留雁楼,不如借予本府几日,与李捕头一道押送银九,也好相互有个照应,世侄不会拒绝吧?” “大人有令,行远自当遵从。”江行远垂目说着,不等赵知府高兴,他又道:“行远只担心,巡抚衙门不肯接收银九之案。” 赵知府一怔,不解地道:“这是为何?” 江行远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昨夜之事,大人应该没有封锁消息吧?” “当然。”赵知府不假思索的回答着。 “那么最晚明日,巡抚衙门就会得到消息。” “那又如何?”赵知府被他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莫名其妙。 “留雁楼这个江湖组织,无论放在哪个衙门都是烫手山芋,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知晓,是万万不会接手的;所以若大人将银九送去巡抚衙门,十有八九会吃闭门羹。” 一听这话,赵知府顿时急了,迭声道:“那怎么办?这件事本府确实解决不了啊。” 要是不能将银九这个灾星塞去巡抚衙门,岂非得由他一直管着,不行,万万不行! “巡抚钱同钱大人,您也是认识的,您认为以他的性子,会冒险接管银九吗?” 一提起钱同,赵知府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他千算万算,却是算漏了钱同,此人是一年前调任的湖广巡抚,说来也有趣,钱同饱读圣贤书,却对算卜问卦一事特别感兴趣,甚至只可以说到了痴迷的地步。 听说他当年参加科举之前,为自己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七、八、九三个数字对他大利,结果他应试的考房恰好就是九号,结果一举中第,自那以后,王占便对卜卦深信不疑,无论做什么都要先卜一卦瞧瞧,依据卦象凶吉决定行事。 去年岳阳、株洲等地连降暴雨,发生水患,各地冲毁田地无数,更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其中又以岳阳灾害最为严重;地方立刻向朝廷请求赈灾,朝廷也拨下了银款,结果刚任湖广巡抚不久的钱同算了一卦,卦象显然东南安则全省安,遂将大部份物资运往株洲几个处于东南位的州府,受灾最严重的岳阳仅仅只象征性地得到了一点赈银,塞牙缝都不够,最终还是江家、傅家、沈家几户岳阳顶尖的富户出钱出力,帮助衙门共同安置灾民,重建家园,这才算是度过了难关。 这件事令赵守瑞对钱同意见很大,他平日虽然胆小懦弱,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不行,但在关乎百姓生死的事情上,还算是有所担当;不像钱同那般,仅仅因为一个卦象,就漠视岳阳百姓生死。 第135章 长谈 不过赵守瑞意见再大也没用,钱同官位高过他数级,两人见了面,他还是得恭恭敬敬行礼,唤一声“巡抚大人”。 正如江行远说的那样,不知道便罢了,一旦知道银九来历,以钱同的性子是万万不会让银九这个灾星踏入巡府衙门半步。 赵知府面色阴晴不定,手指因为攥得过于用力,指节泛起层层白色;许久,他缓缓松开手,带着一丝诡异的神色道:“世侄说得不无道理,但本府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一试,或许钱大人会肯接手,那就皆大欢喜了。” 江行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半晌,他忽地叹了口气,一语道破赵知府心底最深处的阴暗,“大人不是想试,而是想让银九死在途中。” 赵知府没想到他竟然会猜到,一时慌了神情,急忙道:“休要胡说,本府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想。” 心虚的神情,慌乱到不敢与人接触的目光以及无处安置的双手,每一样都在无声诉说着与他言语完全相反的意思。 李捕头难以置信地问道:“大人,您真是这样想的?” “本府都说不是,你没长耳朵吗?”赵知府恼羞成怒地责骂着,可惜,他的话并没有打消李捕头眼中的怀疑之色,反而越来越浓重。 这样无声的质疑令赵知府坐立不安,而这还不是最难受的,真正令他如坐针毡的是江行远那双仿佛能够看到他心底的眼睛,在那样的目光下,他犹如透明人一般,没有一丝秘密可言。 赵守瑞勉强忍了一会儿,终是不堪重负,率先打破了沉寂,“银九是一名杀手,双手不知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与性命,于理于法都该死,你们倒是有趣,竟一个个都同情起他来了;按你们的意思,他万一真在转押去巡抚衙门的路上被留雁楼的人杀了,还是本府的错了?” 他的声音很大,在这间并不大的厅堂之中简直是振耳发聩,掷地有声;但赵守瑞心里清楚,他不过是借着大声掩饰自己的心虚罢了。 “大人说得没错,银九该死,但断定他生死的人,不是我等也不是大人,而是王法。”江行远一字一字道:“若大人越过王法去断决一个人的生死,那么行远冒昧问一句大人,您与留雁楼那群杀手有何区别?” “放肆!”赵守瑞重重一拍扶手,豁然起身,盯着江行远的目光如要吃人一般,鼻翼随着激烈的呼吸一张一阖,满面恼怒地道:“江行远,你怎么敢将本官比做那群亡命之徒?” 李捕头暗暗咂舌,他还是头一回看到赵守瑞发这样大的火,看来江行远那句话真是戳到他痛处了。 江行远长揖一礼,随后抬起双眼,毫无惧色地迎向怒容满面的赵守瑞,不卑不亢地道:“行远知罪,但行远恳请大人慎重再慎重地考虑此事,除掉一个银九容易,但留雁楼并不会就此离开,阴影依旧笼罩着岳阳。”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起来赵守瑞更加生气,指着江行远的鼻子大声道:“你还有脸与本府提留雁楼,若不是你将那个叫什么‘辛夷’的女子带回岳阳,怎会引来留雁楼,如今本府帮你收拾烂摊子,你却还在这里诸多言语,指手画脚,实在可恼。” 江行远静静听着,待他发泄般地吼完后,方才道:“所以大人认为,我该由着留雁楼的人杀了辛夷,哪怕她是无辜的?” 赵知府被他问得一下子答不出来,他确实头疼如今这个不知如何收拾的烂摊子,但要亲手推一个无辜的人去死,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江行远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在那里,他不是不急,而是相信赵守瑞不会让自己失望;后者虽有些胆小怕事,却与钱同、方文堂那些无视百姓生死,尸位素餐的官员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这也是他今日敢于站在这里,敢于说那些话的底气所在。 果然,在怒气渐渐退去后,赵守瑞也意识到自己过份了些,语气软了下来,“本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辛夷是嵊州人氏,事情也是发生在嵊州,该由那里的地方官处置审理才对。” 江行远摇头,涩然道:“大人有所不知,嵊州知县方文堂在前几个月已经死了,表面上来看是意外身亡,实则……是被人灭口。”他犹豫片刻,终归还是决定如实相告,毕竟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江家都要与赵知府绑在一起,谎言说多了,难免会影响彼此的信任。 “什么?”赵守瑞乍闻此事,大吃一惊,紧接着想到一个更加可怕的事情,颤声道:“是留雁楼吗?” “不是。”江行远将方文堂死时的情形说了一遍,听得赵守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喝了口茶压压惊,随后道:“这知县就算了,绍兴知府呢,难不成也有问题?” “行远不敢肯定,但有句古话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事关辛家十几条人命,行远实在不敢冒这个险。”说着,他端然朝赵知府行了一个大礼,在后者不解的目光中,他一字一句地道:“行远知道自己不该擅作主张,给大人惹来这么大的麻烦,但要行远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杀手目无王法,肆意残害人命;看着辛家冤案无处伸张,冤魂无处可归;若是连这么近在眼前的黑暗,都没胆子去驱散,那么敢问大人,我们读那么多圣贤书是为了什么?您考取功名又是为什么?若人人如此……呵呵。”江行远苦涩地笑问道:“这大梁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赵知府眉头紧紧皱着,几乎拧成了一个川字,迟迟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李捕头按捺不住,先开了口,“大人,卑职觉得长公子所言不无道理,不如……” “本府自有思量。”在打断李捕头的话后,赵守瑞又望着江行远良久,忽地叹了口气,“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保住辛夷性命?无论本府应承与否,也无论巡抚衙门肯不肯接手这桩案子。” 第136章 另外一条路 这一回,江行远没有再与他绕圈子,十分肯定地回答,“是。” 听到这个回答,赵知府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问出他最担心的事情,“那留雁楼呢,你打算怎么办?靠他们是挡不住的,只会徒增伤亡,你要明白,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赵知府口中的“他们”自然是指李捕头等一众衙差,这些人震慑百姓还行,对付留雁楼那种专业的杀手组织,无异于以卵击石,飞蛾扑火。 李捕头知道赵知府那话是出于一片善意,但还是涨红了脸,激动地道:“卑职虽然武艺不高,但也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若留雁楼当真来犯,卑职一定会挡在大人身前,绝不后退一步。” “本府知道,你莫急。”在示意他冷静下来后,赵知府沉声道:“本府与你总算共事了几年,多少有些了解,你不是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但你的父母妻儿呢,若是你死了,他们该怎么办?” 别看赵知府平日胆小如鼠,平日里连句重一点的话都不敢说,唯恐招来麻烦;这个时候言辞却是异常犀利,如一根尖针一般,狠狠刺入李捕头的身体,后者就像一个被扎破的气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来,站在那里闷声不响。 说完了李捕头,赵守瑞的目光回到江行远身上,神情严肃地道:“你瞧见了,他们未必贪生怕死,但一个个都是有家室的人,本府不可能拿他们的性命去打一场完全没有赢面的仗,所以你若一定要与留雁为敌,就只能靠你们自己,本府无能为力;不过……”说到一半,赵知府面上露出挣扎之色,仿佛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良久,他咬一咬牙道:“不过本府可以帮你写一封书信给湖广总督,本府与他是同乡,曾在一间书院读书,科举中第后,也曾共事过几年,此人虽有些自负,却是一个极有能力之人,且正直严明,最是不满留雁楼这等无视朝廷王法律例的江湖组织,他或许会肯帮你。” 李捕头有些诧异地看向赵知府,别看后者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这几句话的份量重若巨石;赵知府一直都不愿掺与到留雁楼与江家……确切来说是辛夷的恩怨中来,所以拼命往外推,正如他所说,自己只是一个五品知府,这里也只是一个知府衙门,能力与人员都极其有限,应付不了留雁楼那么庞大冷血的组织,不分轻重强行应对,只会害了知府衙门里的每一个人。 可现在,他却说要修书给湖广总督,这等于是变相将他自己扯入恩怨之中;此去武昌府路途不算短,留雁楼的人一定会沿途截杀,谁也不敢保证江行远一行能够平安抵达;一旦这封信落入留雁楼手中,他们就会知道一切,很可能会迁怒赵知府。 一直以来,李捕头都与其他人一样,觉得赵知府胆小怕事,这个也不敢,那个也害怕,简直就像缩头乌龟,实在算不得一个好官;如今才发现,他并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么差劲;仔细回想,他这几年还是给岳阳百姓办了一些实事的,也没有像之前那个知府一样四处搜刮民脂民膏,就守着自己那点俸禄银两与火耗来维持衙门与府里的一应用度,偶尔不够了还要靠夫人娘家支援;而且岳阳府的火耗并不高,大约是每一两银子,征收一钱半的火耗,可比其他州府少多了,上回远房亲戚来探亲,说起火耗一事,他们那里竟然高达每两三四钱银子,足足是这里的一倍还要多,且这还不是最高的,听说最高的地方,火耗竟数倍于正赋,简直是荒唐。 如此看来,赵守瑞或许算不得一个好官,却是一个有良知的人。 “大人不害怕吗?”江行远目光灼灼地问着,他并没有像李捕头那样诧异,因为他比李捕头更早清楚赵守瑞的为人。 听到这话,赵知府苦笑地抬起手,一旦离开了扶手的依托,那手指便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尽管很细微,但确实在颤抖,“怎么可能不怕,但……本府实在不愿见江家毁于一旦,希望……总督大人会肯帮你吧。” 等了一会儿,不见江行远言语,他以为后者是在为自己担心,连忙道:“你不必替本府担忧,只要我们三人不说,留雁楼便不会知道今日这些话,再者不管怎么说本府也是朝廷命官,他们胆子再大,也不至于闯进府衙行刺。”赵知府努力想要挤出一丝笑容,却是徒劳无功,害怕令他无法控制脸颊的肌肉。 原来,三个人中最害怕的,一直都是他…… “多谢大人!”江行远看出来了,肃然行礼,诚挚恭敬。 一个人能在这样害怕的情况下,还坚持帮他,哪怕只是小小一点,也值得尊敬。 “既然你没意见,那就赶紧做事吧;李捕头,赶紧去拿文房四宝来,不用叫阿安了,就由你来帮本府磨墨,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赵知府急切地催促着,他怕拖久了,自己会没有勇气也那封信。 “不必了。”江行远唤住准备离去的李捕头,神情坚定地道:“我从未没有打算去武昌府。” “不去?”赵知府一愣,待诧异过后,一股怒意从小腹窜了出来,生气地道:“一会去,一会儿不去,你这是在戏弄本府吗?” 江行远正色道:“大人一片好意,行远又怎敢戏弄;还请大人暂且息怒,听行远解释。” 赵知府怒气稍缓,冷着脸吐出一个字来,“说。” “行远始终认为一味躲避,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哪怕我们去了总督府,总督大人也愿意庇护,但能庇护多久,一年还是两年,之后呢?留雁楼依旧存在,他们杀辛夷之心,也依旧在,一切不会有任何改变。既然避无可避,不如冒一些险,去走另外一条路。” “另外一条路?”赵守瑞疑惑地问着。 “是。”江行远眸中掠过一丝犀利的精光,随即有缓慢而清晰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主动出击。” 第137章 敲山震虎 “什么……”赵守瑞刚想问什么意思,猛地明白了什么,露出难以置信之色,“你想对付留雁楼?”不等江行远回答,他已是连连摇头,“留雁楼有多可怕你难道不知道吗,对付他们?不可能,不可能。” 面对他的连连否决,江行远没有气馁,目光平静地道:“事在人为,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再说了……” “你不明白。”赵知府急切地打断他,“你以为这么多年来,朝廷就没注意过这个沾染鲜血无数的留雁楼吗?有,甚至几次派兵围剿,结果次次扑空,连他们的老巢都没找到,好不容易抓到几个人,也不过是一些不成气候的虾米小鱼,留雁楼还是好端端的,甚至更加嚣张。”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不禁有些气喘,端起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大口,续道:“连朝廷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去做……那不是送死吗?世侄啊世侄,平日看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在这件事上如此糊涂。” 江行远淡淡一笑,“大人能否听行远把话说完。” 见他还是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子,赵知府不禁有些生气,没好脸色地道:“说,你说。” “我所要对付的,不是整个留雁楼,正如大人所说,那不是我们能力范围内能做到的,至少现在不行;所以我要对付的,是留雁楼在岳阳城的驻地,是他们这次派来岳阳的所有人!”说到这里,江行远整个人气质都变了,不再是往常所见的那般俊雅温润,而是犀利如剑,一字一字道:“就算连根拔起,也要敲山震虎,让他们不敢轻犯!” 赵知府怔怔看着眼前气势如虹的江行远,这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温文尔雅,处处与人方便的江家长公子吗? 下一刻,赵知府竟有一种不顾一切,只争这一朝夕胜负的冲动;不过他到底是在官场沉浮了十数年的人,很快便醒过神来,压下这个可怕的冲动;他看了一眼旁边已是一脸越越欲试的李捕头,苦笑道:“世侄这份鼓动人心的功夫,着实不错,连本府都差点动心了,但舌头终究赢不了刀剑,你说得再好听,也拉平不了我们与留雁楼的差距,哪怕仅仅只是一个驻点,仅仅只是他们派出来的几个人。” “大人自谦了。”江行远抿唇一笑,下一刻,他忽然扬声道:“行远不才,愿举江家上下之力,助大人剿杀留雁楼贼子,还岳阳一城安宁。” 赵知府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怔在那里,待回过神来,苦笑道:“本府知道世侄府中有几个能耐的护卫,昨夜银九能够保住性命便是他们的功劳,但想要对付留雁楼,还是天真了一些;而且那么一来,等于彻底向留雁楼宣战,万一他们发起疯来……”仅仅只是想像是,就令赵知府打了个寒颤,赶紧摇头,“这后果不是本府或者世侄能够承受的。” 面对赵知府当头浇下的冷水,江行远并未支援,目光灼灼地道:“这一战其实早就开始了,与其被动迎击,不如先行下手,抢占先机;再者,留雁楼一旦倾巢来犯,就是与整个朝廷为敌,他们固然嚣张狂妄,行踪叵测;但到底只是一个江湖组织,一旦朝廷动了真格,不顾一切来围剿,他们必定覆灭无疑。这一点,相信他们心里也是清楚的。所以我断定,他们不敢冒这个险,而且……有了这份功绩,足以助大人在仕途上再进一步!” 再进一步…… 赵知府心思有些恍惚,他当年虽然科举中第,却是几乎垫底的存在,又是一介贫寒出身,在朝堂并没有什么依靠,倒是有那么几个人拉拢过他,但他知道当今圣上不喜欢朝臣拉帮结派,所以不敢走得太近,久而久之,人家也就不愿意理会他的,唯一还有些交往的,就是他之前提到过的那位湖广总督了,但关系也算不上太过亲近,所以若真的写了那封信,他几乎算是腆着老脸。 这样一个无根无基的官员想要在朝堂立足,无疑是极其艰难的,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多年努力的成果付诸流水,所以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求生,保住头顶乌纱,多年下来,渐渐成了一个胆小怕事的性子。 因为没有扶植与根基,所以熬到五十多岁才补了一个知府的空缺,若不出意外,五品就是他的终点了,过几年结束这碌碌无为的官场生涯,告老还乡,在田野乡间慢慢度过余下的光阴。 一直以来摆在赵守瑞面前的都只有这么一条路,而他也一直是这样打算的,可现在江行远给他第二条路,一条他以前不敢奢望的路,也是一条极具诱惑的路,走?还是不走? 这个问题在赵知府心中摇摆不定,就像有两个小人在不断拨河一样,一会儿倾向那边,一会儿倾向这边,迟迟难以做决定。 江行远也知道这对赵知府来说,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屋里再一次陷入沉寂之中,只有窗外知了嘶鸣,夏风拂动的声音,时间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漫长……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赵知府干涩的声音在屋中徐徐响起,“本府已经一把年岁,能否再进一步,并非那么重要,真正要紧的是岳阳百姓;万一世侄你猜错了,留雁楼当真不顾一切地倾巢来犯,那该如何?” 江行远早料到他会这么问,不急不徐地道:“来之前,我已经修书给监察院御史楚大人,这会儿已经在送往京城的途中了,日夜赶路,应该明日就能送到楚大人手中,请他将留雁楼杀人犯事之举奏禀朝廷。留雁楼不动便罢,一旦倾巢来犯,相信朝廷绝不会袖手旁观。” 赵守瑞暗自点头,这个江行远行事倒还真是周全,但他沉吟片刻,还是摇头道:“远水解不了近火。” “或许这是远水,但大人莫要忘了,在岳阳还有卫指挥使,真到了岳阳百姓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是不会袖手旁观的,还有总督大人,相信他们都会尽全力保岳阳百姓安宁。” 第138章 一方父母官 赵守瑞还在权衡利弊的时候,有一名衙差匆匆奔了进来,正是昨夜与李捕头一道巡夜的吴添,人还没进来,已是神情慌张地喊道:“大人不好了!” 赵知府面色一凛,连忙道:“出什么事了?” 吴添喘了口气,急促地道:“义庄里的那两具尸体被盗走了,负责看守义庄的老韩头也被人杀了,在他胸口插着一枚暗器。”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攥在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正是一枚沾着血迹的银色雁形暗器。 “留雁楼!”赵知府与李捕头不约而同地说出这三个字,神情皆是难看到了极点。 尤其是李捕头,双目通红,脸上的络腮胡一根根几乎都竖了起来,他家与老韩头家就隔着一株老槐树,后者原本以种地为生,后来年纪大了种不动地,儿子又不孝顺,从不管他死活,只能捡一些别人不要的烂菜叶,与老伴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日子;李捕头心有不忍,经常接济他们一些;去年看守义庄的人辞工不干了,便介绍老韩头过来,虽说月钱不多,但足够他们老夫妻温饱。 李捕头原本是一片好意,万万没想到,竟然害死了老韩头,不得善终,而他家中年迈无依的老伴也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往后还不知要怎么度日;而造成这一切的,正是他们刚刚在议论的留雁楼! 若说刚才他对江行远的提议还有所犹豫的话,那么现在,再无一丝一毫,留雁楼不将人命放在眼中的行径,已是彻底激怒了他! 在吴添离去后,李捕头红着双眼大声道:“大人,我们不能再继续退让了,昨日劫狱,今日夺尸杀人,明日不知还会做出怎样猖厥的事情来。一味退让只会让留雁楼得寸进尺,继续在岳阳残害人命;与其这样,倒不如与之一战,让他们不敢再来犯!” 赵知府冷着脸一言未发,这样的沉默令李捕头的心一点一滴冷下来,这样的沉默他以前见过太多次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妥协,这回想必也不会例外。 是啊,他是知府,朝廷命官,又怎么会因为区区一个老韩头的死活,而赌上自己前程仕途,之前江公子劝了许久,不是也没成功吗? 就在李捕头心里被悲哀填满时,赵知府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盯着同样一言未发的江行远道:“你老实告诉本府,究竟有多少把握?” “七成。”江行远的回答简洁明了。 “七成……”赵知府食指徐徐敲着扶手,发出“笃笃”的声音,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他手指倏地一停,缓缓道:“好,本府答应你。” 江行远眸底掠过一丝喜色,“大人英明,有大人这位父母官,实乃岳阳百姓之福。” 赵知府苦笑道:“你不必恭维本府,本府只求将来不会后悔今日做出的决定。” “一定。”江行远目光坚定地说着,虽然知道江行远是在安慰自己,但赵守瑞还是感受到了几分安定。 “大人,你们在说什么?”李捕头一脸茫然地问着。 江行远微微一笑,“李捕头没听出来吗,大人同意对付留雁楼了。” “当真?”李捕头又惊又喜,待看到赵守瑞亲自点头后,他激动地浑身发抖,下一刻,朝赵守瑞行了一个大礼,哽咽道:“卑职代老韩头谢过大人。” “起来吧。”赵守瑞亲自扶起他,随后叹了口气,“老韩头没什么亲人,儿子又不孝,只得一个体弱多病的老伴,他的后事就由你操办吧,另外,拿二十两银子给他老伴,从衙门里支出,就当是给老韩头的抚恤,毕竟他也算半个衙门里的人。” “多谢大人,卑职这就去办。”李捕头感激地说着,他清楚赵知府手头并不宽裕,能拿出二十两已经很难得了。 江行远突然道:“此事因江家而起,这二十两银子应该由江家来出,另外,我会让人照顾老婆婆的衣食起居,直至她百年归老。” 赵知府欣慰地抚着长须,“若这样,那是最好不过了,老韩头在天之灵,也能有所安慰。” 二十两银子虽不少,但早晚会有用尽的那一日,接下来老韩头老伴的生活依旧没有着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病死饿死;如今有了江行远的保证,她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从府衙出来,江行远一路来到傅府,傅英正等在里头,瞧见他回来,连忙迎上来问道:“长公子,知府大人答应了吗?” “答应了。”江行远含笑点头。 听到这个回答,傅英长吁了一口气,“那就好,有了官府力量介入,想必留雁楼不敢太过猖厥。”说着,她又愧疚地道:“可惜傅家没有像牛二叔那样的高手,帮不了长公子。” “你救了辛夷一命,就已经是帮了我最大的忙。”江行远笑一笑,随即道:“对了,辛夷伤势好的差不多了,我想今日接她回去。” “好。”望着江行远儒雅的笑容,不知为何,傅英心中竟有些失落。 见傅英默默不语,江行远只道她是在担心争产一案,宽慰道:“我昨日去见了郑万年郑状师,他已经答应接这个案子了,原本这件案子就是你占着理,赵大人又是个深明事理之人,相信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多谢长公子。”傅英屈膝施礼,她没有去解释自己失神的原因,因为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既然如此,又何必说出来呢。 后院长廊下,辛夷倚栏静立,望着拿着粘杆在捕蝉的下人,无奈那些蝉停得极高,杆子够不怎么到,抓了好长时间也就几只,透过被夏阳烤蔫的树叶,能看到一只只黑灰色的夏蝉,鼓着翅膀拼命叫着“知了――知了――” 看到江行远的身影,辛夷微微一笑,待后者步入长廊中,她侧首道:“可是来接我回去的?” “嗯,祖母他们可是挂念得紧,行远也是三天两头的问,若不是我拦着,他怕是要来傅府探望你了,很是紧张呢。” 听到这话,辛夷抿唇轻笑,打卸道:“他哪是紧张我,是紧张他那生意呢,唯恐我这一伤,把他好不容易揽来的生意给搅黄了。” 第139章 计划开始 “你知道就好。”提起江行过,江行远也不禁笑了起来,但很快又蹙起了剑眉,“这么热的天怎得站在外头,万一中暑怎么办?快进去吧。” “还好,我一向畏寒不畏热,倒是你,怎么满头大汗,走了许多路吗?”辛夷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想要替他擦汗,帕子快要碰到的时候,猛然想起这样过于亲近了一些,于礼不符,顿时粉面微红,连忙收回手,改而将帕子塞进江行远手里,小声道:“你……你自己擦吧。” 看到辛夷这副模样,江行远唇角不禁扬了起来,正要化做笑容,却见辛夷又羞又窘地瞪着自己,“不许笑,不然就把帕子还给我!” “好好好,我不笑就是了。”江行远努力拉平唇角,没让那笑溢出来,但眸中满满是无声笑意,辛夷虽还有些不乐意,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别过脸不去看他。 院中那些下人一直捕不到停在树梢上的夏蝉,反而被夏阳晒得头晕眼花,一个个急得抓耳挠腮。 牛二也在,看到他们这副模样连连摇头,走过去稍运内力,一掌拍在树干上,看着轻飘飘的一掌,却令两人合抱的大树一阵抖动,无数夏蝉被震落,纷纷掉在地上,劈哩叭啪,犹如下雨一般。 下人们见状,又惊又喜,连连向牛二道谢,随后趁着这些知了还晕乎乎,赶紧一个个捡起,收入笼中;随后又眼巴巴地看着牛二,后者知道他们的意思,依次走到几株树上,如法制炮,不一会儿功夫,刚才还空空荡荡的竹笼瞬间被塞满了,等他们将竹笼拿下去后,刚才被蝉声密密笼罩着的后院,顿时变得清静起来,只余少少几声蝉鸣。 江行远忽地道:“我刚刚从赵知府那边过来。” 辛夷眸光微微一跳,犹豫片刻,轻声问道:“他……同意了吗?” 江行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一个?” 辛夷略一迟疑,道:“坏消息。” 江行远沉声道:“不久前,负责看守义庄的老韩头被人杀了。” 牛二这会儿已是回到廊下,听到这话,两只眼睛顿时瞪得犹如铜铃一般大,“最近这岳阳怎么如此不太平,什么牛鬼蛇神都跑出来了,长公子,是谁杀得他?” 辛夷沉沉道:“若我没有猜错,应该是留雁楼。” “不错。”江行远的话肯定了辛夷的猜测。 “为什么啊?”牛二满面不解地道:“那老韩头我也见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儿,躬着个背,见了谁都先笑着打招呼,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惹上留雁楼。” 江行远叹息道:“他没有惹上留雁楼,被杀……只因为他是义庄的看守人。” “义庄看守人?这跟……”牛二想说这跟留雁楼有什么关系,话说到一半,突然明白了什么,面色难看地道:“他们盗走了那两具尸体?” 江行远颔首道:“应该是老韩头撞见了他们盗尸,所以被他们所杀。” “混帐!”牛二连连摇头,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方才缓过气来,怒骂道:“这大白天的就敢盗尸杀人,还有王法吗?再说了,被撞见打晕就是了,何必杀人,那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难道在他们眼里,连两具尸体都不如吗?” “在他们眼里,就是不如。”江行远冷冷说着,残忍到不近人情的言语,却是留雁楼从上到下每一个人扭曲的价值观。 辛夷思索片刻,婉声道:“若我没有猜错,长公子口中的好消息,应该是赵知府同意了我们的计划,一同对付留雁楼。” “不错。”江行远点头道:“赵知府原本还有些犹豫,直至听闻老韩头的死讯,方才最终下定了决心。” 辛夷微微一笑,一边转身往里走一边道:“看来这位赵知府如你猜测的那般,虽然胆小,但心中存着百姓,倒是一个不错的官。” “是啊。”江行远随她一道走进厢房,竟然看到东西已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几样私己之物还有几贴药以及他从江府拿过来的衣裳皆已经搁在了桌上,他诧异地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日会来接你?” 辛夷嫣然一笑,眉目婉约,“你今日去见赵知府,也就意味着计划开始,接下来将会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在这种时候,把我这个关键人物放在傅府是非常不妥,哪怕有牛二叔、十一叔他们在也不行,而且我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所以你今日一定会来接我回江府。”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江行远无奈地摇头,随后关切地道:“头还疼吗?我会让十一叔将马车尽量赶慢一点,但难免会有几分颠簸,若实在吃不消,那就晚一日再走。” 辛夷抚一抚头上被纱布裹着的伤口,“时不时会疼一下,但比以前好了许多,这点路还不至于撑不住。”说到这里,她有些闷闷不乐地道:“只是我现在这样子实在丑了一些,怕是要被人笑话。” 因为头上伤口未愈的原因,辛夷头上缠着一层又一层白白的纱布,远远望去,犹如一只兔子,又丑又好笑,难怪她会郁闷。 江行远微微一笑,对一直跟在身后的阿靖道:“把东西拿过来。” “是。”阿靖答应一声,将捧在手里的锦盒递了过去,江行远抬手打开,里面一件莲青色坠香色流苏球的披风,他取出覆在辛夷身上,这披风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织成,披在身上轻若无物,在这炎热的夏季也不觉得热。 在辛夷诧异之时,江行远已是将帽兜覆在她头上,待得仔细拉平后,那张清贵的脸庞露出一丝笑意,“喏,这样就看不出来了。” 辛夷看看身上大小合宜,犹如量身定制的披风,又看看江行远,茫然问道:“这是哪来的?” 江行远被她这个问题逗得笑出了声,“你这话问得倒是有趣,当然是让人做的,难不成还是抢来的吗?” 第140章 生变 辛夷见他误解,连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会有这披风?” 江行远一边替她系着前面的带子,一边答道:“女子皆爱美,以悦己者为荣;试问有哪一个女子,会愿意被人瞧着脑袋上包着这样一大摞纱布;所以前两日我去了一趟百绣坊,让那里的绣娘比着沅春送去的衣裳大小做了这件披风,并让她将帽兜做大一些;如今看来,尺寸做得不错,正合适你,颜色也好;这料子还是我从祖母那里拿来的,她那里存着好些上等的料子,尤其是这一匹,轻若无物,凉而不热,也不知是谁送来的,瞧着不比京城达官贵人所用的那些差;对了,这料子还剩下半匹,我让阿靖送去绛雪轩了,你到时候瞧瞧要做个什么,皆由着你自己决定。”在打完一个完美的蝴蝶结后,他后退一步,微笑道:“瞧瞧,这样就看不到你头上的纱布了。” 见辛夷不说话,他以为是不相信自己所言,遂拉着她来到铜镜前,“你自己瞧瞧,看我有没有骗你。” 辛夷望着镜中的自己,大大的披风几乎覆住了她的全身,只露出一张小巧的脸庞,衬着那抹莲青,犹如连天碧叶中的一瓣荷花,份外娇俏可人。 他……很细心呢,连这些也想到了,若是与这么一个厮守,往后余生应该会很幸福吧,那位柳小姐真真是一个有福之人,能得如此夫婿。 江行远满心以为辛夷见到镜中挡住了纱布的自己会欢喜,哪知道后者还是一言不发,神情甚至变得郁郁不欢,诧异地道:“怎么不说话?不喜欢吗?” “没有。”辛夷低头答着,同时悄悄逼回不知什么时候浮现在眸中的泪光,等再回抬起来时,已是巧笑嫣然,“长公子亲手挑选的东西,我怎么会喜欢;再说了,说了不钟意,这往后怕是都没礼物收了,我可不做这样亏本的买卖。” 江行远被她说得哭笑不得,“你这丫头,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古灵精怪。”说着,他又打量了辛夷一眼,确定没有半点纱布露在外面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我们走吧。” 辛夷正要点头,本该在马车上等候的狗十一走了进来,朝江行远施了一礼后,神色凝重地道:“此时不宜出去,还请长公子稍候片刻。” 江行远剑眉一蹙,“是他们?” “是。”狗十一点头答应。 “多少人?” “不清楚,但应该不会少,我已经放出讯号,让其他人前来支撑,在他们来之前,咱们最好待在屋里。” 牛二眼中射出盛怒之色,难以置信地道:“光天化日之下,刚杀了人又想来这里行凶?这……这简直是胆大包天,半点没将王法放在眼中。” 狗十一冷笑道:“他们何止不放在眼里,简直是将王法放在地上任意践踏。” “我去瞧瞧。”牛二扔下这句话,大步往外走去,到了院子里,双脚用力一蹬地上,瘦身的顿时如扶摇直上的鹞鹰,掠上屋顶。 牛二没有刻意隐去脚步声,所以辛夷站在屋中,隐约能听到顶上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牛二落回到院中,面色阴沉地走进屋中,“确实有不少人在不远处监视着,应该是想趁我们回江府途中,劫杀辛姑娘;这些人藏的颇为隐蔽,若不是十一提醒,未必发现得了。” 狗十一得意地摸着自己的大鼻子,“论武功我可能不如二哥你,论追踪寻人的本事,嘿嘿,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听到这话,牛二朝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把后者扇得头晕目眩,一脸委屈地道:“二哥你打我干什么?” “夸你一句就要上天了是不是?”牛二瞪着他,瓮声瓮气地道:“你这么说,准备把老四摆到哪里去了?还是有阵子没过招,皮痒了?” 被他这么一说,狗十一才想起来兔四与他一样擅长追踪之术,甚至更胜一筹,自己一时顺口竟把这事给忘,真真是不该。 想到这里,他赶紧赔笑道:“我错了,二哥可千万别告诉四哥,你知道四哥养得那些宝贝,我可惹不起。” “知道就好。”这般说了一句,牛二没再往下说,显然是放过狗十一了,令后者松了一口气;除了蛇六娘与龙五之外,他最忌惮的就是这个四哥,不喜欢别人叫他“兔爷”也就算了,偏偏还喜欢冰冰冷冷,没有一丝温度的蛇,处了那么多年他都不知道兔四身上究竟藏了多少条蛇。 “留雁楼来了多少人?” 牛二沉吟道:“具体不能肯定,但七八人肯定是有的,且一个个呼吸悠长细微,都是高手,我甚至怀疑来得都是金雁级。” 听到这话,沉稳若江行远也不禁变了颜色,“确定吗?” “八九不离十吧,总之都是难缠的角色。”牛二面色为难地说着,顿一顿,他又道:“要是光我与狗十一出去,倒是不怕他们暗箭伤人,但辛姑娘不懂武功,是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随意一枝箭、一枚暗器都能伤到她,更别说她旧伤还未曾痊愈,为了安全起见,咱们只能在这里等援兵来了再走。” 辛夷歉疚地道:“是我拖累了几位,实在对不住。” 牛二连连摆手,“姑娘莫要误会,我不是怪你,是怪自己太大意,要是驾来的是老太爷那辆马车就好了。” “那马车有什么不一样吗?”辛夷好奇地问着。 听到这话,牛二顿时露出得意之色,“那可是大哥带着马七和羊八花了整整一年才做出来的马车,简直是水泼不进,针插不住,姑娘坐在里面,可比待在这屋子还要安全数倍。” 辛夷既惊奇又觉得有趣,“竟有这样的马车,在江府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听到这话,牛二神情微微一黯,迟迟没有回答,江行远开口道:“我来说吧,祖母与祖母伉俪情深,当年祖父撒手人寰之后,祖母大病一场,险些随祖父一道去了;她病好之后,二叔他们怕祖母睹物伤人,便将祖父生前所用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包括那辆用精铁打造,布有无数机关马车,十年间,没人踏足过那库房,祖母也从未问起,这么多年下来,几乎都忘记了那间库房的存在。” 第141章 长叔 “原来如此。”辛夷恍然,随即又好奇地问道:“那马车是谁打造的,江老太爷吗?” 江行远笑一笑,摇头道:“是长叔。” “长叔?”辛夷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称呼。 牛二咧嘴笑道:“就是我们的大哥,鼠大,长公子喜欢称他为‘长叔’;他是一位机关师,造机关的本领,那可真称得上是天下第一。”顿一顿,他又补充道:“可不像老十一那样自吹自擂,那是咱们几个公认的,也就是大哥为人低调,不常在江湖上行走,否则这天下第一机关师的位置,非他莫属。” 狗十一尴尬地摸着鼻子道:“二哥,你夸大哥就夸大哥,带上我做什么。” “给你提点醒,省得你往后一得意又给忘了形。”牛二横了他一眼,狗十一虽然不认同,但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排行末尾呢,除了猪十二那个家伙,见了谁都是老小。 “想不到长叔不仅武功高强,还精通机关术。”听到辛夷的赞叹,牛二摇头道:“姑娘错了,大哥并不懂武功。” “不懂?”辛夷诧异地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小巧的朱唇也张成了一个呆滞的圆形。 看到她这个有趣的样子,牛二心情出奇大好,咧嘴笑道:“瞧姑娘这样子,似乎很惊奇啊。” 辛夷回过神来,连忙点头道:“确实很惊奇,不管是牛二叔还是十一叔又或者其他几位,都有一身绝顶武功,长叔是十二护卫当中的头一人,竟然不懂武功?你们难道不会……”在脱口到一半,她察觉到不对,赶紧咽回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但已经来不及了,牛二在江湖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怎么会猜不出她的意思,笑意不减地道:“姑娘是想问,我们一个个为何会服从一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大哥吧?” 辛夷连忙欠身道:“辛夷冒昧,请二叔与十一叔恕罪。” “无妨。”牛二倒是毫不在意,大方地挥一挥手,让辛夷不必往心里去;狗十一也在一旁道:“姑娘也不是头一个这么觉得的人了,基本上凡是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这么想,无需往心里去。” 听他们没有生气,辛夷方才稍稍放心,但还是有些尴尬,正自这时,狗十一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二哥,你说还是我说?” “你说吧。”听到牛二这么说,狗十一咧嘴答应一声,与辛夷细细解释了起来,原来鼠大确实不通武功,却精通机关术与火药,朝廷用的流沙火便是他研制出来的,至于他为何会与朝廷扯上关系,甚至替朝廷研发火药,狗十一他们并不清楚,江老太爷应该是知道的,但他从来没有和谁说起过,所以这一直是个迷。 除了这些之外,鼠大还对星相卜算之术有所涉猎,能够帮人趋吉避凶,一开始牛二他们几个对这些嗤之以鼻,根本不相信,甚至觉得江老太爷糊涂,居然相信一个江湖术士;因为这样的轻视,他们甚至故意与鼠大唱反调,他说东吉,他们就偏往西走;说北凶,就偏往北走。 这样任性的代价是巨大的,牛二身上多了两条深可见骨的伤痕,虎三身上也有一条,最惊险的一次是遇到埋伏,几乎身死,幸好鼠大早有准备,将机关术与火药相结合,发挥出极大的威力,生生逼退了敌人,救了诸人一命。 牛二回想起当年,不禁感慨道:“我们当时太过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懂些武功就天下无敌,可以在这江湖上横冲直撞,现在想起来真是天真;那些年要不是大哥事事周全,步步思虑,我们这些人早就没命了,就算不是全军覆灭,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十二人齐齐整整,一个不少。”说着,他又补充道:“喏,我们那架弓箭,就是大哥做的。” 狗十一道:“我来得晚,所以这些事是听二哥三哥他们说的,但有一件事,是我亲身经历。” “什么事?” 狗十一微微一笑,神秘兮兮地吐出两个字来,“马车。” 辛夷心思一转,已是猜到了几分,“就是长公子他们刚才提到的布满机关的马车?” “不错。”纵然时隔多年,狗十一提起时,依旧难掩激动之意,“马车造好的那一天,大哥一人坐在车中,我与二哥三哥四哥以及老十二联手攻击马车,使尽浑身手段,竟然不能靠近马车一丈之内,更别说伤害车中的人了,实在是太可怕了。” “不止如此。”牛二补充道:“当时是大哥手下留情,有几个狠辣的机关都没用,否则我们根本不能全身而退。” 在说了一番马车的来历后,牛二看向一旁的江行远,“长公子,这留雁楼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会轻易退去,我们几个虽说都在,但暗箭难防,未必能时时护得周全,要不……我回去与夫人商量一下,看是否能将那马车用起来。” 江行远思忖片刻,摇头道:“祖母好不容易从祖父的离去中缓过去,莫要再惹她伤心了;我年少时,常跟着祖母坐那马车,长叔也曾与我详细讲解过,大体都记得,回去后我看看能不能将图纸画出来,然后让一些能工巧匠打造出来,虽比不得原版,但应该不会差太多。” 牛二起初还不以为意,待听到后面,已是惊得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道:“我记得那马车复杂得紧,上上下下各种零件得有几千个吧,有一些还是大哥自己琢磨出来的,外头见不到,长公子您真的能够全部记得?不会是在说笑吧。” 江行远被他这副模样引得一笑,颔首道:“全部不敢说,但七八成还是有的。” 牛二知道他从来只会谦虚,绝不说大话,说是七八成,那就是八九成,当即满面佩服地竖起大拇指赞道:“还是长公子记性好,我们几个除了轮子车架,旁得一个都没记住。” “二叔过誉了。”江行远还是那副淡泊浅笑,温润如玉的模样,不以赞喜,不以骂怒。 第142章 抓个正着 江行远走到朱红长窗前,抬眼望去,透过密密的枝叶,在卷翘的飞檐处看到一抹黑色的衣角,他眼底掠过一丝冷意,沉声道:“这马车造起来有些费劲,当初长叔造了整整一年,仿制的话,应该会快一些,但这么复杂的结构就算日夜赶工,恐怕也得一两个月,在此之前,你尽量不要出门。” 这话是对辛夷说的,但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后者应声,江行远疑惑地转过身来,发现后者虽然看着自己,双目却没有什么焦距,显然是在神游太虚,并没有听到自己刚才的话,直至江行远连着唤了几声方才回过神来,果然是一脸茫然,“怎么了?” “我让你在马车造出来之前待在府中,不要出门;倒是你,刚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有些恍惚,可能是累了吧。”不知为何,辛夷在说这话的时候,眸中有一丝难言的悲伤。 江行远看出她心里有事,但既然辛夷不愿说,他也不便勉强,温言道:“坐一会儿吧,等人到了我们就走。” “嗯。”辛夷安静地走到椅前坐下,宽大的披风几乎覆住了整个身子,令她看起来越发娇小,长睫垂落,静寂无声;窗外漫进来的暖风不时卷起垂落椅间的衣角,犹如一只想飞又飞不起来的青色蝴蝶,有一种无言的落幕与淡淡的哀伤。 看到辛夷这个样子,江行远眉头微皱,一丝忧色出现在眉宇间,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样了,难道是担心他仿制出来的马车不足以挡住留雁楼?还是担心这一路的安全? 那厢,狗十一正小声与牛二说着话,“二哥,你说谁会过来支援我们?” 牛二不以为然地道:“这我怎么知道,老三、老四、老六都有可能。” 听到最后那个名字,狗十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小声道:“可千万不要是六娘。” 牛二看到他那害怕的模样,好笑道:“你这小子,瞧着高高大大一个人,怎么就这么怕老六呢。” “那是因为二哥你没被她害过,我跟你说……”一说起蛇六娘,狗十一就跟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滔滔不绝,“每次见了,都要订最好的客栈,最贵的酒菜,这也就算了,她居然不给银子,全是我一人掏的,这几年下来,存的那点银子都快被花光了;二哥,你下次见了,帮我说几句,好歹还一些。” 狗十一话音未落,紧闭的房门突然无风自开,紧接着一道妖娆若蛇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正是娇媚风骚的蛇六娘。 蛇六娘一步步走到满头冷汗,一动不敢动的狗十一身旁,笑吟吟地道:“怎么出这么多汗,我帮你擦擦。”随着这话,一只柔若无骨的纤手执着香帕替狗十一擦拭着额上的冷汗,只是那汗刚被擦掉,便又有更多汗水从毛孔中涌了出来,源源不断。 美人在旁,嘘寒问暖,吐气若兰;本是一件极其美好的事情,狗十一却恨不得转身逃走,但他不敢,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动,蛇六娘就会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双腿。 狗十一努力挤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战战兢兢地道:“我错了,六娘你饶过我一回,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哦,错哪儿了?”蛇六娘慢悠悠地问着,一双勾魂眼似笑非笑地望着狗十一,而那只素手已是停下了擦汗的动作,正搭在狗十一肩膀上,涂着嫣红丹蒄的五根纤纤葱指柔若无骨,在他眼前晃啊晃。 “我不该在背后说……说六娘你的闲话。”说着,狗十一又急急道:“我保证,绝不会再有下一次,六娘你就饶过我一回吧。” “咯咯。”蛇六娘掩唇一笑,声音越发的柔媚入骨,“瞧你这话说的,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就是! 狗十一腹诽了一句,强笑道:“当然不是,六娘您宽容大度,腹可撑船;是我小心眼,斤斤计较,记着那一点银子,实在不该。”见蛇六娘不说话,他又小心翼翼地道:“六娘您大人有大量,就当听个笑话,别往心里去。” “那可不行。”蛇六娘捏一捏他的鼻子,那轻昵的动作,嫣然的笑容,犹如在对待热恋中的情人,“我这人啊最讨厌做事不清不楚,既然你说了,那就算一算,我到底用了你多少银子,一并赔给你。” “不用不用,能给六娘你使银子,是我的荣幸。”狗十一拼命推辞,若换了一个说这话,他必定十分欢喜,可偏偏那人是蛇六娘,打死他也不相信她会真赔银子,不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折腾着自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面对他的一再推辞,蛇六娘却异常坚定,眨着一双描绘精致的明眸,一副娇俏无邪的模样,“不行,一定得算,真得往后不知什么时候,你又在人前说我白吃白喝,欠你银子;赶紧算吧,我等着呢。” “真不用了。”看到她这个样子,狗十一确实有那么一丝丝心动,但过往一次次的经历令他很快回过神来,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被假像迷惑了,这个女人就是一个恶魔。 蛇六娘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勉强了。” 听到这话,狗十一以为事情就这么揭过去了,正要松一口气,耳旁忽地又传来蛇六娘的话,“你的帐算完了,接下来,该算一算我的帐了。” 看到蛇六娘微微眯起来的双眼,狗十一心中警铃大做,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动不了,膀上那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手如一块大石,死死压住了他,动弹不得,只能硬着头皮道:“什么帐?” 蛇六娘在他耳边轻呵了一口如兰气息,似笑非笑地道:“我最讨厌别人在背后说闲话,尤其是说我的闲话,每每遇见……”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到了狗十一背后,缓缓游动着,令狗十一头皮发麻,却不能动,也不敢动,那只手在移到脊椎的地方停了下来,随即有幽冷危险的声音在耳圈徐徐响起,“不是被捏断了脊椎,就是割掉了舌头,你自己挑一个吧。” 狗十一听得面色苍白,颤声道:“六娘,别……别说笑了。” 第143章 判若两人 刚刚还在笑的蛇六娘听到这话,立刻俏脸一寒,“谁跟你说笑了,你若不选,我就帮你选了。”说着,纤指微微用力,一阵剧痛自狗十一后背蔓延而上,吓得他连忙大声喊道:“不要!” 这一刻狗十一是真的怕了,蛇六娘这个人喜怒不定,心狠手辣,虽说从未对自己人动过手,但并不保证就一定不会动手,就算江老太爷在世时,也忌她三分。 听到这话,蛇六娘微微松了手,随着痛意缓缓退去,狗十一半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只这么一会儿,就出了一身的冷汗,里外三层衣裳都被濡湿,紧紧贴在身上,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蛇六娘却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蹲下身轻抚着他因为粗糙的脸颊,嘴角噙着一抹邪魅的笑容,“既然舍不得小命,那就只有割你的舌头了,啧啧,听说你除了鼻子灵之外,舌头也不差,不知道会不会与旁人不太一样,快伸出来给我瞧瞧。” 蛇六娘一边说着一边伸出猩红的舌头舔着嘴角,眼里更有一种嗜血的光芒,看得狗十一越发害怕,都快哭了,他是真的怕这个蛇六娘,也不知老太爷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煞星。 “好了,六妹你气出的差不多了,就再吓他了。”这般说着,牛二走到狗十一身前,拉起他道:“放心,六妹只是与你开个玩笑,不会真动你的,别怕。” 见牛二戳破了自己的谎言,蛇六娘一脸不高兴地站起身,“二哥,你就不会让我多玩一会儿吗?” 牛二满脸无奈地道:“你看看十一这个样子,再玩下去,他要被你活活吓死了。” “真吓死了,也是他自己胆子小,可怪不得我。”蛇六娘对着天光比一比指甲,嘴里慢悠悠的说着,显然并不将牛二的话放在心里。 牛二面孔微微一沉,“你忘了大哥是怎么讲的吗?” 他提起鼠大,蛇六娘神情微微一变,不高兴地道:“行了行了,我不吓他就是了,别总把大哥抬出来,听着让人堵心,不过……”说着,那双蕴藏着桃花与刀锋的眼眸微微一转,又落在狗十一身上,这一眼令后者刚恢复几分血色的脸庞又变得苍白若纸,战战兢兢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狗十一,下一次若再我听到你在背后跟个女人一样乱嚼舌根子,议论我的是非,可就没今日这样轻松了。” “不会,绝对不会。”狗十一急忙摇头,唯恐答慢一些又惹了这位煞星不高兴,见蛇六娘不再出声,他方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也不知为什么,每每见了后者,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慌得紧,想是被捉弄怕了。 见他们停止了争执,江行远恭敬地朝蛇六娘行了一礼,“行远见过六姨。” “都是自家人,行这些虚礼做什么,快些起来。”蛇六娘一边亲切地说着一边扶起江行远,神情温柔,浅笑盈盈,犹如邻家端庄和善的长姐,与刚才揪着狗十一错处不放的她判若两人。 待江行远直起身后,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蹙眉道:“几日不见,怎么瞧着又瘦了,可是侍候的人怠慢?”在说这话的时候,那双上扬的杏眼掠过站在一旁的阿靖,后者一下子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狗十一朝他投去同情的目光。 江行远看到阿靖的反应,微微一笑,“六姨多心了,并没这样的事。” “当真?”蛇六娘将信将疑地问着。 “千真万确,想是最近事多,再加上天热,胃口不好,所以瘦了些,回去我就多吃一些。”江行远怕她再问下去,赶紧转移话题,“六姨,外面怎么样了?” 见他问起外面的情况,蛇六娘神色一正,道:“人来得不少,都藏着呢,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取她的性命。”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纤手指一指辛夷;这一指,却令她犹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快步走到辛夷身边,轻抚着她身上那件莲青色的披风,惊讶地道:“咦,这不是夫人库房里珍藏的那几匹料子之一吗,怎么舍得拿出来,还做成了这么费料的披风?夫人肯吗?” 江行远没想到她一眼便瞧出了料子的来历,微微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是我问祖母要来的。” 听到这话,蛇六娘露然恍然之色,掩唇轻笑道:“难怪了,也就长公子开口,夫人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这料子是老夫人的珍爱之物吗?”辛夷惴惴不安地问着,她知道这料子不寻常,却不想贵重至此。 “是啊,也不知是谁送来的,每一匹都是一等一的好料子,非外头那些所谓的上等锦缎能够比拟;夫人轻易不用,有一回见我实在喜欢,便给了一匹,我到现在都没舍得做成衣裳,一直藏着呢。”说到这里,蛇六娘眼波轻转,在辛夷与江行远之间打了个转,似笑非笑地道:“想不到长公子会特意求来给你,倒是待你好得紧,难不成是钟意你了?” “六姨!”江行远听得一头冷汗,赶紧打断,“我就是在祖母面前随意提了一句,并非特意求来,想是祖母与辛夷投缘,才会赠以锦缎,六姨你莫要乱说,以免坏了辛姑娘的名声。” 听着江行远的解释,蛇六娘脸上的笑意越发暧昧,解释很多时候是一种变相的承认,江行远聪明至极,不会不懂,可他还是犯了这个错,只能说明……他慌了。 “好,我不说,不过……”蛇六娘把玩着垂在胸前的长发,一脸委屈地道:“库房里那匹银红料子我也很喜欢,可惜夫人那会儿只肯给一匹,这可如何是好?” 江行远哪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满面无奈地道:“难得六姨喜欢,我自当尽力帮您去要来。” “一言为定。”蛇六娘等得就是这句话,当即高兴地说着,唯恐慢一些江行远会改变主意。 牛二在一旁早等得不耐烦,催促道:“好了,不就一匹料子嘛,哪来这么多事情,还是赶紧说说怎么出去吧。” 第144章 调虎离山 蛇六娘虽有些不乐意,但也知道轻重缓急,仔细思索了一番,道:“四哥也来了,在外面接应;论人数,虽说他们略多一些,但也难占上风,真正麻烦的是辛姑娘,她一个弱质女流,既不懂武功,又没有防身之法,一旦被他们找到漏洞偷袭,几乎不可能活命,命只有一条,可没有重来的机会。” 牛二也在为这个犯愁,他道:“你的迷魂天音呢?能否拖住他们?” 蛇六娘略有些无奈地道:“若此番来只是银九那一类,自然不成问题;可二哥觉得,他们吃了那么大的亏,会毫无防备吗?” 牛二也想到了,但总还抱着一丝期望,如今被蛇六娘毫不留情地给戳破,两条粗短的眉毛顿时拧成了一个结,闷声道:“那怎么办?总不至于一直被困在这里吧?” 江行远沉声道:“我倒有一个办法,就是要二叔你们犯些险。” “我等本就是从刀山剑海中闯出来的,犯险就如家常便饭一般再寻常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牛二不以为然地说着,随即催促着江行远赶紧说出他想到的法子。 “调虎离山。” 狗十一略一思索,已是明白过来,“长公子是想让我等引开等候在外面的杀手?” 江行远点头道:“不错,我知道傅府有一道隐蔽的小门,留雁楼的杀手应该不知道,待你们引开之后,我便带辛夷从那里走。” 蛇六娘颔首道:“这个法子倒是可以一试,但长公子不可同行,此事由我去办。” “六姨……”江行远张口想要拒绝,蛇六娘已是猜到他的心思,先一步道:“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便会挡在辛姑娘面前,不让她受半分伤害。”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那双美眸一扫平日的娇媚妖娆,只余一片怜惜爱护之色,“你是知道六姨的,答应你的事绝不食言。” “我知道。”这三个字江行远答得毫不犹豫,足见他对蛇六娘是绝对的信任,“但有一事六姨忘记了。” 蛇六娘一怔,“何事?” “你入傅府之时,那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此刻离去,却不见你踪影,留雁楼的杀手不是傻瓜,他们一定会起疑。” “对对对。”狗十一连连点头,“旁人都好假扮,唯独六娘你这般……耀眼的人物,谁也扮不了。”他原本想说“这般风骚的人物”,话到嘴边又怕得罪这位煞星,赶紧改了口。 “就你话最多,真该拔了你的舌头!”蛇六娘没好气地瞪了狗十一一眼,虽然不高兴,但也知道前者说的是实情,无奈地道:“那怎么办?” “就按之前说得那样来,由我负责将辛夷带回江府……” “不行!” “不行!” 牛二与蛇六娘异口同声地打断了江行远的话,牛二更是拧着比刚才还紧几分的眉头道:“太危险了,万一被他们发现,不止辛姑娘,长公子也会有性命之忧,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们怎么向夫人交待。” 江行远摇头道:“只要二叔你们能够拖住留雁楼,我们就是最安全的,不会有任何危险。” “他们一旦发现你们二人不在,立刻便知道上当,又岂会被我们拖住,所以这个办法行通。”蛇六娘一语否定了江行远的话,不过她倒是借由江行远的提议想到了另一条计策,“此法虽不行,但我们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什么修栈道,什么度陈仓,我们现在又不是没路回去,整那玩艺做什么,也不嫌累得慌;再说了,那东西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够修完了,咱们可耗不起。”牛二不乐意地说着,转头见众人皆低头抿唇,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疑惑地道:“怎么,我又说错话了?” “何止错,简直是大错特错。”蛇六娘没好气地抛了一个白眼,“我说二哥,你平日总蹲在田里做什么,得空就该多瞧些书;你自己数数,这都是第几回闹笑话了?” 牛二被她说得老脸一红,梗着脖子道:“我最不喜欢瞧那些书,里头尽是一些酸溜溜,文绉绉的字句,瞧得人牙都要酸倒了;倒是你,不能把话说直白一些吧,非要拽那些个莫名其妙的话,谁听得懂。” 见他把怪到自己身上来,蛇六娘自是不乐意,“自己不读书,还怪到我头上来了,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江行远怕他们争个不停,赶紧插话道:“二叔,六娘,你们别争了。” 见江行远因为担心自己等人而变得犹豫不决,蛇六娘美眸一冷,不由分说地道:“若长公子没有更好的办法,就请听我等安排,莫要再浪费时间;留雁楼的目标是辛姑娘,只要辛姑娘安全,我们自然也就安全了。” 蛇六娘虽一向狠厉无常,喜怒难测,对江行远却是异常地和颜悦色,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显然是已经到了关键时候,容不得犹豫与迟疑。 江行远本就是个果断之人,只是因为牵扯到至亲之人才会犹豫一二,此刻被蛇六娘一提点,心下已是有了决定,当即轻吸一口气,点头道:“好,一切悉听二叔与六姨安排。” 听到这话,蛇六娘眸光一松,转头对牛二道:“二哥,咱们还得找两个人扮长公子与辛姑娘,好骗过那群杀手,你看找谁合适一些?” 牛二摩挲着下巴,为难地道:“此事若在江府倒是不难办,多得是忠心又有胆识的下人,可此处是傅府……” 狗十一接过话道:“是呢,总不能强迫人家吧。” 正当众人为此事为难时,门外忽地响起一个声音,“此事就交给我们吧。” 循声望去,却是傅平与傅英两兄妹,二人并肩来到屋中,笑吟吟地望着众人,在短暂地诧异后,江行远率先明白过来,立刻反对道:“不行,此事太过冒险,已经连累你们兄妹许多,万不能再将你们牵扯进来了。” 傅平面容坚定地道:“当年若非长公子收留,属下已不知流浪去了何处,怕是连送父亲最后一程都做不到,此恩此德,属下铭记于心。”说着,他看向傅英,带着一丝无奈道:“至于英儿,那是她自己的决定,属下劝不住她。” 第145章 闹市刺杀 傅英上前一步,俏丽的眉眼间有着女子少见的英气与坚毅,“辛姑娘是我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我自然希望她平安无恙,另外……”她目光一转,落在江行远身上,“我也有一点私心。” “什么私心?”狗十一好奇地问着。 “父亲病故,家业飘摇,叔父心存歹意,欲图谋家产;虽我与二哥一定不会让他得逞,但终归势单力薄,前路之中,免不得要长公子襄助。”她侃侃而言,虽说是私心,眸光却异常坦然率真,没有半分隐瞒之意,倒是让人心生好感。 江行远静静听着,待她说完后方才道:“江傅两家本就是世交,傅家有事,江家绝不会袖手旁观;这一点,我之前就应承过,所以傅小姐不必再冒险;还是说……”他似笑非笑地道:“傅小姐信不过江某这空口白牙的承诺?” 傅英微微一笑,“谁人不知岳阳第一公子最重信誉,一诺千金,傅英虽是一介女流,却也不是无知之辈,焉有不信之理;恰恰相反,正因为相信,才一定要帮这个忙。” “为何?”这一次,江行远是真的好奇了。 “做为盟友,不应该是一味索取,而是应该相互相扶,相互帮助,如此方能久长。” 傅英这番话,令江行远眸中掠过一丝钦佩,“外面那群人皆是杀人不眨眼这辈,你当真不怕?” “若连这点事情都怕,又如何撑起父亲留下的家业;再说了,有二哥与诸位长辈在,相信不会有危险。” 江行远由衷地赞道:“傅小姐真是帼国不让须眉,由你执掌,相信傅家的前途会一片光明。” “希望傅英往后能够不负长公子所望。”傅英微微一笑,随后催促道:“事不宜迟,长公子与辛姑娘赶紧动身吧。”说着,她转头对绿荷道:“带长公子去后院的小门。” “傅小姐今日之情,江某当铭记于心。”说罢,江行远朝牛二等人点一点头,拉起辛夷的手随绿荷离去,在他们走后,傅英二人分别换上相仿的衣裳,在牛二他们的簇拥下,登上等在正门口的马车,一路往江府行去。 别看牛二等人表面不在意,实则皆竖起耳朵听着四面八方的动静,半刻也不敢怠慢;此去江府看似不过五六里路,实则危险重重,稍有大意,便可能丢了性命。 一路上,狗十一的鼻子与耳朵一直微微动着,在驶出约摸一里地后,他挨着牛二轻声道:“二哥,确定了,十人。” 牛二眸中露出一丝诧异,随即压了下去,这个人数比他们预计的要多一两个,别看数量不多,在他们这种级别,多一个人都有可能左右局势,“确定吗?” “确定。”狗十一毫不犹豫地回答着,随后忧心忡忡地道:“就算加上傅平,我们也差不多得一敌两个半。” 蛇六娘听到他的话,冷笑道:“怎么着,还没交手就怕了?” 狗十一脸一红,反驳道:“我有什么好怕的,左右不过是烂命一条,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不也有好几次险些丢了性命嘛,你看我什么时候怂过;我是担心留雁楼,一次派出十人的架式,我尚是头一回见,可见他们对辛姑娘的性命势在必得;我们可以挡住一次两次,却不见得能够挡住每一次,一旦挡不住,不止辛姑娘,长公子也会有危险,到时候该怎么办?就算所有人都回到岳阳,也不过区区十二人,能挡住整个留雁楼吗?” 听到这话,一向与他针锋相对的蛇六娘沉默下来,狗十一说的是实情,留雁楼的人是不会讲究什么仁义道德的,在他们眼中,人命与鸡鸭的性命无异,谁挡路就杀谁,若执意要护辛夷,江行远乃至整个江家都会很危险。 江老太爷临终之前将他们交给江行远差遣,实则也是将年少的江行远交托给他们,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他们可没办法向江老太爷交待。 沉默半晌,蛇六娘道:“二哥,看来此事过后,我们要与……”她话刚说到一半,一道尖锐急促的破空声突然自脑后传来,与此同时,牛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心!” 她顾不得回头细看,急忙将头侧到一边,几乎是同一时刻,一枝漆黑之中泛着幽幽蓝光的箭矢自耳边急速掠过,几丝来不及躲避的长发被箭矢割断,随风飞远。 “找死!”蛇六娘登时大怒,她何曾吃过这样的亏,素手一扬,一枝细长的钢针已是往箭矢射出的方向掠去,紧接着屋顶传来一声闷哼,一道人影从上面坠落,重重摔在地上,抽搐几下后就不再动弹,细细看去,发现他喉咙处不偏不倚地插着一枝钢针,一击毙命。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时之间,等路上行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杀人啦!”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惊醒了呆滞的众人,顿时慌得四散奔逃。 牛二目光扫过已经断气的杀手,面色阴沉地道:“胆敢在闹市街巷动手,还真是胆大妄为。” 狗十一耳朵动了几下,飞快地道:“还有九个,分别是东南、西北、正东三个方位。” “我去逼他们出来,你们准备出手。”蛇六娘扔下这句话,飞身纵上屋顶,檀口微张,一曲迷魂天音笼盖了方圆数丈范围,好在百姓皆已经远离,只剩下零星几个胆大的在远处张望,倒也不担心会误伤无辜。 果然,迷魂天音一出,两个黑衣人被迷了心神,从藏身处走了出来,个个眼神呆滞,刀刃已经被扔下,空着双手一步步走来,看起来痴痴呆呆。 牛二朝狗十一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纵身掠过,人在半空中之时,惯用的双刀已是拿在手中,分别往那几个被迷魂天音控制了心神的两个杀手砍去,别看狗十一总被蛇六娘欺负,实则也是一个利害角色,否则也不会被江老太爷留在身边。 两名杀手愣愣看着越来越近的刀影,丝毫没有躲避之意,就在刀影离着只有一尺距离时,那两双茫然的眼睛突然恢复了清明以及……诡计得逞的冷笑。 第146章 五步蛇 不好! 狗十一心中警觉,想要抽身后退,无奈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名杀手翻手射出两枚金灿灿的雁形暗器;原来,他们皆是金雁级的高手,不过是假装被蛇六娘控制。 吾命休矣! 狗十一脑海中闪过这四个字,就在他绝望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暗器时,一柄蛇形剑矢倏地出现在视线中,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同时挡住了两枚暗器,随着“铛铛”两声,暗器掉落在地上,而狗十一也双足落地,他长吁了一口气,颇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那厢,蛇六娘已是一挥蛇形长剑朝那两名杀手攻去,怒容满面地道:“敢杀老娘的人,真当老娘是死的吗?” 那两人似乎对蛇六娘十分忌惮,不敢硬接那柄寒光四射的长剑,脚尖一点,飞速往后退,与此同时,箭矢如疾雨一般从檐后飞射而出,一轮接着一轮,往往一轮刚射出,另一轮又紧追而上,将众人笼罩在箭雨之中。 “钉钉钉!”牛二与狗十一挡在马车前,不断打落箭矢,可到底只有两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好几枝箭从间隙中射了进去,有一枝甚至直接透过车窗射入里面,看得牛二一头冷汗,赶紧趁着空隙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事。”傅平怕被留雁楼的杀手听出破绽,只简短地答了两个字。 牛二松了一口气,但也知道再这样下去,情况会越来越不利,必须得抢回先机,想到这里,他对旁边正在苦苦支撑的狗十一道:“我帮你挡住箭,你把老四那个箱子打开。” “好!”狗十一也知道事情紧急,顾不得多言,立刻收起双刀,去打开一直搁在马车上的木箱,那箱子也不知道什么木料,看起来漆黑无光,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香味。 箱子刚一打开,狗十一立刻飞身后退,似乎对木箱中的东西极为畏惧。 狗十一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被藏在屋脊后的杀手瞧见,皆提起了几分警惕,可令他们奇怪的是,那箱子打开后并没有任何东西出来,仿佛只是一个空箱子,难道是搞了一个乌龙? 正当这个念头浮现在众杀手脑海中时,几道细长的灰影从敞开的箱口中慢悠悠地爬了出来,沿着马车蜿蜒至地上,原来是长约六七尺的蛇,通体呈灰色,布满菱形花纹,头呈三角形,且远比一般蛇大,吞吐红猩之时,能看到蛇嘴内尖长可怖的毒牙。 “接着!”狗十一朝蛇六娘喊了一声,挥手抛过来一个东西。 正与蛇六娘交手的金十九也有留意狗十一打开的这只箱子,瞧见只是几条蛇,顿时放下了心,不屑地道:“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原来是几条五步蛇,真是可笑!” 他倒是眼尖,一眼就认出这是五步蛇,此蛇有剧毒,咬之不能跑跳,否则蛇毒攻心,七窍流血,至死方止,无药可救,故而又名五步倒,意指被咬后,五步之内必定倒地身亡。 五步蛇对普通人来说,是极其可怕的存在,可在金十九他们的眼里,与普通虫蚊无异,倒不是他们百毒不侵,而是在五步蛇近身之前就会被他们砍成数断。 另一边的蛇六娘也瞧见了那几条五步蛇,艳丽的脸庞上满是嫌弃,低声嘟囔道:“兔四这个家伙眼光还是一如既往地没长进,就喜欢这么丑的蛇。” 嫌弃归嫌弃,她还是将狗十一抛来的东西接在手中,那是一个针脚粗糙,布料劣质的香囊,要换了平常,事事追求完美的蛇六娘是万万不会佩戴在身上的,连看一眼都嫌伤眼睛,这次却是迅速佩戴在腰间。 金十九掠过香囊的眼角是满满的鄙夷,不用闻他也知道,那必定是驱蛇之药,不过区区几条五步蛇,居然要靠药来驱赶,这江家的护卫还真是没用,也不知是怎么杀了金七活捉银九的。 金十九这个念头还没转完,便看到那几条原本一副病怏怏,连游都游不快的五步蛇突然歪头瞅着他们,紧接着细长的身子一扭一窜,竟如剑一般朝躲在檐后的几名杀手疾射而来,不对,速度比箭还要快上几分。 这一副令那几名留雁楼的杀手傻了眼,等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几条五步蛇已经到了眼前,急忙躲闪,但已是不及,好几人被咬了个正着,仅有一人堪堪逃过,抽出武器朝五步蛇砍来。 都知道五步蛇灵活迅速,但这几条却灵活得过份,剑影闪烁,却始终没能砍到它,反而激起了它的凶性,不断吞吐细长猩红的蛇信。 在与那蛇眼对视时,银雁杀手心中突然升起一个诡异的感觉,那仿佛不是一条蛇,而是一个人,“他”正在思索怎么取自己的性命。 这种感觉,令他心神产生了一丝空隙,而那条五步蛇成功捕获到了这个机会,蛇尾一拍灰黑色的瓦片,快若疾风地往那杀手射来,后者大惊,急忙后退,却已经来不及,被尖长的蛇牙狠狠咬住脖子,虽然下一刻剑影掠过,将五步蛇砍成了两断,但蛇毒已经攻心,连缓冲的机会也没有,任他如何捂住伤口都于事无补,无数鲜血从七窍与伤口流出,犹如一个血人,血流尽,而身亡,极是可怕。 不止是他,之前被咬到的银雁杀手也都一个个倒地身亡,死状各不相同,无一例外的是,在他们身下都有一滩血泊。 一瞬之间,留雁楼带来的人手就折损过半,而那几条五步蛇还在继续攻击,说来也奇怪,它们仿佛认识人一样,只攻击留雁楼的,对牛二以及蛇六娘他们只是瞧了一眼,便再没有理会。 “定是那香囊搞得鬼,早知道便该抢过来才是。”金十九一边抵御攻击他的五步蛇,一边在心里暗骂,这种时候他若还猜不出那香囊的作用,那就是十足十的蠢货了。 而且他敢肯定,这些五步蛇必定已经变异,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杀伤力,银雁杀手在留雁楼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存在,可放到江湖上,也算是一方高手,此刻却接连死在这几条五步蛇嘴下,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难怪狗十一放出来时,那般谨慎,真是大意了。 第147章 迷魂 就在金十九心念电转之间,又先后一个银雁杀手被五步蛇噬咬身亡,除了金十九之外,只剩下金六与另外两个银雁杀手,损失可谓是极其惨重。 “找死!”金六手起刀落,一条张着猩红嘴巴的五步蛇被一刀斩为两断,蛇身带着冰冷的血液掉落在屋顶;他犹不解恨,又挥刀斩向另一条五步蛇,那双与蛇一般狭小的眼睛里满是恨意;虽说所有留雁楼的杀手皆被训练的不惧生死,但死在蛇牙之下,实在憋屈,传扬出去,非得沦为笑柄不可。 在金六又斩断一条五步蛇后,金十一也杀了一条,一时间只剩下两条五步蛇,狗十一看在眼里,露出焦灼之色,这可是四哥好不容易才养出来的宝贝,交给他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看管好了,能不折损就尽量不要折损。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银笛放在嘴边,随着气息涌动,一声尖锐的哨声在众人耳畔响起,原本正在进攻金六等人的两条五步蛇听到这个哨声,身子顿时停滞了下来,在晃了几下硕大的脑袋后,转身往狗十一的方向游去。 “想走!”金六对这几条蛇恨到了骨子里,怎肯放它们离去,一边提着沾蛇血的刀追上去,一边对金十一喊道:“杀了它们!” 金十一用力一点头,朝着另一条五步蛇追去,那两条蛇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游得极快,不一会儿已是到了屋檐,离狗十一身边的箱子只有一个弹射便可以抵达的距离,但金六二人并不打算给它们机会,刀影翻飞,沿着蛇尾掠过,所过之处,皮肉翻飞,蛇骨寸寸裂开。 “嘶!嘶!”两条五步蛇感觉到了巨大的威胁与疼痛,忍痛一拍血肉模糊的蛇尾,如脱弦之箭一般往箱子射去,但还是晚了,刀影剑光如附骨之蛆,无法摆脱。 眼瞅着仅剩的那两条五步蛇要死在金六二人刀下,一道香风掠过,两柄蛇形剑拦住了他们,正是蛇六娘,她轻笑一声,悠然道:“堂堂金雁级的高手追着两条蛇不放算怎么一回事情,难不成……留雁楼改行成了捕蛇楼?” 趁着这个机会,两条五步蛇已是回到了箱子里,狗十一赶紧合上盖子,尽管这两蛇受了不轻的伤,但总算保住了性命,好好养上一阵,还是能够恢复的。 “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走!”黑布下,传来金六咬牙切齿的声音,此次行动,他带了十人,如今折的只剩下三个,若不能杀了辛夷将功抵过,他简直不敢想像自己会受到怎样的处置。 蛇六娘听到他的话,那张明丽艳美的脸庞掠过一丝不屑的轻笑,讥声道:“连几条蛇都斗不过,还想留下我们,可笑!” “我先杀了你!”金六眸中杀意盎然,他在留雁楼也是排得上名的人物,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一时刀影猛地扩张,待到后面竟将蛇六娘包裹在里面。 金六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但凡被他这招困住的人,都会死在刀影之下,那个女人也不例外,哼,看她还如何嚣张。 “破!”随着一声娇叱,蛇六娘强行破开金六的刀影,除了袖子被刀光割破之外,竟是丝毫无损。 金六手上的刀也不知取了多少人命,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破开他的杀招,一时怔在了那里,趁着这个机会,蛇六娘檀口轻张,曼妙的歌声再次在这片地方响起,那声音柔美若黄莺轻啼,又如陈年的美酒佳酿,令人沉醉在歌声中,记不得今夕是何年,连手中的刀剑落了地都不知道。 之前他们一直防着蛇六娘的迷魂天音有所了解,音未起,已是牢牢将耳朵堵住,这才得以不受影响;这会儿却是来得极其突然,毫无防备,等他们意识到不对时,心神已是被迷音控制,不能自醒。 “红藕香残玉簟秋。红解罗裳,独上兰舟……”蛇六娘曼声轻唱,慵懒娇柔的声音弥漫在这片天地间,若去掉歌声中摄魂迷魄的威力,端得是极为好听。 尽管这缠绵悱恻的歌声不是冲着牛二与狗十一去的,但也受到了波及,尤其是狗十一,心神被歌声勾摄,几乎不能自己,好在牛二及时将内力输入到他体内,令他恢复了神智。 二人屏息静气地站着,内力一刻不停地在体内流转,借此抵抗那看似悦耳,实则可怕的迷魂天音。 金六等人就没那么好运了,在天音的控制下,他们扔掉手中的刀剑,双目空洞地朝金六娘走去,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一动不动,犹如提线木偶,难以想像刚才他们手起刀落,杀人如麻的样子。 一曲落罢,蛇六娘那双细白若玉的手指在金六三人的脑门一一点头,那手指仿佛有魔力,被点过的人,眼中的空洞茫然之色较之前又多了几分,眼睛随着蛇六娘的手指而动,颇为神奇。 蛇六娘收回纤指,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视片刻,一抹透着无尽冷意的笑容浮现在唇边,“把兵器捡起来。” 三人听话地俯身捡起兵器,木然攥在手中,由始至终,他们的双眼都没有离开蛇六娘,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子一直牢牢牵扯着他们的目光,极是诡异。 蛇六娘满意地看着这一幕,下一刻,朱唇轻启,吐出四个轻飘飘却充斥着血腥气的四个字,“杀了自己。” “不可!”牛二最先反应过来,大惊失色,急忙阻止,但已经来不及,意志力最薄弱的那名银雁杀手,在蛇六娘话音未落之时,已是横刀抹向自己的脖子;在蛇六娘的蛊惑下,这一刀,他用尽全力,没有丝毫留手,结果自是不言而喻,当场血溅三尺,仰面摔倒,成了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 另一边,金十九意志略强,所以动作稍微慢了一分,正是这慢的一分,令飞跃而来的牛二得以在他割断自己喉管之前抓住那只握刀的手;至于金六则似乎在这生死关头恢复了一分自己的意识,握刀的手忽紧忽松,迟迟没有举起。 第148章 不是慈悲 牛二一边牢牢攥着那只依旧在不断用劲的手,一边狠狠瞪着蛇六娘,厉声道:“你在做什么?” 蛇六娘抚着之前被划破的云袖,那张美艳的脸上笑意盈盈,娇声道:“二哥这话问得有趣,你不是都瞧见了吗?”说着,她朝地上的尸体努一努嘴,“左右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也不介意再多杀几个。” 牛二从蛇六娘那双看似布满笑意的眸子深处瞧见了寒凛入骨的杀意,纵然是他,也不禁泛起一丝寒意,连忙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蛇六娘打断他的话,唇角的笑意不知何时已是消失不见,只余下冰冷的杀意,“都是留雁楼的杀手,都想杀了长公子。” “先前是不得已而杀之,如今这三人,对我们已经没有了威胁,你又何必赶尽杀绝,徒增杀孽。” 面对牛二的劝说,蛇六娘眼中只有满满的讽刺,“二哥什么时候开始信佛了,变得如此慈悲心肠,张口闭口杀孽。” “不是慈悲,而是……” “而是什么?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杀我们;这一回若不是我们在,长公子早遭了他们毒手,还是说二哥觉得,他们会善心大发地放过长公子?”蛇六娘又一次打断他,且这一回无论语速还是神色都严厉了许多,颇有咄咄逼人之意。 牛二一时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方才有些无奈地道:“我知道你恼恨这些杀手,我又何尝不恼,但这毕竟是岳阳城,王法之地,不可由着性子胡来;你且停手,将这些人交给官府发落。” “官府?”听到这两个字,蛇六娘连声冷笑,“若官府有用,他们就不会光天化日在此行凶;若官府有用,这世间根本就不会有留雁楼!” 不知为何,在说到“留雁楼”三个字时,蛇六娘脸庞有几分狰狞的扭曲,瞧得狗十一一阵哆嗦,他认识蛇六娘也有十来年了,还未见过她这样失控的表情, 见蛇六娘句句争锋相对,丝毫不肯听自己的劝,牛二也不禁怒上心头,恼声道:“总之你不能杀这二人,立刻停手!” “若我不依,你待如何?”蛇六娘冷言相问,二人目光在半空中碰撞,有无形的火花在空气中四散飞溅! 牛二眯一眯铜铃般的双眼,缓缓道:“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呵。”蛇六娘嗤笑一声,正要出言相讥,只听牛二又道:“我知你素来自视极高,除了过世的老太爷之外,也就服大哥一人;我虽因为年岁痴长,得你唤一声二哥,却从未被你放在眼中,这一点我一直都清楚,所以这些年来,也从未严格管束过你,只要不是太过份,我与虎三还有兔四他们,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拦我?这些人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说句死有余辜都是客气了。”牛二的这番言语令蛇六娘面色稍缓,说出来的话也缓和了几分,不似刚才那般尖锐刺耳。 “若换了荒郊野外,或者你我性命有恙,我绝不拦你,但这里是岳阳。”牛二重重叹了口气,环顾着在远处张望的百姓沉声道:“是江家几代扎根的地方,也是长公子立足之处,你杀了他们,赵知府抓不到你,便会去找长公子的麻烦,到时候你要他怎么办,要江家怎么办?抛弃家业离开岳阳吗?” “赵老儿他敢!”蛇六娘柳眉倒竖,粉面满布煞气,令人望而生畏。 “怎么不敢?”牛二反问,“赵知府确实胆小了一些,但他代表的是朝廷,是整个大梁;你纵是武功再不凡,迷魂天音造谙再高,也不可能与一国为敌!” 这番话牛二说得掷地有声,字字句句皆令人无法反驳,蛇六娘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终化做一片难言的苍白…… 她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甚至是自己,却不能不在乎江行远,确切来说……那是她在这世间唯一在乎的人。 蛇六娘闭一闭美目,抬手打了一个响指,随着这声指响,一直在拼命想要“自杀”的金十九立刻停止了动作,呆呆地站在那里,另一边的金六也是一般模样,犹如两尊泥塑的木偶。 见她听了自己的劝,牛二暗自松了一口气,缓缓放开抓着金十九的手,他环顾了一圈周遭的尸体,对狗十一道:“此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必已传到官府耳中,这会儿应该正在赶来的路上,你且留在此处,将事情如实告之他们;另外,封了这二人的任督二脉,交给官府处置。” 习武之人的一身内力皆在任督二脉之中运行,一旦被封,内力便无法使用,与普通人无异,自然也就没了威胁。 “好。”狗十一答应一声,先封金十九的任督二脉,毕竟离得近,随即来到金六身前,就在他准备像刚才一样,抬手封脉时,金六一直呆滞的眼眸突然掠过一丝厉色,紧接着脸庞涨红如猪肝,甚至能看到皮肤下一道道血丝。 “不好!”蛇六娘神情大变,她反应极快,立刻屈指成爪,迅速抓向金六咽喉,因为速度太快,几乎能看到残影;但即便如此,依旧晚了一步,金六一掌拍在毫无防备的狗十一胸口,令后者连连后退。 金六一招得势,并未乘胜追击,而是跃身扑向停在道路中间的马车,身在半空时,右手一缩一伸,一柄短刃自袖中滑落于掌心,刀身横过,映照出金六眸底同归于尽的狠厉。 “怎么会这样?”牛二难以置信地问着蛇六娘,那金六明明被迷魂天音控制住,怎么会这样;问归问,动作却是一点不慢,身形急闪,直追金六。 “定是你们刚才阻止,令他恢复了些许神智,强行冲破了我的控制!”蛇六娘也是又气又恼,与牛二一前一后以最快的速度追去,无奈落后太多,在离着还有几步远时,金六已经一掌轰烂那薄薄的车厢门,冲入里面。 第149章 两个金六 “去死吧!”金六那张泛着不正常红色的脸上泛起狰狞的冷笑,未等车厢门破碎的木屑与灰尘散尽,他已是握紧短刀朝车中一个略微娇小一些的人影捅去,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五指紧握成拳,狠狠轰向另一道身影的脑袋。 虽然一时半会儿看不清面容,但金六知道,那个人必是江行远无疑,此人不过只是一个区区茶商,居然三番四次阻挠他们狙杀辛夷,还杀了他们那么多人,简直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这一次,看他不轰碎了这小子的脑袋。 金六残忍地笑着,他几乎已经看到辛夷与江行远惨死的模样,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那道身影躲过了他的攻击;不止如此,还一把拉过旁边的“辛夷”,令他那柄早就做好饮血准备的短刀落了空。 怎么会这样? 金六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以他的眼力,自然从这些动作中看出对方是一个识武之人,且武功不弱,所以才能躲开他的两大杀招。 奇怪,一个茶商怎会有这样的身手? 正自疑惑时,金六猛然想起一个一直被他忽略的消息――江行远懂武功! 当初派去嵊州刺杀辛夷母子的人,就是因为被江行远与他身边的随从阻拦,才会被迫留下辛夷这个活口。 这件事,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却从未往心里去,因为在他看来,一个商贾子弟,就算懂武功,多半也是花拳绣腿,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当初之所以能够逼退他们的杀,多半是他随从的功劳,譬如刚才交手的牛二、蛇六娘等人;如今一招落空,方才发觉,他似乎小觑了这个江行远。 不行,眼下不是发愣的时候,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得尽快解决,更别说后面还有两个煞星! 想到这里,金六晃一晃脑袋,准备再次攻击,就在这个时候,尘烟散尽,他终于看清了马车两人的模样,一男一女,却不是他以前的江行远与辛夷,而是傅平与傅英! “怎么是你们?他们人呢?”金六难以置信地问着,眼珠子瞪得犹如要突出来一样。 傅平并未回答,而是拂一拂衣上的灰尘,满面冷笑地问道:“如何,惊喜吗?” 金六正要再问,忽地灵光一闪,猛然醒悟过来,“不好,中计了!”话音未落,背后已是重重挨了一掌,紧接着胸口一凉,低头看去,一截剑尖透胸而出,一滴殷红的鲜血正从剑尖滴落…… 随着蛇六娘挥手抽出蛇形长剑,靠着体内元气强行冲开迷魂天音禁锢的金六半跪在地上,鲜血不断从伤口疯狂涌出的时候,金六能够感觉到,身体的温度正在被鲜血带走,不出片刻,他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居然被你冲开了,看来留雁楼这些年又整出不少恶心人的手段来。”蛇六娘冷冷说着,那张被寒霜笼罩的美艳脸庞上满是嫌恶,“你再忠心又如何,在楼主眼中,不过是一具活着的工具罢了。” 正努力捂着伤口,延缓生命流逝的金六听到这话愣了一下,这蛇六娘这句话,仿佛对留雁楼甚至对楼主都颇为了解,但这不可能啊;留雁楼规矩素来森严,所训练出来的杀手无不忠心耿耿,从未听闻有背叛者,眼前这个女子怎么可能知道。 蛇六娘看出了他的疑惑,朱红唇角微微上扬,蹲了身子平视着面色渐趋灰白的金六,“是不是很好奇?” “你到底是什么人?”若换了平日,金六一定会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在他们还只是孩子时,就被一再警告,不许好奇,更不许多嘴,否则随时会丢了小命;可现在他就快死了,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蛇六娘冷冷不语,就在金六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蛇六娘突然凑到他耳边,用一种近乎魅惑的声音,一字一字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以前……你这个称号是属于我的。” 金六骇然大惊,若非他现在实在没力气,怕是整个人都要跳起来,称号是属于她的,那不就是说……她以前是留雁楼的人?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金六便连连摇头,他在留雁楼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或者听过有人可以活着离去,眼前这个女子必定是骗他的。 可……若是谎言,为何她言辞间对留雁楼如此熟悉? 正自万般不解之时,金六突然想起年少时,听到的一个流言,据说留雁楼有一女子,天赋过人,不到十八之龄便成为金雁杀手,之后更是一路晋级,几乎无人可挡,直至晋至金雁第六位,方才暂时停止,毕竟排名前五的,都是组织里最可怕的杀手,不是说越就能越的。 至于为何说“暂时”,那是因为组织里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只要再给此女几年时间,必定能够晋升前五,这些人里,也包括留雁楼的楼主。 此女最善长的便是以歌声迷惑心神,令人失去自我意识,成为她手里的牵线木偶,欲其生便生,欲其死便死,很多人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着实可怕。 十二岁开始接任务,到其十九岁时,已是杀了上百人,数十例任务,无一次失败,一次次胜利,一条条人命,说其满手鲜血也不为过。 就在前途“一片光明”之时,此女突然消失,对,就是毫无征兆的消失,仿佛世间从未有这个人出现,引得众人猜议纷纷,有说她在出任务的时候,被对方布陷阱杀死;也有说她背弃组织,被组织清理;还有说她成了留雁楼主的情人,众说纷纭,什么样的都有,至于真相究竟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这件事已经过去许多年,留雁楼众人早已经忘记,包括金六,若非蛇六娘自己提起,他是万万不会记起,更不会将二人联系在一起。 不过仔细想来,二人确实有许多共通之处,难道是真的,当年的金六并没有死,而是脱离了组织? 但这怎么可能,组织是绝不会允许杀手活着离开,可是蛇六娘……她确实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难道是骗自己的?可是…… 金六越想越觉得纷乱,与此同时,身体的凉意亦越来越深重,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可是……他真的很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再说了,若蛇六娘真是从前的金六,那个人不会不知道,他为何从未告诉自己? 想到这里,金六努力晃一晃混浊的脑袋,吃力地道:“你真是那个金六?” 蛇六娘似乎很满意金六的反应,笑意较之刚才又深了几分,“如假包换。” 金六极力瞪大了眼睛,想要从蛇六娘眼中找到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思,可惜,并没有,她真是从前的金六…… 第150章 黄雀在后 “这个秘密,除了一开始就知道的几个,我从未告诉于人,你应该感到幸运。”蛇六娘笑眯眯地说着,金六越是吃惊,她就越是开心,谁让金六刚才如此吓她,也算讨回了些许。 到了这里,金六已是再无怀疑,他睁着渐趋灰败的眼眸,喃喃道:“若是金六……金三怎会不知,他为何……不在亦不说……” 此时的金六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说起话既轻又语无伦次,令人摸不着头脑,可却令刚刚还笑意盎然的蛇六娘面色大变,顾不得一惯的优雅模样,一把揪住正软软往地上倒去的金六衣领,急声道:“你说什么,金一也来了?” 金六神智已经开始涣散,只余一口气还在勉强进出了,哪里回答得了蛇六娘的问题;牛二也在一旁,虽不知二人说了些什么,但看蛇六娘焦灼的模样,再加上金一的名字,料知事情不对,当即抬掌抵在金六后背,一股精纯的内力顺着手掌渡到金六体内,令他眼神恢复了几分清明,但能看得出,那已经是回光返照,不出片刻,金六便会彻底身死。 牛二不敢放开手掌,朝蛇六娘道:“有什么话快问,他支持不了太久。” “好。”蛇六娘朝牛二投去感激地一瞥,她适才被“金一”这两个字惊了心神,竟忘了用内力护住金六心脉,亏得牛二眼疾手快,这才吊住了后者的命。 “金一在哪里?”蛇六娘面色凝重地追问,在排名前五的留雁楼杀手之中,属金一最是诡狡奸滑,连狐狸见了都要让三分,很多人连金一的面都没见着,就稀里糊涂地死在他的算计之下。 金一就是凭着这份算计,一路爬到了最顶尖的位置,他也是蛇六娘最为忌惮的人之一。 “金一……”金六低头喃喃念着这两个字,仿佛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他在哪里?”蛇六娘再次追问,焦灼之色已是布满了那张美艳的脸庞;不知为何,从刚才起,她就有一种不祥之感,仿佛这一路过来,算漏了什么,但具体又说不出。 在蛇六娘焦急而期盼的眼神中,金六终于有了反应,却不是回答,而是笑,一味的笑,从轻笑变成了大笑乃至狂笑。 这样激烈的狂笑,无吝于是在加速消耗金六的生命,牛二不得不增加内力的输出,尽量拖延金六的死亡。 狗十一被他这样肆无忌惮的笑声激怒,喝斥道:“你一个将死之人,还在这里笑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金六方才止住笑声,一扫疑惑不解之色,讥声笑道:“我笑你们中计了还不知。” “什么中计?”狗十一将信将疑地问着。 金六没有理会他,转头看向一直盯着他的蛇六娘,满面兴奋地道:“你不是一直问我金一在哪里吗,我告诉你,金一一直与我在一起,在你们出来后,方才独自一人离去,一句话也没留下;我那会儿还觉得奇怪,他为何在紧要关头离去,这会儿却是明白了,螳螂捕蝉,殊不知黄雀在后,哈哈哈!” 他又开始狂笑起来,似乎真有什么值得他疯狂大笑的事情。 “他在说什么?什么螳螂,什么黄雀?”牛二听得一头雾水,转头问蛇六娘,这一看,方才发现后者面孔苍白得可怕,相识那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怎么了?” “中计了!”蛇六娘铁青着俏脸,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随即玉足一点,往远处掠过,再不理会仍在狂笑的金六;长风拂动,带来令人心惊胆颤的言语,“不想长公子死的话,就赶紧跟来!” 听到这话,牛二哪里敢怠慢,立刻与狗十一跟了上去,至于傅平,在安置好傅英后,也追了上去。 金六仰面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若是有人探其鼻下,会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了气息的存在,只有胸口的刀伤还在缓缓往外冒血。他早已经油尽灯枯,不过是靠着牛二的内力在勉强支撑,如今内力一断,生命自然也就走到了尽头。 金六双手沾了无数人的鲜血,最终自己死在满地鲜血之中,也算是因果循环吧。 再说辛夷那边,她与江行远从小门离开,登上了傅家准备的马车,负责赶车的是当初随傅英一起救下辛夷的阿福。 阿福对岳阳府的路很熟,为免人多眼杂,专门找僻静的小巷子,看着绕了一些路,但因为没什么人,反而更快一些。 “二位,再过一个街口就到了。”在又穿过一条巷子后,阿福声音隔着车帘递进来,他声音比先前轻快了许多。 “好。”江行远简短地应了一声,转头看到辛夷捧着脑袋秀眉微蹙,紧张地道:“可是马车晃动牵扯了伤口?我让阿福驶慢些。” “无妨。”辛夷摇头,有些虚弱地道:“疼得并不厉害,尚可忍受,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回到府邸,延误一刻就多一份风险,不能让牛二叔他们的苦心白费。”说到这里,她有些担心地道:“不知牛二叔他们怎么样了,可有危险?” 江行远眼底掠过一丝忧虑,口中却故作轻松地宽慰道:“他们皆是身经百战之人,不会有事的,说不定等我们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了。” “希望……”辛夷刚说了两个字,一直平稳行驶的马车猛地停了下来,惯性令毫无防备的辛夷整个人往前冲去,幸好江行远反应迅速,一只手抓住窗棂,一只手揽住辛夷纤细的腰枝,止住了前冲之势。 “嘶……”与此之时,外面响起凄楚哽噎的马鸣,紧接着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江行远心生警惕,将辛夷护在身后,随即半掀了帘子对外头一脸呆滞的阿福道:“出什么事了?” 阿福惊醒过来,心神未定地指着前面道:“长公子您看,突然间就这样了。” 江行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刚刚还健硕无比,拉着马车走了半个岳阳城的马此刻正倒在地上抽搐,眼瞅就不行了。 第151章 中年书生 “怎么会这样?” “小人也不知道啊。”阿福挠着脑袋满面疑惑地道:“刚刚还好好的,突然间就个样子,难不成是踩到了钉子?”话音未落,他已是连连摇头,这四个马掌上都钉着马蹄铁呢,除非是长若手指的钉子,否则根本刺不到马掌,再说了,真刺到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啊。 阿福越想越不明白,遂道:“长公子稍候,小人过去看看。” 阿福跳下马车,刚走了几步,便被一名细眉长眼,中年书生模样的人挡住了去路,后者摇着一柄白纸扇上下不停地打量着阿福,嘴里还“啧啧”个不停,阿福被弄得一阵莫名,但还是客气地道:“先生若没什么事,还请让让。” 被阿福说了一句后,中年人终于收回了目光,但并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道:“我观你印堂发黑,鼻有青筋,这是大凶之兆啊,怕是有血光之灾。” “先生玩笑了。”阿福面色难看的说着,无端端被人诅咒有血光之灾,怕任谁都不会有好脸色。 中年书生仿佛没看到阿福眼中的不满,自顾自地道:“这种事情我怎会与你开玩笑,千真万确,你若不信,只管等着,不出一刻功夫,便会血溅三尺。”随后又指着倒地不起的马,一本正经地道:“你瞧,就是前兆。” “疯子。”见他越说越离谱,阿福觉得十有八九是遇到疯子了,真是怪事年年有,今日特别多。 阿福懒得再与他说话,当务之急是要赶紧送长公子与辛姑娘回江府;这般想着,他转身便要绕过中年书生,却被后者一把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阿福本就被憋着一股气,再被他这么一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恼声道:“怎么着,还想动手?” “怎会。”中年书生笑眯眯地说道:“你我相遇也算有缘,实在不忍见了丢了性命,听我一句劝,赶紧离开,否则就来不及了。”在说这话时,他那对细长的眼睛若有似无地瞟过掀起一丝缝隙的车帘。 阿福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休要在这里疯言疯语,赶紧让开。”一边说一边想要甩掉一直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岂料无论他用多大的劲,都无法甩开,反倒是那五指渐渐收紧,明明是与他一样用骨肉做成的手,却硬若坚铁一般,从皮到肉再到骨头,一点点被挤压,乃至……崩碎! 阿福几乎能感觉到骨头因为受不住压力,在皮肉下“咯咯”作响的声音;这一次,他终于不再将中年书生视作疯子,而是用一种惊恐的语气问道:“你是什么人,你想做什么?” 中年书生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用一种悲悯的语气道:“我提醒过你,会有血光之灾,奈何你不愿听,这会儿可怪不得我了。” 他连连摇头,仿佛是在同情阿福,但手上的力道丝毫没有减轻,反而不断加重,阿福强忍许久,终还是忍不住痛呼出声,“啊!啊啊!” 就在阿福肩骨将碎之时,一只修长的手掌牢牢攥住中年书生手腕,与此同时,有沉冷的声音响起,“松开。” 中年书生毫不意外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江行远,笑眯眯地道:“终于肯出来了。”说着,他探头瞅着站在同样下了马车,站在不远处的辛夷,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是个秀美佳人,不枉我特意走这一趟。” 江行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在留雁楼排第几?” 中年书生挑一挑那犹如女子一般细长的眉毛,似笑非笑地道:“你猜猜。” “没那兴趣。”江行远毫不客气地说着,他出身名门,自幼受到良好的教导,一直都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换了平常,万万不会说出这般略显无礼的话;可对着这群三番四次追杀辛夷的留雁楼杀手,实在客气不起来。 “真是一个无礼的小子,我纵横江湖那会儿,你还没投胎呢。”虽然中年书生脸上依旧挂着笑意,那双眼睛却是冷了下来,阴沉沉没有一丝温度,犹如山涧中择猎物而噬的毒蛇。 江行远看了一眼因为痛到满面冷涔的阿福,再次道:“松开!” “松开又如何,不过是苟延残喘片刻罢了,还是要死,既然早晚都是死,还不如干脆一点,这亦是一种慈悲。”说到这里,中年书生握着折扇的手一动,肩骨合拢,随后以迅雷之势往阿福眉心点去,后者害怕地闭上了眼睛,他有预感,被那扇子点到必死无疑。 阿福等了一会儿,始终没等来意想中的疼痛,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一只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金色的手挡住了那柄要命的扇子,是江行远。 看到江行远不知何时戴在手上的玄金软甲,中年书生眼中闪动着贪婪之色,他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一舔嘴角,阴恻恻地道:“果然是玄金软甲,小子,你从何得来?” 这玄金软甲可谓是人间至宝,不知是用什么丝线织成,也不从何而来,只知其兵刃不能伤,水火不能侵;除了皇宫有一件之外,江湖上便再没有见到,之前听金十传回来的话,他还半信半疑,如今终于亲眼所见,果然是真。 没想到啊,整个江湖都趋之若鹜的玄金软甲居然会出现在一个商贾少年的手里,即便仅仅是一只手套,也足够让人疯狂了。 “与你无关。”江行远冷冷回了一句,侧目看一眼旁边吓得面色煞白的阿福道:“他与这件事毫无关系,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中年书生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明明是盛夏时分,却给人一种阴寒刺骨的感觉,连周围的温度仿佛瞬间降了下来,“明明是一个将死之人,却还妄想救别人的性命,真是有趣,有趣!”说到这里,他看向阿福,仅仅只是一个眼角的扫视,便令后者颤抖不已,努力往江行远身后缩了几分,无奈肩膀被牢牢捏着,挪不了多远。 “从他乘上这辆车起,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不过……”中年书生收回折扇轻摇了几下道:“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 第152章 本座 “什么交易?” “将玄金软甲手套给我,我饶了这个车夫。”中年书生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贪婪。 “不可能。”江行远毫不犹豫的拒绝令中年书生面容一寒,森森道:“既然如此,我就杀了你再取。”说罢,手腕一翻,扇子若闪电一般朝江行远面门攻去,短短几息之间,二人已是过了数招,招招致命,尽管江行远有玄金软甲在手,也险些受伤,眼前这个杀手,比以前遇到的任何一个都要可怕,他究竟是谁? “区区一个商贾子弟能有这样的身手,也算了不得了,难怪金十他们屡屡折损于你手,不过这一切……该到此为止了。”中年书生冷冷说着,就在他准备动用杀招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丝危机感,转头看去,辛夷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弓弩,黑黝黝的两支铁箭已是一前一后搭在弦上,只要扣动扳机,便会激射而出,直取目标;很奇怪,别的弓弩都是一次搭载一枝箭矢,它却搭载了两枝,不知是有何玄妙。 见中年书生望过来,辛夷冷声道:“放开他们!” 中年书生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你以为手里多了一把弓弩就能威胁得了我,可笑至极!” 辛夷没有与他争辩什么,而是直接瞄准之后扣动扳机,辛家被灭门之后,她为了生计以及给柳氏治病,混迹市井,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东西,这弓弩的使用自然难不倒她。 随着弓弦的震动,两枝手掌长的铁箭一前一后化做两道乌光疾射而出,直取中年书生;后者露出轻蔑的笑容,他若连区区两枝箭都应付不了,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这个念头尚未在他脑海中转完,便看到两枝铁箭突然产生了异变,后面那枝箭“叮”的一声撞在前一枝的箭尾,随即力尽落地;与此同时,这样的撞击令前面那枝箭的速度快了许多,带着尖锐刺耳的破空声往中年书生奔去。 中年书生原本好整以暇,想着等箭矢近身了再挡也来得及,万万没想到竟会出现这样的变故,等他匆匆反应过来时,箭矢已经离面门不到三尺的距离,再想挡已是来不及,匆忙之间,只能收回手侧身避让。 总算他反应够快,箭矢擦着他的脸颊掠过,射入不远处一架废旧的推车上,力道之大,令整个箭头都几乎射入木头之中。 中年书生面色微微发白,刚才他只要慢上一丁点,这会儿被箭矢射中的,就是他的脸了;想到这里,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脸颊,突然觉得手指湿湿的,拿下来一看,指腹竟沾满了殷红的鲜血,与此同时,他终于感觉到了脸上的疼痛。 原来,他并没有毫发无伤地避开那枝突然加速的箭矢,锋利的箭头边缘从他右脸一直划到右脸,留下了一道堪称完整的伤痕;只是因为速度太快,所以一时半会儿并没有感觉到疼痛,直至手指触摸,仿佛激发了这道伤痕,开始往外渗血,并缓缓流下,一时之间,中年书生仿佛戴了一张血面纱,极是恐怖。 阿福一得到自由,顾不得肩上的疼痛,立刻撒腿狂奔,这个地方太可怕了,再留着,怕是小命难保。 中年书生怎么会允许他活着离开,扇子一挥,一根扇骨飞射而出,奔着阿福后背而去。 早在阿福奔走的时候,江行远便料到中年书生会出手,所以一直防备着,这会儿见他扇骨射出,立刻手指一弹,一枚铜钱朝阿福腿弯子射去;铜钱轻,是以比肩骨更快射到,正在狂奔逃命的阿福感觉到右腿一麻,整个人顿时失了平衡,往前栽去,跌了个狗吃屎;与此同时,一根扇骨擦着他的头皮掠过,斜斜射在前方不远的地上。 阿福面无人色地盯着那根扇骨,若他刚才没有跌倒,那此刻自己胸口已是开了一个洞,好险。 就在阿福准备站起来时,他意识发现这根扇骨与普通所见的不同,非金非竹,通体呈莹白色,尖长而有节,难道是玉石? 阿福越瞅越觉得不对,小心地凑近细看,这一看,几乎把他的魂吓没了,那哪是扇骨啊,分明是人的指骨,被铁钉穿钉在一起,做了成扇骨。 “这……这是人的指骨,他是个魔鬼!”阿福的话令辛夷二人瞬间变了颜色,这个中年书生居然用人骨来做扇子,真是好生变态! 中年书生根本没理会阿福的话,只是面目狰狞地盯着辛夷,近乎咆哮地道:“你竟敢伤我!”从一开始,他就将这三人视为已经关入笼中的猎物,任意逗弄戏耍,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吃那么大的亏,自是怒不可遏。 “你若再不离开,就不是受伤那么简单了!”辛夷冷冷说着,趁着刚才那会儿功夫,她已经给弓弩重新补充了箭矢,当然,依旧对准中年书生。 “小丫头好狂的口气,我本想给你个痛快,如今看来,倒是我过于慈悲了,呵呵,我会让你受尽万般刑罚再死!”中年书生咬牙切齿地说着,他还是头一次吃这样的大亏。 “孰死孰活尚是未知之数。”辛夷漠然说着,心里却是一阵叹气,刚才这样出其不意都没能取了中年书生性命,后面他有了防备,就更不可能了。 这手持弓弩是江行远临下马车前交给她的,让她用来防身,也说了其中巧妙之处,她一直将其藏在宽大的披风之中,寻找机会;其实刚才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若不用,江行远就危险了,她没有第二个选择,可惜,心中的侥幸并未能够成为真实。 辛夷看了一眼逃到马车旁边躲起来的阿福,转而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区区小计,还真以为能瞒过本座的眼睛吗?”金一冷笑,阴森的笑容衬着他满满半脸的笑容,越发可怕。 “本座……”江行远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留雁楼是一个等级分别的杀手组织,非上位者不敢称“本座”二字,此人胆敢如此自称,必是留雁楼中举足轻重之人。 第153章 金一 传闻留雁楼以楼主为尊,其下有四大护法,随后才是金雁、银雁乃至铜雁;辛夷虽然要紧,但还不至于让留雁楼楼主亲自出手,至于四大护法,极为神秘,江湖上几乎无人见过,确切来说,是见过的人都死了,所以眼前这个中年书生最有可能的是…… “你是金一?”江行远试探的说出猜测,当他瞧见中年书生眼中的诧异时,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倒是有几分眼力劲,居然猜出了本座的身份。”金一淡然说着,在旁人瞧不见的内心深处却是颇为惊诧,仅凭只言片语便猜出他的身份,这个江姓少年好生精明。 江行远与辛夷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难怪此人强得不像话,原来是留雁楼的头号杀手,这次怕是真的麻烦了。 辛夷银牙微咬,低声对江行远道:“待会儿我用弩箭拖住他,你赶紧走,府中有虎三叔他们在,金一应该奈何不了你。” 江行远眉头猛地一蹙,不悦地道:“你要我扔下你一人逃走?” 辛夷苦笑道:“一人死总好过大家一起死。”不等江行远言语,她先一步道:“我知你心意,但这个人太可怕了,你不是他的对手,留在这里,除了多添一条人命,并无意义。” 江行远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但他要扔下辛夷,他实在做不到,想一想,宽慰道:“你别总往最坏的地方想,六姨他们或许已经发现了,正在赶来的路上,我们只需拖住他便可。” 辛夷摇头,涩声道:“万一没有呢?你若出事,老夫人怎么办?江家又怎么办?我已经拖累你许多,实在……” “不行!”江行远打断她,神色坚定地道:“要走一起走,我答应过祖母,会平安带你回去,不可食言。” “可是……”辛夷刚说了两个字,再一次被人打断,不过这一回不是江行远,而是站在不远处的金一,只见他掏一掏耳朵,咧嘴道:“倒是一对痴男怨女,呵呵,不必推搡,今儿个,你们两个都要去见阎王,谁都逃不过。” “你倒是耳尖,看来平日没少干偷听墙根的勾当。”江行远一边说一边将辛夷护在身后,冷声道:“想带我们去见阎王,得看你有没有本事。” 被他当面奚落,金一面皮微微发紫,目光阴寒地道:“死到临头还在卖弄嘴皮子!”这般说着,他忽地笑了起来,那笑声犹若寒夜里的夜枭,令人头皮发麻,待过后,他一字一字道:“本座决定了,待会儿要生剥了你的皮,做成一面鼓,日日悬挂,夜夜敲打,如此方能解本座心头之恨!”说罢,他右手一挥,扇子在掌心滴溜溜打转,那一根根被做成扇骨的指骨在阳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芒。 江行远面色一凛,一柄薄如柳叶的长剑已是出现在掌中,适才那番交手虽然并不长,但足以令他明白了金一的可怕,之前遇到的几个,虽然也是金雁杀手,却与金一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而他,也根本没有胜算;刚才那些话是他故意用来激怒金一的,只有这样,金一才有可能露出破绽,给他反击的机会,希望六姨他们发现不对,及时赶来,否则…… 生死之战,一触即发! 正自这时,一道身影忽地走到二人之间,江行远定睛一看,竟是辛夷,顿时变了颜色,急声道:“你做什么,快回来!” 辛夷没有理会焦灼的江行远,神色从容地望着金一,“你能识破我们的瞒天过海之计,一路追踪至此,确实很了不起,不过你真以为自己就是最终那只黄雀了吗?” 金一听出她话里有话,拧眉道:“这话什么意思?” 辛夷低眉一笑,抬手将散落于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后,随后有清越的声音在夏日下缓缓响起,若一池清泉,“江家既知留雁楼如附骨之蛆,穷追不舍,试问又怎会毫无防备?” 她这话令金一一怔,下一刻,他警惕地看向四周,迟疑道:“你是说……还有人?”不等辛夷回答,他又连连摇头,“你们根本没想到我会追到这里,又岂会提前布下伏兵。”说着,他又打量着辛夷冷笑道:“如此荒唐的谎言,你觉得我会信吗?” 辛夷拨弄着手里黝黑的弓弩,凉声道:“你若不信,尽可试试;不过若是赌输了,你这条命,怕是要留在这里了。”在与他说话的时候,辛夷嘴角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意, 在辛夷说话的时候,金一目光始终锁定在她脸上,试图从中找出一丝心虚或者不安的痕迹,可是并没有,难道……是真的?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他赶出了脑海,江行远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定是诓骗之语,借此拖延时间。 想到这里,金一嘴角浮现出狰狞的笑容,混着脸上半干的血迹,越发渗人,“好,我就试试,看你们究竟有什么手段。”话音未落,握着折扇的手指已是弹琵琶一般动了起来,紧接着三根用做扇柄的白骨如箭一般窜出,直取江行远。 金一很清楚,有能力与他一战的,只有江行远一人,只要除去他,辛夷就如他掌中之物,想其生就生,想其死就死。 看到那三根白骨箭,辛夷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仿佛并不担心江行远的安危;与此同时,她抬起食指屈于唇下,一缕清音响彻天地之间。 几乎是在吹哨声响起的同一时刻,离金一右侧不远处一株茂盛的树上传来响动,将金一骇了一跳,难道真的有埋伏? 金一虽然认定辛夷是在撒谎,但一惯的多疑还是让他留了几分心,这会儿听到不同寻常的响动,立刻戒备地盯着浓密的树叶。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金一露出了空隙,将后背暴露在辛夷目光之下,而辛夷等得就是这个机会,扳机扣动,两枝与刚才一般无二的箭矢化做两颗撞击的流星,朝着金一后背呼啸而去。 一定要中! 第154章 舍命相救 辛夷在心里紧张地祈祷着,这是唯一的机会了,若不能伤了金一,他们三个怕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她确实是在骗金一,此处并没有江家的伏兵,之所以那株树会有异动,是因为她先前趁着金一不注意,悄悄叮嘱擦身而过的阿福,让他在听到自己吹哨时,掷石于树,哪一株树都可以,只要能够引开金一的注意力,只有这样,她才会有偷袭的机会,他们也才能够活着。 可惜,老天总喜欢与人开玩笑,虽然这一箭比之前还要猝不及防,可金一是身经百战,从尸山血海中爬起来的人,反应比普通习武者高了数倍;箭矢声刚一响起,他就立刻回过身来,并且在双目还未看清之时,便挥扇格挡已经射到近身的箭矢。 扇与箭矢相碰,发出“铛”的一声重响,因为距离太近,箭矢并未落地,而是偏离准头,射在金一左臂上,箭头入肉半寸,金一吃痛,身子微微一晃,往后退了一步。 到了这个时候,金一怎会不知自己着了辛夷的当,气得双目通红,他反手拔出箭矢,但也不看流口的伤口,只死死盯着神情失望的辛夷,咬牙切齿地道:“贱婢,本座今日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金一是留雁楼的头牌杀手,地位仅次于楼主与四大护法,他虽知道江行远武功不弱,还有玄金手套与十二护卫,但依旧不曾将其放在心头;在看他来,什么十二护卫,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堪一击,更别说这会儿他们落了单,一个护卫也没有。 在他看来,杀人抓人,那不过就是翻手之间的事情,根本没有任何悬念,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吃这么大的亏,且伤自己的,还是丝毫不懂武功的辛夷,简直是奇耻大辱! 盛怒之下的金一腾空而起,如一只凶鹰,恶狠狠地朝辛夷扑来,后者在一声轻叹后,无奈地看闭上了眼睛,刚才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可惜,上天并不愿意成全,或许……这就是她的宿命了。 她不愿死,但世间之事,从来不会以她的意愿进行,唯一的遗憾就是始终不知辛家因何灭门,留雁楼又是受何人之命,从嵊州到岳阳,那么契而不舍地追杀自己。 此刻,她只希望江行远可以坚持到牛二叔他们赶来,她刚才看得分明,江行远并没有完全躲开三枝要命白骨箭,被其中一只射中了肩膀,好在不是伤在要害,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若是……没了自己这个拖累,以江行远的武功,应该可以拖上一阵子,甚至是逃走。 愿你,安好! 这是辛夷闭目时,脑海中唯一浮现的一句话,然而她并没有等来想像中的痛苦,而是被一个温暖的胸膛拥在怀中,紧接着似乎有些许震动,但始终没有受伤的迹象。 怎么会这样? 辛夷可不以为金一会善心大发地放过自己,她诧异地睁开眼,映入眼睑的是江行远俊美的脸庞以及……嘴角的鲜血! “你疯了?”辛夷骇然惊呼,江行远为了保护她竟然硬生生受了金一一掌。 “我没事。”江行远强忍着喉咙里的腥甜应了一句,脚下并没有停,借着这一掌的力道,抱着辛夷调动体内仅余的内力用最快的速度往江府所在的方向掠去,此时此刻,那是他们唯一的生机了,希望……能够赶得及。 “想走?”那厢,金一也从诧异中回过神来,一眼识穿了江行远的意图,当即纵身追去,今日他一定要抓住这两个人,好好折磨,如此方能卸他的心头之恨。 江行远听到后面急促的风声,但他没有回头,这种时候,随便一个动作都会消耗掉他正在飞快消散的内力,那一掌太可怕了,令他五脏六腑都受到了震荡,他清楚自己撑不了多久;一旦他倒下,辛夷就真的没有生机了,无论如何,他都要救她,哪怕死! 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念头涌上江行远脑海之中,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对辛夷的性命如此的执着,仅仅因为她是自己救回来的吗?仅仅因为同情吗? 江行远不知道,也无暇去想,此刻的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命;而疲于奔命的他并没有瞧见怀中辛夷复杂的目光。 辛夷默默望着那张俊美胜过许多女子的面容,江行远的舍命相救,令她动容乃至心悸,一种莫名的情愫正不受控制地在胸口慢慢蔓延,酸酸甜甜。 或许,这种情愫早就在了,只是她一直不愿意去想,选择忽略;可是现在……心悸动的可怕,无论她怎么做都无法忽略。 这次没逃过去便罢了,若是逃过……她还能如以前一般,将所有不该的情愫压在心底,只视江行远为救命恩人吗? 她不知道…… 再说金一那边,虽然江行远已经不顾一切地催动内力,化做风一般的速度,可两者之间的距离依旧在不断拉近,两丈……一丈……三尺……乃至一尺。 “捉到你了!”金一狞笑一声,伸出较常人大上几分的手往江行远肩膀抓去,他已经决定了,先捏破肩膀,然后将这个小子全身的骨头一点点捏碎,让这个嘴硬的小子像条虫子一样瘫在自己脚边求饶,最后再剥掉他这身皮。 “咻!”就在金一的手即将碰到江行远肩膀的时候,一道乌光破空而来,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取金一,无论速度还是力道比辛夷之前弓弩射出来的还要强上几分,不过片刻已是到近前。 金一大惊,顾不得江行远,急忙侧身避让,总算他反应够快,及时避过,没有吃什么亏;没等他落地喘口气,又接连有破空声响起,竟又有四五支箭矢先后射来。 谁在这里坏老子的好事! 金一在心里怒骂着,却是不敢怠慢,在空中腾挪躲闪,极尽办法方才算是躲过去,待落地之后,他怒目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是谁?” 一道人影坐在不远处的一架马车上,正是兔四,冷笑道:“这样都杀不死你,倒是真有点本事。” 第155章 细雨梨花针 金一恼声道:“你是什么人,敢阻碍留雁楼办事?” “自然是对付你的人。”说话间,兔四目光掠过半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江行远,眼中掠过紧张与担忧,松开缰绳纵身来到江行远身边,与辛夷一左一右扶住他,紧张地道:“长公子,您怎么样了?伤得严重吗?” “还好,死不了。”江行远抹一抹嘴边的血,他已经趁着刚才那点空隙略微调息了一下,虽然不能令伤势好转,但能够暂时压下来。 “四叔你怎么来了?还有那马车……不是一直锁在库房里吗?谁拿出来的?”问到后面,江行远的神色已是有几分严肃,那正是鼠大给祖父特别制造的马车,精铁打造,机关重重,祖父过世后就一直锁在库房之中,以免江老夫人睹物思人,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敢取出,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兔四知道江行远在担心些什么,解释道:“长公子不必担心,这是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原是不放心长公子,让我与三哥驾驶马车过来,助长公子一臂之力,还好还好。” 说到“还好”二字的时候,兔四心有余悸,若是江老夫人没让他们过来,又或者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属下扶您去马车上。” “好。”江行远也知道自己这会儿已经没有了再战之力,留在这里,只会成为拖累,当即借着二人的搀扶起身往马车走去。 从刚才到现在,金一犹如透明人一般,没人理会,甚至连看一眼也没有;他身为留雁楼头牌杀手,就如同阎王的代名词,哪一个人见了他不是惊慌害怕乃至跪地求饶,这样的忽视还是头一遭,气得他面色发青,冷笑道:“本座还以为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原来是一个奴才;也罢,本座先送你去见阎王!”说着,他一挥骨扇,扇面被他传递过去的内力震得粉碎,只剩下数根尖利的骨刺,若利剑一般往兔四后背刺去,这一下若被刺实了,兔四不死也得重伤;然而后者似乎并未察觉,依旧扶着江行远往马车走去。 “兔四叔,你快闪开!”面对辛夷紧张地提醒,兔四微微一笑,“姑娘放心,不会有事的。” 就在兔四说话的时候,一直静静停在原处的马车忽地射出两根细若长针的钢索,在一阵叮铃铃的轻响中,直取金一眉心与心脏,后者为了自保,不得不收回折扇,与那两根钢索缠斗在一起,细看之下,会发现那钢索上有几个极为细小的铃铛,之前那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对战越久,金一就越是心惊,这钢索到底是个什么玩艺,竟如活人手臂一般灵活,甚至他能隐隐感觉到内力的存在,且那铃声竟有迷惑人心的功效,虽然很微弱,但确实有,倒是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名手下,擅歌擅舞,更擅长在歌舞之中悄无声息地取人性命;若不是后来出了那桩事情,老五乃至老四的位置,应该是她的了,可惜。 还有那马车,瞧着黑黝黝的不起眼,竟是一辆机关车,那钢索分明就是从两侧钻出来的。 也怪他大意,一直以为箭矢是兔四所射,所以后者下了马车后,他就再没有去关注过,如今仔细想来才意识到,单凭兔四一个人是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射出那么多箭矢,只能是马车自带的机关,机关不会自己控制,也就是说,马车里还有一个人在;真是想不到,小小一个岳阳城,居然还有这等机关大师,真是让人意外。 钢索仿佛察觉到了金一心神恍惚的间隙,突然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从两边夹击,竟然将金一捆了起来,令他挣脱不得。 兔四扶着江行远来到马车前,车门打开,坐在里面的正是虎三,看到江行远又青又白的脸色,心中一沉,立刻伸出一只手搭在江行远手腕上,片刻,他收回手,面色难看地道:“长公子伤得不轻,得立刻回府医治。” “三哥你先带长公子回去,我来对付这个家伙。”面对兔四的话,江行远摇头,吃力地道:“此人叫金一,武功奇高,乃是留雁楼一等一的杀手,只怕不是四叔你能应付的,还是等对付了他之后,我们再一起回府。” 兔四不以为然地道:“什么一等一,不也一样被大哥的天音索绑住,动弹不得。” 虎三也瞧见了,但他并没有兔四那样的乐观,总觉得留雁楼排行第一的高手不至于如此不济,正想说话,被绑住的金一突然浑身激荡出可怕的内力,衣裳无风自起,在空中猎猎飞舞,绑在他身上的天音索被生生撑开了几分,并发出“咯咯”的声音,似乎受不住这个力道;下一刻,天音索已是寸寸断开,掉落在地上。 “不好!”虎三惊呼一声,右手一翻,按在旁边一个按钮处,马车前面一块铁板打开,无数细如牛毛的钢针飞射而出,这些钢针有一个极为好听的名字,叫“细雨梨花针”。 针若梨花,细若飞雨,极美,却也极其危险,是一个杀伤力极强的暗器,极少使用,自这辆马车造成到现在,总共才用了两次,如今,是第三次。 一来,这暗器太过阴毒,一旦出针匣,几乎必取人命;二来,细雨梨花针一次只能用一次,下一回要重新装针匣,所以轻易不用。 “钉钉钉!”金一迅速挥舞着只剩下白骨架的扇子,无数扇影将他围得犹如铁桶一般,无数梨花针被击落,在地上铺了细细一层,闪烁着银白的光芒。 待到那一匣子梨花针落尽,金一身上竟然一根也没中,看得兔四目瞪口呆,若说他之前对金一还有所轻视的话,那现在是一丁点也没有了;那针匣里面装着鼠大特别制造的机关,确保每一根针上都蕴含着极强的力道,普通高手连三分之一都挡不住。 江行远也是连连皱眉,自强行崩断了天音索之后,金一似乎变得更强了,若是他现在受金一一掌恐怕就不是五脏震荡那么简单的,怎么会这样? 辛夷也是一样的疑惑,轻声道:“看来他之前并没有尽全力。” 很快,辛夷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第156章 杀心如炽 金一冰冷的目光掠过满地梨花针落在江行远等人脸上,阴毒的声音犹如从地底传来,令人不寒而栗,“本座封了一半的功力用来修练神功,如今却被你们几个跳梁小丑给坏了大事,实在可恼!”说到这里,他突然“桀桀”笑了起来,刺得人耳膜生疼,半晌,他敛了笑声,一字一字道:“本座决定了,不止要杀你们几个,还要屠了江家所有人,唯有如此,方才泄本座心头之恨!” 此时的金一已经不再克制,强大到近乎磅礴的杀气铺天盖地地向江行远等人涌来,冲击着他们的心神。 兔四一边对抗着汹涌的杀气,一边勉力开口,“你……休想得逞!” 对于他的话,金一只是咧嘴笑了笑,看向兔四的目光,犹如看待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是啊,对于此刻的他来说,杀光这些人,只是举手之劳! 一步……两步……三步…… 金一缓步往前走着,每走一步,江行远他们受到的冲击都会更大一些,辛夷不通武功,已是被压制得连喘气都有些困难,重伤的江行远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有虎三二人尚能勉强支撑,但也仅止于此,打赢金一……谁都没有把握。 眼瞅着金一距离马车越来越近,免四咬一咬牙,道:“我去拖住他,三哥你立刻带着长公子他们走,不要回江府,去找六娘他们;他虽然武功高强,但也难以破开这辆马车。” 此刻回江府,不吝于引祸上门,唯今之计,只有集合所有人的力量,对抗金一,希望……能够挡得住吧。 虎三一把按住准备跳下马车的兔四,肃声道:“我是兄长,要去也是我去。” 兔四拍一拍虎三的肩膀,苦笑道:“你与二哥一样,擅长的是近身战,偏偏对面那个人,最强的也是近身,你去讨不到便宜的。”说着,他又拍着随身携带的竹筒,“三哥别忘了,我还有这个宝贝呢。” 虎三张口正要说话,兔四先一步道:“三哥莫要再争了,你知道我说的是实情,眼下保住长公子才是当务之急。” 虎三痛苦地闭一闭眼睛,哽咽道:“那你……自己小心,一定要活着回来,到时候咱们兄弟再痛饮一夜。” “好!”兔四压下眼底的涩意,笑着答应,随后跳下马车,迎向已经离着不出十步远的金一。 在他下车的同一时刻,虎三含泪启动了马车最强的御敌装置,将江行远二人封避在车厢之中,他自己则一挥马鞭,在马匹的嘶鸣声中,往街巷另一边疾驰而去。 金一怎不会放任他们离去,正要纵身追去,眼角瞥见一道飞速接近的乌光,他眸光一闪,已是抓在手中,是一条细长的五步蛇,一被抓住,便立刻张开长着利齿的嘴咬向抓着自己的那只手。 兔四屏息看着这一幕,不断在心里祈祷,这是他多年来养得最好的一条五步蛇,一直带在身边,几乎已经通了人性,之前都没舍得给狗十一带去对付留雁楼的杀手;这条蛇毒性极强,一口足以咬死一头老虎,若能咬中金一,便能转危为安。 就在尖尖的毒牙即将刺破手背皮肤的时候,一只手猛地捏住七寸之处,正所谓打蛇打七寸,这个地方一被捏住,那条五步蛇一下子没了办法,蛇头拼命晃着,可就是咬不到东西。 兔四暗叫不好,还没等他说话,那蛇已是被金一生生拉成了两截,冰冷的蛇血洒落一地,被掷在地上的两截蛇身还在艰难地蠕动着,蛇眼一直盯着兔四,似乎是不甘心。 看到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蛇落得如此下场,兔四顿时红了双眼,狠狠瞪着金一,“我和你拼了!” 金一轻蔑地看着朝自己扑来的兔四,心中已是想到了后者的死法,呃,就和那条蛇一样,拉成两断;那种血如雨一般落下的情景,真是百看不腻。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种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莫惩……” 天际间,忽地传来优美若天音的歌声,令人不自觉停下了所有动作,甚至忘了一切,只痴痴听着那一句句出自《诗经》中的歌词…… 这是……六娘的歌声? 这是兔四失去自我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至于其它更多的疑惑与不解,他已经没办法思考了。 歌声依依之时,一道窈窕修长的身影亦踩着同样的优美的舞姿款款而来,正是蛇六娘,那张妖媚的脸上盈满了笑意,仿佛不胜欢愉,那双眼睛顾盼之间,灿然生辉,当真若天上星子,只一眼,便仿佛能勾去人的魂魄。 她从兔四身边经过,在勾人心魄的舞姿与歌声中缓缓靠近一动不动的金一,靠得越近,她脸上的笑意便越浓,歌声也越加甜腻。 而在离她数丈远的地方,牛二与狗十一等人紧紧捂着耳朵,双眼一直盯着地上,不敢看蛇六娘一眼,唯恐被她控制住心神。 牛二还是头一回知道,原来除了歌声之外,蛇六娘还能用舞蹈来迷魂,且两者叠加的情况下,威力比之前大了数倍,在塞棉花又用力捂住双耳的情况下,他们依旧能够感觉到心神微微的动荡,实在太可怕了。 六妹她……到底是什么人? 牛二暗暗决定,下回见到鼠大,一定要好好问一问蛇六娘的来历,总觉得她似乎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蛇六娘并不知道牛二这些想法,就算知道,她也无暇顾及,她现在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金一身上;别看她表面笑意嫣然,舞姿翩翩,一副不胜欢愉喜悦的模样,实际上她比谁都要紧张,精神更是高度集中,她要确保每一句歌词,每一个舞姿,甚至是每一个转调、回身,都准确无误,只要稍有一点失误,就会令他惊醒过来。 真是没想到,留雁楼会把金一给派出来,这个男人是如罗刹一般的存在,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就算在留雁楼中,众人也不敢轻易提起他的名字。 第157章 二十年前 当年,她年少气盛,又习得迷魂天音,配合曼妙的舞姿,几乎所向披靡,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就成了排行第六的杀手,成为许多人仰望的存在与传说;可即使这样,她依旧不满足,她想要成为前五、前四乃至前一。 所以,在有一次遇见金一时,她大胆地向他挑战,想要成为楼主与四大护法之下的第一人;那一战,一向极少露面的留雁楼主亲临观战。 她那会儿以为,楼主是想看到她战胜金一,成为留雁楼里最耀眼的后起之秀;直至金一的白骨扇抵在颈间,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金一的对手,两者之间相差的太远了,金一根本没有尽全力,而是一种猫戏老鼠的态度。 而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楼主要观战,因为他若不劝阻,以金一的残忍,一定会杀了自己,他可不会因为自己是女人或者同为留雁楼杀手,就网开一面;在他面前,只有两种人:活人与死人。 留雁楼主一早就知道会这样,而他又颇为爱惜蛇六娘的天赋,这才前观战,以保其性命。不过,就算这样,留雁楼主也从不认为有朝一日,蛇六娘能够打败金一,成为金雁中的第一,金一的杀心与冷酷,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紧张,令蛇六娘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靠近鬓边不时有汗珠滑着肌肤滑下,落入衣领之中,可她却不敢抬手擦拭,唯恐失了迷魂天音的功效。 自从离开留雁楼之后,她还是头一回将迷魂天音的催动到极致,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有赢金一的把握;她甚至不知道,金一是真的一时大意被天音迷惑,还是如金六那般,将计就计。 金六的局,她可以一手摧毁;金一……呵呵,别说几成把握,她连想都不敢想,只能祈求老天保佑,让她赢这一回,只一回! 蛇六娘借着舞步缓缓绕到金一身后,殷红欲滴的朱唇在他耳边张合,将一缕缕惑动心神的歌声送入耳中。 过了片刻,蛇六娘见火候差不多了,手悄然伸到金一身后,隔着衣裳凭感觉虚虚握住其中一根脊椎,她不敢碰触,像金一这样的高手,稍微一点动静,就会将他惊醒,想要对付这种人,只有一种办法——一击必杀! “高岸为谷,深岸为陵……”再次唱到这一句时,蛇六娘一双美目暴射出惊人的杀意,手猛地捏住金一那一节脊椎,狠狠扭转,没有人可以在扭断脊椎后还活着,金一也不例外,胜负成败,只看这一次了。 别看蛇六娘手臂纤细,柔若无骨,力道却是极大,全力之下,别说人,就算是老虎的脊椎都要被捏断,可金一的脊椎却是纹丝不动,任谁六娘如何用力,依旧如精钢一般笔直。 怎么会这样? 蛇六娘诧异地抬起头,映入眼睑的竟是金一那张阴森森地脸庞,他不知什么时候回过头来,怪笑地道:“六娘,原来你在这里啊!” 蛇六娘大惊,急忙纤足点地,迅速往后退去,直至离开数丈方才停下,可距离的拉远,并没有驱散身周的寒意,依旧冷得骇人,那是一种被猛兽盯住的冰冷与绝望。 “二十年前一别,再不曾见过,本座对你可是挂念得紧啊;当初听说江家有一人精通音律迷魂,本座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今日一见,果然没错。”金一脸上一直挂着颇为真诚的笑容;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他们真是多年不见的老友。 蛇六娘努力挺直发凉的脊背,寒声道:“我也没想到堂堂金雁第一高手,居然会屈尊驾临这小小的岳阳城。” 金一耸耸肩,一脸无奈地道:“楼主下的命令,没法子呢。”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不过能够见到你,也算不虚此行了;说起来,当年未能杀了你,本座可一直耿耿于怀呢;还以为再没有机会,好在老天有眼,让本座在这里重遇了你,一补当年之憾。” 蛇六娘虽然心中畏惧,口中却不示弱,讽刺道:“让你活到今日,才是老天没眼!” “二十年不见,口舌功夫倒是长进了不少,本座不喜欢。”金一摇头,片刻,忽而又笑了起来,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一舔嘴角干涸的鲜血,眼里是疯狂的杀意,“不过……倒是可以用这舌头来泡酒,相信味道不错。” “想尝这味道,得问过我手里的剑同不同意!”蛇六娘双臂一振,两柄蛇形已是握在手中,随着一声娇吪,挥剑朝金一刺去,与此同时,她朝牛二喊道:“快走!” 牛二怎会不明白,蛇六娘这是准备牺牲自己,拖住金一,一直以为,他都觉得蛇六娘是一个颇为自恋乃至自利之人,从不顾虑别人的感受,也就对江行远另眼相看,可就算是这样,牛二也没没想到,她居然会肯牺牲自己,惊诧的同时,也令他对蛇六娘生出几分佩服。 不过惊诧归惊诧,牛二动作可不慢,立刻带着狗十一与傅平追上马车,机会稍纵即逝,绝不可以错过。 那厢,兔四与虎三已经回过神来,刚才蛇六娘那声娇吪看似没有意义,实则是为了解开他们所中的迷魂之音,让他们可以趁这机会离开。 金一是何等人物,怎会看不出这些把戏,阴声道:“本座想抓的猎物,可从来没有逃走的例子!”说话间,他大袖一甩,生生挡住了蛇六娘的两柄剑,随后整个人临空而起,往江行远他们所在的方向掠去。 蛇六娘骇然失色,急忙双足一点,朝着金一追去,但为时已晚,金一几个起落,已是落在了马车顶上,骨扇裹着他的内劲,狠狠往车顶斩去! “哐”的一声,斩过处火星四溅,但车顶依旧完好,除了一道浅浅的印子之外,并无任何痕迹。 金一诧异地挑了挑眉,骨扇原本并不锋利,但挟带了他的内劲之后,犹如无坚不催的神兵利器,按理来说斩开这么一个铁盖子根本不算什么事,却无功而返,看来这个东西比他想象的还要坚硬。 金一不信邪地又斩了几次,还是老样子,只有几道印子,根本无法破坏,这到底是什么金属打造而成,怎会这样坚硬? 想不到啊,小小一个岳阳城,竟然这般藏龙卧虎,难怪金七等人尽皆折在此处。 第158章 无相法身 金一皱一皱眉,随即想到一个办法,只见他凌空一脚,全力之下,将沉重的马车掀翻在地,前面的马因有缰绳束缚着,无法挣开,嘶鸣一声也被连带着扯倒在地上,挣扎不起。 金一原想着顶部不能破,就从底部或者旁边寻机会,他不相信这马车能够从头防到脚,可结果令他沮丧,这马车当真造得犹如铁桶一般,水泼不进,针插不入。 金一眼珠子一转,已是有了主意,大手一抓,将负责赶车的虎三抓在手里,阴恻恻地道:“把马车打开,本座饶你一命;若是不从,本座定让你生死两难。” “呸!”虎三狠狠将一口唾沫吐在金一脸上,“你死了这条心吧!” 金一忽受啐面之辱,自是勃然大怒,狠狠一掌掴在金一脸上,怒骂道:“狗东西,给脸不要脸,真以为区区一个铁罐子就能难倒本座吗?”说到这里,他忽地又笑了起来,那笑容令人不寒而栗,“倒是忘了,这马车应该可以从里面打开吧;本座倒要看看,江行远究竟有多狠心,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一个个惨死而无动于衷,就从……”金一残忍冰冷的目光落在虎三身上,“你开始!” 虎三一直提防着金一,后者刚一露出杀意,他便立刻运起全身劲力,狠狠一掌击在金一胸口,因为两者离得极近,所以金一根本没机会避开,结结实实受了一掌。 虎三心中一喜,就算金一武功再高,这么近的距离受了他全力一掌,必定受伤,到时候群起而攻之,不说百分之一百能够将其诛杀,至少有一半希望;这也是他之前轻易就被金一抓在手里的真正原因,是的,他是故意的。 可是虎三并没有高兴太久,因为金一除了闷哼一声,后退几步之外,再无其它,连一口血也没有吐。 怎么会这样? 虎三难以置信地盯着金一,后者看出他心中的疑惑,哈哈一笑,不屑地道:“雕虫小计而已,也敢在本座面前耍弄。” “你……怎么会没事?”虎三喃喃问着,若非亲眼看到金一后退,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忘了催动内力。 另一边的蛇六娘想到了留雁楼中流传的一种武功,那张本就没剩下几丝血色的脸庞“刷”一下全白了,颤声道:“你刚才说封了一半的内力练就神功,是……无相法身?” 金一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冷笑道:“离开二十年,你倒是还记得留雁楼的事,不错,就是无相法身!” “这是什么武功?”牛二小声问着。 蛇六娘苦涩地道:“类似于佛家的金刚不坏之身,刀枪不入,难怪我刚才扭不动他的脊椎,又难怪虎三那一掌毫无效果,原来如此。” 狗十一听得傻了眼,这个金一原本武功就高出他们一大截,又有这所谓的无相法身,那……那还怎么打?长公子他…… 想到江行远,狗十一浑身一哆嗦,急声道:“我们几个死了也就死了,原本就是烂命一条,可是长公子与辛姑娘还在马车里呢,虽说大哥造的马车刀枪不入,却挡不住水火,怎么办?怎么办?” “别急,让我想想,一定会有办法!”牛二按住一直在哆嗦的狗十一,可是他自己的手也在颤抖,牙被咬得咯咯作响,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朝蛇六娘投去期许的目光,“六妹,你既然知道他修练的功法,可知弱点在何处?” “没有弱点。”蛇六娘自牙缝中吐出这四个令人绝望的字,“对金一来说,我们就是活靴子,让他打着玩,而我们……连伤他一分都做不到。”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狗十一不甘心地问着,随即带着几分懊恼与埋怨道:“早知道这样,就该尽一切办法阻止长公子涉身辛姑娘的事情,这次真是被她给害死了!” “现在说这样还有什么用。”牛二斥了他一句,随即深吸了一口气,望着被金一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虎三,咬牙道:“拼吧,说不定老天会给咱们一条活路。”话虽如此,却没有半点底气,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慢着。”一直没说话的兔四,突然出声唤住准备过去的几人,目光熠熠地盯着金一的身影,“他刚才说过,封了一半功力练神功。” “那又怎样?”狗十一不解地问着。 兔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又道:“他还说过被我们几个跳梁小丑坏了大事,对不对?”说到后面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将目光投向了蛇六娘,显然是在问她。 “是说过,又……”话说到一半,蛇六娘似乎明白了什么,顿时变得激动起来,涌动的气血染红了那张苍白若纸的脸庞,“对啊,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他是在骗我们!” 兔四眸中的光芒因为她这句话变得更加明炽,“果然,我们还有机会。” 牛二等人听得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 兔四按下心中的激动,解释道:“金一确实练了无相法身不假,但并没有练成,因为他刚才说过,被我们几个坏了大事,也就是说,他在法身未大成的情况下,强行解封,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定有破绽,甚至是一个很大的破绽。” 牛二听得有些糊涂,但有一件事听明白了——金一法身并未大成,他们还有机会。 那厢,金一已是捏碎了虎三的一条胳膊,不过他捏得并不开心,因为没有听到一惯的惨叫声,这个老东西,居然死撑着骨头被捏碎的疼痛,就是不肯叫一声;虎三越这样,金一虐杀之心就愈加强烈,他怒极反笑,森森道:“对你主子倒是忠心,呵呵,本座看你能忍到什么。” 金一伸手,准备捏碎虎三的另一条胳膊,却被一柄蛇形长剑挡住,剑与手掌相碰,竟然发出金属的声音。 金一瞳孔微眯,盯着挡住他手掌的蛇六娘怪笑道:“怎么,你想先来?”不等后者回答,他又自顾自地道:“念在你我勉强算是共过事的份上,就破例一个,你先来!” 第159章 濒临崩溃 蛇六娘轻启又恢复成往常那般殷红欲滴的朱唇,嫣然道:“金一,你的无相法身真的练成了吗?” 金一一怔,眸中掠过一丝警惕,口中却道:“当然!” “可是你先前未令无相法身达到大成,便提前解禁功力,顶多算是半成吧。”蛇六娘说话之时,一直死死盯着金一脸庞,看到后者渐渐难看的神色,她便知道猜测是对的,笑意顿时又浓了几分,“我可听说了,无相法身未成而使用,虽依旧可以使用却有极大的隐患,至于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拖久一些,应该能够看出一些端倪吧。” 金一暗责自己刚才大意,竟不小心将实话说了出来,令他们发现破绽,他压下心中的懊恼,冷声道:“胡说八道,本座无相法身早已大成,哪里有什么隐患。” 蛇六娘早料到他不会承认,双手各挽了一个剑花,将剑刃对准金一,“那我们就瞧着吧,看这一仗,究竟谁能笑到最后!” 在她身后,牛二等人也摆出对战之姿,就连一只胳膊粉碎的虎三也艰难走到他们身边,愤怒地盯着金一。 这一战,不是金一死,就是他们死;若没有意外,不会有第三个结果。 正当双方之战一触怒发时,一群穿着官服的衙差匆匆奔过来,领头的正是李捕头,他拔出官刀,大声喝斥道:“什么人在此放肆,都住手!” 狗十一反应最快,当即道:“李捕头来得正好,这个人当街行凶,想要谋害我家长公子与辛姑娘。” 李捕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刚一接触到金一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虽只是一个小小捕头,眼力还是有的,这人身上的杀气好重,手上怕是染了不少鲜血;他强按着心中的恐惧,道:“你,你是什么人?” 金一一向霸道惯了,岂会将一个小小捕头放在眼里,不屑地道:“不过是一群披了官皮的狗东西,也敢来问本座?简直不知死活!” 一众官差被他这话气得不轻,若非金一身上煞气太重,冲得他们连刀都握不稳,早已经冲过去将他抓起来了。 “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李捕头双手也是微微发抖,甚至有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但不可以,一来他是捕头,代表着岳阳府衙,那么多人看着,他若逃走,这捕头也不用再干了;二来,出发之前知府大人一再叮咛,让他一定要保江家长公子平安;所以,他就算再害怕,也只能撑着。 在他身后的捕快吴添壮着胆子道:“李头问你话呢,快说!” “问阎王去吧!”金一眼中杀意一凛,身形突然消失不见,再出现之时,已是在吴添面前,一只手掐在他脖子上,而后者甚至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惊恐地看着满身杀气的金一。 “大胆贼人,快放开他!”李捕头又惊又怒,没想到金一敢在自己面前行凶,不管怎么样,自己都代表着岳阳府衙,他这么做就是在与整个官府为敌。 任李捕头如何喝斥,金一都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用力收紧,吴添喘不过气来,眼睛不断往上翻,几乎看不到黑色,只剩下重重眼白,眼瞅着就不行了,救人要紧,李捕头顾不得害怕,举起刀狠狠往金一胳膊砍去。 李捕头原本是想吓唬金一,让他收手,岂料后者竟然不闪不避,李捕头惊骇之下也来不及收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砍,可是意想中血溅当场的情况并没有发生,两者交加,竟然发出金石之声,紧接着官刀被弹了起来,锋利的刀刃生生崩了一个口子;不过金一似乎也受了一些震荡,眉头微微一皱,掐着吴添的手收了回去,后者立刻瘫倒在地,抚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气,脸上布满了惊恐与后怕,差一点,真的差一点他就要去见阎王了,做了那么多年捕快,从未有一天像现在这样靠近死亡。 李捕头愣愣看着这一幕,若非虎口还在一阵阵发麻,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在做梦了,血肉之躯竟然能够崩断刀口,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他后面那群官差也是看傻了眼,喃喃道:“李头,那……那是一只假胳膊吧?” 没有回答,所有人都处在震惊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另一名官差突然道:“李头你快看,他流血了!” 这句话将众人的思绪给拉了回来,齐齐看望金一,果然看到一缕殷红的血液顺着手臂流下,不多,但对蛇六娘他们而言,已经足够了。 金一也察觉到了,赶紧将手背到身上,但已经来不及了,蛇六娘幽幽一笑,凉声道:“看来你的无相法身已经到了快崩溃的地步。” 金一被她一语道破玄机,恼羞成怒地道:“就算这样,杀你们几个也绰绰有余!”说到这里,他又狠狠瞪了一眼李捕头等人,“还有你们!” 他恨极了李捕头,若非那一刀,怎么会暴露出无相法身将破的信息,也怪他大意,总以为至少还可以撑上半个时辰,万万没想到,竟然崩溃的这么快,且体内气血涌动得极是厉害,几乎快要控制不住了,看来在没有大成之前,不能轻易动用无相法身。 蛇六娘将金一脸上的神色变化收在眼底,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今日这一战,还真是有些峰回路转,以为前方无路,结果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厢,金一越想越气不过,来之前他意气纷发,觉得取辛夷性命,犹如探囊取物,再容易不过;哪怕再加一个江家,对他来说,也只是一桩小事,怎么也没想到,先是大意受伤,之后更被逼得中断修练到一半的无相法身,迫不得已用没有大成的法身迎敌,这会儿还处于崩溃边缘。 想他纵横江湖那么多年,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 看现在的形势,想要再取辛夷与那江家小子的性命是不可能了,只能留着下回再取,但就这么无功而返,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第160章 遁走 金一心思飞快地转着,片刻已是有了主意,蛇六娘他们一个个身手不凡,杀起来太过费劲,这几个官差就不一样了,且又离得近,正好杀几个解解恨。 李捕头一直提防着,看到金一投来不善的目光,立刻警觉起来,示意众人往后退,但还是慢了一步,一个捕快被金一抓在手里,下一刻,已是被扭断了脖子,像块破布一样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致旁人根本来不及施救,见众人还愣在那里,而金一又杀意未尽,李捕头急切地喊道:“退开,快退开!” 众人惊醒过来,急急往后退去,眼里充满了恐惧,他们虽也见过一些凶恶之辈,但像金一这般杀人如麻的冷血杀手还是头一回见。 李捕头一心顾着手下的人,却不知自己已成了金一的下一个目标,直至被一只手从后面扼住脖子,才惊觉不对,但已经来不及了;在一阵剧烈的拉扯中,双足离地,被提到了半空之中,李捕头的身形也算魁梧,这会儿却像一只小鸡一样,动弹不得。 空气就像遇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任李捕头如何努力呼吸,都只能在鼻腔徘徊,不能经气管入到肺里,他只能拼命蹬脚,就像刚才的吴添,但这样的结果除了加剧消耗体内剩余的气息,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牛二与兔四自不会眼睁睁看着李捕头死在金一手里,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双足一跃,朝金奔去。 “莽牛拳!” “奔月拳!” 二人不约而同地施展绝学,一左一右夹攻金一,多年的相处令他们配合默契,四拳几乎同一时间攻向金一,后者没有了倚仗的无相法身,自不会再待在那里挨打,身子一动,带着李捕头退开拳风袭击的范围,虽然法身濒临破碎,但他的武功还在,速度依旧极快,牛二两人只攻到了他留下的残影。 李捕头这会儿已经快失去意识了,他终于知道,吴添之前是什么样的感觉了,这种感觉没人想体验第二次,甚至于这在一刻,他只想快点死去。 牛二两人一击落空,又立刻追上去,这一次,金一避得略微慢了一些,被牛二一拳击中提着李捕头的手臂,那只手之前被李捕头砍伤,如今受了一拳,顿时有些控制不住,掐着李捕头喉咙的松了几分,求生的本能令半昏迷的李捕头立刻大口大口呼吸。 接连的打斗令年过六旬的牛二有些吃力,但他知道这个机会难得,顾不得喘息,再次运起莽牛拳,如狂风疾雨一般击向金一,兔四也在一旁配合,终于再一次击中金一,而这一次,他们终于感觉到拳下是人的皮肉,而不是坚硬的金属。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区别却令他们精神一振,因为这意味着金一的无相法身彻底崩溃,一旦被击中,便会受伤乃至流血。 ”该死!”金一也发现了,暗骂一声,不敢再接那呼啸的拳风,急忙后退;在这个过程后,手臂因为无力不得不放开李捕头。 失去了那只手的束缚,李捕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络腮胡没有覆盖到的皮肤一片青灰,看起来很是不好。 蛇六娘走到李捕头身边,将手指放在他鼻下,在感受到微弱呼吸时,她松了一口气,已经死了一个官差,若是再死一个,怕是不好交待,“还活着。” “好。”牛二头也不回地应着,双眼始终牢牢盯着金一,不敢有片刻离开,金一给他的感觉实在太可怕,纵然现在他们隐隐有占据上风之势,也不敢大意。 蛇六娘拍一拍素手,走过来道:“你还不走?” 这话是在对金一说。 金一咬牙道:“别以为占了一点上风就赢定了,只要本座愿意,你们都要死。” 兔四闻言,忍不住讽刺道:“到了这个时候,还如此嘴硬,只是嘴硬可挡不了拳头。” “他不是嘴硬。”说话的是蛇六娘,只要她一脸正色地道:“他确实还有本事没使出来,不过,那都是同归于尽的本事;你应该还不想死吧?”最后那句话,是在对金一说。 兔四愣了一下,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 金一死死咬着牙,确实,他还有底牌,但若用了,这些人固然要死,他也活不了,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许久,金一寒声道:“今日算你们走运,下一回,本座必当百倍取还,尤其是你!”在深深看了蛇六娘一眼后,他双臂一振,整个人犹如一只大鹰,凌空掠去,几个起落已是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看到金一离开,众人皆长舒了一口气,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今日他们能够保全性命,多少有几分运气在。 狗十一想起江行远还在马车里,连忙道:“二哥,快把长公子扶出来,他还受着伤呢。” 牛二刚要答应,蛇六娘已是厉声阻止,“不行!” “为什么?”狗十一好奇地问着,倒是牛二很快反应过来,颔首道:“此刻确实不宜,一切等回府再说。”说着,他示意众人收拾一下狼籍的地面,随后走到惊魂未定的李捕头面前,深深揖了一礼,”刚才多谢李捕头与诸位差爷,老夫代江家先行谢过。” “客气了。”李捕头摸一摸脖子上刺痛的红印,略有些尴尬地道:“刚才若非你们几位搭救,李某早已没命,说起来,该是李某道谢才对。“ “话不能这么说。”牛二一脸正色地道:“诸位面对强敌而不退,坚持律法,只凭这份胆魄,便胜过许多人;只可惜……”他垂目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衙差尸体,不无遗憾地道:“可惜没能救这位兄弟,实在可惜。” 听到这话,李捕头与他身后的衙差皆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一双双眸子里充满了愤怒与悲伤。 李捕头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为其阖上双眼,嘴里喃喃道:“他叫张大山,家中父亲早早过世,寡母一人将他抚养长大,月前刚刚谈了一门婚事,本打算冬日里完婚,让辛苦半世的寡母能够含饴弄孙;万万没想到,孙儿尚未有,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第161章 不提也罢 李捕头越说越悲伤,眼泪几乎流出来,就在不久之前,张大山还在与他说话,一转眼…… 他赶紧闭上眼睛,待得将眼泪逼回去后,方才再度睁眼,咬着牙根,一字一字道:“纵是要追到天涯海角,等上十年二十年,我也一定要抓住此人;只有如此,大山方能瞑目!” 他身后那些官差早已是悲愤满胸,听到这话,立刻齐声道:“对,一定要抓住这个贼人,为大山偿命!” 吴添道:“李头,我们现在就去见知府大人,将此事禀告于大人,请他发下海捕文书,通缉犯人。”见李捕头不语,他又道:“他杀人的时候,我们可都看到了,就连属下与您都差点死在他手上。” “这种人不是一张海捕文书就能够通缉到的。”李捕头目光复杂地说着,他显然比吴添知道的更多些,在深吸了一口气后,他道:“此事急不得,需慢慢等待机会,你们先将大山的尸体抬回去,我去见一见江老夫人。” 待吴添等人抬着张大山的尸体离去后,李捕头与兔四他们一道护送一直未曾开启的马车,往两里外的江府行去。 路上,狗十一好奇地问着,“二哥,你为什么要听六娘的话,不打开马车?长公子可还受着伤呢,拖久了恐怕会严重。” 牛二看了他一眼,不答反问,“你觉得六妹这个人如何,会害长公子吗?” 狗十一被他问了一愣,认真想了一会儿,道:“六娘这个人喜怒不定,又好面子,贪美贪艳,我行走江湖那么多年,就没见过比她更难侍候的人,但是……”在一顿吐糟后,狗十一话锋一转,“但她对长公子是真得好,别说害长公子,但凡是有半点不利于长公子的事情,她都不会去做;可她现在不检查长公子伤势,而是先行回府,就让人想不通了。” 牛二呵呵一笑,“让你检查,你会医治吗?” 狗十一被他问得语塞,好一会儿方才道:“那……那治不了,瞧瞧也好啊。” 牛二回头朝着金一离去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那万一金一的离去是个局呢?” 这一次,狗十一终于听明白了,试探道:“二哥是担心金一佯败离开,实际隐伏于暗处,待我们放松警惕,将长公子与辛姑娘从马车中迎出来后,再下毒手?”待牛二点头,他又道:“看金一刚才的样子,不像是装得啊。” “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警惕一些总是没错的。”牛二朝走在前面的蛇六娘努一努嘴,“这一点,六妹比我想得周全。” 望着蛇六娘一步一扭的妖娆身姿,狗十一想起金一的话,好奇地道:“二哥,六娘真是留雁楼的杀手吗?那她为什么会来江家?又是怎么离开留雁楼的?” 牛二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当年大哥和老爷子一道将六妹带到我们面前,也没说什么,只交待六妹以后是我们当中的一员。” 狗十一锲而不舍地问道:“那你说,大哥与江老爷子知道六娘的身份吗?” 牛二思索道:“应该是知道的吧。” “那……”狗十一一时激动,声音大了几分,想起蛇六娘就在前面,赶紧捂住嘴,随后压低了声音道:“那他们还敢收,那留雁楼的杀手可是出了名的冷血无情,难怪她脾气那么古怪,动不动就拿别人出气……”话音未落,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悄然搭上他的肩膀,与此同时耳畔一热,传来令他闻之色变的声音,“与其在这里问东问西,何不干脆来问我呢;瞧在你我这么熟的份上,我一定言无不尽。” 狗十一面色“刷”的一下白了,刚刚还走在前面的蛇六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边,而他甚至都没发现,简直是神出鬼没,太可怕了。 狗十一努力挤出一副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结结巴巴地道:“六……六娘你都……都听……听到了?” “你说得那么起劲,我若没听到,岂会白费了你的力气。”蛇六娘嫣然一笑,声音比刚才更加娇柔软糯,却令狗十一激灵灵一颤,这位主儿有一个特别,越是生气,声音就越软糯,看来这次气得不轻。 “对……对不住,我就是一时好奇。”狗十一连连作揖,随后又急忙道:“我保证,下次再也不多问了。” “是吗?”蛇六娘轻抚着他的脸颊,露出一副不解之色,“明明是一个大男人,偏偏就喜欢跟个妇人一样嚼舌根子,问东问西,教了你那么多次都记不住,可真让姐姐我愁煞。” 狗十一听得冷汗都下来了,急声道:“我保证,绝不会再有下一次。” 蛇六娘并不满意他的保证,摇头道:“我听得太多了,没一次是真的,我可不想再被你骗了一次,所以……”她故意止住话头不继续往下说,只是似笑非笑地瞧着狗十一,她越是这样,后者越是慌张,忍不住问道:“所以怎么样?” “所以……我决定让你以后都说不出话来。”说这话的时候,蛇六娘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但冷意已是渐渐在眸中凝聚,令狗十一清楚知道,她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生气了。 狗十一汗如雨下,哭丧着脸朝一旁的牛二求救道:“二哥救我。” “六……”牛二刚说了一个字,便被蛇六娘冰冷的眼神给生生瞪了回去,“你还想要纵容他到什么时候,这些年来,因为他这张碎如女人的嘴,平日没少惹出麻烦,不给他点教训,是永远不会长记性的。” 牛二正色道:“老十一有时候确实话多了一些,但该办事的时候,从来不掉链子;至于这件事,不错,老十一不该在背后议论你,但你又何尝没有一丁点错。”顿一顿,他又带着几分痛心道:“二十年来,无论你怎么想,至少我与老三他们是真心把你当妹妹看待,可你从不愿与我们多说,就连你曾为留雁楼杀手的事情,我们也是时至今日,方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别说老十一好奇,我也好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蛇六娘听着这番话,默然不语,片刻,她咬一咬银牙,冷然道:“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总之我现在是蛇六娘,以后也是;只要我在一日,就会倾全力保护长公子与江家一日。”说罢,她不再多言,快走几步,追上了前面的马车。 见她不再追究,狗十一轻舒了口气,“二哥……” “好了。”牛二皱眉打断,不满意地道:“六妹虽然说话不客气,但道理没错,少在背后议论。” “是。”狗十一摸摸鼻子,这次真是讨了个没趣。 第162章 回府 两里路并不远,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到了,门房看到他们伤兵败将的模样,吓了一大跳,“这……这是怎么了?” “不要紧。”牛二随口敷衍了一句,道:“老夫人呢?” “在望星楼呢。”门房应了一句,又道:“小人这就去禀告。” “不用了。”牛二唤住他,道:“我们自己过去就行,你把门守好了,有什么异常,立刻来报。” “小人省得。”门房肃然应着,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明显嗅到了一丝不好的气息。 “另外,找人去请王大夫过来,越快越好。”交待完这一切,牛二方才领着众人往望星楼行去;当然,还有那辆马车。 望星楼中,江老夫人一遍一遍地望向紧闭的朱红雕花长门,指尖不断捻过一粒粒紫檀佛珠;往常有什么心绪烦乱的时候,将这一百零八粒的佛珠捻上一遍,便会心境安宁,今日却怎么也安宁不下来。 “老夫人别太担心,牛二爷和虎三爷他们都去了,长公子不会有事的。”赵嬷嬷一边安慰一边将新端来的茶搁在小几上,换下一旁已经冷却的茶水;这茶已经换了三四盅,江老夫人却一口未动。 “话是这么说,可去了这么久一直未归,实在让人担心。”江老夫人沉沉答着,目光一直未曾离开那四扇门。 就在江老夫人焦灼难安的时候,那闭了许久的朱花长门终于被人推开了,江老夫人一喜,急忙站起身来,因为来者背对着光,她一下子并未看清,只能眯着眼睛问道:“可是行远回来了?” 在衣料细碎的摩挲声中,来人走到屋中,屈膝唤了声“老夫人”。 听得是刘嬷嬷的声音,江老夫人失望地落座,“行远呢,还没消息吗?” “长公子回来了。”刘嬷嬷的回答,令江老夫人眸光一亮,急切地问道:“他人呢?” “牛二爷扶着去了东厢房,让奴婢赶紧来通禀一声。”在说这话的时候,刘嬷嬷面色有些不大好看,眼睛亦偷偷觑着江老夫。 果不其然,江老夫人一下子听出了端倪,“扶着?行远出什么事了?” “留雁楼派了高手来截杀辛姑娘,在牛二爷他们赶到之前,长公子与其恶战一场,受了些伤。”刘嬷嬷话音未落,江老夫人已是豁然起身,急步往东厢房赶去,连龙头拐杖也顾不得拿,赵嬷嬷赶紧取了,与刘嬷嬷一道扶着她过去。 还没到东厢房,便看到一群人血迹斑斑地站在那里,尤其是虎三,一条胳膊都耷拉在那里,动也不会动。 江老夫人顾不得理会他们,急步赶到房中,牛二正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中的江行远扶到床上。 “行远怎么样了?伤得重吗?”江老夫人紧张地问着,指尖的佛珠早已经忘了拨动,被紧紧攥在手里。 “长公子受了贼人一掌……”牛二话未说完,昏迷中的江行远突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暗红的血。 “行远!”江老夫人惊呼一声,双手猛地一紧,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的丝线终于承受不住这个力道,随着丝线断裂的声音,一百零八粒上等紫檀磨成的佛珠失去束缚,滚落满地。 “老夫人小心!”刘嬷嬷紧紧拉住想要过去的江老夫人,这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佛珠,一旦踩实了,非得跌倒摔伤不可。 赵嬷嬷眼疾手快地取来扫帚,扫开江老夫人面前的佛珠,令后者得以来到床边,江老夫人顾不得血污,心疼地拭去江行远唇边的血迹,灼声道:“大夫呢,去请了没有?” “属下已经让人去请季大夫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路上。”说着,牛二又道:“老夫人别太担心,长公子是因为五脏受了震荡引致的出血,并无性命之忧,这淤血吐出来比憋在体内好。” 牛二的话令江老夫人稍稍放心,随后问道:“留雁楼到底来了多少人,连你们也挡不住?” “来了许多,但真正造成威胁的,就一个人。”牛二的话令江老夫人挑高了花白的眉毛,“谁?” 牛二一字一字道:“留雁楼头号杀手——金一。” 纵是江老夫人已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答案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将目光转向蛇六娘,“是他?” 蛇六娘知道她在问什么,点头道:“是他!” 同样的两个字,却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意思,一个疑问,一个肯定。 牛二与兔四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江老夫人也是知道蛇六娘身份的,否则不会那么多人不问,独独问她一个;只是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江家会收留一个从留雁楼叛逃的杀手,一旦被留雁楼知道,后果不堪设想;现在这个后果已经开始了,而他们……并没有应对的法子。 面对留雁楼的刺杀,他们或有应对自保之力,但要说能与整个留雁楼为敌,那就太过乐观了;一个金一就令他们狼狈不堪,能够捡回一条命,还是占了几分运气,至今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那厢,江老夫人在听到蛇六娘的回答后陷入沉默之中,不再言语,只是紧紧握着江行远微凉的手;;眼角余光扫过跪在一旁的辛夷时停留了片刻,终是什么都没说。 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季大夫终于到了,是一个精干瘦小的老者,大大的医箱背在他身上有些违和。 看到他出现,江老夫人眸光一亮,一边起身让位一边急切地道:“季大夫,快替行远看看。” “老夫人别急。”季大夫安慰了一句,搁下药箱来到床边替江行远诊脉,随着时间的推移,眉毛渐渐拧在了一起,看到他这个样子,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尤其是江老夫人,握着龙头拐杖的那只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泛起了白色。 由始至终,辛夷都跪在一旁,未曾言语,只是紧张地望着季大夫,心中不断祈祷江行远安然;虽然牛二一再保证江行远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他终归不是大夫,一刻未得肯定,便一刻不能安宁。 第163章 名为忘川 好不容易等到季大夫收回手,江老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行远怎么样,伤得重吗?” “五脏受到震荡,好在不是很严重,我开几贴药按时服用,再休养一阵子便可痊愈,只是……”季大夫抚着颌下泛着几丝银光的长须,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江老夫人刚放下的心,因为他这句“只是”又给提了起来,赶紧问道:“只是什么?” 季大夫犹豫片刻,道:“老夫人借一步说话。” 江老夫人从他言语间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当即屏退左右,只带了赵刘二人与季大夫来到耳房之中,待刘嬷嬷将门关起来后,江老夫人道:“此处没有外人,季大夫只管直言。” “好。”季近道与江老夫人相识多年,知道赵刘二人是她的贴身之人,故而也不避讳,如实道:“老夫刚才替长公子把脉,发现他除了内伤之外,还有中毒的迹象。”随着这话,他右手微微一动,一枚细长的银针出现在食指旁边,透过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能看到整枚针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很淡,但确实存在。 “这是老夫刚才趁把脉之时,悄悄刺入长公子体内的,色呈青灰,足见长公子体内确有毒素存在。” 赵嬷嬷眉头一竖,怒斥道:“好歹的贼人,伤人不算,居然还暗中下毒,实在可恨。” 面对赵嬷嬷的言语,季近道出人意料地摇起头来,“若他们是今日才出现,那么老夫可以肯定,他们与这毒无关。” 江老夫人诧异,正要询问,忽地想到一个可能,眉头顿时皱成了一个川字,一字一字道:“季大夫是说,这毒是在江家中的?” “不错,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慢性毒药,名为忘川,无色无味,取’黄泉冥府,忘川为界’之意;正所谓入黄泉未必没命,但渡过忘川者,就一定是个亡魂。”说到后面,季近道的神色已是极其严肃,从其言语间,可知这“忘川”乃是夺人性命的剧毒。 江老夫人听得心惊肉跳,腿脚一阵阵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刘嬷嬷赶紧扶住她,安慰道:“老夫人别怕,既然季大夫知道这是什么毒,必有解救的法子,长公子不会有事的。”话虽这般,她自己的双手却是一派冰凉潮湿,犹如刚从冰水中捞起来一般,一旁的赵嬷嬷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江老夫人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很快便稳住了情绪,抬眼望向季近道,“可有解救之法?” 这句话一下子将所有人的心都给提了起来,皆牢牢盯着季近道,连眨眼也不敢,唯恐错过了答案。 在这样近乎凝滞的空气中,季近道道:“从脉像以及银针所呈的颜色来看,这毒尚处于初期,可解。” 听到“可解”两个字,江老夫人长出了一口气,心中那根绷紧的弦顿时松了下来,双手合什,喃喃道:“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江行远是她最为疼爱的孙子,简直视若性命,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这把老骨头也不用活了。 赵嬷嬷缓过神来后,难以置信地道:“侍候长公子饮食的,都是府中使了多年的老人,忠心耿耿,怎么会做这种恶毒之事。” 江老夫人冷哼一声,龙头拐杖重重一顿地面,“这就叫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长公子行事素来光明,又处处与人为善,除了留雁楼之外,奴婢从未听说与什么人结怨;再说了,长公子身……出事,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刘嬷嬷本想说“长公子身故”,想着不吉利,赶紧改了已经到舌尖的字。 “这就要问他们了。”江老夫人眸光寒厉如剑,可见她是动了真怒,人人都有不可触的逆鳞,她的逆鳞就是江行远与这江家百年的基业。 “这件事谁也不许往外说。”江老夫人的话令刘嬷嬷二人诧异不已,后者试探道:“难道不查这件事了?” “当然要查,且还要查个水落石出,只是……”江老夫人犀利的目光扫过门外晃动的人影,沉声道:“打草惊蛇从来都不是上上策。” 听到这话,刘嬷嬷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当即与赵嬷嬷一道欠身答应,随后又带着几分迟疑问道:“那老爷那边……” “也不许说。”这四个字,江老夫人说得没有一丝迟疑与犹豫,至于她为何连江怀德也要瞒,刘嬷嬷知趣的没有问。 “季大夫。”听到江老夫人唤自己,季近道收回同样有所不解的心思,客气地道:“老夫人请说。” “你的医术,我是知道的,行远就托付给你,同样的,拔毒但不可为人所知。”江老夫人郑重地说着。 季近道颔首道:“我知道,我会将拔毒的药混在医治内伤的汤药之中,所有药都由我亲自送来,不假任何人之手,请老夫人放心。”顿一顿,他又道:“不过,这药怕是要服上好一阵子,忘川的毒可不好拔,哪怕是初期。” “好,我知道了。”江老夫人在收拾了一下心神后,她领着众人步出耳房,回到东厢房之中。 江怀德与洪氏都已经到了,正焦灼地守在床前,看到江老夫人他们回来,连忙迎上来道:“母亲,季大夫行远情况究竟如何,是否有危险?” 他已经从牛二等人口中知道了季近道要求单独言语之事,只当江行远伤势过重,有性命之忧,急的不得了。 “危险倒是不至于,只是这药得服上好一阵子,伤愈之后,还得好生将养一阵子,用上等的药材来恢复元气,这次苦头可是吃大了。”江老夫人半真半假的说着。 江怀德不疑有它,得知江行远没有性命之忧,顿时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至于药材,库房存了许多,尽可拿来用。” 洪氏在一旁道:“妾身待会儿就去库房瞧瞧,把那些个年份久,药效好的人参、雪蛤等等都给挑了送过来,尽着给长公子用。” 第164章 我自有我的道理 江怀德正要说话,江老夫人先一步拒绝,“这些事季大夫自会安排,不必闲杂人等费心。” 洪氏本是一片好心,哪知招来江老夫人这番话,还将她比作“闲杂人等”,顿时白了脸,僵硬站在那里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好不尴尬。 刚走进来的江行过正好听到这番话,他最是心疼洪氏,自是见不得她受辱,当即站到她身边,反驳道:“娘也是一片好心,就算不需要,也不必把话说得如此难听。” 江老夫人漠然扫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只对洪氏道:“你就是这样教他与我说话的?” “没有没有,行过他……就是一时着急,错了言辞,并非有意,还请老夫人见谅。”洪氏急忙解释,随后又对江行远道:“还不快向你祖母赔礼认错!”虽然她入江家多年,也生了儿子,但江老夫人一直不喜欢她,也不许她唤一声“母亲”,而这也是一直以来江行过最替洪氏不值的地方;为了赌气,他也从不当面叫江老夫人一声“祖母”。 看到洪氏委屈求全的模样,江行过更加生气,“儿子又没说错,为何要赔礼?” “连你也不听为娘的话了是不是?”洪氏眼眶微红的说着,语气有些哽咽,眸中更是隐隐可见泪光。 江行远最怕洪氏掉眼泪,瞧见她这个样子,连忙道:“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洪氏知道这个儿子的脾气,所以并不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打断道:“既然不是,就赶紧给你祖母道歉!” 江行过张了张嘴,终是咽下了嘴边的话,闷闷地道:“知道了。” “不用了。”江老夫人冷冷拒绝,“言不由衷的道歉,不听也罢。” 江怀德在一旁连连皱眉,忍不住想要替洪氏说话,“母亲……” “没你的事。”江老夫人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话,随后转脸对洪氏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都下去吧。” 洪氏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垂首道:“那妾身与行过先行告退,改日再来看望老夫人与长公子。”说罢,她又红着眼圈朝江怀德施了一礼,随后拉着江行过匆匆离去。 在被一路拉到门外后,江行过忍不住挣开洪氏的手,愤然道:“她都把您欺负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处处忍让?” “什么她她她,那是你祖母,不可无礼。”面对洪氏的纠正,江行过倔强地道:“她从未承认过我这个孙子,我又何必腆着脸去认这个祖母。” 洪氏眸光一黯,自己的儿子不被长辈认可,何尝不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时时刺痛,只是…… “老夫人就是嘴上不饶人,之前不是也答应让你打理茶庄了吗?可见心里还是念着你的,你别总钻牛角尖。”洪氏的劝解,并不能化解江行过心中的怨愤,反而更加激发了他的不满,“娘你总说我钻牛角尖,你自己何尝不是,那么多年的气您还没受够吗,为什么就是不肯离开,您也不是贪图富贵荣华之人。” 洪氏面色豁然一变,急忙看向四周,好在除了贴身的下人外,并无旁人路过,这才稍稍安心,急声斥道:“谁许你说这种话的,万一被人听去了可如何是好?” 江行过不以为然地道:“听去就听去,与其在这里受委屈,不如离开,虽粗茶淡饭,但至少活得自在舒适,不用处处看人脸色,受人欺辱。” 见他越说越离谱,洪氏沉下脸,喝斥道:“住口!我既嫁给了你父亲,就绝不会离开他!” “可是……”没等江行过说下去,洪氏便打断道:“没有可是,你知道为娘的脾气,不开口便罢了,一旦说出口,就绝不会改变。” 对视片刻,江行过无奈地叹了口气,闷声答了一句“知道了”,看到他这个样子,洪氏又有些心疼,抚着他的肩膀劝慰道:“好了,别生气了,你祖母也是因为担心长公子伤势,所以说话重了一些,你身为男子汉,心胸当要宽大一些,别总记在心上,那样一来,岂非成了小鸡肚肠的妇道人家?” 江行过翻一翻白眼,没好气地道:“娘你可真会安慰人。” 洪氏轻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好了,去换身衣裳,再叫上帐房,陪我出去一趟。” 江行过诧异地道:“外头这会儿乱糟糟的,娘出去做什么?” “这次事情闹得这么大,又是在街上,损坏的东西必定不少,得尽快清点善后,以便让受难的百姓安心。” “娘你还真是操心的命。”江行过嘟囔了一句,但还是照着洪氏的话去做,谁让这是他娘呢,怕是这一辈子都被吃定了。 再说望星楼那边,看到洪氏母子黯然离去,江怀德本想追上去安慰几句,结果脚刚一动,便被江老夫人唤住,冷然道:“怎么,不管你嫡子性命了?” 江老夫人毫不留情的言语令江怀德尴尬不已,“母亲,您知道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好好待在这里,行远才是你最要关心的那一个。”江老夫人的话令江怀德无奈地收回脚步,但还是忍不住替洪氏发声,“行远虽非秀容所生,但也是她瞧着长大的,自幼爱护有加;如今行远受伤,她也是想尽些心力,好让行远早些恢复,母亲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秀容是洪氏的闺名。 江老夫人冷厉的目光在他面上扫过,“你这是在怪我了?” “儿子不敢。”江怀德暗自叹气,他终是改变不了江老夫人的偏见,之前在行远的努力下,倒是有所改善,如今又一切归零,也不知何时才会有一家人和和睦睦之时,又或者这一世都不可能。 正当江怀德暗自神伤之时,耳边突然响起江老夫人的声音,“我自有我的道理。” 江怀德诧异,他很清楚自己母亲的性格,说一不二,从不屑与人解释,可刚才那句话,却有几分解释的意味…… 他抬起头,意外从江老夫人眸中捕捉到一丝复杂,但转瞬又消失无踪,是眼花吗? 第165章 长谈 江怀德正自疑惑之时,江老夫人已是走到李捕头面前,神情一扫适才的严厉,和颜悦色地道:“事情老身都已经知道了,多亏李捕头与诸位差爷的神勇表现,方才击退恶贼,令我孙儿得以保全性命,这份恩情老身记下了,改日定当重谢。” 李捕头听得汗颜不已,连忙道:“老夫人过誉了,我等并没有帮上什么忙,长公子能够平安无事,乃是自身福运以及这些护卫之功,我等实在不敢妄居功劳,只是可惜了大山……”想到惨死的张大山,李捕头眼圈发红,哽咽着说不下去。 提起此事,江老夫人也是一阵叹气,“人死不能复生,李捕头节哀;老身听说他家中只有一位老母在世,你放心,江家会照顾她百年终老,虽不能弥补失子之痛,但至少不会让她老无所依。” “老夫人有心了。”李捕头闻言稍稍释怀,待得平复了心绪后,他望着一旁的牛二等人,满面钦佩地道:“想不到江家居然还有这样的高手,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 “这都是亡夫生前走南闯北时攒下的人脉,这次特意将他们唤来,本以为能够挡住那群丧心病狂的贼人,万万没想到……”江老夫人连连叹息,这次的事确实大出人她意料之外,不止闹出人命,连行远也差点出事,这会儿想起依旧心惊胆战。 李捕头微一咬牙,道:“有一件事,在下要提醒老夫人,虽然那贼人退走,但听他的言语,是不会善罢干休的,恐怕不久之后又会卷土重来。”停顿片刻,他又道:“我回去之后,也会向知府大人详细禀述,但说句不中听的话,凭我等这些人,恐怕难以挡住,这一点,老夫人要有心理准备。” “老身明白,多谢李捕头提醒。”江老夫人面色凝重地点头,在送李捕头离去后,季近道也替江行远施完了针,道:“长公子伤势暂时稳定住了,我这就先回药铺抓药,到时候给长公子送来。” “好。”江老夫人应了一句,又道:“牛二他们的伤,也得麻烦季大夫一并瞧瞧;尤其是虎三,那胳膊还请季大夫务必想办法保住,银子方面无需在意,只管用最好的药。” “我知道了。”季近道点点头,将牛二他们一并带去西厢房诊治。 随着一个个离去,适才有些拥挤的东厢房顿时空了许多,直至这个时候,江老夫人的目光终于落在跪了许久的辛夷身上,不等前者说话,辛夷已是伏首磕头,哽咽道:“辛夷连累长公子受伤,罪孽深重,请老夫人重重责罚,绝无怨言!” 江老夫人沉沉望着她,眸中掠过生气、迁怒、伤痛、不愉种种,最终定格在怜悯,只听她长叹一声,道:“此事怪不得你,起来吧。” 辛夷不仅没有依言起身,反而再次重重磕了个头,悲声道:“老夫人宽宏,但辛夷不敢起,也没有脸起!” 江老夫人没有再与她争执起与不起的问题,而是直接让赵嬷嬷过来扶她,后者来到辛夷身边,轻声道:“老夫人说出口的话是不会收回的,姑娘就起来吧。” 在赵嬷嬷的言语下,辛夷只得起身,当内疚颤抖的目光接触到江老夫人双眼时,一直强忍着的泪水淆然而下,犹如滂沱淋漓的雨水,怎么也止不住。 适才那一场恶战,她虽未受伤,内心却一直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尤其是在看到江行远因她而受伤以及被金一围困生死悬于一线时,她真得害怕了,害怕江行远会死,那比她自己死还要可怕千倍万倍。 当她抱着昏迷的江行远坐在精铁打造的马车中,听着外面刀剑纵横之时,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江行远死在这里,哪怕一命换一命,都要让他活下来。 直至那一刻,她才知道江行远在自己心中的份量究竟有多重,也终于明白,无论自己如何克制,终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心,悄然系了他的身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到傅家来找自己时?还是他带自己从嵊县到岳阳时?又或者……是道破自己女儿身之时? 这一切已经无从考究,她只知道,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不应该被她牵连在这漫天血雨腥风之中。 江老夫人知道她这是在宣泄压抑心中的害怕与恐惧,所以并不阻止,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方才递过帕子,“把脸擦一擦吧。” “多谢老夫人。”辛夷拭过泪痕,平复了一下心绪,望着江老夫人二人道:“这些日子,多谢老夫人与江老爷的照拂,辛夷感激不尽,若我能够活着,必当报答您二位与长公子的大恩。” 江怀德眉峰微微一挑,“你要走?” “是。”辛夷眸光坚定而明澈,若秋天洒落湖面的第一缕晨光,“留雁楼下了死令要取我性命,这一次无功而返,相信很快就会卷土重来,我留在这里一日,江家就一日不能得太平,所以我必须走。” 江老夫人缓缓道:“你也说了,留雁楼是一定要取你性命的,这会儿指不定还在外头监视着呢;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一旦踏出江家,恐怕不出一日就遭了他们毒手,不怕吗?”不等辛夷言语,她又道:“前一次若非傅家姑娘搭救,你这会儿已是在奈何桥边等着喝孟婆茶;下一回,可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辛夷迎着江老夫人审视的目光,静声道:“自然是怕的,但辛夷更怕害了无辜之人;待到那时,就算去了地府喝下孟婆汤,也心难安。” 江老夫人对她的话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那辛家的冤屈呢,就这么算了?你可是辛家唯一一个幸存者了;除了你,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替辛家追查冤案,甘心吧?” 辛夷眸光一黯,半晌,她自嘲道:“若真是这样,那就是上天不想辛家灭门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一人不甘心又能如何。” “所以,你是打定主意一定要离开?” “是。”辛夷毫不犹豫地点头,随后屈膝行礼,感激地道:“多谢老夫人与江老爷这些日子的百般照拂,辛夷感激不尽,将来若能再相见……辛夷必定报答!” 在说到“再相见”三个字时,辛夷停顿了一下,她心里很清楚,这一别将会是永别,所谓再相见……不过是一个美好的谎言。 第166章 先下手为强 江老夫人侧目看向坐在一旁的江怀德,“你怎么看?” 江怀德沉思片刻,缓缓道:“站在江家的立场,确实应该让辛姑娘离去,而且是越快越好,但行远估摸着不会同意,他的性子母亲是知道的,表面温和实则刚强坚定,儿子可没把握说服他;另外……”他望着江老夫人微微一笑,“母亲似乎还有别的打算。” 听到这话,江老夫人呵呵一笑,抚着鬓边的银发道:“倒是被你瞧出来了,不错,老身怜惜这个孩子,实在不忍眼睁睁看她遭了那些贼人的毒手。” 江老夫人的话令辛夷感动不已,眼泪几乎又要掉下来,她强忍着跪下哽咽道:“辛夷何德何能,得老夫人如此垂怜。” “起来。”江老夫人喝斥了一句,随后又道:“莫要动不动便跪人,纵是女子,这膝盖也矜贵得紧。” 在这个时代,一直都是男尊女卑,从来皆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轻易下跪;未有人有说女子膝盖矜贵的,跪拜是常有之事,所有人都觉得天经地义;今儿个江老夫人突然说出这样出人意料的话来,令辛夷诧异不已,愣在那里连起身也忘了,倒是江怀德一脸平静,毫无波澜,显然平日在家中没少听这话,已是习以为常。 “怎么,还舍不得这硬梆梆的地了?”江老夫人打趣的话语令辛夷回过神来,连忙站起身,看向江老夫人的目光除了感激之外,还有种种交织在一起的情绪,复杂难言。 初来江家时,她只觉得江老夫人慈祥和蔼,亲切可亲;之后从江行远口中得知江老夫人明知留雁楼可怕,依旧对她一力维护,又多了一份感激与钦佩,但总以为那就是江老夫人的全部了;直至这会儿,方才发现,她对这位老太太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后者就像一座巨大宝藏,不知藏了多少秘密,自己所觑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辛夷平复了一下思绪,再次道:“多谢老夫人垂怜,但还请老夫人允许辛夷离开,这是江家与长公子……”在说到江行远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庞,这一次若离别……他们就真的不会再相见了。 辛夷咽下喉咙里的哽咽,一字一字道:“最好的选择!” 江老夫人目光何等锐利,岂会看不到她眼底的依依之色,微微一笑,道:“舍得吗?” 被看到了吗? 辛夷在心底苦笑,下一刻,她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除了坚定的离去之意,再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情绪,“不舍也要舍。” 听到她的回答,江老夫人忽地敛去笑意,长叹道:“我知你是一片好意,不愿连累行远与江家,若是在今日之前,我应该会册意,可是现在……你走与不走,已经没有意义了。” 辛夷一怔,疑惑地道:“为什么?” 江老夫人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江怀德,“你明白吗?” 江怀德沉眸半晌,缓缓道:“今日一战,我们已经彻底得罪了留雁楼,不管辛夷在与不在,他们都不会放过我们。” “就是这个道理。”随着这话,江老夫人又叹了口气,一向淡然镇定的眼眸,头一次出现出焦虑。 辛夷已是想过这个可能,当即道:“江家有十二护卫守护,除非留雁楼倾巢来袭,否则难以攻破;只要我离开,他们吃过几次亏后,自然会放弃,毕竟江家不是他们的目标,没必要拼个鱼死网破;再说还有岳阳府衙在,相信会对他们起到牵制作用。” “你倒是想的周全,但……”江老夫人没有往下说,只是深深看了辛夷一眼,那一眼里有辛夷看不懂的怜惜与悲伤。 “母亲?”江怀德轻唤了一声,目光里有询问之意。 江老夫人摆手道:“我乏了,你陪我回去吧。” “是。”江怀德应了一声,仔细地扶了她起身,龙头拐杖则交由刘嬷嬷拿着。 见他们要走,辛夷大急,连忙道:“老夫人……”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江老夫人打断她的话,“但我已经说了,你走与不走,对江家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既是这样,还不如留在这里照顾行远,说到底他这伤是因你而起,你此时弃之而去,未免说不过去;相信他也希望醒来之时,能够看到你平安无事。” “可是……”辛夷还想再说,江老夫人又道:“留雁楼的事,待我再想一想,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的,再说那贼人重伤离去,一时半会儿也没能力寻来。”说罢,她在辛怀德的搀扶下转身离去,不给辛夷说话的机会。 辛夷怔怔望着江老夫人离去的身影,半晌,她轻叹一口气,来到床边,目光温柔地睇视着那张温润俊美又棱角清晰的脸庞,她看痴了神,连手指何时抚上他的脸庞都不知道,等发现时想要收回来,又贪恋指尖的温暖,挣扎半晌,终归还是败在这份温暖之下。 辛夷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只可以在这无人知晓之时贪恋一会会儿,那样好的人,不是她所能奢望的。 但是……辛夷忘记了一件事,一旦心动,便不是说抽身便能抽身的,转身之时,走出的每一步都将会是灵魂被剥离的痛苦! 再说江怀德,在扶着江老夫人回到正堂落座后,道:“母亲接下来有何打算?” 江老夫人接过赵嬷嬷端来的雨前龙井啜了一口,缓缓道:“如今之势,江家已是骑虎难下,只能先下手为强。” 江怀德诧异地道:“如何先下手?留雁楼老巢到底在哪里,可是一个谜,就连六娘都不知道;再说了,就算真找到他们的老巢,凭牛二他们几个也剿不动啊,哪怕加上岳阳府衙,也不过是多添几条亡魂罢了。” 江老夫人呵呵一笑,“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就算再自信,也不至于以为凭我们这些人就能剿灭留雁楼。”说到这里,她目光沉沉地道:“若当真如此容易,那一位岂会纵容那么多年,那可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听江老夫人提起“那一位”,江怀德面容倏然一肃,连坐姿也端正了几分,一旁的赵刘两位嬷嬷更是满脸畏惧地低下了头。 第167章 非寻常人 如此半晌,江怀德方才平复了心情,继续回到原来的话题,“那母亲所说的先下手为强是指什么?” 江老夫人轻抚着晶莹若玉的白瓷茶盏,感觉着透过盏璧传递出来的层层暖意,“金一如何?” 江怀德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母亲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你只管回答就了。”见江老夫人坚持,江怀德只能仔细想了一番,道:“儿子未曾亲眼见到,但根据牛二他们所言,此人心狠手辣,武功绝高,纵是放在留雁楼中也是一等一的顶尖杀手,与之前那些杀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说到这里,他忧心忡忡地道:“这次行远只能受伤,已经算是大幸,下次若是再遇见……恐怕就没那么幸运了,咱们必须得早做打算。” 江老夫人松开手,盏落自半空中落下,一丝不差地落在茶盏上,盖住了氤氲的茶盏,“所以才要先下手为强。” 直至这会儿,江怀德才总算明白江老夫人那句“先下手为强”的意思,但紧接着又浮现出更多的疑惑,正犹豫着是否要问时,耳畔已是传来江老夫人的声音,“此处就咱们几个,有什么话只管说。” “是。”见她这么说,江怀疑不再迟疑,当即道:“金一固然是金雁杀手之首,可在他之上还有四大护法与楼主,杀他一个并不能影响大局,反而会令留雁楼更加记恨我们,得不偿失,还请母亲三思。” 江老夫人扶一扶银白鬓发上的白玉簪子,淡然笑道:“谁说我要杀他了?” “那母亲是……” “既然不能让留雁楼放弃追杀辛夷,那就让他们自顾不瑕!”江老夫人嘴角依旧噙着笑意,眉目却变得冷厉了许多,她终于亮出了在心中盘旋多时的剑锋。 怀德知道她心中必是有了全盘计划,当下也不胡乱猜测,拱手道:“请母亲明示。” “这么多年来,留雁楼横行无忌,所过之处,杀戮遍地,令江湖人士闻风丧胆,也令各地衙门无可奈何,朝廷不是没想过围剿,无奈留雁楼行事谨慎,规矩森严,能够流传出来的信息少之又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里,楼主又是何人;你看六娘就知道了,她都已经是排行第六的金雁杀手了,依旧不知留雁楼具体所在,据她所说,每次进出,都会在烟雾中失去知觉,而留雁楼里被布下了奇门八卦之阵,不知正确步法之人,永远都摸不到楼宇边界,只能在固定范围内活动。但金一……”江老夫人目光一转,似笑非笑地道:“你猜他知不知道?” 听到这话,江怀德激动地几乎跳起来,是啊,他怎么把这个给忘记了,以金一的地位来说,应该算是留雁楼最核心的几个人了,他必定是知道了。 这激动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很快便冷静下来,凝声道:“金一必定是知道的,但一来他已经不知去向;二来,像他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透露分毫的;恕儿子直言,母亲这个计策,只能是徒劳。” 江老夫人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失望,反而笑意更盛了几分,远远望去,犹如一只纵然年迈却依旧精于算计的狐狸,“不要紧,只要留雁楼觉得他会说就行了。” 知母莫若子,江怀德心思一转,已是明白了江老夫人的打算,“母亲想要行疑兵之计?” “不错。”江老夫人笑意深深地道:“事关留雁楼的存亡,相信他们楼主不会冒这个险。” “确实如此。”江怀德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随后又听江老夫人道:“抓到之后,我会让赵知府出面,将他押解进京交给朝廷处置,并且将这件事大肆宣扬,最好是人尽皆知;以前留雁楼虽然过份,但到底没有正面与朝廷为敌,所以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在这种情况下中途截杀,就是当众掴朝廷的耳光,令整个朝廷乃至那一位都颜面无光,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忍的。” “可若是不截杀金一,万一被问出什么端倪来,留雁楼便会危矣,如此一来便会令留雁楼陷入两难之地,无暇顾及辛夷与我们。”江怀德越说眼睛越亮,显然心中的阴霾正在渐渐散去,之后更是由衷地赞叹道:“母亲真是好谋略,儿子自愧不如。” 江怀德一直都知道自己母亲不是一个寻常之人,身为女子,却比男儿更有谋略与胆量,至今想起母亲年轻时所经历的一切,依旧心驰神往,惊叹不已。 后来随着父亲过世,母亲年岁增长,华发渐生,少有外出的时候,渐渐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可是江怀德知道,母亲虽然敛去了锋芒,但依旧是那个母亲,从未变过。 江老夫人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你未必不如我,只是性子太过保守,这在许多时候限制了你的步伐。” “儿子知道了。”江怀德垂目答应,看到他这个样子,江老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每每说起,都是这样回答,结果还是一样,守成有余,开拓不足;好在行远像自己更多于他,总算是有些安慰。 正自这时,赵嬷嬷忽地有些担心地道:“赵知府会愿意接这桩差事吗?毕竟那么做,就等同于与留雁楼为敌,他那人素来胆小,被人指着脊梁骨骂都不敢吱声,又岂会愿意卷进这样的旋涡之中。” 听到这话,江老夫人不仅没有担心,反而呵呵一笑,“他是胆小了一些,不过还是有些能力的,也分得清形势,否则你道那李捕头为什么会出现,凑巧吗?” 赵嬷嬷眸光一亮,“老夫人是说,李捕头代表了赵知府的态度?” “不错。”江老夫人颔首道:“这件事太过敏感,也超出了府衙的能力范围,没有赵知府的授意,李捕头是万万不会带人过来的,毕竟这是一不小心就要丢性命的事。” 刘嬷嬷在一旁微笑着接过话道:“既已涉身其中,便不可能中途退出;既然如此,不如搏上一搏,若真能将金一押送到京城,他赵知府便是立下了大功,从此平步青云,不必再局限于小小的岳阳城之中。” “正是这个道理。”江老夫人满意地点头,“所以我相信赵知府不会拒绝,不过单凭赵捕头他们几个是没能力押送金一的,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江家必须得出力。” 第168章 京城来人 江怀德会意地道:“儿子知道,待会儿就飞鸽传书,让龙五他们几个都回来。”说罢,他目光烁烁地道:“眼下只剩下一个问题了,那就是金一在哪里,他如今受了伤,必定会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养伤,想要找他可不容易。”说到后面,他已是皱起了眉宇,像金一这种杀手最擅长隐匿,实在不易找,更别说现在连他是不是还在岳阳城都不能确定。 江老夫人笑一笑,侧目道:“去把六娘叫来。” “是。”赵嬷嬷应声离去,不一会儿,带了蛇六娘进来,她脸色还有些苍白,透着平日里从未见过的病态之美,显然今日那一场大战对她消耗颇大。 “见过夫人。”蛇六娘垂目屈膝,她为人一向桀骜,我行我素,少有人能被她放在眼中,对江老夫人却是颇为恭敬。 在示意她起身后,江老夫人关切地道:“瞧你面色不大好,可是有伤在身,让季大夫瞧了吗?” “我没事。”蛇六娘勉强笑一笑,“只是功力耗损多了些,一时尚未恢复,夫人不必担心。”说着,她又道:“不知夫人唤我前来,有何吩咐?” 见她确没什么大碍,江老夫人放下心来,转入正题,“我刚才与怀德商量了一下,既然与留雁楼不能善了,那便先下手为强,而这第一手,就从金一开始。”说着,她将刚才商议的事情具体说了一遍,最后问道:“你是从留雁楼出来的,对那里人与事最是清楚,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忙找到金一的藏身之处。” 蛇六娘思索片刻,道:“此人心胸狭窄,龇牙必报,如今吃了那么大的亏,必不会罢休,他离开之后极有可能继续躲藏在岳阳城中,一来,他并不觉得我们能对他造成威胁,在他看来,我们不过是一群占了便宜的乌合之众罢了,不值一哂;二来留在岳阳养伤之余亦便于监视,确保他的猎物一个都不少。” 听完她的分析,江怀德当即道:“我这就派人将城中所有废弃的破庙乃至屋宇都搜查一遍。” “他不会在那里。”蛇六娘清冷的言语令江怀德一怔,“为何?” “虽然这样的地方可以避免被人瞧见,但会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没人替他抓药。”蛇六娘冷笑道:“修练到一半的无相法身被破可不是一桩小事,单凭内功调息是好不了的,必须得服药施针;所以依我猜测,他应该会找一户人家暂住,控制那家人替他抓药。” 江老夫人捧着温热的茶盏拧眉道:“这就有些难办了,岳阳城那么多人,总不能挨家挨户的问过去吧;万一惊动了他,只怕又要大开杀戒了。” 蛇六娘美眸一转,道:“与其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不如引蛇出洞,让他自己暴露。” 江怀德精神一振,连忙道:“六娘这么说,可是已经想到了法子?” 蛇六娘微微点头,“在留雁楼中,有一味草药名为’千月叶’,对内伤有奇效,但这草药极颇为稀罕,自离开留雁楼后,那么多年来我也只见过两三次;若是此刻传出岳阳城某一家药铺里有这个药,你说金一会怎么做?” “自然是不顾一切去夺取这个药。”江怀德不假思索地回答着,随即又迟疑道:“但这未免有些刻意,恐怕金一会起疑,不肯上当。” “他会。”蛇六娘斩钉截铁地回答,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道:“此人自视太高,根本不会认为我们有胆子主动去寻他,而这……是他最大的弱点,也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江怀德低头思索片刻,沉声道:“我虽未见过金一,但听你们描述,此人确如你所言一般眼高于顶,视他人如蝼蚁。”顿一顿,他道:“母亲,既然六娘有这个把握,就按她的法子去做吧。” “嗯。”江老夫人也是一样的意见,当即点头答应,随后道:“虎三断了手臂,没有几个月是好不了的,老四那些个宝贝也都折得七七八八;而你们几个多多少少也受了一些轻伤,所以此事不急,且等龙五他们来了之后再动手吧。这段时间,且先多留意城中动向,若能事先寻到一些关于金一藏身的蛛丝马迹,那是最好不过了。” 沉默片刻,蛇六娘忽地道:“夫人,这是一场硬仗,虽说您与江爷计算得颇为周祥,但只要一刻没走到最后,就一刻存在着变数乃至风险;所以我建议让长公子与辛姑娘去外头避一避,今日的事,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江老夫人深以为然地道:“我也有这个打算,正好前阵子新收了一个苏州的茶园,待他伤好之后就寻个由头过去;只是此事不能告诉行远,否则以他的脾气,必定不肯。”说着,她对众人道:“你们几个都要记住,切莫在他面前泄露了口风。” 众人依言答应,待蛇六娘离去后,江怀德瞅着江老夫人几次欲言又止,后者瞧见他这副模样,一阵皱眉,不悦地道:“有什么话就只管说,你好歹也是江家的老爷,这样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 “是。”江怀德神色微窘地应了一声,理一理思绪,道:“儿子想让洪氏与行过也外出避一避,不如母亲意下如何?” “你倒是记得牢。”江老夫人没好气地说着,但她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为难江怀德,而是道:“一个是你妾室一个是你儿子,你自己瞧着办吧,不用问我。” “多谢母亲。”江怀德知道她这是默许了,感激地起身行礼,直起时见江老夫人面有倦色,知道她是累了,这一天几乎没有停过,劳心劳神又担惊受怕,连他都觉得疲惫何况是一位七十岁的老人。 正想出言告退,外头突然响起急促的叩门声,刘嬷嬷上前应门,不一会儿,她面容严肃地回来道:“老夫人,京城来人了,是户部。” 户部乃是六部之一,掌管国库,下辖茶库、布库、杂库等等,所有茶叶入贡、交易等等,皆要经过户部,权力极大;对茶商来说,若是能在户部通上一条线,这辈子便不用愁了。 第169章 王主事 “怎么来得这么突然?”江老夫人颇为诧异,江家是茶叶世家,又年年入贡上等茶叶,自是免不了与户部打交道,户部也曾不止一次派人来江家视察,但都是提前知会,像这样一声招呼都不打,说来就来的,还是头一回,实在有点不同寻常。 “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一时来不及通知。”听到江怀德这么说,江老夫人点点头,对尚且等候在那里的刘嬷嬷道:“你亲自去请他进来,莫要怠慢了。” 刘嬷嬷恭敬地应了一声,离去后不久,领着一个圆脸的中年人进来,瞧着约摸四十来岁的年纪,那张脸未语先笑,看着颇为可亲;他穿着一袭湖水色绣竹叶纹的长袍,那料子是上等的苏绸,光泽极佳,只是因为沾了一路风尘,看起来有些显旧。 “是茶库的王主事,之前见过几面,勉强自是有些交情。”江怀德低声说了一句,江家茶叶年年入选贡茶,自是少不了户部的人打交道,王主事便是其中之一。 “知道了。”江老夫人微一点头,就着他的手起身来到王主事面前,没等她俯下身去,王主事已是一把扶住她,笑道:“老夫人年迈,不必多礼,快请座。” “多谢主事大人。”江老夫人恭敬地道了声谢方才重新落座,主事这个官阶虽只是正六品,却管着全国各地进贡的茶叶,虽说江家不必巴结,但也万万不能得罪,否则被穿了小鞋都不知道。 待得各自见过礼后,江怀德将王主事迎到上位坐下,又让下人奉了茶后,方才试探地问道:“主事大人怎么来得如此突然,也不事先遣人通知一声,我好去城外迎接。” 王主事面色一正,放下刚刚抿了一口的茶水道:“我与江兄你也不是初识了,就不绕弯子了,我这次来,是奉了尚书大人的命令。” 江怀德神色一紧,急忙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王主事点点头,“长公子年后派人送往京城的那批雨前龙井,被查出有些问题,你瞧瞧。”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递给江怀德,后者刚一打开,便闻到一股霉味,而这霉味的源头,正是纸包中的十余片细长茶叶,本该通体呈碧绿色的茶叶此刻布满了白色的小点,这是霉变的标志。 “怎么会这样?这不应该啊!”江怀德难以置信地问着,炒制后的茶叶可以保存多年,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只有两个可能,一是炒制的出了问题,还有就是保存不当,但这样的错误,江家是绝对不会犯的。 负责炒制贡茶的都是江家最好的师傅,每一个都有多年经验,无论火候还是时间都掌握的恰到好处;至于运送保存,也都有着严格的要求,只要有一丁点问题,就要全部作废,从而确保送往京城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好茶。 王主事无奈地摊一摊手,“我也觉得不可能,但事实如此,幸好当时茶叶还没送进宫里去,否则这样的茶叶递到娘娘们乃至皇上面前,所有人都要倒霉。” “是是是。”江怀德一头冷汗地应着,没等他缓过来,王主事又抛出一个噩耗,“除了霉变之外,茶叶的份量也不太对。” 这一次,江怀德是真的慌了,手足无措地道:“那……那现在怎么办?” 贡茶二字,既代表着茶商的无限荣光,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一旦出了问题,就是大祸,真正的福祸两相依。 “莫急。”江老夫人倒是镇定,安抚了江怀德一句后,道:“尚书大人派主事过来,而非直接督令抓人,想必此事还未曾盖棺定论,尚有还转的余地,对吗?”后面这句话是在问王主事,后者点头道:“尚书也觉得以江家多年积累下的信誉,当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所以先行遣我过来,请长公子去往京城一趟。这是户部的文书,请二位过目。”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事,拧眉道:“我过来的时候,听岳阳城的人议论,说是有江湖杀手袭击江家,死了不少人,其中一个还是府衙的差役,长公子也受了伤,怎么会这样?” 江老夫人接过文书,将留雁楼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当然没有提辛夷的身份,只说不小心惹上了这个江湖组织。 王主事听得义愤填胸,“留雁楼之名我也听闻过一些,想不到竟胆大至斯,全然不将王法放在眼中,实在可恼。”说着,他又关切地道:“长公子可还好?前几日拜会柳大人之时,还说起长公子呢。” 王主事口中的柳大人便是江行远未来的岳丈大人,在朝中官居高位,而这也是王主事乃至户部尚书对一个商贾之家如此客气的真正原因。 江怀德道:“有劳主事大人关心,犬子侥幸,虽受了伤但好在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他为难地道:“以犬子现在的情况,恐怕没法立刻前往京城。” 王主事略一沉吟,道:“那这样,我先行一步,回复尚书大人,长公子待伤好一些后,再行动身,只是这日子不能拖得太久,否则不好交待。” “我明白,多谢主事大人。”江怀德感激地躬身行礼,他知道这已是王主事能力的极限了,毕竟后者只是一个六品小官。 “主事大人一路过来辛苦,且去歇息一下,晚上老身为您接风洗尘,您可一定要赏脸。”面对江老夫人的盛邀,王主事也不推辞,客气几句便应下了。 在让刘嬷嬷领王主事去厢房歇息后,江老夫人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代而之的是凝重与担忧,询问道:“那批贡茶,你没有检查吗?” 江怀德凝声道:“母亲是知道儿子的,做事向来小心谨慎,务求不出错,平常运出去的茶叶都要检查三四遍,何况是贡茶;儿子清楚记得,那批雨前龙井运出去之时,一切完好,没有丝毫异常,负责押运的也是府中用惯的老人,不会有问题。” 第170章 怀疑 江老夫人也想起自己儿子的性子,颔首道:“倒是我多问了。”顿一顿,她又道:“也就是说,这批茶叶运往京城的时候,是好端端的;一切问题,是在运抵京城之后,方才出现的。” “应该是茶库那边的存储出了问题。”江怀德思索片刻,道:“待行远伤好一些后,儿子就与他一道动身前往京城,查清楚整件事的因果缘由。”见江老夫人神色始终不曾舒展,反而是越发凝重,安慰道:“儿子与尚书大人打过几次交道,是个公正明理之人,相信会秉公办理的,母亲不必太过担心。” 江老夫人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定定望着窗外渐趋阴沉的夏光,就在后者犹豫着是否告退离去时,她忽地道:“你不觉得这件事太巧了吗?” “巧?”江怀德疑惑地念着这个字,茫然道:“儿子不太明白,请母亲明示。” 江老夫人没有回答,而是又问道:“还记得流沙火与汗血马吗?” “当然记得,皆出自留雁楼之手,至今未查明他们从何得来,只知与朝廷有着莫大的关系。”江怀德如实回答,正要问江老夫人问这话的意思,忽地灵光一闪,脱口道:“母亲怀疑此次贡茶出问题是他们搞的鬼?” “太巧了,让我不得不怀疑。”江老夫人起身,推开前来搀扶的赵嬷嬷,独自走到万字格的长窗前,随着双手的推动,窗子被推开,一阵夹杂着些许雨滴的热风扑面而来,天空中乌云密集,隐隐可见银蛇闪现,燕子低飞,捕捉着因为水汽而无法高飞的昆虫,看来即将有一场大雨到来。 江怀德面色难看地道:“那可是户部啊,一个江湖上的杀手组织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流沙火也不是说拿就能拿到的东西,结果怎样?”江老夫人嗤笑了一句,道:“莫要忘了,留雁楼只是明面上的打手,真正要辛夷性命,要辛家灭门,一个不活的可不是他们。”她抚过窗台上的几滴雨水,那双阅遍世间沧桑的眼眸此刻一片清明,缓缓道:“他们这是想让江家步辛家的后尘啊!” 江怀德也想明白了,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咬牙道:“好阴毒的心思!” 江老夫人刻满岁月痕迹的唇角扬起一抹冰冷的笑容,“可他们算漏了一点,江家并不是当年的辛家,可以由着他们捏扁揉圆。” 听到这话,江怀德也安下心来,是啊,留雁楼固然可怕,但江家也有自己的杀手锏,未必就会输给留雁楼与背后那一位;这般想着,他道:“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由着他们暗自使绊子吧?” “不急。”江老夫人望着天空中越来越密集的雨滴,淡泊的声音犹如随雨滴从天际垂落,“朝堂上的事情,比不得江湖之上,说杀就给杀了,从编派罪名到定罪再到处置,需要许多时间;你且留在岳阳,让行远先入京探探情况;另外,柳家也要去,看他们是个怎样的态度,是否有必要结那门婚事。” 江怀德原本一直在点头,听到最后那句话不由得一愣,他知道母亲一向不太喜欢柳家小姐,尤其是这两年婚约一再推迟,更是不满,曾不止一次说过要另择孙媳,但他总以为母亲就是发发牢骚,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真的在考虑这件事,他思索片刻,婉转地提醒,“母亲,这婚事是父亲生前定下来的。” 江老夫人背影一僵,随后不耐烦地道:“我记得,你不用刻意提醒,不过行远是你儿子,也是江家的长孙,你也希望他的媳妇德才兼备,品貌俱佳吧?” 江老夫人这话若是被京城那些达官贵人听到,非得笑掉大牙不可,在所有人看来,江家能攀上柳家这门亲事,都是十足十的高攀了,竟然还敢挑三捡四,实在是有些不知好歹。 “柳小姐才貌俱佳,品性端庄,只是身子弱一些,母亲不必担心。”对于江怀德的言语,江老夫人轻哼一声,望着已是连成一条条雨线的窗外漠然道:“这些话,等行远从京城回来再与我说。” 在江家因为王主事的突然到来而猜测纷纷之时,一辆精巧的马车停在江家门口,车还没停稳,沈轻澜已是掀帘跳下马车,因为动作太急,险些摔跤,好在香袖及时扶住,但也崴了脚,疼得脸都皱起来了。 紧跟着跳下马车的沈荣瞧见她这样,顿时紧张了起来,“姐姐疼得厉害吗,要不我们先回去请大夫瞧瞧,明儿个再来看望表哥。” 香袖也在一旁道:“是啊,听说长公子这会儿还昏迷着,您去了他也不知道。” “都已经到门口了,哪有不进去的道理。”沈轻澜一口拒绝了他们的提议,忍着脚裸上的疼痛道:“只是不小心拐了一下,并不要紧,进去吧。” 沈荣还要说话,沈轻澜已是扶着香袖的手走了进去,他没办法,只能跟在后面,一路来到望星楼,楼里的人都识得他们姐弟,故而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江行远暂住的东厢房。 刚一进去,沈轻澜便看到坐在床边出神的辛夷,那对好看的柳叶眉顿时拧了起来,不过并未说什么,倒是沈荣在一旁嘟囔道:“真是哪里都有她,晦气!” 沈轻澜听在耳中,怕他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轻声叮嘱道:“不许再像上次那样。” “知道了。”沈荣翻了个白眼,若是仔细看,会发现他瞧见的辛夷目光除了厌恶之外,还有一些畏惧,显然那一次“交锋”,辛夷留给他的阴影还在,就算沈轻澜不叮嘱,他也不敢做什么。 那厢,辛夷也惊醒过来,起身与沈轻澜互见一礼,后者道:“我听说表哥受伤了,过来瞧瞧他,可还好?”虽是在与辛夷说话,目光却是早已越过她落在昏迷未醒的江行远身上,脸上是掩不住的关切与紧张。 辛夷一直都知道沈轻澜心仪江行远,可这一次看到她毫不掩饰的关切,心中竟有些吃味,但很快便被她压了下去,若无其事地道:“季大夫来过了,说是五脏六腑受了震荡,需得好生休养一阵方能恢复。” “那就好。”沈轻澜松了一口气,转而疑惑地道:“好端端地怎么会招来那么可怕的人,听说连差役都死了一个;这么严重的事情,在岳阳城还是头一遭。” 第171章 沅春 香袖在一旁接过话道:“是呢,别说亲身经历了,奴婢听着都心惊胆战,多少年来岳阳城都太太平平的,怎么突然间就不安生起来?该不会是有人故意招来的吧。”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一直在辛夷身上徘徊,显然是意有所指。 沅春正好端着煎好的药进来,听到这话立刻不甘示弱地道:“这话倒是问得有趣,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该去问知府大人才对,他才是岳阳城的父母官,我家姑娘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知道这些。” 香袖被她这一顿呛,哪里咽得下气,冷笑道:“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若没记错,辛姑娘前阵子不辞而别去了傅家,这回长公子遇袭,她在马车上吧?或许那些贼人就是冲着她的,连累了长公子……” “休要胡说。”沈轻澜打断香袖的话,转而歉意地道:“这丫头平日被我惯坏了,没大没小,妹妹莫要在意。” “无妨。”辛夷睨了香袖一眼,神色淡然,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那厢,沈轻澜目光落在沅春捧在手中的汤药,“这可是给表哥的?” 被她这么一问,沅春想起自己进来的原因,连忙道:“是呢,药煎好了,得赶紧喂长公子喝下,季大夫说了,必须得趁热喝,凉了效果会差一些,姑娘您……”她正要将药递给辛夷,让她喂江行远服下,刚说了两个字,手上便忽地一轻,药已是不见了踪影,抬眼看去,却是被香袖拿去了,只见她殷勤地递给沈轻澜,“小姐,这药还热着呢,您快喂长公子喝吧。” 看到她这副自顾自的模样,沅春气得鼻子都快歪了,“这是给我家姑娘的,谁让你拿去的,快还给我。” 香袖无辜地眨一眨眼,“这药不就是拿来给长公子服用的吗,给谁都是一样的,为何非得给辛姑娘。” 沅春说不过她,只能气鼓鼓地道:“总之还给我。”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香袖有动作,她气得走过去,想要夺回来。 一心只盯着香袖的沅春并没有注意到沈荣悄悄伸出的腿,给绊了个正着,毫无防备的她整个人往前栽去,看到迅速放大的地面,沅香害怕地闭起了眼睛,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来到,反而被一只手抵住肩膀,止住前摔之势。 沅春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睑的是一只纤秀白皙的手,顺着这只手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正是辛夷,“姑娘?” “小心一些。”在扶沅春站直后,辛夷的目光扫过一旁目光闪烁的沈荣,淡然道:“荣哥儿这脚伸得可是有些长了?” 沈荣心虚地收回脚,嘴硬道:“我又不是故意的,谁让她自己不看路,摔了也是活该。” “不得无礼。”沈轻澜斥了一句,歉疚地道:“我这弟弟打小被惯坏了,我代他向妹妹道歉。” 辛夷还没说什么,沈荣先跳起来,不乐意地道:“我都说了不是故意的,姐姐你又何必道歉。” 沈轻澜还待说什么,辛夷已是淡然道:“小事而已,沈小姐不必放在心上,眼下最要紧的是喂长公子服下汤药,若是因为吵嚷误了服药的时辰,那就不好了。” “对对对,瞧我都糊涂了。”沈轻澜一边说着一边从香袖手中接过汤药,随后走到床边,一勺勺仔细吹凉后喂到江行远口中。 沅春不忿,欲要言语,被辛夷目光阻止,只得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气鼓鼓地看着沈轻澜不紧不慢地喂着药,好不容易熬到喂完,赶紧取过药碗;见沈轻澜取了帕子仔细地替江行远拭着唇边的药渍,并无离去的意思,她暗暗翻了个白眼,正寻思着要怎么劝其离去,眼角余光瞥见外头打着伞走过的人影,眼珠子一转,顿时有了主意,恭敬地道:“前两日管家送了新的茶叶过来,奴婢去沏了给姑娘与小姐还有荣哥儿尝尝。” 辛夷眉梢微微一挑,沅春明明不喜沈家姐妹,怎么突然变得这般殷勤?不过疑惑归疑惑,沅春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她并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她也想瞧瞧,这个丫头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这般想着,她颔首道:“去吧。” 得了辛夷的话,沅春屈一屈膝,捧着空药碗离去,不一会儿,她复入屋中,手中的朱漆托盘上放着三盏茶,先奉给辛夷,随后是沈轻澜,一边递过去一边笑着介绍道:“茶叶是新春采摘的碧螺春,水是去年冬季里收集窖藏的雪水,皆是上等的好东西,就是奴婢冲泡的手艺粗糙了些,只能引出六七分的香气,还望沈小姐见谅。” 沈轻澜接在手中,刚一揭开盏盖,便有一股诱人心脾的清香随茶盏蒸腾而起,碧绿卷曲的茶叶在雪水煮沸的茶汤中舒展翻腾;这样的冲泡虽说比不得点茶那般精致唯美,甚至可以说是简单粗暴,却在简单之余给人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好比眼前这一盏,明明只是一盏茶水,一些死物,却仿佛生机盎然,实在是令人惊奇。 沈轻澜微笑道:“能引出六七分香气,已属不错,多谢。”说着,低头细细啜了一口,她是喝惯茶叶的人,刚一入口便知这茶与冲茶的水皆如沅春所言,皆是上等之物,唯一欠缺的就是冲泡手艺,但也能入口了。 看到她喝茶,沅春状似无心地道:“奴婢去沏茶的时候,正好遇到刘嬷嬷。” 听到这话,沈轻澜面色一紧,因为她想起一事,自己一心记挂江行远安危,一进望星楼就来了东厢房,并未去给江老夫人请安,这对一向严守礼教规,循规蹈矩的她来说,是一件十分失礼的事情。 万一因此惹了老夫人不悦,那她…… 沈轻澜越想越担心,又不好意思明着询问,只得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可曾与刘嬷嬷说起我?” “说了呢。”沅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点头道:“刘嬷嬷还说您有心,那么关心长公子。” 听到这话,沈轻澜脸上的笑意比刚才更加勉强,没等她言语,沅春又道:“她说老夫人今日胃口不好,炖了许久的血燕没吃几口就让撤了。” 第172章 幸好你无恙 沈荣道:“祖母定是因为表哥遇袭一事难过。”说到这里,他又狠狠瞪了辛夷一眼,意有所指地道:“也不知祖母怎么想的,要换了是我,早就将不祥之人赶出去了,留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招来祸事。姐姐你说是不是?” “啊?嗯。”沈轻澜心不在焉地应着,心思早已经飘到了江老夫人身上,担心她会不会不高兴?觉得自己失礼?轻慢了她? 沈轻澜越想越不安,毕竟她在这里最大的倚仗就是江老夫人,而且她将来想入江府,也必需得到老夫人的点头;所以,在江府,可以得罪任何人,但绝不能得罪老夫人,这是她一直以来都清楚以及确定的事! 想到这里,她再也坐不住,起身道:“我去看看老夫人,表哥这里,就麻烦辛姑娘照看了。” “好。”在目送沈轻澜离去后,辛夷看向一旁的沅春,“满意了?” “满意什么?奴婢听不懂姑娘的话。”虽然沅春极力否认,但笑意却是不可抑制地出现在嘴角。 辛夷好笑地摇摇头,点一点她漾满笑意的脸庞,“瞧瞧你自己,都已经笑出来了,还说听不懂。” 见辛夷识破了自己,沅春再也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出来,“谁让她抢奴婢端来的药来着,喂好了药还赖着不走,拿着帕子左擦擦右擦擦;还有那双眼,都快粘在长公子身上了!” “你啊,越说越离谱了!”辛夷无奈地摇摇头,“沈小姐也是出于对长公子的关心。” “才没有离谱呢。”沅春一脸神秘地道:“谁都看得出来沈小姐喜欢长公子,我们都在猜,她是不是想着嫁给长公子;不过正妻是不可能的,谁都知道长公子与京城柳家订有婚约,若要嫁进来,便只能为妾;但就算沈小姐受得住这个委屈,也没什么用,长公子一直都只当她是妹妹,可从来没别的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说起来,沈小姐也是个聪慧的人儿,竟然看不清这些,还不如奴婢们;或许这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听到这话,辛夷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痛了一下,面上若无其事地道:“旁人要说什么,我管不了,但你是我的人,往后不可议论了,冬梅与阿力那边也说一声。” “是。”沅春虽然不以为意,但还是应声答应,随后又偷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两个月亮,颇为可爱。 辛夷好笑地摇头,“你这丫头又在笑什么?” 沅春又捂嘴笑了一会儿,方才道:“奴婢一想到沈小姐刚才慌慌张张离去的样子,就觉得很好笑,这是有多紧张老夫人不高兴啊。” “老夫人是府里的一家之长,又是长辈,谁见了不紧张,你吗?”面对辛夷的话,沅春连连摇头,“奴婢当然会紧张,毕竟是在府里当差,指着府里发月钱,可沈小姐不一样,她是沈府小姐,但是她在老夫人面前,比奴婢们还在紧张在意,甚至是……”她似乎一下子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方才勉强寻出一个词来,“卑微。” 卑微吗?或许真是这样,心中的执念令沈轻澜在追逐过程中渐渐迷失了自我,而她自己并没有发现,又或者发现了,但不愿纠正,执念占据了一切! 辛夷默默想着,片刻,她收回思绪,见沅春小巧的嘴巴一张一闭还在议论着沈轻澜,她无奈地摇摇头,屈指弹向她光洁的额头。 “哎哟!”沅春吃痛,捂着被弹痛的地方,一脸委屈地望着辛夷,“姑娘您做干什么啊?好痛。” “刚刚才与你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被辛夷这么一提,沅春也想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吐一吐舌头,“奴婢知错,下次不敢了。” “要真的不敢才好,否则让别人揪到错处,借机刁难,我可救不了你,记住了!”说着,辛夷又屈指弹了一下,不过这次没有用力,犹如柳枝拂过,轻轻柔柔。 “一定记住。”沅春笑嘻嘻地应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记住了,辛夷也拿她没法子,道:“你下去休息吧,这里我守着就行了。” 沅春正要说话,一直昏睡在床榻上的江行远突然“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暗红的血来,沾满了衣裳与锦衾。 辛夷见状,骇然失色,急步来到床边,江行远依旧在昏迷中,任她如何呼唤都没有瓜应,唯独唇边与锦衾上暗红的血色触目惊心,她慌忙喊道:“沅春,快去请季大夫过来,快!” 沅春倒是比她镇定许多,道:“姑娘莫慌,季大夫送药来的时候,特意叮嘱过,这药与之前的针炙配合,会排出长公子体内聚集的淤血,所以这是正常的,不必担心。若是没吐出来,才是真的麻烦呢。” 听到这话,辛夷稍稍安心,但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季大夫真是这么说的?” 沅春一脸认真地道:“千真万确,这种事情奴婢是万万不敢玩笑的。” 辛夷也知道沅春是个有分寸的人,当下不再怀疑,本想替江行远擦拭血污,但眼瞅着他衣襟与锦衾都被血污染透了,单靠擦拭必定是不行了,遂道:“去临江阁拿一套长公子贴身的衣裳来,锦衾也带来,再找一盆热水来。” 沅春答应一声,正要离去,又被辛夷唤住,后者不知想到了什么,粉面微微漾着几许红意,“把阿力也给叫来。” 沅春一愣,疑惑地道:“叫阿力做什么?” 听到这话,辛夷脸上的红意又晕开了几分,带着几分羞意道:“不叫阿力,谁替长公子换衣裳,你吗?” 沅春恍然,吐一吐粉红的舌头,“奴婢可不想长针眼,不过……”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辛夷身上打转,笑意在嘴边若隐若现,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后者看出她的意图,不等沅春往下说,先一步打断道:“休要胡说,快去。”随后又叮嘱道:“记得拿伞,外头雨正大着,别给淋着了。” “是。”沅春被堵住了嘴边的话,也不难过,笑嘻嘻地答应;自家姑娘总是努力地与长公子划清界限,可她总觉得姑娘与长公子的故事还有很长很长…… 望着沅春撑伞步入雨中的身影,辛夷低低叹了口气,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四散的水汽后,回到床边坐下,细细替江行远拭去唇边的血迹,嘴里喃喃低语,可惜屋中没有旁人,江行远又昏迷未醒,没人听到她的话。 幸好你无恙,否则这世间就真的再没一个人值得我在意了…… 第173章 嘴硬 不知过了多久,推门的声音将辛夷从沉思中惊醒,是沅春回来了,手里捧着衣裳与锦衾,她倒是仔细,用油纸覆着,以免被雨淋湿;然而跟着她一道进来的,却不是阿力,而是江行过。 “你怎么来了?”面对辛夷的询问,江行过扬眉道:“怎么着?听这话小爷我还不能来了?” 辛夷微微一笑,“当然不是,只是这望星楼,不一向是您大公子心中的禁地吗?非万不得己绝不踏足一步。” 江行过被她怼得翻了个白眼,嘟囔道:“你倒是记得牢。”说着,他又道:“禁地指的是某些人,望星楼是无辜的,你可别混为一谈。” “好。”辛夷知道他嘴硬好面子,笑着应下,随后道:“你还没回答怎么会和沅春一起过来呢?” 江行过耸耸肩道:“我原本要随母亲一道去外头收拾你们留下的残局的,临出府的时候,恰好看到沅春着急的样子,便问了几句,原来是你让她去找阿力,结果人不在,一下子不知道该去找谁好,所以我就过来了。” 沅春也在一旁道:“是呢,阿力恰好被管家给叫去了,傅平也不在,奴婢正想着该去找谁帮忙,正巧遇到大公子,大公子可真是热心肠。”她倒是机灵,不失时机地拍了一下江行过的马屁。 “你这丫头算打跟了辛夷后,嘴巴是越来越甜。拿着。”江行过手一扬,将一块银白的碎银子抛向沅春,后者接在手里,欢喜不已,连连道谢。 之前说过,江行过虽然不得老夫人重视,也一直没正儿八经地领差事,但他极有经商头脑,所以手上并不拮据,对看得上眼的下人,也从不吝啬。 “奴婢去打水。”在沅春欢天喜地地离去后,辛夷笑道:“你再这样打赏下去,那妮子怕是要找白管家换到沧海阁去。” 江行过摇头,不假思索地道:“不会的,那丫头对你信服得紧,不是些许银子就能诱惑走的,还有那个叫冬梅的丫头,也是一个样子。”说着,他打量了辛夷一番,切声道:“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我很好,多谢大公子关心。”面对辛夷的回答,江行过神色一松,点头道:“那就好,之前人多,我不便过问。”顿一顿,他又试探地问道:“那些人……是冲你来的?” “嗯。”辛夷点头,她与江行过还算投缘,后者人品也算信得过,没必要隐瞒。 尽管早已经猜到了,但听到辛夷亲口承认,江行过还是轻吸了一口凉气,“你到底惹了什么人,这么可怕。”见辛夷低头不语,他知趣地道:“不方便就别说了,我也就是随口一问。”说着,他又一脸惊奇地道:“不过话说回来,老太太对你还真是疼爱,你连累了她最宝贵的孙子,居然没赶你走,啧啧啧,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老夫人厚爱,我受之有愧。”在说话时,辛夷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江行远身上,低声道:“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同意随他来岳阳,如此便不会害了江家。” 自当辛夷陷入内疚之中无法自拔时,一个响亮的响指声在耳畔响起,正是江行过,只见后者神色严肃地道:“第一,这不是你的错;第二,自责内疚是世间最没用的东西,除了让自己与身边的人情绪低落之外,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与其如此,还不如好好想一想该怎么解决。再者……”他别过脸,不自在地道:“虽然我不喜欢正屋里的那位老太太,但母亲曾说过,她是个极有魄力与胆色之人,一个丝毫不懂武功的人,却敢曾随老爷子风里来雨里去,老爷子被土匪截走之时,也是她孤身去与土匪交涉,威逼利诱迫使土匪放人;后来老爷子去世了,父亲能力不足,大哥尚年少,也是她守着江家,镇住了那些觊觎江家财富的人,令他们不敢造次。既然到了这个时候,她依旧选择让你留在江家,就必定会有解决的法子,你不用太过担心。” 江行过一口气说了许多,有些口渴,端过一旁看起来没动过的茶盏“咕咚咕咚”喝了起来,一口气喝了大半盏方才搁下,抬眼看到辛夷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己,以为自己喝错了茶,面色一白,不安地道:“怎么了,这茶有问题?” 辛夷抿唇一笑,“茶没有问题,我只是惊奇你居然会夸老夫人,这太阳怕不是从西边出来了吧。” 被辛夷这么打趣,江行过有些挂不住脸,努力清了几下嗓子,不自在地道:“我这人一向恩怨分明,有一说一,她对我不好是一回事,对江家又是另一回事。” 辛夷也不说话,只是瞅着他发笑,这样的笑令江行过坐立不安,不断瞅着门口,好不容易等到沅春进来,赶紧上去接过热水,不高兴地道:“不就是端盆水吗,怎么去了这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打了冷水才烧开的,定是又躲懒去了。” 沅春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连忙道:“没有啊,再说……这好像也没多久吧?” “还在辩解,你家姑娘真是把你给惯坏了。”江行过又斥了一句,道:“都出去,我帮他换衣裳。” 在与辛夷走到门外,又关好了门以后,沅春忍不住问道:“姑娘,大公子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变得这么严厉,是不是奴婢真去太久了?” 辛夷自然知道江行过为何发脾气,笑道:“不关你的事,是他自己被人瞅穿了心思,挂不住脸面,借你发火呢。” “哦!”沅春恍然,随即好奇地道:“姑娘,您瞅穿了大公子什么心思啊?”屋里除了尚在昏迷中的长公子之外,就只有自家姑娘与大公子二人,这瞅穿心思的必定是姑娘无疑。 “你倒是爱打听。”辛夷笑斥了一句,见沅春还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似笑非笑地道:“你若一定要说,我倒是可以与你说,但大公子为人你也是知道的,爱面子,也爱使性子,他若是知道你在暗中打听他的秘密,恐怕就不是像刚才那样斥几句就能完事的。” 第174章 叼鱼 原来兴致勃勃的沅春,听到这话顿时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有气无力地道:“那算了,奴婢还是不听了。” 以前有个下人,仗着自己在望星楼当差,经常在背地里说江行过母子的闲话,后者知道后,寻机会将那个下人狠狠收拾了一顿,并且聪明地没有落下任何把柄,那下人跑到老夫人面前狠狠告了一状,但一来他没有证据;二来老夫人也知道他是个爱嚼舌根子的主,所以不仅没罚江行过,反而将他狠狠训了一顿;自那以后,那个下人就老实多了,见到江行过也总是绕着走,不敢再惹这个煞星。 平日里,因为辛夷的关系,江行过待他们几个颇为客气,动不动就赏块碎银子,以致沅春几乎忘记了这件事,直至辛夷提醒,方才想起来,赶紧收起自己的好奇心。 正自无言之时,小小一团在雨中跌跌撞撞的身影映入视线之中,沅春最先看清,惊奇地道:“姑娘您看,是一只小白猫呢。”顿一顿,她又好奇地道:“哎,那嘴里似乎叼着什么。” 在她说话的时候,那只猫已是奔到了檐下,一进来就用力抖着身上被雨水打湿的白毛,水珠四溅;与此同时,沅春也看清了它里里叼的东西,是一尾几乎有它半个身子大的金色鲤鱼,也不知是怎么被它抓住的,那尾巴还在一下一下地动着,但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这是谁养的猫?”辛夷蹲下身欲抚白猫,后者却往后退了一步,一双竖瞳警惕地盯着辛夷,嘴也咬得更紧了;过了片刻,见她没有与自己“抢夺食物”的意图,方才放松下来,任由辛夷抚摸,自己则将鲤鱼放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嘶咬着,那样子倒是可爱; 沅春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府里并无人养猫,想是从外头窜进来的吧。’说到这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赶紧将辛夷拉起,有些紧张地道:“野猫身上多跳蚤,姑娘小心沾到身上,奴婢这就去叫人将它赶出去。” “这不是野猫。”辛夷肯定地说着,见沅春不解,她指着白猫颈间的铃铛,道:“你见过哪知野猫颈戴铃铛的。” 沅春一时语塞,想了想又道:“也有可能之前被豢养,后来被抛弃,流落街头。” “若是这样,这铃铛该脏污了才是,可你瞧瞧,铃铛虽有些旧了,却光泽银亮,显然经常有人抚摸;而且野猫素来畏人,这猫却丝毫不怕生,之前那躲闪,也是因为怕我抢夺它食物。” 沅春想想也是,皱着眉头道:“那奴婢就不清楚了,待会儿问问白管家去。”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打开,江行过从里面走了出来,道:“都换好了,你们进来吧。”说话间,他也瞧见了正在闷头吃鱼的白猫,好奇地道:“咦,哪里来的猫?”不等辛夷二人回答,他又点头道:“倒是长得不错,一丝杂毛也没有,拿出去应该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原本闷头吃鱼的白猫似乎听懂了这句话,抬起小小圆圆的猫头,朝江行过龇牙咧嘴,发出呼呼的声音,背也拱了起来。 江行过既惊奇又有趣地道:“哟,看来还通人性,不错不错,价钱能卖得更高。”说话间,他眼角余光瞥见地上还剩了大半条的金色鲤鱼,哎,怎么瞧着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是哪里呢? 江行过仔细想着又想,终于让他想了起来,脸色也在瞬间变得极为难看,这分明就是他给刘公子找的金鲤,因为刘公子出城办事去了,所以他一直仔细养着,简直可以说当祖宗一样侍候,唯恐一个大意,坏了这金鲤的生意,刘公子可是说了,愿意出一百两银子;万万没想到,这会儿竟然成了这只猫的口中之粮! 辛夷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疑惑地道:“怎么了?” “没事!”江行过自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随后对辛夷道:“这猫……不是你养的吧?” “不是,它……”辛夷话还没说完,江行过已是冲上去抓猫,嘴里咬牙切齿地吼道:“好你一只贼猫,居然敢偷我的金鲤,那可是整整一百两银子啊,现在好了,全没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再把你的脑袋砍下来祭我的银子!” 白猫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喵”一声大叫,一下子跳到朱红的游廊抄手上,避开了江行过的抓捕,后者哪肯罢休,立刻又去捉,无奈那猫极是灵活,他扑东,猫就跳到西;他扑西,那猫就跳东,鸡飞狗跳地折腾了好一阵子也没抓到,反而被那猫跳到了头上,气得他鼻子都快歪了,一边冲头顶挥舞着双手一边吼道:“胆肥了,敢跳到小爷头上,赶紧滚下来!” 他越是吼,那白猫跳得越是欢快,简直把江行过脑袋当垫子踩,铃铛随着它的动作不断发出脆生生的声音,沅春似乎看到那白猫笑了一下,但仔细看去又没有,想来是错觉。 在一番“搏斗”后,江行过终于抓住了一条猫腿,还没等他高兴,那猫回身就是一爪子,后者吃痛,下意识地松开口,那猫趁机跳到辛夷肩膀上。 江行过看到手背上的三道血痕,更是火冒三丈,愤然道:“好你个贼猫,今天不抓着你,小爷就跟你姓!” 辛夷被他这话引得发笑,拦住想要冲上来的江行过道:“这猫又没名没姓的,你怎么跟它姓;它也不是故意偷你鱼吃,算了吧。” “不行!”江行过一口拒绝,“那鲤鱼可整整价值一百两啊,怎么能说算就算了,更别说它还把我挠成这样子。”一说起这个,江行过就觉得自己心都在滴血。 辛夷好笑地道:“你现在又不是没银子,那绿雪香可没让你少赚。” “一码归一码,总之今天我绝对饶不了这只猫。”江行过一边说一边挽着袖子,停在辛夷肩膀上的白猫也适时摆出一副应战的模样,一人一猫颇有大战一场的架式,极是好笑,沅春头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 第175章 静好之下的血腥 江行过本来就生气,看到她这个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笑什么,看一小爷被猫欺负,很高兴吗?” 沅春赶紧摆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就是……”就是什么,她自己也编不出来,因为一人一猫打架确实很可笑。 正当沅春不知所措之时,辛夷替她解围,“你别总是把气撒到沅春身上,你自己瞅瞅自己的样子,难道不可笑吗?”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江行过更是生气,“连你也一道欺负我是不是?亏你离去后,我还到处找你,整日整夜担心你的安危,真是个没良心的主。”说着,他转过身生闷气,不再理睬辛夷。 辛夷心中感动,软声安慰道:“好好好,是我的错,大公子大人有大量,莫要生气了。话说回来,这猫应该是有人豢养的,这样吧,我帮你找到它主人,到时候你就能问他赔银子了,这可比扒皮抽筋实在多了。” 听到这话,江行过气消了一半,回过身子道:“当真?” 辛夷忍着笑,一本正经地道:“小女子一言,驷马难追。” 江行过略一思索,道:“好,看在你的面子了,暂时饶过这只偷鱼的猫,若是找不到,再来扒它的猫皮抽它的猫筋!” “喵!”面对江行过的威胁,白猫不甘示弱的喵了一声,随后又颇为亲昵地蹭着辛夷的脸颊,当真是颇通人性。 三人一猫回到屋中,江行远还睡着,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比刚才好了一些,果然那口淤血吐出,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辛夷原本想替江行远理一理衣裳,毕竟江行远是一个大老爷们,想必还是头一回替人更衣,免不了粗手粗脚;没想到那衣裳穿得整整齐齐,连背上也一丝不乱,根本无需再整理。 沅春也瞧见了,嘴快地道:“想不到大公子还有这个本事,可比奴婢还要仔细。” 江行过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瞅着她,看不出是喜是怒,沅春被瞅着心里发毛,怯怯地道:“奴婢是不是又说错话了?”不等江行过言语,她又急急道:“奴婢不是有心的,大公子别见怪。” 原以为江行过会趁机骂上几句,哪知后者只是低低叹了口气,望着昏睡未醒的江行远道:“这家伙打小就讲究得紧,穿衣裳必要拉得平平整整,一点皱纹也不能有,我这人一向随意惯了,为了这事,他平日里没少说我;要是不给他穿整齐些,怕是睡梦中都要不自在了。” 尽管江行过极力说得若无其事,辛夷还是从他的言语中听出了关心与紧张,他表面看似吊儿郎当,除了洪氏之外,对谁都不在意,但其实心底……还是在意这个弟弟的,想必江行远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总是想方设法地帮着这个在老夫人眼里不受怠见,甚至被骂“野种”的哥哥。 一直以来,彼此都默契地不喧于口,只有对方出事的时候,才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对了。”江行过的声音打断了辛夷的思绪,只听他淡淡道:“下回找到伤你们的人,记得告诉我一声,我这人吧,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总算还有些小心思,可以帮忙寻思个陷阱圈套什么的,保准好使。” 辛夷微微一笑,“好。” 这一场滂沱大雨一直下到傍晚时分方才渐渐止歇,雨过之后的天空一碧如洗,庭院中被大雨冲刷过后的树叶青翠欲滴,几只燕子自远处飞来,绕树轻鸣,犹如一副岁月静好的画卷,之前的刀光剑影,仿佛已经成了过去,但是众人依旧能够敏锐闻到这份静好之下的血腥味,而这份血腥味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们,事情……并未过去! 沈轻澜扶着香袖的手,忍着脚踝上的疼痛,踩着大雨过后不深不浅的积水艰难回到马车上,在马车一摇一晃地行驶中,香袖小心翼翼地褪下她半湿的鞋袜,露出红肿如馒头的脚踝,沈荣有些诧异地道:“不就是扭了一下吗,怎么肿得这般厉害?姐姐你也是,祖母面前怎么一直忍着不说,若是说了,祖母一定会让人请大夫的。” “就是扭伤而已,瞧着吓人,其实不打紧,回去擦些药就好了,何必惊扰祖母。”沈轻澜轻声说着。 沈荣有些不高兴地道:“姐姐你就是这样,总替别人考虑,你看看刚才表哥那里,一个臭丫头也敢蹬鼻子上脸地教训香袖,丝毫不将你我放在眼中。”他口中的臭丫头,自然就是沅春。 沈轻澜神情微微一黯,但还是温言道:“哪里有教训,你莫要想太多。” 沈荣翻了个白眼道:“不是我想太多,而是事实如此,仗着有姓辛的撑腰,在咱们面前肆无忌惮。”面对沈荣的说辞,香袖连连点头,附声道:“长公子是小姐表哥,自当由小姐喂药,偏那沅春话多得紧,一直想着拿回去,一点规矩也没有;而且您喂药的时候,她一脸不满,要不是碍着身份,她怕是要下逐客令了。” 沈轻澜一边揉着脚一边道:“你们说到哪里去了,沅春后面不是还特意去沏茶了吗,可见并非如你们想的那般不堪。”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顿时令香袖想起一件事来,迟疑地道:“小姐您不觉得很怪吗,她原本对您并不怠见,可突然无事献殷勤,然后一出去就碰到了刘嬷嬷,还说了那么许多话。” “这有什么怪的,总有凑巧的时候。”沈轻澜一边揉着脚一边替沅解解释,然而在那双精心描绘的眼眸中却有一团疑云渐渐升起,显然并不像她嘴里说得那般毫无怀疑。 “不对不对。”沈荣突然大声嚷道:“她一定是故意的,知道姐姐您在意祖母,所以利用祖母将您支开,这个丫头好坏的心思啊。”说着,他用力拍着自己大腿,一脸懊恼地道:“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本可以在祖母面前狠狠告她一状。” 第176章 姐弟争执 沈荣越想越不甘心,猛地掀开帘子,朝背对着他们的车夫道:“调头,回江府。” 原本正在乐呵乐呵小声哼着曲儿的老李头闻言赶紧勒住缰绳,拉住前进的马匹,回头疑惑地道:“小公子,您刚才说什么?” 沈荣没好气地道:“耳朵聋了吗,回江府。” 老李头不敢言语,将目光转向了沈轻澜,后者道:“莫要理会他,继续往前走。” 沈荣不甘示弱地道:“听我的,回江府。” 两个主子,一个说回头,一说继续往前走,老李头不知道该听谁是好,正自为难之时,沈荣竟是一把夺过他的缰绳,用力甩在马臂上,想要强行催促调头,岂料这个行为竟是惊到了刚才还安静的马,在惊吓与痛意的刺激下,竟然猛地人立而起,连带着车轮也离了地,车里的人顿时失了平衡,东倒西歪,一阵混乱;好在这马是沈家养了多年的,性子温驯,很快便又安静下来。 老李头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夺回缰绳,“我的小祖宗唉,您可千万别乱来。” 沈荣也吓傻了,他平日看老李头他们赶车简单得很,无非就是拉动缰绳控制方向,偶尔马不听话的时候,就甩它一鞭子,万万没想到轮到自己的时候,就成了这个样子。 “回府!”在朝老李头扔下这两个字后,沈轻澜放下帘子,厉声道:“胡闹够了没有?” 这一回,她是真的生气了,杏眼圆睁,狠狠斥责着惊魂未定的沈荣;别说,她瞪眼的模样,真有几分吓人,连香袖也有些被吓到;印象里,她跟了沈轻澜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看到她这般生气。 沈荣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但还是嘴硬地道:“我也是想替姐姐教训一下那个不开眼的臭丫头,哪知道会这样,我又不是故意的,那么凶做什么,倒弄得好像全是我的错一样。” “还不认错!”沈轻澜气极之下,竟是一掌掴在沈荣脸上,那张白白嫩嫩的脸庞登时浮现出五个鲜红的指印! 这一掌惊呆了所有人,包括挨打的沈荣,连疼痛都忘记了,愣愣看着沈轻澜,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来,捂着刺痛的脸颊一边哭一边喊道:“你打我,你居然打我!” 早在看到那五道刺目的殷红指印的时候,沈轻澜就后悔了,她自小就受着良好的教育,别说掌掴,连大声说话的时候也极少,这次怎么会那么冲动地打人,且打得还是家中最疼爱的幼弟,无奈为时已晚,只能手足无措地安慰着,“姐姐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别哭了。” 她越是安慰,沈荣就越是哭得大声,一来他从小到大,未曾挨过这样的打;二来,也确实觉得委屈,毕竟他回江府,也是想着维护沈轻澜,结果反而挨了一掌,这委屈大了去了。 沈轻澜见他哭得厉害,也不由得跟着掉眼泪,又委屈又伤心地哽咽道:“我知你是心疼我,想替我出气,但你可曾想过,我们这么眼巴巴地回去告状,祖母会怎么想?她会觉得我们小心眼,那么一点小事也要计较;到时候就算让你惩治了沅春又如何,祖母那边已是留下了坏印象,得不偿失。她原本对我们就没有以前那么疼爱了,你还要自己送把柄过去,岂不是自己犯蠢?到底是一个沅春重要,还是祖母的印象重要,你自己好好想想!” 这话沈荣倒是听进去了,仔细想想,自己确实任性了一些,只顾着出气,没考虑前因后果,这般想着,他渐渐停下了抽泣,低声道:“我……我知道错了。” “知道就好,以后不要再莽撞了,今时不同往日,祖母她心中的天平已是倾向那位辛姑娘。”沈轻澜黯然说着。 沈荣点头之余,又生气地道:“也不知祖母怎么想的,宁愿怜惜一个来历不明,且三天两头招惹祸事的野丫头,也不怜惜姐姐,真是糊涂了。” 见他出言无状,沈轻澜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两个字不许再说了,否则让人听去传到祖母耳中,可就麻烦了。” “知道了。”沈荣无奈地应着,又忍不住道:“姐姐你就是太在意祖母的看法了,不敢有半点惹祖母不痛快,处处顺着,赔尽小心,这样反而令祖母不将你当一回事。” “她总归是长辈,不顺着难道还与她去呕气吗?”沈轻澜言语间带着淡淡的失落与无奈。 沈荣也是颇为无奈,他知道自己这个姐姐自小到大,一颗心都系在江行远身上,纵是明知有后者有婚约在身,也不愿……或者说无法将心收回来。 太阳西落,霞光漫天,若天上仙女编织的彩带,蔓延千里而不止,倦鸟在晚霞的映照下归林,夜色也在四起的虫鸣中发期到来。 深夜,沅春接过辛夷递过来的空药碗,轻声道:“很晚了,姑娘回去休息吧,长公子这里有阮叔他们照看,不会有事的。” 沅春口中的阮叔是临江阁的管事,如今江行远暂住望星楼,他便带着几个得力的下人过来照看侍候。 “我还不困,晚些再说。”说话间,辛夷看到沅春偷偷打了个哈欠,“你也累了一天了,赶紧回去歇息吧,这里由我照看着。” “那怎么行,奴婢得陪着主子。”沅春连连摇头,说什么都不肯走,辛夷没办法,只得由着她。 虽然沅春嘴上倔强,脑袋里的瞌睡虫却是一刻比一刻多,等外头三更鼓响的时候,她已经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了,便合衣倚在门边打盹,原本想着就眯一会儿解解乏就起身,结果眼睛刚一闭起,整个人便沉沉睡了过去,就连辛夷取了毯子盖在她身上都不知道。 在替沅春盖好墨蓝弹花薄毯后,辛夷回到床边,江行远虽然还昏迷着,面色却是一刻比一刻好,看来季大夫果有奇效,应该明日差不多就能醒了。 醒了…… 第177章 暗生的情愫 想着这两个字,辛夷突然恍惚起来,起身来到窗前,手微微一用力,朱红长窗应势而开,下午的那一场大雨消退了酷暑的炎热,直至这会儿,风拂在脸上都是清清凉凉,是入夏之后少有的凉快。 几只拍着翅膀在窗外觅食的蚊子,瞧见这里开了窗,立刻便飞了进来,兴奋地扑向江行远与地上的沅春,想要吸取新鲜的血液,然而刚飞到一半,便被一股特殊的药香所环绕,紧接着无力地掉落在地上,任它们如何驱策翅膀,都无法飞起;而香气的来缘,便是悬在屋宇四周以及床幔上的香囊,那是季大夫调配的驱蚊香包,每年他都会送许多香包给江家,只要有这香包在身畔,蚊子便无法靠近,颇为神奇。 辛夷并未注意到这些小小的蚊子,只是满怀心事地望着天上将圆未圆的明月,江行远会醒来,落下的太阳也会如期升起,那她呢,该何去何从?是继续自私地躲在江家,还是偷偷离开,就像上次那样? 只是……她离开,江家……又或者说江行远就能安然无事吗? 经历过金一的事情,她已经没有了这个把握,茫然与无助,就像一片迷雾,牢牢困住她,最悲哀的是,她甚至连这片迷雾因何而起都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留雁楼为什么一定要杀她一样。 “辛夷……辛夷……”低低的喃语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也惊醒了怔忡的辛夷,她疾步来到床边,惊喜地望着江行远,“你醒了?” 辛夷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江行远回答,方才发现,他并没有醒转,那一声声的低语,不过是他睡梦中的呢喃罢了。 他在梦中竟也一直牵挂着自己吗? 这个认知,令辛夷一阵阵心悸,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顶破心底的防线,想要出来,这样的异常令辛夷不安,她用尽全力按着胸口,想要将这份心悸压下去! 江行远的人生应该是一片锦绣,不该被她连累,再说了,江行远早有婚约在身,她不该也不能妄想。 辛夷在心底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良久,这份悸动终于缓缓退去,至少是真的消失了还是仅仅暂时压下,只有她自己知道。 正当辛夷松了一口气时,半睡半醒的江行远突然变得不安起来,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嘴里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正当辛夷犹豫是否要让候在门口的阮管事去请季大夫过来瞧瞧时,江行远猛地坐立而起,大声喊道:“别杀辛夷!” 他这一声唤得极重,连沅春也被惊醒,揉着惺松的睡眼正要问怎么了,瞅见坐在床上的江行远,顿时又惊又喜,“长公子,您醒了?” 江行远仿佛没听到她的话,直勾勾盯着前方,额头上满是密布的冷汗,身子甚至还在微微发抖。 辛夷见状,顾不得男女有别,急忙握住他冰冷潮湿的手,“我在这里,你放心,没人要杀我。” 辛夷的声音犹如一道清泉,徐徐平复着江行远混乱焦灼的心境,努力帮助他挣脱虚假的梦境,回到现实之中。 江行远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辛夷,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道:“真的……是你?” “是我。”辛夷用力点头,见江行远眼中犹有几分不信,情急之下拉起他的手放在脸颊上,“感觉到了吗,是真的,我真的没事。” 江行远双手颤抖地抚着辛夷脸颊,温热,柔软,是真的,辛夷真的还活着,刚才那可怕的一幕是一场梦…… 辛夷正要说话,突然被江行远一把抱住怀中,那么紧,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仿佛要将她揉入身体中。 这样突如其来的亲昵,令辛夷心脏跳得飞快,莹白的脸颊更是瞬间通红,她正想挣扎,耳边忽地响起江行远沙哑到近乎哽咽的声音,“我刚才梦到金一把手伸进你腹中,活生生掏出你的心脏,我看着你在那里哀嚎,求救,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江行远言语间透出的无力与害怕,令辛夷放弃了挣扎的念头,任由他那么紧紧地抱着,轻声安慰道:“那只是一个恶梦,事实上,你将我保护的很好很好,连受伤也不曾。” 辛夷的声音以及怀中柔软温暖的身体令江行远渐渐平静下来,也终于确定,适才那可怕的一幕只是一个恶梦,辛夷依旧好端端地在身边,并未被金一杀害。 想到金一,江行远心神倏然一紧,急忙松开辛夷,紧张地问道:“金一呢,他怎么样了,还有二叔与六姨他们,可有伤亡?” 他进入马车后不久便晕了过去,所以不清楚后面发生的事情,但有一件事他是肯定的,自己与辛夷能够平安无事,绝不是金一会大发慈悲,必定是牛二叔他们拼死维护之功,而这样的维护,代价往往是他们的性命,所以他才会如此紧张。 “别担心,他们都还好。”辛夷将事情细细讲述了一遍,随后道:“除了虎三叔胳膊被捏碎之外,其他几位都还好,伤势不重,只是可惜了那位衙差,无故枉死。” “留雁楼!”江行远一字一字地念着,眸中满是厌恶与痛恨之色,经此一役,江家与留雁楼的仇是彻底结下了,两者之间必定只能留下一方,只是不知,最终留下的会是财势雄厚的江家,还是以杀人闻名的留雁楼。 “你刚刚醒转,别想这些了,我倒杯水给你。”辛夷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起身,却被江行远拉住手,刚刚消下去不久的红晕顿时又飞上脸颊,低声道:“你做什么,快放手,沅春还看着呢。” 听到辛夷提及自己,沅春连忙背过身道:“奴婢什么都没看到。”话虽如此,言语间却是止不住的笑意,令辛夷既羞又怒,想要挣扎,又怕伤了江行远,只能瞪着他道:“你……你赶紧放手,否则我……我可要生气了!” 江行远定定看着她,也不知在想什么,就在辛夷要生气的时候,他眼底掠过一丝失落,继而松开了手。 第178章 无形的束缚 一得了自由,辛夷立刻收回手,赶紧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温水,因为紧张,差不多有半杯水洒在了桌上,她递给一直未曾说话的江行远,不自在地道:“你……你喝水。” “多谢。”江行远神色复杂地说着,他一接过,辛夷立刻就把手收回去了,唯恐又被握住。 看着一口一口饮着温水的江行远,辛夷在心里松了口气,既然决定了要与江行远划清关系,就一定要坚守住,无论怎样都不可以迷失,那份温柔与关心应该是属于柳家小姐的,与她没有关系! 待江行远喝过水,辛夷道:“既然……你没什么大碍了,那我回去了,阮管事就在外头,你有事情喊他就是了。” “好。”江行远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点头答应,在辛夷离去后,他低头,目光落在辛夷慌乱之下忘记带走的丝帕上,一朵小巧精致的莲花绣在帕角,仿佛能闻到阵阵清香…… 他在昏迷时,曾有一阵子半梦半醒,睁不开眼睛,却能听到外界的声音,大多是一些杂声,唯独有一句,清晰入耳——幸好你无恙,否则这世间就真的再没一个人值得我在意了。 是辛夷的声音,他很肯定,不会有错。 原来……她与自己一样,早已暗生情愫,只是碍于彼此的身份以及他身上的婚约,所以故意保持距离。 婚约…… 江行远沉沉叹了口气,自他懂事以来,他就知道爷爷为自己订下一门婚事,是京城柳家小姐,一直以来,他都清楚自己身上的责任以及爷爷的期望,所以对这门婚事并不抗拒;几次与柳青鸾见面,哪怕看出前者对他有所隐瞒,也一直尽力扮演着一个谦和有礼的未婚夫婿模样。 订婚、成婚、生子、白首,原以为自己的人生会这样一直按步就班地继续下去,直至遇见辛夷。 最初,他对辛夷只是怜惜,纵然后面有不知名的情愫滋生,也因为婚约,被他强行压制在心底,不敢有分毫僭越;直至这一次生死关头,方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辛夷已经彻底占据了他整颗心,是他宁愿牺牲性命也要守护的人。 应该……这就是爱吧…… 他认清了自己的心,可这么一来,婚约就成了一种无形的束缚;是继续履行爷爷留下的婚约,还是追随本心,取消婚约与辛夷在一起? 一旦取消,身为高门大户的柳家必会觉得失尽颜面,勃然大怒,从而迁怒江家,到时候江家的生意必会大受打击,甚至从此一蹶不振。 可若不退婚,辛夷怎么办?这份情又该何去何从? 另外,辛家的灭门惨案也是悬在心头一块大石,江行远有一种感觉,不解开辛家被灭门的谜底,针对辛夷的追杀就不会停止。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压得江行远几乎喘不过气来,直至天色大亮,都没能理出个头绪来,反而是头疼欲裂。 “长公子,喝药了。”阮管事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了一夜的江行远,他点点头,接过温度刚刚好的药大口喝下,药很苦,但还不至于无法入口。 刚漱过口时,就看到江老夫人与季大夫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江行远无力起身,便在床上欠一欠身,“孙儿见过祖母。” “好。”江老夫人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微笑道:“醒了就好,昨日你那样子,可实在把我吓坏了。” 江行远内疚地道:“都是孙儿不好,让祖母担心了。” 江老夫人摆手道:“这件事不怪你,是我考虑的不够周全,以为足够应付了,不曾料想留雁楼如此疯狂。”说着,她又庆幸地道:“亏得你没什么大碍,否则将来去了九泉之下,我可不知怎么向江家的列祖列宗交待了。” “祖母……”江行远还要言语,被江老夫人打断,“先不急着说,且让季大夫给你诊一诊脉,看伤势是否有好转。” “是。”江行远恭敬地应了一声,伸出手腕放在季近道取出的软垫上,“有劳季大夫了。” “长公子无需客气。”季近道屈指搭在他的腕上,一边诊脉一边徐徐抚着颌下细长的胡须。 见江老夫人神情紧张地盯着季近道,江行远只道她是担心自己的伤势,安慰道:“祖母不必太过紧张,孙儿醒来后,除了没什么力气以及略有一些气喘之外,其实都好。” “那就好。”话虽如此,江老夫人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季近道,除了季近道这个大夫之外,就只有她知道,江行远体内除了金一留下的伤势之外,还有来历不明的“忘川”之毒。 如此好一会儿,季近道方才收回手,江老夫人急忙问道:“如何,可有好转?” 季近道自是知道江老夫人问的是什么,一语双关地道:“老夫人放心,药对长公子有效果,加以时日,当可痊愈。” “那就好。”江老夫人听出他的弦外之意,轻吁了口气,握着龙头拐杖的手亦松了几分,随后感激地道:“行远的安危,就全仰赖季大夫了。” “好。”季近道也不客气,一口应承下来。 在送他离去后,江老夫人就着刘嬷嬷端来的椅子坐下,凝声道:“祖母这次过来,还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 江行远心神一紧,急声道:“祖母可是想赶辛夷离开?” 江老夫人一怔,随即呵呵笑了起来,笑容暧昧地道:“你对辛丫头倒是紧张得很,若祖母真要赶她离开,你待如何?” 江行远正要替辛夷说话,忽地从江老夫人笑容中瞧出了玩味的痕迹,顿时明白过来,老太太这是拿自己打趣呢。 明白了这一点,紧绷的神经顿时松驰下来,微笑道:“祖母菩萨心肠,又怎么舍得赶辛夷离开江家,倒是孙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该打。” 江老夫人笑道:“你倒是会给我戴高帽。” 她这话无疑是默认了江行远的话,后者感激地道:“多谢祖母这般怜惜辛夷,孙儿代她谢过祖母。” 第179章 始于京城当终于京城 “行了。”江老夫人拦住意欲行礼的他,正色道:“我虽然怜惜辛夷,却也不至于为了她一人而将江家置于危险中的,留雁楼的事,是我失算了,以至如今江家已经骑虎难下;在这种情况下,辛夷是留是走,已是没太多影响了;辛家也不知惹了什么人,竟连留雁楼头号杀手都请动了。”说到这里,她拍着江行远的手,心有余悸地道:“幸好你没事,否则就是祖母害了你!” 江行远从那双微微颤抖的手里感觉到江老夫人的害怕,笑着安慰道:“祖母忘了,长叔孙儿算过命,说孙儿福泽深厚,无论遇到怎样的险境都能化险为夷;您与祖父一向相信长叔,怎么这会儿却质疑起来了?” 他口中的长叔便是十二护卫排行第一的鼠大,此人不懂武功,却精通机关与火药术,对星相卜算之术也颇有见地。 江老夫人被他说得笑了起来,慈爱地道:“你到是能言善道,我说不过你。” 如此又絮语几句话,江老夫人面色一正,道:“昨日你昏迷之时,户部的王主事来了府中,说是我们今年送去的贡茶出了问题,原本要你立刻进京的,知道你受了伤,同意宽限几天,他自己今儿个一早先回京覆命去了。” 江行远骇然失色,急忙问道:“出了什么问题?”贡茶一旦出事,江家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有可能人头不保,难怪他如此紧张。 江老夫人将事情大致讲述了一遍,又将王主事带来的霉变茶叶递予他,随后道:“我与你父亲商议过后,都觉得此事太过凑巧,怕是与辛夷有关,有人正在布局,想迫使江家走辛家的老路!”在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老太太眼底寒光闪烁,显然是对布局者恨到了极处。 “留雁楼?”这三个字刚一出口,江行远便觉得不妥,留雁楼虽然厉害,到底只是一个江湖组织,不可能也没那么资格渗进朝堂,而且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对贡茶动手脚,又能布下一步步后招意图整垮江家的,必是朝堂上有数的大臣。 在片刻的思索后,他重新说出了猜测,“幕后之人?” “不错。”江老夫人颔首道:“一如昔日所见的流沙火与汗血宝马,一个辛夷已经平息不了他屡屡失败的怒火,所以想要拿江家赔葬。” 沉默片刻,江行远忽地道:“对不起。” 老夫人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为何要道歉?” “孙儿害得江家风雨飘摇,危机处处,孙儿实在是江家的罪人。”面对江行远内疚的言语,老夫人哈哈一笑,和颜悦色地道:“你所做的一切,皆是得了我应允的,要说罪人,那该是我才对。” 江行远微一咬牙道:“孙儿明日就动身进京,祖母放心,孙儿一定会查明真相,还江家一个清白,绝不让贼人奸计得逞。” 对于他的话,江老夫人笑而不语,就在江行远以为是同意了自己的计划时,她忽地用一种极为肯定的语气道:“你查不出真相的。” “为什么?”江行远诧异地问着,随后想到了什么,连忙道:“祖母可是担心孙儿一人势单力薄?您忘了,孤城就在京城,江家有难,他一定会鼎力相助,还有柳家,相信柳伯父不会见死不救。” 江老夫人静静听着,待他说完,方才笑呵呵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你想一想,那人既然布下了局,岂会留下真相给你查,就算真让你查到什么,恐怕你前脚刚查到,后脚便被他毁得一干二净,徒劳无功。” 她的话令江行远倏然色变,原以为自己已经将事情想得足够严重了,这会儿看来,却依旧天真了。 半晌,他艰难地道:“如此说来,这是一个无解之局?江家难逃此劫?” “不必担心,祖母自有办法应对,江家不会有事。”江老夫人温言安慰,眸中是不容置疑的信心;片刻,她睇视着江行远,徐徐道:“京城你是一定要去的,毕竟户部来了公文,不可推脱;到了那边之后,贡茶一案,查与不查皆随你,祖母另外有一件事要你办。” “祖母请说。” “一直以来,咱们都不知道指使留雁楼追杀辛夷的,究竟是何许人,所以没办法从根源上去解决这件事;如今他为了对付江家而亲自出手,虽然以他的性子,一定会扫清尾巴,不留下把柄;但很多事情,只要做了,就必定会留下痕迹,而这……就是咱们的机会。” 听到这里,江行远已是明白过来,“祖母要孙儿找出那个人?” “不错。”江老夫人缓缓道:“敌暗我明的日子,咱们已经过够了,也该是时候换个局势了。” “孙儿一定设法查明。”江行远郑重应下后,又有些不安地道:“贡茶的案子,祖母真有把握解决吗?” 江家能有今天的基业与繁容,是历代先辈呕心沥血换来的,尤其是江家的老爷子,若在他手上失去,他就是江家的千古罪人,莫说祖宗不原谅,连他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江老夫人看出他的心思,微笑道:“祖母何时骗过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嗯。”尽管心里仍有不解与疑惑,但江行远没有再问下去,他相信祖母不是一个打妄语之人。 “去京城的事情不必太急,王主事会代为禀明,等伤愈之后再动身,以免奔波劳累,伤上加伤;待到那时,可就难医了。”待江行远答应后,她又道:“此去京城,不妨将辛夷也一并带去。” 听到这话,江行远眉目一动,张口欲言,被江老夫人抬手阻止,“我知道你担心这一路上辛夷的安危,但一来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留雁楼就算再狂妄也不敢在京城放肆;二来……这也是鼠大的意思。” “长叔?”江行远诧异地道:“他回来了?” “没有。”江老夫人摇头道:“只是托人送回来一封信,上面写着两行字:解铃还需系铃人;始于京城当终于京城。” 第180章 三人 江行远仔细思索着这两句不着头尾的话,蹙眉道:“辛夷应该就是长叔话语中的解铃人,可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江老夫人垂目抚着袖口精致的万字纹,徐声道:“辛家当年被废黜贡茶资格,是京城传出的命令;指使留雁楼行凶的人也在京城;流沙火,汗血宝马,都是从京城流出来,那里才是一切的起源,想要查明真相,就一定得去京城。” 被她这么一点拨,江行远也明白过来,点头道:“明白了,待孙儿伤好之后,便与辛夷启程前往。” “好。”江老夫人含笑点头,又叮嘱了几声后,她起身道:“聊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好生歇着吧,祖母改日再来看你。” “是。”江行远恭敬地答应,在江老夫人快要走到门口时,他忽地道:“祖母……” 江老夫人停下脚步,疑惑地回过身来,“怎么,还有事?” 迎着她的目光,江行远挤出一丝无力的笑容,“没事,祖母慢走。” “好。”江老夫人自然瞧出江行远心里藏着事情,既然他不愿说,自己也没必要去强迫。 直至江老夫人远去,江行远方才重重吐出憋在胸口的浊气,疲惫地靠在蚕丝软枕上,他刚才差一点就冲动地问能否解除与柳家的婚事,最后关头,理智压过了情感,将那话生生咽了回去。 眼下,江家正处于风雨飘摇之时,虽然祖母说有办法解决贡茶一案,但想必不会轻松;在这种时候,是万万不能与柳家闹掰的;相反,要尽一切可能,取得柳家的支持,从而与那个幕后者对抗。 江行远涩然闭目,一直以来,他对这门婚事都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如今终于起了抗拒之心,却悲哀地发现,婚事必须要履行,不仅仅是为了江家,也是为了辛夷。 只有查清当年辛家惨死的真相,找出指使留雁楼的幕后者,方才能让辛夷的人生重回正轨,过上安稳平静的生活,若再能遇到一个相爱的人,那就更好了…… 想到这里,江行远胸口倏然揪紧,像有钢针在挤开皮肉往里面扎一样,连呼吸都是那么得疼…… 望星楼正屋中,赵嬷嬷垂手静立,看到江老夫人回来,垂目唤了声“老夫人”。 江老夫人就着刘嬷嬷的手坐下,瞅着她道:“查清楚了?” “清楚了。”赵嬷嬷低头道:“一路从水源到食材再到厨房以及送去临江阁的人都查了个遍,共十六个人有机会接触到,一一筛选之后,剩下三个最可疑。” “哪三个?”江老夫人徐徐拨动着重新串起的佛珠,这是当年江老爷子从佛寺中求来的,她很是有惜,昨日断开后,立刻让人一颗颗捡回来,可惜还是少了一颗,如何都翻找都不见,只能另外寻了一颗绿松石串上去。 赵嬷嬷眸光一闪,徐徐说出三个名字,“阮管事,汪成,江流云。” 江老夫人眉头一皱,“为何是他们三个?” “阮管事家的婆娘是一个好赌之人,欠下赌坊不少银子,听闻去他家闹了好几趟,为了这件事,季管事曾向长公子预支了半年的月钱还赌债,可就在一个月前,他突然还清了所有赌债,粗略估计至少有几百两银子,这钱从何而来,是一个迷。” “汪成,半年前刚来府中当差,临江阁的菜都是他负责送过去的,他有机会下毒;另外,据奴婢所查,他自来府里之后,便喜欢打听府中主子的事情,且嘴蜜舌甜,出手出大方,虽只来了半年,却与府里众多下人关系极好。”说着,赵嬷嬷有些迟疑地道:“按理来说,他那点银子是撑不起这样的用度,入不敷出,所以颇为可疑。” “第三个则是江流云,他与另外两人不同,是打小被卖进府里的,也是唯一一个被赐江姓者,他在岳阳城并没有亲人……” 江老夫人一直默默听着她打探来的消息,直至说到江流云,方才开口打断,“这个孩子还是我带进府里的,一直跟在行远身边,算算年头,已有十年,做事一向稳妥,临江阁中除了傅平之外就属他最为可靠,行远也一向信任他,为何你会怀疑到他身上?” 赵嬷嬷恭身道:“奴婢原本也与老夫人想得一样,打算将江流云从怀疑名单中剔除,可就在昨夜,让奴婢发现了一件事。” “何事?” 迎着江老夫人疑惑的目光,赵嬷嬷徐徐吐出一句话,“江流云趁夜去见了二夫人。” “洪氏?” “是。”赵嬷嬷话音未落,江老夫人已是重重一掌拍在旁边的鸡翅木小几上,用力之大,震得茶盏也跳了起来,茶水四溅,有几滴溅到了她手背上,尽管刘嬷嬷连忙替她拭去,但还是留下了红印,毕竟是刚沏的茶水,烫得很,她心疼地道:“老夫人小心啊,万一起泡可怎么办。” 江老夫人看也不看被烫红的手,盯着赵嬷嬷道:“他们为何私会,又说了些什么,你细细说来。” 赵嬷嬷面带愧疚地道:“奴婢怕被发现,不敢凑得太近,所以没能听清他们的对话,只远远瞧见二夫人递了一样东西给流云,后者表现得很激动,紧紧攥在手里,还一直朝二夫人拱手作揖,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 江老夫人满脸厌弃地冷笑道:“我原本还只是怀疑他们母子三四分,如今看来,倒是怀疑少了。” “事情尚未查清,二夫人未必与这件事有关。”刘嬷嬷原本是想劝江老夫人莫要太过动怒,岂料她话音未落,江老夫人冷厉的目光已是落在她身上,一并落下来的,还有冰冷若数九寒风的声音,“你何时与洪氏母子如此要好了,还是说他们也送了你东西?令你这般帮着他们说话?” 刘嬷嬷大惊,急忙跪下道:“奴婢冤枉,奴婢发誓,绝没有收过二夫人或者大公子一分一厘,若有撒谎,让奴婢不得好死!” 赵嬷嬷也在一旁说道:“老夫人息怒,兰香的为人您是清楚的,最重情义,绝不会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就背弃与您多年的主仆之情;这一点,奴婢还是相信的。” 第181章 江流云 江老夫人也意识到自己那话说重了些,遂放软了语气对跪在地上的刘嬷嬷道:“行远出事,她们母子可是最大的受益者;这这样巨大的利益,足以令无数人疯狂,驱使他们做出昧良心之事,你凭什么觉得他们母子能够抵住这份诱惑。” 刘嬷嬷仰头,迎着她审视的目光,“二夫人入府已有十余年,若真做谋害嫡子这样的事情,何必等到今日?其次,大公子虽然表面吊儿郎当,没有正经的样子,对老夫人也不恭顺,但奴婢看得出,他对长公子是有手足之情的。” 她的话令江老夫人心有所思,但口中仍是不屑地道:“哼,不过是表相而已。”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昨日大公子来看望长公子时,老夫人未曾注意,奴婢却从大公子眼里瞧见了紧张、急切甚至愤怒。” “又或许是他演技太好,连你也给骗了。”江老夫人冷冷说着,但言语间已经没有了适才的愤怒,显然是听进去了几分,只是嘴上不愿意承认。 赵嬷嬷跟随她多年,又岂会不明白她的心意,顺着她的话道:“老夫人说得是,此事只要一日没查清,二夫人母子就一日有嫌疑,不可能草率下结论。”说着,她小心地瞅着江老夫人的脸色道:“兰香膝盖以前受过伤,落了病根,您是知道的;前几日她还在和奴婢说有些酸疼呢,要这是跪久了,怕是容易旧疾复发,还是让她起来吧。” “你倒是心疼得紧。”话虽如此,江老夫人到底是松了口,“行了,起来吧。” “多谢老夫人。”刘嬷嬷道了声谢,扶着椅子艰难地站起身,手不断揉着膝盖。 看到她这个样子,江老夫人心有不忍,道:“还好吗?可要让季大夫来瞧瞧?” 刘嬷嬷连忙道:“不碍事,就是跪久了有些疼,揉一揉就没事了,多谢老夫人。” 见她这么说,江老夫人也不勉强,只道:“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说,大夫总还是请得起的。”这般说着,她眸光一转,对赵嬷嬷道:“把他们三个都监视起来,我要知道他们一举一动,包括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奴婢已经让人监视着了。”说着,赵嬷嬷蹙眉道:“老夫人,您说这事会不会与留雁楼有关,自打他们来了岳阳,可一直没消停过。” 江老夫人只是略微一想,便极其肯定地道:“不会。” 赵嬷嬷一愣,“老夫人为何这么肯定?杀人可一向是留雁楼最擅长的事情,下毒也不是没可能的。” 江老夫人接过新沏的茶,吹开飘浮在茶汤上的沫子轻啜了一口,凉声道:“他们确实擅长杀人,但他们喜欢速战速决,就算下毒,也该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如此费时费力的事情,可不是他们做事的风格。” 赵嬷嬷想想也是,但随即又有疑惑浮上心头,“可是除了留雁楼,奴婢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做这样的事,总不至于……”后面的话,她迟疑着没往下说。 江老夫人何等精明,又岂会猜不到她咽在嘴里的话,冷声道:“所以在查清楚真凶之前,洪氏母子始终是最为可疑的,都盯仔细了。” “是。”赵嬷嬷恭敬地答应,不敢有一个多余的字,虽说老夫人这会儿看着还算冷静,但事涉长公子,稍稍有一句说得不好,指不定就会引起老夫人的怀疑,刘嬷嬷的例子可还在眼前摆着呢。 在经历了两个余月的炎热后,秋意终于姗姗而来,给早晚添了几分凉意,庭院中的票桂花也开始飘出若有似无的香气;而留雁楼在金一失败后,也一下子消声匿迹,仿佛已经放弃了刺杀辛夷,岳阳城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在向着静好的方向发展;然而知情者心里都明白,此刻的静好不过是暴风雨之前的假像罢了,留雁楼或者说金一,一定会卷土重来,并且比之前更加可怕。 这日午后,赵嬷嬷穿过望星楼栽满各色时令花卉的院落来到正房,见刘嬷嬷在门口与下人说话,遂问道:“老夫人呢?” “在屋中歇息呢。”刘嬷嬷忧心道:“午膳后,老夫人一直在咳嗽,想是这几日天气转凉,受了些寒气,被我劝着躺下了。”在挥退下人后,她轻声道:“你这会儿过来,可是查到什么眉目了?” “嗯。”赵孊嬷刚应了一声,就听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咳嗽声,随后有沙哑的声音响起,“可是月秀回来了?” “正是奴婢。”赵嬷嬷恭声应着,月秀正是她的闺名。 “进来吧。”得了老夫人的话,二人推门入内,只见她已经坐起了身,靠在软枕上,锦被掉落在腹部,刘嬷嬷赶紧替她披上衣裳,“老夫人小心着凉。” 江老夫人抚着身上的衣裳,笑道:“这会儿又不是数九寒冬,哪有这般夸张。” “小心些总是好的,再说您还咳嗽着呢。”见刘嬷嬷坚持,江老夫人也不再说什么,抬眼看向赵嬷嬷,“都查到了些什么?” “季管事还给赌坊的银子,奴婢查清楚了,是长公子私下给的,没走府里,所以帐房那边不清楚;江流云与二夫人的往来也查清楚了。“ 江老夫人面色一正,催促道:“快说!” “原来这个江流云还有一个妹妹,当年家乡遭灾,父母先后病逝,他与妹妹也就失散了,再未谋面,但心里一直挂念着,盼着有朝一日能够找到;说来也巧,几个月前他外出之时,遇见一名青楼女子拦路,想要将他拉入青楼寻欢,挣脱之际,忽地发现这名女子眉角有一颗痣,与他妹妹的痣在同一个位置,且眉目也有几分像,便起了疑心,询问之下,无论家乡还是年岁,竟然都能对上,最后又问了名字,竟然真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两人相认之后,抱头痛哭。” “江流云眼见好不容易找到的妹妹身陷火坑,自然想要将她营救出来,这些年他也攒了点银子,要说买块小地小宅的,都勉强够;可要说去青楼这种销金窟,一两晚就能把多年积攒的银子给掏空了,更别说赎身;再说,他妹妹是老鸨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花魁,又岂肯轻易放人,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是五百两,还得是黄金。” 第182章 汪成 说到这里,赵嬷嬷叹了口气,“流云本想救长公子帮忙,但那阵子正好辛姑娘离府,长公子为了找辛姑娘日夜难安,他一直都没找到机会开口,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青楼传来消息,说他妹妹怠慢了一位贵客,老鸨大怒,将她大罚一顿;这青楼惩罚姑娘的龌蹉手段多了去了,既能让姑娘受尽苦头,表面又看不出任何痕迹;那一顿罚,去了那姑娘半条性命,在床上躺了好几日,还没好全,又被老鸨逼着接客,心中悲苦,却还要强颜欢笑,真真是惨。” “这些个人,为了银子什么伤阴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江老夫人怒斥一句,又问道:“那与洪氏又有什么关系?” “流云知道这件事后,立刻就赶去青楼,却因为没有银子被挡在外头,连面都没见到,他心中悲苦交加,便蹲在路边大哭;在离青楼不远的地方,就是洪家香料铺,那日恰好二夫人回去看望舅老爷,见他哭得这般伤心便问了几句,随后答应帮他想想办法。” “她倒懂得拢络人心。”江老夫人冷笑一声,续道:“后来呢?” “虽说二夫人愿意帮忙,但也拿不出五百两黄金,思来想去,最终让大公子去找城东刘公子帮忙,大公子之前帮着刘公子寻各种稀奇有趣的画眉,倒是攒下了几分交情。” “不务正业。”每每提到江行过,江老夫人总是特别刻薄,从未有什么好脸色,停顿片刻,她又疑惑地道:“怎么,这青楼是刘家开的?” “那倒不是,就是有几分交情,那日二夫人交给流云的,就是刘公子的信,经过他的说和,老鸨同意只要五百两白银;但流云的钱早在之前去青楼找他妹妹时就花的差不多了,哪还一分没花,也远远不够,所以那银子是大公子垫的,说是让流云慢慢还;如今那姑娘已经离开了青楼,在洪家香料铺做事。” 这一回,江老夫人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道:“那汪成呢?” “汪成……”赵嬷嬷摇头,带着几分哭笑不得的模样道:“这个家伙最是荒唐滑稽,他并不是因为生活穷困,才来府中当差的。” 江老夫人神色一紧,坐直了身子道:“这么说来,是他暗中加害行远?” “这个暂时未知,奴婢只查到了他的底子与来意。”在说这话时,赵嬷嬷带着几分无奈,也不知这汪成什么来历,能让见惯了风浪的赵嬷嬷这般惊奇。 “汪成,本名汪晋成,乃是城西人氏,其父经营布匹生意,母亲则是秀才之女,家中不说大富大贵,但勉强算是小富人家,衣食丰厚,偶尔还逛个青楼什么的,小日子颇为滋润。” 刘嬷嬷越听越是惊奇,忍不住问道:“这样的人家,怎么会来咱们府里当差?这说不通啊。” 虽然江府待下人不错,开出的月钱也是岳阳城数一数二的丰厚,但终归是下人,做的是端茶递水,侍候人的活计,低人一等,但凡家中有些薄产,衣食无忧的,都不会来做这个,更别说是汪成……不,汪晋成这样的人家了。 “是啊,我一开始也想不通,直至查到一件事情。”赵嬷嬷知道江老夫人心急,所以没有卖关子,如实道:“半年前,也就是他来江家应聘的前几日,他与一帮狐朋狗友在太白楼喝酒,酒过三巡,半醉的几人打起了赌,说是谁能去江家当一年的下人,其他人就奉其为大哥,从此言听计从,绝无二话。” “汪晋成一直想要压他们一头,再加上酒劲,便应了这件事,酒醒之后,他也有所悔,无奈话已经出口,若是反悔,难免会遭他们耻笑,所以硬着头皮来江家当差;不过他这人嘴皮子灵活,手里又不缺银子,倒是混得如鱼得水。” 听着赵嬷嬷将三人底细娓娓道来,江老夫人拧眉道:“如此看来,三人都没有可疑?” “从奴婢打听到的情况来看,确实如此,不过……”赵嬷嬷欲言又止。 “这里没有外人,你只管说就是了。”得了老夫人的话,赵嬷嬷不再迟疑,将心里的怀疑说了出来,“汪晋成入府的理由也算说得过去,但是……仔细想来,还是有一丝丝牵强;另外,奴婢未免打草惊蛇,并未与那几人亲自对质,只是通过太白楼以及他们身边的人隐晦打探,是真是假,还很难说。” 江老夫人思索片刻,颔首道:“从一个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儿,变成一个整日切菜端菜的下人,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汪晋成……”她徐徐念着这三个字,片刻,心中已是有了定夺,冷声道:“就从他开始。” 赵嬷嬷知机地道:“奴婢这就去传他过来。” 待她走后,江老夫人示意刘嬷嬷替她起身更衣,其中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刘嬷嬷心疼地道:“老夫人今日已经咳嗽了好几回,怕是真的被寒气所侵,要不然还是请季大夫来看一看?” 江老夫人摆一摆手,“我没事,喝一盅冰糖雪梨就没事了。这些日子,季大夫又要替行远解毒医伤,又要替虎三接骨续臂,已是忙得团团转,这点小事就别去麻烦他了。” 见她这么说,刘嬷嬷也没办法,只得道:“冰糖雪梨奴婢上午就给炖上了,这会儿应该可以喝了。” 在刘嬷嬷取来冰糖雪梨不久,赵嬷嬷也带着汪晋成到了,后者并不知出了什么事,一路还好奇地打量着望星楼,见到一些平日不常见的花草还会问上一句,他是分配在厨房的人,平日可没什么机会来这里;汪家虽说有些家底,衣食无忧,但也仅止于此,与江家这等大富人家不可同日而语。 到了屋中,赵嬷嬷端然行了一礼,“老夫人,汪成到了。” 汪成果然是个机灵人,不用赵嬷嬷提醒,便跟着行礼,恭敬地道:“见过老夫人,老夫人万安。” “起来吧。”江老夫人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汪成,虽说来了半年,但府中下人众多,她并没有印象,严格说起来,今儿个才算真正打了个照面。 第183章 试探 汪成等了一会儿不见江老夫人说话,越发忐忑,按理来说,他只是一个厨房帮忙的小厮,老夫人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还特意召见,实在蹊跷;这般想着,他忍不住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老夫人叫小人过来,有什么吩咐?” 江老夫人抚一抚鬓边的银发,凉声道:“你叫汪成?” 汪成心中一跳,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嘴里还是答应着,“是。” 江老夫人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看来真是老了。” 她这话说得很突兀,没头没尾,让人摸不着头脑,汪成总觉得她话中有话,但又揣摩不出来,只能讨好地笑道:“老夫人春秋正盛,与那老字根本沾不到半分关系。” 听到这话,江老夫人脸上的笑意较之刚才盛了几分,正当汪成以为自己拍对了马屁时,前者神色倏然一寒,令人不寒而栗,“若非老了,你一个黄毛小儿,怎敢在我面前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 汪成大惊,急忙道:“老夫人这话从何说起,小人可不敢在您面前弄虚作假。” “我既然将你叫到这里,便是知道了你的底细,汪晋成!”江老夫人一字一字念出汪成的真名。 汪晋成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如被人点了穴一般,他万万没想到江老夫人竟然识破了他的身份。 许久,汪晋成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在坚硬的砖地上,慌声道:“小人知错,请老夫人原谅。” “你这风向倒是转得快。”江老夫人讽刺了一句,“说说,为何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隐瞒身份入江府做一个低微的下人。” 这一次,汪晋成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自己酒醉与人打赌的事情说了出来,倒是与赵嬷嬷探听来的消息都能对上;待将前因后果都交待了一通后,他又连忙道:“晚辈自知如此隐瞒,是为不对,但我也是被迫无奈。”他称呼倒是改得快,一下子就把“小人”这个自称抛了个无影无踪,想必平日没少嫌弃。 汪晋成说到这里,又大倒苦水,“老夫人您不知道,那几个家伙嘴毒得紧,我若是反悔,怕是第二天就传遍了岳阳城大街小巷,走哪儿都要被人指指点点,我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所以……” 江老夫人冷笑着接过他的话,“所以就骗到江府头上来了是吗?” “晚辈知错。”汪晋成满面通红地应了一句,随后又急急辩解道:“晚辈就是好面子,想赢他们一回,并无恶意;入江府这半年来,也还算恪守本份;还请老夫人大人有大量,网开一面。” 江老夫人冷冷看着满面哀求的汪晋成,“我再给你一个机,若还不肯说,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汪晋成一怔,满脸茫然地道:“还有什么事情?” 江老夫人眉梢微微一跳,扬声喝道:“来人!” 守在外头的陆管事听到江老夫人的声音,立刻推门走了进来,恭敬地问道:“老夫人有何吩咐?” 江老夫人指一指还跪在地上的汪晋成,把他拉出去重笞三十下,然后押去府衙,你告诉赵知府,这个贼子居心不善,意图害人性命,请他严查!” 陆管事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但他知趣地没有多问,答应一声,便招手唤了两名小厮进来,一左一右拉着一脸惊骇的汪晋成往外拖。 走到被人左右架着往外拖,汪晋成才算回过神来,急忙替自己叫屈,“老夫人,您可是岳阳城中德高望重之人,怎么能这样颠倒是非黑白,冤枉无辜之人;这事若是被人知道,可是要戳脊梁骨的啊,就连江家的名声也要受影响。” 任他如何叫喊乃至威胁,江老夫人神色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那双眼睛更是冷得像冰块一般,没有丝毫感情。 这么一会儿功夫,汪晋成已经被拉到了门边,他反应倒是快,一把抱住门框,说什么也不撒手,嘴里慌乱地喊道:“你这样说不过去,冒充一个下人罢了,就要人性命,土匪也没你这么狠的,我爹要是知道我出事,一定会去告你,拉你们都陪葬。”说到后面,他已是语无伦次,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说,也是,命都没快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江老夫人本就不是真想要他的性命,不过是趁机诈一诈,眼见这会儿时机差不多了,便朝陆管事道:”且先放开他。” “是。”陆管事应了一声,朝那两名小厮挥一挥手,二人当即松开,汪晋成一得了自由,立刻连滚带爬地回到原来跪的地方;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已是吓得面色发青,双脚双脚更是不住震颤。 “你们先出去。”随着江老夫人的话,陆管事三人躬身退下,待得四扇雕花长门重新关起后,江老夫人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道:“你既然想死个明白,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你入江府之后,趁着送膳之便,偷偷将’忘川’这毒下在行远饭菜中,这毒无色无味,又是慢性毒,所以并没有人发现,包括行远自己……” 汪晋成咽了口冰凉地唾沫,心惊胆战地听着从江老夫人嘴里蹦出来的一个个字眼,越听越是害怕,急忙打断道:“没有,我没有给长公子下毒,也不知道什么叫’忘川’,我可以对天发誓。” “发誓?”江老夫人呵呵一笑,眸光轻蔑地道:“誓言这个东西,对一些人来说,确实重若泰山,宁可赔上性命也绝不违背半分;可对更多人来说,就如空气一般,根本没有任何约束作用。” “我真是冤枉的,再说了,我好端端地害长公子做什么,又没有好处。”汪晋成急得快哭了。 “有没有好处,你心里清楚。”江老夫人看似不经意,其实一直都有留意汪晋成的神情与眼神,将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收入眼底,看到现在,并无任何可疑,难道真是自己猜错了?下毒的人不是汪晋成? 汪晋成并不知道江老夫人是在讹自己,哭丧着脸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冤枉啊!”他憋了半天,只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出这么两个字来。 第184章 疑点所向 刘嬷嬷看到江老夫人使过来的眼色,帮腔道:“你若是现在如实交待,老夫人慈悲,尚能帮忙向赵知府求情,留你一条性命;你若再执迷不悟,可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我真的没有!”汪晋成愁眉苦脸地说着,极力表现出诚恳的样子,“你们若是不信,只管去搜我屋子,看有没有你们说的那个什么……什么忘……忘川之毒。” 赵嬷嬷在一旁冷笑道:“不见棺材不掉泪,老夫人,还是把他送去府衙得好,奴婢就不信,大刑之下他还如此嘴硬。” “不要!千万不要!”汪晋成被吓破了胆,极力摇头,随后又爬到江老夫人脚边,哀求道:“老夫人,您相信我,我虽不是名门出身,可也是读过书的,礼义廉耻总还是懂一些的,万万不敢做出此等丧心病狂的事情;再说我也不缺银子啊,不至于为一点蝇头小利,做出害人性命的事情。” “不瞒老夫人,我爹知道我因为一个赌约而跑去给别人做下人时,气得心脏病都要犯了;直至得知我在江府当差,方才好转。” “哦,为何?” “我爹也是个生意人;当然,只是一点小营生,不敢与江家相提并论;我爹一直很敬佩江家,对长公子犹为推崇,每次训我之时,都说我不学无术,整日只知道斗鸡遛狗,喝酒吃肉;与长公子相比,犹如天坏之别,不及万分之一。所以,他在知道我来江家当差后,气平了许多;再加上我用了化名,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他干脆就让我依着赌约在江府待上一年,一来是借江家的规矩约束于我;二来是希望我能好好向长公子学,改掉身上的臭毛病;所以我是万万不会谋害长公子的,请老夫人明鉴。” 他这番声情并茂的话,令本就有些迟疑的江老夫人越发犹豫,确实,汪晋成没有谋害行远的动机与理由;要说贪财从而被人收买,那随便收买府中一个下人都可以,何必大费周章地安排汪晋成入府,那不是存心惹人怀疑吗? 或许……汪晋成就是一个烟雾弹,用来掩盖真正可疑的人。 正自猜测时,耳边突然传来汪晋成的声音,“哎呀!” 赵嬷嬷不悦地道:“大呼小叫地做什么?” “没有没有。”汪晋成可不敢得罪她,连连摇头,随后道:“我只是忽地想起一事,或者会与长公子有几分关系。” 江老夫人精神一振,急忙道:“何事,快说!” 汪晋成连忙道:“前阵子不是有人行刺长公子吗,或许是他们下毒。”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江老夫人面色顿时难看起来,“你倒是会推卸,不过很可惜,与他们无关。” “那……“汪晋成被堵得语塞,但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努力转着脑瓜子想办法替自己开脱,别说,还真让他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我想起来了,前阵子我在青楼里见到长公子身边的小厮,也许是他缺银子,被人给利用了。” 江老夫人神色一变,立刻追问道:“是哪个小厮?” “我想一想,那会儿就匆匆看了一眼,以前打过几次照面,知道是长公子身边的人,但名字……”汪晋成捧着脑袋努力苦思冥想,良久,他眼睛一亮,脱口道:“想起来了,叫流云,江流云!”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江老夫人诧异地看向赵嬷嬷,后者也是一惊,道:“哪个青楼?” “就是繁花楼,在咱们岳阳城也是数一数二的青楼了,去喝杯酒就得好几两银子,叫个姑娘更是不得了,所以我那会儿看到流云那小子的时候,着实有些吃惊。”论年纪,他比江流云大不了几岁,但他整日厮混于市井人群之中,极为老练,远不是流云这种自幼在江府长大的人所能比拟的。 汪晋成等了一会儿不见赵嬷嬷说话,以为是不相信,当即道:“嬷嬷要是不相信,尽可派人去问,我是真的见到了。” “我知道。”赵嬷嬷淡然道:“那里的头牌姑娘花晨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 “妹妹?”汪晋成愣愣重复着这两个字,下一刻,他头摇得跟波浪鼓一样,一边摇一边还不停地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赵嬷嬷好笑地道:”有何不可能,难道去繁花楼就一定是寻欢作乐吗?” “当然不是,可是……”汪晋成一下子似乎不知该怎么说,拧了半天眉头方才挤出来一句话,“总之不可能是妹妹。” 江老夫人若有所思地道:“那你倒说说,为何不可能?” “老夫人您想啊,要是妹妹,怎么会拉个手就脸红,还有那抿在嘴里的笑,那分明就是男欢女爱的笑。”汪晋成语气肯定地说着,见江老夫人不语,他又道:“我去过繁花楼好几回,也见多了人,是不是来找姑娘的,我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江流云绝对就是喜欢花晨。” 见他说得这般斩钉截铁,赵嬷嬷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难道是自己打听到的消息有误?江流云刻意用妹妹的身份来掩饰花晨? 若是这样,那他的嫌弃可要比汪晋成还要大了…… 赵嬷嬷越想越不安,凑到江老夫人耳边,轻声道:“老夫人,奴婢这就再去打听。” “不必了。”江老夫人凉声道:“打听来打听去,反而浪费时间,直接把人叫进来吧。” “是。”赵嬷嬷知道她已经没了耐心,当即应声离去,随后江老夫人又唤过刘嬷嬷道:“你去一趟洪家铺子,把洪良和那花魁一并带来。”顿一顿,她又补充道:“多几个人去,别给出岔子。” ”是。”刘嬷嬷跟了她那么多年,岂有不明白之理,这是怕洪家舅老爷与花晨心虚逃跑呢。 一个在府外一个在府内,自是江流云先到了望星楼,他与汪晋成初来时一样,一脸茫然,在看到旁边的汪晋成时,更添了不解;他认人记人的本领极好,一眼便认出了汪晋成,不明白他为何也会在望星楼,难不成是厨房送来的饭菜出了问题? 在略有些紧张地行过礼后,他恭敬地问道:“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第185章 当面对质 江老夫人也不急着问话,道:“长公子今日情况如何?” 江流云连忙道:“回老夫人的话,长公子已经能够在院子里走一会儿,午膳也用了不少,季大夫不久之前刚来过,说依现在的形势,最多再有五日,长公子便可痊愈了。” “那就好。”江老夫人徐徐点头,和颜悦色地道:“这段时间,你们也都跟着辛苦了,该赏。” 流云受宠若惊地道:“老夫人言重了,这都是小人们应该做的,不敢言赏。” “倒是不贪心。”笑意在江老夫人唇边转瞬即逝,“有功该赏,有过责该罚,你说是不是?” 流云不明白江老夫人为何要突然问这样的话,想想没错,遂老实地点头道:“是。” 江老夫人低头喝着温热的雪梨水,淡淡的水汽向着四周扩散开去,片刻,她搁下茶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与繁花楼的花晨姑娘是何关系?” 流云万万没想到自己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会被江老夫人一语道破,惊得豁然抬头,双目直视江老夫人,嘴里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白管家就是这么教你与我说话的?”江老夫人的话令流云醒过神来,急忙低头道:“小人一时惊奇,忘了规矩,请老夫人恕罪。” 江老夫人没有与他多言,径直道:“说吧,怎么一回事。” 流云见瞒不过,只得道:“花晨她……其实是小人失散多年的妹妹,意外遇见,方知她被卖入了繁花楼……”他接下来讲述的事情,与赵嬷嬷所说得一般无二,只是刻意隐掉了一些关键的细节。 江老夫人也不说话,面色平静地听着,待他说完,方才道:“花晨此刻人在哪里?” “她……”流云低垂眼皮下是慌乱的眼神,他攥着衣角道:“还在繁花楼。” “为何不给她赎身?那可是你妹妹啊,你就忍心让她在青楼里迎来送往,遭人践踏?” 这话令流云想起初遇花晨时的情景,一下子红了眼,涩声道:“小人自是不愿意,但繁花楼的老鸨张口就要五百两黄金,就算把小人卖了也值不了那么多钱啊,所以只能慢慢想办法。” “是吗?”江老夫人唇角微弯,似乎在笑,又似乎没在笑,流云还不知道自己的秘密早已经被识破了,还傻乎乎地应道:“是。” 江老夫人点一点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也不叫流云起身,刚刚还你一言我一语的屋子瞬间变得寂静无比,流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与呼吸的声音,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夫人一下子不说话,又不敢问,只能忍着膝盖的疼痛,继续跪着。 如此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方才被推门而入的刘嬷嬷打破,后者朝闭目养神的江老夫人屈一屈膝,恭敬地道:“老夫人,人带来了。” 江老夫人睁开眼睛,道:“让他们进来吧。” “是。”随着刘嬷嬷的答应,一高一矮两道人影走了进来,一开始因为逆光的关系,流云并不能看清他们的样子,直至走得近了,方才发现,来者竟然是洪良与花晨。 流云豁然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人,好一会儿方才找到自己的地声音,“你们……你们怎么会来的?” “刘嬷嬷叫我们过来的,说是老夫人有请。”花晨小声回答,随即悄悄拉一拉流云的袖子,不安地道:“哥,这……这是怎么了?” 流云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哪里回答得了,只能安慰道:“没事,老夫人就是问问咱们的事。” 花晨闻言,神情稍释,但还是有些紧张,紧紧挨着流云。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江老夫人也在打量着花晨,肤色白皙,杏眼细眉,朱唇琼鼻,楚楚生姿,端得是一副好模样,难怪能够成为繁花楼的花魁。 那厢,流云复跪于地,慌声道:“小人知错,老夫人开恩。”他就是再笨,也知道江老夫人一早就查清了所有事情,刚才自己那些个谎言,落在她耳中,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江老夫人也不动怒,淡然道:“肯承认了?” “二夫人知道小人与妹妹的事情后,很是同情,便让大公子找刘家公子帮忙,老鸨松口,答应五百两银子便放人;小人凑不出银子,妹妹这些年的私房钱又被老鸨收走了,是二夫人借给的银子,让小人慢慢还;又担心妹妹出来后无处可去,便安排她在洪家铺子帮忙,一个能有个落脚处,二来有舅老爷照看着,也不至于被狂蜂浪蝶给欺负了。”这一次,流云没有再自作聪明地撒谎,一股脑儿将事情通通说了出来。 江老夫人淡然道:“洪氏倒是很有心,连花晨姑娘离开繁花楼之后都考虑得这么周到。” 洪良眉心微微一皱,他分明从江老夫人看似淡然平静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丝讽刺,忍不住道:“二夫人做事一向体贴周全,老夫人应该比谁都清楚。” 江老夫人并不理会他,盯着流云道:“她果真是你妹妹?” 流云被这话问得一愣,待回过神来后,点头道:“这是自然。” 他话音刚落,江老夫人的话便又接了上来,“证据呢,总不能仅凭面容上的几分相像吧;天下之大,面容相像之人何其多,甚至还有人长得一模一样。” 这一次,流云并未被问倒,迅速道:“老夫人有所不知,舍妹后颈有一朵梅花形状的胎记,很好认的。”说着,他看向花晨,后者明白他的意思,背过身撩开披在身后的长发,果然颈上有一朵指甲盖大小的胎记,形若梅花。 江老夫人目光一转,落在一直未曾说话的汪晋成身上,带着几分质疑,后者哪还会不明白,连忙道:“我可以肯定,他们绝不是兄妹,至于这胎记什么的,都可以后期串供,根本算不得什么,除非江流云身上也有一模一样的胎记,那才能够做为证据。“ 江流云闻言,生气地道:“你胡说什么,花晨千真万确就是我的妹妹,如假包换。” 洪良也是有些不悦,盯着汪晋成道:“不错,我也可以做证,你不要乱说话。” 第186章 花晨 汪晋成对他们的话嗤之以鼻,“话在你们嘴里,自是怎么说都行了;那日在繁花楼我瞧得清清楚楚,你们二人举止亲昵,还亲热地牵着手一道进了房间,怎么看都不是兄妹相处的模样。” 江流云气得面色发白,指了他道:“你越说越离谱了,我们俩怎么亲昵了?” “那就要问你们自己了,闺阁里的事情,我一个外人怎么知道。”汪晋成不怀好意地坏笑着,随后又拍着江流云的肩膀道:“你小子也是能够,无钱无势,竟然能够让花魁心甘情愿地跟着你,我自愧不如。” ”你……你……越说越过份了!”江流云生气地拂开他搭在肩膀上的手,“我和花晨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怎么可能做出那等龌龊之事,对,我们是进了房间,但并没有你说的那般亲热牵手,再说了,我们进房之后,也只是说了一些失散后的情况,除此之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做。” 汪晋成咧嘴一笑,指着花晨道:“那我亲耳听到她说’怎么今儿个才来,还道你把我给忘了呢’,这话又怎么解释?” “没有。”流云不假思索地否认,“花晨绝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分明就是污蔑。”说着,他又生气地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害我?” 汪晋成也不与他争辩,朝江老夫人道:“老夫人,想知道谁说得是真,谁说得是假,传繁花楼老鸨来一问就知道了,那夜,她也在旁边,应该也听到了。” ”好,就叫她过来做证。”江老夫人还没说话,流云已是一语接了上去,想要借此证明自己的清白;然而花晨的神情却与他截然相反,紧张、担心、慌乱交织在一起,成了她眼里的所有。 刘嬷嬷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异样,小声道:“老夫人,花晨姑娘似乎有些不对,或许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 “嗯。”老夫人淡淡应着,就算刘嬷嬷不提醒,她也发现了,招手示意花晨走近几分,后者无疑是畏缩,害怕的,但还是照着话走上前,距离地拉近,令她更加紧张,一直盯着自己鞋尖栩栩如生的牡丹花纹,不敢抬头。 “流云所言,可是事实?”江老夫人的声音并不重,花晨却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受了什么惊吓,好一会儿方才怯怯地道:“是真的。” “既然如此,你为何这般不安?” “我……我没有。”这一次,花晨连声音都在发抖,根本无法让人相信,反而起了更多的怀疑。 “妹妹,你无需紧张,只管照实就行了。”流动的话并未能安抚花晨,她紧紧抿着唇,遮住眼眸的长睫不断颤抖着,隐约已经沾染了些许湿润。 “把头抬起来!”江老夫人的声音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花晨被迫抬起头,果然眼圈里已是盈满了泪水,只是被她死死忍着,才没有落下。 “我再问你一次,流云所言,是真是假?”不等花晨低头,江老夫人先一步道:“看着我回答!” 花晨不敢违抗,被迫迎视着江老夫人锐利如刀锋的目光,身子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半晌,她突然跪下,带着哭腔道:“我……我们不是有意欺瞒的,求老夫人原谅!” 这句话并不响,落在流云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花晨疯了吗,怎么说那样的话,那不就是承认了汪晋成的诬陷吗?她疯了不成? 别说流云,就是洪良也吓得不轻,急忙道:“花晨姑娘,你冷静一些,想清楚了再说,莫要被扰乱了思绪。” 花晨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着,哭声里充斥着显而易见的害怕与慌张。 刘嬷嬷走到她身边安慰道:“姑娘不必害怕,老夫人素来宽宏,只要你把真相说出来,定不会怪责于你。” 花晨抹一抹泪,颤声道:“真的吗?” 刘嬷嬷没有说话,而是看向江老夫人,此时此刻,只有后者的话才能让花晨放心,江老夫人也明白,颔首道:“不错,只要你从实说来,我自当网开一面。” “多谢老夫人。”花晨感激地说着,待止住了哭声后,她怯声道:“其实……我与流云并不是兄妹。” “你,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明明就是我妹妹!”流云诧异的说着,不知为什么,此刻的花晨似乎有些陌生,明明还是那张脸,却仿佛不认得了。 花晨闭一闭目,痛苦地道:“事已至此,再瞒下去还有意思吗?”说着,她不顾流云惊异的目光,徐徐道:“我与流云哥是在繁花楼外认识的,可谓是一见钟情。”说到这里,她吃吃一笑,自嘲道:“听一个青楼女子说出’一见钟情’四个字,是不是很奇怪,但事实如此,仿佛前生就已经相识了一般,我们一起谈天说地,一起赏花赏月,一起饮酒 作诗;那是我入繁花楼以来,最快活的日子,往常总嫌太慢,客人迟迟不走;那阵子却嫌时间过得太快,还没怎么相见便要分别,每每分别都是牵肠挂肚,思之又思。以往,他每隔几日都会来看过,可那一次,却迟迟未来,我站在楼阁之下,痴痴望着下一面的街巷,盼着他能够出现,结果却是一次次落空,我茶不思饭不想,连客人也不愿意接,被妈妈接连责罚,无奈之下,只能再次接客。” 花晨痴痴望着呆立在一旁的流云,眼眸之中是抑住不住的深情厚意,“我原以为,他是新奇劲过了,不想再来见我,直至又一次相见,方才知道,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公子哥儿,只是江家的一个下人,可我还是喜欢他,真心实意的喜欢,哪怕没钱没势,粗茶淡饭,我也愿意。” “那一夜,我与流云哥互订终身,发誓一定要在一起,绝不分离。”说到这里,花晨幽幽叹了口气,“想在一起,就得先过妈妈那一关,她哪里舍得我这棵摇钱树,张嘴就是五百两黄金,分明是故意刁难;流云哥没办法,只能去救二夫人,几经周折,终于把我从繁花楼中赎了出来,安顿于洪家香料铺。” 第187章 搜查 流云听得呆若木鸡,花晨这是怎么了,中邪还是鬼附身,满口谎言不说,还将一件莫须有的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着实精彩,若非他就是当事人,必然也会相信。 洪良最先回过神来,瞪着花晨厉声道:“你受了何人指使,在这里胡言乱语,混乱视听。” 他是个明白人,虽然还没摸清江老夫人叫他们过来的用意,但其中的危机却是嗅到了;别看这件事表面掰扯的是花晨与流云的关系,实则牵扯的是他妹妹秀容。 江老夫人不喜欢秀容,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平日里没事都能挑出几根骨头来,何况是这么一件事,定会觉得秀容刻意收买江行远身边的小厮,从而欲行什么不轨的事情。 秀容在府中本就已经举步维艰,若再坐实了这件事,还不知道老太太会怎么为难呢,所以他一定要揭穿花晨的谎言。 话说回来,这件事也真是见了鬼了,花晨在铺子里的这些日子,既勤快又乖巧,说话也实诚,怎么看都不像满口谎言的人,如今却……洪良暗自摇头,他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形容为好。 那厢,花晨垂眸,神情楚楚地道:“洪掌柜这段时间的照顾,花晨感激不尽,但……谎言终归是谎言,不能撒一辈子。”说着,她又急急道:“您放心,一切都是花晨的错,绝不会连累您与二夫人的。” 洪良气得面色铁青,还说不会连累,她的所说所言,根本就是使了劲地将他们往坑里推;他活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这么不要脸的女人,这回可真是打猎的让鹰给啄了眼睛,实在气煞他了。 那厢,江老夫人已是道:“既然是两情相悦,你也离开了繁花楼,为何要与流云假称兄妹?” 花晨叹息道:“江家规矩森严,流云哥怕被怪罪甚至赶出江家,便提议与我兄妹相称,正好他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妹妹,倒也不会引人怀疑;只是没想到竟会这位小哥发现了,还一状告到老夫人您这里,想不承认也不行了。” “不是不是!”流云大声喊着,冲到花晨面前,用力摇晃着她道:“你是不是疯了,根本没有什么两情相悦,也没有什么赏花赏月,你侬我侬,你就是我妹妹,是我妹妹!” “流云哥,你弄疼我了!”花晨秀眉紧蹙,面带痛楚,待得汪晋成将流云拉开后,方才悲泣道:“我知道自己身份不光彩,但我对你确实是一心一意,此生此世也只会嫁予你一人;老夫人慈悲,会明白我们的!” “明白什么啊!”流云简直要疯了,这个世界怎么如此荒诞,明明是妹妹却突然变成了相情相许的爱人,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岳阳城最厉害的说书先生也说不出这样荒诞离奇的故事。 面对他的咆哮,花晨忽地落下泪来,泣声道:“难道……你对我出身青楼之事,始终有介意,所以才坚持不肯承认?” 流云捧着涨痛的脑袋,一字一字纠正道:“你是我妹妹,你要我说多少次,我们是兄妹!” “兄弟……”花晨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泪落得越发凶猛,怆然道:“你果然是介意,罢了,我不勉强你。” 江老夫人对这场各执一词的闹剧,有些看厌了,遂道:“兰香,带花晨姑娘去花厅中休息。” “先别走,把事情说清楚。”流云闻言,急忙想要上前阻止,被江老夫人唤住,“不急,我先问你几句话。” 江老夫人亲自开了口,流云就算再不甘心,也只得作罢,待他们离去后,他又急切地道:“我不知道妹妹这是怎么了,但我与你真是兄妹,绝对没有欺骗老夫人!” 江老夫人淡然轻笑,眸光却是冰冷若阴川,“这是你们二人的事,真也好假也好,都与我没什么关系,如今我要问你另一件事,你必须老实回答,但凡有一个偏差,我都绝不会轻饶了你!” 一字一字,一句一句,看似平和轻缓,实则布满锋机与凌厉,令所有人都心头狂颤,不敢与之对视。 “我问你,行远膳食中的忘川,可是你偷偷放进去的?” “什么忘川?”流云的反应与适才的汪晋成一模一样,皆是茫然不解,待知道忘川是何物之物,他连连否认,更道:“小人自少跟在长公子身边,万万不敢做谋害长公子的事情,还望老夫人明查。” 江老夫人淡然一笑,目光在汪晋成与流云二人身上徘徊,“一个个都说没做过,都叫我这个老婆子明察,我该听谁得好?” 汪晋成沉默片刻,率先道:“晚辈自知单凭一面之词,无法说服老夫人,但晚辈相信,老夫人是个睿智之人,定能找出谋害长公子的真凶,还晚辈一个清白。” 江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好一张能言善道的嘴啊,三言两语之间就给我扣了好大一顶帽子;若我判定你为凶手,那就是人老糊涂,冤枉好人了。” 汪晋成低头未语,他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并牢牢掌握着这个度。 见他们不理会自己,流云心急地想说话,却被洪良阻止,后者轻声道:“这件事很不对劲,你且说话,让他们去查。” 洪良的话虽轻,却未曾逃过江老夫人的耳朵,在扫了他们一眼,对赵嬷嬷道:“让陆管事去搜他俩的房间,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给我搜仔细了,但凡漏了一处,都唯他是问。” 陆管事能够成为望星楼的管事,自然是一个精明能干之人,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将汪、江二人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别说箱子柜子了,连房梁都架着梯子爬上去瞅过了,只差没有掘地三尺。 这样近乎严苛的仔细,果然让他找到了东西,是一个小巧的珐琅罐子,大约半个手掌大,倒有些像女儿家用来装胭脂的,但里面盛着的是一些白色粉末,陆管事倒了一些在掌心放到鼻下细闻,却是什么味道也没有,如同空气一般。 一旁小厮好奇地凑过来道:“陆管事,那是什么东西,怎么藏在房梁上,也太蹊跷了吧。” 第188章 风吹无影 水过无痕 陆管事将粉末倒回罐子里,冷声道:“蹊跷就对了,这东西啊,一定有古怪,走吧,去见老夫人。”说罢,他又想起一事,拾起放在床边的一双鞋,仔细打量着鞋底,片刻,他道:“把刚才那架梯子也带着。” 小厮不解,“带梯子做什么?” 陆管事眼睛一瞪,喝斥道:“让你带就带,哪里来这么多问题。”见他不高兴,小厮缩一缩脖子赶紧去背梯子,不敢再多言。 到了望星楼,这珐琅罐里的东西同样没人认得出来,不过倒是让江老夫人想到一样她一直在找的东西东西,思忖片刻,她将赵嬷嬷唤到近处低语几句,后者听过后点头离去,至于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东西是在哪里找到的?” “江流云住处的房梁上。”陆管事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明了,却令流云大惊,他连连摇头,急切地道:“这不是我的,我连见都没有见过。” 没人理会他的话,江老夫人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把玩着手里的珐琅罐子,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没有了。”陆管事摇头,随即道:“不过小人有证据可以证明,流云不止知道这个罐子在梁顶,还曾上去看过。” “哦?”江老夫人露出惊奇之色,“什么证据,说来听听。” 陆管事拍一拍手,候在外头的小厮听到信号,赶紧背着梯子入内,轻手轻脚地放下,一并放在地上的还有一双鞋子。 江老夫人扬眉道:“这算什么证据?” “这是小人在屋外找到的梯子。”陆管事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梯子前,指着梯上的黄泥,道:“老夫人您看,这上面的泥是沾上后阴干的,痕迹还新,小人记得前几日大雨,想是有人走过泥泞之路,随后又踩上梯子而引起的。”随后他又拿起从江流云屋中取来的鞋子,“您看这鞋底沾的泥,无论颜色还是成份都很像,所以那人应该是穿着这双鞋踩梯子上到屋梁看这个罐子又或者……是把罐子放到上面。” “倒是有几分道理。”江老夫人颔首,随即眸光一转,落在面色苍白若纸的流云身上,“这鞋可是你的?” “是小人的。”流云点头,随即又急忙道:“这鞋是花晨做给小人的,小人不舍得穿,一直收在柜子里,怎么可能沾上泥,这绝不可能,一定有问题。” 他的话令陆管事沉下了脸,“你这是在说我诬陷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流云并不是擅长言辞的人,从刚才到现在,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脑瓜子都快要胀破了,这一下子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说。 “哼。”陆管事冷哼一声,朝江老夫人道:“老夫人,小人检查每一样东西的时候,旁边都有人在,您尽可传他们过来一问。” “这东西真不是我的,我是冤枉的。”流云不知道罐子里装的粉末是什么,但潜意识告诉他,绝不会是好东西,否则江老夫人脸色不会那么难看。 就在流云近乎崩溃的时候,背着药箱的季大夫到了,他身后跟着赵嬷嬷,原来她是去请季近道了。 季近道拱一拱手,有些紧张地问道:“老夫人这么急着叫我过来,可是长公子伤势有变?” “行远很好,季大夫放心。”这般说着,江老夫人将手里的珐琅罐子递了过来,“之所以匆匆忙忙把您请来,是为了这个。” “这是……”季大夫本想问这是什么,待看到罐子里洁白若雪,又细腻若胭脂的粉末,话音倏地一顿,神情亦变得严肃起来,片刻,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忘川。” 听到这两个字,江老夫人眼皮狠狠一跳,身子前倾,原本有些疲惫的目光瞬间又变得凌厉无比,牢牢攫住季大夫,“你如何确定?” “洁白若雪,细腻若脂,风吹无影,水过无痕;这是忘川的四个特征。”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季大夫人用小指甲挑起一些粉末,放到嘴边轻轻一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指甲里连一丁点粉末也没有留下,仿佛根本就没出现过;至于空气中,也是踪迹全无,端得神奇。 陆管事不信邪,蹲在地上抹了抹,这地上铺的都是一块块精心烧制的墨砖,坚硬之余光滑如玉,每天早上丫头们都会跪在地上用半干的棉布仔仔细细抹上一遍,所以几乎没什么灰尘,有什么粉末落在地上,最是清楚不过;可任陆管事怎么抹,手上都干干净净,除了梯子上掉落的些许黄泥外,什么都没有;他满脸惊奇地道:“还真没有,可真是奇了怪了。” 季近道捻须微微一笑,道:“去端碗水来。” 陆管事朝江老夫人看去,见后者点头,他赶紧出去弄了碗干净的井水,与刚才一样,季近道挑起些许粉末洒入水中,刚一接触就立刻消失,仿佛与水融为一体。 陆管事端详着井水,努力想要找出一丝一毫的痕迹,却始终没有,他竖起大拇指赞吗道:“这东西可真是神了,空中无影,水中无踪,实在太匪夷所思了。”说到这里,他终于想起有一件事情一直忘了问,“季大夫说这东西叫忘川,忘川……忘川河,这名字听着似乎有些诡异啊,是做什么用的,香料?脂粉?又或者是药材?” 季近道似笑非笑地道:“陆管事真想知道?” 陆管事被他问得一愣,怎么听着这话有些严重,似乎是不能说的意思,想到这里,他仔细斟酌着话道:“季大夫若是不方便的话,就当我没问。” 季近道笑一笑,朝江老夫人投去询问的目光,毕竟事情牵扯颇大,一言一行都得慎重,待后者默许后,方才张口道:“忘川是一种极为隐秘的慢性毒,初其尚可解,一旦到了中后期,深入五脏骨髓之中,就算发现,也无药可救。 陆管事万万没想到这看似漂亮的东西竟然这般可怕,不由得被吓了一大跳,略略定下心神后,他猛地想起一事,瞬间冷汗就出来了,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刚找到东西的时候,闻了一下,不会中毒吧?”不等季近道言语,他又一把抓住后者的手,颤声道:“季大夫,你可一定要救救我。” 第189章 二夫人 季近道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我刚才说了,这是一种慢性毒,需要天长日久的累积,一次两次,并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伤害,会慢慢随着体液排出身体。” 听到这话,陆管事心中稍安,但还是有些担心,“可这到底是毒药,要不……季大夫您还是给开几服药吧。” 季近道无奈,道:“好吧,我待会儿给你开几服驱毒的药,你按时服用就是了。” “多谢季大夫。”陆管事千恩万谢。 在这场短暂的插曲过后,江老夫人面色难看地道:“如此说来,这确实就是忘川?” “是。”季近道话音未落,江老夫人已是狠狠一掌拍在扶手上,手指青筋暴起,若一条条青色的小蛇在皮肤下游走,双目狰狞欲裂,她这个样子,连赵刘两位嬷嬷都吓得不敢抬头。 江老夫人死死盯着流云,厉声道:“好大胆的贼子,竟然敢在江府之中行害人之事,实在该死!” “不是!不是小人!”流云跪在地上大声叫屈,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不利的证据都指向了自己,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在控制着这一切一样。 “还在狡辩!”江老夫人是真的怒了,旁的事情她都可以忍耐,只有江行远这个长孙,那是她的逆鳞,不允许任何人伤害! “这忘川之毒是谁给你的,是不是二夫人?”江老夫人厉声质问,追查到现在,最为可疑的,莫过于洪氏,而她也是最有动机的。 原本还有一个留雁楼,但一来留雁楼首先要杀的是辛夷,可是季近道替辛夷把过脉,其体内无毒;再者,正如她之前所言,这不是留雁楼的风格;如此一来,便只剩下洪氏母子。 “不是,二夫人心地善良,怎么会加害长公子;小人说过,这东西不是小人的,小人冤枉,冤枉啊!”流云拼命摇头,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恨自己嘴笨舌拙,来来回回,除了那么两句话便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那厢,洪良也神情难看地道:“老夫人,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您身为长辈,还望自重。” 江老夫人冷笑连连,“那你们倒是说说,她为何要出钱出力将花晨赎出繁花楼?仅仅只是因为见这贼子可怜?呵,天底下可怜的人多了去了,怎么不见她帮忙?花晨是繁花楼的头牌,将她赎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非有用得到这个竖子的地方,洪氏又岂会费钱费力。” 见江老夫人口口声声指责洪氏为凶手,洪良气得浑身发抖,“当时花晨确实口口声声说是流云的妹妹,秀容可怜他们兄妹分别,才想尽办法,将她赎出繁花楼,今日她为何突然反咬一口,我不知道,但我可以保证,秀容绝对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江家的事情。” 江老夫人冷笑道:“你与她是兄妹,自然是一个鼻孔出气。” 江良气得面色发青,咬牙道:“我洪良一生虽然碌碌无为,但从来不撒谎,更不做昧良心的事情,你休要污蔑。” 江老夫人懒得理会他,对已经回到屋中的刘嬷嬷道:“去把洪氏唤来。” “是。”刘嬷嬷眼底掠过一丝忧虑,事情闹得越来越大,也不知最后会怎么收场,但愿……不是太坏吧 刘嬷嬷在心底祈祷着,但与此同时,她又明白,一旦这件事真坐实了真是洪氏所为,那就必定无法善了;江老爷努力维持了多年的平衡也将被彻底打破。 刘嬷嬷始终觉得洪氏像是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恶毒女人,但这话又不能在江老夫人面前说,后者一向不喜欢洪氏,这会儿又先入为主,她若再帮着说话,恐怕就不是罚跪那么简单了。 刘嬷嬷心事重重地往洪氏所住的地方走去,这会儿时近黄昏,洪氏正拿着木勺妥水浇花,看到刘嬷嬷进来,颇有些吃惊,当即搁下勺子迎上前去,“嬷嬷怎么来了?” 望着那张谦和温雅的脸庞,刘嬷嬷在心中叹了口气,欠身道:“奴婢奉老夫人的命令,请二夫人去望星楼一趟。” 洪氏从这句看似平常的话语中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以往刘嬷嬷也不是没奉命来请她,但每一次都说极为客气,只说是请她过去一趟,“命令”二字,她尚是头一次听到。 这般想着,她试探道:“刘嬷嬷,出什么事了?” “您过去就知道了。”刘嬷嬷低头,她虽然同情洪氏,但毕竟是江老夫人身边的人,要守着自己的本份。 见她不说,洪氏也不再追问,道:“好,待我净个手便随嬷嬷过去。” 刘嬷嬷点头,随后迟疑地道:“老爷不在吗?” “有客人过来,老爷去前厅了。”说话间,洪氏已是净过手,微笑道:“好了,我们过去吧。” 刘嬷嬷犹豫再三,终还是提醒道:“二夫人不妨派个人去前厅告之老爷一声;另外,季大夫也来了。” 洪氏神情一变,她是个聪明人,刚一入耳便听懂了这话,在这种时候去请江怀德,分明就是为了替她解围,也就是说……此去望星楼很危险,危险到需要找江怀德求救。 还有季近道,刘嬷嬷为什么要刻意提一句?难道问题在他身上、 说起来,自从江行远受伤后,季近道来府里的次数有些勤了,每日皆来诊脉,按理来说,江行远受得也不是致命伤,隔几天诊一次脉就够了,何必天天来?连药都是他送来的? 太多太多的疑惑令洪氏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件事,她是清楚的。 洪氏朝刘嬷嬷郑重行了一礼,”多谢嬷嬷提醒。”说罢,她又道:“您放心,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您这句话。” 刘嬷嬷点头,她一向都知道洪氏是一个有分寸之人,所以才会冒险提醒一句。 洪氏唤过正在吩咐丫环做事的管事,道:“我有些事得去一趟望星楼,另外,听说季大夫也过去了,只怕老夫人身子不爽利,你去告诉老爷一声,让他见过客人后过去一趟。” 第190章 审问 管事不疑有它,答应一声离去,在他走后,洪氏也随刘嬷嬷一路来到望星楼,他们二人同行的这一幕,恰巧被来找洪氏的江行过瞧见,顿时心里有些嘀咕:刘嬷嬷怎么会与娘在一起,而且,这路仿佛是去望星楼的,难不成……那老太太又鸡蛋里挑骨头,想为难他娘?想到这里,江行过哪里还待得住,当即悄悄跟在后面。 洪氏并不知道身后多了一条尾巴,踏入正屋后,她不由得愣了一下,以往每次来,除了江老夫人,便只有刘赵二位嬷嬷,顶多再加一个陆管事,这会儿却是乌压压地站了一堆,最匪夷所思地是连自己兄长洪良也在,且眼中充满了愤怒。 洪氏来之前已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踏入这里后,她有一种感觉,自己恐怕是将事情想清了;可是任她怎么想,也想不出最近有什么事情得罪了老夫人,又或者有哪里做的不够妥贴。 洪氏忐忑地走到正屋中央,朝冷眼看着她的江老夫人行了一礼,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柔顺恭敬,“见过老夫人。” 江老夫人放下支着额头的手,冷声道:“洪秀容,你可知罪?” 洪氏没想到江老夫人一张口便是问罪的话,一时惊得花容失色,连忙提裙跪下,“妾不知何罪之有,还请老夫人明示。” 洪良在一旁不住皱眉,虽然洪氏每每回去都是报喜不报忧,但他心里一直都清楚,自家妹妹在江家日子不好过,但直至今日才是头一回亲眼看到,这日子何止不好过,简直是举步维艰。 “认得他吗?”顺着江老夫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洪氏瞧见了失魂落魄的流云,她不敢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这词倒是对得很工整,三个人一模一样;可惜啊,假的终归是假的,永远不可能变成真实。”江老夫人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妾身不知何……话音未落,便被江老夫人冷澈入骨的话打断,“赵嬷嬷,掌她的嘴!” “你敢!”洪良大怒,挡在洪氏身前怒目而视。 江老夫人漠然道:“我教训我江家的媳妇,有你何事?” 洪良嗤笑道:”你这会儿说秀容是江家的媳妇了,之前呢,连一声’母亲’都不许她叫,你有什么资格掌她的嘴。” 看到洪良如此维护自己,洪氏既感动又担心,为免洪良被牵连,她赶紧拉一拉他背在身后的袖子劝道:“大哥,你快别说了。” “不行,我今日非得与她说个明白!”洪良也是个倔脾气,瞪着江老夫人道:“我们兄妹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绝不会撒谎,既然说了没谋害长公子,就一定没谋害,你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们头上扣!” “什么?”任洪氏怎么想,都想不到事情竟然会如此严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长公子中了一种名为忘川之毒,这会儿在流云屋中搜到毒药,又知道你帮他赎回了他妹妹,便怀疑是你指使他下在长公子饭菜里的,打算治你的罪。”洪良一口气把事情笼统地说了一句,随后愤怒地道:“那花晨也不知怎么一回事,突然反口说不是流云的妹妹,实在莫名其妙。” 在洪良说话的时候,洪氏脑子一直飞快地转着,尽管信息不多,但已经足够她分析眼下的形势了。 踏入江府那么多年,她面临的刁难甚至危机并不少,但一直都有信心度过,唯独这一次…… 那厢,江老夫人已是厌烦了洪良的声音,对陆管事道:“把他拉开,再堵上他的嘴,我看他还如何聒噪。” 陆管事领着两个小厮上前,洪良自是不会束手就擒,无奈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绑了个结实,嘴里也被强行塞入了布条,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洪氏怕她继续为难洪良,连忙道:“老夫人息怒,大哥之所以冒犯,皆因怜惜我之故,并非有意,还望老夫见谅。” “他的事情晚些再说。”江老夫人面色冰冰冷地道:“我问你,下在行远饮食中的忘川之毒,可是出自你之手?” “不是。” “那你为何费心费力地收买流云?” 洪氏抬头道:“妾身没有收买任何人,至于流云,是,妾身确实助他赎了花晨姑娘的身,但那纯粹是因为见他们兄妹分离心有不忍,这才出手襄助,并非他念。” “好一个并无他念。”江老夫人呵呵笑着,眼中却是殊无笑意,冷冷吐出两个冰珠子一般的话来,“掌嘴!” 洪良看到赵嬷嬷往跪在地上的洪氏走去,赶紧大声喊着,想让她避开,无奈嘴巴被堵,说不出话来,只能唔唔作响。 洪氏没有躲闪,而是磕头道:“老夫人要教训妾身,妾身不敢躲避,但无论老夫人掌嘴多少,妾身都是那句话——妾身从未害过长公子!” 赵嬷嬷见她说得真诚,不由得有些犹豫,无奈江老夫人在身后催促,她只得抬起手臂,用力掴下。 “啪!”洪氏白嫩的脸庞顿时浮起五条红指印,赵嬷嬷正要掴第二掌,一道人影猛地推开门闯了进来,一把将赵嬷嬷推开,护在洪氏面前,“不许欺负我娘!” 来者正是江行过,他一路跟着洪氏来到望星楼,却被挡在外头,正纠缠之时,江怀德来了,他便赶紧奔了进来,哪知一进来就看到洪氏挨打。 江行过看也不看面色发青的江老夫人,回身紧张地道:“娘你怎么了,疼得厉害吗?” “我没事,你来做什么?快回去。”相比脸上的疼痛,洪氏更担心江行过,这个儿子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见不得她受委屈,以前为了这个,没少闹腾。 “脸都肿了还说没事。”江行过又生气又心疼地道:“别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你还这样忍忍忍,你要忍到什么时候。” 洪氏别过脸,不自在地道:“没有,就是……有一些事情误会了,说清楚就好。”说着,她又急忙道:“倒是你,怎么能这样没规没矩地跑进来,娘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快跟你祖母道歉!” 第191章 顶撞 江行过气极地道:“娘你是不是糊涂了,是她打你在先,还要我道歉?” “一事归一事,你胡乱闯进来,就是不对。”面对洪氏的言语,江行过气得话都说不出了,好一会儿方才憋出一句硬梆梆的话,“不可能。” “连娘的话也不听了吗?” “其他事情可以听,但这一次,不可能!”江行过虽说性子略微有些乖张,但对洪氏一向孝顺,此刻会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气极了。 “你若不听话,往后就别叫我娘。”洪氏咬牙逼自己说出狠厉的话,她又何尝不知道他是心疼自己,但这样的赌气对峙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糕。 江行过又是震惊又是难过,痛声道:“娘,她从来就不怠见你,就算我认错,我赔罪,我跪在地上磕头,她对我们母子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好脸色;你又何必总做这些徒劳无功的话,二十年了,难道还不够让你认清楚现实吗?” 洪氏眼底掠过痛苦之色,哑声道:“你不用说这些,总之照娘的话去做。” ”不可能。”江行过摇头,一字一字道:“无论你认不认我,我都是你儿子,这是无可改变的事情,所以我不会认错,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错,反而要好好问问她,凭什么打你!”他豁然抬手,所指之人正是面色阴沉的江老夫人。 “不许无礼!”跟着进来的江怀德一把拉下他的手,随后朝江老夫人道:“行过不懂事,母亲息怒。”说罢,他话锋一转,道:“不过也难怪行过如此激动,究竟洪氏做错了什么,惹得母亲这般大发雷霆?” 赵嬷嬷得了江老夫人的示意,将事情大致讲述了一遍,包括两边不一致的答案,江怀德越听越是心惊,待到后面已是出了一身冷汗,急切地问道:“行远如何,可有性命之忧?” “你还记得有行远这个儿子吗,我还以为你眼中就只有这个孽障!”江老夫人尖刻地说着,丝毫没有因为洪氏母子在场,而留任何情面,别说江行过受不住,就连季近道这个不相干的人听着都有些刺耳。 “母亲!”江怀德加重了语气,“你是清楚儿子的,行远也好,行过也罢,素来一视同仁;反倒是母亲,一直厚此薄彼,对行过极为不公平。” 江老夫人面色一变,没想到一向温和孝顺的江怀德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这样的话,“你这是在指责我?” “儿子不敢,只是希望母亲在处置事情的时候,能够公正一些,莫要被偏见蒙蔽了您的双眼。” 江老夫人冷冷盯着他,片刻,缓缓道:“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一个蒙蔽法?” “洪氏入府近二十年,一直以来,都温良恭顺,克尽己守;纵是母亲待她多有不公之处,也从来没有一句怨言,依旧早晚请安,热了往您这里送冰,冷了往您这里送银炭,未有半点怠慢。” “这一切都不过是假像,用来迷惑你罢了。”说着,江老夫人又讥声道:“瞧瞧,你现在不就被她迷昏了头吗?” 江怀德也不辩解,只道:“那请问母亲,秀容为何不在行远年幼之时动手,而是要拖到现在。” “行远年幼时,一直被我养在望星楼,直至十岁方才独自居住,她自是寻不到机传会。“江老夫人话音未落,江怀德又道:“那十岁之后呢,整整十年,为何依旧没有动手?” 江老夫人被他问得一时语塞,有些恼羞成怒地道:“这话你该去问她才是,怎么一个劲问我,仿佛我才是那个犯人一样?” 江怀德叹了口气,“母亲爱护行远之心,儿子感同身受,但不能仅凭片面之词,就指责秀容为凶手,这样的做法,儿子实在不能苟同。” “好一个感同身受!”江老夫人豁然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直至离着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方才停下,一字一顿地道:“你若感同身受,就不会与这样的女子有牵扯,令月儿郁郁而终;令行远未谙世事便失去了母亲;更令行远日日夜夜对着一个间接害死他母亲的凶手以及凶手的儿子!” 这件事一直是江老夫人心底的一根刺,平日里不去触碰也就算了,一旦触碰,那便是愤恨至极的痛与怨。 江怀德默默承受着她的指责,一言不发;可是他忍得住,不代表别人也忍得住,江行过一把拉起洪氏往外走去。 他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众人,包括洪氏,直至被拉到门边,洪氏方才回过神来,挣脱道:“你要做什么?” “既然她那么不愿意见到我们,我们又何必强留在这里,走就是了;左右这些年我也攒了不少银子,足够咱们母子衣食无忧。”说到这里,江行过猛地回过头,咬牙切齿地瞪着江老夫人,”你恨我,我又何尝不恨你,每一次听到’江行过’这三个字,我都恨我娘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要带我回江家?要日日对着你这个老妖婆!” “你……你……”江老夫人大怒之下,一口痰竟然堵在了喉咙里,胸口急剧起伏,那口痰却迟迟吐不出,咽不下,人摇摇欲坠,脸色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差,她这个样子吓坏了所有人,江怀德赶紧扶着她到椅中坐下;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江老夫人已是眼珠子往上翻,整个眼眶被眼白占据了一大半。 季近道一个箭步上前,手指在她身上飞快地按着,最后一下按在喉咙处,随着“咕咚”一声,一口浓痰从喉咙里吐了出来,赵嬷嬷眼疾手快,取过漱盂,接住了那口浓痰。 “母亲!母亲!”江怀德惊慌失措地唤着双目紧闭的江老夫人,随着他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吸,后者缓缓睁开双眼,有些虚弱地道:“叫什么,我还没死呢。” “您没事就好,实在是吓坏儿子。”江怀德哽咽地说着,刚才那一幕实在太可怕了,若不是季近道正好在这里,恐怕真要出大事。 想到这里,他连忙朝季近道长施一礼,满面感激地道:“多谢季大夫救家母于危险之中,江某感激不尽,往后但有差遣,只管吩咐。” 第192章 造化弄人 季近道连忙扶起他,“江老爷言重了,这就是我的份内事,无需言谢。”说着,他又道:“听刘嬷嬷说,老夫人今日一直咳嗽有痰,本该好好歇息,哪知突然出了这个事,从晌午一直审到现在,连歇口气的功夫也没有,再加上情绪激动,就给堵在喉咙里了,以后可得小心了,毕竟是上了年纪,大喜大悲大怒都容易出事,小则伤身,大则……”他没有往下说,但那意思大家都听得懂。 “江某知道了,我以后一定会小心。”江怀德感激连连,刚才实在是太凶险了,直至这会儿,他的心还没有彻底安稳下来,朝在不远处踌躇的江行过道:“行过,还不快过来给你祖母认错!” 江行过也颇为内疚,他生气归生气,恨归恨,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江老夫人的性命,刚才的事情也把他吓了一跳,原本也想认错,可一听到“行过”两个字,一时被遗忘的积恨顿时又冒了出来,这个名字,是他一生的痛,也是他一生不能迈过的坎。 江行过紧紧攥着手,咬牙道:“我没有错,为什么要认!” 江怀德并不知他的心思,喝斥道:“你差点逼死你祖母,还说自己没错?” “要不是她那么过份的对待我娘,我会说那些话吗,说到底,最错的就是她自己!”话刚出口,江行过就后悔了,江老夫人固然可恶,但她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万一自己这话把她给气到,那可就麻烦了;无奈说出口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只能在心里头后悔。 “你……”江怀德还待要训斥,江老夫人已是冷冷道:“不用勉强了,他的道歉,我受不起。” “母亲……”江怀德现在真是左右为难,帮着哪一边说话都不对,真真是难做人。 “行了。”江老夫人冷冷打断,在短暂的停顿后,她道:“这件案子若再由我审下去,就算真找到证据是洪氏所为,你也不会相信;也罢,就将此案交给赵知府去审理吧。” “是。”这一次,江怀德没有再多说什么,江老夫人愿意交由外人来审理此案,而不是凭一己喜怒逼问判断,已经算是一件好事了;他相信洪氏不会迫害行远,只要赵知府不胡乱断的案,定可平安无事。 “在案子查清楚之前,洪氏做为第一嫌疑人,必须要押入大牢之事。”江老夫人这话刚一出口,便在众人之中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江怀德首先道:“母亲,秀容始终是咱们江府的二夫人,若将她关入大牢,恐怕影响不太好,传扬出去,也会招来非议,依儿子所见,不如先将她禁足府中,待查明之后,再做定夺。” 江老夫人睨了江行过一眼,冷冷道:“禁于府中,只怕有些人会铤而走险,畏罪潜逃。” 江行过哪里听不出她是在影射自己,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我娘没有害人,你不要血口喷人。” 江老夫人理也不理他,盯着眉头紧皱的江怀德道:“要么今日在这里审个清楚明白,要不把她关到府衙大牢去,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罢,她闭上眼睛,竟是一个字也不愿再多说,明摆着此事再没有商量的余地,事实上,肯给出赵知府那条路,已经是她让步了,否则该是直接家法处置,然后再交由赵知府上禀刑部,以谋害他人性命之罪,秋后处决。 江怀德是清楚江老夫人背后能量的,只要她愿意,别说一个洪氏,连洪良都难逃一死。可是……那牢狱是什么样的地方,他很清楚,阴冷潮湿就不说了,还有蛇虫鼠蚁,洪氏一向爱干净,她如何能受得住。 “老爷。”自正为难之时,耳边传来洪氏的声音,“妾身愿意听从老夫人的安排,暂入大牢。” “那可是牢房重地,你想好了?”江怀德知道洪氏是不愿意让自己为难,才这样说;她越是这样善解人意,自己就越觉得愧对于她。 “妾身想好了。”这五个字,洪氏说得一点犹豫也没有,干脆利落。 “娘。”江行过第一个听不过去,“你又没被定罪,无缘无故去牢房做什么;你跟我一起走,离开江家岂不痛快。” “住口!”洪氏肃然喝斥,神情严厉地道:“我与你再说一遍,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江家,往后不许再说那样的话。”顿一顿,她又道:“此事为娘主意已定,你不必再多言!” “娘,你……”江行远实在找不出合适话来形容洪氏,也不知父亲给她灌了什么迷汤,令她这样死心塌地,简直……简直是自虐。 那厢,江怀德也是颇为感动,他来到洪氏身前,将她从地上拉起,眸光深深地道:“夫人,你可相信为夫?” 洪氏嫣然一笑,灿烂若秋阳,给那张不算出色的脸庞凭添了几分明丽之色,“妾身一直都相信老爷,从未怀疑!” “好!”江怀德用力捏一捏她的手,一字一字道:“那就请夫人在牢狱中委屈几日,为夫一定尽快查明真相,还夫人一个清白;待到夫人出狱之时,为夫去门口亲迎。” 他的这番承诺,令洪氏脸上的笑意更甚,柔声道:“好,一言为定。” 那一刻,他们两个的眸子都仿佛在发光,深情脉脉;这样的对视令江老夫人怔忡失神,她想起了过世的江老爷子,当年,他们夫妻也是这般情深意重,鹣鲽情深。 按理来说,儿子夫妇情深是好事,可偏偏洪氏为了嫁入江家,不择手段,珠抬暗结,之后更是间接害死了沈月,这是她永远都不能饶恕的过错。 造化弄人啊! 江老夫人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沉声道:“带她去府衙吧,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赵知府,请他务必查明真相,严惩真凶。另外……”她扫了洪良等人一眼,道:“洪良与江流云做了帮凶,理应一并关入大牢。” “我不要进大牢,我不要!”一直处于失魂落魄之中的流云,听到自己要被关押入牢,终于醒过神来,急切地喊叫着,“我要见花晨,我要见她!”他一边喊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没跑两步,便被陆管事追上,将他按倒在地上,任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 第193章 疑点重重 “为什么……为什么……”流云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任他如何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花晨为何要改口,明明就是兄妹,怎么转眼又成了情人?到底是花晨中邪还是被人威胁有什么苦衷?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啊! 待他们几个被押下去后,江怀德也拉着依旧满心不忿的江行过离开了望星楼,此刻已是霞光敛尽,月上柳梢之时。 汪晋成悄悄活动了一下快要麻木的双脚,小声道:“老夫人若没什么吩咐,小人也先告退了。” 江老夫人挥一挥手,“去吧,近几日莫要离府,赵知府那边怕是随时会传问你去做证。” “小人明白,老夫人请放心。”汪晋成恭敬地应着,随即低头走了出去,一并退下的还有其他人,屋里终于是彻底静了下来。 赵嬷嬷捧了重新热过的饭菜进来,心疼地道:“老夫人赶紧吃一点垫垫肚子,早些歇息吧,这都累了大半天了。” 看着那一道道精巧的菜式,江老夫人抚一抚仍在隐隐作痛的额头,疲惫地道:“撤下去吧,我不饿。” “奴婢知道您没胃口,但为了身子着想,怎么着也得吃一些。”见江老夫人不说话,她无奈地道:“那奴婢先搁桌上,过会儿再用。” 赵嬷嬷前脚刚搁下,朱红雕花长门便被人猛地推开,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江行远,辛夷也在。 他一进来,便急切地问道:“祖母,您为何要将姨娘,流云,还有舅舅都押去了府衙,他们做错了什么?“ 江老夫人本就心烦意乱,再被他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质问,顿时心生不悦,“连你也不懂规矩了吗,竟这样与我说话?” ”长公子,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别着急。”辛夷在江行远耳边劝着,她原本在临江阁与江行远一道用膳,顺道说着过几日去京城的安排,江行远伤势好转之后,便回到了临江阁居住;结果晚膳用到一半,一个下人匆匆奔进来,说看到洪氏等人被陆管事一路押着离府,他悄悄打听了一下,竟是要被押入府衙大牢关押;这么大的事情,他不敢隐瞒,立刻来禀告江行远,从而有了刚才那一幕。 江行远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行过于鲁莽,有所不妥,拱手道:“孙儿一时情急,鲁莽了,还望祖母见谅。”说着,他又道:“只是孙儿实在好奇,姨娘究竟犯了什么事,您要将她送官查办,还望祖母示下。” 江老夫人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赵嬷嬷,你说给他听吧。” “是。”赵嬷嬷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遍,随后道:“老夫人一向视您为命根子,如今洪氏意欲加害于您,自是不能轻饶。” 江行远没想到事情竟如此严重,更没想到自己会是这件事的根源,难以置信地道:“我真的中了毒?” “季大夫的话,岂会有假。”江老夫人冷冷道:“若非这一次你凑巧被留雁楼杀手所伤,至今仍被蒙在鼓中,一旦忘川之毒深入骨髓之中,就算季大夫有通天的本领,也救不回你性命,真真是凶险万分。” 江行远从江老夫人言语间听出浓浓的担忧与后怕,又想起江老夫人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爱护与怜惜,既感动又内疚,“都怪孙儿大意,令祖母担心了。” “与你无关,是有些人心肠歹毒,居心不良。”江老夫人怜惜地说着,随后又叮嘱道:“往后可得小心再小心了,世道险恶,人心不古。” “孙儿一定谨记祖母教诲!”江行远恭声答应,随后道:“祖母真觉得这件事是姨娘与所为?” “这个女人最是可疑,也最是有动机。”江老夫人瞳孔微缩,寒声道:“只要你不声不响的死了,她的儿子就能从可有可无的一介庶子变成江家唯一的子嗣,从而继承江家偌大的基业,成为岳阳商界的头号人物,这个诱惑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挡住的。” 江行远仔细听着,随后斟酌了一下言语,道:“孙儿出事,受益最大的确实是大哥与姨娘,但祖母不觉得,这一切太过明显了吗?” 江老夫人眉头一皱,询问道:“什么意思?” 江行远正要说话,忽地胸口一闷,气息有些不匀,辛夷见状,连忙扶着他在椅中坐下,关切地道:“还好吗?” 江行远缓了口气,摆手道:“可能刚才走得太急,牵动了伤势,不碍事。” “你体内又有内伤又有毒物,还是要仔细一些,不要大意。”辛夷叮咛了一句,又道:“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我与老夫人说吧。” 待江行远点头后,辛夷朝江老夫人微一欠身,婉声道:“回禀老夫人,长公子的意思是,在这件事里二夫人暴露得太过明显;她若真是心思缜密,精于算计之人,应该会将这件事布置得更加巧妙,规避自己的嫌疑。” 江老夫人冷冷道:“她不是不仔细,而是人算不如天算;若非留雁楼搅局,根本会知道行远中毒;哪怕到后面,察觉到出事,也已经回天乏术。” “那花晨姑娘呢?”在江老夫人不解的目光中,辛夷不急不徐地道:“若这位姑娘,真是二夫人的棋子,那她应该好生将之隐藏起来,为何要安排去洪家铺子,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这个女子与洪家有关系吗?” 江老夫人被她问得一愣,这个问题她之前倒还真没想到,片刻,她道:“兴许是洪氏太过自信,这也不是有可能的,人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 辛夷微微一笑,“辛夷虽来江府不久,但也算有些日子,恕辛夷直言,在这个府里,最没有自信的就是二夫人了,与得意二字实在扯不上关系。” 江老夫人诧异地道:“这话从何说起?” “二夫人一直都想得到您的认可,无奈您始终放不下当年之事,连带着对她所生的孩子也不喜欢,再加上大公子确实比不得长公子这般出色,在府中犹如透明人一般,无论江家的生意忙到何种程度,都轮不到他插手。” 第194章 绿牡丹 江老夫人冷哼一声,“谁让她当年不知廉耻勾引怀德,还生下江行过这个孽种。” “祖母。”江行远忍不住道:“以前大哥年纪尚幼,看不怎么出来,如今眉目长开,比儿子还要像父亲几分,您为何就是不肯承认。” “就算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又如何,始终是孽种!”每每提及洪氏母子,江老夫人总是极尽刻薄之语,与她平日的样子判若两人。 江行远摇头,想要再替洪氏母子分辩几句,辛夷按住他的肩膀道:“长公子莫急,让我来说。”说着,她将目光转向神情冰冷的江老夫人,”因为您的喜欢,儿子的逊色,所以这十几近二十年来,二夫人一直如履薄冰,说是主子却比下人还要艰难,她努力打理着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每一样都亲力亲为;所求的,无非就是老夫人您一句称赞,甚至一个点头的动作;可惜,她始终求而不得,也正因为如此,令她对自己没什么信心,总觉得做得不够好,更处处约束大公子,不许他做一点点让您不钟意的事情,可惜啊,事与愿违,大公子总是为了她与您争执斗气,甚至想要离开江府。” 江老夫人默然不语,确实,她对洪氏极其严苛,还记得她六十大寿之时,洪氏前后忙活了一个月,从场地布置到节目安排再到宾客名单,乃至于挂在正堂的“寿”字,用什么颜色的绣线,找谁来绣,底料用苏绸还是杭绸,都是她亲自安排,忙得晕头转向,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可即便这样,那一日她也没给洪氏好脸色;因为在她看来,洪氏无论怎么辛苦,都是应该的,若非洪氏介入,沈月不会早早过世,江行远不会那么小就失去了生母,这是她永远无法释怀之事。 想到这里,刚刚才有一丝温度的眼眸瞬间又冷了下来,“他们想要走,只管走就是了,没人拦着;但若是害了人还想全身而退,那就是在做梦。” 辛夷无声地叹了口气,江老夫人对洪氏的偏见,比她想象得还要深,想要劝她抛来偏见,以公平公正的目光来看待这件事,实在是有些难。 她心思飞快地转着,既然此路不易走,不妨试试别的路,那位花晨以及汪晋成的证词,是令洪氏被江老夫人怀疑的关键,好,就从这里入手。 那厢,江行远也与她想到了一起,扯一扯她的袖子,轻声道:“祖母的偏见不是你几句话就能扭转过来的,我倒觉得花晨这人很是可疑。 “我知道。”辛夷垂目一笑,随后道:“老夫人,能否与我细细说说花晨姑娘还有汪晋成所说的话,最好是一句句复述。” “奴婢来吧。”刘嬷嬷上前一步,仔细复述着记忆里的话,期间赵嬷嬷又补充了几句,随后道:“可能有漏了一句半句,但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足够了,多谢两位嬷嬷。”辛夷欠一欠身,心中已是有了计较,“那花晨长得很美吗?” 刘嬷嬷笑道:“瞧姑娘这话问得,不美能成为繁花楼首屈一指的花魁吗,不过比姑娘你还是差了一些。” 辛夷眼珠子微微一转,又道:“嬷嬷可还记得她的衣着打扮?” 刘嬷嬷被她这话满腹疑惑,忍不住问道:“这与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或许有关,或许无关。”辛夷这模棱两可的答案令刘嬷嬷越发摸不着头脑,但她还是凭着记忆,将花晨衣着打扮大致说了一番。 在听她说到鞋子,辛夷眉梢微微一跳,打断道:“什么样的牡丹纹?” 刘嬷嬷摇头道:“这个我可形容,就觉得很好看,以往从来没见到过。”她话音刚落,赵嬷嬷开口道:“那鞋上的花纹我也有印象,栩栩如生,就跟真的一样,最稀奇的是,那绣牡丹的线不是平淡所见的红、粉、白三种,而是浅绿色。” 辛夷面色一正,追问道:“嬷嬷确定吗?” “确定。”赵嬷嬷毫不迟疑地点头。 “辛夷,那牡丹有什么奇怪吗?”面对江行远的询问,辛夷没有回答,而是让赵嬷嬷拿来纸笔,执笔于手,在纸上描画,待得停下时,一朵水墨画就的牡丹跃然于纸上,极其逼真;但区别于平常画师喜欢画牡丹盛开时的模样,这朵是将开未开的模样,有一种含羞带怯的美。 赵嬷嬷凑上来看了一眼,迭声道:“对对对,除了颜色不一样,其它的地方都对,分毫不差。”说着,她又好奇地道:“辛姑娘怎么会知道?难不成你见那个叫花晨的姑娘?” 辛夷赫然一笑,摇头道:“嬷嬷也知道我的事情,自来了岳阳之后,不是在府里,就是疲于奔命,又怎会见过她。” 赵嬷嬷想想也是,笑道:“奴婢糊涂了,那您是如何得知的?” “这绿牡丹出自京城的百绣坊,他们的丝线经特殊工艺染制而成,绿而不艳,浅而不淡,极受京城各大世家小姐们的喜爱,售价极贵,动辄几十两银子,非一般人所能承受。” “京城……”江老夫人喃喃念着这两个字,那双因为疲惫而有些浑浊的眼眸又渐渐变得犀利。 赵嬷嬷疑惑地道:“这花晨姑娘是繁花楼的花魁,按理来说,她是不可能离开岳阳城的,怎么会有京城的东西?”说着,她又猜测道:“难不成是她某一位恩客特意从京城带来的?” 辛夷掩唇一笑,“嬷嬷,换了您是男人,会千里迢迢带一双鞋去给女子吗?” “当然不会。”赵嬷嬷不假思索地回答。 ”为何?” “这个……”赵嬷嬷斟酌了一下,道:“一来专门拿一双鞋去送来,显得有些小家子气,面子上也过不去;二来,万一穿不上,那不就浪费了嘛;还不如送些胭脂水粉又或者金银首饰。” 刘嬷嬷补充道:“再者,在咱们岳阳城,送鞋的意喻可不大好,有送人归西之意,是诅咒呢。” 辛夷点头道:“那就是啊,除非是亲昵无间的夫妻,且清楚知道对方脚掌的大小,否则绝不会带这么一双鞋去。” 第195章 栽赃陷害 江老夫人突然道:“或许那名恩客与她关系极深,又熟知她的一切,趁着去京城办事的机会带一双绣鞋来,也没什么奇怪的,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相信那样的诅咒。” 辛夷似乎早料到江老夫人会这么问,当即道:“若真有这样想着她念着她的恩客,花晨姑娘这会儿就不会还待在繁花楼里呢;所以最有可能买那双鞋的,是花晨姑娘自己。” “难道她悄悄离开过繁花楼?”赵嬷嬷拧着眉头,疑惑地道:“老鸨怎么会肯放她去那么远的地方,万一一去不回,她岂不是血本无归,实在是说不通;再说了,一个青楼女子,无端端去京城做什么,总不至于是有什么达官贵人点名要她吧,京城里出色的姑娘可是多了去了,花晨到了那边,怕是连名号都排不上。” “这件事姑且不提,再说另外一件。”辛夷凝声道:“花晨姑娘的话里有这么一句话:我们一起谈天说地,一起赏花赏月,一起饮酒作诗;对吗?” “是啊,有什么问题?”不止赵嬷嬷,所有人都疑惑地望着辛夷,不解她为何要特意将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专门拿出来,唯独江行远似有所悟,摇头道:“她在撒谎,流云虽跟在我身边多年,但他并不通诗词歌赋,又怎会与人饮酒作诗。” 听到这话,众人方才恍然,是啊,他们一门心思关注于双方言语的真假,却忽略了这个看似微小的问题。 刘嬷嬷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姑娘觉得花晨在撒谎?” “不是我觉得,而是事实如此。”辛夷话音未落,江老夫人沉冷的声音已是传了过来,“那你倒说说,她为何要这么做,从江流云房中搜到的’忘川’又怎么解释?那梯子上可还有他的脚印。” “这些辛夷暂未想出,但老夫人不觉得这些证据来得太过完美了吗,几乎是想要什么就来什么,仿佛每一步都提前被人安排好了。” 江老夫人是何等精明之人,一下子便听出了她话中之意,“你想说,有人栽赃陷害?” 辛夷垂目道:“未必没有这种可能,有时候,太过完美的证据,本身就是一种破绽。” “祖母。”江行远歇息了一会儿,气息已是平复下来,起身道:“孙儿也认同辛夷的话,还望祖母重新审视此案,莫要冤枉了无辜之人。” “无辜?”江老夫人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一丝冷意漫了上她的眉眼,“依着你的话,倒是我这个老太婆不分是非黑白,冤枉他们了?” 江行远听出她语音间压抑的怒意了,“孙儿不敢,只是不希望有人无辜受冤。”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之下,江老夫人压抑的怒气一下子涌了上来,怒斥道:“无辜无辜,你怎知道他们是无辜的,你娘当年是怎么死的忘记了吗?再说了,若不是他们母子,谁还有动机害你,留雁楼吗?你信吗?还是我这个老太婆闲着没事,设陷阱害他们?” 江行远没想到她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连忙跪下请罪,“祖母息怒,孙儿绝无此念。” “长公子一向宅心仁厚,您是知道的,并非有意针对您,快消消气。”刘嬷嬷连忙劝说着,唯恐她肝火太旺,会与之前一样被浓痰堵了气管,这会儿季大夫可不在。 “是呢,长公子怎么可能怀疑您呢。”赵嬷嬷也是迭声劝着,岂料她们越是劝说,江老夫人就越是生气,“他若不是怀疑,岂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看他与他父亲一样,被洪氏灌了迷汤而不自知。” 江行远没想到她会如此敏感,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未等他想出合适的话来,江老夫人已是豁然挥袖,冷声道:“我乏了,你退下。” “祖母……”江行远刚说了两个字,便被江老夫人打断,“刘嬷嬷,送客。” “是。”刘嬷嬷无奈地应着,印象里,这还是老夫人头一回对长公子发这么大的火,看来真是生气了。 这般想着,她来到仍跪在地上的江行远身边,轻声道:“长公子,老夫人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怕是您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不如先这样,待明儿个老夫人平静一些了再说,好在二夫人他们这会儿只是被关了牢房中,一时之间并不会有性命之忧。”说着,她又压低了声音道:“老夫人今日已是耗费了许多精神,不宜再劳累;您别看她现在好好的,之前您没在的时候,老夫人急怒攻心,被浓痰堵了喉咙,险些酿成大祸。” 江行远倏闻此事,骇然失色,“那……” 刘嬷嬷知道他想问什么,点头道:“亏得那时候正好季大夫在,这才转危为安,当时所有人都被吓坏了,您说万一……”她叹了口气,叮嘱道:“老夫人毕竟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之时,您可千万别再刺激她了。” “我知道,多谢嬷嬷提醒。”江行远感激地道谢,再次看向江老夫人的目光已是充满了内疚与歉意,“祖母一心为孙儿着想,孙儿不仅未曾感激,反而与祖母争执,实在该罚!”无论江老夫人做过什么甚至做错了什么,她的初衷都是为了自己,天下人都有资格指责,唯独他没有。 在这番话后,江行远伏首磕头,一字一字道:“孙儿这就回去面壁,改日再来给祖母请安,请祖母……务必保重身体。”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里已是哽咽。 江老夫人眸光掠过一丝波光,但直至江行远起身离去,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刘嬷嬷关了门来到她身边,轻声道:“老夫人,长公子与辛姑娘回去了。”说着,她看似不经意地说说了一句,“入秋了,外头有些凉呢。” 江老夫人嘴唇微微一动,似想说什么但又有些迟疑,片刻,终是没按住心中的关切,闷声道:“拿两件披风给他们送去,这两人一个病一个弱,身子骨弱得紧,别又给冻出毛病来。” 尽管江老夫人语气硬梆梆的,但刘嬷嬷跟在她身边几十年,哪里会听不出那份关心,笑道:“老夫人放心,出门的时候就给披上了,冻不了。” 第196章 江老太爷 江老夫人睨了她一眼,冷声道:“所以你是故意说给我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心思了?真该掌嘴。” 她本是随口一说,哪知刘嬷嬷真抬手往自己嘴上轻轻拍了几下,随后满脸惊奇地道:“说来也神奇,奴婢这几日正好有些牙疼,这一打,竟然一点都不疼了,多谢老夫人赏罚!” 江老夫人原本憋着气,被她这么一逗一引,一时没忍住顿时笑了出来,那一肚子气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见到江老夫人展颜,赵嬷嬷顿时欢喜地道:“好了好了,老夫人笑了。” 江老夫人瞪了她一眼,对刘嬷嬷道:“既然这掌嘴能治牙疼,不如再多演赏你几下?” 刘嬷嬷笑嘻嘻地凑过脸,“只要老夫人高兴,赏多少下都行。” “你们俩个啊,年纪长了不少,却是越来越不正经了。”江老夫人摇头,嘴角却是止不住的笑意,显然心情好了一些。 赵嬷嬷趁机道:“求老夫人赏脸用些晚膳。”说着,她又故作可怜地道:“你不用,奴婢与刘嬷嬷就得饿着肚子,您忍心吗?” “还来,真真要变成老不正经了。”江老夫人笑啐了一句,道:“也罢,坐下一起吃点吧。” 见她松口,赵嬷嬷连忙扶着她到桌前坐下,盛了一碗香糯的米饭递到她面前,又按着江老夫人一直以来的习惯舀了一碗汤搁在旁边。 江老夫人拿起筷子,见她们俩个还站在一旁,道:“此处没有外人,坐下一道吧。” “多谢老夫人。”两个人也不矫情,道了声谢后,拿来碗筷在下首落座,她们是江老夫人的心腹,跟了整几十年,情份极深,这样同桌用膳的情况也是常有的,所以并没有什么不自在。 江老夫人是一个规矩极严之人,哪怕再心烦,再事杂,用膳之时也绝不言语,赵刘二人跟随多年,也都已经习惯了,故而三人用膳时,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用过膳后,赵嬷嬷端了剩下的膳食去小厨房,刘嬷嬷则照例冲了一盏蜂蜜水,回到屋中,却不见江老夫人身影,奇怪,去哪里了? 刘嬷嬷搁下蜂蜜水,往院中寻去,在一株散发着花香馥郁的金桂树下找到了江老夫人,她遥遥望着天上密布的星子,眸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虽是初秋,却已凉意颇盛,秋虫在草丛中拼命叫着,试图留下它们存在过的痕迹,刘嬷嬷唤过不远处的下人低低说了一句,随即走到江老夫人身边,“秋夜露重,老夫人怎么出来了?” “在屋子里坐了一天,想出来透透气。”江老夫人回答着,眸光却一直不曾离开过星子,片刻,她突然唤道:“秋琴,你说若是老太爷还在,他会怎么做?” 刘嬷嬷接过下人取来的披风覆在江老夫人身上,随后道:“老夫人指什么事?” 江老夫人睨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知道的。” 刘嬷嬷沉默片刻,道:“老太爷一向敬重老夫人,也常夸老夫人您恩怨分明,做事不偏不倚,无论什么事情,都是与您一条心的。” 江老夫人赦然一笑,带着几分自嘲道:“你倒是会安慰我。” “奴婢说的都是真心话。”刘嬷嬷正色道:“无论是初识您之时,还是后面的数十年岁月,老太爷与您都从未离过心,这样的伉俪情深,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伉俪情深……”江老夫人喃喃念着这四个字,目光终于从满天星子中收回,涩然道:“不是未曾离心,而是他处处迁就我,纵容我,由着我任性,我这一世做的最对的事情,就是嫁给他。”忆起当年的深情厚爱,江老夫人眼眸有些湿润,“当年他走的时候,若非放心不下行远,我真想跟着他一起走。” “老夫人怎么又说这样的话了。”刘嬷嬷赶紧道:“老太爷临终可是说了,让您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许做傻事,您那会儿可是亲口答应了,反悔不得。” 看到刘嬷嬷紧张的样子,江老夫人笑道:“我就是感慨一下,你紧张什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真要做傻事哪还会等到今日。” 见她这么说,刘嬷嬷松了口气,“那就好,您要时刻记着,老太爷一直在天上看着您守着您,从未离开;还有这颗金桂,奴婢记得是您与老太爷一起栽下的,您看,长得多好,十年来,无论这天是旱还是涝,都坚强地长着呢。” 她的话令江老夫人想起当年的事,目光渐渐变得柔软起来,十年前,这里并不叫望星楼,而是叫慕兰小筑;因为江老夫人名字中有个兰字,江老爷子爱慕妻子,便以此为名。 后来,江老爷子重病,回天乏术,见江老夫人悲痛欲绝,大有随他同去之意,为免她在自己病故之后做傻事,强撑着病体与江老夫人携手种下这棵金桂,弥留之际,更是将此处改为望星楼,告诉她,自己会如古人传说中的那般化做星子,继续守候着她;若是思念了,便在夜间抬头望一望天上的星子。 “秋琴,我是不是错了?”江老夫人突如其来的话语令刘嬷嬷一愣,“老夫人在说什么?” 面对刘嬷嬷的询问,江老夫人几次张口都没有一字吐出,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在刘嬷嬷以为她不会回答之时,忽地道:“洪氏那件事,我是不是太过武断了?” 原来是在想这件事…… 刘嬷嬷在心里想着,口中道:“老夫人也是因为关心长公子。” 江老夫人回头看着她,带着一丝嘲意道:“连你也学会与我打马虎眼了是不是?” “奴婢不敢。”刘嬷嬷话音未落,一声悠长的叹息已是落入耳中,“虽然你没有明说,但我听得出来,你心里头就是这么想的。” 刘嬷嬷沉默半晌,低声道:“若是易地而处,奴婢应该也会与老夫人一般想法,毕竟利益最大的,确实是二夫人与大公子。” 第197章 百思不得其解 “是吗?”江老夫人淡淡一笑,一缕银色的发丝从发髻中逃散出来,随风轻舞,“老爷子可不会这么想,他生前一直觉得我待洪氏母子太过严苛,一直到临终的时候,还在劝着我呢;说他们母子也不容易,错固然有,但不能揪着一辈子不放;又说江家子嗣一向单薄,继承者大多孤零零的,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这一代能有两个孙有商有量的是好事,让我不要对行过太严苛;还记得那会儿为了行过的名字,与我置了好大的气。”在追忆起往事时,江老夫人眸光温软若一池春,纵是提到她最为厌恶的江行过,那温软的眸光也没有消逝。 “老太爷宅心仁厚,对谁都是好的,但在老爷子心里,再没有人比老夫人您更重要,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刘嬷嬷轻声说着。 “我知道。”江老夫人将散碎的头发捋到耳后,扶着刘嬷嬷的手来到一旁的花梨长凳中坐下,这花梨木已是有些年头了,长久的日晒雨淋,令它看起来颇为陈旧,坐下去的时候,发出吱呀的声音,仿佛不堪重负。 刘嬷嬷打量着长凳蹙眉道:“前段时间刚修整过,这才多久,又开始不行了,明儿个奴婢找木匠来瞧瞧。” 江老夫人摩挲着长凳,笑道:“看来它与我一样,都老了哦,一会儿这里不对,一会儿那里不行。” “老夫人还是春秋正盛,半点没老。”面对刘嬷嬷的话语,江老夫人笑道:“你不用安慰我,这把身子是我的,我最清楚,不止手脚慢了,连这里……”她指一指自己的脑袋,“转得也没以前快了。” 刘嬷嬷怕她忧于年岁,正想开解,江老夫人先一步摆手道:“我没事,也不是怕老,就是想到了一些事情;刚才若非辛夷提起,我还没想起那绿牡丹是百绣坊的招牌。” 刘嬷嬷诧异地道:“老夫人也见过?” 江老夫人微微一笑,“你忘了我以前是在哪里的了,百绣坊是京城最出名的绣坊,又岂会没见过。”说到这里,她笑容倏地一冷,“辛夷说得没错,这个花晨有问题。” “确实。”刘嬷嬷附声道:“若非她突然反供,咱们也怀疑不到二夫人与流云身上,不怀疑自然也就没有了后面的种种事情。”说到这里,她忽地想起一事,凝声道:“若花晨有问题,那汪晋成……岂非也有问题?” “这种事情总要内外接应,方才能够办成。”江老夫人冷冷说着,虽未明语,但意思已是显而易见。 若果真如他们猜测的那般,那无论花晨还是汪晋成皆有可疑,毕竟之前能够指证洪氏与流云,皆是他们的“功劳”。 “可动机是什么呢?”刘嬷嬷疑惑地问着。 “这个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按理来说,江家只是一介商贾之家,在京城并无仇人,更别说是恨到非取人性命不可的那种深仇大恨,会是谁呢?”江老夫人喃喃自语,可任她如何绞尽脑汁,都找不出一个怀疑的人来。 一阵夜风拂过,金桂枝叶轻摇,香气较之刚才又馥郁了几分,并有几朵小小的桂花被风吹落于地,惊动了一只在地上爬行的蜗牛,迅速将身子缩进壳中,过了一会儿见外头没动静,方才又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摇头晃脑地往前爬动着,殊不知自己的壳上沾了一朵金灿灿的桂花,犹如印上去的一般,颇为好看。 刘嬷嬷也在那里努力地想着江家潜在的仇人,目光在掠过背着壳与桂花慢慢往前爬的蜗牛时,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急急道:“奴婢想到了。” 江老夫人精神一振,连忙道:“想到了什么,快说。” 刘嬷嬷努力理了一下思绪,道:“或许对方是冲着楚公子来的。” “孤城?”江老夫人一怔,旋即已是明白过来,“你是说,孤城在京城里得罪了人,对方知道他与咱们江家的关系,所以迁怒江家?” “是。”刘嬷嬷点头道:“你也知道楚公子的脾气,为人正直无私,脾气耿直,从来不会因为权势而对别人屈膝讨好;这样的性子,在朝堂免不了要得罪人;他是齐王的人,对方有所忌惮,不敢放肆,便将矛头对准江家。” 江老夫人细细听着,一字不拉,待她说完后,摇头道:“你说得虽有几分道理,但十有八九与孤场无关,也不会是牵连。” “为何?”刘嬷嬷好奇地问着,“您以前可常与奴婢们说,别看朝堂上的官员一个个斯斯文文,满口之乎者也,道貌岸然,其实背地里龌龊的事情多着呢;甚至有些人表面客客气气,称兄道弟,一转身就在皇上面前参上一本,令对方削职丢官,黯然离京,有甚者,连性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没保住,着实可怜。” “确实如此。”江老夫人的话令刘嬷嬷越发不解,“那您又说与楚公子无关?” 江老夫人自地上捡起一片边缘发黄的树叶,入秋之后,这些原本青翠碧绿的树叶开始渐渐发黄,不时从枝头落下,“你刚才也说了,他们想要对付什么人,大可以在皇上面前参其一本,就像这次贡茶的事情一样;毒药……太过小家子气,不是他们的风格;万一被查到,那可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燮了;能够站在殿堂之上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岂会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在说到“小家子气”时,江老夫人脑海中灵光一现,可惜没等她捕捉到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闪现的……到底是什么呢? 江老夫人有一种感觉,只要捉住这道一闪而过的灵光,便能解开整件事情的疑团。 刘嬷嬷并不知道江老夫人这些心思,她仔细咀嚼着后者的话,点头道:“还真是这么一回事,确实有些费时费力,还有可能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虽然排除了楚孤城那边的嫌疑,可是事情又回到了原点,究竟是谁要置江行远于死地,且还不能摆到明面上来,是京城里的某一个神秘人?又或者真的是洪氏想为自己儿子辅路? 整件事就像被笼罩在迷雾之中,越想弄清就越是糊涂,没有一点头绪。 第198章 动机 刘嬷嬷眼夜色渐深,凉意渐浓,遂劝道:“老夫人,回去吧,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许多事情都还要赖您解决,可千万不能病,否则只会趁了那些个宵小的心,可不值得。” 江老夫人本欲再站一会儿,听到刘嬷嬷的话,打消了这个念头,颔首道:“你说的对,我这个老骨头什么时候都能病,唯独现在不可以,必须得养好了。” “您能这么想就好。”刘嬷嬷笑着扶她起来,在漫卷的长风中缓步往正屋走去,到了屋里,之前冲的那一盏蜂蜜水早就已经凉了,她又用温水重新冲泡了一盏,递给江老夫人,口中絮絮道:“柳小姐送来的紫云蜜真是不错,冲泡出来浅黄透亮,又香气宜人,可比奴婢买来的好多了。” 江老夫人原本低头欲饮,听到她的话,似被人点中了穴道,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这个怪异的模样吓坏了刘嬷嬷,“老夫人,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自从下午那回事情后,她与赵嬷嬷两个的精神就一直绷着,不敢松懈,唯恐又出事。 就在刘嬷嬷准备出去吃人的时候,江老夫人终于有了反应,她抬起头,长长出了一口气,“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 见她没事,刘嬷嬷松了一口气,随即好奇地问道:“老夫人,您知道什么了?” “知道除了洪氏之外,谁还有害行远的动机。”江老夫人眸光沉沉地说着,“还得多亏了你提醒我。” “奴婢?”刘嬷嬷听得一头雾水,自己不就提了一嘴蜂蜜吗,怎么就成提醒了,总不至于给长公子下毒的是一只蜂蜜吧,又或者是…… 江老夫人睨着她突然褪尽血色,变得比纸还要苍白数分的脸庞,冷然道:“看来是想到了。” 刘嬷嬷呆呆点头,下一刻,她又拼命摇起头,嘴里结结巴巴地道:“老……老夫人您真是这么想的?这……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江老夫人面无表情地道:“她可是符合咱们所有的怀疑。” 刘嬷嬷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柳小姐确实是在京城,可她是长公子未过门的媳妇,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老夫人您可千万别乱想,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她的话并没有打消江老夫人眼中的怀疑,“依着当年的约定,她与行远早就该成亲,可是她再三推迟,至今行远已经二十岁,仍然不曾完婚。” “柳家小姐身子弱,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是吗?”江老夫人冷笑道:“我可听说,她常与三公主外出郊游踏青,别以为我没在京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气好的时候,出去走走也是正常之事,总关在屋中闻那草药的气味,反而对病情不好。”刘嬷嬷极力宽解着,“再说了,长公子出事,对她可没好处,反而要背上一个未过门先克夫的恶名。” “谁说没好处?”江老夫人厌恶地盯着那盏透亮的蜂蜜水,“行远一旦死了,之前订下的婚约便会自动作废,到时候她便可以择一下高门大户嫁过去,甚至于嫁入皇室,那可比嫁给一个区区商贾之家风光多了;那三公主不就是当朝太子的嫡亲妹妹吗?” 刘嬷嬷见她情绪有些激动,赔笑道:“老夫人越说越离谱了,想那柳小姐就是一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平日里恐怕连杀只鸡都害怕,更别说杀人了。” “杀鸡要亲自动手,还会沾一身血;杀人却不用,只需遥遥吩咐几句,自然会有人办妥,与她没有半分关系,只需坐享其成就可以了。” “可那终归是一条人命,不是留雁楼那些见惯了鲜血与杀戮的人,一个娇弱女子怎么可能狠得下心肠。”刘嬷嬷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听到这话,江老夫人露出讽刺的笑容,“在京城的那些年,我领悟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千万不要小觑所谓的娇弱女子,她们一旦狠起来,就是留雁楼的杀手也得居于下风,那是真正的波谲云诡,血雨腥风。” “竟如此可怕?”刘嬷嬷面露惊诧,当年的事情,她也曾偶尔听江老夫人提过几嘴,但后者基本都说得轻描淡写,所以她也没往心里去,如今听来,怕是自己天真了。 江老夫人缓缓点头,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沉冷,若真如她猜测的那般,柳青鸾小小年纪不敢起这样歹毒的心思,那就真是太可怕了,这件事一定得查个清楚明白,。 赵嬷嬷进来,看到她们一个两个都沉着脸不说话,气氛中透着无声的紧张,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道:“老夫人,可是出什么事了?” 江老夫人没有理会她的话,反问道:“兔四呢?” 赵嬷嬷愣了一下,随即赶紧回道:“在府里呢,奴婢这就去请他过来。” “不用,你去一趟,让他尽快查清汪晋成与花晨这半年……”她犹豫了一下,改口道:“不,这一年以来的行踪;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越详细越好。” 赵嬷嬷听出她话语间的严肃,不敢多问,当即应声退下,过了约摸半个时辰的功夫,她来到刚刚洗漱过后的江老夫人身前,恭敬地道:“已经照老夫人的吩咐与四爷说了,他说给他两日的时间。” “好。”江老夫人疲惫地点一点头,就着刘嬷嬷的侍候歇下,头刚一沾枕便立刻沉沉睡去,她实在太累了,又在鬼门关盘旋了一大圈,若非一直以来身子还算健朗,早已经撑不住。 刘嬷嬷吹熄了屋中的灯,只在桌上留了一盏小小的烛灯,随即拉着赵嬷嬷出了屋子,门刚一关起,后者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我不在的时候,老夫人都说了些什么,怎么脸色那么难看,还让四爷去查汪晋成与花晨姑娘,该查的不是二夫人他们吗?” 刘嬷嬷将之前的事情挑着重点说了一些,纵是这样,赵嬷嬷也吓得脸色煞白,“这……这不可能吧?” 第199章 繁花楼 刘嬷嬷叹着气道:“我之前与你想法一模一样,但听着老夫人分析,又觉得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赵嬷嬷张口正要说话,刘嬷嬷已是抬手道:“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 “柳家是高门大户,若是主动退婚,难免落人口实,说他们嫌弃江家门第,想要另攀高枝;若是他们不退婚,早晚都要成亲,毕竟这是老太爷留下的婚事,江家是万万不可能去退婚的;相比之下,让长公子中毒死去,然后嫁祸给二夫人,那就要好多了,既可以解除婚约,又不影响柳家的名声。” 赵嬷嬷张着嘴巴久久说不出话来,今儿个一天,一个意外接着一个意外,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被震惊了,如今才发现,没有最意外,只有更意外,自己还是见识浅薄了。不知过了多久,赵嬷嬷终于把声音找了回来,骇然道:“这……这可能吗,就算不想嫁,也不至于做这样的事啊。” “谁知道呢。”刘嬷嬷望着被乌云半遮的月亮,沉声道:“让四爷去查吧,相信两日之后,他会给我们一个答案。” 这一夜,在无数复杂的心思中缓缓过去,接下来的两日,一直细雨绵绵,温度也渐渐下来,几乎感觉不到夏日的炎热,这样的天气,预示着秋天正式到来。 繁花楼这等烟花之地,向来都是夜间营生,白天都是大门紧闭,各自休息,可是这一日清晨,刚睡下不久的老鸨花娘却是被人吵醒,说是有人强行闯了进来。 ”谁那么不开眼,敢闯老娘的地盘?”花娘披上衣裳,骂骂咧咧地走下楼,龟奴畏畏缩缩地跟在她后面,不敢出声,唯恐被迁怒。 别看花娘做的是日夜颠倒的营生,却是极为注重养生,做生意要熬夜没法子,但每每送走客人,她必然睡上四个时辰,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繁花楼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的,所以不是有大事,断然不敢惊扰。 花娘走到楼下宽敞的花厅之中,果见一个人面目冷峻的站在那里,几个龟奴围着他,但面有忌惮,不敢上前。 “又是他,真是阴魂不散!”花娘低骂了一句,随即挂上一副招牌笑容,甩着洒满香粉的帕子走过去,“哟,这不是江大公子吗,怎么这一大早的就来了,咱们可还没营业呢。” 来者正是江行过,他避开靠过来的花娘,冷声道:“你知道我来找谁,把她叫出来。” 花娘没想到他会闪开,猝不及防之下跌了个踉跄,好在旁边一个龟奴扶得及时,不然怕是要摔在地上。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东西,白长了一张还算不错的脸。 花娘在心里怒骂了一句,那张抹着厚厚一层脂粉的脸上则依旧笑意盎然,“奴家昨儿个就与大公子说过,花晨是二夫人一案的重要证人,知府大人下了严令,不许与案子有关的人接触她;你若真想见,就该去找赵知府,请他老人家通融,总来找我一个弱女子麻烦做什么。” 江行过眉头一皱,正要说”我找得了他,还来找你做什么“,忽地心中一动,改口道:“当然,就是因为赵知府答应了,我才来找你。” “答应了?”花娘半信半疑地打量着江行过,后者努力维持着自信之色,以免被花娘看出破绽,但姜还是老得辣,花娘在风尘圈里打了半辈子滚,又开了繁花楼,在那么多青楼之中站稳脚跟,那双眼睛随便往钱袋上一瞟,就能大概知道里面有多少银子,又岂会看不出江行远自信背后的不安;她掩唇一笑,也不说破,道:“既然如此,就请江公子拿出赵大人的手贴。” “我来得匆忙,未来得及向赵大人索要。”江行过随便想了借口蒙混。 花娘一脸无奈地道:“那就只能请大公子回去一趟,要了赵大人手信再来。” 江行过恼怒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是怀疑我撒谎吗?” 花娘瞟了他一眼,带着一丝不屑道:“撒不撒谎的,您自己心里最清楚,总之没有手贴,就休想见花晨姑娘。” 江行过上前一步,强硬地道:“若我一定要见呢?” 花娘掩唇打了个哈欠,庸懒地道:“那就请您怎么来的怎么回,昨儿个我看在江家的面上,由着你闹腾半宿,没与你计较,也没让你赔那些摔碎的碗啊碟啊,你可倒好,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来纠缠;江家虽然是岳阳城的第一大家,但我繁花楼也不是怕事的主,就算闹到知府大人面前,那也是你的错,吃亏的那个也是你。”说着,她轻轻抚摸着江行过结实的肩膀,踮脚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听姐姐一句劝,快回去吧,别做无用之功,繁花楼不是你能够放肆的地……”话未说完,正揩着油的那只手被江行过一把扭到身后,紧接着另一只手也被纽了个结结实实,动弹不得,后者冷笑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花娘万万没想到江行过竟然真的敢动手,又惊又怒,厉喝道:“好你个小子,快把老娘放开,否则有你好看的。” “可以,先把花晨叫出来。”江行过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见到花晨询问她与江流云之间的关系;至于汪晋成那边,他已经问过了,无奈那小子嘴紧得很,任他如此哄骗威胁,就是套不出话来,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凑巧在这里遇见江流云,所以花晨是他唯一的线索,绝不可以再像昨日一样空手而回。 “臭小子,你以为制住了老娘,就可以在这繁花楼里为所欲为了吗,我告诉你,还嫩了些;再不放开,有你好果子吃!”花娘是真的气坏了,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敢动手,大意了。 “废话少说,把花晨叫出来。”江行过一边说着一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花娘一向养尊处优,哪受得了这种疼,一下子冷汗就出来了,不过她倒是有几分骨气,明明疼得脸色都变了,就是不肯开口。 第200章 可怕的执念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人叫来,真想让我扭断你们主家的胳膊吗?”面对江行过的喝斥,那些个龟奴如梦初醒,赶紧就要去中叫花晨,却被花娘叫住,“谁敢去,我就打断他的腿!”被她这么一斥,那些人顿时停下了脚步,僵在那里左右为难。 江行过面色难看地道:“别以为我不会伤你,此事关乎我娘生死,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花娘艰难地转过身看着他,片刻,忽地吃吃笑了起来,笑意间隐约可见轻视之意,江行过本就心烦意乱,被她这么一笑更是怒上心头,喝斥道:“你又笑什么?” “我笑你不自量力,今日你若是江家长公子,我尚且畏你几分,可你不是;听说江老夫人一直视你们母子为眼中钉,根本不理会你们的死活;对了,二夫人还是她亲自派人押去府衙的。” “闭嘴!”江行过额间青筋暴跳,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愤怒,平日里他面对什么事情都可以很冷静,纵是被人当面取笑轻视,也可以当没事发生一样,唯独这件事……是他一生都无法平复的伤痕,也是他的逆鳞。 花娘根本无视他的怒火,冷笑道:“你若敢伤我一根毫毛,就休想再有太平日子过。”她能够将这繁花楼开得风风火火,背后自然有着一个不小心的靠山。 江行过冷冷盯着她,忽地笑了起来,但这笑意之间蕴藏的森冷令花娘不寒而栗,没等她明白这笑容的意思,右手忽地被人一扯一拉,紧接着传来一阵撕心的剧痛,紧接着便失去了知觉,右手耷拉在肩膀晃荡,完全不受控制。 花娘大惊失色,趁着江行过松开的机会,赶紧逃开,在离着四五步后,方才停下,满头冷汗地捧着不听使的胳膊,骇然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江行过拍一拍手,淡然道:“没什么,只是卸了你一条胳膊而己,你若再不让花晨出来,我可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什么过份的事情来,譬如……”他慢条斯理地从怀里取出一个不起眼的黝黑圆球,朝空中抛了几下后按在手里,“这个细雨梨花针?” “什么梨花针?这梨花还能做针吗?”旁边一个龟奴傻乎乎地问着。 “梨花当然做不了针,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说,里面的针一旦射出,密密麻麻,就如飞舞在风中的梨花,又如细细的牛毛雨,极美却又极凶!”这个细雨梨花针,是江行过从鼠大所做的那辆马车上偷来的,他虽不像行远一样拥有得天独厚的资源,但到底生活在江家,那马车他偷偷摸过几回,对里面的机关略知一二。 他很清楚,自己不像江行远一样有着令岳阳城人人忌惮的江家长公子身份,也不像江行远一样精通武功,他只会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这样的他根本没有与繁花楼谈条件的资格,所以在来之前,他悄悄卸下了细雨梨花针的机关,将这个做为最后的倚仗,非万不得己不要拿出来,一来此针霸道无比,二来说不清这针的来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惜,终归还是要用上。 果然,花娘与那些龟奴都被这话给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后退着,他们退一步,江行过便进一步,待到后面,花娘倚着墙壁,已是无处可退,眼见眸中满布杀意的江行过离自己越来越近,且手也按到了机关了,她终于是怕了,迭声道:“好好好,我让你见花晨就是了,千万不要冲动!” 江行过手里的铁球或许是真,或许是假,万一猜错了,那她的小命就没了,这个险不值得冒;至于今日之事,呵呵,花娘在心底冷笑,她从来都是一个龇牙必报的人,今日之后,她会让江行过好好感受一下得罪她的下场。 有了花娘的话,花晨很快出现在厅堂之中,她怯怯地看了一眼神情可怕的江行过,低头来到花娘身边,轻声道:“妈妈,您唤我何事?” 花娘望着门口的眸光忽地一亮,因为痛苦而紧皱的眉目亦舒展了几分,她道:“江公子要问你几句话,你好生回答他。” 花颜不敢看江行过,怯弱地道:“我……我害怕。” “就是问几句话罢了,有什么好怕的。”说到这里,花娘忽地笑了起来,笑得那样张狂得意,“不过现在看来,江公子似乎没机会再问了。” 她的话令江行过意识到不好,但已经来不及,后脑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疼得他摔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 从后面偷袭他的龟奴见状,立刻扔掉棍子,招呼其他几人一起将江行过结结实实绑了起来,随后跑到花娘面前邀功道:“妈妈,我这次做得不错吧?” “很好,待会儿有重赏。”花娘满意地说着,随即走到还未缓过神来的江行过面前,想起他刚才对自己的样子,恨得牙痒痒,抬手狠狠掴去,她本是两边开弓,结果右手脱臼,无法动弹,落在江行过脸上的巴掌便只剩了一下,她犹不解恨,又正反手掴了七八下,方才因为手疼而停了下来。 花娘瞪着她,恨恨道:“好你个小子,居然欺负到老娘头上来的,真是不知死活。” 江行过吐出一口血水,也不说话,只用一种冷冰冰的眼神盯着她,花娘也算是见识过不少风浪的人,却被他这个眼神盯得心里发毛,色厉内荏地道:“臭小子,你瞪什么瞪,小心我把眼珠子挖下来。” 花晨小声道:“妈妈,我可以回去了吗?” 花娘看也不看她,随口道:“回去吧,好生在屋里待着,别随便出来。” “是。”花晨乖巧地应了一声,转身上楼,在踏上最后一阶台阶时,她感觉身后有些刺痛,疑惑地回过头来,却见江行过正盯着自己,那种刺痛正是来源于他的目光。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可怕的执念,才可以将目光变得如有实质一般? 花晨被他盯得心慌,赶紧回过身,快步往自己屋里走去,直至关上房门,方才松了一口气。 第201章 公事公办 楼下厅堂之中,花娘还在喝斥着,各种难听的话都往江行过身上泼,直至她骂累了,方才道:“把他押去府衙,就说他一再纠缠花晨,未能得逞便在我繁花楼中伤人砸打,还意图害我们性命,请知府大人还我们一个公道。另外,把这个劳什子的铁球也给带去,那可是物证。” “好咧。”偷袭江行过的那个龟奴答应一声,一把提起绳索,还没来得及捡掉在地上的铁球,却被两道身影吸引了目光,一男一女,男的丰神俊朗,女的秀丽无双,端得是一对璧人。 龟奴尚未回过神来,那厢花娘已是认出人来,眉头一皱,嘀咕道:“他怎么也来了,还挑这个时候。” 疑惑归疑惑,动作却是丝毫不慢,脚步一动,已是扑上前去,哭诉道:“长公子您来得正好,大公子这一回实在是太过份了,您看看我这胳膊,看看这东西砸的,您说我一个弱质女流开这么一个小楼也不容易,如今弄成这个样子,可让我怎么活哦;您素来公允,可一定要替我做主啊。”她一边说着一边努力挤出几滴泪,这泪水配着晃荡的胳膊,倒也确实有些可怜。 来者正是江行远与辛夷,他们得知江行过来了繁花楼,又发现马车中的细雨梨花针不见了,怕他冲动之下酿成大祸,赶紧就过来了,如今看来,尚在可控范围之内。 在江行远打量情况之时,跟在他后面的牛二已是上前拿起了掉在地上的铁球,检查了一下后,小声道:“长公子,细雨梨花针找到了,还没用过。” “好。”就算他不说,江行远也瞧出来了,他看了一眼半真半假哭泣的花娘,道:“二叔,麻烦你替她把右臂接上。” 牛二应了一声,大步来到花娘身边,没等后者说话,也没等后者喊痛,手一翻一抬,已是替她接上了脱臼的胳膊,闷声道:“你动动看,应该没事了。” 花娘将信将疑地动着手臂,果然是又能够动了,顿时欢喜不已,刚才可真是把她吓到了,要是这手好不了,一直这个样子,她还怎么在这一行混啊。 “多谢长公子,还是您讲道理,不似有些人蛮不讲理,又吵又闹又砸,还威胁着要把我们全给杀了,简直就像强盗一样。”花娘这话里话外指的自然是江行过。 江行远静静听着,待她说完后,微笑道:“家兄鲁莽,让花妈妈受惊了,不过家兄的禀性我是知道的,绝不会做出杀人害命之事,那话想必是个误会。” 花娘迭声道:“可不是误会了,您刚才捡去的铁球,就是他的凶器,说是什么细雨梨花针,能要人性命。” “是吗?”江行过取过牛二手里的铁球,下一刻,双手飞快地动了起来,动作之快,几乎有残影出来,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待他停下双手的时候,那个缝合严密的铁球已是被拆了开来,球心之中密布细孔,犹如蜂巢一般,但并没有花娘他们意料中的针,一根也没有。 众人之中,最震惊的莫过于江行远,他偷出来的时候,曾检查过,里面明明装满了梨花针,怎么到了江行远手里,就一根都没有?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要说藏起来也不可能,这么多双眼睛可都盯着呢,难道还能在他们眼底子底下藏起数百根针? 江行过越想越疑惑,若非花娘等人就在旁边瞧着,他早就问了起来。 站在江行远身边的辛夷眼底掠过一丝隐晦的忧色,上前道:“都看清楚了,这就是一个玩耍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细雨梨花针,也伤不了人,大公子是与诸位开玩笑呢。” “不可能!”花娘醒过神来,摇头道:“他适才的样子绝对不是开玩笑。” 面对她的置疑,辛夷也不生气,微笑道:“事实就在眼前,难道还能骗人吗?”说着,她又道:“大公子平日里就喜欢开玩笑,别说是您了,我们也让他骗了好几回。” 花娘犹不服气,但事实就在眼皮子底下,她不服气也没法子,硬梆梆地道:“既然这样,那就当是一场误会吧。” “多谢花妈妈宽容。”辛夷欠一欠身,月白色的裙裾及地,若一朵将开未开的兰花,“既然误会已经解开,还请花妈妈放了大公子。” 花娘眼珠子一转,拒绝道:“那可不行,他来了之后又砸又打,丝毫不将我放在眼中,若是就这么算了,怕是往后谁都可以来这繁花楼撒野了。” “家兄鲁莽,我代他给您赔个不是,我虽与您没什么往来,但也听别人说起过您,是个极为宽容的人,想必不至于为这点事情为难我们。”江行远这话看似客气谦逊,却将花娘堵得死死的,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 “至于这砸坏的东西……”江行远看了一眼地上仅有的几个碎酒杯,想是江行远拍桌子的时候不小心震落在地上,被花娘趁机拿来大做文章,“我代他赔偿。” 随着他这话,辛夷取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银票递到花娘面前,“这是一张两百两的银票,请花妈妈收下。” 花娘看也没看,冷笑道:“长公子这是打算用银子堵上奴家的嘴巴?” 江行远微微一笑,“花妈妈误会了,这银子就是赔偿损坏的东西,并无他意;再说了,我也不觉得今日之事有什么需要来堵您的嘴。” 花娘冷冷盯着他,这个江家长公子果然不简单,说话做事滴水不漏,连她挑不出刺来,不过要是以为这样就能带走江行过,未免天真了些。 这般想着,花娘抬眸笑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将大公子送去府衙了,长公子不会怪奴家吧?” “此事确实是大哥不对,给花妈妈添了麻烦,您按规矩办事,行远怎么会怪您呢。”江行远客气地说着,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丝毫没有担心或者为难。 当事人江行过在一旁暗自翻白眼,既然不打算救他,那来做什么,特意来看他笑话吗,未免也太无聊了一些。 第202章 所谓四罪 另一边,花娘也在认真打量江行远,试图从他的表情与眼神中找出与言语不相符的地方,可惜,并没有;难道他真的不在意?既不在意又何必特意来这一趟?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花娘压下心中的疑惑,笑吟吟地屈膝道:“那奴家就多谢长公子体谅了。”说罢,她面色一寒,朝押着江行过的几个龟奴喝道:“去吧,交给赵大人。” 牛二见状,忍不住道:“长公子,您真的不管管吗?” 辛夷倒是一点也不急,安慰道:“牛二叔放心,长公子既来了这里,就不会袖手旁观,稍安勿躁。” 果不其然,在江行远即将被押出门的时候,江行远开口道:“到了府衙,花妈妈准备禀告赵大人?” 到底还是狠不下心,亏得刚才还装模作样地不管不问,连她都快信了。 花娘在心里冷笑一声,道:“自然是据实直言,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长公子放心,我向来奉公守法,绝不会做那些个弄虚作假这种事情。” 听到这话,江行过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一个开青楼的老鸨子居然说自己奉公守法,真是怎么听着怎么滑稽。 ”好。”江行远神色平静地点点头,“我大概罗列了一下家兄在繁花楼中犯的错,花妈妈可有兴趣一听?” “长公子请说。“花娘爽利地答应着,她倒要看看,这个江家长公子要耍什么花样。 “第一条罪,擅闯繁花楼;繁花楼原本就是宾客往来之地,家兄只是记错了营生的时间,并非有意闯入,所以这条罪名并不成立;第二条,摔碎打烂东西……”江行远俯身捡起那几片少少的碎瓷,淡然道:“我已经加倍赔偿,所以这条也不成立;再说第三条罪,伤人。” 江行远目光在众人掠过,最后停留在面色不善的花娘身上,“诸位身上干干净净,一点伤痕也没有;倒是家兄脸上满布血痕,嘴角也破了,这被伤的是谁,一眼可知。” “最后一条罪,意欲杀人……”江行远把玩着手里重新合起的铁球,微笑道:“东西已经打开给花妈妈看过了,那就是家兄开的一个玩笑,那就更加不成立了。”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清朗的声音还在继续,“就这四条罪来看,没有一条是能够成立的,花妈妈可还有第五,第六条?” 花娘脸色青一块白一块,难看到了极点,江行远说得这四点,正是她心中的打算,满心以为这四条罪足够让江行过吃上一壶了,如今到了江行远嘴里,竟是一条都不顶用,而且她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花娘思索半晌,冷笑道:“长公子这份口才真是不错,花娘甘拜下风,但这四条罪是否成立,还是要看赵大人的意思,咱们说得都没用。” “是啊。”江行远扬眉一笑,若有流光掠过那张无可挑剔的容颜,显得更加俊美,“我曾以赵大人打过几次交道,他爱民如子,不徇私情,定会做出一个公允的判断。“ 花娘寒下脸,江行远这番话看似褒奖赵知府,实则是在告诉她,江家与赵知府的关系,一旦闹上公堂,吃亏的一定是她,毕竟那所谓的四条罪状,细细剖开看过后,确实无法站住脚;但要她就这么算了,又实在不甘心,到底该如何决择。 江行远也不催促,由着她慢慢考虑,良久,花娘终于有了决定,只见她堆起满面笑容,从辛夷手中接过银票,讨好地道:“长公子亲自过来,我又怎么能不给您面子,罢了,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只是还请长公子看到您大兄,可别再来闹腾了,我这里庙小,容不下这么一尊大神。” 江行远似乎早料到她会做这样的选择,并不意外,微笑道:“一定不会有下次,多谢花妈妈。” “有长公子这句话,奴家就放心了。”花娘脸上的笑意较之刚才又浓了几分,随后她朝那几个龟奴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人放了。” 她是个识实务之人,江行远亲自来要人,又把话说到这份上若是她还那么不知趣地扣押着人不放,那就太不识相了;在这岳阳城中,得罪江家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不过……放人是一回事,往后寻不寻麻烦又是加一回事,她花娘可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主;敢伤她一分,就得做好十倍百倍偿还的准备。 江行过得了自由后,并未退回到江行远身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中闪动着犹豫与挣扎,花娘看出他的心思,冷笑道:“怎么着,到了这个时候,大公子还想着见花颜姑娘?” 辛夷走到一言不发的江行过身边,轻声道:“我们先出去,二夫人事情,长公子已是有所计划;这个女人厉害得紧,与她纠缠只会吃亏,对事情没有任何帮助,也救不了二夫人。” 江行过神情一动,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当真?” 辛夷点头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走吧。” 江行过略一犹豫,随她一起来到江行远身侧,显然是听将辛夷的话听进去了。 在与花娘又客气了几句后,一行众人离开了繁花楼,在走进一条空寂无人的巷子后,辛夷一把拉住江行远,神情严肃地道:“快把针取出来。” “什么针?”江行过愣愣地问了一句。 “自然是细雨梨花针,你以为那真是一个空机关吗?”辛夷没好地答了一句,又再催促了起来,江行远摇头道:“不碍事,回去后再说;那花娘心思深得很,也不知会不会派人跟在后面。” “有牛二叔在,她的人掀不起风浪来;再说了,就算真被瞧见又如何,无凭无据,她奈何不了你们。”在辛夷的坚持下,江行远无奈,只好挽起宽大的袖子,露出里面贴身的那一层,这一看不要紧,将众人都给吓了一跳,衣袖上竟然有一片血迹,不算多,但依旧触目惊心;直至江行远将里面那一层袖子也给挽起,方才解开了谜底,里面竟是密密麻麻的细针,少说也有上百根,其中约摸有十来根刺进了皮肤之中,那血就是这么来的。 第203章 计划 江行过惊声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辛夷一边替江行远取针,一边道:“若是被花娘看到里面的针,你意欲伤人害人的罪名就算坐实了,长公子纵然舌绽莲花也没用了,所以长公子在解开铁球的时候,悄悄将针藏到了袖子之中;不然大公子你怎么能站在这里。” 得知江行远为自己受了伤,江行过心中升起几分内疚,无论江家怎样对不起自己,都与江行远无关,他一直都在想方设法的帮自己,以前是,现在也是。 ”对不起。”面对江行远的道歉,江行远笑道:“小事而已,大哥无需放在心上。”他想要去拉江行过胳膊,却被后者避开,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丝,漠然道:“你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办。” 江行远眉头一皱,一语道破他的心思,“她不会让你见花晨的。” “我自会想办法。”顿一顿,江行过别过头,一脸不自在地道:“今日之事谢谢你,往后若有机会,我自当还你。”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去,却被人拉住了袖子,转头一看,正是辛夷,不等后者言语,他先一步道:“你不必劝我,我是不会放弃的。” “好。”面对江行过的话,辛夷竟是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一丝犹豫也没有,这个结果令江行过有些发愣,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未等他想明白,辛夷又道:“我有一事想问,还请大公子如实回答。” ”你问。” “你打算怎么去找花晨,像刚才那样跟没头苍蝇一般闯进去,然后被花娘绑起来掌掴吗?然后长公子再进去救你一遍?” 辛夷毫不留情的言语令江行过羞愧不已,面孔又红又烫像火烧一样,窘迫地道:“当然不是,既然明着不行,就来暗的,总有办法。” “怎么个暗法?蒙混进去?还是跟个贼一样从外头爬上去?又或者冒写一封赵大人的手贴?”辛夷一连串的问题令江行过不知怎么回答,恼羞成怒地道:“这是我的事情,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不是我想问,而是你根本没办法。”辛夷令江行过僵在了原地,面色难看不已,倒不是觉得挂不住脸,而是被她一针戳中最痛的地方,此刻的他除了一股子蛮劲与决心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辛夷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救二夫人,可想救她的并不止你一个,江老爷,长公子,还有我,都在想办法。” “刚才我与长公子若是没及时赶到,你这会儿已经在府衙公堂上了,以花娘的为人,是绝对会夸大事实,逼着赵大人将你收押入牢,到时候二夫人怎么办?万一被有心人利用,以你的安危去胁迫二夫人,逼她承认谋害长公子,又该怎么办?” 江行过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因为辛夷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戳中要害,他根本无法反驳;良久,他涩声道:“那怎么办?” 见他被自己说动,辛夷微微一笑,“我刚才就说过,长公子已经有了全盘计划,既然你这边一时没有头绪,何不耐下心来听听。” 待听江行远说了他的计划后,江行过久久没有说话,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江行远耐着性子等了半晌,终于等来了他复杂难言的声音,“你当真相信不是我娘下的毒?” 江行远就他问得一怔,旋即笑了起来,若朝阳升起,灿烂无比,待笑过后,他道:“我虽非二娘所生,但她是什么性子,待我如何,我很清楚;这样说吧,若有一杯毒酒摆在我与二娘面前,两人之中只能活一个,那么二娘一定会主动喝那杯毒酒。” 江行过没想到他竟会看得如此通透明白,胸口顿时涌起一种无言地感动,甚至冲上眼底,双眼立刻被水光模糊,他赶紧转过头迅速抹了一下脸,哑声道:“你倒是会说好听的,难怪从小到大,我娘那么护着你,但凡跟你起争执,挨打挨骂的那个人永远是我,我都快不知道谁才是她亲儿子了。” 江行远忍着笑,一脸无奈地道:“这可怪不得二娘,你每过来,不是故意划破我衣裳,就是把我的糕点打翻在地,试问谁见了不打?” “你倒是记得牢。”江行过脸庞微红地嘟囔着,正要答应,忽地想起一事来,“你这样帮着我娘,就不怕老太……老太太不高兴吗?”他本来想说“老太婆”,见到辛夷摇头示意,硬生生改成了“老太太”三个字,虽然还有些不太恭敬,但至少不是贬义词了,也算是看在江行远的面上,留了最后一点面子。 江行远双手微微一紧,旋即松开,淡然道:“祖母会明白了。”以他的心思怎会猜不出江行过后面那个字,尽管有些不高兴,但他也清楚,这一次确实是祖母过份了。 江行过默默点头,“那就照你的计划做吧,若能救出我娘,往后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见彼此统一了意见,辛夷取出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递给牛二,“牛二叔,你都记牢了吗?” 牛二接过面具,嘿嘿一笑,“姑娘你就放心吧。”说着,他朝江行远拱一拱手,纵身离去。 在牛二走后,江行远突然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一个光线无法照到的黑暗角落,眉头微微蹙起,辛夷瞧见他这个举动,轻声道:“怎么了?” “没事。”江行远摇头,收回了目光,至于是真没事还是假没事,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过了约摸一柱香功夫方才回来,低声道:“办妥了,那姑娘果然有问题,一听到辛姑娘教属下说的话,吓得脸都青了,接下来就等着看好戏吧。” 那张面具与刚才一样拿在手中,仿佛从未戴上,但众人心中都明白,他不止戴了,还戴得很好,完成了计划中的第一步。 “走吧。”随着江行远这句话,众人离开了小巷,巷子再度变得静悄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而在他们走后,一双隐蔽在暗处的眸子也消失无踪。 第204章 十里亭 与此同时,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从繁花楼后门离开,雇了一辆马车往城外驶去,驶出近十里路后,车夫拉住缰绳,道:“姑娘,这里就是十里亭了。”说话间,他远远看到亭中有一个人,头戴半笠,长长的轻纱垂落,几乎遮住了半个身子,好奇地道:“姑娘,那就是你要见的人吗?” “与你无关的事情不要多问。”若是江行过在这里,一定会听出这是花晨的声音,只见她将一锭碎银子交给车夫后,道:“记住了,在一里地外等我,千万不要走。” “姑娘放心,一定等着。”车夫乐呵呵地答应,原本送人过来后,他就得空着马车回去,如今能再赚一笔,自是求之不得。 待车夫驶远后,花晨拾阶而上,一路往亭子走去;这山上的台阶又多又陡,好不容易爬到亭子所在的山顶,花晨已是香汗淋淋,她顾不得拭汗,快步来到亭中,朝那道比自己还要纤秀几分的身影屈一屈膝,眼底充满了畏惧,“花晨见过姑娘。” 那道身影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仿佛没听到花晨的话,这样的沉默令花晨越发不安,急忙道:“我已经一切按着姑娘说的去做了,没想到会突然冒出劳什子的杀手来,坏了姑娘的计划,真不关我的事情。”她急切地摆着手,想要与这件事撇清关系,可无论她如何言语,那道身影都纹丝不动,那双露在袖外的手莹白细腻,花晨几乎要以为对面站的是一个假人了。 无声的压抑令花晨承受不住压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膝落地时磕到了尖锐的石子,她不敢呼痛,急声道:“真的与我无关,而且我也从来没跟人说起过姑娘的事,十有八九是汪晋成那边泄露出去的,而且给长公子下药的事,也是他在负责,姑娘不妨问问他。”见那身影还是没反应,花晨越发慌张,冷汗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掉,不知自己要怎么办。 就在她慌得不知如何之时,那道身影终于有了反应,“我是谁?” 这个声音…… 花晨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顿时大惊失色,急忙起身后退,指着被面纱覆住容颜的身影厉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影缓缓抬起头取下斗笠,露出一张秀美娇小的脸庞,正是辛夷。 看清辛夷的那一刻,花晨一阵头晕目眩,果然不是姑娘,她……她被人骗了! 与此同时,数道身影自草丛与古树后闪出,来到十里亭中,其中一人豁然就是不久之前在繁花楼中见过的江行过。 这么说来,自己刚才的话都被他们听去了? 想到这里,花晨恨不得甩自己几个巴掌,怎么这么大意,没核实姑娘身份,就把不该说的话都说了,这下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了。 可惜,无论她怎么后悔,怎么着急,都无法收回说出口的话,更无法抹掉辛夷他们的记忆。 江行过最是急切,寒声道:“说,是谁指使你加害行远,又嫁祸我娘?” 花晨本就心神不定,再被他这么一吓,顿时骇得跌在地上,整个人瑟瑟发抖,别说回答问题了,连话也说不出。 江行过救母心切,哪里忍得住,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厉声道:“我在问你话,快说!” 花晨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坏了,眼睛往上一翻,竟是晕了过去,江行远示意辛夷扶她坐下,自己则将江行过拉到一边,拍着他的肩膀道:“她会来这十里亭,又说了刚才的那番言语,证实我们的猜测没有错,接下来只需慢慢撬开她的嘴便能还二娘一个清白,大哥别急。” 江行过也知道自己刚才急躁了些,深吸了几口气,道:“知道了,待她醒了之后,你来问话吧,我不插嘴。” 江行远点头道:“大哥放心,我一定问个清楚仔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被辛夷用力掐住人中的花晨已是悠悠醒来,但她恨不自己再晕过去,因为她实在不知要怎么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辛夷看穿她的心思,淡然道:“你已经说了不该说的话,逃不过更避不了,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说出所有事情。”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花晨战战兢兢地问着,众人之中,她只认得一个江行过。 辛夷淡淡一笑,“我叫辛夷,而他……”她指着江行远道:“便是被你与汪晋成联手下毒加害的江家长公子江行远。” 原来是他们…… 花晨沉默片刻,又问道:“骗我过来的也是你们?” 牛二掏出面具晃了晃,吓唬道:“识相的话就赶紧说,否则牛爷爷送你去见阎罗王。” 花晨刚恢复了几分血色的脸庞又变得苍白如纸,讥笑道:“想想也是,姑娘又不在岳阳,怎会这么快知道这里的事情,都怪我大意,着了你们的当。” 江行远垂目望着她,“只要你说出幕后者的身份,我答应你,绝不伤你性命。” 他的话令花晨眸光一亮,但很快又熄了下去,如被风吹灭的蜡烛,一片死寂,“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有本事便杀了我。” 听到这话,牛二冷哼一声,作势扬起手,“你别以为我们不敢,这里是荒郊野外,就算把你杀了,也没人知道,你牛爷爷手上又不是没沾过鲜血。”不等花晨言语,他先一步道:“顶多把等在山下的车夫也给杀了。” 花晨身子微微颤抖着,可以看得出,她很害怕,但嘴唇始终紧紧抿着,一个字都不肯说。 辛夷眉尖微蹙,原以为像花晨这样的女子,略微吓一吓便能让她说出实情,如今看来,却是没那么容易,她心思微微一转,道:“她很可怕吗,让你这样畏惧?” 辛夷看到花晨眼皮颤了一下,知道自己猜对了,遂道:“你无需担心,长公子手下奇人异士众多,定会保你平安无恙。” 任辛夷如何劝说,都不能消去花晨眼中的畏惧,被问得急了,她便捂着耳朵,大声道:“你不用再说了,总之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见她始终不肯说出幕后者的身份,牛二恼声道:“好你个小女子,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是不是?真以为我们奈何不得你吗?” 第205章 老夫人的命令 江行过也是急了,顾不得刚才对江行远的承诺,上前道:“你究竟要怎样才肯说出实情,但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可以答应,我攒了好几千两银子,都可以给你,再不行我给你写欠条,一万两,两万两,甚至是我的命都行。” 听到后面的话,江行远面色一变,连忙喝斥道:“大哥你不要胡说。” 面对他的劝阻,江行过并不肯罢休,蹲下身紧紧攥着花晨的肩膀,“就当是我求你,你放我娘,她一生从未做恶事,不该受这样的无妄之灾,你就当行行好!” “大哥。”江行远强行将他拉起,“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江行过双目通红地吼道:“我不说,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娘被定莫须有的罪名吗?真相明明就在眼前,只要再往前一步,就可以抓住,还我娘一个清白了。” “我知道,但是这一步没有那么好跨,大哥你耐心一些;我既然应承了你会查明此事,还二娘一个清白,就一定会做到;你想想,从小到大,但凡我应承过你的话,什么时候没有做到过?”见江行过别过头不语,江行远不由得叹了口气,“还好这里没有外人,否则你刚才的话被人听去,就是一个贿赂证人的罪名;到时候二娘没出狱,你倒是又进去了,你让二娘怎么办?让父亲怎么办?” 他这话就如一根针一样,狠狠扎着江行过,令他犹如泄了气的皮球,瞬间蔫了下来,闷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就这么断了。”说着,他又恨声道:“到底是谁如此狠毒,既想取你性命又要嫁祸我娘。” “我也想知道。”江行远眸中闪动着森冷的光芒,他虽性子平和温良,却也不是毫无脾气的泥菩萨,都被人害到了这个份上,怎可能不动怒,“既然找到了,就一定不会让这根线索断在手里,还请大哥再给我一点时间。” 对视半晌,江行远终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退开了几步,就在江行远准备重新询问花晨的时候,后者突然尖叫起来。 原来他们在说话的时候,花晨突然感觉脚腕一凉,像是有什么东西缠在脚上,低头看去,竟是一条碧绿青翠的竹叶青,大约小儿手臂粗细,正昂头吞吐着猩红的信子。 女子最怕蛇虫鼠蚁,花晨也不例外,看到这一幕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不止,拼命蹬腿,想要挣脱脚上的毒蛇,殊不知这是遇到蛇时大忌,越是这样,就越是容易被咬,辛夷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好在牛二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捏住竹叶青的七寸之处,将它提了起来。 牛二打量着正在努力甩尾想要挣脱的竹叶青,蹙眉道:“这都秋天了,怎么还有那么多蛇?”说到这里,他忽地眉头一皱,朝四周看了一眼,仿佛在找什么人,但并没有发现异常。 牛二试探道:“老四,这是你的宝贝吧?”四周只有山风拂过的声音,并没有人回答。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正当牛二在心里嘀咕之时,耳畔响起江行远的声音,“四叔,你若再不出来,你这宝贝可就被牛二叔拿去炖汤了,他前几日还在与我说想吃蛇羹呢,还说那鲜美的滋味一辈子都忘不了。” “谁敢吃我的小青!”一个急切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紧接着一道人影从树上飘落,正是兔四;难怪牛二没找到他,原来是躲在了树上,借着茂密的树叶隐藏行踪。 兔四刚一落地,便迫不及待地从牛二手上抢过被他称做“小青”的那条竹叶青,那蛇一到他手里就绕成了几圈,犹如翡翠手环,异常乖巧。 兔四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他的宝贝没有受伤后,方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朝牛二警告道:“二哥,我可告诉你,不许吃我的宝贝,不然我跟你没完。” “天天抱着蛇喊宝贝,你能出息一些吗?”面对牛二的揶揄,蛇四翻了个白眼,不高兴地道:“当初要不是我的宝贝,你们和留雁楼交手,未必能够全身而退。”说到这里,他又露出心疼之色,“那一战,我的宝贝可是死了许多,只剩下小白与小黑侥幸活着回来,至今还在窝里面养着呢。” “好好好,全靠了你的宝贝。”牛二懒得与他争,随口敷衍了一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莫不是跟着我们来的吧?” 听到这话,兔四面色一正,朝江行远拱一拱手,道:“属下奉夫人之命,请长公子立刻回府。” “出什么事了?”面对江行远的询问,兔四摇头道:“属下暂时不能透露,长公子回去就知道了;另外……”他看了一眼跪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的花晨,“花晨姑娘也得去。” 一听这话,花晨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站了起来,尖声道:“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回繁花楼。”说着,她竟然跌跌撞撞地往亭外奔去,还没等她奔出几步,便被人一把按住肩膀,说来也奇怪,只是一只手而已,她却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整个人都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看着缓步绕到身前的兔四,只见他笑眯眯地道:“来之前,老夫人特意吩咐了,除了长公子他们之外,一定要把花晨姑娘也给请过去。” “不要!我不要去!”花晨拼命摇头,豆大的泪珠不断从眼眶中滚落,这样的她看起来楚楚可怜,“我求求你们,放过我,我……”她想说自己是无辜的,但终归是没脸说出口,从而变成了一句没有下文的话。 兔四不知她这些心思,或者应该说兔四根本懒得猜她心思,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我就是一个跑腿的,还请姑娘不要为难我。” “不要……”花晨还想再说话,突然后颈一痛,下一刻已是失去了知觉,整个人软软倒在兔四怀中;与此同时,那条竹叶青从她身后爬了下来,熟练地绕在兔四手臂上,而在花晨的后颈有两个浅浅的牙印,有些许红的鲜血从伤口处凝聚。 第206章 开个玩笑 “四叔……”江行远骇然,这竹叶青可是剧毒,花晨被它咬中,怕是性命危矣。 兔四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垂目道:“长公子放心,小青自蛋中孵化开始,便养在我身边,它的毒性经过我多年的调教,已是可以控制自如,这点毒只会让她暂时昏迷,不会伤她性命。 “那就好。”江行远松了口气,兔四虽然爱好怪癖了些,做事却是极为靠谱,既然他说只是昏迷,那就一定是昏迷。 兔四一把将花晨扛在肩膀上,准备下山,却被江行过拦住,后者一脸戒备地道:“老太太让你带花晨去做什么,是不是想杀人灭口?” 兔四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你在说些什么,夫人好端端地杀人做什么?” 江行过冷笑道:“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线索,你就立刻出现在这里,扬言说要带走花晨,问你原因又一个字不肯说,分明是有古怪。”顿一顿,他又道:“眼下,花晨是忘川一案,唯一的线索,若是杀了她,那我娘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兔四饶有兴趣地听着他的话,“那你倒是说说,这对夫人有什么好处?” “从我娘踏进江府起,她就一直想将我娘赶出去,可惜未能如愿;如今只要将污水往我娘身上泼实了,就算侥幸不死,也会被判流放坐牢,这么一来,她便可趁心如意,再不见到她不想见的人了。” 此言一出,牛二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寒声道:“夫人岂是这样的人,再敢妄议,休怪我老牛不客气!”说话间,一双钵大的拳头已是紧紧握了起起,相信只要江行过再说一句,这拳头就会毫不客气地招呼在他脸上。 兔四脸色也是难看得紧,“小子,你将人心想得也未免太过龌龊了些;不错,夫人确实不喜欢你们母子,也经常冷言相待;但她从来没有用过什么不正当的手段,但凡夫人有一丝恶念,你们母子便不可能活到今日。” “呵!”江行过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她未尝没有恶念,不过是碍于我爹,不便动手罢了。” “臭小子!”牛二越听越生气,挥拳便要打来,江行远连忙拦住他,“二叔息怒,大哥并非有意诋毁,只是因为二娘身陷牢狱,他一时情急才会出口无状,你莫要与他一般计较。” 江行远拦得住牛二,却拦不住兔四,只见唇舌微动,清亮的哨声在这山野中响起,原本安静盘旋在他手臂上的小青顿时化做一道青光,朝江行过飞去,待得身影再现之时,已是缠在后者脖子上,三角形脑袋上一双小眼直勾勾盯着江行过,蛇信子在布满毒牙的嘴里吞吐,发出“嘶嘶”的声音,只要兔四一个示意,便会立刻咬在江行过脖子上,若是咬实了,可不会像花晨那样令仅仅只是昏迷了。 “四叔!”江行远骇然失色,正要上前,耳中忽地响起“细细嗦嗦”的声音,而且四面八方都有,低头看去,草丛中竟是出现无数条蜿蜒游动的蛇,显然是被兔四的哨声召唤而来。 辛夷知问也算胆大了,但一下子看到这么多蛇,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赶紧往江行远身边靠了几分;亏得花晨已是晕厥过去,否则看到这一幕,定会吓得大喊大叫。 “四叔不可!你莫要忘了,大哥也是江家子孙,是祖父临终前特意交待你们要照顾的人,不可胡来,我命令你立刻停手!”江行远急切地说着,唯恐免四一个生气,真得杀了江行过,虽然他们跟随祖父多年,几乎已经褪尽江湖上那种一言不合就取人性命的脾气,但终归出身江湖,杀人对他们来说,从来不是什么难事。 这也是他接掌十二护卫以来,第一次用“命令”两个字,之前他一直以晚辈自居,纵有什么事情,也是客客气气商量,从不会以身份压人,这一次他是真的急了。 听到这话,兔四转过头朝他笑一笑,“长公子放心,我只是与大公子开个玩笑。”说罢,他双唇一动,哨声再起,草丛里的蛇立刻四散而去,小青也回到了他的手臂上,蛇尾一晃一荡,犹豫一个碧绿的秋千;一切看起来都是好端端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江行过已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头一次感觉到这些人的可怕。 兔四摸着小青的蛇头,凉声道:“这一次只是与大公子开个玩笑,但下一回就未必了,所以还请大公子务必管好自己的嘴,以免伤了咱们的和气。”不等江行过言语,他又道:“忘川一案,疑点确实全在你娘身上,怪不得夫人。” “你是她的人,自是帮着她说话。”刚才的事情令江行过惊魂未定,但嘴里还是一样的倔强。 “蠢笨的东西。”蛇四毫不留情的言语令江行过生气不已,正要言语,蛇四忽地道:“昨日申时,你曾去过繁花楼,在里面待在半个时辰方才离开,之后又绕去后巷徘徊,试图攀爬,被繁花楼的龟奴发现,将你赶走;今日你去之前,又先绕去后巷,发现始终有龟奴把守,之才转而去了前门。” 江行过起初还不在意,待到后面越听越是心惊,兔四竟然将他这两日的行踪说得分毫不差,连曾去过后巷攀爬也知道,这件事他可是连江行远都没有说过,兔四知道……只能一个解释。 “你跟踪我?” “你四爷可没这么闲。”兔四凉声说着。 没跟踪?那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是在撒谎? 江行过疑惑地打量着兔四,试图从中寻出一丝欺骗的痕迹,但并没有,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最后,还是辛夷道破了谜底,她指一指兔四肩上昏迷不醒的花晨,“四叔可是在跟踪花晨?” 兔四竖一竖大拇指,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辛姑娘果然聪慧过人!” “这么说来,老夫人也在怀疑花晨?”除了江行远,唯一能够使动十二护卫的就只有江老夫人一个。 兔四笑一笑,道:“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余下的,诸位还是自己去问老夫人吧,应该会有一个不错的答案。”他没有明说,但这个答案已经给了足够多的暗示。 第207章 漏洞百出 这一次,众人没有再迟疑,随他一道往山下走去,江行远拍一拍略有些迟疑江行过,“走吧,我们一起去见祖母,亲自问一问她老人家。” 江行过默默点头,马车一直都等在山上,待他们乘上后,就立刻扬鞭策马往城中驶去,至于花晨雇来的马车,也被辛夷寻了个理由打发了,当然免不了给些银子。 到了望星楼,江老夫人正在院中修剪花木,看到走在后面的江行过,眉头微微一皱,“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兔四知道她是在问自己,连忙道:“属下赶到的时候,大公子正与他们在一起,也知道了花晨有事隐瞒,所以属下自作主张将大公子带了过来,请夫人恕罪。” 江老夫人放下手中的剪子,淡然道:“来了就来了吧,这件事多少也与他有几分关系。” “花晨到底是受何人指使加害行远?又为何要陷害我母亲?我母亲从未与她相识,更说不上恩怨。”江行过迫不及待问出憋了好几天的话,他实在太想知道谜底了,这些天一直被困在无法解开的谜雾里,他几乎快要疯了。 江老夫人也不生气,只是斜睨了他一眼,凉声道:“洪氏就是这样教你与我说话的?” 江行过知道她这是不满意自己,若换了平常,根本不会去理会,可现在洪氏的性命在对方手中,他不敢也不能任性。 想到这里,江行过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恭敬态度道:“行过知错,还请老夫人告之行过真相!”为了救洪氏也牢狱,他甚至不惜以最为厌恶的“行过”二字自称。 行过…… 这两个字令江老夫人眸光微微一软,片刻,在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中,她道:“老四,你带她随我进去。” “是。”兔四扛着花晨往屋中走去,江行过等人正要跟上,被江老夫人喝止,“其他人都在外头等着,没我的话,一个都不许进。” “为什么?”江行过第一个质问,明明真相就在眼前了,却拦着不许他靠近,哪有这样的道理。 江老夫人没有与他解释过多,只道:“想知道忘川一案与你娘究竟有没有关系,就给我老老实实在外头等着!”说罢,她扶着刘嬷嬷的手往里走去,江行过在挣扎了一番后,终是留在原地,没有上前一步。 刘嬷嬷扶着江老夫人一路来到屋中落坐,赵嬷嬷则反手关了正屋的大门与窗子,这一关起,天光只能透过窗纸照进来少少几许,屋中立刻暗了许多,犹如一下子正当午跳到黄昏时分。 “把她弄醒吧。”江老夫人扫了一眼被放在地上的花晨,漠然说着。 “是。”兔四答应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里面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刚拔开塞子,便有香气逸出,闻之令人神清气爽,他小心翼翼地滴了一滴在花晨口中,不一会儿,后者缓缓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这是什么地方,自己又怎么会这里,不对,这地方似乎有些熟悉…… 在看到坐在上首的江老夫人时,花晨终于想了起来,这是江老夫人的住处,前两日,她曾被带到这里做证。 对了,那个驱蛇的怪人曾说过,老夫人要见她,难不成……老夫人也怀疑自己? 想到这里,花晨悄悄抬起垂下的眼皮,想要瞅一眼江老夫人的神色,然后再探一下她的口风;哪知刚一抬眼,便瞧见她盯着自己,那两道目光如两把利刃,刺得她一阵心慌,赶紧低下头,探口风的事情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中响起江老夫人沉冷的声音,“你不需害怕,我让老四请你过来,是有几件事情想问一问你,问过后自会放你离去。“ 见江老夫人语气还算客气,花晨心中微定,小声道:“老夫人请问。” “半年前,曾有一位外地来的富商包了你半个月,让你居住在他的别院之中,对吗?” 花晨指尖狠狠一颤,下一刻已是将手指缩回袖中,轻声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名富商姓甚名谁?” 花晨摇头道:“他从未与奴家说过名字,只知他姓木,都称他为木老板。” “木老板……”江老夫人徐徐念着这个算不上名字的名字,“那你说说,这半个月间,你们都在别院中做什么?” “这……”花晨脸庞微微一红,带着几分羞涩道:“这有什么好说的,除了弹琴吟诗之外,便是……便是那个了。” “是吗?”江老夫人笑着睇视着她,不知为何,江老夫人明明在笑,花晨却觉得浑身发冷,手臂上的寒毛一根根都立了起来,仿佛此刻不是初秋,而是深冬。 江老夫人柱着龙头拐杖,一步步走向花晨,每每拐杖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如雷声一般,令花晨心惊肉跳。 直至离着一步之遥时,江老夫人方才停下,很奇怪,江老夫人的身形并不高大,甚至还比花晨矮了一丝丝,却给她一种巨大的压迫感,令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花晨知道,这是胆怯的表现,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那种感觉实在太难受了,就像被老虎盯住一样。 江老夫人盯了她半晌,突然道:“你脚上的绣鞋很是好看,哪里来的?” “就是在集市上看到的,瞧着针线不错,牡丹也好看,就给买了。”话虽如此,花晨却下意识地将双脚往裙裾里缩了缩。 江老夫人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戳穿她的谎言,“此鞋出自百绣坊,而百绣坊又只开在京城,这你如何解释。” 花晨面色一白,慌乱地道:“我……我不知道什么百绣坊,也没去京城,你看错了。“ “小小年纪,倒是嘴硬得紧。”江老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下一刻,她道:“赵嬷嬷,刘嬷嬷,把她的鞋给我扒下来!” 花晨自是不愿意,可凭她一人怎么抵过得赵刘二人,更别说旁边还有一个兔四盯着,鞋被扒了下来,在鞋底赫然绣着“百绣坊”三个字。 第208章 昔年真相 花晨见无可抵赖,又道:“兴许是那小贩从京城拿过来的卖的,我真的不知道。” 江老夫人也不生气,冷笑道:“还不说是吗,好,我来帮你说;你随那个木老板去了别院之后,并没有什么风花雪月之事,而是被他悄悄带去了京城,在那里,你见到了一个女子,就是她教你撒谎,教你陷害你的亲哥哥。” 花晨大惊失色,顾不得隐藏脸上的慌乱,直直盯着江老夫人,“你……你怎么知道?” 这话刚一出口,她便后悔了,那么说,岂不等于承认了江老夫人的话,但说出口的话是不能收回的,她只能努力地自圆其说,“我……我的意思是你……你怎么会想到这里去,我根本没去过京城,也没见过什么女子,你这话实在太可笑了。” 江老夫人冷哼一声,“收起你那些个不值钱的小伎俩吧,我既然说这些,便是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着,她在花晨惨白欲死的脸色中继续说了下去,“汪晋成应该也是她安排下的一枚棋子,他负责下毒,你负责在出事的时候,掩护他,将所有罪责都推在流云与二夫人身上,让他们来做替死鬼;呵呵,花晨,你倒是心狠手辣,连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哥哥也狠得下心加害;你爹娘若在天上看见了,该是怎样的心情,你想过吗?” 花晨原本瘫软在地上,整个人哆嗦得像一片在寒风中打转的落叶,在听到江老夫人后面那几句话后,她竟渐渐平静了下来,甚至眼中还出现了强烈的恨意,她撑着膝盖站起身,森冷的牙齿在红唇中一开一阖,“就是要让他们看见,让他们看看自己最宝贝的儿子是个什么下场!” “你恨他们?”江老夫人疑惑地问着。 “当然!”这两个字花晨说得极其干脆,一点犹豫也没有,“一直以为,他们眼里都只有江流云这个男丁,因为他可以传宗接代,而我呢,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可有可无之人,就像小猫小狗一般,高兴地赏块骨头,不高兴了,就是一顿打骂,好的东西,从来轮不到我;有一次,我看到桌上摆着一块桂花糕,那会儿实在是馋,就去掰了一点,真的就是一点点,一个角落,结果却是一顿毒打。” “后来,他们病了,一个比一个严重,或许这就是报应吧,生了孩子却厚此薄彼的报应;那个女人先死了,男人也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他怕死了之后,他们唯一的儿子会饿肚子,就把我卖给了专门给青楼物色稚儿的婆子;我到现在还记得他接过婆子那包银子时高兴的模样,呵,想必是在高兴他们的儿子有银子吃饭,不至于饿肚子吧。” 江老夫人默然听着,道:“所以那个时候,你与流云并非失散,而是被买走了。” “不错。”花晨眸光森冷地道:“或许是天理循环,兜兜转转我与他竟然都来到了这岳阳城;起初,我并不知道他也在,直至见到了姑娘,她告诉我,我那个所谓的哥哥也在岳阳,并且进了江家当差,还幸运地成了长公子身边的人。” “你说多讽刺啊,我在繁花楼里卖笑卖身,迎来送往,一点朱唇一双玉臂,万人尝万人枕;他却跟着长公子好吃好喝,嘻嘻笑笑;不公平!不公平!”花晨厉声吼着,眼底满是通红的恨意与悲伤。 ”所以你知道了她?“ “不错!”到了这个时候,花晨也没什么好再隐瞒得了,带着几分疯狂的敬仰道:“这位姑娘就如天上的神仙一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对我的事情更是了若指掌,说只要我按她的话去做,不止可以报年幼时的仇,还能离开青楼之地,从此过上安稳富庶的生活。”说着,她展一展宽广精致的云袖,道:“你瞧这衣裳好看吗,可是对我来说,它就是耻辱,就是枷锁,牢牢将我锁在青楼之中;这些年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要逃,可是每一次,都会被人抓回来,受各种各样诡异的刑法;到后来,我怕了,我乖乖地听着花妈妈的话,做繁花楼里的花魁;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如今却又有了希望,你说我怎么可能不握住?我不仅握住,还握得牢牢的,发誓一定要离开繁花楼,离开这个风尘肮脏之地!” “你口中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姑娘从未提过,我也从未问过。”每每提起她口中的“姑娘”时,花晨眼中都有一种痴狂的敬仰,这情况实在有些诡异。 “那姑娘长什么模样?” “我……”花晨刚想回答,却突然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任她如何回忆,都想不起来一丝一毫,仿佛有什么人将她的记忆抹去了一样,只能道:“总之很美,像神仙一样美就对了!” “她是不是姓柳?”江老夫人突如其来的言语,令花晨脑海中掠过一个似梦又似真的场景,那是一座华美高大的宅院,门楣之上挂着一个黑底描金的牌匾,上面写着“柳府”二字,她穿着一件崭新的衣裳,站在雪地里遥遥望这座宅院前;风拂过,雪飞扬,围着她轻轻打转。 这个画面并不骇人,甚至可以说有些唯美;花晨却感受到一种打从心底深处窜上来的恐惧,吓得她急忙蹲下身,紧紧抱着头,嘴里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问我!” 接下来,任江老夫人如何威逼利诱,都问不出一个字,只是一个劲地说自己不知道。 江老夫人颇有些头疼,正思索着该拿花晨怎么办时,从刚才起就一直若有所思的兔四忽然道:“她的精神似乎不太对。” 江老夫人无奈地道:“想是今日受得刺激重了些,以致成了这副模样,实在不行,就只能明日再问了。”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兔四摇头,神情凝重地道:“属下以前行走江湖时,曾见过一种迷药,点燃之后,能够迷惑对方心神,想让她说什么就说什么,而且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 第209章 迷药 江老夫人神色一变,道:“你是说……花晨在京城时,曾被人下过迷药?” “有这个可能。”兔四道:“若指使花晨的人,真是柳家小姐,她一向幽居京城,怎么可能对一个青楼女子的过往这么清楚,那可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物是人非,就算派人去查,也不是轻易能够查清的;所以,最有可能就是花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下了迷药,将以前的事情悉数告之,醒来之后又失去了记忆,所以会觉得柳小姐无所不知,如同神仙一般。” “我明白了。”江老夫人微微颔首,又问道:“她不知道柳青鸾名字也就算了,为何连模样都记不得?还一下子变得如此害怕?” “江湖上奇药许多,属下所知的也不过其中寥寥几种,夫人可以问问季大夫,他是杏林高手,或许会知道;至于她突然这么害怕……”兔四摩挲着下巴思索道:“夫人刚才说了一句‘她是不是姓柳’,或许是这句话刺激到了花晨,具体的还是要问问她才知道,不过眼下这个样子,夫人怕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不急,至少让我知道,这件事果然与柳青鸾有关!”提到这个名字,江老夫人双眸精光暴射,攥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显然是气到了极处。 “此事到底还未查清,或许与柳小姐无关……”刘嬷嬷话音未落,江老夫人已是豁然道:“这话你自己信吗?” 刘嬷嬷无言以对,半晌,她问道:“要将这件事告诉长公子吗?” 一向行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的江老夫人在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却犹豫了起来,过了许久,方才在一声冗沉的叹息声中道:“且先不要与他提及柳青鸾一事,只说花晨背后另有主使者,汪晋成则为同谋,江流云与洪氏是被他们冤枉的。” 听到这话,刘嬷嬷心中一喜,却不敢露了表面,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么说来,老夫人打算放了二夫人?” 江老夫人闻言睨了她一眼,凉声道:“没犯事,自是应该放,难不成你觉得我会借这件事故意刁难洪氏?” “老夫人行事素来公正严明,最见不得弄虚作假的事情,奴婢怎么会怀疑您呢,就是顺口那么问一问。”刘嬷嬷讨好地说着。 江老夫人怎会看不出她那点心思,也不生气,只道:“把行远他们都叫进来吧。” “是。”刘嬷嬷依言打开门,众人早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得知可以入内,立刻涌了进来。 “她……”江行过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花晨,第一个按捺不住,张嘴欲问,刚说了一个字,便想起之前的教训,赶紧咽下嘴边的话,转而用一种恭敬客气地态度道:“请问老夫人,可有从花晨口中问出端倪?” 这一回江行过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以前他在江府虽说过得也不顺心,却从未向谁低过头,哪怕对着江老夫人,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绝不会违心说半句讨好的话,反而是乐于将江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那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 这种滋味真得很难受,但只要能救出洪氏,别说区区几句话,就算让他跪下磕头,他也毫无怨言。 江老夫人倒是不知道这么一下子他心里转过这么多念头,照着一开始想好的话道:“都问清楚,真正在行远饮食中下药谋害的是汪晋成,花晨则为同谋,联手将罪名栽赃在你娘与江流云身上,令我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江行过闻言,大喜过望,“这么说来,我娘没事了?” “没事了。”不知为何,在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江老夫人心头微微一松,像是放下了一块石头。 “太好了!太好了!”江行过喜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嘴里反复念着这三个字,连道谢的话也忘了,直至辛夷在旁边提醒了一句,方才醒过神来,连忙拱手道:“多谢老夫人,此恩此德,行过感激不尽!” 这是江行过二十年来,第一次发自真心地向江老夫人道谢,没有半分虚假与讨好;虽说当初一意孤行送洪氏入牢狱就是江老夫人,但如今想来她也是受人愚弄,并非完全是她的错。如今追查之下,发现自己怪错了人,江老夫人没有掩盖真相,将错就错除掉母亲这个眼中钉,而是当众承认自己错怪,还母亲一个清白;单凭这一点,便足够当得起他这声谢。 或许,江老夫人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不堪…… 那厢,江行远询问道:“祖母,可有问出幕后指使者?” “没问出来。”江老夫人淡淡道:“这丫头嘴硬得紧,怎么也不肯说,只知她曾去过京城,我估摸着十有八九与指使留雁楼来加害辛夷的,是同一个人。” 江行过微一蹙眉,已是摇头道:“应该不会,他既然已经有了留雁楼这把利刃,又何需再寻一把钝刀来杀人?再说了,他所想要的一直是辛夷性命,孙儿是生是死,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我也只是猜测,具体的还得细细追查。”江老夫人含糊的说着。 江行远也不怀疑,当下道:“孙儿过几日正好要动身前往京城,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查一查。”他话音未落,江老夫人已是面色严厉地喝斥道:“此事我已有安排,你不许插手。” “为何?”江行远诧异地问着,这本就是顺便的事情,为何祖母反应如此之大,仿佛极不愿意让他沾手此事,难不成……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总之听祖母的话就对了。”见江行远眼中仍有疑色,江老夫人按住心中的焦灼,努力以一种淡然的口气说道:“此去京城,你既要查明贡茶一事,又要追查辛家一案,还要顾着留雁楼的暗箭,若再加上这件事,岂不成了一心四用?我知道你能干,但事情多了,免不了顾此失彼,所以还是交给鼠大去查吧,他可是查这种事情的行家,比你有经验多了。” 第210章 香粉 见江老夫人这么说,江行远不再勉强,垂首答应,在他低头的那一瞬间,江老夫人眼底掠过一丝松驰,总算是蒙混过去了;余下的事情,待查明确实是柳青鸾指使之后,再做打算吧。 江行过心里一直记挂着尚在牢狱中的洪氏,但一直插不上嘴,这会儿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赶紧道:“那我现在就去衙门,接娘和舅舅他们出来。” 江老夫人冷哼一声,张嘴说了两个字,“愚蠢。” 听到这话,江行过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刚刚松下不久的弦又绷了起来,满面紧张地盯着江老夫人,“你莫不是要反悔吧?”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用什么敬语了。 刘嬷嬷抿唇笑道:“大公子误会了,老夫人的意思是此事得由她亲自去办,您去了可没用。” “为什么?”江行过愣愣地问着。 “您就这么空口无凭的让赵知府放人,您觉得他会相信吗?”被刘嬷嬷这么一点拨,江行过顿时明白过来,用力一拍脑袋道:“对对对,我把这个给忘了。”说着,他想起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话,不由得躁红了脸,紧张地偷瞄着江老夫人,唯恐她因为自己那句话而心生不喜,从而改变主意。 江行远看他在那里急得抓耳挠腮又不敢问的模样,暗自好笑,大哥还是不太了解祖母的性子,黑白分明,说一不二,他那句话根本不会影响祖母的决定。 笑归笑,他到底还是张口替江行过解了围,“孙儿这就去给祖母准备马车。” “到底还是你聪明,不像有些人,整日只会自作聪明。”江老夫人扫了满面通红的江行过一眼,并未过多为难,挥手道:“去吧。” 见江老夫人并没有改变决定的意思,江行过顿时松了一口气,带着几分歉意拱手道:“行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望老夫人恕罪。” 刘嬷嬷微微一笑,提醒道:“大公子还叫老夫人呢?” 江行过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刘嬷嬷这是让他改口呢,按理来说,他唤一声“祖母”也是应该,但这心里总还是有一个坎过不去。 正自犹豫间,江老夫人淡然的声音已是在耳畔响起,“罢了,我也不缺这一声祖母,你就别勉强他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时,江行过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以前最不想唤的就是这两个字,每每被洪氏逼着唤,心里头都是百般不情况,如今终于不用唤了,却又有些失落,人心可真是世间最奇怪的东西了。 这句话过后,屋子里陷入沉寂之中,谁也没再说话,直至江行远去而复返,方才打破了有些凝滞的沉寂,“祖母,马车备好了。” “好。”江老夫人接过赵嬷嬷递来的龙头拐杖起身走了出去,这会儿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正在将天边的云彩一丝丝染红。 他们刚步出府门,便瞧见狗十一快步奔来,他来到江老夫人面前,轻声道:“都找遍了,没有那小子的踪迹。” 狗十一口中的小子,便是汪晋成,江老夫人一确认花晨有问题,便立刻让人去找汪晋成,却不在府里,一问之下方才知道今儿个一早就出去了,一直未归,又让狗十一去了他家以及常去的几个地方,结果依旧空手而归。 江老夫人拧眉道:“会不会是听到风声逃了?” 狗十一道:“属下探过汪家人的口风,他的路引都还在家中,并未拿走,应该还在城中。” “那就好。”江老夫人眸光森森地道:“就算将岳阳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他给我揪出来。”说着,她又道:“让牛二他们也一起找,尽快把这个贼子揪出来,他害了行远又陷害洪氏,这笔帐可得与他好好算一算。” “属下明白。”狗十一应了一声,拱手离去,几个闪身之间已是失去踪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在他走后,江老夫人也登上了马车,除了刘嬷嬷之外,江行过以及兔四押着花晨一同前往府衙。 此时天色将晚,街上辛苦了一日的小贩正在三三两两地收拾摊子,一边聊着今日的生意是好是坏;其中一个小贩正在收拾没有卖完的胭脂香粉,眼前倏地掠过一丝银光,未等他看明白这是什么东西,手突然变得不受控制,将拿在手里的一大盒香粉往正朝这边驶来的江家马车掷去。 那盒香粉并未盖牢,这一掷,顿时将盖子甩了开去,一时之间香粉四散飞舞,香气弥漫,同时也令这半条街瞬间变得尘雾蒙蒙,无法看清前路;有几个小贩猝不及防之下,被香粉进了眼睛,难以睁开。 负责赶车的兔四反应极快,香粉刚一弥漫,便立刻闭起眼睛,但是拉车的马就没那么聪明了,香粉入眼,原本颇为温驯的马匹顿时躁动起来。 兔四见状,连忙拍着马背安抚,但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车中的江老夫人察觉到异样,隔着车门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您别出来。”兔四一边回答一边戒备地看着四周,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不敢肯定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若是后者,那么对方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偷袭。 一直待到香粉散去,四周都没有出现什么异常,兔四方才缓缓放下心来,瞪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喝斥道:“你做什么?” 那个扔出香粉的小贩早已被这一切吓傻了,被兔四这么一喝,方才激灵灵一颤回过神来,赶紧奔过来连连作揖,苦着脸道:“这位爷恕罪,我……我不是故意的,刚才也不知怎么一回事,手突然就不受控制了,实在与我无关。” 旁边被香粉迷了眼的人好不容易能够忍着涩痛睁开眼,听到这话,顿时生气地道:“这手是你的,岂会不听你控制,我瞧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小贩急得连连摆手,“我真不是故意的,这香粉贵得紧,那么一盒就得好几两银子,我怎么可能故意洒出去,那不是跟银子过不去吗?”见众人犹有不信之色,他急得直跺脚,“真不是我故意的,刚才那会儿,这手……”他用力打着自己的右手,哭丧着脸道:“就跟中邪一样,怎么会这样,真是不明白……” 就在这个时候,兔四看到一丝银光,连忙喝道:“慢着!” 第211章 傀儡术 小贩本来正在絮絮叨叨地念着,突然被这么一吼,顿时吓得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兔四一脸严肃地从他右手手腕上挑起一根银色的丝线。 那丝线很细,比头发丝还要细上几分,又是银白色的,沾在手腕上极难被发现,要不是光线恰好照到,就连兔四也没发现,他试着扯了扯,发现这根丝线看似脆弱,实在则异常牢固,寻常拉扯根本无法对它造成任何伤害,“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啊。”小贩下意识地摇头,随即想起一事,连忙道:“对了,刚才失控扔出香粉之前,我曾看到一道细微的银光,会不会就是这个?” 银线……失控…… 兔四隐隐觉得这两个词放在一起有些熟悉,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两者关联的兔四并未发现,掌心那道肉眼不易见的银线正悄悄在他手腕上绕了一圈,并且还在往另一只手蔓延,如同活物一般。 良久,兔四终于找到了两者之间的联系,而这个联系也让他豁然色变,脱口而出,“傀儡术!”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兔四急忙挥手想要甩开自己手中的银丝,无奈为时已晚,那丝线已是牢牢缠住了他的两只手,令他动弹不得。 傀儡术是江湖上极其少见的一种秘术,傀儡师通过特制的丝线来操纵木偶……甚至是人! 一旦被这条丝线缠上,就会成为傀儡师手中的玩具,让往东就往东,让往西就往西,高级傀儡师甚至可以控制对方拿刀抹自己的脖子,极为可怕。 兔四循着银线望去,一道瘦长的身影落入视线之中,竟是汪晋成,此时的他已是没有了平日总挂在脸上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冷酷之色;十指交错于胸前,那根控制住兔四双手的银线便缠于他的指间。 未等兔四细思,双手突然被猛地牵动,重重挥在车门上,那两扇还算结实的车门顿时四散碎裂,露出坐在车中的几道身影。 刘嬷嬷骇然道:“四爷,您这是做什么?” 兔四一边艰难地控制着被银线缠绕的双手,一边道:“汪晋成来了,他是傀儡师,你们赶紧下马车,我快控制不住了。” 江老夫人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第一个反应过来,催促着众人下马车,几乎就在他们离开之时,兔四被银线操控的双手再一次狠狠挥在马车上,这一次力道更好,整个马车都几乎四分五裂,若是众人还在车上,必定会受伤。 看到汪晋成这个罪魁祸首,江行过双眸恨得几乎要喷出火来,正要冲过去,一只手牢牢按住他的肩膀,正是江老夫人,她沉声道:“不要冲动,他的目标很可能是花晨。” 这句话犹如一盆当头浇下的冷水,迅速浇熄了江行过那颗因愤怒而躁动不已的心灵,是了,汪晋成明知道整个江家都在找他,也知道很快自己就会成为通缉犯,绝不会蠢到自投罗网,他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花晨,只要花晨一死,后面的事情便没法查下去,成为一桩无头悬案;想到这里,江行过连忙将受到惊吓的花晨拉到自己身后,以免汪晋成突然发难。 看到这一幕,正在与兔四斗法的汪晋成突然咧开嘴笑了一下,但那双眼依旧是冷酷到不沾一丝感情,这样的搭配诡异到让人发寒。 未等江行过明白他这个笑容的意思,一道寒光突然从他口中射出,疾若闪电,而这道所取之人,正是江老夫人。 “小心!”兔四急得狰目欲裂,想要冲过去,无奈双手被那银丝牢牢束缚着,任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挣脱,反而手腕被勒出一道道血痕,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寒光离江老夫人越来越近,直至咫尺之距…… 千钧一发之际,刘嬷嬷顾不得细思,急步想要挡在江老夫人身前,但有人比她动作更快,用后背挡住了疾射而来的暗器,暗器上所蕴含的力道令江行过闷哼一声,身子微微一晃。 江老夫人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与她一直势同水火的孙子,竟然会在危急时刻如此护她,一时愣在那里,还是刘嬷嬷率先回过神来,扶住江行过道:“大公子,您怎么样了?” “我……还好。”江行过面色古怪地说出后面两个字,他原本已经做好了被暗器所伤的准备,但除了刚开始那一股冲力让他踉跄之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楚,似乎没有受伤,怎么会这样? 带着这个疑惑,他回头看去,果然后背没有任何伤痕,反倒是脚边掉落着一个小小的铃铛,在黄昏余光下闪烁着丝丝银光,难道这就是他刚才所见到的寒光? 可是这样的暗器,除非有极大的劲道,否则是杀不了人的,甚至连轻伤都做不到,这个道理,难道汪晋成不知道?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兔四急切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小心!” 未等江行过明白他这声“小心”指的是什么,旁边的花晨已是软软倒在地上,眼睛大大地睁着,眼里还透着茫然与不解,但鼻下已是没有了呼吸;与此同时,一滴殷红的血珠自她眉心缓缓涌出,犹如一颗美人痣,衬着雪白的肌肤,美得让人窒息;然而在这滴血珠之下,是一枚刺穿额骨,要了她性命的银针,一击毙命,连施救的机会也不给。 “该死!”兔四恨得几乎要呕出血来,他刚才看得分明,汪晋成张了两次口,第一次是朝江老夫人,在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后;他又第二次张口,这一回对准的是花晨,那才是他真正的目标;江老夫人那一回,不过是他声东击西的把戏罢了。 他们真是大意了,原本想着这一趟不过是押送花晨去府衙罢了,并无什么危险,所以只有十二护卫之中,只有他一人同行;万万没想到被他查了无数次身份背景的汪晋成竟然隐藏得这么深,不仅会武功,还是江湖中少有的傀儡师,使得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杀了花晨这个同犯以及证人。 第212章 只为杀花晨一人 那厢,汪晋成在杀了花晨后,嘴角扬起一缕笑容,十指微微一抖,缠住兔四的银线顿时如活物一般回到他的指间;下一刻,他纵身跃上屋顶,踩着一片片青瓦飞快离去。 汪晋成在做这一切时,极为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与迟疑,显然是早就做好了打算;此行,只为杀花晨一人! “哪里走!”兔四怎么会由得他离去,厉喝一声纵身追去,花晨已死,幕后真凶便只有汪晋成一人知道,而且他相信,从汪晋成今日的表现来看,他所知道的,远比花晨要多得多。 兔四双足刚落在青瓦上,便感觉脚下一滑,本应该安静覆在屋顶的青瓦竟然飞了出去,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险些摔下屋顶,亏得兔四反应快,右手一拍,借势跃到一旁,但还没等他站稳,那青瓦竟然又与刚才一样飞去,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样;而这一回,兔四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狼狈地摔下屋顶。 一再吃亏,令兔四又气又急,匆匆调了一下气息,便又飞掠而上,这一回他学聪明了,避开了那些青瓦片,待得站稳后,他定睛看去,发现那些青瓦上竟然缠满了银丝,不用问,定然又是汪晋成上的陷阱;之前因为天色渐黑,而他又急着追人,并未发现,吃了暗亏。 就这么一耽搁的功夫,汪晋成已是失去了踪迹,任兔四如何寻找,都未见人影,只得气馁地回到地面朝江老夫人复命,“属下无能,让他逃走了。” “此人武功诡异,心思缜密,你抓不住他也属正常。”江老夫人倒是没有怪罪他,随即望着暗沉的天空,沉沉道:“这枚棋子她布得可真好,连我也着了她的当。” 兔四盯着手里被傀儡丝勒出来的血痕,咬牙道:“老十一正在满城搜寻,汪家那边也一直派人盯着,只要汪晋成露面,就一定逃不了。” “他不会露面的。”江老夫人的话令兔四一愣,下意识地道:“路引可还在汪家呢。”话音未落,他脑海中灵光一闪,脱口道:“老夫人是说,他会趁夜私自离城?” 在普通人看来高不可攀的城门对于那些武功高手而言,根本不算什么,略微借助一点工具便能翻跃城门。 见江老夫人不语,他以为自己猜对了,连忙道:“属下现在就去通知二哥与老十一他们,今夜带人守住城门,看那姓汪的小子还往哪里走!” “你们抓不到他的。”江老夫人的话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令兔四浑身一凉,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总不至于他准备藏在岳阳城中吧?” “汪晋成很精明,他走的每一步都是算计好的,害行远是这样,嫁祸洪氏是这样,杀害花晨之后逃走,亦是如此,没有任何遗漏;你想想,这样的人,会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吗?何需冒险翻城门离开,一张假路引便足以瞒天过海。”说到这里,江老夫人遥遥望着城门的方向,“若我没有猜错,他这会儿已是乔装打扮,在往城门的路上。” 兔四咬一咬牙,有些不甘心地道:“可他的父母还在岳阳城,难道就不管了吗?” “他的罪虽重,却不是株连家人的大罪,不至于连累父母。”说到此处,江老夫人冷冷一笑,“再说了,这人心一旦冷漠起来,父母又算得了什么。”停顿片刻,她垂目望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花晨尸体,有些可惜地道:“如今花晨已死,想要确定幕后之人的身份可就难了。” 兔四知道她是在说柳青鸾,当着江行过的面不便明说,隐晦地道:“只要她做过,就一定会有蛛丝马迹留下,属下等人拼了这条性命也一定要将她的狐狸尾巴揪出来。” “好。”江老夫人颔首,神情却没有太过乐观,这件事之前,她一直只当柳青鸾是个寻常的官家小姐,任性,跟高踩低,瞧不上江家这样的商贾人家又有些小心机;虽然不招人喜欢,但也算是一些官家小姐的通病,并不算坏;如今看来……若这一切真是出自柳青鸾之手,那这个女子心机之深,心肠之狠,远远出乎她的想像之外。。 越是心思深沉之人,就越会隐藏自己,譬如那个汪晋成,想要揪出柳青鸾的尾巴,只怕是很难;而且她似乎对旁门左道之术多有涉及,江行远身上的忘川,还有花晨所中的迷药,都是出自她之手。 柳青鸾……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走吧,先去府衙。”随着江老夫人这些话,众人重新登上马车,花晨的尸体也被放在车尾;刚才那场打半几乎毁了整个车厢,但好在车轮完好,马也完好,尚能驱使得动,一路勉勉强强地来到府衙,守在门口的衙差看到他们狼狈的样子与花晨的尸体,吓了一大跳,待大致问了一番情况下,连忙将众人迎了进去。 赵知府也刚刚接到消息,正想派人过去查看,没想到他们自己过来了,惊讶之余,又连忙问起了具体事情,待得听完后,抚着颌下的几缕长须道:“如此说来,谋害长公子的,是汪晋成与这花晨,之后花晨被抓,那汪晋成怕她供出自己,便杀人灭口?”话音刚落,他又蹙眉道:“但这么一来,他不就主动暴露了吗?还多了一条杀人的罪名,岂非得不偿失?” “这汪晋成要保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他们的主子。”江老夫人的话解开了赵知府心中的疑惑,当即命人通缉汪晋成,并且在明日一早城门开启后,严查所有出城之人。 “多谢赵大人。”江老夫人在椅中欠一欠身,尽管她心里知道这样做找到汪晋成的可能性十不足一,却不便说破。 “老夫人客气了。”这般说着,赵知府又道:“老夫人可知他们背后的主子是什么人?” “不清楚,只知道似乎是京城那边的人。知府大人也知道,我江家的茶叶,多年来一直被选为贡茶,难免有人犯了眼红之病,铤而走险。” 江老夫人自不会说出柳青鸾之名,一来这只是她的猜测,没有实质证据;二来柳青鸾身份太过敏感,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第213章 江家的脸面 “确实如此。”赵知府不疑有它,连连点头,“这件事,本官会全力追查,有什么消息便立刻通知老夫人;另外……”他搓一搓手,带着几分不安道:“那个金一,找到了吗?” “还没有。”江老夫人沉沉摇头,那一战之后,金一成了一根梗在她喉咙里的一根刺,原以为凭蛇六娘对留雁楼与金一的了解,还有千月叶的陷阱,很快就能找到金一,可一直到今日,都没有消息;时间拖得越久,金一养伤的时间就越充足,一旦让他痊愈,那对江家乃至岳阳城来说,都将是一场灾难。 得知还没找到金一,赵知府顿时垮下了脸,搓手的动作也因为不安的加深而变快了许多,“那……这……” 他有心想问江老夫人对金一一事的打算,又有些拉不下脸,毕竟他才是岳阳城的父母官,保卫一方百姓是他的职责,如今却要求助别人,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江老夫人明白他的难处,当即道:“赵知府放心,老妇一定会遣人尽快找出金一的藏身之处,绝不会再让他有机会兴风作浪。” 她的话令赵知府心中稍安,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一直等在旁边的江行过见赵知府始终没有提及释放洪氏等人一事,忍不住提醒道:“知府,我娘与舅舅尚且关在牢中,如今已经证明他们是冤枉的了,是否可以将他们放出牢房?” 被他这么一提醒,赵知府也想了起来,拍着脑袋道:“对对对,瞧本官这记性,倒把这个事情给忘了。”说着,他唤过李捕头,让后者亲自去牢房放人。 李捕头动作颇快,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领着洪氏三人过来,李捕头只说江家找到了真凶,证明下毒一事与他们无关,可以出狱,却没有说是江老夫人亲自来要人,所以乍一看到,颇有些意外。 诧异过后,洪良冷哼一声,瞥着江老夫人意有所指地道:“早说过我们绝不会谋害长公子,有些人偏就是不信,现在如何?还不是自己打自己脸。” “不许乱说!”洪氏斥了他一句,上前朝江老夫人恭敬地施了一礼,“老夫人辛苦了,劳您漏夜亲自前来,妾身实在惶恐。” “不过就是走一趟罢了,说不上辛苦。”江老夫人硬梆梆地回着,神情颇不自在;她一向都不喜欢这个儿媳,往常连看一眼都不愿意,这会儿却是悄悄打量了起来,在牢房里关了两三日,洪氏依旧衣衫整洁,长发亦整齐地垂在身后,整个人除了神色有些憔悴之外,与之前并无什么区别,不似洪良与江流云那般凌乱邋遢,身上还沾着发霉的稻草屑,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是刚从牢里放出来。 “你倒是干净。”江老夫人突如其来的话令洪氏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微笑道:“老夫人说过,江家的人不论去了哪里,都要干干净净,整整洁洁,不可丢了江家的脸面,妾身不敢忘记。” 江老夫人想了好一会儿,方才依稀记起这句话的出处,那是十几年前的一次除夕,所有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江行过那会儿还小,正是调皮贪玩的年纪,又是刚来江家不久,不懂规矩,像个野孩子一样到处乱跑乱玩,整个人弄得脏兮兮不说,新换的衣裳也破了,露出里面的丝棉。 江老夫人一生爱整洁,受不得一点脏污,看到他这个样子自然不喜,将他好一顿训斥,而洪氏这个生母也被训斥在内。 这件事,她已经忘记很久了,若非今日洪氏提及,怕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当时不觉得,如今回想起来,自己对洪氏母子确实严苛了些,难怪江行过对自己意见如此之大。 想到这里,江老夫人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江行过,后者正因为洪氏无恙一事而高兴,并没有留意到她这一眼,更没有看到江老夫人这一眼当中的愧疚。 但他没看到,不代表别人没看到,刘嬷嬷唇角微扬,看来祖孙冰封了十几二十年的关系这次有望改善;都说祸兮福之所倚,还真是没错。 江老夫人收回目光,轻咳一声,颇有些不自在地道:“这次凶手极是狡诈,布下层层圈套,连我也被蒙骗在内,倒是让你们受了几日无侫之灾。” “若非你一直心存偏见,岂会让凶手有机可乘,这会儿倒是一股脑儿将错全推到了凶手身上,虚伪。”洪良毫不客气地戳穿真相,这些年江老夫人对洪氏到底有多苛待,他是最清楚不过的,只是碍于洪氏的面子,不能说什么,这会儿借着这件事终于能够说个痛快了。 “你就不能少说几句吗?”洪氏焦灼地喝斥着,她知道洪良是心疼自己,想替自己出气,但以江老夫人的身份,洪良当面说这话实在有些妥当,更别说还是当着赵知府他们的面。 “事实就是如此,我说得并没有错。”洪良一向听从洪氏的话,这一回却是异常倔强。 洪氏急得直跺脚,一时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倒是江老夫人开了口,“你想怎样?” “我……”洪良本想趁机让江老夫人当众道歉,以弥补他们这几日所受的委屈,然话到嘴边时,看到洪氏眸底几乎要溢出眼眶的急切与为难,心头倏地一软,姐姐始终是江家的人,往后也还要在江家生活,他今日若逞一时口舌之利,自己固然是痛快,姐姐却不好做人,这与他的初衷并不相符,罢了罢了。 想到这里,洪良咽下嘴边的话,改而道:“洪良希望老夫人往后遇事能够真正做到公平公允,不要被偏见左右了判断,若老夫人能够做到,那我们几日的牢狱之灾也算没白受。” 江老夫人默默听着,待他说完之后,颔首道:“好,我答应你。” 听到她的回答,洪良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倒是洪氏不安地道:“舍弟言行无状,还请老夫人恕罪。” 第214章 残忍的真相 “他并没有说错,又有何罪可恕?”江老夫人淡淡说了一句,起身向赵知府告辞,一直没说过话的江流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夫人,真凶到底是谁?花晨又为何要撒谎说小人不是她的兄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花晨她……”赵知府正要告之实情,被江老夫人打断,“此事回去再说吧。” 赵知府也是个人精,一听这话便知道江老夫人暂时不想说,当即顺水推舟地道:“对对对,此事说来话长,回去慢慢说。” “是。”江流云虽然感觉到他们似乎有事隐瞒,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下人,只能压下满腹疑问,随江老夫人走了出去。 待得来到门口时,两个捕快正好抬着花晨的尸体准备去义庄,原本尸体覆着白布,江流云并没有认出来,哪知突然一阵夜风拂过,吹起那一层薄薄的白布,风过得很快,布落得也很快,前后不过短短一瞬间,但借着一旁的灯光已经足够让江流云看到白布下那张苍白没有一丝生气的脸庞。 那张脸瞧着似乎有几分像花晨,是自己眼花了吗? 江流云浑身一颤,下一刻,他像疯了一下推开想拉他离开的江行过,冲过去一把掀开那张白布;他看真切了,真的是……花晨…… “怎么会这样……”江流云踉跄着跌坐在地上,嘴里喃喃自语,整个人都在不住发抖,在牢里的几日,他无数次想过要找花晨问个清楚明白,却万万没想到两兄妹会以这种阴阳相隔,生死永别的方式相见。 “地上凉,你先起来。”江行过一边说着一边将如同一滩烂泥的江流云从地上拉了起来,叹息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 流云愣愣看着他,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把攥住江行过的袖子,急迫地道:“花晨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她?大公子你快告诉我!” 江行过本想等回到府里后慢慢再告诉他,如今这形势却是怎么也瞒不住了,只得道:“谋害行远的人是汪晋成,而花晨是同谋;我们这次过来,除了接你们出狱之外,还有一事,就是将花晨交给赵知府审迅;结果途中被汪晋成偷袭,花晨被杀。” “不可能!”江流云不假思索地否决了江行过的话,他拼命摇头,激动地道:“花晨与长公子并不相识,甚至都没有见过他,怎么可能下毒谋害,你撒谎,你在骗我!” 江行过并没有因为他的言行无状而生气,毕竟这件事搁谁身上都是不容易接受的,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但你想想,当初花晨是怎么指证你的?若她不是同谋,不是心里有鬼,为何要撒那样的谎言?将你推入牢狱之中?” 江流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但还是不愿意相信,固执地道:“总之花晨不会害人,她这么做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还有……还有汪晋成……他怎么会杀人呢?上回让他帮忙杀只鸡都不肯。” 江行过拍一拍他的肩膀,叹息道:“我这知道这一切让你很难接受,但这就是事实,是唯一的真相!” “这不是!”江流云激动地说着,双眼因为悲伤变得通红一片,他大声道:“花晨那么善良,她绝不会害长公子;至于之前……被人逼迫,不得已而为之。” 看到他一力维护花晨的样子,江行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正自僵持之际,江老夫人缓步走到他面前,“你想知道花晨为何要做这些吗,我来告诉你!” 当江老夫人将花晨埋藏在心底的那些怨恨、愤怒、仇视一一说出之后,江流云顿时傻了眼,原来那些年花晨一直都过得这么痛苦吗? 确实,因为花晨是女儿身,所以父母待她很是一般,远不及对自己那般爱护,但在他的记忆中,一直觉得应该也算过得去,如今看来,似乎并不尽然。 最让他诧异的话,原来当年失散,并不是意外,而是父母故意将花晨卖入青楼换取银子;回想起来,在花晨失踪后,父亲手上确实多了一些银子,他当时也好奇过,父亲只说是以前攒下来的,一直没有动用,如今看来,那根本就是花晨的卖身钱。 “我不信!”江流云捧着脑袋拼命摇头,眼泪不断从眼眶中涌出来,他努力想要将江老夫人说的话抛出脑外,可发现无论他怎样用力,那话都牢牢盘据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就是事实;你所谓的父慈母爱,兄妹情深,在花晨眼中就是一场最为可笑的笑话;欣喜于兄妹重逢的,从来就只有你一个人!”江老夫人毫不留情的话语,像一柄巨大的锤子,砸碎了他勉强筑起的防线,令他彻底崩溃,伏在花晨尸体上痛声哭泣。 如果他年少时能够机灵一些,及早发现花晨在家中的艰难,又或者阻止父亲将她卖入青楼,那么今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可惜这个世间从来没有如果,生死也从来不可逆,除了痛哭,除了难过,他什么都做不了。 许久,江流云止住了哭泣,爬到江老夫人面前重重磕了个头,哽咽着道:“请老夫人告诉小人,是谁指使汪晋成杀了花晨。” “你想为花晨报仇?”江老夫人适才已是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所以江流云知道,是有人暗中收买了汪晋成与花晨以加害江行远并陷害他们;当然,她并没有说出幕后之人是个女子,更没有透露那个人极有可能是柳青鸾。 “是。”江流云咬牙说着,“小人虽然没什么能耐,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舍妹被人害死而袖手旁观。” “可是花晨想害你,你不恨吗?” 听到这话,江流云神情一黯,低低道:“是爹娘与小人先对不起她在先,她恨也是应该的。” “你倒是宽厚。”江老夫人点一点头,道:“我并知道那人是谁,如今花晨死了,汪晋成又逃走了,想查到他的身份更是难上加难;不过那人既然想害行远,这次未得逞,早晚会有下一次。”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江流云,“明白了吗?” 第215章 嘴硬心软 江流云能被挑到江行远身边侍候,自然是机灵的,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江老夫人的意思,磕头道:“流云明白,流云一定会好好侍候长公子,将来揪住那名贼人。” “好!”江老夫人点头,道:“你若是想再陪陪花晨,就随他们去义庄吧,明白我会派人过去协助你操办花晨的后事,让她能够入土为安。” “多谢老夫人。”流云用力磕了个头,声音因为感激而哽咽,花晨虽非直接下毒之人,可终究是同谋,如今江老夫人既往不咎,还肯派人操持花晨的后事,让他怎能不感动,暗自下决心,将来一定要擦亮眼睛,盯牢长公子身边往来之人,绝不能让他们有机会加害长公子。 赵知府知道他们乘坐的马车被毁坏,安排了府衙的马车送他们回去,洪氏扶着江老夫人登上马车,在放下帘子时,洪氏往府衙门口看了一眼,流云依旧跪在原处,维持着磕头的姿势,借着月光隐约能够看到他身上的石板有水光斑斓的痕迹。 洪氏放下帘子,微笑道:“老夫人宅心仁厚,流云感动的不得了,这会儿都还跪着呢。” 江老夫人眸光复杂地道:“跪不跪的不要紧,对行远忠心,比什么都重要。” 见江老夫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洪氏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安慰道:“长公子福泽绵长,每每遇事都能逢凶化吉,老夫人不必太过担心。” “希望是这样吧。”江老夫人沉沉说着,眉宇间的忧色却是丝毫没有散开,反而更重了几分。 洪氏双手放在膝上,默默不语,她看得出来,忘川一案江老夫人必定是知道了什么,否则提到江行远时忧色不会这么重;但既然江老夫人不愿说,她也不便多问。 车轮滚滚,驶过一块又一块青石块铺就的道路,来到被笼罩在夜色中的江府,借着月光可以看到一道人影在门口翘首以盼,正是江怀德。 他今日一早就出府办事,待回来时,已是黄昏日落之时,一回府就立刻去了望星楼,却不见江老夫人,问了赵嬷嬷方知她是去了府衙,也知道忘川一案已经查明,与洪氏等人无关,江老夫人此去,便是请赵知府放人的。 听到这个消息,江怀德又惊又喜,估算着时间在府外等候,哪知等了半个多时辰都不见人影,心中不禁起了几分焦灼与不安,正犹豫着是否要去府衙瞧瞧,一辆马车出现在视线之中,正缓缓往这边驶来。 是他们回来了? 江怀德眸光顿时一亮,然而没过多久,刚从心中升起的欣喜便缓缓退去,因为他认出这并不是江家的马车,想必只是路过吧。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对站在一旁的管家道:“去备马车,我去府衙看看。” 白管家正要答应,眼角余光忽地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连忙道:“老爷您看,那赶车的不是四爷吗?” 兔四? 江怀德顺着白管家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兔四,这么说来,母亲他们果然在这辆马车之中,可为何不是自家的马车? 正自思索间,马车已是到了近前,在拉停马车后,兔四率先跳下马车,朝江怀德行了一礼,随后掀开帘子,果然就是江老夫人他们。 “母亲慢些。”江怀德伸手,准备扶着江老夫人下车,后者却并不伸手,而是睨向一旁刚刚跃下马车的江行过,“手呢?” 江行过被她问得莫名其妙,“手在啊。” 江老夫人轻哼一声,板着脸道:“既然在,还不赶紧伸出来,我只道这手是断了呢。” 江行过听得越发摸不着头脑,好端端地伸手做什么,正自不解之时,刘嬷嬷笑着提醒道:“老夫人这是让您扶她下马车呢。” 江行过恍然,连忙扶住江老夫人伸出来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了马车,嘴里嘟囔道:“要人家扶就直接说,绕那么大一个弯子做什么,还要咒人家手断。” 他虽然嘟囔得极轻,但还是被江老夫人听到了几分,冷声道:“怎么,就这么不愿意扶我这个老太婆?” “没有没有。”江行过连忙否认,一本正经地道:“老夫人如此辛苦,别说搀扶您下马车了,就是背着您一路从府衙到家中,我也是万分愿意的。” 江老夫人原本绷着脸,被他这么一说,嘴角微微扬起,“嘴皮子倒是滑溜,可惜口是心非。” 一听这话,江行过顿时大呼冤枉,“我说可都是心理话,老夫人要是不相信,我现在就背着您走一趟。”说着,他弯下腰,做出背人之状。 “可别,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住你颠。”江老夫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提议,不过嘴角的弧度较之刚才又大了几分,随后看了一眼旁边目瞪口呆的江怀德,淡淡道:“好了,都进去吧。” 江怀德愣愣看着在江行过搀扶下徐步走上台阶的江老夫人,他莫不是在做梦吧,母亲居然愿意让行过搀扶,还与他说了那么多话?这些年,他也没少在老太太面前说好话,可老太太依旧连看一眼都不愿意;偶尔说得多了,还会招来一顿训;如今这一幕,实在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老爷这是不打算让妾身下来了吗?”洪氏打趣的声音惊醒了江怀德,想起洪氏还在马车上,赶紧扶着她下来,歉疚地道:“一时想出了神,倒是把夫人给忘记了,还望夫人恕罪。”说着,他看了一眼空车厢,有些紧张地道:“怎么不见阿良?他没事吧?” 洪氏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微笑道:“老爷放心,阿良没事,他回去了,说是惦念铺子。” “那就好。”江怀德放下心来,随即又有些愧疚地道:“这几日让夫人受委屈了。” “不碍事,老爷莫往心里去。”洪氏眸光温柔地望着江怀德,千言万语皆在这一眼之中。 她的善解人意令江怀德感动,紧一紧握中柔软的素手,道:“多谢夫人体谅。”说着,他想起刚才那一幕,面色古怪地道:“夫人可知行过与母亲的关系是何时有的改善?” 第216章 幕后者 这一次轮到洪氏诧异了,“老爷也不知道?” 江怀德苦笑道:“我只知道今日之前,他们还如水火一般不相融。”说到这里,他又摇头道:“真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洪氏微笑道:“虽然妾身不知道他们祖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总归是好事,不是吗?” 江怀德闻言,连连点头赞同,“对对对,实在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好事。”说罢,他又打趣道:“何为因祸得福,今儿个可算是见识到了。” 洪氏掩唇一笑,道:“快进去吧,别让老夫人等咱们。”说着,她便要拉江怀德入内,却发现后者站着不动,目光熠熠,不时有光彩掠过眼眸,疑惑地道:“怎么了?” 江怀德轻吸一口气,深深望着她道:“我在想,会不会有一日,就算我们不将那件事告诉母亲,她也会接受你,让你可以当着所有人的唤她一声母亲。”说到此处,眼底涌起深深的歉意,“这些年实在委屈你了,明明……” 洪氏捂住他的唇,将后面的话封于唇齿之内,她笑,若繁花般绚丽,“妾身从来不觉得委屈,相反,能安安静静地陪老爷这么多年,又能看着行过长大成人,已是妾身几世修来的福份;所以,这样的话,还请老爷以后都不要再说。” “是,老夫人对妾身有些不满,但那也是正常的,人生总不能十全十美,否则就该被老天爷嫉妒了。”洪氏玩笑了一句,随后轻叹一声,眸中绽出几分期许的光芒,“若非要说妾身还有什么期望的,那就是行过与老夫人的关系了,若他能与长公子一般得到老夫人的认同,承欢膝下,那妾身就真的此生无憾了。” 江怀德拉下她的手,微笑道:“若换了往日为夫还不敢应承,但看到今日,为夫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嗯。”洪氏迎眸浅笑,眼底情意脉脉。 当年,她有多么抗拒来岳阳的任务,那么现在,就是有多么庆幸,幸好来了,幸好遇见了江怀德,幸好……一切安好。 二人在走到望星楼门口时,意外撞见了狗十一,后者面色颇为难看,袖子还扯破了一块,似乎与人起过争斗,他在匆匆朝江怀德行了一礼后,便急步进了厅堂。 江老夫人正在与赵嬷嬷说话,看到他这个样子,眉头一皱,搁下手里喝了一半的茶盏,“出事了?” “嗯。”狗十一点头,沉声道:“属下找到那个小子了。” 江老夫人心思一转,已是明白他说的是何人,身子微微往前倾,眯眸道:“在哪里?” “被他逃出城去了,属下无能,未曾拦住。”狗十一低头看着被扯破的袖子,既内疚又气愤,“属下自问勉强有几分识人之明,却被这小子给骗得团团转,他不仅会武功,还是傀儡师,属下一时不察,险些吃了大亏。” 直到这个时候,一直满头雾水的江行过才会意过来,恍然道:“你们这是在说汪晋成?” 江老夫人睨了他一眼,冷冷道:“总算听明白了,不算太蠢。” “你……”被人当面骂蠢,江行过下意识地就要回敬过去,话到嘴边,想起自己还欠了江老夫人一个天大的人情,这样当面顶撞未免有些不妥,只得泻气地把话咽了回去。 江老夫人将他这些心思看在眼中,唇角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口中则是不依不饶地道:“我怎么了?” “老夫人英明睿智,非常人所能及,跟您一比,我自是有些……蠢。”江行过艰难地说出后面那个字,心里那叫一个憋屈啊,想他活了二十来年,夸自己的话没少说,但说自己“蠢”的……还是头一回;罢了罢了,不跟她一般见识,就当哄老太太个高兴。 江行过努力在心里安慰自己,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面对江老夫人时的心态正在渐渐发生变化;要换了以前,他是万万不会就此咽下这口气的,非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可,最好能将老太太气得吐血。 “能够承认自己蠢,倒是比以前长进了一些。”听到这话,江行过嘟囔道:“老太太这嘴可真损。” “你说什么?”江老夫人耳尖地听到了几分,但不真切。 “没什么,夸您老呢;现在花晨死了,汪晋成逃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江行过赶紧转移话题,可不敢再继续接那茬了,到时候老太太没怎么样,他倒是先吐血了。 “花晨死了?傍晚出门时不是还好端端地吗?”狗十一诧异地问着,待兔四将事情大致讲了一遍后,方才恍然道:“难怪夫人听到汪晋成是傀儡师的消息时,丝毫没有惊讶,原来是已经交过手了。” 那厢,江老夫人已是有了主意,道:“他出城之后,应该会往京城去了,你飞鸽传书给鼠大,让他留意此人,另外查一查他这个傀儡术师承何门。” “属下知道了。”狗十一点头,“傀儡术在江湖上并不多见,有名的就那么几家,应该能够查得出来,只是……属下有一件事不明白。汪家也好,汪晋成也罢,在岳阳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小户,怎么会与江湖上颇为神秘的傀儡术扯上关系,他又为何要加害长公子?除了留雁楼,咱们并未与其他江湖势力有什么过节。” “等查到他的幕后者,这一切自然就会知道了;十有八九,还是那留雁楼所为。”江老夫人一如她之前所言的那般,将事情推到了留雁楼头上,左右江家与留雁楼的仇已是深到不能化解的地步,无所谓再加几桩仇了;柳青鸾一事,除了她之外,就只有刘、赵二人以及兔四知道,连狗十一都被蒙在鼓中。 江行过就站在一旁,分明看到江老夫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与恼怒,这位老太太似乎……有什么事情瞒他们。 沉默片刻,狗十一问道:“汪家那边,可要派人盯着?说不定他会回来接汪氏夫妇。” 第217章 私闯望星楼 “汪晋成当街杀人,已是成了官府的通缉犯,赵知府那边自然会盯着,不必咱们再多此一举;再说了,以他的谨慎,又岂会在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候自投罗网。不过……”江老夫人思索片刻,道:“我会让兔四再去问问汪氏夫妇,看汪晋成这一两年来,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或者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说着,她又道:“你也辛苦一日了,下去休息吧。” “是。”狗十一答应退下,待他离开后,江怀德方才找到机会说话,只见他领着洪氏朝着江老夫人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多谢母亲不辞辛苦,漏夜赶往府衙还秀容一个清白,令她免受牢狱之灾,儿子感激不尽。” “罢了,这件事本就是我误会了她,还她清白也是应该的。”江老夫人淡淡说着,“倒是你,今儿个出去一整日,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什么都瞒不过母亲。”江怀德有些尴尬地笑一笑,随后正色道:“儿子想起汪晋成曾说过来江家是因为与人打赌之故,所以去查了一下与他打赌的那几个人,发现打赌虽然是真,却细细琢磨他们之前说过的话,发现其实是汪晋成在暗中诱导他们;也就是说,这件事早在半年前甚至更早之时,就开始谋划了。” 江行过一直在旁边听着,待听到这句话时,眉头倏地一皱,脱口道:“不对啊。” 他这话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江老夫人率先开口道:“不对什么?” “老夫人之前说,指使汪晋成的,十有八九是留雁楼,可按父亲所言,往前推算半年,那时候行远……不对,长公子也就刚刚遇到辛夷,哪怕是刚遇到就得罪留雁楼,令他们起了杀心,也不可能一下子把手伸到岳阳城来啊。” 见众人并未打断,反而皆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江行过继续往下说道:“再说了,如此下毒,既费时间又费精神,还要处理方方面面的关系,稍有不甚,就会露出马脚,哪有沿途截杀来得痛快干脆;若换了我,必定选后面的法子。” 江怀德起初尚未在意,待听到后面,神情已是越来越凝重,确实,越是细细思索,这次的事与留雁楼之间的联系就越是微小;但如果不是留雁楼,又会是谁呢?虽说这些年江家风光颇盛,但江家处事一向厚道,从不做断人财路之事,实在想不出谁会如此狠毒,难不成是那位?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便立刻被江怀德否决了,以那一位的身份与地位,要取一个人性命,不过是一句话一个眼神的事情,又怎会如此麻烦。 江怀德思索半晌,仍是没什么头绪,抬眼看向坐在上首的江老夫人,“母亲,行过说得不错,这件事还是得细细调查,不能草率地认定是留雁楼所为,若不能揪出真正的幕后者,恐怕将来还会有大祸,待到那时,就悔之晚矣了。” “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你们都下去吧。”见江老夫人这么说,江怀德只能领着洪氏与江行过离去,后者走得极慢,一步三回头,瞅着半阖了眼的江老夫人,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终是没有说出口,低头默默地走了出去。 待他们出去后,刘嬷嬷上前关了门,轻声问道:“老夫人,这件事您打算连老爷也瞒着吗?” “此刻告诉他,除了徒增烦恼之外,并无任何用处,不如等查明之后再说;不过……”江老夫人眼皮微抬,望向在窗外微微摇晃的树影,凉声道:“有一个人,今夜不得到答案,怕是要抓耳挠腮,连觉都不想睡了。” 赵嬷嬷疑惑地问道:“是谁?”旁边刘嬷嬷也是一脸好奇之色。 江老夫人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屋角那串不起眼的风铃,不久,风铃突然无风自动,发出“叮叮”的响动。 铃声清脆,却令赵嬷嬷脸色一变,低声道:“有人私闯望星楼。” 当年江老爷子走南闯北,年轻气盛时曾得罪了一些江湖人士,曾有人夜闯江家,意图杀人取命,好在江老爷子福大命大,躲过一劫;但经此一事,他意识到危机无处不在,而十二护卫并不能随时随地在身边保护,故而让鼠大在望星楼内布下机关,一旦启动,无论任何人踏足,都会启动机关,以风铃的方式向屋中的人示警;风铃有两个,一个在正厅,一个在寝室。 江家生意稳定之后,江老爷子便有意切断与江湖上的往来,十二护卫也四散各地,待到他去世之时,江家几乎已经与一般商贾人家无异,这机关也就没怎么再用了,但一直保持着开启的状态。 就像江老爷子在世时常说的一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刘嬷嬷起初也是吃了一惊,正要言语,见江老夫人面色如常,没有一丝惊诧,再联想到她刚才的言语,心下明白了几分,“看来一切都在老夫人的意料之中。” 江老夫人微微一笑,“去把人带来。” 刘嬷嬷点头,提着一盏灯笼出门,果然找到一个在黑暗中蹑手蹑脚的人影,她当即走过去,同时提起灯笼照向那个人影,喝问道:“是谁?” 黑影被笼罩在灯光之中,无处可躲,只能僵硬地站直身子,扯出一个尴尬无比的笑容,“刘嬷嬷,是我。” “大公子?”刘嬷嬷诧异地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玉佩不见了,回来找找。”江行过随口扯了个理由。 他一直觉得江老夫人有事隐瞒,一心想探个究竟,所以跟着江怀德他们离开之后不久,便找了个借口离开,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溜回望星楼,打算偷听江老夫人说话,看能否得到一些眉目,解开心中的疑惑;万万没想到,刚一进来就被刘嬷嬷抓了个正着,真是倒霉透顶。 刘嬷嬷哪会不知道这是他的搪塞之词,忍着笑故意道:“找到了吗?” “没有,可能是掉在外面了,我出去找找。”江行过一边说着一边就要离去,却被刘嬷嬷唤住,“说起玉佩,我倒是在屋里见到过一块,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大公子掉的那一块,还得劳烦大公子亲自去辩一辩。” “啊?”江行过顿时傻了眼,他就是随口胡诌而已,居然还真有玉佩,这刘嬷嬷该不会是在与他开玩笑吧。 第218章 应承一桩事情 “大公子怎么了?”刘嬷嬷故作不解地问着。 “没,没事。”江行过连忙摇头, “既是没事,那咱们进去吧。刘嬷嬷一边说着一边提灯在前引路。 “好。”江行过这会儿真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答应,跟随她一道进了正屋,一进去便看到江老夫人那双洞悉人情世故的眼睛,只一眼,他便感觉自己要被看穿,赶紧移开目光,浑身不自地道:“我……拉了玉佩,所以回来找找。” 江老夫人也不戳穿他的谎言,抿了口茶淡然道:“那你好好找。” “嗯。”江行过胡乱答应一声,装模作样地屋子里找了一圈,道:“不在屋里,我去外头找。”说罢,他立刻转身离去,那匆忙的样子,仿佛后面有老虎在追一样。 “你就不想知道藏在汪晋成与花晨身后的人是谁吗?”江老夫人这句话,犹如定身咒一般,一下子将江行过定在了原地。 老太太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识破了他的谎言? 江行过心思飞快地转着,却始终猜不透江老夫人的意图,他转过身,小心翼翼地答道:“老夫人说过,此事十有八九是留雁楼所为。” 江老夫人睨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道:“你信吗?” 江行过一怔,随即干笑道:“老夫人说的,我当然相信。” 江老夫人轻哼一声,瞪着他道:“你若真的信,适才就不会说那样的话了,倒是把日子算得清清楚楚,连你父亲也被说动了。” “这……”江行过尴尬地笑着,没等他想出合适的话来,江老夫人已是道:“行了,不用再编你那些个漏洞百出的拙劣谎言了,什么寻玉佩,我都替你臊得慌。” “哪有什么谎言,我是真的拉了……玉……玉佩。”江行远越说越心虚,低着头不敢与之对视。 “我可以告诉你幕后者的身份,权当还了你之前替我挡暗器的那一回,只是你听过之后,就必须得应承我一桩事情,终你一生,都不可反悔,你想清楚了。”待说到后面,江老夫人面色已是异常凝重,纵是再不会看脸色的人,也知道这番话绝不是玩笑之语。 江行过诧异地望着一脸严肃的江老夫人,记忆中,这是后者头一回用如此郑重的语气与他说话;虽然他不喜欢江老夫人,但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位极其能干且有魄力与胆识之人;这么多年来,无论江家遇到怎样的事情,她都能够沉静应对,从无数条福祸难料的道路中准确挑选出最好的那一条,令江家可以安然度过一次次的风浪。 十年前,祖父过世,行远才只有十岁,父亲又平庸守旧,没有像祖父那样的手段;岳阳城那些之前被江家压着一头的商贾世家便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借此机会联手打垮江家,好瓜分江家的生意,最重要的是贡茶生意,那可是与京城权贵乃至皇权搭上关系的一条好线,他们早就眼红久了;只是之前他们知道江老爷子的厉害,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江老爷子过世,只剩下孤儿寡母,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 那一阵子江家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最后是江老夫人亲自坐镇,以雷霆手段以及江家多年沉积下来的资本,狠狠打击了一番那些想要落井下石的小人,令他们吃了大亏,不敢再轻举妄动,这件事才算平息下来,自此之后,岳阳城中再没有人敢挑衅江家;虽然那件事也让江家赔了不少银子,但江家有自己的茶园,又有朝廷的提携,很快就恢复过来,并且生意越做越大。 自那件事后,岳阳城所有人都知道,江家那位极少露面的老夫人是一位极其厉害的人物,巾帼不让须眉。 江行过踌踟不定,试探道:“你想我应承什么事?” 江老夫人淡淡道:“你答应之后,自然会知道。” 江行过低头不语,江老夫人也不催促,静静等待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月影倾斜,良久,江行过终于有了答案,只见他抬起头,一字一字道:“那我不问了。” 江老夫人诧异,这个回答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原本以为江行过会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应承下来;又或者为了答案虚与委蛇,假意答案;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直接拒绝,且还是如此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这样的诧异,令她忍不住问道:“你不好奇吗?” “好奇。”江行过迎着她的目光道:“但我不想为了一时的好奇,给自己戴上一副枷锁,那不值得。”说着,他拱手道:“我先行告辞了,老夫人早些休息。” 语毕,转身,举步,离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若行去流水,没有一丝迟疑与拖拉,可见他心中所想确如言语一般,并非虚言。 他并不知道,在他转身后,江老夫人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他每走一步,江老夫人眼中的犹豫就浓厚一分,在他手碰触到门闩时,江老夫人终是长叹了一口气,开口挽留道:“罢了罢了,想不到我竟输给了你一个毛头小子。” 背对着江老夫人的江行过嘴角扬起一丝胜利的笑容,谁说姜一定是老的辣,只要忍得住,照样可以赢。 不过这也让他更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真相,让江老夫人这样强势的人,主动示弱。 在将笑容与好奇心仔细隐藏起来后,他转过身,仰头道:“请老夫人赐教。” 对于他这种顺竿往上爬的卖乖行为,江老夫人并未斥责什么,只是沉沉望着,那双眼睛锐利的仿佛要将江行过刺穿一般。 半晌,她缓缓道:“事情暂时还不能说,我能告诉你的是,我让你应承的事不背律法,不背道义,不背忠孝,且这件事对你母亲有极大的好处;若是这样你还不能应承,那就走吧,我绝不再留你。” 这一次,轮到江行过迟疑了,他心底里自然是好奇的,否则也不会去而复返,悄悄溜进望星楼了;之所以不愿答应,是不想无端端给自己套上一副枷锁,他与江行远一样,是个极重承诺之人,言出则必行,这也算是江家的优良传统了;如今江老夫人例举了一堆“不背”,尤其是对洪氏有好处,顿时令他心底生出几分动摇。 第219章 怀疑 这些年来,洪氏在江府的日子有多艰难,他最清楚不过,所以才一直都想带洪氏离开,不必再仰人鼻息,委屈求全;可他心里也明白,娘对爹感情极深,怕是任自己费尽嘴皮子,她都宁可留在江府忍气吞声。在这种情况下,江老夫人这句话就显得极有份量了。 要答应吗? 良久,他终于有了决定,咬牙道:“若你所言是真,那么——我可以答应你!”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江老夫人眼中精光闪现,伸手道:“你我三击掌为誓!” “好!”江行过既然决意应承了,自不会拒绝,上前与那只被岁月刻下痕迹的手掌三击掌,立下不变的誓约。 在最后一掌落下时,江老夫人深吸一口气,道:“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仔细听好了,牢牢记在心里,除了刘嬷嬷与兔四之外,你是第四个知道的。” 江行过眼底掠过一丝惊异,点头道:“好。” 江老夫人拒绝了刘嬷嬷,亲自取过一旁的暖水壶,将热水注进见底的茶盏之中,原本蔫在茶盏底的茶叶子一遇到热水,立刻像活过来一样,在水中舒展飘动,若一尾尾灵动的游鱼,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间游动。 “正如你所言,指使汪晋成谋害行远的,并不是留雁楼,那不是他们做事的风格,那不过是我用来搪塞你父亲还有行远的借口罢了。至于真凶……”江老夫人低头看着氤氲的茶雾,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沉凉的声音在屋中缓缓响起,“暂时没有十足的证据,但我怀疑……是柳青鸾!” “什么?”江行过难以置信地看着江老夫人,当“柳青鸾”三个字入耳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虽然不关心江家的事情,但也知道江行远自幼与远在京城的柳家订下婚约,他未过门的妻子恰恰就是叫柳青鸾。 是同名同姓的巧合,还是说……就是那个柳青鸾? 江老夫人看出他心中的怀疑,径直道:“不用瞎猜了,就是那个女人。” 听到这个肯定的答案,江行过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谋害自己未婚夫?这也太狠毒了吧,难怪古人说最毒妇人心,用在柳青鸾身上还真是一点都没错。 江行过努力平一平心绪,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老夫人冷哼一声,恼怒地道:“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不想嫁给行远,之前几次装病,皆是推迟婚约。” “她不愿下嫁商贾人家,我能理解,但两家商量着解除婚约就是了,何况闹得要杀人这么严重;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江行过还是不能相信一个离此千里之遥,又娇滴滴的官家小姐,居然会想出下毒杀人这么狠辣的招数。 江老夫人面无表情地道:“在很多人眼中,人命不过是草芥,根本不值得一提,留雁楼那群手便是如此,对他们来说,杀人与杀鸡鸭无异。” “那个我知道,他们是杀手,自幼受训,冷酷无情,只以完成任务为目标,但是柳小姐……”他一直不知该怎么说,只能摇头道:“总之很难相信。” “难以相信的何止你一人。”江老夫人再次叹了口气,道:“但以眼下查到的线索来说,柳青鸾是最可疑的那一个;人心啊……真是世间最玄妙的东西,我自问也算经历过不少事,练就了几分眼力,却依旧看不透人心。” 江行过默默无言,确实,人心最是难测;多少人被相识多年,自认为彼此知根知底的人在背后捅刀,又有多少人被自己的至亲好友以各种各样的原因或者利益背叛,花晨不就是被自己亲生父亲卖去青楼的吗?如此想来,也就不觉得柳青鸾一事太过突兀了,不过还有一件事他没想明白。 “若她是真凶,动机又是什么?” “只有行远死了,他们的婚约才能自动解除,柳家也才不用背负跟高踩低,为攀高枝而撕毁婚约的不良名声。” “仅仅只是为了这个?”江行过难以置信地问着。 江老夫人听到这话,忽地笑了一下,“怎么,这个理由不够吗?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攀龙附凤的。” “当然……”江行过下意识地想要否定,话到嘴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过无比,寒声道:“我知道了,原来她真的想要嫁入东宫。” 江老夫人颔首道:“东宫之中,只有太子妃一人,她若能够嫁过去,便是侧妃,可比远嫁岳阳好多了,更别说将来太子登基之后的荣华了。” “太子侧妃,虽比不得正妃,却也得名声清白,一个背负着退婚之名的人,是绝不可能嫁进去的。” “为了攀上东宫这根高枝,不惜害人性命,这位柳小姐心可真够狠的。”江行过冷冷说着,一股怒气从心底升了上来,“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夫妻恩爱,又岂有她插足的份,痴心妄想!” “你觉得是妄想,她却觉得是锦绣前程。”江老夫人眼眸微眯,冷声道:“这边说着身体不好,需要养病;另一边却对太子妃巴结讨好,又三天两头与三公主郊游踏青,真真是煞费苦心。” “可恶!”江行过气得攥紧了拳头,想不到人心能险恶到这种程度,真是开了眼界。 半晌,他压下心头的怒火,道:“老夫人打算怎么办,退了这门退事吗?” “婚事是一定要退了,但要退得理直气壮。”江老夫人的话令江行过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老夫人是想查出柳青鸾下毒害人的罪证,将她绳之以法?”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江老夫人没有正面回答,但这八个字已经足够说明她的态度;江行远是她的逆鳞,别说区区一个柳青鸾,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不会退让半步。 面对江老夫人的言语,江行过却是低着头拧眉不语,前者将他这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收在眼中,淡然道:“怎么,害怕了?” 江行过摇头,缓缓道:“害怕倒是不至于,但恕我直言,柳家是官宦人家,柳家老爷身居高位,又与东宫那边沾亲带故;我虽未曾涉及官场,却也明白官官相护的道理,江家在岳阳算是一号人物,到了京城却什么都不是,就算有十足的证据,也很难将柳青鸾绳之以法。” 第220章 事成之后 “只要有证据,我自然会有办法,你不必担心。”江老夫人淡然说了一句,转过话题道:“接下来说一说,我要你去做的事情。” 一听这话,江行过神情顿时紧张起来,一眨不眨地瞅着江老夫人,虽然后者应承了一堆,他们也三击掌为誓,但一刻不知道具体是何事,这心里头总有些忐忑。 “行远身上的伤和毒都好得差不多了,这两日就会动身前往京城,处理贡茶一案;我想你随他同行,接近柳青鸾并收集她的罪证,兔四会从旁协助你,另外,在这件事情查明之前,不得告诉行远。” 江行过等了一会儿,不见她继续往下说,方才明白她要自己做的事情已经说完了,面色顿时古怪起来,“这就是你要我做的事情?” “不错。”江老夫人睨着他道:“怎么,嫌太简单了?” 江行过犹豫片刻,如实道:“确实比我想得简单了些,这种事情兔四他们就可以办了,何必特意找我。”说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警惕地望着江老夫人,“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 “倒是一只小狐狸。”江老夫人被识破了心思,并不生气,落在江行过身上的目光,反而有几分欣赏。 “果然被我猜对了。”江行过不高兴地哼了几声,绷着脸道:“你要是不把话说清楚,休想我做你手里的棋子。” “你这小子,总喜欢把人想得这般不堪。”江老夫人轻斥了一句,道:“不是不说清楚,而是还没说到那个份上。”顿一顿,她又道:“你认为柳青鸾是一个怎样的人?” 江行过被她问得一愣,略一思索,张嘴吐出几个自认颇为中肯的词来,“此女任性功利、心肠狠毒又贪慕荣华,擅使小聪明,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江老夫人仔细听在耳中,随后道:“就这些?” “还有什么?” “区区一个官宦小姐,怎么使得动傀儡师?且还对她死心塌地,又从哪里得到忘川这种极为罕见的毒药?” 江行过初听还不在意,待得细细思索之后,面色顿时凝重起来,“老夫人是怀疑,这个柳青鸾并不像表面所见的那么简单,或者说……她还有另一个身份?” 江老夫人颔首道:“这是我的猜测,对错则需要你去判断,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柳青鸾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因为你不知道她藏了多少秘密多少手段,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对付你,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你身上下了要命的毒;如何,这会儿还觉得这桩差事简单吗?” 江行过沉眸不语,确实,在这桩看似简单的差事下隐藏着极大的风险,也有着太多的不确定因素,谁也不能保证他可以全身而退。 长夜寂冷,屋中一老人,一少年,相对无言。 如此不知过了,他抬起头道:“我该怎么接近她?” “想好了?”在问这话的时候,江老夫人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她以为他会退缩,就算被誓言所绑,也至少会小小挣扎一下,毕竟人都是怕死的,哪知他竟然跳过,直接进步下一个阶段。 二十年来,她一直都固执地认为这个出身不好的庶孙不学无术,品性低劣,是一根十足十的朽木,从来都不肯承认他是江家的子孙。无论江怀德如何为他据理力争,又无论江行远绕着圈子替他说好话,她都不曾改变哪怕一丝一毫的想法。 她曾以为,这样的坚定会一直带到棺材里,可是今日,她动摇了,且还不止一次。 “想好了。”江行过朗朗回答,眉目清明如许,不带一丝杂质。 江老夫人盯了他片刻,忽地道:“为什么?” “啊?”江行过愣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她在问什么,这个老太太平日看着比谁都精明,今儿个怎么看看起来有些傻,一句话能整明白的事情,她非得翻来覆去地问,神神叨叨,难道是被傍晚的事情给吓到了? 江行过在心里一阵腹诽,口中道:“这不是一早就答应老夫人了嘛,难道还能反悔不成?再说了,我可还惦念着老夫人的许诺呢。”说到这里,他神情突然紧张起来,“老夫人该不会是想反悔吧?” “反悔什么?” “当然是我娘的事情。”听到这个回答,江老夫人不由得笑了起来,刘嬷嬷在一旁笑道:“大公子放心,老夫人一言九鼎,应承你的事情自然会做到。” “那就好。”江行过松了一口气,他是不稀罕江家的认同,无奈他娘稀罕得紧,他这个做儿子的,只能努力去争取,“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要如何接近柳青鸾?” 江老夫人微微一笑,凝声道:“江行过三个字就是你最好的筹码与办法。” 江行过能凭一己之力,将小本生意做得风声水起,还带火了洪家铺子,自然是一个聪明人,略一思索已是明白了江老夫人的意思,神色微微一黯,颔首道:“我明白了。” 看到他黯然的模样,江老夫人心头微微一颤,脱口道:“你若真的介意这个名字,待事成之后,便让你父亲重新拟个名字,记入族谱之中。” 江行过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为了这个名字,江怀德不知争过多少回,始终没能拗过固执的老夫人;原以为这个名字要就此跟随他一辈子,怎么也没想到江老夫人会突然主动松口。 “咳咳。”江老夫人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借咳嗽掩饰了一下尴尬,冷声道:“怎么着,还不愿意了?” “当然不是。”江行过连忙摇头,神色复杂地道:“只是没想到老夫人会同意。” “你之前也算救了我一命,这个,就当是还你了。”江老夫人努力做出一副冷漠的样子,但终归是与以前不一样了,“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是。”江行过应了一声,却迟迟不见他挪动脚步,刘嬷嬷好奇地道:“大公子还有事?” 第221章 千月叶 江行过犹豫片刻,点头道:“柳青鸾那边,我已经明白,也会照着老夫人的要求去做,但眼下盯着长公子的并不止柳青鸾的一个。” 江老夫人抬眼在他面上打了个转,“你担心留雁楼?” “是。”江行过眸光沉沉地道:“这么多天来,金一的行踪一直未曾查明,若是让他恢复全力……在府中也就罢了,毕竟咱们占据地利与人和,尚有一拼之力,可若是途中袭击……说句不中听的话,怕是没有一个人能活着,除非十二护卫尽皆随行,这一点老夫人打算怎么办?” “金一……”江老夫人徐徐念着这两个字,原本还算舒展的眉头已是皱成了一个川字,食指在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在这深夜里听来份外明显。 别人不清楚,她却是再明白不过,早在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她就派了蛇六娘去查金一的去向,可一直到今日,都不见蛇六娘回来;若不能在行远动身之前找到金一,并将之除去,确实是一大祸害,进京这一路都要提心吊胆,甚至九死一生。 正自这时,外头响起叩门声,赵嬷嬷眉头一皱,奇怪,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叩门?疑惑归疑惑,动作却不慢,走过去应门,过了一会儿,她带着几分欣喜回来道:“老夫人,六娘回来了。” 江老夫人精神一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快让她进来。” “是。”随着赵嬷嬷打开门,一道曼妙绮丽的身影踏着夜色来到屋中,正是蛇六娘,一向注重容貌的她,这会儿却是满脸的憔悴,眼下还有两个青黑色的眼圈,浓到连脂粉也遮不住,她进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找到了。” 果然! 江老夫人激动的身子微微发抖,“在哪里?” 蛇六娘睨了江行过一眼,后者知趣地摸一摸鼻子,“我先回去,明日再来与老夫人唠叨。” 江老夫人唤住他道:“你不是想知道金一躲在哪里吗,六娘就是为这个而来。”说着,她对蛇六娘道:“他不碍事,你只管说就是了。” 蛇六娘眼底掠过一丝疑惑,夫人何时与这个江家庶子如此亲近了,连金一的事情也不避违?她这些日子一直忙于追查金一行踪,并不知道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属下原以为金一受伤后,会找一户农家暂住,调养伤势,毕竟这种人家一般三四口人,相对清静也好控制,所以这段时间一直朝着这个方向追查,但始终没有找到,就连摆在药铺里的千月叶,也一直没什么动静,好不容易有人问了,她跟过去一看,却是一户并不相干的人家,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也不见金一踪影;她不甘心,又用了迷魂天音问话,方才知道那户人家真的只是凑巧知道有这么一种药草而已,与金一毫无关系。 眼见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却始终没有金一线索,蛇六娘心焦不已,正当她犹豫着是否要禀告江老夫人,请她加派人手搜寻时,竟是意外有了线索。 今日一早,她路过城东刘府时,两个下人正好在议论自家公子这几日一直躲在府中未曾出门,以往隔日必定出门,寻找各种新闻有趣的鸟儿,实在有些反常。 她那会儿就是随耳一听,并未往心里去,正要离开的时候,刘家一个护卫风尘仆仆地策马而来,因为速度太快,险些撞到她,在擦身而过时,她意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草香——千月叶。 奇怪,一个刘府护卫,怎么会有千月叶,难道又是凑巧?又或者说自己闻错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她借着护卫道歉的机会,假装无意地撞落他捧在手中的锦盒,因为药香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果不其然,锦盒里面装得就是千月叶,且不止一株,粗略一看,至少有四五株。 千月叶的主要功效是治疗内伤,其次也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因此成为经常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士钟爱之物,留雁楼也是常有备之;但因为对环境有高到近乎苛刻的要求,所以千月叶并不盛产,供需失衡,使得它的价格被哄抬到极高,就算是富贵之家,也不会随随便便买四五枝来玩耍,再加上护卫神色匆忙的样子,蛇六娘可以肯定,府中必定有人受伤。 入夜后,蛇六娘潜入刘府,在一番查探后,找到了一间隐蔽的屋子,她刚靠近几步,就听到屋里传来低沉的喝声,“是谁?” 尽管只有两个字,但已经足够了,那就是金一,他果然就在这里。 尽管找到了金一,蛇六娘却没有时间高兴,因为那两扇门已经无风自开,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影出现在门口——金一。 金一一出来,便看到蛇六娘藏身的地方,后者尽管缩在围缩外,依旧能够感觉到金一森冷若冰的目光,若是现在被发现,就前功尽弃了;而且看金一目前的情况,她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这般想着,蛇六娘迅速打开手里一直在不断蠕动的袋子,袋口刚一开,一只黑猫便从里面飞快地窜了出来,四脚一跃,已是停在围墙上;它刚从袋子里出来,还有些晕晕乎乎地,用力晃着小小的猫头。 几乎是同一时刻,夜空中传来衣袂飞舞的声音,继而有细微的落地声,蛇六娘知道,是金一察觉有异,过来察看了。 她深知金一的可怕,背脊紧紧贴着粗糙的院墙,努力将身影藏进黑暗之中,这个地方恰好避开从上面瞧下来的视线范围,但她依旧不敢怠慢,迅速屏住呼吸,连心跳也减慢到不可察觉的地步。 再说那金一,跃上墙后,便看到了那只黑猫,后者虽然是畜生,却异常灵敏,立刻察觉到金一的可怕,猫毛根根倒竖,背也拱了起来,嘴里不断发出“呼呼”的声音,一双竖瞳紧紧盯着金一。 “我道是什么人,原来是一只黑毛畜生。”金一阴柔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下一刻,蛇六娘听到脚踢东西的声音,紧接着是一记凄惨的猫叫,一道黑影被踢到了地上,正是适才那只黑猫,它重重摔落到地上,几次想要站起来,始终徒劳无功,待到后面,已是连试图站起来的力气也用尽了,只能躺在地上喘息,猫嘴边满是鲜血,眼看着活不成了。 第222章 刘府 金一冷眼看着地上的黑猫,拂袖落地,想是回屋里去了,但蛇六娘并未松懈,依旧一动不动地贴在墙上;金一是一个极其多疑的人,极有可能去而复返。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墙上便又一次传来声音,好一会儿方才消失,直到这个时候,蛇六娘方才缓缓吐出憋在胸口许久的浊气,抬手抹去额头细密的冷汗,不止是额头,身上也出了细细一层,刚才实在是太危险了,好在她事先准备了一只黑猫,转移了金一的注意力。 经过了刚才的事情,蛇六娘不敢再大意,悄无声息地攀上围墙,注视着那间亮着幽暗灯芒的屋子;没过多久,一对中年夫妇匆匆赶来,看他们的衣裳打扮,十有八九是府里的主人。 妇人满面焦灼,下意识地便要推门入内,被旁边的中年人一把拉住,惊惶地低喝道:“你忘了里面是什么人,可闯不得。” 被他这么一提醒,妇人也想了起来,连忙缩回手,仿佛里面有毒蛇猛兽一般,面有畏惧地道:“那……那怎么办?” “别急,待为夫敲门。”刘老爷安慰了她一句,便要抬手叩门,指节尚未触及,便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凉薄的声音,“进来吧。” 听到这个声音,刘夫人吓得粉面一白,但还是壮着胆子与刘老爷走了进去,借着他们开门的声音掩盖,蛇六娘迅速跃下墙头,来到屋子外面,她时机把握得很好,随刘氏夫妇起而动,停而止;就连金一也没发现屋外多了一个人。 刘夫人一进到屋中,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辰儿呢,你让我看一眼辰儿。” 倚在床榻上的金一缓缓睁开半阖的眼睛,两道冷光自眸中射出,落在刘夫人身上,与此同时,有阴冷的声音在屋中响起,“数日不见,刘夫人胆识长了不少,敢跑到我这里来叫嚷了。” 刘老爷听出他话中的杀意,连忙将刘夫人拉到身后,满面惶恐地拱手道:“内人也是因为担心孩子,并非有意冲撞先生,还请先生恕罪,不要与她一般见识。”见金一不说话,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适才有下人听到几声凄厉的惨叫,不知是否与……先生有关?” “有关。”金一这个回答,立刻将刘氏夫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刘老爷强笑道:“可是……是启辰哪里做的不好,惹怒了先生?”说罢,他又急急道:“若有得罪之处,我代他向先生赔不是,还请先生大人大量,饶他一命,我夫妇只得这么一个儿子,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刘家可就绝后了。”说到后面,他已是红了眼,至于刘夫人早已不住抹泪。 金一坐直了身子,似笑非笑地道:“若我不肯饶呢?” “那……”刘老爷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没了方寸,倒是刘夫人从他身后冲了出来,含泪咬着银牙道:“若是这样,我刘家就与你拼个鱼死网破,大家都休想好过。” “呵呵。”金一低低笑着,眸中却满是阴冷之色,他抬手,刘夫人仿佛被一股巨力牵扯着,身不由己地往金一的方向飞去,下一刻,那只手已是紧紧扼住了她的脖子,呼吸被迫阻断,令她头一回知道什么是窒息。 “先生手下留情!”刘老爷大惊失色,急声喊着,早在刘夫人那话出口的时候,他就知道要闯祸,但没想到金一连招呼也不打,直接就动了手。 金一根本不理会他,依旧紧扼着刘夫人的脖子,后者眼珠子不断往上翻,整个眼眶中几乎只剩下眼白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活不成了。 想到这里,刘老爷顾不得颜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求金一饶命;后者阴恻恻地笑着,在刘夫人呼吸将断的时候,倏然松开手,后者顿时软倒在地,刘老爷子赶紧过去抱住后,刘夫人双目紧闭,脖子上赫然是触目惊心的殷红指印,但还在还有呼吸,依旧活着。 “多谢先生开恩!”探测到气息的刘老爷松了一口气,赶紧朝金一道谢,随后用力按在刘夫人人中穴,在混杂着咳嗽的吸气声中,刘夫人苏醒过来,死里逃生的她在缓过气后,记起了刚才的事情,顿时满面惊恐地抓着刘老爷的手,颤声道:“老爷,他……他刚才想杀我!” “嘘!”刘老爷怕她又一次触怒金一,赶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极力压低了声音道:“我的夫人哎,你可千万别再说话了,这位爷咱们惹不得!” 尽管刘老爷的声音很轻,但又怎么逃得过金一的耳朵,他用半透明的指甲挖一挖耳朵,又将那污垢弹到地上,凉声道:“你倒是有几分明白,鱼死网破……”他目光一转,落在刘夫人身上,后者刚一接触便感觉浑身要被冻僵了一般,赶紧低下头,但金一冷酷无情的声音依旧从耳朵中钻了进来,“哼,你们也配与我提这四个字!” “是是是。”刘老爷实在怕了这位煞星,连连应声,“先生放心,我们一定会照您的吩咐去做,绝不会往外泄露一个字,千月叶也一直在让人寻找,只求先生慈悲,留我等一条性命,尤其……是我儿。”提到生死未卜的刘辰,刘老爷忍不住落下泪来。 金一不耐烦地摆手道:“哭什么,你儿子好好活着呢。” “当真?”刘老爷满面欣喜地抬起头,见金一神色不善,他又急忙改口道:“我并非怀疑先生,只是刚才听先生的话,还以为……” “适才有一只野猫作乱,被我一脚踢落墙外。”金一指一指暗门,以手支颐,懒洋洋地道:“你们自己去看吧。” 得了他的话,刘氏夫妇立刻推开暗门,果见五花大绑的刘辰躺在地上,嘴里还塞了一块破布,看到他们来,立刻呜呜地叫了起来,眼泪也是不断涌了出来。 “我的儿啊!”刘夫人一把将他拥在怀中,这才几日功夫,刘辰便瘦了一大圈,抱在怀中能清晰感觉到皮肉下的一根根骨头,心疼得她直落泪,她恨极了金一,却是怕极了金一,尤其是在经历过刚才的事情后,深深的畏惧令她明明看到刘辰一直在示意她取下嘴里的布,却不敢取下,只能一遍遍地抚着刘辰瘦到露出节节脊椎的后背暗自落泪。 第223章 要胁 看到唯一的宝贝儿子安然无恙,刘老爷长舒了一口气,赶紧朝金一拱手施礼,“多谢先生开恩。” “我说过,只要你们照我的话去做,我就不会伤害你儿子,不过……”金一眼眸一眯,冷声道:“刚才的事情令我很不高兴,特别是令夫人,再有下一次,可就没这么轻易了。” “我知道,我知道。”刘老爷迭声答应,“先生放心,绝不会再有下一次;至于内人,我也会好生管束。” “那就好。”金一淡然说了一句,又道:“我的伤势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约摸再有三四日的功夫,就能痊愈;待到那时,我自会离开此处。” “只要先生高兴,住多久都没关系。”刘老爷言不由衷地说着,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 金一冷冷一笑,“这种虚话刘老爷就不必说了,倒是我这里有一张方子,还请刘老爷在两天之内,替我找齐所有列举的药材。” 刘老爷自是满口答应,上前接过他递来的药方,上面密密麻麻列举了二十几味药,前面还好,都是一些常见的药材,顶多就是价格高一些,待看到后面,刘老爷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十年以上的千月叶,百年以上的野山参,还有……千年何首乌,犀牛角?这……这些药材都是极其珍贵之物,平日里连听都少有听闻,这一时半会儿的,我去哪里找?” “怎么,不愿意?” 见金一沉下脸,刘老爷连忙摆手道:“先生误会了,我自是愿意的,只是这几样药材太过金贵,就算是有银子也买不到,更别说只有区区两日功夫。” 金一起身走到惴惴不安的刘老爷面前,阴声道:“这几样东西,确实难得了些,但也说不上是什么天材地宝,只要银子砸下去,岂有买不到之理,除非……你不舍得。” 刘老爷苦着脸道:“这不讲年份的千月叶都已经要几百两一株了,十年以上的……怕是没有个千八百两买不下来,更别说那些个成百上千年份的药材了,我刘家虽然薄有家产,却也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么多啊;要不然……先生多宽限我几日?” “你这是在与我讨价还价?” “不敢,实在是……”没等刘老爷说完,金一已是走到刘辰面前,不顾刘夫人的阻拦,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抵在他颈间,手指微一用力,皮肉裂开,一道殷红的鲜血顺着伤口流了下来。 刘夫人惊得尖叫一声,急忙冲过去,人刚到近前,就被金一一袖子甩在身上,别看这衣袖平日里软绵绵,打在身上不疼也不痒;被金一灌注了内劲后,硬若铁板,一下子将刘夫人给拍飞了,整个人重重撞在柱子上,随后滑落在地,面露痛苦之色。 刘老爷赶紧奔过去将她扶起,“夫人,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刘夫人吃力地道:“后背疼得厉害。”话音未落,眼泪已是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落了下来,一半是因为疼痛,一半是因为屈辱,想他刘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也是岳阳城中有数的生意人家,平日里不论去到哪里,都是被人客气相待,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刘老爷何尝不明白她心中的委屈,无奈他们斗不过这个恶魔,独生爱子又被他抓在手里,纵是再不甘也只能忍着。 在将刘夫人扶起来后,他忍气吞声地低下头道:“先生息怒,两日之内,我就算变卖家业,也一定尽力为先生凑齐上面的药。” “那就好。”金一满意地点头,将一直在“呜呜”叫个不停的刘辰掼在地上,犹如掷一块破布,没有丝毫怜惜,“你若敢骗我,下一次就是割断你儿子的喉咙了。” “不敢不敢!”刘老爷又赔着小心说了一番好话后,方才搀扶着脚步蹒跚的刘夫人离去,趁着他们开门的时候,蛇六娘回到围墙外,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别说刘氏夫妇了,连金一也不知道他们刚才的对话,除了刘家三人之外,还有一个人听见,且这个人还是他的死对头。 再说刘氏夫妇,在走出老远后,刘夫人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攥着刘老爷的袖子哽咽道:“老爷,我担心辰儿。” 刘老爷忌惮地回头看了一眼依旧亮着灯的小屋,朝刘夫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直至回到他们所住的屋子里,方才叹息道:“我又何尝不担心,唉,只能怪咱们时运不济,被这么一个魔头给缠上了;现在只能期望赶紧凑齐他要的东西,把这尊大神给请走;这段时间就只能先委屈一下辰儿了。” “也只能这样了。”刘夫人一边说一边抹眼泪,手一直在背上抚着,眉头一直紧紧皱着,显然是痛得很,刘老爷见状,关切地道:“还是疼得厉害吗?” “嗯。”见刘夫人点头,刘老爷连忙道:“那我立刻去请大夫,你且坐好,别乱动。” 在交待下人看好刘夫人后,刘老爷亲自带着管家出门去请大夫,也不知是凑巧还是他运气不好,一路过来,那些大夫不是出诊未归,就是家中有事,离开不得;眼瞅着夜色越来越深,刘老爷心急不已,兜兜转转间来到季家药铺,总算他运气不错,季近道愿意出诊,顿时千恩万谢。 很快,季近道换了衣裳出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药箱的年轻人,因为天色太黑,再加上他低着头,并不能看清他的模样,“季大夫,这位是?” 季大夫随口道:“是我的药童,年纪大了,背不动药箱喽;这孩子很是聪明,就是不爱说话,也不理人,刘老爷莫怪。” “原来如此。”刘老爷不疑有它,连连点头,扶着季大夫上了一旁的马车,药童也跟着一并坐在车厢。 因为着急的缘故,马车驶得很快,不消多时,便到了位于城东的刘宅,在替刘夫人诊过脉后,季近道沉着脸道:“谁下手这么重,不止肋骨有裂,连内脏也受了震荡?” 第224章 晓以利害 刘老爷哪里敢说实话,敷衍道:“傍晚时分有几个不知轻重的小子在街上撒野,其中一个不小心撞到了我家夫人,令她摔在地上,之后就一直喊疼,这才连夜去请了季大夫。”说着,他又紧张地道:“季大夫,夫人的伤要紧吗?” “要紧是要紧,但好在不会危及性命,等我开几服内服外敷的药给夫人服用,每隔五日我来复诊一次,好生休养就会慢慢痊愈,只是在这期间万万不能用力或者走动太多,以静养为主,情绪也要放平缓些,大喜大悲都是大忌。” 听到这话,刘老爷面色一黯,强笑道:“记下了,多谢季大夫。”说着,他对一旁的管家道:“去取笔墨来。” 在管家依言离去后,一直跟在季近道身边没有出过声的药童忽地道:“刘老爷,刘夫人真是被人不小心冲撞受得伤吗?” 刘老爷心头一跳,连忙道:“这是当然。”话音未落,他忽地意识到不对,这个药童的声音未免也太过好听了一些,娇柔动听,若莺燕之声,分明就是女子的声音。 正当他疑惑之时,药童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艳丽无双的面容,正是蛇六娘。 刘老爷被这样的美貌晃得有些眼花,待回过神来后,他满面惊奇地道:“季大夫,这……这姑娘真是你的药童?”他是生意人,为了生意经常混迹三教九流之中,见多了女子,自是一眼认出蛇六娘是女儿身。 季近道呵呵一笑,抚着颌下的几缕山羊须道:“六娘是我一位故人的属下,她有几句话要与刘老爷单独说,所以才冒充老夫的药童,还望刘老爷见谅。” “无妨无妨。”刘老爷自不会与他计较这个,望着蛇六娘,疑惑地道:“我与姑娘似乎并不相识,不知姑娘寻我何事?” 蛇六娘取下头上的瓜皮小帽,一头用腰的秀发立刻如瀑布一般垂落在身后,她微笑道:“刘老爷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府中的一个人。” “是谁?” “金一。”当这两个字从那张绛红的樱唇中迸出来时,刘老爷顿时被吓了一大跳,刘夫人也惊得要坐起来,刚一有动作,后背就传来一阵撕扯的痛楚,赶紧又趴下,那双紧紧盯着蛇六娘的杏眼中有惊慌也有恐惧以及不安。 她怎么会知道? 刘老爷也是惊恐得很,他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强笑道:“什么金一,我府中并没有这个人。” 蛇六娘自顾自走到椅中坐下,“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这个人不喜欢说大话,但凡是说出口的,没有十成,也有七八成把握。” 刘老爷不知该如何应这话,看向季近,“季大夫,这……这姑娘到底什么意思,怎得非要捏造一个莫须有的人到我府中。” 季近道自不会接这茬,只道:“这件事我不清楚,六娘也只是要求我带她过来而已,你们自己谈。” 刘老爷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只能将目光转回到正把玩着一缕秀发的蛇六娘,“这位姑娘,我是真不认识叫什么金一的人,你怕是误会了。” 蛇六娘也不急着戳破他的谎言,只是勾起绛唇,似笑非笑地望着刘老爷,她五官明艳,这笑容自然也是极美的,可刘老爷看在眼中,却是一阵心惊肉跳,因为他竟然从这抹笑容里看到金一的影子。 没错,就是金一的影子! 很奇怪,眼前这个女子与金一分明就是两个人,连性别也是不一样的,可他确实有这种感觉。 “老爷。”刘夫人不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醒过神来,连忙走了过去,“夫人怎么了?” 刘夫人缩在刘老爷怀中,悄悄指着蛇六娘颤声道:“她……她的眼神和……和他好像。” 刘老爷陡然一惊,他自然知道刘夫人口中的“他”是谁,原来……有这种感觉的并不止自己一人,他定一定神,拍着刘夫人冰凉的手轻声安慰,“别担心,没事的。” “金一……”刘老爷佯装思索了一番,恍然道:“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字,是官府的通缉犯,前些日子江家长公子遇袭,就是他干的,说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江湖人士;我不知道姑娘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但我确实没见过此人,更别说收容在府中了。”说着,他义正辞严地道:“我刘家一向奉公守法,断然不会做出包庇犯人之举;若真让我见到,必定第一时间禀告官府。” 听着刘老爷极力敝清的言语,蛇六娘唇角的笑容又深了几分,梨涡在颊边若隐若现,“刘老爷真以为照着他的话去做,他就真的会放了令公子吗?”不等刘老爷回答,她已是摇头道:“不会,非但如此,他还会杀了你们全家老小,一个不留!” 这一回,刘老爷是真的惶恐了,看向蛇六娘的目光犹如见鬼一般,“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辰儿在他手中?”话刚出口,他便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无奈为时已晚,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蛇六娘卷着发梢挠一挠脸颊,微笑道:“终于肯说实话了吗?” 刘老爷面若死灰,原本挺直的脊背也弯了下去,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他咬牙道:“这件事,我们自己会解决了,不劳姑娘费心。” 蛇六娘蹙一蹙好看的眉尖,“你是没听到我的话,还是理解有问题?” “姑娘的话,我都听清楚了,总之不劳姑娘费心。”说话间,管家捧着笔墨走了进来,刘老爷冷声道:“管家,送客。” 管家瞧得一阵发愣,怎么自己就出去了一会儿,这屋里便多了一位如此漂亮的姑娘,而且这衣裳瞧着似乎有些眼熟。 刘老爷等了一会儿不见管家有所动作,不悦地道:“没听到我的话吗?送客。” 管家赶紧答应,搁下手里的东西,走到蛇六娘面前,“姑娘,请出去吧。”说话间,他终于认出了蛇六娘那身衣裳以及手里的瓜皮小帽,那不就是季大夫身边的药童嘛,没想到竟是如此一位大美女。 第225章 先下手为强 蛇六娘见刘老爷如此冥顽,顿时沉下了明丽动人的眉眼,“你这老头儿怎得如此冥顽不灵,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你却宁可相信一个满手鲜血的杀手也不听劝。” 刘老爷眼底浮现挣扎之色,但仍是抿唇不语,倒是刘夫人按捺不住,勉力撑起身子道:“姑娘说……那是一个杀手?” “不错。”蛇六娘冷声道:“他不仅是杀手,还是留雁楼的头号杀手,这二三十年来,沾在他手上的鲜血不知多少,加在一起,怕是一个池塘都装不下,这样的人,夫人觉得,他会信守诺言,空手离去?” “这……”刘夫人被她说得慌了神,止住没多久的眼泪立刻又落了下来,慌乱无主地看向刘老爷,“老爷,怎么办?怎么办?” “没事的,没事的……”刘老爷一遍遍安慰着,又一遍遍说着同样的话,可这样苍白无力的话,连他自己也不信,又如何能够让刘夫人信服,只见她哭得道:“刘家只得辰儿一根独苗,我也就他一个儿子,他绝不可以有事,不可以,老爷,你救救他,救救他。” “我知道,我知道,夫人别急。”刘老爷也是眼底一阵阵发酸,“你忘了吗,相士替辰儿算过,他是个长寿的命,至少能活到八十,所以一定不会有事的。” 听到这话,刘夫人略微平静了一下,但还是很不安,恐慌与害怕越发加剧了背上的痛楚,竟是双眼一翻晕了过去,好在季近道就在旁边,立刻上前替刘夫人把脉,随后又取出一颗丹药,让刘老爷喂她服下,过了一会儿,刘夫人原本苍白的脸颊方才渐渐有了一丝血色。 刘老爷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她醒转,担心地道:“季大夫,我夫人她到底怎么样了,为何一直不醒?” “刘老爷放心,尊夫人适才是因为心绪激动再加上有伤在身,方才晕厥过去,刚才那粒是护心丹,足以保尊夫人没事,不过看尊夫人的样子,这段时间应该一直处于担惊受怕之中,缺少睡眠,所以才会一直未醒,让她好好睡一觉有助于身体恢复;另外,我会再开几服安神定惊的药,不过……”季近道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心病还需心药医,非汤药所能治本。” 刘老爷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他瞅了一眼蛇六娘,咬牙道:“季大夫,你与我说句实话,她到底是你哪位故人的属下?” 季近道略一沉吟,如实道:“江老夫人。” “此话当真?”刘老爷既惊又喜,惊的是江老夫人为何会知道他家的事;喜的是若此女当真是江老夫人派来的,那么当可信任,前者的为人可是岳阳城人尽皆知的。 季近道被他问得有些不高兴,停下正在写方子的手,沉了脸道:“怎么,刘老爷觉得老夫是一个信口雌黄之人?” 刘老爷也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不妥,季近道在岳阳可是有数的名医,德高望重,且听说他以前是在宫里当御医的,就是赵知府见了也要敬他三分,连忙赔礼道歉,“是我说错了话,季大夫莫怪,莫怪。” 季近道也不是计较之人,当即道:“罢了,该说的都说了,该带的人也带到了,余下的你们自己说吧,我要回去了,派个人随我去拿药吧。” 刘老爷连连应声,随后对一旁的管家道:“你随季大夫去拿药,记得诊金与药钱都带上。”待管家一一答应后,他又压低了声音道:“这里发生的事,与之前叮嘱你的一样,不得与任何人说起,就算是小姐问,也不许透露一个人。” “小人清楚,老爷放心。”管家答应一声,陪着季近道出去,等门被重新关起后,刘老爷盯着秀足轻晃的蛇六娘良久,方才深吸一口气,道:“姑娘所言,当真属实吗?” 蛇六娘把玩着秀发,凉凉道:“我这个人吧,虽然有时候喜欢开个玩笑,但还不至于拿这么多条人命来玩;金一……”她身子往前倾了几分,盯着脸色渐渐发白的刘老爷一字一字道:“就是一个恶鬼,而你……正在与恶鬼做交易,却还奢望他守约。” 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如一道闷雷,彻底击溃了刘老爷心理的防线,将他一直压制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都给释放了出来,他端起茶想喝,结果茶盏刚一端起就被疯狂颤抖的手给洒了出来,溅得他满手都是,等递到嘴边时,别说半盏了,连三分之一都不到,他一口将茶汤混着茶叶灌进口中,也不管是冷是热,是苦是涩,只是想借这茶定一定慌乱的心神。 蛇六娘说的这些,这些天不是没在他脑子里出现过,但他不敢想,也不愿想,总是安慰自己不会的,只要按照金一的话去做,后者伤好之后就会放过刘辰,悄悄离开,就像他当初悄无声息地来到刘府一样。 原来,一切都是他在自欺欺人…… 不知是茶水起了作用还是怎样,喝过茶后,刘老爷略微镇定了一些,手也没抖得那么厉害了,但落在蛇六娘身上的目光,比之前更加紧张了几分,“那我该怎么办?” 当幻想破灭,无处藏身之时,犹如神兵天降的蛇六娘,就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蛇六娘将他的心思变化收在眼中,丰满的朱唇微微张开,一字一字道:“既不指望恶鬼守约,那就先下手为强,灭了这只恶鬼!” 刘老爷喃喃念着这句话,下一刻,他已是明白过来,整个人豁然从椅中跳了起来,指着蛇六娘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想……想杀了他?” “当然!”蛇六娘毫不犹豫地回答着,却是将刘老爷吓得不轻,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看到他这个样子,蛇六娘掩唇笑道:“瞧刘老爷这个样子,倒像是要杀你一样,别那么害怕。”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刘老爷被她说得老脸一红,他活了五六十年,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可杀人……在今日之前,一直都是离他那么遥远,别说淡话了,连想都没有想过,即使那是一个恶贯满盈的恶人,也自有官府处置,无需他去操这个心。 第226章 赌与不赌 待镇定下来后,刘老爷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有把握吗?” 这句只有短短五个字的话,却令蛇六娘退去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略带着几分凝重地道:“此事关乎刘府上下安危,我不该骗你,对付金一一事,我有把握,但没有十成,顶多只有六七成。” 听到这话,刘老爷面皮一阵哆嗦,惶恐地道:“也就是说,有一小半的机率会失败,那到时候怎么办?” 蛇六娘盯了他片刻,忽地道:“刘老爷,你去过赌坊吗?” 刘老爷被他问得一阵迷糊,不解地道:“去过,怎么了?” 蛇六娘不答,继续问道:“那你有见过稳赢不输的赌局吗?” 刘老爷仔细想了想,摇头道:“这个还真没有。”说着,他又道:“赌钱这个事情,哪里有一定赢的,否则也就不叫赌了。” “那就是了。”蛇六娘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稳赢不输的事情,所谓的十足把握皆是谎言,任何事情都有风险,只是有些人,挑了风险最小的那一条路去走而已;在金一这件事上……”她深吸一口气,用婉约动听的声音缓缓继续着未完的话,“从他逃走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想要怎么寻找,怎么对付,日夜不停地想着;可最终,我也只能找到一条六七成把握的路,十成,甚至八成都找不到。” 听到这话,刘老爷顿时急了,“可是我赌不起,别人都可以逃,唯独辰儿,被他困在他的房间里,连一步都不许踏出,一旦事败,辰儿必定没命啊!” “我知道。”蛇六娘话音未落,刘老爷便急声道:“你既然知道,还要让我赌,简直……简直……”后面的话有些难听,他犹豫再三,终还是咽回了肚子里,未曾宣之于口,只以拂袖表达了一下心中的不满。 以蛇六娘的通透心思,又怎会猜不到,代他说了下去,“简直是个疯子对吗?” “你知道就好。”刘老爷生气地道:“你不是刘家的人,自不会在乎,但对我来说,辰儿就是命根子,谁都可以有事,唯独他不可以。” 面对他的斥责,蛇六娘也不生气,将一直缠绕于指尖的秀发甩到身后,凉声道:“要不赌刘公子一人性命,要不就赌刘府上下几十口的性命,刘老爷你自己选择吧。”未等刘老爷言语,她又道:“对了,时间不多,我还得回去禀告老夫人,您赶紧做决定吧。” “你,你别吓唬我。”刘老爷强装镇定地说着,“岳阳城是有王法的地方,我就不相信,他敢胡来,实在不行,我就去报官!” 听到他这话,蛇六娘顿时“咯咯”笑了起来,脸上满是轻蔑之色,刘老爷被她笑得挂不住脸,生气地喝斥道:“你又笑什么?” 蛇六娘根本不在意他是否生气,自顾自地笑着,待得笑够之后,方才道:“我笑你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这么天真可爱;官府若是治得住金一,他此刻还会在你府吗?你别忘了,前些日子,他在街上袭击我家长公子的时候,还死了一个官差。” 刘老爷脸上仅有的那丝血色随着蛇六娘的话被迅速抽干,且这种感觉还在往身体里蔓延,他脚步踉跄地往后退着,险些摔倒,赶紧扶住一旁的桌角,将摇摇晃晃的身子放进椅子里;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失态。 “六七成……六七成……”刘老爷失魂落魄地念着这三个字,他一点也不想赌,可又不得不承认,蛇六娘说得没错,赌了,他们家尚有三四成生机;不赌,很有可能惨遭来门,怎么办?怎么办? 刘老爷慌乱无措的思索着,他几次张嘴欲言,可临到嘴边时,又迟迟说不口,毕竟接下来的话,将会决定刘家未来的命运,这担子实在是太重了,重到连他都感觉负担不起。 蛇六娘等得不耐烦,催促道:“怎么样,还想好了吗?” “我……我再想想。”刘老爷挣扎半晌,也只说出这么几个字来,额上的冷汗一直在往外渗,抹掉没一会儿,便又密密布了一层;其实何止是额头,衣裳下也是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爽快的人,从未拖泥带水,如今才知道,不是他爽快而是没遇到关乎生死的大事。 在蛇六娘忍不住又想催促的时候,刘老爷终于开口了,“这件事,我想亲自与江老夫人确定。” 蛇六娘不高兴地道:“怎么,你信不过我?” 刘老爷咬一咬牙道:“算是吧,毕竟咱们还是头一回见,我实在不敢将刘家那么多人的性命托付了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身上。再说了,他这两天还需我帮着弄药材,暂时还不会动手。” 这一回蛇六娘倒是没有生气,刘老爷说的也是人之常情,怪不得他,在思索片刻后,她道:“既然如此,也罢,待我先回去禀告老夫人,天亮后再来找你。” 刘老爷摇头道:“不用,我跟你一道去。” “你就不怕引起他的怀疑?” 刘老爷摇头道:“他有伤在身,又被官府通缉,自来我府中之后,就整日待在屋中并不外出,又怎会知道我出入府邸之事;至少知道他的,除了我们夫妇之外,便只有管家一人,他跟了我几十年,很是忠心,你也只管放心。” 见刘老爷这么说,蛇六娘也不再说什么,刘老爷能够早一刻下决定,他们也能早一刻做准备。 如此又等了一会儿,方见管家提着从季大夫那里抓来的药回来,刘老爷赶紧将他叫到屋中细细叮嘱了一番,待后者答应后,又换了下人衣裳,随重新戴上瓜皮小帽,扮做男人模样的蛇六娘早了出去。 从潜入刘府到离开,统共是一个多时辰,但在这段时间里,一桩事情接着一桩事情,几乎没有空余过,所以即便蛇六娘捡着重要的事情长话短说,也足足说了一柱香的功夫。 第227章 药方 “事情就是这样了,刘老爷就在外面等着,夫人可要见他?” “当然要见。”江老夫人不假思索地道:“去把他请进来吧。” “是。”蛇六娘欠身离去,不一会儿便带着一身寒风的刘老爷走了进来,二人虽然都是岳阳城的世家,但江老夫人辈份放在那里,当年种种事迹,刘老爷也是亲眼见过的,对江老夫人巾帼不让须眉的胆魄佩服不已,所以一站定,便恭恭敬敬地拱手向其施了一礼。 江老夫人倒也不谦让,端然受礼,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让人看不懂了,只见她柱着龙头拐仗起身,一步步来到刚刚站直了身子的刘老爷面前,下一刻,垂目弯身,她竟然在向刘老爷行礼。 这个举动可是把刘老爷看愣了,待回过神来后,他赶紧侧身让开,“老夫人您这是做什么,可折煞刘某了,快快请起。” 任刘老爷如何说,江老夫人都坚持将这个礼行远,随后方才正色道:“若非我江家招来留雁楼的杀手,刘老爷也不至于遭此横祸,这个礼,该行,你也该受!” 她这话,令刘老爷手上的动作一僵,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江老夫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沉声道:“你有什么气的,怨的,恼的,只管撒出来,我老婆子绝无一句反驳。” 屋里寂寂无声,静到几乎能听到火烛燃烧时的声音,不知时候,外面的月亮已是被乌云挡住,整个岳阳城都笼罩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又不知什么时候,夜空中隐隐有闷雷翻滚。 在第一滴雨水落在屋檐上之时,刘老爷终于开口道:“要说心里头没有一丁点儿怨恨,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也清楚,这不是老夫人所愿意见到的,所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当务之急,是保住辰儿的性命,他是刘家的独苗,绝对不可能有事。”提及刘辰,刘老爷眼中满是焦灼与担心。 “多谢刘老爷。”在不顾旁人劝阻,再次朝刘老爷行了一礼后,江老夫人回到椅中坐下,缓缓道:“今夜发生的事情,六娘都与我说了,不知这金一,是什么时候流窜到刘家的?” 刘老爷平复了一下心绪,道:“就在长公子遇袭那一日,那天傍晚时分,我从店铺回到府中,本该一家人一起用膳的,可是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辰儿出来,便让管家去唤他,哪知管家去了之后,慌慌张张地回来说让我们赶紧去瞧瞧,问他出什么事,又不肯说,只是一直催着我们去。” “我们着急忙火的赶去后,看到辰儿好端端坐在椅中,什么事情也没有,还以为是一场闹剧,哪知一柄匕首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颈间,紧接着我们看到了藏在他身后的金一……”尽管这件事已是过去了好些天,刘老爷每每提及,依旧惊恐难安,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从那以后,我与夫人就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他让我们去搜罗千月见,搜罗各种治伤的灵药,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还不能与人说,否则他就要杀了辰儿。” “这两日我看他伤势渐好,瞧着跟没事人一般,想着就快脱离魔掌了,哪知道他突然又提出要这种药材,且都是百般珍贵之物,还限期两日寻到,否则就要杀了辰儿,”刘老爷叹气道:“那些药材我见过,不是寻常药物能够买到的,就算是有,也不会轻易卖,这些日子,府里能够动用的银子已是花的七七八八了,若真要买,就只能用田地宅子去抵了,“只要能保辰儿平安,刘家上下平安,也就算了,就当花钱消灾,可现在……这姑娘又说……他伤好之后,便会杀了我刘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这……这可如何是好?”说到这里,刘老爷又试探道:“老夫人,您说那人真会这么做吗?我们可没得罪他啊。” 江老夫人看到刘老爷眼底那丝微弱的期翼,她知道,后者心里还是存着一丝侥幸,也难怪刘老爷,人总是喜欢往好的一方面去想。 江老夫人在心底叹了口气,猜下心肠道:“六娘是最熟悉金一的人,且她也是一个谨慎仔细之人,既然说出口,那就是真的。” 刘老爷眼埋在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紧接着,他突然双膝一屈,跪在江老夫人面前,倒是将后者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赵嬷嬷,快扶刘老爷起来。” 刘老爷推开前来搀扶的赵嬷嬷,哑声道:“请老夫人念在两家多年相交的情谊上,务必救刘家于水火之中。 “这件事就算你不说,我也一定会想办法解决,否则这些天就不会让六娘到处寻找金一的踪迹,只是之前我们一直以为他会藏身于贫家农户之中,不曾想竟是藏在刘家。”见赵嬷嬷扶不起刘老爷,江老夫人亲自过来搀扶,后者自不敢推她,依言站了起来。 待得重新落座后,江老夫人道:“他给的那张药方呢,给我瞧瞧。” 刘老爷连忙拿出一直藏在袖中的方子,递给江老夫人,后者定睛看过,果然除了几样配药之外,别的都属于珍藏的药材,非寻常药铺能够寻到,她沉吟片刻,道:“江家倒是有几样,但也不齐全,得再去别的地方找,只是……”江老夫人疑惑地道:“你不是说他伤势好的差不多了吗,怎么又要用到这些?” “我也觉得很奇怪,但又不敢问他。”每每提及金一,刘老爷身子都会不得自由地哆嗦一下,他活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穷凶极恶的人,偏偏还要与他打交道,实在是不容易。 这时,蛇六娘突然道:“夫人,能不能让我看一下方子?” “当然。”江老夫人当即将药方递过去,后者接过那一张薄纸,随着一双美眸在纸上打转,神色忽而疑惑,忽而恍然,忽而苦涩,忽而庆幸;短短一刻功夫,已是变了无数种表情。 第228章 唯一的一次机会 刘老爷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后来见她脸色变得厉害,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起来,犹豫半晌,忐忑不安地问道:“六……六姑娘,这方子怎么了,有问题?”他本来想跟着江老夫人一道叫“六娘”,临到嘴边又觉得有些不妥,生生改成了“六姑娘”,虽然依旧有些别扭,但相对而言,没那么怪异。 他的话将蛇六娘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她长出一口气,随着这口气的呼出,面色也渐渐变得凝重,“方子没有问题,我只是从中瞧出了金一现在的状态。” 她这句话,顿时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江老夫人率先问道:“什么状态?” 蛇六娘理一理思绪,道:“正如刘老爷说得那样,金一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若是现在我们与他对战,结果与上一次,不会有什么区别。” 江老夫人心中一沉,道:“若只是这样,你刚才不会露出庆幸之色,是否还有什么转机?” “老夫人英明。”蛇六娘欠一欠身,续道:“金一的伤势虽然恢复,但他的无相法身并未大成,所以我们还有机会。”停顿片刻,她又一字一字道:“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这句话就像一块大石头,重重压在众人胸口,沉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屋中的空气也仿佛凝固了一般。 刘嬷嬷思索道:“既然知道他在刘家,那我们可以从平日的饮食中入手。” 江老夫人心中一动,道:“你是说……下毒?” “正是。”刘嬷嬷点头,“奴婢知道这手段不够光明正大,可如今敌强我弱,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了。” 赵嬷嬷也在一旁附声道:“不错,老夫人可不能心慈手软。” 江老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蛇六娘,显然是在问她的意见,后者不假思索地摇头道:“不可能。” “为何?”江老夫人疑惑,她当然不会以为蛇六娘是不愿意用毒,后者虽然不像金一那么狠毒无情,却也是杀手出身,断不会有这种莫须有的仁慈;蛇六娘会拒绝,必定是有不可抗拒的理由。 “杀手入留雁楼学的第一课就是试毒。”见刘老爷面露疑惑,她解释道:“前十天,会有先生教援毒理,告之各种毒花、毒草、毒虫的特征,不说网罗天下毒物,常见的却是差不多都在了,足有成百上千种。十日之后,这些毒物会分别放在饭菜之中,或是一种,或是两三种,看上头的心情;能够发现并且准确说出毒物名称的,就可以得到解药,反之……毒发。” 刘老爷听得心惊胆战,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训练方式,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毒发会怎么样?” “或是烂面,或是烂肤,又或者失明、内脏腐蚀、骨髓变形,再严重一些的,就是丢了性命,成为一具尸体。”这些令人惊恐的话,蛇六娘却是说得轻描淡写。 “就不给救治吗?”刘老爷难以置信地问着,“那可是一条命啊。” 蛇六娘淡然一笑,将散落在耳边的碎发抿到轮廓姣好的耳后,“连区区毒物都辩不出来的人,就是废物,留着只会浪费粮食。” “区区十日,怎么可能记得住千百种毒物,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若非蛇六娘眼中没有丝毫笑意,刘老爷真要以为她是在寻自己开心了。 他的话令蛇六娘露出一丝伤感,但很快又消失无踪,继续用她那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留雁楼本就是天方夜谭的地方,但凡是能从那一关中熬过来的人,必定对天下毒物有所了解,哪怕是叫不出名字,也会在入口的第一时间发现古怪;普通杀手尚且如此,何况是排名第一的金一;下毒……”蛇六娘冷笑道:“除了打草惊蛇,没有任何意义。” 刘老爷被她说得六神无主,张嘴半日都说不出一个字来,倒是江老夫人蹙眉道:“若不能下毒,岂非只可硬拼?可是虎三伤势未愈,其他人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那些个官差,除了李捕头之外,都是稀松平常之辈,抓抓寻常犯人还好,抓金一……”江老夫人苦笑道:“简直与送死无异。” 蛇六娘闻言也是叹了口气,“是这个道理呢,而且强攻之下,第一个出事的,必定是刘公子,他能活命的希望微乎其微。” 听到这话,刘老爷立刻紧张地道:“辰儿断然不可以有事,这是你们答应过的,不能反悔。” “刘老爷莫急,这不是正在商量对策吗?”在江老夫人的安慰下,刘老爷稍稍平静,但手指依旧紧紧抓着扶手,一根根凸起在手背下的青筋暴露了他内心从未曾真正平复的紧张。 赵嬷嬷为难地道:“既不能下毒,又不能强攻,这可如何是好?” 刘嬷嬷思索片刻,试探地说道:“偷袭?” 这话倒是与江老夫人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但她并没有冒然决定,而是抬眼道:“六娘以为呢?” 蛇六娘沉默良久,在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中道:“若没有更好的办法,那么就只有这条路可以一试,攻其不备,一开始的时候全力压制,将刘公子救出来的,余下的就看咱们运气了。” “这样岂非赌运气?万一失败呢?”话音未落,刘老爷已是连连摇头,“不行,这太过草率了,我不能拿辰儿的性命冒险。” “不想冒险?”蛇六娘唇齿间逸出一丝尖锐的冷笑,“刘老爷,你还没看清眼前的形势吗?从金一踏入刘府的那一刻起,你们一家就已经在与魔鬼做交易了,你有听说过与魔鬼交易的人可以全身而退吗?” “可是……可是……”面对蛇六娘字字如针的话语,刘老爷努力想要反驳,可始终想不出来,只能瘫坐在椅中,松开的双手颤抖若秋风中的落叶。 看到他这个模样,江老夫人既不忍又内疚,正想让蛇六娘再想想别的办法时,站在她旁边的江行过忽地道:“老夫人,或许……我有办法。” 江老夫人眼睛一亮,急忙道:“什么办法?” 第229章 是药也是毒 “把方子给我瞧瞧。”在从蛇六娘手里接过方子后,他摩挲着下巴露出一丝邪笑,未等众人猜到他这抹怪异笑容的意思,他先开口道:“六娘……” 他刚说了两个字,便被江老夫人喝斥,“没大没小,这两个字是你叫的吗,该叫六姨才对。” 江行过面色一僵,随即虚笑道:“那不是把人叫老了嘛,我觉得还是叫六娘好,亲近,也显年轻。” 他自问说得颇为合情合理,可惜江老夫人并不领情,不容置疑地道:“让你叫就叫,哪那么多话。” “是。”江行过苦着脸答应,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别扭地唤了一声“六姨”,也难怪他不愿意,他与江行远不同,后者自小就认识蛇六娘,而蛇六娘待他也是异常的好,自小如姐又如母,百般维护,一声“六姨”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江行过在前二十年并没有见过蛇六娘,后者又因为驻颜有术,虽已是四旬左右的年纪,看起来却如二十几岁一般年轻貌美,如此突兀地让他叫姨,实在别扭,但江老夫人发了话,他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答应。 看到江行过不情愿的样子,蛇六娘突然起了捉弄人的心思,故意道:“真乖,下回六姨给你带好吃的。” “多谢六姨。”江行过哪会听不出她是在打趣自己,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随后小声嘟囔道:“好嘛,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姨。” 相较于江行过的不情愿,刘、赵两位嬷嬷嘴角却是不约而同地浮起一抹会意的笑容,表面看来江老夫人是出于长幼有趣,才让江行过改口,实则却是对他的一种认同,若换了以前,江老夫人根本不会废这个口舌。 在这个小插曲过后,江老夫人道:“你刚才想说什么,可是从方子中瞧出了什么问题?” 江行过扬一扬手里的药方,笑意深深地道:“方子没有问题,不过我们或许可以借此来做点文章。” 江老夫人好奇地道:“怎么做文章?” “这就是要问六……六姨了。”他下意识地又要唤“六娘”,话到嘴边方才生生改了过来。 “我?”蛇六娘一脸莫名地指着自己,“我怎么知道。” 江行过面色一正,道:“六姨刚才说留雁楼杀手自小就训练毒药,所以下毒这个方案行不通,那如果不是毒,而是药呢?也能够分辨得出来吗,包括种类以及年份?” 蛇六娘蹙眉道:“你这话把我给说糊涂了,什么叫是药不是毒,药当然尝不出来,可这与我们现在谈论的事情有何关系?” 听到这话,江行过又露出一丝邪笑,“自古药毒不分家,毒用的好就是良药;相反,药用有不好,就成了毒药。”不等蛇六娘询问,他又道:“六娘您想,如果您现在受了伤,身体虚弱,急需良药救命,有个人给了你一株上百年的人参,你煎成一碗喝下,结果会怎样?” “虚不受补,反而令伤势加重。”蛇六娘毫不思索地答着,他们这些人,为了杀人,也为了活命,对药理多多少少有一些知晓。 “那就是了。”江行过弹着手上薄薄的纸张,“我们不可以下毒,却可以加重药量;他不是要上百年的人参吗,那就换成两百年甚至三百年的人参;他要十年千月叶,我们就找二十年、三十年的;要五十年的灵芝,那我们就给他百年千年的;我就不信,他能受得住这么多霸道的药性;到时候我们再群起而攻之,胜算岂不是大增?” 他的话若一股引入沙漠的清泉,令江老夫人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对蛇六娘道:“六娘,你认为如何?” 蛇六娘仔细想了一番道:“倒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法子,至于是否真有用,得问问季大夫,毕竟他才是用药的行家,对药理药性也比咱们精通。” “对对对,该问季大夫。”江老夫人说着就要让刘嬷嬷去请季近道,临出口时想起现在是深夜,遂转头道:“待天一亮,立刻去请季大夫,切不可耽搁。” 在他们言语之时,刘老爷想起一事,面色有些苦涩地道:“江公子的计策确实不错,但那么多的药材一时之间去哪里找,他可就给了两日光景;按他原本的要求都已经是一药难求了,别说是更加珍贵的了。”刘老爷越说声音越沉重,身子渐渐佝偻起来,仿佛有一座大山压在他背上一般,事实上也差不多了,他现在走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关系到刘家人的命运。 江老夫人略一沉思道:“江家库房里应该能凑出几样,余下的再找季大夫,还有傅家、沈家几户凑一凑,应该能够凑齐。” 刘老爷听到这话,咬牙道:“明白了,等季大夫那边确定了,我就亲自上门,别说是用银子、田地换,哪怕是跪在地上求也要把药求来。” 江老夫人摇头道:“你不能离开刘府太久,否则以金一多疑的性子必定会心生怀疑,所以这事就交由我去办吧;老婆子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有些名声在,相信他们会卖这个面子。” “多谢老夫人。”刘老爷满怀感激地拱手,论面子,江老夫人无疑比他大多了,有她出面,各家就算再不舍得,也会卖这个人情。 江老夫人颔首,此时,外面传来三更的声音,她道:“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你们都去歇一歇吧,尤其是刘老爷,睡好了休息好了,才有精力打接下来的一场硬仗,明日我会让六娘去找你。” “好,那就一切拜托老夫人了。”刘老爷又长施一礼,方才离去。 江行过待要离去,却见江老夫人与刘嬷嬷低语了一句,继而起身往外走去,顿时心生疑惑,“这么晚了,老夫人还要去哪里?” 江老夫人随口道:“去库房瞧瞧,看能凑齐多少药材,许久没去,都已经记不清了;对了,你将药方给我,这么多药材我可记不住,得对照着寻找才行。” 江行过眉头微微一皱,随即拦住江老夫人,在后者疑惑的目光中,他道:“此事我去办就行了。” “你?”江老夫人诧异,“能行吗?” “怎么,还信不过我吗?”江行过有些不高兴地说着。 第230章 畏高 “这倒不是,只是……”江老夫人话没说完,江行过已是不耐烦地打断道:”既然信得过,那就交给我去办。”他瞥了倦容满面的江老夫人,故作嫌弃地道:“瞧瞧你自己,都七十来岁了,还要学人家熬夜,也不怕把自己给熬坏了,赶紧去歇息;总之你明儿个起来之前,我会把库房里所有能用的药材都找出来,摆在你面前。” 江老夫人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当面教训,要换了以前,必然怒不可遏,今儿个却是怎么也生不起气来;因为她知道,江行过表面看似埋汰,其实是怕自己受累,所以催着自己去歇息。 那厢,刘嬷嬷忽地道:“大公子,您还没去过存药的库房吧?”江家地方大,所以分了好几个库房,有一个是专门用来存放药材的。 江行过点头道:“是没去了,但在什么位置还是清楚的,刘嬷嬷只管把钥匙给我就行了。” 刘嬷嬷摇头道:“那库房极大,又存满了药材,虽说有贴标签,但并不是太好找,不要还是奴婢陪您去吧。” “这有什么难找的。”江行过不以为然地说着,随后笑道:“娘娘莫要把我当成不识字的三岁孩童。” 刘嬷嬷待要再说,江老夫人已是笑意深深地道:“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你就让他自己去吧。” 见她这么说,刘嬷嬷不再多言,取来钥匙放在江行过手上,提醒道:“越是贵重的药材越放在上面,大公子到时候可以往高处去找。” “知道了。”江行过满口答应,辞别了江老夫人来到库房,待得开门进去,又一一点亮了里面的烛台之后,顿时傻了眼,也终于知道刘嬷嬷刚才为何一再叮嘱,而江老夫人看自己的眼里又为何还有着深深的笑意。 他一直都知道这是一间两层高的小楼,以为与普通小楼一般,分为两层,哪知竟是一个通层,四周摆满了巨大的柜子,从底到顶,足足有三四丈高,旁边摆着两架梯子,显然是用来爬上去取药的。 刘嬷嬷说过,越是贵重的药材,越放在上面,也就是说,他要借用梯子爬到最上面去一格格看,若非需要的,就得爬下来,再把梯子移到一边,周而复之,直至取到需要的药。 “这老太太是存心坑我啊;不行,我得找她算帐去!”江行过忿忿地说着,随即就要往外走,可临到门边又停下了,脸上满是纠结之色,半晌,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屋中,认命地搬动着梯子。 罢了罢了,谁让自己夸下海口吧,就当锻炼身体了;再说了,这个时候老太太应该已经歇下了,满打满算也就睡两个时辰,就别去吵醒他了,自己找吧。 江行过认命地爬上梯子,虽然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可真爬到三四丈高时,心里还是一阵发慌,双腿也不住打哆嗦,连呼吸都觉得有些不畅了。 他自幼畏惧高处,几乎不去爬山,偶尔去高楼之地,也尽量不靠近窗边,如今脚下只有一架看似单薄的梯子,实在是害怕。 江行过只往下面看了一眼,便觉得一阵晕眩,赶紧闭起了眼睛,好一会儿方才缓过来,哆哆嗦嗦地伸手想要去拉旁边的柜子,结果人刚一动,便感觉梯子有些摇晃,仿佛随时会摔倒,吓得他不敢再去;如此来回试了几次,皆无功而返,有心想要叫下人过来帮忙,又怕传到江老夫人耳中,被她笑话,正当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库房的门被人推开,两道身影并肩而入。 “谁?”江行过一惊,这库房算是江府重地,不许他人随意出入,这么晚了会是谁?难不成是来偷东西的? 他一边问着一边低头张望,结果忘了自己怕高,脑袋一阵晕眩,身子也失了平衡,竟从梯子上翻下来。 吾命休矣! 江行过脑海中略过这四个字,就在他闭眼做好受伤的准备时,一只手突兀地出现在腋下,用力一拨,原本头朝下的姿势被硬生生纠正了过来,紧接着那只手扯住他手臂,减缓了下降的速度。 “嘭!”双脚重重蹬在地上,脚掌一阵发麻,但好在没有受伤,江行过松了一口气,他倒要瞧瞧究竟是谁夜入库房,还把他吓得从梯子上翻下来,非得要好好骂一顿不可,至于救命之恩嘛……若是不翻下来,哪会需要人救。 这般想着,他睁开了眼睛,映入眼睑的,豁然是江行远与傅平,“你们怎么来了?” “祖母让我们来帮大哥一起找药材,哪知一进来就看到大哥从……”江行远指一指上面,没往下说,但那意思已是再明显不过。 江行过老脸一红,连忙解释道:“刚才就是一时没站稳而已,再说了,就那么一点高度,摔一下也没事。” 江行远哪会看不出来他是嘴硬,也不说破,微笑道:“刚才匆忙,力道掌握的不够好,大哥可有哪里受伤?” “没有。”江行过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发麻的双脚,随后道:“老太太去找你了?” “嗯,祖母让刘嬷嬷来传得话,担心时间紧,大哥一人找不齐全,所以让我们来帮忙。” “都说了我一个人可以,老太大偏是不相信。”江行过嘴里说得嫌弃,心里却是有些感激,江老夫人自然是清楚这个库房的,知道自己一个人不可能在短短两个时辰内找遍所有药材,所以才找了江行远二人来。 江行远自是知道他的心思,笑而未语,那厢,傅平已是扶起摔倒在一旁的梯子,又从外面拿进来一把,分别放在房间的三面,道:“长公子,可以了,我们一人负责一面墙。” “好。”江行远点一点头,与傅平各挑了一架,很快便爬了上去,都是习武之人,这种小事对他们来说再寻常不过;就是辛苦了江行过,又得硬着头皮爬上去,随着离地越来越远,双腿又开始一阵发软,令他不得不停下来歇息。 傅平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他往上爬,又瞧见他脸色有些发白,打趣道:“大公子,你该不会是怕高吧?” 江行过哪里会承认,嘴硬地道:“胡说八道,我怎么会怕高,就是这梯子不太稳,所以慢了些。”说着,他又开始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到最上面,这脸已是白得和纸一般,勉强拉开一个抽屉,却是手抖得连药都拿不稳。 第231章 当年的手段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再眼拙的人也能看出他有怕高之症,江行远颇为担心,又怕直接揭穿,会让江行过挂不住脸,思索片刻,心中已是有了主意,道:“大哥,能否帮我一个忙?” 江行过一直在努力克制心中的恐惧,倏然听到江行远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失手摔了一块上等的天麻,他尴尬地笑一笑,“你要我帮什么忙?” “我瞧着药材种类许多,我们也不能找到一样就下一趟梯子,可拿在手里又诸多不便,所以想请大哥帮忙去下面归置,不知可否?” 一听到自己可以抛开这该死的梯子,江行过自然愿意,正要答应,瞅见傅平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若是应得太快,定会被他发现自己怕高的秘密,不行,得端着一点。 想到这里,江行过勉为其难地道:“既是这样,那……好吧,不过你们得找快一些,别给误了老太太的时间。” “知道了。”江行远笑着答应,取过一旁系着绳子的竹蓝,将手里找到的药材放到里面,随后吊到地上。 看着江行过战战兢兢地爬下梯子,傅平轻笑道:“大公子平日里瞧着天不怕地不怕,连老夫人也敢顶撞,没想到竟然畏高;得亏老夫人寻了咱们来帮忙,否则怕是寻到天亮也找不齐几样。” 江行远哂然一笑,随后叮嘱道:”你这话切莫让大哥听到,他这人性子倔强,最不愿示弱于人。” “属下知道。”傅平答应一声,不再闲言,专心寻起药材来。 接下来的时间,江行远与傅平在上面寻药材,江行过在底下归纳整理,紧张而有序,两个时辰很快就过去,在窗外照进蒙蒙亮光时,他们也找好了,江家药材库存之丰富,令头一回进药材库的江行过大开眼界,药方里罗列着十几味珍贵药材,江家竟然凑了一大半,只余下五六样。 江行过从中挑选出最好的药材放在锦盒中,一边放一边摇头,傅平在一旁看得疑惑,“大公子,这药材有问题吗?怎么你一个劲的摇头。” “啧啧,我是心疼这些药材呢,你瞧瞧,哪一样不是寻常难见的珍贵之物,尤其是这株五百年的老山参,怕是放到京城都是哄抢之物,如今却要送给那个杀手吃,实在是可惜。” 江行远从梯子上下来,掸去衣上的灰尘,道:“是可惜了些,但不除金一,江家与刘家都要遭难。” “是这个道理呢。”话虽如此,江行过脸上仍是布满了不舍之色,这么多上等药材如果拿去卖,那银子怕是能把他给埋了。 在清点好了之后,三人一齐来到望星楼,江老夫人已经起身了,正与蛇六娘说话,看到他们来,连忙道:“找得怎么样了?” “找齐了十二样,尚余六样。”江行过一边说着一边递过装满药材的锦盒,江老夫人看也不看,对蛇六娘道:“你拿去给季大夫,顺道问问,他那边有没有余下的药材;刘老爷那边也得去一趟,告诉他事情进展,省得他心里没底;至于我……”她接过写有余下几味药材的纸,道:“趁着这两日,去会一会老朋友,尽快凑齐药材。” 正当蛇六娘准备离开时,一直若有所思的江行远忽地道:“大哥的计划,我也都听说了,很是不错,但细细想来,还是有一个漏洞。” “你倒说说,有什么漏洞?”江行过不服气的问着。 “这金一生性多疑,必定会事先检查药材,若是被他发现,咱们送去的药与他需要的年份不符,恐怕不会使用;这么一来,就前功尽弃了。” 江行过闻言,面色陡然一白,他原本自信满满,根本不觉得自己的计划会有漏洞,如今被江行远一言点破,方才发现,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步。 别说他了,江老夫人面色也不大好看,一时屋中静寂无声,赵嬷嬷忍不住道:“那……那这药都白找了?” 江老夫人起身走到桌前,大大小小的锦盒摆满了一桌,每一个里面都装着一样极其珍贵的药材,这药材原本是他们用来对付金一的利器,如今却被一只拦路虎给挡住了去路,不知这“利器”,该用还是不该用?又要怎么用? “要不……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吧,还有两日功夫,来得及。”刘嬷嬷努力缓解着气氛,然而她心里清楚,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难得紧。 良久,江老夫人沉稳的声音在屋中缓缓响起,“不,还是用行过的法子;至于药材……季大夫会有办法瞒天过海。” “真的吗?”江行过诧异地问着。 江老夫人没有理会他,转身来到同样疑惑的蛇六娘面前,道:“你见到季大夫之后,替我传一句话。” 蛇六娘从她话语中听到了一丝凝重与无奈,明白后面的话,必定十分重要,她欠身,恭敬地道:“夫人请说。” 江老夫人目光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一字一字道:“当年的手段,请他务必再用一次!” 蛇六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低下头去,声音是与刚才一样的恭敬,“是。” 当年的手段? 江行远与江行过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与不解,以前他们都以为季近道与江老夫人只是普通之交,如今看来,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江行过好奇心最重,压了几次始终没能把这份好奇压下去,忍不住开口道:“老夫人,您……” 江老夫人并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冷冷打断道:“不该你问的事情不要问;好奇心太重,只会害了你!” 江行过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道:“知道了。” 接下来的两日,江府上下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终于在第二天日落之前,找到了最后一味药材;而季大夫那边,也照着江老夫人的话,用隐秘的手段改变了每一味药的特征,按他的话来说,除非是十分精通药材之人,否则断然看不出这些药的真实年份。 第232章 瞒天过海 夜里,刘老爷捧着一大摞大小不一的锦盒来到金一所住的房间外,望着透出昏黄光芒的屋子,他深吸一口气,又将蛇六娘教的话在脑海中反复回想了几遍后,方才上前准备叩门,指节还未触及门框,那门已是无风自开,金一正坐在桌前喝茶,笑眯眯地道:“刘老爷在外头站这么久,我还道你不打算进来了呢。” 刘老爷被他一眼看穿,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尴尬地笑笑,隔着门都能知道自己在屋外,真是个妖怪般的存在。 他在心里腹诽了一句,随后把锦盒小心翼翼地堆在桌上,“这些都是先生让我找的药材。” 听到这话,金一眼睛顿时为之一亮,一向平平的声音也有了几分波动,“都找齐了?” 刘老爷点头,“费了不少功夫,但好在都找齐了。” “好。”金一满意地点点头,但他并没有就此作罢,而是将锦盒一个个打开,仔细检查着每一样药材,正如蛇六娘猜测的那般,他是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哪怕手上握着一个人质,也是极尽小心谨慎。 看到这一幕,刘老爷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发颤,掌心也渐渐变得潮湿粘腻,虽然季大夫说过,除非十分精通药材之人,否则是断然不会发现破绽的,但对着这么一个魔头,心里总归还是忐忑的。 他怕露了破绽,并不敢去看金一,只是低头盯着自己鞋尖,艰难地熬着这对他来说无比漫长的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金一终于检查完了所有药材,拍一拍手,颔首道:“不错,都是到了年份的老药,这一回你倒是没有耍小聪明。” 刘老爷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是没发现问题,他压下心中的庆幸,赔笑道:“先生交待的事情,我又怎敢弄虚作假。”说着,他又道:“那我拿下去叫人煎。” “不急。”金一一把按住刘老爷去拿锦盒的手,双手接触的一瞬间,他眉梢微微一扬,“呃,手怎么这么凉?” 刘老爷没想到他会有这个举动,连忙抽回手,解释道:“想是在外头站得有些久,被风给吹凉了。” “是吗?”金一冷冷说着,尽管低头着,刘老爷依旧能感觉到那双如毒蛇一般的目光正在自己头上徘徊,想必是在审视自己是否撒谎。 不能慌,千万不能慌,只有冷静下来,才能救儿子与刘家! 刘老爷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别说,还真让他渐渐冷静了下来,甚至敢在金一要求的时候,坦然抬头,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吧,在他身后,已是没有了任何退路。 金一盯了片刻,始终没在刘老爷眼中发现慌乱的痕迹,便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取过一个干净的白瓷茶盏,倒上茶水,道:“这是你上几日送来的龙井,还不错,来,坐下一起品品。” 刘老爷摸不准他在打什么算盘,又不敢多问,只能照着他的话坐下,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茶,根本没心思品。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在刘老爷快要按捺不住的时候,金一终于有所动作,只见他拍一拍锦盒,道:“为了买这些药材,刘老爷没少花银子吧?” 刘老爷讨好地道:“只要能帮到先生,花再多银子也是值得的。” 金一微笑道:“果然是生意人,惯会说好话,这话落在耳朵里怎么听着怎么舒服。” “先生说笑了。”刘老爷局促不安地说着,他可不会天真地以为金一真是在夸奖自己;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就算没有蛇六娘他们的提醒,他也看得出金一是一个极其阴狠之人,表面越是客气,手段就越是狠辣。 金一对着烛光照一照茶盏,在光照下,半透明的盏壁上现出一道细细的痕迹,这茶盏出自官窑,因为烧制的时候,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裂痕,比头发丝还要细上一半,所以尽管不影响使用,依旧被官府淘汰,从而流入民间,辗转一番后,最终落到了刘老爷的手上。 “说来奇怪,今夜你来之前,我刚刚去过帐房查阅帐本,这两日并没有大笔的银钱支出;不知刘老爷买药材的银子从何而来?”金一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但那双眼睛已是彻底冷了下来,犹如一条随时会择人而噬的毒蛇。 刘老爷猛地抬起头,结结巴巴地道:“先生……先生什么时候去的,怎么没有知会我?” “知会你?”金一冷笑道:“知会你去做手脚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先生千万不要误会。”刘老爷连连摆手,神情越发慌张,而金一的面色也越来越不善。 “我……我……”刘老爷想要解释,但不知是心虚还是紧张,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金一等的不耐烦,袍袖一挥,一股劲风吹开了关押着刘辰的那扇门,随后五指一屈,竟然凌空将五花大绑的刘辰吸了过来,在刘氏父子惊恐的目光中,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阴恻恻地道:“看来我最近对你们太过客气了,令你们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我本打算找齐药材之后,就离开,放你们全家平安,如今看来,倒是我慈悲了;也罢,今儿个就开一次杀戒。”说罢,他五指一紧,刘辰立刻双眼翻白,面色涨红,双脚在半空中用力踢着。 “不要!先生不要!”刘老爷急声大喊,下意识地想要冲上去救刘辰,但又怕更加惹怒金一,生生止住了冲动,急促地道:“那药材真是我买来的,只是用的不是银子而已。” 金一脸上掠过一丝疑惑,略一思索,他松开了手,刘辰立刻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气,刘老爷赶紧过去扶起他,相较于前两日,刘辰变得更加憔悴削瘦,再这样被无休止的绑下去,没命是早晚的事情。 金一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冷声道:“那你说说,都是用什么买的。” 刘老爷将刘辰拖到一旁靠着柱子坐好后,从怀里取出厚厚一叠纸,递过去道:“先生请看,这都是与各家签订的契约,足以说明一切,也可以证明我没有撒谎。” 第233章 早有准备 金一接在手中,果然,那一张张都是契约,都是刘老爷签下的,对家却是不一而同,有傅家、有沈家、有赵家,也有药铺等等;里面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用田地或者宅子换取药材。 金一一张张翻阅下来,在看到其中三张时,瞳孔微微一缩,神色不善地盯着刘老爷,“你去了江家?” “是。”刘老爷坦然道:“谁都知道江家药材珍藏最多,那几味药我实在寻不到,没法子,只能求到江家去了。”说着,他想起了什么,急急道:“先生放心,您的事情我一个字都没说,只说是犬子生病,急需用药。” “总算你还有点脑子。”金一神色微缓,继续翻动了手里的纸张,待看完最后一张,道:“如此说来,你是用这些东西换来的药材?” “是。”刘老爷恭敬地道:“说实话,先生让我在两日之内找齐如此多的贵重药材,实在是不容易,家中也没那么多的现银,只能这么做了。”说罢,他苦笑道:“不瞒先生,这些契约上的东西,差不多是小半个刘家的家底了。” 金一嘴角微扬,反问道:“用小半家底保下唯一的香火,这笔买卖……刘老爷觉得不划算吗?” “划算!划算!”刘老爷敢怒不敢言,只能顺着他的话回答。 金一掸一掸手里的契约,凉声道:“怎么这上面还缺了两味药?” 刘老爷连忙道:“地黄与三七是在药铺里买到的,虽然较平常年份的略贵一些,但还凑得起,所以不在其中。” “好。”金一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去把煎药的炉子与罐子都拿来,炭火与无根水都备足了。” 在雨水落地之前用盛具接住并存储起来,不使其接触地面,不受地气,就成为无根之水,据说用它来煎药,效果会比一般的水好,所以上至宫中太医,下至江湖郎中,都喜欢用无根水煎药,至于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是是是。”刘老爷迭声答应,随后试探地问道:“先生……这是要在屋中煎药?” 金一这会儿凑齐了能够助他练成无相法身的药,心情很是不错,不仅没有喝斥刘老爷多嘴饶舌,还耐着性子半真半假地答道:“不错,等我煎好这药服下,伤就彻底好了,到时候我便会离开刘家,你们便可继续过回以前的日子。” 刘老爷经过蛇六娘的提点与告诫,哪里还会相信他的话,但表面上依旧装出一派欢喜的模样,连连揖首道谢,直至金一听得有些不耐烦了,方才退出了屋子。 就在刘老爷转身的一瞬间,金一眼眸中的温度急转直下,阴沉得让人害怕,若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这个转变,那就是一下子从春天到了冬天,还是数九寒冬的那一种。 刘氏夫妇之前对他一次次的顶撞,他可都一一记着,若非还需要他们找药,早已变成两具尸体;如今药已找齐,这刘家也就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他无相法身大功告成之时,就是刘家灭门之时;如此……方能一解他心头之恼! 刘辰看到了他眼里毫不掩饰的杀意,惊恐地想要提醒已经走到门外的刘老爷,无奈嘴里塞着一大团破布,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并不足以让刘老爷警惕,他甚至没有听到,但却惊动了金一。 金一关了门,一步步往刘辰走去,随着他的靠近,后者越发惊恐,拼命往后挪动着身子,想要逃离金一,无奈屋子就只有这么大,不过几步,便被后者给追上了。 金一俯身,阴影随他的动作而垂落,若山峦倒塌,无形无质,却压得刘辰喘不过气来,想逃,却无处可逃,只能用惊恐的目光看着金一越靠越近。 金一凑到他耳边,阴恻恻地道:“看出来了是吗?别急,等我神功大成之时,就送你们全家老小去地府团聚。” “唔!唔!”刘辰拼命摇头,他说不了话,只能用哀求的目光望着金一,希望他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金一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却故意道:“怕没人侍候是吗?放心,我会连那些仆人一并送下去,跟活着的时候一样,把你们侍候得舒舒服服的!” 恐惧令刘辰身子不断颤抖,眼泪更是如泉水一般不停涌出来,不断染湿着衣襟;他这一生虽比不得京城那些大富大贵的公子哥儿,却也是正儿八经的富家子弟,从小到大,几乎未曾愁过什么,也未缺过银子。他喜欢鸟,喜欢画眉,刘老爷虽然不高兴,却也没拦着,由他到处撒银子搜罗各种奇珍异鸟,为此还得了一个鸟痴的名号;后来又钟意锦鲤,又大肆搜罗,一个月间便搜集了颜色各异的锦鲤十几尾。 他曾以为,这样的人生会一直持续下去,直至遇见了眼前这个魔鬼,直至这会儿,他都不知道金一是如何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只知后者出现的那一刻,他便失去了自己的高床软枕,日夜被囚禁在小小的暗房之中,吃喝都在一起,别说洗澡了,连活动一下手脚都是奢望,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只狗,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没有。 他原以为,只要父母按他的话去做,自己就可以回到原来的轨迹,重新作他的“鸟痴”刘公子;如今才知道,一切都是自己天真了,由始至终,金一都没打算放过自己,放过刘家,难怪父母不在时,他看自己的目光就如同看一个死人,原来如此…… 再说刘老爷那头,自出了屋子后,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直至一只脚踏进厨房,才缓缓吐出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眼中流露出悲伤之意。 他并非真的没有听到刘辰的声音,只是故意假装听不到而已,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转头的冲动。 不止如此,之前面对金一迫问时,慌乱无措的害怕也是装出来的;江老夫人与蛇六娘早料到金一会暗中监视,短短两日内如期凑齐药材,一样不缺,必定会引起金一的怀疑,所以事先就准备好了那些契约,并教了刘老爷应对的态度与话语,先抑后扬,如此才能令金一信用。 第234章 煎药 金一多疑谨慎,却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太过刚愎自用,对自己太有信心,否则之前也不会孤身一人刺杀辛夷,只要他安排一个帮手,那一次刺杀的局势就会彻底改变。 这样的自我会令金一鼓胀,觉得像刘老爷这样的平常人,在对死亡的极度畏惧之下,不敢也没那能耐撒谎欺骗自己,就算欺骗,他也能够一眼看穿,永远都掌握着一切。 可是他没有想到,蛇六娘会找到自己的藏身之处,并且说服刘老爷一起对付自己;在江老夫人他们忙着找药材的时候,蛇六娘借助一切时间,对刘老爷进行了特训,那种训练,对一个普通且上了年纪的人而言,说一句残酷也不为过,若不是想救刘家与儿子的念头支撑着刘老爷,他根本不可能熬过这两天;但熬过之后,效果是极其显着的,他敢于在金一的压迫下撒谎,甚至敢于直视金一杀机四溢的双眼,控制住自己的动作与表情,尽管还有一些不完美,但已经足够骗过自信满满的金一了。 厨房里一个叫阿忠的老伙计正在收拾,看到刘老爷突然走进来,随即抵在门后,脸上时而露出咬牙切齿之色;时而露出悲伤难过之色;时而又露出坚定绝决之色;看得他不知所以,犹豫片刻,他走上去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您没事吧?” 直至这会儿,刘老爷才看到阿忠,连忙抹了把脸,敛起外露的心思,神色淡然地道:“没什么;对了,厨房里可还有未熄的炉子?拿一个给我,再备点炭火,多一些。” “有。”阿忠指着角落里的一排炉子道:“火星子都还在,吹一吹就能烧起来,老爷您这是要煮什么东西?” 刘老爷没说话,只是横了他一眼,后者是府里的老人,自然学了几分察言观色的本领,明白自己问得太多了,赶紧闭上嘴巴,过去捧了一个火星子保存最好的炉子来到刘老爷面前,又取了一小筐块银炭,殷勤地道:“老爷,都备齐了。” 刘老爷面色稍缓,“再拿一个煎药的罐子来,里面装满无根水。” “哎。”这一回阿忠学聪明了,没再多问,只是手脚利落地取来刘老爷吩咐的东西,与那炉子放在一起。 刘老爷有些犯难地看着地上那堆东西,别看数量不多,只有三样,却都不小,尤其是那炉子与罐子,都得双手捧着,不能翻了或者倒了,可一个人只有一双手,又不能同时拿两样东西。 看到刘老爷犯难的模样,阿忠哪会不知道,讨好地道:“老爷,您是要拿屋里去吗?这几样东西看着不多,却是又重又难拿,不如让小人帮您一起拿?” 刘老爷斟酌半晌,点头道:“也好,你负责拿炉子,随我一起过去。” 阿忠连忙答应一声,俯身将装着银炭的萝筐背在身后,随即双手则捧着炉子,随刘老爷一前一后出了厨房。 他原以为刘老爷是要拿去自己屋里,结果走了一会儿,却发现这条路是通往少爷刘辰屋子的;说起来,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已经有好多天没见到少爷了,饭菜也都是管家送到门口,等下一顿送去的时候,再顺道将前面吃剩下的碗碟收回来。 起初一两日大家尚不觉得,时间久了便觉得不对了,都在暗自猜测少爷是生病还是中邪,其中不乏好事者跑去管家那里打听,结果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并且严令他们不许议论此事,也不得往外说。 这样的严令,表面上阻止了议论猜测的声音,但暗地里议论的更多了,甚至还有猜测刘辰被女鬼给缠上的,总之什么样匪夷所思的猜测都有,至于真相究竟是什么,就无从得知了。 炉子、炭火、药罐、无根水…… 阿忠一直在暗中盘算着刘老爷让带的这几样东西,会同时用到这几样东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煎药;看这样子少爷真的病了,这几日一直在屋中养病呢;只是……煎药这种事情,大可以在厨房煎好送过来,何必大费周折地拿到屋里去煎?虽说银炭烟气不大,可终归是有一点的,对一个卧病在床的病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疑惑归疑惑,阿忠却不敢问,捧着东西随刘老爷一路往前,果然是来到了刘辰所住的院子外头,正当他准备进去的时候,刘老爷停下脚步,淡然道:“把东西放下,你走吧。” 这话令一心以为可以见到多日未露面的少爷的阿忠有些失望,但还是依言离去,待他走得不见踪影后,刘老爷走了进去,待放好罐子后,又捧来炉子与炭火,随后恭敬地朝斜倚在榻上假寐的金一道:“先生,都齐了。” 金一并不睁眼,只淡淡道:“一个人拿来的?” “我一人拿不过,所以让老仆阿忠一起拿过来。”说着,刘老爷又连忙解释道:“先生放心,我只让他拿到院外,他也并不知道先生的事。” 听到这话,金一眼皮半睁,似笑非笑地道:“刘老爷办事一向稳妥,我自然是放心的。”说着,他拂袖起身,凉声道:“好了,开始吧,药材该切的,我都已经切好了。” “是。”刘老爷应声,早在进来的时候,他就看到那些药材被整齐地切成了一段段,也不知金一是怎么切的。 刘老爷挽起袖子摇扇,在炉火复旺之后,又放了几块银炭进去,确保炉火能够持续,随后才放上了装有无根水与药材的罐子开始了煎药。 金一起初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待得药香渐渐弥漫后,神色变得越来越紧张,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药罐。 这药并不好煎,足足煎了一个时辰,其中多次转变火候,才算煎好,说来也奇怪,平常汤药都是灰色或者褐色,这药煎出来却是浓黄之色,并且泛着淡淡的金色,好似一碗金水。 “成了!终于成了!”金一贪婪地盯着那一碗药汁,眼里满是狂喜之色,只要喝下这碗汤药,他的无相法身便可大成;到时候不仅可以灭了江家与辛夷,他在留雁楼的地位也能再进一步,甚至成为护法之一。 第235章 九转神汤 早在多年前,四大护法便有死了一个,他的位置一直空缺着,按理来说,他身为金雁杀手里的头一号人物,有资格也有实力补缺,楼主也同意了,偏偏那三个老不死的,非说他无相法身未曾练成,没有资格补缺,就因为这样,这些年来,他一直屈居在那三个老不死之下;如今,终于有机会可以扬眉吐气,一扫前耻,让他怎能不激动,不欢喜! “恭喜先生!贺喜先生!”刘老爷的声音将金一从狂喜中拉了回来,他清一清嗓子,意味深长地看向俯身行礼的刘老爷,“也要恭喜你,我会信守诺言,待我功成之后,你与刘家便从此自由,不再受我束缚。” 听到这话,低垂着头的刘老爷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激动不已地连连道谢,“多谢先生垂怜,先生慈悲。” 慈悲…… 金一在心里玩味着这两个字,一缕冷寂到极点的笑意在嘴角若隐若现;都说人间多烦恼,既如此,就送他们去西方极乐世界,那应该是一种真正的慈悲吧。 金一捧起那碗灿烂若金水的药汁,激动之余也有几分嘀咕,传授自己无相法身的那个人说过,九转神汤熬成之时是淡金色的药汁,怎么这碗颜色深如黄金一般? 是汤色各有不同,还是刘老爷在汤中动了手脚? 想到这里,金一眼中杀意凛冽,他捧起汤作势要饮,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刘老爷,若后者心中有鬼,这会儿一定会十分紧张地偷觑着自己,眼中也会有心虚害怕之色,反之则不会。 视线中的刘老爷确实正看着他,却不是偷觑,而是正大光明,脸上也是不曾掩饰的笑容,眼中也没有任何忐忑不安之色,难道是自己多疑了? 金一猜测不定,迟迟不能确定,犹豫片刻,他将药递到唇边浅尝了一口,他自幼学习分辨各种毒虫毒草,寻常毒物对他来说就如家常便饭一般,一尝便知。 汤药味道似苦似甘,并无半点异常;若非要说什么,那就是这汤药味道过于浓郁了些,有些粘稠之感,想是药材年份充足,不曾偷工减料的原因;说起来,这刘老爷倒是有几分本事,真在两天之内凑齐了如此多的名贵药材,做为回报,他待会儿下手的时候,动作快一些,让他死的不那么痛苦。 金一又仔细品了品,确定没有任何毒物的味道与气息后,方才一饮而尽。 几乎是刚一落腹,便有一股热流从丹田涌了上来,迅速冲向四肢百骸,令骨骼“咯咯”作响,而一直卡在七层境的无相法身的境界也在迅速提高。 七层境……八层境……九层境……小圆满……大圆满…… 短短时间,九转神汤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无相法身推到了大圆满的境界,金一肆意地大笑着,内劲令他的衣衫无风自动,此刻的金一,已是丝毫不在意是否会惊动别人,他感觉自己仿佛如战神一般,无人可挡,无人可阻;这世间再没有人能够阻挡他…… 金一狂喜地盯着自己双手,原来无相法身圆满的感觉是如此美妙,早知如此,他应该早一些熬制九转神汤,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不过还好,现在也不迟。 刘老爷有些惊恐地看着浑身散发出淡淡金光的金一,就连他这个不懂武功的人,也能够感觉到金一的变化,比之前更强大也更……可怕。 希望这个法子是有效的,否则他们都得死在金一手里;刘老爷在心里不断祈祷着,但很快他就不能专心祈祷了,因为金一突然看了过来,那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下一刻,他突然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多谢刘老爷的药,令本座不仅伤势尽复,还更上一层楼。” “恭喜先生。”刘老爷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随后道:“既然先生无恙,那还请放了犬子。” “好。”金一爽快地答应,随着他的挥手,那道暗门立刻开启,露出关在里面,精神萎靡的刘辰。 刘老爷连忙跑过来,扶起刘辰,后者一看到他,立刻拼命摇头,嘴里不断发出“唔唔”的声音,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刘老爷见状,连忙取下他嘴里的破布,后者立刻急切地喊道:“父亲快跑,他要杀我们,他之前说的那些都是骗你的,他不止要杀我,还要杀我们全家,快跑!” 在安抚了惊慌失措的刘辰后,刘老爷抬头看向冷笑不止的金一,“犬子所言,是真的吗?先生当真要食言?” “不错。”金一坦然承认,到了这个时候,刘老爷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自然也不必费心再维持着那个虚假的承诺。 “父亲你听到了,他从来就没打算放过我们,你快走!”刘辰焦灼地催促着,尽管心里知道,以他们的能力想要金一眼皮子底下逃走犹如天方夜谭,可总归还是存着一丝希望。 “别怕,没事的。”这般说着,刘老爷起身,迎着金一杀意渐露的双眼,“先生要求的事情,我都一一做到了,并无违背,甚至为此赔上我刘家将近一半的家底,为何先生还要赶尽杀绝?” “本座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高兴即可!”金一倨傲地回答着,落在刘老爷身上的目光,与其说是在看人,不如说是在看一只鸡或者一只鸭;对他而言,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命与鸡鸭猪狗的命,并无任何区别,甚至还不如后者,毕竟后者尚能烹饪成美味佳肴。 金一本以为刘老爷听到这话,会吓得痛哭流涕,岂料后者不仅没有,还呵呵笑着,一边笑一边道:“果然如此……” 不对,不对劲! 一直沉浸在法身大成的喜悦之中的金一终于察觉到异样了,在刘辰说出真相后,刘老爷的反应太过冷静了,没有慌张、没有害怕、甚至没有惊讶,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人该有的反应,除非……早就猜到了。 可是……如果他真的猜到,为何还要赔上半副身家替自己找药,应该要趁机会逃走才对。 第236章 惊怒交加 刘辰的命固然金贵,可还不足以让刘老爷拉上整个刘家为他陪葬,这种取舍刘老爷不至于不懂;太奇怪了,实在太奇怪了。 难不成……他在九转神汤里面动了手脚,想要加害自己?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便被金一否认了,九转神汤是真的,他的无相法身确实因此大成,也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若不是九转神汤,还能是什么? 金一百思不得其解,遂大步上前,一手提起刘老爷的衣襟,将他提到半空中,厉声质问道:“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刘老爷知道自己挣不开,索性也不挣扎,只道:“刘家一直处在先生的监视下,我独子也被先生扣押着,我还能做什么?” “不对,你一定有所隐瞒!”金一极其肯定地说着,随后又将手举高了几分,威胁道:“你再不说实话,我现在就杀了你!” 听到这话,因为呼吸不畅而脸色发青的刘老爷竟是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吃力地道:“先生这威胁未免可笑了一些,我刘家上下早已成了先生盘中的鱼肉,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既如此,我为何要说?” 金一被他问得一愣,随后恼羞成怒地道:“是得死,但死也分痛快与痛苦,你若再不说,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放开我爹!”刘辰心急如焚地喊着,他手脚被绳子所缚,动弹不得,只能用头去撞金一,这样的撞击对金一来说犹如蜉蝣撼柱,除了感觉到骚扰之外,毫无作用。 “找死!”金一眸中掠过一丝杀机,将内劲贯注于脚上,往刘公子身上踹去,这一脚若是踹实了,以刘辰如今孱弱的身体,非死不可。 刘老爷大急,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竟是强行扯裂了衣裳,从而自金一手中挣脱,随即将刘辰护在怀中,用自己背对着金一踹过来的脚。 刘老爷紧紧闭着眼睛,却迟迟没有等到那一脚落下,反倒是背后传来一记重物倒地的声音,难道金一良心发现,打算饶过他们?这个念头在刘老爷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金一若有良心,这太阳怕是得打从西边出来的,但那一脚确确实实没有落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带着这个疑问,刘老爷转过身,竟看到金一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手脚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僵硬地蜷缩着,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原来刚才那个声音是他摔倒引起的。 金一怨毒地盯着刘老爷,“你……你在药里放了什么?”他刚才运转丹田内劲的时候,本该如心使臂的内力竟然完全不受控制,在体内四处乱窜,并且疯狂地冲击着奇经八脉,而且……还有渐强之势。 内力增强对习武之人来说,是一件好事,可若是不受控制的内力,那就是噩梦了,因为四处乱窜的内力会毁了体内的筋脉甚至丹田,待到那时,轻则武功全废,重则丧命;所以金一才会如此害怕。 金一是个谨慎之人,在修行功法的时候一向遵循宁慢勿快的原则,所以一直以来武功进展都颇为稳当,绝不可能出现走火入魔的情况,问题必定是出在那一碗九转神汤之中;可他明明仔细品尝过,并无异常,药材也是他亲眼看着放,又亲眼看着煎的,刘老爷根本没有机会下毒或者掺杂其他药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快说,你到底做了什么?”金一急迫地追问着,只有问清楚原因,才能够对症下药,拖得越久对他就越不利;若不是这会儿身体里内劲乱窜,痛苦不堪,他早已经扭断刘氏父子的四肢了。 “嘻嘻嘻。”窗外突然响起娇柔魅惑的笑声,与此同时,紧闭的房门被一道劲风吹开,一道妖娆的身影凌空而来,衣袂飘飘,皎皎月光照在她身后,仿佛踏月而行的仙子。 这若画卷一般美不胜收的一幕落在金一眼中,却令他瞳孔急剧收缩,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死对头――蛇六娘。 若换了平日里,他自然不惧,哪怕有伤在身,对付蛇六娘也是足够的,可现在不一样,他丹田混乱,内力四处乱窜,根本没办法应对;而且……蛇六娘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 下一刻,他已是明白过来,恨恨地盯着不远处的刘老爷,厉声质问道:“是你对不对?你与她串通来害我!” 原本一直处在惶恐之中的刘老爷听到这句话反而冷静了下来,大声道:“不错,就是我!” “你竟敢出卖我,真是找死!”金一咬牙切齿的话语却惹来刘老爷的大笑,前俯后仰,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金一浑身发抖,也不知是体内内力冲撞之故还是被刘老爷气的,“你笑什么?” 刘老爷渐渐止住了笑声,抹去眼角的泪水,满面鄙夷地道:“难道我不出卖你,你就会放过我们吗?不会,你刚才亲口承认,从一开始就想置我刘家于死地;你不仁,我不义,这不是很公平吗?” “你!”金一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还是头一回吃这样大的亏,这真是“长年打鹰,一朝被鹰啄了眼睛。” 他努力控制着内力,想要将它们收回丹田之中,可令他抓狂的是,丹田就像一个早已不堪重负的水池,不仅没办法接受流入的内力,还在不断往外溢出,要知道内力每多一分,金一所承受的痛苦就多一分,待到后面,那些青筋逐一爆起,若一条条在皮肤下游曳的蚯蚓;这还不算完,乱窜的气劲不断将皮肤顶起,一会儿脸上,一会儿手臂上,此起彼伏,犹如一个浑身长满瘤子的病人。 “呕!”金一勉强压住内力的反噬,但也因此引发内伤,吐出一大口鲜血,在将第二口鲜血强行压回去后,他恨声问出从刚才起就一直盘桓在心中的疑惑,“你们究竟在药材里放了什么,我明明仔细尝过,里面并无毒药,难道是什么我不知道的毒药?”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一样极为可怕的东西,面色剧变,连声音都起了一丝颤抖,“蛊虫?” 第237章 当年往事 多年前,留雁楼曾接到一桩生意,雇主指名要杀一名来到中原的苗人女子,并开出了极为丰厚的酬劳,几乎比得上杀一名高手的价格了。有生意上门,留雁楼自无不接之理,何况还是高出寻常许多的价格,虽知那女子会些蛊术,但并不当一回事,在他们看来,没什么是刀剑解决不了的。 就这样,留雁楼派了两名银雁杀手按着地址去杀人,结果一去不返,且没有半点音讯,仿佛这两个人从未出现过一样;疑惑之下便派了人去查看,结果竟是一样的一去不返,渺无音讯;接连两次毫无波澜的失踪,惊动了留雁楼楼主,当即唤来了四大护法之一的北冥,在一番密谈后,北冥与当时还是刚刚晋为第一杀手的金一共同外出探查,这是金一第一次与四大护法共同执行任何,也是这一次执行,让踌躇满志的金一清楚看到自己与四大护法之间的差距。 他们找到了那名苗人女子,也明白了雇主与她之间的恩怨,原来雇主前往苗疆之地时,看上了这个苗女的美貌,许下各种美好的承诺,最终如愿与她一夕贪欢;可他并不是真想留在苗疆与苗女厮守一生,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得到她的身子罢了,待得玩腻了之后,便不辞而别。 雇主满心以为那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女子,根本不可能找到自己,回来之后便将之抛之脑后,并经媒人之言,娶了一位官家小姐为妻,若是不提以前那些荒唐事,这日子倒也算美满。 说来奇怪,自打回来之后,雇主这肚子便时不时作痛,起初还好,不是太痛,且十天半月才发作一回,只当是自己吃坏了肚子,随意抓了一些草药服用,岂料竟是越来越利害,待到后面,肚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使劲钻一般,疼得在床上打滚。雇主害怕,请来城中最好的大夫诊治,那大夫在仔细问遍他的症状,又翻看他的眼皮后,面色凝重地问他是否去过苗疆之地,或者遇见过苗女,雇主起初怕被妻子知道以前犯下的荒唐事,不肯如实回答,直至大夫言称让他准备后事,方才将玩弄苗女然后将其抛弃的事情合盘托出。 大夫闻听之后,连连摇头,说他犯下了大错,原来雇主还在苗疆之时,就被那苗女暗中下了情蛊,起初这蛊一直在沉睡中对雇主没有任何影响,所以雇主也没察觉异状,及后离开,苗女发现自己被背叛,恨怒之下催动情蛊,才有了今日种种;如今情蛊才只是幼体,一旦长成,便会吃尽宿主的五脏六腑,随后破体而出。 雇主听闻后,吓得魂飞魄散,跪地哀求那位大夫一定要救他,大夫虽能辩别蛊虫,却没有救治之力,只告诉雇主,苗女并不能能够远隔千里而催动蛊虫,如今蛊虫有了变化,苗女必定就在附近,至少是在城中。 在大夫离去,雇主又遍寻奇人异士,无奈皆解不了他身体的情蛊,不过倒是有一人,隐晦地提及了一个办法,除了正常解蛊之法外,还有一种办法可以除掉蛊虫,那就是杀死蛊虫的主人,也就是杀死那名苗女。 雇主走投无路,又不想死,便找到了留雁楼,提供了苗女的画像,不过他留了一个心眼,并没有如实说出她是蛊女一事,而令留雁楼接连折损好手,并且惊动了四大护法之一的北冥。 金一见到了蛊女,懂些武功,但也粗浅得紧,若是正儿八经交手,别说是他了,随便一个银雁级别的杀手都能轻易将她杀死;之所以接连被反杀,缘于那可怕的蛊术,一个挥手,一句言语,甚至一个吐息,都有可能是在下蛊,悄无声息,等他们察觉的时候,命也就结束了。 金一初遇蛊女,猝不及防之下,也被下了蛊,正当他被蛊虫折磨得死去活来,以为此命休矣之时,北冥出手,仅仅一招,便斩杀了蛊虫。直至这会儿,金一都还记得蛊女惊诧的目光,她不明白,明明一样中了蛊,为何北冥就像没事人一样,不止她,金一也是一样的不解。 在蛊女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北冥摊开手,手里正是蛊女下在他们身上的蛊虫,根本就没有钻进北冥的体内,“若是连区区小虫都挡不住,本座的无相法身岂非白练了。” 也就是那一回,金一知道了无相法身这个功法,练到大圆满之境,不止刀枪不入,就连寻常蛊虫也难伤其分毫;可以说除非遇到绝顶高手,否则就是拥有无相法身,就等于站在了不败之地。 蛊女死了,金一与雇主身上的蛊虫自然也就死了,但留雁楼主折损这么多名手下,自然不会就此罢休,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在床上安睡的雇主神秘失踪,与他同床的妻子丝毫未曾察觉异样,直至早起不见人影,方才知道他失踪。 其妻子派出府中的人四处搜寻,始终未曾找到人,甚至连一丝行踪也没有,仿佛人间蒸发,久而久之,妻子也就放弃了,解除婚约回到娘家;又过了一段时间,雇主的父母双双过世,从此再没有人记得失踪的他了。 雇主自然不是真的失踪,而是被留雁楼带走并杀害,喉咙那一刀还是金一划的,这件事随着雇主的死而结束,但对金一来说,并没有结束,相反,那是一个开始,蛊女一事,令他看到了自己与真正高手之间的差距,也有了更大的野心;他百般讨好北冥,处处投其所好,北冥原本并不以为意,甚至不屑一顾,他身居高位,见多了想要学他神功之人,金一虽然有些能耐,但也仅止于此,还不至于让他另眼看待。 这金一倒也有耐心,虽然北冥对他不理不睬,依旧早问安,晚讨好,整整坚持了十年,有一次,北冥出面解决一桩棘手的差事,虽然如愿解决,但他自己也受了重伤,楼主用了许多药材,又延请众多大夫,听说连宫中的御医都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请了过来,总算保住了北冥的性命,但伤愈之后,他功力大幅下降;在留雁楼中,能力与武功就是地位的保证,就算是身居高位的北冥也逃不过这个规律。 第238章 做笔交易 渐渐的,他在楼里的地位越来越低,平日里前倨后恭的金雁杀手看到他就装没看到,楼主也几乎不再招见他,护法之名已是名存实亡。 在这种时候,只有金一依旧维持着一惯的恭敬,没有丝毫轻视或者怠慢,或许是想通了,又或者想给日渐势薄的自己找个依靠,北冥终于答应传授金一无相法身,经过多年的苦练,金一终于临到了大圆满之境,可惜后来被蛇六娘他们所破,功亏一溃,原本再修炼了一两年也能恢复,但他急于求成,养好伤之后不满足,将脑筋动到了九转神汤上,从而被蛇六娘找到了机会。 “咯咯。”蛇六娘掩唇轻笑,飞扬的眉眼蕴着万般惑人的风情,“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惜中原少有懂得蛊术之人。” 听到并没有中蛊,金一松了口气,再次追问道:“那究竟是什么?” 蛇六娘眼波一转,故作关心地道:“真想知道啊,我怕你听了之后,这血吐得更多了。” 金一哪会不知道她是在揶揄自己,恨声道:“少说废话,快讲!” “好,我说。”蛇六娘樱唇轻启,徐徐说出金一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五百年的人参,三十年的千月叶,上百年的灵芝,千年何首乌。” 金一竖长了耳朵,没想到她竟然给自己报药材,一时没转过弯来,愣声道:“什么意思?” “这些啊……”蛇六娘弯眸浅笑,在将金一胃口吊得差不多了之后,方才继续道:“都是熬制九转神汤的药材,如何,药劲可还足?” 这一次,金一终于明白了,面色瞬间变得苍白一片,他明白了,难怪明明应该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的汤药会变成这样,原来如此…… 下一刻,他又厉声道:“不对,我都检查过,那些药材都是我需要的药材。” “呵呵。”蛇六娘扬眸冷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样的浅显的道理难道还要我说给你听吗?” “好!好!好!”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咬牙切齿地道:“这个跟头,本座认栽了,但若以为这样就能对付得了本座,就太过天真了。”随着这话,怨毒的目光在刘家父子以及蛇六娘面上一一掠过,“今夜,你们一个都休想活着离开!” 原本以为大局已定的刘老爷被他这么一说,顿时面色一白,下意识地拉着刘辰往后退了几步,随后又忐忑不安地看向蛇六娘,“六姑娘,他……” 蛇六娘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不屑地勾一勾唇角,“不用害怕,这是唬你呢,他现在连站着都费力,还想杀我们,笑话!” “那就好!”刘老爷长舒了一口气,经过刚才的事,他们父子算是把金一彻底得罪了,两者之间,注定只有一方能活。 金一被蛇六娘一语戳穿,又气又恨,好不容易压下的血气又开始蠢蠢欲动,腥甜感在一直在喉咙深处徘徊,不曾退去。 他抹去嘴角的鲜血,恨声道:“纵是我现在有内伤在身,只剩下一半的功力,杀你们几个也绰绰有余。” 蛇六娘掩唇轻笑,丝毫未将他的威胁放在眼中,金一何曾被人这样轻视过,正要言语,蛇六娘忽地道:“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我又岂敢轻视你这位留雁楼第一杀手。” 她的话令金一升起一丝不详之感,正自这时,蛇六娘纤指扣于唇下,清亮的哨声划破寂静的夜色,如水波一般,远远传开;紧接着,外面传来衣袂破空的声音,接二连三,显然是有人来了,接下来的一幕,也证明了金一的猜测。 十余道人影在夜色掩印下出现在门口,这些人一落地立刻从背后抽出箭矢,搭在拉满的弓弦上,箭尖所指的方向,正是金一。 以金一的眼光,自是看出这些人皆是一等一的好手,甚至他怀疑是军队里的弓箭手;蛇六娘看出他的怀疑,笑意轻浅地道:“你猜的没错,这些都是指挥使司的弓箭手,赵知府亲自去指挥使司借来的,这可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你也算有面子了。”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走过去开了窗子,那外面竟也是布满了弓箭手,她仿佛还嫌金一受的惊吓不够,又道:“不止这里,四周都布置了,除非你功力恢复,法身大成,否则一踏出这里,就会被万箭穿心。” “贱人!”金一自牙缝中崩出这两个字,真是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能将他逼迫到这等地步;若非功力大不如前,早已扑过去将后者撕成两半。 良久,他按住心中汹涌的怒意,沉声道:“你今夜若杀了我,就是与留雁楼结了死梁子,只要留雁楼存在一日,就一日不会停止对你的追杀;六娘,为了这些蝼蚁一般的凡夫俗子,值得吗?倒不如我们做笔交易。” “交易?”蛇六娘美眸中泛起一丝好奇,“什么交易?” 见她似乎有兴趣,金一连忙振起精神道:“只要你放我离开,我就守口如瓶,绝不向任何人提及见过你的事,包括楼主;你可以继续留在岳阳,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如何?” 蛇六娘笑吟吟地听着,待他说完后,螓首微点,似笑非笑地道:“倒是有点意思。” 刘辰就在一旁,自是将他们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见蛇六娘似有被金一说动之意,心急如焚,连忙就要开口,却被刘老爷阻止,“别急,看下去。” “可是他们……”刘辰刚说了两个字,便被刘老爷打断,只见他压低了声音道:“江老夫人不会派一个摇摆不定的人来帮我们。”他与江老夫人打了多年的交道,清楚后者是一个谨慎缜密之人,这使得他对蛇六娘多了几分信心。 “以你的能力,什么样的地方去不得,什么样的锦衣玉食得不来,何必屈居于一个商贾之家,听他们差遣。”金一全副心思都放在蛇六娘身上,并没有听到刘家父子之间的私语,就算听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中,在他看来,人都是自私的,只要给予的足够的利益,别说主仆之间,就算是至亲之人也能背叛。 第239章 将计就计 蛇六娘美眸轻扬,纤手捧着心口笑语道:“想不到金雁首座,不止武功独步天下,连嘴皮子功夫也如此了得,这一句接一句,可把奴家说得好生心动,到底……要不要做这个交易呢?” 见蛇六娘大有被自己说动之意,金一大喜过望,情绪的波动令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内力又开始四处乱窜,在皮肤下鼓起一个又一个的小包,他顾不得调息压制,抓紧道:“这个交易,对你百利而无一害,我实在想不出你拒绝的理由。” “是呢。”蛇六娘柳腰微摆,樱唇欲启未启,芙蓉面上是一副为难的模样,在将金一胃口吊得差不多后,她道:“那辛夷与江家怎么办,金首座是否可以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当然……可以!”金一下意识地想说当然不行,话到嘴边又赶紧改了口,随后紧张地注视着蛇六娘,“如何?” 蛇六娘颔首道:“听着真是不错,只是有一点可惜啊……” 金一连忙道:“可惜什么?” “可惜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在说这句话时,蛇六娘脸上已是没有了丝毫笑容,只剩下满满的讽刺。 金一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回答,一时目瞪口呆,待得过回过神来,满面恼怒地道:“你在耍我?” “当然!”蛇六娘施施然地将被夜风吹散的长发拢到耳后,冷笑道:“我怎会与一个卑鄙无耻,又满口谎言的人做交易。” “你!”金一明白自己被戏弄了,气得涨红了脸,连着喷出两口鲜血,一次次的情绪波动,令内力处于失控边缘,他恨声道:“就算我功力只剩下一半,也足以杀了你们!” 蛇六娘掩唇轻笑,“死到临头,还在大言不惭,真不知该说你自负好还是愚蠢好。”顿一顿,她续道:“你再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内力,究竟还剩了几成?” 金一一怔,随即面色变得一片铁青,之前他确实还剩下五成内力,可刚才大喜大怒之下,情绪波动剧烈,令内伤愈发严重,又连吐了两口血,这会儿竟是只剩下三成内力。 这个结果令金一惊怒交加,恶狠狠地瞪着蛇六娘,“你是故意的?” “当然。”蛇六娘坦然承认,随后又“咯咯”笑了起来,直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儿方才道:“你想讹骗我背叛江家,我就来一招将计就计,如何,使得还不错吧?” “贱人,我定要将你千刀万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金一恨得几乎又呕出一口血来,赶紧压了下去,顺了口气,色厉内茬地道:“别说我尚余三成内力,纵使只剩下一成,也足以杀了你们!” “死鸭子嘴硬!”蛇六娘纵横江湖多年,本身又是一等一的高手,怎会看不出他是在强撑,她也懒得废话,直接带着刘家父子走了出去。 “不许走!”金一急忙吼着,一旦让他们三人离去,他就没有了人质,外面的弓箭手也没了顾虑,到时候万箭齐射,以他现在的情况,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蛇六娘根本不理他,连脚步也没停,眼见着他们就要走到门口了,金一咬一咬牙,运起所剩不多的内力,纵身往蛇六娘的方向抓去,他倒也聪明,知道自己这会儿功力大失,不是蛇六娘的对手,所以他的目标是刘家父子,一个老一个弱,别说尚余三成功力,就算只剩下一成,抓这两个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有了人质在手,无论是谈判还是闯出去,都更有底气一些。 刘家父子听到耳后呼啸的风声,下意识地回头,映入眼睑的是两只迅速逼近的大手,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他们连躲闪的念头都还没升起,金一的手已是到了近前,就在后者准备揪住他们的衣领时,一道绿光,一道黑光迅如闪电地凌空而来,分别落在金一的左右手,下一刻,后者惨叫一声,迅速收回手。 这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目力稍差一些的人只会觉得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明白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刘家父子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地朝金一看去,只见后者两只手上分别挂着一条青蛇与黑蛇,蛇头皆呈三角形,一眼便知是剧毒的种类,尖锐的毒牙深深陷在金一的皮肉之中,后者刚才之所以松手,就是因为遭了蛇咬的缘故。 “该死!”尖锐的毒牙令金一痛苦不已,赶紧双手交错,忍着皮肉撕裂的痛楚将这两条毒蛇生生从手背上扯下来,本想用力将它们撕成两断时,哪只这两条蛇极是灵活,一转一滑,已是从他手中逃脱,不过那条黑蛇动作慢了一些,被金一扭断了尾骨,游起来有些怪异。 它们迅速游到一双脚边,然后顺着这双脚攀爬了上去,那个人不仅没害怕,反而轻抚着两条毒蛇,夸赞道:“真是两个小宝贝,做得很好。”随后又心疼地道:“可怜的小黑,尾巴都被人给扭断了,没事没事,我帮你报仇。” 这人正是兔四,那两条蛇是他豢养的小黑与小青,之前与留雁楼对战,他养的蛇死了许多,除了小青之外,就只剩下黑白二蛇,这次为了救刘家父子,他将黑蛇与小青放了出来,黑蛇虽然休养多日,恢复的差不多了,但到底还差一些,才会再次伤在金一手中,好在只是轻伤。 看到兔四出现,蛇六娘揶揄道:“可算是来了,久不见人,我还以为你临阵脱逃了呢。” 兔四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你四哥岂会是这样的人,刚才去疏散刘家的人了,万一闹大了,容易伤到他们。”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二蛇收入竹筒之中,随即盯着狼狈不堪的金一,眼里满是深刻的恨意,“好不容易有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我可舍不得放过!” 那厢,金一连点了身上几处大穴,阻止蛇毒蔓延,做完这一切后,他方才稍稍缓了口气,望着对他虎视眈眈的兔四与蛇六娘,咬牙道:“杀了我,你们就彻底得罪了留雁楼,一世受他们追杀,不止你们,江家、刘家皆如是,永无太平之日,当真想清楚了吗?” 第240章 弓箭手 听到这话,兔四眼底掠过一丝迟疑,若此事仅仅涉及他自己一个人倒是不在乎,大不了浪迹天涯,从此做一个飘泊之人,可还涉及江、刘二家,就得仔细斟酌斟酌了,由不得他任性。 这般想着,他将目光望向蛇六娘,后者出身留雁楼,必是比他更了解一些,“六娘,你以为如何?” 蛇六娘嗤笑一声,“老四,你还真相信他的话啊;不错,我们杀了他,留雁楼一定会来找我们报仇;可就算我们放了他,事情也不会有所改变,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说到这里,她朝金一努一努嘴,“你与他也算打过几次交道了,当能看出他的为人,说他一句睚眦必报都是客气了,该是恩将仇报才对;这样的人一旦缓过劲来,第一件事就是报复。既然都是同一条路,又有什么好为难的。” 被她这么一说,兔四也醒过神来,连连点头,“对对对,这种人的话一个字都信不得,差点着了他的当。”说到这里,他朝金一咧嘴一笑,“放虎归山可不是咱们的作风,二哥你说是不是?” “不错。”随着这个沉若铜钟的声音,牛二大步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只手绑着绷带的虎三。 看到这两人出现,金一瞳孔倏然一缩,他算是看明白了,那个江老太婆是打定主意要取他性命,竟把所有手下都派了过来,真是够狠的! “好了,人都到齐了。”蛇六娘睨了一眼从刚才起就一直维持着拉弓状态,纹丝不动的弓箭手,笑意嫣然地道:“诸位想必多少有些手酸了,就由你们先动手吧!” 为首的弓箭手微一点头,张口吐出一个简洁到极点的字来,“射!” 下一刻,无数枝箭从四面八方齐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金一,后者没想到他们说动手就动手,等他反应过来时,一枝枝在夜色中闪烁着黝黑光芒的箭矢已是来到近前;情急之下,急忙蹲在地上,同时抡起旁边的桌子,挡在面前,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那一枝枝利箭已是逼到,射在四角桌面上,瞬间功夫,刚刚还完好的桌面已是变得犹如刺猬一般,但好歹是挡住了,金一的两侧就没那么幸运了,从窗外射进来的箭虽不比正面那么多,却也不少,他虽拼命抵挡,仍有几枝射中身体,流出殷红的鲜血,看起来极是狼狈。 “这次看他还往哪里逃!”李捕头也来了,看到金一受伤,立刻便要拔刀冲过去,张大山的死就如盘桓在他心中的一块大石,从未有一刻忘记,如今终于有机会亲手抓捕金一,自是不肯放过。 李捕头刚迈出一步,便被一只纤纤玉手拦住,正是蛇六娘,后者凝声道:“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是他;你现在过去,只会送死。” 事实证明,蛇六娘的谨慎是对的,金一看似中箭流血,实则因为有残余的无相法身护体之故,箭矢入体并不深,只是皮肉伤,他忍痛拔出,狠狠掷向弓箭手,这些箭矢得了他的内劲贯注,蕴含的劲道比弓弩所射的还要强上几分。 弓箭手不敢硬接,纷纷避让,这么一来,包围的圈子便出现了漏洞,金一要的就是这个机会,立刻纵身跃去,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想要活命,就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待得越久,活命的希望就越少。 刘辰看到这一幕,急忙大喊,“他想逃,快拦住他!” 牛二听到这话,咧嘴笑道:“刘公子无需着急,他逃不了的。” 他的话令刘辰心中稍定,可很快又提到了嗓子眼里,因为在他们说话的功夫,金一已经离开包围圈,纵身往墙头跃去,一旦让他跃出这堵院墙,便离开了他们的视线,再加上如今是夜晚时分,天色漆黑,追捕不易。 就在刘辰张口想要提醒的时候,跃上墙头的金一突然惨叫一声,从墙头摔下,重重摔在地上;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出现在金一之前落足的地方,借着朦胧的月色,可以看清他五官分明的脸庞,正是狗十一;难怪他一直没出现,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看到金一落地,狗十一嘴角扬起一缕冷笑,继而双臂一振,如大鹏一般凌空而下,落在吐血不止的金一身边,笑眯眯地道:“住了那么多天,走的时候却连声招呼也不打,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 “虎落平阳被犬欺!”金一一边说着一边捂着剧痛的胸口挣扎着起身,满面怨恨地望着重新围上来的蛇六娘,恨声道:“你就这么想取我性命吗?” 蛇六娘弹一弹指甲,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笑容,“这一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们亡;明摆着的事情,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呢。” “好!”金一咽下喉咙里的腥甜,用一种令人发寒的怨毒语气道:“既然这样,你们就一起去地府陪我吧!”随着这句话的落下,金一不顾内劲反噬,运起全身功力,准备与蛇六娘等人一决生死。 “他要拼命了,小心些,让弓箭手先射几波,耗一耗他。”蛇六娘轻声说着,笑意已是从脸上退去,金一有多可怕,她是清楚的,纵是后者如今只剩下三四成功力,她也不敢轻视;兔子急了尚能蹬掉老鹰几根羽毛,何况是金一。 “知道。”李捕头低低应了一声,随即朝为首的弓箭手做了个手势,后者会意,朝早已经再次拉满了弦的弓箭手示意,与刚才一样,又是一波箭雨朝金一疾射而来。 这一次,箭矢并没有取得适才那样的效果,尚未近身,便被金一双掌挥出的劲风打落,落了满地;不过金一也不好受,不受控制的内力在他体内乱窜,皮肤下亦鼓起一个个包,脸上也有,一眼望去,犹如一只长满疙瘩的癞蛤蟆,颇为恶心。 弓箭手首领仿佛早料到这个结果,箭矢刚落地,便又是一波新的射去,如此周而复始,犹如一整片无休无止的箭雨;在如此密集的攻击下,金一到底还是受了伤,被一枝箭矢射中右腿,这枝箭力道极大,破开了无相法身,深深射入金一骨肉之内,痛得他单膝跪地,无法起身。 第241章 爆裂箭 这枝箭正是弓箭手首领射出的,他也不知从哪里习来的技巧,竟然会两箭连射,可不是那种简单的同时射出两只箭,而是一先一后,后的那枝箭速度极快,不过片刻就追上了前面那枝箭,且准确无误地撞在箭尾,随着后箭力尽落地,前箭如流星追月,快得无法看清,只能瞥见一道流光掠过,等它重新出现的时候,已是在金一的腿上了。 这样的箭技实在是神乎其神,就连蛇六娘等人见惯风浪的时候也看得愣了神,狗十一回过神来用手肘捅一捅旁边的兔四,小声道:“四哥,这箭法你见过没,好生厉害,怕是去了京城也能排得上号。” 兔四摇头道:“我也是头一回见,都说指挥使司藏龙卧虎,果然不假。” 首领看到自己一击得中,令金一失去了一足之力,并没有任何得意之色,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在又一次如法炮制,再伤金一一足,确定他无法逃离后,这人收起弓箭,朝蛇六娘道:“剩下的就交给诸位了。” “多谢。”蛇六娘欠一欠身,又赞道:“周百户好箭法,让我等大开眼界。” “过誉了。“周百户淡然道:“箭法再好,也适合远攻,一旦近身,便周身都是弱点了。”说着,他看了金一一眼,意味深长地道:“若非此人受伤,又被围困,纵是我这爆裂箭也没把握射中。” 爆裂箭。 蛇六娘默默将这个名字记在心中,在又朝周百户道了声谢后,来到痛苦得浑身抽搐的金一面前,唇角泛着嘲讽的笑意,“这一次,你还有什么法子?” “贱人!”金一双眼喷射出浓烈的恨意,森白的牙齿被鲜血染成一片猩红,若是目光能够杀人,蛇六娘早不知死了多少回,可惜……并不能。 “呵呵,堂堂金雁级第一杀手,也就剩下几许口舌之利了吗,我还道你能翻出什么花样来,真让人失望。”蛇六娘掩唇轻笑,眼底的嘲讽较之刚才又深了许多。 “我……”金一气得几欲吐血,想要拼死杀了蛇六娘,可是他刚一动用内劲,那些暂时蛰伏的内劲便又蠢蠢欲动,与此同时,双条腿猛地传来一阵剧痛,令他瞬间失去了脸上仅有的血色;金一带着惊恐回头望去,只见腿上那两枝箭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在没有人操纵的情况下,箭尾竟然自己旋转着往皮肉之内扎去,怎么会这样,这是见鬼了吗? 若非亲眼所见,又亲身感到那种皮肉被撕裂的痛楚,金一绝不会相信,眼瞅着箭矢越扎越深,再这样下去,筋骨非得生生被扎了;不止想到这里,金一连忙就要伸手去拔,结果他手刚一动,便被瞧出意图的周百户喝止,“我劝你最好不要这样做,我的箭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拔的;想要它们停下很简单,散去内劲即可。” 他的话令金一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决定继续拔箭,但这么做的结果只是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周百户并没有骗他。 金一握住箭矢刚一使劲,那箭矢就仿佛受到了刺激,以更快的速度往皮肉里钻去,若说之前的速度是蚂蚁,那现在简直就是穿山甲,纵是金一这么强势的人,也痛得呻吟不止。 周百户漠然看着这一幕,直至金一痛得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方才慢悠悠地道:“再不散劲,可就真的要活生生疼死了。” 听到这话,金一犹如落水的人抓到了唯一的浮板,赶紧散去内劲,果然,内劲一散,那两枝箭便立刻停了下来,一动不动,丝毫看不出刚才疯狂往里钻的痕迹,仿佛那一切只是幻觉,但金一知道,绝对不是,他能清楚感觉到箭头深入了许多,差不多已经快碰到骨头了。 金一心有余悸地看着周百户,这究竟是怎样的箭术,竟然能够将死物控制得犹如活物一般,简直……简直是妖术! 真是没想到,小小一个岳阳城,竟然藏了这么多能人之辈,若早知这样,他绝不会接这个活,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难道今日……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那厢,狗十一已是看得目瞪口呆,待回过神来后,他朝周百户竖起大拇指,“这箭术,实在是我大开眼界,冒昧问一句,百户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箭术乃是祖传之密,恕不能告之。”周百户淡然拒绝,狗十一也没有生气,正如他自己说的那般,问这一句已是冒昧,根本没指望对方能够告之,而且周百户也说了,那是祖传之密,要是能随便说出来才叫奇怪。 在答了一句后,周百户朝蛇六娘道:“只要这两根箭矢不拔,他便没有再战,你将他押去府衙吧,我也该回去覆命了。” “好,多谢周百户,这个人情我代江家记下了,下次有机会再登门道谢。”蛇六娘笑吟吟的说着,脸上虽是一惯的笑意,却多了一丝疑惑,这个周百户有如此一手箭技,绝非池中之辈,何以会屈居在岳阳做一个小小的百户?不过这是人家的秘密,她一个外人,不便多问。 随着周百户的挥手,数十名弓箭手整齐划一地收起弓箭,除了箭矢入袋的摩擦声,再没有多余的声音,可见纪律之严明。 就在周百户准备带人离去之时,一道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鞭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重伤的金一腰间,下一刻,已是拉着他腾空而起。 “不好!”牛二最先反应过来,连忙疾奔过去,想要拉住金一,但还是晚了一步,落了个空,又赶紧纵身追着那道鞭子而去。 “该死,竟然敢在老娘眼皮子底下掳人!”蛇六娘望着鞭子另一端若隐若现的影子,怒斥一声,也赶紧纵身追去,兔四与狗十一等人纷纷跟上,周百户犹豫了一下,交待一众弓箭手先回指挥使司,自己则也跟着追了过去。 那道人影的轻功尽高,纵是牛二等人使尽全力,也仍是落后了一截,且后者仿佛仍有余力,随着牛二等人的速度时快时快,隐约还能听到几许嘲笑的声音,把牛二他们气得够呛,怒骂道:“哪里来的贼子,竟敢趁乱掳人,待我抓到,非要这贼子好看不可。” 第242章 蜂蜜 “二哥,这话等你追上他再说吧。”兔四的话正戳中牛二痛处,顿时更加不快,瞪着他道:“你有办法,你倒是追啊。” 兔四被他斥了一鼻子灰,自讨没趣,正佯佯之时,一旁的蛇六娘似乎想到了什么,道:“四哥,你的宝贝呢,快些拿出来!” 一听这话,兔四连忙捂住了腰边的青竹筒,一脸戒备地盯着蛇六娘,“你不是一向最讨厌我的宝贝了吗,想做什么?” 蛇六娘朝前面一直离着他们数丈远的人影道:“那人的轻功在我们之上,这样下去,我们根本追不上,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出奇不易。” 一听这话,兔四的头立刻摇得跟波浪鼓似的,“不行,万一伤了我的宝贝可如何是好,万万不行。” “那就由着金一被人救走?”蛇六娘没好气地反问着说着。 兔四无言以对,他回头看了一眼,道:“周百户也在,为何不让他射箭,那种速度足以追上对方。” “我刚才问过了,周百户需要时间瞄准,这点时间足以令对方逃出箭程之内;再说对方一直在变换位置,能够射中的把握不到三成,太冒险了。”说着,蛇六娘又道:“我可告诉你,金一这人睚眦必报,一点小事都要加倍奉还,更别说今日这个大亏了,一旦让他缓过劲来,不说咱们麻烦,江家也不会有太平日子过。” 牛二连连点头,朝兔四催促道:“六妹说得对,这会儿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快拿出来。” “好吧!”兔四虽然不舍,但也知道蛇六娘说得有理,再说前面的人影渐有越来越远之势,再不决定恐怕就真来不及了。 他按住心中的不舍,打开竹筒,取出浑身碧绿如一块上好翡翠的小青,在抚摸了几下后,朝着前面的人影掷去。 小青虽然是一条蛇,却因为自小养在兔四身边,吃了不少好东西,极是开慧,一下子就明白了兔四的意思,在后者甩它出去之时,柔软的身子借着外掷的力道一缩一弹,速度顿时又快了许多,犹如一枝青绿色的箭矢,那速度竟比周百户的爆裂箭还要快上几分,转眼已是到了那道人影近前。 那人影没想到他们会突然有这手段,想要再躲避已是来不及,不过他也不是等闲之辈,面对张开一嘴尖长毒牙咬下来的小青,侧首避开,与此同时,一只袖子贯足内劲,朝着小青的脑袋狠狠甩下,这一下若是甩实了,小青必定会从半空中掉落,能否活着就要两说了。 兔四一直紧张地注视着这边,看到小青一咬落空,心都提了起来,好在小青身子灵活,竟然硬生生在半空中转了个向,避开这要命的一击。 兔四松了一口气,但他不敢怠慢,挥命运转内劲,加快速度往他们那边掠过,那道人影被小青一阻,速度已是慢了下来,两者之间的距离在不断拉近,相信很快就能追上。 至于那道人影,被小青一阻,速度已是慢了下来,两者之间的距离在不断拉近,按这样的速度,很快就能追上。 就在这个时候,那道人影突然回过头来,很奇怪,那人影一身漆黑,一直若隐在黑暗中的鬼魅,纵是回头,除了一双露了黑布外的狭长眸子外并不能看清他的模样,可兔四等人不约而同从他眼中看到了笑意,是的,他在笑。 笑什么? 不等众人细思,黑影另一只手猛地往后面一挥,有一些细小的东西从他掌中挥出,想必是暗器,只是那些暗器看起来速度不快也没什么杀伤力,不过众人并没有大意,尽皆侧身让开,可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细小的暗器竟然在半空中转弯,追着众人而来。 “见鬼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兔四第一个吼出声来,他在空中接连腾挪几个位置,可身后那些黑点就如附骨之蛆一般,始终追着他不放,他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还是头一见到这么诡异的事情。 “似乎是蜂蜜!”周百户常年练箭,眼力远胜一般人,所以他第一个看清一直追逐着众人不放的暗器真身。 “蜜蜂?”听到这个答案,兔四一脸郁闷,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想他在江湖上也算有几分名声,竟被几只蜜蜂吓得四处躲闪,这要是传扬出去,非得被人笑死不可。 这般想着,兔四停下了躲闪,抬手向那几只追上来的蜜蜂避出一道掌风,按理来说,这样的掌风别说区区几只蜜蜂,纵是鸟雀也难逃一死,可那几只蜜蜂只是晃了晃便突破了掌风,直扑兔四,令后者大吃一惊,再想躲避已是来不及,不过他也没在意,顶多就是被蜂蜜叮一下罢了,算不得什么。 离得近了,兔四方才看清,这几只蜂蜜与平常所见的不太一样,整体小了一圈,身上布满了棕红相间的花纹,整体看起来竟有几分凶悍;如此想来,恐怕它们身上的刺也不是寻常之物。 兔四有些后悔自己的大意,无奈悔之晚矣,正当他准备生受这些蜜蜂的叮蛰时,一道碧影从他袖中窜出,对着这些来势汹汹的蜜蜂张开了嘴,正是小青,只见它一口一个将那些模样凶狠的蜜蜂吞入口中。 牛二就没那么幸运了,被两只蜂蜜叮到了胳膊,果然这些蜂蜜不是寻常之物,被叮到的地方立刻肿了起来,且疼得浑身发抖;紧接着是狗十一,与牛二一样的情况,不过他只被叮了一处,又略微好一些。 眼见牛二与狗十一先后被蛰,且情况不对劲,蛇六娘等人不得不放弃对黑影与金一的追赶,事实上,因为蜜蜂的阻挡,他们与黑影的距离再一次拉大,就算继续追下去,十有八九也是徒劳无功。 “二哥,老十一,你们怎么样了?”虎三焦灼地问着。 “不过是几只蜜蜂罢了,死不了!”牛二嘴硬地说着,不过他这会儿的情况看起来着实不好,脸色发白不说,虚汗也不停地往外冒。 狗十一则要实诚多了,龇牙咧嘴地道:“疼,就像有刀子在往皮肉里钻一样。” 第243章 周百户 那厢,小青已是又吃了几只靠近他们的蜜蜂,它似乎是吃上瘾了,将尾巴缠绕在虎四胳膊上,极力伸长身子,只为能够吃到飞舞在半空中的古怪蜜蜂。 这一幕令兔四面色异常难看,沉声道:“小青喜食毒物,看这样子,这蜜蜂毕竟含有剧毒。” 在他说话的时候,周百户已是撕开了牛二与狗十一的袖子,果然被叮蛰的地方肿起,且正在缓缓渗出黑红色的液体,一看就是中了剧毒。 周百户见状,当即拿出随身匕首,利落地割开他们的伤口,挑出毒刺,挤出脓血,又撕下袍角,绑在伤口往上一寸的地方,很紧,几乎要卡住血液的流动。 做完这一切,周百户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也仅止于此,眉头并未舒展,他道:“这样能够暂时阻止毒素蔓延,但也仅此而已,得尽快找大夫来拔毒,拖得越久,情况就越不好说,毕竟这毒咱们谁也没见过。” “我知道,多谢百户大人。”虎三道了声谢,对秀眉紧蹙地蛇六娘道:“我与老四先带二哥他们回去拔毒,六妹你怎么说?” 蛇六娘收回目光,无奈地道:“事关二哥他们性命,我自是与你们一道回去;再说了,耽搁那么久,那人早逃得不见踪影了,再追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李捕头听到这话,赶忙道:“诸位放心,来之前大人已经下令封锁城,他们逃不出去的。” 蛇六娘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正当李捕头被瞧得不知所以的时候,她忽地道:“李捕头觉得,我若要强行出城,凭你与你的手下拦得住吗?” 李捕头是见识过蛇六娘本领的,当即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拦不住。” “那就是了。”蛇六娘苦笑道:“你们连我都拦不住,又怎能拦得住他们;说句不入耳的话,除了徒增伤亡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被她这么一提醒,李捕头也想到了,既懊恼又担忧地道:“倒是我忘了,那可怎么办,就由着他们逃走吗?那个金一怎么办,您可是说过,他为人小鸡肚肠,睚眦必报,一旦伤愈,必定会来找我们报仇,甚至屠戮岳阳城!” 蛇六娘神情凝重不语,这时,从刚才起就一直没说话的周百户忽地道:“这一点倒不用太担心,我射入他腿中的那两枝箭若没有特殊手法,是万万取不出的,到时候便只有断腿一途;除此之外,他丹田受损,真气混乱,就算救回来,也是一个残废之人,掀不起太大风浪,更别说回来报复了。” 李捕头闻言长舒了一口气,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说了几遍,他忽地又想起一件事来,急忙道:“那留雁楼那边呢?会不会一怒之下来岳阳大开杀戒?” “确有这个可能,不过好在还有时间,咱们再慢慢寻谋对策。”见李捕头仍是愁眉不展,周百户拍一拍他的肩膀道:“别太担心,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我回去之后,也会将这里的事情禀告指挥使大人,看要如何解决这件事。” “多谢百户大人。”李捕头道了声谢,在目送周百户离去后,他也带着一众差役回了府衙,赵知府还在那里熬夜等着他回覆呢,不过以赵知府胆小的性子,听到这个结果,这一夜怕是都睡不着觉了。 虎三与兔四分别负着牛二与狗十一回到江府,蛇六娘则先行一步,去请了季大夫。 望星楼里,江老夫人正在与江行远下棋,江行远与辛夷在一旁观战,瞧见众人如此狼狈,皆是吃了一惊,江老夫人最先回过神来,顾不得询问,连忙道:“赵嬷嬷,快去请季大夫过来!” “六妹已经去请了,应该就快到了。”虎三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疼得近乎晕厥的牛二放在椅中,狗十一也好不到哪里去,冷汗若浆水一般,不停地从毛孔中涌出来,里面几层的衣裳都湿透了。 “他是怎么识破的?”江行过面色难看地问着,他想出来的这个计划,配上季大夫偷天换日的高明手段,按理来说应该天衣无缝,所以刚才等待的时候,他们几个,包括江老夫人在内并未太过担心。 兔四摇头道:“他并没有识破。” “没有?”江行过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愕然问道:“那……那怎么会这样?难不成他真有这么厉害?你们这么多人,再加上指挥使司与府衙的人都奈何他不得?” 相较于江行过的诧异与不解,江行远则要冷静许多,他捻着手里未及落下的一颗黑子,开口道:“可是中途出了什么意外?” “是。”兔四点一点头,将事情大概讲述了一遍,辛夷蹙眉道:“留雁楼的人?” “瞧着不太像,具体我也说不准,待会儿问问老六,她最清楚留雁楼的事。”兔四摇头,沉默片刻,他望向一言不发的江老夫人道:“夫人,现在怎么办?要去把他们找出来吗?” 江老夫人摩挲着腕间的沉香木串,徐徐道:“他们既是逃了,又岂会轻易让你找到,徒劳而已。” 听到这话,一直未曾说过话的辛夷忽地道:“留雁楼三番四次派人来岳阳城为非作歹,所求的,所为的,无非就是我这条性命,不如就由我出面做饵,将他们引出……” “不行!”未等她说完,江行远已是出言打断,严词道:“这样做太过冒险,万一像今夜这样出点意外,又该如何收场?” “可是……”辛夷待要再言,江老夫人打断道:“行远说得没错,这样做太过冒险,稍有不甚,但会有性命之忧;再者,他们刚刚吃了那么大的亏,防范之心必定大盛,不是轻易能够引出来;若然出现,必定是有了对付我们的办法或者实力,这对我们而言……”江老夫人面色凝重地摇头道:“可不是什么好事。” 辛夷想想也是,遂道:“是我心急了,不曾仔细思虑,还请老夫人恕罪。” “无妨。”江老夫人招手唤过辛夷,神情和蔼地道:“我知你急着想要抓到那些歹人,以免他们逃脱之后会报复江家;但是心急并不能解决什么,反而容易坏事。”在短暂的停顿后,她又道:“我既然答应行远留你在府中,便是有信心护得住你,当时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第244章 黑炎毒蜂 这番话,江老夫人说得并不重,却掷地有声,令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她说得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辛夷更是听得感动不已,红着眼圈儿哽咽道:“多谢老夫人。” 江行过压下心中因为江老夫人那番话而升起的感动,捅了捅一旁江行远的手肘,小声问道:“你说老太太到底还藏着什么底牌,怎么听着口气这么大?” 江行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怎么知道,大哥若是好奇,不妨直接问祖母。” 江行过碰了一个软钉子,摸着鼻子道:“算了,老太太口风紧得很,我可不想自讨没趣。” 江老夫人留意到他们二人之间的窃窃私语,遂问道:“在说什么呢?” 江行过怕江行远说漏嘴,赶紧抢先道:“没什么,我就是问问长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毕竟咱们马上就要动身去京城了。” 江行远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的异样,蹙眉道:“我们?大哥也要去吗?” “是啊,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京城,正好趁这个机会去京城瞧瞧逛逛。”江行过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出早早就想好的借口。 江行远蹙眉道:“此去京城是为了查清贡茶霉变以及份量短缺一案,除此之外,还得查一查是谁将流沙火与汗血宝马提供给了留雁楼,恐怕没什么时间陪大哥游玩,不如下回吧;再说了,我这一走至少得一两个月,茶庄的事情,也得大哥照看着。” 江行过应承了江老夫人,自然不会松口,当即摆手道:“我这么大一个人了,自己会走会问路,哪里还用你陪,你只管做你的事情就是了;至于茶庄,不是有父亲在吗,哪里用我照看。”不等江行远再反对,他又道:“这件事父亲与老太太都已经答应了。” 祖母也答应了? 江行远诧异地看向江老夫人,后者知道他的意思,点头道:“让他去京城长长见识也好,茶庄的事情,你父亲自会打理。” “是。”见江老夫人开了口,江行远虽然心里仍有疑问,但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蛇六娘终于带着季大夫到了,后者与他们极为熟捻,略一点头便去检查牛二与狗十一的毒伤了,随后又看了兔四保留下来的两根毒刺以及一个毒蜂的尸体,略一沉吟后,他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两颗药丸分别递到二人嘴口,狗十一尚有意识,咀嚼几下就咽下去了,牛二却是已经近乎昏迷,不会吞咽,最后是把药丸研碎后拿水硬灌下去的。 随后,季近道又让兔四端来两碗刚刚烧开的热水,再将几枚银针插入伤口附近的穴道之中,在热气的蒸腾之下,伤口处开始凝结出一滴滴黑色的血液,落入盛着热水的碗中,每落下一滴,那水就黑一分,待得移开之时,之前纯净透明的水已是变得浓黑如墨,令人心惊。 季近道拔下银针后,对兔四道:“可以了,把这水拿下去倒了,这碗也不要了。” “好。”兔四应了一声,又忍不住问道:“季大夫,二哥和老十一体内的毒都清了吗?” 季近道就着小厮端来的热水洗一洗手,道:“算是清了,不过还得外敷内服几天,以驱除残毒。” 听到这话,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在此之前,一直都悬着心,唯恐季近道解不了这毒,好在一切顺利。 在季近道开了药方后,江老夫让人奉了茶,歉疚地道:“这么晚了还让你专门跑一趟,实在是过意不去。” “老夫人客气了,别说咱们相识多年,就算是素不相识之人遇到此事,我身为大夫,也责无旁贷。”季近道顿一顿,蹙眉道:“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怎么会招惹上黑炎毒蜂,这东西在中原可不常见,我也就见过两回。” “黑炎毒蜂?”面对江老夫人的询问,季近道点头道:“不错,这种蜂比寻常所见的蜜蜂要小上一圈,身体呈黑黄色,尾部的蜂刺有剧毒,群居于炎热之地,人被蛰到后会产生灼烧一般的痛感,若不能及时解毒,会有性命之危;多年前,我曾在离新疆不远的地方亲眼看到一头黑熊被一小群黑炎毒蜂活活蛰死。” 江老夫人听得一阵后怕,心有余悸地道:“幸亏你在,否则牛二他们就要枉死在这贼人手中了。”说着,她让蛇六娘将今夜之事大概讲述了一遍。 季近道听完,面色凝重地道:“看这样子,这人应该已经驯服了一批黑炎毒蜂,可以让它们听令行事。” 蛇六娘点头道:“这次幸好数量不多,再加上有老四的长虫帮忙,否则后果还要严重。” 兔四就在旁边,听到这话顿时不高兴了,“什么长虫,多难听啊,我的宝贝有名字的,叫小青,它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不对,恩蛇。” 蛇六娘懒得理他,望着若有所思地季近道,“可有驱灭这些毒蜂的办法?那人极有可能还会出现。” 季近道摇头道:“我对它们的了解并不多,而且这些毒蜂生长于炎热之地,本身又蕴含剧毒,寻常药物对它们恐怕难以起到作用,我得好好研究一下。”见蛇六娘面有忧色,他又安慰道:“不过你也无需太过担心,黑炎毒蜂野性极强,不是随意能够驯服的,据我猜测,那人驯服的数量应该也不多,否则他放出来的就不会只是今夜这些了,应该还有时间。” 就在江家众人对那人身份猜测纷纭之时,那人出现在十数里外一间废弃的民居之中,他将扯了一路的金一随意掷在地上,犹如在掷一块破布。 金一本就内伤外患,又被鞭子卷着扯了一路,这会儿再这么一掷一扔,扯动了陷在双腿皮肉里的箭,顿时感觉整个人都要痛晕过去了,纵是他也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金一,轻笑道:“想不到留雁楼排行第一的金雁杀手,也如此耐不住痛。” “你是什么人?”金一哪会听不出他言语间的讽刺与嘲弄,若换了平日,早已一剑取其性命,这会儿却只能忍气吞声。 第245章 周允 那人听出金一言语间的不满,露在黑布外的眸中掠过一丝刀锋般的寒意,“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金一忍痛从地上坐了起来,吐了口血沫子,冷笑道:“别说得那么好听,什么救命恩人;我可不相信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所谓救命,不过于己有利罢了;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那人盯了金一良久,忽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迭声道:“有趣!有趣!”随着这话,他竟是解下了脸上的黑布,是一个俊秀的少年,瞧那面容,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隐约还残留着一丝稚气,谁能想到,这么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竟会是一个武功高强,手段狠辣之人。 “我叫周允。”少年的回答并不能令金一满意,“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周允扬眉一笑,俯身盯着金一道:“是会长让我来救你的。” “会长?”听着这个陌生的称呼,金一面露疑惑之色,片刻,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带着几分惊诧道:“万茶商会?” “倒是不笨。”周允直起身,傲然道:“不错,就是万茶商会。” 金一眸光阴晴不定地望着周允,后者的回答虽然解开了他心中的一个问题,却让另一个总是变得越发模糊,“为何救我?” 万茶商会在江湖上一个极为隐蔽的组织,比留雁楼还要神秘几分,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听起来是一个茶商协会,实际却不是那么简单,具体做的是什么,连金一也不清楚,他也就是有一回见到楼主的时候,听他说起了那么一嘴。 周允迎着他疑惑的目光,一字一字道:“因为会长觉得……你是一个不错的人,很适合加入我们商会。” 金一能够爬到如今这个位置,自不会是一个蠢笨之人,当即就明白了他隐藏在言语间的意思,“你们想要我背叛留雁楼?”不等周允回答,他已是满面冷笑地道:“这是我四十年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周允仿佛没听到他的讽刺,一本正经地问道:“好笑吗?” “当然好笑!”金一脸上的冷笑较之刚才又浓了几分,“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努力,流了多少血,才有今日的地位吗,你一句话就想让我背叛留雁楼,加入万茶商会,实在可笑至极;再说了,你虽救了我,却未必救得了我这条命。” 周允挑一挑眉,“此话怎讲?” 金一指一指腿上一直未曾拔出的两枝箭,“瞧见了吗?这两枝箭没有特殊的手法是拔不出来的,强行拔出,只会断了这两条腿,万茶商会会要这么一个没有腿的废人吗?”说到这里,他心头怒火四起,恨恨地捶一捶地面,咬牙道:“也不知那披着一身官皮的家伙用了什么妖法,明明就在眼前,竟然就是拔不出。” 看着他怒容满面的样子,周允冷然一笑,不以为意地道:“我道是什么难事,原来是这个,呵呵,放心,我既然出手救你,自然有办法保你完整无缺。” 他的话令金一心头一动,半信半疑地道:“你真有办法?” “当然!”周允信心十足地回答,随后用一种戏虐的目光望着金一,“如何,要做这个交易吗?” 金一对他的话并不完全相信,但确实动了心,他现在虽然受了伤,但底子还在,只有假以时日,定可恢复,到时候便能屠尽江家之人,一雪今日之耻;可若是去不掉这两枝箭,他就是一个废人,连路都走不了,又谈何报仇?而且他很清楚留雁楼,从来不留无用之人。 今日之前,他是留雁楼的头号金牌杀手,也是未来最有可能选上护法的人;可一旦断了腿,成了残废,他便没有了用处,留雁楼再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处。 毫无疑问,承诺可以拔除双箭的周允是他眼下唯一的希望,可这个人真能相信吗? 就在金一犹豫不决之时,耳边再次传来周允的声音,不过这回多了一丝不耐烦,“如何,想好了吗?我的耐心可是很有限的。” “好,我答应你!”金一重重点头,自牙缝中吐出这几个字;他依旧不相信周允,可是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搏一搏。 周允眼底掠过一丝精光,随即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记住,拔出这两枝箭后,你就是我万茶商会的人。” “一言为定!”金一低着头,脸垂在阴影里,所以周允并没有看到他嘴角那丝若隐若现的狞笑。 金一当然不会真的准备加入万茶商会,不过是为了哄周允替他拔除双箭罢了,所谓承诺,对他们留雁楼的人来说,一文不值。 周允并不知道金一的心思,见他答应,便蹲下身来检查射入他双腿的双枝箭,看了一会儿,一手握住一枝,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仿佛是捻,又仿佛是提,总之如此几次之后,那两枝令金一头疼不已的箭竟是乖乖地被拔了出来。 金一原本只是抱着拭拭的心思,没想到周允竟然真有这样的本领,而且异常顺利,仿佛做惯了这样的事。 他与那个射伤自己的官差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不知为何,金一脑海里突然浮现这么一个念头,不过他并没有问出口,因为无论有关还是无关,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他所要做的,就是养好伤,然后杀了这个姓周的家伙,再去找江家一伙人报仇,对了,还有刘家人与那个官差。 周允将那两枝沾满了金一鲜血的箭矢随手扔在地上,得意地道:“如何?” “好手段,佩服。”金一假意恭维着。 “好了,你在这里待着吧,药自会有人送来,忙活一夜,我也该去休息了。”周允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他似又想起什么来,回过身意味深长地道:“金先生,你没忘记答应过我的事情吧?” “当然。”金一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就好。”周允满意地点点头,再次举步离开,背对着金一的他,自然与之前一样,没看到后者嘴角的狞笑。 第246章 反杀失败 周允果然没撒谎,不一会儿便有人送来了外敷内服的药,也不知是些什么药,金一一觉睡醒,意外发现伤口竟有愈合之势,体内的真气也随着之前药性的挥发,以及周允派人送来的汤药调理下竟然渐渐平息,不再像之前一样在皮肤下四处乱窜。 这个发现令金一狂喜,原本按着他的推算,怎么着也要养上十天半个月,如今看来,竟是四五日就可以好的七七八八了,这万茶商会还真不简单,竟藏了如此多的灵丹妙药,若是能够弄到手,那好处可是不小啊。 想到这里,金一不禁起了贪念,昨日一役,他大概摸了一点周允的底,轻功极高,也藏了一些手段,譬如昨夜那些个毒蜂,又譬如拔箭的能耐,但在功法内力方面却并不是太过高明,否则昨夜也不会一直逃跑而不正面与蛇六娘他们交手了;只要让他恢复到七成功力,便能控制住局面。 接下来的日子,金一一直待在那废弃的宅子里,服药——调息——调息——服药,如此周而复始,期间周允来过一次,问了他恢复的情况,金一自然不会说实话,只说恢复得极为缓慢,并不理想;周允也没有起疑,依旧日日让人按时送药过来。 如此五日之后的清晨,周允再次来看金一,后者正好在调息,他也不惊扰,捧着一个精巧的珐琅鼻烟壶在椅中轻嗅着,清冽的香气在周围若隐若现。 “嘘!”随着一口浊气的吐出,金一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坐在椅中的周允并不意外,他刚才虽然是在调息,却并非对外界一无所觉,周允刚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瞧见他睁眼,周允合起鼻烟壶的盖子,微笑道:“看金先生的气色,似乎恢复的不错。” “还行吧,内伤麻烦一些,至今仍不太能运转内力。”金一含糊地应了一句,随后打量着周允道:“周公子一早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周允笑一笑,点头道:“会长想见见你。” 金一暗自一惊,他这会儿功力已是恢复了六七成,对付一个周允应该不成问题,可若是再加一个神秘莫测的万茶商会会长,那就难说了。 周允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浓眉微拧,”怎么,你不愿意?“ ”当然不是。”金一连忙否认,随即找了个借口搪塞,“我就是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意外,会长他……怎么会突然来岳阳的?” 听到这话,周允笑意深深地道:“会长一直都在。“ 金一一怔,旋即试探道:“你是说,会长一直都在岳阳?” “当然,否则又怎么能及时命我救下你,真当我那么空闲吗?”说罢,周允拍一拍手,道:“行了,走吧,会长在城外等着呢。” “好。”金一温顺地点头,然而就在周允转身往门口走去的时候,金一目光倏然变得狠厉起来,将一直在慢慢积蓄力量运转至右掌,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周允后背拍去,这一掌若是拍实了,后者不死也得重伤。 金一突然发难,依常理而言,周允是万万避不开的,可他偏偏就是避开了,身子一拧一转,恰到好处地避开金一那只蓄满了内力的手掌,就像后背长了眼睛似的。 金一大惊,手掌收势不住,落在一旁的石墙上,震得墙灰簌簌往下掉,待手掌移开时,那里已是留下了一个深及两寸的手印。 金一一击失败,并没有耽搁,立刻又连出杀招,击向周允,誓要将他杀死在掌下,因为金一很清楚,一旦让他逃脱,自己定会后患无穷;再者,自己曾应允加入万茶商会,虽然那是权宜之计,可万一传到楼主耳中,他是万万不会放过自己的。 所以——周允必须得死! 金一估摸的没错,论武功,周允并不算太过高明,面对他的杀招,只能依靠着轻功腾挪躲闪,只屋中范围到底有限,不像外面那般开阔,不过一会儿功夫,便被金一击中了胸口,吐出一口血来;正当金一准备再补上一掌,送周允去见阎罗王的时候,后者突然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染血的牙齿,那模样令金一心底无端生起一股寒意,他……似乎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可是,这个时候,他已经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所以,在短暂的停顿后,金一手掌便又挥了下来,这一次,他对准的是周允的天灵盖,务求一击毙命。 就在手掌离着周允头顶不到一寸距离时,周允嘴唇突然围成一个环形,吹出细细的哨声,这哨声并不尖锐,也不算特别,仿佛是山野村夫随口吹出来耍乐的,并不值得细听。 可就是这样的声音,却令金一腹部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腹中钻动啃咬一般,这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内力瞬间散去,手掌依着原来的去势落在周允天灵盖上,只是已经变得软绵无力,别说取人性命,就连拍死一只蚊子都困难。 这还没有结束,腹内的痛楚正要以难以言喻的速度加剧,待到后面,金一连站都站不住,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肚子,想要按住那莫名而可怕的疼痛,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腹中仿佛有一个活物在钻动。 看到金一痛苦不堪的样子,周允冷笑一声,停下了口中的哨声,说来也奇怪,哨声一停,金一腹中的剧痛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若不是那一身绵密的冷汗,金一几乎要以为刚才那一切是自己的幻觉。 “你对我做了什么?”金一愤恨地看着正在擦掉嘴边血迹的周允,他就算再蠢,也能看出自己这莫名的腹痛与周允有着密切的关系。 周允看了一眼沾染了血迹的帕子,随手扔在地上,凉声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金一,我救了你,又日日供给各种灵丹妙药,助你恢复伤势,你却恩将仇报,想要反杀于我,亏得我早有防备,否则这会儿怕是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第247章 会长 面对他的质问,金一冷声道:“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好听,你做这么多事,无非是看我有利用价值,想要将我拉入万茶商会罢了。” 周允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反问道:“不好吗?” 金一嗤笑道:“你要我背叛自己的组织,做一个人人唾骂的叛贼,还问我好不好,你不觉得太过可笑了吗?” 周允沉了脸庞道:“这么说来,你之前的话,都是假的?” “当然!”金一不假思索地道:“我好不容易才爬到今日的地位,又怎会因你几句话而放弃。”说罢,他想起自己的目的,连忙转过话锋,“你到底对我做过什么,为什么你一吹口哨,我就会腹痛不止?”一想到刚才那一阵阵翻江倒海般的痛楚,金一心有余悸。 周允对着他笑了一笑,突然打开了房门,外面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位眉目谦雅俊朗的公子,云纹如意金冠饰起一头浓黑如墨的发丝,身上穿着一袭月白色长袍,腰间以玉佩为饰,足下则是一双挑着万字纹的靴子。 周允拱手施了一礼,唤出一个令金一大吃一惊的称呼来,“会长。” “如何?”那公子一边问着一边步入屋中。 “一切如会长所料,半分不差。”周允垂目回答,态度是金一从未见过的恭敬,不过金一这会儿根本没看他,所有心思走在那位被称作“会长”的公子身上。 怎么会是他? 金一此刻心中的惊骇简直是无以复加,他甚至用力揉了揉双眼,发现结果还是一样,方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真的是……那一位。 这怎么可能? 会长俯身在椅中坐下后,方才望着目瞪口呆的金一微笑道:“先生很惊讶?” 被他这么一问,金一方才醒过神来,神色复杂地道:“确实很惊讶,恐怕任谁都想不到万茶商会的会长竟然会是……” “嘘!”会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在这里,我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万茶商会的会长;其余的,我不想听到,还望先生莫犯了这个禁忌,否则我会很为难的。” 他的神色一直都是温和的,甚至是带着笑的,可金一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浑身汗毛都在瞬间立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答了一个“是”。 这么多年来,除了留雁楼的楼主,还是头一回有人给他这种可怖的感觉,以前……真是小觑了这一位。 会长仿佛没有瞧见金一的异常,微笑道:“我记得上回与先生见面,是两年前,对吗?” 金一压下纷乱的心思,垂目道:“会长好记性,正是两年前,在京城。” 会长展开手中的折扇,徐徐扇着,在一阵阵的轻风中,他似笑非笑地道:“那一回,先生应该是为了杀张公去的吧?” “正是。”金一爽快的承认,到了这种时候,再隐瞒,已是毫无意义,“有人请了留雁楼除掉张公,楼主派了我过去;事后,我混在人群之中,匆匆与会长打了个照面;时过境迁,没想到会长还记得我。” “呵呵,我这人别的长处没有,就是记人的本领特别好,但凡是见过的,就会牢牢映在这里……”他指一指自己的脑袋,笑道:“想忘记也难。” 金一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会长是何时发现我身份的?” “两年前吧,那次见面,你虽然伪装的很好,但我还是在你身上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会长话音刚落,金一已是连连摇头,“这不可能,我临出来前,仔细检查过自己的衣衫,并无一丝血迹。” 会长合起折扇,轻敲着掌心道:“身上确实没有,但鞋底有;那么巧,我在张公身边发现一个血脚印。” 鞋底? 金一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想起来了,当时那个姓张的穿了贴身护甲,所以没有立刻立刻气绝身亡,想要逃跑,他又上前补了一刀,也就是那个时候,不小心踩到了血迹,留下一个脚印。不过他也并没有大意,离开之前,就已经擦过鞋底,只是有些血沾在了鞋底,没能完全擦去,万万没想到竟然会被人闻出来。 金一警惕地盯着一直笑意浅浅的会长,沉声道:“会长不止记性好,这鼻子也好使得紧,佩服。” “先生过奖了。”会长拂一拂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那次后,我就一直记着先生,希望先生能够加入万茶商会,与我共谋大事;所以才会让周允在先生有难之时,出手相救,之后又赠上各种灵丹妙药,就是想让先生看到我的诚意,可惜啊……”他抬起漆黑如墨的眸子,“先生如此出尔反尔,可真是伤了我的一片诚意。” 面对他的指责,金一冷笑连连,“会长若真是满怀诚意,就不会让周允来试探我了,说什么让我去城郊见你,事实上,你一直都在外面,将我们二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被当面戳穿了谎言,会长并无半分尴尬,依旧是一副从容微笑的模样,仿佛金一说得是别人,“我确实对先生使了一点小手段,但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相信易地而处,先生也会这么做,甚至会比我更过份,我说得可对?” 金一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而是将话题带回到了他最关心的事情上,“你们空间对我做了什么,为何他一吹口哨我就腹痛难忍?” 会长微微一笑,自周允手中接出一个白色的精巧盒子递过去,“打开瞧瞧。” “这是什么?”金一一边问着一边接在手里,别看盒子小巧的连半个手掌都不到,却颇有些份量,且触手生凉,看材质非金非木,倒像是……象牙。 象牙在大梁并不罕见,富贵人家大多藏有一件两件,但这个盒子通体没有一丝拼接的痕迹,这意味着是用一整块象牙雕琢出来的,这可就稀罕了。 会长接过周允递来的茶,微笑道:“打开就知道了。” 第248章 铁线蛊虫 金一迟疑片刻,终还是依着他的话打开了这个精巧的象牙盒,里面装着一些灰白色的粉末,倒有些像石灰,大约盛了半盒,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金一下意识地想要捻一些粉末,却被会长阻止,“我若是你,绝不会去碰。” “为什么?”金一疑惑地问着,自从见到这个会长之后,金一的问题仿佛一下子变多了。 “你再仔细看看。”扔下这句话,会长便又继续品茗手里的茶汤了,并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 金一半信半疑地收回手,仔细瞧着那像极了石灰的粉末,就在这时,粉末突然动了一下,紧接着一条灰黑色的虫子从粉末下面钻了出来,很细很小,若非金一瞧得仔细,根本发现不了。 “这……”金一张嘴正要说话,又有几条同样的虫子从底下拱了上来,而且像蛇一样半立了起来,所立的方向,正是金一。 尽管看不到它们的眼睛,甚至不知道它们是否有眼睛,但金一有一种感觉,它们在盯着自己! 这个认知令金一既觉得荒唐不已,要说是猫啊狗啊甚至是蛇,都还算说得过去,可那是虫子,细得就跟头发丝一样,长不过一寸,又怎么会盯人?可他确实有这种感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金一疑惑不解之时,那几条细小的虫子突然往后仰了几分,尾巴也卷成一个圈,仿佛随时要从盒子里弹射出来一样,就在这个时候,周允突然上前,“啪”地一声合起了盖子。几乎就在盖子合起来的那一刻,盒子里传来几声响动,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撞击盒子,而且力道颇大,因为那盒子被撞得晃了几下。 是那些虫子吗? 金一知道这个想法很荒诞,可盒子里除了那几条小虫子以外,也确实没别的东西了啊,但话说回来,那么几条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小虫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道。 “这是什么虫子,会长又为何要给我看这些?”金一想不明白,所以他只能问屋中的知情人。 这一次,会长倒是没卖关子,爽快地回答了金一的问题,“这个叫铁线蛊虫,你之所以腹痛,就是这些虫子造成的。” 听到这话,金一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双腿也一下子失去了力道,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着,直至贴住冰冷的墙壁,无处可退。 他之前已经隐隐有所怀疑,但不敢深究,毕竟蛊虫太过可怕,一旦入体,除非下蛊者主动收回,又或者有懂得蛊术的人冒着被反噬的危险帮忙拔除,否则这蛊虫就会一直寄生于体内,且不说后果如何,只是想着都让人心惊胆战。 金一之前还存着几分饶幸,希望是自己想多了,毕竟蛊术流传于苗疆,在中原并不多见,可如今会长的话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真的是蛊虫,他最畏惧的蛊虫! 金一艰难地低头盯着自己肚子,目光闪烁不定,时而凶猛,时而茫然,又时而担心,如此良久,方才渐渐松开从刚才起就一直紧紧攥着的双手,整个人也如斗败的公鸡一样滑坐在地上,双目黯淡无光。 金一这些变化并没有逃过会长的眼睛,看到金一跌坐在地上,他微笑道:“你是对的,蛊虫早已附于五脏六腑之中,就算你剖开腹部,也不可能取尽,反而会害了你自己的性命。” 金一抬起无神的双眼,有气无力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从你服药的那一刻开始。” 听到会长的回答,金一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他并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任何入口的东西都会仔细检查,包括这几日周允让人送来的药,这每一次,都会用藏在身上的银针试毒,确定银针没有变色才会入口,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规矩;可是他忘了一件事,并不是每一样可怕的东西都会让银针变色,譬如蛊虫。 良久,他带着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道:“千防万防,还是没逃过会长的算计,这份心思,金一自愧不如。” 金一是一个自视极高之人,除了留雁楼的楼主以及四大护法之外,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能让他发出这样的感慨,足见这位会长的可怕。 会长并未因他的称赞而有所自得,依旧维持着一惯的笑意,“如此说来,先生是答应加入万茶商会了?” 金一苦笑道:“会长确定厉害,不过我劝你还是断了这个心思为好……” 站在一旁的周允闻言面色一沉,喝斥道:“金一,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刚才只是略施小惩,若是真催动起来,可就是生不如死了。” 会长看出金一后面还有话,抬手道:“别急,让他说下去。”说着,他指一指对面空着的椅子,道:“地上凉,先生又重伤未愈,且坐着说话吧。” “多谢会长。”金一乖觉地道了声谢,撑起仍然有些无力的双腿坐入椅中,经过刚才那几番交锋,他清楚知道自己与眼前这一位的差距,已是没有了反抗的心思。 他定了定神,就着刚才的话缓缓说了下去,“会长能够一手创立万茶商会,又一路查到我这里,想必清楚一些留雁楼的规矩,楼里最容不下的就是叛徒,一旦我叛逃的消息传到留雁楼,我敢保证,不出三日之内,必定会有一大波杀手追赶而来,到时候我麻烦就不说,万茶商会也会跟着招来无尽的麻烦;为我一人而得罪整个留雁楼,这笔买卖可着实不划算啊。” 会长垂目听着,待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方才抬起头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挑不出错来的浅和笑意,“听先生之言,我这么做,似乎真的得不偿失。” 听到这句话,金一精神一振,若能趁这机会说服会长放弃招揽自己的念头,说不定他会帮自己解了体内的铁线蛊虫,令自己全身而退。 想到这里,金一心思顿时活络了起来,他飞快地转着思绪,很快便想出了自认为最稳妥合适的一番话,“会长明白就好,我虽不能加入万茶商会,但会长的救命之恩,我一定会牢牢记在心中,将来会长有什么需要或者差遣,但凡是我能够做到的,绝不推辞。” 第249章 交易 面对他的这番说辞,会长既不同意也不否决,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金一,他的目光并不凌厉,甚至可以说是温和,却令金一心底一阵发毛,甚至有一种转身而逃的冲动,不过他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所以硬生生克制住了这个冲动。 就在金一犹豫着要怎么打破这个要命的沉默时,会长一语道破了他的心思,“先生绕这么大一个圈,是想我解除你体内的铁线蛊虫,然后放你走是吗?” 既然被识破,金一也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了,硬着头皮道:“是,但我也没有欺骗会长,这样做对你对我都好。” 会长哂然一笑,低头打量着精心修剪过的半透明指甲,头也不抬地道:“投诚并不意味着一定要背叛,这一点先生似乎忘了。” “什么……”金一下意识地想要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话说到一半,突然明白了什么,脱口道:“你想要我当奸细?” 会长似乎对金一的反应很满意,拍一拍手道:“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不必事事解释一遍。” “不可能!”金一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的要求,直接叛出还好一些,做奸细却是日日活在心惊胆战之中,而且万一被楼主发现,以他的性子,一定会用尽办法折磨自己,待到那时,就真是生不如死了。 “呵呵。”会长哂然一笑,道:“不必急着拒绝,且听我把话说完。” 金一已是没有了耐心继续听下去,拒绝道:“不用了,你无非想说我中了铁线蛊虫,若不按你的话去做,便会受尽折磨;但我若是应了你,将来被楼主发现,同样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惨,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 “如此说来,你是打算宁死不屈了?” 金一嗤笑道:“我当然不愿死,可现在还有容我选择的余地吗?” 会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如此说来,倒是我强人所难了,不过……”他话锋倏地一转,“我若告诉你,与我结盟,虽有几分危险,却可助你成为人上人,你可愿意?” 金一被他这话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道:“人上人?什么意思?” 会长展开折扇轻轻摇着,低沉的声音在若有似无的轻风中徐徐响起,“先生如今虽然已经位居金雁楼第一,可依旧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往难听一点说,先生只是一个工具,随时可以替代的工具;譬如这一回,上头要你来杀辛夷,你就只能听命行事,不敢有半分违抗,对吗?” 金一面色阴沉如水,这番话戳中了他心底最深处的痛楚,这些年来,他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可自从成为金一之后,这条路就仿佛堵住了,多年来一直难以有所寸进,好不容易入了北冥的法眼,修了无相法身,满心以为大成之后,可以接替北冥成为护法之一,岂料一趟岳阳之行彻底打断了他的计划,若是后面杀了辛夷尚可将功补过,若是没有……回去之后会怎样,他实在没有信心,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金一越想越是烦乱,又不能当着会长的面表露出来,语气重硬地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会长也不在意,只是温和地道破了金一的心思,“先生刚才是在为自己的前路担忧吧。”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会长;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会长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呢。”金一不客气地说着,既然决定了不与对方合作,也就没什么好顾及的了。 周允寒声道:“姓金的,你不要太过份了,真以为我们奈何你不得吗?” “无妨。”会长倒是沉得住气,情绪并未因金一不敬的言语而波动,淡然道:“你会有这样的担心,是因为你屈居人下,若今日你是留雁楼楼主,谁敢给你脸色看,谁又敢罚你?” 金一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纵使知道留雁楼主没在这里,也不禁心生慌意,骇声道:“你……你休要胡说。” “今日这话,除了你我与周允三人之外,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晓,先生尽可放心。”在安抚了一句后,会长又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先生好生想一想。”说罢,他示意周允重新沏一盏茶来,细细品茗而不语。 金一脸上看似没什么表情,实际心中正翻腾着惊涛骇浪,取楼主而代之……这个念头他年少轻狂时也曾出现过,但很快就被现实打击得烟消云散,之后再也未曾想起,直至这会儿…… “这种事情我从未想过,你也不必再提,我是不会受你诱惑的。”金一按下心底的骚动,努力扮出一副冷漠无谓的模样。 “真的吗?”会长半抬起头,那双比女人还要好看几分的眼睛斜斜睨着金一,那种目光仿佛能将金一看透一般,令后者极为难受,想避又不敢,只能硬生生受着。 不知过了多久,会长忽地笑了起来,他皮相本就好看,这一笑,更是添了几分颜色,犹若春风忽来,“我道先生是个痛快的,万万没想到竟也如此扭扭捏捏,与女子一般。” 金一还是头一回被人拿来与女子做比较,又是气恼又是尴尬,但又不敢当面发作,只能别过头去,权当没听到。 待得笑过后,会长正色道:“我是真心实意想与先生做这个交易,还请先生三思,以免将来留下遗憾。” 真心实意? 金一听得心中一阵冷笑,正要讽刺几句,耳边又传来会长的声音,“为了证明鄙人的诚意,可以先为先生解除铁线蛊虫,周允。” 金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好不容易才在自己体内种下铁线蛊虫,以达到控制自己的目的,如今竟然肯主动解除?莫不是他听错了吧? 别说金一,就算是周允也是大吃一惊,待听到会长叫自己,连忙道:“会长万万不可,这金一狡猾得紧,一旦解除蛊虫,他必定立刻离去。” 第250章 诚意 会长对他的话并不以为然,反而道:“金先生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必定不会。” 重情重义? 周允还是头一回觉得这四个字是如此荒诞怪异,留雁楼的杀手从负责杀人,完成任务,何来的情与义。 会长迟迟不见他有所动作,神色微有不悦,“没听到我的话吗?解开。” 周允咬一咬牙,冒着惹自家主子不高兴的风险,再次劝道:”会长三思。“ 会长眸光一沉,寒声道:“怎么,现在我差不动你了吗?” “卑职知罪。”如此说着,周允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之前给金一看过的象牙盒取了出来,打开盖子后,嘴里念念有词,紧接着舌头微卷,吹出一声尖锐的口哨。 随着这声口哨,金一突然腹中一痛,紧接着像有什么东西从下往上冒,继而喉咙一痒,忍不住呕了一声,些许酸水被呕了出来;而在这些酸水之中混着一根根细如发丝的铁线虫,粗粗看去,至少有几十条,都活着,在酸水里蠕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僵住,一动不动,想来是死了。 饶是金一艺高胆大,见过无数大风大浪,此刻亲眼看到自己吐出这么多铁线虫,也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过了许久方才渐渐平复下来。 在周允将污秽收拾下去后,会长方才道:“如何,先生相信鄙人的诚意了吗?” “多谢会长。”金一朝他拱一拱手,以示感谢。 会长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继续往下说,知道后者心中尚有顾忌,便主动挑起了之前的话题,“先生知道我想听的并不是这句话。”停顿片刻,他抬起眼眸,一字一字问道:“先生乃是有雄才之人,当真准备一世看人脸色吗?” 金一刚刚有所好转的脸色,再次因为他这句话而变得阴晴不定,但凡是有些能力的人,哪个不想着自己称王称霸,他自然也不例外,取楼主而代之……可能吗? 其实从刚才起,金一这心里就跟猫爪子在抓一样,痒的不得了,只是因为信不过见面不久的会长,又气愤他悄悄对自己下蛊,方才假装义正辞严地拒绝。 如今会长主动解了蛊虫,足以证明他的诚意,那自己……还要拒绝吗?或者说,他还能拒绝吗? 周允早已看不惯金一,见他此刻仍在犹犹豫豫,忍不住道:“我家会长对你已是百般礼遇,且此事对你百利而无一害,你莫要不识抬举。” 金一尚未说什么,会长已是摇着折扇轻斥道:“金先生可是未来的留雁楼楼主,不得无礼。” “卑职知错。”周允他极听会长的话,后者开了口,纵是再不忿,也不会说什么。 他们二人看似寻常的对话,却又一次掀起了金一心中的波涛,留雁楼楼主……这五个字就像一颗种子一样,牢牢扎在了他心里,并慢慢地开始生根发芽,他想取刀砍断,却发现,自己并不舍得下手。 如此挣扎良久,金一开口道:“会长有何计划?” 会长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为之一亮,带着几丝兴奋合起折扇敲一敲掌心,“好,我果然没有看错先生!” 别看金一这句问话稀松平常,却是大有深意,他会问,就表示对会长的提议起了合作的兴趣。 金一倒是没他那么兴奋,冷冷道:“如果会长的计划不能令我信服,那我会立刻转身走人。” “好。”会长毫不犹豫地应着,丝毫不担心金一会反悔,因为他太清楚金一这种人了,一旦起了野心,就不会再甘于人下。 “你此次没有杀了辛夷,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回去之后必定受罚,这是毋庸置疑之事;不过如今的留雁楼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你无相法身大成,留雁楼主就不会太过为难,小惩一番就过去了。” 金一起初还没什么,待听到后半句话,不禁苦笑出声,“修养了这么多日,我确实恢复了一些功力,但无相法身极难修练,我好不容易修到即将大成,却被那些人给破了,如今境界跌落,筋脉有错,难有寸进,更别说是大成了。” 会长微笑道:“我既然开了这个口,自然是有办法?” 这话令金一大喜,急忙道:“此话当真?” “先生就这么信不过我?”会长似笑非笑地问着。 被他这么一说,金一才意识到自己那句话问得不妥,尴尬地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随口一问,会长莫怪。“ 这个圆场打得并不高明,好在会长也并不是真的计较,摆手道:“先生不必紧张,我就是与先生开个玩笑。”顿一顿,他正色道:“我既然开了口,自是有办法,只是先生要吃些苦头。” “无妨。”金一迫不及待地道:“只要能够修成无相法身,多少苦头我都吃得。” “好。”会长满意地点头,“那就请先生留多十日,十日之内,我保证不仅让先生恢复如实,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金一正要点头,忽地想起一事来,蹙眉道:“距离上次刘府一事,已是过去数日,再加十日,便是足足半个月了,恐怕刘家会将辛夷送走,到时候再想找到她可就麻烦了。” 会长挑一挑浓黑的长眉,“先生还想着杀辛夷?” “当然。”金一下意识地应了一句,见会长面有不赞成之色,试探道:“会长想我放过他?” 会长摇头,在金一的注视下,一字一字道:“不是我想,而是她必须活着。” 金一大奇,“这是为何?” 会长并不急着回答,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茶汤刚入口,他便蹙起了眉头,周允最知他心意,当即道:“这茶凉了,卑职去换一盏来。” “无妨,最近天气转冷,茶凉得快,你沏新的来过一会儿又该凉了。”在阻止了周允后,会长重新看向面有不解的金一,“先生可知杀辛夷的理由是什么?” “这个……”金一皱一皱眉头,道:“会长应该知道,留雁楼一向只接任务,不问理由;不过……”他犹豫了一会儿,似在考虑什么事,片刻,咬牙道:“既然我们已经结盟,我便与会长说个实话,一年多前嵊州辛家灭门一案外人皆以为此案是马贼所为,其实是留雁楼做的,而辛夷正是当年的漏网之鱼;杀她,也是为了完成当初的任务。” 第251章 私茶与交易 金一满以为会长听到这件事会有所惊讶,结果后者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可见是早就知道了,这样的结果不禁令他有些气馁;正自这时,他耳边传来会长的声音,“所以……先生只知辛夷是辛家余孽,却不知道杀人的理由?” “是。”金一爽快地承认,随即察觉到前者话中有话,试探道:“会长可是知道什么?” “比你知道的多一些。”会长微笑着回答,就在金一准备侧耳倾听的时候,他却突然话锋一转,道:“此刻尚不是说的时候,往后有机会再慢慢道与先生听,总之先生记住,绝不可以杀了辛夷。” “这……”金一为难地道:“会长知道,我只是一个听令行事之人,楼主下令要杀的人,我不敢也不能违抗。” “先生误会了。”会长意味深长地道:“命令当然不能违抗,但能否刺杀成功又是另一回事,好比这一回,难道能怪先生不尽力吗?” 金一也是个通透之人,被他这么一点顿时明白过来,恍然道:“我明白了,不过……”他瞅着会长露出犹豫之色,嘴里的话也迟迟没有说下去。 “此处没有外人,先生有话只管说就是了。”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金一也不再客气,径直问道:“为何不能杀辛夷,总不至于是因为江家吧?” 他本是随口一说,哪知会长竟一本正经地回答,“江家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金一对此并不以为然,当即道:“江家确实有些能耐,出乎我之前的意料,但也仅此而已,下一回他们可没那么幸运了。”说到这里,他露出狰狞之色,“他们害我吃了那么多苦头,待我恢复之后,定要他们千倍百倍的奉还。” 会长闻言正色道:“我劝先生最好放弃这个念头,除非你想毁了自己,甚至……毁了留雁楼!” 金一难以置信地瞧着会长,试图从他眼中寻到一丝玩笑的痕迹,但并没有,也就是说后者是认真的,但……至于吗? 他思索片刻,实在是想不通,遂问道:“江家不过就是区区一个茶商世家,往大了说,无非就是种植的茶得了朝廷亲睐,成了贡茶;再往大了说,那就是江行远攀上京城柳家的亲事;这样的人家想要毁了留雁楼,会长确实不是在开玩笑吗?” 面对他的质疑,会长并不生气,只是用一种郑重的语气道:“以我的身份,先生觉得我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吗?再多说一句,就算是我,也不会去寻江家的晦气。” 听着会长的言语,金一久久说不出话来,别人不清楚会长身份,他却是知道的,贵不可言,若非亲耳听闻,他万万不会相信竟然连这样的人都不敢去寻江家麻烦。 良久,金一试探道:“敢问会长,江家到底是什么来头?” 会长犹豫片刻,终是说了出来,待得听完后,金一倒吸一口凉气,“竟是这样?” 会长颔首道:“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就连我也是偶尔听闻,也就是把先生当自己人,才会如实告之,还望先生务必保守秘密,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当然。”金一迭声答应,“会长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绝不会泄露一丝一毫。”说罢,他又忍不住惊叹道:“真真是没想到,江家竟然还有这样的背景,难怪他们有恃无恐。” 会长这会儿又恢复了一惯的温和模样,“现在先生明白我为何说那些话了吧,留雁楼再强,也只是一个江湖组织,若是惹怒了朝廷,全力剿杀,留雁楼必输无疑。” “是是是。”金一一边应着一边抹了把冷汗,随后道:“会长刚才说江家是一个理由,那另一个理由又是什么?” 这一回,会长没有急着回答他的疑惑,而是反问道:“我且先问先生一句,先生是否知道委托这个任务的雇主?” “这个……”金一想了想,摇头道:“据我所知,这件事是楼主亲自指派下来的,雇主的身份想来也只有楼主一人知道。” 会长笑一笑,突然转过话锋,“先生可想知道,当年辛家的剡溪茶为何会被取消贡茶资格,又为何招来灭门之祸?” “不知。”金一如实回答,见会长面带笑容,知他必然清楚,遂拱手道:“还望会长告之。” 会长颔首答道:“我也是后来查到的,当年辛若海意外发现朝廷中有人在偷偷做着私茶生意,且与外邦交易,利用私茶换取大量的钱财、战马甚至……“他顿一顿,张口缓缓吐出两个字来,“兵器。” “是谁?”金一下意识地问着,私茶利厚,为此许多人铤而走险,这些他是知道的,但顶多就是妨碍的官府的税收,令囯库流失;可现在会长说的是与外邦交易,换取战马与武器等等,那就可怕了,也就是说,这人完全可以利用这些组建出一支军队。 “先生是否问多了些?”会长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温润亲和,不带一丝烟火气息,可落在金一耳中却如战鼓擂动,警钟大鸣,连忙低头道:“是在下多嘴了,请会长恕罪。” 不知不觉间,金一面对这位会长时,已是用起了“在下”这个谦卑的自称,显然已是被后者收服,甘于麾下。 会长倒是没有为难,摆一摆手道:“罢了,这个人的身份我暂时不能说,但有一点可以告诉先生,此人十有八九与留雁楼有关。” “怎么会?”金一眼皮猛地一跳,面露惊讶之色,说起来自从见了这位会长后,他就一直处于震惊的状态之中;按说他也是见惯风浪的人,不至于为一点小事大惊小怪,实在后者带来的信息一次比一次劲爆,一次比一次匪夷所思,仿佛开启了一扇魔幻之门。 会长把玩着手里用湘妃竹制做的折扇,凉声道:“没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再告诉先生一件事,这一位的私茶生意大概是从二十几年前开始的,到了十来年前,开始越做越大,遍布各地;先生不妨回想一下,留雁楼出现于何时,又崛起于何时?” 第252章 三年足矣 金一略一思索,随后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难看起来,他虽然不太清楚留雁楼上层的秘密,但对这些事情还是清楚的,留雁楼出现的时间恰恰就是二十几年前,大概在十年前,开始渐渐强大,在江湖上的名声也日渐响亮,一切都与前者所言的时间线相同。 “这么说来,会长口中的那个人,就是留雁楼的幕后人物?” “八九不离十。”会长打量着扇柄上形如女子珠泪的纹路,徐声道:“又或者……她就是你们的楼主。” “楼主?”金一吃惊地问着。 “他”与“她”发音相同,所以金一并没有发现自己与会长的说,并不是同一个字。 会长颔首,随后道:“你应该从未见过你们楼主的真面目吗?” “嗯。”金一坦然点头,“楼主一直都戴着面具,所以我等并不知道他的长相,甚至是年纪,只知是一个男人。” 会长眸光一动,“为何如此肯定是男人?” “声音,体态,动作,还有……”金一指一指自己的喉咙,“喉结。”话音未落,他意识到有些不对,拧眉道:“会长难道以为楼主是女子?” “按理来说,确实该是一位女子。”面对会长的回答,金一连连摇头,“不可能,若说别的地上尚能假扮,喉结却是万万不能,绝不是女子。” 听到这话,会长沉吟不语,不知在想什么;这一回金一学乖了,没有多嘴询问,而是与周允一样静静等待着。 片刻,会长幽幽道:“那应该是她夫婿吧。” 金一尚未说话,周允已是道:“那一位一直体弱多病,多走几步都喘气,一年里面倒有大半年卧病在床,怎有精力掌管留雁楼?” 会长冷笑道:“所谓体弱多病,卧病在床,那都是人云亦云,你可有亲眼看到他日日躺在床上吗?” 周允被问得哑口无言,半晌,道:“回京之后,卑职立刻派人去查。” 会长斜睨了他一眼,凉声道:“小心一些,不要被人发现了,再有下一回,我可打不了圆场了。” 周允脸庞一红,神色窘迫地道:“卑职一定会小心行事,请会长放心。” 在这番短暂的对话过后,金一道:“就算会长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一定要让辛夷活着。” 会长悠悠问道:“一个人若是被害得家破人亡,自己又屡遭追杀,险死还生,他最想做的事情会是什么?” 金一略一思索,回答道:“自然是报仇。” 会长凉声道:“报仇就得查明当年的真相,寻到一心想置他们辛家于死的人,将真相公诸天下,或者请朝廷还他们一个公道;无论哪一种,你们楼主都脱不了干系。” 金一听得不解,追问道:“那又如何?” “先生是个聪明人,怎么在这件事上糊涂了。”会长轻笑了一句,挑明道:“朝廷追究下来,他又岂能活命;他一死,先生不就有机会了吗?” 听完这句,金一方才恍然大悟,拍着脑袋笑道:“对对对,倒是把这个忘了。”笑过后,他偷觑了一眼,面带忧虑地道:“可是就算楼主死了,也还有四大护法,又岂能轮到我,恐怕会长一番心血会白费。” “真到了那一刻,我自然会助先生上位,这一点,先生大可放心。”得了会长的保证,金一大喜过望,连忙躬身道谢,随后更道:“若在下真能够登上楼主之位,必当效忠会长,绝无二心!” “甚好。”随着这个字,会长起身走到金一身前,后者正打算直起身子,却意外对上了会长的眼睛,那一个对视,竟是令杀人无数的他打了个寒颤,赶紧移开目光,小心翼翼地问道:“会长为何这样看着在下?” 没有人回答,只有死一般的静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滴冷汗自金一鬓角滑下,顺着脸颊滴落在地上,无声地摔成无数瓣。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声音在耳畔响起,“我这人最不喜欢就是底下人耍心眼,有什么想要的,直说为好,这一点希望先生谨记,以免坏了咱们的感情。” 听到这话,金一方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赶紧道:“在下明白,一定不会有下一次。” “好。”会长收回目光,淡然道:“想要恢复先生的功法,尚需一些特殊的药材,我去准备一下,明日午时,来为先生疗伤。” “多谢会长。”在金一欣喜的道谢声中,会长带着周允离开了屋子,待得确定金一听不到后,周允方才道:“会长,这个金一心思颇深,他真会听咱们的话吗?” 会长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明好的秋光,凉声道:“放心吧,一个楼主的位置,足以让他死心塌地的为我们办事;再说了……”他扬唇绽出一抹清澈如泉水的笑容,“他身上不是还有咱们种下的蛊虫吗?生死不过在我一念之间。” 周允诧异地道:“会长不是已经解了他的铁线蛊虫吗?” 会长不语,只是侧过仍带着笑意的眼眸瞧着他,纵是周允跟了他多年,也不禁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暗自猜测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这位主子看似温和宽厚,实则猜忌心极重。 正当周允忐忑不安之时,会长已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收回目光道:“你没有说错话,只是有一点弄错了,我从未说过我只对金一用了一种蛊虫。” “会长深谋远虑,卑职望尘莫及。”周允惊讶之余,也有几分恍然,难怪会长那么轻易就帮金一解了铁线蛊,原来手里还藏着后招。 会长笑一笑,突然道:“见过他了?” 周允一愣,随即面色微微一沉,低声道:“见过了。” “如何?” “还是与以前一样,惯会使那些花哨的箭技,偏偏那些个老家伙就吃那一套!”在说这话的时候,周允言语间充满了嫉妒与不屑。 会长将周允这副模样瞧在眼中,拍着他的肩膀微笑道:“耐心些,当年许给你的承诺我一直都记在心里;终有一日,他们会跪伏在你的脚下,承认你才是周家最出色的子孙。” 这句话令周允激动得浑身发抖,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激荡不已的内心,恭敬地道:“卑职会耐心地等着,十年不够就二十年,二十年不够就三十年。” 听着他的话,会长忽地朝天空伸出右手,张开的五指缓缓合拢,仿佛要将这天抓在掌中…… 一丝踌躇满志的笑容出现在他的嘴角,“放心,用不了这么久,三年足矣。” 第253章 前往京城 在金一暂住万茶商会养伤的期间,辛夷随江行远踏上了去京城的路途,同行的还有江行过与蛇六娘等人。 刘家一役,令他们知道除了留雁楼之外,极可能还有一个不知名的组织盯着江家,所以这一路上他们走得极为小心隐蔽,能走小道绝不走大路,昼伏夜出,星夜兼程;偶尔必须要走官道的时候,也是尽量乔装,混迹于人群之中。 如此七八日,终于来到了京郊,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江行过感慨道:“可算是到了,憋死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去扯掉粘在嘴唇上的胡须,却被一只冰凉的玉手阻止,正是蛇六娘,她冷声道:“谁让你去扯的,粘着。” 江行过急忙道:“这粘着实在太难受了,又痒又痛,你看我皮都红了。再说了,咱们这不是已经到入京了吗,为何还要乔装打扮?” 蛇六娘冷眼睨着他,“第一,我们还没有踏进京城,不能算入京;第二,谁与你说到了京城就不必乔装了?” 一听这话,江行过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忿忿不平地道:“之前是为了避免留雁楼的耳目,所以不得不乔装打扮,到了京城还要乔装什么,难不成他们还敢在天子脚下杀人吗?” 蛇六娘对他的话嗤笑不语,倒是辛夷在一旁道:“两年前,即将致仕回乡的张阁老在家中遇刺身亡,现场留下一枚金雁形状的暗器。” 江行过诧异地道:“留雁楼?” “除了他们,江湖上再没有人用这样的暗器。”辛夷抬手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抿到耳边,声音在风中听来有些飘渺。 其实以前用雁子形状制作暗器的江湖人士也有,大多是用铜铁等物打造,后来留雁楼的名声越来越大,背负的血债也越来越多,为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那些人都不约而同地更改了自己暗器的形状,久而久之,这雁形标记就成了留雁楼独一份的标记。 江行过惊得睁大了眼睛,“他们还真敢在京城杀人?这……也太胆大了,眼里还有王法吗?” 辛夷低头一笑,如一朵在秋风中徐徐绽放的木槿花,“大公子说笑了,他们若在意王法,手上就不会沾有那么多鲜血了。” 江行过张了张嘴,终是没想出反对的话来,气馁地指一指唇上的胡子与脸上的油彩,“那怎么办,难道要一直顶着这些玩艺儿吗?” 蛇六娘把玩着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片细长叶子,也不看他,只是凉声道:“你若不想要这条小命,尽管除下就是了,没人拦着。” 在江府时,江行过曾见识过蛇六娘的手段,不敢与她顶撞,只是默默翻了个白眼,他又不傻,和小命比起来,这区区难受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一直没说过话的江行远忽地道:“四叔,六姨,你们觉得留雁楼还在追踪我们吗?” 兔四正抚着小青翠绿的头颅,听到他的话,手指微微一顿,“长公子为何这么问?” 江行远遥遥望着远处的城墙,沉声道:“我总觉得这一路过来太顺利了些。就算我们乔装打扮,星夜赶路,也不可能完全瞒过留雁楼,可偏偏这一路都没有遭到任何追杀与伏击,实在不合常理。” 兔四与蛇六娘对视了一眼,道:“此事我与六妹也谈起过,确实怪异了些,如今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无法探知他们有何阴谋,只能小心行事。” 蛇六娘屈指轻弹,细叶乘风而起,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后飘向京城所在的方向,“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等着吧。” 江行远点一点头,“那我们现在就入京吗?只是这时辰,户部那边怕是没什么人在了。” 蛇六娘看了一眼布满彩霞的昏黄天空,道:“虽说留雁楼并不避违京城,但总归比城外安全一些,且先找家客栈歇脚,然后去见一见鼠大,商量一下对付留雁楼的办法;至于长公子,可以去找孤城公子询问一下户部的情况;江家那么多年进贡茶叶都没有出过差错,偏偏这个时候出了问题,要说没有猫腻……”她轻哼一声,冷然道:“我可不相信。” 江行远也是一样的想法,遂点点头,与辛夷等人上了马车,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入了京城;他每次入京都住在东华街的云来客栈,这次也不例外,刚到门口,小二便热情地迎了上来,“各位客倌可是要住店?” 江行远点头道:“可有客房空着?” “有有有,上等客房都给您几位备着呢,快请入内。”小二笑容满面地说着。 云来客栈是京城最大也是最繁华的客栈,每天迎来送往的客人不知凡几,朝廷官员,进京赶考的举子,四方商贾,甚至是王孙公子,什么样的人都有;能在这种客栈门口迎客的店小二,自是练出了一副火眼金睛,一看江行远等人,便瞧出他们远道而来,需要落脚入店,故而没像往常一样问是否需要打尖;所谓打尖,就是吃饭的意思。 云来客栈分上中下三等客房,每一等的价钱都是以倍变化,上等六两,中等三两,哪怕是最下等的客房,也得一两,可不是寻常百姓人家能够住得起的。 放下行李后,诸人简单的吃了一些,兔四便与蛇六娘去寻了鼠大,江行远本欲同去,但因为明日要去户部陈述贡茶一案,思虑再三,他决定先去见楚孤城,后者在京城任职,或许会知道一些内情。 正要出门时,辛夷忽地道:“自嵊州一别,便再未见过楚大人了,能否与长公子同行?” 江行远尚未说话,江行过已是诧异地道:“去见那冷面人做甚,连话也不肯多说一句,好没意思,倒不如与我出去瞧瞧这京城的夜景。” 辛夷笑道:“楚大人到底曾于我有恩,如今来了京城,理该去谢一谢,否则便是没了道理;至于夜景随时都可瞧,明日我再陪大公子去就是了。” “不必了,既然你非要去,那就去吧;我自己出去逛逛,正好消消食,晚上吃得有些多。”这般说着,江行过摆手走了出去。 第254章 楚孤城 辛夷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大公子不喜欢楚大人吗?” “这倒没有,不过楚兄性子冷淡,与大哥截然相反,所以俩人没什么话题。”如此解释了一句,车夫进来说是备好了马车,遂与辛夷二人一道赶往位于京城最西边的楚府。 说是楚府,其实就是两间小小的瓦房,门口挂了两盏陈旧的灯笼,闪烁着幽暗的光芒;虽说六七品的官员在京城遍地都是,可这样的宅子,对于一个朝廷命官来说,还是太过寒酸。 敲了好一会儿门,才有一个老门房颤颤巍巍地来开门,他倒是认得江行远,欣喜地道:“长公子?您什么时候来的京城,我家公子今儿个还说起您呢。”说罢,他看到一旁的辛夷,惊讶地道:“这位姑娘是……” “她叫辛夷,是我朋友,曾在嵊州得过楚兄照应。”江行远简单解释了一句,“楚兄可在屋中?” 门房摇头道:“公子一早出去了,一直到这会儿都没有回来。” 听到这话,江行远疑惑地道:“最近朝廷事情很多吗,要忙到这么晚?” “我也不太清楚,总之这段时间公子总是早出晚归,有几回甚至第二天天亮才回来,洗漱一下后又得去朝堂。”说话间,一阵夜风掠过,带来阵阵凉意,门房被吹得打了个哆嗦,想起江行远二人还站在门口,赶紧道:“长公子与辛姑娘赶紧进来坐会儿,喝杯热茶,自入了秋之后,这一天比一天凉,尤其是晚上,多站一会儿这衣裳就挡不住凉。” “好。”二人随门房来到前屋,在招呼二人坐下后,门房便下去沏茶了,趁着这个功夫,辛夷打量了一下四周,和远在岳阳的江家比起来,这前屋实在太过简陋,除了必要的家具,以及墙上一幅字画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了。 “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辛夷轻声念着上面的字,这句话出自《吕氏春秋?诚谦》,其意为心性高洁之人是不会因为外界压力而改变节操的,纵是粉身碎骨,精神也当永存。 这句话并不少见,但极少有人的字能够写出那种坚硬如石的感觉,只是那么看着,便令人油然生出敬佩之意。 “江晚枫……”辛夷轻轻念着字画底下的署名,此人也姓江,难不成是江家的人? 辛夷正自犹豫着是否要询问时,江行远已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带着一丝笑意道:“这是祖父的名讳。” 听到这话,辛夷连忙道:“对不起,我不该直呼老爷子名讳。” “不知者不怪。”江行远淡然一笑,并无责怪之意,转而道:“当年祖父知道楚兄有意走科举之路,便写了这幅字给他。” 楚孤城身为巡茶史,虽官阶不高,权力却不小,尤其是巡茶史的身份,但凡是他愿意,随随便便就能捞个万八千两的银子,茶商一个个可都是有钱的主,为了选上贡茶,别说一掷千金,纵是万金十万金也愿意;贡茶带来的不仅仅是利益,还是身份的象征,江家能够在茶商界拥有举足轻重的位置,最大的原因就是来自于贡茶二字,那可是能够上朝跪拜,见到当今圣上的无上荣耀啊,令多少商贾趋之若鹜。 可是楚孤城并没有借手中的权力中饱私囊,反而对那些送银子想要贿赂他的茶商严加喝斥,并声称若再有下一次,便禀入官府,以行贿之罪严加惩治。 如此几次之后,再没有茶商敢向他行贿赂之事,就连见了面说几句恭维的话都要斟酌再三,唯恐这位油盐不进的冷面阎罗一个不高兴,把这也算做行贿,这冤枉可就大了。 但不是每一个官员都如楚孤城那般洁身自好,清廉公正;相反,他们将收取茶商年复一年的孝敬视作理所当然,甚至主动索取,以维持靠朝廷俸禄不可能达到的舒适富裕的生活;做为回报,他们对于茶商那些个以次充好,缺斤少两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的官场上,楚孤城无疑是一个另类,不过那些人除了背地里诽上几句,说楚孤城是个榆林脑袋,不识实务之外,倒也没什么,各做各的事,也算井水不犯河水;直至一次突如其来的事发,打破了这种不堪一击的平衡。 茶商想要贩卖茶叶,就必需取得朝廷颁发的经茶文书,否则便是私下买卖茶叶,一旦被查到,轻则受牢狱之灾,重则连性命也保不住。如此一来,经茶文书对于做茶叶生意,或者想做茶叶生意的商人来说就是一个价值连城的大宝贝。这经茶文书三年一颁,三年一审;已经有了的,想方设法通过审核,继续保留;没有的,则挖空心思想要拿到一张,为此不惜一掷千金。 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同样的,重利之下,必定有人会铤而走险,茶商如是,茶官亦如是。全国茶商大大小小少说也有数万家,而经茶文书最多不过千张,而这千张之数,皆握在那些茶官手中,说是要按规定来,但其实想要给谁,不想要给谁,都是他们一念之间的事。 茶商们岂会不懂规矩,一个个皆卯足了劲送银子送古玩甚至是送美人,不怕花多了银子,就怕送不进去。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冬夜里,几名茶官在京郊宴饮喝得醉熏熏归外宅之时,遇到一伙刚刚流窜来京城的盗贼,那些个茶官为了避人耳目穿得都是便服,也未乘官轿,故而盗贼并不知他们是朝廷命官,将他们与送行的茶商洗劫一空后扬长而去。 这原本也没什么,顶多就是损失一笔茶商献上来的银子,几千两对他们这群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可偏偏那茶商随身带了一个本子,上面记载着他“孝敬”几位茶官的银两数目,这可就要命了,这东西要是毁了扔了倒也罢,可若是落在有心人的手里,他们这群人都要完蛋。 那茶商一开始并不敢说,心急如焚地让人去找盗贼踪迹,却始终一无所获,等了一阵子不见动静,以为那群盗贼不知这帐本秘密,随手给扔了,也就渐渐放下心来,更打算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告诉。 第255章 莫须有的罪名 可惜啊,人算人不如天算,这本帐册几番流落,竟然辗转落到了楚孤城手中,茶商知道这个消息,简直要晕厥过去,换了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位油盐不进的主,无奈之下,他只能将这件事如实告之那些被牵连的茶官。 茶官们自然是一番大怒,将那茶商恨之入骨,但当务之急是拿回帐册,保住他们的顶戴。 诸人聚在一起闭门商讨过后,决定厚着脸皮派人去见楚孤城,不管威逼还是利诱,总之一定要讨回帐册;直至这个时候,他们还是乐观了,虽然楚孤城是个异类,但到底是同朝为官,若是撕破脸皮,他们固然要受牢狱之灾,楚孤城也讨不到好处。说到底,他们这几个五六品的官员只是办事的小喽罗,上头还有人,而且是真正的朝廷大员,但凡楚孤城有些脑子,都不会为了一桩案子,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可结果却是令他们抓狂,无论派去的人说什么,楚孤城都不愿意放过他们,执意要将这件事上奏朝廷。 兔子急了尚且蹬掉老鹰几根毛,何况是这些人,在派人去楚家偷窃不果的情况下,他们决定铤而走险,派杀手在楚孤城上朝的路上伏击,以达到灭口的目的;好在楚孤城自少习武,一时尚有自保之力,但也岌岌可危,此时恰好齐王经过,命护卫救下了他。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楚孤城将帐册呈达天听,圣上大怒,命人彻查此案,在朝堂上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地震,那些涉案的茶官与茶商,被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处死的处死,共计处置了三十六人,成为本朝查处最大一桩私茶案。 案子表面结束了,但楚孤城心里明白,这次查到的,只是一些小鱼小虾,真正的大鱼依旧毫发无伤;而只要这些大鱼存在,私相授受、贩卖经茶文书与茶引的事情,就会一直存在,所以他在暗中继续调查。 与此同时,楚孤城也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久之后便被调任别处,安了工部一个没有实权却极为繁杂的差事。若是就此过去倒也罢了,可惜,那些人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楚孤城,调任仅仅只是第一步。 京城是风云汇集之地,云聚得快也散得快,没过多久,这件曾轰动一时的案子便渐渐被人们淡忘了,尤其是在楚孤城调任工部淡出大众视线之后,几乎不再有人提及这个名字,倒是百姓茶余饭后闲聊之时,偶尔还有提及。 如此又过了一段时间,楚孤城在忙完一日的差事回家之时,见有一女子昏迷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便好心将她带回家中救治,那女子醒来之时也不知做了什么恶梦,情绪激动,双手乱抓,楚孤城不甚被她抓伤了手臂,好在只是皮肉伤,并不要紧。待得女子冷静下来后,问起方知她是因家中逼婚而逃出来的,本想去投靠亲戚,哪知遇到歹人,随身盘缠被人抢走,没银子买吃食,遂饿昏在街头。 楚孤城虽性子淡漠,不愿轻易与人亲近,却并非一个铁石心肠之人,见那女子说得可怜,便从为数不多的俸银中取出一些赠予她,。 第二日,女子离开之时,说自己衣着单薄,问能否赠一件披风裹身取暖,楚孤城自不会拒绝,取来衣裳给她,女子千恩万谢地离开。 原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哪知女子离开后并没有如她自己所言的那般去寻找亲戚落脚,而是去了顺天府告状,说她昨夜流落街头,楚孤城假装好心带她回家落脚,实则欲行强暴之事,她拼死反抗方才得以逃出来;随后更是呈上衣裳,银两等证物,又说反抗之时,在楚孤城手背留下两道血痕。 这案子并不大,顺天府一年能遇到好些桩,比这严重的也不少见,但关乎朝廷命官的就不一样了。 顺天府尹不敢怠慢,立刻去传了楚孤城,后者万万没想到自己好心救下的女子竟然会反咬一口,气得脸色铁青,一口否认,并将实情细细述来;但他的实话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没人相信一个弱质女子会胆大包天地去诬陷一位素不相识的朝廷官员,更别说赌上自己的名节了。 所以,看到女子在公堂上声泪俱下的模样,无论是顺天府尹,还是旁听的百姓又或者衙差,他们都下意识地更相信那名女子,认为楚孤城色欲薰心,行为不端。 那一段时间,楚孤城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甚至被不知内情的百姓掷鸡蛋、菜叶,可以说,那一段时间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谷底。 革职、查办、收监,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坐在牢房里的楚孤城明白,自己这是掉进了陷阱里,一切的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设计,好比钓鱼者,那个女子是鱼饵,他就是那条鱼。 他入朝为官后,因为性情禀直,不愿屈从讨好,确实得罪了不少人,但也仅止于腹诽或者言语之上,会恨他恨到兴师动众布下如此大一个局来引君入瓮的,只有之前茶叶一案背后那条未被查到的大鱼,又或者是……几条。 可惜,这一切明白的太晚,上了钩的鱼无论怎样挣扎,单凭自己之力都是不可能甩开鱼钩的,只能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楚孤城完了,甚至包括他自己,不过他并没有承认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坚称自己是被冤枉的。 起初顺天府尹尚好言好语的审问,后来不知是烦了还是得了什么人的暗示,开始动用大刑;几日下来,楚孤城身上几乎看不到什么好皮肉,可无论怎样痛楚难熬,楚孤城始终不肯改口,他是倔强的也是孤傲,纵然是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绝不沾那泼来的污水。 在这样的拉据中,顺天府尹终于耗尽了耐心,准备趁楚孤城受刑没力气反抗之时,在纸上强行按下手印,并按律判处充军之刑;这一下若是按实了,楚孤城这一辈子就算是完了,身败名裂,再无任何还转的余地。 楚孤城也明白,所以他拼死反抗,可他一个人又怎么敌得过那些多如狼似虎的衙差,更别说他手脚都被镣铐锁着,就在手指离供纸只有一寸之距时,一道人影突然出现公堂之上,并带来了对楚孤城有利的证据,那人便是齐王。 第256章 齐王暗助 原来楚孤城被关押入牢后,齐王并没有袖手旁观,一直在暗中调查此案,终于让他找到了证据,那女子根本不是逼婚出逃,也不是什么良家妇女投靠亲戚,她本是太原府一家青楼里面的姑娘,在当地也算有些小名声,大约两个月前,被人赎了身,自那之后便没人见过她,再出现之时,已是在京城之中。 老鸨、龟奴甚至是当初一起营生的姑娘都被齐王带到了京城,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指证那女子身份,确凿无疑。 除此之外,一并带来的,还有当日曾路过楚府的一名送菜小贩,他亲眼看到女子离开楚府时整整齐齐,神色从容,并无一丝衣衫不整或者慌乱不堪,无论怎么看都不是逃出来的样子。 那女子没想到会有人查到自己的身份,顿时慌了心神,没几下就被齐王给吓了出来,原来在两个月前,一个从京城来的客人找了老鸨替她赎身,并给了一大笔银子与一座宅子,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地过完下半辈子,代价就是来京城找一个叫楚孤城的官员,让他身败名裂。 女子出身青楼,见多了下九流之地的污秽手段,这件事自是难不倒她,很快就自编自导了一场“朝廷官员见色起意,欲施暴良家妇女”的大戏;这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直至齐王的出现…… 按照女子的供述,齐王很快就找到了指使她的人,将抓获归案;原来是之前被楚孤城弹劾受贿的其中一名茶官的管家。 那茶官在出事之前,曾将一笔银子交给管家保管,在他因为受贿被革职流放之后,管家一直对楚孤城怀恨在心,想要为自家老爷报仇;几经思索,终于被他想到了收买青楼女子陷害楚孤城的计策;在后者入狱之后,他也没闲着,一直在外面制造舆论,抹黑楚孤城。 至此,一切真相大白,楚孤城无罪释放,管家与青楼女子则因为诬陷朝廷命官被分别判刑;值得一提的是顺天府尹,因为判案糊涂,随意动用大刑逼供,想要屈打成招,被齐王一纸奏折告到御案前,圣上惊怒,下旨吏部,顺天府尹官降三级,去偏远小县任职。管家被关押入牢的第二日,被发现在牢中自尽,死法极其诡异,竟是自己把自己掐死的,死前双目大睁,满面惊恐,仿佛看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令人不寒而栗;紧接着,又传来那名女子在牢中上吊自尽的消息。 楚孤城回到家中后,伤势稍有好转便让门房取来笔墨,伏在床案上奋笔疾书,将这件案子当中不合理之处统统罗列在奏折之上,包括管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与心计策划这么一桩案子,以及顺天府尹在案件审理中显而易见的偏坦,还有管家与女子不合常理的自尽。 很明显,在这件案子里,无论女子还是管家,都只是表面,真正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的另有其人;所以他要上奏天听,请圣上重审此案,直至揪出真正的大鱼。 就在楚孤城在门房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准备出门去时,齐王来了,他看到楚孤城写的那封奏折时,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之撕碎,直至看不到一个完整的字方才停下。 楚孤城大惊,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莫不是连他也是一伙的,想要包庇那些人;但这些话刚说出口,楚孤城便知道自己错了,若齐王与他们一伙的,又何必费那么大劲救自己,任由自己被冤枉就好了;可是他仍然不明白,齐王为什么要阻止自己上奏。 面对他的疑惑,齐王只问了一句:证据在哪里? 楚孤城被问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他回答说:可查。 齐王问:无凭无据,只凭一面之词,便让圣上重审此案,岂非如儿戏? 楚孤城答:朝中有污吏,如蚂蟥一般吸国库与百姓之血,这种人或不揪出来,乃是大梁之祸,所以宁枉亦不可纵。 齐王摇头:一切皆是你的一面之词,无法说服圣上,且还会被别人攻击,说你受冤出狱后,心有不甘,到时候又该如何? 楚孤城正色道:我所书一切,皆为大梁,为朝廷,并无半点私心;旁人若是这般想,只能说明他其心不正,其思不端;这种人根本不值得理会。 齐王望着楚孤城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自是俯仰无愧于天地,但人心二字最是虚无飘渺,谁又会凭几句话就相信你,朝廷之上最忌惮的就是“凭心”二字,你自己瞧瞧,古往今来,凭本心办事的官员,有几个得以善终的,又有几个能够真正掌权,善利天下的? 这一次楚孤城没有急着反驳,而是沉默了很久,随后问齐王为何想要压下这件事,难道他不想将真正玩弄权力,蛀蚀国库的人绳之以法吗? 听到这话,齐王长长叹了一口气,一直以来,楚孤城看到的齐王都是冷漠寡淡,仿佛没有喜怒哀乐,可是那一次,他分明从齐王脸上看到了深深的忧虑与痛惜。 我怎会不想,只是圣上年纪大了,心肠也软了,不愿再轻动杀戳,对朝局变化更是喜稳不喜变;近年前朝中贪污成风,我又何尝不痛恶,可我一直压着没有上奏,为何?因为以圣上这些年的性子,是万万不会因为一两封奏折,一两句弹劾的话就大动干戈的,若万一牵扯的是跟随圣上多年的老臣,那就更别说了。所以你这封奏折递上去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石沉大海;附加的效果就是你继续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我能救你一次,未必能救你第二次,第三次。 这是齐王一声长叹之后所说的话,这个时候的齐王仿佛卸下了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任谁都能够轻易看到他心中的无奈。 这一回楚孤城沉默的时间比刚才更久,当他再抬起头时,他的目光是坚定的:若我这一条性命,可以换回圣上整肃吏治的决心,死又何妨? 齐王认真地打量着他,随后告诉他,这样的行为并不叫勇敢,叫愚蠢;因为单凭他一条性命,并不足以唤起圣上的决心,只会石沉大海,死不得其所。 第257章 劣茶 齐王一次又一次的否定令楚孤城气馁,带着几分负气质问,依着齐王所言,岂非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吏治败坏,贪官横行?若是这样,十年寒窗考取功名有意义?朝廷三年一次的科举选拔又有什么意义? 齐王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当即回答:吏治一定要整,贪官一定要惩处,但不能急在一时,徐徐谋之,要么不做,做了就必须一击即中,绝不能给他们反击的机会,否则后患无穷。 这句话之后,齐王又问他,是否愿意随他一起做事,共同整肃吏治,还朝堂一个清明,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直至这个时候,楚孤城方才知道,原来看似无情,独来独往的齐王心中一直装着家国天下,黎民百姓,与他入朝为官的目的不谋而合,所以很快便同意了。 楚孤城的点头令一向冷峻的齐王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这也是楚孤城第一次看到齐王笑,竟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这一日,他们聊了许多,从朝堂谈到百姓,从茶叶谈到苏杭织造,又从赋税谈到粮食;聊得越多,楚孤城就越佩服齐王,也越发确定他就是自己要追随的人。 经此一事之后,楚孤城虽然依旧孤傲,但做事手段缓和了一些,不似原来那么激进,人也谨慎了许多,再加上他与齐王的关系,令那些隐藏在暗中的大鱼有所忌惮,没有再轻易动手,所以后面的日子倒也还算顺遂,但谁都知道,这顺遂不会太长久,就看谁抢到先机了。 楚孤城本就是有能力之人,很快便得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赏识,除了巡茶史一职外,又兼任监察御史一职,代天巡查;这一两年来,倒是让他揪出不少贪官污吏,譬如嵊县的方文堂;不过都是一些小鱼小虾,想钓大鱼,得有耐心。 听完江行远的娓娓道来的讲述,辛夷方才知道那位总是板着一张脸的巡茶史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往,真是没想到。 正当她想再问几句的时候,耳中传来脚步声,抬眼看去,是楚孤城回来了,他对江行远的到来并不意外,点一点头就算打招呼了;在将披风递给跟着一道进来的门房时,他瞧见一旁的辛夷,不客气地道:“怎么把她也带来了?这次进京可不是游山玩水,” 听到他这略带嫌弃的话,辛夷柳眉微蹙,“听楚大人的话,难道女子出门只能是游山玩水吗?” “不然呢?”楚孤城理所当然的反问,令辛夷听着颇为刺耳,她没有直接反驳,而是恻目看向江行远,似笑非笑地道:“长公子可没说楚大人对女子有这般深的偏见。” “孤城就是说话直接了些,并无恶意,你莫要与他置气。”在安抚了辛夷后,江行远转头解释道:“留雁楼对辛夷的刺杀一直没有停止过,甚至变本加厉,她留在岳阳并不安全,倒不若随我来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相信留雁楼会有所忌惮,而且有些事情得来了京城才能查,另外……”江行远迟疑了一下,道:“鼠大也想见见辛夷。” 江家十二护卫的事情楚孤城是知道的,听到是鼠大要见辛夷遂不再言语,转而道:“我刚才去见了齐王,商讨了一下江家这次贡茶出岔的事情。” 提及此事,江行远面色一肃,凝声道:“江家对茶叶管控的严苛,你是知道的,普通茶叶都不会出现这样低劣的错误,何况是贡茶。” 楚孤城颔首道:“我知道,所以我猜测,这次应该是有人对贡茶动了手脚,所以事情刚出来的时候,我就开始调查有权限接触贡茶的那些人,也请了齐王襄助,可是很奇怪,这么多天下来,竟然一点头绪和追查的方向也没有,仿佛我们要找的是一个……”他拧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出一个合适的形容,“根本不存在的幽灵。” 听到这话,江行远也蹙起了剑眉,来之前,他想着楚孤城在朝中为官,多少打听到了一些端倪,没想到竟然也是陷入迷雾之中不辩方向,看来这件事情比他想得还要棘手。 在他们言语之时,门房端了茶上来,辛夷刚一入口,便尝到一种劣质茶叶特有的苦涩与粗糙到硌牙的茶梗末子,楚孤城身为朝廷命官,家中多多少少会来客人,用这种茶叶招待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也有些失体面,待得咽下后,辛夷带着几分疑惑问道:“楚大人,你平日里就用这种茶叶招待客人?” 楚孤城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喝不惯可以不喝,省得浪费我茶叶。” “你……”辛夷气得粉面微白,以前在嵊州时,因为接触不多,还不觉得,如今才发现,这人嘴巴真是有毒,能活活把人噎死,难怪不招人喜欢。 江行远听到辛夷的话,有些疑惑地端起茶喝了一口,刚一入口就险些吐了出来,他生于茶叶世家,自幼就在江老爷子的熏陶下学习品茗,好茶,坏茶,新茶,旧茶,上等的,劣质的,各种茶叶都尝过喝过,但这么难喝的茶还是头一回喝到,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勉强咽下去时,那眉头都快皱成了“川”字。 辛夷原本还因为楚孤城的话有些不悦,瞧见江行过这副表情,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不知道的人瞧见长公子这副表情,还以为是在喝毒药呢。” “比毒药也好不了几分。”江行远摇头回了一句,随后对楚孤城道:“父亲每逢春秋两季,都会让人带几斤上好的茶叶给你,都喝完了吗,以至于要沦落到喝这种茶叶?” 楚孤城尚未言语,门房已是猛地一拍脑袋,急忙道:“老奴糊涂,忘记换茶叶了,直接用了平日里招待来客的茶叶,江老爷送来的茶叶都被公子送去给齐王了,一点也没留下。” 江行远换住准备下去的门房,疑惑地道:“为何要全部都送了,好歹留一些,也不至于要用这等劣茶待客。” 第258章 两种可能 门房睨了一旁端坐在椅中不动的楚孤城,见他没有言语,知道是允许自己回答,当即嘿嘿笑道:“这是公子的意思,为的就是拒绝来客。” “为何?” “我不喜欢家中来客人,麻烦。”楚孤城低头缀了一口茶,那难喝到极点的茶水并未让他皱眉,甚至连一点神情变化都没有,仿佛已是习惯了这个味道。 “你不喜欢的事情还真多。”辛夷嘀咕了一句,门房在一旁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公子虽然不假辞色,可身在其位,总是会有一些人想要来套近乎,大都是同朝为官的,又或者是地方茶官一类的,来了免不得要坐一坐喝杯茶,这一耗就是半多天;公子嫌烦杂,又嫌浪费时间,就让老奴准备了这个茶叶;您还别说,自打用了这个茶叶后,那些个不相干的人来少了许多,就算偶尔有几个来传话议事的,也都是说完就走,连一口茶也不愿喝。” “这世上想来没几个人能喝得惯这茶,真亏你们大人想得出这招来。”辛夷听得直摇头,这个楚孤城还真是时时给她“惊喜”。 楚孤城听出她话中的讽刺,并不加以理会,依旧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那苦涩,辛夷真怀疑他的味觉是不是出了问题,所以才能面不改色地喝个不停。 “老奴这就去重……”门房本想说去换茶重沏,可转念一想,府中只有这种劣质茶叶,想换也没的换,正自为难之时,看出他心思的江行远道:“不必沏,上清茶即可。”所谓清茶,便是不添茶叶的白水。 “是。”门房一边答应一边就要捧着茶下去,嘴里嘀咕道:“如今也没客人来,这剩下这五六斤劣茶,不知要等何年何月才能用完,怕是得去扔了,想着还真有些可惜。” 楚孤城听到他这话,淡淡道:“既是觉得可惜,你就替我多喝一些。” 听到这话,门房身子微微一抖,抬起那张刻满了岁月痕迹的脸庞,赔笑道:“公子就放过老奴吧,这茶的味道委实……”他飞快地转着脑子,勉强让他找到一个颇为委婉的用词,“独特了些。” 楚孤城倒也没有勉强,自顾自喝着茶汤,看到他这个样子,门房松了口气,正要下去,辛夷忽地道:“你们这里可有点茶的工具?” “有。”门房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即猜到了辛夷的心思,诧异地道:“姑娘想要点茶?”不等辛夷言语,他又为难地道:“这茶叶如此坏劣,又如何能够点茶。” 辛夷微微一笑,“点茶的目的不仅仅只是锦上添花,还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说不定到时候您还会赞一声好喝呢。” “大言不惭!”楚孤城嗤之以鼻的鄙夷态度将辛夷气得不轻,言道:“楚大人连尝都没尝过,就说这话,不觉得太过武断了一些吗?” 楚孤城凉声道:“这点茶就是一些富贵人家闲瑕无事想出来的无聊玩艺,华而不实,好好的茶叶沏着不好吗,非要如此繁琐浪费;还说什么化腐朽为神奇了,真是可笑!” “你……”辛夷气得柳眉倒竖,明明长了一副不错的皮囊,偏偏一张嘴这般恶毒,气死人不偿命。 “与其这样争执,不若让辛夷试试,真要是不好,楚兄再批评也不迟。”见江行过出声打圆场,楚孤城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江行远无奈地摇摇头,对一旁将信将疑的门房道:“张伯,你就去把东西拿来吧。” 张伯瞅了自家主子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遂应声下去,不一会儿便拿了点茶的工具上来,一整套点茶的工具齐全崭新,一看就没用过,以楚孤城的性子必定是不会去买的,想必是江家所赠,一直锁在库房里。 辛夷将张伯拿来的山泉水灌在铜壶中,放在炉子上煮,随后又挑了一些茶叶放在石臼中,徐徐碾着,这茶叶不好,所以更考验各个环节的功夫,尤其是第一步,必须得辗得很细腻方可。 伴着这沉缓的辗茶声,楚孤城与江行远继续讨论着贡茶之案,据楚孤城调查所知,能够避开耳目接触到这批贡茶的,只有五个人,尚书王宽,左侍郎彭万程,茶马司提举方崇,另两个则就是掌管茶库的正副主事,一个是江行远熟知的王主事,另一个则是副主事马修。 “出事的时候,彭侍郎不在京城所以他的嫌疑可以排除,至于另外四人,据我所能查到的情况来看,并无任何证据显示与此事有关,每一个看起来都是清白的,没目的没动机,茶库也没有进出异常的进出记录,令我连一个调查的方向都没有,你说是不是跟幽灵一样?”说这话的时候,楚孤城眉头一直紧紧拧着,未曾舒展,显然这件事令他颇为烦恼,“明日你就该去户部陈叙了,若是还找不到证据,你到了那里会很被动,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江行远食指轻轻扣着桌案,半晌,他道:“你将他们几个查到的情况都与我说一遍,或许我能找到什么端倪。” 楚孤城知道他一向缜密多智,遂点头细细说了起来,“王尚书你是知道的,七十来岁的人了,什么都怕沾,就等着这两年圣恩浩荡准许他告老还乡了;至于方提举自上任以来一直勤勉自持,没什么劣闻,与江家也没什么过节,我也调查了他的家人与进出帐目,并无异常;剩下的就是王、马二人了,这王主事与江家关系良好;马主事的恰恰相反他的一位远房亲戚是江浙一带颇具名声的茶商,他一直想举荐亲戚种植的龙井与碧螺春入朝为贡,可惜,几次测试,均不及江家茶叶,所以一直未能如愿,要说最想你们江家出事的,非他莫属,可无论我怎样调查,都没有找到他动手脚的蛛丝马迹。这样的结果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种,他确实没有做过;再一种,就是他非常小心地抹掉了所有可能露出马脚的痕迹;但在四人之中,他确实是最有可疑的那一个。” 江行远默然听着,待他一一讲完,方才开口道:“你倾向于哪一种?” “第二种。”楚孤城毫不迟疑地说出心中所猜,随即又握一握拳,带着几分焦灼低低自语道:“为什么就是找不到问题?究竟查漏了什么呢?” 第259章 李公公 江行远听到他的自语,宽解道:“人过留影,雁过留声;若真是他,一定会有痕迹留下,只是我们一时之间尚未发现罢了。” “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楚孤城望着江行远一字一字道:“我绝不会让江家与你受这不白之冤!” 他的话令江行远心中一暖,薄唇微弯,绽出一抹会心的笑意,拍着前者的肩膀道:“我知道。”短短三个字,却道尽了彼此之间所有的情份与信任。 静默片刻,江行远忽地想起一件事来,“是谁发现茶叶出问题的。” “是李公公。”楚孤城一直在查这件事,自是对前因后果知之甚深,当即道:“前些日子宫里的茶叶不多,他奉皇后娘娘之命,去往茶库选取存储的贡茶,结果发现江家入贡的雨前龙井出现了霉变,份量也不太对,当即报给王尚书,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不必我再赘述。” “李公公……”江行远喃喃念着这三个字,眉头微微拧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问道:“这个李公公你知道多少?” 楚孤城一怔,“你怀疑他?” “你先回答我。”见江行远这么说,楚孤城点头道:“他是宫里的老人,圣上还是皇子时就在潜邸时,就在府中侍候,后来圣上登基,他也跟着进了宫,兜兜转转去了皇后娘娘身边侍候。” 听到这话,正要将煮沸的山泉水倒入盏中的辛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好奇地问道:“除了太医之外,不是只有内监才能在宫中侍候吗,为何他就能例外?” 楚孤城面色古怪地瞧着辛夷,他没有说话,但辛夷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了“嫌弃”二字,这个眼神令她之前压下去的火气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正要开口,耳中传来江行远的声音,“若是再不冲沏,这水的火候可就过了。” 被江行远这么一提醒,辛夷方才想起自己还在点茶,连忙收回心思,仔细将山泉水倒入盏中,刚刚碾好筛好茶粉被滚水这么一冲,顿时变成膏糊状,同时一股略带着几分涩意的苦香在屋中徐徐漫延开来。 张伯深吸了一口气,惊奇地道:“这是茶香吗?” 待看到辛夷点头,他脸上惊奇较刚才更深了几分,“老奴沏了那么多回茶,还是头一回闻到这茶的香气。”说着,张伯竖起大拇指,赞道:“辛姑娘可真是好本事。” 张伯话音刚落,便感觉到脸上微微刺痛,转头看去,只见楚孤城正冷冷盯着自己,“不过是些许雕虫小计罢了,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吗?” 张伯老脸一红,讪笑道:“老奴知错,请公子恕罪。” 见辛夷那张秀丽清雅的脸庞渐有涨红之势,江行远怕再让楚孤城说下去,两人又得起争执,遂道:“宫中规矩森严,又怎会有例外。” 接触了这么一会儿,辛夷也知道楚孤城“毒舌”的本性,与他较真吃亏的只会是自己,遂深吸一口气,压下已经快要窜到胸口的火气,将心神放到李公公这件事情上,“没有例外?可是不对啊,他……”话说到一半,辛夷忽地想到了什么,姣好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明了与不忍,“他净身了?” 江行远点头,见辛夷张口欲言,知道她想问什么,先一步道:“没人逼他,是他自己想继续跟着圣上。” “自愿?”辛夷诧异,随即摇头道:“他倒是对自己狠得下心。” 楚孤城面无表情地道:“虽然这么做让他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也得到了不少,如今的他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第一人,掌储秀宫大小事务,纵是一二品的大员见了,都得客客气气唤一声‘李公公’;若他当年没做这个选择,依旧留在潜邸做一名普普通通的管事,又岂有今日的待遇。” 这一次,辛夷无法反驳楚孤城的话,轻叹一口气,垂目继续炮制手中的茶粉,而楚孤城与江行远也继续着他们的话题。 “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多少,只知这些年李公公颇为皇后娘娘倚重,储秀宫的大小事务皆交给他去做;倒是比皇后的贴身侍女芳姑姑还得几分脸面。”楚孤城一边啜着苦茶一边叙说着自己知道的事情。 “那李公公来取茶的时候,可有旁人在?” “有。”楚孤城肯定地回答,“宫里来人取茶,必得有人陪同前往茶库,我查过,那一日同去的是马主事,两人刚一进去,就发现茶叶出了问题。” 江行远望着投在窗纸上的凌乱树影,凝声道:“我在想……若前面都没有异常,问题会不会出在取茶那日。” “你果然是在怀疑李公公。”话题兜兜转转,终归还是回到了李公公身上,“你为什么怀疑他,据我所知,他和江家没有交情也没有过节,冒这么大的风险损毁茶叶陷害江家,图的是什么?” 江行远沉默片刻,道:“可知流沙火与汗血宝马?” “当然。”楚孤城简短地回答,“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江行远迎着他疑惑的目光,沉声道:“我在留雁楼的杀手身上见到了这两样本该独属于朝廷的东西。” 听到这话,楚孤城豁然色变,身子微微往上提了几分,似想要站起来,但很快被他压住了这个冲动,“火药与马匹,朝廷管束最是严苛不过,每一次取用都要登记入册,留雁楼怎么可能会有?你确定没有认错?” “没有。”江行远极其肯定地说着,随后道:“这些年来,江家入贡的茶叶从未出现过错误,可偏偏在留雁楼追杀辛夷的时候出了岔子,楚兄不觉得太巧了吗?” “你是怀疑……”楚孤城一边思索一边道:“留雁楼的人混迹于朝堂之中,而贡茶一案,正是他们暗中做的手脚?” “不是。”江行远的回答出乎楚孤城意料之外,明明就是这个意思,怎么又回答不是呢? 正自不解之时,江行远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我怀疑留雁楼是朝廷之中某一人的工具,替他在暗中铲除异己。” 楚孤城诧异地看着他,这个猜测确实是大胆了一些,但他没有急于反驳,因为他清楚江行远的性子,没有把握的事情,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当即问道:“依据是什么?” 第260章 化腐朽为神奇 “辛家当年被灭门之事,你是知道的;当时我们一直以为是马贼觊觎辛家财富,从而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就连辛夷也是如此认为。”说到这里,江行远往辛夷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依旧垂着眉眼,面容平静无波,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但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她,“可若只是求财,他们为何要花高价钱对辛夷穷追不舍,甚至连排行第一的高手都派了出来,这根本就说不通。” 楚孤城虽然冷傲孤僻,脑子却是极其好使,否则也不能考取功名,并得到齐王的赏识,一下子就猜出的江行远未曾宣之于口的话,“你是说,当年所谓的马贼,很可能就是留雁楼假扮?” “不错。”江行远颔首道:“我查过当年的卷宗,那群贼人手法干净利落,除了辛夷母女与福伯趁乱逃出之外,剩下的人全死了,一个活口都没有;另外,我也看过仵作的验尸报告,那些人身上虽有多处伤口,但致死的只有一处,也就是说――一刀毙命;其他伤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楚孤城低头思索着他的话,良久,道:“要照你这么说,确有几分可能,你刚才提及李公公,他只是一个内监,不至于有那么大的能耐,难不成是他的主子皇后娘娘?可理由是呢?不仅要耗费极大的人力与物力,还要冒巨大的风险,一旦被人知晓,告到圣上面前,纵然她是皇后也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江行远遥遥望着皇城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刚刚还颇为热门的屋宇瞬间静了下来,除了辛夷击茶的轻响,便只有窗外呜咽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江行远忽然幽幽道:“我记得太子并非皇后所出。” 楚孤城颔首,“太子生母是赵淑妃,皇后年轻之时曾育有二子,但皆夭折,如今养在皇后膝下的荣王乃是当年卫良人所出,荣王三岁之时卫良人因病过世,皇后怜其年幼失母,便接到储秀宫抚养,视若己出;当年立储之时,皇后还曾为荣王争取过,可惜,最终还是因其出身,输给了赵淑妃之子。”说罢,他疑惑地道:“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江行远目光复杂地道:“圣上今年已是将近六十之龄,春秋渐暮,若皇后想再为荣王争一争的话,该要动手了。” “皇储之争?”楚孤城他是个冷性子,少有将心思露在脸上的时候,可今夜江行远说出来的话却一次次挑战他的神经,令他露出惊异之色;待略微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惊异,楚孤城道:“就算真如你猜测的那般,与辛家、江家又有何干系?根本与你们毫无牵扯。” “我不知道。”江行远闭目轻轻抚着额角,刚刚那几句话看似随意,实则是他耗费大量精神推算出来的,短时间大量消耗脑力带来的副作用便是此刻有些隐隐有些作痛。 正自这时,一股清冽苦凉的香气钻入鼻翼之中,他睁开眼,只见眼前不知何时多一盏褐绿的茶汤,捧着茶盏的正是辛夷,后者笑吟吟地望着他,“茶能解乏,长公子且喝一盏舒缓一下吧。” “好。”江行远压下心中的悸动,接过那茶汤抿了一口,仔细品茗过后,他带着几分惊喜道:“虽仍有几分苦味,但完全不影响口感,反而能在苦涩之中品出茶的清香与浓酽,别有一番风味。”说着,他又喝了一口,赞道:“这与刚才喝的茶判若两样,若非亲眼所见,万万不敢相信竟是同一样茶叶,当真是化腐朽为神奇;看来你这点茶的功夫又有所长进了,怕是连我都要比不得你了。” 听他称赞,辛夷心中欢喜,笑意忍不住盈满了眉眼,正要说话,旁边飘过来一句凉嗖嗖的话,“江兄未免也抬得太高了一些,该什么味道总还是什么味道,难不成豆腐还能做成猪肉的味道吗?” 这话就如一盆冷水,瞬间泼灭了辛夷心中的欢喜,原本柔软明媚的眉眼也再次变得尖锐起来,“楚大人别说,这豆腐还真能做成猪肉的味道,不过别人能尝到,唯独您是尝不到了。” 她这话令楚孤城起了好奇心,虽然知道大抵没好话,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 “因为您这舌头上长满了刺,只懂得刺人,不懂尝味,勉强吃进去,也是浪费食物;对了,听说山中有一种叫豪猪的野兽,满身是刺,难以近身;您比它更厉害,连舌头都是刺。”辛夷皮笑肉不笑地讽刺着;她自问并不是一个脾气差劲的人,可每每对着毒舌的楚孤城,实在是给不出什么好脸色,也不知江行远是怎么忍他这么多年的。 听到辛夷将楚孤城比作豪猪暗暗怼了一通,江行远与门房张伯都忍不住笑了出来,真是有趣看到楚孤城瞪了过来,方才勉强忍住笑声,但那笑意一时半会儿怎么也压不下去。 楚孤城面色难看地瞧着辛夷,半晌挤出一句话来,“好一个尖牙利嘴的女子。” “彼此彼此。”辛夷得意地扬起下巴,从见面到现在,总算让她占了一次上风,真是痛快。 “好了好了,一人少说一句,又不是六七岁的孩童,还真要吵架不成。”江行远又对仍板着一张脸的楚孤城道:“辛夷就是与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不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小鸡肚肠了。” 楚孤城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倒是护得紧,不知道的人瞧了,还以为是你媳妇儿。”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谁也没再说话,若二人彼此无心,那么这就是一句玩笑话;可偏偏他们对彼此都有感觉,只是碍于江行远身上的婚约,谁都不愿捅破那层窗户纸;如今楚孤城一说,两人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楚孤城说完之后,也记起江行远是有婚约的人,这种话实在不该说,遂摆手道:“罢了罢了,刚才那话就当我没听到吧。” 借着被冲淡的尴尬,江行远赶紧转移话题,“辛夷点的茶汤确实不错,楚兄也尝尝。” 张伯乖觉,听到这话,赶紧捧了一盏递到楚孤城手边,后者有些不太情愿地接过抿了一口;他一直觉得,江行远对茶汤的称赞言过其实,如今亲自尝过,方才发现,那称赞竟是一点都没错,甘香清冽,苦而不涩,赞一句“化腐朽为神奇”一点都不过份,倒是自己过于武断了。 第261章 初见端倪 “楚大人,小女子的茶如何,还能入您的口吗?”在说后面几个字时,辛夷刻意咬重了字音。 楚孤城虽然知道自己错了,却不愿意在辛夷面前示弱,收住脸上的表情,冷冷道:“一般吧,勉强能入口。”说罢,他便要低头再饮,哪知一双素手将茶盏夺了过去,除了辛夷还有谁? 楚孤城望一望空空如也的双手,拧眉道:“你做什么?” 辛夷扯出一道毫无诚意的笑容,道:“既然楚大人觉得小女子点的茶只是一般,那还是不要勉强入口了,免得您喝得不高兴又来怪责小女子。”说罢,素手一扬,将那茶倒在漱盂中,楚孤城连个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还没完,辛夷重新倒了一杯递给张伯,道:“张伯,你也尝尝看。” “这怎么好意思呢。”张伯受宠若惊地推辞着,见辛夷坚持,也就接了过来,事实上,他闻着那甘冽的茶香早就有些馋了,只是碍于身份,不便开口讨要,如今辛夷主动递过来,这心中自是欢喜。 张伯接过后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随着茶汤入口,那双略显昏黄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满脸惊喜地道:“苦中带甘,茶香清冽,可真是好喝。”说着,他连连赞道:“姑娘好高明的点茶手艺,若是拿这茶去招待客人,一个个怕是都不愿搁下茶盏走人了。” 张伯毫无保留地称赞与认同令辛夷欣然,道:“既是喜欢,那就多喝几盏,左右还有许多。”说着,她朝楚孤城投去得意的一瞥,气得后者牙痒痒。 “多谢姑娘。”张伯连连道谢,随即低头小口小口地喝起了茶汤,不时点头道一声好,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在张伯准备去倒第二盏的时候,耳中传来一个冷得令人打哆嗦的声音,“喝这么多,小心夜里睡不着觉。”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楚孤城,他被辛夷夺走了茶盏,心里正郁闷得紧,碍于面子又不能开口讨要,反而还得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正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看到张伯喝了一盏又一盏,这心里头自是万般不高兴,忍不住出言讥讽。 听到这话,张伯也想起来自家公子刚刚吃了个瘪,自己这样当着他的面喝了一盏又一盏,实在有点不太妥当,连忙顺势道:“公子说得是,老奴贪杯了。”一边说着一边依依不舍地放下手里的茶盏。 辛夷本想再戳楚孤城几句解解气,看到江行远使过来的眼色,遂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继续摆弄着剩下的茶叶。 江行远收回目光,继续着之前的话题,“要想知道这一切是否与皇储之争有关,就看此案是不是与李公公有关了。” 楚孤城有些为难地道:“李公公是内侍,常居后宫;我却是外臣,平日里连照面都很难打一个,想要查他,实在有些麻烦。”顿一顿,他道:“这样吧,我明日去见齐王,请他帮忙查一查。” 面对楚孤城的提议,江行远摇头道:“我劝你最好不要。” 这话引起了楚孤城的好奇,“为何?难不成你担心齐王会在这件事上偏向皇后娘娘?” 江行远淡淡一笑,“若齐王是这样公私不分的人,你也不会追随他了。” “既然你知道齐王是个公正坦然之人,为何要拒绝?” 迎着楚孤城不解的目光,江行远意味深长地道:“你莫要忘了,齐王也是皇子,也有被立储的资格;若我猜测是真的,那么,圣上会怎么看卷进这件事里的齐王,又会怎么想?” 楚孤城一怔,随即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难看下来,低声道:“圣上会以为齐王是想借这机会对付皇后与她膝下的荣王,从而争夺储位。” “不错。”江行远颔首,“这会对齐王很不利,甚至害了他,毕竟他没有母族可依,一切只能独自承担,在看似风光的‘齐王’二字下,其实处处布满薄冰,但凡行为稍有差错,就会被那些盯着他的人弹劾,齐王入朝领差的这些年,一向铁面无私,从来只讲律法不谈人情,得罪的人可想而知;所以在这件事上,还是尽量不要将齐王牵扯进来得好。” 楚孤城缓缓吐出憋在胸口的浊气,凝声道:“是我大意了,多谢江兄提醒。” “你我之间不用如此客气。”江行远拍一拍他的肩膀,起身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明日还得去户部陈叙此事。” “好。”楚孤城沉吟片刻,道:“我与户部那些人没什么交情,就不陪你去了,我去查查李公公在京城的外宅,看能否打探到一些消息。” 像李玉这种有权有钱的大太监,一般都会在宫外置一座外宅,养几房小妾,虽说做不了真正的夫妻,但能够在出宫时,假装自己是一个正常人,也算是一种慰籍。 “那就拜托楚兄了。”说罢,江行远拱手带着辛夷离去。 张伯送完江行远与辛夷,想起东西还没收拾,赶紧回到屋里,结果一进来便看到楚孤城正捧着一盏半凉的茶汤徐徐饮着,后者没想到张伯这么快回来,被撞了个正着,场面顿时有些尴尬,他咳嗽几声,不自在地道:“我见这茶还剩下一些,不想浪费,可不是稀罕她这茶。” “老奴明白。”张伯连连点头,心底却是暗自发笑,还在江家时他就跟着楚孤城,对后者性子再了解不过,哪里会看不出他是在嘴硬。 自家公子也是,喜欢喝就喜欢喝,何必非要说反话,将辛姑娘的茶贬得一文不值,现在好了,得罪了辛姑娘,连口正经的茶也喝不上,只能在背后偷偷喝。 见楚孤城喝完了盏中的茶汤,仍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张伯乖觉地又替他斟上一盏,也是最后一盏了,道:“辛姑娘点茶的功夫着实不错,这点出来的茶汤与原来的茶叶简直判若两茶,改明儿再请她点一盅,公子您说好不好?” 楚孤城停下喝茶的动作,盯着盏中仅余的茶汤,内心颇有些挣扎,他很想硬气地拒绝张伯这个提议,可这苦中带甘的茶又着实不错,甚至比江家那些上等茶叶点出来的茶更合他口味。 张伯深知他心思,也不催促,与平日一样静静等着,只是嘴角多了一丝隐隐约约的笑意。 “咳!”楚孤城借咳嗽掩饰了一下心思,故作冷漠地道:“你既是喜欢,自己与她说就是了,问我做甚?多事。” “公子教训得是。”张伯低头应着,嘴角除了笑意还多了一份无奈,自家公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口不对心的毛病,唉,真是让人发愁。 第262章 夜访柳府 再说江行过那边,他离开客栈后,并没有像自己说得那样欣赏京城夜景,而是一路来到柳府。 这柳府在京城也算是高门大户,故而这门庭颇为气派,朱红大门,灯笼高挂,石狮镇守,未入内已是感觉到一股富贵高华之气扑面而来,心性弱一些的人甚至不敢直视。 江行过站在台阶下望着这一切,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在这看似气派的门庭之内,也不知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算计与心思。 江行过压下思绪,上前扣响铜环,不一会儿,有一个中年人出来应门,看那打扮,应该是府中的门房,他上面打量了江行过一眼,疑惑地道:“你是什么人,来此做甚?” 江行过照着江行远的样子朝门房拱一拱手,面带微笑地道:“在下姓江,特来求见柳小姐,劳烦通传一声。” 听到这话,门房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再次打量了一番,道:“姓江?可是岳阳江家长公子?” 江行过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背在身后,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这个笑容落在门房眼中,无疑是承认的意思,连忙侧身将门开大了一些,殷勤地道:“长公子快请进来,我这就去禀告小姐。” “辛苦了。”江行过微笑着点头,待门房走远后,立刻垮了笑容,身形也不复刚才的笔挺,就像一根绷直的线瞬间松驰下来一般,不复刚才那种少年儒雅,荣宠不惊的气度。 江行过揉一揉脸颊,嘀咕道:“扮这家伙可真累,话不能好好说,还得一直挺着背,维持着笑脸,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等了一会儿,门房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视线中,江行过连忙将手背在身后,挺直了身子,脸上也重新挂起了那副淡雅的笑容;别说,他这样还真有几分江行远的影子,难怪门房一听说他姓江,便以为是江行远。 很快,门房便到了近前,他满面笑容地朝江行过欠一欠身,道:“小姐得知您过来,很是欢喜,让小人赶紧请您过去。”说着,他取来一盏风灯,客气地道:“长公子请。” “有劳了。”江行过道了声谢,随那门房一路穿过曲曲折折的以及亭台楼榭,最后停在一座精巧的两层小楼前。 他们刚到门口,就有一个十六七岁梳着双髻的姑娘迎了出来,圆脸杏眼,颇为讨喜,门房一看到那姑娘出来,立刻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道:“杏儿姑娘,这位就是江家长公子。” 被称做杏儿的姑娘好奇地打量了江行过一眼,道:“随我进来吧,小姐在里面等呢。” “多谢。”江行过递给门房一块碎银子后,随杏儿走了进去,这间小楼是柳青鸾的闺房,刚一踏进便闻到一股如兰似馨的幽香,极是好闻;这四角都点着铜灯,覆以纱罩,明亮的同时又不会令人觉得刺眼,可见主人之用心。 “长公子请坐,我去请小姐。”面对杏儿的称呼,江行过的态度与适才面对门房时一样,不否认也不承认,以笑作答。 在杏儿挑帘离去后不久,有下人奉茶上来,刚一盏开盏盖,江行过便闻到一股熟悉的茶香,不用尝他就知道,那必是江家的碧螺春;这些年他表面上吊儿郎当,从不理会江家的茶叶生意,哪怕江怀德给他安排茶庄的差事,也是各种推辞,一心只想攒够了钱带洪氏离开江家;但他体内始终留着江家的血液,对茶叶有一种天生的敏锐,无论什么茶,他喝过一次甚至闻过一回就会刻在脑子里,想忘都忘不了,这个天赋,他从未与任何人提过,就连洪氏都不知道,只以为他对茶叶一窍不通。 “叮,叮叮!”环佩碰触的清脆响声将江行过的思绪拉了回来,抬眼望去,只见一位明艳若牡丹仙子的佳人自帘子后面走了出来,一袭玫瑰紫金丝绣纱缎长衣裹着她纤瘦合宜的身子,逶迤至地,衬得她越发高贵明丽;一对海棠形状的珠钗插在乌云一般的发间,随她的走动发出铃铃的响动,正是江行过适才听到的响声。 江行过从未没见过柳青鸾,却一眼确认眼前这位女子必是柳青鸾无疑,事实上,他也没有猜错。 终于是见到了! 江行过微微一笑,上前拱手道:“见过柳小姐。” 相较于江行远的理所当然,柳青鸾就要诧异多了,不是说江行远来了吗,怎么是一个陌生男子?不对,仔细看去,眼前这人与江行远有几分相似,据她所知,江行远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难不成是他? 柳青鸾并没有说出心中的怀疑与猜测,而是做出一无所知的模样,蹙眉道:“不知公子姓甚名谁,为何要冒名顶替?” “冒名顶替?”杏儿疑惑地眨一眨眼,随即明白了自家小姐的意思,惊声道:“小姐,她不是江家长公子吗?” 柳青鸾没有回答,只是摇一摇头,但这已经足够了,杏儿生气地瞪着江行过,“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冒充我家的未来姑爷,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不是?” 那杏儿眼睛本来就大,瞪起人来就更大了,若两颗黑白分明的丸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着转,颇为有趣。 见江行过不说话也不害怕,反而盯着自己一味发笑,杏儿更生气了,气鼓鼓地道:“好你个登徒浪子,你不说话是吧,看我把你打出去。”说着,她就取了一旁的条帚往江行过身上打去,动作之快令柳青鸾连阻止的机会也没有。 江行过自不是傻站着任她打,抬手一把抓住朝自己打下来的条帚,微笑道:“我从来都没有说自己是江家长公子。” “胡说,我明明听到……”话说到一半,杏儿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她猛地想起,从自己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他便没说过自己是江家长公子,一切都只是门房的言语以及自己理所当然的认为。 看她在那里发愣,江行过眼中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想起来了吧,由始至终都是你自己误会了,与我无关。” 第263章 不请自来 杏儿脸庞一红,有些恼羞成怒地从江行过手里抽回条帚,喝斥道:“分明是你故意使坏,识相的赶紧滚出去,否则我叫人了,到时候你可就要受皮肉之苦了。” 江行过并不想这一行惊动太多人,所以听到杏儿的话,不再与她玩笑,正色道:“我确实不是江行远,但我是他的兄长。”这句话与其说是在说给杏儿听,不如说是在说给柳青鸾听,不过……想来就算他不说,柳青鸾也猜到了,据老太太的话讲,那女子比狐狸还要精明,当然,也是毒蛇更加狠毒。 果然,柳青鸾听到这话,并没有太过诧异,反倒抿着朱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倒是杏儿直接喝斥道:“好啊,冒充长公子不成,又来冒充他的兄长,真是不要脸。你不走是吧,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着,她又扬起条帚狠狠朝江行过身上打去,这一回力气可是用得比刚才足多了。 “杏儿,不得无礼!”柳青鸾的声音令杏儿的条帚硬生生停在半空,她转头道:“小姐,您别信他的话,依奴婢看,分明就是一个满口谎言的登徒浪子,看奴婢怎么收拾他。” “杏儿!”柳青鸾再次阻止,语气比刚才加重了三分,杏儿尽管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悻悻地收回手,退到一边,但那双与杏仁一样大的眼睛始终牢牢盯着江行过,条帚也没放下,只要后者稍有不轨的举动,立刻就能招呼过去。 “杏儿无礼,请大公子恕罪。”随着娇柔婉转的声音,柳青鸾朝江行过福了一福,长衣极地,若一朵盛开在尘世中的倾国牡丹。 江行过拱手还了一礼,微笑道:“是我不请自来,又未如实表明身份,怪不得杏儿姑娘。”说着,他朝杏儿投去一个和善的笑容,后者轻哼一声,并不加以理会。 在示意江行过重新入座后,柳青鸾也在主位坐下,直至这个时候,江行过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瘦小妇人,看那年纪与衣裳,应该是府里的嬷嬷,又或者是柳青鸾的奶娘。 “大公子怎么会突然来京城的?”柳青鸾疑惑地问着。 那厢,江行过正在打量柳青鸾,说实话,一直到现在他都觉得很难相信,这样一位知书识理,娇媚明丽的官家小姐,居然会狠毒到指使别人用那样可怕的计谋毒害自己的未婚夫,会是老夫人弄错了吗? 这个念头刚出现,便被他否认了,老夫人有多紧张在意江行远,没人比他更清楚,曾几何时,他还因为这个而偷偷躲在被窝里哭过。所以,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老夫人是不会说那样的话,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人不可貌相”吧。 柳青鸾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江行过回答,反而瞧见他盯着自己发愣,如此直视一位未曾出阁的女子,是极其不礼貌的行为;柳青鸾的美眸中露出几分不悦,侧目睨了一眼旁边的嬷嬷,后者会意,抬手重重咳嗽了一声,惊醒了江行过,收回目光道:“一时想出了神,失礼于小姐,还望恕罪。” “无妨。”柳青鸾脸上是一惯的谦和笑容,“不过大公子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江行过倒是没隐瞒,坦然道:“我是随江行远一道来的京城。” 柳青鸾点头道:“我也猜到了,想必是为了贡茶那件事而来,我虽一直待于闺阁之中,少有外出,却也听闻了一些;江家素来重视信誉,别说贡茶,就是送到我这里的茶都是同一类里面的佼佼者,断无发霉变质之事,这其中必定是有误会,我已经请了父亲调查,清者自清,大公子无需太过担心。” “多谢柳小姐信任。”江行过在椅中欠一欠身。 杏儿眨一眨眼睛,疑惑地道:“既然长公子也来了,为何不与你一起来见我家小姐?” 不等江行过言语,柳青鸾已是体贴地解起了围,“想是行远有事要忙,所以一直抽不出身来。”说着,她望着江行过道:“你们住在哪家客栈,我明日过去见行远,顺道给你们接风。” “好。”江行过颔首,随即笑意深长地道:“柳小姐不好奇我今夜的来意吗?” 柳青鸾娥眉微微一扬,微笑道:“确实有些好奇,毕竟我与大公子并不算熟悉,实在不明白大公子何以会特意来见我。” 江行过没有说话,只是以目光望着杏儿与那位嬷嬷,柳青鸾眸底掠过一丝精光,柔声道:“杏儿,你去厨房看着燕窝,昨儿个厨房的人火候没炖够便拿来,实在偷懒。” “嗯,奴婢这就去。”杏儿没有多想,答应一声便走了出去,至于那个嬷嬷依旧杵在柳青鸾身后,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江行过眉头微皱,不等他说话,柳青鸾已是开口道:“我幼时红姑来了府中照顾我的衣食起居,十余年来,若同至亲,从未有秘密,所以大公子只管说就是了。” 江行过不置可否地点一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珐琅罐子递过去道:“柳小姐请看。” 柳青鸾疑惑地接在手中,待得打开后,里面是一些细腻而洁白的粉末,看起来平平无奇,疑惑地抬起头来,“这是什么?” “柳小姐真的不认识?”从递过盒子的那一刻起,江行过就一眨不眨地盯着柳青鸾,尽管后者掩饰得很好,还是被他瞧见了眼角的那一丝抽搐,呵呵,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柳青鸾脸上的疑惑越发浓重,反问道:“我应该认识吗?” 江行过哂然一笑,晒然道:“既然柳小姐不愿说,那就由我来代劳吧,这东西名为‘忘川’,瞧着是不是玉雪可爱,若女子常用的香粉;实则是一种慢性毒药,下在饭菜或者饮水之中,无色无味,无痕无迹,长久食之,可毒入五脏六腑,令中毒者日渐衰弱,而普通的大夫根本不会发现是中毒。” 听到这话,柳青鸾露出惊骇之色,急忙将珐琅罐子搁在紫檀小几上,慌乱无措道:“你……你给我看这么可怕的东西做什么,难道你是想害我?你……你别胡来,否则我可喊人了。”她一边说一边拍着那双玉手,唯恐刚才不小心沾到了毒粉。 第264章 面具 “小姐莫怕。”红姑轻拍着她的手安慰,随后冷冷盯着江行过,“我家小姐看在长公子的份上,对你客气相待,你却拿这害人的毒药给我家小姐看,这是何道理,若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必将今夜之事如实告之老夫人,请她处置。” 红姑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沙哑,犹如铁片刮过石头,若是只听声音,还以为是七八十岁的老人。 江行过对她的威胁丝毫不在意,倒是嘴角的笑意较刚才更深了几分,“都到了这个时候,你们还要隐瞒吗?” 柳青鸾紧紧拉着红姑的手,怯怯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何我一句都听不懂?” “那汪晋成这个名字呢,你也听不懂?” 柳青鸾飞快地与红姑对视了一眼,随即摇头道:“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江行过笑意一冷,“我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柳小姐却还一再隐瞒不言,未免也太没诚意了。” 柳青鸾一脸无辜地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也没听过汪晋成这个名字,你要我说什么?” “好。”随着这个字,江行过站起了身,取回珐琅罐子似笑非笑地道:“既然柳小姐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只有去找顺天府尹,他应该会对这个东西……不对,应该说是对这个东西背后的案子有兴趣;若是他惧于你们柳家的势力,不肯接这个案子,我可以去找楚孤城,他与江家的关系不用我多说,柳小姐也应该清楚,同样清楚的,还有他和齐王的关系,一旦齐王出面,这事可就有趣多了。” 江行过这番话说得并不重,可落在柳青鸾耳中却如同一道道惊雷,劈开了她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令她眼角一阵抽搐,几乎无法再维持那副无辜娇弱的表情。 江行过倒也干脆,说完这番话后就转身离去,他没有刻意放慢脚步,因为他有信心,柳青鸾一定不会让他离开这间屋子,至少现在不会;果不其然,在他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响起红姑的声音,“大公子且慢。” 果然! 江行过隐下嘴角的笑意,缓缓回过身来,淡然道:“嬷嬷还有什么指教吗?” 红姑上前一步,朝他屈膝福一福,“指教不敢,大公子难得来柳府一趟,不妨多坐一会儿;另外,奴婢也有一些事情,想请大公子解惑。” 江行过盯着她半垂的眉眼,半晌,点头道:“好。” “多谢大公子。”随着这话,红姑再次屈膝行礼,态度竟是异常的恭敬。 江行过回到椅子旁边重新坐下,端起一旁茶香缭绕的碧螺春垂目轻抿,藏于阴影中的眼底浮动着嘲讽的笑意,呵呵,好好的承认不行吗,非要吓一吓才肯说,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江行过无疑是自得的,因为他占据了上风,这样对后面的谈判无疑是有利的;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之前,红姑朝柳青鸾投去了杀意四溢的一瞥,若非柳青鸾摇头,他这会儿十之八九已是成了一具尸体。 红姑道:“大公子适才一直说我家小姐有事情瞒着不说,能否具体说一说是什么事情。” 江行过浓眉轻扬,抬手拂过沾着一缕细尘的长袍,似笑非笑地道:“嬷嬷真想我说?” “还望大公子赐教。”红姑的态度谦虚而恭谨。 “好。”江行过爽利地答应,随即道:“大约在一个月前,江行远受了伤,老太太在请季近道医治的时候,发现他体内除了伤势以外,还有一种名为‘忘川’的慢性剧毒,可以在不知不觉间要人性命,得亏这一切发现及时,令他捡回一条性命。谁都知道,老太太最是疼惜江行远,得知有人要害她的宝贝孙子,自是怒不可遏,严令追查,最终查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叫花晨的青楼女子,另一个则是江家的下人汪成,事后发现,汪成是个化名,真名叫汪晋成,他是这件案子里的主谋。” 红姑仔细听着他的讲述,随即道:“他与长公子结了什么样的仇怨,要下如此毒手。” “无怨无仇,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受人指使,而这个人……”江行过身子微微往前倾,盯着秀眉微蹙的柳青鸾一字一字道:“正是柳小姐你!” “啊!”柳青鸾惊呼一声,掩着樱唇难以置信地道:“大公子这话从何说起,行远是我的未婚夫婿,我怎么可能害他。” 江行过呵呵一笑,眼底精光闪烁,“因为是夫婚夫婿,你才容不下他。” “大公子这话越说越让我听不明白了,我……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柳青鸾茫然地说着,随即抬手抓住一旁红姑的手臂,急切而紧张地道:“嬷嬷,我没有做过,我真的没有!” “奴婢知道,小姐莫急。”红姑与刚才一样轻拍着柳青鸾微微发白的纤手以做安慰,待后者情绪稍稍平复后,方才抬起头,神情严肃地望着嘴角含笑的江行过,“大公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我家小姐出身名门,知书达礼,温柔贤惠,岂会做出这等残忍可怕之事,更别说是害自己的夫婿;大公子如此诋毁我家小姐,究竟是何用意?” 江行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若你家小姐真如你所说的那般清白无辜,适才我说要将这件事告到顺天府与齐王殿下面前时,嬷嬷你为何要着急地唤住我?难道不是心虚吗?” 红姑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一时被问得说不出来,不过她反应极快,不一会儿便想出了说辞,“哪有什么心虚,不过是我听得糊里糊涂,所以想要问个明白罢了。” 江行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后道:“那现在呢?” “我真的……”柳青鸾怯怯地插话想要解释,然刚说了几个字,便被江行过抬手打断,只见后者不耐烦地道:“柳小姐,收起你那一套把戏吧,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否则我可就真的要走了。” 柳青鸾眸光微微一沉,她是出身名门,又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平日里见了人,就算门楣高过柳家,对她说话也是客客气气,像江行过这样无礼的还是头一个;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江行过说的那些话,令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第265章 最好的筹码 正自不安之时,一只手搁在肩膀上,正是红姑,她朝柳青鸾笑了笑,随后抬起脸道:“大公子这是认定我家小姐了?” “不是我认定,而是事实如此。”江行过话音刚落,红姑便又紧接而上地问道:“那我家小姐的动机又是什么?” 听到这话,江行过嘴角笑意一深,“终于肯承认了吗?” 红姑面色平静如宁寂的湖泊,没有一丝波澜起伏,“还请先回答奴婢的问题。” “可以。”江行过爽快地答应,迎着二人的目光一字一字道:“因为柳小姐想要解除这门婚约,又不想背上嫌贫爱富,跟高踩低的骂名,毕竟这样如此有损她名门闺秀,京城才女的名声,毕竟……这样名声有损的女子,是不配入主东宫的。” 若说红姑与柳青鸾对他前面的话还能淡然处之,那后面一句就真是惊到她们了,入主东宫,他竟然连这也知道了? 望着难掩惊骇之色的柳家主仆二人,江行过心中说不出的痛快,揭人秘密这种事情虽然说起来有些不厚道,但每每这么做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得意与满足。 他也不催促,继续品茗着只比贡茶低了一个等级的上等碧螺春,说起来,他虽然生在江家,却只是一个不被重视的庶子,这种等级的碧螺春喝过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出来。 小楼里静到了极处,几乎能听到烛焰在纱罩里面跳动的声音,以及窗外细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是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外头下起了细细的秋雨,徐徐湿润着干燥的地面。 烛光温暖,却怎么也照不进柳青鸾冰冷如霜的眼底,她冷冷盯着江行过,“你想想怎样?” 听到这句话,江行过嘴角微微一扬,手腕一扬,盏盖准确无误地盖在杯盏上,隔绝了那缕缕茶香,在将茶盏搁在桌上后,他望着一扫怯懦温婉模样的柳青鸾,“柳小姐终于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了。” “废话少说,讲!”撕去假面具的柳青鸾不止神情凛冽若冰雪,就连声音也冷得让人打颤,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简直是判若两人。 饶是江行过早有准备,也被她盯着心底微微一颤,这个女人果然不好对付,只怕还胜过老太太的猜测三分,若是继续照原计划行事,恐怕并不能瞒天过海,甚至于……连他都会有威胁,到底该怎么办呢? 江行过飞快地转着心思,无数念头自脑海中掠过,在柳青鸾等得快要不耐烦时,终于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抬头,用缓慢而凝重的语气一字一字道:“我来――是老夫人的意思!” 这个回答,大出柳青鸾意料之外,在与红姑对视了一眼后,她问道:“什么意思?” “很简单。”江行过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到仙鹤形状的香炉前,缕缕香烟从镂空的炉盖中升起,悄无声息地没入屋宇四周,以维持那幽幽清香;不过此刻的烟气已是比之前淡了许多,若有似无,想是里面的香料已是燃得所剩无几。 江行过俯身轻嗅,“我识得这种香,蝶缘阁的陵兰香,有宁神静心的功效,每次江行远来京城,你都会送他一些。” 柳青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冷冷道:“我若是你,就不会在这里东拉西扯。” 江行过笑一笑,揭开一旁的香料盖子,从中舀了一勺晶莹的香料添到香炉之中,香料受热融化,升腾而起的烟气顿时比刚才浓郁了几分。 江行过一边将雕着仙鹤的香炉盖子重新盖上,一边道:“老夫人知道汪晋成是受你指使,也猜到了你的用意,她很生气,单单解除婚约已是不足以平息这份怒气,所以她决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我……”他指一指自己,耸肩道:“就是她手里的那颗棋子。” 若是江老夫人在这里,必定会怒不可遏,因为江行过竟是将她的计划合盘托出,一五一十地告诉柳青鸾,这是背叛! 那厢,江行过的话还在继续,“你我虽未见过面,但你也应该或多或少听说过我的处境,我虽然是江家的长子,却从来不被老夫人承认,她痛恨我娘,更痛恨我,甚至将江行远生母沈氏的死也怪到我头上。”说到这里,江行过声音微微发抖,眼圈也乏起了一丝猩红,不复之前的从容与淡定。 “为了羞辱我,她给我取了‘江行过’这个名字,呵呵,行过行过,这是在时时刻刻告诉我,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我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江行过越说气息越急促,待到后面,垂在两侧的手已是紧紧攥在一起,因为太过用力,每一个指节都泛出苍冷的白色。 江行过意识到自己情绪太过激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来京城之前,她找到我,许我与母亲众多好处,以此来答应我做她手中的棋子,而这枚棋子要做的就是……”他迎着柳青鸾审视的目光,缓缓道:“反间计。” “反间计……”柳青鸾缓缓念着这三个字,下一刻,已是明白了江老夫人的打算,她没有愤怒也没有生气,反倒是“咯咯咯”笑了起来,仿佛是听到了极为有趣的事情,两只穿着蝶穿牡丹绣鞋的秀足更是在半空中一前一后地晃荡着,好不高兴。 良久,柳青鸾终于笑够了,停下秀足,满面讥诮地盯着江行过,“江老夫人真是老了,居然会想出这么老糊涂的计划,难道她觉得我会相信一个姓江的人吗?” “会。”在说这个字的时候,江行过眼中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反倒十分认真。 柳青鸾被他副模样挑起了兴趣,扬起精心修剪描绘过的长眉,笑嘻嘻地道:“那你倒是说来听听。” “江行过三个字就是你最好的筹码与办法。”望着柳青鸾笑意渐淡的脸庞,江行过道:“这是那老太婆说的话,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柳小姐冰雪聪明,足智多谋,想必能从这句话里推测出她的心思。”随着立场的转变,江行远对江老夫人的称呼也发生了变化。 第266章 真面目 听到这里,柳青鸾脸上的笑意是一丝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霜寒雪,冷得别人多看一眼都仿佛要冻起来一般。 “我是江家不受怠见的庶子,为了报复,为了一雪前耻,我将她暗中调查,意图对付柳家的事情告诉你,并帮你一同对付江行远,从来换取你对我的支持,助我登上江家家主的位置,我想……”江行过微笑道:“柳小姐多多少少会有几分心动吧?” 柳青鸾恨恨地一捶扶手,粉面阴寒地道:“好一个狡诈的老太婆,居然想出这样的阴损招数,真是该死!” 柳青鸾痛恨江老夫人算计自己,不过她似乎忘了,自己的手段比之江老夫人还要过份许多。 待得平息了怒气后,柳青鸾眸中寒光一闪,落在神色闲适的江行过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冷声道:“你为何没有按江老夫人的话行事,反而要将这个秘密告诉我,你不怕她知道后会找你算帐吗?” 江行过轻抚着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扶手,烛光照见他与江行远有几分相似的半边脸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的手段我见识过,说不怕是骗人的,但就算我照她的话做,也不过稍稍改善一些处境,说到底,还是她眼中那个可有可无的野种,并没有本质上的改变;所以……”他抬起头,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韧与绝决,“我想搏一搏!” 柳青鸾想要讽刺几句,可对着他的目光竟是怎么也说不出来,正自这时,耳边传来红姑的声音,“你想要什么?” “爽快!”江行过似乎一直在等这句话,拍一拍手掌,道:“与其一直寄人篱下,不如自己为主!” 柳青鸾是何等人物,一听这话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要得到整个江家?” “不错。”到了这个时候,江行过也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了,坦然道:“无论我做什么,冒多大的危险,在那个老太婆心中都不可能与江行远这个嫡孙相提并论,更别说成为江家的下一任家主了;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为她卖命?自己抓住这个机缘乘风化龙不好吗?”随着这番话,江行过眸中的寒光越来越盛,待得后面已是雪亮如刀刃,“她不是瞧不上我,骂我是野种,还强行给我安这样的名字吗,那我就让她好好看看,谁才是真正有能力的那一个,我要将二十几年来所受的屈辱一五一十讨还,让她跪在我面前!” 这番话仿佛用尽了他所有力气,整个人在椅中不断颤抖,唯一不变是那满怀怨恨的眼神。 柳青鸾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朝红姑投去询问的眼神,后者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应该不是做戏,小姐可以考虑一下。” 柳青鸾微微点头,待江行过心情平复之后,道:“你想与我做交易,从而得到江家,那我呢,我又能得到什么?” 江行过早已经在心里想好了说辞,流利地道:“我替柳小姐除掉江行远,让你恢复自由之身,从而入主东宫。” 柳青鸾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就算没有你,我也能除掉江行过,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你说是不是?” “或许吧,但需要时间,若我没有记错……”江行过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柳小姐今年已是年满十八了吧,再过两三个月,秋去冬来,那就是十九了,这样的年纪想要入主东宫,怕是有些难了吧。” “你!”柳青鸾杏眼圆瞪,怒不可遏地盯着江行过,恨不得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来,年龄是她最忌讳的事情,柳府上下没一个敢在她面前说起,偏偏此刻被江行过揭了个底朝天,让她怎能不生气。 江行过对她的怒意不以为意,微笑道:“柳小姐不必生气,我说这话并无恶意,只是好意提醒,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了。”他仿佛嫌柳青鸾怒火烧得还不够旺盛,又继续往里面浇着油,“女人一旦过了十八九岁,就算容貌暂且没有变化,可到底不若十六七岁的那般娇嫩妍丽,处处透着青春的气息;太子是一国储君,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必挑一个那么大年纪的,落人口实。” “你找死!”柳青鸾自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随即身形一闪,待得再出现时,已是在江行过身前,五指张开,一把掐在后者脖子上,那一根根看似纤若无骨的手指,此刻犹如阎王的催命绳,几乎能听到颈骨因为承受不住而发出的格格声。 江行过也算是年青力壮,却根本来不及反抗,等他察觉的时候,已是被柳青鸾掐得喘不过气来,他拼命扯着脖子上柳青鸾的手,可那一根根手指比精钢还要坚硬,任他如何努力,都不能动摇分毫。 随着时间的推移,江行过的手越来越没有力道,与其说是掰扯,倒不如说是“抚摸”,眼白亦不住往上翻,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睛,气息只进不出,再这样下去,不出片刻功夫,便会气绝身亡,成为一缕孤魂。 “小姐息怒,莫要污了双手。”红姑的声音若倾盆而落的冷水,迅速浇灭柳青鸾心中的怒火,待得冷静下来后,方才发现江行过快要被自己给掐死了,骇然失色,急忙松开手。 江行过好歹也是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此刻却如一滩烂泥一样软倒在地上,仅剩的一点力道都用来吸气了,从不知道空气竟是如此甘甜芬芳。 这样拼命吸了十几口,江行过方才感觉稍过神来,他心有余悸地抚着脖子,颈骨仍是一阵阵的疼痛,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脖子上肯定有五个殷红的指印,刚才可真是危险,差一点就没命,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知道柳青鸾不止心思深,计谋高,武功也高;若非亲眼所见,亲身所历,怕是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名门出身的大家闺秀竟会如此可怕,实在可怕。 第267章 交易与条件 那厢,红姑拉着柳青鸾回到椅中坐下,轻缓地揉着她微微发白的手指,用只有彼此能够听到的声音劝说道:“小姐还是冲动了,这江行过往好听了说是江家长子,往不好听了说,就是一个野种,实在不值得小姐为他动怒。” “我知道,刚才就是一下子没忍不住,他……”柳青鸾目光越过红姑,狠狠瞪了一眼仍然伏在地上喘气的江行过,恨声道:“实在太过份了!” “奴婢知道了,可就算再生气,您也不能污了自己双手。”红姑望着柳青鸾渐渐恢复正常肤色的纤手,轻声道:“小姐将来是要成为太子妃,陪太子君临天下之人,岂能手染血腥;任何时候,小姐都要学会忍耐,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样的事,奴婢洋希望再有下一次。” 原来,柳青鸾的野心并不仅仅只限于入主东宫,而是想成为唯一有资格与君言并肩而立,坐揽天下的皇后。 若如今的太子妃石氏知道一直温顺谦谨,且对她若长姐一般尊敬的柳青鸾一直有取她而代之的念头,不知这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红姑的话提醒了柳青鸾,眼中出现懊悔之色,她一时怒火攻心,倒是把这个给忘了,幸好红姑及时阻止,否则可就真要污了双手了,虽说血污能够洗去,可到底还是脏了。 “我知道错了,一定不会再有下一次。”柳青鸾低声认错,在红姑面前,她一向都是乖巧的。 “咳咳!”那厢,江行过咳嗽几声,扶着椅子勉强站起身来,哑声道:“真是想不到,柳小姐不光心思缜密,计谋无双,连武功也这么好,这要是传出去,不知要惊掉多少人的下巴了。” 柳青鸾冷冷盯着他,按住心底蠢蠢欲动的怒火,“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差点丢了性命,还敢不学乖吗?”江行过一边说一边揉着依旧疼痛不堪的脖子,刚才那一下,似乎真的伤了颈骨,连说话也疼。 “总算还不是太蠢。”柳青鸾轻哼一声,随即道:“现在呢,你还想与我合作吗?不怕我一个不高兴取你性命?” 江行过摇头道:“我相信柳小姐有足够的本事取我性命,但你不会。” 这句话勾起了柳青鸾的兴趣,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因为我的存在对柳小姐来说,百利而无一害,既然如此,柳小姐又有什么理由杀我呢?” 柳青鸾扬一扬精致的长眉,意味深长地道:“谁知道你刚才说的一切是真心还是假意?秘密这种东西……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露的危险。” “假意?”江行过不解地皱了皱眉头,随即明白了柳青鸾的意思,未语先笑,直笑得眼中满是嘲笑与讽刺,“该不会到了这个时候,柳小姐还觉得我在帮那老太婆做事吧?她待我有多刻薄无情,整个岳阳无人不知,替她卖命……”江行过忍不住冷笑出声,“除非我疯了! 柳青鸾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道:“可是据我所知,之前汪晋成声东击西,假意要杀江老夫人的时候,是你挡在她前面,还敢说不会替她卖命?” 江行过露出几分诧异之色,随即道:“汪晋成果然是在京城,他倒是对你死心塌地,连自己的父母也不管不顾。”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柳青鸾眼中杀机若隐若现,只要江行过有一句答错,就别想活着离开柳家,她的双手固然不能沾血,别人却可惜,譬如红姑,又譬如……不知躲在哪里的汪晋成。 江行过仿佛没察觉到盘旋在自己身周的危机,慢条斯理地整一整长袍,方才道:“柳小姐说错了,那不是卖命,而是苦肉计。” 柳青鸾不料他会说出这样的回答,疑惑地道:“什么意思?” “我算过那老太婆与汪晋成的位置,只要我小心一些,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顶多就是受些皮肉之苦,不过我运气好,汪晋成那一下是假的;我原以为替她挡了这么一下,老太婆的态度怎么着也应该有些改变,结果她心里还是只把我当工具,替她的宝贝孙子扫除障碍,至于我会不会有危险,是死是活,她根本不在意……”说到这里,江行过脸上已是异常狰狞,十指死死掐着扶手,像要生生将之拗断一般。 良久,江行过平息了一下心中的愤怒,继续道:“既然她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从他开口说第一个字起,柳青鸾审视入微的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如此只会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江行过确实没撒谎,还有一个就是他撒谎的技巧太过高明,高明到连柳青鸾的眼力都瞧不出来;不过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想到这里,柳青鸾渐渐隐下眼中的杀机与寒光,“这么来说,你是真心想与我合作?” “当然。”江行过话音未落,耳中就响起柳青鸾清晰无比的声音,“好。” 这一次轮到江行过诧异了,柳青鸾一直有所怀疑,怎么这会儿又如此爽快地答应了,正当他犹豫着是否要询问的时候,柳青鸾又道:“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你帮我除掉江行远,最好看起来是死于意外或者疾病,而不是他杀,省得江老夫人寻麻烦;事成之后,你就是江家唯一的男丁,再加上我的帮助,登上江家家主之位,易如反掌。” 江行过露出为难之色,试探道:“两个月太短了,半年如何?” 柳青鸾睨了他一眼,复又垂目打量着涂着玫粉丹蔻的指甲,凉声道:“若有半年的时间,我何必与你做这个交易;另外,我还有一个条件。” 江行过眉头一皱,显然心里不太乐意,但如今柳青鸾占据上风,他只能忍着不悦问道:“什么条件?” “江行远恰好来了京城处理贡茶一事,我要你在他离开京城前,完成我们的交易。” “这怎么可能!”江行过一口否决了她的要求,“这件案子谁也不知道要处理多久,可能半年,可能两个月,也可能一个月,甚至是半个月;万一真要是半个月,根本就来不及。” 第268章 一言为定 柳青鸾抬起头,笑吟吟地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若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不配与我合作了。”不等江行过言语,她又闲闲道:“不急,想清楚了再回答我,不过我要提醒你,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绝不会有补救的机会!” 江行过微微咬牙,他清楚柳青鸾的为人,自负骄傲,说一不二,一旦自己拒绝,就真的没有机会了,所以他必须要想清楚。 蜡烛燃得久了,烛芯蜷曲在一起,令烛火暗淡下来,不复之前的通明,柳青鸾素来喜亮,这会儿看到光线黯淡,眉头微拧,红姑在她身边十多年,对她的心意再了解不过,当即走过去,拔下发髻上的银簪,一根一根地挑亮,随后又重新覆上灯罩,令屋里明亮如实。 在红姑覆上最后一个灯罩时,江行过也终于有了决定,他抬起头,眼里闪烁着不明的光芒,“一言为定!” 他的回答令柳青鸾微微一笑,“一言为定!” 在他们双方达成协议时,杏儿也端着两盏炖好的燕窝进来,在递给江行过时,她暗自翻了个白眼,想是还记着之前的过节。 江行过也不在意,微微一笑伸手接过了燕窝,揭开盏盖,里头是鲜红透亮的血燕,并且有一股蜂蜜独有的清香伴着热气飘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赞道:“嗯,是上好的紫云英蜜。” 柳青鸾正舀了一勺准备递到口中,听到这话,笑道:“看来大公子尝过不少好东西,一闻便知是紫云英蜜。” “我所见识品尝的东西,与柳小姐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江行过谦虚了一句,又道:“也就这紫云英蜜能配血燕,但凡别的蜜浇在里面,都是暴殄天物。” 柳青鸾笑意浅浅地道:“大公子若是喜欢,我让杏儿准备一些给你带回去。” “虽然我很想要,但还是算了,真要拿回去,可没办法解释来路,总不能说是地上捡得吧。”江行过不无可惜地拒绝了柳青鸾的好意,随后道:“等我将来掌管江家之时,再厚颜向柳小姐讨要。” “随时恭候。” 待得一盏燕窝吃毕,江行过心满意足地抚一抚肚子,起身道:“好了,该说的都说了,该吃的也吃了,我该走了,再晚回去那头该要多话了,改日再来拜会柳小姐。” “好。”柳青鸾点一点头,对杏儿道:“送大公子出去;外头雨紧,记得把拿伞给大公子。” “是。”杏儿虽然心里不情愿,但柳青鸾发了话,她也只能答应,客客气气地送了江行过出去。 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身影,柳青鸾饱满殷红的唇畔弯起一抹凉冷的笑容,红姑最是懂她心思,一见这笑容便知她心里头必是有了什么打算,当即俯身轻声问道:“小姐可是有事吩咐?” 柳青鸾点头,却未立刻说话,直至那两道身影彻底没入黑暗之中不见踪影,方才朱唇轻启,“上回从集市上买来的那个人呢?伤好了吗?” 红姑没想到她会突然将话题转到这个上面,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好的七七八八了,就是还留着一些印子。” “正好。”柳青鸾招手示意红姑附耳于唇边,轻声说了几句,后者听完后面露惊讶,但并没有持续多久,十余年的相处,令她们有了远远高于常人的默契,所以不消片刻红姑便猜到了柳青鸾的用意,轻声道:“奴婢这就去安排。” 在红姑离去后,柳青鸾望着江行过离开的方向不知想到了什么,嘻嘻笑了起来,若风拂银铃,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一双秀足在椅边一下一下地晃着,看起来是那么的娇俏可爱,天真无邪…… 再说江行过,离开柳府后,便立刻打着杏儿给的伞往云来客栈走去,在经过一条狭长的巷子时,隐约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去,却又不见人影,只有无尽的黑暗。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带着这个疑惑,江行过回过头,继续往前走着,可没走多久,那脚步声又如约响起,其实脚步声很轻,再加上下着夜雨,若非他耳力不错,根本察觉不到。 回头,依旧无人,但这一次江行过已是肯定,绝不是自己听错,身后确实有脚步声,换而言之,有人跟着自己。 他今日才到京城,除了柳青鸾之外,并没有相识之人,怎么会有人无端端地跟着自己,难道是倒霉地遇到了劫匪,想要抢劫自己? 江行过越想越不安,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想要尽快穿出巷子,他快了,后面的脚步声也快了,而且似乎有越来越近的趋势。 这会儿功夫,已经能够看到小巷尽头的灯光以及人群吆喝的声音了,不管后面跟着自己的是人是鬼,相信都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动手。 想到这里,江行过越发加快了脚步,待到后面,已是如小跑一般,根本顾不得会不会被后面的人发现。 秋雨不断打在脸上,冷得让人发抖,偶尔踩过积了雨水的小坑,溅起的泥水弄污了鞋子。 江行过一边跑一边竖起耳朵留意着身后的动静,那个脚步声起初跟得很紧,且有一度令他感觉已经到了身后,离着连一丈的路都不到,但随着离出口越来越近,那脚步声又渐离渐远,等他终于跑出巷子口时,那个脚步声也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站在充斥着烟火气息的大街,江行过有一种逃出升天的感觉,刚才精神紧张没有感觉,如今松驰下来,顿时累得直喘气;扶着伞柄喘了一会儿,方才平复了气息,他犹豫了一会儿,回头看向身后的小巷,那里没有光影,没有声音,只有无尽的黑暗,没人知道黑暗里潜伏着什么…… 尽管什么都瞧不见,却有一种莫名的心慌意乱,江行过有一种感觉,跟踪自己的那个东西并没有离开,依旧在那个小巷里,隔着黑暗与自己相望。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得哆嗦了一下,赶紧收回目光,快步往云来客栈走去,这一回他学聪明了,专门挑人多烟火气重的地方走,那些没人的小街小巷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的,就用最快的速度通过。 第269章 存疑 这般走了约摸一柱香的功夫,终于来到了云来客栈外面,看着那熟悉的牌匾,江行过长出了一口气,抬脚正要进去,眼角余光瞥见一直拿在手上的伞,连忙收回脚步,差点把这个给忘记了,可不能拿进去,万一被江行远从这伞里头看出什么端倪,那就前功尽弃了。 趁着没人瞧见,江行过绕着客栈走了一圈,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扔掉伞,这才回到客栈门口,大步往里走去,进去的时候没注意,险些与人撞了满怀,定睛一看,正是狗十一,他瞧见江行过,面露欣喜之色,朝后面道:“长公子,是大公子回来了。” 正在与店小二说话的江行远闻言,立刻快步上前,有些紧张地打量着江行过,见他安然无恙,方才舒了口气,“大哥去哪里了,这么久?” “没去哪里啊,就随便逛逛,吃了点京城特色的东西。”江行过随口敷衍了一句,随即疑惑地道:“倒是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说罢,他玩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还怕走丢了不成?” 店小二听到他的话,走过来一脸神秘地道:“这位公子是不知道,最近这京城里出了妖怪,专门猎杀年轻男子,像公子这样一表人才的,最是喜欢了。” 江行过一惊,低低道:“难道真那么倒霉碰上了?” 尽管他的声音很轻,江行远还是听到了,惊声道:“大哥真的碰见了?” 江行过迟疑道:“我也不确定,不过我回来经过一条小巷的时候,隐约听到后面有脚步声跟着,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快;我感觉不对,就加快脚步出了巷子,后来那声音就消失了。” “一定是那妖怪!”店小二一脸肯定地说着,随即又庆幸道:“公子运气可真好,有惊无险;你们是不知道,打从大半个月前开始,陆陆续续已经死了三个了,差不多七八天一个,算起来,距离上一个刚好七日,十有八九就是那妖怪出来猎食。” 江行远疑惑地问道:“官府不管吗?” “怎么不管,一直查着呢,但那是妖怪,神出鬼没的,官府根本查不到,也是头疼得紧,只能尽量压,可是您说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压住,私底下都在议论呢。”说着,店小二又道:“因为这件事,夜里已是冷清了许多,否则即便这个时辰,咱们这客栈门口依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辛夷也在一旁,疑惑地道:“你一直说那是妖怪,为何?” 听到这话,店小二露出惊恐之色,他瞅了一眼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这边,方才压低了声音道:“您是没见过那三个人的死相,可怕极了,满身血肉模糊,肠穿肚烂,最奇怪的是,明明受了那么大的痛苦,却一个人面带笑容,仿佛感觉不到痛苦;您说说,若不是妖怪,能把人折腾成这样?而且听说每一个死人旁边都留下一搓毛发,瞧着像是狐狸毛,我们都在猜,会不会是狐狸精作崇。” 店小二绘声绘色地讲着,随后提醒道:“几位公子若是夜间出去,一定要早些回来,可不是回回都那么幸运的。” “知道了,多谢提醒。”江行过道了声谢,待店小二离去后,江行远笑问道:“对了,这京城夜景如何,哪些地方比较好,明日若有空,我们一道去游赏一番。” “也就这样吧,明日再说。”江行过一边说着一边伸了一个懒腰道:“走了这么多路,倒是真乏了,我去睡觉了,你们也早点歇息。” 辛夷若有所思地望着踩着木质楼梯上楼的江行过背影,江行远瞧见她这副表情,道:“在想什么?” 辛夷转头看了一眼门外,道:“这场雨下了大约有半个时辰,按理来说,身上的衣裳应该都淋湿了才对,可你看大公子的衣裳,湿得并不多,且大都集中在下方,这是打伞的痕迹,可是大公子回来的时候,手上并没有伞,很可能他在进来之前,把伞扔了;可是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扔伞?” 江行远点头道:“我也发现了,而且大哥似乎不太愿意提及他今晚所去的地方,一直含糊其词,另外……” 辛夷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往下说,追问道:“另外什么?” 江行远迟疑片刻,道:“我在大哥身上闻到一股很淡的香气,仿佛是陵兰香,这香贵重,会去买的大都是世家小姐,大哥怎么会沾到?” 听到这话,辛夷轻笑道:“或许大公子遇到了出门游完的世家小姐也说不定,那把伞或许能给我们答案;我猜应该不会扔得太远,不如……”她扬眉道:“我们出去找找?” 江行远也有此意,让兔四取来灯笼与辛夷出去寻找;果不其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扔着一把伞,尽管因为沾了泥水而显得有些污糟,但那伞的材质还有做工,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东西。 “看来大公子真的是走了桃花运。”辛夷一边笑着一边将伞递给江行远,后者正要说话,忽地瞧见伞柄处刻了一个小小的字,他将风灯拿近了一些,借着灯光看清了那个字,辛夷也瞧见了,诧异地道:“柳?是柳家?难道大公子见到了柳家小姐?若是这样,他刚才为何不说?” 江行远眸底掠过一丝复杂,口中道:“或许是另一户姓柳的人家,不见得就是柳伯父。”说着,他将伞放回原处,道:“我们回去吧。” 辛夷能够感觉到他还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并未多加追问,点头与之一起回到客栈。 这一场秋雨纷纷落落,直至天色放亮方才渐渐止歇,江行远用过早膳欲要前往户部处理贡茶一事,却被辛夷唤住,后者来到他身边,轻声道:“我自幼跟随父亲在茶庄中长大,对茶叶也算了解,或许能帮得上忙。” “也好。”江行远略一思索,点头答应,二人一道上了狗十一准备好的马车,往户部驶去。 云来客栈位于京城繁华之地,所以离户部并不远,半个时辰便到了,下了马车,辛夷意外发现楚孤城也来了,就在户部门口,看样子是在等他们。 那厢,楚孤城也瞧见了缓缓驶来的马车,眉梢微动,举动迎了上来,却见车帘中探出一只纤纤素手来,很明显,这并不是江行远的手。 呃?这马车里还有别人? 正自疑惑间,帘子已是被掀开,露出纤纤素手的主人,正是辛夷。 第270章 茶库 看到这一幕,楚孤城蓦地沉下了那张本就冷峻的脸庞,毫不客气地质问着江行远,“怎么又把她也给带来了?你还真当这是游山玩水吗?” 江行远早已习惯了他这副模样,并不在意,待扶着辛夷下了马车后解释道:“辛夷熟知各种茶叶,又一向细心,或许能帮忙找到你我未曾发现的线索;对了,楚兄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知道二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所以赶紧转移了话题。 “也就比你早到一步。”说着,楚孤城道:“王尚书上朝去了,要等卯时才会回来,我们先去瞧瞧那批茶叶,看究竟问题出在哪里,到时候也好有应对之词。” “好。”江行远也是这个打算,三人一道去见了王主事,在一阵寒暄之后,王主事当即带了他们去茶库,那批贡茶自从被发现问题后,就一直封存在库房中,无人动过。 所谓茶库,其实是一间极大的仓库,一眼望去,尽是装满了茶叶的箱子,几乎看不到边,并且上下三层,高达八九丈,若是按照普通楼宇计划,这差不多是八九层楼的高度;人需要将头仰成九十度才能看到上面,令人不由自主生出一种渺小的感觉。 在这茶库里存放着全国各地的茶叶,按品质分成一等二等三等,分别存于下层与中层,最上面一层,则是专门用来存放贡茶的地方。 辛夷惊奇地打量着茶库,父亲在世时,曾说起过茶库的宽广高大,但怎么也不及亲眼看到来得震憾,这里面的茶叶加在一起,怕是几十万担都有了,是一笔难以计算的财富。 “咦!”辛夷环顾四周,突然发现了一件很惊奇的事情,她竟然找不到去三层的楼梯;不,确切来说,楼梯是有的,但与二层之间有一个落差达到三丈,也就是说,楼梯是悬在半空中的,二层根本不可能沿着楼梯到达三层,且也没有绳索软梯一类可以攀爬的东西。 这样的第三层,犹如一座飘浮在半空中的孤岛,神秘而诡异。 “这楼梯怎得如此怪异?人该怎么上去?”辛夷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轻声问着一旁的江行远。 王主事一旁听到,白胖的脸颊浮现出一缕得意的笑容,“每一个初来茶库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说话间,他已是来到一座小小的铜铃前,随着铜铃摇响,那悬浮在半空中的第三层上探出半个身子来,从那半截衣裳与帽子上,能够看出是官差,那人眼神极好,一眼认出底下的王主事,大声问道:“王主事何事摇铃?” “江家的人来检查出问题的那批贡茶,烦请降下云梯,让我等上去。”明明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官差,身为六品官员的王主事却异常客气,甚至还拱了一下手。 见辛夷面有疑惑,江行远在她耳畔轻声道:“这些并不是普通官差,而是神机卫。” 听到“神机卫”三个字,辛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了。 神机卫的前身是大梁太祖皇帝的侍卫亲军,百多年前,太祖皇帝逐鹿中原时,神机卫一直贴身跟随保护,刺探情报,甚至暗杀敌军首领,立下无数汗马功劳。 太祖皇帝登基之后,将亲军改制为神机卫,设指挥使一人,镇抚使二人,下辖千户、百户、总旗若干,大体与地方指挥使差不多,但他们直接听命于当今圣上,随时都可以上达天听,并且除了皇帝之外,有见人不跪的特权;可以说,他们就是皇帝的耳朵与眼睛。 百官对神机卫又敬又惧,敬是因为他们代表天子;畏是因为一旦被他们盯上,那么所有隐藏着的秘密都会被扒出来,无处可遁。 正因为神机卫的绝对忠诚与可信,所以一些重要的地方,皇帝会安排他们看守,茶库就是其中之一。 那名士兵点一点头,按下机关,随着一阵齿轮转动的声音,那座悬浮在半空中的木梯竟然动了起来,在一番旋转后,缓缓落下,准确地搭在二楼地面。 辛夷惊叹地看着这一幕,喃喃道:“原来楼梯是一道机关,平常断开以保证贡茶的安全,需要时则降下楼梯,连接二三楼,好巧的心思。” 江行远听到她的话,笑语道:“设计这个机关的人与我江家渊源颇深,你且猜猜看。” “与江家有渊源?”辛夷诧异地看着江行远,见他不似开玩笑后,低头喃喃念着这几个字,随即想起了在岳阳时乘坐的那辆满布机关的马车,一个名字跃然于脑海之中,脱口道:“难怪是鼠大?” “正是长叔。”江行远点头肯定了辛夷的猜测,但紧接着又有更多的疑问浮上心头,“这茶库是朝廷所建,为何鼠大会参与其中?难道他也是朝廷的人?” “算不上,不过长叔是韦相的门客,当年这间茶库韦相奉命建造,所以长叔帮着一道设计,并将机关术融入其中,这座木梯就是其中之一。” “原来如此。”辛夷恍然,随即又想起一事,环顾了四周一番,轻声道:“既然帮着一道设计,且融入机关术,那就是说……这座茶库中还藏着别的机关?” 江行远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没有明说,但已经足够了,茶库之中必定还有机关,且很可能比她猜测得还要多,毕竟这里藏着各地送来的贡茶,名贵不多,还关乎着皇家乃至天子的安危,断然不能马虎。 这座楼梯虽然玄妙高明,可说到底,只能阻挡普通人,对于高手来说,区区几丈,根本不是问题;所以还需要一些攻击性的机关,至于隐藏在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四人顺着楼梯拾阶而上,很快来到了第三层,待得上来之后,方才发现,守在这里的神机卫士兵并不止一个,而是足足有八个,每人沿着边缘占据一个方位,严密看守贡茶,没有一点盲区。 江行远与楚孤城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之色,看守越严密,对于江家来说越是不利,因为在这样的看守下,根本不可能有人悄悄潜进来做手脚而不被发现,这么一来,贡茶的问题就只能是出在江家。 第271章 潮湿 王主事走到三个靠墙的朱红箱子前面,用力掀开沉重的箱盖,刚一掀开,就有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鼻而来,王主事挥一挥涌到鼻前的霉味,指着箱中布满霉斑的茶叶道:“喏,就是这些了,一阵子没过来的,这茶叶发霉的情况又严重了一些。” 江行远捻起一些变质的雨前龙井仔细辩认,确认是出自江家茶园,虽说茶叶的品种一样,但因为各家种植方法以及土壤、气候的不尽相同,所以会有一些极其细微的差别,常年与茶叶打交道的人都会知道。 楚孤城看过茶叶后,道:“茶叶从运到京城后,就一直存储在这里吗?” “可不是吗,春末运到后就一直放在这里了,没人碰过,直至上个月李公公奉皇后之名来取茶,一打开就发现这样了,只能临时取了别家进贡来的茶叶。”王主事愁容满面地说着,他与马主事都是茶库的主事,如今茶库出了事,虽说不是他们的主责,但多多少少也是要担点责任的,每每想起,着实有些发愁。 “那李公公来取茶时,可有什么特别?”楚孤城这个问题,令王主事愣了一下,待得明白过来后,他面色一变,急忙将楚孤城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道:“楚大人,你该不会是怀疑李公公吧?” 楚孤城淡然道:“在事情查明之前,谁都有可疑。”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王主事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连连摇头道:“总之不可能是李公公,他来的时候,马主事和神机卫的士兵都在,若真做了手脚,怎么可能没瞧见,他甚至连碰都没碰过茶叶;再说了,这无冤无仇的,他也没理由这么做啊。” 楚孤城沉眸未语,他当然不可能将江行远昨夜的推测说给王主事听,一来,这件事干系太大,稍有不当,就会遭来大祸;二来,一切都是他们的猜想,并没有实证。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难道真是炒制或者运输环节出了问题?若是这样的话,那江家就难逃责任了。 正当楚孤城暗自着急之时,耳畔突然响起辛夷的声音,“这些箱子是哪里来的?” 王主事一怔,答道:“这些木箱都是户部统一定制,专门用来盛放茶叶,怎么,姑娘怀疑箱子有问题?” 辛夷没有回答,但她的神情已经给了王主事答案,后者摇头道:“姑娘恐怕是怀疑错了。” 辛夷探手轻抚过木箱,道:“大人何以如此肯定?” “这批箱子是年初所定,共有三百五十九个,贡茶出事后,我也曾怀疑过会否是用来制作木箱的木材有问题,不够干燥,从而引起了茶叶的霉变,所以我与尚书大人一同检查了剩余的三百五十四个木箱,没有任何问题,所以问题只能是在茶叶上。”在回答了辛夷的话后,王主事看了一眼透过天窗照进来的天光,转眸落在沉吟未语的江行远身上,叹息道:“尚书大人差不多该回来了,若是长公子还找不到问题所在的话,那么只能如实禀告尚书大人;我会尽量帮你求情,但是……长公子不要抱太大希望。” “我明白,多谢主事大人!”江行远朝王主事拱手一礼,看向从刚才起就一直上样自己手指若有所思的辛夷,“可是发现了什么?” “嗯。”辛夷收回心神,将手指递到他面前,“你看上面有什么?” 楚孤城凑过来一看,嗤笑道:“不就是手指吗,还能有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见到辛夷,总喜欢与之针锋相对。 辛夷暗自翻了个白眼,讽刺道:“楚大人若是以这种态度去查案的话,恐怕这世间的冤案要多了许多。” 这样的讽刺无疑令楚孤城心中不悦,但他并不是没有头脑的人,相反,他有很强的洞悉力与观察力,懂得审时度势,从而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哪怕这个决定与他的初心并不是那么相符;否则楚孤城也得不到齐王的赏识。 要知道在朝堂上正直之人并不少,但大都只有一腔酸愚的正气,满口之乎者也,却没有谋略之才、隐忍之能,这样的人是不能堪当大用的,自然也就入不得齐王之眼。 在他们斗嘴之时,江行远已是发现了辛夷手指上的玄奥,面色陡然一变,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一把握住辛夷的手对着从天窗照进来的天光细看,雨后初晴,天空尚有些阴沉,未见阳光,但已经足够了,只见在天光的映照下,辛夷适才抹过木箱的指腹有一层细薄的光芒,隐隐约约,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有水?”江行远神色凝重地问着。 “不错。”辛夷轻捻着指腹,那本就轻薄若无物的水渍立刻被捻开,消失无踪。 随着辛夷的回答,江行远的目光落在那几只装着茶叶上的木箱,辛夷自进来之后,就只碰触过木箱,也就是说,那水渍是从木箱转移到她手指上的。 想到这里,他俯身抚过另一只箱子,与辛夷一样,刚刚还干净无物的指腹蒙上了一层稀薄到几乎看不到的水渍,这些箱子果然有问题! 可是此处离地八九丈,墙厚三尺有余,附近又没有窗子,箱子怎么会无故受潮,又或者说……这些箱子本来就有问题,可王主事说过,九百多只箱子,除了这几只以外,别的都没问题。 王主事见江行远面色不对,凑过来道:“长公子可是发现了什么?” “嗯。”江行远应了一声,将依旧蒙着水渍的手指递到他面前,“主事大人请看。” 王主事定睛细看,旋即面色大变,“怎么会这样,这……这不应该啊。”说着,他抬头看向顶上的窗户,为了确保茶库的安全以及干燥,仓库四周都没有窗户,只在顶上开了几个天窗,便于采光,若说有地方进水,那只可能是天窗了,漏了吗? 这个念头很快被王主事否决了,因为正对天窗的几个地方都一片干燥,别说雨水了,但一点雨丝都没有。 天窗未漏,又离地数丈,不可能受地气潮湿影响,那这箱子表层上的水渍从何而来,总不能是无中生有吧。 第272章 人祸 正当王主事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个重若闷雷的声音猛地在耳边炸响,“你这女子,看我们做甚,若不是在怀疑我等?” 说话的是负责看守第三层茶库的神机卫其中一人,身形高大,方脸粗眉,蓄着一脸络腮胡,此刻正面色不善地盯着辛夷。 原来早在王主事之前,辛夷已是发现这几个木箱上的水渍不可能是从天窗而来,既非意外,那就只有“人祸”这一个解释了。 茶库一天十二个时辰皆有神机卫看守,想要在那么多双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明显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动手脚的人就是神机卫;在这个猜测下,她忍不住多看了神机卫的人几眼,结果就被人给喝斥了。 江行远最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挡在辛夷面前,拱手道:“官爷见谅,我等并无此意。” 王主事也赶紧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陪笑道:“对对,怀疑谁都不能怀疑您几位,想是……”他飞快转着脑袋,总算想出一个还算通顺的解释,“姑娘家头一回见到像您这样英武伟岸之人,所以好奇之下多看了几眼,您可千万别误会了。” 他虽然是五品朝官,可在京城这种地方,五品官多如芝麻,根本算不得什么,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神机卫却不同,他们就是当今圣上的耳目,权力大得紧,万万不能得罪,否则让他们找到机会在皇帝面前说自己几句坏话,别说顶戴了,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个未知数。 听到王主事这番小心恭维的话语,那名神机卫面色稍缓,正打算喝斥几句揭过此事,却见辛夷从江行远身后走出来,欠身道:“几位官爷乃是当今圣上亲卫,又奉命代天监守茶库,自是正直诚信之人,小女子岂敢怀疑;只是小女子怎么也想不明白,此处离地数丈,又不会受雨水侵袭,箱子何以会受潮渗水?”说到这里,她抬起微垂的明眸,意味深长地道:“官爷难道不好奇吗? 那名神机卫本欲喝斥,但辛夷后面那句话令他止住了已经到嘴边的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辛夷,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种无声地静默犹如一块无形的巨石,悬在众人头顶,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落下,将此地“砸”的四分五裂;其中最担心的莫过于王主事,也难怪,他是户部官员,又管着茶库,但凡出点事情,他都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每偷瞅神机卫的人一次,王主事的额头就渗出更多细细的汗,汗多了就沿着眉骨往下滑,滴入眼睛里,辣辣的,他却不敢擦,甚至连抬一下手指都不敢。 不知过了多久,那名神机卫终于张口冷声道:“没人能在我等眼皮子底下动手脚。”说着,他翘起大拇指指一指自己,傲然道:“告诉你一件事,半年前,行刺太子的那名刺客就是我——韦三爷亲手抓到的。” 他果然听懂了辛夷未曾喧出于口的意思,箱子若真是在茶库中出的问题,而又不是神机卫动的手,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有人瞒天过海,在神机卫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毁了这批贡茶从而嫁祸给江家。 但可能吗?在那么多双眼睛下瞒天过海,偷天换日? 别说神机卫的人了,就连楚孤城也觉得匪夷所思,别人不清楚,他却是清楚知道那场行刺的,惊险而又神奇,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至今在京城的街头小巷仍不时能够听到百姓谈起。 大约在半多年前,有乱贼趁着太子外出欲要行刺,失败后混入人群之中,那会儿正是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春光渐至,天气暖和,在家缩了一整个寒冬的百姓尽皆外出赶集或者游赏,大街上人来人往,接踵摩肩,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觉得到处是人;可以说,一旦混入人群之中,就如鱼归江河,龙入大海,根本不可能再找出来,那名刺客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才特意挑了这么一个日子动手。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刚混入人群不久,还没来得及走远,就被神机卫生生揪了出来,揪出来的时候,他身上的衣裳已经换掉了,若非身上还藏着行刺用的刀,简直就和寻常百姓一般无二。 能在那么多百姓之中一眼找出乔装后的刺客,可见这个韦三爷眼力之尖,想在这样的人眼皮子底下做手脚而不被发现,简直难如登天,更别说此处看守的神机卫并不止韦三爷一人。 辛夷迎着韦三爷不善的目光微微一笑,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拳头,“请官爷猜猜我这手中攥了几片茶叶。” 韦三爷一怔,随即摇头道:“不可能,从你们进来到现在,我一直都有盯着,你手中并没有茶叶。” 面对他的否认,辛夷神情并没有任何变化,依旧维持着那副笑意浅浅的模样,再次道:“确有茶叶,还请官爷猜一猜。” 望着辛夷肯定的目光,韦三爷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难道真是自己大意看漏了,这般想着,他转头问其他几名神机卫,“你们可有看见?” 那几名神机卫面面相觑,各自摇头,皆说没看到,这样统一的回答无疑令韦三爷有了信心,冷哼道:“你不必在这里装神弄鬼,我可以肯定,你手中绝无茶叶。” 辛夷唇角微微一弯,“三爷肯定吗?” “肯定,你只管松开就是了!”韦三爷不耐烦地说着,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不可能瞧错,定是这小女子故弄玄虚,诓骗于他。 “不好意思,三爷您错了。”随着这句话,辛夷缓缓松开手,在那净白无瑕的掌心之中,赫然躺着些许茶叶,不多,只有区区四五片,但已经足够了,与箱中茶叶一般无二,表面皆布满了灰白色的霉斑。 韦三爷面色大变,难以置信地道:“怎么会这样?”不等辛夷回答,他又连连摇头,“这不可能,我瞧得分明,你不可能有机会取茶叶于掌中而不被我发现,除非你会妖术!” 不止是他与神机卫的人,就连王主事与楚孤城也是一脸不敢相信,辛夷一直都在他们的视线中,她碰过箱子却没有碰触茶叶,难不成她会隔空取物?或者像韦三爷说得那样,会妖法? 第273章 韦三爷 正当楚孤城百思不得其解时,眼角余光瞥见江行远始终神情平静,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与诧异,显然是一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正要询问,江行远先一步看出了他的意图,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楚孤城见状,只得压下心中的好奇,竖起耳朵听辛夷与韦三爷的对话。 “快说,你究竟是怎么拿到的茶叶,为何我们都没瞧见,究竟使了什么样的妖术?!”韦三爷尴尬而又着急地追问着,露在络腮胡子外的皮肤微微涨红,刚才他还信誓旦旦的自夸自擂,结果却被人当众甩了一巴掌,这脸实在是丢大发了。 尴尬的同时,也充满了好奇,他很清楚自己与身边这些同僚的能力以及眼力,自他们出任务以来,还没有一个贼人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逃子,就算是易了容的,也能凭身形步法将之识破;现在却输给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满以为眼前这个小女子会趁机奚落自己一番,哪知她竟是屈膝欠身,满怀诚恳地道:“小女子斗胆使诈,还请韦三爷恕罪。” “你说什么,什么使诈?”韦三爷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整得一头雾水。 辛夷直起身,抬头说出一句令众人诧异的话来,“其实我并没有拿到箱中的茶叶。” 韦三爷眉头一皱,旋即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阴沉地道:“这茶叶是你随身所带?你果然是在诓骗我们,好大的胆子!” 别看韦三爷外表粗犷,其实目光锐利,心细如发;否则当初也不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刺客,一下子就猜到了辛夷手中茶叶的真正来历;一想到自己刚才被她愚弄得团团转甚至还以为她会妖术,便恼怒得紧。 “三爷息怒。”辛夷歉声道:“我并非有意为之,只是想借此事告诉三爷,市井之中,有许多无赖的障眼法,未必不能在您几位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而且……”她美眸微垂,望向掌心那几片茶叶,“这茶叶一开始并不在我身上。” 韦三爷一愣,旋即拧眉道:“你是说,这茶叶是从别人身上得来的?谁?” “是我。”江行远上前一步,道:“韦三爷可还记得,您第一次出声喝斥的时候,在下曾将辛夷护在身后。” 韦三爷略一思索,点头道:“记得,那又如何?” “就是在那个时候,辛夷悄悄于我掌中写下‘茶叶’二字,我便趁着说话的功夫,悄悄将一直收在袖中的茶叶给了辛夷,而那茶叶,正是前段时间王主事去岳阳时交给江家的,想必她便是在那个时候,将茶叶攥于掌中。” 听到这话,王主事露出恍然之色,“难怪辛姑娘拿出来的茶叶像极了箱子里的那些,原来如此。” “惯会使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韦三爷冷哼一声,随即眸光一转再次落到辛夷身上,语气沉沉地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辛夷不惜冒着得罪自己的危险证明这件事,必定是有所求,他懒得绕弯子,便直接问了出来。 辛夷等得就是这句话,坦然道:“小女子斗胆,想请官爷同意我等仔细检查这几个箱子。” 王主事带他们进茶库之前特意交待了,进来之后,只能看,不能过多接触,毕竟这第三层存放的都是贡茶,万一出点岔子,他可担待不起。再说了,负责看管的神机卫也不会允许他们随意翻弄茶叶,哪怕是这些已经出了问题的茶叶,所以,谁想要检查,就必须过神机卫这一关。 “果然是为了这个。”韦三爷冷冷一笑,显然是早就猜到了,他沉吟片刻,道:“这事我做不了主,不过我可以帮你们去问问能做主的人,等着。”说罢,他也不等梯子,直接纵身跃下,七八丈的高度,在他眼中犹如平地一般,轻飘飘落在地上,连一丁点灰尘也没有激起。 他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重新出现在茶库之中,待回到三层后,他对辛夷等人道:“上头答应了,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无论找没找到你们所谓的问题,都必须离开,否则以擅闯之罪论处!”说着,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支香来,点燃之后执在手中。 “多谢三爷。”辛夷知道这个机会来之不易,道了声谢后,便立即与江行远以及楚孤城一道检查起了这几个箱子来,他们将每一处都检查遍了,但很可惜,除了找到更多的水渍,以及箱底部霉变到近乎腐烂的茶叶外,并没有其它收获。 眼见韦三爷手里的香因为燃烧变得越来越短,辛夷额头冒出细细的香汗来,究竟这些水渍从何而来?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到底……是忽略了什么呢? “你们过来瞧瞧!”楚孤城的声音打断了辛夷的思绪,抬眼望去,只见前者面色凝重地盯着之前箱子所倚靠的那堵墙。 江行远乍一眼瞧去,并无异常,但他知道楚孤城绝不会无的放矢,遂问道:“发现了什么?” 楚孤城没有回答,而是伸手往墙上一抹,当那只手掌重新出现时,上面已是多了些许湿漉漉的泥印。 江行远一怔,随即想起了什么,蹲下身仔细往墙上瞧去,这一瞧,果然是发现了大问题,他的目光竟然透过厚重的石墙,看到了外面的天光。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的眼睛能够透视,而是因为石墙被人凿了十来个洞,很小,若沙粒一般,若非天光照射,根本就发现不了。 楚孤城拭去手上的泥污,道:“适才检查周围的时候,我发现这里的地特别湿,便留意了一下,竟被我摸到泥污,这是泥土遇水所产生的;按理来说,此处离地八丈有余,又隔着数丈厚的石墙,怎么着也不会有泥土与水,可偏偏有,那只能说明……”他盯着那堵看起来极其厚重的石墙,“这堵墙出了问题。” 韦三爷也瞧见了,难以置信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一直驻守此地,日夜轮值,从未有半刻离开,怎可能被人在此凿墙而不知?” 是啊,凿墙这种事可比偷取几片茶叶动静大多了,除非他们这群人一个个都眼瞎耳聋,否则不可能毫无察觉。 第274章 警告 辛夷盯着地上透过洞孔洒进来的细碎光影,意味深长地道:“凿墙并不一定要在里面。” 韦三爷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连连摇头,“外面凿不了,这墙离地八九丈,且石壁光滑,根本没有落脚之处,就算是我,也只能勉强停留片刻,凿墙……太难了。” 另一名神机卫接过话道:“是啊,再说了,这凿墙必定有声音,我们不可能听不到。” 这话引来其他几名神机卫的点头,他们都是习武之人,平常一针一纸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可听到,凿墙这么大的动静,怎可能听不到。 辛夷思索片刻,道:“几位不妨想想,最近这几个月,茶库附近可有什么异常之事。” “这个……”那人仔细想了想,正要摇头,旁边一人道:“我记得了,确有一件。大约在三个月前,旁边的粮仓突然起火,虽然发现得早,但那晚风大,火烧得很旺,所以一直到天亮时分才扑灭,至今这地上还有焦黑的痕迹。”顿一顿,他又道:“那一夜正好是我当值,外头很是嘈杂,到处都是呼喊声,敲锣声,听得人心烦意乱,若是那个时候凿墙,确有可能漏过。” 韦三爷抚着颌下卷曲的胡须,沉声道:“我也想起来了,这堵墙是在粮仓的反方向,恰好可以避开人流与火光的映照,可是……” 辛夷知道他还在纠结如何停留在石壁上的问题,当即道:“徒手停留不便,可若是从顶部游绳而下,然后再以钉爪之物固定在墙上呢?” 这句话若醍醐灌顶,令韦三爷一下子明白过来,拍着脑袋道:“对对对,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说着,他又盯着那细密的小洞恨声道:“好狡诈的贼子,居然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脚,若被我抓到,非扭断了手脚不可!” 他入神机卫那么多年,是出了名的眼利谨慎,如今却被人这般愚弄,且足足几个月都未察觉,最后还是靠着别人才发觉,这事不吝于当众掴他耳光,传扬出去,少不得要被同僚取笑,这心里头自是恨到了极处。 半晌,韦三爷压下心中涌动的怒气,冷声道:“你们且先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趟。” 这一回,韦三爷过了许久才回来,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了一圈后,冷声道:“这件事上峰已经知道了,他会禀告圣上,你们都回去等着消息吧。”说罢,他往辛夷的方向走近了两步,他身形高大,离得远还不觉得什么,一旦靠近,顿时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压得辛夷面色发白,气息不畅,她拦住察觉到不对,想护在她身前的江行远,悄悄将颤抖的手指藏进袖中,摒住气息仰头淡然问道:“三爷还有什么指教?” 韦三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他刚才刻意放开了威压,多年出生入死,刀口舔血养出来的威压,别说一个弱女子,就算是寻常壮汉也抵受不住,譬如旁边的王主事,这会儿就是一脸苍白,连着退了好几步,连正眼也不敢瞧他。 这女子有点胆识! 韦三爷暗自点头,面上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冰冷模样,“辛姑娘是吗,你既然能够发现这茶叶背后的隐情,想必是个聪明人,还望在踏出这个门后好生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要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以免给自己招来不能承受的灾难,待到那时再来后悔,可就晚了。” 原来是这个,辛夷暗自松了一口气,欠身道:“辛夷知道,多谢三爷提醒。”待她直起身时,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已是消失不见,一切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在叮嘱了辛夷后,韦三爷又来到江行远几人面前,沉声道:“你们几人,两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朝廷御用的贡茶商,想必不用我再叮嘱规矩了吧。” “是是是,三爷放心,我等一定不会往外吐露半个字。”王主事迭声答应,唯恐晚一点会惹怒了这尊大神。 “在下明白。”江行远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至于楚孤城则一贯的冷漠,点一点头就算回应了,这样的态度无疑令韦三爷不爽,不过他也听说过楚孤城之名,知道他的古怪,遂未说什么。 待得出茶库后,王主事长出了一口气,刚才在里头实在是压抑的难受,若非没办法,他是万万不愿与神机卫那些人打交道的,他虽然官职不大,但好歹也是一个五品朝官,可站在神机卫面前,却总有一种渺小的感觉,极其战战兢兢,平日哪怕对着户部尚书也没这种感觉。 在缓过气后,王主事面带笑意地朝江行远道:“我原以为这次会白跑一趟,没想到竟真的发现了茶叶霉变的真正原因,虽然还有许多未明之处,但江家的嫌疑已是洗脱了一大半,长公子可以放心了。” “这次的事情,还要多谢王主事帮忙,待彻底查明此事后,行远一定登门道谢。”面对江行远的感谢,王主事连连摆手,谦虚地道:“我就是领个路而已,可没帮什么忙,多亏得辛姑娘细心,又据理力争,令神机卫同意你们搬开箱子检查,方才能够发现其中猫腻。”说到这里,他目光一转,落在安然静立的辛夷身上,有不易察觉的机锋在眼底深处掠过,下一刻,他已是隐藏了起来,只竖起拇指赞叹道:“辛姑娘一介纤纤女子,却能对着韦三爷而不落下风,这份勇气实在令人佩服;所谓巾帼不让须眉,当如辛姑娘一般。” 面对他的夸张,辛夷垂眸谦声道:“王大人过誉了,神机卫威严,岂能不怕,不过是无计可施之下的强撑罢了。” 如此又闲聊了几句,已是到了户部门口,王主事停下脚步,道:“我就送到这里了,几位慢走,今日之事我会转禀尚书大人,若是有什么消息我也会第一时间派人告之。” “多谢主事大人。”江行远再次道谢,至于楚孤城,只是嗯了一声作罢,王主事与他同朝为官,自知道他是什么性子,未与之计较,笑着目送三人离开。 第275章 面圣 在与楚孤城分开后,江行远扶着辛夷上了一直等候在外头的马车,在车夫挥鞭驱赶马车调头时,辛夷抬手微微掀开车帘,透过那一丝缝隙,默默望着正转身往里走去的王主事,直至大门掩起,隔绝了她的视线方才搁下手,长睫轻垂,掩住了那双秋水明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行远看到她这个举动,浓黑如墨的长眉微微一动,却没说什么;直至马车调过头徐徐往客栈行去时,方开口道:“适才在看什么?” 辛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长公子认识王主事多久了?” “大约两三年吧,之前是父亲在负责贡茶之事。” “对他了解多少?” 江行远思索了一下,道:“倒是听父亲说起过一些,据说王主事出身寒门,自幼聪敏好学,寡母省吃俭用将他送去私塾读书,成绩是同窗之中的佼佼者,但因家中实在太过贫穷,连照明的蜡烛都买不起,每到夜晚就蹲在邻居窗外,借里面照出来的烛光看书,多年如一日;如此苦读十余年,已是学得满腹经纶,老师连连夸赞并举荐他去考秀才;他也确实不负重望,第一次参加乡试就考中了秀才,一时之间,全村之人尽皆登门道喜,王家的门槛都快要被踏破了,王母笑得合不拢嘴,大家都说她辛苦这么多年总算是熬出了头,现在是秀才母亲,明年可能就是举人母亲了。” “可是,王主事的运气似乎在中秀才的时候用完了,接下来的七八年,他参加贡试数回,屡战屡败,每一次的结果都以名落孙山告终;村里人看着他一次次落榜,对他的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经常在背地里嘲笑、奚落,说他之前是运气好,其实根本没什么才学,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考中举人。王母听到这些话,与人大吵一架,郁结于心,再加上那会正是隆冬季节,路上受了寒,回家后就病倒了,王主事为了照顾她,错过了那一年的科举,不出意料,村里的闲话又更多了,有时候甚至连避讳都懒得避讳,当面冷嘲热讽;王主事虽心里难过,却也无可奈何,一心照顾缠绵病榻的王母;第二年开春,王母的病终于好了,身体却是大不如前,经常需要服药,王主事很是自责,觉得一切都是自己没用,连累了母亲,甚至有过轻生之念,好在因为放心不下王母而撑了过来。” “三年后,王主事再一次参加科举,这一回终于金榜提名,吐气扬眉,之后就一直留任京城,王母也被他接至京城生活,至今已有十余年,从七品撰修一路晋升至五品主事,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差。” 江行远一口气说完这些,望着若有所思的辛夷道:“怎么突然对王主事这么感兴趣了?” 辛夷轻吸一口气,压下尚未理清的思绪,道:“你刚才不是问我在看什么吗?”待江行远点头后,那双黑白分明的美眸露出幽冷之色,缓缓道:“在王主事转身之时,我看到他往马车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个目光与他平时全然不同,充斥着冰冷之色。” 江行远何等聪明,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轻吸了一口凉气,“你想说,王主事并没有我们所见的那么简单?” 辛夷摇头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不敢肯定,不过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试想若没有内应,那些人岂能如此轻易得手?又如何精准知道江家贡茶的摆放位置?另外,茶叶份量短缺的原因我们并没有找到。” 江行远沉默片刻,轻声道:“有数了。” 在他们车轮滚滚驶向客栈的时候,一道人影领着韦三出现在皇城之中,所过之处,宫人尽皆垂手低头,不敢直视,那一张张垂落在阴影中的脸庞无一例外地布满了敬畏之色。 那道人影一路来到当今圣上居住的养心殿之外方才停下脚步,韦三恭敬地站在后方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们到的时候,正好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从里面走出来,瞧见来人,先是一愣,随即赶紧迎上来,满面恭敬地打个千儿,不过他没有弯下身就被对面的人影给扶住了,遂顺势直起身,满面笑容地道:“陆统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原来这人正是神机卫的统领陆战,他收回手,客气地道:“我有事向圣上奏禀,劳烦王公公通禀一声。” 陆江虽是神机卫统领,身形却并不像一般习武之人高大魁梧,看起来与眼前这位王公公差不多高,甚至还要削瘦一些,掺杂在发间的几缕银光无声诉说着他的年纪;若是换个地方,再换一身寻常衣裳,简直就是一位普通到不起眼的老者,根本猜不到这位会是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神机卫统领。 再说王安,他听到陆江的话,那张因为年长而有些松驰的脸微微抖了一下,有些畏惧回头看了一眼微后紧闭的殿门,轻声道:“通禀自是没问题,就是今日上朝,有大臣说了一些圣上不爱听的话,圣上这会儿正不高兴呢,陆统领进去可要小心一些。” “陆某知道了,多谢王公公提醒。”陆江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往王安手中塞了一锭沉甸甸的东西,后者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不出意料,果然是一锭金子,估摸着至少有五两重;这位陆统领虽然位高权重,却很会做人,每回过来,但凡是要他通禀的,都会送上一锭金子;其实到了他这个位置,区区一锭金子实在算不得什么,各宫娘娘随手赏点东西都不止这个数,他在意的是那种被重视,被高看一眼的态度,尤其那个人还是位高权重的陆江。 王安在将金锭收到袖中后,小心翼翼地推门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便走了出来,朝陆江做了一个入内手势,后者点点头,对一旁肃然静立的韦三道:“且在这里等着。” “是。”韦三无比低头恭敬地应着,待他抬起头来时,眼前已是不见了陆江与王安的身影,只余六扇朱红殿门。 因为门窗都关着,殿内的光线有些黯淡,一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老者坐在上首的九龙宝椅上,以手支颐,闭目养神,眉宇间有几分冷意与恼怒,此人正是大梁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梁帝。 第276章 梁帝 陆江二人不敢惊扰,静静站在底下,等着梁帝睁眼。很多时候,沉默带来的压力比咆哮嘶吼更甚,很多人坚持不了多久便开始胡思乱想,甚至表露出来;不过这两人皆是在梁帝身边当差多年的老人,久经考验之辈,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沉默,垂目低头,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宝椅上那双狭长的眼眸终于缓缓睁开,梁帝扫视了二人一番,最终将目光定格在陆江身上。 在目光定格的那一刻,一直低着头的陆江身上起了一层细微的疹子,不自觉地挺了挺本就笔直的后背。他没有抬头,但他知道,梁帝此刻一定是睁开了眼睛,每一次被梁帝注视的时候,他都会有这种感觉。果不其然,下一刻,耳边传来梁帝低沉的声音,“何事急着见朕?” 陆江拱手道:“启禀圣上,江家长子江行远已前往茶库察看出问题的贡茶,同行的除了王主事,御史楚孤城,还有一名女子。” “就为了这事?”梁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但陆江敏锐地察觉到隐藏在低沉之下的一丝不喜,他连忙道:“江行远已经查到了贡茶发霉质变的原因。” 这句话终于提起了梁帝的兴趣,他放下手,微微坐直了身子,“是何原因?” 陆江不敢怠慢,一五一十地答道:“有人在茶库外面凿洞,引入雨水,因为贡茶依墙而放,所以受雨水潮湿影响,逐渐发霉。” 梁帝皱一皱灰白交错的长眉,“凿洞必有声响,神机卫竟然没有发现?你这个统领是怎么当的?” 陆江浑身一颤,惶恐地跪下道:“微臣失职,请圣上责罚!” 梁帝没有急着责罚他,而是询问道:“先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这话,陆江暗自松了一口气,梁帝愿意听他说,就表示并没有太过生气,或许可以将功补过。 陆江一边转动着心思一边将韦三等人的猜测细细说了一遍,随即道:“虽然没有十足的语气,但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借用救火的声音来掩盖凿墙,令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 “神不知鬼不觉……”梁帝轻笑一声,展一展宽大的袖子,露出几根瘦长的手指,王安最是懂他心思,一看到这个样子,便明白了梁帝的意思,当即捧起茶几上刚沏好不久的茶盏稳稳放在他手上。 梁帝刚一揭开盏盖,便有袅袅茶雾升起,在半空中变幻着各种形状,时而细若游丝,时而弯若游廊,颇为有趣;梁帝垂眸抿了一口,茶汤刚一入嘴,那两道长眉便又皱紧了一分,继而有一声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在殿中响起。 “皇上,可是这茶不合您口味?”王安略有些尖细的声音适时响起,别看王安一直低垂着头,却时时用眼角余光注意梁帝的神情与举动,说来仿佛匪夷所思,却是他多年练出来的本领,既不让主子察觉又能做到时时侍候。 梁帝点一点头,带着几分可惜道:“这茶虽好,比之江家的碧螺春却还是差了几分。” 王安陪笑道:“江家的洞庭碧螺春乃是天下一绝,这二三十年来,各家虽然削尖了脑袋想要培育出如江家一般的碧螺春,从而与之并肩而立,可没有一家能够做到的。”顿一顿,他又道:“皇上且再等等,待查明了贡茶一案,便可以让江家继续进贡茶叶了。” 梁帝没说什么,只是搁下了那盏令他兴趣缺缺的茶汤,眼眸一转,居高临下地望着一直跪在地上的陆江,不冷不热地问道:“适才那句话,你自己听着不觉得可笑吗,天底下哪有什么真正的神不知鬼不觉,不过是大意的托词罢了。”这话令陆江冷汗涔涔,然而更令他心惊胆战的话还在后头,“陆江,你比朕小不了几年,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微臣知错,微臣一定会查明那贼人的来历,绝不会让他逍遥法外!”陆江面色苍白地说着,他刚才确实是大意了,随口将那句话说了出来,却忘了梁帝最不喜欢的就是推托之词,这是犯了后者的大忌啊。 “哼!”梁帝冷哼一声,“总算还不是太过糊涂。”在短暂的静默后,他又道:“说说吧,打算从哪里入手。” 地砖又冷又硬,陆江跪得膝盖有些发疼,但他不敢流露出半分,细细思索着梁帝的话,随即道:“各家贡茶摆放的位置一向不为人知,那人却可以在偌大的茶库中准备无误地找到江家茶叶,从来施以诡计,又能够避开巡逻的守卫,用放火的手段引开微臣等人注意力,可见对茶库,甚至是整个户部是知之甚深;所以,微臣有理由相信,户部一定有那个贼人的内应,微臣打算从这一点入手调查。” 听着他有理有据的话,梁帝眉头微微舒展,不过喉咙里还堵着半口气,冷声道:“你刚才不是还说神不知鬼不觉吗?” “微臣失言,以后定不再犯!”陆江微微抬起头,恭谨地说着。 梁帝定了他半晌,沉沉道:“你要真的记住,你知道朕的规矩,同样的错,朕只原谅一次。”待陆江点头后,他又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神机卫之职,便是找出所有对大梁不利的痕迹,将之消除。若是做不到这一点,你这神机卫统领也就不用再当了。” “微臣谨记皇上教诲。”陆江低头应着,神情较之刚才更加恭谨。 梁帝有些口干,下意识地想要去茶盏,在手指快要碰到盏璧之时,想起刚才的滋味,顿时觉得索然无趣,又给收了回来,对王安道:“朕记得昨儿个老夫人寄来的茶叶到了是吗?” 听他问自己,王安连忙打起精神道:“回皇上的话,正是,奴才收在柜子里呢。” “去沏一盏来。”梁帝吩咐着。 “是。”王安依言答应,早在梁帝问那茶叶的时候,他就猜到后者是想喝那茶了,赶紧取了茶叶退下去冲沏,他动作倒是很快,不过片刻,就端着沏好的茶进来了,至于原先那一盏,自是被拿下去倒了,这茶叶放在市面上,那也是价值千金之物,可是在梁帝面前,却连多喝一口的资格也没有。 第277章 陆统领 同样的揭开盏盖,同样的升起茶雾,同样的飘出茶叶,这一盏却处处透着空灵与清新,尤其是那茶香,说一句沁人心脾绝对不为过,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梁帝也微微弯起了唇角,就是这个味道,他喝了几十的味道,平日里不觉得,这会儿短缺的方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钟意。 滚烫碧绿的茶汤混着馥郁清新的香气滑过喉咙,落入腹中,竟有一股暖意缓缓升起,梁帝又喝了几口,方才搁在一旁。 王安讨好地笑道:“幸好江家茶叶不是真的出问题,而是被人陷害,否则这茶奴才是万万不敢不敢沏给皇上您喝的。” 梁帝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真相信江家茶叶会有问题吗?” 王安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道:“难道皇上不这么想?”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这样反问,乃是属于大不敬,连忙跪下迭声请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罢了。”梁帝这会儿似乎心情不错,并未加以责怪,待得王安战战兢兢地起身后,他回答了之前那句话,“朕从未怀疑过。” 王安诧异地抬起眼,下一刻,他又赶紧低下,因为这样直视君王乃是以下犯上的大罪,但梁帝已是瞧见了,“很惊讶?” 王安不敢撒谎,讪讪地道:“是……是有一些。” 梁帝笑一笑,眸光转动,落在岳阳的方向,“朕清楚江家,更清楚江老夫人,她是不会犯这样的错的。” 梁帝并不是一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相反,他与历任天子有同样的毛病,甚至更甚一筹,那就是多疑;可是在提及江家与江老夫人时,他语气却是异常的信任,没有丝毫的怀疑。 听到这话,王安猛想起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情,连忙拍着脑袋笑道:“是了是了,奴才竟是给忘了,果然这年纪一大,脑袋没以前好使了,看来奴才得去多吃一些补脑的东西。”说着,他又升起一个疑问,想问又有些不敢,梁帝将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在眼中,道:“可是想问什么?” “皇上圣明!”王安恭维了一句,吐出心中的疑惑,“这么说来,皇上早就猜到贡茶一案另有内幕?” “不错。”梁帝坦然承认,当目光落在那个未曾收起的茶罐时,有几分温和,“老夫人心里头也明白,所以什么也没说,只是派人送了一罐茶叶来,省得朕念着又喝不到,心里头不舒坦。” 王安笑道:“是呢,除了太后,就属老夫人最记挂皇上您了。” 听到这话,梁帝眸光微微一冷,但并没有说什么,转而看向被冷落了许久的陆江,“你刚才说有一名女子随江行远去了茶库,可是叫辛夷?” “是,正是这名被留雁楼一路追杀,在岳阳搅得满城风雨的女子。”陆江态度一如既往的恭敬,然而额头已是渗出了细细的汗,不过这一次并不是畏惧于梁帝,而是跪了这么久,膝盖疼得厉害;他年轻时双膝曾受过重伤,后来虽然愈合了,也不影响一身武功,但到底落下了病根,那就是不能久跪,否则双膝便如针刺一般的疼痛。 王安知道他这个老毛病,又想着陆江平日对自己的客气,不禁小声提醒道:“皇上,陆统领还跪着呢。” 梁帝长眸一横,漠然道:“怎么,跪这么一会儿还委屈他了,要你来替他打抱不平?” 王安大惊失色,急忙跪下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只是……”情急心慌之下,纵是他一下子也想不出合适的措词,好一会儿方才想出一个并不算完美的措词,“只是以为皇上您……一时给忘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之下,梁帝脸色更好沉冷了几分,“王公公这话是在说朕糊涂还是老眼昏花,连近在眼前的事情都会忘记?” “奴才该死!”王安这一次是真的慌了,俯身拼命磕头,每一次额头磕在地砖上都是“呯呯”作响,半点不敢留力,不一会儿额头就起了血印,再磕一会儿,这皮怕是就该破了。 他只顾着提醒陆江,自己却大意了,明知道梁帝心情不好,还要多嘴,简直是自己寻不痛苦;无奈话已出口,再后悔也没用了,只能在心里祈祷梁帝念在自己侍候多年的份上,只是小惩一番。 梁帝没有理会他,对陆江道:“他这般想着你,看来你平日没少给他好处。” 一直在磕头的王安听到梁帝这话,身子一僵,磕头的声音也为之一滞,不过很快便又恢复如初,甚至比刚才还要重几分。 “是。”陆江没有蓄意隐瞒,而是坦然承认,“微臣每每来求见皇上,都免不了要劳烦王公公通传,微臣过意不去,有时候会给锭金银之物。” 陆江多少有点摸到梁帝的性子,后者轻易不会询问,既然问了,那心里就一定是有了肯定的答案,他若否认隐藏,只会令自己与王安的处境更加不利;再说了,以他对梁帝的了解,后者最在意的是身边人的忠心与否,对于他们收取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钱小利并不在意。 果不其然,梁帝眉心附近隐约涌动的怒气在他这句话后,缓缓褪去,语气也较刚才少了几分尖锐寒厉,“你倒是老实。” “皇上明察秋毫,洞若烛火,哪有微臣不老实的份。”陆江不失时机的马屁,令梁帝颇为受用,在短暂的沉默后,他终是摆一摆手,“罢了,起来吧。” “多谢皇上。”陆江在心里松了口气,单手撑地,艰难地站了起来,一旁的王安就没那么好运了,还在继续磕头,哪怕磕得流血;磕得头晕也花也万万不敢停下。 陆江看到了,但他牢牢紧闭了自己的嘴巴,刚才王安的教训可还摆在眼前呢,只能等梁帝自己松口,好在并没有等太久,在王安前前后后磕了几十个头后,梁帝道:“起来吧,罚你一年的俸禄;下回再多嘴,可没这么轻巧了。” “多谢皇上,多谢皇上!”王安迭声谢恩,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这条老命可算是保住了,都说伴君如伴虎,真的一点都没错,至于那一年俸禄,他压根不放在心上,到了他这个地步,早已经不将那点俸禄放在眼里,梁帝心里也知道,所以那一年俸禄,不过是他给自己找的台阶罢了。 第278章 孙御史 王安又忍痛磕了几个头后方才颤颤巍巍地起身,垂手静立一旁,连额上的血也不敢擦。略过这个短暂的插曲,回到茶库的事情,梁帝问道:“凿洞一事是谁发现的,江行远吗?” “微臣当日并不在茶库,据底下人禀报,并非江家长公子,而是那名叫辛夷的女子,也是她用计谋令微臣同意他们搬动箱子。”在提起辛夷时,纵是陆江这种身经百战,见过无数大小事情的人眼中也不禁掠过一丝诧异,很难想像,一个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面对神机卫的人,竟然如此镇定,甚至还能占据上风。 “哦!”他的话令梁帝起了兴趣,“仔细说说。” “当日负责此事的守卫正在外头候着,不如让他入殿细细说与皇上您听?”陆江小心翼翼地问着,待见梁帝点头,立刻将外头的韦三唤了进来。 韦三见梁帝的次数并不多,相较陆江要紧张许多,行礼时连手脚也是僵硬的,不过这些梁帝并不在意,催促着他仔细讲述茶库发生的事情,待得听过后,梁帝挥手示意韦三退下,随后抚着颌下同样灰白交加的长须,点头道:“这女子颇有点意思,难怪能够一再逃脱留雁楼的追杀。”说到这里,他忽地想起一件事来,“留雁楼追杀她不放的原因查到了吗?” “还没有,留雁楼的人做事十分谨慎,暂时还没查到线索;不过……”陆江似乎不确定后面的话,迟迟没有往下说。 梁帝最见不得别人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样子,不悦地道:“不过什么?” 见他催促,陆江不敢再迟疑,如实道:“微臣查过辛夷的底细,她一个孤女不可能得罪留雁楼,此事怕是与辛若海,甚至……当年的剡溪茶一案有关。” 梁帝眉头微微一拧,垂眸拨弄着腕间的金丝楠木手串,不知在想些什么。 若是辛夷在这里,必定会十分惊讶,身为天子的梁帝竟然也知道她被留雁楼穷追不舍,且听他的语气,似乎一直有派神机卫关注甚至追查这件事情。 “继续查;另外,留心江家人,朕不希望他们在京城出什么事。”面对梁帝的吩咐,陆江一如既往地应下,没有丝毫置疑;他能够在那么多人之中脱颖而出,成为神卫机统领与梁帝的左膀右臂,除了自身的本领与能够之外,最大的优点就是足够忠心。可别小看了这两个,忠心,而又能让效忠的那一方认可你的忠心,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很多人自觉忠心,甚至为自己的忠心感动,结果却发现对方根本不相信,从而落得一个悲惨下场,可怜又可叹。 “皇上,那贡茶一案……”陆江试探地看向梁帝,后者略一思索,道:“你们查你们的,他们查他们的,互不干涉。” “是。”陆江答应一声,正要退下,外头忽地响起叩门声,王安连忙上前应门,是他的徒弟小夏子,后者看到王安满头是血的模样,吓了一大跳,连准备好的话都忘了,“师父,您……” “我没事。”王安随口敷衍了一句,追问道:“何事敲门?” 被他这一问,小夏子才想起来自己此来的目的,赶紧道:“师父,孙御史来了,说是有奏折要呈递圣上。” 王安一怔,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语气问道:“孙邈?” “是。”小夏子肯定地点头,王安往他身后看去,果见孙邈站在不远处,接触到他的目光,后者笑着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了。 王安回以一笑,随即收回目光,神情奇怪地道:“我要是没记错,他上回上折,还是在两年前吧,弹劾一个偏远地方的小官,今儿个刮得这是什么风?”说着,他又道:“知道具体的事情吗?” 京城的大小官员都知道都察院有两个奇人,一个是楚孤城,这一位当官的时间不长,胆子却比谁都大,不管对方是王公贵族还是皇亲国戚,只要被他盯上了,就一定死磕不放。孙邈则恰恰与他相反,他虽身为正四品左佥都御史,仅次于左右都御史与副左右都御史,却是一个怕麻烦之人,他奉行的原则一向是得过且过,尽量不得罪人,处处打哈哈;除非是事情闹到了家门口,否则绝不过问;所以他虽然在这个位置上数年,上的奏折却屈指可数,仿佛已经忘了御史的职责;不过他人缘不错,旁人顶多背后议论几句,不至于与他去较什么真,甚至他们巴不得多一些孙邈这样的人,省得时不时因为一点事情被人弹劾。 至于梁帝,他做为这个王朝的掌控者,又是一个事无明细都要掌控在手中的人,当然知道孙邈是什么样的人,但因为后者父亲曾为他登上帝位立下汗马功劳,临终之前又将孙邈郑重托付,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不清楚。”小夏子摇头,随即道:“要不我去问问他?” “算了,这种事情不是我们该打听的。”说着,王安走了进来,恭敬地打了个千儿,“皇上,孙御史求见,说是有奏折要呈给皇上。” “孙邈?他可是养心殿的稀客啊。”梁帝与王安初初听闻时一般惊讶,甚至还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孙邈面圣次数之少。 王安赔笑道:“奴才刚才听到的时候,也惊了一跳,所以多嘴与小夏子说了几句,回来的慢了一些。” “让他进来吧。”梁帝说完这话,忽地将目光落在王安脸上,看得后者心惊肉跳,不知自己又说错什么惹到了这位君王,正自忐忑间,耳边响起梁帝的话,“把你脸上的血擦一擦,不知道还以为朕怎么虐待你呢。” 听得是这么一回事,王安顿时放下心来,抬起袖子抹一抹脸上的血,讨好地笑道:“皇上最是心疼奴才不过了,又哪里会虐待奴才。” “你这拍马屁的本领倒是日渐长进。”梁帝笑骂了一句,虚虚踢了一脚道:“赶紧去传,朕倒是要看看谁得罪了孙邈,让这个乌龟忍不住伸出头来。” 第279章 孙卿 在王安躬身退出去后,陆江知机地道:“皇上,微臣先告退了。” 他虽是天子近臣,直隶于天子一天,却不表示他可以随意听取朝臣的奏折,梁帝才是那个决定他能不能看的人,若是他连这点眼色也没有,又岂能爬到今天的位置。 梁帝唤住他道:“孙邈的折子想必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你且留下来听听吧,权当一乐。” 见梁帝这么说了,陆江也不推辞,侧身站在一旁。 不一会儿,略有些肥胖的孙邈跟着王安走了进来,照规矩行过礼后,他将一封奏折高呈过顶,道:“微臣有折子上呈,请皇上过目。” 梁帝示意王安接过,笑道:“朕记得你上回呈折,是两年前了吧,今儿个怎么又想到呈折了?” 孙邈被梁帝戳得老脸一红,厚着脸皮道:“并非微臣偷懒,实在是大梁这些年在圣上的治理下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官民合协,其乐融融,微臣就算想弹劾也寻不出人来。” 梁帝眼皮微微一动,淡然道:“看来你这两年没白蹉跎。” 孙邈一时没听出梁帝言语间的嘲讽,还以为他是在夸自己,正要谦虚几句,后面的话如一盆冰水,狠狠扣在他头上,“学了好一嘴的油滑。” 梁帝是何等样的人精,岂会被孙邈几句恭维的话给左右了,后者要是老老实实承认也就算了,偏要自作聪明,那就怪不得梁帝给他难堪了。 孙邈被梁帝讽得涨红了脸,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嗫嗫地道:“微臣知错,请圣上恕罪。” 他以为恭维就是说几句好听的话,给对方戴顶高帽子,简单得很,却忘了一点,是简单还是复杂,要看对方的性子,偏偏梁帝是一个极不好弄的性子,结果栽了个大跟头。 看到他这个窝囊的样子,梁帝暗自摇头,孙邈的父亲也算是个人才,为他斩平了不少登帝之路上的荆棘,没想到生出来的儿子如此无能,文不行武也不行,若不是看在故人的份上,凭他这么多年毫无建树的成绩,以及吏部次次不合格的考核记录,早就将他贬出京城了。 “说吧,你要弹劾哪个官员?”梁帝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接过王安递过来的折子,若非存着些许好奇,他实在懒得看孙邈的折子,因为后者以前呈上来的,基本都没什么营养,不过一些不痛不痒的弹劾;与之相比,他倒更喜欢楚孤城这块什么人都敢得罪的硬骨头,后者虽然小了孙邈近二十年,笔锋却是犀利得紧,而且有凭有据,一针见血;虽然有时候会让他难以下台,但总体来说,他是大梁需要的那一类人;再者,现在有齐王看着他,比以前好了许多,至少做事之前懂得先衡量一下局势。 听到梁帝问起这个,孙邈精神一振,抬头道:“启禀皇上,微臣这次要弹劾的并不是朝中官员,而是岳阳江家!” 梁帝正在打开折子的手一滞,面色古怪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不止他,陆江与王安也都露出古怪之色,江家今年是犯了太岁还是怎么了,先是进贡的茶叶出了问题,现在又被人弹劾。 孙邈并没有留意到他们脸上的神色,只以为梁帝没听清,提高声音再次重复着刚才的话,启禀皇上,微臣这次要弹劾的并不是朝中官员,而是岳阳江家!” 梁帝压下心中的惊讶,一边看着手上的折子一边道:“说说,弹劾什么事?” “江家私自制作金丝软甲,犯下大不敬之罪。”在说这话的时候,孙邈有些得意,弹劾一个商贾人家,既不会得罪朝堂同僚,又可以在梁帝面前露脸,真是一个一举两得的主意。 他怕得罪人,所以虽然身居都察院,却几乎不弹劾任何人,偶尔被逼急了,就弹劾一两个无关紧要的小官,弹劾之前,还得查一查他们的家境、老师以及关系好的同僚,以免不小心踢到铁板,着实有些心累;但商贾之人就不一样了,士农工商之中,排位最低,除非是家中子弟特别出挑,参加考举中了举人进士,否则就是有钱无权,可比那些小官好对付多了。 孙邈来之前可是拨弄了好一阵子的小九九,才写落笔写下那封奏折,但凡是有一点顾虑,以他的性子都是万万不会出现在养心殿上的。 趁着梁帝看奏折的功夫,孙邈暗自回想着折子里那一句句自认珠玑一般的话,暗自得意。 王安将他眉眼间的得意看在眼中,暗自摇头,这位孙大人还不知道自己踢到了一块最大的铁板,看来这一次,他想继续留在京城是难了。 摇头归摇头,王安可是万万不会提醒孙邈的,一来他与后者的关系并没有好到那个地步;二来,他也有些不屑孙邈胆小怕事,尸位素餐的作为;三来,也是最大的原因,刚才多嘴的教训可还历历在目呢,他若再犯,那就是个傻子。 想到这里,王安额头的伤口似乎又疼了几分,不过当着梁帝的面,他不敢擅自有所动作,只能暗自吸气吐气,努力把痛楚压下去。 那厢,梁帝已是粗略地看完了奏折,抬头看向看向暗自得意的孙邈,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冷笑,“据你奏折中所言,此事发生在嵊州,你长居京城,又是怎么知道的?” “微臣不敢隐瞒,微臣有一名学生是嵊州人氏,事发之时,他正好回老家探亲,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并亲耳听见与江行远对峙之人喊了一句’金丝软甲’。”孙邈流利地回答着,这些问题与对应,他早就想过无数次了。 随后,孙邈又义正词严地道:“自大梁立国以来,金丝软甲就是皇室御用之物,非圣上亲赐,世人万不可沾指;江家入供茶叶多年,断无不知之理,却明知故犯,其罪断不可恕。” 梁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依孙卿之见,该如何处置江家一行人?” 这是梁帝第一次称呼孙邈为“孙卿”,令后者激动得浑身颤抖,一般能得梁帝在姓氏后面直接加个“卿”字的,无一不是心腹肱股之臣,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得了这样的称呼,看来这封奏折上对了,回去之后,定要好好表彰一下那个学生,若非他凑巧碰见,他又哪里能得到这么一个机会! 第280章 万岁 见孙邈迟迟不说话,梁帝也不生气,只是温和地问道:“孙卿怎么不说话?” 看到他这副温和的模样,王安与陆江却是不由得自地打了个寒颤,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梁帝可不是一位温和的君主,相反,当他露出温和慈祥的一面时,对面那个人就该特别小心了;可惜,孙邈不知道,否则他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 孙邈丝毫不知道危机,只当梁帝开始器重起了自己,连忙道:”回皇上的话,江家先是在贡茶方面以次充好,短缺斤两;如今又私造金丝软甲,罪不可赦,当以欺君犯上之罪论处!” 梁帝沉眸听着,待他说完,一脸赞许地点头道:“孙卿说得有理,此事确不可姑息;不过……”他面露为难之色,“孙卿的学生可以做为人证,物证该怎么办?” 孙邈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当即道:“据微臣学生所见,那金丝软甲手套是江行远的贴身之物,若是微臣所料不错,此刻必定还在江行远身上,而他此刻恰好因为贡茶一案来了京城,微臣以为,应该立刻派人搜查他的客栈,以免走漏风声,让他有机会藏起罪证。” “孙卿言之有理。”梁帝连连点头,道:“此事是孙卿所奏,那么就交由孙卿却处置吧。”说着,他对陆江道:“你且调几个人给孙卿差遣。” “是。”陆江简洁地答应着,相较于他的平静,孙邈就要激动得多了,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皇上放心,微臣一定不负所望,找到罪证。” “好,朕就等着孙卿的好消息。”面对梁帝一口一个的“孙卿”,孙邈已是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用力磕了一个头,当作自己对梁帝的承诺。 在走出养心殿后,孙邈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总算他年纪不小,又念及自己好歹是一个朝臣,若是在门口那些个太监侍从面前如此失态不免会失了威严,遂生生忍住了这个冲动,但还是忍不住扬一扬紧攥的拳头。 谁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飞黄腾达,呵呵,过不了多少,他就会用现实狠狠打那些人的脸。想到这里,孙邈忍不住笑了出来,尽管他已是尽量克制,还是隔着殿门,落在了梁帝的耳中。 此刻的梁帝,脸上早已没了适才的春风和暖,慈眉善目;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嘲讽与冷笑,看得陆江又是一阵心惊胆战,正寻思着是不是该开口告退,耳畔忽地传来梁帝的话,“你去查一查孙邈与他口中的学生,朕要知道他们都和谁接触往来。” “微臣遵旨。”陆江恭敬地答应,随后顺势告退,偌大的养心殿中只剩下梁帝与王安二人,一主一仆,一坐一立,一闭一睁,静寂无声。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梁帝忽地睁开双眼道:“王安。” 王安闻言,赶紧打起精神,细声道?“奴才在呢。” 梁帝望着窗边不知什么时候投落进来的阳光,幽幽道:“你说……朕该让太子监国吗?” 王安万万没想到梁帝竟会问这件事,一时吓得脸都白了,连忙道:“这是朝堂乃至关乎大梁根基的大事,奴才身份卑微,可万万不敢妄言。” 梁帝之所以下朝之后,心情不佳,便是因为今日早朝之上,有朝臣联名上奏,希望梁帝允许太子监国;理由是太子已然成年,整日只限于口舌之上,未免有些纸上谈兵,当要多加历练。 梁帝是一个极其重视权力的人,甚至可以说,权力是他这一生最在意的东西,如今他还活着,还身体健康,竟然有人想要分薄他的权力,这让他怎会愿意;虽然驳回了那几名朝臣的上奏,但这心里头一直不痛快,以至于陆江与王安倒霉地受罚。 梁帝微眯了双眼,扬起的唇角也不知是讽是笑,“怎么,怕回答了之后,被朕寻由头砍了脑袋?” 王安身子微微一抖,随后稍稍抬起头,一脸委屈地道:“奴才打小就跟在皇上身边侍候,这命早就是皇上的了,您若是看厌了奴才,只管说一句,奴才便会将脑袋双手奉上,又有什么好怕的;这太子之事,奴才确实不敢妄言;一来奴才没那身份与资格,二来奴才见识浅薄,也辩不出是好是坏。” “若是朕一定要你说呢?” 见梁帝始终没有作罢的意思,王安只得狠狠一咬牙,垂目道:“那奴才就只能说了。”在短暂的停顿后,他续道:“奴才斗胆以为,不该让太子监国。” “为何?”梁帝的声音空旷而幽冷,仿佛是从地底深处钻上来的,令人打从心底里发寒。 王安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纵观历朝历代,太子监国,或是国君病重,若是出征在外;如今四海太平,皇上又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太子若是此时监国,试问将皇上您置于何地?再者,太子尚且年少,需要多加积累经验,若是冒然监国,难免会有处置不周之事。奴才斗胆以为,太子听政可以,监国……实在有所不妥。” 梁帝默默听着,在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之后,他冷声道:“连你也看得明白的事情,他们却置若罔闻。”不等王安言语,他又摇头道:“不对,不是置若罔闻,是狼子野心;巴不得朕早些死,好让他们钟意的那个人坐上这龙椅。” 王安连忙道:“皇上可不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您是皇上,是天子,万寿无疆,那是要万岁万岁万万岁的。” “万岁……”梁帝喃喃念着这两个字,那双正在渐渐老去的眼睛突然透出热烈的光芒,而且有越来越炽热之势;可惜,终归是黯淡下去,不无失望地道:“别说万岁了,能再活百岁,朕都知足了。” 梁帝看似说得轻描淡写,甚至还可以说有几分委屈求全的意思,可是对于这个天道轮回而言,却是一个大到不可想象的野心,梁帝如今将近六十,再活百年,那就是一百六十岁,从古至今,除了神话里那些飘渺到不可捉摸的人物,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活这么久的岁月。 第281章 代天巡视 “万岁是天下至尊,千秋万载,一定可以!”王安笑着说,既是讨好也是安慰,彼此心里都知道,哪有什么万寿无疆,千秋万载,不过是安慰人的话罢了,无论是怎样的明君帝王,人杰枭雄,终归是难逃一死,能活到百岁而终,就已经是天大的福份了。 “千秋万载……”梁帝喃喃念着这四个字,一颗日渐衰老的心脏突然跳得极快,比他年轻力壮之时还要快,他真得太渴望这四个字代表的意思了;当一个人登上了权力的巅峰,之后又习惯了那种生杀予夺的权力,就会越来越舍不得放弃,若是此时有人告诉他,可以延他百年,不不,哪怕是十年寿命,他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王安偷偷觑着梁帝又一次变得炽热的眼神,他深谙梁帝这个心思,所以哪怕明知道这一切只是镜花水月,也依旧一次次地重复着,借此哄得梁帝高兴。 雨后初晴的阳光并不明朗,露一会儿脸被云层遮住,时隐时现,连带着透过窗纸照进来的光影也时有时无。 不知过了多久,梁帝阴森森的声音忽然在殿中响起,“他们既然那么想要太子监国掌权,朕就给他们这个机会。” 王安大为诧异,他太清楚梁帝的性子了,权力就是他的性命,别说现在身子还好得很,就算有朝一日重病缠身,卧床榻不起,恐怕都不肯交出手中权力,如今这是……转性子? 这个疑惑很快就解开了,只听梁帝继续道:“入冬在即,天气寒凉,边疆将士辛苦,朕心甚念,无奈国事缠身,实在脱不开,便让太子替朕巡视四方将士,好生犒劳他们。” 王安恍然,原来梁帝打得是这个主意,巡视边境将士,代行天子之职,看似十分风光,实则除了舟车劳顿,风吹雨淋,寒风刺骨之外,并无任何好处。 确实,军队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守卫者,拉拢他们可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可是这在大梁并不好用,因为所有将领都是梁帝一手提拔出来,除了梁帝之外,他们谁都不认,包括太子,无论怎样客气都不过是表面文章。 梁帝这是要让太子去吃苦头啊,同时也是在警告那些大臣,他们若是再敢提“监国”二字,太子必将会吃更多的苦头。 这位主子的心可真够狠的,那可是自己的嫡亲儿子,说送去边疆就送去了,半点犹豫也没有;看来自己以后要更加打醒精神,千万不要触怒了龙颜。 王安暗自在心里警告着自己,同时小心翼翼地上前磨墨,不过片刻功夫,一道龙飞凤舞的旨意就完了,在梁帝搁下狼毫笔时,王安适时取出玉玺递到他手中,随着手起玺落,一道圣旨正式完成,剩下要做的,就是晓喻天下。 在王安捧着刚刚写就的圣旨出去时,一座离皇城不远的高门深宅之中,一名瞧着约摸二十几许女子正坐在高大的铜镜前,身后一名侍女正仔细梳着那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紫檀木不轻不重地梳划过头皮,带来一种酥麻之感,女子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铜镜被打磨得很光滑,清晰映照出女子明艳精致的五官,因为眼眸闭着的缘故,睫毛显得格外纤长,上面点缀着细小至极的金珠,在雪白的粉面上投下两道鸦青色的弧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 侍女的手很巧,不一会儿就将那一头长发盘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凌云髻,而这也是自家主子最喜欢的发髻,不过其它,只因为“凌云”二字,当然,这个秘密别人是不知道的。 侍女熟练地将枝海棠冰晶缠丝步摇插在发髻上,由数十颗珍珠串成的璎珞垂落在粉颊旁边,稍稍一动,就有珠玉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正当女子对镜欣赏自己的容颜时,另一名侍女推门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屈身行了一礼,“启禀长公主,陆江带着韦三去见了圣上。” 女子挑一挑刚刚精心描绘好的黛眉,侧身望着进来的那名侍女,“贡茶的事情?” “是。” “都说了些什么?“ 侍女摇头道:“这个没打听到,除了他们三人,便只有王公公在里头,他的嘴您是知道的,别说撬不开,就算能撬开,也不敢冒这个险;否则传到圣上耳中,怕是不好收场。” “那个油盐不进的家伙。”被称作长公子的女子有些无奈地说了一句,这位便是当今圣上的幼妹——翊阳长公主;而此这间宅子正是她的长公主府,自嫁予驸马之后,就一直住在此处。 侍女春菱见机,又道:“不过根据奴婢打听到的情况,江家一行应该发现了茶叶霉变的秘密,所以才会惊动陆统领,否则以他的身份,可不会管这种小事。” 替翊阳梳妆打扮的夏荷,欢喜地接过话道:“看来一切都在依着长公主的计划进行,可喜可贺。” 翊阳却没有什么欢喜之色,淡然道:“高兴什么,不过才刚开始,离’可喜可贺’四个可还远着呢。” 夏荷本是想恭维一句,不曾想反而讨了个不痛快,讪讪地道:“奴婢记下了。” 翊阳拨一拨耳下殷红如血的珊瑚珠子,“他们接下来,应该会去查所有接触过这批茶叶的人,尤其是最后那一位……李公公。”随着最后这几个字,镜中那张明艳的脸庞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不过站在她身后的春菱脸上却没什么笑意,相反,那张保养不错的脸上充斥着犹豫与迟疑。 翊阳见状,望着镜中的春菱道:“还有事情?” “是。”春菱为难地应了一句,道:“今日朝堂上,几位大人联名上奏,以太子已然成年为名,希望皇上同意太子监国。” 听到这话,翊阳脸色立刻由晴转阴,恼声道:“他们是嫌太子最近太过安生了是不是,居然上这样的折子!”说着,她又追问道:“是哪几个?” 春菱撇一撇嘴,有些无奈地道:“还不就是洪太傅,何尚书他们几个。” “一群蠢货!”翊阳怒从心生,忍不住重重一掌拍在梳妆台上,夏荷连忙劝道:“公主仔细手疼。” 第282章 苦差事 翊阳没有理会,盯着春菱道:“皇上是何反应?可有责罚这几个人?” “并没有,皇上只说此事不急,缓缓再议。”见翊阳忧色未减,春菱安慰道:“看皇上的态度,应该对这件事不是太过反感,公主莫要太过担心。” “不是太过反感……”翊阳黛眉一挑,那双美眸中蓄满了冷笑嘲讽之色,“你真是这么想的?” 春菱被她盯得心底不安,试探道:“可是奴婢猜错了?” “何止错,简直是大错特错!”翊阳毫不留情地斥责在,在春菱苍白的面色中,她展袖起身,用金银丝线绣成的大朵大朵牡丹的华丽裙裾在身后徐徐展开。 随着绣鞋鞋头上蝶须的颤动,翊阳越门槛来到檐下,纤手微伸,仿佛是要接住从檐外照进来的秋阳,可最终只能看着那点点细碎如金的阳光从指间漏过,若时间,若流水…… “咱们这位天子,心思可不是一般得深,又岂会轻易将喜怒流露在面上;相反,他越是恼怒就越不会让人瞧出痕迹,本宫与他做了四十年的兄妹,至今仍未摸清他的心思……也不曾真正得到他的信任;能得他所信,见到他真实心思的,就只有他亲近的那几人,譬如……王安。”在提到王安时,一声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从那张嫣红的朱唇中逸出,她不止一次想过拉拢王安成为自己的耳目,可惜,每每试探,结果都逃不过“失望”二字,至今没有想到拉拢王安的手段。 若是有外人听到这番话必定会十分惊讶,因为翊阳看起来不过二十几许,完全看不出来竟已是四十岁的人。 春菱面色一白,不安地道:“这么说来,太子的处境岂非很不妙?”说着,她又问道:“要不要提醒太子一声?” “提醒又如何,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翊阳不悦地斥了一句,春菱噤若寒蝉,不敢再出声。 秋风掠过,吹起庭院中几片刚刚落下的枯叶,枯叶翻飞飘动,远远望去,若在风中嬉戏的蝴蝶,倒是消去了几分萧瑟之感;可到底只是落叶借风势,风一过,那几片落叶就无力地落在地上,毫无生机。 翊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道:“驸马回来了吗?” “还没有。”夏荷话音刚落,就见一名身形修长,五官分明的男子男子走了进来,身上是未曾换下的朱红朝服,正是驸马徐晋之。 他看到翊阳站在檐下,顿时皱起了两道英气的浓眉,快步越过庭院来到翊阳身边,将她搂入怀中,挡住不时吹来的秋风,口中则是带着几分责备,“怎么在外头站着,今儿个这风可不小,万一受凉了可如何是好,瞧瞧你,这手都凉了,赶紧进去。”说着,他又看向正在行礼的春菱二人,“你们也是,怎么能由着公主在外头吹风。” “驸马恕罪。”春菱与夏荷赶紧低头认错。 “不过是一点风罢了,你别总把我想做娇弱女子。”翊阳仰头望着高自己半个头的徐晋之,唇角弯起一抹柔美的弧度,尽管已经成亲二十余年,但两人感情极好,浓情蜜意,琴瑟和协,一如新婚之时。 “总之就是不行。”徐晋之一边说着一边搂着翊阳往屋中走去,后者没办法,只得由他牵着走。 入内之后,徐晋之又细心地将门窗掩开,只开了一道通风的缝隙,确定风吹不怎么进来后,方才来到翊阳身边坐下,柔声道:“早膳用过了吗?” 翊阳摇摇头,“我没胃口。” “可是有事烦心?”徐晋之轻声问着,其实早在刚进来时,他就注意到翊阳眉头笼着一丝淡淡愁绪。 “嗯。”翊阳将适才春菱说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并无任何隐瞒;二人是皇室之中难得的恩爱夫妻,一体同心,做什么事情都是夫妻二人同进同退。 徐晋之听完她说的事情,轻叹了一口气,“他们上奏的时候,我也在朝上,但你明白的,这种时候,我不能掺与,只能袖手旁观。” “我知道,我并没有责怪驸马的意思,只是担心太子……”翊阳忧心忡忡地道:“好不容易东宫的位置稳固了一点,偏偏又出这样的幺蛾子;你也知道,咱们这位皇上并不是什么心胸豁达之人,怕是已经记恨上了,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太子;你说他们也当了几十年官了,从进士一路升到这个位置,怎么还是蠢,做事之前不先想想后果;就皇上那性子,怎么可能允许别人明目张胆地夺权,简直是在找死。” 翊阳絮絮地说了一通,可以看得出,她很不安;事实上,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并不是一个娇弱女子,现在这样,只能说这件事让她很焦虑。 徐晋之轻拍着她的手安慰道:“我知道你担心太子,视他若亲子,但越是关心越不能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条路出了问题,咱们就换一条路走,总能解决的,万事有我,你只管把心放开。” 在徐晋之的温言安慰下,翊阳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但仍有几分忧色盘旋未去,正要说话,门外响起略有些急促地脚步声,是长公主府的管家,他似乎走得有些急,这么冷的天居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进来后依着规矩行了一礼,随后小声道:“启禀公主、驸马,皇上刚刚下了一道旨意。” 这句话令翊阳心头一跳,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旨意?” “皇上着令太子代行天子之职,巡视四方边境将士,下个月就起程。”能在长公主府任管家之职,自是能干之辈,一句话就概括了洋洋洒洒数百字的圣旨。 在管家开口之前,翊阳心中已是转过无数念头,或是训诫洪太傅等人,或是暗夺太子东宫之权,但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道旨意。 代天巡视边境…… 这六个字听起来风光无限,威风凛凛,实际上却是一个实打实的苦差事,边境是什么地方,大多苦寒贫瘠之地,一眼望去,往往除了石头就是石头,连点绿色也看不到,一应粮食用品皆靠补给,再加上气候恶劣,夏天酷热,冬天严寒,最是容易生病,每天都有十数名士兵因病而亡,若是体质差的人,去了那里,简直就像是去了地狱。 而这,还只是一个处边境,按梁帝旨意所言,太子要巡视四方边境,一个都不能拉下,如今是深秋,下个月便是冬天,沿着梁国边境一圈绕下来,怎么也得几个月,也就是说,梁帝给太子挑了一个最冷最苦的季节,怕是连年都要在那里过了。 第283章 把握 “太子身体柔弱,怎能吃那样的苦,他是要害死太子吗?”翊阳又心疼又恼怒。 “公主慎言!”徐晋之急忙喝止,得亏这里都是心腹者,不至于去外头嚼舌根子,否则传到梁帝耳中,那麻烦就大了。 在他说话的时候,翊阳已是冷静了下来,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道:“是我糊涂了,不该说这样的话,多谢附马提醒。” “你我夫妻一体,何必言谢。”徐晋之温和地说着,并无任何责怪之意,随即握了翊阳微凉的手,语重心长地道:“为夫能够明白公主怜惜太子之心,但这份怜惜,绝不可有丝毫露于外人面前,否则皇上就会知道公主的打算,那咱们之前所做的一切也都白费,前功尽弃。” 翊阳迎着他的目光,郑重道:“我答应驸马,一定不会!” “那就好。”随着这句话,徐晋之绽然一笑,若秋阳破云而落,驱散一室的阴霾。 在短暂的静默后,翊阳又道:“我可以忍住担心与不满,也可以不在人前提及一个字,也不去向皇兄求情,可是太子……他该怎么办?” 徐晋之拧眉不语,是啊,太子下个月就要启程了,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去边疆受苦? 正不二人相视为难之时,夏荷迟疑地道:“不如……公主去找一找太后,她老人家一向心疼太子这个嫡长孙,由她老人家出面求情,也算何情何理。” 春菱也在一旁附声道:“是啊,如今有份量又可以出面的,就只有太后一人。”顿一顿,她又道:“若是公主担心您去见太后的事情会引起皇上怀疑,不若写一封书信,奴婢悄悄交给太后。” 若是刚才,翊阳指不定就同意了两个侍女的提议,但此刻她已是彻底冷静下来,担心归担心,却不再影响她思考问题,当即摇头道:“不必了。” 夏荷与春菱一愣,对视了一眼,疑惑地道:“公主您担心连太后也劝不动皇上?” 翊阳摇头,“不是劝不劝得动的问题,而是在这种时候,越多人劝说,皇兄对太子就会越不满;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知道什么时候皇上又会冷不丁的射上一箭。” “太子可是皇上的亲骨肉,真会这么绝情?”夏荷难以置信地问着,春菱也是一样,只有徐晋之安然静坐,没有丝毫惊讶。 “亲骨肉又如何?”说这句话的时候,翊阳简直抑制不住冷笑,“枉你们跟了本宫这么久,竟连天家无亲情这句话都不记得了,在本宫那位皇兄心中,再没有比权力更重要的东西了,亲情如此,骨肉如此,夫妻如此;若非心肠冷硬到极点,你们以为,皇上是如何铲除对手,登上至尊宝座的?” 听着翊阳的话,夏荷二人无言以对,正如翊阳所言,她们跟了翊阳那么多年,见多了皇家的尔虞我诈,波卷云诡,但总以为亲生父子之间会有一些不一样,毕竟虎毒还不食子呢,万万没想到…… 徐晋之握住她越发冰冷的手,轻声道:“事情也没你想得那么糟糕,确实,皇上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但太子毕竟是太子,且太子一向温恭良顺,至诚至孝,从未存半点不忠不孝之心,这一点皇上也是知道的,否则当年也不会册他为东宫;想必这一回只是想借机给太子一点教训,同时警告洪太傅等人,不会真要了太子性命。” “你说的这个我也知道,但边境艰苦,太子身体又素来不是很好,万一……”一想到可能的危险,翊阳心都快揪起来了,她年幼时曾被人所害,以至于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生育能力,成亲二十年,未有一儿半女,这是她一生的遗憾,也正因为如此,她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天家无亲情”这几个字蕴含的冷漠与残忍。 因为这件事,她迟迟未曾出嫁,因为她不能生育,但也不能接受驸马纳妾,与其成亲之后俩看俩相厌,不如不要开始,一个人也乐得清静自在,左右她是公主,还是最受宠爱的长公子,就算一世不嫁,也没人敢在她面前嚼舌根子。 这也是梁帝登基后,屡次欲指婚都被她推脱的原因所见,原以为这一世都要这样了,天意让她遇见了徐晋后,后者知道她不能生育,依旧爱她入骨,甚至相思成病,药石无效。 翊阳几经思量,终是去见他一面,也就是这一面,改变了二人的命运。病榻前徐晋之的一番真情告白令翊动容,也让她最终决定与天赌一把,赢了,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输了则是遍体鳞伤,从此青灯一盏古佛一尊。 好在,翊阳赌赢了,徐晋之是真的爱她,二十年来夫妻始终恩爱不移,夫唱妇随。 “没有万一!”这四个字,徐晋之说得极其肯定,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与不确定。 翊阳挤出一丝没多少诚意的笑容,“你啊,又在这里安慰我了。” “我说的是真话。”徐晋之认真的说着,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这样的他令翊阳蹙眉,“你哪来的把握?” 徐晋之神秘地笑一笑,“这个把握,就是’太子’二字。” 翊想没想到自己等待的答案就是这个,顿时气馁地道:“我不是说过了吗……” “皇上根本不会在意骨肉亲情是吗?”徐晋之接过她的话,在翊阳点头后,他续道:“可是你想一想,若太子真的出事,皇上又该立谁为太子?” “荣王?他虽养在皇后膝下,也颇得皇上喜欢,可到底出身卑微,不堪入主东宫;齐王?出身倒是还不错,能力也是数一数二的,但他性子直拗冷硬,从来不懂得变通讨好,反而经常因为朝事与皇上顶嘴;至于另外几位,就更不用我说了。” 徐晋之的话令翊阳从刚才起就一直悸动不安的心渐渐平复下来,良久,她缓缓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些个皇子之中,太子是最合适的东宫之选,皇上不会轻易舍弃了他?” 第284章 绿牡丹 “不错。”徐晋之颔首道:“皇上虽然龙体尚盛,可到底是将近六十的人了,这个年纪是一定要册立东宫的,与其再费心思调教一个,既然这样,不如凑和用着现在这个,毕竟还算过得去。在这个前提下,他是绝对不会让太子有危险的。” “过得去……”翊阳喃喃念着这三个字,眉目间满是嘲讽之色,“父子之间竟然要用到这三个字,你说讽不讽刺?” 徐晋之长叹一声,将翊阳拥入怀中,低声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再忍耐一阵子,总有一日能够如你所愿!” “嗯。”翊阳低声就着,有不甘,有委屈,更有忍耐。 徐晋之轻拍着她纤细的手臂,眼角余光瞥见裙裾上的牡丹图案,顿时想起一件事来,低下头,笑意浅浅地对怀中的翊阳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的东西保准你喜欢。” 翊阳好奇地问道:“什么东西?” “去了就知道了。”见翊阳还要问,徐晋之先一步道:“不许再问,提前说了就没有惊喜了。” 翊阳拿他没办法,只得道:“好吧,我随你去就是了。” 徐晋之满意地笑了笑,牵着她起身,在临出门前,想起外面冷意盎然的秋风,连忙让夏荷拿来软绒镶珠披风,亲手替她系上带子,随后又不放心地道:“不如把手炉也带上?” 翊阳被他说得好笑不己,“又不是隆冬腊月,带什么手炉,赶紧走吧,再拖着,我可就不去了。” 徐晋之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于紧张了,笑道:“好好好,长公主殿下请。”他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翊阳随他一路来到西花厅,这里有一片小小的院子,因为正值深秋的缘故,花开得并不多,除了菊花之外,便只有桂花与几枝稀稀疏疏的蝴蝶兰,好在花匠打理得勤快,并没有萧败之意。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翊阳一脸疑惑地问着,这西花厅她隔几日就会过来,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又有什么可惊喜的。 徐晋之没有回答,而是拉着她的手进了旁边的一个房间,刚一开门,就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在这寒秋里显得格外温暖。 这暖意很明显是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想必是烧了炭,可是……未免也太早了吧?连她都还没用炭呢。 翊阳带着这个疑惑定睛看去,下一刻映入眼睑的景象令她诧异而失态地张开了朱唇,这……这怎么可能? 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竟然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牡丹,千姿百态,富贵雍容,其中还有极其珍贵少见的绿牡丹,就连集天下奇珍异宝的紫禁城都难得一见,此处却有五六枝之多。 绿牡丹虽然珍贵,却还不足以让自幼见惯珍宝的翊阳这般失态,她失态是因为这个季节根本不是牡丹盛开的季节,这……这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掠过就被翊阳否认了,她一直都很清醒,不可能陷入梦中而不知,所以……这是真的,牡丹真的在深秋之中盛开了? 尽管确认了这件事,但翊阳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因为眼前这一幕违背了她四十年来的常识,让她一下子有些难以接受。 许久,翊阳终于缓过神来,侧头看向旁边一直笑意吟吟的徐晋之,未开口,一层水雾已是盈满了眼眶。 刚才还笑意自若的徐晋之看到这层泪光,顿时慌了神,急忙道:“怎么哭了,可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你不喜欢这牡丹?”未等翊阳言语,他又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我记得你最喜欢的就是牡丹。”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翊阳眼中的泪便再也含不住,倏然落下,划过那张娇艳若少女的脸庞。 徐晋之慌得心都揪起来了,急忙举袖替她拭去脸上的泪,心疼地道:“莫哭莫哭,你若不喜欢,我现在就把这些花去扔了,省得你瞧着不喜。”这般说着,他就要去搬栽种着一株株稀世牡丹的花盆,翊阳急忙拉住他,嗔道:“傻瓜,我这是欢喜地落泪,你要扔了我才与你急呢。” 听她这么说,徐晋之一颗心才算缓缓舒展开来,脸上也重新露出了笑容,仔细拭去残留在翊阳脸上的泪痕,又握紧她柔软的手,眼中是浓到化不开的爱意与柔情,“喜欢就喜欢,怎么还哭上了,我最怕的是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自是知道。”翊阳心中一阵感动,带着七分爱意三分调笑道:“世人都说徐驸马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长公主掉眼泪,是个十足十的妻管严呢!”说着,她又带着几分顽皮的笑意道:“徐驸马,如此被人嘲笑妻管严,可郁闷?” 听着世人对自己的评价以及翊阳的询问,徐晋之哂然一笑,紧了紧手中的柔荑,深情地道:“有公主管着盯着,我高兴都来不及,又有什么可郁闷的。”说到这里,他突然心生感慨,仰头望着屋顶……不,应该说是屋顶之上那个遥远而虚无的地方。 翊阳顺着他目光望去,却什么都望不见,好奇地道:“在看什么?” 听到她的话,徐晋之回过神来,收回目光道:“我在想,若这天上真有神佛可以听见世人的祈祷该有多好。” 翊阳黛眉轻挑,问道:“好在何处?” “如此我就可以向他们许愿,与公主做一辈子夫妻,白首到老;不过呢……公主一定要比我先走一步。”徐晋之认真的回答着,之后更是提出了一个看似与前面的话截然相反的要求。 若换了别人,可能会觉得徐晋之别有二心,可翊阳与他夫妻二十载,又岂会不懂,柔声道:“你怕我若晚走,会伤心孤单是不是?” “嗯,所以若真到了那一天,你一定要比我先走;而我等安顿好咱们的后事之后,就立刻来找你。”徐晋之倒是豁达,明白人活百年,终有一死,所以对此没有任何避讳。 世人都想要长命百岁,觉得那是多福多寿的象征;殊不知,当身边的人一个个故去,只剩自己一人时,那是一种怎样的孤单与寂寞,更别说送亲人离开时的那种伤心难过了;能够早走一步,其实才是真正的福气。 第285章 情深 听着徐晋之的真心告白,翊阳止住没多久的水雾又冒了出来,若顽皮的孩子不受控制,不过这一次,她努力忍住,并没有放任它落下来,待得将水雾逼回去后,她心疼地道:“你啊,总是处处替我考虑,什么时候懂得替自己考虑一下。” 徐晋之似乎猜到她会这么说,当即接了上来,“这不是有公主替我考虑啊,我还费那个心做什么。” “你啊,说不过你。”翊阳笑嗔了一句,将注意力放在那一株株盛开若在春夏的牡丹,纤手轻动,抚过那一片片在冬日里显得极外娇嫩的花瓣,那种润滑柔软的感觉,不是秋冬盛开的菊花或者桂花乃至腊梅可以比拟的,指尖与花瓣相触的那一瞬间,翊阳几乎以为时光倒转,回到了初夏之时。 养护的人很用心,这么多人竟是一片蔫坏冻坏的花瓣都没有,尤其是那几株绿牡丹,傲然挺立,若在向世人宣告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 在一番惊叹后,翊阳问出一直盘桓在心中的疑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利用炭火的暖意,令牡丹以为如今是春夏之季吗?”不等徐晋之回答,她又摇头道:“可是不对啊,牡丹这会儿应该刚刚谢了花不久,怎么能这么快又再开花?” 徐晋之微微一笑,“那是因为它们根本没有开过花。” 翊阳诧异地道:“这怎么可能?初夏开花,夏末花谢,这是牡丹一直以来的规律,怎可能违背?” “花开花谢,确实关乎季节,但最要紧的还是气候,若是冬季延长,牡丹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就会推迟开的季节,等到天气暖和了再开花,花谢亦是如此;所以从某一方面来说,我们可以控制它们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花谢。” 听到这里,翊阳似乎明白了什么,思索道:“你是说,在初夏将临之时,将它们搬到相对寒冷的地方,令它们以为寒潮未过,从而延长蛰伏的时期;随后将它们移到这个屋子里,令它们以为初夏来临?” 徐晋之笑着颔首,“公主果然聪明,一点就通。” “那岂不是要在好几个月前就开始准备?” “嗯。”徐晋之应了一声,又道:“我记得去年最后一株牡丹凋谢时,你很是难过,说又要一年看不到了;所以今年我设法将这批牡丹的花期往后延了几个月,只要照顾的精细一点,这花期应该能维持一个月左右。”说到这里,他不无遗憾地道:“我本来想着多留几批,一批谢了另一批开,如此就可以一直维持到明年,顶多就是费些炭火;可惜花匠说推迟不了那么久,所以只得这么一批。”说着,他怕翊阳失落,又急急道:“今年且先委屈一些,待明年,我与花匠再想想办法,看能否延得更长。” 翊阳笑道:“能够在深秋之季看到这么多牡丹,已经足够我惊喜了,哪有什么委屈。”说着,她感激而又深情地望着徐晋之,“多谢驸马,为我帮了这么许多。”在徐晋之面前,她从来不与其他公主一样自称“本宫”,给予了前者极大的尊重;她虽贵为公主,算得上是最明白“夫妻”二字意思的人,在翊阳看来既是夫妻,便该一体同心,无分彼此;“本宫”二字,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双方,彼此身份有着高低尊卑之分,所以她不喜欢用。 “你我夫妻,又有什么好谢的,最重要的是你喜欢。”徐晋之哂然轻笑,搂过翊阳与她一起欣赏在这深秋季节里绝无仅人的倾国牡丹…… 再说辛夷他们,从户部出来后,便回了客栈,刚下马车,便看到店小二正在驱赶一名衣衫单薄甚至可以说褴褛的女子,后者始终不肯离去,苦苦哀求,可惜店小二并没有任何动容之意,只是催促着她赶紧走,别在这里妨碍他们做生意。 “我求求你,施舍点吃的吧,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似乎为了证明女子的话,肚子“咕碌碌”地吃了几声。 这无疑是令人尴尬的,但女子没有丝毫在意,因为跟尴尬丢脸比起来,没东西吃才是最可怕的。 店小二被纠缠得不耐烦,喝斥道:“你这姑娘,怎么就说不听呢,说了没有就没有。”见那女子扁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心中一软,叹气道:“你要是实在饿得慌,待午膳后自己去后巷找,或许会有客人没吃完的残羹剩饭,但你真的不能再这样挡着了,否则掌柜的瞧见,该拿着条帚来轰人了,他最讨厌要饭的了。” 女子见实在要不到吃的,只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无奈地松开了握着门框的手,道了声谢后,紧一紧身上单薄到根本不能御寒的衣裳,在经过辛夷二人身边时,露出羡慕之色,但很快又低下头,快步往后巷走去,只有去了那里等着,她才有可能略微填一填空了一整天的肚子,希望客人能多扔一些吃不完的东西出来。 那厢,店小二瞧见江行远等人,连忙带着讨好的笑容迎了上来,“哟,您几位回来了,外头冷,快请里面。” 负责赶车的狗十一朝那女子的背影努一努嘴,道:“怎么一回事?” 店小二耸一耸肩道:“谁知道呢,一大早就过来了,又讨又求的,说是饿了一天了,问她怎么不回家又不肯说;我看着是可怜,但我们这里又不是开善堂的,再加上掌柜又最嫌恶要饭的人,觉得他们有手有脚,偏偏要伸手乞讨,所以我实在不敢擅自拿东西给她,只能让她去后巷等着。” “后巷扔出来的东西那些剩饭,大都与厨余垃圾混在一起,怎么能吃呢,还是一个小姑娘。”面对狗十一的话,店小二咧嘴笑道:“这位爷您是没经历过那种事情,真饿到那份上,别说是些许垃圾,就算是树皮草根,那也照吃不误,小的祖父那一代就遇到见,听他说……”他凑到狗十一耳边,一脸神秘地道:“甚至还有人吃人的呢!” 第286章 晓月 听着店小二的话,狗十一摇头叹息,确实,他虽然是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却从未挨过那样的饿,不能切身体会那种被饥饿支配理智的感觉。 就在狗十一琢磨着要不要买些东西给那女子裹腹的时候,耳畔传来辛夷的话,“麻烦小哥给我拿十个包子,有多的,就当是赏钱了。” 店小二欣喜地接过辛夷递来的碎银子,嘴里不忘恭维道:“姑娘真是宅心仁厚,慈悲心肠,您这么好心将来一定会有好报!”说罢,他便欢天喜地地去拿包子与馒头了,每日清晨客栈都会准备一些包子与馒头,供客人早膳之用,此刻还剩了许多在蒸笼里呢。 待狗十一赶着马车往客栈后面去后,江行远侧首看着一旁面色郁郁的辛夷,轻声道:“可是想到了以前的你?” 辛夷点头,带着几分感伤道:“刚才她在客栈门口被人驱赶的模样,真得很像以为的。”在短暂的沉默后,那张秀美清雅的容颜忽地绽出一丝笑容,扬唇道:“不过我运气好,遇到了你,否则这会儿怕是还在饿着肚子坑蒙拐骗呢。” 辛夷虽然在笑,可江行远分明在她眼底深处看到了一丝伤感,他知道,辛夷必定是又想起了被留雁楼杀害的柳氏,他心中一痛,下意识地想要安慰,却发现自己抬起的手无处安放,只能又默默地收回手,“以你的能力与见识,就算没有我,迟早也会越过那片沼泽。” 辛夷摇头道:“你不必安慰我,我心里清楚。”正说话间,店小二已经捧着包子出来了,五个一包,用油纸包得妥妥的,仔细递到辛夷手中,讨好地道:“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你去忙吧。”在打发店小二离去后,辛夷来到后巷之中,之前那名女子正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头埋在膝盖里,整个人看起来可怜又无助,令人不禁心生怜惜。 真是像啊…… 辛夷在心中叹了口气,走到那女子身边,柔声道:“饿了吧?” 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诧异地抬起头,待看清是辛夷后,她怯怯地点了点头。 辛夷解开一个纸包递到她面前,“吃吧,多吃些。” 在油纸包解开的那一瞬间,包子独有的香气立刻飘了出来,并成功夺走了女子所有的注意力,眼睛更是一刻也移不开,确实那是给自己的之后,她立刻伸出脏乎乎的手,一手一个拿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因为吃的太急,不慎给噎到了,令她直翻白眼,辛夷连忙在她背上抚着,好一会儿方才终于把那口包子给顺下去,“吃慢些,没人跟你抢。” 女子听着她的话,总算是慢了些,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不过片刻那两个包子就被吃光了,但肚子还是有些饿,女子渴望地盯着纸包里的另外三个,但这一回,她没好意思再去拿,反而是起身朝辛夷连连道谢,感激地道:“多谢姑娘。” “不用客气。”辛夷伸手欲去搀扶,后者却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别污了姑娘的手。” 辛夷倒也不勉强,只将剩余的包子一并递了过去,“拿着吧,都是给你的,够吃个一两日了。” 那女子愣愣看着塞到手里的包子,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不仅施舍她东西吃,还打包了那么许多。 下一刻,眼泪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不断从眼眶中滴落,顺着脏乎乎的脸颊一路流过,淌出几道白白的痕迹,而那眼泪则是从透明变得漆黑一片,若墨汁一般。 辛夷见状,连忙取出帕子替她拭去那泪,“快擦擦,别哭了。” 那女子醒过神来,接过帕子胡乱擦去眼泪,这泪水倒是止住了,可帕子也脏了,女子拿着被自己弄得黑漆麻乎的帕子,不安地道:“我……我帮小姐去洗干净。” “没事,我自己洗就行了。”辛夷微笑着接过帕子,随即道:“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我听着你的口音仿佛是京城人氏,怎么会流落至此?” 听到这话,那女子险些又落下泪来,她勉力逼回去后,先是看了看辛夷,又看了看一旁的江行远,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实情;片刻,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我叫晓月,正如小姐所言,我是京城人氏,家就住在城北的一条胡同里,母亲早亡,只有我与父亲二人相依为命,家中虽然没什么产业,但总算还过得去,可就在几个月,父亲患了病,尽管想尽法子医治,父亲最终还是撒手人寰,我将最后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才买了一口薄棺将父亲安葬。” “安葬了父亲之后,家里是真的一文钱都拿不出来了,我就想着去那些大户人家那里作丫环,如今也能解决温饱问题。”晓月一边回忆着事情一边继续往下说,“大约十几日前,有一户人家在招丫头,我就去试了试,结果那天我染了风寒,精神不好,人家没看上,在出来的时候,遇到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大叔,他说他是管家,他主子家里最近正好缺个丫头,问我要不要去?我那愁着没银子吃饭,自是满口答应,哪知……哪知……”晓月红了眼眶,手指也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接连重复了好几次“哪知”二字,方才颤抖着声音继续往下说,“哪知他竟是领我到了青楼,等我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被那些个人团团围住,强行带了进来。” 若说晓月刚才还是有些害怕,那么现在,她已经是畏惧极了,整个人都在发抖,眼神里更是透出深深的恐惧与害怕。这样的晓月令辛夷心疼不已,她那会儿虽然日子过得惨了些,但她懂得保护自己,出门在外,一直都是女扮男装,几乎没人识破她的伪装,而一个男子除非寻欢作乐,否则是断然不会与青楼有过任何瓜葛的;可以想像,晓月孤身落入青楼时,是怎样的无助与害怕。 她轻拍着晓月还在不停颤抖的肩膀,轻声道:“那后来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她颤抖着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他们将我关了房间里,逼着我接客,我不肯,他们就打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晓月一边说着一边挽起袖子,果然看到两条胳膊上布满了殷红的伤痕,纵横交错地布满着瘦弱的胳膊,令人触目惊心。 第287章 收留 辛夷眸底掠过一丝冷意,继而化做怜惜与愤怒,轻斥道:“这些人实在太过份,简直是目无王法。” 晓月抹去不知什么时候流落脸上的泪水,继续回忆着那不堪的回忆,“我虽然出身小门小户,但父亲在世时,一直告诉我要自珍自爱,不可做出有辱家门的事情;虽然父亲过世了,但他的嘱咐,我一直都记着;所以无论他们怎么逼我,我都不愿就范;他们见打不服我,就开始变着法子折磨,不给吃饭,不给喝水,总之什么法子都用了,我想逃的,可是他们看得太严,门口时时刻刻都守着人,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后来……” 辛夷心思一动,接过话道:“后来你就假装屈服,然后趁机逃了出来。” 晓月诧异地睁大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姐您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您当时也在?” 辛夷笑道:“我昨儿个才到的京城,又怎么可能会在。” 晓月想想也是,随即又奇怪地道:“那您是怎么知道的?” “自是猜的。”在晓月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辛夷解释道:“按照你适才所言,他们看守这般严密,你不可能逃出来,唯一的可能就是假装顺服,令他们放松警惕,从而寻到机会。” “小姐您可真厉害,就凭那么几句话便猜得准准的。”晓月一脸钦佩的说着,随即又将话题带回到了那个恶梦一般的青楼,“就像您说的那样,我想逃却没有机会,想反抗又没有能力,思来想去,决定假意装作熬不住惩罚,无奈顺服的模样,甚至跟其他姑娘学侍候男人的本事,老鸨见我颇为听话,就相信了,撤走了看守的人,就在前几日,我趁他们还在睡觉,偷偷跑了出来,也不敢回家,怕被他们抓到,就一直在街上流浪,饿了讨些东西吃,渴了就打井水喝。”说着说着,晓月不禁悲从中来,呜呜哭了起来,她虽然不是富贵人家出身,却也是良家人,一直平平静静地过日子,结果这一两个月间,接连遇事,先是父亲病亡,之后又被卖身青楼,好不容易逃出来,却有家归不得,甚至为了躲避青楼的搜寻,把自己弄得污脏不堪,四处乞讨度日,她能够熬到现在,实属不易。 辛夷叹了口气,取下腰间荷包塞到晓月手里,“这里还有些散碎银子,你都拿着吧,离开京城去找个地方好生度日,等风头过去了再回来不迟。” 晓月愣愣地看着手里刺绣精巧的荷包,直至辛夷转身离去,方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辛夷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疑惑地转过头来,却见晓月“扑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将她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赶紧去搀扶,晓月双膝却跟生根了一般,任她如何使劲都扶不起来,只得蹙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晓月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道:“我想跟在小姐身边侍候。” “跟着我?”辛夷诧异地重复着这句话,待看到晓月肯定地点头后,她摇头道:“你怕是误会了,我并不会在京城待太久。” 晓月毫不犹豫地道:“我知道,小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左右这家暂时也回不去。” 辛夷没想到晓月态度如此坚定,一时倒是不知道说什么,正思索着要怎么拒绝时,一直没说过话的江行远忽地道:“就让她跟着吧。” 在辛夷惊讶的目光中,江行远解释道:“这次来得匆忙,忘了将府里的丫头带回来,以致你身边没人侍候,我正琢磨着要不要雇个丫头,结果就遇到了晓月,她又有心跟着你,正是合适。” 辛夷暗自蹙眉,拒绝道:“我照顾得了自己,并不需要人侍候。” “多个人照应,总是好些;再说了,你让晓月拿着银子出城,虽是好意,但这一路过去,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万一银子招了贼人的眼,岂非好心办坏事;倒不若留在你身边,不仅彼此有个照应,晓月也能够过几天安生日子。” 晓月在一旁不住点头,待江行远说完后,她又赶紧接过话道:“公子没错,我一个人实在不知出城后能去哪里,也没亲戚可投靠,求小姐让晓月跟在您身边侍候。”她见辛夷始终眉绪不展,生怕被拒绝,赶紧又道:“洗衣叠被烧菜做饭,这些我都会,还有女红针线,甚至是田里的活都会一点,一定能够侍候好小姐的。” 辛夷被她说得一阵好笑,“我又不种地,要你会田里的活做什么。” 晓月讪讪地笑着,她刚才心中着急,所以将自己会的东西,不管有用没用,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辛夷打量了晓月一会儿,明眸一转,落在江行远脸上,在一番认真地审视后,又重新回到晓月身后,后者依旧笔挺挺地跪着,大一副辛夷不答应,她就不起来的架式。 良久,辛夷轻叹一口气,再次俯身去扶晓月,后者自然不肯,辛夷道:“你若不起来,又怎么侍候我?” 晓月一怔,旋即露出惊喜之色,“小姐您同意了?” 辛夷笑语道:“长公子都替你说话了,我还能不同意吗?” “多谢小姐,多谢长公子!”晓月连连道谢,随即又着重地道:“我一定会好好侍候小姐的。” 辛夷笑一笑,没说什么,只领着她回到客栈,刚才那名店小二正送客人出门,回头看到晓月,两道眉毛顿时皱了起来,不耐烦地喝斥道:“你怎么又来了,赶紧走,别挡着我们客栈做生意。” 晓月有些畏惧地往辛夷身后缩去,江行远伸手拦住欲上前驱赶的店小二,在后者诧异的目光中淡然道:“她现在是辛姑娘的侍女,你再去开一间房。” “啊?”店小二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不是去送些包子吗,怎么一转眼就收做侍女了? “怎么,有问题?”江行远声音一如既往的清雅淡泊,眼神却比刚才凌厉了几分,店小二能够在这里迎来送往,自不是没眼力劲的人,赶紧收回脸上惊讶,满面笑容地道:“当然可以,几位快请进,小的这就去找掌柜再开间房,待会儿就把牌子给您送上去。” 第288章 识破 辛夷唤住准备离去的店小二,“先去准备一盆热水,就送去我房中吧,让她好生洗个澡。” “是是是。”店小二满口答应,没有半点不耐烦,对他们做小二的人来说,客人的话就是命令,特别是有钱的客人。 说起来,那丫头片子命还真好,前脚还衣不遮体,食不裹腹;后脚就认了一个天仙般的姑娘做主子,虽说是侍候人,但至少衣食无忧。 在店小二离去后,辛夷将晓月领到她的屋子,又寻了一套衣裳递给她,微笑道:“我与你高矮差不多,你先凑合着穿,待明儿个空了,再领你去做几身衣裳。” 晓月激动地手都发在发抖,差点连衣裳都没接住,好不容易接过了又忐忑不安地递了回去,结结巴巴地道:“我怎么能穿小姐的衣裳,我……我随便找一身就行了。” “让你穿着就穿着,哪来这么多话。”辛夷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将衣裳塞到晓月手中,后者感动地险些又落下泪来。这时,店小二提着满满两桶热水进来,利落地倒进屏风后面的木盆之中,随后又提了两桶,一桶照旧倒入木盆中,另一桶由是放在旁边备用,上面还有一个木勺,便于水凉的时候掺水。 “好了,你洗吧,洗过后我们一起下去用午膳,你记得把门插好,免得有不知情的人不小心闯进来。”细细交待了几句后,辛夷走了出去,走出房门,方才发现江行远就站在门边,看到她出来,那张俊美的脸上露出一抹清雅的笑容,“趁着还有时间,陪我去外头走走可好?我看旁边一家茶铺,我们去试试。” 辛夷看了一眼门内若隐若现的人影,颔首道:“也好。”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梯,果然出了客栈不久,便看到一家茶水铺子,角落里还摆了几张桌子,此时将近晌午,所以铺子里没什么人,掌柜看到他们进来,热情地招呼着落坐。 江行远点了一壶茶与几碟子干果点心,那掌柜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捧了上来,江行远接过滚烫的茶壶,亲自替辛夷沏上茶,“尝尝看。” 辛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颜色倒还不错,味道就差了许多,与他们带来的茶不可同日而论,只能说是勉强可入口,不过比起昨夜楚孤城拿出来的茶叶,那可好了许多。辛夷搁下茶盏,望向与她一桌之隔的江行远,“说吧,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收下晓月?” 江行远盯着盏中浮沉不定的茶叶,头也不抬地道:“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 辛夷取了一粒花生米在指尖徐徐揉搓着,随着她的动作,裹着花生的红衣纷纷落下,露出里面莹白饱满的花生肉,“如果她说得那些话都是真的,那确实可怜,可惜啊,并不是。” 江行远剑眉微微一扬,带着三分笑意抬起头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她给我看伤痕的时候。”辛夷拍一拍沾在手上的花生红衣,淡然道:“我虽未踏足过青楼,但在嵊县时曾见过一个从青楼逃出来的女子,她的自叙与晓月一般无二,只除了一个地方,那就是她身上没有丝毫肉眼可见的伤痕;因为在青楼里,姑娘的皮肉是最值钱的东西,无论哪一个老鸨都舍不得动一分,因为万一打坏了,留下伤痕,那价格可就差多了,所以她们都会用一些龌龊但不见明伤的手段,譬如针扎,又或者……黄蟮。”在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辛夷脸庞微微发白,手下意识地按着胸口,想来那不是什么太愉快的回忆。 在按下胸口几欲作呕的恶心感后,辛夷道:“你呢?” “比你早一些,不过不敢肯定。”江行远咽下口中的茶汤,凉声道:“在你陪她回屋的时候,我问过店小二,他之前从未见过晓月在街上乞讨,今日是头一回,你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仿佛是在等我们。” 辛夷仔细听着,蹙眉道:“既然怀疑,为何还要收留她?你就不怕引狼入室?” “赶走了这一回,还有下一回,既然如此,不如顺对方的意思,让他以为计划一切顺利,从而放松警惕,给我们反扑的机会。”江行远轻摇着手里的茶盏,好不容易凝聚完整的倒影被他这么一动又变得支离破碎,少有的冷漠声音在这间小小的茶铺中徐徐响起,“与其一味躲闪,整日战战兢兢;不如化被动为主动,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辛夷暗自点头,随即玩笑道:“所以我就成了长公子鱼竿上的诱饵?” “当然不是。”江行远连连摇头,“我怎么可能让这么一个来意不善的人留在你身边侍候,答应她不过是权宜之计,六姨傍晚就能回来,到时候我就找个借口,将晓月调去六姨身边。” 江行远见辛夷沉着眉眼始终不出声,以为她不相信自己的话,心下着急,再次解释道:“我真是这样打算的,不是临时找得借口,我断然不会拿你的性命去冒险,这个我可以对天发誓,你相信我!” 看到他这副焦灼紧张的样子,辛夷终于崩不住笑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且这一声笑仿佛是引子,好一会儿都停不下来。 江行远诧异地看着前后反差巨大的辛夷,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笑成这样,正要询问,忽地心中一动,脱口道:“你在捉弄我!” 辛夷一边努力地憋着笑意一边断断续续地道:“哈哈,我……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哈……自己误会了!” “你这丫头,越来越胡闹了!”江行远故作生气地喝斥着,右手越过桌子,屈指往她光洁的额头上弹去,本想弹重些给她点教训,但临到手边,又心有不忍,收回了大半力道,等落在辛夷额头时,已是轻若蜻蜓点水。 辛夷揉一揉额头,笑着道:“好啦好啦,是我不好,请长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这个小女子一般计较。” 江行远原本也没有当真生气,这会儿见她这般说,无奈地摇头,“罢了罢了,真是没拿你没办法。” 第289章 缉拿 在这番笑闹过后,二人言归正传,辛夷道:“你是想借六姨之手,迫晓月去找她的主子?” “嗯。”江行远颔首道:“六姨最擅捉弄人,连十一叔都应付不了,何况是晓月,再加上被打乱了既定的计划,所以晓月一定会去见她的主子,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知道她是谁的人了。” 辛夷略一沉吟,轻声问道:“留雁楼吗?” 留雁楼一直想要取她的性命,如今到了京城,他们不便大张旗鼓地刺杀,派一个女子过来暗中行刺,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留雁楼或者……是藏在他们背后的那个人。”江行远眼底有精光涌动。 辛夷心中狠狠一颤,当初在岳阳遭到刺杀之时,牛二叔他们一眼认出了流沙火,从而推断指使留雁楼灭辛家满门者,极有可能是朝廷的人,甚至身居要职。 或许……从他们踏进京城的那一刻起,就被那个人盯上了,而晓月……正是他派出的第一枚棋子。 二人又说了一番话后,回到了客栈,哪知一进去就看到里面站了满满当当的人,狗十一与蛇六娘也在,正一脸凝重地与人对峙着,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个五官清秀,神色惶恐的姑娘,瞧着十五六岁的模样,她看到辛夷进来,露出惊喜之色,“小姐。”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举步往这边走来,却被对面的人拦住,“站住,哪里都不许去!” 辛夷一下子没认出那姑娘,直到后者唤了一声小姐,方才认出是晓月,她之前一脸脏污,实在看不清样子。 那人在拦住晓月后,缓缓转过身来,待清他的模样时,江行远与辛夷皆愣住了,这不是韦三爷吗,刚在户部打过照面,怎么一转眼又来了客栈,且看这架式,分明是来找他们的,难不成是贡茶的事情有了眉目?这么快? 疑惑归疑惑,动作却是不慢,只见江行远快步上前,朝韦三爷拱手行了一礼,谦谨而恭敬地问道:“三爷来找在下,可是贡茶一案有了新的线索?” “没有。”韦三爷的回答大出江行远意料之外,既然没有新线索,那来做什么,总不至于闲着没事来看看他们吧? 未等他询问,韦三爷的话又传了过来,“而且这次来找你的人,并不是我。” “不是三爷,那……”江行远话说到一半,看到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正是孙邈,他上下打量了江行远一眼,凉声道:“你就是江行远?” “正是。”江行远应了一声,又依礼拱手道:“行远见过大人。” “你来了就好。”孙邈微微一笑,下一刻,他突然发难,“来人,给本官搜他的身!” 一名神机卫答应一声,就要上前搜江行远,后者一惊,下意识地就要避开,却被一人牢牢按住了肩膀,抬眼望去,正是韦三爷,只听他小声提醒道:“你最好不要避,这是圣上的旨意!” 圣上? 江行远眸中掠过一丝深重的诧异,尽管猜不透这群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他听取了韦三爷的提醒,没有再躲避,任由那名神机卫上下搜身。 不一会儿,那名神机卫从他腰间搜出来一直随身携带的金丝软甲手套,孙邈接过一看,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果然是金丝软甲,这可是御用之物,你们江家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私藏此物,欺君犯上。”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江行远眸光一松,解释道:“这位大人误会了,这是圣上御赐江家之物。” “御赐之物?”孙邈嗤笑道:“你江家立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功绩,居然蒙圣上御赐金丝软甲?朝中那些个王公将军,可都没这个殊荣。” “具体事情,在下也不清楚,但据祖母所言,确实是多年前,圣上赐下来的……” “胡说八道!”孙邈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本官就是奉了圣上的命令,特意前来缉拿你的,若真是赐下来的,圣上岂有不言之理?” 江行远被他这话一时问得接不上来话,圣上之命?难道这手套真不是圣上赐下来的?不对,祖母不可能拿这种事情来诓骗他,必然是真,难不成……是圣上忘记了? 蛇六娘也想到这一点,嗤声道:“说不定是皇帝老儿忘记了呢,这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年了。” “大胆!”孙邈气得脸色发青,指着蛇六娘厉声道:“你这女子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称圣上……圣上……”那几个字,他到底不敢说,干脆掠过去道:“只凭这句话,便可定你一个犯上之罪!” 蛇六娘混迹江湖那么多年,又岂会被他几句话给吓到,翻了个白眼正要讽刺几句,却被人突然握住了手臂,是兔四,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只听他轻声道:“此事关乎江家与长公子,切不可冲动。” 蛇六娘心中一凛,是啊,若只是她自己一人,自然想怎样就怎样,哪怕斗不过孙邈带来的这些人,也大可以离开,大不了从此隐姓埋名;但此刻她身后还有一个江家,她可以隐姓埋名,江家却不行,更别说还有一个江行远了。 想到这里,蛇六娘出了一身冷汗,幸好兔四及时阻止了她,否则若因她一时逞口舌之利从而连累了江行远,可就后悔莫及了。 孙邈以为蛇六娘是怕了,眼底掠过一丝得意,转头对韦三爷等人道:“江行远已然在此,还请诸位将他押入天牢之中,等候圣上发落。” 这番话他说得极为客气,毕竟韦三爷他们是神机卫的人,天子亲卫;此番若非梁帝暂借,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差遣得了。 “好。”韦三爷答应一声,朝手下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名神机卫的人拿着绳子将江行远绑了个结实;期间,蛇六娘几番想要上前阻止,都被她生生忍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江行远被五花大绑。 趁着他们不注意,晓月悄悄来到辛夷身边,扯着她的袖子紧张地道:“小姐,这……这可怎么办,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这就是找到一副手套吗,为什么就说长公子欺君犯上,还要押去天牢?” “别急。”辛夷拍一拍她的手,对颇为得意地孙邈道:“大人,关押入天牢之后,大概多久之后会有圣断?” 第290章 双陷阱 “这个……”孙邈迟疑了一下,道:“此事得看圣上之意,快则两三日,慢则十天半个月,或者更久。” “多谢大人。”辛夷尽管还有很多问题,却没有选择再问下去,因为她很清楚,孙邈不是那个会回答她问题的,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时间。 辛夷来到江行远身前,轻声道:“你放心,我一定设法帮你查明此事。” 自她认识江行远以来,后者只用过金丝软甲手套一次,是在嵊县救她的时候,算起来足有大半年,这件事一直都没宣扬出去,连他们自己都快忘了,如今刚到京城两日,就传到了梁帝耳中,要说是凑巧,连傻子都不信。 十有八九又是留雁楼……贡茶案,金丝软甲案,呵呵,他们还真是不整垮江家不死心。 “我相信你。”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流露出无尽的信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方都已经成了彼此最信任的那一个人。 那厢,孙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好了,都别耽搁了,赶紧押着人走吧,本官还要去向皇上覆命呢。” 江行远连忙道:“大人,我还有一件事情要交待他们,麻烦再稍候片刻。” 孙邈自是不乐意,再说了,在他看来,江行远就是一个犯人,哪里有犯人指手画脚的道理,正要拒绝,韦三爷先一步道:“快些,莫要耽搁久了。” 孙邈被韦三抢了话,心中头自是百般不乐意,无奈韦三身份特殊,不是他能够得罪的,纵是再不痛快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多谢三爷。”江行远是个通透的人,几个眼神就看明白了他们各自的心思,若不是韦三开口,孙邈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江行远走到蛇六娘面前,“六姨……” 蛇六娘只当他是担心此去天牢,会有性命之忧,连忙道:“六姨知道,一定设法将你救出来。” 江行远哂然一笑,道:“六娘误会了,我是另外有一件事托付予您。”说着,他在蛇六娘耳畔一阵低语,后者眉头微皱,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瞥过不远处的辛夷与一旁的晓月,半晌,她点头道:“好,我会处理的。” 在江行远被押出客栈的时候,江行过正好剔着牙从外面回来,冷不丁看到这一幕有些发愣,“这……这是怎么了?犯啥事了?”说到这里,他猛地想起江行远今早去过茶库,面色一沉,“贡茶的问题?” “与贡茶无关。”江行远的回答令江行过一阵诧异,与贡茶无关?那就表示是惹到了别的事情,招来官差上门缉拿,而且看样子,似乎还不是普通官差。 “那是怎么一回事情?你犯了什么事,要这样五花大绑?”江行过的一连串询问,令已经被耽搁许久的孙邈越发不耐烦,喝斥道:“本官奉圣上之命办案,哪有你问话的份,赶紧让开,再拦着路,休怪本官不客气,治你一个阻挠办案之罪。”别看孙邈平日里在朝堂上缩头缩脑,谁也不敢得罪,这会儿却是官威十足,不知情的人见了,还真要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圣上? 江行过头皮一阵发麻,到底是什么事情,怎么还扯上梁帝了? 在他发愣的时候,江行远已是先一步道:“大哥无需太过担心,就是出了点误会,待他们查清楚之事就没事了。”说着,他朝兔四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过来拉开江行过,给孙邈等人让开了路。 眼看着他们押着江行远离去,江行过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想要去追,去被兔四死死按住肩膀,动弹不得,他着急地道:“我还没有问清楚。” 兔四冷冷道:“你要问什么,我回答你就是了,但你要是再去阻拦,恐怕真要陪着长公子一道去天牢逛逛了。” 天牢二字还是颇有震慑力的,江行过啧了啧嘴,带着几分无奈停下了动作,静静看着他们走远,随即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去我房间说吧。”这般说着,蛇六娘领着众人来到她所住的客房,好在房间够宽敝,这么多人一起也不显得太过拥挤。 待听完蛇六娘的讲述,江行过两道浓眉已是挤在了一起,“这不都是去年的事情了吗,怎么就传到了圣上的耳中?” “是啊,去年的事了……”蛇六娘意味深长地重复着这句话,随后美眸一转,落在沉吟不语的兔四身上,“会是留雁楼吗?” 兔四摸着唇边的短须,沉声道:“嵊县的事情,我们都听长公子说过,除了辛姑娘母女之外,就只有留雁楼的杀手见过那副金丝软甲的手套。”他没有正面回答蛇六娘的问题,但那意思已是表达得极为清楚了。 狗十一目光沉沉地道:“看来他们早早挖好了陷阱,就等着咱们往里跳呢。” “而且还是双陷阱。”蛇六娘接过话,寒声道:“贡茶是第一个,金丝软甲是第二个,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要灭了江家,该死的留雁楼,总有一天老娘要灭了它!”说到这里,那张美艳的脸庞已是布满了浓浓杀气,令人望而生畏。 晓月被蛇六娘散发出来的杀气吓了一跳,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骇人的架式,赶紧往辛夷身后缩了缩,小声道:“小姐,我……我怕。” “没事的,别怕。”辛夷轻声安慰了一句,转而道:“长公子被押走之前曾说过,那金丝软甲手套是圣上亲赐之物,并非江家私造,几位都是跟随江家多年之人,可知道圣上当年赐下的原因?” 江行过闻言,连忙附声道:“对对对,这劳什子的金丝软甲手套到底是什么玩艺,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东西多了去了。”蛇六娘翻了一个白眼,随即解释道:“金丝软甲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织物,是用寒金与冰蚕丝织成的,刀剑不侵,水火不犯,几乎可以说,只要将这东西穿在身上,就没有外力可伤,是一件极其难得的宝物。” 第291章 传信岳阳 江行过正要发问,忽地想起一事,“寒金是不是指出产于极寒之地的金矿?” 蛇六娘有些诧异地道:“你居然知道寒金?倒是稀罕。” “我在岳阳做倒卖生意时,曾遇到一个人询问寒金,所以知道一些,但从未见过,至于这冰蚕丝则是连听都没听过。” 兔四在一旁道:“冰蚕与寒冰一样,都生于极寒之地,譬如天山,但它的数量丝寒金少多了,它们吐出来的丝坚韧异常,水火无惧,与寒金用特殊手法织在一起,就成了金丝软甲。” “听说梁帝南征北战之时,有一回与大军失散,独自一人被困在风雪不止的天山,眼见就要冻死,一群冰蚕出现在他周围,结出丝茧围出梁帝,替他挡下了寒风冰雪,不至于被活活冻死。” “大军找到梁帝之时,那些冰蚕已经丝尽而亡,只余下那个偌大的蚕茧,梁帝感念冰蚕的救命之恩,也亲眼见识到那蚕丝的威力,遂将蚕茧带了回来,打了胜仗后,他寻来天下最好的织匠,历经数年,找到与冰蚕丝最为匹配的寒金丝,从而打造出一套金丝软甲。” “这故事到底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但金丝软甲刀剑不能裂,水火不能侵的特性是众所皆知的,若此物落在一个内功深厚深的高手手中,那对方便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 江行过听完他们的讲述,不以为然地道:“说到底不就是一套盔甲吗,至于这样奉为至宝,不许民间拥有吗?” 兔四意味深长地道:“若有武林高手穿着这件盔甲去皇宫行刺呢?” 听到这话,江行过面容顿时为之一僵,梁帝身为九五至尊,集天下权力于一身的同时,也集了无数怨恨于一身,虽说大多数人有心无胆,但总有那么几个不要命的;若那人得了一套金丝软甲穿在身上,那刀剑箭矢便几乎失去了作用,也就是说……他刺杀梁帝的成功率大大增加…… 想到这里,江行过已是明白过来,自言自语地喃喃道:“难怪他要禁止金丝软甲了,原来如此……”说到这里,他又急忙将话锋转回到当前的问题之上,“那江家又是哪来的?” 蛇六娘回忆道:“我也曾问过老夫人,据她所说,是多年前圣上赐下来的,至于为何要赐这么贵重的东西,老夫人没说。” 江行过闻言露出古怪之色,“该不会是老太太私自打造,怕人告状,就假意说是圣上赐下?” “不可能。”蛇六娘不假思索地否决了江行过的猜测,“老夫人是万万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 “那你说说,明明是皇上自己赐下来的,为什么还要派人来抓行远,还要打入天牢这么严重?”江行过的问题令蛇六娘无言以对,只能含糊地道:“总之这副金丝软甲手套一定是圣上所赐,不会有错。” 江行过暗自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现在的问题就是,行远确确实实被抓走了,下令抓他的正是六姨你口口声声说赐下金丝软甲手套的圣上。” 蛇六娘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倒是一旁的兔四道:“大公子所言不无道理,其中一定出了咱们不知道的问题。” 狗十一焦灼地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兔四思索片刻,心中已是有了主意,“解铃还需系铃人,老十一,你立刻回岳阳一趟,把这里的事情告诉老夫人,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至于我和六娘,趁这几日好生查一查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搞鬼,就算一时半会儿除不掉留雁楼,也要拔掉他们一根獠牙!” “好!”狗十一利落地答应一声,随后想起被抓走的江行远,不无担心地道:“我会尽快赶回来,但我担心长公子那边……” 兔四知道他担心什么,安慰道:“你放心,长公子那边,我与六娘会盯住,若真的出什么问题,就算我们豁出性命,也一定会救长公子。”说到这里,兔四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你别忘了,谁也在京城里。” 狗十一一怔,随即露出恍然之色,迭声道:“对对对,我怎么把鼠大给忘了,有他在,长公子一定能够化险为夷。”说罢,他道:“那我现在就动身,京城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好,快去了。”在目送狗十一离去后,兔四转头对蛇六娘道:“我要见鼠大,六娘你可要一起去?” 蛇六娘摇头道:“你自己去吧,我去找楚孤城,我问过那个带兵抓人的官员,他叫孙邈,与楚孤城一样都是都察院的,都是同僚,或许会知道一些。” “也好,那我们分头行动。”在兔四走后,江行过也随之离开,屋中除了蛇六娘,就只剩下辛夷与晓月。 蛇六娘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缩在辛夷后面的晓月,“她是什么人,之前没见过啊?” 辛夷眸底掠过一丝精光,如实道:“她叫晓月,是从青楼里逃出来的,我见她孤身一人,无家可归,就将她留在了身边。”说着,她拉过身后畏畏缩缩的晓月,温言道:“别怕,叫六姨。” “六……六姨……”晓月战战兢兢地唤了一声,眼睛一直盯着脚尖,连大气也不敢喘,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怕这个叫“六姨”的人,可能是之前与孙邈对峙时流露出来的杀气,也可能是那双仿佛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睛。 正当晓月忐忑不安时,一只清透若玉管的手指倏然出现在她视线中,没等晓月反应过来,已是勾起了她的下巴;下一刻,蛇六娘那张勾魂摄魂的脸庞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晓月视线中,将她吓得不轻,急忙往后退去,结果因为太急,不小心勾到了自己脚,顿时仰天跌倒,眼瞅着就要摔个四脚朝天,幸好蛇六娘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免了这一跤。 望着晓月惊魂甫定的样子,蛇六娘“咯咯”直笑,那双勾人的凤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线,但那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晓月,“瞧着倒是眉清目秀,可惜胆子小了些。” 第292章 算计落空 “晓月才刚来,尚未适应,让六姨见笑了。”面对辛夷的言语,蛇六娘广袖一扬,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就在晓月恍惚之际,一句令她惊慌不已的话语钻入耳中。 “这丫头我瞧着还挺喜欢,恰好我身边缺个侍候的人,你就将她让给我吧。” 晓月一阵晕眩,她怎么也没想到蛇六娘竟然会看上自己,还毫不客气地开口向辛夷讨要,这……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晓月心乱如麻,思绪也都乱成了一团,但有一件事情,她很清楚,她不想……也不能去蛇六娘身边。 想到这里,她勉强打起精神,赔笑道:“晓月手脚粗鄙,怕是……侍候不好六姨。” “无妨,慢慢学就是了,我这个人很好相处的。”蛇六娘笑眯眯地说着,这话若是让狗十一听到,非得翻一个大白眼不可,这些年他可没少被蛇六娘刁难与戏弄,以至于看见她就怕,要是评选谁最难相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投蛇六娘一票。 “可是……”晓月还想拒绝,但她刚说了两个字,便被蛇六娘打断,“怎么,不愿意?”后者脸上的笑意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意,只是一眼,晓月就感觉自己仿佛被冻僵了,她不敢再就着原来的话说下去,转而道:“晓月不敢,只是小姐对晓月有赠食救命之恩,晓月在心里发过誓,定要好生侍候小姐,所以……实在答应不了六姨。” “原来如此。”蛇六娘展颜一笑,原先那令人心惊胆战的冷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也就是说,只要辛夷同意,你就愿意来我身边侍候,对吗?” 呃,她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晓月还在想着要怎么回答时,蛇六娘已是再次道:“辛夷,你的意思呢?” 晓月心里一紧,她不便说话,只能朝辛夷投去求救的眼神,辛夷瞧见了,也知道晓月在想什么,不过……恐怕要失望了。 因为这本来就是她与江行远定下的计策,之前江行远在蛇六娘耳边说的,应该就是这件事。 辛夷按下思绪,迎着蛇六娘询问的目光,微笑道:“六姨开口,辛夷岂有不同意之理。” “好。”蛇六娘满意地点头,“这个人情,六姨记下了,将来必定还你。” “六姨客气了。”辛夷笑一笑,转头对一旁面色苍白的晓月道:“难得六姨与你有缘,往后你就好生照顾六姨,听她的吩咐行事,我这里不用担心,知道了吗?” 晓月愣愣地听着她的话,明明那声音离自己只有一尺之遥,她却有一种远隔千山万水的感觉,飘飘遥遥,听不真切。 直至辛夷准备离去,她方才回过神来,赶紧拉住辛夷的衣裳,神情急切而不安,“小姐,我……我还是想跟着你,要不……要不你再跟六姨说说。”后面的话她说得极其小声,唯恐被蛇六娘听去,殊不知,后者耳目聪灵异常,早已听了个分明,当即冷哼一声,不悦地道:”你这丫头,百般推脱,怎么着,怕我吃了你吗?” 见她听去了自己的话,晓月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顿时又白了几分,惶恐地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蛇六娘打断道:“那你是什么意思,老娘挑你来侍候,是看得起你,你倒好,七推八推,实在可恼!” “六姨莫要生气,晓月初来乍到,又是头一回见你,难免一下子不适应。”这般说着,辛夷又对晓月道:“六姨人很好的,你别怕。” “可是……可是我想侍候小姐。”晓月眼睛一红,几滴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那样子看起来又可怜又委屈。 “傻丫头,这不都是一样的吗,怎么还哭上了。”辛夷一边说着一边怜惜地替她拭去泪水,可是刚拭去,泪水便又涌了出来,怎么也拭不尽,这样的晓月实在令人心疼,若换了一个人,可能就心软了,让她继续留在身边,可辛夷是什么人,家族灭门之后,她一个人带着柳氏与福伯讨生活,见惯了人情冷漠;之后又被留雁楼一路追杀,几番在生死边缘徘徊,又岂是晓月区区几滴眼泪能够打动;别说是眼泪,就算晓月这会儿在她面前自残,辛夷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这个道理她很早就懂了。 见晓月一直哭个不停,始终没有作罢的意思,辛夷眉目微沉,声音里也头一回染上了几分冷意,若外头呼啸不止的秋风,“再哭下去,我可就生气了!” 见她生气,晓月连忙止了眼泪,满面委屈地道:“我不是故意惹小姐生气,只是……”她瞅了一眼不远处的蛇六娘,没敢继续往下去,怕又被后者听了去,但那意思显而易见。 辛夷只装作没看到,微笑道:“那就行了,好好跟着六姨。”说罢,她不着痕迹地抽出被晓月攥在手里的袖子,转身离去,留下傻眼的晓月。 晓月真是作梦也没想到,自己才刚跟了辛夷没一个时辰,就被人一眼看上,紧接着强行换了主子,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正当晓月心烦意乱之时,耳畔响起蛇六娘的声音,“今年多大了?” 晓月赶紧敛起思绪,小心翼翼地道:“回六姨的话,我今年十六。” “十六……”蛇六娘一边念着这两个字,一边打量着忐忑不安的晓月,“倒是个好年纪,长得也清秀,难怪会青楼的人看上。”说罢,她袖子一扬,自椅中站起身来,“走吧,随我出去一趟。” 晓月咬一咬唇,大着胆子道:“青楼的人怕是还在外头找我,若是让他们瞧见,恐怕惹来麻烦,不如……我在这里等六姨吧?” 蛇六娘柳眉轻挑,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出现在唇畔,“这是不愿意与我出去?” 第293章 柳青鸾的野心 “不是,我……”晓月刚说了三个字,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指按住了双唇,看似纤巧的手指却蕴含着极大的力道,令她无法再继续往下说。与此同时,有温热的气息出现在耳畔,“我最不喜欢被人拒绝,这一点,你最好牢牢记着;至于麻烦……呵呵,老娘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处撒着,求之不得!”说完最后一个字,蛇六娘盯着浑身僵硬的晓月,笑意吟吟地道:“听清楚了吗?” 唇上的那只手指还没有移开,晓月说不出话来,只能僵硬地点点头,蛇六娘满意地收回手指,“那我们走吧!” 直至蛇六娘转身离去,晓月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随即赶紧跟了上去,不敢有半点拖拉;刚才蛇六娘的眼神实在太可怕了,令她有一种被猛兽盯住的错觉,所有反抗的勇气都在这个眼神中消失怠尽,点滴不剩;除了听命行事,再没有别的念头。 江家长公子欺君犯上,被关押入天牢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都在说江家接连犯下大错,这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这样的消息,自然不会漏过柳青鸾的耳目,当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勃然大怒,白玉一般的手掌狠狠拍在花梨木的小几上,恼声道:“这个江家还真是会惹麻烦,一事未平又惹出一事来,且还一次比一次厉害,连金丝软甲也敢仿制,简直是不要命了。” “小姐且先别动怒。”红姑在一旁劝道:“奴婢听闻孙大人去抓捕时,长公子曾说那金丝软手套是圣上所赐,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柳青鸾对红姑的话嗤之以鼻,“你也会信那鬼话,江家不过是一介商贾,唯一出挑的不过就是种了一些还算不错的茶叶,何德何能,能蒙圣上赐下如此贵重之物?那可是金丝软甲,别说我柳家,就是京城里那些个一等一的王公贵胄,甚至是太子也未有此等荣幸。” 红姑想想也是,“若是这样,那江家胆子也太大了些。” “真是个祸害!”柳青鸾自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胸口起仗不定,那张娇若花瓣的脸庞早已拧成了一团,烦躁地道:“爷爷当年也不知犯的什么老糊涂,居然定下这样的亲事。” “事已至此,小姐再生气也没用,只会气坏身子,倒不若想想解决的办法。”红姑的话令柳青鸾一愣,随即拧起了那两道精心描绘的柳眉,“你想让我帮江家?”不等红姑言语,她已是断然道:“不可能,此刻的江家就是一滩烂泥,谁踏进去都会沾一脚泥,避之尚且不及,哪怕主动去招惹的道理。” 红姑叹息道:“别人皆避得了,唯独咱们……小姐莫忘了那道纸婚约,在解除之前,两家一荣俱荣,一枯则枯,难以独善其身。” “婚约,婚约,又是这该死的婚约!”柳青鸾烦躁地在屋中走着,如此来回走了十余趟才算勉强平复了少许,道:“就算我想帮,这事情也不是我能够插手的。” 红姑神秘一笑,“小姐不能,有人可以。” “谁?”话刚出口,柳青鸾就明白了几分,蹙眉道:“你说太子?” “正是。”红姑点头道:“太子对小姐颇有好感,相信只要小姐开口,太子一定不会推辞。” 柳青鸾仔细思索着红姑的话,半晌,她摇头道:“江家这次惹的麻烦太大了,就算太子愿意帮着求情,江家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奴婢知道。”红姑的回答大出柳青鸾意料之外,诧异地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我去找太子?” 红姑微笑道:“小姐见到太子之后要做的不是求情,而是请他追查此事。” “追查?”柳青鸾越听越是糊涂,“这事情不是很清楚了吗,人证物证俱全,还有什么好查的?” “奴婢还有一件事情没告诉小姐。”红姑笑意深深地道:“上奏弹劾江家的……是孙邈孙大人。” “是他?”柳青鸾惊讶不已,她虽待字闺中,却熟知京城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官员,孙邈就是其中一人。” “正是。”红姑点头道:“这位孙大人的性子,小姐应该比奴婢清楚,这件事恐怕藏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若是咱们能够找到一些对江家有利的证据,再请太子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或许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也说不定;退一步说,哪怕不能化没,对咱们柳家的影响也一定会降低许多。” “也只能这样了。”柳青鸾无奈地应着,目光掠过杏儿前几日端进来的几盆金花茶,不知什么时候,那一个个金黄色的花苞都已经悄然绽开,或如杯,或如盏,又有如壶者,娇艳多姿,晶莹油润,若涂着一层蜡,煞是好看。 这金茶花盛开于秋季,在萧瑟清冷的深秋里格外耀眼夺目,甚得柳青鸾钟意,若换了平日,定会仔细欣赏,这会儿却是提不起什么兴趣,只是怔怔地望着出神,连红姑与她说话也没听见,直至红姑连着唤了数醒,方才醒过神来,“何事?” “奴婢说,小姐该抽空去天牢里看一看长公子,毕竟您与他的婚约还在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若是不闻不问,怕是对小姐名声不好,也不利于小姐以后的打算。”红姑意味深长地说着,尤其是后面那句话,没人比她更清楚柳青鸾的野心,想要成为东宫的女主人,必须得有一个好名声,绝不可有半点落人口舌。 柳青鸾眉头狠狠一皱,她打心底里不愿意,但也明白红姑的意思,满脸无奈地道:“知道了,待我见过太子以后就去。”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抱怨道:“红姑,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退了这门婚事?实在是受够了。” 红姑走到柳青鸾面前,半蹲了身子,温言道:“奴婢知道小姐心里的委屈,但这件事急不得,必须得退的合情合理,让别人没法挑刺;或许……”她微微一笑,说出一句令柳青鸾既惊又喜的话来,“这次就是老天爷给小姐的机会。” 柳青鸾等了一会儿不见红姑往下说,赶紧追问道:“此话怎讲?” 第294章 山人妙计 红姑并未立刻回答,而是道:“小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控制不住好奇心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被她这么一提,柳青鸾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带着几分撒娇道:“这不是在红姑你面前嘛,换了别人,断然不会这样。”说着,她摇着红姑的手哀求道:“快说嘛,为何说这是老天爷给的机会。” “真是拿你没办法。”红姑宠溺地笑笑,道:“小姐你想啊,无论在这件事上,江家最终如何度过,都欠了小姐你一个大人情;待事情结束后,再请老爷出面找江家谈一谈,但凡江家有点脑子,都会同意解除婚约。” 柳青鸾恍然大悟,是啊,自己怎么没找到,一缕笑容正要出现在唇角,突然又给收了回去,迟疑地道:“万一……这一家子都是榆木脑袋,或者……他们不打算松开柳家这株大树呢?” 红姑微微一笑,“那咱们再用别的办法也不迟,小姐不都已经安排好了吗?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是啊,若是这条路走不通,还有许多条路可以走,总之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嫁到江家。 想到这里,柳青鸾一扫阴霾,笑吟吟地道:“那我现在就去东宫见太子,晚一些再去天牢。” “奴婢这就让杏儿去准备马车。”红姑恭敬地应着,不一会儿,一辆精巧的马车从柳府驶出,往东宫的方向驶去…… 再说辛夷那边,在摆脱了晓月这个尾巴后,并没有就此留在客栈等消息,而是换了一身男装,悄悄离开客栈,往孙邈的府邸走去;出来之前,她就问过店小二,从后者嘴里知道了孙邈的名字以及他的住处,她身上这套衣裳也是问店小二买来的。 不过她没有走出多远就被人拦住了,正是江行过,后者打量着她,笑道:“你突然来这么一身装扮,我险些没认出来,还好还好,没有老眼昏花。” 辛夷眉头微微一皱,“大公子这是在跟踪我?” 江行过掏一掏耳朵,咧嘴道:“什么跟踪不跟踪,别说得这么难听,我们只是恰好想到了一块儿。” 辛夷一怔,试探道:“孙邈?” “不错。”提到孙邈,江行过眸光顿时为之一冷,“我们与这个家伙无怨无仇,甚至连见也没见过,他却突然参江家一本,这其中必定有问题;楚孤城那边我不愿意去,这孙府却是可以探一探情况。” “大公子准备怎么个探法?直接冲进去?” 江行过翻一翻眼皮,不乐意地道:“你别把本公子想得这般肤浅,这种愣头青一样的做法,除了被人拿扫帚轰出来以外,没有任何意义,本公子是万万不会采纳的;我打算……”他想了一会儿,道:“扮作过路的商人,在这孙府附近打听消息。正所谓水过留痕,雁过留声,只要这姓孙的做过,就一定会有痕迹留下,找到痕迹,然后顺藤摸瓜。”说着,他朝辛夷挤一挤眼,带着几分得意道:“怎么样,比你想得还要周全几分吧。” “大公子高见。”面对江行过的言语,辛夷没有太过意外,早在岳阳之时,她就知道这位看似吊儿郎当的大公子,其实是一个很精明的人,能想到这些,并不出奇。 “那是!”江行过得意地扬起下巴,随后道:“到时候你就扮成我的随从,正好与你这身打扮相符。” 辛夷微微一笑,“扮做过路行商虽然也说得过去,但这样的身份未必能够问出实话来,万一哪句话不对,还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我倒有一个更符合大公子气质的角色。。” 这句话顿时引起了江行过的兴趣,急忙问道:“什么角色,赶紧说来听听。” …… 半个时辰后,江行过一脸郁闷地看着身上陈旧的道袍,手里还有一个铃铛与一杆同样陈旧的旗子,上面写着“铁口直断刘半仙”七个大字,扎眼得很。 “这就是你所谓的符合本公子气质吗?”江行过闷声问着,他刚才好奇了一路,直至辛夷捧着这堆用五两银子换来的东西让他换上,才知道原来是让他扮做算命先生,亏他刚才还以为是要扮什么商贾巨富呢。 “嗯,挺合身的,不错。”辛夷的回答令江行过更加郁闷,“这算命的江湖骗子怎么就比我说的过路行商要好了?你该不会是在捉弄我吧。” “在不相信的人眼里,算命的是江湖骗子;但在相信的人看来,那就是活神仙,世外高人一般的存在,被他们奉若神明;到时候,我们只要稍稍用些技巧,就可以问出他们知道的一切,而且还能保证每一句话的真实性。”说着,辛夷又道:“现在大公子还觉得行商这个身份更好吗?” 江行过张一张嘴,却寻不出反驳的话,只能郁闷地道:“好好好,你说得对,你说得有理,那咱们走吧。”话音未落,眼前突然一暗,鼻梁上也多了一样东西,是一副墨镜,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摘,却被辛夷阻止,“这样戴上就更像了。” 江行过郁闷地道:“不戴也够像了,干嘛非整这一出;再说了,这一戴,我连路都瞧不清,还怎么走路。” “无妨,你牵着我的胳膊就是了。”不等江行过再推脱,辛夷又道:“一个连路都看不清的瞎子,却能够一言道破吉凶,更能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好吧,你说得最有道理。”江行过无奈地摇摇头,牵着辛夷的胳膊一路往孙府走去。 孙邈官阶不高,所以他的府邸也很普通,只有一个半年过百的门房守在门口。 江行过照着之前计划好的那样,在经过孙府时,猛地停下脚步,抬起手指胡乱掐着,嘴里念念有词,待得戏演得差不多了之后,他吊着嗓子道:“徒弟,这是什么地方?” 辛夷假装四处看了看,道:“师父,这就是一条街尾,对了,在您右手边有一间宅子,上面写着‘孙府’两个字。” “可有人?” “有。” “带为师过去!”在江行过的“要求”下,辛夷领着他来到那名门房面前,正如辛夷说得那样,算命先生在很多心里都是一个颇为神秘的存在,所以门房虽然诧异,仍是客气地问道:“先生有什么事吗?” 第295章 半仙 江行过咳嗽一声,与刚才一样吊着嗓子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谁?” 这样直白的问话,令门房颇为不高兴,不过他脾气甚好,耐着性子回答道:“我家老爷姓孙,单名一个邈字,乃是都察院正四品的左佥都御史。” “邈……邈……”江行过装模作样地念了几遍,摇头道:“竟然真是个属水的命。”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声,“大祸临头,大祸临头!” 门房被这突如其来的四个字吓得脸色一白,紧张地道:“先生何出此言?” 江行过叹息道:“我刚才经过此地时,突然感觉到一股极其强大的煞气,正是出自你们这个方位,此煞乃是土性,木克土,土克水;若此处主人五行属木,那尚可压此煞一头,问题不大,却偏偏五行属水,被这木煞克得死死的,你说是不是大祸临头?“ “竟有这样的事?”门房听得心惊肉跳,正要再问几句,忽地想起一事来,疑惑地道:“我以前也算过命,那先生不光要问名字,还得问生辰八字,如此才能断出五行属相,先生仅凭一个名字就能判定我家老爷是属水的命?” 呃…… 一滴冷汗自江行过发丝中滑落,他刚才说得顺嘴,把这个给忘了,现在该怎么办?若是圆不过去,后面的戏可就没法演了。 江行过心急如焚,偏偏这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泰然自若,不急不徐的样子,正自这时,耳边传来辛夷的声音,“我师父修为早已臻于化境,又岂是那些庸俗之辈能够比拟的;早在过来之前,师父就已经推算出了孙大人的生辰八字。” “还有这样的事?”门房半信半疑地道:“那小师父倒是说说,我家大人八字为何?” 完了完了…… 江行过欲哭无泪,这个辛夷,平日里看着不是挺精明的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尽掉链子,他们怎么会知道孙邈的生辰八字,这么说,不是明摆着告诉门房,他们是骗子吗?若不是为了维持他高人的形象,早就跳起来捂住辛夷的嘴巴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罢了罢了,再想别的办法吧。 就在江行过在心里头哀叹连连的时候,辛夷神色自若的报出一个生辰八字来,门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待得回过神来,他冲江行过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先生高明啊,竟然只凭一间宅子就推算出我家大人的生辰八字;我活了那么多年,见多了各种各样的算命先生,老的少的,高的矮的,却从未见过先生这样的神人!” 江行过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恍然在梦里,辛夷竟然真的蒙对了孙邈的生辰八字,不,不对,生辰八字包含了年、月、日以及时辰,这四样东西千变万化,有无数种组合,想靠猜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辛夷一早知道了孙邈的生辰八字,从而设下这样一个小小局。 可是……她是怎么知道的? 江行过在那里努力的思索着,门房见他迟迟不说话,以为是自己刚才置疑的态度惹恼了这位“大师”,又想起刚才听到的那句“大祸临头”,慌的不得了,连连作揖,“小人的肉眼凡胎,不知先生之高能,适才多有得罪,还请先生大人大量,莫与小人一般计较。”他一边说一边拿眼角余光偷偷觑着江行远,唯恐“大师”一个不高兴,拂袖而去。 看到门房这副诚惶诚恐,连连作揖拱手的样子,江行过下意识地要去扶他,忽地腰间一痛,却是被辛夷狠狠地掐了一把,后者更是朝他微微摇头。 江行过猛地醒过神来,对了,他现在是瞎子,又怎么可以扶人,想到这里,江行过赶紧抑住出伸手的冲动;咳嗽一声对还在那里百般赔礼道歉的门房道:“罢了了本半仙不是那般计较的人。” 听到这话,门房顿时松了一口气,在又是一番道谢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刚才先生说府中有煞气笼罩,且专门克我家大人,不知可有化解之法?” 江行过掐一掐手指,道:“我若没算错,你家大人近日官运上升,对吧?” “先生可真是神了,我家大人这些年一直官运平平,可就在今日,突然时来运转,不仅得了圣上器重,专门让他去办一桩案子,甚至……”门房凑到江行过耳边,神秘兮兮地道:“从神机卫调了几个人专门交由我家大人调用。”他这会儿对江行过这位大师已是完全信服,再无半分怀疑。 江行过冷哼一声,不屑地道:“果然是肉眼凡胎,大祸已是眉睫,还当是时来运转,真是愚昧至极!” 经过刚才一番对话,江行过已经渐渐明白要怎么扮演到自己的角色,话说得越严重越好,态度越高深莫测越好,总之不能让别人摸到你的底。 果不其然,门房被这话吓坏了,赶紧道:“这……这话从何说起?” 江行过冷笑道:“你家大人走得是偏门左道,乍一眼看着仿佛是上升之途,实则有横死之祸。” 门房咽了口唾沫,小声道:“这……这不至于吧?” 听到这话,江行过顿时拉下了脸,“你若不信,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我们走!”说着,他扶着辛夷的胳膊作势要走,门房哪肯放他走,赶紧拉住渞:“先生息怒,息怒,小人岂敢不信先生的话,实在是……想不明白,好事怎么就变成了坏事,还望先生明示。” 江行过停下脚步,冷冷道:“你家大人若走得端正,自是好事,可惜啊,他偏偏要去走偏门,连自己招来大煞也不知。”说着,他又道:“我问你,你家大人最近是不是见过什么人?” 别看江行过问得随意,其实心都提了起来,这才是他们今日演这么一出大戏的目的所在,可千万不要让他失望…… 门房并不知道江行过心中所想,他认真思索着“大师”的话,半晌,他猛地一拍手掌,大声道:“有有有,小人想起来了。” 江行过心中一喜,急忙就要追问,腰间猛地一痛,不用问,又是辛夷,他借着墨镜的遮挡,哀怨地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辛夷,就算是为了提醒他,也不用掐得这么狠吧,若是再来这么几下,他这腰怕是得废了。 江行过按下心里的苦,摆出一个高人的模样,不急不徐地问道:“什么人?” 第296章 装神弄鬼 “是我家大人的一位学生,姓白名卓,是嵊县人氏,在礼部任差,他昨日来见我家大人,说年前回乡探亲,看到有人戴着一副金丝软甲手套。”门房深怕江行过不知道金丝软甲是什么东西,解释道:“这金丝软甲水火不犯,刀剑不侵,乃是一样难得的宝物,一直以来,只有宫里有一件宝甲,民间不得拥有,没想到竟有人如此大胆,私自打造。我家大人身为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连夜写了奏折,今儿个一早进宫见了圣上,弹劾那名私用之人。喏,圣上调神机卫给我家大人,就是为了抓那个人。”说着,他忍不住道:“先生,这……也不算偏门吧?” 白卓,礼部任差。 江行过将这两个信息记在心中,随即冷笑道:“那白卓就是犯煞之人,你家大人不仅没有避得远远的,将他引入门中,还听取了他的话,上奏弹劾,妄图博得一场富贵,简直是在自寻死路。” 门房吓得脸都白了,“那……那现在怎么办?” “你家大人呢?” “刚才回来过,又出去了,急得很,应该是去抓捕那个私自盗用金丝软甲的人,这会儿还没回来。”门房急忙回答着,随即又道:“不如先生进屋里用杯茶?” “不必了。”江行过一口拒绝了门房的提议,笑话,等孙邈回来,那不是自投罗网吗,之前在云来客栈里,孙邈可是见过他们的。 门房不敢勉强,赔笑道:“先生乃是救苦救难的高人,还望先生慈悲,赐一个化解之法。” “难,难!”江行过接连说了两个难字,令门房越发心慌意乱,随后想起什么,赶紧摸一摸身子,掏出几两碎银子往江行过手里塞去,讪讪道:“先生见谅,小人全身上下只得这么一点,求先生慈悲,赐下化解之法。”说着,他又急急道:“若是能够平安度过,小人就算卖房卖身,也一定重谢先生。” 听到这话,辛夷忍不住笑了一声,粗着嗓子道:“就你这身子,怕是卖了也值不了几个铜板。” 门房想想也是,干笑道:“小先生说得对,不过您放心,虽然小的不值钱,但我家大人一定会有重谢。”说着,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江行过,“先生慈悲。” 江行过将那几两碎银子推了回去,“今日遇见也算是一场缘份,本半仙就给你指一条生路。” 门房原以为江行过退回银子,是不打算管这件事,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顿时大喜过望,急忙道:“先生请说,小人洗耳恭听。” 江行过下巴高扬,摆出一副高人之姿,缓缓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门房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继续往下说,方才意识到这位刘半仙的赠言就这么七个字,他挠挠脑袋,一脸茫然地道:“这……这是什么意思,小人不明白。”说着,他又试探道:“先生可否说得明白了一些?” “天机不可泄露,我与说这七个字,已是冒了天遣的危险,你想害我被天雷轰打吗?”江行过义正辞严地说着,吓得那门房诚惶诚恐地赔罪,殊不知,那根本就是江行过胡诌的,若是知道真相,门房怕是要吐血不止。 门房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旁敲侧击地问上几句,毕竟他是真猜不透那七个字的意思,正犹豫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是辛夷,他赶紧恭敬地道:“小先生有何指教?” 辛夷微笑道:“你想一想,这笼罩着孙府的煞,是谁引来的?” 虽然这会儿辛夷女扮男装,又刻意涂黑了脸庞,令人忽略她精致的五官,所以门房一直没觉得这个“小先生”有什么出挑的,直至这会儿见到辛夷展颜微笑,方才发现这位小先生好看得紧。 “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辛夷的话惊醒了门房,赶紧拉回了心神,气呼呼地道:“哪能忘记,可不就是那位白大人嘛。” 辛夷脸上笑意较之前又深了几分,意味深长地道:“所以,明白了吗?” 这句看似没头没尾的话,却令门房恍然大悟,随即露出感激之色,“小人明白,多谢小先生指点迷津。” 另一边,江行过已是等得不耐烦,碍着如今的“身份”又不好催促得太急,只能一脸冷漠地道:“徒弟,我们该走了,那位大人还等着为师替他看风水呢。” “是。”辛夷顺着他的话答应一声,上前引着他离开了孙府,在他们身后,是千恩万谢的门房。 待得确定门房看不到他们后,江行过一把摘下搁得他鼻梁酸疼不已的墨镜,用力呼着气道:“可算是把戏给唱完了,差点没把本公子憋出病来,这差事可不轻松。” 辛夷睨了他一眼,凉声道:“是你自己非要跟来,我可没求你。” 江行过原本还想抱怨几声,被她这句话给生生噎了回去,一脸苦笑地道:“好好好,是我自己作贱,非要来领这桩差事,怪不得辛姑娘。” 看到他这副吃瘪的模样,辛夷忍不住笑了出来,片刻,她敛起笑容,正色道:“言归正传,如今已经知道是白卓将金丝软甲的事情告诉孙邈,借他之手参江家一本,或许……他就是留雁楼安插在朝廷的人。” “嗯。”江行过点点头,“这个孙邈,被人当作棋子而不知,反而洋洋得意,如此不明是非之人,咱们之前赠他的那句箴言怕是早晚要成真。” “这事与咱们无关,当务之急,是查清楚白卓这个人。”说着,辛夷道:“走吧,我们去礼部。” “好,你等我把这身衣裳给脱了。”江行过一边说着一边说要脱去身上的道袍,辛夷赶紧按住他的手,“先不要脱,或许这衣裳还要用武之地。” 一听这话,江行过就明白了她的打算,苦着脸道:“不是吧,还要再扮?” 辛夷侧首反问道:“怎么,大公子不乐意?” 江行过很想说“不乐意”三个字,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闷闷道:“不敢。” 第297章 鼠大 二人有了决定,便不再耽搁,穿过这条僻静的小巷,来到大街上,正当他们准备找人问问礼部的所在时,一个细瘦的年轻男子倏然出现在二人面前,一张嘴就叫出二人的身份,“见过大公子,辛姑娘。” 看着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江行过心中一凛,抬手将辛夷护在身后,警惕地道:“你是什么人?” 那年轻人眨一眨那双细小如绿豆的眼睛,微笑道:“小的叫常喜,是鼠大人的随从。” “数大人?”江行过疑惑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还有人姓数的吗?” 常喜微笑道:“大公子误会了,不是数数的数,而是十二生肖之首的那个鼠。” 有什么区别吗? 江行过还在思索之时,辛夷已是会意过来,上前道:“鼠大叔可还安好?” 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 常喜眼底掠过一丝赞许,欠身道:“托辛姑娘的福,大人一切安好。” 听着他们的对话,江行过总算明白过来,“嗨,我道是谁,原来是鼠大,可不早说嘛,非得整一个’鼠大人’出来,听得我云里雾里。” 常喜笑意不减地提醒道:“长公子一向称呼我家大人为长叔。” 江行过哪会听不出他是在提醒自己要以“长叔”相称,不过他连鼠大的面也没见过,这声“长叔”实在唤不出来,遂含糊其词地道:“这个……让你来做什么?” 常喜也不勉强,答道:“大人怕您二位有危险,一直让小人暗中跟随,按照计划,小人本不该露面,不过小人猜想您二位从孙府门房那里知道白卓此人后,一定会前去打听,所以冒昧现身,还望二位见谅。” 辛夷敏锐地抓住他话语的重点,询问道:“白卓这个人有问题?” 常喜犹豫片刻,点头道:“不瞒辛小姐,大人自从知道留雁楼很可能在朝廷中安插了人后,就一直在暗中调查,也找到几个有可疑之人,而白卓……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白卓果然是有问题!”江行过沉着脸道:“他知道金丝软甲手套之事,又借孙邈之手对付江家,可见就是留雁楼的人!” “这个白卓警惕性很高,做事极其小心,我们的人跟了他很久,都没找到什么有用证据,一直到目前都仍然停留在怀疑阶段;二位去了恐怕会引起他的怀疑,甚至还会惹来麻烦,所以这件事,不妨交给小人去做;一来小人对京城的情况熟悉一些;二来……”他嘿嘿一笑,低声道:“小人擅长的就是这个跟踪隐匿。” “看出来了。”江行过撇一撇嘴,有些不太高兴,他可没忘记这家伙暗中跟踪自己的事情。 “情非得已,还望大公子海涵。”在朝江行过揖一礼后,常喜道:“二位放心,一有查到,小人就立刻去云来客栈告之。” “那就麻烦了。”辛夷点头答应,她与江行过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很容易吃亏,虽然这次顺利从孙府打听到消息,但并不表示次次都能如此顺坦,相较之下,确实交给常喜办更好一些。 “不麻烦,不麻烦。”常喜笑一笑,正欲离去,忽地想起一事来,“瞧小人这记性,差点把正事给忘了。”顿一顿,他道:“大人知道长公子被押去天牢的时候很是匆忙,连话也没说几句;所以让小人转告二位,若是想去天牢见长公子,大人可以代为安排。” 江行过一喜,正要说话,忽地眉头一皱,道:“这不对吧。” 常喜笑呵呵地问道:“有何不对?” “行远被抓去天牢也就刚刚的事情,怎么鼠……呃。”江行过不知该怎么称呼,含糊道:“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不仅安排你一路跟随,还交待了这样的话,消息一来一回传递的时间也不够吧?”说到最后,他眼中已是多了一丝怀疑。 确实,事情发生到现在,半天都没有,鼠大不仅了解得一清二楚,还做了如此多的事情,委实说不通,除非是未卜先知,否则就是……眼前这个常喜一直在撒谎,他根本不是鼠大的人。 常喜能跟着鼠大,自然也是一个人精,哪会看不出江行过眼底的怀疑,咧嘴道:“您放心,小人所言句句属实。” 见他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江行过不禁有些尴尬,借着咳嗽掩饰了一下,不自在地道:“那你倒是说说,鼠大是如何得知的?” “不瞒大公子,早在孙邈去云来客栈拿人之前,我家大人就已经知道了,也是那个时候派了小人过来。”一直以来,常喜在二人面前都是以下人姿态自居,极为谦虚低调,可在提及孙邈时,却是直呼其名,没有半分尊重之意,仿佛孙邈这个正四品朝官根本不值得一提。 在江行过仍然半信半疑的时候,辛夷已是微笑道:“我们确实想去天牢看一看长公子,顺道送些东西,那就麻烦您安排了。” 常喜受宠若惊地道:“这个’您’字,小人可担待不起,小姐只管呼常喜名字就是了。”说着,他又道:“那您二位且回客栈等一等,待小人安排好后就去通知二位。” “有劳了。”辛夷欠一欠身,目送常喜离去,待后者走得不见人影后,江行过拧眉道:“你就这么相信他,不怕他是在撒谎?” 辛夷一边往云来客栈走着一边道:“那你倒是说说,他骗我们有何好处?” “当然……”江行过下意识地就想数出许多条好处,结果却是一条也没有,不禁有些气馁,但并不打算认同辛夷的话,嘴硬地道:“我又不是他,怎么会知道;再说了,若阴谋这么容易被猜到,也就称不上是阴谋了。” “你就是嘴硬!”辛夷睨了他一眼,道:“常喜说话的时候,我一直有所留意,并无任何作假的痕迹。” “或许是他演技太好了,连你也被瞒了过去呢,我们刚才不是还将那个门房唬得一愣一愣的吗,他也没怀疑啊。”江行过努力地反驳着,“再说了,我始终觉得鼠大不可能那么早得到消息做下种种安排,你刚才也听门房说了,孙邈匆匆回了一趟府,就立刻去客栈抓人了,这前后才多长时间啊,鼠大从何处听说?他总不能是皇帝身边的人吧。” “或许吧。”不知为何,在说这几个字的时候,辛夷脑海中忽然掠过韦三爷的影子。 第298章 刑部天牢 事实上,在这件事上,除了皇上与孙邈之外,还有另一方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那就是神机卫,鼠大会不会是从那里得到的消息,若真是这样,那鼠大所处的位置,应该很不寻常。说起来,自认识江行远之外,她就屡次听闻鼠大之能,且每一次听闻都会刷新她的认知,可一直到现在都从未见过,着实神秘,也着实令人好奇。 一直到回了客栈,江行过还在絮絮地说着,试图证明辛夷对常喜的信任是错误的,可惜,老天爷并不打算给他面子。 在他们回到客栈约摸一个时辰后,常喜也来到了客栈,在一番见礼后,他道:“大人已经安排好了,请二位随小人前往刑部天牢,不过……”他略一犹豫,道:“有一句小人要说在前面,天牢到底是关押重犯的重地,纵是大人亲自出面周旋,二位也不能在天牢里停留太久。” “我们明白,多谢。”辛夷感激地欠了欠身,在准备了一些东西后,与江行过一道随常喜前往天牢。 常喜仿佛与刑部的人很熟,一路过来皆人打招呼,待得来到天牢,正与人说话的狱卒头子见到常喜,隔着老远就迎了上来,笑呵呵地道:“常爷,您来了!” 常喜连连摆手,“什么常爷不常爷,跟你说多少回了,叫我常喜就行。” “那可不行。”狱卒头子一脸正色地道:“您是那一位跟前的红人,小的可不敢造次。” 常喜不乐意地道:“一样都是当差的,有什么区别,还常爷,小人,听着就让人来气,我可一直把你们当兄弟看待。”说着,他将一张银票塞到狱卒头子手中,“最近事情多,好久没请兄弟们喝酒了,你抽空帮我代劳一趟。” 显然常喜不是头一回塞银票了,那狱卒头子没有丝毫意外与推辞,当即就收下了,笑逐颜开地道:“那就多谢常爷赏赐了。” “又客气了是不是。”常喜拍一拍他的肩膀,朝精铁铸造的牢门努一努嘴,道:“能进去了吗?” 见他说起正经事,狱卒头子正色道:“大人已经派人来说过了,原本没什么问题,但刚刚有人先来一步,若是常爷你们不急的话,且先等等,一下子进去的人太多了也不好。”说到这里,他露出几分为难之色,毕竟刚收了常喜一张银票呢。 “我明白,那就晚一些。”常喜一口答应,早一些见晚一些见都是一样的,既然如此,又何必争一时之长短。 “多谢常爷体谅。”狱卒头子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朝常喜做了个揖,随后道:“外头冷,我陪您几位去隔壁小屋里坐一会儿,喝杯茶暖暖身子。” 在交待了另一名狱卒头子几句后,他领着三人来到附近的一间小屋里,这是狱卒头子们换值时歇息的地方,里面还有两张木头搭成的床架子,有时候半夜下值晚了,不愿挨冻回去,就在这里凑合一晚。 他殷勤地给众人沏了茶,笑道:“说起来,这茶叶还是上回常爷给的,跟外头茶叶铺子卖的那些个完全不一样,兄弟们一直没舍得喝。” “喜欢就尽管喝着,下回我再送一些来。”这般说着,常喜问出了一直盘桓在几人心里的疑问,“你刚才说有人先来了一步,是谁?” 狱卒头子嘿嘿一笑,道:“若是换了别人问,小人必定推说不清楚,常爷您问那是一定得说的。”说着,他一脸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是柳大人与柳家小姐。” “柳家?”在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常喜声音里透着几分诧异。 “正是。”狱卒头子点头道:“就比你们早了一盏茶的功夫,柳大人托进来的关系,您知道,他和咱们尚书大人是书院的同窗,江家公子是他的未来女婿,这面子大人不能不给。” “那是自然。”常喜眸底掠过一丝隐晦的精光,看似不经意地道:“也就半天的功夫,柳老爷就带着柳小姐过来看望,看来对长公子之事很是上心;而且我听闻柳小姐身子骨一直不好,常年以药代食,如今却是亲自赶来探望,倒是一个重情之人。” 狱卒头子嘿嘿笑道:“谁知道的,我可听说……”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了,屋子里除了常喜之外,还有两个江家的人,赶紧止住了已经到嘴边的话,常喜却不打算作罢,催促道:“听说什么?” “这个……”狱卒头子踌躇半晌,终于还是抹不开常喜的面子,带着几分无奈地道:“小的就是无意中听来的,不知是真是假,诸位听着就当一乐,可千万别当真。” 常喜能在鼠大身边当差,又与刑部上上下下混得如此熟,自是个人精,会意地道:“放心,这里说得话就止于这里,就算真有什么事,也不会扯上你,这一点我常喜跟你保证。” “那就多谢常爷了。”有了常喜的保证,狱卒头子顿时放下心来,就着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说,“我听说柳老爷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不想柳小姐低嫁。” 常喜眉头微微一皱,笑道:“江家好歹是岳阳的大户人家,虽说比不得柳家那般世代为官,但也说不上低嫁吧。” “不是人人都如常爷您这般豁达。”狱卒头子笑呵呵地说了一句,随即流露出几分惊艳之意,“适才柳小姐来的时候,尽管半遮粉面,只露了眉眼,但也可以看出美貌美凡,这样的女子,纵使配个王公候爷也不为过,甚至是配那里……”他朝东宫的方向努了努嘴,隐晦地道:“踮一踮脚尖也够了,可如今却因为一句约定,一张生辰贴,要嫁给无权无势的商贾人家,您说柳老爷怎么会愿意。” 常喜将他的话收入眼中,笑道:“这倒也是,不过婚事是上一辈定下来的,柳老爷纵使再不愿意,也只能遵守。” “谁知道呢。”狱卒头子随口应了一句,忽地想起一事来,江家若是无权无势,怎么能请动那一位来说情?那一位看似无官无职,无权无位,蕴含的能量却是极大,就连圣上面前也能说上话,在朝堂上甚至有布衣军师之称。 第299章 常喜 狱卒头子越想越是好奇,忍不住凑到常喜耳边,小声道:“常爷,冒昧问一句,江家怎么会认识先生的?” 常喜当然不可能将鼠大与江家的关系如实托出,按着之前想好的借口道:“几年前,江老爷入京呈送贡茶的时候,曾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更赠了一些茶叶给先生,这次江家公子出事,江家求到先生门前,先生也不好不管,就让我带他们过来了。” “原来如此。”狱卒头子不疑有他,连连点头,如此又说了几句,狱卒头子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过去吧。” “好。”常喜答应一声,招呼了辛夷二人随狱卒头子前往天牢,刚到门口,就看到一行人从里面出来,为首的是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人,穿着一袭无论针节还是面料都是上乘之物的天蓝色长袍,腰间系着一根暗纹腰带,垂下一块色泽润白的双鱼玉佩,一看就是贵重之物;在他身后跟着一位身形纤细的女子,因为轻纱蒙面,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瞧见那一对精心描绘过的眉眼,身上的衣裳是一样的考究,甚至更甚几分,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走着,垂落于颊边的掐丝金步摇随着她的脚步一摇一晃,秋阳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恰好照在那金步摇,金光点点,煞是好看。 狱卒头子迎上去赔笑道:“柳大人,柳小姐,您二位慢走。” 柳老爷点点头,就算作回应了,正要离开,瞧见常喜,微微一愣,他怎么会在这里?疑惑归疑惑,动作却是不慢,几步来到常喜面前,笑呵呵地道:“这不是常老弟吗,怎么有空来这种地方?” 常喜赶紧摆手,一脸惶恐地拱手道:“柳大人这话折煞小人了,万万当不得。” “这可就见外了。”柳老爷亲自扶起他,和颜道:“先生可还安好?前几日听说先生身子不太舒服,一直想上门看望,又怕打扰先生养病,就一直拖着。” 常喜恭敬地道:“托大人的福,先生就是感染了一点风寒,并不要紧。” “那就好,那就好。”柳老爷连连点头,一副不胜欢喜的模样,在唤过柳青鸾向常喜见礼后,他将目光转向江行过二人,“这两位是……” 常喜一拍脑袋,笑道:“瞧小人这记性,都忘记给您引见了,这位是江家大公子,是来探望大公子的。”说着,他又道:“大公子,这位就是柳大人了,也是长公子未来的亲家公。” 他故意将辛夷掠过了过去,后者身份有些敏感,还是少些人知道为好。 也是凑巧,辛夷现在仍是之前那一身男装打扮,脸也故意涂黑了,若不仔细辩认,大都会当做江行过身边的小厮;事实上,柳老爷也确实这样误会了,所以他的目光径直掠过辛夷,没有任何停留。 江行过尽管不太乐意,但碰了面也不好当做没看见,无奈地行了一礼,“晚辈江行过见过柳大人,大人万安。” “贤侄快快请起。”柳大人满面笑容地扶起他,“多有听闻贤侄之名,却还是头一回见到,若非常老弟引见,可真心认不出来,老夫人身子可还硬朗?” “祖……祖母一切安好,牢大人记挂了。”江行过虚笑着应付了一句,祖母二字喊得他浑身不自在,鸡皮疙瘩都快出来了。 “那就好。”柳老爷含笑点头,随后疑惑地道:“你们怎么会和常老弟在一起?” 常喜将之前用来应付狱卒的借口说了一遍,柳老爷倒是也不怀疑,反而一脸恍然地道:“原来如此,先生可真是慈悲。” 在又寒喧了几句后,柳老爷朝常喜道:“我先走了,改日再找常老弟聚聚。” “柳老爷慢走。”常喜笑着躬身相送。 “青鸾,我们走吧。”面对柳老爷的招手,柳青鸾柔声道:“父亲稍等,我去去就来。” 在柳老爷疑惑的目光中,柳青鸾在红姑的搀扶下走到狱卒头子面前,细语道:“江公子在牢里的日子,还要麻烦您多加照顾。”说着,她朝红姑看了一眼,后者会意地取出一张银票,塞到狱卒头子手中,后者假意推辞了一下,就顺势收下了,笑呵呵地道:“柳小姐放心,小人一定好生照顾江公子,只要是在小人能力范围之内,绝不让他会半分委屈。” “多谢了。”柳青鸾感激地欠了一欠身,方才登上了停在一旁的马车,登车之时,正好有一阵颇为猛烈的秋风吹来,柳青鸾仿佛不堪风吹之力,整个人都微微晃了几下,看起来不甚娇弱。 装得可真像! 江行过在心里冷笑一声,若非早见识过了这个女人的真面目,他也一定会以为眼前是一个娇弱到不堪风吹的官家小姐。 柳老爷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待得柳青鸾登上马车,立刻命车夫驱车离开,待得离远了后,他嫌恶地拍着沾有异味的袖子,皱眉道:“你自己要来天牢看江家小子也就罢了,做甚要把为父也拉过来,还待了这么久,直至这会儿,这身上还是一股腐臭味,难闻透了。” 柳青鸾接过红姑递来的帕子拭一拭手,淡淡道:“江行远总归是您名义上的未来女婿,他出事,您若不过来看一看,传扬出去,难免说您凉薄。” 她去东宫见过太子后,原本是打算自己一人过去的,只是让柳老爷托个关系,临出门之时,她又觉得不太妥当,便生生将柳老爷给拖了过来。 “这门婚事早晚是要解除的,随他们怎么说。”柳老爷不以为意地说着。 “那柳家的名声,父亲也不管了吗?” 柳老爷被她怼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将气撒到江家头上,“这江行远也真是胆大包天,金丝软甲是他能够染指的吗?现在好了,把自己给整到天牢去,还不知要怎么收场呢。” 柳青鸾解下面上的轻纱,蹙眉道:“他一直说金丝软甲手套是皇上赐给江家的,父亲可有听闻这件事?” 第300章 志在必得 她刚才在天牢里时,一直有留意江行远的神色,在说起这件事时,后者眼中始终没有任何闪避或者撒谎的痕迹,很是坚定,这令她对自己一直以为的猜测起了几分动摇。 “没有。”柳老爷斩钉截铁地回答着,“这些年来,皇上不止一次派人前往之前遇到冰蚕的地方,但始终没有找到,没有冰蚕丝,自然也就不会有金丝软甲,皇上又拿什么赏赐给江家?再说了,江家说到底就是一个不入流的茶商,种了一些还算不错的茶叶被选入宫中,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凭什么得到如此贵重的赏赐?” 柳青鸾想想也是,那么多立下无数功勋的王公贵族都没有,区区一个江家凭甚得到,“看来是我想多了。” 一阵带着深秋寒意的冷风拂过,吹起没有压紧的车帘,直往柳老爷领子里灌去,后者被冻得一阵哆嗦,赶紧捂紧了领子,有些担忧地道:“也不知江家这件事,皇上会怎么处置,可千万不要连累到我们柳家啊。” 红姑倒了一杯盛在暖壶里的热茶递过去,“老爷放心,小姐已经去见过太子了,太子答应会尽量帮忙,有太子出面,相信不会有问题。” “希望如此。”说到这里,柳老爷不无遗憾道:“若非老爷子当年定下那么一门荒唐的婚事,青鸾这会儿已经是太子妃了。” 听到这话,柳青鸾眼正在摆弄流苏的手微微一僵,眼眸微眯,弯成一道犀利的弧度,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字一字道:“就算有婚约在,我也一定会成为太子妃!” 柳青鸾的决心令柳老爷很是欣慰,这个女儿可比儿子争气多了,他颔首道:“为父等着这一日!” 柳青鸾微微一笑,随即想起一事来,蹙眉道:“对了,父亲刚才在天牢外遇见的那个人是谁?父亲为何对他如此客气。” 适才在牢房外,她虽然没怎么说话,也没往江行过的方向看一眼,恍若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早已经用余光瞧清了三人的样子,一个是江行过,一个看起来又瘦又黑,应该是江家的下人,另一个总觉得有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 柳老爷面色一正,道:“他叫常喜,是胡先生的心腹。” “胡先生……”柳青鸾喃喃念着这三个字似曾相识的称呼,半晌,眉心倏地一跳,脱口道:“神机卫那一位?” 柳父睨了她一眼,反问道:“除了那一位,还有哪个胡先生值得为父如此忌惮?” 柳青鸾轻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想不到江家竟能请动他出面。” 柳老爷深以为然地道:“为父刚才看到的时候也吃了一惊,还好还好,那个姓常的说了,胡先生只是因为曾收过他们一些茶叶,所以这回还了个人情,否则这件事还真有些棘手。” 柳青鸾沉默片刻,道:“父亲,你知道留雁楼这个组织吗?” 柳老爷眉头微微一挑,道:“怎么,你也觉得这次的事,是留雁楼在背后主导?” “嗯。”柳青鸾点头道:“虽然孙邈说是他的门生无意中看到,可我总觉得巧了些,先是贡茶出问题,紧接着还没查清楚就又出了金丝软甲这回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着这一切。” “我只知道留雁楼是江湖上一等一的杀手组织,很神秘,没人见过他们楼主,就连几大护法也极少有人见着;江湖传言,只要对方出得起价格,谁的人头都敢取,就连朝廷命官都有好几位死在他们手上,且至今没抓到人,成了一桩桩的悬案。”说到这里,柳老爷觉得脖子后面有些发凉,往车厢壁靠了靠,唯恐留雁楼的杀手突然从背后冒出来。 “留雁楼如此猖獗,皇上就没想过要剿灭这个组织吗?”面对柳青鸾的问题,柳老爷苦笑道:“怎么会不想,只是你想想,你要剿灭什么组织,总要知道他们的大本营吧,可就连神机卫都查不到,你说说,要怎么剿?” 柳青鸾恍然道:“女儿明白了,他们藏得可真深。” “不过十年前,神机卫曾剿了他们在京城里一处据点,那一战,留雁楼死了很多高手,自那以后,他们在京城里倒是收敛了许多,不敢再肆意妄为;没想到这一回又被江行远给引了过来。”说到这里,柳老爷想起一事,拧眉道:“我听说,江行远这小子是为了救一个叫女子才惹上的留雁楼,具体可知是怎么一回事?” “女儿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那个女子叫辛夷,二人结识于嵊县私茶一案,留雁楼几次去往岳阳,都是为了她;看这样子……”柳青鸾眸光微闪,“两人关系匪浅。” 听得这话,柳老爷恼怒地道:“好小子,明知道有婚约在身,还与别的女子牵扯不清,简直是不知好歹。”说到这里,他带着几分埋怨的语气道:“你这丫头也是,既然知道这件事,就该立刻告诉为父,如今可倒好,错过了一个绝好的退婚机会不说,还被牵连在这件事情里,得不偿失。” 柳青鸾抿一抿耳边的碎发,微笑道:“父亲真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退婚机会?” 柳老爷一愣,疑惑地道:“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柳青鸾极其肯定地说出这四个字,幽幽道:“虽说二人关系不明,但江行远到底没有公然纳妾,充其量就是品行不端,但也说不上是什么大事,且没有实证;若因此提出退婚的要求,多少会有损女儿的名声;再说了……”她顿一顿,颇有些无奈地道:“父亲就不怕这么一闹,把爷爷给逼出来吗?” 提到柳家老爷子,柳老爷也是一脸无奈,恼声道:“也不知你祖父被灌了什么迷汤,如此帮着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商贾人家,还想把你给嫁过去,真是糊涂。” 柳家老爷子数年前卸任官位后,就云游四海,几年也未曾回家一趟,但他毕竟还在世,他若听闻此事,必定出来阻止,老爷子性子又极倔,怕是要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那么一来,就算太子真的喜欢青鸾,也绝不可能将她纳入东宫,更别说将来了。 第301章 牢中相见 柳老爷越想越是头疼,别的人或者事他还能想想办法,唯独自家这个老爷子……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柳青鸾微微挑起帘子,看着外面行行色色的人群与屋宇,凉声道:“先把这件事熬过去吧,若江行远被皇上问罪,发配边疆甚至问斩,那婚约自然就取消了。” “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可就怕连累咱们家,否则你今儿个也不用去求太子了。”在谈及江行远生死的时候,柳老爷没有丝毫在意,这心肠也真是冷硬得很。 柳青鸾收回目光,道:“若是江家熬过此劫,那咱们再想办法。”不等柳老爷言语,她又道:“父亲放心,在江行远离开京城之前,女儿一定让他们把生辰贴还没有。” 生辰贴是二人婚约的证明,订婚之时相互交换,若是还回,就意味着解除婚约,从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你当真有办法?”柳老爷将信将疑地问着。 柳青鸾微笑着反问道:“女儿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 柳老爷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对对对,我女儿最是能干,既然说出了口,就必定能够做到。” 车轮不断驶过青石铺就的地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以及无数自私至极的算计…… 再说江行远那边,他没想到柳家父女前脚刚离开,江行过与辛夷就到了,他是认识常喜的,所以一见到他跟着进来,就知道这是鼠大的手笔,玩笑道:“今儿个天牢倒是热闹得很,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 正在打量四周的江行过听到这话,没好气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江行远笑一笑,目光落在辛夷身上,那一身男装打扮勾起了他的回忆,微笑道:“我一回见你时,你就是这样的装扮,不过那会儿衣饰华丽一些,瞧着像个富家公子,这会儿倒是像小厮更多些。” 辛夷展一展袖子,浅笑道:“出来匆忙,只能弄到这么一身衣裳,虽说难看了些,但行事方便,也不引人注目,挺好。” “好了好了,时间不多,别浪费在闲聊上了。”江行过打断他们的话,隔着那一根根因年数久长而渐渐腐朽的栏杆,神情严肃地问着被困在牢中的江行远,“这里没有外人,你老老实实告诉我,那金丝软甲手套真是皇上所赐吗?” 江行远正色道:“祖母确实是这么说的,行远不敢有所欺瞒。” “希望她没有老糊涂。”江行过点头,虽然这些年来,二人一直颇为疏离,但江行远什么性子,他是清楚的,“十一叔已经日夜兼程赶回岳阳了,相信很快就能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着,他想起刚刚遇见的柳青鸾父女,“柳家父女来做什么?” “青鸾知道我出事,很是担心,所以与柳伯父过来探望,另外,青鸾请了太子帮忙调查此事。” 在听江行远提及柳青鸾时,辛夷鼻子微微有些发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对江行远的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感激二字,但她没有忘记,江行远是有婚约之人,所以从未将这份感情流露在外。 在按下心底的异样后,辛夷道:“我与大公子去查过孙邈,发现金丝软甲的事情,他是从一个名叫白卓的学生口中得知,这人很是可疑,鼠大叔也对他有所怀疑。” 常喜插话道:“不错,先生那边已经在查了,相信很快会有线索,在此之前,只能委屈长公子在天牢待几日了。” “无妨。”江行远不以为意地笑笑,随后正色道:“除了这件事,贡茶一案也要麻烦你们再追查下去,我怀疑这两件案子都与留雁楼有关,只要我们查出一件,就能迫他们动全身。”说到这里,他又不放心地叮嘱道:“不过留雁楼手段狠辣,又擅于暗杀,你们一定要小心行事 “好。”辛夷一口应下。 江行远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了常喜,后者会意,微笑道:“长公子放心,先生已经做好了布署,相信足以护辛姑娘与大公子他们平安。” “那就好。”江行远欣然,他被关在天牢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辛夷,毕竟留雁楼做了这么许多,皆是为了要她性命,难保不会在京城暗下杀手。 “对了,晓月那边怎样了?” “六姨已经按着你的计划,将她要了过去。” 江行远点头道:“那就好,以六姨的手段相信很快就能查出晓月是谁派来的人。” 听到这里,江行过一脸疑惑地打断道:“慢着慢着,这晓月又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是你们捡来的吗?怎么又有了问题?” 辛夷将事情大概说了一下,随即道:“晓月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了,而且她身上的伤也不对,我与长公子怀疑她在撒谎,只是一时辩不出她是谁派来的,意欲何为,若是将她赶走,恐怕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晓月,防不胜防;所以干脆将计就计,将她收留在客栈中,让她与背后那个人以为计策得逞,放松警惕。” 江行远接过话道:“可是留这样的人在辛夷身边太过危险,所以我就请六姨找个借口将晓月要过去;一来可以让辛夷避免被晓月算计,二来顺势找出晓月背后那个人。” 江行过恍然道:“原来是这样,我就奇怪,以六姨那独来独往的性子,怎么会突然开口讨要一个丫头,还如此强硬。”说着,他疑惑地问道:“会是留雁楼吗?” 江行远思索片刻,摇头道:“不太像是留雁楼的作风,不过……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事?” 江行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大哥可还记得汪晋成?” “自然记得,那小子可是阴狠得很,连我也差点吃了大亏。”说到这里,江行过眼皮倏地一跳,“你怀疑指使他们的是同一个人?” 江行远蹙眉道:“我不能确定,但手段很像。” 难不成是柳青鸾? 江行过在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口中则是道:“老夫人不是说了,汪晋成也是留雁楼派来的吗?” 第302章 戏弄 江行远一言不发地盯着江行过,就在后者被盯得头皮有些发麻,怀疑自己是不是露了什么破绽时,他轻叹一声,反问道:“大哥相信吗?” 江行过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才期期艾艾地答了一句,“老夫人确实是这样说的。” 江行远望着牢房顶上那个小小的窗子,凝声道:“我不知道祖母为何要这样说,但我知道,这不是留雁楼做事的风格,他们也不屑于这么做,而且时间也不对。” 江行过默默不语,半晌,他道:“既然怀疑,为何当初不说?” 一抹难言的苦笑出现在江行远唇角,“大哥觉得,我若问了,祖母就会告之实情吗?不过是又多一个谎言罢了。“ 随着江行远被收押入天牢,一场涉及多方势力的较量正式拉开序幕,无声而激烈,在结束之前,谁也不知道哪方会输,哪方会赢…… 傍晚时分,蛇六娘在微弱的秋阳余光映照下回到客栈,晓月跟在她后面,看起来很累,连走路都有几分踉跄。 “六姨。”辛夷与江行过刚刚寻了一张空桌子落座,看到她们进来,连忙招呼。 蛇六娘落座后,方才看清辛夷是一身男儿装扮,脸也涂黑了,疑惑地道:“怎么这副打扮?” 江行过插话道:“你不知道,她今儿个可是能耐得紧,差不多转遍了半个京城。” 蛇六娘美眸轻转,似笑非笑地望着江行过身上,“你叫我什么?” 江行过神情一僵,带着几分不情愿,含糊地唤了一声,“六姨。” 面对这声轻如蚊呐的称呼,蛇六娘扬眉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不等江行过言语,她又一脸关切地道:“莫不是这嗓子坏了吧,来,六姨帮你看看。” “不用不用。”面对凑过来的蛇六娘,江行过赶紧往后仰着身子,极力避开;开什么玩笑,让她看,怕是半条命都要没了,从岳阳到京城的这一路,他可没少听狗十一抱怨,有一回被蛇六娘听了去,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似随意地唱了一首江南小曲,蛇六娘的嗓音很好听,纵是没有任何乐器相伴,也听得人如痴如醉,回味悠长,说一句绕梁三日也不为过。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匪夷所思了,别人都没事,唯独狗十一只要一闭眼就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或是猛兽或者是鬼怪,可怕而又匪夷所思;在这样的幻觉折磨下,狗十一连着数日都没睡过一个觉,偶尔困极了打个盹,也很快被这些幻觉生生吓醒,整个人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犹如惊弓之鸟;后来还是江行远意识到可能与蛇六娘唱的那首江南小曲有关,果不其然,蛇六娘恼怒狗十一在背后嚼她的舌根子,所以在那首江南小曲中加入了迷魂天音,因为只争对狗十一一人,所以旁人听着没有任何感觉。 狗十一得知原委后,慌得不行,赶紧去赔了不是,再加上江行过在一旁说情,蛇六娘这才解了迷魂天音,让他不再受幻像折磨。 那厢,蛇六娘看到江行过这番如避蛇蝎的模样,美眸微微一沉,“怎么,六姨很可怕吗?” “当然不是。”江行过急忙否认,心思飞快地转着,“我……我刚才嗓子是有点不舒服,但这会儿已经好了,多谢六姨关心。” “真的吗?”面对蛇六娘关切的目光,江行过连连点头,唯恐慢一点会惹了前者不高兴。 “那就好。”蛇六娘微微一笑,但并没有收回往前凑的身子,“对了,你还没说该叫我什么呢,之前那一声太轻了,听不清。” “六姨!”这一次,江行过可不敢再搪塞了,大声喊着,声音之大,连旁边几桌都听到了,引来好奇的目光。 “真乖!”蛇六娘满意地拍一拍江行过的脑袋。 被人这样当小孩一般对待,江行过心里郁闷至极,却不敢反抗,还得赔笑,唯恐又惹了这位六姨不高兴。 在戏弄了一番江行过后,蛇六娘重新坐稳了身子,一边喝着辛夷递过来的汤,一边道:“说说吧,怎么就转遍了个半个京城。” 待听辛夷将今日下午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蛇六娘眉尖微蹙,不悦地瞪着辛夷道:“明知道留雁楼一直对你虎视眈眈,还敢随意出门,万一被他们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江行过不以为意地插话道:“就她那身装扮,咱们认出来都费劲,何况是留雁楼。” 蛇六娘瞪着他道:“我还没说你呢,你既然瞧见了,就该拦着;你可倒好,不仅没拦着,竟然还跟着她一起胡闹,嫌麻烦还不够多吗?” 江行过本是帮着解释一句,不曾想竟招来一顿训斥,忍不住嘀咕道:“好嘛,又是我的错。” 虽然他说得很轻,但怎么逃得过蛇六娘的耳朵,冷声道:“怎么,冤枉你了?” 当然! 尽管江行过很想这么回答,但面对那双杀气腾腾的美眸,就算借他一个胆子也万万不敢说不出口,只能赔笑道:“没有,没有,六姨教训得是。” 蛇六娘哪会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冷哼一声,“得亏这次没出什么事,鼠大也提前安排了常喜暗中保护,否则我看你们怎么收场!” 辛夷歉疚地道:“不关大公子的事,是我考虑不周,请六姨恕罪。” 蛇六娘很想再训斥几句,但看着辛夷脸庞微微发白的可怜模样,又于心不忍,半晌,她叹息道:“我知道你担心长公子,希望能够尽快查出真相,将他从天牢里救出来;但辛夷,你更应该明白,长公子为什么会被人冤枉。” 辛夷身子微微一颤,涩声道:“因为我!” “不错,因为你!”这五个字蛇六娘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与迟疑。 虽说是事实,但这样直白的说出来,不免有些残忍,江行过心有不忍,正想说几句,然而他刚一张嘴,就被蛇六娘给发现了,瞪了他道:“没你的事!” 江行过碰了一鼻子灰,只能悻悻地咽下嘴边的话,朝辛夷投去一个同情而又无奈的眼神。 第303章 疑惑重重 辛夷用力绞着手指,心中复杂而内疚。半晌,她深吸一口气,哑声道:“对不起,等这次事情过去后,我便离开,不会再连累长公子与诸位。” 蛇六娘嗤笑一声,“长公子若肯答应,就不会有今日之祸。” 辛夷本就褪尽血色的脸庞,因为她这句话变得更加苍白,但与之相反是更加坚定的声音,“我会让他答应的。” 听着辛夷的回答,蛇六娘忽地叹了口气,“你以为我说这些,是在责怪你,逼你离开吗?” 难道不是吗? 江行过在心里腹诽了一句,面上则仍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不敢露了分毫。 那厢,蛇六娘语重心长地道:“不,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的命是长公子千辛万苦保下来的;所以,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都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否则就是白费了之前种种辛苦。” 辛夷没想到蛇六娘竟是这个意思,眼圈微微泛红,“可是……” 蛇六娘拍一拍她冰凉的手背,温言道:“我知道你担心长公子的安危,放心,我们一定会将他平安无事地救出来,你只管安心地等着就好。” “嗯。”在蛇六娘的注视下,辛夷点头答应,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她知道,无论是蛇六娘还是一旁始终没有说过话的兔四,他们需要听到这个答案。 “好了好了,赶紧吃饭吧,我都快饿死了。”江行过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刚端上来的红烧肉,一把塞到嘴里;早在辛夷与蛇六娘说话的时候,菜就已经差不多都上齐了,只是碍于他们在说话,不便动筷,好不容易等到她们谈完,自是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蛇六娘睨了他一眼,笑嘻嘻地道:“大公子这吃相,倒是与那泥地里的哼哼有得一拼。” 江行过心满意地足地咽下那一大块炖烧入味的红烧肉,好奇地道:“什么是哼哼?” 面对他茫然的目光,兔四嘴角弯了一下,但仍是没说什么,最后还是辛夷忍着笑指了指江行过再次夹起的一块红烧肉,说出了答案,“喏,就是这个。” 江行过面色一僵,敢情是在说自己像猪,自己也是笨,不知道就不知道,还嘴贱地去问,现在好了,这肉夹在筷子上,也不知是吃还是不吃。 蛇六娘却不打算这么放过他,扬眉道:“吃啊,怎么不吃了?” “晚些吃,晚些吃。”江行过尴尬地将肉放回到碗中,含糊地应付了一句,他怕蛇六娘继续追着不放,赶紧岔开话题,“六姨,你今儿个去见了楚孤城,他那边怎么说,可有线索?对了,我记得他与齐王关系不错,能否请齐王也帮忙查一下这件事?我总觉得这件事拖得越久,就越不好控制。六姨,你说呢?”这回他学乖了,一口一个六姨,不敢含糊。 提及此事,蛇六娘顿时敛起脸上残余的笑意,凝声道:“他也是事情出来后才知道的,事先毫无征兆,而且据他所言,孙邈是一个极其胆小怕事之人,虽为御史,弹劾的折子却是少之又少,一年也未必能见到一封,偶尔弹劾什么人,也是一些芝麻小官,没有背景与靠山的那一种,不过弹劾一个商人,着实还是头一回,他也怀疑孙邈后面有人指使或者怂恿,结合你们查到的线索,十有八九就是这个白卓了。” “白卓也不过是个棋子。”兔四凉声说着,碧绿如翠玉的小青在他袖子里探头探脑,晓月正在给几人盛汤,倏然看到小青,吓得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全然忘了自己正在盛汤,眼瞅着那半碗汤就要砸在桌上,好在兔四眼疾手快,接住汤碗,他倒也没责备,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小心些。” “是……是。”晓月战战兢兢地就着,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兔四袖中的小青,唯恐后者突然窜上来咬自己一口,更令她抓狂的是,除了小青,兔四另一边的袖子里也钻出一条黑色的蛇来,那对和绿豆差不多大的眼珠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这……这都是一些什么怪人啊,姓蛇已经够奇怪的了,居然还有人真的养蛇,实在是太可怕了。 “还愣着做什么,我的汤呢?”蛇六娘的声音惊醒了心神恍惚的晓月,想要去盛汤,又畏惧兔四袖中那两条吞吐着猩红信子的蛇,迟迟不敢上前。 见晓月一直没有动作,蛇六娘眸光一沉,凉声道:“怎么,不愿意盛汤?” “不是不是。”晓月连连摆手,怯怯道:“奴婢……奴婢怕蛇。” “那是老四养的蛇,没他的话是不会胡乱咬人的,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事。”在蛇六娘的一再催促下,晓月只得勉强按着心里的害怕,继续盛汤,只是那手一直在哆嗦,一碗汤倒有半碗洒在了她手里。那汤是刚炖好不久的,烫手得很,一圈下来,晓月左手已是烫得通红,她也不敢说话,只是捂着手默默掉眼泪。 看到她这副样子,蛇六娘玉手一拍,将筷子重重拍在了桌上,恼声道:“我们吃饭,你却在那里掉眼泪,算是个什么事?咒我们是不是?” “奴婢不敢,实在是……”晓月连连摆手,赶紧擦去眼泪,但烫伤的手碰到咸湿的泪水,就更加疼了,眼泪也就更加止不住了。 “行了行了。”蛇六娘不耐烦地打断她,“赶紧烧水,记得多烧几桶,这折腾了一天,可得好生洗个澡。” 晓月唯唯喏喏地应着,待她离去后,江行过竖起拇指,打趣道:“这才半天功夫,六姨就把这丫头收拾得服服帖帖,这手段真是厉害!” 蛇六娘美眸一转,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你也想试试?” “不想!”江行过赶紧拒绝,恨不得甩自己一个巴掌,怎么就是那么喜欢多嘴呢。 见蛇六娘一直盯着自己,他赶紧赔笑道:“我对六姨一向服服帖帖,不用再教了。” “话风倒是转得快。”蛇六娘斥了他一句,没有再往下说,江行过暗自松了口气,他知道,这是放过自己了。 第304章 一场博弈 蛇六娘收回目光,望向正饱着碗中浓白的鱼汤的兔四道:“刚才晓月那丫头在,我不便问,鼠大那边怎么说?” 提及鼠大,江行过顿时竖起了耳朵,十二护卫之中,他最好奇地就是这个鼠大了,从未露面却又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鼠大到底是什么人?又在京城拥有什么样的地位?为何能够知道那么多的事,拥有那么高的地位,就连他身边的一个下人,都能够在刑部如鱼得水。 兔四吐出一根半透明的细长鱼刺,缓缓道:“鼠大说了,长公子的事情,我们不必太过担忧,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蛇六娘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一时愣在了那里,待得回过神来,她拧着那两道细长的眉毛,不悦地道:“长公子现在可是被关在天牢之中,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忧,怎么可能不担心?至于顺其自然就更荒唐了,难道长公子被……流放了,我们也要袖手旁观吗?”她本想说“斩首”,话到嘴边觉得不吉利,赶紧改了过来。 “你误会了,鼠大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兔四朝四下看了一眼,确定周围没人注意他们这一桌后,方才压低了声音道:“一个计策。” 听到这个答案,蛇六娘那两道细长的眉毛不仅没有舒展,反而拧得更紧了,“什么计策,你说清楚一些。” 兔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说老夫人会拿长公子的安危开玩笑吗?” “当然不会。”蛇六娘不假思索地回答着。 兔四微微一笑,低头拨弄着碗里剩余的鱼肉,“那不就结了吗?” “什么结了?”蛇六娘不高兴地道:“你这家伙,去见了一趟鼠大,连话也不会好好说了吗,再这样卖关子……”她抬起纤长的手指,指一指在兔四袖子里探头探脑的小青与黑蛇,凉声道:“我就把你那几条宝贝的头给扭断了!” “你敢!”兔四一惊,连忙喝斥着。 蛇六娘嗤笑一声,“我有不敢的,要不……”一缕不怀好意地笑容浮现在那张妖娆的脸上,“试试看?” “不行!”兔四急忙拒绝,唯恐慢一步,蛇六娘真会祸害她的宝贝;与此同时,原本在兔四袖口里玩耍的小青与黑蛇似乎也意识到了危险,“咻”地一声缩回了袖子里,不肯再露头。 “小东西,逃得倒是快。”蛇六娘悻悻地念叨了一句,她这一日都憋着气,心里不痛快地紧,还真想找东西撒撒气。 “我警告你,别打我宝贝的主意,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兔四如临大敌地说着,相识这么多年,蛇六娘喜怒无常,任性妄为的性子,他清楚得很,若真被她惦记上,小青它们不死也得蜕层皮。 蛇六娘扬一扬长袖,笑意吟吟地道:“除了鼠大,连老二老三的话,我都懒得听,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兔老四的话。” 被她这样当众奚落,兔四脸上有点挂不住,正琢磨着该怎么挫一挫她的气焰,蛇六娘一惯的娇懒声音又传了过来,“不过,只要你把刚才的话说清楚,我就放过你的宝贝。” 听她这么说,兔四松了一口气,“其实也没什么不清楚的,你想,老夫人最紧张的就是长公子,保护都来不及,又怎么会陷他于危险之中,所以那金丝软甲手套……”说到这里,兔四止住了话语,意味深长地看着若有所思的三人。 辛夷最先会过意来,脱口道:“所以那金丝软甲手套一定是圣上所赐。” “对!”兔四打了一个响指,惊得他袖中的“宝贝”又是一阵骚动,待得安抚好了之后,他轻声道:“圣上那是什么人,天选者,英武过人,岂会不记得自己赏过什么东西,可他却接了孙邈的弹劾,将长公子关入天牢,为什么?” 江行过撇一撇嘴,“还能为什么,估计就是年纪大,记性不好,把这事给忘记了。” 兔四瞪了他一眼,“若换了那个人是你,我倒是相信。” 江行过尴尬地摸着鼻子,有些不服气地道:“那四叔你倒是说说,这是为何?” 兔四没有回答,而是看向辛夷与蛇六娘,“你们呢,也想不出?” 辛夷轻吸一口凉气,启唇道:“若非忘记,那就是圣上有意为之,想要借此引出隐藏在暗中的势力;至于孙邈……不过是一颗圣上与对方博弈的棋子。” “什么?”倏然听到这个爆炸性的信息,江行过惊得想要站起来,幸好兔四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方才没引起旁人的注意。 那厢,蛇六娘面色凝重地道:“辛夷说得没错,看样子,朝廷并没有咱们表面所见的那么安宁。我甚至怀疑……皇上已经知道留雁楼在朝堂上安插内应之事;这一回,就是冲着他们去的;若真是这样,那长公子确实没什么危险,顶多就是受几日牢狱苦。” 江行过这会儿已是平静下来,疑惑地道:“既然皇上知道,直接下旨彻查就是了,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还让我们在这里担惊受怕。” 蛇六娘冷笑道:“换了你是留雁楼的内应,你会自己承认?” 江行过被问得哑口无言,不服气地道:“那不是有神机卫吗,以他们的手段,自然能够查得出来。” 兔四凉声话,“话是这么说,但你别忘了,留雁楼在江湖上冒头已经有多少年了;若他们一早就开始布局,那就意味着,那些内应在朝廷至少扎根十几二十年,这样的人,岂是说查就能查出来的;哪怕动用神机卫,呵呵,能查出一半就不错了,剩下那一半,就成了不稳定因素,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 蛇六娘接过话道:“而这次孙邈的奏折,正好给了圣上一个契机,让他布下这个局,若没有猜错;孙邈也好,白卓也好,都已经在神机卫的监视之下。” 江行过道:“那我们接下来什么都不做了吗?” “当然要做,否则岂不令人起疑;只是我们不需要查得太深入,免得影响了圣上的计划。”说着,蛇六娘又瞪了他与辛夷道:“特别是你们,不许再擅自行动,记住了没?” “记住了。”辛夷乖巧地答应着,江行远虽然还有点不乐意,但他刚被蛇六娘整过,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地答应了。 第305章 不速之客 在扒拉了几口饭后,江行过还是没能按住心底的好奇,道:“鼠大到底在朝廷里当什么差,为什么刑部的人对他这般敬重,就连圣上的心思都知道?” 兔四笑而不语,倒是蛇六娘斜睨了他一眼,“怎么着,好奇心又犯了?” 江行过搓一搓手,干笑道:“是挺好奇的。” “没听说过好奇害死猫这句话吗?还是说……”蛇六娘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道:“你想做这只猫吗?” 江行过一怔,随即连连摇头,“不想。” “好了,你别老是吓他。”兔四说了蛇六娘一句,转头对江行过道:“你下回有机会再遇见常喜,不妨问问他在什么地方当差,他若肯回你,你就知道鼠大在京城的身份了。” “明白了,多谢四叔。”江行过恭敬地应着,虽然仍有许多疑问,但他知道,不能再往下问去了。 这一顿晚膳用过,辛夷又与蛇六娘说了几句话,方才回到自己屋子里,一夜无语,只有秋雨漱漱。 接下来的几日,蛇六娘每日都以追查线索为由,带着晓月早出晚归,每每回来,晓月都是疲惫不堪,恨不得倒头就睡,可是不行,因为蛇六娘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吩咐在等着她,或是烧热水;或是途中掉了珠花,让她沿路寻找;又或者想吃什么东西了,让她连夜出去买;等晓月能够睡觉的时候,已是三更半夜,睡不了两个时辰,就又得起来,着实辛苦。 晓月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掉眼泪,辛夷知道晓月想要什么,但她始终只是冷眼旁观,顶多就是嘴上安慰几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天晚膳过后,辛夷照例回到客房,哪知一进去,就看到黑暗里冲出来一个身影来,把她吓了一大跳,急忙就要呼喊,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小姐,是我。” 虽然屋里没有点灯,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但辛夷认出了声音,疑惑地喊道:“晓月?” “是我。”黑暗里的人影急促地应着。 她躲在自己屋子里做什么? 辛夷带着这个疑问点燃了桌上的油灯,借着油灯的光芒,终于看清了这个“不速之客”的模样,果然就是晓月。 “你怎么在我屋子里?”面对辛夷的询问,晓月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更是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落个不停,在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下,是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看就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了。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面对辛夷的搀扶,晓月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起来,只是含泪道:“求小姐救救奴婢。” “你不起来,也不说什么事,让我如何救你?”辛夷冰雪聪明,早在看到晓月的时候,就猜到了来意,只是装作不知。 晓月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庞,泣声道:“奴婢知道能跟在六姨身边侍候,已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不该再挑三捡四,可是……六姨每日都拉着奴婢每日满京城的走,回来之后还要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每日睡觉的时间不过两个时辰,有时候半夜还要叫奴婢去侍候,奴婢实在吃不消了,求小姐可怜,让奴婢回您身边侍候吧。” 晓月一边说一边想起自己这几日苦不堪言的日子,不禁悲从中来,眼泪落得越发凶猛,看起来好不凄惨。 果然是为此而来。 辛夷在心底里冷笑一声,语气则是越发温和怜惜,“我明白了,你先起来;不然这样一个跪着一个站着,说话也费劲。” 见她这么说,晓月只得依言起身,辛夷握一握她冰凉之中带着几处红肿的的双手,诧异地道:“这还没入冬呢,怎么还长起冻疮来了?” 一听这话,晓月又掉下来泪来,满面委屈地道:“六姨每日都有许多衣裳要洗,这手在冷水里一泡就是一个时辰,有时候还不止,几日下来,就开始长起了冻疮;现在这样还好一些,晚上放在被窝里才叫难受,痒得像有蚂蚁在爬一样,恨不得把手给剁了。” “什么剁不剁的,不许说这种话。”辛夷轻斥一句,随后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晓月,温言道:“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多谢小姐。”晓月感激地接过,温热透过光滑的盏壁温暖着她冰凉的双手,很舒服,但这并不是她此行的目的,她要的是离开那个恶梦一般的女人,所以那双眼睛始终瞧着辛夷,眼下能够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只有辛夷。 辛夷取过绘着八仙过海的灯罩覆上油灯,随即拉着晓月坐下,在一番短暂的沉默后,她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了,但你是六姨亲口要过去的人,我不能再要回来。” 晓月眼巴巴地等着辛夷点头,哪知等了半天竟是这样一个答案,顿时急了,顺着椅子就要再度跪下,却被辛夷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只得道:“小姐……” “我知道。”辛夷打断道:“六姨并不是一个刻薄之人,想是因为担心长公子,性子才会有所不稳,你且忍一忍,我也会帮你劝说六姨。” 晓月哪里肯答应,拼命摇头,泣声道:“奴婢实在受不住了,求小姐垂怜。” 辛夷正要说话,门猛地被人推开,蛇六娘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口,晓月看到她像老鼠看到猫一样,吓得脸都白了,急忙起身,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蛇六娘冷冷盯着晓月,这样的无声,令后者更加不安,冷汗密密麻麻地渗出皮肤,很快就濡湿了贴身的小衣。 正自这时,蛇六娘倏然一笑,若在冬日里盛开的玫瑰,灼灼生华,令人不敢直视,“我说怎么人不见了,原来是在这里。” “奴……奴婢……”晓月吓得牙齿咯咯打颤,眼里更是透出深深的畏惧,这几日她一直跟在蛇六娘身边,亲眼看到后者一个挥手,就将一个调戏她的壮汉甩上半空,然后狠狠摔下,半天动弹不得;直至这会儿,她还记得壮汉摔在地上时,那恐惧而又难以置信的眼神;想必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看起来千娇百媚,弱不禁风的女子,会有这样大的力气。 第306章 似曾相识 蛇六娘走到吓得动也不敢动的晓月身前,手指轻抬,抚过那微微颤抖的脸庞,故作诧异地道:“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没……没有。”晓月勉强自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努力想要止住身体的颤抖,结果反而抖得更加厉害。 “还说没有?”蛇六娘指尖在她耳边划过,一层晶莹的水光顿时出现在指尖,“瞧瞧,汗都出来了。”说到这里,她眼眸微微一眯,在晓月耳边道:“你该不会是在说我坏话吧?” 晓月已经慌得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拼命摇头,可惜蛇六娘并不相信,笑意冷冷地道:“你跟了我几天应该知道,我最讨厌背后嚼舌根子的人,这样的人,该被拔了舌头才好。” “不要!”晓月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慌乱地道:“奴婢……就是听到辛姑娘叫唤,所以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万万不敢在背后议论六姨。” “是吗?”蛇六娘嫌恶地弹去指尖的冷汗,对辛夷道:“真是这样吗?” 晓月不敢言语,只能朝辛夷投去求救的目光,后者抬手在左耳拂过,之后又若无其事地缩回袖中;做完这一切后,她含着一缕笑意道:“确实是这样,我让晓月帮我一下米珠耳坠子,进来的时候灯没点着,也不知掉哪里去了,六姨你瞧。”说着,她将左边耳朵朝蛇六娘展示了一下,果然是不见了耳坠子,右耳则是好端端地挂着。 见蛇六娘不语,她走过去挽了后者的胳膊道:“晓月这丫头素来老实,怎么可能做出背后嚼舌根子的事情,六姨您真是想多了。” “当真是这样,你没骗我?”蛇六娘半信半疑地问着。 “千真万确,我骗谁也不敢骗六姨您啊。”辛夷笑吟吟地说着,另一边,晓月也在拼命点头。 蛇六娘迟疑半晌,终是松了口,“好吧,就信你一回,若让我发现你帮着她骗我,可不轻饶。”说着,她对还站在一旁的晓月道:“衣裳呢,都洗完了吗?” “还……还没有。”晓月怯怯地回答着。 这个回答,令蛇六娘颇有几分不悦,喝斥道:“既然没有,还不赶紧去洗,难不成还等着我自己洗吗?” “奴婢这就去。”晓月答应一声,迅速离开了客房,不敢有半点怠慢,可见她真是怕极了蛇六娘。 蛇六娘关上门,侧耳听着晓月的脚步声,确定她走远后,方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玉手掠过,裙裾飞扬,待得丝帛落下时,已是人在座位中,只听她笑意嫣然地道:“如何,六姨的演技不差吧?” 辛夷抿唇笑道:“六姨的演技,自是一等一得好;哪个敢说不好,我第一个与他拼命。” 蛇六娘笑睨了她一眼,“你这丫头,在京城待了几日,别的本事没见长进,这恭维的本领却是好了许多。” “哪有,我说的都是实话。”辛夷一边笑着一边沏了一盏茶递到蛇六娘手中,后者没有接过,而是在她手臂上摸了一把,待得收回手,掌心赫然放着一个米珠耳环,与辛夷右耳所戴的那一只一模一样;她把玩了一下掷还给辛夷,“喏,戴上吧,别真给掉了。”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六姨的眼睛。”辛夷笑吟吟地戴着,她适才借着手掠过的机会,悄悄取下耳坠藏在袖中,替晓月圆了谎。 晓月以为,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蛇六娘早就了然于胸,只是故意不说破罢了。 蛇六娘闭目闻着随茶雾一起飘出来的茶气,凉声道:“若是连这点小把戏都看破,我也没资格站在这里,可笑那个丫头还以为我真没瞧见。” 提及晓月,辛夷面色一正,轻声道:“她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动?” “暂时没有,不过……”蛇六娘缓缓睁开美眸,凉声道:“她会这样来找你,说明已经快忍不住了,快则今夜,迟则明夜,她一定会去找她的主子。” 辛夷点点头,随即带着几分迟疑道:“其实我有一事不明。” 蛇六娘抿了一口香气四溢的茶,微笑道:“你想问,我为什么不直接用迷魂天音摄夺晓月心神,问出她背后的主人是谁对吗?” “是。”辛夷坦然承认。 蛇六娘盯着晓月喝过的那个茶盏,眸光沉沉地道:“我用过,可惜……什么也没问出来。” 这个回答令辛夷大吃一惊,“连十一叔都抵不过六姨的迷魂天音,晓月怎么可能,难不成……她也是一个高手?只是一直深藏未露?”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除此之外,辛夷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 蛇六娘摇头,用一种极其肯定的语气道:“不,她确实是一个普通人,不识丝毫拳脚功夫,更别说什么内功心法,各家绝学了。” 蛇六娘的回答令辛夷越发不解,“那为什么能抵抗六姨您的迷魂天音?” “她没有抵抗。”在辛夷疑惑的目光中,蛇六娘说出了答案,“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主子是谁,自然也就无从答起。” 辛夷大吃一惊,正要询问是怎么一回事,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的情况与晓月颇有几分相似。 “花晨!” 辛夷与蛇六娘异口同声地喊出这个名字,是的,不止辛夷,蛇六娘也想起了那个被人利用,却不知利用者是谁,最后被汪晋成灭口的花晨。 蛇六娘双眼射出令人望而生畏地寒光,冷声道:“我就说怎么瞧着有些似曾相识,原来如此。呵呵,这位倒还真是乐此不疲,死了一个又送一个过来。” 辛夷神色微微一变,听蛇六娘这话,似乎知道花晨背后的人是谁,怎么之前从未听她说起过? 她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没忍住心中的好奇,询问道:“六姨,您说的那位是谁?” “以后你就知道了。”蛇六娘并没有打算告诉辛夷关于柳青鸾的事情,一来老夫人曾经交待过,没有实证之前,不可轻易宣扬;二来,秘密往往伴随着危险,知道的太多,对辛夷并没有好处。 第307章 求救 见她不肯说,辛夷也未强求,转而道:“那现在怎么办?” “放心,只要是狐狸,就一定会露出尾巴的,我会盯紧她的。”这般说着,蛇六娘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她若再来找你,你就立刻叫我,尽管不要与她接触。” “好,我知道了。”辛夷乖巧地应着。 蛇六娘盯着她的双眼,凝声道:“我知道你这丫头聪明,但晓月身后的人甚是阴险,切莫自做主张;记住我与你说过的话,你的命是长公子好不容易保下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你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长公子。” 提及江行远,辛夷眼底掠过一缕复杂的情绪,垂目道:“我记下了,多谢六姨提醒。” “要真的记下才好。”蛇六娘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随即离开了辛夷的屋子,随着她的离开,屋子又重归宁静,只余辛夷与那一道被油灯拉长的影子。 再说晓月,来到后院看着那一堆小山一般的衣裳,简直是欲哭无泪,也不知这位六姨哪来那么多衣裳,天天换,天天与小山一样,洗得她手都生冻疮了。 虽说她以前的日子也不好过,但除了逃出来那一回之外,从未受过皮肉之苦,顶多就是做些小活,后来出了那档子事,连活也不用干了,反而还有人侍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知多舒坦,可惜……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那个辛夷也是真没用,她都这样子苦苦哀求了,竟然还不肯帮忙,任由蛇六娘呼来喝去,真是想着就生气;好在最后总算帮着圆了谎,把蛇六娘给瞒了过去,否则还不知道会怎么折腾自己呢。 晓月一边在心里埋怨,一边认命地洗着衣裳,手刚一落入水中,就有刺骨的冷意顺着毛孔渗进去,冷得她打了个寒颤,恨不得立刻把手抽回来,离这冰冷的井水远远的,可惜,她不能。 衣裳刚洗到一半,这天说变就变,忽然下起雨来,豆大的雨水带着秋末冬初的寒意从夜空中落下,毫不留情地滴落在晓月身上,雨下得很快也很大,等晓月躲到屋檐下时,她那一身衣裳已经湿得七七八八了。 原本是洗衣裳,现在可倒好了,把她自己给洗了个透,真是倒霉。 晓月一边在心里埋怨着一边擦着身上的水,但是根本没用,水早已经渗到了衣裳里,没风时候还好一些,风一吹,冷得她直打哆嗦。 望着黑漆漆的四周,晓月越想越不是滋味,不禁悲从中来,蹲下身抱着膝盖呜呜地哭了起来。 原以为就是一桩简单的差事,哪知会碰到蛇六娘这个女人,被她百般折腾,再这样下去,她迟早要被折磨得没命。 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不想! 这个念头在晓月脑海中不断闪现,令她渐渐止住了哭泣,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挣扎;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丝挣扎的痕迹变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粗重,最终变成了决定! 她不想死,更不想被蛇六娘那个疯女子活活折磨死,所以,她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了,她要去见公子,求公子让自己离开这里,顶多她不要那些酬劳;银子虽好,但也要有命享受才行。 想到这里,晓月看了一眼二楼蛇六娘所住的房间,那里一片漆黑,随后又往辛夷与兔四等人住的客房看去,都已经熄灯,看来一个个都已经睡下了;也是,这么晚了,除了守值的客栈伙计,也就自己还没睡了。 晓月抹去脸上的泪,也不拿伞,轻手轻脚地往院子一侧走去,她刚来不久,就将客栈摸了个清楚,在这里,有一个菜农来送菜的小门,没人看守。 她将门掩好后,快步往某个方向走去,雨似乎越来越大,满耳都是沙沙的声音,视线所见的范围,除了偶尔看到的几盏门灯外,就只有无休无止的雨,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雨水之中。 晓月不断淌过地上一个个小水坑,她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干的地方的,秋雨的冷不止渗进了衣裳,还渗进了皮肤,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冻僵一样,但晓月没有停下,她必须要往前走,必须要去见公子,只有那里,才可以让她逃离恶梦。 一心想着去见“公子”的晓月,根本没有发现,在她身后,一直跟着一条幽灵般的尾巴。 这样差不多走了半个时辰,晓月来到一间不起眼的青瓦小宅前,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用力拍着木门,“嘭嘭!嘭嘭嘭!” 重重的拍门声透过秋雨传递到屋中人的耳朵里,片刻,屋里点起了灯,一道正在披衣的人影被灯光投在陈旧的窗纸上,紧接着,有声音从里面传来,“什么人?” “公子,是我。”晓月一边发抖一边迫切地说着。 屋里的人听到晓月的声音似乎愣了一下,紧接着来到门边,但他并没有开门让晓月进去,而是隔着门道:“你怎么来了?” “我有事要与公子说。”晓月用力搓着身子,企图获得一点温暖,但无济于事,她哀求道:“外面好冷,我又淋了雨,求公子让我进去再说。” 被称做公子的人,依旧没有开门,“可有人跟着你?” “没有。”晓月急忙回答,咽了口唾沫道:“他们都不知道我出来。” 在这句话后,屋里沉默了下来,那人似乎是在考虑晓月的话,在晓月等得快要受不了时,那门终于开了一条缝,她赶紧闪身进去,晓月刚一入内,那门立刻又闭了起来,仿佛从没有打开过。 屋里,晓月颤抖地站在一个眉头紧皱的男子面前,若是江行远在,一定会认出这个男子就是当初与花晨同谋害他,事迹败露后杀害花晨的汪晋成。 汪晋成一边系着衣裳,一边对浑身湿透犹如刚从何里捞起来的晓月道:“我不是与你说过,不许擅自来此的吗,这么快就忘了?” “我……我记得!”晓月一边打着冷战一边道:“但是……我真的快受不了,只能来求公子救命。” 第308章 夜雨银铃 “救命?”汪晋成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晓月将事情讲述了一遍,随即垂泪道:“那个蛇六娘总是变着法子的折磨我,我被她折腾的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再这样下去,怕是连命都要没了。” 听着晓月的讲述,汪晋成面色变得异常难看,“你说……蛇六娘强行将你从辛夷身边要了去,之后又各种折腾你?” “是。”晓月连连点头,“我去求过辛夷,但她畏惧蛇六娘,不敢将我要回去,只一味让我忍耐再忍耐,可是……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说着,她又急声道:“公子答应的那些酬劳,我都可以不要,只求您让我回来吧。” “回来?”汪晋成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底是无尽的冷意。 “对,奴婢不要酬劳了,求公子让奴婢回来。”晓月一听想着自己的事,根本没留意到他眼中的冰冷,“再说了,整日被蛇六娘盯着,奴婢根本没时间监视辛夷与江行过,帮不了公子。” 汪晋成一言不发地盯着晓月,眸光冰冷若藏匿在草丛里,随时等着择人而噬的毒蛇;这样的目光与沉默,终于让晓月意识到了不对,战战兢兢地道:“公子,您……您怎么不说话?” 汪晋成冷笑一声,寒声道:“你想让我说什么,骂你蠢货吗?” 晓月畏惧而茫然地摇头,“我……我听不懂公子的……”最后一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晓月突然发现自己被人掐住了脖子,发不出声音来。 不对,不是人,是一根细若渔绳的丝线,也不知那丝线是用什么东西织成,坚韧无比,任她如何拉扯都分毫不动,反而一点点往皮肤里钻去,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丝线割开皮肤,缓缓淌下血来。 晓月惊恐地注视着汪晋成,屋里就他们两个人,她不可能自己害自己,那就只有眼前这个人。她想要去拉扯汪晋成,却发现自己手上脚上也缠着几分丝线,没等她想明白是什么时候被缠上的,原本软软的丝线倏然一紧,牢牢束缚住她的手脚,这下好了,她连动都动不了,整个人犹如一个木桩子。 这是妖法吗?她根本没看到汪晋成动手,甚至连丝线什么时候缠上的都不知道…… 晓月努力张口想要说话,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反而令丝线更紧了几分,血淌得更多了,吓得她赶紧闭上嘴巴,不敢再使劲。 直至这个时候,晓月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清楚眼前这个年轻公子到底是什么人,甚至……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姓汪。 汪晋成恼恨地盯着满脸恐惧的晓月,咬牙切齿地道:“自作聪明的蠢货,你以为蛇六娘是什么人,是你随意能够摆脱的吗?”说到这里,他忌惮地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那里依旧是一片漱漱雨声中,听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但汪晋成知道,蛇六娘一定就在外面,她一定在! “不……不会的……”晓月忍着疼痛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她出来的时候很小心,而且那时候蛇六娘已经歇下了,绝不可能发现。 面对晓月的否认,汪晋成脸上的恼怒不仅没有褪去,反而更盛了几分,那张本来还算颇为英俊的脸庞,此刻看起来阴恻恻的,若从地狱来的使者,令人望而生畏,只听他寒声道:“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蠢而不自知吗?若我没有猜错,调你去蛇六娘身边,根本就是他们的计谋,目的就是逼你来见我;你可倒好,没有察觉也就罢了,竟然还顺着他们的意思来到这里,真是该死!”说到这里,他又自言自语地道:“才去了没半天就被要了过去,难不成,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故意将计就计?” 晓月听到了他的话,一双秀目倏地睁大,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之色,怎么会这样,蛇六娘明明是一时兴起,又正好缺人,所以才强行要了自己去,怎么会变成是他们商量好的计谋?这怎么可能? 不过……想起来,确实有些不对,蛇六娘自从将自己要过去后,就变着法子折腾自己,从早到晚,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若非性子刻薄寡冷之人,就是刻意为之;借着日复一日的折磨,令自己趋于崩溃,从而来找汪公子…… 想通了这一点,晓月也猛地看向漆黑的窗外,蛇六娘……真的跟踪自己一路来到这里吗? 仿佛是为了证明晓月的猜测,一直只有风雨声的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阵银铃声响,悠悠扬扬,清脆悦耳,空灵出尘。 按理来说,银铃碰撞的声音并不重,稍稍重一点声音就能将它盖过去,断然不可能如此清晰地穿透风雨,但现在就是很清楚,清楚得仿佛就在耳朵,一声接着一声…… 听到这个铃声,汪晋成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如临大敌地盯着木门,双脚缓缓往后退着。 银铃一声接着一声,由远及近,在近到门口时,一时未曾过的铃声倏然一停,风雨声重新入耳,那铃声就仿佛从未出现过…… 难道是自己幻听了?又或者就是一个普通的铃铛,被寒风吹响,根本不是蛇六娘? 在晓月心存侥幸地猜测之时,汪晋成眼睛却一直死死盯着屋门,未有半刻离开,几根透明的丝线早已缠在了指间,他可没有晓月那么天真,他可以肯定,门外那个人一定就是蛇六娘。 “嘭!”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开,一直在屋外徘徊的风雨寻到这个缺口,立刻疯一样地涌了进来,迅速吹散屋中的温度,蜡烛被罩子罩着,一时没有被吹灭,但也是一阵摇曳,烛焰忽明忽暗。 汪晋成看也不看扑面而来的风雨,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外那个窈窕的人影,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成真了,蛇六娘…… 门口的人影正是蛇六娘,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笑吟吟地望着屋中的两人,外面寒风刺骨,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罗衫,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寒冷,一阵冷风拂过,吹起宽广裙裾广袖,露出手腕上的一对银铃,适才他们听到的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的。 蛇六娘收起油纸伞,笑吟吟地走进屋中,“我们又见面了。” 第309章 无路可走 “是啊,又见面了。”汪晋成冷冷回着,心中的警惕没有丝毫松懈,在岳阳时,他虽未与其正面交手,但能与兔四并列的人,又会弱到哪里去,而且据他查到的线索,这个蛇六娘武功较兔四更加诡异难对付。 蛇六娘扫了一眼被汪晋成的傀儡丝缚住动弹不得的晓月,那雪白的脖颈仍在缓缓往外渗血,乍一眼看去,犹如一个血红的项圈,触目惊心。 蛇六娘垂目弹一弹沾在身上的水珠,凉声道:“岳阳一战,让你逃得一条性命,居然还敢兴风作浪,胆子可真不小。”随着这句话,长眉一扬,寒意森然的目光落在一脸戒备的汪晋成身上,“还真以为你的傀儡术天下无敌了吗?” “不敢,不过用来对付你,应该够了。”汪晋成一边言语,一边手指微动,在蛇六娘身扣,几缕微不可见的银光若游曳在草丛中准备捕食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靠近着。 近一些,再近一些…… 汪晋成不动声色地控制着手指的银丝,只要他的傀儡丝缠住蛇六娘,就算后者有通天的本事,也要受他控制;到时候,不仅能够全身而退,甚至还能杀了蛇六娘,小姐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高兴的吧。 蛇六娘似乎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危险,慢条斯理地转着手中犹在滴水的油纸伞,伴着若有似无的银铃声道:“说说吧,你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 汪晋成冷哼一声,“你不过是江家的一条狗,有什么资格问这个。” 听到这般近乎羞辱的话,蛇六娘俏脸陡然沉了下来,声音也冷了下来,就在汪晋成以为她会发怒的时候,突然又笑了起来,犹如百花齐放,纵是汪晋成,一时也不禁看愣了神,“原本打算直接带你回去,交给兔四;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要亲自招待你;汪晋成,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天堂,什么叫地狱!” “哼,你未免想得太早了一些,孰胜孰负尚是未知之数!”汪晋成一边说话一边不着痕迹地看着离蛇六娘后背越来越近的傀儡线,他是故意惹怒蛇六娘的,像这样的武林高手,警觉都很高,只有让她心神失守,忽略了四周,偷袭才能成功。 在傀儡线离得只有一尺之距时,汪晋成眸光倏地一厉,就是现在! 他用力一挥手,那一根根傀儡线迅速绕向蛇六娘的手脚,当然,也没有忘记脖子,那里永远是人体最柔弱的地方,,只要这一击得逞,蛇六娘就会成为他手中的傀儡,再无可惧之处。 一缕笑意出现在汪晋成唇边,这一击神不知鬼不觉,就算蛇六娘反应再快也来不及躲闪,他几乎已经有看到胜利在朝自己招手。 但很快,那缕笑容就彻底僵在了他的唇边,在傀儡丝就要缠住蛇六娘的时候,后者却猛地将一直拿在手里把玩的油纸伞往身后挥去,不偏不倚,正好挥在那几根傀儡丝上面;傀儡丝到底是死物,碰到东西就立刻缠紧,根本不知道自己缠的是死物还是活物。蛇六娘看着缠满油纸伞的傀儡丝,冷哼一声,玉手挥手,随着那五根涂着殷红丹蔻的指甲落下,竟是以指甲为刀,生生斩断了那一根根极其坚韧的傀儡丝。 傀儡丝一断,汪晋成这个控制者顿时失了重心,踉跄着往后退出数步方才站稳。 在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之色,怎么会这样,他明明已经那么小心了,甚至还故意用言语分散蛇六娘的注意力,竟然还被她避过去了,而且还是那么精准完美,仿佛是早有准备。 早有准备,可能吗? 仿佛是看出了汪晋成心里的疑问,蛇六娘拂去粘在油纸伞上的傀儡丝,冷笑道:“你真以为我中了你的计吗?汪晋成,你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听到这个回答,汪晋成脸上残余的血色顿时消退干净,原来……蛇六娘真的一早就发现了,只是故意装做不知,亏得自己还以为胜券在握,踌躇满志,结果竟是被人耍得团团转。 蛇六娘挑了一根傀儡丝在指尖把玩,凉声道:“若我事先不知你是傀儡师,确实会着了你的当,但可惜,兔四老早说过你的底细;汪晋成……”她抬起眼皮,半隐半现的眸子幽光浮动,“与我斗,你还嫩了些!” 汪晋成脸色青白交错,半晌,他咬牙,带着一丝不甘道:“江家十二护卫,果然名不虚传,是我自大了。” 蛇六娘玉臂一扬,侧身在旁边的椅子里坐下,似笑非笑地道:“现在可以说一说你的主子了吧,若我没有猜错,你主子应该是柳青鸾吧。” 汪晋成心里“咯噔”一下,口中则是不动声色地道:“你不必在这里套我的话,我还是那句话,你没有资格问。” 尽管汪晋成掩饰得很好,但还是被蛇六娘捕捉到他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慌乱,果然是柳青鸾! 好一个心思歹毒的女子,竟然下毒谋害自己的未婚夫,失败之后,还不死心,又安排了这个晓月去接近江行远,虽然还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绝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她也没再说什么,当务之急是先将汪晋成和晓月带回去,等回到云来客栈,她自有办法让汪晋成说出实话。 想到这里,蛇六娘扔掉手里那半根傀儡丝,拍一拍白玉般的手掌,微笑道:“好了,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要让我把你绑起来?” “我……哪条都不选!”随着这句话,汪晋成猛地一挥左手,在那五根手指之间,赫然连着数根微不可见的傀儡丝,而在这傀儡丝的另一头则是晓月。 在傀儡丝的控制下,晓月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飞快地朝蛇六娘扑去。 晓月害怕,她想要逃离,想要尖叫,可她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蛇六娘越来越近,然后眼睁睁看着她一甩长袖,将自己震飞到一旁,狠狠摔落在地上,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疼痛,她甚至听到了自己肋骨摔断的声音。 第310章 飞来暗箭 “唔唔……”晓月拼命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她在朝汪晋成衣哀求,想让他放过自己,可惜后者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更是从来不知道“饶过”二字;在他眼里,人只分“有用”与“没用”两种,此时的晓月就是属于后一种,既然没用,那又为何要在意? 这一切说来话长,实际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汪晋成控制着傀儡丝强迫晓月站起来,迫她抬起手臂,同时催动内力灌进连接着她手臂的那几根傀儡丝,在内力的催发下,那几根傀儡丝抖得笔直,犹如钢针一般,若是被刺中,必定是几个血窟窿。 汪晋成不敢小觑蛇六娘,除了晓月之外,他又控制了屋中所有能控制的东西,皆朝蛇六娘而去,包括……那个烧着蜡烛的烛台! “还在负隅顽抗,真是不知死活!”蛇六娘冷哼一声,纤手轻动,油纸伞倏然展开,挡住了一应飞过来的茶碗桌椅以及……烛台。 烛台掉落,在湿漉漉的地面滚了几下后,那缕饱受折磨的烛焰终是没能撑住,“嗤”的一声熄灭了,没有了烛光,屋里一片黑暗,伸手难见五指,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撞破窗子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该死!”蜡烛熄灭的那一刻,蛇六娘也意识过来,自己这是中了汪晋成的计,他根本不是没打算顽抗下去,而是在伺机逃跑。 蛇六娘急忙就要去追,却被迎面而来的晓月给拦住了去路,在傀儡丝的控制下,她犹如一个真正的武林高手,掌起脚落,更有那几根坚若钢针的傀儡丝在一旁不时偷袭,就算她被蛇六娘给打中了,也毫不退缩,继续缠斗,仿佛不知疼痛为何物。 事实上,晓月已经痛得几乎要晕过去了,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怎可能斗得过蛇六娘,她已经数不清自己全身上下断了多少根骨头,被打得吐了多少口血;此时的她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肉盾,一个被汪晋成控制的肉盾。 在又一次拍飞了晓月后,蛇六娘来到被撞裂的窗前,正欲追去,忽地想起一件事来,如果……汪晋成真的已经逃走,那控制晓月的人是谁?还是说,这只是汪晋成布下的烟雾阵,故意撞开窗子,装出逃走的样子,实际伺机偷袭? 想到这里,蛇六娘心中警铃大响,但已经晚了,在她一掌与晓月相击时,几根傀儡丝硬生生穿过晓月的手掌,扎在她掌心,若非她收手快,怕是也要被扎个透心凉,饶是如此,掌心也出现了几个血洞,汨汨往外冒血。 “该死的阴险小人!”蛇六娘这一次是真的怒了,不顾掌心的疼痛,五指张开,一把攥住再次掠来的晓月脖子,不过她并没有借此机会扭断晓月的脖子,因为她清楚,这根本解决不了事情;晓月只是一个傀儡,只要身上的丝线不断,哪怕她死了,也依旧会攻击自己;想要解决晓月,唯一的办法,就是斩断她身上的傀儡丝。 这个道理,蛇六娘明白,躲在暗中的汪晋成更加明白,所以他不断控制晓月攻击,不给才叫后者斩断傀儡丝的机会。 “咯咯咯咯……”黑暗中,蛇六娘突然笑了起来,当笑声入耳时,汪晋成脑袋突然有些发晕,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有些昏昏欲睡,手里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蛇六娘等得就是这机会,与刚才一样,尖锐的指甲划过晓月身上的傀儡丝,生生将之切断。 没有了傀儡丝的束缚,晓月轰倒然倒地,此时的她已经满身是伤,骨折、肉绽、脾裂、肺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好的地方,血也已经吐得差不多了,就算华佗再世,也不可能保住她的性命。 在呼出最后一口气时,一个念头在晓月脑海中掠过……终于死了! 汪晋成诡计失败,又失去了晓月这个肉盾,不敢再停留,趁着用桌椅等物拖住蛇六娘的机会,纵身掠出窗外,逃入夜雨之中。 蛇六娘哪里会让他走,当即追了出去,岂料还没追出两步,就听到右侧传来异响,是利物破空的声音,赶紧侧身避让;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一道乌光擦着她的手臂掠过,若是再慢一点,必定是一道血痕。 竟然还有藏在暗中! “什么人?”蛇六娘既惊又怒,厉声喝斥着。 没人回答她,只有从三更起就一直未曾停止过的风雨之声,但蛇六娘知道,这个人一定还在。 这一次可真是阴沟里翻船了,竟然没发现附近还有人;很明显,这个人与汪晋成不是一伙的,否则刚才就应该出手,很有可能,他是跟着自己来的,真是大意了! 蛇六娘面色不定地站在夜雨中,借着刚才的机会,汪晋成已是逃出甚远,以他的速度,不消片刻就会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若是这次再让他逃脱,想再抓可就难了! 想到这里,蛇六娘咬一咬牙,提气纵身往汪晋成追去,不过她也没有大意,警惕地留意四周,以防偷袭;果不其然,她刚一有所动作,又有一枝短箭带着破空声出现。 右侧大腿的位置! 尽管被风雨声阻扰,但蛇六娘仍是迅速判断出短箭射来的位置,纵身让开,但令她没想到的是,那人仿佛一早料到她会这么做,竟然料准先机,接连射出两枝箭,后面那枝箭瞄准的赫然就是她躲避的地方。 蛇六娘眼瞅着那枝箭越来越近,极力想要再躲闪,无奈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只能生生受了这一箭,跌落在地上,好在被射的地方是大腿,并非什么要害。 被这么一阻,汪晋成算是彻底逃得不见踪影了,蛇六娘气得柳眉倒竖,忍痛拔出腿上的箭掷在地上,随后既没看伤口也没有包扎,而是将轻功运转到极致,如幽灵一般朝着短箭射来的方向掠去,这种短箭的射程最长不过三十余丈,再远就会力尽,以这箭射入体内时剩余的力道来看,射箭者应该在离她二十五到三十丈的地方。 第311章 箭矢 原本依着她的计划,汪晋成是绝对不可能逃出她手掌心的,可偏偏凭空多出一个人来,不仅让汪晋成逃走,还射伤了她,想她在江湖上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吃这样的亏,简直气得几乎快要疯了! 在蛇六娘的飞纵之下,不过五六息功夫,就已经来到射箭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土丘,想必就是射箭者藏身的地方。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土丘后面已是人去楼空,想必是箭刚射出,那人就立刻逃走。 “逃得倒是快!”蛇六娘恨恨地自牙缝中吐出这几个字,若换了白天时分,她多少能看到那人逃走的痕迹,可偏偏现在不仅漆黑一片,还下着雨,严重扰乱了她的视线与听力,无从追起。 蛇六娘借着冰凉的雨水努力压抑住心底的努力,转而回到适才被箭射伤的地方,捡起落地上的三枝短箭,手指在箭身上缓缓抚过,虽然雨水滔滔,却没有扰乱她的触觉,在箭尾的后面摸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严”字,若非她摸得仔细,根本发现不了。 严……严…… 蛇六娘在心里默念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字,终于让她想了起来,在岳阳有一个姓严的铁匠,手艺很是不错,用得料子也纯,说是精铁就是一定是精铁,绝不会掺假,所以大家伙打个什么东西都喜欢去找他;偶尔也会找他打造一些兵刃,这东西其实算不得合法,但若只是小几样,不是成批量的,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那柄蛇形剑曾经崩坏过,后来找严铁匠重新打造了一把,后者的标记就是这个严字,她放在客栈里的那把剑柄后面就有,与这个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躲在这里偷袭她的人,是从岳阳来的?若真是这亲,那会是谁? 兔四他们几个肯定不可能,江行远与辛夷就更别说了,剩下的除了几个车夫与随行之外,就只有…… 难道是他? 若是,他为何要这么做,根本没有理由啊? 带着这个的疑问,蛇六娘回到了云来客栈,这里与她离开时一样,一楼点着几盏小小的油灯,值夜的店小二倚着桌子打盹;二楼三楼的客房都熄着灯,没有一丝光亮,至于客房里的人是真的在睡觉还是盘算着别的事情,就不得而知了。 蛇六娘没有走正门,柳腰一扭一摆,轻巧地跃上院墙,随后悄无声息地落在后院里,那盆未洗完的衣裳还原封不动地搁在那里,只是……那个洗衣裳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想起被汪晋成当成肉盾活活折磨死的晓月,蛇六娘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叹息,她并不可怜晓月,在后者因为一时贪念,答应汪晋成来云来客栈做内应的时候,就该有这样的觉悟;只是……那样的死法,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实在是凄惨了些,想必晓月临死时最后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终于能够解脱了。 若晓月没有遇见汪晋成,或者她现在还活着,纵是日子苦一些路崎岖一些,至少命还在…… 想到这里,蛇六娘对汪晋成的痛苦与厌恶更深了几分,这个人,她绝不会放过! 蛇六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滚的念头,抬起那双在秋雨淋漓下越来冰冷的眼眸,默默望着二楼江行过所住的房间;那里与其他客房一样,一片漆黑,没有点灯的痕迹,但那间房的主人……是真的酣睡吗? 蛇六娘刚才猜测的人就是江行过,他们统共就那么几个人,且自从忘川一事,江老夫人对江行过身边的人格外小心,同行的车夫小厮皆是江家用了十几二十年的老人,所有底细背景都被查得一干二净,不可能有问题,所以思来想去,就只有江行过最为可疑。 来京城之前,江老夫人授意江行过假意接近并投靠柳青鸾一事,她是知道的,但若那几枝箭真是江行过射出,从而帮助汪晋成逃走,那就不是“假意”二字能够解释的了,而是生出了别的心思,若是这样,那对无论对江家还是江行远来说,都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远不是区区一个晓月能够相提并论的。 所以,这件事,她必须要弄清楚。 想到这里,蛇六娘心中已是有了决定,转身来到一楼,拖着混着雨水与血水的裙裾往二楼走去,她的脚步很轻,店小二依旧在那里打着盹,丝毫不知有人走上了楼。 蛇六娘走到江行过门口,手轻轻一推,门从里面锁着,她没有敲门,而是将内力传递到门闩,生生震断了那根在她看来与一根竹筷没什么区别的门闩,悄然走了进去。 因为没有点灯,屋子里一片漆黑,与外面一样伸手不见五指,不过这样的漆黑并不影响蛇六娘,她自幼在留雁楼受训练,早已练就了在黑暗中视物的本领。 蛇六娘扫了一看四周,一切都很正常,地上也干干净净,没有雨水的痕迹,是没有回来,还是她猜错了? 带着这个疑惑,蛇六娘的视线落在了床榻上,被子鼓鼓囊囊,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就不知是真有人在里面睡觉,还是布置出来的假象…… 蛇六娘一步步往床榻走去,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在离着床榻还有一步之遥时,床上有了动静,被子里的人翻了个身,从背对着蛇六娘变成了正面对着,露在被子外的半张脸,赫然就是江行过。 蛇六娘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他还真的在屋子里,是自己误会他了? 没等蛇六娘想出结果,床上那人已是睁开了惺松的睡眼,眨了几下正要再次闭上,蓦然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站在床头,顿时吓了一大跳,半闭的眼睛立刻睁大,人也从床上弹坐了起来,慌声道:“什么人?” 江行过一边喝问着一边在床上极力摸索着,不知在找防身的武器还是什么,蛇六娘皱一皱细长的眉毛,冷声道:“是我。”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江行过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试探道:“六……六姨?” “嗯。”蛇六娘冷冷应了一声,除此之外就再无声音,只是冷眼看着江行过。 江行过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埋怨道:“六姨,你怎么进来也不敲个门,差点没被你吓死。” 蛇六娘长眉一挑,漠然道:“你在怪我?” 第312章 夜与血 江行过身子一僵,下一刻,他急忙否认,“没有没有,是我自己胆小没用,不怪六姨。”说着,他又小心翼翼地道:“六姨深夜过来,可是有何指教?” 蛇六娘也不回答,反问道:“你就准备这样与我说话?” 江行过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了什么,赶紧掀被起身奔到桌前,摸索着找到火折子后点燃了蜡烛,随着烛光的亮起,黑暗被渐渐驱散。 深秋的夜,无疑是冷的,更别说外面还在漱漱下着秋雨,只是这么一会儿,江行过就被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跑回到床上裹紧被子,待感觉身子暖和了一点后,张嘴想要说话,却被眼前看到的一幕给惊呆了。 一直以来,蛇六娘给他的印象都是精致妖娆的,衣裙华美,饰物考究,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从她身边经过,总能闻到甜而不腻的香气,若非她行事太过乖张,又喜怒无常,想必会是很多人心中仰慕的女神,可是现在……与眼前的蛇六娘丝毫扯不上关系。 她那一头乌黑亮丽的发髻被大雨冲散,胡乱贴着头皮与脸上,甚至还在不断往下滴水,犹如刚从河里捞出来;同样湿透的还有那一身价值不菲的衣裳,全部紧紧贴在地上,在她身后,是一条逶迤的水渍;更可怕是,她的右腿在不断渗血,殷红的血水与雨水混在一起,染红了天青色的裙裾;这样狼狈的蛇六娘,别说江行过,怕是兔四他们也没有见过。 “看够了没有?”蛇六娘的声音惊醒了江行过,他浑身一个激灵,赶紧闭起了因为愕然而大张的嘴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六姨,您这是……怎么了?” 蛇六娘没有理会他,径直道:“去把金创药和纱布拿来,再拿瓶烈的烧酒,我记得离开岳阳的时候,老夫人都给准备了;再去烧盆热水来。” “哦。”江行过不敢怠慢,答应一声,赶紧去抽屉里找来了随身的金创药以及蛇六娘说的另外两样东西,但在递过去的时候犹豫了,毕竟蛇六娘伤的地方是在腿上,虽说两人差着辈份,但到底男女授受不亲,他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还没等他想好,蛇六娘已是一把从他手中拿过东西,随即撩起裙裾,露出雪白修长的大腿,江行过吓得赶紧别过脸,不敢多看。 “还不去烧水。”在将江行过打发走后,蛇六娘刚才还颇为平和的眸光倏然变得锐利起来,她没有立即处理伤口,而是搜起了江行过的屋子,看到底有没有被雨淋湿的衣裳以及短弓袖箭一类的武器,只要有,那就表示江行过出去过,也就是说,在黑暗中拿箭偷袭她的人就是江行过。 蛇六娘搜查了一圈,并未找到可疑之物,难道……真是她多疑了,那个人并不是江行过?可为什么那几枝短箭上会有严铁匠的标记?难道还有其他人跟着他们从岳阳来京城?会是谁呢? 一连串的问题令蛇六娘无从解起,正自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连忙回到椅中坐下,打开瓶子将烧酒倒在伤口上,铁箭再加上她淋了这么久的雨,极易感染,所以必须要用烈酒消毒;烈酒浇在皮开肉绽的伤口的疼痛,强比之前单纯被箭射伤还要厉害几分。 这时,江行过也推门走了进来,蛇六娘做事很小心,每翻动一处都会照原样恢复,所以他并没有发现异常,径直将热水端到蛇六娘手边的小几上搁下。 蛇六娘扫了一眼正在冒热气的水,凉声道:“动作倒是挺快,怎么,怕被我发现这屋里的秘密?” 江行过听得一脸茫然,“这屋里能有什么秘密,不过就是一些常用的东西罢了。”说着,他又解释道:“我下去的时候,正好碰到厨娘在烧水准备蒸包子,就给了她几个铜钱,把水先要来了;睡得迷迷糊糊,都不知道已经四更天了。” 蛇六娘闻言不再说话,撕了一些纱布绞了热水后擦干净腿上的血与酒,待得清理干净后,将金创药洒在伤口上,做完这一切,才用干净的纱布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蛇六娘拂落撩起的裙裾盖住伤口与大腿,直至这个时候,江行过才找到机会询问,“六姨,到底出什么事了,是谁伤了你?” 蛇六娘眼皮一抬,似笑非笑地道:“我怎么伤的,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我?”江行过诧异地指着自己鼻子,随即一脸好笑地道:“我怎么会知道,六姨你别开玩笑了。” “谁与你开玩笑。”蛇六娘冷冷说着,那双眼里没有半点玩笑的痕迹。 “你说真的?”江行过愣愣地问着,蛇六娘没有回答,但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江行过见状顿时又慌又急,赶紧道:“我一直在屋里睡觉,什么都没做过,直至你进来才醒的,更没有出去过,六姨你可别冤枉好人。” “好人……”蛇六娘玩味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哂然笑道:“江行过,你说这话不觉得心虚吗?” “我又没做过,有什么好心虚的。”江行过梗着脖子,一脸认直地说着。 他这样的坚定,倒是令蛇六娘犯起了嘀咕,难道真是自己猜错了,她刚才那话是在试探江行过,但凡他露出一点心虚或者不自在的表情,都能够断定他就是隐藏在暗中的那个人,可惜并没有。 蛇六娘心里不断猜测着,但并没有打算就此做罢,毕竟现在这一切还不能证明江行过一定是无辜的,所以她继续试探道:“你真以为自己能够藏得天衣无缝吗?江行过,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我也敢暗算!”说到后面,语气已是一片森寒,连屋里的温度都似乎降了几度。 江行过一脸委屈地道:“我到底暗算了什么,又胆大了什么,六姨,你要给我扣帽子,好歹让我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否则莫名其妙地一通问责,我连话都答不上来。” 在江行过说话的时候,蛇六娘视线一刻都牢牢盯着,一丝细微的表情都没有拉下,甚至将他呼吸的次数也看在眼里,并无可疑,难道……真是自己猜错了? 动摇归动摇,在没有确认之前,蛇六娘可不会就此作罢,她取出三枝铁箭掷在地上,冷然道:“你自己看。” 江行过依言捡起铁箭,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通也没瞧出什么名堂来,疑惑地道:“看什……”话说到一半,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睁大了眼睛道:“该不会就是这几枝小箭伤了六姨吧?” 蛇六娘冷笑道:“终于不装疯弄傻了?” 第313章 消失的短弓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不放,江行过快抓狂了,“怎么又扯到我身上,真的是……”他不知该怎么说,吸了几口气,冷声道:“六姨,你要定我的罪,好歹拿出语气来吧,单凭这么几枝破铜烂铁,就说是我做的,未免太过玩笑了吧。” “你看看箭尾刻的字。”在蛇六娘的示意下,江行过也发现了那个“严”字,但除此之外,就再也没别的了,正要说话,忽地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严……严……难不成是严铁匠?” 以蛇六娘的耳目,自是听到了他这句话,“我看过那个笔锋与字迹,就是严铁匠,从岳阳来的就那么几个人,你自己说说,除了你,我还应该怀疑谁,老四?还是回岳阳去找老夫人的老十一,又或者被关在天牢时的长公子,还是辛夷?” 江行过没有说话,半晌,他不知想了什么,疾步来到柜子前,一把拉开柜门,放在柜中的衣服被掏得乱糟糟的,也不知是在扒拉着什么。 在将柜子翻了个底朝天后,江行过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慢慢回过身来,那张脸已是一片苍白,几乎看不到血色。 蛇六娘蹙一蹙眉,疑惑地道:“怎么了?” 江行过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眼中露出挣扎之色,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令他很犹豫,犹豫到不知该不该说。良久,他终于有了决定,深吸一口气,道:“我藏在柜子里的短弓不见了。” 这个回答令蛇六娘一怔,“什么短弓?” 江行过咽了口唾沫,涩声道:“老夫人交待的事情,六姨你也是清楚的,我担心有危险,所以在离开岳阳之前,找严铁匠打造了一把短弓,比手掌大一些,用了特制的弓弦,所以虽然小,却可以射出威力不俗的短箭,好比……”他扬一扬依旧拿在手里的短箭,苦涩地道:“这几枝。” 这个回答大出蛇六娘意料之外,她一直以为行刺者若非江行过就是另一个人,万万没想到这样的变故。 烛芯烧得久了,变得焦黑而蜷曲,烛焰也因此变得微弱下来,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熄灭;蛇六娘拔下发髻上唯一一枝没有被雨水冲掉的海棠发簪,将卷曲的烛芯挑直了些许,又拨去未及淌下的烛油,令烛焰再度亮了起来,还爆出了一朵小小的灯花。 “你是说,有人偷了你的短弓暗算我?”蛇六娘的声音在屋中幽幽响起,脸庞被烛光照得一半明亮一半阴暗,有一种一半在人间一半在地狱的玄妙感觉。 江行过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中,“应该是这样,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明明昨日我才看过,那还是在的。” 蛇六娘眸光微微一动,“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行过苦笑着指一指自己与她,“答案不就在这里了吗?以六姨的聪明才智,一定会猜出这东西是出自岳阳,而我……可不就是最有嫌疑的那一个吗?”说到这里,他心人余悸地摸着脖子,“还好六姨不是武断之人,否则一进来就给我一刀,那这会儿也没有我解释的机会了。” 蛇六娘沉默了很久才道:“你怎么证明说的是实话?” “我不知道。”江行过气馁地摊一摊手,“说实话,除了一张嘴巴,几句话之外,我什么证据都没有,所以六姨若是不信,我也没办法;不过,六姨你想一想,若这件事真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承认确实有短弓,那不是自找怀疑吗?” “我怎知道,说不定是你以退为进的手段呢。”蛇六娘凉声说着,看不出她心底到底是怎么想的。 江行过苦笑一声,自嘲道:“那我可真佩服我自己,竟有这样的谋略与才智,能把六姨你耍得团团转;若是早些有这样的谋略,哄一哄老夫人,指不定江家的家业还能有我一份。” 蛇六娘默然不语,确实,江行过刚才这一番行径,虽有以退为进的可能,但可能性并不大,纵是再不和睦,他始终是姓江的,而且经过花晨那件事,他与老夫人的关系已经改善了许多,没有理由如此帮着柳青鸾;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洪氏还在江家,江行过一向孝顺,断不会置洪氏不顾。 想到这里,蛇六娘心中残余的怀疑终是渐渐淡去,将今夜发生的事情大概讲述了一下,随后道:“这件事十有八九是柳青鸾的主意,汪晋成也好,晓月也罢,都与当初的花晨一样,是她手里一颗棋子。” “晓月……”江行过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目光倏地一亮,脱口道:“我想起来,昨日我拿着晒干的衣裳准备回屋,店小二叫住我,说有人找我,恰好晓月经过,就主动帮我拿进来;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如今想来,她应该就是趁这个机会偷走了短弓与配套的短箭,转手交给了她的同党。”想到这里,他怒不可遏,“好深的心机,差一点就被她祸害了。”说着,他又庆幸道:“好在六姨只是受了一些皮肉伤,又肯给我解释的机会,否则这罪名我算是坐实了,多谢六姨,六姨英明!” 蛇六娘看着一脸讨好笑容的江行过,摆手道:“不用在这里拍马屁,若让我查到你撒谎,我绝不饶你!” “我骗谁都不敢骗六姨,保证句句属实。”江行过认真地说着,只差没有对天发誓了;他等了一会儿没见蛇六娘继续往下说,知道这件事算是这么过去了,正当他暗自松气时,蛇六娘突然道:“昨日谁找你?” 江行过神色一震,压低了声音道:“是柳青鸾的人。” 蛇六娘眸光微微一沉,不动声色地道:“找你做什么?” “我上次与六姨说过,刚到京城就曾去见过柳青鸾。”待蛇六娘点头后,江行过继续道:“她对我并不太信任,所以那天晚上的话点到为止,没有说得太深,之后我怕引她怀疑,一直未再去过柳府。直至昨日,她派人过来传话,说让我过去一趟,就在明天夜里,也不知是什么事。”说着,他试探道:“六姨这几日一直早出晚归,我一直也没找到机会问,我……该去吗?” 第314章 险之又险 蛇六娘略一沉吟,道:“既然她让你去,你只管去就是了,而且,你这次去,得到她信任的机会应该很大。” “为什么?” 蛇六娘横了他一眼,淡淡道:“刚刚才与你说过晓月的事情,这么快就忘了?” 江行过一拍脑门,道:“对对对,瞧我这个记性,她现在失去了晓月这枚棋子,定是又气又急,迫切地想要再找一枚能用的棋子;虽然我相对没有这么靠谱,但想要报复江家这个借口也能说得过去;正如六姨所说,应该会有很大的机会。” 蛇六娘淡淡道:“若到时候她还是有所保留,我可以帮你演一场戏。” “多谢六姨。”江行过欣然道谢,随即道:“对了,六姨,行远那边,我们真的不管吗?毕竟这件事情不小,万一我们猜错,那行远可就麻烦了。” 蛇六娘挥一挥飘到鼻尖的烛火烟气,也不说话,只是望着江行过发笑,后者最怕她这种笑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声音微微发颤地道:“六姨,你……你笑什么,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我只是没想到,你那么关心行远。”说到这里,蛇六娘脸上的笑容敛了几分,以手托下巴,带着几分探究的语气道:“你不恨行远吗,自小到大,他几乎夺走了属于你的一切;若没有他,你就是江家唯一的男丁,一切财富可就尽在你手了。” “恨。”江行过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字,倒是令蛇六娘大为诧异,不等她细思,前者又道:“也不恨。” 蛇六娘美眸微眯,“什么意思?” 江行过长叹了口气,连眸光也变得有些迷离,他遥遥望向了岳阳的方向,轻声道:“他一出身就是江家嫡子,未来的继承人,得尽一切宠爱,坐拥一切资源,只要他开口,纵是天上的月亮,老太太也会想尽办法摘下来给他;不像我,私生子,不受江家人怠见,就算后面勉强踏进江家,也只是名义上的大公子,甚至连一声’祖母’都不配唤,还被安上这么一个近乎耻辱的名字;我母亲更是在江家受尽白眼与猜忌,还被迫背负着气死原配夫人的骂名。”他口中的“原配夫人”就是江行远的生母沈月。 “从这一点看,我确实应该恨透了江行远,恨不得他死;可偏偏……除了父亲之外,江家唯一一个打从心底里接受我的,就是他,六姨……”江行过苦笑道:“你说是不是很讽刺?” 蛇六娘默默无言,她也是不怠见江行过的那一个,正如江行所言,虽然沈月不是洪氏所害,但当初沈月怀孕时郁郁寡欢,最终难产而亡,确实与洪氏有着直接的关系。以她和沈月的关系,没有杀了江行过母子就算客气了,又怎么会怠见他。 那厢,江行过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涩然道:“差点忘了,六姨也是不怠见我的那一个。” 不知为何,看到江行过落寞的样子,蛇六娘喉咙有些发涩,有心想要安慰几句,终是因为拉不下那个脸,安慰的话生生变成了斥责,“自怨自艾有什么用,人家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改变对你的看法,倒不如自己努力,做出一番成绩来。” “我会的。”江行过用力攥一攥双手,收起眼底的悲哀,一字一句道:“终有一日,我会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又回到原来那个话题,“我还记得刚进江家大门,行远第一次叫我大哥的样子,那么小,那么柔软,大概只以我胸口那么高,却已经会走路会叫人了,还拿了东西给我吃,尽管我没有接,还掷在了地上,但我一直都记得,从未有一刻忘记。人……总要有那么几个能够记挂在心里的,否则没有牵挂,没有惦记,岂不是成了没有感情的木头人,六姨你说是不是?” 蛇六娘沉默片刻,点头道:“是。” 这是她少有赞成江行过的时刻,后者得到了认同似乎十分欢喜,舒展了眉眼,笑着道:“所以啊,无论六姨信与不信,我都是真的希望江行远没事。” 蛇六娘颔首,用少有的温和语气道:“鼠大了说了没事就一定没事,你放心吧;眼下最麻烦的还是柳青鸾那边,我虽然没有与她打过交道,但大概也能猜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狠毒多疑,一旦让她发现你是在骗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这一点你要牢记,千万别大意了。” “我会小心的,多谢六姨提醒。”江行过能出蛇六娘言语中细微的关心,欢喜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照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弱天光,明朗而纯粹,令人心生欢喜。 蛇六娘打了个哈欠,道:“趁着还有时间,我回去补个觉,若是辛夷与老四问起晓月的事情,你告诉他们就是了。至于我受伤的事情,就别说了,也不是什么大伤,说了除了让他们担心之外,也没什么用。另外,柳青鸾与汪晋成的事情也别提,这件事在弄清楚之前,不宜有太多人知道。” “嗯,我有数了。”江行过依言答应,在送走蛇六娘后,江行过脚下忽地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赶紧扶着一旁的墙,虽然勉强站住,避免了摔倒的尴尬,但那双腿却如弹簧一样,一直颤抖个不停,不……颤抖得不止腿,还有手,唇,牙齿,眼皮,确实来说,是他整个人都在发抖,犹如中风了一般。 江行过用力咬住咯咯颤抖的牙齿,艰难挪到椅中坐下,短短几步,他却仿佛费尽了全身力量,整个人都瘫坐在椅中;他艰难地抬起仍在颤抖不止的右手,放在胸口,在那里,心脏正在激烈地跳动着,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样。 真的是太危险了,差一点,差一点就露馅了…… 是的,蛇六娘没有猜错,在暗中伏击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江行过;他猜到蛇六娘会怀疑他,所以伏击得逞,让汪晋成逃走后,他就立刻回到了客栈;他知道旁边那间客房空着,没有人住,所以进客栈后,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去了那间房,在那里换下所有衣裳,再一丝不沾地回到自己房间,连鞋子都擦得干干净净,短弓与剩余的短箭自然也都留在了那里,正是因为这份谨慎到极点的小心,才能瞒过蛇六娘。也亏得他早有准备,戴了斗笠出去,否则这头发被雨淋湿了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擦干的。 第315章 终归只是谎言 他回自己屋后,赶紧取了一套里衣穿上,又拿了一套外衣挂在衣架上,做完这一切才回到床上装作睡觉的样子;果不其然,才躺上床没多久,蛇六娘就进来了。 其实蛇六娘还是大意了,若她摸一摸被窝,就会发现冷冰冰的,完全没有睡了一晚上的暖和;可惜啊,江行过乍然惊醒的样子装得太像了,连她也被瞒了过去。 他一直在撒谎,包括短弓被偷的事情,全部都是谎言,为了瞒过蛇六娘而撒的谎言。 不过这一切,对江行过来说也不轻松,他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一举一动,一惊一笑,甚至是……心跳;可以说,在面对蛇六娘的时候,他脑子里的弦一直绷得紧紧的,不敢有一丝松懈,直至后者离开,这一切方才如报复一样的爆发出来,令他连站都几乎站不住。 江行过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准备起身去处理留在隔壁那间客栈里的东西,然而就在扶着桌子准备起身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停下动作,抬头看向关起房门,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颇有些骇人。 就这样一直盯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门外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人影,看到这一幕,江行过头皮一阵发麻,仿佛有无数只小虫在上面爬动,连呼吸都不自觉地轻了下去。 果然是留了后手,险些中计了! 人影在徘徊片刻后方才离去,江行过整个人方才放松下来,大口大口喘息着,适才他想去隔壁客房的时候,猛然想起,蛇六娘会不会并未尽信,看似离去,实则在外面等着;想到这里,他不敢再有异动,一直留在屋中,这其中他不是没有过动摇,但都忍住了,果然让他发现外面有人,不用问,一定就是蛇六娘,好险,差一点就功亏一溃了。 确定蛇六娘离去后,江行过仍是不敢异动,又等了近一柱香的功夫,方才小心翼翼地去了隔壁客房,将东西都仔细收拾了,确定没有遗漏后,方才回了自己房间。 若蛇六娘知道这一切都是谎言,除了愤怒、生气以外,怕是还有伤心,她是真的相信江行过对江行远有着兄弟之情,哪怕之后仍有怀疑,在屋外埋伏未去,心里头也是盼着江行过不要出门。 可惜……终归只是谎言。 这一日,江行过与往常一般没有异样,只是将晓月的事情告诉了辛夷,当然,隐瞒了柳青鸾与汪晋成的名字还有蛇六娘受伤的事情。 夜间,他照常熄灯,却没有睡觉,而是在夜半时分偷偷溜出了客栈,有了蛇六娘的允许,自然就轻松许多,不用担心有人跟踪,哪怕真有,蛇六娘也会替他拦下来。 他没想到的是,谁还有人瞧见了他,想要一探究竟,结果被蛇六娘给拦了下来。 这一夜没有像前一夜那样下雨,反而月光皎皎,隐约还能看到月亮上那隐隐约约的影子,不由得令人想起嫦娥后羿的传说。 月光之下的云来客栈的屋顶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蛇六娘,另一个则是兔四,二人的目光皆落在悄然离开客栈的江行过身上。 望着渐行渐远的江行过,兔四不满地道:“为什么要拦我?” 蛇六娘睨了一眼在他身上爬来爬去的小青与黑白二蛇,凉声道:“那你为什么总是随身带着这几条长虫?” 兔四没想到她会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来的,连忙道:“这跟你没关系。” “那他去哪里,也跟你没关系。”见蛇六娘拿自己的话来堵,兔四有些不悦地道:“这两件事能混为一谈吗?” 蛇六娘对着月光比一比葱管似的指甲,淡然道:“在我看来,这两件事并没有什么区别。” “你这是强词夺理。”兔四不高兴地说着,正欲继续,忽地想到了什么,他眯起眼眸道:“你……是不是知道他要去哪里?” “是。”见蛇六娘承认,兔四精神一振,连忙追问道:“去哪里?” 蛇六娘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和你没有关系。” “老六!”兔四这回是真不高兴了,沉下脸道:“我好声好气问你,你却这般模样,可不应该啊。” 蛇六娘笑一笑没有说话,这令等着她解释的兔四更加不高兴,冷声道:“既然你不说,那我就只能去问他了。”说着,他作势欲跃下客栈,追踪已经快走的不见人影的江行过。 蛇六娘拦住兔四,一如之前那般,连话也一样,“你不能去。” “若我一定要去呢?”兔四眼中寒光闪烁,显然是动了真怒;蛇六娘一而再再而三阻扰,却始终不肯说是什么因,换了谁都不乐意。 “那咱们就打一架,左右最近也没什么机会动筋骨,着实有些手痒。”蛇六娘笑吟吟地说着,神色轻松,仿佛说的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她这句话令兔四面色越发阴沉,正当蛇六娘以为他会动手时,后者忽地笑了起来,蛇六娘不是没见过兔四笑,但不知为何,这次兔四的笑容让她有种不详的预感,顿时警惕了起来,“你想做什么?” 兔四轻抚着小青身上的鳞片,黑白两条蛇见状也都游到了他身边,用头蹭着他手掌,仿佛是在争宠,“老六,我相信你能拦得住我,但是小青它们呢,你能一个拦四个?”不等蛇六娘言语,他又道:“若可以,那没事,我还有很多手下呢,你确定能够一一拦下?” “虽然你叫蛇六娘,但我才是玩蛇的那一个,只要我想,随时能够调几百上千条的蛇归我所用,你的迷魂天音能控制得了这么多条蛇吗?” 兔四的话令蛇六娘脸色变得难看无比,尽管很不想承认,但这么多蛇,拦起来确实有些麻烦,只要有一条逃脱,就可能坏了江行过那边的事。 蛇六娘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只得生气地道:“一个大男人,却喜欢养蛇,还把蛇当宝贝,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第316章 杀人偿命 兔四耸耸肩,不在意地道:“无所谓,我自己高兴就好。”说着,他露出捉狭的笑容,“如何,能说了吗,若是再不说的话,那我就只有那么做了。”这般说着,兔四叩指于唇下,做势欲吹响口哨。 “慢着!”蛇六娘赶紧叫停,有些不耐烦地道:“好吧好吧,告诉你就是了。”顿一顿,她道:“你还记不记得离开岳阳前,老夫人交待江行过的事情?” “自然记得。”兔四下意识地回答,随即露出恍然之后,“他是去见柳青鸾?” “嗯。”最重要的都已经说了,蛇六娘也不再藏着掖着,“晓月的事情,我想你也猜到了,是柳青鸾的人;另外……”她眯一眯美眸,凉声道:“我昨夜追她的时候,还见到了一个老熟人。” “是谁?” “汪晋成。” 听到这个答案,兔四挑一挑眉,寒声道:“他果然来了京城。”说着,他皱眉道:“虽说汪晋成实力不弱,手段诡异,但只要有所防备,依你的武功,应该不会让他逃走,可是中途出了什么意外?” “嗯,有人在暗中插手,被汪晋成给逃了。”蛇六娘随口答了一句,朝江行过离开的方向努一努嘴,道:“晓月的事情,对他来说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只要抓牢,就能够得到柳青鸾的信任。” “希望吧。”兔四淡淡说了一句,转头看正将散落在颊边的头发拢到耳后的蛇六娘,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在她做来却是风情万种,令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在她身后是皎皎月光,拂落她一身皎洁。 蛇六娘注意到兔四的目光,扬眉道:“怎么这样看着我?”说到这里,她忽地起了捉弄的心思,柳腰一摆,走到兔四身边,白嫩若藕节的手臂慵懒地搭在兔四肩膀上,手指隔着衣裳在他胸口划着圈圈,“你莫不是钟意我了吧?” 兔四老脸一红,赶紧拂开她的手,退出数步,又用力拍了拍衣裳,做完这一切方才道:“都一把年纪了,还开这样的玩笑,也不害臊。” 听到这话,蛇六娘脸上的笑意一扫而空,恼怒地道:“你才一把年纪呢,老娘年轻得很,昨儿个还有几个少年郎来搭讪呢。” 兔四嗤笑道:“那还不是因为你用了驻颜术,他们若是知道你的真实年纪,逃都来不及。” 蛇六娘被兔四这一连串的大实话恼得脸颊一阵抽搐,这个该死的兔四,不知道女人最讨厌别人提年纪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没情商还有一个养蛇的怪癖,难怪一把年纪了还没女人看上。 蛇六娘一阵腹诽,随即不高兴地扭过腰,冷声道:“若没别的事,我得回去睡我的美容觉了,这样子总熬夜,皱纹都要出来了。” “慢着。”兔四唤住准备离去的蛇六娘,带着几分迟疑道:“若这件真是柳青鸾做的,你会怎样?” 蛇六娘是个心思通透之人,立刻就听懂了兔四的意思,一缕幽冷的笑意出现在唇边,“怎么,怕我要她的性命?”不等兔四回答,她又道:“杀人偿命,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兔四皱眉道:“柳家到底是官家,我们不可鲁莽,一切听老夫人吩咐,明白吗?” 这件事,江老夫人当初并没有打算告诉蛇六娘,但后者心思聪敏,从中嗅出了端倪,之后从他那里套出了话,江老夫人没办法,只得将计划合盘托出;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又多了一个蛇六娘。 论能力,蛇六娘自然毋庸置疑,可当初江老夫人没有选她,不是置疑,而是因为她对江行远太过在乎,可以说,蛇六娘会留在江家,完全都是因为江行远;这样的她,又岂会容忍一个意图谋害江行远的人。 此事若非柳青鸾所为也就罢了,一旦证明是她,以蛇六娘的脾气,一定会杀了柳青鸾,所以,自从来了京城后,兔四就一直在担心这个,如今几番犹豫,终还是问出了口。 面对他的话,蛇六娘遥遥望着柳府的方向,一直都没有说话,她越是沉默,兔四就越是担心,悬在胸口的那块大石也变得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蛇六娘的声音幽幽响起,“若真有那么一刻,我会离开江家,之后的事情就与你们,与江家无关了。” 果然是这样! 兔四急得跺一跺脚,喝斥道:“你以为你离开了江家,就能够撇得干干净净了吗,糊涂,糊涂!”他接连说了两个糊涂,显然是着急得很。 蛇六娘低头把玩着新涂了丹蔻的指甲,一个字也不说,一句话也不反驳,看似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但兔四知道,她这是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仍是打算按着自己的计划来。 “你想一想,若你出事,以长公子的性格会置之不理吗?他对一个萍水相逢的辛夷都尚且如此,何况你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六姨。”兔四的话令蛇六娘身子微微一颤,但仍是没有说话。 “他不会;相反,他会想尽办法帮你,甚至铤而走险,六娘,这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蛇六娘深吸一口气,冷然道:“你不必在这里危言耸听,我自有办法不让长公子牵扯进来。”说到这里,她抬起头,那双勾魂摄魄的美眸中这会儿布满了冰冷的杀意,纵是兔四,乍一眼看到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对峙片刻,兔四沉眸道:“若你执意如此,我只有将这件事告诉鼠大了。” 兔四以为蛇六娘听到鼠大之名,会有所忌惮,重新考虑这么做的后果,哪知道她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淡淡道:“你只去说就是了,除非他将我囚禁一世,否则我一定会杀了柳青鸾,将柳府搅个天翻地覆。” “你……”兔四还想再说,蛇六娘已是纵身跃下屋顶,显然是不想再与他再废话。 望着月光飘扬若仙的裙裾,兔四沉沉叹了口气,看来只能找时间去见一见鼠大,商量一下如何劝说,不然六娘真发起疯来,他可拦不住。 第317章 通风报信 这般想着,兔四也跃下屋顶,回到了自己房间。 先后离去的二人并没有发现,在他们离开后,又有一道人影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离开客栈,走的正是江行过留下的那一条路。 再说江行过,离开客栈后,一路来到柳府,这一回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柳府侧面一个不起眼的侧门,轻轻扣响了门环,不多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过来应门,看到江行过愣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领着他来到柳青鸾所住的小楼外停下脚步,道:“请公子在此稍等,待小人进去通报一声。” “好。”江行过点一点头,小楼里灯火通明,透过糊着高丽纸的门窗,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三个人影,一个自然是柳青鸾,一个应该是她贴身的红姑,至于另一个,就不知道是杏儿还是旁人了。 过了一会儿,小厮走了出来,恭敬地道:“小姐有请公子进去。” “有劳了。”江行过客气了一句,大步往里走去,小厮并没有跟着一道进去,而是回了侧门那里继续候着,毕竟这才是他的差事。 江行过推门入内,果不其然,看到了柳青鸾与红姑,只是这第三道影子却是不见了踪迹,应该是趁着刚才的功夫去了别的地方,或者……躲了起来。 柳青鸾穿着一袭浅紫锦衣,看起来高贵大方,倒是很符合她的身份,她抬手示意江行过坐下,笑吟吟地道:“数日未见,大公子风采更胜往昔。” 江行过苦笑道:“柳小姐可别给我戴高帽了,差点就没小命来见柳小姐了。” 柳青鸾长眉轻挑,诧异地道:“出什么事了?” 江行过并不急着回答,慢条斯理地接过红姑递来的清茶,揭开盏盖,徐徐吹着上面的浮沫,直至柳青鸾等得有些不耐烦,方才抬眼道:“昨夜发生的事情,柳小姐这么快就忘记了?” 柳青鸾眸底掠过一丝诧异,尽管很快就被她掩了下去,但江行过并未错失,这个发现,令他唇角往上弯了几分,勾勒出一道颇为好看的弧线;其实江行过长得并不难看,相反,长脸星目,高鼻薄唇,放在人群里也是一个极为俊俏的少年公子,只是比不得江行远那般五官若刀凿斧刻一样的精致,再加上平日里行事有些吊儿郎当,所以给人的印象算不得太好,也导致这二十年来,他一直活在江行远的阴影之下。 那厢,柳青鸾一脸茫然地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昨日我人不太舒服,早早就歇下了。” 江行过正端了茶准备喝,听到这话不由得莞尔一笑,他也不着急反驳,慢悠悠地喝了茶之后,方才道:“那晓月呢,柳小姐可认得?” 柳青鸾手指划过被打磨得光滑如玉璧的紫檀扶手,凉声道:“大公子总是这样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不累吗?这里也没什么外人,有什么话还是直说为好,省得你问我猜,累不说,还容易弄得大家不高兴。” “好。”江行过爽快地答应,“昨夜蛇六娘身边一个叫晓月的丫头半夜悄悄离开,去见了汪晋成,被蛇六娘一路追踪,抓了个现形,汪晋成利用晓月当挡箭牌,与蛇六娘周旋,可惜,二人实力悬殊,眼见汪晋成就要被擒,幸好暗中有人助了他一把,方才得以逃走。汪晋成是柳小姐你的人,那晓月不用说,也是你派去的了,我很好奇,柳小姐为何要派这样一个丫头去云来客栈,是监视江行远与辛夷,还是……”他意味深长地道:“监视我?” 柳青鸾低眉听着,睫毛在眼睑下方投落两道鸦青色的影子,待他说完,方才轻轻一扇长睫,抬起那双映照着幽幽烛光的眼眸,“你怎么会对昨夜的事情知道的如此清楚?”柳青鸾这话无疑是承认了晓月是她派去的人。 江行过拍一拍两边的扶手,迎着柳青鸾探究的目光,笑意深深地道:“因为我就是昨夜救汪晋成的那个恩人。” 这一次,纵是柳青鸾也掩不住心底的诧异,与红姑相视一眼,道:“是你?” 江行过抿了口香气四溢的茶汤,微笑道:“很诧异吗?” 柳青鸾平一平心绪,神色复杂地道:“确实有一些。” “那现在,柳小姐可以告诉我派晓月去云来客栈的目的了吧?”不等柳青鸾说话,他又补充道:“我希望听到的是实话,蛇六娘他们可都在满世界的找汪晋成呢,一旦让他们确认了你们的关系,呵呵,结果会是什么,不用我说柳小姐也应该清楚。”说到这里,他环视一眼处处精致考究的小楼,不无可惜地道:“这柳家怕是要鸡犬不宁喽,到时候这小楼也保不住喽。” 红姑皱一皱眉头,不悦地道:“大公子这是在威胁我们?“ “这我可不敢。”江行过连连摆手,就在红姑面色稍缓之时,他又道:“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红姑冷哼一声,面色冰冷地道:“江家十二护卫确实有点能耐,但若以为这样就可以在京城撒野,未免也太天真了;别说扰得柳家鸡犬不宁,他们能不能踏进柳家都是个问题。” 江行过看了一眼不苟言笑的红姑,忽地哂然一笑,“也是,柳家有您护着,岂是别人想进就能进的,倒是我多虑了。” 红姑面色微微一变,复又恢复如常,“我不过就是一个侍候小姐的嬷嬷,哪里有什么本事护着柳家;只是大公子别忘了,这里是京城,柳家则是京城的高门大户,皇上是不会纵容匪徒在京城胡来的,只怕那劳什子的十二护卫刚一出现,神机卫的人就已经将她团团包围了。再说了,他们是江湖人士,不怕朝廷追究,江家可不一样;要真出了这事,江家满门都要抄斩,所以他们不敢的。” 江行过满不在乎地耸一耸肩膀,“那我们就走着瞧呗,别的人我不好说,蛇六娘是一定不会罢休的,她对江行远那可是爱护到骨子里的。” 红姑还待要再说,被柳青鸾抬手阻止,后者定定看着江行过,半晌,她嫣然一笑,竟是起身朝江行过端然施了一礼,“这一礼,是我阿晋行的,昨夜阿晋回来后,一直在猜测是谁暗中相助,说定要好好谢一谢。” 第318章 互相试探 江行过不在意地摆一摆手,“礼行不行,不要紧,我就想知道,柳小姐派晓月去,究竟是想监视谁?”说到后面那一句,他的眼神已是冷了下来。 在这句话后,小楼里沉默了下来,柳青鸾低着头迟迟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江行过也不催促,静静地等着。 良久,柳青鸾轻吸了一口气,抬起精心描绘过的眉眼,一字一字道:”晓月此行,以监视你为主。” 红姑一惊,没想到她会当着江行过的面说出实话,忍不住道:“小姐……” 柳青鸾抬手道:“大公子一再申明要听实话,我又怎可再以谎言相欺。” “好!”江行过拍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而那双略微往上吊的眸子里,却是没有丝毫笑意,只有满满的冰冷,只见他竖起大拇指,缓缓道:“柳小姐,敢做敢当,甚好。” “大公子过誉……”柳青鸾话未说完,江行过已是生生一掌拍在扶手上,面色铁青地道:“柳青鸾,我真心实意与你结盟,共同进退,你却派人来监视我,未免也太过份了!” 红姑面色一沉,提醒道:“大公子,这是柳府,不是你随意撒气的地方。” “无妨。”柳青鸾倒是半点也不生气,反而挂上了浅浅的笑意,“这件事确实是我不对在先,大公子发脾气也是应该的。”说到这里,她眼波一转,目光重新回到紧绷着脸庞的江行过身上,“若是大公子发完了脾气,还请让我解释几句。” 江行过冷声道:“这件事明摆着就是不信任我,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柳青鸾嫣然一笑,“这件事自然没话好解释,但是大公子,扪心自问,你就没有担心过我吗?若是,你怎么会留意晓月的行踪,还那么凑巧的救了阿晋性命,可别告诉我是凑巧。”她展一展绣着蝴蝶图案的袖子,一脸讽刺地道:“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凑巧,皆是刻意制造出来的结果。” 见江行过不语,她又笑道:“所以啊,你我都是一样的心思,区别只在于你把这个怀疑放在肚子里,而我付诸行动了。” “别把我与你混为一谈!”江行过依旧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不过语气较适才缓和了许多,看这样子,他并不准备与柳青鸾闹僵,只是借机撒一撒气。 柳青鸾也猜到他这个心思,所以适才江行过发脾气的时候,她没有针锋相对,而是由着他发泄完。 柳青鸾走到香炉边,用指甲挑起了一些香粉放下香气渐微的炉子里,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们就是同一类人,你再怎么否认都没用。” 江行过轻哼一声,却没有否认,而是道:“我们还是来说说晓月吧。” 到了这个时候,柳青鸾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坦然道:“晓月确实是被虐待逃出来的,但不是青楼,而是一户商贾人家,晓月有些姿色,被做事的那户老爷给看上了,两人悄悄好了,不过那老爷惧内得很,不敢明目张胆地纳妾,只能偷偷相好;不过这纸哪里包得住火,两人的事情最终还是传到了夫人耳中,这夫人是个善妒的母老虎,一听说老爷背着自己偷腥,哪里忍得住,将晓月好一通打骂。” “原本这打几下,撒了气也就好了,可那夫人不肯罢休,她将晓月锁在柴房里,想起来了,就去打一通撒气,把她当成了撒气桶;这老爷也是没用,眼看着晓月受苦,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连看也不来看一眼。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们两个也算是做了几个月的露水夫妻,这老爷却是半点情份也不念,倒是狠心得紧。” “晓月被打得浑身是伤,挨饿更是常有的事情,她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没命,所以就趁人不备,偷偷逃了出来,再后来就遇到了刚回京城不久的阿晋,他一时好心,就收留了晓月。” “好心?”江行过嗤笑道:“昨夜他操纵晓月当武器的时候,可没见他有多好听。” 柳青鸾没有理会他的讽刺,继续道:“再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也不用我多说;不错,我让晓月去云来客栈,确实有监视你的意思,毕竟咱们这次合作牵扯极大,我不可能仅凭你几句话就冒这么大的风险。”她指一指自己身下的椅子,凉声道:“换了你处在我这个位置,我相信,你也会做一样的决定。” 江行过轻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显然柳青鸾这番话说得并没有错。 “但晓月并不全是为了你一人而去,那个叫辛夷的女子,也占了一部分。”柳青鸾转过头,俯身吸了一口袅袅升起的香气,头也不回地道:“我想知道,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竟让江行远如此神魂颠倒,不惜为她惹上留雁楼这样可怕的组织。”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柳青鸾眼底凶光闪烁,确实,她看不上江行远,但并不代表江行远就可以无视她的存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英雄救美……哼,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真以为有点银子有几个能打的护卫,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简直是不知死活。看看现在,惹了一个麻烦又一个麻烦,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想起来就让她生气。 还有,江行远为了一个女子得罪留雁楼的事情,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总归是有那么几个,其中一个就是她的死对头,咏兰郡主。 这咏兰郡主也不知怎的,处处与她做对,任她如何讨好都无济于事;前者知道那件事后,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取笑她的机会,大肆宣扬。 像她们这样的名门仕女,都有自己一个圈子,只要一个知道,剩下的就差不多全都知道了,里面既有与她要好的,也有与咏兰郡主一样不喜欢她的,那些个人借着这件事明里暗里的怼她,令她颜面大失;若非碍于她们各自身后的势力,早就让汪晋成好好去教训她们了,出一出这口恶气了。 第319章 嫉妒 也就是因为这些事情,令她对江行远越发不满,连带着还有辛夷,之所以派晓月去辛夷身边侍候,也是存了随时下手谋害的准备,可惜啊,这枚棋子还没发挥作用,就被人给拔除了。 想到这里,柳青鸾忽地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是谁发现了晓月的身份?” 江行过摇头道:“这个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江行远在被神机卫带走之前,曾与蛇六娘耳语过几句,紧接着蛇六娘就问辛夷要人了,辛夷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连一点不舍得也没有;柳小姐聪明过人,相信能从我这几句话里听出端倪来。” “看来不是江行远就是辛夷那女子发现的。”柳青鸾阴恻恻地回了一句,忽而又笑了起来,“我对这个辛夷倒是越来越好奇了,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一见她,不若……我明日去一趟云来客栈。” “你已经见过她了。”江行过的话令柳青鸾一怔,下一刻,眉尖紧紧蹙了起来,“你说什么,见过了?为什么我没印象?” “可还记得前几日我们在天牢外打过照面?” 柳青鸾点头道:“自然记得,我与父亲一起去的天牢,出来的时候,恰好遇到你们与常喜在一起。” 江行过微笑道:“那会儿除了我与常喜,应该还有一个人。” “你是说那个下人?”柳青鸾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记性颇佳,但只会记一些对自己有用的东西或者人,其他都是一眼掠过,不配她多想一秒多记一刻。 “不错。”江行过笑意深深地说出一个令柳青鸾诧异的事情来,“她就是辛夷。” 柳青鸾愣愣地看着江行过,若非后者笑容背后的认真,她一定会以为是在开玩笑,这般好一会儿,她才醒过神来,但依旧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就是那么一个粗鄙丑陋的女子?江行远这是疯了吗?还是被人灌了迷魂汤?” 柳青鸾一向都是自信从容的,她觉得自己可以掌控所有的事情,也一直很好地掌控着自己的情绪,极少能从她脸上看出真正的喜怒;可这一回,她有些失态了,连着说了三个问句。 江行过欣赏着柳青鸾难得一见的“真实”,笑意深深地道:“看起来这件事让柳小姐很不高兴。” 柳青鸾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借喝茶掩饰了一下,冷声道:“他把江家整得如此狼狈,还惹上官非,难道你就高兴吗?” 江行过满不在乎在耸耸肩,“他是嫡公子,老夫人的心肝宝贝,我就算不高兴又能怎样。”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过要说辛夷粗鄙丑陋,可就错了,那一日不过是故意化丑了而已。” 柳青鸾眸子一动,盯着他道:“你的意思是……她很美?” “美!”江行过不假思索地回答着,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甚至眼底还流露出一丝惊艳。 这样的肯定让柳青鸾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一个山野丫头比她还美吗? 想到这里,她手下意识地抚上了光滑饱满的脸庞,她对自己的美貌一向都很有信心,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否则怎么能让太子那样的人心动;也正因为家世、美貌乃至才华都是佼佼者,她的心气才会那般高,看不上长辈定下的亲事,甚至将江行远视作眼中钉,想尽办法要除去他。 江行过也是个人精,看到柳青鸾眼里的迟疑与犹豫,哪里会不明白,坦然道:“说句柳小姐不爱听的话,辛夷的美貌恐怕还要胜柳小姐几分。”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柳青鸾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眸光也变得阴沉了许多,阴恻恻地问道:“是吗?” 江行过没有说话,只是摊了摊手,但那神情已是说明了一切,柳青鸾搭在膝盖处的双手紧紧蜷起,片刻,又渐渐松开,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是调整好了心情,嘴角衔着一缕挑不出错来的微笑道:“那我下次可一定要去亲眼见一见,这辛夷究竟有多貌美,能令大公子这般赞不绝口。” 江行过盯着她,忽然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话说回来,若是辛夷能与江行远成为一对,对柳小姐来说,倒是不失为一件好事;要不要我帮你煽煽风,点点火?” 柳青鸾眉梢微微一挑,凉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煽着了他们二人的火,然后江行远就可以来柳府退婚了是吗?” “不错,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可不正好趁着柳小姐的心意吗?”江行过话音未落,红姑已是怒容满面地喝斥道:“胡说八道,我家小姐是什么身份,岂可被人退婚,这要是传扬出去,别人会怎么想我家小姐。” 江行过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被瞪得有些犯怵,赶紧道:“我就是随便一提,不同意就算了,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江行过。”柳青鸾的声音幽幽传了过来,不冷不厉,反而软软糯糯甚至还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但不知为何,落到耳中时江行过浑身打了个激灵,有一种莫名的寒意从心底升起,令他如坐针毡,而这种恐怖的感觉,正是柳青鸾带给他的。 在这个激灵过后,江行过赶紧收起脸上残余的笑容,甚至站了起来,恭敬地道:“柳小姐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只是想提醒你一件事。”柳青鸾晃荡着两只娇小的玉足,手托香腮,那张脸上满是烂漫天真的笑容,看起来人畜无害,但江行过丝毫不敢大意,毕竟那股寒意这会儿还在胸口徘徊,未曾褪去半分,“行过洗耳恭听。” “我的婚事我自有打算,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退一万步,就算真要退婚,那也是柳家退江家,而不是江家退柳家;清楚了吗?” “清楚了。”江行过老老实实地应着,不敢有半点玩笑,虽然柳青鸾这会儿一直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但他额头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他甚至怀疑,若自己说个“不”字,或者开个玩笑,柳青鸾会冲上来生撕了自己,那日她掐着自己脖子的场景,可依旧历历在目。 第320章 胡先生 “那就好。”柳青鸾身子一动,自椅中跃下,在清脆悦耳的珠玉声中来到头颅微垂的江行过面前,广袖飞扬,若彩云掠过,待得落下时,手指已是勾住了江行过的下巴,将他的头强行抬了起来,在那微微眯起的美眸之中闪动着危险的光芒,“还有,我要的从来都不是退婚,而是这门婚事无疾而终,自动作废,不能损我半点名声,明白吗?” “明白。”在那双看似笑意盈盈,实则满是危险气息的眼睛的迫视,江行过语气比刚才还要诚恳数分。 别看柳青鸾说得好听,什么无疾而终,自动作废,其实就是要江行远的命,毕竟只有成亲的一方死了,婚事才能自动作废。 “那就好。”柳青鸾满意地收回手,转身回到椅中落坐,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若是没别的事情,你回去吧,有事我会让阿晋去找你。” 江行过悄悄抹一抹额头的冷汗,道:“倒还有一件事。” 柳青鸾不高兴地皱一皱眉头,“说。” “常喜是谁的人?” 柳青鸾一怔,反问道:“那日不是常喜带你们去牢房见的江行远吗,你竟不知道他身份?” “还请柳小姐先回答我的问题。那日柳老爷对常喜如此客气,甚至纡尊降贵地以兄弟相称,想必他的主人身份不简单。”一直以来,江行过对柳青鸾都是忌惮而畏惧的,除了头一回见面,他每每与之说话,都留了几分客气,唯恐惹怒了柳青鸾,这一回却是异常强硬。 柳青鸾脸上掠过一丝诧异,在与红姑对视了一眼后,她道:“我那日也问过父亲,他告诉我,常喜是胡先生的手下。” “哪一个胡先生?什么身份?什么官职?”面对江行过的一连串总是,柳青鸾明显有些不乐意,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道:“胡先生没有官职,是一个闲散之人。” 这个回答大出江行过意料之外,以至于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官职?那为何柳老爷要对一个下人如此客气?” 柳青鸾淡淡一笑,“怎么,你觉得有官位在身的人才值得尊敬乃至巴结?” “难道不是吗?” 柳青鸾扶一扶髻上将落未落的金钗,凉声道:“大致上是没错的,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例外,这胡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江行过低头不语,片刻,他抬起头,沉声道:“还请柳小姐具体告之,然后我再告诉柳小姐江家与他的关系。” “好吧。”尽管柳青鸾有些不乐意,但还是同意,因为她实在太好奇柳家与这位胡先生的关系了。 柳青鸾理一理思绪,缓缓道:“没人知道胡先生有来历与过往,他就仿佛是凭空出现在京城里,一开始在城里摆了个算命摊子,颇为灵验,来算命的人络绎不绝,名声传了开来,但也仅止于此,所有人对他的认止都仅止于一个算命先生;直至有一天,陆江出现在算命摊上……” “陆江?”江行远疑惑地重复着这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名字。 红姑在一旁解释道:“他是神机卫的统领,也是当今圣上的心腹。” 江行过恍然道:“明白了,继续。” “与陆江一道出现的,还有一位老者,他们见那么多人排队,好奇之下过来看看,见四周的人众口一词夸胡先生面相测字皆极是灵验,便要他看面相,哪知胡先生一看到那位老人,便立刻收摊离去。” “这是为何?” 柳青鸾轻笑道:“是啊,那会儿所有人都在问好好的为什么不算了,可是胡先生什么也没解释,只说改明儿再为他们免费测算,之后就收拾东西走人了,连句解释也没有留下。” “那老者已经坐在凳上,却没有算得一言半句,自是心中不快,与陆江一道在半夜中拦下胡先生,问为何不给他算。”柳青鸾声音一顿,似笑非笑地望着江行过,“你猜是为什么?” 江行过若有所思地道:“红姑刚才说陆江是当今圣上的心腹,难不成……”后面的话,他有些犹豫,迟迟不敢说出口。 柳青鸾从小几旁边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珐琅盒,盒中是半透明的粉色膏体,里面还凝固着一片片兰花瓣,看起来很是精致,她挑了一些在手背上徐徐揉搓着,不一会儿那膏体就融化了,在幽幽兰花香气中悄无声息地滋润着柳青鸾的手部皮肤。 在江行过等得有些不耐烦时,柳青鸾方才卖足了关子,慢条斯理道:“你猜的没错,那一位就是当今圣上。” “果然!”江行过眼底掠过一丝畏惧,“这是微服私巡吗?” “也算不上,就是在宫里待得闷了,又想看看京城的民生情况,就带着陆江出宫四处转转,结果就遇到了正在算命的胡先生。” 江行过仔细听着她的话,猜测道:“胡先生走得这么急,难不成是猜到了圣上的身份?” 柳青鸾朱唇微启,吐出一个江行过意想不到的字,“不!” “不?”江行过满面诧异,说出这个猜测的时候,他是十分自信的,认为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万万没有竟然不对,若非猜出身份,那胡先生为何要走得这么急? 看到他一脸呆滞的模样,柳青鸾心情大好,晃着娇小的玉足咯咯笑了起来,待得笑够了之后,她方才道:“不是猜出来,而是看出来的,你别忘了,他是算命先生,最会看面相,所以他一看圣上面相就知道了身份,为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赶紧离开,可是这找上门的麻烦,岂是他说避就能避的。” “胡先生接连找了几个借口,都没能把他们忽悠过去,没办法之下,他只能承认自己看出了圣上的身份,不敢算,也不能算。” “圣上虽然猜到了几分,但听他亲口承认,还是颇有诧异,圣上从来都不信算命风水一类,觉得那就是一些江湖骗子,之所以与陆江去排队算命,本是冲着踢馆去的,不曾想踢到了一个真本事之人。” 第321章 原来是他 “圣上并不让胡先生就此离去,而是让他算一算自己的寿命,还能活多少年。”外面的风突然大了一些,吹开了虚掩的窗户,紫铜烛台上的蜡烛被吹得摇摇晃晃,有几枝勉强撑了一下就被吹灭了。 红姑赶紧去关了窗子,又取来灯竿,将那吹灭的蜡烛重新点燃,小楼里重新驱散黑暗恢复了光明。 柳青鸾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一眼蜡烛,凉声道:“胡先生听到圣上的要求,大惊失色,跪下连连推辞,说什么也不肯算,哪怕圣上威胁说要砍他的脑袋都不肯;无奈之下,圣上就改口让他算一算什么时候下雨;那段时间,京城遇到干旱,已经三个月没有下雨了,几条河与大湖都快见底了。” “这一回,胡先生倒是没有推辞,席地而坐,拿着铜钱算了起来,几经推演,他断言明日午后必定要雨。” “圣上与他定下赌约,若是下雨,就以千金酬谢;若是没下雨,就算胡先生欺君,以欺君之罪论处,也就是……”柳青鸾笑嘻嘻地比了一个抹脖的动作。 江行过会意,道:“结果应该是胡先生赢了吧?” “嗯。”柳青鸾点头道:“听说那日他们等到晌午过后,不见一滴雨水也就罢了,天上阳光明媚,连一丝云都没有,根本没有下雨的征兆;圣上大怒,认为胡先生信口雌黄,欺君犯上;胡先生却不急不躁,对圣上言称如今尚未过午后,言之过早。” “见他这般信心十足,圣上也有些动摇,再加上陆江的劝说,就按下怒火,继续等着,就在圣上等得不耐烦时,天上突然风云色变,远处乌云积聚,瞬间就遮住了刚刚还晴好无比的太阳,紧接着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浇湿了未及收起的小摊,浇湿了路上的行人,也浇湿了干裂的田地,浇满了见底的湖泊;那一日,京城百姓尽皆沸腾,他们盼了百日的大雨终于下了,他们终于不必再扳着指着算剩下的水够喝多少日,田里的庄稼也有救了!” 江行过听得心驰神往,许久才拉回了心神,带着一丝敬畏道:“真有这样能够未卜先知的人吗?” “我不知道。”柳青鸾摇头,神情严肃地道:“我知道,自那之后,圣上就将这位胡先生奉为上宾,无官无职,却是神机卫的客卿,养心殿的座上宾,可以左右圣上的想法,在朝中有布衣军师之称。”说罢,她目光一转,落在还处于震惊之中的江行过身上,“好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现在可以告诉我,江家与常喜的关系了吧。” 江行过深吸一口气,自心神从恍惚震惊之中拉了回来,摇头道:“柳小姐问错了。” “问错了?”在柳青鸾不解的目光中,江行过一字一字道:“不是江家与常喜的关系,而江家与这位胡先生的关系。” 柳青鸾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刚才不是还说不认识吗,怎么一转眼又有关系了。“说到这里,俏脸一寒,冷声道:“你戏弄我。” “岂敢。”江行过摇头,继而道:“我确实不认识胡先生,但却认识鼠大。” “鼠大?”柳青鸾疑惑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还是红姑在旁边提醒了一句,方才醒过神来,“你是说江家十二护卫之首那一个?” “不错。”江行过用力点头,接下来他说出来的话,将柳青鸾惊得从椅中站了起来,“若我没有听错,常喜没有胡言,那么……这位胡先生就是鼠大!” “不可能!”柳青鸾豁然起身,难以置信地盯着江行过,“江家的十二护卫就是上不得台面的江湖乱贼,怎么可能……”后面的话,她有些犹豫,迟迟未接下去。 “怎么可能成为圣上的座上宾是吗?”江行过接过话,柳青鸾没有言语,显然是默认了。 江行过眸光沉沉道:“柳小姐莫忘了,你刚才说过,在得到圣上赏识之前,这位胡先生就是一个江湖术士。” 柳青鸾无言以对,但还是打从心底里不肯相信,一直以来她都看不上江家,觉得江家就是一个扶不起的商户,哪怕财富再多,产业再大,那也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商贾人家;可现在,就是这个从不被她放在眼里的商贾人家,其护卫居然是当今圣上的座上宾,是她父亲不敢得罪的存在,这让她一时……如何接受得了? 那厢,江行远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道:“柳小姐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柳青鸾心神尚有些恍惚,一时没想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反悔什么?” “自然是不解除这个婚约,一切照旧。”江行过话音刚落,对面就传来咯咯的笑声,只见柳青鸾晃着玉足,前俯后仰,笑得好不开心。 江行过皱眉,疑惑地道:“笑什么?” 柳青鸾没有理会他,依旧咯咯地笑着,如此好一会儿,方才停了笑声,满脸讽刺地道:“难道在你眼中,本小姐的婚姻大事,就值一个客卿的份量?” “可是……”江行过刚说了两个字,便被柳青鸾毫不客气地打断,只见她傲然道:“胡先生是江家的人,确实让我大吃一惊,但也仅止于此,莫说是一个胡先生,就是两个,我都不稀罕。” 江行过一怔,随即哂然道:“也是,江家就是一座小庙,哪里能容得下柳小姐这尊大佛。”说到这里,他朝东面努一努嘴,笑意深深地道:“也就东宫庙大,适合您。” 柳青鸾眸光微微一跳,凉声道:“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江行过,不要给你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一直以来,都是你求着我合作,没有你,我一样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但你……呵呵,你会一无所有。”话音刚落,她忽地又想起了什么,手指点一点朱红的唇畔,笑嘻嘻地摇头,“不对,不止是你,还有你的母亲洪氏。” 听到洪氏之事,江行过面色顿时为之一顿,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柳青鸾扬一扬用螺子黛精心描绘的长眉,“你这是在审问我?” 第322章 一饭之恩 被她这么一问,江行过立刻意识到自己语气有问题,赶紧压抑住心中的焦灼,低眉道:“不敢,只是听柳小姐倏然提及家母,心中有些不安,还望柳小姐大人大量,恕我不敬之罪。” 柳青鸾眸光深深地看着他,“大公子倒是能屈能伸,这么快就已经调整好了心态,青鸾自愧不如。” “请柳小姐恕罪。”尽管柳青鸾说得客气,但江行过还从她话语之中听出了不悦,再次拱手道歉,并且这一回起身弯腰,态度越发恭敬。 柳青鸾盯了他片刻,忽地灿然一笑,“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大公子怎么还当真了,难道我在大公子心中,就是这般小家子气吗?” “当然不是。”江行过赶紧否认,心底则是松了一口气,柳青鸾会这么说,表示这件事算是揭过去了,至于是真揭还是假揭,那就不得而知了。 “好了好了,坐下吧。”待江行过重新落坐后,柳青鸾把玩着腕间的翡翠手串,漫然道:“其实我也没什么意思,就是提醒大公子,咱们的合作可以继续下去,前提是……你不要有旁的心思,否则……”她笑一笑,半抬了眉眼道:”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比较任性,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知道,柳小姐放心,一切都会照计划进行,只是……”江行过犹豫道:“鼠大就是胡先生这件事,确实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我不能保证后面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这一点,还请柳小姐体谅。” “当然。”柳青鸾爽快地应着,随即喃喃念道:“胡先生……鼠大……呵呵,越来越有趣了。” “邦!邦邦!”外面传来三更的声音,江行过喝完最后一口茶,再次起身,“夜色渐深,行过就先告辞了,有什么消息我会再来告诉柳小姐的。” “好。”柳青鸾点头道:“你回去小心一些,别被人发现了我们的往来,以免坏了计划,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明白。”江行过再次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柳青鸾眸光深深地望着江行过离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那道背影彻底被黑暗吞噬后,方才扬声道:“出来吧。” 随着她的声音,一道人影从后堂走了出来,正是汪晋成,他走到柳青鸾面前,恭敬地唤了声“小姐”。 柳青鸾睨了他一眼,凉声道:“刚才的话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汪晋成眼底是未今未曾消去的诧异,“真是没想到,那天夜里救属下的居然是江行过。” 柳青鸾点头道:“我也没想到,他这回到倒还真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汪晋成迟疑片刻,试探道:“小姐相信他的话吗?” “你指什么?” “胡先生的事情。” 提及此事,柳青鸾眸光微微一黯,半晌,在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声中,她道:“我虽然还没有完全看透江行过,但在这件事上,他应该没骗我,胡先生就是鼠大。” 汪晋成拧眉道:“那小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否要改变计划?” 柳青鸾眼底掠过一丝冷意,“怎么,你也与江行过一样,觉得我应该取消计划,按着婚约嫁入江家吗?” 尽管柳青鸾的声音还是很好听,若仙子下凡,不带一丝烟尘之气,但汪晋还是从她言语之中听出了怒意,心中顿时为之一慌,急忙跪下道:“小姐误会了,属下绝无此念。”见柳青鸾抿唇不语,他抬起头,恳切地道:“小姐身份尊贵,又是仙姿玉容,才貌双绝,从属下见到小姐的那一刻起,就认定小姐绝对不可下嫁江家。” 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话令柳青鸾面色稍缓,“你真是这样想的?” 汪晋成抬起三指向天,一脸正色地道:“若有一句虚言,就让属下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这个回答终于令柳青鸾露出满意之色,只见她起身走到汪晋成身前,亲自将他扶起,温言道:“我就是随便问问,何必发这样的重誓。” 望着那只扶着自己手臂的纤纤玉手,汪晋成受宠若惊,“属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并不怕应誓。” 柳青鸾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后者被瞧得满心疑惑,忍不住抚一抚自己的脸庞,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可是属下哪里脏了?” “没有。”柳青鸾摇头,在短暂的沉默后,她忽地道:“不过是当年给了你一碗饭,为何对我这么好?” “对小姐来说,只是一碗不值一提的米饭,对属下而言,却是一个新的开始,一次重生;从接过饭的那一刻起,属下就发誓,要用一辈子来报答小姐。”尽管汪晋成极力控制,还是那么几丝仰慕与爱意逃了出来,在眼底若隐若现。 “一辈子……”柳青鸾喃喃咀嚼着这几个字,半晌,她绽然一笑,那一刻,汪晋成眼里除了那抹灿烂到极点的笑容,再容不下其它,心更是不受控制地在胸膛里“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阿晋。”柳青鸾突然这样唤着,汪晋成以为她有事吩咐,赶紧敛起心思,恢复了一贯的恭敬,“属下在。” 柳青鸾抬起右手,隔着衣裳轻轻放在汪晋成胸口,“你与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我?” 柳青鸾这个动作,顿时令汪晋成刚刚安抚下去的心脏又剧烈的跳动起来,且比刚才更加猛烈数倍,简直就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脑袋因为供氧不足,一阵阵晕眩,双腿也是一阵阵发软,整个人摇摇晃晃。 他这个样子瞧得柳青鸾一阵好笑,“我就是随口一问,怎么这么大反应,赶紧坐下歇歇,别真给晕过去。” 汪晋成就着柳青鸾的搀扶坐下,在用力吸了几口气后,晕眩的感觉终于渐渐退去,心脏虽然还在快速跳动着,但已经不至于产生晕眩感了。 汪晋成恢复后,见柳青鸾站着,自己却坐着,赶紧就想站起来,却被柳青鸾牢牢按住肩膀,半开玩笑地道:“坐着吧,别到时候又给晕了。” 第323章 是缘还是劫 汪晋成尴尬地笑笑,随即一脸严肃而虔诚地道:“小姐是天上的朝云,属下是地上的烂泥,属下万万不敢存有任何觊觎;对属下而言,能够守护在小姐身边,已经是天大的福份了!” 柳青鸾似乎很感动,长睫之下隐约可见水光闪现,“你现在是傀儡师了,你可以有更广阔的天地,就算在江湖上也足以占有一席之地,这样守在我身边,不委屈吗?” “若不是小姐看好属下,让红姑传属下傀儡师的本领,属下岂会有今日。”汪晋成一脸认真地道:“这身本事是小姐给的,理应用在小姐身上;至于委屈……”他赦然一笑,“正如属下刚才所言,能够守在小姐身边就是天大的福份了,又何来委屈二字。” “那你的父母呢,你不想他们吗?”柳青鸾轻声问着。 汪晋成沉默片刻,目光复杂地道:“若说一点都不想,那必定是骗小姐的,不过好在父母身体还算健康,无需太过记挂;再说,属下得罪了江家,回去……反而对他们不好。” “委屈你了。”柳青鸾动容地说着,随即道:“待这里的事情解决之后,就将你父母接来京城吧,这样两边都能顾得到,你也能安心做事。” “多谢小姐。”汪晋成感激地道谢,随即想起之前的话题,道:“江行远那边,现在多了一个胡先生插嘴,小姐打算怎么解决?” “确实有些麻烦,我暂时还没想好。”柳青鸾柳眉微蹙,明眸含忧,颇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模样。 看到她这副模样,汪晋成脑子一热,脱口道:“我去替小姐杀了江行远,大不了就赔上我这条烂命。” 他的话不仅没有令柳青鸾展眉,反而皱得更紧,喝斥道:“这种话以后都不许再说。” 汪晋成一怔,小姐要的不就是江行远的性命吗,为何又不许自己提,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不是想要江行远的性命吗,为何又不许属下提?” 柳青鸾叹了口气,“我是想要他性命不假,但并不想让你一命赔一命,明白吗?” 原来是为他着想! 汪晋成恍然,随即激动地道:“只要有助小姐达成所愿,属下区区一条烂命又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你啊!”柳青鸾摇头,轻斥道:“别总是动不动就说自己是烂命,你若死了,还怎么替我办事;我若遇到麻烦,又有哪个替我去出头?” “这个……”汪晋成一时回答不出,只得干笑道:“这不是还有别人嘛。” 听到这话,柳青鸾不仅没有欣然之色,反而连连叹息,引得汪晋成好生奇怪,再三询问,柳青鸾方才涩然道:“柳府下人虽多,我能全心全意信任的,却只得你与红姑二人,就算是杏儿那丫头,也不敢让她悉数知道。” 这句话令汪晋成激动地浑身发抖,颤声道:“小姐如此信任,属下不知该如何报答,只要小姐一句话,属下就算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 “你啊,总是说一些让人心中不安的话。”柳青鸾这句话带着几分娇嗔,一边说着一边替汪晋成拍一拍肩上的灰尘,这个举动无疑又让后者一阵激动,看向柳青鸾的目光满满都是倾慕与忠诚。 那厢,柳青鸾语重心长地道:“你若真想报答,就好好活着,没有我的允许,绝对不可以死,明白吗?” “属下烂命一条,如何值得小姐这般看重。”汪晋成激动地说着,见柳青鸾露出不悦之意,他又赶紧道:“小姐所言,属下皆记住了,没有小姐的允许,就算阎王亲自来索命,属下也一定与他争个高下。” “这样就对了。”柳青鸾满意地点头,随后道:“之前那处宅子是不能再回去了,你且在府中住上几日,我让红姑再找处宅子给你住。” “是。”汪晋成毫不犹豫地应着,他对于柳青鸾的话从来不会有半分质疑,别说是区区住处的安排,就算让他剖开胸膛把心挖出来都不会有几分犹豫,“死心塌地”这四个字,在他身上真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遇到柳青鸾,也不知是汪晋成的缘还是劫,只能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彼此无忧亦无怨…… 再说江行过那边,离开柳青鸾的闺楼后,他照着原路来到侧边的小门,从那里走了出去,虽已至三更,但因为明月皎皎的原因,不必借用灯笼就能看清脚下的路。 江行过借着月光,往云来客栈走去,大概走了一里地,他忽地加快了脚步,转入一个月光照不到的拐角处,也不继续往前走,就紧紧贴着墙壁,远远看去,犹如一只巨大的壁虎。 别看江行过贴着墙壁一动不动,耳朵却是竖得老高,全神贯注地听着后方动静,就在刚才,他发现脚步声有微弱的重复,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回声,也没太往心里去;直至他无意中踢到一块小石子,却没有传来石子滚地的回声,方才意识到,这哪是什么回声,而是有人一路跟在自己身后,只是跟着的那个人很聪明,每一步都踩着他的脚步走,犹如回声一般,不易被察觉。 江行过屏息静气地等着后面的人露出马脚,可是等了又等,后面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怎么会这样? 带着这个疑惑,江行过小心翼翼地从阴影处走了出来,望着自己来时的路,那里空空荡荡,别说人了,连猫也没有一只,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江行过思来想去,想不出一个确定的答案,只得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但那双耳朵并没有放下,依旧直直竖着,听着后面的响动。 “哒……哒……哒……”脚步声一下接着一下,成为这夜人静的街道上唯一的声音。 不对,这仍有重音,他身后一定有人! 江行过克制住想要回头的冲动,借着身子的遮掩,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铜镜,这是他白天逛街时买的,准备回岳阳时送给洪氏,不曾想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第324章 跟踪者 他悄悄将铜镜探到身后,尽管因为月光反射,后面那人很快反应过来,迅速躲进了黑暗之中,但江行过还是抓住了这一瞬间的事情,后面果然有人跟踪! 此人一路跟随,必然看到他从柳府出来,就算未曾潜入柳府,想来也能将自己与柳青鸾合作的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若这件事被捅出来…… 刚想到这里,江行过已是出了一头冷汗,不行,此事绝不能传扬出去! 想到这里,江行过转过身,一步一步往那人藏身的地方走去,适才铜镜中反射的人影虽说看不清容貌,但能够看出一个相对纤细的人,也就是说……很可能是个女人。 柳青鸾吗? 这个念头刚出现就被他否决了,柳青鸾没必要做这样的事,剩下他认识的女人,又恰好在京城的只有两人,一个是辛夷,另一个则是蛇六娘。 若是蛇六娘,以她的本领,自己怕是被一路跟到云来客栈都发现不了,也不会在露出马脚后躲藏起来;再说了,蛇六娘是知道他来见柳青鸾的,没理由再做跟踪之事,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辛夷了。 辛夷……可能吗? 她怎么会跟踪自己?难道是猜到自己与柳青鸾有往来? 可是……她又怎么会知道,他自问处处小心,并未露出破绽? 在这样纷杂的念头之中,他已是来到人影躲藏的地方,这条路他走过好几次,知道这是一个死胡同,除非会飞檐走壁,否则是断然不可能离开的,是不是辛夷,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江行过小心翼翼地走入胡同之中,极力收敛的脚步声犹如垫着厚厚肉垫的猫,几乎听不见。 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江行过按住狂跳的心脏,一步一步深入黑暗之中,直至……尽头。 是的,他一直走到胡同尽头,都没有看到铜镜里的人影,这个结果令他诧异不已,怎么会这样,他适才瞧得分明,就是往这里来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这……这简单就是闹鬼了! 不对,不对,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 江行过用力抹了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绕着这条死胡同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遍,连废弃在角落里的篓筐都没有放过,就他这个认真劲,别说是偌大的人了,就算是一只猫一只老鼠也逃不过,可就是邪了,一个人影也没有。 若跟踪自己的真是辛夷,她不会武功,必定离不开这个死胡同,除非……另有其人! 想到这里,江行过借着月光,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四周的墙壁,像蛇六娘这样的武林高手,虽说可以飞檐走壁,但也需要借力,所以一般都会在墙壁上留下一两个脚步,结果也是一无所获。 这可真真是想不明白了,总不至于跟踪自己的不是人而是鬼吧? 想到这里,江行过脖子一阵阵发凉,有些不安地往四周看着,呃,这仔细一看,这里确实有些阴森森的,明明夜空中圆月皎洁,却只能见这个胡同最上面那一点。 不行,越待越觉着渗得慌,还是赶紧离开吧。 这般想着,江行过赶紧往外走去,在走到胡同口的时候,脚下“咯噔”一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捡起后,发现是一只白玉耳坠子,呃,怎么瞧着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江行过细细想了一会儿,终于想了起来,他确实见过这只耳坠子,就在辛夷耳上。 这个发现令刚刚消去的怀疑又如潮水一般涌了回来,而且比刚才更加激烈与浓重,他不知道辛夷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于这个胡同的,但这只耳坠子他记得真真切切,就是戴在辛夷耳上的。 呵呵,辛夷啊辛夷,你到底还是露了破绽。 江行过笑容尚未透出脸皮,就已经被他压了下来,虽说这会儿知道了跟踪自己的人是谁,但接下要如何处理,却是一桩难题。 若辛夷仅仅只是知道自己与柳青鸾有往来,那么尚可以借江老夫人的叮嘱来搪塞,且还有蛇六娘与兔四的证明,足以让她相信;怕就怕,她知道的不仅仅只是这样,譬如……还知道在暗中帮助汪晋成逃走的人是自己。 若是这样的话,那这个谎可就瞒不过去了,一旦传到蛇六娘他们耳朵里,自己小命只怕难保。 那一夜,蛇六娘是怎样的百般试探,他可还历历在目,若非自己牢守心神,未曾露出破绽,这会儿怕是已经被五花大绑地关在柴房里等候发落了。 那么,辛夷会愿意替自己保守秘密吗?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江行过就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他与辛夷关系确实不错,但也没好到能够包庇的程度;而且,他相信,在辛夷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必定是江行远。 那么留给他的,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辛夷啊辛夷,你为什么要这么多事,好好待在客栈里面不好吗,非要搅这趟浑水,现在……也不知要怎么收场了。 想到想着,江行过眼底忽地掠过一阵凶光,随即攥紧了白玉耳坠子往云来客栈走去。 进了客栈,在路过辛夷房门前,他脚步微微一顿,侧头往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如此片刻,方才抬脚往自己屋中走去。 夜幕悄然降临,又悄然收起,随着一声声鸡啼,太阳从天边升起,染红了漫天朝霞,预示着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众人照常围聚在一道用早膳,却迟迟不见辛夷,蛇六娘瞅了一眼楼上依旧牢牢闭着的门,疑惑地道:“这丫头该不会是睡过了头吧?” “或许是人不舒服呢,要不六娘你上去瞧瞧。”兔四话音未落,就看到辛夷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还在地上张望着,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看到辛夷出现,江行过眸光顿时冷了下来,手下意识地碰了碰搁在怀里的耳坠子。 蛇六娘招手道:“辛丫头,你这是在找什么?” 辛夷走到近前,摸着圆润的耳坠,蹙眉道:“今早起来,发现不见了一只耳坠子,找了一路都没见着,不知是掉哪里去了。” 第325章 耳坠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蛇六娘不以然地道:“不见就不见了,待用过早膳,姨带你去买个几副轮流带。” 兔四好笑地道:“六娘,你还有银子买吗?该不会到了首饰铺里,反而让辛夷买几副耳坠给你吧。” 蛇六娘翻了一个白眼,“我是这样的人吗?” 听到这话,兔四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我若没记错,你昨儿个可还问我借了一张银票,说是手紧,不够银子买胭脂;临行之前,老夫人可是给了你不少银票,结果才没多少日子,就花了个干净。” 蛇六娘被他说得脸上一臊,狠狠瞪了他一眼,恼怒地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不就一张银票嘛,用得着这样到处嚷嚷,唯恐人家不知道吗?我……我那银子是拿去办事了。” 兔四哪里会相信,那银子必定是被她拿去买了各种昂贵奢侈的首饰与胭脂香粉,不过他知道蛇六娘脾气不好,这要是再追问下去,怕是要发火了。 辛夷并未因为蛇六娘的话而有所展颜,愁眉道:“多谢六姨好意,只是那耳坠子是以前母亲所赠,意义非凡。” “这倒也是。”蛇六娘点点头,道:“你不是还留着一只坠子吗,给我瞧瞧,到时候帮着你一道找找。” 辛夷正要说话,江行过先一步道:“不用找了,那坠子在我这里。”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江行过掏出昨夜在胡同里捡到的白玉耳坠,递到辛夷面前,“喏,你瞧瞧,没错吧。” 在说这话时,江行过眼睛一直死死盯着辛夷,等着她流露出慌乱不安之色,但很奇怪,后者无论是脸上还是眼睛里,都只有满满的惊喜,仿佛真的就只是欣喜于找到耳坠。 辛夷并不知道江行过心中所想,满面惊喜接过耳坠,但在看了一番后,喜色如潮水一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失望,不无可惜地递还给江行过,“虽然很像,但并不是。” “不是?”这下轮到江行过诧异了,“我前几日明明看到你戴在耳上的,怎么可能不是。” 辛夷没有解释,只是将剩下的另一只耳坠子递过去,“你自己瞧瞧。” 江行过将两只放在一起仔细比较,都是白玉雕成的玉兰花形状,无论刀工还是玉质,都很像,要说是一对也无不可,唯一的区别就是辛夷递来的那一只在兰花上端嵌了一颗小米珠,因为很小,所以很容易忽略过去。 难道这耳坠子真不是辛夷的?可这未免也太巧了一些,会不会是她发现掉了耳坠,怕自己怀疑她,就连夜在耳坠上动手脚? 江行过心里一阵嘀咕,口中道:“这真不是你那只?” “我倒是想。”辛夷苦笑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对了,这耳坠大公子是在哪里捡到的?” “就后院那里,早上洗脸的时候捡到的。”江行过随口敷衍着。 辛夷不疑有它,取过自己那只白玉耳坠,面带愁绪地道:“你们且先吃着,我再去后院找找。” 江行过眸光深深地看着辛夷离去的背影,虽然没瞧出什么撒谎的端倪,而且辛夷面对他时也未有异常,但他总觉得这件事情太巧了,仿佛是有人刻意安排。 这一早上,辛夷都在找着那只耳坠子,却遍寻不至,就在她心绪低落,准备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店小二挑帘从后院走了进来,将一样东西递给正在算帐的掌柜,道:“掌柜,这耳坠子看着不便宜,应该是哪位女客不小心拉下的,我给放这里了,若是有人来找,麻烦掌柜还予他。” 辛夷耳尖,听得这话,立刻走了过去,果见柜台上放着一只小巧精致的玉兰花耳坠,上面还镶着一颗小小的米粒珠,与她手里那只一模一样,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辛夷满面惊喜地道:“小二哥,你这是在哪里找到的,我把附近都寻了一遍,始终没见着。” “原来是辛姑娘的啊。”店小二笑呵呵地说着,随即道:“不瞒姑娘,这地方若不是事先知道,就算您找到十遍八遍都找不到。” 蛇六娘打趣道:“你说得这般神秘,该不会是茅坑吧。” 兔四正在喝豆腐花,听到这话,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抖,拧眉道:“六娘,这一大早的,莫要说这么恶心的话,影响胃口。” 蛇六娘轻哼一声,不以为意地道:“谁让你吃的这么慢;再说了,五谷轮回,有什么可恶心的,有本事你别去那地方啊。” 兔四被她怼得哑口无言,只得摇头不语,只是那碗豆腐花是再没有胃口了。 店小二笑道:“几位放心,绝不是那五谷轮回之处,否则也不会捞上来,这耳坠子啊,就掉在后院一堆剥剩下的菜叶子里,亏得今早来送菜的菜农眼尖,瞧见了这耳坠子,否则就与菜叶一并扔到养鸡的地方去了,那可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云来客栈是京城最大的客栈,每日所需食材量极大,所以找了专门的菜农,每隔三日就会送一批新割的菜送来,做为送菜的回报,客栈除了照常结银子之外,还会将剥剩下的老菜叶给他们拿去喂鸡喂鸭,既免了浪费又能物尽其用,倒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怎么会掉在那里?”江行过看向辛夷,岂料后者也是一脸茫然,“这可真是奇怪了,我昨日并没有在后院见过这些摘剩的菜叶啊。” 店小二想一想,道:“那姑娘可有去过厨房?” “去过。”辛夷点头道:“昨夜晚膳吃的不多,有些腹饿,就去厨房找了些吃的。” “那就对了。”店小二轻拍着手掌,笑道:“这些菜叶是今早才拿到后院去的,定是您昨夜掉在厨房没发现,今早被一并带了过去。” 听到他这么一说,辛夷恍然道:“我记得,昨夜去厨房的时候,确实看到有一堆菜叶堆在旁边,原来是掉在那里了。”说到这里,她感激地道:“这耳坠子对我颇有意义,多谢小二哥了。” 第326章 老者 “辛姑娘客气了,那就是顺手的事。”店小二客气了一句,又好意提醒道:“我瞧姑娘这耳钩子有些松了,最好找做首饰的工匠修整一下,在此之前就别戴了,否则很容易再掉,下回可未必能再找回来了。” “我知道了,多谢提醒。”在目送店小二离去后,辛夷走到桌前坐下,蛇六娘已是盛了一碗小米粥递到她面前,笑语道:“现在有胃口吃东西了吧。” 辛夷接在手里,不好意思地道:“让六姨看笑话了,都怪我粗心大意,昨夜掉的东西竟然今早才发现,幸好给找了回来,否则这几日怕都要心神不宁了。” “找到就好,我也可以省了银子。”蛇六娘打趣一句,催促道:“赶紧吃吧,搁了这么多功夫,估计也就只剩下个温热了,再拖下去就该真的凉了。” “嗯。”辛夷答应一声,低头吃着金黄色的小米粥,在她对面,是江行过若有所思的目光。 竟然真让她找到了丢失的耳坠,那自己手里那一只是谁的,仅仅只是巧合吗? 他想得入了神,没听到蛇六娘叫自己的声音,直至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才醒过神来,只见蛇六娘皱着两道柳眉,不高兴地瞧着自己,“想什么这么入神,连我叫你也没听到?”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辛夷的耳坠找到了,那我手里这一只白玉耳坠又是谁的,怎么会与辛夷那只如此相似?”江行过半真半假地解释。 蛇六娘不以为然地道:“这有什么,人尚且有相似,何况是死物,别说相似,就算一模一样,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真的正常吗? 江行过不敢肯定,但心底始终还存着一丝疑虑,并未彻底排除对辛夷的怀疑,他偷偷看向坐在对面的辛夷,后者依旧在安静地吃着小米粥,偶尔夹一筷子小菜,看起来没有丝毫异常。 “又发呆了是不是?”听到蛇六娘不悦的声音,江行过浑身一个激灵,赶紧收回心神,带着一丝讨好地笑容道:“听着呢,六姨有什么吩咐。” 蛇六娘瞪了他一眼,道:“我查到了那日纵火的线索,你待会儿随我一起去查查。” “什么纵火?”江行过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辛夷在一旁解释了一句,“就是贡茶那桩案子,咱们之前不是怀疑有人借粮仓救火的响动来掩盖凿墙声吗?” “对对对。”江行过连连点头,随即好奇地问着蛇六娘,“六姨当真查到是谁纵的火了?” 蛇六娘斜睨着他道:“怎么,不相信?” “六姨说得话,岂有不相信之理。”江行过赶紧讨好地说着,“就是好奇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急什么,去到那里就知道了。”这般说着,蛇六娘搁下喝了一半的杏子茶,起身道:“走吧。” “嗯。”江行过无奈地应着,其实他更想留在客栈里试探辛夷,耳坠的事情他始终没有完全释疑,但蛇六娘开了口,他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答应。 在他们离开后,兔四招手示意小二收了碗碟,随即对辛夷道:“我们也走吧。” “嗯。”辛夷点头答应,什么也没问,仿佛早就知道兔四会说这话。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客栈,绕过一条条烟火气息十足的街巷,最后停留在一间青瓦白墙的宅子前;说来奇怪,这宅子所处的位置并不偏僻,相反,算是比较热闹地方,门口却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经过,倒是有几分闹中取静的味道。 兔四四下看了一眼,确定没人后,上前扣动门环,不一会儿有人过来应门,竟是常喜,他看到二人微微一笑,“二位请随我来,先生正等着呢。” “有劳了。”兔四应了一句,与辛夷一道走了进去,随着两道朱门关起,门口又恢复了一贯的寂静,仿佛根本没人来过。 常喜一路领着他们来到位于后院,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站院中,正是鼠大,他这会儿双目低垂,盯着脚下的泥土,也不知是在瞧什么,连他们进来也没发现。 常喜领着他们走到那老者面前,恭敬地道:“先生,辛姑娘与四先生来了。” 直至这个时候,辛夷等人才瞧清老者所看的东西,竟是一群蚂蚁,那些蚂蚁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米粒与细小的糕点碎渣,如一条长龙般一点点地往洞穴里运着,想是在准备过冬的粮食。 兔四笑道:“大哥什么时候对蚂蚁感兴趣起来?” 鼠大抬起头来,呵呵笑道:“老四你不觉得这些小东西很有趣吗,明明细小的如头发一般,却可以搬起超过自己体重数倍的东西,可比我们厉害多了。” “确定有些意思,但还是太弱了,随便遇到一点事情,就会倾巢而覆。”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兔四将一根树枝轻轻踢到蚂蚁队伍之间,果然,刚刚还井然有序的队伍一下子就乱了,失去了领队的蚂蚁就像没头苍蝇一样团团转。 面对这一幕,鼠大笑而不语,只是示意兔四继续往下看,只见那群蚂蚁在最初的混乱后,又开始排起了长龙,爬过那截枯枝,继续将粮食往洞里运去,在最后一只蚂蚁也爬进洞中后,鼠大方才道:“瞧见了吗,它们确实弱小,但适应力很强,会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这也是它们能够一直延续到今日的原因。”说着,他又笑道:“若它们的身体不是那么弱小,说不定这会儿主宰这片天地的,就是他们了。” 兔四连连摇头,不以为然地道:“大哥未免也太抬举这些个蚂蚁了。” 鼠大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投向自进来后就一直静立不语的辛夷,“你也与老四一般想法吗?” 在几人的注目下,辛夷摇头,“我倒是赞成长叔的话。” 这个回答令鼠大眸光微微一亮,“哦,为何?” “每一只蚂蚁都可以举起重于自身几倍的粮食,这是力;懂得适应环境,顺势而变,这是智;听从蚁后安排,无条件服从,这是团结;只凭这三点,就足以凌驾众多生灵之上,这其中就包括……我们人类。” 第327章 隐于暗处的黄雀 听到这话,兔四有些不乐意地道:“哪有这么夸张的,你这丫头做事情一向公道公平,怎么一到大哥府上就失了公允,这样可不行啊。” “四叔误会了,我说得都是实话。”辛夷笑语道:“您想想,咱们人类,有哪一朝哪一代是所有百姓皆听从掌权者一人之话,无一反抗,无一存疑?” 兔四被她问得答不上话来,仔细回想,还真是没有,只得强词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与立场,怎么可能盲目追随。” “那就是了,别说全国上下,就算是一个府一个县,都没有全员听从的事情;一个父母官无论做的多好,多用心,还是会有那么几个心存不善。可是蚂蚁不会,他们会无条件服从蚁后的命令,哪怕是它们去死,也不会有丝毫迟疑,这是我们人类永远都做不到的。” 见兔四还想反驳,辛夷先一步道:“六叔不妨想象一下,我们大梁与一支数以十万计的军队打仗,对方不惧生死,不畏艰难又力大无穷,且悉数听从主帅一人的调遣,这样的仗,你有把握赢吗?” 兔四张了张嘴,半晌,他无奈地摇头道:“我没把握,确切来说,是任何人都没把握。” “所以啊,若是蚂蚁与我们一般体格一般大小,这天底下哪里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说得好!”鼠大拍一拍手掌,露出赞赏之色,“很少有人能够像你一般看得通透,总觉得蚂蚁太过弱小,从不将它们放在眼中,殊不知强大与弱小只是相对而言。”说到这里,他朝兔四努一努嘴,“喏,这里就有一个。” 兔四一脸尴尬地道:“大哥,你怎么又拉上我,我错了还不行吗?” “真知道错了?”鼠大笑呵呵地问着。 “真知道了。”兔四赶紧附声,随即埋怨道:“大哥你说说,咱们兄弟几年没见,好不容易来你府上一趟,你可倒好,茶不给喝,椅不给坐,倒是先观起蚂蚁来了,还把人劈头盖脸的训一顿,哪有这样的。” “好好好,不说了,走,里面坐,茶都备好了。”鼠大笑着将二人迎入厅堂,刚一落坐,就有下人奉了茶上来,随后又退下,除了他们三个,便只有常喜一人留在厅堂中。 鼠大用盏盖徐徐拨着浮在茶汤上面的沫子,道:“你们会过来,看样子,六娘是把江行过给支走了。” 若是江行过在这里,必定会大吃一惊,蛇六娘竟是故意支开。 “嗯,六姨借口找到粮仓纵火案的线索,带着大公子去查了。”说到这里,辛夷起身,郑重其事地向鼠大屈膝行了一礼,“多谢长叔救命之恩,辛夷无以为报,只能铭记于心。” 鼠大摆一摆手,不以然地道:“举手之劳,无需挂齿。”说到这里,他笑道:“如何,我临时雕琢的玉兰花还过得去吗?” 提起此事,辛夷也不禁笑了起来,“何止过得去,简直是天衣无缝,大公子细看了半天也没挑出刺来;不过……”她蹙一蹙眉,续道:“我看大公子并未完全释疑,多少还是存一些怀疑的。” 鼠大点头道:“正常,他毕竟亲手捡到了你遗落的耳坠子,不会轻易释疑。”顿一顿,他又道:“你放心,后面的事情我已经让常喜安排好了,快则一日,多则两三日,他会相信昨夜那个人并不是你。” 若说蛇六娘故意支开的事情只是让江行吃了一惊,那么这会儿,怕是下巴也要惊掉了,昨夜跟在他身后的,果然就是辛夷。 早在初到京城那会儿,看到江行过故意扔在客栈外的那把伞以及伞上的“柳”字,她心中就存了几分疑虑。 这伞的主人,显然是姓柳之人,且香气扑鼻,应该是一名女子;在京城之中,他们唯一知道的柳姓人家,就是柳府,也就是柳青鸾,究竟这伞是柳青鸾所赠,还是凑巧? 若真是凑巧,那江行过为什么要刻意扔在客栈之外,大大方方拿进去不好吗,且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这件事,显然是有意回避。 可是,江行过去见柳青鸾做甚,且还如此神秘,一副生怕被人知道的样子。 这个问题,辛夷一直没有想到合理的答案,所以也是自那日起,她暗自对江行过的行踪上了心,多有关注。 正是因为这样,那一夜蛇六娘追踪晓月而去之时,辛夷才会发现江行过也悄悄尾随而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江行过以为自己是那只黄雀,殊不知,在他身后还有一只隐藏于暗处的黄雀。 辛夷隐藏得很小心,看前方的人影也只是隐隐约约,并不清楚,但已经够了,她亲眼看到江行过在汪晋成被蛇六娘死死压制,处于下风之时,连发三箭,每一箭所指的方向都是蛇六娘,正是这三件,令汪晋成成功离去,逃之夭夭。 昨夜,是她第二次跟踪,只是这一回,她在回来的路上跟得近了一些,被江行过发现了脚步声,并用铜镜觑到了她的身影,惊慌之下急忙躲进了旁边的胡同,岂料那竟是一条死胡同。 就在她心急之时,头顶忽地垂下一根绳索,抬头看去,只见常喜站在胡同旁边的一处屋檐上,示意她握住绳子。 辛夷认识常喜,所以在短暂的犹豫后,就依言握住绳索,由着常喜将她拉上去,因为借用绳索之力,常喜又是站在外侧的屋檐上,所以没在胡同的墙上留下任何痕迹,成了江行过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疑惑。 其实在江行过搜查胡同的时候,常喜与辛夷并没有离去,就躲在外头暗暗观察,在看到江行过在胡同口捡到一只白玉耳坠时,辛夷心中一惊,急忙抬手往双耳摸去,这才发现刚才慌忙躲避之时,其中一只耳坠不小心掉在了胡同口。 这个发现,令辛夷惊慌不已,虽然江行过没找到她人,但那只耳坠自己一直戴着,江行过一定认得出来,那今夜的事情也就被发现了。 常喜知道后,安慰道:“姑娘别急,我带你去见先生,他或许会有办法。” 第328章 瞒天之计 那是辛夷第一次来到这座青瓦白墙的宅子,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鼠大,这间小小的宅子在满是高门大户的京城之中毫不起眼,谁能想到里面住着的人,竟是神机卫的客卿,是梁帝奉为上宾之人。 鼠大知道此事,略一沉思,心中已是有了计较,他取过辛夷剩下的那只耳坠仔细看了一番,又让常喜起来一块未曾雕琢的白玉,随即一并递给辛夷,神色和蔼地道:“你且看看,这两个玉质如何,相似吗?” 辛夷不明白他这么说的意思,但还是依言接过看了一番,如实道:“白度、细度以及油润度都很相似,说是一块料子相信也不会有人怀疑。” “那就行了。”鼠大微笑道:“我将它雕成你耳坠下那朵玉兰花的模样,这样,你的耳坠子不就齐全了吗?” 辛夷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长叔是要李代桃僵,瞒天过海。” “不错。”鼠大轻抚着颌下花白的胡须,道:“此计如何?” “倒是可以,但是……”辛夷试探道:“您会雕玉?” 听她这么问,鼠大哈哈大笑,连一旁的常喜也笑了起来,代答道:“我家先生虽久不拿刻刀,但雕一个玉兰还是不成问题。” 接下来事情也证明了常喜所言无误,鼠大拿着刻刀在那块原玉上面细心雕着,一边雕琢一边观摩耳坠,很快,一朵活灵活现的玉兰花便出现在了辛夷的视线中,甚至比她原来的那个还多了一丝灵动;之后又打磨、做旧,也不知鼠大用了什么办法,明明是新雕出来的玉兰,看起来却犹如经过岁月的洗礼一般,足以乱真。 “属下这就去拿给李伯,他年轻时做过首饰匠,做个耳坠应该不成问题。”面对常喜的话,鼠大摇头道:“不能仅仅只是做一副一样的,否则还是洗脱不了辛夷的嫌疑,这样,在这对耳坠上面加一颗细小的米粒珠,如此就能区别江行过手上那一个了。” “还是先生想得周到。”常喜拿着耳坠与新雕的玉兰花离去,等他再回来时,已经变成了一副完整的耳坠子,玉兰花上面各镶着一个细小的米粒珠,不显眼却又不能忽略它的存在。 那一只耳坠子,鼠大并没有直接交还给辛夷,而是让常喜将之混入客栈剩下的那些个菜叶之中,然后再买通菜农,假装无意中瞧见,接着顺理成章的交给小二。 鼠大将这一切布置的天衣无缝,江行过虽然尚有几分怀疑,却挑不出任何错来。 在将辛夷送回客栈后,常喜奉鼠大之命,悄悄去见了蛇六娘与兔四,将事情大致交待了一下,并转告鼠大的吩咐。 知道江行过竟然真是射伤自己的那个人,蛇六娘大怒,若非鼠大交待过不许打草惊蛇,以她的性子,怕是要活撕了江行过,腿上的伤口可是至今还在疼着呢。 就算这样,也是整整一夜未睡,方才压下了心中的恨意,得以在天亮之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在说辛夷,她向鼠大道过谢,但那对精致纤秀的双眉始终没有舒展。 鼠大心中有数,道:“可是在想江行过的事情?” “嗯。”辛夷点一点头,眸光复杂地道:“我始终想不明白,明明老夫人的心结已经有所缓解,长公子也一直以兄弟之礼相待,大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人心啊,总是最复杂的。”鼠大叹息,里面带着对人性的无奈与可惜。 兔四在一旁沉声道:“老夫人让他假意投靠柳青鸾,暗中搜查她的罪证,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假戏真做,暗中射伤六娘,助汪晋成逃走,这小子疯了不成?” 鼠大捧着正徐徐冒着白雾的茶盏,道:“不是疯了,而是他想的东西,比老夫人许诺的更多。” 兔四冷哼道:“江家大公子的身份,夫人也能够得到江家的认同,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鼠大望着窗外被秋风吹得打转的枯叶,沉声道:“如果他想要的并不仅仅是身份与认同,而是整个江家呢?” 兔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连连摇头道:“不可能,长公子是嫡子,他是庶子,无论如何,江家的家业都不可能交到他手上;老夫人不会同意,我们也不会同意。” 鼠大唇角微微一动,意味深长地问道:“可如果老夫人与长公子都不在了呢?” 兔四骇然失色,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盏中的茶水顿时洒了出来,烫红了手背,兔四被痛意惊醒,赶紧搁下茶盏,但眼中仍是满满的惊骇之色,许久才从那干涩的嘴巴中挤出一句话来,“他……竟胆大至此?” “这只是我的猜测,但……”鼠大苦笑道:“你还有更好的猜测吗?” 兔四无言以对,五指紧紧地攥着,青筋在皮肤下一根根突起,犹如一条条青色的小蛇,原本蜷曲在袖子里的睡觉的小青似乎感受到兔四的惊怒,猛地醒过来,爬到他脸上,用冰凉的身子轻轻蹭着他脸庞。 兔四侧目看着颊边的小青,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忽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鼠大眉头一皱,喝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去宰了那个臭小子!”兔四头也不回地说着,在说话间,他已是走到了门口,鼠大连忙道:“站住,不许去!” 兔四停下脚步,却依旧没有回头,显然心里并不愿意遵从鼠大的话。 鼠大盯着他僵硬的背影,冷声道:“第一,这是我的猜测,尚不知是对是错;第二,就算他真是这样,也轮不到你来动手。” 这一次,兔四终于回过了头,眼中杀气腾腾,冷声道:“背信弃义,忘恩负义者,人人得而诛之;更别说他现在还想弑亲!” “总之你不许去。”说着,鼠大又道:“我今儿个一早接到老十一的飞鸽传书,他与老夫人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了,这件事就让老夫人亲自来处理吧,你不要越俎代庖,这么几日功夫,江行过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第329章 梁帝其人 兔四一怔,诧异地道:“老夫人也来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夫人定是要过来的。”这般说着,鼠大再度道:“回去,坐下。” 兔四在心底里挣扎了一会儿,终还是依着鼠大的话回了椅中坐下,但那心里还是憋着气,紧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鼠大无奈地摇摇头,对辛夷道:“倒是让姑娘见笑了。” 辛夷摇头道:“我明白四叔的心情,我初知此事时,也几乎与四叔一般气愤。” 沉默片刻,鼠大道:“今日把你们叫过来,还有一件事情商量;若大公子真与柳青鸾结盟,恐怕,我之前编派的借口已经被识破了。” 兔四不以为然地道:“那不是正好,看柳青鸾还敢不敢看轻江家。” 辛夷却不是这样的看法,凝声道:“四叔只说出了其一,没说出其二。” 兔四一愣,不解地问道:“什么其二?” “长叔身份暴露,固然让柳青鸾起了忌惮,但同样的,她也可以拿这件事来攻击长叔,当今圣上最不喜欢的就是底下人结党营私,瞒而不报;四叔不妨想一想,当圣上得知他一直以来奉为上宾,礼待有加的胡先生,居然与江家有着密切的关系,甚至还是曾经的护卫,他会怎么想?” 被她这么一说,兔四也慌了起来,“那现在怎么办?” 辛夷没有回答,鼠大也紧紧皱着眉头,显然这个问题难住了他们。 兔四又急又怒,忍不住狠狠一拍桌案,“说来说去,都怪江行过这个臭小子,否则柳青鸾怎么会知道。”就到这里,他心里忽地一动,“若是柳青鸾死了,那这件事不就没人知道了吗?” 鼠大倏闻此话,愣了一下,随即哭笑不得地道:“我说老四啊,你能不能别整日想着打打杀杀,你别忘记,这里是京城,最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且不说你能不能杀得了柳青鸾,就算让你得手,柳家会不彻查此事?圣上会不被惊动?若是查到了你,那该如何?” 兔四翻一翻白眼,不以为然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舍了这一条命,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倒是誓死如归了,那老夫人与长公子呢,你觉得柳家会让他们全身而退?圣上会由得你一人担下所有罪名?”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兔四答不上话来,他泄气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大哥你倒说说该怎么办?” 鼠大沉沉望着窗外一片片随风打转的枯叶,不知在想些什么,辛夷等人不敢惊扰,一时,刚才还颇为热闹的屋子上瞬间安静下来,寂寂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鼠大收回目光,道:“这件事你们就别管了,我来解释,好在我早就留有后手,防得就是这一日,所以不至于太过被动。” 兔四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大哥,你可别故意说好听的来诓我,不行的话就把老五老七他们都叫回来,咱们一起商量,总能想出办法来的;古人也说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鼠大一脸好笑地道:“你这个人,连我的话也不信了,你想想,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兔四想想也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但还是有些放心,又探着脖子询问道:“真的有办法?” 鼠大笑道:“你什么时候变昨这般婆婆妈妈了,难怪六娘总说你缺少阳刚之气。” 兔四不乐意地撇撇嘴,“除了长公子,谁没被她那张嘴给损过。” 鼠大笑而未语,在又说了一阵后,方才让常喜送了他们二人出去,临走之前,叮嘱切不可在江行过面前露出破绽,以免打草惊蛇,一切等老夫人到了之后再说,兔四虽不乐意,但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当即爽快地就着,并答应会看住蛇六娘。 常喜送完回来,看到鼠大正若有所思地捧着一只长匣子,他常年寸步不离地跟在鼠大身边,自然知道这长匣子里装的是什么,诧异地道:“先生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不是说时机未到吗?而且这个东西还有缺陷。” “现在就是这个时机了,至于缺陷……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鼠大将匣子轻轻放在桌上,吹去上面的灰尘,灰白睫毛下的眸子里闪动着几许无奈之色。 听到这里,常喜哪还会不明白,“您是想借此物,换取圣上的宽恕?” “宽恕……”鼠大喃喃咀嚼着这两个字,忽地道:“你认为圣上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个……”常喜迟疑道:“属下见圣上的次数并不多,也就跟着先生见过那么几回,说不太上来,只能说当今圣上是一个颇具雄才的君主,登基之后,一改前朝过度重文轻武的陋习,文武并重,并且改革科举,选拔大量年轻且有抱负的寒门学子委以重任,令大梁在这几十年里国力攀升明显,这也让原本蠢蠢欲动的辽夏等国不敢轻举妄动,近十年来,边境未再起战争,老百姓得以免受战乱之苦,休养生息。” 鼠大仔细听着,待他说完后,微笑道:“你说得这些都是圣上的功,自古功过相随,功论完了,那么过呢?总不能只提功不提过吧?” “这个……”常喜尴尬地笑着,见蒙混不过去,只得摸一摸后颈小声道:“圣上雄才是真的,太过多疑也是真的,对谁都存了一丝怀疑;就连太子,属下也觉得圣上未曾悉数信任;且圣上年岁越长,疑心病就越重,脾气也越来越难捉摸;属下翻阅过这几年的官员任免与问罪,数量明显高过之前许多;而且……”他迟疑了一下,道:“圣上近年似乎越来越相信寻仙问道之事,属下前些日子还听闻圣上派人去了武夷山,说是那里有人发现了彭祖之墓。” 鼠大颔首,“虽然还漏了一些,但也算八九不离十了。”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道:“所以,你怎么觉得,我将这东西呈上去,圣上就会宽恕我了?” “这……”常喜张了张,半晌,他泄气地道:“属下并无把握。” 第330章 边境风云 鼠大摩挲着匣子上面的花纹,那是上等的花梨木独有的纹路,头也不抬地道:“所以我需要得到的不是宽恕,而是用处,这也是眼下唯一的出路。” “用处?”常喜努力想了一会儿,仍是毫无头绪,只得摇头道:“属下不明白。” “去了就知道了。”鼠大笑一笑,指着匣子道:“拿着吧,我们进宫。” 常喜惊愕地道:“现在?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鼠大摇头,面色凝重地道:“此事宜早不宜迟,万一让柳家抢了先,那就真的麻烦了。” 见他坚持,常喜不再多言,捧了匣子,随鼠大乘上马车,一路往紫禁城驶去,在离着宫门一里的地方下车步行。 梁帝给了鼠大免禀出入紫禁城的特权,所以门口那一众侍卫看到鼠大过来,不仅没有阻拦,反而纷纷行礼避让,目送他入内。 鼠大带着常喜来到养心殿之时,梁帝正在挥笔疾书,王安垂手立于一旁,看到鼠大进来,借着袖子的遮掩,悄悄摆了摆手。 鼠大明白,这是在示意自己不要出声,看王安面色凝重的样子,梁帝这会儿心情怕是不甚好。 大殿寂寂,只有上等狼毫带着松烟墨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并没有因为多了两个人而多了一丝杂音。 在写完最后一笔后,梁帝猛地提起笔,头也不抬地道:“胡卿过来看看。” 听到梁帝叫自己,鼠大答应一声,提起衣摆走上台阶,御案上的宣纸写满了字,那是岳飞的《满堂红》;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犹如金钩银划,弥漫着愤怒与悲痛;一眼望去,仿佛将人带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鼠大轻轻地念着,心中已是猜到了几分,望着梁帝阴沉的侧脸道:“皇上,可是辽夏又有所不轨?” 梁帝不语,王安在一旁轻声道:“北境传来急报,辽国以战马莫名失踪为由,强行进入南牧场,带走数百匹战马,更将幼小的马崽一一屠尽,强说这是他们战马所生的马崽,不可以留给大梁;负责看守牧场的战士前去阻拦,一个个或死或伤,唉。” 想起奏折上描述的惨状,王安忍不住叹了口气,岂料惹来梁帝的不快,骂道:“伤了你吗,要你在这里唉声叹气。” “奴才该死。”王安赶紧低头认错,这个节骨眼上,谁惹梁帝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他虽然一把年纪了,可还想多活几年。 好在梁帝就是一时来气,骂了一句也就没什么了,只是那脸色依旧阴沉得可怕。 鼠大思索道:“若草民没记错,这批战马应该是蒙古国送来的,辽国这番行径,与其说是针对我大梁,不如说是在警告蒙古,不要与我大梁结盟,否则这群战马就是他们的下场。” “不错,实在是欺人太甚!”梁帝越说越忍不住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将王安与站在底下的常喜吓了一跳。 “朕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蒙古的支持,为此连朕最心爱的女儿都嫁了过去,辽国竟然来这么一出,呵呵,真以为朕怕了他们不成!”在说起辽国时,梁帝恨得咬牙切齿,那目光犹如要吃人一般。 “皇上息怒,辽国这么做,恰恰说明他们畏惧大梁,畏惧皇上;这些年皇上励精图治,文武并重,令大梁国力突飞猛进,这一切辽国都看在眼里,所以才会如此害怕大梁与蒙古结盟。”鼠大眸光深深地道:“这几年辽与梁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一旦大梁得到蒙古的支持,这种平衡就意味着被打破,辽国自是心急如焚。” 梁帝不悦地道:“哼,辽国何尝不是在拉拢西夏,也没见朕去威胁西夏。” “皇上英明仁厚,文武双全,岂是辽主能够相提并论的。”鼠大的言语令梁帝面色稍缓,但还是狰狞得很,“可惜啊,这样的一个卑鄙小人,却成了朕背上之刺,颈间之绳。” 梁帝这话说得无疑极重,殿内诸人,尽皆变了颜色,尤其王安,连气息都紧紧屏了起来,唯恐这呼吸声惹怒了正处在爆发边缘的梁帝;只有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轻轻吸吐上一小口。 众人之中,唯有鼠大面色如常,只听他拱手道:“辽主确有几分手段,但充其量,也只能困皇上一时,皇上称他为’背上之刺,颈间之绳’,实在有些抬举了。” 鼠大这番话令梁帝神色一动,一双尚有余怒的双眼落在眉目半垂的鼠大身上,这也是后者进来之后,梁帝第一次正眼相看;半晌,他忽地道:“王安,看座,上茶。” “是。”王安赶紧答应一声,捧来一个精细的绣墩搁在鼠大身后,小声道:“先生请坐。” 鼠大点点头,挨着绣墩坐了小半边,不一会儿,又有内监捧了刚沏好的茶上来,刚一揭开,鼠大就知道这是江家的碧螺春,这茶之所以能够成为贡茶,除了本身的品质上乘之外,香气也是入选的关键,大梁占据了号称渔米之乡的江南,那里山灵水秀,从来不缺上乘的茶叶,缺的是“独一无二”,江家碧螺春的香气正是一绝,空灵清幽,令人仿佛身处名山大川之间,这是寻常上乘茶叶所无法达到的。 梁帝自茶雾间抬起眼来,望着望着茶出神的鼠大道:“尝出来了?” “是。”鼠大连忙搁下盏茶,恭敬地答应着,随即就着椅子朝梁帝欠了欠身,“圣上英明。” 梁帝挑一挑长眉,似笑非笑地道:“朕问你是否尝出这茶叶,你却来了这么一句,是何道理?” 鼠大垂目道:“这茶是江家特有的碧螺春,皇上仍愿意垂青这茶,足见并未相信小人谗言,可不是英明吗?” 梁帝轻晃着盏中的茶汤,茶雾氤氲间,水光隐隐,仿佛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你怎么就断定孙邈是小人谗言,陆江告诉你的?” “没有圣上的话,陆统领岂敢泄露一句。”鼠大回了一句,又道:“草民前几日为江家起了一卦,观卦象,有小人作崇之象,故而有此一言。” “哦?”梁帝饶有兴趣地道:“仔细说来听听。” 第331章 献兵器 鼠大答应一声,道:“卦象显示,江家此番遭劫,起因是有小人作崇,从而流年有伤,易惹官灾,但又显示有贵人相助,所以虽惹官灾,最终却能有惊无险。”说到这里,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梁帝,续道:“草民之前还在猜测那位贵人是谁,如今却是明白了,这位贵人不是别人,正是圣上。” “朕?”初闻此话,梁帝有些诧异,随即道:“你就这么笃定?没算错?” 鼠大拱一拱手,正色道:“草民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梁帝眉头微微一扬,也不说他算的是对是错,只低头徐徐吹去茶汤上的浮沫,待得滚烫的茶水滚过喉咙落入腹中,方才淡然道:“说了半晌,胡卿还没告之今日的来意。” 听到这话,鼠大朝朝常喜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捧着长匣走上前,在离台阶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恭敬地将长匣双手呈举过顶。 在梁帝的示意下,王安一甩拂尘,走下去接匣子,他满心以为里面是锦缎字画一类的轻巧之物,毕竟大臣送来的礼物大多都是这一类,故而伸出去的双手并没有使什么力,哪知双手一捧一提,那匣子竟然纹丝不动;王安一愣,好在他反应很快,赶紧使上几分力气,这才将匣子拿了过来,这一入手方才发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匣子,足足有十来斤重。 他控制着手上的力道,小心翼翼将匣子放在御案上,然后退到一边,不过这心里的猜测一直都没有停过,这匣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竟然如此之重,会不会是兵器?再不然就是黄金?翡翠? 以前胡先生倒是也给圣上送过东西,但都是字贴、镇纸一类的小巧之物,对了,还有圣上一直戴在腕间的紫檀手串,这么大个的,着实头一回。 正当王安胡思乱想之时,梁帝手指已是徐徐划过长匣表面,带着一丝疑惑问道:“这是什么?”看刚才王安的模样,就知道这匣子份量不轻,到底什么东西会有这样的重量。 “圣上打开就知道了。”鼠大垂目说着,态度恭谨而坚定,并没有直接回答。 见他不肯说,梁帝也不勉强,在短暂的犹豫过后,他手上用力,缓缓打开了匣子,胡猜了半天的王安忍不住探长了脖子,往那匣中望去。 待得盖子打后,匣中之物露出了真容,竟是一块黑黝黝的铁块,一点也不起眼,要非说有什么特别,就是那东西一边粗一边细,匣子的角落里还放着一个小盒子。 这个结果令王安大失所望,亏他还好奇了半天,原来就是一块最不值钱的铁块,还这么郑重其事地来送给皇上,这胡先生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梁帝心中也是一般的疑惑,不过他目光比王安锐利毒辣多了,很快发现这块看似不起眼的铁块并不简单,上面还有很多拼接的痕迹,或大或小,就像是人的关节,一个个拼接,从而组成一个整体。 梁帝徐徐抚着触手生凉的“铁块”,当抚到最细的那一头时,赫然发现那里竟然是中空的,一个圆圆的黑洞突兀地出现在那里,明明整个铁块长也不过三尺,那个黑洞却给人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甚至当梁帝侧头去看时,头皮有些许发麻,心中更是警钟大鸣,仿佛眼前这个东西是一件极其可怕的武器,令他赶紧移开了目光,这种感觉,他以前只在面对一把稀世利剑时出现过。 难道这个也是兵器? 梁帝被自己这个突然跳出来的想法骇了一跳,随即又失笑地摇头,兵器他见的多了,各式各样尽皆有之,唯一的共通点就是锋利,越锋利越好,如此方才能够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再看这个铁块,全身上面钝得惨不忍睹,别说上阵杀敌了,就连切根菜都做不到,怎么看都不像兵器;随即又去看那个小盒子,这里面的东西倒是不稀奇,一颗铁制的弹丸以及一瓶火药。 梁帝始终想不出这个铁块是什么,只得道:“胡卿,这是什么东西?” “草民也不知道。”鼠大的回答令梁帝愕然,随之而来是满满的不悦,明明是他自己呈上来的东西,却不知道是什么,这不是逗他玩吗? 就在梁帝面色渐趋阴沉之时,鼠大又紧接着道:“这是草民新研究出来的,未曾取名,所以不知该如何回答皇上。” “原来如此。”得知是这么一回事,梁帝面色稍缓,随即道:“胡卿擅长机关术,想来这也是一个机关吧?” 鼠大望着静静摆在御案上的长匣,目光深沉而复杂,仿佛要透过匣子去看里面的东西,良久,他道:“算是吧,不过草民有更符合它的称呼。” “什么?” 鼠大迎着梁帝探究的目光,缓缓吐出两个匪夷所思的字来,“兵器。” 王安惊得瞪大了眼睛,硬生生将那双小眼睁成了铜铃般的眼睛,看起来很是滑稽,这玩艺竟然是兵器,这……这怎么可能,无论怎么看,都和上阵杀敌没有任何关系,胡先生该不会是糊涂了吗? 那厢,梁帝也是满满的震惊,兵器这个猜测他刚才也出现过,但很快就被这东西的样子给抹杀了,只道是自己猜错了,万万没想到,还真是兵器。 他当然不会像王安一样,以为是鼠大糊涂了,这个客卿是他亲自揽进来的,后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瞻前顾后,心思周密谨慎,不会轻易言语,但若说了,那至少有八九成的把握。 也就是……这玩艺真的是兵器? 梁帝按下飞转的心思,看向鼠大,后者面色平静如常,那样子仿佛只是往湖里扔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而非能够激起千层浪的巨石。 梁帝略一思索,已是有了主意,“既然先生说是兵器,还请示范给朕瞧瞧。” “是。”鼠大答应一声,左右环视了一番,道:“此处太小,无法展示这个兵器的威力,还请皇上移步殿外。” 第332章 威力惊人 “好。”梁帝爽快地答应,他真是越来越好奇了,养心殿虽然说不上极大,但也绝不小,纵深足有十来丈,竟然还不能展示这一柄小小“铁块”的威力,实在有些难以想象。 今日是立冬,也就意味着这开始真正进入了冬季,虽然冬阳高悬,却没有太多的温度,风吹在身上冷得很。 小夏子守在外头,看到梁帝等人突然都走了出来,又忐忑又好奇,想问王安又不敢,只能自己在肚子里胡乱猜测。 “夏公公。”鼠大的声音惊醒了小夏子,赶紧上前道:“胡先生有何吩咐?” “烦请去拿一个靶子来,放在离此处百步之远的地方。” 小夏子朝王安看了一眼,见后者点头,赶紧依言离去,不一会儿,他扛着一个与人一般高的靶子回来,依着鼠大的话,从他们站的地方规规矩矩地数了一百步后方才放下靶子。 待小夏子放好靶子后,鼠大方才从交由常喜捧出来的匣子中取出铁块,也不知他是怎么做的,中间的一块铁片被取下,露出一个洞口,鼠大面色凝重地将弹丸与火药先后放入其中,之后又引了一根线露在铁块外面,看起来像是火药的引线,乍一眼看去有几分滑稽。 做完这一切,鼠大小心翼翼地端起铁块,架在胳膊上,前细后粗,在将细的那一端口瞄准前方的靶心后,他方才对常喜道:“点火吧。” “是。”常喜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因为紧张,拿火折子的手都在发抖,就在引线将被点燃时,鼠大突然叫住了他,随即对站在一侧不远的梁帝道:“此物是草民新近研发,尚不能准确判断威力,为免误伤,还请圣上再往后退十步。” 梁帝从鼠大言语中听出了凝重之意,虽想像不出这东西会有那么巨大的威力,但还是依言往后退了十步,王安与小夏子也依次后退,偌大的空地上只剩下鼠大与常喜二人。“可以了,点火吧。”面对鼠大的话,常喜不放心地道:“先生,要不还是属下来吧。” “不必,放心吧,我心中有数。”面对鼠大的言语,常喜还是觉得不安,“可是……” “没有可是。”鼠大不容置疑地打断他,“之前曾试射过几回,皆没有问题,这一次也不会。” 见他说得坚决,常喜纵是不放心,也只得做罢,在点燃引线后,就立刻往后退出十数步,如临大敌。 在场众人,除了鼠大之外,唯一知道这个铁块底细的就是常喜了,如今他这副模样,无疑越发勾起了梁帝等人的好奇心,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条越来越短的引线。 当引线燃到尽头时,所有人的心也都提到了最高处,连呼吸都屏住了,唯恐错过接下的一幕,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幕是什么样的。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一道震耳欲聋的响声猛然响起,紧接着一道火光在铁块的前端疾射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向百步之外的靶子,腾起的青烟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好不容易等到硝烟散尽,赫然看见那道火光正中靶心……不,确切来说,是直接穿过了靶心,在上面留下一个焦黑的洞。 这一幕把所有人都给骇住了,包括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梁帝,愣愣看着靶心中央的洞,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六岁学习骑马,七岁挽弓,十岁百步穿杨,十五岁第一次随军上阵杀敌,在那里他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兵刃,刀剑矛戟,斧刺鞭盾,无所不有;之后又陆续见识了其他兵刃,不敢说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但说一句样样认识却是不敢,可是……没有一种兵器能够像鼠大适才展式的那样。 这是一种全新的兵器,一种能够相隔百步而拥有巨大威力的兵器,试想一下,如果战场上双方对阵,自己这一方拥有这个兵器,那么在相隔着十数丈的时候,便可以齐齐射击,对方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区区弓箭在这种火药武器面前就如孩童手中的弹弓一样可笑,战场会呈现一边倒的局势,甚至……刚开始就结束! 想到这里,梁帝激动地浑身发抖,双手紧紧握着,连指甲掐进了掌心都没有感觉。 那厢,鼠大一击成功后,方才放下心来,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额上已是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这兵器虽然威力巨大,却也有致命的缺陷,幸好这次没有出现意外。 他定一定神,将手里的兵器交给常喜捧着,自己快步来到尚在发愣的梁帝身前,惶恐地道:“令圣上受惊,草民罪该万死!” 梁帝这才如梦初醒,看到躬身请罪的鼠大,梁帝赶紧双手前伸,亲自扶起鼠大,亲切地道:“朕没事,先生快快请起。” “多谢圣上不责之恩。”鼠大就着他的手起身,但头依旧垂着,他能够在梁帝身边安然度过那么多年,且荣宠不衰,最大的原因就是从来不恃宠生骄,无论立了怎样的功劳,献了什么样的良策,都是一如既往的谦虚淡泊。 梁帝随意应付了他一句后,走到常喜身边,目光贪婪地望着那个“铁块”,之前射出弹丸的洞口此刻还在冒着青烟。 “皇上小心!”听到鼠大紧张的声音,梁帝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将手伸了出来,离着“铁块”不足一寸之距。 “此物每次射击之后,因为火药与弹丸高速飞行的原因,整体温度都会上升,尤其是口子,那里几乎与火炉的温度差不多,皇上万万不能触摸。” 听到这话,梁帝也是一阵后怕,收回手,带着掩饰不住地迫切问道:“朕知道了,胡卿,这兵器真是你研制的?你现在有多少?”这东西的威力太强了,饶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梁帝也掩饰不住心动。 “回圣上的话,确实是草民一手研制而成,至于多少……”鼠大苦笑道:“不瞒圣上,目前只有这一柄,就这也是失败了无数次后才勉强完成的,且仍有缺陷,需要设法完善。” 第333章 火枪 这话如一盆冷水泼下,瞬间泼熄了满腔热火的梁帝,但他到底是上位者,很快就调整了心态,点头道:“是朕唐突了,如此神兵利器,先生能够造出来,已经是神乎其神的技艺了。”说到这里,他笑呵呵地望着眉目轻垂的鼠大,“胡先生,你这次可是给了朕一个大大的惊喜,你说朕该怎么谢你才好?”梁帝眼中满是热切与纷发的意气,只要这兵器能够量产,踏平辽夏指日可待! “圣上过誉了,草民只是尽了自己的微薄之力,不敢言谢。”鼠大谦恭地说着,随即微微抬了头,望着梁帝轻声道:“草民知道,虽然这些年大梁与辽夏一直维持着平衡,十年未再起战争,但圣上要的……从来就不是平衡。” 这句话落在梁帝耳中,令他双眸微微一动,随即笑意深深地看向鼠大,“果然,先生才是最了解朕的那个人。” 鼠大没有说话,只是再度拱手行了一礼,梁帝看了他片刻,忽然负手展眸望向遥远的北方,背脊在初冬的阳光下挺得笔直,若苍松翠竹,一字一字道:“朕要的从来不是平衡,而是一统中原大地,让千秋大业,在朕的手中彻底实现;让黎民百姓,再不用受战乱之苦!” 鼠大面容一肃,撩袍跪下道:“圣上一心为民,殚精竭虑;草民相信,此愿一定能够实现!” 在他之后,常喜与王安等人也纷纷跪了下去,齐呼万岁,响遏浮云的山呼在紫禁城朱红城墙之中一遍遍响起,就连原本一直在四周打转的寒风也似乎被这阵山呼震慑,安静了下来。 梁帝扶起鼠大,诚恳地道:“先生之才,世间少有,还望先生不弃,助朕完成大业,千古垂名!” “草民原本只是一介寒门,承蒙圣上不弃,奉为客卿,赐下种种荣耀,草民无以为报,愿以此生侍奉圣上,侍奉大梁,至死方休!”一直以来,无论梁帝待他何等客气,鼠大都维持着臣子的谦虚,从未有半点逾越,平日里说话也都是眉目半垂,唯独这一回这一番话,他是直视着梁帝而言,没有一丝一毫的回避! “好!”鼠大这番忠心可嘉的话令梁帝意气纷发,挽离鼠大的手道:“待到那一日,先生定要与朕并肩立于北境最高峰之上,共赏这大好河山。” “草民遵旨!”鼠大没有推辞,爽快地答应下来,不是他飘了,敢与梁帝并肩而立,而是他知道梁帝想要听到这话;猜对一次不算什么,只有次次猜对,才能保证他继续拥有眼前的一切。 伴君如伴虎,这从来不是一句玩笑话。 果不其然,梁帝听到这个回答,脸上的笑意较刚才更盛了几分,欣然的笑意与纷发的意气,一扫他脸上的暮气,尽管皱纹仍在,却仿佛回到了年轻之时。 在回到殿内后,梁帝爱不释手地抚着已经凉却的“铁块”,“如此神兵利器,先生该给它好好起个名字才对。” 鼠大起身,微笑道:“草民斗胆,请皇上为此兵器赐名。” 梁帝一怔,随即哈哈笑了起来,指着鼠大道:“好你个胡一卦,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朕。”胡一卦是鼠大的本名,抚养他长大的是一名道士,算卦很准,所以给他取名胡一卦,也成了他行走江湖的名字。 梁帝虽然这般说着,却没有半分不悦之色,反而兴致勃勃,其实他也想为这柄足以改变整个中原格局的兵器取名,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如今鼠大主动要求,自是再好不过。 梁帝沉思片刻,徐徐道:“以精铁为承载,以弹丸为矢,以火药为力,其外形长若刀,百步之外挥手就可取人性命,堪称当世第一神器,不如就叫火神器吧。” 鼠大刚要谢恩,梁帝又连连摇头,“不好不好,火神器这名念得不甚顺口,且不够威武,配不上这兵器,且再想想。” 见他这么说,鼠大只得咽下嘴边谢恩的话,继续等着梁帝想新名字。 另一边的王安不知想到了什么,喉咙动了一下,欲言又止,他这副样子被梁帝瞧见,后者最不喜欢这副模样,喝斥道:“想说什么就说,莫要吞吞吐吐的。” “是。”王安赶紧应了一声,赔笑道:“奴才就是觉得,这东西除了像刀之外,样子也有几分像那红缨枪,且与枪一般,所有威力都在前端。” “红缨枪……红缨枪……”梁帝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念着这三个字,良久,他猛地一拍桌,欣喜地道:“有了,就叫火枪!” “火枪……”鼠大念了几遍,笑道:“这名字既体现了这种兵器的威力与特点,又能朗朗上口,是个极好的名字。” 鼠大的附合令梁帝越发高兴,欣然道:“那就这么定了,就叫火枪!” 在议定了火枪之名后,梁帝望着鼠大道:“朕知道你不要赏赐,但该给的还是要给,金银之物,你也没什么兴趣,这样吧,你喜欢研究机关术,内库里还存了一些寒铁、金魄以及别的稀罕材料,朕让王安都送到你府上去,你慢慢用着,朕也盼着你再研制出更多更好的兵器,助朕一统中原。” 鼠大起身,还未开口,梁帝先一步道:“可不许再推辞了,否则传扬出去,说朕赐的东西被人给退回来,非得笑话不可。” 鼠大轻叹了一口气,道:“草民不敢,不过草民想用这些东西,换圣上一个恩典,还望圣上恩准。” 这话令梁帝颇为诧异,“什么恩典?” 鼠大脸上露出挣扎之色,如此良久,他再次叹了口气,轻声道:“是关于岳阳江家的。” 梁帝挑一挑眉,“继续往下说。” “草民替江家算过,流年之伤将影响他们数年,也就是说,在今年平稳度过之后,他们可能还会惹上官灾,但贵人星却是时隐时隐,所以能难预测到数年后的运势;所以草民想替江家求一个恩典,若将来有朝一日,江家不小心犯了什么错,或者遇到比如今更加艰难的官灾,还望皇上网开一面。” 第334章 缺陷 梁帝沉默听罢,问道:“胡卿与江家有何渊缘,竟要给他们求一个这样的造化。” “皇上可还记得,草民曾说过,初入江湖之时,曾遭人陷害,险些背上杀人之祸,枉死刽子手下,幸得一位义士,替草民寻得证据,洗清冤屈。” “自是记得。” “那位义士就是江家的老爷子,为了报答他的恩惠,草民曾在他身边待过一阵子,也认识了一帮极为讲义气的同伴,并结为兄弟姐妹,以生肖为序,草民年纪最大,称为鼠大。” “鼠大……”梁帝接过小夏子重新沏好的茶,凉声道:“你若不说,朕还真不知道你与江家有此渊缘。话说回来,你既然去了江家,怎么又来京城了?” 鼠大苦笑一声,道:“草民那时候年少气盛,见不得那会儿的江家少爷在养姬妾,还诞下一子,令少夫人难产而亡;偏偏江老爷不仅没有追究,还允许这对母子入府;草民与他大吵一架,一怒之下离开了江府,从此浪迹天涯,漫无目的,直至来到京城,遇到了圣上。” “原来如此,你这气性还真有些大。”梁帝笑呵呵地说着。 “那会儿年轻气盛,不知收敛,否则也不会惹上要命的官司。”这般说着,鼠大又正色道:“虽然那时闹得不太愉快,但说到底,江老爷子对草民是有恩的,知恩当报,所以草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开口向圣上讨要这个恩典。” “其实有你护着江家,也是一样的,难道朕还能不给你这个面子吗?”梁帝的面容被袅袅升起的茶雾所遮,看不真切,不过声音听起来颇为温和,似乎并无不悦之意。 就在常喜心头掠过这个念头时,鼠大已是道:“皇上说笑了,草民不过是一介布衣,岂敢越俎代庖,一切但凭圣心独裁。” “好一句圣心独裁,呵呵。”梁帝轻笑数声,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答应鼠大这个请求时,忽地话锋一转,道:“若朕不同意呢?” 鼠大似乎有些错愕,下意识地抬了抬头,但很快又低垂视地,恭敬地道:“草民刚才说了,一切但凭圣心独裁,若圣上觉得草民这个要求过份了,不值得您庇佑,那么草民虽有遗憾与愧疚,却也无可奈何。” “你不怨朕?”梁帝似笑非笑地望着半坐在绣墩上的鼠大,那双经历过近一甲子洗礼的眼眸在茶雾后面若隐若现,令人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鼠大再次抬起头,脸上是比刚才更加浓重的诧异与惊愕,“皇上何出此言?” “提了要求,却得不到满足,可不是要埋怨吗?”在说这话的时候,梁帝目光从茶雾后面射出,牢牢攫视着鼠大的眼眸,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穿。 听到这话,鼠大有些激动地起身,凝声道:“草民虽非名门出身,却也饱读诗书经义,明道义,知廉耻,岂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本就是一个不情之请,皇上能够答应,自是最好不过;若是不能,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又有何怨可埋?” “当真?” “句句皆是草民肺腑之言,若是皇上不信,草民听凭发落就是了。”鼠大神情坚定而恳切,任梁帝如何端详都没找到些许异常来,看样子应该都是实话。 想到这里,梁帝心中一宽,笑道:“胡卿说到哪里去了,朕不过就是与你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起真来,快快坐下。” 待鼠大重新落座后,他方才意味深长地道:“就算胡卿不开这个口,朕也会在有生之年,尽力护江家周全。” 鼠大诧异,想问又有几分犹豫,梁帝看出他的心思,道:“朕与那江老夫人有一段渊源,不瞒先生,江家能够成为贡茶之家,一来是因为他们出产的茶叶确实好;二来,也与江老夫人有关。” 鼠大恍然,随即道:“草民可否斗胆问一句?” 梁帝知道他要问什么,摆一摆手,“时机未到,将来你自会知晓。” 见他这么说,鼠大亦不再言语,身为臣子,最忌讳的就是在君主不愿意说的时候还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当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在短暂的沉默后,梁帝将话锋转到了火枪上面,“适才先生说火枪尚有缺陷,不知是何缺陷,可有办法改进?” 鼠大也不隐瞒,如实道:“火药推进时,会产生巨大的压力与热量,令里面……呃,也就是枪体发烫并且变形。” 梁帝面容一肃,低头看向摆在御案上的火枪,果然那黑黝黝的枪体有些许变形,因为不明显,所以他之前没有发现,仅仅看到枪口冒青烟。 “可有办法改进?” “要改进这个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提高枪体的强度,用到制造这把火枪的铁已经是草民几经提炼的精铁,但还是抵受不住变形。说到底,还是杂质太多,需要提炼得更加精纯,但是……”鼠大摇摇头,迟迟未往下说。 梁帝对兵器颇有了解,已是猜到了难住鼠大的问题,“但是炉火温度达不到是不是?” “皇上圣明。”鼠大叹息道:“加大风箱也好,改变燃火之物也好,都无法提高炉火的温度,也就无法析出更多的杂质了。” “若是寒铁呢?” “寒铁比寻常精铁的强度与韧性都要好,但寒铁的产量太低了,恐怕全国的库存加在一起,也造不了几百把火枪。” 梁帝捧着清透若玉的白瓷盏,沉声道:“几百把,还不够吗?” 鼠大苦笑道:“在一般情况下,几百把确实很多了,但若是在战场上,这么点火枪,不足以彻底左右战局,而且据草民估计,就算是寒铁所制,也只是勉强抵受这强大的压力与温度,并不表示可以无限制的射击下去。” “说下去。” “而且这枪还有一个缺陷,就是一次射击之后,就要重新上弹丸与火药,同时也要避免火枪被压力与高温撕裂,所以据草民估计,每一次开枪后,都至少需要冷却半柱香的功夫,然后才能用第二枪。” 这番话令梁帝心中一凉,沉声道:“可是对方不会站在那里等我们一柱香的时候,相反,他们会抓住这个机会反扑,一旦被他们近身,那这火枪也就失去了作用。” 第335章 凉薄 “正是。”鼠大点头道:“所以想要用在战场上,这枪的数量必须是以千数计算,然后分做七八批,一批射完后立刻退下,由第二批补上射击,依次类推,等到第八批射完之后,第一批冷却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了;哪怕仍然不能用,对方也已经死亡许多,士气大减,非我军之队手。” 梁帝沉沉点头,“先生言之有理,是朕太过心急了。” 鼠大叹息道:“草民本想解决了这两个问题后,再向皇上进献火枪,但草民得知近日辽国蠢蠢欲动,想着恐怕会令圣上不快,所以先行献上;另外,草民也确实黔驴技穷,想请皇上帮忙。” 梁帝心思一转,已是明白了几分,“你想朕召集擅于打造兵器的工匠,一同解决铁器提纯的问题?” “是。”鼠大点头道:“人不必太多,贵精不贵多,多了容易嘴杂,将火枪的秘密泄露出去。” “朕也是这个意思。”梁帝点头道:“朕让王安去一趟工部,将登记着铁匠的名册拿去给先生,先生从中挑选即可,打造兵器的地方,朕也会让人安排;不过……”梁帝叩一叩桌案,声音凉薄如水,“先生要记得,在解决火枪问题之前,不能让这些人离开,以免走漏风声。” “草民记住了。”鼠大低头答应,隐藏于阴影之中的脸庞掠过一丝无奈与不忍,尽管梁帝说得婉转,但以他的心思又岂会不知,梁帝这是要将那些人软禁在京城之中,若足够幸运,这软禁不过是数月功夫;若是不幸,那就难说了,可能半年,可能一年,也可能是十年,甚至……一辈子。 而且,被软禁的不止是那些即将被征召入京的铁匠,还有他…… 在鼠大离开后,王安讨好地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梁帝睨了他一眼,凉声道:“何喜之有?” 王安被这话问得一愣,胡先生献上这威力巨大的火枪,还不是大喜事一件吗,怎么皇上这么快就给忘了,而且……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不应该啊,任他怎么想,这都是一件十足十的大喜事,要换了他,这会儿怕是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难道……皇上是在烦心火枪的缺陷? 想到这里,王安心中稍安,指着依旧摆放在御案上的火枪,赔笑道:“咱们大梁有了这威力巨大的火枪,一旦解决了胡先生说的那个问题,皇上踏平辽夏,统一中原的大业就指日可待了。” 梁帝对他的话不置一词,反问道:“你觉得胡一卦此人如何?” 王安听着这话不太对劲,摸不准梁帝的心思,只能小心翼翼地道:“胡先生为人自是极好的。” “极好……”梁帝喃喃念着这两个字,随即道:“那对朕呢?” 王安赔笑道:“对皇上自然也是极忠心的,这火枪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火枪自是好东西,不过……”梁帝抚过那触感冰冷的火枪,眸子里的冷意比那火枪犹过之而无不及,沉沉道:“朕怎么觉得他今日来的这么突然呢?还拿着一把半成品的火枪过来,这可不是他行事的风格。” 王安赔着笑脸道:“或许胡先生听说了辽国侵犯南牧场的事情,怕皇上担心辽夏之患,所以赶着过来让皇上安心。” “你倒是帮着他说话。”梁帝斜睨了一直咧着笑容的王安一眼,就是这一眼,吓得王安浑身一个激灵,赶紧闭起了嘴巴,不敢再说一个字。 那厢,梁帝收回目光,再次落在闪烁着乌黑光芒的火枪之上,缓缓道:“他说寻不到解决枪管不牢的办法,想让朕招纳工匠,共同解决,但是你有没有留意到他在说起寒铁一事时,用了一个词……估计,记得吗?” 王安仔细回想了一下,胡先生确实是这么说的,但……这话有问题吗?抬头见梁帝正盯着他,赶紧道:“奴才记得,但想不出有什么问题。” 梁帝冷哼一声,“若此话换一个人说,当然没问题,可若是说的人是胡一卦,那问题就出来了。”见王安还是一脸茫然,他又道:“你再想一想,从胡一卦到朕身边至今日,十数年间,可曾说过’估计’二字?” 这一回,王安可真被问倒了,他虽然记性不差,但十来年的事情,哪是说想就能想起来了,任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过想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想着梁帝还在等自己回答,他壮着胆子道:“奴才愚笨,记得不是十分清楚,但印象里,确实未听胡先生说过这两个字。” “可是他今日不止说了,还说了两次,再加上他拿来的火枪是寻常精铁所制;这就证明,他还没有拿寒铁做过火枪,一切都只能靠估计。”梁帝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火枪,枪柄一转,黑黝黝的洞口对准了王安。 梁帝这个举动可是将王安吓坏了,赶紧跪下磕头求饶,眼泪也跟着下来了,“皇上饶命!饶命!奴才……奴才错了。” 什么错了,错在哪里,他自己都不知道,也没心思知道,只一心想着保住性命。 梁帝收起火枪,漠然道:“朕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了,起来!” “多谢皇上,多谢皇上!”王安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待他起身后,梁帝又道:“以胡一卦的性子,发现寻常精铁解决不了枪体的问题,一定会拿寒铁试验,可是他没有,这说明……火枪是才研制出来不久的,赶着要来拿给朕看,所以连再造一把的时间也没有。” 听着梁帝的话,王安也发现不对了,这确实不是胡先生一贯的行事风格,仿佛是被什么事情给迫着,不得不先拿出来。 王安苦思半晌,还是想不出胡一卦这么做的背后原因是什么,只得如实道:“听皇上这么一说,确实是不太对劲,太着急了一些,只是奴才想不出何能让胡先生如此焦灼心急。” 梁帝睨了他一眼,冷声道:“要是这么轻易就被你猜出来,那胡一卦也没资格做朕的客卿了。” 第336章 跳梁小丑 王安赔笑道:“奴才虽然猜不出胡先生的心思,但这火枪的好处,奴才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一旦解决了枪体牢度的问题,皇上挥军踏平辽夏,统一中原指日可待。” 梁帝少年登基,多年君临天下的生涯,令他早已经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之前纵是听闻辽国犯境,也未曾当众大怒,只是将一腔怒火化做一首《满江红》;但这回王安的话却是令他一阵激动,捧着茶盏的手不自觉收紧了几分,露出手背皮肤下的一根根青筋,盘根错节,若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树树根。 梁帝深吸一口气,眸光穿过一层层的茶雾看向是紧闭的殿门,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有苍冽的声音在殿中徐徐响起,“胡一卦确实送了几份大礼给朕,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啊,并未完全为朕所用,真是可惜。”在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梁帝言语透出几分冷意,王安心中一凛,将头又垂低了几分,唯恐引起梁帝的注意,好在梁帝说完这句话后,便没再言语。 这一刻,梁帝心中只有对鼠大的猜忌,完全忘记了,就在不久之前,后者刚刚耗费十年寿命为他占卜问卦,这般凉薄的君主,实在令人心寒。 王安瞅了梁帝一眼,见他神情还算平和,小声询问道:“皇上刚才说胡先生送了您几份大礼,可是奴才记得,只有一把火枪啊,还有什么大礼?” 提起这个,梁帝心情甚好,道:“你去库房回来时,可曾留意到那小桌子上摆着什么东西。” 王安不假思索地回答,“奴才记得,是胡先生惯用的龟壳与铜钱,乃是用来占卜问卦之物。”他跟在梁帝身边多年,那眼睛早已练得毒辣无比,比常喜更早看到桌上之物,只是未曾言语,直至这会儿梁帝主动说起,方才一一回答。 “总算这眼神还不差。”梁帝睨了他一眼,缓缓道:“适才,朕让他卜了一卦。” 果然。 王安在心里暗自点头,口中道:“不知皇上所卜何事?” 梁帝眸中掠过异样的光彩,一字一字道:“统一中原!” “啊!”王安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大事,一时没按住心中的惊骇,发出一声惊呼,待回过神来后,赶紧捂住嘴巴,好在梁帝并无怪责之意。 直至这时,王安才明白,难怪梁帝突然要赐常喜兵刃,原来是故意支开,好让胡先生为之卜卦。 想到这里,王安好奇地问道:“皇上,那结果……” “结果很好,不仅如此,他还算出朕七十岁时尚能披甲杀敌。”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有一会儿,但每每说起,梁帝心中都会涌出无尽的欢喜,也怪不得他,毕竟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 “原来如此,怪不得皇上说胡先生送了您几份大礼,奴才恭喜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安能够成为梁帝的心腹,且跟随多年,这察颜观色,投其所好的本领自是一等一的好,立刻伏地磕头,百般欢喜。 梁帝果然很是受用,和颜悦色地让他起身,随后又露出若有所思之色“胡一卦确实是一个有能力的人,若是……他能再对朕忠心一些,就更好了。” 王安明白,梁帝这是还在想胡先生着急献上火枪的原因,此事他也不知道,自不敢随意接。 这个疑问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一直都盘踞在彼此的心中,尤其是梁帝,不过这并没有成为他的心结,待到傍晚时分,有人主动求见,替他解开了这个疑惑。 且说这傍晚,梁帝正要用膳,宫人进来禀报,说是孙邈求见,听到这个名字,梁帝拧了拧眉头,“他又来做什么?连顿饭也不让朕吃安生吗?” 王安小心翼翼地将七分满的三鲜松茸烫递给梁帝,口中笑道:“想是来问金丝软甲那桩案子的,奴才听说,孙大人可一直牢牢盯着呢。” “他倒是闲得很。”梁帝冷哼一声,道:“罢了,让他进来吧。” “是。”王安恭声答应,朝等候在一旁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去传了孙邈进来,在后者踏入大殿时,梁帝已是掩下心中的不快,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微笑道:“孙卿怎么这个时候来见朕?” 孙卿看着那一桌子还未动过的珍馐佳肴,尴尬地道:“微臣一时情急,扰了陛下用膳,还请陛下恕罪。”他刚刚得了一个天大的消息,急着想奏禀梁帝知晓,却忘了看时间,直至这会儿才想起来。 “无妨,孙卿只管说是了。”梁帝笑呵呵地说着。 孙邈见状,以为梁帝当真没有怪责之意,欣然道:“微臣此来,确实有要紧的事情禀报。” 梁帝搁下一口未动的汤碗,和颜道:“说吧,朕听着呢。” 孙邈一脸神秘地道:“微臣刚刚得知,原来神机卫的客卿胡先生乃是江家的旧部。” 梁帝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孙邈此来竟然是为了这个事,突然间,他似乎明白了胡一卦为何如此着急献上火枪。 孙邈迟迟不见梁帝言语,以为他被自己这个消息所惊,不由得暗自得意,呵呵,他初闻此事时,也是吓了一大跳,再三确认消息。 难怪这段时间江家人眼睁睁看着江行远被关入天牢,却没怎么着急,原来手里握着这么一张王牌,可惜啊,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厢,梁帝已是按下了诧异,故作不知情地道:“竟有这样的事情,孙卿从何处得知?” “是微臣的学生白卓告之。”孙卿如实道:“说来也是凑巧,白卓无意中瞧见胡先生身边的常喜领着江家人前去天牢探望江行过,之后又叮嘱狱卒好待照看,觉得奇怪,便设法打听了一下,从一个江家的下人那里得知,原来胡先生曾是江家十二护卫之首,排首’鼠’。” 在说这些时,孙卿满是神秘之色,仿佛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殊不知,梁帝早已知晓,他种种举动与言语,在梁帝甚至是王安眼中,就是一个跳梁小丑。 第337章 蠢而不自知 “孙卿这个学生倒是一个消息灵通之辈。”梁帝淡淡说着,若是往仔细了听,会发现在这看似淡然的语气之中隐了一丝讥讽,可惜孙邈并未发现,自顾自地道:“微臣担心,胡先生会顾念旧情,替江家脱罪。” 梁帝假意思索了一下,道:“胡先生做事一向公允,且光明磊落,应该不至于如此。” 见梁帝向着胡一卦说话,孙邈急忙道:“若胡先生当真光明磊落,无不可昭人之事,何以江家出事之后,没有立即向皇上禀报他与江家的关系;依微臣所见,多半是存了私心。” 梁帝颔首道:“好,朕知道了,辛苦孙卿了。” 孙邈激动地道:“这一切都是微臣的份内之事,不敢言辛苦。”说着,他又试探道:“不知皇上打算何时处置江行远一案?” “贡茶的事情还在查着,应该这几日就会有消息,朕打算到时候两案并审。”说到这里,梁帝微笑道:“到时候就由孙卿来做主审官,朕旁听。” “这……这……”孙邈万万没想到梁帝会突然赏下这等恩赐,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待心情稍稍平复后,他假意推辞道:“微臣只是四品左佥都御史,如何有资格主审此案。” “朕说你有就有。”说罢,梁帝不容置疑地道:“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若当真觉着有所不安,就替朕把这桩案子审个水落石出,让朕弄个清楚明白。” “微臣遵旨!”孙邈本来就不是真心推辞,见梁帝这么说,自是顺水推舟,不再拒绝。 待孙邈退下后,梁帝重新捧起汤碗,经过这么一会儿功夫,原本有些烫嘴的松茸汤变得温度适宜,他低口喝了小半碗,凉声道:“现在明白胡一卦为什么着急火燎地来献火枪,还主动将他与江家的关系告之于朕了吧?” “奴才明白了。”王安恭声道:“胡先生发现他与江家的关系被人知晓,怕有人拿这事大作文章,所以先行一步,堵住了这个漏洞。” 梁帝拿起筷子,戳一戳桌面,冷笑道:“这个胡一卦,还真是只老狐狸,心思多得很。” 王安笑道:“狐狸心思再多再深,也逃不过猎人的双眼。” “自作聪明。”梁帝淡淡说着,眉眼间充斥着几分厌恶与不屑。 王安瞧在眼中,顺着他的话道:“奴才之前还觉得胡先生是个实在人,如何看来也不过如此。” “越是看似老实的人,骗起人来越是能耐。”梁帝喝完最后一口松茸汤,将空碗递给王安,端碗用起膳来,膳前一碗汤,这是他几十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御膳房知道他这个喜好,每天变着法子炖汤,可以一个月不带重样。 王安顺着梁帝手指的方向将菜挟到小碗中,小声道:“那皇上要不要敲打敲打胡先生?省得他以为皇上看不出那点心思,往后变本加厉。” 梁帝略一思索,摇头道:“他对朕有大用,不宜过于苛责;再说了,胡一卦是聪明人,这次若非被逼得麻烦,也不会耍这样的小聪明,,就由着他小小得意一阵吧。” “皇上宽宏大量,实乃天下之福。”面对王安讨好的言语,梁帝忽地停下用膳的动作,捧着细瓷碗久久未语,不知在想什么;这样的沉寂令王安心生不安,该不会是自己又不小心说错了话,惹皇上不快吧? 正当他忐忑不安的时候,梁帝沉声道:“若能统一中原,那才真是天下之福。” 原来是这样。 王安暗自松了口气,笑道:“胡先生的卦一向准,相信不出十年,皇上定能达成所愿,一统中原,造福天下百姓。” “你这马屁倒是拍得越来越溜了。”梁帝睨了他一眼,看似不悦的言语却隐隐透着几分欢喜,显然王安这个马屁正拍到他心坎里,很是受用。 自他登基始,就常想着能够在有生之前大统天下,无奈辽夏强大,蒙古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能够维持眼下的局势已是费尽了他所有精力,大统之念,有心无力,所以未曾宣诸于口,只是偶尔午夜梦回时出现在脑海中,曾以为自己这辈子只能带着遗憾走向尽头,万万没想到在自己将近六十之时,胡一卦竟然送了这样一份大礼,梦想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让他怎能不欢喜。 火枪完成之日,就是他踏平辽夏之日! 在用过晚膳后,王安侍候着梁帝漱过口,小声道:“皇上,您真要让孙大人主审此案吗?” 梁帝取过帕子拭一拭唇边的水渍,淡然道:“怎么着,你有意见?” “奴才哪敢。”王安赔笑道:“奴才就是奇怪,皇上您明明知道这件事另有隐情,孙大人很可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为何还要让他主审?” 听到这话,梁帝冷笑一声,望着窗外的眸光阴沉如许,“朕对孙邈越信任,他背后的人就会越放松警惕,露出更多的马脚;说起来,朕也好久没看戏了,就趁这次好好看个痛快。” 王安恍然,原来梁帝打得是这个主意,难怪对孙邈百般抬举,说起来,这个孙大人也真是蠢钝可笑,竟然丝毫不知自己成了梁帝与对方博弈的棋子,还沾沾自喜,这么多年的官场真是白混了;也不知这场闹剧过后,梁帝还会不会让他靠祖荫继续在朝堂中混迹下去,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此事之后,孙邈必然会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 再说鼠大那边,出了宫门后,就乘上马车往自己的宅子行去,一路上,常喜都在追问自己去库房选兵器的时候,梁帝与他说了什么,为什么要将龟壳与铜钱取出来,算命?占卜?测吉凶? 面对常喜一连串的追问,鼠大始终不回答,这样的沉默令常喜越发不安,暗责自己不该听梁帝的话去选劳什子的兵器,如今想来,分明就是有意支开他,自己还真是蠢,居然没看出来,还以为梁帝真要送他兵器。 每每想到这个,常喜都恨不得揍自己一顿,平时常常自诩聪明,关键时候却总是干蠢事。 第338章 十年寿命 晚膳时分,常喜正在琢磨着要怎么样才能问出今日在养心殿发生的事,忽地看见鼠大眉头一皱,张嘴吐出一口染着血的米饭。 常喜一开始以为是米饭没洗净,导致鼠在被沙子磕伤了牙龈,哪知仔细看去,那饭粒之中居然混着一颗牙齿,鼠大看也不看,只是取过一旁的茶水漱了漱口,一旁的常喜却是失了颜色,骇然道:“先生你的牙……” “没事。”鼠大吐出混着血丝的茶水,淡然道:“年纪大了,难免牙齿松动,不要大惊小怪的。” “先生!”常喜听到这话,神色不仅没有舒展,反而越发紧张,跺脚道:“先生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鼠大神色自若地扒着米饭,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默默将米饭换到了另一边咀嚼。 “上一次先生算大卦的时候,也有牙齿掉落,每每问先生,都推说是年纪大了,可是属下悄悄问过别的算命先生,这是不祥之兆,是老天爷在缩减先生的寿命啊!”说到后面,常喜急得汗都出来了,焦灼地道:“先生,您到底替梁帝算了什么,求您告诉属下。” 见常喜知道了牙齿掉落的原因,鼠大长叹一口气,仍是没说话,只是起身取来一个木盒子,打开后,里面赫然也有一颗牙齿,从表面光泽来看,应该已经有好些年了,正是常喜上回看到的那一颗;鼠大将新掉的牙齿擦干净之后,一并放入到盒子之中,“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可是属下想知道。”这般说着,常喜咬牙道:“若先生执意不说,那属下就只能问皇上去了。” 鼠大摩挲着已经合起的木盒,淡淡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威胁人了?” “属下不敢,属下只想知道究竟。”面对常喜的言语,鼠大又是一阵沉默,在常喜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他缓缓道:“圣上从火枪之中看到了统一中原的希望,让我帮他算一算,何时能够踏平辽夏,统一中原!” 听到这话,常喜头皮一阵阵发麻,几乎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竖起来了,惊呼道:“这……这可是关乎国运的大事啊,先生怎么能算?” 鼠大苦笑道:“圣上亲自开口,我能拒绝吗?” 这样的反问,令常喜无言以对,是啊,君王开口,无论话说得多么客气,都掩盖不了那份霸道,否则怎么会那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呢。若是今日先生拒绝了,那么就算这一日能够活着踏出养心殿,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平了。 在听鼠大将算卦一事讲述了一遍后,常喜懊恼地道:“早知道这样,先生就不要献火枪了,省得皇上生出统一中原的野心来。” “这是我命中的劫数,就算避了这次,也会有下一次,下下一次;而且……”鼠大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我也很想知道,到底大梁能不能够一统中原。” 听到这个关乎天机的秘密,纵是常喜也忍不住起了好奇心,小声问道:“结果呢?” 鼠大将木盒放回原处,走到窗前,在将长窗推开后,外面黑沉沉的夜色映入眼睑之中,草丛中,几只还未死去的寒虫在倔强地鸣叫着,“十年之间,大梁必定统一中原!” 常喜惊讶不已,不过很快也就明白过来,自家先生研究出了百步之外可以轻易取人性命的火枪,一旦解决问题,大量制造,无论眼下看似强大的辽国还是西夏,都只能沦为鱼肉。 想到这里,常喜嘟囔道:“明明是那样自私的一位君主,却有这样的机缘,能够名垂千古,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鼠大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大梁确实会在十年间统一中原,但那个骑在马背上,挥军北上的,却不是如今坐在养心殿的那一位。” 常喜一时会意不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惊得他几乎跳了起来,“先生是说……是说……新君?” 鼠大没有说话,常喜知道,他这是默认了自己的猜测,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惊骇,忍不住又问道:“新君是太子吗?” 鼠大没有回答对与不对,只是说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常喜神色一凛,赶紧闭起了嘴巴,不再多问。 这就像一个潘多拉盒子,不打开也就不打开,一旦打开,就会忍不住想知道更多,区别在于,有些人会适可而止;而有些人,纵是知道会比别人带来的伤害,也要继续问下去,直至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梁帝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常喜小声道:“这件事,圣上应该不知道吧?” 他记得自己挑完兵器回到养心殿的时候,梁帝可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心情极好,若先生说了这话,而对方还这般高兴,十有八九是傻子,所以十有八九,自家先生没把这件事说出来。 果不其然,鼠大点头道:“在这件事上,我骗了圣上,说是他带着梁军完成统一大业,实际上……皇上的寿命已不足五年之数。” “啊?”常喜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道:“属下看皇上中气十年,虽年近六十却未有明显老态,怎么可能只有五年寿命?” 鼠大伸手于窗外,待得再回来时,掌心赫然落着一片细小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夜空中竟然飘起了雪花,成为初冬的第一场雪。 待掌心的雪花化做一滴雪水后,鼠大方才道:“皇上命中也有一个大劫,除非有人能帮着逆天改命,否则绝对过不去,五年已是极限。” “属下明白了。”常喜点头,随即不知想起了什么,急忙道:“先生放心,您说的这些属下绝对不会往外露一个字,就算对方拿刀架在属下脖子上也不会。” 鼠大屈指将雪水弹到窗外,转头看到一脸严肃的常喜,微笑道:“我若不相信你,又岂会与你说这些。” “这倒也是。”常喜不好意思的挠一挠脑袋,随即想起一事来,追问道:“今日这一卦,减了先生多少寿命?” “不多,十年。”鼠大淡然说着,仿佛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不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第339章 有用之人 “十年”这两个字犹若惊雷,将常喜脑袋炸得犹如一团浆糊,久久都不能思考,他原以为最多减个两三年寿命,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十年,先生掉了两颗牙,若是一颗十年,那两颗岂不是……二十年? 人活一世,能有三四个二十年已是极为了不起的寿命了,如今先生倏然去了二十年,也就是说,原本八十的寿命仅仅只能活六十,若是原本只有六十的寿命……那现在坟头已是长满了青草…… “先生……可知还有寿元……多少?”问这个话的时候,常喜整个人都在发抖,没人知道他鼓了多大的勇气才能将这句话说完整,纵是这样,中间也停顿了两次。 鼠大拍一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人生在世,难免一死,没那么好紧张难过的;再说了,其实早在老爷子过世的时候,我这条命就该被收去了,能够再活那么多年,已经是偷来的了,又岂能再奢求。”说罢,他回到桌前坐下,端起没怎么动过的饭碗。 常喜跟着来到他身边,执着地道:“先生还没回答属下的问题。” 鼠大一脸无奈地道:“看来不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今儿个是不能安安心心吃这顿饭了。” 常喜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已是肯定了鼠大这个问题,后者轻叹了一口气,隐晦地回答道:“我与圣上应该差不了多少。”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这个回答,常喜鼻子还是不由自主地酸了起来,哽咽道:“只剩下五年了吗?” “差不多吧。”鼠大淡淡说着,他倒是豁达,坦然接受自己的命数,不会如梁帝一般盼着自己活久一些再活久一些,恨不得长生不老,将权力永远永远地握在自己手中。 常喜紧紧抿着嘴没有说话,因为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哭出来,但眼眶里仍是盈满了泪。他年少的时候就跟在鼠大身边,几乎可以说是后者看着大的,之后看他喜欢习武,又带他拜了名师,在他心中,鼠大是师亦是父,曾几何时,他以为彼此会一直这样下去,如今倏闻鼠大只有五年寿命,如何能不悲伤。 鼠大看到常喜这副模样,一向温和的他,这一回却是沉下了眉眼,轻喝道:“男子汉大丈夫,摆出这哭哭啼啼的模样像什么样子,擦掉!” 听到这话,常喜赶紧抬手抹去眼中的泪水,可这泪水能一擦就掉,喉咙里的哽咽却不是说去就能去掉的,只听他哑声道:“属下心里难过。” “这一切早有定数,难过也好,不忿也罢,皆不会变改什么。”这般说着,鼠大响起一事,道:“老夫人过几日就该到了,这件事万万不可让她知道,老夫人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些。” “属下知道。”在常喜话音刚落,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他赶紧上前应门,不一会儿走了回来,面色有些难看,“先生,孙邈去了宫里见皇上,据咱们的人回复,他此去就是为了先生与江家的关系,应该是柳小姐故意泄露出去的。” 鼠大咽下口中的饭菜,淡淡道:“皇上是何反应?” “皇上夸了他几句,并且决定几日后江家两案并审,并由孙邈来做主审官。”常喜一口气将听到的消息都说了一遍,随即不无担心地道:“先生前脚刚走,孙邈后脚就去告密,您说皇上会不会起疑?” “疑什么?” “疑您是为了抢先孙邈,才不得不将您曾是江家护卫的身份相告。”常喜越说越觉得有这个可能,眉心都皱成了一团。 在常喜想着该如何化解梁帝的疑心时,鼠大却是道:“若不疑,就不是圣上了。” 常喜诧异地道:“先生这是何意,难不成您早就料到了?”见鼠大点头,他又道:“既然如此,您为何还要那么做,这岂不是……”后面的话他有些不好意思说。 鼠大哪会猜不到,微笑道:“岂非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常喜被道破了心思,虽然有些尴尬,但还是如实点头,“属下实在想不通,还望先生明示。” 外头的雪似乎下得大了一些,屋里的气温有明显的下降,鼠大取了手炉捧在冰凉的掌中,眸光幽幽地道:“可还记得进宫见圣上之前我与你说的那句话,你那会儿还问我是什么意思来着,我说进了宫你就明白了。” 常喜顺他的话回忆着进宫前二人的对话,倒是给想了起来,“先生说您需要得到的不是宽恕,而是用处。” “不错。”鼠大抚着手炉上精致细腻的海棠花纹,垂目道:“宽恕这个东西最是做不得数,今儿个心情好给宽恕了,明儿个呢?后日呢?谁又敢保证?” 常喜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儿方才神情复杂地道:“不都说君无戏言吗?” 鼠大苦笑一声,叹息道:“所谓君无戏言,不过是糊弄老百姓的话罢了,但凡是想要治一个人罪,多的是借口;前朝的岳飞岳将军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见常喜不言,他又继续道:“无罪之人,尚且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何况我欺瞒在先,单凭’宽恕’二字,根本不足以让圣上留我性命。” “属下明白了。”常喜涩声道:“属下一直都知道圣上凉薄,却不想凉薄至此,多年君臣之情,上宾之谊,竟然全是逢场做戏的客套。” “现在明白,为时未晚矣。”鼠大淡然说着,看不出悲喜,随后又继续往下说,“一把火枪,足以让圣上意识到我的重要,只要我足够重要,他就不敢动我,连带着也不敢动江家,现在明白了吗?” 常喜将他的话细细咀嚼了几遍,终于彻底明白了鼠大的打算,恍然之后又有几分后怕,“原来先生打的是这个主意,难怪了,只是先生怎么知道,火枪一定会让皇上心动,万一……” “没有万一。”这四个字鼠大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迟疑与动摇,“这几年大梁未与邻国动干戈,但并不表示圣上真是一个安份守己之人,相反,他野心勃勃,否则怎么会为了拉拢蒙古,连自己最心爱的女儿也嫁了过去。所谓的和平,不过是因为实力不足,而不得不为之的韬光养晦罢了。” 第340章 老夫人到来 “如今,一个能够统一中原,踏平辽夏,完成多年夙愿的机会摆在他面前,怎么会不心动。呵呵,别说我主动将自己与江家的关系告之,哪怕我什么都不说,在得到火枪图纸,并且能够大批量制造之前,他都不敢动我!” 鼠大傲然说着,他一直都是一个谦虚和雅之人,纵是身居高位,也一直与人为善,从不端着架子对人;所以这样的傲气,常喜还是头一回看到。 “属下明白了,难怪先生一直说,您需要的是’用处’。”常喜恍然大悟,随即笑道:“真是没想到,您那会儿一直兴起研制的火枪,如今却是帮了大忙。” 鼠大垂目看着手炉里偶尔闪现的火星,徐徐道:“火药是个好东西,仅仅用来做烟火鞭炮,图个新年热闹就太浪费了。” “话虽如此,但能想到把火药集中在一把小小的火枪之中,然后高速射出,也只有先生了;换了旁人,最多也就弄点炸药。” “可惜啊,还有致命的缺陷没有解决,在此之前,火枪就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鼠大无奈地叹息着。 常喜安慰道:“先生不是还没用过寒铁吗,说不定寒铁就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再不然还有大理的精铁;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希望是这样。”在这句话后,鼠大不再言语,这一夜在初冬的第一场雪中悄然过去…… 江行过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只道是自己的计划十分完美,无人知晓他与柳青鸾的交易。 两日后的晌午,一辆马车停在云来客栈门口,赶车的正是狗十一,他拉紧缰绳止住拉车的马路,跃身跳下,随即挑起帘子道:“老夫人,到了。” 坐在马车中的,正是日夜兼程从岳阳赶至京城的江老夫人,她听到狗十一的话,微一点头,搭着狗十一伸过来的手下了马车。 没等他们往里走,店小二已是迎了过来,满脸笑呵呵地道:“这位老夫人,您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虽然江老夫人乘的马车看起来寻常,也没有描金绘银,瞧着与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马车没什么区别;但店小二见多了南来北往的客人,一眼就认出这马车通体用紫檀打造,可不是一般人能够乘得起的,所以态度极为恭敬与客气。 江老夫人微微一笑,拨弄着拿在指尖的沉香木珠,道:“我是来寻人的,他们住在天字号房,姓江,可在客栈里?” 身为店小二,自是对住在客栈里的人了如指掌,一听江老夫人这话,立刻会意地道:“在在在,请随小的来。” 店小二一路引着他们来到江行过房间,后者看到突然出现的江老夫人,惊得张大了嘴巴,更是用力揉了揉眼睛,没有消失,也就是说……不是自己眼花,本应该在岳阳的江老夫人真的来京城了。 江老夫人迟迟不见他说话,凉声道:“怎么着,不想看到我这个老太婆?” 江行过回过神来,连忙迎上去扶住江老夫人,“怎么会呢,就是突然看到老夫人出现,有些诧异。”说着,他好奇地问道:“老夫人怎么突然来京城了?” 江老夫人就着他的搀扶坐下,道:“行远都被关进天牢了,你觉得我在岳阳还待得安宁吗?” 听到这话,江行过沉默了下来,确实,换了谁听到这个消息都会坐立难安,半晌,他道:“那副金丝软甲手套真是皇上所赐吗?若是这样,皇上为何还要派人来抓行远?” 江老夫人摆一摆手,道:“这件事情晚些再说,你去把老四、老六他们都叫来。” “嗯。”江行过答应一声,出了房门,不一会儿,众人皆来到这间屋中,待得人齐了之后,江老夫人道:“都说说,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行远在天牢里可有受什么苦?” 兔四答道:“长公子那边,鼠大托了刑部的关系,所以除了清苦一些,并无大碍;不过属下等人收到消息,皇上已经让孙邈主审此案,开审之日就定在明日。” 在他之后,蛇六娘紧接着道:“这段时间,我等一直在追查孙邈与他一个叫白卓的门生,已是有眉目。” 江老夫人一边拨弄着那一颗颗用金丝镶嵌了“寿”字的佛珠一边道:“仔细说来听听。” “是。”蛇六娘应了一声,道:“不出意外的话,孙邈应该是被人利用了,真正有问题的是那个叫白卓的小官,他行踪诡异,曾数次出入城中一家茶楼。” “茶楼?”江老夫人长眉微微一挑,眉眼间有几分疑惑。 蛇六娘解释道:“只是表面上的茶楼,实际上应该是留雁楼的一处据点,属下还在那里见到了一个留雁楼的老熟人。” 江老夫人心思略略一转,已是猜到了几分,“可是金一?” “不错,就是他。”蛇六娘面色凝重地道:“因为怕被发现,打草惊蛇,所以属下没有太过靠近,不过倒是被属下发现了一件事,神机卫的人也在暗中跟踪白卓。” 江老夫人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意外,微一点头便又问道:“鼠大那头怎么说?” 兔四答道:“大哥说这两件案子,皇上多半另有用意,让我们不必太过担心,只是……”他蹙眉道:“大哥不肯细说,眼瞅着长公子一直被关在天牢里出不来,我等还是放不下心来。” 江老夫人接过江行过递来的茶抿了一口,淡淡道:“你不是一向最信服鼠大吗,什么时候连他的话也不信了?” 兔四有些尴尬地道:“这不是关乎长公子的安危嘛,属下不敢大意。” “放心吧。”江老夫人道:“鼠大对行远的紧张不会比咱们任何一个人少,既然他说无妨,那就一定是无妨的。” 正如江行过所言,江行远是江老夫人的心头肉、命根子,如今却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她对鼠大的是绝对的信任,在这一点上,梁帝差了她许多,所以鼠大待他们二人的态度也是截然不同。 第341章 故人 兔四想想也是,转而想起了另一件事,“大哥如今是神机卫的客卿,明日刑部审案,皇上会去听审,不知大哥会不会一道去。” “会的。”江老夫人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在来客栈之前,常喜已经来见过我了,明日不止皇上要去,鼠大还有神机卫的人都要去,说是要演一场大戏。” “什么大戏?”兔四好奇地问着。 江老夫人睨了他一眼,凉声道:“这么好奇,自己问去,鼠大的宅子在哪里,你也是知道的。” 兔四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道:“那还不去打扰了,反正明儿个就能知道了。”话音未落,他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往门口看去,不止是他,蛇六娘与狗十一也齐齐看向门口,眉目间带着几分警惕。 在他们的注视中,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透过房门传递到了屋中,紧接着用来糊门的纸上映出一个人影,是店小二,只听他客气地道:“江家老夫人可在屋中,有人在店外求见。” 江老夫人握弄着手串的指尖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疑惑,她才刚到京城,谁会知道,且还特意上门求见?要说是鼠大,在自己到客栈之前,他已经派了常喜过来迎接,该说的该传的话也都说了传了,不该再来一趟啊,难不成是…… 正自疑惑间,狗十一轻声道:“老夫人,我去看看。” 听着他的话,江老夫人沉吟片刻,道:“去把人请进来吧,我若没猜错,应该是故人派来的。” 故人? 老夫人在京城除了鼠大,还有故人吗? 疑惑归疑惑,狗十一还是点头答应,开门随店小二下了楼,不一会儿,他重新沿着楼梯走了上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面容白净,五官和善的中年男子,瞧着约摸四十来岁的模样,穿着一袭藏蓝长衫,素金腰带下垂着一个双鱼玉佩,长衫下的靴子也在两边各镶了一个玉扣,极是考究精致,像是哪家的富贵老爷,就是这背总是微微躬着,有些破坏整体的感觉。 狗十一领着人入内,恭敬地道:“老夫人,请来了。” 随着狗十一侧身让开,那名中年人走了上来,满面笑容地朝坐在上首的江老夫人打了个千儿,“奴才王安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万福。”这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尖细,若只听音不看人,颇有些难辩雌雄。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梁帝的心腹内监王安。 兔四他们谁没想到来者一入内就行了这么一个大礼,还自称“奴才”,一时愣在了那里,包括带人进来的狗十一,这……这唱得是哪出戏? 众人之中唯独江老夫人面色如常,笑吟吟地瞧着底下屈膝行礼的王安,“快起来吧,算起来咱们也有十来年没见了吧?” “整整十二年零九个月。”王安一口答出具体数字。 江老夫人笑道:“你这记性还是那么好,不像我老婆子,这脑子一直不如一年,常常刚说过的话一转眼就想不起来,老了哦。” “老夫人和十二年前看起来一般无二,面色红润,中气十足;哪里有老,真要说老,那也是奴才,您瞧奴才脸上这皱纹一道接着一道,可真是丑死了。”王安一脸正色的说着,那真挚的模样让人纵然知道他那是恭维的话也不好意思说破。 江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你这张嘴倒是比以前更加能言善道了,看来没少在皇上面前练嘴皮子功夫。”说着,她关切地问道:“圣上龙体如何,可都安好?” 王安面色一正,恭敬地道:“托老夫人的福,圣上一切安好,就是记挂着您老,常和奴才提起以前的事情,还说若没有您,就没有今日的一切。”顿一顿,他又继续往下说,“今儿个圣上原本是要亲自来的,奈何临时出些事,实在脱不开身,只能让奴才来拜候您,还说明儿个亲自跟您赔罪。” 王安这番话说得江老夫人很是舒服,笑容满面地道:“圣上日理万机,还要这般记挂老婆子,老婆子实在过意不去。” “老夫人可千万别这样说,您的恩情,圣上没有一日忘怀。”说着,王安将一直拿在手里的盒子递了过去,“圣上知道您睡眠浅,尤其是换了新的地方后,更是难以入睡,这是上等的安神香,您安寝前将它点在屋中,可安神助眠。” 江老夫人接过盒子,摩挲着盒上精致的万寿纹,感慨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了,皇上还记得我的老毛病,真是有心了。” 王安笑道:“这安神香宫里恰好没了,这盒是新做出来的,原本应该明儿个才制好,知道您今儿个就到,皇上让太医院的人连夜给做了出来,就是盼着您今夜能睡个好觉。” 江老夫人感动地道:“有皇上这番心意,老婆子想睡不好都难。” 他们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殊不知兔四等人早就听傻了,就连蛇六娘也听得目瞪口呆,这都什么跟什么,当今圣上身边的太监竟然专程跑来给自家老夫人请安送礼不说,圣上明儿个还要亲自来赔罪? 他们跟随江家少则十余年,多则数十年,却从不知道自家主母居然还有这样骇人的身份,她与梁帝到底是有着怎样的渊源?听语气似乎是长辈,难道老夫人真实身份是梁国公主?圣上的姑母? 不对啊,若真是公主,就算下嫁商人也能保留着封号啊,可这十几二十年来,他们从未听闻,而且也没听说大梁哪一位公主嫁了商人? 且不提他们在那里猜得头大如斗,王安与江老夫人的话还在继续,只听王安面色凝重地道:“来之前,圣上特意交待奴才,让您不用担心长公子,圣上心里清楚,江家是绝对不会做出以次充好的事情来,至于金丝软甲更不用说了;圣上之所以这么做,是要做长公子引出一些混迹在朝廷中的恶虫,待事情解决之后,立刻便放长公子出天牢,您千万别着急。”说到这里,王安神情有些紧张,一直瞅着江老夫人。 第342章 密谈 看到他这个模样,江老夫人指一指脑袋,笑道:“老婆子虽然年纪大了,记忆力没以前好了,但这点脑子还是有的,我之所以来这一趟,并非担心行远,而是奇怪圣上为何要如此,再加上久未见圣上,着实挂念,就借故过来了,如今听公公一说,这仅有的疑惑也解开了。” 王安轻舒了一口气,“那就好,圣上也能够放心了。”说着,他又从怀里拿出一封请柬,恭敬地道:“这是圣上特意给老夫人的,请您明儿个去刑部听审,亲自看一看,究竟是谁要祸害江家。” 江老夫人眼睛一亮,接过仔细看了一番,笑道:“圣上有心了,放心,明日老婆子一定过去。” 王安笑一笑,如此又陪着江老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后,方才离去,在他走后,兔四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夫人,您……您真的认识皇上?” 江老夫人轻吹着滚烫的茶水,淡淡道:“怎么,有问题?” 兔四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属下就是好奇,为何皇上对您这般客气礼遇?”见江老夫人不接话茬,他涎着脸道:“老夫人,您就和咱们说说呗。” 蛇六娘少有的没跟兔四抬扛,反而接着他的话道:“对啊,老夫人,以前可从来没听您说起过。” 江老夫人笑一笑,道:“明日吧,明日你们所想知道的一切都会有答案。” 蛇六娘与兔四不死心,还想再问,江老夫人突然注意到一个问题,“辛夷呢,怎么不见她?” 被她这么一说,众人也想了起来,蛇六娘蹙眉道:“是啊,辛夷早上说胭脂用完了,去街上买一些,按理来说,这会儿也该回来了,而且她知道老夫人今日到,应该不会在外头耽搁太久。”说到这里,她看向兔四,“辛夷不是说你会陪着一道去,怎么没去地?” “我?”兔四一脸诧异地指着自己,随即又指了蛇六娘,“不是你吗?她是这么与我说的。” “没有啊。”这话一出口,蛇六娘已是回过味来,辛夷根本谁都没叫,有意支开他们独身出去。 想到这里,她既不悦又着急地道:“这个辛夷,明知道外头留雁楼的人虎视眈眈,还敢一个人出去,也不说去哪里,存心让人着急是不是?” 兔四拧眉道:“辛夷一向懂事,按理来说不该这样啊。” 蛇六娘不耐烦地道:“行了,也别在这里瞎猜了,把人找回来,自然一切都知道了。”说着,她对江老夫人道:“老夫人,那属下先出去找人了。” “快去吧,老四,老十一你们也跟着一起去找,务必要把人找到。”这般说着,江老夫人又道:“若是一直找不到人,就给鼠大去个信,论京城他比咱们熟,手段也多。” 三人答应一声,迅速离去,转眼间,屋中除了刘嬷嬷之外,就只剩下江老夫人与江行过二人,之前人多还不觉得,如今单独相对,江行过只觉浑身不自在,干笑道:“老夫人,那我也去找找。” “你不识武功,也不懂追踪之术,去了也帮不忙,一个不好,指不定老四他们还得多找一个人,那就变成添乱了,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江老夫人这一通毫不客气的话,令江行过好不尴尬,不过前者发了话,他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尴尬地待在屋里,与江老夫人大眼瞪小眼。 江老夫人将他浑身不自在的模样看在眼里,慢悠悠地饮了口茶,凉声道:“怎么,不愿意看到我这个老太婆?” “老夫人说笑了……”江行过话未说完,江老夫人已是又接了上来,“那就是心虚了?” 江行过一愣,随即苦笑道:“老夫人,您要是这样说话,可没人愿意跟您聊天。” “是吗?”江老夫人睨了他一眼,凉声道:“适才王公公过来,我与他聊得就挺愉快的,怎么到你嘴里,就没人愿意跟我聊天了?” “我……”江行过张了半天嘴,也没能想出反驳的话来,只能一脸无奈地道:“我错了还不行吗,是我不会说话,所以没人愿意同我聊天。” “错倒是认得快,还算有救。”江老夫人这番话令江行过一阵心梗,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胸口,他觉得再这样聊下去,自己迟早要得心脏病,指不定还得英明早逝,实在是扎心了。 在江行过郁闷不已的时候,江老夫人搁下茶盏道:“行了,让你留下来,就是想问问你,柳青鸾那边怎么样了?” 果然是冲着这个来的,他得小心一些回答,千万别露了马脚。 这般想着,江行过道:“我与柳青鸾接触的两三回,这丫头果然不简单,不仅手底下的汪晋成是傀儡师,就连她自己……也有着不弱的身手。” “哦?”江老夫人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她懂武功?” “嗯。”江行过用力点头,“我头一回去见她的时候,就被她掐住了脖子,啧啧,那看似纤纤弱弱的手力气大到不行,两只手都掰不开,幸好我那会儿顶住了,否则被她看出破绽来,这会儿怕是见不到老夫人了。”说到这里,他摸一摸脖子心有余悸地道:“这会儿想起来,还是一阵发寒,老夫人,你这趟差事可真是不好做。” 江老夫人没在意他后面那些话,全副心思都被柳青鸾会武功这件事给吸引住了,轻吸了一口冷气,凉声道:“真是想不到啊,堂堂柳家千金,居然会武功。” 刘嬷嬷在一旁轻声道:“柳老爷是文官,并不懂武功,这些年来也没听说请了哪位高手教导柳小姐啊。” “想是偷偷学的,知道是谁教她的吗?”后面这句话显然是在问江行过,后者摇头道:“不清楚,她也从来没提过这个。” “那你都查到了些什么?”不知为何,在问这句话的时候,江老夫人眸光深得有些吓人,里面仿佛有个旋涡在不停转着,江行过只看了一眼,就赶紧移开了目光,暗自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答道:“来的日子不多,她对我也还有顾忌,所以知道的不多,只知她确实有意想要嫁入东宫,再者,就是她前阵子曾派了一个叫晓月的丫头来接近辛夷与行远,被识破后半夜逃走,六姨趁夜追去,找到了汪晋成,可惜又被他跑了,就连晓月也一并死在了他手里。” 第343章 兴师问罪 江老夫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行远这次入牢,她有何反应?” “她自是巴不得行远乃至江家出事,不过表面上她还是江家未过门的媳妇,所以不敢表露出来,反而请了柳大人去牢里探望,还和刑部那边打了招呼,让他们对行远照拂一二。”江行过老老实实地回答着,在这一点上,他不敢也不需要隐瞒。 “所以,你并没有拿到任何有用的证据?”江老夫人一句话顿时令刚刚有些缓和的气氛又一次变得尴尬起来,江行过摸着鼻子无奈地道:“这才几日功夫,若这么快就能拿到证据,老夫人也不用特意安排我去她身边打听线索了。” “这么说来,倒是我太过心急了?”江老夫人眸光深深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为什么,江行过心里有一种无名的恐惧,令他已经到嘴边的话迟迟不敢说出口,但该说的话始终还是要说,所以在一番无声的静寂后,他鼓足勇气点头,“是。” “好!”在说这个字的时候,江老夫人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江行过,紧接着更是说出一句令后者不安的话,“那你说说,老六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江行过脸色一白,幸好他反应极快,不过片刻就已经掩盖了过去,故作随意地道:“自是柳青鸾派人所为,还从我这里盗走弓箭,意图嫁祸,这人可真是狠毒。”说着,他又讨好地道:“幸好老夫人识穿了她的真面目,否则真让这样的人嫁进来,江家怕是要不得安宁了。” “是吗?”江老夫人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江行过,尽管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但她眼睛何等毒辣,岂会忽略过去。 江行过不知她这些心思,赶紧肯定地答道:“这是当然!” 江老夫人微微一笑,就在江行过以为这件事就此过去之时,前者忽地沉下脸来,冷声道:“把你那些个弯弯肠子给我收起来,真以为我糊涂了吗?” 江行过心中一慌,装傻道:“我……不明白老夫人的意思,我能有什么弯弯肠子?” “哼!”江老夫人冷哼一声,紧接着她的话若一把把利箭,毫不留情地射向江行过,“那你倒再说说,皇上是怎么知道鼠大身份的,一直以为他在京城的身份都是胡一卦,知道他另一个身份的少之又少,怎么你一来,皇上那边就得到消息了?再者,什么弓箭被盗,六娘会被你忽悠过去,我可不会,那三支箭分明就你射的。”说到这里,她冷笑连连,“说起来,我倒还要谢谢你手下留情,射的是六娘的腿而不是心脏,真是多谢江大公子了!” 这番话令江行过面色煞白,他分不清江老夫人到底是真的知道的,还是仅仅在讹他,一向自诩过人的判断力在这会儿却失去了用处,辩不出真伪。 那厢,江老夫人的话还没有完,“怎么,无话可说了,那我老婆子再帮你说下去,你答应了我的要求之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就决定假戏真做,与柳青鸾联手对付起江家来了,对不对?” “我没有。”江行过的反驳是那么的虚弱无力,别说说服别人了,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江行过啊江行过,你真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吗,我告诉你,这世间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亲眼看到你射箭!”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惊得江行过骇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江老夫人。那一夜,除了他与汪晋成、蛇六娘之外,竟然还有别人在场,这……这怎么可能? 看到他这个样子,江老夫人心中一阵抽痛,双眼亦有些许发涩;当日在岳阳,她是真的想给这个孙子一个机会,也是给他们祖孙一个机会,万万没想到……她到底还是看错了。 江老夫人闭目压下眼底的涩意,待得再睁开时,眸中寒厉若屋檐下未曾化去的冰棱,让人望而生畏,只见她起身拄着龙头拐杖一步步来到江行过身前,寒声道:“江行过,你还有何话好说?” 事到如今,江行过也知道瞒不过去,他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没错,是我在暗中助汪晋成逃离。” “你终于承认了!”江老夫人重重一顿龙头拐杖,整个人因为气愤而不断发抖,望向江行过的眼里是恼怒,也是痛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觉得我许你的不够,你可以与我说,为何要背叛江家?” “我……”江行过刚说了一个字,便又被江老夫人打断,“不错,我是对不住你,你可以恨我怨我,可是你父亲呢?你母亲呢?若是江家倒塌,你觉得他们能有好日子过吗?或许是柳青鸾许了你承诺,但是你想一想,一个连自己未婚夫都要谋害的狠毒女子,她说得话能够相信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止是你爹娘,就连你自己也不会有好下场;这些年来我虽不怠见你,却也看得出你颇有头脑,能够在毫无江家帮助的情况下,赚到不少银子,为何在这件事情上如此愚蠢,简直是愚不可及!”她越说越是生气,忍不住拿起拐杖重重击在江行过腿上,这一杖可不轻,当场将江行过打得跪倒在地,久久站不起来。 刘嬷嬷见状,赶紧上来劝道:“老夫人息怒,或许……或许大公子是有什么隐情呢。” “还能有什么隐情?分明就是昏了头,你倒好,还在替他说话!”江老夫人正在气头上,连刘嬷嬷也一并骂了进去。这般说罢,她又去看向江行过,发现他正在挣扎着要起身,这气顿时又冒了出来,又是一杖打在他身上,“不许起身,给我老老实实跪着!” 接连挨了两杖,江行过痛得接连倒吸了几口凉气,却并不求饶,反而道:“我没错,为何要跪?” “你……”江老夫人真真是气坏了,万万没想到了,到了这个时候,江行过还是死不悔改,她怒极反笑,“事到如今,你既还不知错,我今日就替你爹娘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肖子!” 第344章 箭技惊人 龙头拐杖再次举起并重重落下,但这一次,并没有打在江行过身上,不是因为江老夫人临时收手,而是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江行过自己,他迎着江老夫人震怒的目光,道:“能否先听我说几句话,若听完之后,还觉得我该打,那我保证,绝不反抗!” 江老夫人冷笑道:“哼,又想编什么花言巧语了?”话虽如此,她到底是收回了打拐杖。 江行过轻吁了一口气,本想起身再说,可是双腿挨了两杖,且都是在腿弯子处,实在疼得厉害,一下子站不起来,只能维持着跪地的姿势,仰头望着面无表情的江老夫人,“老夫人觉得,柳青鸾是一个容易轻信他们的人吗?” “自然不是。”江老夫人不假思索地回答着,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拧眉道:“怎么,’江行过’三个字,并不能让她相信你?” 江行过目光复杂地点点头,“那一夜,她真的差一点杀了我,直至我将老夫人你的计划如实相告,她看我的眼神才有了一点不一样,但也不是完全相信,那一夜,我很肯定,回来的时候,有人在后面跟着。” “再后来一回,我射伤六姨,救下六姨,又将鼠大的身份如实相告,她才真的相信了我,觉得我不是假意投诚。” 江老夫人垂目相视,眼底掠过种种情绪,有震惊、有怀疑、有诧异,也有迟疑,良久,她沉声道:“这么说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得柳青鸾的信任?” “不错。”江行过话音刚落,江老夫人的话又随之而来,“如何证明?” 江行过想了想,苦笑道:“这个还真的没有。” 听到这个回答,江老夫人眸光一冷,“也就是说,你如今的话,也有可能是为了骗过我而编造的。” 江行过耸一耸肩,带着几分无奈道:“老夫人非要这么想,我也没法子,不过正如老夫人所言,我这里……”他指一指自己的脑袋,“还是有脑子的,并非空空如也。” “哦,这话怎么说?” “柳青鸾是什么人,老夫人清楚,我也清楚;与她合作不吝于与虎谋皮;相比之下,我还是更愿意相信老夫人,虽然您这个人固执了一点,难弄一点,麻烦了一点……”见江老夫人面色越一越难看,江行过及时止住了嘴边的话,呵呵笑道:“但一言九鼎,应承的事情一定会做到,所以我选择相信你。” 听到这后半句话,江老夫人面色顿时缓了过来,这小子总算还有点头脑,没有被柳青鸾几句好话给哄昏了头脑,不过还是得再探一探,这事关系可着实有点大,万一看错了或者猜错了,江家真会有大麻烦;对于江行过这个孙子,她实在有些没把握。 这般想着,她按下思绪,神情漠然地道:“能得江大公子信任,老身可真是荣幸之至;只是单凭这么几句话,老身还是不能相信。” 江行过无奈地叹了口气,“那老夫人想一想,我若真的投靠了柳青鸾,那日六姨与汪晋成缠斗之时,我手中的箭直取六姨要害不是更好吗?” 江老夫人不以为然地道:“那是你箭艺不精。” “恰恰相反!”在说这四个字的时候,江行过目光变得异常坚定,若是心智弱一些的人,怕是会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他的话。 江老夫人倒是没有受影响,不过显得有些吃惊,“我说错了?” “若是老夫人不怕,我可以示范给你看。”江行过一边说着一边指一指角落里的柜子,刘嬷嬷在江老夫人的示意下过去打开柜子,里面赫然摆着一套袖箭。 江老夫人接在手里,扬眉道:“你倒是胆大,一边骗六姨说被盗了,一边还敢收在屋里,就不担心被发现?” “老夫人误会了,这是我前两日刚刚在京城买的,您看,上面并没有严铁匠的标记。” 江老夫人仔细看一番,果然没看到标记,而且整套袖箭没有丝毫用过的痕迹,应该确实是真的。 “你要怎么示范?”江老夫人问着,眼底带着一丝防范,没有将袖箭递过去的意思。 江行过环视了四周一圈,指着正在角落里觅食一只苍蝇道:“就它吧,一箭解决。” “好大的口气。”江老夫人犹豫片刻,终还是将袖箭递了过去,在她心底里也希望证明江行过所言是真。 江行过接过后,熟练地扣在右手腕上,略略调整了一下后搭箭上弦,这套动作一气呵成,毫无生疏,可见必定是做过许多次了,多到他连思索的时间都不用。 在江行过做这些的时候,那只苍蝇似乎预感到了危险,拍着透明的翅膀飞起来,在屋中左右飞舞,不时飞往门窗的地方,可惜那里都锁着,它只能被困在屋里,仿佛失了头一样到处乱飞。 过了一会儿,它似乎觉得自己安全了,小心翼翼地停在门框上,结果脚还没稳住,一只短箭已是从后方射来,准确无误地穿透它的身子,将它牢牢钉在门框上。 江行过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拔下还穿刺着苍蝇尸体的箭矢,得意地朝目瞪口呆的江老夫人晃了晃,“如何,还觉得我在撒谎吗?” 江老夫人醒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本领?谁教你的?” 刘嬷嬷在一旁道:“是啊,大公子这手本领可不比书中说得那个百步穿杨差,不知是哪位名师所授?” “名师……呵呵。”江行过自嘲地笑着,屈指将苍蝇弹飞出去,“你以为我是江行远吗,张张口就有一堆名师高手争着抢着要传授功夫,小的时候,就算我躲在假山后面偷看他们学功夫,被你知道了都要好一顿教训。” 提到这个事,江老夫人也是一阵尴尬,那会儿江行过才回来不久,她一看到那张脸,就想起难产而死的沈月,想起刚出生就失去母亲庇护的江行远,实在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那会儿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想起来却是复杂得很,确实,无论洪氏做错了什么,都不是江行远的错,他并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 第345章 承诺 “这个……”江老夫人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几句时,江行过已是出声打断了她的话,“行了,我说这些并不是要翻旧帐,只是陈述事实,那会儿没人肯教我功夫,连偷学也不行,我难过得哭了一场,之后就发誓要自己练出一身武功来,让你们刮目相看。”说到这里,他不禁笑了起来,“是不是很幼稚,没师父没功法,怎么可能练成一身本领,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不过我那会儿小,不知道这些,就是傻乎乎地练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一个眼睛很好看的人,瞧着和父亲差不多年纪吧,他看到了,说我这样练,就算练上一辈子也不可能有成就,说让我跟着他学习射箭。” 江老夫人仔细听着他的讲述,这些事情她还是头一回知道,甚是新奇,想不到多年前还发生出过这样的事情,“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江行过坦然摇头,“自那日起,每每得空,他就会来府里带我去外面练箭,第一套袖箭也是他给我的;一开始,我每每射上十箭都未必有一箭能中,但渐渐的,在他的指导有了进步;差不多半个月后吧,他说有事情要离开,让我自己照着他的指点好好练,还说只要我坚持下去,终有一日能够如书中所言那般百步穿杨,如今看来,还真是做到了,可惜啊,他不知去了哪里,这十多年来,从未再出现过。” 听完这些,江老夫人总算知道江行过这一手射箭的本领是哪里来的,但新的疑惑又浮上心头,“你说他来府里带你去射箭,也就是说,他可以自由出入江府?” 江行过努力回想了一下,道:“应该是吧,反正我没见人阻拦,好像有一回出去的时候,见到了祖父,他们说了几句话,但因为太轻,再加上我那会儿年幼,所以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在江老夫人低头沉思的时候,刘嬷嬷眸光一亮,低头数了一会儿手指,开口道:“大公子,您应该没见过鼠大吧?” “没有,怎么了?”江行过疑惑地问着,虽然鼠大之名他这段时间听得耳朵都快长茧子,却从来没有见过。 刘嬷嬷笑一笑,并未解释,而是对江老夫人道:“老夫人,您说当年指点大公子的会不会是鼠大,奴婢当年见到鼠大的时候,就记得他的眼睛就很好看,若宝石一般,而且年龄也对得上,还有离开的时间。” 江老夫人半信半疑地道:“真是他?” 刘嬷嬷点头道:“十有八九,至于究竟对不对,就要等大公子自己见到鼠大辩认了。” 那厢,江行过已经听傻了,敢情当年指点自己的,就是如今被梁帝奉为上宾,号称布衣军师的鼠大啊,他……他不是不懂武功吗? 当他问出这个疑惑的时候,刘嬷嬷笑道:“我虽然也就匆匆见过这位一面,却听老太爷他们说起过,鼠大先生虽然不会武功,却能够触类旁通,且有过目不望的本领,想来他发现了射箭的窍门,所以用来指点大公子。” 江行过诧异地张大了嘴,半晌,又蔫蔫地闭上了,好吧,他之前一直以为人和人都差不多,无非就是自小所处的环境,所接触的人不同,故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不同,如今才发现,是自己狭隘了,自己和鼠大就是普通人与天选者的区别。 经过这个插曲,江老夫人终于相信,若江行过当初真的心存不善,凭着这手射箭的本领,就算杀不了蛇六娘也能令她重伤。 在一番沉思后,她顿一顿龙头拐杖,面色凝重地道:“好,我今日就相信你所言,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否则我一定亲手打断你双腿。” 想起刚才那两杖的滋味,江行过打了个哆嗦,“放心,你一定不会有这个机会。” 江老夫人轻哼一声,回到椅中坐下,随后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六娘他们可是都知道你与柳青鸾的合作了,要告诉他们实情吗?” 江行过面色一正,摇头道:“虽然六姨他们皆是可信之人,但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容易露出马脚;这个道理,老夫人应该明白。” “我知道,所以才问你想怎么做。”天光透过窗纸落在江老夫人双眼之上,令她的眼神看起来越发深远幽沉,仿佛那眸子之中是一个千丈深渊,令人好奇却又畏惧。 江行过迎着她的目光,苦笑道:“老夫人心里不都已经有主意了吗,何必非引着我一步步说出来。”顿一顿,他又道:“你放心,这件事我既然应下了,就一定会善始善终,不会半途而废。” 这句话恍若一股落入枯田之中的甘泉,令江老夫人长长舒了一口气,握着龙头拐杖的手也松了几分,直至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掌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出了一层汗。 在短暂的沉默后,江老夫人目光复杂地问道:“你说得都是真心话?” “当然。”这般说着,江行过眼底忽地掠过一丝狡黠,故做不悦地道:“若老夫人实在信不过,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这件事就此作罢,如何?” 刘嬷嬷以为他生气了,连忙劝说道:“大公子莫要误会,老夫人不是这个意思,她也是关心你,怕您有危险。” “是吗?”江行过眼底的笑意更浓了,不过这脸还是板得牢牢的,抬了下巴,一脸冷漠地道:“是吗,我可瞧不出来。” “大公子……”刘嬷嬷刚说了几个字便被江老夫人抬起的手所打断,后者也不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江行过,她可不是刘嬷嬷,早在后者刚开口的时候,就一眼看穿了他眼底的笑意,知道他是在故意戏弄自己,但心底的沉重并未就此散去一分一毫,反而有渐趋浓重之势,至于为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而且明明已经做好的决定,临到头却又犹豫起来。 江老夫人这般直勾勾的目光,瞧得江行过浑身不自在,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他忍不住摸把脸,随后看看自己的手指;嗯,很干净啊,没什么脏东西,那老夫人在瞧什么,难不成是看上自己了?呸呸呸,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自己可是她孙子,看上谁也不至于看上自己啊。 第346章 活着回来 就在江行过胡思乱想之时,江老夫人开口说出一句他万万想不到的话来,“你若有所顾虑,这件事就此作罢,柳家那边,我再另外想办法。” “啊?”江行过一时被这个信息冲得脑袋有些发晕,待反应过来,他连忙道:“我没有反悔,刚才那就是几句玩笑话,你别当真,我……”饶是他平日里能言善道,这个时候却是舌头打起了结,不知该怎么往下说。 “我知道。”江老夫人神情比刚才还要复杂几分,“这件事继续下去,其危险性难以预料,你还得背负各种骂名与误解,所以……”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虽然我很想继续,但允许你反悔,待会儿我会将实情告诉六娘他们,还你一个清白。” 原来是在担心自己啊。 江行过心底微微一暖,面上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做事情一向不喜欢半途而废,所以这件事我应承了。再说了,柳青鸾那丫头心肠毒得很,若是我就此做罢,她就会知道,我是你派去的人,那么一来,她可就真的恨死江家了,到时候咱们谁也别想活下来。” “她敢!”江老夫人重重一顿龙头拐杖,眉目不怒而威。 “我不知道老夫人还藏了多少手段,又与当今圣上是什么关系,但我了解柳青鸾,剥掉那张名门闺秀的表皮,她就是一个狠辣歹毒又野心勃勃的疯婆娘,一旦她恨上了谁,就一定会将之连根铲除,寸草不留;明面上,江家或许不怕,但暗地里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个道理不需要我告诉老夫人了吧。” “而且,柳青鸾一直想要攀太子这根高枝,具体进展我尚不清楚,但看她能请动太子帮忙调查行远的事情,可见太子对她印象并不差;万一真让她飞入东宫,那就是皇家的人;到时候,恐怕连鼠大都拿她没办法,更别说将来太子登基成为新帝。” 他这一番话,令江老夫人沉默下来,是啊,除非能够彻底除掉柳家,否则柳青鸾就像一颗不知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药,令人寝食难安。可柳家虽然落魄了一些,但仍是京城名门士族,柳父也依旧是二品朝官,且家族传承上百年,友人门生遍布大梁,势力盘根错节,要除掉他们,谈何容易;更何况柳青鸾心计多端,又擅攀高枝,怕是不易除掉,一旦如江行过所言那般让她借太子之手逃过,那么必定后患无穷;江家毁于其手,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江老夫人心思千转百回,终是想不出一个更好的法子,只得长叹一声,望着江行过道:“当真不怕吗?” “怕。”江行过毫不犹豫地回答着,这个回答大出江老夫人意料之外,她满以为既然江行过主动请缨继续未完的任务,那么他心里必定是不畏惧的,哪知…… 江行过看到江老夫人诧异的样子,哪里会不明白,摊手道:“我既不是鼠大那样神乎其神之人,也不像四叔六姨一般拥有超凡的武功,自然会怕,但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与麻烦,还是得有人去做。”这般说着,他一脸无奈地耸耸肩膀,“再说了,我好不容易才取得柳青鸾的信任,中途放弃,其实太可惜了些。” 江老夫人神色复杂地点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 “所以喽。”这般说着,江行过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紧张地道:“你可得记住许我的事情,不许食言,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听到这话,江老夫人心中一颤,不高兴地瞪了他道:“好端端地做什么鬼,我这个老太婆都没有着急去见阎罗王呢,你急什……咳咳!”到底年纪大了,一着急,这气就接不顺畅,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江行过连忙上前替她抚背,一边抚一边絮絮地念叨着,“有话慢慢说,那么着急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吗,还以为是云吉班里那些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啊。” 江老夫人原本已经快要止住了咳嗽了,听到云吉班三个字,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不容易止住,她狠狠瞪了江行过道:“你这小子,竟然把我比做青楼女子?刚才那两杖打得不够狠是不是?” 听她这么一说,江行过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尴尬地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随口一说,老夫人莫要生气,我……我给您赔罪还不行吗?”说着,他双手相合,俯身朝江老夫人躬身行了一礼。 江老夫人瞧着躬身行礼的江行过,眼中掠过一丝复杂,话在嘴边盘旋了几圈,终还是说了出来,“还叫老夫人呢?” “啊?”江行过一时没听明白,愣愣地瞧着老夫人,刘嬷嬷却是懂了,笑着催促道:“大公子,还不快叫祖母?” 听到刘嬷嬷的话,江行过面色一沉,低着头久久都没有出声,江老夫人见状收回目光,暗自口气,看来这个孙子还是不肯原谅她,也是,回想那些年,自己确实过份了。 正自这时,一声细如蚊呐的“祖母”在耳畔响起,令她浑身一震,抬眼望去,江行过正一脸别扭地搓着手。 “好!”江老夫人连连点头,眼底是难以抑制的激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一直盼着江行过唤自己一声“祖母”,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刘嬷嬷也是笑容满面,屈膝道贺,“恭喜老夫人,恭喜大公子。” 江行过尴尬地笑笑,他刚才以为这两个字会很难叫出口,所以只打算试试,哪知一叫就叫了出来,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待得欢喜过后,江老夫人正色道:“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办到,但有个前提,你必须得答应。” 江行过皱一皱眉,不是都说好了吗,怎么突然还多出个前提来,她还想要什么? 这个猜测令江行过心生不喜,连声音也冷了几分,“你说就是了。” 江老夫人拄着拐杖起身,一步步走到他身前,两人身高差了一截,所以江老夫人需要仰头相视;她盯着江行过眼眸,一字一字道:“活着回来!” 第347章 按计划行事 江行过没想到她所谓的前提居然是这个,一时愣在了那里,待得反应过来后,眼底无端生出一丝涩意,紧接着似乎有透明的液体在眼眶中凝聚,他赶紧逼了回去,口中道:“我知道了。” “不是适应,而是答应!”江老夫人纠正他的话。 江行过一怔,半晌,他默默点头,:“好,我答应你。” “好。”江老夫人如释重负地点点头,“那么一切就按计划行事吧。”她指一指紧闭的房门,沉声道:“待这道门打开,你便是背弃江家的不肖子,我会设法将彻底你推到柳青鸾身边,至于她愿不愿意收留,就看天意了。”说到这里,她又不放心地拍一拍江行过的肩膀,“若发现不对,立刻抽身而退,切莫勉强,无论此事成与不成,我答应过你的事情都会兑现,你不必担心。” 江行过侧目看着肩膀上那只满是皱纹的手,一缕笑意不由自主地出现在嘴角,“多谢祖母,我会小心行事。” 在他们谈论之时,披着一袭紫狐裘的柳青鸾,正坐在城外一处山顶亭子里悠然自得地烤火,初冬的一场雪,令整座山都被白雪所覆,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素雅宁静。 红姑也在,不时往炭盆里扔几块上等的红萝炭,维持着炭火的旺盛,在又添了一次炭火后,她忍不住道:“小姐,这个辛夷真的会来吗?” “一定会。”柳青鸾剥了一粒瓜子递到嫣红的唇边,悠然道:“我都打听过了,辛家被灭门,只剩下她一人独自苟活于世,一直在设法探听当年的真相,这会儿好不容易有了消息,换了你……”她睨着红姑,似笑非笑地道:“会放弃吗?” “当然不会。”这般说着,红姑又道:“奴婢就怕她发现这是一个圈套。” “就算她猜到了,也一定会来,毕竟……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她舍不得放弃。”在她们说话的时候,一只麻省扇着翅膀从白茫茫一片的远处飞来,起初落在亭外的山石上,之后似乎发现亭子里的温暖,所以尽管有人在,还是哆嗦着飞了进来,落在石桌上,歪头看着柳青鸾手中新剥的一粒瓜子仁,嘴里“叽叽”叫了几声,仿佛是在讨吃的。 “倒是个机灵的东西。”柳青鸾瞧着有趣,便将瓜子仁放在石桌上,果不其然,那麻雀瞅了一会儿见没有危险,便过去叼了起来,吃过后又眼巴巴地瞧着柳青鸾。 “倒是贪心得很。”话虽如此,柳青鸾还是又剥了一粒掷到麻雀脚边,后者再次叼起,这次的动作可比之前迅速了许多。 “小姐。”一道青色的人影来到亭中,正是汪晋成,他朝柳青鸾行了一礼,低声道:“她到了。” “好!”柳青鸾欣然拍一拍手掌,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麻雀立刻展翅飞起,想飞出去又畏于外面的寒冷,绕着亭子飞了几圈后,见似乎没什么危险,再加上尚未饱腹,便又落了下来。 “人呢?” “就在山下等着。”说着,汪晋成又道:“属下瞧过,江家的人没跟来,看来她确实没说。” 柳青鸾饱满的红唇微微一弯,勾起一道凉薄的弧度,“还真是蠢得可怜,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看来江行远眼光也不怎么样,竟会瞧上这样一个蠢女人,还搭上整个江家去保她性命,愚蠢。” 汪晋成道:“想是瞧那辛夷有几分姿色,所以一时晕了头;这样的人莫说是娶小姐,就连看小姐一眼也不配。” “他从来就不是配的。”柳青鸾凉声说了一句,转而问道:“对方呢,还没到?” 汪晋成微微一笑,“早到了,在暗中埋伏着呢,多亏了小姐的千里镜,纵是相隔十数里,也瞧得清清楚楚,且不必担心被人发现。”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只鎏金描银的千里镜递到柳青鸾手边,后者却没有伸手去接,在汪晋成诧异的目光中,柳青鸾道:“赏你了。” 汪晋成一怔,随即连忙推辞,“这是小姐心爱之物,属下怎敢据为己有,万万不可。” 柳青鸾眼角轻扬,一双勾魂摄魄的眸子落在汪晋成脸上,微笑道:“这东西于我不过是一个玩物,于你,却可以更好的替我办事,你说,给谁更好一些?” 汪晋成一怔,旋即乖觉地道:“属下明白了,属下一定竭尽全力为小姐办事,绝不让小姐失望。” 柳青鸾接过红姑递来的热茶,温言道:“往后赏你的东西就大胆收着,除了红姑之外,你便是我最信任之人,莫说区区一只千里镜,就是比这贵重百倍的东西,你也收得起,明白吗?” 柳青鸾这番话令汪晋成激动得浑身发抖,“属下明白,多谢小姐。” 柳青鸾满意地点点头,转而道:“留雁楼的人出现了,那么白卓果然就是他们安插在朝廷里的棋子。” 她今儿个一共送出去两张纸条,一张去了云来客栈落在辛夷手中,另一张则送去了白卓的宅子,告诉他辛夷会出现的时间与地点。 “应该是。”汪晋成沉声道:“否则留雁楼的人不会出现在这里。” 柳青鸾手指轻扣着石桌,久久没有言语,旁边那只麻雀等了许久始终不见柳青鸾再剥瓜子仁喂它,不禁有些着急,过来啄了啄后者的手指,它的动作很轻,并未啄痛柳青鸾,却令后者眼中掠过一丝寒芒,素手一闪,因为动作太快,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待得再出现之时,麻雀已是被牢牢抓在手中。 “叽叽!叽叽叽!”麻雀拼命挣扎着,那双小小的黑眼珠子里满是恐惧,刚才太快了,它甚至连自己怎么被抓到的都没发现,更别说展翅飞走了,这位小姐不是一个好心人吗,为什么要抓自己?她想做什么? “小小东西,却是贪得无厌,还敢啄我,真是该死!”柳青鸾眸中一片冰冷,那寒意比亭外的冰雪更甚,随着这句话,手倏然一紧,麻雀张着尖尖的嘴巴努力想要逃离,终归只是徒劳,不过片刻功夫,那小小的头颅就歪在了一侧,身子一动不动,一丝殷红出现在尖嘴处,竟是被活活捏死。 第348章 金十三 柳青鸾松开手,麻雀便直直掉在桌上,尖细的双腿伸的笔直,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柳青鸾,仿佛是在控诉她的残忍。 柳青鸾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接过红姑递来的热帕子拭一拭手,呵,别说是区区一只扁毛畜生了,就算是一个人,她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汪晋成提起麻雀尸体就要往外扔去,却被柳青鸾唤住,“且先搁在一旁吧,待会儿或许用得着。” “是。”汪晋成不明白一具麻雀尸体会有什么用,但对于柳青鸾的命令,他从来不会迟疑或者拒绝。 柳青鸾望着被搁在亭子角落里的麻雀尸体,眸光沉沉地道:“你们说……像白卓这样的人,留雁楼还安排了多少?会不会很多?” “有可能。”红姑答了一句,试探道:“小姐在想什么?” “我在想……若朝堂上,有一半官员是留雁楼的人,那是不是表示,他们可以间接控制朝政,左右圣上的决定?” 红姑面色陡变,“控制朝政?这不可能吧?” “没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这次事情之前,谁能想到留雁楼居然在朝堂上安插了人手,我有时候在想……”柳青鸾晃着手中的杯盏,幽幽道:“留雁楼那个神秘的楼主,会不会也藏身于朝堂之中?”不等红姑置疑,她又道:“江家不也在朝廷里安插了一枚棋子吗,还颇得圣上信任,亲聘为神机卫客卿,这可是独一份的荣耀,多少人连想不敢想。” 红姑眸光一动,道:“那小姐是想找出这个人?” “能找出来固然最好,但也不必特意去找,留雁楼的底细我还摸不准,不宜贸然招惹。”说着,柳青鸾搁下茶盏,道:“山下的戏应该已经开始了,喝着茶看戏,这滋味到底是淡了些,替我倒一杯桃花酒,如此才看得尽兴;另外再把箱子里那个千里镜过来。”看来她是早就打算送汪晋成千里镜,这才会多带一个过来。 “嗯。”红姑取过白瓷描花酒壶,倒了一杯递到柳青鸾手边,这酒澄净透明,上面飘着一片粉红的桃花,隐隐仿佛还能闻到一缕香气。 “小姐,从这里看下去视线最好,您坐这边来。”汪晋成殷勤地指着自己所处的位置,柳青鸾也不拒绝,广袖一扬,待得再落下时,已是替换了位置,她拉开千里镜往下望去,透过那个小小的镜头,纵是相隔十余里也看得清清楚楚,清楚到甚至能看到底下正与黑衣人对峙的辛夷脸上的表情,警惕而害怕,唯一的遗憾就是听不到声音,只能凭口型与表情猜测意思。 果然,这种表情才是最赏心悦目的,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辛夷被留雁楼一刀割断喉咙时的表情了,一定会现在更有趣。 “你们是……留雁楼的人?”辛夷盯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几个蒙着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黑衣人,声音在寒风中听来有一丝颤抖。 “不错。”为首那人怪笑一声,恶狠狠地道:“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了,这一回,看谁还能救得了你。” “是谁给你们传的信?”看到留雁楼杀手的时候,辛夷就知道自己受骗了,这是一个陷阱,一个为了将她拱手送给留雁楼而设下的陷阱。 “死到临头,还有心情问这个,呵呵,你还是好好担心一下你自己的处境。”说到这里,金十三眸中射出浓重的杀意,寒声道:“当初在嵊县让你逃过一劫,害我回去后受了楼主重罚,这笔帐我可一直记着呢。”尽管已经过去很久,但每每想起所受之刑,金十三皆是一阵哆嗦,心中更是恨透了辛夷,所以一得知有这个机会,顾不得会否是陷阱,立刻主动请缨前来格杀辛夷,结果无疑是令他惊喜的,辛夷不仅真的来了,而且没有带任何帮手,免了他们许多麻烦。 辛夷瞳孔倏地一缩,脱口道:“当日就是你杀了我母亲?” “不错!”金十三坦然承认,说着,黑巾之下的嘴角咧出一丝残忍的笑容,“别急,你很快就能去见她了。”落单的辛夷在他眼里就是笼中之鸟,插翅难飞。 辛夷深吸一口气,借着指甲掐住掌心的痛意,勉强压下心中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意,沉声道:“我知道自己这回无路可逃,但我想做一个明白鬼,所以还请你告诉我,究竟是谁给你们传的信。” “你倒是执着。”金十三一边说着一边拔出刀,抚着寒光四射的刀锋凉声道:“也罢,我今日心情好,就告诉你吧。” 辛夷精神一振,连忙竖起耳朵细听,只听金十三道:“我也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有一张纸条送到白卓手中,他拿了过来,至于写纸条的人,我们并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说罢,他手腕一动,吞吐着寒芒的刀尖已是指向辛夷,嚣张地笑道:“该说的都说了,现在……受死吧!”随着最后一个字音的落下,他双足重重一顿地面,整个人借力飞纵而起,直扑辛夷,这一击,他用尽了全身之力,务必要将辛夷一刀杀之,不仅能报了当日之仇,这颗美丽的头颅更能助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金十三越想越是高兴,恨不能大笑几声,尤其是看到自己的刀锋离那细白纤长的脖颈越来越近,那丫头也不知是不是吓傻了,连躲闪也不忘了,呆呆站在那里。 在离开辛夷只有一丈距离时,金十三眼中寒光暴射,随着一声重若惊雷的“杀”字,蓄足了内力的长刀照着辛夷的脖子狠狠挥下,这一刀下去,别说是脖子,就算是一块铁板也会被生生斩开! 一直在用千里镜看着这一切的柳青鸾心底掠过一丝可惜,当然,她不是可惜辛夷即将丧命,而是可惜好戏这么快就结束了,她还没看够呢;可惜啊,她不便露面插手,否则这场戏一定会比现在精彩百倍。 不过……柳青鸾眉头微微一皱,辛夷的反应似乎有些不对,起初她以为后者站在那里不躲不避是因为吓傻了,可如今仔细看去,却并未在她脸上看到多少害怕,反而……有些期望。 期待自己被杀,可能吗? 第349章 不死就行 “铛!”未等柳青鸾想明白,一把利剑凭空出现,带着漫天雪花生生挡住了金十三这必杀的一刀,这两把分别蓄足了主人内劲的刀剑相撞一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重响,声音之重,连远在山上的柳青鸾都听得清清楚楚。 金十三大惊,一击被挡后立刻借势后退,尽管才过了一招,但能感觉到对方实力很强,不敢贸然进攻。 只是……这一路上,他们明明都搜查过,辛夷确实是一人前来,并没有同行之人,这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金十三一边思索着一边死死盯着挡在辛夷面前的那道人影,待得雪花落尽,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倒是不面生,一眼便认了出来。 常喜——神机卫客卿胡一卦的贴身侍从,实力极强。 在认出常喜的同时,他也看到了辛夷脚前那一个大洞,刚才常喜就是从这个地方窜出来挡住了他击杀辛夷的那一刀,并扬起漫天雪花。 京城刚刚下过雪,洞口封了木板,又被雪挡住了,看起来就与平地无异,所以他事先没有发现,可是……常喜是何时躲进去的?明明他们提前都检查过,并无异常,除非……他们比自己更早来到这里,提前布置好这一切。 对了,一定是这样! 想到这里,金十三似乎明白了什么,恶狠狠地瞪着被常喜护在身后的辛夷,好一个阴险狡诈的女人。他一直沾沾自喜地以为辛夷上当中计,如今看来,中计的那个人分明是自己,对面这个女人早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事先让常喜埋伏在此,等着自己攻击,就连她站的那个位置都是事先算计好的。 金十三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恶气,寒声道:“臭丫头,你以为区区一个常喜就能保得了你性命吗?”说着,他做了一个手势,跟着他一并过来的几名杀手立刻奔了上来,一字排开,盯着常喜与辛夷。 “一二三四五……”常喜数了数人数,笑呵呵地道:“一对五确实难了些,但好在我也不是一个人。”说着,他转头朝空旷的雪地喊道:“都出来吧。” 随着他的声音,数道人影从雪地下跃起,正是常喜的手下,在金十三难看的面色中,常喜又数了一次人数,最后指向自己,“一二三四五六,恰好比你多一个,如何,现在还觉得我们保不住辛姑娘性命吗?” “真是无耻,今日你们都要死!”金十三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全然忘了自己刚才准备杀一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弱女子,要说无耻,他才是头一个。 常喜带来的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是鼠大特意问陆江借来的,有这样六个人在,金十三自是讨不到便宜,眼见久攻不下,再加上担心辛夷还有后招,金十三不敢恋战,带着一众手下虚晃几招就想离开,却被辛夷一眼识破,“他想走,拦住他!” 臭婆娘! 金十三气得几乎发狂,任务失败也就罢了,这臭婆娘竟然还拦着不让自己离开,她想怎样,难不成是想杀了自己不成? 金十三被怒气分散了心神,一个没注意,被常喜左手的短剑刺中了肩膀,抽出时带出一大篷鲜血。 该死! 他带来的那四名手下看到金十三受伤,退意更甚,竟是趁着常喜几人追杀金十三的功夫,迅速离开,对于金十三是死不活,他们根本不在意,“同伴”这两个字在留雁楼中根本不存在。 金十三也深知这个道理,换了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所以他并没有太生气,只是努力想要摆脱常喜,可惜后者就如附骨之蛆,任他如何努力,始终不能摆脱,反而又被刺中几剑,这剑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打造而成,不仅锋利还受着一股子寒意,每每被刺中,都会顺着伤口往四周蔓延,半边身子都几乎快麻了;在又一次被常喜的短剑所伤后,并强行打落他手中的短剑后,金十三终于支撑不住,颓然倒了下来,但他并不愿就此倒下,用刀撑着身子,半跪在地,猩红的血液顺着伤口不断往下滴,落在白雪之上,倒有几分像开在冬雪之中的红梅。 说来可笑,无论怎样作恶多端的人,所流出来的血都是红的,所谓的黑心黑血,不过是人们逞一逞口舌之快罢了。 辛夷双目通红地盯着半跪在雪地里的金十三,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日看到柳氏倒在血泊中的样子;自从辛家被灭门后,就只有她与母亲还有福伯相依为命,可是……那一日,母亲与福伯皆被眼前这个贼子所杀,她恨!好恨! “辛姑娘,你在做什么?”常喜诧异的声音惊醒了辛夷,回过神来的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捡起了被打落在地上的短剑,紧紧握在地上,并一步步往金十三走去,被常喜叫醒时,她离金十三已是只有七八步之遥。 “他杀了我母亲与福伯,他该死!”辛夷停下脚步,冷冷说着,明明是一个弱不经风的女子,可那双眼里透出的森寒杀意却令金十三一阵心惊。 “我知道,姑娘放心,我会将他带回去交由刑部处置,他逃不过王法的制裁。”常喜刚才躲在地下时,听到了他们对话。 辛夷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原本已经停下脚又开始缓慢地往前走着,眼中的杀气较刚才更加浓郁,握着短刃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抖。 “姑娘!”常喜见她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怕她真的一时冲动杀了金十三,急忙上前拉住她,劝道:“这种人不值得姑娘脏了手,还请姑娘莫要冲动。” 望着近在咫尺的金十三,辛夷闭目深深吸一口气,待得再睁开时,眼中的杀意已是褪去,不过恨意仍在,“我明白,我不会杀他;不过,他曾用暗器杀了我母亲与管家,我想将这两下还给他。” 常喜是个聪明人,哪会不明白她的意思,点头道:“只要人不死就行。”他这话无疑是默认了辛夷接下的举动。 第350章 万恶临身 “多谢。”辛夷垂目道谢,再次往金十三走去,在经过身侧时,常喜在辛夷身上闻到一股馥郁浓烈的香气,犹如置身花海之中;奇怪,刚刚明明还没有,怎么突然间……而且隐隐感觉内力有几分流动不畅。 常喜疑惑地看向辛夷,却见她朝自己做了一下掩鼻了手势,顿时明白了几分,脚下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金十三并未留意到这一幕,他经过刚才那么一段时间的休息,已是缓了几分过来,看到迎面走来的辛夷,既痛恨又羞怒。 痛恨的是自己大意中了她的计,以致落得如此狼狈;羞怒的是自己堂堂金雁杀手,如今竟然被一个弱质女子执刃相对;他自入留雁楼之后就没受过这样的羞辱,简直就像当着所有人的面掴他的脸,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不过……他这只虎可没那么好欺! 想到这里,金十三借着长刀的支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面目阴狠地盯着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辛夷,“你想怎样?” 辛夷看着手里寒光闪烁的短刃,凉声道:“你使了两枚暗器,我还你两刀,很公平。” 金十三脸颊狠狠抽搐着,他伤在常喜手下,却不表示毫无反手之力,真以为他受了伤就可以由着她折辱了吗?真是个愚蠢的女人,不过也好,说不定还能趁机杀了她,立下大功,如此的话,说不定组织会派人来救自己。 想到这里,金十三喉咙动了一下,紧接他似乎不堪忍受身上的伤,双腿一软,刚刚站起来的他复又跪在地上,而且比之前更加严重,手不住哆嗦连刀都握不太住,几番挣扎,终是没能站起来,只能仰头恨恨地瞪着辛夷,“你是什么东西,也敢伤我,你若动我一分,来日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辛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忽地展颜一笑,这一抹笑容极致明媚好看,纵是金十三这样久经训练的杀手也不禁有一丝失神,恍惚间仿佛看到百花盛开于这冰天雪地之中,最神奇的是,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真的闻到了花香,待得回过神来后,方才发现这是辛夷身上的香气。 “今日我若放过你,难道来日你就会放过我吗?”面对辛夷的讥讽,金十三却仿佛没听出来,一口答应道:“可以,只要你放我走,来日遇到,我也放你一回。” “是吗?”辛夷扬眉问着,似乎有几分心动。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金十三话音未落,辛夷已是前俯后仰地笑了起来,这一笑,她身上的香气变得更加浓郁,随着金十三的每一次呼吸进入他的鼻腔乃至身体之内。 金十三被她笑得有些恼怒,喝斥道:“笑什么?” “我笑你活了一把年纪还如此天真,竟然以为我会相信一个杀手的话,可不是蠢得可笑吗?”辛夷嗤声说着,毫不掩饰自己对金十三的鄙夷。 “贱人!”金十三气得抓狂,几次想要站起来,都因为伤势过重,而颓然倒地,只能咬牙切齿地怒骂道:“总有一日,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那我等着这一日。”随着这话,辛夷蹲了下来,并且扬起了一直攥在手中的短刃,随着一缕锋机掠过眼底,握刃的手猛然落下,直至金十三的肩膀! 金十三等得就是这个机会,看到辛夷离自己不足一尺之距,心中暗喜,一扫之力无力的假象,一把攥紧刀柄,欲往辛夷心口要害刺去,显然是要一击毙命。 这一刀下去,这个困扰了留雁楼的许久的女子就会死在自己的刀下,自己就是立下大功,相信就算落在常喜手中,只要活着,楼主就一定会派人来救自己! 想到这里,金十三不禁笑出声来,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的,因为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在握住刀柄之后,就再使不出多少力气,拼尽全力也不过将刀递出去一寸,连辛夷的衣裳都未沾到就颓然掉落在地上,手不住地发抖,这一次不是他刻意装出来的假像,而是真的在发抖。 怎么会这样? 没等金十三想明白,肩膀猛地一痛,是辛夷,那把短刃被她狠狠扎在金十三的肩膀上,连根而没,只剩下刀柄露在外面,别说金十三痛得快要晕过去,就连常喜也是眼皮一阵狂跳,这短刃是前阵子梁帝所赐,寒铁打造,虽说锋利无比,可要一刀穿透肩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见辛夷真是恨极了金十三。 “啊!啊啊!”金十三痛得哀嚎不止,浑身都在哆嗦,但这还没有完,辛夷用力拔出短刃,朝着另一边肩膀再次刺向,与刚才一样,连根而没,刃尖透体。 金十三不断哀嚎着,待得好不容易缓过来后,那张脸已是与死人无异,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犹如一条死狗;在他两边肩膀各有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不断往外渗血,看起来好不凄惨。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的手完全动不了了?”金十三惊恐地望着正在擦拭不小心沾在手指上的血迹的辛夷,刚才他试图动了一下手指,发现竟然没有丝毫感觉,另一边也是,仿佛……这两只不是他的手。 “没什么,就是断了你两边的筋脉,不出意外,你这两只手应该永远都动不了了。”辛夷淡然说着,仿佛说得是一件再轻巧不过的事情,但落在金十三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动不了……也就是说他的两只手废了? 待回神来后,金十三暴怒地吼道:“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辛夷这会儿已是一个死人了,可惜并不能,甚至连一根头发都伤不得。 金十三能够一路从最卑微的铜雁杀到如今的金雁级别,虽说未进前十,那也已经极为厉害了,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方才换得今日;如今辛夷两刀废了他两条胳膊,就等于废了他一身武功,成了一个废人,而在弱肉强食的留雁楼中,最容不下的就是废人,也就是说……他彻底完了。 “你杀我母亲与管家,我只废你两只手,已是客气至极!”辛夷随手将擦完手的帕子掷在愤怒得近乎发疯的金十三身上,满眼的鄙夷与厌恶。 “纵是万恶临身,化为厉鬼,我也一定要杀了你!”金十三瞪着辛夷,恶狠狠地发下毒誓,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缓解心中的恨意,不至于疯了心神。 “万恶临身……”辛夷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半晌,她嗤笑道:“你们留雁楼的人,哪一个不是万恶临身,若真有神鬼,那你化鬼之日就是被打下十八层地狱之时,所以……非常可惜,你永远都杀不了我!” 金十三恨得几乎咬碎了牙,却又驳不了她的话,只能拼命忍着逼得他近乎发疯的恨意。 第351章 去而复返 在他们说话之时,常喜已是将金创药洒在了金十三的伤口,止住了不断流出的血,当然不是出于怜惜,而是因为他们还需要金十三活着。 在被人拉起来时,金十三终于问出了一直盘桓在心中的疑问,“你刚才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会突然没了力气?” 辛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腰间解下敝开着口子的香囊袋,递到他鼻尖,“如何,好闻吗?” “什么意思?”金十三警惕地问着,从刚才起,辛夷身上就一直有着一股馥郁浓烈的香气,之前以为是女子惯用的香粉,如今方才发现,是从这香囊中散发出来的,离得近了,这香气越发浓郁,闻了几口竟有些头晕。 “这香料是我问胡先生要来的,寻常人闻着只觉得香气扑鼻,过于浓郁,让人不是很舒服;可若是习武之人闻着,就会丧失内力,提不起力气来。”因为常喜的人也在一旁,所以辛夷说完这些便重新给香囊系紧了袋口的绳子,这袋子也不知是用什么料子所制,这袋口一系紧,便几乎闻不到香气。 金十三恍然大悟,恨声道:“原来如此,果然妇人心毒,埋伏了人手不够,还要下毒。” 辛夷微微一笑,“彼此彼此,若没有这点倚仗,我区区一个弱女子又怎敢接近你这个金雁高手,又不是嫌命太久长了。”说着,她又道:“你故意装做虚弱的模样,为的不就是趁我不备之时一刀杀之吗?可惜,你又算错了!” 金十三紧紧抿着唇,一直到被拖走都没再说一句话,因为已经无话可以再说,在还未见面之时,自己的每一步都已经被她所算计。 尽管他很不想承认,但就算再重来一次,自己十有八九也会输在她的算计之下,这个女人看着柔柔弱弱,实际可怕得紧。 “辛夷姑娘,我们也回去吧。”常喜轻声说着,他的声音比刚才多了一丝敬意与怜惜;金十三没瞧见,他却看得清楚,在那两刀之后,辛夷看似若无其事,实则手指一直在微微发抖,一看就是初尝鲜血之人,若非被逼得没法子,好好一个姑娘家又怎会愿意拿刀。 辛夷没有理会他,只遥遥望着山顶的方向,从这里看过去,除了皑皑白雪与半藏在白雪之中的亭子之外,她什么都看不到,可她有一种感觉,那里一定有什么人或者东西正看着自己,或许……就在亭子之中。 常喜顺着她瞧的方向望去,什么都瞧不见,只隐隐看到山顶似乎有个亭子,疑惑地问道:“姑娘在看什么?” 辛夷正要说话,忽地不知想到了什么,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山顶上,柳青鸾放下千里镜,脸色阴沉得若要滴下水来一般,汪晋成面色也是难看得紧,红姑不知就里,猜测道:“小姐,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柳青鸾深吸一口气,按下心中的愤怒与惊骇,沉声道:“她没死。” “辛夷?”红姑试探地问着,见柳青鸾不语,她知道自己猜对了,疑惑地道:“是谁救了她?” “没有人。”这个回答令红姑诧异不已,那一个个可是留雁楼的杀手,若没有旁人施救,纵是有九条命的猫也不可能从他们手下逃脱,何况是辛夷。 正自思索间,耳畔又传来柳青鸾隐含着愤怒与警惕的声音,“她根本没有中计,把我们所有人都狠狠得耍了一把,这会儿不止没死,还生擒了留雁楼的杀手。” “竟有这样的事?”红姑难以置信,直至汪晋成将适才看到的事情大致讲述了一遍,方才不得不相信在这件事里,辛夷才是最终的那个掌棋人,留雁楼也好,白卓也好,甚至是他们,都成了辛夷手中的棋子,助她悄无声息地完成了这局棋;亏得自家小姐还兴致勃勃地来此看戏,这……这结果简直就是当众掴她的脸。 正自沉默间,身后传来的沙沙的脚步声,这个声音惊醒了柳青鸾,今日除了看戏之外,她还约了人共赏这山中雪景,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到了;一桩事情已经坏了,可不能再坏了另一桩事。 想到这里,柳青鸾深吸一口气,扬起一抹完美无瑕的笑容,广袖一扬,若飞燕一般翩然转身,娇声唤道:“太子……”后面的“殿下”二字,被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因为站在她面前的根本不是太子,而是本应该已经离开的辛夷! 辛夷眸光冰冷地望着檀口微张,来不及掩饰错愕之色的柳青鸾,她在山下时,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总有一种被人监视的莫名感觉,所以之前才会那样看着山上。 她本想将心中的怀疑告诉常喜,并但临到嘴边时,又想到若真被监视着,那这么直接上来,山顶之人必定会有所察觉,提前离开,根本不会知道山上到底有没有人;所以她假意离开,待绕到山背之处时,再择路而上,果然有所收获;不过她乍一眼看到柳青鸾的时候,也是大吃一惊,猜到今日之事是有人刻意安排,却没想到那个人竟是柳青鸾。 辛夷冷冷道:“我道是谁安排了这一切,原来是柳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什么安排?我们认识吗?”柳青鸾一脸茫然问着。 看着柳青鸾一脸茫然不解的表情,辛夷冷然一笑,要扮无辜的本领,这位认第二可没人敢认第一。 她按下心底的恼意,凉声道:“我叫辛夷,柳小姐可有印象了?” “辛夷?”随着这两个字,柳青鸾的眼神从茫然变为恍然,下一刻,衣衫迎风而起,她若一只紫色的蝴蝶飞扑至辛夷面前,握住她的手满面惊喜地道:“原来你就是长公子在嵊县救下的辛姑娘,我早早就听闻了,一直想见一见你,却总是被各种事情给耽搁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真是有缘!” 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滑腻与冰冷,辛夷胸口一阵恶心,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指,漠然道:“今日这一见是真有缘还有假有缘,柳小姐应该比谁都清楚。” 第352章 抓个正着 柳青鸾眨一眨眼,疑惑地道:“什么意思?”顿一顿,她又道:“对了,你刚才说’又见面’,我们之前见过吗?” “数日前,天牢外,曾与柳小姐有一面之缘。”辛夷冷冷盯着她那双满是无辜与茫然的美眸,真的很难想像,这样一双看似澄净无瑕的美眸的背后会隐藏着无数算计,且每一处算计都是置人于地的狠毒。 “天牢外……”柳青鸾喃喃念着这三个字,仿佛真的在努力思索,半晌,她眸光一亮,道:“我记得,那日在大公子身边还有一个男装打扮的人,看着不起眼,所以我也不曾细想,只道是江家的小厮,如今回想起来,身形高短倒是与辛姑娘相差仿佛,难道那个人就是辛姑娘?” “不错。”辛夷话音刚落,柳青鸾便发出一声惊叹,笑吟吟地道:“若非辛姑娘亲自言语,我断然想不到原来那个人就是辛姑娘,两次所见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说着,她又道:“长公子的案子明日就要开审了,听说皇上也会去听审,希望上天保佑,明日能够查明真相,还长公子清白。” 辛夷冷冷看着她在那里双手合十闭目向上天祈祷的模样,若非早早知道她隐藏在娇憨天真之下的真面目,还真会被骗过去,以为她是真的关心江行远呢。 柳青鸾在一番祈祷过后,睁开眼好奇地道:“对了,这冰天雪地的,辛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辛夷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柳小姐呢?”不等她回答,又道:“我刚才似乎听到’太子’二字,难道柳小姐约了太子殿下在此赏雪看景?” “嗯。”柳青鸾倒是坦然承认,随即轻叹一声,不无遗憾地道:“其实原本我约的是太子妃,早在数日前就约好了要一起来此看雪,哪知昨日太子妃忽感风寒,卧床不起,无法前来赏雪,甚是遗憾;太子殿下不忍让她失望,便代为赴约,说要亲自画下雪景,带回去给太子妃欣赏。” 辛夷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与警惕,她原以为是柳青鸾私下约了太子相会,不想还有这么一番曲折;不用问,太子妃只是一个恍子,柳青鸾真正的目的是要借她来约太子,毕竟柳青鸾一直都想要嫁入东宫。 太子妃那场风寒十有八九是她动的手脚,以她的能耐与心计,做这么一点手脚再容易不过了;虽然绕了一个大圈子,却为他们的相会找了一个极好的理由,别人纵然知道的也无话可说,反而还会夸太子殿下情深意深,赞柳青鸾姐妹情重。 每一步都经过周密的计划,既达到目的,又维持住自己的形象,不落人口舌,这个柳青鸾真是可怕。 那厢,柳青鸾又问道:“对了,辛姑娘还没有说为何来此呢,难不成也约了人?” 辛夷轻吸一口气,按下心中的冷意,淡然道:“昨夜在客栈里,有人传书,说知道我家被灭门之事,约我今日来此,结果却发现这是一个陷阱;那人约了我之后,又传书给留雁楼的杀手,让他们在此埋伏,好杀了我;幸好我早有防备,找胡先生借了常爷他们几人;否则这会儿已是一个死人了,也不能与柳小姐倾谈了。” “竟有这样可怕的事?”柳青鸾似乎被吓坏了,俏脸苍白,双手捂着胸口,一副不胜娇弱的模样。 辛夷扬起细长的柳眉,凉声道:“柳小姐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没等柳青鸾否认,她指着石桌上未及收起的千里镜,似笑非笑地道:“我还以为柳小姐借千里镜一直关注着山下的动静呢。” 柳青鸾脸色微微一变,转瞬已是恢复苍白娇弱之色,摇头道:“适才有鸟雀哀鸣而过,听着凄惨,就用过千里镜看了一番,之后看那鸟雀坠地而亡,也就搁下了,并不知山下所发生的事情。”说着,她又满面庆幸地道:“幸好辛姑娘神机妙算,未曾受伤,否则真是要过意不去了。” 辛夷在心底冷笑一声,口中道:“柳小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确实不知。”柳青鸾摇头,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茫然无辜,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罢了。”辛夷不再多言,毕竟她没有实证,而以柳青鸾的精明,是断然不会承认的,再说下去除了浪费时间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她也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柳青鸾,做了这么多见不得光的恶事,也该是时候付出一点代价了。 辛夷眸光一转,落在从刚才起就一直低头立于角落里的汪晋成身上,“不知柳小姐与他是何关系?” 柳青鸾暗道糟糕,辛夷来得太突然,她根本没时间也没机会让阿晋避一避,尽管阿晋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终归还是被注意到了,这次怕是要麻烦了。 柳青鸾按下心中的烦乱,一脸天真无邪地道:“阿晋吗?我前阵子上街被几个地痞流氓围困,幸好阿晋出手解围;我看他武功不错,又是初来京城无处落脚,就让他在我身边做个护卫。” 辛夷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淡淡讥讽道:“柳小姐还真是心善胆大,这般来历不明的人也敢留在身边。” 柳青鸾眉头一皱,“阿晋是个好人,否则那会儿也不会帮我了。” “此人真名汪晋成,是岳阳人氏,在那里犯下人命官司后逃窜不见踪影,岳阳府一直在通缉着,没想到他竟逃来了京城,还藏身于柳府之中。” 柳青鸾自是知道这一切,假意大吃一惊,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你们一定是弄错了,阿晋不会杀人的。”说着,她转头看向汪晋成,一脸严肃地道:“阿晋,真有这样的事吗?” 汪晋成收到她悄悄使来的眼色,心下会意,咬牙道:“启禀小姐,我在岳阳确实出了一些事情,但绝对没有杀人,是江家故意冤枉。” 看到他睁眼说瞎话,辛夷冷笑道:“那日街上,许多人亲眼所见,甚至包括老夫人与大公子,容不得你抵赖!” 第353章 针锋相对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汪晋成一脸愤怒地道:“江家仗着自己势大,在岳阳称王称霸,迫得我无路可走,只能逃到京城苟且偷生,结果还是没能躲过,欺人太甚。”他越说越是激动,脸涨得通红,随即又朝柳青鸾道:“小姐,我真的没有杀人,你相信我。” “放心,只要你没做过,没人能够冤枉了你!”柳青鸾安慰了一番,神情严肃地对辛夷道:“辛姑娘放心,我既知道了这件事,就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若真是阿晋所为,我绝不包庇,但同样,若他没做过,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冤枉。” 辛夷微微一笑,“柳小姐知书达礼,又是名门闺秀,我自是相信的,只是相信归相信,律法归律法,不敢混淆。” 柳青鸾从她的话里嗅到了一丝不好的气息,“什么意思?” “汪晋成是岳阳官府通缉的要犯,我既是看到了,就不能视若无睹,否则就是犯了包庇凶手之罪;所以……”在柳青鸾渐趋难看的面容中,辛夷徐徐道:“他要随我去顺天府投案自首,然后再押送回岳阳交由那边的官府发落。” “大胆!”红姑面色一沉,喝斥道:“你什么身份,也敢这般与我家小姐说话。”顿一顿,她又傲然道:“我家小姐说得很清楚,这件事我们会去调查,待查明真相之后,再决定是否要押阿晋去顺天府。” 辛夷静静听着,待她说完后,方才浅笑道:“若我没记错,这查案应该是官府衙门的职责与权力吧,什么时候柳府竟然能够取代而之了?” 这一番话,辛夷说得云淡风轻,没有一丝火气,却字字若一把软刀,刺得红姑面色煞白,一个反驳的字也说不出口。 在这番对话之前,红姑根本不将辛夷放在眼中,毕竟对方就是一个没什么来头的孤女,只是运气好些,碰到了江行远这个冤大头,方才能够站在他们小姐面前,如今看来,这个孤女可是一点都不简单。 柳青鸾倒是沉得住气,柔声解释道:“辛姑娘不要误会,红姑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担心阿晋,所以不小心把话说过了一些,还望见谅。” 辛夷只是笑意淡淡地看着她,并未说话,柳青鸾是何等聪明之人,岂会不明白她的意思,眸光微转,看向一直站在离辛夷十步之内的常喜,心下轻叹一声,看来今日阿晋是无论如何都要受几日牢狱之灾了。 辛夷……她记住了! 柳青鸾银牙暗咬,面上却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辛姑娘说得没错,在查清楚真相之前,阿晋始终是最有嫌疑的那一个,不合适继续留在我身边。” 辛夷含笑点头,“多谢柳小姐体谅;我朝律法素来森严,断不会冤枉了无辜之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看起来彼此客气而体谅,皆是一副为对方着想的模样,不知情的人见了,还真以为彼此关系和睦,颇为亲切。 “我明白。”柳青鸾点点头,转而对一旁的汪晋成柔声道:“阿晋,你且委屈几日,我一定会想办法证明你的清白,到时候我去顺天府接你。” “多谢小姐。”汪晋成对柳青鸾从来都是无条件的信服,别说只是让他去坐几日牢,就算要他的心,也会毫不犹豫剖开胸口双手献上。 “去吧。”随着柳青鸾的话,汪晋成行了一礼,随辛夷与常喜离去,直至他们走得不见踪影,柳青鸾方才狠狠一掌拍在石桌上,其力之力,竟是震得连石桌也颤了一下,千里镜受力滚动,险些掉落在地,幸好红姑及时接住。 红姑将千里镜重新放好后,看到柳青鸾手掌通红,轻声道:“小姐仔细手疼。” 柳青鸾扫了一眼通红的掌心,神色阴冷若从地狱钻出来的玉面罗刹,“手疼事小,阿晋被带走事大,好一个辛夷,我真是小觑了她,不止没借留雁楼之手杀了她,还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真是好本事!” 红姑面色凝重地道:“我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发现这是一个陷阱,更一路找到山顶发现了咱们。” 柳青鸾紧紧咬着红唇,眼里满是愤恨与不甘,她本是一心一意来这里看戏的,结果自己却成了演戏的那一个,不止如此,自己身边的人还被生生带去了官府大牢;她自幼聪明多计,自诩算无遗策,何曾吃过这样的亏,实在可恨! 那厢,红姑的话还在继续,“我原以为她是凭着几分狐媚之色迷住了江家公子,让他拼尽一切维护她周全,如今看来,并没有那么简单。”说到这里,红姑眼中的忌惮较刚才更深了几分,眸光阴沉道:“留着她恐怕会成大害。” “我知道。”柳青鸾应了一声,没有再往下说,红姑试探道:“小姐,要不要我派人……”她没有往下说,而是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动作,眼中杀意盎然。 面对她的提议,柳青鸾却是摇头,“不可。” “为何?”红姑诧异地问着,辛夷的威胁连她都能看出来,小姐不可能瞧不出来;要说心慈手软,于心不忍……呵呵,这几个字落在别人身上还有几分可能,自家小姐这里万万不可能,要论手段的狠辣果断,小姐绝对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那一个;可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又会是什么呢? 柳青鸾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想不明白?” “是。”红姑坦然点头,“小姐从来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 “自然不是。”柳青鸾不假思索地回答着,随即叹了口气,目光幽幽地望着辛夷离开的方向,“我何尝不想痛快地杀了这个女人,但现在她扯进的事情太多了,关注她的人也太多了,稍有异动就会引来这些人的注目,尤其是……胡先生。”提到这三个字时,柳青鸾眼里满满都是忌惮。 红姑一怔,随即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惊动了胡先生就几乎等于惊动了圣上,确实会很麻烦,不过……”她疑惑地道:“我们不是将胡先生就是江家鼠大的消息借孙大人之口禀告皇上了吗,为何皇上那边毫无动静,仿佛一点也不在意,这可不像咱们这位圣上的性格。” 第354章 幽会 “确实很奇怪,我也一直想不通,或许……”柳青鸾眉目一转,望向正沿着山路一步步往山顶走来的一道人影,“他可以替我们解惑。” 红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下一刻露出恍然的神情,确实,对圣上的事情,这一位应该是最清楚的。 柳青鸾解开身上的紫狐披风,也不取掉,就这么虚虚地披在身上,随即来到亭外,一脸哀痛地捧起那只被她亲自捏死的麻雀,紧接着眼眶一红,豆大的泪珠顿时一滴接着一滴了下来,落在尚未僵直的麻雀身上;随着她身体的微微抽动,虚披在身上的披风缓缓往下滑,不一会儿功夫便彻底掉落在地上,露出她娇小的身形,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看起来份外的楚楚可怜。 太子赵恪走到山顶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眼底掠过一丝怜惜,快步上前捡起地上的披风覆在她身上,轻声道:“小心着凉。” “太子。”柳青鸾仿佛才知道他来,急忙抹去脸上的泪水,起身屈膝行礼,“青鸾见过太子殿下。” “无需多礼。”赵恪连忙扶起,见她眼眶通红,脸上隐隐可见泪痕,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柳青鸾吸了吸鼻子,哽咽道:“适才等太子的时候,看到一只麻雀哀鸣而飞,勉强飞到此处后就摔落下来,我想救它,可惜最终还是……若是它摔落的时候我能接住,或许它就不会死。”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不得不说,柳青鸾虽然心肠歹毒异常,却长了一副十足十的好皮囊,这一哭犹如梨花带雨,秋菊含霜,看得赵恪心疼不已,一边取出帕子替她拭去眼泪一边安慰道:“莫哭了,世间万物皆有定数,这就是麻雀的定数,与你无关,别总是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见柳青鸾不说话,他又半含了笑容道:“你啊,就是心善,每每遇见这样的,都要难过半天,难怪柳大人不让你养宠物,否则出什么事,你这眼睛怕是都要哭瞎了。” 柳青鸾粉面一红,赶紧抹去泪水,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道:“我才没有呢,太子殿下莫要冤枉人。” 她这副含泪未干的小女儿家姿态极是动人,看得赵恪微微出神,待得回过神来后,发现自己一只手还扶着柳青鸾胳膊,赶紧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怎么只有红姑一人,也不带几个护卫,万一遇到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回太子殿下的话,其实……”红姑刚说了几个字便被柳青鸾打断,只听后者道:“多谢殿下关心,不过这里是天子脚下,哪个不长眼的盗匪敢乱来。” 赵恪并没有忽略红姑欲言又止的神情以及柳青鸾脸上的郁郁之色,遂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柳青鸾越是否认,赵恪就越是怀疑,走到低头不语的红姑面前,“你来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柳青鸾见状,连忙拦在红姑与赵恪之间,强颜欢笑道:“太子,您不是要帮太子妃画下这漫天雪景吗?趁着如今天光正好,积雪又未曾化去,赶紧画吧。” “青鸾,回答我。”赵恪不依不饶的追问,令柳青鸾眸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长睫更是微微颤抖着。 红姑见状,气愤地道:“小姐,她都已经欺负到咱们头上了,为何还要替她隐瞒。” 柳青鸾面色一变,连忙喝斥道:“辛姑娘并无此意,你莫要胡说。” “辛姑娘……”赵恪喃喃念着这三个字,姓辛的人极少,他最近有所耳闻且又是女子的,更是只有一个,“可是招惹了留雁楼的辛夷?” “就是她。”红姑忿忿不平的回答着。 赵恪恍然,但随即更多的疑惑又浮上了心头,“她怎么会来这里,又因何欺负你?” “就是一桩小事而已,不要紧,是红姑大惊小怪,殿下莫要理会。”柳青鸾越是这样遮掩,赵恪就越是要问个清楚,他知道柳青鸾不愿意说,便朝红姑道:“且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一遍。” “是。”红姑应了一声,不顾柳青鸾使来的眼色,道:“小姐在这里等殿下的时候,那位辛姑娘不知为何也来了此处,她曾在天牢门口见过我家小姐,所以认得;小姐好心好意地请她入亭闲叙,她却处处挑刺,说话也是挟枪带棒,极是不好听;小姐宽宏,处处忍让,并不与她一般计较,哪知她竟又生出事情来。” “殿下知道,小姐前阵子收了一个叫阿晋的护卫,这位辛姑娘却突然指着阿晋说他是从岳阳逃出来的杀人犯。” 赵恪诧异地道:“竟有这样的事?” “红姑!”柳青鸾故作着急地跺脚,“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还提起做什么;再说了,辛姑娘也没有说错,阿晋确实是那件案子的疑犯,收押顺天府并没有错。” “小姐你太好说话了。”红姑跟了她十几年,几乎是看着她长大了,自是知道该如何配合,当即道:“就算阿晋真是疑犯,他现在到底是咱们柳府的人,就算是顺天府尹亲自来了,也要尊重一下我们小姐;偏偏这位辛姑娘不依不饶,非要立刻将阿晋带走,任小姐说尽好话,都不肯让阿晋多留一刻。”说到这里,红姑又一脸恼怒地道:“也就小姐好说话,由着她指手画脚,换了奴婢,万万不会受这样的气。再说了,小姐这次出来就带了阿晋一个护卫,就这么给带走了,万一遇到几个心怀歹意之人,小姐要怎么办?” 听完红姑这番愤慨的话,赵恪沉下了脸,冷声道:“这位辛姑娘还真是好大的威风。”说着,他又拧眉看向红姑,“话说回来,你家小姐心善好说话,你做嬷嬷的怎么也不知轻重?此处位于京郊,不似城中那般时时有九门士兵巡逻;岂可由着那辛夷将唯一的护卫带走;万一本殿因事耽搁未曾及时赶,又如你适才所言遇到心有歹意之人,伤了你家小姐,这个责任你担待得起吗?真是糊涂!” 第355章 赵恪口中的消息 赵恪虽是个温和的性子,但到底久居上位,这会儿冷下脸质问,顿时有一种无形的威压,红姑连忙屈膝跪下,“奴婢知罪。”说罢,她又小心翼翼地觑向赵恪,不无委屈地道:“其实奴婢有想过阻拦,但那辛夷并非一人前来,还有胡先生身边的常喜。” “常喜?”赵恪一怔,“他不待在胡先生身边,来这里做什么?” 红姑摇头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只知他是随辛夷而来,且似乎听命于她,有他在,奴婢实在拦不住。” 柳青鸾在一旁道:“我听说留雁楼一直对辛姑娘穷追不舍,派人潜伏于京城之中伺机动手;想是长公子不放心辛姑娘,所以请了胡先生代为照拂一二。” “江行远对这个女子倒是上心得紧。”赵恪不无讽刺地说着,在他看来,江行远是柳青鸾的未婚夫,却对别的女子如此上心,牵扯不清,实在过分。 他之前也曾见过江行远几面,原本对这个谦恭有礼的江家公子颇有好感,甚至有结交之心;如今回想起来,颇有些恶心,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难怪青鸾每每提起这门婚事都郁郁寡欢,实在是太过委屈了。 想到这里,他看向柳青鸾的眸光愈加怜惜,和言道:“我有数了,这件事就交由我来处理吧。” 柳青鸾感激之余又道:“其实就是一桩小事而已,殿下无需往心里去,更请不要为难辛姑娘。” 赵恪拧眉道:“她这样为难你,你还要替她说话?” “辛姑娘就是性子直率了些,并非刻意为难,殿下莫要听红姑胡言。”这般说着,柳青鸾面有忧色地道:“我就是担心阿晋,也不知顺天府会不会为难于他。阿晋跟我的日子虽然不久,但一向老实谦逊,要说他杀人,我是万万不信的,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只要阿晋没做过,就一定不会有事,你别太过担心。”赵恪一边说着一边替她扶正鬓边堪堪欲坠的珠钗,在收回手时,指尖不甚碰到柳青鸾的脸颊,那滑腻温软的触感,令赵恪心中一悸,正要收回,看到柳青鸾含羞带怯望着自己的目光,那悸动越发强烈,四目相视,竟是忘了收回手,直至红姑重重咳嗽了一声,方才惊醒过来,依依不舍地收回手,俊面微红,“冒……冒昧了。” “没……没关系。”柳青鸾声音轻如蚊呐,一张粉面这会儿已是飞满了红云,连耳朵尖与脖子都没放过,这副模样落在赵恪眼中,自是又添了几分可爱与怜惜,甚至不由自主地想着:若当初与柳家订下婚约的是自己,该有多好…… 在一番尴尬的沉默后,柳青鸾小声道:“我听说,胡先生曾是江家的护卫,这件事是真的吗?” “胡先生亲口承认,料想不会有假。” “那……”柳青鸾明眸轻眨,疑惑地道:“胡先生隐瞒了这么久,圣上不生气吗?” “原本是有一些的,不过……”赵恪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他送了父皇一样极好的珍宝,这样礼物足以令父皇怒气全消,甚至还很高兴。” 原来如此。 柳青鸾心底掠过一丝明悟,面上好奇地道:“是什么稀世珍宝能令圣上如此欢喜。” 赵恪笑语道:“你素来冰雪聪明,不妨猜猜看。” “这个……”柳青鸾仔细想了想,道:“可是辟尘珠?” “不对。” “犀角香?《兰亭序》?和氏璧?” 柳青鸾接连说了几样稀世珍宝都不对,不高兴地嘟起了嘴,“不猜了。” 看到她这副小女儿家的模样,赵恪不禁大笑了起来,待得笑过后,意味深长地道:“你总是猜一些已经存在的珍宝,自是不对。” 柳青鸾是个极聪明之人,一听这话,立刻猜出了赵恪隐藏在话里的意思,“殿下是说,这样珍宝原本并没有?” “不错!” 柳青鸾嗔道:“那我如何能猜得到,殿下分明是在寻我开心,不猜了!”说着,她故作生气地别过身子,不再理睬赵恪。 “哈哈哈,与你开个玩笑罢了,莫要生气。”见赵青鸾仍是不理会自己,赵恪只好绕到她面前,拱手道:“我错了还不行吗,还请柳小姐大人有大量,原谅小可这一回。” 柳青鸾被他这般伏低做小的模样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见赵恪作势要行礼,赶紧扶住他道:“我可不敢受殿下的礼。” 赵恪盯着她道:“那你是不生气了?” 柳青鸾粉面微红,不敢与他直视,别过脸小声道:”我……又没生气。” 这般小女儿的模样看得赵恪又是一阵心动,赶紧咳嗽几声掩饰住脸上的不自在,道:“不生气就好。” 这句话之后,二人似乎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尤其是赵恪,眼神一时飘到柳青鸾身上,一时看向别处,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亭子里一下子沉寂了下来,还是柳青鸾先打破了沉寂,“殿下还没说胡先生献上的珍宝到底是什么呢,能令圣上如此高兴。” 被她这么一提,赵恪也想了起来,连忙道:“对对对,差点把这个给忘了,胡先生献上来的是一柄枪。” “枪?”这个回答大出柳青鸾意料之外,满面疑惑地道:“枪不是到处都有吗,怎么会是稀世之宝,难不成这枪是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器?” “比这个还要神奇,那柄枪可以取人性命于百步之外。”说起这个,一向温和的赵恪也不禁激动了起来。 “取人性命于百步之外?”赵青鸾与红姑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谁都知道枪是近身兵器,攻击范围不过四五步之间,除非武功高强之人用力掷出,否则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及百步之外的人,会不会是赵恪说错了? 带着这个疑惑,柳青鸾道:“殿下,您说的这个应该是弓箭吧?” 赵恪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问,笑道:“青鸾也觉得很神奇是不是,我初初听闻的时候也与你一般不敢相信,但那确实是枪,不过是一把用火药推动的枪,所以父皇给它赐名——火枪。” 第356章 江家的隐忧 “火枪……”柳青鸾喃喃念着这个陌生的名词,待得听赵恪说完火枪的具体情况,纵是心思深沉如她,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底下竟有如此神奇的兵器?” “千真万确。”这般说着,赵恪又不无遗憾地道:“可惜这火枪还有缺陷,其枪管难以承受火药在狭小空间里炸开的温度与强度,胡先生还在想办法改进,一旦解决了这个问题,便可以大量制造,到时候……” “到时候,这天底下就再没有能够阻挡大梁铁骑的军队,纵是辽国与西夏也不行。”柳青鸾幽幽接过赵恪的话。 赵恪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柳青鸾竟会猜到这些,不过他并未细思,点头道:“不错,父皇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统一中原,无奈辽国与西夏势力强大,特别是辽国,几乎可以说全民皆兵,一直觊觎我大梁的富饶,这些年来守住大梁现有的疆土已经让父皇心力交瘁,拓疆扩土更是想都不敢想;但如今我们有了火枪,一切不一样了。” 柳青鸾深吸一口气,将思绪从赵恪带来的震憾中拉了回来,轻声道:“胡先生献上的果然是一件珍宝,一件可以抹去他所有过错的稀世珍宝。”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很轻,轻到就连近在咫尺的赵恪都没有听清,不过他并没有在意,只当柳青鸾是在惊叹火枪的威力,提醒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父皇的意思是在解决火枪的问题之前,消息切不可传出去,所以青鸾你记得,刚才的话只限于这个亭子,出了亭子,任谁问起都不能说,包括柳大人,明白吗?” “我知道。”柳青鸾仰首一笑,“殿下放心,今日之话,我与红姑绝不会往外透露一言半语。”待赵恪点头后,她道:“时辰不早了,我陪殿下一道画下这雪景吧,以免太子妃等着着急。” “也好。”赵恪朝看向站在亭外的内侍,后者会意,将一早准备好的画板与笔墨拿了进来,分别搁在二人面前,这画板皆是可以立于人前,便于作画之人一边赏景,一边落笔。 二人并肩而站,分别作画,不时相互看上一眼,或者会心一笑,倒是很有默契,再加上男的俊秀女的美貌;不知情的人见了,必会觉得那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再说辛夷,下山之后,一路来到顺天府求见府尹大人,讲明事情之后,就将汪晋成交给他押去大牢暂时关押。 一路之上,辛夷未都与汪晋成说过半句话,待得走出顺天府后,常喜终是按不住心中的疑惑,道:“姑娘为什么不问问他?” “问什么?” “供出柳青鸾的罪行,换取他自己一条性命;人总是惜命的,或许他会动摇也说不定。” 面对常喜的提议,辛夷连一丝犹豫也没有就摇起了头,“旁人或许是惜命的,但汪晋成不是;我与他虽然接触的不多,但瞧得出来,在他心中,再没什么比柳青鸾更重要的了,莫说是指证柳青鸾,你要他伤其一根发丝都不可能;所以与他说那些,除了白费口舌之外,没有任何意外。” 常喜愣了愣,摇头道:“还真是个死心眼的,倒是我天真了。”说到这里,他面色忡忡地望向京郊的方向。 辛夷见状,疑惑地问道:“常叔在看什么?” 常喜收回目光,不无担心地道:“柳家小姐常借各种理由出入东宫,其心不言而昭,希望太子不要受她引诱,否则若让她嫁入东宫,江家的麻烦怕是要无穷无尽了。” 辛夷沉默片刻,道:“此事确实棘手,好在她与长公子的婚约尚在,一时半会儿还踏不进东宫的门,咱们再慢慢想办法。” “也只能这样了。”常喜叹了口气,陪着辛夷一路往客栈走去。 翌日,天刚放亮,就有不少京城百姓围在刑部门口,他们都是来观审江家一案的,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人越来越多,硬将偌大的街道给挤成了窄窄的一条,偶尔有马车经过,都是贴着人群过去的,甚是拥挤。 早在圣旨刚传下之时,御史孙邈主审江家一案的事情就在京城疯一样的传了开去,江行远一人身负两案,无论贡茶一案还是金丝软甲一案,都是抄家流放的大罪。像这样的案子别说放在地方官府,便是京城也是一等一的大案,自是毫无悬念地引起了京城百姓的注意;但真正让他们如此关注的,一大早就来刑部门口等候,翘首以盼的是因为听说梁帝会亲临刑部听审。 那可是当今圣上,万岁爷啊,纵然是京城的老百姓也从未见过,如今有缘一睹当今万岁爷的龙颜,自是激动得很,谁也不愿错过。 孙邈看到这近乎水泄不通的一幕,也是吃了一惊,但随即沾沾自喜起来,自己头一回审案就得到了这么多的关注,待得此案审完,自己的名望必然水涨船高,说不定能与洪太傅等人并驾齐驱。 有名望,又蒙圣上如此看重,想来自己在这个正四品位置上不会待太久了,不知到时候圣上会按例晋自己一两级,还是连跃数级?一举成为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大员? 一个个都说孙家到他手上没落了,呵呵,看着吧,很快孙家就会重新回到父亲在世时的荣耀,甚至更甚! 孙邈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笑出了声,直至帘外传来侍从的声音方才惊醒过来,“大人,可要驱散这些百姓?” 孙邈咳嗽一声,隔着帘子道:“刑部都没说什么,就由着他们去吧。” “是。”侍从答应一声,掀起帘子,孙邈下了轿之后一路来到刑部公堂,刑部尚书与左右侍郎已是等在那里,这般待遇孙邈可还是头一回遇到,得意之余倒也没忘了礼数,快步上前拱手道:“下官见过尚书大人与二位侍郎大人。” “孙大人快快请起。”刑部尚书热情地扶起他,笑呵呵地道:“今日你可是主角啊,无需多礼。” “不敢不敢。”孙邈笑道:“其实这案子本该就尚书大人您几位审理,奈何这是圣上之意,下官不敢推辞,实在是过意不去。”这番话看似谦虚,实在透着几分炫耀之意,二位侍郎听在耳中面色微微一变,倒是刑部尚书面色如常,连笑意也未曾减了半分,“江家私用圣物,乃是孙大人发现的,由孙大人审理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 第357章 开审前的冲突 “那就好。”这般说着,又客气了几句后,孙邈去了后堂准备,待他走得不见踪影后,左侍郎轻哼一声,不悦地道:“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侥幸得了些许消息,在圣上面前露了些脸就敢在我等面前摆谱子。” “小人得志。”右侍郎也忿忿不平地啐了一句,随即道:“这是刑部的案子,于情于理都该由刑部审理,派这么一个外人来主审,我们三个刑部主官副官却沦为陪审,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皇上……在想什么。”他本想说“也不知皇上是不是老糊涂了”,但又不敢不敬,所以临到嘴边时硬生生改了话。 刑部尚书睨了他们二人一眼,淡淡道:“你们自己也说了他是小人得志,还与他一般见识做什么?” 左侍郎道:“下官这不是气不过嘛,再怎么算,都轮不到他来主审,圣上这么安排,我们二人也就算了,却是置尚书大人您于何地?” “是啊,实在是没有道理。”右侍朗迭声附和。 刑部尚书抚一抚颌下隐隐透着几缕银光的胡须,笑意深深地道:“你们还真当这是一桩什么好差事吗?” 左右侍郎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跟随多年,这话一入耳就听出话中有话,二人相视一眼,左侍郎道:“大人,可是有什么问题?” “具体本官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偶尔听到了一言半句,总之今日我等几人只负责多看多听少说,明白吗?” “是。”二人异口同声地答应着,虽然心里依旧很好奇,但都按住了,他们都是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人,不至于连这点城府也没有;再说了,马上就要开审,到时候自然就会一清二楚,又何必急于一时。 开审的时间定在辰时三刻,待到辰时一刻,公堂内外已是挤满了人,外头自是看热闹的老百姓;里面则是一个个在朝廷中举足轻重之人,柳老爷父女、洪太傅、胡先生、太子、齐王、楚孤城,甚至连从未掺与过这桩案子的荣王以及翊阳长公主与驸马徐晋之也来了,看得孙邈眼皮直跳,料到这次阵仗不会小,却没想到这么大,若是再加上还未到的梁帝,加在一起简直是一个小型的朝堂了。 他虽然希望多些人关注,好让自己一举成名,但这么多皇亲贵胄、朝廷大员齐齐聚在这里看他审案,还是颇有压力的,这会儿还没开始自己就已经出了一身的薄汗。 正自忐忑之时,外头忽地传来喧闹之声,不一会儿有一个衙差奔进来,孙邈连忙问道:“可是圣上来了?” 此言一出,原本各自低语的众人立刻安静下来,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那名衙差身上,后者何曾被这么多人注视过,慌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挤出声音来,“启禀孙大人,不是圣上,是江老夫人,她想要入内观审。” 孙邈沉下脸道:“她当这是什么地方,想进就进,让她在外头等着。” 衙差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卑职都说了,但她非要进来,还说谁下令拦着就让谁出去见她。” “胡闹!”孙邈不高兴地道:“看来她这是在岳阳作威作福惯了不成,到了京城也敢如此胡做妄为。”说着,他不耐烦地道:“立刻把她赶走,否则就以闹事罪论处。”在说这话时,他往鼠大的方向看了一眼,唯恐后者出言阻拦,见后者自顾自喝茶,仿佛没听到他们的话,方才放下心来。 呵呵,想来也是害怕与江家牵扯过多触怒龙颜吧,毕竟他曾是江家护卫的事情圣上已经知道了,虽不知为何至今没有治他欺君之罪,但想必不会就此作罢,或许圣上是想留到今日一并处置吧。 衙差出去了,不一会儿,外头果然不再喧闹,就在孙邈以为江老夫人识趣等候在外头,不再嚷嚷着非要进来之时,那名衙差又奔了进来,这一次他没有在堂下禀报,而是直接奔到孙邈身侧,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孙邈原本对他这个冒失的举动很不满意,想要喝斥,但钻入耳中的话令他生生止住了已经到嘴边的话,待得衙差说完后,他用一种难以相信的目光望着前者道:“这怎么可能?” “卑职原本也是这样觉着的,但她说得极其肯定,甚至还将请柬拿了出来,卑职识字不多,辩不得真假,但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红印,仿佛真的是……”衙差压低了本就不高的声音,吐出两个足以令人惊心动魄的字来,“玉玺。” 这下子,孙邈是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在朝堂下的众人匆匆拱一拱手后,随衙差急步来到公堂之外,果见江老夫人柱着龙头拐杖站在门外,虽已是头发银白的年纪,身形却依旧笔直,若一棵苍劲的松树。 孙邈半信半疑地走到她身前,低声问道:“江老夫人,你果真有圣上亲自给您的请柬?”不等江老夫人言语,他又补充道:“本官好心提醒一句,这可是关乎性命之事,开不得玩笑。” 江老夫人没有理会他,径直对辛夷道:“拿给他瞧瞧。” 江老夫人的漠视令孙邈心中不快,自他上奏弹劾江家一案,被梁帝另眼相看后,去到哪里,别人都是孙大人长孙大人短,何曾受过这样的无礼对待。 哼,看他待会儿如何治这老太婆的罪,至于请柬,区区一个商贾之家,怎可能有圣上真迹,十有八九是假的,想要蒙混入内。 孙邈一边想着一边接过辛夷递来的请柬,刚一打开,便有龙飞凤舞的字迹映入眼睑,别说,还临摹的挺像,乍一眼看去,还真以为是圣上笔迹呢;在这些字的下方,如衙差所言,盖着一个大大玺印,与他平常在圣旨上所见的一模一样,看得他心惊肉跳,难道是真的? 这个念头刚一出来,便被他摇头甩了出去,若说圣上是天上真龙,江家就是地上一株不起眼的野草,区区野草怎么可能得到真龙之物,一定是假的。 孙邈越想越觉得没错,他合起请柬,盯着江老夫人道:“这东西你从何而来?” 第358章 王安与请柬 江老夫人懒得理会他,辛夷在一旁代答道:“回大人的话,是王总管拿来的。” “哪个王总管?” “养心殿总管王安王公公。”面对辛夷的回答,孙邈冷笑一声,扬着手里的请柬道:“本官不知道你们是如何伪造的这东西,但休想瞒骗本官的眼睛。”说罢,他将请柬重重掷在地上,显然认定这是假冒之物。 辛夷想要去捡,却被江老夫人拦住,后者冷声道:“孙大人,您看清楚,这是圣上亲笔所书,玺印也在,都是千真万确,何来伪造二字?” 孙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凉声道:“还在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你倒是说说,圣上为何要专门送一张请柬给你们?就为了专程请你们来观审?” “这话你该去问圣上。”江老夫人顿一顿手里的拐杖,瞪着孙邈道:“好狗不挡道,让开!” 这话无疑是在讽刺孙邈为恶狗,四周看热闹的百姓顿时捂嘴偷笑,后者何曾受过这样羞辱,气得脸色发青,哆嗦着手指道:“你……你竟然敢当众侮辱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大人此言差矣,老身不过是陈旧事实,何来羞辱二字?”江老夫人一脸无辜地说着,随后道:“至于论罪……呵呵,真要论罪也该是先论大人才对。” 孙邈气恼地道:“本官见你年迈,一直未与你计较,你倒好,越来越过份,还说本官有罪,简直是胡说八道!” “你将圣上亲笔所书又盖有玺印的请柬如此掷于地上,乃是大不敬之罪。”面对江老夫人掷地有声的言语,孙邈的心不禁漏跳了一拍,老太太说得这么肯定,难道这请柬是真的? 正当孙邈犹豫着是否要去捡时,有一个人比他先一步捡了起来,竟是王安,这请柬是他亲自送去的,自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惊讶地道:“哟,怎么给扔在地上了?” 听到这话,孙邈的心又漏跳了几拍,听王安这话,仿佛是认识这份请柬,待他将这话问出口时,王安笑道:“这是咱家亲自送到江老夫人手上的东西,怎么会不认得。” 这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令孙邈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颤声道:“这……这真是圣上亲笔所书的请柬?” “当然!”王安毫不犹豫地回答着,彻底击碎了孙邈心底最后一丝幻想;王安并不知后者的想法,见他不说话,以为是不相信,打开请柬递到哆嗦不止的孙邈面前,“喏,这底下还盖着御玺呢,孙大人总不至于连这个也认不出来吧。”说到这里,他似想到了什么,道:“对了,孙大人,这是谁掷在地上的,这可是圣上御笔亲书的请柬,如此对待,那可是大不敬之罪!” 这句话说得孙邈双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赶紧扶了一把柱子,这才没有当众出丑。 王安看到他这个样子,关切地道:“孙大人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是……是有一点。”孙邈强笑着敷衍了一句,将王安拉到一旁心虚地道:“不瞒公公,我之前以为这份请柬是江家伪造的,所以……”后面的话孙邈实在没胆子再往下说,不过这些已经足够王安明白了,连连摇头,“孙大人鲁莽啊,圣上笔迹还有御玺盖在上面呢,如何伪造?又有谁敢伪造,不怕杀头吗?” 听到“杀头”二字,孙邈又是一阵哆嗦,颤声道:“都怪我一时糊涂,做了错事;王公公,这次您可无论如何要帮帮我,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圣上,否则我这头上顶戴不保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掏银子,结果发现自己出门匆忙,忘了拿钱袋,只好取下佩戴在腰间的福禄寿玉佩塞到王安手中,哀求道:“请公公务必帮忙。” 还想着保顶戴,今日之后,你这条小命在不在都是未知之数呢,孙老大人也算是人杰了,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窝囊的儿子来。 王安心中一阵冷笑,当然,以他的城府,无论心里如此鄙弃,脸上都不会露了分毫,否则如何能够这么多年来一直安安稳稳地待在梁帝身边做他的养心殿大总管。 面对孙邈递过来的玉佩,他故作为难地道:“孙大人,你当真把请柬掷在地上了吗?咱家来得晚,未曾亲眼瞧见,还望孙大人如实回答,万一皇上问起,咱家也好答复。” 孙邈一愣,这件事不是一早就说了吗,怎么王安又问了起来,正想回答,王安意味深长地道:“孙大人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咱家。” “这……”孙邈就算再笨,也听出王安话里有话,但一时想不出来他的意思,直至旁边的衙差提醒了一句,方才惊醒过来,连忙道:“本官岂敢掷圣上亲书的请柬,是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刚要捡起,公公您就过来了。” 王安故作恍然地道:“原来如此,既是不小心掉落,那就算不得过错。” 孙邈松了一口气,满面感激地道:“多谢公公,多谢公公。”说罢,他又想起一事来,压低了声音道:“皇上为何要亲自写一份请柬邀江老夫人前来观审?她……认识皇上?” 王安笑道:“这咱家可不知道。” 孙邈哪会相信,正想再问,王安先一步道:“皇上的心思咱们做奴才与臣子的还是少猜为妙,省得给自己惹了祸还不知道呢,孙大人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孙邈连连点头,但这心里头还是忐忑不安,第一次怀疑自己听白卓的话弹劾江家到底是对是错。 正自心神不宁时,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正是王安,只见后者笑眯眯地道:“虽然咱家不敢胡乱揣测皇上的心思,但皇上看重孙大人是谁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孙大人只管放心大胆的去做,待会儿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无需顾虑太多。” 王安这句话犹如一颗定心丸,迅速抚平了孙邈不安的心神,是啊,自己可是皇上的肱股之臣,又是皇上指定的主审官,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359章 圣驾亲临 想到这里,孙邈顿时感觉神清气爽,暗笑自己胆小,稍稍遇到一点事情就心神不宁,忐忑不安,幸好王安提醒,否则这个样子去审案,实在有失朝官的威严与风度。 想到这里,他越发感激王安,拱手道:“多谢公公提醒,孙某有数了。” “那就好。”王安笑一笑,又道:“大人先请入内,江老夫人那边,咱家去说几句。” “好。”孙邈应了一句,正要往里走,又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低头沉思片刻,终于想了起来,连忙道:“对了,王公公,皇上呢,怎么只有你一人过来?” “咱家原本是随皇上过来的,结果途中边境送来一份奏报急着呈递给皇上批阅,所以皇上暂停了车驾;又怕孙大人等着心急,所以让咱家先行过来说一声。”说着,王安看了一眼天色,道:“皇上说了,今儿个是孙大人第一次审案,他一定会赶在开审之前到,让孙大人尽管放心。” 听到这话,孙邈忍不住又是一阵哆嗦,不过这回是激动的,连声音都在哆嗦,“皇……皇上真是……这么说的?” 王安暗自发笑,面上却是故作生气地道:“瞧孙大人这话说的,难不成咱家还能骗你吗?” 孙邈以为他真不高兴了,赶紧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公千万不要误会,只是……只是有些……有些不敢相信。” 见他这么说,王安面色方才由阴转晴,“既是这样,那就罢了,孙大人快进去准备吧。” “是是是。”孙邈连连点头,朝王安拱了一下手后快步走了进去,一心想要在梁帝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目送他入内后,王安来到江老夫人面前,恭敬地道:“老夫人,我扶您进去吧。”若是孙邈在这里,一定会大跌眼镜,因为王安对江老夫人的态度可比对他时好了太多了 “公公客气了,老身自己进去就行。”说到这里,江老夫人忍不住皱眉道:“皇上怎么选了这么一个糊涂东西审案?” 王安自然知道她口中的“糊涂东西”是谁,微笑道:“这个奴才真不知道,不过……奴才斗胆猜测,皇上是想借这件事提点诸位大人遇到事情别自作聪明吧;另外……也是想麻痹留雁楼,让他们自以为计策得逞,从而放松警惕,便于咱们动手。” 他清楚江老夫人与梁帝的关系,所以在其面前说话甚是坦诚,不像面对其他朝官时半遮半掩,一句话能说透个三四分就算不错了。 王安看了一旁安静站在江老夫人旁边的辛夷,微笑道:“皇上知道,因为辛姑娘的事,留雁楼盯上了江家,成为江家的心腹大患,所以想借着这次事情好好整治一番;就算不能连根拔起,也要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再惦记江家与辛姑娘。” “让皇上如此操心,老身实在过意不去。”江老夫人感激的说着,不过对梁帝这个决定并不意外,以她与梁帝的关系,后者不这么做才叫奇怪呢。 “老夫人客气了。”王安应了一句,半开玩笑地道:“外头风大,咱们先进去吧,万一因为奴才多嘴饶舌,害得老夫人受风着凉,皇上非扒了奴才的皮不可。” “王公公这说话的本领可是越发高明了,让老身连拒绝的话都找不出来。”江老夫人笑语了一句,与他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进到公堂上,王安立刻示意随他一道进来的小太监去端了把椅子过来,随即亲手拿一江老夫人身侧请她坐下。 这一幕看得众人既新奇又疑惑,王安什么身份,他们都很清楚,那可是养心殿的大总管,跟随梁帝多年的内侍;一般四五品乃至二三品的官员与他说话都要陪着小心,这会儿却对一个出身商贾之家的老太太如此客气,真是奇怪。 翊阳精心描绘过的长眉微微一皱,轻声问着一旁同样眉头微拧的徐晋之,“驸马,你可曾查过江老夫人的底细?” 徐晋之点头道:“查过,她自嫁给江老爷子后,这些年一直待在岳阳,甚少离开;她并不是岳阳人氏,是江老爷子外出做生意时结识的,之后也留滞外地,一直到二十多年前,才彻底定居岳阳;至于之前的事情,因为居处未定,再加上年数久长,无从查起。” 翊阳点头之余,又疑惑地道:“真是奇怪,这样一个人,王安为何对她如此客气?” “公主莫急。”徐晋之拍一拍翊阳的手,温言道:“待此案审毕后,我再设法去查查。” “也只能这样了。”翊阳虽仍有疑虑,却也无可奈何。 在案子开审的前一刻,梁帝终于到了,面色一如既往地沉凉,看不出喜怒;看到他进来,众人连忙行礼,三呼万岁。 “众爱卿免礼平身。”梁帝一边说着一边在主审旁侧的椅子中坐下,待他坐定,各人方才起身重新落座。 孙邈斜签着身子坐下后,望着梁帝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可以开审了吗?” “你是主审官,朕只是旁听,你只管做主就是了。”梁帝温和的语气令孙邈心中大定,皇上果然器重自己,看来这桩案子后,自己飞黄腾达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孙邈按住心中的激动,拿起惊堂木在公案上重重一拍,大声道:“带嫌犯江行远。” 衙差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他们押着被关了多日的江行远来到公堂上,后者除了神情略有些憔悴之外,并无异样。 饶是江行远早有心理准备,看到阵仗如此之大的公堂,也不禁愣了一下,随后朝梁帝等人一一行礼,待得一圈礼毕,方才垂首静立于公堂之下,一切都是那么从容得体,仿佛他并非戴罪之身,此处也并非公堂,而是某一处风雅集会。 孙邈原以为这么大的阵仗,江行远见了定会害怕畏惧,哪知竟是这么一副不急不徐,从容不迫的样子,令他期望落空,颇为不悦;不过这个念头不便说出口,只能一拍惊堂木,喝斥道:“公堂之上,还不跪下?” 第360章 提审神机卫 江行远拱手道:“启禀大人,行远有秀才功名在身,除非定罪,否则可免跪。” “秀才?”孙邈吃了一惊,赶紧往坐在一旁观审的刑部尚书看去,后者道:“这江行远确实曾考取过秀才功名,这在卷宗中有提及,孙大人没看吗?” 孙邈老脸一红,刑部送过去的卷宗大大小小十几册,叠在一起足有一尺多厚,哪里看得过来。再说了,这江行远不是商人吗,好好经商就是了,还去考个秀才功名做甚,存心给他添乱。 “自是瞧过了,一时给忘了,多谢尚书大人提醒。”孙邈赶紧敷衍了一句,随即又偷偷觑向梁帝,见他面色无异,方才放下心来,重新看向站在堂下的江行远,带着几分无奈与憋屈道:“既是这样,你便站着听审吧。” “多谢大人。”江行远拱手行礼,始终挂在脸上的谦和笑容,令孙邈极是不爽,哼,待会儿罪证确凿,抄家充军的时候,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孙邈暗自吸了一口气,道:“此次你涉及两桩案子,先说一说贡茶的案子,你家江去年进贡的碧螺春以次充好,缺斤少两,欺君犯上,你可认罪?” 江行远肃然道:“江家素来以诚信为本,所有茶叶卖出之前,皆会再三检查,确保没有问题,份量也是一称再称;普通茶叶尚且如此,何况是贡茶;在下可以保证,这批碧螺春在离开岳阳,乃至送到京城之时,都没有任何问题。” 孙邈听得冷笑连连,“你倒是难言善辩,依你之意,这批碧螺春是在京城出的事情,与你乃至江家无关?” “是。”江行远点头,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孙邈对他的回答嗤之以鼻,“简直是胡言乱语,谁不知道所有贡茶皆存于茶库之中,由神机卫亲自看守,谁能动得了手脚?”说到这里,他不屑地笑了一下,讥声道:“还是说,你想诬蔑神机卫?” “行远只是据实直言,并无他意;至于具体情况,大人不妨传神机卫的韦三与户部的王主事来此一问究竟。” “本官做事,不用你来教!”孙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对衙差道:“立刻去一趟户部与神机卫,请他们二位过来。” “不必麻烦。”站在梁帝身后的陆江突然出声道:“他们二人就在门口等着,孙大人派人将他们叫进来即可。” “好,多谢陆统领。”孙邈连连点头,赶紧让人去传,倒也不奇怪陆江会事先让他们等在衙门外头,毕竟谁都知道这两人涉及案件,只要审讯就一定避不过去。 很快,二人来到公堂之中,与江行远并肩而立,二人皆有官职在身,是以不需要跪地听审。 孙邈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提审神机卫的人,一时颇有些发怵,借着咳嗽定一定神,道:“韦三,江行远指称贡茶是在茶库出的问题,你可有话说?” 韦三拱手,痛心疾首地道:“启禀大人,确实是卑职看管不利,给了小人可乘之机,借着失火的动静悄悄在石壁上凿洞,引雨水渗入,令茶叶受潮,险些害得长公子与江家蒙受不白之冤,实在该罚!” “还有下官。”王主事也站了出来,满脸痛惜地道:“下官身为茶库主事,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茫然不知;有心存歹意之人混入户部引火烧粮仓,也丝毫未曾觉;这失职失察之罪,下官无可推卸。” 啥?怎么一个个都在帮江行远说话? 孙邈万万没想到这两人一上来就将所有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一口一个失职,一口一个冤枉,也就说……江家无罪?既是这样,之前为何不说?非得等到上了公堂才连珠炮似地吐个不停,存心让他下不来台? 孙邈心里一万个不高兴,但底下一个是神机卫的人,一个是户部主事,旁边又有那么多人瞧着,他就算再不痛快也不能表露出来,只能借咳嗽掩饰了一下尴尬,道:“可有找到纵火之人?” “找到了。”韦三迅速回了一句,随即朝站在门口的神机卫守卫挥了一下手,后者会意,从后面揪出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推到公堂上,那两人被绑了手脚原本就站不太稳,再加上那么多人盯着,就连万乘之尊的梁帝也在,更是吓得直哆嗦,瘫软在地上。 韦三指着哆嗦不止的二人道:“大人,他们就是纵火与凿洞之人,您可以审问了。” “哦……好。”孙邈木木地点头,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明明是自己审案,可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梁帝久久不见他有所动作,眉头厌恶地皱了皱,朝王安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走到还在发愣的孙邈身边,唤道:“孙大人。” 这个近在耳畔的声音终于将孙邈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但还有些茫然,脱口道:“王公公,怎么了?” “孙大人赶紧审下去,皇上可还看着呢。”王安这话惊醒了孙邈,是啊,梁帝还看着呢,自己怎么能发愣,真是糊涂。 “多谢公公提醒。”孙邈迭声道谢,随即一拍惊堂木,瞪着二人道:“你们二人姓甚名谁,都做了些什么,立刻从实招来,否则定当大刑侍候。” 一听说要动刑,二人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变得越加苍白,赶紧道:“我们招,我们招,求大人不要动刑。”说着,左边一人怯怯地道:“我叫钱大富,这是我堂弟,叫钱二富,我们原是做那……”他朝房梁努一努嘴,小声道:那梁上生意的。” “梁上生意?”孙邈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词,疑惑地道:“那是什么生意,本官怎么从未听说过?”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传来女子的轻笑声,孙邈本就憋了一肚子不痛快,这会儿又听到有人嘲笑自己,那怒气顿时冲了上来,哼,定是那个跟着江老夫人一道进来的女子,真是好生无礼;他攥着惊堂木就要往案上拍,打算治对方一个藐视公堂之罪;却在将要拍下之时,看清了笑他那名女子的模样,大惊失色,想要收手却已经来不及,急中生智,将左手垫在惊堂木落下的地方,总算他动作快,赶在惊堂木要落下之前垫住,未曾发出重响,只是这左手却是被砸得结结实实,痛得他差点叫出声来,幸好他还记得这是什么场合,生生忍住已经到嘴边的叫声,但那张脸却是痛得扭曲变形,感觉这辈子都没爱过这样的疼。 第361章 钱氏兄弟 孙邈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偏偏一旁的刘侍郎还要故意寻他开心,“孙大人,你这是怎么了,为何要拿惊堂木砸自己的手,不疼吗?” 不疼?你自己来试试看,老子差点没疼死! 孙邈心里一阵怒骂,面上却不得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适才下官看到有只蚊子叮在手背,下意识地想要拍去,却忘了惊堂木还拿在手里,还好还好,不是很疼。”他一边回答着一边心疼地看向自己又红又肿的手背。 刘侍郎忍着笑道:“那就好,孙大人下回再遇到这样的事,可得悠着点,别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手骨给拍断了,那可就麻烦了。” 孙邈虚虚笑了几下,悄悄活动了一下手指,想看看断没断,还好,能动,就是疼得很,恐怕是有骨裂的情况,待得案子审完后,可得找个大夫好好看一看。 孙邈忍着痛看向笑吟吟的翊阳长公主,适才就是看清发笑的人是她,才急急阻止了那一下惊堂木,为此差点没赔上他一只手;往后可得看清楚说话的人再拍惊堂木,再这么来个几次,他就算有六只手也得废了。 “长公主,不知您适才为何发笑?”孙邈小心翼翼地问着。 听到这话,翊阳长公主不禁又掩唇笑了起来,几根露在广袖外的玉指衬着殷红的朱唇,显得越发白嫩,犹若上等羊脂美玉。 不止她,其他人也多多少少露出几分笑意,有几个还意味深长地看着孙邈,弄得后者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一声的时候,翊阳终于开口了,说出来的话却是令孙邈尴尬不已,只听她道:“孙大人往后得多去民间走一走,否则怕是被人骂到头上了,都还听不懂呢。” “这……”被人这么当面奚落,饶是孙邈脸皮厚,也有些挂不住,若换了一个普通女子,这会儿怕是早已经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偏偏那个人是翊阳,梁帝的幼妹,太子的姑姑,这口气就算再难咽也得硬生生咽下去。 孙邈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朝翊阳拱一拱手,闷声道:“下官受教了,多谢长公主赐教。” 翊阳是什么人,哪会看不出孙邈憋了一肚子气,不过她并不在意,别说区区一个孙邈,就算十个,都不值得她抬一下眼皮。 倒是太子赵恪实诚,看到孙邈这个主审官,被自家姑姑如此奚落嘲笑,心有不忍,出声道:“孙大人,这梁上生意,指的是偷窃,断然不是什么正经生意。 “原来如此,多谢太子指点。”孙邈恍然大悟,在朝赵恪道声谢后,他满面愤怒地瞪着跪在底下的钱氏兄弟,若是目光能够杀人,他们两个早已经千疮百孔。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戏弄朝廷命官,来人,各打十五大板!”孙邈将自己受的气都撒到了这二人身上,哼,谁让他们不好好说话,偷窃就偷窃,还要假装斯文,说什么梁上生意,害他被这么多人当众取笑;这十五大板挨得可不冤。 不过钱氏兄弟可不这么想,一听说要挨打,顿时吓坏了,连连求饶,可惜,孙邈恼极了他们,又岂会因为区区几句求饶,就放过他们,随着一根红签落地,四名衙差若恶虎一般扑过来,在将他们按住后,水火棍重重落在他们背上,每一下都是骨骼仿佛被敲断一般的重击,待到十五杖挨毕,二人已是痛得满头冷汗,好一会儿才撑起剧痛的身子重新跪好。 孙邈一拍惊堂木,喝斥道:“说,你们二人为何要在茶库凿洞,损毁贡茶,陷害……快说!”他本想顺势说“陷害江家”,临到嘴边又觉得不对,若是这样说了,岂非间接证明江家是无辜的;他今天开审的目的可是要定江行远的罪,怎么能自己砸自己的招牌;所以他话说到一半,又把那两个字生生咽下回去。 “说,小人全说!”钱大富急急忙忙点头,他刚刚才挨了打,背痛得跟要断了一样,万一再因为回答得慢了一步而挨打,那可就太冤了。 钱大富迅速理了一下思绪,伏首道:“小人兄弟二人每次偷得东西后,都会换了银子去八大胡同舒服几天,用完了再去偷,基本上都能接续得上,再加上小人兄弟行事小心谨慎,所以这么些年来几乎未曾失过手,所以这日子过得比很多人都要舒坦。”说到这里,他不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直至孙邈斥了一句“歪门邪道”方才惊醒过来,想起这会儿不是自夸的时候,赶紧又往下说。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几个月前,不知怎么一回事,竟是事事不顺,每每想要偷什么,都会被人发现,好几回差点被抓了,幸好我们跑得快;到后面之前换来的银子都花光了,连房租都付不起,被那房东连夜赶了出来,只能在城隍庙里过夜,偏偏那庙又年久失修,天天漏雨,衣裳被褥都给打湿了;那段时间就跟走了背运一样,喝口水都能噎到,真是邪门。” “就在我们快要山穷水尽的时候,一个人找到了我们,说有一笔买卖想给我们做,事成之后报酬丰厚;那会儿我们都快穷疯了,听说有丰厚的报酬,想也不想就答应了;答应之后,才知道,他要我们做的事情是潜入户部,破坏贡茶。”说到这里,钱大富急急道:“这可是大罪,我们不想做的,可是他非逼着我们做,还说若是不做,就将我们之前犯的案子告诉顺天府,虽然我们犯的都是小案,可架不住案子多啊,这可是被抓了去,怕是牢底都要坐穿了;所以我们没办法,只能答应了。”说罢,他小心翼翼地道:“大人,这算不算被胁迫?是否可以轻判?” 孙邈正听得入神,被他这么一打断,颇为不耐烦,喝斥道:“赶紧说下去,哪那么多废话。” 钱大富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笑了笑,定了神继续往下说,“他给了我们五百两银票,说是事成之后再给五百两;然后告诉我们时间与位置,让我们照着计划去做;起初我们还有些害怕,毕竟那是户部啊,听说还有神机卫的人守着,万一被抓住,这辈子可就得在牢里度过了;但他一再保证说会安排妥当,一切都不会有事,再加上我们被他抓着把柄,只得硬着头皮答应,好在一切神不知鬼不觉,直至我们离开,神机卫的人都没有丝毫察觉,一切顺利。” 第362章 册子 韦三就在一旁,听着钱大富的话,耳根子不禁有些发烧,低着头哪里都不敢看,负责看守贡茶的可不就是他们几个嘛,结果被两个小偷凿了墙根子都不知道,这脸丢得可实在是大了。 别说韦三,就连神机卫的统领陆江也觉得有些挂不住脸,一直以来神机卫都是梁帝手中一枝无坚不摧的利箭,这么多年来,立下赫赫威名,结果给毁在了两个小贼手里,实在是……待这次事情过去后,他一定要好好操练手底下这群人,省得他们过得太安逸,缺了警惕心。 这次的事情梁帝虽然没有追究下去,但并不表示下一次也会这么轻易饶过他们,梁帝的手段没人比他更清楚,若是这样的事情再出一次,恐怕很多人都要掉脑袋了,指不定也有他的份。 想到这里,陆江脖子后面一凉,仿佛有一只冰凉的鬼手抚过,饶是他也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好在没人注意。 那厢,孙邈正要再问,一直没开过口的梁帝忽地道:“那个人是谁?” 钱大富摇头道:“那人每次来都是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别说是脸了,就连根发丝都看不到。” “你们也没问他的身份以及他这么做的目的?” “问了。”钱大富老老实实地回答,“但他什么也没说,还警告我们少问不该问的问题,免得有命问,没命听。” “对对对。”钱二富在一旁使劲点头,“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特别细特别尖,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鬼音,听得小人兄弟打从心底里冒凉气,后来就再没问过。” 梁帝眉头微微一皱,“他平常说话的声音呢,也是又细又尖?” “这个……”钱大富兄弟相互看了一眼,摇头道:“有些细,但不尖,相反还有些低沉,不过……小人觉得那声音有些废话,仿佛是故意压低声音。” “你们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就在办完事情的第二日,他来付后面的五百两,又警告了几句,然后就走了,自那之后,就再没有见过;小人兄弟都快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哪知……“钱大富一脸委屈地瞅着坐在堂上的孙邈等人,心里是满满的后悔与害怕,早知道会惹上这么大的官司,他当时真不该答应;就算被告到顺天府,最多也就坐一辈子牢,可现在……连小命保不保得住都是一件未知之事。 可惜,无论是后悔,还是害怕,都是这个世间都无用的情绪,除了将自己推往深渊之外,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他给你们的银票呢,可还在?” “还留了一张。”钱大富赶紧点头,随即从贴身内袋里取出一张皱巴巴地银票,王安走过去接在手里,待看到银票上的印戳时,一缕惊讶出现在眉眼之间,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梁帝身前,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梁帝眼皮一动,已是看到了之前令王安露出惊讶之色的东西,不过他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喃喃道:“果然啊。” 王安面露诧异,听梁帝这话,仿佛早知道会是这样,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您早就猜到了?” 梁帝笑而未语,对一旁的陆江道:“带来了吗?” “嗯。”陆江应了一声,打开旁边侍卫一直手中的锦盒,里面是一本厚厚的册子,他翻到某一页后,恭敬地呈递到梁帝面前,“皇上请过目。” 梁帝看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却准确无误地数出记录在上面的人名,“去把这六个人都带来。” “是。”陆江合上册子,重新放回到锦盒之中,并合起盖子;从头到尾,他的手都蒙住了封面的字,令人无从得知那到底是一本怎样的册子。 不对,除了陆江与梁帝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王安,不过他也没看到封面,只是通过那一面的内容,猜到了这究竟是一本怎样的册子,并且,他还在上面看到了两个老朋友的名字,这个发现,令他心神不宁,预感有大事要发生。 在陆江离去后,梁帝再次看向跪在底下的钱大富兄弟,“你们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户部,应该有人接应吧,这个人是谁?” 面对梁帝的询问,钱大富二人没有任何反应,倒不是他们摆架子装没听到,而是已经被刚才听到的那两个字给吓傻了。 皇上?坐在那个审案大人旁边的老头儿竟然是皇上?他们不就是毁了一点贡茶呢,居然还惊动皇上了?这……这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梁帝这次过来,穿得是常服,一袭藏青夹毛滚边团绣福字的长衫,外面罩了一件同色的袄被褂,虽说料子都是织造府上贡的极品缎子,却不是人人都认识的,不知情的人见了,最多会以为是哪一位官老爷,万万想不到竟然是当今万岁爷,钱大富兄弟就是其中之二,所以当他们知道审问自己的其中一人竟然是梁帝时,整个人都傻了,连眼皮都不知道眨一下,更别说回答问题了。 他们……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钱大富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掐了掐大腿,随着手指毫不留情地掐落,一阵钻心的疼痛传到大脑之中,这样的疼痛令他瞬间清醒过来,这不是做梦,而是……真的! 直至这个时候,他才终于听到了王安的催促声,“圣上问你们话呢,愣着做什么,赶紧如实回答。” “回答……回答……”钱大富连连点头,但是要回答什么他却不知道,只能硬着头皮道:“不知皇……皇上问小人什么事?” 在提到“皇上”两个字时,钱大富整个人都在打哆嗦,得亏他这么会儿是跪在地上的,若是站着,怕是早就瘫软在地上了。 “你们去户部时,是否有人接应,那人是谁?”王安将问题重复了一遍,对于钱大富二人的失态倒是没有过于苛责,头一回见到当今圣上而镇定自若的,他活了几十年就没见过几个,呃,胡先生是一个。 第363章 原来是他 “有,有有。”钱大富连连应声,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是一个身形殷实的中年人,他帮忙开了一道小门,让小人兄弟可以进入,随后又领着一路来到茶库,随后就离开了。”自从知道梁帝亲临审案后,他再也兴不起半点隐瞒与反抗,犹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知道的统统说了出来。 “什么人,长什么模样?” “他没说,小人也没敢问;至于模样,他走在前面,一直没有回过头,所以看不真切……”钱大富仔细回想着,不知为何,他对那件事情的记忆有些模糊,记得,却不够真切,仿佛隔了一层纱。 就在钱大富苦思冥想之时,外头突然传一阵铃声,却是悬在檐外的铜铃被风动,从而发出声音。 说来也奇怪,一听到这个铃声,钱大富的记忆就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待到后面,清晰得仿佛要从他脑子里走出来一样,着实有些奇怪,但这会儿的钱大富根本无瑕去想奇怪不奇怪,只想着赶快把想起来的事情说出来,讨得这位圣上一丝丝欢喜,这样或许自己兄弟俩个还能留个活命。 “小人记得了,在离开之前,小人瞧见过他的侧脸,圆圆胖胖的,看起来很是亲切。”见梁帝面色不豫,他又急忙道:“虽然小人说得清楚,但只要让小人再次看到,就一定认得出来。” 翊阳原本一直笑吟吟地听着,不时看一眼自己精心描绘过的指甲,然而在听到这句话时,嘴边的笑容陡然一滞,虽然很快又恢复如常,但眼中已是没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深达心底的疑惑以及……焦虑。 他们怎么会看到的,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尽管翊阳将这一切掩饰得很好,但徐晋之与她夫妻多年,彼此早已经心意相通,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早在翊阳神色最初出现异常的时候,他就发现了,手腕轻动,握住了翊阳微微潮湿的纤手;别人看来,只道是他们夫妻伉俪情深,实际上这一握,是为了安慰,提醒翊阳此处人多眼杂,无论出现怎样的意外,都务必要藏好自己的情绪,不要被有心人揪到。 翊阳垂目看着握住自己的手,心念微转,已是猜到了徐晋之的意思,暗自吸了一口气,按下心中的疑惑与不安,待得再抬起来时,眼中又一次变得笑意浅浅,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其它。 那厢,梁帝与钱大富的话还在继续之中,“你确定能认得出?” 梁大富起初犹豫着不敢回答,但脑子里那个是侧脸清晰得仿佛要溢出来一般,都这么清楚了,没道理会认不出来;是以,他用力点头,“是!” “好。”梁帝点一点头,对正在不停擦汗的户部尚书道:“去把你们户部的官员都叫过来,让他认一认。” “是。”户部尚书哆哆嗦嗦地答应,离去的时候,两条腿因为哆嗦不停打摆子,让人担心他下一步会不会摔倒在地上。 在户部尚书之后,梁帝便闭上了双眼不再言语,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插上嘴的孙邈精神一振,打算继续往下审,却悲哀地发现该问的都让梁帝给问了,根本不知道还能问什么,只能等着户部尚书把人都带来。 无声的沉寂笼罩着公堂,令人惴惴不安,好在户部尚书很快就回来了,与他一并回来的,还有大大小小二十几个官员,看得出来他们来得很匆忙,有几个连顶戴都没有戴正,还有一个连靴子也穿反了。 随着他们一群人呼啦啦地涌进公堂,原本颇为宽敝的公堂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好在那些个官员都很识相,没敢往赵恪与江老夫人那边挤,都乌压压地挤在了一起。 “启禀皇上,除了外出不在京城的,或者一下子寻不到人的,都在这里了,连臣在内,共计二十三人。”见梁帝皱了皱眉头,户部尚书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又补充道:“臣已经派人去通传了,相信很快就会赶来。” “那就先开始吧。”梁帝虽然不高兴,但也知道一下子无法集齐所有人,便让钱大富兄弟二人上前辩认。 钱大富二人忍着背上的痛挨个看侧脸,一个个看过去,一直看了十几个都与印象中所见的人那人不符,心急如焚,刚才他们可是夸下海口了,要是认不出来,不知道皇上老人家会怎么处置他们。 佛祖,观音菩萨,玉帝王母,你们可一定要保佑我们找出那个人! 从来不信神佛的钱氏兄弟,这会儿却在心里拼命祈祷着,希望哪位神佛听到了拉他们一把。 钱大富一边祈祷一边辩认,很快就走到了王主事身边,略一停留打量后,就要继续往前走去,可是刚走一步,就停了下来,紧接着,他脚步一转,退回到王主事身边,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与闷头往前走的钱二富撞了个正着,后者揉着被撞疼的胸口道:“大哥,你做什么?” 钱大富没有理会他,只是死死盯着王主事的侧脸,后者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但又不敢出声,只能僵硬地站着。 在这样僵持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后,钱大富伸手一把拉住他,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明明是刚受过刑的人,却硬生生将身形比他胖了将近一半的王主事给拉到了前面。 “我并不认识你,你抓我做甚?”王主事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整得一阵发愣,直至被揪到最前面才反应过来,赶紧拂开他的手。 钱大富没有理会他,只是一脸激动地对梁帝道:“皇上,我认出来了,那夜给我们俩兄弟开门的,就是他!” 听到这话,王主事一张圆脸吓得几乎都要方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胡说些什么,我哪有给你开过门,明明就连见都没见过。” 别说王主事,就连江老夫人他们也是满面疑惑,王主事与他们江家关系一向不错,怎么会里通贼人,做出陷害江家之事,再说了,这么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第364章 王主事之罪 “我没有胡说,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你!”钱大富斩钉截铁地说着,没有一丝犹豫,几乎每一个人都能从他眼里看到肯定与坚持。 这还不够,钱二富仿佛故意来凑热闹一般,指着王主事道:“我也想起来,就是你给我们开的门,之后又一路带到茶库那边,并告诉我们粮仓的位置。” “我没有!”这三个字王主事几乎是吼出来了,脸庞惨白一片,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 就在双方相互对峙之时,梁帝忽地道:“钱大富,你这样空口无凭,很难令朕与诸位大人信服,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钱大富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别说,还真让他想起一件事来,急忙道:“小人记得那个时候天热,大家衣裳都穿得轻薄,所以小人看到这位大人右颈的地方有颗黑痣。” 梁帝目光一转,落在下意识捂住右颈的王主事身上,心中已是有了答案,但口中仍是道:“王主事,可有这事?” “微臣……微臣……”王主事结结巴巴地重复着这两个字,额头已是满满的冷汗,有几滴实在不堪重负,顺着眼皮落了下来,滴在眼眶之中,又辣又痛,王主事却不敢抬手去擦;就在他鼓起勇气准备回答的时候,耳畔传来荣王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王主事可要想清楚了回答,痣在与不在,只要一拉衣领就能看到,莫要一时糊涂,多犯一条欺君之罪。” 这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得王主事浑身冰凉,也浇来了他心头唯一一丝希望,是啊,自己就在这里,痣也就在衣领之下,不是他一句否认就能突然消失的,除了多犯一条欺君之罪,没有任何意义。 想到这里,王主事顿时跟泄了气的球一样,垂头丧气地道:“回皇上的话,微臣右颈确实有一颗痣。”随着这句话,他拉下了右边的立领,果然看到一颗黑色的痣,与钱大富描述的一般无二。 难道……里通外贼,陷害江家的,真是他? 这是不约而同浮上众人心头的疑问,江老夫人气愤地道:“王主事,我江家一向礼待于你,自问从未得罪,你为何要如此害我江家?” “我没有!”王主事急急回了一句,随即一撩官袍朝面色阴沉的梁帝跪下道:“微臣不知道这贼子是怎么知道微臣颈边有痣的事情,但这并不是隐秘之处,夏天衣裳穿得轻薄,被人瞧见也是正常的,并不能因此就定微臣的罪,说微臣里通外贼,做出不忠不义之事,还请皇上明察!” 梁帝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朝韦三道:“让你们查的东西?” 听到梁帝叫自己,韦三精神一振,连忙从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双手递过去道:“在这里,请皇上过目。” 王安照例取过转呈梁帝,后者却不接,指着一脸气愤慷慨的王主事道:“给他瞧瞧。” “是。”王安恭敬地答应着,随即来到王主事面前,“王主事,请过目吧。” 王主事疑惑地接在手里,待看到里面的内容时,刚刚恢复了几分血色的脸庞瞬间又变得一片煞白,且比刚才更甚,简直就像死人的脸庞;勉强撑着又翻了几页后,再也站不住,瘫软在地上。 韦三暗自冷笑,道:“你刚才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不做不忠不义之事;那你倒是给皇上,给诸位大人解释一下,区区一个主事,为何有这么大一笔银子;算一算,应该是你上百年的俸禄了,这还不包括你屋里那些个古董花瓶、陶瓷以及玉器、字画。” 倏闻这话,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王主事虽然官职不高,但因为在户部任差的缘故,与他们多少都打过几次交道,每回见着,除了官服,其余的都是一身极为普通的装束,几乎未见到过什么富贵之物,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私藏了这么一大笔银子,更别说那些个古董了,若是碰到名家字画真迹,至少值上千两。 “没有!”王主事找回自己声音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否认,紧接着他将帐册掷到地上,犹如掷一个烫手山芋,“这不是我的,你……你冤枉我。” 听着他这拙劣的话,韦三几乎要笑出声来,“帐册是真是假,拿你的字迹验一验就知道了。” 听到这话,王主事眼中掠过一丝松驰,大声道:“验就验,立刻拿纸笔来。” “慢着。”韦三阻止了准备去拿纸笔的衙差,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的望着王主事,那目光就像是盯住猎物的猎人,王主事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不是说要验笔迹吗,为何不让他们取?” “自是要验,不过……”韦三嘴角扬起一丝戏弄猎物的笑容,“验得不是右手,而是左手,我可是亲眼看到主事大人左手写得一手好字,就趁这个机会给咱们表演一下吧。” “你……你在说什么,我左手根本不会写字,勉强写了也如蚯蚓一般难看得紧。”在说这话的时候,王主事目光一直不敢与韦三直视,可见其心虚。 “王主事,事到如今,我劝你还是认了吧,你用左手写字,我是亲眼瞧见的,就连你你记帐册的样子,我也看到了;对了,你每次翻书的时候,都喜欢在手指上吐唾沫,所以这册子的右下角有残留的水渍;你若再不承认,就只有拿你平常看的书来比对了。”说着,韦三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从络缌胡子中挤出一抹令王主事心惊的笑容,“你书房里有一枚印章,上面刻着’山泉居士’四个字,你可还记得这四字是出自哪位雕刻大师之手?” 这句话看似闲聊的话,却令王主事面若死灰,双唇不住哆嗦,却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看到他这个样子,韦三脸上的笑容较刚才又扩大了几分,“我来帮你回答吧,这四个字是你亲自用左手书写,然后自己雕刻而成,做为你一枚独特的印鉴,没错吧?” 王主事什么都没说,因为他已经无话可说了,神机卫果然可怕,居然将他的老底摸得一清二楚,根本不给他狡辩的机会…… 第365章 招认 梁帝似乎早已知道了这些,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之色,待得韦三说完,他漠然道:“说吧,这么多银子是谁给你的,又为何要陷害江家?” 梁帝这句话说得很淡漠,没有一丝火气,却让王安心中警铃大作,脚微微往后挪一点,他跟了梁帝几十年,对后者的脾性再清楚不过,表面越是淡漠,心底就越是恼恨,他这会儿怕是早已经恨死王主事了。 “不说吗?呵呵,你倒是忠心。”面对梁帝的言语,王主事哆嗦地越发厉害了,半晌,他猛地伏在地上磕头,一边磕一边道:“罪臣一时糊涂,求皇上开恩,饶罪臣一回。” 见梁帝不语,他不敢停,一直磕,很快就磕到皮破流血,这样仍是不敢停,反而磕得越发用力,青石地砖被磕得一个又一个血印。 一个接一个,几十个还是一百个?王主事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磕了多少个头,他只知道,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在必死的局势中找到一线生机。 就在王主事磕得头晕目眩时,耳边终于传来了梁帝犹如天籁一般的声音,“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是是。”王主事迭声答应,赶紧理了一下思绪,道:“微臣别无所好,就是喜欢古董,每每看到,都要想尽办法入手;起初还好,只是一些个小件,但是看多了之后,眼界越来越高,普通的东西已经无法再入眼,可是好的古董动辄几百上千两,几千两也是常有的事情;微臣就那么一点俸禄,还要养家糊口,根本就买不起,只是望而叹之。直至有一回,有人将微臣在店里看中的几样古董都送了回来,也不说,就是放在门口;微臣也想过,无事献殷勤必定有问题,但……实在是太喜欢,就寻思着先收下,玩赏几天,等主人找来的时候,再还给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而送来的东西也越来越贵重,越来越让微臣舍不得。” “这样过了约摸半年,那个悄悄送古董的人终于出现了,他没说自己是什么人,只让微臣帮忙做一件事。” 梁帝听着他的讲述,道:“接应钱大富二人?” “皇上圣明。”王主事赶紧拍了个马屁,随即道:“他说了,只要微臣照他的话做那么一件小事,不仅古董都赠予微臣,还会给微臣一大笔银子,有了这笔银子和那批古董,微臣想再买什么样的古董都可以了;微臣原本也想拒绝了,但不知怎么的被他说晕了头,就……就稀里糊涂的同意了。”说到这里,王主事已是满面泪痕,再次磕头,一遍遍地说着“微臣糊涂,皇上恕罪”这样的话。。 梁帝以手支颐,那双久经风霜的眸子中一片幽暗,犹如一处深渊,吸纳万物,却不见底部,“所以,你并不知道那人的身份,而你做的,也仅仅只是将钱大富二人带入户部?” “是。”王主事立刻应声,唯恐慢一些,会让梁帝生疑,但他不知道,自己在梁帝眼中一直都是个笑话,一个不该活着的笑话。 “呵。”在一声嗤笑后,梁帝眸光一沉,凉声道:“朕原想着你若一五一十招来,就饶你一条狗命,可惜啊,你偏偏要在朕面前耍小聪明,既然你不愿说,那朕帮你说;那个人是留雁楼的人。” 听到这话,一直低眉垂头的王主事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待发现梁帝正盯着他,又心慌意乱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他找你的时间,确实是半年前,却不是为了江家的事情,那个时候,留雁楼还没打算用贡茶的事情铲除江家,江家的茶叶也才刚刚抵达京城,虽然时间勉强对得上,但那人确实不是为江家而来,他的目的……”梁帝坐直了微微倾斜的身体,盯着浑身抖若糠筛的王主事,一字一字道:“是贡茶。” “不是!” 王主事很想说这两个字,可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别说讲话了,连呼吸都异常困难。 梁帝长身而起,走到满面恐惧的王主事面前,双眸低垂,冬阳自外面照进来,其中一缕正好落在梁帝身上,淡金色的阳光将他烘托得犹如俯视凡间的神只,令人不敢直视。 “王主事,朕可有说错?”冷冽的声音自头顶垂落,字字若刀,割得王主事头顶一片生疼,相比之下,额头的伤反而不算什么了。 “皇上……皇上……罪臣知错了!”王主事这一回是真的怕极了,扑过去抱住梁帝的脚,想要求得他一丝垂怜,却被后者狠狠一脚踢开,连一点犹豫也没有,王主事再想扑过去,已是被神机卫的人牢牢按住,动弹不得,只能颤声道:“是,他们是为贡茶而来,让微臣每次遇到贡茶,就通知他们,他们便会派人过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包,有时候调包一部分,有时候调包全部;因为他们调包的茶叶也算不错,所以没什么人发现,偶尔察觉也只会以为今年雨水不好,影响了口感。” 这一次,王主事不敢再有任何隐瞒,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出来,“不过罪臣也是等他们计划破坏江家贡茶之时,才知道他们是留雁楼的人;其实罪臣有想过拒绝的,但他们拿着之前的事情威胁罪臣,罪臣不得不为之,求皇上开恩,饶罪臣一回。” 面对他的哀求,梁帝忽地笑了起来,只是那双幽深若无底深渊的眼眸里没有一丝笑意,“你食朝廷俸禄,享百姓贡养,却做出此等不忠不义之事,你让朕如何饶你?” 梁帝话语中浓浓的杀意就算傻子都能听得出来,何况是王主事,被吓得魂飞魄散,但他并没有就此作罢,仍在那里苦苦衣求,可惜梁帝多年帝王生涯磨练出来的心智,岂是他几句哀求能够动摇的,长袖一挥,冷声道:“先押入天牢,待此案审毕之后,与涉案之人一并处斩。” “不要!皇上不要!”王主事心惊胆裂,他几乎看到明晃晃的钢刀斩向自己的脖子,不行,他不能就这么束手待毙,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第366章 诸子 别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还真被他想起一件事,急忙道:“皇上,罪臣有一秘事未言。” “哦?”梁帝挑一挑半白的剑眉,未示神机卫停下动作,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王主事已是被拉到了门槛处,若是再迟一会儿,就要被彻底拖出去了。 “什么事情,且说来听听。”面对梁帝的言语,王主事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道:“这件秘事除了罪臣之外,无人知道,罪臣想以这个秘密换罪臣一条活路。” “你在与朕谈条件?”梁帝眼眸微眯,那张若一潭沉水的脸庞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王主事被他盯得一阵心惊,但随即想到自己已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何必再害怕,搏一搏或许还能有一条生路呢。 想到这里,王主事定下心神,抬头道:“罪臣不敢,只是想求一条活路。” “什么秘密,且说来听听。” 迎着梁帝喜怒难辩的目光,王主事一字一字说出他此刻的倚仗“留雁楼在京城的分楼。” 他满以为此话会令梁帝动容,岂料后者只是愣了一下,就大声笑了起来,不止他,韦三、王安都在笑;这种笑容令王主事心一下子悬了起来,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便被他否认,不可能的,留雁楼每一个分楼都极为隐蔽,非核心之人不能得知,就连他也是在一次意外中知道的;神机卫纵然厉害,也不可能到这个地步,假的,一定是假的。 王主事努力安慰着自己,可紧接着韦三说出来一句话,令他瞬间掉落深谷之中,只听他道:“留雁楼的分楼,我们昨日就找到了,不仅如此,今早还派了人前去巢灭,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听到这话,翊阳手指猛一颤,好在被徐晋之握着,被他给压住了,没人看出来,但她能感觉得到,徐晋之一直以为颇为干爽的手掌正在渐渐变得潮湿。 “不可能,这不可能!”王主事疯狂地喊着,这是他保命的倚仗,若是没了,以梁帝的手段,他必死不疑,不止如此,他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一朝从天堂摔落入地狱。 “押下去吧,咶噪得朕耳疼。”有了梁帝这句话,神机卫的人自不敢再怠慢,强行将挣扎不休的王主事押了下去,公堂终于又恢复了清静。 梁帝回到椅中坐下,对公案后面已经看傻了眼的孙邈道:“孙卿,怎么不说话了,继续审下去啊。” “遵旨!”孙邈赶紧答应,心里却是叫苦不迭,打从开审之后,这案子就不停被打断,然后一步步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之内,这会儿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审,又该审什么了。 而且他有一种诡异的感觉,这桩案子与其说是在审江家,不如说是在审那些想要对付江家的人。 可能吗? 正当孙邈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耳畔再次响起梁帝冰冷的声音,“这贼子,为了一己私利与贪欲,不仅与留雁楼的贼人勾结,偷盗贡茶,还陷害江家,岂图冤枉无辜,被揭穿之后,仍旧满口谎言,简直是污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之书,其心无耻,其人可诛。”如此说着,梁帝犹不解恨,犹道:“其家人,凡女子者,一律没入辛者库,男子充军边疆。” 赵恪一向心软,听到梁帝连王主事的家人也判了罪,心有不忍,起身道:“父皇,王主事固然该诛,其家人却是无辜的,还望父皇网开一面,饶过他们。” 梁帝眸光一沉,冷冷盯着拱手而立的太子,“你真觉得他们无辜?” 赵恪有些畏惧,但还是强撑着点头道:“是。“ 赵恪等了一会儿不见梁帝言语,以为他是在考虑自己的提议,赶紧又道:“父皇一向宽厚仁慈,视天下百姓为子侄之辈,还望父亲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王安在心底里暗自摇头,唉,太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仁慈了,处处替人着想,这原本是好事,可放在天家……放在皇上面前……好事就变成了坏事。 梁帝盯了他片刻,忽地看向荣王,“你说说,王氏家人真的无辜吗?” 荣王一敛挂在脸上的笑意,起身恭敬地道:“一切自有父皇圣心独裁,儿臣不敢胡言。” “朕让你说就只管说,无需担心。”有了梁帝这个话,荣王不敢再推辞,再说了,他也不是真心推辞,不过是装个样子罢了。 “儿臣以为,王主事在短短半年多时间里敛进这么多古董与钱财,王家人不可能丝毫不知,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的,皆选择了沉默,甚至是同流合污;当他们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就已经犯了罪,何来无辜二字?”后面那句话,荣王是故意说给太子听的,后者也知道,脸庞微微发红,颇有些尴尬。 那厢,荣王的话还在继续着,“父皇仅仅只是判充入辛者库与流放之罪,已经是对他们最大的宽容了。” 诸皇子之中,荣王素来是最会讨梁帝欢心的,果不其然,这番话一出来,梁帝面色顿时好了许多,不再似刚才那般阴沉得让窒息。 “说不错。”在肯定了荣王这番话后,梁帝又转眸看向太子,“你呢,明白了吗?” “儿臣明白。”这般说着,太子又忍不住道:“可是儿臣还是……” 梁帝面色一沉,打断道:“明白就好,坐下吧!” 赵恪知道,梁帝这是不想听自己接下来的话,但他还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往下说,毕竟那是好几条人命,辛者库与边境流放是怎样的情况,他很清楚,十个人去,有三四个活下来,已经算是老天开眼了。 就在梁帝因为迟迟不见他落坐而渐渐沉下脸时,有人悄悄拉了拉赵恪的袖子,正是柳青鸾,只见她正朝自己微微摇头,不止是她,齐王与王安也在悄悄朝他摇头。 赵恪虽然善良,却不蠢笨,岂会不懂他们的意思,轻叹一声,俯身坐了下来,看到这一幕,荣王眼底掠过一丝失望,不过并没有影响他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 第367章 猜测 在这个插曲后,陆江也带着六个人到了,令人诧异的是,这六个人无一例外皆穿着内侍的衣裳,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太监。 陆江带这么多太监来做什么? 众人心头皆浮上这个疑惑,辛夷也不例外,正自疑惑之时,猛地想起钱大富曾说过一句话,顿时了然于心。 江老夫人瞧见她眼中的恍然,好奇地道:“辛丫头,你可是知道什么了?” “嗯。”辛夷轻声答应,正要悄悄说给江老夫人听,却被梁帝听到了她们的话,扬眉道:”把你知道的事情说出来给朕与诸位大人听听。” 辛夷心中一慌,一时竟不知如此言语;她虽然胆子不小,可被当今圣上指名问话,却还是头一遭。 江老夫人夫人看到她这副慌乱的模样,轻笑一声,安慰道:“莫怕,只管把你想到的事情说出来,错了也没事,皇上宽厚,不会责怪于你的。” 皇上宽厚? 听到江老夫人的这几个字,众人心里皆服起一种古怪的感觉——刚才王主事的死罪,王家人的充没辛者库与流放之罪,是他们幻听了吗? 再说辛夷,她虽然也觉得这话有些古怪,但老夫人的安慰令她镇定了许多,上前道:“小女子斗胆胡猜,若有不对之处,还望皇上恕罪。” 梁帝并未说什么,只盯着她道:“你只管说就是了。” “是。”辛夷轻吸一口气,道:“皇上之前曾问钱大富,他见的那个人声音是不是又尖又细,一般男子嗓音不应如此,除非是净了身的公公,再加上陆统领取出来的名册,以及这六位公公,小女子斗胆猜测,皇上是怀疑收买钱大富的人,是宫中内监。” 梁帝眸底掠过一丝幽光,又道:“且再说说,为何是他们六人?” “这个……”辛夷蹙眉想了想,道:“若小女子没料错的话,皇上之前看的名册,应该是用来记载出入宫庭之人的,而这六个人恰好曾在户部粮仓失火的第二日离开过皇宫,与钱大富的口供相符。” 此言一出,公堂上众人面色不尽相同,有些与辛夷一般,多少猜到了梁帝传召这六个人来公堂的用意,另一些却是毫无察觉,大为诧异,譬如孙邈,待得回过神来后,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辛夷胡言乱语,不知所为。 “满口胡言!”孙邈一拍惊堂木,瞪着辛夷道:“你这小女子休得胡言,这几位公公皆是深居宫庭之人,少有外出,岂会是指使钱大富破坏贡茶之人;再说了,这么做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从刚才起,孙邈就审案不顺,不是被翊阳长公主教训,就是被梁帝打断,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但说话之人一个个身份都远在他之上,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半个字,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毫无背景与身份的辛夷,自是将所有的气都撒到了她头上。 面对孙邈的责问辛夷柳眉不禁微微皱了起来,她皱眉不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问题,而是因为孙邈,这人好歹也是朝堂官员,品级不低,怎么说话如此不经大脑,简直就是糊涂,也不知梁帝为何会指这样一个人做为此案的主审官。 那厢,荣王也是悄悄捅了捅一旁的齐王胳膊,轻笑道:“四哥,这个主审官可真有趣。”见齐王不语,他又道:“按理来说,这样的人是万万入不得父皇法眼的,你说……父皇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难不成是觉得最近太闲了,所以找这么一个玩意儿解解闷?” 齐王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刚才这话若是被父皇听去,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荣王笑容一僵,尴尬地道:“我……我这不是好奇猜着玩嘛,四哥何必这么认真,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好奇?” 齐王淡然道:“父皇做什么事都有他自己的用意,咱们看着就好。” “知道了。”荣王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回了一句不再言语,这个老四总是板着一张脸,无趣得紧。 “本官问你话,没听到吗?”孙邈并不知道荣王对自己的评价,居高临下地喝斥着迟迟没有说话的辛夷,眼底隐约可见一丝得意,只有在面对这些平民的时候,他才能找回身为主审官的威严。 辛夷轻吸一口气,道:“大人,小女子有一话斗胆想问一问您,不知可否?” 孙邈皱一皱眉,这个小女子人不大,胆子倒是不小,居然还敢反过来问他,哼,也罢,他就听听看。 “你说。” “在王主事认罪之前,大人您知道他背后做的那些勾当吗?又知道他因为这些勾当得了多少好处吗?” 辛夷的声音并不犀利,也不冷冽,却令孙邈脸庞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面色变了又变,却是一个字都答不上来,偏偏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孙邈对自己刚才愚蠢的做法后悔极了,却无可奈何,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断无可能收回来。 他实在想不出回答的话,只能梗着脖子,恼羞成怒地道:“此乃两回事情,岂可沦为一谈。” “事虽为两件,根源却是一样的,还请大人回答。”辛夷字字如箭,刺得孙邈面颊生疼的同时,也令他胸口怒气爆棚,顾不得梁帝他们还看着,狠狠一拍惊堂木,怒声道:“好一个刁钻古滑的小女子,公堂之上可由不得你卖弄口舌之乖。”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带着一丝冷笑道:“辛姓女子藐视公堂,当责二十杖,打!”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根刺目的红签掷在地上。 二十杖! 适才钱大富兄弟二人也就各责十五杖,却要对一名弱女子杖责二十,看来孙邈真是恼极了辛夷。 “不行!”江行远第一个出声,拦在辛夷身前,一向温润如玉的他,这会儿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难看,沉声道:“辛夷刚才所言并没有什么问题,并未犯藐视公堂之罪,不该受刑,还请大人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孙邈气得反笑,“你自己都是待罪之身,还敢替别人说话,甚至让本官收因成命,江行远,你莫不是在牢里待久糊涂了吧?” 第368章 身份成疑 江行远没有理会他的讽刺,只是又一次道:“请大人收回成命!” “红签已落,岂能收回,你速速退开,否则一并受罚。”孙邈对他的话嗤之以鼻,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江行远退回,这怒火顿时又冒了起来,且比刚才更盛,只听他愤然道:“既然你非要与她一并受罚,那本官成全你,两人各打二十杖!” “咚!”孙邈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重物击地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江老夫人持杖起身,怒目视之,“谁敢!” 听着这两个字,孙邈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今儿个真是太疯狂了,一个疑犯敢喝斥他收回成命,一个商贾人家的老太太敢冲着他咆哮,仿佛他们才是主审官,而自己是嫌犯,简直都疯了! 孙邈忍着不断窜上的怒火,冷眼道:“江老夫人,江行远阻扰本官办案,扰乱公堂,本官只责他二十杖,已是轻了,你若再阻拦……” 江老夫人轻蔑地一笑,打断道:“再阻拦怎么着,连我这把老骨头也要一并被杖责在内吗?” 孙邈呵呵笑了两声,“老夫人年纪大了,本官也不忍苛责,所以还请老夫人好生管住自己,否则触犯了律法,本官就算再不忍心,也只能依法办事。” “孙大人好生能耐啊,还懂得拿’律法’来压老身。”江老夫人讥声说着,没等孙邈发话,她又道:“老身年纪大了,又一向任性惯了,管是肯定管不住了,也罢,孙大人你就一并罚了吧,也是二十杖是吗?” 孙邈本是想吓唬吓唬江老夫人,见到就收,没想到这个老太太如此难缠,一时倒是把自己给难住了,可他这会儿已是骑虎难下,只能拉了脸道:“老夫人,本官好心劝说,你莫要不知进退。” 江老夫人冷笑道:“呵呵,大人好心老身还真没看到,老身只看到大人不分青红皂白责打无辜之人,真是审得一手好案。” 江老夫人这番连讽带讥的话嘲得孙邈挂不住脸,恼声道:“老夫人,你若再不坐下,本官可就真的不客气了?” 江老夫人轻哼一声,她眼中的轻蔑刺痛了孙邈,手下意识地往签筒伸去,握住又一枝红签缓缓往外抽,就在将要抽出签筒之时,一直冷眼旁观的梁帝忽地道:“孙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面对梁帝的询问,孙邈不敢托大,连忙起身道:“启禀皇上,江家祖孙无视公堂,屡屡扰乱秩序,微臣以为,不能姑息。” “所以,你准备连年纪老迈的江老夫人也一并打了?”梁帝神色淡淡地问着,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个……”孙邈尴尬地笑笑,道:“微臣本不欲如此,但江老夫人始终不听劝,微臣也没有办法。” 梁帝眼皮微微一动,似笑非笑地道:“那待会儿别的人再阻止呢,孙大人是不是要一个个打过去?到时候把朕、太子、长公子还有齐王荣王他们挨个遍。” 听到这话,孙邈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那么多人看着,赶紧挨着椅子跪下,“微臣万万不敢!” “是吗?”梁帝把玩着不久前王安刚递过来的手炉,忽地道:“说说,你刚才为何要杖责辛夷?” 为何?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孙邈不由得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件事的起因,赶紧道:“微臣问她,为何认为这六位公公之中,有一人是指使钱大富之人,这么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此女不肯好生回答,反而顾左右而言其他,实在可恶,所以微臣便下令责罚……”不知为何,说到后面,孙邈竟然有些心虚,适才他在气头上,如今回想起来,自己……是不是冲动了些 梁帝扬眉道:“朕记得,辛夷反问你王主事之事,她这话并没有错啊,为何要责?” 孙邈一愣,随后急急道:“这是两件事,王主事纵容自己贪欲,做出不忠不义之事,不代表这几位公公也会,他们常年居于皇宫之中,少与外人接触,又怎么会呢。” “世事无绝对,人心啊……总是最难测的难测的东西。”在说这话时,梁帝言语间透着几分感慨与隐约的愤怒。 没等孙邈想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梁帝的声音又落入耳中,“辛夷猜的没错,朕传他来,就是因为朕怀疑指使钱大富的,就是他们六人之中的一个,因为他们都曾在粮仓失火后的第二日以各种借口出宫。” 听到这话,孙邈顿时傻了眼,他本想借着挑辛夷的错,来抖一抖自己这个主审官的威风,哪知竟踢到了铁板。 这可怎么? 没等孙邈想出挽回这件事的法子,梁帝已是道:“行了,回你的位置上坐着,别耽搁了案子。” “是。”孙邈赶紧答应,战战兢兢地回到自己主审的位置上坐下,只是这一次……他总觉得屁股底下有针芒在刺,坐得没有之前那么安稳舒服。 在打发了孙邈之后,梁帝忽地起身,大步走下公堂,这个举动将众人刚刚落下的心又给揪了起来,尤其是孙邈,目光一直落在梁帝身后,连眨也不眨一下,唯恐错过了要紧的事情。 只见梁帝一路走到江老夫人身前,双手熟练地扶住她,语气温和而恭敬,“您别急,这件事有朕盯着,断不会让人滥用私刑。” 江老夫人微微一笑,“有皇上这句话,老身就放心了。” 在扶着江老夫人重新坐落后,梁帝方才回到自己的位置,这一切不过短短几息之间的事情,却看傻了几乎整个公堂的人,孙邈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揉了揉,再睁开之时,梁帝正扶着江老夫人落坐,也就是说……他刚才看到的并不是幻觉? 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 皇上怎么会对一个平民老妇如此客气,而且看他们说话的语气,仿佛很是熟悉,且有着不菲的关系,但他在朝中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江老夫人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孙邈眼巴巴地看着回到椅中的梁帝,心里有成百上千个疑问,迫不及待地想弄个清楚,但又不敢问,只能盼着梁帝自己解释,可惜,后者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了。 第369章 六人 这件事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了,别说孙邈,太子等人也是惊得目瞪口呆,尤其是翊阳与柳青鸾,若不是还记得各自的身份与场合,怕是都要站起来了,饶是勉强忍住,眼中也满是诧异与惊讶。 无论怎么想,这两人都不该有什么相熟的关系,毕竟一个是万乘之尊,一个只是平民老妇,到底她们漏了什么? 柳青鸾还好一些,只是惊讶与疑惑,翊阳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丝潜藏于深处的害怕,旁人不为所知,一直握着她手的徐晋之却是知晓的,因为掌心的那只手的温度正在迅速消失,他努力想要温暖,却发现,自己的掌心也早已失了温度…… 徐晋之抬头,望向上首好整以暇坐在椅中的梁帝,猛然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他们……很可能小瞧这个江家了。 梁帝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孙邈有所动作,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随即看了一眼王安,后者会意地朝孙邈喊道:“孙大人,愣着做什么呢,继续吧。” “哦哦。”孙邈回过神来,赶紧答应,习惯性地拿起惊堂木就往桌上拍,等到拍完之后,方才发现自己一时不知案子要怎么往下审,顿时尴尬不已,赶紧往一旁的刑部尚书与侍郎看去,想让他们提醒自己一下。 可惜,这几人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就立刻往旁边看去,假装没看到,更别说提醒了,气得孙邈直翻白眼,却无可奈何;最后还是王安看不过眼,提醒道:“孙大人可先审问这六名内监。” “对对,本官也是这么想的,多谢王公公提醒。”孙邈连连点头,答应之余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 孙邈咳嗽一声,望着底下站成一排的六名内监喝道:“你们几人姓甚名谁,在何处当差,立刻如实说来。” 在短暂的沉默后,中间一人率先站了出来,“奴才姓丁名二,在畅音阁当差。” 旁边一个年轻太监紧接着道:“奴才全禄,在御花园当差。” “奴才李海,在储秀宫皇后娘娘身边当差。” “奴才广一柱,在慈宁宫太后娘娘身边当差。” “奴才姓何,名长寿,在翊坤宫贵妃娘娘身边当差。” 最后一个自报姓名与差事的最左侧的一名身形瘦弱的中年太监,细声细气地道:“奴才金长河,在御书房当差。” 翊阳从徐晋之掌中抽出潮湿的手扶一扶鬓边有些松垮的珠花,借着云袖的阻挡,往金长河的方向多看了几眼,他怎么也在名单之中,凑巧吗? “都说说吧,你们那日出宫门都是为了什么事?”在听孙邈说了日期后,几个仔细回忆了,有说是一月一次可以出宫的日子,去看望家人了,有说是奉主子的命令,去采买些东西,各有说词,乍听之下,并没有什么问题,但众人心里都知道,其中一个必定有问题,否则梁帝不会大费周折的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可有去过城西的城隍庙?”面对孙邈的询问,不出所料,六人尽皆摇头否认,那个叫全禄的,更是直接道:“孙大人,我们一个月出宫门的次数,能有个一回就不错了,赶着办事都来不及,去那城隍庙做什么;那说了,那个庙都破落的不行,连庙祝也没了,早就没什么人去了,倒是住着一些没地方住的流浪汉。” 他这番话令孙邈眼睛一亮,“全公公知道的这么清楚,看来是去过那里了。” 听到这话,全禄恨不得掴自己一巴掌,逞什么嘴快,现在好了,闯出祸来了,真是倒霉。 后悔归后悔,这话却是没办法收回来了,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个……很久以前去过一次。” “很久以前?那怎么会对破落之事如此清楚,还知道庙祝跑了,只剩下一些流浪汉?”孙邈脑子难得灵光了一回,句句钉得全禄答不上来。 正自僵持时,一个响亮的声音在公堂之中响起,“因为那个庙祝是他哥哥。” 孙邈看向说话的陆江,蹙眉道:“陆统领知道?” 陆江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往下说,“他们俩兄弟自幼失了父母,流离失所,以讨饭为生,他哥哥有一回讨到城隍庙那里,庙祝瞧着可怜,就收留了他,但庙祝能力有限,庙中香火也有限,养不起太多人,所以全禄只能继续流浪,偶尔去庙里过个夜,如此过了半年的时间,全禄的哥哥生了一场在病,庙祝无钱医治,全禄为了救他哥的性命,恰巧那个时候,宫里招募内侍,他就报名了,拿回了二十两银子,就是这二十两救了他哥的性命,不过他也从此净身入宫,成了一名太监。” 这番侃侃而谈的话,不止听愣了孙邈,就连当事人全禄也是一脸呆滞,好一会儿才瓜过来,“陆统领,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有心去查,自然就能查到。”这般说着,陆江又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你入宫之后,仍然与你哥保持着往来,并且经常将月钱还有主子们赏的银子拿给他。” “老庙祝去世后,你哥顺理成章地成了新庙祝,可是他并不想这样孤老一生,他想像正常男子一样娶妻生子,相伴到老,所以在存够钱后,他就与心爱的姑娘悄悄离开了城隍庙,也就是在那之后,这座庙开始没落,最后成了流浪者聚集的地方。” “对对对,就是这样,一夜之间那庙祝就不见了。”钱大富兄弟二人连连点头,他们也是京城人氏,自然知道一些,只是没陆江说得那么详细,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全禄那日出宫,确实没去过城隍庙,他不是孙大人要找的那个人,审问下一个吧。”陆江不由分说的说着,面对这近乎命令的话,孙邈自觉颜面无光,却无可奈何,只能憋着气答应。陆江是什么人,神机卫的大统领,梁帝身边的大红人,可不是他一个小小四品官能够得罪的。 第370章 一一审问 紧接着,孙邈又审问了何长寿,丁二,还有广一柱三个,每次他刚问了一句,陆江便跳出来,将他们那天的行踪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他就只能跟个背景一样听着,待到陆江说完,再麻木地换另一个审问,然后继续重复刚才的步骤。 待得审完四个后,孙邈已是不想再问了,这样一次次被打断,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可是陆江并不打算放过他,见他不说话,“好心”提醒道:“孙大人,还有两个没审呢。” “呵呵。”孙邈虚笑一下,道:“要不……陆统领您直接审吧。” “这可不行,今日你是主审官,必须得你来审问,陆某不敢越俎代庖。”面对陆江的话,孙邈白眼都几乎快翻起来了,敢情你姓陆的还知道我是主审官啊,从刚才起就一直话说个不停,可比我这个主审官忙多了。 孙邈在心里腹诽人不停,面上却不得不挤出一丝笑意,“既是这样,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李海,你出宫又是为了什么?”在问到李海的时候,孙邈语气缓和了许多,毕竟这一位是皇后娘娘的心腹内监,论品级也是四品,与他平起平坐,可不敢托大。 “回大人的话,老父亲身染急病,奴才回去探望。”李海低头回答着,多年在上位者身边侍候,养成了他一副不急不徐,镇定自若的性子,虽然也疑惑自己为何会被带来这里,却没有多少惊慌。 “如今情况如何?” “多谢大人记挂,奴才父亲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尚需休养一段时间。” “不知令尊得的是何病?” “只是风寒小症,只是因为病来得太急,所以一下子就倒下了。” “李公公。”听到这个声音,孙邈心中一阵哀嚎,果然又来了,这位陆统领还真是不肯消停。 李海垂目,不急不徐地道:“奴才在,不知陆统领有何指教?” “我记得,江家贡茶那桩事情,也是李公公你发现的吧?”待李海点头后,陆江又道:“还请李公公仔细讲述一下那日的情况。” “好。”李海坦然答应,“那日因为储秀宫存茶之不多,所以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去茶库取用,娘娘说了,江家碧螺春最是好喝,所以奴才直接过去拿取,哪知一打开箱子,那茶叶竟然都受潮发霉了,有一些甚至还长出了白毛,当时神机卫的几位大人也在,都是亲眼看到的,陆统领可以传他们来对证。”他顿一顿,又道:“贡茶出了这样的事情,奴才不敢怠慢,立刻告诉了户部的几位大人,再后面的事情,您几位都知道了,不需要奴才再赘叙。” 陆江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茶叶霉变是你发霉的,而钱大富兄弟见到那个黑衣人的日子,李公公你也那么巧的出宫了;都说无巧不成书,会不会李公公接连两次的巧合,也是有意写成的书章?” 听到这话,一直神情淡然的李海终于变了颜色,豁然抬头,牢牢盯着陆江,“陆统领这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就是想问问李公公,是否还有什么事情没说?” “没有。”李海一口否决了陆江的话。 陆江扬眉道:“那可就奇怪了,我去你家问过,也问了药铺的人,都说你末时之前就离开了,可是你回宫的时辰却是今晚,这中间的一个多时辰,不知李公公去了哪里?” 李海面色一变,尽管早在听到陆江讲述全禄几人的行踪时,就猜到他一定也调查了自己,但猜到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深吸一口气,道:“不错,我确实是末时前就离开了,在走到中途时,遇到两人打架,我并不想参与,想着绕过去,哪知道其中一人被打得一个踉跄,恰好撞在了我身上,将我撞倒在地上,头恰好磕在一块石头上,当场晕了过去,等我醒来已是傍晚时分,他们俩个也都不见了。”见陆江不语,李海又急急道:“我知道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但确实如此,我并没有撒谎。” “李公公。”孙邈面色古怪地插话道:“你可认得那两人?又或者当时还有别的什么人看见?” “我不认识,也没人看到。”在说这话的时候,李海一阵泄气,别说旁人了,连他自己也觉得这话听着像是撒谎。 孙邈为难地道:“这样的话,这一切都是李公公的一面之词,很难令人信服,也不能做为证据。” “我相信他说得都是实话!”陆江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听得孙邈差点神经错乱,这一位刚刚不是还说“无巧不成书”吗,怎么一转眼又相信了,还是这么片面的一面之词? “陆统领,这……”孙邈还没来得及往下说,便被陆江打断,只见后者盯着唯一一名还没有答话的内侍道:“金长河是吗,我记得你是在御书房当差的?” “咳咳,回陆统领的话,正是。”金长河似乎身体不太好,还没开口先咳嗽,声音听起来也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你说说,为何出宫?” 照例咳嗽了几声后,金长河道:“不瞒陆统领,奴才别无所好,就是喜欢墨,各种各样的墨,水烟墨、木松墨、金丝楠墨,收集了许多,那日听人说,城中的万宝斋中进了一批上等好墨,有几个都是极为稀有的墨,奴才听着心痒,又想起这个月还有一回出宫的机会,就去了。” “继续往下说。” “奴才一出宫门就立刻奔往万宝斋,可惜去晚了一步,几块稀有的墨都被老主顾给买走了,奴才扑个空,只能空手而归,为了这事,奴才还难过了好几日。” 陆江似笑非笑地道:“是吗?真想不到,金公公竟然还有这样的喜好。” “这人嘛,多少总有一些喜好。”金长河微笑而答,心里却是一阵嘀咕,他是喜欢收集墨不假,但并不是一个会为此疯狂的人,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那日怎么会为了几方墨而特意出宫一趟,可偏偏脑海中的记忆清晰的仿佛要溢出来一样,再加上出宫册上的名字,由不得他否认,只是这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来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第371章 听声辩人 陆江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继续道:“这么说来,金公公并没有去过城隍庙,也不认识钱大富兄弟二人了?” “没去了,也不认识。”这句话金长河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迟疑或者犹豫,眼神也是一片坚定,那语气与神情,无论是谁见了,都不会置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陆江也不说话,只是笑呵呵地望着金长河,后者也算是见多识广,心智坚定之人,却被他笑得心底发寒,甚至有一种被人看穿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这种感觉了。 正自嘀咕之时,耳边传来陆江的声音,“有一件事,不知金公公是否知道?” 金长河收起心中的嘀咕,恭敬地道:“统领大人请说。” 盯着金长河垂微的苍白脸颊,陆江缓缓吐出三个字,“留雁楼。” 金长河心中猛地一缩,不露声色地道:“这是什么地方,奴才并未听闻过,恐怕帮不了统领大人。” “呵呵,金公公误会了,陆江并不是问你这地方在何处,若是轻易能够问到,这世间早就已经没有留雁楼了。”陆江傲然说着,他确实有这个骄傲的资格,神机卫之人无一不是千挑万选的高手,他就更不用说了,曾经一掌逼退江湖上排名前十的高手,究竟武功高到什么程度,没人知道,因为很久没人看到他全力出手了。 金长河疑惑地眨一眨眼,“那统领大人想问什么?” “留雁楼是一个杀手组织,里面的等级排续为金、银、铜;最高等级的杀手皆以金字为姓,金一金二,以此类推,恰好与金公公同姓呢,你说巧不巧?” 金长河面色一变,“统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该不会以为奴才与那个留什么……什么……” “留雁楼。”陆江好心提醒,至于好心要不要打引号就不得而知了。 “对对对,就那个留雁楼,小人连听都没听过,至于您要说巧,那这天底下姓金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都有关系?” 陆江微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金公公何必这么激动。” 被他这么一说,金长河也发现自己反应激烈了些,他并不是沉不住气的人,今儿个是怎么了,仿佛处处不对劲。 金长河咳嗽一声道:“奴才素来胆小,听到统领大人突然说什么杀手组织,又什么金姓杀手,心中害怕,所以激动了些,还望统领大人莫怪。” “不会不会,本统领就是随口问问。”这般说着,陆江又道:“说了这么久,金公公想必也口渴了,韦三,给公公端杯茶过去,解解渴。” “不用不用,多谢统领大人,奴才并不渴。”金长河受宠若惊的拒绝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韦三答应一声便去了外头,待得回来时,手里已是端着一盅茶。 众人面露古怪,这个陆江刚才还咄咄逼人,一转眼又突然变得这么亲切,这里面怕是不简单,虽然很好奇,但梁帝都没有说话,他们也不便出声,只能继续看下fuc 韦三拿着茶盏来到金长河面前,亲切地道:“金公公喝茶。” “真不用了,多谢韦大人。”无论金长河如何推辞,韦三始终坚持递过去,见实在推托不掉,他只能伸手去接,手指刚碰到盏壁,还没来得及拿稳,韦三已是松开了手,那茶盅没人托住,顿时往下掉。 不好! 金长河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接,飞快将茶盅抄在手中,别说掉在地上,连一滴茶水都没有溅出来。 韦三眼底掠过一丝幽光,口中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以为公公拿住了,就给松开了,幸好公公眼疾手快,否则这盅茶就浪费了。” 金长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里却是后悔不已,刚才这番动作怕是已经引起了陆江等人的怀疑。 果不其然,陆江眸光深深地盯着他道:“金公公这手茶盅接得可真漂亮,若非认得,看到公公这么快的反应力,几乎都要以为公公会武功了。” “陆统领别拿奴才开玩笑了,奴才十几岁入宫,二十年来,一直在宫中当差,哪会什么武功,之所以能够接住,想是因为常年在御书房打扫给练出来的;您知道,御书房里的东西尽皆宝贝,若是掉了一样,奴才这脑袋恐怕就得搬家了。”金长河笑呵呵地回答着,在他平静微笑的面容下,满是后悔与懊恼。 陆江意味长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一直冷眼旁观的梁帝拱手道:“皇上,钱大富说他认得那人说话的声音,不如让这六位公公分别重复了一下那人说过的话,或许能够辩认出指使之人。” 梁帝点头道:“照你的意思办吧。” 有了梁帝的许可,陆江不再迟疑,对已经看傻了眼的钱大富道:“挑一句你印象最深的话。” “是是是。”钱大富迭声答应,努力回想了一下,道:“小人印象最深的是那么一句话:事成之后,再给你们五百两,加上今日的总共一千两,可够你们快活好一阵子了!” “你对银子倒是记得牢。”面对陆江的讽刺,钱大富摸着脑袋讪笑道:“谁能跟钱过不去呢,大人您说是不是?” 陆江没有理会他,对李海等人道:“你们都听清楚了,每个人按着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不等李海等人答应,钱大富又急忙补充道:“要刻意压低声音,并且有些冰冷的的那一种,否则小人恐怕辩不出来。” “对对。”钱二富也在一旁点头,他们深知自己这回犯了大错,判个死刑也是正常的事,若是帮着揪出幕后之人,或许能够保住项上人头,所以两人对这件事皆是卯足了劲。 全禄点头,朝陆江道:“奴才第一个来吧?” “好。”得了陆江的话,全禄来到钱大富与钱二富的中间,按着他们的要求,刻意压低声音,“事成之后,再给你们五百两,加上今日的总共一千两,可够你们快活好一阵子了!” 钱大富拧着眉头,努力与脑海中的声音比对,半晌,他摇头道:“不对,不是这个,下一个。” 第372章 指认 在全禄之后,广一柱、丁二、何长寿分别上面念话,皆是不对,紧接着是李海,这一回他们反复听了好几次,吓得李海面色煞白。 陆江这会儿已是敛去了笑意,面色凝重地道:“是他吗?” 钱大富迟迟没有回答,就在陆江等得不耐烦时,他带着几分不确定道:“小人想再听一遍。” “好。”陆江也知道这件事急不得,只能耐着性子,示意李海照钱大富的话再念一遍,后者因为害怕,嘴唇不住哆嗦,努力了好几回,才算把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念完整,紧接着,又是死寂一般的沉默,明明公堂之中站满了人,却鸦雀无声,静到仿佛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 翊阳拨一拨耳下的玛瑙玉兔坠子,率先打破了沉寂,“听了这么多遍,可确定了?” “这个……”钱大富还是一脸纠结,“听着有几分像,但不能确定。” 翊阳眸光一寒,冷声道:“刚才可是你自己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听到就一定能够认出来,如今听了这么多遍,还说不确定,你这是在戏弄我们吗?” “不是不是!”钱大富连连摆手,慌声道:“小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戏弄诸位贵人,实在是……”他自己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在那里干着急。 “翊阳。”梁帝开口道:“别着急,这不是还有一个人在吗,待听完这个,再说不迟。” “皇兄说的是,是翊阳急燥了,看来还得多练练这耐心。”梁帝开了口,翊阳就算心里头再不高兴也只能忍着。 荣王在一旁笑道:“怪不得姑姑着急,听着这一遍一遍的重复,儿臣也着急的想问,就是被姑姑抢个先。” 梁帝淡淡一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耐心一些。” “是。”荣王欠身答应,随即朝翊阳投去一个善意的笑容,后者只是淡淡一笑便移开了目光,倒是个会卖乖的主,不过想让她记好,可没这么容易。 那厢,钱大富还在纠结,陆江道:“这个先放一放,你且听听金公公的。” 钱大富迭声答应,在陆江的目光下,金长河走到钱大富二人之中,依着刚才听了无数遍的话压低声音道:“事成之后,再给你们五百两,加上今日的总共一千两,可够你们快活好一阵子了!” 听到这个声音,钱大富眸光倏地一亮,朝钱二富看去,后者竟与他一样,也是眸光微微发亮。 看样子是与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想到这里,钱大富心中一定,清一清嗓子,道:“金公公是吗,请再重复一遍。” 这个要求令金长河心中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下意识想要拒绝,但梁帝等人都盯着,”不行”二字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遍。 随着他的话,钱大富二人原本微微发亮的眸子变得越来越亮,待到后面,几乎要放出光来。 陆江将他们的变化看在眼中,“听清楚了吗?指使你们的人,可在这六人之中?” 钱大富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地道:“听清楚了,就在他们之中。” “是谁?”这一次说话的不是陆江,而是梁帝,原本因为长时间听审而显得有些慵懒的声音,这会儿已是丝毫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与严肃;一双幽沉若深渊的眸子牢牢盯着钱大富二人。 钱大富被梁帝盯得一阵哆嗦,但好在他还记得自己要回答什么,努力按住心中的害怕,抬起右手,手指在丁二等人身上一一点过,每一个人被点到时都是一阵哆嗦,待得移开后则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丁二、广一柱、全禄、何长寿、李海……一个接着一个,每一个都是被点到然后再移后,最后,钱大富那根要命的手指停在金长河身上,一字一字道:“指使小人们的就是这位公公。” 金长河被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避开钱大富所指,慌声道:“你……你不要胡说,别说指使你们做什么事情了,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你们……不要冤枉好人。” 面对他的否认,钱大富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我记得那个声音,就是你,错不了!” 仿佛是嫌金长河受到的惊吓还不够,钱二富又紧跟着道:“对,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就是你,错不了。” “不可能,我从未见过你们,也未去过劳什子的城隍庙,你们撒谎,全部都在撒谎!”金长河又急又慌,他快疯了,不明白为何这个要命的罪会莫名其妙落在他的头上,对,他确实藏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但绝对没有指使钱大富二人破坏江家贡茶这一桩,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是有人指使钱大富二人陷害自己吗?是谁,有何目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怎么会察觉到自己? 就像他刚才说的那般,自十几岁进宫,二十年来一直在宫中扫地打水,赔尽了小心,就怕暴露自己,如此多年之后,才终于调到御书房当差,原以为可以替主子做更多的事情,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暴露在这两个蠢材兄弟手中。 当金长河从无数的疑问是醒过神来时,他身边已是多了两个人,一个是韦三,另一个也是神机卫的高手,他们的眼里都是警惕与戒备。 未等他言语,耳边传来陆江冷冽的声音,“金公公,看来你与那留雁楼还真有几分关系?” 金长河咬牙道:“我不知道这两个贼子受了谁的指使,如此冤枉于我,但我可以发誓,绝对没有做过陷害江家之事,若有虚言,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听到这话,韦三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掏耳朵,对另一边的傅四道:“老四,这话咱们听多少遍了?有应验的吗?” 赵四忍着笑道:“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上百遍总是有了;这还是咱们两个,传在别人耳朵里的不知又有几千几万遍,这要是一个个劈过来,雷公电母怕是要累瘫了。” 韦三瞅着金长河难看到极点的脸庞,冷笑道:“听到了没,这种没营养的誓言我劝你还是别撒了。” 第373章 心神渐崩 “我真是无辜的……“金长河话音未落,韦三突然发难,一掌拍在他肩膀上,痛得后者“哎哟”一声,痛苦地捂着肩膀,“韦三爷,你做什么,就算你是神机卫的人,也不能这样无辜伤人。” 韦三吹了一声口哨,讥笑道:“哟,学乖了,懂得不躲闪了,可惜啊,刚才那一盅茶已经将你暴露了;金长河是吗,你若识趣,就自己老老实实交待,省得受皮肉之苦。” 金长河没有理他,忍痛跪到梁帝面前,声泪俱下地道:“皇上,奴才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更不知道他们二人为何一口咬定奴才就是当初指使他们的人,但奴才真是无辜的,奴才什么都没做过;再说了,奴才也没理由做这种事情啊。” 梁帝没有理会他,只是睨了陆江一眼,后者会意地点一点头,盯着满面委屈的金长河道:“若仅仅做为御书房的内侍来说,你当然没有理由,可若是做为留雁楼的人,理由可就多了去了。” “奴才真的与这留雁楼没有任何关系,就是这三个字,都是今儿个第一次听闻。”金长河说得无比委屈,无论眼神还是表情都瞧不出一丝异样,可比王主事刚才的表演高明多了,就连陆江都觉得,若非一早就查清楚了他的底细,指不定还真会被蒙混过去。 陆江走下台阶,来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涕泪满面的金长河,“金公公,你可知神机卫做事有一个习惯?” 金长河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一脸畏惧地道:“奴才不知。” “那我告诉你。”随着这句话,陆江脸上绽出一丝凉薄的笑容,“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神机卫是绝不会拿到台面上来的;一旦拿出来,就表示有了百分之一百的把握,包括……你的来历。” 这句话说得金长河心头狂跳,不过他的心理素质着实比王主事高多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没有一丝破绽,脸上满是无辜之色,“奴才的来历,很多人都知道,十二岁的时候没了爹娘,靠乞讨为生,在一次大雪纷飞的时候,晕倒在正好出宫办事的何公公的面前,他老人家心善,得知奴才无父无母,就让奴才跟着他进宫,虽然净了身,但好歹从此衣食无忧,还能攒着月钱,等以后好了,出宫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生养老。” 陆江点头道:“确实是这样,不过……”他俯身,盯着金长河那双不露一丝破绽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据我追查,你父母早在你八岁之前就死了,八岁到十二岁这四年间,你去了哪里,又是如何养活自己的?” 若说之前种种还不能令金长河心神失守的话,那么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他心头,硬生生劈出一道缝隙,令他露出一瞬间的异样,尽管很快就修复如实,但对见惯了无数犯人的陆江来说,这一瞬间已经足够了,只见他笑吟吟地道:“年数久长,金公公看来是记不太得了,也罢,就让我来说吧。” “八岁那一年,你被留雁楼看中,招揽入楼中,经过四年地狱一般的训练,你显露出不错的天赋,所以他们决定派你混入宫中,如此也就有了晕倒在何公公面前的那一幕,紧接着就顺利入宫,一切都如计划的那般,这一隐藏,就是整整二十年。”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金长河仍是摇头,并不承认陆江的话。 “时隔二十年,再加上你们抹去了当年的记载,确实令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步入死胡同之中,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随着这话,陆江突然伸手往他怀里掏去,从他怀里掏出几块包装精致的墨,冷声道:“你去万宝斋,并不是因为你喜欢墨,而是因为那里……是留雁楼的分楼。” 金长河愣愣看着那几块墨,这是什么时候放到怀里的,为何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万宝斋在京城可是颇有名气,他们出售的文房四宝皆是上好之物,品质极有保证,公堂上的好些个人都光顾过万宝斋,包括太子与荣王他们,谁能想到,那里竟是留雁楼设在京城的分楼,这……这也太可怕了吧。 赵恪忍不住道:“陆统领,万宝斋真是留雁楼的地盘?他在京城也算是老字号了,会不会弄错了?” 听到这话,梁帝眉头微微一皱,但并没有说话,陆江拱手道:“卑职初知此事时,与殿下一般惊讶,但千真万确,就是留雁楼的分楼。”随着这话,他用力捏碎手里的墨,原本算是坚固的墨在陆江手中就如豆腐一般,轻轻松松就被捏得粉碎,一块接着一块,在捏到最后一块的时候,里面竟然出现了一张纸条,展开后,里面只有寥寥几字,可纵然这样,也依旧令陆江面色大变,他大步走到梁帝身前,面色凝重地将纸条递过去,“皇上您看。”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梁帝,在看到纸上的字时,竟然也变了颜色,下一刻他已是示意陆江收起来。 纸上到底写了什么,竟然能够令梁帝这般人物都变了颜色? 这个疑问充斥在众人胸口之中,犹如猫抓一般,痒得让人难受,却没有一个人敢问出口;当然,有几个悄悄转着眼珠子,盼望别人当这个出头鸟;可惜,这一回就连孙邈都没敢出声,整个公堂静悄悄的。 在短暂的沉默后,梁帝道:“先把这件事案子审完,其他事情,后面再说。” “是。”陆江答应一声,再次走到呆若木鸡的金长河面前,“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好说?” “我……我不知道。”金长河失魂落魄地说着,他从开口到刚才,一直都恪守称呼,以“奴才”自称,这会儿却是连这个也忘了,可见万宝斋以及墨中现纸的事情,对他打击很大。 陆江似乎早料到他不会轻易承认,并不生气,只道:“你若老老实实说了,我尚能请皇上给你一个痛快,若是再冥顽不灵……金长河,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活在生不如死之中。” 第374章 细作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就连这几块墨,也不知是谁放在我怀中的。”金长河的这番话引来韦三等人一阵讥笑,“姓金的,你就算要撒谎,也扯个好些的谎言,明明就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却说是别人放的,你当我们是傻子吗?” “这东西真不是我的。”金长河继续否认着,但这一回,他的否认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无法说服任何人。 “冥顽不灵!”陆江冷冷吐出这四个字,之后就再不说话,他不说,旁人也不便出声,好觉容易恢复些许声音的公堂一下子又冷了下来,各自就这么一直大眼瞪小眼;期间,孙邈几次想要问,都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陆江的样子,仿佛是在等什么人或者事,因为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往门口的方向看一眼,可是他在等谁等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 梁帝应该是知道的,因为他既没有喝斥陆江,也没有询问,一直在椅中闭目养神。 日影在石头上悄然无声地转动着,在众人等的快要不耐烦之时,终于有了动静,只见一个满身鲜血的人影从外面奔了进来,衙差被他一身的鲜血给吓呆了,连阻拦也不记得,待到想起来,赶紧往里头追来,口中喊道:“什么人,赶紧站住!” “他是神机卫的副统领伍越,不得阻拦。”陆江的话犹如一道最好的命令,使得他们瞬间停下了脚步,随即拱一拱手往回走去,途中还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不明白神机卫的人怎么会一副满身满血的可怕模样,该不会是刚杀了人回来吧? 在他们胡思乱想之时,那道殷红到几乎刺目的人影已是来到公堂上,他一进来,众人便闻到一股血腥气,这么大的气味,这血……只怕不是一个人的,到底……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伍越大步走到公堂之下,单膝跪地朝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来的梁帝拱手行礼,“卑职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免礼。”梁帝抬一抬手,盯着底下那张因为鲜血而几乎看不清模样的脸庞,“如何?” “托圣上洪福,一切顺利,万宝斋的人尽数伏诛,无一人逃走,不过……”伍越眼中露出一丝畏惧与愧疚,“也没有留住一个活口。” “混帐!”从踏入公堂到现在一直都未发过火的梁帝,听到伍越的这个回答,竟是勃然大怒,重重一掌拍在扶手,怒斥道:“朕是怎么交待你的,你当朕的话是耳旁风吗?” 看到梁帝发怒,所有人都不敢再坐,纷纷起身,请求梁帝息怒,其中最为害怕的就是伍长风,早在梁帝喝斥之时,他就已经骇然道:“卑职一直都牢牢记着皇上的吩咐,不敢有一丝忘记,但那些人皆在牙齿中藏了毒,一旦发现自己不敌,就立刻咬破毒囊自尽,等卑职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最后只生擒住了两人,但那万宝斋的老板是个极为罕见的高手,就连卑职也不难以与之匹敌,最后还是依赖……”他悄悄看了一眼坐在侧面的鼠大,道:“还是依赖圣上之威,方才令他伏诛,但在此之前,他拼死杀了被卑职擒住的两人,所以……一个活口也没抓到。” “没用的东西!”梁帝的喝斥令伍长风瑟瑟发抖,伏在地上不敢动弹,陆江拱手道:“皇上息怒,此事不能全怪伍越,卑职也有责任,没有正确估计这趟任务所需的人手。” 梁帝冷哼一声,道:“这件事结束后,你们俩个人各去领五十杖。” “卑职遵旨,多谢皇上开恩。”陆江与伍越异口同声的答应,二人皆是松了一口气,虽然要受一些皮肉之苦,但总算把事揭过去了。 梁帝沉默片刻,道:“东西呢?拿到了吗?” “拿到了!”伍越连连点头,从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倒是还算完好,不似他衣裳那般到处是刀剑的痕迹,就是角落里被血给染到了,不过并不大,应该不会影响里面的字迹。 梁帝刚接在手里,耳边传来陆江的喝斥声道:“你想做什么?停下!” 抬眼望去,只见陆江一只手紧紧捏着金长河的下巴,令他无法合起上下颌,被迫张着嘴,看起来有些滑稽。 金长河挣扎了几下,始终摆脱不了陆江的手,那张透着几分病态的脸庞掠过一丝狠厉,竟是抬手狠狠往天灵盖拍去,可惜,又一次被陆江拦住;没等他举起另一只手,伍越已是迅速将其制住,随后让衙差取来绳子,一路从脖子绑到脚踝的地方,除了一个头之外,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动弹,这可真正是五花大绑了。 见伍越做完了这些,陆江动作熟练地卸掉金长河下巴关节,如此这般,方才松开了手,关节被卸,金长河顿时失去了对下颌的控制权,任他如何努力,都合不起张得大大的嘴巴。 陆江冷哼一声,径直将手伸入他嘴中,因为卸了下巴再加上被绑了手脚的缘故,金长河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取出自己嘴里的毒囊,很小,比绿豆略微大一些,用羊膜裹着,里面裹着一些绿色的液体,若是放远了一些看,还真像一颗小小的绿豆,甚至有几分可爱,但没一个人会真这么想;相反,一个个皆露出凝重之色,因为他们都猜到了这个东西的来历——毒囊。 江湖上的杀手组织为了防止底下的人落入敌方手中,大都会拔掉他们内侧的一颗牙,然后将毒囊放入其中,一旦任务失败,就可以用舌头舔出毒囊,将之咬牙自尽;金长河嘴里有这东西,他的身份已是毫无疑问。 伍越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整个人公堂的人都听到了,跪在一旁的金长河更是听得清清楚楚,当得知整个万宝斋都被神机卫踏平,无一生还后,他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梁帝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今日这场审讯,只不过是将暗中安排的事情放到明面上来,连整个万宝斋都逃不过,何况是他这个细作。 不错,金长河就是留雁楼安插在宫中的细作,二十年来,他一直在悄悄收集宫中的消息,小到哪一宫娘娘与人闹了矛盾,梁帝吃了几顿饭;大到边疆战事,太子册立,亲王嘉许,都事无巨细的收集着,然后借着去万宝斋的机会将消息传递出去。 第375章 槿香 二十年来,他一直小心谨慎,未有一刻大意,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的身份会永远是一个秘密,兴许再过个十几二十年,自己可以告老离宫,去乡下过几天太平日子,又或许老死于宫中……可如今,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他努力隐藏的身份被连根拔起,心底那些个见不得光的秘密也被毫不留情地揪出来,暴露在天光之下。 万宝斋的人尽死,活口就只剩下他一个了,以梁帝的手段一定会想尽办法撬开他的嘴,虽然他不惧皮肉之苦,但他也是人,既然左右都是一死,自是想死得痛快一些,所以打算打算悄悄咬牙毒囊自尽,哪知陆江一直用眼角余光盯着他,刚有所动作,就一把钳住他的下巴,生生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那厢,陆江已是托着毒囊,神情严肃地道:“启禀皇上,这人果然就是留雁楼的杀手,这毒囊就是最好的证据。” 梁帝冷冷望着那一颗细小不起眼,却足以取人性命的毒囊,声音阴沉地让人打从心底里发颤,“好啊,真是好啊,有杀手潜伏深宫二十年,朕却丝毫不知;陆江,你说朕是该庆幸自己命大,还是该感谢留雁楼手下留情?” 陆江听得浑身发颤,急忙跪下道:“卑职失职,愿听凭皇上发落。”在他身后,伍越、韦三等人也纷纷跪了下去,脸上尽是惶恐之色。 神机卫在直隶皇帝,凌驾众多衙门官员之上的同时,也意味着一旦出了事情,他们无处可退,只能咬牙承受;所谓有得有失,指的就是这个。 梁帝没有理会他们,只是接过王安转呈上来的册子,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一些看不懂的数字,既有三个一组,也有五六个一组,最多的甚至有九个一组,看起来杂乱无章。 但梁帝知道,这些数字之中,必定隐藏着秘密,只要找到规矩就能够破解,只是……这个规律是什么? 带着这个疑惑,梁帝的目光落在了金长河身上,在示意陆江接上后者的下颌关节后,他扬一扬手里染血的册子,冷声道:“告诉朕,这上面的数字代表什么,别说你不知道。” “我既落在了你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若想从我口中问出什么,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的好。”到了这个地步,金长河也没什么好伪装的了。 梁帝也不生气,起身走到他身前,“朕知道你是个硬骨头,但朕想告诉你,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杀手……也不例外。” 金长河没有说话,但他不以为然的目光已是说明了一切,他根本不相信梁帝的话,软肋,呵呵,早在他被留雁楼捡回去的时候,就已经没了。 梁帝微微一笑,抬掌轻拍两下,不一会儿,有人推着一个三旬左右,面容憔悴的妇人走了进来,后者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场面,吓得脸都白了,畏畏缩缩地看了一圈,竟让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诧异地道:“长河哥,你……你这是怎么了?” 在看到这名妇人的同时,金长河脸色就变了,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慌张,“你带她来做什么?” 梁帝淡然道:“朕查过,你八岁之前,虽然父母尚在,但因为体弱多病,日子并不好过,就连饭都是经常有一顿没一顿;可是很奇怪,他们死后,一个八岁的孩子却有钱给他们买棺下葬,为什么?”他盯着脸色渐渐的发青金长河,继续往下说,“很简单,因为有一对邻居夫妇一直照顾着你,更是在你父母死后,掏出积蓄给他们买棺落葬,这个恩情你一直记着,你进宫之后,手头渐渐宽裕,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看望这对老夫妻,可惜他们福薄,十几年前就过世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槿香,也就是她。”梁帝指着那名既茫然又害怕的妇人,“她十七岁的时候嫁了人,可惜啊,遇人不淑,嫁了个赌鬼,败光家计不说,无钱可赌之时,连妻子都想拿去卖,是你拦了下来,但每一次,都会问你讨一笔银子,而且胃口越来越大,令你不厌其烦;些许银子对你来说是不在意,但这很明显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无底洞,所以在又一次满足了他的要求后,你没有立刻回宫,而是潜伏在赌坊出来的路上,打断了他的腿,而且是粉碎性的打断,连筋也一并废了,后面就算养好了,也是一个废人;你想着,虽然槿香以后要背上一个包袱,但至少不用担心被人卖进烟花之地了,对吗?” 金长河紧紧抿着唇,因为抿的太过用力,双唇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苍白,许久,他哑声道:“我自问这一切做的极为隐蔽,并无人瞧见,你又是怎么瞧见的?” “因为你的武功?”梁帝的回答令金长河不解,“什么意思?” “一样的打断腿骨,普通人造成的伤和高手造成的伤是不同的,有经验的大夫可以从骨骸经脉断裂的伤口判断出来。”这般说着,梁帝又凉声道:“像这样一个没出息的赌徒,你说他惹上几个打手还有可能,高手……呵呵,朕思来想去就只有你一人。” 金长河苦笑道:“我自诩做事缜密,多年来从未落人把柄,这也是我最为自得之事,如今看来,我在皇上眼中不过就是一只跳梁小丑,还是没有自知之明的那一种。” “你能瞒朕二十年,也是本事了。”这句话梁帝倒是没有半点讽刺之意,一个人能够伪装二十年如一日,确实是难得。 在一番沉寂后,梁帝指一着不知所措的槿香道:“想知道朕是从哪里把她找来的吗?” 梁帝的话令金长河心中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地问道:“哪里?” “八大胡同之中,被人卖进去的。”梁帝话音未落,金长河已是连连摇头,激动地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明明已经打断了那个家伙的腿,他不可能再去赌,又怎么会卖槿香?” 梁帝没有过多解释,只道:“你若不相信,自己问她。” 金长河将目光转向默默流泪的槿香,“怎么一回事?” 第376章 偷袭 槿香抹一抹泪,哽咽道:“他双腿断了之后确实消停了一阵子,但好景不长,腿稍微好一点,就说手痒,借着一个赌徒来看他的机会,把人叫到家里赌,我拦着,他就打我,他手气不好,十把里面有八把是输的,没几天功夫,你给的那些银子就被他输光了,他又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二十两银子,把我卖进了八大胡同,不止如此,他把莺儿也给卖了。”说到后面,槿香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这个狗东西,卖妻不够还要卖女,莺儿可是他亲生闺女啊,简直丧心病狂!”金长河气得浑身发抖,莺儿今年才八岁,虽然家里穷,却出落的水灵,嘴又甜,见过她的人没一个不喜欢的,却被亲生父亲卖进了青楼。 他恨声道:“早知道这样,我那会儿就该杀了他,这种人留在世上就是一个祸害!” 待金长河气平下去了一些后,梁帝凉声道:“朕知道你视槿香母女如亲人,只要告诉朕,这册子上面的数字代表什么,又是谁人指使你潜入宫庭,陷害江家的,朕就派人替她们赎身,并且给她们一笔不菲的银子,足够她们母女二人安安生生度过下半辈子,如何?” 金长河看着梁帝,徐徐道:“不愧是大梁的皇帝,每一步都能牢牢抓住别人的弱点,真可谓是算无遗策,小人佩服佩服!” “朕说过,每一个人都有软肋,只是有些人明显有些人隐藏的深一些,不易找到,譬如你。”这般说着,梁帝扬起一直拿在手中的册子,道:“好了,咱们来说说这个吧。” 金长河低语未语,似乎在考虑梁帝的话,后者也不催促,静静地等着,如此不知过了多久,金长河终于抬起头来,望着梁帝道:“皇上的提议确实让人心动,但小人私以为,有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梁帝露出好奇之色,“哦?是什么?” 无论怎么看,如今的金长河都已经步入了一个死局之中,要不答应梁帝的条件,要不眼睁睁看着槿香母女沦落风尘,而他自己则是在牢狱中受尽皮肉之苦,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还有每三个解决办法。 “那就是……”话说到一半,金长河眸光陡然一厉,衣裳无风自动,“断!”随着一声响若惊雷的声音,身上儿臂粗的麻绳竟是寸寸断裂,不复约束之能。 “不好!” “父皇!”陆江与齐王最先反应过来,迅速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往梁帝的方向掠去,但还是晚了一步,他们尚在半路之时,金长河张开若鹰爪的手已是几乎碰到了梁帝脖颈上的皮肤。 不错,金长河所谓的第三个选择,就是擒住梁帝,以其性命威胁他们从八大胡同中带出莺儿,然后他与槿香母女离开京城,隐居山野,虽然从此朝廷与留雁楼都会通缉他们,但总归是一条生路,若是藏得好,说不定能够安然终老。 说实话,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细作,实在是累了,很想远离纷扰过一过安享余生的日子,应该……会很舒服。 这一切说来话长,确实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金长河势如迅雷地扑向梁帝,呵呵,这位九五之尊虽然精明,却是百密一疏,竟以为一根麻绳就能够困住他,金长河……这个“金”还真不是凑巧,而是因为……他也是一个金雁杀手! 四年地狱一般的训练,他展现了过人的天赋,得到了北冥护法的关注,虽然年仅十二的他暂时还不如那些久经杀戳的金雁杀手,但仍是破例赐他一个金字,既是号也是姓;接下来的二十年,他虽然长居皇城,做着洒水打扫的活,却没有拉下这一身功夫,早已达到了真正的金雁水平;如今他集全身之力于一击,自是势若雷霆;别说梁帝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就算陆江,仓促之下恐怕也难以全身而退。 “父皇!”看到金长河五指扣住梁帝脖颈,素来沉冷少言,不苟言语的齐王露出少有的骇然之色,眼里更是布满了慌乱与紧张。 抓到了! 金长河的心情则恰恰与齐王等人相反,满是兴奋与欣喜,只要抓住了梁帝,他的命还有槿香母女就算保住了。 就在这时,金长河突然感觉眼前一花,梁帝身后倏然出现一道人影,是一名眉眼细长,长发披肩的男人,呃,不对,不该说是男人,因为他虽是男子模样,身形却纤薄如纸,正常人是不可能这样的。 妖怪吗? 没等金长河想明白,那名细长眉眼的男人突然冲他笑了一下,紧接着抬起一根同样纤薄到近乎透明的手指在金长河掐着梁帝脖子的手腕一划,很轻,若羽毛拂过一般的轻,却逼来一阵巨大的痛楚,在金长河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的手腕上先是毫无征兆地出现一圈血珠,没等看明白这血珠从何而来,那只手就掉了下去,重重落地上。 是的,金长河的手断了,切口的地方,平整光滑,犹如利器切割,可是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个“人”……姑且称之为人吧,只是拿手指比划了一下,别说血肉之躯的手腕,就算是一张纸都割不开。 金长河突然被断了手腕,痛得跪在地上,完好的那只手紧紧捂着另一边的断口,想要止住血液的流出,但没用,那血就跟汩汩而流的溪水,不断透过指缝往下滴,怎么也止不住。 ”咦,那个’人’呢?”听到荣王的话,众人方才发现,那个眉眼细长,纤薄如纸的男子已经不见了,这可真是奇怪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就算因为金长河断手而略有失神,也不至于看不到那么大一个人离开公堂,可确确实实就是不见了,这可真是奇怪了。 说起来,那个男子出现的也很诡异,没人看到他进来,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梁帝后背,就如鬼魅一般凭空出现。 鬼魅……可能吗? 第377章 初见术法 就在众人猜测纷纭之时,江行远眼尖,看到梁帝脚边落着一张黄纸,离着他很近,便顺手捡了起来,只见那纸用朱砂画了一个看不懂的复杂图案,倒有些像道家的黄符;反面则画着一个小人,说是小人也不对,因为本该画胳膊的地方,被画成了两把刀。 江行远正要递还给梁帝,忽地发现符上所画的小人有些眼熟,眉细眼长,长发披肩,适才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子不就长这个样吗,难道……就是画中这个小人所化? 而且小人的手臂被画成了刀,倒是与他一指切断了金长河手腕的情况很是相符,但……符纸化成人形,可能吗? “可是觉得朕这张符很神奇?”梁帝的声音惊醒了江行远,连忙双手将黄符奉还,待梁帝接过后,他试探道:”这么说来,刚才那名男子真是这符纸所化?“ 梁帝点一点头道:“这是龙虎山张真人送给朕的符纸,穷尽他毕生功力画就,能够在危难之时,触发他留在里面的灵气,化符为人,救朕性命,可惜只能用三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你瞧,每用一次,这符上的裂痕都会多一道,如今已经有两道了。”在说这话时,梁帝言语间透着深深的可惜。 顺着梁帝所指的方向看去,江行远果然看到了两条细微的裂痕,惊叹道:“草民虽听闻到道术之说,却从未见过,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神奇精妙的道术,实在是大开眼界。” “张真人术法之精,确实少有人能及。”梁帝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叠起黄符,重新放入贴身处收藏。 那厢,陆江等人已是面色惨白的跪地请罪,今儿也不知怎么一回事,总是做错事,好像要把他这一辈子会犯的错全挤到今日来一般。 刚刚还和颜悦色的梁帝,看到伏地请罪的陆江等人顿时冷下了脸,比外头未化的冬雪还要寒冷几分,目光转了一圈后,落在微微发抖的陆江身上,漠然道:“你这个神机卫统领是当得太过安逸了,连这种低级的错误也能犯,看来领五十杖并不足以让你长记性,得再多一些。” 陆江面如死灰,颤声道:“卑职愿领杖一百,求皇上再给卑职一个机会。” 别看一百杖似乎只是两个五十杖加在一起,却有着质的不同,寻常高手,受五十梃杖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件严重的事情,无非就是受些皮肉之苦,需要养上几天;一百杖就不同了,可以说,若是侍卫毫不留情地打下去,并且没有任何留手的话,足以要了一个寻常高手的性命;像陆江这样的高手,性命能保住,但这身骨头就要受罪了,事后至少十天半个月动弹不得,一个不好,还会落下暗伤。 梁帝轻哼一声,转眸落在面若死灰的金长河身上,血还在滴,但比之前好了许多,不再是那种止不住的趋势,“你还有什么把戏,尽可使出来。” “圣上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奴才在圣上面前卖弄一次就够了,再来那就是自取其辱了。”金长河有气无力的说着,眼中一片灰暗,不似之前,虽然被人识破了身份,但眼底仍有几分微弱的光芒,可见他这一回是真的认输了。 梁帝嘴角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冷笑,“朕刚才指的两条路仍然有效,这会儿……可有想好选哪一条,是死守秘密,还是救槿香母女脱离火坑?” 金长河盯着断手以及身下那一个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小小血泊,因为失血过多,他身子有些发冷,尘封多年的旧事如以前躲在畅音阁角落里偷偷看的昆曲一般,在脑海中一幕幕闪现,那个时候的槿香小小的,梳着两个小揪揪,就像年画里的娃娃,可爱得紧,后来他被留雁楼带走,再一次看到槿香的时候,已是时隔多年;她长大了,一副娇憨天真的模样,说是许了亲事,待槿香及竿之后就会嫁过去。 回想起来,他那会儿听到这个消息似乎有点心酸,但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无论做为留雁楼的杀手还是净了身的太监,都不可能与槿香在一起,更不可能给她幸福;所以他很快就调整了心态,全心全意祝福槿香,更在她出嫁之时,托人送上一份厚礼,盼着她往后有更好的日子,可是……现在的槿香被她那个烂赌的丈夫折磨得遍体鳞伤,整日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不是担心要债的上门,就是担心那个烂人会把她卖掉换银子;这些年来若不是他经常去看望安香,再加上还有一个幼女要照顾,只怕槿香已经熬不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回忆中醒过神来,那双失去神彩的眼睛也重新又有了焦距,只见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做为交换,你要赎槿香母女离开青楼,并且给她们一千两银子,让她们能够好生过完下半辈子。”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与朕谈条件。”梁帝淡淡睨了他一眼,答应道:“朕原本想着就是这样,多个几百两也不算什么,就依着你的意思来。”顿一顿,他道:“好了,说吧。” 金长河忍着越来越冷的身体,道:“关于留雁楼的事情,我能说的并不多,因为每一次出入,都被蒙上眼睛,并且刻意绕了几个圈子,所以并不知道位置,唯一知道的,就是一个万宝斋,联系我的人叫金二,虽然都是金雁级别之人,但我与他差得太多了,在他手下走不出十招。” “我们见面的地方,一直都是万宝斋,其掌柜也是金雁级的杀手,这一点想必你们都知道了,至于再往上的,我就真不清楚了,当年也仅仅只是见过北冥护法一眼,之后就再没有瞧见过;至于江家……”金长河一直都说得很顺,但在提到江家时,却迟迟没有往下接。 梁帝眸光一沉,“还不愿说?” “不是。”金长河连连摇头,“不知为何,那段记忆我一直记不太起来,只勉强记得曾出宫去过城隍庙,再具体的就想不起来了,包括他们两个……”他指一指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处于呆滞状态的钱大豪兄弟,摇头道:“也记不太清。” 第378章 将死之人 梁帝拧眉未语,不知在想什么,倒是当了半天的闲人孙邈好不容易寻到插嘴的机会,赶紧喝道:“金长河,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隐瞒不成?” 面对他的话,金长河别说理会了,连看也不看,显然根本没将孙邈放在眼中,后者气得脸色发青,正要喝斥,梁帝道:“那这册子上的数字呢?” “这些都是字的排序,三个一组,分别是页、行、列,譬如三四九,就是第三页第四行第六列的那个字。” 梁帝恍然,原来如此,难怪他一直找不出其中的规矩,留雁楼这个办法倒还真是隐蔽,“那么这本册子对应的是哪本书?” 金长河摇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估摸着,除了楼主与四大护法之外,就只有保管书册的万宝斋掌柜知道,可惜,他已经死了。”听到这话,梁帝忍不住瞪了伍越一眼,后者慌忙低头,不敢与之对视。 梁帝收回目光,在一番思索后,忽地道:“也罢,朕换一个问法,你的名字可在上面?” 端坐在椅中的翊阳听到这个话,轻覆着美眸的纤长睫毛微微一扇,若划过水面的燕翅,泛起阵阵涟漪,她已经猜到梁帝问这句话的用意,金长河却是懵懂不知,照着他的话如实回答,“在。” “哪一页?” “什么?”金长河吃力地稳住身形,尽管血流的速度慢了许多,但每一滴从伤口滴落的鲜血都会带去一丝温度与体力,令他越来越冷,越来越没有力气,到了这会儿,连坐着都成了一件费力的事情。 梁帝盯着那张苍白到吓人的脸庞,解释道:“朕问你的名字在这本册子的哪一页哪一行?” “第七页,第……第……五行……”话音刚落,金长河又茫然摇头道:“不对不对,好像是第八行……又或者第九行。” 好不容易问到些许眉目,金长河却又记不太清,梁帝不禁有些恼怒,但仍是耐着性子追问道:“到底哪一行,你想清楚了。” 金长河一只手捧着脑袋,吃力地想着,可惜,他失血过多,再加上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终是想不起来,只能道:“我记不清了,总之不是第五行就是第八第九行。” 梁帝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但也无可奈何,他看得出,金长河已是强弩之末,不出片刻,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若换了之前,他一定会不惜一切办法保住金长河的性命,好从他嘴里撬出留雁楼的信息,但现在……呵呵,一个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的人,不值得他费一丝一毫的心思。 在金长河因为失血而摇摇欲坠时,齐王不知想到了什么,疾步上前,蹲下身抓住他的肩膀,“你们在宫中还有多少同伙?” 金长河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连续几遍才听清齐王的话,他咧嘴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现在才想起问这个,未免太晚了些?”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短短十余个字,额头便又出了一层冷汗,但金长河这会儿却似乎有了说话的兴致,强撑着继续往下说,“你父皇与我的交易,可没有包括这个,还是说,你们姓赵的,想要出尔反尔?” 荣王这会儿也走了过来,那张常年带笑的脸庞这会儿也是少有的冷了下来,他半蹲了身子道:“人之将死,也不妨再多说几句话;本王答应你,只要你说出来,本王可以再拿出来一千两银子,让她们母女可以过得更舒坦。” 见他不说话,荣王只道自己给的银子不够,又道:“两千两。” 金长河仍是一副没打算理会的样子,这一次,荣王终是露出了不悦之色,“你到底想多少,自己说个数吧。” 金长河冷笑一声,对于槿香母女来说,梁帝允诺的那些已经足够了,再多一千两或者两千两,三千两,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银子太多了,反而会招来祸患。 “姓金的,你到底想要怎样?”面对荣王的迫问,金长河终于有了动作,却不是说话,而是仰面躺了下来,将完好的一只手枕在脑后;这一世,他如无根的浮萍,留雁楼让他去哪里就去哪里,留雁楼、皇城、万宝斋……他都去过,却没有一个是真正属于他的地方,如今就快要死了,就让他找个舒服的姿势,这也是他此生,唯一可以任性恣意的时候。 荣王虽然生母出身不高,却是由皇后抚养长大,再加上他容貌性子是众皇子之中最酷似梁帝,可谓是得尽万千宠爱,除了太子之位之外,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被人这般轻视过,更别说轻视他的还是一名太监。 “起来!”荣王板着脸,一把将金长河从地上攥起,那张俊秀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姓金的,本王好声好气与你说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呵呵。”金长河吃力地笑了几块,讽刺道:“荣王殿下与一个将死之人说这些,不觉得可笑吗?” “你!”荣王一向能言善道,这会儿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而金长河渐渐涣散的眼神也令他有力无处使,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一个将死人,根本没有什么能够威胁他的东西,槿香母女或许可以,但那么做,就是让梁帝当着所有人的面出尔反尔,天子一言,重比泰山,所以,荣王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开这个口。 难道……就这么任由金长河把秘密带去阴曹地府吗? 正当荣王百般不甘时,一直没说话的齐王突然俯身在金长河耳边迅速说了一句,时间不长,估计着也就十几二十个字,却令金长河浑身一震,双眼更是凝起仅有的光芒死死盯齐王,那眼神简直就像要吃人一般,他一边喘气一边道:“你……此言……当……真?” 金长河已经很虚弱了,短短五个字,分了四次方才说完,赵忻点头,“你在宫中二十年,当听过一些关于我的事,我不是一个喜欢撒谎的人。” 第379章 齐王立功 “我知道……知道……”金长河喃喃点头,眸中露出挣扎之色,良久,他撑起仅余的力气,一把攥住齐王的衣衫,在耳边轻声说着,荣王赵惟竖起耳朵细听,可惜金长河声音太轻了,再加上又隔着赵忻的身子,竟然一个字也没能听见,令他这心里头痒得跟无数只猫在抓一样。 金长河撑着最后一口气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后那双眼便死死盯着赵忻,一动不动的样子极是渗人。 赵忻探手在他鼻下微微一探,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只是因为担心他的承认与槿香母女,所以坐而不倒,双目死而不闭。 赵忻对着金长河姿态诡异的尸体道:“你放心去吧,我既应承了你,就一定会护她们母女平安。” 不知金长河的灵魂是不是听到了赵忻的话,在后者说完后,仰面轰然倒地,那双眼睛也闭了起来,神情甚至还有几分安祥。 “长河哥……”槿香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挣扎了攥着她的人,扑到金长河尸体上哀声痛哭;她不知道什么留雁楼,什么杀手,但她知道,金长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们母女,就凭这一点,便值得她垂泪哀悼。 赵忻阻止了想要过来拉开槿香的衙差,道:“去取纸笔来。” 不一会儿,衙差取来纸笔,赵忻让他平伏着背部,随即铺纸于他背上,迅速写下几个名字,他的动作很快,众人还没看到上面的字,就被叠了起来。 赵忻将那张纸两次对叠之后,恭敬地递到梁帝面前,“父皇,这就是金长河临死之前供述的同党,请您过目。” 梁帝看了一眼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并未伸手接过,而是问道:“你相信他的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且……”赵忻微微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道:“儿臣给予的条件,他没有理由拒绝。” “哦?”梁帝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朕也很好奇,他之前态度那么坚定,为何听你说了几句之后,就立刻变了?” “因为儿臣告诉他,虽然父皇怜惜槿香母女,答应金长河替她们赎身并赠千两纹银,让她们安度余生;但留雁楼对她们母女不会有任何怜惜之心,反而会将金长河背叛他们的怨恨撒在这对母女身上,无论她们逃去哪里,都会被留雁楼追杀,至死方休。” “金长河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这一点,儿臣许给他的,就是替槿香母女改名换姓,送她们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重头开始。” “原来如此。”梁帝欣然点头,赞许道:“难得你在这种情况下,还这般冷静,及时抓到金长河算漏之处,迫他就犯,不错不错。”随着这话,他终于接过了赵忻呈许多时的那张纸,却并未打开,只是交由王安收起来。 “父皇过誉了,若非父皇查到金长河的软肋是槿香母女,儿臣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撬不开金长河的嘴,所以这功劳应该是属于父皇的。” “你倒是谦虚。”梁帝笑一笑,未再就这件事说下去,在命差役将金长河尸体与槿香带下去后,对尚未回过神来的孙邈道:“孙大人,还愣着做什么,继续往下审吧。” “是是是。”孙邈迭声答应,心里却是一阵无奈,说起来他是主审官,可从升堂到现在,他审问的时间屈指可数,而且每每审到某一个要点,就被梁帝接了过去,紧接着他就成了背景,半天插不上嘴;像他这样憋屈的主审官,怕是满天下都寻不出第二个了。 腹诽归腹诽,案子还得接着往下审,好在这次是连审两案,第一个案子里江家是遭人陷害,未曾定罪;第二个就不一样了,白卓亲眼所见之事,岂会有假,呵呵,看江家到时候如何狡辩。 想到这里,孙邈心情好转了些许,照例抬手拍了一下惊堂木,不过这一回,拍得明显没之前那么重,声音闷闷的,听着有些中气不足的感觉。 孙邈取过一旁做为证物的金丝软甲手套,对站在堂下的江行远道:“江行远,本官问你,可认得这副手套?” “认得。”江行远坦然承认,“是草民的。” 倒是他还识相,没有试图砌词狡辩;孙邈心底冷笑一声,再度问道:“那你可知,金丝软甲一直都是朝廷管制之物,没有圣上特许,不得私自制造?” “草民知道。”江行远话音未落,一记惊堂木之声已是在公堂上响起,可比之前响了许多,倒是颇有架式。 “你既知道,还敢私造,可见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孙邈坐在公案之后,沉声质问,再加那一身官服官帕,看起来倒还真是威风凛凛,颇有些架式。 江行远拱手道:“回大人的话,江家承蒙皇恩,多年来所种之茶一直被选为贡茶,江家感念皇恩尚来不及,又岂敢做出有违王法之事。” 孙邈冷笑道:“兴许就是因为皇恩太过浩荡,令你们江家与你江行远得意忘形,视律法为无物,连这金丝软甲也敢私自制造。”顿一顿,他又问道:“这副金丝手套是在你身上搜出来的,你也承认是你所有,罪证确凿,你还不认罪?” 在审问江行远的时候,孙邈不时偷偷觑向梁帝,唯恐梁帝又与之前一样时不时打断审案,好在后者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只是冷眼旁观。 孙邈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件案子是没什么悬念了,不似贡茶那一桩,简直是千回百转,人家是柳暗花明,它却是柳暗花明了一重又一重,转得他脑袋都晕了;直到这会儿,他想起来脑袋还嗡嗡作响。 江行远凝声道:“这副金丝软甲手套确实是草民的,但却非私造,乃是圣上所赐,试问草民又如何认罪?” “一派胡言!”孙邈对他的话嗤之以鼻,“诸多立下无数功绩的大人都没有这个荣耀,你江家何德何能,竟能蒙圣上赐下如此宝物?”尽管是一句问话,孙邈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显然打从心底里认定江行远在狡辩。 江行远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眸光微微一转,望向梁帝,后者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他们的话也不知听到了没听到。 第380章 你配吗 这样的梁帝令江行远心中有些没底,金丝软甲到底是否梁帝所赐一事,他其实并不知情,只是听江老夫人说,可是……若果真如此,为何梁帝会接受孙邈的弹劾,并让他做这个主审官? 这个问题,江行远在牢里的时候,就一直翻来覆去地想,可总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后来江老夫人来牢中探望,也没有说什么,只叮嘱他无需担心,来日上了公堂,也只需应势而为即可,自然会有贵人襄助江家。 之前看梁帝对江老夫人如此客气,又在前一桩案子里替江家洗清冤枉,他几乎肯定梁帝就是那个贵人,但现在……似乎又有些雾里看花的感觉,令人瞧不真切。 孙邈迟迟不见江行远说话,只当他被自己那一番声色俱厉的话给镇住了,无言以对,大是得意,喝斥道:“江行远,本官再问你一遍,认不认罪?” 江行远没有理会他,而是往江老夫人的方向望去,后者接触到他的目光,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同时微微点头。 江老夫人这个动作令江行远心中大定,再没有之前的那些个犹豫与迟疑,他迎着孙邈逼迫的目光,一字一字道:“行过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欺瞒大人之话,大人若有所不信,不妨问一问皇上,他老人家就在大人身边。” 孙邈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嗤声道:“皇上早就与本官说过,他从未赐金丝软甲予江家,一切都是你们的诡辩。” 随着孙邈的话,梁帝缓缓睁开眼来,凉声道:“孙大人。” 听到梁帝叫自己,孙邈赶紧起身,恭敬地低首垂目,一如他每次面见梁帝,“微臣在,皇上有何吩咐?” 梁帝一手支颊,似笑非笑地道:“倒是没什么吩咐,朕就是有件事好奇问问。” “皇上请问,微臣一定知无不答,答无不尽。”孙邈讨好地说着。 “朕什么时候与你说过这样的话?”梁帝的目光随着这句话渐渐变得冷厉孤沉,令人不寒而栗。 “啊?”孙邈诧异地张大了嘴巴,抬起头愣愣看着梁帝,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道:“就是微臣前往养心弹劾江家那一次。” 他是真的着急了,竟然连“启禀皇上”这四个字都忘了加在前面,要是往较真了说,孙邈这会儿已是犯了一条不敬之罪。 梁帝唇角微扬,勾起一道微笑的弧度,可是在那双眼眸里找不到丝毫笑意,有的只是深不见底的幽暗,“你再好好想一想。” “这……”孙邈迫不及待地想要再说什么,却被梁帝幽暗冰冷的目光给逼了回来,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那一日在养心殿的情况。 那日,他兴冲冲地拿着弹劾的奏折去养心见梁帝,后者听完他的话,连声称赞,更称亲切地他为孙卿,并将事情全权交给他办;但仔细回想起来,梁帝确实没有亲口说过“未赐金丝软甲予江家”这句话,但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将神机卫的人调拨给他去抓捕江行远?还让他来主审此案? 感觉到茫然与不解的不止孙邈,还有站在底下的白卓,而且,他比孙邈更多地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酝酿,这种感觉令他忐忑不安,甚至有一种想要离开的冲动。 “如何,想起来了吗?”梁帝的声音在公堂上响起,也将孙邈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后者浑身一个激灵,低头道:“微臣想起来了,皇上确实没有想过,是微臣见您传令微臣抓捕江行远并审理此案,所以想当然了。” “总算记性还过得去,没忘了个干净。”梁帝淡淡说着,孙邈不知他是在夸还是在贬,也不知该说什么样的话应对,只能尴尬地笑笑,算做回应了。 在一番沉寂后,梁帝再度开口,说出一句满座皆惊的话来,“那金丝软甲确实是朕赐给江家的。” 此言一出,公堂之上惊呼声此起彼伏,除了少数几个知情人之外,其他人都是大大地吃了一惊,竟然真的是梁帝所赐! 最吃惊的莫过于孙邈,嘴巴张成了一个圆形,瞪若铜铃的眼睛更是直勾勾盯着梁帝,试图从他脸上寻到一丝玩笑的痕迹,可惜并没有,他……没有在开玩笑。 可是……若是这样,梁帝为何要接他的折子,还让他带着神机卫来抓江行远?还有那一口一个“孙卿”又算什么? 一个接一个问题令孙邈脑袋成了浆糊,他努力撑起哆嗦不止的双腿,抬起冷汗涔涔的脸庞,用尽全身力气扯动双颊,挤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结结巴巴地道:“皇上……这……这个玩笑一点……一点都不好笑。” “玩笑?你配吗?”梁帝把玩着温热的手炉,目光在孙邈身上漫过,那种轻蔑与不屑,就算蠢笨如孙邈,也能够清晰感觉到,哪还有半点倚为股肱之城的模样。 孙邈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赶紧伸手扶住一旁的长案,冷硬的案角硌得他手心发疼,可是孙邈已经无瑕顾及这些了,只想知道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就在孙邈苦思冥想之时,陆江不急不徐的声音突然在公堂上响起,“你想去哪里?” 孙邈抬起有些茫然的眼神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白卓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口,而且一只脚正跨过门槛停在半空中,看起来有些滑稽,至于陆江,一手搭在白卓肩膀,似笑非笑地问着。 白卓叫苦不迭,自从梁帝承认那金丝软甲手套是他赐给江家的,他就意识到情况不对,很可能自己之前嗅到的那丝危险并不是错觉,他素来是个小心谨慎之人,一发现不对,立刻就想要离开,好不容易挪到门口,结果一只脚还没落地,就被陆江给发现了。 白卓一边收回脚一边脑子飞快地转着,很快就找到了借口,笑道:“下官有些内急,想出去方便一下。” “是吗?”陆江笑呵呵地瞧着白卓,后者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赔笑道:“陆大人怎么这样看着下官?” 第381章 蠢笨的孙卿 “没什么,本官只是有些奇怪,白大人早不内急晚不内急,偏偏听到皇上说江家拥有的金丝软甲是御赐之物时内急,会不会……巧合了些?” “下官不明白陆统领的意思。”白卓努力维持着脸上那几分已经薄到可怜的笑容,但即使是这样,也很勉强;相比之下,陆江的笑容就真诚多了,只听他道:“不明白不要紧,就得得请白大人忍一忍,待得案子审完后,再去方便。” “这个……”白卓讪笑道:“人有三急,实在是没法忍,还请陆统领行个方便。”说着,他就要往外走,还没来得及迈步,肩上就传来一阵剧痛,侧目望去陆江那只原本随意搭着的手,这会儿已是五指张开,紧紧叩在他的肩膀上,痛楚正是源于此处,且有越来越痛的趋势,他赶紧道:“陆统领,你……你这是做什么?下官的肩膀都要被你捏碎了。” 陆江并未收手,反而又加了一分力气,望着白卓惨白的脸庞微笑道:“白大人放心,人的骨骼坚硬得很,区区这点力气,断然捏不碎,顶多就是留条细缝,养一养也就好了,至于会不会留暗伤,就不得而知了。” “你……你到底想……怎样?”越发剧烈的痛楚令白卓冷汗涔涔,连话也说不利索。 陆江一脸无辜地道:“本官刚才不是都说了吗,想请白大人暂忍内急,待得案子审完以后再去,否则你这样自行离去,本官很难交待。” 交待? 白卓突然明白了什么,猛然抬眼朝梁帝的方向望去,后者神情淡漠,对陆江的举动没有一丝疑惑与不解,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若是这样,那他……很可能与王主事还有金长河一样,都是梁帝的目标,若是这样……就不难解释,为何自己挪动得如此小心谨慎,还是被陆江给发现了,因为他根本就是一直盯着自己。 这是一个局,一个借江家之事布下的局,若说王主事与金长河是这个局上半场的棋子;那么自己还有孙邈就是下半场的棋子。 白卓越想越害怕,后悔自己没有在一开始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就果断离开,如今……想走也走不成了。 “如何,白大人想好了吗?”陆江的声音与肩膀有增无减的痛楚将白卓从恐惧中硬生生拉了回来,他努力想要咧嘴挤笑,却是徒劳无功,只得放弃,“下官忍着就是了,还请陆统领高抬贵手。”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吗?”陆江松开手,由始至终,他脸上都始终挂着亲切的笑容,仿佛刚才这一切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友好交谈,没有任何威胁与强迫。 他一松手,白卓立刻捂住自己的肩膀,隔着厚厚的衣裳,他都能感觉到肩膀的红肿,这骨头怕是真的裂了;不过与此相比,他更担心接下来所要发生的事情,他们是梁帝棋子的事情,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只是不知梁帝究竟查到了哪个地步。 相比白卓,孙邈则仍然处于茫然之中,并未清楚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略略平了平思绪,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望着梁帝,“皇上,微臣……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既然这金丝软甲的手套是您赐给江家的,为何还要捉拿江行远入狱,还责令微臣审理此案?” 梁帝没有理会孙邈,只是徐徐抿着刚刚沏好的茶,仿佛就连这盅茶都比孙邈好看数倍,想想也是,茶可提神醒脑,可预防衰老,甚至还能提高自身的抗病能力;孙邈有什么,除了姓孙,除了会念几句“之乎者也”之外,一无是处。 这样的漠视令孙邈颜面无光,尴尬不已,而且因为躬身太久的缘故,后背开始传来一阵阵的酸疼,但没有梁帝的话,他又不敢直起身,只能硬生生地忍着,心里不断祈求梁帝快些发话;不知老天爷是不是听到了他的祈求,梁帝的目光终于从茶盏中移开,落到了孙邈头上,凉声道:“你当真想知道朕为何这么做?” 孙邈精神一振,连忙道:“臣愚钝,还请皇上赐教。” “因为朕想看看孙长济的儿子到底有多蠢,多笨!”梁帝这番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孙邈呆若木鸡,孙长济是他的父亲,当年辅佐梁帝登上九五之位,立下赫赫功劳的同时,也给家族挣来一份体面与恩荫,否则以孙邈的资质以及进士榜尾的成绩,如何能进得了都察院,并一路升任四品朝官。 可惜,他父亲因为一些事情坏了身子,早早就去了,没过多久母亲也没熬住,跟着一并去了,只留下他一根独苗,可惜他并没有父亲那样的能力与胆识,只是靠着之前挣下的恩萌浑浑噩噩过日子。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是这样了,白卓传来的消息以及梁帝的态度,给了他希望,以为借着江家这桩案子,他能够从此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哪怕后来案子一点一点偏离了他的预料,也没有怀疑过,可现在他听到了什么,看他有多蠢?多笨? 这还是那个唤他孙卿的梁帝吗? 孙邈呆傻发愣的样子,令梁帝越发厌恶,对王安道:“去,扒了他的官服与顶戴。” “奴才遵旨。”王安答应一声,朝随行的几个小太监做了个手势,诸人会意,一拥而上,扒衣服的扒衣服,摘官帽的摘官帽,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将孙邈扒了个干干净净,就连官靴都没漏下,其中一只还连袜子一道扒了下来。 刚刚还威风凛凛的主审官,这会儿已是只剩下一身白色的中衣与一双……不对,是一只罗袜,头发也被扒得乱糟糟,这副形象倒是与街头的乞丐有几分相似。 “你们……你们休要太过份,立刻把衣裳和官帽还给本官!”孙邈气得浑身发抖,他这辈子虽说没什么能力,却一直过得颇为体面,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孙大人,这是皇上的命令,奴才只是听命行事,还望你体谅。”王安话说得客气,眼里却是毫不掩饰的耻笑,此时的孙邈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 第382章 黄粱一梦 “还给我!”一向最畏惧梁帝的孙邈,这会儿却没有理会王安的话,反而像个疯子一样去抢那些小太监手中的官服与官帽官靴;倒不是他不怕梁帝,而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官服官帽,这些东西就是他的护身铠甲,也是他最后的尊严,一定要拿回来! 孙邈要抢,小太监拿着不放,两方争夺了起来,也不知孙邈哪里来的力气,两个小太监竟然都拦不住,在这样的拉扯中,只听得“嘶啦”一声,崭新的官服被生生撕成了两半,官帽也没好到哪里去,后面那两根帽翅也被踩断了,不成样子;唯一完好的,就是靴子了,但孙邈只抢到一只。 破破烂烂的朝官,被踩坏的官帽,一只靴子,这一切穿在身上是何等的可笑,但孙邈已经顾不得这些了,拼命往身上穿着,仿佛只要穿上了这些,他还是四品朝官,还是梁帝口中的“孙卿”。 “闹够了吗?”梁帝这句话令正在穿靴子的孙邈动作一僵,下一刻,他已是满脸泪痕,连滚带爬地来到梁帝脚边,抱住他的脚哭喊道:“微臣究竟做错了什么,皇上要剥除微臣的官服官帽?” “一个蠢笨如猪,被利用了都不知道的人,不配做朕的臣子!”随着这句话,梁帝毫不留情地踢开他,孙邈这样的人,连抱他腿的资格都没有。 孙邈总算没有笨到家,看出梁帝的厌恶,不敢再扑过去,只是茫然道:“微臣被谁利用了?” 梁帝按下心中的厌恶,冷声道:“行远在嵊县救人,白卓就那么巧,恰好回乡探亲,并且看到他使用金丝软甲手套,姓孙的,你告诉朕,这世间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一个是“行远”,一个是“姓孙的”,亲疏立分。 孙邈一愣,下意识地往白卓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道:“或许就是这么凑巧呢?” “只有你这个蠢货才会相信。”不用再伪装之后,梁帝对孙邈极尽厌恶,连一个完整名字都不愿称呼,唯恐污了自己的嘴。 孙长济,你也算英雄一世,临到头来,这一世英名竟都毁在这个唯一的儿子身上了,可悲。 “朕告诉你,行远在嵊县遇到辛夷的那段时间,白卓确实不在京城,但也不在嵊县,而是在……”说到这里,梁帝猛然抬头,目光直直落在不远处的白卓身后,后者正提心吊胆地听着梁帝与孙邈说话,这会儿突然被盯到,顿时心头一阵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赶紧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梁帝将他这些个反应一丝不拉地收在眼中,在一声微不可闻的冷笑后,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吐出三个字来,“留雁楼。” 在经历过一次次的峰回路转,惊心动魄之后,公堂上的众人满心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不会再有什么事情可以惊到他们,结果…… 孙邈看看梁帝又看看缩在公堂门边的白卓,呆呆地问道:“他去留雁楼做什么?” 听到这个愚蠢的问题,梁帝不知自己该气还是该笑,摇头道:“孙邈啊孙邈,如今看来,朕说你蠢笨如猪都是抬举你了,还不明白吗,白卓与王主事还有金长河一样,都是留雁楼安插进来的奸细。” 孙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年他曾有幸负责一场乡试,白卓是那场乡试的考生之一,并且通过了乡试,成为一名举人,所以也算是他的门生。 不过,那会儿的白卓并没有给孙邈留下太深的印象,乃至三年后,白卓进士及第,前来登门见礼,孙邈都没记起来。 白卓是寒门出身,靠着自己的学问一路从秀才到举人再到进士,所以他在京城没什么相识的人,孙邈算是唯一一个,所以每每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第一时间送到孙府,令孙邈对他好感倍减,这师生之情,也就在一年一年的相处中越来越深厚了。 正是因为这样,白卓告诉他金丝软甲一事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怀疑,之后更是听他的话,一本奏折参到了梁帝面前,结果江家没参倒,却是把自己给参倒了。 孙邈摇摇晃晃地起身来到白卓面前,颤声道:“你……真是留雁楼的人?” 白卓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毕竟没有一个杀人犯会主动承认自己杀了人,可刚要张口,就想起了之前的王主事与金长河,从那两件事中他看出梁帝是一个缜密到可怕的人,不开口便罢,一旦开口,就必定是十足的把握;否认……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想到这里,白卓咽下了嘴边的话,默默不语,他这个样子,无疑是默认了,孙邈心里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他一把攥住白卓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吼道:“姓白的,我有什么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害我?” 白卓什么也没说,任由他扯着自己衣襟,最后还是陆江拉开了状若疯狂的孙邈,冷声道:“你与其问他,不如自己想一想,若换了别人,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所言去向皇上弹劾江家吗?只有你这个又胆小又想出风头的蠢货,才会一步步照着他的计划去做。” 孙邈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听到别人骂自己“蠢货”,他生气地张嘴想要反驳,结果却悲哀的发现,陆江说的并没有错,自己确实是十足十的蠢货,竟然对白卓的用意没有丝毫怀疑,甚至满心以为他是真心实意想要借这件事帮自己更上一层楼,可笑,真是可笑! 接下来的事情,没有任何悬念,白卓被关入大牢听候发落,他虽然也是留雁楼的人,却没有像金长河那样做为杀手培养,所以他的牙齿里没有藏毒,也没多少武功,所以倒不用担心他会自尽。梁帝之所以没有杀他,自然不会是突然善心大发,而是因为白卓尚有用处。 白卓一事,令梁帝发现,留雁楼除了渗透京城普通百姓以及皇城之外,官员——这个做为驱动庞大帝国运转不可或缺的零件,极有可能也被渗透了,白卓不过是冰山一角,在他背后可能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多到数不清。 第383章 结案与奇闻 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谁也不知道留雁楼接下会利用这些人做什么事,不是每一次梁帝都可以及时察觉又及时阻止的,就算这一次,看似大获胜利,其实他刚才得到陆江的回禀,为了剿来万宝斋,神机卫付出了死亡十余人的代价;要知道每一个神机卫的人都是倾尽资源培养起来的,而且为了保证他们绝对的忠诚,与留雁楼一样,都是从少年乃至幼年就开始训练,从一个连刀剑都拿不动的幼童成长到飞檐走壁,浴血奋战的侍卫,这其中耗费的资源暂且不说,时间就是一个大问题,每死一个人对神机卫来说都是巨大的损失,更别说一下子折损十余人,莫说陆江,就连梁帝的心都在滴血,这样的痛令他对留雁楼更加痛恨。 不,不仅仅只是痛恨,还有忌惮,他真是大意了,一直以为留雁楼就是登不上台面的江湖组织,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竟然悄无声息地渗透着自己的国家,朝堂乃至宫庭,而且从金长河的情况来看,这个情况至少在二十年前就开始了。 幸好留雁楼的人还没有胆大到想要弑君,而自己身上也一直带着张真人穷尽毕生功力画就的符箓,否则……梁帝不敢再往下想,但饶是这样,他的背后也悄悄出了一层薄汗。 无论做为这个庞大帝国的执掌者,还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以及对权力的绝对掌控,他都必须要拔掉这些毒瘤,可惜从万宝斋找到的那本册子,听闻只有外围者的身份记录,像金长河乃至白卓这样的,是不记入册子的,据说只有留雁楼的楼主知道,且口口相传,绝不记录,为的就是防止册子落入敌手,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这些事情是伍越是从万宝斋斋主身边那个小厮嘴里问出来的,他入留雁楼不久,心智尚不够坚定,也没有视死如归的决心,所以没费多大力气就给问出来了,可惜他知道事情太少,连那名册上面的数字代表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万宝斋斋主很快就发现这件事,运起全身功力逼开围攻的神机卫,杀了那名小厮。那种手起刀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杀了身边人的狠厉决绕,饶是伍越这个副统领见了也不禁有些发寒。 既然册子没有,留雁楼楼主又一下子寻不到,梁帝只能从白卓身上入手,哪怕问出一个同党来,也是好的。 至于孙邈,梁帝看在孙长济生前的功劳份上,没有要孙邈的命,下旨抄没家产并他流放充军,虽说比死好不了多少,但好歹留了一条性命。 不过这些事情,孙邈是不会在意了,倒不是他豁达,而是受不住从云端掉落地狱的打击,在公堂上就疯了,整个人都变得疯疯癫癫,试问一个疯子又怎么会在意,或许说懂得这个。 不过就算是疯了,孙邈也依旧死死护着他那半身官服与残破官帽官靴,见人就痴笑着自称本官,说自己是当今皇上倚重的孙卿。 谁能想到,梁帝随口敷衍的“孙卿”二字,竟成了孙邈一辈子的梦魇,既便是疯了,也依旧牢牢记在心中,可悲可叹…… 随着孙邈与白卓被押下去,涉及江家的两桩案子算是彻底审完了,在整个审理过程中,江行远无罪,江家无罪,倒是指证的人一个个被定罪,就连主审官也被判了个流放之刑,这也算是一桩前所未有的奇闻了。 梁帝走到公案后,却在准备落坐时迟疑了,拧眉盯着那张宽大的椅子迟迟没有坐下去,仿佛那里有什么令他嫌弃的东西,可明明那椅子干净到连一丝灰尘也没有;最后还是王安先猜到了梁帝的意思,后者这是嫌弃孙邈呢,嫌弃到连他坐过的椅子也不愿碰一下。想明白了这一点,王安赶紧让人将那张椅子搬到一旁去,他自己则将梁帝刚才坐的那张椅子给挪了过来;果然,梁帝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俯身落坐。 梁帝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掠过,似笑非笑地道:“诸卿有什么疑问,尽可问朕。”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心里确实早就积压了一堆的疑问,只是刚刚见识过梁帝的雷霆手段,一个个惊叹诧异的同时也被吓得犹如惊弓之鸟,不敢轻易开口,唯恐一个没注意落得像孙邈一样的下场;往前推半个时辰,谁能想到被梁帝一手捧上主审官之位的孙邈,竟然只是一颗用来引出留雁楼的棋子。 最后还是长公主翊阳率先出声,只见她笑吟吟地道:“臣妹这心里头确实有许多疑问,皇兄是否从一开始就知道江家是无辜的?既如此为何还要将江行远押入大牢,又让孙邈那个笨蛋做主审官?” 对于这个幼妹,梁帝一向十分疼爱,此刻听她询问,微笑道:“江家进献贡茶多年,可曾出过岔子?” 翊阳毫不犹豫地摇头,“从未。” 梁帝颔首道:“那就是了,江家虽为商户,却一直秉持’公平公道公正’六字,连卖给百姓的茶叶都从不缺斤少两,以次充好,又岂会那么短视地在贡茶上面动手脚,所以朕刚刚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就知道其中必有问题,之后又得知茶库被人暗中凿洞,引入雨露,令茶水受潮,所以朕就授意神机卫的人顺藤摸瓜的查下去,只是没想到背后竟然牵扯了一桩这么大的阴谋,真是始料未及。”提及此事,纵是以梁帝的城府,也不禁心有余悸,幸亏他一向多疑谨慎,否则只怕这会儿仍被蒙在鼓中。 “原来如此。”翊阳恍然,随即道:“可皇兄又是怎么会怀疑王主事的,若非皇兄查出来,臣妹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竟然是留雁楼收买的内应。” 提起此事,梁帝眸光一沉,“钱大富凿洞令茶叶受潮,可他们又怎么知道那个位置是摆放江家贡茶的地方,凑巧吗?”不等翊阳言语,他已是冷笑道:“朕可不相信指使他们的人费那么大劲,却把赌注压在’凑巧’二字上面;所以,钱大富兄弟是一个环节,金长河是一个环节,而在户部之内,必定还有一个环节!” 第384章 东瀛 “朕查了所有能够接触到贡茶的官员,最可能的就是这个王主事,不过区区一个主事,家中却摆放了众多古董,这银子从何而来?收藏在夹墙中的银子又是从何而来?朕起初也以为他只是在这件事上一时糊涂,结果却发现他早早就为了一己私利帮着留雁楼图谋贡茶,吃里扒外的东西,死不足惜!”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王主事也受到了应有的责罚,梁帝却依旧余怒难息。 “也就皇兄目光如烛,才能洞悉这一切,换了旁人断然发现不了这种种隐秘。”翊阳既惊又叹,满眼皆是钦佩之意。 “朕还是察觉得晚了一些。”梁帝却没有什么自得之色,反而摇头道:“若是他们急于对付江家,布下这么一出大戏,朕未必洞悉得了。” 在一番短暂的沉默后,荣王赵惟起身道:“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 “何事?” “留雁楼只是一个江湖组织,他们指使王主事盗取贡茶做甚?总不至于是想尝一尝贡茶的味道。”赵惟这句话无疑问出了很多人心中的疑问,贡茶固然是好东西,但还不值得如此大费周折,更别说其中付出的代价,究竟留雁楼所图为何? 梁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抚须道:“朕之前也想不明白,直至胡先生一句话点醒了朕,老六,可还记得之前贡茶途中屡次被劫之事?” 赵惟略一思索,点头道:“儿臣记得,有一阵子不知道哪里来的贼匪,竟然在贡茶入京的途中设伏抢劫,为此惊动了指挥使司,之后每每有贡茶入京,皆由指挥使司派人护送,这才消停,但是那些个贼匪仿佛人间蒸发了一下,至今都没有找到。” “朕问过,那些人行事极为周密,清楚贡茶入京的路线,抢到后立刻撤退,纵然有银子撒地也绝不多看一眼,并且从不留痕迹;也正是因为这样,指挥使司与地方官府才一直没能找到。”梁帝顿一顿,意味深长地道:“这是一群普通劫匪能做出来的吗?而且很巧,他们消失之后,王主事开始受留雁楼的指使,暗中盗取户部的贡茶,前后时间相差不超过半年。” 此言一出,不止赵惟,其他人也都愣住了啊,静默半晌,赵惟试探道:“父皇的意思是说……这群贼匪是有组织的,并且……”后面的话似乎很严重,他迟疑了许久方才说出口,“也是留雁楼的人?” “是不是留雁楼的人,朕暂时还不能确实,但两者之间必定有联系。”谁也没注意到,在梁帝说这话的时候,翊阳垂落如蝶翅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但儿臣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何一直盯着贡茶不放,虽说贡茶矜贵,但比它贵重的东西还有许多,何以如此执着?”说话的是太子赵恪。 梁帝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投向赵忻,“老四你呢,可有想到?” 赵忻一怔,随即摇头道:“儿臣愚笨,尚未猜出来。” “那你呢?”这一次问得是荣王赵惟。 听到梁帝叫自己,赵惟不急不徐地行了一礼,微笑道:“儿臣猜到了一些,但不知道是对是错。” 梁帝眸光一亮,道:“且说来听听。” 赵惟应了一声,徐徐道:“太子刚才说比贡茶珍贵的东西尚有许多,但这个前提是身在大梁;好比汗血宝马对咱们来说是至宝,但对辽国西夏而言,却不过如此。” 梁帝微微点头,“继续说下去。” 赵惟是诸皇子之中最懂得猜梁帝心思的,看到他这个模样就知道自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精神为之一振,朗声道:“辽夏不似我大梁一般地大物博,物产丰富;他们那边物产贫瘠,终日以肉食为主,少有蔬菜鲜果,常年如此,使得他们身体沉苛油腻,而茶叶可以去油提神,解腻清口,最适合他们那边的情况;所以这些年来,辽夏才一直与我们保持着互市,以牛羊马等物换取我们的茶叶、绸缎等等,相较之下,茶叶是最受欢迎的一样。” “若说普通辽人西夏人喝茶只是为了解腻提神,不管好坏,那么……那些有地位的人,在喝多了普通茶叶之后,开始有了更多的追求,普茶、好茶、上等茶叶乃至……”赵惟抬起头,迎着梁帝的目光说出后面的两个字,“贡茶。” 梁帝微微点头,赞许道:“还有吗?” 赵惟一怔,不过他心思转得很快,既然梁帝这么问,必定还有什么事情自己没想到,是什么呢? 赵惟心思飞转如轮,别说,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件事,“儿臣前阵子曾见到一个东瀛来者,交谈了几句,据他所言,相隔重洋的东瀛亦很喜欢我大梁的茶叶,一斤上等的好茶,能够在他们那里卖出高于咱们大梁数倍乃至十数倍的价格。” “他们的国君也曾想过在本国种植,奈何东瀛国土不广阔,再加上气候、土壤的区别,带过去的茶叶少有能够种植成活的,就算偶尔有那么几株,长出来的茶叶滋味也远不如咱们大梁,所以只能花大价钱从大梁购买,然后千里迢迢地运往东瀛;但由于他们对茶叶不熟悉,经常会买到一些相对劣质的茶叶,又不可能再退回来,只能自认倒霉。” “不错。”梁帝满意地拍一拍手,道:“除了辽夏之外,东瀛也是一个极大的潜在买家,而且因为路途遥远之故,他们对处于所有茶叶顶端的贡茶有着更深的执念,愿意花大价钱去购买。” 楚孤城拧眉道:“据微臣所知,东瀛位于海上,算是一个岛屿,再加上那里的开化晚,生活并不富裕,哪里有那么多银子买茶叶?” 梁帝微微一笑,并没有解释,而是对王安道:“朕上回赏你的东西呢?” 王安略一思索,试探道:“皇上可是指那颗珠子?”待梁帝点头后,他笑道:“奴才一直都贴身带着呢,打算得空去寻绣娘做条腰带,镶在上面。” 梁帝扬眉道:“给他们去瞧瞧。” 第385章 主动请缨 “是。”王安答应一声,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粒珍珠于掌心,由赵恪开始,一个个移过去,最后停留在楚孤城面前。 但凡看到这粒珍珠的人,眼中都闪现出一丝诧异,珍珠他们见得多了,每到收获的季节,蚌娘就会拿着刀将一个个从河里摸来的河蚌挑开,在蚌肉里寻找珍珠,有时候一个河蚌里能寻到三四颗,有的则一颗都没有;而且珍珠的颜色不尽相同,有粉有白有紫,其中以白粉最多,至于开关极少有正圆,大多为椭圆,毕竟都是天然生长的东西,哪有这么规整的;但王安那颗珍珠不同,虽然只有小小的一颗,比小拇指盖大不了多少,但异常圆润,通体散发着锐利的粉光,小小一颗却能清晰照见看它之人的模样乃至周边的环境,说一句纤豪毕现也不为过。 很多人在看到它的时候,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句佛偈: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佛家觉得,每一朵花每一片树叶乃至每一粒沙砾都是一个世界,而今……他们仿佛真的在一粒小小珍珠中看到一个微不可见的世界,真是很神奇。 赵惟诧异地道:“父皇,这颗是什么珍珠,竟如此与众不同?” “这是东瀛进贡的海珠,也是他们那里的特产,他们在海蚌还小的时候,用蚌壳磨成一个个滚圆的珠子,然后小心地塞入幼蚌之中,然后再将它们放回围起来的海域之中,待得过个几年再取上来,蚌珠也就变成了珍珠,且因为有内核的缘故,不成功便罢,一旦成功,就是一粒非常圆润的珍珠;虽因为蚌体的关系,这些珍珠都不大,却如你们眼前这颗一般,灿烂耀眼,此珠放在我大梁是极受欢迎的东西,一颗珍珠卖到数十两纹银也是常有的事情;如今你们知道东瀛用什么来换取茶叶了吧?” 楚孤城恍然道:“微臣明白了,茶叶在他们那边是稀罕之物,海珠在咱们这里则是稀罕之物,彼此以物易物。” 梁帝颔首,冷声道:“东瀛的珍珠,辽夏的战马,放在大梁都是稀罕之物,所以那些不法之徒铤而走险,不光做私茶生意,还打起了贡茶的主意,这胃口是越来越大了;也许改明儿就该惦记起朕的皇位来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吓了一跳,赶紧伏地跪请梁帝息怒,望着那一地黑压压的人头,明明是那样的毕恭毕敬,梁帝心头却似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沉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经历了王主事与白卓的案子后,他已经不知道这些臣子之中,到底有几个是真心臣伏于自己,又有多少是虚与委蛇;刚才那句话其实并不是气话,而是他真的担心,有人在图谋他身下的宝座,这是他绝对不能允许的事情。 王安突然哆嗦了下,一股寒意透过衣裳渗了进来,奇怪,怎么突然间就冷了?难不成又下雪了? 带着这个疑惑,他往外望去,因为底下众人皆伏请罪,所以一眼便穿过公堂望到了外面,这外头一片晴好,除了墙角未曾化去的积雪之外,哪里还有什么雪。 就在王安不解这寒意从何而来时,他无意中看到梁帝盯着众人的目光,吓得又是一个哆嗦且比刚才更胜,他不知该怎么形容梁帝的目光,阴沉狠厉,杀气腾腾,就算从十八层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与梁帝这会儿的目光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实在是太可怕了。 王安赶紧低下头,仅仅就这么一眼,他的心都已经蹦得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就算借他一个胆,都不敢再看了;否则被梁帝发现他偷看,这脑袋怕是今儿个就得搬家了。 梁帝并不知道王安这些个想法,也不知道他瞧见了自己满脸杀意的模样,待平复了一下心情后,语气淡漠地道:“都起来吧。” 众人战战兢兢地起身,他们虽然没看到梁帝刚才的表情,却也看出梁帝心情不好,皆摒息静气地站着,不敢再坐,除了江老夫人,而梁帝也没有任何不悦之色,仿佛她在自己面前坐着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样的特殊,令众人更加好奇江老夫人在岳阳江家商妇的身份背后,还隐藏了一个什么身份,能够让性子不算宽厚的梁帝这般另眼相看。 不过,好奇归好奇,却没有一个敢出口询问的,就连几位皇子也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 梁帝搁下手里已经凉了的炉子,道:“虽然今儿个案子已经审结了,但事情并没有结束,留雁楼如此一步步渗透朝堂与皇宫的手段,还有私茶的猖獗,你们都亲眼看到了;趁着这会儿太子在,齐王荣王在,诸位大人也在,都说说吧,接下来该怎么办?”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随即各自低头,一言不发,显然谁也不敢当这个出头鸟,最后还是太子赵恪先站出来道:“父皇,不如让儿臣去查留雁楼与操控私茶之人,儿臣保证,一定设法尽快查明。” 赵恪的话令一众官员眼睛一亮,纷纷点头附声,以赵恪太子的身份追查这件事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另外,若是太子接了这桩差,那就不用出京前去边疆犒赏四方将士了,那怕一时推托不掉,至少也可以延一延,一举两得,他们自然是举双手赞成。 梁帝嘴角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冷笑,他是什么人,连金长河这种隐姓埋名深藏二十年的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何况这些个官员。 “太子有这个心,朕很欣慰,不过太子过几日就要代朕前往边疆巡视,又哪有时间查案子,还是算了。”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将赵恪与一众支持他的官员泼得浑身透凉,却不敢说什么,只能默默低头。 赵惟将这些人的反应看在眼中,微微一笑,拱手道:“父皇,可否让儿臣一试?” 梁帝扬一扬半白的长眉,道:“这两桩事情可不好查,老六你有信心?” “儿臣没有。”赵惟的话令众人诧异不已,明明是他主动请缨,却又说没有信心,这个荣王,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什么药? 第386章 赵惟的野心 不止一众大臣,就连梁帝也被他这话弄得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后,他有些不悦地道:“既然没有信心,为何请缨?” “儿臣年少,资历又浅,确实没有信心,但父皇是真龙天子,是国运所向,亦是天道所向;儿臣相信,天道一定会帮助儿臣剿灭私茶组织,并找到留雁楼的老巢。” 赵惟这一番话,可着实狠狠地恭维了梁帝一把,他做了几十年皇帝,日日听百官山呼万岁,什么万寿无疆,万福金安,英明神武,早早已经听腻了,落在耳中毫无感觉;但这次不同,赵惟说的是国运,是天道,这让梁帝有一种凌驾众生之上的感觉,仿佛与天同寿,俯视万民。 果然,梁帝听到他这番话,顿时转怒为喜,面上则是不疼不痒的斥责道:“查案靠的是自己的能力,什么国运所向,天道所向,不知所谓。” “儿臣知错。”赵惟与梁帝一样,都是个精明到骨子里的主,哪会不知道梁帝的心思,假模假样的认了个错后,又再度请求道:“儿臣一定竭尽全力调查,还请父皇给儿臣这个机会。” 虽然赵惟适才的话令梁帝很是受用,但并未就此轻允,在一番思索后,他已是有了主意,当下将目光转向静默不语的齐王,“老四。” 赵忻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不明白梁帝为何这个时候叫自己,“儿臣在。” “老六头一回办案,办得又是关乎国本的大案,以他一人之力恐怕难以应对,你且帮着他一道办这个案子,遇事二人一道商量斟酌,朕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儿臣遵旨。”赵忻虽然有些意外,但既然梁帝说了,他自然不会推辞,再说了,他原本也不放心赵惟一人办案,至于为何,就不得而知了。 赵惟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一紧,面上却是一副不胜欢喜的模样,“四哥向来是我们几兄弟之中最有能力的,有他从旁协助,儿臣就更有信心了。” 赵惟是故意这么说的,有了这句话,他六皇子就是主管这桩案子的人,四皇子虽然是他四哥,位序在他之上,那也只是从旁协助。将来一旦查出留雁楼与贩卖私茶的要犯,他就是首功,四皇子为次功;相反,若是没查出,也可以说是四皇子协助不力,以致这两桩案子迟迟没有进展。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能占到最大的利益。 “希望你们兄弟通力合做,尽快查出是何人欲坏我大梁根基。”梁帝是何等人精,怎会看不出赵惟的心思,只是赵忻不说话,他也没必要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他的几个儿子里,除了太子之外,就属老四老六较为出挑,都是有能力的人,但也有各自的弱点,老四性子冷,钟意闷头办差,独来独往,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所以虽然办了不少差事,却吃力不讨好,在百官之中的口碑不怎么样。 至于老六,他的性子与老六截然不同,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又乐于助人,若有什么求到他府上,一定尽力解决,在朝堂乃至民间都攒下了极好的口碑,只可惜…… 想到这里,梁帝神情有些恍惚,转瞬又消失无踪,仿佛是一缕偶尔逃窜出来的春光,刚到人间照了个面又被老天收了回去,继续任由冬风在人间肆虐。 赵惟不知道梁帝心中转过这些思绪,见他默认了自己为主四哥为副那番话,心中狂喜,留雁楼那边他已经有了些许眉目,相信只要再加把戏,一定能够揪出幕后之人,再加上私茶的案子……那可是两桩大到不能言语的功劳,到时候父皇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 虽说这些年来,父皇对他一直很是宠爱,几乎可以说是诸皇子之中头一份的荣耀,连三哥四哥也不能相提并论,可到底不能与身为储君的太子相提并论。 照眼下这个趋势下去,待父皇百年殡天之后,太子会毫无疑问地继位,到时候太子成了天子,而他依旧只是一个王爷,顶多就是从郡王封为亲王,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变化。 他不甘心,是的,他一直都不甘心,太子懦弱,能力一般,也不是嫡子,就因为早出生了几年,便可以掩盖他所有的努力,成为东宫之主,这不公平,也不应该。 虽说他母妃出身不高,但他自懂事起,就一直养在皇后膝下,皇后无子,视他为亲子,这样算起来,他就是半个嫡子,凭甚要被一个庶子压一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念头就一直索绕在他脑海中,而且随着他年岁的增长,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尤其是他一次次被太傅表扬,一次次得到梁帝的赞许。 终有一日,在一个沉寂的夜里,他忍不住问了养育他长大的皇后,为何太子是太子,而他只是荣王? 皇后没有惊讶,只是笑着说了一句话,“本宫的惟儿,果然不是池中物;不过现在风云未至,尚需韬光养晦,锋芒不可毕露”。 原来,皇后也与他是一般的想法,虽非亲生,但毕竟养在膝下十几二十年,亲昵无间,所以更属意由他继承皇位,而不是一个妃子所生的孩子;但是梁帝是怎样的人,与他做了几十年结发夫妻的皇后很清楚,梁帝最忌讳的就是被人觊觎他手中的权力,一点点都不行,更别说太子之位了,所以这件事只能暗中图之,绝不可被梁帝发现。 皇后很清楚,只要一日没有继位,太子就只是太子,太子可以被立,也可以被废,一切皆在梁帝一念之间,他们要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但在此之前,她的惟儿必须足够出色,出色到压住所有人的光芒,但又不可对太子之位表现出任何觊觎,相反,还要比任何人都尊重太子,视其为兄为君。 赵惟按下心中的喜悦后,道:“父皇,儿臣还有一个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梁帝笑道:“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可不就是存心不让朕拒绝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接过王安重新放置好炭火的手炉温暖着渐渐冰冷的掌心,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他现在开始有些怕冷,要换了以前,别说是这样的天气,就算雪下得几尺厚,依旧一身单衣。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父皇的眼睛。”赵惟看似被识破了心思有些尴尬,实则却是又暗暗恭维了梁帝一把,果然梁帝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道:“说吧,什么事?” 这一回赵惟没再耍心思,好奇地道:“父皇与江老夫人是认识吗?又为何会赐金丝软甲给江家?那东西极是难得,父皇可是连太子都没赐予过。” 第387章 奶娘 这件事不仅仅是赵惟一个人好奇,可以说整个公堂的人都好奇得紧,一直在心里各种猜测,如今赵惟替他们问了出来,皆是精神一振,不约而地望向梁帝,等着他回答。 梁帝对赵惟的这个问题并不意外,拂一拂不知什么时候落在衣袖上的一丝灰尘,笑呵呵地道:“卖了这么久的关子,也该是时候揭晓答案了,否则你们一个个怕是连觉也睡不着了。”说罢,他起身走到江老夫人面前,在众人的注视下,双手相拱,恭恭敬敬地朝江老夫人行了一个晚辈之礼,“景略见过奶娘。多年未见,甚是挂念,如今见到奶娘福体安康,景略甚是欢喜。” 早在看到梁帝行晚辈礼的时候,众人已是看愣了,待得听到这番话,更是大大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吸气声、惊呼声,此起彼伏,倒是很热闹。 江老夫人连忙扶住弯下身去的梁帝,受宠若惊地道:“皇上如今是万乘之尊,这礼民妇可受不起,要折寿的哦,快快请起。” “景略食奶娘乳汁长大,之后又蒙奶娘拼死襄助,犹如半个生母,旁人受不得景略之礼,奶娘却一定受得!”梁帝态度异常坚决,江老夫人无奈,只得生受了这一礼;除了少数几个跟随多年,或者像翊阳这样的至亲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梁帝的字是“景略”,都是头一回听到。 江老夫人含泪点头,她虽知道梁帝一直记着当年种种,所以多年来一直对自己异常尊敬,每每有了稀罕之物,都一定会派人送往岳阳,但没想到他一如年少之时执晚辈之礼,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江老夫人平复了心情后,望着梁帝花白的头发,感慨道:“咱们差不多有十多年没见了吧?” “十五年零九个月。”梁帝准确无误地报出数字,“上一回见到,还是朕微服巡访江南之时。” 江老夫人点点头,感慨道:“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瞧瞧,连你也有白头发了,上面回见还是满头乌发。” “朕老了,奶娘却还一如十五年之前,一点都没变。”梁帝的话令江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待得一番寒喧后,梁帝愧疚地道:“无端让行远受了这么多日的牢狱之灾,还让奶娘千里迢迢,提心吊胆地赶来京城,朕实在过意不去。” 江老夫人微笑道:“千里迢迢确实不假,提心吊胆却是错了,老身知皇上是个明主,断不会判错案,皇上这么做一定是有皇上的理由;老身过来,与其说是担心行过,不如说想见一见皇上,十余年未见,实在记挂得紧;而且……再过几年,老身未必还走得动。” 梁帝连连摇头,“奶娘身子健康,别说几年,就算再过几十年,也依旧健步如飞。” 江老夫人原本因为年纪渐趋老迈,有些失落,却是被梁帝的话给逗得笑了起来,“皇上从哪里学来这油滑哄人的话,上回可还没这样。” “哪有,朕说得都是实话。”梁帝一边说着一边贴心地扶了江老夫人坐下,唯恐她久站疲累。 这样的客气与恭敬,看得众人眼皮子直跳,还有人暗自掐大腿,唯恐是在做梦,也难怪他们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他们在梁帝手底下做了十几二十年的臣子,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就算对着太后,梁帝也只是维持应有的客气以及几句客套话,哪如今这般情真意切,真要比较起梁帝的态度,江老夫人才更像是太后。 孙邈也好,白卓也好,甚至包括留雁楼,怕是一个个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究竟踢到了一块怎样的铁板;可以说,只要有江老夫人,江家别说根本没犯事,哪怕是犯了,只要不是关乎国本的大事,梁帝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惜,他们不知道,否则绝对不会策划那样的事情,孙邈也绝对不会上那个要命的折子,可惜,这世间从来没有如果二字,一步步错,步步错。 “行远。”江老夫人招手唤过一旁的长孙,和颜悦色地道:“你不是一直奇怪,库房里那些个上等绸缎瓷器等物是哪位贵人送来的吗,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了。”江行远应了一声,朝梁帝郑而重之地行了一礼,“多谢皇上数十年如一日地记挂祖母,草民代祖母谢过皇上。” “免礼。”梁帝抬一抬手,待得江行过直起身后,他仔细打量了一眼,笑着对江老夫人道:“身陷牢狱而能不卑不亢,不燥不慌,不惊不急,奶娘,您有一个好孙子啊。” 梁帝的夸奖令江老夫人高兴地合不拢嘴,眉眼间有着难掩的骄傲,“行远确实不错,能文能武不说,经商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强,不是老身自夸,就算是名城那些名门士族的公子,也未必有几个能比得过行远的。” “确实如此。”面对江家之人,梁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半开玩笑地道:“若非行远早有婚约在身,朕都有心将女儿嫁给他了。” 这话无疑是最好的赞许与认同,众人听在耳中颇为复杂,不知该羡慕还是该嫉妒,他们之中有许多人做了多年的官,却几乎未曾得到过梁帝赞许之词,偶尔有,也是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轻而又轻,可纵然这样,也足够他们激动个半天了,哪像现在……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气死人。 江行远倒是没有什么激动之色,拱手道:“行远只是一介草民,万万不敢高攀金枝玉叶。” 梁帝对他的性子很是满意,少年心性,大多易受外界浮华影响,极少可以做到像江行远那样不骄不躁,就连他那几个儿子都做不到,老四勉强算一个,就是性子太冷了,让人望而生畏,不易亲近。 “你是奶娘的孙子,就是朕的子侄,切不可妄自菲薄。”说到这里,梁帝不无遗憾地道:“可惜当年你祖父不愿留在朝中为官,否则江家今日何止区区一个贡茶商。” 第388章 事后余悸 江老夫人见梁帝还记得当年的人,心下感动,笑语道:“老身知道皇上厚爱,但江家世代行商,做生意还行,做官却是一窍不通,再加上老头子是个怕麻烦的人,所以未敢接受皇上好意;再说了,江家茶叶年年被选为贡茶,已经是多亏了皇上。” “哈哈哈。”梁帝朗声笑道:“这个还真不是朕偏坦,江家的碧螺春就算在贡茶之中都是数一数二的,把朕的嘴巴都养刁了;奶娘你不知道,茶库出事那阵子,朕喝不到你们江家的茶不知多难受,得亏奶娘你惦记,特意寄了一些过来,才让朕不至于无茶可喝。” 王安在一旁笑道:“这一点奴才可以做证,就连今日冲沏的茶叶,都是皇上嘱咐奴才特意从宫里带过来的。” “老身知道,早在公公端过来的时候,老身就闻出来了。”梁帝的赞许令江老夫人不胜欢喜,她生平有两大骄傲,一个是江行远,一个就是江家的碧螺春。 梁帝感慨道:“真要说朕给奶娘行了什么方便,就是第一年的时候,将江家茶叶列入贡茶选取之一,再后来朕就真没帮什么忙,凭的全真本身。” 江老夫人不顾梁帝的阻止,起身道:“承蒙皇上如此赞许,江家与老身都不胜感激,老身无以为许,只能向皇上保证,江家一定会年年挑选最好的碧螺春进献给皇上,不辜负皇上今日之言。” “好好好。”梁帝笑着答应,从道破江老夫人身份到现在,他脸上一直挂着和熙的笑容,看得众人啧啧称奇,也不知这位江老夫人到底有什么魔力,能够让梁帝这般兴高采烈,笑意不绝。 要说这奶娘虽亲,终归没有血缘关系,总不至于压生身之母一头,可偏偏就是这样,要知道梁帝面对慈宁宫那一位时,可没多少笑容,纵然有,也充斥着疏离与淡漠。 王安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轻声提醒道:“皇上,“时辰不早了,老夫人怕是饿了。” 梁帝拍一拍额头,道:“对对对,瞧朕这记性,一高兴起来就把这个给忘了。” 江老夫人眉头微蹙,正要拒绝,梁帝看出她的心思,先一步道:“朕盼着再与奶娘同桌用膳已经有好多年了,如今终于盼到了。”见江老夫人眉目尚有几分迟疑,他又道:“另外……朕也有一个惊喜给奶娘,奶娘一定会喜欢。” “哦?什么惊喜?” “奶娘去看过就知道了。”这般说着,梁帝扶了江老夫人的手,笑道:“马车就在外头等着,咱们走吧。” 见他这么说,江老夫人纵然还有几分犹豫,也终归是没有拒绝,就着他的搀扶,在众人的恭送声中往公堂外头行去。 王安是个有眼力劲的,在太子等人随梁帝一道离开后,来到江行远等人身前,笑吟吟地道:“您几位也请吧。” 江行远略一迟疑,拱手道:“皇宫禁苑,行远就不过去了,晚些时候,行远去宫外等候祖母,多谢公公。” “皇上好不容易才见了老夫人,应该会留老夫人在宫中住上几日;另外……”王安脸上的笑意比刚才更浓了几分,“来的时候,皇上特意叮嘱奴才驾了一辆空马车过来,那会儿奴才不太明白,这会儿想来,应该就是给长公子您几位准备的,您若是不去,奴才怕是交不了差。” 见王安这么说,江行远只得答应,在与柳青鸾以及楚孤城道了声别后,带着江行过以及辛夷随王安登上前往皇城的马车。 柳青鸾望着缓缓驶离的马车,美眸中暗流涌动,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马车驶得不见踪影,方才带着红姑登上柳府的马车。 杏儿一直等在马车中,不知公堂上发生的事情,这会儿见柳青鸾回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急切地问道:“小姐,那江家长公子被判了什么刑,坐牢还是流放又或者抄家?” 红姑瞪了她一眼,喝道:“丫头片子问这么多做什么,还不给小姐拿香茗来。” 杏儿被斥得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哪里问错了,还想再问,结果红姑又是一眼瞪过来,她只得咽下嘴边的话,取过一直备在马车里的暖壶,从中倒了一盏茶汤,乖巧地递到柳青鸾面前,“小姐喝茶。” 柳青鸾一言不发地接过,这茶汤都是事先用细筛子过滤好的,只见清澈透明的茶汤,不见茶叶,就连茶沫子也没有。 柳青鸾正要饮,忽地又想起江家来,顿时没了饮茶的心思,掀开帘子,将刚刚倒好的一盅茶悉数泼了出去。 杏儿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做,想阻止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盅价值不值的茶汤成了街道上的一块小渍;她望着柳青鸾阴晴不定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柳青鸾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只道:“拿梅子来。” 杏儿赶紧答应一声,取了收在马车暗格里的梅子,柳青鸾喜吃酸食,尤其是在不高兴的时候,她常说梅子酸甜,可解郁闷;所以每次都会在马车里备一些,以便她随时取食。 柳青鸾捻了一颗梅子含在口中,闭目感受着酸甜的味道在口中徐徐蔓延,缓解,良久,她睁开眼眸,将梅核吐在漱盂之中。 红姑关切地问道:“小姐,好些了吗?” “好多了。”柳青鸾轻吸一口气,目光复杂地道:“真是没想到,江家竟然藏得这么深,不止护卫是圣上身边的心腹,江老夫人更是圣上的奶娘。” “奴婢初初听闻之时,也是吃一惊。”红姑面色凝重地道:“看圣上今日对江老夫人的态度,关系恐怕不是一般的亲厚,难怪会将天底下独一份的金丝软甲赏给了江家。”说到这里,她又疑惑地问道:“这件事,连老爷也不知情吗?” 柳青鸾摇头道:“父亲若知道,一定会与我提起,断不可能只字未言;而且你看今日在场诸人的反应,除了胡先生还有王安区区几个之外,都是诧异得紧,可见咱们这位圣上守得有多严实。” 第389章 一败涂地 “这倒是,在今日之前,半点风声都没收到。”红姑赞同地点头,随即不无担心地道:“如今圣上与江家有了这层关系,小姐想要解除婚约,恐怕会有些麻烦,还有太子那边,奴婢看圣上的意思,仍是打算让太子巡视边境,这一来一回,至少得几个月,到时候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说到这里,她又道:“恕奴婢说句不好听的话,过了年您就十九了,这一日日地拖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听着红姑的话,柳青鸾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烦躁隐隐又有冒头之事,遂又取了一颗梅子含在口中,半晌她涩声道:“你说得这些,我何尝不知,可一日未解江家的婚约,太子那边就一日不好向皇上请旨;而且那个女人……”一向杀伐果断,从不优柔寡断的柳青鸾,这一会儿却是迟迟没说下去,且眉尖含了一抹忧虑,似乎在担心什么。 红姑最是懂她心意,略一思索已是猜到了几分,“小姐说的人,可是辛夷?” “嗯。”柳青鸾点头,“我确实没想到她如此狡诈难缠,不止没借留雁楼之手除了她,还被她看到我在山顶,更借着岳阳那边的事情,将阿晋关进了顺天府的大牢;虽然那一回,她没找到什么指证我的证据,但……她现在跟着江老夫人随圣驾入宫,万一她在皇上面前胡乱嚼舌根子,恐怕会很麻烦;而且你知道,江老夫人一向不喜欢我,恐怕……” 红姑轻拍着柳青鸾冰冷的手安慰道:“小姐莫要太过担心,江老夫人是个聪明人,无凭无据,不会轻易向皇上开口的;至于辛夷……一个辛家余孤罢了,相信掀不起什么风浪;再说了,咱们不是还有太子吗?” 她不说太子还好,一提太子,柳青鸾好不容易压住的心神顿时又烦乱起来,“太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妇人之仁,你看皇上处置王主事家人的时候,他竟然还帮着求情,惹皇上不痛快,之后更被荣王与齐王出尽风头,齐王也就罢了,荣王那心思可是精得跟儿子一样,真要较量起来,太子哪是他的对手,偏偏太子毫无察觉,他真是……真是……唉,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想骂太子愚蠢,又碍于君臣之别,再加上那是她亲自择选的未来夫婿,说他愚蠢,那不是连自己也给骂进去了吗,故而只得硬生生咽下嘴边的话,但心里始终忿忿不平。 红姑哪会看不出她的心思,安慰道:“太子在这一点上,确实有所不足,但换个角度想想,这也是他的优点,若太子生了一副荣王的心肠,小姐您也未必会选中他,哪有什么好事都给占尽的,总归是有得有失。” 柳青鸾想想也是,遂渐渐平息了心中的不满,但那抹忧虑始终盘踞在眉眼间,难以消去。沉默半晌,她道:“派人去客栈守着,江行过一回来,就让他立刻来见我。” “奴婢有数了。”红姑点头,就算柳青鸾不吩咐,她也打算这么做,毕竟他们太需要知道江老夫人会与梁帝说些什么。 在柳青鸾为了江老夫人是梁帝奶娘的事情惴惴不安之时,另一个人比她有过之而不无及。 翊阳离开刑部后,一路回到她的公主府,一踏进寝殿,就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独自一人待在屋中。 徐晋之赶到时看到一幕,就是一众下人手足无措地看着紧闭的殿门,一副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怎么都在外面?” 春菱看到他回来,犹如看到了救星一般,急忙奔过来道:“驸马您回来就好了,公主将自己独自关在屋中,不许奴婢们进去,这都已经半个多时辰了,里头一点动静也没有,奴婢们实在担心得很。” 徐晋之自然知道翊阳为何会如此,安慰道:“没事,我去看看。”说着,他扬声对一众下人道:“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待众人都离开后,徐晋之推门走了进去,一缕阳光自他身后照入,驱逐着在屋中张牙舞爪的阴暗,但终归照进来的只有那么少少一缕,不够强大也不够炙热,故而只驱逐了一点点就无力继续往前,只能与阴暗的力量对峙着,互相不肯退让。 徐晋之一进去,便瞧见了那道背对而立的身影,看起来有些无助,但依旧笔直地挺立着,骄傲自持,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愿失了那份骄傲,一如倾国牡丹。 徐晋之走到炭盆前,里面的炭火早已经熄灭了,成了一盆死炭,没有一丝一毫地暖意,他端起炭盆,想要去厨房重新换一盆,却被翊阳叫住,“搁下。” 这两个字冰冷冷的,没有一丝感情。 “隆冬天寒,公主身子又一向畏冷,若不将炭火生起来,很容易着凉。”徐晋之的温言解释,并不能让翊阳改变主意,再次道:“搁下!” 徐晋之轻叹了口气,将炭盆搁在一旁,随即走到翊阳面前,望着那张苍白而紧绷的侧颜轻声道:“我知道公主憋了一肚子的气,但再怎么样,也不能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见翊阳抿着唇一言不发,他又劝道:“一次输,并不表示什么,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笑到最后的那一个是谁。” 这句话刺痛了翊阳的心,她倏然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徐晋之,直至这会儿后者才发现她眸底一片通红,不是哭泣或者伤心的那一种,而是眼底细如牛毛的血细破裂,渗出来的血梁红了眸底;也才看到,她手里紧紧捏着一个青瓷杯盏,难怪长几上那一壳六个的杯盏少了一个。只听翊阳咬牙道:“驸马说得轻巧,一次输而已,你可知这一次失败,令我们损失了多少?万宝斋被剿灭,名册落入皇兄之手不说,好不容易安插在朝廷与后宫的内应也被接连拔掉,这一次,我们一败涂地,一败涂地啊,你听懂了没有?”说到后面,翊阳的声音已是近乎咆哮,神情也狰狞地犹如要吃人一般。 第390章 窜改记忆 徐晋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听着,他知道今日这一场公审,翊阳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与挫折,却不得不强颜欢笑;回来后又碍于身份,怕传扬出去落入梁帝的耳目之中,强忍着砸东西泄愤的冲动,哪怕已经拿起了杯盏,也生生忍住,只是攥在手里。 这火若不及时发泄出来,便会肝火郁结,影响身体;所以这会儿听到翊阳斥骂自己,徐晋之不仅没有一丝不悦,反而还很欣慰。 待得翊阳斥完之后,徐晋之方才不顾她的挣扎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这一次我们损失巨大,好几个暗桩都被根拔起,不止留雁楼损兵折将,私茶的生意也要暂时中止;可是公主,一直胜负真的不能算什么,只要留雁楼还在,你我还在,就可以把这一切都赢回来!” 若是梁帝知道,他千方百计寻找并且恨之入骨的留雁楼楼主以及暗中操控私茶生意的人,就是他最疼爱的幼妹,不知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翊阳心烦意乱地甩开他的手,“赢回来?说得轻巧,当初为了构建这张网,这一切我们花了多少时间,又费了多少金钱,再重头来一遍谈何容易;再说了,经此一事,皇兄一定会更加提防,想再往他身边安插人,怕是比登天容易不了多少。” 徐晋之扳过她的身子,盯着翊阳殷红的双眼,“确实很难,但为夫相信,再怎么难,也不会比咱们最开始的时候难;那时候都一步步熬过来了,如今又有什么好怕的?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在这里自怨自哀,也不是在这里垂头丧气,而是重整旗鼓,并且找到在暗中加害我们的人,以防再有下一回,这才是当务之急。” 望着徐晋之认真而坚定的眼神,翊阳焦躁烦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深深吸了口气,道:“驸马说得没错,是我气糊涂了。”随着这话,翊阳松开手,将一直攥在掌中的青瓷盏放回到长几上,若仔细看去,被发现那只青瓷盏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缝,是被翊阳生生捏出来的,可见今日之事,让她恨到了何等地步。 看到她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徐晋之微微一笑,扶着她在椅中坐下,“公主坐一会儿,我去厨房重新生一盆炭来。” “嗯。”翊阳温顺地答应,无论她在外面如何强势,在徐晋之面前始终都保留着一副小儿女的模样,成亲二十载而未有变;若不谈他们夫妻二人背后做的种种事情,这份感情着实令人羡慕。 徐晋之离去,过了约摸一柱香的功夫,他捧着加了新炭的炭盆回来,脚步有些匆忙,,在将炭盆搁在地上,他用力甩了甩两只手。 “怎么了?”翊阳疑惑地问着。 徐晋之微笑着答道:“没什么,就是忘了裹棉布,所以有些被烫到,不碍事,一会儿就好了,公主无需担心。” “给我看看。”翊阳不由分说拉过他背到身后的手,两只手的几个手指上都是一片通红,显然都被烫到了。 翊阳连忙去屋里找来烫伤膏,一边挑起淡绿色的膏体仔细扶在徐晋之手中,一边心疼地责怪道:“这可是炭盆,烧着炭的,你竟然也敢这样赤手空拳地一路拿过来,真当自己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神仙吗?” 徐晋之笑道:“一时情急给忘了,而且刚拿起来的时候并不烫,快到的时候方才渐渐烫了起来。” “这种事情你该让春菱他们去做才是。”说话间,翊阳已是抹好了药膏,忧声道:“希望晚些能够消下去,否则起了泡,驸马要多受几日皮肉之苦了。” 徐晋之打趣道:“那就可以让公主替为夫敷几次药了,也挺好。” “受了伤还要油嘴滑舌,该打!”翊阳娇嗔了一句,扬手作势要打,但终归是舍不得,最后只是轻拍了徐晋之的臂膀一下作罢。 炭盆里不时传来一声轻响,屋里渐渐变得暖和起来,给人一种已经仿佛已经度过寒冬的错觉。 翊阳走到碳盆边,神情复杂地望着里头一块块烧红的银炭,徐晋之来到她身边,“公主在想什么?” 翊阳轻吸一口气,目光幽幽道:“我在想,这几年是不是过得太过舒坦,渐渐变得粗心大意,不复以往的谨慎与小心,以致如今摔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而我……甚至连怎么摔得跟头都不知道,驸马,你说是不是很可笑在?” 徐晋之神色微微一冷,凉声道:“此事怪不得公主,是有人存心针对咱们,不知用了什么歪门邪道的法子改了钱大富与金长河他们的记忆,就连出宫名册都悄无声息地被改了,就凭这份手段与心计,除非咱们早有防备,否则是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的。”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口气,带着几分无奈与不甘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一向都是做黄雀的,可这一次,我们却是成了那只被黄雀盯住的螳螂。” “若让我找出这个人,必要将他千刀万剐,以泄我心头之恨!”翊阳阴恻恻地说着,随即想起徐晋之刚才的话,面露诧异,“驸马你刚才说,有人改了他们的记忆,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不知道,但除了这个,公主还有别的解释吗?”徐晋之的问题令翊阳无言以对,是啊,除此之外,根本找不到其他解释。 良久,翊阳迟疑道:“这世间当真有窜改记忆的法子吗?” 徐晋之皱眉道:“我以前曾听一个方士说过,有人可以利用特殊的法子催眠一个人,并且在半梦半醒之间篡改他的记忆,我那会儿听着匪夷所思,只道他是胡言乱语,如今看到,恐怕是真的。” 翊阳精神一振,连忙道:“那方士可还在京城?” “早已离开了。”见翊阳失望,他又安慰道:“不过我知道他就住在离京城不远的一处道观之中,过几日我陪公主去见他。” “嗯。”翊阳点头,随即目光复杂地道:“若是以前你与我说这些,我必定不相信,觉得是夸大其词;可今儿个,我亲眼看到皇兄随身的黄符化成人形,一指切断金长河的手,那种感觉……至今回想起来,都心惊肉跳。”翊阳一边说着一边抚着胸口,隔着衣裳她都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面拼命地跳动着。 第391章 知妻莫若夫 “确实可怕。”徐晋之亦是面色凝重,“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神机卫就是皇上最大的倚仗,如今看来,我们真是天真了,皇上背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手段。”说到这里,他疑惑地道:“几个兄弟姐妹之中,皇上与你算是最亲近的了,也常会说几句体己的话,竟也未提过一星半句?” “没有。”翊阳毫不犹豫地回答,随即冷笑道:“以往觉得他颇为怜惜我这个幼妹,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我能有今日的风光,不过是因为我事事小心,处处揣测他的心思说话而已;一旦咱们背后做的那些个事情被揭必出来,我相信,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就像今日杀金长河一样!”说到这里,翊阳浑身发冷,纤瘦的身子微微发抖,徐晋之心疼,连忙将她搂在怀中,“不会的,就算有朝一日真有屠刀临身,也有为夫替你挡着。” 这番话如一缕温柔的春风,令翊阳心底一暖,抬眼望向徐晋之含情脉脉的眼眸,涩声道:“我知驸马情深意厚,但……”她遥遥望着皇城的方向,眼中是满满的忌惮,“皇兄若真要落刀,岂会只斩驸马一人;恰恰相反,以他的性子,这公主府的每一个人都会变成刀下之魂。” “公主……”徐晋之怜惜地望着她,想要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翊阳看出他的心意,轻拍着他的胸口道:“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徐晋之没有说话,不过他眼中满是狐疑之色,显然对翊阳的话并不相信,后者扬唇轻笑,“二十载夫妻,驸马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性子吗,遇强则强,未打先认输可不是我的性子;就像驸马说的,一场输赢算不得什么,且看谁能笑到最后。” 听她这么说,徐晋之才算是放下心来,“公主能这么想就好,来日方长,咱们无谓争一日之长短,只管徐徐图之。”说着,他又道:“待会儿我就传令下去,私茶行与留雁楼那边都一律停下所有行动,不做任何买卖,待这阵风头过了再说。” “嗯。”翊阳温顺地应了一声,又不放心地道:“驸马小心一些,切莫被人瞧见,以免招来麻烦。”若说以往出了事情,她还有信心在梁帝面前周旋一二,那么现在,这信心连两三成都没有,梁帝心思太深,隐藏的手段与东西也太多了,如今发现的,不过是后者愿意被他们的瞧见的,背地里不知还藏了多少。 回想起公堂上的事情,翊阳至今仍觉得心惊,她喃喃道:“真是做梦都没想到,江老夫人竟然是皇兄的奶娘,难怪他对江家的态度与人不同。” 徐晋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随即好奇地道:“你从未见过江老夫人吗?” 翊阳摇头道:“我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并且当年皇兄登基的时候,这个奶娘出了不少力;但自那以后,就再未露过面,也不知去向,若非今日提及,我都几乎快忘记了。” 徐晋之叹息道:“咱们本想借皇上之手除掉江家,只要没了江家的维护,区区一个辛夷自是不足为虑,可惜啊,谋事在人,成事却由不得人;任咱们机关算尽也想不到江家与皇上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以致一败涂地不说,还损兵折将。” 面对他的话,翊阳冷笑连连,“且让他们再得意几日啊,我看皇兄会护他们多久。”顿一顿,她又道:“皇兄这个人我总算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别看他今日对江老夫人毕恭毕敬,连多年不用的字都拿出来了,但这一切都建立在江老夫人乃至江家对他没有任何威胁的基础上,一旦江家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呵呵,别说是奶娘,恐怕亲娘亲儿子都没用。” 听到这话,徐晋之倒是想起一事来,蹙眉道:“我看今日皇上对太子的表现并不满意,反倒是荣王句句说在皇上心窝上,这次还将追查留雁楼与私茶的案子交给他与齐王;说是二人共同追查,实则荣王为主,齐王为副,大有得宠之势;而且他对东宫之位一直虎视眈眈,咱们需得要防着一些。” 面对徐晋之的忧虑,翊阳笑意嫣然,一副毫不担心的模样;徐晋之见状,心中疑惑,正要询问,忽地想到了什么,“公主可是知道什么?” 翊阳自不会瞒他,点头道:“之前驸马不问,我也就没说这件事;赵惟……呵呵,这样说吧,谁都有机会登上东宫之位,唯独他不可能。” “为何?”徐晋之满面诧异地问着,在他印象里,除了太子之后,梁帝最疼爱的就是荣王赵惟了,有些地方,甚至较太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翊阳微微惦起脚尖,在徐晋之耳边低语,短短几个字,却令镇定若徐晋之肃然变色,脱口道:“竟有这样的事?” “千真万确。”翊阳点头,丝毫没有玩笑之意。 徐晋之沉默片刻,道:“这件事荣王知道吗?” “自然不知,否则他就不会如此卖力地在皇兄面前卖弄了,可笑整日跳上跳下,自以为深得皇兄宠爱,殊不知根本就是一个跳梁小丑,皇兄不过是在看戏罢了,哦,不对,还有利用之意,毕竟赵惟能力还是很不错的,有几分皇兄当年的风采。”说到这里,翊阳眉头微微一蹙,笑意也渐渐敛了下去。 她这样当然不是因为赵惟,正如她自己所言,无论赵惟做什么,除了让她看着心烦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东宫之位永远都轮不到他;她蹙眉是因为想到了太子赵恪,一样是梁帝所生,却偏偏生了一副慈悲柔弱的心肠;要说其他皇子是狼,那么赵恪就是一只绵羊,若非他身为早出生几年,又早早立为东宫,再加上她这个姑姑多番多旁维护,早就被那几只狼给生吞活剥了,可就算这样,暗地里也不知吃了多少亏。 知妻莫若夫,翊阳眉心刚刚蹙起,徐晋之就已经猜到了,“公主可是在担心太子?” 第392章 荣王 “是啊,太子这副柔弱心肠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改改,今日皇兄虽然没说什么,但那态度明显不喜,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很担心。” 徐晋之微微一笑,说出一句令翊阳不解的话来,“我倒是丝毫不担心。” 翊阳疑惑地打量着徐晋之,并未在对方眼中找到半点玩笑的意味,“为何?” 炭火烧得久了,屋里有些闷热,徐晋之开了一丝窗缝,让冷风可以吹进来一些,中和一下屋中的温度。 做完这一切,徐晋之方才拉着翊阳坐下,道:“公主,你且先回答我一件事。” “你问就是了。” “皇上希望他的太子是怎样的?” 翊阳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与他一般,能文能武,又有制约百官处理政事的手段。” “这就是公主想当然了。”在翊阳不解的目光中,他道:“公主不妨想一想,一个聪明且猜疑心极重之人,会希望与自己共事的人,也是一般的聪明多疑吗?” “自然不愿。”说到这里,翊阳已是隐约明白了过来,“驸马是说,皇兄不会愿意册立一个像自己的太子?” “就是这个道理,要说诸皇子之中,最像皇上的就是荣王,可是我斗胆猜测,就算荣王出身没有公主说得那个问题,皇上也大概率不会册立他为太子。” “确实是这个道理,聪明多疑之人,一般都不会喜欢像自己的人,相反,会喜欢老实听话者;共事尚且如此,何况是自己一手选定的储君。”翊阳连连点头,她本就是个一点即透的聪明人,只是刚才陷入固有的思维里面,才会一时想不明白。 “所以,太子的东宫之位,应该还是稳的,只是……皇上对他确有不满,凡事皆有一个度,老实心善是好事,但若太过了,皇上就会担心太子守不住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所以往后若有机会,公主好好劝一下太子。” “我明白了。”翊阳轻吸一口气,眸底掠过一丝凉意,“希望太子能够早些继承大统,如今我们就不用这么累了。” 徐晋之面色一变,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走到窗边张望,确定没有落入第三人之耳,方才放下心来,小声道:“公主刚才这话若是传到皇上耳中,不止咱们有麻烦,还会殃及太子。” “我知道,但是……”翊阳揉一揉微胀的太阳穴,有些担心地道:“不知为何,今日之事,总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将来会有什么你我不愿意见到的事情发生。” 徐晋之走到她身后,替她徐徐揉着太阳穴,“将来之事,将来再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为夫相信,只要你我夫妻一心,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公主不必太过担心。” 徐晋之的话若一道清冽的溪水,徐徐抚平翊阳的不安,她抬手握住徐晋之的手在颊边轻轻地蹭着,柔声道:“翊阳此生最幸之事,就是能够嫁予驸马为妻,可惜……翊阳恶人坏了身子,不能为驸马生儿育女。”说到这里,长睫轻颤,透明如水晶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濡湿了衣裳。 徐晋之连忙走到她身前,蹲下身,心疼地接住又一滴滑过脸庞的泪水,“好好的怎么就哭起来了,快别哭了。”待翊阳止了泪后,他又怜惜地道:“只要能与公主一起,别说儿女,就算上天要晋之的性命,晋之也毫无怨言。” “不许说这样的话。”翊阳一边说着一边捂住驸马的唇,眉眼间有着毫不犹豫着担心,虽然誓言这东西虚无飘渺,但当你担心某一个人的安危后,哪怕是再虚无的事情,也会忧虑,唯恐成真。 看到翊阳小心翼翼的样子,徐晋之哂然一笑,拉下手道:“好好好,我不说。”顿一顿,他又道:“虽然我们没有孩子,但公主与太子一向姑侄亲厚,他对你也极为尊敬亲近,除了血缘之外,与你我所生的孩子一般,没什么好遗憾的。” 提及太子赵恪,翊阳心中一宽,应声道:“这倒也是。“ “所以啊,往后都再说这样的话,也不许再哭了。”说到这里,徐晋抬一抬自己尚盛着翊阳泪水的手掌,半开玩笑地道:“公主金枝玉叶,这泪水也比一般人重,瞧瞧,这么一滴就重得我几乎抬不起胳膊,要是再多几滴可怎么办?” 翊阳被他说得破涕为笑,轻拂去掌心的泪水,嗔道:“油嘴滑舌,说说,是从哪里学来的。” 徐晋之夸张地道:“天地良心,小人所言句句是真,还望公主大人明鉴!” “还耍嘴皮子。”翊阳纤指轻点了一下徐晋之的额头,眉眼间尽是温柔的笑意,任谁见了都能看得出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极好。 在一番温存过后,徐晋之正色道:“虽然公主说荣王不可能入主东宫,但我们不能不防。” “为何?” “你我都知道,荣王是诸皇子之中最像皇上的那一个。”待翊阳点头后,他又道:“有能力有头脑有野心,公主以为,这样的人会轻易放弃他觊觎多年的皇位吗?” “可是……”翊阳刚说了两个字便被徐晋之打断,“我知道公主要说什么,他的出身注定他不可能成为太子之选;但荣王不知道,他心里会以为只要自己够努力,够讨得皇上欢心,就有机会成为金殿宝座的继承人。哪怕有朝一日他知道了真相,知道自己前面的路是断的,公主怎么就敢确定,他不会强行接起这条路呢?” 若说前面的话,翊阳还能泰然听之,那么最后那一句就真是让她吓了一大跳,连露在袖外的十个细细指尖都忍不住狠狠跳动了一下;“强行接起”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那可是大逆不道之举啊。 沉默良久,翊阳轻声道:“真会有那一日吗?” “只要太子一日没登上帝位,荣王一日没有死,就一日有这个可能,所以从现在起,我们要牢牢盯住他,将这个可能性无限扼杀。”在说这话的时候,一向平易近人的徐晋之眸中少有的布满了肃杀之气,可见他对荣王是何等忌惮。 第393章 胡先生 “嗯,我知道了。”翊阳点头,转而想起随江老夫人一道入宫的辛夷,气愤难平地道:“辛家一门都没了,偏偏辛夷这个丫头命硬得紧,我们折损了这么多好手都没能取她性命,这次她跟着江老夫人入宫,也不知会在皇上面前嚼些什么舌根子。”说到这里,她不无担心地道:“她会不会知道当年辛家灭门的真相?” “不会。”徐晋之极其肯定地摇头,见翊阳有所疑惑,他轻拍着后者的肩膀道:“若她有所察觉,公堂之上见到你我,就不会那么淡然了;而且当年咱们下手果决,事先没透露一丝风声,又让底下人扮成马贼的样子,恐怕就连辛若海这个当事人,都是刀剑临身之时,才明白自己为何而死,又如何能够告诉他人?辛夷也好,江家也好,顶多就是通过一次次的追杀,猜到辛家当年的灭门不简单,具体原因却不可能知道。” 翊阳心中微宽,但仍是觉得烦躁,徐晋之看出她的心思,安慰道:“事已至此,急不得,且就让她再多活一阵子吧。” “也只能这样了。”翊阳气馁地应着,随后想起一事,道:“对了,驸马你说,暗中对付我们,嫁祸金长河而保住李海的,会是谁?我实在想不出谁会有那么大的能耐与心计。” 徐晋之沉思片刻,带着几分不确定道:“我倒有一个怀疑的人。” 翊阳闻言,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连忙道:“是谁?” 在翊阳探究而好奇的目光中,徐晋之缓缓吐出三个字来,“胡先生。” “他?”翊阳诧异,愣了一会儿方才道:“我知道他曾是江家的护卫,与江家有主仆之情,出手搭救也算是合情合理,但……他有这么大的能耐吗?毕竟这件事所牵扯的人与事,可不是一般的多。” 徐晋之没有回答,而是道:“除此之外,公主还有更好的怀疑人选吗?或者说……比胡先生更有能耐的那一个?” 翊阳哑口无言,确实,胡先生一向多谋善智,比较下来,确实是最有可能的那一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是帮江家,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这个就要问他自己了。”这般说着,徐晋之微微一笑,眯眸道:“左右现在也做不了别的,就让几大护法去好好查一下这个胡先生吧;他们很久没出手了,该是时候活动一下筋骨,免得生锈。或许,我们一直都忽略了,他与皇上一样,都深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好。”翊阳自不会反对。 冬阳中的紫禁城依旧是那么庄严华丽,飞檐卷翘,红墙琉璃瓦,处处透露着皇家的威严与尊贵。 几辆马车由远及近,随着车夫“吁”的一声,套着疆绳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不等马车完全停稳,王安已是率先跳下马车,别看他年纪一把,身形又有些小胖,动作却是很敏捷,稳稳落地后小步路着来到前面一辆的马车跟前,恭敬地掀起帘子,“皇上,咱们到了。” 梁帝点点头,就着他的搀扶下了马车,王安随后又想去搀扶江老夫人,却惊奇地看到梁帝自己伸出了手,他是个有眼力劲的,当即收回手站到了一旁。 “奶娘小心。”在梁帝殷切地目光中,江老夫人亦稳稳步下了马车,望着近在咫尺的巍峨皇城,沉稳如江老夫人也不禁生出许多感慨,往昔那一幕幕又从尘封的沉处涌了上来,而有一幕特别清晰,那就是她离开的时候,那会儿还是少年的梁帝依依不舍,一路上送了又送,直至不能再送,方才无奈地停下脚步,以目光代而送之。 江老夫人还记得,无论她走出多远,只要回头,就一定能看到那道略显单薄的身影站在宫门处,殷殷而望;纵然后面因为距离太远而看得不太清楚,也依旧能够瞧见那个熟悉的轮廓…… “奶娘可是想到了以前的事情?”梁帝的声音惊醒了江老夫人,她抚着鬓边的白发,仰头望着在冬阳下华灿若金的琉璃瓦,带着几分感伤道:“是啊,还记得那年离开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我尚是满头乌发,不见一根银丝,如今却是华发丛生,十足十的老太婆一个;而它还是一样的巍峨繁华,灿烂华美,一点没变,真真是物是人非。” “奶娘华发丛生,景略何尝不是如此,您瞧瞧……”他指着自己垂落在肩上的头发,自嘲道:“这白发怕是比奶娘不逞多让。” 江老夫人定晴细瞧,果然如此,心疼地道:“谁让你是皇帝呢,要操心整个大梁与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自是与旁人不一般。不过你需得记得,国事虽重要,身体也大意不得,保重身子才能更好地治理国家,为百姓谋求福祉。” “奶娘教诲,景略定当牢记于心。”梁帝谦恭地应着,随后道:“时辰不早了,咱们进去吧,王安。” 听到梁帝叫自己,王安赶紧道:“奴才在。” “告诉御膳房,让他们赶紧做几个奶娘爱吃的菜,呃……”梁帝想一想,心中已是有了主意,“就一道玫瑰千层豆腐;一道青鱼跳水;再加一道翡翠三鲜汤;另外,再拿一壶桂花酒来。” “是。”王安答应一声就要离开,然而刚走一步又被梁帝唤住,“慢着。” 王安疑惑地停下脚步,态度则是一如既往的恭敬小心,“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梁帝沉吟不语,似乎在考虑什么事,众人不敢惊扰,就这么安静地等待着,过了片刻,梁帝道:“朕记得黄瑞忠是在慈宁宫的小厨房里当差吧?” 王安不解梁帝怎么突然想起这个厨子了,但还是如实回答,“是,太后说喜欢吃他做的菜,过去有好些年了,一直留在慈宁宫;奴才记得那会儿太后还特意派人来告之皇上。” 梁帝没说什么,只道:“让他去御膳房做那三道菜,告诉他是奶娘要吃,他就知道了。” 第394章 封印的屋子 “是。”王安再次躬身离去,这次没人再唤住他,很快就走得不见踪影,而在他之后,梁袖也扶了江老夫人往宫中走去,辛夷与江行远以及江行过随行在后,江行过最是稀罕,东瞧瞧西望望,颇像则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嘴里喃喃地不知在念些什么。 梁帝所过之后,众尽皆跪地行礼,待他们走得不见踪影后方才敢抬头起身,而这一回,相较于往常一惯的畏惧,这次的一双双眼睛里更多了几分好奇,纷纷猜测着那位老夫人是什么人,竟能得梁帝亲自搀扶,只有少数几个宫里的老人露出震惊之色,几十年了,没想到又能见到那一位。 梁帝并不知道这些,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他一边走着一边兴致勃勃地向江老夫人介绍着沿路的景色,虽然紫禁城仍是紫禁城,未有大变,但各种摆设景致,却不可能几十年而一成不变。 “奶娘你瞧,这是一块刚从太湖运过来的石头,形似瑞鹿腾飞,颇为有趣,意头也好,就给放在了这里。” 江老夫人静静听着,半晌,忽地道:“这些年皇上与太后还是与以前一样吗?” 梁帝沉默了一下方才道:“奶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尽管梁帝没有回答,但江老夫人自幼看着他长大,犹如半个母子,岂会瞧不出来,轻叹一声,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慈宁宫道:“当年之事,太后确实做的不对,但她始终是皇上的生母,母子又岂有隔夜仇;哪怕真有,几十年难道还没恨够吗?也该解了。” 梁帝眸光沉沉地道:“没什么好恨的,也没什么好解的,她做她的太后,我做我的皇帝,互不干涉;该有的尊敬与东西,朕一样都不会少她,但也仅此而已。” 江老夫人无声轻叹,别人不知道皇帝与太后之间为何如此疏离,她却是清楚的,也怪不得梁帝怨恨到今年。 “可她终归是皇上的生母啊。”江老夫人迟疑许久,终还是又劝了一句,与刚才一般无二的话,因为除了这句,她不知还能从哪里入手劝说。 梁帝唇角微弯,勾勒出一丝凉薄的笑容,“是啊,她是生母,给了朕血肉,所以朕给她太后的尊荣,彼此两清,互不相欠。”不等江老夫人言语,他已是道:“奶娘难得入宫一趟,别说这些败兴的话了,真着黄瑞忠备菜的功夫,景略陪奶娘好好瞧瞧,再去看一看御花园,宫里来了几个不错的花匠,将那花木培育得很好;可惜现在是冬天,不然真真是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好。”江老夫人笑着答应,没有再勉强,几十年的心结不是她一言半句就能够解开的,只能往后寻到机会再劝,“话说回来,皇上已经不是以前的皇子了,可不要再自称景略。” 梁帝动容地道:“无论是当年的皇子,还是今日的大梁皇帝,都是景略,是奶娘抚育长大,拼死维护的那一个景略,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 江老夫人眼圈微红,拍着他的手臂道:“奶娘知道你的心意,但到底有所不妥,所以,这一点你无论如何都要答应奶娘。” 梁帝原本还想要拒绝,迎上江老夫人坚决的目光,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好吧,一切都听奶娘的。” 在逛到御花园的时候,王安也回来了,说是黄瑞忠已经在御膳房了,大概还需要小半个时辰才能够用膳。 梁帝点点头,笑着道:“趁着还有时间,朕先把惊喜给奶娘如何?” “也好。”江老夫人含笑道:“自打皇上公堂说了之后,老身可一直记着,倒是要瞧一瞧,到底皇上给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 梁帝吩咐了王安带辛夷等人继续游逛御花园后,自己扶着江老夫人离去,一路来到养心殿后面的一进院子,侧目看睨着神情复杂地江老夫人,“奶娘可还记得这里?” 江老夫人轻吸一口气,平复着心潮涌动的胸口,“老身在这里住了十来年,怎么会不记得;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几乎没变过。” 这个院落,就是江老夫人当初在宫中做奶娘时居住的地方,在这里,她抚育了一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也是在这里,她经历了这辈子最惊心动魄的事情;又是在这里,她一步步看着那个稚嫩的少年渐渐成长,并一步步踏上九五至尊的宝座。 梁帝将江老夫人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微笑道:“我们进去看看。” 意料之中的那个“好”字,江老夫人却迟迟没有说出口,或许是近乡情怯,明明这些年经常会想起这里,想起曾经的种种,可真到了门口却又害怕起来。 梁帝知道她的心思,故而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如此许久,江老夫人终于克服了心里的障碍,用力点头道:“走吧。” 梁帝依言扶着她推门而入,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真看到的时候,江老夫人还是愣了许久,倒不是因为陌生,而是……太熟悉了;这里的一切都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一点也没变过,甚至梳妆台的铜镜前还搁着她那会儿未曾收入匣中的木梳以及发油,她嫌穿旧了而没有带去的衣裳也端端正正地挂在架子上…… 外面岁月匆匆,少年变成老人,青丝化成白发,许多人生又有许多人死,日升月落,一次都没有停止过,可这里……这间屋子里的时间仿佛被封印了一般,一切依然犹如昨日,甚至还能闻到那丝残留在屋中的烟火气息…… 江老夫人怔怔看着这一切,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她已经知道梁帝所谓的惊喜是什么了,但她真的没想到,后者竟然会悉心维持着一切,数十年未改。 “奶娘最初离开的那一阵子,朕很彷徨,日日都来这里,唯有在这里,朕的心情才能得以平静,也才有力气去面对那一个个心存不善的大臣以及边境那些狼子野心的辽国与夏国;后来慢慢的,朕学会了如何对付那些臣子,如何牵制辽夏,也就来得少了,但这里一直维持着奶娘离开的模样,不许任何人动,就连洒扫的事情,都是吩咐王安做的,其他人一律不得踏入。”梁帝的声音在江老夫人耳畔徐徐响起。 第395章 故居故人 “因为朕想着,说不定有一天,奶娘还要回来小住,若看到自己住过的房间面目全非,必定会不高兴。”说着,梁帝笑道:“如何,这个惊喜奶娘还喜欢吗?” “喜欢!”江老夫人连连点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哽咽道:“让皇上如此费心,老身如何受得起。” 梁帝正色道:“别说只是区区这些,就算再多,奶娘也受得起;对朕而言,奶娘之恩绝不止区区几滴乳汁;当年若非奶娘拼死送信出去,令诸位将军与王公一起勤王护驾,朕早已成为太后的禁俘,又如何会有今日!” 江老夫人背过身抚去不堪重负的泪水,笑道:“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皇上还总提来做甚。” “无论过去多久,于朕而言都犹如昨日一般,朕不能忘,也不敢忘。可惜奶娘并不喜欢宫中的生活,否则朕可以侍奉在左右了。”梁帝认真地说着,那双经历过无数风雨的眼睛,这会儿通红而真挚,无论哪一个人看到这双眼睛,都不会怀疑他的话。 江老夫人刚刚拭去的泪水,因为他这句话又冒了出来,她拭一拭眼角,哑声道:“皇上存心要惹老身哭是不是?” “朕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一下子见到奶娘太过高兴,也有太多的话要说,所以没忍住,咱们不说这些了。”梁帝有些语无伦次,这几十年来,他都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九五至尊,别说臣子,就连妻妾儿女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的,唯恐说错一句惹了他不高兴,体己的话,他们根本不敢说,偶尔心生感触,也顶多说个半句,再多是万万不敢了。 原本倒是可以与太后说,毕竟母子,可惜梁帝与太后并不亲近,一年到头,除了惯常的请安之外,说的话怕是十根手指都能说清,更别说体己的话了,相较之下,江老夫人与他倒更像母子,所以这会儿梁帝才会少有的激动。 江老夫人知道他的心思,也知道他的难处,拍着他的手掌道:“这次过来,少不得要待上一阵子才走,皇上有什么想说的,大可以慢慢说,只要你别嫌老婆子年迈唠叨就好。” “不会不会。”梁帝迭声答应,神色也因为江老夫人的话而舒展了许多,待得平复了一下心情后,他道:“黄瑞忠那边应该差不多了,我们过去吧。” 江老夫人点点头,一路来到养心殿,宫人正在上菜,看到他们进来,纷纷屈膝行礼。 江老夫人环视了四周一圈,笑道:“这里倒是比以前简约素净了许多,不似先帝在时那般华丽,什么贵重什么往里摆。”说着,她指着左首一张桌子道:“还记得那个时候,这里放了一个琉璃樽,一盆南海珊瑚,还有一个珍珠架子,真真是珠光宝气。” 梁帝笑道:“奶娘知道,朕一向不喜这些花哨无用的东西,所以登基后不久就让人全收进库房里去了,除了惯用的东西外,就只一些字画书籍,其中最重贵的,当属这幅王羲之的字了。”他指着悬在养心殿一侧的字画,上面的字龙飞凤舞,远远看着,就有一股气势扑面而来。 江老夫人慈祥地笑道:“老身知道,更知道皇上这些年励精图治,治内忧平外患,殚精竭虑,可比先帝好多了。” 梁帝笑一笑,扶着江老夫人坐下,“说实话,朕也好多次想过偷懒,但每每想到奶娘离别时与朕说的那些话,朕那根懒筋就立刻被拉直了,只是……”他敛起笑容,有些伤感地道:“岁月匆匆,一转眼朕都已经快是六十花甲的老人了,精力大不如前,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江老夫人安慰道:“皇上莫要说这些丧气的话;花甲而已,仍是春秋盛年;你瞧瞧老身,都已经七十来岁了,身子不也硬朗着吗,皇上总不至于比我这个老太婆还要不济吧?” 梁帝被她说得笑了起来,“奶娘教训得是,在您面前,怎么也轮不到我说老。”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个满头白发的太监走了进来,激动地拍一拍袖子朝梁帝二人行礼,“奴才黄瑞忠,见过皇上,见过夫人。”他抬头看向江老夫人,尽管时隔数十年,容颜有变,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乍见故人,江老夫人也是很激动,亲自走过去扶起黄瑞忠,打量着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庞,感慨道:“几十年不见,你我都老了。” “奴才老了,夫人还跟以前一样,一点没变过。” 江老夫人笑斥道:“你怎么也与皇上一样,尽哄我开心,哪有人几十年都不变老的。” 黄瑞忠笑一笑,示意身后的小太监将做好的菜放到桌上,随即朝梁帝躬身道:“皇上吩咐的三道菜已是做好了,就是时间紧了一些,也不知火候够了没有;另外御膳房里还蒸着一笼桂花糕,奴才记得夫人以前最爱吃这道点心。” “有心了。”梁帝满意地点点头,待江老夫人重新落坐后,他亲自取了筷子递过去,笑道:“奶娘尝尝,看是否还是从前的味道。” “好。”江老夫人一道道地试过去,不一会儿,三道菜已是试了个遍,黄瑞忠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她言语,有些紧张地道:“可是奴才做菜的手艺退步了,不合夫人胃口?” 江老夫人笑着摇头道:“不仅没有退步,味道反而更加醇厚,看来这几十年时间没有浪费,你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得了她夸奖,黄瑞忠一张脸顿时笑得若千瓣菊花一般,“夫人喜欢就好。”说着,他朝梁帝道:“皇上,这会儿还有时间,不若奴才再去做几道?” 梁帝看了一眼江老夫人,见后者微微摇头,已是明白了她的心意,当即道:“这些就够了,余下的,待晚膳再做吧。”见黄瑞忠略有些失望,梁帝又笑道:“不用着急,奶娘这次会小住几日,你只管把拿手好菜一一做个遍。” 第396章 赵怀 听到这话,黄瑞忠顿时高兴了起来,连连答应,王安刚刚进来,恰好听到这句话,他一向最擅揣测梁帝心思,当即道:“皇上,黄瑞忠只有一个人一双手,若是御膳房与慈宁宫两边跑,怕是忙不过来,要不要奴才去与太后说一声,这几日就让黄瑞忠留在御膳房,权当是暂借了。” 梁帝点头道:“朕也是这个意思,你得空去与太后说一声,奶娘难得回一宫一趟,相信她老人家能够理解。” “是。”王安恭敬地答应一声。 江老夫人望向王安身后,除了她的两个孙子与辛夷之外,还多了一个陌生的少年,瞧着约摸也是二十左右的年纪,剑眉星目,生得极为俊秀清雅,倒是一位翩翩公子,就是脸色太过苍白,呈现出一种病态,身上披着厚厚的狐皮大裘,即使这样,手里还捧着一只暖炉。 未等江老夫人猜测来者的身份,梁帝已是诧异地道:“怀儿?你怎么来了?” 这位少年是梁帝的长子赵怀,前良妃所生,幼时聪明过人,三岁已识千字,略大一些就已开始看《论语》、《中庸》等书,甚得梁帝宠爱。可惜,赵怀在聪慧的同时,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体弱,他在母体之时就受了暗伤,生下来后险些夭折,虽然活了过来,却落下了体弱的毛病,一年里面大约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就在床榻与苦药之中度过的,稍微累一些就会引发哮喘的毛病。 赵怀自幼喜欢各种花卉,年少时有一回,为了守一株昙花开花,趁着宫人打瞌睡,夜里悄悄起身,在昙花前守了一夜,如愿守到花开,可一并守来的还有一场高烧,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几乎要了赵怀的命,太医都放弃了;唯独良妃不愿意,日夜守在昏迷不醒的赵怀床边,不断向老天祈祷,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儿子活着。 也不知是良妃的祈祷起作用,还是赵怀命大,在第四天,他的烧终于慢慢退了下来,到了第五天,眼睛睁开,人也渐渐有了意识,算是彻底从鬼门关绕了回来。 随后又休养了半个月的时间,赵怀终于痊愈,除了虚弱一些外,并无异常,连太医都直呼是奇迹。 可就在赵怀病愈后,照料了儿子半个多月的良妃却是病倒了,而且病势凶猛,短短不过四五日,就已经病危,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勉强又熬了几日后终是撒不住,撒手人寰;不知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还是她的祈祷被老天听了去,真的一命换一命。 良妃过世,最伤心的莫过于赵怀,伏在灵前痛哭不止,代价自然又是大病一场,在床上缠绵一个余月方才好转。 不知道是否良妃的过世刺激到了他,那一场病愈后,赵怀变得异常懂事,以前的他虽然聪敏过人,但到底年幼,骨子里总有那么几分贪玩,所以才会有那一夜守在昙花前,才会有那一场病;有时候吃腻了日日不绝的汤药,还会偷偷倒在花盆里。 可是这回不同,赵怀每日都按时服药,按时休息,再没有做过不顾身子的事情,也没有倒过一口药;他说,如今的他不止是为自己而活,还要替病逝的母妃活着,他不能病,更不能有事;要知道他那时候才九岁啊,一个九岁的孩子懂事成这样,着实令人心疼。 梁帝无疑是喜欢这个儿子的,无奈太过体弱多病,只能放弃立他为太子的想法,改立次子赵恪;也因为身体不好,赵怀虽然早已封王,却一直住在宫中,未曾单独开府。 赵怀掩唇咳嗽数声,拱手道:“儿臣适才也在御花园,偶遇两位江公子与辛姑娘,听说了江老夫人的事情,便过来看看。”说着,他又朝江老夫人行了一礼,“赵怀见过老夫人,老夫人万福。” “快快免礼。”江老夫人略一思索,招手示意赵怀近前,随即撸下腕间的沉香木串戴在赵怀腕间,后者虽然一直待在宫中不曾外出,但他是皇家子弟,惯见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一见这手串便看出是上等的沉香所制,就算是在宫里都不是常见之物,连忙就要拒绝,却被江老夫人按住了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温言道:“你是皇上的儿子,老身托大,自称一声婆婆,这手串是婆婆给你的见面礼,好生收着,可不许退回来。” 赵怀看向梁帝,见他朝自己点头,只得道:“那就不客气了,多谢婆婆。” 江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对梁帝道:“皇上,咱们开席吧。” “好。”梁帝点头,他与江老夫人一席,江行远兄弟一席,辛夷与赵怀又是一席,王安捧着梁帝指名让御膳房送来的桂花酒,给诸人一一倒上,就连辛夷的杯中也倒了半杯,唯恐没给赵怀倒,只以热茶代之;赵怀自幼体弱多病,常年食药,而药与酒素来就是敌人,故而虽然早已成年,却从未沾过半滴酒。 梁帝举杯与众人共同饮之,随着馥郁浓香的桂花酒滑过喉咙,梁帝欢愉的笑道:“朕今日真是开心,不止揪出了隐匿在朝堂与皇宫中多年的贼子,且还能够与奶娘再次同席用膳,真是高兴至极!” “蒙皇上如此记挂,是老身的福气。”江老夫人笑语了一句,又些担忧地道:“这次虽然揪出了几个,但藏匿其中的不知还有多少,皇上切不可大意。” “朕知道,多谢奶娘提醒。”梁帝把玩着手中的空酒盏,长眸微眯,冷声道:“朕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就一定会有将之一一揪出来,留雁楼……私茶行……呵呵,朕可真是低估了,居然一步步渗透到朝堂乃至紫禁城之中。” 江老夫人沉吟片刻,道:“有一句话,老身不知当说不当说?” 梁帝闻言,连忙放下酒杯,态度谦恭地道:“奶娘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朕洗耳恭听。” 江老夫人微一点头,沉声道:“控制留雁楼与私茶行的人既然能够一步步想到这么深远,相信不会是一个粗鄙的乡野江湖之辈;相反,无论眼界见识,还是头脑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出色,这样的人,皇上觉得会出自哪里?” 第397章 刺耳之语 王安在一旁听得分明,眼皮狠狠跳动了几下,虽然江老夫人没把话挑明,但那意思已是呼之欲出,分明就是说,那幕后者极有可能就隐藏在朝堂之中,甚至有可能就在今日的公堂之中。 王安都能够想到的事情,梁帝自然不会糊涂,毫不犹豫地吐出两个字来,“朝堂。” 江老夫人沉沉点头,随即语重心长地道:“老身知道皇上是个谨慎的人,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今日之事,老身至今回想起来,仍是一身的冷汗,尤其是金姓太监欲挟持皇上那会儿。” 江老夫人的话令梁帝心中一暖,微笑道:“朕会的,奶娘放心。”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赵怀一直若有似无地瞧向辛夷,每当辛夷察觉到他的目光疑惑地瞧过来时,他就收回目光,装做低头饮茶的模样;待辛夷移开后,又小心翼翼地望过去,如此周而复始,颇为有趣。 待到后面,辛夷懒得再理会,由着他瞧,左右也不会少一块肉,就是不知这位大皇子为何对自己如此感兴趣,虽说因为身体虚弱,他常年居于宫中,未曾外出,但又不是头一回见女子,要知道这宫里头最多的除了太监之外,就是女子,各种环肥燕瘦都有,何至于如此? 只是这些话她不方便问,只得做罢,辛夷一边吃菜一边不断催眠自己忽略赵怀的目光,别说,还真有几分效果。 这一切坐在对面的江行过瞧得一清二楚,他捅一捅江行远的胳膊,轻声笑道:“这位大殿下似乎对辛夷很感兴趣,从入座到现在,一直都盯着辛夷呢;你说他会不会看上辛夷了?” “大哥莫要胡说,想是……想是初次相见,有些好奇罢了。”江行远淡然轻语,俊逸秀雅的面容也是一惯的淡然,可惜,紧紧攥着酒盏的手泄露了他真实的情绪。 江行过将之看在眼中,眼中的笑意较刚才又深了几分,“再好奇也不能看这么久啊,这大殿下又不是没见过女人,依我说啊,十之八九就是看中辛夷了。” 听到这话,江行远手指不禁又紧了几分,指节泛起一层淡淡的白色,青筋也因为用力过度而一根根突起,若如游离于皮肤之下的小蛇;偏偏江行过的话还在继续,“若真是这样还挺好的,你想啊,一个是少年皇子一个是清秀佳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越看越登对!” 江行远从未觉得江行过的声音是这样的刺耳难听,忍不住开口讽刺,“大哥什么时候开始做起了保媒的营生?要不要给你在唇边画颗痣,再给你头上别朵花?” 江行过翻了个白眼,“瞧你这话说的,难道不是媒婆就不能觉得人家登对了?” “那大哥也别忘了,他们今儿个可是头一回见面。”面对江行远的话,江行过不甘示弱的反驳道:“你也别忘了,有句话叫做’一见钟情’,从古到今,多少才子佳人就是在第眼时看中了对方。” “再说,你想一想啊,辛夷一直是留雁楼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虽说今日一事后,留雁楼想必能够安生一段时间,但以后呢?只要留雁楼还在,没有被连根拔除,他们对辛夷的追杀就会再次开始,可能一年后,也可能两年后,你确定咱们江家能够护辛夷一辈子?” “你别忘了,这半年来,我们江家经历了什么,各种刺杀就不说了,贡茶出问题,你还被关进了刑部天牢,要非祖母与皇上有那样一层渊源,皇上又是明白事理之人,你觉得咱们能坐在这里?”江行过仿佛说上了瘾,絮絮地又往下说,“退一万步说,就算以,那辛夷呢,就这么一辈子无名无份地待在江家,这算是哪门子的事情?你是想她被人戳脊梁骨还是想她一生不嫁,孤独终老?” “但是大殿下不一样,他是皇家子弟,辛夷嫁给他就是王妃了,身份贵重,且将来无论居住在宫里还是将来开牙建府,身边都会有无数高手环绕,留雁楼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刺杀一名王妃。” 江行远紧紧抿着唇,心中莫名地烦乱浮躁,恨不能站起来,这样的心浮气躁,令他连酒水洒出来都不知道;偏偏江行过还不愿意放过他,那声音始终在耳边嗡暡地响着,吵得他脑仁儿疼。 “我越看越觉得这件事可以,干脆我待会儿探探大殿下口风,若他当真有意,那我就当一回这个媒婆,虽说不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算是一桩美事,造个三四级应该是够了。”江行过似乎说到了兴头上,兴奋地止不住,“你与柳小姐年纪不小,差不多明年就该成亲了,若是赶得及,辛夷与大殿下的婚事也一并操办,那我们江府就是双喜临门了,美哉美哉!” 双喜临门…… 这四个字,江行远怎么听着怎么刺耳,但刺耳些什么,他又说不出来,倒是胸口那烦闷感越发浓烈,几乎要从胸口喷出来,他猛地抬手将那洒了一半的酒灌入口中。桂花酒香甜醇厚,口感极好,可这会儿,他却只感觉到苦涩,也不知是这酒变了质还是他的舌头出了问题。 “行远,你说……”见江行过还要再说,江行远连忙打断道:“大哥,你头疼,你别说话了行吗?”他生怕再听江行过唠叨下去,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刚才差一点就想要把酒杯顿到桌上了,还好理智尚在,知道这是在御前,不能有任何失仪之举,故而硬生生将那动作由顿改为了抬,喝下了那杯在他尝来是苦涩的酒。 “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江行过前脚刚答应,后脚却又絮絮了起来,“话说回来,你,无端端地怎么头疼起来,要不要请个大夫看看?对了,咱们现在是在宫里,有许多御医在,不如央皇上传个御医来给你看看?” 江行远头疼地揉着太阳穴,疲惫而无力地道:“大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说话了?” “嘿嘿,这不是关心你嘛!”江行远咧嘴说着,眼里闪烁着恶作剧一般的笑意,可惜江行远只顾着揉太阳穴,并没有发现。 第398章 君王之赐 他们的举动引起了江老夫人的注意,蹙眉道:“行过行远,你们二人不好生用膳,絮絮地在说些什么?” 江行过闻言,连忙起身道:“回祖母的话,没什么,就是问了几句行远在牢里的事情,紧接着行远就说他头疼。”他当然不会将自己打算给辛夷与赵怀“保媒”的话说出来,再说,他也不是真的想保媒,而是…… “哦?”江老夫人看向江行远,关切地道:“头疼的厉害吗?可要让大夫瞧瞧?” “多谢祖母关心,孙子没事,可能……”江行远努力想着借口,“可能是刚才一时觉得桂花酒甜而不烈,颇为好喝,所以贪饮了几杯,所以有些头疼,这会儿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听到这话,江老夫人放心来,“你在天牢里待了一段时间,吃住都不比往常,脾胃能够有些虚弱,切不可一下子多饮多食,容易伤身。” “孙子知道了。”江行远又行了一礼,却没有立即坐下,因为梁帝一直瞧着他,似有话要说;果不其然,在江老夫人话音落下后,梁帝开口道:“这次为了追查留雁楼的事情,连累你在天牢里待了那么多日子,着实委屈,且说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江行远长揖一礼,神色恭敬地道:“皇上替江家洗清冤屈,还江家一个清白与公道,已是对草民最好的赏赐了。” 梁帝并不认同他的话,摆手道:“江家本就无罪,还一个清白与公道是理所当然,与你的牢狱之灾是两回事,不可混为一谈。” 江行远正要再婉拒,梁帝先一步道:“好生想一想,钟意什么只管提出来,唯独一样,不许拒绝。” 这句话等于把江行远的话给堵死了,但他确实没想过要什么赏赐,令他一时陷入为难之中。他朝江老夫人投去求救的目光,后者却只是笑吟吟地瞧着,并没有开口的意思,显然是想让他自己解决这件事。 这下好了,连祖母也指望不上;江行远认命地收回目光,努力思索到底该要什么赏赐才显得合适。 正自这时,从入座后就没说过的话的赵怀忽而道:“父皇,儿臣倒是想到一样东西极为适合长公子。” 梁帝饶有兴趣地问道:“哦,是什么?” 赵怀咳嗽了几声,方才带着几分气喘道:“儿臣听四弟说,去年在洞庭湖西侧缴了百顷良田,至今还空在那里,未决定要如何处置;江家是种植茶叶的行业魁首,父皇何不将这百倾良田赐予江家,既补偿了长公子与江家,又物尽其用,不至于令良田空置,也能让江家种植出更多更好的茶叶,两全齐美。” 赵怀的提议正中梁帝下怀,颔首道:“怀儿这个提意甚好,甚好。” “多谢皇上厚爱,但无功不受禄,行远实在不敢领受。”江行远拱手婉拒,那百顷良田就在江家茶庄的湖对面,确实是一等一的良田,用来种植茶叶也再合适不过,但一来,这份礼太过厚重,他无劳无劳受之有愧;二来,这是赵怀的提议,他不愿意领后者的情。 梁帝略一思索,心中已是有了主意,笑道:“谁说要赐给你了?” 江行远微微松了一口气,正要顺势应一句,却听梁帝又道:“这是朕补偿于你的,说到底,你这些天的牢狱也算是替朕而坐。” “草民在牢中并未受什么苦,再说了,身为皇上的子民,能替皇上做一些事情,也是草民的福份,皇上实在不必记挂于心,更不必补偿。” 江行远的一再拒绝,令梁帝心生不悦,眸光微沉,语气也不复之前的温和平易,隐隐透出几分凛冽之意,“你这是要朕收回成命?” 江老夫人看出梁帝不悦,唯恐江行远继续推辞,先一步道:“既是皇上所赐,行远你安心收下就是了;若觉得受之有愧,就努力种植出更多更好的茶叶,不负皇上所望。” “是。”江行远恭敬地答应,跪下朝梁帝叩首谢恩,“草民多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行远性子温雅淡然不假,却并非不懂察颜观色,梁帝适才自言语间透露出来的不悦,他亦听了出来,就算江老夫人不插那句话,他也不会再拒绝。 君王所赐,臣子拒绝一次两次是客气,若是拒绝三次四次,那就是愚蠢了,生生将好事变成了坏事;所谓伴君如伴虎,指的就是这样,普通人的喜怒无非就是生些气,骂些脏话;君王的喜怒却会要人性命,甚至殃及全家。 伴随在君王身侧的人,需得时时刻刻猜测其心思,若是猜对了,那就是平步青云,甚至连家人都能跟着鸡犬升天;若是猜错,那就是刀斧临身,万箭穿心! 只是……这么一来,就不得不承那位大殿下的情了,偏偏刚才江行过说的那些话,时不时在他脑海中,令他膈应得很。 想到这里,江行远不自觉地看向辛夷,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扬唇一笑,虽不过浅浅一息却犹如拂面而过的春风,抚平着江行远烦躁的心情…… 是啊,她与自己共同经历那么多,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同生共死,这种感情又岂是赵怀这种初见者能够相提并论的。 这般想着,江行远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回到座位中坐下,还未坐稳,手肘就被人碰了一下,正是江行过,只听他压低了声音道:“瞧,这位大殿下又在看辛夷了。”说着,他又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地道:“我想起来了,原本落座的时候,他离着咱们这边近一些,却偏偏舍近求远,去了辛夷那一桌,那会儿没当一回事,如今想来,只怕是故意的,他一定是看上辛夷了。” 江行远这番就如一大片乌云,瞬间遮住了好不容易才出来的阳光,令江行远刚刚好转的心情又一次由晴转阴,他没好气地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还是大哥又想被皇上点名询问。” 江行过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再说梁帝那边,见江行远答应,颇为高兴,对王安道:“这件事你记一记,到时候提醒朕拟旨。” “是。”王安乖觉地答应。 第399章 酸意隐约 这一顿午膳,在各自的心思中过去,膳后江老夫人招手示意辛夷来到近前,笑吟吟地道:“今儿个一时高兴吃得多了些,这胃里有些不太爽快,倒是想起你点的茶汤来;说起来,已是好久没喝到,上一回还是在你离开岳阳之前,甚是想念。” 辛夷哪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微笑道:“只要皇上与老夫人不嫌弃,辛夷不介意献丑一番。” “你那点茶的功夫若叫献丑,那些茶师怕是都要没脸见人了。”江老夫人的话引起了梁帝的好奇,“能让奶娘都赞不绝口的点茶手艺,朕必须得见识一番。”说着,他对王安道:“去把点茶要用的东西都给取来,就拿朕平日惯用的那一套。”大梁上下皆喜好饮茶、点茶,梁帝也不例外,闲暇之时会亲自点一小壶茶细品;不过对他而言,与其说品的是茶,不若说是那好不容易偷来的闲暇。 在王安依言离去事,梁帝忽地叹了口气,“说起来,朕这点茶的手艺还是阿叔传的,那会儿匆匆学了一点就分开了,本想有机会再向阿叔请教,哪知阿叔早早就走了,再没有这个机会。”梁帝口中的阿叔就是江老夫人过世的夫君,江家老爷子。 梁帝的话令江老夫人心生伤感,她与老爷子伉俪情深,当年江老爷子过世,她悲痛欲绝,若非行远尚幼,江家生意又正处于动荡之时,她怕是已经随其去了。经过这些年,她已经接受了这件事,但接受是一回事,难过与否又是一回事,每每提及,这心里头都是一阵钻心的痛。 “奶娘别难过,朕……朕……”梁帝也意识到自己一时感慨,勾起了江老夫人的伤心事,急忙想要安慰,但情急之下又不知从何说起,竟是语塞了;最后还是江老夫人率先回过神来,压下眉眼间的伤感,微笑道:“老身没事,皇上不必介怀。” “那就好。”梁帝松了一口气,但气氛终归是有些尴尬了,一时谁也没说话,好在没过多久王安就取了点茶的工具进来,一一摆在辛夷所坐的那张桌子上,之后又有小太监抱了生好的炉子进来。 辛夷道了声谢后,端坐于位中,轻吸一口气,取过摆在碟子上的茶饼,但仅仅只是嗅了一口后就放回了原处,且眉尖微蹙,似乎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 赵怀一直留意着辛夷的举动,见她这副模样,猜测道:“这茶饼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是。”尽管为难,辛夷还是如实回答,“制做这茶饼的人,想是为了提升茶叶的香气,所以在里面放了些许玫瑰花瓣,因为很细碎,又掺在茶饼里面,所以不易察觉,这玫瑰花瓣虽然增添了香气,但同时也让它失去了原本的味道,这样的点出来的茶,怕是不够醇。” 梁帝恍然,“原来如此,难怪朕最近点出来的茶,虽然香气馥郁,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哼,画蛇添足。”说着,他看向王安,“这些个茶饼都是谁做的?” “御茶司的管事太监丁九。”面对王安的回答,梁帝冷声道:“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整不明白,还做什么御茶司的管事,明儿个就去洒扫处吧。” “是。”王安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与丁九是同一年入的宫,他被安排到了养心殿,丁九则兜兜转转去了好些个地方,后来才去的御茶司,这一待就是将近十年,丁九倒也用心,一直从粗使太监做到了副管事的位置,年初的时候管事太监告老还乡,他就接过了那个位置,以为熬出了头,不曾想一朝被打回原形,且还打回得这么彻底。 宫里机构众多,各有优缺,很难一一排序,但最差的两个地方却是毫无争议,一个是负责处理污秽之物的净军处,另一个就是洒扫处了;一旦进了这两个地方,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几乎不可能再有出头之日。 他替丁九可惜,但也仅止于此,毕竟这件事情是丁九自找的,后者为了讨好梁帝,自作聪明地加入花瓣,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辛夷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然毁了一个人的前程,尽管她不认识这个人,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却依旧觉得惴惴不安,正想开口替他求情,却被人拉住了袖子,顺着那只苍白的手看去,是赵怀,他正在朝自己微微摇头,那张柔弱俊秀的脸庞,这会儿异常严肃。 辛夷迟疑片刻,终是咽下了嘴边的话,赵怀见状微微一笑,那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庞,因为这缕笑容而似乎有了一丝血色;在收回手时,他察觉到一道冷凛寒沉的目光,抬眼望去,正是对面的江行远,他先是一怔,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唇角微微弯起,勾勒出一道似笑非笑地弧度。 江行远嘴唇紧紧地抿着,赵怀一直不离辛夷左右的目光已经够令他不痛快了,这会儿竟然还拉拉扯扯,他身为皇子,难道没听过“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吗?还是说他自觉并排坐了一会儿,就与辛夷熟到拉扯的地步了? 江行远越想越是恼怒,若不是梁帝在上面坐着,他早就将辛夷拉过来了,省得那位皇子殿下一直瞅个不停。 “喂,你再这样下去,筷子可就要断了。”江行过的话令江行远惊醒过来,低头看去,发现一双筷子被自己攥得弯成了一个弧度,隐约能够听到木头因为弯折而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他赶紧松开,以免真的一个不小心给折断了。 江行过似笑非笑地道:“大殿下钟意辛夷是好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难不成……”他暧昧的笑着,这样的笑容令江行远心中莫名发慌,下意识地不敢听他说下去,打断道:“大哥休要胡说,我……我只是担心辛夷。” “是吗?”江行过意味深长地反问着,倒是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但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在无声说着“不信”二字。 再说辛夷那边,在重新换了一块茶饼后,她将之放在茶磨中细细辗碎,之后又过筛 、煮水,她的动作熟练而轻巧,给人一种行云流水的感觉,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练成的,至少得有十几年的功力。 第400章 重提剡溪茶 自盛着山泉水的汤瓶置于火炉上面之后,辛夷的目光就一直不离左右,想要点出一盏好的茶来,每一步都要完美无缺,不能有半点差池。 在水冒出蟹眼一般的气泡时,辛夷当即取之将其倒入盛着细腻茶粉的盏中,随着茶粉变成似融非融的膏状,这一汤就开始了,接下来,就是第二汤第三汤第四汤第五汤第六汤以及……最后的第七汤。 一如辛夷在岳阳的时候那般,第六盏时,那茶汤已是褪尽原有的绿意,变成一片浓白之色。 第七盏,也是最关键的一盏,很多心神不够坚韧的人,往往前面尽善尽美,却在最后因为心理压力过大,出现失误,从而功亏一溃。 好在辛夷心智一向坚韧,第七汤稳稳注入茶盏之中,随着辛夷力道适中地快速击打,原本只是乳点盈盈的茶汤出现一层浓白雾气,溢盏而起,待到最后,那茶沫已是绵密浓稠的犹如固体一般,咬住盏壁久久不曾退散,也就是所谓的“咬盏”。 直至这个时候,辛夷方才放下手里的茶拂,起身向梁帝屈膝行礼,“民女献丑了。” 梁帝回过神来,朗声笑道:“你这个若是献丑,那朕就是丑到无地自容了。” 面对梁帝的赞许,辛夷只是维持着淡淡的笑容,倒是江老夫人道:“皇上,辛夷的点茶手艺如何?” “很好!”梁帝毫不吝啬地赞美着,“朕确实没想到,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造诣,真是让朕刮目相看。”说着,他道:“这手艺是谁教你的?” “回皇上的话,是家父。”说话间,辛夷已是分好了茶,恭敬地呈给梁帝,随后是江老夫人、赵怀以及江行远二人。 不知为何,看到辛夷先给赵怀而不是自己,江行远尽管知道这是出于身份上的礼貌,心里仍是有些酸溜溜地感觉,连那原本细滑若丝乳的茶汤也变得不那么好喝了,倒是江行过喝得津津有味。 赵怀如珍宝一样捧着辛夷递过来的茶盏,低头轻尝了一口,随着茶汤入口,那双眸子犹如被点燃的蜡烛,迅速亮了起来,又喝了几口后,满面惊喜地朝梁帝道:“父皇,这是儿臣喝过最好喝的茶汤,不仅让人有一种耳鼻通透的感觉,就连身子都仿佛轻盈了些许。” 那厢,梁帝也已经数口入喉,大梁尚茶,故而无论朝堂还是后宫,都不乏点茶的高手,他身为皇帝,喝过的不计其数,但辛夷这盏茶,仍然给了他惊喜之感,倒不是技巧上的惊喜,而是一种纯粹,深入灵魂的纯粹,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若非要用言语来表述的话,就是在那一刻,所有的心神皆被这小小一盏茶给牵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确实是一盏难得的好茶。”梁帝赞了一句,忽而望向赵怀,“那老大你觉着,是辛姑娘点的茶好,还是朕吗?” 赵怀一愣,显然没想到梁帝会问这个,思索了一会儿方才道:“儿臣觉得,父皇与辛姑娘的茶各有千秋,难分伯仲。” 梁帝浓眉一扬,似笑非笑地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撒谎?” 赵怀不急不徐地起身拱手道:“父皇面前,儿臣从不敢言欺瞒之话。” “那你倒说说,怎么一个难分伯仲法?”梁帝打量着还剩下小半茶汤的杯盏,笑道:“朕可不是盲目自大之人,实话实说,这茶汤可比朕点的要出色多了,还说不是撒谎?” 赵怀正色道:“辛姑娘的茶,儿臣从中喝到的是清透与纯粹;父皇的茶,儿臣从中喝到的是醇厚与关怀;两者的茶意全然不同,儿臣实在难以比较。” 梁帝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先是一愣,随即爽朗地笑了起来,待得止了笑声后,他摆手道:“罢了罢了,算你没撒谎,坐下吧。” 江老夫人也一直好奇地等着赵怀的答案,此刻听到如此巧妙的回答,不禁对赵怀另眼相看;看来这位皇子孱弱的身体下藏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倒是难得。 梁帝望着安静站在底下的辛夷,忽地道:“辛若海是你什么人?” 辛夷眼皮微微一颤,垂目道:“回皇上的话,是民女的父亲。” “果然。”梁帝把玩着手里的茶盏,他刚才就从这茶中喝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加上“辛”这个极为少见的姓氏,顿时联想到了多年前曾站在他面前的一个年轻人。 江老夫人眸光微微一动,开口道:“当年辛若海大意,入贡的剡溪茶出现在了大问题,好在及时发现,没有酿成大祸;皇上宽宏,并未怪责辛若海,只是剥夺了他进献贡茶的资格,并且掘了所有剡溪茶,从此剡溪茶绝迹于嵊县,也绝迹于大梁;除了以往各处零星积攒的一些之外,再没有剡溪茶可见。” “奶娘为何突然提起这个?还是说……”梁帝眸光沉沉地望着江老夫人,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他方才接着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说,“这才是奶娘让辛夷点茶的用意所在?” 他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否则也坐不稳这个九五至尊的位置,稍一点拨,就立刻想明白了其中的问题。 “皇上圣明。”江老夫人的话无疑是承认了梁帝的猜测,不等后者言语,她又道:“皇上当年饶过了辛若海,却有人不愿意放过他,一场所谓的’马贼抢劫’,杀死了辛家所有的人,包括辛若海,只有辛夷母子还有一个管家侥幸逃了出来,可就算这样,那些人依旧不愿意放过他,辛母柳氏与管家先后身亡,辛夷也一直被他们苦苦追杀,日夜提心吊胆,难有安生的日子。” “留雁楼。”梁帝是何等人物,瞬间就猜到了江老夫人所说的“马贼”身份。 “不错,就是留雁楼。”提到这个组织,江老夫人毫无疑问是深恶痛绝的,她深吸了口气压住心底的厌恶,道:“老身在想,指使留雁楼的幕后者如此对辛夷穷追不舍,会否当年之事另有真相?” “奶娘是说剡溪茶?” 第401章 重新调查 “不错。”江老夫人颔首道:“辛夷告诉老身,有一种茶与剡溪茶相伴相生,其名为’幽灵’;若将它与其它茶叶放在一起炒制,可完全复制那茶的色、香、味,毫无破绽。” 纵是见多识广如梁帝,听到这番话也不禁愣了一下,随即面色古怪地道:“奶娘……该不会是在与朕开玩笑吧,天下茶叶品类不知几百上千种,岂可一一复制?” “老身初闻此事时,与皇上一般的想法,但千真万确,且此事并非辛夷一人之言,行远曾亲身经历过;皇上若是有兴趣,不妨让行远亲自讲给您听。” 梁帝略一思索,同意了江老夫人的提议,江行过起身行了一礼,随即将自己在嵊县时被人暗算,险些饮下由幽灵茶仿制的剡溪茶一事细细说了一遍,随即道:“草民那会儿多留了一个心眼,未曾饮于腹中,但与草民同去的阿财却未及时察觉,饮下那毒茶,性命垂危,好在万茶商会留有剡溪旧茶,方才救了阿财性命。” “幽灵茶……”梁帝喃喃念着这三个字,虽然仍觉得匪夷所思,但他相信江行远不会蠢到在自己面前撒谎,毕竟这种事情只要稍微一查就能一清二楚。 在一番沉默后,梁帝凝声道:“奶娘的意思是……当年有人以幽灵茶代替剡溪茶,从而嫁祸辛若海?” “不错。”江老夫人颔首,说出一句令梁帝变色的话来,“手段一如今朝陷害江家,只是他不知老身与皇上的关系,更不知道皇上对江家的信任,这才功亏一溃;否则辛家的昨日恐怕就是江家的明日。” “贼子岂敢!”梁帝重重一拍掌在桌上,力道之大震得碗碟都跳了起来,酒水更是洒了满桌,王安等人急忙跪请梁帝息怒。 梁帝紧紧抿着唇,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他一直以为自己虽暂时没抓到暗中算计者,但至少没着了当,及时发现了后者的阴谋,也算说得过去,不曾折了这些年攒下的英武之名。哪知早在多年前,贼子的阴谋就已经开始了,他竟毫无察觉,若非江老夫人今日提及,他至今仍像傻子一样被人蒙在鼓中,毫无察觉,让他怎能不生气。 良久,梁帝平息了胸口的怒意,道:“朕有数了,会让神机卫的人暗中调查当年一案的真相;只是……”他为难地道:“在这件事查明之前,朕不能凭几句话就抹了辛若海当年的过错,还请奶娘见谅。” “老身明白,皇上愿意重新调查辛家之案,已是皇恩浩荡。”说着,江老夫人对尚愣在一旁的辛夷道:“辛丫头,还不赶紧谢恩。” 辛夷回过神来,急忙跪地谢恩,声音因为激动而带上了一丝几欲哭泣的哽咽,“多谢皇上,多谢老夫人。” 虽然梁帝只是答应重新调查,并未许诺其它,但已经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这意味着辛家有机会洗刷冤屈,恢复清白;这是辛夷一直梦寐以求之事,江老夫人就是知道她的心思,今日才会特意借着点茶在梁帝面前提及。 在示意众人起身后,梁帝又说了几句后,便让王安带他们出宫去客栈中歇息,江老夫人原本也要随着一并回客栈,但梁帝一心想留她在宫中小住几日,以叙旧日之情,江老夫人架不住梁帝苦苦劝说,只得答应下来。 眼见辛夷就要随王安离开,赵怀心中大急,顾不得失仪与否,急声阻止,“且慢。” 他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尤其是梁帝,疑惑地打量着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怀儿你还有何事?” “儿臣……”赵怀心思飞转如轮,想着该如何回答,眼角余光瞥见尚未来得及撤下的炉子与汤瓶等物,心中顿时有了主意,拱手道:“儿臣素来体弱,略略多走几步,就觉得身子沉重,不堪重负;可是刚才喝了辛姑娘所点的茶后,就像儿臣之前说的,不仅耳鼻通透,就连身子也轻快了许多。” “哦?竟有这样的事情?”梁帝诧异地说着,赵怀确实这么说,但他以为就是一句客气的话,并未多想,毕竟赵怀的病是连那么多太医都束手无策的事情,各种各样珍贵药材流水一般地往毓庆宫送,也仅仅只是令赵怀身体不恶化而已;又岂是区区一盏茶能够改善的,如今听来,似乎还真有些不同。 赵怀欣然点头,“是啊,儿臣也觉得很神奇。” 另一边的江行远已是悄然皱起了眉头,他有一种预感,赵怀接下来说的话,不会是他想要听的。 果不其然,赵怀紧接着道:“所以儿臣想向辛姑娘学习点茶的手艺,这样儿臣想喝了就可以随时喝到,也可以点给父皇喝。” 梁帝笑斥道:“你自己想喝就想喝,别拖朕下水。” 赵怀被看穿了心思,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即敛了笑容,正色道:“还请父皇应允。” 梁帝略一思索,道:“这不是坏事,朕自无不允之理,就不知道辛姑娘是否愿意收你这个徒弟。”说着,他看向另一旁的辛夷,半开玩笑地道:“如何,辛姑娘,可愿收朕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为徒?授他点茶的手艺。” 辛夷闻言,连忙屈膝道:“回皇上的话,收徒不敢,既然大殿下有兴趣,民女自当倾囊相授。” “好。”梁帝点头,对王安道:“待会儿给辛姑娘拿一块腰牌,方便她这几日入宫教授大殿下,宫门禁军那里,你也去知会一声。” “是。”王安恭敬地答应着,他正思索着要不要问一声这授课是明儿个开始还是今儿个开始,耳边已是传来赵怀的声音,“父皇,儿臣想请辛姑娘去毓庆宫坐坐,顺带看看儿臣那套茶具是否合适。” “好。”梁帝一口答应,生生将江行远准备借辛夷婉拒的话给扼杀在了喉咙里,只能眼睁睁看着赵怀一脸欢喜地带着辛夷离去。 不知道为何,辛夷随赵怀离去的那一幕令江行远觉得极其刺目,胸口也堵得慌;直至离开紫禁城,登上候在外头的马车,这种感觉依旧盘桓在胸口,挥之不去。 第402章 自欺欺人 江行过将他这副纠结的样子瞧在眼中,撞一撞江行远的胳膊肘,捉狭地笑道:“怎么,还有想着辛夷啊?” 被人一口道破了心思,江行远脸庞微微一热,不自在地别过脸,避开前者探究的目光,声音透着一种不自信的飘忽,“大哥莫要胡说,我只是……有些记挂祖母,她老人家一旦换了新的地方不易入睡,又没带那安神香,我想着要不要送一些过来。” 江行远不说话,只是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盯着他,江行远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要躲开,但马车就这么大,任他再怎么挪动也仍是在前者的视线范围之内,只得道:“大哥怎么这样看着,可是我脸上脏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摸一摸脸颊,低头看去指腹干干净净,一点脏污都没有啊。 江行过哂然一笑,“别看了,这张脸还是那么的丰神俊秀,清逸俊雅。”说着,他又一脸神秘地道:“你下车去集市里转一圈,保准一堆姑娘跟在你身后,指不定还会往你怀里塞订情信物呢,就跟以前在岳阳时一样,桃花满天飞。” 他们还在岳阳的时候,有一回江行远去茶庄办事,途中看到两个姑娘被地痞轻薄,便出手相助,赶走了那几个地痞流氓,看到那两位姑娘衣裳不整,还心细地让小厮将他放在马车里备用的衣裳取来,给她们二人披上。 这本是一件好事,哪知那两个姑娘看到江行远长得如此清雅俊逸,且细心有礼,竟是被迷住了,一直痴痴跟在马车后面不愿离去;后来她们知道江行远的身份,竟又跑到江府来应聘丫头,着实把江行远给吓坏了,不敢轻易外出,对这两位“痴情女子”更是避而不见,饶是如此,她们仍不肯放弃,日日守在江府之外,给江行远造成了极大的困扰,最后这件事还是洪氏出面摆平,她找了这两个姑娘,软硬兼施,又给她们各自找了一户不错的亲事,并赠了一笔丰厚的嫁妆,方才彻底断了她们的念头,乖乖嫁人,江行远也才敢再次踏出江家的门。 这次的事情给江行远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以至他往后出门,能坐马车就坐马车,能不露面就不露面,以免一个不小心又无端招来桃花劫。 这差不多是前年的事,经过两年的时间,他已经差不多忘了,结果这会儿又被江行远提起,听得江行远满脸尴尬,“大哥越说越离谱了。” 江行过摇头道:“不是我离谱,而是你自己心不在焉;你说在考虑要不要送些安神香过来给老夫人,可是连我都知道那安神香是皇上送给老夫人的,你这不等于往鲁班家里送木工用的工具吗?” 这一次,江行远是真的尴尬了,他刚才为了应付江行过的追问,随意寻了个借口敷衍,根本没有细想,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好一会儿方才硬着头皮道:“我……一时给忘记了。” 江行过懒得戳穿他这个虚弱的谎言,话锋一转,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这会儿没有外人在场,你老实说,是不是钟意辛夷?” 听到这句话,江行远心猛地漏跳了一拍,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不自觉地绻了起来,钟意吗?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赵怀一直落在辛夷面上的目光令他很不舒服,在看到二人走在一起时,会有一种冲去将之分开的冲动,还有……他在天牢里时,除了案子之外,想起最多的就是辛夷;想她是否平安,想她在做些什么,想她会不会担心自己,想她…… 为什么要这样一遍一遍地想起她,这种想念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江行远也不知道,只是想念来得这么突然,突然到他连拒绝的机会也没有,只能任由这莫名的想念如八爪章鱼一般占满了自己的思绪,一点空隙也不留下…… “你不说话,就是承认了?”江行过的话将江行远从纷乱茫然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下意识地否认,“没有。” 江行过一脸嫌弃地道:“你这人,怎么变得这样口是心非,明明就是喜欢,否则怎么会从出来到现在一直闷闷不乐;还有大殿下向皇上请求让辛夷教他点茶时,你脸色难看得紧,嘴唇还动了一下,你……”说话到一半,江行过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睁大了眼睛,脱口道:“你那会儿难不成是想拒绝?” “没有。”江行远还是那两个字,但言语的底气却是比刚才还要弱,别提说服江行过了,就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 果不其然,江行过根本不理会他的否认,自顾自地啧啧着,一边啧啧一边还像看猴子一样看着江行远,看得后者心烦不已,“看够了没有?” “没有。”江行远故意也用这两个字回答,气得江行远脸庞微微发青,负气道:“大哥自己坐马车吧,我走回去。”说着,他就掀帘下了马车,留下目瞪口呆的江行过,这小子什么变得这般坏脾气了?说几句就这样了? 江行过回过神来,赶紧也下了马车,对一脸呆滞的车夫道:“我与长公子吃多了,走几步消化消化,你先回去吧。” “是。”车夫满头雾水地应着,不过倒是也没就这么离开,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二人身后,万一两位公子走累了,还能继续回马车歇息。 江行过三步并成两步,追上走在前面的江行远,“你这家伙,发的什么脾气,我这个做大哥的连看你几眼也不行了是吗?” “没有。” “那你下来做什么?” “吃多了,消化消化。”江行远虽然走在前面,却把江行过与车夫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儿正好用来塞后者的嘴。 果不其然,江行过被噎得直翻白眼,“我好歹是你大哥,就不能好好说话嘛,非要这样挟枪带棒?” 这一次,江行远没有理会他,只是大步往前走着,他想要远离江行过,远离后者说得那些话,哪怕那么做,仅仅只是自欺欺人…… 第403章 言不由衷 “你慢些,我快跟不住了,慢些,哎你这人,怎么越喊越走得快!”眼见江行远越走越快,江行过渐渐跟得有些吃力,待到后面,他已经要小跑才能跟得住了,他可没学过武功,只习了一手射箭的本领,说到底还是一个普通人,不一会儿就已经气喘吁吁,偏偏江行远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还在加快速度。 “江行远,你给我站住!”在一连叫了几句都没得到任何反应后,江行过终于怒了,提起仅余的力气,一边吼着一边跑到江行远面前,倒是拦住了,但他自己也累得不行,大口大口喘着气,跟拉风箱似的,“你……你……你是想累死我吗?” 江行远看着半蹲在自己面前扶膝喘息的江行过,淡淡道:“大哥可以不跟来的。” 江行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想说话又实在喘得慌,只得暂时作罢,将仅余的力气都放在喘息上,好一会儿,等气息终于平复了一些,方才吐出在喉咙里憋了半天的话,“你倒是想!”顿一顿,他锲而不舍地道:“你老实回答我,是不是喜欢辛夷?” 若说江行远之前的脸色还只是稍微有些难看的话,那么这会儿就是难看到了极点,连一惯温雅的声音都笼上了一层冬雪的严寒,“这是我的私事,就算是大哥你,也没资格逼我回答。”说罢,他挥手江行过挡在前面的手,大步往前走着,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逃,逃离那个令他心慌意乱,不能自控的问题。 江行远从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一个会逃避的人…… 看着那个再次渐行渐远的身影,江行过快哭了,他好不容易才缓了一口气,结果又这样,罢了罢了。 江行过提起刚刚恢复的力气,认命地再次追去,但这一回,江行远是铁了心不让他追上,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无论他怎么撒开脚丫子,拼命追赶,这一段距离都如天堑鸿沟一般难以跨越。 “江行远,你能逃到哪里去,是云来客栈还是岳阳?那以后呢,你都不见辛夷了是不是?还是说由着她成为皇子妃?”江行过气得大喊,声音随风递入江行远耳中,最后那句话令他猛地一下子收住了脚步,整个人僵在那里。 江行过追得太快,看到前方停下想要收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狠狠撞在江行远的背上,别的地方倒还好,就是这鼻子……哎哟喂,真真是痛得他眼泪都快下来了。 没等他缓过来这阵钻心的痛来,耳边已是传来疏冷若深秋寒霜的声音,“若辛夷真蒙大殿下钟情,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为皇子妃,那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倏闻此话,江行过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连鼻子上的痛都忘了,绕到江行远身前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忽地伸手在他额上摸了一把,自言自语道:“没发烧啊,怎么还说起糊话来?” 江行远后退一步,衣袍在寒风中扬起一个孤寂的弧度,疏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没发烧,也没糊涂,正如大哥所言,辛夷嫁给了大殿下,就是皇室之人,身份贵重,留雁楼纵是再胆大,也不敢轻举妄动;那里……”江行远转过头,望着身后遥遥可见的紫禁城,神情复杂地道:“将会是辛夷最好的庇护之处。” “江行远,你是不是疯了?你明明就是喜欢辛夷的,却要拱手将她送给别人?你……你……”江行过气得直跺脚,连话也不知道怎么说。 他早就看出江行远待辛夷不同一样,只是碍于有婚约在身,所以迟迟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若他不知道柳青鸾的为人也就罢了,可偏偏一清二楚,这样一个攻于心计,一门心思想着攀高枝的女子,是绝对不合适江行远;若勉强遵循婚约,与柳青鸾结为夫妻,他几乎可以预见,江行远这一辈子都会活在痛苦之中。 所以,他一直都想要逼江行远一把,逼他认清自己的心思,只是迟迟没找到机会,结果老天就把赵怀给他推到了他面前,面对这样一枚绝好的助棋,江行过自是求之不得,所以才会有了养心殿上种种装傻充愣的言语。 原想着经过这件事,应该能把江行远的真心给逼出来,事实上,他也确实快要看到胜利的曙光了,哪知临到头,突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生生变成了这个样子,着实是让他傻了眼,连话都不知道怎么接了。 “大哥错了,第一,辛夷是人而非物件,不该用’送’这个字;第二……”江行远眼底掠过一丝痛苦,漠然道:“大哥别忘了,我有婚约在身,祖父在世时替我与柳小姐订下婚盟,只是因为柳小姐身子不好,才一直拖到如今,如今她身子渐好,相信明年便可成亲;至于辛夷……她值得更好的将来。”提起这个屡屡牵动自己心神的女子,纵是江行远再如何强撑,这神情都终归是黯淡了下来,犹如失去了生气的树林,虽有形,却无神。 “你……你真是个榆木脑袋。”江行过气得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江行远涩然一笑,“大哥若是没别的事情,我先走了。” 这一次,江行过没有阻拦,任由江行远绕过自己往前走着,倒是车夫在那里纠结的不行,原本两位公子一起走,他只管在后面跟着就行了;可现在一个走,一个不走,他跟谁好? 在江行远走得快要消失在视线范围时,一直站着未动的江行过突然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婚约是死的,人是活的,心也是活的,你真的甘心让一纸婚约一张庚贴束缚往后的几十年吗?” 声音若波纹一层,随着空气一层一层递出去同时,也在渐渐减弱,到最后江行过也不知道究竟那声音有没有递到那个人耳中…… 在那道身影彻底走出视线范围后,江行过叹了口气,乘上了一旁的马车,一直在纠结的车夫看到他坐上来,犹如见到救星一般,连忙问道:“大公子,我们要追上去吗?” 第404章 十年前 虽说江行远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但那方位总是在的,而且就这么一条大路,只要抓紧一些,应该能够追得上。 江行过沉默片刻,摇头道:“不必了,让他静一静吧。” “那……长公子会不会有事?他看起来心情不大好,要不咱们还是追上去瞧瞧吧,远远跟着也好。”车夫不放心地问着,脸上布满了担忧;尽管刚才二位公子的话他听得一知半解,不是很清楚,但能感觉到江行远低落的情绪。 “放心吧,行远是个理智的人,他很清楚自己肩上担负着什么,不会让自己有事的,就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江行过神色复杂地说着,在很多人看来,理智是好事,可是有时候,太过理智就变成了一种无药可救的痛苦。 就像江行远,明明内心不是这样想的,也明明知这样的选择会让自己的后半生都活在痛苦之中,但强大的理智压倒了情感,让他逼迫自己选了一条不愿意选的路…… 或许……他该将柳青鸾的真面目告诉江行远,这样,他就不用为了责任二字,继续履行一个并不情愿的婚约。 不过这件事,他得与江老夫人商量一下才行,毕竟这么一来,就必定要上柳家退婚。 柳青鸾不愿意下嫁江家不假,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解除婚约,因为那么一来,她就得背上一个嫌贫爱富,跟高踩低的名声,这是一向追求完美的柳青鸾所不能允许,也会妨碍到她嫁入东宫;所以,她一直希望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江行远,那么一来,既可解除婚约又对她的名声丝毫无损,两全齐美。 柳青鸾如此顾惜名声,明明百般不情愿都不肯出面退婚,还要装出一副关心体贴的模样;若是一朝被江家登门退婚,以她的性子,怕是要气疯了,到时候不知她会想出什么阴损的点子报复江家。 虽然江家如今有了梁帝那一层关系,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别说柳青鸾还是暗箭里最阴狠的那一枝;所以这件事还是得从长计议,轻率不得。 再说辛夷那边,赵怀领着她出了养心殿后,并没有如他自己所言那般去毓庆宫,而是一路来到神武门附近,那里沿墙栽着一排梨树,因为如今是冬季,所以并没有春日里梨花漫天的美景,只有光秃秃的枝丫以及少少几片不复碧绿之色的叶子。 辛夷看了一眼四周,疑惑地问道:“大殿下带民女来这里做什么?” 赵怀脸色苍白地喘了几口气,方才满眼期待道:“你不记得这里了?”从养心殿到这里大约两里路,对别人来说不算什么,对他来说却并不轻松的事情,往常途中总要歇个一两次,今儿个兴致高,竟是一口气走了下来。 “民女?”辛夷诧异地指着自己,茫然摇头道:“在今日之前,民女从未入过宫,殿下是不是记错了?” “不是,你以前……”话说到一半,赵怀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额头,失笑道:“对了对了,那一回你是在外头,难怪没印象。” “殿下,你在说什么?”面对辛夷的询问,赵怀没有回答,而是对一直跟在后面的小太监道:“小冬子,去搬两把梯子来。” 一听这话,那个叫小冬子的小太监顿时白了脸,慌不迭地问道:“殿下您搬梯子做什么,有什么要取的要拿的,您吩咐奴才就好,奴才就是您的腿脚,保准指哪到哪。” 赵怀被他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话说得哭笑不得,轻斥道:“让你去拿就去拿,哪来这么多话,我自有用处。” “可是……” “快去,不许多问。”小冬子还不死心地想劝,结果刚说了两个字就被赵怀打断,只得认命地去搬梯子,不过心里打定了主意,若大殿下真要爬梯子,他拼了这条小命也一定要死死拦住;那一年发生的事情,他至今想起来仍心惊肉跳,同样的事情,可一定不能再有第二次。 那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毓庆宫院子里有两棵很大的梧桐树,每到炎炎夏日,夏蝉的声音就此起彼伏,叫得极是欢腾,到了夜里,还会有茧火虫飞来,常有小太监小宫女爬到树上抓了蝉又或者捕了萤火虫去玩耍,赵怀心地仁慈,对宫人颇为宽容,自不会扼杀他们这些小小的喜好。 这天夜里,赵怀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遂披衣起身想到院子里走一会儿,竟然看到一个小太监爬在树上眼巴巴看着那一只只茧虫飞来飞去,就是抓不到,有时候明明都已经到手边了,可每当他去抓的时候,那茧虫就会及时飞走,一直然后又一闪一闪地飞回来,仿佛是在耀武扬威。 赵怀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这个小太监就是小冬子,他又努力了几次,始终都没抓住飞来飞去的烛虫,气得将始终空空如也的竹笼子狠狠掷到地上,结果恰好掷到了赵怀的脚,这可把小冬子给吓坏了,赶紧就要下来,结果越急越是容易出错,一脚踩空,摔在了地上。 小冬子顾不得检查自己的伤势,赶紧跪地请罪,心里忐忑不安,尽管赵怀脾气好,但自己自己那举动,实在是大不敬,可不是“无意”二字就能够遮掩过去的;那会儿他已经做好了受责的准备,好在赵怀仁慈,不仅没有怪罪,还安慰了几句,随即让他看一下受伤的地方;小冬子运气好,摔下来的时候离地不远,所以筋骨没有断裂,只是皮肉有些挫伤红肿。 赵怀奇怪小冬子为何会这般喜欢萤火虫,大半夜的还在抓,询问之下方才得知小冬子抓萤火虫是送给郑淑妃宫里的小宫女,郑淑妃规矩重,对宫人的管束严苛,所有事情都要按规矩来,所以那个小宫女就算看到萤火虫也不敢抓,小冬子与她是同乡,颇为要好,知道后就自告奋勇地说要抓了萤火虫送她玩耍;结果一向手脚勤快的小冬子在抓萤火虫方向却是毫无天赋,整整一个时辰也没抓到一只,还差点闯了祸。 第405章 险死还生 小冬子望着那只空空如也的竹笼,沮丧不已,因为他答应了那小宫女,明日送她,如今看来,是要失约了。 赵怀看到他这个样子,心有不忍,便自告奋勇地要替他抓几只萤火虫,小冬子哪里敢答应,赵怀可是皇子,金尊玉贵之身,尽管因为身体的原因虽位列长子而不能被册为太子,但也正因为如此,梁帝对他是独一份的怜惜,在别的皇子包括太子一个个被骂得狗血淋头之时,赵怀却连一句重话都没从梁帝口中听到过。 万一赵怀因为这事而受伤,当怕是一点点小伤,他脖子上这颗脑袋都得搬家,但赵怀此刻来了兴趣,异常坚定,非要上树捕营,小冬子实在拗不过,只得看着他登梯上树。其实也能理解,赵怀那只有十余岁,还是个略大一些的孩子,看着宫人们一个个抓蝉捕萤,早已经心痒难奈,只是顾虑自己身体,这才强行忍耐,这会儿有了这么一个借口,自是按捺不住。 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赵怀计算着萤火虫飞行,很快就抓到了三四只,这样的成果,令他和小冬子都很兴奋,尤其是小冬子,已经完全忘了之前的担心,兴奋地指着那一只只四下飞舞着萤火虫,盘算着抓哪一只比较合适。 如此又抓了几只,笼子差不多攒了七八只,赵怀心满意足地准备下来,鼻子却在吸气的时候,不知吸到了从哪里飘来的一丝柳絮,对别人来说,区区一丝柳絮根本算不得什么,无非就是鼻子痒一痒罢了,可对赵怀来说,柳絮却是要命的东西,哮喘毫无征兆地发作,他紧紧攥着胸口,那种无法正常呼吸的难受无论经历多少次都是那么的可怕。 赵怀一手攥着胸口一手去拿随身的药,可是激烈的喘息与颤抖令他无法像正常一样取药,好不容易取出来,也因为无力抓握而掉落于地。 随着药包的药地,赵怀也终于撑不住一阵阵因为喘息缺氧而引起的晕眩而昏了过去,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小冬子惊恐的目光。 若赵怀哮喘发作的时候,是在平地里还好,可偏偏是在一个多高的梯子上,赵怀从上面摔下来的那一幕小冬子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小冬子反应还算快,看到赵怀摔落,立刻飞身扑向他摔落的方向,不是去接,而是把自己当坐肉垫,否则这样摔下来,以赵怀的身子,非得去掉半条命不可,再加上哮喘……半条加半条,一条命就交待在这里了。 接住赵怀后,小冬子顾不得剧痛的身体,抓起药包递到赵怀鼻下,这是整个太医院参考无数古籍又揪着无数个日夜头发调配出来的药包,对平喘有着极好的效果。 在小冬子做这些的时候,毓庆宫的其他人也被惊动了,看到这一幕都被吓坏了,抬赵怀的抬赵怀,请太医的请太医,人来人往,比过年还要热闹,只是这种热闹令人窒息害怕。 整个毓庆宫的人乌压压的跪了一地,没人敢起来,也没人敢哭一声,唯恐触怒了因为殿下病情而烦忧的贵人们。 他们清楚,自己这些人的生死都系在床榻上那个昏迷不醒之人的身上,他生,他们还有一条生路;他死,则他们都要死。 小冬子是最惶恐,也是最自责的那一个,在太医与贵人们赶到前,赵怀曾短暂地清醒过一次,叮嘱小冬子若是梁帝他们问起,就说什么都不知道,是听到声响才出来的,说完这些,就又晕了过去。 看到赵怀在这种情况下,还担心自己,小冬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直到众人赶到,方才将他从赵怀身上拉开。 就这样跪了整整一天一夜,昏迷的赵怀终于醒了过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小冬子,得知他还在外头跪着,方才放下心来。 面对梁帝的询问,他一口咬定竹笼还有梯子都是自己的,他看到别人在捕萤虫,心里羡慕,就偷偷拿了梯子去捕,结果吸进柳絮,导致哮喘发作,不关旁人的事,让梁帝莫要怪责。 梁帝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性子,未必没有怀疑,但赵怀苦苦哀求,他拗不过,只能答应;最后,小冬子等人各自挨了十板,算是小惩大戒,虽然受了些皮肉之痛,但已经比他们猜测的结果好多了,所以各自不仅没难过,反而很高兴,也算是一个奇景了。 在赵怀转危为难后,梁帝让王安带着人将内苑所有的树木都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自从太医诊断出赵怀患有哮喘后,他就让人砍了所有会引发哮喘的树木,特别是柳树,按理来说,不该有柳絮的,可偏偏就是出现了,还险些害了赵怀性命,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必须得彻查。 最终,王安在冷宫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柳树,小小的几株株,应该是新树,因为冷宫偏僻,平常不会有人过来,所以一直没被发现;王安当即将这两株新柳挖出焚烧,至于是谁种下的,有意还是无意,不得而知。 若说小冬子之前只是把赵怀当成主子,那么经过这件事,他已经视赵怀为恩人,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并保护这位疾病缠身的殿下,这十年来,他也确实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正是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所以小冬子听到赵怀要梯子时,才会那么吃惊与担心,实在是当年的教训太过惨烈了,别说再经历一遍,就算是想起来,这心都蹦得跟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 待得小冬子离去后,辛夷若有所思地瞧着赵怀,从他们来到这里开始,他的嘴角就一直挂着笑意,看起来心情很好。 赵怀察觉到辛夷的目光,转过来道:“为何这样看着我?” “殿下……是不是认识民女?”辛夷迟疑问着,听起来很荒唐,一个是京城的皇子殿下,一个是千里之外的商户之女,无论怎么想,两人都不可能会有什么交集,可赵怀的言行举止,都让她有这种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所以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 第406章 原来是你 赵怀神秘地笑道:“过会儿就知道了。” 见他不愿意说,辛夷只得作罢,如此等了一会儿,小冬子与另一个太监各自搬着一架梯子过来。 这梯子颇有些份量,再加上走得急,一段路下来,小冬子已是气喘吁吁,他抹了把汗道:”殿下,搬来了,您要放哪里?” 赵怀走到梨树旁边的院墙前,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印迹,像是被什么东西划过一般,他微微一笑,道:“就这里吧。” “是。”小冬子二人动作利索地将梯子搁在赵怀指定的位置,随即退到一边,不过小冬子的目光可没离开过赵怀,一直牢牢盯着,唯恐后者有什么异常的异常的举动。 赵怀摸了摸因为用得太多而被摸得极为光滑的梯子,对辛夷道:“辛姑娘可惧高?” “还好,不算严重。”辛夷大概猜到了赵怀接下来要说的话,果不其然,后者听到这个回答,唇角的笑意顿时扩大了几分,“赵怀鲁莽,想请辛姑娘一起攀梯上去瞧一瞧。” 辛夷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冬子已是奔上来拦在赵怀面前,嘴里急呼道:“不可,殿下万万不可!” 赵怀自然知道小冬子为何如此紧张,安慰道:“我会仔细的,莫要担心。” “不行!”小冬子素来听话,这一次却说什么都不肯让开,“殿下要摘什么取什么,只管吩咐奴才,千万不可以身犯险。” 无论赵怀怎么说,小冬子始终态度坚定地拦在梯子前,一步也不能让开,如此几次,赵怀终是忍不住有些动怒,沉声道:“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是吗?” 见他动怒,小冬子心中慌张,连忙跪下道:“奴才知错,但殿下曾经从梯上摔下来过,那次虽然侥幸没事,但恕奴才说句不中听的话,并不是次次都能如此,所以斗胆请殿下收回成命,若您一定要坚持,要奴才……奴才……”小冬子犹豫再三,终还是咬牙道:“奴才只能去禀告皇上了。” “你……咳咳咳!”听到他拿梁帝来压自己,赵怀气涌心头,忍不住咳嗽起来,他咳得很厉害,整张脸红得犹如要滴血一般,怎么也止不住,小冬子吓坏了,赶紧替他抚胸捶背,但并没有什么效果。 赵怀每咳嗽一声,都让小冬子心慌一分,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小冬子慌乱得想要去请太医时,却见辛夷握住赵怀的手,在他拇指指甲以及指腹的地方用力揉搓按压着;说来奇怪,随着这几下揉搓,赵怀的咳嗽竟然渐渐缓解,又过了一会儿,已是彻底停下,除了气息尚有些急促之外,已无大碍。 小冬子一脸惊奇地道:“辛姑娘,为什么你按了几下殿下的手,殿下就不咳了?好神奇啊。” 辛夷笑一笑,指着自己的拇指道:“这两个地方分别是鱼际穴、少商穴,属于肺经穴位,按压这两个穴位,有清肺利咽、止咳平喘的效果。” “原来如此。”小冬子恍然,随即想起一事来,“对了对了,以往太医来瞧病,听到殿下咳嗽,都会取针刺穴,其中就有这两个穴道。” “银针刺穴的效果相对会好很多,但一来我手上没有银针,二来我也只是粗通穴位,并不懂岐黄针灸之术,所以只能以指按之,多少能起到缓解的作用;你是大殿下身边的人,不妨去学一些,这样再遇见,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辛姑娘说得是。”小冬子连连点头,随即又道:“这次可真是多谢辛姑娘了,若只有奴才一人,可真不知怎么办了。”说着,小冬子没好气地朝不远处的小太监睨了一眼,那一位至今还保持着吓呆的表情,根本指望不上。 “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如此客气。”虽然辛夷这么说了,小冬子还是道了好几声的谢,更说自己明儿个就去找太医学这认穴的本领,往后再遇到殿下咳嗽厉害的时候,虽帮不上大忙,但至少可以缓解几分。 赵怀坐了一会儿后,气息已是彻底平复下来,笑道:“没事了,我们上去瞧瞧吧。” 还去啊? 小冬子在心里哀嚎着,殿下一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到底这墙上面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令殿下如此坚持? 见小冬子盯着自己不放,赵怀眸光一沉,淡淡道:“怎么,你还想去跟父皇告状?” 小冬子心头一跳,赵怀性子素来温和,此刻用这种冷淡的语气说话,显然已经很不满了,他赶紧赔笑道:“奴才哪敢,刚才那不是担心殿下,所以一时口不择言嘛。” 听到这话,赵怀面色稍缓,道:“我就与辛姑娘上去看一眼,没事的。” 见他把话说到这份上,小冬子只能认命地点头,招手唤了那名刚刚回过神来的小太监,与他一边一架紧紧扶住梯子。 赵怀踩着横档,一格一格地往上攀爬,院墙并不高,不过七八格就已经到了院墙上头,能够看到宫外的景物;说是景物,也没什么,无非就是一大片的空地以及不远处的护城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但不知为何,这个地方还有旁边伸出院墙来的梨花,都让辛夷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她曾来过这里,但她记得很清楚,在今日之前,自己从来没有进过宫。 赵怀一直都有留意辛夷的神情,看到她这会儿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心中一喜,道:“可是想起来了?” “我……”辛夷努力思索着,忽地,一幕陈旧的景象在脑海中掠过,她记得了,她确实来过这里,也真的看到过眼前所见的这一切,但不是在宫墙的这一边,而是另一边! 那会儿,父亲入宫献茶,她也很想进华丽的皇宫看一眼,但身为平民百姓,没有皇上或者宫里那些个贵人的允许,是不可以踏入皇宫半步的,所以父亲将她放在宫门外,让车夫看管着,瞧一瞧院墙里面那一座座巍峨的宫殿,勉强也算是看过皇城了。 就在她仰头瞧看之时,意外在宫院的墙头上看到了一个男孩,与她现在的姿势一样趴在墙头,苍白的脸庞上嵌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他旁边还有一树树盛开的梨花,那双眼睛就跟…… 辛夷陡然一惊,转头看向赵怀,后者也正定定地瞧着他,目光相对之时,他轻轻笑了一下,那双眼眸顿时弯成了两道好看的弧度,犹如初月。 这一笑,让辛夷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原来是你!” 第407章 年少之缘 “你终于想起来了。”赵怀高兴地说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欢喜,仿佛辛夷能够记起他,记起当年的事情是一件多么值得欢喜庆幸的事情。 “是啊,终于想起来了。”辛夷也是一番感慨,当年两人一个在墙头一个在墙外,都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你是谁?”软糯娇柔的女童声音率先打破了这片沉寂。 “我姓赵。”院墙上的半大男孩转了转那双嵌在苍白脸庞上的眼珠子,道:“是这宫里的太监。” “赵哥哥。”女孩儿甜甜地唤了一声,随即好奇地问道:“你趴在这上面做什么?” “我想看看外面的样子。”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男孩声音里透着与他这个年纪不相符的落寞与哀伤。 “外面?”女孩儿顺着他的目光往身后看了一眼,歪着脑袋疑惑地道:“外头有什么好看的,不就那样吗?” 男孩看到她这个样子,笑道:“你还小,不明白。” “我今年六岁了,你也就比我大了一两岁的样子,才没资格说我小呢!”女孩儿不服气被人说小,鼓着胖乎乎的腮帮子反驳着。 “一两岁?”男孩愣了一下,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眼底有一丝失落,但很快又笑了起来,“一两岁也是比你大。” 其实赵怀那会儿已经十二岁了,但因为常常患病,所以无论身形还是样貌都偏瘦小,看起来就像八九岁的男孩,再加上他只露了半个身子,难怪年仅六岁的辛夷会认错。 对,那个男孩就是赵怀,女孩儿则是辛夷,十来年前,他们在这是,曾有一面之缘。 “那你呢,你又在这里看什么?”这次轮到男孩儿发问了。 “我在看皇宫啊。”女孩儿不假思索地回答着,“父亲说这里是天底下最漂亮最好看的地方,可惜我进不了宫,只能在这里看看。”说起这件事,女孩儿有点失落,低下头一下一下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 赵怀看了一眼身后在春光下异常华丽的宫殿,神情复杂地喃喃自语,“日日困在一处地方看一样的景色,就算是再好再美,也终会看腻,哪及外面这般辽阔自在。” “赵哥哥,你在说什么?”女孩儿疑惑的声音惊醒了少年的赵怀,连忙摇头道:“没什么,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叫什么名字呢。” “我姓辛,至于名字……晚些再告诉你。”女孩儿扬起仿佛能够甜到人心里的笑容,忽地,有两只燕子飞来,穿过层层叠叠的梨花,一时之间,无数雪白的花瓣落下,恰好落了站在底下的辛夷满身,她欣喜地在落英之中转着圈,一边转一边咯咯地笑着,那是赵怀听过最好听的笑声,天真烂漫,欢愉自在,令他也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 赵怀很喜欢这个女孩儿,本想再与她多说几句话,哪知远远看到皇后娘娘过来,他怕被皇后瞧见,匆匆道:“我有些事情,晚些再与你说。” 原以为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哪知皇后一直拉着他问这个问那个,好不容易等到皇后离开,他再悄悄爬上院墙时,墙外的女孩儿已是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地的梨花。 他很是失落,接下来的几天,他每天都躲开跟随的太监宫女来到这里,盼着能够再见那女孩儿一面,甚至想着请她到宫中来好好游赏一番,以圆心愿;可惜,那一日之后,他再没见过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为此他还难过了很久。 时光荏苒,一转眼就是十余年,赵怀虽然偶尔仍会想起,但只将其当成生命中一场美好的邂逅,有遗憾但并不难过。 可是,赵怀怎么也没想到,在十余年后,他竟然又见到了那个女孩儿,唯一的区别就是小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秀丽出色的姑娘。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辛夷侧头问着,这是她的习惯,每每有什么疑问时,都会下意识地侧头,一如当年。 “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认了出来,虽然变了许多,但小时候的影子,之后又听说你姓辛,那是一定不会错了。“ 辛夷回想起当年事情,哂然笑道:“原来我当年见到的不是小太监,而是一位正儿八经的皇子,若不是今日见到,这个误会怕是要一直结下去了。” 赵怀笑一笑,道:“我后来又有爬上院墙,可惜你已经不在了。” “嗯,父亲从宫里出来,我与他回了客栈,之后就回嵊县了。”说到这里,辛夷感慨道:“还是殿下记得清楚,我只记得有那么一回事,但具体说了些什么,长什么样,都已经模糊了。” 赵怀不以为然地道:“你那会儿才六岁,自是记不清楚。” “殿下也不过八九……”话说到一半,辛夷忽地意识到不对,齐王赵忻与江行远差不多同岁,已经年过二十,赵怀是诸皇子之首,年纪必然比赵忻还要长个几岁,也就是说,他今年至少二十三四岁,那当年就不可能才八九岁。 赵怀看出她的心思,笑着点头道:“没错,我那会儿已经十二岁了,只是长年患病,气血双虚,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样子。” 辛夷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殿下记得这般清楚。“ 看着他们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乐乎,可苦了底下的小夏子,脖子都仰酸了,还没见自家殿下下来,说好的只是上去一会会儿呢?万一皇后或者郑淑妃过来,看到这一幕,自己这身皮肉怕是要不安生了。 小夏子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赵怀有所动作,忍不住“婉转”地提醒了一句,“殿下,上头风大,要不您下来再叙旧?“ 听到这话,赵怀才想起自己忘记下梯子,难怪小夏子一副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样子,他莞尔一笑,对辛夷道:“我们先下去吧。” 就着上来时的横杠,一步步往下退着,眼瞅着就到了最后一格,却是一时不慎踩了个空,辛夷惊呼一声,整个人失控一般地往后仰去,吓得她闭紧了眼睛,心里已是做好了跌在地上的准备。 第408章 这样的赵怀 等了一会儿,意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相反,一个软硬适中又透着一丝暖意的东西接住了她,只是那东西的力道似乎不够,勉强停留了一会儿,便又连带着一并往后倒地,不过经过刚才的缓冲与阻滞,再跌落时已是没什么痛楚了,而且……底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垫着。 带着这个疑惑,辛夷睁开眼想瞧个究竟,哪知一睁眼就看到一张放大的俊颜,没有心理准备的她被吓得惊呼一声,赶紧站了起来。 那厢,小夏子惊慌失措地扶起赵怀,一边替他拍去沾在身上的枯草一边紧张地打量着,确定他没有大碍后,方才放心来,哭丧着脸道:“殿下,今儿个您已经吓奴才第二回了,再这样下去,奴才这心脏都要被吓停了,到时候可就没法再侍候您了。” 瞧着小夏子那副抚着胸口心神未定的样子,赵怀心下好笑,脸上却是一本正经地道:“真这么严重吗,那我待会儿让太医来看看,要实在救不了的话,我让齐王给你找个风水宝穴,再找副金丝楠木的棺木,好生安葬了,也算是你我主仆一场。” “殿下,您……您……”小夏子没想到赵怀会把自己夸张的说话当真,还煞有其事地安排起后事,一时慌了神,不知要怎么接话,直至瞧见后者发笑,方才意识到他是在与自己开玩笑,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了下来,讪笑道:“倒是没那么严重,奴才自己觉着还能撑几年……”说到这里,他似乎又觉得不对太劲,几年……这不是在诅咒自己短命吗,所以又急急补充道:“要是运气好,撑个几十年也是有可能的。” 赵怀哂然一笑,走到辛夷身前,关切地道:“如何,可有哪里摔疼?” 辛夷这会儿已是定下了心神,笑道:“民女没事,刚才真是多谢殿下了。“ “没事就好。”说到这里,赵怀神色默然地道:“都怪我身体太弱,虽然及时接住却受不住这股力道,否则辛姑娘也不用摔这一下了。” 辛夷能够感觉到赵怀的失落,他……应该比任何人都希望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可以恣意奔跑跳跃;可以像其他皇子一样在辽阔的草大海捞针上策马奔腾;可以不用像一尊瓷娃娃一样整日待在房间里,唯恐磕着摔着,纵是日日服用那看不到尽头的苦药,身体依旧是那样的孱弱。 无数人羡慕赵怀金尊玉贵的身份,可若是让赵怀选择,恐怕他会用这一切换取一个健康的身体。 辛夷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怎么开口,正自思索这时,赵怀已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微笑道:“没事,我早已习惯了。” 这样的赵怀让人心疼,可也仅仅止于心疼,她不是大夫,更不是神医,治不了赵怀的病。其实以赵怀的情况,能够活到今日,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若是生在普通人家,恐怕未足月就已经夭折了;不过话说回来,他若生在普通人家,也不至于在娘胎里受了暗伤。 有得就有失,在这一件事情上,老天爷一直都很公平。 辛夷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要将这些思绪摒弃,忽地想起一件一直被忽略的事情,如果说能够活到今日,对赵怀开始已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那么接下来……他还能撑多久? 五年?三年?亦或者一年? 想到这里,辛夷胸口一阵发闷,鼻子也有些酸涩,尽管才认识赵怀,但后者给她的印象很好,虽贵为皇子,却没有半点骄纵,也不像齐王那样冷面冷情,让人难以亲近,他若如山林之中一道孱孱流过溪水,虽身在尘世却不曾被尘埃蒙了心,始终清澈干净,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赵怀并不知道辛夷的心思,看她迟迟不说话,且面有戚色,疑惑地道:“怎么了?” “没事。”辛夷回过神来,扯出一缕并不算好看的笑容。 以赵怀的聪明自是看出她有事隐瞒,不过他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遂笑道:“那我们走吧。” “去哪里?”辛夷一时没反应过来。 “自是去毓庆宫,难道辛姑娘反悔,不想教我点茶术?”赵怀本是一句玩笑话,哪知竟然触动了辛夷一段尘封的记忆,令后者欣喜若狂,脱口道:“有办法了!” 这次轮到赵怀诧异了,“姑娘在说什么?” “我说有办法了!”沉浸在兴奋中的辛夷顾不得男女有别,一把抓住赵怀的手,激动地道:“我有办法帮你!” 赵怀没有说话,只是面色古怪地望着被辛夷拉住的手,这是除了服侍的宫女之外,头一次有女子主动拉他的手,辛夷的手指很软,若刚刚绽出的柳枝,又若枝头盛开的花瓣,隐隐还能闻到一丝香气。 辛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方才发现自己竟然主动牵了一个男子的手,赶紧松开,饶是如此,脸庞也笼上了一层显而易见的红晕,她往后退了几步,结结巴巴地道:“对……对不起,民女一时兴奋,有所失仪,请殿下……恕罪。” 辛夷的松手,令赵怀心底莫名地升起一丝失落,在看到辛夷如避洪水一般往后退去的模样时,这种失落变得更加明显,甚至有一种跨步上前,缩短彼此距离的冲动,好在他及时阻止了这个冲动,微笑道:“无妨。” 辛夷心中一松,正要说话,瞧见赵怀正目光灼灼地瞧着自己,那种目光令她心中一慌,连忙移到目光,已经到嘴边的话也忘了说。 粗线条的小夏子没有留意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倒是记着辛夷刚才的话,好奇地问道:“辛姑娘刚才说有办法帮殿下,是什么意思,是帮殿下快速学会点茶之术吗?” 小夏子天真的想法逗得辛夷掩唇轻笑,“这点茶之术,一向都是师父领进门,体悟在自己;领门最多不过几日功夫,你还嫌不够快吗?难道想半日就学会?” 小夏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奴才这不是不知道嘛。”说着,他好奇地眨着眼睛,“那辛姑娘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第409章 祖法 “我的意思是……”辛夷看向同样好奇的赵怀,一字一字道:“我有办法改善殿下的身体!” 赵怀还没说什么,小夏子已是满面惊喜地冲到辛夷面前,睁大了眼睛激动地问道:“当真?辛姑娘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小夏子眼睛本来就大,这么一睁,顿时跟两个铜铃一样,瞧得极为有趣,辛夷打趣道:“眼睛睁这么大,小心眼珠子掉下来,到时候可就按不回去了。” “眼珠子还会掉下来吗?”小夏子呆呆地问着,辛夷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前俯后仰,银铃般的笑声给寒冷的冬日添上了一丝温度。 小夏子愣愣地看着前面笑得眼泪都出来的辛夷,自己不就问了一句吗,怎么辛姑娘就笑成这副模样了。 小夏子百思不得其解,遂将目光转向神情略有些古怪,但总体还算正常的赵怀,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辛姑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他咽了口唾沫,不安地道:“疯了吧?” “哈哈哈!”一直勉强忍着笑的赵怀,在听到小夏子这个问题后,终于也绷不住笑了出来;尽管虚弱的身体令他的笑声听起来没有那么响亮,却可以听到毫不掩饰的欢愉快乐。 小夏子傻眼地看着同样笑得止不住的赵怀,完了完了,刚才疯的还只是一个,现在两个都疯了,难不成这疯病还会传染?没听太医说起过啊。 正当小夏子犹豫着是不是要去请太医来看看时,赵怀止住了笑声,一边喘气一边将半边身子靠在梨树的树干上,“辛姑娘没疯,我也没疯癫,是你的话太过有趣,所以……一直没忍住。”赵怀身子虚弱,刚才那一番大笑已是耗尽了体内为数不多的力气,令他不得不借着东西的倚靠来稳住身子。 被赵怀看穿了心思,小夏子脸庞微微一红,底气不足地道:“殿下误会了,奴才怎么会觉着您疯癫呢。”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辛夷也止住了笑意,她抬手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道:“那我呢?” “辛姑娘你……”小夏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说实话,“刚才无缘无故发笑,又一直笑个不停,确实有些像疯癫的模样。” “无缘无故?”听到这四个字,辛夷差点又笑出来,好在这回她忍住了,“你有听说过有人瞪着瞪着把眼睛给瞪下来的吗?” “没有。”小夏子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不就行了,我不过与你开个玩笑,你却当真了,还一本正经地问我,你说说,我能不笑吗?”看到小夏子呆萌的模样,辛夷不禁又起了玩笑之心,指着自己眼角道:“你瞧瞧,这皱纹都笑得多了几条,说说,要怎么赔?珍珠末还是胭脂粉?” “奴才穷,月钱也没几个,可赔不起姑娘。”这次小夏子学乖了,听出她是在与自己开玩笑,一口回绝。 不等辛夷言语,赵怀已是笑吟吟地道:“我来替他赔。” 这下轮到辛夷不好意思了,“我就是开个玩笑,殿下莫要当真。” “辛姑娘授我点茶之术,我自当以礼回赠。”赵怀略一思索,道:“我那里有一对南海夜明珠,鲛族所贡,父皇又转赠予我,说是夜里可以照个明,比蜡烛点着要舒服一些,勉强算是个稀有之物。” “这礼太贵重了,辛夷无功,不敢受禄。”辛夷连忙拒绝,夜明珠是什么东西,她很清楚,那可是价值连城的稀罕宝贝,一向可遇不可求,才不像赵怀说得那样勉强,更别说那还是一对。 珍珠与寻常宝石、翡翠不同,后两者可以通过各种手段,改变其外形,从而凑成相似的一对;珍珠的外形却是无法改动分毫,是圆是扁,是大是小,想要凑对就真的只能凭运气。 赵怀笑笑没有说话,心里却是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辛夷收下那对夜明珠,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想要送人礼物,且还是一位女子…… 至于原因,他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一见如故,或许是因为年少相识,又或许是因为…… “辛姑娘,你刚才说有办法改善殿下的身体,是真的吗?你是大夫吗?跟谁学的医术?”憋了一肚子话的小夏子好不容易瞅到空隙顿时连珠炮似地问了出来。 “我不是大夫,也没学过岐黄之术。”不等小夏子发问,辛夷又道:“但辛家一个祖传的点茶法子,不同于平常点茶的用处仅仅在于取悦口感,愉悦精神;这个祖传的点茶法需要辅以药材与时辰,在一段时间后,可以逐渐改善饮用者的身体。” “真的吗?”小夏子半信半疑地问着,也怪不得他怀疑,茶叶虽有种种好处,甚至曾有大夫说长期饮用能够强身健体,预防疾病,但治病……他还真从未听说过。 “据父亲说,我祖母生来体弱,长常与药石为伴,情况与殿下有几分相似,嫁给我祖父后,依旧如此;祖父便以祖法点茶,如此半多年后,祖母的身体渐渐改善,之后更是生下了我父亲。”辛夷徐徐说着旧事,随即正色道:“我不敢说能令殿下病愈,毕竟这是无数太医都不能做到的,但应该多少能够改善一些。殿下可要一试?”最后那句话,自是在问赵怀。 小夏子也听到了,迟疑着道:“殿下,要不先让太医看看方子吧,万一……”他没往下说,但那意思显而易见,万一方子不对,或者辛夷存有不善之心,那就会危及赵怀本就岌岌可危的性命。 赵怀自然也知道小夏子的意思,他微微一笑,望着辛夷道:“不必了,我相信辛姑娘。” 赵怀没有任何迟疑的信任令辛夷心中一暖,但仍是坚持道:“民女这个方子到底只是民间偏方,该检查的还是要检查一遍,否则真出了事,谁也说不清。” 赵怀一怔,旋即哑然失笑,“还是辛姑娘想得周到,那就照姑娘的意思去办吧。”说着,他扶了一下树干,站直身子道:“我们走吧。”经过刚才那番歇息,他之前因为大笑而消耗掉的力气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第410章 茶方 辛夷点头,与他并肩往毓庆宫走去,小夏子跟在后面,嘴里嘟嘟囔囔道:“明明是我先提出来的,怎么就变成辛姑娘想得周到了,殿下可真偏心。” 在绕过重重宫院后,三人来到毓庆宫外,与一路经过的宫殿相比,毓庆宫低调而不起眼,但若仔细看,会发现毓庆宫的每一处都透着精致与用心,好比前殿挂的几幅字,只一幅不是前朝名人真迹,而这唯一的一幅,还是梁帝亲笔所书。 辛夷检查了宫人取来的点茶工具,皆是上等之物,并没有什么需要更换的,想想也是,以赵怀的身份以及梁帝给予他的宠爱,所赐所赠无一不是上等之物,又岂会有不好之理。 趁着辛夷检查的功夫,赵怀唤过小夏子,在他耳边低语一句,后者听着耳边的话露出诧异之色,瞅了辛夷一眼,疑惑地道:“辛姑娘不是说……” “嘘!”赵怀怕惊动了辛夷,连忙做了一个噤声,压低了声音道:“让你去取就去取,哪来这么多话,快去!” 见赵怀不高兴,小夏子只得咽下嘴边的话,去了内堂,待得出来时,手上捧了一个小小的锦盒,递给赵怀时显得有些肉疼,这里面装得就是那两颗南海夜明珠,常年居于海边的鲛族那么多年来也就找到两颗,真真是价值连城,自家殿下却要送给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女子,实在是大方的他心疼。 赵怀并不知道小夏子这些心思,接过后来到辛夷面前,欣然道:“这是在下的小小心意,希望辛姑娘不要嫌弃。” 辛夷正要接过,忽地想起赵怀之前说过的话,顿时猜到了盒中的东西,连忙将伸到一半的手收了回来,“民女说过,无功不受禄,殿下的心意,民女心领了,至于东西……真的不用了,还请殿下收回。” 赵怀料到她会拒绝,所以并不意外,微笑道:“辛姑娘说错了。” 辛夷侧头,好奇地道:“错在何处?“ “你并非无功受禄。”既然辛夷已经猜到了锦盒中的东西,赵怀也无需再藏着掖着了,他打开盒盖,露出两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如今是白天,所以看起来只是两颗通体散发着丝绸一般光泽的珍珠。 “你赠我祖传的秘方,我回馈夜明珠,礼尚往来,合情合理。”面对赵怀的说辞,辛夷仍是摇头,“一张方子而已,并不值这么贵礼的回礼,再说了,这方子到底对殿下有没有效,尚是一个未知之数,所以民女不能收,还请殿下收回。”随着这句话,辛夷往后退了一步,显然是打定主意不收此物;心里也是后悔不已,早知道赵怀会将她的玩笑话当真,那会儿就不与小夏子开这样的玩笑了,如今想收都收不回来。 “不仅值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赵怀的神情认真严肃,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为何?” 赵怀展一展在层层衣裳包裹下越发显得瘦弱的双臂,苦笑道:“辛姑娘看我这身子骨如何?”不等辛夷言语,他已是自顾自地道:“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也就算了,动不动便生病,而且一旦生病,必然来势凶猛,情况危急;为着这事,父皇不知操了多少心,除了太医院之外,这大梁境内,但凡是有点名声的大夫,几乎都被请来替我瞧过,可惜,最多只能治标,无法治本;我就这么靠着苦药一日撑一日,不知哪一天就撑不住,去见了母妃……” 小夏子起初还没觉得有什么,待到后面,简直是心惊肉跳,急忙打断赵恪的话,“殿下可千万别想这些,奴才相信,终有一日您会好起来的,皇上……” “我没事,无需担心。”安慰了小夏子一句,赵恪继续往下说,“对于父皇来说,但凡能够有益于我身体,莫说区区两粒夜明珠,就算是十粒二十粒也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所以……”他话锋一转,道:“说到这里,辛姑娘还觉得是无功受禄吗?” “这……”赵恪的话令辛夷不知如何反驳,思索片刻,道:“殿下的意思,民女明白,这样吧,且让太医先看一看民女的方子,若真有益于殿下,那再收这两颗夜明珠也不晚。” “也好。”虽然赵恪很想辛夷先收下夜明珠,但他更不愿意勉强辛夷,“小夏子,去请齐院正过来。” 太医院中官职最高的就是院正,其后是副院正,赵恪口中的这位齐院正,出身于杏林世家,十五岁就在京城小有名气,其父致仕后就由其顶替了太医之位,之后一步步做到院正之职。 “是。”小夏子应声离去,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后,方才带着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过来,想必就是赵恪口中的齐院正了,在他身后还跟了一个小太监,有些吃力地背着一个偌大的药箱。 齐院正走得很快,不过三五步就来到正殿,顾不得行礼,神情紧张地盯着赵恪,“殿下哪里不舒服?” 赵恪一怔,随即失笑道:“齐院正放心,本殿没事,今日请齐院正过来,是有一件事想请教一二。” 听得这话,齐院正方才放下心来,拱手补上之前那一礼,“殿下有事只管吩咐就是了。” 赵恪取过辛夷刚写好不久,墨迹尚未干透的方子,递到给齐院正,“请齐院正看看,这张茶方如何。” “茶方?”齐院正还是头一回听到如此古怪的名字,他带着疑虑接过方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写了许多字,既有关于点茶的方法、讲究;也有各种药材之名,其中有几样颇为冷门,若是拿到寻常大夫面前,恐怕未必认得,好在他饱读医书,倒是不至于被难倒。以药入茶,是为茶方,可强身健体,可延年益寿;若自幼饮之,增寿十年亦不为之。 这是写在茶方最后的一句话,口气颇大,但齐院正是有真本事的人,他从这张方子里看到了以前连想都未曾想过的各种药材搭配,从而将原本性温和而药效不甚强的药材提升到一个极致,而最难得的是,明明药性被提到极致,却因为茶汤的存在,仍然可以保持其温和,最适合像赵怀这种体质虚弱,不能大补的人,虽然尚未亲身试过,但从药方上看,可比他们之前费尽脑力调配的汤药还要好上数倍。 齐院正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内心的激动,抬头道:“敢问殿下,这药方……不对,茶方从何而来?” 第411章 大有用处 “是辛姑娘祖上传下的。”赵怀指一指旁边的辛夷,道:“之所以特意请齐院正走这一趟,就是想劳烦齐院正看看,这茶方是否适合本殿?” “适合!适合!”齐院正连连点头,随即感慨道:“臣活了这么多年,又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医,如今才知道,原来茶可做药汤,真是开眼界了。”说到这里,他用钦佩的目光望着辛夷,“辛姑娘祖上,可真是一位能人,不止以茶做药汤,还熟悉各种药材与它们的药性,通过巧妙的搭配,将它们的药性发挥到极致,佩服,佩服。” “院正大人过奖了。”辛夷谦谨地回了一礼,不过这心里还是十分高兴的。 “不知辛姑娘可知其名?”齐院正询问着,他刚才已经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书中或者坊间有记载的名医之名,其中并无一人姓辛。 辛夷摇头道:“我只知道这茶方是先祖留下,至于是哪一位,就不得而知了,但这应该是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辛夷的回答让齐院正有些失望,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时过境迁,几十年前的事情都尚且不易打听,何况是百多年。 那厢,小夏子听到这张茶方对赵怀有益,也是兴奋得很,插话道:“齐院正,是不是照着这张方子服用,我家殿下的病就可以痊愈?” 若真是这样,别说他了,就连圣上都会高兴疯了,大殿下的病可一直都是圣上的一桩大心事,要是大殿下病体痊愈,身子康健,说句僭越的话,恐怕就连东宫之位都要动一动。 小夏子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浇熄了齐院正刚刚有些沸腾的血液,他叹息道:“殿下病了二十余年,哪是区区一个茶方就能够治愈的,最多只能缓解稍许,让殿下可以……过得舒坦一些,连药也可以少服用一些,虽说良药苦口,但到底是药三分毒。” 齐院正原本想说可以让赵怀多活几年,想着这话有些残酷,也不吉利,临出口时匆匆改成了相对温和的言语。 小夏子希望落空,失望至极,但还是不死心地追问,“院正大人,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齐院正默默不语,他几乎是看着赵怀长大的,这毓庆宫也不知来了多少次,多的时候一天两三次都是有的;他何尝不希望赵怀病体痊愈,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奔跑跳跃,肆意挥洒高兴与难过,但他终归只是一个大夫,不是能够起死回生的神仙,纵是这些年翻烂了医书,也不过堪堪保住赵怀的性命…… 别说小夏子,就连辛夷听到齐院正这番话的时候,也不禁露出失望之色,倒是赵怀神色始终如一,没有什么起伏,“小夏子,莫要为难齐院正。”随即又对齐院正道:“小夏子也是因为担心本殿,院正莫要与他一般计较。” “微臣能够明白夏公公的心情,又岂会计较。”齐院正连忙回了一句,随即愧疚地道:“倒是微臣……这么多年了,始终治不好殿下的病,实在是学艺不精。” “院正千万不要这么说,这些年来,若非院正与诸位太医悉心照顾,我又岂能安然站在这里。”见齐院正始终面有戚色,赵怀又道:“虽然我不记得年少的事情了,但听嬷嬷说,我生出来的时候比小猫大不了多少,哭声轻得几乎听不到,好不容易活下来,头一年里又是各种各样的病,院正你们经常彻夜守在这毓庆宫,一守就是好几天,直至我转危为安方才离去,过不了几日,又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轮回,直至第二年才算稍微好一些。” “这都是微臣的份内事,在其位谋其职,所以殿下不必这般挂怀,”齐院正没想到赵怀一直记着这么多年前的事情,虽然嘴里那样说着,心里却是颇为感动。 他在太医院那么多年,见多了各种各样的人,愚蠢的、自以为是的、任性刁蛮;也见多了宫里各种各样的手段,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赵怀就是这些手段下的受害者之一;在这些映衬下,像赵怀这样始终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不怨不恨不恼的人就显得极其难得了,也怪不得齐院正会感动。 “话虽如此,但更多的人是尸位素餐,得过且过甚至滥竽充数之人;若是这样,那我今日就是想挂怀也挂怀不了了。”赵怀半开玩笑的说着,是啊,只要那会儿照顾他的宫人与太医有一丁点疏忽大意,以他那虚弱的身子,早早去了阎罗王那里报道。 齐院正咽下喉咙里的哽咽,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殿下总提来做什么,总之只要微臣在太医院一日就一定会想办法医治好殿下。” 医治好……这三个代表的是何其渺茫的希望啊,但赵怀今日的话,让齐院正想要试一试,只要他还在太医院,只要赵怀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不是吗? “好。”赵怀微笑着点头,随即玩笑道:“虽然能够偷活这么多年已经很开心了,但若齐院正可以帮我从阎罗王的生死簿里再偷几年,我也是不介意的。” 他这句话冲淡了原本有些悲伤的气氛,他齐院正抄录了一份辛夷的茶方后,就兴冲冲地回去研究了,虽然之前就看过茶方,对赵怀有百利而无一害,但此事关乎赵怀安危,实在是不敢大意,得与众太医仔细研究一下再决定是否让赵怀服用,梁帝那边也得去禀告一声,若无意外的话,明后日就可以开始服用了。 在送了齐院正回来后,小夏子一改之前中规中矩的态度,对辛夷异常热络,一会儿问问她渴了没有,一会儿问她冷了没有,一会儿又问她饿了没有,倒是比对赵怀还要热情几分。 “辛姑娘,你……”就在小夏子又一脸热情地要发问的时候,辛夷先一步道:“茶还没渴完,炭火刚添过,暖手炉也在,午膳更是刚用过,一点都不饿,所以夏公公只管放心,真没什么需要的。” 第412章 周太后 被她一语道破了心思,小夏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那辛姑娘有什么别的需要吗,您只管吩咐,奴才立刻去办,保准你满意。” 看着小夏子一脸认真期待的样子,辛夷忍不住笑了起来,边笑边道:“我知道你想感激我那张茶方,不过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缺,待会儿有需要了再与你说,可好?” “好吧。”小夏子无奈地答应,随即又不放心地叮嘱道:“辛姑娘可记得一定要说,别嫌麻烦。” “好好好。”辛夷一边说了三个好字,才终于把小夏子给搪塞了过去,转头见赵怀笑意浅浅地望着自己,明显是有话要说;她有些无力地抚一抚额,心有余悸地道:“殿下你该不会也想照着小夏子的话来问一遍民女饿不饿,渴不渴吧?” 以前与江行远在一起的时候,他虽然也会关心自己,但并不会多问,哪像小夏子那样嘴皮子一直动个不停,还翻来覆去地问,实在把她给问怕了。 赵怀按下唇边的笑意,将一直拿在手里的锦盒递了过去,“这个,现在可以收下了吗?” 听到这话,小夏子也想了起来,忙不迭地附声道:“对对对,辛姑娘这会儿可不算无功受禄了,理应收下,不然殿下与奴才都不安心,还有啊……” 小夏子絮絮地说个不停,他声音本就有些大,这会儿急着劝辛夷收下夜明珠,一时没控制住音量,令刚才已经听他聒噪半天的辛夷一阵耳疼。 她看看赵怀,希望他可以阻止小夏子,后者明显看懂了她的意思,却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嘴角含笑,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 辛夷没办法,只能一脸幽怨地瞧着小夏子,“是不是我收下这对夜明珠,你就不说话了?” 小夏子脸庞一红,正要言语,想起辛夷的话,赶紧捂住嘴巴,以点头表示自己答应了。辛夷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接过锦盒,“那民女就多谢大殿了。” “辛姑娘客气了。”赵怀一本正经地说着,心里却是满满的笑意,喜静怕吵,这应该就是辛夷的弱点了。 “我还有一个要求,希望辛姑娘答应。”赵怀的话令辛夷拿着锦盒的手一紧,连忙道:“这两颗夜明珠足够付茶方的费用了。” 辛夷紧张而又小心翼翼的样子令赵怀哑然失笑,尽管他很喜欢这样的辛夷,但又不忍继续逗她,遂如实道:“辛姑娘误会了,我是想说,你赠我茶方,又授我点茶,算是半个师父,往后还请不要再自称民女。”不等辛夷言语,赵怀又道:“若辛姑娘执意照着规矩,那我也唯有依规矩称呼辛姑娘一声师父了。” 赵怀后半句话,生生将辛夷嘴里的话堵了回去,无奈地道:“大殿都说到这份上了,民……辛夷遵命就是了。” “好!”赵怀高兴地笑着,笑容清澈干净,这样的笑容,令原本有些郁闷的辛夷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 与江行远温和谦雅的笑容不册,赵怀的笑总是那么干净,犹如山间的流水,又如未经世事的孩童,寻不到一丝杂质;很难想象,这样的笑容会出现在一个生于宫苑,长于宫苑,因为体弱多病而未离开过宫苑一步的皇子身上,真是一个奇迹。 在简单教授了一些点茶的基础后,辛夷拿着王安送来的腰牌离开了紫禁城,宫门口停着赵怀让人准备的马车。 辛夷停下脚步,转身对一路相送的赵怀道:“外头冷,大殿回去吧。” “好。”赵怀爽快地答应着,却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只是殷殷地望着辛夷,后者知道,他这是在等自己乘马车离开,只得屈身一礼,跨过及膝的宫门,登上了通体用上等紫檀打造的马车。 在辛夷坐好后,赶车的太监朝赵怀行了一个礼后,方才跃上马车,驱赶着马离开,辛夷掀开车帘往后头望去,赵怀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向她的眼里充满了期望与向往……不对,与其说赵怀在看她,不如说……是在看宫外的世界…… 在那二十余年的岁月里,想必赵怀不止一次地想像、期待过宫外的世界,所以才会有那一次的宫墙的偶遇,可终归……可望不可及。 想明白了这点,辛夷不由得咽下了嘴边劝他赶紧回去的那句话,只是那么默默瞧着站在冬日稀薄晚霞之中令人莫名心疼的赵怀,直至被那道身影被晚霞彻底吞没…… 辛夷放下车帘,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希望……茶方真的对赵怀有用,让他的身子可以好一些,那么或许有一天,他真的可以踏过那道门槛,来看一看皇城之外那个充满烟火气息的世界…… 在载着辛夷的马车离开巍巍紫禁,一路往云来客栈驶去的时候,江老夫人正独自一人站在她曾居住多年的旧居之中,手指缓缓抚过那一样样熟悉的陈设,那么或峥嵘或惊心动魄,又或者险死还生的记忆从脑海深处跃然而出,依旧是那么鲜活清晰,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有所淡化…… 不知过了多久,江老夫人被叩门的声音惊醒,她定一定神,沉声道:“什么事?” “老夫人。”门外传一个低沉的女声,是梁帝临时拨过来侍候她的宫女,叫采莲,也在养心殿当差,不过她没像王安一样贴身侍候,而是负责梁帝的衣食搭配,是个沉稳的性子,也心细,这么多年来从未出错过。 “何事?” “太后来了。”采莲的话一向简单扼要,从不会说多余的话。 “消息倒是快。”江老夫人轻声说了一句,双手微微一拉,木门应声而开,在门开的瞬间,江老夫人看到庭院中锦衣华服,一头银发的贵人,尽管脸上已是有了不少皱纹,但从那依旧皎好的五官中能看得出她年轻时候必定是一个一等一的美人,正是大梁的周太后 夕阳染红了原本洁白无瑕的云彩,化做一片片晚霞,重重霞光从天际东征,拂了周太后一身,若披了一身霞光,在这黄昏时分越发的灿烂耀眼,令人不敢直视。 第413章 当年旧事 江老夫人执着龙头拐杖,一步步来到周太后身前,在离着数步的地方站住,相视半晌,她微微欠身,“老妇见过太后,太后万福圣安。” “傅锦心,我们又见面了。”周太后冷冷盯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江老夫人,那双常年理佛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丝毫慈悲安宁,只有满腔的怨恨与寒光,声音也是异于寻常的冷厉,犹如从地底下钻出来,听得人耳膜生疼,稳重如采莲,也不禁微微蹙眉;唯独江老夫人面色如常,仿佛早料到周太后会如此,她垂目道:“蒙太后记挂,老妇惶恐。” 周太后没有理会她,目光一转,落在常年陪伴在江老夫人身畔的那根龙头拐杖上面,民间本不许雕龙凤以饰,只有两种情况例外,一种是新婚女子大婚之日穿戴的凤冠霞帔,一种就是六十岁以上老人的龙头拐杖,以示君王对臣民的厚爱,不过这些都有一定的限制,譬如凤冠霞帔只允许穿戴一日,龙头拐杖则只许雕龙头,不许雕龙身龙尾,否则就视为对天子不敬,对皇家不敬。 可江老夫人手上这根龙头拐杖不仅龙头栩栩如生,龙身、龙尾、龙爪,龙须乃至龙鳞,一样不差,那就是一条完整的龙,盘在木头上,鲜活灵动,仿佛随时会从上面飞起,腾空驾云而去。 这当然不是江老夫人胆大妄为,无视天家威严与律法,而是这根龙头拐杖乃是天子亲赐。 十五年前,梁帝微服私巡时,曾悄悄与江老夫人见了一面,离别之时,他将这根龙头拐杖赠送给江老夫人,此杖可以上打昏君,下打佞臣,犹如尚方宝剑。 梁帝如此有心,江老夫人自是十分喜欢,日日拿在手中,不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平日会用其他东西掩饰一下,或是棉绸套子,或是狐裘套子,所以除了亲近的几个之外,都不知道这根龙头拐杖的秘密;哪怕是像江行远这样曾经见过的,也不知这是梁帝亲赐,只知其中有隐情。 周太后眼底掠过嫉妒,冷声道:“不过是一根破棍子,你倒是当了宝,日日拿在手中,唯恐别人没瞧见。”不等江老夫人言语,她冷冷一笑,讽刺道:“也是,毕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好不容易凭着一番手段心思得到了赏赐,自得当宝一般拿着,四处显摆,不然岂不白费了;不过你若真觉得拿了这么一根破棍子,就可上打君王,下打王公,就未免太过天真了。” 江老夫人静静听着,待得周太后说完这一番讽刺刻薄的话,方才扬起一抹淡然的笑容,“太后说得是,老妇一定好好记在心中。” 江老夫人不急不徐,不骄不躁的态度令周太后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很是难受,她不舒坦,这看向江老夫人的目光自然较之刚才又冷了几分,采莲仅仅是在旁边看着,就有一种如芒在刺的感觉,亏得江老夫人竟然毫不在意,如若未见,真是沉得住气。 周太后冷声道:“哀家听说,江家惹上了官司?” “是。”江老夫人点头,将事情如实说了一遍,随后道:“幸得皇上英明,识破了奸人的诡计,还了行远与江家清白。” “只是清白吗?”周太后脚步轻移,银发间的点翠凤冠翅须微微颤动,在晚霞余光下闪烁着独一无二的翠蓝光芒,“哀家可听说,皇帝赏了江家百顷良田,有这些良田在手,怕是过不了几年,江家的茶叶生意就要称霸大梁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无论江家生意做的多大,都是皇上的子民,只要皇上一声令下,江家所有一切皆可为大梁所用。” 面对周太后夹枪带棒的言语,江老夫人始终平静以待,就连眼神都没有一丝变化;她越是这样,周太后心里就越不痛快,一口气憋在胸口怎么也撒不出来,恼得她攥紧了搭在内监胳膊上的手指,即使隔着厚厚的棉衣,内监也感觉到一阵疼痛,但在周太后面前,别说区区些许疼痛,就算是胳膊被掐断了,他也不敢出声,只能默默忍耐着。 面对江老夫人这番言语,周太后禁不住笑了起来,笑声里却是满满的冷意,令人不寒而栗,采莲甚至有一种掩耳的冲动;在按捺冲动的同时,她心里也浮起了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太后虽然不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行事御下亦有些严苛,但总的来说都还过得去,怎么今儿个跟变了个人似的,字字带刺,句句射影;一个人的性格是不可能突然大变的,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太后与这位老夫人有旧怨;而接下来的对话,也证实了采莲的猜测。 周太后缓缓止了笑,满面讥诮地道:“傅锦心啊傅锦心,你还是与以前一样能言善道,怪不得能将皇帝哄得团团转,即使过了几十年,也依旧记得你这个乳母,倒是将哀家这个亲娘抛到了一边,甚至害死了他的亲兄弟……” “太后!”一直神色平淡的江老夫人突然变色,神情难看地打断了周太后的话,一字一字道:“皇上从未做过残害手足之事,还请太后莫要听信谗言,误会皇上。” “误会?”周太后好不容易止住的笑容顿时又冒了出来,而这一次更多了几分狰狞,隐在那一道道鱼尾般的皱纹里若隐若现。 “若不是皇帝,老十会去那苦寒之地?若不是皇帝,老十会遭敌人暗算?若不是皇帝,老十会死在途中?”周太后越说越伤心,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一生育有两子,一个是梁帝,另一个是十皇子,梁帝出生的时候,周太后还只是一个嫔,并不能亲自抚育皇子,一生下来就交给了那时候的贵妃,可惜,贵妃病不久长,没两年就病死了,之后梁帝就跟着乳母,也就是江老夫人去了南三所,两人相依为命,在那里度过了很多年,直至长大成人,方才回到了周太后身边,这也是为何梁帝与周太后感情淡薄的原因,若事情仅仅发展到这里,那母子虽不亲近,但也还说得过去,不至于反目成仇,问题就出在周太后并不仅仅只有梁帝一个儿子。 第414章 恩怨情仇 梁帝在南三所的那些年,周太后又诞下一个儿子,也就是十皇子;那个时候,她已经居于妃位,有资格抚养子嗣;她原本也想着将梁帝接回来,但十皇子早产了一个月,体弱多病,单单照顾他一人就已经令周太后精疲力尽,所以接回梁帝的事情就这么耽搁了下来,直至多年之后,她才想起来,可这件事已经成了梁帝的心病,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与周太后亲近,久而久之,周太后也就不怠见这个生不出任何亲切感的儿子了。母子,母子,他们二人就真的只停留在血缘与称呼之上了。 再后来,就是一场惨烈到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的储位之争,先帝一直未曾立太子,后宫之中但凡有子嗣的妃子皆蠢蠢欲动,周太后也不例外,她一心想要扶持小儿子上位,可最终登上大宝的,却是那个不受她怠见的儿子。 她虽然母凭子贵,成为了慈宁宫的主人,却并不开心,尤其是看到小儿子因为痛失皇位而借酒消愁的模样,更加心疼,简直就像有刀子在剜她的心一样,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周太后终于生出了旁的心思;就是那个心思,彻底断了她与梁帝的母子情份,也就是那个心思,令梁帝狠下心肠,将自己的嫡亲弟弟安排去了边陲之地,名义上很好听,镇远王,甚至还加封了亲王爵,可远离京城,偏居一个穷苦之地,还有“镇远王”这三个字,无一不是明升暗降。 为此,周太后不止一次去找过梁帝,但梁帝始终不肯松口,到后面见得烦了,干脆就闭门不见,慈宁宫派人来请也推说国事繁忙,不肯前去;梁帝的冷硬心肠令周太后越发不满,终有一日,母子二人大吵一场,到底说了些什么吵了些什么,有份听到的宫人没一个人敢透露的,连一个字也不敢,所以这件事也就成了紫禁城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一场大吵后,周太后将自己关在慈宁宫里,终日不出,至于她是放弃了,还是暂时按下,另谋机会,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安生了一个月后,边境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镇远王被敌国暗算,性命垂危,那边缺医少药,根本无法救治,送他回京虽然会因为路途上的颠簸产生不可预料的危险,但这是唯一的活路了,继续留在那里,必死无疑。 周太后得知消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待定下神来后,她顾不得梁帝对自己的成见,急急忙忙去了养心殿,请他立刻将镇远王召回;但梁帝坚决不允,认为派太医过去更好一些,也省得长途奔波,加重病情。 周太后却不放心,坚持要接其回来治疗,在一番大吵无果后,周太后无奈妥协,决定与太医一起前往边陲,她那会儿不知从何处听来消息,对梁帝有所怀疑,认为这一切都是他刻意安排,随心想要镇远王的性命,若真是这样,梁帝又怎会那么好心地派太医去治疗,大抵是借医治之名谋害镇远王性命;所以,既然不能接回来,那她就一同前去。 不过周太后也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并未相信太医院的人,早在出发之前,她就让贴身的宫人在京城里找好了三个身家清白大夫,许以重金让他们一同前往边陲为镇远王医治。 就在一切安排妥当,准备出发之时,边陲八百里加急,再度传来镇远王的消息,但这一次,是噩耗,镇远王病情急速恶化,已经病逝。 周太后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晕过去,醒来后,她直奔养心殿,那会儿梁帝正在与众臣商议镇远王的丧事与谥号,周太后就那么冲到他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括了梁帝一巴掌,骂他手足相残,连自己亲弟弟也要害,不配为人,更不配为帝。 周太后一直都记得梁帝那会儿看自己的目光,那么恶狠狠,就像一头受伤急需补充能量的野兽。 最终,梁帝没有追究这件事,只让人将周太后带回慈宁宫暂时禁足,至于镇远王的尸骨被带回京城葬入皇陵之中,并许以极大的哀荣,但这些种种,并不能安抚周太后的悲伤,她始终认定是梁帝害死了自己的小儿子,对梁帝恨之入骨,每每相见,皆是针锋相对,从无好话;梁帝讨了几次没趣后,也就不再去了,一直到现在,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母子再无相见。 周太后一直无法释怀小儿子的死,又奈何梁帝不得,这种痛苦令她每一日都活在煎熬之中,后来她开始将精神寄托在佛道之上,日日诵经念佛,焚香祈祷,至于祈的是什么,祷的是什么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当年太后与十殿下犯下涛天之祸,皇上只将十殿下远封边陲,已经是顾念手足之情格外开恩,之后发生的一切,并非皇上所愿;十殿下英年早逝,皇上也很痛苦。”说到这里,江老夫人语重心长地道:“有一件事,太后莫要忘记,当年您并不止生了一个儿子,除了十殿下,还有当今皇上,他也是您的儿……” “闭嘴!”周太后厉声喝斥,目光寒凉若冰,“傅锦心,你是什么身份,竟然敢来教训哀家?”不等江老夫人言语,她侧目对身旁的内监道:“小秦子,给哀家上去掴她的嘴!” 小秦子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虽然他在宫里的年数并不算太久,但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当年发生的事情,他可不会天真地认为江老夫人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妇人,这掌要是掴下去,自己的小命怕是要不久长了。 正当小秦子惶恐的不知如何是好时,耳边传来周太后不耐烦地催促,“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动手?” “太后息怒。”小秦子大着胆子道:“江老夫人始终是皇上请来的客人,若是这么掴了,恐怕传到皇上耳中恐怕不太好,不如……不如……” “不如怎样?”周太后突然敛了怒容,淡然道:“就这么算了?” 小秦子没听出她隐藏在言语中的阴恻,只当她是真的接受了自己的建议,大为欢喜,连忙道:“太后英明,太后……” “啪!”一个劲道十足的狠厉巴掌落在小秦子脸上,生生打断了他的话不说,尖长的护甲还在他脸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血印。 第415章 周太后的忌惮 掌掴小秦子的正是周太后,只见她狠狠瞪着一脸呆滞的小秦子,恼声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敢来教哀家做事,不想活命了是不是?” 小秦子浑身一个激灵,赶紧跪下磕头求饶,周太后没有理他,对身后一名年长的宫女道:“你去。” “是。”添香躬身领命,她虽然也有些胆颤,却没有小秦子那么天真,胆敢劝周太后收回成命;掴了江老夫人固然有可能挨罚,但若不掴就一定会挨罚,一个是有可能,一个是一定,自然得搏一把了。 添香走到江老夫人面前,在一丝短暂迟疑后,她扬起手掌,照准江老夫人脸庞狠狠掴下,可以看得出,这一掌,她把吃奶的劲都给用上了,想来是怕周太后觉得她不够用力,应付了事。 然而添香的胳膊只挥到一半便动不了,因为有人牢牢抓住了她的胳膊,这个人就是采莲,她接连挣扎了几次都没能甩开,怒斥道:“太后面前,你怎敢放肆!” 采莲的目光越过添香看向周太后,她很清楚,添香只是一个听命行事的宫人,周太后才是那个真正掌控着这件事情的人,“奴婢斗胆,还请太后暂息雷霆之怒。” 周太后认得采莲,凤眸微眯,寒声道:“以为在养心殿当差,就可以在哀家面前肆意妄为了吗?” 采莲忍着心中不断漫延的惧意,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奴婢不敢,只是这一掌若是真打去下,免不了会惊动皇上,到时候太后麻烦……”说到这里,她眉眼微抬,望着一脸寒霜的周太后,缓缓道:“小王爷也麻烦。” 若说周太后对采莲的前半句话丝毫不在意,那么后面那六个字就真真触动了她,采莲口中的小王爷是当年十皇子留下的骨血,也是唯一的那一个,父亲早亡,所以他尚不经事的时候,就继承了王爵,并在十皇子死后被接回京城,之后就一直养在周太后膝下,直至成年方才离宫建府,虽然未领什么差事,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但也算自在。 周太后将对幼子的爱全部放在了孙子身上,爱若性命,而这个孙子,也是她唯一的软肋;周太后可以不在乎梁帝对自己的看法,毕竟她是后者生母,又活了一把年纪,富贵也好,生死也罢,她早已经看淡了,并没有太过在意与留恋;但她不能不顾孙子的安危性命,刚才乍见旧敌,被气愤冲昏了头脑从而忘记了这件事,如今采莲提及,那一腔怒火迅速退去,理智重新占据了大脑,思考起了这一掌下去的得失。 半晌,周太后心中已是有了决定,“回来。” 这两个字显然是说给添香听的,后者虽然还对采莲的阻止有些不忿,但周太后发了话,她不敢不从,当即甩开采莲的手退回到周太后身边。 “多谢太后。”采莲暗自松了口气,微微活动了一下疼痛到近乎麻木的手指,刚才阻止添香那一下看着没费什么劲,实则胳膊都快麻了,险些抓不住,毕竟那一掌添香可是用劲了全身力气;幸好周太后顾及小王爷,否则今儿个这事可算是闹大了,到时候自己不知会受到怎样的牵连。 周太后狠狠瞪了江老夫人一眼后,带着添香与小秦子拂袖离去,每一步都能感觉到她滔天的恨意以及……顾忌。 在周太后走得不见踪迹后,江老夫人和蔼地朝采莲道:“刚才真是多谢采莲姑娘了,否则老婆子就要生受那一巴掌了。” “老夫人客气了。”采莲连忙摆手,“再说了,就算没有奴婢,那一掌也掴不到老夫人脸上。” 江老夫人扬一扬眉,似笑非笑地道:“哦,为何?” “添香那一掌掴来之时,奴婢留意到老夫人将龙头拐杖提了起来,龙头所朝之处,正是添香的手肘,若奴婢没有阻止那一掌,这龙头应该会正中添香的手肘,既然如此,那一掌自是掴不下来了。”采莲如实说出自己看到的那一幕。 江老夫人静静听着,待采莲说完,方才将那隐约的笑意化做真实,颔首道:“果然是一个心细之人,难怪能够在养心殿侍候。”说到这里,她笑意微微一沉,遥望着周太后离去的方向,冷然道:“老婆子虽然没什么能耐,这脸却也不是谁想掴就能掴的。” 采莲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怨,且与江老夫人又是今儿个才第一回见,不敢贸然插嘴,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仿佛听着,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这样知情识趣地采莲令江老夫人对她好感倍增,笑道:“若不是你阻止及时,这御赐的龙头拐杖就得落在那个叫添香的宫女手上了,到时候少不得要痛上几日,断手也是有可能的;按这么说,那个宫女才最该向你道谢;可惜,她眼珠子不够活络,没发现这件事,懵懵懂懂。” “道不道谢不要紧,要紧的老夫人没事,只是……”采莲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提醒一二,“奴婢看太后的样子,只怕不会就此作罢,要不要奴婢去禀告皇上?” “不必了。”江老夫人淡淡道:“她若还要撒气,由着她来就是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还真能吃了我这把老骨头不成?” 见她这么说,采莲点一点头,不再言语,而在这个短暂的冲突过后,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江老夫人到底年纪大了,精神不像年轻时那般足,天刚黑就困了,在采莲替她更衣梳洗,又点上梁帝特意派人送来的安神香后,就沉沉睡去…… 再说辛夷,马车离开紫禁城后,一路往云来客栈行去,马车有节奏的摇晃令她昏昏欲睡,勉强挣扎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抵不过潮水一般涌来的睡意,倚着车厢睡了过去,也怪不得她贪睡,自从江行远被关押入刑部天牢后就没怎么睡好过,尤其是昨儿个夜里,想着第二天要两案并审,更加睡不着,整个晚上都是翻来覆去,直至天快亮时才眯了一会儿,之前在公堂以及梁帝面前时,因为心情紧张尚不觉有什么,这会儿放松下来,这睡意顿时犹如报复一样地涌了上来,将她整个人给淹没其中。 第416章 回客栈 这一觉睡得并不算安稳,许是白天经历了太多事情,尚未消化完全,这会儿顿时一个梦接着一个梦,一会儿梦见江行远满身是血,一会儿梦见赵怀哮喘发作性命垂危,甚至还梦见了柳青鸾,她披上了凤冠霞帔乘上前来迎接她的八抬大轿,喜帕之下是微微扬起的唇角。 这个梦是最久的,辛夷像一抹影子一样,一直跟随着柳青鸾的花轿,这样不知跟了多久,来到一处高大的宅子前,一身红衣的新郎站在门前,辛夷能感觉到新郎在笑,但无论她怎样努力也看不清新郎的模样,纵是面对面而立,也依旧犹如水中月雾中花。 就在辛夷穷尽目力而不得见新郎模样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响起,起初听不真切,随着梦魂归体,终于听清了,是车夫的声音,“姑娘!姑娘!” 辛夷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在马车之中,并没有什么花轿喜事,顿时意识到刚才是做梦,她连忙坐直身子,道:“怎么了?” “云来客栈到了。”车夫的声音透过帘子清晰的传进来。 “好。”辛夷抚去残留在脸颊上的睡意,掀开了帘子,果然已是在云来客栈门口,这会儿功夫,天已是完全暗了下来,灯光点点,点缀着夜色,令它看起来没有那么黑凝沉重。 “多谢了。”辛夷就着车夫的搀扶走下马车,收回手前,她往车夫手里塞了一锭碎银子,后者感受到掌心的份量,笑容满面地道谢,随即调转马车,往来时的路飞驰而去。 辛夷收回目光,正要往客栈里走去,意外感觉到一道目光,抬眼望去,看到了倚坐在二楼窗边的江行远,不知是否今夜月光不明的缘故,江行远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沉凉,在与她目光短暂的接触了一下后,就放下了窗子,从头到尾,竟是一个字也没说。 辛夷诧异地看着那道紧闭的窗子,今儿个是怎么了,连话也不说一句,要换了往常,不说下来迎接,好歹问一句,真是奇怪。 正自疑惑时,肩膀猛地被人拍了一下,那么突如其来,吓得辛夷整个人几乎跳了起来,看到她受惊吓的样子,一旁的始作俑者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听到这个声音,辛夷哪还会认不出来,气得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地瞪着站在她身后的男子,一字一字喊道:“江行过!” “在……哈,哈哈,辛姑娘有何吩咐?”江行过努力止笑,但那笑声还是时不时地从嘴边漏出来,气得辛夷银牙微咬,“江大公子都多大的人了,还做这么幼稚的恶作剧,传出去不怕被人笑话吗?” “笑话什么?”江行过揉一揉鼻子,一脸无辜地道:“我就是见你回来了,好心过来打个招呼而已,是你自己胆小而已,怎么能说我是恶作剧呢?” “你!”辛夷气得牙痒痒,偏偏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出反驳的话,干脆不理他,自顾自往里面走去,寻了一张桌子坐下,点了一碗鱼汤面。 见她不理自己,江行过觉得无趣,又腆着脸在一旁坐下,“嘿嘿,开个玩笑,别生气。” 辛夷没有理会他,只是瞧着楼梯的方向,可惜,意料中的那个人影一直都没有出现,这个结果令她蹙紧了柳眉,以前从未这样过,是出什么事了吗,还是不舒服?说起来,刚才那匆匆一瞥,他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看。 正自思索间,耳边传来江行过似笑非笑的声音,“别看了,他是不会来的。” 辛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江行过唤小二拿了一壶茶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笑容暧昧地道:“在我面前还糊涂,你在等行远是不是?” 被他一语道破了心思,辛夷脸庞一红,连忙道:“没有。” “行啦,在我面前还装什么。”江行过一边说着一边喝了一口茶,刚一入口就皱起了眉头,这外头的茶真是不咋滴,亏得还是京城老字号的客栈呢;他勉强将茶水咽下去后,道:“行远是不会下来的,他正生气呢。” “生气?生谁的气?” 江行过没有说话,只是笑意深深地瞧着辛夷,后者被他盯得莫名其妙,“你瞧我做甚?” 江行过一脸捉狭地道:“你刚才不是还一口咬定,说不是在等行远吗,怎么这会儿又问得那么积极?” 这句话顿时把辛夷刚消下去不久的红晕又给勾了起来,恼羞成怒地道:“我不过是随口问问,偏你这么多话,不问就不问。” “别别别,我开个玩笑,莫要当真。”江行过也知道辛夷脸皮子薄,玩笑不能开得太过份,赶紧道歉,可惜后者生了气,任他怎么说也不理会,待得小二端了鱼汤面上来后,更是低着头专门吃面,连眼角余光都没施舍给江行过一丝一毫,硬生生把后者早就准备好的话给憋在了嘴里,想说也说不出。 僵持了一会儿,江行过无奈地抬起手,认输道:“好好好,我错了,一切都是我的话,辛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一般计较,可以吗?” 辛夷仍是没有理会,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在江行过憋得快要抓耳挠腮的时候,她搁下吃了一半的筷子,道:“说说吧,长公子为何生气?”不等江行过言语,她又补充道:“若大公子还总是说一些让人莫名其妙的话,那就算了,当我没说。” “不会不会。”江行过憋得快要内伤了,哪里还敢那样,“行远确实是在生气,确不是生别的人气,而是他自己。” “这是为何?”江行过的回答令辛夷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这一次,江行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这一下午都在毓庆宫?”待辛夷点头后,他又问道:“都聊了些什么?” 辛夷大致说了一些,包括她年幼时与赵怀的一面之缘,未等她说完,江行过已经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连嘴巴都不由自主地张成了o型,任他怎么想,都想不到竟然早在十年之前,辛夷就已经与赵怀见过了,而且仅仅只是一面之缘,连名字也没问全,赵怀竟然在十年后,一眼认出了辛夷,难道……这真的是缘份? 若是这样,那行远呢?窗户纸还没捅破就要结束了吗? 第417章 有戏 正当江行过暗自头疼时,耳边传来辛夷的声音,“对了,你还没回答我,长公子为何生自己的气?” “他……他……”江行过心思飞快地转着,寻思该如何婉转而又明确地说出江行远的心思,替他们俩个捅破这层窗户纸,若换了以前,他还不会那么心急,可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待多久,所以只能加快速度了;否则没了他在一旁看着,这两人不知道会拐进什么错道上,万一出不来,或者出来的太晚,可就错过了。 江行过苦恼半晌,勉强想出一个说法,“他恼恨自己在这次的事情里如此被动,身陷囹圄,要你替他担心不说,还要老夫人千里迢迢来救他。”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辛夷神情一松,“皇上存心借这件事来整治朝堂,有心算无心,又怎能怪长公子。” 江行过叹息道:“可他不那么想,这次进京,他本打算先解决贡茶的事情,然后替再设法打听辛家当年的事情,看究竟是谁在指使留雁楼兴风作浪,哪知最后变成了这个样子,可不又自责又生气嘛。” 想起那道自相识以来,就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的俊朗颀长的身影,辛夷心中暖意蕴生,长睫微颤,轻声道:“长公子有心了。” 江行过将她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眼底掠过一丝隐瞒的笑意,轻咳一声,故意道:“这次老夫人来了京城,柳小姐身体也康复的差不多了,你说老夫人会不会否趁这个机会,让他们二人完婚?” 听到这话,辛夷粉面微微一白,强笑道:“这个得问老夫人了,我如何知道,不过……”她想起柳青鸾骗自己去城郊,想借留雁楼杀了自己的事情,顿时寒意丛生,这样一个狠辣的女子,真的适合嫁给江行远吗? 江行过等了一会儿没见她往下说,忍不住催促道:“不过怎样?” “没什么。”辛夷摇头,没有将那件事说出来,不过她心里已经决定,明后日就抽空去见一见鼠大,看是否要将这件事告诉江老夫人。 江行过也不勉强,转而道:“那我换一个问法,辛夷……你想看到他们二人成婚吗?” 这句话实在问得太过大胆了,毫无心理准备的辛夷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她盯着江行过,试探在他脸上寻到一丝玩笑的痕迹,毕竟这一路过来,后者最喜欢寻她开心了,可惜并没有,反而极其认真,甚至认真得让她有些害怕。 辛夷心慌意乱地移开目光,不自在地道:“你……你又胡说了是不是,长公子与柳家小姐的婚事是上一辈订下的,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说一句不想,他们就成婚了吗?”后面那句话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自己这么说,岂不是变相承认自己不想看他们成亲吗?无奈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只能僵在那里,头也不抬得,眼也看不得,唯恐瞧见江行过借此取笑自己的模样,可令她奇怪的是,一直等了很久,都不见江行过说话,笑声更是一丝都没有,仿佛被人定了身或者点了哑穴一般,真是奇怪。 带着这个疑惑,辛夷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往江行过身上瞄去,后者竟然就那么定定地瞧着自己,无论是那张脸还是那双眼,都没有任何一丝玩笑的痕迹,有的,只有认真,与刚才一样的认真,不,确切来说,应该是比刚才更加认真才对。 “你……怎么了?病了吗?”辛夷小声问着。 “我没事。”江行过收回目光,笑意深深地道:“我只是突然觉得,与柳小姐相比,你与行远更加般配。” 这话真是吓到辛夷了,惊得她豁然起身,因为动作太过突然,碰翻了还剩下一半的面,连面带汤全洒在她身上,旁的地方还好,有衣裳护着,手却是毫无遮拦,被烫了个正着,这面是新煮出来的,虽然搁了一阵子,但温度仍然很高,辛夷被烫到的地方一下子红起来。 江行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好在他反应快,当即道:“我记得房里有烫伤的膏药,你等一会儿,我现在就去拿。” 江行过正要去拿药膏,却听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人影如疾风一般自楼梯上下来,在那道人影掠过自己时,他看到了一张俊美清雅的侧脸,是江行远。 江行远迅速来到辛夷身前,一把将她抱起疾步往后院行去,留下江行过一人以及看傻眼的店小二。 这一切说来长,其实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等江行过回过神来,眼前早不见了人影,只留下洒了一地的汤面。 店小二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阵仗,担忧地道:“江公子,这没事吧,要不要过去瞧瞧?” “不用了,让他们两个单独聊聊吧。”说着,江行过往店小二手里塞了一点散碎银子,“就是这地得麻烦小二哥收拾一下了。” “没问题,包在小的身上。”店小二高兴地答应,这客人弄脏了地本来就该他打扫,如今意外得了银子,自然心情大好,做起事来也份外积极,不一会儿便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简直比原先还要干净几分。 江行过再次看了一眼后院的方向,转身往楼上走去,在踏上最后一格的时候,他脑海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或许……行远一直都站在这里,听着他与辛夷的对话,如此才能解释,为何辛夷一出事,他就立刻赶到,若是在房间之中,除非他有千里眼顺风耳中,否则绝对不可能第一时间知道,所以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一直都在,只是他们被挡住了视线,所以没有发现。 想明白了这一点,江行过不禁哑然失笑,这两人啊,一个比一个嘴硬,却又一个比一个记挂对方,看这个样子,应该会很有戏。 再说江行远,他抱着辛夷来到后院,将其放在地上后,迅速去查看水缸,可惜里头的水都用完了,就算还剩下一些,也在缸底,很难舀到;江行远见状,只得引绳入井,从井中打上来一桶水,然后让辛夷将手浸在井水之中。 第418章 深夜来访 辛夷一边浸手一边悄悄打量着江行远的神情,可惜后者一直低着头,再加上今夜月光浅淡,不时被乌云遮住,所以始终看不真切,只得小声道:“只是小伤而已,不碍事的,而且……” “别说话。”江行远说话素来谦虚,这会儿却是近乎命令一般的不容置疑,令辛夷乖乖地咽下了后面的话,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浸在冰冷的井水中,是的,从刚才到现在,江行远一直握着辛夷的手,未曾松开过。 如此过了许久,江行远方才牵着辛夷的手离开井水,仔细将残留在上面的水迹擦干后,道:“你坐一会儿,我去拿药膏。” “嗯。”辛夷乖巧地答应,很快,江行远便拿了药膏来,仔细地涂在辛夷烫到的地方,其实在水中浸了这么久,再加上光线的问题,几乎看不到手指上的红印,可他却擦得很准,几乎没有偏差。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楼梯上?”辛夷突然这么问着,江行过能够想到的事情,她自然也能猜到几分。 江行远动作一僵,随即又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如此厚厚涂了一层后,方才合起盖子,往辛夷手中一塞,闷声道:“明日起来再擦几次,应该就没事了。” 见他起身想走,辛夷连忙起身拦住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江行远抬起一直半垂的双眼,迎着辛夷的视线,一字一字道:“是,我听到了,很清楚。” 果然…… 辛夷心乱如麻,用力绞着手指,浑身不自在地道:“大公子喜欢开玩笑,你……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江行远爽快地回答着,就在辛夷刚要松气时,他忽地上前一步,虽然仅仅只是一步,却给辛夷很大的压迫感,令她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然而脚刚挪出,就被江行远给拉住了,与之前浸井水时相比,这一回,他很紧,紧到仿佛要融进她骨血里一般,这样的亲昵与暧昧令辛夷脸庞“噌”的一下红了起来,犹如两朵正在燃烧的红云,她努力挣扎了几次,始终没能挣开,只得结结巴巴地道:“长……长公子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江行远没有理会她的话,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双不时出现在梦魂中的明眸,“辛夷,你希望我与青鸾成亲吗?” “我……”辛夷自是不愿意,但又不能直接告诉他柳青鸾的为人,只得避重就轻地道:“这是长公子的事情,该你自己决定才是,我……我不便多言。” 江行远并不打算这么放过她,锲而不舍地道:“可我想听你的意见。” 辛夷被他问得心乱如麻,说是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只得道:“长公子,你到底怎样?” “……”江行远张口无言,明明心里装了一肚子的话,可临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好了!”趁着江行远愣神的功夫,辛夷用力甩开他的手,涩声道:“我累了,有什么话改日再说吧。” 望着辛夷离去的身影,江行远几次欲追上去,但终归还是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她迈过门槛,回到了前院,又眼睁睁看着二楼那一间客房的灯亮起…… 从什么时候起,他对辛夷从心疼变成了喜欢,所以在养心殿看到赵怀一直盯着她瞧着时候,心里会酸溜溜的;所以看到她一直在赵怀那里逗留到傍晚方才回来时,会暗生闷气;所以听到辛夷被烫伤时,会不顾一切地奔出来…… 他刚才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地问辛夷,对他是否也有那么一丝喜欢,可临到嘴边时,理智压住了情感,他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不可也不该问另一个女子那样的话。 可是……不问就能够抹去心里的悸动吗? 显然是不能,所以……他该怎么办?是逼迫自己遵循祖父遗愿,与柳青鸾完婚,从此平平淡淡地相伴到老,还是……退了这门亲事,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白头到老的那个女子? 退亲…… 这两个字头一回那么清晰的出现在江行远脑海之中,以往纵然偶有这样的念头,也往往在还没有成形之前就被他给压了下去,从未成形,直至现在…… 江行远仰头望去,那扇窗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一片漆黑,显然屋里的人已经熄灯歇息。 罢了,待得祖母回来,再好好聊一聊这桩亲事吧…… 在一声轻叹中,江行远离开了后院,他不知道,辛夷虽然熄灭了灯却没有歇下,而是躲在窗边透过缝隙悄悄看着他…… 夜色若流水一般缓缓淌过,悄无声息,却从未有一刻停留,也未有一刻回头,错过那一刻就是永远的错过;沧海桑田,世事变幻,唯有日落月升,亘古不变…… 寂静无声的夜色下,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影来到一处宅子前,抬手扣响门上的铜环,发出“笃笃笃”的响声,很轻,却因为夜色的静寂而显得异常清晰。 在短暂的沉寂后,紧闭的宅门开了一道刚刚可供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待那道人影进去后又立刻关上,只余两盏在夜风中微微摇晃的绢红灯笼…… 人影随着门房一路穿过庭院来到一间亮着灯光的房间前,在示意人影停下脚步后,门房上前一步,恭敬地道:“先生,杨公公来了。” “让他进来吧。” “是。”门房应了一声,朝站在身后的人招一招手,“先生就在里面,公公请吧。” 人影低低道了声谢后,方才推门入内,这是一间书房,因为只点了一盏油灯的缘故,显得屋中光线昏暗,虽不至于无法视物,但也只能瞧个大概。 胡一卦坐在书案后,借着那唯一一盏油灯散发出来的光线翻阅着一本薄薄的书册,看到那人影进来,他微微一笑,搁下书册,道:“公公来了。” 他话音刚落,进来的人影取下风衣的帽兜,露出一张长着几道疏忽皱纹的脸庞,已是双腿一弯,膝盖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郑而重之地朝胡一卦磕了三个响头,“李海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此恩此德,李海有生之年必不敢忘,往后先生但有差遣,纵是覆汤蹈火,李海亦再所不辞!”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皇后身边的李海,也就是白天公堂上,曾在指使钱氏兄弟那日出过宫的六名内监之一。 第419章 救命之恩 “李公公言重了,快快请起。”胡一卦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来到李海身前,亲自将他扶起,和颜道:“李公公本就是无辜的,胡某不过是还了公公应得的清白而已,所以实在不必如此。” “这一跪,先生当得起!”李海斩钉截铁地说着,没有一丝犹豫与迟疑。胡一卦说得轻描淡写,李海却不会天真的真这么以为,今日公堂上那惊心动魄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尤其最后金长河被一指断手最后血尽而死的画面,每每想起,都是一头冷汗,若不是胡一卦暗中襄助,今日死在公堂上那个人就是自己了,或许……他不会死的那么快,但他相信接下去的每一刻,都是生不如死! 胡一卦笑一笑也不说什么,转而问道:“宫门早已经落锁,公公又是如何出来的?” 李海笑答道:“今日从公堂回去后,奴才借口受了惊吓,一直心悸神慌,想去庙里求个平安符,皇后娘娘心善,便答应了,放了奴才一日假,明儿个落锁前回去就行。”顿一顿,他又满怀感激地道:“这次真是亏得先生,否则奴才怕是连自己怎么被人陷害的都不知道,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公公福泽不浅,又岂会如此短命,就算没有胡某,也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面对胡一卦的言语,李海连忙道:“先生就莫要说笑了,我什么身份,哪有什么福泽,非要说有什么福泽,就是遇到了先生这个贵人。”不等胡一卦言语,他又不由分说地道:“先生莫要再推脱了,总之这个恩情,我记下了,虽然我身份卑微,上不得什么台面,但只要先生差遣,我一定尽力而为,绝不推脱。”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胡一卦也不再说什么,拿起下人端来的茶壶,替自己与李海分别沏上茶,“这件事,公公没告诉别人吧?” “没有,连皇后娘娘那里也一个字都没提。”李海急忙摇头,“我若是连这点头脑都没有,就该找块豆腐撞死,也不值得先生费心费神地搭救了。”说罢,他又补充道:“就连这会儿过来也是避开了所有人,除了先生这里,就没一个人晓得。” 胡一卦抿了口茶水,微笑道:“公公果然细心,难怪这么多年一直深得皇后娘娘倚重。” “再细心也防不住那些心肠歹毒的狼崽子。”李海恨恨地说了一句,不无疑惑地道:“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留雁楼的人为何要谋害我,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就连’留雁楼’这三个字,都是今儿个才头一回听说,要说无意中得罪吧,也不太可能,我整日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候,出宫的日子屈指可数,那有数的几日也没与什么人起过争执,更别说是关乎生死的大冲突了;我今儿个想了一天还是一头雾水,不知先生能否为我解惑?” 胡一卦笑一笑,指着李海面前一口未动的茶水,道:“不急,公公先尝尝这茶,此时温度正好,最适宜品尝。” 见他这么说,李海也不好一直追问,遂依言端起尚在冒着氤氲茶雾的茶水抿了一口,刚一入口,他就睁大了那双并不怎么大的眼睛,“这……这……”激动令一向口齿伶俐清晰的李海变得结结巴巴,好一会儿方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这是福建的大红袍?”说完又觉得自己表述的不是很清晰,连忙补充道:“专贡皇上的那一类?” “不错,前些日子皇上赐下来的。”胡一卦的回答令李海越发激动,整个都微微发抖,连茶水都溅出来了,他却丝毫不觉得烫,反而一阵心疼,别看只是小小几滴茶水,其价格只怕与同体积的银子差不多,就这还是他往少了想,价比黄金也是有可能的。 他之所以一口就尝出来,还是因为有一回梁帝去储秀宫,沏了茶突然临时有事离去,一口没喝,他见倒了可惜,就趁人不备偷偷喝了几口,尽管已经凉了,但那无与伦比的香气与醇厚兼具清新,且回味悠长的口感,令他至今难忘,所以今日才能刚一入口就辨了出来。 虽说都是贡茶,但其中还是能够分出细微的差距,送去养心殿的那一波就是贡茶中的贡茶,最最顶尖,各宫各院的则又相对次一些。 “皇上对先生可真好,这顶尖的大红袍从福建送来后,就是独属于圣上的,那产量少得可怜,比江家的碧螺春还要少许多,奴才在宫中那么多年,也没见皇上赐给过几个人,近些年更是一个都没有,先生是头一个。”李海不无羡慕地说着。 “我这里还有一小罐,公公若是喜欢,就……”不等胡一卦说完,李海已是连连摆手,“这茶是皇上赐给先生的,奴才可不敢要;再说了,奴才此行是来谢先生的,未带礼物已经是失礼了,又怎么能反过来要先生的东西,这要是传出去,奴才脸都要没了。” 见他这么说,胡一卦也不勉强,“公公刚才问为何留雁楼要对付你。” 听他提起此事,李海连忙搁下茶盏,“对对对,为何?”茶叶虽好,但终归只是身外之物,弄清楚谁要害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胡一卦摩挲着手里的茶盏,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中若隐若现,“公公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们要对付的并不是你,而是与你息息相关的一个人。” “与我息息相关的人?”李海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满脸疑惑地道:“我母亲早亡,家中除了老父亲之外,就只有一弟一妹,都已经成家,日子过得还算可以,但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怎么可能惹上那样可怕的人,再说了,对付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胡一卦笑容不改地道:“还有呢?” 李海想了想,摇头道:“除此之外就没有了,不瞒先生,我以前倒是在外宅养过一个从良的风尘女子,但后来发现她想的只是我的银子,且趁着我在宫里的日子,到处勾三搭四,一怒之下就给赶走子,之后就再没有过,所以……”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巨大的震惊令他连呼吸都忘记了,直至胸口憋得快爆炸了才醒过神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第420章 矛头所指 怪不得他反应这么大,实在是这件事太过严重了,他之前一直在想与自己有血缘关系或者同床共寝的枕边人,因为他觉得,那才是息息相关之人,却忘记了一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谁给予的? 与他的弟妹乃至那个风尘女子,确实,皇后才是那个真正与他息息相关的人,他仰皇后鼻息而活,同样的,他的错也会被投影到皇后身上,给她造成伤害! 李海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但眼中仍然是深深的震惊,他望着神情平静的胡一卦,艰难地道:“先生……先生是在说皇后娘娘?” 胡一卦笑而不语,但这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猜对了…… 李海手脚颤抖不止,若不是胡一卦点拨,他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件事竟然还关乎着皇后娘娘,真是……真是…… 李海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件事给他的感觉,荒唐吗?匪夷所思吗?或许都有一些。 良久,李海勉强定一定神,颤声道:“我还是不太明白,这件事与皇后娘娘有什么关系?” “如果没有金长河,没有其他几位公公,李公公你就是唯一一个指使钱氏兄弟的嫌犯,对吗?” “对。” “从头到尾,这件事都是留雁楼的阴谋,若公公被定罪,那么你就是留雁楼的爪牙,一如今日的金长河那般下场,甚至更惨,对吗?” “对!”李海就像一个木偶,机械地答着。 “公公是皇后娘娘的人,公公被定性为留雁楼奸细,那……”胡一卦一直温和的话锋倏然变得严厉起来,“皇后娘娘会怎样?” “也……也会被怀疑与……与留雁楼……有关!”李海结结巴巴地说着,短短一句话,他却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其实在听到后面时,他就隐约猜到了几分,但猜到是一回事,确定猜测又是另一回事。 “不错。”胡一卦点头,不知什么时候,他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笑意,只有严肃与凝重,“就算一时半会儿没有证据,不能定皇后娘娘的罪,多少总会影响到她在宫中的地位;一旦皇后娘娘凤位不稳,公公想一想,谁会最先受至影响?” “是……荣王。”李海面色惨白的说出这三个字。 “不错,这是一个一环套一环的连环套,套得看似是公公,其实是皇后娘娘,而对方的最终目的是要对付皇后膝下的荣王殿下。” 李海想要喝口茶水平复一下激荡的心情,无奈双手颤抖得太厉害,几番努力都无法将茶盏捧到嘴边,反而是那贵若金银的茶汤被洒了一大半,只是此刻的李海已经没有功夫去心疼这个了,全副心神都被胡一卦的话给吸引了过去。 书案上的油灯因为燃得久了,灯芯焦黑蜷曲,从而使得烛焰变得微弱,犹如一粒黄豆,令本就不怎么明亮的书房越来昏暗,几乎要连对方的脸都快要瞧不清了。 胡一卦起身走到书案前,取过一旁的剪子,将那焦黑的灯芯剪去一些,又往上提了提,使得烛焰再次明亮了起来,甚至还要胜过刚才几分。 在胡一卦放回剪子,重新回到座位上时,李海也终于平静了一些,尽管指尖还有一些颤抖,但到底是能控制口舌了,只见了他咽了口唾沫,哆嗦道:“所以……留雁楼不止渗透进了朝堂与后宫,甚至还想对皇子下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胡一卦轻吹着茶水,声音幽幽若从黑夜中垂落,“皇子二字背后蕴含的意义,公公应该很清楚。” 李海自然是知道的,但他一直不希望是那样,可惜,事与愿违,到底还是避不过去;这个秘密令他如坐针毡,迟疑半晌,他到底还是按不住心中的疑惑,问道:“先生可知是谁要对付荣王?” 胡一卦眼皮微抬,烛光从侧面照过来,恰好照到他的半边脸庞,使得那张脸看起来半明半暗,眸子也跟一半明亮一半暗沉,透出一种神秘感。 他啜了几口茶,方才轻声道:“公公只需要想一想,一旦荣王出事,收益最大的会是哪一位,便可猜到对方几分了。” 李海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按着胡一卦给出的线索思索着,他不是一个笨人,否则也不能在皇后身边侍候多年,所以很快就想出了关键点,也正是这个关键点令他大为惊骇,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嘴边更是响起抽冷气的声音。 “这……这不可能吧?”面对李海难以置信的目光,胡一卦眉目微抬,淡然道:“今日之前,公公知道金长河是留雁楼的奸细吗?” 这句无疑是堵死了李海的怀疑,是啊,今日之前,他如何能够想到金长河、白卓、乃至远近驰名的万宝斋都与留雁楼有着莫大的关系…… 李海心中又惊又慌,胸口更是沉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顾不得是否合乎礼仪,闷着头在屋子一圈一圈地走着,借这个动作消化着脑海里偌大的信息。 在外头响起三更鼓声时,李海也终于消化的差不多了,但脸色仍然难看得紧,“先生之意,我都明白了,只是太子素来品性不错,要说他会勾结留雁楼,布下这么狠辣的一个局,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 “我明白,不瞒公公,我初初猜到这件事时,也与公公一样的想法。”这般说着,胡一卦又道:“到底此事是否太子授意,他与留雁楼又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我尚不能肯定,只能说,这件事与太子必定有着脱不了的干系;其他的,还得细细追查方才可知。” 李海苦笑道:“我原以为在公堂上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哪知与此刻相比,公堂上那些,简直就是开胃小菜。” “虽然这次的事情算是结束了,但真正的主谋并没有找到,对方既生了狼子之心,就不会轻易打消,公公小心一些,免得又着了对方的当。” 听到胡一卦的提醒,李海感激之余,脸上的苦笑亦是更深了几分,“只怕是防不胜防,好比这一次,您说我就是回家看望染病的父亲而已,就莫名其妙成了破坏贡茶的嫌犯;要不是先生提前发现,又做了预防,我哪还能站在这里。”说到这里,他嘟囔道:“也是倒霉,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就在那一日病了,还病得那样厉害。” 第421章 真正的运筹帷幄 胡一卦淡然一笑,意味深长地道:“虽说病来如山倒,但公公不觉得令尊这病来得太过厉害了吗,风寒并不是大病,却在短短两日之内让令尊近乎性命垂危;且那么巧,就是在钱氏兄弟受指使的那一日;又那么巧,提前有人在路上设伏,打晕了公公,令公公回宫的时间出现了偏差;若非陆统领查得仔细,找到了看到当日情况的路人,公公的冤屈怕是没那么容易洗清。” 胡一卦每说一句,李海的眼睛就睁大一分,待到后面,已是瞪得犹如铜铃一般,要让那么一双不大的眼睛睁成这么大,着实不容易,看起来也很滑稽。 李海却是顾不得这些,只是死死盯着胡一卦,“先生之意,是说……这一切都是有人计划好的,包括我的父亲?” 胡一卦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今日在公堂上陆统领曾说过一句话——无巧不成书,公公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李海话音刚落,胡一卦已是笑意深深地道:“这五个字,胡某深以为然。” 李海是个聪明人,如此一点拨,顿时就明白过来,一切都是有心人安排的,所以他的父亲才会在那两日突然因为区区风寒而病危,之后又迅速好转,犹如没事人一般。 想通了这一点,李海苦笑着朝胡一卦道:“先生这个人情,我算是欠大了。”说着,他迟疑道:“您说这件事,奴才要不要与皇后娘娘提一嘴,好让她有些提防?” “自然可以。”说着,胡一卦眸光深深地道:“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不可以说,公公应该知道的吧?” “自然知道,先生只管放心。”李海拍着胸脯回答,“我若是连这点脑子都没有,也就不值得先生费如此大的力气搭救了,只是……我能够多嘴问先生一句。” 胡一卦是何等人物,岂会猜不到李海接下来要问的事情,但并不说破,只客气地道:“公公请问。” “先生为何要救我……”话说到一半,李海突然摇头道:“不对,确切来说,应该是先生为何要帮皇后娘娘与荣王殿下?” 是啊,与其说胡一卦救他,不如说是在救皇后母子,否则经此一事,皇后母子必受重创,莫说储君之争,能否保住如今的地位都是未知之数;且以指使留雁楼为恶的那人城府,一定会做那“趁人病,要人命”的事情。 胡一卦啜了口在他们言语渐渐冷却的大红袍,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过了这个冬天,就该操办皇上的六十大寿了。” 李海起初想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将话题转到这里去,待得思绪转动,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已是彻底明白,笑意攀上了嘴角,“皇后娘娘若知先生心意,一定十分高兴。” 胡一卦笑道:“往后免不了还要麻烦公公替我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李海满口答应,随即道:“以往皇后娘娘也经常提起您,说您足智多谋,是一位堪比卧龙的谋士;只是您一向不与后宫以及皇子们往来,所以未曾与您接触,为此娘娘还有些遗憾,没想到先生您……哈哈哈。” “胡某是一介布衣,承蒙圣上看得起,在神机卫中担任客卿,可也仅止于此,若非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不与朝臣官员往来,又岂能得圣上信任。” “先生说得极是。”李海这会儿已是对胡一卦佩服的五体投地,一直都听说胡一卦适度超群,心思缜密,如今才算亲眼见识到了,比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一番恭维后,李海想起一事,道:“我听说胡先生以前是江家的护卫,果真如此吗?” 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胡一卦当即爽快地承认,“不错,我与江家确实在多年前有过一段渊源,所以这次江家出事,我才会在暗中调查,从而发现了公公的事情,也是巧得很。” “原来如此。”李海恍然,随即道:“还有一事……”刚说了几个字,他突然停住了声音,胡一卦等待良久都不见他往下说,疑惑地道:“公公还有何事?” “没事了。”李海眨了几下眼皮,决定咽下嘴边的话,笑道:“时辰不早,我就不打扰先生歇息了,适才那些话我都记在心上了,改日再来与先生细说。” “好。”胡一卦也不勉强,唤了一直候在外头的门房送李海出去。 来到门口,在朝门房道了声谢后,李海重新覆上帽兜,掩住自己的脸庞,沿着来时的路行去。 刚才在书房里时,他本想问胡一卦是用什么办法查出金长河,又是用什么办法哄骗他出宫,从而布下种种算计,令他在公堂上暴露身份,自食恶果;但临到嘴边时又觉得不妥,虽然他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但也清楚其中的麻烦,胡一卦为了办成此事,怕是使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 这次胡一卦虽然帮了他,但说到底两个并没有什么交情,并不适合问如此隐晦的事情,所以在说到一半时,他决定压下这个好奇,以免破坏了刚刚建立起来的交情,待有一日大家熟悉了,再问也不迟。 而且此行有一个极大的收获,从来不站队,在朝堂乃至梁帝心中犹如清流一般存在的胡一卦居然是倾向荣王殿下的。 他做为皇后身边的心腹者,自然知道皇后娘娘一直都不喜欢太子,希望自幼养在膝下的荣王赵唯能够取太子而代之,无奈梁帝对太子寄予厚望,一直到如今,都没动过废太子改立的念头,所以皇后只能暂时将这个念头暂时压制在心中,但压制并不代表消失;相反,无论皇后也好,荣王也罢,都一直在等一个取太子而代之的机会。 并且,看似一直深居宫中,与前朝没有什么交集的皇后,其中一直在委托母族交好朝中大臣,为荣王的将来铺路,据他所知,如今朝堂之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官员是站在荣王这一边的。 这会儿胡先生主动表露出投靠之意,又送了那么大一份礼,相信皇后娘娘会十分高兴,他得赶紧想想说辞,明儿个回宫就将这件事告诉皇后娘娘。 第422章 幻术 再说门房,在送走李海之后,再次回到了书房,这一回,他没有敲门,径直走了进去,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背瞧起来似乎没之前那么佝偻了。 胡一卦似乎早料到他会回来,淡然道:“走了?” “走了。”门房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李海之前坐的位置前,大刺刺地坐了下去,这个位置光线正好,能够看到他之前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容,竟是兔四,只见他好奇地问道:“大哥都与他说了些什么,他看起来很是高兴。” 胡一卦取过未曾看完的书册,随口道:“也没什么,我就是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让他以为我是站在皇后与荣王那一头的。” “原来如此,难怪了。”兔四恍然之余,忍不住试探道:“大哥,你……真打算帮荣王夺得太子之位?” “怎么,不行?”胡一卦头也不抬地问着。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兔四有些紧张,搓着手道:“倒不是不行,就是……有些奇怪,这不太像是大哥你的行事作风,你一向都不掺与皇子之间的斗争,那个荣王虽然还不错,但应该还没好到能让大哥破例。” 胡一卦自书中移开目光,落在兔四身上,点头道:“眼力还算不错,比老二老三他们强一些。” 得了胡一卦的夸赞,兔四嘿嘿一笑,得意之余,又有新的疑问浮上心头,“既然如此,大哥为何还要……” 胡一卦没有给他继续问下去的机会,打断道:“不要问,我自有我的打算。” “好吧。”兔四虽然有些失望,但身为大哥的胡一卦发了话,再失望也得忍着。 在短暂的静寂后,胡一卦问道:“老夫人还在宫中?” “嗯,皇上说要留老夫人在宫中住几日,至于长公子与辛姑娘他们,都已经回了客栈,另外……”兔四面容一冷,沉声道:“大哥与李海说话的功夫,我接到消息,大公子又悄悄去了柳府,也不知又在谋算些什么;若不是老夫人拦着,我早就将他绑起来了,哪会由得他去柳家通风报信。”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埋怨道:“老夫人也真是,明知他居心不良,还放任他兴风作浪,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胡一卦倒是没他那样的气愤,淡淡道:“老夫人自有她的打算,你就别管了,左右就那么几日功夫,想必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来,我会让常喜盯紧的。”说到这里,胸口突然一阵发闷,紧接着一口腥甜猝不及防地涌上了喉咙,想要再咽回去已是来不及,一缕鲜血顺着唇角漫了下来。 尽管屋中光线不明,但兔四是习武之人,早已学会夜视,又岂会看不到,他骇然失色,急忙道:“大哥,你怎么了?” “没事。”胡一卦神色如常地抹去唇边的血迹,连眉头也没动一下,仿佛吐血的不是他而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兔四哪会被他这么轻易的搪塞过去,“都吐血了还说没事,你要是不说的话,我可就请大夫去了。”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胡一卦说话,他当即往外走去,在手碰到门闩时,身后终于传来了胡一卦略有些虚弱的声音,“真没什么大碍,就是幻术使用过度,身体有些承受不住。” “幻术?”胡一卦会幻术的事情,兔四是知道的,所以他疑惑的不是胡一卦使用幻术,而是后者对谁施了幻术,且还使用过度那么严重。 见兔四定定看着自己,眼里满是焦灼与疑惑,胡一卦哪里会不明白,他取过帕子拭去手上的血迹,“你真以为在城隍庙指使钱氏兄弟的是金长河?” “不是吗?”这个问题可把兔四给整蒙了,那不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吗,公堂上都说得一清二楚了,金长河也被定了罪,难道还有问题? 胡一卦摇头,瞧了一眼帕上的血迹,说出一句令兔四震惊的话来,“当然不是,事实上,那一日,金长河根本没有出过宫。” “这……这……”兔四接连说了两个“这”字,都没能接住后面的话,好一会儿方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骇声道:“这怎么可能,他自己都承认了。” 胡一卦摇头道:“那是因为他脑海中多了一段错误的记忆,从而误导了他,令他以为自己在那一日曾出过宫,见过钱氏兄弟。” “错误的记忆?”兔四挠一挠头,茫然道:“我还是不明白,这又不是陈年旧事,金长河也不是个糊涂鬼,还能给记错了?” 胡一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换了你是留雁楼的楼主,你费尽心思与时间,好不容易才将手下人安插入皇宫当差,你会冒着暴露的危险,安排他去做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吗?” “当然不会。”兔四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就行了。”见兔四仍是一副茫然之色,胡一卦解释道:“假冒李海去见钱氏兄弟指使他们破坏贡茶这种事情,谁都可以去办,为什么要找金长河,他可是太监,身处皇宫内苑,每每外出,都要记载在册子中,对于留雁楼这样的暗杀组织来说,他们最不愿意也是最避讳的,就是留下痕迹,所以才会在牙中暗藏毒囊,一旦被俘就立刻服毒自尽,以此来保住留雁楼的秘密。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小心谨慎的组织,却在一件如此要紧的事情上犯了这个大忌,你不觉得奇怪吗?” 被他这么一点拨,兔四也发现隐藏在其中的不合理,留雁楼那么一个庞大的组织,找谁办这件事不好,要去找好不容易安插在宫里的暗桩,那么做不是刻意给自己找麻烦吗? 想到这里,兔四再回过头去想胡一卦之前的话,隐约明白了几分,“所以金长河并没有出宫,而是中了大哥的幻术,以为自己曾经出宫?” “不错。”胡一卦折起帕子,沉声道:“在长公子出事后,我就一直让常喜他们在暗中追查这件事;其实我那会儿已经猜到圣上是想利用这件事引出孙邈背后的人,神机卫的异动也一如我所料;但圣上此人喜怒无常,城府太深,所以我不能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圣上身上。” 第423章 夜谈 “常喜他们查到了不少线索,但都支离破碎,东一点西一点,我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将这些碎片拼起来,留雁楼固然幕后的黑手,但江家并不是他们唯一的目的。”胡一卦重新给自己沏了一盅茶,借着茶水去一去嘴里残余血腥,一字一字道:“阻碍他们截杀辛夷的江家固然要除,荣王更加要除。” 原本听得专心致志的兔四,被他后面这句话吓了一跳,不过这一回他没有张口就问,而是仔细咀嚼着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掰开了揉碎了地想,别说,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些,“所以才会有了李海那条线,对吗?” “这次倒是聪明了。”胡一卦笑一笑,就着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说,“留雁楼原本的设想是要一箭双雕,先除江家,然后将嫌疑的矛头指向李海乃至皇后;这么一来,做为皇后养子的荣王就会受至圣上的怀疑,哪怕没有实证,仅仅只是怀疑,对于一个有意东宫之位的皇子来说都是致命的。” “所以……”兔四隐隐感觉自己从这番话里抓到了什么要紧的线索,但就差那么一步,一步之遥却令他犹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始终不能真切地抓住那条线索。 胡一卦也不催促,安然喝着半凉半热的茶,红褐色的茶汤在昏暗的灯光下犹若深不见底的深渊,不知……当你我凝视深渊之时,深渊会否也在凝视你我? 书房中寂寂无声,倒是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也不知是哪家进了贼。 在一番折磨人的苦思冥想后,兔四终于抓到了那条游离的线索,在惊骇的目光中脱口道:“所以留雁楼是在帮太子?” “嘘!”胡一卦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这个动作无疑是承认了兔四的猜测,后者愣愣坐在椅中,体温迅速升高,心脏亦在胸口飞快跳动着,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鼻孔大大地张着,这样的异动惊醒了他袖中睡觉的小青,探出三角形的脑袋来疑惑地看着他,见兔四没反应,吐着猩红的蛇信,游到他的脸上。 “嘶!嘶嘶!”小青吐信的声音以及冰凉的身体令兔四惊醒过来,他将小青从脸上取下来,后者熟练地将柔软的身子绕成圈缠在兔四手臂上,远远看去犹如一条碧绿的手镯,煞是好看。 兔四吐出憋在胸口的一口浊气,信以置信地道:“我倒是与太子不相识,只远远见过几面,瞧着颇为温和,万万没想到他竟是留雁楼幕后黑手,真是人不可貌相。”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一事,“不对啊,太子今年至多也就二十来岁,可留雁楼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扬名江湖,总不至于太子尚在襁褓之中就创立了留雁楼吧。” “自然不可能。”胡一卦食指轻叩着小几,一下又一下,很有节奏,睡到一半醒来的小青听着这个声音忍不住又闭上了蛇眼,就在它快要睡着的时候,胡一卦手指陡然一顿,沉声道:“所以我怀疑真正控制留雁楼的,不是太子,而是太子身边的人;这个人有一定的能力与势力,又希望太子可以顺利继承大统,一直在暗中替太子铲除对手,荣王就是其中之一。” “是谁?” “我一时还不能确定。”胡一卦心里已经有了几个怀疑的人,但正如他所说,只是怀疑,没有一丁点证据,说出来不过给兔四徒增烦恼,万一走漏风声,也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兔四倒也不追问,将话题带回到金长河身上,一边思索一边组织语言,“所以……大哥你识破了留雁楼的阴谋后,又查到金长河是留雁楼的人,遂用幻术修改他的记忆,让他以为自己也曾在那一日出过宫……”说到一半,他忽地又摇起头来,“不对不对,大哥应该不止修改金长河一人的记忆,否则很容易被瞧出破绽,还有那本册子,上面确实有金长河的出宫记录。” “不错,除了金长河之外,钱氏兄弟以及敬事房负责掌管宫人出宫事宜的管事,都被我施加了幻术;只有这样,才能确定整件事情不出纰漏。”说到这里,胡一卦苦笑道:“因为接连施展那么次,所以受了些内伤,好在不严重,再养几日应该就差不多了。” “当真没事?”兔四不放心地问着,唯恐胡一卦挑好听的话说。 “怎么,连大哥的话都不信了?”胡一卦似笑非笑地问着。 兔四有些不好意思,挠着脑袋道:“这不是担心大哥嘛。”说到这里,他惊叹道:“话说回来,大哥居然还会幻术,我可从来不知道。” “与那算命看相之术一同学的,一直没怎么用过。”说到这里,胡一卦眼眸微眯,望着窗外浓沉如墨的夜色,凉声道:“我也是今日才知,原本圣上身边一直隐藏着一位精通幻术的高人。” “高人?”兔四略一思索,已是明白胡一卦指的是谁,“大哥是说给圣上那张符纸的人?” “不错。” “那个一指斩断金长河胳膊的男子也是幻术所化?”兔四难以置信地问着,今日公堂上那男子凭空幻化,侧面又薄如纸,一看就知道不是真人,但总以为是什么神乎其神的法术,譬如撒豆成兵,缩地成寸等等,万万没想到竟然也是幻术。 胡一卦看出他的心思,淡淡道:“世间哪有那么多妖魔,又哪有那么多斩妖除魔的法术,不过是一些用来唬弄世人的幻术罢了;只是幻术也分高低,低阶者仅仅就是一个幻相,只能短暂的迷惑或者吓唬人,只要稍稍一碰就会化为烟雾,咱们平日里所见的变戏法就是这种低阶幻术;中阶者就如我一般,可以能够通过幻觉影响别人,令他们产生错误的记忆;高阶者可以将幻术寄托在符纸之上,并在一定时间内化为真实,就像圣上身上那一张符纸;这是连我也没有接触到的境界。”在说到后面时,胡一卦面色变得颇为凝重。 第424章 龙虎山 “原来如此。”兔四恍然,胡一卦的话犹如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让他知道在这世间,竟然还有幻术如此神奇的东西存在,“大哥可知那符纸是谁给圣上的?” 胡一卦摇头,拧眉道:“圣上从未提起过,不过圣上每年都会去一趟龙虎山。” “龙虎山……”兔四喃喃念着,随即如数家珍地道:“那是正一道的地盘,听说正一道的创派人张道陵曾在此炼丹飞升;传承至今已有二十八代,有辉煌也有落魄,到了近些年,已经很低调了;不过我听说这一代的掌教颇有些能力,能够呼风唤雨,令龙虎山附近的那些百姓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收,所以这些年来威望颇高,有许多人不愿千里而去,每年那头柱香更是无数人抢破了头。”顿一顿,他又道:“我之前听着以为是百姓们以讹传讹,不可相信,如今听大哥一席言语,那劳什子的呼风唤雨应该也是幻术的一种吧。” “头柱香?”胡一卦抚着额下有些灰白的长须,凉声道:“他们上得哪是头柱香,顶多就是第二第三柱。” 兔四刚想问头柱香被谁上去了,回想起胡一卦之前提及梁帝每年会去一趟龙虎山,顿时明白了过来,“头柱香是圣上的。” 胡一卦没有回答,而是喃喃道:“算算日子,还有半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圣上差不多也该出发了。” “这么说来,那张符纸十有八九是那掌教张真人给的。”面对兔四的猜测,胡一卦什么也没说,只是瞧着窗纸外浓到散不尽的夜色,不知在想什么。 再说江行过,正如兔四说得那样,他借着夜色的掩护来到柳府的后门,早有下人守在那里,听到叩门声立刻打开了门。 江行过熟门熟路地来到柳青鸾的闺楼,后者似乎刚刚沐过浴,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发梢隐约还有几分水渍,香炉袅袅,也不知她用了什么香料,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香气,很是好闻。 江行过进去后,深吸一口气,赞道:“好香啊,看来柳小姐很喜欢这陵兰香,每次来都能闻到,可惜太贵了,我这次过来带的银子也不多,顶多只能买个几两,不然买些回去卖给岳阳那些个富家小姐,一定能够大赚一笔。”说到这里,他笑嘻嘻地瞧着正慢条斯理吃着血燕的柳青鸾,玩笑道:“柳小姐最是富庶,要不送我这穷人一斤半斤,让我发笔小财?” 柳青鸾挑一挑细长的远山黛眉,抬起头似笑非笑地道:“大公子喜欢,莫说是一斤半斤,就算要个十斤八斤也没问题。” 江行过露出大喜之色,拱手道:“柳小姐果然慷慨大方,那我就先行谢过了。”说着,他又补充道:“什么时候买好了知会一声,我自己来拿,省得柳小姐再派人送一趟,太麻烦了。” “原来大公子还会怕麻烦别人,真是让我开了眼界。”说到这里,柳青鸾眉目倏地一冷,将手中的血燕盏重重搁在小几上,冷声道:“江行过,还真以为我是来叫你闲聊的吗?” 江行过耸一耸肩,摊手道:“开个玩笑而已,何必这么认真。”他走到椅中坐下,翘着二郎腿道:“柳小姐想问说什么,说吧。” 柳青鸾厌恶地瞧着江行过有些粗鄙的坐姿,若非还有一些用处,哪会由着这么一个粗鄙无耻之人在眼前窜来窜去;她深吸一口气,凉声道:“说说吧,江老夫人怎么就成圣上的奶娘了?” 江行过盯着那张明丽若玫瑰的脸庞,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柳小姐觉得是我故意隐瞒了?” “难道不是吗?”柳青鸾反问,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眸看似随意,实则一直牢牢盯着江行过,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当然不是。”江行过不假思索地否认,随即一脸嫌恶地道:“我那会儿只知道那老太婆看起来胸有成竹,对于涉及江家的那两桩案子并不是太过担心,一直以为是因为有鼠大之故,万万没想到她与皇帝老儿竟然还有这层关系,藏得可真深。” 一路看下来,柳青鸾确实没有在江行过脸上捕捉到异常的表情,但多疑如她,并未尽信,“你当真不知道?” 面对她的置疑,江行过倒也不生气,摊手道:“你若不信,我也没法子,不过你可以去问问江行远,看看他是否知情;如果连他这个嫡长孙事先都不知情,那我这个庶子庶孙就更没有资格知道了。” 柳青鸾听着倒也确实是这么一回事,遂不再追问,转而道:“说说吧,皇上与江老夫人都说了些什么。” 面对她的询问,江行过并不急着回答,而是摸着肚子道:“晚膳的时候想着要过来见柳小姐,没吃几口,适才不觉得,如今闻着柳小姐这血燕与蜂蜜的香气,倒是有些饿了,不知这血燕是否还有多,也给垫垫肚子。” “你倒是不客气。”柳青鸾冷笑一声,对红姑道:“再去端一盏血燕来,记得同样浇上紫云英蜜,省得大公子觉着端给他的不一样。” “多谢柳小姐。”江行过仿佛没听出她言语的讽刺,欣然道谢;很快,红姑端了一盏殷红透亮的血燕,随着金黄色的紫云英蜜浇下,原本没什么香气的血燕,顿时弥漫出浓郁香甜的气息,即使是在燃着陵兰香的屋子里,也丝毫不受影响。 江行过舀了一口,闭目陶醉地道:“真是好东西,可比外头那些杂七杂八的燕窝好上百倍,柳小姐真是懂得享受。” 柳青鸾冷笑道:“你就不怕我在燕窝里下毒吗?” 江行过仰头吃干净剩余的血燕,抹着嘴巴笑呵呵地道:“柳小姐那么聪明,又怎么舍得杀一个对你有用的人呢。” 柳青鸾轻哼一声,她讨厌这种被人猜中的心思的感觉,“现在能说了吗?” 这一次江行过倒是没有再卖关子,一五一十将在养心殿上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纵是柳青鸾早有准备,心里还是忍不住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 第425章 试探与求助 “用过午膳,皇上说要留老太婆多住几日,我们就先回来了,之后的事情就无从得知了。” 柳青鸾轻吸一口凉气,道:“听说辛夷并没有随你们一同回来,而是近乎入夜方归,为何?” “柳小姐耳目倒是灵通。”江行过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寒芒,笑呵呵地道:“辛夷在御前展露了一手点茶的功夫,恰好大殿下也在,很是喜欢,就请了圣上的旨意,让辛夷去毓庆宫教他点茶,应该接下来还要入宫几日。” 听到这话,柳青鸾捻着袖子的手指微微一紧,红姑在一旁不屑地道:“果然是个不要脸的浪荡蹄子,勾引了长公子不够,又去勾引大殿下,怎么着,还想飞上枝头做皇子妃不成?” 听到她羞辱辛夷,江行过心中不快,但并不能表露出来,只能淡淡地笑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很正常。” 红姑冷哼一声,刻薄地道:“就怕她打算了如意算盘,谁不知大殿下是个有了今朝没明朝的短命鬼。” “放肆!”一向对红姑极为客气的柳青鸾这会儿沉下脸,喝斥道:“大殿下是何等身份,岂是你能够言论的,还言出不逊,不要命了吗?” 红姑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跪下认错,“奴婢一时失言,请小姐恕罪。” 柳青鸾漠然道:“今日我可以恕你的罪,但若这话被有心人听了去,就连我也保不住你,明白吗?” “奴婢谨记小姐教诲,绝不再犯。”红姑迭声答应,得了柳青鸾的话后,方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柳青鸾抿一抿垂落在耳边的碎发,微笑道:“倒是让大公子看笑话了。” “没有没有。”江行过随口敷衍了一句,心中却是一阵吃惊,午膳的时候他就看出赵怀身子不好,但那会儿只以为他是较常人虚弱一些,不曾想竟严重至此,真是有些可惜。 那厢,柳青鸾已经将心思放在江行过复述的那些话来,凝声道:“这么说来,皇上对江老夫人感情极其深厚,甚至还要胜过太后几分?” “不错。”江行过收起心思,正色道:“当年应该发生过一件大事,令得太后与圣上母子离心;而在那个时候,江老太婆选择站在了皇上这一边,从而造成了今日截然不同的态度。” 柳青鸾沉思片刻,问道:“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他们只是一语带过,并没有细说,但应该是在三四十年前,你可以问问柳老爷或者久居京城的老人,他们可能会知道一些。”说到这里,江行过想起一事,道:“圣上为了补偿江行远,赐了洞庭湖旁的百亩良田,有了这些良田,相信不出数年,江家便可一跃成为茶商之首,富可敌国也是有可能的。” 柳青鸾睨了他一眼,凉声道:“然后呢?” 江行过笑容暧昧地道:“柳小姐会不会改变心意,履行婚约?” “哈哈哈。”柳青鸾先是一愣,紧接着笑得花枝乱颤,前俯后仰,她的动作令插在脑后的双蝶发簪松脱掉落,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如瀑布一般垂落,长及腰际。 如此笑了好一会儿,柳青鸾方才渐渐止住笑声,俯身自地上捡起双蝶发簪,微微有些卷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到胸前;她捡起后把玩着银亮的簪身,似笑非笑地道:“谁给你的勇气问这话?” 江行过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随口问问,柳小姐若是不爱听,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柳青鸾起身,精致华美的裙摆上绣着大朵大朵栩栩如生的牡丹,在她身后一路迤逦,恍若盛开。 她一路走到江行过身前,明眸轻垂,傲然道:“富可敌国又如何,那些财富不过是暂放在江家的,天子一声令下,江家岂敢不双手奉上;商就是商,再怎么努力,也终归是’士农工商’之中最后那一位;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因为区区百顷良田,就改变心意,下嫁江家?还是说……”她微微俯身,长发垂落在江行远脸上,有些酥痒,“你希望我嫁给江行远?” “当然不是。”江行过一口否决了她的猜测,起身与她相对而立,“恰恰相反,我是担心柳小姐因为那老婆子与圣上的关系,一时糊涂改变心意,坏了我们之前的计划。” 柳青鸾盯了他片刻,忽地嫣然一笑,犹如百花盛放,“放心,绝不会有那一日;再说了,你那能干的祖母想必也不愿见到我。” “那就好。”江行过长舒了一口气,神情也变得舒坦了许多,抚着胸口道:“只要柳小姐不犯糊涂,我这心也就安然了,接下来有一件事情得拜托柳小姐帮忙了。” 柳青鸾一怔,旋即已是回过神来,冷笑道:“我说怎么突然说那么些个莫名的话,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她扬袖落座,虽说这样看着比江行过矮了一截,气势却是半点都不弱,“说吧,什么事。” 听到这话,江行过眸光一冷,压低了声音道:“那老婆子很可能已经对我起了怀疑。” 这话倒是大出柳青鸾意料之外,她原本以为江行过是想趁机要点好处,“为何?”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起,江行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还有为何,不就是汪晋成嘛。” “阿晋?”柳青鸾诧异地道:“他不是被顺天府关起来了吗,难道又出事了?” “那倒没有,是他被蛇六娘追杀的那一次。”江行过苦恼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虽是黄雀,岂料还有老鹰在后。” 柳青鸾心思狡滑如狐,当即从这短短十几个字中听出了问题,面色难看地道:“你是说,有人看到了你?” “不错。”江行过苦恼地道:“应该是鼠大的人,若不是无意中听到他们的话,我这会儿还蒙在鼓里。” “蠢货!”倏然听到这个消息,柳青鸾不禁怒上心头,还以为江行远这枚棋子能助她杀了江行远,摆脱与江家的婚事,哪知什么事情都还没做,就已经早早暴露了,让她怎能不生气。 第426章 谎言千遍 被人当着面骂蠢货,江行过顿时沉了脸,道:“柳小姐,你别忘了,我之所以暴露,是为了救你手下的汪晋成;若不是你多事,派那劳什子的晓月去接近,根本不会后面的事情。” 柳青鸾冷冷盯着指责自己的江行过,“你这是在怪我了?” 江行过深吸一口气,道:“不敢,只是希望看在你我的情份上,帮我一回。” 情份? 柳青鸾对这两个字嗤之以鼻,不过她并没有说出口,而是道:“怎么帮?” “那老婆子已经知道了我背叛她的事情了,因为皇上留她在宫中小住几日,蛇六娘那些人唯她之命是从,所以我现在暂时是安全的,但这份安全,只能持续到她回来;她一直都视我为眼中钉,一定不会放过我。” 柳青鸾凉声道:“放心,京城是有王法的地方,她不敢胡来。” 江行过冷声道:“想要对付一个人并不是只有杀了一个办法,有的是办法生不如死;至于王法……呵呵,不过是骗骗寻常百姓的话语,天底下没王法的事情多了去了,柳小姐也做了不少。” 见他句句针对自家小姐,红姑忍不住喝斥道:“江行过,你莫要太过放肆了,这里可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无妨。”柳青鸾纤手轻抬,脸上笑意吟吟,“由着他说,我倒要听听,他这肚子里都憋了多少话。” 话说到这个份上,江行过也没什么好再藏着掖着的了,道:“我之所以暴露身份,都是为了救你的人,若在这种关键时候,柳小姐要见死不救,那咱们就一拍两散,到时候我固然不好过,柳小姐也休想过这太平日子。“ “你这是在威胁我?”柳青鸾以手支颐,脸上笑意依旧,犹如迎春而开的娇花,唯独那双眼睛冷得吓人。 江行过也被她瞧得心底发渗,但仍是强撑着道:“不敢,我只是将实话告之,如何选择得看柳小姐了。” 柳青鸾把玩着垂在胸前的长发,似笑非笑地道:“我很好奇,大公子要怎么不让我太平日子?还是说,我有什么把柄不小心落到大公子手上了?” 江行过冷笑道:“柳小姐行事如此小心谨慎,思虑千遍方才行事,又怎么会落下把柄;不过,有一句话,不知柳小姐听过没有?” “何话?” “谎言千遍,假亦成真。” 柳青鸾眉头微皱,道:“何意?” “很简单就是当一个谎言重复千万遍时,它就成了真实,何况咱们这个还不是谎言。” “原来如此。”柳青鸾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随即戏虐地道:“那大公子是准备去顺天府击鼓,还是去告御状,将这谎言变成真实?” “都不是。”在柳青鸾讽刺的目光中,江行过一字一句道:“我会将你想要嫁给太子的打算告诉那老婆子,让她退婚,并且日日去太子面前念叨你的所作所为,她是圣上的奶娘,见太子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哪怕太子仅仅听进一分两分,对你的态度想必也会大不如前吧?” 随着江行过的话,柳青鸾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粉转白再转青,待到后面,已是狰狞可刷,她一把扼住江行过的喉咙,厉声道:“你敢!” “待到那时,我一无所有,还有什么不敢的!”江行过也不示弱,忍着喉咙处传来的疼痛,与她针锋相对。 “就怕你活不到那一日!”柳青鸾眼中杀机盎然,那五指看似纤细的手指,此刻却如精钢一般,任江行过如此努力,都不能掰开分毫;随着柳青鸾不断加重力道,他渐渐呼吸不到空气,血液也被扼住了,无法顺利流通,仿佛回到了他第一次见柳青鸾的时候,同样是被掐住了脖子,不过那会儿,柳青鸾更多的是警告与示威,而这一次,他能感觉到,柳青鸾是真的想杀了自己,看来自己刚才那番话真戳中了她的痛点,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眼珠子不断往上翻,整个眼眶里几乎看不到一丝黑色,连双手也渐渐变得无力,不行,这样下去,他真会死的! 江行过努力控制着所剩无几的思维,吃力地抬起右手,他将手臂抬得很高,高到柳青鸾可以看见他袖子里的情况,也就这一眼将柳青鸾吓得花容失色。那是一个黝黑小巧的箭筒,弦已经上箭,只要他拉动扣在食指上的那根弦,短箭就会飞射而出,直取柳青鸾面门。 虽然江行过手已经快没有力气了,但拉动一根细小到几乎不费力气的绳子还是毫无问题的,而且柳青鸾相信,他一定会在失去意识前拉动这根细绳,一旦箭脱弦,近得只余一尺的柳青鸾必然躲不过,顶多勉强避开要害,毁容却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的。 柳青鸾最宝贝的就是这张娇艳如花的脸,也是,若没了脸,她拿什么去接近太子,又拿什么入主东宫,成为东宫的贵人,甚至取太子妃而代之。 所以,在看到江行过准备拉动细绳时,她急忙松开手,闪身避开,唯恐慢一步就会被那箭射中脸庞。 感觉到喉咙处那只要命的手松开,江行过死里逃生,趴在地上拼命吸气,差不多一柱香的功夫,才算缓过来,正当他要起身,一只脚狠狠踩在他身上,硬生生将他起到一半的身子给压了回去,头顶更是传来柳青鸾恨极的声音,“几日不见,还真是长进了,居然知道算计我了。” “我也是为保命。”江行过知道自己不是柳青鸾的敌手,故而也不挣扎,任由这般踩着,“柳小姐也不必如此生气,你我既可两败俱伤,亦可相互成全。” “你还想欺骗我,什么相互成全,不过是想让我救你而已。”柳青鸾冷笑道:“江行过,你这一手算盘打得倒是顺溜;可你说说,我救了你,你能回报我什么,江家已经不信任你了,难道我还能改变他们的心意?” “当然不能。”江行过缓了口气,道:“但我有办法继续留在江家,只要柳小姐配合我演一场戏就可以。” “是吗?”虽然柳青鸾言语间仍透着不信任之意,但脚上的力气松了几分,江行过察觉到这份松动,赶紧继续道:“我已经想好办法了,你再信我一次,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最好是这样,否则……”柳青鸾俯下身,那张长发半掩的脸庞依旧美得那么让人心动,谁能想到,这竟是一个蛇蝎美人。 她盯着江行过那双因为血丝爆裂而通红的眼眶,一字一字道:“我会让真正体验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一定!”江行过连忙答应,随着他的应承,柳青鸾终于收回了那只要命的玉足,江行过赶紧起身,拍去身上的灰尘。 第427章 恨之入骨 柳青鸾回到椅中坐下,端起那碗没怎么动过的血燕舀了一口,举手投足间都是那么的优雅端庄,仿佛刚才那一切都与她无关,甚至她从未离开过身下的椅子。 在吃完了血燕后,她接过红姑递来的帕子拭一拭唇边的痕迹,凉声道:“好了,说说吧,演什么戏。” 江行过连忙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柳青鸾听完后,扬一扬细若柳丝的长眉,露出一丝惊讶,随即似笑非笑地道:“倒是个不错的点子。” 江行过心中一喜,“这么说来,柳小姐是同意了。” 柳青鸾盯着他期盼的双眼,凉声道:“我会配合你演这场戏,至于江家的人买不买帐,就看你的运气了,另外……”她朝江行过勾一勾手指,犹如在勾一只小狗小猫,江行过虽然心里有些膈应,但还是顺从地走了上去,狗腿地道:“柳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柳青鸾手指微扬,落在江行过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一缕沉凉的笑容出现在朱唇旁边,“我帮了你这么许多,你……准备怎么回报我?” 柳青鸾的手指很软,又有些冰凉滑腻,停留在脸上颇为舒服,却令江行过想起兔四视若宝贝一直带在身边的小青,在来京城的路上,有一回小青趁着磕睡爬上脸颊时,也是这种触感,睡梦惺忪地睁开眼睛时,差点没被那个放大数倍的蛇头与蛇信子,为着这事他连做了好几天的恶梦,更是被兔四与蛇六娘他们好一顿嘲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了他的阴影。不过这话可不能当着柳青鸾的面说,也不能闪躲,他控制住身体本能想要闪躲的反应,讨好地道:“柳小姐想要的东西,我一直都记着,不过京城这里人多眼杂,盯着江家又一个个都是大人物,实在不便动手。”他为难地说着,不等柳青鸾言语,又连忙道:“不过柳小姐放心,只要一回到岳阳,我就立刻将江行远的性命双手奉上。” “真是个机灵鬼。”柳青鸾笑着拍一拍他的脸颊,收回手在灯光下打量着那一根根半透明的指甲,幽幽道:“原本是这样没错,可惜啊,你办事不利,被人发现了端倪,需要我冒着风险帮你圆谎,所以……我打算收点利息,你没意见吧?” “没意见,没意见。”江行过忙不迭地答应,随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不知……柳小姐想要什么利息?” “我想要……”柳青鸾微微倾身,将原本就近在咫尺的距离拉得更加近,小巧的鼻尖几乎碰到了江行过的鼻子,后者被这突如其来的拉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点,他这个举动惹得柳青鸾咯咯一笑,随即张开娇艳欲滴的朱唇,一字一字道:“辛夷的性命。” 江行过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答案,一时愣在那里,直至柳青鸾重新坐直身子方才醒过神来,脱口道:“怎么突然想到要她的性命了?” 柳青鸾笑吟吟地瞧着他,“怎么,不愿意?” “当然不是,只是有些诧异。”看着那娇俏甜美的笑容,江行过打了个寒颤,赶紧否认;与柳青鸾交道打久了,多少摸到了一些她的脾性,往往面上笑得越欢愉好看,心里就越恼恨得紧。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柳青鸾继续往下说,忍不住试探道:“不知辛夷哪里惹到柳小姐了?” 柳青鸾眼眸微眯,肃杀之意在瞳孔中流转不定,就在江行过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朱唇微启,冷声道:“自作聪明,不知天高地厚,该死!” 若说前十个字还仅仅只是听得耳朵发冷,那最后那句“该死”,就真是让人打从心底里发冷,江行过不用看就知道此刻自己胳膊上的寒毛已是一根根立了起来。 他也是个聪明人,柳青鸾突如其来的杀意令他联想到前两日发生的一件事情,猜测道:“与汪晋成被顺天府关押一事有关?” 柳青鸾眸光一转,落在江行过身上,冷冷道:“我不喜欢多嘴饶舌的人。” “好好好,我不问就是了。”江行过连忙摆手,不过柳青鸾这个态度已经给了他最好的答案,他没有猜错。 柳青鸾轻哼一声,垂目抚着裙裾上精美的绣花,凉声道:“离京之前,我要看到她的尸体。” 听到这话,江行过一脸为难,正要言语,柳青鸾已是先一步道:“若大公子连这点事情都要推三阻四,那我可就真要怀疑你与我合作的诚意了。” “我自然是很有诚意的,但京城……”江行过搓着手,为难地道:“是天子脚下,辛夷今儿个又入了天子眼皮,若在这里动手,我担心会惊动皇上,到时候就麻烦了。” “这就是大公子的事情了。”柳青鸾笑意凉凉,可以看得出,这是她的底线,若江行过还要推三阻四,那接下来的事情就难说了。 江行过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在一番挣扎与衡量之后,他狠狠一咬牙,用力点头道:“好,我答应柳小姐,一定在离京之前,让你看到辛夷的尸体!” 柳青鸾眸光微微一亮,笑意较刚才真诚了几分,娇声道:“那我就等着大公子的好消息了。” 江行过没有再多说什么,拱手道:“若柳小姐没别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柳青鸾正要答应,眼角余光瞥他衣袖里的一抹乌光,嘴边的话顿时变成了“且慢”。 “还在什么事?”在江行过疑惑的目光中,柳青鸾起身走到他身前,挽起他的袖子,露出扣在手腕上的那一套袖箭,手指在精铁打造的箭筒上徐徐抚过,这箭筒极其精致,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倒像是名家大师打造所成;而且尽管是贴身之物,依旧触手冰凉,不沾一丝温度,这是寒冰特有的性质,不像寻常精铁,贴身放置,多少总会沾那么一丝半点的温度。 “这是谁给你的?”按理来说,以江行过在江家的地位,是不可能拥有这样的东西,哪怕他有银子也没用,因为名师大家的东西,很多时候不是有银子就可以买到的,往往还需要人情与面子,很明显,江行过并不具备这些,偏偏又确实拥有,这令她起了几分疑心。 江行过倒是坦然,“鼠大,哦,也就是你们认识的胡一卦胡先生。” 第428章 继续合作 柳青鸾诧异地道:“他会打造兵器?”她一直有意入主东宫,所以对朝堂各个大员都有所留意,但胡一卦此人深居简出,身边又都是神机卫的人,流传出来的消息少之又少,也就这一回江家出事并且牵到了他,才算露脸了一把。 “他擅长机关术,能把一辆普通马车改造得刀枪不入,连留雁楼排名第一的金一都破不开,何况是打造一把区区袖箭。” 柳青鸾眼中掠过一丝惊诧,半晌,她徐徐颔首道:“这位胡先生倒是博才多学,不仅擅于看相算命,还深谙机关兵器的制造术,难怪圣上这般倚重他。” “他懂得岂止这些。”江行过啧啧道:“就我这手射箭的本领都是他教的,而最可怕的是,他并没有正儿八经学过这些,只是多看了几眼,就知道了射箭的窍门,转过头来教我,你说可不可怕?” 他知道柳青鸾是个多疑狡狐之人,一味撒谎,很快就会被她发现破绽,所以他每每说话,都是真假掺半。 江行过的话听得柳青鸾一阵心颤,兵器……她记得上回见太子赵怀的时候,曾听他提起过,胡一卦似乎在替梁帝打造什么兵器,若是成了,大梁的版图还能再扩一扩,甚至有可能统一中原;但具体是怎样的兵器,又有什么样的威力,赵怀并不清楚。 文通道家玄术,武能制机关兵器,又深得梁帝信任,若这样的人物愿意襄助太子,再加一半以上的朝臣支持,任凭荣王等人如何作妖,都翻不出花样来。 看来她得好好留意这位胡先生,并劝说太子找机会拉拢,想到这里,她对江行过道:“设法多打听一些他的事情。” “为何?” 柳青鸾自不会将打算告诉他,只淡淡道:“我自有用处。” “好吧。”江行过碰了一鼻子灰,无奈地闭上了嘴巴,在拉下袖子掩住那套小巧的袖箭后,他想起一事来,笑嘻嘻地问道:“我也有一个疑问,不知柳小姐可否解答一下。” 柳青鸾抚着胸前日日用玫瑰精油养护的秀发,凉声道:“什么疑问?” “柳小姐是名门贵女,自幼居于深闺,出门的日子少之又少,要说精通琴棋书画那是理所当然的,可除此之外,柳小姐还习了一身高明的武功,对药物毒理也有所认知,不知是何人教授?”别看江行过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一副轻松自得又不经意的模样,其实这心已悄无声息地提了起来,小手指亦是悄无声息地缠上了连接着袖箭的那根线,虽说他们已经达成协议,柳青鸾不大可能再发难,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江行过这个细微的举动并没有逃过柳青鸾的眼睛,她抬手将秀发甩到身后,笑吟地地道:“你这算是在打听我的秘密吗?” “算是吧。”江行过坦然承认,随即又补充道:“不过这也怪不得我,谁知道了都会好奇。” “我自有我的机缘,你想知道也可以,不过……得等你替我杀了江行远以后。”柳青鸾柳腰一动,移步来到江行过身前,在他耳边凉声道:“不要以为有那么一套袖箭在,我就奈何不了你,同归于尽的把戏可用不了第二次。不该打听的事情少打听,我不保证下一次,还会有那么好的脾气与你说这些,明白吗?” 她凑得很近,如兰似麝的气息喷吐在耳朵上,又痒又麻,吹得人仿佛连骨头都要酥了,饶是江行过自问颇有定力,在这样绮丽暧昧的气氛中,脸庞也不禁有些发红,连忙退开一步,低头道:“知道了。” 柳青鸾笑一笑,扬袖道:“夜色深沉,就不留大公子多待了,我等着大公子的好消息。” 在江行过离开后,红姑上前关了门,又确认脚步声远去后,方才迟疑地道:“小姐,你真要继续与他合作吗?” “你不同意?”柳青鸾看似轻缓的语气里透着一丝肃冷。 “小姐做的决定,奴婢怎会不同意,只是……”红姑蹙一蹙眉头,还是决定将心里的话说出来,“他已经被江家人识破了心思,哪怕后面得了小姐的帮助,勉强留在江家,恐怕也用处不大;且奴婢看他并不老实,恐怕心里有还藏了别的打算没说出来。” 柳青鸾张开五指纤长的手指,烛光若水一般从指缝中流入,半晌,她缓缓蜷起手指,那么紧,那么用力,仿佛是要将烛光攥在掌心,冷冽阴寒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任孙猴子心思再多,也翻不如如来佛祖的五指山。” “可是……”不等红姑继续往下说,柳青鸾已是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错,经此一事,他在江家的地位确实会大不如前,但有一弊就有一利。” “利?”红姑疑惑地重复着这个字,摇头道:“奴婢想不出来。” 柳青鸾唇角微扬,“失去了江家这个靠山,他唯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我了,你说……他还敢背叛吗?”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攥紧的拳头,仿佛江行过已经被她牢牢攥在手里,摆脱不得。 “奴婢明白了。”红姑恍然之余,仍有几分担心,叮嘱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姐还是得提防着些,不可尽信。” “我知道,所以才要他拿辛夷性命来做投名状,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那也不值得我费力演戏保他狗命。”说到这里,柳青鸾心中一动,道:“阿晋怎么样了?” “奴婢派人去瞧过了,他现在只是嫌犯,顺天府尹并未太过为难,只是囚禁在牢房中,不得自由而已。” “知道顺天府打算什么时候遣送他回岳阳吗?” “应该就年后的事情。”红姑回了一句,试探道:“要不要让老爷帮忙托点关系,把阿晋捞出来?” 柳青鸾走了几步,摇头道:“江家这会儿一定派了人盯着这件事,稍有差池就会成为了他们手里的把柄,得不偿失。”不等红姑言语,她又道:“杀人是大罪,不会轻易判定,这件事等到了岳阳再盘算也不迟。”说到这里,她想起辛夷,那双杏眼顿时眯成了一个危险的弧度,“我之前一直以为姓辛的丫头就是想要攀富附贵,如今看来,还真是小觑了,敢动我的人……呵呵。” 第429章 清云观 柳青鸾捋了一缕发丝把玩着,嘴角笑意嫣然,仿佛不胜欢愉,然而在那被眼皮遮住的眼眸中,是令人不寒而凛的盎然杀意;从那一日辛夷识破她的计策,并且绕行上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意识到后者的谋心之能不输于自己,也就是在那一刻,她起了杀意;汪晋成的事情,则是将这份杀意推到了顶点。 辛夷……一定要死! 外面,夜色依旧浓黑如墨,没人知道在这片看不尽头的黑暗之中,掩藏了多少丑陋可怕,阴谋算计;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黑暗中披荆斩棘,砥砺前行;有人等来了光明降临的那一刻,但更多的人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这片黑暗之中,甚至……连自己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翌日午后,一辆华丽精致的马车从公主府驶出,往城外驶去,翊阳掀开帘子看着马车后面越离越远的城门,疑惑地道:“驸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午膳刚过,徐晋之就一脸神秘地拉着她上了马车,也不说去哪里,翊阳原以为是像以前一样去饮茶或者听戏,哪知竟是一路出了京城。 “这么快就忘了我昨日说的话?”徐晋之一边说着一边取出套在棉套之中的暖水炉,顺着马车细微的颠簸,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碗汤水,因为是在马车上,他不敢倒得太满,只有六七分便停下了。 徐晋之收好暖水炉,将那汤碗递到翊阳面前,温言道:“把这个喝了。” 翊阳接在手里,正要询问,鼻尖闻到一股雪梨的清香,仿佛是从那汤里散发出来的,她将汤碗凑近几分,果然那清香越发浓郁,脑海中灵光一闪,“这是……冰糖雪梨水?” “嗯。”徐晋之点头,“我听你昨夜有些咳嗽,原本一早就要炖的,但临时有些事情给耽搁了,等想起来,已经是快晌午了,只能带到马车上来。” 得知这冰糖水是徐晋之亲手炖的,翊阳心中一暖,“就是几声咳嗽而已,不碍事;再说了,这种事情交给下人做就好了,驸马何必亲自动手。” 徐晋之笑道:“他们摸不准你的口味,万一像上次一样笨手笨脚炖得太过甜腻,喝不入口,可该如何是好?” 翊阳闻言轻笑着打趣道:“不过就是浪费些许雪梨与冰糖而已,驸马何时变得这般小气?” 徐晋之见她迟迟未喝,干脆捧过汤碗,亲自勺了喂到她唇边,时不时替她拭去唇边的水渍,极其细心温柔。 待得翊阳将一碗冰糖雪梨尽数喝下去后,他方才握住翊阳的手柔声道:“若只是浪费雪梨与冰糖,莫说区区一点,就是倾天下之所有,我也不会有半分心疼。”在翊阳不解的目光中,他一字一句地道:“我心疼的是公主身子;那一回许就是没喝冰糖雪梨水,耽搁了最好的时机,令得咳嗽加重,公主不得已喝了好几日的苦药,夜里还时不时被咳醒;为夫看在眼里,疼在心中,那会儿我就对自己说,同样的错绝不可再有第二次。” 听着徐晋之情真意切的话,翊阳感动不已,正要说话,脑海中忽地回响起他最后说的那句“不可再有第二次”,回想起来,自那次之后,再端来的冰糖雪梨水确实不再那么甜了,每次都是甜淡更好,极符合她的口味,那会儿只道底下人汲取了之前的教训,少放了一些冰糖,如今听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想到这里,翊阳试探道:“所以之前那些冰糖雪梨水都是驸马亲自炖的?并非春菱他们?” “嗯。”徐晋之点头。 果然是他。 想到徐晋之一直在默默照顾着自己,翊阳鼻尖微酸,正要说话,一根修长的手指已经按在了唇上,令她无法发声,正是徐晋之,只听他道:“不许说那些见外的话,也不许说谢,照顾妻子是为人夫君应该做的事情。” 翊阳眼眸微红地拉下他的手,“好,我不说。”这般说着,她将徐晋之的手贴在脸颊边,她的脸很小,几乎只有徐晋之一只手那么大。 翊阳闭目细细感受着掌心的纹路,半晌,她睁开眼睛道:“我不说谢,你做了什么也要告诉我,不许再这样偷偷瞒着。” “好。”徐晋之一口答应,眼里尽是宠溺与怜爱。 这般温存了一会儿,翊阳想起还没有得到解释的问题,道:“对了,驸马还没说这是要去哪里呢?” 徐晋之微笑道:“公主不是说想见一见会幻术的方士吗?喏,这条就是去清云道观的路。” 翊阳恍然,遂不再言语,如此又驶了一个时辰,来到一间坐落于山间的道观前,不大,但颇为精巧,翠环水绕,一看就是一处风水好地,匾额上写着苍劲有力的“清云观”三字。 也不是因为来的时机不对,还是这里过于偏僻之故,没什么信众过来上香,显得冷冷清清,与京城那些香火鼎盛的佛门道家截然相反。 “公主小心。”徐晋之扶着翊阳走下马车,没有让车夫上前,而是亲自叩门,不一会儿,两扇古朴斑驳的木门缓缓打开,两个身形曼妙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娇笑着朝他们做了一个往里请的手势。 女子? 若非看得分明,翊阳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了,这可是道观,虽说道家不像佛家那般戒律森严,但也是要遵守清规的,而清规第一条就是不近女色,怎么这清云观堂而皇之在观中养着女眷。 难道是来上香的女信众?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翊阳否决了,且不说这两名女子锦衣美服,珠翠满头,不似寻常百姓人家;就说她们一开门就摆出的这副待客之道,可不是信众身份该做的,倒像是主人家。 “走吧。”徐晋之仿佛没察觉到不对,拉着翊阳的手一步步往观中走去。 翊阳一边走一边悄然打量着那两名女子,始终眉眼含笑地跟在一旁,穿行在门庭楼阁之间;看着她们熟门熟路的模样,翊阳生出一种她们是这道观女主人的荒唐感觉…… 第430章 云中子 她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没忍住心中的好奇,悄悄拉一拉徐晋之的衣袖,轻声道:“她们是观主的……道侣吗?”她用了一个相对比较婉转的称呼,有些旁门左道虽然也以道家自居,却不守清规戒律,饮酒吃肉娶妻纳妾样样俱全,除了那一身道袍与道髻之外,与普通人毫无区别。 徐晋之一怔,旋即笑了起来,正要说话,前方一道穿着玄色道袍的人影先一步道:“贫道虽不是一个死守规矩,不懂变通之人,却也不敢做出如此妄为之事,否则祖师爷怕是要从地底下跳起来了。” “云中道长。”徐晋之朝那道人影拱一拱手,随即对翊阳道:“公主,这位就是我与你说过的清云观观主,道号云中子。” “见过道长。”翊阳有些不自在地见一礼,她本想悄悄问一下这清云观观主的情况,哪知被当事人给听了个一清二楚,着实有些尴尬。 “公主客气了。”云中子稽首还了一个道家礼,他的面容看起来颇为年轻,犹如三四十岁的人,但挽成道髻的头发却是犹如五六十岁的人一般白了一大半,颇有些怪异,也让人无法判断他的年纪。 翊阳睨了一眼自动自觉站到云中子身后的那两名娇艳女子,满心疑惑却不方便询问,只能在心里头猜测,云中子看出她的心思,微笑道:“公主可是在想,既然不是道侣,为何她们二人会在观中?” 见他看破了自己的心思,翊阳也不隐瞒,点头道:“确实好奇。” 翊阳的回答令云中子笑意较刚才更深了几分,他双手摊开,那两名女子见状,分别将自己的一只柔荑放到其掌中,紧接着,一道刺目的白光亮起,翊阳下意识地抬袖遮住了眼,待得白光消去,她放下袖子再看过去的,已经没有了那两名女子的身影,有的只是云中子手中两张朱砂描绘的黄符。 在翊阳吃惊的目光,云中子解释道:“她们并不是真人,而是贫道用符咒幻化而成,用来给客人引路。” 翊阳怔怔听着,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也是幻术?可她们看起来与真人毫无区别。” “若能够轻易瞧出破绽,贫道这多年的幻术不就白练了吗?”这般说着,云中子又笑呵呵地道:“不过若是待得久一些,公主应该也能瞧出问题来,一来她们不会说话;二来没有影子;三来……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她们不能被人碰触,一旦碰到就会现出符咒的本体,就像刚才那样。” 翊阳恍然,感慨道:“原来如此,道长真是神乎其技。” 翊阳的夸奖并没有令云中子欢喜,反而露出落寞之色,遥遥望着不知名的远方,不知在看些什么,半晌,他涩声道:“公主谬赞了,这顶多只能算是雕虫小计,无甚大用,远不能与贫道师父当年相提并论。” 正当翊阳不解他为何突然如此之时,徐晋之开口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些关于幻术之事,想向道长请教。”随即,他将昨日公堂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在听到梁帝身上的符咒在遇到危险时化身男子,一指切断金长河胳膊时,云中子双眼瞪得滚圆,整个人都在抑制不住地发抖,嘴巴张张合合数回方才寻回声音,颤抖着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徐晋之的话令云中子身子一阵摇晃,虽未摔倒,却是踉跄着退了好几步,脸上青白交错,嘴里喃喃念道:“他……竟然真的练成了……” “他这是怎么了?”翊阳疑惑地看向徐晋之,后者也是一脸不解,他原本只是来问那张符咒的情况,如今看来,似乎云中子知道的比他以为的还要多。 许久,云中子将心神从失控中拉了回来,引着徐晋之夫妻进屋落座,如此又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道门中人,多多少少都会一些幻术,但大都只是徒有其表,只能用来骗骗人,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用处;但若幻术修炼到极致,那就不一样了,所幻之物,几乎与真实无异。” “就像公堂上见到的那名男子?”徐晋的猜测并没有得到云中子的认同,他摇头道:“驸马说那人正面与常人无异,侧面却纤薄如纸,可见画符之人的幻术尚未大成,但离着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云中子停了很多才极不情愿从牙缝里挤出后面几个字,眼里满是厌弃与嫉妒。 翊阳脑海中灵光一闪,脱口道:“道长可是认识为皇兄画符之人?” “何止认识!”这四个字云中子说得何止是厌弃,简直是咬牙切齿,“算起来,他是我师兄。” 翊阳与徐晋之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与惊讶,竟然有这么巧的事,看来今日是来对了。 那厢,云中子强忍着心中的厌恶,继续解释那张符纸,“男子一指切断嫌犯的手臂,其实只是你们的幻觉,无论什么样的幻术,哪怕是大成了,也不能伤人,因为那只是一个幻象,试问幻象如何能够伤人?” “可金长河的手臂确实断了,这是几十双眼睛一起看到的,他也因此而失血至死,这是不会有错的。”翊阳否认了他的话。 云中子不急不徐地道:“公主莫急,贫道只说幻象无法伤人,没说幻术无法伤人。” 翊阳听着这仿佛绕口令一样的话,蹙眉道:“本宫不明白。” “真正伤人的,不是那男子,而是承载幻术的符纸,那张符纸在触发后,变得精如钢铁,利若刀锋,所过之处,自然皮开骨断。” 这一次,翊阳听明白了,惊讶地道:“道长是说,其实是符纸切断了犯人的手臂?可当时……” 云中子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道:“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在幻术面前,眼见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幻术触发之后,符纸会按着画符者之前的安排,化做幻化者的一部份;依你们所言,那名男子的手指应该就是符纸所在之处。” 第431章 师兄弟 徐晋之点头,随即又问道:“那这符咒只能用一次吗?” 云中子解释道:“不一定,看画符者留在上面的功力,一次也有,数次也有,但大多不会超过三次。”说着,他不知想起什么,追问道:“那张符咒呢,可有带来?” 徐晋之摇头,在云中子失望的目光中道:“幻化的男子消失后,皇上将符咒捡起收之,看样子,应该功效尚未消失。” “他果然离着只有一步之遥了。”云中子失魂落魄地说着,能够以符咒伤人,又可数次使用,他这位好师兄真是进步不小…… 徐晋之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询问道:“说起来,我与道长虽然相识多年,却从未听道长提起过师门。” 听到这话,云中子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染上了回忆的思绪,“驸马头一回见到贫道应该是十五年前吧。” 徐晋之回答了一下,点头道:“不错,正好十五年前,那会儿道长满身是血,奄奄一息,好不容易才救了回来。” “若贫道那会儿不是运气好,遇见了驸马,这会儿已是枯骨一副。”云中子倒是一点也不避讳,如实说着当年的惨状,随即阴恻恻地道:“那一切,皆是拜我那位好师兄所赐。” “我与师兄都是龙虎山正一道的弟子;当年,师父练功时不慎出了岔子,意外身亡,因为太过匆忙,没有留下遗言,这掌门之位自然也就悬空了。师父生前有五名嫡传弟子,除了我之外,还有师兄与三位师弟;三位师弟年少,再加上资质一般,就不说了,有资格争掌门之位的就只有我与师兄二人。” “师父生前常说我资质天份都是众弟子中头一份的高,对我寄予的厚望,更曾私下说过,待他百年之后,便将掌门之位传给我;但师兄并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比我早入师门,论资排辈,该是他继承掌门之位才对。” “笑话,我正一道一直都是有能者居者,到他手里却成了论资排辈,明摆着就是觊觎掌门之位,我与他大战一场,我虽入门晚,但对道术与幻术的修练都在他之上,若是正大光明的打,赢的那个人一定是我;可是我光明正大了,人家却是存心暗算,埋下机关,将我重伤;虽然我拼死逃下山,一路来到京城,却也油尽灯枯,好在遇到了驸马爷,从而保住这条性命;但也仅止于此,那一次重伤耗尽了我多年的修为,只能重头修练,到现在也不过勉强可以施展中阶幻术,而他已经一只脚踏进高阶幻术的门槛!”说到这里,云中子嫉妒的几乎发狂,想当年,他修炼的资质和速度,可一直都在众师兄弟之上,如今却成了丧家之犬,修为也是大跌,不复当年之能,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杀回龙虎山报仇夺回掌教之位,又或者……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实现! 翊阳本就是聪明之人,听到这里,已是理清了思绪,“他赢了,所以成了正一道的掌教,连皇兄也亲自上山求符;而道长被迫隐姓埋名,蛰伏在这清云观中。” 翊阳的话令云中子望向龙虎山的双眼寒光暴涨,犹如要洞穿这片天地,直取端坐在龙虎山掌教之位上的张真人;良久,他一字一字道:“终有一日,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这番话,与其说是在说给翊阳夫妇听,不如说是在说给他自己听,这件事已经成了他的心魔,在这十五年里,日日夜夜地煎熬着他的魂魄与五脏六腑。 听着云中子的话,翊阳凝眸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厢,徐晋之宽慰了云中子几句后,便欲起身告辞,毕竟他们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至于正一道内部的争斗,涉及道统与幻术,这不是他熟悉与擅长的,再加上远在千里之外,所以并不打算干涉。 翊阳却没有离开的打算,反而拉住徐晋之的手,“驸马不急,我还有几句话想与云中子道长说。” 徐晋之虽然奇怪翊阳有什么话要与才刚初初相识的云中子说,但还是依言落坐,倾听他们二人谈话。 “道长刚才说,勉强可施展中阶幻术,不知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修炼多少,才能与那一位掌教张真人一决高下?”翊阳笑吟吟地问着,仿佛只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之事,却令云中子面色惨白若纸,别看他适才信誓旦旦说有朝一日要去夺回掌教之位,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信心,说穿了,那不过是一句安慰自己的话罢了,也算是给自己一个继续往前走的动力支撑,可现在翊阳问得那么直白,这就迫使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正视……他与张真人之间的差距。 云中子沉默了很久,方才干巴巴地答道:“幻术修行,越往上越是艰难,贫道当年也不过掌握了中阶幻术,一直没有摸到高阶的门槛,所以……贫道估摸着,大概……可能还需要十来年,方才能够触摸到高阶的门槛。” 后面那句话,云中子声音有些轻,还连着用了“大概”“可能”两个词,显然对自己的说辞并没有什么信心。 翊阳自是心知肚明,她也不说破,只道:“就当再用个十五年,到时候道长终于触摸到了高阶幻术的门槛,可以与张真人一较高下,但这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什么?”云中子愣愣地问着,一时没见想到有什么问题。 徐晋之轻叹一口气,代答道:“道长在修炼,张真人也一样在修炼,十五年间道长从中阶到高阶门槛,那他呢,就算资质再差也不可能没有寸进,何况他当年的资质仅仅在道长之下。” 这句话犹如一盆当头浇下的冷水,浇得云中子浑身透凉,这个问题,他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敢去细想,那会破灭他复仇的希望。 他虽然自视甚高,但还没有狂妄到天下无敌的地步,当年两人之间的资质差得并不多,修炼的速度顶多也就一两年之差,这十五年的差距不是说拉平就能拉平的;说句不中听的话,只要对方没有彻底荒废修行,他几乎没有可能追上。 第432章 掌教之位 自欺欺人……听起来愚蠢,但至少能让他心里舒服一点,能抱着一点念想继续努力下去,不至于自暴自弃。 “贫道……贫道……”云中子面色惨白地想要反驳,可是除了“贫道”二字,那张没有血色的嘴唇始终没有说出别的话来。 看到他这副模样,徐晋之心有不忍,握一握翊阳的手,轻声道:“公主,别说了。” 翊阳没有理会他,自徐晋之掌中抽出手,美眸流转,盯着身子微微发抖的云中子道:“这个道理,道长其实比谁都明白,只是不敢去细想;可是,不想不代表不存在,它始终是横在道长夺回掌教之位上的一只拦路虎,绕不过去。” 她的话令云中子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他想喝口茶定一定神,然而手抖得太过厉害,连一杯盏都握不住,勉强拿到一半终归还是掉落在桌上,倾倒的茶水流得到处都是,连云中子的道袍也湿了一半。 云中子看也不看打湿的道袍,朝翊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多谢公主提点,贫道受教了。”话音未落,他突兀地站起身来,脸上依旧维持着那一抹僵硬的笑容,“贫道还有事情,就不做陪了,二位自便。” 扔下这句话,不等二人回答,云中子就迫不及待地内堂行去,不,确切来说,是“逃走”,逃离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 望着那个踉跄逃离的身影,翊阳唇角勾起一缕沉凉如水的笑容,“如果,本宫能助道长夺回掌教之位呢?” 这句话犹如定身术,瞬间定住了云中子落荒而逃的身影,一动不动,他此刻的姿势恰好是一只脚迈出,却未及落地,悬在半空之中。 云中子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姿势有多可笑,就算他知道,也不会在意,他所有的心神都被翊阳那一句“助道长夺回掌教之位”所裭夺,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轰鸣,根本没有心神想别的事情。 那厢,徐晋之也被翊阳突如其来的话语吓了一跳,连忙道:“公主,这话可不能乱说。” 翊阳侧头一笑,若牡丹盛开,“驸马什么时候见我说过胡话。” 徐晋之哑然,是啊,他与翊阳成亲二十余年,确实从未见她说过胡说,但凡出口,就一定是有根有据之事;也就是说……她真有办法襄助云中子? 想到这里,徐晋之咽下了嘴边阻止的话,默默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那厢,云中子恢复些许神智,僵硬地将那只悬空许久的脚放下,然后转过身来,一眨不眨地盯着翊阳,哑声道:“公主刚才的话……能否再重复一遍?” “本宫有办法助道长夺回掌教之位!”这一次,翊阳连问号都省了,语气坚毅肯定,让人无端生出几分信任来。 “嗞!”云中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悠长而贪婪,犹如被埋在地下即将窒息的人一朝回到人间。 在这一息后,云中子终于从那震惊中醒了过来,他一步步走到翊阳身前,在后者地注视下,拱手朝其长揖一礼,“若公主真能助贫道报仇雪恨,夺回掌教之位,贫道愿从今往后,听从公主吩咐,绝不有违。” 翊阳长袖一展,亲自将他扶起,笑吟吟地道:“希望来日道长也能记着这句话,不要让本宫失望。” 云中子迎着她看似笑意嫣然,实则审视警告的双眼,一字一字道:“公主放心,道家最讲究言而有信,一言既出,万言改,否则必遭天遣!” “好!”翊阳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不知公主有何妙法?”云中子本想端一会儿,无奈心里跟有几百只猫在抓一样,实在按捺不住。 翊阳笑意深长地道:“单凭道长一人之能杀不了张真人,可若是多加几个人呢?” 云中子还没反应过来,徐晋之已是蹙眉道:“公主莫不是想动用我们的人吧?”不等翊阳回答,他先一步道:“这样或许真的可以杀了张真人,却也暴露了云中子与……那些人有联系,皇上不可能不察觉,也不可能纵容云中子坐稳掌教之位,得不偿失。”他没有提“留雁楼”三个字,而是含糊了过去,毕竟这是他与翊阳最大也是最危险的秘密,一旦泄露出去,皇帝的屠刀随时会落下,所以在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前,他是不会透露一个字的;虽然他与云中子相识多年,也算信任,但还没有信任到可以将他与翊阳性命相托的地步,至少现在没有。 翊阳自是知道他口中的“那些人”是谁,只见她不急不徐地道:“驸马放心,我这条计策,既不必他们出面,也不会让皇兄察觉;相反,云中子道长成为掌教之后,不仅会像现在的张真人一样深受皇厚,甚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徐晋之喃喃咀嚼着这句话,在一个急促的眼皮跳动后,他想到了翊阳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脱口道:“国师?” “不错。”翊阳坦然承认,“正一道虽名声显赫,在百姓中颇有几分威望,但也仅限于此,道家派系众多,正一道并不是唯一,也不是统领;可如果云中子道长成了国师,那么,正一道就可以统领道教,千载留名。” 尽管翊阳说得这些只是一番虚无飘渺的空谈,却依旧听得云中子心潮澎湃,国师……千载留名……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可若真的实现了,纵然只有一年甚至一个月,也比他之前庸庸碌碌的几十年更有意义。 “真有这个可能吗?”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云中子整个人都在发抖,但不同于之前的悲伤绝望,这一回是激动的。 “本宫从来不会无的放矢。”翊阳这个回答,给了云中子难以言喻的信心与豪气,人也抖得更加厉害了,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金銮殿上受封为国师的盛况…… 许久,他按下心中的激动,朝翊阳长揖行礼,态度比之前那一次还要恭敬诚恳,待直起身后,他一字一字道:“若真有那一日,贫道愿肝脑涂地,以报公主之恩。”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翊阳微微一笑,起身道:“此事关乎重大,本宫心中虽有了一些雏形,但尚不完善,需得回去好好想想,待完善之后,再来与道长细说。“ “一切听凭公主吩咐。”云中子自是满口答应,亲自将翊阳夫妇送到道观门口,看着马车驶远后,方才折身回观。 第433章 长生术 马车中,徐晋之满腹疑问,斟酌再三,还是决定问个清楚,“公主……” 他刚说了两个字,翊阳已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当即道:“我确实已经有计划了,并未诓骗他。” “为什么?” 翊阳似笑非笑地望着徐晋之,“他也算是你的朋友,我帮他不好吗?” “自然是好的,我只是不明白公主为何要帮他,你我夫妻二十余载,我知道公主从来不会做无利可图之事。” 翊阳掩唇轻笑,随即故意叹了口气,哀怨地道:“原来在驸马眼中,我是一个无利不起早的贪婪女子啊,可真让人伤心。” 徐晋之哑然失笑,他怎会看不出翊阳是在打趣自己,“公主知道为夫不是这个意思;为夫只是想不明白,公主为何要揽下这桩与咱们毫无关系的道教之事,甚至还许诺国师之位,为何?” 翊阳按下车厢中一个隐秘的开关,暗格打开,一壶美酒与杯盏出现在视线之中,翊阳亲自倒了一杯酒递给徐晋之,“驸马当真觉得这件事与咱们毫无关系吗?” “难道不是?” 翊阳微微一笑,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这酒是用八月的桂花酿成,既有酒的醇烈,又有桂花的香甜之味,落在嘴里极是好喝。 翊阳捧着酒杯,幽幽道:“皇兄每年都会去一趟龙虎山,我知道那里是正一道的地盘,但只以为他是礼敬道教,并未多想,如今看来,倒是我想简单了。” “据云中子所言,那符咒是出自掌教张真人之手,想必那才是皇上的真实目的。”面对徐晋之的回答,翊阳凉声道:“那张符咒可以在遇到攻击时,主动显形保护,确实难能可贵,算是一件至宝;但驸马觉得,只凭这一点,就能够让皇上年年不远千里上山敬香,风雨无阻吗?” 被她这么一说,徐晋之也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梁帝并不是一个笃信佛道之人,相反,他喜欢大权在握,帝王至高的感觉,若说偶尔一次上山求符,那还说得过去,但符咒已经在手,却仍年年上山……其中必有蹊跷。 无利不起早……这句虽是半开玩笑的话,却没有说错,无论翊阳还是梁帝,都是钟意追逐利益之人,做任何事情都有着他们的目的,绝不会做赔本买卖。 这般想着,徐晋之缓缓道:“之前不觉得,如今被公主一说,确实有些不对劲,难道说那位张真人手里握着更厉害的符咒,厉害让连皇上也趋之若鹜?” 翊阳垂目盯着杯盏中随着马车行驶而微微晃动的琥珀色酒液,半晌,仰头一口将之饮尽,就着唇齿间的酒香,她凉声道:“符咒这种东西我不懂,但我知道,皇兄一直对某一样东西趋之若鹜。” 徐晋之精神一振,下意识地追问道:“是什么?” 翊阳握着空空如也的酒杯,良久,她忽地道:“驸马,皇兄今年寿数几何?” 徐晋之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如实道:“过了这个冬天,皇上就该办六十大寿了。” “六十大寿……”翊阳低低笑着,凉声道:“或许在别人看来,办六十大寿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可在咱们这位皇帝眼中,却是一桩讽刺之事。” “公主何出此言?”徐晋之不解,他们二人向来心意相通,很多时候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可今儿个自从上了马车后,翊阳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话中有话,令他一头雾水。 “六十个春秋,六十个冬夏,意味着人生一大半的时间都已经过去了,往后的每一步都是在走下坡路,犹如夕阳西下;皇兄素来心高气傲,视自己为天之骄子,真命所归,试问他怎么会甘心?” “确实如此,但岁月轮转,日夜更替,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改变的事,只能接受。”徐晋之的话,惹来翊阳一阵轻笑,“逆来顺受,这可不是咱们这位皇帝的性子。” “那皇上想要如何?”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徐晋之眼皮一阵疾路,他有一种感觉,接下来翊阳的回答,会是这一切的关键。 翊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随即饮尽,如此重复了三次,再加上前面那一杯,等于她喝了四杯酒,虽说桂花酒不像普通酒那样性烈,但四杯酒下肚,足以令翊阳双颊飞红,犹如染上了最浓的胭脂。 徐晋之从未见她这样如水一般的饮过酒,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但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一同收回的还有伸在半空的手;因为他突然明白过来,翊阳这是在借酒壮胆,若没有这几杯酒,她不敢说接下来的话。 果不其然,借着酒力,翊阳吐出两个低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字眼,“长生!” 这两个字并不复杂,相反,很好理由,就算没读过诗书的人也能够瞬间听懂,毕竟戏文、说书乃至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多的是长生的故事,嫦娥奔月、始皇求药、八仙过海乃至蟠桃、人参果等等,都在用各种方式讲述着长生不老的故事;但听说是一回事,发生在身边又是另一回事。 梁帝在追求长生术…… 徐晋之吃力地咀嚼着这七个字,在将之嚼碎消化后,勉强挤出一句话来,“天下哪有什么长生不老术,不过是世人异想天开罢了;以皇上的睿智,怎么会相信如此拙劣的谎言” “因为他马上就要六十了,他没有时间了,就算虚无飘渺,他都要搏一搏,输了不过就是知天顺命;万一……呵呵。”翊阳酒劲上头,身子有些发飘,她靠在徐晋之怀里,吃吃笑道:“万一赢了,那就是万古长存,与天同寿,这样的诱惑,换了谁都忍不住。” 若是梁帝得知翊阳识破了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就算是同胞兄弟,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将翊阳软禁起来,一个沉溺于长生术的君王是很容易被百官乃至天下百姓所诟病的,在没有把握之前,他并不打算公开这件事,以免自己多年英名毁于一旦。 第434章 槿香母女 徐晋之揽着翊阳软滑的香肩,凝声道:“虽说正一道的创派人张道陵在龙虎山白日飞升,可到底只是记载于书中的一段文字,是真是假,无从考究,更没有人亲眼见过,就算是真的,这么多年过去,一代传一代,这飞仙长生术,还会存在吗?若在,为何这么多年来,正一道都未再出过飞升成仙的人物?” “这就要问那那位张真人了,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哄得皇兄如此信任正一道,年年前去上香礼敬。”翊阳喝多了酒,气息吞吐间尽是酒气,她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可以更舒服地靠在徐晋之怀里,懒洋洋地道:“说起来,再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皇兄往前都是挑这个时候去;往日里我没什么兴趣,所以从不掺与这件事,但这回不一样了,得找个借口同去,知己知彼方能克敌制胜。” 徐晋之点点头,“公主打算怎么帮云中子夺回掌教之位?” “不急,等这次去龙虎山见了张真人,摸清他的底子再细细制定计划;但有一种是必然的,那就是留雁雁楼不能出面,至少不能明着出面。”说到这里,翊阳抚一抚滚烫的脸颊,撒娇道:“驸马,我有些困了。” 徐晋之怜惜地望着杏眼半眯的翊阳,“困了就睡吧,我守着你。” “嗯。”这句话对翊阳来说,就是最好的保证,当即应了一声闭目沉沉睡去,没有一丝怀疑。 而徐晋之也这样一直抱着她,未有一刻松开,哪怕到了公主府,也不舍得叫醒熟睡的翊阳,亲自抱着一路入内,这份伉俪之情,看得一众下人羡慕不已,看公主驸马恩爱的样子,怕是给个神仙都不要做。 年前的京城又下了一场雪,比之前那一场更大,将整个京城都覆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而在这场雪中,金长河一案中活下来的槿香,在齐王亲卫的护送下,带着幼女离开了京城,然而没走出多远,就遇到了埋伏在暗处的刺客,虽然一众亲卫奋力抵抗,还是不及那些刺客,槿香母女身中数刀而亡。 刺客得手后,扬长而去,一众受伤的亲卫虽然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只能带着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回到了齐王府,齐王赵忻并没有责怪他们,只是让他们拿银子去置办两副棺材,将她们好生安葬。 在吩咐完这一切后,赵忻入宫,将这件事告之梁帝,虽然谨香母女只是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她们涉及金长河一案,如今被人杀害,必须得知会梁帝一声。 梁帝正在御书房批改今早大臣们呈上来的奏折,听到这件事,他搁下朱笔,抬头道:“知道杀人的是谁吗?” 赵忻没有回答,而是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双手呈于头顶,“请父皇过目。” 不用梁帝吩咐,王安便乖觉地从赵忻手中接过东西,递到梁帝面前,那是一只通体用黄金打造,栩栩如生的秋雁,正是留雁楼惯用的标志。 梁帝只是看了一眼,便厌恶地掷在御案上,“又是留雁楼?” “是。”赵忻面有愧色地道:“儿臣替谨香母女安排了新的身份与路引,一心以为能够瞒过留雁楼,岂料还是被发现了,令谨香母女惨死于他们的屠刀之下。”说着,他拱手道:“儿臣办事不力,请父皇责罚!” “你已经尽了应尽之事,奈何留雁楼无孔不入,怪不得你。”梁帝语气极为淡泊,丝毫没有因为两条人命的枉死而染上一丝异样,也是,在这位帝王眼中,两条人命与两根草芥根本没有区别,“倒是这留雁楼,刚刚出了这样事,竟然还敢如此嚣张大胆,实在可恼,你与老六要尽快找到他们的老巢,将这颗寄生在大梁的毒瘤连根拔起。” 赵忻肃容道:“儿臣与六弟定当全力侦查,不负父皇之望。” 梁帝点头,“好,下去吧。” 待赵忻走得不见踪影后,梁帝眸光一沉,道:“让陆江来见朕。” “嗻。”王安刚走到殿门处,就听到外面有人叩门,开门问了一声后,他连忙回身走到梁帝身前,细声道:“皇上,陆统领带着人在外求见。” “倒是来得快。”梁帝冷冷说了一句,道:“让他进来吧。” 随着梁帝的话,殿门半开,陆江带着一名身形矮小的男子入内,待朝梁帝行过礼后,他道:“微臣特来向皇上请罪。” 梁帝瞧着手里的折子,头也不抬地道:“哦,陆统领何罪之有?” 这句看似平静无波的话令陆江胸口猛地一紧,他跟了梁帝那么多年,又是近身之臣,不敢说一清二楚,但至少摸清了一些梁帝的性子,后者是个阴鹫之人,往往心里头越是不高兴,这表面就越是客气,就像当初对待孙邈那样,只是孙邈愚蠢无知,梁帝稍稍哄了几句,就以为真的看重他,忘乎所以。 陆江赶紧敛起心中那丝松懈,小心翼翼地道:“微臣奉圣上之命,前去截杀槿香,却被人抢先,未曾完成圣上交待的差事,罪该万死!”说着,他朝身旁那名短小男子使了个眼色,后者咽了口唾沫,忍着心中地害怕道:“启禀皇上,小人李二,今日是小人带队,准备在京城外伏击,然而就在小人将要动手之时,一群黑衣人先行出手,先伤齐王亲卫,再杀槿香母女,然后撤退,这一切皆办得干净利落,除了那一枚金雁之外,没留下任何痕迹。” “没跟上去瞧瞧?”梁帝依然没有抬头,但他会问,显然有听陆江他们的奏禀。 李二赶紧道:“回皇上的话,小人有悄悄跟上去,但这些人很是警觉,追了几里后,不……不见了。“李二害怕,但又不得不说,后面那几个字哆嗦的几乎听不清。 “不见了?”随着这三个字,梁帝抬起头来,打量着台阶下的二人,这是陆江进来后,梁帝第一次正眼相看,但这绝不是好事。 “小人知错,求皇上开恩!”李二第一个受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冷汗一层层地从皮肤底下渗出,止也止不住;陆江也不好受,但比李二强一些,不至于失控地跪地求饶。 第435章 坟山 “陆江。”听到梁帝叫自己,陆光心底一颤,连忙道:“微臣在。” 梁帝掷下手里的奏折,起身来到陆江身前,双目炯炯地盯着陆江,这样近距离地迫视给了陆江极大的压力,背上因为梃杖留下的伤,隐隐又有裂开之势。 金长河一案,他也被牵连在内,虽然没丢了性命,却在案子结束后,生生受了一百杖,这是梁帝亲自下的责罚,侍卫们不敢留情,每一杖都结结实实地打在陆江身后,饶是后者武功高明,内劲深厚,挨完一百杖,也无法起身,在床上躺两天两夜,方才好转一些。 原本还想休养几日,哪知李二带来的槿香母女被别人捷足先登的坏消息,不得已,他只能强撑着身子,亲自领李二进宫请罪。 “那一百杖还不足以让你记住教训吗?”梁帝轻飘飘的话语,落在陆江耳中却比惊雷还要响亮,赶紧伏地道:“微臣一直谨记教训,未敢有一丝松懈,事发之后,微臣已经即刻下令神机卫在全城搜捕,势必将他们捉拿归案。” “势必……”梁帝玩味着这两个字,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陆江知道梁帝正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他很想抬头看一眼梁帝脸上的表情,但到底不敢,只能低着头,默默等待着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之前查获的那些留雁楼贼子,在京城里都有着合法甚至还不错的身份,若事先没有消息,你能将他们与杀手联系在一起?” 陆江被梁帝问得哑口无言,只能咬牙道:“只要有一丝希望,微臣就会全力追查。” “一丝。”梁帝冷冷笑着,下一刻已是化做疾风骤雨,“为了一丝希望,就大肆耗费人力物力,简直愚不可及;就算让你找到他们又如何,不过是留雁楼的几个小卒子罢了,除了出一口气之外,还有何用?可是你为此浪费的又是多少?这笔帐算过吗?” “是微臣草率了,请皇上责罚。”陆江低头认错,他清楚,现在说什么都没有“认错”来得有用,梁帝肯骂肯点出他的漏洞,就表示仍然视自己为他的左膀右臂;最可怕的是不骂不训,那往往意味着已经被放弃,而被帝王放弃意味着什么,但凡在朝堂上混过几年的都会一清二楚。 “责罚责罚,除了这两个字,你就不会说别的了吗?”梁帝没好气地斥了一句,道:“太傅与翰林院那边已经在全力破解那些数字,你好生操练神机卫的人,一旦破解,就立刻全力拿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微臣遵旨!” 从养心殿出来,陆江长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把这件事熬过去了,还好还好,有惊无险,梁帝没再赏他一百杖,否则新伤加旧伤,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了。 想到这里,陆江身上一阵轻松,就连后背一直在隐隐作痛的伤口也没那么痛了。 随着最后一缕被夕阳染红的霞光消失在天边,黑夜再次降临,笼罩着这片苍芒大地,随着夜色的加深,代表着千家万户的烛光陆陆续续熄灭,待到三更时分,除了勾栏院舍那样的风尘之地,无论内城还是外城,都几乎看不到什么灯光,一轮半圆的明月静静悬在夜空中,若世间真有月宫,嫦娥,那么大抵上,嫦娥这会儿正冷眼看着脚下不知变幻了多少沧海桑田的人间…… 在这样万籁俱寂的静夜中,几道人影悄无声息地在山路上疾行,明明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在他们脚下却犹如平地一般;偶有遇到横在山路上的树木,便纵身跳过,不沾一片枝叶,远远瞧去,犹如一只只矫捷的豹子。 如此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那些人影终于在半山腰停了下来,不是累了需要歇息,而是他们的目的地到了。 这座山名叫坟山,顾名思义,就是用来做坟的山,山上遍布坟包,尤其是那些人影此刻所在的地方,无论往哪个方向望去,除了树林之外就是一个个坟包与墓碑,在月光下反射着瘆人冷光,令人不寒而栗。 这里原本是一座普通的山,不知从哪一朝代开始,附近村子的人开始将过世的先人埋在这里,自此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不断有人先人上山埋葬,久而久之,这里遍布坟墓,而山的原名也无人知晓,留传下来的就是“坟山”之名,附近的人都对这里避讳得很,除非先人过世,否则极少踏足,就算伐木捡柴,也都尽量挑其它山,这么一来,这座山上的树木倒是长得极好,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树木比比皆是,也不知是利是弊。 这是旁话,再说那几个人,来到坟山后,并未如一般人那样慌张害怕,反而走到坟包前,仔细辩认着那一道道墓碑,仿佛在找什么;如此半晌,领头之人,停在一座新坟前,沉声道:“就是这里了,挖吧。” “是。”站在他身后的几人利落地答应一声,随后将背在肩上的包袱放在地上,里面是一把把铁揪,显然是有备而来。 众人各自拿了一把铁揪,照着那个坟包一言不发地挖了起来,山林寂寂,除了寒虫将死之声,就只有铁揪挖土的声音,单调而沉闷。 大约挖了一柱香的功夫后,其中一人的铁揪发出“碰”的一声闷响,仿佛是碰到了什么硬物,领头那人精神一振,道:“就是这里了,快点挖!” 在几人的通力合作下,不一会儿就将棺木整个挖了出来,在抬到一边后,他们并没有急着开棺,而是再次拿起铁揪照着旁边一座没有立碑的小坟挖了起来,不消片刻,又挖出一具略小一些的棺木。 待两具棺木都出土后,领头的离火上前,亲自撬开上面的钉子,打开了棺盖,棺木中躺着的分别一具女人与一具女童,衣裳上有许多发黑的血迹,显然不是正常死亡。 陆江若是在这里,定会一眼认出这两人便是涉及金长河一案的槿香母女,也就因为她们出城之后被留雁楼抢先一步杀害,令他被梁帝好一通责骂,差点又挨了一百杖的元凶,不知这些人挖她们尸体是要做什么。 第436章 瞒天过海 “把她们抬出来。”随着的话,两具尸体被底下人从棺木中抬出来,轻轻放置在地上,说来也奇怪,这对母女死了至少有六七个时辰,按理来说,尸体应该出现僵硬,也就是俗称的尸僵才是,可从抬出来的样子看,不仅没有半点僵硬,反而一如生前那般柔软,真是奇怪。 离火从怀里取出用软布包裹的银针,不多,大约七八枚的样子,但每一枚都在月光下闪烁着一种诡异的蓝色,这显然不是正常光泽,而是涂了什么东西。 离火蹲下身,照着之前听到的吩咐,将这些银针扎进对应的穴道,随着最后一枚银针落下,本该是死人的槿香竟然喉咙滚动,发出了低低的声音,随即长长吐了一口气,这一幕在这满是坟墓的山中犹为诡异,若不是他们心理强大,且早有准备,怕是已经逃得不见踪影了。 看到槿香吐气,离火又从怀里取出一枚丹药,塞入她口中,随即手指一抬一拍,那丹药已是顺着喉咙落入槿香的腹中,随即他又走到小女孩身前,如法制炮一番。 在离火将丹药拍入小女孩腹中时,槿香已是睁开眼,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愣愣看着四周,眼里一片茫然,仿佛在思索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下一刻,她仿佛想起了什么,急忙将女孩儿搂在怀里,警惕地盯着面容隐在黑暗中的离火等人,“你们要做什么,不要伤害我女儿!” “槿香姑娘。”随着这句话,离火取下头上的帽兜,露出一张少年人的俊秀脸庞。 “是你。”槿香认出了离火,心中一松,低头看到昏迷未醒的女孩儿,刚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宝丫头怎么样了,她会醒吗?” “她很快会醒,槿香姑娘放心。”离火微微一笑,将背在身上的包袱递了过去,“这是王爷给槿香姑娘母女准备的路引、身份文书以及一张房契与几亩地契,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银票与散碎银子,都收好了。”顿一顿,他又道:“待宝丫头醒后,他们几个便会护送你们离开此地,以后都不要再回来了。” 槿香愣愣地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道:“真的没事了吗?他们会不会……” “不会。”离火打断她的话,微笑道:“槿香母女在今日就已经死了,如今活在世间的是一个丈夫意外过世后与女儿锦月相依为命的寡妇张氏,张氏为人善良,锦月乖巧懂事,乐于助人,从不与人结怨,试问这样一对母女又怎么会有仇人呢。” 尽管槿月没有完全听懂,但意思大概都明白了,点头道谢,“张氏明白了,多谢小公子指点。”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宝丫头幽幽醒转,她与槿香一样,也是一脸茫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在看到阴森骇人的坟墓后,她吓得往槿香怀里钻,颤声道:“娘,这是什么地方,我害怕。”说到这里,她忽地又捂着胸口,那里有一抹发黑的血迹,“娘,这里好痛。” “宝……”槿香下意识要像以前一样唤宝丫头的名字,临到嘴边想起离火的话,连忙改口道:“锦月不怕,娘在这里,没事的。”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揭开宝丫头的衣裳看了一眼,确定是之前留下的皮肉伤后,安慰道:“没事,只是外伤,待会去儿娘给你敷上药就不会疼了。 “嗯。”宝丫头乖巧地答应一声,又奶声奶气地纠正着槿香的“口误”,“娘,你叫错了,我是阿宝,不叫锦月。” 槿香心中一酸,但她很快就调整了心绪,抚着宝丫头柔软的细发,柔声道:“没有叫错,这是娘给你新取的名字,好听吗?” “好听是好听,可是……”宝丫头抬起圆圆的脸蛋,不解地道:“为什么要取新名字?阿宝不好听吗?” “当然好听,只是锦月更好一些,像个大姑娘的名字。”面对槿香的解释,宝丫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有些委屈地对着手指道:“可是我更喜欢叫阿宝,听起来就像娘的心头宝。” 槿香心疼地搂紧她,“不管叫什么,你都是为娘的心头宝,一辈子都是,这是永远都不会变的,明白吗?” “嗯。”宝丫头开心地答应着,孩子的喜怒往往就这么简单。 离火默默看着这一切,道:“让孩子记住锦月这个名字,这样对她对你都好,这也是主子替她取的。” “我知道。”槿香得知是那一位亲自取的,颇为欢喜,低头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打量着离火他们的宝丫头道:“听到了吗,以后你就是锦月,再也不能提阿宝这个名字了。” “为什么?”宝丫头不解,就算有了新名字,也可以继续叫以前的名字啊,为什么娘不许? “等你大一些,娘再仔细解释给你听,总之你记住娘的话,不许再提’阿宝’两个字。”槿香神色严肃地说着。 “哦。”宝丫头脑袋瓜子里虽然有很多问题,但还是乖巧地答应了,反正娘说了,以后会解释给她听的,她听娘的就好。 “娘,他们是谁啊?”宝丫头……不,应该叫锦月了,她怯怯地指着离火等人。 “他们……”正当槿香思索着要怎么跟年幼的女儿解释时,离火已是蹲下身,刮一刮宝丫头小巧的鼻子,笑呵呵道:“我们是护送你们去新家的人,在那里,锦月会快快乐乐地长大。” 锦月盯着离火俊秀的笑容,甚至伸出幼小的手去碰了碰后者白净的脸颊,那里有着与她手指一样的温度,令她莫名的信任,“真的吗?” “当然。”离火点头,随即又道:“只是你要记得,不可以再提以前的名字,否则你娘就会被坏人抓走,不能再陪在你身边。” “不要!”一听这话,锦月立刻尖叫着拉紧了槿香的衣裳,大大的眼睛里盈满了恐惧,唯恐下一刻,槿香就不见了;对于锦月来说,有爹和没爹一个样,娘就是她唯一的至亲,也是唯一的依靠。 第437章 不可再回京城 “那你就要牢牢记住叔叔说得话,知道吗?”离火揉着锦月的脑袋,待后者答应后,他直起身,对槿香道:“走吧,忘记这里的一切,忘记槿香与锦月,好好的活下去,也算不负我家主子的一片苦心。” “我会的。”槿香深吸一口气,拉着宝丫头起身,郑而重之地向离火行了一礼,“请代奴家张氏与锦月,谢过爷大恩大德,奴家无能,不能替爷做什么,唯有在家中供奉长生牌,祝爷一生顺遂,无病无痛。” 因为锦月在旁边的缘故,槿香怕小丫头记在心上,无意中说漏嘴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没有指名离火主子的名讳,只以“爷”代之,离火他们自然会懂。 “好。”离火点头,催促道:“快走吧,记着,不要回头,亦不要回想过往,好好抚养锦月长大,将来替她找一门好亲事。” “多谢。”再次道谢后,槿香提一提包袱,拉着锦月在那几人的护送下离去,在她们母女抵达新地方安顿好之前,这几人会一直跟在后面。 在走了几步后,瘦小的锦月突然回过头来,眨着大大的眼睛望向站在原地未动的离火,“叔叔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我还有事,其他几位叔叔会保护锦月去新家的。” 锦月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我以后还会见到你吗?” 离火微微一笑,如实道:“应该是不会了。” “那你能告诉我名字吗?” “也不能。” 锦月眼里掠过失望,那双大眼里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下去,就在离火以为她会这样带着遗憾离去的时候,那双眼眸又蓦地亮了起来,“没关系,我是在夜里见到你的,就叫你夜叔叔,等我长大了,来找你。” 离火笑笑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槿香一眼,后者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让锦月打消这个念头,天下之大,她们母女哪里都可以去,唯独不能再回京城,否则不止害了自己,也会害了那位在暗中帮他们的“爷”。 当着锦月的面,槿香没说什么,只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等他们几人走不见踪影后,离火走到重新掩盖的坟包前,仔细抹去残留的痕迹。在他与槿香母女说话的时候,手下的人已经将棺木重新钉起放回到坑中,然后重新掩埋,虽然一切看起来都与之前无异,但多少还是有一些坟土翻新过的痕迹,万一圣上心血来潮,派一个善于堪查之人来查看槿香母女的坟墓,立刻就会发现这里的异常,到时候就麻烦了。 在抹去坟头留下痕迹后,离火又取来枯树折,借着上面的树叶,一边后退着走一边扫去自己的脚印,一直退出数里,方才将树枝掷向远方,快步离开这座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坟山。 离火一路疾行来到城门外,相比于别处,这里显得灯火通明,不时有士兵手持火把在城头巡逻,以防有心怀不轨之徒趁夜入城。 离火怕被巡城士兵发现,不敢靠得太近,绕过城门一路来到戒备相对没那么严的城墙处,他如一只灵巧的猴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城墙,却在离着一丈不到的距离时,停了下来,取出短剑刺入城墙,那剑也不知是什么材料打造而成,并不见离火如何用力,却连根没入城墙之中,离火就借着这个支撑,悬在半空中,上面巡逻的士兵一波接着一波过去,他却始终没有动静,只是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在这样无声的等待中,月影渐渐倾斜,城门上又一次传来响动,一如之前那几次巡逻,只是响动更大一些,但这一次,离火的眼睛亮了起来,是这次了! 城墙之上,除了巡逻的士兵之外,还有固定看守的士兵,隔几丈就有一个,正常情况下,只要钩索一抛上城墙就会被人发现,唯一的机会,就是城墙上的士兵轮值,在这个时候,城墙上会有短暂的空隙,虽然只有短短几息,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离火不敢大意,悄悄爬到城墙底下,透过隙缝往里看,上面果然没人,不过不远处,一队士兵正执着火把,往这边走来;离火知道机不可失,连忙一跃而上,然后用此生最快的速度,赶向城墙的另一边。 “什么人?”尽管离火动作很快,还是被早在最前面的一名士兵发现,疾步上前,往城墙下看去,那里寂寂无声,并无异常。 “铁头,怎么了?”后面的士兵也赶了过来,疑惑地看着神情严肃的那名士兵。 被称做铁头的士兵道:“我刚才好像看到有一道黑影奔了过去,我怀疑有人夜闯内城,但底下又没人,真是奇怪了。” 其他几名士兵将信将疑地探头看下去,与铁头看到的一样,底下一片空寂,别说人了,连狗猫的影子也没有一个。 “你是不是看错了?” “不可能,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一个黑影子。” “那人呢?” 铁头被问得哑口无言,只是一味强调自己确实看到了,但其他士兵显然不信,都说是他眼花了,让他赶紧回位置站好。 铁头不死心地又张望了一会儿,内城墙下还是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只能往自己该站的位置走去,一边走一边他挠着脑袋嘟囔道:“奇怪,难道真是我眼花了?” 且不说铁头如何纠结怀疑,离火在听到头上没了动静后,长出了一口气,他当然不可能凭空消失,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短几息之间就奔出几十丈远,从而离开铁头的视线范围之内。 铁头与那些士兵之所以没看到离火,是因为他们皆忽略了灯下黑”这个道理,人站在城墙上,往下看时,是会有一定的视觉差的,就是他们能够看到离着十几丈的城墙根,却往往看不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东西,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离火就是借此逃过了他们的视线。 第438章 赵忻 确实城墙上没人再盯着后,离火方才慢慢往下滑,直至双足落地,方才真正松了口气,为免被内城巡逻的士兵发现,他不敢多加停留,一落地就迅速往某一处掠去,一口气奔到一处宅院前,他没有走前门,而是绕行后门,又在外头停留了一会儿,确实没人跟踪,方才轻轻推门走了进去,原来那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就开;但若以为这是一个漏洞那就太天真了,早在门刚被推开一丝缝隙的时候,就有数双眼睛在黑暗的遮掩下往这边瞧来,见进来的是离火,方才移开;相信若是换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立刻就会被五花大绑,连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离火进来后,直奔东隅的一间屋子,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纸照落在地上,不亮,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心安。 离火没有急着推门进去,而是在离着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理一理因为一路奔狂而有些凌乱的衣裳与头发,确定没有失礼的地方后,方才走上前去,未等他叩门,里面已是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进来吧。” 听到这个声音,离火本就沉肃的眸光又添了几分敬畏,他依言推门入内,这是一间书房,正对门就是一张宽大的书案,坐在书案后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忻,夜过三更,他仍在仔细看刑部与大理寺送过来的卷宗,不时将一些重要的信息抄录在一旁空白的纸张上,原来离火的主子就是赵忻…… 听到离火进来的声音,赵忻搁下手中的笔,抬头道:“送走了?” “嗯,他们几个护送着走了,直至将槿香母女安顿好,并确定她们安全后才会回来。”说着,离火又想到了一事,补充道:“爷准备的东西也都一定交给了她们,包括’锦月’之名,相信凭着爷准备的这些东西,她们能够安安生生过完下半辈子;张氏很感激爷,还说要给爷立长生牌,祈祷爷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那就好。”赵忻淡淡应了一声,神情一如既往的冷俊,没什么神情变化,仿佛自己并不是救了两条无辜人命,而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不在意,离火眼里却满是敬佩,“也是她们母女运气好,遇到了爷,瞒天过海从皇上手中将他们救下,换了旁人,才不会冒这个险呢。” 赵忻原本已经低头再次看向卷宗,听到离火的话,再次抬起头来,那张冷俊的脸庞,这会儿竟然露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但这缕笑意并未出现在狭长的眼眸中,“你刚才说爷做了什么,欺瞒皇上?” 糟了,一时嘴快说错了话。 离火在心里无声地一句,连忙低下头道:“属下失言,爷什么都没有做过,属下今儿个也从未离开过王府。” 见他反应过来,赵忻方才移开目光,淡淡道:“记住了,本王什么都没做过,你也没有,至于你手下的那几人,是被本王派去追查留雁楼的贼人了;至于槿香母女,她们在今日上午就被留雁楼的杀手所害,含恨长眠于坟山之中。” “属下记住了,绝不会忘记。”离火飞快地答应着。 待得离火离去后,赵忻方才再次抬起头,目光幽幽地望着紧闭的房门,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一日的公堂之上…… “父皇素来奉行斩草不留根的原则,所以他是绝不会留槿香母女性命,我可以设法替你保住槿香母女的性命,让她们远离京城,在别的地方安度余生……” 这是那日,他在金长河耳边说的话,也就是这句话,让金长河决定供出同党名单,以此来换取槿香母女后半辈子真正的平安。 是的,真正想要槿香性命的,并不是什么留雁楼,而是梁帝! 梁帝能够坐稳帝位,靠的当然不仅仅是文韬武略,宽厚仁德,那不过是文武百官恭维的话,真正牢牢把控住帝位四十年的,是帝王心计与果断到近乎残酷的手段。 对梁帝来说,这世间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有用的人,另一种则是没用的人;当金长河被榨干了秘密后,就是一个没用的死人,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遵守诺言?槿香母女看似无辜,但到底与金长河相关,在梁帝看来,她们就是余党,既是余党,就不该活着,死——才是她们唯一的归宿。 这一点,金长河并没有看明白,他以为梁帝君王,当一言九鼎,不可能做出自食其言,损毁名声的事情;可他忘了,想要一个人死,有的是办法,并不是非要光明正大,昭告天下。 金长河不蠢,否则也不可能在宫中蛰伏那么多年,只能说,他对帝王心术不够了解,而赵忻明白,所以才会在他耳边说那句话,及时点醒了金长河,让他明白槿香母女危险的处境。 其实,在那个时候,他对赵忻也并非全然信任,只是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赵忻是他……确实来说,是槿香母女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再不相信,他也只能赌一赌了,幸好他赌对了,赵忻没有辜负对他的承诺,若是金长河九泉之下有知,应该也会欣慰的吧。 赵忻问出来后,当然不能与梁帝说实话,遂以留雁楼刺杀来做借口,好在梁帝没有怀疑,或者应该说……梁帝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胆敢在眼皮子底下撒谎,自视太高的人,往往会走入误区,以为别人不敢当面欺骗。 赵忻问出了金长河的同党,令梁帝颇为高兴,也就允了赵忻派人护送槿香母女出城,毕竟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再说了,在他看来,槿香母女就是两个死人,既是死人,那谁护送都是一样,不值得他为此费心。 梁帝不知道,这是赵忻计划中的第一步,后者虽是他亲生,性子看着似乎比他还要寡冷几分,却是一个面冷心热之中,有抱负,有理想,亦有一颗守诺重信之心,在与金长河达成交易的那一刻,他就决定了,一定要设法保住槿香母女的性命,哪怕……他要为此冒上风险。 若连诚信二字都做不到,那他年少时那么多的圣贤书就白读了。 在得到护送槿香母女离京的资格后,赵忻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安排了起来,护送的人,假死药,截杀的人与地点,还有应对梁帝时的说辞等等。 第439章 太子离京 是的,只有让梁帝认为槿香母女已经死了,方才不会继续派人杀害,否则,无论后者逃到天涯海角,都躲不开那悬在头上的屠刀,唯一的区别恐怕就是屠刀落下的时间了;而在这种情况下,假死,无疑是一条极好的出路。 果不其然,槿香他们还没出城,赵忻就察觉到了神机卫的异动,这个机构是直属于梁帝的,只为他一人做事,此刻有所异动,必定是奉了梁帝的命令。 在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后,他让离火等人带着槿香出城,在抵达神机卫埋伏的地点之前,安排自己的人假扮留雁楼杀手,截杀槿香母女;而在此之前,马车中的槿香母女已经服下假死后,只要时间一到,就会陷入没有心跳与呼吸的假死之中,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将这种假死合情合理地变为“被杀”。 刀伤是真的,但并不深,只是皮肉伤,而且一旦进入假死状态,人体内的血液流动会变得极为缓慢,哪怕不特意敷药,血也不会流得太多。 做为当事人之一的槿香自然是知情的,唯一不知情的就是宝丫头了,她那会儿是真的吓坏了,所以从假死中醒来后方会那么害怕,也所以她的胸口才会有伤。 女儿受伤流血,做为亲娘的槿香自是心疼的,但这已经是她们母女最好的安排了,就算再不舍也得忍着。 神机卫的人看到槿香母女被“留雁楼”的杀手截杀,自然不会冒着暴露的危险再动手,一切皆如赵忻的计划,入棺,落葬,立碑,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就连梁帝都没有起疑,只是以为陆江办事不力,没有完成自己吩咐的事情,万万没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居然会是自己并非那么看中的四儿子。 因为假死之药只能维持六个时辰,一旦药效过了,槿香母女就会醒过来,若是在这个时候,还没将她们从棺木中解救出来,就会因为呼吸不到新鲜空气而活活闷死;所以,他们必须要在当天夜里,完成这一切。 在城门关闭之间,离火等人按着赵忻的吩咐带上需要的东西悄悄出城,待月黑风高之时,前往坟山起出槿香母女的棺木;好在梁帝没有起疑,否则若是派几个神机卫的人在坟山上守着,那他们的计划就要落空了,到时候会面临两个选择,要不眼睁睁看着槿香母女在棺木中闷死,要不冒险杀了神机卫的人,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什么好选择,好在这一切只是如果。 赵忻给的那个包袱里,有槿香母女的身份文书,路引、房契乃至地契,虽说后者是个王爷,但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好这一切,且还不能被人察觉,也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槿香知道,所以她对赵忻心怀感激,决定为后者立长生牌供奉一生,以尽自己绵薄的力来报答这个天大的恩惠。 这件事情,成为了赵忻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他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葬在这幽冷寒凉的长夜里,可他没想到,在多年后的某一天,有人会挖出这个秘密,并意图借此将已经他推向万丈深渊!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至少在眼下,这个秘密是被黑夜给隐藏了下来,没有人怀疑他。 几日后,太子赵恪奉命离京,代天巡守四方,慰问驻守于边境的将士们,而此时,离过年已经没几日了,这个时候离京,注定赵恪要在路上过年了,这对于赵恪来说,还是头一回。 为了这件事,郑淑妃没少在梁帝面前哭诉,各种委屈各种心疼,都说美人泪杯中酒,郑淑妃能够成为郑淑妃,自然有着傲人的美貌,否则年轻时也入不得梁帝的眼界,哪怕如今年岁渐长,这容貌却仿佛被封印了一般,瞧着与二十左右差不多,纵是新入宫的那些青春少艾,也难以与她相提并论。 若换了不甚要紧的事情,梁帝看在这位盛宠了十几二十年的郑淑妃面上,也就算了,可惜,这回触到的是他最不能碰触的逆鳞——权力;虽然不是太子所为,但太傅那些人却是为太子出了的头,他虽然为了自己明君之名,不能明着处置,却可以借太子出巡好好敲打一下太傅等人,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座庞大帝国的掌权人,在他闭上眼睛之前,谁都别想动他手里的权力,百官不行,太子也不行。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梁帝始终没有松口,有一回被郑淑妃实在吵得烦了,喝斥了后者几句,后者能够稳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淑妃之位,更一手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送上东宫宝座,自是个聪明人,之前那般胡搅蛮缠,不过是仗着梁帝宠爱罢了,如今眼见这份宠爱并不足以改变事情的走向,也就老实了,否则真触怒了梁帝,莫说她自己日子难过,就连太子都随时有危险,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自古后宫之中,母与子就是息息相关,既可母凭子贵,也可子凭母贵;贵相连,祸自然也相连,郑淑妃还从未听说过哪一个嫔妃被废黜之后,其子还可以稳坐太子之位的,能够保一个亲王郡王就已经是上辈子好事做尽了,更多的是被圈禁一生,在如囚犯一般的之中死去。 所以一看到梁帝态度坚决,郑淑妃就转变了心思,再度变成了善解人意的解语花,梁帝看在过往的情份上,倒是没有过多苛责,很快便原谅了她,至于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在梁帝心中留下疙瘩,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虽说郑淑妃接受了赵恪代表巡视边境的事情,但始终是心疼的,离京那一日,她亲自前去养心殿求圣旨,希望可以亲自去送一送太子,对于这个,梁帝倒是爽快的答应了,允郑淑妃亲自送到城门处,郑淑妃百般谢恩。 到了那一日,百官与诸王皆去了城门送别太子,场面颇为隆重,但所奏之乐,所举之旗,皆是并未依足太子规格,只给了亲王的规矩,与这盛大的场面格格不入。 第440章 只有一人 郑淑妃身边的杜鹃常年在她身边侍候,对于这些东西再清楚不过,乐曲一入耳就听出了总是,待看到那一面面旗帜,更是觉得不对,皱眉低声自语道:“礼部这些糊涂东西,这些东西也会弄错,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说着,她对盛装而立的郑淑妃道:“奴婢去提醒礼部一声,把错的东西都换过来。” “不必。”郑淑妃的回答大出杜鹃意料之外,自家主子一向重视规矩,平日里步摇少插一枝,或者衣上的绣花不对,都要不高兴,这会儿却说不必,这是……转性了? 杜鹃当然不敢将这话说出口,只是疑惑地望着郑淑妃弧线优美的侧脸,后者岂会不知她心中的疑惑,凉声道:“礼部那些人虽说糊涂了一些,却还不至于犯这么大的错误,除非他们不想要脑袋了,可偏偏犯了,为什么?” 为什么…… 杜鹃在心里一遍遍咀嚼着这三个字,半晌,脑海中突然掠过一道灵光,脱口道:“是有人指使他们这么做的?”话音刚落,她心里又升起新的疑问,谁能够指使礼部官员犯这种掉脑袋的错误,一个个都不要命了吗? 这当然不可能,所以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这个人许给了礼部官员不用受罚的承诺,而有资格许下这种承诺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郑淑妃美眸一转,望着面色渐渐发白的杜鹃,一向娇转若莺啼的声音这会儿听起来异常寒凉,“想明白了吗?” “奴婢明白了。”杜鹃不自自主地说出这五个字,低头看去,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发起了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 杜鹃看了一眼正与百官一一道别的赵恪,深吸一口气,迫下心底的恐惧问道:“奴婢明白了,却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淑妃自狐毛护手中伸出纤纤玉手,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腰间用细若米粒的珠子串着的流苏,凉声道:“皇上是在用这种方式警告百官,他能给太子体面,也能剥夺了这种体面,一切皆只在他一念之间,让百官别以为有了太子,就可以将他这个皇帝一脚踢开了。” “太子一向孝顺,可从未有这种念头,皇上这样未免……不合适。”杜鹃本想说“未免过份了些”,临出口又觉得不合适,毕竟她只是一个宫女,纵是在郑淑妃面前得些脸面,也改变不了宫女的身份。 “有什么不合适的,只要皇上高兴就行了。”郑淑妃将最后一条流苏理顺后,重新将被风吹凉的玉手放回到雪白无一丝杂毛的狐毛护手之中,“你以为太傅他们听不出来吗,大家都心知肚明,只能不能说出口,在这里装聋作哑罢了。” 正如郑淑妃所言,这一切都是梁帝的授意,既给了太子代天巡视四方应有的体面,又改了原有的礼制,提醒百官谁才是大梁的主子。 “此事若传扬出去,怕是会招人话柄,有损太子威仪。”杜鹃蹙眉低语,赵恪是她看着长大的,如今不仅要去边塞巡防,受风吹雨打之苦,还要被梁帝用这种方式折辱,自是心疼不已。 听到这话,郑淑妃长叹一口气,“本宫何尝不知,但……君威不可犯!”在说这五个字时,那双精致到挑不出一丝错的眼眸透着深深的敬畏,虽然她已经重获恩宠,但那几日的冷落,至今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若她没有及时醒悟收手,而是继续恃宠妄为,如今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局面,若只是她一人也就罢了,就怕太子也会受连累,那就真是麻烦了。 她那么辛苦才将儿子扶上太子之位,绝不要拱手让给别人,尤其是皇后与荣王……呵呵,他们母子可一直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这么多年来从未死心过,这一回看到太子被明赏暗罚,又看到她为了儿子触怒梁帝,心里头不知多高兴;可那又如何,太子仍是太子,她也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郑淑妃,且不说她陪了梁帝那么多年,多多少少有些情份,就说为了平衡后宫,梁帝都不会轻易治她的罪;之前那一切都只是一场短暂的插曲,插曲过后,该怎样仍是怎样。 想到皇后这会儿正在储秀宫里生闷气,郑淑妃心情又好了许多,望着正迎风朝自己走来的太子,淡淡道:“仰人鼻息之时,折损一些威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待有一日乘风化龙之时,将这些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就是了。” 在她说完这句话后,赵恪也走到了她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道:“母妃刚才在说什么?” 他适才看到郑淑妃唇齿在动,却因为距离再加上郑淑妃声音轻微之故,并未听清内容。 郑淑妃怜惜地替即将远行的儿子理一理衣襟,她自不会说实话,只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就是问了问杜鹃,可有将本宫替你准备的东西都搬上马车。” “儿子不孝,让母妃操心了。”赵恪愧疚地说着。 “母为子操心,可不是天经地义的嘛,古人也说了,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就着这话,郑淑妃心中涌起一阵浓浓不舍,眼圈忍不住红了几分,自赵恪生下来,就一直在她身边,几乎没有怎么离开过,自是百般不放心,只听她叮嘱道:“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边塞情况复杂,比不得京城,切不可一人行动,以免被贼子所乘。” “儿臣会小心的,请母妃放心。”赵恪温顺地应着,随即遗憾地道:“就是不能陪母妃过年了。” “过年而已,往后有的是机会,最要紧的是你平安归来。”望着比自己还要高几分的儿子,郑淑妃眼里尽是慈母之情,说了几句,又忍不住絮絮叮咛了起来,“大梁疆土辽阔,此去巡视四方,少不得要几个月,由冬到春,天气变幻无常,你可一定要仔细,外头比不得宫里,虽说有太医随行,但也就那么一个,药材带的也就那么一点,未必够用。” 第441章 沉重的压力 赵恪性子温和,一直静静听着,不曾打断,直至郑淑妃说完了,方才道:“儿子都记下了,就算为了母妃,儿子也一定会仔细的。”说着,他面有忧虑地道:“听说母妃之前为了儿臣的事,与父皇生了些许嫌隙,不知……” “已经没事了。”郑淑妃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轻拍着赵恪的手微笑道:“其实你父皇也舍不得你远行千里,但你是太子,这代天巡视四方的责任,也只能由你来担,莫要怪你父皇。” “儿臣知道,父皇也是想借此历练儿臣。”赵恪性子一向温厚,所以并没有存什么怨责之心,尽管有些难过,但对这件事坦然接受。 “那就好。”郑淑妃话音刚落,杜鹃在一旁轻声道:“娘娘,长公主来了。” 郑淑妃顺着杜鹃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长公主府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后面还停着数辆马车,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她瞧过去的时候,翊阳也正好掀起了一角帘子,倒是瞧了个正着。 郑淑妃在朝翊阳微微一笑后,收回目光,对赵恪道:“宗氏族亲之中,就属你姑姑最疼你,上回见你姑姑,她对你此番离京也是万般不舍,你且去与她好生道个别吧。” 郑淑妃进宫的时候,翊阳也未出嫁,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再加上郑淑妃会做人,彼此又没有利益冲突,倒是相处得很好,后来赵恪出生,翊阳更加常往郑淑妃宫里跑,带着各种玩耍,可以说一直到赵恪三岁之前,都是翊阳带着玩大的,感情自是异于平常的亲近,也正因为这样,翊阳才会视他若亲子,想尽办法帮他稳固太子之位。 “是。”赵恪拜别了郑淑妃后,来到马车前,车中除了翊阳之外,徐晋之也在,不知为何,面对赵淑时都未曾生起离别之伤的赵恪,这会儿面对翊阳殷殷的目光,却是未语先红了眼圈,嘶哑的喊了一声“姑姑”。 这样的赵恪令翊阳眸光一软,轻声道:“你可是堂堂东宫太子,怎得做这般小儿姿态,被人瞧见非得笑话不可。” “在姑姑面前,恪儿可不就是小儿吗?”赵恪的回答令翊阳哑然失笑,宠溺地捏一捏他的脸颊,“你啊,对着别人时百般谦让,对着姑姑就伶牙俐齿,怎么,姑姑说你一句也不可以了吗?” “不是,恪儿只是……只是……”赵恪以为翊阳不高兴,想要解释,可他本来就不是善于言语之辈,这会儿一着急,更是舌头打结,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好在徐晋之替他解了围,“长公主就是开个玩笑,太子莫要当真。” 尽管有了徐晋之的话,赵恪仍然不放心地瞅着翊阳眼睛,确定那里面没有一丝生气痕迹后,方才放下心来,原本打结的舌头也瞬间顺了,“自小到大,除了母妃与……父皇之外,就属姑姑对恪儿最好,别说训个几句,就是打几下那也是应该的,恪儿不敢也绝对不会生气。” 赵恪这番情真意切的话令徐晋之甚是欣慰,笑道:“公主,你看太子多有孝心,不枉你这些年来如此疼惜于他。” 翊阳没有说话,相反,刚刚还噙着几分浅笑的嘴角这会儿抿成了一个冷硬的弧度,那张灿若玫瑰的脸庞也沉了下来,冷冷盯着赵恪,后者被她这个眼神盯得心里发毛,“姑姑,这是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翊阳轻哼一声,冷言道:“何止是错,简直是大错特错!” 她的话令赵恪手足无措之余,亦有几分委屈,明明自己那样尊重姑姑,那句话翻来覆去地想不出有什么错,也不知姑姑怎么回事。 翊阳心思何等之深,又岂会看不到赵恪的念头,但并没有如之前那样心疼怜惜,仍是一副不假辞色的样子,“怎么,委屈了?” “恪儿不敢。”赵恪低头认错,但他这副样子不仅没有让翊阳消气,反而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喝斥道:“你身为太子,大梁储君,将来的天子,行事说话却如此畏首畏尾,成何样子,若让皇兄瞧见,又该不高兴了。” 听到这话,赵恪方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连忙道:“恪儿知错。” “知错知错,每次说你都是知错,可每一次都没见你改。”翊阳不悦地喝斥着,她对这个侄子哪里都满意,就是这个性子……实在太过温厚善良,甚至善良的懦弱了,不像太子,倒像个读书人,由着别人拿捏;别说是在天家了,就是普通人家,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面对翊阳的喝斥,赵恪认错也不是,不认错也不是,一时尴尬地僵在那里。 徐晋之见姑侄二人闹僵,连忙打圆场道:“这种事情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改的,公主莫要着急,多给太子一些时日,相信太子不会辜负你的期望。”说着,他朝赵恪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赶紧用力点头道:“恪儿一定会努力改掉身上的陋习,不负姑姑所望。” 翊阳本就没有生气,只是一直以来她对太子有着太多期望,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所以才会有适才那番言语;这会儿见赵恪再三保证,也就心软了,但仍板着脸道:“你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才好,别今儿个说过,明儿个就忘记了。” “一定不会。”见翊阳消气,赵恪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是一阵发涩,他何尝不想像老四那样遇事不惊;像老六那样擅于讨好父皇;又或者像梁帝那样擅长帝王心术,将群臣牢牢攥于股掌之上,可他就是这样的性子,都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不是没有勉强自己去学他们,可到底只是学个皮毛而已…… 不过这些话,他只能心里想想,是万万不能与翊阳说的,否则只会招来一顿又一顿的训斥,这是他年少时实践出来的真理。 翊阳固然待他极好,视若亲子,却也给了他极大的压力,这个压力甚至比梁帝与郑淑妃施加在他身上的更沉更重…… 第442章 送行 这一切翊阳自然不知道,指着身后那数辆马车道:“这些都是姑姑给你准备的,衣裳、食材、药材等等一应俱全;另外,这几个赶车的也都是一等一的武功好手,此行路途复杂而遥远,途中也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你记得将他们带在身边,以策安全。” 赵恪道了声谢,又笑语道:“大梁在父皇的治理下,昌盛太平,姑姑不必太过担心。” 翊阳却不这么想,道:“这么快就忘了半多年前的事情了?天子脚下的京城尚且如此,何况是与诸国交界,蛮荒处处的边境。” 听到这话,赵恪面色微微一白,是啊,那一次刺客的刀几乎快要碰到他衣裳了,只要神机卫的人再慢一步,他身上就得多一个血洞了。 想到这里,赵恪不敢托大,拱手道:“恪儿明白了,多谢姑姑。”说话时,他悄悄看了一眼数十丈外的一辆马车,这辆马车早在他们过来之前就停在了那里,一直都没有动过,也不见有人下车,就连车夫都没瞧见,马车外面也没有任何显示主人身份的标志,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赵恪这个细微的举动并没有逃过翊阳的眼睛,她略一思索,心中已是明白了几分,她抚一抚精致的脸颊,微笑道:“恪儿在瞧什么?” “没什么。”赵恪赶紧收回不时飘过去的目光,眼底透着一丝心虚。 “是吗?”翊阳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句,下一刻,她说出一句令赵恪面色大变的话来,“难道不是在瞧柳家小姐吗?” “什么柳家小姐,姑姑在说什么?”赵恪努力扮出无辜之色,但与翊阳相比,他的段位实在低得可怜,别说瞧了,就算闭起眼睛只用耳朵听,也知道他在撒谎。 “姑姑面前还要撒谎吗?”翊阳瞪了他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见她看穿了自己,赵恪讪讪地笑着,没等他想好要怎么说,耳畔又响起一句令他心惊肉跳的话,“本宫听说,你想纳柳青鸾为侧妃?”不等赵恪言语,她又补充道:“老老实实回答本宫,想想你自己的身份,别总想着撒谎,谎言解决不了任何总是。” 这句话硬生生把赵恪嘴里“没有”那两个字给堵了回去,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是……有这个打算……” “不可能。”翊阳没有问原因,而是直接了当地否决了赵恪的想法,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 听到这话,赵恪顿时急了,“为什么?” “为什么?”翊阳好笑地反问着,随即道:“难道你忘了吗,她与江家是有婚约的。” “可是青鸾与江行远并没有感情,她也不愿远嫁异乡。”面对赵恪的反驳,翊阳一句话就给堵了回来,“那也是她的事情,与你何干?” 赵恪咬一咬牙,鼓起勇气道:“可是……我真的很喜欢青鸾,还请姑姑成全。” “这不是本宫成全与否的事情,而是她的身份不适合嫁入东宫。” 若换了其他事情,赵恪也就应了,但对柳青鸾,他确实有所心动乃至爱怜,所以在短暂的沉默后,他鼓起余下的勇气道:“只是婚约而已,并未婚嫁,有何不适合?” 翊阳诧异地看着赵恪,下一刻眉心蹙起,贴在眉心的梅花花钿因为她这个动作而微微变形,不复之前的优美,“你这是在质问本宫?” 望着翊阳阴沉下来的眼神,赵恪面色一白,低头道:“恪儿不敢。” 就在翊阳以为这个话题会像以前无数个话题一样就此结束时,赵恪忽地又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道:“儿臣已经照着姑姑的吩咐,娶了石氏为正妃,难道现在连选一个侧妃的资格都没有吗?” 翊阳被他这一连串的话堵得胸口发闷,正要说话,徐晋之抢先道:“时辰不早了,先让太子起启吧,至于柳家小姐的事情,等太子回来再商议也不迟,又不是今儿个就非得决定。” 翊阳素来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岂肯被徐晋之这样糊弄过去,正要说话,手被人重重捏了一下,抬眼望去正是徐晋之,他微微摇头;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这么执着的阻止自己,但出于一直以来对徐晋之的信任,她勉为其难地点点头,“那好吧,等回来再说。” 见她这么说,徐晋之暗自松了一口气,走到赵恪身边低低说了几句,也不知是什么,只见赵恪听完后露出挣扎之色,半晌,勉强点点头,再次朝翊阳与郑淑妃分别施一礼后,在百官的恭送中登上了代表太子身份的马车,奇怪的是,徐晋之竟然也跟着坐了进去,不知是何道理。 远处,那辆马车上坐的果然就是柳青鸾,红姑也在,虽然没有掀起帘子,却一直透过帘缝留意赵恪那边的动静,看到赵恪登上了马车,她连忙道:“小姐,太子要过来了。” 柳青鸾连忙理一理身上繁复华丽的裙裾,又取出铜镜左照右照,确定妆容与出门时一般精致完美,没有一丝瑕疵后,方才满意地搁下镜子,取过亲手所绣的杏黄色香囊,两边各种下一缕璎珞,香囊上面绣着两条栩栩如生的四爪蟒,柳青鸾不止容貌出色,绣工在京城也是排得上名号的,所绣之物,也就那些个顶尖绣娘能够一较高下。 香囊里面装的是她惯用的陵兰香,整个京城之中只有蝶缘阁有,其香气高雅清越,闻之有淡雅出尘的意境,向来被京城名门贵女所钟爱。 除了香囊之外,旁边还有几件衣裳,都是男子穿的款式,针脚细密精致,与香囊如出一辙,想必都是出自柳青鸾之手,是要一并送给太子的。 柳青鸾紧紧握着香囊,忽地又有些忐忑不安地问道:“红姑,你说太子会喜欢这个香囊吗?” “只要是小姐送的东西,太子素来视若珍宝,又岂有不钟爱之理,小姐莫要胡思乱想。”这般安慰了一句,红姑又打趣道:“就怕太子每每看到香囊就想起小姐,到时候想得茶不思饭不想可就麻烦了。” 第443章 意外丛生 “你也来寻我开心是不是?”一向精于算计,冷情冷心的柳青鸾难得娇嗔了一句,不过这娇羞之色只出现片刻功夫便化为忧虑,幽幽道:“若真能这样,也不枉我熬夜缝制了这些衣裳与香囊。” “一定会的。”红姑拍着柳青鸾微凉的手,“谁都看得出太子钟爱小姐,若不是最近这阵子事情太多,再加上小姐与江家长公子的婚约还没有解除,太子怕是已经求到圣上面前,迎娶小姐您为侧妃了。” 红姑的话令柳青鸾得意之余,亦有几分烦躁,埋怨道:“都怪祖父这个老糊涂,无缘无故订什么亲事,如今好了,明明东宫的门槛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被绊脚石所阻,无法迈进去。” 红姑宽解道:“老太爷也不知道小姐如今这般能干,连太子爷也拜伏在小姐的石榴裙下,否则怕是江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都不会答允亲事。”见柳青鸾面色稍缓,她又道:“太子这一去,少不得要两三个月,咱们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解决绊脚石,到时候小姐就能风风光光地嫁进东宫了。” “希望是这样。”在她们主仆说话的时候,窗缝外,太子的马车已经离着只有几丈的距离了,柳青鸾最后整一整妆容,确定没有任何出错,方才让红姑扶着自己下了马车,软底镶珠绣鞋轻巧地落在地上,未曾激起一丝尘土。 柳青鸾攥着香囊,唇角扬起一抹轻笑,娇美之中带着几分羞怯,那是赵恪平日里最喜欢的笑容,目不转睛地望着朝这边驶来的马车,三丈……两丈……一丈…… 柳青鸾看到车厢里的赵恪掀起帘子,眸光深深地望着她,在那双眸子里,她轻而易举地看出了留恋与不舍,这令她唇边的笑容又深了几分。 就在柳青鸾往前迎了一步,好让赵恪停下马车与她叙别之时,那马车竟然毫不犹豫地从她身边驶了过去,车轮滚过黄土地,扬起一片尘土,未及落下,后面的马车又驶了过来,一辆接着一辆,尘土也是扬了一波又一波…… 好不容易等到那许多辆马车终于尽数驶过,又有随行的侍卫以及神机卫策马而过,四蹄翻飞,竟是比那马车扬起的尘土还要多几分…… 终于等到马车与护卫皆过去,那扬了半边天空的尘土终于缓缓落下,露出两道犹如石化一般的身影以及她们身后的马车。 “咳!咳咳!”从刚才起就一直憋着气的柳青鸾见到尘土落尽,忍不住吸了口气,结果一个不小心将口鼻处的灰尘都吸了进来,顿时弯腰咳嗽起来,直咳得心肝脾肺肾都快要出来了。 “小姐你怎么样了?”红姑一边替她抚背止咳一边拂去她身上那一层黄灰色的尘土,落在衣裳上的还好一些,拂几下也就没了;落在脸颊、脖颈以及头发上的才叫麻烦,勉强拂了几下,头发凌乱,发髻掉落不说,精心描绘的妆容也花了,刚才还仪态万千的柳青鸾,这会儿只能用狼狈两个字来形容,后者一脸俏脸青白交错,也不知是咳的还是气的。 红姑望着远去的车队,有些生气地道:“太子这是怎么了,明明看到小姐站在这里,不停下一叙也就罢了,也不知驶慢些;如今可倒好,扬了小姐一身的灰。” 柳青鸾紧紧咬着贝齿,想她一向自诩门名贵女,又矢志嫁进东宫,无论何时何地,都极其注意仪容,何曾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幸亏郑淑妃与百官都已经回城了,此处又没什么人,无人瞧见她这番丑态,否则真是要挖个坑跳进去了。 “柳小姐,这是你的珠钗。”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在柳青鸾耳边,抬眼看去,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一身得体的侍女装扮,五官长得颇为喜庆,双手捧着一枝双蝶穗禾珠钗递到柳青鸾面前。 “你是……”柳青鸾瞧着那张脸有几分眼熟,但一下子想不起来,那侍女善解人意地道:“奴婢夏荷,奉长公主之命,请柳小姐过去一叙。” 翊阳长公主…… 柳青鸾望着远处那辆马车的眼中掠过一丝诧异,虽说她这会儿下了马车,但与翊阳的马车相隔数十丈,按理来说,这么长的距离,翊阳不可能一眼认出自己,至于身后的马车也未悬挂任何柳府的标志,她又怎么知道是自己的? 而且,自己与她只见过两面,最近那一面还是在去年夏日的牡丹花会上,勉强算是点头之交,并无其它,怎么会突然想到请自己过去的,难道是因为太子? 带着这个想法,柳青鸾声音怯怯地试探道:“不知长公主唤我过去,是为何事?”她一边说着一边往红姑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会意,上前一步,悄悄往夏荷手里塞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出手不可谓不大方。 倒不是她身边没有散碎或者小锭的银子,而是以夏荷做为长公子贴身侍女的身份,这么一点银子实在拿不出手,所以红姑干脆狠一狠心,拿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夏荷对于这种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不动声色地捏一捏塞在掌心的银票,微笑道:“也没什么,就是长公主心血来潮想与柳小姐说几句话,不会耽误柳小姐太多时间的,柳小姐请吧,莫让长公主久等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个动作瞬间堵住了柳青鸾还想再问的嘴,被迫挤出一丝虚笑,随她一道往翊阳所在的马车行去,跟在一旁的红姑面色有些不大好看。 这个叫夏荷的丫头可真是不简单,什么也没说,就白赚一百两,虽说柳家还不至于计较区区一百两银子,可这分明就是一个哑巴亏,实在是让人憋屈,偏偏还不能说什么,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是得罪了她,到时候在长公主面前搬弄是否,乱嚼舌根子,吃亏得还是他们,甚至会连累整个柳府,柳家虽在京城有些头脸,却是万万不能与身为皇帝幼妹的翊阳长公主相提并论的。 第444章 来意未明 红姑忍气吞声,夏荷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道:“这位姑姑,脸色为何如何难看?莫不是……”她扬一扬露着一角银票的手掌,半开玩笑地道:“心疼这银票了?” 红姑可不敢实言,连忙摆手道:“夏荷姑娘说笑了,这点银子怕是还不够姑娘你买几盒脂粉的,姑娘不嫌弃肯收下,已经是给我家小姐面子了,又何来心疼二字。” 夏荷笑意深深地睨着她,“那就好,否则这银票我收得还真不安生。” 装模作样! 红姑在心底里暗骂一声,嘴里却不得不违心地说着恭维讨好的话,也不知是这一通马屁拍得夏荷舒服了还是怎么的,总之夏荷没有再往下说,倒是让红姑松了一口气。 如此又走了一会儿,来到处处透着天家贵气的马车前,夏荷敛起脸上的轻松,恭敬地道:“公主,柳小姐来了。” 在短暂的静寂后,一只纤纤玉手挑起了帘子,露出一张娇柔若少女的脸庞,正是翊阳,柳青鸾见状,连忙领着红姑屈膝行礼,“青鸾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柳小姐不必多礼,本宫冒昧请你过来,还望柳小姐莫怪。”翊阳一边说着一边朝她伸出仿佛柔弱无骨的玉手,柳青鸾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恭敬地扶着她了马车,口中道:“能蒙长公主昭见,是青鸾的福气。” 翊阳美眸微恻,笑意深深地道:“柳小姐真会说话,难怪太子对你赞许有加,念念不忘。” 柳青鸾面色一变,别看翊阳这话似褒实贬,暗含讽刺,看来她叫自己过来,并不是什么心血来潮,而是……别有深意。 柳青鸾按下思绪,恭敬而惶恐地道:“承蒙太子惦念,青鸾实在受宠若惊。” 翊阳将柳青鸾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看在眼中,眸底深处的冷意不禁又深了几分,这个女人看来没那么好对付;也是,若只是一个徒有外表的愚蠢女子,也不可能将赵恪迷得神魂颠倒,不惜顶撞她也要娶其为侧妃。 柳青鸾……呵呵,以前还真是小觑了她,不过现在重视起来,也为时未晚。 “柳小姐无需多礼,平身吧。”翊阳和颜悦色地说着,待柳青鸾谢恩起身后,翊阳打量着因为被扬了一身尘土而略显狼狈的柳青鸾,心中暗自冷笑,故作不知地问道:“柳小姐这是出门太过匆忙还是怎么的,何以眉发上尽是尘土,妆容亦有些……” 后面的话她似寻不到合适的词,没有说下去,但已经足够柳青鸾尴尬的了,尽管红姑替她掸掉了大部分尘土,但还是残留了许多,尤其是眉发之间,脸上有妆容在,也不好用力擦,不好生洗个澡,是根本弄不干净的。 若换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询问,柳青鸾必定掉头就好,可这个人是翊阳,她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回答,“回长公主的话,适才太子车驾过去之时,青鸾忘记避让,被扬尘所殃,有所失仪,还请长公主见谅。” “原来是这样,不碍事。”翊阳故作恍然地应着,在扶着夏荷的手下了马车后,笑吟吟地道:“柳小姐此行,是来送太子的吧?” “是。”柳青鸾垂目应着,其实以她的身份来送赵恪,并不合适,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会特意选了一驾柳府标志的马车,又远远停在离城门数十丈的地方,一切皆是为了避人耳目,以免招来非议;可现在翊阳就在面前,也分明就看穿了她的来意,若再否认,明摆着就是撒谎了。 “柳小姐真是有心。”翊阳笑一笑,见柳青鸾一直维持着低头垂目的恭敬姿态,和颜道:“本宫是太子的姑姑,你与太子妃又是表姐妹,说起来,咱们也是亲戚,不必如此见外,随意一些就好。” “是。”柳青鸾乖巧地应着,不过她并没有因为翊阳的话就忘乎所以,只是稍微抬了几分下巴,整体给人的感觉很是恭敬有礼,这般不骄不躁的态度,最是能让人心生好感,这件事柳青鸾屡试不爽,不过这一回……她心里却有些没底,总觉得翊阳叫她过来,并不是随意闲聊那么简单。 翊阳将她的神情瞧在眼中,也不说什么,只微笑道:“本宫看今日天气不错,想四处走走,柳小姐可愿作陪?” 要是这寒风四起,阴云漫天的天也叫天气不错的话,恐怕这世上就没有不好的天气了吧? 柳青鸾在心里一阵腹诽,当然,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相反,还得不胜欢喜地首家:“能陪长公主游览,是青鸾之幸,又岂有不愿之理。” “那就好。”翊阳笑一笑,扶着夏荷的手往前走去,柳青鸾带着红姑知趣地跟在她身后。 城郊不比城内,空旷得很,每每有寒风掠过,都会被吹了个结结实实,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偏偏柳青鸾为了给赵恪留一个好印象,下马车的时候并没有披那笨重的狐袭,而是一袭轻薄的棉罗锦衣,并不怎么挡寒,尤其那领口袖口,没有镶浓密的风毛,偏偏那寒风就跟长了眼一般,可了劲地往那里钻,不过一会儿功夫,柳青鸾已是浑身冰凉,脸色发白。 “小姐,奴婢去将马车里的狐袭取来。”红姑瞧着心疼,在柳青鸾耳边低低说着,后者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翊阳,默然摇头。 “可是……”红姑还想再劝,被柳青鸾以目光阻止,在没有摸准翊阳是什么心思之前,安份一点是最稳妥的选择;再说了,她有内力相护,除了被冷得难受之外,并不会有什么大碍。 这在般默默地走了大概半柱香的功夫,翊阳终于开口了,“江家此次涉及的两桩案子都一一审结了,该责的该罚的乃至该杀的,都一一处置了,应该再过几日江家就会返回岳阳,柳小姐有何打算?” “不知长公主说的打算是指什么?”柳青鸾疑惑地眨着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一脸茫然。 第445章 下马威 翊阳在心底冷笑一声,温言道:“本宫若没记错的话,柳小姐今年已经十八了,也该是时候完婚了,趁着江家还在京城,两家可不得好好合计一下婚事吗?” “这个……”柳青鸾露出一丝羞怯之色,朱唇轻启,谨慎地答道:“一切听凭父母安排,青鸾尚未出阁不敢过问。” “嗤!”翊阳轻笑着,自打柳青鸾过来后,她就一直在笑,或和颜,或亲切,或温雅,一切都是那么符合她大梁长公主的身份,挑不出错来,唯独这一次……就算是一个蠢钝如猪的人都能听出她笑声里浓浓的嘲讽,何况是柳青鸾这样的聪明人,神情顿时变了几分,无数猜测瞬间浮上心间,不住盘旋;不等她试探,耳边再次传来翊阳的声音,“是不敢过问,还是根本不想过问。” “青鸾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柳青鸾按下心中的猜测,谨慎地回答着,但心里的不安却是越来越大了,总觉得接下来翊阳要说的话,不是她想要听的。 翊阳纤指微动,将被冷风吹起的碎发捋到耳后,凉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既然柳小姐不愿意做那个坦然的人,就让本宫来做吧。”随着这句话,翊阳上翘的凤眼微微一动,落在柳青鸾那张洋溢着青春以及……野心气息的脸上,“你根本不想嫁往岳阳,成为一介商人妇;相反,你想嫁入东宫,成为太子侧妃,对吗?” 被人一语道破心思,且这个人还是当朝长公主,太子的姑姑,饶是城府深若柳青鸾,也不禁变了颜色,一时不知要如何应对,倒是红姑先反应过来,肃然否认,“公主误会了,我家小姐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翊阳目光一动,落在红姑面前,然而不过片刻,便又移开,望向越发阴沉的天空,仿佛多看一眼,便会污了她眼睛;与此同时,幽冷的声音仿佛从天际垂落,响彻于诸人耳中,“面不改色,看来是撒谎的老手了,夏荷,替本宫掌她的嘴。” “红姑并未撒谎,还请长公主手下留情。”柳青鸾骇然,从刚才相见起,翊阳就一直和颜悦色,还道是个好相与之人,没想到说变脸就变脸,令她措手不及。 翊阳走到她面前,仍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柳青鸾却是再不敢有半点大意与轻慢,“看来柳小姐不光不懂得教下人,还被底下人影响,跟着一道撒起谎来。” “青鸾没有,请长公主明鉴!”柳青鸾急忙否认,可惜,她的话并没有起到半天作用,夏荷走到红姑面前,毫不犹豫地一掌甩过去,随着一声响亮的掌掴之声,红姑脸颊浮起五个通红的指印,而这只是开始,夏荷左右开弓,一掌接着一掌,红姑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并且肿胀,直至掴了十几二十掌,红姑嘴角都被掴得开裂渗血后,翊阳才慢悠悠地让夏荷停下。 红姑一直站着未动,硬生生受了这近二十掌,不敢有半点闪避,因为她若是闪了,就是对翊阳不敬,到时候受得罚只会比这个更重,甚至还会连累自家小姐,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位长公主殿下是存心来找来麻烦的。 翊阳冷眼看着脸颊红肿渗血的红姑,凉声道:“这次只是小惩大诫,下次再敢在本宫面前满口谎言,定严惩不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多谢殿下留情。”红姑赶紧忍痛答应,唯恐慢上一些,又会被翊阳借题发挥。 多谢…… 听着这两个字,翊阳唇角微扬,她当然知道红姑并非真心感谢,甚至心里充满了怨恨,但那又如何?试问哪个上位者会在乎一个与自己身份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小小下人的想法? 不过……这个红姑刚刚挨了二十来掌,还能这样不露一丝怨怒,甚至面不改色地道谢,倒是颇有些城府,就算一直在她身边调教的夏荷与春菱也未必能做到这样,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翊阳在心中冷笑一声,启唇道:“柳小姐。” 听到翊阳叫自己,柳青鸾连忙从红姑身上收回目光,垂目道:“青鸾在,请长公主吩咐。”柳青鸾的态度恭敬无比,红姑的事情让她看到了这位长公主的雷霆手段,不敢有半分大意。 “吩咐不敢,只是……”翊阳眼波一转,若春水盈盈,“刚才的事情,柳小姐还没有回答呢。” 柳青鸾心中一沉,若换了之前,她一定会极力否认,可红姑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她相信,若自己否认,夏荷那巴掌一定像刚才一样狠狠落在自己脸上;至于掌掴官家小姐……呵呵,宰相门前尚且七品官,何况堂堂长公主;命人教训一个官家小姐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至于罪名,随便安排一个就是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再说了,柳家已经落魄了,远不极当年鼎盛之时,柳父那个二品官衔也没有太多实权,不过是强撑门面罢了,只能用来唬唬不知内情的人,这也是她为何一心想攀东宫这根高枝的原因所在;若柳家本身就是高枝,她一个闺阁之女根本不必如此费尽心机。 柳青鸾一边暗自埋怨父兄无用,一边思索着要怎样回答翊阳这个尖锐到刺耳的问题,以眼下的形势来看,否认是不行了,那就只有…… 柳青鸾轻吸一口气,抬眼迎向翊阳那双描绘精致的凤眼,避重就轻地答道:“回长公主的话,青鸾与太子确实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翊阳长眉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道:“这四个字,从柳小姐口中说出来,恐怕不太合适吧,毕竟你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青鸾知错。”柳青鸾倒是不反驳,坦然认错,随即道:“与江家的婚事是祖父定下的,那会儿青鸾刚刚出生,还是一个懵懂的婴孩,别说商讨婚事了,连话也不会说,只能听之任之;待到懂事之时,婚约已成定局,青鸾尽管有些不开心,但也不愿拂了祖父之意,准备履行这门婚事,可天意让青鸾遇见了太子殿下……” 第446章 上不得台面 “这一年多来,青鸾克制过,拒绝过,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说到这里,柳青鸾轻轻啜泣,美眸中亦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楚楚可怜,若是赵恪在这里,一定会心生怜惜,从而不顾一切地挡在面前为她遮挡狂风暴雨,一如以往。 可惜,这会儿站在她面前的是翊阳,一个拥有着比她还要深沉许多的城府与心计的女人,只看她能够将满是江湖好手的留雁楼牢牢把控在手中,便可见一斑。 翊阳冷眼看柳青鸾在那里做戏,待做得差不多了,方才带着一丝嘲讽的冷笑道:“可是据本宫所知,柳小姐这一年多来,经常主动出入东宫,这又如何解释?” 柳青鸾倒也沉得住气,面对这一个比一个尖锐的问题,不急不徐地答道:“长公主误会了,不是青鸾主动出入,而是……表姐初入东宫,人生地不熟,难免有些不自在,所以不时召青鸾去往东宫陪伴,结果……”她脸庞微微一红,没有往下说,但那意思不言而喻。 翊阳眯眸盯着她颊边的红晕,凉声道:“这么说来,倒还是太子妃的错了?” 柳青鸾连忙摇头道:“青鸾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要怪只能怪……天意弄人。”说到后面几个字时,她面露悲苦之色,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还真以为她是造化戏弄下的受害者。 “好了。”翊阳不耐烦地扬一扬袖子,“本宫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管你与太子是两情相悦,还是刻意算计;本宫只告诉你一句话,你听清楚了。” “青鸾洗耳恭听。” 翊阳走到低眉垂目的柳青鸾身前,一字一字道:“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大梁天子,是绝对不会迎娶一个有污点的女子入门的,哪怕是侧妃;本宫劝你及早断了那点心思,好好嫁入江家为妇,莫要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以免害人害己!” 面对翊阳毫不留情的嫌弃,柳青鸾低着头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瞧见纤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待她抬起头来时,那张美貌妍丽的脸庞已是布满了道道泪痕,如被雨水摧残的娇弱梨花,教人好不怜惜。 那厢,柳青鸾也已经哽咽地道:“青鸾从未敢有非份之想,更未曾觊觎过侧妃之位,长公主怕是误会了;至于断……”说到这个字,那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断往下落,她不无委屈地道:“长公主以为青鸾不想断吗,实在是情之所起,不如该如何断才好。” “不知……”翊阳缓缓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她忽地扬起一抹灿烂若骄阳的笑容,在这阴沉的冬天里格外耀眼,“既然这样,那就让本宫来帮你断,柳小姐只管等着穿上凤冠霞帔,嫁往江家。” 饶是柳青心思再深,听到这话也不禁变了颜色,别看她刚才话里话外说得委屈无奈,其实最不想断的就是她,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想堵回翊阳的话,让她去找太子麻烦,哪知后者竟然不按常理出牌…… 断?笑话,她做了那么多事,甚至为了能够增加去东宫的机会,刻意讨好她之前看不上的石氏,又派阿晋去江家暗杀江行远,以达到解除婚约的目的,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嫁入东宫,成为太了侧妃,若是断了,那她这一切不就都白费了吗? 可是这一切她都不能说出口,唯今之计,只能先这样,待回去之后,再设法应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总有办法的。 想到这里,柳青鸾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忽地感觉右手有些空荡荡的,低头看去,一直攥在手里的香囊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脚尖,想是刚才她震惊翊阳的话,手不自觉地松开了几分,从而滑落的吧。 如此想着,柳青鸾蹲下身想要将香囊捡起,却有人比她快了一步,正是夏荷,后者捡起香囊递到翊阳面前,“公主您看。” “陵兰香。”翊阳递到鼻尖轻嗅了一口,一语道破里面的香料。 翊阳身份尊贵,又有一个宠妻成魔的驸马,但凡是喜欢的东西,不用说,只要看一眼,就会大把大把地往公主府送;在各家小姐对陵兰香趋之若鹜,买到一些就高兴不已的时候,公主府里已是堆了一大摞,还都是上品中的上品,蝶缘阁老板特意挑选出来的,外头根本见不到。 翊阳打量着香囊上的那两条四爪蟒,似笑非笑地道:“这是你绣的?” “是。”柳青鸾硬着头皮答应。 “手工倒是不错,不过……”翊阳话锋一转,凉声道:“料子太过粗糙,线的颜色艳而不不正,陵兰香也只是蝶缘阁里随意能够买到的普通货色,不是极品货。”她看了一眼柳青鸾渐渐涨红的脸,笑吟吟地道:“这东西啊,就跟人一样,无论外表如何光鲜亮丽,内里始终上不得台面;既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又怎么能够佩戴在太子身上,柳小姐你说是不是?” 这话已经是不加任何掩饰的羞辱了,柳青鸾面色已是通红若鸽血,僵在那里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红姑看得心疼不已,无奈脸上的教训还疼着,她纵是再心疼,也不敢插话。 柳青鸾的沉默,并没有换来翊阳的话过,追问道:“柳小姐不说话,可是觉得本宫错了?” “青鸾不敢,这香囊……”柳青鸾忍着屈辱,说出委曲求全的话来,“确实不衬太子身份,是青鸾考虑不周。” “柳小姐倒是个知错能改的。”翊阳微微一笑,“既然柳小姐也觉得不合适,那就扔了吧。”随着这话,她随手将香囊扔向远方,也不知是刻意为之而是凑巧,那香囊竟然恰好落在一堆臭哄哄的马粪处。 柳青鸾气得浑身发抖,这么多年了,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偏偏还只能憋在胸口,莫说撒出来了,就连一句不客气的话都说不得。 翊阳将她这副模样看在眼中,朱唇微弯,扬起一抹冷冽的笑容,正自这时,一片六棱雪花从阴沉的天空飘飘扬扬落下,慢悠悠越过众人的视线落在地上,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 第447章 眼见为实 夏荷担心雪会落大,提醒道:“公主,下雪了,咱们回去吧。” “好。”翊阳螓首微点,随即故作关切地对一旁紧紧抿着唇的柳青鸾道:“柳小姐也快些回去吧,以免受了冬雪之凉。” 柳青鸾暗自吸了几口气,压下心中的愤怒,用着一惯的恭敬语调屈膝应声道:“是,多谢公主提醒。” 她这个态度倒是令翊阳面色微微一变,这个柳青鸾……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吧,竟如此沉得住气,换了她当年,也未必能够做到这般荣宠不变,不过……越是这样就越不能让她留在恪儿身边,心机太深,恪儿怕是被利用了还不知道,至于两情相悦……呵呵,若恪儿不是东宫太子,想来也不会有这四个字。 幸好她今日来了,一切还来得及,柳青鸾心思再深,手段再多又如何,终归只是一只糊孙,逃不出如来佛祖的手掌心。 想到这里,翊阳心情又瞬间好转,她走到柳青鸾身边,抬手抚去落在后者肩头的一层细薄雪花,又看看阴沉的天空,凉声道:“才这么一会儿就下了这么多,看来这场雪不小,怕是要下上两三日,柳小姐可要好好欣赏,以后……”一缕幽凉的笑容出现在唇边,“可能就欣赏不到了。” 直至翊阳登上马车,一路驶入城门后,柳青鸾还站在原地,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从一开始三三两两的稀疏到后面连绵不断的紧密,看来翊阳说对了,这会是一场持续数日的大雪。 “小姐,我们回去吧。”红姑焦灼地催促着,这话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几次了,可是每一次,自家小姐都无动于衷,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偏偏还是一身单薄的衣裳,可把她给急坏了。 在又一次催促无果后,红姑急得直跺脚,这雪是越来越大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柳青鸾身上已是覆了一层显而易见的霜雪痕迹,再这样下去,非得冻坏了不可;就在她考虑是否要将柳青鸾强行拉回马车里时,后者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其长长出了一口气,漠然道:“我们走吧。” “是。”红姑松了一口气,赶紧上前扶住浑身冰凉的柳青鸾往马车走去,谁知刚走了几步,后者便又停下脚步,“慢着,我忘了东西,且回去拿一下。” 东西? 在红姑疑惑的目光中,柳青鸾回身一路往前走着,一直走到一堆马粪,一只香囊不偏不倚地插在上面,正是被翊阳扔过来的那一只。 见柳青鸾俯身要去捡,红姑连忙拉住她,“小姐不可。” “为何不可?” “奴婢知道小姐紧张这香囊,可这会儿已是沾了马粪,又脏又臭,污秽得很,万万不可再捡回去。”见柳青鸾不为所动,红姑又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姐若实在喜欢,奴婢给您绣一个就是了。” 听着红姑的话,柳青鸾果然停下动作,就在前者以为劝住了她的时候,柳青鸾忽地手臂一动,待红姑看清时,那香囊的一角已是被她拿在手中,根本来不及阻止,“香囊好好的,只是脏了一些,拿回去洗洗就好了,何必重做。” “可是……”不等红姑往下说,柳青鸾已是轻轻挣开她的手,往马车走去,红姑无奈,只能跟在她身边。 车夫迟迟不见柳青鸾她们回来,等得犯困,眼睛时不时眯成一条缝,头也跟小鸡啄米似地不断往下点,就在他又一次困得头往下点时,忽地闻到一阵冲鼻呛人而又有几分熟悉的臭味,瞬间清醒过来,急忙捂住鼻子,“好臭,什么东……小姐。”车夫说到一半,看到站在面前的柳青鸾,赶紧咽回嘴边的话,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小姐”,至于那臭味的来源,正是那只沾了马粪的香囊。 柳青鸾将香囊掷到他旁边,淡淡道:“看好了,回府后给我。” “是。”车夫苦着脸答应,他这会儿已经闻了出来,这香囊上是马粪的臭味,倒不是他嗅觉特别灵敏,而是因为他整日与马打交道,负责照顾马的吃喝拉撒,所以对马粪的气味远比一般人要熟悉;如今小姐让他看好这香囊,也就是说……这一路上他都要闻着这股臭味,可真是要命了,可这是小姐的话,别说只是闻马粪,就是让他在马粪堆里打滚也必须照办,违逆不得,只能待会儿憋着点气了。 车夫按下心里的苦闷,掀开车帘,目视柳青鸾入内落坐,待看到后面的红姑时,车夫一双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只见红姑那张脸上满是通红凌乱的指印,嘴角还是破裂了,一看就是被人掴了好多掌,还是很用力的那种。 “红姑,谁把你打成……”车夫话还没问完,红姑已是狠狠一眼瞪了过来,低声斥道:“不关你的事情,少打听,小心丢了舌头!” 车夫碰了一鼻子灰,只得缩一缩脖子,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在肚子里胡乱猜测着。待柳青鸾与红姑各自坐稳后,车夫忍着旁边薰人的臭气,扬鞭赶着马车回城,一路往柳府行去。 这一路上,柳青鸾都没有说过话,如木偶一般不言不语地坐在车中,就连眼珠子也不见转动,让人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就在红姑暗自揣测之时,她忽然开口道:“疼得厉害吗?” 红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小伤而已,不要紧,只是……”她摸一摸刺痛的脸颊,为难地道:“有些难看,回到府里还要小姐帮忙遮掩一下。” “我知道。”随着这三个字,柳青鸾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终于又动了起来,随着眼珠子转动,一缕凛人的寒光在眸底若隐若现,“一直不曾与其深交,只道是一个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的公主殿下,如今才算领教了她的厉害。” “奴婢也没想到长公主如此狠厉专制,说动手就动手,与传闻中的半点也不相同;果然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红姑深以为然地应着,火辣辣的脸颊一直在无声地提醒她不久前发生的事情。 第448章 如此正好 “她是借着打你来落我的面子,给我一个下马威!”柳青鸾一语道破翊阳的心思,抚着冰凉若雪的脸颊冷笑道:“若柳家不是在京城还有几分薄面与名声,她不好过份,这一顿掌掴就该落在我脸上了。” 红姑想起翊阳临走前说的那番话,忧声道:“听长公主的意思,是铁了心要促成您与江家的婚事,以断您入东宫之路,这可怎么办?” 听到这话,柳青鸾心中恼恨,忍不住露出怨毒之色,不过片刻又恢复如常,淡淡道:“这条路是我花了无数心力铺就的,岂是她说断就能断的。” “可她是当朝长公主,又深得圣上恩宠,若她真要倚势欺人,莫说是咱们之力,就算是整个柳府,都不好抵挡。”红姑越说越是担心,双唇紧抿,泛起细细如鱼尾一般的皱纹里,而在那皱纹里布满了忧虑之色。 提到日渐势衰的柳家,柳青鸾心中一阵烦躁,可是烦躁除了影响她的判断之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遂闭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待得双眼再度睁开时,已是恢复了一惯的沉静,凉声道:“柳府自然斗不过她,但有一人可以。” “谁?” 柳青鸾涂着嫣红唇脂的唇角在红姑疑惑的目光中徐徐扬起,勾勒出一道得意的弧度,半晌,她启唇说出答案,“太子。” 红姑恍然大悟,连嘴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是啊,柳府不能与身为皇亲的翊阳抗衡,做为国之储君的太子却可以,若是不提辈份亲疏,太子是君,翊阳只是臣子,岂有君不如臣之理。 不过嘴角的皱纹舒展到一半便又拧了起来,且比刚才还要深上几分,“小姐忘了,太子刚刚奉圣上之命,代表巡视四方,并不在京城,又如何能替小姐挡在长公主面前;长公主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为难小姐。” 面对红姑的分析,柳青鸾并无担忧,慢条斯理地倒将暖壶中的水倒在一个精巧的铜盆里,然后将被冻得发青的双手放入盆中,仔细地洗着,虽然她忍着恶臭将香囊捡了回来,也不曾弄污了手,但并不表示她不嫌弃,恰恰相反,她有些洁癖,若不是还有用处,以她的性子是万万不会碰如此污秽的东西的。 柳青鸾洗得很仔细,确定十根手指上一丝灰尘都不沾染后,方才将手从已经冰凉的水中提了起来,红姑赶紧取过一旁的帕子替她仔细擦干,又抹上护手的玫瑰香膏。 柳青鸾借着马车外透进来的天光打量着徐徐散发着玫瑰香气的纤纤十指,好一会儿方才满意地将手搁在双膝上,凉声道:“她若真逼急了我,那说不得只能请太子回来一趟了。” “请太子回来?”红姑满面诧异,思索片刻,她摇头道:“太子身受皇命,只怕轻易回不得;再说了,就算真要回来,也得先回禀皇上,得了圣旨后才能再往京城赶,这一来一回,不知要耗掉多少时间,恐怕远水解不了近火。” 柳青鸾轻笑一声,娇艳如玫瑰的脸庞在沉凉黯淡的天光下看起来有些阴恻恻,让人无端生出几分寒意,“何必这么复杂,简直是自寻麻烦,悄悄回来一趟不就好了吗?” 红姑眼皮狠狠一跳,连忙道:“小姐慎言,如此确实简单,可如果被圣上发现,纵是太子,也要大祸临头。” 相较红姑的惊慌,柳青鸾却是平静如常,莫说慌张,连一丝异色也没有,对着天光轻弹着指甲,说出一句令红姑不解的话来,“如此正好。” 正好? 若非看柳青鸾目光清明,红姑几乎要以为她得失心疯了,否则太子出事怎么会是正好?红姑知道自家小姐对太子并没有什么感情,所谓的两情相悦,依依不舍,皆是为了嫁入东宫而营造出来的假象;可越是这样,越该盼着太子好才对,怎么……反过来了? 任红姑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柳青鸾这句话的意思,只得道:“奴婢不明白小姐的意思,还请小姐明示。” 柳青鸾没有急着解释,而是反问道:“红姑,你说这满京城里,谁最紧张太子?” 红姑略一思索,道:“自是淑妃娘娘。”梁帝虽然对这个儿子还算钟意,否则也不会立为太子,但毕竟只是他众多儿子中的一个,说句不中听的话,就算没了,也还有另外几个儿子;郑淑妃就不一样了,赵恪是她唯一的儿子,说是命根子也不为过。 柳青鸾淡淡一笑,“我以前也这么认为,直至这会儿方才发现,还有一个人对太子紧张得很,就算较之郑淑妃亦不逞多让,或许……还要更多几分。”后面那句话她说得极轻,不过红姑还是听见了。 比郑淑妃还要紧张…… 难道是圣上? 这个念头刚出现就被她否决了,理由与之前一样,天家凉薄,梁帝又不是只有太子一个儿子,顶多就是对太子稍多一些期许与疼爱,断不可能紧张过郑淑妃。 可若不是圣上又会是谁,皇后?不可能,皇后膝下养着荣王,不视占据了东宫之位的太子为眼中钉就不错了,又怎么可能疼爱紧张? 周太后?太子外祖父? 一道道人影在红姑脑海中掠过,又一一被否决,眼瞅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红姑依旧一筹莫展,没有半点头绪;正自这时,马车震了一下,想是辗到了石头等硬物,红姑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撞在马车上,这一下原本并不重,可是红姑脸上被夏荷掴了二十几掌,不碰到都是一阵阵的刺痛,何况突然来这么一下,痛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这一下也令她猛地想起一个人来,脱口道:“长公主?” “总算猜出来了。”柳青鸾睨了她一眼,带着一丝不悦道:“这点小事也要想这般久,看来得让杏儿多给你炖些补脑的滋养之物了。” 红姑讪讪地笑了笑,转而道:“往常只觉得长公主待太子相对较其他几位皇子要亲近一些,但也仅止于此,如今看来,还真是特别紧张。” 第449章 加倍讨还 “所以了,若太子真的私自回京,长公主必定担心无比,唯恐被人知道这件事,如此一来,我便有了与她谈判的筹码。” 柳青鸾一席话令红姑茅塞顿开,忧愁半日的脸庞也终于露出了笑容,“还是小姐思虑长远周全,奴婢实在望尘莫及。” 柳青鸾略略掀开帘子,望着外面被风吹得四散零落的飞雪,目光幽冷渗人,逐字逐字地道:“她可拿身份压我,我亦可借势迫她,最坏也不过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不亏!” 红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随即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臭味,是从马车前面传来的,红姑识得这个臭味,是那个沾了马粪的香囊,之前门帘都紧紧闭着,自然闻不到,如今帘子一开,风又是从前往后地吹,自然也就将那臭味带了进来。 她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问出了口,“小姐,奴婢还有一事不明。” 柳青鸾搁下帘子,凉声道:“你是想问,我为何要捡回那个香囊,对吗?” “是。”红姑点头,“小姐从来厌恶污秽之物,换了往常,莫说一个香囊,就是再贵重十倍百倍的东西,也万万不会捡回。” “我当然不愿意,但必须要捡回来,否则如何让太子知道长公主对我的羞辱。”随着这句话,柳青鸾本就阴冷的脸色又沉了几分,“今日之辱,来日我一定要加倍讨还!” 长公主……呵,看似金尊玉贵,但说穿了还不就是一个臣子,只要她牢牢抓住太子,踏入东宫为妃,纵是侧妃,待到太子登基为帝,那也是君,临驾于翊阳之上。 若赵恪知道一直在他面前表现的天真柔弱,满心倾慕的柳青鸾其实视他为攀龙枝,青云石,会做何感想…… 风雪之下,一辆华美的马车徐徐往长公主府驶去,在行到途中时,一人策马追赶上来,正是徐晋之。 “吁!”徐晋之在奔到马车前面后勒住缰绳,随即翻身下马,在将缰绳抛给一旁的小厮后,他拂一拂身上的雪花,随即跃身上了马车。 翊阳正在车中闭目养神,听到响动,知道是徐晋之回来了,当即睁开凤眸,果见徐晋之推开车门走了进来,一直在外面肆虐盘旋的寒风好不容易等到车门打开的机会,立刻呼啸而入,铜盆里的红萝炭似乎受到了刺激,燃烧的速度快了许多,以对抗这突如其来的寒冷,好在车门很快就关了,没了后援的冷风就如无牙的老虎,很快消散无踪,车中的温度开始徐徐上升。 翊阳替徐晋之解下披风,道:“太子怎么样了?” “该说的我都说了,也依着公主的话拦着不让他下车见柳青鸾,希望他能够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想一想,断了这份不合时宜的情愫,不过……”徐晋之迟疑片刻,道:“看太子样子,对柳青鸾感情甚深,怕是没那么容易断,公主心中要有所准备。” “我知道。”翊阳轻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蹙眉道:“所以你们走后,我与柳青鸾见了一面,。” 徐晋之瞧一瞧她的神情,微笑道:“看公主的样子,似乎事情进展的不甚顺利。” “嗯。”翊阳侧首将头轻轻搭在他肩上,“这个柳青鸾很不简单,甚至还要胜过我当年几分,她对恪儿应该没多少情份,纯粹就是看上了他太子的身份,偏偏恪儿被她蛊惑,看不清真相,还道是什么两情相悦,呵呵。”说到后面,翊阳忍不住冷笑出声,眉眼间是满满的讽刺。 这一次徐晋之是真的吃惊了,随即拧眉道:“倒是我们小觑了她,没想到一个十七八岁的闺阁女子,竟有这等心机;不过好在知道的不算太晚,且她身上还系着一门亲事,一切皆尚有转折的余地。” “是说呢。”翊阳点头,望着窗外阴沉的天光,凉声道:“我原本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好生履行婚约嫁去江家,不要再缠着恪儿,如今看来却是不可能了,所以……”她微微仰头,在徐晋之耳边一阵轻语,后者面色微微一变,思索片刻,道:“公主此计也算是快刀斩乱麻,甚好,就怕太子回来后,会对公主有所埋怨。” 翊阳轻叹一口气,“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总好过让这么一个心思深沉,连我也看不怎么透的女子留在恪儿身边。” “这倒也是。”徐晋之点一点头,握住翊阳的手安慰道:“太子心地善良,又忠实温厚,相信就算有所埋怨也是暂时的,待他年长一些,就会明白公主的苦心。” “希望如此。”在这句话后,翊阳话锋一转,道:“辛夷那丫头还是每日进宫吗?” 提及辛夷,徐晋之眸光微微一深,“嗯,每日按时入宫教大殿下点茶之术。” “这丫头先是缠上江行远,借着江家三番四次逃过我们的追杀,如今又缠上毓庆宫那一个,倒是比当年的辛若海要能耐多了。”若辛夷听到这话,必定会大吃一惊,身为长公主的翊阳竟然认得她父亲,且听语气,似乎还颇为熟悉。 徐晋之从她看似冷淡的语气里捕捉到一丝焦虑,紧一紧掌中的素手,道:“耐心一些,江家应该这几日就会离开京城,辛夷必然也会同行,我已经传令下去,一旦他们离开京城就立刻动手,这次就算那丫头插上双翅,也休想逃脱。” “希望真是这样。”翊阳有些疲惫,眼睛不时合起;昨夜一直在准备给赵恪带去的东西,几乎没有阖过眼,之前想着事情还不觉得,如今一放松下来,困意顿时如潮水一般一浪接着一浪涌过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徐晋之怜惜地抚着她粉白的脸颊,柔声道:“睡一会儿吧,我在。” 每一次徐晋之说“我在”这两个字时,都能给翊阳带去莫大的安心,这次也不例外,她在打了个哈欠后沉沉睡去,而徐晋之为了让她睡得安稳,整整半个多时辰都没有挪动过一下,始终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 第450章 出事 “吁!”随着车夫一声喝止,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徐晋之正要叫醒翊阳,外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车门外嘎然而止,与此同时,一个急促慌张的声音响了起来,“公主,驸马,出事了!” 徐晋之长眉微蹙,他认出这是徐忠的声音,后者是府里的管事,也是他的心腹,说话行事一向稳重,很少有这样慌慌张张的,遂问道:“出什么事了?” 在短暂的沉默后,徐忠低低的声音透过车门传了进来,“上午时分,辛姑娘从宫中回来途中遇到杀手埋伏行刺,是留雁楼。” 听到最后三个字,徐晋之豁然变色,身子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惊醒了翊阳,夏荷连忙扶住她,并将徐忠刚才的话低低重复了一遍,在听到“留雁楼”三个字时,尚有些惺忪的翊阳也变了脸色,且比徐晋之还要难看几分,脱口道:“这不可能。” 徐晋之朝翊阳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随后推门开车,面色凝重地望着垂手站在马车前面的徐忠,“孙邈一事后皇上连续拔了留雁楼在京城的几处暗桩,包括万宝斋在内,令他们元气大伤,就算还有幸存者,也没胆子继续在京城兴风作浪才是,这个消息准确吗?” 徐忠点头道:“顺天府在案发现场找到两枚金质的雁形标记,应该不会有错,只是……”他瞅了徐晋之一眼没往下说。 徐忠是公主府里少有几个知道留雁楼背后隐情的人之一,他才几岁的时候就被卖到徐府,之后就一直跟在年纪相仿的徐晋之身边,无父无母亦无家,就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徐忠”这个名字,还是徐晋之给他取的;后来徐晋之娶了翊阳,他就跟着一道来到长公主府,因为他做事稳妥,又忠心耿耿,所以徐晋之对他很信任,当年筹建留雁楼,徐忠也全程参与,并且出力许多,直至现在,一直在留雁楼里挂着管事之职,但凡遇到徐晋之夫妇不方便出面的事情,都会交给他去办。 自从金长河与万宝斋一事之后,留雁楼损失惨重,为了保留元气,徐晋之传令下去,留雁楼暂时蛰伏,没有他的命令,所有人不许擅动,就算来了生意也不许接,否则格杀勿论。 留雁楼规矩素来森严,一言既出,无人敢犯;更何况是楼主亲自下的命令,无所以……刺杀辛夷的绝不会留雁楼,而是有人蓄意陷害。 这一点,徐忠清楚,徐晋之清楚,翊阳也清楚;可外面的人并不清楚,他们只会以为留雁楼当真胆大包天到敢挑战天子权威,包括……梁帝! 徐晋之自然知道徐忠未曾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他沉默片刻,道:“辛姑娘怎么样了?” “辛姑娘倒是没事,但……”徐忠面露为难之色,迟迟没有说下去,直至翊阳等得不耐烦,催促了一句,方才涩声道:“大殿下也在马车里。” “什么?”翊阳骇然失色,比听到有人冒充留雁楼行凶时还要震惊,“怀儿怎么会在马车里的?” 徐忠如实道:“听说今儿个是辛姑娘最后一次进宫,大殿下为了感谢她传授点茶的技艺,坚决要亲自送她回客栈,为此还特意去求了圣上的旨意,圣上想着来回路途不多,又见大殿下身体有所好转,就同意了,也遣了神机卫的人随行保护,万万没想到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望着徐忠那张满是苦涩的脸庞,翊阳的心不断往下沉,她攥一攥冰凉的手指尖,带着一丝侥幸道:“既然有神机卫的人,怀儿也应该是有惊无险吧?” 徐忠何尝不知道翊阳的心思,可惜,世间之事,总是不能事事皆如人意,否则也不会有那句“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了。 这般想着,徐忠无奈地道:“大殿下受了一箭,虽然没射中要害,但公主知道,大殿下素来体弱,这一箭对旁人来说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对大殿下来说,却是足以要命的伤,神机卫的人不敢擅动,就近将大殿下安置在云来客栈之中,除了江家的人,整个客栈都被清空了,这会儿太医应该已经赶过去了。” 听着徐忠的回禀,翊阳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若辛夷死了或者伤了也就罢了,虽说莫名背上了得罪天子的罪名,可能引来又一轮针对留雁楼的打击,可至少有些收获,且死的只是一个平民女子,梁帝并不会在意,生气只是因为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受到了挑战,送几颗人头让他撒了气,找回面子也就好了;如今可倒好,辛夷毫发无伤,却把赵怀给伤到了,生死未卜。 要知道梁帝对这个大儿子一向另眼相看,若非赵怀实在体弱,难堪大任,那东宫之位就是他的了,又哪里轮得到赵恪;这些年来,各种药材补品流水一样地往毓庆宫送,用度甚至比太子还要好几分,这会儿头一趟出宫,就被“留雁楼”所伤,梁帝怒火可想而知,这场火必定会席卷京城,甚至是京城之外…… 也不知是谁在暗中营算,如此陷害留雁楼,这次的事若不能处理好了,她耗费二十多年心血方才建立起来的留雁楼恐怕会有灭顶之灾。 别看留雁楼这些年来在江湖上名声赫赫,令无数江湖人士乃至朝廷官员闻风丧胆,视其为洪水猛兽,可说穿了,留雁楼就是一个略有些势力的江湖组织,梁帝不是对付不了,而是不屑一顾;一旦他认真起来,全力开动大梁为个国家机器,留雁楼根本不是对手,甚至连称为对手都不配…… 最令她恐惧的是梁帝那眦牙必报的性子,若他真的决定对付留雁楼,一定会彻查下去,尽管她早在一开始就在自己与徐晋之隔离在留雁楼之外,就连四大护法也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可终归是有蛛丝马迹留下,梁帝或许发现不了,可胡一卦呢,那人可是以一介布衣之身,深得梁帝倚重,经常询问他的意见,其能耐可想而知。 第451章 疑窦丛生 想到这里,纵是翊阳也不禁慌了心神,攥了徐晋之的衣袖道:“驸马……” “别急。”徐晋之拍一拍她的手,沉默片刻,道:“我们先去云来客栈看看。”说着,他看了一眼站在马车前面的徐忠,道:“上车,我有话要问你。” “是。”徐忠当然知道徐晋之要问什么,立刻跃身上了马车,他刚一坐稳,车夫就在徐晋之的示意下,往云来客栈驶去;这一次,可比来时着急多了,车轮滚滚,飞快地驶过一块又一块青石板。 “知道是谁在冒充留雁楼吗?”因为事关重大,所以徐晋之的声音很轻,再加上车轮滚动的声音,几乎不能听见,但徐忠显然并不在这个“几乎”之中,只见他迅速回答道:“不清楚,奴才已经派人去查了,但……”他轻叹了一口气,“据第一批回来禀报的人说,除了那两枚雁形暗器之外,现场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而且他们一击之后,就立刻撤退了,行动很迅速,就连神机卫的人也没拦住,一看就是早有计划的,少爷要有心理准备。”徐忠是从徐府过来的,所以还保留着“少爷”这个旧称。 徐晋之默然点头,在他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就知道会很棘手,果然不出所料。 “会不会是江家搞的鬼?让那几个护卫假扮留雁楼,故意刺伤怀儿,想要借这件事彻底毁了留雁楼?”面对翊阳的猜测,徐晋之摇头道:“凭江家那一群护卫,倒是可以完成这件事,但……这不像是他们的风格,应该不是。” “那会是谁?”翊阳黛眉紧蹙,眉心几乎拧成了一个结,留雁楼固然每年都会接很多差事,但大都是一些江湖纷争,这一年来,勉强算涉及到朝堂的,就辛夷这么一桩,除了江家,她其实想不到还有什么人。 徐忠沉默片刻,忽地道:“公主可曾听说过万茶商会?” “有些耳闻,近年有崛起之势的一个组织,很是神秘;本宫记得,一年前江行远手下人中了幽灵茶的毒,就是万茶商会出手解决的。”说到这里,翊阳疑惑地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奴才最近整理了一些万宝斋还有其他几个分会遗留下的卷宗,都在里面发现了万茶商会的痕迹,不多,很多只是一笔带过,但总是能够在不经意间看到,若隐若现,犹如游荡的幽灵,而且……据现在掌握的资料来看,万茶商会应该是与咱们站在对立面。”徐忠一边想一边组织语言,所以这番话说得很慢。 “万茶商会……”翊阳喃喃念着这四个字,纤长好看的手指在扶手上“笃笃”地叩着,半晌,她凉声道:“你怀疑这次事情,与万茶商会有关?” 徐忠想了很久,方才摇头道:“奴才不敢确定,但少爷说此事不是江家的风格,咱们又确实没过这样的命令,余下有能力做这件事的,万茶商算一个,其他的……奴才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来。” “传令所有探子,尽快查清万茶商会的底细,本宫要知道,究竟是哪个贼子胆大包天地借留雁楼名义行刺皇子。”翊阳恨恨咬着银牙,美眸中寒光闪烁。 自从徐忠上了车,就一直不曾说过话的徐晋之突然道:“什么都不要做,静观其变。” “为何?”不止翊阳,徐忠也是一脸疑惑,都已经被人嫁祸到门口了,还不做事?万一被坐实了这莫须有的罪名,引来梁帝疯狂报复,可该如何是好? 就算他们能够置身事外,可留雁楼是他们二十多年的心血,岂能眼睁睁看着它毁于一旦;而且没了留雁楼,他们的私茶生意也会受到影响,毕竟不是每一个地方官员都愿意对私茶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年来,他们借着留雁楼这把屠刀,不知除了多少个想要阻拦私茶生意的官员。 徐晋之没有立刻回答翊阳的话,而是道:“冒名行刺皇子之事,确非江家风格,但有一人或许能做得出来。”在翊阳疑惑待解的目光中,徐晋之一字一字说出心中的答案,“胡一卦!” “他?”翊阳明丽娇好的脸上尽是诧异之色,随即问道:“驸马为何怀疑他?” 徐晋之听着外面车轮滚滚的声音,面色凝重地道:“公主可知,为何皇上听到孙邈告密胡一卦与江家的关系时无动于衷?甚至在这件事之后,对胡一卦越发倚重信任?” “自是因为胡一卦事先已将此事告诉皇兄的缘故,不过……”话说到一半,翊阳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低头拧眉道:“皇兄性子多疑,按理来说,他不责怪胡一卦就已经算是皇恩浩荡了,又岂会越发倚重,实在有些奇怪。”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徐晋之,“驸马可是知道原因?” 徐晋之点点头,“那是因为胡一卦给了皇上一件绝对无法拒绝的礼物——火枪。” 在听徐晋之解释完火枪的原理后,无论是翊阳还是旁听的徐忠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在满是刀剑枪矛的战场上,一柄火枪有多可怕,他们都是清楚,若真是这样,那梁帝对胡一卦这般宽容就说得通了,不止是梁帝,相信任何一个脑袋清醒的帝王都会这么做,这火枪的意义实在是太过重大了,谁拥有了这个,就等于拥有了无往不利的兵器,而且不是一把! 翊阳平复了一下心中的震惊,道:“为何这件事我不知道?” “这件事关乎重大,皇上一直瞒着,我也是刚才送太子离京的时候,在途中听说的,比公主早不了多久。” 翊阳点点头,将话题带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上,“驸马为何觉得胡一卦可疑?” “胡一卦说他与江家只有少少几年的情份,到了京城之后,就几乎不再联系,可是自从江家出事后,胡一卦就一直有意无意地在帮着江家……”徐晋之瞳孔微缩,冷冷道:“我甚至怀疑,金长河与万宝斋的事情,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 第452章 鸟尽弓藏之日 翊阳低头仔细咀嚼着徐晋之的话,倒是徐忠不解地问道:“可他与江家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为何还要做这么许多?” 徐晋之笑一笑,道:“若有一日,你去了皇上身边,封官拜爵,成了朝堂上的大人物,而我与公主却落魄遇难,荣登富贵的你可会伸手援助?” 徐忠被他这话吓了一大跳,连忙道:“奴才打小跟着少爷,早已经发过誓,这一辈子都要侍候少爷,绝不会为了荣华富贵转投别家,就算那人是皇上也不会!”见徐晋之不说话,他又急急补充道:“少爷你相信奴才,奴才没撒谎,真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别急。”徐晋之安慰了他一句,又道:“我说的是如果,你好生想一想。” 听他这么说,徐忠方才放下心来,认真思索起了徐晋之的话,半晌,他答道:“若真有那么一日,奴才当然会伸手援助,就算赔上奴才的性命,也要帮少爷与公主!” “那就是了。”徐晋之没头没尾的话让徐忠一头雾水,倒是翊阳听出了端倪,若有所思地道:“驸马是说……胡一卦对江家的情份,并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浅薄?” “不错。”徐晋之微微掀开帘子,望着马车外不断飞落的片片雪花,目光沉沉,仿佛要穿过这重重雪幕,看到幕后的真相,“皇上对他始终是另眼相看的,就算知道他有事隐瞒,也不会怎么样,顶多就是存了一丝芥蒂;所以若仅仅为了自保,他根本不必急着拿出那把尚未成功的火枪,可他拿了,为什么,因为他真正要保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江家。” 翊阳凝眸道:“江老夫人是皇兄的奶娘,情份非同寻常,就算没有胡一卦这一茬,也不会对江家怎么样,更别说江家是被冤枉的,并没有犯事。” 听到这个回答,徐翊之忽地嗤笑出声,他一向温文有礼的,如谦谦公子,纵是遇到可笑之人,也是好言相向,从不会冷嘲热讽,可这一回的笑声里却是毫不掩饰的讽刺与嘲笑。 “皇上的性子,公主忘了吗,在他的眼中,只分有用与无用两种人,所谓情份,在皇上看来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可以有,但绝不会影响他做任何一个决定。我相信,一旦江家真有犯上不敬之事,皇上一定不会客气,纵是表面为了显示自己’重情重义的帝王胸怀’,被迫一笑置之,背地里也会毫不犹豫地使用神机卫这把屠刀。”他顿一顿,面色凝重地道:“据我打探到的消息,皇上当初并没有真的打算放过槿香母女,派了神机卫伏击,只是被所谓留雁楼的人抢先杀了槿香母女,方才作罢。” 翊阳一字不拉地将徐晋之的话听在耳中,在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中,她幽幽道:”倒是我天真了,确是这个道理。”说到这里,她想起一事,对徐忠首:“可有查到是谁冒充留雁楼之名,杀了槿香母女?” 说起这事,翊阳不禁一阵头痛,自从辛夷那件事情闹大后,谁想做那些个见不得光的事情,都会冒充留雁楼之名,先是槿香母女那一桩,现在又有了当街行刺,误伤赵怀这一桩,污水一盆接着一盆,树大招风,真是一点都没错。 徐忠摇头道:“还没有,不过奴才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 徐忠神秘兮兮地道:“奴才带人挖了槿香母女的坟墓,公主您猜怎么着,里面是空的。” “空的?”这个回答确实大出翊阳意料之外,她看向徐晋之,后者也是一脸诧异,显然也是刚知道。 “对,空的,一具尸体也没有,棺木也有被撬开过的痕迹,但坟包还原的很好,若不是奴才想看看槿香母女身上的伤口,根本看不出这坟被挖开过。” “是谁做的?” “不知道,对方很仔细,没留下任何痕迹。”不等翊阳言语,徐忠又道:“奴才已经让人去查了,但……”他沉吟片刻,如实道:“恕奴才直言,对方手脚如此干净,查到的希望不大。” 翊阳自嘲道:“若是查不出,咱们又得背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再这样下去,怕是真要成为皇兄心中的公敌了。” 徐晋之听出她言语间的焦虑,握一握她微凉的手安慰道:“雁过留声,人过留痕,总能查到的,就是得多耗些时间,莫急。” 翊阳无奈地点点头,接着之前的话道:“所以胡一卦献上火枪,保自己是假,保江家才是真?” “不错,他对江家的情份并没有如他自己所言的那么浅薄,再说了……”徐晋之凉声道:“这半年接触下来,咱们都知道江家十二护卫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且对江家忠心无比,胡一卦位列十二护卫之首,又岂会对江家没感情。” 翊阳想想也是,但随即又有更多的疑问浮上心间,“既然这样,他当年为何要离开江家,来到京城摆摊算命,一路成了神机卫的客卿,皇兄的坐上宾?” “这个我也没想明白,但我总觉得胡一卦身上藏着很多秘密。”具体是什么,徐晋之也说不来,就是一种莫名的感觉。 翊阳侧一侧螓首,垂落在颊边的珠络随着她的动作碰撞在一起,发出叮铃铃的脆响,“既然咱们能够猜到他献火枪的用意,皇兄必定也能猜到,胡一卦就不担心吗?” “他当然不担心。”在翊阳不解的目光中,徐晋之解释道:“只要火枪的制造技术一日在他手中,只要大梁一日没有消灭辽夏,成为真真正正的中原之主,皇上就一日不会动他,一日不会动江家,哪怕他心里的芥蒂再深。” “确是这个道理,但以皇兄的性子……”翊阳冷笑道:“是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他交出火枪的制造术,待得中原一统之日,就是鸟尽弓藏之日,到时候江家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胡一卦机关算尽,却还是漏算了这最后一步。” “或许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吧。”徐晋之应了一句,解释他之前对胡一卦的怀疑,“留雁楼与江家的仇在辛夷一事上,算是彻底结下了,双方之间早晚会有一场死战,按照常理来说,就算咱们的留雁楼受了重创,实力也比江家高出许多,正常情况下,江家必亡,所以胡一卦需要借势,而帝王之势,无疑是最好的那一个选择。” 第453章 遇刺 听到这里,翊阳已是明白过来,带着一丝惊恐道:“他想借皇兄之手,彻底灭了留雁楼,替江家永绝后患!” “正是。”徐晋之沉沉道:“想要达到这个目的,行刺区区一个辛夷无疑是不够的,所以,陪辛夷出宫的大殿下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大殿下的’误伤’,落在皇上眼中,是对皇权的藐视,是对他的挑战,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怎么会纵容留雁楼存在?” 翊阳听得浑身冰凉,她身为长公主,又是当今太子的姑姑,位高而尊荣,可这一切都梁帝的怒气之下就如纸糊竹编的一般,根本不值一提;一旦后者真要对付留雁楼,她除了下令蛰伏之下,什么都做不了,更不能替留雁楼求情,否则被梁帝察觉到端倪,死的就不仅仅是一个留雁楼了,她,徐晋之,整个长公主府都要陪葬,甚至太子都会被连累。 想到赵恪会被连累,翊阳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指甲在力道的压迫下深深陷入掌心之中,其中一只率先承受不住,在一声“咔嚓”的轻响中生生断成两截。 徐晋之听到响动,连忙强行掰开翊阳的手掌,看到被拗断的指甲以及掌心的红到发紫的指甲印,心疼不已,赶紧安慰道:“我刚才说的只是胡一卦的打算,但事事岂能尽如他意,这一趟过去,就是要趁事情刚发生,痕迹还未被抹去,找到这群杀手是别人冒充的证据,如此一来,自然就能洗脱留雁楼的嫌疑。”见翊阳身子还是紧紧地绷着,他又道:“之前咱们也遇到过不少危机,不都一一度过了吗,这一次也不会例外,相信我。” 在徐晋之的劝慰下,翊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身子也渐渐松了开来,但眼中仍有着挥之不去的担心,“胡一卦手段那么高,他会留下痕迹吗?” 徐晋之微微一笑,眸中闪动着犹如狐狸一般的狡猾,“没有证据,咱们就制造证据,总之我答应公主,一定不会有事的。” 随着徐晋之的言语,翊阳心中的忐忑渐渐平复下来,是啊,没有证据,他们就制造证据,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保住留雁楼,保住她二十多年来的心血,保住这把庇护赵恪顺利登基的屠刀…… 公主府离云来客栈有些距离,纵是车夫加快了速度,等他们赶到也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一路上,步兵衙门、顺天府封锁了一层又一层,好在长公主府地位卓然,倒是没人敢拦着,顺利来到云来客栈。客栈外面站满了神情严肃,全副武装的士兵,若是仔细看,会发现这些士兵穿得并不是顺天府或者步兵衙门里惯见的服饰,而是一种极为少见的朱红服饰,袖口、下摆以银灰丝线绣各种玄奥纹饰,整体看起来神秘而又威不可犯。 马车在离着客栈还有数丈远的地方被截停,低沉严肃的声音穿过风雪与车门传了进来,“什么人?” 不等徐晋之吩咐,徐忠已是冒着满天飞雪利落地跃下了马车,在看到来人那一身朱红衣裳时,徐忠眼皮微微跳了一下,拱手道:“回这位大人的话,长公主与驸马听说大殿下出事,忧心不已,特来看望。” 韦三以前曾见过徐忠,知道他是长公主府的人,沉吟片刻,道:“皇上有令,没有圣命任何人不得靠近客栈,你们且在这里等着,我去禀报圣上。” “有劳大人了。”徐忠感激不已,目送他入内后,方才走回到马车旁边,隔着车帘小声道:“客栈外面守着的都是神机卫的人,光奴才看到的就有几十个,若再加上客栈背面的,怕是不下百人。” “知道了。”徐晋之应了一声,沉眸道:“神机卫统共也不过几百人,一下子调了三分之一过来,看来皇上对这件事很紧张。” 翊阳倒是不意外,扶一扶鬓边的珠花,凉声道:“不奇怪,怀儿一向极投皇兄眼缘,正如我之前所言,若不是身子实在不好,这储君之位非他莫属。” 徐晋之沉沉点头,没有再说话,不一会儿,马车外传来夹杂着吹风衣袂的脚步声,紧接着韦三的声音再次响起,“皇上有旨,允长公主与驸马入内,但这马车不能再往前,还请长公主与驸马见谅。”后面那句话,他刻意提高了音量,显然是说给马车里面的翊阳夫妇听。 翊阳自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惹梁帝不高兴,当即披上狐裘,与徐晋之一前一后下了马车,越过垂首行礼的韦三与神机卫诸人一路来到客栈里面。 梁帝面色阴沉地坐在客栈里面,陆江、王安,还有江老夫人与辛夷等人都在,一个个面色都不大好看,想想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面色能好看到哪里去。 掌柜哆哆索索地站在柜台后面,低着头看也不敢看,他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竟然能够见到当今圣上,且还离得这么近,简直……简直是恐惧啊! 他都听说了,在客栈外面被行刺那人是大殿下,这会儿还在屏风后面救治,若没事也就罢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别说他这客栈不用开了,小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 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西王母,齐天大圣……你们可一定要保佑大殿下平安无事,只要能够熬过此劫,就算要他一辈子吃斋念佛也愿意。 掌柜把满天神佛都祈祷了一遍,至于他们能不能听到,就不得而知了。 翊阳移步上前,一如以往那般温顺地屈身行礼,“翊阳见过皇兄。” “起来吧。”梁帝心烦意乱地摆摆手,眼睛一直看着不远处的屏风,屏风后面人影重重,从偶尔露出屏风的衣角可以得知那些人的身份,太医院的御医,不用问也知道,赵怀就在那里,看来伤势确实很严重,连搬上楼都不敢,只能安置在这大堂之中,用屏风来做遮掩。 翊阳按下心中的猜测,小声道:“臣妹听说怀儿被歹人袭击,不知情况如何?” “太医都来了,暂时还不清楚。”梁帝话音刚落,一名须发半白的老者从屏风后面匆匆走了出来,在他手上满是触目惊心的鲜血,此人正是齐院正。 第454章 垂危 看到他过来,梁帝眼皮狠狠一跳,迫不及待地问道:“怀儿怎么样了?要紧吗?” 齐院正战战兢兢地行了一礼,颤声道:“回皇上的话,大殿下身子本就虚弱,又突然受伤,虽然未及要害,但对大殿下而言……同样十分严重;臣等一过来就立刻用了千年参片吊住大殿下元气,如今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但大殿下的气息一直在……减弱。”他艰难地说着后面两个字,眼皮微抬,心惊胆战地瞅着梁帝。 齐院正的话令梁帝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好在他反应快,一把抓住桌沿制止了身子的前倾,与此同时,王安也扶住了他,“皇上小心。” 梁帝看也没看王安,待得驱散了眼前的黑暗后,死死盯着齐院正那黑白交错的头顶,一字一字道:“朕不要听废话,朕只要看到怀儿平安无事!” 听着梁帝在那里强人所难,齐院正心里说不出的苦涩,不敢就又不能不说,“可是千年人参已经快要吊不住大殿下的气……” 梁帝瞳孔狠狠一缩,厉声打断他的话,“一片人参不够,就用两片,两片不够就用三片四片,一整株也没关系,总之一定要保住大殿下的性命。” “大殿下能吸收的药力就这么多,就算用上一整株也没有用,人尽已尽,接下来就要看殿下求生的意志与天意了,说句不中听的话,恐怕皇上要做好……”齐院正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最坏的打算!” “混帐东西!”梁帝一脚重重踢在齐太医胸口上,将他踢得翻倒在地上,可怜后者一把年纪还要受这样的踢打,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但他流泪,更不敢呼痛,回过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跪好,希望能够借此稍稍打消梁帝的怒气,可惜,他并没有能够如愿。 梁帝踢了这一脚并不解恨,目光狠厉若一把无形的剜刀,在齐院正头顶一遍遍“剜”过;片刻,他寒声道:“恪儿无事便罢,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朕要你们整个太医院陪葬!” 这话无疑是重到了极点,齐院正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在宫里当了几十年的太医,清楚知道梁帝是一个说到做到的君主,赵恪若死,太医院绝对一个都跑不了,赶紧伏地磕头乞求,“臣无能,请皇上恕罪!” 梁帝怒极反笑,撑着桌沿起身,冷冷盯着伏地请饶的齐院正,语气森冷得让人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既是无能之辈,又何必留在世间浪费米粮,倒不如一并去了黄泉,路上还能相互做个伴。” 可怜年迈的齐院正,听着这一个个肃杀的字眼,被吓得浑身瘫软,双手不住哆嗦,几乎撑不住干瘦老迈的身子。 江老夫人心有不忍,嘴唇动了几下,但终是没发出声音,梁帝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她劝了,不仅帮不了齐院正他们,甚至还会连累自己这边;虽说刺杀赵恪的是留雁楼的杀手,可这件事毕竟是因辛夷而起,梁帝没有立即责问辛夷,已经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了,她又如何能不自知,再继续搅入其中,就真是太没眼力劲了。 正自这时,屏风后面传来一阵含糊细微的声响,紧接着一名太医奔出来,匆匆道:“皇上,大殿下醒了,他似乎有话要与您说。” 听到这话,梁帝顾不得继续责斥齐院正,快步赶往屏风后面,赵恪躺在一张临时用桌子拼凑起来的床上,正如齐院正所言,他位于小腹的伤口已经处理包扎好了,但那脸色苍白得可怕,若非眼睛微微睁着,胸口也还在微微起伏,几乎要以为是一个死人了 “父皇……”赵恪看到了梁帝,虚弱地呼唤着。 “别怕,有父皇在,你一定会没事的。”梁帝紧紧握着住赵恪同样苍白手,一向杀伐果决的他这会儿声音里透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可见他是真的怕会失去这个儿子。 赵恪了也感受到了他溢于言表的担心,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儿子知道,父皇是真命天子,会替儿子赶走所有来索命的牛鬼蛇神。” 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梁帝微微一怔,待得想起来后,鼻子不禁为之一酸,这是多年前他曾说过一句话,没想到赵恪一直记在心里。 那会儿,赵恪也是突然病危,他得知后,立刻抛下手里的奏折赶来,年少的赵恪被病痛折磨得迷迷糊糊,问他:会不会真有牛头马面来带他走? 他告诉赵恪,自己是真命天子,牛头马面也好,黑白无常也好,都休想从他手里索走赵恪的命,来一个赶一个,来两个斩一双。 说完这句话后,他让王安取来平日常用的佩剑,就这么手握佩剑在赵恪身边守了整整一夜,一步不离,也不知是赵恪命不该绝,还是牛头马面真的不敢冒犯天威,命悬一线的赵恪真的挺了过来,渐渐好转, 梁帝压下回忆,紧紧握着赵恪冰凉的手,哽咽道:“对,有父皇在,没人能够索走你的命,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赵恪点头,随后又吃力地转头看了一眼屏风外面模糊的人影,道:“儿子有一事相求。” “你说,无论什么父皇都答应你。”梁帝不假思索地说着,也只有赵恪,才能让他那颗硬似铁石的心生出层层涟漪。 “无论……结果怎样,都请……父皇不要迁怒……他人……”赵恪这会儿说话已经很费劲了,短短一句话,他停顿了三次方才勉强说完。 听到这话,梁帝脸颊一阵抽搐,片刻,他挤出一丝笑意,拍着赵恪越发凉冷的手安慰道:“先别想这些,等你好了再说。” 赵恪与梁帝做了二十几年的父子,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他的敷衍之词,努力攥住梁帝的手,急促地喘着气道:“求父皇……答应!” 看到赵恪口鼻处风箱一般的喘气,梁帝担心不已,唯恐这样下去,会耗尽赵恪仅余的生命力,正想假意应承一下时,屏风外面的人影动了一下,紧接着本该跪在地上的齐院正突然疾步走了进来;梁帝面目一沉,这个齐院正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擅自起身,看来是真嫌命太长了。 第455章 转机 梁帝正要发难,齐院正已是来到他身边,未行礼,未请罪,而是附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说完之后,方才跪地请罪,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梁帝目光沉沉地盯着头低得几乎快碰到地面的齐院正,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挥手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在齐院正退出屏风后,梁帝目光一转,落在赵恪脸上,在后者期翼的目光中,梁帝一字一字道:“你的要求,朕不能答应。” “为……咳咳咳……”赵恪没想到梁帝会一口拒绝,急切地想要问原因,然而刚说了一个字就引来一阵咳嗽,之后更牵动了刚刚敷药止血的伤口,一缕殷红渗透纱布,出现在梁帝视线之中,令后者一阵心疼,下意识地想要安慰,然而想起齐院正刚刚在耳边说的话,他生生忍住了这个冲动。 赵恪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后,顾不得身上的痛楚,迫不及待地问道:“父皇,为何?” 梁帝按住心底的不舍,冷声道:“太医院的职责是治病救人,可现在你受了伤,危在旦夕,他们却束手无策,让朕眼睁睁看着你失去性命,你说说,这样一群一无是处的蠢货留着何用?” “可是……”未等赵恪往下说,梁帝已是一脸冷硬地打断道:“不过要说最该死的那一个,还是辛夷那个丫头,若不是他,也不会引来留雁楼,从而误伤了你!” 听到梁帝言语中的杀意,赵恪大惊失色,努力想要撑起身子,但终归是体力不支,勉强离开一丝便又无力地摔回到床榻上,只得急切地道:“与辛姑娘无关,父皇千万不要迁……迁……”之前那一番话,已经耗尽了他为数不多的力气,这会儿说到一半便无力继续,只能用哀求的目光望着梁帝,希望他可以改变心意。 “是否与她有关,朕心里一清二楚,你若有三长两短,朕必要这丫头陪葬!”说这话的时候,梁帝下意识避开了赵恪的目光,在别人看来,仿佛是他不耐烦,实际是他不忍看赵恪哀求的目光。 “父皇开恩……”赵恪已经很累了,但还是努力提起仅余的力气想要哀求梁帝放过辛夷;言语间是从未有过的害怕,哪怕他自己之前躺上床上,慢慢感觉温度与生命的流失时,也没有。 辛夷……每每提起这个名字,都有一种难言的复杂,至于复杂些什么,他不知道,或许应该说……他不敢想。 梁帝暗自吸了一口气,对上赵恪混着惶恐与哀求的目光,一字一字道:“君无戏言,你若去了,朕一定送辛夷去黄泉路上陪你;只有你活着,她才能活着,想好了!”说完最后一个字,梁帝拂袖离去,任赵恪如何呼唤都不再回头。 在他步出屏风后,赵恪支撑不住再一次晕了过去,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太医院的一阵忙乱,齐院正指挥着一众太医处理伤口的处理伤口,灌药的灌药,搭脉的搭脉,下针的下针;诸位太医知道这关系着自己的生死,个个皆恨不得用尽毕生所学,半点不敢怠慢。 如此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后,方才算是忙完,但赵恪仍是昏迷着,并没有醒转的迹象,不过这一回齐院正虽然也急,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急得慌了方寸,仿佛早料到会这样,他在搭过赵恪脉象后,露出一丝喜色,在略略斟酌了一番言语后,绕过屏风来到梁帝身前。 梁帝早已经等得不耐烦,看到他出来,迫不及待地问道:“恪儿如何,可有转机?” “回皇上的话,大殿下虽然依旧未曾脱离危险,但其脉膊中透出一股生机,应该是皇上那番话起了效果。”齐院正一口气将准备好的话说出口,随即道:“只要大殿下求生的意志足够强,便有很大的机会熬过今夜。” 听完齐院正的话,梁帝长舒一口气,悬在半空中的心慢慢放归到原处,紧张之色亦从那张遍布岁月痕迹的脸上褪去,恢复了一贯的沉冷高深,“最好是这样,否则朕还是那句话。” 齐院正脖子一凉,尽管梁帝没有明说,他又哪会不懂,那句话……可不就是让太医院陪葬的那句话吗?他不敢言语,只是越发畏惧地垂低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在烛焰的跳动中,梁帝一惯深沉的声音又一次从头顶垂落,“伤者本该好生休养,如此方可补回生机,转危为安,为何反其道而行反而有效果?” 齐院正不敢怠慢,连忙拱手答道:“回皇上的话,大殿下的伤其实不重,只是因为身子虚弱,再加上求生意志不强,才会如此危急可怕;若能刺激大殿下的求生意志或许能有转机,这也是没办法之下的办法。”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江老夫人身后的辛夷,眼底掠过一丝佩服,若非后者指点,他可万万想不到这个独辟蹊径的办法,“不瞒皇上,这个办法并不是微臣想出来的,而是辛夷辛姑娘。” “哦?”梁帝诧异地挑了挑浓眉,这个回答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等他询问,辛夷已是上前一步,垂目道:“民女斗胆多嘴,还请皇上恕罪。” 梁帝打量着这个祸及赵恪的女子,眸光幽沉若深渊,半晌,他问道:“你懂岐黄之术?” “不懂。” “你熟读医书?” “不曾。” “你这也不懂,那也不曾,就敢教太医做事,胆子可真不小。”在说这话的时候,梁帝面上笼了一层寒霜,令人胆战心惊。 江行远担心辛夷触怒圣颜,想要上前说话,却被江老夫人牢牢按住了胳臂,转头望去,后者正朝他微微摇头,论起对梁帝的了解,江老夫人无疑是在场众人之中的头一份,连王安都有所不及,她这么示意了,江行远就算再担心,也只能按时按住心思,继续看着事情发展。 那厢,辛夷垂目道:“民女虽然不懂岐黄医术,不曾熟读医书,但这几日相处下来,对大殿下的心性略知一二。”她微微抬头,见梁帝没有阻止之意,便继续往下说,“大殿下纯厚善良,待人以诚,纵是陌不相干之人,也总是想尽办法护其周全,何况是朝夕相对之人;所以民女斗胆猜测,若以此刺激大殿下,当可激起他的求生意志,从而熬过这一劫。” 第456章 当时情景 “斗胆……”梁帝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半晌,一缕喜怒难测的冷笑出现在凉薄的唇边,“你确实胆子不小,居然仅仅凭着几分猜测,就敢拿恪儿的性命来赌。” “民女自知有罪,不敢辩解,一切听凭皇上发落。”辛夷伏身,以额触地。 梁帝长眉微微一挑,就算是朝廷重臣,被他这样质问,都会慌了心神,迭声请他恕罪,唯恐屠刀落下;眼前这个小女子却是丝毫不见惧意,反而一口一个知罪,一口一个听凭发落,是真的不畏生死,还是别有打算? 正自思索间,原本伏地请罪的辛夷微微撑起身子,开口道:“不过民女相信,皇上是一代明君,赏罚分明,处事公正,断不会胡乱定罪,滥杀无辜。” 原来打得是这个算盘…… 梁帝恍然之余,亦对眼前这个看似纤弱的女子起了几分兴趣,第一次抛开各种外在因素,正眼打量起了辛夷;半晌,他冷笑道:“你倒是给朕戴了好大一顶帽子;怎么,你觉得送了这么一顶帽子,朕就不会处置你了?” “民女不敢。”辛夷以目视地,不急不徐地道:“民女只是据实以言,不敢有旁的念头,不过……”她微微抬眼,仰视着喜怒难测的梁帝,一字一字道:“若大殿下因为民女那一番话,从而度过此今日之劫,能否恳请皇上恕过民女与诸位太医?” 梁帝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双细长柳眉下黑白分明的眸子,他不说话,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言语,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粘得人喘不过气来,有几个胆小的已是涨红了脸,心脏在胸膛里疯狂地跳着,仿佛随时会从喉咙里蹦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梁帝的声音若一把剪子,徐徐破开这凝固的气氛,“若怀儿能够平安无事,朕自可放过你们;反之……”梁帝话音一顿,落在辛夷头顶的目光冷意森然,“一如朕之前所说,尔等皆要为怀儿陪葬。” “皇上圣明!”辛夷再次伏身行礼,一口浊气缓缓自喉咙间吐出,这已经是她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至于她与齐院正等人能够逃过这一劫,就要看上天愿不愿意垂怜了;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能做的不能做的她已经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直至这个时候,翊阳才找到机会插话,“皇兄,臣妹听说这件事是留雁楼做的,当真吗?” 提起这个,梁帝脸上掠过一抹深恶的恨意,冷声道:“神机卫找到两枚暗器,与留雁楼一般无二,还会有假吗;朕原本还想慢慢处理这个江湖组织,如今看来……倒是朕过于宽容了,需得尽快连根拔除。”随着这句话,他看了陆江一眼,后者会意地取出那两枚杀手留下的暗器放在桌上,果然是留雁楼惯用的雁形标记,以纯金打造,借此昭示众人,杀手是金雁级的高手,可谓是张扬胆大。 翊阳装作好奇地模样,取了一枚金雁暗器在手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无论从份量还是形状来说,都与他们惯用的一般无二,倒不是赝品,但得到的渠道就不得而知了。 翊阳按下心中的思绪,故作生气地道:“留雁楼这些贼子简直不知死活,刚被皇兄查出了他们安插在宫城的眼线,巢平了万宝斋,居然又三番四次在皇兄眼皮底下做乱;先是杀了槿香母女,这会儿又行刺辛夷姑娘,从而伤了怀儿,实在该死!驸马你说是不是?” “公主莫气,此事……”徐晋之拍着她的手,轻声道:“怕是没那么简单,先别急着下定论。” 尽管徐晋之的声音很轻,但并未逃过梁帝的耳朵,后者拧眉道:“驸马何出此言?” 面对梁帝的询问,徐晋之踌踟,迟迟没有说话,梁帝哪会不知道他的心思,摆手道:“你只管说就是了,又不是在朝堂上,无需顾虑。” “是。”徐晋之仿佛松了一口气,拱手道:“在说之前,臣有几句话想先问问当时负责护卫大殿下的神机卫,以便印证臣的猜测。” “准。”随着梁帝的答应,陆江唤过四名身形魁梧的神机卫,对徐晋之道:“就是他们四个,驸马爷只管问就是了。” 徐晋之道了声谢,转头对那四人道:“烦劳诸位将当时的情况仔细讲述了一遍。” 四个相互看了一眼,站在右侧的一人道:“我等四个奉命护卫大殿下,在快要抵达云来客栈时,突然窜出两名黑衣人,手持凶器欲行恶事,我等立刻拦下,但忽略了暗中还隐藏着一人,就是此人射箭伤了大殿下。”说到后面,他与另外三名神机卫皆露出羞愧之色,神机卫一向都凌驾于各方府衙军队,只听梁帝一人之令,能够进到神机卫的无一不是千里挑一万一挑一的高手,除此之外还要身家清白,但有污点者,纵是只有一丁点,也一律不收,所以神机卫的人皆自视极高,如今却因为他们的大意,被杀手偷袭伤了赵怀,自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徐晋之并没有留意他的神情,只仔细咀嚼着那一番话,此事关系到他们夫妻手底下最强的组织,自是万般仔细,恨不得一个字掰成两个来看;别说,还真让他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他们共射了几箭?” 那名神机卫不假思索地道:“共三箭。” “都是射向辛姑娘的?” “不错,不过除了第一箭之外,另外两箭都落了空,仿佛……”那名神机卫不知想到了,欲言又止,徐晋之见状,自不会放过,追问道:“仿佛什么?” 见他追问,神机卫只得将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仿佛受了惊讶,从而失了应有的准头,分别射在马车的门板与车轮上。” 神机卫疑惑而不解的一句话,却令徐晋之心中大喜,找到了,这就是那些人留下的破绽,看来应该有机会保下留雁楼! 徐晋之按下心中的喜色,不着痕迹地继续引诱着那名若有所思的神机卫,“这么说来,令大殿下受伤的是第一箭?” 第457章 三日为限 “是。”神机卫肯定地点头,“那箭本是射向辛姑娘的,岂料大殿下突然护在辛姑娘面前,挡住了这一箭。” “三箭无果之后,那些杀手呢?” “他们眼见误伤了大殿下,又见刺杀辛姑娘无望,便撤离了。”说到这里,那名神机卫露出不甘之色,想是在懊恼没能拦住那些杀手。 “驸马。”听到梁帝唤自己,徐晋之连忙站直了身子,拱手道:“臣在。” “可问完了?”待徐晋之点头后,梁帝又道:“说说吧,为何说事情没那么简单。” “是。”这一次,徐晋之没有再推脱,在朝梁帝拱了一下手后,抬眸道:“臣虽然没与留雁楼直接打过交道,但多少也听了一些凶名,从留雁楼出来的杀手,一个个都是凶悍不畏死之辈,尤其是金雁级别的高手,神出鬼没,手段狠辣,不出手便罢,一旦出手,必取人命;至今为止,官府都从未生擒过一个金雁级别的高手。” 梁帝微微点头,显然是认可了徐晋之的话,只听后者继续道:“试问这样一个残忍嗜血的杀手,怎么会因为暴露藏身之处而受到惊讶,连箭也射不准?神机卫固然个个都是骁勇善战,但恕臣说句实话,这并不足以震慑一个整日在生死血海之中打滚的杀手。” 徐晋之这番话如一记闷雷,重重轰在众人心头,令他们露出诧异之色,其中也包括梁帝,只见他紧紧皱着半白的一双浓眉,神色若有所思;在此之前,忧心于赵怀伤势的他,认定是留雁楼所为,如今听徐晋之娓娓道来,方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陆江第一个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驸马之意,是说行刺的并非留雁楼?” 徐晋之不急不徐地道:“我只能说不排除这个可能,但到底真相如何,还要劳烦陆统领追查,徐某不敢妄言。” “下官明白,不过……”陆江指着桌上那两枚雁形暗器,拧眉道:“若非留雁楼,这两枚暗器又做何解释?” 徐晋之微微一笑,走到桌边将其中一枚金雁暗器拿在手中,凉声道:“如今这暗器在我手里,难道我也是留雁楼的杀手吗?” “当然不是。”陆江连忙摇头,随即明白了什么,一边思索一边道:“驸马是说,有人栽赃嫁祸?” “可能吧。”徐晋之将东西放回原处,道:“若真是留雁楼出手,这位辛姑娘……”他看向因为梁帝没有叫起,而依旧跪在地上的辛夷,摇头道:“不该安然无恙才对;毕竟那可是不见人命不收手的杀手,岂有刚一交手就放弃目标的道理。” “栽赃者目的何在?”问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梁帝,徐晋之不敢怠慢,如实道:“臣斗胆猜测,对方是想借圣上之手,铲除留雁楼。” “倒是说得通。”梁帝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随即起身来到神色谦恭的徐晋之身前,似笑非笑地道:“话说回来,驸马自进来后,似乎一直在替留雁楼开脱,难不成,驸马认识这留雁楼的楼主?” 虽然梁帝说得轻飘飘,但这番话无疑是极其严重的,谁不知道自从孙邈那一桩案子之后,留雁楼就成了梁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与之扯上关系,几乎就等于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只需要后面的人再轻轻往前一推,就会彻底没了性命。 对于这话反应最大的,莫过于翊阳,她急忙道:“皇兄……”不等她往下说,梁帝已是冷冷打断,“朕与驸马说话,你插什么嘴!” 梁帝对翊阳这个小了自己十几二十岁,又因为幼年遭遇而不能成生儿育女的幼妹一直极为疼爱,平日里连重话都少有,像此刻这般严厉而不留情面的言语还是头一回,一时间翊阳面色忽红忽白,不敢再说话。 相较翊阳的紧张,徐晋之则要显得淡然许多,只在刚开始的时候有些许惊讶,转瞬便恢复如常,甚至露出一丝轻笑,“皇上莫要与臣开玩笑了,臣怎么会认识那等胆大包天的贼子,若真的认识,早已奏禀皇上,为大梁除一大祸害。”说到这里,他半开玩笑道:“臣也能问皇上讨些封赏。” 梁帝一言不发地盯着徐晋之,那双弥漫着岁月痕迹的眼眸沉冷若深不见底的深渊,令人揣测不出他的心思。 那厢,徐晋之的话还在继续,“臣不过是根据神机卫提供的线索据实而言,留雁楼固然可恨,但假借留雁楼之名伤害大殿下,想要利用这件事借皇上之手除掉留雁楼的人更加可恨,两者皆不能放过!” 在一番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梁帝徐徐道:“驸马此言不无道理,陆江。” 听到梁帝叫自己,陆江连忙拱手道:“微臣在。” “城门封锁了吗?” “微臣一得到韦三他们通过穿云箭传来的消息,就立刻拿了圣上赐下的金牌令箭快马加鞭前往九门提督府知会封锁城门,顺天府也通知了,前后不超一柱香的功夫,贼子应该还在城内。”陆江恭敬地回答着,神机卫里一直供奉着梁帝赐下的金牌令箭,当梁帝京城出现极大的危机时,便可请出金牌令箭,直接命令九门提督封锁城门。 梁帝微微点头,“驸马的话你都听到了,去查吧,三日为限,但凡与此事有关的,一个都不许放过。” “微臣遵旨!”陆江肃然答应,尽管心里叫苦,却也没法子,谁让他手下的人大意,被刺客伤了大殿下。 在陆江带人冒着风雪四处搜查刺客之时,一道人影若幽灵般出现在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之中,若是辛夷在这里,一定会认出他就是在岳阳城受伤逃走的金一;他先是警惕地往四下看了一番,确定没人后,方才双臂一振,跃身而起,若一只大鹏鸟,悄无声息地落在小巷隔壁的一处院落之中,看似小巧的院子,却是曲径通幽,极为雅致,两边种满了树林繁花,只是这会儿正逢隆冬,百花凋谢,只有梅花傲立风霜之中,暗香浮动。 第458章 又见会长 金一熟门熟路地穿过小径,来到一间溢出丝丝缕缕烛光的屋子前,他没有急着推门进去,而是抬手轻叩了几下“笃笃”。 “进来吧。”屋子里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 听着这个颇为年轻的声音,金一神情一肃,小心翼翼地推门走了进来,一位面若冠玉的少年公子跪坐在一张矮桌前,旁边摆着一个炉子,上面正在烧水;金一进去的时候,水也刚刚烧开,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不复之前的平静。 少年公子取过一旁的茶罐,往矮桌上的两个杯盏里添了茶叶,方才不急不徐地提起精巧的珐琅铜壶,往茶盏中添水,不过这第一遍肯定是不能喝的,但凡讲究一点的人家,都会将之倒掉,以去苦味。 在第二次添水之后,少年公子方才搁下铜壶,对垂手恭敬候在一旁的金一笑道:“站着做什么,坐。” “是。”金一恭敬地应了一声,方才在少年的对面坐下,在后者的注视下,他端起茶细细地啜了一口。 “如何?” “会长的茶自是极好。”金一恭维了一句,而他眼前这位少年,正是在岳阳救了他并达成交易的万茶商会会长。 会长微微一笑,“先生那无相法身练得如何了?” 听到这话,纵是沉稳如金一也不禁露出激动之色,“昨日刚刚修到大成,岳阳一战后,在下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将无相法身修到大成。” “甚好。”会长仿佛早料到会是这个答案,这两个字说得波澜不惊,金一却不敢大意,起身郑而重之地躬身朝会长行了一礼,“在下能有今日,多亏了会长,大恩大德,在下铭记于心,往后会长就算是要在下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先生言重了,请坐。”在金一重新落座后,会长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金一连忙道:“一切都依着会长的意思办妥了,他们这会儿都聚在云来客栈呢。”顿一顿,他又道:“事发之后,神机卫第一时间命令九门提督封锁了京城,这会儿,外头正挨家挨户地搜捕刺客。” 会长慢条斯理地取了银签子拨弄着一旁因为燃烧时间太久而略微有些卷曲的烛心,“你的人呢?” 金一以为他是担心那几人会被抓到,连忙道:“会长放心,他们在京城都有合法的身份,没人会怀疑他们。” “没人……”听到这两个字,会长停下手里的动作,似笑非笑地瞧着金一,他的皮相很俊美,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双眼弯若新月,就连女子也有几分不及,平日里出门,常有女子被他笑得怔了神;可这一切落在金一却是全然不一样的感觉,他最怕的就是这位少年会长似笑非笑的模样,因为那往往表示他说错了话,或许是……说了愚蠢的话。 金一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会长说话,忍不住试探道:“在下……说错了什么吗?” “叮!”会长随手将银签子掷在桌上,拍一拍修长好看的双手,凉声道:“都有什么人去了云来客栈?” 突如其来的询问令金一愣了一下,待得回过神来后,连忙将打听到的人一一道来,“江家自是在的,除了皇上与太医院的人之外,还有陆江等一众神机卫,另外就是长公主夫妇,另外,胡一卦和齐王他们也在去的路上,算算时辰,这会儿应该快到了。” 会长仔细听着金一的话,待他说完后,眸中掠过一缕幽光,“若我没有猜错,他们这会儿已经开始怀疑此次行刺不是留雁楼所为了。” 这话令金一大吃一惊,下意识地起身道:“不可能,一切都是依着平日布置,雁形标记也留下了,不可能会露出破绽。” 会长淡淡一笑,在示意他坐下后,方才道:“世间之事哪里有那么多不可能,你看看前朝,当年多少不许人提及的,如今又怎样,还不是沦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笑话。”在短暂的停顿后,他幽幽道:“你们楼主都亲自过去了,又怎会不想方设法地推脱。” 这话一出,金一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瞳孔更不受控制地缩成了一个针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对面始终云淡风轻的少年人。 他……他刚才听到了什么,楼主也去了云来客栈?也就是说,楼主很可能就隐藏在他刚刚提及的那些人里面。 自从上次在岳阳时,眼前这个少年人告诉他楼主极有可能是女子时,他对楼主的好奇心就上升到了极点,回到留雁楼后,不止一次设法打听过楼主的身份,可惜都没什么收获,倒是远远见过楼主一面,但与之前一样,除了看到说话时喉头滚动的喉节之外,什么都没看到,面具将其样貌挡得严严实实;在那个时候,他心里甚至升起过冲上去揭开楼主面具的冲动,但很快就熄灭了,他相信,只要自己露出任何一丝不该的举动,会立刻被隐藏在暗中的那些个“同僚”剁成肉泥;普通金雁高手他自然不怕,可是四大护法呢,就算他无相法身已经大成,也不敢妄自尊大,以为可以横行留雁楼,谁知道那些个护法还藏了多少后手与秘密,就连过往最密切的北冥护法的底细他都没有摸清,就更别说其他几位了。 金一并不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可这会儿他实在是太好奇了,心里头就跟有上百只猫在抓一样,揪心挠肺,勉强忍了一会儿,终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不知哪一位是楼主?” 会长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端起茶盏徐徐抿着,时间就在茶雾缭绕中一点一点的过去,金一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他回答,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看来与上次一样,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当金一失望之时,会长突然道:“还记得我上回与你说过的话吗?” 金一精神一振的同时又有些傻眼,会长与他说过的话何止百句千句,此刻突然来这么一问,他怎会知道是哪一句,正要摇头,忽地灵光一现,一个念头突兀地出现在脑海中,脱口道:“楼主是女的?” 第459章 竟是长公主 会长正在倒茶,听到这句话,诧异地抬头看向金一,随即露出一丝笑意,“先生果然才思敏捷,这样都能猜到,佩服,佩服!” 金一被他说得脸庞微微一红,挠一挠后颈,讪讪道:“凑巧而已,要论才思,哪里比得过会长。”说到这里,他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可是去云来客栈的并没有女子,皇上身边也没有女子同行。” 会长微微一笑,一边喝茶一边道:“当真没有女子吗?先生不妨再好好想一想,莫要着急。” 金一按着他的话,静下心来仔细思索自己刚才提到的那些个名字,胡一卦……江家……齐王……这些都是男子啊,何来女儿身?总不至于是他们身边的侍女吧。 想到这里,金一心头一颤,不对,此行去往云来客栈的有女子,且是一个身份极为尊贵的女子。 “长公主!”这三个字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蹦了出来,极度的震惊令金一声音变得又尖又细,犹如宫中的太监,陌生得连他自己也听不出来。 会长笑而不语,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但这个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没有猜错,真的是长公主…… 金一失魂落魄地跪坐在矮椅上,全副心神都被刚才那三个字给占据了,长公主就是一直以来神秘的留雁楼楼主,这……这……其实太匪夷所思敢;若不是会长透露,怕是他做梦都想不到。 谁能想到,当今圣上幼妹,身份尊贵的长公主竟然会是杀手组织的缔造者…… 不知过了多久,金一突然激动地道:“这不对。” 会长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并无任何讶色,只淡淡问道:“哪里不对?” “长公主只是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组建起这么一个庞大的组织,又怎么可能压得住四大护法,区区黄白之物可不能让他们死心塌地效忠一个不懂武功的女子。” “这个就有待于先生去追查了,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会长抬起那张俊美若女子的脸庞,长眸澄澄,映出金一满是疑问的脸庞,一字一字道:“据我倾万茶商会查到的线索所指,她就是留雁楼的楼主!” 金一仍然不相信,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他无奈地闭了起来,暗自决定一定要将这件事查个清楚明白,看看到底是谁在暗中掌控着留雁楼。 待得平复了心中的震惊后,金一想起刚才未曾说完的那个问题,连忙清一清嗓子,道:“会长刚才说,楼主会想办法在圣上面前推脱,可这件事是铁板钉钉的,纵是她舌绽莲花,也推脱不了。” 听到金一这一番斩钉截铁的话,会长眉头微微一皱,一直和善的神情也头一次沉了下来,横眉望着金一,道:“先生既然记得这句话,就该记得我也说过,世间从来没有那么多绝对,所谓秘密,不过是隐藏的时间略微久一点而已,最终还是会暴露在人前;往后还请先生遇事多想一想,不要再这般刚愎自用,吃了亏还不知道。” “是我失言了,请会长恕罪。”被一个小自己十几二十岁的人这样当面训斥,金一老脸通红,但后者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纵是心里头再不服气,也不敢流露出来,待尴尬过后,他紧张地问道:“那依会长的意思,现在要怎么办?” 面对他的询问,会长没有着急回答,再次拿起银签子拨弄着又卷曲成一团的烛芯,可惜这一次不像之前那么容易,任他怎么拨弄,这烛心始终坚韧的曲在一起,从而导致那烛火始终小小一团,昏黄而微弱,不复之前的明亮。 看到这一幕,会长眉头微蹙,随即从屋里找来一把剪子,手起剪落,干脆俐落地绞断了焦黑卷曲的烛芯。 这一剪,那烛火犹如去了陈年旧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呼呼往上往,不一会儿已是恢复了之前的明亮。 看到这一幕,会长满意地点点头,回到位置上坐下,朝对面的金一道:“先生看明白了吗?” 明白个啥,这个家伙,年纪不大,却总是喜欢故弄玄虚,不肯好好说话。 金一在心里腹诽了一句,摇头道:“在下愚钝,请会长指点。” 会长也不生气,他的涵养一向都是极好的,轻易不会表露情绪,像之前那样皱眉喝斥都是少之又少。 “长公主会与圣上说些什么,我虽没听到,但大抵也猜得出来,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彻底堵住她的嘴,逼她吃下这口心不甘情不愿的黄莲。” “是什么?” “死人!”这两个代表着死亡与可怕的字眼,从会长嘴里说出来却轻巧淡然,犹如在谈论天气。 金一眼皮狠狠一跳,他能够一路爬到金雁之首,又哄得北冥护法传授无相法身,自然不是蠢笨之人,听着会长的话,再联想到他剪断烛芯的举动,已是明白了几分,“会长想杀了他们?” 会长也不隐瞒心中的想法,点头道:“不错,只有他们死了,这桩留雁楼当街行刺大殿下的凶案才能坐实。” “就算他们被抓到,也绝不会供出在下,会长大可放心。” “你还是没明白。”会长轻叹了一口气,望着窗纸外那一片白茫之色凉声道:“留雁楼杀手素来极负凶名,出必杀人,纵是死也要完成任务;可是这一回,却仅仅射中一箭就撤退,没有继续不顾生死的追杀,长公主一定会揪住这一点大做文章,说是有从而将圣上的目光从留雁楼上面移开,你猜猜,到时候倒霉的会是谁?” 金一听得一身冷汗,一击而退,是他定下的计策,因为马车的两人,哪一个都是杀不得的;赵怀就别说了,圣上长子,一旦出事,整个京城都要跟着地震,没必要惹这样的麻烦;至于辛夷,会长三令五审告诫辛夷有大用,不可轻易杀之。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取任何人性命,只要达到“留雁楼行刺”的目的就可以了,恋战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第460章 一夜无眠 他可不想与神机卫的人正面冲突,毕竟他手下能够使动并且绝对忠心的就这么几个人,随便损失一个都能令他心痛半天;如今看来,他这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实在后悔,可惜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有用,只能尽量想办法补救。 金一沉思半晌,道:“可他们都是难得的好手,又一个个忠心耿耿,若是就这么杀了,未免可惜,会长可有两全之法?” 会长盯着桌上的剪子不语,这时,门被人轻轻推开,周允走了进来,恭敬地呈上一个小小的纸卷,“刚刚从云来客栈传回来的消息,请会长过目。” 会长没有伸手去接,而是道:“念出来的,金先生也不是外人。” “是。”周允答应一声,展开了纸卷,低声而清晰地念道:长公主夫妇巧言令色,使得皇上相信行刺并非留雁楼所为,着令陆统领全城搜查可疑之人,宁可错杀,不可枉纵。” 短短三四十个字,却令金一面色惨白,还真被会长给猜对了,以神机卫的能力,一旦找准了方向,迟早能够把人揪出来,万一因此牵出万茶商会……只会对面那个人会生撕了他。 说来也奇怪,按理来说,他体内的铁线蛊早已经解了,无相法身又大成,应该不会畏惧眼前这个少年,可事实上,接触得越多,他对此人的畏惧就越深,总觉得对方像一个深潭,让他摸不清深浅。 对面的会长一脸无奈地道:“我明白先生的不舍,但长痛不如短痛,若任由他们这样大范围的搜查下去,咱们谁都讨不到好处。”见金一不语,他又语重心长地道:“将来先生执掌留雁楼,这可使而又忠心之人,还不是想要多少有多少,该舍……则舍啊!” 听着他的劝说,金一狠狠咬着牙,在牙龈咬得发酸时,终于有了决定,“在下这就按会长的话去办,至于后面的事情,就要麻烦会长安排了。” “好。”金一的知趣令会长很是高兴,微笑道:“先生放心,他们几个的牺牲绝不会白费。” 话说到这个份上,金一不再多言,起身朝会长行了个礼,转身离去,没入漫天的风雪之中。 周允上前关了门,走到炭盆边一边烘手一边轻声道:“金一虽然答应了,但这心里头多少有几分不满,会长可得小心。” “放心,他翻不出风浪来。”会长轻笑着,尽管满脸笑意,眸子里却是一片冰冷,任那笑意如何努力,始终攀不上眉眼,“再说了,他可还等着坐上留雁楼楼主的宝座,又怎么舍得与我翻脸。” 周允想想也是,但还是有几分不放心,提醒道:“就怕他暗中使绊子,坏了会长的大事。” 听到这话,会长本就没什么温度的眸子又冷了几分,凉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盯紧一些,一旦有出格之事,就催动种在他身上的暗蛊。” “是。” 这一夜的雪下得格外大,从白天到夜里,几乎没有停过,一片又一片,很快覆盖了树木街道,就连湖水都渐渐有了结冰的痕迹。 云来客栈里灯火通明,屋中众人或坐或站,姿态各不相同,唯独那一双双眼睛都在时不时地瞥向屏风,因为在那道若隐若现的屏风后面,承载着无数人的生死。 “梆!梆!梆!”屋外透过风雪传来与往常一样更响的声音,提醒还醒着的人这会儿已是三更夜深时分,赶紧熄灯睡觉吧。 王安望着以手支颐,靠在桌边闭目养神的梁帝,犹豫再三,还是俯下身子轻声在其耳边说道:“皇上,夜深了,该回宫了,您明儿个还得早朝呢。”见梁帝不语,他又道:“大殿下这里有齐院正等一众太医照看着,定能平安度过此劫,您别太担心。” 梁帝没有睁眸,只是微微启唇,“区区一夜罢了,无妨,朕就在这里等着怀儿醒来。” 齐院正也出言劝道:“大殿下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若是大殿下醒来知道皇上为了他一夜未眠,定会内疚至极,还请皇上以龙体为重。”的又一次劝说,梁帝微抬了一下眼皮,露出一道冷厉若刀锋的寒芒,扫过一旁张口欲言的王安,只一眼就令后者噤若寒蝉,不敢再发出一丝声音。 梁帝轻哼一声,目光转动,落在齐院正脸上,在后者忐忑的神情中,他冷言道:“与其在这里说有的没的,不如去看看怀儿的情况,朕可没打算收回之前说的话。” 被梁帝这么一说,齐院正自是不敢言语,王安也同样不敢再多言,只能忧心地看着梁帝眼眸下那一抹淡淡的青黑色,他是梁帝的贴身内监,对后者的身体再清楚不过,别人看着梁帝仍是一副春秋鼎盛,老当益壮的样子,但他知道,在日复一日的岁月侵蚀下,梁帝的身子早已经大不如前,否则他也不会对仙求道表露出那样感兴趣,想梁帝年少之时,对这一切可是嗤之以鼻,觉得都是虚无飘渺之说,当不得真。 梁帝不走,众人就算再困再累,也不敢流露出分毫,一个个皆强打起精神,真的困极了,就狠命揪自己的大腿或者胳膊,借着痛意让自己维持清醒,以免在君前失仪。 其间,梁帝曾怜惜江老夫人年迈,让她回房休息,但被江老夫人坚拒,无奈之下,只能赐椅让她坐着等。 三更……四更……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滴的过去,在四更过半之时,屏风后面的赵怀终于传来好消息,无论是脉搏还是气息都趋于稳定,并且对光有反应,这是要醒来的预兆。 齐院正把完脉后,按住心中的狂喜,快步来到梁帝面前的,激动地道:“启禀皇上,大殿下已是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如今伤势趋于稳定,应该不会再有大碍。” 梁帝心中一喜,正要说话,突然回想到齐院正刚才那两个模棱两可的字眼,神情顿时变得不善起来,盯着齐院正,“应该?也就是说还会变数?” 第461章 忐忑 被他这么一提,齐院正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准确,连忙改口道:“微臣失言,大殿下一定不会再有大碍!” “如此最好。”梁帝微微松了口气,又问道:“什么时候能醒?” 齐院正知道梁帝对赵怀的重视,不敢随意言语,根据脉象斟酌片刻之后,谨慎地答道:“大殿下此刻尚在恢复元气,据微臣估计,最少也要等到五更以后。” 五更…… 梁帝看了一眼外面暗沉之中透着一丝微光的窗外,五更正是朝会开始之时,若他在这里等到赵怀醒来,定会误了早朝,看来他是不能亲眼看着怀儿醒来了,不过好在怀儿已经没有大碍,这心事也算是放下了。 想到这里,他轻叹了口气,起身对王安道:“摆驾吧。” “是。”王安答应一声,快步离去安排,梁帝来到江老夫人身前,道:“朕得去上朝了,奶娘也赶紧回房歇息吧,莫要熬坏了身子。” “好。”江老夫人点点头,疲惫地笑道:“到底是老了,比不得年轻之时,若非喝了几杯浓茶,怕是这眼都要睁不开了。” 梁帝闻言,内疚地道:“让奶娘陪着朕熬了一夜,朕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老身随口说说,皇上莫要往心里去。”这般说着,江老夫人侧首看向在地上跪了一夜的辛夷,“大殿下既然已经无事,皇上可否饶过辛夷,让她起身?” “这是自然。”梁帝爽快地答应,对辛夷道:“怀儿无事,你亦无罪,起来吧。” “多谢皇上。”辛夷垂首谢恩,随即双手撑地,想要起身,但跪了一夜,这脚早就麻了,根本使不上劲,借着江行远的搀扶方才勉强起身退到一旁。 在这一番耽搁后,王安也冒着风雪走了进来,打了个千儿,恭敬地道:“皇上,车驾已经备好,随时可以起驾回宫。” “走吧。”梁帝摆手离去,在他身后是无数如释重负的恭送声。 直至梁帝走得不见踪影,众人才敢起身,齐院正来到辛夷面前,感激地道:“这次的事情,真是多亏了辛姑娘,否则我太医院怕是都要人头落地。” “院正大人言重了,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凑巧罢了。”辛夷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胳膊从江行远手中抽出来,经过刚才这一会儿,辛夷双腿的酸麻感已是消退了许多,可以自己踩地站稳。 江行远神色复杂地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辛夷总是能够随时拨动他的心弦,甚至控制他的喜怒哀乐,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因为这往往代表着动心动情,可偏偏他是一个有婚约在身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及时悬崖勒马的,可是…… 齐院正并不知道江行远心底种种愁绪,他与辛夷的话还在继续,“无论怎样,我与太医院都欠姑娘一个天大的人情,往后姑娘有什么事情,但凡是我等能够帮上忙的,尽管开口。” 在他这句话后,一众太医也纷纷附声,更有甚者,问辛夷是否有意学医,愿意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 在一番客气与推辞之后,齐院正又检查了赵怀的脉象,确定是在好转后,留下滋补元气的药方与一名太医后,去了云来客栈二楼客房中暂歇。 能够进太医院者,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这样一夜熬下来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之前担心赵怀伤势,心中有所牵挂还好一些,如今放松下来,感觉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般,困乏得紧,脑袋也成了一团乱麻,几乎不能思考。 齐院正开药方的时间,足足比平日里多用了一倍的时间,写完后不放心,反复看了几遍后,又传给其他太医检查,唯恐因为犯困糊涂而写错了方子。 在齐院正走后,翊阳夫妇也离开了云来客栈,在回公主府的马车上,翊阳始终面色不展,郁郁寡欢。 徐晋之握一握她攥成拳头的手掌,轻声道:“还在担心留雁楼的事情?”不等翊阳又语,他又道:“放心吧,咱们已经在皇上心中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只要陆江那边照着这个线索查下去,定会发现这件事与留雁楼无关。” “我知道,我是在担心……”翊阳话音一顿,微微掀起厚重的帘子,看着外面肆意纷飞的大雪,幽幽道:“咱们之前说的那些话,会否太过明显,万一引起皇兄的怀疑,那就得不偿失了。” “公主多虑了……”徐晋之话说到一半,翊阳打断道:“若没怀疑,他怎么会问驸马是否认识留雁楼楼主?” 徐晋之微微一笑,“皇上疑心是何等之重,公主应该比我更清楚,他会那么问并不稀奇。”说到这里,他指着街道两边正在冒雪出摊的一众小贩道:“若是昨日大殿下遇刺时,这些人在附近,皇上一样会疑心他们;但疑心是一回事,认定又是一回事,皇上最后不是派了陆江去查吗,就表示他认同了我的话,觉得此案并非留雁楼所为;那句话不过是试探罢了,所以公主不必担心。” 徐晋之的话令翊阳心中稍安,但也仅仅只是稍稍而已,垂目看着依然紧紧攥着拳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晋之也不催促,静静地等着,虽然是外头下着大雪,马车依旧驶得很平稳,几乎没什么颠簸。 不知过了多久,翊阳突然道:“记忆里,他从未用那么严厉的语气与我说过话,我总觉得……他仿佛知道了什么。” “你想的太多了,那个时候大殿下生死未卜,又有那么多人看着,皇上语气难免重一些,这也是人之常情。以皇上的性子,他若真知道咱们与留雁楼的关系,岂会隐忍不发。”见翊阳仍是不说话,他低下头,将翊阳蜷起来的手指一个个掰开,柔声道:“好了,别往牛角尖里钻,虽然孙邈一事,我们输了,损失惨重,但宫里也好,神机卫也罢,仍然有着我们的人,真要有什么异常,一定能够及时知晓;再说了,咱们早就留了后手,哪怕真有一日,事情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也不至于没有反击之力。” 第462章 绝不允许 “希望如此。”这般说着,翊阳将头搁在徐晋之肩膀上,疲惫地道:“我乏了。” 徐晋之解下披风覆在他身上,柔声道:“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嗯。”翊阳轻应一声,闭上双目,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她的睡眠其实并不好,但每每靠在徐晋之身边,感受着他的体温与气息,就会很快入眠。 徐晋之侧目望着那张娇艳一如二十年前的容颜,目光温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一般,从娶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暗自发誓,只要是翊阳喜欢的,想做的,他都会不遗余力地支持,纵是赔上他的性命,也绝不会后悔。 翊阳视赵恪如亲子,为了对抗野心不息又背靠母族的皇后,他们夫妇明里暗里,不知使了多少银子费了多少心血,联络各方大臣要员,一步一步将赵恪推到东宫的位置。 长公主虽然陪嫁丰厚,徐家也有些家底,但也架不住时不时来个几千几万两的花销,所以他们开始悄悄做起了私茶生意,以填补拉拢各方官员所需的花费。 可总是有一些官员不喜银子又抓不住弱点,油盐不进,还自诩清正廉洁,几番思索之下,他们建起了留雁楼,一开始留雁楼在江湖上并没有什么名声,只是一个小小的杀手组织,直至连续刺杀了几名朝廷大员与商贾巨富,这才名声鹊起,之后更是成了江湖乃至朝堂上闻风丧胆的江湖第一杀手组织。 二十年了,辛苦二十年才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毁了这一切,哪怕……梁帝也不行! 想到这里,徐晋之眸光渐渐冷了下来,若翊阳这会儿醒着,一定会惊奇地发现,徐晋之此刻的目光与梁帝喝斥她时,异常得相似,皆是冷得令人心底发寒。 再说云来客栈,随着梁帝等人或离去或去客房歇息,原本拥挤不堪的大堂变得空旷了许多,不过碍于赵怀仍未醒来,暂时又不便移动,所以仍然不能开门做生意,想着这一天的损失,掌柜那一张脸皱得跟菊花似的,真不知是倒了什么血霉,摊上这么一桩事,还好那位大殿下从鬼门关前转了回来,否则别说是银子了,这间客栈与他的项上人头能不能保住都是未知数。 想到这里,掌柜的心情又好了一些,他接过小二端来的厨房早膳摆到桌上,挤了些许笑容对江行远等人道:“随便做了一些,几位公子小姐且垫垫肚子,莫要嫌弃。” 望着掌柜那比黄莲好不了多少的笑容,辛夷心有内疚,“掌柜客气了,这次的事情,实在是不好意思,等大殿下晚些醒转回宫之后,应该就可以开门做生意。” 掌柜连连摆手,“小姐莫要这么说,谁也不想这样的,既是遇上了,也没办法,只能怪自己倒霉。再说了,若不是这次的事情,小可又怎么能够见得到圣上与那么多贵人,往后各家客栈比起来,咱这可是头一份的荣耀,谁能比得过。” 掌柜这番说话引得辛夷笑了起来,不过笑过后心里仍有几分歉疚,正要说话,一道清雅的声音先一步在耳边响起,“话虽如此,到底是折损了生意,这样吧,掌柜你这两天的损失算一算,到时候报个数给我。” 听到这话,掌柜眼里射出道道喜色,下意识地就要答应,但还是假意推脱了一下,“这……这怎么好意思,还是算了。” 江行远微微一笑,“无妨,就这么办吧。” “那……那就多谢江公子了。”掌柜一脸不好意思地说着,其实心里早已经乐开了花,一回到柜台后面就“劈哩啪啦”地打起了算盘,那手指快得几乎要飞起来了,唯恐慢上一点,那白花花的银子就会从指缝中溜走。 打发了掌柜,江行远盛了一碗小米粥递到辛夷面前,“饿了一夜,赶紧吃些吧。” “多谢。”辛夷浅浅一笑,接过盛着金黄小米粥的白瓷碗,舀了一勺正要吃,外头忽地响起叩门声。 为了避免在百姓中引起过大的影响,梁帝留下的那些神机卫在天亮后转入暗处。 掌柜唤过小二道:“去看看,若是住店打尖的,就给打发了,别让人进来。” “好勒。”小二答应一声,三步并做两步来到门前,开了一条缝;片刻,他小步跑着来到掌柜面前,如实道:“掌柜的,来人算称是柳府小姐,知道这边出了事,过来看看,您看是否要让她进来?” “这个我怎么知道。”掌柜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柳这个姓氏在京城并不多见,所以他一听到“柳府”二字,就猜到了来者的身份;略一思索,来到江行远面前,将店小二的话重复了一遍,就连那问的话也一般无二,“您看是否要让她进来?” 店小二听在耳边,暗自翻了个白眼,掌柜的还真省事,照着他刚才所言,一个字都不带改的。 江行远略一思索,道:“让她进来吧。” 掌柜答应一声,对店小二道:“请柳小姐进来吧。” 随着店小二再次打开门,一道人影走了进来,正是柳青鸾,红姑拿着刚刚收起来的伞紧随入内。 柳青鸾解下大氅,露出里面轻粉绣桃枝的锦衣,莲步轻移来到桌前,望着起身相迎的江行远,关切地道:“长公子可还安好?” 江行远微微点头,客气地道:“我很好,多谢关心” 红姑在一旁插话道:“我家小姐一听说大殿下与辛姑娘出事,立刻就要过来探望,无奈昨日皇上封锁了客栈,没有圣令,任何人不得进,只得作罢;今儿个一听说圣上撤走了士兵与神机卫,立刻就过来了,连早膳也没来得及用。” 柳青鸾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嗔道:“就你多嘴,好端端地说这些做什么,没事就好了。”说着,她又关心地问道:“大殿下怎么样了?没事了吧?” “大殿下吉人天相,这会儿已经没事了,只是还不曾醒过来。”面对江行远的回答,柳青鸾长舒了一口气,抚着胸口道:“没事就好,昨日听到的时候,真是把我吓坏了,一夜没睡着。”顿一顿,她又好奇地问道:“我听说这件事是留雁楼所为,是真的吗?” 第463章 自告奋勇 “此事尚不能定论,皇上已经派人去查了,相信很快会有结果。” “这些人真是太过嚣张了,希望尽快将他们抓捕归案。”说到这里,柳青鸾仿佛才想起辛夷,快步来到后者身边,握着她的手殷殷道:“辛姑娘呢,可有受伤?” “多谢柳小姐关心,我没事。”辛夷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挣开那双滑腻的双手。 “那就好。”柳青鸾脸上满是殷切的关心,仿佛没有察觉到辛夷的动作,亲切地道:“虽说没有受伤,但这惊吓是免不了的,我那里有上好的老册檀香,有宁神定惊之效,待回去后就让红姑送来。” 辛夷淡淡道:“柳小姐的好意辛夷心领了,真的不必麻烦。” 柳青鸾仿佛没听出辛夷言语间的疏离,自顾自地道:“不麻烦,就这么说定了。” 辛夷眉头一皱,正要再次拒绝,忽然闻到一缕熟悉的香气——陵兰香;那是母亲很喜欢的香料,可惜只有京城的蝶缘阁有售,故而每逢去京城办事,父亲都会带一些回来,而母亲每每都会很欢喜,没想到柳青鸾也喜欢这香。 想到这里,另一件事猛地窜上脑海,他们刚到京城的时候,江行远曾借口外出,回来的时候,江行远曾说在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陵兰香气息;另外,他们也在客栈外头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把被扔掉的伞,上面写着一个小小的“柳”字,难道那一夜,江行过真的是去见了柳青鸾?他与柳青鸾何时变得这么熟了?又或者说隐藏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秘密。 在辛夷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江行远想起红姑刚才说柳青鸾早膳没用就过来了,遂邀了柳青鸾一道坐下用膳。 看到江行远替柳青鸾盛粥递筷的样子,辛夷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一下子没了胃口,勺子在小米粥漫无目的地搅动着,却迟迟没有送入口中。 江行过就在一旁,看到她这副样子,暗自摇头,这两个人,明明郎有情妾有意,却偏偏拘泥于那一纸婚约,怎么着也不愿意捅开那层窗户纸,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行远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承诺,明明心里不愿意,也会强迫自己去完成诺言,也许……只有等他们掌握了柳青鸾买凶杀人,为非做歹的的证据,江行远才能没有任何负担地主动解除这门婚事。 只是辛夷……等得住吗? 他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大殿下对辛夷有好感,昨日亲自送辛夷出宫,显然是不舍得她,之后遇刺又第一时间挡在辛夷身前,以金尊玉贵之身替她挨了那一箭;这还不算,中途醒转,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第一件事情就是替辛夷求情,如此种种,若是他还看不出来,这双眼睛可以扔掉了。 柳青鸾那边他还没彻底得到信任,未拿到证据,接下来不知还要耗上多少时日,万一大殿下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突然想明白了,决定向辛夷求亲,那可就来不及了。 辛夷这个弟媳妇他还是满意的,若是就此错过,可就太遗憾了。 早膳用到一半,江行过突然捂着肚子一脸纠结地道:“不行不行,肚子疼得厉害,怕是吃得多了一些,得去方便一下。”话音未落,他已是起身奔了出去。 柳青鸾低垂的眉眼掠过一丝嫌恶,到底是商人门户出来的,粗鄙得紧,竟然在别人用膳之时,说那些个话,坏了她原本还算不错的胃口,真是可恼。 待得江行远回来,早膳也都撤下去了,柳青鸾看过依旧昏迷不醒的赵怀后,又与江行远说了几句后,方才起身告辞。 正在这时,外头突然响起车夫急促的声音,红姑上前应门,过了一会儿,面有愁色地道:“车夫说,咱们的马不知过来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划了,腿上一直流血,他已经给包扎了,但一时半会儿怕是用不了了,得重新安排马车。” “怎么会这样。”柳青鸾蹙一蹙眉,道:“让他赶紧回府中一趟,重新驱一辆马车过来。” 未等江行远言语,江行过已是自告奋勇地道:“外头风大雪大,路上又积雪覆盖,一来一回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正好客栈后院停着我们之前用的马车,只是车夫不在,不过我学会驾车,柳小姐要是不嫌弃的话,我送你回去。” “让大公子亲自赶车,这……这怎么好意思。”柳青鸾蹙眉轻语,她皮肤极白,身形又娇小纤弱,每每蹙眉的时候,都给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令人心生怜惜,赵恪就是那样被吸引的。 “不过驱一趟车罢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了,这不都快成一家人了嘛。”不等柳青鸾再说话,江行过又道:“就这么定了。” 柳青鸾没有说话,而是娇怯怯地看向江行远,后者收回落在江行远脸上的复杂目光,微笑道:“既然是大哥的一片好意,青鸾你就别推辞了。” “那好吧。”见他这么说了,柳青鸾不再推辞,朝江行过屈膝福了一福,轻声道:“那就麻烦大公子了。” 在一番客套后,柳青鸾带着红姑来到后院,那里果然停着一驾马车,虽然比不得柳府的精巧华丽,但也算过得去,里面该有的都有,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炭盆,可惜没有炭火,不能取暖。 待二人坐好后,江行过跃坐在马车前,挥缰绳在马背上轻轻一甩,训练有素的马打了一声响鼻,拉着马车往店小二打开的后院门中驶出,一路往柳府行去。 红姑听着外头时不时传来的驱策声,低声道:“适才从后院绕出来时,奴婢瞧见了咱们的马车,尽管隔着一些距离瞧得不是太真切,但依旧能够分辨出,马腿上的伤是被利刃造成的,应该是有人故意为之,只是不知是何人所为,要不要派人去查一查?” 柳青鸾捧着小巧的暖手炉,盯着袖口油光水滑的风毛,凉声道:“查什么,那伤马的贼子不就在咱们马车上吗?” 第464章 别有用意 这话令红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想问是谁,话到嘴边忽地明白了过来,警惕地往车头方向看了一眼,小声道:“小姐是说江行过?” 柳青鸾倚着车壁,声音庸懒地道:“除了他还会有谁,早膳的时候可就他一人出去过。”睫毛微动,遮住那丝丝缕缕的寒光,“我那会儿只道他粗鄙无知,膳桌上口无遮拦,惹人反胃,如今想来,那不过是一个避开咱们视线的借口罢了。” 红姑低头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况,点头道:“确实,他回来后不久,车夫就来禀报马腿受伤,前后时间对得起来,且他也有一手不俗的射箭功夫,足以造成这一切,只是……”红姑疑惑地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就为了献个殷勤吧?” “当然不是,至于原因……”柳青鸾朱唇微勾,凉凉地道:“等到了柳府,他自己就会眼巴巴地凑上来说个清楚,何必去猜,除了浪费心思之外毫无意义。” “这倒也是。”红姑点点头,在沉默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一事,“既是被箭所伤,车夫李九应该有所察觉,但他丝毫没有提及,只说是突然受伤,难不成……是被江行过那小子给收买了?” 柳青鸾略一沉吟,摇头道:“李九上下三代都在咱们府里当差,都是老实听话的本份人,不至于轻易被人收买,想必是江行过觑了个空档,避开李九的视线。” 红姑点头之余,仍有疑问,“射过来的时候可能没瞧见,但那箭矢不会凭空消失,难道李九也没瞧见?” 柳青鸾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遂道:“待会儿问问他,看他用了什么诡异法子。” 红姑点点头,不再言语。 因为下雪的缘故,马车用了比平常多一半的时间才抵达柳府,江行过呵着冻得通红的双手,跃身跳下马车,隔着车门喊道:“柳小姐,咱们到了。” 不等柳青鸾吩咐,红姑已是率先下车,待得将伞撑开后,方才扶着柳青鸾走下马车,这漫天雪花都被她严密地挡在了伞缘外,一路直至踏上台阶,来到府门处,柳青鸾身后都没有沾染哪怕一片雪花。 待红姑收起伞后,柳青鸾方才转过身,对眼巴巴跟在身后的江行过屈膝福了一福,“这次真是多谢大公子了,若是大公子不嫌弃,去我那里喝杯热茶暖暖身了吧。” 江行过等得就是这句话,当即笑道:“我我就不客气了,多谢柳小姐。” 柳青鸾微微一笑,就着红姑的搀扶往府中行去,一路来到位于后院的闺楼,杏儿正在给鸟儿喂食,看到柳青鸾回来,连忙笑着迎了出来,正要说话,瞧见走在后面朝她挤眉弄眼的江行过,一双好看的眉毛顿时皱了起来,嘟着嘴脱口道:“小姐怎么把他给带回来了?” 柳青鸾没有说话,倒是红姑沉下脸喝斥道:“越发没规矩了,小姐做事还要知会你不成?” 杏儿被她喝得小脸一白,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我错了,姑姑莫要生气。”话虽是对红姑说得,那双和杏仁一样大的眼睛却是不安地瞄向柳青鸾这个主子,好在后者没有生气,只是淡淡道:“罢了,去沏茶。” “多谢小姐。”杏儿如逢大赦,赶紧应了一声离去。 屋里烧着炭,刚一进去,就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仿佛一下子从隆冬腊月来到了阳春三月;原本张牙舞爪,洋洋得意的寒气在这股热气面前,仿佛老鼠见了猫,迅速退去,不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弥漫在身周的除了令人暖意之外,再无其他。 柳青鸾一边除下御寒的大氅一边朝江行过道:“让大公子见笑了。” “不敢。”江行过应了一句,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走过来端端正正地朝柳青鸾行了一礼,柳青鸾扫了他一眼,也不着急说话,移步来到上首坐下后,方才眨着眼睛,一脸疑惑地问道:“大公子无缘无故朝我行礼做什么?” 装得还真像,就柳青鸾那诡异狡诈到让人头上发麻的心思,他可不信会对马车的事一点没有怀疑! 江行过一边腹诽一边道:“不瞒柳小姐,那马是我故意整伤的,这礼是在下向柳小姐赔罪的。” “我说那马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受伤,原来是大公子的杰作。”柳青鸾淡淡应了一句,又似笑非笑地道:“若我没有猜错,大公子用得应该是箭矢,只是不知是如何瞒过我家车夫的,毕竟那箭矢可不是小东西,不至于眼瞎的看不见。” 江行过倒也不卖关子,如实道:“很简单,因为我用的不是寻常箭矢。” “那是什么?” “是冰。” “什么意思?”问话的是红姑。 “后院有不少冰块,取一根稍长一些的然后敲打一下,就成了一枝简易的箭矢,虽然因为时间关系,不曾打磨得很尖锐,比不得正常箭矢,但加上射击之力,伤些皮肉是绰绰有余;当然,这东西最大的好处就是无影无形,除非受伤后就立即刻意寻常,否则落在雪地里绝对发现不了。” “啪啪啪!”柳青鸾轻拍着手掌,笑道:“原来冰还能这么用,大公子这一招真真是妙,也给我提了个醒。” “什么醒?” 柳青鸾盯着一脸疑惑的江行过,红唇微启,一字一字道:“杀人于无形的醒。” 江行过被她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打了个哈哈,“柳小姐说笑了。” “谁与你开玩笑。”柳青鸾反驳,果然那张娇美动人的脸上甚是认真,没有一丝笑意。 江行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个时候杏儿端了茶进来,倒是让气氛没那么尴尬。 杏儿原本想在一旁侍候,却被红姑打发了下去,江行过绕了那么大一圈,随她们来到柳府,必定是有话要说,杏儿那丫头心性还不稳,不宜知道的太多。 第465章 不过是一条走狗 柳青鸾搁下一直捧在手中的暖手炉,改而捧起刚刚沏好的茶盏,随着盏盖的揭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弥漫在屋中,“说吧,这般大费周折的随我回府,是为何事?” “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柳小姐的兰心惠质。”面对江行过的恭维,柳青鸾凉声一笑,斜睨了他道:“若大公子此行只是为了说这些个没营养的虚话,就请回吧。” “当然不是。”江行过尴尬地摸一摸鼻子,本想为接下来的话讨个好开头,结果却是碰了一鼻子的灰,颇有些得不偿失。 既然柳青鸾不愿听这客套话,他也不再绕弯子,清一清嗓子道:“我之前答应过柳小姐,会在离京之前,取辛夷性命,但如今看来,此事怕是有些麻烦,所以想请柳小姐多宽限一段时间。” 红姑挑一挑浓黑的双眉,不悦地道:“你当这是菜市口卖菜吗,讨价还价的。” 江行过没有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柳青鸾,他清楚,后者才是那个做出决定的人。柳青鸾倒是没怎么生气,侧目打量了他片刻,方才不急不徐地道:“你且说来听听,我看看这个麻烦,是否值得我推后利息收取的时间。” 见有商量的余地,江行过精神一振,连忙道:“辛夷这段时间一直在宫中传授大殿下点茶之术,据闻还献了一张茶方,对大殿下病体颇有帮助;这么说吧,她现在已是成了大殿下乃至圣上面前的红人,挑这个时候动手,绝不是明智之举,尤其大殿下刚刚遇刺,正是敏感的时候。”见柳青鸾不说话,他又接着道:“依柳小姐的耳目,当知道圣上对此事勃然大怒,已经下令封城,誓必要捉拿凶手,挑这个时候动手,那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听到这里,红姑冷笑道:“敢情大公子说了这么多,是怕死了。” 江行过翻一翻白眼,讥声道:“命只有一条,谁会不怕死,你吗?” 红姑被他一顿抢白气得牙根痒痒,若不是当年一场变故令她武功尽散,早已经一巴掌拍死眼前这个小子了。 相较于红姑的恼怒,柳青鸾倒是平静得很,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后,扬眉道:“你说的这些我都听明白了,但并不足以让我改变主意,咱们的交易……”在江行过渐趋发白的脸色中,她唇齿轻动,吐出后面的两个字,“照旧。” 江行过满以为昨日之事,会令柳青鸾投鼠忌器,不说放过辛夷,至少会往后拖一拖,哪知她竟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可是……” 柳青鸾并不打算给他说下去的机会,打断道:“没有可是,若你不能奉上辛夷的性命,休想我会帮你瞒天过海。” 柳青鸾的声音看似轻轻柔柔,若拂耳的春风,实则凛冽阴寒,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刚刚还算和谐的气氛随着这几句话变得僵持起来,被柳青鸾一口拒绝的江行过有些恼羞成怒,“你这是要见死不救了?”气愤之下,连“柳小姐”三个字都懒得称呼了。 柳青鸾拨弄着浮在茶汤上的沫子,头也不抬地道:“当初这个交易,你是同意的,如今却来怪我见死不救,呵呵,江行过,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可笑了吗?” 江行过咬一咬牙,耐着性子道:“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来提这样的要求,实在是这会儿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挑这个时候动手,简直就是自寻死路。”见柳青鸾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他把心一横,道:“若到时候出了事情,我固然难逃罪责,你也休想独善其身。” 这一次,柳青鸾终于抬起了头,那双微微往上扬的桃花眼冷冷盯着江行过,“你这是在威胁我?” 江行过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道:“不敢,我只是将实话实说,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柳青鸾喃喃念着这两个字,神色若有所思,半晌,她抬眼对江行过道:“你且过来,我与你说句话。” 江行过以为她被自己说动,心中暗喜,当即起身上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但等来的不是柳青鸾那娇滴滴软绵绵的声音,而是一脸滚烫的茶水,泼他的正是柳青鸾,只见后者一脸冷笑地道:“不过是一条走狗,也敢与我说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笑至极!” “你……你……”江行过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柳青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怎了?”柳青鸾搁下已经没有茶水的杯盏,缓缓站起身来,虽然她身高不及江行过,气势却是极为强大,压得江行过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抹去脸上的水渍与茶叶,咽了口唾沫,底气不足地道:“你……你太过份了,你我怎么说也算是同盟,怎能如此……如此贬低辱骂于我?” “辱骂你,有吗?”柳青鸾一脸无辜地问着,随即又作出恍然之色,拍着手掌一脸天真地道:“我明白了,你是在说’走狗’二字,对吗?可我并没有说错啊,你就是一条狗啊,一条连自己家人都可以出卖的狗!” “你到底想怎样?”江行过这会儿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二字能够形容的了,想想也是,换了谁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骂成狗,那心里都不会痛快。 柳青鸾掩唇轻笑,丝毫不在意江行过铁青的脸色,待得笑痛快了,方才踮起小巧的脚尖,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想你记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稍微给你一点颜色,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讨价还价……呵呵,你也配!” 江行过拼命攥着拳头,他怕自己稍微一松,就会忍不住往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招呼,到时候吃亏的可是自己。 他这辈子也算是见过不少女人,却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一般如此可恶,得亏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那在宫闱里历练出来的眼力劲还在,一早就瞧出她不是个省油的灯,对这门婚事反应极是冷淡,没有催着江行远成亲,否则娶这么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进门,江家可真是家门不幸了。 第466章 计划提前 江行过按下腹诽,咬牙道:“你究竟想怎样?” 柳青鸾走到临窗的长桌前,那里摆着一个双耳花瓶,里面是几枝新鲜折下来的红梅,那一抹嫣红在这银装素裹的冬日里显得份外难得;她闭目轻嗅着那一缕缕浮动在空气中的暗香,在气息喷吐间,她徐徐吐出八个字,“约定照旧,不得更改。” 江行过忿忿道:“你这是非要把我往死里逼。” 柳青鸾回过身,淡然道:“随你怎么想,总之看不到辛夷的尸体,休想我帮你。” 江行过在生意场上也算是打过滚的,从柳青鸾的表情里看出这件事没有还转的余地,遂恼声道:“既然柳小姐这般不近人情,就别怪我到时候拼个鱼网破了。” 听到这话,柳青鸾眸光倏地一厉,若一柄吞噬了无数人血的寒刀,“看来刚才那盏茶没能浇醒你,竟还敢威胁我。”不等江行过言语,她又阴恻恻地道:“又或者说你已经腻烦了这个人世间,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黑白无常,若是这样的话,我倒是可以送你一程。” “柳小姐身份贵重,智谋绝顶,又与太子关系亲厚,我岂敢威胁柳小姐。”江行过这会儿也是豁了出去,不理会柳青鸾杀人一般的目光,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我只是想提醒柳小姐,人一旦被逼到绝境,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好比那兔子,平日里瞧着弱小无用,谁都可以咬上一口,可真被逼急了,同样可以蹬掉老鹰几根毛。” 柳青鸾盯了他片刻,忽地敛起脸上的冷意,伸手点一点用上等唇脂点就的朱唇,似笑非笑地道:“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看来不能让你活着离开这里,要不……”她眸光微动,落在江行过的脖子上,“我现在就扭断了你的脖子吧?” “你不会的。”江行过不假思索地说着,在柳青鸾略微有些僵硬的笑容中,他道:“云来客栈那么多人都知道我送你来了柳府,一旦我出事,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你。” 柳青鸾定一定心神,凉声道:“怀疑而已,他们并没有证据。” “确实,以你的手段,是万万不会留下证据让别人来指证自己的,可是……”说到这里,江行过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件事会阻碍你的野心。” 柳青鸾一时想不通他后面这半句话的意思,蹙眉问道:“什么意思?” “女子想要嫁入东宫,首先就是得家世清白,自身清白;试问一个被列为凶杀案疑凶的女子,怎可能被允许嫁入东宫?纵是太子不计较,还有皇上,皇后,乃至各位娘娘与长公主呢。” 听到“长公主”三个字,柳青鸾不禁想起昨日翊阳警告自己的那番话,心情顿时沉到了谷底;若非昨日之事,她还不知道翊阳竟视自己为眼中钉,不允许自己与赵恪在一起。 “小姐。”红姑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拉了回来,朝门口的方向努一努嘴,轻声道:“他要走了,怎么了?” 原来在柳青鸾心神恍惚之时,江行过已是告辞离去,在红姑提醒时,前者一只手已经拉开了门闩,随着房门的打开,在外头呼啸的寒风顿时欢呼着涌入进来,刚刚还温暖如春的屋子迅速掉温,炭盆里的银炭被寒风刺激地疯狂燃烧;可惜,它们的力量在漫天的风雪面前显得无比弱小,除了缩短自己的时间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 “且慢。”柳青鸾的声音令江行过收回跨到一半的那只脚,但并没有回头,背对着道:“柳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柳青鸾没有急着说话,而是朝红姑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走过去关了门,将那仿佛要将人冻僵的寒风挡在门外,没有了肆虐的寒风,屋里渐渐又暖和了起来。 在红姑做这一切的时候,江行过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犹如一尊雕塑。 柳青鸾走到他身前,笑吟吟地道:“我就是与大公子开个玩笑罢了,怎么还当起真来;咱们怎么说都是盟友,如今你有麻烦,我又怎会见死不救。” 江行过盯着那张笑意嫣然的脸庞,讥声道:“刚才不是还’约定照旧,不得更改’吗,怎么一转眼又成了玩笑?” 柳青鸾仿佛没听出他言语间的讥讽,笑意不减地道:“说实话,你不能按照约定行事,确实令我很不高兴,难免说了几句重话;不过我也不是不懂体谅的人。”她一边说着一边亲昵地伸手替江行过理一理略微有些不正的衣襟,“既然这会儿风声紧,就缓一缓,无谓急于一时。” 江行过将信将疑地盯着她,“敢问柳小姐,究竟你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柳青鸾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意味深长地道:“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的合作,大公子你说对不对?” 江行过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方才缓缓点头,“不错,合作才是最重要的。” “那就对了。”柳青鸾微笑道:“你的计划,我自会配合,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听到这话,江行过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长吁一口气,但眼里仍有几分警惕,“希望柳小姐真是这么想的。” “自然。”柳青鸾爽快地应了一句,转而道:“江行远能够接起江家的生意,当不是一个蠢钝之人,我能猜到那马是你动的手脚,他应该也能猜到,更别说还有一个江老夫人了,怕是回去之后,他们便会质问于你,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江行过对于她的提醒并不意外,“所以计划需得提前。” 柳青鸾也是这个意思,颔首道:“那就依计行事吧,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那我就等着柳小姐的大驾了。”随着这句话,江行过朝柳青鸾拱一拱手,转身离开了温暖如春的屋子,这一次没人拦着他,任由他没入漫天风雪之中。 第467章 挑明 红姑上前关门,又侧耳听了片刻,确定外面的脚步声远不可闻后,方才回到柳青鸾身前,“小姐,你真要帮他?” “不然呢?”柳青鸾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红姑一句,见后者不答,她轻叹了一口气,“两败俱伤不是一个好主意,尤其眼下婚约尚未解除,阿晋又被关在府衙里。” 红姑沉默片刻,道:“话虽如此,但奴婢观此子野心不小,恐怕会食髓知味,越索越多。” “我明白。”柳青鸾端起残留着几片茶叶的细白瓷盏,徐徐打量着,“且容他得意一阵子,待一切尘埃落定,就是他去见黑白无常之时!”说罢,她又补充道:“派心腹之人盯住他。” “是。”红姑低头答应。 再说江行过,离开柳府之后,就乘上了马车,随着缰绳的挥落,赶车的马吃痛,迈腿拉着马车往来时的路行去。 直至走出一里多路,江行过方才缓缓吐出憋在胸口最深处的那缕浊气,回头望去,柳府已经被遮掩在风雪之中看不真切,但那种危险与压迫感依旧盘旋在脑海中迟迟未曾散去。 他刚才差一点以为真的要和柳青鸾翻脸,幸好,结局不算太坏,自己那番话成功唬住了柳青鸾,令她不敢真的一拍两散。 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弱点,而柳青鸾的弱点就是对荣华富贵、权势名利的渴望;所以江行过赌了一把,赌她为了东宫之路,一定会退让! 柳青鸾这边算是应付过去了,接下来就是江家那头,虽说他的计划定得算是不错,又有老夫人在暗中帮着,但终归是要失去一些东西,而他接下来在江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不知……行远到时候会怎么看他。 想到这里,江行过心里莫名的有些发堵,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在意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看法……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江行过回到了云来客栈,还未到门口,就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檐下,因为风雪的阻拦,看不真切面容,只能从身形与高度判断那是一个男子;随着车轮的滚动,江行过终于来到近前,赫然发现门口所站之人竟是江行远。 “行远?”江行过诧异地唤了一声,跃下马车,来到江行远身前,一边替他拍去被风吹落在肩上的飞雪,一边道:“这天寒地冻的,你站在门口做什么,嫌屋里一个病人不够,还要再添一个不成?” “我在等大哥。”江行远望着他,眼里有难以言说的悲伤, “等我做什么,我送了柳小姐回府之后自然会回来。”江行过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拉了江行远的胳膊往里走,却发现自己拉不动他,那双腿就跟长在了地上一般,一动不动,他诧异地道:“怎么不进去?” 江行远没有理会他的话,只盯着他道:“柳府与此处相隔虽远,却一来一回也不至于耗费如此多的时间。” 江行过心里一紧,行远果然是对自己有怀疑,他按下思绪,浑不在意地道:“到了柳府,柳小姐见我冻得浑身发抖,就邀我入府喝了杯热茶,烤了烤炭火,所以回来晚了。”这般说着,他玩笑道:“怎么,还不许大哥偷个小懒了?” 江行远眼里的悲伤比刚才更浓了几分,“真的只是这样吗?” “不然呢?”江行过拧眉道:“你今儿个是怎么了,一副古古怪怪的样子。” 江行远没有说话,只是举步来到柳家马车停过的地方附近,俯身从地上掬了一捧雪,随后来到江行过身前,道:“大哥请看。” 其实就算江行远不说,江行过也看到了,本该洁白无瑕的积雪中多了一抹如血的殷红,不,不该说如血,因为它本来就是血;不过他不能说实话,故而随意看了一眼,装傻道:“不就是雪吗,有什么好看的。” 江行远胸口一阵气机起伏,沉声道:“到了这个时候,大哥还要与我装糊涂吗?” “什么糊涂,你今儿个真是古里古怪,说的话没一句能听懂。”不等江行远言语,江行过已是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我累了,你这劳什子的哑谜哑题,待我歇息过后再猜。” “大哥!”江行远一把拉住他,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都比刚才凝重了许多,“柳家的马是你故意弄伤的是不是?” “笑话,我好端端地弄伤那马做什么,再闲再无趣也不至于做这样的事;再说了,若是我做的,柳家那车夫难道是瞎子,瞧不见吗?”江行过一口否认。 “自是为了有机会与柳小姐单独说话。”不等江行过否认,江行远扬一扬手里染血的积雪,“车夫瞧不见,是因为大哥用冰棱做武器,在这种天气里,无色透明的冰棱就是隐形之物,再加上极快的速度,普通人根本发现不了。” “一派胡言。”江行过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我好心好意替你送柳小姐回去,你倒觉得我别有用心,真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顿一顿,他又道:“再说了,我与柳小姐又不熟,做甚要与她单独说话。” “真的不熟吗?”江行远神情冷漠地道:“若是这样,为何大哥一到京城就去了柳府?” “胡说八道,我那会儿就是初来京城觉得有趣,四处瞧瞧罢了,根本没去过柳府。”江行过矢口否认,不过神情没有之前那么自在,目光也有些闪躲。 “是吗?”虽然是询问的话,江行远眸中却透着浓浓的讽刺与无奈,“若我没有记错,那天夜里下了一场不算小的雨,可是大哥一路回来,身上却只有少少几滴雨水,为何?” “我途中看到有卖伞的,就顺手买了一把。” “伞呢?” “扔了。” “为何要扔?” “做工粗劣,材料亦不入流,也就只配应个急。” 听着江行过信口拈来的谎言,江行过失望而又生气,凝声道:“我在客栈旁边发现一柄油纸伞,应该就是大哥扔掉的那一把,但那把伞无论做工还是用料都是上等之物,丝毫不像大哥说的那样粗劣,最有趣的是,那柄伞上有一个’柳’字。” 第468章 终知晓 听到这话,刚刚还一脸无谓的江行过瞬间变了颜色,目光凶狠地盯着江行远,“你竟一直在查我的底细?” “我只想知道大哥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什么,与青鸾又有何关系,还请大哥如实相告。”面对江行远的言语,江行过冷声道:“单凭一把伞,你就怀疑我与柳小姐有所往来,未免太过荒唐了吧。” “那今日呢,你借口腹痛,利用冰棱暗伤柳家马匹?” “这件事与我无关,我什么都没做过,你若还有疑问,自己去问柳小姐就是了。”任江行过如何询问,江行过就是梗着脖子不承认,正处僵持之时,兔四走了出来,“老夫人请二位公子进去。” 江老夫人发了话,二人自是没什么好说的,跟着兔四来到客栈内,就在江行过回来之前,伤势渐趋稳定的赵怀已是被移到了二楼的客房之中,但为免人多嘈杂,扰赵怀养伤,同时也是担心会有刺客混入,所以客栈仍然不被允许开张,想来在赵怀回宫之前,客栈都会暂时处于半封闭之中。 掌柜虽然心疼流失的银子,但也无可奈何,与赵怀的安危比起来,区区银钱实在算不得什么,再说了,江行远已经应承过会赔偿客栈这几日的损失,掌柜也乐得轻松。 一进大厅,便看到江老夫人坐在桌前,手里握着梁帝当年亲赐的那柄龙头拐杖,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辛夷还有蛇六娘与狗十一都在,江行远行了一礼,问道:“祖母怎么起来了?” “老了,睡不了多久就会醒。”江老夫人淡淡说了一句,道:“你们二人在外头说什么呢?” 江行远略一犹豫,到底还是没将自己的怀疑说出来,只搪塞道:“没什么,就是几句闲言罢了。” 江老夫人扫了他几眼,转而看向一旁的江行过,“是这样吗?” “是。”江行过话音未落,江老夫人已是重重一顿手里的龙头拐杖,发出一声沉如闷雷的声音,喝斥道:“还在撒谎!” 见隐瞒不过,江行远只得道:“祖母息怒,孙儿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事情尚不明确,孙儿不敢冒然惊扰祖母。” “你不明确,我却是清楚得紧。”在江行远诧异的目光中,江老夫人微微侧头,看向一旁的江行过,“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开始了! 江行过轻吸一口气,暗暗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以应付接下来的惊涛骇浪;半晌,他道:“有所进展,但尚未取得柳青鸾的信任,所以老夫人交待的事情,还需要再多一些时间。” 此言一出,最震惊的莫过于江行远,他一直以为祖母对江行远来京城之后的事情并无所知,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甚至在他们二人之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协议。 江老夫人微微冷笑,“我瞧你与她走得如此之勤,还以为早就成了她的心腹之人。” “行过办事不力,还请老夫人见谅。”江行过一脸平静地说着,看不出心里头在想些什么。 听到这话,江老夫人脸上的笑意较刚才又冷了几分,意味深长地道:“若只是办事不力,那倒没什么,就怕有的人暗藏祸心,两面三刀。” 江行过身子微微一颤,飞快地看了江老夫人一眼,旋即又低下了头,“行过不明白老夫人的意思。” 江老夫人犀利的目光在江行过头顶打了几个转,沉声道:“既然你非要我把话说透,也罢。”在短暂的沉默后,她道:“那一夜六娘追踪那个名叫晓月的侍女从而找到了躲在京城的汪晋成,一翻打斗后,眼见就能将他擒,却被几枝凭空出现的短箭所伤,使得汪晋成趁机逃走,你可知那一箭是谁所射?”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个。”江行过耸一耸肩,不以为意地道:“这件事我与六姨说过,我的弓与箭都被人偷了,至于是谁偷就不得而知了,在这件事上面,我确实是无辜的。” “能够这般面不改色地撒谎,洪氏倒还真是养了一个能耐的儿子!”江老夫人不无讥讽地说着。 江行过面色一沉,不悦地道:“老夫人有什么不高兴的就冲我来,莫要牵扯我娘。” 江老夫人没有理会他,而是对辛夷道:“你与他说说,那一夜都瞧见了什么。” “是。”辛夷答应一声,将那夜瞧见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随着辛夷的娓娓道来,江行过脸色由白转青,难看无比。 震惊于辛夷这番话的,并不止江行过一个,还有江行远,他知道江行过有事隐瞒,却万万没想到其中竟然牵扯如此之大。 待得辛夷说完,江老夫人面无表情地道:“人证在了,物证也有了,你还有何话好说?” 江行过薄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倒是江行远按捺不住,道:“大哥,你为何要帮着留雁楼的人?” 听到这句话,江行过终于有了反应,满面讥讽地道:“你真以为汪晋成与晓月都是留雁楼的人?” 江行远是个聪明人,敏锐地察觉到江行过话中有话,拧眉道:“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行过没有理会,而是看向默默不语的江老夫人,言语间已是没有了之前的恭敬,只有满满的讽刺与厌恶,“这可是你自己要让他听到的,怪不得我。” 江行远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抓住江行过的胳膊,质问道:“你与祖母到底瞒了我什么事?” “哼!”江行过冷哼一声,一把甩开他的手,“实话告诉你吧,汪晋成与晓月根本不是留雁楼的人,而是……”他故意停下说话,恶趣味地吊着江行远的胃口,待觉着吊得差不多后,方才缓缓吐出最关键的那三个字,“柳青鸾!” “青鸾?”江行远失声惊呼,怔怔盯着对面的江行过,若非那三个字听得实在清楚真切,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幻听了。 “不错,就是柳青鸾。”江行过仿佛嫌江行远的震惊还不够,又复述了一遍,随即一字一字地道:“柳青鸾才是指使汪晋成谋害你的那个幕后主使。” 第469章 人心之恶 听着这一番犹如惊雷的言语,江行远脑袋一阵晕眩,脚步踉跄着往后退了数步,一直退到桌边方才勉强站住。 青鸾…… 这个自幼就常在耳边响起的名字,突然之间变得无比陌生,仿佛从未认识过…… 虽然二人自幼定定,但男女有别,再加上一个居于京城,一个居于岳阳,接触并不多,这次入京之前,二人统共也就见了五六次吧;一直以来,柳青鸾给江行远的印象都是一个美貌有才但身子柔弱的大家闺秀形象,并没有什么出格或者异常的,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是汪晋成真正的主子,这反差未免也太大了一些,而且一个不怎么经世事的官家小姐怎会有这么狠毒的心思,且还能指使一名傀儡师?大哥所言……是真的吗?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江行过冷声道:“你若不信,尽可以问老夫人,她早就知道了,也是她指使我接近柳青鸾。” 江行远按下翻滚如骇浪的心思,望着沉默不言的江老夫人道:“祖母,大哥所言是真的吗?” 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询问,却令江老夫人神情变得极为复杂,原本她想等事情都尘埃落定之后,再将真相告诉这个孙子,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终于还是不能尽如她意。 “请祖母回答!”江行远沉声说着,显然这一次他是打算彻底问个清楚。 江老夫人在心里叹了口气,点头道:“不错,柳青鸾才是指使汪晋成对你下毒的人;不过那会儿只是猜测并没有证据,所以推说是留雁楼所为。”事到如今,她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了。 “呵呵。”讽刺的笑声在众人耳畔响起,正是江行过,只见他一脸嘲讽地道:“最大的原因是怕伤了你这个宝贝孙子的心吧。”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吧!”蛇六娘冷声喝斥着,美眸中寒光闪烁,见江行过张嘴欲语,素手一扬,细长的鞭子狠狠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不大,却透着浓浓的警告气息。 江行过知道蛇六娘喜怒无常的性子,不敢过份得罪,遂冷哼一声,将头扭向别处。 见屋中安静下来,江老夫人方才望着江行远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吧。” “青鸾……柳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再次唤这个曾经熟悉无比的名字,江行远只觉得一阵心寒,遂改了称呼。 “她自视甚高,瞧不上咱们这样的商贾人家。”江老夫人的回答简洁明了,随后又补充道:“这一点,我之前就瞧出过端倪,也曾提醒过你,可惜你并不相信。” 江行远默默不语,他知道江老夫人是说柳青鸾借病推迟婚期的事情,那会儿他其实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出于对婚约的尊重,也出于对柳青鸾的尊重,不愿意往那方向去想,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天真了。 “她既不愿,为何不解除婚约,而要做这样的事?”一想到柳青鸾指使汪晋成偷偷给自己下毒,江行远便心寒至极。 江老夫人沉默片刻,徐声道:“我刚才说过,她自视甚高,世间能入她眼的男子少之又少,确切来说,只有一人能入她的眼。” 江行远正要问,忽地心头一动,想起之前听说过一些事情,“太子?” “不错。”江老夫人颔首道:“一个跟高踩低,不守承诺的女子,皇上怎么会允许她嫁入东宫,纵是侧妃也不行。” “我死了,这门婚事就会自动失效,她的名声也能得到保全,顺利嫁入东宫。”江行远本就是个聪明人,之前只是不愿意去猜测人心之恶,才会未察觉柳青鸾的险恶,如今被江老夫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自然也就心明如镜。 “正是这个道理。”江老夫人幽幽道:“虽然汪晋成失败而逃,但她既存了这个心思,就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们防得了一次两次,却未必次次能够防得;再者……”她一顿一直攥在手里的龙头拐杖,那双眼白已经微微发黄的眼眸中寒光闪烁,“站着挨打可不是江家与老身的风格。” 兔四接过话往下说,“为此,老夫人找来了大公子,与他达成协议,只要他找到柳青鸾的罪证,就让老爷重新为其拟名,记入族谱之中,二夫人也会被正式承认。” 听到这里,江行远脑海中已经对这件事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但随即又有更多的疑惑浮上心间,“既然只是假意投靠,大哥为何要冒险偷偷救汪晋成,甚至不惜为此伤了六姨?” “这个你就要问他了。”江老夫人口中的这个“他”自然是指江行过了,虽然没有明说,但言语间透露出来的厌恶与失望已经很好地表达了江老夫人的态度。 “为什么?”在问这三个字的时候,江行远心里还存着那么一丝幻想,希望江行远能够给出一个不同于猜测的解释,可惜……世间从来没有那么多的奇迹。 听到这三个字的江行远犹如被捅了的马蜂窝,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一把揪住江行远的领子,咬牙切齿地道:“她明知道柳青鸾是一个多可怕的人,却想凭着一点小恩小惠就让我替她卖命,我也姓江,我身也流着江家的血,凭什么我的命就那么贱,凭什么?” 蛇六娘柳眉一凝,狠狠一鞭挥在江行过手臂上,衣袖当即破开,一道殷红的鞭痕出现在江行过手臂上;后者挨了一鞭,不由自主地缩回手,双目通红地瞪着蛇六娘,眼里是毫不掩饰的仇恨。 蛇六娘出自雁楼,又在江湖行走多年,不知杀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自不会被他眼中的仇恨吓到,冷冷道:“在这件事情上,老夫人从未强迫过你,一切都由得你自己选择,你自己答应了事情却不遵守承诺,已是大错,如今还要将错怪到长公子身上,更是错上加错,这一鞭挨得不冤!” 江行过捂着手臂怒极反笑,“呵呵,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被生下来,更不该姓江!”说到后面,他的语气与声音已是近乎咆哮,那张与江行远有几分相似的脸庞狰狞若恶鬼。 第470章 祖孙对峙 “还在怨天尤人,不知自省。”蛇六娘冷哼一声,又道:“也罢,我今日就替老夫人好好教训一下你这个不肖子孙!”说着,她扬鞭就要挥下,却在半空中被人生生攥住,攥住鞭子的不是别人正是江行远。 “松开,我今日定要好好教训他!”蛇六娘柳眉倒竖地喝斥着,她性子本就喜怒无常,之前狗十一不小心说错了话都被她好一顿收拾,何况是江行过那一番,在她听来,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还请六姨暂息雷霆之怒。”江行远说着,然而攥着鞭子的那只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蛇六娘知道他的意思,恼声道:“他既从未将你视作兄弟,你又何必在意他,退开!” “无论怎样,他始终是我大哥。”江行远目光复杂地说着。 “榆木脑袋!”蛇六娘恨恨地说着,但终归是不忍伤了江行远,带着几分无奈抽回了鞭子,退到了江老夫人身后。 江行远松了一口气,低头看去,掌心是一道殷红的鞭痕,火辣辣的痛感如流水一般不断顺着伤口传递到大脑中。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江行过,“大哥既然不愿意,回绝祖母就是了,何必要假意答应?” “回绝?哈哈哈!”江行过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突然大笑不止,好一会儿方才止住笑声,拭去眼角隐约可见的水光,讥声道:“她素来看我不顺眼,若是我回绝了,你觉得,在往后的日子里,我还会有好日子过吗?”顿一顿,他又忿忿道:“若是我一人就算了,毕竟二十几年的白眼与不公,我早就习惯了,可她一定会迁怒我娘,对我娘百般挑刺,不得安生,这是我不能忍受的。” “祖母不至于如……”江行远刚说了两个字,便被江行过厉声打断,“你敢说这二十年来,她没有为难过我娘吗?” 江行远被问得哑口无言,确实,这些年来,因为当年的事情,江老夫人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怨气,看洪氏极不顺眼,这些年还好一些,以前刚入府的时候,当真是百般挑刺,一盏茶来回沏个三四次是常有的事情。 “无话可说了吧?呵呵。”江行过冷冷笑着,他这会儿的脸庞不再像之前那么扭曲,但眼底的寒意较刚才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因为我娘对父亲生了情意,生下了我,她就将所有事情都怪在我们母子身上,甚至包括你娘的死!” 提及江行远的生母沈月,一直沉默未语的江老夫人终于开口道:“你觉得洪氏没错是吗?那好,我问问你,明知道对方是一个有妇之夫,偏生还要自荐枕席,与纠缠不断,甚至生下孩子,从而导致沈氏难产而亡,此种行径,是对是错?” “闭嘴!”江行过怒吼着,江老夫人“自荐枕席”那四个字刺痛了他,令他烦躁不安,他心里未必不明白在当年的事情里,洪氏多多少少有些错,但后者终归是他生母,就算不高兴也就心里想想,不忍苛责。 江老夫人看穿他的心思,沉声道:“我确实不喜你们母子,但行远呢,你父亲呢,你心里就当真没有一丝亲情吗?” “亲情……”江行过低头喃喃念着这两个字,仿佛被江老夫人的话触动,但很快就化做了一连串的冷笑,他抬起头,冷冷迎着江老夫人的目光,“父亲不敢违逆你,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委屈我们母子,不敢替我们遮风挡雨,这样的父亲不要也罢;至于江行远……”他嗤笑一声,不带着一丝感情地道:“他与我有何关系?” “冤孽,冤孽!”江老夫人连连叹息,闭目掩住眼底的失望与难过,半晌,她重新睁开双眼,寒声道:“那柳青鸾呢,她又许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倒戈相向,心甘情愿帮着她做事?” 在一番沉默后,江行过冷声道:“要说的我都说了,不想说的……呵呵,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江老夫人沉沉盯着他,“你若老老实实交待,看在你总算姓江的份上,我可以网开一面,不将你交给官府处置;如若不然,就莫怪我不念祖孙之情了。” “祖孙……”江行过喃喃低语,不知在想什么,片刻,他昂着头满面讥讽地道:“原来老夫人还记得有我这个孙子啊,我还以为老夫人眼里头,心里头,就只记得江行远这一个孙子呢。” 江老夫人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顿一顿龙头拐杖,再次喝问道:“说,柳青鸾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 江行过丝毫不将她的怒容放在眼中,冷声道:“我说过,不该问你别白费力气了,你若不怕丢江家的脸,只管将我交到官府去,让满京城的人乃至皇上都瞧瞧,江家光鲜亮丽的背后,隐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情。” “你……”江老夫人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满头银发都在发抖,可见气得不轻,半晌,她咬着牙根一字一句道:“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 “不用给我机会!”江行过毫不犹豫地打断江老夫人,嘴角勾起挑衅的冷笑,“你只管将我送官法办,我保证,绝不反抗。” “孽障!”江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不顾兔四的劝阻,愤然起身来到江行过面前,厉喝道:“跪下!我让你跪下!” 任江老夫人如何喝斥,江行过始终置之不理,他这副模样不吝于火上浇油,猛地执起拐杖狠狠打在江行过腿弯子上,别看她年纪大了,力气却不小,再加上这一杖打得猝不及防,江行过顿时被打得跪在地上,然而仅仅只是一下子,待得反应过来后,他不顾腿弯的疼痛,立刻站了起来,满面恼怒地道:“你有什么资格让我跪?” “好好好!”江老夫人气得连说了三个“好”字,厉声道:“看来平日真是太过纵容你了,令你如此无法无天,老身今日就好好教训你!”说着,她再一次举起拐杖,像刚才一样挥下,但这次并没有如愿打在江行过身上,而是被后者一把攥住,只见江行过满面讽刺地道:“二十多年来,你从未视我为江家子孙,如今却要来摆祖母的架子,不觉得太过可笑了吗?教训我……你不配!”随着这句话,他右手猛地一用力,竟然生生将拐杖从江老夫人手中抽了出来,然后狠狠掷在地上。 第471章 登门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众人根本来不及阻止,江行远离得最近,赶紧扶住被江行过拉得一阵踉跄的江老夫人,怒声道:“大哥,你怎么可以对祖母动手?” “我不动手,难道由着她来打我吗?可笑!”江行过一脸讥讽地说着,没有丝毫的歉意与内疚。 “你找死!”蛇六娘从来就不是一个好脾气,之前看在江行远的份上,放过江行远,哪知道后者不仅丝毫没有悔意,还变本加厉,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脾气顿时窜了上来,细长鞭子犹如一条黑蛇,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往江行过射去,后者反应倒是快,身子一侧,堪堪在鞭子挥到之前避开,只是损了一些衣角,但这仅仅只是第一鞭,很快又有第二鞭第三鞭…… 江行过本身并不识武功,不过那段时间跟着鼠大学一些射箭与闪躲的技巧,对付一般的地痞流氓可以,对付蛇六娘这样的高手那就是笑话了…… 没一会儿功夫,江行过身上就挨了好几鞭,蛇六娘怒极出手,这鞭子的力道自然不轻,每一鞭挥下都有衣衫裂开,露出皮肉上的殷红鞭痕,其痛可想而知,但江行过也硬气,竟是咬着牙一声痛都不肯呼。 江行远本想替他求情,但想到他刚才对待江老夫人的样子,那声求情就如梗在喉,咽不下吐不出,只能别过脸不看;至于江老夫人,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看着江行过挨打。 辛夷是除了江行远之外,与江行过接触最多的人,她本不打算管这件事,毕竟她是一个外人,而这是江家的家事,可看到江行过咬牙忍痛的模样,到底还是不忍心,正要出言劝说,江老夫人先一步道:“停手!” 蛇六娘并不理会,直至江老夫人再次喝斥,方才不情不愿地停下鞭子,忿忿不平地道:“他如此无情无义,老夫人又何必再怜惜他,这样的人死了才好!” 江老夫人眼皮微微一跳,带着一丝恼怒道:“让你停手就停手,哪来这么多话!” 见她发怒,蛇六娘虽然仍有不甘,但到底不敢再言语,收起鞭子退到一旁,虽然只是会儿功夫,但江行过也足足挨了十来鞭,手上,身上,背上,乃至脸上都有殷红的鞭痕,看起来有些凄惨。 江老夫人挥开江行远的搀扶,一步步走到满脸满脸都是恨意的江行远面前,一字一字道:“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带你去与柳青鸾对质,三头六面,各自说个清楚明白!” 江老夫人素来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不顾漫天风雪,带着江行过与江行远二人,还有兔四他们几个,一齐乘上马车往柳府行去;至于辛夷,在这件事情上,她不便也不合适过多掺与,便留在了客栈里。 站在客栈门口目送马车缓缓离去的辛夷并不知道,她很快会遇到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故人…… 这一路上,马车里的气氛异常压抑,明明坐了好几个人,却没有一个说话的,整个车厢都被外头呼啸大作的风雪充斥着。 约摸行驶了大半个时辰,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待得完全停下后,狗十一的声音隔着车门传进来,“老夫人,柳府到了。” “好。”江老夫人应了一声,扶着蛇六娘的手走下马车,之后则是江行远兄弟二人与兔四。 狗十一在江老夫人的示意下上前叩门,不一会儿朱红大门在“吱呀”的声音开了一条门缝,裹着棉袄的门房顶着被寒风吹得发红的鼻头从里面探出头来,打量着面生的狗十一道:“什么人,何事叩我柳府的门?” 狗十一没有说话,而是退开一步,门房正在疑惑间,一位拄着龙头拐杖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出现在视线中,“江家特来拜会柳老爷。” 门房心里咯噔一下,将门开大了一些,一边打量着站在门外的几人一边试探道:“岳阳江家?” “不错。”江老夫人颔首,其实就算她不回答,门房心里也有了答案,因为他在人群之中看到了江行过,后者不久之前才刚送自家小姐回来,还去里头喝了杯茶坐了一会儿,自是认得清楚;不过……这位江大公子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对啊,衣裳破了好几个口子,手背乃至脖子上都有一道道殷红的痕迹,仿佛……是被人用鞭子打出来的,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门房满腹疑问,但他知趣地没有多问,这点眼力劲与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否则也不能成为柳府的门房;在旁人看来,门房不过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差事,是人都可以做;但只有真正进到那些高门大宅之中当差,才会知道门房这个差事绝不简单,不仅要有眼力劲,还得懂分寸,否则得罪了人还不知道。 “不知您是……”门房客气地问着,其实对于这位老太太的身份他已经猜到了几分,但还是需要证实一下。 狗十一代答道:“这位是老夫人,长公子的祖母。” 果然! 门房暗自点头,满面笑容地道:“原来是老夫人,小的这就去通报,还请您几位稍候片刻。”说着,他把门一关,小步跑着去了后院。 蛇六娘愣愣地盯着那两扇重新关紧的朱红大门,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恼怒地道:“这门房是什么意思?” 按理来说,自己等人已是报了身份,江家又是的未来亲家,至少现在还是,这门房怎么着也该将自己迎到里面,然后再去通报,而不是这么粗鲁无礼地关在门外;要只是自己几个也就算了,可还有江老夫人呢,论辈份还是柳家老爷的长辈,居然如此无礼。 “自是让我们在外头好生等候。”江老夫人倒是不生气,语气淡淡地说着。 “可这未免也欺人太甚,柳家怎会有如此没眼力劲的门房。”蛇六娘越说越生气,银牙“咯咯”地咬着,蜷在袖中的鞭子蠢蠢欲动,盘算着等门房回来,要不要往他身上招呼几鞭子,她蛇六娘可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主。 第472章 问罪 “不许胡来。”江老夫人看出她的心思,警示了一句方才淡然道:“门房若是连这点眼力劲也没有,又怎么配在柳府当差。” 蛇六娘心中一动,隐约明白了几分,试探道:“老夫人是说,这其实是柳家的态度?” 江老夫人没有说话,但意思不言而喻,本就憋了一肚子不痛快的蛇六娘越发不高兴,低斥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老太爷当年一定是瞎了眼才会同意这门亲……” “老六!”兔四打断蛇六娘的话,他瞅了神色黯然的江老夫人以及江行远,道:“当年柳家老爷子还是不错的,不枉老太爷当年救他一命,只是没想到后代子孙如此趋炎附势,贪慕荣华富贵。” 蛇六娘冷哼一声,别过头不再理会他,显然心里并不服气。 如此等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门房终于姗姗而来,满面笑容地开了门,“老爷请诸位进去。” 江老夫人点点头,随他一路而行,来到前厅,柳氏夫妇都在,看到他们进来,起身相迎,倒是颇为客气,至于这客气是发自内心还是趋于表面,就不得而知了。 在一番寒喧后,柳文丛殷勤地道:“老夫人快请坐,管家,看茶。” “不必了。”江老夫人唤住准备离去的管家,沉声道:“老身这次不请自来,是有几件事情要问柳大人,问过就走,就不叨扰茶水了。” 柳夫人示意管家离去后,笑吟吟地道:“老夫人切莫要客气,不瞒您说,前儿个我还在与老爷商量着要去客栈拜会老夫人,结果出了大殿下那档子事,想着过几日再去,哪知老夫人您就来了,真真是巧。”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扶了江老夫人落座,哪知后者看似老迈的身躯纹丝不动,一时场面颇有几分尴尬。 柳文丛见状,示意自家夫人退下,朝江老夫人拱一拱手道:“老夫人有什么事尽管问,柳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江老夫人就等着他这句话,当即道:“在询问之前,还请柳大人先将柳小姐请出来。” 柳丛文一愣,疑惑地道:“这是为何?” “因为她也是当事人之一。”扔下这句话,江老夫人不再言语,显然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老爷……”柳夫人有些不安,柳丛文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即对刚刚奉茶进来的管家道:“去请小姐过来。” “是。”管家的动作很是利落,不一会儿便请了柳青鸾过来,后者来之前显然已经从管家口中知道了江老夫人的到来,所以并不意外,依着晚辈身份行过礼后,又来到江行远身前,带着一丝娇怯柔柔福了一福,“青鸾见过长公子。” 望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江行远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半晌,他按下复杂的思绪,虚扶一礼,“请起。” 柳青鸾依言起身,又来到江行过面前,正要与之前一样执平辈礼相见,却意外看到他那略有些褴褛的衣衫与露在衣衫外的伤口,骇然惊呼,“大公子,你……你这是怎么了?是谁伤的你?” 其实以她的目力,早在刚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了江行过的异样,只是那会儿不便说出口,故而直至此刻才借机言说。 江老夫人冷声道:“孽孙行事乖张,倒行逆施,故而老身命人教训了他一顿。” 柳青鸾有些畏惧地低下头,不敢言语,柳夫人心疼女儿,连忙走过来搂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着。 柳丛文眼底掠过一丝不悦,虽然江老夫人辈份比自己高上一截,可到底一官一民,身份不同,可她进来之后,就一直倚老卖老,丝毫不顾及自己的面子,未免有些过份了。若换了孙邈那桩案子之前,他早就拉下脸来,可现在不行,江老夫人是商贾人家出身不假,但她曾做过梁帝的奶娘,尽管时隔多年,但看梁帝对她的态度,就知道这份香火情在梁帝心中不轻,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得罪江老夫人的好;更别说还有一个同样与江家有香火情的胡先生了。 想到这里,柳丛文心里那点不悦顿时烟消云散,笑呵呵地道:“小女已经来了,老夫人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江老夫人微一点头,盯着一脸茫然无辜的柳青鸾道:“柳小姐可有一个名唤汪晋成的随从?” 柳青鸾怯怯地点头,“有,前阵子我在街上被几个地痞流氓欺负,阿晋出手将他们赶走,我见他身手不弱,又得知他初来乍到,无处落脚,就将他留在了身边;后来在城外时遇到辛夷辛姑娘,她说阿晋在岳阳犯下人命官司,正被岳阳官府通缉,我虽然不相信阿晋会杀人,但事关重大,不敢凭一己之见胡乱插手,遂将阿晋交给辛姑娘带去了顺天府衙,这会儿应该还关在牢狱之中。” 江老夫人沉沉听着,待她说完,方才道:“这么说来,柳小姐对汪晋成在岳阳犯下的事情并不知情?” “不知。” “之前也没有见过他?” “没有。”这两次回答柳青鸾都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蛇六娘突然笑吟吟地插话道:“我只道柳小姐擅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如今方知,竟还有一门绝技傍身。” 十二护卫中,就属狗十一被她欺负的最多,这受欺负多了,对蛇六娘的心思自然也就懂得多了,知道她话里有话,当即装作好奇的模样搭腔道:“六姐,柳小姐还什么绝技?快与我们说说。” 狗十一这回的机灵让蛇六娘很满意,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随后一脸讥诮地道:“旁人撒谎多多少少总归是有些心虚,唯独柳小姐,竟是满口谎言而面不改色,可不就是一门绝技嘛。” 此言一出,柳氏夫妇勃然变色,尤其是柳夫人,气得粉面发白,恼声道:“放肆!你是什么人,竟然这般冤枉我女儿?” 蛇六娘一脸无辜地摊手道:“柳小姐适才确实是满口谎言,没一句真话,我并未有半分冤枉于她。” 第473章 真相是什么 “你……”柳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柳丛文面色也是难看得紧,他没有与蛇六娘争口舌之利,而是直接质问江老夫人,“老夫人,我看在两家多年情谊的份上,客气相待,你的人却这般羞辱青鸾,这是什么道理,还请老夫人给个说辞;否则就算老夫人曾是圣上的奶娘,我也要面禀圣上,为小女讨回一个公道。” 面对他软硬兼俱的言语,江老夫人冷冷一笑,“柳大人不必在这里威胁老身,六娘说话虽然冲一些,但并没有冤枉柳小姐。”将汪晋成与花晨受柳青鸾指使,暗中加害江行远,想要借他之死解除婚约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江老夫人缓了口气,对听得呆若木鸡的柳氏夫妇道:“老身初闻此事,也是震惊得很,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柳府小姐居然会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故而不敢妄下结论,也不敢随意说与他人知晓,毕竟江家与柳家也算是世交了,当年先夫不止一次得及与柳家老爷子的交情,虽然先夫过世了,但老身还在,当年的情份也都还记得。” “我也不想因为误会而坏了两家的交情,故而思来想去,使了行过去见柳小姐,看看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若是一场误会,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事实……”江老夫人话音一顿,目光如刀子一般在柳青鸾脸上刮过,冷冷道:“那我老婆子少不得要为行远,为江家讨个公道了。” 柳丛文听着江老夫人的话仿佛是在听天书,心神一阵阵恍惚,自家女儿为了解除婚约私下派人去毒杀江行远?阿晋那个丝毫不起眼的小子是江湖中鲜为一见的傀儡师? “这不可能!”说话的是柳夫人,她回过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否认江老夫人的指控,激动地道:“青鸾自幼养在深闺,知书识理,谦恭懂事,怎么可能做出这样混帐的事情!”见江老夫人不语,她又道:“江老夫人,我们敬您是长辈,自您踏入柳府之后,就一直礼相待,你却如此污我女儿名声,辱我女儿品格,是何居心?” 江老夫人没有理会她,自顾自走到一旁的椅中坐下,揉一揉膝盖,淡然道:“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才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就两腿酸软,非得坐下歇歇;回想当年,我护着陛下与叛君对峙数个时辰都未曾皱过一下眉头。” 江老夫人这番话令柳丛文眼皮狂跳,赶紧拉住欲要再言的柳夫人,拱手道:“内人爱女心切,一时失言,还请老夫人莫怪。” 江老夫人抚着绣有暗银菊纹的裙裾,淡淡道:“老身总是长辈,自不会计较小辈无意之间的一两句失言。” “多谢老夫人。”柳丛文松了一口气,想起江老夫人说到一半的话,赶紧道:“这么说来,老夫人此行入京,除了调查涉及行远的两桩案子之外,也是为了调查此事?” “不错。” “不知……”柳丛文觑着江老夫人面色,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夫人调查的怎么样了?” “结果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也总算弄了个清楚明白。”听到江老夫人这句话,柳丛文一颗心提到了半空中,竟有些害怕问,唯恐听到一个不好的结果;不过该问的终归还是要问,他只能强自定一定神,小声问道:“那……那真相是什么?” 江老夫人瞪了站在后面的江行过一眼,冷声道:“接下来的事,就让老身这个不长进的孽孙自己说吧,他也算是半个当事人。” 随着江老夫人这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模样狼狈的江行过身上,后者却是梗着脖子不说话,显然并不打算听江老夫人的话。 蛇六娘眸光一寒,素手一扬,随着“啪”的一声重响,一记鞭子狠狠落在江行过脚前一寸的地方,“若不想多受皮肉之苦,就老老实实将事情说出来,否则下一记,这鞭子就是抽在你身上了!” 柳夫人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事,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丰腴的身子往柳丛文身后藏了藏,颤颤地道:“老爷,妾身害怕……” “没事,没事!”柳丛文安慰着自家夫人,然而他自己心里也是忐忑得很。 再说江行过,被蛇六娘虚挥一鞭子,又警告了一番后,老实了许多,在一番短暂的沉默后,他将自己入京后偷偷来柳府见柳青鸾并与之达成交易,之后又暗中跟踪蛇六娘,从她手中救下汪晋成的事情一一说来。 柳丛文脸色随着江行过的言语变得越来越难看,待到后面已是铁青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 待得江行过最后一句话说完,厅堂中陷入死一般的静寂之中,没人说话…… “母亲!”柳青鸾的惊呼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静寂,循声望去,站在柳丛文后面的柳夫人受不住刺激,竟是晕厥了过去,幸好柳青鸾就在一旁,及时扶住。 “夫人!夫人!”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柳家上下乱成了粥,柳丛文连着唤了几声,都不见其有醒转的痕迹,赶紧拇指用力按在其人中处,如此连按了几下,柳夫人长吸一口气,终于醒了过来,但面色仍是难看得紧,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柳丛文怕她再受刺激,与侍女扶她去后院歇息,并让管家赶紧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柳青鸾担心地看着被侍女一左一右扶出去的柳夫人,不安地道:“父亲,母亲不会有事吧?” “啪!”回应柳青鸾的是一记响亮的巴掌,柳丛文色面色铁青地盯着她,“逆女!你还有脸问,若不是你做出此等恶事,你母亲怎么会受惊晕厥!” 柳青鸾捂着刺痛的脸颊,满面委屈与难过,一边哭泣一边道:“女儿虽是女儿身,却也自幼听先生启蒙,读圣人书,习圣人言,又怎会出这样的事?再说了,女儿自幼长在父亲膝下,除了偶尔去看望外祖母之外,就未曾远离,试问从何处习得那一身武功?” 柳丛文一愣,是啊,自家女儿的事情再清楚不过,一直长在深闺之中,若有习武,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 第474章 推脱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回打这个宝贝女儿,还用了这么重的力气,这脸颊都肿了。 正自后悔间,红姑一边扶着柳青鸾一边忿忿道:“小姐可是老爷的亲生女儿,老爷宁可信旁人的话也不愿意信小姐吗?” “当然不是,只是……”柳丛文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用力捏一捏拧成一团的眉心,抬眼狠狠瞪了一眼江行过这个“罪魁祸首”,转而朝江老夫人拱手道:“我夫妇只有青鸾一女,平日里难免娇惯了一些,但青鸾本性纯善,我相信她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自她懂事以来,我夫妇就常与她说起自幼定下的婚事,她也并未有任何反感,若非这几年她身子不好,早已经完婚了。”顿一顿,他又道:“我不知大公子存了什么样的心思,要如此陷害青鸾,但要说她会为了解除婚约而指使阿晋谋害行远,我是万万不会相信的,也请老夫人明辩是非,莫要被小人蒙蔽。” 见柳丛文将所有事情都推到自己身上,起初说得还有些不情不愿的江行过顿时激动了起来,“我没有撒谎,岳阳那一切皆是出自她的指使,她才是主谋!” 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指责自己的宝贝女儿,柳丛文不禁怒从中来,“你说一切皆是青鸾主指,证据何在?” “她行事素来小心,自不会留下物证,但我与汪晋成皆是人证,原本还有一个花晨,可惜她已经死了。” “片面之词,也敢自称证据,简直是笑话!”柳丛文嗤之以鼻。 江行过面色涨红地道:“事实如此,我并未撒谎。”说着,他将目光投向垂泪不止的柳青鸾,神情愤怒地道:“柳小姐,我入京那日将来意告诉你,你应允与我合作,共同除去江家,言犹在耳,你却不敢承认吗?那日除了红姑,杏儿也瞧见了,可以传她来作证。” 柳青鸾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怯生生地道:“那日你确实来见过我,但你那会儿说是代长公子来看望于我,我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说什么;大公子何以要这般血口喷人,陷我于不仁不义?” “你……”江行过气得双目发红,好一会儿方才咬牙切齿地道:“汪晋成被蛇六娘发现藏身之地,是我救下他性命,如今我有难,你不仅不帮,还要落井下石,柳青鸾,你好生无耻!” “我……我真不知道大公子在说什么。”柳青鸾一边说一边抹泪,看起来是那么的娇弱无辜,“阿晋是我身边的人,但他之前在岳阳做的事情,我确实一无所知,否则……也不敢将他留在身边。”一边说着一边还往后退了一步,仿佛真的害怕不已。 “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江行过已是气得浑身发抖,那眼神恐怕的仿佛随时会扑上来将柳青鸾生吞活剥了一般。 红姑护着自家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姐,对柳丛文道:“老爷,阿晋此刻就被关在顺天府衙门里,不妨将他传来对质。” 柳丛文还没来得及说话,江行过已是嗤笑道:“汪晋成就是柳青鸾身边的一条狗,让他往东绝不往西,让他斩自己一条胳膊绝不剁腿,又怎么会指证自家主子。” 听着他的话,柳丛文暗自松了一口气,站在他的立场,对自家女儿不利的证据自是越少越好。 红姑冷哼一声,“这么说来,人证物证都没有,一切都只是你的空口白牙?” 江行过咬一咬牙,沉声道:“我确实没证据,但我说得都是事实,我可以对天起誓,但有一句虚言,愿受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红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不知有多少人对天发誓,若老天爷当真有灵,这雷声怕是要日夜不绝了。” 江行过一时语塞,他自知说不过红姑,遂将目光投向神色怯怯的柳青鸾,眼神连变,有恼恨,有仇视,有愤怒…… 柳青鸾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攥着红姑的衣袖,颤声道:“红姑,我怕……” “小姐别怕,没事的!”红姑拍着她的手安慰,随后瞪了江行过一眼,又看向端坐在椅中的江老夫人,上前屈膝行了一礼,随即开口道:“此处本没有奴婢说话的份,但小姐是奴婢看着长大的,小姐的脾性奴婢最是清楚,您要说她与人斗琴斗诗词奴婢信,但要说她使人害自己未婚夫婿的性命,恕奴婢直言,那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字都不能相信。”顿一顿,她又道:“奴婢与老夫人虽然没见过几面,却也看得出您是个明白事理之人,不知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武断,仅凭大公子一面之词,就上门兴师问罪,置两家情份于不顾。” “你是什么身份,胆敢如此说话!”蛇六娘柳眉倒竖地喝斥着。 “无妨!”在示意蛇六娘退下后,江老夫人抬起满是皱纹的眼皮,盯着柳丛文道:“这柳府是没主子了吗,由着一个下人在这里聒噪不休?” 柳丛文老脸一红,赶紧示意红姑退下,拱手道:“小女尚年幼之时,红姑就在她身边照顾,情份甚深,如今见到小女有事,难免激动一些,还请老夫人莫怪。” “这是自然。”江老夫人瞥了红姑一眼,淡淡道:“人还能与狗一般见识不成?” 柳丛文还在意外江老夫人突然如此好说话时,听到后面那一句,一张脸顿时青红交错,极是尴尬,偏偏狗十一还要来凑热闹,他忍着笑道:“老夫人这话可是有些不公平,那些个不知好歹的人,还不如一条狗呢。” 江老夫人闻言,点头道:“倒确是这么个道理。” 被人当面这样贬斥,饶是心思深沉的红姑,也不禁涨红了脸,一抹杀机伴着悲哀在无人可见的眼底流淌,想她当年在江湖上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何曾被人这样奚落贬斥过,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且就让他们得意着吧,终有一日,小姐会帮她会连本带利地讨要回来。 想到这里,红姑的心情好了许多,神色渐渐归于平静,那抹涨红也渐渐退去,仿佛刚才被笑话的是别人而不是她。 第475章 挟持 江老夫人将红姑的变化瞧在眼中,眸底掠过一丝忌惮,虽然因为红姑低着头,令她看不清后者的神情变化,但这么快就能够恢复心境,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那厢,柳丛文道:“老夫人,适才那一切,皆是大公子的一面之词,恕我不能认同。” 江老夫人眼眸微眯,沉声道:“你认为老身冤枉了柳小姐?” “小女自幼养在膝下,她是否通晓武功,我这个做父亲的再清楚……”柳丛文话说到一半,突然眼前一花,紧接着有惊呼与碰撞的声音响起,待他定睛望去时,见到了令他心神俱颤的一幕。 只见江行过一手扼着柳青鸾肩膀,一手拿着一柄不知从哪里来的匕首,寒光四射的匕首尖正抵在柳青鸾白嫩若上等瓷器的脖子上,一丝殷红正缓缓顺着吹弹可破的皮肤往下流…… 谁也没想到江行过会这么做,再加上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别说柳丛文,就连站在柳青鸾旁边的红姑都来不及反应,待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就要去夺那柄要命的匕首,然而没等她手碰到匕首,江行过已是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同时右手用力,那要命的匕首尖又往皮肉深入递了几分。 红姑见状,赶紧收回手,伸出去的一只脚也硬生生收了回来,焦灼地喝斥道:“快放开我家小姐!” 柳丛文这会儿也回过神来,急切地道:“你……你快把青鸾放开,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谈。” “慢慢谈……”江行过对柳丛文的话嗤之以鼻,“你们根本不相信我的话,又有什么好谈的。” “信信信,只要你放开青鸾,你说什么我都信。”柳丛文一边敷衍着一边将手背到后面,朝管家悄悄打着手势;后者跟了柳丛文几十年,自是懂他的心思,当即会意地往门口挪去准备搬救兵,他很小心,不敢挪快了脚步,也不敢迈大,但就算是这样,仍旧没有逃过江行过的眼睛,阴冷刺骨的声音在屋中响起,“谁敢踏出这个门,我就杀了她!”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将匕首尖再次往前递去,若说之前只是破开了表层的肌肤,那么这一次,就是真正刺入到了肉里,痛得柳青鸾粉面发白,冷汗如浆水一般层层叠叠地涌出来,濡湿了散落在颊边的碎发。 管家也是个机灵人,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赶紧收回抬到一半的脚,再不敢往前一步。 “你到底想怎样?”柳丛文颤声问着,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抵在柳青鸾脖子上的匕首,寒光四射的刀身映照着殷红的鲜血,看起来既恐怖又诡异。 他的手虽然依旧背在身后,却再不敢有异动,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江行过就是个疯子,什么事情都做不出来,除非万不得已,没有谈判的余地,否则绝不能拿青鸾的性命冒险。 “我想怎样……”江行过痴痴笑着,仿佛这是一件多么好笑的事情,没等柳丛文反应过来,他已是敛了笑容,恶狠狠地道:“我想她说出事实,证明我说的都是事实,并没有撒谎!”说到这里,他侧头凑到柳青鸾耳边,阴恻恻地道:“柳小姐,是说出实话,还是被我一刀断了生机,你自己选吧。” 柳青鸾一脸痛苦地道:“我真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事情,求求你,放过我!” “放过你?”江行过脸颊一阵抽搐,恶狠狠地道:“我放过你,那谁来放过我?柳青鸾,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装无辜,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我……我……”柳青鸾被他这句话里透出来的杀意吓得花容失色,整个人瑟瑟发抖,半天说不出几个字来,相信若没有江行远抓着,她已是跌坐在地上。 “大哥,你放了柳小姐,不要一错再错了!”江行远哑声劝着,那双一向温润若春风的眼眸此刻盈满了痛苦与挣扎,看了柳青鸾一眼便迅速移开。 一直以来他都将柳青鸾当作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哪怕并不是他钟爱之人,哪怕辛夷出现,他也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去听内心真实的想法,因为他是江家长孙,祖父临终之前,他在病榻前答应过,一定会完成这桩婚事,他要遵守诺言。 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原来柳青鸾一直都是那么地看不上江家,嫌弃自己商人的身份,甚至嫌弃到欲置自己于死地;尽管柳青鸾一直不肯承认,使得这件事情陷入胶着的状态,但他心里明白,大哥没有撒谎,否则祖母是不会带着自己等人来柳府兴师问罪的。 “我不是你大哥!”那厢,江行过激动地吼着,愤怒令他整张脸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扭曲,看起来极为恐怖,怨毒的目光在江行远、蛇六娘等人身上一一扫过,“你们一个个根本就没将我当成江家人看待,不,确切来说,是根本没把我当人看,呵呵;只有娘……娘是唯一疼我的人,可我现在做错了事情,我害了她……呜呜。”江行过语无伦次地说着,时而笑时而哭,整个人看起来疯疯癫癫。 柳丛文怕他疯起来伤了柳青鸾,急忙道:“只要你放了青鸾,我保证你们母子不会有任何事情。” “保证?”江行过仿佛有所触动,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 “对!”柳丛文精神一振,连忙就着刚才的话继续道:“我以柳家家主的身份向你保证,一定竭尽所能,护你们周全。”他怕江行过不相信,又补充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食言。” “呸!”柳丛文话音未落,江行过已是朝地上啐了一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之色,“你们柳家一个个满口谎言,背信弃言,你的话,我可是一个字都不要信!” 这话对柳丛文来说简直字字扎心,一张老脸涨红若鸽血,他身居二品,虽说京城到处是达官贵人,但身为二品官员也算是有些头脸,就算是见一品大员,彼此也是客客气气,何曾被人这样当面羞辱过,恨不得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偏偏他还不能发火,毕竟宝贝女儿还在对方手上,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不过这心里头是恨极了江行过,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第476章 一个要求 柳丛文用力吸了一口又一口气,努力压下胸口汹涌的怒意与羞臊,腆着脸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江行过冷笑一声,没有理会他,转头对怀中吓得花容失色的柳青鸾道:“我可不是那位多情太子,怜香惜玉,若你再不说实话,这刀可就真要扎进你脖子里了,到时候再多的荣华富贵,锦衣华服都与你没有关系了,柳青鸾,你想清楚!”为了证实自己决心,江行过一边说着一边将匕首侧了几分,令更多的刀刃接触到柳青鸾的脖子,顿时更多的鲜血顺着刀刃渗落,伤口看起来也更加的狰狞可怕。 柳青鸾吓得脸上失尽了血色,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几次张口都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似乎害怕到了极处,随时会晕过去。 正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看到江行过一副不要命的样子,柳丛文是真的吓坏了,为了培养这个女儿,他这十几年来不知花了多少银子,一心指望着这个女儿将柳家带上更高的层次,若是死在江行过手里,那他这十几年的心血就彻底白费了,鸡飞蛋打一场空。 不行,一定要保住青鸾! 柳丛文心思飞快地转着,半晌,终于有了主意,他咬一咬牙,对被江行过抓在怀里瑟瑟发抖的柳青鸾道:“青鸾,你就照他的话,如实将事情说来。” 柳青鸾瞪大了朦胧的泪眼,半晌,她颤声道:“可是……” “无妨,只管照实说来,你是为父的女儿,不管你做了什么,为父都会与你一起面对。”柳丛文一边说着一边朝柳青鸾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暂且顺丛江行过的心意撒个谎,待得安全脱困后再做打算。 柳青鸾看懂了他的意思,定了定心神,战战兢兢地道:“是,是我指使阿晋下药毒害长公子,因为我鬼迷心窍,想要嫁入东宫为妃,之后又与大公子合谋,欲要共同除掉江家,如此一来我达到解除婚约的目的,大公子也可以一吐多年所受的委屈……” 江老夫人重重一顿龙头拐杖,冷声道:“终于肯说实话了吗?” 柳青鸾含泪羞愧地低声道:“让老夫人失望……”说到这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急急补充道:“千错万错皆是我的错,大公子也是一时糊涂才会走这条路,还请老夫人网开一面,再给大公子一个机会。” “江家的事情,不劳柳小姐费心。”江老夫人冷冷回了一句,盯着江行过道:“柳小姐已经承认了,你还不松手,真要闹出人命来才高兴吗?” 柳丛文闻言,连忙附声道:“对对对,小女已经承认了,还请大公子遵守承诺,高抬贵手,放了小女。” 江行过并没有依他们的意思,放了柳青鸾,而是道:“我还有一个要求。” 江老夫人面色一沉,“得寸进尺,容易玩火自焚。” 江行过没有理会她的话,而是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一人做事一人当,一切皆是我自己的主意,与我娘无关,你需得答应,回去后,不得迁怒我娘,也不可为难她。” “你倒是孝顺,自己小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在担心洪氏。”蛇六娘讥诮地说着。 江行过没有理会她,只一瞬不瞬的盯着江老夫人,他清楚,这个才是拿主意的人,一句话顶得过旁人百句十句。 柳丛文焦灼地盯着江老夫人,他自是满心希望后者答应江行过的要求,好让他的宝贝女儿平安无事,不过他知道江老夫人不待见自己,说了怕是会适得其反,故而强行忍着已经嘴边的话。 这一次,江老夫人倒是没让他等太久,沉吟片刻,徐徐道:“我做人素来公平,若洪氏真与此事无关,我自不会为难她,你只管放心!” “好,一言为定!”江行过松了一口气,低头狠狠盯了柳青鸾后,一把将她推开,江老夫人一向重诺,不答应也就罢了,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所以并不担心她会食言。 柳青鸾被他推得踉跄着跌坐在地上,柳丛文连忙上前扶她到一旁坐下,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口,还好还好,虽然瞧着吓人,实际上只是皮外伤,江行过没敢下狠手,敷些药包扎一下就好了,唯一麻烦的就是可能会留疤。 “父亲,青鸾好怕,好怕!”柳青鸾似乎真的被吓坏了,紧紧攥着柳丛文的袖子,不断重复着那几个字。 “别怕,为父在这里。”在安抚了柳青鸾后,管家也拿着伤药到了,柳丛文赶紧给她敷上,随后又用帕子暂时包扎一下,等大夫来了之后再重新处理。 “去请大夫过来。”柳丛文朝管家说着,同时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退下,这一次,没人再阻拦他,而就在管家出去后没多久,一群太阳穴微鼓,身手利落的护卫呼啦啦地涌了进来,齐声唤了声“老爷”。 柳丛文等得就是他们,当即指着江行过喝道:“将这个当众行凶的贼子拿下!” 江行过除了一手射箭的本领之外,别无所长,显然不是这群护卫的对手,事实也确实如此,江行过刚刚抬起手想要应对,就被其中一名护卫一攥一扯,夺下了手里的匕首,紧接着另一人攥住江行过的左手,齐齐将他的手反扭到背后,一切都是那么的没有悬念。 “此人劫持小姐,意图行凶,速将他送去到顺天府去,让府尹依律法办!”柳丛文冷冰冰的说着,与刚才低声下气哀求的模样判若两人。 “住手!”护卫正要将江行过带下去,却被江行远拦住,后者喝住后,朝柳丛文拱手深施一礼,随即道:“家兄一时冲动鲁莽,伤了柳小姐,实属不该,但事出有因,还请伯父网开一面,不要送官法办,侄儿……行远保证回去后一定会好生与大哥说教。”江行远下意识地用着往日的自称,说到一半记起这会儿江柳二家已是闹僵,不说婚约,就连往日两家老爷子攒下的情份都耗光了,遂改了自称。 第477章 翻脸如书 “说教……”这两个字,柳丛文几乎是冷笑说着出来的,“你们江家不分青红皂白地冲到我柳家喊打喊杀,把我夫人活活吓晕过去,之后江行过又挟持青鸾,险些害了她性命,这桩桩件件,你就打算用’说教’二字搪塞过去吗?”不等江行远言语,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讥声道:“素闻江家长公子颇有生意头脑,甚是精明,如今看来,果然不虚。” “伯父……”江行远刚说了两个字,便被柳丛文粗暴地打断,“你不必在这里浪费口舌,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就这么算了。”说着,他挥手道:“拉下去!” 江行远心中着急,想要阻拦,但有人比他快了一步,正是蛇六娘,只见她长鞭一挥,随着一声响亮的鞭声,那细长的鞭子恰好打在那几名护卫的脚前,竟在青砖地上生生打出一道微白的印子,看得那些护卫眼皮一阵狂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要是打在他们脚背上,恐怕不止是皮开肉绽,连筋骨都要生生打断,也不知这个看似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哪里来这么大的力道。 柳丛文又气又怕,一张脸青红交错,竟是说不出的精彩,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气来,带着三分惊恐与不安,道:“你……你想怎样?” 蛇六娘绞着鬓边的一缕碎发,似笑非笑地道:“不论如何,这江行过始终都是我江家的人,柳大人不问一声就自作主张的押去衙门,不大好吧?” “他当众行凶,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事情,于情于理于法都该送去官府法办。”柳丛文义正辞辞地说着,换来的却是蛇六娘一个慵懒的哈欠,慢悠悠地道:“我读书少,不懂什么理啊法啊的,总之没有老夫人的命令,谁都别想将江行过带走。”在说到最后一句时,蛇六娘一扫之前那副慵懒慢悠之色,眼神厉得让人胆战心惊,纵是柳丛文这样在官场中沉浮几十年的人,也有点不敢与之对视。 柳丛文定一定神,朝江老夫人拱手道:“老夫人,这是您的意思吗?” 江老夫人抬一抬眼皮,不置可否地道:“若是,柳大人待要如何?” 柳丛文压着一口气,沉声道:“老夫人德高望重,又带了这么多的人来,若执意要如此,我自不敢也不能阻拦,但说不得要将这件事奏禀圣上,请圣上断个公道。” 江老夫人盯了他片刻,徐徐道:“柳大人这是拿圣上来压老身?” 柳丛文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我知道老夫人是圣上的乳母,感情非同寻常,但圣上素来公正严明,我相信,圣上一定会秉公处理此案,还我柳家与小女一个公道。” 江老夫人扬一扬眉,眯眼道:“呵呵,依着柳大人的话,若是圣上不处置老身与江家,就是不公正严明,偏坦循私了是不是?” 柳丛文没有说话,但那意思不言而喻,江老夫人也不生气,拄着拐杖起身道:“既然柳大人已经决定了,那择日不如撞日,咱们现在就去面见圣上吧。” 柳丛文原本是想借梁帝之名,给江家施压,让他们交出江行过,万万没想到江老夫人竟然一口答应,被打乱了计划,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直至江老夫人作势要往外走,方才惊醒过来,清一清嗓子,硬着头皮道:“既然老夫人非要包庇,那也罢,咱们就走一趟吧。” 柳青鸾眸光一闪,捂着脖子轻声道:“父亲,此事乃是江柳二家的私事,还是不要惊动圣上了。” “不是为父想要惊动,而是老夫人非要如此。”柳丛文语气生硬的说着,他其实也不想走这一步,无奈江老夫人丝毫不卖面子,令他骑虎难下。 柳青鸾拉着他的袖子,小声道:“其实女儿也没有受什么大伤,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这怎么行。”柳丛文一口拒绝,想他堂堂二品大员,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这口气非得了顺了不可。 柳青鸾眸光一沉,一丝恼怒掠过眼底深处,用只有彼此能够听到的声音提醒道:“青鸾知道父亲心里有气,但这件事闹大了,江家固然不好过,咱们又能好到哪里去,还请父亲听女儿一声劝,算了。” 被她这么一提醒,柳丛文也冷静了下来,是啊,今日所言种种若是传扬出去,丢的不仅仅是江家的面子,还有柳家,圣上面前也会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确实不宜闹大,可要他就此忍气吞气又实在不甘,正自纠结之际,耳畔响起江老夫人催促的声音,“柳大人怎么还不走,老身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与圣上说一说令千金做的好事。” 听到这话,柳丛文猛地打了个寒颤,他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江行过固然有错,自家闺女也不清白,虽说没什么实证,但仅仅是那些话,就足以给圣上留一个极坏的印象了,以后再想嫁入东宫乃至皇家或者权贵之家,亦是不可能的了。 用自己花费无数银钱精心培养出来的闺女换江家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这买卖未必也太过赔本了些。 想到这里,柳丛文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还好还好,青鸾及时阻止了他,否则这会儿已是在进宫的路上了。 江老夫将他神色变化瞧在眼中,知道后者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暗自冷笑,她也不说破,只淡淡道:“柳大人,咱们走吧。” 柳丛文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腆着脸皮道:“正如小女所言,为了这些小事惊动圣上,实在有些兴师动众;再说了,咱们两家老爷子当年那都是过命的交情,老爷子云游四海之前,还一再交待我等子孙不可忘了当年江家的救命之恩;所以……还是就这么算了吧。” 江老夫人冷笑一声,斜睨着他道:“柳大人这态度倒是变得快,刚才还不依不饶,非要去圣上面前讨个公道。” 柳丛文被她刺得尴尬不已,但又无可奈何,只能继续厚着脸皮道:“这……这不是一时激动嘛,老夫人别放在心上,至于江行过……”他深吸一口气,挥手示意护卫放开被挟持着的江行过,强挤了笑容道:“就请老夫人带回去好生管教,莫要再行差踏错,可不是次次都能如此幸运的。”后面那几个字,柳丛文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第478章 退婚 蛇六娘最见不得这种言不由衷的虚伪话,当即冷笑道:“难道柳大人不是怕被圣上知道令千金做下的那些好事吗?” 柳青鸾闻言急急摇头道:“大公子说的那些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刚才之所以承认,是迫于无奈,若我不照着大公子的话说,他又岂会放了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如珠玉一般地落了下来,再加上颈间渗出血来的伤口,看起来楚楚可怜,好不惹人怜惜。 “柳青鸾,你好生无耻!”见她反口,江行过大怒,当即就要冲过去,但这次旁边的护卫有了防备,刚一有所动作就将他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柳青鸾吓得俏脸发白,往柳丛文身后躲去,“父亲,我怕……” “没事没事。”柳丛文轻声安慰了一番,对江老夫人道:“此事到此为止,你我双方互不追究,老夫人意下如何?” 江老夫人阻止想要继续刺他的蛇六娘,颔首道:“好,就依柳大人之意,你我两家互不追究,到此为止!” 听到江老夫人应允,柳丛文长长舒了一口气,双腿一阵发软,若不是江老夫人他们还在,得顾着面子,早已经一屁股跌坐在椅中;他撑着微微发颤的双腿,拱手道:“多谢老夫人。”说着,又道:“既然没事了,那我送老夫人出去。” “不急,老身还有一事要办。”江老夫人的话令柳丛文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战战兢兢地问道:“还有何事?”经过这次交手,这位老夫人的厉害,他算是彻底领教了,说实话,真有些发虚。 江老夫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兔四一眼,后者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递到柳丛文面前;后者没有贸然去接,而是警惕地问道:“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见江老夫人这么说,柳丛文只能接过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封小小的帖子,上面写着苍劲有力的三个字“生辰贴”。 柳丛文身子一颤,赶紧拿起打开,果然是柳青鸾幼年时,柳家老爷子亲手写给江家的生辰贴,那生辰八字与老爷子的字,他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望着手里那不过巴掌大的生辰贴,柳丛文心时泛起阵阵惊涛,随着女儿越长越出色,他无时无刻不在心里埋怨老爷子轻易定下婚事,将嫡长孙女许给一户没什么前途的商户人家,做梦都在想着取回生辰贴,可如今真到了手上,又忐忑起来,毕竟这个举动很可能意味着江家要…… 柳丛文按下心中纷乱的思绪,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江老夫人淡淡一笑,“当年两家老爷子定下娃娃亲,本是一片好意,但如今看来,却是好心办了坏事,柳小姐不愿意下嫁江家,我江家也不想因此背上高攀之名,既然两家都心有不愿,无谓勉强在一起;所以老身做个主,退还生辰贴,取消婚约。” “不行!”谁都没想到,第一个反对竟会是柳青鸾,她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急切而紧张地喊道:“不能取消!” 面对她的反对,江老夫人嘴角微弯,冷笑漫上唇边那一道道犹如刀斧刻就的皱纹,毫不客气地戳穿柳青鸾的心思,“柳小姐是不愿取消婚事,还是担心取消后会影响名声,从而阻挡你一心想要铺就的青云路?” 柳青鸾神色一僵,正要说话,江老夫人先一步道:“罢了,哪一种都好,老身懒得理会,总之这件事老身心意已决,由不得柳小姐反对!” 柳青鸾心中大急,普通女子被男方退亲都是莫大的屈辱,何况是她这样的名门女子,必会成为整个京城的茶余饭后的笑话,那种场景,她只是想想都觉得可怕;而且一旦有了这样的污点,想要嫁入东宫几乎就成了不可能的事情,哪怕太子不介意,梁帝与郑淑妃都不会答应,更别说还有一个瞧她百般不顺眼的翊阳长公主…… 正是因为清楚退亲带来的种种不利后果,她才会一直忍耐着这门婚事,同时暗中派遣汪晋成去岳阳给江行过下毒,若是一切顺利,她这会儿已是自由之身,嫁入东宫的事情也可以提上议程,可偏偏出了纰漏,不仅没杀了江行过,还被人顺藤摸瓜牵扯出了自己,真是没用的东西,可不是念着他那点还算难得的忠心,早就送他去见阎王了。 柳丛文虽然不清楚其中种种,但退婚带来的后果是什么他很清楚,所以与柳青鸾一样是持反对意见的,赶紧打圆场道:“老夫人三思,这婚事是两家老爷子亲自许下的,若是就这么退了,如何对得起已经做古的江老爷子;再说了,来日家父回来,我也没法交待啊。” “老身已是三思再三思,并非一时置气;至于柳老爷子那边,他若知道令千金做的好事,想必也不好意思再继续这门婚事。”江老夫人语气肯定而绝决,没有丝毫还转的余地。 “误会,这都是误会,老夫人……”柳丛文还待再劝,江老夫人已是冷声打断,“老身来此退亲,而没有闹到圣上面前,已是看在柳老爷子的面上,若是柳大人执意不肯,那说不得只能请圣上去圣裁了。” 听到这个话,柳丛文顿时像斗败的公鸡一样,再说不出半个字来,柳青鸾也是一样,死死咬着银牙。 沉默片刻,江老夫人不耐烦地催促道:“既然都没意见了,那就请柳大人取来行远的生辰贴。” 柳丛文默默点头,亲自取来生辰贴,他心里自是不愿意的,但事到如今,他的意思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江老夫人是铁了心要退婚。 看到柳丛文递过装着生辰贴的锦盒,柳青鸾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阻止,但终归是没说话。 江老夫人打开锦盒,检查过生辰贴后,满意地点点头,转手交给蛇六娘收好,对面若死灰的柳丛文道:“自今日起,你我两家婚事一笔抹消,从此男婚女嫁,互不干涉,你们好自为之!”说完最后一个字,江老夫人带着众人转身离去,留下柳家父女二人。 第479章 迁怒红姑 望着那一众远去的背影,柳青鸾又恨又急,恨的是江家此番又是兴师问罪,又是执意退亲,将她与柳家的面子剥了个一干二净;急的是退亲一事一旦传扬开去,她的名声就算是完了,必须得赶紧想个办法。 “父亲,现在怎么办?”柳青鸾等了一会儿不见柳丛文有所反应,忍不住又唤了一声,“父亲?” 这一次,柳丛文终于有了反应,却并非柳青鸾设想的那样,而是抡起胳膊,照着后者的脸颊狠狠掴下。 “啪!”随着这一声清脆而响亮的掌掴,柳青鸾娇嫩白皙的脸上浮现五个通红的指印,用力之大,甚至令她劲上刚刚凝血的伤口又重新渗出血来,染红了刚刚还洁白的纱布。 柳青鸾被打懵了,摸着刺痛的脸颊久久回不过神来,她是嫡长女,又继承了父母容貌上的优点,再加上她懂得讨人欢心,自小到大都极为受宠,其宠爱甚至超过身为嫡子的弟弟;在她十多年的记忆里,莫说是掌掴,就连重话也没听到几句,万万没想到,今日柳丛文会突然动手打她。 红姑也被吓了一大跳,赶紧扶住耳朵嗡嗡作响的柳青鸾,心疼地道:“老爷,您怎么能动手打小姐呢。”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顿时激怒在爆发边缘徘徊的柳丛文,一脚将她踹在地上,犹如不解恨,又重重踢了几脚,恶狠狠地骂道:“青鸾一向知书达理,岂会做出那些可怕的事情,又怎会懂得用毒,是你……定是你这个老妇在一旁怂恿教唆!” 红姑不敢反抗,默默忍受着柳丛文一脚又一脚的脚踢,还是柳青鸾醒过神来,上前拦住状若凶神恶煞的柳丛文,“父亲你做什么,红姑什么都没做过,女儿也没有,这一切都是江家为了退婚而编派出来的谎言!” “没做过……”柳丛文气极反笑,下一刻,他咬牙切齿地瞪着这个一向视若宝贝的女儿,“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撒谎吗?” 柳青鸾从来都不怕这个父亲,觉得他没甚大用,但不知为何,这会儿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女儿说的句句属实,并无一句谎言,难道父亲宁可信一个外人也不信自己女儿吗?” 柳丛文瞪着她那双看似无辜的眼睛重重哼了一声,“还想要撒谎,你是我女儿,你的心性我还会不知道吗?再说了,江家怎么可能拿这种事情来撒谎。”顿一顿,他又道:“我知你一向不愿嫁去江家,但……怎可做这样的事情,你是想毁了整个柳家吗?”他说越说越后怕,得亏是这件事没闹到梁帝面前,否则本就已经在走下坡路的柳家根本挡不住梁帝的怒火,到时候是什么下场,想想就知道了。 柳青鸾咬着微微发白的朱唇没有说话,这一次柳丛文的眼力让她大吃一惊,一直以为这个父亲资质中庸甚至愚蠢,多年来靠着祖萌也只爬到了从二品的位置,如今看来,倒是她小觑了,虽然能力一般,但并非就真的一无是处。 看到她这个样子,柳丛文冷哼一声,再次问道:“说,那一身武功乃至下毒的功夫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是不是这个老妇所教?”提到红姑,柳丛文恨得牙根痒痒,若是目光能够杀人,红姑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此事与红姑无关,父亲莫要冤枉无辜……”柳青鸾话音未落,柳丛文已是挥袖打断,厉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想包庇,你自小到大一直待在府中,少有外出的时候,而你身边只有她一人曾涉江湖之事,除了她还会有谁!”柳丛文字字句句皆刺在柳青鸾心上,饶是城府深沉如她,也不禁一阵哑口无言;而柳青鸾的沉默落在柳丛文眼中,自然就成了最好的默认,目光一转,恶狠狠地瞪着忍痛跪在地上的红姑,咬牙道:“果然就是你这个老妇,好啊,当年见你身受重伤,一身武功又散尽,无处可去,好心收留了你,你不思感恩,反而怂恿青鸾一次次犯下大错,险些害了我柳家,还教她劳什子的功夫与毒术,你实在——该死!”最后两个字,柳丛文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可见是恨到了极处。 红姑满嘴苦涩地道:“老爷息怒,奴婢……奴婢也是想帮小姐……” “还敢狡辩!来人!”柳丛文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她的辩解,反而犹如火上浇油,更加的恼怒。 有两名护卫听到柳丛文的呼喝走了进来,未等他们行礼,柳丛文已是道:“去拿棍子来,给我狠狠打这个害人的老妇!” 两名护卫面面相觑,眼里皆充斥着诧异与惊讶,他们是认识红姑的,知道她是柳青鸾的贴身嬷嬷,在柳府十多年,忠心耿耿且做事有条有理,就算是在柳丛文夫妇面前也颇得脸面,平日里没少赏东西,但赏棍子还是头一回,老爷莫不是在寻他们开心吧? 见二人迟迟没有动作,柳丛文气不打一处来,喝斥道:“都聋了吗?” 见柳丛文发火,二人不敢怠慢,赶紧就要出去取棍子,至于红姑为何会突然受罚,他们不敢多嘴过问,否则只怕他们也得跟着一并受罚。 “你们暂且退下,没我的话不许进来!”柳青鸾看似轻柔的声音,却有着不容置疑的沉冷。 这…… 二人为难地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是主子,一个也是主子,他们该听谁的才对? 柳丛文刚刚有些消下去的怒火被柳青鸾这句话又给勾了起来,怒斥道:“今日这个老妇非死不可,由不得你求情!” 柳青鸾深吸一口气,再抬起眼来时,眸中已是一片冷冽,“父亲错了,女儿不是要替红姑求情,而是有几句话想要好好与父亲说道说道。”说着,她目光一横,对僵在门口的两名护卫道:“退下吧。” 二人不敢立刻有所动作,悄悄看了柳丛文,见他不说话,知道是黑夜了,暗自松了一口气,赶紧退了出去,那动作快得仿佛后面有猛盖在追一般。 第480章 真面目 待得门外的脚步声远去后,柳青鸾不顾柳丛文难看的脸色,俯身扶起红姑,确认她没有受伤后,又扶着她到一旁坐下,倒是红姑连连摆手,受宠若惊地道:“奴婢没事,站着就好。”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安地偷觑着柳丛文,显然是怕自己这一屁股坐下去会越发惹恼了这位柳家的家主。 柳青鸾自然知道她的顾忌,但并不在意,淡淡道:“我让你坐着就好生坐着,不必在意旁人的目光。”一边说着一边手上使了几分内力,强行将红姑按进了椅子里,后者早在十多年前就被对手打伤,散尽了功力,自然不是柳青鸾的对手,只能忐忑不安地坐在椅中。 见柳青鸾故意与自己反着来,还话里话外刺自己是“旁人”,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精心蓄养的胡须若被狂风吹拂的柳条,动个不停。 柳丛文好一会儿方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伸出同样颤抖不止的手指指了柳青鸾地道:“你……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当然,只是父亲愚钝,目光短浅,所以恕女儿不能尽遵父亲之命。”柳青鸾拂袖在红姑旁边的椅中坐下,她身形娇小玲珑,坐下后两只脚离地恰好还有一寸的距离,两只脚轻轻晃着,鞋尖用金丝卷就的蝶须随着双脚的晃动微微颤动,再配上那栩栩如生的绣花,那蝴蝶仿佛活过来了一般。 若非亲眼所见,柳丛文万万不敢相信这话是从那个知书达理,轻言细语的女儿口中说出来的,待得回过神来,那种羞怒感一下子涌上大脑,瞬间冲毁了那些所谓的修养与从容,气急败坏地冲上去冲着柳青鸾尚余着指印的脸颊再次挥手掴下,若没有意外,这蓄满全身力气的一掌会再次落在柳青鸾娇嫩的脸颊,再添五个手印,但……偏偏出了意外。 柳丛文手落到一半便再不能往下分毫,因为……柳青鸾不知什么时候起身,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令他动弹不得。 柳丛文骇然,那只手看似纤细无力,实际却如铁钳一般,任他如何使劲都无法挥落,甚至连挣脱也做不到,他的女儿……果然会武功! 看着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庞,柳丛文心底升起一阵阵寒意,究竟……这个女人对他隐瞒了多少事情。 “你想对我动手?”面对柳丛文的质问,柳青鸾松开手,退后一步,垂目欠身道:“女儿不敢,只是想请父亲冷静一些,细细听我说,暴力……”她抬起头,嘴角噙着一抹冷漠讽刺的笑容,“解释不了任何事情,只有懦弱无能的人,才会这么做。” “咳咳!”柳丛文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火辣辣,借着咳嗽掩饰了一下尴尬,站了这么久也累了,遂在椅中坐下,讽刺道:“好,就让我听听,你是如何的聪明,又是如何的目光长远。” 面对柳丛文的讽刺,柳青鸾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地重新落坐,把玩着颊边的发丝,凉声:“被人当面揭穿其愚钝短浅的本质,确实不太好受,也难怪父亲会如此生气。” 这句话令柳丛文好不容易缓下的气,一下子又涌了上来,冲得脑海一阵阵发黑,幸好是坐在椅中,否则怕是要出洋相了,活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被人当着面一次又一次的说愚钝短浅,偏偏这个人还是他女儿,简直…… 柳丛文气得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诡异的感觉,而那厢,柳青鸾的话才刚刚开始…… “柳家也算是名门世家,百多年前曾辅佐太祖皇帝,立下无数功绩,之后人才辈出,众多族人入朝为官,女子或入宫为妃,或嫁予皇亲国戚,其中更有出过一位皇贵妃,纵是在京城之中,也算是名声显赫;可后面的子孙一代不如一代,传到祖父那一代还好些,祖父交游广阔,能力也是有,几十年下来混了个一品大员,虽然没有太多实权,但在朝堂上总也算得上有头有脸,旁人提及柳家,都要顾忌三分,可现在呢?” 柳青鸾讽刺的眼神令柳丛文浑身不自在的同时一阵心虚,强撑着道:“现在怎么了,为父这个二品丢你的脸了?” 柳青鸾低眉一笑,不得不说,她五官长得很精致且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所以即使是讽刺的笑容,放在她脸上看起来也这么唯美,“丢不丢脸父亲自己品就行了,做晚辈的也不好过多评论。” 柳丛文双手紧紧攥着扶手,因为太过用力,手背皮肤下的青筋根根突起,犹如一条条游走在皮肤下的小蛇。 其实他心里一直都是明白的,自己虽然是老爷子唯一的儿子,却没有继承他的能力,资质只能说是平庸,寒窗苦读多年,也不过就堪堪进士及第,并未名列前矛,不过因为柳老爷子的原因,他很快就被派了差事,去外地为官,他运气不错,再加上柳老爷子派了得力的人随他赴任,很快就做出了功绩,之后的十几年,他靠着祖萌与老爷子一路升迁,直至三品,但自那以后,十年来,就只升了半阶,也就是从二品;一来老爷子年纪大了,大约十年前就致仕荣休;二来,到了三品二品这个位置,想再往上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要不能力突出,要不有人提携;柳丛文两样都不占,当然就止步于此了。 虽然从二品也勉强算是个朝廷大员了,但与柳老爷子在朝时风光到底不能相提并论,也难怪柳青鸾会有落差。 那厢,柳青鸾的话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若针一样刺在柳丛文的脸皮上,“父亲子息单薄,母亲生下兄长与我后就再无动静;那么多年来,父亲也偷偷纳了好几个姨娘,奈何一个个肚皮都不争皮,那么多年来都没能给父亲添一儿半女,十几年努力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我是女儿身,空有一腔才华却不能入朝为官,只能养在深闺之中,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可偏偏兄长不长进,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连个举人也没考上,论起资质来还差过父亲。去年父亲花了大力气将他送进白鹿书院读书,但能读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父亲比我更清楚。” 第481章 诗会旧事 “照此下去,柳家落魄已是定局,就算兄长运气好,考中了举人,以父亲现在的能力,顶多也只能补个七品芝麻官,将来做到五六品已是到顶;若是运气不好些……呵呵,止步于秀才之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到时候兄长没有出息,而父亲又年事渐高,不得皇上重用,父亲觉得,京城还有柳家的容身之地吗?” 柳丛文被她说得面如死灰,这一些他并非没想过,否则也不会花费大量的人情与金钱送资质平庸的长子去白鹿书院读书,那里是大梁读书人的圣地,朝廷之中几乎有一半的官员出自那里,甚至还出过数名宰相,风光可谓无两。 但柳丛文心里明白,之所以白鹿书院如此出众,是因为考进去的学子皆是顶尖学子,饱读读书,满腹经纶之辈,像他们这种托关系进去的,能有多少成就就难说了,正如柳青鸾所言,来日中了举人,补个七品官已经算是不错了,指望他撑起柳家,呵呵,科是做梦。 柳丛文咳嗽数声,道:“就算你说的都对,这与你做的那些个不法之事又有何关系?” 柳青鸾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父亲觉得,我与石家表姐相比如何?” “这……”柳丛文愣了一下,思索片刻,斟酌道:“论才情,论容貌,你皆要胜她半筹,家世就更不要说了,虽说我柳家落魄了,但相较之前的石家,还是好上许多。” “是啊,我什么都比她好,结果却是她嫁入东宫,成为了太子妃,未来的一国之后。”柳青鸾冷冷说着,眸光幽沉寒冽,令人不寒而栗。 半晌,柳青鸾忽然道:“父亲可知,那一日太子见到石家表姐时,我也在,太子最钟意的是我写的诗句。” 柳丛文一惊,摇头道:“我只知诗会那一日,你也去了,选的还是咱们位于京郊的那座别院,却不知其中具体情况,问你说是累了,不愿细说。” “那一日诗会,原本只是我等一众女子聚在一起写诗论诗,后来咏兰郡主领了一个少年人进来,没有细说身份,只说是她的表兄,听闻有诗会想过来瞧瞧,但我曾随父亲远远见过太子一面,虽然时隔数年,面容稍有变化,但轮廓仍在,一眼便认出他就是太子。” “那一日,窗外正好下着秋雨,我苦思半晌,写那一首《叹秋》,太子一眼便看到了,拿起来读了数遍,接连赞叹,甚是喜欢,更言称此诗当为此次诗会的第一。”柳青鸾幽幽说着,回想起当日太子毫无保留的赞誉与欣赏,心中仍是一阵激荡。 “原来如此。”直至此时,柳丛文才知道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恍然之余又升起一阵疑惑,“既然如此,为何太子最后选了石氏?” “呵呵。”一阵刺耳的冷笑从柳青鸾嘴里逸出,只见她满面讥讽地道:“这就要多谢祖父定下的那门好亲事了。”顿一顿,她续道:“诗会中途歇息,我带着红姑去了花园,无意中听到假山另一端有人说话,是太子与咏兰郡主,但悄悄听了一耳,竟是太子在问我的事情……”尽管过了很久,但回想起那几句堪称决定她未来人生的对话,柳青鸾身子仍是一阵颤抖,绕着青丝的手指不自觉用上了几分力,竟生生扯下几根头发,她却仿佛没感觉到痛楚,连看都没看一眼。 “那位柳小姐可是柳大人的千金?” “怎么,太子爷看中了,想要迎娶为妃?”那是咏兰戏谑的声音。 “莫要胡说,我只是……觉得那首《叹秋》作得很好。”太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窘迫。 “确实还算不错,不过……我劝太子还是莫要想着她了。” “为何?”即使没有看到太子,也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急切之意。 “这柳青鸾啊刚出生就被她祖父定下了一门亲事,定亲的那一方太子应该也听说过,岳阳江家。” “那不是商贾人家吗,柳老爷子怎么就舍得将嫡亲孙女嫁去商贾之家?”太子诧异不已。 “具体我不清楚,只知当年江家有恩于柳老爷子,估计是为了报恩吧,就给定了娃娃亲。”咏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灾乐祸,也是,她一直都不喜欢柳青鸾。 “以柳小姐的才貌与家世,嫁为商家妇,实在可惜了……”随着一声叹息,太子与咏兰郡主离开了花园,由始至终都没发现,柳青鸾就在假山的另一边,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自那日之后,柳青鸾就没有再见过太子,也是从那日起,柳青鸾真正动了除掉江行远从而达到解除婚约的目的,只是还没等她的计划实施,就传来了石氏被选为太子妃的消息。 那一日,她砸了京郊别院里的一切,就连花园里的那座假山都没能幸免于难,因为一看到它,柳青鸾就会想起自己因为那一桩可笑的娃娃亲而错失嫁入东宫的大好机会,从而被石氏顶替,乌鸦变凤凰。 事后,柳青鸾以翻新为名,处理了别院里的一切,重新添置,柳丛文夫妇对这个女儿甚是放心,所以没有过多询问,只让管家按着柳青鸾要求的数额拨了银子’直至今日,柳丛文方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你……你为何不早点与为父说?”柳丛文有些心疼地问着。 “与你说了有用吗?”柳青鸾的反问令柳丛文哑口无言,是啊,婚事不能轻易取消,更别说还是老爷子订下的,除了安慰几句之外,他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柳青鸾深吸一口气,将思绪从回忆中拉回来,一字一字道:“看着太子铺满了一条街的聘礼,看着石家花轿抬入东宫,我就发誓,我要做嫁入东宫,我要做人上人,无论如何都不要嫁去江家。” “这不止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柳家;我是女子,不可能为官为相,唯一能够利用自己改变柳家命运的,就只有婚姻一途,既然天赐的机会错失了,那么我就自己去挣一个机会来,但首先要做的,就是解除婚约。” 第482章 成为人上人 “若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就只有找父母哭诉这么一条路,那样虽然也能解除,但柳家乃至我都要背上嫌贫爱富,跟高踩低的骂名,那无疑是不行的;还好,我身边有红姑在。”她看了一眼一旁的红姑,那目光倒是比看向柳丛文时还要温和几分,“我年幼之时投了她的眼缘,再加上自己也有兴趣,便将一身功夫都悉数教给了我,包括医术与毒术。” 听到这里,柳丛文总算知道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沉默半晌,叹息道:“如今你倒是恢复了自由身,却名声尽毁,想再嫁入东宫已是不可能事情。” 听到这话,柳青鸾眸光连闪,不甘、愤怒、怨恨、炽热一一在她眼底掠过,最终化作一片山河难移的决绝,“不!” 柳丛文一愣,随即苦涩地道:“为父知道你心有不甘,但木已成舟,由不得……” “只要太子一日没有说厌弃我,我就还有机会。”柳青鸾望着门口的方向,寒声道:“江家越见不得我好,我就越要好!” 柳丛文何尝不想,但这世间事又岂是他们父女二人能说了算的,纵是再不甘,也只能认命。 见柳丛文郁郁不语,柳青鸾知道他心中的想法,遂道:“这些时日的往来,已是让我摸清了太子的脾性,温厚、宽仁的同时亦伴着忧柔与妇人之仁,容易拿起而难以放下,他既对女儿有了感情,就难以舍下,所以机会还是有的。” 她的话令柳丛文心底升起一丝希望,“话虽如此,但你别忘了,太子婚事并非他一人说了算了,还有圣上、淑妃乃至太后与翊阳长公主,这些人里面,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你应付得来吗?” 柳青鸾心中一沉,想起那日送太子离京时翊阳毫不掩饰的敌意,她是长公主,深得圣上宠爱,太子对其更是百般敬重,如若亲母,想要嫁入东宫,这必定是一道绕不开的障碍,怎么办,难道真要…… 不行! 这个念头还没有转完,就被柳青鸾给狠狠地否决掉了,无论多么艰难,她都一定要走那条青云路,挡她者无论是神是佛,皆照杀不误! 想到这里,柳青鸾心中已是再无迟疑,迎着柳丛文质疑的目光斩钉截铁地道:“应付不来也得应付,我不要一世都止步于此,我要成为人上人,成为一国之后!” 柳丛文怔怔看着那张熟悉而又面生的容颜,他从不知道,在这个女儿心中竟藏着这样的野心。 一国之后…… 想着这四个字,柳丛文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激动,头皮一阵阵发麻,那一根根头发仿佛要竖起来一般,若柳家真能再出一个皇后,那将是难以言喻的荣耀,而柳家也将再次回到真正权贵的世家行列之中,比父亲为官之时更甚一筹。 “现在,父亲还要为了几个外人责骂女儿吗?”柳青鸾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柳丛文,抬眼看去,恰好迎上前后戏谑的目光,不由得老脸一红,干笑一声,道:“你是为父唯一的女儿,为父心里自然是向着你的,只是你行事自作主张,又多有隐瞒,为父才会这般生气。”顿一顿,他叮嘱道:“往后再有什么事,一定要让为父知道,不要总是自作主张,正所谓一人计长,二人计短。” “女儿明白了。”柳青鸾垂目答应,随后道:“那红姑呢,父亲不怪她了吧?” 柳丛文抚一抚颌下的胡须,盯着低头不语的红姑沉吟片刻,道:“她私授是错,爱护你是对,罢了,就算功过相抵吧。” “多谢老爷。”红姑松了一口气,赶紧起身道谢。 柳丛文摆摆手没有说话,其实他对红姑还是有所不满的,但柳青鸾明摆着要维护这个嬷嬷,他不能不给面子;毕竟往后的柳家,还要仰仗柳青鸾撑起来,这一点他已经彻底看明白了。 在短暂的沉默后,柳丛文想起摆在眼前一道难题,赶紧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一旦消息传开,想再补救可就难了。” 柳青鸾捻着鬓边的一缕发丝久久未语,有信心是一回事,想法子解决具体问题又是一回事,更何况是这么麻烦的事情。 这时,红姑轻声道:“奴婢倒有一个想法。” 柳青鸾精神一振,她知道红姑是个谨慎的人,从来不会说废话,但凡开口,至少有了六七成把握,“说来听听。” “既然长公子与那个辛夷走得这么近,咱们不妨从她下手。”红姑娓娓说着她的计策,随着她的话,柳青鸾父女的眸光越来越亮,仿佛有焰火在燃烧;待到听完,柳丛文已是抚掌赞道:“好,好办法!” 柳青鸾也是眉目含笑,一扫之前的郁结,“这个法子确实不错,正所谓阴谋易解,阳谋难破;只要江行远还在意那辛夷那个丫头,他就不敢将真相说出来,只能被迫吃下这个哑巴亏。” 听到这话,柳丛文神情一滞,不无担忧地道:“万一江行远不在乎呢?” 柳青鸾冷哼一声,眸光森寒地道:“瞧江行远与那丫头眉来眼去的模样,怎么可能不在乎,更别说他还一次又一次为了她赌上整个江家。” “那就好,那就好。”见柳青鸾这么说,柳丛文彻底放心下来,不知不觉,他已经将这个女儿摆在了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甚至有时候会以她的意见为准。 那厢,柳青鸾又与红姑商讨了几个细节,随后道:“这法子是你想出来的,种种细节内应你最清楚,这件事就由你去办,不过……”柳青鸾话音一顿,意味深长地道:“不能动用府里的人,懂吗?” 红姑跟了她十几年,又是看她长大的,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奴婢明白,一旦动了府里的人,难免会留下痕迹,从而被江家抓了把柄,得不偿失。”说到此处,她笑意深深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会儿该是时候动用小姐养在府外的那队护卫了,您说呢?” 第483章 尽皆凉薄 红姑的善解人意令柳青鸾很是满意,微笑道:“照你的意思去办吧,那些人全权交由你调动,记住,不要留下把柄,至少不能留下可以用来做呈堂证供的把柄。” “奴婢省得。”说着,红姑朝柳家父女行了一礼,冒着大雪走了出去,脚步声很快就远去不可闻。 柳丛文望着一直挂着笑意的柳青鸾,几番欲言又止,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点破道:“父亲可是想问我在府外养了些什么人?” 见她看破了自己心思,柳丛文也不再隐瞒,点头道:“不错。” 柳青鸾倒是很坦然,如实道:“都是一些无处可去的人,或是犯了事,或是被害了全家,又或者因为一些事情变得贫困潦倒;我给他们银子,替他们找住处,甚至给他们安排了新的身份,过着与正常人一般无二的生活。” 柳丛文听着前面还好,待到后面那句“新的身份”,他惊得几乎要跳起来,骇然道:“这……这可是犯法的事情,你怎么敢……” 面对柳丛文的害怕,柳青鸾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取过一旁的手炉捧在掌中,淡淡道:“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功名危中取;父亲连一点风险也不敢担,还谈什么振兴家业?” 柳丛文被她说得老脸通红,不过他已经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喝骂柳青鸾了,只能讪讪道:“为父也是怕你出事,毕竟此事非同小可,一旦被户部查出来……” “不会的,因为……”柳青鸾打断他的话,在微微闪动的眸光中说出一句令柳丛文大骇的话,“因为他们的身份都是真的,户部白纸黑字登记在册,试问又能查什么。” 柳丛文听得一头雾水,“真的?可你刚才明明说是安排的身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柳青鸾没有着急回答,而是从后堂搬出一盘棋局,上面还有柳氏夫妇未曾下完的棋局,她伸出被炉子烘暖的手,取了一枚白棋在手,随后又在原来的位置下了一枚黑棋,一子之差,一瞬之间,棋局被彻底颠覆,从原来的白棋占优变成了黑棋控制大局。 柳青鸾眉目轻扬,望着若有所思的柳丛文道:“若不是一直在旁边观看之人,又或者知晓原来棋局的人,试问谁会知道白棋被调包成了黑棋?” 柳丛文原本就已经有所领悟,再被柳青鸾这么一提点,顿时恍然大悟,惊叹柳青鸾思虑精密之余,又有些心惊,连语气都不自觉地染上了几分小心,“那……原来那些人呢?还有他们的亲人,难道就没人没发现?” “大都是一些孤寡之人,活着与死了,并没有多少人关心。”柳青鸾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是在讨论一件再微小不过的事情,但柳丛文知道,在那份轻描淡写的背后,极有可能是血腥与杀戮,只是柳青鸾不说,他也没必要去揭穿,毕竟他们是父女,是站在同一阵线的,至于那些不相干的人……死了也就死了吧,没什么了不得的。 不得不说,在“凉薄”二字上,柳青鸾与柳丛文同出一脉,为了自己,什么人都可以牺牲,并且觉得理所当然,不会有半点良心上的不安。 “你还瞒了多少事情?”柳丛文犹豫再三,终还是问了出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女儿了;一开始以为她隐瞒的只是红姑与江家的事情,说明白也就好了;可一转眼又冒出一支护卫队,再往后不知还有什么事情呢。 柳青鸾嫣然一笑,“确实还有些许小秘密未曾告之父亲,不过请父亲放心,女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柳家,为了父亲与母亲。” 柳丛文听出她不愿意告诉自己,倒也不勉强,确切来说,是他不敢勉强,这个女儿无论是谋略还是城府,都已经青出于蓝而更甚于蓝。 再说江家那边,自从上了马车后,江行过就一直垂着头,一个字也没有说过,也没有任何动作,若不是鼻翼间有白雾若隐若现,几乎要以为是一尊雕象了。 江行远坐在对面,手里捧着装有生辰贴的锦盒,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轮滚过覆满了积雪的地面,咯吱咯吱作响,寒风围着马车不停地呼啸着,犹如一头猛兽,虎视眈眈地寻找着能够钻进来的空隙,摧毁车厢中的温暖,不时传来狗十一驱车的声音。 “老夫人,喝杯茶暖暖身子吧。”蛇六娘轻声说着,手里捧着刚刚沏好的茶,这驾马车是从岳阳一路驱过来的,本就是用作长途之中,所以里面的设施一应俱全,炭盆,暖水炉甚至靠垫、薰香都有。 江老夫人接在手里,吹去上面的浮沫后轻轻啜了一口,随着茶汤入喉,离开柳府时残余在体内的那丝寒意亦被彻底驱散,只余舒适的暖意在腹中流转,但那缕暖意并没能漫上眉眼,依旧是那么的冰冷深沉,令人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在一盏茶将要见底之时,江老夫人终于开口了,只听她缓缓道:“听说你这几年一直在私下做生意,也好,等回到岳阳,你就与你娘离开江家吧。” 这句话落在江行过耳中,犹如晴天霹雳,猛然抬头,眸中布满了震惊以及不安,他料到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会不好过,却没想到连洪氏也会被牵连在内。 他回过神来,急切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怎么处置我都行,但不能牵连我娘,她是无辜的。” 江老夫人冷冷一笑,搁下还残余着一些汤的茶盏,“她没有管教好你,令你生出狼子之心,就已经是大错。至于一人做事一人当……”她眼皮微抬,落在眉目布满不安的江行过脸上,“你有见过犯下通敌欺君之罪却不牵连家人分毫的案例吗?若有的话,我可以重新考虑。” 江行过被她质问得哑口无言,脑子飞快地转着,努力想要寻出那么一个案例来,可任他搜肠刮肚,都没寻出一件半桩来,纵观历史,但凡与通敌欺君这等大罪扯上关系的,轻则满门抄斩,重则株连九族,无一幸免。 第484章 求情 他寻不出反驳的案例来,只能道:“我娘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毫不知情,正所谓不知者不怪,还请……老夫人网开一面。”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可见对于哀求江老夫人是有多么的抗拒。 江老夫人并没有容情之意,冷冷道:“若是一句’不知情’就可以掩盖所有的事情,那还要律法做什么,要捕快差役做什么?” 江行过双手紧紧攥着,半晌,他突然双膝一屈,顺着座位跪在地上,艰难而又坚决地道:“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甚至要我的命也行,我只求你……放过我娘,求求你!”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一直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想必这心里是极其不好受的,毕竟他一直以来最恨的人就是江老夫人了,如今却要向“仇人”低头哀求,这委屈可想而知。 蛇六娘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这一切皆是你自作自受。” 江行过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显然是在等江老夫人的回答,可后者就仿佛没看到没听到一般,一字未语。 江行远心中有不忍,开口道:“祖母,大哥本性并不坏,只是一直以来的经历令他钻了牛角尖,再加上柳青鸾从旁怂恿,方才会行差踏错,幸好没有铸下大错;经过刚才的事情,相信大哥已经知错悔悟了,求祖母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一次,江老夫人终于有了反应,淡淡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世间哪来那么多知错与悔悟,不过都是欺人的谎言罢了。” “不是的,大哥是真的知错了,绝不会再犯。”见江老夫人不以为然,江行远又道:“之前在柳府时,祖母拦着不让柳大人将大哥送官,可见祖母心里还是疼惜大哥的。” 江老夫人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自作聪明,我是怕坏了我们江家的名声。” 虽然江老夫人没有承认,但江行远知道自己说对了,顿时心中一松,只要祖母对大哥还有情份,事情就有回旋的余地。 “再说了,这些年洪姨娘将府里打理的井井有条,对父亲更是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从未令祖母操过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祖母真舍得将她赶出府去?” 江老夫人眉目微动,不过仍是嘴硬地道:“不过就是一点琐碎事情罢了,换了谁都能做。” “那父亲那边呢,祖母不看僧面总要看一看佛面。”见江老夫人不语,他瞅着前者的脸色试探道:“不如就……从轻发落吧。” 江老夫人没好气地瞪了他道:“他与那姓柳的丫头联起手来害你性命,你可倒好,处处帮着他说话,他自己都没说几句呢,你倒是求了一大堆。” 听到这话,江行远面色一正,道:“祖母错了。” 江老夫人惊讶地挑一挑眉,“哦,错在哪里?” “大哥确实犯下大错,但孙儿相信,他从未想过害孙儿性命,否则孙儿哪里还会有命坐在这里;若要说下毒那次,大哥那个时候并未知情。” 蛇六娘不以为然地道:“那不过是他还没寻到机会罢了,你没听到他之前与柳青鸾的约定吗,用你与辛夷的性命来换取柳青鸾的支持。长公子,不是每一个人都与你一般重视亲情,在意手足;世间多的是凉薄无情甚至恩将仇报之辈。” 江行远没有反驳,但从他的眼神里能够看出,他依旧坚持自己的见解,并不认同蛇六娘的话。 江老夫人阻止欲要再言的蛇六娘,望着一直低头未语的江行远,沉声道:“行远说得对吗?” 江行过抬起头,那双眼里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殷红的血丝,看起来有几分吓人,只听他涩声道:“我若说对,你信吗?” 江老夫人眼底掠过一丝隐晦难见的怜惜,“信不信是我的事,但你若不说,就真的是一丝机会都没有了。” 江行过沉默片刻,开口道:“我确实与柳青鸾做了那样的交易,但……一直很矛盾,其实……”他神情复杂地看了旁边的江行远一眼,随后又回到做出倾听之状的江老夫人身上,“杀了行远是对你,对江家最好的报复,可每每想要动手之时,就会想到以前的事情,令我狠不下心,在江家的这些年,除了父亲与母亲之外,他是唯一对我尚有几分真心的人,我狠不下心。” 江行远心中一喜,只要大哥是这么想的,他就有把握说服祖母,从轻发落,说到底,整件事的罪魁祸首是柳青鸾,江行远虽有过错,却并非不能原谅。 江老夫人冷哼一声,“总算你还有几分良心,没有全被狗给啃了。” 尽管江老夫人的话不太好听,但江行远自幼在她身边长大,最是了解她的性子,得以及时捕捉到隐藏在那番冷言冷语底下的一丝软化,再加上之前察觉到的那丝情份,令他信心备增,在一番斟酌后,他又道:“祖母这会儿将大哥与姨娘赶出去,只会令仇者快,亲者痛,倒不如让大哥将功赎罪,戴罪立功,还请祖母三思再三思!” 蛇六娘柳眉微蹙,她并不赞成江行远的做法,遂提醒道:“宽仁固然是好,但也要看对什么人,这世间太多恩将仇报的人;农夫与蛇的故事,长公子应该听过。” “我相信大哥不是那样的人。”这十一个字,江行远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与迟疑,可以看得出,他是真心相信,而非嘴上讲讲。 不知什么时候,江行过又低下了头,将脸庞藏在阴影里面,让人瞧不见他的表情,但从那微微颤抖的肩膀以及紧紧攥着的双手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相信……”江老夫人徐徐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欣慰,半晌,她望着最在意的嫡孙道:“你这是在替他做保?” “是。”江行远毫不犹豫地点头,“请祖母再给大哥一个机会。” 江老夫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低头不语的江行过,那双历经岁月风霜的眼睛既有审视也有斟酌。 第485章 仿佛是金一 半晌,低声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你当真想好了?他若再犯错,你可也要跟着一并受罚。” 江行远抬起头,目光清澈明澈,“孙儿想好了,还请祖母成全。” 在又一番沉默后,江老夫人终于给出了一个简单而又肯定的答复,“好!” 尽管早有猜测,但真正听到这个回答时,江行远仍是露出喜色,感激地道:“多谢祖母!” 蛇六娘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江行过这个当事人出声感谢,蹙眉讽刺道:“长公子如此替你求情,你可倒好,连句话也没有,果然是个没良心的人。” 江行过仿佛没听到,依旧低垂着眉眼,就在蛇六娘欲要再次出言讥讽之时,他忽地抬起红丝密布的双上眼,极为认真地朝江行远说了一声“多谢”。 江行远一怔,旋即露出一抹笑容,“你我是兄弟,手足至亲,自当相互帮助,大哥无需说这些客气话。” 江行过点点头,又将眉眼没入阴影之中,蛇六娘撇撇嘴,显然对江行过如此简单的道谢并不满意,但没有再说什么。 从柳府回客栈,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马车要驶上好一会儿,尤其是这种下大雪的日子,漫天飞雪影响视线不说,地上还积满了厚厚的雪,既湿且滑,稍一驶快车轮就容易打滑,好在事情已经办妥了,也不必急着回去,遂慢慢赶车,尽量让车子驶得平稳一些,避免似来时那般颠簸。 如此过了约摸小半个时辰,马车突然一个急停,因为来得太过突然,车中众人毫无防备,身子被惯性牵扯着往前栽去,好在车子原本就驶得不快,再加上兔四与蛇六娘他们都在车上,迅速反应过来,一左一右赶在撞到之前扶住了江老夫人,总算是有惊无险。 在扶着江老夫人重新坐好后,蛇六娘不高兴地隔着车门质问道:“怎么驾车的?” “老夫人没事吧?”狗十一紧张的声音透过车门传进来。 “没事,出什么事了?”兔四沉声问着,他清楚狗十一的性子,虽然相比他们几个在心性尚欠了几分稳重,但也不是莽撞大意之辈,明知道老夫人在车中,还突然停车,其中必有原因。 “刚才有一道人影自屋顶掠过。”听到狗十一的回答,兔四与蛇六娘交换了一个眼神,难道是柳青鸾吃了亏不甘心,所以派人跟踪他们? “可有看到面貌?”面对兔四的追问,外头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递进来,正自疑惑时,车门被推开一道隙缝,狗十一探进头来,不确定地道:“那人掠得极快,而且是背对着,所以并未看清,不过……”他指一指自己的鼻子,“我闻到了一丝他身上的气味,似曾相识,仿佛是……” 蛇六娘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他往下说,忍不住催促道:“仿佛什么,快说。” 狗十一迟疑地道:“仿佛是……金一。” 在狗十一回答之前,众人脑海中少则掠过几个名字,多则掠过十数个名字,唯独没有想到这个名字,故而一时听到皆愣在了那里,还是江老夫人率先回过神来,神情凝重地问道:“确定吗?” “隔得太远,再加上风雪的干扰,属下不能确定。”狗十一摇头,这也是他刚才一直迟疑的原因。 江老夫人沉默片刻,又道:“有几分把握?” 狗十一斟酌了一下,道:“五分。” “那就是一半对一半了……”江老夫人喃喃自语,眉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兔四拧眉道:“若真是金一,这留雁楼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一些,明知道皇上因为大殿下的事情龙颜大怒,责令衙门与神机卫全力追查,竟然还敢堂而皇之的在京城出没。”说到这里,兔四眼皮猛地一跳,脱口道:“难不成刺杀大殿下的就是金一?” “不对。”蛇六娘记起客栈里梁帝与徐晋之的那一番对话,摇头道:“驸马爷提过,这桩所谓的刺杀案子里充满着种种不合理,极有可能是他人刻意栽赃留雁楼;再说了,若是金一出手,除非刻意留命,否则大殿下与辛夷哪里还可能活着。” 兔四想想也是,金一的武功他们几个都是亲自领教过的,全力出手,哪里还有赵怀他们活命的余地。 “十一叔,可有瞧见金一是从哪里掠出来的?”江行远突然插话。 “喏,就是那条巷子里。”狗十一指一指右手边的一条林立着一间间屋子的小巷,这点把握他还是有的,随即补充道:“至于是路过,还是从其中一间屋子里出来的,就不清楚了,不过……” 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往下说,蛇六娘第一个不耐烦,催促道:“不过什么,吞吞吐吐的跟个娘们似的,瞧着就心烦。” 你自己不就是娘们吗? 狗十一在心里嘟囔了一句,却不敢说出来,否则以蛇六娘那比针孔大不了多少的小心眼,一定会牢牢记在心里,然后找机会整他。 见蛇六娘面色越发不耐,狗十一不敢再卖关子,清一清嗓子道:“不过我可以试着闻一闻味道,看他究竟是从哪里出来的。”不等众人言语,他又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今儿个天气不好,又是风又是雪的,会严重影响我的嗅觉,除非他之前一直待在附近,否则希望不大。” 蛇六娘秀眉微蹙,不过她没有说话,而是看向江老夫人,等着她拿主意,后者沉默片刻,道:“且试试吧。” 既然老夫人发了话,狗十一不再耽搁,跳下马车,顺着那缕淡到若有似无的味道往那条小巷行去,几个起落之间已是失去了他的身影。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狗十一回到马车上,听到动静,闭目养神的江老夫人睁开那双不见一丝混浊的眼睛道:“如何?” “找到了!”短短三个字,却令众人精神一振,他们之前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毕竟这天气对狗十一的嗅觉影响太大了,不曾想还真找到了。 第486章 动机成疑 江老夫人眼中掠过一道精光,询问道:“在哪里?果真是金一吗?”后面那句话将众人的心又提了起来,若不是金一,那这件事就是一场乌龙,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可若真是金一……以留雁楼的行事风格,其中必有猫腻。 “就在小巷往里数的第四间屋子,属下闻过那门上残留着的气味,就是金一!”最后这四个字犹如一道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开,轰得耳朵嗡嗡作响。 “竟然真是金一……”江老夫人喃喃自语,纵是以她那般坚韧的心神,也有一瞬间的失神。 待平复了心绪后,江老夫人问道:“可有入内?” 狗十一摇头道:“因为风雪之故,属下闻不出里面是否还有人在,怕打草惊蛇,故而没有入内,不过……属下闻到一丝血腥之气。” 江老夫人神情一变,眸光也变得锐利起来,“你是说里面有人受伤亦或者……死人?” “是。”随着狗十一的点头,马车中沉寂下来,半晌,兔四试探道:“老夫人,不如让属下与老十一去探一探虚实?” “好,你们小心一些。”随着江老夫人的答应,二人再次奔往小巷而去,这一次耗费的时间久了一些,足足过了两炷香的功夫方才瞧见他们回来,兔四面色凝重地道:“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了,屋子里除了两个死人之外,再无旁人。” 果然是死了人。 江老夫人心念飞转,询问道:“怎么死的?” “一刀毙命,干净利落。”兔四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没有任何抵抗的痕迹。” 江行远一直都没有说话,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在听,相反,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听得认真仔细,故而最先捕捉到了兔四这句补充里隐藏的问题,“这二人是寻常百姓?” “不是。” “地痞流氓?” “也不是。” “衙门差役?” “都不是。”兔四摇头,仔细描述起了那两具尸体,“这二人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裳,但他们右手都有厚厚的茧子,这是常年习握刀剑者才会有的痕迹,且太阳穴微鼓,应该武功不弱;按理来说,就算金一武功再高,他们也多多少少能够抵抗个一招半式,实在有些奇怪。” 江行远眼眸微眯,徐徐道:“若他们与金一相识,那就不奇怪了。” 兔四一怔,正要询问这“相识”之意,忽地脑海中灵光一现,脱口道:“难道他们也是留雁楼的杀手?” “是与不是,要仔细检查过才能知晓。”这般说着,江行远转头道:“祖母,孙子想去看一下。” 江老夫人也有此意,当即点头道:“好,我与你一道过去。” 因为之前就检查过宅子,里面并无危险,所以蛇六娘等人没有反对,陪着他们一道前往宅子,令人意外的是,一直没插过话的江行过也跟了过来,双手拢在袖子里,面无表情地尾随在后面,不知是来瞧热闹,还是对这件事起了兴趣。 这是一间小小的宅子,一个不算开阔的院子再加两间连在一起的平房就是全部了,两具尸体就倒在院子里,仰天而倒,喉咙各自有着一道深而长的伤口,鲜血顺着伤口泊泊流出,在地上形成一个血泊。 两人的眼睛没有如寻常逝者一般闭起,相反,四只眼睛皆大大地睁着,尽管眼神已经随着生命的消失而涣散,但隐约仍能感觉到其中的震惊与愤怒…… 江行远蹲下身检查二人的尸体,死因已是一清二楚,正如兔四所言那般,一击毙命,没有抵抗的痕迹,他所要确定的,是二人的身份以及金一杀人的动机。 若这二人与金一同为留雁楼的杀手,为何要自相残杀;若不是,这二人是何方势力,又为何会引来杀身之祸? 可惜在一番检查之外,除了确认二人皆身负武功之外,江行远并没能找到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留雁楼惯有的雁形标志也没见着。 正自思索之时,江行过从屋里走了出来,在众人的注视下将几个明晃晃的东西掷在地上,正是他们遍寻不至的雁形暗器,以白银打造,可见这些暗器的主人是银雁级别的杀手。 “你哪里找到的?”兔四诧异地问着,他们刚才只顾着检查尸体,竟不知道江行过什么时候进了屋子。 江行过淡淡道:“在他们床下找到的,兵器也在。” 那厢,江行远已是捡起暗器仔细检查,与他们之前截获的一般无二,有着留雁楼独特的打造痕迹,并非伪造,他直起身,面色凝重地道:“如此说来,这二人果然是留雁楼的杀手,客栈那场刺杀十有八九就是他们所为,只是……金一为何要杀他们?” 狗十一试探道:“会不会是因为他们刺杀失败?” 江行远摇头道:“虽然我没有亲眼看到,但从旁人的描述来看,行刺的杀手并没有拼尽全力,一击不中便立刻撤退,没有丝毫犹豫;试问若是这场刺杀的成败关乎性命,怎可能如此轻易退去?” 狗十一想想也是,遂道:“既然如此,金一为何要突下杀手?” 没有人回答,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若非这次恰好是狗十一驾车,他又擅于闻气辨味,闻出金一的气味从而寻到这里,他们甚至不会知道这二人是死于何人之手。 正自不解之时,江行远看到江行过盯着他自己刚刚走出来的那间屋子若有所思,遂问道:“大哥在想什么?” 江行过回过神来,在一番犹豫后,他瞧着江行远拿在手上的银雁暗器,蹙眉道:“我在想……这些个暗器会否找到的太容易了一些。” 这话听得众人一头雾水,狗十一率先问道:“什么意思,找到也不对?” “不是不对,而是……”江行过不知该怎么说,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就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被他们忽略了,正自思索时,江行远忽地接过话道:“而是透着那么一丝刻意。” 江行过眸光一亮,点头道:“不错,就是这种感觉。” “我还是没明白。”狗十一茫然摇头,这两兄弟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字都没有漏下,但就是听不懂话里蕴含的意思,怎么藏在床下的暗器就是刻意了。 不止是他,其中几个也都是一头雾水,不解其中之意,江老夫人道:“仔细说来听听,莫要卖关子。” 第487章 目的是什么 “是。”江行远应了一声,指着地上的尸体道:“祖母请看,这二人皆是一身寻常百姓打扮,除了手掌的茧子之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长相也普通;这样的人,相信若是在街上遇到了,除非事先知情,刻意留心,否则就算是擦肩而过,我们都会将他们当成京城芸芸百姓之中的一个,甚至不会多看一眼。” “那又如何?” 江行过代为解释道:“这二人既然有意隐藏身份,为何会将非常容易暴露他们身份的雁形暗器乃至兵器都那么轻易地放在床下呢?大殿下遇刺,皇上下令封锁城门,挨家挨户搜查刺客,床底下容易藏物,一般入户搜查的人都会去翻找一二;以这样的思维推算,将暗器藏在床下与堂而皇之地摆在桌案之上,有何区别?” “若是换了普通人也就算了,可他们是谁,留雁楼的杀手,最擅隐藏之术,试问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听到这里,江老夫人已是明白了他们俩兄弟的意思,面色凝重地盯着那几枚在天光下泛着银白光芒的暗器,沉声问道:“目的是什么?” “不知道。”江行过耸耸肩,回答得干净利落,这个问题就跟金一为什么要突然杀害他们二人一样让人无解。 江老夫人沉默片刻,道:“走吧,我们去里面看看。” 两间屋子都不大,一间是厨房,一间是睡人的屋子,一边一张摆着两张床,能够看得出靠门边那一张是临时搭起的,就几块木板拼按,连个像样的床头都没有,床铺上乱糟糟地堆着棉被枕头等物。 众人在屋中搜寻了一番,除了之前找到的几枚雁形暗器之外,再没有任何异常之物,正如江行远推测的那般,若非事先知情,任谁都想不到,这两人竟是留雁楼安插在京城的杀手,且前不久刚刚犯了一桩大案子。 动机是什么?金一又为什么要杀他们并刻意揭露他们的身份? 正当众人对这一连串的问题一头雾水之际,狗十一突然道:“我记得,他们是用弓箭伤的大殿下,对吗?” “对,怎么,才一天功夫就忘记了?”蛇六娘回答之余顺势讽刺了一句,她正想得心浮气躁,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狗十一习惯了蛇六娘一惯的打压,所以并不在意,道:“既是这样,为何我们搜遍屋子也没找到弓箭与他们惯用的兵刃?” 这句话提醒着众人,是啊,为什么搜了一圈,连一样兵器都没找到,总不至于凭空消失吧? 兔四抽出随身的匕首,反转刀柄在墙上敲了起来,检查屋中是否有暗室或者夹墙,但很可惜,两间屋子用的全部都是实墙,并没有猫腻。 “难道是被他们给扔了?”江行过话刚出口,兔四便摇头道:“习武之人都有自己惯用的兵器,除非性命倏关,否则绝不会轻易丢弃,一定是藏在我们没找到的地方。”说到这里,他迟疑地道:“会不会是被金一给拿走了?” “不会。”狗十一一口否决,“适才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绝没有兵刃一类的东西,更别说弓箭了。” 对此,兔四没有说什么,狗十一虽然较他年少一些,但也是跟着江老爷子风风雨雨走过来的,知道轻重,绝不会乱说没有把握的事情。 “不对。”江行过突然出声,“若没有兵刃,金一又是如何杀的这二人,他们颈上可都是利器伤。” 众人一下子被问倒,半晌,江行远方才环视着四周道:“所以……这间屋子里一定还隐藏着一个咱们没发现的暗格。” “可这里统共就那么两个小屋子,咱们里里外外全搜了一遍,连灶洞柴堆都没放过,墙与地都是实的,还能有什么暗格。”狗十一苦恼地揪着额前的头发,脚边已经躺着好几根被揪下来的头发。 兔四与蛇六娘也都各自苦思冥想,却始终没有头绪,正自僵持之际,狗十一眼角余光瞄见窗外那间小小的茅房,忽地灵光一闪,脱口道:“该不会是藏在茅房里吧?” 狗十一刚说完就后悔了,因为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那意思简直再明白不过。 狗十一头皮一阵发麻,赶紧将目光转向别处,假装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可惜众人并没有作罢,兔四清一清嗓子,努力挤出一抹和蔼可亲的笑容,“老十一,你辛苦一些,且去茅房瞧瞧。” 狗十一苦着脸道:“四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鼻子特别灵敏,这要是进去了,非得作呕不可;要不还是……”他瞅了一眼诸人,老夫人必定是不能使唤的,江行远兄弟也不能,至于蛇六娘……他疯了才会去招惹这个女人,思来想去,就只剩下兔四一人,他硬着头皮道:“要不还是麻烦四哥走一趟。” 兔四自然不会答应,义正严辞地道:“这是你发现的地方,若找到兵刃,就是你的功劳;我做为兄长,如何能够夺你功劳,那也太过没有道德了,万万不行。” 这才几句话就把“道德”给抬出来了,再往下说,不知道还要抬出什么话来,看来这个差事是逃不过去了。 狗十一在心里腹诽了一句,捏住鼻子认命地往茅房行去,那背影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架式。 不一会儿,狗十一飞快地奔了出来,他没有立即回来,而是蹲在后院一阵狂吐,直至黄胆水都吐出来,方才直起身,摇摇晃晃地回到屋中,脸色一片惨白,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看到他脚步踉跄的模样,兔四原本想要去扶一把,但闻到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茅房独有的味道,又赶紧收回了手,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素有洁癖,平日里沾到一点脏污就要洗上许久,何况是…… 看到蛇六娘瞥过来带着几许笑意的目光,兔四一阵尴尬,他假装没看到,对脚步虚浮的狗十一道:“如何,可有发现?” 第488章 顺天府来人 “没有,里面除了……什么都没有。”想起刚才瞧见的那一条条蠕动之物,狗十一刚刚平复一些的胸口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赶紧运起内劲强行压下。 那厢,听到他的回答,兔四等人皆是皱起了眉头,屋里没有,墙里没有,地下没有,厨房没有,茅房也没有,那兵器会在哪里,总不至于真的凭空消失吧? 正当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江行过突然走了出去,来到院中望着那两间小小的平房出神。 江行远来到他身边,疑惑地问道:“大哥在看什么?” 江行过皱一皱眉,开口道:“你觉不觉得这两间屋子有些古怪。” “古怪?”江行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入目之处就是两间再普通不过的房子,与京城许多百姓住的屋子一样,“大哥所谓的古怪是指什么?” “我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很别扭,但……具体又说不上来。”这句话江行过说得很不确定,中间还停顿了好几次。 “不对劲……”江行远念叨着这两个字,他知道江行过不会无的放矢,遂静下心来仔细研究这两间几乎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的屋子,连那屋檐与遮顶的瓦片都看了分明,始终没有发现,难道是大哥的错觉? 正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一抹喜色迅速攀上眉眼,脱口道:“我知道了。” 陷入苦思的江行过听到这话,顿时精神一振,迫切地问道:“是什么?” 江行远没有回答,而是快步回到屋中,江行过紧随其后,只见江行远进屋之后,取过放在门后的条帚高举往上敲击着屋顶,发出“笃笃笃”的声音,空洞而幽长。 在场众人多是经验丰富之辈,一听这声音立刻就变了颜色,目光亦变得锐利起来,这种声音往往意味着夹层与暗格,也就是说,屋顶的机关。 蛇六娘长袖一甩,冷声道:“难怪我们一直找不到机关,原来是在头顶上,真是好心思。”她话音刚落,便有一块木板被条帚顶开,里面叮叮当当落下一堆兵器,既有刀剑也有弓箭,兔四检查了其中一枝箭矢,与射伤赵怀的那枝一般无二;而其中一把刀的刀刃上还残留着血迹,很可能就是金一用来杀二人的凶器。 江老夫人扫了一眼地上各式各样的兵器,沉声道:“这二人刺杀大殿下应该是没跑了,只是还不知晓金一为何要杀他们二人,并刻意暴露他们的身份。” 狗十一点头之余,又好奇地道:“长公子,你是怎么想到屋顶有古怪的?” 江行远笑一笑,道:“这还多亏了大哥,是他提醒了我。” 被点到名的江行过也是一脸疑惑,摇头道:“我只说屋子瞧着有些奇怪与别扭,可没说屋顶有问题。” “大哥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我们进来后看到的高度与外面所看到的并不相符,我也是在与旁边的屋子比较后才发现的。” “这两间屋子的高度大约在一丈左右,高出旁边一截,按理来说,屋中应该很高阔,可是我们进去后,里面的高度大约只有七尺左右,几乎伸手就能碰到屋顶;若是斜顶的屋子,自是没问题,但不是,所以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剩下那三尺高度去了哪里?我能想到的答案就是暗格,隐藏在我们头顶上的暗格!” 江行过恍然,终于明白了自己那份别扭从何而来。 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兔四已是跃上暗格看了一番,道:“里面还有一些干粮与水罐,粗略估计,两个人吃上十日不成问题;若没猜错,这个暗格不仅可以藏东西,还可以藏身;一旦发现自己被跟踪或者怀疑,就将屋子布置成仓促离去的模样,实际则是跃上屋顶躲藏。” “还真是煞费苦心。”狗十一应了一声,又冷笑道:“可惜啊,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杀他们的不是官府不是衙差,而是金一。” 这句话提醒了江老夫人,沉声道:“老四,你去一趟顺天府,将这里的事情告诉他们让他们派人过来。” “是。”兔四答应一声,正要离去,忽地想起一事来,停下脚步询问道:“老夫人,金一的事情要告诉他们吗?” 江老夫人沉默片刻,道:“一并说了吧,否则咱们怎么找到的这里也说不清,这些事关乎大殿下,不能有半点不清不楚,再说了,金一的动机不是一直想不明白吗,就让他们去查吧。” 兔四也是一样的想法,遂不再迟疑,纵身往顺天府的方向奔去,等他回来时,已是一个时辰后,在他身上跟着气喘吁吁的顺天府尹以及一众差役。 进了院子,顺天府尹顾不得喘息,拖着小跑了一路又酸又重的双腿来到江老夫人面前,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下官见过江老夫人。” 自打孙邈那桩案子后,京城之中人人皆知江老夫人是梁帝的奶娘,深得梁帝敬重,莫说他一个四品朝官,就算是一品大员来了,也不敢有半点怠慢。 “大人请起。”江老夫人素来低调,又深谙为人处事之道,自不会倚仗身份大刺刺受这一礼,当即侧身让开,等得府尹直起身后,方才道:“此间的事情,想必大人都已经知道了。” “是是是,过来的途中,四先生已经与我仔细说了一遍。”直至这会儿,府尹才有时间抹一把额头快要淌下来的汗,在这大冬天流那么多汗也是不容易,他瞅了一眼地上的两具尸体,小心翼翼地道:“这就是那两个杀手吗?” “不错,大人可有带仵作前来?”面对江老夫人询问,顺天府尹连连点头,“带了带了。”说着,他朝站在后面的那个小老头挥了挥手,后者躬一躬身,走到尸体面前,熟练地取出随身携带的工具检验起了尸体,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收起工具,又用白醋洗过手之后,方才来到顺天府尹面前,“启禀大人,已经初步检验过尸体,这二人手上都有大量握刀剑产生的茧子,且太阳穴微鼓,体表多有与人拼斗的痕迹,应是常年习武之人,且死因皆是颈间被利刃所伤,一击毙命,没有任何反抗或者抵御的痕迹,这对于两个常年习武的人来说并不常理,除非是常人。”仵作一口气将自己检验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喘了口气后,又道:“小人观这两具尸体的外形与身高,与行刺案中两名刺客的身形都相仿,应该就是这二人。” 第489章 惊动梁帝 “太好了!”顺天府尹击掌而语,言语间有难以抑制的高兴,自从赵怀遇刺的事情发生后,他就一直承受着难以言喻的压力,就在不久之前,还被梁帝传召询问,得知案件没有进展,少不得又是一顿训斥;他能感觉得到,若是抓不到刺客,自己这条官途就算是废了,保不保得住一家老小性命也是未知之数。 “多谢老夫人,这可真是解了下官的燃眉之急,下官感激不尽!”顺天府尹深吸一口气后,郑而重之地再次向江老夫人行礼,这两日他几乎未曾合过眼,至于膳食更是到了点匆匆扒几口就算用过了,可惜纵使他双眼熬得比兔子还要红,始终没有寻到有用线索,只能像个没头苍蝇配合着神机卫的人一样满城搜索,他几乎快绝望了,哪知柳暗花明又一村,江家居然送上这么一份大礼,瞬间解了他的困局,简直可以说是救命之恩了,这一礼行的理所当然。 “大人客气了。”江老夫人眸光一转,落在那两具正被衙差盖上白布的尸体上,“虽然杀手找到了,但不过是两枚卒,真正的凶手依旧逍遥法外,他们的谋算与意图咱们也未曾解开。” 顺天府尹点点头,挥手示意衙差将两具尸体抬回府衙,随即低声道:“之前听四先生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下官心中就存着疑惑,按理来说,金一与他们都是留雁楼的杀手,为何要杀他们,为了灭口吗?可留雁楼杀手嘴严是出了名的,几乎没人能从他们嘴里撬出东西来,何需急于灭口,且还是在这种风头浪尖上?不怕暴露了自己引来祸患吗?” “此事老身也百思不得其解,大人不妨顺着这个思路好好查一查。”顺天府尹清晰的思路令江老夫人省了许多口舌,显然能够做到这个位置的都不是庸碌之辈,孙邈那种蠢货除外。 “下官明白,多谢老夫人提点。”顺天府尹连连点头,亲自送江老夫人他们登上马车方才离去,至于那间小院,自然是被封了,派了衙差在那里把守,不许闲杂人等进出。 直至江家马车走得不见踪影后,顺天府尹方才乘上等候在一旁的轿子,在放下轿帘时,他道:“不回府衙了,本官要进宫。” “是。”轿夫答应,四个整齐划一地抬着轿子,迎着丝毫没有止易的风雪往皇宫行去,因为道路积雪的原因,花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时间方才抵达皇宫,未等轿夫停稳,顺天府尹已是迫不及待地下了轿,请内监通传面圣。 等梁帝听到这桩离奇的案件经过时,已是距离案发一个多时辰之后了,御案后面的梁帝面色阴沉如水,不知在想些什么,顺天府尹低着头不敢窥视以圣颜,甚至不敢大声喘气,唯恐惊扰了梁帝。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梁帝的声音,“老夫人可安好?有否受到惊吓?” 听到梁帝问自己,顺天府尹连忙答道:“启禀皇上,老夫人一切安好,惊吓想来是有一些,但微臣瞧着还算安宁。” 梁帝沉思片刻,对王安道:“朕记得太医院上回开给淑妃的定惊茶甚是不错,送一些去给老夫人。” 待王安答应后,梁帝又道:“传陆江来见朕,另外,请胡先生入宫一趟。”梁帝对二人的用词径渭分明,陆江是手下的人,所以用“传”字,胡一卦是客卿,且有许多需要倚仗的地方,故而客气地用了“请”字;帝王心术往往就隐藏在这些细微到几乎看不到的地方。 “是。”王安恭声答应,在他离去后,御书房又陷入到无声的沉寂之中,顺天府尹老老实实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纵是再不自在也不敢有半分异动。 等胡一卦踏进御书房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说是傍晚其实天已经黑了,换了往常宫门早已落锁陆江已经在了,梁帝示意内监给胡一卦坐下,又让人将炭盆捧到他旁边,语气温和地道:“这么冷的天还让先生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奈何事情严重,朕思来想去,还是想听一听先生的分析。” “皇上言重了,为君分忧,乃是臣的份内之事。”胡一卦在椅中欠一欠身,神情一如既往地恭谨,他从来都清楚自己的价值与位置,不会因为梁帝几句客气话就忘记。 梁帝满意地点点头,见人都齐了,他转头对站得双腿酸软的顺天府尹道:“陈爱卿,你将事情再仔细说了一遍。” 陈恭不敢怠慢,赶紧梳理了一下思绪,将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不敢疏漏更不敢添油加醋,就是老老实实地复述。 在陈恭言语之时,梁帝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落在二人身上,尤其是胡一卦,从初闻时的诧异,到后面的平复与思索,后者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被他收入眼中,嗯,并无异常,看来他也是才知道。 梁帝在心里暗自点头,那厢陈恭也说完了最后一句,梁帝接过王安递来的茶抿了一口,徐徐道:“二位爱卿且说说你们各自的看法。” 陆江拧着从刚才起就一直紧紧皱着的眉头道:“这件案子从表面来看,是杀人灭口,借此斩断所有线索,让大殿下遇刺一案查无可查,但是……”后面的话他似乎还没有理顺,故而迟迟没有往下说。 “但是什么?”听梁帝询问,陆江赶紧斟酌了一下言语,回答道:“但若是这么做,应该将他们所有随身之物都取走才对,特别是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使得这两人的死变成一桩无头悬案;可是金一没有,以他的经验,不可能犯这样的大错,倒像是……故意的。”陆江犹豫一会儿,如实说出心中的想法。 梁帝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转而看向一直未曾言语的胡一卦,“先生以为呢?” 胡一卦摩挲着一直捧在手里的茶盏,抬眼道:“草民也与陆统领一般以为,此事处处透着蹊跷,绝不是简单的杀人灭口。”这句话过后,他很久都没有说话,眼皮也垂了下去,仿佛入睡了一般;陆江几次想要催促,看到梁帝不说话,又生生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强迫自己耐心等下去。 第490章 背后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胡一卦再次抬起眼,而这一回,那双充满睿智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草民知道了。” 倏闻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梁帝愣了一下,旋即大喜,连忙道:“先生快说。” 胡一卦凝声道:“金一杀人,不是为了灭口,而是为了坐实这件事是留雁楼所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坐实?是胡一卦说错了,还是他们听错了?做为留雁楼的头把交椅,不是应该千方百计把刺杀大殿下的事情和他们撇干净吗,怎么还成坐实了?这说不通啊。 陈恭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先生,您刚才说得是’坐实’二字?” “不错。”胡一卦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足见他没有一时口误说错话,而陈恭他们也没有听错。 听着胡一卦的回答,陈恭有种自己脑袋是浆糊做的感觉,转也转不动,只得道:“下官不明白,还请先生赐教。” 何止是陈恭,陆江、王安都是一头雾水,倒是梁帝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不知想到了什么。 胡一卦没有立刻解释那句话,而是朝梁帝道:“草民记得皇上说了,刺杀一案,留雁楼的嫌疑只有五成。” “不错。”梁帝微微颔首,“怀儿遇刺之始,朕认为是留雁楼所为,待得翊阳与朕一番细谈后,方才惊觉此事多有蹊跷,未必就是留雁楼所为。” “可若是神机卫的人找到这两具尸体,又在屋中发地到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留雁楼行刺大殿下的事情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陆江一直留心听着他们的对话,听到这里忍不住道:“既然如此,留雁楼为何还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这个组织在江湖上确有几分份量,但若说他们能与朝廷为敌,那无疑是螳臂挡车,自寻死路。” 胡一卦微微一笑,“谁告诉陆统领,这是留雁楼做的?” 陆江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道:“陈府尹说了,江老夫人他们亲眼见到金一这二人所住的小院中出去,显然是金一所杀。” 他的回答令胡一卦脸上笑意深了几分,“这是一桩意外,陆统领不妨想想,若是江老夫人他们没有恰好撞见,谁会知道这二人是金一所杀?” 胡一卦的话犹如暗夜中的一道闪电,照见了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间,却足够了。 陆江浑身僵硬,是啊,若不是意外遇到,只会以为是与留雁楼有仇的江湖人士寻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从而一举杀了他们,绝对联想不到金一,甚至这个名字都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 “先生之言,每每总能够驱散迷雾,寻出被隐藏起来的真相,犹如黑暗中的明灯,令人豁然开朗。”梁帝微笑,相较于百官面前那个喜怒无常的帝王,他对胡一卦无疑宽容许多,也从不吝啬赞许之词。 “皇上过誉了。”胡一卦谦虚,一如既往。 梁帝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而问出另一个困扰在他心间的问题,“那先生可知,金一为何要祸害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东家?” 胡一卦思索片刻,缓声道:“或者他找到了另一个东家,一个可以给他带来更多利益的东家。” 梁帝扬一扬半白的眉毛,盯着胡一卦道:“先生可知这个新东家是谁?” “这个草民就无从得知了,不过草民倒是想出一个法子,或许能够引蛇出洞,哪怕引不出,也能够让他们狗咬狗,而咱们就坐收渔翁之利。” 这话令梁帝眸光微微一亮,坐直了微微倾斜的身子,饶有兴趣地道:“先生请说。” “皇上不妨将金一杀害这二人的消息散播出去,留雁楼虽然这会儿没什么声响,但草民相信,他们的情报网一定时时刻刻监视着京城的动静;一旦知道金一是始作俑者,又岂会放过他,无论最终查不查得出金一背后那个人,对我们都百利而无一害。” “好!”梁帝一直认真听着,待他说完,欣然击掌,“就依先生所言,陆江,这件事全权交由你去办,朕会让京城各衙门协助你。”不等陆江答应,他又道:“另外,加派人手监视京城各处,京城一地,朕不想再看到留雁楼,明白吗?” 尽管梁帝语气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但陆江久伴君侧,分明听出了那一丝凛冽而隐晦的杀意,身子一紧,连忙道:“微臣明白,微臣立即去办。” 在陆江离去后,陈恭也被梁帝打发了下去,除此之外御书房门口侍候的小夏子也被一并打发了;一时间,以御书房为中心,三丈之内,只余梁帝、胡一卦以及王安三人。 胡一卦安静地坐在椅中,那盏茶依旧捧在手里,只是这会儿已经没什么温度了,倒是旁边的炭盆依旧烧得如火如荼,未见颓势。 从梁帝打发众人离去独独留下自己时,胡一卦就知道,后者必定有话想问,果不其然,在短暂的沉寂后,梁帝独特的低沉嗓音在屋中缓缓响起,“先生当真猜不到金一背后那个人的身份?” 胡一卦搁下茶盏,起身长揖一礼道:“信息太少,草民实在无能为力,还请皇上治罪。” 在一声若有似无地叹息中,梁帝走到胡一卦面前将他亲自扶起,“是朕鲁莽了,先生虽足智多谋,善于微小之中见端倪,可终归只是一介凡人,又岂能如神仙一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梁帝转身来到朱红长窗前,透过高丽国进贡的窗纸看着外头暗沉的天色,耳边是仿佛永无止歇的呼啸,叹息道:“只是朕每每想到京城隐藏着如此之多心怀不轨的狼子之徒,就难以安然。”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道:“也不知是不是人老了,思虑的事情越来越多,稍有一点小事就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圣上正值春秋鼎盛之时,岂能言老。”胡一卦话音未落,梁帝已是道:“朕心里清楚,先生不必宽慰朕。”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欣慰道:“好在先生为朕批过命,天机显示朕能在有生之年铲平辽夏之患,开我大梁千秋万代之昌盛繁荣,也算知足了。” 第491章 隐疾 “圣上功绩,必将记入史书之中,流传万世,为后世之人称颂!”胡一卦的话令梁帝背脊挺得越发笔直,显然很是受用。 不得不说,胡一卦从不会像那些仰他鼻息来换取富贵权势的臣子那般遛须拍马,但前者说的话,每每总能击中他内心深处的渴望,让他有种说不出的舒坦;不过这一回,胡一卦只说对了一半,他要的远远不止一个被后世传颂的虚名,而是…… 胡一卦盯着在火盆中烧得起劲的银炭,忽地道:“草民虽然不知道金一背后的那个人的身份,但疏理线索,还是能够判断出一些与之有关的东西,应该能够助圣上缩小怀疑范围。” “先生请说。”被打断了思绪的梁帝转过身来,脸上不仅没有丝毫不悦,反而精神一振,与胡一卦做了这么多年的君臣,他太清楚后者的性格了,不说便罢,一旦说出,那就必然是把握的,绝不会空口白牙。 在梁帝灼灼的目光下,胡一卦不紧不慢地道:“此人的目的毫不疑问是要对付留雁楼,先是不知用何种手段收拢金一,令他冒着杀身之祸背叛留雁楼;之后又布下刺杀大殿下之局,在发现情况不对时,立刻杀人灭口,想要借着’死无对证’这四个字,坐实留雁楼刺杀大殿下的罪名,其心思之深可见一斑。” 胡一卦说得这些事情,梁帝都知道,但他没有打断,而是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果不其然,胡一卦接下来的话语渐渐变得锋利起来。 “能够布下刺杀当朝皇子之局,又迅速应对,不见丝毫滞后,可见此人性格极为果决,并且一直都有注意京城的消息,或许他就在京城之中,此为其一;其二,懂得借用朝廷之势,除去对手,此人智谋极高,绝不是寻常江湖人士,一般的草莽之徒空有一身勇气与武功,却无甚智谋。” 胡一卦这话说得不急不缓,却令梁帝眼皮猛地一跳,试探道:“先生是说,此人与留雁楼那些个奸细一般,也隐藏在朝廷之中?” “只怕不止隐藏于朝堂之中,还身居要职,至少不是孙邈与白卓那些个人能够相比的。”胡一卦的话令梁帝额头青筋突突跳着,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阵痛意,令他忍不住抬起揉额头。 王安见状,知道他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下意识地想要去取太医院开的药,但脚步刚一动,便察觉到两道冷凛的目光落在脸上,正是梁帝,王安心中一寒,赶紧收住脚步,低头盯着脚尖,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尽管这些动作都很细微,但胡一卦并没有放过,不动声色地收入眼中。 梁帝忍着越来越强烈的头疼,沉声道:“先生说的这些,朕都知道了,若再有什么发现,还请先生立刻告之朕。” “这是自然。”胡一卦答应一声,道:“皇上若没别的事情,草民就先告退了。” “好。”随着梁帝的应允,胡一卦起身行礼告退,直至他退出御书房并且脚步声彻底消失后,梁帝方才带着一丝迫切喝斥道:“还不赶紧拿药来!” “是。”王安手忙脚乱地拿出药,倒出两颗黑黝黝的药丸递到梁帝手中,未等他端来茶水,后者已是仰头将药吞了进去,这药丸比西瓜籽大不了多少,倒是不用担心会卡了喉咙。 随着药丸入腹,困扰着梁帝的头疼渐渐褪去,尽管还有些许疼痛,但已经不打紧了,直至这个时候,梁帝方才长出了一口气,接过王安捧在手中的茶水润了润喉咙,王安正要殷勤地接过已快要见底的茶盏,却不见梁帝递过来,反而双目冷冷地盯着他。 王安跟随梁帝多少,不敢说如同梁帝肚中的蛔虫一般,但后者是喜是怒还是看得出来的,赶紧双膝跪地,哆哆嗦嗦地道:“奴才……奴才知罪,求皇上开恩。” 片刻,头顶传来一声冷笑,紧接着梁帝冷漠到不闻一丝温度的声音,“王安,你也算是朕身边的老人了,竟然犯如此粗浅的错误。” “奴才知罪。”王安吓得连连磕头,随即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辩解,“奴才……奴才也是因为关心陛下圣体安康,才会一时大意,还请皇上再给奴才一次机会。” 梁帝冷哼一声,“朕若不给你机会,你觉得这颗人头还会在你脖子上吗?” 听到这话,王安心里松了口气,梁帝会这么说,可见没打算真的处治自己,顶多就是小惩一番。 “奴才一直都是陛下是一位宽宏大量的君主,奴才也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气,这辈子才能够在陛下跟前侍候,奴才……奴才……实在无以为报,就算陛下这会儿要奴才的命,奴才也毫无怨言。”王安哽咽得说着,眼泪也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梁帝似笑非地盯着跪伏在地上的王安,“当真舍得这条小命?” 王安被他问得一愣,心里涌起一丝不安,但到了这个份上,就算再不安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别人问奴才要,奴才自是不舍得,可是陛下开口,奴才万无不舍之理。” 别看王安瞧着一脸义正辞言,视死如归的模样,其实心里怕得不行,不过是虚张声势,故意做给梁帝看罢了。 王安这点小把戏怎么能瞒过梁帝的眼睛,不过他要的就是这种高高在上,掌控别人生死的感觉。 梁帝需要倚重胡一卦,所以对他百般客气,处处以礼相待,但并不表示他就喜欢胡一卦,相反,他更喜欢王安这样的人,懂得谄媚讨好,有些小聪明却无甚大智,既可满足他身为帝王,天下唯我独尊的感觉,又不会影响他掌控大局。 梁帝踢了他一脚,冷声道:“收起你那点马尿,起来。” 听到梁帝叫起,王安赶紧谢恩起身,收束着手脚站在一旁,连大声也不敢喘一声,如此等了一会儿,耳畔想起梁帝的声音,“朕头疼的事情,不许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你牢牢记在心里,再有第二回,朕绝不会轻饶。” 第492章 君心多疑 “奴才谨记于心,绝不再犯!”王安赶紧答应,就差拍着胸脯保证了,片刻,他小心翼翼地道:“只是奴才斗胆说一句,陛下头疼发作的越来越勤,只怕不是好事,不如……让齐院正再看看吧。” “不必。”梁帝摆手拒绝了他的提议,那双喜怒难测的眼眸难得得露出一丝期望,“过几日就要去龙虎山了,张真人道法高深,定有办法解决朕的头疼;不像太医院那一个个的,平日里唏嘘得利害,关键时候却只能拿出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在说起太医院时,梁帝眼中是深深的嫌弃,显然这心里积了许多不满。 见梁帝这么说,王安不敢再多言,御书房也在梁帝这句话后陷入了一片长久的沉寂…… 皇宫外,常喜坐在马车上,一边呵气搓手一边张望着不远处宫门,在一次又一次的张望中,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赶紧拿起手边的油纸伞跃下马车迎了过去,赶在风雪临身前撑起伞挡在头顶。 回到马车上,常喜问道:“先生,皇上这么急着召您入宫,所为何事?” 胡一卦一边烘着常备在马车上的炭盆一边将御书房里的事情说了一遍,常喜听完,恍然道:“难怪您比陆统领晚出来这么久。”说着,他又好奇地问道:“先生说那人十有八九是朝堂里的人,且极有可能身居高位,那他为何要费这么大周折对付留雁楼,那可捞不到什么好处。” “好处一定是有的,正所谓无利不起早,只是咱们还没发现罢了。”胡一卦淡淡说着,冻僵的双手随着炭火的散发出来的热度渐渐恢复知觉。 常喜耸耸肩不再追问,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与其胡乱猜测,还不如等着抓到人,直接问个清楚明白得好。 在短暂的沉默后,胡一卦忽地道:“想办法去太医院打听一下,圣上是不是有什么隐疾缠身。”他将王安的异动说了一下,随即道:“看王安的举止,应该是知情,甚至打量去取药,却被圣上所阻止。”说着,他又提醒道:“小心一些,别打草惊蛇。” “是。”常喜应了一声,随即带着一丝不忿道:“先生对圣上也算是尽心尽力,鞠躬尽瘁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非要这般处处提防,真是以小人之心度……” “常喜!”胡一卦出声打算了他的话,面色凝重地道:“休得胡言,此话若是传到圣上耳中,连我也保不住你。” 常喜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尽管车夫是他们的人,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连忙咽下嘴边的话,低头认错,“属下失言。” “言多必失,切记!”在郑重叮嘱了一句后,胡一卦叹息道:“君心多疑,皇上提防于我,我并不意外,若非这般,才叫奇怪。” 江行远从马车下来时第一眼就看到辛夷愣愣地客栈门口,头上、肩上甚至连睫毛上都落满了雪,她却恍若未觉,整个人看起来神情呆滞的,犹若得了失魂症的人,又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绝了一般。 江行远见状心中一揪,连忙加快脚步,一边走一边解下披风,随着衣袍在风雪中划过一个近乎完美的半圆,带着江行远体温的披风落在辛夷身上,裹住她微微颤抖的身体。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这外头风大雪大的,万一冻着凉了怎么办?”江行远一边替她系上缀着流苏的带子一边轻声说着,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紧张与关心。 以前的江行远也关心辛夷,但因为有婚约在身,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不敢将心意表露出来,唯恐自己越陷越深,也怕误了辛夷;如今婚约已经由江老夫人做主解除,恢复了自由身,自是不必再压抑了。 “辛夷?辛夷?”江行远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辛夷有反应,越发地担心了,正犹豫着是否要请大夫来瞧瞧时,辛夷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积滞细微的雪花从睫毛上落下,没入漫天风雪之中,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到底出什么事了?”江行远话音未落,辛夷忽地转身往客栈中奔去,江行远下意识地去拉她的手,刚一碰触,便有一股森冷的寒意顺着皮肤渗入肌血之中,仿佛那不是手而是一块寒冰。 趁着江行远愣神的功夫,辛夷甩开他的手,转身奔入客栈之中,从头到尾她一个字也未说。 这个时候,江老夫人他们也到了近前,望着半开半掩的客栈门疑惑地问道:“这丫头怎么了?” “不知道,她什么也没说。”江行远忍着追上去的冲动回答,言语间有着掩饰不住的担心,这样的辛夷让他很是不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江老夫人略一沉吟,道:“我们也进去瞧瞧。” 江行远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快步走入客栈之中,衣袂翻飞间带进来的风雪吹得前来关门的店小二一阵哆嗦,赶紧缩紧了脖子,旁的地方也就罢了,唯独这里最是怕冷,好不容易等到最后一个人也进来,赶紧“呯”的一声关紧了门,将风雪死死挡在门外。 大堂里站着十来个宫人,有宫女也有内监,旁边还搁着几个足足有半人高的箱子,其中一个内监正指挥着众人有条不紊地将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锦衾、被褥、衣裳、铜盆、博山炉、药材、食材,竟是样样都有,极是丰富。 至于辛夷,就站在那名内监一旁不远处的地方,双眼直直盯着他,眼里有震惊,有悲伤,有心痛,很是复杂。 这名内监看到江老夫人进来,迎上来打了个千儿,恭敬地道:“奴才容宣,奉圣上之命,来此照顾大殿下,在大殿下好转回宫之前,奴才等人都会留在这里,若有叨扰之处,奴才先在这里给老夫人赔个不是,还请老夫人多担待。” 这内监眉清目秀,颇为俊雅,看着最多不过十五六岁左右的年纪,年岁甚轻,说话却十分稳健,言辞恭敬而又不会给人低三下四的卑微感,就连那声音亦如清风拂柳,溪水潺潺,令人不知不觉间生出欢喜之心。 第493章 容宣 江老夫人颔首道:“容公公言重了,有你们在这里照顾大殿下,老身也放心一些。” 听到“容公公”那三个字,辛夷肩膀猛地颤抖了一下,最后一丝血色也从那雪白的脸庞上消失,眼中弥漫着难以言说的悲伤与哀恸,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自打进来开始,江行远的目光就一直落在辛夷身上未曾移开,自然没有错过她的这番变化,只是他不明白,这份悲伤与哀恸从何而来,容宣吗?可他们不过是第一次相见,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另一边的江老夫人也注意到了辛夷的异常,疑惑地道:“容公公与辛夷可是认识?” 容宣侧首看了一眼辛夷,下一刻便收回目光,神色如常地摇头道:“奴才并不认识这位姑娘,至于姑娘是否曾见过奴才就不得而知了。” 江老夫人眉梢微微一动,看向身子微微发抖的辛夷,眼里透出询问之意,辛夷明白她的意思,深吸一口气,逼回眼里隐隐可见的泪意,摇头道:“我从未见过公公。” 此言一出,众人皆露出诧异之色,看辛夷适才的模样,分明就是认识容宣,怎么一转眼又……未等众人问出口,辛夷已是解释道:“只是因为公公长得很像我一位已经……过世的故人,乍一眼见到,以为故人复生,所以有所失态,让老夫人见笑了。” “原来如此。”江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而对一旁的容宣道:“老身有些乏了,就不招呼公公了,公公自便。” “老夫人请自便。”容宣垂首轻语,待江老夫人等人折身上楼方才抬起头来,在掠过跟随在江老夫人身后的辛夷的单薄身影时,眸光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但很快移开,继续指挥宫人归置着从宫里带来的东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归置了那几大箱东西后,容宣又来到位于后院的厨房,几个穿着宫中御膳房的厨子正在里面忙活,看到容宣进来皆停下手里的动作唤了声“容公公”,客气之中带着一丝畏惧,但若是细看,会发现他们眼底深处或多或少流露着一丝不屑与鄙夷。 容宣嗯了一声,声音一改之前的轻缓谦恭,冷声道:“从现在起,大殿一应膳食与汤药皆由我们负责,此处不比宫里,人多眼杂,你们都打起精神来,切莫大意,更不要让不相干的人进厨房,万一出了岔子,我也好你们也好,都担待不起,明白吗?” “谨记容公公教诲。”众人齐声答应,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不过这个模样在容宣离开厨房后就荡然无存,有的只有不屑与嘲讽。 “不过是一个入宫才半年的晚辈后生,仗着王总管对他有几分薄爱就在我等面前耀武扬威,呼来喝去,实在可气。”说话的是一个身形微胖的厨子,一边说着一边气呼呼地将手里的刀剁在案板上,发出“呯”的一声重响。 “没法子,谁让人家心思活又会说话懂得讨人开心,一进宫就傍上了王总管这条大腿,不像咱们只会围着灶台打转,见了王总管慌得连连话都说不利索。”说这话的是另一个略微瘦一些的厨子,,一双不大的三角眼里闪烁着浓浓的嫉妒。 胖厨子听到这话越发不乐意,冷哼道:“得意个什么劲,说到底,还不是个没根的东西,不男不女,不阴不阳。” “嘘!”旁边一个正在切菜的帮厨听到这话,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赵哥,这话可不能乱说,万一被听了去要闯祸的。” “我有说错吗,本来就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你说说,咱们每天在厨房忙死忙活,研究新菜,想着让陛下娘娘吃得舒心高兴;结果怎么样,功劳却全被这种小人给领了去,半点轮不到咱们。”帮厨不劝也就罢了,这一劝反而激起了胖厨子一直以来对容宣的不满,连声音也不自觉地大了几分。 略瘦一些的厨子附声道:“赵哥话糙理不糙,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见到有人附和自己,被称为赵哥的胖厨子顿时扬起了下巴,正要再说几句出出气,原本在外头呼啸的风雪突然吹了进来,一下子迷了眼,话也被堵在了嘴里,好不容易等这阵风雪过去,一道背对风雪而立的人影映入眼睑,待看清那人影的模样,胖厨子“唰”地一下白了脸,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至于厨房里的其他人,也跟他差不多,一个个跟被人点了穴一样。 容宣面无表情地扫过神情呆滞的众人,忽地咧嘴露出一丝笑容,他原本就长得眉清目秀,这一笑显得越发清秀,在这寒冬腊月看来,甚至还透着几分暖意,可胖厨子等人却只感觉到彻头彻尾的寒凉。“原本想来提醒一下大殿下的药必须得用无根水煎煮,莫要大意误了大殿下服药的时辰,结果倒是听了一段有趣的话。” “不……不是这个的,是……”帮厨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却怎么也寻不出能够解释的话来,毕竟胖厨子之前那话太毒也太尖锐了,根本没办法圆回来。 容宣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越过他来到胖厨房身边,抬起犹如女人一般纤细的手掌在后者肥厚的肩膀上拍了拍,很轻,怕是连蚊子都拍不死几只,却令胖厨子整个人哆嗦了一下;与之相反的是容宣嘴角的笑容,比刚才更浓郁了几分,“别怕,你刚才说的没错,确实自打我净身开始就成了一个不男女,不阴不阳的怪物。” 胖厨子身子一颤,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我……我胡言乱语,容公公……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见容宣不说话,他暗自一咬牙,抡起胳膊就往自己脸上甩去,当着容宣的面,可是一点都不敢留手,每一下都使足了劲,几掌下来,那张原本就胖胖的脸犹如吹了气一般,变得越发肿胖,连五官都挤变了形。 第494章 尚在人间 胖厨子一边打一边疼得不停倒吸冷气,无奈容宣没叫停,纵使再疼也得继续下去,若不让容宣消了这口气,一状告到王总管那里去,他们可就都完了,就算不死也不可能继续留在御厨房了。 别看他们对御厨房的差事诸多抱怨,其实一个个心里头稀罕得紧,这份差事的俸禄可不是一般的多,再加上各宫娘娘偶尔赏下来的银钱,比得过一个七品官了,又怎么舍得说丢就丢了。 “罢了。”听到这两个字,胖厨子如释重负,停下了掴掌的动作,但那双被挤成一条缝的眼睛并没有离开容宣的脸庞,他在等一个答案,一个真正能够让他安心的答案;不止他,其他厨子也都眼巴巴瞅着容宣。 容宣冷漠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最终落在胖厨子脸上,凝声道:“该是你们的功劳自然就是你们的,没人会夺去,也没人夺得去;与其在这里怨天尤人,倒不如专注本职差事,专心做膳,得空之时,不妨翻翻菜谱,认认药材,研究一下药膳。” “多谢容公公教诲,我等一定牢记于心,不敢有一字忘记。”众人忙不迭地答应,不过那眼睛仍是没从容宣身上离开,后者知道他们在等什么,淡然道:“今日之话,言于此,止于此,踏出此门之后,我便不会记得。” 听到这话,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容宣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明白,这次的事就这么算了,他不会揪着不放,也不会去向王总管告状。 “多谢容公公!”众人齐声道谢,满脸尽是感激之色,至于这感激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或者能够持续多久,容宣就不知道了,也懒得去知道;自他入宫得了王总管青睐开始,便有许多人看他不顺眼,明里暗里没少挤兑他,这样的人多几个少几个并无所谓。 容宣撑起搁在门口的油纸伞,走入风雪之中,他得去大殿下身边照看着,虽说王总管指派的那几个人都是当差好几年的老人,懂得分寸,但总归是没有亲自照看那么放心;然而没走几步,他就被迫停下了脚步,眉头微皱地看着同样撑着伞挡住自己去路的女子,“辛姑娘有事吗?” “我有几句话想与公公说,还请公公移步一叙。”辛夷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寒意,不知是穿透风雪时染上的,还是原本就如此。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确实不是辛姑娘说得那个人,姑娘认错了。”容宣神情淡然地说着。 辛夷没有理会他的话,径直道:“若公公不愿移步,那咱们就在这里说吧,只是……”她光洁的下巴微微一挑,目光落在容宣身后不远处的厨房,“会不会传到那些个人的耳中,就不得而知了。” 容宣面色微微一变,伞椽微垂,挡住了他的脸庞,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辛夷也不着急,安静地等着;半晌,容宣略显无奈的声音自伞下传来,“好吧。” 既是私谈,去客栈前头自是不合适,回客房也不方便,所以辛夷选定的地方是位于后院另一侧的柴房,此处堆放着客栈平日做菜用的柴火,差不多堆满了大半个房间,好在房间不小,也算干净,站两个人不成问题。 容宣抖落伞面上的雪,收起搁到角落里,做完这一切方才看向辛夷,不带一丝感情地道:“此事没有外人,姑娘可以说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物有相同,人有相似,你认错人了。” 辛夷的目光在容宣白净清秀的脸上徘徊,明眸不知不觉间染上了一层水色,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酸涩,一字一字道:“我没有认错,你就辛容,我的同胞弟弟!” 若是江行远等人在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他们知道辛夷有一个弟弟,但都以为他死在了那乱灭门惨案中,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活着,而且还成了一名……内监。 在听到“弟弟”两个字时,容宣一直犹如古井一般的眼眸泛起一丝涟漪,尽管很快就归于平静,但并没有逃过辛夷的目光,也再一次证明了她的猜测,容宣就是辛容! 那厢,容宣并不知道自己露了破绽,面无表情地道:“辛姑娘若是不信,可以托请老夫人去往内务府查阅我的卷宗,我确实是绍兴人氏,也确实不曾改名,容宣乃是我的本名。”见辛夷不语,他轻叹了口气,面色稍见柔和,“辛姑娘思亲心切,容某能够理解,但还是要辩认清楚才好,不是每一个人都像容某一样不计较。” 静默片刻,始终不见辛夷言语,容宣以为她放弃了,遂道:“若没旁的事情,容某告退了。”他微微欠一欠身,算做告辞,就在经过辛夷身边时,后者猛地一把攥住他的衣襟,也不知辛夷哪来的力气,竟是生生扯落了一颗盘珠,原本紧紧裹着脖子的衣襟顿时散了开来,露出白净的胸膛,在那里横七竖八地爬着几道狰狞的伤疤,尤其是左胸那一道,犹如一条丑陋的蜈蚣,从锁骨的地方一直往下,因为被衣裳所挡,不知它不知蜿蜒往何方,但可以看得出,绝不会短;而在这道疤痕的下面,是一块椭圆的暗红胎记。 辛夷惊呆了,她之所以突然发难,强行拉开容宣的衣襟,就是为了这块胎记,那是辛容自出娘胎就长在胸口的胎记,有了这个,不怕容宣不认,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容宣的胸口除了胎记之外,竟有这么多条狰狞丑陋的伤疤。 “你做什么!”容宣挥开辛夷的手,口中发出失控的怒吼着,愤怒扭曲了他原本清秀的五官,犹如受伤的野兽。 “这些伤是怎么来的?”面对辛夷的追问,容宣脸庞狠狠抽搐了一下,一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在脑海深处蠢蠢欲动,想要浮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在将那段记忆重新压回脑海深处后,他漠然整理着衣领,无奈最上面的一颗扣子被攥掉了,无法扣系,只能勉强遮住脖子以下的地方,遮住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与你无关!” “你就是辛容,是我嫡亲弟弟,怎么可能与我无关!”辛夷大声说着,那双秋水一般的明眸已是被泪水盈满。 第495章 承认身份 “我不是你弟……”这一次,辛夷没等容宣说完便打断道:“你是,胸口的胎记就是最好的证明,纵是你否认千遍万遍,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不等容宣言语,她一把攥住容宣的手,激动地追问道:“是谁,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告诉我!” 容宣眼底涌动着难以言喻的痛苦,望着泪流满面的辛夷道:“告诉你又如何,时光可以逆转,四季可以重来吗?” 辛夷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半晌,她哑声道:“我不能,但我可以替你报仇。” “不必了。”他漠然挥开辛夷冰凉的手掌,淡然道:“伤我的人都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该死的死,该坐牢的坐牢,一个都没跑,呵呵。”说到后面,容宣忽地笑了起来,笑容里,眼眸里,尽是大仇得报的痛快。 看着这个透着一丝疯狂的笑容,辛夷心里忍不住一阵阵抽痛,容宣只比她小了一岁,自幼在父母与她这个姐姐的呵护下长大,喜读书,性聪敏,性子也开朗,只要他在家里,就必定能够听到他开朗欢愉的笑声,偶尔母亲与父亲闹别扭了,他就会想方设法逗母亲开心,对她这个姐姐也极是用心,每每从学堂回来看到什么新奇有趣的小玩艺或者好吃的糕点,必定会带回来给她解闷、品尝。 十余年来,她从未在容宣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这是头一回,可想而知,辛家灭门后的容宣虽然活了下来,却必定遭受了许多磨难,甚至…… 容宣察觉到辛夷的目光,别过脸道:“入宫是我自己的选择,没人逼迫,你不必觉得可惜或者难过。” 听到这话,辛夷顿时愣住了,她一直以为容宣净身入宫是被迫的,如今方知,竟然是他自己的选择。 良久,她抹去脸上的泪痕,带着几分痛心询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知道净了身就不是一个完整的男儿身,也明知辛家就你一个男丁。” 容宣眼皮狠狠跳了一下,下一刻,他已是冷声道:“我的事情与你无关。”说着,他上前一步,盯着辛夷的眼眸,一字一字道:“不错,我确实就是饶幸活下来的辛容,但从我改名容宣的那一刻起,就与辛家,与你再无关系,你也不要再以姐姐的姿态自居。此间事了之后,你就随江家回岳阳吧,以后都不要再来京城了;将来寻了良人该嫁人嫁人,该生子生子,好好过你的一辈子。”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继而垂眸低低道:“到时候寄盒糖饼给我就好。” 见辛夷不说话,容宣吸了一口气带着丝丝凉意的空气,“该说的都说了,时辰不早,我真的要走了;以后……”他望着窗外的眼里掠过一丝痛苦与不舍,“你只当我死在那些马贼的刀下了。” 这一次,辛夷没有阻拦,任由他走到门口,就在容宣手握住门闩准备拉开的时候,身后响起一句令他大惊失色的话来,“害父母的真凶就在朝堂里是不是?” 容宣豁然转身,难以置信地盯着辛夷,脱口道:“你怎么知道?”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么说等于承认了辛夷的猜测,想再反悔都来及;可惜,说出口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无论他怎样后悔与懊恼都无法收回。 原本一脸严肃的辛夷,忽地神情微松,露出一丝了然之色,“果然如此,难怪你要入宫。” “没有!”容宣断然否认,可惜,这会儿无论他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别说是取信于别人了,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留雁楼乔装成马贼,杀了辛家满门上下十几口人,可留雁楼只是杀手组织,指使他们这么做的另有其人,父亲一向与人为善,无论我怎么想都不可能与人结下这么深的仇怨;思来想去,会引来杀身之祸的只有当年种植剡溪茶,被朝廷选为贡茶一事,这么一来,这个幕后者极有可能是朝廷的人,不过我不敢肯定,就想着拿这话试一试你,结果还真是对了。” “你骗我!”容宣又气又恼,他本来以为辛夷知道了什么才会问出那样的话,哪知她根本不清楚,纯粹就是拿话来试自己;最可气的是自己竟然这么大意着了她的当,看来师父说得没错,他养气的火候还太浅了些,不足以控制好自己的喜怒,容易露了心中的想法。 “你若肯与我说实话,我何需行此下策!”辛夷瞪着对面气呼呼的容宣,她何尝不是憋了一肚子的气,辛家没了,他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可这个臭小子却想尽办法将她推开,实在可气。 说起来,这个样子的容宣,比之前生动了许多,也与记忆中的辛容有了几分重叠,不像之前,明明就在眼前,可那淡漠神情与目光,让人感觉仿佛隔了千万里那么远,不可亲近。 “我不说自有我的理由,怎么就成了你骗人的借口。”容宣恼怒地说着,而在那不可见的眼底深处弥漫着……害怕。 是的,他在害怕,早在辛夷入京的时候,他就悄悄见过了,知道是自己失散多时的姐姐,也是自己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亲人;那一日,他躲在暗处嚎啕大哭,那是除了辛家被灭门之外哭得最大声的一次,就连他被恶人折磨,满身是伤的时候,都不曾这样的哭过。 他哭,是因为见到了失散的亲人,看到她安然无恙;更是哭悼曾经身为“辛容”的人生。 如今的他已经成了一名太监,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的路;从今往后,辛容之名,于他犹如前尘往事,不可追,不可忆…… “告诉我,是谁在背后指使留雁楼?”辛夷没有继续刚才那个相对无关紧要的问题,而是追问起了辛家灭门的案子。 “我不知道!”容宣负气地回答着,随即便拂袖要离开,这一次辛夷没有听之任之,而是快速上前几步挡在容宣与柴房门的中间,神情严肃地道:“你若不说,今日休想离开这里。” 容宣瞪着辛夷,愤怒中又带着一丝丝无奈,半晌,他冷声道:“这件事我自有打算,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第496章 不再是辛容 面对容宣的话,辛夷气极反笑,“我也是辛家一份子,当年大难,亲眼看着他们杀死父亲,之后又一路追杀,害死了母亲与福伯,你现在让我不要插手,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容宣眼里掠过一丝不忍,在一番长久的沉默后,他抬眼,就在辛夷以为他要与自己说实话的时候,一连串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的字眼钻入耳中,“线索是我查到的,你想知道什么,就自己去查,别在这里死缠烂打,惹人生厌!” 辛夷没想到一向与自己感情极好的嫡亲弟弟会说出这样冷漠的话来,一时愣在了那里,趁这个机会,容宣绕开她的身子去开门。 他的动作很快,没有任何迟疑,手握住门闩的下一刻就使力往一侧拉去,然而刚刚拉了些许,就被另一手给按住了,抬眼看去,是辛夷愤怒的眼神,“我说的很清楚,今日不把事情说清楚,休想离开这里。还有,我是你姐姐,你怎可用这样的语气与我说话!”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阻拦,令容宣面色越发阴沉,额头陷陷有青筋跳动,他深吸一口冷凛的空气,压住胸口翻涌的气息,冷声道:“从我改名容宣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与过往一切划清界限,我不再是辛容,而你……”他迎着辛夷的目光,一字一字道:“也不再是我姐姐!” “你!”辛夷气得说不出话来,若非那张脸再熟悉不过,又有胎记为证,她真要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以前的辛容是万万说不出这样的话的。 不过,气恼归气恼,心里更多的是怜惜,若非经历了非同寻常的痛苦,怎可能在短短一年间性情大变。 辛夷平一平气息道:“无论你认不认我这个姐姐,我都是那句话,不把话说清楚,休想踏出这里一步;若因此引来了外头的人,暴露了你的身份,也莫要怪我。”她强行按住心中的不舍说出这句狠话,以容宣现在的情况,不下点狠药是不会见效果的。 果然,容宣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因为她这句话变得越发阴沉,眉眼间如有风暴在盘旋凝聚,良久,他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别逼我!” “没人逼你,只要你说出是谁在暗中指使留雁楼,我立刻就……”辛夷话说到一半,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咆哮狠狠打断,“告诉你又能怎样,你能对付得了那些高官大族吗,你能杀了他们吗?不能,你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容宣双目通红的盯着辛夷,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他用力喘息了一会儿,忽地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我确实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道他是朝廷的人,应该身居高位,面对这样的人,你能怎么对付他?入我一样入宫,做个宫女,天天对着那些主子卑躬屈膝,对被人忽来喝去吗?”不等辛夷言语,他已是摇头,自嘲道:“辛氏一门好不容易一子一女两条血脉,若是都做了奴才,传出去可不得让人笑死吗?爹娘也得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在说这话时,容宣眼里是难以言喻的悲伤与哀恸,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愿意净身入宫做一名太监,不止身体不完整,还要受人白眼,被人在背后非议,将来老了,无儿无女,无妻无家,只能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辛夷怔怔看着他,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是顺着下巴落下,滴在手背上,那么的灼热,仿佛要将皮肤烧穿一般。 她张嘴想要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嘴唇不住地颤抖着,过了很久方才挤出几个字,“对不起……” 她是长姐,本来辛家遭逢这般大难,应该由她一肩担起,那样辛容就不用改名容宣,隐姓埋名,更不用净身入宫…… 那厢,容宣在几个深呼吸后,已是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他漠然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说到这里,他忽地想起一件事,带着一丝颤抖与期待道:“母亲……她还在吗?” 这件事盘桓在他心里很久了,辛家出事后,他饶幸躲过一劫,曾悄悄回去看过一眼,发现除了自己之外,还少了辛夷与柳氏以及福伯的尸体,猜测他们与自己一样,都逃了出去,知道自己尚有亲人在世,关非孤苦一人,无疑是十分欢喜的,在最初的那一段时间时,他一直盼着能够找到辛夷与柳氏,直至后面接连遭遇大变,才渐渐放弃了寻找;直至这次见到辛夷,这个被压到深处的念头才又浮现了上来,这几夜一直如梦魇一般纠缠着他,令他夜不能眠;几次想要找辛夷打听柳氏的情况,又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其实刚才听辛夷说“唯一的亲人”,他心中就有了不祥的预感,若是不问,那他就可以继续当柳氏还活着,继续留着念想,若是问了,而又是一个不好的消息,那就真的没法子了。 到底……他还是问出口了。 提及柳氏与福伯,辛夷眸光一暗,哑声将发生在嵊县的事情说了一遍,容宣面色惨白,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因为用力过猛,一根根青筋在白晳的皮肤下突起,犹如一条条青色的小蛇。 很久,他终于消化了这个消息,松开紧攥的拳头,垂目看一眼掌上被指甲掐起的深红指甲印,并没有说太多话,只是简单的四个字,“我知道了。” “你随江行远回岳阳吧。”容宣又一次这样说,不等辛夷反对,他又道:“多一个人在宫里做奴才,除了让爹娘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之外,并无用处。”顿一顿,他又沉声道:“毁一个就够了,没必要再拉一个做垫背,案子我会设法追查,也会设法将查到的情况告诉你,但是你必需跟江行远回岳阳,除非必要,否则不可以来京城。”说罢,他轻轻挣开辛夷的手拉开门闩。 第497章 醒来 这一次,辛夷没有再阻拦,随着柴房门被拉开,在外面盘桓多时的风雪顿时呼啸入内,瞬间吹散了柴房里仅余的温度,在拿起搁在旁边的油纸伞时,容宣忽地侧了头,轻声道:“王总管对我很好,也很照顾我,你不必太过担心。” 辛夷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的柴房,也不记得怎么回的房,等她醒过神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因为屋里没有点灯,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却也是暗沉得很,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嗤!”火折子接触到空气,原本暗淡的火星顿时亮了起来,发出轻微的声响,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辛夷收起火折子,取过灯罩照在烛光摇曳的蜡烛上,原本略有些刺眼的光芒立刻变得柔和起来,照见辛夷那张充斥着哀凉气息的脸庞。 直至这会儿,辛夷想起容宣,仍有一种心痛难忍的感觉;这一年多来,她一直盼着能够找到失散的幼弟,可做梦也想不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更想不到,再见时,容宣已经…… 辛夷用力拍一拍冰凉的脸庞,逼回眼底的泪意,哭泣从来就是最没用的东西,与其流那几滴水,不如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容宣,断然不可能放他一人在宫中犯险,可是……正如容宣说的那样,她不愿意又能怎么样,难道也跟着一道入宫做宫女吗? 且不说入宫需要详细调查身世,就算让她进去了,也不过是一个最低等的打洒宫女,被人呼来喝去,别说调查线索了,能否平安都是未知之处。她虽不曾进宫,却也听得多了,在那座看似尊贵荣耀的紫禁城中,不知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肮脏勾当,也不知有多少条冤魂亡灵在夜里无声地游荡乃至哭泣;赵怀就是最好的例子,他之所以体弱多病,出生之时更险些夭折,就是因为在母体的时候被人暗算,留下了病根;若不是梁帝在意这个长子,用无数大药养身,年幼时又有良妃息心照顾,百般仔细,根本活不到今日,可就算这样,这些年也并不是一直安康太平。 容宣说得没错,宫女这条路无疑是行不通的,那么剩下的就是……入朝为官! 那个幕后者隐藏在朝廷里,入朝为官无疑是最好的,可入仕必须得先参加科举,从童生、秀才、举人、进士这样一路走过来,且不说辛夷是女儿身,没资格参加科举,就算可以,这一道道下来,不知得要多少年岁,且考中进士之后,也不是一定能够留在京城,除了科举前几名一定是会被选入翰林院做为未来的大学士、首辅来培养之外,其他的,大多数都会放外历练,或是一县父母官,或是进盐运、河道等等。所以,这条路也是走不通的。 辛夷又想了几条路,最后都无一例外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堵死了,竟没有一条走得通,哪怕仅仅在脑海中演示一番也不行,着实让人郁闷。 难道真要任由容宣独自一人在宫中追查那个幕后凶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辛夷狠狠否决;能够做出那样事情的人,极有可能是一个手握实权的大人物,这样的人想要对付容宣就跟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这也是她刚才为何不当众说出容宣身份的原因,一旦被人知道容宣是辛家遗孤,极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容宣身边可没有兔四叔那样的高手,一旦遇到杀手,几乎必死无疑。 辛夷心绪烦乱地抚一抚隐隐做痛的额头,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容宣,寻回这个与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唯一亲人,要她眼睁睁看着容宣孤身犯险,自己袖手旁观,是万万不可能的。 所以,无论怎样,她都一定要找到一条可以走的路,无论如何! 辛夷在心里暗下决心时,隔壁传来隐约的咳嗽声,是赵怀,他醒了;这个发现令辛夷欣喜,按下纷乱的思绪,出门去了隔壁探望。 守在赵怀门口的神机卫认识辛夷,故而没有阻拦,任由她推门入内,果不其然,赵怀已经醒了,小夏子也来了,正在轻声问着赵怀的情况,这个与赵怀一起长大的小太监眼里满对自家主子的心疼,一旁的小几上搁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赵怀率先看到推门而入的辛夷,那双因为伤势而略显黯淡的双眸顿时为之一亮,眸中仿佛能看到星光跃动,“辛夷。” 辛夷连忙加快脚步,按住想要起身的赵怀,“你才刚醒,好生躺着,莫要牵动了伤口。” 赵怀还没说话,小夏子已是在旁边冷哼一声,不高兴地道:“我家殿下会伤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 “不得胡说。”赵怀轻斥了一句,满脸抱歉地对辛夷道:“小夏子无心之言,你莫要往心……”话说到一半,便喘得不行,不得不停下来,努力平复着气息,原本苍白的脸颊此刻布满了不正常的潮红,可即使这样,他的眼睛依旧停在辛夷面上,不肯离开。 辛夷见状,连忙安抚道:“我知道,我不会放在心中的,大殿放心。” 赵怀欣然,他此刻仍然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示意,至于旁边的小夏子,无疑是满心不乐意,他说的都是实话,怎么到了大殿下嘴里就成胡说了呢,哼,也不知这辛姑娘给大殿下下了什么迷药,自打遇到她,大殿下就变得对错不分了,这次受了那么重的伤,差点进了阎王爷的勾魂册,还听不进他的“忠言”,真是气人,难怪老一辈的宫人常说女色头上一把刀,万万碰不得,真是一点都没错;不行不行,他一定要想办法把大殿下从“刀”下拉出来。 赵怀若是知道小夏子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生了这么许多心思,怕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你可有受伤?”这是赵怀平复气息后,重新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关心;他受伤后不久就晕过去了,只在梁帝来的时候清醒了一下下,勉强说几句话便又晕了,所以后面发生的事情并不清楚。 第498章 喂药 辛夷心中感动,带着一丝浅笑摇头道:“有大殿这般舍命护我周全,我又怎么会有事,一切皆好,大殿放心。” “那就好。”在说出这三个字时,赵怀轻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仿佛轻松了许多,连因为伤口不断作痛而拧紧的眉头也舒展了许多。 小夏子在一旁暗暗翻了个白眼,一个刚从鬼门关转悠回来的人竟去关心一个半点伤都没有的人,果然是被迷惑得很深。 小夏子不想赵怀再补“迷惑”,遂出声打断道:“殿下,您该喝药了,院正说了,这药必须得趁热喝,凉了效果就没那么好了。” “好。”赵怀点头,在小夏子的搀扶下,勉强撑起上半身靠在床头,他身子实在太虚弱了,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又有小夏子在一旁承担了大部分的力道,依旧累得气喘吁吁,气息翻涌不断,迟迟难以平息,以致喝下去的第一口药息数吐了出来。 这一幕吓得小夏子白了脸,以为赵怀的伤势出现了反复,慌慌张张地道:“奴才这就去请太医过来。”说着,他就搁下药碗往外走,赵怀一向是个不愿折腾别人的性子,当即想要唤住他,却因为一时着急,被残留的药汁呛到了喉咙,以致咳嗽不止。 辛夷见状,连忙上前替他抚背顺气,见赵怀着急地指着已经走到门边的小夏子,自是明白他的意思,道:“夏公公留步,大殿没事,无需惊动太医。” 小夏子果然停下脚步,不过并不是同意了辛夷的话,相反,他很不高兴,觉得辛夷不顾赵怀的安危,转头不悦地道:“大殿下都把药吐出来了,怎么会没事;不去请太医,若是误了大殿下的伤势,该如何是好?” 不等辛夷言语,已经止住咳嗽的赵怀提了一口气,吃力地道:“辛姑娘说得没错,确无大碍,莫要大惊小怪。” 见自家殿下又和辛姑娘站到了一条战线,小夏子又生气又难过,声音不自禁地大了些许,“大殿下,您怎么事事都听着她,她昨儿个可差点害您丢了性命;奴才胆儿都快给吓破了,从昨儿个到现在都没敢阖过眼,您看!”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着自己鸦青色的黑眼圈。 不等赵怀言语,小夏子忽地红了眼圈,哽咽道:“奴才就怕万一瞌睡着了,殿下醒来疼了饿了渴了没人照顾,更怕一觉醒来看不见……”他不敢再往下说,既是因为后面的话是不敬,也是因为害怕。 赵怀心中动容,示意小夏子上前,用所剩无几的力道轻抚着小夏子颤动不止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别怕,我命硬得紧,就算是阎王爷也不敢收我,否则早在年少的时候就去地府报到了,哪里还能活到今时今日。” 小夏子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抹着眼睛,抹去在里面越积越多的眼泪,待得略略平复了情绪后,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殿下现在能喝药吗?” “自然可以。”听赵怀这么说,又见他脸色恢复了几分,也不咳嗽了,小夏子将心放了大半,正要拿起搁在一旁的药碗,却被辛夷抢先了一步,“我来吧。” 临到手的活被人给抢了,还是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小夏子哪能乐意,正要夺回来,却听赵怀对自己道:“这里有辛姑娘就行了,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蜜饯,这药苦得很,需得蜜饯解解苦才好。”不等小夏子言语,他又道:“若是没有,就是街上看看,买一些来。” 小夏子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瞧着赵怀,“蜜饯?可是殿下您明明……” “让你去就去,哪这么多话。”赵怀罕有地喝斥了小夏子一声,若是仔细看,会发现他耳根的地方有一些微不可见的红意。 小夏子愣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狠狠瞪了辛夷一眼,随即带着几分无奈答应。 自家殿下自弱多病,故而从小就开始服药,再苦的药都是一口喝尽,从来不需要蜜饯这种东西来去除苦味,事实上,殿下根本不喜欢吃蜜饯,这会儿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分明就是想要支开他,好和辛姑娘单独相处,喝辛姑娘喂的药,殿下果然是被女色迷住了。 小夏子在退出客房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辛夷坐在床边,舀起一勺汤药喂到赵怀唇边,后者毫不犹豫地张口喝了下去;在这个过程中,赵怀的目光一直都落在辛夷那张秀美无瑕的脸庞上,不曾离开,其中隐隐能看到几许被压抑的柔情与欢喜。 女色头上一把刀,他一定要劝着殿下及时抽身而退,不能眼睁睁看着殿下跳入火坑,小夏子暗自下着决心。 等到门外脚步声远去后,赵怀咽下口中苦涩的汤药,歉声道:“小夏子年少,若有失言之处,我替他赔个不是,还请辛姑娘莫要见怪。” “不会。”辛夷摇头,微笑道:“确实是我害得大殿受伤,小夏子心疼大殿,对我有所微词也是正常的;易地而处,我或许会比小夏子更生气。” “那就好。”赵怀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一个喂药,一个喝药,倒是极为安静和谐。 待赵怀咽下最后一口汤药,辛夷取过帕子替他试去唇边的药渍,一边道:“除了小夏子之外,陛下又派了许多宫人过来,几乎全面接管了这家客栈,说是等大殿伤势稳定一些再回宫。”说完等了一会儿,不见赵怀说话,疑惑地抬眼看去,只见他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眸中仿佛有星辰大海,那般深远,又那般复杂,一眼看去,几乎要陷入在其中;也直至这个时候,辛夷方才发现因为自己的动作,导致两个人离得很近很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从鼻腔中喷吐出来的温热气息。 发现彼此距离竟然这么近,辛夷脸庞“噌”地一下就红了,连耳根子都染得通红欲滴,犹如刚从胭脂堆里捞出来,赶紧就要收回手,岂料竟被赵怀一把握住,这个亲昵的动作令辛夷一下了愣住了,怔怔地看着赵怀,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第499章 示爱 别说辛夷,就连赵怀也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愣住了,不明白自己怎么做出如此唐突的举动,理智告诉他,自己应该松手,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可是掌中真实温热的触感,令他不舍得松手,这是他第一次……第一次离自己喜欢的人这么近。 是的,他喜欢辛夷,这份喜欢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或许是宴席初见之时;又或者……更早之时,他在宫墙上的惊鸿一瞥…… 不管是哪一种,也不管辛夷是在何时悄然走进他心里的,有一件事他十分肯定,二十年来,他第一次有了喜欢的人,有了与人共度一生的念头。 “请大殿松手。”辛夷羞急的声音,惊醒了思绪散发的赵怀,他连忙松开口,“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没……没事。”辛夷赶紧缩回手,帕子被她紧紧攥在手里,其实赵怀的手没什么力气,她稍一用劲便能挣开,但怕弄伤了对方,才一直任由他握着;原以为他意识过来就会松开,哪知这位大殿下仿佛神游太虚,始终不松手,她实在等得着急,才忍不住出声提醒。 辛夷深吸了几口气,压下那份羞意,故作镇定地道:“大殿好生歇息,我……晚些再来看您。”说着,她逃也似地往门口走去,月白色的裙裾因为她的脚步翻飞不止,犹如一只不断扇动的蝴蝶。 就在辛夷快要碰到门闩的时候,身后传来赵怀带着几许复杂与紧张的声音,“辛姑娘留步。”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辛夷身子一僵,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正犹豫着要不要转身时,身后忽地响起“呯”的一声重响,惊得她连忙回头看去,刚刚还好好躺在床上的赵怀这会儿竟然摔在地上,那袭价值不菲的锦衾胡乱地搭在他身上,一片凌乱。 “大殿!”辛夷大惊,顾不得男女之别,急忙上前搀扶,赵怀虽然体弱多病,身形削瘦,但到底是男子,辛夷费尽全力才将他扶回到床上重新躺好,在确定他没有受伤后,疑惑地道:“怎么会突然摔下去的?” 赵怀不好意思地笑笑,如实道:“我见你迟迟不回头,怕你走了,所以想去拉住你,无奈这身子不争气,连一步都走不动。”说着,他抬头,眼中带着一丝不安,“我有些话想与你说,可否……听我说完?” 对他对视片刻,辛夷叹了一口气,重新在床边坐下,“大殿请说,我听着。” 见她落座,赵怀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很淡,却透着打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欢喜,仿佛辛夷愿意听他说话是一件再幸运不过的事情。 赵怀平复了一下心情,徐徐道:“我自幼便与汤药为伍,记忆中,第一个记住的味道便是药味;正所谓久病成医,喝到如今,每每一口汤药入口,我几乎都能尝出里面有哪些药材。” “原以为我这一世都会是这样,直至……遇见了你。”在说到这几个字的时候,赵怀目光倏然变得炽热起来,灼灼盯着辛夷,令后者不敢直视,“我怎么也没想到,年少那一次未及告别的相遇,竟然真有重逢之时,老天爷让我再一次遇见了你。” “起初,我只想着能够多见见你,可是渐渐的……”赵怀神色复杂地看着低头不语的辛夷,“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贪心,甚至想要一直一直与你在一起,我……”见辛夷搁在裙裾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赵怀急忙道:“我知道这些话很唐突,所以这些天来,我一直不曾说出口,直至这一次死里逃生,我……我……”何止是辛夷紧张,他自己说得也很紧张,用力咽了口唾沫方才鼓起勇气道:“我希望可以替自己争取一次,不想继续压抑下去,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欲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知可否给我一次机会?留在京城。”说完这句话,赵怀便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双眼一瞬不瞬地等着辛夷,等待她的回答。 辛夷料到赵怀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简单,却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如此直白的……示爱,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她知道赵怀对自己有好感,否则昨日杀手突袭,他也不会毫不犹豫地挡在自己面前,可是……她对赵怀有感激,有怜惜,也有旧友重逢的欢喜,却唯独没有……男女之间的喜欢。 若是他们没有遇到杀手袭击,赵怀没有受伤,那么赵怀可能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彼此会相别于京城,相忘于江湖,可偏偏…… 辛夷紧紧绞着手指,那一根根青葱似的手指被她绞得发白,与此同时,她脑海中浮现一道身影,是江行远,是嵊州初见的江行远,也是不顾留雁楼追杀的压力,执意将她带回岳阳的江行远;更是宁可自己受伤也要处处护她周全的江行远…… 辛家还在的时候,她年纪尚幼,无忧无虑,未开情窦;辛家覆灭之后,她为了生计,为了给柳氏治病,疲于生计,再后来就是一直在追查辛家覆灭的真相,从未去想过男女情爱之事。可是,不想不代表不会发生,若感情一事可以由得自己做主与控制,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求而不得,爱恨纠葛,更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行远的影子就如一枚钉子一般,死死扎在了她心间,挥之不去,赶之不走;可是,江行远是有婚约在身的,所以无论心中怎样的悸动,她都狠命压抑住,不敢让这份悸动流于表面,更不敢由着发展下去。 再后来,柳青鸾的真面目一步步暴露,她对江家的嫌弃也是再明显不过,甚至怂恿江先过背叛江家,这样心机叵测而又歹毒的女子,无论站在江老夫人还是江行远的位置,都是万万不可能再谈婚论嫁的,之前江老夫人带众人去往柳府,很可能已经退了这门亲事,哪怕是已经过世的江老爷子订下来的,哪怕柳老爷子还在生,也是非退不可。 第500章 我答应了 也就是说,如今的江行远,已经恢复了自由身,而她知道,江行远对自己也是有情的,若是依着这个趋势,她与江行远极有可能最终走到一起,可是……如今突然多了一个赵怀…… 说实话,她对赵怀有好感,有同情,有故旧重逢的喜悦,但并没有男女之情,一丝也没有,若换了之前,面对赵怀的示爱,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但现在,她有些犹豫…… 不是她突然贪慕起了荣华或者王妃这个位置,而是因为辛容,改名容宣净身入宫的辛容…… 想起这个唯一的弟弟,纵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胸口依旧一阵阵抽痛,她尚且如此,若是九泉之下的父亲与母亲知道这件事,该是怎样的心痛啊…… 可是,一切已成定局,她纵使再心痛也改变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查出留雁楼背后的黑手,知道辛家被灭门,他们姐弟被追杀不休的真相。 容宣说过,自己就算进宫,也只是一个宫女,对查案并没有什么帮助,可若是……她嫁给了赵怀,成为当朝王妃呢。 纵然赵怀是一个不问朝堂之事的闲散亲王,他的正妻,他的王妃也能够拥有许多权限,去查很多宫女与太监没有资格追查的事情。 她要同意吗?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胸口就生出一种难言的心痛,迫使她不得不用力攥紧衣襟,甚至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胸口,如此方才能够稍稍缓解一些痛意。 这与刚才的痛楚不一样,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她很清楚,一旦答应了赵怀,那么她与江行远刚开始不久的缘份与情份将会彻底结束,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半点干系;若是路上遇见了,他唤她一声“王妃”,她唤他一声“江公子”,生疏而客气。 可是,若不答应,以她现在的处境,根本没有能力与路径追查辛家灭门的真相,只能由着容宣一人冒险,万一遇到危险,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辛夷陷入两难之地时,手上突然一凉,是赵怀,只见他一边抓住辛夷的手,一边担心地道:“你为何要一直捶打胸口,可是我的话让你不高兴了?” 原来从刚才起,辛夷就一直在无意识地捶打着胸口,一下又一下,那么用力,看得赵怀心惊胆战,几番纠结,终是忍不住攥住她手,以免她伤了自己。 迎着那双关切的眼睛,辛夷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后者见她神色复杂又迟迟不语,以为是不知该如何拒绝自己,眸光顿时黯淡了下来,但仍是强撑着笑容道:“你若是不愿意也没关系,其实也是我自己痴心妄想了,似我这般孱弱久病之身,也不知能撑多久,或许两三年,或许四五年,或许……明年,与我在一起只会害了你。”他一边说着一边松开握住辛夷的手。 看到他这般模样,辛夷劝慰道:“殿下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有那么多太医在,又有无数天材地宝供着,一定会没事的;再说了,我那张茶方殿下试过,效果甚好,身子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不等赵怀言语,她又解释道:“我适才捶胸口,并非因为殿下,而是突然觉得胸闷难受,气都有些喘不过来,想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 赵怀不疑有它,连忙道:“现在怎么样了,可还难受,要不要让太医来瞧瞧?” “已经没事了,多谢殿下关心。” “没事就好,我还以来……”想到自己刚才患得患失的样子,赵怀面色微红,低着头不好意思说下去,但那眼睛一直在偷偷瞄着辛夷,心里到底还是有所期望的。 辛夷也瞧见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能看得出,赵怀是真的钟情于自己,她……应该答应吗? 她若是不答应,赵怀会有所难过,但时间会慢慢冲淡这份难过;可她若答应,就是欺骗了赵怀,后者会一直活在欺骗之中…… 刚刚还你一言我一语的屋里陷入一片无声的寂静之中,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赵怀的心渐渐沉到了谷底,他嘴上说不在意,其实心里比谁都在意,否则也不会问出那般冒昧的话来,他是真的喜欢辛夷,那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喜欢的女子。 可是他也清楚,这世间并没有那么多两情相悦,更多的一厢情愿;他更看得出,辛夷对江行远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只是碍于那张婚约的束缚,不敢展露心迹,这也是他敢于示爱的原因之一,明知彼此有缘无份,继续纠缠下去,只会让彼此痛苦,他还不知道江柳两家已经闹翻并取消婚约。 不知过了多久,辛夷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眸,眸光清澈坚决,她望向忐忑不安的赵怀,一字一字道:“你是当今殿下,我只是一介平民女子,身份有云泥之别,而我还被人追杀不休,时时刻刻有危险,你当真不在乎吗?” 赵怀一怔,正想依着她的问题一个个回答,忽地浑身一震,下一刻,脸上漫出难以言喻的笑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坐直了身子,一把攥住辛夷的手,激动地道:“你答应了是不是?” 辛夷眼尖,看到漫出纱布的一丝殷红,连忙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重新躺好,蹙眉道:“有血渗出,怕是伤口裂了,我去叫太医过来。”说着,起身欲要离去,却被赵怀死死拉住了手,怎么也不肯放开,紧张地再次追问,“你答应了是不是?” 赵怀没有遮掩,让人可以一眼看到他内心深处的期待与欢喜,这样的他令辛夷胸口微微一痛,但也止于此,她既然已经决定了要走这条路,就会坚定的走下去,哪怕要辜负,要歉疚,要痛苦,甚至要赔上这条性命,她也会一直一直走下去…… 想到这里,辛夷不再犹豫,至于歉疚……自是有的,可是她别无选择,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往后的岁月里好好对待赵怀。 在赵怀紧张到几乎窒息的注视下,辛夷微微点头,“是,我答应了。” 第501章 欣喜若狂 听到这句话期待已经久的话,赵怀欣喜若狂,激动地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握住辛夷的手,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不是梦或者幻觉;至于伤口处传来的痛楚,他早已经忘了。 良久,赵怀颤抖地开口,“你……真的答应了?” 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样子,辛夷既感动又内疚,在一记无声的叹息后,她按下心中纷乱的思绪,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殿下想要反悔?” “不是!当然不是!”赵怀急急否认,唯恐说慢一点,就会被认定反悔一般。 见他如此紧张,辛夷哂然一笑,轻声道:“我与殿下开个玩笑,殿下莫要当真。” 赵怀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辛夷是在与自己玩笑,只是这件事对他来说太过重要,也太过在意,才会这般患得患失。 辛夷迎着那张苍白的脸庞,正色道:“只要殿下不嫌弃我上面说的那些,我愿意为殿下留在京城。” “不嫌弃,不嫌弃!”赵怀连连摇头,脸上满是抑制不住地笑容,“待我伤好一些回到宫中见了父皇,就向他禀告这件事。” “好。”辛夷笑着答应,心中却是说不出的苦涩,希望……希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且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下去吧。 “殿下现在可以松手了吗?”听到辛夷提醒,赵怀连忙松开握了许久的手,这才发现,辛夷原本白皙的手背上,这会儿竟是一片通红,隐约还能看到一道道指痕,分明就是他握出来的,连忙道:“对不起,弄疼了你。” 辛夷笑一笑,道:“不碍事,倒是殿下的伤口必须得重新敷药包扎了,我去叫太医。” “好。”这一次赵怀没有反对,爽快地答应了。 辛夷替他掖好被角后,起身后去,背对着赵怀的她并没有看到前者在她转身的瞬间,那原本灿烂的笑容染了一丝疑惑与伤感…… 小夏子正好从厨房回来,从辛夷那里听说赵怀的伤口裂了,赶紧推门而入,一脸紧张地奔到赵怀身前检查伤口,果然看到纱布被鲜血浸染,看样子,裂开的范围还不少,否则不会渗出这么多血来,且染血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小夏子心疼地脸都快皱起来了,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明明都已经愈合了,就喝个药说几句话,怎么说裂开就裂开了,不应该啊!” 赵怀自己倒是不在意,安慰道:“没事,就是稍微裂了一点,等太医来了重新敷上药包扎一下就好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听他这么说,小夏子顿时激动了起来,“怎么会没事,太医院里大大小小的太医忙活了一晚上才将殿下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如今裂了伤口,万一又将那勾魂的牛头马面给召回来……呸呸呸,乌鸦嘴,尽瞎说。”话说一半,他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吉利,赶紧朝地上啐了几口,又打了自己一掌,方才道:“奴才是说,您昨夜流了许多血,气血严重不足,太医一再叮嘱,万万不能再流血受伤了。”他深怕赵怀不信,又补充道:“您昨夜昏迷着不知道,那端进来的水一盆盆都被血染得通红,奴才看得胆都快裂了。” 赵怀耐心地听小夏子絮絮叨叨地说着,笑着道:“我真的没事,别瞎担心。” 小夏子半信半疑地打量着自家主子,唯恐他专挑好听的安慰自己,这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一番审视后,见赵怀虽然脸色苍白,精神却极好,甚至比他受伤之前还要好上几分,这才放下心来,看来确实没什么大碍。 小夏子松了一口气,随即想起一件事来,疑惑地道:“奴才就出去了这么一会儿,殿下伤口怎么就裂开了?”不等赵怀回答,他又急忙道:“可是辛姑娘伤了殿下?” 赵怀哑然失笑,抬手轻敲了一下小夏子的脑袋,“你这脑瓜子里想的都是什么啊,辛姑娘好端端地伤我做甚,是我自己不小心动作大了些,扯动了伤口。”为免小夏子继续追问不休,他赶紧转移了话题,“让你找的蜜饯呢?” 听他提起,小夏子才想起自己回来的原因,赶紧取出装着蜜饯的袋子递过去,“奴才刚才见到容宣,正好他从宫里带了一些蜜饯出来,原本是想着以备不时不需,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说完,他又补充道:“每一颗奴才都拿银针验过了,殿下放心。” 宫中内监宫女数以千计,其中又有许多利益纠葛,谁也不知道迎面遇见的一个宫女会不会是别宫派来的眼线;也不会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暗算了,所以身在宫中,事事皆要小心谨慎,尤其是入口的东西,可算是这样,仍有不少人被一些防不胜防的手段给暗算了,赵怀生母良妃就是最好的例子。 若说有人的地方就是一个江湖,那么……紫禁城一定是这世间最大最复杂也最凶险的江湖…… 赵怀对蜜饯并不感兴趣,刚才那么说,不过是想要打发小夏子离去罢了,所以只取了一颗就摇头道:“够了,余下的你自己吃吧。” “我就知道。”小夏子对赵怀的话并不意外,嘟囔了一句就把纸袋收起来了,这个时候,辛夷也领着齐院正到了,做为一位经验老到的杏林高手,他没有像小夏子那般大惊小怪,不过也没大意,解开纱布仔细观察了一番,确实表面伤口裂开后,他松了一口气,在清理了伤口的血迹重新上药包扎后,又示意赵怀伸手替其把脉。 半晌,齐院正收回手,抚须微笑道:“大殿下恢复的甚是不错,若无意外,再歇两三日就可以回宫了,不过在此期间,大殿下定要小心,不可再让伤口绷裂,以免失血过多,伤了本元。” “本殿知道了,有劳院正。”目送齐院正离去后,赵怀也有些累了,遂躺下歇息,毕竟他才刚从鬼门关前逃回来,元气亏损严重,醒来后与辛夷说了那么多话不说,还绷裂了伤口,那一碗药汁尽管集中了众多堪称珍贵的药材,却不足以一下子补他失去的元气;之前精神处于兴奋之中,尚没什么,如今松怠下来,那疲惫感顿时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涌来,几欲将他淹没。 第502章 往后余生 赵怀很累也很困,眼皮几次不受控制地往下坠,他却不愿由着困意淹没自己,始终强睁着眼睛,至于看哪里,自然是辛夷了,那目光看得小夏子都有些吃味了;这也怪不得赵怀,直至现在,他回想起辛夷答应自己留在京城的时候,都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早在问出口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毕竟谁都能看得出辛夷待江行远要更亲近一些,万万没想到辛夷竟然真的答应了。 他怕自己一睡觉一闭眼,就会猛然醒来,然后失落地发现这是一个梦,一个美好的梦,所以他不敢闭眼,不敢睡…… 正在替他掖锦衾的辛夷察觉到赵怀紧紧相随的目光,心中略一动,已是明白了几分,微微一笑,道:“殿下睡一会儿吧,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当真?” “嗯。” 得了辛夷的允诺,赵怀终于放心地阖了眼睛,不一会儿就陷入沉沉的睡梦之中,对于一个重伤的人来说,这么长时间的言语,实在太累了。 看到赵怀熟睡,辛夷方才轻手轻脚地抽出被他压到的云袖,与小夏子一道悄悄退出了屋子,刚走出屋外,便看到等候在外面的容宣,望着那张冷清俊秀的容颜,辛夷胸口忍不住又是一阵抽痛。 不等辛夷开口,容宣已是道明了来意,“我听说大殿下传了齐院正,担心有事,故而过来看看,大殿下可还安好?” 小夏子答道:“倒是没什么大碍,就是不知道怎么着裂了伤口,所以请齐院正过来诊视,顺道换了个药。”说到这里,他似想起了什么,瞪着一旁默然不语的辛夷,“别以为我不知道,殿下的伤品就是你给整裂的,只是殿下护着你不愿说实话罢了;我警告你,往后离我家殿下远些,我家殿下身子弱,可受不得折腾,否则我必定如实禀告陛下。” 面对小夏子的警告,辛夷什么也没说,只是欠一欠身离去,在经过容宣身边时,脚步有细微停滞,但仅只是一瞬间便恢复如常,甚至走得更加坚定。 她不能答应小夏子,因为她有一个必须要守护的人与一件必须要查清的事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往后余生好好陪伴赵怀…… 在辛夷回到自己所住的客房时,意外发现江行远在屋中等她,眉心微微一动,已是猜到他的来意,胸口那股刚刚平复的痛楚又卷土重来,且比刚才平添了一份酸涩,她与他,到底是有缘无份了…… “长公子寻我有事吗?”她按下胸口的酸痛,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着,一边取来茶盏,替彼此倒了一杯茶。 “嗯,有些事。”一惯从容淡定的江行远这会儿竟是有些紧张,借着喝茶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道:“今日祖母去柳府的时候,做主解除了我与柳青鸾的婚事。” “恭喜,柳青鸾并不是长公子的良配。”辛夷神情淡然地说着,这个结果她早已猜到,所以并不意外,“长公子如此优秀,将来一定会遇到更好更值得一生相伴的女子。” 辛夷言语间的平静令江行远有些诧异,他以为辛夷听到这个消息多多少少会有些许欢喜,不过他并未多想,眸光定定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佳人,唇角扬起一丝难以抑制的笑意,“我知道,而且我已经找到了。” 这句话令辛夷心头漏跳了一拍,故作平静地道:“是吗?那恭喜长公子了。” 江行远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好一会儿方才干巴巴地问道:“你不想知道我说的那位佳人是谁吗?” “是谁都好,与我无关。”辛夷神情淡然地说着,看起来是那样的平静,犹如不起一丝涟漪的湖水;没人知道,她用了多少的力气才维持出这副漠不在乎的模样。 这样的辛夷令江行远生出一种莫名的害怕,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慢慢离他远去,这样的害怕与恐惧令他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一把握住辛夷的手,急声道:“怎么与你无关,你就是我的良配!” 辛夷面无表情地抽出手,“长公子说笑了。”不等江行远言语,她又道:“若长公子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乏了。” “辛夷!”江行远这次是真的急了,“你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生气?为何?”辛夷一脸茫然地问着,仿佛对此真的一无所知。 “气我执着于祖父定下的婚约,迟迟不愿面对自己内心真实的感情,惹你伤心。”在说这话时,那种莫名的心慌又涌上来,江行远有些慌乱地再次拉住辛夷的手,急切地道:“我知道在这件事上是我迂腐了,但我并不知柳青鸾做的那些恶事,总以为她纵是有些小脾气,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善良之人,所以不愿伤害她。” 辛夷默默看着被江行远握住的那只手,原来……被温暖包围的感觉是那么好,冰冷的指尖犹如落到了一池春水之中,寒意更被一丝丝地抽离剥除…… 江行远见她没有抽手,以为是听进了自己的话,微微松了一口气,柔声道:“这次就算没有祖母做主,我也会与柳青鸾解除婚约,所以辛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在往后的余生里好好照顾你,好好……爱你。”在说到“爱”这个字时,江行远有些别扭,脸庞亦是微微发红,犹如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但落在辛夷面上的目光并未移开,相反,更加真挚与炙热。 好…… 辛夷在心里默默答应,可江行远看到的却是她一点一点抽出被自己握住的手,缓慢而坚定。 江行远一惊,下意识地加重了力道,紧紧握住剩余的半个手掌,这已经是辛夷第二次这样做了,无疑,这是一种拒绝;而他有一种预感,若是任由辛夷抽出手,或许他会永远失去这个二十年来唯一令他心动的女子…… 第503章 外人 手掌处传来的力气令辛夷无法继续抽离的动作,只能无奈地停下,迎着江行远紧张的目光,朱唇轻启,说出一个个令江行远浑身发冷的字眼来,“这些日子承蒙长公子照顾,更几番救我于危难之中,实在感激不尽;若没有长公子,我早已死在留雁楼的屠刀之下,根本不可能活到今日。” “只是,我对长公子也仅止于感激二字,并无男女之情,往日若有什么地方让长公子误会的,辛夷在这里给长公子赔个不是,往后这样的话,还请长公子再也不要说了。” “不可能!”江行远万万没想到自己剖心剖肺的说了那么多话,换来的竟是这么一个回答,实在是难以接受,而且无论是以往相处的细微之处,还是那日要楼梯处听到辛夷与大哥的对话,都能感觉得到辛夷对自己有情,这一点,他绝不会感觉错。 江行远还未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另一个消息又如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另外,这次事情结束后,我会留在京城,不再回岳阳。” “留在京城?你一个人?”江行远愕然,若说辛夷之前的拒绝还算有迹可遁,那么这一次真的是毫无征兆。 “算是吧。”辛夷含糊地应着,她抬眼,悄无声息地将那张五官分明的俊美容颜深深记在脑海里,刻在骨子里,因为以后……可能再没有机会相见了啊。 “在岳阳的那段日子多谢长公子,往后……各自珍重吧。”辛夷话音未落,江行远已是断拒绝,“我不要各自珍重,我要与你在一起。” “长公子的厚爱,辛夷受宠若惊,但……”辛夷暗自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用最冷漠最无情的语气说出那一个个连她自己听着也觉得刺耳的字眼,“不爱就是不爱,勉强不得!” “我不相信你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不信!”江行远摇头,眸底一片微红,脑海中闪过这一年来与辛夷相处的点点滴滴,无情……他不相信,不相信!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信不信由得长公子,世间从来没有那么多两情相悦,更多的是一厢情愿。”辛夷抬一抬仍被江行远握住的手,漠然道:“男女有别,还请长公子松手。” “辛夷……”江行远还要待要说什么,辛夷已是冷冷打断,“话已经说尽,若长公子还要纠缠不休,往后怕是连朋友也做不得了。” 辛夷的决绝与无情出乎江行远意料之外,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一般,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而且辛夷目光清明,说话清晰,他几乎要怀疑辛夷神智被人控制了。 江行远深吸了一口气,忍着心中强烈的不舍与悲伤,缓缓松开握住的手,当那抹温暖彻底离开时,辛夷能够感觉到温热的指尖正在迅速变冷,且比刚才更甚…… 她终归是亲手推开了自己的幸福…… “对不起……”望着面色苍白,失魂落魄的江行远,辛夷心中剧痛,可是她别无选择,容宣是她唯一的至亲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孤身一人在宫中查案而不管不顾;对于江行远……这个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拼尽全力为她撑起一片天空的男人,除了“对不起”三个字,她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此生欠他的,也不知要几世才能还清了…… 江行远到底是个坚强之人,很快便按住了心中的痛楚,哑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是我自作多情了。”说到这里,他又自嘲地笑道:“是啊,世间从来没有那么多两情相悦,更多的是一厢情愿,爱而不得。” “长公子一定会遇到更值得你余生相待的女子。”辛夷干涩的说着,声音里有一丝极力压抑的痛楚与悲伤,可惜江行远此刻心神纷乱凌乱,并未察觉。 在短暂的沉默后,江行远道:“你留在京城并不安全,留雁楼只是暂时蛰伏,他们在你身上折损了那么多人手,定不会善罢甘休,只要朝廷那边稍有放松,立刻就会卷土重来取你性命;所以,你还是随我回岳阳吧,若你……”江行远按着胸口翻涌不休的苦涩,续道:“不愿见我,就在旁的地方……租一所宅子,我保证不会来打扰。” 他本来想说置办一所宅子给辛夷居住,但想起辛夷性子外柔内刚,且这会儿又一门心思要与自己划清界限,直接说送怕是不会接受,所以话到嘴边时改成了租宅子,他知道辛夷与江行过合作,赚了一点银子,租所宅子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辛夷欠一欠身,婉拒道:“多谢长公子,但辛夷心意已定……”她抬起微垂的眉眼,一字一字道:“不回岳阳。” 江行远以为她是为了躲自己,才会执意留在京城,急忙道:“我既说了口就一定会做到,绝不来打扰你,你若不相信,我可以对天起誓……” “长公子误会了。”辛夷打断他的话,“长公子一诺千金,我又岂会怀疑,但我确实有不得不留在京城的理由,所以只能辜负长公子的一片好意。至于安危,长公子尽可放心,我有办法护自己周全。” “什么理由?” 辛夷淡然道:“事关私隐,不便告之外人。” 外人…… 这两个字犹如一根雪亮的钢针,狠狠扎在江行远的心脏上,令他脚步一阵踉跄,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脸上好不容易恢复些许的血色也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辛夷紧紧攥住垂落在袖中的双手,强迫自己不要心软,与其拖泥带水,长陷于痛苦的沼泽之中,不如快刀斩断乱,对她对江行远都好。 那厢,江行远稳住了身形,强笑道:“是我唐突了,辛……姑娘见谅。”他本来想与以前一样直接唤辛夷之名,话到嘴边想起彼此这会儿已经划清了关系,又生生改了称呼。 辛姑娘……一个看似寻常的称呼,却意味着二人从此泾渭分明,除了昔日那一份恩情之外,再无关系。 第504章 借酒消愁 辛夷也清楚这个意思,虽然这就是她一心想要的,但真听在耳中还是一阵苦涩,鼻子也不受控制地开始发酸,她怕在江行远面前露了破绽,赶紧道:“长公子若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这是辛夷的第二次逐客令,这一次江行远没有说什么,点点头便离开了房间在,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辛夷仿佛瞬间失尽了力气,顺着门无力地滑坐在地上,泪水亦如决堤的潮水一般,疯狂从眼眶中涌出来,不消片刻就濡湿了衣襟,并且还在继续往底下弥漫…… 辛夷紧紧捂住嘴,死命按住不断想要溢出双唇的呜咽声,在没人听到的内心深处,她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不知道是说给江行远还是说给她自己…… 刚才若是江行远再晚出去一会儿,恐怕她就要撑不住了,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极为理智的人,不会受所谓男女感情的拖累,却原来还是高估了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一颗芳心悄悄落在了江行远身上,这会儿硬生生斩断,自是痛不欲生,但凡有所选择,她都不愿意这样,可惜,她没有,从遇到容宣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了任何选择。 辛夷将头埋在双膝之中,无声地痛哭着…… 江行过睡到半夜时分有些饿了,本想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哪知蜡烛烧了半根,人没睡着反而更饿了,无奈之下,披衣起身准备去厨房找些吃的,在经过江行远房间时,诧异地发现里面灯还亮着,这可都三更时分了,行远怎么还没睡? 正当江行过迟疑着要不要敲门进去问问时,鼻尖忽地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奇怪,哪里来的酒味? 江行远抽动鼻子仔细闻了闻,赫然发现酒味是从江行远房间的门缝里透出来的,这个发现令他诧异,生于茶商世家的江行远虽不抗拒酒,但也绝不是一个好酒之人,一般去酒楼或者应酬,都是浅酌即止,平日一个人独处之时,更是只饮茶不饮酒,这么多年来,江行过从未见过例外。就是这样一个极具原则的人,这会儿竟然躲在房间里偷偷饮酒,且闻这酒味如此浓郁,只怕不是区区一两壶。 这个发现,令江行过生起好奇之心,伸手试探着推了推门,能够推动,也就是说里面没有锁住,这般想着,他手上又使了几分劲,果然推开了房门。 门刚一推开,就有一股比刚才浓郁数倍的酒气扑面而来,江行过也算是有些酒量的人,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被熏得一阵晕眩,好在只是一会儿便恢复了正常,不过接下来的一幕,令江行过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那个素来温雅如玉,从容闲适的江家长公子,这会儿竟如酒鬼一般,抱着酒坛子大口大口地饮着,不断有淡黄的酒液从嘴角溢出,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月白泼墨长衫,这会儿已是遍布酒渍,犹如刚从酒池子里捞出来一般;这还不够,在江行远身边凌乱地散落着四五个酒壶,东倒西歪,却没有一滴酒流出,显然盛在里面的酒在它们掉落之前就被喝光了,应该是江行远喝光了这几壶酒,犹嫌不够,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整坛子的酒。 江行过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一个箭步冲到江行远身前,硬生生从他手里将酒坛抢了过来,他默默掂了一下份量,里面的酒怕是只剩下一半了。 “还给我!”江行远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来抢,江行过赶紧往后退了几步,若换了平日里,这几步对一身武功的江行远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奈何这一回喝多了酒,坐着还没什么,一站起来顿时酒意上涌,头晕目眩,刚迈出一步就跌倒在地,挣扎了许多都没能站起来,待到后面,他干脆放弃了起来的意图,随手从旁边拿过一个酒壶,底朝天地对着嘴,试图再倒出几滴酒来。 江行过怔怔看着犹如一滩烂泥的江行远,半晌,他叹了口气,蹲下身道:“出什么事了?” “不关你事。”江行远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便伸手去夺江行过捧在手里的酒坛,可惜,这次仍是没能夺到,但他并不打算放弃,执着地去抢夺酒坛,仿佛那是他的命根子。 江行过被抢得烦了,快步来到窗边,一把推开糊着纸的窗子,在江行远追过来之前,他竟是将坛子倒了过来,一瞬间,里面的酒就如一道淡黄的水炼,瞬间穿过浓重的夜色与凛冽的寒风,落到了地上。 在他做这些的时候,江行远亦冲到了窗边,试图挽救这半坛子酒,可惜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赖以解忧的酒喂了雪地。 江行过睁着被酒意梁得通红的双眸去夺过酒坛,这次倒是如意了,可惜里面已经与那些个散落在地上的酒壶一般,一滴酒也没有了,他愤怒地揪起江行过的领子,含糊吼道:“把酒还我……” 江行过面无表情地道:“酒没有,命倒是有一条,你若要拿去就是了。” “你……疯子。”江行过虽然被酒意侵蚀的神智不清,但理智尚在,自不会因为一坛子酒就做出那样的事情,见酒拿回来无望,他松开手,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江行过拉住他,皱眉道:“你要去哪里?” “自然是去买酒喝。”江行远挥手,却没能如愿甩开江行过的手,反而被握得更紧,后者的眉头已是皱成了一个“川”字,“别喝了,酒根本解不了愁,反倒酒入愁肠愁更愁。” 江行远呵呵一笑,令弥漫周周的酒气又浓郁了几分,“愁与不愁都是我的事,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 “我是你大哥。” “你不是。”江行远醉眼朦胧地挥手,含糊道:“你若是我大哥,怎么会帮着柳青鸾来害我,害江家;这些年你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恨着江家,恨自己为什么要生在江家,恨祖母为何要处处刁难你与姨娘,你根本就不想姓江,更不想做我大哥。” 若是在清醒的时候,江行远万万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一直都很体谅江行远的难处,也明白他心中那份恨意与憋屈,所以这些年来,无论江行过对他怎样的冷言冷语,他都保持着一份应有的尊敬。 第505章 真言 这句话令江行过面色一阵青白交错,良久,他咬牙道:“我看你真是醉的不轻!”说罢,他深吸一口气,道:“你想喝酒是不是,好,我带你去喝个痛快,走!” 江行远此刻一门心思都在喝酒上面,思考能力几乎为零,所以听到江行过这么说,不疑有它,任由后者拉着他来到后院;连绵整个京城的风雪令后院积了一层雪,脚踩过去,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 “酒呢?”面对江行远的追问,江行过冷笑一声,来到一个蓄水的瓦缸前,揭开盖子,里面的水尚未冻住,只有一层薄薄的冰花,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甚好”,随即竟然用力按下江行远的脑袋,生生浸入冰冷的水中;他知道江行远有内劲在身,其一身力气非自己所能及,所以一开始就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确保江行远一时半会儿不能挣开自己的束缚。 趋于结冰的水温果然令江行远醉意消了五六分,再加上求生的刺激,内力急速运转,双臂用力一振,如愿摆脱了身上的束缚,他赶紧从水中抬起头来,用力吸着寒冷的空气。 江行过揉着因为力道反震而有些发痛的手臂,面色冷漠地问道:“清醒了吗?还要不要喝酒吗?” 江行远揉一揉因为醉酒而疼痛的额头,之前那一幕幕在脑海中迅速闪过,在回忆到那句伤人的话时,脸庞倏地一白,看向江行过的目光里充满了忐忑,他挣扎着站起来,努力控制着在酒意下有些失衡的双手朝江行过揖了一礼,歉声道:“是我酒后失言了,请大哥恕罪。” “罢了。”江行过挥一挥手,并未与他计较,转而道:“倒是你,无端端喝那么多酒做什么,喝得自己分寸也没有了,得亏是我瞧见,若换了外人,如何是好?” 江行远静静听着,待江行过说完,方才低低道:“大哥教训得是,以后不会了。” 看着低头听训的江行远,江行过忽地叹了口气,“还不打算说?” 在这句话后,院子陷入沉默之中,只有风雪在黑暗中尽情呼啸,不时卷起地上的积雪,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就在江行过以为后者不会回答时,一道透着浓浓疲惫与痛楚的声音穿过风雪落入耳中,“辛夷不愿随我回岳阳,她要留在京城。” 这次轮到江行远诧异了,在所有人看来,江行远与辛夷都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尽管二人从未承认,但谁都看得出那丝似浅实深的情丝;一个为了对方,不惜得罪留雁楼,于血雨腥风之中为她撑起一席安宁之地;一个为了不连累对方,孤身离开江家,之后江行远涉案,四处奔波寻找线索,为其洗脱罪名。 这样的情意,若非碍于江老爷子生前定下的那门婚事,早就应该在一起,如今江老夫人做主退了柳家的婚事,按理来说,应该拨云见日,有情人终成眷属,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江行过回过神来,疑惑地道:“她留在京城做什么,留雁楼虽然因为圣上的雷霆手段元气大伤,却没有就此覆灭,一旦让他们寻到机会,必会卷土重来,取她性命。” “我也问过她,但辛夷始终不肯说,只说有办法护自己周全。”江行远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奈与失落。 沉默片刻,江行过道:“你可有将退婚的事情告诉她?” 这句话令江行远心里一阵抽痛,思绪又被强行带回到了那犹如被千万枝箭同时刺中的时候,手不由自主地按住冰凉抽痛的胸口,闭目道:“说了,辛夷说对我只有感激之情,而无男女之爱,一切……皆是我自作多情。” “不可能!”江行过不假思索地否决,指着自己的脑袋道:“辛夷对你定然有情,这一点我可以拿人头担保。” 江行过的话令江行远胸口升起一丝暖意,但复又凉了下来,他努力扯了一下唇角,似乎想笑,但终归是无力维持上扬的姿势,不过中途便落了下来,涩然道:“有情也好,无情也罢,一切已成定局。” “所以你就借酒消愁?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没出息了。”江行过没好气地斥问着,这会儿看起来,倒是颇有几分大哥的架式,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又问道:“打算就这么放弃了?” 江行远哑声道:“不然呢,难道还要死缠烂打,挟恩以报吗?大哥知道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江行过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是啊,感情的事情勉强不得,强行将人留在身边,只会令彼此都陷入痛苦的深渊中;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辛夷明明对江行远有情,为何要在一切水到渠成之时将他拒于千里之外,难道是不想继续连累江家? 江行过思来想去,只有这个理由勉强说得通,可是总觉得牵强了些,仿佛有什么事情是他们所不知道的。 他走过去拂落江行远肩膀上的雪花,安慰道:“很晚了,回去睡吧,明儿个酒醒之后,再好好说这件事,左右我们也不是立刻回岳阳。” 江行远点头,默默转身离去,他并没有看到,在自己转身后,江行远抬头往二楼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在那里,有一扇窗户在黑夜里半开半掩,借着院子里稀薄到几乎看不到的灯光,隐约能看到窗户边似乎站着一道身影。 江行过默默收回目光,快走几步追上前面的江行远,在送后者回房后,他并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脚步一转,来到了另一边辛夷的房门外,里面一片黑沉,没有一丝光亮透出,仿佛是在告诉外人,屋中的主人已经睡下了,莫要深夜叨扰。 江行过犹豫片刻,抬手叩门,“笃笃”的声音在静夜里听来格外清晰,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来开门,屋中也没有任何动静,或许是睡得太熟,这点响动不足以醒来,又或许是…… 江行过又敲了一次,仍是没见屋中亮灯,他明白辛夷不想见自己,至于熟睡未醒……呵呵,他在院中看到的那扇半开的窗户就是辛夷所在的房间,这大冬天的,若是真的睡觉,岂会不关窗,更别说那道若隐若现的人影了。 第506章 何婆子 辛夷分明就是在意行远的,可她不愿承认,还将一手将行远推得远远的,到底是为什么? 江行过百思不得其解,罢了,明儿个再找机会问问辛夷吧,这般想着,他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方才转身离去…… 夜,漫长而孤寂,浓重的黑夜成了很多人最好的掩护,有人行恶事害人;有人独自垂泪;有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人长思难忘…… 翌日,天如常亮起,连绵了数日的风雪也终于停下了肆虐的脚步,明亮到刺眼的天光穿过云层翩然洒落,令这片被阴暗、寒风、大雪笼罩了数日的大地重新恢复了生机,尽管地上积雪尚在,但并不妨碍大街小巷恢复往日的模样,吆喝声,招呼声,孩童嬉闹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之前缩在家里的小商小贩也都纷纷挑起担子走出家门去街市摆摊,赚取一日三餐所需的银两。 一个精心编织的流言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导之下,在晨光下的人群中迅速流传,不过半日功夫,就已经传得到处都是,到处都能听到议论之声。 确切来说,这个流言昨天就已经存在了,只是那会儿大多数人都躲在家中,不曾外出,所以只在一小波人之间流传,影响并不广泛。 街市上,一个老婆子一边冻得通红的手熟练地勾着虎头鞋,一边兴致勃勃地与隔壁卖胭脂摊子上的妇人聊着天,“哎,张娘子,你听说了吗,柳家小姐被退婚了。” 一听这话,刚刚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张娘子顿时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这事闹得这么大,怎么会没听说,那江家亲自去退的婚,听说那柳小姐哭惨了,拉着江家长公子苦苦哀求,就差跪下来了,无奈那长公子心意坚决,非退亲不可。”说到这里,她又一脸疑惑地道:“要说这江家长公子也是奇怪,这柳小姐可是名门贵女,出身好,长得好,又是出了名的才女,那么好的妻子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他怎么就不要呢,真真是让人想不通,你说他是不是得失心疯了?” 老婆子咧嘴一笑,脸上那一道道被岁月长刀刻出来的褶子顿时被挤在了一起,又长又深,犹如一朵开到最盛时的万寿菊,“这江家长公子是得了病,却不是失心疯,而是……”她凑近几分,一脸神秘地道:“色迷心窍。” “什么意思?”张娘子疑惑之余又有几分兴奋,听老婆子的语气,知道的情况显然要比她打听到的详尽许多。 “大约一年前吧,这江家长公子去外地办事的时候,救回来一个孤女,听说这个孤女长得又美又媚,声音也是娇柔得紧,那樱桃小嘴一张,别说男人,就连女人听了骨头都要酥了;这江公子正值年轻气盛之时,你说说,怎么忍得住,被迷得三魂不见了七魄,自然不愿意与柳家小姐成亲。” “原来如此,若不是何婶你说起来,还真是不知道呢。”张娘子恍然大悟地说着,随即朝地上啐了一口,一脸嫌恶地道:“之前倒也听说过一些江家公子的事情,还道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竟是一个为了女色背信弃义的色胚,真真是可恶。” “谁说不是呢。”何婆子附了一句,叹息道:“只是可怜了柳小姐,好好的名声就被他们给毁了,不论在哪个地方,被退婚都是奇耻大辱,更别说这样的名门贵族,往后怕是都不好嫁人了。” “是呢,好好的名声就这么毁了,谁听了都免不了说一声可惜。”张娘子一脸可惜地说着,随即又忿忿不平地道:“我可听说了,还是江老夫人带人去退的,年轻人不懂事,她一个长辈不拦着也就算了,还跟着一起胡闹,真是糊涂透顶。” “想是宠溺得很,架不住江公子的哀求,这江家虽说有两位公子,但嫡出的就这么一个,自是视若珍宝。” “唉,遇人不淑哦。”张娘子叹了一声,忽地想起一事来,疑惑地道:“话说回来,这退亲是两家人之间的事,关起门来议论的,怎么会传出来,还闹得这般沸沸扬扬?” 何婆子拿起竹篓里的小剪子将打好结的线剪断,随即又熟练地重新起线勾起了另外一只虎头鞋,“这谁知道呢,不过铁定不是柳家人。” “为什么?”面对张娘子的好奇,何婆子翻了一下那双并不大的眼睛,没好气地反问道:“你要是被人退了亲,会到处宣扬吗?别说自己不提,怕是连柳府里的下人也被一个个下了禁口令。” “这倒也是。”张娘子悄然之余,又有新的疑问浮上心头,“既然不是柳家,难道是江家?” 何嫂一脸笃定地道:“八九不离十。” “若是这样,这江家也太过份了,退亲也就算了,竟还要刻意抹黑人家的名声,这江家虽然是个商贾人家,但做为江家公子,好歹也读过几年书,这般行径,简直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要不怎么说遇人不淑呢。”何婆子指一指不远卖馒头的一家铺子掌柜,“这江家退亲的理由,原本是没人晓得的,还有人猜着是不是柳家小姐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今儿个一早,有柳家的下人来老李头那里买馒头,李老头一时好奇没忍住问了几句,那人听了气得不行,竹筒倒豆子般地将内情都说了出来,我们也才知道,原来柳小姐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张娘子气愤地说着,这话落在她旁边的何婆子耳朵里可就不乐意了,连一直翻飞不停的钩针都停了下来,“张家娘子,你这话就不对了吧,江家公子自不是好东西,可也不是每个男人都是这样的,至少我家大海就绝对不会那么做。” 张娘子一愣,随即堆起了一脸笑容,连连道:“对对对,大海那孩子孝顺又懂事,万万做不出这样的话来。” 第507章 异想天开 大海是何婆子唯一的儿子,连着生了三个闺女又年过四旬才生出么一个儿子,宝贝得紧,虽说家里条件一般,却想方设法满足儿子的要求,将儿子养得极为娇纵,明明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却硬生生被惯出了一身有钱人的臭毛病;不过何婆子为人极为护短,听不得别人说自己儿子半句不是,一旦被她听到,必定追上去吵半天,而且是对方不认错就不罢休的那种;最长的一次,足足吵了一个多时辰,人家回家了,她还跟在后面骂骂咧咧,在人家屋外又闹腾了半天,直至对方承认说错了话才肯回家,但这件事也没有完全揭过,她在街上看到这户人家一次就骂一次,后来人家实在受不了了,干脆就搬走了。 这件事之后,但凡是认识何婆子的,都绝口不提大海一句不好,每每提及,都是违心地夸大海好,以免被何婆子记恨上,闹得家无宁日。 “那是自然。”何婆子满意而又骄傲的说着,显然对张娘子的话还算满意,随即不无可惜地道:“奈何我家没机缘认识柳家老爷子,否则这会儿与柳小姐订亲的,就是我家大海了。” 张娘子心中一阵好笑,暗讽何波好了不知天高地厚,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地怂恿道:“大海不是还没成亲吗,不如找找机会,看能不能结识柳小姐,说不定能成就一段好姻缘呢。” 张娘子是拿大海打趣,心底里压根看不上大海,何婆子却当了真,停下手里的动作,蹙眉道:“我家虽然是清白人家,可到底门楣低了一些,这柳家能看得上吗?” 张娘子见她真的动了心思,越发加劲怂恿,“家世清白,人品贵重,这两样最是要紧,旁的都是次要;你看那江家,也不过是一个商贾人家,除了银子之外,还有什么,柳家不照样与他们订下娃娃亲,真要说门楣,咱都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根正苗红,怎么着也不至于比江家低了。” 别说,何婆子是真的被说动了心,低头打起了小九九,连虎头鞋都没心思钩了,柳家啊,虽说比不过那些个皇亲国戚,但也是实打实的高门大户,二品大官,若是能攀上这门亲戚,那可真是走了大运,而且她也不用操心大海的前程了,自有那做丈人的柳大人去帮忙运转,先补个空缺,再一步步提携,快一些的时候,三十岁之前就是个四五品的官员,再熬些年,等柳大人退下,便可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二品大员,而且大海那么聪明,位居一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何婆子越想越兴奋,原本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白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转红,想到高兴的地方,忍不住笑出了声。 张娘子看到她那样子,哪里会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强忍着讥笑的冲动,道:“如何,我说的没错吧?” “咳咳。”何婆子醒过神来,借着咳嗽掩饰了一下内心的兴奋,故作矜持地道:“确实说得有几分道理,待我寻机会找媒婆去柳家探探口风,若真能成就一段姻缘,那是再好不过了。” 没有自知之明的蠢婆子。 张娘子在心里一阵鄙夷,面上却是笑容表面,“对对对,何婶你可得抓紧一些,别被人抢了先,误了大海的姻缘与前程。”说着,她又故作遗憾地道:“可惜我家是两个丫头,否则怎么着也得去试试,毕竟这是一个鱼跃龙门的大好机会啊。” 她这话给何婆子提了醒,对啊,自己与张娘子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万一被他们抢了先,那损失可就大了。 何婆子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顿时心神不宁,恨不得立刻飞回家去找媒婆提亲,但看着面前还没开张的摊子又纠结无比,既想摆摊挣些银子补贴家用,又想回家去,这可怎么办? 思索半晌,她终是抵不过心中的念想,咬着那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将摆出来的东西胡乱塞进箩筐里。 她这番突如其来的操作看得张家娘子一阵愕然,不解地道:“何婶,怎么把东西收起来了?” “这不是……我突然想起家里有点事,先回去一趟,下午再过来摆摊。”何婆子下意识要说出心里的打算,但临到嘴边又觉得这样直白说出来,显得自己太过心急,仿佛迫不及待想要攀柳家这门亲戚,容易被人说话,所以赶紧咽回嘴边的话,胡乱编了个借口。 在说话的间隙,何婆子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拿去搁在一旁的扁担,一前一后挑了筐子往家里走去,因为走得太急,差点被地上积湿的雪给滑倒,前后筐子失了平衡,晃出夸张的弧度。 “路滑,何婶你走慢些,万一摔了可不是开玩笑的。”张娘子在后面提醒。 “知道了。”何婆子头也不回地应着,止住摆动不止的筐子,赶紧往家里走去。 望着何婆子远去的身影,张娘子在后面笑的停不下来,一开始还只是捂嘴小声偷笑,待到何婆子走得不见踪影,确定不会被她听到后,顿时放开了怀,笑得前俯前后仰,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在张娘子的另一边,是一个卖簪子的妇人,早在张娘子刚开始忽悠何婆子的时候,她就听到了,只是一直没插话,这会儿看到何婆子走了,方才笑道:“她若知道你是在忽悠,非得撕烂了你的嘴不可。” 张娘子一边笑一边挑一挑眉,不以为然地道:“像她那样自以为是的人,只会觉得自家儿子就算配个公主也是应该的,又怎么会认为我在忽悠她;哪怕有人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相反,会撕了那个人的嘴巴子,因为那人看不起她儿子。” 妇人想想也是,摇头道:“这何婆子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自信,认为那么个又骄纵又没能力,只知吃喝玩乐的儿子是全天下一等一的好。” “她若不自信,也不会把儿子惯成这样,说到底,都是她自己造的孽。”张娘子不屑地说着,随即又笑道:“且看着她怎么在柳府吃瘪,求亲……呵呵,也不知进不进得了柳府。” 第508章 张娘子 “你啊,总是喜欢忽悠她。”妇人笑语着,但到底也没说什么,这一条街上,多多少少都有点看不惯何婆子,只是碍于她太过泼辣,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男人又在衙门里当了个小吏,拿着鸡毛当令箭,所以一般都不惹她。 她们的对话被一个过来挑选珠花的姑娘听在耳中,好奇地道:“娘子们说得柳府可是城西那一座?” “对,就是那一座。”张娘子抢先回答。 “这柳家不是早就订亲了吗,怎么还有人上门求亲?”姑娘好奇地问着,一双杏眼眨啊眨,颇为灵动。 张家娘子也是个嘴快的,当即将江家退婚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那姑娘听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江家还真是不知好歹。” “是说呢。”张家娘子应了一句,看那姑娘穿得颇为体面,那裹在身上御寒的桃红刻丝的披风料子一看就是好东西,料想是有钱人家的姑娘,当即讨好地道:“姑娘拿在手里那枝掐银丝的玉兰珠花甚是衬您的。” “是吗?”那姑娘收起若有所思的神情,笑嘻嘻地打量着手里的珠花。 “当然了。”张娘子连连点头,“您要是不信,戴上看看,这点眼光我还是有的。”说着,她对一旁的妇人道:“还不赶紧拿铜子给姑娘照照。” 妇人回过神来,赶紧拿出铜镜给姑娘照,那铜镜打磨得很粗糙,只能大概照见一个样子,并不清晰,不过那姑娘并不介意,将珠花戴在发髻上,对镜照了一番,点一点头,连价格也没问,直接道:“还不错,就这枝吧,给我包起来。” “多谢姑娘,五钱银子。”妇人满面欢喜地报着价格,这枝珠花是她摊子上面最贵的一枝,进价也要三钱银子,那会儿看着实在喜欢,就给进过来了,结果摆了一个多月都没能卖出去,毕竟这价格实在不便宜,倒有姑娘中意,但还的价格太低了,没多少利润,她实在舍不得卖,如今碰到一个不问价就直接买的主顾,自是万分欣喜,高兴得很。 妇人接过银子,找出一个还算体面的木盒子将珠钗装到里面,在递过去的时候,看似顺口地道:“姑娘要不要带些胭脂回去,张娘子家的胭脂水粉,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细腻自然。”她与张娘子经常在一起摆摊,相互帮衬是常有的事情,这次张娘子帮着她卖出了那枝最贵的珠花,她心里清楚,自然得投桃报李,还了这个人情。 那姑娘挑一挑细长的柳眉,道:“是吗?拿给我看看。” “哎。”张娘子赶紧答应一声,从摊子底下的那个格子里取出一个深灰色的木盒子,大约手掌大小,看着并不起眼,甚至还不如摆出来的那些个胭脂好看,不过在张娘子打开盒子后,这表相就被粉碎了。 胭脂被装成了花的形状,再配上那胭脂本身的颜色,活脱脱就是一朵迎风绽放的桃花,煞是可爱,气味甜而不腻,雅而不浓,闻之令人心情欢喜,忍不住想再闻第二口。 与妇人那枝珠钗一样,这盒桃花香也是张娘子压箱底的宝贝,平常都不舍得拿出来,因为盒子开启的次数越多,香气就会逃走的越多,更别说经常有客人想要碰碰,试试,无论是淡了香气,还是坏了那形状,价值都会大打折扣,所以不是真能买得起的客人,张娘子绝不拿出来。 果然,那姑娘看到这盒胭脂,眼神微微一亮,伸手欲要接过,张娘子眼里掠过一丝犹豫,唯恐像其他客人一样,这姑娘会碰触那胭脂,破坏了表面的平整性,但她到底还是没有阻止,任由那姑娘将胭脂拿在手里打量,好在她从头到尾只是看看,闻闻,没有碰触,倒是让张娘子松了口气。 姑娘一番打量后,道:“这胭脂倒是有些新意,香气也不错,就不知上脸之后的色泽如何,可否试试?” 张娘子心里自是一百个一万个不情愿,但她唯恐得罪了好不容易等来的贵客,所以不敢直接拒绝,倒是一旁的妇人替她说出了心里话,“不瞒姑娘,这胭脂贵得紧,张娘子十天半个月都赚不来这个银子,一旦试用,坏了它原来的样子,就不好卖了,所以……” “行了,我知道了。”没等妇人把话说完,那姑娘已是出声打断,并且随着这话合上了手里的盒子。 张娘子见状,心里一阵失望,看这样子怕是把这位姑娘给得罪了,这盒胭脂还得继续压箱底,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卖出去。 正当张娘子暗自丧气之时,耳边传来恍若天籁的声音,“我买了,就当……”就当什么,那姑娘笑一笑没说下去,但对张娘子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失望之后的欢喜格外令人激动,她忍着心里的激动道:“多谢姑娘,二……三钱银子。” 这桃花胭脂原本的定价是二钱银子,扣掉成本,差不多能有三成的利润,但临到嘴边,张娘子起了贪心,硬生生将价格提高了一钱,这么一来,若是有卖出去,她就能够赚足一倍的利润。 尽管张娘子改口的及时,但那个“二”字毕竟出了口,那姑娘岂会没有听到,果不其然,那双落在张娘子身上的杏眼微微眯了起来,隐约能够看到一丝寒意在眸底流动。 张娘子被她瞧得忐忑不安,看那样子,怕是瞧出了自己的小算盘,若是因为这个惹了那姑娘心里不痛快,从而不愿意买这胭脂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想要再等到这么一位如此爽快又有钱的客人不知要什么时候;可现在再改口也来来及了,只能硬着头皮等下去,当然也没忘了在心里向满天神佛祈祷。 在漫长的等待中,张娘子终于再次等到了那恍若天籁的声音,“三钱就三钱吧,给我包起来。” 这句话令张娘子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迭声答应,在接过银子时,那张圆脸漫出遏制不住的笑容。 那姑娘也不在意,拿着珠钗与那桃花胭脂离开了摊子,沉浸在赚钱兴奋中的张娘子并没有注意到从头到尾,那丝寒意都没有从那姑娘的眸中消失。 第509章 原来是夏荷 在那姑娘走远后,张娘子如获珍宝地打量着手掌中银光闪闪的银子,一钱半的利润啊,她平常得卖十几盒胭脂才能够赚到,有时候生意不好,一整天下来,连一盒都卖不出去;张娘子越想越高兴,这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子了。 再说姑娘,并未走远后,拐了几个弯后,来到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她四下看了一眼,确定无人,方才从怀里取出一枚白玉制成的哨子置于唇下,随着气息的灌注,原本安静无声的哨子被催动,里面同样用白玉制成的圆珠疯狂地转动着,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那姑娘吹得很有节奏,三长一短,总共四下,随着最后一记哨声落下,原本寂静的巷子传来衣袂摩挲的声音,下一刻,一道人影一般出现在巷子里,那人五六十岁,头发已是半白,蓄着一把山羊胡,皮肤因为常年晒太阳而呈现出黝黑的颜色,穿着一身粗布蓝衣,那双被冻得通红的手上还拿着一把扫雪用的条帚,看上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头。 老汉站定后,朝那姑娘拱一拱手,“夏荷姑娘有何吩咐?” 原来这个姑娘就是翊阳身边的夏荷,只见她抛一抛手里的胭脂盒子,凉声道:“有人不老实,坑了我一些银子,不多,但不是这么个理,你就是不是?” 那老汉与夏荷打过多次交道,一听这话,立刻就明白了,“姑娘想我怎么做?” 老汉的机灵令夏荷很满意,“很简单,让她破些财即可。”说着,她又补充道:“她的摊子就在离这里不远的街上,是个卖胭脂的,我听旁边的人唤她张娘子。” 老汉平日里负责扫这几条街,一思索,已是从脑海中搜到了关于张娘子的信息,点头道:“我知道了,这就去办,姑娘若不急着回府,可以在暗中一观。” “好。”夏荷欣然答应,她原本就是这个意思,如今老汉那么说了,自是顺水推舟的答应。 老汉再次拱了一下手,拿着条帚离开了巷子,他的背看起来驼得有些利害,走的时候还咳嗽了几声,若非事先知情,很难将这样一个老头与长公主府联系起来。 老汉出了巷子之后,来到之前夏荷闲逛的那条街上,张娘子摊子前围了几个年轻妇人,不时拿起胭脂闻一闻,张娘子则在一旁热情地介绍着,看样子很快又能做成生意了。 老汉也不着急,一边慢腾腾地扫着地上的积雪,一边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着可以利用的东西,很快,他就锁定了一只正在觅食的野狗,因为大雪饿了几天的缘故,那野狗看起来皮包骨头,它想是一路寻过来的,但可惜,不是没找到食物,就是被人打出来的,这会儿连路也走不稳。 老汉从怀中取出早上吃剩下的一个馒头,撕了一半扔到那野狗面前,饥肠辘辘的野狗一口叼起来,咽了下去,这么半个馒头自然不足以吃饱,它两眼放光地看着老汉手里剩下的半个馒头,后者微微一笑,再次扔了出去,不过这一回没有直接扔到野狗面前,而是扔到了离张娘子摊子的方向,但离着还有两三丈多远,谁也没注意到。 野狗如之前那般奔到半个馒头面前将其叼了起来,正在咽下,突然背上一痛,下一刻,它就不知道任何事情了,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但别人看得却是真切分明,只见原本在叼馒头的野狗突然跟发疯一样往前冲去,在狂叫声中冲倒了张娘子的摊子,摊子倒了,客人被吓走了,胭脂洒得满地都是,连带着旁边几个摊子也倒了霉,在冲倒几个摊子后,那野狗突然倒地不起,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眼瞅着就活不成了。 张娘子回过神来,看着满地胭脂欲哭无泪,这可是她的全部家当啊,这下子损失大了,也不知得嚼多久的咸菜才能攒回来,之前赚的那一钱五,与眼前的损失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都怪这杀千刀的野狗,也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她越想越气,拿起一旁的扁担往倒地不起的野狗身上打去,一边打一边骂,唯有这样方才能够稍稍泄她的心头之情。 那野狗本来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再被张娘子这么一打,很快就一命呜呼,结果了它短暂的一生。 气虽说是解了一些,可打碎打翻的胭脂却回不来了,张娘子收拾了一会儿,忍不住心中的难过,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至于旁边那个卖首饰的妇人以及另外几个摊子,但他们卖的东西不是首饰就是香包,就算掉在地上也影响不大,所以影响并不大,不过这一天赚的钱是必然要赔进去的。 躲在暗处的夏荷将这一切收在眼底,看着张娘子嚎啕大哭的样子顿时心情大好,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此处,赚钱没关系,但把她当冤大头,呵呵,那可就对不住了。 夏荷一回到长公主府,就径直来到翊阳的寝居,几个婢女正好捧着洗漱过后的铜盆与漱盂等东西出来,看到她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夏荷姐,你今儿个不是休息吗,怎么回来了?” “我有要紧事需立刻禀报长公主。”夏荷简单地说了一句,问道:“长公主起身了吗?” “起了,春菱姐正在给长公主梳头呢。”得了婢女的话,夏荷点点头,正要推门进去,记起自己手里还拿着东西,想一想,她交给一旁的婢女,道:“把东西放到我放房间去。” 待婢女应声离去后,她整一整衣裳推门走了进去,屋里烧着最上等的红萝炭,温暖如春且无一丝烟气,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夏荷朝翊阳即使是坐着也依旧笔挺的背影屈膝行了一礼,“奴婢见过长公主。” “起身吧。”翊阳透过铜镜看了一眼半蹲着身子的夏荷,“遇到什么事了?”夏荷今儿个歇息理应回家与家人相聚,此刻突然回来,必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第510章 闹剧 “公主圣明。”夏荷恭维了一句,低头道:“奴婢在回家的途中,听说了一件事,想着公主会有兴趣,所以不敢怠慢,赶紧回来禀报。” “何事?”翊阳淡淡问着,依旧未曾回头。 当着翊阳的面,夏荷可不敢卖关子,一五一十将从张娘子那里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果不其然,在听到柳青鸾被江家退婚的时候,翊阳长眉一挑,转过身来正眼看着夏荷,“果真?” 夏荷知道她是在问这件事的可信度,垂目道:“在遇到张娘子他们之前,奴婢已经零零星星地听了几耳朵,满京城传得风风雨雨,奴婢不敢保证一定是真的,但无风不起浪,再说以柳家的名声,若是所传不十,岂会这般忍气吞声,所以奴婢猜测着,这件事应该八九不离十。” 春菱将一枝海蓝宝打磨而成的珠花插在翊阳乌黑浓密的发髻上,随口道:“这江家退了亲还要去四处宣扬,未免有些不厚道。” 翊阳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怎么,同情柳青鸾了?” 听到这话,春菱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跪下道:“柳青鸾此人阴险恶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胆大包天地迷惑太子,这样的人纵是千刀万刮也是应该的,奴婢又怎么会同情此人,只是觉得江家此举……”春菱心思飞快地转着,终于让她找到一个还算合适的词语,“略有些反常,所以奴婢才会一时失言,请长公主恕罪。” 面对春菱急切而紧张的解释,翊阳淡淡一笑,转身对镜打量着自己的妆容,冬阳透过窗纸照进来,淡金色的阳光恰好落在眉心那一抹镶着细碎晶石的花钿上,耀眼夺目,仿佛要夺尽这世间的璀璨。 春菱冷汗涔涔地跪在地上,对自己刚才一时口快的举动后悔不已,恨不能掴自己两巴掌;明知道自家主子对柳青鸾恨到了极处,还要说那样的话,那不是存心给主子心里添堵吗,都说祸从口出,真是一点都没错。 在春菱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时候,翊阳总算是照完了妆容,凉声道:“本宫虽然恼极了江家,但还不至于失了判断,这件事……应该不会是江家做的。” 此言一出,无论夏荷与春菱皆为之一愣,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不是江家,那会是谁? 相较于二人满心的疑惑,翊阳却显得心情甚佳,抬手抚着桌案上那一柄用整块白玉雕成的如意,轻笑道:“自作聪明,殊不知恰好如了本宫的意。” 这句看似没头没尾的话,却令春菱灵光一闪,脱口道:“难道这一切都是柳青鸾自己传扬出去的?” 翊阳尚未言语,夏荷已是惊声道:“这怎么可能?她不要名声了吗?” 春菱这会儿已是恢复了一惯的冷静与仔细,她在脑海里迅速将夏荷打听来的事情捋了一遍,再结合翊阳那几句话,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凝声道:“江家一脉,素重承诺,如今违背已过世的江老爷子之意,执意退亲,必是柳青鸾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按理来说,这婚约退就退了,没必要大肆宣扬,毕竟对两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可偏偏传得沸沸扬扬,这就奚跷了,仅仅只是为了抹黑柳青鸾的名声吗,不至于;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奴婢更倾向于柳青鸾贼喊捉贼,一边派人暗中宣扬一边扮演受害者的形象。” 翊阳静静听着她说完,既不说对,也不说错,只问道:“理由呢?” 春菱不假思索地道:“她想先下手为强,只要满京城的人都认定是江行远移情别恋,背信弃义,那么后面无论再爆出什么不利于她的事情,京城百姓都不会相信。”顿一顿,她又道:“在这件事上,柳青鸾虽然失了几分名声,但却收获了满城百姓的同情,再加上她原本就不想嫁给江行远,所以整体来说,利大于弊。” 翊阳唇角微微一扬,凉声道:“看来这会儿是清楚了,没有再说糊涂话。” 春菱听出她有宽恕自己之意,连忙道:“奴婢一时被迷了心窍,说了糊涂话,请公主恕罪。” 翊阳盯了她片刻,淡淡道:“你做事一向仔细,又跟了本宫那么多年,本宫恕你一次罪也没什么,只是往后……想清楚了再说话,别被人卖了还在帮人家数钱。” “奴婢明白,多谢公主。”春菱心头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赶紧磕头谢恩,做完这一切才小心翼翼地站起了身。 与此同时,翊阳亦拂袖起身,望着窗外那一抹冬日里少有的明澈日光,唇角勾起一道凉薄而优美的弧度,“备车,本宫要去柳府一趟。” 此刻,柳府之中正上演着一场啼笑皆非的闹剧,那何婆子匆匆忙忙收摊之后,就紧着脚步往家里赶,她并不知道后面那些个冷嘲热讽,反而一路上之上认真思索着张娘子的那些话,越想越觉得张娘子说得在理,自家大海除了家世差一点,无论长相还是品性哪哪都好,配一个名声尽毁的柳家小姐,也并不算太过高攀。 何婆子想得心头火热,到家之后,从床头下面取出一个布包,揣进怀里后来到离家最近的媒婆家中,媒婆见有生意上门,自是十分欢喜,热情的招呼着,待得知何婆子竟是想求娶柳家小姐后,险些惊呆了下巴,待回过神后,她本想说何婆子自不量力,山鸡也想攀凤凰,但临到嘴边想起何婆子那泼辣的性子以及得势不饶人的嘴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这……这柳家世代官宦,门楣甚高,怕是不合适吧。” 何婆子不乐意地道:“有什么不合适的,那柳家虽然门楣高了些,但那柳小姐现在被解了婚约,说句不中听的,那就是弃妇,我家大海却是清清白白的小伙子,娶她都是委屈了,她还想挑三捡四不成?” 媒婆在心里不住翻白眼,这世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小伙子却是满城都是,随便一伸手都能抓到四五个,什么时候也成了高攀女家的谈资,这何婆子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第511章 周媒婆 嫌弃归嫌弃,做媒婆的大都是八面玲珑之辈,万万不会说这些得罪人的话,所以她尽量挑着婉转的话劝道:“大海的为人,我等自是知道,但柳家一向眼高于顶,尤其是柳家小姐,看惯了那些个达官贵人,就连太子也见了不少回,这一时半会儿怕是转不过来弯,要不……再等等吧。” 张媒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说二人不合适,偏偏那何婆子认定自家儿子配柳家小姐绰绰有余,根本听不出媒婆的暗示,反而不以为然地道:“打铁就要趁热,否则被人抢了先,可怎么办是好。” “这……”纵是张媒婆有一张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嘴,遇到何婆子也是无计可施,正想着要怎么劝何婆子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时,手里突然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碎花布包,只见何婆子一脸神秘地道:“这个就当是酬金了,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望着手里那个颇有份量的布包,张媒婆一阵纠结,她虽是一个爱财之人,但这件事实在是太荒唐了,根本没有把握,弄不好还会落得一身骚,她挣扎半晌,到底还是将那布包还了回去,“这门亲事,我实在不知要怎么做,老姐姐还是另请高明吧。” 一听这话,何婆子那张老脸顿时拉了下来,难看得紧,她没想到自己好话说尽,这张媒婆还是百般推托,连试也不愿意试一下。 “怎么着,我家大海就这么上不得台面?让你张媒婆如此瞧不上眼?”何婆子心里有气,这话自然也就难听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张媒婆知道她是个难弄的主,不敢怼过去,赔着笑脸道:“说句不中听的话,柳家就算再落魄,也不是咱们这种低门小户的人能够念想的,真要是去了,老姐姐怕是要讨个没趣。” 这句“低门小户”算是彻底将何婆子给得罪了,当即将张媒婆好一顿骂,后者虽然心里憋着气,但她是个懂得权衡利弊的,知道与何婆子斗嘴皮子赚不到任何好处,还会留下后患,与其这样,倒不如让何婆子一次性把气给撒完了,往后大不了不往来,少拉一对媒;说实话,何婆子家这媒可不好拉,往高拉,人家看不上她家那个宝贝儿子,往低了拉,何婆子又嫌弃人家姑娘,难弄得紧。 张媒婆心里打定了主意,所以任凭何婆子如何谩骂,都不接话茬,脸上也一直赔着笑脸,如此整整骂了一柱香的功夫,何婆子终于骂累了,一把抢回装着散碎银子的布包,扭着老腰往外走去,在走出门槛的时候,犹觉得不解气,遂停下脚步,往地上狠狠啐了几口唾沫,做完这一切,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看着何婆子走远,张媒婆长长出了口气,生平最怕的,就是这种拎不清的人,真是有理都说不清;话说回来,何婆子一门心思要求娶柳家小姐,怕是又会去找别的媒婆,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接她这门生意,要不跟去看个热闹? 这个念头刚冒出个苗头就被张媒婆给硬生生掐灭了,蛮不讲理又极其护短,觉得自己儿子千好万好,哪怕娶个公主也不过分,这样的人还是不要再打交道的好。 再说那何婆子,果然如张媒婆所料,离开之后又接连去找了几个媒婆,前几个无一例外给拒绝了,碎花布包始终没能送出去,可把何婆子气得不轻,觉得一个个狗眼看人低,瞧不起她老何家。 不过在她寻到最后一个媒婆时,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那媒婆姓周,外地刚来没多久,人生地不熟,但心气不小,一心想要做出名气,成为京城第一媒婆,奈何不认识什么达官显贵,也没有人脉,忙活这么多天,就拉了一户农家的媒,连生计都快成问题了。 这周媒婆听完何婆子的要求后,也觉得事情难度太大,她虽来了没多久,但京城有哪些个高门大户还是知道的,两家门楣差得实在不是一星半点,能拉成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几乎等于零。 何婆子见她面露难色,唯恐跟之前一样被拒绝,连忙将那个被退回数次的碎花布包塞到了周媒婆手里,自然也没忘了许那个看不到影子的诺言,“事情之后,还有重谢。” 周媒婆感受着布包的重量,眼睛微微一亮,她最近只进不出,实在是有点撑不下去了,若是赚了这么一笔,倒是能够一解燃眉之急。 何婆子见她没有立即还回来,知道有戏,赶紧又道:“我知道你刚来京城不久,很多拉亲保媒的事情都轮不到你,可若是这门婚事成了,满京城都会知道你周媒婆的名字,待到时候,这生意你做都做不及。” 这句话着实打动了周媒婆,说起来,自己也来了有两三个月了,生意却一直半死不活,想自己在老家时,十里八乡可都认识,但凡有需要提亲下聘的,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她周媒婆,日子过得也算滋润,只是自己想着有更好的发展,才来了京城,哪知来之后被本地的媒婆排挤,一直做冷板凳,唯一那一单,也是硬生生凭着低价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谢媒礼少得可怜。 要是能够促成这桩婚事,那自己可就真是在全京城露脸了,王公贵族也好,平民百姓也罢,都会认识她周媒婆,到时候就真成京城第一媒婆了;促不成也没事,顶多就是被骂一顿,对自己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 周媒婆越想越是心动,握着碎花布包的手指也紧了几分,何婆子看着她阴晴不定的脸色,紧张的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这可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千万要答应啊。 也不知是满天神佛听到了何婆子的祈祷,还是怎么着,周媒婆竟然鬼迷心窍一般地点头答应下来,“好,这个媒,我保了。” 何婆子盼得就是这句话,这会儿听到,自是笑容满面,“好好好,我家大海的婚事就全靠周媒婆了。” 第512章 啼笑皆非 二人也不耽搁,稍稍准备了一下就来到了柳府,叩响了那扇朱红大门,门房应声而来,瞧见是这两个面生的老妇人,疑惑地道:“你们找谁?” 周媒婆堆着笑上前道:“我们是来找柳老爷的。” “可有拜帖?” “没有。” “既然没有拜帖,那就请回吧,我家老爷不见外人。”说着,门房就要关门,周媒婆赶紧伸手挡住,笑道:“我们来得急,没有准备拜贴,但确实是有十分要紧的事情,烦请通融一下。”她一边说着一边忍着心疼往门房手里塞了两块碎银子,这是她从何婆子给的酬金里拿出来的,不多,加起来也就三钱,但也足够令她心疼了。 门房一脸不屑地瞧着手里那两块小的可怜的散碎银子,这么点钱也好意思让他通融,他要是收下了,传出去非得被人笑掉大牙不可。 门房按着心里的冷笑,将银子塞回到周媒婆手里,“这是我家老爷立下的规矩,破不得;再说了,我家老爷这会儿并不在府中,你们回去了。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柳府的门房虽然比不得七品官,却也是见多了世面的,这府里迎来送往的皆是有身份有地位之人,个个出手阔绰得紧,莫说银子,赏个小金锭也不是没有的事,区区四钱银子实在入不得他的眼。 周媒婆没想到送出去的银子会被送回来,一时有些发愣,何婆子眼瞅着门就要关起来了,急忙推一推周媒婆,后者回过神来,赶紧拿手硬生生挡住。 “都说了老爷不在府里,你们还要如何?”门房不悦地瞪着一再阻挡他关门的二人。 “我们真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面见柳老爷,求小哥务必通融。”周媒婆涎着笑脸好声好气地说着,随即又忍痛从怀里掏出二钱银子,与之前的并在一起一共五钱塞给门房,这已经是她能够给出的最多的,毕竟何婆子那布包里总共也就二两不到的银子。 盯着再一次被塞到手里的散碎银子,门房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自己三钱瞧不上,五钱就能瞧上了? 他将银子胡乱塞回周媒婆手里,不耐烦地道:“说了我家老爷不在,赶紧走,别在这里胡搅蛮缠,否则我就叫护卫了。” 这一次周媒婆是真傻眼了,能掏的都掏出去了,却连柳家家主的面都见不到,那……那这后面的要怎么谈? 这个时候,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威严之中透着几分疲惫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听到这个声音,门房一惊,赶紧推开周媒婆二人往外瞧去,待得看清后,他赶紧打开门小跑着来到台阶下,朝来人行了个礼,脸上满是恭敬之色,“老爷,这两名妇人不知是从哪里来,非要见您;小人说了您不在府中,还不肯离开。”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柳丛文,他这两天被柳青鸾的事情弄得头疼不已,尤其是今早起身的时候,头疼得跟要裂开一般,恨不得在床上躺个一天一夜,但早朝是必须得去的,只能强撑着起身,好不容易撑到散朝,想着赶紧回府好好歇息,哪知一到门口就看到这一幕。 那厢,何婆子已经听到了门房的声音,得知眼前这个就是柳家家主,赶紧拉着周媒婆过来,屈膝行了一礼,讨好地道:“柳大人万福。” 柳丛文点一点头,道:“你们是什么人,寻本官何事?” “回大人的话,老妇夫家姓何,在顺天府衙任文书之职,自打入了衙门之后,这十几年来,一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廉洁清正,大公无私,从未出过差错。”何婆子一口气将自己知道的夸奖的词都说了一遍,也不管合不合适。 柳丛文听得好笑,忍着头疼纠正道:“廉洁清正,大公无法,指的是父母官,你丈夫只是吏,怎可用这两个词来形容。” 何婆子本想卖弄一下,顺带夸一夸自家男人,好为后面的事情做铺垫,哪知弄巧成拙,不禁有些尴尬,讪笑道:“大人教诲的是,是老妇无知了,请大人恕罪。” “罢了。”柳丛文揉着疼痛不止的额头一边道:“有什么事快些说。” 何婆子闻言,赶紧拉一拉周媒婆的袖子,其实后者在看到柳丛文身上那一袭代表着权势与地位的朱红官袍时,心中已经有了几分后悔,但此时已经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道:“回柳大人的话,我们是来……说亲了。” 柳丛文停下揉着额头的手,疑惑地道:“说亲?” “是。”周媒婆按住心中的慌乱,一鼓作气地道:“何家有一子,名曰大海,年二十,与小姐年龄相仿,今日特来说亲求娶。男未婚女未嫁,正合适。这何家虽然门楣不高,但家世清白,忠厚可靠,其子大海亦是勤奋好学之人,本该早早娶亲,但一直以学业为重,这才耽搁到今日,以其学识,来日考取功名不在话下,到时候亦可光耀柳、何两家门楣。” 媒婆话说,一向都是半真半假,从而促成亲事,不过这一次,周媒婆话里虚假的部份就要多了些,除了年龄与未婚这两条之外,其他的几乎都是假的。 柳丛文听得瞠目结舌,原以为是他们说求亲,是瞧上了府里哪个丫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想娶自己唯一的女儿,一个衙门小吏的儿子竟然想求娶堂堂二品大员的女儿,是自己疯了还是这两个妇人疯了? 门房也是听得头皮发麻,等回过神来,急忙喝斥道:“休得胡说,我家小姐身份尊贵,岂是尔等能够妄想的,赶紧走,别在这里挡路。” 听到这话,何婆子顿时不乐意了,“柳小姐身份是高了些,但我老何家也是世代清白,他爹还在衙门当差,不算差了;再说了,嫁人求贤,岂能只看表面,眼光得放长远一些;想那江家,虽说有些银子,可结果怎样,还是移情别恋,毁了两家之前订下的婚约。” 听着她那一番歪理,门房气得脸色发白,“哪里来的浑人,满口胡言,赶紧走,否则我真要叫护卫了。” 第513章 荒唐提亲 “柳大人都没发话,你一个小小的门房在这里多什么嘴。”何婆子斥了一句,随即撇下气得半死的门房来到一言不发的柳丛文面前,谄笑道:“不瞒柳大人,虽说我家如今门楣低了些,但我家大海自幼聪明伶俐,敏识好学,每每去上学,学堂先生都是一顿夸奖,说他是难得的人才,来日参加科举,定能够一鸣惊人,大展鸿图,断不会委屈了柳小姐。” 看着眼前拼命夸奖自己儿子的何婆子,柳丛文气极反笑,“我柳家乃是官宦之家,小女自幼学习琴棋书画,才貌俱全,交往的也都是各家千金乃至王妃郡主,你如何认为我会应承这门亲事?” 何婆子听得有些心虚,但她素来脸皮厚,很快就拾起了笑脸,道:“这些都是表面的,老妇之前也说了,假以时日,我家大海定可进士及第,入朝为官;再说了……”她觑了柳丛文一眼,撇嘴道:“柳小姐虽然才貌俱佳,可被人退了亲,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瞒柳大人,柳小姐被江家退亲的事情,满京城都传遍了,柳小姐名声不说尽毁,却也不大好听了,以后怕是都没什么人愿意上门提亲了。” 最后那句话,何婆子说得极轻,但还是被柳丛文听了个分明,气得他浑身发抖,想他堂堂二品大员,纵是在王公贵族到处都是的京城也算得是有头有脸,就算官职比他高的人见了也都客客气气地叫一声“柳大人”,何曾被人如此嫌弃过,且还是一个蛮横无知的老妇人,简直……是气死人了。 何婆子还不知道自己闯下大祸,见柳丛文面色铁青,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痛处,眉眼之间的得色越发沉郁,“老妇知道柳大人身居高位,一时半会儿瞧不上我等寻常人家,但有句老话叫作:莫欺……莫欺少年……少年穷;对,就这句话,假以时日,我家大海一定能够一飞冲天,这一点,我可以拍着胸脯向你保证。” 门房可比何婆子精明多了,瞧着柳丛文的脸色,知道自家老爷心里已是乌云密布,惊雷滚滚,只差一丝引子就会化做冲毁一切的倾盆大雨,他怕受了牵连,赶紧上前推搡何婆子,“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婆子,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赶紧滚,再胡缠不休,我可就报官了。” 周媒婆倒有些眼色,眼瞅着情况有些不大对劲,赶紧拉一拉何婆子,小声道:“老姐姐,这亲事怕是谈不成了,咱们先走吧,别真给惊动了官府。” 听着她的话,何婆子不乐意了,她一把甩开周媒婆的手,沉了脸道:“惊动官府又怎么了,我一没抢二没偷,就是正正经经上门提个亲而已,他们还能把我们抓起来不成?” “话不是这么说……”没等周媒婆把话说完,何婆子已是蛮横无礼地打断道:“你是媒婆,也收了我何家的银子,来了这里该好好说媒,促成婚事才对,你可倒好,开了个头就没下文了,还劝着我走,我告诉你,我何家的银子可没那么好骗。” 见她说的一句比一句难听,纵是见惯了场面的周媒婆也不禁冷了脸,“怎么是骗呢,这说媒的事情本来就不是打包票的,来之前我就与你说过的,若是一说就成,那我就不是媒婆,而是神仙了。” “我不管,总之这件事你必须办成。”何婆子根本不理会周媒婆的难处,在她看来,收了银子就必须办成事,否则自己花这银子做什么。 “你……”看着那张蛮不讲理的老脸,周媒婆气得说不出话来,见过不讲理的,没见过这样无赖的,早知道这样,纵是嚼几天咸菜馒头也不接这桩媒了。 生气归生气,到了这份上,周媒婆纵是再不乐意,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做这个媒,毕竟她也不想到手的银子再掏出去,唯一庆幸的就是门房看不上那点银子,没收下,否则可真亏大了。 这般想着,周媒婆清一清嗓子,重新挂上笑容,看向从刚才起就一直一言不发的柳丛文道:“柳大人莫要生气,这柳小姐出身贵重,自幼养尊处优,处处金贵,这一点都是清楚的,但到底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往常那些围绕在柳小姐身边的男子难免会有鄙夷,纵是勉强嫁过去了,往后怕是也不会幸福;与其为了匹配身份而结一桩不幸福的婚姻,倒不如寻个门第略微差一些,但诚实可靠又有上进心的夫婿。”说着,她又急急补充道:“您放心,大海那孩子一看就有出息,绝不是庸碌之辈。” “你见过他吗?”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周媒婆身后,后者惊讶地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精致唯美的脸庞,浅金色的阳光照在她发间层层叠叠的珠钗步摇上,折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衬着那一身紫貂披风,是无法言语的华美贵气,这份贵气逼得周媒婆几乎喘不过气来,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呼吸这才恢复了通畅。 “青鸾,你怎么出来了?”听到柳丛文的声音,柳青鸾微微一笑,莲步轻移来到他身边,“女儿听说外头来了个说媒的,心中好奇,就出来看看。” 听到这番对话,何婆子哪里还不明白来者的身份,睁大了眼睛细细打量这个“未来的儿媳妇”,从头到脚,来回看了好几遍,杏儿察觉到她毫无遮掩的打量,瞪眼道:“你 这婆子,瞧什么瞧。” 何婆子咧嘴一笑,没理会杏儿,刚才这一番打量,让她对柳青鸾很是满意,虽说瘦了些,但五官长得甚是好看,和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完全不一样,连露出来的手指也跟春天新长出来的笋尖一样,细嫩白净,让人忍不住想握一握。 不错不错,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她家大海,这门亲事一定要说成。 何婆子一边在心里打着小九九,一边满面笑容,用她所知不多的词恭维道:“原来这位就是柳小姐,长得可真俊,就跟画里的人一般,哪哪都好看。” 第514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 没等她想出搪塞的办法,柳丛文冷冽的声音已是再次传来,“本官下午就去一趟顺天府,问问顺天府尹是怎么管束的下属,区区一个文书的家眷也敢来本官府门口耀武扬威,甚至还想强娶本官的女儿。” “京城是有王法的地方,你虽然官大一些,也……也不能以势压人,你若敢冤枉我家男人,我一定去……去宫门口告御状。”何婆子声音微微发抖,嘴唇的血色正在迅速退去;直至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对方是一位正儿八经的二品大员,远非她家那个连九品官都够不到的男人能够相提并论的,以柳家的权势,对付她老何家,不比踩死一只蚂蚁难多少。 “放心,本官一向都是依法依律办事。”柳丛文眉目冰冷的说着,就在他话音落下之时,手肘被柳青鸾轻轻碰了一下,同时有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父亲,你看那里。” 柳丛文顺着柳青鸾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通往柳府的大道上正徐徐驶来一辆马车,朱顶金帷,翠羽为饰,瑞兽环绕,无一不昭示着马车主人尊贵无双的身份;雕刻精美的轮毂缓缓驶过积雪未散的道路,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轮印子,两盏绢红描金灯笼悬于马车前面,随着车轮的滚动轻轻晃着。 “是长公主。”红姑率先看清了印在灯笼上的“翊阳”二字,面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听到这话,柳丛文两道眉毛顿时拧了起来,“她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他已经从柳青鸾口中知道了送赵恪出京时那日发生的事情,知道这位长公主并不喜欢自家女儿,不想她嫁给太子殿下,如今突然到访,让人心中不宁。 柳青鸾倒是神色平静,淡淡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且看着就是了。” 在他们说话之时,马车已是到了近前,随着帘子挑起,一张倾世绝艳的脸庞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正是翊阳。 柳丛文整一整衣袖,带着柳青鸾上前行礼,“下官参见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翊阳扶着夏荷的手缓步走下马车,绣着大朵牡丹的裙裾逶迤于地,在浅金色的冬阳下泛起耀眼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 翊阳站定后,美眸微微一转,已是落在低眉垂目的柳青鸾身上,笑吟吟地道:“几日不见,柳小姐瞧着清减了许多,看来江家退婚一事给柳小姐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这句话令柳青鸾身子轻颤不止,犹如池边被劲风拂动的柳树,看起来是那么的柔弱无依,她垂目,用带着几分颤意的声音道:“让长公主见笑了,青鸾……实在无颜见人。”话音未落,手已是被一双白晳纤长的手握住,在柳青鸾诧异的目光中,翊阳关切地道:“瞧你这话说的,本宫也是女人,怜惜你受这委屈尚来不及,又怎么会笑话。” 翊阳突如其来的亲厚,令柳青鸾汗毛直竖,城外一见,她已经深深领教了这位长公主的凌厉手段,更清楚她对自己是怎样的不待见,此刻出了事情,这位长公主不落井下石踩上一脚她都已经要谢天谢地了,怜惜?呵呵,怎么可能。 想归想,柳青鸾可不敢将自己的心思露在脸上,她强忍着手上的粘腻,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多谢长公主垂怜。” “本宫之前就说过,你是太子妃的表妹,算起来与本宫也是一家人,莫要说这些见外的话。”翊阳拍一拍她冰凉之中透着一丝湿意的手背,唇角扬起一丝深长的笑意。 “不知长公主驾临,是为何事?”一直候在旁边的柳丛文找到机会赶紧插话询问,他与柳青鸾一样,对于翊阳这份不正常的亲厚颇为忐忑不安。 翊阳笑一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向缩在角落里的何婆子与周媒婆,她适才已经从夏荷的眼神中确认了何婆子的身份,也猜到了她的来意,不过她并不打算说破,而是故作不知地问道:“这二人是怎么一回事?” “回长公主的话,此人姓何,另一边是她寻来的媒婆,她们……是来向小女提亲的,不过下官并未同意,正要打发她们离去。”柳丛文虽然觉得丢脸,却也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说了何婆子二人的来意。 “提亲?”翊阳黛眉轻挑,下一刻她莲步轻移来到何婆子身前,似笑非笑地道:“你倒是机灵,一知道柳家小姐解除了婚约就来提亲,只是不知你丈夫居何官何职?门第如何?” “民妇丈夫是……是顺天府的……文书,至于门第……只是普通人家。”何婆子嗫嗫地回答着,她一向彪悍,可在翊阳面前,竟然不敢有所放肆,甚至连头也不敢抬,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顺天府文书……”翊阳不置可否地重复着,随即道:“文书一职连九品官都不是,只是一介小吏,如此说来,是你家儿子考中进士,在朝中任职?” 何婆子被问得有些心虚,硬着头皮道:“民妇儿子并没有功名在身。” 翊阳蹙眉道:“父子二人皆无官无位,又无门第,你怎敢来柳府提亲?” 何婆子涨得老脸通红,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来,“民妇儿子虽没有功名在身,也不是高门大户的子弟,但他品性贵重,好学好问,待民妇老两口也是出了名的孝顺,假以时日一定会有出息的,绝不会委屈了柳小姐,所以民妇虽知两家地位悬殊,亦斗胆一试。” 翊阳沉吟片刻,忽地道:“若真是这样,倒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听到翊阳这么说,柳青鸾顿时紧张了起来,唯恐后者给她来个乱点鸳鸯谱,可事情可就麻烦了,她赶紧朝柳丛文使眼色,后者也想到这一点,正要开口,忽地听翊阳道:“春菱,你去打听一下,这位何家公子是否当真如何优秀。” 何婆子一愣,还没等她说什么,夏荷忽地屈膝道:“启禀长公主,奴婢今日去街市之时,恰好听到有人议论这位何公子,故而对他的为人略知一二。” “哦?”翊阳露出诧异之色,随即道:“这倒是巧了,且说来听听。” 第515章 自食恶果 “是。”夏荷应了一声,道:“这位何公子全名何大海,年约二十,上面有三个姐姐,皆已经出嫁,因是老来得子,何婆子夫妇对其极是娇惯,虽是寻常人家,却养出一身公子哥的毛病,在私塾里读了十几年的书,之前曾参加过两次乡试,一次迟到,被拒于考场之外,一次名落孙山,故而未有点功名在身,也不曾寻差事做,每日在家遛鸟逗狗,靠父母养活,可谓是文不成武不就!” 夏荷这一番话,通篇都是贬斥嫌弃之词,没有一句赞美,听得何婆子气恼不已,一头白发都在颤抖,若换了平日,她早就已经张嘴骂过去了,非得骂得对方狗血淋头,连番道歉才肯罢休,但这一回那凉薄的嘴唇动了又动,终是没敢出言不逊;她虽然自大,却不是真的没脑子,哪些人可以得罪,哪些人不能得罪,还是有点数的。 翊阳静静听着,待得夏荷说完,美眸一转落在双手紧攥的何婆子身上,似笑非笑地道:”这就是你说的人品贵重,好学好问?” 何婆子暗自吸了一口气,涨红着脸道:“坊间那些小人见不得民妇一家好,一直都明着暗着各种中伤,长公主千万不要相信。” 翊阳睨了一眼夏荷,后者会意,上前一步道:“据我所知,但凡认识你们何家的,都说何大海是个一无是处的败家子;一人或许是中伤,十人百人呢?难道统统都是中伤?” “自然。”何婆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对着夏荷这个婢女,她平日的自信又回来了几分,连原本躬着的背也挺了起来,“那些个人整日闲着没事,就知道乱嚼舌根子,各种搬弄是非,没一个是好的。” 夏荷正要把话顶过去,被翊阳的投过来的眼神阻止,只听后者颔首道:“这话说得没错,本宫也最不喜欢搬弄是非的人。” 见翊阳赞同自己的话,何婆子顿时开了精神,谄媚道:“长公主英明,民妇实在是没办法,否则非得一个个严惩不可,看还有没有人再敢嚼舌根子。” 翊阳闻言,微笑道:“你且说说,怎么个严惩法。” 何婆子下意识地就要回答,但话到嘴边又有些忌惮,怕万一说错了话不好收场,毕竟这位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可不是她以前接触的那些街坊邻里,思索半晌,她低头道:“民妇不敢。” 听到这话,翊阳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温言道:“就当闲聊,但说无妨。” 见翊阳态度和蔼,何婆子心思又活络了起来,试探道:“民妇愚钝,怕不小心说错了话……” 翊阳微笑道:“既是闲聊,说错了亦无碍,本宫不会追究。” 见翊阳金口玉言保证说不会追究,何婆子放心来,道:“民妇觉着,那些人乱嚼舌根子,胡乱中伤别人,已是成了习惯,好言好语劝着并没有用,最多就是表面答应,一转头该怎样就怎样了;所以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拔了她们的那舌头,让她们永远说不出话来。” 翊阳柳眉微蹙,似有些于心不忍,迟疑道:“这刑罚……怕是重了一些吧?” “长公主慈悲,但不是人人都懂得感恩,真要对付那些人,还是得用重刑,不然起不到作用。”何婆子说是眉飞色舞,好不热闹。 翊阳没理会她,而是对一旁安静不语的柳青鸾,笑吟吟地问道:“柳小姐以为呢?” 柳青鸾心中一凛,她可不是何婆子那蠢货,自然能够听出了翊阳看似温和的言语背后隐藏了凛冽如寒风的杀意,当即低头,温顺地道:“一切听凭长公主吩咐。” 翊阳微微一笑,随即侧目看向夏荷,“都听到了吧,照着她自己说的话去做吧。” 夏荷心领神会,朝随行而来的侍卫挥了挥手,“去吧。” “是。”随着这声答应,两名侍卫走了出来,径直走到何婆子身边,一人一边按住,后者倏然遇变,惊慌之余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道:“长公主这是做什么?” 翊阳垂下眼帘,打量着指间那一枚冬阳下灿灿生辉的錾金红宝石戒指,淡淡道:“搬弄是非之人,当拔了她们的舌头,让她们永远说不出话来,这可还是你教本宫的。” 何婆子大惊失色,急忙道:“民妇素来老实,从不搬弄是非,造谣生事,长公主弄错了。” “错?”翊阳抬起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道:“自本宫记事以来,除了母后与皇兄之后,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本宫错了,真是有趣。” 翊阳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却令何婆子打了一个寒颤,冷汗止不住地从额头流下来,她强撑起笑脸想要打圆场,“民妇……民妇一时嘴快说错了话,长公主大人大量,还请不要与民妇一般计较。”见翊阳不语,她又急急道:“民妇从不胡言,还请长公主明察,莫要……莫要……”莫要什么,她重复了数遍也没想出合适的词来,本想说“莫要错怪了无辜”,想起刚刚才因为一个“错”字惹了这位长公主不高兴,赶紧硬生生咽了回去,此刻再说这位长公主错,那不是自寻死路嘛。 翊阳盯着那张苍白的老脸,凉声道:“你那儿子整日无所事事,不学无术,更无功名在身;到了你口中却成了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还敢说不是胡言?” “那……那是别人胡说,大海真是一个好孩……”后面那个“子”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脸上就挨了重重一下,五个鲜红的指印立刻跃然于脸上,夏荷冷冷道:“公主面前,还敢睁着眼睛说瞎话,该打!”说着,她对两旁的侍卫道:“赶紧拉下去,莫要再污了公主的耳朵。” “民妇知错了,求公主饶命!饶命!”何婆子拼命地喊着,这一次她终于不再替儿子强辩了;可惜,为时已晚,她被侍卫强行拖了下去,不多时,远远传来一声哀嚎,紧接着就再没了声响,侍卫回来时,手里捧着一条血淋淋的舌头,从今往后,何婆子将不会再说一个字。 “扑通!”从刚才起就哆嗦个不停的,周媒婆在看到那条舌头时,终是撑不住了,双眼一翻,晕倒在地。 第516章 说亲 夏荷看了一眼晕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周媒婆,道:“公主,此人怎么办?” 翊阳美眸微转,凉声道:“为了一点银钱,就昧着良心保媒拉线,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人,就打断她一条腿吧,另外,知会牙行一声,把她的名字去,省得胡乱拉媒牵线,害了人家姑娘。” “是。”夏荷躬身领命。 至于何婆子的丈夫,那个顺天府的文书,翊阳再没有提及,不是她忘记了,更不是她宽宏大量,打算放过这个纵容妻子横行的小吏;今日她惩戒了何婆子,这个消息不出天黑就会传遍京城,自然也会传到负责管辖京城一地治安的顺天府尹耳中,后者自会知道该怎么做,若是连这点眼力劲都没有,也做不上这个位置。 所谓牙行,就是专门负责买卖说合,介绍交易,并从中抽取佣金的商行,都有着官府的背景,所以又称官牙;媒婆这门行当也属牙行管辖,想做媒婆就要在牙行注册登记,如今周媒婆被除了名,这辈子都不能光明正大的媒婆了,私媒倒是可以,可一旦被查到,罚钱不说,还会有牢狱之灾。 随着翊阳这句话,周媒婆京城第一媒婆的梦想还没怎么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可以想到,她醒过来得到这个消息,必定会对今日之事后悔莫及,痛哭流涕,可惜这世间从来没有后悔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负责。 处置完了这一切,翊阳笑吟吟地看向略有些失神的柳青鸾,“本宫越俎代庖,柳小姐不会介意吧?” 柳青鸾回过神来,连忙道:“公主替青鸾处置了麻烦,青鸾感激尚来不及,又怎会介意。” “那就好。”翊阳唇角微扬,显然对柳青鸾的回答很是满意。 那厢,柳丛文开口道:“外面冷,长公主若是不嫌弃,且去府里暖暖身子吧。” “好。”翊阳颔首答应。 “长公主请。”见她答应,柳丛文连忙恭敬地将她请到正堂落座,早有机敏的下人端来烧着上等银炭的炭盆,随着炭火的燃烧,屋里渐渐暖和起来。 柳丛文接过下人端来的茶,亲自递到翊阳面前,恭敬地道:“长公主请用茶。” 翊阳刚一揭开茶盏,便有熟悉的茶香扑鼻而来,她黛眉微微一挑,隔着氤氲如仙气的茶雾似笑非笑地道:“武夷山的大红袍,柳大人倒是很清楚本宫的喜好。” 柳丛文谦声道:“以前曾听驸马提过一次,就给记下了;只是下官府里的大红袍产于子孙树,比不得宫里,还望长公主莫要嫌弃。” “柳大人真是有心。”翊阳笑着看了他一眼,随即不再言语,垂目轻抿茶汤,殷红透亮的茶汤顺着喉咙缓缓落入腹中,驱散残留在体内的寒意。 翊阳不说话,柳家父女自然也不敢开口,各自一边低头喝着新鲜冲沏出来的茶汤一边揣测着翊阳的来意。 不知过了多久,翊阳长睫微微一动,搁下茶盏缓缓道:“江家退婚的事情,本宫都已经听说了,这江行远真是不知好歹,难得柳大人愿意将令爱下嫁于他,居然登门退婚,若只是这样也就算了,竟还在外头大肆宣扬,破坏柳小姐的闺名,引来何婆子这样的浑人。莫说你们二位当事人生气,就算本宫听着也是好一番气恼。” 柳丛文连忙起身,激动地道:“承蒙公主垂怜,下官父女就算受再大的委屈也值了。至于江家……唉。”他叹了口气,摇头道:“事已至此,下官也没什么好说的,人各有志,从此柳江两家再无关系。”停顿片刻,他神色黯然地道:“只是可惜了父亲的一片苦心,他老人家若是知道此事,不知该有多少难过。” 翊阳垂目抚着裙裾上那一朵朵栩栩如生的牡丹,缓缓道:“柳老爷子那边还只是小事,当务之急是柳小姐,若是不赶紧处置,只怕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何婆子登门求亲,虽说不可能真嫁给那样的人家,可传扬出去,到底还是有碍柳小姐的名声,得赶紧想个办法把这件事给设法抹了,柳大人你说是不是?” 来了! 柳丛文与柳青鸾皆是心中一紧,耳朵不自觉地竖了起来,这位长公主突然登门造访,又东拉西扯地绕了一大圈,这会儿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长公主说的是,只是这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悠悠众口,一时半会儿实在难以堵住。”不等翊阳言语,柳丛文又急忙道:“不过公主放心,下官已经在安排了,相信很快会渐渐消除对小女的影响。” 见柳丛文故意堵自己的话,翊阳眸光微微一冷,转瞬又恢复如常,轻叹道:“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长舌妇,既已经被传了闲话,又哪是轻易能够消除了,否则古人也不会传下’流言猛于虎’这句话了;本宫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可以尽快平息此事。” 这一次,她没有再给柳丛文说话的机会,话刚说完,就侧目朝春菱看了一眼,后者会意,自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到柳丛文面前。 册子很薄,就只有薄薄的两张纸,上面绘着一个五官普通的少年,旁边则是他的介绍,很是详细,他叫冯济,上一届的进士,虽未进三甲,但后面被选为庶吉士,在翰林院任编撰之职,算是一个清贵。除此之外,册上还详细记载着他的父母兄弟乃至他读书时的书院、好友等等,可谓是一应俱全; 柳丛文虽手段不及柳青鸾,但也绝不是一个蠢笨之人,一看到这个,哪里还会猜不出翊阳的来意,一时之间面色变得难看无比,握着册子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泛起一层白色。 倒不是说这个叫冯济的少年进士太差,配不上柳青鸾;相反,能被选为庶吉士的都是一届进士之中的佼佼者,仅次于三甲,这样的人就算家境普通一些,也是很多名门大家的择婿热门。 若换了以前,柳丛文会很是乐意,可现在不一样,他知道自家女儿得了太子青睐,若无意外,等太子巡视归来,就会登门迎娶已经没有婚约束身的柳青鸾。 第517章 由不得拒绝 太子是什么人,那是当朝储君,未来的天子,君临天下,至高无上,柳青鸾就算只是个侧妃,那也是万万人之上,尊贵无比;而且他相信,以自家女儿的手段,绝不会一辈子屈居于侧妃之位,待到那时,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柳家也将因此权倾天下,成为大梁的第一世家;这个场景,只是想着就让人兴奋不已,与此相比,区区一个庶吉士,实在算不得什么。 柳丛文沉思片刻,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地道:“承蒙长公主关爱,下官与小女实在受宠若惊,只是小女刚被江家退婚,心中难过,内人也是心疼得很,想留女儿在家中多待一阵子,所以暂时没有婚配的打算。” 翊阳唇边的笑意并没有因为柳丛文这句话而消失,她的目光掠过光影变幻的朱红长窗以及垂目不语的柳青鸾,最终落在柳丛文身上,淡淡道:“柳大人好像弄错了一件事。” 柳丛文一怔,随即拱手道:“下官愚昧,请长公主示下。” 翊阳盯着那张恭敬地挑不出错来的脸庞,身子微微往前倾,一字一字道:“本宫不是在与你商量,而是……告诉你。” 听到这话,柳青鸾身子微微一颤,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翊阳,尽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还被翊阳捕捉到她眼底那丝不忿与怒意。 那边,柳丛文额头微微见汗,他算是听明白了,翊阳是打定主意要让柳青鸾嫁予这个叫冯济的庶吉士,他若是再不知好歹的拒绝,就是彻底把她给得罪了,可是……他明明眼瞅着就可以做太子的丈人了,就此放弃,实在不甘啊。 就在柳丛文内心挣扎不止时,一直沉默未语的柳青鸾有了动作,只能她起身朝翊阳福了一福,恭声道:“长公主好意,青鸾感激不尽,只是正如父亲所说,青鸾刚被退亲,这会儿实在无心婚事,所以这份好意,只能心领了。” 果然按捺不住了。 翊阳抚着小指上的金丝镶宝护甲,凉声道:“柳小姐这是在拒绝本宫?” “青鸾不敢。”柳青鸾的声音谦恭而坚定。 “呵呵。”翊阳轻笑一声,“嘴上说不敢,心里却是敢得紧,不过……”她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柳青鸾身前,发间的那一朵海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冷冽的微光,“本宫允许你拒绝了吗?” 随着这句话,一股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让柳青鸾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她脸色微白,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步,避开这股威压,但她心里清楚,若是退了,就等于认输,等于听凭翊阳摆布,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这一步,绝不可能就此放弃! 想到这里,柳青鸾深吸一口气,硬生生顶着翊阳刻意散发出来的威压,不曾后退,她抬头道:“敢问长公主,此来指婚,可是奉上圣上旨意?” “不曾。” “奉了太后旨意?” “也不曾。” 听到这里,尽管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心里已经有了底气,她低头,不慌不忙地道:“既然长公主不是奉了圣上与太后的圣旨,请恕青鸾不能遵从,若长公主要怪罪,青鸾受着就是了,只是……”她微微抬头,眼底漫过一层冰冷,“会引发怎样的后果,青鸾就不知道了。” 翊阳凤眼微眯,盯着她道:“你在威胁本宫?” “长公主身份尊贵,青鸾敬之慕之都来不及,岂敢威胁。” “敬之慕之……咯咯,真是有趣,有趣。”翊阳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忽地掩唇笑了起来,她本就生得极美,这一笑,顿时犹如百花齐放,灿然生光,连同为女子的柳青鸾也有一瞬间的失神;至于她在笑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片刻,翊阳敛起笑容,抚一抚脸颊,淡淡道:“柳小姐真是生了好一张巧嘴,能说善言,想必就是凭着这张嘴将太子哄得晕头转向的吧。” 柳青鸾听出她言语间浓浓的嫌恶与鄙夷,未等她言语,翊阳的话又轻飘飘地落入耳中,“夏荷,你可知谁最擅长用花言巧语哄男人?” “奴婢不知。”夏荷摇头。 翊阳低低一笑,揭晓了答案,“可不就是那些那青楼女子吗?” 听到她将自己比作青楼女子,柳青鸾一张粉面涨红犹如鸽血,双手死死攥着帕子,几乎能听到丝线断裂的声音。 柳丛文也是气得不行,但身份摆在那里,他纵是再生气,也只能强打起笑脸,“长公主真喜欢开玩笑。” “谁说本宫是在玩笑了?”这句话顿时将柳丛文堵得死死的,再也说不出打圆场的话,一时之间屋里的气氛凝滞到了极点,连空气的流动都仿佛艰难起来,让人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唯一不受影响的估计就翊阳了,悠闲的打量着镶在护甲上的红宝石,她身份贵重,内务府送去的宝石都是一等一的品质,只比帝后用的略差一些,故而此刻虽然屋内光线不足,依旧光影流动,犹如一滴被封存的鲜血。 翊阳欣赏够了红宝石,慢悠悠地道:“春菱,把本宫带来的聘礼给柳大人。” “是。”春菱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自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到柳丛文面前,“柳大人请过目。” 柳丛文死死盯着那册子,他知道,自己若是接过了,就等于同意了这门婚事,可若是不接,就是彻底得罪了翊阳,柳家接下来的日子会很艰难,甚至会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到底要怎么办? 柳丛文还在犹豫挣扎的时候,柳青鸾已是有了主意,只见她上前一步,拦在柳丛文与春菱的中间,冷声道:“我不会嫁给冯济的,长公主还是别费那个心了。” 翊阳没有理会她的话,甚至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倒是春菱开口道:“柳小姐不急,且看看再说。” 柳青鸾能够感觉到翊阳不屑一顾地那种轻怠,怕是在她眼中,自己这个从二品官员的小姐与春菱、夏荷这类的婢女一般无二,甚至……比她们还不如,这对于素来心高气傲,自视甚高的她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而这,也让她更加坚定,一定要嫁入太子府,成为太子侧妃、皇妃、贵妃……甚至是皇后;让那些曾经看不起她的人,都匍匐在她脚下,仰她鼻息而活,尤其是这位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第518章 我答应 “无论多贵重的聘礼,我都不会答应这门婚事,长公主就不必费心了!”柳青鸾的目光越过春菱落在翊阳身上,不与婢女对话,这算是她仅剩的骄傲了。 她已经想好了接下去的种种可能,会很艰难,但只要撑住,等到太子回来,一切就都会迎刃而解;再说了,柳家虽然落魄了,比不得翊阳,但也不是由着人拿捏的蝼蚁,不说安然无忧,撑上一阵总是可以的。 春菱看出柳青鸾的轻视,眸子不由得阴沉了几分,她虽是下人,但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自她在长公主身边侍候开始,哪个官家小姐见了不是好言好语地赔笑脸,柳青鸾……呵呵,她记得了。 春菱按着怒气,手一伸,将册子往前递了几分,同时语气冰冷道:“柳小姐无需着急,有什么话,等看过这份礼单再说。”不等柳青鸾开口,她又补充道:“否则出了事情,可别怪奴婢没有提醒。” 春菱的这番话令柳丛文起了疑惑,听意思,似乎这不是一份简单的礼单,还暗藏着什么别的事情甚至是……危险。 想到这里,柳丛文忐忑得不行,犹豫片刻,他咬一咬牙,拉开柳青鸾,接下了春菱递过来的册子,待得打开后,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顿时变得黑炭一般,手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这哪是什么礼单,分明就是一份催命符。 柳青鸾看到柳丛文急速变幻的脸色,心中疑惑,遂将目光探了过去,不看还没什么,待得看清后,她的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难看起来;只见册子上面详细地记载着柳丛文收取的各种地方官孝敬,冰敬、炭敬、别敬、年敬等等,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时间更是长达十年之久,也就是说,这十年间,柳丛文收取的一切与俸禄无关的银钱,都被记录在内,这册子就像一面照妖敬,将那些不为人知的灰色收入照得清清楚楚,难怪柳家父女脸色会变得这般难看。 半晌,柳丛文面色双手颤抖地合上册子,咽了好几次唾沫,才会声音听起来没颤抖得那么厉害,“这……这冰炭敬,年节敬,乃是约定俗成的事情,但凡京城官员都有在暗中收取,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并非下官一人所为。” 面对他的辩解,翊阳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道:“那是你们的约定俗成,心知肚明,朝廷律法可没有允许。” 她的话令柳丛文脸色又灰败了几分,咬牙道:“长公主若要碰这件事,就是与所有朝官为敌,这可不是智者所为……再说了,这事若真要追究起来,长公主府怕是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说到一半,他担心这话唬不翊阳,又咬牙补充了一句。 柳丛文知道,一旦说出这句话,就等于和翊阳彻底撕破了脸,但现在这个情况,和撕破脸也没什么区别了。 春菱听到这话,柳眉一竖,喝斥道:“放肆!柳丛文你好大的胆子,区区一个二品官,也敢威胁长公主。” 翊阳倒也不恼,抬起葱管一般的纤指阻止了春菱,随即挑一挑细长的黛眉,颔首道:“你说的没错,在这件事上面,长公主府确实不算干净。” 柳丛文没想到翊阳如此坦然,一时倒是不知该说什么了,没等他想好应对的话,翊阳的声音又如冬雨一般飘了过来,“但那又如何,你有证据吗?若没有的话就是诬蔑,本宫还能多告你一条罪。”顿一顿,她又道:“至于你说与文武百官作对,那就更可笑了,本宫要弹劾的……只你一人,也只有你一人!” 柳翊阳紧咬着酸涩的牙齿,从牙缝中勉强挤出一句话来,“可……这是所有京官都在收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也要看牵的是哪一发。”随着这句话,翊阳端起没喝几口的茶来到正燃着的炭盆前,娇艳的容颜在火光照映下越发明丽,明丽得有些……妖艳…… 翊阳玉手一翻,那盏茶被浇到了炭盆中,只听“嗤”的一声,炭盆里升起大量呛人的白烟,春菱早有准备,在白烟升起的时候,就抬袖挡在翊阳面前,而夏荷也见机地打开紧闭的窗子,随着寒风的涌入,屋里的烟气迅速散去;等到一切恢复如常的时候,但因为茶水不多,再加浇得位置并不是在重要的地方,所以炭火仅仅是比之前暗了一些,并没有熄灭。 翊阳满意地搁下茶盏,“瞧见了,想要动全身,就得能够牵到重要的那一发,而你……”沉凉的眸光在面色灰败的柳丛文掠过,停留在同样失尽血色的柳青鸾身上,一字一字道:“柳丛文也好,柳府也罢,都并不是重要的那一发。” 在死一般的沉寂后,翊阳广袖一拂,回到椅中坐下,用一种猫戏老鼠的语气道:“柳大人若是不信,尽可搏一搏,本宫自不会拦着,不过本宫提醒你,若是一个不小心博输了,这柳家可就彻底完了,到时候莫说东宫朱门,就连冯家的大门,柳小姐怕是都没资格迈进去。” 这句话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柳丛文,只见他双目无神地跌坐在椅中,整个人犹如失了魂魄一般;一直以为,柳家虽然不复以前的鼎盛,但终归算是一个大族,只要不是犯下大错,都能够屹立于京城之中,旁人难以动摇;如今方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太幼稚了,在真正的高位者面前,譬如翊阳长公主,区区柳家根本不值得一提,是生是死,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之前没有出手,不过是因为柳家没有妨碍到她的利益,说难听一些,就是不屑一顾,而如今……柳青鸾与太子之间的情份,令翊阳感到危险,这才决定出手。 再说柳丛文那边,发现自己根本没资格与翊阳对抗后,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柳青鸾,眼下,她是唯一能够化解这场危险的人,这个女儿虽说心气高,但并不蠢,相信她能够看清当下的局势,做出一个对柳家……确实来说,是对她自己最好的选择。 果不其然,柳青鸾没有让他失望,在一番长久的沉默后,她抬起苍白若纸的脸庞,迎着翊阳看似亲切的目光,涩声道:“好,我答应!” 第519章 明日提亲 “甚好。”翊阳满意地点头,对柳青鸾回答并不意外,早在踏进柳府之前,她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柳青鸾是很聪明,有手段,有计谋,不达目的不择手段,在她见过的女子之中,足以排进前三,但这样的人,一般都有一个弱点,那就是极惜爱惜自己的生命,万万做不出玉石俱焚的事情。 “既然婚事已经商定,那本宫这就派人去通知冯济,让他明日就让门提亲。”听到翊阳的话,柳青鸾面色一变,脱口道:“明日?” 翊阳仿佛没看到她的异常,笑吟吟地道:“急是急了一些,但本宫也是替柳小姐考虑,唯有冯济上门提亲,如此方能尽快堵住那悠悠众口,省得又出现何婆子那样的混人来府上胡搅蛮缠。” “长公主这般煞费苦心,青鸾感激不尽。”柳青鸾咬得牙根都酸了,方才勉强挤出这十几个字。 翊阳扶起屈身行礼的柳青鸾,笑意不减地道:“谁让本宫与柳小姐这般投缘呢,待你们大喜之日,本宫一定送上一份大礼。”说罢,她侧首对春菱道:“本宫让你查的吉日查了吗?” 春菱欠身道:“启禀长公主,都查过了,年底的腊月二十九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呢,最适合嫁娶,再往后就是明日三月与九月了。” 翊阳点点头,朱唇扬起一抹欣愉的笑容,“那就腊月二十九吧。” 听到翊阳连自己出嫁的日子都要插手决定,柳青鸾不禁着急起来,出声道:“这会儿离那腊月二十九已经没多少日子了,恐怕来不及筹备大婚,不若等……”没等她说完,翊阳已是打断道:“错过了这个好日子,就等再等三四个月,太久了,万一柳家在这段时间里生变,那冯济可未必愿意再履行婚约了,那岂不可惜?也浪费了本宫的一番美意,你说是不是?” “可是……”柳青鸾还待挣扎一下,翊阳已是面色一沉,不由分说地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若是婚礼一事,柳府安排不过来,本宫可以派人来协助,定不会委屈了柳小姐。” 柳青鸾死死攥着垂在袖中的双手,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半晌,她仿佛失去了力气,颓然松开口,低头道:“青鸾明白了,” “明白就好。”翊阳抚一抚光洁如玉的脸颊,望着外面渐渐阴沉的天色,笑意深深地道:“叨扰这么久,本宫也该回去了,半月之后,本宫等着喝柳小姐的喜酒。” 柳丛文闻言,连忙道:“下官送长公主。” 翊阳微一点头,夏荷赶紧取过一旁的银狐毛披风覆在翊阳身上,后者在经过柳青鸾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脸庞微侧,带着几分轻笑用只有彼此能够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字道:“柳小姐心计多而诡,狡而诈,唯有让你早日嫁做他人妇,本宫方才能够安心。” 柳青鸾死死咬着嫣红的唇,这样的动作令那双朱唇越发殷红,与苍白的脸颊形成鲜明对比。 在翊阳走后,红姑从外面走了进来,其实她早就来了,只是看到翊阳在内,不敢冒然入内打扰,所以一直站在外头,此刻翊阳离开,方才敢入内;她走到一言不发的柳青鸾身边,心疼地道:“小姐快把牙松开,不然该咬破了。”见她不为所动,又劝道:“我知道小姐心里不甘,可是……伤了自己亦是于事无补,反而让仇人痛快。” 柳丛文也回来了,听到红姑的话,又恨又恼地道:“这个长公主真是阴损,竟然借冰炭敬这种事情大作文章,逼着我答应,明日提亲,二十九出嫁,真亏她想得出来。”说到这里,他望着面无表情柳青鸾又不无可惜地道:“为父知道你心里难过,原本等太子回来,你就可以嫁入东宫,成为太子侧妃,却生生被长公主给嫁了,只能嫁一个庶吉士,所有的心血都白费了,唉。” 这个时候,柳青鸾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她缓缓松开那两粒森寒冷白的牙齿,一字一字道:“谁说白费了!” 此言一出,柳丛文与红姑皆是一惊,尤其是前者,惊疑不定地盯着柳青鸾,“你……你不是答应了吗,怎么又……莫不是真想和长公主做对?这……她手里可是握着咱们柳家收取银钱的证据,若是真撕破脸,倒霉的她……不对,是咱们柳家,青鸾你可不要胡来啊。”柳丛文又慌又紧张,连话也说不利索,双眼亦是紧紧盯着柳青鸾,唯恐自己稍一松懈,后者就要追上翊阳与她同归于尽。 柳青鸾扫了他一眼,淡漠的眼底透着几分不屑,就这点心思与胆量,难怪一辈子都只能靠祖萌混个从二品官,毫无出息。 那些个低品阶的官员要是听到这话,怕是羞愧的都要去撞墙了,他们那些人寒窗苦读十年,又经历尽数科考,一路过关斩将,方才能够穿上一身官服,纵是这样,在旁人眼中,已经是光宗耀祖,光耀门楣了;可在这位主儿的眼里,从二品都是毫无出息,那他们这些个六七八品的官员,岂不是猪狗不如? 不屑归不屑,毕竟是自己父亲,柳家家主,如今的自己还没有强势到可以无视家族的地步,故而她轻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父亲不必如此担心,这点分寸女儿还是有的。” 听到这话,柳丛文舒了一口气,随即又有新的疑问浮上心中,“既然如此,你刚才何出那话?” 柳青鸾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头遥遥看着大门的方向,眼里是旁人不理解的向往,翊阳就是从那儿离开的,趾高气昂,无人敢拦,无人敢阻,甚至无人敢抬头看她一眼,那么的高高在上,处处昭显着权势带来的尊贵,这一切正是她柳青鸾毕生所追求的东西…… 若没见过见也就罢了,一旦见了,这心里就跟着了魔似的,剪不掉斩不断,心心念念…… 不知过了多久,柳青鸾忽地笑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起初尚只是轻不可闻,待到后面,已是笑得连守在门外的下人都能听到…… 第520章 谈判筹码 柳丛文被她笑得一脸莫名,这个女人的心思他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那厢,红姑也是满心不解,疑惑地道:“小姐,您在笑什么?” 听到红姑的话,柳青鸾渐渐止住了笑声,只余几丝笑意残余在脸上,凉声道:“我笑这位长公主糊涂,她以为随意指一门婚事就可以断了我与太子,殊不知真正的问题根本不在我身上,而在于太子,只要太子一念着我,这情份就一日断不了。” 红姑思索片刻,凝声道:“长公主未必不知,所以才要趁着太子不在京城的时候,将您嫁出去,连年都不给您过,怕的就是太子回来,搅黄了这件事。” 柳青鸾抚一抚冰凉的脸颊,似笑非笑地道:“长公主为了我的事情如此煞费苦心,我要是不陪她好好演一场,就太说不过去了。”未等众人明白这话的意思,她已是道:“红姑,我过会儿写一封书信,你找个可靠的人,八百里加急给太子送去。” 红姑一怔,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您要做什么?” 柳青鸾倒是也没隐瞒的意思,如实答道:“就这么几个人演戏太冷清了,不如把太子请回来,一起热闹。” 此言一出,柳丛文与红姑皆被吓了一跳,前者回过神来,急声阻止道:“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太子这会儿正代天巡视,在完成之前,除非有圣旨,否则不可回京,若是私自归来,乃是大罪!”柳丛文飞快地回答着,因为着急,他的额头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听到这话,柳青鸾不仅没有担心,反而又一次笑了起来,唇角扬起一个凉薄的笑容,“那不是很好吗?” 柳丛文满以为她听了自己的话,会打消这个念头,哪知得到的是这么一个要命的答案,若不是看柳青鸾眼神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他都要以为这个女儿疯了。 那厢,红姑也说话了,“老爷说的不错,一旦太子见了小姐的信,私自回来,他这个储君之位能不能保住都是未知之数。”见柳青鸾不为所动,她又道:“虽说小姐无法嫁入东宫,但陷害太子来报复长公主……对咱们百害而无一利,还请小姐三思。” 柳丛文听到这话,犹如遇到了知音,迭声道:“对对对,就是红姑说得那样,青鸾你莫要犯了浑。” 柳青鸾睨了他一眼,朱唇微启,吐出四个字来,“父亲糊涂!” 被自己女儿这样当面训斥,柳丛文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带着些许恼意道:“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怎说是为父糊涂。” “那在父亲眼里,女儿难道是这种目光短浅,心胸狭隘的人吗?” “这……”柳丛文愣了一下,是啊,自从见识了柳青鸾真正的面目后,这个女儿展现出来的心思与手段都比自己高明许多,按理来说,不可能做出那么糊涂的事情,那……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见柳丛文沉默下来,柳青鸾慢条斯理地在椅中坐下,学着翊阳刚才的样子,下巴微抬,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几人,“满朝之中,最关心太子的,除了太子生母淑妃之外,就是长公主;同理,一旦太子归来,最害怕紧张的人也是她。” “那又如何?”柳丛文隐隐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但并不清晰。 柳青鸾抚着袖口精美的刺绣,凉凉道:“太子若是光明正大的回来,那自是一切成定局,没什么好说的,可若是偷偷回来呢?” 红姑略一思索,已是想到了答案,“长公主一定会千方百计压下此事,然后押送太子回巡视之地,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错,太子就是长公主的软肋,也是我与她谈判的筹码。”柳青鸾笑得踌躇满志,不知赵恪听到这话,知道自己沦为柳青鸾手中的棋子,会是什么感受。 这一次,红姑算是听明白了,恍然道:“小姐是要利用太子私自回京这件事,迫长公主撤回这门婚事,并同意您嫁入东宫。” “不错。”柳青鸾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计划,冷声道:“她以为这样就能吃定我,呵呵,想断我的路,也不知是高估了她自己,还是低估了我。”顿一顿,她又用比刚才还要冷上三分的声音一字一字道:“我倒要看看,到了那时候,她是否还笑得出来。” 经此一事,她对翊阳算是彻底恨上了,且还是不死不休的那一种。 红姑微笑道:“还是小姐多智善谋,这么快就想到了对策,奴婢之前还以为您真打算就此妥协,嫁给那个冯济。” 柳青鸾轻笑一声,眼里满是不屑,“凤凰非梧桐不栖,那冯济充其量不过是一根松枝,怎配让我栖落。” “好!好!好!”另一边的柳丛文听到柳青鸾的计划,激动地连说了三个好字,他又有可能成为太子岳丈,皇帝亲家,这让他怎能不激动;不过很快,他又担心起一件事来,“万一……太子害怕,不愿回来,这可怎么办?” 柳青鸾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胸有成竹地道:“放心,他一定会回来的。” 她这个态度令柳丛文安心了一些,但还是有些犹豫,试探道:“青鸾,你当真……有此信心?” 柳青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太子此人性子软弱,心性也不强大,以他对我的感情,想要影响他并不难。” “那就好。”这一次,柳丛文终于放下心来,连连点头,随即又带着几许讨好的意思问道:“要不要为父多派几个人一起去?” “不用。”柳青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柳丛文的好意,“人越多越容易引起公主府的注意,这件事就交给红姑去安排了。” “好吧。”柳丛文倒也没有勉强,这本来就是一个示好的意思,柳青鸾接受最好,不接受也无所谓。他已经看出来了,只要太子这件事顺利,柳青鸾入主东宫,柳家的未来就要靠她了。 信,被红姑安排的人悄无声息地送了出去,离开京城之后,八百里加急,日夜不停,一匹一匹的马被累死在途中…… 若是翊阳知道这件事,知道柳青鸾竟然胆大包天的拿赵恪的未来与自己搏弈,怕是连生撕了她的心都有了;可惜,她这会儿并不知道,还以为自己解决了柳青鸾这个麻烦。 第二日,冯家如约上门下聘,柳丛文默不作声地收下,一切看起来都如计划那般,不情愿,却无可奈何地同意了这门亲事。 冯家的人满面笑容地离开,只等腊月二十九前来迎娶新娘,对他们来说,一介寒门子弟,能够得到长公主欣赏,并亲自指下当朝从二品大官千金这门亲事,无疑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哪怕这位千金的名声有点瑕疵,也仍是一门很好的婚事;所以在下聘之后,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回去筹备婚事了,打定主意要将这门婚事办得风风光光;至于柳家小姐愿不愿意嫁进去,呵呵,长公主亲自指的婚事,还由得她拒绝吗,愿意得嫁,不愿意也一样得嫁! 第521章 腊月寒冬 腊月在时不时落一场的皑皑白雪中缓缓过去,一场接一场的冬雪让天气变得越来越寒冷,而且今冬也不知怎么一回事,出太阳的日子屈指可数,沐浴在冬阳之下,在这个冬天竟然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在经过数日的休养,赵怀的伤势渐趋稳定,经过齐院正的诊断,确定坐马车不会影响伤势后,梁帝派人将他接了回去,一并离开客栈的,还有辛夷。 江行远站在人群之中,神色复杂地看着与赵怀并肩而立,笑意清浅的辛夷…… 突然之间,胳膊被人撞了一下,转头看去,是江行过,他辛夷的方向努一努嘴,“真打算这样由着辛夷随大殿下入宫?” “不然呢?”江行远苦涩地反问着,这几日间,他始终放不下对辛夷的情意,又几次追问,终于从辛夷口中问出她拒绝自己的原因,她……竟是钟情于赵怀。 江行过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我总觉得辛夷的回答有问题,她与大殿下认识才多久,且之前一直平平淡淡,普普通通,根本看不出她对大殿下有情意,怎么会突然钟情上了。” 他自问看人的眼光还是有几分准的,辛夷面对赵怀与江行远的态度明显不一样,相较于面对后者时的躲闪与逃避,她对赵怀时显得平淡很多,犹如朋友……而非恋人,此刻突然说彼此有情,实在奇怪。 蛇六娘也在旁边,听到这话,柳眉一扬,冷声道:“这还用问吗,自是看中了这姓赵的身份与地位,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呢。”说到这里,她轻啐了一句,带着显而易见的厌恶道:“还以为她与那些贪慕虚荣的女子不一样,不曾想老娘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辛夷不是那样的人,六姨莫要胡说。”尽管已经没有关系,但听到蛇六娘非议,江行远还是忍不住替辛夷辩解。 蛇六娘翻了一个白眼,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江行远道:“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你还看不明白吗?这大殿下才出现几天,怎么可能说恋就恋上了,分明就是别有所图;再说了,这段时间,你为在留雁楼的屠刀之下护住她,费了多少心机与力气,她呢?离别在即,可有与你道过一声别,说过一声谢?” 江行远说得默默不语,就在蛇六娘以为他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时,一抹轻浅却坚持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始终认为,她有自己的苦衷,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你……你真是着魔了,被卖了还在替卖你的人说话!”蛇六娘又气又恼,莹白的牙齿在朱唇里咬得咯咯作响,半晌,她突然抬眼望向辛夷,只是这一次,那双妙目之中染上了一层阴霾,显有渐浓之势;旁人怎样她都不在乎,唯独江行远,谁敢伤他,害他,负他,就是她蛇六娘的敌人,不可轻放! 想到这里,蛇六娘忽地笑了起来,她本就长得十分美艳,这一笑顿时百媚丛生,她抬手拂过浓密若乌云的长发,看似只是一个不经意间的动作,可若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发间那枝掐丝錾金的蝴蝶步摇此刻少了一根触须,而此刻,一根细细的金丝正在蛇六娘微微屈起的指尖若隐若现,而金丝所朝的方向正是辛夷…… 就在蛇六娘屈指欲要将金丝弹出去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按住了她的手,抬眼看去,正是江行远,他摇头,神情是蛇六娘未曾见过的严肃,“不可!” 蛇六娘冷声道:“放心,我不会杀她,不过是让她吃一些小小的苦头。” 面对她的解释,江行远并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握得更紧,紧到掌心渗出一丝潮湿,“我说了,不可!” “你……”蛇六娘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竟是僵持在了那里,江行过见状,连忙出声打圆场,“六姨,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的性子,看似温和,其实比谁都执拗,他决定的事情,就连祖母也动摇不了,就由着他去吧。”见蛇六娘不出声,他又道:“我知道六姨是心疼行远,可这么做,除了您自己出口气之外,什么都改变不了,反而还会让行远难过,这可就违背了您的初衷,您说是不是?” 面对蛇六娘这个杀神,江行过可不敢怠慢,一口一个“您”,言语也是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小心,触了蛇六娘的霉头。 江行过睨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江行远,凑到蛇六娘耳畔,压低了声音道:“或许六姨说得没错,辛夷与那柳青鸾一般,就是个贪慕富贵荣华的女子,从而选了大殿下;可这件事对行远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六姨你想啊,若辛夷还留在江家,只要一日不查到留雁楼背后的主谋,并将之除掉,那留雁楼就一日会成为附在江家身上的毒虫,随时会一口咬下来。您与四叔、十一叔他们,能够防得住一次两次,甚至三次四次,可十次二十次呢?您忘了上次金一的偷袭了吗,行远差点丢了性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随着江行远的话,蛇六娘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她生性乖张,从不将礼法放在眼中,一生只凭自己喜恶行事,唯江行远是她的软肋;江行过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句句不离江行远的安危,句句都戳中她的软肋。 那厢,江行过的话还在继续,“相比咱们,皇宫提供给她的保护自是周全多了,留雁楼除非昏了头,否则无论如何都不敢行刺一位皇妃。这一点,行远也很清楚,所以他可以放心地回岳阳。”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蛇六娘的眉头彻底松开,手指一绕,那根金丝被缠成一个圈,戴在了小指上;显然是认同了江行过的话,放弃了教训辛夷。 贪慕虚荣也好,想要寻求皇室的保护也罢;往后江家与辛夷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与牵扯。 辛夷并不知道自己在危险边缘走了一圈;不过就算知道,也不会说什么,她欠江行远的这一世都还不清,些许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第522章 决心 皇家的车马皆是精工巧匠打造,拉车的马也是千里选一的宝驹,这会儿行驶起来如履平地,坐在车厢之中,几乎感觉不到晃动。 随着车轮的转动,辛夷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紧攥在袖中的双手缓缓松开,在那无人瞧见的掌心,布满了被掐得青紫的指甲印;从刚才起,她就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去看江行远,唯恐四目相对时,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会舍不得离开…… “辛夷?辛夷?” 赵怀的声音将辛夷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下意识地收起心神,扯动嘴角,流畅地牵起一抹轻浅笑容,两个小巧的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她先是替赵怀整了一下垫在背上的靠枕,随即道:“殿下唤我何事?” “没事。”赵怀回答,那目光一直落在辛夷脸上,后者被他瞧得疑惑,难道自己脸上有什么脏污,可摸着又没什么异常,不解地问道:“殿下在看什么,可是我脸上有脏污?” “没有。”赵怀摇头,眼里有着让人看不懂的落寞与怜惜;下一刻,他忽地道:“此处没有外人,若不想笑,就不要勉强。” 辛夷心里一颤,有种被人看穿的感觉,没等她想出搪塞应对的话,赵怀已是握住她依旧冰凉的手掌,“你落难之时,是长公子救你于危难;被留雁楼追杀朝不保夕之时,也是江家不惜一切护你周全,相处甚久,如今乍然分别,难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正如赵怀所言,从刚才起,辛夷看似笑靥如花,实则心中满是悲伤与不舍,不过是强颜欢笑,不让自己真实的情绪浮现在脸上罢了;此刻被赵怀一语戳中心底最深处,一滴清泪顿时落了下来,那么猝不及防,连阻止的机会都不给她。 看到她这个样子,赵怀反而松了一口气,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握紧了手中冰冷的柔荑,车内无声,只闻车轮徐徐滚动的声响。 安静……往往是最好的陪伴…… 如此良久,辛夷终于平复了心中纷繁起伏的情绪,抬起已经不复水光的明眸,感激地道:“多谢大殿。” “你我之间,无需说这样见外的话。”赵怀眼底掠过一丝不明所以的失落,转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但从来没人说过,筵席散了之后不可以再重聚,等我们成亲以后,我陪你去岳阳看望老夫人他们。” 成亲…… 这两个字令辛夷一阵恍惚,虽然在答应赵怀之前,她就已经决定要斩断与江行远之间的情愫,但嫁给赵怀……她似乎从未认真想过。 见她突然沉默下来,赵怀一下子紧张起来,原本斜靠在软垫上的身子一下子坐直了,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辛夷,不安地问道:“你……不愿意?” 看到赵怀认真而紧张的样子,辛夷心底掠过一丝内疚,他一直以为自己乘上马车,随他入宫,是因为彼此两情相悦,殊不知自己只是利用他;若有一日知道了,他不知该是怎样的难过…… 罢了,既然骗了,就骗他一辈子吧,余生岁月的陪伴,就当是这场利用的补偿吧。 想到这里,辛夷敛起种种思绪,迎着他不安的目光,微笑道:“自是没有,只是尚未想到那么远,所以乍听殿下提起,有些诧异。” 听到辛夷肯定的回答,赵怀悬在半空的心方才渐渐放下来,身子也松缓了下来,这一松方才发现刚才那番举动扯到了伤口,适才一门心思在辛夷身上,没察觉到疼痛,这会精神松下来,痛意顿时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令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辛夷察觉到他的异样,又手捂着受伤的地方,顿时明白了几分,连忙拉开他的衣裳,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照顾赵怀,经常帮着换药包扎,早已经习惯了。 果不其然,赵怀结痂的伤口被扯开了,原本洁白的纱布被血液晕染,殷红点点,犹如开在雪地里的红梅。 “果然裂开了。”辛夷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从旁边取来药膏与纱布,就要替赵怀重新包扎,却被后者拒绝,“不用了。” 辛夷以为他是怕麻烦,连忙道:“太医说过,伤口若流血,必须得重新上药包扎,否则对伤口不好,也容易引起感染。” “我知道,不过这会儿若是除衣换药,衣裳难免会沾到血迹,若是被父皇看到,怕是外头那些人连带着太医院都要受责,所以还是等回宫之后再换了。” 听到这话,辛夷方才明白了赵怀的一片良苦用心,笑道:“大殿这般为他们考虑,是他们的福气。” 如此又说了一会儿,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辛夷知道,怕是已经到皇城范围了,果不其然,车外传来容宣恭敬的声音,“大殿下,到宫门了。” “好。”随着赵怀的答应,车门自外打开,容宣先是与小夏子一道小心翼翼地扶了有伤在身的赵怀下车,随后又去扶辛夷。 容宣的手很冷,犹如冬日里不化的积雪,趁着辛夷俯身之际,他飞快而焦灼地在后者耳边说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朱墙之下的危机远比你想象的更多更可怕,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容宣话里掩饰不住的关心与紧张令辛夷微微一暖,但……仅止于此,她借着举袖整理发簪的掩饰,用微不可闻的声音答道:“我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不会再回头,你无需再劝。” 他是昨夜才知道辛夷要随赵怀入宫的事情,他之前一直冷言冷语,百般疏离,就是想逼辛夷放弃,远离危险,好好过她自己的生活;在客栈的这几日,他从下人的地方打听到了许多辛夷在岳阳时候的事情,也与江行远打过几次交道,虽未深交,但瞧得出后者是一个可靠的君子,相信往后余生不会辜负辛夷。 就在他暗自替辛夷高兴的时候,倏闻此事,简直犹如晴天霹雳,心神不宁,做事的时候连出了好几个纰漏,好在都补救上了;好不容易等到忙完事情,赶紧去找了辛夷,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见辛夷,之前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二人之间的关系,一直都避而不见。 第523章 两情相悦 他见到了辛夷,但无论他怎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是把江行远搬出来;后者都不曾改变主意,最终他只能失望离开。 经过昨夜那场,容宣已是知道辛夷在这件事上的坚持,但还是忍不住劝说一二。 听到辛夷的回答,容宣咬一咬牙,还待要劝,赵怀已是招手示意辛夷过去,他只能无奈地咽下了嘴边的话,但并未打算就此放弃,他暗自发誓,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劝辛夷离开,万万不能让她也陷入这满是危机的泥潭之中。 赵怀牵着辛夷的手往宫门走去,负责看守宫门的侍卫看到赵怀过来,远远就跪下了,直至后者走远之后,方才起身,眼里皆充满了好奇,暗自猜测着与大殿下并肩而入的那名女子身份。 从宫门到养心殿距离并不远,但因为赵怀有伤在身的缘故,走得甚慢,足足走了两刻钟还多的功夫才到。 王安已是候在那里,看到赵怀立刻小步跑着迎了上来,满面笑容地打了个千儿,“奴才给大殿下请安,殿下万福。” “王公公免礼,快起来吧。” “谢殿下。”王安道了声谢,方才直起身子,他抬起眼皮,飞快而不失仔细地打量了赵怀一眼,笑道:“得知大殿下出事情的时候,奴才心都快吓飞了,如今看到大殿下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奴才这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了。” “只是小伤罢了,倒是让王公公担心了。”赵怀感激地说着,王安跟在梁帝身边多年,每每梁帝有东西赏赐下来,都是他亲自送到毓庆宫的;有时候赵怀卧病不起,梁帝又忙于政事抽不出身来,也是他一趟一趟地往来养心殿与毓庆宫,几乎可以说是看着赵怀长大的,后者一直敬他若长辈,并非因身份而有所轻贱。 “殿下言重了,最担心您的还是陛下,自打您受伤后,陛下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哪怕后来太医说您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也总是惦记着;这不,知道您今儿个回来,早早就派了奴才在外头守着。”王安一边说着一边将他们往养心殿引,早有机灵的小太监推开了那两扇朱红雕花的宫门。 赵怀感受到辛夷的紧张,握一握她的手,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他的话以及掌心传来的温度令辛夷心中稍安,随他一并走了进去,殿里烧着地龙,甫一入内,就有一股热意扑面而来,迅速驱散着严冬的寒意。 “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赵怀走到殿中停住,拉着辛夷一道朝上首那道明黄色的人影行礼。 “呵呵,可算是回来了,你有伤在身无需多礼,快起来吧。”梁帝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来到赵怀面前,亲自将他扶起,关切地道:“伤势可还好?这一路上马车可还驶得平稳,有没有影响到伤势?” 赵怀迎着梁帝关怀的眼神,微笑道:“父皇放心,儿臣一切皆好,伤势已经愈合了六七成,再养上几日就能痊愈了,马车也驶得很平稳。” “那就好。”话虽如此,梁帝却没有收回目光,反而越发仔细地打量着赵怀,他身居高位多年,见惯了形形色色或蠢钝或心思多诡的人,早已经习惯了不轻信空口白牙的言语,而是用眼睛所观察到的种种细微去判断对方言语的真假,哪怕对面站的是自己儿子,也下意识地这么做。 梁帝打量了一番,见赵怀除了面色稍有些苍白,衣裳稍有些折皱之外确实并无异常,方才安下心来,招手示意王安端来椅子,待赵怀落座后,方才示意辛夷等人起身。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梁帝,但面对这位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辛夷心中仍是免不了一阵紧张,而且她很清楚,今日这一面将决定她能够留在赵怀身边。 果不其然,梁帝的目光在环视了一圈后,最终落在辛夷身上,喜怒难测的声音在养心殿缓缓响起,“抬起头来。” 辛夷心中一紧,知道他是要问自己与赵怀的事情了,果不其然,待她半抬起头后,梁帝道:“怀儿告诉朕,你与他两情相悦,已是订下山海之盟?” “回皇上的话,是。”辛夷眉目恭敬的回答着,半垂的眼眸恰好可以看到梁帝脚上那对用金龙绣着双龙的靴子;此刻,那双靴子正一步一步往自己走在,梁帝走得并不急,甚至可以说有些缓慢,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甚至让辛夷有一种往后退的冲动;每近一步,那冲动就强一分,仿佛有一种洪荒巨兽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待到那双靴子离着自己只有两步远时,辛夷甚至需要用全身半数的力气去对抗这种冲动,好在这个时候梁帝停了下来,没有再往前。 辛夷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直至这个时候,她方才发现这么一会儿功夫,自己掌心竟然渗出一层薄汗。 “朕很好奇,这些年来,怀儿也见过许多名门仕族的女子,其中不乏姿容出挑,才学出众之人,但无一人能令怀儿动心,哪怕朕有意赐婚,也每每被他拒绝;而你与怀儿相识不过短短时日,相互也说不上了解,怎么就两情相悦,互订山海之盟了?”梁帝的问题看似随意,实则尖锐至极,字里行间的意思分明是在怀疑辛夷迷惑赵怀,别有所图 赵怀也听出了梁帝话中的不善,连忙就要出声替辛夷解围,“父皇,儿臣与辛夷……” “朕在问辛夷,你来插什么嘴!”素来对他十分疼惜的梁帝这会儿却是神色一冷,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才刚说了几个字的话,一旁的王安也朝赵怀悄悄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后者无奈,只能暂时咽下嘴边的话,只能紧张地等待着辛夷的回答。 感受到梁帝重新转回来的目光,辛夷摇头道:“启禀皇上,民女也不知。” “不知?”梁帝的声音里已是含了一丝薄薄怒气。 “是。”辛夷抬头,迎向梁帝审视的目光,不急不徐地答道:“或许是这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或许是因为殿下为民女挡刀;又或许是因为年少时的一面之缘。” 第524章 欲为正妃 “年少时的一面之缘?”梁帝一怔,待得知当年之事后,他眉头微皱,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怀见状,趁机将少年时候的事情说了一遍,随即道:“儿臣与辛夷,就如书中所写的那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呵呵,好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梁帝笑着深深看了辛夷一眼,宽大的袖子一拂,折身离去。 望着梁帝背影,辛夷暗自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精神缓缓松驰下来,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身上已是出了一层薄汗,最里面那一层小衣俱紧紧贴在身上,甚是难受。 待得梁帝在御案后落坐,赵怀忍着隐隐作痛的伤口,起身拱手道:“父皇,儿臣与辛夷确是两情相悦,定下终身之盟,儿臣这一世非辛夷不娶,还望父皇成全。” 梁帝接过王安奉来的碧螺春抿了一口,头也不抬地道:“朕若不成全,你待怎样?与朕吵上一架?还是打算在这养心殿长跪不起,逼朕答应?” 赵怀一怔,梁帝待他如何,他自己最是清楚,那是所有皇子中头一份的恩宠,说句不为过的话,若非他身子太弱,经不起操劳,东宫之位根本轮不到赵恪;平日里但凡自己开口,父皇几乎未有不允之事,怎么今儿个在辛夷这件事上如此反复无常,仿佛不希望自己娶辛夷;可若是这样,又为何同意自己带辛夷入宫觐见? 这些念头在赵怀脑海中飞速闪过,片刻,他心中已是有了主意,面带笑意地道:“父皇说笑了,您素来疼爱儿臣,常说希望儿臣此世能够喜乐顺遂,健康平安;还说希望儿臣能够早日找到钟爱之人,成家立业;如今儿臣好不容易找到钟爱之人,父皇又岂会不允。” 梁帝落在碧绿茶汤上的眸光微微一动,下一刻,他笑一笑,抬头道:“你倒是聪明,懂得拿朕的话来堵朕,罢了罢了,不与你玩笑了,朕待会儿就下旨让礼部去挑选吉日,准备成亲事宜,这总行了吧?” 赵怀大喜,连忙拉着辛夷朝梁帝叩首谢恩,梁帝此刻也不端着架子了,大大方方地受了二人的礼,待二人起身后,对一直候在底下的容宣道:“去礼部传朕口喻吧,今年自是不行了,看看明年开春有没有好日子,挑选一个黄道吉日;另外也去工部一趟,让他们替荣王好生择一处风水上佳的宅子,既然要成亲,自是该开牙建府。”说到这里,梁帝沉吟一下,又补充道:“朕欲封大殿下为亲王,着礼部择选封号,三日内呈朕过目。” “是。”容宣急在心里,却无可奈何,这会儿梁帝在,晋王在,怎么着也轮不到他一个个内监说话,好在还有时间,可以再寻机会劝说辛夷,绝不能由着她搅进皇家这趟浑水之中;皇帝老了,皇后与荣王一脉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朝堂之上诸臣派系林立,各自在心里打着小九九;太子虽也有几分能力,但到底不足,不似老皇帝那般既有运筹帷幄的心计,又有不容置疑的铁血手腕;虽有长公主支持,但将来到底能不能坐稳帝位,谁也说不准;可想而知,随着老皇帝一天一天老去,这座宫城之中的风云必将愈卷愈烈,尽管老皇帝说要封赵怀为亲王,但一个没有实权,没有庞大的母族庇护支持的亲王,不过是一个空架子罢了,没什么花头,稍稍一点风雨就能够淋掉他半条命;而其中最关键的是,谁都知道赵怀胎里带了暗伤,自幼体弱多病,能够活到今日全靠无数良药与太医的精心照顾,换了平常人家的孩子,早就已经死了,可即便是这样,也不过是多撑些时日,并不能长命,好比这一次受伤,对于旁人来说只是稍微重一些的伤势,可对赵怀来说,却足以要他的性命,险之又险才从鬼门关绕回来,但幸运不是一直都在的,可能下一次,一场秋雨一场风寒就会要了赵怀的性命,这么一来,辛夷就成了一名寡妇,处境更加艰难。 “皇上,大殿下的婚事不知该以什么仪制准备?”王安的话提醒了梁帝,他拍一拍额头,笑道:“瞧朕,一高兴倒是把这个给忘了,呃……就按侧妃仪制准备吧。”这一次,梁帝倒是没考虑太久,在他看来,让辛夷以侧妃的身份嫁给赵怀已是天大的恩典,毕竟二人身份悬殊,一个是当今帝王长子,不久之后的晋亲王;一个则是民女,其父亲辛若海当年还曾在贡茶一事之上犯下差错。 “是,奴才这就去传旨。”容宣将梁帝的话牢牢记在心中,随即便要退出养心殿,却被赵怀唤住,“且慢。” 梁帝一怔,不解地道:“怀儿还有什么事情?” 赵怀迎着梁帝疑惑的目光,一字一字说出心中所想,“儿臣想以正妃之礼迎娶辛夷。” 此言一出,莫说梁帝,就是辛夷也是一愣,待得诧异过后,心中更多的是感动与歉疚,她对赵怀不过是出于利用,可赵怀对她却是真心实意,他身为天潢贵胄,不久之后的一品亲王,以侧妃之礼迎娶一介平民女子,已经是极大的诚意,若换了一般女子,怕是会高兴得晕过去;可他却坚持以正妃之礼娶之,正如他自己所言,既然动了真情,认定了辛夷,那么就一定会给她最好的,包括正妻的位置。 那厢,梁帝也已经回过神来,不过他心中浮现的却不是感动而是不悦,皱起灰白的眉毛喝斥道:“胡闹,辛氏一介平民女子,怎可为你的正妃,传扬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面对梁帝的喝斥,这位苍白柔弱的皇子却未退却,反而朗朗道:“父皇常教导儿臣,人虽有高低贵贱贫富之分,但不可拘于一格,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品性二字,若品性上佳,就算出身寻常,甚至不佳,也应该加以录用;反之,纵是出身名门士族,也不可重用。辛夷虽是平民,但洁身自好,心性坚毅,犹如寒风中的梅花坚韧不屈,纵是面对留雁楼的追杀,亦不惧不畏;这样的女子,难道不配为儿臣的正妃吗?” 第525章 侧妃 梁帝被他说得一阵语塞,他怜惜赵怀在娘胎里就遭了暗算,所以对他极好极好,若说对其他皇子而言,梁帝似君多过似父;那么对赵怀来说,梁帝似父多过似君;可以说,梁帝把最好的一面都给了赵怀,在教导方面也是,一心想要将赵怀培养成一个心有正直,又不拘一格的人,结果也如他所愿,可万万没想到,现在这一切却成了赵怀反对自己的武器,真是郁闷。 “咳咳!”梁帝借着咳嗽掩饰了一下尴尬,道:“话虽如此,但你与辛氏身份到底太过悬殊,贸然册立正妃,于礼不合;就算朕同意,文武百官也不会同意,尤其是礼部那些人。” 王安在一旁陪笑道:“是呢,大殿下您也知道,礼部那些人最会挑刺,一点点小事都能上一堆的折子;这旨意若是下去,皇上的御案怕是都要被折子给淹没了,大殿下就莫让皇上为难了。” 赵怀低头默默听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作声,就在梁帝以为他就此作罢的时候,后者突然抬起头,眼里是不容置疑地坚定,“儿臣知道父皇的为难,但儿臣亦曾答应过辛夷,一定会娶她为正妃,父皇说过,人——不能言而无信,所以还请父皇下旨成全。”顿一顿,他又道:“至于礼部与百官那边,儿臣自会去说服他们。” 他不说这话还说,一说这话,梁帝顿时火上心头,恼声道:“说服?你怎么说服?那么多人一个个口水加起来都可以淹死你。” 赵怀不语,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梁帝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本就不善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殿内本来还算愉快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原本无形无质的空气也仿佛有了实质…… 容宣一言不发地低着头,看似平静恭谨的外表下满是急切与担忧,他自进宫开始,就一直跟在王安身边,常随他一道在养心殿侍候,不止一次见识过后者的喜怒无常,也经常听王安提点,深知眼前这位皇帝不是一个善与之辈;若是再这样下去,他对赵怀这个亲生儿子或许不会做什么,但对辛夷……只怕会有一场大祸。 这可如何是好? 正当容宣焦灼不已之时,耳畔突然传来辛夷的声音,只见她先是对赵怀屈膝一礼,柔声道:“蒙殿下如此钟爱,辛夷三生有幸,不过对辛夷来说,只要能陪在殿下身边,朝夕可见便足矣,是何身份并不重要;若是殿下因我而与陛下闹出不快,辛夷这一世都不会安心。”说罢,不等赵怀言语,她转向高坐于上首的梁帝,双手提起绛红色的裙裾,双膝一屈,跪在坚硬光亮的金砖之上,仰头看着那位掌握世间至高权柄,一言一语都可以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君王道:“辛夷自知出身卑微,能够得到大殿下钟爱已是几世修来的福份,万万不敢再奢望妃位。”说到这里,她声音因为激动微微有些颤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继续道:“只要能够留在大殿下身边,辛夷愿意为奴为婢,请陛下成全!” 辛夷这席话颇为出乎梁帝意料之外,阴沉的面孔渐有缓和,沉默片刻,他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辛夷刚才的话,“为奴为婢?” 辛夷还没来得及回答,赵怀已是急切地道:“不可!” 他视辛夷若瑰宝,欲以正妃之礼娶之,又怎肯让她作贱自己,做一名奴婢,所以他顾不得礼数,直接出声拒绝。 那厢,辛夷却仿佛没听到他的话,更没瞧见他使来的眼色,迎着梁帝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字道:“是,辛夷愿意为奴为婢!” “不可!”赵怀再一次急切地反对,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女子,断然不会让她委屈求全,哪怕对方是梁帝也不行。 另一边的梁帝却是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对旁边的王安道:“听听,听听,这两个人有趣不,一个做奴婢也愿意,另一个却非要许以正妻之位,朕倒成了那个不是之人。” 王安赔着笑道:“大殿下与辛姑娘都在为对方考虑,这份情意着实难得。” “那依着你的意思,朕要不要成全了他们?”面对梁帝半开玩笑的言语,王安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冷意,心神顿时为之一凛,低头将原本就半躬着的身子又往下躬了几分,乍一眼看去,就如同一只躬起来的虾米,只听他讨好地道:“一切自有皇上圣心独裁,哪有奴才多嘴的份。” “你倒是滑溜,一点把柄也不给朕拿捏。”梁帝笑斥了一句,到底是把目光移开了,王安感受到头顶没有了那两道灼人的目光,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伴君如伴虎,这话可真是一点都没错,稍微答错一句,这脑袋怕是就要搬家了。 梁帝目光在赵怀与辛夷身上打了几个转,当然,更多时候是停留在辛夷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如今良久,他缓缓开口道:“罢了,你是怀儿看中的人,朕若真的让你为奴为婢,怀儿怕是要怨朕一辈子了,朕可不想当这个恶人,就依之前的话去办吧,以侧妃之礼嫁予怀儿。”顿一顿,他又道:“另外,怀儿未曾迎娶正妃,在此之前,晋王府一应事宜,就由你来执掌。”虽然名份上仍是侧妃,但实际上给了正妃的掌事权,这也算是梁帝一种变相的让步。 辛夷并未因为梁帝这番话而露出欢喜之色,反而有所惶恐,“民女微末之身,不敢受此厚遇。” 梁帝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朕给你的,好生收着就是了,无需说这些客套的话;再说了,你觉得是厚遇,怀儿还觉得朕委屈你了呢。” “儿臣不敢。”这一次,赵怀没有再争执什么,经过适才这一番事情,他也看明白了,梁帝对自己固然是宠爱有加,再怎么样也不会重责,对辛夷却不是,侧妃是梁帝的底限,若自己非要争下去,只怕会引来梁帝的厌恶,到时候自己没什么,辛夷却是会有大麻烦。 罢了,且先委屈一下辛夷吧,待后面再慢慢想法子…… 见事情已定,梁帝摆手道:“没别的事,你们都下去吧,朕有些乏了,另外,在你们成婚之前,辛夷就暂居钟粹宫吧。” 对此,赵怀自不会有异议,与辛夷一道谢恩之后退出了养心殿。 第526章 朕想杀了她 在他们走后,容宣也带着梁帝的口谕前往礼部与工部去宣旨了,偌大的养心殿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下梁帝与王安二人。 王安试了一下茶盏的温度,发现已是凉了大半,想着去换一盏,然而他刚端起茶盏,就听梁帝道:“你觉得这辛氏如何?” 王安眼皮微微一跳,不知梁帝为何突然又问起辛夷,他不敢大意,捧着茶盏小心翼翼地答道:“这辛氏貌美,性情也温良,只是出身低了一些。” 梁帝横了他一眼,看似淡漠的眼神却令王安心惊肉跳,正当他担心自己是否回错了话时,耳畔突然传来恍若惊雷一般的五个字,“朕想杀了她!” “哐当!”王安手猛地一抖,茶盏险些自手中滑落,好在反应及时,饶是如此,茶水也洒得满手都是,甚至有一滴溅到了梁帝的靴子;弄污帝王衣履可是大罪,王安顾不得手上的水渍,赶紧伏地请罪,“奴才该死!” 王安一边说着一边借着余光偷觑了一眼梁帝,见后者没有露出恼怒之色,方才松了一口气,扯过干净的袖子擦去梁帝靴子上那一滴水渍,做完这一切,他方才撑着还在哆嗦的双腿站了起来,但他不敢出声,更不敢问梁帝为何突然想杀辛夷,唯恐一个多嘴,梁帝惦念的人头就多了自己脖子上那一个。 “滴嗒……滴嗒……”角落里的铜漏一如既往地记录着时间,尽职尽责,死物固然没有灵性,可同样也不会有畏惧害怕之心,无论站在它面前是满身脏污的乞丐还是执掌天下人生杀大权的帝王,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去拿张天师的丹药来。”梁帝沉声说着。 王安答应一声,赶紧自后殿取来一个精美的匣子,随即又去换了手里洒出大半的茶盏,换了一盏新茶,他跟在梁帝身边多年,若是连这点眼力劲都没有,脑袋早就搬家了。 随着匣子的打开,一粒褐色的药丸出现在视线之中,梁帝似有些诧异,“只剩下一颗了吗?” “张天师三个月前送来九粒丹药,陛下每十天服用一粒,今儿个正好是第九十日。”王安不假思索地回答着,他虽然年纪大了些,记忆却依旧极好,几个月前发生的小事都记得极为清楚,而与梁帝有关的事情更是事无巨细地记在脑子里。 梁帝点点头,取出丹药就着茶水吞服了下去,随着丹药落腹,一股暖意缓缓滋生,闭着双目的梁帝能够察觉到之前积累在身体里的疲惫此刻犹如遇到冬阳的积雪,悄无声息地融化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 梁帝心满意足地睁开双眼,他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匣子,眼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切,道:“去龙虎山的车驾安排了吗?” 王安连忙躬身答道:“回皇上的话,都安排妥当了,和往年一样,随时都可以出发。” “那就与往年一般,二十九出京。”梁帝说着,又似自言自语地道:“希望今年张天师能够给朕一个好消息。”静默片刻,他看看向一直低头躬身的王安,似笑非笑地道:“你不好奇朕为何想杀辛氏?” 再次听闻这件事,王安已经没有了最初的诧异与震惊,但并不敢大意,低头讨好地道:“陛下想杀辛氏,那必然是辛氏有可恨可杀之处。” “你倒是会说话。”梁帝服用了丹药,多日朝政积累下来的疲惫渐渐消去,身子舒坦了不少,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许多,王安也清楚这一点,所以虽依旧小心仔细,但不像之前那么惶恐不安。 “那你可知朕为何要杀她?”面对梁帝的询问,王安连忙道:“陛下心意,奴才不敢妄自猜测。” 他话音未落,梁帝的声音已是响起,“朕让你猜就猜。” 王安听出梁帝话中的不容置疑,不敢再推脱,仔细斟酌了一番,细声道:“奴才斗胆猜测,陛下想来是因为大殿下欲立她为正妃一事?” 梁帝眼眸微眯,冷声道:“若她真是禀性纯良,家世清白,又与怀儿两情相悦,就算给她一个正妃之位也没什么,可偏偏不是。” 王安心中一动,试探道:“陛下是说……辛氏别有所图?” 梁帝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若遭遇全家被灭口,自己又屡次被人追杀,整日惶惶不安,朝不保夕,会如何?” 王安想了想,如实道:“自然是想办法保住性命,然后设法找到凶手,替家人讨还公道。”话音刚落,他似明白了什么,脱口道:“陛下是觉得,辛氏是在利用大殿下?” “不是朕觉得,而是事实如此!”梁帝冷哼一声,眸色阴沉地道:“自江家来到京城,一直都有人盯着,这辛夷自然也在其中,她与江家长子分明有所暧昧,而且据朕所知,她在岳阳的那段时间,是江行远倾尽江家之力,又拼了性命保她,她才能活到今日,其中原因可想而知。到了京城之后,江家登门解除与柳家的婚约,也多数与她脱不了干系;眼看着就能修成正果,却一转头说与怀儿两情相悦,呵呵,王安,你说说可能吗?” 王安仔细听着梁帝的话,越听越是心惊,这位竟然一直派人盯着江家,对江家的事情了如指掌,看来他对江老夫人这位奶娘也并非全然信任,不过这些话他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又不是嫌命太长。 王安理一理思绪,顺着梁帝的话道:“被陛下这么一说,确实可疑,江家虽说有些地位与财势,可到底只是一介商贾,登不上大雅之台,更不能与大殿下相提并论;无论是想保自身周全,还是替家人报仇,都是大殿下这边更好一些。”说到这里,他试探道:“陛下,可要提醒一下大殿下?” “若他听得进去,刚才就不会处处维护辛氏了,也不知被灌了多少迷魂汤,差点丢了性命都没醒过来,反而越陷越深。”一提起这个,梁帝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几个转思就能想明白的事情,赵怀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头扎进辛夷编织的谎言里,也就是赵怀了,若换了一个儿子,他早就劈头盖脸的骂过去了。 这个长子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遭了暗算,生下来后又是各种艰难,每一天都是在与老天爷争时间,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活到如今,但谁也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也许几年,也许一年,又也许……几个月。 一想到这里,梁帝就不忍心责骂,也正因为如此,刚才虽然心里百般不痛快,还是允了他们的婚事。 第527章 君心难测 王安赔笑道:“殿下毕竟还年轻,又常年居于宫中,有陛下百般疼爱,替他遮风挡雨,自是不知这世间种种险恶,更不懂得人心的诡狡可怕。” 听着王安这一番话,梁帝心中的怒气消了些许,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随着那散发着清香的茶水滚过喉咙,因说了太多话而有些干涩的嗓子得到了滋润,倒是舒坦了一些。 王安觑着梁帝,欲言又止,后者瞧见他这般模样,随手将还剩下一半的茶盏往桌上一搁,冷声道:“可是想问朕打算如何处置辛氏?” “陛下英明。”王安赶紧拍了一记马屁,随后才斟酌着字句往后说,“陛下已知这辛氏心思诡狡,城府又深,想必不会任由她留在大殿下身边。” “这是自然,如此狡妇,如何配得上怀儿,又如何配做朕的儿媳。”在说这话的时候,梁帝眉目间满是止不住的嫌弃,可见其心中对辛夷已是深恶痛绝。 侧妃尽管是侧室,但也是正儿八经的妃位,一府之中只可有两位,只比正妃低了一级,不仅有金册金印,名字也是要记入皇族宗册之中,与那些美人、良人一类的全然不同。 梁帝的话证实了王安心里的猜测,他讨好地道:“陛下说得是,这婚期最快也要定在开春三四月份,陛下大可寻个由头,把这婚事给否了。” 梁帝眉毛微微一动,斜睨着王安道:“你要朕做一个出尔反尔的失信小人?” 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什么起伏,却将王安吓得跪伏在地,骇然道:“奴才万万不敢有此念头,奴才……奴才……”他想了半天也没替自己想出一个好说法来,只能惶恐不安地道:“奴才一时失言,请皇上降罪。” “降罪……”梁帝冷哼一声,阴恻恻地道:“朕若要降罪,你这脑袋还会在肩膀上吗?” “皇上仁慈,奴才知错;皇上仁慈……”王安不停地磕头重复着这八个字,其它那些个推脱奉承的话以他的圆滑不是想不出来,但眼前这位帝王最讨厌底下人耍小聪明,这些年他见多了那些自作聪明,结果把自己命给作没的人,所以还是老实一些为好。 果不其然,见他老实认罪,梁帝气消了许多,踢了他几句又骂了几句后,也就将这件事给揭过去了。 这个插曲过去后,梁帝的心思又回到了辛夷身上,他看了一眼战战兢兢起身的王安,道:“若仅仅只是否了婚事,太过便宜辛氏了,她既然敢欺瞒算计到朕头上来,就该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听到这里,王安已然明白了梁帝的打算,正如后者一开始说的那句“朕想杀了她”那般,是真的对辛夷动了杀心。 王安心里暗自叹息,这辛夷虽说存有算计之心,但罪不至死,可惜了…… 王安会可惜辛夷,会叹息她身世的悲苦,会感慨梁帝的狠辣无情;却绝不会替她求情,毕竟二人无亲无故,连结交都算不上,为这么一个无关的人惹祸上身,可不是他的风格。 容宣去完礼部与工部回到宫中已是晌午时分,赶到养心殿的时候,正好看到王安蹑手蹑脚的出来,知道梁帝必是睡下了,后者一直有午睡的习惯,如今这个时辰也差不多了。 容宣走到王安身边,小声道:“师父,陛下可是歇下了?” “嗯,刚刚歇下,咱们能得半个时辰的空闲。”说着,王安问道:“差事办得怎么样?” “陛下的旨意都已经传到了,工部倒是没什么,礼部那边对大殿下迎娶一位民女为侧妃颇有意见,一直在那里叫嚷着不合礼制,我估摸着明后日就该上奏反对了。” 王安嗤笑一声,“由着他们上蹿下跳去吧,这事儿……呵呵。” 容宣听着前半句话,以为王安是在笑话礼部,细胳膊拧不过大腿,但听着后面那几个字,再加上那意味深长的笑声,又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他与小春子不同,不是一个好事爱打听人,若换了平常,疑惑归疑惑,断然不会多问,但这次不同,辛夷是他嫡亲长姐,也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与她有关的事情,必须得打听清楚。 这么一想,容宣哪里还按捺得住,试探道:“师父,可是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 王安打量了他一眼,笑斥道:“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和小春子一样,变得这么爱打听了?” 容宣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不是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嘛。” 王安抬头瞧着天上难得一见的冬阳,感慨道:“是啊,人人皆有好奇之心,却不知,这好奇心啊,最是要命;一个没控制住,就会引来祸端,甚至是……杀身之祸。” 听到这话,容宣心中一沉,他原本还只是猜测,只是却是能够肯定,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必然发生了什么,且十有八九与辛夷有关。 正当他想着要如何开口套话的时候,王安道:“走,趁着这个功夫,陪咱家回去换身衣裳。” 听到王安说起,容宣方才发现他双手袖子的地方都是水渍,甚至还有几根细小的茶叶梗子;要知道王安是一个极为仔细且注重仪表的人,每日早上穿上身的衣裳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断不会有这样的污渍,显然是在养心殿弄脏的,至于原因…… 容宣知趣地没有多问,随王安来到他居住的地方,王安是养心殿总管,梁帝身边的人,自是有单独的屋子,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院落,养了一些花草,颇为惬意。 进了屋子,王安去了屏风后面更衣,容宣则熟练地冲沏着茶水,随着滚烫的山泉水从壶嘴倾落而下,原本干扁卷曲的茶叶犹如枯木逢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饱满起来,叶片徐徐舒展,似若一个个从沉睡缓缓醒来的人,不一会儿功夫,原本仅仅占据了茶盏些许角落的茶叶已是占了半个茶盏,在茶汤中载沉载浮;与此同时,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氤氲而起,令人精神一振。 “师父,喝茶。”容宣恭敬地将茶递给重新换了一身衣裳的王安,后者接在手里,吹开浮在茶汤上的浮沫,徐徐抿着。 第528章 打探 见王安神情渐舒,容宣小心翼翼地再次试探道:“师父,刚才养心殿里究竟出什么事了,为何您的衣裳会有茶水泼到的脏污?可是与那辛姑娘有关?” 王安动作一滞,半晌,他一声长叹,搁下茶盏目光定定地望着容宣,“这么快就忘了咱家与你说的话?好奇不仅可以害死猫,也可以害死……人!”最后一个字他说得极重,犹如惊雷炸响。 容宣一惊,连忙垂头道:“徒弟知错,请师父责罚!” 王安盯着他,语重心长地道:“你是个聪明且懂事的人,从咱家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了,比小春子他们都要聪明,所以咱家也最看重你,把你带在身边时时教导,也是除了小春子之外,唯一一个能够跟咱家进养心殿侍候的。” 容宣默默听着,待他说完,恭敬地垂首道:“师父之恩,容宣铭记于心,不敢有半点忘记。” 王安摆一摆手,“咱家与你说这些,不是要你记着恩,也不是要你表忠心,而是要提醒你,在陛下身边侍候,可以多听多看,但绝不能多说多问,否则不知什么时候就招来了弥天大祸。”顿一顿,他叹息道:“咱家老了,这身子骨表面看着还硬朗,实际一年不如一年,可能再过个几年就侍候不了陛下了,到时候就得在你们几个中间挑一个去养心殿当差,相比小春子他们几个,你稳重聪明不多话也懂得见机行事,无疑是最适合的,可今日……”他带着一丝疑惑道:“你是怎么了,不顾咱家的提醒,一直在问不该问的问题,难不成……你与那辛氏相识?” 容宣心思飞转如轮,想着该如何应对王安,他与辛夷的关系自是万万不能说的,只能用别的话去敷衍;片刻,他心中已是有了主意,垂目道:“倒也说不上相识,就是在客栈的时候说过几次话,印象甚好,勉强也算是缘份,这会儿见到与她有关的事情就忍不住多嘴问了几句,还请师父见谅。”见王安不语,他眸光一闪,又道:“徒弟想着,若是不太紧要的小事,就想办法提点一下,免得她犯了错还不知……” 容宣话音未落,王安已是豁然起身,厉声喝斥道:“万万不可!” “哐铛!”因为起得太急,不慎拂落喝了一半的茶盏,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雪白的瓷片伴着茶水四下飞溅,弄得一地狼藉。 容宣诧异地看着面色苍白的王安,后者跟了梁帝多年,无论城府还是养气功夫都不是一般的深,他跟了王安一年,还从未见后者这般失态,而这……也从侧面证明,适才在养心殿一定是出了事情,且还不是小事,辛夷……危险! 想明白了这一点,容宣恨不能立刻问个清楚明白,但理智告诉他绝不可以这么做,在几次深呼吸后,他强行压下了这个冲动,故作茫然地道:“为何不可?” 王安不知容宣心里诸多想法,只道他真的一下子没想明白,在一番思索后,道:“咱家可以告诉你原因,但你要答应咱家,绝不可以传出去,否则你与咱家都要掉脑袋!”在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压低了声音,但语气比之前任何一句都要慎重,可见他心中的畏惧。 “徒弟……”容宣正要答应,王安抬手打断道:“你不必着急回答咱家,且想好了,这件事情非同寻常,出了这个门你若是泄露一星半点儿,咱家绝不饶你!” 这句话不过几十个字,王安却足足说了数十息的功夫,一个字一个字清晰而缓慢,面色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隐隐带了一丝狠厉;停顿片刻,他又道:“你现在收起那好奇心还来得及。” 容宣看似平静,实则心中早已起了惊涛骇浪,王安越是这般慎重,越证明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事情怕是糟得厉害。 容宣略略平复了一下心情,郑重道:“徒弟记下了,还望师父解惑!” 尽管早已经猜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可真听到时,王安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说起来,他今儿个叹息的次数着实有点多。 按理来说,让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说最好,毕竟只要不是死人,就有可能泄密;可他确实看重这个徒弟,唯恐他不知道梁帝的喜好,一个好心帮了不该帮的人,把自己给推上了死路,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之真相,好让他知道轻重。 在示意容宣将地上的碎瓷片收拾了后,王安重新落坐,将养心殿发生的事情徐徐说了一遍,待听到梁帝欲杀辛夷时,容宣纵是心思再沉再静,也豁然变色,一脸的难以置信,若非耳中听得分明,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听岔了。 良久,容宣终于冷静下来,他咽了口唾沫,“陛下……陛下既然不喜欢辛姑娘,拒了这门亲事就是了,何必……要杀人。”纵是极力克制,他的声音里仍是有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王安摇头,略有些伤感地道:“要不然怎么说伴君如伴虎呢,帝王心比海底针还要难揣测,尤其是咱们这位陛下;要怪只能怪辛氏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惹了不该惹的人。”说着,他似想到了什么,连忙道:“事情你已经知晓了,往后切记离辛氏远一些,若是她让你做什么,就想办法推脱,切记不可答应。” “徒弟知道了,多谢师父提点。”容宣一脸正色的答应,至于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王安自是无从知晓,更不知晓他与辛夷的关系,否则说什么也不会将这件事情如实告之。 彼时,长公主府中,一名管事快步走着,一路来到翊阳所住小院中,这会儿虽值隆冬,不是百花盛开的季节,但此处有花匠早早移来了适合在冬季开放的花卉,故而仍然处处可见花叶,荚蒾花、金边瑞香、腊梅,迎春花等等,若非天气冷得实在渗人,几乎会让人有一种身处春天的错觉。 第529章 急禀 徐忠来到屋檐下,瞧见那四扇紧闭的雕花长门,露出犹豫之色,迟疑半晌,他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上前抬手叩门,刚敲了一下,就有人出来应门,是春菱,她瞧见是管事,眉头微蹙,见管事要说话,她赶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闪身而出,在回身将门关起后,方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事?” 徐忠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公主呢?” “公主服了药刚刚歇下。”不等徐忠言语,春菱又道:“这几日天冷,公主受寒着凉,整夜咳嗽,许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且等公主醒了再回禀。” 见徐忠面露难色,春菱意识到必是出了什么事情,遂问道:“什么事?” 徐忠凑到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春菱刚刚还红润的面色顿时为之一白,惊呼道:“竟有这样的事?确定吗?” “若不是百分之一百确定的事情,我怎么敢来惊扰公主。”说着,徐忠搓着冻红的手道:“我想着这件事不太对劲,还是得尽快告知公主,要不姑娘还是去通禀一声吧。” 春菱正自犹豫之时,屋里传出几声咳嗽,紧接着翊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春菱,你在与谁说话?” 春菱面色一正,连忙隔着门道:“回公主的话,是徐管事,他有要紧事面禀公主。” 这下好了,不用为难了,只管如实回话就行了。 在短暂的静默后,翊阳的声音再次传来,“让他进来吧。” “是。”春菱答应一声,引着徐忠走了进去,屋里照常烧着炭,甚是暖和,与外头恍若两个世界。 屋里垂着纱帘,隔着帘子隐隐能够看到后面半坐在床榻上的人影,徐忠乖觉地站在纱帘外头,春菱则是掀帘走了进去替翊阳整理衣裳;不一会儿,帘子拉起,挂在两边的鎏金钩子上,翊阳扶着春菱的手来到椅中坐下,随即瞧着正在行礼的徐忠道:“是什么要紧的事?” “回公主的话,刚刚得到消息,大殿下带着一名女子回宫,此女正是……”徐忠抬起头,缓缓吐出两个字,“辛夷。” “辛夷?”翊阳面色倏地一沉,“赵怀带她回宫做什么?” 徐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他们回宫后不久,王总管的徒弟容宣分别去了工部与礼部,说是陛下口谕,着工部替大殿下择选府邸,礼部……挑选黄道吉日,并准备大殿下纳娶侧妃的一应事宜。” 翊阳听到前半句还好,毕竟赵怀本就被封了王爵,只是因为身子原因,故而迟迟没有开牙建府;待到后半句豁然色变,落在徐忠身上的目光也瞬间变得犀利如剑,她攥着扶手,一字一字道:“你……再说一遍!” 徐忠依言又重复了一遍,并补充道:“另外,据宫里传来的消息,辛夷被安排在了钟粹宫暂住,奴才怀疑……大殿下是要迎娶她为侧妃。” “荒唐!”翊阳厉声喝斥着,随即就是一阵剧烈地咳嗽,面色潮红如炽,好一会儿方才止住,她挥手示意替自己抚背的春菱退开,盯着徐忠道:“怎么会突然这样,本宫不是让你们盯着客栈那边吗,为何事先一点消息也没有?还是说你根本没照本宫的话去做?” 徐忠面色慌色,连忙道:“公主吩咐下来的事情,奴才万万不敢懈怠,确实有盯着客栈,但因为里面都是宫里的人,再加上各方势力都盯着客栈,所以并不清楚里面的事情,直至今天一早,瞧见辛夷随大殿下一道入宫,方才察觉不对;但因为事情没有查清楚,所以不敢冒然惊扰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混帐!”翊阳手掌重重拍在一旁的紫檀小几上,眸中跳跃着恼怒的光芒,“如此重要的事情也敢隐瞒不报,你眼里还有本宫吗?” 见她动怒,徐忠连忙跪下请罪,“奴才知罪,请公主责罚!” 翊阳面色阴沉如水,眸中更是寒光闪烁,犹如两柄正在吞吐着寒芒的利剑,让人不敢直视。 “若是罚你一条命,能够令时光倒流,万事重来,本宫倒是乐意之至,可惜啊,毫无用处!”翊阳目光冰冷地盯着徐忠,后者低头跪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翊阳斥了徐忠一番,又想起辛夷这个罪魁祸首,恨得牙根痒痒,从嵊县到岳阳,又从岳阳到京城,倾留雁楼之力,不仅没杀了这个孽障,还让她有机会一步步走到了赵怀的身边,虽说一个侧妃身份算不得什么,但到底麻烦,而且对她来说,简直犹如当众被扇了一巴掌,简直是奇耻大辱。 翊阳越想越气,一张粉面涨得通红,上好蚕丝织成的帕子被她紧紧攥在手中,折出一条条扭曲的纹路。 面对这样的翊阳,莫说徐忠,就连跟随多年的春菱也是心惊肉跳,低头盯着自己脚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翊阳终于从愤怒中清醒过来,她深吸一口气,松开已经皱的不成样子的帕子,努力平一平气息,面无表情地道:“查清楚这件事,有消息立刻来报!” “是。”徐忠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正要退下,忽地又被翊阳唤住,“江家一行人怎样了?” “仍旧住在客栈之中,并无异常。”徐忠如实回答。 “并无异常……”翊阳喃喃念着这四个字,食指一下一下地叩着坚硬的扶手,半晌,那张冷若寒冰的粉面忽地泛出一丝冰冷的笑意,“那江家长公子不是十分钟意那辛夷吗,为了保她性命,几乎赌上江家满门,怎么这会儿就甘心眼睁睁瞧着她入宫去了,不去陛下面前争一争吗?” 春菱在一旁插话道:“他再不甘又能怎样,说白了,江家这次能够在公主手中逃脱,是因为有陛下的支持与维护,否则十个江家的脑袋都不够掉的,又岂敢在陛下面前放肆?” 听着春菱的话,翊阳脸上的笑意又深上了几分,她打量着精心保养的手,凉声道:“这可未必,情爱二字最是难以按常理揣测,历史上也好,话本戏说之中也罢,因情而死,甚至因情亡国灭族的,可不是少数。” 第530章 太子失踪 春菱跟了她那么多年,最是懂得揣测翊阳的心思,听到这里,已是明白了几分,试探道:“公主是想借这件事对付江家?” “休得胡说,江老夫人是皇兄的奶娘,皇兄年少时,她帮了许多,本宫对她甚是敬重,又岂会对付江家。”话虽如此,但翊阳语气并未任何不悦之意,相反,她眼眸与唇角皆是满是冰冷的笑意,所以……春菱并未猜错。 春菱也懂得她的意思,微微一笑,低头道:“奴婢狭隘了,请公主恕罪。”顿一顿,她又道:“江家对辛夷可谓是有再造之恩,如今辛夷即将嫁入天家,成为大殿下的侧妃,这江家就如辛夷的娘家,奴婢觉得,他们理应留下来观礼;一来可以添几分热闹;二来陛下与江家老夫人也可以多聚聚,一举两得。” “正该如此。”翊阳含笑点头,春菱这番话可谓是说到了翊阳的心坎之中,甚是钟意。 “那奴婢这就去传公主旨意,请他们多留几日。”春菱趁势打铁的说着,不过这一次,被翊阳给拒绝了,不是说的不对,而是她有更好的打算,“这江老夫人心高心傲,又心疼孙子,本宫的懿旨,未必能约束住她;左右他们还要几日才离开,且趁着这几日的功夫,本宫去见一见皇兄,请皇兄亲自下旨挽留,省得江家再推辞。若辛夷当真那么幸运飞上枝头变凤凰,也让他们这对有缘无份的有情人见最后一面,否则岂不遗憾,你们说是不是?” 春菱哪会听不出她话里话外的意思,笑道:“公主有心了。” 徐忠也听懂了,抬头笑道:“公主慈悲,咱们也可顺道看场戏。” 翊阳抚一抚依旧娇嫩若花瓣的脸颊,笑意深深地道:“行了,做你的事情去吧,该打听的打听清楚,该盯的盯牢了,莫要出纰漏。” “是。”徐忠答应一声,躬身往后退了几步,方才转身开门,岂料门一开,就与迎面奔来的夏荷撞了满怀,这一下猝不及防,撞得颇重,但夏荷什么也没说,站稳之后,就立刻绕开他往屋里走去,眉眼间布满了显而易见的着急,经过身侧的一瞬间,徐忠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封书信,看样子,怕是出什么事了。 徐忠虽然好奇,却不敢多看,更不敢多问,压下翻涌的好奇心退了出去,倒是没忘了关门。 翊阳蹙起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心,瞧着神情匆忙的夏荷道:“出什么事了?” 春菱也好,夏荷也罢,甚至包括徐忠,都是她与驸马的心腹,跟随多年,都是稳重的人,否则也不能被他们留在身边;故而翊阳看到春菱这副慌张的样子,就知道必然是出了事情。 夏荷喘了口气,将握在手中的信双手呈递给翊阳,“启禀公主,边境传来的消息,太子……不见了!” 此言一出,翊阳浑身一怔,眸光也瞬间变得寒厉起来,犹如两柄出鞘的利剑,刺得夏荷脸颊生疼,“你说什么?太子怎么会不见的?” “奴婢也不清楚,是送信士兵说的,具体事情都写在信中……”夏荷话音未落,翊阳已是一把夺过书信,双手颤抖地拆开信封,抖出里面的信纸,随着一个个墨字映入眼睑,翊阳如坠冰坠,浑身冰凉,双手更是颤抖的厉害,连轻飘飘的信纸都握不住,任由它飘落到地上。 若说之前徐忠带来的消息只是令她愤怒的话,那么这封信就是让她陷入彻底的不安与惊恐之中。 春菱与夏荷面面相觑,眉眼尽是担忧之色,她们一直跟在翊阳身边,自然知道太子赵恪对自家主子来说意味着什么,说是命根子都不为过,此刻突然失踪,且还是在边境那等苦寒之地,又与敌国接壤,其中危险不言而喻,一个不好,甚至…… 只是……她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在大军拱卫之中的太子,怎么会莫名失踪的,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夏荷将目光投向飘落在地上的信纸,她蹲下身欲去捡,有一个人比她快了一步,将信纸拿在手中,是徐晋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夏荷连忙直起身子,与春菱等人一道行礼,“见过驸马。” 驸马? 这两个字落在失魂落魄的翊阳耳中,犹如溺水的人遇到浮木,失神的双目渐渐有了焦距,待看清徐晋之后,她急忙就要起身走过去,她本来就风寒未愈,再加上起得太快,双腿一下子使不上力气,顿时整个人往前跌去,好在徐晋之眼疾手快,疾步上前,将她扶住。 没等他说话,翊阳已经紧紧攥住他的袖子,紧张地道:“驸马,太子不见了,太子不见了!” “我知道了,太子福运高照,鸿福齐天,一定不会有事的,公主不要着急,先坐下。”在徐晋之安慰下,翊阳稍稍平静了一些,就着他的手回到尚有余温的椅中坐下,但攥着徐晋之衣袖的手并未松开,眼中仍是满满的焦虑之意,此刻的她不似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倒似一个忧心子侄的寻常妇人。 徐晋之知道她的忧心,所以并未抽出袖子,任由她攥着,待仔细看了信上的内容后,他神色微展,“按信中所说,太子是在五日之前的夜里在军营之中失踪的,一并失踪的,还有太子的几个贴身侍卫。” “对。”翊阳迫不及待地点头,随即粉面含怒地道:“明明那么多人都在,却都跟死了一般,竟无一人发现太子失踪,实在该死!”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下落不明,生死未知的太子,悲从中来,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抬眼望着徐晋之哽咽道:“驸马,你说若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徐晋之见状,心疼不已,连忙用另一只袖子拭去那两行清泪,“太子没事,别自己吓自己。” “失踪多日,派了数队士兵去找,始终遍寻不至,怎可能没事。”翊阳根本不相信徐晋之的话,只当他是安慰自己,颤声道:“也不知歹人用了什么诡异的法子,竟然可以避开这么多将士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太子掳走。” 第531章 关心则乱 徐晋之落在信纸上的目光连着闪了数下,徐徐道:“若我没有猜错,太子并不是被人掳走的。” 这句话犹如投入湖中的一块石子,在平静的湖面惊起层层涟漪,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面容平静的徐晋之,尤其是翊阳,“驸马何出此言?” 徐晋之没有着急回答,而是朝徐忠瞥了一眼,后者乖觉地走过去关了半开的雕花长门。 “驸马,快些回答我。”翊阳已是等得迫不及待,她素来冷静,心计也深,喜怒从不轻易展现在脸上,可这一次赵恪下落不明,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她恨不得立刻冲到边境去,又哪里静得下心来。 徐晋之拍一拍她的手,温言道:“公主你想一想,若真是敌军偷袭,怎可能不惊动一兵一卒,除非他们有鬼神之能;可如果这样,还需要与大梁的军队僵持在边境吗?为何不挥军伐梁,而是要绑架一个太子?” 夏荷插嘴道:“会不会是他们想要拿太子威胁陛下割让城池?那么就不用费一兵一卒,坐拥数座城池了。” 徐晋之淡淡一笑,“陛下是何等样的人物,我知道,公主知道,敌国同样知道,岂会为了一个儿子而割让城池,更何况……这个儿子并不是那么让他看重,之所以立为太子,也只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夏荷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勉强想出反驳的话,“可太子殿下始终是太子殿下,陛下总要顾忌一些,总不能由着敌军杀……”刚说出这个“杀”字,夏荷就感觉到翊阳扫过来的目光,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她吓得一下子咬了舌头,顾不得喊痛,赶紧颤抖着声音改口,“加……加害太子吧。”勉强说完这句话,夏荷赶紧低下头,下颌紧紧接着胸口,甚至抵得锁骨有些疼;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觉到那两道厉若寒剑的目光移开,头顶不再传来刺骨的疼,仅仅那么一会儿功夫,夏荷已是出了一身冷汗,贴身的衣裳都被濡湿了,紧紧接在身上。 夏荷刚松了一口气,耳畔忽地响起翊阳冰冷至极的声音,“往后再胡乱说话,看本宫不拔了你的舌头。” 这句话粉碎了夏荷仅有力气,双膝一屈,赶紧跪下请罪,“奴婢该死!” 这一次,翊阳没有再理会夏荷,抬眼看向徐晋之,后者知道,她是在等自己解答,他紧一紧掌中那只冰冷的纤手,道:“夏荷说的没错,陛下不会眼睁睁看着敌国侮辱或者杀害太子,可如果……他不再是太子了呢?” 夏荷刚刚挨了骂,自然不敢多言,春菱代答道:“驸马是说,陛下会废了太子殿下?” “不错,陛下并不仅仅只是太子一个儿子,一旦太子被掳,成为敌国手中用来动摇军心的棋子,那么陛下会毫不犹豫地废了太子,以稳军心。”徐晋之的声音是一惯的温和,但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冰冷彻骨,莫说翊阳,就连夏荷等人听了都是浑身发冷,犹如置身冰窖之中。 “不可以!”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翊阳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与此同时,手上不知不觉加重的力气,竟然生生将徐晋之的袖子给撕裂,露出白色的内衬,而她的指甲也被生生折断,其中一个指甲因为折到了甲床,甚至渗出血来。 徐晋之一惊,连忙让春菱去将止血的药膏拿来,接过后他一边亲自替翊阳上药一边心疼道:“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公主何必如此激动,这下可好,倒把自己给弄伤了。” 翊阳看也不看自己的指甲,只是死死盯着徐晋之,一字一字道:“太子绝不能被废,东宫之位是恪儿的,也只能是恪儿的!” “我知道,我知道!”徐晋之连连答应,唯恐她一个激动又弄伤了自己,待上好药后,他方才握住翊阳的手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紧张太子胜过自己,我答应你,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会将太子平安救出,绝不会让他成为两国交战之中,那枚被放弃的棋子!” 徐晋之的话令翊阳精神稍松,哑声道:“既然驸马认为太子不是被敌国绑架,也非落入歹人之手,那他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徐晋之盯着那张已经被看过许多次的信纸默然不语,翊阳知道他在思索,虽然心急如焚,但仍是强迫自己闭上嘴巴,等着徐晋之的回答。 屋里焚着百合香,幽幽的香味随着源源不绝的热气悄无声息地渗入每一个细微的角落之中……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在翊阳快要失尽耐心的时候,徐晋之的目光终于从信纸上移开,说出一句惊人的话语来,“若我没有猜错,太子很可能是自己离开。” “不可能!”翊阳断然否决了徐晋之的话,“恪儿奉皇兄之命,巡视边境犒劳三军,若是私自离开,就是抗旨,恪儿素来有分寸,绝不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情。” 徐晋之叹了口气,“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深夜之中军营无一人察觉,侍卫随同离开;除了我说的这个,公主还能想到别的可能吗?” “这……”翊阳被问得语塞,但还是不愿意相信徐晋之的话,心绪胡乱地道:“也许是信中所言不实,是朱将军自己大意,弄丢了太子,又不敢如实禀报,就编了这么一通谎言;又或者太子只是待得闷了,去外头散散步,并未离开,是朱将军大惊小怪了;又也许,在八百里加急送信的时候,太子已经找到了;还有可能……”翊阳不停地想着借口,到后面已是语无伦次,话语不通;至于这些个借口……呵呵,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能够说服别人,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待到后面,她也明白了,无力地坐在椅中,苍白的朱唇几次张合,始终再没有话说出来。 徐晋之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她发抖潮湿的手掌,翊阳从来都是精明缜密的,之所以如此失态,皆因为太过关心赵恪,关心则乱这四个字真是一点都没错。 第532章 登门 如此许久,翊阳终于收拾了繁乱的情况,振起精神道:“那依驸马之见,恪儿为何会离开?” “这个我也判断不出来。”徐晋之摇头,停顿片刻,他抖一抖手里的信纸,说出一句令翊阳无力的话来,“依我看,朱将军十有八九也猜出来了,否则不会送信到公主府而不是……皇宫。” “驸马怎么知道信没有送到皇宫?”问这句话的时候,翊阳的心都在颤抖,她适才只顾着在意太子的安然,却忽略这件事的本身严重性,此刻被徐晋之一言点醒,本来就没怎么放下的心顿时又高高悬了起来。 “我进来的时候,碰到送信的人,他告诉我,朱将军有令,只送信到公主府,三日后,才会送到陛下面前。这也是朱将军留给我们的时间,三天,一定要在三天之内查到太子的线索,否则他也只能上禀,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若被人发现告到陛下面前,他这将军也不用做了。” “他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不枉本宫当年赠他的一场造化。”翊阳轻舒了一口气,当年她曾帮过朱将军,所以后者也算半个太子党。 春菱忧声道:“只有三天时间,我们要去哪里找太子殿下?” 徐晋之一边思索一边徐徐道:“太子不是个没分寸的人,也不是个贪玩之人,会在这个节骨眼里离开,必定是有了十分要紧的事情,咱们不妨想一想,何事会令太子如此紧张,不惜以身犯险。” “对对,确实可以照着这个思路去想。”翊阳连连点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想着所有与赵恪有关的事情,但无论东宫这边,还是郑淑妃那边,甚至是皇帝那边,都没有任何异常,一切风平浪静,就算有什么小风小浪也和太子扯不上关系。 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任翊阳如何绞尽脑汁,始终想不出其中问题所在,徐晋之也是眉头紧皱,更别说是夏荷他们了;一时间,屋子里静寂的有些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徐忠眸光倏地一闪,嘴唇蠕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有些顾忌与迟疑,并没有说出口。 徐晋之注意到他的异常,道:“想到什么只管说,这里没有外人。” “是。”徐忠应了一声,方才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迟疑道:“奴才在想……淑妃娘娘安然,东宫上下也都安然,唯一在太子离开后发现变故的,只有……柳家小姐,会不会与她有关?” “柳青鸾?”翊阳诧异地吐出这三个字。 “正是。”徐忠躬身道:“据奴才所知,太子殿下对柳青鸾颇为喜欢,这份喜欢甚至还要重过太子妃,奴才斗胆说一句,若非柳青鸾有婚约在身,太子殿下怕是早就要将她纳为侧妃了;若是太子殿下知道柳青鸾即将嫁做人妇,一急之下,做出错误的事情,也是有可能的。” 翊阳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但发青的脸色已经说明了她内心的愤怒,她深吸一口气,看向若有所思的徐晋之,“驸马以为呢?” 她十分相信徐晋之的判断,若后者也赞成徐忠的看法,那么十有八九就是这样了,事实上,她心里已经认同了几分,但还存着几分侥幸,希望赵恪不是那等因色误事的糊涂人;可惜,她失望了…… “徐忠这个猜测很有可能。”早在徐忠说出这个猜测的时候,徐晋之的思绪就飞快地转着,把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停顿都拆解开来,仔仔细细地分析了一遍。 “糊涂东宫!”得到了回答,翊阳狠狠一掌拍在扶手上,整个人气得浑身发抖,步摇垂下的珠珞不断相互碰撞,发出“漱漱”的声音。 “本宫好不容易才解决了这个女人,他可倒好,偏还要往上面粘,是嫌这个太子当得太安逸了吗?还是嫌自己命太长了?”翊阳气极之下,也是口不择言,换了往常,是万万不会说这样的话。 “公主先不要急,一来这件事尚只是猜测,二来……”徐晋之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道:“若真是这样,生气也无用,想办法尽快解决才是正道,万万不能惊动陛下,否则……就算不废这东宫之位,陛下对太子也到底不一样了。” 翊阳哪里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这般恼怒着急,她咬一咬银牙,起身道:“我这就去一趟柳府,夏荷,备驾!” 夏荷正要答应,一直安静的外头忽地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一道人影映在门上,紧接着有叩门声响起,“启禀公主,柳家小姐求见。” 翊阳一怔,随即冷笑连连,“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看来这件事与她是脱不了干系了。” 徐晋之面色也不大好看,柳青鸾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过来,来意十有八九与太子有关,如此看来……他们是猜对了。 “让她进来。”随着翊阳的话,小厮应声退下,如此过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外头再度传来脚步声,不过这一次杂乱了许多,显然不止一个人,果然,随着门被推开,披着银狐披风的柳青鸾走了进来,在她身后还跟着红姑。 柳青鸾施施然走到中间,双手一展,再相互交叠于小腹前,双膝微屈,端端正正地朝并肩坐在上首的翊阳夫妇行了一礼,“青鸾见过长公主殿下,见过驸马爷!” 她出身官宦世家,自幼受到良好的礼仪教导,此刻正儿八经地行起礼来,极为端正,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来。 “你来做什么?”翊阳冰冷冷地问着,她一想起赵恪的事情,就恨得牙根痒痒,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过几日就是青鸾与冯家公子成亲的日子,所以青鸾这次特意来感谢长公主赐婚。”柳青鸾一边回答着,一边自顾自直起了身子,并未因为翊阳没有叫起而一直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这看似细微的举动,实际上是一种无言的挑衅,下位者对上位者权威的挑衅,若是对方有心刁难,大可以借着这件事大肆发挥,说句不听的,赏几个巴掌都是正常的,之前京郊送别时,红姑就因为说错了一句话,生生的挨了二十个巴掌;若换了以前,柳青鸾万万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既然敢踏进长公主府,就有不落于下风的把握。 第533章 太子下落 果不其然,看到她自顾自站起了身子,本就满心不痛快的翊阳顿时勃然大怒,正要喝斥,右手突然被人握住,正是徐晋之,后者正在朝她微微摇头。 翊阳明白,他是让自己不要被这些小事左右了情绪,当务之急是弄明白柳青鸾登门的真正用意以及太子的去向。 翊阳并非分不清轻重之人,只是因为太过愤怒,故而不能维持冷静,此刻得了徐晋之提醒,她自是醒过神来,当下连着深吸了数口气息,方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愤怒,冷冷盯着一副乖巧模样的柳青鸾,“你若真感激本宫,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青鸾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柳青鸾睁着一双精心描绘的明眸,一脸的无辜,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还真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看到她这副故作无辜的样子,翊阳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几乎又要烧了起来,胸口不住起伏,这一切都被柳青鸾看在眼中,嘴角扬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果然……太子就是长公主的软肋。 徐晋之拍一拍翊阳的手,示意她暂时不要说话,此刻的翊阳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在安抚了翊阳后,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柳青鸾,“柳小姐,你今日来此,到底是为何事,你心中清楚;而我与长公主也猜到了七八分;既然想要谈判就拿出诚意来,而不是在这里装模作样。” 听到这话,柳青鸾收起那副无辜的模样,但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瞥着夏荷等人,徐晋之明白她的意思,当即道:“他们几个都不是外人,柳小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是。”柳青鸾微一点头,随即幽幽叹了口气,徐徐道:“不瞒驸马爷,青鸾与太子殿下早已经暗生情愫,奈何祖父当年与江家订下婚约,以致青鸾尚且牙牙学语之时就已经被婚约所束;所以这些年来,青鸾与太子虽互有好感,却从不敢逾越雷池一步,只能将满腔情愫压在心底,日日受相思之苦,尤其是太子殿下,他……他对青鸾之情,青鸾实在无以为报……”说到动情之处,柳青鸾不禁垂下泪来,她本就生得貌美,这一落泪,更显得楚楚动人,犹如梨花带雨,相比太子妃石氏那种端庄,她的美更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也难怪太子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片刻,柳青鸾似乎平复了情绪,她执帕拭一拭泪,哽咽道:“之后,江家登门解除婚约,也不知是哪里传出去的,一时之间城中传得风风雨雨,青鸾名声几乎毁于一旦,一个粗鲁的婆子都敢带着媒婆给她儿子来提亲,那一刻,青鸾真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好在有长公主替青鸾解围,狠狠教训了那婆子不说,还替青鸾指了一门好亲事,长公主的恩情,青鸾一直牢牢记在心里。”这一番话她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极为感激翊阳。 翊阳听得粉面发青,胸口微微起伏,这个柳青鸾真是太会演戏了,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戏子。 那厢,柳青鸾的话还在继续,只见她轻叹了一口气,道:“青鸾与太子虽然有缘无份,但总归是相识相知一场,青鸾想着成亲在即,便写了一封信给太子殿下,也算是与他做最后的告别,往后各自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哪怕路上相遇,那也不过是储君与臣妇的关系;哪知……”柳青鸾身子微微发抖,红着眼圈道:“哪知太子殿下收到青鸾的信后,居然不顾皇令在身,私自离开边境,回到京城……” “果然是你搞得鬼!”这一次,翊阳再也按捺不住,豁然起身,狠狠瞪着柳青鸾,若目光可以杀人,后者已不知死了多少次,她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杀人的冲动,寒声道:“太子在哪里?快说。” 柳青鸾似被她骇人的目光给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半靠在红姑身上,后者拍一拍她的肩膀,迎着翊阳杀人一般的目光道:“公主殿下放心,太子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不会有任何危险。” “本宫问你话了吗?夏荷,给本宫掌她的嘴!”翊阳本就因为赵恪的事心烦意乱,杀了柳青鸾的心都有了,红姑这一插嘴,更是火上浇油。 “是。”夏荷应了一声,来到红姑与柳青鸾面前,一如当初在城郊时那般,站定之后,毫不犹豫地扬手朝红姑脸上狠狠招呼去,丝毫没有留情;不过这一次,她的手掌并没有如愿落在红姑脸上,在离着还有一寸距离时,被人一把攥住手腕,不是别人,正是柳青鸾,此刻的她一改刚才柔弱无助之色,眉眼间冷意隐现。 不知为何,接触到她的目光,夏荷心中无来由得颤了一下,一种莫名的惧意在心底蔓延,除了面对翊阳以及梁帝等几个极少数的上位者之外,她已经很久没出现这种感觉了。 夏荷按下心中的不安,色厉内荏地喝斥道:“你胆敢违抗长公主懿旨?” 柳青鸾没有理会她,望着面色铁青的翊阳道:“红姑是青鸾的人,她若有什么不对的,青鸾自会教训,就不劳长公主费心了。” “柳青鸾,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真以为本宫奈何不了你吗?”翊阳不顾徐晋之的阻拦,举步来到柳青鸾面前,她此刻的面色已是不能用难看二字来形容。 柳青鸾毫不在意地笑笑,“长公主身份尊贵,生杀予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青鸾万万不敢有那样的想法,只是……”她眉头一皱,露出苦恼之色,“青鸾最近记性不好,极是容易忘事,尤其是受了刺激,万一因此而想不起太子殿下的住处,那可如何是好?” “你在威胁本宫?” “青鸾岂敢,只是据实禀告罢了。”柳青鸾低着头,态度恭敬到了极处,但她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在挑战翊阳的底线。 徐晋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翊阳身边,按住她微微发颤的肩膀,轻声道:“公主息怒,太子要紧。” 第534章 挟太子以令长公主 翊阳何尝不知道,但这个柳青鸾实在太过分了,想她身份何等尊贵,就是梁帝见了也是客客气气,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若换了平常,柳青鸾早不知死多少回了,但现在……她只是一再强迫自己压下近乎疯狂的恨意,正如徐晋之说得那样,太子要紧! “罢了!”扔下这两个字,翊阳拂袖离去,与徐晋之一并回到椅中坐下。 夏荷知道,翊阳这两个字是给自己的,其实早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暗自使劲,想要将手从柳青鸾掌中抽出来,可后者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是死死攥着,犹如铁钳一般,令她动弹不得。 此刻得了翊阳的话,夏荷再度使劲,但仍是与刚才一样,动弹不得,这柳青鸾并还没不肯松手,她想做什么? “你……”就在夏荷准备责问柳青鸾之时,束缚着手腕的力气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她蓄在手上的劲还没来得及散去,猝不及防之后,整个人踉跄着往后跌去,眼见着就要摔在地上,好在春菱眼疾手快,上前扶住她,这才没有出丑,但仓促之际,发间的珠花掉了两三朵,到底是有几分狼狈。 翊阳别过脸,自然知道柳青鸾是故意的,她只当没看见,否则只怕太子下落没问出来,她就生生被柳青鸾给气死了。 “公主稍安勿躁,这件事交给为夫来处理。”徐晋之轻声说着,经过刚才那几场不大不小的交锋,他大体看明白了柳青鸾,这个女人很不简单,难怪太子会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不知。 在安抚了翊阳后,徐晋之抬眼看向柳青鸾,正色道:“太子私自离开边境,这是抗旨的大罪,若是被陛下知道,太子固然要受罚,柳小姐你怂恿太子私自回京,更是罪加一等,到时候你乃至整个柳家都逃脱不了干系;以柳小姐的聪明,应该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切不可一错再错。” “青鸾从未怂恿太子殿下,写信也只是为了与太子殿下做一个最后的告别,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情,实在不是青鸾能够控制的;若青鸾事先知道太子会这么做,是万万不敢寄出那封信的。”不等徐晋之言语,柳青鸾又道:“陛下是一位英明,相信会明辨是非,万万不会冤枉了无辜。” 徐晋之面色一沉,这个柳青鸾还真是难对付,明明一切都是她搞出来的鬼,这会儿却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半点不染是非;若这件事真闹到梁帝面前,恐怕还真的奈何不了她与柳家。 徐晋之思绪飞快地转着,片刻,她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柳小姐究竟想要怎样,不妨明说,只要是我与公主能够办到的,一定不会推辞。” “确实是有一件事需要麻烦公主与驸马。”柳青鸾扬唇微笑,她要的就是这句话,绕了一大圈,总算是等到了。 “请说。”尽管不愿承认,但徐晋之心里清楚,这一次他们无疑是落在了下风,想要太子安然,只能被迫接受柳青鸾的条件。 柳青鸾并不急着言语,而是端端正正地朝翊阳夫妇行了一个大礼,姿态完美的让人目眩神移,较之宫中掌管礼仪的教习嬷嬷也不逞多让。 面对这样的一个大礼,翊阳眼皮直跳,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柳青鸾接下来说出来的话令她勃然变色。 “这些日子,青鸾一直想着忘记太子殿下,可越是想要割舍就越是割舍不下,每每想起,这心都似有刀在剜一般。”柳青鸾一边说着一边做出双手捧心之姿,柳眉亦是紧紧蹙着,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原本想着,虽然痛一些,但终归是可以舍掉的,可这回见了太子殿下,青鸾才惊觉,原本真有一种情可以刻入灵魂之中,除非魂飞魄散,否则永不能舍弃。”说到动情处,柳青鸾不禁落下泪来,随即抬起朦胧的泪眼,再次行了一礼,哽咽道:“青鸾斗胆,请长公主收回赐婚的懿旨,成全青鸾与太子殿下!” “不可能!”翊阳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柳青鸾的请求,她做这么多,就是为了阻止这个居心叵测的女子纠缠太子,此刻收手,岂非前功尽弃。 “我家小姐与太子是真心相爱,长公主又何必非得做那棒打鸳鸯之事,古人也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姻缘。”红姑开口说着,望向翊阳的目光没有任何避讳,更没有丝毫客气的意思。 “你!”翊阳气得说不出来话,额头青筋直跳,简直是反了,区区一个下人也敢蹬鼻子上脸地教训她。 “公主无需与一个死人置气,让为夫来处理就好。”徐晋之细若蚊喃的声音在翊阳耳畔响起,他称“红姑”为死人,可见他亦动了杀心;也是,他最紧张的就是翊阳,犹如龙之逆鳞,有人胆大妄为的动了这片逆鳞,那就以死赎罪好了。 徐晋之沉默片刻,道:“是否公主同意这件事,你们就将太子所在如实相告?” 柳青鸾拭去那不知有几分真假的眼泪,轻声道:“青鸾从未想过隐瞒太子所在,实在是情非得已,还请长公主与驸马爷体谅。” 徐晋之盯了她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好!” 听到这个字,翊阳双手猛地攥紧,心里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但她并没有阻止,因为眼下这是唯一的办法,除非她放弃太子,不顾他的死活。 到底……还是做不到。 “多谢长公主与驸马爷成全。”柳青鸾一改之前含泪带愁的模样,笑着行礼,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她轻舒了一口气,虽然她料定翊阳会妥协,但到底还是悬了一丝心,只有真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才能够彻底心安。 “现在可以带本宫去见太子了吗?”翊阳冷冷问着,若非必要,她简直一个字都不想和这女人说,活了几十年,还从未吃过这样大的亏。 柳青鸾低头不语,翊阳知道,她是在等自己下旨解除其与冯家的婚约,她无奈地闭一闭目,对春菱道:“执本宫的印鉴去一趟冯家,就说本宫思索良久,觉得柳冯两家并不合适,之前是本宫草率了,这门婚事就此作罢吧。若冯家不乐意,他们大可以亲自来找本宫。” “是。”春菱记下翊阳的话,带着印鉴离去,她知道事情紧急,催促马车一快再快,只花了平常一半的时间就到了冯府。 第535章 空欢喜 冯府正在热火朝天地布置着不久之后的婚事,府中有几个地方已经挂起了红绸,颇为喜庆热闹。 冯家老爷得知春菱过来,只当是翊阳遗她来送礼,满心欢喜地将她迎了进去,但春菱接下来的话,令他浑身冰冷,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解……解除婚约?” “不错。”春菱话音刚落,冯家老爷已是急急忙忙地道:“春菱姑娘,这玩笑可开不得,聘礼已经送过去了,婚礼的事情也准备的七七八八了,还有请贴也都发了,这会儿解除婚约,那……怎么成呢。” 冯老爷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可惜,春菱接下来的一句话就将这丝侥幸打得粉碎,“谁与你开玩笑,千真万确是公主的意思,公主的印鉴就在这里!”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中的匣子,果然是翊阳的印鉴。 看到这一幕,冯老爷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也难怪他这般失落,冯济虽然考中进士,还被选为庶吉士,可冯家门第实在太低了,若靠冯济自己一路走下去,哪里比得过人家,毕竟每三年就会有一批庶吉士被选出来,这一批若在三年里不能出头,那基本就没戏了;这也是他们冯家明知柳青鸾名声有瑕疵,仍然乐于结这门亲事的原因所在,一个从二品的岳父,那可是能在朝中起到不小的帮助。 可现在……一切都变成了一场空欢喜…… “公主的懿旨我已经带到,告辞了。”春菱可没兴趣安慰他,扔下这句话便要离开,然而刚走了一步,就被冯老爷一把拉住,后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讨好地道:“春菱姑娘留步,我想问问,为何长公主会突然改变主意,毕竟……这都快成亲了,按理来说,不该这么突然啊。” 春菱讥诮地打量了他一眼,冷声道:“怎么着,长公主做事情,还要经过你冯老爷的同意吗?” “不敢不敢……”冯老爷连着说了十几个不敢,唯恐后者误会,随即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塞到春菱掌中,随即才道:“我就是好奇,还请春菱姑娘指点一二。” 春菱不着痕迹地将银票收入袖中,脸色比刚才好了一些,“具体因由,我不便细说,不过能给冯老爷一句忠告。” “春菱姑娘请说,老……老朽洗耳恭听。”冯老爷本想说“老夫”,临到嘴边,怕惹了春菱不高兴又生生改成了“老朽”,堂堂一个庶吉士的父亲对着一个婢女卑躬屈膝,倒也是难为他了。 冯老爷的态度令春菱颇为受用,微微上前一步,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忘记这门亲事,只当从来没有过,再给你儿子择一户好人家的姑娘。” 春菱的话令冯老爷极为失落,踌踟半晌,他不甘心地问道:“真的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了吗?” 见春菱冷下脸,他赶紧又塞了几张银票过去,不过这一次,春菱没有像之前那样接过,反而后退一步,避开冯老爷的举动,冷声道:“话我都带到了,该劝的也都劝了,若冯老爷执迷不悟,非要整个清楚明白,倒也无妨,来之前公主说了,若你们不愿就此解除婚约,可以亲自去见长公主。”说到这里,她冷冷一笑,“不过好心提醒一句,此事会引来怎样的后果,谁都不知道,万一影响了令郎的仕途,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冯老爷身子一颤,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强笑道:“春菱姑娘教训得是,是老朽糊涂了,老朽这就带上生辰贴去柳府解除这门婚约。” “冯老爷明白就好。”春菱满意地点点头,“若没别的事,我就回去向长公主复命了。” “是是是。”冯老爷迭声答应,亲自将春菱送到门口,又塞了几张银票,方才目送她离去。 冯夫人刚好采买回来,下了马车看到冯老爷呆呆地站在那里,疑惑地道:“老爷,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事。”冯老爷强打起精神敷衍。 冯夫人也没在意,指着下人从马车上搬下来的一件件用大红色绸缎做成的物件,有衣裳,有被衾,有枕套,各式各样,足足十余件。 她满心欢喜地道:“老爷你看,济儿大婚用的东西布庄那里都做好了,我都仔细瞧过了,甚是精细,这两日就可以去他们的新房里铺上了,对了,赵家夫人说要在新人的床上撒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这叫早生贵子,说不定啊,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就可以抱上大胖孙子了。”说起这个,冯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丝毫没注意到冯老爷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越来越难看。 冯老爷满脸苦涩地唤住准备将东西搬进去的下人,道:“不用拿进去了,都扔了吧。” 此言一出,别说下人,就是冯夫人也愣住了,她回过神来,急声道:“老爷你在说什么,这可是花了许多银子做好的,给济儿成亲用的,怎么能扔呢。” “我说扔了!”冯老爷没有理会她,再次对愣在那里的下人说着,下人看看冯老爷又看看冯夫人,不知如何是好。 冯夫人用力掐了一把冯老爷的胳膊,不悦地道:“老爷,你疯了是不是,你若是哪里不满意,咱们改改就好了,若是重做;花钱不说,时间也来不及。” 冯老爷摇头,涩声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冯夫人听说自家与柳家的婚事被作废了,犹如被雷电劈中,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许久方才醒过神来,慌乱地道:“这……这婚事怎么能说作废就作废呢,当初非让咱们与柳家结亲的也是长公主啊,如今一切都准备的差不多了,请帖也都发了,她突然说作废,连个理由也不说,这……这也太过份了。” “过分又怎么?”冯老爷冷冰冰地反问,“你还要去长公主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吗,命还要不要了?儿子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冯夫人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在冷风中呆呆站了许久,方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来,“那……就这么算了吗?” “不算还能怎么样?”冯老爷叹息着说出这句,他很明白自家夫人的心情,自己又何尝甘心,但……没办法啊。 第536章 前往人 “我刚才设法探过春菱姑娘的口风,虽然不知长公主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但长公主的态度很坚定,不是几句哀求就能改变了。”冯老爷疲惫地说着,随即对同样听傻眼的下人道:“把东西都扔了吧,你们若是要,就拿回来,另外把府里的布置也都撤了,一丝红的都不要留下。” 在下人离去后,冯老爷又道:“你且收拾一下心情,待会儿与我一起去趟柳府,把生辰帖还回来,以后咱们与柳府再无瓜葛。”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冯夫人顿时垂下泪来,哽咽道:“这下脸面可真是丢干净的,我们倒也罢了,大不了闭门不出,儿子可怎么办,他每日都要上朝,要去翰林院,还不得让人笑话啊;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不答应这门婚事。”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别人要笑话也只能让他们笑话呢,你还能把他们的嘴给封上吗?”冯老爷也是一肚子郁闷,自然没什么好脸色,转头见冯夫人不停抹泪,又心有不忍,安慰道:“眼下就只能盼着别人赶紧忘了这件事,以后再给儿子说门好亲事。” “也只能这样了。”冯夫人勉强点头,抹了抹泪,她又有些幸灾乐祸地道:“相比之下,柳家更惨一些,连着两次被退婚,往后再想嫁人恐怕就难了,但凡有些门第,谁看得上这样的女子。” “是说呢,好歹是咱们去退亲,也不至于太过没面子;再往好一点地方去想,长公主出尔反尔,又以势压人,强迫我们退亲,到底是欠了咱们一个人情,以后儿子在朝堂上,她怎么着也要照拂一二,否则可说不过去。”冯老爷也是一般的想法,若是他知道柳青鸾即将攀上东宫这根高枝,怕是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老爷说得是。”冯夫人点一点头,心情好了一些,将东西收拾了一下,又拿了生辰贴,换了媒婆之后,就与冯老爷乘着马车往柳府行去。 另一边,春菱也回到了长公主府,众人皆还在屋里等着,她朝翊阳施了一施礼,恭敬地道:“启禀公主,冯府已经同意退亲,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去柳府的路上了。” 翊阳挥手示意春菱退到一边,看向安然端坐在柳青鸾,一瞧见那张脸,刚刚消下去的火顿时又窜了上来,在胸口疯狂地燃烧着,连续吸了几口气,才勉强抑住,冷冷道:“满意了吧,太子在哪里?” 柳青鸾知道翊阳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当即起身微微一福,微笑道:“多谢长公主。”顿一顿,她又道:“青鸾刚才一直在苦苦思索,终于让青鸾想起太子暂居之处,就在城南一间旧宅子里。”说着,她一脸懊恼地道:“都怪青鸾,若是能够早些想起来,长公主也不必等这么久了,都怪青鸾这记性太差。” 柳青鸾并不怕翊阳耍花样,没有去冯家退婚,只要太子一日在京城,她就一日牢牢握着对方的把柄,从某一方面来说,简直是予取予求。 听到这话,翊阳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今儿个是见识了个够,同时她对柳青鸾的警惕与忌惮也上升到了极点:心思缜密,做事没有底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个女人绝对不可以活在世上。 是的,翊阳在心里对柳青鸾判了死罪,她已经决定,等将太子送回边境后,就不惜一切代价,杀了柳青鸾,包括动用留雁楼的力量,绝不能让她嫁给太子。 翊阳有一种感觉,若是放任柳青鸾嫁给太子,自己与太子的距离会越来越远,甚至分道扬镳,这是她绝不能接受的。 柳青鸾依旧是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并不知道翊阳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又或者……她预料到了…… 从柳青鸾口中问出地址后,翊阳就与徐晋之登上了马车,马不停蹄地往城南行去,为了避人耳目,他们乘的是一辆普通马车,并没有任何长公主府的标记。 马车驶出不久,翊阳就捂嘴剧烈的咳嗽起来,徐晋之见状,赶紧取过一旁备用的披风覆在翊阳身上,同时示意春菱往炭盆里加炭,好让火烧得更旺一些,让车里更暖和一些,而事实上,车中已经很暖和了,春菱仅穿着薄薄的棉衣都双颊通红,隐隐有几分汗意。 翊阳咳了很久才停下,待她拿下掩唇的帕子时,里面赫然有几丝血迹,春菱见她咳血,顿时吓得慌了神,急忙就要下车喊人去请大夫,被翊阳喊住,他们低调出门就是为了避人耳目,若是此刻去请大夫,万一后者嘴不严,走漏了风声,被有心人顺藤摸瓜发现赵恪私自回京的事情,那可就麻烦了,盯着东宫之位的人可不在少数,就算被发现的机率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不敢赌。 徐晋之仔细看过帕子,紧皱的眉头松开了几分,“应该不是咯血,而是公主咳嗽过多,伤了咽喉,故而有血丝咳出。”说着,他捏一捏翊阳微微发抖的手,劝慰道:“我知道你心里又恨又恼,可事已至此,无论是恨还是恼,皆无济于事,先且把太子找到,送回边境,其他的事情慢慢想法子,总能解决的。” “我知道。”翊阳颔首,目光森森地道:“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算是高看了柳青鸾,如今看来,仍是低估了,以致被她逼到这等地步。” “这个柳青鸾确实可怕。”提到这事,徐晋之也是一脸严肃,“看来太子被她迷惑甚深,竟这般以身犯险,连前程也不管不顾了。” “太子他……咳咳……咳咳咳……”提到赵恪,翊阳又急又恼,气息翻涌之下,忍不住又咳了起来,好在这次很快就止住了,也没有咳血丝,不似之前那般严重;她喘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道:“太子实在糊涂,真以为东宫之位非他不可吗,这朝堂上下不知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尤其是荣王,若是被他知道了,一定会借这件事大作文章,甚至是将太子拉下位来;他……他是要气死我吗?”说到这里,翊阳竟是忍不住落下来泪来,可见对赵恪此番作为,甚是难过。” 第537章 前车之鉴 徐晋之叹了口气,安慰道:“太子到底年少,又一直在你的护佑之下成长,涉世不深,更不知人心险恶,相信经过这件事,他会有所成长。” “希望如此。”翊阳无奈地点点头,思绪一转,又想起来柳青鸾,目光瞬间变得冷厉起来,“这个女人,不能留。” “我也是这个想法。”在这件事,徐晋之与翊阳想法一般无二,若说之前他们还将柳青鸾当成一般女子,顶多就是有点野心与手段的女子的话,那么这会儿已经将她与危险二字划上等号,这样的女子,莫说是嫁入东宫,成为赵恪的侧妃,就算是活着,都会令他们不安;让她成为一个死人——是对付柳青鸾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 沉默片刻,翊阳忽地问道:“金一在哪里?” 徐晋之眸光一跳,带着几分凝重道:“你想动用金一?” 翊阳颔首,眸光森森道:“这个女人心思太多,手段也太多,必须得一击即杀,否则下次想再杀可就难了,再者……她心计如此之深,极有可能会猜到杀手是我们派去的,到时候不知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我不能冒这个险。” 徐晋之沉沉点头,翊阳的顾虑,他自然懂得,换了他,也会这样考虑,不过这会儿,他有了别的想法,故而没有立刻回应。 翊阳迟迟不见他回答自己,以为他不赞成自己动用金一,顿时皱起了细细的眉尖,带着几分不悦道:“驸马不说话,难不成是怜香惜玉了?” 徐晋之听到这话不禁哑然失笑,握了她的手道:“公主想到哪里去了,为夫就算要怜香惜玉也只怜惜公主一人,其他女子在为夫眼中皆不过是骷髅而已。” 翊阳听着心中欢喜,她虽身份尊贵,却到底也是女子,女子就没几个不喜欢听甜言蜜语的,尤其是出自心上人之口;但她压着已经漫到嘴边的笑意,故作不信地道:“驸马说得可真好听,就不知这心里是否真是这般想的。” 徐晋之还没说话,一旁的春菱已是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翊阳瞪了她一眼,轻斥道:“你这丫头,笑什么?” 春菱看出翊阳心情不错,所以并不担心,笑嘻嘻地回答道:“回公主的话,奴婢是羡慕公主与驸马呢;别人说那些话或许会不诚不实,但驸马一定不会,驸马说什么就一定是什么。” 春菱这话落在徐晋之耳中,甚是受用,他哈哈一笑,摘下腰间的羊脂玉佩扔到春菱怀里,“说得不错,这个赏你了。” “多谢驸马赏赐。”春菱惊喜地接在手中,马车里不便行礼,便低头作了一个揖福的动作,随后不再言语,静静待在马车的角落里看守炭火,一如刚才那般恪守着身为一个婢女的本份,并没有因为徐晋之的赏赐而得意忘形或者生出不应该的想法,甚至没有抬头再看徐晋之一眼。 春菱无疑是聪明的,所以才能在翊阳身边待到现在,其实早些年,翊阳身边除了她、夏茶,以及出京办事的冬月之外,还有一个叫秋婵的婢女,而秋婵也是四名婢女之中长得最标志的那一个,简单可以称她为美人胚子,与翊阳相比也不过略输一筹罢了,且因为年纪要小一些,所以整个人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给她增色了许多。 那个时候,翊阳与徐晋之已经成亲,居住在长公主府中,做为翊阳贴身婢女的四人自然也从宫里跟到了公主府里。 徐晋之性子谦和,待她们甚好,平日里说话和颜悦色不说,还经常会赏赐一些东西,秋婵年纪小,性子活泼,长得又好看,得到的赏赐往往比春菱他们更多一些,起初还没什么,久而久之,秋婵竟然生出不一样的心思来,她以为徐晋之瞧上了自己,所以平日里的赏赐才会比旁人多。 在这种心思的滋生下,秋婵渐渐变得不安份起来,开始打扮自己,翊阳对她们并不刻薄,给的月钱与赏赐可以说是丰厚,所以几年下来,秋婵也攒了不少银子,她把这些换成珠翠脂粉与新衣,穿戴在了身上,她本就长得美貌,这么一打扮更是出众,在一众婢女中是头一份的出挑,哪怕与翊阳站在一起也不逞多让。 翊阳本来没怎么在意,毕竟这四个婢女当初都是她精打细算的,无论能力还是心性都是筛选过的,就算秋婵变得爱打扮,也只以为就是爱美了些,并未往心里去,直至有一次一位候爷夫人来拜访,这位夫人之前从未见过翊阳,自然也不认得她身边的人,她瞧见站在翊阳旁边的秋婵,无论衣裳还是发饰都与春菱等人截然不同,便以为是翊阳的妹妹,笑着问了一句,那次闹得颇为尴尬;也直至这个时候,翊阳方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秋婵的打扮越来越过分,不似婢女倒似……主子。 有了这份警惕,翊阳便留上了心,之后接二连三地发现秋婵去见徐晋之的次数甚多,虽然每次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只要用点心,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借口,去见徐晋之的借口。 到了这个时候,翊阳哪里还会不明白,这丫头是动了飞上枝头的心思,想要做徐晋之的侍妾呢。 自己的夫君被人觊觎,且那个人还是自己身边的人,素来心高气傲的翊阳怎么能够忍得住,当即将秋婵叫来,当着徐晋之的面一同对质,后者得知秋婵竟然对自己动了别样心思,妄想成为自己的侍妾,也是满心恼怒,在他看来,那是对翊阳的背叛,而他最想保护最珍视的人恰恰就是翊阳。 他可以容忍许多事情,唯独不能容忍对翊阳不利的人与事,翊阳就是他的逆鳞,谁都碰不得,连梁帝也不例外,更别说是一个小小的秋婵了。 那一日,他亲眼看着秋婵被翊阳下令杖毙,亲眼看着后者被活活打死,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连眉头也没有皱过一下,因为这一切都是秋婵咎由自取,该有这个下场。 第538章 毒刃 那一日,春菱与夏荷以及冬月就在旁边,她们与秋婵相识多年,心有不忍,但没有一人敢求情,只能眼睁睁瞧着秋婵断气,也看到了秋婵临死前绝望后悔的眼神,她们相信,秋婵是后悔的,但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错了就是错了。 自那件事情之后,春菱几人警惕于心,无论徐晋之赏赐他们什么,都时刻记着秋婵的教训,万万不敢生出别的心思来。 如此一番笑闹后,徐晋之言归正传,正色道:“柳青鸾确实很不简单,区区二品官员之女,竟能够凭一己之力将你我逼到这步田地,这是从未有过的,也难怪公主这般忌惮她;但仔细想一想,这柄毒刃既然可以伤我们,同样也可以伤别人。” “驸马此言何意?”翊阳柳眉微蹙,她自然知道徐晋之不可能对柳青鸾生出怜惜之心,论手段之雷霆,徐晋之甚至还要胜过她几分,就连留雁楼也大部分是他在打理,之前那话不过是夫妻之间的撒娇罢了。 “柳青鸾所求的,不过是飞上枝头,成为东宫侧妃,虽然你我不喜欢她,但说到底,这件事对太子并没有什么害处……” “她都哄得太子犯下欺君之罪了,还没有害处?驸马糊涂了是不是?”徐晋之话音未落,翊阳已是激动地出言打断,言语间满是厌恶之意。 “公主稍安勿躁,且听为夫慢慢说。”徐晋之温言劝说着,待得翊阳平静下来后,方才继续道:“我之前也与公主一般想法,认为柳青鸾万万留不得,但这一路走来,细细想了想,又觉得可以用另一种办法去解决。” 翊阳檀唇微启,下意识地就要反驳,但想起徐晋之刚才的话,又生生咽回了嘴边的话,等着徐晋之继续往下说。 徐晋之握着翊阳柔若无骨的手缓缓道:“柳青鸾之所以骗太子回京,无非是想借此逼迫咱们解除婚约,并允许她嫁入东宫;若非公主那会将她逼的无路可走,她不会铤而走险,选这条路。” 翊阳面色一沉,不悦地道:“听驸马这意思,还是我错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抽回手,却被徐晋之牢牢握住,动弹不得,无奈只得放弃,由他握着,却赌气地将脸别到一边,不愿理会徐晋之,后者也不着急,徐声解释道:“公主自然没错,她确非太子良配,我只是就事论事。” “今日别看她嘴上说得厉害,其实心里比谁都要害怕,因为万一要是赌输了,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无论陛下还是咱们甚至柳家,都不可能放过她,公主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翊阳虽说别过了脸,这耳朵却没蒙上,徐晋之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听在耳中,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可是她赌对了。” “对,她赌对了,因为她太擅长猜测人心了,将咱们的心思猜得点滴不漏,这个人很可怕,我……”徐晋之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翊阳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他往下说,忍不住回过头来,却意外看到他神色阴晴不定,且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翊阳见状,顾不得与他赌气,连忙道:“驸马你怎么了?” 听到翊阳的话,徐晋之长长吐出一口气,神情亦慢慢恢复了正常,他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刚刚想起一件咱们忽略了的事情。” 翊阳不解地道:“我们忽略了什么?” 徐晋之一字一字道:“既然柳青鸾对人心把握如此之准,又怎么会料不到咱们找到太子后会对她起杀心呢?” 翊阳一怔,随即陷入沉默之中,是啊,这么一个精于算计的人,不可能猜不到这个,是大意忘记了吗?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翊阳否决了,以柳青鸾的心思,怎么可能出现这么大的一个漏洞。 那厢,春菱试探道:“她许是相信了公主的承诺。” 徐晋之哂然一笑,摇头道:“承诺这种东西虚无飘渺,摸不着瞧不见,不过是空口白牙的一句虚话;换了是你,敢将性命赌在一句没有任何保障的承诺上吗?” 春菱被问得无言以对,倒是翊阳从他的话里品出了一丝意味,“驸马想说……她留了后手?” “不错。”徐晋之没有卖关子,坦然点头,“兔子临死之前都要蹬掉老鹰几根毛,何况是柳青鸾,不搏个鱼死网破又怎么甘心;只是她留了什么后手,就猜不着了;也许是太子回京的消息……也许是安插了什么奸细……又也许……” “该死的贱人,本宫早就该杀了她!”翊阳狠狠一掌拍在扶手上,厉喝打断了徐晋之的话,眼底杀意盎然,若意念可以杀人,柳青鸾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公主莫急……”徐晋之刚说了几个字,就被翊阳焦灼而愤怒地打断,“我怎么能不急,一想到太子被这个女人阴魂不散地缠着,我就……咳咳……”焦灼与着急,令翊阳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直咳得面色殷红若要滴血方才勉强止住。 “公主稍安。”徐晋之心疼地抚着翊阳起伏不定的后背,“我刚才说过,这女人是一柄毒刃,可以伤我们,但同样可以伤别人;她要侧妃之位,咱们就许她侧妃之位,这么一来,从而将这把毒刃牢牢握在手中,用来对付敌人,譬如……”徐晋之眸光微闪,低声道:“皇后与……荣王。” 这一次,翊阳听懂了他的意思,确实,论手段与心计,柳青鸾实在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且没有底线,为了达到目的,什么肮脏不堪的事情都能做出来,有她协助,太子的赢面会大很多,可是…… 见翊阳不语,徐晋之拂一拂宽广的袖子,又道:“其实真要说起来,她比咱们更害怕陛下知道太子私自回京的事情。” “为何?” “一旦太子出事,她所有的盘算都会落空,既得罪了江家,弄臭了自己名声,又失去了高枝,真正是一无所有。” 第539章 出城 翊阳想想也是,但很快新的疑问又浮上心头,“既然这样,她为何还要弄这样的幺蛾子。” “因为她别无选择,咱们之前逼得太狠了,她只能搏这一把。”顿一顿,徐晋之解释道:“说到底,她搏的就是咱们对太子的在乎程度,若公主能够狠下心来,那这一场搏弈就是她输了。” 翊阳听着他的话,银牙紧紧咬着,半晌,自雪白的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我不敢赌。” “所以咱们只能被她牵着鼻子走。”徐晋之瞧见翊阳恨极的模样,握了她的手安慰道:“事已至此,再生气也无用,公主不妨往好的地方想,幸好这个女人要的只是荣华地位,而不是太子的命,否则后果会比现在严重无数倍。” “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了。”翊阳缓缓吐出憋在胸口的那口气,沉默片刻,她又道:“我仔细想了驸马刚才的话,确实,以柳青鸾的心机,百分之一百布下了后手,不可能毫无防备;若是硬碰硬,你我倒是无所谓,就怕伤了太子根基,皇兄对太子本就不是十分满意,万万不能再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最后这句话,翊阳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正是这个道理。”徐晋之点头,随即问道:“这么说来,公主是同意了?” “我能不同意吗?”翊阳揉着额头,一脸的无奈,自嘲道:“真是没想到啊,兜兜转转,竟然还是让柳青鸾如愿以偿了,这个女人……真是可怕!”在说到后面四个字的时候,翊阳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忌惮。 一直以来,翊阳都没有真正将柳青鸾放在眼中过,在她看来,柳青鸾虽然有些心计,但也就是一些不堪登大雅之堂的小手段,再加上两人身份悬殊,柳青鸾在她眼中就如一只蚂蚁一样,随手就可以捏死。 正是因为这样的态度,才有了后面高高在上的赐婚与轻视,直至今日被狠狠咬了一口,才发现这个女人心计丝毫不在自己之下,甚至从某方面说,还要更胜一筹,这可是多年来的头一遭,怎能不心惊。 一直在疾驰的马车渐渐慢了下来,与此同时,车门外传来徐忠的声音,“驸马,快到城门了。” 徐晋之道:“知道了,我与公主不方便出面,你想办法应付。” “是。”徐忠答应一声,就没了声响,不一会儿外面传来士兵盘问的声音,徐忠倒是没隐瞒身份,报出了长公主府的名号,但说起马车里的人时,只说是自己未过门的媳妇,趁着今日没下雪,想外出看望一下住在京郊的父母。 在旁人没看到的地方,徐忠悄悄往士兵掌心塞了几粒碎银子,不多,就二两左右,倒不是徐忠拿不出更多的,而是一个下人出城探亲,给个二两银子打点已经算是阔绰了,若是再多,就该惹人怀疑了。 果然,那士兵没有怀疑,随手将银子塞入怀中后,就示意徐忠过去。 “多谢,多谢。”徐忠迭声道谢,随即就跳上马车,挥鞭离去,就在快要驶过那两扇厚重的城门时,一个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且慢。” 徐忠心中一凛,隐隐生出几分不祥之感,下意识地就想驾马车离去,好在理智及时扼制了这个冲动,生生按住欲要扬起了手臂。 “见过百户长大人!”守城的士兵朝着徐忠身后行礼之余,亦道破了来者的身份――百户李广备。 李广备年约四旬,蓄着两撇胡子,目光炯炯有神,腰间佩着大梁军士最常用的长刀,盔甲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 “见过李百户。”徐忠跳下马车行礼,他与这个李广备打过几个照面,但并不相熟,顶多就是彼此有几分眼熟悉。 “果然是徐管事。”李广备已经从士兵口中问清了事情缘由,也认出了徐忠,语气不冷不淡,叫人看不出心思。 “劳李百户惦念了。”徐忠笑呵呵地应着,憨厚实诚的笑容敛下了所有的不安与担心。 李广备睨了紧闭着车门的马车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听底下人说,马车里的是徐管事未过门的妻子?” “是,出城外探望一下岳丈,顺便禀报婚事,让二老也高兴高兴。”徐忠回答着,嘴角微微上扬,看着心神不错的样子。 李广备打量了他一眼,“看徐管事年纪与我相仿,怎么,还没成亲?” 徐忠搓一搓手,干笑道:“不怕让百户大人笑话,徐某无父无母,没人帮着张罗婚事,自己又生性愚钝,不懂得讨姑娘家欢喜,就这么一直耽搁了下来;眼瞅着年纪一年比一年大,长公主瞧不过去,就给指了一门婚事,等见过岳丈岳母,挑一个开春的好日子,就正式成亲。” “那可真是恭喜恭喜了,到时候我一定去讨一杯水酒喝,徐管事不会嫌弃吧?” “百户大人哪里的话,您肯赏脸,那是徐某的福份,高兴还来不及呢。” “哈哈哈,那就一言为定了。” 相互客套了一番后,李广备见套不出什么话来,便开门见山地道:“正所谓相请不如偶遇,徐管事,可否打开车门让我见见嫂夫人?” “这……”徐忠心头狂跳,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车里坐着翊阳夫妇呢,这要是打开车门,那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们暗自出城,万一顺藤摸瓜查到太子私自回京,麻烦可就大了。 徐忠心思飞转如轮,很快就想到了说辞,“她脸皮子薄,不好意思见,还是等下回吧。” 李广备眸中精光一闪,面上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了,徐管事也没问问嫂夫人呢,万一她不在意呢?” 徐忠搪塞道:“确实不方便,下回,下回。” 见他一再推托,李广备慢慢敛起笑容,冷下脸道:“徐管事一再阻拦,难不成马车里藏了什么不该藏的人?” 徐忠闻言,连忙道:“百户大人说到哪里去了,徐某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确实只有我那未过门的妻子……” 第540章 谨慎 徐忠话音未落,李广备已是接上道:“既然如此,就让李某见上一见,以证徐管事的说辞。”说话的时候,他的一只手已经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徐忠瞧得分明,知道这情形是蒙混不过去了,暗自叹了口气,他转身对着马车道:“娘子,把门打开,李百户要见见你。” “知道了。”马车中传来细细的声音,车门被一双纤手推开,紧接着一张清秀的脸庞从里面探了出来,正是春菱,她就着徐忠的搀扶走下马车,朝李广盈盈施了一礼,带着几分羞怯小声道:“见过百户大人。” “你是……”李广瞧着眼熟,但一下子想不起来。 春菱微微一笑,提醒道:“妾身春菱。” “对对对。”李广一拍额头,恍然道:“我见过你,你是长公主身边的侍女。” “百户大人好记性。”春菱不着痕迹地抬举了李广一句。 在最初的诧异过后,李广笑道:“原来你就是徐管事未过门的娘子,可真是没想到,之前也一直不曾听闻,二位瞒得可真好。” 徐忠接话道:“也是缘份使然,不知怎么的竟是瞧对了眼,这件事除了府里的人,外头的人都不知道,倒是让百户大人见笑了。” “这是好事,有什么好笑话的。”李广一边说着一边朝他们拱手恭喜,二人赶紧回礼,一时瞧着倒是颇为融洽,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真是老友叙旧呢,殊不知各自都在心里默默打着算盘呢。 客套了一番后,李广将话带回到正题上,“这几天虽然解了封禁,但大殿下遇刺的事情还在查着,所以这段时间进出城门都查得很严,职责所在,还请徐管事和春菱姑娘莫要见怪。” “这是自然。”徐忠眼角余光瞥见李广欲言,先一步道:“春菱,把车门打开的大一些,让李百户瞧个仔细。” “嗯。”春菱依言打开车门,里面空荡荡的,并无异常。 李广本欲上马车勘查,被他们这么一弄,倒是不好意思再登车了,仔细瞧了一番,总觉得哪不对,但又说不出来,也许是他多疑了吧。 这般想着,李广笑道:“没事了,徐管事快带着春菱姑娘去见岳丈岳母吧。” 春菱脸庞一红,小声道:“百户大人别听他瞎说,还没成亲的,哪来的岳丈岳母。” “哈哈哈。”李广朗声一笑,目送他们乘上马车离去后,目光一转,落在之前负责检查的士兵身上,后者本就因为李广的突然出现忐忑不安,这会儿瞧见他瞥过来,赶紧取出徐忠给的银子递过去,颤声道:“属下知罪,请百户大人责罚。” 李广看了不看那银子,冷声道:“既然知错,就去领十记军棍吧,下次再犯,可没这么轻易饶过了。” “多谢百户大人。”士兵松了口气,连连答应,虽说仍要受罚,但十记军棍并不算多,只是皮肉伤罢了,还受得起。 再说徐忠那边,出了城门后不敢回头张望,只一门心思赶着马车,但也不敢太快,谁知道李广还有没有盯着,万一驶快了引来他疑心,可就麻烦了;就这样差不多驶了一盏茶的功夫,确定已经将城门远远抛在后面,不会再有人瞧见,方才侧头低声对车厢里的春菱道:“可以请公主驸马出来了。” “嗯。”春菱答应一声,伸手在座椅下一阵摸索,随着她摸到一个黑色的按钮并用力按下去后,车厢后面那层“木板”竟然慢慢伸起,露出翊阳与徐容远。 不对,那不是木板,而是一层伪装成木板模样的油布,只要启动机关将它放下来,就能遮住后半截车厢,起到藏人的妙处,唯一的破绽就是禁不得碰触,若是李广刚才上马车一摸,便会发现其中的蹊跷,可惜他并没有。 翊阳面色微白,她今日之所以乘坐这辆马车,也是存着以防万一的心思,不曾想还真用上了,这会儿回想起来还真是后怕。 若是出府那会儿,她一念之差,坐了普通的马车,这会儿她与驸马出城的事情就会被人知晓,从而传到梁帝耳中,万一引起后者的怀疑,从而追查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毕竟她身上隐藏的秘密太多了,留雁楼、私茶、赵恪……无论泄露哪一桩,都会招来大祸。 还好,一贯以来的谨慎救了她…… 也还好,事先设想了这个可能,万一被查,就让徐忠与春菱假扮情投意合,即将成婚的情侣,一起去拜见春菱父母…… 也还好,春菱父母就住成城郊…… 只要其中有一步不对或者没想到,这个谎言就没办法圆过去…… 那厢,徐晋之长长吐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道:“幸好公主想得周到,早早安排好了应对之法,否则皇上一定疑心我们在这个时候出城。” 翊阳面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看起来忧心忡忡,“看这趋势,怕是一日没查清楚赵怀遇刺的事情,皇兄就一日不会松了京城的戒备。” 这个插曲过后,谁也没有再说话,马车很快便驶到了一座位处偏僻的青瓦白墙小院前,翊阳就着徐晋之的搀扶走下马车,风拂过,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徐晋之赶紧让春菱取来披风覆在她身上,又亲自取来紫铜暖手炉让翊阳捧在手中,唯恐她着凉,之前受的风寒可一直都没好。 徐晋之的细心让翊阳心生甜意,但一想起赵恪留下的烂摊子,这些许甜意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春菱上前推了推篱笆做的门,那门是虚虚掩着的,一推就开,院子空荡荡的,中间是一条石板铺出来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屋门口,两边都是半人高的杂草,一看就是许久没人打理了,不像之前见到的院落那般种着自家吃的蔬菜或者养着几只鸡鸭,生机勃勃;整个小院给人的感觉就是寂静二字,若非事先从柳青鸾口中知道了事情,就算路过,也只会以为是一处废弃的院子,无人居住。 第541章 姑侄针锋 春菱沿着石板铺就的路来到屋前,伸手推一推木门,这次没能推开,显然是里面的人给闩住了。 “殿下,是奴婢。”春菱压低声音隔门轻喊,一开始屋里没什么响动,重复喊了几次后终于有了动静,紧闭的房门打开了一丝缝隙,探出半张脸来,尽管笼着一层阴影,春菱还是一眼认出是赵恪身边的小太监杜三儿,这家伙心思机灵,颇得赵恪喜欢,这些年来一直形影不离,赵恪离京的时候,他也跟着一并去了,如今他出现在这里,赵恪想必也是在的。 “春菱姑姑,你……你怎么来了?”杜三儿神情有些慌乱。 春菱没与他闲扯,直接问道:“太子殿下可在屋里?” 听到这话,杜三儿的神情越发慌张了,一双眼珠子不停地转着,嘴里呐呐道:“殿下……殿下……” 翊阳素来雷厉风行,哪见得了这样的神气,当即就要出声喝斥,却被徐晋之阻止,后者朝她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上前几步,和颜悦色地对杜三儿道:“把门打开吧,我与公主既然来了,自然是知道殿下住在此处。” 杜三儿一直把心思放在春菱身上,再加上门就开了一条缝,视线有限,所以并没有看到站在春菱后面的翊阳等人,直至这会儿徐晋之说话方才瞧见,顿时吓了个哆嗦,待回过神来,赶紧把门打开,自己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翊阳走上前,冷冷问道:“太子呢?” “回……回长公主的话,殿下……殿下在里屋歇着。”杜三儿哆哆嗦嗦地回答着,身子犹如见到猫的老鼠,抖如糠筛。 “倒是长进了。”翊阳冷冷说着,眉眼间露出几分不悦之色,这个时辰可不算早了,赵恪居然还歇着,以前可都是天刚亮就起身,这离京才几天,就养成了赖床的毛病。 杜三儿闻言连忙替自家主子解释,“长公主误会了,太子殿下并非故意不起,而是身子不适,这才起晚了。” 一听这话,翊阳顿时心揪了起来,哪里还顾得上生气,也不用杜三儿带路,径直掀开隔着里外屋的帘子走了进去。 因为门窗都关着,所以屋子有些阴暗,里屋就更加不要说了,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绝对说不上敞亮,里面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药味。 待眼睛适应了暗沉的光线后,翊阳急忙往床上看去,果见赵恪半卧在床上,想是被外面的响动惊醒,这会儿已是睁开了眼睛,正不安地看着翊阳。 翊阳原本憋了一肚子气,打定主意来了之后要好好训斥赵恪一番,但此刻看到他这副憔悴虚弱的样子,那怒气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心疼与不舍。 翊阳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边坐下,伸手摸着赵恪额头,倒是不烫;紧接着又去摸了他的手,这一摸,顿时将翊阳吓了一跳,冰冰凉,说是冰块也不为过,这样的手温往往意味着会发烧。 翊阳最是紧张赵恪,顾不得责骂,赶紧让徐晋之替他把脉,后者诊治后,又问杜三儿要来大夫开的药,仔细检查后,发现这大夫水平不差,开的药没错,只要将份量稍稍调整一下就好了。 在将重新调整好的药交给杜三去煎后,徐晋之对犹有不安的翊阳道:“公主不必太过担心,太子身体底子甚好,再服两天药应该就没事了。” “那就好。”翊阳松了一口气,转而板了脸对赵恪道:“说说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恪有些心虚地别过脸,慑慑道:“姑姑不都知道了吗,又何必多此一问。”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顿时唤起了翊阳胸口的怒火,恼声道:“如今长进了是吗,问你一句都嫌烦?” “侄儿不敢。”赵恪话音未落,翊阳已是发难,“你连你父皇的旨意都敢违背,还有什么不敢的,你可这件事若被你父皇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为了一个心机叵测的女人,赔上我这么多年的心血,赔上太子之位,甚至是身家性命,我看你真是疯魔了!” 此时的翊阳早已经忘记来的路上答应了徐晋之,要将这件事交给他处理,一句句苛刻的话如连珠炮似地从唇齿间蹦出来,毫不留情地刺向赵恪。 “公主息怒,事已至此,生气亦无济于事,还是好好说吧。”徐晋之劝说着,但翊阳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甚至用力甩开他的手,只气愤地盯着抿唇不语的赵恪,嘶声道:“说啊,怎么这会儿变哑巴了?” 一直闷不出声的赵恪听到这里,猛地抬起头迎上翊阳的目光,“是,我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但为什么会犯这错,姑姑难道不知道吗,呵呵,说句不中听的话,那都是姑姑逼出来的。” 赵恪原本颇为心虚,毕竟他心里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故而一直没说话,任由翊阳斥责着,本以为责个一两句就过去了,哪知竟是喋喋不休,而且句句带刺,那一个个字就像刀一样不断割裂着他的耳朵,割裂着他压在心底深处的那团怨气,直至无法压抑。 翊阳愣愣看着赵恪,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印象里的赵恪虽有些懦弱,但很听话,对她也尊敬,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所以有时候纵使被训斥了也是默默听着,从不顶嘴,更别说像现在这样…… 这……还是她知道的赵恪吗?翊阳心底不由自主地浮现这句话。 徐晋之眉头一皱,轻喝道:“长公主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好,还请太子慎言。” “我说的都是实话,有什么好慎言的。”赵恪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徐晋之的劝,反而将他也迁怒进来,怒目指着他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好,可曾有问过我的意见?呵呵,没有,一次也没有;从小到大都是你们说什么我做什么,好听一点我是太子殿下,不好听一些就是你们的傀儡。” 第542章 姑侄二人 “驸马是你长辈,你怎可这样说话,还不快道歉。”翊阳的喝斥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更加激起赵恪的叛逆之心,脸上满是讥诮的冷笑,“他算什么长辈,不过是夫凭妻贵罢了,若不是因为娶了姑姑,这里哪还有他站的份。” “你……”翊阳气得浑身发抖,竟是说不出话来,赵恪是她看着长大的,自幼读圣贤书不说,更受着宫里最好的教习,一言一行皆以储君的要求教导,而赵恪本人的性格也趋于温和,所以给人的形象一直都是谦逊温和,从未有过这样激烈苛刻的言辞,简直犹如市井上对骂的粗汉子,让她怎能不惊。 “太子年少,难免有冲动失言的时候,公主莫要当真。”徐晋之担心地看着翊阳涨红的脸庞,唯恐这样的大起大落会影响她未愈的风寒;相较于翊阳的动怒,他倒是没怎么生气,自从他娶了翊阳之后,类似的话就没有在耳边绝迹过,若要较真,这肚皮怕是早就气破了。 翊阳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也不理会徐晋之,只难以置信地盯着赵恪,颤声道:“你……你怎可以这样说话,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这么多年的规矩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狗肚子里吗?” “我说得皆是实话,若姑姑觉得不中听,那就当我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赵恪梗着肚子,竟是半点也不觉得自己错。 翊阳胸口不断起伏,脸上更是忽红忽白,垂在身侧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可见是气到了极处。 徐晋之见气氛越来越不对,赶紧上前打圆场,“好了好了,一人少说一句,你们两个可都还生着病呢。” 徐晋之的话令赵恪一怔,待回过神来后,他疑惑地道:“姑姑也生病了?”说话间,他想起自己刚才的态度,不禁生出几分内疚来,嗫嗫道:“我……我不知道呢。” 徐晋之刚要说话,却被翊阳抢了先,只见她满面冷笑地讽刺道:“你现在满心满眼都是那柳家小姐,又哪里瞧得见我这个姑姑……”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直咳得满脸通红,连腰都直不起来。 徐晋之扶着她在床边坐下,心疼地道:“你瞧瞧你,说话就说话,动这么大气做什么,万一因此加重了病情岂不是让太子内疚吗?” 翊阳心头一颤,但还是别过脸倔强地道:“他哪里会内疚,这心里头怕是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不许胡说!”一向和颜悦色的徐晋之在听到她这话后,顿时沉下了脸,语气亦是少有的严厉。 成亲二十年,他什么事情都可以容着翊阳,宠着翊阳,唯独不许她提及一个“死”,这是他的逆鳞,连翊阳都触碰不得的逆鳞。 死…… 这个字充满了晦气,却又再寻常不过,说实话,这些年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上的人不知凡己,早已经习惯了;可他从来不敢将这个字用在翊阳身上,他太在乎翊阳了,那就是他的命,所以别说是提了,就连想一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若……真有那一日,他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恶魔?疯子?还是行尸走肉? 翊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喝斥弄得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眸光顿时为之一软,伸手握了徐晋之微微发颤的手指,轻声道:“对不起,我以后都不说了。” 听到她亲口保证,徐晋之脸色才渐有好转,但手指仍在抑制不住的轻颤,良久方止。 这个小插曲过后,屋里一片沉寂,谁都没有开口,凝重的气氛让空气都似乎变得粘稠起来。 徐忠与春菱二人,一人站在门外一人站在门内,皆垂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敛息静气,动作出奇地一致,乍一眼看去犹如镜子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徐晋之终于开口打破了这让人窒息的沉默,只见他上前一步,低头朝着赵恪拱手道:“太子心中有气,臣明白,太子要斥要骂,臣皆欣然领之,绝无半点怨言;但有一点,请太子明白。”说到这里,他微微抬起头,盯着赵恪眼眸,一字一字道:“无论长公主做什么,其本意皆是为了太子好,绝无恶意;这一点,臣可以用性命担保;所以,还请太子慎言,莫要伤了长公主的一片爱护之心!” 赵恪嘴唇动了动,似有些不服气,但到底没说话,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明白翊阳对他的爱护,之前那般是因为正在气头上,口不择言;这会儿气消了,自然也就想起了翊阳对他的好。 赵恪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撑起身子,朝翊阳道:“恪儿知错了,还请姑姑不要生恪儿的气。” 翊阳确实很生气,但听着那一声声“恪儿”,到底还是狠不下心继续冷着他,遂板着脸教训道:“既是知错,便要引以为戒,下次不可再犯。” 赵恪自幼是她带着玩大的,与她极是亲近,故而一直在她面前自称恪儿,纵是后来被册为太子,也依旧保留着这个自称。 见翊阳松了口风,赵恪连忙答应,“恪儿谨记姑姑教训。” 随着姑侄二人说和,屋里的气氛为之一松,不复之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感,春菱与徐忠皆感觉肩头一轻,浑身轻松。 “姑姑,你的病怎么样了,要紧吗?”沉默片刻,赵恪小心翼翼地问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赵恪的关心令翊阳心头一暖,“就是染了点风寒,死不了,倒是你,怎敢如此大胆,一个人从关边跑到京城来?” “这不是还有杜三儿在嘛”赵恪小声辩解着。 翊阳美目一瞪,“带他一个奴才有什么用,是能替你擒贼杀匪,还是能替你出谋划策?” “都……都不行。”赵恪心虚地答着,低头的模样犹如一个做错事的孩童。 翊阳有心想再训几句,让他好生长长记性,但瞧着他这个样子又于心不忍,缓了语气道:“答应姑姑,往后可万万不能再这样了。” 赵恪张嘴正要答应,忽地想起一事来,犹豫片刻,他鼓起勇气道:“那姑姑……是答应恪儿与青鸾的婚事了吗?” 第543章 妥协 “恪儿,你告诉姑姑,是不是非要娶柳青鸾不可?”在短暂的沉默后,翊阳神情严肃地问着,捏在手里的帕子被悄然攥紧,尽管赵恪的行为已经给了她答案,但心里总归还有一丝期盼,希望后者能够幡然醒悟,迷途知返。 迎着翊阳的目光,赵恪一字一字说出自己的答案,“若不能与青鸾相守,此生犹如虚度。” 听着这个回答,翊阳眼底掠过深深的失望,到底还是没有等到那个希望的回答,可惜了…… 正当翊阳在心底里默默叹息之际,搁在膝上的手突然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抬眼看去,是徐晋之,他正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想必是唯恐自己又因为赵恪的不懂事而控制不住脾气,又一次伤了姑侄情份。。 翊阳心中一暖,无论旁人如何,也无论世间是否沧海变沧田,至少……驸马会永远守在她身边,生生世世地守候着。 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想到这里,翊阳一扫心头的阴霾,就连原本凌厉的眉眼都温柔了许多,她弯眉一笑,这也是得知赵恪失踪后,翊阳第一次笑。 徐晋之见状,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与翊阳夫妇多年,早已心灵相通,瞧见这个笑容便知道翊阳已经克服了心中的魔障,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他再担心了。 果然,翊阳那厢已是调整了心情,神色平静地问道:“可否告诉姑姑,为何恪儿会如此钟爱柳家小姐?” 赵恪低头想了一下,道:“恪儿与青鸾,就像姑姑与姑丈,一个字甚至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彼此心里所想之事;恪儿与太子妃之间,从无这样的默契。” 若换了以前,听他拿诡狡多端的柳青鸾与自己相提并论,翊阳定会勃然大怒,但这会儿,她只是淡淡一笑,“所以你是觉得姑姑给你选错了太子妃?” “恪儿不敢。”赵恪连忙道:“恪儿知道,姑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恪儿好,石氏是诸女之中最合适做太子妃的,在这件事上,恪儿也从未怪过姑姑,只是希望姑姑可以成全恪儿与所爱之人在一起。”顿一顿,他又急忙补充道:“青鸾说过,只要能与恪儿在一起,并不介意侧妃之位。” 看着被柳青鸾耍得团团转的赵恪,翊阳心中掠过一丝无奈,这个侄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相信人,只当别人都与他言行如一,所思即所言;也怪自己,这些年来将他保护的太好,犹如温室的花朵,不知世道险恶,人心可怖。 可是,随着他离九五之尊的位置越来越近,危险也会越来越多,她既要防着那些心存恶意的人,又要顾及梁帝对赵恪的看法,这样的两面夹击,会让她疲于应付,到时候未必还能护得赵恪周全。 这样想来……让柳青鸾嫁入东宫,或许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少在赵恪承继帝位这件事情上,她们的立场是毋庸置疑的统一;至于赵恪登基之后,柳青鸾会不会搅乱后宫,生出别样的心思来,那是后话了,而且……她也没打算让柳青鸾活到那个时候。 这般想着,翊阳脸上的神情又温和了几分,“既然这般喜欢,以前怎么从未与姑姑提过?” “那时候我二人虽互有好感,但青鸾与婚约在身,所以一直都是发乎于情止于礼,不敢有所逾越,甚至恪儿也想过不再相见,以免越陷越深;可是……”赵恪叹息,“恪儿真的做不到,每每思及此事,都心痛如绞。” “青鸾知书达理,才貌皆是顶尖,江行远不过是一个商人,又岂能配得上青鸾,也不知当年柳老爷子怎么想的,竟订下这样的婚事,也不怕误了自己孙女终身。” “我本打算巡视归京之后,就与母妃和姑姑提这件事,结果中途接到青鸾的信,说江家老夫人登门退亲,令她沦回京城的笑话;这事虽说坏了她的名声,但于我却是一桩好事,至少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请求父皇赐婚,可是……”说到这里,他瞅了翊阳一眼,止住了嘴边的话语。 “可是我强行给她指了婚事,对吗?”翊阳面色平静地接过他的话,看不出是喜是怒。 “是。”赵恪轻声回答,随即又拉着翊阳的手哀求道:“姑姑,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事,只求你这一回,好不好?” 翊阳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这是求吗,逼还差不多。” “我一时心急,所以才……做了糊涂事,并非故意要惹姑姑生气。”提到自己私回京城的事情,赵恪有些心虚。 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翊阳心头一软,“罢了罢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但我提醒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绝对不会有下一次!”赵恪急忙答应,等了一会儿不见翊阳说话,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我与青鸾的事……姑姑答应了吗?” 翊阳叹了口气,反问道:“我还能不答应吗?” 听到这话,赵恪心头涌起一阵狂喜,结结巴巴地道:“姑姑这是……这是答应了?” 看到他这副模样,翊阳又好气又好笑,“瞧瞧你这样子,哪里像一国的太子殿下?” 赵恪压根没听到她的话,只是死死盯着翊阳,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看着这样的赵恪,翊阳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半点没有他父皇的城府,“是,我答应了。”翊阳郑重回答,既然已经决定了这么做,也就没什么好再纠结的了。 “多谢姑姑!”赵恪欣喜若狂,迭声道谢。 翊阳摇头,忍不住泼了他一盆冷水,“你也别高兴的太早,我虽然答应了,但还有你父皇那一关,他点头,你才能与柳青鸾在一起。” 听到这话,赵恪稍稍冷静了下来,略一思索,他又讨好道:“父皇最疼姑姑,只要姑姑开口,父皇一定会答应。” 翊阳没好气地道:“你这是打算把难题抛给姑姑吗?” 被她看穿了心意,赵恪讪讪笑着,“恪儿说的是实话,除非姑姑不打算帮恪儿。” “都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不帮吗?”翊阳瞪了他一眼,又郑重其事地道:“这件事情得从长计议,你切莫冲动,以免弄巧成拙;到时候别说是我这个姑姑了,神仙都帮不了你,明白吗?” 第544章 频繁 “恪儿明白,请姑姑放心。”赵恪心心念念地就是要娶柳青鸾入门,如今成事在望,他又怎敢大意胡来。 “公主,时辰不早了。”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徐晋之轻声提醒。 “好。”翊阳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时候,杜三端着重新煎好的药进来,翊阳接过,亲自喂赵恪服下,又仔细拭去沾在唇边的药渍,做完这些后,方才道:“姑姑该回去了,你且在这里好生休养,等到病好一些,你就赶紧回边境,虽说这里偏僻,但也并非绝对安全;多留在这里一刻,就多一分被人发现的危险;万一传到你父皇耳中,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心中应该也是清楚的。” 提到梁帝,赵恪神色一凛,虽说翊阳处处管束他,但他清楚翊阳对自己是爱之深责之切,所以才敢那般与她争吵;但对梁帝……畏惧要远远大于敬爱,有时候,他会生出一丝茫然,自己口口声声喊着“父皇”的那个人,究竟是“父”的成份多一些,还是“皇”的成份多一些。 见他不说话,翊阳已是明白了几分,似笑非笑地道:“怎么,害怕了?” 赵恪回过神来,强撑起一丝笑容,“有姑姑在,恪儿不怕。” “你啊!”翊阳恨铁不成钢地点一点赵恪的额头,“惯会把事情推到姑姑身上。”顿一顿,她又道:“好了,一切等你巡视结束,从边境归来再议。”她刻意咬重了“归来”两个字。 “好!”赵恪欣然答应,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盼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日,让他怎能不高兴不欢喜。 又叮嘱了几句话后,翊阳方才起身依依不舍地离开,赵恪病着不便相送,就让杜三儿将翊阳送了出去。 待翊阳夫妇上车坐稳后,杜忠与来时一样,挥鞭驱马,徐徐往城门驶去。 一路上,翊阳始终抿着嘴不曾说一个字,徐晋之看了她几回,到底还是忍不住,“公主为何一直闷闷不乐,莫不是还在生太子的气?” 翊阳叹息一声,无奈地道:“事已至此,生气又有什么用,希望后面的事情顺顺利利,莫要再出幺蛾子了。” “会顺利的,别担心。”徐晋之一边说着一边握住翊阳微凉的双手,努力将自己掌心的暖意传递过去。 沉默一会儿,翊阳又不放心地道:“安排几个人来这里守着,以免有不开眼的歹人对太子不利。” “我知道。”徐晋之依言答应。 “回去后就立刻安排。”翊阳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这次徐晋之没有回答,而是笑了起来,翊阳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蹙眉道:“驸马笑什么?” 徐晋之笑语道:“我笑公主嘴硬心软,恼归恼,气归气,却始终不忘护太子周全,唯恐他受一丁点伤害,犹如那护犊的母牛。” “好啊,你笑话我,还……还说我是母牛,该打!”翊阳被他说得粉面通红,又羞又恼,扬起粉拳轻轻往徐晋之胸口捶了几下。 徐晋之哈哈一笑,握住翊阳的手赔罪道:“好好好,我错了,还请长公主恕罪。” 翊阳正要再说他几句,可是对上他满是柔情的双眸,心头一跳,那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干脆别过身不理他,结果又对上春菱那张笑意满满的脸庞,刚消下去的红晕顿时又浮了上来,而且这一次连耳根子都红了,她羞斥道:“你这丫头,也看本宫笑话是不是?” “奴婢万万不敢。”春菱跟了翊阳那么多年,自然看得出她并没有当真生气,故而并不害怕,“奴婢是见您与驸马那么多年一直伉俪情深,恩爱不移,替您高兴呢。” “贫嘴!”话虽如此,翊阳脸上却是抵制不住的笑意,显然对春菱的话很受用。 就在马车徐徐往京城驶去的时候,梁帝正听着陆江的叙述,很多,几乎概括了京城这一天的所有动向,一件接着一件,复杂的四五句话,简单的一两句话。 朱红长窗下的赤金博兽炉飘出一缕缕青烟,袅袅散于空气之中,给这大殿内原本无色无味的空气添上了一丝檀香。 王安低着的头垂手站在一旁,一把银丝拂尘静静搁在臂弯,一动不动,乍一眼看去,仿佛跟睡着了一般。 半个时辰间,陆江已是讲述了十来件事情,梁帝的目光一直落在御案上那一封奏折上,不时提笔写上几句,仿佛根本没在听陆江的话,但无论是陆江还是王安,都清楚知道,梁帝不仅听着,而且听得十分仔细,怕是一个字都没有错过。 “长公主府的徐忠今日驾车出城,马车坐着长公主的贴身侍女春菱,说是二人情投意合,打算成亲,所以去见春菱的家人,也算是提亲。” 这本是一件再微小不过的事情,陆江一句话便说完了,正要接着说下一次事,却见梁帝停下手中的朱笔,他心中一凛,赶紧止住了嘴边的话,静静等着梁帝发话,果不其然,梁帝抬起因为年老而松驰的眼皮,道:“这二人相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怎么突然看对眼了?” 陆江想一想,谨慎地答道:“微臣猜想可能是二人都年纪渐长,所以想着找个伴吧。”顿一顿,他又道:“微臣打听过,春菱的家人确实住在城外,而且据守城的官兵说,曾检查过马车,里面确实只有春菱一人。” 梁帝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目光一转,落在王安身上,“你说说。” 王安赶紧躬一躬身,思索道:“奴才与陆统领一般想法,不过……”他似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踌躇着没有立即往下说。 “说。”梁帝催促。 “是。”王安不敢怠慢,赶紧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奴才觉得最近长公主府的事情有些多,先是有来历不明的士兵请见,紧接着柳大人家的闺女也去,再后来长公主派人去了冯府,据陆统领调查,是解除了柳冯两家的联姻,再后来就是出城的事情了;是不是……”他偷偷瞅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梁帝,小声道:“频繁了些?” 第545章 帝心起疑 “陆江。” 听到梁帝喊自己,陆江赶紧敛了有些发散的思绪,恭敬地道:“微臣在。” 梁帝搁下略微有些凝固的朱笔,散发着淡淡威压的眸光落在陆江身上,“知道朕最看重你什么吗?” 陆江小心翼翼地答道:“微臣不敢擅自揣测圣意。” “谨慎,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这是朕最欣赏你的地方。”梁帝淡淡揭晓了答案,取过一旁的帕子拭一拭手,凉声道:“可惜啊,安逸日子过久了,让你开始与其他人一样变得粗心大意。” “连王安都能够发现的问题,你却视若无睹,这不禁让朕在想……”梁帝唇角微弯,勾起一抹凉薄冷漠的笑意,“你还能不能胜任这个神机卫的统领。” 陆江骇然失色,连忙跪下道:“微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知罪……”梁帝一边念着这两个字,一边起身走到伏地不起的陆江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你倒是说说,知的是什么罪?” 看着近在咫尺的黑金龙纹靴子,陆江冷汗涔涔,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发抖。 他用力一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长公主屡屡异动,微臣身为神机卫统领,却毫无警觉,只当寻常,实在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梁帝饶有兴趣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眸微眯冷冷道:“既然知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陆江浑身一僵,大脑一片空白,这种请罪的话几乎是朝臣的万金油,经常有人在说,但没有一个人会当真的,他也如此,可偏偏梁帝这会儿却揪住了他的话。 难道……自己今日真要死在这里? 陆江不想死,他付出了无数代价,好不容易才爬到这个位置,可现在梁帝一句话就要他放弃这一切,包括他的性命,他……怎能甘心! 陆江张口想要求饶,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不是不想活,而是……害怕。 他跟在梁帝身边的时间,不及王安久长,但对后者的性格也算了解,多疑猜忌、冷酷凉薄,说一不二。 求饶……呵呵,这不仅救不了他的命,很可能还会连累家人,到时候死的就不止他一个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想到这里,陆江深吸一口气,朝着梁帝重重叩了三个响头,哽咽道:“微臣疏忽本职,有负陛下厚望,无颜苟活于世,只可惜不能报答陛下厚恩,唯有来世再报!” 说完这句话,陆江缓缓抬起右手,狠狠一咬发酸的牙齿,狠狠往自己头上拍去。 当着梁帝的面,他不敢有丝毫留手,贯注了全身的力道。 王安在心底叹了口气,但也仅此而已,连一丝同情都不敢流露在脸上。 他跟随梁帝多年,太清楚后者的性格了,专制独裁,冷酷铁腕,喜欢将一切都掌握在掌中,包括臣子的生死,不会因为旁人的几句求情而有所改变。 反而会招来梁帝的猜忌,祸延己身。 陆江是生是死,就梁帝是否还需要他吧。 “罢了。”在手掌离着还有不到一寸距离的时候,那犹如天籁的声音终于在陆江耳边响起。 陆江收势不及,还是拍在了脑门上,不过手中的劲道已是散去大半,剩余的力道落在头上,犹如钝物敲击,难受,但性命无碍。 梁帝眼底掠过一丝满意,凉声道:“看在你这些年还算忠心的份上,这条性命就暂时寄存在你那里,再有疏忽大意,绝不饶恕!” “多谢陛下,罪臣惶恐。”劫后余生的陆江顾不得难受,急忙伏地谢恩。 梁帝自袖中抽出一张叠起来的白纸,掷到陆江身上,“看看吧。” 陆江磕了个头才敢起身,战战兢兢地展开隐约透着墨迹的白纸,纸上的字不多,只有寥寥四个字,却让陆江面色大变,双手剧颤,几乎握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纸。 太子失踪! 这……这怎么可能? 太子身边有重重守卫,每到一处还有驻地的成千上万军士拱卫,一方将军坐镇,就算是敌国突袭,想要抓太子以乱军心,也不可能轻易得逞。 再说了,真要这样,消息早该传到京城了,怎可能悄无声息? 还有 他这个神机卫统领都不知道的消息,梁帝又是怎么知道的? 除非……在梁帝手中,还有一个独立在神机卫之外的情报机构…… 想到这里,一滴冷汗自陆江额头悄悄滑落, 这位陛下的心思,可真不是一般的多。 陆江暗暗咽了口唾沫,正要请罪,话到嘴边,又猛然想起一件事来。 这张纸,梁帝早不拿出来,晚不拿出来,偏偏在长公主事情后,难道两者存在着某种关联? 想到这一点,陆江心思顿时如车轮一般飞快地转了起来。 他并不蠢,相反,心思远比一般人缜密周详,且非常懂得判断形势,否则也坐不到这个位置。 不多时,陆江便有了猜测。 他微微抬头,仰望着背对着自己的那道明黄身影,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怀疑……太子失踪,与长公主最近的异动有关?” 在一阵沉寂后,梁帝低沉的声音在大殿缓缓响起,“太子痴迷柳家姑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他一走,翊阳就给柳氏指婚,分明是不想她与太子一起,可偏偏今儿个主动撤了这门婚事, 与此同时,朕派去的人,飞鸽传书,说太子在边关失踪,不知去向,守将刻意封锁消息。 而长公主府,曾有来历不明的士兵求见,之后就是翊阳身边的两个下人突然看对了眼,出城提亲,呵呵,太巧了。” 梁帝眼底冷意流转,冷冷道:“所谓巧合,从来都是有心人的谋算,朕从来不相信。” 陆江仔细听着,随后试探道:“陛下觉得,太子这是悄悄回了京城,而长公主身边的春菱还有徐忠这次出城,提亲是假,去见太子是真?” 见梁帝不语,他知道自己猜对了,当即道:“微臣这就加派人手在长公主府外监视,至于春菱他们今日去的地方,微臣也会设法追查。” 第546章 假变真 翊阳并不知道自己精心安排的局已经被梁帝识破,更不知道他已经掌握了太子失踪的消息,否则只怕连一刻都坐不住。 这夜,徐晋之有应酬,所以并未留在府里用膳。 春菱如往常一样服侍翊阳用膳,桌上摆着四碟小菜四碟热菜一道鲫鱼汤,还有两道点心,都是翊阳钟意的 在喝下半碗乳白色的鱼汤后,翊阳摆摆手,春菱知道,她这是吃饱了,当即让人撤下晚膳,自己则捧过一早沏好的茉莉花茶供其漱口。 翊阳仔细漱了口,又就着宫女端上来的铜盆净手,做完这一切,她方才从膳桌前起身,对春菱道:“今儿个吃得有些多了,陪本宫去花园里走走。” “是。”春菱温顺地答应,扶着翊阳一路往花园行去。 彼时正是华灯初上时分,宫人正在掌灯,每一盏灯笼被点燃,都会有绢红的光茫如流水一般轻泻而下,驱赶着夜色。 宫人远远看到翊阳过来,连忙跪下行礼,直至后者走远,方才小心翼翼地起身,继续掌灯。 寻常花园纵是建造的再宽阔精巧雅致,也不过那么一层,唯独长公主府后院的这座花园别出心裁,除了四时花卉以及各种奇树异草之外,还有一座三层阁楼。 说是阁楼也不对,因为四周并无墙板,而是及腰的雕花木栏,并着长长的纱帘,每每有风拂过,帘蔓随风而动,飘飘欲仙,恍若天上宫阙,而非人间景象。 登上最高那一层阁楼,便能居高临下,俯览整座花园甚至是整座长公主府,就连四周的府邸也能略览一二。 这是徐晋之亲手替翊阳打造,也是后者最喜欢待的地方,闲暇无事之时,往往一坐就是小半日。 彼时正值初夏时分,沉睡了一个冬季的夏蝉纷纷蜕壳而出,钻出厚重的泥土爬上一株株翠绿葱郁的树,躲在枝间叶拼命地叫着,一声接着一声,无休无止。 春菱察觉到翊阳精心描绘的柳眉皱了一下,乖觉地道:“想是底下人这几日没偷懒没有捕捉,树上的蝉又多了起来,奴婢这就去吩咐,以免扰了公主清净。” 翊阳微一颔首,同意了她的提议。 春菱欠身退开几步,招手唤过一个跪在路边的宫女,低声吩咐了几句。 待后者依言离去后,春菱回到翊阳身边,扶着她的手拾阶而上,朝着最上面那一层走去。 台阶两边遍种花草,此时正是草木最茂盛之时,长得郁郁葱葱,好些都延伸到了台阶上,随着绯红的裙裾拂过,发出“沙沙”的声音。 随着登上最后一个台阶,翊阳来到栏杆前,垂眸望去,夜色中的长公主府被尽数收入眼底,借着灯光,能够看到不断有宫人忙碌地穿梭在亭台之间。 得了春菱吩咐的宫女此刻也回来了,领着四五个宫人,举着粘竿捉那些栖息在树上的夏蝉;不一会儿功夫便捉了满满一笼,黑漆漆的夏蝉拥挤在一起。 它们仿佛感觉到了危机,叫得越发用力,甚至有些凄厉。 “春菱。” 翊阳的声音顺着晚风落入春菱耳中,听起来有些不真切。 “奴婢在。” “你觉得徐忠为人如何?” 春菱心中微微一沉,隐约猜到了几分翊阳问这话的的意思。 她不敢多言,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徐忠人如其名,忠厚老实,手脚也利落,对驸马更是忠心耿耿。” 翊阳转过身来,精致的眉眼间蓄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看来你对徐忠印象还不错,若是……本宫将你指给徐忠为妻,你可愿意?” 果然如此…… 春菱心中飞快掠过这个念头,口中道:“奴婢只想一辈子侍候长公主。” “傻丫头。”翊阳轻笑一声,扶一扶鬓边有些歪斜的牡丹花,“就算嫁给了徐忠,你也依旧能够在本宫身边当差,两者并不冲突;还是……你不愿意?” 天边传来一声闷雷,隐约可见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夜色,转瞬即逝,空气中的闷热似乎又多了几分。 春菱听出翊阳隐藏在言事深处的凉意,连忙道:“奴婢蝼蚁之躯,能得公主纡尊赐婚,实在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奴婢欢喜都来不及,岂会不愿。” 听到这话,翊阳唇边的笑意又恢复如实,连语气也愉悦了几分,“这么说来,你是愿意了?” “奴婢谢公主赐婚!”春菱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叩头谢恩,这无疑比轻飘飘的“愿意”两个字,更加有份量。 果不其然,翊阳甚是欢喜,俯身亲自将她扶起,温言道:“本宫知道这件事很是突兀,但本宫思来想去,此事只能如此。” “公主可是担心陛下?”春菱试探地问着,她跟在翊阳身边多年,最懂她的心思,否则也不能在她刚开口试探的时候,就猜到后面的事情。 “不错。”翊阳敛起笑容,沉声道:“本宫思来想去,始终觉得出城时遇到的那个李广备是个祸害。” “虽然今日本宫有所准备,用你与徐忠的婚事搪塞了过去,但假的始终是假的,一旦他上禀陛下,而你与徐忠又迟迟没有成亲,以陛下多疑的性格,一定会心生怀疑,从而暗中追查。 若仅仅只是查到本宫也就算了,就怕查到太子身上,抗圣旨,私自回京,这个罪名足以毁了太子,就连本宫……” 翊阳轻叹了口气,摇头道:“也没把握保住他。” 春菱仔细想了想,小声道:“奴婢与徐忠二人不过是长公主府的奴婢,且有更当理由出京,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按理来说,这是一件小事,李百户会上禀吗?” 翊阳转过头望着脚下的花园,随着一笼一笼的夏蝉被带出去处理,园子里的蝉少了许多,虽然还有叫声,但弱了许多,耳根子终于得以清净。 “皇兄疑心之盛,在本宫见过的人里,他是头一个。” 在说这话时,翊阳眼中有着深深的忌惮,“所以……宁可多做,不可不做。” “公主英明!”春菱低着头,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第547章 突如其来的召见 翊阳唇角扬起,落在春菱头顶的目光甚是满意。 和秋婵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比起来,春菱无疑要聪明许多,做事也妥贴,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这些年让她省了不少心。 真要将春菱嫁到府外,她倒还有几分不舍,毕竟用惯了。 翌日一早,翊阳将徐忠叫了过来,正式给他与春菱赐婚,还订了成亲的日子,就在下个月初九。 徐忠初闻这桩从天而降的喜事,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明明是假订亲,怎么一转眼就成了真订亲。 不过他也是个聪明人,稍一点拨,就明白了翊阳赐婚的用意,当即不再多言,跪下谢恩,只是在离开时,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不管怎么样,这桩婚事算是彻底定下来了,只等日子一到,就将春菱父母接过来,拜堂成亲。 就在翊阳以为这件事被天衣无缝之时,晌午时分,宫里突然来了旨意,梁帝召她入宫觐见。 奇怪,皇兄为何突然召见她,难道是问徐忠与春菱的事情? 带着这个疑惑,翊阳换上一袭紫色的华贵宫装,带着春菱来到皇宫。 在一番没什么营养价值的虚话后,梁帝目光一转,落在翊阳身后垂目静立的春菱身上,笑呵呵地道:“朕听底下人闲聊,说是你给春菱指了婚事,有这么一回事吗?”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 翊阳长睫微微一颤,目光落在浓黑如墨玉的金砖上。 此刻夏光炽盛,强势地透过窗纸投在地上,光影流转 她思绪飞转,片刻已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回皇兄的话,确有这么一回事。” 梁帝似笑非笑地道:“春菱可是你的贴身心腹,怎么突然舍得放她嫁人了?” 翊阳顺着他的话叹了口气,“不瞒皇兄,确实舍不得,但天要下雨娘要嫁,她和徐忠两人相互看对了眼,臣妹还真能拦着不成?” “徐忠……”梁帝故作思索状,“这个名字朕好像有些印象。” 装的还真像。 翊阳心底冷笑连连,脸上则笑得情真意,“回皇兄的话,是驸马府中的管家。” 梁帝露出恍然之色,“对对对,朕想起来了,有一回听驸马提起过。” 翊阳转头看了一眼站在后侧的春菱,怜惜地道:“臣妹与春菱虽然是主仆,但这么多年下来,已是视若亲人,她能有一个依托的归宿,臣妹也替她高兴。” 梁帝笑道:“难得翊阳你这份心思,春菱的嫁妆可是不能少了。” “这是自然。”翊阳应了一句,又眉眼弯弯地看向梁帝,“既然今日皇兄问起,那臣妹斗胆替春菱讨个赏赐,也好丰一丰妆奁。” 梁帝尚未开口,春菱已是面色煞白地跪下道:“奴婢身份卑微,承蒙长公主垂赐,已是受宠若惊,万万不敢再受陛下之赐。” 翊阳并不看她,只是笑吟吟地望着梁帝,后者沉吟片刻,对王安道:“去把高丽国进贡来的那颗避尘珠拿来。” “嗻!”王安细声答应,折身进了内殿,不一会儿捧着一个雕有祥云的木盒子出来,打开后,里面是一颗珠子;不大,只有小拇指那么大,却光华夺目,仿佛集尽世间美好于一身。 王安打开的那一刻,就连地上那原本张扬的光影都有些黯然失色,与其说是避尘珠,倒不说更像夜明珠。 “这珠子是高丽使节来朝的时候进贡的,摆放在屋中,既可照明,亦可避尘;据那使节说,以珠子为中心,一丈方圆之内,几乎不见尘埃;勉强也算是个贵重的东西,就赏给你做嫁妆吧。” 说着,梁帝摆一摆手,示意他拿给春菱。 听了梁帝那番话,春菱越发惶恐,迟迟不敢伸手去接。 翊阳看出她的心思,微笑道:“陛下赏的,只管收下就是了。” “可是……这太贵重了,奴婢实在不敢。”春菱惴惴不安地说着。 看到她这副模样,翊阳掩唇轻笑,打趣道:“你若再不收下,陛下该以为你嫌他的赏赐太轻了。” 见她这么说,春菱不敢再推辞,小心翼翼地从王安手中接过那颗璀璨耀眼的避尘珠,又恭恭敬敬地朝梁帝磕头谢恩,这才算是起了身。 就在春菱退回到翊阳身后时,一名小太监躬着身子走了进来,在王安耳边低语几句。 “知道了。” 在打发小太监退下后,王安走到梁帝身边,小声道:“陛下,陆统领带着人回来了。” 梁帝灰白的浓眉微微一动,眸中射出一道凌厉的冷光,片刻又恢复了温和的模样,“让他们进来吧。” “嗻!”王安恭声答应,走到大殿门口,略有些尖细的声音远远传出去,“陛下有旨,传太子殿下与陆江觐见!” 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翊阳豁然变了颜色,下一刻,她倏地站起身,不敢置信地朝殿外望去,在她近乎惊恐的目光中,病恹恹的赵恪出现在视线中,在他后面还跟着面容刚毅的陆江。 在经过翊阳身边时,赵恪似乎想说什么,但当着梁帝的面又不敢说,只能朝她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赵恪跪下行礼,尽管极力压抑,声音里依旧透着颤抖与不安。 陆江就简洁多了,单膝跪地,恭敬地道:“臣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梁帝摆一摆手,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咳咳,谢……谢父皇!” “谢陛下!” 赵恪起身,低头不敢迎视梁帝的目光。 梁帝目光一转,落在依旧处于震惊之中的翊阳身上,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是早就知道太子回京了吗,为何如此吃惊?” 这句话抽走了翊阳脸上最后一丝红润,只余让人绝望的灰败。 所以,皇兄根本就是知道了一切,刚才种种,不过是在看戏罢了…… 而她,还浑然不知,如跳梁小丑一般上窜下跳。 翊阳此刻的心情,既复杂又恐惧,单凭这件事,梁帝就可以治她一个欺君之罪,并且借题发挥,夺了她手中的权利乃至身份…… 第548章 被揭穿的一切 但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赵恪。 走到这一步,他违抗圣旨,私自离开边境回京,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什么。 皇兄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翊阳自问行事小心,不可能露出马脚,为了补上破绽,她甚至还强行凑起了春菱与徐忠这门婚事。 至于边境那边,既然能够冒着巨大的风险瞒下赵恪失踪的事情,并派人来给她通风报信,足见忠诚,这样的人,不可能背叛她。 到底……是军营里有人察觉到了这件事,悄悄上禀天听,还是梁帝还有什么没有公诸于众的情况渠道。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她觉得第二个可能性更大些…… “怎么不说话了?” 梁帝低沉的声音惊醒了翊阳,她没有急于回答,而是疾步走到大殿中央,在赵恪旁边跪下,伏身道:“臣妹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梁帝眼底掠过一抹幽沉的寒光,声音依旧那么沉稳温和,犹如一位慈祥的长者,“这又不是在朝堂上,咱们一家人说话,怎么就罪该万死了,快起来。” 梁帝说得那么真切,仿佛这真是他的心里话。 旁人不知道梁帝是什么样的人,翊阳却是一清二楚,不仅不敢起身,连头也不敢抬起,“臣妹自知有罪,万万不敢起身。” “哦?”梁帝端起茶盏,徐徐吹开上面的浮沫抿了一口,目光透过氤氲茶雾落在翊阳以及一旁瑟瑟发抖的赵恪身上。 这个儿子应变的能力与城府,比他姑姑差了一截都不止,太子之位给他,真是有些浪费了。 这个念头在梁帝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动声色地道:“何出此言?” “臣妹明知道太子回京,却未将此事禀报陛下,罪该万死。”翊阳微微颤抖的声音空荡的大殿中回荡。 梁帝对她的回答毫不意外,反问道:“只是如此吗?” 翊阳身子一颤,沉默片刻,她道:“臣妹利用春菱与徐忠的婚事做掩护,悄悄出城面见太子,罪加一等。” “总算是肯说实话了。” 梁帝冷声说着,就在翊阳以为他要问罪之时,突然话锋一转,朝向赵恪,“太子,你呢?” “儿臣……儿臣……父皇……”赵恪结结巴巴,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这副模样,看得梁帝直皱眉,想他一生杀伐果断,谋略无双,就连…… 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窝囊的儿子来。 梁帝按着心底的不耐烦,喝斥道:“让你说就说,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以后在朝堂上,你也要这样与大臣们说话吗?” 赵恪本就满心畏惧,此刻再被他喝斥,越发惶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翊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若换了往日,她一定会出声替赵恪解围,但现在……她拼命忍住开口的冲动,以免适得其反。 诺大的殿宇,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王安与春菱这些人,甚至连呼吸都极力摒低,唯恐引起梁帝的注意。 赵恪也知道眼下没人能帮得了自己,他努力压下充斥在内心的恐惧,咬牙道:“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话,儿臣愿听凭父皇发落。” “呵……”梁帝冷笑一声,“说说吧,为什么要偷偷返回京城。” 赵恪心思飞快地转着,思索着该如何应付梁帝,他不敢说实话,一旦父皇知道他为了一个女人违旨,一定会迁怒柳青鸾乃至柳家。 半晌,终于想到了一个在他看来还算不错的借口,嗫嗫道:“儿臣……一向锦衣玉食惯了,实在耐不住边境的艰苦,所以斗胆私自回京。” 听到这话,王安在心里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太子竟还想着隐瞒,实在糊涂啊。 果不其然,梁帝脸上闪过一抹戾气,手掌狠狠拍在扶手上,力道之大,竟将紫檀的扶手拍裂了。 他豁然起身,大步来到赵恪身前,狠狠一脚将他踹在地上,怒骂道:“混帐东西,事到如今,还敢骗朕,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太傅又是怎么教你的?” 梁帝这一脚是一点情都没留,踹的赵恪肩膀生疼,再加上他风寒未愈,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看到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梁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要再踹,翊阳连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脚,慌声道:“皇兄不可!” “滚开!” 梁帝怒喝着,双目圆瞪,鼻翼微张,可见是动了真怒。 翊阳哪里敢松手,哽咽道:“太子纵是有千不该万不该,也是陛下您的亲子,他这会儿还生着病,这一脚若是下去,怕是命都要没了,还请皇兄息怒!” 王安也细声细气地劝道:“陛下龙体要紧,为此气坏了龙体不值当。” 梁帝脸色阴晴不定,半晌,他狠狠一拂绣着海水纹的袖子,收回了半空中的脚。 他虽然气恼赵恪不争气,但也没真想要了这个儿子的性命,实在是怒火中烧,才会如此。 见他收脚,翊阳松了一口气,赶紧扶起惊魂未定的赵恪,紧张地打量着他,“怎么样了,要紧吗?” 赵恪忍着肩膀传来的剧痛,摇头道:“侄儿没事,只是一些皮肉伤。” 翊阳闻言松了一口气,又低声安慰了一句,方才抬头看向背过身去的梁帝,怨毒在眼底一闪而逝。 梁帝自是没瞧见,他深吸几口气,在压下胸口的怒意后,方才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赵恪,“现在肯说实话了吗?” “儿臣知错!”赵恪面如死灰。 这一次,他不敢再耍小聪明,老老实实将事情说了一遍。 在他说完后,大殿再一次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天气炎热,铜盆里的冰块渐渐融化,模糊了工匠雕在上面的祥云与仙鹤,细小的水珠顺着透明的冰块滑下,滴在盆中,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大殿里,清晰可闻…… 良久,梁帝缓缓开口,“宣柳青鸾上殿。” 赵恪倏听此话,骇然失色,刚要开口,袖子被人狠狠一攥。 是翊阳,她神色凝重地朝赵恪摇头,眼神中有着浓浓的警告。 赵恪犹豫片刻,到底是咽下了嘴边的话,重新低下了头。 见他听了自己的劝告,翊阳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549章 急召入宫 在光影西斜之时,一道婀娜多姿的身影在小太监的引领下,走进了大殿。 柳青鸾小心翼翼地踩过深如墨玉的金砖,感受着透过柔软鞋底反馈来的坚硬冰凉,鞋尖用金线弯成的蝶翅随着她的脚步微微颤动,如欲摆脱束缚,乘风离去。 她是在午休的时候,接到的旨意,今日天气炎热,纵是闺房里放了冰,依旧浑身臊热,翻来转去许久,方才迷迷糊糊睡着。 睡到一半,突然被丫头唤醒,她最讨厌睡觉时被人打搅,正要喝斥,就听丫环慌慌张张地说宫里的公公来了府上,让她立刻去听宣,据说是陛下的旨意。 柳青鸾骇然,父亲虽然是朝中的大员,但也仅止于此,除了远远瞧上一眼外,她从未见过梁帝,更别说特意下旨给她了, 她不敢怠慢,赶紧起身更衣,往前厅接旨,果然是梁帝的口喻,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让她立刻入宫觐见,至于原因,只字未提。 宣旨的太监口风紧得很,任她怎么旁敲侧击,都没提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无奈之下,只能让下人赶紧备马车进宫。 不过离开之时,她留了一个心眼,让心腹小厮立刻出城,快马加鞭去一趟赵恪暂居的地方,看看他人还在不在。 思来想去,能够让梁帝特意下旨给她的,就只有赵恪一人。 小厮不敢怠慢,策马飞奔而去。 柳青鸾在马车里暗暗祈祷,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了,可惜,老天爷并没有听到她的祷告。 在离皇宫还有四五里地时,小厮追上了她的马车,在后者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禀中,柳青鸾俏脸雪白。 据小厮禀报,赵恪以及他身边的杜三全都不知所踪,而炉子里的余烬还有余温,可以判断得出他们并没有离开太久。 该死,她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柳青鸾又惊又怒,但此刻的她已经骑虎难下了,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在这样的忐忑中,她来到了皇城,炙烈明亮的夏光下,一座座飞檐卷翘的宫殿华丽庄严,殿顶那一片片的琉璃瓦流淌下大片大片的流光,如被晒得融化的金水,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白玉雕栏也被照得厚重辉煌,一眼望去,莫名生出一种敬畏。 走在小太监身后的柳青鸾眼中闪过一丝艳羡与踌躇之志,但很快她又低头敛目,一路眼鼻观,鼻观心。 再多的雄心壮志,再多的踌躇满志,也得等过了这一关再说,否则就是一个笑话。 在这样的念头下,柳青鸾走到赵恪身侧,盈盈下跪,声音婉转如黄鹂,“民女柳青鸾叩见陛下,恭祝陛下福寿无疆,千秋万代!” 这句话落在壮志未酬,雄心未悉的梁帝耳中,无疑是极其受用的,比那一句句听腻了的“万岁”有趣多了。 果然是个聪明的丫头,难怪能将太子牢牢拿捏在手中,一听说她被翊阳赐婚,不惜抗旨也要溜回京城。 梁帝嘴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道:“抬起头来。” 在梁帝的注视下,柳青鸾缓缓抬起下巴,她是一个极为美貌的女子,且年复一年的练习,让她对自己的一颦一笑掌握到了极处;往往一个抬头,一个弯唇,就流露出种种风情; 否则她就是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将见惯美人的赵恪迷得神魂颠倒。 果然,梁帝眼眸微微一亮,随即淡淡道:“果然是美貌,难怪太子对你念念不忘,连朕的旨意也敢违背。” 柳青鸾身子一颤,一抹泪光浮现在眸中,看起来楚楚可怜,犹如一个美丽而脆弱的花瓶,让男人不自觉的生出保护欲。 果然,一旁的赵恪几次欲言又止,若非翊阳始终用眼神在警告,只怕他早就开口帮着柳青鸾说话了。 “可知朕为何要召你入宫?” 柳青鸾贝齿轻咬,流露出畏惧之色,“民女……知道。” “哦,说来听听。”梁帝饶有兴趣的说着。 “民女与太子互生情愫,两情相悦,但长公主并不知道,她得知民女与江家解除了婚约,心中怜惜,便给民女指了一门婚事。” “公主仁慈,民女感激不尽,但又割舍不下与太子的情份,便……便修书一封寄给太子,也算是做一个了结;哪知……” 她转过头看向赵恪,那一双精心描绘的眼眸中除了泪水之外,更有绵绵情意,令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哪知太子深情,竟然不顾一切地回到京城,来阻止民女成亲,民女……民女……”她声音哽咽,落下滚滚珠泪,好不凄美。 赵恪心中大为怜惜,若非梁帝与翊阳盯着,他早就将柳青鸾搂入怀中,柔声安慰。 那厢,柳青鸾深吸一口气,突然收起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化做坚毅之色。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她拭去那一滴滴动人的珠泪,以头磕地,泣声道:“一切都是民女的错,民女罪大恶极,愿领死罪,只求陛下宽恕太子。” “太子对您绝无半点不敬之意,只是情难自禁,还请陛下宽宏大量,原谅太子这一回,民女纵死无憾!” 听到这话,赵恪哪里还忍得住,顾不得翊阳一直使来的眼色,疾声道:“父皇,不怪青鸾,是儿臣的错,求您放过青鸾!” 梁帝目光一转,落在满面急色的赵恪身上,冷冷道:“朕与柳氏说话,有你什么事!” “父皇……” 赵恪刚说了两个字,便被梁帝打断,“你若听不懂朕的话,就给朕滚出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恪纵使有一肚子的话,也只能咽回去,他朝翊阳投去求救的目光,后者却是微微摇头,显然是不打算管这件事。 这样的回应,无疑令赵恪不满,他头一次觉得,姑姑待他也不过如此。 一股怨气悄无声息地胸口滋生,尽管很快被压了下去,但压下去不意味着消散,它就像一颗种子,假以时日便会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喝斥完了赵恪,梁帝重新看向柳青鸾,“你真是这样想的?” 他的语气冷漠平淡。 第550章 赴死 “民女不敢欺瞒陛下!”柳青鸾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话。 她心里未必不忐忑,未必不紧张,只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在这条充满迷雾与危机的路上走下去。 梁帝凝视着她,片刻,缓缓扬起嘴角,吐出两个字,“很好!” 未等众人细思这两个字的意思,他已是招手唤过王安,在其耳侧低语了一句,后者点头离去。 不多时,王安捧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摆着一个白瓷描金的酒壶,旁边还摆着一个同样的酒盏。 看到这一幕,柳青鸾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而接下来梁帝的话,也证实了她心底深处的猜测。 “朕想了想,你说得没错,你才是引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既然你自己也觉得罪大恶极,当一死谢罪,朕就成全了你。” 梁帝随手一指托盘中的酒壶,道:“匕首血腥,白绫此地不宜,朕思来想去,还是鸠酒合适;饮下去不消一刻功夫,就会断绝生机,基本没什么痛苦。”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仅仅是在讨论天气如何,而非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其他人就没他这么淡定了,尤其是赵恪,他犹如五雷轰顶,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人僵在那里,如石化了一般。 反观翊阳,在最初的诧异过后,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细微的弧度。 虽然她迫于无奈,接受了驸马的建议,但心里从来都不喜欢柳青鸾。 不,确定来说,应该厌恶至极,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如今梁帝下旨赐死柳青鸾,正好如了她的心意,真真是快哉! 梁帝目光在翊阳脸上短暂的停留了片刻,便落在了事主……也就是柳青鸾的身上。 柳青鸾也是浑身僵硬,怎么会这样,这……这与她设想的完全不相符。 在她计划里,见了梁帝之后,就以退为进,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虽然这样会让她处境危险,甚至关入天牢之中,但赵恪能够全身而退,而以他对自己的情份,一定会想尽办法救出自己。 现在,她的计划被梁帝一句话就全部打乱了。 死…… 这个念头刚冒头,就被柳青鸾狠狠掐来,她这个人什么都想过,就是从来没想过死,她要活着,对,活着。 在一遍遍地自我催眠下,柳青鸾眼睛重新亮了起来,但仅仅一瞬间,又黯淡下去,犹如被风吹来的蜡烛。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她引以为傲的心计、手段根本起不了作用,摆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死,另一条……还是死! 一时之间,柳青鸾面如死灰。 见她迟迟不动手,梁帝带着玩味的神色,饶有兴趣地道:“刚刚不是还说愿领死罪吗,真到这个时候又害怕了?” 柳青鸾紧紧抿着唇,她不敢去看梁帝,更不敢去看王安手中的酒壶,她能听到自己上下牙齿在嘴唇里“咯咯”碰撞的声音,根本不受她控制。 死亡……从未像现在这样,离得如此之近! 那厢,赵恪见柳青鸾被吓得娇躯瑟瑟发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抬头道:“父皇,是儿臣抗旨不尊,与青鸾无关,儿臣愿受责罚,只求父皇放过青鸾,她是无辜的。” 无辜…… 听到这两个字,翊阳只觉得无比讽刺。 今日,她与赵恪会跪在这里,全拜这个女人所赐,偏偏这个侄子被灌了迷汤,任她怎么说都不肯相信。 在翊阳心念电转之际,梁帝面无表情地道:“你要受责,朕可以成全你,但替她……不行。” “为什么?”赵恪心急之下忘记了应有规矩,脱口而出。 他很快 梁帝眼角微微抽搐,他几十年来一直都高高在上,任何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人,无不小心翼翼,惶恐谨慎; 倒也有那么几个不知死活的人,当众质问于他,结果无一例外,都去见了阎王。 既然不敬他这位人间帝王,那就让他们去阴曹地府见阴间帝王吧。 外人尚且如此,何况眼前这个还是自己的儿子。 梁帝抬手缓缓摸向自己的鼻翼,就是这个看似随意的举动,却让翊阳面色大变,几十年兄妹,让她太清楚梁帝的喜好,这个动作往往意味着他动了杀心,难道……他要杀恪儿? 就在翊阳心慌意乱之际,梁帝手一动,掠过鼻翼向太阳穴,轻揉了一下,凉声道:“若是人人犯了罪,都可以由别人代之,这天下岂不乱套了?” 顿一顿,他又不悦地哼了一声,“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真是白读那么多书了。” 赵恪正要反驳,一只形状优美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背,是柳青鸾。 只听她声音沙哑地道:“太子,陛下说得没错,一切皆因妾身而起,也该由妾身来结束。” 随着这句话,一滴滴珠泪淌落脸颊,看起来是那么的凄美。 赵恪心痛如绞,紧紧握着那只仿佛柔弱无骨的手掌,那张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孔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不可以,我不能让你有事!” 柳青鸾凄然一笑,“能在临死前听到太子这句话,妾身已经心满意足了;今生有缘无份,但愿来生,能够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随着这句话,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争先恐后地溢出眼眶,有几滴落在赵恪手背上,是那么的灼热,以至他都愣了一下。 这么说着,柳青鸾依依不舍地抽出手,前者是自是百般不肯,但她心意已决。 最后看了赵恪一眼,柳青鸾起身来到王安身前,用颤抖的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毒酒,想来是太害怕了,说是一杯,其实有半杯洒在了外面。 “不要!”赵恪急红了眼,想要冲上去,却被几个太监死死按住了肩膀,无法起身。 他挣脱不开,只能向梁帝苦苦哀求,奈何后者心肠冷硬,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只是盯着面色惨白的柳青鸾。 柳青鸾十分艰难地捧起盛着琥珀色酒液的杯子,仿佛那不是小小的一杯酒,而是一块千斤巨石。 第551章 毒酒 她遥遥望着梁帝,凄然一笑,犹如一朵泣血的杜鹃花,“民女愿一死以赎罪,只求陛下不要迁怒太子,他是无辜的。” “朕自有决断。”梁帝淡淡说着,算是回应了。 “陛下是千古明君,民女相信您会做出最正确的判断。”说完这句话,柳青鸾不再犹豫,抬手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液。 “青鸾!”赵恪凄声厉喊,无数细如牛毛的血管在眸底崩裂,眼白变得猩红一片。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只能眼睁睁看着柳青鸾饮下毒酒。 赵恪生来尊贵,后来又被立为太子,成为大梁的储君,再后来,就是按步就班的跟在梁帝身边学习怎么处理朝政,再后来就是成亲。 可以说,他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困难,直至这会儿,在梁帝的强势下,被迫褪去一切光环,方才发现,单凭自己一人之力,竟是这样的弱小。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梁帝给的,而梁帝能够给他,也能够随时收回去,而他……连一丁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姑姑虽然疼他爱他,但更爱自己与驸马,一旦有所冲突,立刻就会抛下自己。 所谓的好,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他登顶九五之后,能念着姑侄之情,让她继续拥有高高在上的权力以及荣华富贵。 只有青鸾……青鸾是真心待他,可现在他却被几个卑鄙如蝼蚁的小太监按在这里,连青鸾都保护不了,真是太讽刺了! 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他还要这太子的身份有什么用…… 无数念头在赵恪脑袋中闪过,短短一瞬间,他却仿佛经历了几年,乃至几十年那么久…… 随着柳青鸾饮下毒酒,那几个太监在梁帝的示意下松开了手。 赵恪一得到自由,立刻连滚带爬地来到柳青鸾身边,用手去抠后者的喉咙,焦灼地喊道:“吐出来,快吐出来!” 柳青鸾按住他的手,凄然道:“太子不必白费心思了,没用的。” “谁说没用的!”赵恪厉声说着,随即又转头对站在一旁的数名太监吼道:“去请太医!快啊!” 赵恪悲哀的发现,无论他怎么喊,都没有一个人动弹,甚至……他们连头也没抬一下。 太子……终归只是太子,在天子面前,什么都不是。 无力,并且绝望! 相比赵恪珠绝望,柳青鸾倒是显得很平静,甚至还有心思笑,她低头与赵恪十指相扣,轻声道:“临死之前,能有太子陪在身边,妾身知足了。” “不行!”赵恪双目猩红地摇头,“我还要娶你为妃,你绝对不能死!” 柳青鸾含泪劝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殿下,这一切都是命数,强求不得。” 赵恪听在耳中,只觉得心如刀割,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的无能。 他紧紧抱着柳青鸾,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一刻……两刻…… 怀中那具躯体始终温暖柔软,没有口吐鲜血,七窍流血,没有腹痛如绞,什么都没有…… 赵恪满面诧异,按理来说,鸠酒入腹,不可能这么久还不发作,到底是发作的太慢,还是…… 诧异的不仅仅是赵恪,还有翊阳,她长眉紧蹙,奇怪,不应该啊。 皇兄葫芦里卖得究竟是什么药? 再说赵恪,他瞅着梁帝,嘴唇微微颤抖,几次欲言又止。 他想问又不敢问,唯恐问到的答案不是他想听的那一个。 挣扎、矛盾、以及患得患失的窃喜…… 梁帝将赵恪脸上的种种表情收入眼中,搁下看了一半的折子,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有话想问朕?” “是。”赵恪鼓起勇气道:“儿臣不明白,鸠酒毒性刚猛,沾之即死……”他看了一眼怀里的柳青鸾,紧张地接下去,“为何青鸾至今没有毒发?” 梁帝轻笑一声,转头对同样笑眯眯的王安道:“你告诉太子吧。” “是。”王安躬身答应,微笑地朝赵恪道:“回太子殿下的话,因为那并非鸠酒,而是一壶再普通不过的酒。” 赵恪一怔,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他猜对了,那真的不是鸠酒,青鸾不用死了! “太好了……太好了……” 他紧紧拥住同样喜极而泣的柳青鸾,力气是那么的大,仿佛恨不能将她融进身体里,嘴上则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话。 失而复得的喜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深切体会。 相比赵恪与柳青鸾的喜悦,翊阳心情就要糟糕许多了,怎么也没想到已经铁板钉钉的事情,居然还会变化。 皇兄啊皇兄,你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翊阳。” 梁帝的声音将翊阳从沉思中拉了回来,连忙收起纷乱的心绪,“臣妹在。” “朕瞧你脸色不大好看,可是身体不舒服?” 翊阳垂眸,恭敬地道:“有劳皇兄关怀,臣妹一切安好,刚才只是有些惊讶;臣妹实在没想到,那竟然是一盅普通的酒水,还以为……” 梁帝笑着接过话,“还以为朕会棒打鸳鸯是吗?” 翊阳垂眸不语,默认了梁帝的话。 梁帝目光在神色不一的几人脸上扫过,最终落在惊喜交集的赵恪身上,一向沉冷的眼眸露出少见的温情,在一声长叹后,道:“太子难得遇到深爱之人,朕还真能拆散他们不成,到时候,只怕太子要恨朕一辈子了。” 要不是梁帝在,赵恪一定会用力揉耳朵,他没听错吧,父皇居然会说这样的话。 从小到大,因为嫡子与储君的缘故,父皇对他极为严厉,少有和颜悦色的时候,更别说像今日这样了。 他与柳青鸾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喜之色。 至于翊阳,则恰恰相反,一颗心不断往下沉,直至谷底。 她算是听明白了,梁帝不仅不打算赐死柳青鸾,还想成全他们二人。 她原先还想着借梁帝之手,杀了柳青鸾这个祸水,永绝后患,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虽说她之前就已经妥协了,但此刻梁帝横插一脚,好人就变成了他,赵恪也只会感觉他,而不是自己这个姑姑。 第552章 意外之喜 再说赵恪,几经迟疑,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父皇,您……您真的愿意成全儿臣与青鸾?” 看到他这般惶惶不安的模样,梁帝眉头一皱,喝斥道:“你是未来的皇帝,总是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如何服众,如何威慑百官,又让朕怎么放心百年之后,将大梁江山交给你。” 若换了平日,赵恪被喝斥,一定是局促不安,但今儿个突然福至心灵,答道:“在父皇天威面前,谁能够不惶恐。” 梁帝一怔,复失笑,对王安道:“瞧瞧,瞧瞧,太子都会拍马陛了。” 王安赔笑道:“太子殿下说得都是实话,奴才每每见了陛下天颜,也是满心惶恐。” “你这老家伙,惯会哄朕开心。” 梁帝笑斥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柳青鸾。” 听到梁帝唤自己,柳青鸾连忙跪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道:“民女在。” “你宁愿一死,也要保护太子,可见你与太子是真心相爱,既然如此,朕就成全了你,将你赐给太子为侧妃,你可愿意?” 柳青鸾激动得浑身颤栗,侧妃……她终于可以入东宫了! 谋划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终于梦想成真,这让她怎么能不激动! 而且赐婚的还是梁帝,金口玉言,就连翊阳都不能再反对,否则就是抗旨。 柳青鸾很想看一眼翊阳此刻的表情,但她终究是忍住了,难得梁帝看她入眼,愿意给她撑腰,她绝不能失了这份眼缘。 这般想着,柳青鸾伏身谢恩,“臣女愿意,多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恪倒也机灵,跟着一道跪地谢恩。 梁帝这会儿心情很不错,打趣道:“这会儿知道谢朕了,刚才是谁要死要活来着?” 赵恪脸庞一红,窘迫地道:“儿臣……儿臣不知父皇苦心。” 梁帝沉吟片刻,起身来到他身前,伸出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赵恪的头顶,一下又一下…… 无声,却让赵恪心头莫名触动。 记忆里,他与梁帝并不亲近,像这样的温存,更是少之又少。 “朕老了,不知道还有几年可以活,以后这江山需要你来继承,朕这个做父亲的,难道还真能往死里逼你吗?” 梁帝一向凌厉的声音此刻透着沧桑与遗憾,仿佛此刻的他不是君临天下的皇帝,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听着梁帝的感慨与失落,赵恪不自觉地落下泪来,连连摇头,哽咽道:“父皇正值春秋鼎盛,万万不能说这样的话。” “是啊,陛下是真龙天子,万寿无疆的命格,自当与天地同寿。”柳青鸾也不失时机的插话。 “万寿无疆……”梁帝喃喃低语,随即自嘲地笑道:“若真有那万寿无疆的皇帝,又怎么会有大梁王朝了。” 不等赵恪二人言语,他又道:“行了,朕知道你的孝心,明日一早,朕就会拟旨礼部,让他们挑选吉日,筹备大婚。” 顿一顿,他又道:“正好,怀儿要纳辛氏为侧妃,你们二人的婚事就一同办了吧。” 听到辛夷的名字,柳青鸾嘴角微勾,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会与辛夷成为妯娌,真是有趣! 那厢,梁帝的话还在继续,“巡视一事,太子有何看法?” 赵恪这次倒是很乖觉,恭声道:“儿臣明日一早就离京回边境,继续巡视。” “好。”梁帝满意地颔首,又提醒道:“这种事可一不可再,朕容得了你一次,容不了第二次,你要牢记于心!” “儿臣明白,多谢父皇不罚之恩。” “好,都退下吧。” 赵恪连连谢恩,领着柳青鸾心满意足地退出了养心殿。 翊阳正欲起身告退,回到椅中坐下的梁帝忽地道:“可是对朕的安排不满意?” 翊阳连忙道:“皇兄为了太子煞费苦心,臣妹这个做姑姑的感动都来不及,又何来的不满。” 她心里头自是千般万般的不满,但当着梁帝的面,当着他那句话,又如何能够承认,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梁帝深深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朕起初得知这件事的时候,确实很生气,太子是一国储君,朕龙归大海之后,便要他一肩挑起重任,他却为了一个女子,抛下边关守军,悄悄潜回京城,实在令朕失望。” 翊阳没有说什么,静静等着梁帝继续往下说。 “但冷静下来后想一想,太子此举虽然有些妥当,但也从侧面反应出他重情重义,这样的人,纵是有千般万般的不足,却也好过那些忘恩负义的凉薄小人,皇妹你说是不是?” 翊阳屈一屈膝,恭声道:“皇兄英明。” “太子懦弱,性格不够坚定,一直是朕心里的一大遗憾,如今看到他愿意为了柳青鸾据理力争,与之前判若两人,倒是让朕惊喜了一把。” “也许,柳青鸾真的是太子命中注定的女子,既然这样,朕又何必棒打鸳鸯呢,不仅讨不到好,还让太子怨朕一辈子。” 梁帝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朕以前不以为意,如今听来,只觉字字珠玑。”说到这里,他状似无意地道:“皇妹没有生过孩子,想来是不懂的。” 翊阳被他一语刺中了心里的痛苦,贝齿紧咬,强笑道:“皇兄说得是。” 望着她那张微微失了血色的脸庞,梁帝唇角微扬,“好了,朕有些乏了,你退下吧。” “臣妹告退。” 翊阳敛袖离开,在跨出养心殿时,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心头既有后怕与恼怒,也有几分庆幸。 后怕的是,她如此小心谨慎,甚至为了隐瞒出京一事,将春菱许配给了徐忠,竟然还是被梁帝知晓了太子离军返京的事情,梁帝耳目之多之灵,只是稍稍想着,她就觉得不寒而栗。 恼怒的是太子,后者虽非她十月怀胎所生,但她这个姑姑一直将其视若亲子,处处替他谋算,一切皆以他为重。 明明是她先答应让赵恪娶柳青鸾为侧妃,,结果被梁帝三言两语就给哄了过去,全然忘了她这个姑姑,让她落得里外不是人,让她怎能不恼。 庆幸的是,梁帝虽然话里话外好一番敲打,但总算还念着兄妹之情,怎么收回她手里的权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第553章 春菱的怨 在压下种种纷乱繁杂的思绪后,翊阳又觉得一阵头疼,如今的事情,已经完全超过了她的预期,接下来的事情,她得好好想一想。 她不是梁帝,错了也没事,至高无上的权柄,给了他无数次的容错权; 而她,只要错一次,就有万劫不复。 看到翊阳出来,守在外面的春菱连忙迎了上去,打开一早准备好的油纸伞,替她挡住炎火烈日。 她看得出来翊阳心情不佳,所以一句话也不敢说不敢问,只是小心翼翼地打着伞,亦步亦趋地跟在翊阳身侧。 这样走了一会儿,春菱眼尖地看到前面阴影处站着一个窈窕身影,此刻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公主,是柳青鸾。”春菱附在翊阳耳畔轻声说着,犹豫片刻,试探道:“她分明是故意等着咱们,要不……咱们换一条路吧?” 她们此刻正好在一条岔路上,除了柳青鸾所在的那条道之外,还有左右两条可供选择,春菱这才有此一问。 “混账!”翊阳柳眉倒竖,喝斥着春菱,“这会儿改道,岂不是显得本宫怕了她,你让本宫这脸还往哪儿放?” “奴婢知错。”春菱连忙低头认错,其实刚才那话刚一出口,她就意识到不对了,若换了懦弱胆小之辈也就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自家长公主是什么人,心高气傲,又怎会甘心主动示弱。 无奈话已经出口,覆水难收,只能等着挨训。 再说翊阳,训斥了春菱一句话,目光冰冷地瞧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拂袖道:“走吧,咱们去会会这位太子侧妃。” “是。”春菱垂首答应,随翊阳朝着柳青鸾的方向走去。 在双方相距离不足一丈时,柳青鸾笑吟吟地屈膝行礼,“青鸾见过姑姑,姑姑金安。” “姑姑?”翊阳挑眉,凉声道:“本宫怎么不知道还有你这么一个侄女?” 面对她挑刺,柳青鸾笑意不减地道:“陛下已经应允了青鸾与太子的婚事,君无戏言,很快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提前喊一声姑姑也是应该的。” 翊阳抬起精致光洁的下巴,面无表情地道:“柳小姐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说罢,她环视着周遭,似乎在找什么人。 柳青鸾看出她的心思,善解人意地道:“姑姑不用找了,太子已经出宫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去边关的马车上了。” “这么快?”翊阳一惊,旋即蹙眉道:“太子病情尚未痊愈,如何经得起长途跋涉?你怎么也不拦着?” 柳青鸾一脸委屈地道:“青鸾怎么没劝,但太子记着陛下的嘱咐,执意如此,青鸾也没办法。”顿一顿,她又道:“不过姑姑放心,我安排了一位京城有名的大夫,随太子同去,沿途照顾,太子不会有事的。” “最好是这样,否则本宫唯你是问!”扔下这名句话,翊阳拂袖离去,对于柳青鸾,她真是多看一眼都嫌弃。 也怪她自己,当初若是狠辣一些,直接将她除去,而不是寻什么人家许配,就不会有今日许多麻烦;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没有了意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宫门口,徐晋之正焦灼地等待着,看到翊阳出来,顿时露出一抹喜色,急步迎上去,紧紧握住翊阳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确定没什么异样后,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公主,你终于出来了。” “驸马!”翊阳声音哽咽,眼圈也微微发红,明明分开才不过半日,却有一种恍如隔日的感觉。 徐晋之敏锐地察觉到翊阳的情绪变化,眸光一闪,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柔声道:“有我在,没事的。” 翊阳颔首,尽管只有寥寥几字,却给她一种莫名的踏实感,那种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感觉瞬间消退了几分。 徐晋之看了一眼宫门处的守卫,揽了翊阳的柳腰道:“走吧,我们上车。” “好。”翊阳柔声答应,他们都清楚,这里绝不是一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随着二人登上马车,徐忠一挥马鞭,驱策马车往长公主府的方向驶去,车轮一圈又一圈地滚过被骄阳晒得滚烫的地面。 春菱没有进车厢,而是与徐忠一起坐在车头的位置,她知道,长公主这会儿一定有许多话要和驸马说。 她虽说是公主的心腹,可到底只是一个婢女,有些事情有些话,还是少听为妙。 一路上,徐忠不时瞄一眼春菱娟秀姣好的侧脸。 春菱虽然早已经不是十六七岁的青春少艾,但她是翊阳身边最得脸的几个宫女之一,平日里从不用做粗活,再加上平日里注重保养,所以虽然已经二十有余,但身段依旧玲珑有致,皮肤也依旧娇嫩的仿佛可以掐出水来,不比那些正当芳华的少女差多少。 “你总瞧我做什么?”春菱虽然一直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态,但依旧能够察觉到徐忠的目光,眉头微皱。 “没……没什么。”见自己的“小秘密”被发现,徐忠脸庞一红,赶紧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她。 “有什么话就说,你一个大男人,这样遮遮掩掩的像什么样子。”春菱不悦地说着,她最见不得吞吞吐吐的样子,尤其还是个男人。 被她这么说,徐忠咬一咬牙,鼓起勇气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就是想告诉你,婚约一事情你不必太过在意,那就是用来应付城门吏的,当不得真。 先委屈你假装一下,时间一久,大家慢慢也就不在意了,到时候咱们再找个借口吵几架,借机取消婚事,不会有人起疑的。” 徐忠絮絮说着,他并不担心这些话会被车里的徐晋之与翊阳听到,这驾马车暗藏了不少机关,其中一样机关,就是隔音; 一旦开始,车里车外就犹如两个世界,互不进一步;除非一方声音极大,否则另一边根本听不到。 春菱眸光一亮,犹如火苗一般跳动了一下,紧接着便又黯淡了下来,摇摇头,“来不及了。” 第554章 这就是命 “来不及?”徐忠听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春菱没有说话,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子递给徐忠,“打开看看。” “这是什么?”徐忠一边问着一边打开了盒子,尽管此刻烈日炎炎,依旧能够感觉到那份无与伦比的珠光。 烈日下尚且如此,避光处就更加不用说了。 “这是夜明珠吗?”徐忠是徐晋之身边的人,自然不会没有基本的眼力劲。 春菱摇摇头,望着前方在烈日下行色匆匆的人群,声音带着几分空洞与飘渺,“这是陛下赏赐给我的避尘珠,高丽国进贡,将此珠摆放在屋中,既可照明,亦可避尘,珠子方圆一丈之内,不染尘埃。” “原来这就是避尘珠,我还以为只是说书人虚构出来的东西。”徐忠满面诧异,拿着避尘珠左瞧右看,颇为稀罕。 等这份诧异过去后,他猛地想起一件事来,如此贵重的东西,梁帝怎么会赏给春菱一个宫女? 难道是看在长公主的份上?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便被徐忠否决了,春菱随长公主进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除了阖宫欢庆的时候,从未听说陛下赏赐什么东西,更别是如此贵重的东西了。 正当他准备询问时,春菱看出他的心思,先一步道:“这是陛下赐给我的嫁妆。” “嫁妆?”徐忠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不自觉的拔高了几度。 还好车厢隔音极佳,再加上因为天气炎热,所以街上没什么人,否则怕是要传得人尽皆知了。 春菱不悦地道:“你这么大声做什么,生怕别人听不到吗?” “对……对不起。”徐忠如梦如醒,迭声道歉,但眉眼间仍是充斥着浓浓的诧异以及……一丝喜悦。 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何莫名其妙赐给春菱嫁妆,但与春菱有“婚约”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也就是说…… 假要变真? 徐忠越想越激动,恨不能立刻问个清楚明白,但他知道春菱并不想嫁给自己,否则她不会是这种神色,所以强忍着询问的冲动,不敢造次。 片刻,徐忠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激动,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春菱将养心殿发生的事情大致讲叙了一遍,最后她满脸无奈地道:“陛下金口已开,我们不想成亲也昨成亲了。” 正如徐忠猜的那样,她不想嫁给徐忠,倒不是真的舍不得翊阳,也不是不想嫁人。 这世间哪个少女不怀春,她虽然已经过了十六七岁思春的年纪,但寻一个良人,夫唱妇随,白头偕老的念头还是有的。 只是她跟在翊阳身边,见到的无一不是青年才俊,世家少爷,再加上徐晋之的对比,久而久之,这眼界自然就拔高了。 她原想着,这一世不嫁便算了,若要嫁,一定要嫁一个读书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对方可以只是一个秀才,但一定要德才兼备,将来有成为举人老爷之姿,如此才能配得起她。 她虽然只是一个婢女,但当朝长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可比一般大家闺秀还要矜贵几分;且耳濡目染之下,琴棋书画,经史子集,她都略通几分,就连吟诗做对也不在话下。 可是现在…… 所有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一个谎言而彻底破灭。 她不仅不能按着自己的心意,嫁一个满腹财华的读书人,还要被迫嫁给一个她最看不起的下人。 就算没有陛下的那番话,她也得嫁给徐忠,马车里,公主就已经说得很清楚。 自己对公主忠心耿耿,从未有半点忤逆或者觊觎,公主却把她当货品一般……何其残忍! 无论公主把话说得多好听,多漂亮,都掩盖不了这个事实。 也许,自己在公主眼中,本来就是一件货物。 春菱自嘲地想着,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红了。 “哎,你……你怎么……怎么哭了?” 徐忠结结巴巴地说着,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块蓝布帕子,递给春菱,让她擦擦眼泪。 “我没事。”这样粗糙的帕子,春菱如何能够看得入眼,摇头从袖中取出软罗帕,拭去不知何时掉出眼眶的泪水。 徐忠讪讪地收起帕子,试探道:“你……是不是不愿意嫁给我?”不等春菱说话,他又急急道:“要是这样,我去和驸马说说。” 他本是一番好意,可落在春菱耳中却无比讽刺,讥声问道:“陛下大,还是驸马大?” 徐忠黝黑的脸庞一红,嗫嗫道:“自然……自然是陛下大。” “那不就行了吗?”春菱忍着鼻尖的酸涩,佯装镇定地道:“事已经至此,你我就只能一条道走到头了。” 这一次,徐忠低着头很久都没有说话,就在春菱以为他打算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后者突然道:“嫁给我,委屈你了。” 春菱将耳边的碎发抿到后面,哑声道:“也许……这就是命吧。” 再说车厢里,翊阳也将养心殿发生的事情说给了徐晋之,与春菱不同,她说得极为祥细生动,一点细节都没有漏过,包括梁帝手指掠过鼻翼去揉太阳穴这件事。 她忧心忡忡地道:“我总觉得皇兄那会儿是真的起了杀心,只是怕被我瞧出来,才故意如此。” 徐晋之颔首道:“陛下此人最重权势威严,如同龙之逆鳞;太子那一句,虽是情急,但始终触及了陛下的逆鳞,动杀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偏偏恪儿一点警觉也没有,还以为皇兄真的父子情深,这会儿心里不知道怎么感恩戴德呢。”翊阳酸溜溜的说着。 徐晋之剑眉微挑,突然凑到翊阳朱唇处轻嗅,饶是夫妻亲密,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也吓了翊阳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仰身,避开几分,“驸马,你做什么?” 徐晋之道:“我想闻闻公主是不是喝了酸梅汤。” “酸梅汤?”翊阳一脸莫名,摇头道:“并没有,驸马怎么这么问?” “既然没喝,怎么公主这话怎么酸溜溜,听得我牙齿都酸了。” 第555章 只是开始 听到这话,翊阳哪里还会不明白自己被戏弄了,别过身嗔道:“都什么时候了,驸马还有心思开玩笑。” 徐晋之扳过她温软的娇躯,柔声道:“我这不是想让公主轻松一些吗,别总是皱着眉头,瞧瞧你,皱纹都出来了。” “真的有皱纹了?”翊阳紧张地问着,一边从暗格里取出常备的小镜子,紧张地照着脸庞。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越是美人,就越在乎自己的容颜,容不得有一点点瑕疵; 有些女子,为了美貌与青春,甚至不惜铤而走险。 徐晋之见状,不由得哑然失笑,他本意是想劝翊阳不要一直皱着眉头,没想到后者反应这么大。 这是西洋进贡来的镜子,可比寻常在用的铜镜清楚多了,纤毫毕现,也不会变形,令京城那些个贵妇仕女趋之若鹜,以拥有水银镜为荣。 西洋与大梁相隔重洋,船只往来极为不便,遇到风浪大的时候,那一船的人与货物都得葬身大海。 所以在大梁,西洋货是稀罕玩艺; 即便身份贵重如翊阳,也只有两个巴掌大的水银镜,一个放在常用的马车里,一个放在床头。 翊阳仔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果见眉心处被夹出了一条皱纹,好在是刚出来的,又细又浅,抚弄片刻,也就平了,只是这么一来,翊阳是万万不敢再皱眉了。 在这个小插曲过后,翊阳又将心思放到了赵恪身上,忧心忡忡地道:“驸马,你说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 徐晋之轻叹一口气,带着几分无奈道:“其实有一句话,陛下说得没错。” “哪一句?” “公主您并没有生过孩子。” 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翊阳的痛处,一时柳眉倒竖,声音也拔高了几度,尖声道:“连你也嘲笑我?既然这般在意,你当初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的求娶我?怎么不去找一个能生孩子的?想生十个百个都由得你!” 一连串的问题犹如连珠炮一般从翊阳口中蹦出,不等徐晋之回答,她又冷笑连连,声音尖锐地道:“我知道了,你看中了我长公主的身份,想要攀龙附凤,平步青云!” 二人自从成亲之后,一直异常恩爱,换了平日里,这些伤人的话,翊阳是万万不会说的;她很清楚,这种话说一次便又伤一次夫妻感情,哪怕后面和好,到底也是有了裂痕;而裂痕,往往不会消失,相反,会随着岁月的洗礼,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大。 再说了,徐晋之一向待她极好,体贴细心,温柔爱惜,夫妻二人别说吵架,连红脸的时候都极少极少。 也就这会儿怒上心头,翊阳才会这般口不择言,尽挑伤人的话来说。 徐晋之静静听着,任由翊阳斥责,待她说完,方才轻声道:“公主误会我了!” “误会?”翊阳冷笑连连,“是本宫听错了,还是驸马你说错了?” “都没有,但公主误会我的意思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握住翊阳的手,后者正在气头上,哪会由着他握,当即将手抽了回来。 徐晋之叹了口气,解释道:“我是想告诉公主,无论您对太子多好,多么亲如母子,也始终只是亲如母子,而不是真正的母子!” 翊阳柳眉一皱,听出他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当所有人都对太子不好的时候,只有你对他好,那么太子自然就会感激涕零;可如果,别人也对他一样好吗? 在这种情况下,公主你的好,就不再是独一无二;尤其这个人……还是他一直望而不可及的父亲。” 这一次,翊阳听懂了,脸颊微搐,朱唇抿得紧紧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她松开紧抿的唇,不甘地道:“难道我与太子十余年的姑侄情份,还比不过皇兄几句话吗?” “当然比得过,只是这一次,陛下抓到了时机,又取了一个巧,才堪堪把你给压住了,给太子一些时间,他自然会想起你的好来,只是公主……”徐晋之盯着翊阳的美眸,凝声道:“陛下既然决定介入你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今日就不会是结束,恰恰相反,是开始;而这……也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翊阳心中猛地一沉,其实她心里也猜到了一二,只是没往这方面深思,甚至潜意识里是逃避的,直至这会儿被徐晋之挑明,方才避无可避。 “所以……我与太子的关系会越来越差是吗?”翊阳苦涩地问着。 “按常理来推测,确实是这样。”徐晋之知道翊阳不愿意听到这个答案,但……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为个人的愿意与否而改变。 而他……有责任,也有义务提醒翊阳。 果不其然,一听到这个答案,便有滚滚泪珠从那双秋水明眸中滚落,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 “公主……你……你别哭,我……我只是说推测,未必就是真的,快别哭了。”徐晋之手忙脚乱地擦去翊阳的眼泪,他这一世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就最怕翊阳的眼泪,每每看到,都会手足无措,连话也说不清楚。 事实上,翊阳一个很骄傲的人,成亲那么多年,极少看到她落泪,而在这极少数中,还有一部分是喜极而泣;真正伤心落泪的,少之又少;而这些少之又少中,又多与赵恪有关。 哎…… 他的劝说不仅没让翊阳止住眼泪,反而哭得越发利害,伏在他肩膀上不停抽泣。 徐晋之见劝不住,只得由着她,手在翊阳背后轻拍安慰。 有时候……哭出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哭了约摸一柱香的功夫,翊阳终于渐渐止住了啜泣,徐晋之举袖替她拭去脸颊残余的泪痕,轻声道:“好些了吗?” “嗯。”翊阳轻声答应,眉心虽然依旧笼着一层愁云,但确定比之前好了许多。 徐晋之仔细拭去最后一处泪痕,无奈地道:“你啊,一遇到与太子有关的事情就容易乱了分寸,也不听我把话说完。” 第556章 集市 “还有什么好说的,左右都是一个结果。”翊阳掀起车帘,不知什么时候,马车已是驶出皇城范围,来到了热闹的集市上,没有了森严的守卫以及庄严肃穆的宫殿,到处都是吆喝招揽生意的小贩与铺子,还有被父母抱在怀里,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糖葫芦流口水的小娃娃,甚至还有捧着一个破碗,挨家挨户乞讨的乞丐…… 不完美,却烟火气十足;与那集中着至高权力的皇城相比,这里才更像是人间…… 翊阳看到了一个两三岁左右,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正用她并不清楚的口齿拉着一名女子的裙角讨要那红彤彤的糖葫芦。 那位应该是母亲的年轻女子,手里提着几贴刚抓的药,面对孩子晶亮渴望的眼睛,她显得极为犹豫,看她所穿的衣裳虽然干净,却打了好几处补丁,显然是个清贫的人家。 女子迟疑了很久,方才解下悬在腰间的钱袋,倒了个底朝天,也才倒出三文钱来,那糖葫芦却得五文钱一串,显然是不够的。 女子蹲下身,柔声哄劝道:“宝儿乖,娘身上的钱不够,我们明儿个再来买好不好?” “不要!宝儿想吃!”梳着小小垂髻的女娃娃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任女子怎么哄劝,都也不肯离开。 年幼的她,对钱并没有什么概念,更不知生活不易,她就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那就是吃一串糖葫芦。 就在女子打算强行抱走孩子时,一角紫金裙裾出现在视线中,紧接着一个轻悦动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喏,给你。” 女子诧异地抬起头,映入眼睑的是一张美到让人目眩的容颜,以及那繁复华丽的首饰。 “糖葫芦!”孩子欢喜的声音惊醒了女子,她连忙拉住孩子准备去接糖葫芦的胳膊,局促地后退了一步,生怕踩到对方华丽精致的裙裾,“不……不用了。” 女娃娃眼瞅着糖葫芦近在咫尺,却被阻止,顿时小嘴一撇,委屈地哭了起来,“哇……” “不哭,宝儿不哭;娘……娘给你买桂花糕去吃。”女子蹲下身,慌乱地哄着孩子的哭闹,唯恐惹了对面的贵人不高兴。 她就算再没眼力劲,也看得出对方不是一般人,那绚丽若天边繁云的衣裳与首饰,她这辈子连见都没见到过。 “不要不要!我就要糖葫芦!”女娃娃含糊不清地说着。 看到哭成一个小泪人的女娃娃,翊阳眸光一软,俯身道:“莫哭,这糖葫芦给你,快拿着,若是不够,我再给你买一串。” 一听到这话,女娃娃立刻就不哭了,她倒是不怕生,睁着一双杏仁儿般的眼睛问道:“真的吗?” 旁边的女子刚要说话,翊阳一个冷厉的眼神扫过,明明是盛夏时分,女子却有一种置身数九寒冬的错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硬生生把嘴边的话给憋了回去。 “当然。”翊阳微笑着,眼神已是恢复了温柔。 “一二三……一三……二三……”女娃娃伸出自己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数着那一根根又肉又短的手指,想要数出一个最大的数来。 她跟娘来了集市好几次,每一回都能看到红艳艳的糖葫芦,但娘总是没钱买给她。 可惜,她太小了,怎么也绕不出“一二三”这几个数字,每每数到三,便又给绕回去了,愁得她拧紧了两条可爱的眉毛。 徐晋之微微一笑,取出一块大拇指大小的银子递给卖糖葫芦的小贩,后者大喜过望,直接将插满糖葫芦的棍子给了徐晋之,自己则捧着银子欢天喜地的回家了。 女娃娃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还在努力掰着手指数数,直至插满了糖葫芦的木棍递到面前…… 看着那么多糖葫芦,她眨一眨黑白分明的眼睛,晶莹的口水又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下来。 徐晋之微笑道:“拿着吧。” “这些……都是给宝儿的吗?” “当然。” “娘,我可以拿吗?”得到了肯定答复的宝儿并没有急着去拿,而是问着身侧的女子,显然就连年幼的她,也觉得这些糖葫芦太多了。 “这个……”女子不安地咬着嘴唇,她想拒绝,但又不敢,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翊阳最不喜欢吞吞吐吐的模样,柳眉顿时蹙了起来,正要喝斥,徐晋之拉住她的手微微摇头,“我来吧。” 翊阳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拉着宝儿去了一旁说话。 徐晋之看了一眼局促不安的女子,温言道:“不过就是一些糖葫芦罢了,不值钱,难得孩子喜欢,就拿着吧。” “可是……”女子还想要拒绝,徐晋之已是打断道:“你若不拿,我家夫人反而不高兴,得不偿失。” 女子有些畏惧地看了一眼正与宝儿说话的翊阳,犹豫片刻,她屈膝道:“那就多谢这位老爷与夫人了。 一礼行毕,女子起身小心翼翼地接过糖葫芦,她不敢打断翊阳与宝儿说话,尽管翊阳问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就这样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翊阳终于问完了话,拉着宝儿小小的手走回来,见女子已经收下了糖葫芦,嘴角轻扬,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低头对宝儿道:“瞧瞧,你娘都已经收下了,这一串你就拿着吧。” “嗯。”宝儿开心地接过,一边迫不及待地舔着裹着糖衣的山楂,一边用稚嫩的声音甜甜道谢,“谢谢姑姑。” 这声“姑姑”让翊阳有些恍惚,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赵恪。 片刻,她神色复杂地盯着贪婪吸吮着甜味的宝儿道:“你……喊我姑姑?” “嗯。”宝儿歪着脑袋,不解地道:“错了吗?” 一旁的女子已是吓得面色苍白,迭声道歉,“宝儿不懂事,还请贵人莫怪,我……不,小妇回去后一定严加……严加训诫!” 这会儿功夫,翊阳已是压下心底翻涌的思绪,淡淡道:“宝儿并没有做错事,何需训诫?” 女子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回答,一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尴尬不已。 第557章 宝儿 翊阳没有理会她,俯身抚着宝儿娇嫩如花瓣的脸庞,柔声道:“和你娘回去吧;记着,糖葫芦虽然好吃,却不能多吃,否则牙会坏的,一天最多只能吃一串,知道吗?” “知道。”宝儿乖巧地答应。 翊阳笑一笑,低头看到腕间的一汪翠色,随手摘下放到宝儿面前,“喜欢吗?” “好看。”宝儿随口答了一句,便又迫不及待地去舔糖葫芦了,在年幼的她看来,镯子虽然好看,却不能吃,实在无趣。 翊阳也不恼,将链子放到衣襟里,“这个送你,就当姑姑给你的见面礼。” 宝儿还没说什么,那女子已是率先变了脸色,连连摆手,“这太贵重了,万万使不得,还请贵人收回去。” 糖葫芦也就罢了,虽然值些银子,但并非什么贵重东西,但这只镯子不一样,通体碧绿,没有一丝杂色,一眼望去,犹如一泓碧水,少不得也得好几百两银子,把她们娘俩卖了都不够。 其实还是这女子眼力劲不够,这只镯子是数年前缅甸进贡之物,价值千两,还是有价无市的那种。 女子也翊阳不理会,手忙脚乱地就要去宝儿怀里拿镯子,翊阳也不阻止,只淡淡道:“若是摔坏了,你赔得起吗?” 果然,这话一出口,女子立刻停了下来,但还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嗫声道:“可是……这真的太贵重了,小妇实在……实在受不起。” “这是本……我送给宝儿的,与你何干?”翊阳淡淡说了一句,又道:“难得我与宝儿投缘,她又叫我一声姑姑,区区一个镯子又算得了什么。” 见她这么说,女子就算有再多的话也只得统统咽回去,颤声道:“多……多谢贵人。” 翊阳点一点头,又看了一眼吃得津津有味的宝儿,柔声道:“宝儿还小,戴不了镯子,你且替她保管着,等她长大后,当是嫁妆陪嫁过去,也不至于让夫家看轻。” “多谢二位贵人,宝儿能够遇到你们,是她的福气。”女子拉着懵懂的宝儿郑重行了一礼,她虽然不知道眼前的贵人为何对自家女儿另眼相看,但好坏还是分得清的。 徐晋之扶起她,和颜道:“行了,你们回去吧。” 女子又是一番千恩万谢后,方才领着宝儿离去。 翊阳依依不舍地从蹦蹦跳跳的宝儿身上收回目光,仰头看向身边的徐晋之,“我想走一会儿,驸马陪我可好?” “公主相邀,为夫岂敢不从。”徐晋之笑吟吟地说着,取过春菱递来的青色竹伞,撑在翊阳头上,替她挡住渐渐强盛的阳光。 两人一伞,沿着热闹的街市依依而行,徐忠与春菱则赶着马车远远跟在后面。 “糖人……好看又好吃的糖人……” 不知走了多久,街边的吆喝声引起了一直没说话的翊阳注意,她来到一个简陋的摊子前,上面插着捏成各种各样形象的泥人,有火眼金睛的孙悟空,有手持羽扇的诸葛亮,还有正在喷火焰的红孩儿…… “这位夫人,买个糖人带回去给孩子玩吧。”摊后面的中年汉子热情地招呼着。 翊阳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如常,“我要这个孙悟空。” “好勒!”中年汉子当即拿起孙悟空的泥人递过去,转手接过徐晋之递来的铜钱。 翊阳一边走一边打量着手里栩栩如生的泥人,喃喃低语道:“恪儿小的时候很喜欢泥人,最喜欢的就是这孙悟空,每每看到我都缠着要;那时候的他,就比宝儿大一点,小小的,胖乎乎的,不知有多少可爱。” “我每次买泥人给他,他都会和我说’谢谢姑姑’,就和宝儿一样,可是现在……” 徐晋之叹了口气,柔声道:“太子长大了,自然与小的时候不一样,但他与公主的感情始终是在的,血浓于水。” “血浓于水……”翊阳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片刻,她满面讽刺地嗤笑道:“这话放在他与皇兄身上还差不多; 至于我……” 翊阳摩挲着泥人,黯然道:“往好听了说是姑姑,往不好听了说,就是一个外人罢了。” “公主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怎么会是外人呢,太子……” 翊阳打断他的话,心灰意冷地道:“驸马不必安慰我,你刚才也说了我与太子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差,不是外人又是什么。” 翊阳越说越难过,险些又落下泪来,她强行逼回已经滚到眼眶边的泪水。 她目光复杂地看着泥人,狠一狠心,再狠一狠心,挥手将泥人掷在人来人往的路边,正好一只流浪狗路过,看到泥人以为是食物,一口叼在嘴里。 翊阳见状,顾不得那狗会不会咬人,冲过去急声道:“哎,不许吃,快松口!” “呜……”流浪狗被她吓了一大跳,不仅没松口,反而咬得更紧了,撒腿就跑,三两下便不见了踪影。 “该死的狗!”翊阳急得在原地跺脚。 徐晋之以为,安慰道:“别急,我去追。” “算了。”翊阳拦住他,望着狗消失的方向,怅然道:“也许……这就是天意吧,天意要我与太子离心,又岂是人力所能违的。” 说完这句话,她仿佛一下子失了力气,步履踉跄地往前走着;依旧是那个背影,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她本就郁郁寡欢,此刻泥人又被野狗叼走,这心里头自是越发的郁结。 翊阳走了一阵子,方才发现徐晋之没有跟上来,回头望去,身后除了徐忠与春菱,并不见徐晋之人影,原本徐晋之拿着的伞,也落到了春菱手中。 奇怪,他去哪里了? 她招手唤过春菱,疑声问道:“驸马人呢?” “驸马说他有些事情去办,离开片刻,待办好了,自然会回来,让公主不必担心。”春菱显然早得了吩咐,这会儿翊阳问起来,一边侃侃而答,一边撑开伞,替翊阳挡住炎炎烈日。 “知道是什么事吗?” “奴婢不知,驸马没说。”春菱摇头。 翊阳蹙眉不语,徐晋之做事一向极有条理,像这样不说一声就离开,以前可从来没有发生过。 第558章 失而复得的泥人 正当她犯疑之时,春菱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从旁边走来,她抿唇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公主您快瞧。” 翊阳顺着春菱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了徐晋之,只是他这会儿衣衫有些凌乱,下摆甚至沾了一些泥水,整个人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 翊阳吃了一惊,连忙迎上去,上下仔细打量,发现他除了衣衫有些脏污之外,并无异样,反倒格外精神,这才放下心来,蹙眉道:“驸马这是去办什么事了,不止不说一声,还将自己弄成这副狼狈模样?” 徐晋之扬唇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看到他那副神秘的模样,翊阳有些哭笑不得,嗔道:“不说便不说,谁稀罕得听,走了。” 徐晋之笑一笑,再次接过春菱手中的伞,亦步亦趋地陪在翊阳身边。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长公主府。 翊阳轻吁了一口气,她平日里养尊处优,出处不是马车便是轿子,哪曾走过么多路; 走得时候不觉得,这会儿停下来,只觉得双腿酸疼,脚底更是一阵阵的发疼,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刃上。 看到她柳眉轻蹙,徐晋之哪会不明白,回到内殿,也不顾自己身上还脏着,亲自打了一盆水,遣退了下人后,替翊阳脱去鞋袜,让她双腿泡在热水之中。 “嗯……”温热的水流刺激着疲惫不堪的双腿,酸酸涨涨的感觉让翊阳舒服的呻吟了一声。 待一盆水凉了,守在外面的春菱立刻又端来第二桶,如此反复三次后,翊阳双腿的酸疼终于好了许多。 徐晋之替她擦干双足,又套了锦缎做了袜子,最后穿上绣着双蝶穿花的绣鞋。 待一切收拾停当,徐晋之扶着翊阳来到窗前的长几前坐下,道:“公主现在可有心情听为夫说几句?” 翊阳好奇地问道:“驸马想说什么?” 徐晋之握了她的手,凝声道:“先前泥人被野狗叼走的时候,公主说那是天意,上天要让你与太子离心,对吗?” 翊阳眸色一寒,好不容易有所舒缓的心情,因为这句话顿时又变得阴云笼罩,沉声道:“我确实说过这话。” 徐晋之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心绪变化,继续道:“那若是泥人又回到公主手中,是否意味着苍天有意让公主与太子重修旧好?” 翊阳一怔,拧眉道:“驸马到底想说什么?” 徐晋之道:“还请公主先回答我的问题。” “这……”翊阳有些为难地蹙起那两道好看的秀眉,摇头道:“泥人已经被野狗叼去,又怎么可能回到我手中呢,这一点,驸马你该知道。” “公主不必管这些,只要回答我的问题便好。” 徐晋之一向对翊阳很是爱重,事事谦让,少有这般咄咄相逼的时候。 翊阳有些不悦,但她知道徐晋之的性子,不会无故如此,所以在一番犹豫后,回答道:“若泥人当真可以重归于我手,那就如驸马所言,或许是上天希望我与太子能够重修旧好……” 话音未落,翊阳感觉手中一沉,低头看去,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泥人,虽然有些脏污了,甚至还掉了一条胳膊,但模样仍在,分明就是她之前扔在路边,又被野狗叼去的那一个孙悟空。 “它……它……”翊阳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泥人,若非瞧得真切,手上又有份量,她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良久,她稍稍平息了心中诧异,神色复杂地道:“之前在街市上,驸马突然离开,就是为了这个?” 待徐晋之点头,她又焦灼地道:“驸马糊涂,那野狗凶狠,万一被咬伤了怎么办?我听说被狗咬过的人,会得恐水症,药石难救。” 她越说越担心,当即道:“不行,得让太医来瞧瞧,春菱……” “公主!”徐晋之握紧她的手,打断道:“我真的没有被咬,一点事情都没有,不必这般担心。” 见翊阳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模样,他打趣道,“公主若实在信不过……喏,我人就在这里,公主只管解开衣衫,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越仔细越好。”说到最后那一句,他已是凑到翊阳鬓边,温热的气息喷吐在那晶莹的耳垂上。 虽然是夫妻,但这样的暧昧还是让翊阳粉面通红,耳根子更是犹如火烧一样,她想要后退,却被徐晋之一把揽住纤细的腰肢,动弹不得。 她见躲不开,只得啐道:“大白天的说这些荤话,驸马何时变得这般不正经?” 徐晋之哈哈一笑,忽地低头一口含住翊阳滚烫的耳垂,轻轻吮着。 翊阳最怕的就是这个地方,当即浑身发软,粉面酡红,嘤咛一声,似喜还羞。 这般温存了片刻后,徐晋之方才松口,而翊阳已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软软靠在徐晋之怀中,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又羞又气地抡起粉拳捶着他胸口,嗔道:“我关心驸马,驸马却这般戏弄于我,是何道理?” 面对这般娇羞的翊阳,徐晋之笑道:“这不是见公主太紧张,所以想缓和一下吗?” “贫嘴!”翊阳轻哼一声,虽然依旧板着脸,但到底是没生气了。 在确定徐晋之没有受伤后,她好奇地问道:“都是猫狗护食,驸马究竟是怎么夺回泥人的?” 徐晋之笑道:“公主也说了,猫狗护食,而这泥人并非食物,那野狗咬一口,发现没什么滋味后,便吐掉了,我便顺势捡起,并没有费什么力气。” 翊阳打量着他袍角的泥泞,疑惑地问道:“那这衣裳……” 徐晋之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一只碗,结果那狗追着我跑了整整一条街,衣裳就是那个时候弄脏的。” “噗嗤!” 想到徐晋之被狗追着跑的狼狈模样,翊阳忍不住笑出声来。 经过这样一番笑闹,气氛倒是轻松了不少。 翊阳依偎在徐晋之怀中,把玩着断了一条胳膊的泥人,轻声道:“其实……这个泥人拿不拿回来,都不要紧了。” 徐晋之挑眉道:“怎么,公主想要不认账?” 第559章 复原 翊阳摇头,幽幽道:“纵是我有心修好,可是太子呢?” 徐晋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太子并非薄情寡性之辈,否则也不会被柳青鸾牢牢拿捏在掌中。” 翊阳轻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飘浮在天空中的几朵白云,低低道:“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自然知道他的性子,可是驸马……就算修复了,终究也会有裂痕,平日里或许看不出什么,可一旦遇到事情……呵呵。”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泥人,续道:“好比这泥人,你虽然拿了回来,可他的胳膊已经没有了,不复原来的完整;有些事情,强求不得……” 说到后面,她声音有些哽咽,但还是强撑着说完。 听完这番话,徐晋之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一遍一遍抚着翊阳浓黑如乌云的鬓发。 就在翊阳以为这个话题会就此终结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徐晋之的声音,“如果我有办法将泥人恢复成原样,公主是否愿意一试?” 恢复成原样? 翊阳一怔,旋即低头看向依旧拿捏在手里的泥人,且不说脏污,连胳膊都没了一只,除非去将那捏泥人的小贩找来,否则怎么想都不可能复原。 她直起身子,似笑非笑地盯着徐晋之,“驸马莫不是想找外援?这可是属于作弊哦。” “既说了由我来复原,当然不会假手于人。”徐晋之不假思索地否认。 “那……驸马打算怎么做?”翊阳认真思索起来,她心底里无疑是不相信徐晋之可以复原泥人的,但又颇为好奇,想知道后者究竟会是什么手段。 徐晋之扬一扬长眉,轻笑道:“还是那句话,天机不可泄露。” “不说便不说,谁稀罕!”翊阳嗔了一句,赌气地背过身,不再理会徐晋之。 可勉强忍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耐不住心底的好奇,而且…… 无论她嘴上说得多少硬气,心底里到底还是舍不得赵恪的,这个她自幼爱护有加,看着他一点点长大,视若亲子的侄儿。 在一番天人挣扎后,翊阳回过身,轻咬着朱唇道:“既然驸马态度诚恳,又百般哀求,那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了吧。” 百般哀求? 徐晋之一怔,旋即失笑,他与翊阳夫妻多年,哪里会不明白后者的心思,翊阳这是拉不下脸,强行在替自己找面子呢。 翊阳自己也知道这番话说得有些羞耻了,粉面微红,啐道:“我已经答应了,驸马还愣着做什么,若是做不来,承认便是了。” 徐晋之哂然笑道:“公主且瞧好吧。” 说完这句话,徐晋之便出去了,等到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零零碎碎的东西,像是什么工具,其中还有各种颜色的泥团。 翊阳瞧着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思索片刻,她顿时想了起来,脱口道:“这不就是那个泥人摊子上的东西吗,怎么会在驸马手中?” “自然是买来的。”徐晋之一边摆放着东西一边回答。 “什么时候买的,我怎得不知道?” “若是事事让公主知道,便没了惊喜。”说话间,徐晋之已是摆放好了东西,他示意翊阳落坐,自己则坐在她对面,紧接着便挑了一团黄色的泥团,在手里捏着,起初还有些生疏,后面越来越熟练,不消片刻便捏出了胳膊的形状,看那粗细大小,竟与原先的几乎一样。 翊阳惊得双眸呆滞,樱唇微张,心底浮现出一个诡异的想法:难道驸马以前曾落魄到以捏泥人为生? 就在她愣神的功夫,徐晋之已经将胳膊安到了泥人身上,紧接着又变戏法似地捏出了手与金箍棒。 因为原本的泥人早已干透,所以按着一般的法子,这胳膊无疑是装不上去的,所以在胳膊稍干之后,辅以银针固定。 翊阳双手微颤地接过泥人,这么一会儿功夫,原本残缺的泥人再次变回了完整无缺的孙悟空,金鸡独立,一手搭凉棚一手拿着金箍棒,威风凛凛。 良久,翊阳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向对面笑而不语的徐晋之,“驸马你……你怎么会捏泥人的?” 徐晋之取过一旁的帕子拭去手上残余的泥土,反问道:“公主以前可是常去宫外买泥人?” 翊阳颔首道:“嗯,太子年幼时极是喜欢泥人,每次知道我出宫,都会央我买上一两个。” “有一阵子,太子喜欢上了三国里面的武将赵子龙,但捏出来的大都过于可爱,而失了赵子龙的英气,公主辗转买了几个,都不合太子心意,直至时隔月余,再去集市,终于在一个曾买过的摊子前,见到摆放着一个还算英武的赵子龙泥人,如获至宝,当即买下。” “嗞!”翊阳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盯着徐晋之,“你……你怎么知道,那时你我并未相识。” “只是公主不识我罢了。”徐晋之轻笑,眉眼间尽是缱绻的温柔。 翊阳正欲再问,忽地灵光一现,脱口道:“那泥人是你捏的?” “正是。”徐晋之含笑点头,“我那时尚且不认识公主,只觉得公主仙姿玉容,如谪仙降世,一见之下,惊为天人。” 听到徐晋之夸奖自己,翊阳心中欢喜,嘴上却道:“驸马何时变得这般油嘴滑舌?” 徐晋之正色道:“为夫所言,皆是肺腑之言,绝无半分虚假,天地可鉴!” “贫嘴。”翊阳笑嗔了一句,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见公主先后买了几个都不满意,猜测应该是可爱有余,英气不足;我回去仔细看了关于赵子龙的文章,又请教了捏泥人小贩,做坏了好些个,终于捏出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当即送到了泥人摊子上,果不其然,公主买了这个后,便再没买过赵子龙。” 翊阳静静听着,半晌,她轻声道:“如果我没来呢,你这番心思不是白费了吗?” “只要是与公主有关的事情,就没有白费二字。” 面对徐晋之的深情,翊阳心底一阵悸动,“你那会儿为何不告诉泥人是你捏的,这样我便可以早些认识你了。” 第560章 还治其人之身 “那时我若见了公主,只怕公主会以为我刻意讨好,存心攀附皇家,到时候我可就真是欲哭无泪了。” 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话,但翊阳知道,那会儿的自己确实极有可能这么想。 她生来尊贵,这京城乃至天下,到处都是想要攀附巴结她的人,就像当初,明知道她不能生育,依旧有多如过江之鲫想要娶她; 而这,还仅仅是有资格与皇家结亲的,若是放到整个大周,呵呵,怕是连“过江之鲫”这四个字都无法形容了。 翊阳瞪着他道:“你啊,老实说,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没有了。” “当真?”翊阳狐疑地问道。 “千真万确,若再有隐瞒,就让我身首异处,不得好……”徐晋之话未说完,便被一只纤纤玉手捂住了嘴唇。 翊阳不悦地道:“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信你便是了。” “不说不说。”徐晋之拉下她的手,笑道:“那现在……我已经做到了,公主是不是也该兑现承诺?” 听到这话,翊阳眸光顿时黯淡了几分,抿着小巧的朱唇,很久都没有说话。 徐晋之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她回答,笑道:“公主莫不是想赖账吧?” “当然不是,只是……我实在不知该如何与太子修好,而且驸马先前也说了,我与太子只会越行越远。” 翊阳闷闷地说着,精致如画的眉眼已是没有了原先的光芒。 徐晋之笑着摇头,“我确实说过那样的话,但后面还有话,只是公主那会儿心情不好,不肯听我说下去。” 翊阳眸光微微一亮,“驸马是说,还有转机?” “当然。” “是什么?”翊阳急切地催促着,偏偏徐晋之却卖起了关子,故意不说。 翊阳见他捉弄自己,抬起粉拳轻捶了几下,催促道:“快说!” “哈哈哈!”徐晋之握住她的手朗笑几声,道:“很简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翊阳姣好有脸庞上满是疑惑,她自幼饱读诗书,自然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不明白还怎么个还法? “不错。”徐晋之扬眉道:“陛下借柳青鸾之事,大谈父子之情,从而暂时笼络住了太子;公主何尝不可以借姑侄之情,将太子拉回来。” 听得是这么一回事,翊阳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驸马说得轻巧,这种事情得讲究机缘;如今一切都已经风平浪静,哪有机缘。” “没有机缘便自己制造,至于风平浪静……”徐晋之轻笑一声,眉目间透出几分阴冷,“那就再将它搅得风起云涌。” 翊阳眉目一颤,不由自主地问道:“驸马想怎么做?” “这件事公主不必管,我来安排就是了。”说话间,徐晋之已是敛去了那抹冰冷,“公主这几日也辛苦了,且好好休息一阵子。” 翊阳眸中涌起几分好奇与疑惑,但终是没问什么,微微颔首。 再说辛夷那边,自从她与赵怀的事情确定后,便被安置在了钟粹宫暂居。 赵怀每日都会来看她,陪她聊天解闷,而她,则按着祖上传下来的茶方煎给赵怀喝。 正如齐院正说的那般,这茶方对赵怀大有帮助,身子比以前好了许多,甚至还有踢一会儿蹴鞠,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好展…… “姑娘!姑娘!” 一个清脆急促的声音由远及近,紧接着偏殿的门被人用力推开,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宫女奔了进来,惊醒了正靠在椅子上打盹的辛夷,手中原本就堪堪欲坠的扇子被她这么一吓,“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宫女吐了吐粉红的舌头,上前捡起扇子讨好地道:“奴婢替姑娘扇风。” 辛夷无奈地摇摇头,“说吧,什么事情如此着急。” 一听这话,宫女双眼顿时一阵发亮,眉飞色舞地道:“您与大殿下成亲的日子订下来了,九月十九,奴婢听人说,这是一个极好的黄道日子呢,陛下已经让礼部那边在筹备了,听说还要赐一座大宅子给大殿下做府邸,到时候姑娘就可以和殿下一起搬过去了。” 宫女叽叽喳喳的说着,好不兴奋,全然没注意到正主此刻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 “姑娘虽然是侧妃,但大殿下没有正妃,又对您那么好,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您说了算,真是想着都开心……” 小宫女越说越高兴,眼睛都弯成了两个月牙,仿佛要嫁人的不是辛夷,而是她一样。 她叫宝月,三年前入的宫,性子天真活泼,原是在毓庆宫当差,辛夷来了钟粹宫后,赵怀怕她一个人在这边寂寞,又不能时时陪伴,就将宝月给拨了过来,有这么一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在身边,倒也确实解了辛夷许多寂寞。 宝月说了好一大通话,终于发现自家姑娘心事重重的样子,疑惑地问道:“姑娘,你不开心吗?” 辛夷醒过神来,压下心事,微笑道:“刚才在想些事情,我自是开心。” “嗯!”宝月用力点头,一脸认真地道:“大殿下那么好的人,谁嫁了他都会十分开心,就是可惜……” “可惜什么?” 宝月四下看了一眼,轻声道:“奴婢打听到,太子要纳柳家小姐为侧妃了。” 柳家小姐? 辛夷脸色微微一变,“柳青鸾?” “对,就是她;陛下打算让太子与大殿下一道举行婚礼。”宝月一脸嫌恶的说着,她偶尔会听赵怀与辛夷说起柳青鸾,大致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得知自家姑娘要与柳青鸾一道举行婚礼时,才会嫌弃的跟吃了只苍蝇一样,还是死的那种。 辛夷起身缓步来到窗前,随着窗子的推开,一股热气顿时扑面而来,她喃喃道:“终于让她如愿以偿了……” 宝月皱起小巧的鼻子,啐道:“奴婢听说是陛下亲口应允的,外头的那些人总说陛下英明,我却瞧着陛下糊涂。” “不许胡说。” 面对辛夷的斥责,宝月不服气地道:“奴婢没有胡说,您与大殿下都说柳家小姐心机甚深,接近太子殿下别有目的,可陛下却丝毫没有发现,不是糊涂是什么。” 第561章 风轮 “你这妮子,还越说越来劲了是不是?”辛夷沉下眉目,斥道:“这话要是被人听了去,别说是我,连大殿下都未必保得住你!” 听到这话,宝月却是丝毫不怕,反而笑嘻嘻地道:“姑娘放心,小禄子他们几个都去厨房躲凉了,唯一剩下一个小九,喏,您看,他那头点的比小鸡还要勤快,哪里能听得到咱们说话。” 辛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不远处的廊柱旁站着一个人,呃,说站也不对,因为他几乎整个人倚靠着柱子,头点得犹如小鸡啄米,分明是在打盹。 辛夷收回目光,瞪了一眼暗自得意的宝月,“你倒是摸着清楚。” “嘻嘻,那是自然。”宝月扬起圆润的下巴,骄傲的像只小母鸡,却丝毫不让人讨厌。 “你啊!”辛夷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子,无奈地摇头。 半晌,她想起一事,疑惑地道:“长公主不是素来不钟意柳青鸾吗,怎么这次竟没有反对?”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陛下下旨的那天,长公主也在,好像……”宝月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不甚确定地道:“听说养心殿里还有一位贵人,但具体是哪位,奴婢就不知道了。” “是太子。”突如其来的声音将辛夷二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正好瞧见一道人影推门而入,正是赵怀。 他今日穿了一袭青色的长袍,腰间束着玉带,长发整齐地梳在头顶,以一顶鎏金祥云冠束起,衬得他越发面如冠玉。 “奴婢见过大殿下。”宝月连忙上前行礼。 赵怀扶住同样准备行礼的辛夷,望着屈膝垂目的宝月,似笑非笑地道:“不是说没人能够听到你的话吗?” 宝月脸庞一红,小声道:“是奴婢大意了。” 赵怀面容微肃,“此处不比毓庆宫,人多眼杂,行事说话都要仔细;隔墙有耳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来教你吗?” “奴婢知错了,以后不敢了。”宝月慌忙跪下请罪,赵怀一向对底下人温和,这样的话已经算是很重了。 见她知错,赵怀面色微缓,“这次暂且算了,万万不可再有下一次。” 宝月迭声答应后,方才小心翼翼地起身,退到一边。 辛夷笑一笑,陪着赵怀落座,随口道:“殿下今日过来得好早。” “内务府送了冰块过来,我怕你这里不够用,所以送了一些过来。”赵怀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铜盆里的冰块,果然已经融化的只剩下小小一块了,那点可怜的凉气,根本不足以让屋子凉快下来。 “啪啪!” 赵怀抬手轻拍两掌,很快有人走了进来,是小夏子,他行了一礼,恭敬地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去取一块冰来,剩下的放到地窖里面去,别给化了,再把那个风轮拿过来。” “风轮?”辛夷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名称,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待会儿就知道了。”赵怀故意卖了个关子,挥手示意小夏子赶紧去办。 他动作很快,不过一会儿功夫,便让人抬了一块三尺见方的冰块进来,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铜盘里,一并抬进来的,还有一座半人高的镂空木台,外头四根细木条围着,里面是薄薄的木叶子,每片大约小儿手臂那么长,三片斜围在一起,形成一个圆,旁边还有一个木柄。 “这就是风轮?” “正是。”小夏子笑着应声,随即走到风轮前,一只手握住木柄缓缓转着,说来神奇,随着木柄的转动,里面那三片木叶子竟然也转了起来,带出阵阵清风,凉爽宜人。 只要摇转风轮的人不停,那么这座风轮就可以一直一直转下去,永不停歇。 辛夷既惊又喜,“原来这就是风轮,好生神奇!” “喜欢吗?” “嗯,很喜欢。”辛夷走到风轮前,试着摇了几下,很是轻巧,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费劲,隐约能听到里面齿轮转动的声音。 小夏子笑眯眯地道:“姑娘喜欢就好,殿下知道您怕热,今年上贡的冰块又不多,所以特意照着书花了好几天功夫还原了前朝使用的风轮。 您是不知道,今儿个陛下下朝来看望殿下的时候,恰好瞧见了风轮,甚是喜欢,还开口讨要了,偏偏殿下就是不肯,说等下一座风轮做出来再给陛下送去,可把陛下郁闷得够呛;说大殿下媳妇还没娶,就不要亲爹了。” 赵怀被他说得一脸尴尬,赶紧借咳嗽掩饰了一番,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多嘴饶舌了?该打!” “奴才该死,奴才自己掌嘴。”小夏子笑嘻嘻的说着,作势拍了几下嘴。 “咳咳!”赵怀清一清嗓子,不自在地道:“你……别听他胡说,父皇就是玩笑话。” 辛夷忍着笑,轻声道:“我知道,殿下有心了。” 赵怀哪里会看不出她眼底隐藏的笑意,更别说旁边还杵着一个憋得脸都快变形的宝月,刚刚消下去的尴尬顿时又窜了上来,弄得他浑身不自在,“呃,东西送到了,我……我也该走了,明日……明日再来看你。” 辛夷知道他这会儿尴尬的要命,遂不再留他,“嗯,我待会儿煎好茶给殿下送去。” “好。”赵怀答应一声,便匆匆离去,脚步之快,仿佛后面有猛兽在追在一样。 宝月一边摇着风轮,一边笑道:“殿下脸皮还是那么薄,和姑娘家似的。” “还多嘴!”辛夷瞪了她一眼,“信不信我将这话告诉殿下去,让他好生罚你一回。” 宝月赶紧捂住嘴,见辛夷没有起身,方才放下心来,吐一吐舌头,娇笑道:“奴婢谨记姑娘教诲,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沉稳一些。”辛夷摇头,她对宝月这个跳脱活泼的性子,颇有些无奈。 “会的会的!”宝月连连点头,犹如小鸡啄米一般,颇是可爱。 辛夷不再理会她,起身来到窗前,随着她手上的动作,关紧不久的窗子又一次被推开,面对疯涌而入的热气,她恍若未觉,只是怔怔望着前方的宫墙,不……应该说是虚空的某一处…… 第562章 江家茶行 “姑娘,你有心事?”宝月小声问着。 “没有,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不知他现在怎样了……”辛夷喃喃说着,声音有些恍然的飘渺与忧思。 宝月听完,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道:“再过几日,就是奴婢回家探亲的日子,奴婢可以帮姑娘您去看望一下,您有什么话,奴婢也可以转述。” 辛夷心意一动,正欲言语,忽地想到了什么,摇头道:“他不是京城人氏,只是来此办些事情,这会儿……想必已经回去了,你见不到的。” “或者……带封书信回去?”宝月失望之余,又想出一个法子。 辛夷咬一咬银牙,强迫自己狠下心来,“不必了,有些事情,断了比不断更好!” 宝月不懂,但姑娘说得坚决,她也就不再多言,但她能明显感觉到,直至夜里,姑娘的心情都很差。 翌日,城东长街响起了震天的鞭炮声,原是一间茶叶铺子开业,门口摆满了来道贺的花篮,且还在源源不断的送过来。 周围铺子的人都出来看热闹,这间铺子前些日子就开始在装修,但一直不知道打算用来做什么,直至今儿个揭了牌匾,方才知道是茶叶铺子。 “江家茶行……”有人念着牌匾上的字,道:“这江家不是一直盘居于江南一地吗,怎么铺子开到咱们京城来了?” “谁知道呢,也许是想拓展生意吧。”有人随口回答着。 旁边一人酸溜溜地道:“他们江家都已经是钦定的贡茶商了,还嫌不够吗,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哎,你们看那花篮上面写的名字,怎么像是府尹大人?”有人盯着其中一个花篮,吃惊地说着。 旁边那人笑道:“府尹大人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给一间铺子送花篮,想必是同名同姓吧。” 那人听着有理,点头道:“这倒也是。” 可很快,他们就察觉到不对劲了,花篮底下的署名一个比一个厉害,他们甚至看到了齐王的名字。 乍一眼看到的时候,众人只道是看错了,拼命揉眼睛,结果还是那几个字,半点没变过。 众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震惊,而这还没有完,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保宦官模样的人走进了江家茶商。 宦官乃是宫中之人,他们会过来,无疑是宫里某一位贵人让他们来道贺,甚至……那位贵人就是梁帝。 再说茶商里,江行远正迎送着一位位前来道贺的人,忙得不可开交; 江家这次茶商开张,本想低调行事,所以没有邀请什么人,但一开张还是来了许多人,有些是江家在京城里的旧相识,有些则是知道江老夫人曾为梁帝奶娘,赶着来讨好。 江行远看到穿着宫里衣裳的几名宦官,神情微微一变,唤过掌柜替他招呼几位客人,自己则来到那为官的那名年轻宦官身前,拱手道:“见过福公公。” “长公子快请起,咱家可受不起您这么大的礼。”小福子笑呵呵地侧身避开,他王 待江行远起身后,他凑到近前,小声道:“陛下知道江家茶行开业,很是欢喜,特意命咱家过来给您道贺,祝您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小福子从身后一名宦官手中取过锦盒,里面是一只口吐铜钱,纯金打造的三足金蟾,“这只三只金蟾陛下特意请了高僧开光,摆在吉位之上,可保茶行财源滚滚,赚之不竭。” “陛下如此隆恩,行远受之若惊。”江行远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跪下谢恩,小福子拦住他道:“陛下交待了,一切低调行事,长公子心中记着陛下的恩典就可以了。” 待江行远应下后,他又道:“老夫人可在京城?出宫前陛下特意交待咱家,要给老夫人请安。” “在。”江行远将锦盒交给一旁的兔四,叮嘱他拿进屋里好生收着,随即对小福子道:“福公公请随我来。” “那就有劳了。”小福子示意另外两名宦官在大厅等候,自己则随江行远去了后院。 甫一进后堂,便看到一位银发老妇坐在上首的位置,正是江老夫人,在她旁边站着江行过,二人似乎在说什么。 不过…… 小福子眼底掠过一丝疑色,明明坐着的只有江老夫人一位,按理来说,江行过乃是孙辈,又不是得江老夫人喜欢,应该没资格坐下一起饮茶,可偏偏小几上摆着两盏茶,余香袅袅,难道此处还有人? 虽然诧异,但他在宫里多年,又常得王安教导,早就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当即不动声色地跪下行礼,“奴才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万福安康。” “免礼。”江老夫人和颜悦色地摆手示意他起身。 小福子谢恩起身,笑呵呵地道:“看到老夫人身体安康,精神抖擞,奴才可就安心了,自您离宫,陛下就一直记挂着,担心您来回奔波,身子受不了。” “有劳陛下记挂了,老婆子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身子骨还算硬朗,一切都好。” 江老夫人在宫里住了一阵后,便向梁帝辞行,后者几番挽留,到底是拗不过她,只得由着她离京回乡,直至前不久,江家茶行开张在即,方才又回了京城。 “奴才记下了。”小福子垂首答应,随即又替梁帝传了几句话,江老夫人都一一应了。 这般寒喧了一番后,小福子笑呵呵地道:“陛下的话都带到了,奴才就不打扰老夫人了,奴才告退。” “辛苦公公了。”江老夫人颔首,侧目道:“行过,你替我送福公公出去。” 江行过挑一挑眉,嘟囔道:“老太太可真会使唤人,好不容易才赏了盏茶,转头又差去干活。” 江老夫人拧眉道:“嘟嘟囔囔的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夸您老人家赏的茶好喝呢!”江行过赶紧打了个哈哈应付过去,随即端起一旁的茶喝了一大口,这才请了小福子出去。 江行远轻声道:“祖母……” 第563章 变天 “有什么话等行过回来再说。”江老夫人抬手阻止,幽沉的目光一直跟着小福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处,直至消失。 等了一会儿,江行过回到后堂,一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低声道:“送走了。” “他可有起疑?” “塞银子的时候,我装着不经意嘀咕了一句,再加上先前故意说的话,估摸着应该是打消他的怀疑了。” “那就好。”江老夫人缓缓舒了一口气,侧首道:“都出来吧。” 随着她的话,胡一卦,也就是鼠大从内堂走了出来,在他身后跟着兔四。 他走到搁着茶碗的地方落座,沉声道:“若不是行远让兔四来通知,倒是让他给撞见我在这里了;可惜,茶碗没来得及收拾,还好行过机灵,帮着给瞒了过去。” 小福子一开始猜得没错,那茶确实不是斟给江行过的,而是给胡一卦的。 江老夫人睨了一眼江行过,微笑道:“这小子没别的本领,就是有几分小机灵。” 江行过翻了个白眼,不乐意地道:“老太太,可没你这样夸人的,什么叫没本事,这铺子从租到店面到官府那边的手续,可都是我办下来的。” 江行远也在一旁帮腔,“是呢,茶行能够这么快开张,真的是多亏了大哥帮忙。” 江老夫人笑呵呵地道:“行了行了,知道你们俩个感情好,倒显得我这个祖母是恶人似的。”顿一顿,她道:“你们去前头忙吧,我与胡先生说几句话。” 待二人离开后,江老夫人敛了唇边的笑容,神色凝重地道:“陛下……当真对我这般忌惮吗?” 胡一卦沉默片刻,道:“老夫人知道陛下多少秘密,您心里最清楚不过。” “可我断然不会出卖陛下。”江老夫人急切地说着,握着龙头拐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灰白之色。 “可是陛下不这么认为。”胡一卦叹息道:“所以……您既是江家的定海神针,也是江家的隐患;一旦陛下判定您会对他不利,那么江家……便会倾覆在皇权杀戮之下。” 江老夫人浑身颤栗,若非这次胡一卦提醒,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竟然被梁帝忌惮成这个模样。 梁帝啊,那是她一口奶一口奶喂大的,为了他能够登鼎九五至尊,她几番冒着性命之危,为其奔波; 可就是这么一口一个奶娘,一口一个至亲的梁帝,居然一直视她为隐患,甚至派人暗中监视,每每思及,都让她心寒之至。 “陛下如今只道自己寿命绵长,所以暂时还不会对江家动手,唉,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江老夫人欠身道:“让先生费心了。” “老太爷对我有恩,这是我应该做的,老夫人无需挂怀。” “话说回来,先生修书请我入京,应该不止是为了说这件事吧?”江老夫人目光沉沉的说着。“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老夫人,此次除了给老夫人提个醒外,最要紧的,还是希望老夫人能够劝长公子回岳阳。” “为何?” “长公子为何坚持要在京城开茶行分铺,您心里应该清楚,如今辛夷与大殿下成亲在即,一切已成定局,长公子留在此处只会徒惹伤心; 如今的京城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涌动,太子、淮王、齐王,乃至长公主,各方面都在暗自较劲;一旦眼下的平衡被打破,必定会死很多人,而长公子……不应该被卷入这场危机之中。” “我明白。”江老夫人面色凝重如霜,“我会勒令行远随我回岳阳,这里的铺子,找一个可靠的掌柜打理就是了。” 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还没等江老夫人说服江行远,便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入京城,直达天听。 梁帝面色阴沉地合起手上急报,看向跪在大殿上,满身风尘的士兵,冷声问道:“太子怎么会落入那些反贼手中?” 士兵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小人也不清楚,只知那些贼子在太子出京途中埋伏,太子猝不及防,随行士兵十之八九被杀,余下的则被一同俘虏。” “不可能!”梁帝面色难看地道:“太子此次出京,乃是秘密行事,又有众多精兵护卫,怎么可能轻易被反贼所掳?” 士兵哪里知道原委,又怕梁帝问他,只得极力垂低了头。 “大同府现在怎么样了?” 士兵痛声道:“已经沦入反贼之手,小人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恳求陛下派兵镇压反贼,解救太子与大同百姓于水火之中。” 梁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愤怒与震惊,转头对王安道:“去传内阁以及胡先生过来。” “嗻!”王安知道事情非同小可,答应一声赶紧离去,刚一出养心殿,就听到惊雷炸响,把他吓得不轻。 抬头看去,只见不久之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这会儿已是阴云密布,电闪雷鸣,这是要下大雨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王安的猜测,豆大的雨水从天而落,劈哩啪啦打在被晒得滚烫的石板上。 起初还能看见一滴滴的雨,不过片刻功夫,已是化做倾盆大雨,雨水顺着殿沿的瓦铛激流直下,激起蒙蒙水雾。 “变天喽……”王安低语一声,从小福子手中取过油纸伞,冲入滂沱的大雨之中…… 面对梁帝急召,没有一个人敢怠慢的,都冒着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养心殿。 尽管穿着蓑衣,打着伞,依旧湿了袍子,不断往下滴水,好在如今是盛夏,倒也不担心会着凉。 得知大同府沦,太子被反贼擒拿,众人皆变了颜色,就连胡一卦也神情凝重,难怪这么这么大的雨,梁帝都要他们即刻赶来养心殿,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 整整一个下午,君臣都在商议这件事,反贼要诛,大同要收,太子也要求,但想要同时做到这三件事,谈何容易。 傍晚时分,又一封急奏进入宫门,但这一次,是来自反贼的交涉文书,梁帝看过后勃然大怒,将折子掷在地上,厉斥道:“胆大包天的狗贼,居然还敢提这样的要求,简直是不知死活!” 第564章 反贼李闯 梁帝深吸几口气,压下胸口翻涌的怒意,对胡一卦道:“你也看看。” “是。” 胡一卦应了一声,默默上前捡起折子,一目十行地扫过上面的内容,随即默默合起折子,那些阁臣一个个好奇的不得了,又不敢直接拿过来看,只能小声问道:“胡先生,这上面写了什么?” “反贼李闯要求陛下封他为王,并割让大同与附近三府,做为他的封地,否则就杀了太子,并且悬首示众!” “这厮好大的胆子!”一旁的阁臣倒吸一口凉气。 “他本就是盗贼出身,杀人如麻,无恶不做,提这样的要求并不奇怪。”说话的是首辅张千。 他顿一顿,道:“陛下,当务之急,是立刻派兵包围大同府,诛杀这群反贼。” 梁帝冷笑道:“只怕朕这边刚一动,太子就要人头落地了。” 他背着手烦躁地在殿中踱步,倒不是他有多心疼太子,反而他儿子好几个,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而是当朝太子被反贼诛杀,影响实在太过恶劣,毕竟太子是储君,一个不好,甚至会动摇大梁的根基,这是梁帝万万不能接受的。 还有就是,除了上述要求之外,文书上还提了一个让梁帝恼怒的要求。 “陛下,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反贼,以免他们伤害太子,屠戮大同百姓。”张千沉吟片刻,道:“不妨先派使臣稳住张千,假意说陛下在考虑他的要求,同时派遣精干的将士悄悄潜入其中,设法救出太子。” 张千到底是首辅,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关键点,反贼不可怕,自大梁立国以来,大大小小的反贼不知道有多少,可怕的是这个反贼手里有太子这个人质,令他们投鼠忌器,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救出太子! 胡一卦摇头,苦笑道:“此计固然是好,但首辅大人可知反贼指名要求的使臣是谁?” “谁?” “大殿下。” 此话一出口,养心殿内瞬间鸦雀无声,就连刚刚还侃侃而谈的张千也闭起了嘴巴。 大殿下身子孱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平日里多走几步就喘,让他去大同……光是路上的颠簸就能去掉他半条命。 而且,相比太子,大殿下无疑才是陛下的命根子,这种事情,陛下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这么一来,事情就陷入了死局之中,不派赵怀前往,太子就会有危险,派了赵怀前往,犹如羊入虎口,活着回来的机率不超三成。 在这个小会,从下午一直开到傍晚,始终没拿出个能解决的法子,气得梁帝龙颜大怒,却又无可奈何。 在将张千等人赶出去后,梁帝目光阴沉的瞧向垂手立于殿中的胡一卦,“先生一向足智多谋,可有法子?” 胡一卦幽幽道:“臣暂时还没想到,不过有一点很奇怪,大殿下一向幽居深宫,极少外出,也不曾与人结仇,反贼怎么会知道,还指名道姓要大殿下前去交涉?实在有些说不通。” “朕也有这个感觉,那群人……目的不简单。”梁帝走到窗前,大雨还在下着,隔着窗子都能听到庞杂的雨声。 “那是否可以让大殿下……”不等胡一卦往下说,梁帝已是不由分说地打断,“怀儿体弱,绝不可冒这个险。” 胡一卦何等聪明之人,当即懂得了周帝的心思,“臣明白,臣再想想别的法子。” 这一场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直至翌日天亮才算放晴。 周帝封锁了大同府沦陷以及赵恪被俘虏,但不知为何,这个消息还是泄露了出去,且仿佛长了翅膀一般,不过半日功夫,就传了小半个京城。 一时之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且越传越离谱,传到后面,竟说反贼已经从大同出发,即将兵临城下,到时候生灵涂炭。 人,大多是盲从的;一两个人说时尚且可以嗤之以鼻,甚至出言反驳;可慢慢随着说得人多了,这心便不由得产生了动摇。 一时之间,京城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些家大业大的,一个个都在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趁反贼还没有围城,赶紧出城避祸,等事情结束了再回来。 别说,还真有人这么做了,连夜收拾细软,天没亮就驾着马车等在城门口,门一口就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去,仿佛身后有猛虎在追一样。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仅仅一日之间,出城的人数就比之前多了一倍,且人数还在持续增加,其中不管官员家眷…… 随之而来的后果,就是繁华的京城一下子冷清了许多,街上的铺子关了三四成不说,行人也是骤减了一半,不是出城避祸,就是躺在家里不敢外出。 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消息传到梁帝耳中,又气又恼,“区区一个反贼,连影子都还没露,就将偌大的京城吓成这副德行,荒唐!实在是荒唐至极!” 王安在一旁小声道:“奴才听说工部方侍郎的妻儿老小也都出城去了,坐了好几辆马车,说是回老家探亲。” 梁帝嗤声道:“探亲?据朕所知,他父母都已经过世了,岳父母都在京城,探得哪门子亲?” “百姓无知也就罢了,居然连朕的臣子也如此无知,简直……可恨!”梁帝狠狠一拍拍在御案上,震得烛焰一阵颤动。 “看来是安逸得太久了,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将他们吓成这个样子,靠这些人来守大梁,呵呵……”梁帝没有再往下说,但脸上的冷笑已是说明了一切。 “陛下,要不要敲打他们一番?”王安小声问着。 梁帝不耐烦地摆摆手,“这群人早就准备好了借口,没什么意思。” “对了,毓庆宫那边怎么样了?” “一切都依着陛下的吩咐,瞒得牢牢的,大殿下对这件事丝毫不知情。”不等梁帝发问,他又道:“钟粹宫那边也一并瞒着,谁也不敢多嘴嚼舌。” 闻言,梁帝眉目微松,但也仅止于此,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反贼那边也不可能一直拖着;当务之急,还是得尽快解决。 第565章 第二封信 “陆江回来了吗?” “还没有,想着应该快了。” 王安话音刚落,便听外头有人禀报,说是陆江求见。 “说曹操曹操就到。”梁帝说了一句,道:“让他进来。” “嗻!”王安躬身去门口传话,不一会儿功夫,就看到陆江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不等他屈膝行礼,梁帝已是迫不及待地问道:“情况如何?” “回陛下的话,大致探查清楚了,那群反贼盘踞在大同府衙门之中,太子与一众官员,都被关在原来的府衙牢房之中,日夜有人看守;至于大同府的百姓,暂时情况还好,死的人不多。” “这么说来,已经找到太子了,可有把握救出太子?”梁帝目光炯炯地问着。 陆江有些畏惧地看了一眼梁帝,嗫嗫道:“这群人警惕性很高,臣的几名下属,潜入大同府不久便遇害了,就这些消息还是靠着信鸽传出来的。” “没用的东西!”梁帝拂袖起身,大步来到陆江身前,照着他胸口就是狠狠一脚,怒骂道:“朕每年花大量的银子养着你们神机卫,真到要用你们的时候,就这么点能耐?朕找条狗去,都比你们有用!” “臣该死!该死!”陆江顾不得胸口的疼痛,满面惶恐地伏地请罪。 “该死?”梁帝怒极反笑,只是那笑容说不出的阴恻诡异,“既知该死,何以这会儿还活着?” 冷汗如浆水一般从陆江额头涌了出来,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梁帝对他的杀意……从来没有一次像这回一样真切过,真切到让他生出想要摸一摸脖子,确定头颅是否还顶在上面的冲动。 “臣……臣自知万死,只求陛下给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陆江战战兢兢地说着,不敢抬头。 梁帝对他的话嗤之以鼻,眉眼间尽是嘲讽的笑意,“神机卫连偌大的大同府都摸不进去,如何戴罪立功?” 面对梁帝的责问,陆江小心翼翼地道:“臣派去的那几人,都是跟踪隐匿的一把好手,但对方却能够一击杀之,精准的好像……”他瞅了一眼梁帝,咬牙道:“好像早就知道了一般。” 梁帝眼皮狠狠一跳,目光倏然锐利起来,凝声道:“你是说朝廷之中……有反贼的内应?”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江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当即道:“臣确有此疑,而且此人应该权位不低,否则不可能如此清楚神机卫的事情。” 这一次,梁帝很久都没有说话,负手来回踱步,脸庞阴沉得仿佛能低下水来。 无论是陆江还是王安,又或者是容宣,一个个都极力垂低了脑袋,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打扰梁帝,除非活得不耐烦了。 陆江刚才的话,虽然有推脱之嫌,但确实有几分可能。 神机卫隶属于当朝皇帝,乃是皇帝手里的一支亲卫军,除了皇帝之外,任何人不得调动;但不能调动,并不意味着一无所知,只要花些心思与银钱,不说机密内容,大体情况还是能够查到的。 “笃笃……”叩门声隔着雕花长门递进来,并不响,但在此刻寂静一片的大殿中听来,份外刺耳。 王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叩门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了梁帝一眼,见他阴沉着脸不说话,赶紧走过去应门。 叩门的小太监看到他出来,连忙赔着笑脸就要说话,“王公公……” 王安没心思听他说话,拉长着脸喝斥道:“出什么事了,非要挑这个时候叩门?” 想要在宫里生存,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察言观色,小太监见王安一副心情不佳的模样,赶紧憋回了嘴边的话,以最快的速度道:“大同府派人送了东西过来,护卫检查过,里面是……是……” “是什么?”王安等了半晌不见他说下去,不悦地催促着。 小太监咬一咬牙,道:“一顶金冠再加上一缕头发;另外还有一封信,护卫没敢拆开。” “因为公公您交待过,大同府送来的东西,都即刻呈往养心殿来,所以小的不敢怠慢。”小太监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那人手中取过一个粗糙的木盒子。 王安眼皮狠狠一跳,打开之后,果然如小太监所言的那般,是一顶金冠一束头发还有一封信。 头发倒也罢了,都长得一模一样,也辩不出来,但那顶金冠,王安认得,太子离宫之前,戴得就是这一顶。 “公公,这金冠仿佛是……”小太监还没来得及说出“太子”二字,便被王安凶狠地瞪了回去,冷声道:“是什么?” 小太监被他那凶狠阴寒的目光吓得打了个寒颤,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知道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小的感觉这金冠做工精致,仿佛是出自哪一位名匠之手。”小太监硬生生把自己的话给圆了回来。 王安面色稍缓,冷声道:“不该知道的事情就算知道了,也要当不知道,明白吗?” “小的明白明白,多谢公公指点。”小太监连连应声。 王安这才冷哼一声,接过匣子走入殿中。 直至殿门关起,小太监方才心有余悸地直起身,抹去额头密密麻麻的冷汗,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再说王安那边,心惊胆战地将匣子呈给梁帝,随着信的拆开,后者本就难看的脸色变得越发铁青,一旁的陆江几乎能听到后者磨牙的声音。 梁帝狠狠一掌拍在上好紫檀制成的长案上,咬牙切齿地道:“好一群反贼,真以为朕不敢派兵攻打他们吗?” 王安偷偷看了一眼梁帝攥在手里的信,隐约瞧见了“两日”二字,想必是反贼给出的限期。 陆江在一旁心惊肉跳,极力垂低了头,唯恐引起梁帝注意,引来滔天怒火。 在这件事上,他这个神机卫统领无疑是失职的。 容宣突然开口道:“陛下息怒,当务之急,是稳住反贼,救出太子。” 王安一惊,唯恐容宣惹祸上身,好在梁帝没有迁怒于他,只是冷声道:“哼,朕不知道吗,奈何神机卫全是一群饭桶,连反贼的情况都摸不清楚。” 第566章 求成全 “臣无能,臣……惶恐!”陆江满面羞愧地请罪,他原本想顺嘴说“臣该死”,但一想到刚才的经历,头皮一阵发麻,又给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好在这一次梁帝并没有与他计较,只是瞥着匣子,冷冷道:“反贼在信中说下一次再寄过来,便该是太子的胳膊了,到时候咱们大梁就该出一位断臂的太子了,倒是开了先河。” 梁帝言语里阴森的寒意令殿中的温度生生下降了几分,倒是比他冰块还要有用。 “陛下,要不……”陆江咬牙道:“臣亲自带人潜入大同打探情况。” 梁帝也有此意,正自思量间,外头又传来叩门声,紧接着传来小太监紧张到变形的声音,“启……启禀陛下,长……长公主求……求见!” 门外的小太监双腿不住打颤,先前王安那番训斥,已经让他吓破了胆,但凡有得选择,他都不想叩这么门,可长公主坚持,他又不能不依,只能硬着头皮通禀。 他简直是欲哭无泪,知道今日当值的时候还挺高兴,想着轻轻松松就在门口把一日给混过去了,哪知摊上这样的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她又来做什么?”梁帝烦躁地自言自语 “陛下。”王安转一转眼珠子,小声道:“现在京城里关于反贼占据大同府,以及太子殿下被绑架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长公主很可能是听到了传言,入宫求证。” 梁帝冷哼一声,拂袖回到长案后坐下,道:“让她进来吧。” “嗻!”王安躬身答应,随即面朝殿门,扯着嗓子道:“陛下有旨,宣长公主觐见!” 几乎是话音刚落,两扇厚重的朱门便被推开,一道穿着妃红锦衣的人影疾步走了进来,正是翊阳。 她匆匆朝端坐在台阶上的梁帝行了一礼,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皇兄,臣妹听说太子殿下被反贼擒于大同府,不知是真是假?” 梁帝沉默片刻,沉声道:“确有此事,就在你来之前,反贼还送来了书信,威胁于朕。” 翊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顶熟悉的金冠映入眼睑,一并映入的还有一缕头发,顿时眼前一阵发黑,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春菱连忙扶住她,“公主当心身子。” 翊阳此刻哪里还听得到她说话,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惊雷在了耳畔炸响,令她五脏俱焚! 正所谓无风不起浪,来之前,她就猜测十有八九出事了,但心底里还是存了一丝侥幸,希望只是自己多疑,毕竟太子身边那么多高手,且大同府靠近京城,又有数千精兵驻扎,怎么可能说沦陷就沦陷了。 可现在……一切的侥幸都化做了梦幻泡影,无论是梁帝的话,还是那顶再熟悉不过的金冠,都证明太子真的出事了。 梁帝叹了口气,道:“王安,给长公主看座。” “嗻。” 王安利落地端来一个绣墩,又让容宣去沏了茶来,随着滚烫的茶水入腹,翊阳终于平复了几分心中的慌乱,正要说话,看到梁帝手边的书信,颤声道:“皇兄,那可是反贼的信?” 梁帝点点头,示意王安拿过去给她。 翊阳一把从近前的王安手中夺过书信,一目十行地看完,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庞越发苍白。 果然,太子被擒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逼得反贼又寄来书信威胁,显然梁帝一直没有派人前去谈判。 恪儿是太子,是当朝储君,更是他的亲生骨肉,皇兄居然不闻不问,简直是冷血无情! 翊阳在心里怒骂着,不过她掩饰得很好,露在外面的只有焦灼与不解,“皇兄既早知太子被擒,为何不派人前去和谈?” “哼,朕倒是想,但那群反贼指名道姓要怀儿去,他什么情况你这个做姑姑的还不知道吗?只怕还没到大同府,就病到了,更别说谈判!” 听到这话,翊阳不由得沉默下来,梁帝有多紧张赵怀这个大儿子,她再清楚不过,若非后者身子有恙,命不久长,东宫这个位置,绝对轮不到赵恪。 她沉默片刻,道:“臣妹明白皇兄的顾忌,但若不派人去,太子怕是性命危矣,大同百姓也会危矣;纵使事后,皇兄诛杀反贼,收回大同府,这件事也会遭人诟病,甚至影响皇兄的圣誉;所以臣妹斗胆,还请皇兄尽早做决定。” “你说的这些,朕何尝不知,但……”梁帝叹了口气,“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朕实在难以取舍。” 赵怀或许是手心肉,但赵恪绝对不会是手背肉,否则怎会拖到现在还没个章程出来。 翊阳在心底冷笑,但这些话,她是绝对不会也不能说出口的。 而且当务之急,是如何是反贼交涉,救太子出囹圄。 在短暂的沉默后,翊阳眸光一动,抬头道:“皇兄,不如让臣妹去。” “你?”梁帝诧异。 “是。”翊阳神情坚定地点头,“大殿下自小幽居深宫,极少外出,外面知道的人少之又少,直至这次因为大婚,大殿下的名声方才传播了出去。 想必那群反贼,就是因为这样,才指名道姓要大殿下前去交涉; 说到底,他们就是想要一个身份贵重的人去交涉,好让皇兄投鼠忌器,那么臣妹去也是一样。” “再说了,就算无法谈成,至少也可以探清大同的情况,好过现在两眼一抹黑。” 面对翊阳的侃侃而谈,梁帝则要显得顾虑重重,他起身在殿中来回走了几趟,方才沉声道:“你说得确有几分道理,但大同府如今被反贼控制着,此去难料福祸,朕……” 他走到翊阳面前,满面忧色地道:“不放心。” 听到这话,翊阳眼圈一红,泪光盈盈,不胜感动地道:“翊阳知道皇兄爱惜之心,但……太子是大梁的储君,他是万万不能有事的,若翊阳一条性命可以换太子平安,翊阳甘之如饴。” “朕知道你待太子犹如亲生,但……”梁帝叹息道:“要你一个女子孤身犯险,朕实在放心不下;此事,让朕再想想吧。” “皇兄!”翊阳情急之下,竟然屈膝跪下,“臣妹心意已决,求皇兄成全。” 第567章 夫妻同行 “你……你这又是何必呢,还有时间,可以从长计议。”梁帝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扶起翊阳,但后者怎么也不肯起身,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刚才的话。 一番僵持后,梁帝没办法,叹息道:“你啊,从小就这么执着,连朕也拗不过你。” 翊阳跟他兄妹多年,怎么会听不出梁帝的言下之意,当即惊喜地道:“皇兄是同意了?” “朕若是不同意,你怕是要把朕这养心殿给跪穿了。”梁帝没好气地摇摇头。 “多谢皇兄!”翊阳大喜过望。 梁帝扶起她,叹息道:“真说起来,朕该谢你才对,替朕解了这左右为难之局。” 翊阳拭去渗出眼角的泪光,笑道:“能替皇兄分忧,是翊阳的福气!” “你啊,总是这么善解人意。”梁帝一脸的心疼,随即道:“这样,你带五百精兵去,另外,朕让陆江带人暗中跟随,无论如何,都要保你与太子平安。” 陆江倒也机灵,听到这话,立刻拱手道:“臣一定誓死保护长公主与太子殿下!” 梁帝冷冷扫了他一眼,“你要记住自己的话,若是长公主与太子殿下少一根寒毛,你便自己提头来见!” “臣遵旨!”陆江肃然答应。 又说了几句话后,翊阳便迫不及待地离去。 在她身后,是梁帝意味深长的目光,随着朱门缓缓阖起,梁帝视线被隔绝,但他并没有收回目光,反而道:“王安,你说……翊阳能把太子带回来吗?” 王安斟酌着话语道:“长公主素有智谋,她既然主动请缨,奴才相信,至少有六七成把握。” “六七成……”梁帝喃喃念了一句,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说翊阳那边,五百精明一到,便立刻下令直接前往大同府,甚至连长公主府都不回。 “公主,真的不告诉驸马一声吗?” 马车里,春菱小声问着。 翊阳闭着双目,淡淡道:“驸马若知道此事,一定会阻止本宫,与其如此,还不如先瞒着他,省得多烦恼。” “可是……” 不等春菱再往下说,她已是打断道:“好了,本宫想清静一会儿。” 见翊阳执意不告诉徐晋之,春菱也无可奈何,只能咽下嘴边的话,安静地跪坐在车厢中。 车轮滚滚,在青石板上飞速行驶着,很快便到了城门口。 守城的士兵远远就看到长公主府的马车以及陆江与五百精明,隔着老远就让人撤了路障。 徐忠驾驶着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驶出城门后,正要往大同府的方向驶去,却被一道人影拦住了去路。 “吁!”徐忠看清对方的模样后,赶紧勒住马绳。 翊阳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往前扑了一下,好在春菱机警,及时挡在她身前,所以没有受伤,但仍是被吓了一跳,不悦地喝斥道:“怎么一回事,连马车也驾不好吗?” 很快,徐忠的声音隔着门递了进来,“公主息怒,驸马来了。” 听到这话,翊阳顿时沉默下来。 片刻,她推开了车门,果然看到徐晋之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 哎,到底还是被知道了…… 翊阳在心里叹息一声,扶着徐忠的手下了马车,妃红滚金边的裙摆徐徐曳过地面,停在徐晋之面前。 相顾片刻,翊阳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对不起,我并非故意隐瞒,但……太子是我自幼看着长大的,我不能不顾。” “我知道。”徐晋之神情异常的平静,完全看不出是喜是怒。 这样的徐晋之令翊阳有些忐忑,但仍是咬着牙道:“事关太子性命,就算驸马你不同意,我也是一定要去的。” 徐晋之看了她片刻,叹息道:“我知道拦不住你,所以特来此等候,陪你一道去。” 翊阳脸色一变,立刻反对,“不行,大同府此刻被反贼占领,极是危险,驸马万万不能去冒险。” 徐晋之长眉一挑,神情坚定地道:“公主既知大同府危险,却执意前往,这是为何?” “因为太子……”“太子喊公主一声姑姑,同样也喊我一声姑父,我岂能坐视不理。”不等翊阳言语,他又道:“你我是夫妻,自当同进共退,若公主执意不肯,那我也只能拦在这里不让了。” “你……”翊阳满心的无奈,她清楚徐晋之的性格,平日里对她千依百顺,但在关乎她安危的时候,总会特别坚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也是她为何从头到尾瞒着后者的原因。 只是不知,他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事先拦在这里。 翊阳拦下心中的疑惑,无奈地道:“罢了,那就辛苦驸马随我一道走一趟吧。” 听到这话,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徐晋之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牵着翊阳的手上了马车。 “驾!驾驾!” 徐忠挥起手里的长鞭,让马车奔驰在宽阔的官道上。 “驸马,你怎么知道我会出城?” 马车里,翊阳到底还是按不住心底的好奇,问出了口。 徐晋之倒也没隐瞒,微微一笑道:“空穴不来风,太子被反贼擒拿的事情,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而公主你又急匆匆入宫,我料想事情不简单,但也无法确定。 我料想着,若是此事是真,公主一定会设法前往大同,所以便来此试一试,结果还真是猜对了。” 解释了一番后,徐晋之关切地问道:”太子情况如何,陛下又是什么态度?“ 翊阳当即养心殿上的那一番言语复述了一遍,随即冷笑道:“皇兄那点心思真当我看不出来吗,在他心里,赵怀那病殃子,可比恪儿重要多了,若非恪儿身份敏感,万万不能死在反贼手里,他甚至恨不能袖手旁观。” 只有在徐晋之面前,她才能够畅所欲言,不必担心会落人口舌与把柄。 “我明白!”徐晋之握紧她冰冷的纤指,“若是太子这次可以化险为夷,他一定会明白,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那个人。” “希望如此。”翊阳涩涩说着。 大同府与京城并不远,再加上他们全速赶路,半日功夫便到了,刚到大同地界,那群反贼便知道了,将他们团团包围,一番解释后,允许与翊阳与徐晋之入内,但那五百精兵,全部被拦在外头,一个都不许进。 第568章 难以从命 “不行,谁知道你们会否对本宫与驸马不利,至少让我带一半的人进去。” 翊阳不依地说着,她担心赵恪不假,却不至于失了脑子,如今的大同府就是一个贼窝,谁知那李闯是不是一个重诺之人,万一他不守信用,扣下他们二人,那乐子可就大了。 “你没有的选择!”一个刀疤脸的男人骑在马背上,冷冷说着,在他手里是一柄半人高的狼牙棒。 翊阳按住心底的焦灼,冷声道:“你们挟持太子,无非是想与朝廷谈判,如今一个兵都不让本宫带进去,未免也太没有诚意了。” “诚意?”刀疤脸的男子仰头大笑,露出一口黄渍斑斑的牙齿,待止了笑后,他冷声道:“我家汉王在信里说的很清楚,要朝廷的大皇子来交涉,结果派个女人来不说,还张口闭口的跟我们说诚意,兄弟们,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后面那些士兵听到他这话,纷纷大笑起来,其中不少人污言秽语,听得翊阳面色越发难看。 “好了!”刀疤脸男子喝斥住了底下的人哄笑声,不耐烦地道:“话摆在这里了,若是不想谈,那就滚吧,别在这里碍事!” “你们……”翊阳气得浑身发抖,她出身高贵,一个之下万万人之上,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 “公主稍安勿躁!”徐晋之拍一拍翊阳的话,扬声道:“这位壮士说的不错,确实是我们理亏在先;也罢,我们听汉王的安排就是了,还请前面带路。” 刀疤脸认真看了一眼徐晋之,“总算遇到一个明理的了,行吧,跟我走。” “驸马。”翊阳急声道:“这样太冒险了。” “我自然知道,但……”徐晋之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除非公主不想救太子,否则……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说罢,他又附到翊阳耳畔,低声道:“虽然这些士兵不能进去,但陆统领会在暗中跟随护卫;另外,这个所谓的汉王我也略有耳闻,还算言出必行,不必太过担心。” 翊阳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也只能这样了。” 马车大约又驶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来到一座府衙前,这里原是大同府的知府衙门,如今被挂上了一块不伦不类的牌匾,硬生生的变成了“汉王府”。 翊阳扶着徐晋之的手下了马车,正要进去,却被守卫明晃晃的刀枪拦住了去路。 翊阳脸色一变,看向一旁同样下马的刀疤脸,语气不善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刀疤脸咧嘴一笑,“这里可不是皇宫,由得长公主你随意进出,且在外头侯着吧,待我去通传一声,至于见不见你们,得看汉王的意思。”说罢,他扬长而入,留下气得发怔的翊阳。 徐晋之倒是淡然,劝慰道:“一群不懂礼数的反贼罢了,公主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我知道。”翊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愤怒,“在救出太子之前,我一定会忍住这口气,绝不会坏了大事。” 彼时,正是夏光滟滟之时,树林郁郁葱葱,极是繁盛,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地在枝叶间掠过;其中一只羽毛呈好看的翠绿色,而它也最是大胆,绕着徐晋之打转,仿佛是在打量这个陌生人。 “叽叽……”转了好几圈后,这只翠鸟似乎看够了,心满意足地振翅高飞,却没有栖息在附近的树枝上,而是往远处飞去,很快便消失在视线中。 趁着守卫不注意,徐晋之在翊阳耳边低声道:“金一他们几个都到了,就在附近,公主只管放心。” 那只看似普通的翠鸟,实际上是徐晋之与留雁楼联系用的,来之前,他特意传信留雁楼,让他们派人跟随;如今翠鸟出现,金一等人自然也是到了。 翊阳神情一松,同样压低了声音道:“陆江也在大同府,会不会被他发现?” 徐晋之微微一笑,“在别人眼里,陆江或许是一位好手,但对于金一几人而言,不过如此,有的是办法瞒过陆江耳目。” “嗯。”有了徐晋之的保证,翊阳不再担心。 如此又等了一会儿,刀疤脸走了出来,大刺刺地指着翊阳二人,“汉王答应见你们了,跟我来吧。” 虽然这里被改成了所谓的汉王府,但归根到底,依旧是知府衙门,所以地方并不大,不过一会儿功夫,便来到了正堂,里头坐着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汉子,虎背熊腰,面容粗犷,一双眼睛又圆又大,恍若铜铃,正是自封为汉王的李闯。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翊阳,瓮声瓮气地道:“你就是长公主?” “正是。”翊阳微一欠身,声音清越平静,“翊阳见过汉王殿下,愿殿下万寿无疆。” 这句话令李闯很是受用,一双铜铃大眼眯成了缝,“皇宫里出来的人,就是他娘的比一般人会说话,中听!” 翊阳微微皱眉,李闯的粗言粗语令她很不喜欢,若换了平日,依着她的性子早就厉言相斥,甚至命人掌嘴;奈何眼下势不如人,只能强忍了这口气道:“本宫的来意,汉王想必都知道了,本宫想见一见太子,看他是否安好。” “太子是本王的贵客,自然安好,长公主只管放心就是了。”李闯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句,道:“本王要求的旨意,长公主可带来了?” “陛下已经知道了汉王之意,若是此次谈判顺利,不日之内,陛下就会下旨。” 翊阳话音刚落,李闯便变了颜色,蒲扇大的手掌猛地落在扶手上,“这么说来,就是没有旨意了,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戏耍本王?” “汉王息怒。”徐晋之上前一步,将翊阳护在身后,扬声道:“我们是诚心诚意来谈判的,绝无戏耍之意。” “你又是什么人?”直至这会儿,李闯才勉强给了徐晋之一个正眼。 “在下徐晋之,乃是长公主的夫婿。”在一番简洁的介绍后,徐晋之又将话题带回到了之前的问题上,“汉王先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侵占了大同府,又胁太子以威逼朝廷,桩桩件件都是谋逆的大罪,如今还要陛下封你为异姓王,赐大同府以及附近三府为你的封地;这件事……实在难以从命。” 第569章 徐晋之的话 李闯冷哼一声,沉下脸道:“这么说来,就是没得谈了?哼,也罢,你们就等着给太子和大同府成千上万的百姓收尸吧。” 扔下这句话,他便要下逐客令,徐晋之连忙道:“汉王莫急,陛下虽然龙颜大怒,但并没有说此事不能商量,否则也不会派我夫妻二人过来了。” 李闯盯着他道:“那你说说,怎么个商量法。” 这一次徐晋之没有急着商议,而是道:“在此之前,是否应该让我们见一见太子,确认他安全与否。” 李闯犹豫片刻,对刀疤脸道:“老三,你去把太子带出来。” “是。” 被称做老三的刀疤脸拱手离去,不一会儿,他押着一名披头散发,面容憔悴的年轻人进来,不是赵恪又是谁。 “太子!” 看到赵恪安然无恙,没有缺胳膊少腿,翊阳忐忑了一路的心终于落了地 赵恪也瞧见了翊阳夫妇,激动不已地喊道:“姑姑救我!快救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翊阳奔去,却被刀疤脸死死按住肩膀,后者力气极大,赵恪不仅动弹不得,肩骨还钻心的疼,仿佛要裂开一般。 自从被这群反贼劫来此地后,他就一直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 此刻看到翊阳,自是激动万分,恨不能后者立刻带他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你做什么,快放开太子!”见赵恪面露痛苦之色,翊阳心疼不已,奈何被人拦住了去路,不能近前,只得怒目而斥。 李闯挥挥手,示意刀疤脸松手,随即懒洋洋地道:“人已经见到了,接下来,该谈正经事了。” 翊阳银牙紧咬,虽然她恨不能立刻带赵恪离开,但事情得一步步办。 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道:“你所犯之事,件件都是诛九族的大罪,陛下慈悲,只要你束手就拎,就网开一面,留尔等一条性命。” “慈悲?哈哈哈!”李闯与他手下那些人尽皆仰头大笑,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讽刺的笑话,直笑得眼泪都出来。 半晌,李闯止了笑,满面讽刺地盯着翊阳,“你若是坏了脑子,便别在这里浪费时间,换个清醒的人过来与本王谈判。” 说罢,李闯自椅中起了身,他身材本就比一般人高大许多,这一站起来,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他缓步来到徐晋之与翊阳面前,一字一字道:“本王既然起兵,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徐晋之护着翊阳,沉声道:“汉王真以为擒住了太子,就可以逼迫朝廷承认你吗?” “当然!”李闯咧嘴,露出一口雪亮如猛兽的牙齿,继而走到赵恪身前,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像打量牲口一样打量这位大梁的储君。 赵恪能够感觉到他的轻视与羞辱,却无可奈何;别说他现在动弹不了,就算能够动弹,也不敢。 “这可是太子啊,未来的国君,他若是死在本王手中,呵呵,朝廷与你们那位皇帝的颜面就算是彻底丢尽了。” 翊阳紧紧咬银牙,一言不发。 李闯说得没错,无论梁帝喜欢不喜欢这个儿子,只要他还是太子,还是储君,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反贼手里,朝廷丢不起这个人。 就算事后,将李闯一干人等尽数歼灭,这脸也找不回来;而且朝廷在大梁的震慑力也会急速下降,从而导致李闯这样的贼子越来越多。 所以,无论怎样,赵恪都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反贼手中,这也是梁帝同意她过来谈判的主要原因。 李闯正是明白这一点,才有恃无恐,这个贼子外粗内细。 在翊阳心念电转之时,耳畔又响起李闯粗犷的声音,“行了,本王懒得跟你们废话,记住,还有两日时间,若是两日之后,还看不到朝廷的诚意,呵呵,本王就只能先斩太子殿下一只胳膊了。” “不要!不要!” 听说要砍自己胳膊,赵恪吓得脸都白了,他哀求地看向翊阳,“姑姑救我!救我!” “别怕,有姑姑在,你一定会有事的!”翊阳也是心疼不已。 她正思量着该怎么开口时,一旁的徐晋之突然道:“汉王说得没错,太子若死在此处,就等于当众掴了陛下与朝廷的颜面,但有一件事情,汉王算漏了。” 李闯脸色微微一变,开口问道:“什么事?” 徐晋之扫了赵恪一眼,不知为何,这短短不过一息的扫视,竟让赵恪浑身发寒,甚至打了个寒颤,要知道如今可是炎炎夏日啊。 在李闯的注视下,徐晋之缓缓说出一句令所有人都面色大变的话来,“太子可立……亦可废!” 此言一出,正堂之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愣在原地,脑海中一遍遍响彻着那句话。 太子可立亦可废…… 他们之前都忽略了这一点,太子确实在某一程度上代表着朝廷颜面,但说到底,他始终只是一个储君,在百里之外的皇宫之中,还有一位真正的君王,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够废了赵恪的太子之位,改立其他皇子为东宫太子,梁帝可不止一个儿子,相反,他好几个儿子都颇有能力,且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譬如荣王。 一旦赵恪太子之位被废,那么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皇子,一名皇子死在反贼手中,虽然有些丢脸,却不至于动摇了大梁的根基,完全在朝廷与梁帝的承受范围之内。 李闯暗自吸了一口气,冷声道:“你别在这里忽悠本王,太子关乎国本,岂是能够轻易废立的。” 徐晋之淡淡地道:“自然不能,但被逼到绝境,也只有断臂求生了。” 相比于李闯装出来的平静,他是真的平静淡然,仿佛说的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另一边的赵恪,面色已是苍白欲死,自从被反贼抓住后,他虽然害怕,但也仅止于此,他相信以自己的身份与价值,那群反贼无论如何也不敢造次,可如今徐晋之这一番话……等于彻底将他置到了危险的境地,一旦谈判失败,反贼很可能杀他泄愤! 第570章 一石数鸟 想到这里,赵恪只觉浑身发凉,犹如置身数九寒冬之中,而他看向徐晋之的眼神也充满了愤怒与怨恨。 他不明白,徐晋之为什么要将这件事说出来,两者之间虽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因为翊阳的缘故,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口一个姑父,自问并不曾怠慢,为何…… 是了,一定是因为青鸾的事情,虽然迫于无奈,姑姑同意这门婚事,但一直怀恨在心,便借这次的事情,蓄意报复,要害他性命! 在赵恪胡思乱想之际,翊阳也醒过神来,一把拉过徐晋之,又气又急地道:“驸马你在胡说什么,父皇对太子一向十分喜爱,器重有加,又怎么可能改立太子。” 这句话表面上是说给徐晋之听,实际上则是说给李闯听,所以声音不仅没有压低,还刻意提高了几分。 “公主莫急,我自有打算。”徐晋之轻声安慰了一句,看向面色阴晴不定的李闯,“我说的对与不对,汉王心里比谁都清楚;与其撕破脸,不如趁着现在好好商量,折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条件。” “哼,好一张巧舌如簧的嘴!”李闯冷哼一声,道:“此事本王需得好好想想,明日再议!” 徐晋之微松了一口气,尽管李闯没有明言,但显然是有几分退让的态度。 赵恪被押回了牢房,在经过徐晋之身边时,他狠狠瞪了后者一眼,眸子里怒火重重,显然是恨到了极处。 至于徐晋之夫妇,则被安置在了后院的一间客房中,除了门口有人把守,不允许随意走动之外,倒是没有其他限制。 翊阳进屋之后,便迫不及待地道:“驸马,你……你怎么能在反贼面前说那样的话,太子会很危险的,万一……万一真害了性命,可如何是好?” 只要一想到赵恪有可能刀斧加身,翊阳就觉得心惊肉跳,不敢再往下想。 徐晋之摸了一下茶壶,还是温热的,遂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后者别过脸,并不接,显然是在生气。 徐晋之也不恼,将茶盏放到她面前,微笑道:“连公主也以为,为夫想害太子?” “难道不是吗?”翊阳没好气地说着,刚才的事,实在令她生气。 翊阳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置问道:“我知道太子一些地方做的不好,耳根子又软,容易听信谗言,可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视若亲子;如今他被反贼所擒,身陷囹圄,你这个做姑父的帮忙也就算了,怎么还……还落井下石?” “公主!” 徐晋之扶住她的香肩,强行将她掰过来面对着自己,“我若真有心害太子,就会将你拦在京城,不让你来大同府冒险了。” 翊阳朱唇轻咬,这个道理她也明白,所以才觉得一头雾水,猜不透徐晋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那群反贼如今将太子当成了一株摇钱树,咱们越表示的在乎,他们就会越抓着不放,好换取更多的利益; 乞丐饿肚子的时候,想着能吃饱饭就知足了;可真到能够天天吃饱的时候,又会嫌弃粗茶淡饭,琢磨吃精粮甚至吃山珍海味,人的贪念是没有止境的,否则也不会有那句’人心不足蛇吞象了’。” 这一次,翊阳听明白了,思忖道:“你想让他们觉得太子并没有重要到可以由着他们向朝廷予取予求的地步?” “正是。”徐晋之看了一眼窗外隐隐约约的人影,压低了声音道:“只要让他们放松警惕,觉得太子没有那么重要,我们才有机会救出太子。” “你……”翊阳柳眉猛地一跳,刚说了一个字,便赶紧捂住了嘴巴,确定外面的人没有偷听后,方才小声道:“所以你根本没打算跟他们谈判?” 徐晋之苦笑一声,反问道:“怎么谈?公主与陛下兄妹数十年,他的性子还不清楚吗?陛下此人生性凉薄,他是万万不会答应反贼条件的,就算为此赔上太子性命,也再所不惜。” “不会的,就算皇兄再凉薄,恪儿到底是太子,他……”话说到一半,翊阳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因为她想到了徐晋之先前的话,如果太子不是太子,那么他的生死就没有那么重要的。 徐晋之那番话虽只是假设,但未必不代表梁帝没有想到,又或许……他这会儿已经在养心殿里斟酌得失了。 徐晋之叹息一声,沉眸道:“如果陛下有心商谈,又怎么会连一份手谕也不给你;所以……我们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翊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愤怒,冷笑道:“亏得恪儿还以为皇兄转性成了慈父,感激涕零,真是可笑!” 她幽幽叹了口气,“反贼愚昧,只看到身份高低,殊不知在皇兄心中,最在乎的儿子,从来就只是毓庆殿那一位;若今日抓了他,或许还真能与皇兄谈判一二。” 说到此处,她忽地想到了什么,蹙眉道:“对了,那个李闯原本指定谈判的人居然是赵怀,他居然知道赵怀,你说奇不奇怪?” “咱们大梁有多少位皇子并不是秘密,想那反贼只是随手指了一个。”徐晋之随口解释了一句,又道:“总之,想要救太子,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翊阳闻言,精神一振,道:“驸马可是已经有了计策?” “算是吧。”徐晋之笑一笑,附在翊阳耳畔一阵低语,后者时而惊讶,时而担忧,时而诧异。 待得一席话听完,翊阳沉默良久,轻声道:“这……真的能行吗?” “我们没有别的路可选了啊,而且,这是唯一可以一石数鸟的计策。”徐晋之叹了口气,他伸出手,迎向透过窗纸照进来的细碎阳光。 他肤色本就白皙,此刻手指照着阳光,仿佛透明了一般,可以看到在皮肤下蜿蜒的筋脉以及修长的骨骼。 这一夜,几只翠鸟振翅悄然掠过笼罩着大同府的夜色,往着京城的方向飞去,盘旋几圈后,落入在一座小宅子的后院。 片刻后,一只翠鸟再次飞起,而这一次,它所飞往的地方乃是……皇宫。 第571章 毓庆宫来人 翌日清晨,宫门刚开,便有一辆马车疾驰而出,直奔城门。 负责看守城门的士兵照常拦下马车检查,然而在看到一名少年人递来的腰牌后,便跟见鬼一样,立刻躬身退开,并让人立即撤了路障。 待马车驶远后,有一名稍胖些的士兵凑过去捅一捅那人的胳膊,好奇地问道:“什么来头,把你吓成这样?” “宫里的腰牌。”那士兵看着一眼已经远到只剩下一个黑点的马车,讳莫如深的说着。 胖士兵听到这话,嗤笑一声,“我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出城呢;这宫里的腰牌,咱们在这里当值,哪一个月不是见好几回,看把你给吓的。” 宫里那些个宫女或者太监,每个月都会有一日假期,被允许离宫探亲,只要在日落之前回宫便可以了。 士兵神秘兮兮地道:“这腰牌你还真没见过。” “什么腰牌?” “毓庆宫!” 再说那李闯,自占了大同府以及附近三府,且自封为汉王后,就开始变了法子享乐,夜夜笙歌,日子过得极是逍遥,按他的话说,这叫: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当消息递进来的时候,李闯才刚刚更衣起身,床上躺着一位美人儿,脸上犹有泪痕,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不时轻啜几下。 “你说京城又来人了?” 李闯扔下洗脸的毛巾,诧异地看着前来报信的刀疤脸。 刀疤脸肯定地点点头,“对,是一个文弱的年轻人,自称是朝廷的大殿下,也就是咱们一直要求见的那一位。” “这可真有趣了,之前一直不肯来,今儿个却主动送上门。” “那……王爷要见他吗?” 李闯摩挲着下巴,凉声道:“主动送上门的人质,为何不见;昨日那娘们的话倒是提醒了我,光凭一个太子就要跟朝廷谈判,确实底气有些不足,但若是再加一位长公主一位大皇子,呵呵,再对上那皇帝老儿,咱们的底气可就足多了。” 刀疤脸会意地笑道:“是了,皇帝老儿要是不答应,咱们可以先送颗人头过去热热场子;上回那金冠和头发,实在有点拿不出手。” 李闯冷笑一声,道:“行了,让他去前厅等我。” 等李闯来到前厅时,已经有人等在了那里,为首那人容貌俊秀,气质儒雅,一袭月白绣万字纹的长衫衬得他长身如玉,眉宇间有一种隐约的贵气,端得是一表人材。 在他身后站着一名身形瘦小的宦官,因为低着头,看不清模样,李闯也没兴趣,只是扫了一眼,便将目光放回到了前头那人身上。 李闯大马金刀地在椅中落坐,瞪了一双铜铃大的眼睛打量了一番,道:“你就是毓庆宫那一位?” “正是。”赵怀拱一拱手,“见过汉王。” “倒是知趣。”李闯对这个称呼很是受用,当即咧嘴一笑,道:“想邀请大殿下过来一叙,可是不容易啊。” “让汉王久等,是在下的不是,在下给汉王赔礼了。”赵怀再次拱手行礼,态度极是谦逊。 李闯眯了眯眼,道:“你既然来了这里,想必皇帝那边已经考虑好了,如何?” 赵怀抬起头,迎着李闯审视的目光,凝声道:“父皇的意思是,只要汉王放了太子,并且就此从大同撤兵,可以对这件事既往不咎,甚至可以下旨册封汉王,但……大同府乃至附近三府靠近京城,从未有封赏宗室王爷的例子,所以这个要求……恕不能从命。” 李闯闻言,当即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怒目而视,“你敢戏弄老子?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砍了你!” 面对李闯的怒火以及周围那一道道不善的目光,赵怀脸色微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地道:“汉王误会了,赵某绝无此意,只是……汉王的要求,确实让陛下与朝廷难以接受。” “那就是没什么好谈的了。”李闯阴恻恻地道:“来人,把他们抓起来,关进地牢,哼,本王倒要看看,那皇帝老儿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冷血,死两个儿子都无所谓。” 两名凶神恶煞的士兵冲过来就要抓拿赵怀,他身边的小宦官连忙伸手拦住,“不许无礼。” 这声音清雅软糯,颇为悦耳,不似寻常宦官的声音那般尖细刺耳。 趁着这个机会,赵怀连忙道:“汉王若是这么做了,就等于彻底与朝廷撕破脸,到时候固然生灵涂炭,但汉王也休想独善其身。” 李闯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冷声道:“老子既然敢造反,就做好了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准备;再说了,有你们这群劳什子的皇子公主,还有大同府上万的百姓陪葬,也值得了。” 在李闯的示意下,那两名士兵一把推开小宦官,一左一右抓住赵怀瘦弱的肩膀,当即就要带下去。 赵怀急声道:“可如果不用死,还可以偏安一隅呢?” 这句话令李闯神色一动,挥手示意士兵放开赵怀,“什么意思?” 赵怀揉一揉被抓痛的肩膀,道:“大同府乃至附近的三府自然不行,但再远一些的州府,赐一座给汉王当封地,未尝不可。” 李闯眼神连闪,狐疑地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皇帝老儿的意思?” “自然是父皇的。”赵怀凝声道:“父皇一向疼惜我,若没有给予筹码,又怎么派我来与汉王谈判。” 李闯沉默片刻,道:“可有凭证?” “把东西拿出来。” 赵怀没有回答,而是侧首看向一旁的小宦官,后者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恭敬地递过去。 赵怀双手接过,恭敬地举于胸前,“这是临行之前,父皇亲笔所写的圣旨,只要汉王答应释放太子与长公主夫妇,并退兵大同,父皇便会将位于西境的西宁府赐予汉王为封地,并昭告天下,到时汉王您就是我大梁名正言顺的王爷了。” 李闯听得一阵意动,带着几分激动道:“此话当真?” “圣旨就在此处,难道还会有假吗?”赵怀话音刚落,便见他伸手,带着几分急切道:“拿过来。” 第572章 龙颜震怒 赵怀刚往前递了几分,就被刀疤脸一把夺过去给了李闯,后者迫不及待地打开,他认识的字其实并不多,但足够看懂诏书大概的内容,以及右下角那个略有些模糊的大印。 重复看了几遍后,李闯长舒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道:“果然是皇帝的诏书。” “那大哥的意思是……”刀疤脸凑到近前,小声地问着,眼神里聊聊有几分期待,虽然西宁府偏远了一些,但总算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州府,有了这道圣旨,他们这群人大可以在那里做一个山高水远的土皇帝。 虽说他们这些人一个个彪悍凶狠不假,但如果能够舒舒服服的活着,谁又愿意去做刀口舔血的营生,不过是迫于无奈罢了。 “不着急,让本王想想。”李闯应了一声,道:“把他们带去偏厅奉茶。” 就在李闯等人琢磨之时,百里外的毓庆殿内,梁帝正在大发雷霆,在他面前,跪着十数个宫女太监,都是毓庆宫的宫人。 “一群没用的狗东西,居然连自家主子都看不住!” 梁帝怒骂着,面目狰狞得犹如要噬人,纵是王安也吓得不敢抬头,这么多年了,他还从未见过梁帝这般模样。 宫人不敢辩解,只是纷纷磕头求饶,涕泪横流。 “该杀!全部都该杀!”梁帝咬牙切齿地说着,眼里满是骇人的杀意。 他今日刚一下朝,就有宫人匆匆来禀说是赵怀出宫去了。 那个时候,梁帝就已经察觉到不妙,赵怀身子虚弱,所以极少出宫,一年也未必有几次,偏偏这个时候出宫,十有八九是知道了太子被掳一事。 所以他急匆匆赶来毓庆宫,找到了赵怀留下的书信,果然如他猜测的那般,是去了大同府,一并同去的还有暂居钟粹宫的辛夷。 在几个胆小的宫人听到这句话,吓得晕了过去,梁帝连看也没看一眼,他如今全副心思都在赵怀身上。 他一个久病缠身的皇子,哪里会是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反贼对手,谈判……怕是话还没说几句,就被人连皮带骨吃了个干净。 一想到长子此刻生死未卜,梁帝便心乱如麻,他是真的紧张这个儿子。 梁帝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飞快地道:“立刻快马加鞭传朕口谕,让陆江务必保大皇子平安;另外……” 梁帝咬一咬牙,道:“让神机卫在城外候命,再让赵虎领三千精兵,立刻随朕前往大同府。” 王安骇然失色,急忙劝道:“陛下,贼人凶狠,您是万乘之尊,万万不可犯险,有赵将军前往,大殿下还有太子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朕不放心。”梁帝心意已决,摆手道:“立刻下去传旨,误了时机,朕唯你是问。 听到梁帝言语间的杀意,王安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 他正要去传旨,梁帝突然又叫住他,“还有……把胡先生也给请上。” “是。”对于这个吩咐,王安并不意外;胡先生善于谋划,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助力。 安排完事情后,梁帝拂袖离去,至于毓庆宫的这群宫人,则被关了起来,等侯处置。 可想而知,若是赵怀出事,这些人肯定是活不了的。 梁帝亲自下的命令,又事关大皇子与太子性命,没人敢怠慢,很快三千精兵便集结完毕,赵虎是一个面容刚毅的中年人,此刻他正神色凝重地骑在马背上,目光一直落在敞开的城门处。 约摸过了一柱香的功夫,马蹄声如奔雷一般传入耳中,赵虎精神一振,定睛看去,只见上百骑的人马往城门的方向奔来,为首的是一名鬓发微白的老人,正是当今的皇帝陛下。 赵虎连忙下马,朝着策马而来的梁帝单膝跪地,“末将赵虎,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他身后,三千精兵齐齐跪下,一时之间,呼喊万岁之声,响彻天地。 “平身。”梁帝勒住马绳,示意赵虎等人起身,随即地道:“事情都清楚了吧?” “末将清楚。”赵虎隐晦地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毕竟身后这三千士兵并不知道具体事由。 “即是清楚,就走吧。”说罢,梁帝一马当先,带着胡一卦与神机卫的人往大同府的方向奔去,赵虎翻身上马,带着三千精兵紧随其后。 大同府,府衙。 李闯并不知道梁帝已经亲自领兵前来,还在端详着那道圣旨,琢磨着到底应还是不应。 “老三,你怎么想?” 听到李闯问自己,刀疤脸摸一摸脑袋,笑道:“一切听凭大哥发落,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没意见。” “你这家伙,每次问你意见都是这么个话。”李闯虚踢了他一脚,道:“去,把你二哥找来。” “得令。”刀疤脸出门不久,便领了一个精干的人进来,正是老二,姓游,他原是大同府人,还有功名在身,在府衙门里做个主簿,后来犯了事,才投奔了李闯。 游二接过李闯递来的圣旨,刚看了几眼便皱起了眉头,片刻,他抬头道:“这东西哪里来的?” 李闯将事情大致讲述了一遍,试探道:“老二,你这般皱眉,难不成这圣旨有什么问题?” “哼,问题大了!”游二冷笑几声,说出一句令李闯大惊失色的话来,“这圣旨是假的。” “什么?”李闯失声惊呼,随即一把夺过圣旨,可是无论他怎么看都瞧不出破绽,忍不住道:“老二,你会不会看错了,这不像假的啊。” 游二叹了口气,“大哥你不曾见过真的圣旨,自然辩不出来,多年前,我曾在府衙见过一份,那圣旨用的都是明黄绸缎,而不是这种金黄缎子;最重要的是,上面盖的印也不对;我可以保证,这份圣旨百分之一百是假的。” 听到这里,李闯再无怀疑,恼羞成怒地将之前视若珍宝的卷轴掼在地上,恨声道:“好啊,居然敢拿假圣旨诓骗我等,看我怎么收拾他!” 说罢,李闯就要往外去,被游二拦住,“大哥稍安勿躁,虽然圣旨是假的,但人质却是真的,如今有两位皇子在手,咱们跟皇帝老儿的谈判筹码自然也就更大了。” 第573章 形势逆转 李闯犹豫片刻,忽地笑了起来,却是异常的阴冷,“老二你说得没错,不过……只要他活着就行了,不是吗?” 扔下这句话,李闯唤了刀疤脸,大步往外走去,游二迟疑片刻,亦跟了上去。 几人一路来到偏厅,赵怀正等在那里,看到他们进来,当即起身道:“汉王此来,可是已经有了定夺?” “自是有了。”李闯阴恻恻地笑着,不等赵怀反应过来,他抬起脚狠狠踹了过去,怒骂道:“好你个狗东西,居然弄个假圣旨来骗老子!” 赵怀躲闪不及,被他一脚踹在地上,疼得脸色发白。 一旁的小宦官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紧张地道:“殿下,您怎么样了?” 隔了好一会儿,赵怀才缓过来,勉强扯了一个笑容,“我没事,不用担心。” 小宦官更要说话,余光瞥见李闯又是一脚踢过来,赶紧挡在赵怀前面,用身子硬生生受了李闯一脚。 “辛……你疯了,快闪开!”赵怀大惊,想要将那小宦官拉到身后,奈何后者并不肯从命,始终死死护在赵怀身前。 “哟,倒是挺忠心。”李闯挑一挑粗犷的眉毛,冷笑道:“你主子还有用,暂时杀不得,倒是可以先杀你来祭一祭我三弟的这把血饮刀!” 赵怀骇然失色,急声道:“你若敢伤他分毫,我……我定不会放过你!” “你?哈哈哈!”李闯放肆地大笑着,好一会儿敛了笑意,露出不屑的笑容,“连自身都难保,还敢来威胁本王,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话间,他已是拔出了刀疤脸手里的刀,锃亮的刀身闪烁着森森寒光,被麿得锋利无比的刀锋上隐约还能看到一丝暗红的血迹。 赵怀挣扎着起身,死死将那小宦官护在身后,咬牙道:“想要杀他,便先杀了我!” 听到这话,李闯不由得一阵诧异,对下人好的主子,他不是没见过,但好到连性命都不要的,还是头一回见。 “咦?” 正当李闯诧异之时,旁边的游二突然轻咦一声,随即上前一把扯掉小宦官头上的帽子,随着帽子落地,如瀑青丝倾泻而下,垂落在身上。 “果然是女儿身!”施二冷笑,他总觉得赵怀对这小宦官在意的有些过份了,便留心看了几眼,发现后者耳垂上有洞,猜测着应该是女子乔装,果然如此。 这名装扮成小宦官的女子,正是辛夷。 李闯轻吸一口气凉气,痴痴盯着辛夷。 辛夷先前一直刻意低着头躲避,又是宦官打扮,所以李闯并未注意,连个正眼也没给过,直至这会儿才算看清她的模样,尽管依旧是一身宦官服饰,但秀丽精致的五官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 这些天,李闯在大同府也见了不少美人儿,这会儿床上还躺着一个呢,但与眼前的女子一比,都成了庸脂俗粉,难以入眼。 他走到辛夷身前,没有握刀的那只手强行抬起她的下巴,赞许道:“啧啧,好俊秀的小娘子!” “不许你碰她!”赵怀跌跌撞撞地推开李闯,再次护在辛夷身前,神情紧张到了极点。 “这可由不得你!”李闯一把抓向赵怀,等后者反应过来时,已是被扯到了一旁,至于本该在他身后的辛夷,也被李闯抓在了手里。 “放开她!”赵怀想要冲过去,却被刀疤脸一把抓住,动弹不得,只能双目通红地嘶吼着。 李闯看也不看他,俯身在辛夷身上陶醉地嗅了一口,赞道:“果然,美人儿都是香的,好闻!真是好闻!” “你……你想做什么?”辛夷吓得脸色苍白。 “自然是与小娘子快活快活,若是小娘子服侍的本王高兴了,便封你为我的王妃!”说罢,李闯将刀抛向刀疤脸,随即一把揽住辛夷的细腰,强迫她贴着自己的身体,甚至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淫笑道:“走,我陪小娘子快活去!” 游二等人对此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李闯喜色,他若是见到这般标致的小娘子不心动,那才叫奇怪呢。 突然的,正抱着美人儿往外走的李闯突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停下了笑声,连带着脚步也停了下来。 刀疤脸疑惑地道:“大哥,怎么了?” 李闯没有理会他,只是死死盯着自己胸口,那里……正抵着一把精巧的手铳。 辛夷抬起精致的眉眼,微微一笑,“现在可以把我放下来了吗?慢一些,否则我手一抖,可能就走火了!” 李闯何曾被人这样威胁过,气得不行,“臭娘们儿,你敢算计老子?你以为凭这一把破铜烂铁就能离开大同府吗?” “一把手铳当然不行,但若是加上汉王这个人质,大抵是可以的。”赵怀面无表情的说着,虽然依旧被刀疤脸抓着,但他此刻的脸上已是没有了先前的愤怒与惊恐。 “该死!你们都该死!”李闯咬牙切齿,恨不能生撕了眼前这一男一女,但也只能想想,毕竟现在他的还在别人手里。 他憋着气,缓缓放下辛夷,这个过程中,辛夷手里那把手铳的枪口一直牢牢对着李闯心口的位置,让后者找不到机会发难。 “立刻放了我大哥,否则我便杀了这个细皮嫩肉的皇子殿下!”刀疤脸语气森寒的说着,为了增加说服力,他甚至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不就是人质吗,哼,他手上也有。 赵怀痛得眼前一阵发黑,他几乎能听到肩骨开裂的声音,但始终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辛夷眼底闪过一丝焦灼,很快被她掩饰了下去,冷笑道:“我不放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若是放了他,就必死无疑;你觉得我会这么蠢吗?” 游二沉声道:“只要你放了大哥,我让你们二人离开就是了。” “二哥……”刀疤脸一惊,想要反驳,却被游二狠狠瞪了回来,“给我闭嘴!” 被他当众训斥,刀疤脸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咽下了嘴边的话,不再言语。 游二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辛夷,“如何?” 第574章 挟持 “倒是不让人心动的建议,可惜……”辛夷朱唇微勾,摇头道:“我不相信你们。” 游二面色一沉,道:“那你想怎么样?” “把太子他们几个都给放了,等我们出了大同府,我自然会放了汉王。” “不可能!”李闯第一个反对,他好不容易才抓了赵恪等人,有了与大梁朝廷谈条件的资格,又怎肯放人。 “汉王有时间,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的性命吧。”辛夷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他,随即对阴着脸的施二道:“如何?” 施二咬一咬牙,对一旁的刀疤脸道:“去,把人都带出来。” 刀疤脸急声道:“二哥,你真要答应她吗?” “大哥在他们手上,我又能如何?难道你想害死大哥吗?”施二无奈,随即压低了声音道:“且先应付着,这一路过去,总会有机会救出大哥的。。” 听到这话,刀疤脸终是点了点头,放开赵怀去牢里提人了。 “殿下,你还好吗?”辛夷问着走到身侧的赵怀,但目光一直牢牢盯着施二等人,不敢有片刻移开。 “我没事。”赵怀忍痛摇头。 刀疤脸动作倒是挺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带着赵恪以及翊阳等人走了进来,几人看到屋里的情况,皆是吃了一惊。 “大哥!”赵恪惊呼一声,他怎么也没想到,赵怀居然真的会来大同府救他。 毕竟他与后者虽然年岁相仿,但并不是一母同胞,感情说不上太好,再加上赵怀自幼体弱多病,父皇对他格外疼惜怜爱,甚至宫里宫外一直有风言风语,说若非赵怀体弱今日的东宫太子,可能就是他了。 因为种种原因,所以赵恪对他实在说不上亲近二字,彼此见了面,也无非唤一声“大哥”或者“太子”,说几句场面话。 按理来说,以父皇对赵怀的疼爱程度,万万不可能让他孤身来大同府犯险。 他虽然身为太子,习惯了身边人的恭维,却也并非全无头脑,尤其是徐晋之的一番话,太子终归只是太子,并非不可替代。 所以在被带到这里前,他一直颇为心灰意冷,结果就看到了赵怀…… 看来,父皇并不像姑父说得那般冷血,他还是很在乎自己的,否则也不会让体弱多病的大哥来犯这个险。 想到这里,赵恪心情好了许多,也有了几分底气。 “人都在了,可以把手铳拿开了吧?”李闯恶狠狠地说着。 辛夷微微摇头,“我说过,等我们出了大同府,与等候在外面的人会合,才能放了汉王;否则,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本王从来一言九鼎,说了放你们就一定会放你们,绝不食言;你若不信,尽可去外头打听打听,本王可有说了一句谎言?” 李闯瓮声瓮气地说着,若非被手铳指着,不敢轻举妄动,他恨不能拍几下胸脯,好增加说服力。 辛夷轻笑一声,“我这个人没别的毛病,就是疑心有些重,从来不信空口白牙的话。”不等李闯说话,她又道:“所以还是劳烦汉王送一送我们吧。” 好一个不识实务的臭娘们,等老子脱困,非要你好看不可! 李闯在心里怒骂着,但也仅止于此,毕竟他的性命还在辛夷手上。 在了李闯这个“护身符”,他们这一路上还算顺利,只是游二等人一直远远跟着,不肯离去。 “在我们走出大同府范围之前,他们一定会有所动作,只靠我带来的那五百精兵……挡不住的。” 马车上,翊阳面色凝重地提醒着,透过车窗望去,大同府的边界乃至驻扎在边界的五百精兵已是隐约可见。 “侄儿知道。”赵怀微微一笑,“姑姑放心,援兵很快就到。” “援兵?”翊阳眸光一亮,追问道:“皇兄给你派了多少人?” 不止是她,赵恪也是两眼放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赵怀,期望后者能够给出一个足以碾压这群反贼的数字。 这几日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吃的都是馊掉的饭菜,甚至还有老鼠跟他抢食,第一天的时候,他把黄胆水都呕了出来,一口都没有碰过; 但到了第二天……饥肠辘辘的他,不得不捏着鼻子吃下这些令人恶心的饭菜。 想他一出身就是锦衣玉食,后面更被封了东宫太子,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故而对这群反贼恨之入骨,暗自发誓一定要将今日之辱十倍百倍地还给这群反贼。 赵怀苦笑一声,摇头道:“不知道。” 翊阳一怔,“什么意思?” 那厢,徐晋之愣了片刻,已是明白过来,“大殿下是瞒着陛下来的大同府?” 这辆马车并不宽敞,但为免反贼会挟持另一辆马车反过来威胁,所以辛夷他们五个人连同被挟持的李闯都挤在一辆马车里。 “不错。”赵怀点头承认了徐晋之的猜测。 这句话后,车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还是李闯的狂笑声打破这份死寂,“哈哈哈,什么都没有,带着一张假圣旨就敢闯我大同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赵怀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什么都没有,不也将你挟持在这里了吗?” 李闯被他这句话噎得半死,好一会儿才咬牙道:“那是老子大意了,有本事放了老子,咱们正儿八经来打一场,你这样使阴招,算什么好汉?算什么正人君子?” 赵怀盯了他片刻,忽地扬唇一笑,笑容里的讥色刺痛了李闯,怒斥道:“你笑什么?” 赵怀没有理会,反问道:“你看我像傻子吗?” “什么意思?”李闯一头雾水地问着,他是真没听懂。 “好不容易才抓到你,结果为了一声’好汉’以及’正人君子’,就把你给放了,呵呵,傻子才会做这种事情。” 别看赵怀温和亲切,对谁都是以礼相待,这会儿刺起人来,比朝堂上那些以毒舌着称的御史大夫,不逞多让。 “你!”李闯气得火冒三丈,一双蒲扇大的双手捏得咯咯作响,若非被手铳指着,一旦动手,性命难保,他这会儿早就扭断赵怀的脖子了,但即使如此,心中也蠢蠢欲动,生出冒险一试的冲动。 第575章 边界 坐在他对面的徐晋之看出他的心思,冷冷提醒:“你最好老实些,否则我们出不出得了大同府不知道,但你一定会死在这里;到时候就算你们真逼得陛下让步,占据一隅之地做土皇帝,也与你没有关系了。” 徐晋之的话犹如一盆冷水,狠狠浇在李闯头上,瞬间浇熄了那股怒火,令他冷静了下来,确切来说,是——畏惧。 对,畏惧。 李闯一无所有的时候,有勇气豁出一切,纵是丢了性命也无所谓;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砍头不过碗大的一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占据了大同府,在这里作威作福,享受着荣华富贵以及予取予求的权力。 这一切都让他无比眷恋,而人一旦有了眷恋,就会害怕失去,也就是……畏惧! 在李闯闭嘴后,赵怀将计划大概说了一遍。 昨夜,他从一个说漏嘴的小太监嘴里知道了赵恪被擒,大同府沦陷,并让他出面去交涉的消息。 赵恪对他或许有各种各样的小心思,但他对手足至亲却是真的在乎,也是真的关心,哪怕并非一母同胞。 所以一知道这件事,便连夜去了养心殿,但走到半路时,他突然一言不发的折回,看的小夏子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家殿下在想什么。 赵怀乍闻消息,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求见梁帝,好让自己前往大同府,但冷静下来后,他便知道,这是行不通的。 这件事,梁帝必然是知道的,可这些日子来,自己一无所知,很明显,是梁帝有意瞒着他,不想他去犯这个险。 他很清楚梁帝,是一个权威极重的铁腕皇帝,说一不二,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他跪在梁帝面前哀求,后者也不会同意,甚至还会将他软禁起来,连宫门都不让他出去。 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一点,他才会半道折回,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就连贴身的小夏子都不知道这件事。 几经思量,他决定伪造圣旨,骗过那群反贼。 赵怀知道自己此行危险,指不定就会死在大同府,再也回不来,而他最舍不下的人,除了梁帝之外,便是辛夷,所以从养心殿折回后,他去了钟粹宫。 原只是想着见一见,说几句话,哪知却被辛夷看出他有心事,几番追问,都被他给敷衍了过去,随即起身告辞。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提及大同府的事情,也不曾透过自己打算出宫的事情,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哪知第二日他乘马车驶出宫门后,方才发现跟在身边的小太监并非毓庆宫的人,而是乔装的辛夷。 原来她察觉赵怀有事情隐瞒,又听到了些许关于大同府的只言片刻,便留上了心,发现赵怀让人准备马车,她便从一名小宦官那里买了一身衣裳,假扮小宦官跟着赵怀上了马车。 赵怀知道后又气又急,催促着辛夷离去,后者怎么也不肯答应,再加上马车这会儿已经驶出了城门,只得作罢。 在马车,辛夷知道了赵怀的计划,推敲一番后,对这个相对简陋的计划进行了完善,最终定了先以圣旨诓骗,如若失败,便设法让李闯发现辛夷是女儿身,伺机接近,以藏在袖中的手铳挟持,迫他护送一干人等离开大同府的计划。 计划只到这一步,也就是说,抵达大同边界后,具体情况就无法再预测了。 毕竟李闯不可能眼睁睁放任他们离开,就算他们一直挟持着李闯不放,那群反贼也不可能放任他们真的离开大同府。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双方都会有一场生死冲突,这个时候,就看双方的人手了。 据赵恪所言,李闯手下有近万人,即便只算留在大同府的也有数千人,虽说大都是乌合之众,但也缺骁勇善战之人,否则他们也占据不了大同府。 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翊阳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五百精兵…… 除非这五百人个个装备了辛夷用来胁持李闯的手铳,否则绝不可能是那数千反贼的对手。 至于隐藏在暗中,由陆江统领的神机卫,倒是有以一挡十之能,但人数太少,不足以左右战局。 再接下来就是留雁楼了…… 但这是她藏在暗中的底牌,一旦被人知晓,尤其是被皇兄知晓…… 以皇兄的性子,一旦有所怀疑,就会一路追查下去,迟早会查到她身上的…… 翊阳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 皇兄的手段,没人比她更清楚,所以但凡还有一丝可能,就绝不能暴露了留雁楼! 车中众人各怀心思地当口,已是来到了大同府的边界。 在此处驻扎了一天一夜的士兵看到有马车出来,皆是精神一振,但很快就察觉到不对了,因为马车后面,还跟着许多反贼…… 不对,确切来说,不是许多,而整整一支反贼军队,一眼望不到边,粗略估计,至少有上千人。 奇怪,既然马车出来,那就是说反贼放人了,为何还要跟着一并出来,这样上千人的队伍,且全副武装,绝对不可能是送行。 正当众人猜测纷纭之时,马车停了下来,一道道身影从车中走了下来。 带领这五百精兵的是一名姓刘的副将,他是认识赵恪的,看到后者从车中下来,神情不由得有些激动,喃喃道:“还真的将太子给救出来了,不知是长公主还是大殿下的功劳?” 赵怀孤身入大同府与反贼交涉的事情他是知道的,毕竟从京城到大同,最近的就是这条官道。 他先前还劝过赵怀,但后者说是奉旨而来,也就没再说什么。 刘副将很快就意识到不对了,因为一并从马车里下来的,还有一名横眉怒目的中年人,他同样识得,是反贼头子,也就是那个自称汉王的李闯。 奇怪,他怎么也在车里?呃,旁边还有一名宦官,不对,又好像是女子? 刘副将心思飞转如轮,脚步却不慢,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翊阳等人身前,拱手道:“副将刘既见过太子殿下,大殿下,长公主,驸马爷!” 第576章 游二 “免礼。”看到刘既与他身后的五百精兵,赵恪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人数依旧比不上那帮反贼,但好歹能壮几分胆气,不像先前那般,当真是一点底气也没有,每一步都像走在悬崖边,随时会被人推落万丈深渊。 那厢,李闯闷声道:“已经到大同府边界了,可以放开本王了吧?” 徐晋之与赵怀低语几句,指着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反贼大军,道:“你让他们扔下兵器,并且退出二里之外!” “不可能!” 李闯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徐晋之的要求。 扔下兵器,退出二里,这么一来一回,他们便不可能再追上赵怀等人。 辛夷将手铳往前递了递,抵在他心口的位置,冷冷道:“除非你想立刻去见阎罗王,否则由不得你,立刻下令!” 李闯气得几乎咬碎了牙,奈何命在人家手上,只得被迫道:“所有人,扔下武器,退出二里之外!” 他喊得很大声,所以虽然相隔了十余步,也足够那些人听到了,很快,便有人稀稀拉拉地扔起了武器。 刀疤脸咬一咬牙,正要扔下手里的钢刀,被人一把按住手,他诧异地看去,正是游二。 “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刀疤脸诧异地问着。 “这刀……”游二神色阴晴不定,片刻,他沉声道:“扔不得。” “可是大哥在他们手里,若是不依着他们的话,大哥恐怕活不了。”刀疤脸无奈地问着,他又何尝愿意这样窝囊,实在是没有法子,他们三人是异姓兄弟,感情极好,也曾歃血为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游二冷声道:“你以为扔了刀,退出二里地,大哥就能活吗?糊涂!” 他冷眼看着赵怀等人,“今日放走了他们,不吝于纵虎归山,等他们一回到京城,皇帝老儿没有了顾忌,立刻就会发兵大同,将我们一网打尽,到时候谁也活不了!” 刀疤脸咧一咧嘴,不以为然地道:“这不是还有上万的大同百姓吗,我就不相信皇帝老儿会真的不管他们死活。” 游二冷笑一声,道:“你忘了当年咱们在边关的事情了吗?” 提到这事,刀疤脸眼角一阵抽搐,手下意识地抬起摸了一下脸上的刀疤,这道疤很长,从右眉骨一直贯空到下巴,连鼻子也被砍掉了小半个,但凡再偏一点,他右边那只眼就得瞎了。 当年大梁与北境起战,北人捉了大梁的百姓在城关前,逼他们往前冲,而关内的士兵为了守住疆土,只能含泪被迫射杀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那一战,大梁百姓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李闯三人便在那些被持迫的百姓之中,只是他们运气好,侥幸活了下来,并且逃离了北境,不过三人都受了些伤,其中最重的就是老三刀疤脸。 三人逃回大梁后,便落草为寇,起先只是占据一座山头,后来慢慢的势力越来越大,甚至压制住了地方官府,成为朝廷的一个心腹大患。 “当年,他们可以毫不留情的向咱们掷石射箭,你怎么就觉得皇帝老儿会为了万八千的性命,放弃大同府?” 刀疤脸沉默不语,片刻,他有些无力地争辩道:“可二哥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为何……” “因为那时我们有太子在手。”游二看了一眼远处的赵恪,冷声道:“不管那姓徐的驸马说的是真是假,太子始终是一个极好的人质,也是我们跟朝廷谈判的资本,没了太子,呵呵,老三,不要太天真了。” 刀疤脸想了一会儿,道:“那二哥的意思是……” 游二将双手拢在袖子里,眯眼看着赵怀等人,缓缓道:“死一人,还是死全部,就看老三你怎么想了。” 刀疤脸脸颊一阵阵抽搐,握刀的手松了紧,紧了松,周而复始; 事实上,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事实上,在游二阻止他掷刀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几分,不过是在等着游二说出来罢了。 另一边,李闯见一些“士兵”稀稀拉拉地扔了兵器后,便没了动静,不由得急了起来,毕竟这关系着他的身家性命。 他很清楚,问题出在老二和老三身上,尤其是老三手里那柄刀,可一直攥着没扔,还与游二窃窃私语,这无疑是一种不好的信号。 该死的东西,不会是想在这个时候反水吧? 李闯在心底怒骂着,嘴上则喊道:“老三,你做什么,还不赶紧让他们把兵器都扔了。” 游二也听到这话,侧目道:“老三,想清楚了没有?” “想清楚了!”刀疤脸狠狠一咬牙,眼神凶猛地瞪着赵怀等人,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来,“干!” 听到这个字,游二嘴角轻扬,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有了这样的共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不仅没有人再依着李闯的话掷兵器,甚至还有几个人俯身捡起,重新将刀刃牢牢握在手中。 仅有二十几个人执意不肯捡起兵刃,而这些人都是李闯的亲信,不想做危害李闯性命的人。 但二十几个人,在这上千人乃至数千人的队伍里,无疑是微不足道的,若是将这些人比做一池水,那他们连搅动水的资格都没有。 另一边的李闯已是变了颜色,他就算再蠢,也看得出情况不对。 难道…… 不会的,他们三人曾歃血为盟,结拜为异姓兄弟,老二和老三不可能在这种节骨眼上落井下石。 李闯拼命安慰着自己,但对面传来的话,彻底打破了他心底的侥幸! 只见刀疤脸狠狠一挥刀,厉声道:“兄弟们,将他们全部围起来,一个都别放走了!” 得了他的命令,除了那二十几个人之外,余下的都拎着兵器“嗷嗷”地冲了上来,将赵怀与那五百精兵,团团包围,水泄不通。 李闯看得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来,只觉得寒毛倒竖,一股寒意延着脊椎涌上来,冻得他浑身冰冷,如同置身冰窖之中。 第577章 内讧 他用力咬了一口舌尖,借着剧痛让自己稍稍冷静了几分,“老三,你……你想做什么?” 刀疤脸咧嘴一笑,他本就长得凶悍,再加上缺失的小半个鼻子以及那道狰狞的疤,越发骇人,“大哥,你安心去吧,往后每逢清明,我和二哥都会看望你的。” 会在清明时节去看望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死人! 李闯又气又恨,怒吼道:“你这没良心的狗东西,你忘了当年是谁救了你,又是谁带你富贵的吗?如今你就这么待我?” 刀疤脸掏一掏耳朵,咧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起来,这话还是大哥你教我的呢;至于救我……” 他冷笑一声,“不过是见我天生神力,有几分用处罢了;再说了,这些年我也帮了你许多,早已两清,这种陈年老黄历的东西,大哥就别拿出来显摆了。” 李闯恨恨一咬牙,又看向游二,面色阴沉地道:“老二,你也要忘恩负义吗?” 先前游二与刀疤脸说话的时候,双方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再加上前者刻意压低了声音,所以李闯并不知道游二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只当他是被老三给蛊惑了。 拢着双手的游二闻言微微低头,叹了口气。 李闯见状,只道他心里有愧,正要设法游说,就听游二道:“老三这人粗鄙,没读过什么书,更说不出什么金玉良言,但有一句话,他说对了……” 游二话音一顿,抬头迎着李闯期待的目光,一字一字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听到这话,李闯整个人僵在那里,犹如石化了一般,待回过神来,他如疯了一般地吼叫道:“你们俩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定要杀了你们!” 游二听到了,但他连个正眼都懒得给,转头对刀疤脸道:“迟则生变,速速拿下他们!” “得令!”刀疤脸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刀身,那双充满了暴戾的眼睛里杀气弥漫。 “大哥,现在……现在怎么办?”赵恪惶恐地问着,他原以为这次可以全身而退,哪知道这群反贼居然连临阵倒弋,连自家首领的性命都不顾了。 赵怀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仿佛在等什么人,但宽阔的官道上,除了几匹绑在树上的俊马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轻叹一口气,收回目光道:“待会儿趁着刘副将挡住他们的机会,太子与姑姑赶紧骑马往京城的方向奔去,千万不要回头,也许……可以在被他们追上之前,抵达京城。” 想靠五百精兵挡住眼前成百上千的反贼是万万不可能的,就连能挡住多久,都是未知之数,所以眼下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逃! 说完这句话,赵怀往后退了几步,来到辛夷身边,低声道:“把手铳给我!” 辛夷哪里会不明白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分明就是想要留下来断后,她不假思索地摇头,“要走一起走。” 赵怀苦笑道:“我清楚自己的身子,坐马车已是极限,骑马……且不说我根本不会骑马,就算会骑,这一路奔波也足以令我这身子骨散架,左右都是一个死。”说着,他再次伸手,“把手铳给我!” 辛夷樱唇轻咬,态度坚定地道:“我与殿下虽未成亲,却有婚约,自当同进共退,又岂能独自苟活!” 赵怀眼底掠过一丝惊讶,很快又笑了起来,他五官长得极好,这一笑起来更是越发的好看,“有你这句话……” 他刚说了几个字,一直等待着机会的李闯突然发难,一个扭身避开辛夷的手铳,迅如闪电地往赵怀扑去。 李闯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清楚知道这些人里面,谁最能够让梁军忌惮,所以他没有去抓离自己最近的辛夷,而是选择了赵怀。 其实在几人之中,他最想抓的是赵恪,奈何后者离着有些距离,虽然掠过去顶多就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但这点时间差,已经足够令事情发生偏差,所以他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赵怀。 “大殿下小心!” “呯!” “咻!” 这几个声音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喊话的是副将刘既,他反应最快,一边喊着一边已是拔出腰间的钢刀,往李闯避去。 “呯!”这一声,则是辛夷手里的那把手铳,李闯刚一挣扎,她便反应过来,立刻朝着李闯开始,但一来她对手铳并不熟悉,也就来之时,赵怀教了一下;二来匆忙之间,难以瞄准,所以这一枪,只在李闯脸上擦出一条血线,并没有打伤他,但即便是这样,也将李闯吓得出了一声冷汗。 至于最后那一道破空声,则是游二射出的箭,后者射箭的功夫,可不是辛夷能够相提并论的,精准无比,正中李闯手掌,将那骨肉相连的手掌贯了个通透。 “啊!” 李闯捂着血淋淋的手掌惨叫不已。 另一边,刀疤脸抓住这个机会,举起刀大喊道:“兄弟们,跟我一起杀过去,抓了那几个宫里头来的人,到时候咱们便有了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再不用东躲西藏,遮遮掩掩。” 想要人拼命,光喊口号是没用的,只有给出实打实的好处,他身后这些人才会愿意豁出命去。 刀疤脸正是清楚这一点,才会这么喊。 果不其然,他身后那些人一个个眼睛发亮,举着兵刃就冲了过去。 “田老九,你们带一队人马保护太子,大殿下还有长公主他们离开,其他人,随我迎敌!”刘既飞快地做出安排,自己则硬着头皮抽刀迎上了蜂拥而来的反贼。 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刘既悲哀地想着,却又无可奈何,他是朝廷的副将,今日若是怯战而逃,就算侥幸留得一条性命,朝廷也不会放过他的,甚至连他的家人也要受到牵连。 就在一场混战即将爆发之时,地面突然抖动了起来。 地震? 这个念头刚在众从脑海中闪过,就有闷雷声传入耳中,不对,不是闷雷声,而是马蹄声,是成百上千的马蹄声! 第578章 圣驾亲临 众人不约而同地往官道望去,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扬起了一道人高的尘烟,在尘烟的背后,则是一大队人马,正往这边飞奔而来,隐约可以看见马背上鲜亮的盔甲。 刘既等人大喜过望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这是往京城的方向,会从这个地方过来的,且穿着盔甲的,必然是大梁的士兵。 援兵来了! 而援兵,也意味着,他们可以不用死了! 相较于刘既等人的欢喜,刀疤脸他们的脸色则是难看到了极点,死死盯着迅速靠近的那群人马。 游二眼眸微眯,拢在袖中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跳动了几下。 果然……还是生变了。 这群突如其来的人马,令相距不过数步双方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奔得近了,众人才愕然发现,在这尘烟滚滚的背后,哪止成百上千的人马,至少有数千人,而且都是精干的骑兵。 要知道不管是在哪一朝哪一代,除了游牧民族之外,军队之中的主力基本都是步兵,骑兵极少,一支数万人的军队里,能有几千的骑兵就不错了。 骑兵在战场上的战力远比步兵要强,移动也灵活,但培养起来太难了,不说种种战术,只说每人必须得配备的军马,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毕竟大梁并不盛产马匹。 就说先前翊阳带出来的那五百人,除了刘既这个副将之外,骑兵不足五十之数,余下的都是步兵。 由此可见,这次大梁是动真格的了。 随着马蹄疾驰,隐约已经能够看到最前面的那个人的模样了。 看清的一瞬间,刘既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几下,眼前的景象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了, 刘既腿肚子一阵发软,居然……居然是那一位亲自领兵前来,这……这怎么可能? 刘既来不及细想,急忙还刀入鞘,朝着疾驰而来的大队人马单膝跪地,拱手大声道:“副将刘既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到这句话,他身后那些士兵一阵哗然,紧接着纷纷跪下,齐呼万岁。 不错,带领这数千骑兵飞奔而来的,不是别说,正是大梁的皇帝陛下! 赵恪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怎么也没想到,父皇居然会亲自带兵来救他! 父皇……父皇心里果然是有他的。 相比赵恪的激动,翊阳神情则要复杂的许多,她很清楚,皇兄这一趟既不是为赵恪来,也不是为自己来的,而是为了赵怀,他那个体弱多病的长子。 皇兄对赵怀……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在众人思绪飞转之际,梁帝已是来到近前,他“吁”的一声勒住马绳,目光飞快地在人群中梭巡,很快便锁定了赵怀,见他除了看起来有些狼狈,并没有什么异常或者受伤之外,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总算来得及时! “臣妹叩见皇兄,皇兄万福圣安!” 翊阳的话惊醒了一旁的赵怀等人,连忙跟着拱手行礼。 “都平身吧。”梁帝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一番审视后,落在面色阴沉的游二与刀疤脸身上,居高临下地道:“便是你们这些贼子掳劫太子,侵占大梁州府,祸害百姓吗?” 梁帝久居天子之位,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在他的迫视下,刀疤脸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去,被游二一把拉住,耳边更是传来后者的低语,“兄弟们都看着,切不可露了怯意!” 被他这么一提醒,刀疤脸也醒过神来,虽说眼下开始极其不妙,但并非没有一拼之力,可若是自己与身后这上千兄弟生了怯意,那就真的彻底输了。 想到这里,他默默收回后退的脚,梗着脖子道:“就是你爷爷我!” 梁帝眼底掠过一丝浓重的杀机,很快,便呵呵笑着对一旁的胡一卦道:“多少年没有人敢这样与朕说话了,偶尔听着,倒也有趣。” 胡一卦微微一笑,“陛下心胸豁达,非一般人所能及。” “依先生所见,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陛下在此,自是一切听凭陛下圣裁。”胡一卦并没有因为梁帝的询问,就大抒己见,他能够以一介布衣之身,在御前行走,还深得梁帝倚重,自是一个谨慎之人。 梁帝也不以为意,笑道:“朕每次想要先生给些意见,都颇不容易。”说罢,他将目光重新投向游二等人。 片刻,他侧头看向另一边的赵虎,淡淡道:“这些人掳劫太子,威胁朝廷,迫害百姓,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就……全杀了吧。” 这番话梁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决定的不是上千人性命,而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如何。 “喏!”赵虎大声领命,随即拔出腰间雪亮的钢刀,大声道:“将士们,随本将军悉数歼杀这群反贼!” 另一边,游二也在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鼓舞身后那些惴惴不安的“士兵”以及刀疤脸。 “兄弟们无需害怕,他们虽然人多,但这么多年安逸的生活,早已磨尽了他们的锐气,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 “这一仗,必定会十分艰难,但只要我们赢了,甚至抓住了皇帝老儿,从此以后就是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对,富贵险中求,我们今日就搏这一把!”一旁的刀疤脸大声附和着,一方面他确实被游二说动了,另一方面则是他清楚,他们这群人犯下的罪实在太大了,一旦落到朝廷手里,必死无疑。 既然左右都是死,何不搏一把,万一搏赢了呢? 这游二的口舌功夫实在极好,再加上刀疤脸旁边附和,那上千的贼匪之中,至少十之八九被鼓动了勇气,嗷嗷叫着冲了过去。 就在双方混战的时候,倒在地上装死的李闯突然兔子一般窜了起来,势如疾风地再一次抓向赵恪。 赵恪也真是倒霉,先后两次都被李闯当成了第一目标。 “二弟小心!”赵怀反应最快,一把推开赵恪,堪堪避过了李闯还在滴血的手掌,但他自己就没那么幸运了,被李闯一把掐住了脖子。 众人大惊失色,但一切都晚了,赵怀已经落入李闯手中。 第579章 再无兄弟 李闯一击得手,当即将赵怀拉到自己身前当护身符,只见他狰狞地笑道:“好一个兄弟情深,既然如此,那就只有辛苦你了!” 赵怀被他掐住了脖子,脸庞涨得通红,连呼吸都困难,何况是发出声音了。 “怀儿!”梁帝惊呼之余,又咬牙切齿地瞪着李闯,“贼子尔敢!” “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还有什么不敢!”李闯面目狰狞地望着马背上的梁帝,生死面前,君王之威已经不能让他产生多少害怕了。 再说了,他若是一个畏首畏尾的人,也不可能做出劫持太子威胁朝廷的事情。 梁帝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亡命之徒是最可怕的,因为他们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 “陛下,不妨先稳住他,大殿下安危要紧!”胡一卦在梁帝耳畔轻声说着。 “朕知道。”梁帝沉沉应了一句,他也是这个意思。 梁帝扬声道:“只要你放了大皇子,你所犯之事,朕可以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 “不错。”梁帝一边应声,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手负在身后,朝赵虎轻轻摆手,“你应该清楚,你们所犯的是谋逆之罪,按照大梁律,就算判一个腰斩之刑都是轻的;但只要你放了大皇子,朕可以做主,不伤你性命,君无戏言!” 梁帝满以为李闯听了这话,不说答应,至少会有所心动,哪知后者竟然“呸”地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讽刺地道:“你们这些当权者说的话,没一句能信了,什么君无劝言,我呸!” 梁帝被他这番胆大妄为的话气得脸颊一阵抽搐,若非顾忌赵怀安危,他早已下令将这个贼子抓起来千刀万剐了。 “那你想怎样?”梁帝一边问着一边利用眼角余光瞥向赵虎所在的位置,并不见后者,心中微微一定。 “我想……”李闯转头,看向刀疤脸以及……呃,怎么不见游二,他去哪里了? 李闯一怔,连忙四下看去,始终没有找到游二,这厮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奇怪,刚才明明还瞧见他的。 “你想怎样?” 听得梁帝催促,李闯收回目光,朝刀疤脸的方向抬一抬下巴,神色疯狂地道:“我想你替我杀了这个反骨仔。” 听到这话,刀疤脸豁然变色,连忙道:“你……你我好歹兄弟一场,你怎么能这样做?” “兄弟一场?”李闯恶狠狠地道:“你若心里真念着我这个兄弟,刚才就不会跟游二一道怂恿兄弟们做乱,置我性命于不顾;如今倒想起兄弟来了,我呸!” 他狠狠啐了一口,抬头看向梁帝,厉喝道:“还不动手?” 梁帝面色铁青,他登基数十年,还从未被人这样呼来喝去过,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李闯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怒意,朝刘既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当即挥刀杀了过去,他是武将出身,早年曾在边关与敌国厮杀,一手长刀使得出神入化。 刀疤脸虽然也有一身不错的功夫,但离刘既还差了一筹,不一会儿功夫,便被他逼得节节后退,相形见拙。 “二哥助我!二哥!” 面对狂风疾雨一般的刀势,刀疤脸大骇,迭声呼喊,但一直没有回应,直至这会儿,才发现游二不见了踪影。 “嘶!” 就这么一个恍神的功夫,刘既已是一刀砍中他的胳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刀疤脸痛得直冒冷汗,朝身后的“士兵”吼道:“他娘的,看什么看,赶紧给老子上,你们以为他们杀了老子后,会放过你们吗?” 有几人被刀疤脸说动了心思,握着刀欲上前抵挡,但他们刚一抬手,包围着的大梁精兵就纷纷按住刀柄,冷眼相看。 他们意思很明显,旁人若插手这场战斗,那他们也会出手绞杀! 见到这一幕,那刚刚升起的心思顿时熄了下来,所有人都默默看着刀疤脸被刘既逼得不断后退,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整个人犹如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 “咔!” 随着刘既疾如闪电的一刀挥落,刀疤脸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对,就是飞了起来。 他看从士兵手里取这弓箭瞄准李闯的赵虎; 看到了躲藏在茂密的树叶中,同样拉弦搭箭瞄准赵恪的游二; 看到了狂笑的李闯; 甚至……看到了自己无头的身躯; 再后来,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看到刀疤脸人头落地,李闯大声笑着,神态癫狂,笑着笑着,突然落下两行泪来。 也许……他真的曾将刀疤脸与游二他们当成兄弟看待,但终归……虚无飘渺的兄弟情抵不过现实与荣华。 从今往后,他李闯……再没有兄弟了! 就在李闯因为刀疤脸的死而狂笑不止的时候,一抹幽光突然射入他大张的嘴巴中,笑声戛然而止! 李闯眼珠子僵硬地往下看去,他看到了一枝黝黑的箭杆。 他……中箭了? 李闯脑海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整个人仰天倒去,一动不动,汨汨鲜血从被箭矢贯空的后脑勺流出,在地上汇成一个血泊…… 赵怀因为被李闯掐着脖子,所以被带着一并摔在地上,脸庞因为呼吸不畅涨得通红。 “大殿下!”辛夷急忙奔过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李闯的手指掰开。 那厢,梁帝也下了马,匆忙来到赵怀身前,紧张地唤道:“怀儿,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赵怀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吸着气,随着新鲜空气被吸入肺部,那种窒息的感觉终于缓缓褪去。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让父皇担心了,儿臣没事。” “没事就好。”梁帝松了一口气,刚才看到赵怀倒地,他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还好,没有大碍。 “陛下小心!” 梁帝正欲起身,突然听到赵虎惊恐至极的呼喊声,紧接着耳畔响起一连串尖锐刺耳的破空声。 “咻!咻!咻咻……” 每一记破空声,都是一枝利箭,十余道乌光如闪电一般射向他们。 第580章 突生变故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士兵根本来不及防备,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枝枝利箭激射而来。 “父皇小心!” 其中一枝箭就是射向梁帝的,赵怀眼疾手快,一把扑过去,将梁帝扑倒在地,虽说受了些皮肉伤,但好在没有中箭。 赵恪便没那么好运了,他躲闪不及,右腿被箭矢擦过,留下一道极深的血痕,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依旧疼得这位自幼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呲牙咧嘴,冷汗直流。 “恪儿!” 看到赵恪受伤,最担心的莫过于翊阳,急忙冲到他身前,紧张地掀开袍子,见没有伤到骨头,顿时松了一口气,不过看着那血淋淋的伤口,还是心疼的不行。 她用力撕下裙摆,更要替赵恪包扎,耳边突然传来徐晋之的声音,“小心!” 翊阳抬眼看去,竟然又见到一只利箭朝着赵恪而来,显然对方一箭未中,立刻又补箭,铁了心要取赵恪性命。 赵恪也看到了,但此刻他右腿受了伤,无法动弹,而且箭矢来的太快,几乎他刚看到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近前。 天要亡我! 赵恪下意识地闭起眼,心里闪过绝望的念头。 他等了一会儿,始终没有等到箭矢临身的剧痛,奇怪,难道那一箭射偏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耳畔响起徐晋之惊慌失措的声音,“公主!公主!” 赵恪一惊,连忙睁开眼,没等他看清,就瞥见一个人影跌入怀中,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定睛看去,竟是神色痛苦的翊阳,一并看到的,还有后者身后那枝乌黑的箭矢…… 赵恪怔在那里,连徐晋之从他手中接过了翊阳也不知道。 所以……不是箭矢没有射中他,而是姑姑不顾危险,用自己的身子替他硬生生挡下了这一箭。 姑姑…… 赵恪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之前因为柳青鸾的事情,他对翊阳多有不满,存了芥蒂,哪怕后来姑姑松口,他也觉得不过如此,认为父皇比姑姑更加疼爱于他。 再后来,他被那群反贼劫来了此地,看到姑姑犯险来大同府救他,颇为感激,可后来徐晋之在反贼面前指称他太子的身份并非不可替代,置他于危险之中。 那份刚升起来的感激,便又荡然无存,可现在…… 没有人不惜命的,可姑姑却冒着生命危险,替他挡下那枝箭,他…… “恪儿……” 翊阳虚弱的声音惊醒了赵恪,他连忙按下心思,来到翊阳身边,握住她伸出来的手,颤声道:“我在,恪儿在!” “你……有没有事?”翊阳吃力地问着,精致的五官因为痛苦拧在了一起。 “恪儿没事,多亏了姑姑……”赵恪哽咽地说着。 “没事就好。”听到这句话,翊阳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但很快又被后背一阵阵的剧痛打散,冷汗如浆水一般涌了出来,布满了苍白的面容。 看到翊阳痛苦难捺,气息微弱的模样,赵恪心里一慌,急声道:“姑姑!姑姑你不要有事……” 在这种生死关头,翊阳昔日待他的种种好,顿时涌上了心头,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见到他这副情真意切的模样,翊阳心里一暖,吃力地替他拭去眼泪,“莫哭,恪儿如今是太子,是大梁的储君,不能轻易落泪。” 赵恪迭声答应,他勉强忍住眼泪,正要再与翊阳说几句话,便看到后者晕了过去,一时大惊失色,急忙问正在把脉的徐晋之,“姑父,姑姑她……她……” 最后那几个字,赵恪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害怕会得到一个不愿意听到的答案,好在徐晋之把过脉,又检查了翊阳的伤口,道:“太子放心,公主只是晕过去了,我刚才检查过,那枝箭并未伤到公主要害,上面也没有淬毒,回去拔除了箭头再敷药止血就没事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听到这话,赵恪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就跟瘫软了一样,半天爬不起来。 再说梁帝那边,赵虎带来的都是精锐士兵,很快便根据箭矢射来的方向锁定了射箭的人,并将之一一袭杀。 确定安全之后,梁帝方才站起身来,见赵怀扔坐在地上,便伸手想要将他拉起,岂料竟发现后者手冷得像冰块一般,掌心更是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粘腻湿滑。 梁帝心头一惊,连忙定睛看去,这才发现后者小腹竟然斜插着一枝箭矢,不断有鲜血从伤口渗出来。 “怀儿!”梁帝豁然色变,随即他似想到了什么,急忙对一旁的王安道:“去将胡先生叫过来。” 待王安领命离去后,他又呼道:“晋之!晋之!” 听到梁帝呼喊,徐晋之不敢怠慢,连忙放下翊阳奔了过去,“臣在。” “快,快替怀儿看看,他受了箭伤。”梁帝以最快的速度说着。 徐晋之也是吃了一惊,他是清楚赵怀身子的,别人受了箭伤,只要不致命,不中毒,只要养上一阵子,大抵是能够好的,但这位殿下身子太虚弱,一旦受伤,就有可能是致命的。 他顾不得应声,急忙俯身检查伤势,片刻,他抬起头,神情严肃地道:“大殿下受伤的地方虽然不致命,但一直在流血,情况很不好,得立刻回宫医治。” 在他说话的时候,胡一卦也到了,他与徐晋之一样,都是懂得医术的,检查过后,说出来的话与徐晋之一般无二。 事关赵怀性命,梁帝不敢耽搁,立刻命人将他抬上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往宫城奔去,胡一卦也在马车里,好尽量稳住赵怀的伤势。 至于徐晋之,因为翊阳受伤的缘故,梁帝没有要求他同行。 至于梁帝,他唤住赵虎,扫了一眼被军士包围的反贼,冷声道:“这群贼子……杀无赦!” 赵虎心中一凛,这可是上千条人命,陛下居然一个活口都不打算留,看来陛下这次是动了真怒。 也是,谁不知道大殿下是陛下最心疼的儿子,如今受了这样的伤,陛下若不动怒才叫奇怪。 想归想,赵虎动作却不慢,几乎是立刻就拱手答应,“末将领旨!” 第581章 又见留雁楼 梁帝点点头,翻身上马,带着一队精兵朝着已经驶出一段距离的马车追去。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过赵恪一眼,就连翊阳,也只是匆匆问了一声,知道没有性命之危后,便不再理会。 看到梁帝离去,赵恪急忙喊道:“父皇……” 梁帝听到了,但并没有回头。 对这位皇帝来说,当下,再没有什么比赵怀性命更重要的事情了。 赵恪怔怔地看着绝尘而去的梁帝,究竟……父皇是没听到,还是懒得回头看他一眼,可明明…… 赵恪低头看着自己还在流血的右腿,他也受伤了啊! 这一夜,注定是血流成河,千余名反贼尽数被击杀,无一生还,赵虎那柄精铁打制的刀因为杀了太多人,刀刃卷了好几处。 但那个游二……始终没有抓到,他就像一个幽灵一般,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又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梁帝人还没到京城,太医就被快马加鞭前来传旨的王安给叫到了毓庆宫待命。 当他们看到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赵怀被抬进来,心都“咯噔”了一下。 大约半多年前,赵怀被刺客所伤,命悬一线的情况,他们还历历在目,整个太医院差点为此赔葬;万万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便又来这么一出,而且情况似乎比上一次还要不对。 难道,真是天要亡太医院吗? 众太医吐糟归吐糟,动作却是一点都不慢,诊脉的,清理伤口的,检查体征的,各司其职。 等全部检查后,一众太医的脸色全部难看到了极点,更如他们所料的那般,赵怀这一次伤势更加严重。 见他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梁帝迫不及待地问道:“情况如何?” 众人相视了一眼,最后停留在院正身上,后者无奈地上前道:“回陛下的话,大殿下失血极多,且因为他体质虚弱,所以……情况很不好。” 梁帝咬牙忍着脑袋中的晕眩,道:“多不好?” “也许能救回来,也许……不能!”说完这句话,院正已是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等待着梁帝的雷霆之怒。 梁帝眼前一阵阵发黑,王安连忙扶住他,细声道:“陛下保重龙体,大殿下吉人天相,定能与上回一般,化险为夷。” 他的话,多多少少让梁帝生起了几分希望,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所有能用的,不能用的方法,都给朕用上,一定要保大殿下安然无恙!” “臣等一定尽力而为!”院正苦涩地说着。 梁帝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赵怀后,便转身出了内殿,他知道,自己若留在这里,那些太医必定施展不开手脚,那样只会延误了赵怀的病情。 彼时,夜幕已经降临,正在逐点逐滴地吞噬余光…… 胡一卦正等在外头,看到梁帝出来,连忙迎上去道:“陛下,太医怎么说?” 梁帝闭一闭目,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来,“尽力而为。” 果然如此。 胡一卦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一路都在马车中,对于赵怀的情况很是清楚,除非大罗金仙降临,否则……不会很乐观。 有小太监走到王安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后者微微点头,在挥退小太监后,他走到一言不发的梁帝身边,道:“陛下,陆统领回来了。” 听到这话,梁帝眉目阴沉地道:“他这会儿倒记得回来了,先前怎么不见踪影?” 王安低着头,不敢接话。 梁帝带去的那三千精兵,虽然也是十里挑一,乃至百里挑一的好手,但始终是普通士卒,远不能与神机卫的人相提并论,更别说陆江了。 刚才若是陆江在场,也许那枝箭就伤不到赵怀了,偏偏陆江犹如失踪了一般,一直不见踪影,难怪梁帝如此生气。 胡一卦轻声道:“陛下,陆统领做事一向妥贴,今日之事,想必别有内情,不妨传陆统领进来一问。” 梁帝重重地哼一声,但到底没有拒绝胡一卦的提议,“让陆江进来见朕。” 得了梁帝的话,不一会儿功夫,陆江便走了进来,朝着站在檐下的梁帝拱手行礼,“臣陆江叩见陛下。” 梁帝睨了他一眼,阴恻恻地道:“原来陆统领还记得朕这个皇帝。” 这句话无疑是极重的,吓得陆江当即跪了下来,“臣未能及时救驾,罪该万死!” 他赶到大同府边界的时候,梁帝已经离开了,倒是赵虎还在,匆匆问了几句,便立刻赶来了皇宫。 梁帝面无表情地道:“说说吧,陆统领何事缠身,以至于姗姗来迟。” “回陛下的话,臣……”陆江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梁帝,道:“被留雁楼的人缠住了。” “留雁来?”梁帝一怔,复又皱紧了花白的眉毛,“他们也在大同府?” “是。”陆江如实道:“臣在监视反贼动向的时候,意外发现他们也在大同府,并悄悄潜入大同府衙。 臣觉得奇怪,就跟了上去,不曾想被发现了行踪,引来留雁楼的杀手纠缠,一直到不久之前才摆脱他们。” “摆脱?”梁帝敏锐地捕捉到陆江话里的问题,“连你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臣无能。”陆江愧疚地道:“留雁楼这次派往大同府的人里,着实有几个好手,臣在他们的围攻之下,勉强自保。” “留雁楼……” 梁帝喃喃念叨着这三个字,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厌恶。 片刻,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烦躁,道:“去查,朕要知道他们去大同府做什么,是不是与那群反贼有所联系。” “是。” 陆江答应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露出犹豫之色,片刻,他咬牙道:“臣还有一事,不知该不该奏禀。” 梁帝不悦地拧一拧眉,“有事就说。” “那群反贼闹事之事,臣手底下的一名神机卫也在那里,他说看到了射向太子的那两箭,射箭的是反贼的二当家,也就是那个叫游二的人。” “是他?” 梁帝露出诧异之色,他当然记得游二,李闯与刀疤脸都已正法,唯独游二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不见踪影。 第582章 游二 梁帝缓步走到庭院中的石桌前坐下,又示意胡一卦一同落座;手指在坚硬的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敲着,陆江与王安不敢出声,安静地等候在一旁。 良久,梁帝抬起头,沉声道:“这么说来,他并未逃走,而是一直藏身于树林之中,伺机做乱?” 听到梁帝问自己,陆江连忙道:“回陛下的话,恐怕是这样的。” “这就奇怪了……”梁帝喃喃自语。 确实很奇怪。 王安在心里默默应了一声,游二是反贼,仇视朝廷,想要刺杀一两个贵人很正常,但当时梁帝也在场,他是天子,大梁的最高统治者,无论怎么算,都应该毫不犹豫地刺杀梁帝,可偏偏游二选择了赵恪这个储君,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这游二与太子有仇?” 陆江摇头,据实道:“据臣这几日调查所知,并没有。” “游二……”梁帝思索片刻,抬头问道:“你对他了解多少?” “只知他原是京城人氏,多年前犯事被充军边关,后来我大梁与敌国发生战乱,他跟着李闯等人一起逃了出来,并落草为寇;据臣所知,他颇有城府,擅阴谋,所以在反贼之中,是一个军师般的人物。” “这可就奇怪了。”梁帝轻语一句,看向坐在对面的胡一卦,“先生可有什么看法?” 胡一卦微微低头,“臣觉得整件事都有些蹊跷,按理来说,他们不过是一群反贼,乌合之众,在地方上作威作福也就算了,万万不敢与朝廷公然叫板,更别说劫持太子,威胁朝廷割据大同府等地。” “朕也有这个感觉,若是一些穷山恶水,民风彪悍的地方,尚且说得过去,但大同府啊……”梁帝接过王安递过来的茶水,沉声道:“太近了。” “陛下所言正是,所以臣觉得……”胡一卦眸中精光一闪,“这件事,很可能是冲着太子来的。” “太子?”梁帝诧异,他搁下已经递到嘴边的茶盏,愕然道:“太子这几年虽然在学着处理朝政,但领办的差事并不多,怎么会与一个反贼结怨?” 胡一卦垂眸道:“这就是辛苦陆统领了。” 梁帝也没指望从胡一卦嘴里得到答案,所以听到他这么说,侧头对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的陆江道:“胡先生的话,听到了吗?” “臣听到了,臣一定尽快查明缘由。”陆江乖觉地说着。 “若能查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今日之事,朕便不与你计较了。” “谢陛下。”陆江赶紧跪下谢恩,从知道大殿下受伤,命悬一线后,他心里就压了块大石头,气都喘不匀。 身为皇帝亲兵的统领,他很清楚大殿下在梁帝心中的份量,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别说神机卫统领的位置,连小命都有可能折在这件事上,如今有了梁帝这句话,那块大石虽不至于搬开,却也好歹小了一半。 在宫里为了赵怀的事情一团忙乱时,徐晋之也带着受伤的翊阳回到了长公主府,徐忠原是想去请太医的,被徐晋之阻止,只让他去请城里的大夫。 赵恪拧眉道:“城里那些大夫多是沽名钓誉之辈,没多少本事,万一误了姑姑的伤势可就麻烦了,还是去请御医保险一些;姑父若是不方便,我去请。” 在示意徐忠下去后,徐晋之苦笑道:“太子觉得,如今太医院里还会有太医吗?” “这是当……”话说到一半,赵恪似乎明白了什么,面色难看地道:“姑父是说,太医都去了毓庆宫?” 徐晋之颔首,“正是,太子这会儿过去,只会扑空。” 赵恪捏着双手,面色难看,半晌,他咬牙道:“可是姑姑也受伤了,父皇怎么能……” “为什么不能?”徐晋之出声打断,冷漠地道:“他是皇帝,是九五至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的;好比太子被反贼所擒那件事,陛下说瞒着大殿下,就瞒着,没人敢为太子说一句话。” 赵恪双拳攥得微微发抖,青筋突起,犹如一条条青色的小蛇。 半晌,他语气冰冷地道:“我被关在地牢里太久,京城的事情都不知道,等大夫来了,为姑姑医治后,还请姑父辛苦一些,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都与我说一遍。” 徐晋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应了一个“好”字。 事关翊阳伤势,徐忠不敢怠慢,策马飞奔在东城,找到大夫后,觉得走路太快,又是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 那大夫已是一把年纪,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坐过马,颠得脸都白,刚一停下,就立刻滚落下马,瘫在地上连路都不会走,还是两个下人将他搀扶进去的。 翊阳的伤势正如徐晋之先前说的那样,没有伤及要害,将养一阵子,等伤口愈合就没事了,只是这一路过来,失血过多,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比较虚弱。 送走大夫后,徐晋之与赵恪缓步走在府邸里,彼时,夜色初降,府里的下人正在逐一掌灯,看到两人过来,远远便跪了下去。 赵恪一瘸一拐,走得颇为吃力,大同府那会儿,虽然翊阳替他挡住了要命的那一箭,但他腿上是真真切切受了伤,虽说这会儿已经止血包扎,但伤口还是在的,每走一步,都会扯动几分。 徐晋之见他走得辛苦,劝道:“太子腿上有伤,还是莫要再往前走了,万一伤口裂开,又得受苦。” “是有些疼,但……”赵恪低头摸一摸缠着纱布的腿,涩声道:“没有心里来得疼。” “可是……” “姑父。”赵恪打断他,道:“继续说这些天的事情吧。” “好吧。” 徐晋之拗不过他,只得继续说着。 在听徐晋之讲了这几日的事情后,赵恪很久都没有说话,直至绕到位于东南方的园子后,方才沉声道:“所以,父皇因为担心大哥操劳,所以一直没有理会反贼的要求?” “不错。”徐晋之望着悬在天边的明月,叹气道:“若不是这件事泄露到了民间,我与公主还被蒙在鼓里。” 第583章 解惑 “那日我陪公主进宫的时候,贼子正好送来殿下的金冠与一缕头发,公主担心太子安危,主动请缨与反贼去交涉,再后面的事情,太子都知道了,不需要我再赘述。” 说到这里,徐晋之突然退开两步,郑重其事地朝赵恪拱手拜倒,后者一愣,随即上前扶起他,“姑父这是做什么?” “昨日在大同府,为了迷惑反贼,让他们不再觉得殿下奇货可居,所以说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还请太子殿下恕罪。”说着,徐晋之又要行礼,被赵恪拦住,他长长叹了口气,低语道:“不瞒姑父,今日之前,我确实很生气,认为姑父是落井下石,存心要置我于死地;毕竟在反贼那里,我唯一能够倚仗的,就只有大梁太子这一层身份;可姑父那番话,却硬生生剥下了我这层皮,我又岂能不慌?” “我一直不明白,父皇都已经派了你们来与反贼谈判,为何还要说这些诛心的话,如今才算明白……”赵恪折了一朵攀住衣角的紫藤小花在手里把玩着,眸中寒光闪烁,“父皇根本无心救我。” 随着这句话,他倏然攥紧了手,待得再张开时,刚刚还娇嫩鲜艳的花朵已是被辗得粉碎,哪里还有刚才的形象。 “不能说陛下全无心思,只是……” 只是什么,徐晋之没说下去,但赵恪怎会不明白,取出帕子面无表情擦拭着掌心残留的汁水,口中道:“只是没有大哥来得重要。” 徐晋之长叹道:“这话虽然诛心,但确实如此。” 在一翻长久的沉默后,赵恪又问道:“毓庆宫不是被封锁了消息吗,大哥怎么今日又来了?” 徐晋之垂眸道:“不瞒殿下,是臣昨夜送去的消息。” 赵恪是储君,而徐晋之只是一个没有多少实权的驸马,撇开姑侄这层关系,确实是一君一臣。 “昨夜?”赵恪蹙眉道:“我若没记错,姑父昨夜与姑姑一起被扣留在大同府,又如何向宫里传递消息?” 徐晋之微微一笑,屈指扣于唇下,随着气息激荡,一声清鸣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直冲云霄,如此反复数次后,重归宁静。 “姑父这是什么意思?”赵恪茫然。 “殿下稍安勿躁。”徐晋之笑容神秘。 见他这么说,赵恪也只得按下心中的好奇与疑惑。 “叽叽……叽叽叽……” 几声清脆的鸟鸣从夜空中传来,徐晋之微微一笑,随着他伸出手臂,几只羽色艳丽的翠鸟盘旋着落在他手臂上。 徐晋之喂了它们几颗栗米后,手臂一振,那些翠鸟立刻振翅高落,没入深邃的夜空之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徐晋之收回目光,看向若有所思的赵恪,“殿下现在明白了吗?” 赵恪抬头看向笼罩在头顶的茫茫夜色,那里已经没有了翠鸟的痕迹,但赵恪知道,它们一直都在,只需徐晋之一声召唤,但会立刻出现。 “姑父就是利用这些翠鸟与宫里联系?” “不错,毓庆宫一直都有我的棋子,昨夜,便是他装做无意的样子,将殿下身陷大同府的事情泄露给了大殿下。”顿一顿,他又道:“好在大殿下并不像陛下一样刻薄寡恩,否则今日到底是个什么结局,就真的不好说了。” “也就是说,引大哥前来,只是姑父其中的一步棋。”赵恪若有所思。 “殿下贡明。”徐晋之唇角轻扬,“大殿下无兵无权,能够掀起的风浪实在极其有限,真正救殿下,是陛下,也从来只有陛下一人。” “大殿下只是臣用来引出陛下的一枚棋子;不过臣也没想到陛下居然会御驾亲临。”说到这事,徐晋之的神情有些复杂,他是真的没想到。 “父皇紧张大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赵恪神情出乎意料的平静,但在那眸底深处,满是怨恨与嫉妒。 “幸好大哥身体不好,否则……”赵恪负手看着皇宫的方向,面无表情地道:“本宫真要寝食难安了。” 徐晋之沉默片刻,低声道:“这件事殿下心中有数就好,万万不能往外说,否则臣与长公主恐怕都得被陛下问罪。” “姑父放心,经此一事,我心中已是澄如明镜,断然不会再做出糊涂事。” “太子明白就好。”徐晋之低头,隐藏在阴影里的嘴角微微扬起…… 夜半时分,昏睡了大半日的翊阳终于渐渐醒转,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事物,就听到耳畔响起惊喜的声音,“姑姑,你醒了?” 这是……恪儿的声音? 翊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赵恪正满脸欢喜地看着自己,“恪儿……” 赵恪连连点头,“是我,姑姑你终于醒了。” 因为伤在背后,所以翊阳这会儿是趴在床上的,她看了一眼烧到一半的硝金蜡烛以及漆黑的窗外,虚弱地道:“什么时辰了?” “刚刚二更。”赵恪一边说着一边取过一直温着的药碗,道:“此药有养气补血的功效,大夫交待了,姑姑一醒来就立刻服用,这样伤可以好的快一些。” “大夫?”翊阳柳眉一蹙,诧异地道:“怎么不是太医?” 赵恪沉默了一会儿,道:“大哥也受了伤,所以姑父没让人去宫里请,而是请的城中名医。” 翊阳一怔,复讥笑道:“我倒是不知道这件事。”顿一顿,她又道:“赵怀伤的怎么样?” “不清楚,侄儿还没有进过宫。”赵恪淡淡说着,同时舀了一勺黄褐色的汤药递到翊阳唇边,温言道:“姑姑喝药。”翊阳看也不看递到唇边的药,目光复杂地盯着神色平静的赵恪,“你……一直在这里陪着?” 赵恪微微一笑,“姑姑为侄儿受伤,侄儿理当守在榻边。” 听到这话,翊阳神情越发复杂,“你……不恨姑姑了?” “姑侄俩哪有隔夜仇,再说了……”赵恪轻声道:“我从来也没有恨过姑姑,只是那会儿不懂事,有些怨气。” 第584章 一年半载 不知是不是因为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的缘故,赵恪看着比以往沉稳了许多。 “那现在呢?”翊阳紧张地问着。 赵恪叹息一声,收回勺子,轻声道:“姑姑为了恪儿连性命都可以不要,恪儿还有什么可怨的?”不等翊阳言语,他又道:“姑姑放心,恪儿以后会长进的,不会再让您担心。” “好……好……”翊阳激动得直落泪,她能看得出,这一回,赵恪是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十岁。 “姑姑莫哭。”赵恪抚去她脸上的泪痕,劝道:“此时离天亮还有很久,我们会有许多时间说话,姑姑先把药喝了可好?” “好!”翊阳哽咽地答应,就着赵恪的手一勺一勺喝着药。 药很苦,她的心却很甜,已经不记得有多久,赵恪与她这样的亲近了。 小的时候,赵恪与她很亲近,每每见到,都一口一个姑姑,缠着她不肯放手,可随着年纪大,渐渐不再像以前那样依赖她,尤其是在她做主择选了太子妃后;虽不至于生疏,但到底是有些不一样。 姑侄二人真正的矛盾爆发,是在柳青鸾那件事上,赵恪一次次的阳奉阴违,令她心生恼怒,这才会在他离京后,立刻为柳青鸾赐婚,以绝后患。 万万没想到,柳青鸾居然有手段将赵恪哄回来,让她不得不让步,同意了这门婚事;原本她与赵恪的关系有所缓和,可梁帝又硬插了一脚,让她一度心灰意冷,好在上天有眼。 喝过药后,又陪着翊阳说了一会儿话,直至天色蒙蒙亮,方才乘轿往东宫行去。 轿子不及马车那么快,所以等到落轿时,天光已经大亮。 赵恪刚一下轿,就看到一乘青呢小轿行色匆匆地往这边抬来,四个轿夫健步如飞,额头布满了晶莹的汗水;饶是这样,随行的丫头还在不停地催促着。 这是…… 赵恪认得这个丫头,是柳青鸾的贴身婢女,也就是说轿子里的是青鸾? 那厢,丫头也看到了站在轿子前的赵恪,眸子一亮,朝着轿子里说了句什么,里面的人急忙掀开帘子,探出一张娇美白皙的脸庞,正是柳青鸾。 确实真是赵恪后,她急忙命人落轿,不等丫环搀扶,便迫不及待地下了轿,脚步匆匆地来到赵恪身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殿下您没事就好,我还以为您真的被贼子掳……” 柳青鸾话未说完,突然腰间一紧,紧接着便赵恪一把抱在了怀里。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柳青鸾一边挣扎,一边诧异地问着。 二人虽然已有婚约,也快要到了成亲的日子,但到底还不是夫妻,这样当众抱在一起,若是被外人瞧见传扬出去,难免会有碍名声。 赵恪将脸埋在她的颈间,闷声道:“青鸾,你可知我差一点就看不到你了……” 见不到? 柳青鸾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看这样子,城中疯传的那些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赵恪真的落到了反贼手里。 想到这里,柳青鸾没有再挣扎,任由赵恪紧紧地抱着他。 良久,赵恪终于松开手,拉着柳青鸾进了东宫,而后者也终于知道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惊得她心头狂跳。 当然,这份狂跳与惊悸,并不是因为赵恪险些死了,而是因为她差点就失去了入主东宫的资格。 还好还好。 柳青鸾缓过神来,柔声道:“殿下的腿还疼吗?” 赵恪下意识地摸一摸右腿,夏天衣裳薄,很容易就摸到了布料下那厚厚的纱布,“还好,没有姑姑来得疼。” “这一次,真是多亏了长公主,否则……”柳青鸾眼眶一红,下一刻已是泪满衣襟。 “是啊,多亏了姑姑。”赵恪感慨一声,见柳青鸾垂泪不止,他柔声安慰道:“我这不是已经没事了吗,好好的哭什么。” 柳青鸾泪眼朦胧地道:“青鸾也不想哭,可只要一想到殿下差点被那群反贼害死,就……就怎么也忍不住,呜!” 赵恪闻言,大是感动,拉着她的手好一阵宽慰,才算是把眼泪给止住了。 柳青鸾拭一拭粉颊上的泪痕,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这会儿宫门已经开了,殿下该入宫给陛下请安了,顺道看望一下大殿下,再就是给淑妃娘娘报个平安,省得她记挂。” 柳青鸾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仿佛她才是这个东宫的女主人。 刚刚还和颜悦色的赵恪,听到这话,顿时沉下了脸,别过头没有说话。 柳青鸾叹息一声,蹲在他身前柔声安慰道:“青鸾知道殿下心里不舒服,但这个时候万万不能惹恼了陛下,来日方长啊!” 赵恪沉默片刻,扶起她道:“你说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心里有些不痛快罢了。” 不等柳青鸾再劝,他已是道:“你放心回去罢,我这就进宫一趟。” 就在赵恪简单洗漱了一番,乘上轿子往宫里行去时,忙碌了一个晚上的太医也终于疲惫地走出了毓庆宫。 看到他们出来,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一夜的梁帝连忙起身问道:“情况如何?” 众太医没想到梁帝居然在外头等了一夜,吓得一个哆嗦,赶紧上前行礼,“叩见陛……” “快说,大殿下情况如何。”梁帝不耐烦地打断。 一众太医对视片刻,院正颤巍巍地上前拱手道:“回陛下的话,大殿下暂时没事了。” “暂时?” 梁帝眸光一沉,“什么意思?” 见避不过,院正只得硬着头皮道:“大殿下身体一向孱弱,前不久又曾受过伤,虽说这段时间养了一些回来,可到底比不得正常人,所以……所以……” 梁帝喝斥道:“说下去!” 院正吓得一个哆嗦,赶紧道:“这次受伤,已是彻底坏了大殿下的身子,非药石所能弥补,至多只能勉强拖延个一年半载。” 梁帝眼前一阵发黑,脚步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王安连忙扶住他,“陛下保重龙体。” 梁帝看也不看他,只死死盯着忐忑不安的院正,半晌,他艰难地问道:“当真没有办法?” 第585章 你不一样 院正闻言,顿时扑通一声跪在梁帝面前,颤声道:“微臣无能,请陛下治罪。” 看到他跪下,那些双腿发软的太医也纷纷跪下,请梁帝息怒。 “朝廷每年花那么多银子养你们,结果就是左一句无能,右一句息怒,你们这群人……统统该死!”梁帝咬牙,杀意在眼底疯狂蔓延。 众太医心里叫苦不迭,却无可奈何,只能不住地磕头求饶。 “陛下息怒。”胡一卦也在,劝道:“陛下此刻杀了他们,也于事无补,反而有损大殿下的阴德;不如先留着他们,也能尽管延缓大殿下的病情,多一日总是多一份希望。” 在胡一卦的劝说下,梁帝眸中的杀意渐渐释去,冷哼道:“看在胡先生的份上,先留着你们狗命。” 众太医连忙谢恩,随即又朝胡一卦拱手道谢,随即才低头退了下去。 “朕去看看恪儿,你们都留在这里吧。”说着,梁帝又看了一眼准备跟上来的王安,“包括你。” 扔下这句话,梁帝往殿内走去,王安注视着梁帝离去的背影,叹息道:“陛下最疼惜的就是大殿下,偏偏……哎;若有朝一日,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陛下心里头不知该有多痛。” 内殿中,小夏子刚给赵恪喂好药,正在替他擦拭唇边的药渍,看到梁帝进来,慌忙伏地行礼,“奴才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 梁帝看了一眼昏迷未醒的赵恪,又看了一眼小几上的空碗,道:“药都喂下去了?” “回陛下的话,殿下昏睡着,不太会吞咽,所以……只咽下去一小半,余下的都……都溢出来了。”小夏子战战兢兢地回答着。 “一小半?”梁帝拧眉,语气不悦。 小夏子心头大骇,慌忙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他很清楚,自己的性命在大殿下眼里或许还算是一回事,可在这位陛下眼里,就跟一只蝼蚁没什么区别。 梁帝深吸一口气,按下心头的烦躁,冷声道:“再去煎一碗来,朕亲自喂。” 听到这话,小夏子松了一口气,赶紧磕头退下。 梁帝缓步来到床边坐下,粗糙的手掌缓缓抚过赵恪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庞,心……痛如刀绞。 他一生凉薄,唯独对这个长子有几分真心,可偏偏…… “啪嗒!” 一滴浑浊的泪水滴落在赵恪额头,虽然很快被拭去,但仍是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 这个举动似乎惊扰了昏睡的赵恪,浓黑的睫毛动了动,紧接着缓缓睁开,有些茫然地望着吊着银球的帐顶。 见他睁眼,梁帝连忙问道:“醒了?伤口还疼不疼?” 梁帝的声音将赵恪从初醒的茫然中拉了回来,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干涩,一张口就仿佛有无数沙砾在喉咙里滚动,连个完整的音节也发不出,还有一股药材的腥味, 梁帝见状,连忙去倒了一杯水来,“不急着说话,先喝些水。” 躺着不好喂,便扶起赵恪让他靠着床背,怕他硌的难受,又拿过两个弹花软枕垫在后面; 这一通做完,梁帝才将水递了过去,嘴里不忘叮嘱他慢些喝。 如此喝了一小盏后,赵恪终于感觉喉咙舒服些了,他看到梁帝端水的手,拧眉道:“父皇,您受伤了?” 梁帝一愣,随即想起自己先前被赵恪扑倒时,手曾经蹭在石头上破了些皮,这一整夜他都在担心赵恪的伤势,早就忘了这回事,直至这会儿后者提及,才又想了起来,微笑道:“一点皮肉伤罢了,不碍事。” 说罢,他忽地沉沉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道:“你这痴儿,自己都是个病殃子,还要替朕挡箭,不要命了是不是?” 赵恪苍白的脸庞浮现一抹笑意,虚弱地道:“儿子替父亲挡箭,天经地义。”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令凉薄的梁帝红了眼,天家无情,也正因为此,情之一字,在天家尤为珍贵。 这话若是换了翊阳,换了太子来说,他一个字都不要信,唯独这个儿子说出来……他一点怀疑也没有。 “傻孩子!”梁帝心头的千言万语,最终化做了这三个字。 赵恪笑一笑,想起昏迷前的事情,连忙问道:“父皇,太子怎么样了,可有脱险?” 梁帝淡淡道:“你都去了,他还能有什么事,就是腿上受了些轻伤。” 听到这话,赵恪心中一定,笔道:“儿臣不敢居功,能够安然全险,全是仰仗父皇天威。” “你还知道!”梁帝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胆子越来越大了,居然还敢伪造圣旨,这件事情若是让大臣们知道了,这参你的折子怕是得在御书房里叠得半人高了,到时候连朕都未必护得住你。” “儿臣知错。”赵恪心虚地低头,“愿听凭父皇发落。” “行了,你都这个样子了,朕还能说什么,只是往后……”梁帝声音一滞,神情变得复杂而哀伤。 往后…… 恪儿还有往后吗? 赵恪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往下说,疑惑地道:“父皇,怎么了?” “没事。”梁帝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道:“只是往后万万不可再这样了。” “儿臣不敢。”赵恪连忙应承,随即低声道:“若非事关太子安危,儿子也不敢出此下策。” 梁帝淡淡道:“你太心急了,那些反贼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不敢真的拿太子怎么样。” 赵恪沉默不语,就在梁帝以为这个话题揭了过去时,他忽地道:“如果父皇猜错了呢?” “什么?”梁帝一时没反应过来。 “儿子说……”赵恪叹了口气,沉声道:“万一父皇猜错了,反贼真的杀了大哥,该当如何?” 梁帝沉下脸,眼角细密的纹路布满了不悦之色。 半晌,他沉声道:“既然做了皇家的子嗣,便要负起应负的责任。” 梁帝没有明说,但赵恪怎会不明白,低声叹道:“儿子也是皇子,父皇为何不让儿子去担起应尽的责任。” “你不一样。”梁帝不假思索地回答。 第586章 爱子心切 “哪里不一样,难道儿子不是父皇的子嗣吗?” 梁帝闻言,顿时拉下脸,喝斥道:“你这孩子,越说越离谱了,你这话将你母妃置于何地?”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赵恪迎着梁帝的目光,轻声道:“父皇这样,未免有失公允。” 见梁帝不语,他又道:“儿子身子孱弱,帮不了父皇什么,往后能帮着父皇挑起大梁这个重担的,是太子殿下,也只能是他,儿子希望父皇能够多多关心太子,莫要……寒了太子的心。” 梁帝冷哼一声,语气生冷地道:“朕做事,不用你来教!” 不等赵恪开口,他又道:“你伤刚好,不宜多思,好生歇着,朕晚些再来看你。” “父皇……”赵恪伸手想要拉住他,却落了个空,倒是小半个身子扑在了床外。 梁帝见状,连忙上前扶着他重新做好,心疼地道:“朕让你好生歇着,你偏不听是不是?” “父皇……太子他……”赵恪吃力地喘息着,面若金纸,迟迟没有力气往下说。 这次的伤让他气血两亏,元气大损,靠着刚才小夏子灌进去的小半碗药才有精力说话,但一口气说这么许多,身子顿时受不住了。 尽管连喘气都费劲,但赵恪还是死死拉着梁帝的袖子不肯放手。 梁帝瞧见他这副模样,连忙收回脚步,安慰道:“父皇不走,恪儿别急,别急。” 如此好一会儿,赵恪才缓过来,刚恢复了几分力气,他便又替赵怀说话,“儿子知道父皇……并不是很喜欢太子,但他生性纯良,在诸兄弟之中是最敦厚孝顺的。” 梁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片刻,他道:“朕知道了,朕待会儿见了太子,会好生安慰于他。” 听到这话,赵恪顿时露出欣喜之色,强提了气道:“多谢父皇。” 望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庞,梁帝在心中叹了口气,若老大当年没有被暗算,该有多好。 他一定会是一位很好很好的……太子! 赵怀并不知道梁帝的诸多心思,只以为他听进了自己劝说,甚是欢喜。 彼时,小夏子端了重新煎好的药进来,梁帝亲自喂着他喝下,又扶他重新躺下,掖好被好,温言道:“好生睡着,朕晚些来看你。” 赵怀正要答应,忽地想起一事来,“父皇,辛夷呢?” 梁帝眸光微微一动,随即轻笑道:“她在钟粹宫休息,放心吧,好着呢。”顿一顿,他又轻笑道:“这妮子倒也胆大,居然敢就这么陪你去大同府,倒是和寻常女子不太一样。” 赵恪微微低头,“伪造圣旨,私自前往大同府,都是儿子一人的主意,与辛夷无关,她也曾几番劝阻,是儿子不肯听她的劝说,执意要出宫,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还请父皇不要怪责于她。” 梁帝眼皮轻抬,似笑非笑地道:“你待他倒是好,自己还躺在床上,就忙着替她脱罪。” “父皇……”赵恪心中一紧,父子二十年,他对梁帝脾性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越是轻描淡写越是心有芥蒂。 这次的事情,梁帝或许不会怪罪他,但辛夷就难说了。 梁帝按住想要起身的他,淡淡道:“父皇心里有数,她是你心尖上的人,看在你的份上,父皇也会网开一面。” “多谢父皇。”赵恪松了一口气,但依旧不放心,道:“儿子想见一见辛夷。” 梁帝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并不意外,温言道:“你先睡一觉,父皇保证,等你醒来,一定会看到辛氏。” “多谢父皇。” 得了梁帝的保证,赵恪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身子本就弱,又有伤在身,说了这么久的话早就已经疲惫不堪,只是先前心里有事,所以一直强撑着精神,这会儿要说的都说完了,心弦一松,困意立刻涌了上来,眼皮沉得犹如千斤重,很快便沉沉睡去。 看着熟睡的赵恪,梁帝叹息一声,轻手轻脚地离去。 殿外,胡一卦与王安等在原处,看到梁帝出来,各自行礼。 梁帝走到胡一卦身前,沉声道:“胡先生,朕知道你认识很多奇人异士,烦请替朕问一问,可有办法救老大,哪怕……”他闭一闭目,无奈地道:“让他多活个一年半载也是好的。” “陛下爱子之心令人动容。”胡一卦垂眸道:“臣一定尽力打听,一有消息便立刻禀告陛下。” “那就有劳胡先生了。”梁帝颔首。 在胡一卦离去后,梁帝也回到了养心殿,用力揉着肿胀的眉头,昨儿个策马来回奔波,回来后又一夜未睡,整个人早已经疲惫不堪。 王安绞了块温热的面巾递到梁帝面前,轻声道:“陛下辛苦一夜了,且睡一觉补补眠吧。” 梁帝接过面巾拭了拭脸,闷声道:“老大这个样子,朕哪里睡得着。” “大殿下吉人天相,奴才相信,一定会平安无事的。”王安细声劝慰着,但这样的空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又如何能够令梁帝舒展心结。 梁帝将面巾丢还给他,冷声道:“你替朕吩咐下去,这件事不许让赵恪知道,谁敢多嘴嚼舌,朕拔了他的舌头。” “奴才省得。”王安心中一凛,赶紧答应。 容宣也在,他将一盅刚刚沏好的茶放到梁帝面前,轻声道:“陛下,辛氏还被禁足在钟粹宫中,不知……该如何处置?” 王安没想到他会突然开口,顿时面色一变,狠狠瞪了容宣一眼,低声喝斥道:“陛下自有圣裁,要你操什么心,还不赶紧退下。” 要知道这个辛夷,从头到尾,都是知道大殿下计划的,可她偏偏不禀告,而是选择跟着大殿下私自出宫前往大同府。 大殿下是梁帝最心爱的儿子,自是不会怪罪,但辛夷就不一样了,后者只是一个平民女子,梁帝想要她性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要是这次大殿下平平安安归来,梁帝或许只会斥责几句便算了,可偏偏大殿下受了伤不说,还损了本源,只剩下一年半载的性命,梁帝心里憋了多大的火,可想而知。 第587章 太子请罪 这个时候,随时不想活了,否则谁敢与那辛氏扯上关系? 这个徒弟一向乖觉懂事,怎么这回这般没有眼力劲。 正当王安犹豫着待着梁帝怪罪下来,要怎么替容宣开脱,耳畔响起梁帝低沉的声音,“解了她的禁足,让她去毓庆殿照顾老大。” 容宣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恭声道:“奴才遵旨。” 梁帝出乎意料的和颜悦色,令王安诧异之余,又觉得有点不对,这实在不符合梁帝的性子。 梁帝看到他这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道:“有什么话就说。” 得了梁帝的话,王安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不气那辛氏隐瞒不报?” “她将恪儿害成这样,朕如何能不怪?” 梁帝端起茶用盏盖缓缓拨去上前的浮沫,茶汤入口,滚烫清冽之中带着一丝苦意,在舌尖盘旋不去。 “那为何……”王安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意思已是很明显,既然怪责,为何没有半点处罚? 梁帝沉声道:“朕若是责了她,恪儿怕是连药都不肯喝了。”说罢,他又有些无奈地道:“只要恪儿在一日,朕便一日不能动她。” “陛下爱子之心,令人动容。”王安不着痕迹地拍了个马屁。 “行了!”梁帝不耐烦地摆摆手,“另外,记得知会礼部一声,恪儿的婚事……往后延一延。” “奴才省得。”王安细声答应着。 他正要劝梁帝歇息,殿外传来宫人的声音,“启禀陛下,太子求见。” 王安瞅了一眼闭目养神的梁帝,轻声道:“陛下,要不您先歇着,奴才去与太子说一声,让他晚些再来。” 梁帝默默不语,就在王安准备下去传话的时候,梁帝缓缓睁开眼,沉声道:“罢了,朕还撑得住,且让他进来吧。” “嗻!” 王安躬身答应,不一会儿,一身华紫锦衣的赵恪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屈膝在殿中央跪下,“儿子给父皇请安,父皇万福。” “你有伤在身,不必行此大礼,起来吧。”梁帝摆一摆手,又对王安道:“给太子搬把椅子来。” 不等王安答应,赵恪已是道:“儿子有罪,不敢起身。” 梁帝挑一挑花白的眉头,诧异地道:“何罪之有?” “儿子大意,被反贼劫持,并以此来威胁父皇与朝廷,实在罪该万死!”赵恪一边说着一边重重磕头,声泪俱下。 梁帝长叹一声,起身走到他身前,温言道:“罢了,此事怪不得你,起来吧。” “谢父皇。”赵恪谢恩起身,因为梁帝就站在面前,所以他不敢落坐,小声询问道:“父皇,大哥要紧吗?” 这句话令梁帝胸口一闷,对王安道:“你告诉太子吧。” 王安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便压低了声音将太医的诊断告诉了赵恪,后者得到赵怀命不久矣,垂泪道:“都是儿子不好,儿子害了大哥。” “朕说了,与你无关,该死的是那群反贼。”梁帝看了一眼大同府的方向,寒声道:“先前一刀砍死,真是便宜了他们,该千刀万剐才对!” 他怒骂了一句,看向正在默默抹泪的赵恪,“你姑姑怎么样了?” “回父皇的话,姑姑昨夜就醒了,大夫说没有伤及要害,只是失血有些多。” 梁帝颔首,“那就好,王安,你待会儿去御药房取些滋补的药给长公主送去,让她好好养着,切不可操劳。” “奴才遵旨!” 吩咐完了这事,梁帝又看向赵恪的腿,“还有你,这腿上的伤大夫瞧了吗,怎么说?要不要紧?” 赵恪低头道:“谢父皇关心,只是皮肉伤,不打紧,也不会留下病根,只是这几日走起路来,会不太利索。” “那就好。”梁帝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道:“可有怪朕没有及时去救你?” 赵恪闻言大惊,连忙跪下道:“儿臣自己不慎,被贼子知道了行踪,半道劫持,利用儿臣来威胁父皇,儿臣自责尚来不及,又岂敢怪父皇。”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道:“再说了,大哥的身子,儿臣是知道了,平日里多走几步都吃力,何况是这样一路颠簸。” “不瞒父皇,被关在大牢里时,儿子已经做到了身死的觉悟,没想到姑姑与大哥都先后为了儿子身犯险境,父皇更是御驾前来,儿子……儿子……”说到后面,赵恪已是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说话就说话,跪下做什么,快起来。”梁帝扶起他,感慨道:“你能这样想,实在难得。” 赵恪看到梁帝手上的纱布,刚刚止住的眼泪顿时又落了下来,哽咽道:“儿子身为储君,不止没有替父皇分忧,还让父皇为我操劳受伤,儿子实在没用。” 他越说越伤心,捧着梁帝的手泣不成声。 梁帝被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言语说得大为感动,声音也带了几分哽意,“你这孩子,总是哭哭啼啼的做什么,老子救儿子不是很正常的吗?怎么到你这里就变成稀罕事了。” “不一样。”赵恪少有的反驳,“父皇不止是儿子的父皇,还是大梁的皇帝,是千千万万大梁百姓的君父,千般万般的国事家事都压在父皇一人身上,这些年父皇不知添了多少白发,偏偏儿子不争气……儿子心里难受。” 梁帝用力拍一拍他因为抽泣而不住颤抖的肩膀,“你能这样想,父皇就很高兴了,无需自责。” 他的话不仅没有让赵恪释怀,反而越发难过,纵是紧紧捂着唇,也不断有呜咽的哭泣声从指缝中逃逸出来。 这样的哭泣,令梁帝也是眼眶微红,一阵唏嘘。 如此良久,赵恪方才缓缓止住了哭泣,低着头道:“儿子失态,让父皇见笑了。” 梁帝摇头,叹息道:“应该说,直至今日,你我父子才算坦诚相待,父皇也才算知道你这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以前总觉得你优柔寡断,太过妇人之仁。” “其实儿子一直都知道自己能力有限,远不及父皇这般雄才大略;做为储君,实在受之有愧,但父皇信任儿子,儿子纵是再不足,也只能咬牙坚持,不给父皇丢脸,可这次……” 第588章 再见游二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梁帝摆一摆手,又道:“你被反贼劫持的事情,朕从未对外公布过,现在不会有人知道,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至于那些谣言……呵呵,无需理会。” “谢父皇。”赵恪感动不已。 随后,父子二人又说了一番体己的话,赵恪方才起身告辞。 梁帝眯眸看着赵恪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哂然一笑,对身后的王安道:“这次死里逃生,太子似乎长进了许多,和以前不一样了。” 王安赔笑道:“是啊,太子那些话,奴才听着都感动,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许多。”“感动?”梁帝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盯着王安。 王安被他瞧得心里发毛,僵硬地挤出一丝笑,“奴才……说错了吗?” “你是朕身边的老人了,别和我说,你看不出其中的猫腻。” “这个……”王安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声音发颤地道:“奴才觉得……太子变化得太多了些,似乎是刻意为之。” “哼,不说你几句,就不肯说实话是不是?” “奴才该死!”见梁帝不说话,王安咬一咬牙,抬手往自己脸上掴去,一下又一下,当着梁帝的面,不敢留手,每一下都用尽全力,不一会儿功夫,两边脸颊便肿了起来,嘴角也破了。 约摸掴了七八掌,终于等来梁帝的声音,“行了,被人见到,还以为朕如何严苛。” 王安松了一口气,赶紧跪地谢恩。 伴君如伴虎,在这个时候体现的淋漓尽致。 梁帝看着赵恪刚才坐过地方,冷冷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太子太过急于表现,反而落了下乘。” “陛下观人于微,又岂是太子几句话就能够蒙蔽的。”王安谄媚地笑着。 “行了,不用拍朕马屁,太子……”梁帝淡淡道:“就让朕看看,他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从养心殿到宫门口,这一段路说不上太远,却也绝对不近,送赵恪出去的小太监见他走得吃力,道:“太子殿下,不如您且等一等,奴才去寻个肩舆来?” 赵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腿,摇头道:“不用了。” “可是……”小太监还想要说什么,赵恪已是摆手道:“行了,你回去吧,我自己能走。” 见他坚持,小太监只得作罢。 赵恪就这么一瘸一拐地走向宫门,彼时天气炎热,再加上过多的走动,令伤口又痛又痒,他却恍若未觉,只是一步步地走着。 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走出宫门,他又转身看了一眼炎炎烈日下的皇城,方才踩着小杌子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的那一刻,一抹阴冷的笑容出现在唇畔。 皇宫……权力…… 终有一日,他会牢牢握在掌中,一定! 是的,无论在养心殿里,他哭得多少伤感,说得多动容,实际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实意。 从昨日起,充斥在他心里,只有无尽的怒火与愤恨,他永远不会忘记,梁帝视自己如一只废棋,任由他被反贼关在大牢里不闻不问。 更不会忘记,昨日赵怀受伤,梁帝紧张至极的模样; 而他,甚至连一个正眼都没有得到…… 凭什么? 明明他才是太子!他才是储君! 想到养心殿上自己那一番肉麻的话,赵恪忍捂着自己的嘴,干呕了几声,不过很快他又笑了起来…… 这次进宫,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赵怀快死了,那个压了他半辈子的赵怀终于要死了! 一想到父皇脸上痛苦到扭曲的表情,他就想笑,真是痛快极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赵怀死的时候,父皇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夏日飞逝,转眼间,距离那场劫持已经过去了十日之久,数千禁军与神机卫,已经剿灭了占据大同以及附近几个州府的反贼,没有了李闯他们几个首领,那群反贼就是彻头彻尾的乌合之众,根本不是正规军的对手。 但是那个游二,却既然被落网,也没有任何消息,他就像一个无影无踪的幽灵。 官府无奈,只能发下海捕文书,全国通缉。 就在朝廷对唯一逃走的犯人一筹莫展之时,游二却出现在了城郊一处荒废多年的亭子里。 除了游二之外,亭子里还有一个人,若是赵恪在,定会一眼认出,这个人正是……徐晋之。 “你弟弟读书还算不错,夫子前阵子还夸了他,明年应该有机会去考秀才;至于你妹妹,也订了一门婚事,对户也是书香门第; 我见过,都是知书识理的人家,相信不会委屈了你妹妹,至于你父母,也都安好,你尽可放心。” 游二拢着袖子安静地听着,待徐晋之一一说完,方才欠了欠身,垂首道:“这些年,多亏了驸马爷照顾,他们才能过上安生的日子,多谢驸马爷。” 徐晋之扶起他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我总算主仆一场。”顿一顿,他神色复杂地道:“真要谢,也该是我谢你才对,若非你说动李闯等人,也做不到这个地步;这次的事情……我知你冒了很大的险。” 游二咧嘴一笑,“自从跟着李闯他们逃回来后,日日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没什么区别。”顿一顿,他又道:“再说了,也是托驸马爷的福,小的才能过一把劫持太子的瘾,呵呵,别说,还挺带劲。” “终归是不一样的。”徐晋之感慨道:“若非我突然找到你,提了这样的要求,你这会儿还在山上舒舒服服做你的二当家;哪像现在,一无所有不说,还被官府下了海捕文书。” “不瞒驸马爷,小的早就跟腻了李闯那个蠢货,如今不必再应付他,也是痛快;至于那海捕文书,呵呵。”游二不以为然地笑笑道:“官府每年不知发下多少海捕文书,又能抓到几个人,您就不用替小的担心了。他们若是真有本事抓到小的,小的这会儿也不能站在这里跟您说话了。” 第589章 百密一疏 “也罢。”徐晋之颔首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总之你的家人,我都会好生照顾,不会让他们受半点委屈。” 游二咧嘴笑道:“有驸马爷这句话,小的就放心了。” “对了,你准备去哪里?” 游二早已经想好了去处,这会儿听徐晋之问起,不假思索地道:“小的想去江南,听说那里四季分明,地灵人杰,尤其是那女子,一个个跟水做的一般,可人得紧。” 徐晋之笑一笑,取过随身的包袱放在残旧的石桌上,“打开看看。” “得令。”游二依言打开,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那一包袱的黄灿灿,还是吃了一惊,待回过神来,他连忙合起包袱,摆手道:“小的有钱,驸马不用担心。” “给你就拿着,扭扭捏捏的跟个妇人似的。”不等游二再推辞,徐晋之又道:“你是知道的,我拿出去的东西,绝不会收回。” 见他这么说,游二只得作罢,他将包袱背在身上,犹豫着问道:“有一件事,小的怎么也想不明白,您为何要劫持太子,还让小的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在长公主面前射伤太子?”徐晋之淡淡道:“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别问,我自有我的理由。” “是小人多嘴了。” 若是李闯和刀疤脸原本就恨极了游二临阵脱逃,若是再听到今日这番对话,知道自己是被算计去送死的棋子,只怕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 可惜,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那厢,游二咬一咬牙,跪下给徐晋之磕了三个头,道:“那小人走了,若有朝一日,小人侥幸能够光明正大的回到京城,小人再来给驸马父磕头。” “好。”徐晋之亲自扶起他,温言道:“走吧。” 得了他的话,游二不再犹豫,当即来到拴在亭外的枣红马旁,翻身上马,最后又看了徐晋之一眼后,他策马离去,很快就做了一个黑点。 待游二消失在视线中,徐晋之也戴上斗笠,离开了亭子。 随着两人的离开,破败的亭子又变得寂寂无声,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在回京的路上,徐晋之一直有一种被人跟踪的感觉,可每每回头,身后又空无一人,无声提醒着他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但……真的只是错觉吗? 徐晋之数次无果后,不再回头,但斗笠下的眉头拧得越来越紧。 回城之后,他没有立刻回公主府,而是在外面绕了一大圈,在大街小巷里游走着,脚步时快时慢。 终于,在趁着一个死角回头时,他看到了一角衣袍,尽管很快消失在视线中,并且再回去时,也没有发现任何人影,但那惊鸿一瞥的衣角,足以让徐晋之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有人在跟踪自己。 若只是一些宵小贼子,他并不怕,就怕那是梁帝的人…… 一想到这里,徐晋之便感觉一股寒意从背后升起,梁帝的手段与狠辣,他是清楚的,如果真是他的人…… 后果不堪设想。 徐晋之按下狂跳的心脏,强自镇定的来到一处他事先安排好的农家小院,取下斗笠,然后又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回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这一次,终于没有了被人跟踪的感觉,但并没有让徐晋之有任何的安慰。 这一夜,并不安生,白天的晴好在入夜之后荡然无存,起先是风声漱漱,闷雷阵阵,紧接着雨水滚滚,滂沱不止,打得窗棂哗哗作响。 养心殿中,王安扯着袖子,仔细地磨着墨,待到墨浓到可以书写的程度时,方才停下来。 梁帝执笔醮一醮墨,在一张宣纸上徐徐写着,足足写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搁下笔。 几乎是在他笔刚搁下的同时,容宣推门走了进来,恭身道:“启禀陛下,陆统领求见。” “哦?”梁帝诧异地抬起头,随即看了一眼被夜雨敲打得“噔噔”作响的的窗棂以及映在窗纸上,如鬼魅一般的树影,若有所思。 王安小声道:“陆统领此时求见,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梁帝心中也是这般想法,微一颔首,对等候在底下的容宣道:“让他进来吧。” “嗻!”容宣依言退下,等他再出来时,身后多了一道人影,正是解下了蓑衣与斗笠的陆江。 他大步走到殿中,拍袖跪下,“臣陆江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江此时的模样有些狼狈,衣摆与袖口都湿了,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紧紧粘在脖子上,脸上还有未曾抹净的雨水。 “免礼平身。”梁帝摆一摆手,道:“陆卿怎么这副模样?” 还没站直身的陆江听到这句话,心里一紧,赶紧又跪了下来,“臣御前失仪,罪该万死。” “朕随口问问,不必在意。”见梁帝这么说,陆江方才松了口气,垂手而立。 梁帝伸了伸有些酸胀的胳膊,道:“说吧,这么晚来见朕,是为何事?” 陆江抬头,眸中有幽深的光芒跳动,如鬼火一般,“回陛下的话,臣找到游二了。” 梁帝刚起茶想要抿几口润润嗓子,听到这话,陡然一惊,顾不得递到嘴边的茶水,道:“何处找到的?” “就在城外,离着城门不过十几二十里的路。” 听到陆江的话,梁帝眉头陡然皱紧,“他居然没逃?” 从游二失踪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来日的时间,按理来说,一个犯下滔天大罪,被朝廷通缉捉拿的人,应该会抓紧一切时间逃跑,可偏偏这个游二并没有这么做,反而一直藏匿在城外,这就值得深思了。 人都是想活命的,冒着巨大的风险留在城郊,应该是还有什么事情未办,或者…… “他是不是见了什么人?” “陛下英明。”陆江照例拍了一句马屁。 “快说。”梁帝身子微倾,不耐烦地催促着。 见梁帝盯着自己,陆江不敢再卖关子,老老实实地道:“臣派去的人,看到他在一座废弃的亭子里见到了……驸马徐晋之。” “他?”梁帝满面诧异,一旁的王安也是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第590章 抓到游二 片刻,梁帝按下剧烈起伏的心绪,沉声道:“看仔细了吗?” “孙大力目力极好,且带着西洋进贡的千里镜,看得很清楚,确实是驸马爷没错。”陆江肯定地应着,随即又道:“他就侯在殿外,陛下可以召他细问。” 梁帝眸光微闪,道:“传。” 很快,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走了进来,跪在陆江身边紧张地道:“小人孙大力叩见陛下。” 他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在梁帝面前,连称“臣”的资格也没有。 “把你今日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说来给朕听。” 孙大力不敢怠慢,赶紧将亭中所见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随即道:“因为距离太远,小人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但小人非常肯定,与游二见面的人,就是驸马无疑。” 他每说一句,梁帝的脸色就阴沉一分,等他说完,已是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你怎么知道驸马有古怪?” “回陛下的话,小人其实并不知道,小人奉了命,与另一名兄弟在大同府附近搜寻反贼游二的踪迹,但几日下来,一无所获。今日回来,见时辰尚早,就想在城外搜一搜,碰碰运气,结果就看到了乔装出城的驸马爷。” 孙大力一口气说了许多,有些气短,喘了口气,继续道:“小人觉得奇怪,就远远踪在后面,哪知竟被人小人发现驸马爷私会游二。尽管听不清他们的说话,但看那举止动作,二人应该很熟……” “岂有此理!” 孙大力话音未落,梁帝已是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表情狰狞得仿佛要吃人一般,吓人众人连忙跪下,不敢抬头。 “好一个徐晋之,竟敢勾结反贼,简直胆大包天,死有余辜!”梁帝气急败坏地怒骂着,胸膛如拉风箱一般,剧烈地起伏着,可见是恨到了极处。 半晌,他按下胸口的怒火,沉声道:“游二现在何处?” “陛下放心,小人一直跟着游二,他今夜在一所破庙里过夜,有兄弟换了班,小人才过来的。” “好!”梁帝冷声道:“陆江,立刻去把这个游二抓回来,就关到你们神机卫的牢房里,朕亲自审问。”顿一顿,他又补充道:“此事秘密进行,不许让任何人知晓,否则朕唯你是问。” 在陆江与孙大力嫁下后,梁帝重新执笔,似乎想写些什么,但还没落笔,便听到“啪嗒”一声,笔杆被梁帝生生握断…… 王安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陆江的动作很快,翌日早朝刚下,他便悄悄来见梁帝,“陛下,臣已经将游二抓获归案,就关在神机卫的大牢里,随时可以审问。” “好!”梁帝眸底寒光闪烁。 他是大梁皇帝,若是直接过去,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所以他换了一身常服前往,临行之前,让容宣去胡府一趟,请胡一卦也到神机卫大牢。 胡一卦接到梁帝的口喻,不敢怠慢,立刻前往神机卫,等他到的时候,梁帝已经在里面了,连忙上前行礼,“见过陛下。” “胡先生无需多礼。”梁帝抬手扶住他的胳膊。 胡一卦谢了恩,疑惑地道:“不知陛下这么急着召臣前来,是为何事?” “先生可还记得那个游二?” “自是记得。” 梁帝看了一眼一间间阴暗潮湿的牢房,冷声道:“他此刻就被关在里头,先生且陪朕一起过去审问此贼。” “是。”胡一卦连忙拱手领命,随梁帝来到最里头一间牢房,隔着陈旧肮脏的栏栅,能够看到里面蜷缩着一个人,但牢房太阴暗,看不清那人的模样,直至陆江取了一个正在燃烧的火把过来,才算看清那人的五官,眉长眼细,唇薄鼻弯,正是游二。 此刻他张着嘴,不断有口水从嘴角流下,犹如痴呆。 不等梁帝发问,陆江已是会意地道:“此人在捉拿的时候,几次想要自戳,臣怕他咬舌自尽,就卸了他的下巴。” “去给他接上,至于自尽……”梁帝嘴角微扬,“朕自有办法。” 见梁帝这么说,陆江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亲自开了门,去替他接上下巴。 游二感受到下巴的存在,眼底闪过一丝绝然,当即下上牙齿就狠狠往舌根咬去,只要他死了,一切都会就此结束。 “你若敢自尽,朕立刻下旨赐死徐晋之!” 这句话犹如一块石头,硬生生卡住了游二的牙齿,只在舌根处留下两排浅浅的齿印。 游二愕然抬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眼前这个老年人,他自然认识此人,当初在大同府的时候就见过,大梁王朝的最高统领者。 让他震惊的是,梁帝竟然知道自己与徐晋之的关系,这……这怎么可能? 他虽然身手不错,但并没有受过系统的训练,也没有徐晋之那样异于常人的六感,所以并不知道离开亭子后,一直有人跟在后面。 之前在破庙里被擒,也只以为是自己大意,赶路的时候露了行踪,如今看来……是他天真了。 游二迅速压下心底的震惊,面无表情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否则这会儿也不会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和朕说话了。”梁帝笑呵呵地说着,神情异常温和,不似审问犯人,倒似老友见面。 不过清楚他性子的人,无一不垂低着头,提心吊胆。 游二别过头,紧紧抿着唇,一个字也不说。 两次见面,让他明白梁帝是一个极为难缠的人物,与其多说多错,不如一句话都不说,反正自被抓回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梁帝也不在意,淡淡道:“行了,把他提出来吧,找个宽敝点的地方问话。” “遵旨。”陆江亲自将游二从牢房里提了出来,带到隔壁的一间审讯房。 说是审迅房,其实就是用刑逼供的地方,墙壁上挂上满了各种各样的刑具,很多刑具上面还沾着暗红色的血迹,也不知在多少人身上用过,更不知有多少或有罪或无辜的人,因为受不过刑死在这些刑具之下…… 第591章 方游 “陛下。”王安沏了盅茶递到一脸倦意的梁帝手边,又小声道:“陛下昨夜一宿没睡好,下朝之后又立刻赶来此处,难免疲惫,奴才特意将茶冲浓了些,您喝口提提神吧。” 梁帝点点头,随着浓郁的茶汤入口,果然精神一振,充斥在四肢百骸中的疲意被压下了几分。 他也不急着审问,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喝着,胡一卦也在一旁默默饮茶,谁也没有说话,偏偏审讯房隔音又极好,安静的可怕。 待到一盏浓茶喝完,梁帝看到右手边的胡一卦,笑呵呵地道:“胡先生,咱们开始了如何?” 胡一卦在椅子上欠一欠身,“一切听凭陛下做主。” 梁帝目光一转,落在手脚被绑的胡一卦身上,道:“把绳子解了。” 陆江一惊,连忙道:“陛下万万不可,此獠阴毒,之前为了抓他,神机卫折损了几个好手,若是解开绳子,只怕会伤害陛下。” 梁帝似笑非笑地瞧着陆江,“什么时候轮到陆统领来教朕做事了?” “臣不敢!”陆江慌忙跪下,冷汗涔涔。 “朕让你松就松,伤朕……”梁帝斜睨着看了一眼游二,微笑道:“呵呵,他不敢。” 见梁帝坚持,陆江不敢再多话,挥手示意松绑。 随着游二手脚上的绳子被解开,陆江等一众神机卫的人都绷紧了神经,手不约而地搭在刀柄上,双目死死盯着游二,一旦后者异动,这一刀刀钢刀就会同时驾在后者的脖子上。 “说说吧,你和驸马是怎么一回事,挟持太子的事情,是不是他在背后指使?”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与他又是怎么认识的?” 任凭梁帝如何询问,游二就是铁了心不说话,到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 陆江拱手道:“陛下,这种人听不进好言好语,还是用刑吧。” “不急。”梁帝这会儿出奇的好脾气,虽然碰了好几鼻子的灰,却半点也不生气。 在拒绝了陆江的提议后,他看向胡一卦,“先生可有法子撬开他的嘴?” 胡一卦垂眸道:“且容臣试一试。” 在得了梁帝的允许后,胡一卦起身来到一言不发的游二身前,绕着他缓缓走了一圈,“刀疤脸有勇无谋,李闯有些小聪明,三个之中,属你最聪明,若我没猜错,在这件事情里,你才是那个主谋,他们二人不过是你手里的棋子。 不过我不明白,劫持太子是死罪,威胁朝廷更加是死罪;你付出了这么多,却不求任何回报,这不符合常理,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驸马一早就付过报酬了,对不对?” 尽管游二依旧闭着眼,犹如睡着了一般,但胡一卦分明看到他眼皮颤了一下,这就足够了。 此时,有神机卫的人走到陆江身边,将一叠纸递了过去,后者接过后,立刻来到梁帝身边,“陛下,查出来了。” 梁帝也不接过,只是扫了几眼便道:“拿去给胡先生,他最擅长看这些东西。” “是。”陆江依言将那叠写满了字的纸递给胡一卦,后者一目十行,不过片刻就看完了那七八张纸。 他没有急着说话,而是闭上双目将内容一一梳理; 片刻,胡一卦的嘴角微微扬起,睁开眼眸,朝依旧闭着眼睛的游二扬一扬纸,室内顿时响起纸张独有的“哗哗”声,“这上面记录了徐晋之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事情,其中有一件特别有趣,大约十几年前,徐晋之还不是驸马的时候,有一个姓方的仆人,在与人争执的时候,失手打死了对方,被判流放边境,但是没多久,那个人就叛逃了,从此音信全无,没人知道他是生是死。” “他出事后,徐晋之一直在暗中照顾他的家人,也正因为如此,这十几年来,这方姓一家也才能过得安安稳稳,衣食无忧。我说的对吗,方游?” 听到这两个字,游二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睁开眼睛,一向没什么波澜的眼底此刻充斥着恐惧与不安…… 自从跟着李闯他们一起从边关逃回来后,他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与以前的自己做一个彻底的割裂,不止更名,连姓也改了; 一开始的时候,李闯他们还记得他的真名,日子一久,渐渐淡忘了,只是一口一个游二的叫着。 他曾以为,这个世上除了驸马以及他自己之外,再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人,仅仅只是看了驸马的生平,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这个人……太可怕了。 不止是他,梁帝也露出震惊之色,徐晋之的资格是他下令让陆江搜集的,当那叠纸递上来的时候,他估摸着里面可能会有游二的线索,没想到胡一卦竟然一下子就找到了,着实给了一个大大的惊喜。 “你……是什么人?”游二嘶哑地问出进到这间审讯房后的第一句话。 胡一卦双手负在身后,似笑非笑地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方游,你想怎样?” 游二咬了牙,冷声道:“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是了。” 面对他的死硬,胡一卦也不恼,“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剐你,我只想知道你们绑架太子的真相,此事是不是驸马指使,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游二狠命吸了几口气,平息着胸口翻涌的惊涛骇浪,冷声道:“你说那个人姓方,我姓游,八杆子打不着关系,我也不认识什么驸马。” “既不相识,为何你在被通缉的时候,还要冒险去见他?” “我没有。”游二知道,他这个反驳很是苍白,但这种时候,就算铁证如山,他也必须得一口咬死不认,否则就真的害死驸马爷了。 “神机卫的人亲眼瞧见,岂会有假。”胡一卦对他的否认并不意外。 相反,后者如果爽快的承认,那才叫奇怪。 “树有相同,人有相似。”游二撇一撇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也罢。”胡一卦叹息一声,微微摇头。 第592章 假亦真 就在游二以为他放弃盘问,暗自松气的时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落入耳中,惊得他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你不承认不要紧,你父母在,弟弟在,妹妹也在,只要召他们过来一认便知。”说罢,胡一卦便转身欲走,被游二一把攥住脖子,声色俱厉地喝道:“你敢!” 他刚一动手,陆江等人便长刀出鞘,下一刻,那把明晃晃的钢刀便架在了游二的脖子上,“陛下面前,休得放肆,立刻松手!” 其余一众神机卫也纷纷长刀出鞘,将梁帝围在身后,严阵以待地盯着游二,相信只要他一有异动,便会立刻乱刃加身。 面对颈间的威胁,游二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死死盯着胡一卦,手上一再用力,掐得胡一卦脸庞通红,呼吸急促,眼珠也开始往上翻。 陆江见势不对,连忙将刀往前递了几分,一缕殷红的血液顺着刀刃流下,他厉声喝斥:“松手!立刻放开胡先生!” 游二依旧没有理会,任凭刀刃入体,切肤割肉,那双眼睛只是盯着胡一卦,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吃了一般。 陆江眉头紧皱,刀已经入肉,再往里面割,就是颈间的大血管了,别说割断,就算只是割伤,那血都止不住,到时候游二就死定了。 可要不是不阻止游二,胡先生就死定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当陆江为难不已,犹豫着是否要砍断游二手腕,救下胡先生的时候,耳畔传来梁帝冷到没有温度的声音。 “你若杀了胡先生,朕必定让你全家老小乃至驸马为你陪葬,君无戏言!” 刀刃入体都面不改色的游二,听到这句话浑身剧震,掐着胡一卦脖子的手更是不受控制的颤抖。 在一番天人交战后,游二到底还是缓缓松开了手,无力地跌跪在地上。 游二面如死灰,他心里很清楚,这一松手,就算彻底将自己给暴露了,一并暴露的,还有徐晋之。 但他……没的选择。 另一边,胡一卦脚步踉跄地扶着一旁潮湿的柱子,大口大口喘着气,心有余悸地抚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脖颈,那里残留着几个鲜红的指印。 梁帝扶着桌沿起身,先是走到胡一卦身边,亲自将他扶到椅中坐下,随后来到游二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灰败的游二,“你果然就是方游。” 面对这个话,游二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再辩解,只会更加激怒梁帝,他死不足惜,可若是连累了家人与驸马爷……他做鬼都不会原谅自己! “说吧,徐晋之为什么要绑架太子?他的目的又是才能?”梁帝语气森冷地问着。 游二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就在梁帝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哑声道:“如果……我说了,能放过我的家人吗?” “朕会考虑。”梁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游二自然是不满意的,但在这位人间帝王面前,他……没得选。 他狠狠吸了一口气,咬牙道:“不错,我就是方游,当年曾在徐家为下人。” 终于肯说实话了。 梁帝眸中掠过一丝寒光,催促道:“说下去。” “你们只查到我离开后,徐晋之善待我的家人,却不知道,我当初究竟为什么会失手杀人,毁了自己一辈子,这一切……”游二抬起头,那双黝黑如墨石的眸子里恨意闪烁,“都是拜徐晋之所赐。” 梁帝眉头一皱,这与他意料中的答案不相符,这个游二,在搞什么鬼? 胡一卦也是一样的疑惑,在与梁帝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他问道:“什么意思?” 游二冷笑道:“其实那人是徐晋之打死的,但他是主子,我是下人,为了我的家人,只能被迫背下这个黑锅,流放边境,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这几十年里,我没有一刻不想着回京城,没有一刻不想着向他报复,天无绝人之路,一场北境的战争,让我遇到了李闯他们,并且顺利逃了出来。 我没有回京城,但找人打听到了徐晋之的情况,就在我出事后不久,他迎娶到了当朝长公主,成为尊贵的驸马爷;呵呵,真是善恶无报。 既然老天无眼,那我就自己来报这个仇,我知道长公主极为疼爱太子,只要抓住了太子,就等于掐住了长公主和徐晋之的命脉; 打定主意后,我就去游说李闯,他和老三早就憋着劲想干一票大的,所以我没费多大力气就说动了他们,也就有了后面那些事。” 梁帝面色阴沉如水,他今日亲自审问游二,是想弄清楚徐晋之在绑架太子这件事里,扮演着什么角色;如今游二这一番话,反而将他从这件事里撇了出来,变得清清白白。 胡一卦也是一般想法,沉声道:“若是这样,你绑架太子的信,应该第一时间送去长公主府,而不是宫里;再者,没有内应,你们又是如何知道太子行踪的?” “自作聪明只会让事情越发不可收拾。”见施二不语,胡一卦又道:“我知你担心驸马爷,但他始终是长公主的夫婿,陛下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又岂会真要他的性命。” 梁帝也不失时机地补充道:“胡先生所言,正是朕心所想。” 游二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从脖子上滴落的血,讥声道:“我不说的时候,你们逼着我说,如今我说了实话,你们又不相信,非要逼着我再说出一个真相来,真是可笑。” “至于太子行踪,呵呵,我兄弟三人纵横江湖那么多年,自然有一些手段,想打听到太子的蛛丝马迹,并不困难;不过说实话,那回能够捉到太子,也是有几分运气在里面,再来一次,未必就有这么好的运气喽。” “姓方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江一直憋着一肚子气,忍不住出言喝斥。 游二嗤笑道:“我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有什么敬酒罚酒的。” “你……”陆江横眉怒目,气不打一处来。 第593章 漏洞 “陆统领稍安勿躁。”胡一卦摆一摆手,看向游二,“既然如此,那日在大同府边界处,你那一箭,应该射向驸马才对,为何射向太子?” 游二眸光一颤,复又恢复如常,漫不经心地道:“原本是这个打算的,但不知怎么的,眼睛一花,不小心给射偏了。” 胡一卦待要再说话,被梁帝抬手制止,后者拂袖起身,来到游二面前,尽管后者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面对梁帝时,仍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腿肚子微微抽搐… 梁帝也不说话,就这么低头俯视着跌坐在地上的游二,他虽然年纪大了,但身材依旧高大,尤其是对上身材相对精瘦的游二,越发显得高大。 “游二。” 不知过了多久,梁帝终于开口,在这阴沉昏暗的审讯房里听来,格外阴沉,“朕本想给你家人一条活路,既然你非要将他们带去阴曹地府做伴,朕也只能依了你。” 听到这话,游二浑身剧颤,嘴唇疯狂地蠕动,似想说什么,但最终归于平静,一个字也没说。 “另外……”梁帝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游二,漠然道:“你说当初失手打死对方的是驸马;这件事,朕会让顺天府翻卷重审,若查证属实……” 若说家人的死,还算在预料之中,那么现在这番话,游二是万万没想到,梁帝居然要拿十几二十年前的案子重做文章。 游二抬起灰败的脸庞,哑声道:“属实会怎样?” 梁帝淡淡一笑,说出一句令游二心神俱裂的话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游二瞳孔倏缩,下一刻,他从地上跳了起来,没等他扑向梁帝,陆游已是一把掐住他脖子,就像刚才他掐着胡一卦那般,紧得喘不上气来。 直至游二被掐得快要被过去时,方才感觉颈上一松,他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随即抬起通红的双眼,看向被陆江护在身后的梁帝,激动地道:“你不可以这么做!” “为什么不可以?”梁帝笑着,他现在的眼神犹如猫戏老鼠。 游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组织了一番语言,顺着自己刚才编的那番谎言往下说,“就算驸马爷杀了人,也只是一时错手,并非蓄意,过失杀人,不应被判死罪。” “你不是恨极了徐晋之吗,怎么这个时候,反倒想方设法地替他开脱?还是说……”梁帝眼眸微眯,凉声道:“你刚才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你绑架太子,不是为了报复徐晋之;恰恰相反,是他指使你做的?” “不是!”游二矢口否认,“我就是想要报复他!” “那好。”梁帝展一展宽阔的袖子,凉声道:“你虽然失了手,但不要紧,朕会帮你,黄泉路上,有他与你做伴,当不至于寂寞。” “你……”游二狰目欲裂,眼角甚至渗出些许血丝,整个人看起来犹如地狱间的恶鬼。 他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替驸马开脱的法子,万万没想到,竟还是被梁帝找到了漏洞,并以此来对付驸马爷,这个……好生可怕! “至于你说过失杀人,罪不致死;这就更简单了,这么多年来,死在他徐晋之手里的,岂止那么一条人命,往下挖一挖,总能挖出一条死罪来的。”梁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议论的不是一条人命,不是他妹无,而是晚膳吃什么。 游二恨得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但他不敢再轻举妄动,以他现在的状态,陆江一只手就只能杀了他。 怎么办?怎么办? 在游二拼命想着办法时,梁帝已是没了兴趣,摆手道:“将他收押,不要让他与任何人接触。” 待陆江答应后,梁帝转头看向游二,微笑道:“朕还是那句话,你若敢寻死,朕就杀了徐晋之,君无戏言!” “你就是个恶鬼,你不得好死!” 游二怒目而斥,但……更多的是可悲,除了这些口舌之快以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早知道……就不见驸马那一面了。 游二后悔至极,可惜为时已晚,只能在心里不住祈求,希望长公主能够保住驸马爷的命。 离开神机卫后,梁帝回到御书房时,已是晌午时分,胡一卦被梁帝留下来一道用午膳。 梁帝不喜欢用膳的时候说话,所以这顿午膳,君臣二人吃得很安静,待宫人将剩下的午膳撤下,又用茶水漱了口,梁帝方才道:“驸马那件事,先生有什么看法?” 胡一卦垂眸道:“虽然游二极力否认是徐晋之指使,还自称此次兴风作浪,绑架太子,是为了报复驸马;但以陛下的英明,自当看得出,他是在撒谎。” “不错。”梁帝接过王忠递来的毛巾拭了拭脸,毛巾上的凉意令他精神微微一振,疲意被暂时压了下来。 “朕虽然可以利用游二的供词,反将徐晋之一军,但正如游二所说的那般,一个过失杀人罪,很难定他的死罪,纵是流放都难,朕那个皇妹第一个不答应。” 梁帝眉头紧拧,别看他在游二面前表现的轻描淡写,实际上,虽然他是皇帝,却也被律法所束,并没有那么随心所欲。 胡一卦沉默片刻,道:“过失杀人,只能是一个起因,真想定驸马的罪,还得从别的方面入手。” 梁帝从他的话里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挑眉道:“先生可有什么建议?” “且容臣想一想。” 胡一卦眼眸半闭,手指在掌心轻轻叩着。 梁帝也不催促,静静地等待着。 角落里摆放着纳凉用的冰块,不断有水珠顺着冰块滴落在铜盆中,发出“叮叮”的轻响…… 至于工匠花费大量时间精心雕刻的花纹,早就因为冰块融化,而变得模糊不堪。 “陛下喝茶。” 王安接过宫人递来的茶水,恭敬地递到梁帝面前,随即又如法炮制地递到胡一卦面前。 梁帝极是钟爱江家进贡的碧螺春,这茶正是用碧螺春沏成。 第594章 重提旧案 梁帝刚一揭盖,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随着升腾而起的茶雾,在空气中蔓延,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胡一卦自然也闻到了,在茶香入鼻的那一瞬间,他嘴角微扬,露出一丝细微的笑意,“臣想到了。” “哦?”梁帝搁下刚喝了一口的茶,饶有兴趣地道:“胡先生说来听听。” “陛下可还记得剡溪茶?” “剡溪茶……”梁帝揉着眉头,喃喃低语,许久都没想起来,还是王安在旁边提醒了一句,“陛下,就是当年嵊州辛家进贡的茶叶。” 梁帝眉头一挑,露出恍然之色,哂然道:“年纪大了,记忆力大不如前,居然把这个给忘记了。”说罢,他又疑惑地道:“先生无端端提起这剡溪茶做什么?” “辛家当年因为犯错,被夺了贡茶的资格,剡溪茶也被悉数掘尽,从此绝迹;而后,辛家遭遇灭门惨祸,家人多人,尽数死在屠刀之下,只逃出了寥寥几人,如今还活着的,就只有一个辛夷。” “一开始的时候,只以为是马贼所为,杀人劫货,而后方才发现,竟是有人蓄意灭口。” “灭口?”梁帝诧异地道:“这是为何?” “臣也不清楚,只听到些许传闻,说……”胡一卦迟疑着没有往下说,显然是有所顾忌。 梁帝怎会不明白,当即道:“这里没有外人,先生尽管说就是了。” “是。”胡一卦在椅中欠一欠身,就着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说,“有人说当年辛若海发现朝中有人暗中贩卖大量的私茶,从而引来了对方的报复。” “私茶……”梁帝眸中寒光闪烁,大梁盛产茶叶,而茶叶与盐一般,蕴含着大量的利润,所以一直被官府管控着,不允许民间私相买卖; 但总有一些人为了利益,铤而走险,贩卖私茶,这件事在大梁时有发生,当初楚孤城去嵊州,也是为了调查私茶的事情。 “这与徐晋之有什么关系?”梁帝话刚出口,便似乎明白了什么,眸中寒光闪烁,“难道他就是那个在朝中贩卖私茶的人?” “臣也只是听说,不敢确定;不过,臣知道长公主用度极奢,若是只靠朝廷供养的那些,远远不够;正所谓无风不起浪,空穴未必来风。” “徐晋之……”梁帝喃喃念着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片刻,他突然笑了起来,一扫脸上的阴寒森冷,可身侧的王安却是寒毛直立,犹如置身数九寒冬之中…… “真是想不到啊,朕身边居然藏了这么一个能人,不止如蛀虫一般,吸食着朝廷的血,还指使人做出绑架太子,祸害诸府的恶事,能耐,真是能耐!” 随着最后一个字,梁帝狠狠一掌劈在紫檀小几上,震得茶盏跳起,溅出一圈的茶水,王安忙不迭地拿下去重沏。 梁帝稍稍平复了怒气,道:“先生刚才说辛若海是被人灭门,难不成……”他迟疑不定地看着胡一卦,“也是驸马所为?” “十有八九。”胡一卦沉默片刻,道:“辛夷虽然侥幸逃得一条性命,却并没有就此安全,反而一直被留雁楼追杀,若不是遇到江行远,只怕她早就命丧黄泉。” “留雁楼?”梁帝瞳孔微缩,他对这个杀手组织,可谓是深恶痛绝,后者不仅伤了赵恪,还渗入皇城朝堂之中;虽然这一年经过他的剿杀,留雁楼势弱了许多,几乎消声匿迹,但梁帝心里清楚,他抓的杀的,都是一些不入流的小贼,真正在留雁楼里身居高位的,几乎没有抓到过,更别说掌控留雁楼的人了。 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假以时日,留雁楼又会冒出来,且经过这次的事情,只会变得更加难对付。 所以,他虽然明面上没有再搜寻留雁楼,但陆江负责的神机卫一直在暗中搜集关于留雁楼的情报,但并没有太大的收获。 这件事,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时不时扎一扎心脏,阵痛片刻。 他原以为这件事陷入了死胡同,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胡一卦口中听到关于留雁楼关键性的消息。 “徐晋之……”梁帝再一次念叨起了这个名字,若说前面还只是恼恨,那么现在就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浓烈如实质的杀意! 别说徐晋之只是他的妹夫了,就算是嫡亲兄弟,也非死不可! 梁帝几番吸气,才勉强压下了心底汹涌的杀意,道:“先生想让朕去查私茶一案,从而坐实徐晋之的死罪?” “是。”胡一卦没有矫情,坦然承认了心中所想,“除了这件事,臣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够定驸马的死罪。” “朕明白。”梁帝沉沉颔首,徐晋之到底身份特殊,没有实质的证据,纵然是他,也不太好定罪,更别说是死罪了。 梁帝起身在御书房里来回走了几趟,想要压住心底的怒火,可刚压下去一分,便又立马往上窜两分,不减反增。 他咬牙切齿地道:“朕自问待他不薄,还有翊阳,朕念在她是朕幼妹,甚至将内库交给她打理;他们可倒好,竟这样回报朕。” 无论是贩卖私茶,还是豢养杀手,都是大事,徐晋之插手,翊阳绝不可能置身事外,更不可能对此毫不知情; 最大的可能,就是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两夫妻共同为之。 “人心不足。”胡一卦叹息。 “人心……”梁帝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眉头紧蹙,片刻,他道:“若这些事,是朕那几个儿子所为,倒也不稀奇,毕竟都想着扩充自己势力,好来争朕的位置,可翊阳…… 朕不明白,她并没有子嗣,也不是男儿身,究竟图什……” 话说到一半,梁帝猛地止住了声音,面孔变得难看无比。 翊阳确实没有儿子,但她一直视太子为亲生,这十几年来,翊阳花在赵恪身上的心血,无比他这个父亲要多得多。 若这一切都是在为太子谋划,那就都说得通了。 第595章 曙光 “那依先生所见,这件事交给谁去查合适?” 梁帝到底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心性之坚定非同寻常,不过片刻,便已是冷静了下来,将思绪拉回到了正事上。 胡一卦没有直接举荐人选,而是道:“此事干系重大,且牵到长公主一脉,必须得找一个不畏强权,忠于朝廷,忠于陛下的能臣,否则……此事难以一查到底。” 梁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凝声道:“既是私茶,就得交由巡茶使去查方才名正言顺,这巡茶史中,先生刚才倒是提到了一个人。” 胡一卦心念微转,已是想到了曾说出口的那个名字,“陛下是指楚孤城?” “不错。”梁帝颔首道:“此人能力不错,查了几桩私茶案,最要紧的是洁身自好,除了与江家走得略近了一些,倒是从不与茶商勾结,听说至今还住着一间破落的宅子,做官做到他这个样子,也是难得。” “他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但恕臣直言,巡茶使,放在地方上还算不错,但摆到京城,着实有些不够看,就算有陛下圣旨,只怕也是处处掣肘,毕竟京城里那些高门大户的势力,盘根错节,想要动……很难。”望着梁帝渐趋难看的脸色,胡一卦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所以臣以为,楚孤城可以做事,却不能是主事那一个人。” 梁帝冷哼一声,显然心里极不痛快,但也没说什么,京城之中,世家太多,宗室也太多,随便拉一个人,都能扯出好几股势力; 就像这一次,他要查的是徐晋之,但又能保证,不扯出更多的人与事来?所以就连他,也得慎之又慎。 半晌,他道:“先生可有合适的人选?” “齐王。” 对于这个答案,梁帝并不意外,他盯着胡一卦平静的双眸,道:“为什么是老四?老六不合适吗?” 胡一卦意味深长地道:“荣王能力自是有的,但就是因为太有了,所以不适合。” 胡一卦这句看似云里雾里的话,却让梁帝露出若有所思之色,老六此人,八面玲珑,所以人缘很是不错,几乎跟谁都能说上几句。 这样一个圆滑世故的人,一般都会尽量避免得罪人,可这次的差事,就是一个得罪人的差事,交给老六确实没有老四来得合适。 梁帝心念电转间,已是有了决定,“先生所言有理,那就交给老四去办吧。” 这一日,御书房接连发出两道圣旨,称朝廷上下私茶泛滥成风,责令齐王赵忻严查,巡茶史楚孤城协办。 两道圣旨在京城里掀起轩然大波,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茶与盐,从来都是最赚钱的行当,京城那些高门大户,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彻底撇清关系的,既然自己没有插手,底下孝敬来的银钱,也多多少少与之有几分关系。 城东,长公主府。 “驸马……”徐忠慌慌张张地后院,徐晋之正执着一个小巧的铜勺子在给檐下的画眉添水,瞧见他这副慌里慌张的模样,拧眉道:“出什么事了?” 徐忠跟了他很多年,做事一向沉稳,极少有这般慌张失措的时候。 徐忠喘了口气,飞快地道:“宫里下旨,让齐王殿下严查私茶,这会儿圣旨已经递到齐王府了。” 听到这话,徐晋之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私茶虽然隔三岔五就会查一番,但都是小打小闹,像现在这般责令齐王这位皇子督察的,从未有过,这件事……太不对劲了,其中一定有古怪。 徐晋之抬起头,遥遥望向皇宫所在的方向,眸子幽暗深沉。 究竟……养心殿那一位,想打什么主意? 那厢,徐忠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驸马,陛下……会不会是冲着您和长公主来的?” “不至于……”话刚说到一半,徐晋之突然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就连手里的铜勺子掉在地上也未曾察觉。 徐忠看着一动不动地徐晋之,诧异地道:“驸马,驸马,您怎么了?” 徐晋之浑身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摇头道:“没事,你先下去吧。” 徐忠尽管觉得有些不对,但自家主子发了话,也只得咽下嘴边的话默默退出了后院。 在他走后,徐晋之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铜勺,却再没有了添水的心思,任由那几只画眉焦灼地上窜下跳,叽叽喳喳。 从那日见过游二回来时,察觉有人暗中跟踪,他就一直心神不宁,如今又突然出了这件事,究竟是巧合,还是宫里那位……察觉到了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京城被私茶案搅得风起云涌,随着私茶案的深处,一位位或在地方为官,或高居庙堂之上的官员被查出来,涉及的数目更是触目惊心。 待到后面,情况甚至比当年户部亏空案还要严重,梁帝在朝堂上大发脾气,责令齐王必须严查再严查。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线索开始指向长公主府,甚至无意中挖出了当年辛若海的案子,据一个涉及当年案子的老吏说,剡溪茶并没有出现问题,而是被人暗中以幽灵茶冒充,嫁祸辛若海。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辛若海发现长公主府在悄悄贩运私茶的秘密,只是还没等他上禀梁帝,贡茶就出现了问题,他自然也就没了面圣的机会。 当然,辛若海也可以去衙门告状,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很清楚,长公主位高权重,除了梁帝,几乎没有人能够动得了她; 告状只会成为他与辛氏一门的催命符,所以他选择将这个事隐瞒下来。 可惜,最后他与辛氏满门,还是死在了屠刀之下,至于这柄屠刀是何人所执,大家都是心照不宣。 一直在毓庆宫照顾赵怀的辛夷知道朝廷重新追查剡溪茶一案,泪流满面…… 这么多年,她终于看到了沉冤得雪的曙光。 而另一边,赵忻也找到了江行远,毕竟江家在江南一带的庞然大物,手里自然会有不少消息,而有些消息,往往是官府欠缺的。 第596章 最后一根稻草 江行远当即将这些年来江家搜集到所有关于私茶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递到赵忻手中,一并递过去的,还有几封当年辛若海收藏的书信。 信中赫然是当年长公主府私自贩卖茶叶,获取暴利的证据。 即便是赵忻,拿到这几封书信时,也是觉得手心一阵发烫,几乎拿捏不住,送走江行远后,立刻策马前往皇宫求见梁帝。 去到养心殿,却是扑了个空,一问方知梁帝今日兴起,去了畅音阁听戏,赵忻立刻又折身去往畅音阁。 远远离着还有一段距离,就听到了隐隐约约的丝竹之声,待离得近了,丝竹声越发清晰。赵恪侧耳倾听,很快就辨出演的是《长板坡》。 王安就站在梁帝身边,远远看见赵恪过来,俯身在闭目打着拍子的梁帝耳边道:“陛下,四殿下来了。” “老四?”梁帝略有些诧异地睁开眼睛,朝着王安所指的方向看去,果见赵恪恭敬地等候在那里,当即招手示意他过来。 “儿子给父皇请安,父皇万福。”赵恪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跪地行礼,梁帝摆手道:“这里不是朝堂,也没有外人,无需行此大礼,坐吧,陪朕看会儿戏。” “是。”赵恪应了一声,在旁边落座。 他瞧了一眼正演得热火朝天的戏台,微笑道:“父皇今日怎么有此雅兴?” 梁帝轻哼一声,道:“什么雅兴,不过是舒一舒心中的郁结罢了。” 王安在一旁陪笑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今儿个刘大人那几位在陛下面前好一顿哭诉,不是儿子进了大牢,就是侄子被抓了,吵得陛下头都疼了。” 赵忻垂眸道:“都是儿子不好。” “与你无关。”梁帝摆手道:“朕让你去做这件事,就料到了会是这样的局面。”说着,他看了赵忻一番,道:“你这个时候入宫见朕,可是查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是。”赵忻点头,从袖中取出几封犹带着体温的书信,递到梁帝面前,“这是江行远刚刚交给儿臣的信件,事关重大,儿臣不敢怠慢。” “江行远?”梁帝略微有些诧异,他自然知道除了官府之外,赵忻还在通过他搜集私茶一事,但说到底,后者只是一个茶商,又能拿到多重大的消息? 在这样的疑惑中,梁帝拆开了信,只是看了一眼,神情就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坐得笔直。 待将信件全部看完后,梁帝的面色已是难看到了极点。 戏台依旧演得热火朝天,不过此刻,谁也没有心思去看了。 “呼……” 梁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这些信,江行远从何而来?” “据他所知,是多年前,辛若海派人送来的。” “多年前?”梁帝不悦地道:“既然如此,他为何不立即呈送于朕?” 别人见不到皇帝,可江家做为贡茶商,与皇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真想见梁帝,还是有法子的,就像当初的辛若海那般。 “江行远说,当初辛若海送来的是一个木匣子,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封信,信中说,除非朝廷重审辛家贡茶的案子,否则万万不可打开匣子。” “所以,虽然这么多年来,江家一直握着那个匣子的钥匙,却从未打开,自然也就不知道里面居然是如此重要的信件。 直至这次,父皇派儿子严审私茶一案,从中带出了当年剡溪茶的案子,否则江家也不会打开这个匣子。” “这匣子一直放在江家,老夫人前些日子就派人快马加鞭回去取了,直至今日才拿到手。” 赵忻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得知江家并非蓄意隐瞒,梁帝面色由阴转晴,但言语间仍着透着几分不悦,“哼,他们倒是信守承诺,让朝廷又白白受了多年的损失,还生出这么多事来。” 赵忻低着头没有说话,这个时候,说得多错得多。梁帝吐了口浊气,淡淡道:“既然证据确凿,就抓人吧。” 赵忻心中一凛,试探道:“父皇,是……只抓徐晋之,还是连姑姑也……” 梁帝瞧着正演得热火朝天的戏台,眸子微眯,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他徐徐道:“既是朝夕相处的夫妻,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枕边人的事情;不过翊阳……” 梁帝迟迟没有往下说,因为翊阳的身份令他感觉有些棘手,倒不是念着什么兄妹情份,而是翊阳的身份摆在那里,若是下狱,难免有损天家威严,甚至沦为天下人的笑柄,所以犹豫不决。 赵忻看出他的心思,道:“父皇,不如先收押徐晋之,毕竟这些信件无论是字迹还是涉及的内容,都只有徐晋之一人;若后面证实确与姑姑有关,再行定夺也不迟。” 梁帝也是同样的心思,颔首道:“也只能这样了;另外,派人暗中看着长公主府,在这件事彻底查清之前,不允许任何人离开京城。” 他这是打算将翊阳软禁在京城之中。 “儿子遵旨。”赵忻答应一声,拱手离去。 梁帝望着赵忻远去的背影,淡淡道:“他倒是能耐,这么快就查到了能够指证徐晋之证据。” 王安赔笑道:“陛下的皇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自然是一等一的能干。” 梁帝并没有因为他的话露出欣悦之色,反而冷哼一声,面容阴沉地道:“是真的能干,还是一个个都藏着朕不知道的秘密?” 王安面容一僵,以他伴驾多年的经验,这会儿也不知道是该答,还是不答; 好在梁帝只是随口一说,发泄一下心中的恼怒,并不指望他回答。 黄昏时分,长公主府,后花园。 徐晋之扶着翊阳的手,在园中徐徐散步。 彼时,虽然已经是夏末时分,园子里不复春时百花齐放的美景,但因为有花匠的细心打理,再加上各种应季的花卉树林,所以园子里依旧一派蓬勃之景,不见颓势。 翊阳背上的伤,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从几日前开始,便逐渐下地走动,按她自己说的,躺了这么多日,再不起来动一动,这身子骨都要僵了。 第597章 金牌令箭 这会儿虽然已经是黄昏日落时分,但空气里仍然弥漫着几分炎热,走了没一会儿,翊阳额头便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气息也有些喘。 徐晋之细心地道:“我们去前面坐一会儿。” “好。”翊阳点头,就着他的搀扶来到八角亭中落坐。 徐晋之取过下人递来的琉璃壶,亲自倒了一盏茉莉花茶递给翊阳,后者蹙眉道:“天气这么热,我想喝冰镇酸梅汤;春菱,去厨房拿一盏来。” “不行。”徐晋之唤住准备离去的春菱,道:“公主你伤势还未痊愈,这种生冷刺激的东西,不能喝。” 翊阳好笑地道:“我只是受了皮肉伤,又不是受风寒,喝些酸梅汤不会有事的。” “说了不行就不行!”徐晋之不为所动,见翊阳一脸失落,他心中一软,安慰道:“再过两日吧,到时候就能喝了。” 听到这话,翊阳终于露出一丝喜色,“这可是你说的,不许耍赖。” “好好好,不耍赖。” 见徐晋之笑着答应,翊阳这才接过茉莉花茶,小口小口的抿着。 看着翊阳的侧脸,徐晋之眼底掠过一丝不舍,轻声叮嘱道:“再过半个月就该是八月了,八月入秋,天气转凉,公主要记得添衣,切不可贪凉,尤其是早晚时分。” “知道啦。”翊阳应了一句,笑道:“去年酿的桂花酒太少,不过月余便喝没了,今年驸马可得多采一些桂花。” “桂花啊……”徐晋之望着亭子外几株尚未开花的桂花树,神色复杂。 翊阳疑惑地道:“怎么了,驸马不愿意?” 徐晋之回过神来,轻笑道:“公主之命,岂敢不从;只是……为夫担心八九月是秋收时节,事情有点多,恐怕没时间帮着采摘。” 翊阳不疑有它,笑道:“这倒也是,无妨,到时候让春菱她们帮着一起采摘。” 徐晋之笑一笑,握着她的手道:“生肌膏一日三次,公主切莫忘记,大夫说至少是用足三个月,才能去除疤痕。” “知道啦。” “还有那汤药……” 这一次,没等徐晋之往下说,翊阳就忍不住出声打断,“一日两次,不能断,你也说过好多次了。” 翊阳好笑地道:“这些事情,驸马你从前日就开始说,前前后后已经不下十回了,你不嫌罗嗦,我都嫌罗嗦呢。” 徐晋之眼底掠过一抹哀色,面上却是笑意浅浅,拍一拍额头道:“看来真是年纪大了,刚说过就忘记。 不过呢,多说几遍总是好的,省得你忘记。” “是是是,我一定不忘记。”翊阳掩唇轻笑,夫妻之间像往常一样打着趣。 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天家无真情,翊阳与徐晋之却是一对例外,从成亲到现在,俩人感情一直极好,即便翊阳因为一些原因,无法生儿育女,也不曾坏了他们丝毫的感情。 随后的时间,徐晋之又叮嘱了好些事情,小到衣食,大到田地庄园。 这令原本取笑他罗嗦的翊阳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敛起笑容,凝声道:“驸马,可是出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就是想到了,所以罗嗦几句。”徐晋之不以为然地说着,但并没有打消息翊阳的疑虑,反而更深了,“不对,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徐晋之笑道:“真的没事,公主你就别疑神疑鬼了。” 梁帝责令齐王追查私茶一案的事情,徐晋之一直都瞒着翊阳,没有让她知道。 要换了以往,自然是瞒不住的,但前阵子翊阳在大同府受了伤,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屋中养伤;即使出来,也就是后院这点范围,只要府里的下人不乱说话,自然就无从知。 翊阳盯了他片刻,忽地眸光一转,落在脸庞雪白的春菱身上,“你来说,出什么事了?” 春菱身子一颤,偷偷看了一眼徐晋之,不安地绞着手指道:“奴婢……奴婢不知道。” 她这个模样已经给了翊阳最好的答案,后者猜到撑着石桌,起身道:“扶我去外头走走。” 徐晋之面色一变,只要一踏出长公主府,翊阳很快就会知道梁帝准备对他们动手,当即劝道:“公主,真的没事,你就别操心了。” 可惜,翊阳已经起了疑心,又岂会被他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坚持要春菱扶她去外头。 正自为难之时,徐忠慌慌张张地奔了进来,匆忙行了一礼,就要走到徐晋之耳边低语,却被翊阳喝止,“有什么话就说,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子?” 被她这么一喝,徐忠果然不敢再上前,但也不敢说话,不知所措地瞅着徐晋之,后者叹了口气,道:“说吧,怎么了。” 翊阳既然已经起疑,再隐瞒也没用了,就算徐忠这里得不到消息,她也会出府去打听。 见徐晋之开了口,徐忠方才咽着唾沫道:“齐王来了,手里还……还拿着金牌令箭。” 听到这话,无论是徐晋之还是翊阳都变了颜色,金牌令箭是什么东西,他们再清楚不过,那是犹如御驾亲临的象征,有生杀予夺之权。 不过前者变色,是猜到了赵忻的来意;后者则是疑惑,齐王为什么要带着金牌令箭来长公主府。 那厢,徐晋之已是回过神来,道:“我知道了,春菱,你扶公主回府休息。” 不等春菱说话,翊阳已是不由分说地道:“不行,我跟你一起去前院。” “公主……” “我意已决,驸马不必多言。” 翊阳的话,直接打碎了徐晋之最后的挣扎,只能扶着她一路来到前院。 长公主府占地极大,从后院到前院,足足走了一柱香的功夫,这还是翊阳强行加快脚步的结果,否则还得更久。 赵忻带着一群人站在前院,看到翊阳等人过来,拱手道:“侄儿见过姑姑,姑父!” “免礼。”翊阳随口敷衍了一句,迫不及待地问道:“金牌令箭怎么在你手里,来本宫府中,又是为了何事?” 赵忻一怔,旋即叹息道:“看来姑姑还不知道近日发生的事情。” 第598章 下狱 听到这话,翊阳心中泛起浓烈的不安,追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侄儿奉父皇之命,调查朝廷里暗中贩卖私茶的官员,姑父……也与此事有关,所以侄儿特意来请姑父去大理寺问话。”赵忻委婉的说着。 此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震得翊阳眼前发黑,身子一个跄踉,好在春菱在一旁扶着,并未摔倒。 她努力压下心底的震惊与骇意,佯装镇定地道:“驸马一向奉公守法,岂会与私茶有关,会不会弄错了?” “姑姑放心,若真是冤枉了姑父,侄儿一定亲自赔罪,只是眼下……还得麻烦姑父配合调查,也好尽快查明真相。” “自是配合。”翊阳深吸一口气,道:“只是问话的话,不必去大理寺这么兴师动众,在这里问也是一样的。” 赵忻垂眸,“姑姑恕罪,这是父皇的命令。” 翊阳闻言,长眸微眯,恼声道:“你这是拿皇兄来压本宫?” “侄儿不敢,只是圣命难违,还请姑姑不要让侄儿为难。”赵忻不卑不亢地说着。 翊阳闻言,一阵冷笑,“好一个齐王,句句不敢,却句句压着本宫!” “公主莫要动怒,为夫随齐王去一趟就是了,不会有事的。” “不行。”翊阳一口拒绝了徐晋之的提议,随即看向赵忻,“你说有驸马贩卖私茶,可有证据?” 赵忻沉默片刻,忽地道:“姑姑可还有记得当年进贡剡溪茶的辛若海?” 此言一出,翊阳面色微变,冷声道:“似乎有些印象,怎么了?” 赵忻看了一眼身后的衙役以及公主府的下人,隐晦地道:“他当年出事之前,曾给了江家几封信,如今这几封信在侄儿手中,里面曾提及驸马。” 翊阳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惊骇与慌乱,被这句话给再次勾了起来,而且凶猛更胜先前,十指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连忙拢入袖中,以免被人瞧。 片刻,她哑声道:“本宫现在就入宫去见皇兄,有什么事情等本宫回来在说。” 赵忻叹息道:“如果我是姑姑,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进宫。” 翊阳脸色一白,她自然知道赵忻的意思,梁帝这会儿必定正在气头上,去了,只会触其霉头,但事关驸马生死,她万万不能袖手旁观。 徐晋之倒还平静,拉过翊阳道:“没事的,公主不必担心。”说罢,他走到赵忻身前,道:“齐王殿下,我们走吧。” “驸马……”翊阳哪里肯让他离去,一把攥住他的袖子。 “没事,在府里等回来。”徐晋之笑一笑,拉开翊阳的手,随即跟着赵恪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离去的徐晋之,翊阳眼前一黑,紧接着失去了意外,等她醒过来时,已是躺在了床榻上,外头一片漆黑,隐约能够听到虫鸣蝉叫的声音。 翊阳撑起身子,哑声喊道:“来人……” 不一会儿,门被人推开,春菱与夏荷急急走了进来,“公主您怎么样了?” “本宫没事。”翊阳揉一揉酸胀的眉心,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夏荷道:“大约亥时一刻。” 也就是说,距离驸马被带走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左右。 她在心里算了一下,追问道:“大理寺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春菱轻声道:“徐忠去过大理寺,但那里的人不许他进去看驸马,只知齐王一回来就审了驸马,直至入夜时分方才离去。” 翊阳双手倏地攥紧,片刻,她又缓缓松开,眉目沉冷地道:“你们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本宫听,若有半点隐瞒,本宫唯你们是问。” 昏迷前,虽然从赵恪嘴里知道了朝廷追查私茶的事情,但就只言片语,不足以弄清楚事情究竟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这一次,无论是春菱还是夏荷,都不敢有丝毫隐瞒,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她们每说一句,翊阳脸色就难看一分,等她们说完,已是难看到了极点,恼声道:“这么严重的事情,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本宫?” “公主恕罪。”二人慌慌张张地跪地请罪,夏荷怯怯道:“奴婢想说的,但驸马说不能影响公主养伤,所以……下了禁令,谁敢多嘴,就乱棍打死,所以……” “行了行了,你们都下去吧。”翊阳不耐烦地打断,有心想去看望徐晋之,奈何时机不对,只得按下心中的焦灼,等待着黑夜的过去。 天色刚亮,一夜无眠的翊阳便立刻让人备了马车,前往大理寺。 得知翊阳亲临,一众大理寺官员连忙出门迎接,“恭迎长公主凤驾。” 翊阳挑开帘子,没有与他们寒喧,径直问道:“驸马在哪里?” 一众相官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名身着绯红官袍的人拱手道:“回长公主的话,奉齐王之命,将驸马暂时收押在大理寺大牢之中。” 果然在牢里。 翊阳心中一痛,语气冰冷地道:“本宫想去见见他。” “这个……”众人面面相觑,刚才那名官员苦笑道:“驸马乃是重要的疑犯,齐王离去前,下了令,不许闲杂人等见他。” 翊阳凤眸微眯,冷笑道:“本宫倒不知道,自己竟成了闲杂人等。” 那人面色一白,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下官失言,请长公主恕罪。” 翊阳冷哼一声,道:“你们也说了,驸马只是疑犯,尚未被定罪,而本宫是驸马的妻子,于情于理都可以见他。” “可是……” 不等众人言语,翊阳打断道:“齐王若是怪罪下来,自有本宫一力承担,不会连累了你们。”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只能无奈地道:“那……那还请长公主不要耽搁太久。” 翊阳眉头微松,下了马车,跟随负责看守刑狱的官员,一路来到位于半地下的大牢里。 翊阳身份贵重,又一向养尊处优,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进大牢,那股腐朽霉烂的气味让她几乎要呕出来。 第599章 无路可走 就这样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来到了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面关押着的赫然就是徐晋之。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旁边的牢房都被清空了,一个人也没有。 徐晋之坐在霉烂的稻草上,听到动静,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借着两边油灯的火光看清了走在最前面的翊阳,连忙起身,惊声道:“公主,你怎么来了,你的伤还没好。” “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怎么能不来!”翊阳声音哽咽,她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徐晋之,还好,除了衣衫有些脏污之外,神情有些憔悴之外,并无异常,他没有受刑。 她看向一旁的官员,沉声道:“把门打开。” “这……”面对翊阳的要求,那官员苦笑道:“长公主,您就别为难下官了,让你进来,已是担了风险,这开门……实在是不行!” 翊阳柳眉一竖,正要训斥,徐晋之先一步道:“不必麻烦,这样说话也是一样的。” 翊阳看到了徐晋之使来的眼色,她银牙微咬,咽下了嘴边的话,改而道:“那本宫与驸马单独说会儿话,总是可以的吧。” “当然!当然!”那官员迭声答应,随即带着衙差退到了牢房门口,只留下翊阳与她带来的人。 “驸马!”翊阳隔着潮湿的栏杆,紧紧握住徐晋之的手,垂泪嗔怪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为什么?” “公主莫哭。”徐晋之拭去翊阳脸上的泪痕,柔声道:“我没事,指不定过几日就出去了。” 听到这话,翊阳不仅没有欢喜,眼泪反而落得更加凶猛,犹如决堤的洪水,泣声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哄我吗?我已经都知道了,皇兄这次明摆着就是冲你我二人来的!” 见瞒不过去,徐晋之不由得叹了口气,“你既知道,便该晓得此番前来,已是犯了陛下的忌讳。” “我不来,他便会放过我吗?”翊阳咬着银牙恨声道:“以往,我只道皇兄薄情寡义,如今看来,根本就是无情无义才对;丝毫不顾这么多年的兄妹情份,说关押就给关押了。” 徐晋之脸色一变,先是往四周看了一番,见没有囚犯注意他们这边,方才低喝道:“公主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翊阳紧紧抿着唇,片刻,她抹一抹泪,取过春菱手里的食盒,道:“来之前,我让厨房做了些驸马爱吃的菜,且先吃一些垫垫肚子吧。” 随着盖子的打开,香气扑鼻而来,她将一碟碟小菜递到牢房里;得亏用来盛菜的碟子都不大,否则还递不进去,总共三个小菜并两份点心以及一碗粥。 “好香啊!”徐晋之深吸了一口气,抚掌笑道:“刚觉得肚子有些饿,公主便送膳来了,真是知夫莫若妻也!” 翊阳被他逗得破涕为笑,嗔道:“都这种时候了,驸马还有心情贫嘴!” “人生无常,及时行乐方为上策。”徐晋之笑应了一句,便捧起依旧温热的粥过着那几个菜,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看到徐晋之狼吞虎咽的样子,翊阳眼眶一热,险些又落下泪来; 这哪里是有些饿,只怕是从昨晚到今晨,半点东西都没下肚过,想想也是,这牢房里的饭菜与猪食无异,哪里又能吃得下。 翊阳强忍着鼻尖的酸间,道:“驸马慢些,小心噎着。” 直至一碗粥,三个小菜,再加两块糕点悉数入肚,空荡荡的肚子方才算是被垫满了,余下的点心,由收了起来,留待晚上吃; 虽说这会儿天气热,可能会有些变味,但总好过牢房的饭菜。 翊阳仔细地替徐晋之拭去唇边的糕点碎渣,用只有彼此能够听到的声音低低道:“驸马你放心,无论用什么办法,我都会救你出去!” “不可!”徐晋之拉下她的手,神情严肃地摇头。 他与翊阳夫妻多年,哪里会听不出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先想办法脱罪,若是实在脱不了,就调动留雁楼的杀手劫法场。 “我不管!”翊阳激动地道:“你不可以有事,绝对不可以!” “公主!”徐晋之紧紧握住她不住颤抖的手,语重心长地道:“你先听我说!” “我不听!”翊阳摇头,目光坚定冷厉,一字一字道:“他想要你的性命,除非先杀了我!” 听到这话,徐晋之一阵苦笑,涩声道:“公主若是这样做了,就是趁了陛下的心意。” “你以为他不想对付你吗,只是你到底是皇室宗亲,身份贵重,除非有百分百的把握,否则即使是他,也不敢轻易动你。 正是因为有这些顾虑,陛下才只动我一人,昨夜齐王问了我许多关于私茶以及当年辛若海的事情,甚至……”徐晋之压低了声音道:“有意无意在探关于留雁楼的口风,只怕连这件事,陛下都知晓了。” “嗞!” 翊阳倒吸一口凉气,若私茶案,还只是让她觉得有些麻烦难办的话,那么留雁楼……就真是一个要命的问题了。 自从留雁楼暴露在梁帝的眼皮子底下后,梁帝对其可谓是深恶痛绝,一旦被他抓到把柄…… 不止是他们夫妻,只怕整个长公主府上下,都不会有一个活口; 更可怕的是,甚至会连累到太子那边…… “他……怎么会知道的?”翊阳颤声问着。 徐晋之摇头道:“我不清楚,但应该没有什么实证,否则就不会是试探了。” 翊阳抿唇不语,昏黄的烛光在地牢里不时跳动几下,幽幽暗暗,将她脸庞照得模糊不清,犹如一幅沾了水,看不清五官的仕女画。 若说私茶一案,只是令她感觉棘手,不好处理,那么留雁楼就是真真让她心头发紧,慌到了极处。 她跟梁帝做了那么多年的兄妹,很清楚后者最忌讳的是时候,而留雁楼……恰恰已经触犯到了这个禁忌。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翊阳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试图替徐晋之寻出一条生路来,可思来想去,似乎没有一条正途是可以走通的,剩下的就只有…… 第600章 安排 翊阳眸底渐渐生出几分戾气,还没等她出声,徐晋之已是心生感应,声色俱厉地喝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翊阳咬一咬银牙,声音清冷而坚定,“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驸马有事的。” 徐晋之眼眶微微一红,继而道:“我知道公主爱重于我,但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 “我……”翊阳刚说了一个字,便发现徐晋之抽回了一直握着的手,紧接着,一片不知从哪里来的瓷片被他拿在手里。 看到徐晋之将那锋利的瓷片抵在颈间,翊阳吓得魂都快飞出来了,连忙道:“驸马你做什么,快放下。” “若公主不肯听,我立刻便死在公主面前。”徐晋之这番话说得异常冷静与淡定,仿佛被抵着脖子的那个人不是他。 “你疯了,快放下!” 无论翊阳如何着急紧张,徐晋之始终不肯放下手里的瓷片,反而往前递了几分,甚至划破表皮,渗下一缕殷红的鲜血。 翊阳急得跺脚,她很清楚徐晋之的性子,看似温和,实则心性坚定,一旦决定了的事情,绝不会更改; 就像当初,她想借私茶替那时还不是太子的赵恪积攒财富,铺就东宫之路,徐晋之便帮着她做起了私茶生意,短短数年间,就积累了大量财富,并借此拉拢了许多朝廷命官,顺便将赵恪推入了东宫。 再后来,她觉得只有银钱不够,还得有自己的势力,徐晋之便替她组建了留雁楼,并在短短数年间,利用私茶攒下的财力,培养出了许多杀手,一跃成为江湖上有名的组织。 可以说,如果没有徐晋之帮着她,赵恪的东宫之路,绝不会这么顺坦,甚至……他根本没有机会入主东宫,毕竟还有一个荣王赵惟在,就连那个赵忻……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翊阳心念电转,待回过神来,她深吸一口气,放软了语气道:“驸马切莫冲动,你且把瓷片放下,有什么事情,你我慢慢商量,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总会有法子的。” 面对她谆谆劝说,徐晋之怆然一笑,摇头道:“陛下已经布了天罗地网,还能有什么法子,他是绝对不会让我活着的!” 翊阳眼底闪过一抹凶厉,十根手指死死攥着栏杆,用力之大,令涂着艳红丹寇的指甲几乎掐进了时刻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栏杆里,“你我生一起生,死亦一起死!” 从与徐晋之成亲的那一刻起,翊阳就习惯了他时时刻刻的陪伴,阴阳相隔……她只是想着,就觉得一阵窒息。 “那太子呢?”徐晋之一句话,令翊阳怔在了那里,为了徐晋之,她可以连性命都不要,唯独太子…… 她舍不下…… 徐晋之看出她心底的挣扎与犹豫,趁机道:“太子好不容易与你消除了隔阂,且这段时间,愤发努力,比以前好了许多;难道你要为了我一人,毁了他的锦绣前程吗?” 翊阳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反而是泪水,如雨滴一般,不断落下,冲刷着脸上的脂粉,形成一道道细小的沟渠。 许久,她自牙缝中挤出一句带着哭腔的话,“你……好狠的心。” 看到哭得犹如梨花带雨的翊阳,徐晋之心中一痛,如果可以选择,他何尝愿意如此,但眼下……只能强迫自己狠下心来。 “公主想好了吗?” “我……”翊阳想要拒绝,但看到已经划裂皮肤的瓷片,到底还是不敢,她闭一闭目,无奈地道:“我答应你就是了。” 听到这话,徐晋之神色一松,扔掉了一直攥在手里的瓷片。 翊阳连忙去查看他颈上的伤口,心疼地道:“你这人,说话就说话,做甚弄伤自己,万一感染了怎么办?”说着她又道:“春菱,把金创药和纱布给我,再去打一盆清水来。” 因为不知道徐晋之在牢里的情况,所以翊阳准备了许多可能会用上的东西,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伤药。 翊阳就着春菱打来的清水,仔细替徐晋之清理了伤口后,方才上药,随后用纱布包裹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又将剩下的伤药与纱布交给了徐晋之,“这里阴暗潮湿,最不利于伤口恢复,你一定要记得每日换药,以免感染。” “知道了。”徐晋之收下东西后,道:“现在可以听我说了吗?” 翊阳按下心底的抗拒,点头道:“嗯,我听着。” 徐晋之面色一肃,低声道:“接下来,我会认下贩卖私茶以及陷害辛若海的罪,你记着,如果陛下问你话,你一定要将所有罪名都推到我身上,切勿沾染半分;唯有如此,才能保全你,保全太子!” 翊阳身子剧烈地发颤,连声音都在发抖,“可是……这样……你会死的。” “在我被关进大牢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是死人了!”徐晋之平静地陈述着,仿佛讨论的不是他的生死。 “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翊阳泪如雨下,拼命摇头;这一日流的泪,比她前半生回起来还要多。 徐晋之忍着将翊阳拥入怀中安慰的冲动,沉声道:“你答应过我的,一切听我安排!” “另外,留雁楼那边,我也做好了安排,他们会藏匿起来,不与外界联系,包括你;只要他们不动,就算是陛下也找不到他们;接下来的三五年间,你就不要再动用他们,以免给陛下抓到把柄,趁机发难。 等个三年五载,陛下……或许就不是陛下了。” 这番话,徐晋之是贴在翊阳耳边说的,就连春菱与夏荷都听不到。 翊阳面色陡然一变,示意春菱她们再往后退了几步后,方才同样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你知道什么?” “陛下的寿数……可能不多了。”徐晋之眸中有幽幽的光芒,如一团鬼火在燃烧。 “你怎么知道?” “有一回去见胡先生的时候,在门外悄悄听到的,你知道,他精通算卦命理之数,所算之事,几乎没有不准的。” 第601章 告之 翊阳半信半疑地道:“可是皇兄身子骨看起来很是硬朗,也没什么病痛,按理来说,不应该只有区区三五年的寿命;而且……胡先生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被你听去?” “我也有些怀疑,摸不准到底是真是假,所以这件事从未与公主你提及过,出去后,公主就不要再提及,只将这件事放在心底,静观其变就是了。”说着,他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只有太子登基,你才能够真正安全,在此之前,一定什么都不能做,陛下可不会因为些许血缘关系,就心慈手软,切记切记!” “好。”翊阳含泪答应,握住徐晋之的手贴在脸上,感受着掌心清晰深刻的纹路以及那一如从前的温度。 以后……也许再也感受不到了! 只是这样想着,翊阳便觉得心痛如绞,眼泪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哽咽道:“我不明白了,皇兄怎么会突然着手查私茶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查过,但从未像这次一般严厉,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徐晋子眸子一动,沉声道:“也许是……” 翊阳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他说下去,忍不住催促道:“也许什么,你快说啊。” 徐晋之叹了口气,“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公主你,其实……太子被劫持那件案子,是我一手策划的。” “什么?” 饶是翊阳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话,也不禁骇然惊呼,紧接着头皮一阵阵发麻,仿佛有无数只小虫子从头皮上爬过,鬓角亦有冷汗涔涔渗下来。 她尖锐的惊呼声,也引来了春菱二人以及牢房里那些犯人的恻目,不过前者没有翊阳的命令,不敢上前,后者被困在牢房里;所以倒是没人靠近。 翊阳直直盯着徐晋之,试图从他眼中寻到一丝玩笑的痕迹,可惜,并没有,也就是说……他说的都是真的,那群反贼是受了他的命令,才绑架的太子,也才引出了后面一连串的事情。 不过,这么一来,倒是能说得通梁帝为何突然针对他们夫妇。 翊阳勉力将心神从惊骇中拉了出来,又气又恼地喝问道:“你疯了吗,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还有,你无端端绑架恪儿做什么?你……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吗?简直……” 翊阳被气得语无伦次,她在牢房前不断踱步,缓解着心中的恐惧。 徐晋之叹息道:”我以为这件事可以做的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他给查出来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翊阳屈指在唇下,张嘴用力一咬,借着十指连心的疼痛,终于恢复了几分冷静,“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为什么你手上会有那么大的一股势力,我从来都没见过。” 徐晋之站得有些累了,倚着栏杆坐下来,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次陛下为了破坏你与太子的关系,故意当着你的面给太子与柳青鸾赐婚?” 翊阳不假思索地道:“我当然记得;你还用泥人来哄我,说可以借姑侄之情,伺机将太子从皇兄那边拉回来。” “不错,那时公主担心没有机缘,我曾告诉公主一句话:没有机缘便自己制造,至于风平浪静……那就再将它搅得风起云涌。” “我自然记得……”说到这里,翊阳犹如被人点住了穴道一般,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良久,她声音颤抖地道:“所以……那群反贼,就是……就是你制造的……机缘?” 短短十余个字,她却足足停顿了三次,方才勉强说完。 在翊阳紧张的目光中,徐晋之缓缓点头,“不错。” 听到这个答应,翊阳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摇摇晃晃,甚至额头不慎撞到栏杆上。“公主!”春菱二人见状,急忙奔上来,紧张地扶住翊阳,见撞到的地方没有流血,只是有些红肿,方才松了一口气。 夏荷见她脸色难看至极,劝道:“公主,您若是不舒服,不如明儿个再来看驸马吧。” “本宫没事。”翊阳缓了口气,摆手道:“你们且退开吧。” “可是……” 不等夏荷往下说,翊阳已是冷声道:“怎么,连本宫的话也不听了吗?” “奴婢不敢。”夏荷连忙请罪,随即拉着春菱退回原来站的地方。 待他们退下后,翊阳方才再次看向徐晋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与李闯那种人相熟,与我说清楚。” “不是李闯。”徐晋之叹息一声,道:“还记得那个二当家吗?” “你是说那个游二?自然记得。” “他原本是我的下人,名叫方游,在你我成亲之前,他不慎失手打死了人,尽管我替他上前疏通,也只是免了死罪,难免活罪,他被判流放边境。 我念在与他主仆一场的份上,就替他照顾家人,大约几年前,突然有人寄了一封信给我,我这才知道,方游因为遇到一场战乱,已经逃离了北境,他还与李闯等人结为异姓兄弟,在大同府那边占山为王,势力颇大;就这样,我与他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直至养心殿出来,公主忧心与太子离心。” “人在生死关头遇到的事情,永远是最刻骨铭心的;所以,我策划了这一场绑架,太子的行踪,也是我泄露给游二的,包括事后让游二他们指定大殿下前去谈判交涉。” “既然太子单纯,以为陛下是真的疼爱他,,那我就让太子看清楚,陛下真正疼爱的,究竟是谁; 呵呵,事情果然如我所料,陛下根本舍不得让大殿下前去,甚至连消息都瞒着他,相信在那几日里,太子一定很害怕很绝望;正因为如此,他那日看到公主时,才会那么激动。 而我当时故意说那些话,一方面是为了麻痹李闯等人,另一方面也是借此让太子认清楚自己的处境;所谓太子,从来都不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陛下可以封他,也可以随时废了他。” “但这还不够,毕竟口说无凭,所以在大同府的时候,我趁夜放了传信的翠鸟给潜伏在大殿下身边的宫人; 大殿下与陛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宅心仁厚,又极为看重亲情,果不其然,他一知道消息,立刻就赶来大同府,再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第602章 和离书 看着听得头昏脑胀的翊阳,他轻笑道:“不过还有一件事你不知晓,就是射向太子的那一夜,其实是我故意让游二射的……” “等一下!”翊阳打断他的话,揉一揉胀痛的太阳穴,努力组织着语言,“那一箭,是你让游二射的,你想杀恪儿?” “当然不是。”徐晋之摇头道:“你那么疼他,我又怎么会害他性命,但那一箭是整个计划的最后一环,必须要射。” 翊阳正想问为什么,突然一道灵光在脑海中闪过,脱口道:“你想让我挡那一箭?” “不错。”徐晋之颔首道:“有了这一箭,无论陛下再使什么手段,都无法再动摇太子与你关系。” 翊阳心有余悸地道:“你太冒险了,如果我没有挡住,那太子他……” “放心吧。”徐晋之微笑道:“就算你没有挡住,太子也只是受些皮肉伤,游二早就避开了致命处;虽说兵行险招,但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翊阳捧着胸口,皮肉骨骼之下,心脏正在疯狂地跳动,若非徐晋之自己说出来,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一场劫持居然是刻意策划的,而策划者,恰恰就是她的枕边人。 不对,这件事连她也不知道,皇兄又是怎么晓得的? 听到她的疑问,徐晋之叹了口气,“也怪我大意,以为事隔多日,不会再有人暗中跟踪,便出城去见了一趟游二,毕竟这一别,我与他几乎不会再见了; 回来的时候,我发现有人暗中跟踪,那时候就觉得不对了,但朝堂风平浪静,什么动静也没有,便存了侥幸之意,没有告诉公主,结果还是劫数难逃。” “你现在明白了,我为什么坚持不让你沾染这次的事;表面上,我是因为私茶案入狱的,可实际上,私茶只是幌子,真正让陛下容不下的,是留雁楼,是那场劫持。” 看着近在咫尺的爱人,翊阳涌起深深的无力感,如果只是私茶案,她还可以想想办法,但现在…… “你太傻了。”翊阳这会儿已是泣不成声,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不止。 “莫哭;我说过,只要是为了你,做什么都值的。” 无数的哀恸与悲伤冲向翊阳的大脑,她一边哭一边道:“是,我是很在乎恪儿,但同样很在乎你,你……现在这样,让我怎么办?呜……” “有公主这句话,就足够了。”徐晋之隔着栏杆抱住哭得不能自抑的翊阳,内疚地道:“对不起,这次事,是我没有做好,要让公主难过了,对不起……” 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出城去见游二,又或者,他会选择一种更隐秘的方式去完成这件事,但……永远没有如果。 一切……皆已注定! 随着徐晋之被押入大理寺,赵恪拿到的证据也是越来越多,贩卖私茶,谋害人命,贿赂官员,一桩桩一件件,如雨后春笋一般被查了出来,令朝野上下震惊。 而这,还仅仅只是能够公开,另外那些有损天家颜面的事情,被赵忻悄悄瞒了下去,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在这样的罪行之下,徐晋之及其同党,被处以斩刑;至于翊阳,因为没有直接的证据,再加上徐晋之认下了所有罪,所以没有被牵连,但梁帝让人送了和离书给她,意思很明显,要不和离,要不继续做徐家妇,陪他一起赴黄泉。 翊阳呆呆看着那张写了满满一张纸的和离书,从上午到黄昏,一动不动,连水都没有喝一口。 赵恪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握住她枯瘦冰冷的手掌,哽咽道:“姑姑,对不起……都是侄儿不好,若不是为了我,姑父也不会铤而走险,去贩卖私茶。” 他虽然不知道大同府与留雁楼的事情,但徐晋之为何会贩卖私茶却是知道的,这些年,姑姑悄悄给了他许多银子,还以他的名义给朝中许多位重臣送了礼;姑姑虽然俸禄不少,还有食邑,但也做不到这般的花钱如流水,所以他隐隐约约知道姑姑在贩卖私茶。 他也曾不安过,但已经习惯了奢华的生活,再加上确有许多使钱的地方,所以他把这件事瞒了下来。 原以为,就算被查出来,梁帝看在姑姑的面上,也不会重罚,万万没想到,他竟如此狠心,非要置姑父于此事。 这才短短几天功夫,姑姑就已经瘦得脱了相,手上几乎一点肉都没有,脸颊也凹进去了,显得那双眼睛格外的大。 见翊阳依旧如木偶一般,呆呆的没有反应,他又哑声道:“我去求过父皇,但他……不肯见我,我救不了姑父……” 这一次,翊阳终于有了反应,她转动着僵硬的眼珠子,将视线从和离书上移开,落在赵恪身上。 半晌,枯瘦的手掌放在赵恪脸上,轻轻抚摸着,有沙哑的声音有耳畔响起,“不怪你,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听到翊阳的话,赵恪忍不住落下泪来,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翊阳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空洞的眼神看着他。 看到这个样子的翊阳,赵恪悲从中来,记忆里的姑姑从来都是雍容端庄,气定神闲,与现在的她,判若两人。 赵恪平复了一下心绪,道:“我知道姑姑与姑父情深意重,是万万不愿签这和离书的,但……” 他叹了口气,沉痛声道:“若姑父在这里,相信也会劝姑姑签下和离书。” 赵恪感觉到脸颊边的那只手颤动了一下,他知道翊阳在听,又抓紧劝道:“因为对姑父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姑姑安全更重要的了,而这也是姑父让我来这里的原因。” “你……见过他了?”翊阳声音颤抖如深秋时节,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树叶。 “是。”赵恪点点头,随即又痛声道:“可惜我没有办法救姑父,如果……如果我现在不是太子,而是……就好了。” 而是什么,他没有说出口,但翊阳知道,哑声道:“会有那么一日的,只是……晋之他等不住了,他好惨……” 第603章 舍不得 赵恪眸中怒火灼烧,咬牙切齿地道:“姑姑放心,等我坐上那个位置,一定替姑父报仇雪恨,所有参与了这件事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我发誓!” 听到这话,翊阳枯竭的眸子终于有了些许光彩,她颔首,“好。” 她转了转僵硬的眸子,重新看向那纸轻飘飘的和离书,枯瘦如树枝的手指抚过上面一个又一个墨字,哽咽道:“我与晋之成亲十余载,以为可以白头偕老,生同寝死同穴,万万没想到,竟会遇到这样的死劫,令我二人生死相隔。” “姑姑……”赵恪想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垂泪。 “我知道这份和离书非签不可,但总想晚一些,再晚一些;一旦签下,晋之立刻就会被定死罪,我舍不得……”翊阳手指抚过和离书,落在一旁的狼毫笔上,缓缓拿起; 不足半两重的笔,此刻却重若千斤,只是拿起,就费尽了所有的力气,令整条手臂酸软无力。 赵恪吸一吸鼻子,咬牙道:“我待会儿就进宫,一定会想办法保住姑父的性命。” 这句话并没有在翊阳心中激起涟漪,只是淡淡道:“纵使你在养心殿跪上一日一夜,他都不会在意。” 这句话像针一样,狠狠刺在赵恪胸口,令心脏一阵绞痛,他沉声道:“我知道,所以我没打算去求他。” 翊阳一怔,“母后?不对。” 不等赵恪回答,她已是否决了这个答案,除了所谓的血缘之外,周后在梁帝心中的地位甚至还不如自己与赵恪,她又怎么可能劝得动梁帝。 片刻,她眸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大殿?” “对!”赵恪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眸子一片阴霾,如山雨欲来,“父皇一向最疼他,若他肯替姑父说几句好话,虽说活罪难免,但至少可以免一个死罪;只要人活着,就有机会。” 随着他的话,翊阳眸子渐渐亮了起来,她这几日一直沉溺于悲伤之中,倒是把这个给忘了,确实,旁人的话梁帝听不进去,但赵怀可以。 其实江老夫人的话,皇兄也能听得进去,但前者明显是站在对立面的,否则齐王也拿不到辛若海那几封关键的信。 “你……有把握吗?”翊阳小心翼翼地问着。 赵恪道:“无论有没有把握,都得去试上一试,万一成功了呢,姑姑你说是不是?” “话是这样,但到底是委屈你了。”翊阳神色复杂地说着。 她清楚,赵恪是厌恶赵怀的,因为后者抢去了梁帝所有的慈爱与怜惜,这份厌恶,在大同府那件事情后,几乎到了顶点,现在却要他主动去求赵怀,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赵恪微微一笑,“为了姑姑与姑父,恪儿受些委屈又有什么打紧了。” 翊阳望着他,眸子里有欣慰,有期望,有怜惜; “姑姑的恪儿,长大了……” 翌日一早,赵恪拿着和离书入宫径直前往养心殿,小太监通禀后不久,殿门开了半边,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紫袍太监,正是王安。 赵恪一怔,但还是客气地唤了声“王公公”。 王安是梁帝身边的大太监,是离天子最近的人,这样的身份,即使是赵恪也不愿意得罪。 “奴才给太子殿下请安。”王安朝赵恪行了一礼,眼睛落在他手里的锦盒上,问道:“这就是长公主的和离书?” “正是。”赵恪点头,“姑姑已经签好了,我特来拿给父皇。” “陛下这会儿正在与胡先生说话,无暇见太子殿下,这和离书,就由奴才递进去吧。” 这一番话,王安虽说得客气,却颇为坚定,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赵恪面色一变,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便又恢复了平静温和之色,爽快地将锦盒递过去,“那就有劳公公了。” “太子殿下客气。”王安躬身接过,直至脚步声远去,方才直起了身子,眯眼看着赵恪离去的背影,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与以前不太一样了。 再说赵恪,离开养心殿范围后,方才停下脚步,长长舒了一口憋在胸中的浊气,随即脚步一转,往毓庆殿的方向行去。 希望……赵怀能给自己一点好消息吧。 毓庆殿中,小夏子正在指挥宫人用粘杆抓蝉,旁边的竹笼子里已经挤满了黑黝黝的蝉,在那里鼓着翅膀拼命嘶呜。 “哎,再高一些!” “不对不对,往前一些。” “这边还好,粘干净一些,大殿下睡眠本就不好,万万不能再被吵了。” 小夏子一边指挥一边喋喋说着,直至赵恪走到近前,方才瞧见,连忙拍袖下跪,“奴才给太子殿下请安,殿下万福。” “免礼。”赵恪抬手,看了一眼长廊下紧闭的朱红交花殿门,和颜悦色地道:“大哥可在殿内?” “在呢,奴才给您去通传一声。”小夏子殷勤地答着,低头垂首的他并没有看到赵恪眼中一闪而逝的冷厉与不悦。 他堂堂东宫太子,来见这种体弱多病的废人,还要通传,真是可笑至极。 尽管心中不忿,但赵恪并未发作,神情反而越发温和,“那就辛苦小公公了。” “殿下言重了,奴才这就去。” 小夏子受宠若惊地应着,连脚步也快了几分,不一会儿,便走了出来,恭敬地道:“大殿下请您进去。” “好。”赵恪颔首,他来这里的次数虽然不多,却也有好几回,轻车熟路便见到了半坐在床上的赵怀以及……在一旁照顾他喝药的辛夷。 赵恪只是扫了辛夷一眼,便将目光放在了赵怀身上,微微欠身,“见过大哥。” “不敢,该我向太子行礼才是。”说着,赵怀就要起身,被赵怀按住,语气诚恳地道:“在外头,你我是君臣,在这里,你我是兄弟,做弟弟的向兄长行礼,理所应当。” 见他说得恳切,赵怀也不再坚持,让辛夷给赵恪端了凳子后,道:“太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赵恪抿一抿唇,道:“我有要事与大哥商量,还请大哥抿退左右。” 第604章 低头相求 赵怀一怔,但也没说什么,挥手示意小夏子退下,只余他们三人。 赵恪看向还站在一旁的辛夷,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就听赵怀道:“辛夷是自己人,太子只管说就是了。” 自己人?呵呵。 赵怀心里一阵讥笑,不过他这次是来求救的,就算不高兴也只能忍着。 “我这次……是来求大哥帮忙的。” 赵怀一愣,随即从他神情间察觉到一丝不对,蹙眉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赵恪闻言,叹息道:“看来大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赵怀苦笑道:“你也知道我这身子,一天天的不是在喝药就是在昏睡,这段时间,连毓庆殿都没有出过。” “姑姑已经签下和离书,而姑父……就快被问斩了。” 听到这番话,赵怀惊得坐直了身子,急声追问道:“出什么事情了?你快些说。” 在赵怀的连番追问下,赵恪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说到后面,已是双目泛红,“姑父虽然糊涂,犯下这样的大错,但他始终是姑姑的夫君;自从这件事出来后,姑姑便整日以泪洗面,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大圈,瘦得几乎皮包骨头,令人见之伤心。” “姑姑与姑父素来鹣鲽情深,如果姑父真的被问斩,只怕姑姑也会心生死念,大哥……”赵恪看向还处在震惊中的赵怀,哽咽道:“姑姑这些年来待你我不薄,你难道忍心见她如此吗?我去求过父皇,但父皇正在气头上,怎么也不肯松口;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来求你,父皇一向疼惜你,若你开口,定能求得父皇网开一面;不求无罪开释,只求保住姑父一条性命。” 赵怀神色犹豫,徐晋之这些年贩卖私茶,残害无辜,祸乱朝纲,于理于法都死有余辜,更别说他害死的那个辛若海正是辛夷的父亲,后者会几次险此还生,也都是拜其所赐;可是于情…… 见赵怀迟迟不说话,赵恪急声道:“大哥,你真要眼睁睁看着姑姑守寡吗?她与你可是血浓于水啊,难道还比不得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外人?” 辛夷睫毛微微一动,嘴角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她当然听得出赵恪话里的那个“外人”是指谁,不过这位太子似乎忘了,他当初为了柳青鸾这个“外人”,可是大闹了一场,差点和翊阳决裂。 赵怀也听着有些刺耳,但他生性温和,虽然不高兴,也只是道:“太子说到哪里去了,我自然心疼姑姑,但是父皇的性子,太子也是知道的,说一不二,我未必……” “可以的!”赵恪打断他,激动地道:“只要大哥开口,父亲一定会网开一面,放姑父一条生路。” “太子口口声声希望陛下网开一面,可曾想过那些被徐晋之害死的人,谁对他们网开一面?” 森冷的声音在二人耳畔响起,正是辛夷。 赵恪面色一寒,随即深吸一口气,起身朝辛夷做了个揖,痛声道:“我代姑父向辛姑姑赔罪,还请辛姑娘大人有大量,原谅姑父。” “不敢!”在他揖首之前,辛夷便已侧身,避开了这一礼,面带讥笑地道:“如果有人杀了太子的全家,然后轻飘飘地拱个手道个歉,就想化干戈为玉帛;敢问太子殿下,您做得到吗?” 赵恪脸颊一阵抽搐,想他身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何曾被人这样当面怼过,更何况还是一个平民女子。 不过,如今的赵恪到底今非昔比,仅仅只是片刻功夫,便压下了胸口的怒意,满面痛惜地道:“我知道,无论此刻说什么,都弥补不了辛姑娘失去至亲的痛楚,可是为了一个已经造成的悲剧,再去制造另外一个悲剧,值得吗?” 辛夷迎着他的目光,冷冷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赵恪沉默片刻,没有再试着说服她,而是蹲下身,对满脸纠结的赵怀道:“大哥,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看在我与姑姑的面上,你就救姑父一条性命吧。” “我……”赵怀这会儿实在难以取舍,一边是公义法理,一边是血缘至亲。 他抚着额头道:“我有些头疼,不如太子先回去吧,让我想想这件事该怎么处理。” 赵恪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忍住了继续游说的冲动,无奈地道:“好吧,那大哥你尽快决定,一旦父皇下了旨,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好。”赵怀点点头。 在目送赵恪离去后,他看向沉眸不语的辛夷,“你不想我去养心殿开这个口是不是?” “是。”辛夷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徐晋之做了这么多恶事,罪有应得;而且……”她冷笑道:“我可不相信长公主会对这些事情毫无所知,只是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又已经有了顶罪之人,所以才没有被一并问罪。” “可是……他已经知错了。”赵怀试图说服辛夷。 “知错?”辛夷嗤笑,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刻薄尖锐,“若一句知错,就可以将犯下的罪行掩过去,那要律法何用?再者,一句知错,就可以让逝者死而复生吗?” 面对她的质问,赵怀默默无言,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这样做,对那些被徐晋之害死的人并不公平;只是他生性善良,赵恪又一直抓着“血缘至亲”这一条反复游说,才让他生出了几分动摇。 辛夷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愤怒,冷冷道:“而且我并不觉得陛下会因为大殿下,网开一面;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陛下已经将事情公诸于天下,甚至激起了民愤,那么徐晋之就一定要死,否则陛下威亚何存,朝廷威严又何存?” “所以,去了也不过是徒劳无功,反而会惹来陛下的不悦;而且……”辛夷蹙眉道:“我不觉得徐晋之犯下的,仅仅只是与私茶有关的罪行。” “你是说……姑父还犯了别的事,是什么?” 辛夷摇头,迟疑道:“我不清楚,但直觉觉得,事情没有太子说的那么简单。” 第605章 建议与考虑 停顿片刻,她忽地冷笑道:“还有一件事,太子刚才撒谎了,自从徐晋之入狱后,我一直让人留意养心殿那边,太子……他根本没有去求过陛下,他怕惹祸上身,却对你动之以情,想让你去做这个炮灰,呵呵,好心计。” 赵怀脸庞一白,喃喃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人都是会变的。”辛夷面色冷漠地说着,低头看到赵怀怅然若失的样子,心头一软,俯身道:“你若真想去求陛下,我不会阻止,只是……希望你自己好生考虑清楚。” “我知道了。”赵怀深吸一口气,道:“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好。”辛夷点点头,扶着他躺下,又掖好了被子,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回到了自己在钟粹宫的住处。 刚一推开门,便看到有一人坐在桌前,正徐徐喝着茶,听到她进来的动静,眼皮子也没有抬一下,倒是辛夷皱起了两道细长的柳眉,在将门关好后,方才道:“你这样总是过来,很容易被王公公发现。” “放心吧,师父去了养心殿侍候。”容宣放下透光的细瓷茶盏,开门见山地道:“太子来毓庆殿,可是想求大殿下救徐晋之的性命?” “不错。”辛夷走到木架前的铜盆处,一边洗手一边回答。 “还真是执着,都这种时候了,还妄想保他性命。”容宣冷哼一声,又道:“大殿下怎么说?可有答应。” “暂时没有。” “暂时?”容宣挑一挑眉,不悦地道:“这么说来,还是被太子给挑动了心思?” 辛夷蹙眉道:“大殿下最是重情,太子就是抓住了这一点,一直打感情牌,大殿下被他说动,也是很正常的。” “你一定要阻止他。”容宣面色凝重地说着,他跟着王安经常在养心殿侍候,梁帝有多在乎这个长子,他是清楚的;后者若真是求了,可能会让事情出现无法预料的变化。 “大殿下固然重情,却并非没有原则之人,太子走后,我也与他说了一些,应该能够打消他去求情的念头。”辛夷拭过手,走到圆桌前坐下,不等她伸手,容宣已是先一步提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 “多谢。”辛夷接在手里,没有急着喝,而是道:“若没别的事,你赶紧走吧,别被人发现了。” 容宣定定看着她,道:“我先前的提议,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辛夷手一颤,捧在掌中的茶盏洒了几滴在手背,好在茶水不烫,倒也没有受伤,“我……还在考虑中。” 容宣不悦地道:“上回来问你,你说要考虑,这回来问你,又说在考虑中;你根本就是故意拖延;你应该知道,虽然眼下大殿下看着正常,但实际上,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辛夷避开他审视的目光,银牙微咬,“我知道,可是……” “还可是什么?”容宣打断她,焦灼地道:“上次大同府那件事,你选择陪大殿下悄悄前往大同府,而没有上奏禀告,从而令大殿下受伤,命不久矣,已是惹怒了陛下,令他对你恨之入骨; 之所以没有对你动手,皆是因为大殿下还活着,陛下不想让他难过,可大殿下又还能活多久,又能护你多久?一旦他亡故,陛下一定会第一时间让你陪葬,等到那个时候,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这件事,是王安一次饮醉了酒,无意中说出口的,他并不知道容宣与辛夷的关系。 辛夷被他逼得心烦意乱,摆手道:“行了,你让我再想想。” 容宣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说话,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找来的药,服之可令人暂停呼吸与心跳,在十二个时辰内,与死人无异;你收好,若是决定了,就服下此药,余下的事情,我会安排好。” 辛夷没有去拿那个纸包,而是盯着容宣,“那你呢?你又有什么打算?” “我?”容宣自嘲地笑一笑,“我已经成了这副不男不女的样子,还能有什么打算;再说了……爹娘的仇,可还没报呢。” “你是说长公主?” “不错。”提到翊阳,容宣眸色阴冷如一潭终年不见阳光的寒水,“徐晋之不过是一个替罪羊罢了,长公主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她一日不死,爹娘就一日不能瞑目。” “长公主……”辛夷喃喃低语,半晌,她冷声道:“经过这次的事,她一定会安份许多,想再抓她的错处,怕是不易。” 容宣不以为然地拍一拍手,“无妨,我会耐心地等待,只要她还想让太子继位,就迟早会有所动作。” 辛夷沉默片刻,伸手取过装着假死药的纸包,“那就等这件事之后,我再离宫。” 刚刚还气定神闲的容宣,听到这话,顿时变了颜色,脱口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多在宫里待一日就多一份危险,尽早离开才是正道,大殿下……” “行了。”辛夷打断他的话,凝声道:“我意已决,你无需再多说。”说罢,她看了一眼天色,淡淡道:“时辰不早了,你赶紧走吧。” 容宣哪里会听她的话,一把攥住准备去开门的辛夷,“你为什么就不能听我一句劝,存心和我做对是不是?” 辛夷定定打量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容颜,有片刻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嵊州的那个宅子,那时候,宅子还没有被烧,父亲与母亲都还活着,容宣也没有净身,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宁静…… “你明知道这里危机重重,明知道陛下对你心存杀机,为什么就不肯听我的劝,远离是非之地?” 面对有些气急败坏的容宣,辛夷叹息道:“那你呢,你净身入宫的时候,可有问过我一句?” 容宣面色一僵,不自在地道:“那……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又如何问你?” “那是否我反对,你就不会入宫?” 对于辛夷的追问,容宣抿着唇,许久方才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话来,“我与你不一样,我是辛家唯一的男丁,应当为父母报仇雪恨。” 第606章 八月初十 “行了。”辛夷摆手,语气凝重地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说,走吧。”说罢,她挣开容宣的手,开门送客。 虽然钟粹宫人不多,但这样敞着门,还是很容易被人瞧见的,为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容宣只得按下心中的郁闷,拂袖离去。 再说赵怀那边,几经思量,他到底还是没有去养心殿。 赵恪久等不见消息,又来求见,都被赵怀以身子不适给打发了,这般几次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再登门。 两日后,一道圣旨从紫禁城发出:驸马徐晋之,贩卖私茶牟取暴利,残害人命,罪行累累,无可饶恕,判——斩刑。 八月初十,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晴好蓝澄的天空中,不时有大雁成群结队地飞过; 鸿雁高飞,那是一个不错的兆头,但对于翊阳来说,这一日是她人生中至黑至暗的日子。 宣武门外的菜市口,搭着一人多高的刑台,犯人还没到,围观的百姓已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今日要斩的可不是寻常人,而是当朝驸马,像这样身份的贵人,几年也不见斩一个,自然引得百姓争相观望。 几名孔武有力的衙差走上刑台,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架子,又将竹帘安装在架子上,待会儿行刑时,将帘子放下,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斩首,勉强算是保留了最后一丝颜面。 这是梁帝留给徐晋之的最后一丝尊严,也仅此而已。 “快看,犯人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瞬间吸引了所有围观百姓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辆囚车在数百名盔甲鲜亮,兵刀出鞘,杀气腾腾的士兵簇拥押解中,往这边缓缓驶来。 徐晋之站在骡马拉的站笼刑车中,只露出一个脑袋,麻木地任由围观百姓用或好奇、或嫌恶、或憎恨的目光打量着他。 “啪!”不知是谁将一片烂菜叶掷到了徐晋之头上; 这个举动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那些百姓纷纷将攥在手里的烂菜叶、臭鸡蛋扔了过去,还有一些人将石子混在菜叶与鸡蛋之间,一并砸向刑车中的徐晋之,将他砸得头破血流,鲜血与发臭的蛋液混在一起,发出无法描述的难闻气息。 这些人未必与徐晋之有深仇大恨,甚至未必认识他,但能够砸打一位曾经摇不可及的贵人,无疑是一件很爽的事情。 辛夷也在人群中,她没有准备砸打的东西,只是跟在刑车旁边,冷眼观望,她今日特意出宫,就是要亲眼看着徐晋之被砍头; 虽不算大仇得报,但也能悄悄宽慰父母的在天之灵。 江行远也在人群之中,他看到了对面的辛夷,沉静的黑眸泛起阵阵涟漪,有欣喜,有思念,有欣慰,亦有……哀凉。 正自这时,一只手掌拍在江行远肩膀上,将他思绪拉了回来,是江行过。 他显然也看见了辛夷,努一努嘴道:“难得有机会见到,不过去打个招呼吗?” 江行远闻言一阵意动,但很快又化做一抹苦笑,“罢了,我与她已非一路人。” “你啊!”江行过连连摇头,“有时候真是不明白你怎么想的,见不到的时候日思夜想,还借着开分铺的名义留在京城;好不容易有机会见面,却不肯去打一声招呼。” 顿一顿,他又道:“话说回来,徐晋之这次能够被钉死在刑台上,任长公主和太子如何努力,都保不住他性命,也有你一份功劳;要不是你从老太太那里知道辛若海曾交给过江家一个盒子,猜测里面可能有当年事情的隐秘,又日夜兼程赶回岳阳,取来关键的证据,今日也看不到徐晋之身首易处;让她知道,也是应该的。” “知道又能如何?”江行远望着跟随马车离去的辛夷身影,淡淡道:“她已经与大殿下订婚,九月便要成亲,知道这些,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她安好,于我而言,便是晴空万里。” “可是……”江行过还想要劝说,江行远已是拍一拍他的肩膀,笑道:“等大哥以后有了心上人,就会明白了。” “免了。”江行过拂开他的手,一想到江行远之前半死不活的样子,他便浑身一个激灵,连连摇头,没好气地道:“我宁可孤家寡人一辈子,至少逍遥自在。” “缘份来时,大哥你想挡也挡不住。” 二人闲语之时,人群已经随着刑车的移动来到了斩刑台前,将整个斩刑台围得水泄不通。 斩刑台正对面是监斩台,负责此次监斩的是齐王,一身郡王冠冕的他在亲兵簇拥下,来到案后落座,楚孤城也在一旁。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只等时辰一到,便下令开斩。 那厢,徐晋之已经被释出了刑车,被拉着来到刑台上,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被粗糙地插进他衣领中。 这个叫亡命牌,上面写着“徐晋之”三个大字,再往上,还有一个被朱笔圈起来的硕大的“斩”字。 一旦被插上亡命牌,意味着这个人即将在阳间除名,从此沦为一缕幽魂,踏黄泉,入地府,再不被阳世所容。 “驸马!” 一个如泣如诉的声音传入徐晋之耳中,令他身子一颤,呆滞的目光亮了亮。 他抬头,一眼便瞧见了那个刻入灵魂的身影,只是如今的翊阳,已是瘦得几乎脱了相,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公主!”徐晋之看着走到近前的翊阳,哑声道:“我不是说过让你不要来吗?” “今日你是在阳间的最后一程,我身为你的妻子,又怎么能不来相送。”翊阳一边说着一边取出帕子,心疼地替徐晋之拭去头发与眉眼的污秽鲜血,“疼吗?” “不疼。” 徐晋之话音刚落,便有无数泪珠从翊阳眸中落下,滴在暗红色的地板上,不知地板原就是这个颜色,还是经年累月被鲜血浸泡所致。 “都说了不疼,怎么还哭起来。”徐晋之轻声说着,眉眼间满是心疼之色,他最舍不得见到的,就是翊阳的泪水,奈何这会儿手脚被牢牢缚着,动弹不得。 第607章 斩首 “血都被砸出来了,怎么可能不疼;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你还要骗我,你……你究竟想要骗我到什么时候?”翊阳既心疼又生气。 “对不起……”徐晋之凑过头,他腾不出手,只能用额头蹭去翊阳脸上的泪痕,感受着额间的湿意,他涩声道:“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骗你一生一世,可惜……我做不到,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这些人……对不起你我。”翊阳目光在齐王、楚孤城、辛夷、江行远,乃至围观的百姓身上扫过,每一个接触到她目光的人,都有一种凉嗖嗖的感觉。 “你放心,我一定会杀了他们,替你报仇,一定!”翊阳附在徐晋之耳畔,一字一字说着,每一个字都犹如杜鹃泣血,恨极……更悲极…… “公主……”徐晋之听出她话中的恨意,生怕她做傻事,连忙想要劝说,却被翊阳按住了嘴唇,后者哽咽道:“今日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聚,不要为那些不相干的人,坏了我们的相聚。来,我替你梳头。” 迎着翊阳含泪相视的眼眸,徐晋之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得咽了回去,点头答应,“好。” 翊阳从春菱手中接过梳子,沾着桂花精油,仔仔细细地梳过每一缕长发,每一点脏污都被她挑去: “一梳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三梳比翼共双飞,四梳流尽黄泉泪……” 说到后面,翊阳已是泣不成声,颤抖着将那一缕缕梳齐的头发盘成发髻,以赤金云翅为束。 随着赤金打造的簪子固定住发冠,徐晋之一扫刚刚的脏污蓬乱,变得干净整洁,若非那一身囚衣以后背后的亡命牌,看起来就像一位温润儒雅的翩翩君子。 翊阳怔怔望着徐晋之,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二人初相识的时候…… 赵恪拎着食盒来到刑台上,他将饭菜摆出来,轻声道:“姑姑,时辰不早了,喂姑父吃最后一口饭吧。” 他的声音,将翊阳从美好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她强忍着悲痛,点头答应,“好。” 她颤抖地拿起碗,含泪将饭一口一口喂到徐晋之嘴边,其间差役来催过几次,都被赵恪打发了回去,直至赵忻亲自来劝,“姑姑,午时三刻快到了,还请您离开,莫要误了时辰。” 恨意在翊阳低垂的眸底一闪而逝,待得抬起头来时,只余悲切与哀求之色,“再……再等一会儿,让我把这碗饭……喂完,可好?” “对不起,还请姑姑体谅。”赵忻垂头,却没有通融之意,因为按着律例,一旦误了时辰,今日就不能再斩,必须得重新择日。 不等翊阳言语,徐晋之先一步道:“公主,我吃饱了,你快走吧。”说到此处,他眸光一软,依依不舍,“今日能够娶公主为妻,是晋之此生最大的福报,只可惜不能再陪伴在公主左右了,请公主一定要珍重自身!”说罢,他又看向一旁眼圈通红的赵恪,“以后还要麻烦太子殿下,多多照顾公主了。” “我会的,姑父放心吧。”赵恪哽咽着答应,随即倒了一杯酒,递到徐晋之嘴边,哑声道:“请姑父满饮此酒,黄泉路上……好走!” “太子殿下有心了。”徐晋之笑应着,随即一口喝尽杯中略有些涩味的酒。 赵恪扶起垂泪不止的翊阳,“姑姑,时辰到了,我们走吧。” 翊阳任由他扶着往刑台下走去,视线却一直停留在徐晋之身上,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在将要踏下台阶时,她突然挣脱赵恪,奔到徐晋之身前,抱住他痛哭不止,说什么也不肯放开,只是一遍遍地喊着“驸马”。 徐晋之何尝舍得,这一别,从此就是永别了啊……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赵忻,强忍着悲伤,低声劝道:“公主,快走吧,否则传到陛下耳中,他又该记你一过了。” “我们说过要长相厮守,我们说过要永不分离了,为什么?为什么……”翊阳撕心裂肺地问着,可是没有人能够回答她,这世间从来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死在她手里的辛若海等人,又何曾得到过一个“为什么”。 “还请姑姑即刻离开。”赵忻面色阴沉, “如果……如果有来生,公主还愿意与我做一对夫妻吗?” “愿意!愿意!”翊阳迫不及待地回答,生怕慢一些,便会失去他们下一世的情份。 “好!”徐晋之灿然轻笑,再不开口。 随着翊阳被带走,围在四周的竹帘纷纷落下,遮住了徐晋之与刽子手的身影。 赵忻回到监斩台前,取过筒中的朱红令签,重重掷在地上,“时辰已到,行刑!” 随着令签落地,透过竹帘的缝隙,隐约能够看到刽子手取下了徐晋之背上的亡命牌,继着一刀斩落。 “呯!”随着这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暗红的鲜血从竹帘下涓涓流了出来,迅速铺满整个行刑台。 “驸马!”一直强忍着悲痛的翊阳顿时情绪崩溃,痛哭着想要冲上去,被赵恪死死拉住;这种时候竹帘里的情况,对翊阳无疑是一种极大的刺激,万万不能让她看到,否则伤了心智就麻烦了。 看到那铺满了整个刑台的鲜血,江行远长舒了一口气,远远看了一眼辛夷微微颤抖的背影,对一旁的江行过道:“我们走吧。” 江行过迟疑地道:“你真的不过去打声招呼?” 江行远俊美的脸庞布满无奈之色,“这句话,大哥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有吗?”江行过一边跟着他挤出人群一边还在试图劝说,“我是为你好,怕你将来后悔,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我跟你说……” 江行远没有理会耳边的絮絮叨叨,举步往前走去,等了一会儿,不见江行过跟上来,转头看去,后者站在原地,仰头望着临街的一处二楼窗子,因为视线被窗扇挡住,所以江行远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大哥,看什么这么认真?”江行远折身回去,就在他将要看清二楼的情况时,那扇窗又关了起来,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第608章 柳老爷子 江行过回过神来,微笑道:“没什么,只是瞧见了一位绝色佳人,啧啧,那姿容那身段,真真是美到了极处。” 见他不愿说实话,江行远也不勉强,结伴往茶铺的方向走去。 私茶一案,随着徐晋之的死,算是彻底告一段落。 翊阳带回了徐晋之的尸体,以厚礼葬之,虽然二人已经和离,但翊阳仍然坚持以未亡人的身份将其下葬,并供奉牌位于长公府之中; 此后的日子,她深居简出,少有露面,只是终日待在府中抄经诵佛,似乎已经看破了红尘俗世。 久而久之,世人也就渐渐不太关注长公主府了。 日子转眼来到了九月初十,距离九月十九大婚的日子,只剩下不足十天的日子,柳府上下都在为这桩婚事忙碌着。 “灯笼太低了,挂高一些,对,再往左偏一些。” “把这些聘礼都拿到后院去锁起来,放不下了就再开一些空厢房,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我教你吗?” “小心些,别给碎了!” “都擦一遍,不能有一点灰尘。” “管家,再去核一遍宾客的名单,都是贵客,一个都不能出错。” 柳夫人指挥着一众丫头小厮,她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好,乐在其中;再过九日,青鸾就要嫁进东宫了,而她,也会跟着一跃成为太子的岳母; 这样的身份,即便是在满是贵人的京城,也可横着走了,可不比嫁给一个商人风光多了,还是自家女儿有主见,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该嫁; 虽说只是侧妃,可一旦将来太子登基,青鸾就是天子嫔妃,若再生个一男半女,呵呵,莫说贵妃,就是皇后凤座也未必不可能。 那位太子妃她是清楚的,软弱无能,容貌也不过如此,根本不能与自家女儿相提并论。 正当柳夫人喜滋滋之时,一名小厮匆匆奔了进来,喘息着道:“夫人,老爷请你立刻去前厅一趟。” 柳夫人一挑那两道画得精致细长的眉毛,随口问道:“什么事?” 小厮不敢隐瞒,如实回答,“老太爷回来了,听说小姐要嫁入东宫,大发脾气,正在前厅训老爷呢,除了您这里,小姐那边也派人去请了。” 柳夫人闻言,立刻拉下了脸,自家这位公公倒是腿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她虽然心里头百般不高兴,但还是去了前厅,还没进门,就听到柳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喝斥声。 “老夫就出去游玩了一段时间,你可倒好,居然把老夫订下的婚事给取消了,你眼里还有老夫吗? 好好的正妻不做,偏偏要去给人家做妾室,有你这样做老子的吗?青鸾摊上你这么一个爹,真是倒了几辈子的霉。” 老爷子越说越生气,把柳老爷骂得狗血淋头,抬不起头来。 趁着老爷子喘气的机会,柳老爷小声道:“父亲息怒,容儿子把事情细细说给你听。” “还有什么好说的。”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哪里有心情听他说话,“说来说去,还不是你自己想攀富贵,看不起江家这样的商贾之家;哼,真以为老夫不晓得你那些个龌龊心思吗?” “老夫就不明白了,柳家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总算也是官宦人家,日子也过得去,安安稳稳不好吗?非要去攀东宫的富贵做什么?” 柳老爷虽然不服气,但当着自家老子的面,只能忍气吞声,由着他骂。 老爷子缓了口气,怒气冲冲地道:“我告诉你,立刻,赶紧,马上给我入宫向陛下禀明缘由,退了这门婚事,否则我就打断你的腿!” 柳老爷一怔,旋即咬牙道:“这事,请恕儿子不能答应。” 老爷子气得须发皆张,咬牙道:“你这逆子,真要老夫打断了你双腿才高兴吗?” “不是儿子存心要违背父亲,实在是这件事是陛下亲口所赐,君无戏言,且大婚在即,若儿子此刻入宫退婚,试问置陛下颜面于何地?至太子颜面于何地?到时候,柳家必定大祸临门,不说顶戴,连满门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柳老爷虽然低着头,语气却异常坚定。 老爷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儿子,“你……你这是在威胁老夫?” “儿子不敢。”说完这句,柳老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儿子知道父亲重诺守信,但事已至此,实在没有办法了;您若觉得对不起江家,改明儿,儿子备份厚礼,陪您去江家赔罪就是了。” 不等老爷子发火,一道略有些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就算要赔礼,也该是江家向我们赔礼才对。” 说话的,正是站在外头听着的柳夫人,她举步走进前厅,屈膝道:“见过父亲。” 老爷子此刻正在气头上,又被她当众驳斥,自是没什么好脸色,拉长了脸道:“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柳夫人不急不徐地道:“父亲不知道,这婚事,是江家先来退的,江行远恋上了一名女子,不愿屡行婚约;为了这件事,我与老爷不知陪着说了多少好话,青鸾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若是事情张扬出去,这名声便算是毁了; 奈何江行远被美色迷了心智,江家又一味惯着依着;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能同意取消婚约。” 柳夫人一边说着一边露出悲切之色,按一按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又继续道:“还好太子对青鸾一往情深,不在意这件事,还请了陛下赐婚,否则……青鸾这辈子就算是毁了。” 望着一言不发的老太爷,柳夫人继续鼓动她那张三寸不烂之舌,“父亲,青鸾自幼得您钟爱,如今她好不容易能够苦尽甘来,可以风风光光地出嫁,您应该替她高兴才是啊。” 老太爷面无表情地听着,待她说完,方才冷冰冰地道:“怎么着,老夫若是不跟着一起高兴,还成柳家的罪人了?” “媳妇不敢。”柳夫人连忙低头,心里却是泛起了嘀咕,出去游玩了几年,老爷子脾气似乎更古怪,更不好侍候。 第609章 赵一尘 老太爷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目光越发冰冷森寒,连屋子里的空气都似乎冷了几分,“都说娶妻不淑,祸延三代,老夫看着,还真是没错,这柳家,迟早败在你这个妇人手里。” 柳夫人被他斥得粉面一阵青一阵白,又不敢辩驳,只能银牙紧咬。 她知道,自己嫁入柳家这件事,一直是老太爷心里的一个疙瘩,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老爷子对自己的成见,还是如此之深。 她出身并不算好,父亲当年只是一个七品小官,以这样的家世,她本来没有机会嫁入柳家,但她与柳青鸾一般,都颇有心思与手段,一次与柳老爷意外相逢后,就动起了心思。 她生得美貌,又懂得揣测人心,很快就像柳老爷迷得神魂颠倒,非她不娶。 老爷子得知后,认为此女颇有心计,不适合嫁入柳家为妇,柳老爷那会儿也是年少冲动,不惜绝食抗议;柳母心疼儿子,对着老爷子一哭二闹三吊,老爷子实在禁不住母子二人的痴缠,只能点头同意,但心里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媳妇。 柳老爷护妻心切,见自家夫人被老爷子斥得下不来台,当即道:“父亲,此事与夫人无关,您说她做甚;此事就怪那江家。” 老爷子气极反笑,“你真以为老夫没有去江家问过究竟吗?” 听到这话,柳氏夫妇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老爷子接下来话,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们二人脸上,“青鸾居然派人去岳阳谋害行远性命,这丫头简直是疯了!” “祖父。”一个轻柔悦耳的声音在诸人耳畔响起,正是柳青鸾,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老爷子目光阴沉地看着这个如花似玉,千娇百媚的孙女,明明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小的时候甚至整日抱在怀里,这会儿却觉得无比陌生。 在这次回来之前,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那个乖巧可爱的孙女居然会为了悔婚,做出谋人性命的恶事。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朝自己盈盈行礼的柳青鸾,喝斥道:“跪下!” 听到这话,柳青鸾立刻温顺地跪下,一丝犹豫也没有,她的乖巧令老爷子眸中的寒意稍稍退了几分,但仍是痛心疾首,“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短暂的沉默后,柳青鸾坦然道:“青鸾不想嫁给江行远。” “为什么,他不好吗?” “青鸾心中只有太子一人,除了太子,不会嫁给任何人。” 听到这句话,老爷子刚刚缓和的脸色,立刻又沉了下来,“到底是你心中只有太子一人,还是你想攀附权贵?” 迎着老爷子冰冷的目光,柳青鸾淡淡道:“青鸾并不觉得两者有区别,都是同一个意思。” “一派胡言!”老爷子拂袖喝斥,脸上满是痛惜之色,“一个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一个是满腹算计,岂能相提并论?” “可是青鸾与江行远,也并非两情相悦,为何要嫁给他?” “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自古如此。” 面对老爷子的话,柳青鸾自嘲地笑一笑,低语道:“祖父还是与以前一般固执己见,半点也没有变货。” 不等老爷子发火,她已是搭着红姑的手站了起来,那张精致的脸庞已是没有了刚刚进来时的乖巧温顺。 她扬起光洁的下巴,淡淡道:“事已至此,无论祖父说什么,我都会在九天后嫁入东宫;若祖父真见不得我这个孙女好,那您就入宫去见陛下,将我的事情一一告之陛下;不过我提醒祖父,待到那个时候,陛下的怒火就不是我区区一个人能够扑灭的了,到时候整个柳家也要跟着遭难,甚至抄家流放,呵呵。” 老爷子听得目瞪口呆,这……这是在威胁他?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老爷子气得浑身发抖。 “自然清楚。”说罢,柳青鸾屈一屈膝,淡然道:“孙女乏了,就先告退了,改明儿再来给祖父请安。” 说罢,她转身离去,任凭老爷子在后面暴跳如雷,别说回头,连脚步都没有顿一下。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这一步,仅凭几句话,就想让她放弃……呵呵,痴人说梦。 大局已定,若老头子当真不开眼,非要阻拦,大不了一拍两散。 就在柳家因为老爷子的归来,而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宫里也出了一件事。 养心殿内,梁帝满面恼怒地瞪着眼前身披紫色道袍的中年道人,一根根青筋在布满老人斑与皱纹的皮肤下暴跳,花白的眉毛也一根根扬了起来,犹如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一年前,你与朕说只要勤加修练你龙虎山的独门心法,就可以延年益寿,返老还童;整整一年,朕几乎从未拉下,结果呢?白发不仅没有少一根,反而越来越多,身体也有衰败之势;往日里,朕挽三百斤的硬弓根本不在话下,可如今,仅仅只是一百斤,就感觉到了极限。” 梁帝越说越恼怒,那目光更是仿佛要吃人一般,他缓了口气,阴恻恻地道:“赵一尘,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欺骗朕!” “陛下息怒。”紫衣道人被梁帝斥得冷汗涔涔,他正是龙虎山的掌教赵一尘。 道教在大梁地位极高,远胜佛教;而这位龙虎山掌教,更是隐隐有道门第一人的趋势,谁见了他都会毕恭毕敬地垂首行礼,称一声“赵真人”。 不过眼下,这位赵真人却被梁帝骂得灰头土脸,还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说到底,在如今这种仙佛不现踪迹的年头,道教昌盛与否,更多的是掌握在人间帝王手中; 帝王信道,那么道教便可繁荣昌盛,反之亦然。 “息怒?”那厢,梁帝气急反笑,“呵呵,怎么,你骗了朕一年,朕还不能生气?” “陛下误会了。”赵一尘按住心中的恐慌,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贫道纵有熊心豹胆,也不敢欺瞒陛下。” 第610章 五行丹 “修道非一朝一夕之事,往往修行十数年,乃至数十年才会有所感悟;而陛下……”他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阴沉着脸的梁帝,硬着头皮道:“才仅仅修行一年,一时之间无法抵抗衰老,扭转身体机能衰竭,也是……正常的的事。” “如此说来,还是朕的错了?”梁帝语气平静地问着,一旁的王安却猛地头皮一凉,他分明从中听出了一缕尖锐阴冷的杀机。 希望……这位赵真人不要太过天真,否则除非三清祖师当场显灵,否则谁也救不了他。 王安默默在心里祈祷着,但也仅限于此,当着梁帝的面,别说是提醒,就连一个眼神他都不敢递过去,毕竟他与这位赵真人并没有什么交情。 好在赵一尘能够做到龙虎山的掌教真人,并非天真无知之辈,也听出了梁帝话中的玄机,当即道:“陛下乃是真龙天子,一言一行皆得上苍眷顾,岂会有错;贫道这次入京,就是因为得了上苍启示,特来助陛下一臂之力。” “哦,是什么?”梁帝露出诧异之色,上下打量着赵一尘,似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赵真人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沉香木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粒呈现出淡淡金色的丹药,虽没有什么扑鼻的药香,但不时会有一道流光在表面掠过,给这颗丹药凭添了几分神秘之色。 “此乃五行丹,蕴含五行之力,人若服之,配以功法,短则五年,长则十年,可白日飞升,成就仙人之躯。” 听到赵一尘这番话,梁帝瞳孔陡然缩成针尖大小,但目光却更锐利了,死死盯着锦盒中那颗神秘莫测的丹药,连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良久,梁帝勉强压下心中翻涌的念头,沉声道:“竟有如此神丹,朕怎么以前从来没听你说过?” “不瞒陛下,这五行丹的炼制方法虽然传了下来,但除了开派祖师以外,再没有人能够炼制成功,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惦记这五行丹了。 贫道自继掌教位后,曾试着炼过几次,无一例外尽皆失败,最后一次尝试还是在五年前;半个月前,贫道突然心血来潮,想着再试一次,万一成了,可助陛下修行;出炉之时,与往日一般,丹炉剧烈跳动,火势无法控制; 贫道原以为又会失败,哪知就在这个时候,刚刚还一片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弥漫,电闪雷鸣,隐约间还见到一条金龙在云层中穿梭; 等到乌云散尽,炉中原本趋于破碎的五行丹居然成了,数百年来,无人炼成的五行丹,居然在贫道手中炼成了。” 赵真人激动地道:“这是苍天知道陛下修行,特意降下神迹,护佑五行丹,好助陛下早日摆脱寿元之限,羽化飞升。” 说罢,他双膝及地,高举装着丹药的沉香木盒,“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梁帝死死盯着那颗流光隐现的五行丹,呼吸比刚才更加急促; 半晌,他艰难地移开目光,看向赵真人,“此事当真?” 赵真人恭恭敬敬地道:“那一日,龙虎山上许多弟子都看到了,陛下若有怀疑,可召他们入京询问。” 听到这话,梁帝心中最后一丝疑惑也消失怠尽,只余满满的激动,长生久视啊…… 自从他过了不惑之年,感觉到身体的日渐衰退后,就遍寻名医灵药; 可惜,再好的药,再厉害的医术,也不过延缓他的衰老,并不能改变生老病死的结局,他不甘心,便将目光放到了拥有无数飞升成仙,长生不死的道门上,而传承了数百乃至上千年的龙虎山,自然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潜心奉道,年年去龙虎山上头一柱香,但并没有得到什么神迹,又将希望寄托在修行上,奈何一年下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虽然胡一卦说他可以活到八十岁,但他并不满足,他不想将帝位传给太子,不想失去握了半辈子的权力,更不想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躺在终年不见天日的陵墓里。 他想要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成为一位永生不死的帝王,踏平南疆北境,建立一个庞大的帝王。 这个念头,一直索缠在他的脑海中,几乎成了他的心魔,所以当他发现这一年修行并不能阻止身体衰老的时候,才会如此愤怒。 不,确实来说,应该是害怕,修行……已经是他最后一个办法了,若是再不行,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只能成功,万万不能失败! 正是因为这重重压力,所以梁帝在听到赵一尘说天降神迹,五行丹成的时候,才会这般激动失态,他实在太需要这个神迹了。 在这样的激动中,梁帝拿起了那粒流光闪现的金丹,在这样近乎痴迷的端详中,他喃喃道:“服下此丹,当真可以飞升成仙,摆脱天地间的禁锢?” “古书上确实是如此记载的。”赵一尘道:“陛下天纵英姿,又得上天眷顾,贫道猜测,应该五六年足矣。” 听到这话,梁帝眉头一蹙,带着几分不悦道:“太久了……” “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对于寻常人来说,就算自出娘胎就开始修道,七老八十时,也未必能够叩动仙迹。”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梁帝不死心地问着。 “无量天尊。”赵一尘没有回答,而是低头喧了一声道号。 梁帝脸上难掩失望之色,不过好歹已经叩动了仙门,倒也没有再动怒,道:“罢了,那朕就再等个五六年吧。”说罢,他又将注意力放到了五行丹上,殷切地道:“现在就可以服用了吗?” “可以,陛下服用后,就立刻运转心法,贫道在此替陛下护法。” “好。”梁帝再不犹豫,抬手将流光溢彩的五行丹送入口中。 “呼……” 随着一口浊气缓缓吐出,运行完了最后一个周天的梁帝缓缓睁开眼睛,那双被岁月浑浊的眼睛,这一刻竟是意外的清亮明冽,若是只看这一双眼,会以为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可事实上,梁帝已经年近甲子。 第611章 惊人奇效 在最初的恍惚后,梁帝起身,欣喜若狂地打量着自己殷红发烫的掌心,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这……这就是五行丹?” 他此刻的感觉很神奇,腐朽的身子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浑身充斥着力量; 另外,此刻,他的双掌双足乃至头顶,都滚滚发烫,仿佛各自有一团火在燃烧一样,灼热炽烈。 短短半个时辰,却犹如换了一具躯体,这五行丹……太神奇了。 如果说梁帝之前对赵一尘的话还有几分怀疑的话,那么现在是一点也没有了。 五行丹…… 只要服食足够的五行丹,他一定能够飞升成仙,永生不死。 想到这里,梁帝激动得浑身发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离长生不死那么近,近到……他仿佛一伸手就可以牢牢握在掌心。 半晌,他稍稍敛了心中的激动,道:“赵真人这五行丹果然神奇,朕才服了一颗,就觉得整个人犹如年轻了十几岁,衰退的力量也悉数回来了。” 梁帝心情大好,连带着看赵一尘也顺眼了许多,连称呼也变了。 “对陛下有用就好。”赵一尘举袖拭去额间的细汗,相比起梁帝的神采奕奕,赵一尘这位掌教真人的状态就要差上许多了,脸色苍白,眉眼间更是充斥着掩盖不住的疲惫。 “辛苦赵真人了。”梁帝又说了一句,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五行丹,赵真人还有多少颗?” “那一炉丹药,最终炼成的只有十一颗,除却刚才那一颗,还剩下十颗。” 赵一尘话音未落,梁帝已是皱起了眉头,盯着赵一尘道:“太少了,一日一颗的话,只够再服用十日,根本不够了。” 赵一尘心领神会地道:“贫道回去后,就立刻加紧炼制,虽说先前那炉丹是蒙陛下福泽,苍天眷顾,但贫道也领会到了许多,下一炉丹,贫道有七八成把握炼成。” 听到这话,梁帝露出一抹喜色,“如此甚好,若朕能够白日飞升,真人居功至伟,朕一定不会亏待了真人。” “谢陛下。”赵一尘谢恩之后,抬眼道:“有一件事,贫道需得提醒陛下。” “何事?” “五行丹夺天地造化,蕴含五行之力,非肉体凡胎能够承受,所以七日方可服用一粒,且往后服用,也需像今日这般运行周天,万万不可懈怠;唯有如此,才能渐渐改变凡体的血肉,成就仙躯。” 梁帝细细听着,待他说完,方才蹙眉道:“朕都记下了,只是……七天才可服用一粒,会否隔得太久了些?”刚才那粒五行丹的功效令他食髓知味,念念不忘。 赵一尘神情肃然地道:“七日已经是最短期限了,一下子服用过勤,只会适得其反;等将来陛下龙体适应了五行丹的药力,可以考虑改为五日。” “好吧。”梁帝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强求,正如赵一尘所言,若因为服用太勤而坏了身子,实在有些得不偿失;毕竟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再多等几年了。 赵一尘又叮嘱了几句后,便要告退返回龙虎山,以便给梁帝炼制第二炉五行丹。 在他将要离开养心殿时,梁帝突然出言挽留,“真人留步。” 赵一尘转过身,恭声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梁帝打开他留下的盒子,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十颗五行丹,每一颗都呈淡金色,且有流光浮动,与他之前服用的一般无二。 他神情复杂地道:“五行丹……可有救人性命?” 赵一尘一惊,正欲询问,忽地心中一动,想起了入京后无意中听人说起的一件事,试探道:“陛下可是指大殿下?” “不错。”梁帝看了一眼右侧半敞的窗子,那里正是毓庆殿的方向,那双凌厉的眼眸一下子布满了哀伤,他叹息道:“老大自幼体弱多病,本就活得比一般人艰难,偏偏前阵子又被贼人所害,受了重伤,回来后虽说命保住了,但太医说老大伤了元气,药石无效,只能勉强再活个一年半载;朕最心疼的就是这个长子,打从懂事起,就日日与汤药为伴,如今又……” 梁帝叹息一声,随即目光灼灼地盯着真一尘,“正如真人所言,五行丹有夺天地造化之功,那以它的神效,定能够救老大是不是?” 赵一尘一脸为难地道:“大殿下从未修行过道家心法,而且依陛下所言,大殿下身体已经虚弱至极,犹如残灯,风一吹即灭;以大殿下这样的情况,服用五行丹,只怕是凶多吉少。” “那……龙虎山可有适合的丹药?”梁帝不死心地问着。 “这……”赵一尘迟疑片刻,道:“待贫道回去翻阅一下历代祖师留下的古籍,也许其中会有记载适合大殿下的方法,但也请陛下明白,并非人人都有陛下这般的仙缘,有些人有些事,终归强求不得。”“朕明白,多谢真人。” 在梁帝的目送中,赵一尘离开了养心殿,此时虽已经九月,但因为秋老虎肆虐的缘故,依旧有几分炎热。 赵一尘步履如飞,一路未停,直至登上等侯在宫外的马车,又感受到车轮的滚动后,他方才长舒了一口气,掀起车帘,心有余悸地望着渐渐在视线中远去的紫禁城。 “师父,您脸色怎么这么差?”问话的是一名约摸十七八岁的小道士,他是赵一尘的关门弟子,道号:清风 “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换了谁都不会有好脸色。”赵一尘没好气地说着,随即接过小徒弟递来的水囊,咕噜噜灌了大半壶,因为灌得太急,有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湿了颌下的长须。 此刻的赵一尘,哪里还有在养心殿时,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陛下……这么可怕吗?”清风既害怕又好奇地问着。 赵一尘抹了抹嘴边的水渍,没有回来小徒弟的话,而是喃喃道:“长生……长生……世间哪里有这么多的长生啊,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第612章 执念 清风闻言,拧眉道:“师父,您没能说服陛下,放弃长生之念吗?” “放弃?”赵一尘嗤笑道:“只怕这话刚一出口,你就得给为师张罗后事了。” 赵一尘自嘲了一句,拧眉道:“几个月没见,陛下对长生的执念又深了。” 事实上,他说得还是委婉了,如果说之前还能控制长生的念头,那么现在的梁帝,已经反过来被长生给控制了,永生不死,已经成为了他心中的魔障。 正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赵一尘将先前准备劝说的话悉数吞了回去,改而献上五行丹,以附和梁帝。 没错,他这次入京,做了两手准备,第一手就是隐晦地提醒梁帝,世间并无真正的长生术,就算是龙虎山上,那些所谓的功法道术,最多也就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劝他放弃长生的执念。 而另一手准备,就是五行丹,这丹药并没有他吹嘘的那般罕见;相反,在数百年前的魏晋时期,此丹曾盛行一时,当时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五石散。 此丹以“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五石炼制而成,故名五石散,此药躁热绘烈,服用后,会让人全身发热,并生出幻觉,觉得自己神明开朗,体力增强,从而将之奉为仙药。 梁帝刚才就是陷入了幻觉之中,觉得自己体力强盛,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盛年之时。 清风张了张嘴,半晌,他试探道:“所以,师父选择了进献五行丹?” 赵一尘没有说话,但已经足够了,清风的神经瞬间绷紧,连声音也带上了些许结巴,“师……师父,那现在怎么办,万一被陛下发现,那不是长生的丹药,他一定会杀了您的。” 赵一尘不以为然地睨了他一眼,“为师都没慌,你又慌什么。” 清风哭丧着脸道:“欺君之罪,徒弟能不慌吗?” “我告诉陛下,需服食五年之久,方才能够羽化成仙;而陛下的身子……”赵一尘摇头,目光复杂地道:“我之前替他把过脉,外强中干,是撑不到五年的。” 听到这话,清风心中稍定,但仅仅只是一会儿功夫,便又提到了嗓子眼里,“可就算这样,陛下也会察觉,到时侯怎么办?” 对此,赵一尘一时也没有好的对策,只是道:“还有时间,可以慢慢去想,至少眼下的难关是过去了。”顿一顿,他又道:“走吧,回龙虎山再说。” 马车在车轮滚动的声音中渐渐远去,直至彻底消失在这条路上…… 梁帝并不知道五行丹的真相,更不知赵一尘在车中与小徒弟的那一番对话,他沉溺在羽化成仙,白日飞升的美好愿景之中,连着几日,心情都极是舒畅。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凉,初三这夜,下了一场绵密的秋雨,翌日起来,空气中寒意突然深重起来,隔着薄薄的衣裳渗进来,令人一阵阵发凉,好些人受不住,已经换上了薄薄的棉衣。 养心殿内,王安正在侍候梁帝起床,他取过一件薄锦棉衣,细声道:“陛下,昨夜下了一场雨,外头凉了许多,可得穿暖一些,以免着凉。” 梁帝摇头道:“不必,朕这会儿热得很,一点都不觉得冷。” “可是……”王安还想再说什么,梁帝已是挥开棉衣,赤足起身,走到长窗前,随着窗子拉开,一股寒凉的秋风扑入殿内。 有几个小太监仗着年轻,火气好,没穿棉衣,这会儿冷不丁被秋风一吹,皆是哆嗦了一下,寒毛根根竖起。 反观梁帝,不仅不觉得冷,反而浑身舒爽,他抚着窗台,深吸了几口夹杂着桂花香气的秋风,愉声道:“舒服,真是舒服!” “陛下,您……真的不冷?”王安捧着棉衣,小心翼翼地问着。 “当然。”梁帝红光满面,眉眼间是久违的意气纷发。 这些年,随着年岁增长,他明显感觉到身子一年不如一年,除了力气衰退之外,就是畏寒严重,往前这个时候,他已经穿上了棉衣,可如今,他非但不冷,甚至还觉得很舒服,气血旺盛的就像二十出头的时候。 王安见梁帝确实没有寒冷之意,将手里的棉衣递给宫人去收了起来,自己则来到梁帝身后,赔笑道:“赵真人的五行丹,实乃神丹也。” “何止神药,仙丹才对。”梁帝纠正了王安的话。 “对对对,奴才说错了。”王安作势往自己脸上拍了几下,又讨好地笑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哈哈哈!”听着王安的恭维,梁帝越发心情大好,不禁开怀大笑,笑声直冲云霄,惊起了停在繁叶间的鸟雀,振翅高飞,撞碎天边的浮云。 半晌,梁帝止了笑声,感慨道:“最近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朕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希望……赵真人这次回去,能够找到医治怀儿的丹药” “大殿下吉人天相,又得陛下福泽庇佑,一定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王安笑吟吟地说着吉祥话。 梁帝侧头看着他,笑斥道:“你这嘴倒是越来越滑溜,说起话来一套接着一套,连朕都快听不出真假来了。” 王安连忙道:“奴才说得都是肺腑之言,陛下面前,万万不敢有半句虚言。” “行了!”梁帝这会儿心情大好,没有与他计较,更衣洗漱过后,他来到膳桌前,上面已经摆满了御膳房送过来的早膳,四碟小菜,四碟糕点,还有红枣粥。 梁帝稍稍吃了一些,便让人给撤了,说来也奇怪,他昨夜吃了那粒五行丹后,就没吃过东西,八九个时辰,竟然一点都不觉得饿,着实神奇。 相比这些凡食俗粮,梁帝更想服食效果惊人的五行丹,可惜赵真人千叮咛万嘱咐,七日方可服一粒,只能在强行忍耐。 趁着宫人撤膳的功夫,梁帝道:“老夫人回去了吗?” 王安一边侍候梁帝漱口一边道:“还在京城,听说长公子不愿意跟老夫人回岳阳,祖孙二人正僵持着呢。” 第613章 童谣 “江行远……”梁帝将茶水吐在盂中,漫然道:“辛氏都快与老大成亲了,他还惦记着,倒是一个痴情种子。” 王安瞅了他一眼,小声道:“陛下,要不要奴才去提点一下长公子?” “不必。”梁帝眉毛也不抬一下,淡淡道:“他愿意留着就留着,待在朕眼皮子底下,总好过山高水远。” 王安眼皮一跳,随即深深低下头去,“陛下英明。” 这般又说了几句话,有小太监来禀,说是陆江求见。 “他来得倒早。”梁帝随口说了一句,朝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道:“让他进来吧。” “嗻!” 小太监退下后不久,穿着神机卫指挥使官服的陆江走了进来,正欲行礼,梁帝摆手道:“免了吧,倒是你,这么早来见朕,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陆江面色凝重,低声道:“最近京城之中,出现了一首童谣,臣听着……恐怕是有人刻意为之,且与陛下有关,所以臣不敢自作主张。” “哦,与朕有关?”梁帝露出几分诧异,坐直了身子,带着几分好奇与疑惑道:“什么童谣?” “是……”话到嘴边,陆江反倒犹豫起来,欲言又止。 梁帝最不喜欢臣子吞吞吐吐,喝斥道:“有什么话就说。” “是。”陆江深吸一口气,凭着记忆念道:“皇帝乐,皇帝笑,九五台上乐呵呵;皇帝悲,皇帝哭,皇陵里面哭叽叽。” 说是童谣,其实就两句话,因为前后对应的缘故,所以朗朗上口,几乎听一遍就会背了,难怪那些四五岁的孩童也能记住。 梁帝起初尚不以为意,待陆江念完,脸色已是倏地沉了下来,大有风雨满楼之势。 “这童谣从哪里传出来的?”他阴恻恻地问着。 “暂时还没查到源头,只知……”陆江看了一眼梁帝阴沉的脸庞,硬着头皮道:“这童谣,传得很快,短短几天功夫,已是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里,到处有人在传唱。” “混账!”梁帝重重一掌击在紫檀扶手上,面色铁青地道:“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居然这么晚才发现,还有那顺天府,居然不闻不问,聋了还是哑了?” 面对龙颜震怒的梁帝,众人纷纷低头,摒息静气,唯恐呼吸声大一些,就会招来莫名的大祸。 这般怒斥了一通,梁帝怒气稍缓,盯着陆江道:“朕给你两天时间,两天之内,查出这首童谣出自何处,否则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陆江心中一阵叫苦,他这几日并未躲懒,从听到童谣起,就派了手下去追查,想要顺藤摸瓜,找出源头,奈何对方隐藏极深,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原本这么一件小事,并不需要上禀天听,但童谣里涉及皇帝,甚至还牵到了皇陵,尽管不解,却处处透着不简单;所以他几经犹豫,还是选择禀告梁帝。 打发了陆江离去后,梁帝脸色阴晴不定,半晌,他幽幽道:“王安,你说……这个童谣所指的,是不是当年的事情?” 王安浑身一颤,早在听到童谣的时候,他心里也浮起了同样的猜测,只是不敢说出口,可现在梁帝问起…… 他心思飞转,赔笑道:“陛下多虑了,想来是有人无趣,随口编了这么一个童谣,结果被人听了去,一传十,十传百,就给闹成了这样。” 梁帝转过身来,双目灼灼地盯着王安,沉声道:“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梁帝的目光凌厉狠辣,盯得王安腿肚子一阵阵哆嗦,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奴才……奴才……” 他嘴唇颤抖着,迟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王安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失态了。 “呵呵。”看着跪在地上哆嗦的王安,梁帝笑着,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只有……针尖般的阴寒。 “你都这么想了,可想而知,经历过当年那场变故的人,一定都会有所思,编这首童谣的人……是想诛朕!”梁帝咬牙切齿地吐出最后那几个字。 养心殿的宫人都跪了下去,神情惶恐不安,他们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尽管人都有好奇心,但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深知好奇害死人的道理,所以这会儿一个个恨不得捂上耳朵,以免听到会要命的消息。 正当他们忐忑不安的时候,王安低喝道:“这里没你们的事,都滚下去。” 众人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梁帝,见他没说话,赶紧连滚带爬了离开了养心殿,一会儿功夫,偌大的殿内便只剩下梁帝与王安主仆二人。 “你倒是护着他们。”梁帝冷冷说着,看不出喜怒。 “都是调教了好些时日的,若是死了,奴才又得花许多时间调教,奴才倒不怕累,就怕侍候不好陛下。”王安讨好地说着。 梁帝轻哼一声,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起来吧。” “谢陛下。”王安松了一口气,扶着光滑坚硬的地面站了起来。 他刚站稳,耳边就响起梁帝的声音,“会是什么人?” 王安知道,这是在问童谣那桩事情,他更知道,这件事在梁帝心中的份量,思索片刻,道:“奴才愚见,若这首童谣真是有心人针对陛下,从而传出去的,那么此人必定是与陛下有仇怨。” “有仇怨……”梁帝喃喃咀嚼着这三个字,片刻,眸光一凝,冷声道:“如今与朕仇怨最深的,莫过于翊阳,毕竟徐晋之是死在朕的手中,可是……当年她还年幼,并不知道发生的事情,倒是……” 王安等了一会儿,不见梁帝往下说,试探道:“陛下怀疑谁?” 梁帝走到窗前,冷冷看着窗外那几株因为入秋,而叶子渐渐发黄的树木,缓缓吐出两个字,“奶娘。” 王安被吓了一大跳,脱口道:“江老夫人?” 梁帝面无表情地道:“当年事情,她是最清楚的。” “可江老夫人一直对陛下忠心耿耿,这么多年来,从未泄露过一丝一毫,这一点陛下您也是知道的;她怎么会害陛下呢?” 第614章 取消婚约 “你倒是帮着她说话。”梁帝没有回头,却令王安有一种如坠冰窖的寒意,“扑通”一声,赶紧又给跪下了,“奴才不敢,奴才只是觉得于情于理,这件事都不该是老夫人泄露的。” 梁帝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钟粹宫。 宝月摸着内务府刚刚送来的凤冠霞帔,红艳艳的小嘴几乎张成了一个圆形,不时发出几声惊叹。 辛夷好笑地道:“你这丫头,都摸了小半个时辰了,还没摸够吗?” “这么好的绣工,这么好的料子,摸一辈子都不够呢。”宝月恋恋不舍地收回手,道:“去年大姐出嫁的时候,奴婢也去了,那绣服还是娘特意托人从苏州带来的,当时奴婢觉得绣工已经算精致了,可是与眼前这一套相比,简直犹如云泥之别;您瞧这凤,栩栩如生,简直就像活过来了一样。”说到这里,她突然低低嘟囔道:“要是我出嫁的时候,也能有一套这么精致的嫁服就好了。 辛夷耳廓微动,掩唇笑道:“哦,原来有人思春,想出嫁了啊。” 宝月没想到自己的自言自语会被辛夷听了去,顿时粉面通红,又羞又慌,结结巴巴地道:“哪……哪有,姑娘您……您别胡说。” 看到她这副娇羞的模样,辛夷好笑地道:“没什么好害羞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情理之中的事情。” 宝月越发涨红了脸,跺脚道:“奴婢真的没有,姑娘您……您再说奴婢就不理您了。” “好好好,不说就是了。”辛夷见她脸皮薄,也就不再取笑了,转而道:“茶汤煮好了吗?” 见她说起正事,宝月暗自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好了,已经装入小盅里,用棉套捂着呢。” “嗯,去拿来吧,我们去毓庆宫。” 面对辛夷的话,宝月迟迟未动,前者疑惑地道:“怎么了?” 宝月嗫嚅着道:“姑娘,这茶汤……真的用吗?” “为什么这么问?”辛夷蹙眉。 宝月绞着手指,小声道:“上回奴婢陪您去毓庆宫送茶汤,回来后,发现耳坠子掉了,便延着回来的路找过去,始终没有找到,猜测着可能落在大殿下那里了,就走了进去,意外听到大殿下与小夏子的对话;这才知道,原来姑娘每次去,大殿下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茶汤根本就没用,大殿下神采奕奕的模样也是装出来宽慰姑娘的。 大殿下的病越来越严重了,甚至还会呕血,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就连茶汤都是勉强喝下去的,经常姑娘走后,就全吐出来了。” 宝月越说越难过,甚至叭嗒叭嗒掉起了眼泪。 “为什么早些不说?”辛夷拧眉问着,她知道赵怀身体不对,但没想到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宝月抹了抹眼泪,抽泣道:“奴婢那个时候,不小心踩到了树枝,大殿下知道奴婢听到了那番话后,一再叮嘱,不许告诉姑娘; 这些天,奴婢忍得好辛苦,呜,姑娘,您说大殿下会不会……” “不会!”辛夷有些失态地打断宝月的话,脸色苍白若纸。 自从与赵怀定下婚约,并入住钟粹宫后,每日都会有教习嬷嬷来教导她宫中的规矩以及仪态,这半年多下来,不说学了十成十,七八成还是有的,连嬷嬷也总夸她学得快,所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失态了。 宝月被她喝斥了一声,连忙抿了唇,不敢再出声。 半晌,辛夷抬起还在哆嗦的手整了整衣饰,又深吸一口气,方才道:“走吧,去毓庆宫;记着,出了这个门后,就把刚才的那些话统统忘记,一个字也不许提及。” “奴婢知道。”宝月怯怯地应着,又抬手擦去眼角的泪痕,至于微微泛红的眸子就没有办法了,好在并不明显。 主仆二人收拾了心态,提着装有茶汤的食盒来到毓庆宫,不曾想竟扑了个空,赵怀刚刚才出去,至于去哪里,一众宫人相顾一眼,齐齐摇头,都说不知道。 彼时,养心殿。 梁帝满面诧异地看着坐在椅中的长子,如此好一会儿,他才消化了刚才听到的话,拧眉道:“你要取消与辛夷的婚约?” 迎着梁帝审视的目光,赵怀毫不犹豫地点头回答,“是。” “荒唐!”梁帝不悦地斥道:“当初是你非求着朕说要娶辛氏为妃,如今大婚在即,却要取消;你这是当婚姻大事当成儿戏吗?” 赵怀有些吃力地坐直了身子,道:“儿子知道这种时候取消婚约,很是离谱,但儿子已经想的很明白了,还请父皇恩准。” 梁帝面色阴晴不定,片刻,他沉声道:“给朕一个理由。” 赵怀沉默片刻,轻声道:“其实儿子一直都知道自己并非辛夷真心所属的那一个,她答应嫁给儿子,更多的是报恩;是儿子自欺欺人,不愿意去正视这个事实。 后来,大同府那件事,令儿子去鬼门关前走了一回,醒来后,就一直在思索这件事,昨夜,儿子终于想通了,强扭的瓜不甜,儿子……不想耽误辛夷,更想还她一个自由。” 听完他的话,梁帝冷哼道:“她有什么好不情愿的,能够嫁给你,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她该好生珍惜才是。” 对于辛夷,梁帝从来都是不满意,当初之所以答应这门婚事,皆是看在赵怀的份上,不愿这个体弱多病的长子失望难过。 后来,出了大同府的事情,令他对辛夷杀意大增,认为是她间接害得赵怀出事;之所以隐忍,是因为赵怀还活着,一旦后者病逝,梁帝第一个要杀的就辛夷。 “父皇……” “好了。”梁帝打断赵怀的话,不容置疑地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但你们二人的婚事已经公诸天下,且礼部那边都安排的差不多了,此时取消,会惹来天下人笑话,到时候天家颜面何存,朕颜面又何存?” “可是……”赵怀刚说了两个字,再次被梁帝打断,“这个婚必须要成,无需再说;朕看那辛氏还算明事理,对你也有几分情意,朕相信成亲之后,她会敛起那些不该的心思,一心一意待你,你只管安安心心成亲就是了。” 第615章 应允 见梁帝不由分说地决定了事情,赵怀心中大急,撑着椅子就要起身,奈何久病卧床的双腿根本没有几分力气,还没站直便软倒下去,跌在地上。 “怀儿!” 梁帝一惊,连忙起身去扶他,尽管隔着薄薄的棉衣,依旧能够清晰感觉到那一根根骨头,是的,都是骨头,几乎摸不到什么肉,犹如一具披着衣裳的骨架子,也就脸颊瞧着还有一些些肉。 感受着掌下根根分明的肋骨;梁帝鼻子微微一酸,大同府那件事情之前,赵怀身子在辛夷带来的茶方以及太医的精心调理下,已经好了许多,不说健壮,至于摸着有肉了。 结果出了那档子事,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全回去了不说,还更瘦了,状态也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想到这里,梁帝对徐晋之的恨意更深了几分,还有翊阳…… 他按下心里的酸楚,与小夏子一起扶着赵怀重新坐好,温言道:“你身子不好,坐着说就是了。” 刚才那一番动作,耗光了赵怀的力气,连话也说不动,只能死死攥着梁帝的袖子,后者会意,拍一拍他的手道:“朕就在这里陪你,不急。”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着王安端来的椅子落座。 看到这一幕,赵怀心中稍安,坐在椅中喘息,恢复为数不多的体力,但攥着梁帝袖子的那只手,依旧没有松开。 如此良久,赵怀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开口道:“儿子知道这件事令父皇很为难,更会折损您的颜面,但……您就让儿子任性这么一回吧。” 梁帝眸光阴沉地看着苦苦哀求的长子,要换了一个人这般纠缠不休,这会儿早就被他赶出养心殿了,甚至还会赏其一顿梃杖。 “你啊,总是替别人考虑。”梁帝叹了口气,就在赵怀以为他心软了的时候,耳畔再次响起梁帝的声音,“辛氏既然选择嫁给你,那她就是做好了决定,这会儿突然退婚,你问过她的意见吗?” “她……”提起辛夷,赵怀眸光一黯,低声道:“她是不会肯的。” “那就是了。”梁帝温言道:“她都没意见,你一个男子汉怎么扭捏起来;朕知道,你担心辛夷对你恩大于情,但古语有云:日久生情;假以时日,她会忘江行远,一心一意与你过日子的,待到那时,夫唱妇随,岂不美哉。” 赵怀静静听着,待他说完,方才苦笑道:“父皇觉得,儿子还有时间吗?” 梁帝面色陡然一变,复又轻笑道:“怎么突然说起傻话来了,你才二十,自然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赵怀苦笑一声,说出一句令梁帝震惊的话来,“父皇究竟还想瞒儿子到什么时候,是不是儿子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要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梁帝按住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道:“朕被你说得越发糊涂了,朕瞒了什么了?” “自大同府回来后,儿子很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那一碗碗汤药喝下去,如同泥石入海,根本没有效果;儿子……快死了对不……” “休要胡说!”梁帝厉声打断赵怀的话,面皮狠狠抽搐了几下,阴沉的目光在小夏子身上打了几个转,突然阴恻恻地道:“是这个奴才在你耳边乱嚼舌根子吗?” 小夏子万万没想到自己突然之间就惹上了大祸,慌忙跪下喊冤。 赵怀唯恐梁帝迁怒于小夏子,连忙解释道:“不关小夏子的事,他什么都没说过,是儿子自己察觉出来的。” 梁帝冷哼一声,对他的话并不尽信,但到底是把阴寒渗人的目光给移开了,沉声道:“不错,你的身子确实出了些问题,朕不告诉你,是怕你胡思乱想。” 不等赵怀说话,他又语气一软,和颜悦色地道:“你放心,朕已经下旨广寻名医神药,另外,龙虎山赵真人那边也正在想办法,一定会治好你的病。” 看着梁帝眼中不加掩饰的慈爱与怜惜,赵怀鼻子一酸,哽咽道:“儿子活了二十岁,不止没有替父皇分忧,反而一直令父皇担忧,儿子真是该死。” “你是朕的儿子,朕关心你担忧你,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什么好该死的。”梁帝涩涩说着; 他也算是见惯了生死的人,这些年,直接或者间接死在他手中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可每每听到关于赵怀生死的事情时,仍是一阵心惊肉跳。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儿子孱弱之躯,能够苟活二十年,已经心满意足了,唯有辛夷一事,恳求父皇成全。” 见长子又将话题扯到了辛夷身上,梁帝面色一沉,不悦地道:“朕说过,你的病一定能够治好,所以婚事无需取消。” “父皇……咳咳!”赵怀刚说了两个字,便因为气息涌动,捂着嘴不停咳嗽,脸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那一声声咳嗽,撕心裂肺,简直就像要将五脏六腑尽数咳出来一般。 小夏子手忙脚乱地替他抚着后背,如此良久,方才渐渐止住,赵怀看了一眼掌心,随即默默蜷起,缩在袖中。 梁帝心疼地道:“你这孩子,说话就说话,这么急做什么,身子都要咳坏了,还有哪里难受,要不要传太医来看看?” “儿子没事,刚才就是喉咙痒。”赵怀挤出一抹虚弱的笑容,随即目光恳切地道:“从小到大,父皇最疼惜的就是儿子,您就再纵容儿子一回吧。” 见长子满脑子都想着辛夷,梁帝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在殿内来回踱步,留下一个个燥热的脚印,若换一个儿子,此刻早被他轰出去了,可偏偏是赵怀,偏偏是他…… 这般来回走了十数趟,梁帝方才停下脚步,沉声问道:“你当真想好了?” 赵怀听出他话语中的松动,连忙答道:“是。” “好!”梁帝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朕下旨给礼部,让他们取消你与辛氏的婚事。” “多谢父皇!”赵怀大喜过望,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第616章 咯血 看到长子喜怒哀乐皆被一名女子所牵扯,梁帝心中越发怒火,但当着长子的面,只能生生压下,道:“既然辛氏与你己无婚约,那她继续住在钟粹宫亦不合适。王安,你派人去钟粹宫传朕的旨意,让她即刻收拾贴身物件,出宫去罢。” “奴才遵旨。”王安是个利索的人,当即唤了容宣去传旨。 见事情尘埃落定,赵怀暗自松了一口气,又陪着梁帝说了几句话后,出了养心殿。 肩舆一直等在外头,看到赵怀出来,连忙压低了肩舆。 “殿下小心。”小夏子扶着赵怀坐稳后,方才示意宫人起舆,一路往着毓庆殿的方向行去。 直至远离了养心殿的范围,赵怀方才缓缓张开一直蜷缩在袖中的手,掌心是一抹赤红的血迹。 小夏子眼尖,看到那抹殷红,顿时骇了一跳,脱口道:“殿下,您又咳血了?” “噤声!”赵怀低声喝斥,好在四周并没有什么人,倒也不怕被听去。 “这短短两三日功夫,您已经咳血好几回了,再这样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您就让太医来看看吧。”小夏子带着哭腔劝说。 赵怀取出帕子,拭去掌心的血迹,淡淡道:“不就是一点血吧,大惊小怪做什么。” 小夏子闻言,激动的声音都变形了,“什么一点点血,这样下去会越来越厉害,奴才以前认识的一个宫人,受寒之后没有医治,病情越来越严重,反复咳血,最后……最后……” 想起那名相识的宫人,小夏子眼眶一红,没有往下说,不死心地劝道:“殿下,您就让太医来看看吧,或者有办法呢。” “你怎么也和父皇一样的说辞了。”赵怀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声音飘忽若天边的浮云,“太医若有办法,就不会等到现在了。” 小夏子默默无言,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甘心,大殿下明明那么好,那么善良,为什么老天爷就不能让他活得久一些;反观那些作奸犯科,无恶不做的,却长命百岁,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肩舆刚一落地,就有宫人来禀,说是钟粹宫的辛姑娘来了,在偏殿等候多时。 若是换了往常,赵怀一定会直接去往偏殿,可这一次,他只是怔了一怔,便淡淡道:“我乏了,让辛姑娘回去吧。” “是。”宫人眨了眨眼,虽然觉得奇怪,却没有多问。 打发了宫人后,赵怀扶着小夏子的手回了内殿,合衣躺在软榻中,也不说话,只是怔怔望着越发灰蒙的天空。 小夏子取来锦毯,轻手轻脚地盖在自家殿下单薄的身体上。 “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小夏子躬身答应,在退出内殿时,他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赵怀,不知是否错觉,他总觉得取消婚约后,自家殿下身上的生气……又或者说是眷恋,少了许多。 再说辛夷那边,听到宫人的传话,露出诧异之色。 平日里,赵怀就算再累再疲惫,也一定会见她,像今日这样的闭门羹还是头一回。 难不成……出事了? 想到这里,辛夷心头一紧,出声询问,可惜宫人也不知情,只说赵怀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看。 “姑娘,小夏子出来了。”宝月轻声提醒。 辛夷抬眼望去,果见小夏子从内殿出来,正要过去询问一二,视线中意外出现一个人影。 容宣? 他怎么来了? 辛夷一怔,难道是陛下有话要他带给大殿下? 因为王安的关系,所以容宣跟着在养心殿当差,能使过他在这个时候过来的,也就梁帝了。 正自思索间,辛夷惊讶的发现,容宣竟然目不斜视地朝着自己走来,所以……他是来找自己的? 在这样的疑惑中,容宣已是来到近前,沉声道:“陛下有旨,辛氏听宣。” 他得了梁帝的口喻后,立刻前往钟粹宫,结果扑了个空,一问之下方知是来了毓庆殿,又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辛夷一惊,随即领着宝月屈膝跪下,恭敬地道:“辛夷听旨。” “陛下口喻,辛氏出身寒微,任意妄为,实非大殿下良配,着即取消婚约,即日离宫,不得有误。” 辛夷听得目瞪口呆,她怎么也没想到,梁帝居然会挑大婚在即的日子,取消她与赵怀的婚约,要知道内务府那边,可是连吉服都送来了。 “好端端的,陛下为什么要取消婚约?”宝月回过神来,急得她小脸煞白。 “陛下的心思,谁敢揣测。”容宣淡淡回了一句,转眸看向尚跪在地上的辛夷,“辛姑娘今日就得离宫,赶紧回去收拾贴身衣物吧,晚了恐怕不易寻客栈。” 辛夷深吸一口气,起身道:“这件事……大殿下知道吗?” “是大殿下亲自求陛下取消婚约的。”容宣犹豫一下,选择了实言相告,这件事不是秘密,再说了,小夏子也在一旁,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了,无谓隐瞒。 听到真相,辛夷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摇摇晃晃,宝月连忙扶住她,“姑娘当心。” 辛夷用力掐一掐掌心,借着指甲入肉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朝容宣欠一欠身,“多谢容公公告之。” 说完这句,她来到小夏子身前,凝声道:“大殿下刚才是去见陛下了,对吗?” 小夏子瞅了她一眼,嗫嗫道:“是。” “为什么?” “奴才……奴才不知道。”小夏子心虚地低下头,他自然是清楚,但大殿下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告诉辛姑娘,还说他若是说漏了嘴,便一并赶出宫去。 辛夷怎会看不出他有话隐瞒,但也不勉强,只道:“我想见一见大殿下。” 小夏子摇头,轻声劝道:“殿下不会见您的,您还是走吧,莫要误了出宫的时辰。” 辛夷沉默片刻,突然问道:“是不是与大殿下的身子有关?” 小夏子面色一变,低头不语。 看到他这副模样,辛夷哪里会不明白,赵怀……只怕是知道了自己命不久矣的事情,不愿连累她,所以亲自求到梁帝面前,宁可被天下人笑话,也要解除婚约。 他……永远都是这样。 第617章 秘密合作 辛夷心中一阵酸涩,求着小夏子再三通禀,想在临别前见上一面,可这一次,赵怀仿佛铁了心,就是不肯见她。 就这样一直僵持到天色渐晚,宫人一再催促,辛夷方才无奈离开。 宝月帮着收拾了东西,一路将辛夷送到宫门口,那丫头哭得双眼通红,拉着辛夷的手不肯放,“呜,姑娘一个人孤身在外,万一遇到贼匪怎么办?” 虽然两人相处的日子不算久,但关系甚好,这会儿突然分离,宝月心里自是难受得很。 辛夷好笑地道:“傻丫头,京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哪有这么多的贼匪,别瞎操心,没事的。” “那……那姑娘是打算留在京城,还是回嵊州?”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宝月知道了辛夷不少事情,包括后者的家乡? 辛夷犹豫片刻,摇头道:“这段时间应该会待在京城。” 她在嵊州那边已经没有亲人了,不急着回去;而且,京城这边还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一道旨意就能够割舍的。 听到这话,宝月紧皱的细眉终于舒展了些许,“那就好,等姑娘安定下来后,记得让人捎个信过来,我也好去看望姑娘。” “好。”辛夷含笑答应,她也很喜欢这个天真烂漫,没有心机的小宫女。 在将要踏出宫门时,辛夷脚步一顿,转身望向毓庆殿的方向,眼中的忧色如这深秋时节的寒霜,挥之不去。 许久,她收回目光,在一声绵长的叹息中,她踏过宫门,正式离开这座住了半年多的宫城…… 赵怀扶着栏杆,站在毓庆殿的二层的阁台上,遥遥望着宫门的方向,这已经是毓庆殿最高的位置了,但在飞檐卷翘的紫禁城中,这点高度实在算不得什么,所以他并不能看到宫门的情景,但依旧坚持站着,哪怕双腿早已经酸软无力,也不肯离开。 “噔噔噔……” 楼梯处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小夏子的身影出现在二楼,他迈着小碎步来到赵怀身后,轻声道:“殿下,辛姑娘已经出宫了。” 听到这话,赵怀浑身一松,早就已经不堪重负的双腿一阵踉跄,好在小夏子眼疾手快,这才没有摔倒。 小夏子扶着赵怀在软榻上躺下,又去关了窗,沏了一盏热茶放在他凉如冰块的手边,做完这一切,方才轻声道:“殿下,容公公来了。” 赵怀眸光一动,“让他上来吧。” “嗻!”小夏子应了一声,走下楼去,不一会儿楼梯再次传来响动。 容宣随小夏子来到二楼,手里还捧着一个朱红锦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株近乎人形的人参,约摸有婴儿手臂那么长,应该有上百年的年份。 容宣躬身道:“这是御药房新得的野山参,有固本培元之功效,陛下特意让奴才给您送来。” 赵怀看了一眼野山参,示意小夏子收起,“烦请容公公替我谢过父皇。” “听说容公公甚是喜茶?” 容宣赔笑道:“师父喜茶,奴才跟在他老人家身边,久而久之,也钟意上了。” “茶可清心明目,是好东西。”说罢,赵怀对小夏子道:“去把内务府前阵子送来的六安瓜片拿来给容公公。” “多谢殿下赏赐。”容宣躬身道谢。 待小夏子踩着楼梯下去后,容宣面容一正,拱手朝赵怀深施一礼,肃然道:“多谢殿下成全。” 赵怀轻叹一口气,摆手道:“要说谢,也该是我谢你才是,若不是你偷偷告之,我这会儿尚被蒙在鼓中。”他叹息一声,又道:“我已经派人知会了江行远,他会好好照顾辛夷的。” 容宣静静听着,待他说完,再次拱手行礼,“殿下情深意重,容宣代家姐谢过殿下。” 赵怀捧着茶喝了一口,落在容宣身上的目光幽远深长,“你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就不怕我说出去吗?” 容宣沉默片刻,凝声道:“若换了旁人,奴才确有这个担心,但殿下……奴才相信,您一定不会做出不利于家姐的事情。” “听着你这话,我似乎应该高兴。”赵怀淡淡一笑,苍白的脸庞因为这个笑容有了些许血色。 他低头,默默看着自己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指尖,从大同府回来后,他就察觉到自己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就连辛夷亲手煎煮的茶汤对他也没什么作用; 每每问起太医,都说需要时间调养,急不得。 他虽然有所怀疑,但几个太医都是这么说的,再加上他与辛夷的婚期临近,也就没有深思。 直至前不久,容宣悄悄来见他,方才知道,原来早在他刚从大同府回来时,太医院就给他判了死判,只是父皇严令,所以太医不敢实言,只能拿“调养”这个说辞哄着。 容宣能够知道,还是因为有一回王安喝多了酒,不小心说漏嘴,其中也包括了梁帝对辛夷的杀意; 酒醒后,王安回忆起酒后真言,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不过也没有太在意,只是将容宣叫到身前,叮嘱他万万不能将这些话说出去。 他既然会把容宣收做徒弟,就是清楚他禀性的,这个徒弟看着年纪不大,却颇为老成,也懂得分寸,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蹦,宁可烂在肚子里。 可是王安怎么也不会想不到,容宣与辛夷竟是俩姐弟,后者平静的表面下,早已经泛起惊涛骇浪。 容宣对辛夷答应嫁给赵怀的事情,一直都耿耿于怀,他不想让唯一的亲人为了复仇,卷入危险之中,但几次劝说,都无功而返,再加上圣旨已定,婚期已定,他无力回天,再不甘心也只能放弃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大殿下命不久矣,梁帝又对辛夷诸多不满,他入宫不算太久,但跟着王安在养心殿侍候,再加上平日的耳濡目染,知道梁帝是一个凉薄之人,仅有一点情份都落在了大殿下身上。 大殿下在时,辛夷不会有事,可一旦出了事,以梁帝的性子,一定会让辛夷陪葬的,所以必须得取消婚约,让她离开皇宫。 第618章 传话 容宣虽然想到了这一点,但他只是一个宦官,心有余而力不足,几经思量,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一切告诉赵怀,让他出面求梁帝解除已经近在眉睫的婚约。 果然,赵怀知道原委后,震惊之余,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也就有了他今日在养心殿的那一番对话。 说话间,小夏子拿着装了两个小罐子的六安瓜片回来,容宣接过后,又朝赵怀行礼谢恩,方才离开了毓庆殿。 翌日,秋雨连绵,寒意渐深。 神机卫内堂,陆江面色阴沉地盯着站在对面的几名下属,狠狠将手里捏着的纸掼在几人身上,“查了两天,就查出这么一点东西来?” 穿着一袭蓝色锦袍的韦三嗫嗫道:“童谣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实在无从追寻根源,再加上只给了两天时间……” 陆江面无表情地道:“这么说来,倒是本统领强人所难了?” 韦三听出他压抑在言语里的怒气,连忙道:“属下不敢,只是……”他瞅了陆江一眼,小声道:“统领可否再请陛下多请几日时间?” “你以为我不想吗?”陆江没好气地道:“实在告诉你吧,陛下对这件事十分在意,明早之前,要还查不出线索,就等着一起挨板子吧。” 还有一件事,陆江没说,梁帝对这件事有些在意过了头,所以……极有可能,那首童谣不是无的放矢,甚至涉及到当年的一桩隐秘,譬如……梁帝的皇位得来不正。 想到这里,陆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赶紧压下思绪,不敢再想下去。 他平复了一下心绪,食指在桌案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半晌,他徐徐道:“那人既然要散播童谣,一定会找一些接触面广的孩子,以便迅速传播出去。” “接触面广?孩子?”另一个灰衣神机卫苦笑道:“统领,您说的这两个词,可联系不到一块儿去,三教九流的固然能接触到很多人,可他们也不会是孩子啊。” 灰衣人的话令陆江心思一动,隐隐似乎抓到了什么,但又过于模糊,他急促地道:”把你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灰衣人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依着陆江的话,又给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陆江终于抓到了关键词,那张板了两日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你说的不对,三教九流之中,并非没有孩童。” 韦三眸光一闪,脱口道:“统领可是指乞儿?” 陆江颔首道:“不错,这些人整日混迹在大街小巷之中,以乞讨为生,且年纪小,不会引人注目。” 另外几人也反应过来,暗责自己怎么把这个小群体给忘记了,韦三当即道:“去年办案的时候,属下曾查过这些乞儿,知道他们大多住在西城,分属几个老大,属下这就去查。” 陆江颔首之余,又叮嘱道:“问话之前,先把人给围了,别让他们给逃走。” “属下领命。”韦三拱手,带着其他几个人一并离去。 这一次,陆江没有失望,华灯初上的时分,奔波了一日的韦三回来复命,尽管有些疲惫,精神却是极好; 一并被带回来的,还有一名衣衫褴褛的乞儿,满脸惊恐地看着眼前这陌生的一切。 “统领,查到了,果然有人借这群乞儿之口,散播童谣,为此还给了五两银子。”韦三兴奋地说着。 陆江精神一振,追问道:“是什么人?” “那人夜间来的,黑巾蒙面,且戴着斗笠,所以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知那人声音嘶沉沙哑,似乎是个老妪。” “老妪?”陆江一怔。 “不错。”韦三肯定地点头,随后瞥了一眼惶恐不安的乞儿,“这个乞儿那会儿内急,去外头方便的时候,恰好看到那人解下斗笠与面巾,虽然只是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侧脸,但总算也是线索,所以属下就把他给带回来了,画师一会儿就到。” “好。”陆江暗自攥拳,总算不是无头悬案了。 很快,画师走了进来,在乞儿结结巴巴的描述中,画废了好几张纸,最后,一张皱纹丛生的侧脸跃然出现在画纸上;按着乞儿的说法,大约与他那日看到的有六七成相似。 在将乞儿带出去后,陆江接过画像仔细端详了起来,越看越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 凑过头看画像的韦三也有这种感觉,正当他苦苦思索之时,耳畔传来陆江的惊呼声,“难道是她?” “统领认出来了?” 陆江没有理会韦三的询问,他将画纸叠好放到怀里,面色严肃地道:“我出去一趟,你看好那名乞儿与画师,在我回来之前,不许离开一步。” 在韦三答应后,陆江匆匆往外走去,这件事干涉重大,他得立刻禀报梁帝。 就在陆江步出神机卫时,一名青衣小袍的中年人迎了上来,微笑道:“我家先生请陆统领去府上一叙。” 陆江目光在来者脸上徘徊片刻,凝声道:“本官有事在身,改日再去拜会先生。” 说罢,他脚步一转,就要绕开中年人,岂料后者也同样挪了脚步,再一次挡在他面前,笑意不减地道:“先生说,陆统领若是此刻进宫面圣,恐怕这统领的位置,也就坐到头上。” 陆江瞳孔陡然一缩,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是要入宫面圣?难道有人泄露? 这个念头刚出现便被他否了,入宫是他临时起意,就连韦三都不知道,旁人又如何得知。 他盯着青衣人,冷冷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青衣人恭敬地道:“小人只负责传话,旁的一概不知;陆统领想知道,不妨自己去问先生。” 陆江闻言,踯躅不前,片刻,他咬一咬牙,道:“前面带路。” 青衣人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手指叩在唇下发出一声轻哨,一辆马车从暗中缓缓驶出,停在二人身边。 青衣人示意道:“陆统领请。” 陆江冷哼一声,上了马车,青衣人随之上车,待他们坐稳后,车夫一挥缰绳,朝着城东的某个方向驶去。 第619章 对弈 马车在一条条街道穿梭着,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宅子前。 陆江随着青衣人一路穿过小院,来到一间布置雅致且朴素的房中,屋里坐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穿着一袭灰色的锦袍,头发用一顶木冠整齐束在头顶。 他坐在摆着棋盘的桌前,指尖拈着一枚白子,凝望棋盘,若有所思。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抬起头来,那是一张削瘦的脸庞,五官看去平平无奇,唯独那双眼睛异常深邃,仿佛内蕴沧海桑田,星辰大海,令人不敢久视。 陆江跨过门槛,朝老者拱手行了一礼,“见过胡先生。” 这名老者正是有布衣宰辅之称的胡一卦,他看到陆江,当即笑着招手,“来得正好,陪老夫下一局,自己和自己下棋,实在无趣。” 陆江看了一眼已经下到一半的棋局,并不落坐,摇头道:“陆某棋艺不精,远不是胡先生的对手,就不献丑了。”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道:“先生托常理带话给陆某,说陆某若是现在进宫,那陆某的统领之职,也就做到头了,不知是何意思?” 胡一卦呵呵一笑,指了指对面的坐位,“你我对弈,不为胜负。” 陆江眉头一皱,他算是看出来了,自己若是不答应,胡一卦便不打算解释那句话。 当然,他也可以拂袖离去,不理会那句警告,但……他不敢拿自己的前程乃至身家性命置气; 他与胡一卦相交不深,只是同在梁帝面前办事,但胡一卦的本领他是见识过的,譬如机关术,譬如起卦算命,至今没止,胡一卦说的话,还没有错过。 犹豫片刻,陆江还是上前落座,拿起了手边的黑棋,抬手落在天元旁边的位置,“先生现在可以说了吗?” 胡一卦一边落子一边道:“我听说陆统领手下的韦三带了一名小乞儿去神机卫,想必是与陆统领最近在办的那件童谣案有关吧?” “不错。”陆江爽快的承认,在胡一卦面前耍这种小心眼没什么意思,后者既然会问出口,那就一定是有所掌握。 胡一卦头也不抬地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那小乞儿是不是见过收买他们传唱童谣的人?” 陆江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不错。” “那老夫再猜一猜,那个人……是不是江老夫人?” 这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落在陆江耳中,却令他勃然变色,蹭的一下站了起来,面色迟疑不定,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半晌,他缓缓松开手,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胡一卦,沉声道:“你怎么知道?” “老夫不知,只是凭空猜测,不过……”胡一卦抬起略有些松弛的眼皮,望着惊疑不定的陆江,微笑道:“眼下看来,老夫猜对了。” 陆江深吸一口气,他最不喜欢与这些聪明绝顶的人说话,什么时候被卖了都不知道。 他语气生硬地道:“先生若只是想问这个,那陆某告辞了。” 胡一卦摆手道:“话都还没入正题,急什么,坐下坐下。” 陆江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坐了下来,只是下棋的心思是真的没有了,死死盯着胡一卦,后者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陆江落子,拍一拍手,道:“陆统领以为,你将这件事告诉陛下后,陛下会如何处置?” “暗中监视江家众人,查明动机,找出证据,然后依律处置。”陆江不假思索地答着,他常年办案,这套侦办案子的流程早已烂熟于胸。 “动机……”胡一卦咀嚼着这两个字,淡淡一笑,问道:“那陆统领觉得,江老夫人的动机会是什么?她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陆江摇头,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但并不打算说出来; 一来,只是猜测,是真是假,尚不知晓; 二来,胡一卦与江家关系匪浅,若是知道了,只怕会横生枝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胡一卦打量着黑白交错的棋局,自言自语道:“陛下年少时,在宫中受了不少排挤,是江老夫人一直守着他,护着他;后来先帝病重,皇子之间为了争夺嫡位,各展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陛下能够登基,江老夫人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后来,老夫人回了岳阳安养晚年,二十多年来,从未提过半句,若非先前江家遭了案子,老夫人入京,直至这会儿,还不会有人知道,原来江家的老夫人就是陛下那位奶娘。 二十年来老夫人一直守口如瓶,却在这个时候,突然编派起了陛下,这实在不合常理。” “人都是会变的。”陆江神色淡漠地应了一句,“胡先生若是好奇原因,等查出原因后,我派人来告之一声就是了。” 胡一卦抬头,似笑非笑地问道:“真能查的出来吗?” “先生到底想说什么?”陆江揉一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打从他进来起,这胡一卦就一直话里有话,听的真他娘累。 胡一卦笑一笑,指着许久没有落子的棋盘道:“该陆统领了。” 陆江眉心一竖,待要发怒,又强行忍下了,随手捡起一枚黑子在棋盘中随意落下。 他刚一落子,胡一卦就连连摇头,叹息道:“这一步走得可不好,这局棋陆统棋怕是要输。” 他还真当老子是来下棋的不成? 陆统领太阳穴更疼了,正当他认真考虑是否还要陪胡一卦在这里打哑谜的时候,后者突然道:“其实陆统领心里清楚,散播童谣的不可能是江老夫人。” 正在思绪发散的陆江,听到这话,陡然变色,下意识地就要起身,但生生忍住了这个冲动,眸子射出两道锐利的寒光,“陆某不明白胡先生的意思。” “呵呵。”胡一卦取过一旁的茶抿了一口润润嗓子,慢悠悠地解释道:“江老夫人做这件事,根本就说不通,这一点陆统领是清楚的,但陛下给的期限近在眉睫,你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探究背后的隐秘了,所以就打算如实上禀,由陛下去衡量。 如果陛下觉得不是,那就再查;如果陛下觉得是,那更简单了,直接让江老夫人做这个替死鬼,这样你就能交差了;我说的可对?” 第620章 陆江之危 听着胡一卦的话,陆江眼神越发锐利,待到后面,几乎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剑,寒芒迫人,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沉声道:“胡先生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胡一卦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道:“如果陆统领想知道陛下的态度,那么老夫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陛下会将错就错,责令你沿着老夫人那条线查下去,直至坐实老夫人散播童谣,非议陛下之罪。” 陆江沉默了下来,许久,他挤出一句话干巴巴的话来,“妄自揣测陛下,乃是大错,若我将今日之事,告诉陛下,纵是胡先生你,也要受责;再说了……这并不合常理。 既然陛下对老夫人感情这般深,又怎可能坐视她被冤枉,说不通。” 胡一卦笑一笑,将半空的茶盏往常喜的方向递了递,后者会意地提了茶壶,随着壶柄下压,一条银白如炼的水练准备注入茶盏之中,沏至八分满,不多也不少。 “陛下年纪大了,对名声看得越发重了;当年的事情,是陛下一生之中最大的污点,一旦传扬出去,必定声名扫地,甚至百年之后,还要遭人唾骂。 知道那件事情的人不多,且大都已经成了不会说话的死人,活着的屈指可数,而江老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皇陵里面哭叽叽”这句话指的又是谁,先帝吗? 一连串的疑问浮到陆江嘴边,后者以莫大的毅力忍住,没有问出口,饶是这样,他脸色也变得厉害,那双上百斤的刀剑也能够稳稳拿起的手,这会儿正在不住颤抖。 离开这里,不能再听下去了! 陆江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但屁股就像生根了一样,怎么也提不起来,因为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如果,梁帝为了隐瞒当年的事情,狠心到连曾为乳母的江老夫人也要杀,那自己这个神机卫统领又岂能活着? 难怪胡一卦笃定地说自己若是直接进宫,这官就做到了头,呵呵,何止是官到头,连命也到头了。 陆江越想越惶恐,冷汗涔涔,心底甚至生出一种想逃的冲动,可是……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做为逃犯的他,只能如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整日担惊受怕; 再者,他逃了,家人便会受到牵连,男的充军流放,女的充入教坊司,沦为官妓。 思来想去,竟都是死路一条。 怎么办?怎么办? 陆江在心里拼命的重复着这三个字,无奈他的脑子早已成了一团浆糊,又哪里能够思索的出对策。 “陆统领现在明白老夫为什么让常喜带那句话给你了吗?”胡一卦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劈开了挡在陆江头顶的黑雾,令他眼睛一亮。 胡一卦既然将他唤来,又说了这么许多,显然是有对策的,有这么一个智者在,又何必自己费脑子呢。 想到这里,陆江连忙起身,朝胡一卦深施一礼,恳切地道:“请先生救一救陆某!” “坐下说话。” 这一次,陆江很听话,当即落坐,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姿态,再没有了之前的不耐。 …… 等陆江从胡府出来的时候,京城已是完全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一盏盏灯笼悬挂在门前,映着晚归的行人与那一座座青瓦白墙的宅院。 “驾!驾驾!” 陆江打马往皇宫的方向飞奔,这样的动静自然引来了巡逻士兵的注意,但在看到陆江的令牌后,顺天府衙门的差役纷纷避让,任由其飞驰而过。 就在他们准备继续去别处巡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闷哼,紧接着响起马匹嘶鸣,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 巡逻的衙役愕然回头,陆江连人带马倒在地上,在一人一马身下,是大片大片的血迹。 “有刺客!快示警!” 随着这句话,一众衙役从惊愕中醒过神来,纷纷拔出腰间配刀,其中一名衙役则从怀里掏出示警用的穿云箭,随着盖子拔开,一点殷红飞射上夜空,在半空中炸开,染红了半边夜空。 另几名衙差匆匆奔到陆江身边,马脖子中箭,已经断气了,陆江则是背后中了一枚箭矢,这会儿已经昏过去了,好在气息尚存,赶紧将他抬到一旁的客栈里,也不敢拔箭,只能一边捂着伤口一边派人去请大夫。 余下的人,则根据箭射出的距离,封锁了这一带,不许任何人进出,违者一律抓起来。 客栈掌柜被吓得瑟瑟发抖,与几名值夜的店小二躲在柜台后面瑟瑟发抖。 不一会儿,巡逻其它几区的衙差先后赶到,一并赶来的还有在暗中巡逻的神机卫,他们也负责暗中保卫京城,但通传情况下,并不出面,所以这次也只来的两人察看情况,结果发现中箭行刺的竟是自家统领,又惊又怒,不敢耽搁,赶紧禀了上去。 翌日,天色微亮,梁帝在宫人的侍候下起身,正用早膳的功夫,一名太监行色匆忙地走到王安身边耳语了几句。 “知道了。”王安面色微变,发打了小太监后,他来到梁帝身边,轻声道:“陛下,昨夜陆统领在来皇宫的途中,被贼子埋伏,受了重伤。” 梁帝面色陡然一厉,搁下吃到一半的银耳粥,沉声道:“刺客抓到了吗?” “府衙与神机卫的人正在挨家挨户搜,一时还没有找到刺客的踪迹。”王安顿一顿,又道:“胡先生来了,在殿外等候。” “他倒是来的快,让他进来吧。”梁帝面无表情地说着,被陆江的事一搅,他也没了继续用膳的心思,当即将碗推到了一边。 “是。”王安一边去传话,一边让侍候的宫人收拾了碗碟。 胡一卦仍是那身灰衣,两鬃斑白,大袖飘飘,如乘风而来。 “见过陛下。”不等胡一卦弯腰,梁帝已是一扫刚才的冷淡模样,起身扶住他,笑吟吟地道:“说了多少次,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先生无需多礼,偏先生总是不肯听。” 第621章 信几分 “礼不可废。”胡一卦笑着应了一句,随梁帝一道落座,朝堂上下,能得此殊荣的,也就他一人。 “先生入宫,可是为了陆江遇刺一事?”梁帝开门见山地点出了胡一卦的来意。 “陛下睿智,臣正是为此而业。”胡一卦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递给梁帝,“昨日陆统领连夜来见了臣,并给臣看了一张画像,陛下手上这张,是臣根据记忆临摹出来的。” “哦?”梁帝挑一挑眉,展开了手里的画像,那是一张侧脸,似曾相识。 梁帝略一思索,便认出了画像上的人脸,“奶娘?” “正是江老夫人。”胡一卦平静地点头。 “陆江最近在查童谣的案子,这画像……”梁帝眼皮一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惊意脱口道:“难道奶娘就是那个始作俑者?” “陆统领起初也是这样认为,但细细一想,又觉得证据来得太理所当然,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牵引他去查江老夫人一般。 正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一点,陆统领才寻到了臣这里,臣建议他一边盯着江老夫人,一边去查曾与江家乃至陛下结怨的人。” “结果陆统领离开后不久就出事了,臣进宫之前,问过救起陆统领的那群衙役,陆统领怀里那张画像不知所踪;虽然不知是谁取走了画像,但昨夜在那群衙役之中,一定有刺客的同谋,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画像。” 梁帝蹙眉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先行刺,再偷画,乍一眼看来,似乎是为了遮掩画上人的身份,但仔细一想,何尝不是栽赃嫁祸的一种,好彻底坐实老夫人的罪名。” 梁帝目光深邃地看着胡一卦,试图从后者的脸上看出什么。 “这手段并不高明,就算没有画像,没有先生这张临摹,也还有画师,还有证人,随时都可以再画一张。” 胡一卦并未反驳,只是安静地拢着袖子。 他这个模样,令梁帝一怔,旋即意识到了什么,唤过王安道:“派人去一趟神机卫,看看那证人和画师还活着吗?” “是。”王安不敢怠慢,赶紧下去传话。 约摸巳时三刻的时候,他派去的那名小太监一路急跑着赶回了养心殿,顾不得喘息,在王安耳畔一阵低语,后者听完心中一沉,走到梁帝身前,细声道:“陛下,一个时辰前,神机卫潜进了几名刺客,杀了一名乞儿与画师,另外还有几名神机卫重伤,那个韦三至今仍是昏迷未醒。” “好大的狗胆,居然敢在京城一再做出行刺之事!”梁帝愤然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盏跳起老高,微黄的茶水混着茶叶一并溅了出来,濡湿了他的袖子,龙纹遇水,显得越发张牙舞爪,仿佛要从衣料上挣脱出来。 王安低着头,不敢接话。 梁帝喘了几口气,冷声道:“那群刺客呢,神机卫就一个都没留下?” “三名刺客,被擒了两个,但……”王安瞅了梁帝阴沉的侧脸一眼,小声道:“都服毒自尽了,没有留下活口!” “饭桶!统统都是饭桶!”梁帝怒气冲冲地挥袖扫落茶杯,碎瓷飞溅满地。 一而再,再而三的坏消息,令他失了帝王应有的静气,眉目间是抑制不住的怒气。 王安连忙双膝跪地,口口声声请着梁帝息怒。 梁帝面无表情,眉眼如冰霜浸染,满是凌厉之色,令人不敢直视。 许久,梁帝缓缓按下怒气,盯着从始至终都面色平静的胡一卦,沉声道:“先生真乃神人也,都料对了。” 胡一卦长长叹了口气,涩声道:“代价却是乞儿与画师两条性命,是臣害了他们,罪过罪过。” “一切都是那贼子所为,与先生何干。”梁帝宽慰了一句,眸光沉沉地道:“与江家以及朕结怨,且有能力做这些的,朕能想到的唯有一人,那便是翊阳,先生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陛下英明!”胡一卦在椅中微微欠身,虽然没有明言,但这句话已是说明了一切。 “翊阳……”梁帝长眸微眯,寒意在眸底闪烁不定。 随后,梁帝又问了胡一卦一些事,既有江家的,也有翊阳的,还有那个火枪的进展,直至时近晌午,胡一卦方才离开了养心殿。 午后,秋风渐起,吹得树枝簌簌摇动,不时飘下几片干枯发黄的叶子,被秋风吹得不停打转,透着一股萧索的气息。 梁帝捧着茶盏,突然道:“王安。” 正在关窗的王安,听到梁帝喊自己,连忙迎上来,“陛下有什么吩咐?” “他的话,你信几分?” 王安愣了一下,诧异地道:“陛下觉得……胡先生说的并非实话?” “半真半假。”梁帝起身走到殿门,遥遥望着胡一卦离开的方向,嗤笑道:“他若说的全是实话,那才叫奇怪呢。” 王安听得一头雾水,小心翼翼地道:“奴才愚钝,奴才听着胡先生那些话,似乎句句在理,听不出虚假。” 梁帝拨弄着手里的沉香木珠串,凉声道:“童谣那桩事情,十有八九不是奶娘所为,是有人故意栽赃在她身上,但胡一卦可没他自己说的那么清白。” 听到这里,王安隐约有了一点眉目,试探道:“陛下的意思是,胡先生在参与在这件事情里?” 梁帝举步走到殿外,任由秋风拂起他单薄的龙袍,自从服过五行丹后,他气血就一直处于旺盛状态,根本穿不了棉衣,一披上就觉着热得慌,“昨夜,是他派人去请的陆江。” 王安一怔,随即低头细细琢磨着梁帝的话,倒是让他琢磨出了一点头绪,正欲开口,忽地心中一动,咽下嘴边的话,改而道:“奴才愚笨,不解陛下之意。” 梁帝睨了他一眼,凉声道:“若是事事都能让你猜懂,他也就不是胡一卦了,他啊,心思可多着呢。” 王安闻言,微微抬起头,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纵是胡先生再能耐,心思再多,顶了天也就是一只孙猴子,逃不出陛下的五指山。” 第622章 阳谋 他跟了梁帝那么多年,深知怎么说话才能哄得梁帝高兴,在这一点上,满朝文武,乃至胡一卦与陆江,都不及他许多。 果不其然,梁帝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庞缓和了许多,笑骂道:“就你最会拍马屁。” “奴才说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绝无半点虚假。”王安一脸认真诚恳,就差赌咒发誓了。 “行了。”梁帝摆一摆手,他并不在意王安说的是真是假;事实上,在他这个位置,想要听到真话,太难了,真假掺半才是常态。 “陛下,胡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王安小心翼翼地问着。 梁帝缓步走下冰凉坚硬的汉白玉台阶,秋风漫卷,不断扑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小腹处,仿佛有一团火在烧一样,生生不息。 五行丹,真乃神丹也…… 不知真相的梁帝在心中感慨,越发地将五行丹奉为仙药。 “陆江查到了童谣的来源,一旦他入宫,朕会怎么做?”梁帝边走边问,正在清扫落叶的宫人看到梁帝过来,尽皆跪地叩首,待后者走远了,方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继续刚才的差事。 王安躬着身子,小声道:“奴才斗胆猜测,陛下会下令彻查江老夫人。” “不错。” 梁帝缓步走着,直至御花园左侧一处占地颇大的池子前,方才停下脚步。 九月深秋,池边的垂柳已是没有了入春时的鲜绿柔嫩,也没了夏时的郁郁葱葱,这会儿虽然还绿着,但颇有一种垂暮之处,有几根柳条已是呈现明亮的枯黄。 风拂过,湖面荡起细微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 “胡一卦不想朕去查奶娘,所以暗中做了手脚。” 这句话,梁帝说得轻描淡写,可落在王安耳中,却犹如惊雷一般。 做了手脚?难不成…… 在扶着梁帝来到临池的一处凉亭中坐下后,他试探道:“难道昨夜种种,都是出自胡先生之手?” “除了他,还能有谁。”梁帝嗤声说着,看似随意的神色中透出一丝忌惮。 “这……这……”王安听得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把舌头给找了回来,“奴才不懂,胡先生为什么要做这些个事。”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为了保住奶娘。”梁帝眯眼望着池边随风摆动的枯黄相间的柳条。 半晌,他忽地冷笑道:“这个胡一卦,对江家可比对朕上心多了。” 王安紧紧皱着眉斟酌道:“可以胡先生的心思,应该知道,他做的这一切是瞒不过陛下的。” “这是一个阳谋。”说到此处,梁帝敛了脸上的冷笑,沉沉叹息,“朕知道,但朕不能戳破他,相反,还得主动顺着他铺的路往下走。” 王安听得一愣一愣,茫然道:“奴才不明白。” “他知道朕拿到陆江递来的画像后,会对奶娘不利;所以他派人请了陆江过府夜叙,随后又派人在回去的路上行刺,与此同时,他派人杀了乞儿与画师,重伤韦三。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将临摹的画交给朕,并说了种种,就是希望朕去对付翊阳,放过奶娘。” 说到此处,梁帝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会儿火铳还没有完成,朕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布的局,却不能和他撕破脸,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所以朕才说这是阳谋。” 王安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声道:“所以养心殿里的那会儿功夫,陛下其实已经与胡先生几番交锋?奴才愚钝,竟是半点没看出来。” “胡一卦这人,心思深得很,连朕也未能完全看穿他。”梁帝沉沉说着,眸光复杂难言。 有宫人捧了刚刚沏好的茶进来,王安接过,小心地递到梁帝手边,“这么说来,胡先生是想对付长公主?” 梁帝揭开盏盖,轻轻拨弄着上面的浮沫,却不着急喝,淡淡道:“江家与翊阳已是彻底撕破了脸,不是这个死,就是那个亡,正常。” 王安轻笑道:“那陛下大可以来一个坐山观虎斗,无论双方谁输谁赢,对陛下而言,都没有损失。” 梁帝叮的一声掷下盏盖,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恭敬谄媚的王安,“怎么着,你已经替朕安排好了?” 王安大惊失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磕在地上,慌声道:“奴才失言,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他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汗水如浆水一般拼命涌出来,他在心里暗骂自己这般大意,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巴掌;奈何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能拼命磕头,求梁帝开恩。 王安低着头,迟迟等不来梁帝的声音,一颗心不断往下沉,难不成……自己真要折在这里? 正当他惶恐到极点时,梁帝的声音终于姗姗来迟,“起来吧。” 听到这三个字,王安心头一松,虽然听不出喜怒,但他知道,小命算是保住了,否则梁帝根本连这三个字也懒得说。 毕竟一个死人是跪着还是站着,并不重要。 “谢陛下!”王安规规矩矩地叩首谢恩,方才站起来,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那是方才跪下时撞到的,但这会儿,别说是揉了,他连碰都不敢碰,毕恭毕敬地站在梁帝面前。 梁帝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凉声道:“你确实失言,但总算没有说错,坐山观虎斗是朕最好的选择,就当抵过去了吧。” 这话自然又换来王安的一番感激涕零,虽然是陈腔滥调,但他是个善于说话的,哄得梁帝颇为入耳。 梁帝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了几下,若有所思地道:“待会儿你亲自去一趟胡府,把朕书房里韩晃那幅《五牛图》给他送去。” 王安一惊,小声道:“这幅《五牛图》,陛下一向钟爱,怎么突然想起赏给胡先生了,他刚刚还……” 后面的话,他迟疑着不敢往下说,梁帝倒是不在意,接过道:“还在朕眼皮子底下使手段,耍聪明是吗?” “陛下圣明。”王安垂目说着。 梁帝眯眼望着亭外黄绿相间的树林,“这幅图既是一幅农耕图,也是一幅忠君图,他看到自会明白。” 第623章 忠心不足 “胡一卦……”梁帝缓缓念叨着这个名字,神情复杂。 胡一卦精通机关之学,又有卜算之能,且心思缜密,善于谋划,着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只可惜……能力有余,忠心不足。 再说胡一卦,出了宫城之后,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宅子,刚一下车,就看到兔四匆匆迎了上来,神色慌张地道:“出事了,长公子……” 胡一卦抬手止住他的话,四下看了一眼,沉声道:“进去说。” 十二护卫之中,胡一卦有着绝对的权威,所以兔四就算再心急如焚,也只得强行按下,随他进了内堂。 “说吧,什么事?”胡一卦揉一揉疲惫的眉心,从昨夜到现在,他几乎没有合过眼,且心神一直处在巨大的消耗之中。 兔四也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胡一卦难看的脸色,道:“大哥,你怎么了,为何脸色这般难看?” “没事,昨儿个没歇好。”胡一卦接过常喜递来的浓茶,随口应付了一句,又道:“说吧,出什么事了,没有要紧的事,你可不会大白天的登门,是与长公子有关?” 提起正事,兔四面色一正,压低了声音道:“嗯,长公子失踪了。” 已经递到嘴边的茶盏停住了,两道锐利的目光自袅袅茶雾后射出,“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时辰前。”兔四不假思索地回答着,他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赶过来了,哪知到了这边,却发现胡一卦进宫去了,他入不了宫,就只能在这里干等着。 一个时辰前,也就是他进宫后不久,难不成……是冲着童谣那件事来的? “说得仔细一些。” “长公子上午又去客栈见了辛姑娘,想劝她搬过来住,但辛姑娘始终不愿。大约晌午之前,长公子离开客栈,在回铺子的路上,恰好遇到有人当街闹事,当时情况很是混乱,狗十一被冲散了,等情况平息后,方才发现,长公子不见了。” “去找了吗?” “都找过了,音信全无。”兔四面色难看地道:“老夫人担心长公子安危,让我赶紧来将此事告诉大哥。”“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待兔四走后,胡一卦阴沉着脸,慢慢喝着浓茶,一口接一口,直至悉数喝完,方才搁下,对一直侯在旁边的常喜道:“把暗子都派出去,尽快找到长公子的下落。” “是。”常喜正要离去,忽地又被唤住,胡一卦沉默片刻,道:“去辛夷下榻的客栈看看,她人还在不在?” 常喜一惊,“先生怀疑,她也出事了?” “八九不离十。”说完这句话,胡一卦闭眸不再开口。 常喜效率一向很高,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得到了客栈的消息,他赶紧进了内堂,这一进去,发现自家先生还维持着闭目静坐的模样,一只手还撑着额头,难不成……睡着了? 正当常喜纠结要不要叫醒的时候,胡一卦缓缓睁开眼眸,淡淡道:“可是有消息了?” 经过这半个多时辰的闭目养神,疲色稍缓,眼底的血丝也褪去了些许。 “是。”常喜无声松了口气,垂手道:“先生料的没错,辛姑娘也失踪了;至于长公子那边,暗子暂时还没有回来。” “知道了。”胡一卦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常喜正欲劝他去内屋歇会儿,有管家进来,恭声道:“先生,宫里的王公公来了。” “请他进来。” 常喜看了一眼管家离去的背影,诧异地道:“先生不是刚从宫里回来吗,怎么这么快又有事情?” 胡一卦淡淡道:“等他进来,不就知道了吗?” 不一会儿,管家领了王安进来,主客二人寒喧了几句后,王安从随行小太监手中取过锦盒,笑吟吟地道:“先生识破了童谣的一事的真相,陛下很是高兴,知道您喜欢古人书画,就让奴才给您把这幅画送过来。” “不过是些微小事罢了,不想陛下竟这般记在心里。”胡一卦一边说着一边接过锦盒,从中取出古朴的画卷。 随着微黄的画卷微微展开,五头神态各异的牛映入眼睑。 “这是韩滉的五牛图?”胡一卦一眼便认了出来,颇为诧异。 “正是。”王安微笑道:“陛下待先生,可不是一般的好,当初几位皇子皇女想看一眼这画,陛下都没同意呢。” 胡一卦依依不舍地将画放回到锦盒中,整一整衣衫,朝皇城的方向恭敬地行了一礼,肃然道:“陛下天恩浩荡,臣当粉身碎骨,以身报君。” 王安扶起他,笑意深长地道:“奴才会将先生这句话转呈陛下,也希望……先生记住说过的话。” “这是当然。” 又相互寒喧了几句话,胡一卦亲自送王安离开,回到内堂的时候,常喜已经将画卷收拾妥当,道:“待会儿拿去先生书房给挂起来。” 胡一卦扫了卷轴一眼,淡淡道:“挂起来做甚?” 常喜被他问得一愣,“先生不是很喜欢这幅画吗,挂起来便能时时欣赏了。” “呵呵,你真当梁帝送这幅画来,是一时心血来潮地想要拉拢我?” “难道不是?” “五牛图确实不错,但它除了表面上那层含意之外,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忠君。”胡一卦修长的手指在卷轴上缓缓抚过,薄唇微启,带着几分嘲弄的意思道:“陛下是在提醒我,要好生效忠于他,不可自作聪明呢。” 常喜喃喃重复着他后面那句话,面色猛地一变,“陛下知道陆统领那桩事了?” 做为胡一卦身边的心腹,昨夜那件事真相如何,他自然是知道的。 胡一卦淡然道:“若不知,也就不会送这幅五牛图来了。” “那……那怎么办?”常喜面色煞白地问道:“陛下会不会对先生不利?” “他若想不利,这会儿登门的就不是王安,而是神机卫了。”见常喜仍是惴惴不安,他又安慰道:“放心吧,在我失去利用价值之前,他是不会动我的。” 第624章 秋夜落寞 常喜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可到底是一个隐患,要不……先生您想想办法。” 他跟在胡一卦身边多年,见过自家先生凭借谋略一次次挽回原本已经注定的败局局;也见过他说服一个个心怀敌意的人,昨夜的陆江就是其中一个例子。 他相信,只要先生愿意,一定可以打消梁帝的猜忌与忌惮。 “没这个必要了,我与他……都已是笼中之人,结局早就注定了。”胡一卦这句话说得云里雾里,让人一头雾水。 常喜想问,但胡一卦已是摆手道:“现在知道的太多,对你没有好处,以后自会知道;行了,画还是收到我书房去,展开就不必了,瞧着心烦。” 常喜点点头,拿着画卷去了书房,等他再出来的时候,胡一卦又闭目靠在椅上,也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他也不敢惊扰,轻手轻脚拿了毯子盖在后者身上,又叹了一口气方才出去。 陛下猜忌,童谣传唱,这会儿长公子与辛姑娘又失踪了,这个秋天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喽…… 夜幕降临时分,派出去的暗子终于带了消息回来,江行远失踪的时候,曾有一名路边摆摊的小贩曾看到过一个黑衣人远远跟在江行远后面,因为戴着帽帷的关系,所以没看到那黑衣人的模样。 几经追问之下,那小贩总算想起了一个细节,那会儿风有点大,曾吹起过帽帷,虽然那人很快又将帷纱拉下,却被他意外瞧见了领子,上面有一只鸟样的刺绣,金色的。 “鸟?金色?”胡一剂长眉轻挑,经过下午的歇息,他精神好了许多。 “不错,所以小人怀疑,那所谓的鸟,其实是一只雁子。” “你怀疑是留雁楼的人?” “嗯。”常喜点头,“这京城里,与江家有深仇大仇,且有能力绑架长公子的,除了翊阳长公主,小人想不到第二人。” “徐晋之刚被斩不久,长公主虽然没有被牵连,却也元气大伤,这个时候动用留雁楼的力量……”胡一卦缓缓摇头,“不是明智之举。” “也许……”常喜思索道:“长公主复仇心切呢?” “她不是这样鲁莽的人。”胡一卦始终觉得不太可能,但除了翊阳那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别的可疑之人,只得先让常喜派暗子盯住长公主府,并设法混入府邸,监视翊阳的一举一动。 京城,长公主府。 自从徐晋之被当街斩首后,翊阳就一直深居简出,经常几日都不出门,偶尔出去一次,大多也是去寺院里,为徐晋之诵经祈福。 而长公主府的门楣,也是从当初的门庭若市,日日有人登门求见,到现在的门可罗雀,偶尔见了长公主府的马车也是远远绕开,避之唯恐不及。 “世态炎凉”这四个字,在这个时候体现的淋漓尽致。 深秋的夜,透着渗骨的寒意,这会儿的秋虫已是不像初秋时那般活跃了,死了大半,剩下的也大都病恹恹的,在草丛里有气无力地叫着。 屋中,烛光熠熠,翊阳坐在绣架前,一手拈着银亮的绣针,针尾穿着一根蓝色的丝线,随着绣针上下翻飞。 每一次绣针穿过细密而紧绷的赤色缎子时,都会有细微的嗤嗤声,不大,但在这寂静的秋夜里听来,却是有几分刺耳。 随着一次次在缎面上来回交织,丝线变得越来越短,直至无法再为继。 翊阳熟练的打了个结,方才取过一旁的剪子,轻轻将绣线剪断,而这,也是这幅绣图的最后一根线。 春菱就站在一旁,望着缎面上那条在海中翻腾,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赞道:“公主的绣技可是越来越好了,这金龙栩栩如生,乍一眼看去,仿佛要从缎子上飞出来似的。” 翊阳搁下针线,淡淡道:“绣给太子的东西,本宫自然得认真一些。”顿一顿,她又道:“离太子成亲,还有几日?” “两日,后天就是十九了。”春菱轻声答着。 “两日……”翊阳轻抚着缎子,蹙眉道:“时间紧了一些,不过赶一赶,倒也来得及。” 这是做给赵恪的大婚礼服,从剪裁到刺绣,都是翊阳一手所为,不借他人之手。 “公主待太子殿下可真好,为了这绣服,您没日没夜,眼睛都要熬坏了。” 见她停下绣活,春菱赶紧取过搁在一旁良久的燕窝,好在有棉套裹着,所以从炖盅里舀出来的时候,还是热的,她递到翊阳手中,柔声道:“还是热的,公主您趁热喝。” 翊阳头也不抬地道:“搁到桌上去吧,本宫再瞧瞧这刺绣,万一有遗漏的这会儿还能补一补;否则等太子穿上了再发现,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是。”春菱乖巧地应了,放下燕窝后,又取来紫云英蜜,仔细地浇在上面,透亮金黄的蜂蜜一浇落,甜香之气顿时扑鼻而来,令人食指大动。 翊阳仔仔细细检查了数遍,确定所有刺绣都完好无缺,方才放下心来,走到桌前用银勺子舀起燕窝,小口小口地吃着。 约摸吃了半盏,她想起一事,道:“给太子的礼都准备好了?” “嗯,都备齐了,礼单也写了,奴婢去拿来给您念念?” 见翊阳点头,春菱立马取来礼单,展开后一样一样地念着,既有前朝的花瓶古董,也有上好的绸缎首饰,零零碎碎,还有良田宅子,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万两之数。 翊阳面无表情地听着,等到春菱念完,方才叹了口气,“这礼,到底还是寒碜了;若是驸马还在,私茶生意也在,何至于只送这么一些。” 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也有几十两,万两之数,足够一户人家十辈子衣食无忧了,可在翊阳口中,只配“寒碜”二字。 想想也是,他们夫妇得势之时,左手握着私茶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右手握着留雁楼,谁挡他们便杀了谁,几乎可说是顺者昌逆者亡。 那光景,是何等风光,哪像现在…… 第625章 物是人非 想到徐晋之,翊阳鼻子一酸,一滴珠落,落在素白的袖子上。 春菱见状,连忙安慰道:“公主节哀,驸马爷若在,也不愿见您这般模样。” “本宫知道。”翊阳吸一吸鼻子,待她再抬起头来时,眼中已是殊无泪意,“行了,就照这样给太子送过去吧,算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是。”春菱刚应了一声,便听到有人在外头“笃笃”的叩门,她收起礼单,走过去开了一条缝隙,是徐忠。 徐忠是负责外院的,轻易不会到内院来,若是来了,那必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想到这里,春菱侧了侧身子,将门开的大了些。 徐忠举步入内,朝翊阳拱手行了一礼,面色凝重地道:“公主,府外多了一些不相干的人。” “监视?” “是的。”徐忠如实道:“这些人很隐蔽,幸好公主事先布置了人手一直在留意四周动静,否则根本发现不了。” 春菱眼皮子一跳,轻声道:“奴婢听说,江家长公子今儿个失踪了,那江家的护卫急得团团转,都求到胡先生那里去了。” 徐忠眼皮子一跳,试探道:“江行远刚失踪,咱们这里就多了探子,十有八九是怀疑到咱们这里来了。”说着,他压低了声音道:“公主,要不要把这些碍眼的探子给拔了?” 翊阳拔下发间的银簪子,挑一挑因为烧久了而漆黑卷曲的烛芯,烛芯“啪”地爆出一朵灯花来。 “好端端地做那打草惊蛇的事情做什么,他们要盯就盯着,左右……”翊阳嘴角轻挑,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人并不在咱们手上,怕什么。” 徐忠闻言,亦笑了起来,轻拍着自己脑门道:“对对对,瞧奴才这脑子,一遇到事情,就容易犯糊涂,还好有公主提点。” “行了,下去吧,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望着徐忠离去的背影,翊阳若有所思,春菱瞧在眼中,轻声问道:“公主在想什么?” 翊阳没有说话,只是反手将银簪插回发间,素白的手指轻敲着桌案,发出“笃笃”的轻响。 就在春菱以为翊阳不会回答刚才那话时,后者突然道:“徐忠最近可有什么异样?” 春菱一怔,不解翊阳这么问的意思,但还是如实回答,“他这几日不是当差就是待在自己屋中,偶尔喝些小酒,奴婢瞧着没有什么异样;不过,他昨夜曾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带了醉仙居的酒菜回来,说是有同乡请他吃饭。” 她与徐忠已经成亲,两人同屋而居,同榻而眠,自是再清楚不过。 “醉仙居的酒菜可不便宜,他这位同乡倒真舍得。”翊阳柳眉轻扬,形状姣好的菱唇微微弯起。 “喵……” 一声猫叫从窗外传来,春菱闻声走到长窗前,刚一打开,就有一团白晃晃的影子飞掠而入,直扑翊阳怀里,直至这会儿,方才能够看清,那是一只毛色雪白,只有手掌大小的猫,伸出粉红的舌头舔着翊阳的手掌。 翊阳一手抱着它,一手轻拍着它毛茸茸的脑袋,笑斥道:“你这小家伙,一天都不见影子,这会儿终于舍得回来了吗?” “喵喵……”白猫轻叫着,舌头舔得越发用劲,仿佛是在撒娇。 翊阳又抚弄了一会儿,笑道:“行了,去吃东西吧。” 白猫又叫了几声,方才四肢一动,从翊阳的怀里跳下来,翘着傲娇的尾巴优雅的走到放在角落里的食盆前,低下脑袋不亦乐乎地吃了起来。 早在白猫刚进来的时候,春菱就自发自觉地准备了后者喜欢吃的小鱼干与水。 这只白猫是在徐晋之被斩首后三日送过来的,据送来的那人说,这只猫通体纯白无一丝杂色,万中无一,徐晋之找遍整个京城才找到的;只是那时候,此猫尚不足两月,还需要喝奶水,所以没有立刻带回来,继续养在主人那里。 这件事,他没有告诉翊阳,想着给她一个惊喜,岂料白猫满两个月后,主人依约送来时,已经物是人非。 因为这是徐晋之最后送的礼物,所以翊阳视若珍宝,一直将此猫养在身边,还给她取名雪球。 春菱从雪球身上收回目光,望着含笑不语的翊阳欲言又止,后者见状,淡淡道:“有话便说,吞吞吐吐的成什么样子。” “是。”春菱轻吸一口气,小声问道:“公主刚才问徐忠的事情,是不是他有什么问题?” “问题倒也说不上,不过……”翊阳抚一抚即使不施粉黛也依旧莹若白玉的脸颊,蹙眉道:“你不觉得他刚才那话,问得太蠢了些吗?” 春菱想了想,试探道:“您是说拔除探子的建议?” “不错。”翊阳颔首,“他若是新来的,问出这话不奇怪,但他是府里的老人了,于情于理都不该问出这等降智的话来。” “兴许就是随口一问。”春菱替徐忠说着话。 翊阳没有说话,片刻,她道:“明日一早,你去醉仙楼问问,看徐忠是否真的去了那里,和他一起的那个人又是谁。 “是。”春菱乖巧地应着。 莹莹烛光下,那张清秀的脸庞一如既往的低眉顺眼。 翊阳似笑非笑地道:“不帮徐忠说几句?他如今可是你的夫君。” “奴婢相信徐忠不会做出不利于公主的事情,再者……”春菱抬起低垂的眉眼,凝声道:“奴婢是他娘子不假,但在此之上,奴婢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公主的侍女,任何事情任何人,都不能与公主相提并论。” “如果……”春菱咬一咬饱满的唇,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徐忠真的做出不利于公主的事情,奴婢绝不会包庇。” “好。”翊阳颔首,春菱的忠心让她十分满意。 四个丫环里,秋蝉仗着有几分美貌,痴心妄想,最终送了自己性命;夏荷忠心有余,机警不足;冬梅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唯独春菱,既忠心耿耿又心思聪敏,擅于察言观色,所以最得她倚重,这也是她迟迟不愿放春菱出去嫁人的原因,后来阴差阳错嫁给了徐忠,倒也算是一举两得。 第626章 九月十九 九月十八,太子大婚的前一日。 遍寻京城都没找到江行远踪迹的江老夫人,忧心孙子安危,几经斟酌,亲自去了顺天府衙门报案。 顺天府尹是知道江老夫人身份的,一听说她来报案,当即亲自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迎到内堂奉茶,得知了她的来意,当即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全力以卦寻找江行远的下落。 另一边,春菱也从醉仙居打听到了消息,一五一十地禀告翊阳。 “何有财?”翊阳一边抱着正打瞌睡的雪球,一边念着这个毫无印象的名字。 “是。”春菱颔首,随即补充道:“他是何有福的堂弟。” 这一次,翊阳终于有了些许印象,细长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荣王府的管家?” “正是。”春菱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奴婢听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一再确认才敢禀告公主。” “你是怎么查到何大为身份的?”翊阳上下打量着春菱,带着几分狐疑。 酒楼是打开门做生意的,每天迎来送往,只要有银子就可以进去吃喝,酒楼可不会盘问对方身份;所以,除非是经常去的老客,或者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寻常客人,店小二顶多记个模样,绝不会知道身份。 春菱微笑道:“这就要多谢那个何有财了。” “哦,此话何解?” 面对翊阳的询问,春菱不敢卖关子,如实道:“奴婢去了醉仙楼后,找到了前夜当值的店小二,形容了徐忠的长相后,他立刻就说记得。” “奴婢那会儿还觉得奇怪,醉仙楼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酒楼,他们每日不知要见多少客人,不过就是吃顿饭的光景,他怎么就记得那么牢。 仔细问了才知道,原来那夜他端菜进雅间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把菜汤洒在了何有财的袍子上,那何有财立刻勃然大怒,指着小二鼻子好一顿喝骂,言谈之间暴露了自己的堂哥在荣王府当差,还是统管一府之事的管家。” “那店小二不仅被骂得狗血淋头,还挨了他好几脚,自是把他的话都给记在了心里。”春菱微笑道:“有了荣王府管家这个身份,查起事情来就方便多了。” “荣王……”翊阳喃喃低语,赵惟这个人她是清楚的,颇有几分能力,但又不是赵忻那样的孤臣;相反,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在朝堂上极是吃得开; 赵惟也是几个皇子中,除了赵怀以外最得梁帝钟爱的,“荣王”这个封号,就能很好的说明一切,若非太子生得较早,又得她全力维护,这东宫之位十有八九会落在赵惟的手中。 “无论是本宫还是驸马,都与荣王府没太多往来,徐忠见荣王府的人做什么?”翊阳低声自语,何有财虽然没有在荣王府当差,但因为何有福的关系,也差不多就等于荣王的人了。 “他与徐忠是同乡?”翊阳问道。 “奴婢查过,并不是,想必那只是徐忠的托词。”春菱如实回答。 翊阳思索片刻,冷笑道:“看来驸马过世后,徐忠的心思渐渐开始多起来了。”顿一顿,她道:“替本宫盯好徐忠,本宫倒要瞧瞧,他究竟想使什么幺蛾子。” “奴婢省得。”春菱低眉答应,神色一如既往的恭敬温顺,但那张落在初秋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的脸庞,却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九月十九,江氏茶行。 因为江行远与辛夷的失踪,整间茶行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只有偶尔客人登门,才会流露职业化的笑容。 江老夫人一言不发地坐在二楼的椅中,脸上满是焦灼担心之色,不时看向楼梯口。 “老夫人,长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兔四在一旁安慰着,尽管他也觉得这些话苍白的没什么说服力。 江老夫人没有理会他,依旧张望着半明半暗的楼梯口。 片刻,楼梯处有脚步声响起,江老夫人精神一振,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脊背,目光灼灼地盯着楼梯口。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熟悉的人影来到了二楼,是狗十一。 不等他说话,江老夫人已是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何,有行远的消息了吗?” 狗十一眸光一沉,哑声道:“大哥那里,还有顺天府那边都问过了,都没有找到长公子。” 这句话令江老夫人眼前一阵发黑,待得定了神,她哑声道:“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狗十一叹了口气,“没有,长公子和辛姑娘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全无足迹可循。” “那小贩见到的那个留雁楼的人呢?”江老夫人不死心地问着。 狗十一沉默不语,显然也是一无所获。 屋里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气氛如胶水凝住一般,让人微微窒息。 正自这时,透着满满欢喜之意的琐呐声从窗外传来。 江老夫人心中一动,推开窗子往下望去,只见一支迎亲的队伍正沿着街道缓缓行来,跟着花轿后面的一众宫女提着喜篮,不断抓起一把糖果撒向两边围观的百姓。 每一次抛洒都会引来一阵轰抢,许多百姓抓了几颗不过瘾,又挤到前面去继续抢。 迎亲队伍再加上围观百姓,将原本还算宽敞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八人抬的花轿旁边跟着一匹马,上面骑着身穿赤红色新郎服的太子赵恪,他身上那件衣裳正是翊阳亲手所绣,赵恪不断朝两边拱手,显得甚是高兴。 似乎是察觉到了江老夫人的目光,赵恪抬起头来,恰好与江老夫人四目相对。 望着面色阴沉的江老夫人,赵恪唇角微微一弯,江行远与辛夷失踪的事情,他也听说了,呵呵,江家这次可是惹上了大麻烦,就不知道……江老夫人是不是还能跟上一次那样,神通广大的化险为夷。 想到这里,赵恪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朝江老夫人微一点头,收回了目光,策马跟在花轿旁边一路往太子府行去。 今儿个是他的大好日子,不值得为一些不相干的人置气。 第627章 三日之期 望着远去的赵恪与花轿,江老夫人收回撑着窗子的手,沉默片刻,她忽地又问道:“确定整个京城都搜了吗?” “该搜的地方都搜了。”狗十一话音未落,江老夫人已是拧眉道:“什么叫该搜的地方?” “就是那些酒楼、客栈、茶馆还有教坊司、青楼。”狗十一如实回答。 江老夫人一挑花白的眉毛,冷声道:“这么说来,并没有挨家挨户的搜?” “这个……”狗十一搓一搓手,无奈地道:“属下也曾置疑过顺天府,但那边给出的答案是挨家挨户搜查,会惊扰百姓,产生极为不好的影响,非必要不得使用。” “什么叫必要,非得死了人才可以吗?”江老夫人气呼呼地质问着。 狗十一无奈地叹着气,他也知道时间拖的越久,长公子他们就越危险,但对方做的太隐蔽,始终没有找到线索。 江老夫人也知道喝斥他没用,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给府衙施压,迫他们加大搜索范围。 胡一卦可以,但他不能在这件事里牵扯太深,否则会有大麻烦。 江老夫人思来想去,倒还真让她想到了一个人。 九月二十一早,一脸福态的府尹大人带着两位少尹,顶着寒凉的秋风站在前院,毕恭毕敬地朝一顶轿子行礼,满面堆笑,“下官恭迎大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咳咳,免礼。” 轿子里传来几声轻咳,随即一只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掀起了轿帘,一个头戴金冠,身着青色锦衣的少年人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他的身子很削瘦,锦衣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根本撑不起来。 “殿下小心。”小夏子赶紧上前搀扶他,小心翼翼地跨过了轿杆。 “殿下,外面凉,咱们去里面坐着说话吧。”小夏子轻声说着,这样的寒意对普通人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对身子虚弱的赵怀来说,一点点风都有可能引发一场大病。 府尹大人会意过来,连忙道:“对对对,殿下请里面说话。” 赵怀点点头,就着小夏子的搀扶来到内堂落座。 很快就有府里的下人端了茶上来,府尹接过,亲自递到赵怀手边,赔笑道:“这是臣珍藏的六安瓜片,比不得宫里的贡茶,但也算不俗,殿下您尝尝。” “嗯。”赵怀接在手里,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搁下道:“我听说最近城里出了一桩失踪案?” 失踪案? 府尹大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偌大的京城几乎隔三岔五都有人失踪,怎么这位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殿下,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 还是旁边一位少尹反应快,轻轻拉了拉府尹宽大的袖子,低声道:“大殿下应该是问江家那桩案子。” 见府尹还是一脸茫然,他又压低了声音道:“您忘了,一并失踪的还有辛夷,她之前和大殿下有过婚约。” 被他这么一提,府尹大人终于想了起来,对对对,他怎么把这个给忘了,真是糊涂。 他忍住拍额的冲动,拱手道:“回大殿下的话,是有这么一回事,失踪的是江家长公子还有那位……辛姑娘。” 他一直不知该怎么称呼辛夷,毕竟这一位,差一点就成了大殿下的妻子。 提到辛夷,赵怀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可有线索?” “这……”府尹为难地道:“内城外城那么大的范围,百姓无数,实在难以追查。” 听到这话,赵怀眸光一沉,“也就是说,没有线索?” 府尹听出他话中的不满,额头冷汗微冒,拱手道:“大殿下见谅。” 赵怀捂嘴咳嗽一声,冷冷道:“府尹大人可知这涉及的两条人命,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一句’见谅’可揭不过去。” “臣知道,臣知道。”府尹迭声答应,“下官这就加派人手,一定尽快寻到那二位。” 赵怀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盯得府尹额头冷汗越发密集,在他惴惴不安之时,耳畔响起赵怀中气不足的声音。 “府尹大人所谓的尽快,是几日?” 府尹浑身一僵,这是逼着他立军状,若是期限之内没有找到江行远二人,只怕他头上乌纱不保。 府尹暗暗叫苦,这顺天府尹可真不是好当的,遍地都是达官贵人,即使自身没有官职,也极可能与某一位贵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次的两位就是如此,先是引来了陛下的奶娘,这会儿又招来了极少出宫的大殿下;下一回该引来谁了,陛下吗? 府尹大人苦中作乐的想着。 “府尹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赵怀的声音将府尹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举袖擦了一把滑到眉毛的冷汗,讪讪道:“这……这么大的范围,下官……下官也说不好。” 赵怀斜靠着椅背,冷眼打量着府尹与两个少尹,在几人被打量得头皮发麻时,他面无表情地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顺天府变得这般无能了?” 府尹听得眼皮直跳,这句话几乎算是诛心之语了,他慌忙跪下请罪,“下官有罪,请殿下治罪。” 两名少尹也跟着一并跪下,迭声请罪,但始终不给这个失踪案定一个日期。 在他们看来,挨一顿骂,总好过立了军令状,去大海捞针。 一群老油条! 赵怀在心里怒骂一声,不再与他们绕圈子,径直道:“三天,三天之内,我要看到江行远和辛夷二人。” 府尹大惊失色,连忙道:“殿下,这……这下官实在办不到啊。” 赵怀理也不理他,示意小夏子扶他起身,往外头走去。 两名少尹面面相觑,又一齐看向面色惨白的府尹大人,等着他拿主意。 府尹大人怎会看不出他们的心思,没好气地道:“看本官做甚,赶紧追啊。” 二人如梦初醒,赶紧跟着府尹大人追了出去,嘴里还不忘喊“殿下留步”。 那厢,一名站在轿子旁边,眉目清秀的小宦官已是掀起了帘子,小夏子则扶着赵怀入轿落座。 “殿下,不是下官不愿意,实在是没办法啊,这里里外外百余万的人口,您让下官如何找起。”府尹大人叫苦不迭。 第628章 全城搜寻 赵怀似笑非笑地看着身形发福的府尹,“原来府尹大人还知道这京城有百余万人口啊,我还以为府尹大人连这京城有多少人居住也不知道呢。” 被他当面挖苦,府尹大人老脸有些挂不住,但又不敢开口,只能勉强挤了一丝笑在脸上,“殿下说笑了。” “本宫可没心思与你说笑!”赵怀面色一肃,少见的自称起了本宫,他是一个谦逊亲切的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以“我”自称,而一旦他称起了“本宫”,就意味着动了真怒。 府尹大人被他喝斥了一句,噤若寒蝉。 站在他后方的两名少尹对视了一眼,开口准备替府尹解围,毕竟他们都是顺天府的官员,一根绳上的蚱蜢,出了事谁也讨不到好处。 刚一张口,赵怀冷冰冰的目光就瞥了过来,只一眼就令他们心惊肉跳,双腿发软,硬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到底是皇子,不动怒则已,一旦动怒,那股子上位者的威严就都出来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见他们闭嘴,赵怀目光一转,重新落在战战兢兢的府尹身上,“在其位,谋其政;这个道理不用本宫来教你,陈府尹你既然坐了这个位置,就该担起这份责任。” “三日,本宫只给你三日时间;若你找不到江公子与辛夷,本宫会向父亲进贡,裁撤尔等几人的职位。”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府尹等人知道,已经没有了讨价还价的可能,只能苦着脸拱手道:“下官遵旨。” “起轿。” 随着赵怀这句话,小宦官当即放下了轿帘,示意轿夫抬起青呢小轿往外走,他与小夏子一左一右跟在轿旁。 陈府尹三人一路将赵怀送出府衙,轿子刚出府衙,就有一群人涌了过来,无声跟在轿后,而在他们腰间都挎着一柄刀。 陈府尹在京城当了多年的官,一眼就认出这些人腰间的长刀是禁军独有的刀,这是一群便衣打扮的禁军。 也是,当今皇子出宫,身边又怎么可能不带几个禁军。 唉,有些人生来就是天皇贵胄,居万万人之上; 而自己,一路过关斩将,乡试、会试、殿试,好不容易中了二甲进士,赐同进士出身,又辛辛苦苦钻营了几十年,才终于熬到这个位置,结果依旧要卑躬屈膝。 人比人,气死人。 陈府尹摇摇头,回了府衙,回头看到两名少尹依旧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没好气地道:“不赶紧去做事,跟着本官做甚?” “大人,这三日之期……可如何是好?”其中一名少尹为难地问着。 “你问本官,本官问谁去。”陈府尹没好气地说着,抬手揉了揉额头,一想到这个,就头疼。 另一名少尹苦着脸道:“就三天功夫,咱们去哪里找,这不是为难人嘛。” “为难也没办法,谁让人家有这个权力呢。”陈府尹瞪了他一眼,道:“殿下那话你们都听到了,找不到人,咱们几个都没好果子吃。” 沉默片刻,一开始说话的那名少尹低声道:“那些茶楼酒肆,咱们都找过了,没有任何线索。” 陈府尹闻言,又是一阵头疼,揉了片刻,他无奈地道:“那就挨家挨户的搜,所有人全部取消休假,日夜待命,就算把京城翻过来,也得找到那两位。” 见两位少尹应了一声,依旧杵在原地,他没好气地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找,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二位少尹赶紧拱手退下。 再说赵怀那边,走出府衙后,那名看似不起眼的小宦官回头看了一眼,眸底布满了冰冷与怒火。 赵怀掀起帘子,看到他这副模样,安慰道:“放心吧,这一次,他们为了头上的乌纱,一定会全力搜寻,不会再敢怠慢。” “奴才知道。”容宣收回目光,低头歉声道:“只是辛苦殿下专程跑这一趟,奴才实在过意不去。” 这句小宦官正是容宣。 梁帝担心赵怀身子,又不能常常过来,便派了容宣暂时去毓庆宫,每天傍晚时分,他都要回养心殿一趟,将赵怀一天的情况如实禀告。 赵怀掩唇咳嗽一声,苍白的脸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随即摆手道:“我这身子虽然一日不如一日,但还能撑一阵;再说了,这来回都是轿子,也不用我自己走路,有什么好辛苦的,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辛夷。” 说到这里,他眸光一黯,轻声道:“是我大意了,没有派人暗中守着她。” “殿下莫要自责,谁也想不到居然有歹人如此大胆。”容宣在一旁宽慰着。 接下来的三日里,京城百姓惴惴不安,几乎家家户户都被顺天府的衙差给敲了门,有些脾气急的衙差,遇到开门慢的,赶紧一脚就给踹开了门。 就这样没日没夜的搜了三天,所有衙役,包括临时调动的士兵,一个个都熬红了眼,却始终没有找到人。 陈府尹在衙门里急得团团转,他好不容易才爬到今日的地位,可不想因为一桩小小的失踪给丢了乌纱。 看到熬得双眼通红的刘少尹进来,连忙迎上去道:“如何,找到了吗?” 刘少尹满面苦涩地摇摇头,“能找的地方都给找了,就是没有这两人的踪迹,下官怀疑着,他们是不是已经被送出了京城。” “该死的!”陈府尹怒骂一句,唇上的两撇胡子气得直发抖,“要让本官知道是谁在暗中作乱,非扒了他皮不可。” 骂归骂,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 陈府尹缓了口气,正欲再安排人手,府衙的孙捕头按着刀匆匆奔了进来,朝二人拱手行了一礼,神情急切地道:“大人,出事了。” “何事?” “咱们奉大人之命,搜查各家各户,在搜到一处院落时,里面的管家拦着不让搜,言辞倨傲,兄弟们一时没忍住,起了冲突,伤了那管家的手臂。” 陈府尹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得知是这么一桩事情,道:“既是伤了人,赔些医药费就是了。” 第629章 荣王赵淮 “卑职原先也是这么想的,但……但……”皮肤黝黑的孙捕头瞅着陈府尹,迟迟没往下说。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成体体统。”陈府尹撩了袍子在椅中坐下,不悦地喝斥着。 “是。”孙捕头吸了口气,道:“卑职去了方才得知,那是荣王的一处别院,现在那个管家嚷嚷着要去见荣王殿下。” “蹭!”刚刚落座的陈府尹以与他体型不相符的速度从椅子中跳了起来,下巴的肉颤动不止。 他脸色苍白的地指着孙捕头道:“你……你再说一遍。” 孙捕头咬牙道:“回大人的话,那是荣王的宅子。” “该死的狗东西!”陈府尹气得满脸通红,大殿下那边还没应付过去,如今又来一个荣王殿下,最近这是怎么了,哪哪儿都犯冲。 陈府尹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阴沉着脸道:“你去一趟,给那管家赔礼道歉,多说些好话,让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莫要惊动了荣王殿下。” 孙捕头苦着脸道:“卑职去过了,那管家不肯,甚至……甚至已经遣了人去禀告荣王殿下,卑职实在没办法,只能来禀告府尹大人。” 陈府尹听得目瞪口呆,他知道事情麻烦,却没想到竟麻烦到这个地步,看到这一趟是免不了了。 想到这里,他没好气地喝道:“还不赶紧下去备轿子,等本府处理好这件事,再跟你算账。” 孙捕头唯唯诺诺地应了,下去备轿。 不一会儿功夫,两顶官轿从府衙抬出,往着南城的方向一路行去,前面那顶是陈府尹,后面稍小一些的,则是刘少尹,他也被拉了过来。 在陈府尹的迭声催促下,轿夫抬得飞快,只花了平日一多半的功夫,就到了孙捕头说的那处宅子,红墙青瓦,大门高阔,颇为气派。 这京城的东面住的大多是达官贵人,而这城南则是富户商贾聚集居住的地方。 富户有钱,宅子自然也是能多气派就修得多气派,所以这处宅子看着并没有太过起眼。 这会儿,宅子门口围满了人,里里外外好几层,轿子过不去,只得下轿步行。 “让开让开,府尹大人到!”面对孙捕头的喝斥,看热闹的百姓赶紧让出一条道来,让陈府尹一路来到宅子前。 围站在最里面的衙差看到陈府尹以及他后面的刘少尹,纷纷松了一口气,拱手行礼过后,便自动自发地退到一旁。 陈府尹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狠狠扫过,随即落到坐台阶上的一名蓄着八字须,身穿酱色袍子,面容削瘦的中年男子。 这会儿他正捂着右手小臂,袖子血迹斑斑,脚下凝了一滩小小的血泊。 孙捕头小声道:“大人,他就是此处的管家,姓何。” 陈府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朝四下看了一眼,严肃地道:“你们一个个怎么做事的,本官让你们找人,你们可倒好,竟然做出伤人之事;说,是谁伤的人?” 一名精壮的衙差上前一步,惴惴不安地道:“回大人的话,是小人。” “说清楚些,为何无故伤人?” 见陈府尹问话,那衙差一脸委屈地道:“小人不是故意的,当时他不肯让我等进去,就起了争执,一时气上头,想拿出刀吓唬他一下,哪知……哪知就给伤到了。”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小了下去,显得底气不足。 “混账东西,回去再好好处置你!” 陈府尹怒斥了一句,上前几步,抱拳朝那蹲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的何管家道:“实在抱歉,本府手底下的人一时鲁莽,伤了你,本府代他向老弟赔个不是,还望老弟大人有大量,莫要跟他一般见识。” 这番话,陈府尹说得极为客气,甚至可以说是谦逊了。 也就因为何管家背后还有一个荣王殿下,否则以他顺天府府尹的身份,怎么可能亲自来这里,还一口一个老弟。 何管家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般轻视的模样,令陈府尹甚是气恼,但他城府极深,并未发作,转而对孙捕头道:“一个个地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没看到何管家受伤了吗,赶紧去请大夫过来。” “不必了。”一直没吭声的何管家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小人身份卑微,不敢劳动顺天府的大人们。” 说是卑微,言辞之间却没有丝毫卑微之意,反倒充满了恼怒与嘲讽。 刘少尹上来打圆场,和颜悦色地道:“本官知道何管家心里憋着气,这件事,确实是我等没有处理好,但他们也是为了公事而来,大家一人退一步,就别僵着了。” 何管家挑眉打量他一眼,“依着这位大人的话,还是我不懂事了?” “要官不是这个意思,都是一场误会,误会。”刘少尹赶紧解释。 “呵呵。”何管家指着衙差道:“这帮人凶神恶煞般的敲门,非要进去搜查,我不答应,就拿刀砍人,若非这一身的差服,小人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贼匪强盗呢。” 这番话说的陈府尹等人极是尴尬,轻咳一声,他道:“确实是他们做的不妥当,理当给老弟赔罪。” 说着,他朝那群衙役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参与了这件事的那几名衙差纷纷抱拳,朝何管家赔礼,却被后者侧身避开,“几位差爷的赔礼,小人不敢,一切等荣王殿下来了再说吧。” 听到这话,陈府尹眉心直跳,他赔笑道:“这事……不至于要惊动了殿下吧。” 何管事别过头没理会他。 陈府尹心底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同时对手底下的衙差越发不满,搜个人也能搜出事情来,真是没用。 孙捕头看到他眼中的不满,但他们也很无辜,谁能想到搜个城南的宅子还能扯上荣王殿下,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在这样的尴尬中,一辆精美高大的马车疾驰而来,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车帷上绣着一个“荣”字。 陈府尹眼皮一跳,赶紧领着顺天府众人朝着驶到近前的马车拱手行礼,“见到荣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630章 无形的交手 等马车彻底停稳后,车夫跳下马车,从后面取来小杌子摆在地上,然后才掀开了帘子,露出一位锦衣华服,容颜如玉的少年公子,正是那位虽然庶妃所生,却养在皇后膝下的皇子——荣王赵惟。 荣王踩着小杌子下了马车,笑道:“今儿个吹的什么风,居然把陈府尹这位大忙人都给吹来了。” 陈府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尴尬地陪着笑。 另一边,一直捂着伤口不作声的何管家,看到荣王过来,立刻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扑到荣王脚边跪下,嗷呜地扯着嗓子哭道:“殿下,您可要替奴才做主啊,奴才不让这些顺天府的衙役进府搜查,这些人就抽刀砍了奴才。 呜,奴才身贱,受些伤无所谓,可他们这样,分明是不将您放在眼中,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果然是宁得罪阎王,也莫要得罪小鬼; 这份颠倒黑白的本领真是高明。 陈府尹又气又怕,气的是何管家挑拨是非,怕的是荣王一怒之下,怪责到他头上。 “误会,这都是一场误会。”陈府尹赶紧挤了笑容道:“衙差事先并不知道这是荣王殿下您的宅子,否则就算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如此。” 赵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扬眉道:“依陈府尹这话,若是普通百姓的宅子,你们顺天府就可以随便闯了?”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陈府尹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如何自圆其说,急得那张圆脸直冒冷汗。 赵惟四下扫了一眼,道:“行了,也别在外头让人看笑话了,有什么事,进去说。” “多谢殿下。”陈府尹心头微微一松,赶紧领了刘少尹与孙捕头走了进来,其余众人则在外头等候。 另一边,赵惟也带着孙管家来到宅子里,一路来到正堂,自顾自地在上首坐下,何管事站到了他身后。 赵惟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的陈府尹等人,摆手道:“你们也都坐下。” 陈府尹道了声谢,斜签着身子坐了小半边,一旁的刘少尹也是一般模样,至于孙捕头,这里没有他的位置,斜挎着刀站在二位大人身后。 “这间宅子呢,是前两年买下的,一直空置着,只派了何三儿在这里看管;京城里知道这宅子是本王的人,少之又少,一时起了误会,倒也不怪你们,只是……”赵惟侧头看了一眼右手鲜血淋淋的何三,沉声道:“这伤人就有过了吧?” “殿下,这真的是一场误会。”陈府尹赶紧替自己叫屈,“那时不知道这里是殿下您的宅子,言语起了冲突,下官手底下的那些人,原本只是想拔刀吓唬一下,哪知一个不小心就给伤到了。” 不等赵惟说话,他又急声道:“下官刚才就要替何管家请大夫来医治的,但他坚持要等殿下您过来,这才给耽搁了。” 何三闻言,冷声讥道:“这么说来,还是奴才的错了。” 赵惟斥道:“不许在陈大人面前无理。” 何三低头不敢说话,赵惟又道:“你这人的脾气我也是知道的,倔强得很,想必先前的时候,你也没有好好说话。” “奴才知错。”何三赶紧认错,不敢替自己辩解。 他知道自家这位主子的脾气,越是辩解,越是责罚的越重,反而坦然认错,可能训斥几句就没事了。 他还是一名低等仆役的时候,曾见过以前的一位管事,因为喝酒误了事,仗着自己跟随殿下多年,好一顿辩解,最后被打折了两条腿,赶出府去。 几个月后,他出府去办事,遇到几名乞丐围讨,愕然发现,其中一名乞丐就是当初的那名管事,被认出来后,羞愤不已,但他没有走;不是不想走,而是……他的腿已经再也走不了路了。 当初,他被打断腿赶出府后,身上只有一点散碎银子,根本没钱请大夫,只能等着骨头自己愈合,可这样的结果,就是骨头错位,看起来接在了一起,却支撑不起身子,成为了摆设。 果然,见他没有辩解,赵惟面色稍缓,复又看向如坐针毡的陈府尹等人,“何三的伤,本王会让大夫来医治,就不劳烦陈大人了。” “不不不,下官治下不严,理当由下官负责。”陈府尹连连摆手。 “陈大人是要负责,但不是这个。”荣王眸光一沉,“本王的人伤了一条胳膊,砍的那个人,理应也伤一条胳膊,陈大人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陈府尹冷汗涔涔,心里早就将那些衙役骂了无数遍。 该死的,惹谁不好,惹当今皇子,害得他现在要跟个孙子一样赔笑认错,实在憋屈。 赵淮微微一笑,抚去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件事说完了,咱们再来说说另外一件事吧。” 陈府尹刚刚放下些许的心被他这句话又给钩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殿下还有……还有什么事。” “府尹大人这是在办什么案子,连本王这里也给搜上了。”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陈府尹顿时心中一松,赔笑道:“殿下有所不知,江家茶行的长公子还有那位辛姑娘,不知怎么一回事失踪了,怀疑被人绑架,江家报了案,下官自然得查。” “陈大人可真是爱民如子,为了找两个人,大动干戈地挨家挨户搜查,百姓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又或者说以为混进了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 “让殿下见笑了。”陈府尹老脸微红,讪笑道:“大殿下特意交待的,下官实在不敢怠慢。” “大哥?”赵淮皱一皱修长的眉毛,随即一拍额头,“瞧瞧本王,倒把这事给忘了,辛氏曾是大哥未过门的媳妇;虽然婚事取消了,但大哥这人一向念旧,听到辛氏失踪,一时情急也是难免的。”顿一顿,他又道:“那陈府尹可有找到人?” 一听这话,陈府尹那张富态的脸顿时皱得跟个包子一样,“搜了整整三天了,还不见踪影,算算日子,明儿个就到了大殿下给的三日之期,下官还不知道要怎么交待呢。” 第631章 一刀还一刀 他一边说一边瞅着赵惟,有心想求赵惟帮忙说几句好话,又不敢开口,毕竟自己手底下的人刚刚把对方的人给砍伤了,实在没脸张嘴。 赵惟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三日时间着实紧了一些,本王正好明日要入宫给父皇请安,到时候去一趟毓庆宫,让大哥再给你们宽限些日子。” 听到这话,陈府尹与刘少尹大喜过望,连忙起身道谢,尤其是陈府尹,激动的浑身发抖;这件事,他担得干系最大,这几日几乎就没睡过一个整觉,如今得了荣王金口玉言,虽说事情还得查,但总算没那么紧了,今晚应该可以睡个好觉。 赵惟微微一笑,道:“说起来,你们还没搜过这处宅子,要不要搜一搜?” “不用不用。”陈府尹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殿下的宅子,自然是干干净净,岂会有异样。” 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当着赵惟的面,说要搜宅子,除非不想做这个顺天府府尹了。 “当真不用搜?” 二人又是好一阵摇头,随即道:“殿下若没别的吩咐,下官二人就先告退了。” 赵惟也不留他们,颔首道:“好,等二位大人事情忙完了,本王再做东,请二位好好聚一聚,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好说好说!”二人迭声答应,随即退了出去,令他们诧异的是,跟在赵惟身边的那名马夫也跟了出来,也不说话,只笑眯眯地瞧着他们。 二人都是人精,略一思索,就知道是为什么,当即不声不响地出了大门,一众衙差都还在原地等着,包括不小心砍伤何三儿的那名精壮衙役。 陈府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唤过孙捕头道:“殿下宽宏大量,不与你们一般见识,但是终归是伤人了,就一刀还一刀。” 孙捕头眼皮一跳,复又平静下来,他点点头,走到那名精壮衙役面前。 他“铿”的一声拔出佩刀,“忍着些。” 精壮衙役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紧接着右手臂传来剧痛,低头看去,一道与何三位置、大小、深浅,几乎完全相同的伤口出现在右手小臂上。 一刀还一刀,原来是这个意思。 “多谢大人!” 精壮衙役不敢喊疼,低着头朝陈府尹道了声谢。 他知道自己今日犯了大错,惹了不该惹的人,否则陈府尹和刘少尹也不用专程跑一趟,他已经做了好被革职的准备,如今只是被砍一刀,已经算是很好了。 马夫看到了需要的结果,点点头,转身离开,从头到晚都没有搭理过一旁的陈府尹,后者憋了一肚子气,又不敢发作,只能一拂袖子,上了等候在一旁的轿子。 马夫回到府里,朝端茶轻抿的赵惟复命,“殿下,孙捕头砍了那动手的衙役一刀,这会儿都已经回去了。” 赵惟微微颔首,转头看向一旁的何管事,语气和蔼,“伤的厉害吗,可要请大夫来瞧瞧?” “些许小伤罢了,奴才自己处理一下就好了,不必劳烦大夫。”何管事连忙躬身回答,随即又低头道:“都怪奴才无能,还要劳烦殿下专程跑一趟。” “他们是官府的人,我不出面,你拦不住的。”说着,赵惟嘴角扬起一抹细微的笑意,“你倒是机灵,懂得用苦肉计拖住他们,就不怕一个不小心,把手给砍废了?” 何管家嘿嘿一笑,“奴才受殿下大恩,这条命都是殿下给的,区区一条手臂又算得了什么,废了就废了。” 赵惟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这也是他放心将宅子交给后者打理的原因。 静默片刻,他突然问道:“人还好吗?” 何管家面色一凛,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放心,按着你的吩咐,一直好生关押在后院。” 赵惟微一点头,起身道:“带本王去看看。” 何管家不敢怠慢,赶紧领了他来到后院的柴房前。 何管家上前,一只手推开柴房的木门,一股柴木独有的气息钻入鼻腔,借着照进来的阳光,可以看到飘扬在半空中的尘土; 这里虽然不像茅房那样令人掩鼻摒息,恶心欲呕,但也实在算不得好闻。 随着何管家搬开柴堆,露出一道五花大绑,一动不动蜷缩在地上的人影,因为背对着他们,所以看不到他的样子,只能瞧见他穿的似乎是府里的家丁服。 咦,一个人? 这个念头在何管家脑海中闪过,继而变了颜色,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扳过地上的人。 看清对方模样的瞬间,何管家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大小,怎么,怎么会这样? “人呢?” 赵惟阴恻恻的声音令何管家回过神来,同时冷汗涔涔而下,他结结巴巴地道:“奴才……奴才也不知道,早上……早上来看的时候,人还是在的。” “没用的东西!”赵惟劈手一掌狠狠甩在何管家脸上。 何管家不敢去揉火辣辣的面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拼命求饶。 刚才他还是功臣,一转眼却成了罪臣,着实有些讽刺。 赵惟鼻翼微动,压下心底的怒气,冷声道:“把他唤醒。” “是。”何管家也不敢起身,膝行爬到昏迷不醒的那名家丁身前,他懒得浪费口水,反手就是几个大巴掌上去了。 在叫醒人方面,这个办法屡试不爽。 果然,在挨了七八个大嘴巴子后,家丁幽幽醒了过来,一脸茫然,他先是感觉到面皮不断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紧接着看到了何管家以及他背后那个锦衣玉袍,薄唇凤眼的俊美公子。 没等他张口,何管家率先问道:“你怎么会被绑在这里,还有,关在这里的一男一女哪里去了?” 直至这会儿,家丁才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后颈隐隐作痛。 “快说!”何管家急促地催促着,不用回头他都知道荣王殿下此刻看自己的是个什么眼神。 家丁从未见过何管家如此着急失态的模样,意识到出了大事,忍痛回想了一下他昏迷前的情况。 第632章 失踪 “今午时分,我按着管家你的吩咐来给他们送饭,刚走进来,就感觉后颈被人重重打了一下,紧接着就晕了过去,再醒来就是……就是现在了。” 家丁看着何管家额头突突直跳的青筋,越说越小声,他也知道,自己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几乎没有价值。 “你进来的时候,他们人还在吗?” “都在。”家丁毫不犹豫地回答。 也就是说,是打晕家丁的那个人,救走了那两个人,只是……他怎么找到这里的,在今日之前,可没几个人知道这是我的宅子,而且……对方又是怎么怀疑到自己身上来的,明明他已经将疑点引向姑姑。 赵惟皱起了两道黑长的眉毛,满腹疑惑。 “再好好想一想,哪怕就一点点线索也是好的。”那厢,何管家一边替家本松绑一边耐着性子引导着。 家丁点点头,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别说,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件事,顾不得说话,赶紧胡乱摸索着身上,摸出一张叠整整齐齐的信纸。 他赶紧递给何管家,“我记得了,当时迷迷糊糊有曾感觉到那人往我身上放了什么东西,应该就是这张纸了。” 何管家接在手里,不敢打开,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赵惟。 家丁偷偷打量着赵惟,他不认识后者,但也看得出身份不凡,极有可能就是这间宅子的主人,否则不可能让何管家如此恭敬。 当从他在这里打差开始,就没有见过宅子的主人,一直都是何管家在主事。 赵惟面色阴沉地将纸揉成一团攥在掌心,对何管家道:“这里的事,你负责处理,若是传扬出去,唯你是问。” “奴才一定办妥,请殿下放心。”在何管家毕恭毕敬的答应中,赵惟拂袖而去,马夫紧随其后。 直至二人走得不见踪影,那家丁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管家,那一位是谁啊,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唤他殿下,难道是哪一位王爷?” 何管家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小子福缘不浅,这一位乃是当今荣王殿下。” 尽管已经有所猜测,但得到证实时,家丁仍是觉得一阵阵晕眩,带着几分激动道:“这么说来,这宅子是殿下的?” “不错。” “那我们就是在为荣王殿下做事,是……是殿下的人?”家丁双眼发亮,难掩喜色。 下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在富商家中当差和在当朝皇子手下当差,那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岂不闻宰相门前七品官。 “不错。”何管家看他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带上了几分同情。 那家丁却是毫无察觉,沉浸在自己的欢喜之中,甚至盘算着过几日休沐时,怎么在几个同乡面前秀一波优越感;去年有一个同乡被一位大官府里的管家相中,选去当差,过年回乡的时候,带回了一堆绸缎和点心,还有一封大红包,都是主人家赏的,可把他们羡慕坏了。 万万没想到,他竟也有这一日,且侍候的还是皇子殿下,啧啧,真是风水轮流转。 家丁越想越兴奋,直至被人一左一右架在了半空,方才回过神来,诧异地道:“何管家,这是做什么?他们又是谁?” 他在府里做了好几年的事,上上下下的人都认识,但从未见过这两名身形魁梧粗壮的汉子,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何管家没有理会他,只是对那两名壮汉道:“做的干净利落一些。” 右边一名壮汉咧开厚厚的嘴唇,看向家丁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我们哥俩做事,您还不放心吗,保准处理的干干净净。” 家丁愣了好几息才明白过来这两句话的意思,顿时白了脸,慌声道:“何管家,你……你要做什么?” 何管家笑眯眯地道:“送你去见阎王爷。” “不要!”家丁心里的恐惧因为这句话达到了顶点,双手拼命挣扎,想要从那两名壮汉地方抽出来,他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可一点用都没有,那两个人的手臂就像铁箍一般,纹丝不动,反倒是他被强行拉扯着往外走。 家丁大急,眼瞅着就要被带出柴房,他拼起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踢在左边那名壮汉的腿上。 咚! 家丁疼得眼泪都下来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踢到了铁板,大脚趾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应该是踢断了。 反观那名壮汉,仅仅只是走路略微慢了半步而已。 这……这还是人吗? 左边那名壮汉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裤腿上的半只脚印,闷声道:“他弄脏了我娘给我新做的裤子。” 这神奇的关注点,就连家丁愣了一下,下一刻,凄厉的哀嚎声在他口中响起。 “啊!啊啊!” 家丁惨叫不止,他的双腿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软绵绵地耷拉在地上,看向壮汉的眼里充满了恐惧,绝望。 疯子,那是一个疯子! 刚才那一个愣神的功夫,壮汉一个甩腿,活生生踢断了他两条小腿的胫骨,而起因……仅仅只是因为一个,不,半个鞋印。 左侧壮汉咧了咧嘴,露出憨厚的笑容,“好了,现在舒坦了。” 何管家对此毫不在意,仿佛早已习惯了,只是催促着他们赶紧将家丁去处理掉。 “吵死了!”右边那汉子一拳打在哀嚎不止的家丁脸上,当场打碎了他的下巴,牙齿连着血,跟炒豆子似的蹦出来好几颗。 “呜……呜……” 满嘴是血的家丁发出含糊的哭泣声,没有了下巴,他连惨叫,连求饶都成为了一种奢望。 他这会儿就是再笨,也知道何管家是要灭他的口了,可为什么呢?因为那一男一女?还是因为……荣王殿下? 对了,他想起来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离去前,曾交待何管家让他处理这里的事情,还是若是泄露出去,唯何管家是问。 原来……要是处理的就是自己…… 从见到荣王殿下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一个死人…… 可怜的家丁终于想明白了所有事情,但又有什么用呢,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拖了下去…… 第633章 近在眼前 赵惟离开宅子后,乘着马车回到达官显贵聚集的东城,但并没有回他的荣王府,而是……长公主府。 门房看到他,有些诧异,相比太子赵恪而言,荣王与自家公主并不亲近,驸马被问斩后,也只登门过一次,今儿个怎么会突然过来? 诧异归诧异,动作却不慢,他将赵惟被引到了偏厅奉茶,然后快步去向翊阳禀报。 约摸等了十几分钟,一身素白,乌黑长发只以几枝银簪挽起的翊阳出现在门口。 自从徐晋之过世之后,她就一直这副打扮,那些繁丽华美的衣裙首饰尽皆被收进了箱底,再不曾看过一眼。 赵惟连忙搁下捧在掌中摩挲的茶盏,起身恭敬地拱手行了一礼,“见过姑姑,姑姑万福。” 翊阳素手轻抬,清冽的声音自朱唇间响起,“免礼。” 二人各自落座后,翊阳淡淡道:“荣王今儿个怎么有空来本宫这里?” 赵惟扬起和煦如春风的笑容,“久未见到姑姑,甚是挂念,今儿个得空,就想着来给姑姑请个安,姑姑不会怪侄儿唐突吧?” “难得荣王有这个心,本宫欣慰都来不及,岂会怪责。”翊阳淡淡着。 这句话寒喧过后,偏厅里陷入了无声的寂静之中,姑侄二人各自捧着茶,谁也没再开口。 唯余外面呜咽盘旋的萧瑟风声响于耳畔…… 许久,还是赵惟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近日,京城中流传着一则童谣,姑姑可曾听说?” “喵……” 一声尖细的猫叫在窗外响起,那里不知什么时候了趴了一只浑身雪白的猫,睁着一双琥珀色的圆眸,煞是可能。 看到雪球,一直神情淡然的翊阳露出一抹笑意,轻拍着手道:“来,到本宫这里来。” “喵喵!” 雪球仿佛听懂了她的话,短小的四肢一跃,跳落窗台,小跑到翊阳脚前,随即四肢一蹬,准确的跳进翊阳怀中,用小小的猫头蹭着那双柔嫩的手。 翊阳轻抚着雪球毛绒绒的背脊,后者被摸得舒服不已,干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在翊阳怀里睡起了觉。 翊阳一边抚着雪球柔顺的猫,一边淡淡道:“自从驸马过世后,本宫极少出门,并不知什么童谣。” “皇帝乐,皇帝笑,九五台上乐呵呵;皇帝悲,皇帝哭,皇陵里面哭叽叽。” 赵惟将童谣复述了一遍,道:“父皇得知此事后,大为恼火,命神机卫统领陆江严查此事,结果陆统领在去向父皇禀告的途中,遇到贼子袭击,受了重伤,这会儿还躺在床上,连说话都困难。” “哦?”翊阳柳眉轻挑,淡淡道:“说起来,这两年京城的治安是越来越不行了,先是大殿下,再是太子,现在又轮到陆江;每每说起,都让人惶惶不安。” 她睨了赵惟一眼,道:“荣王得空时,不妨向陛下进言几句,好好整治一下京城的治安,毕竟这里是天子脚下,若任由贼子猖狂,扫的是朝廷与皇室的颜面。” “侄儿记下了。”赵惟低头应了一声。 “这陆江可有查出什么来?” 赵惟抬起狭长幽深的眼眸,摇摇头,“这个侄儿不清楚,倒是京城这里又出了一桩事,那江行远以及前些日子出宫的辛夷一并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 “大哥亲自出宫向陈府尹施压,这几日陈府尹几乎将京城翻了个遍,都没找到这两人,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姑姑您说怪不怪。” “呵呵。”翊阳淡淡一笑,“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京城里里外外住着上百万的人口,别说区区几日,就算给顺天府一个月的时间,也未必真能挨家挨户的搜过来,依着本宫估计,他能搜个十分之一都算不错了; 更别说其中还夹杂着许多高门大户,王公权贵的宅子,那可不是顺天府衙差拿着一纸文书就可以进去搜查的,就连府尹来了,都得客客气气的在门外给人赔不是,荣王你说是不是?” 说这话的时候,翊阳黑润幽深的眸子落在赵惟脸上,似笑非笑。 “姑姑消息可真灵通,刚才果然是自谦了。”赵惟一怔,复笑了起来,灿烂阳光,没有丝毫尴尬。 “总有一些人闲着无事,喜欢说东道西,本宫被迫听了一耳朵。”翊阳打量着赵惟那张俊美如画的脸庞,声音凉薄如窗外的秋风,“无事不登三宝殿,本宫若没有猜错,荣王就是为着这件事来的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姑姑。”赵惟低头一笑,等他再抬起头来时,脸下已是没有了笑意,“侄儿想知道那首童谣究竟是什么意思?” “此事应该去问散播童谣的始作俑者,问本宫做甚?”翊阳面无表情地反问。 一阵萧瑟的秋风卷着几片落叶从窗外吹进来,其中一片恰好落在赵惟脚边,他俯身捡起。 枯黄的叶子上的那一根根脉络清晰可见,春夏它还长在枝头时,就是靠着这些叶脉替它输送养份,维持生机。 赵惟摩挲着干涩的枯叶,半晌,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彼时天色阴沉,天光从敞开的长窗照进来,恰好照在他俊美的侧脸上,半明半暗。 翊阳抬眼,终于正眼看向赵惟,“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有些日子了。”赵惟笑容灿烂,仿佛在说一件颇为开心的事情,“看来姑父的事情,令姑母至今仍耿耿于怀,难以放下。” 听到这话,翊阳脸色陡然沉了下来,手指不自觉地一紧。 原本舒舒服服睡在翊阳怀里的雪球感觉背上一痛,顿时尖叫一声,挣扎着从翊阳怀里跳下来急急跃出窗外。 翊阳深吸一口气,拍一拍手,拂落沾在手上的猫毛,面色阴沉地道:“若是有朝一日,皇后被斩了脑袋,荣王会当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吗?” “姑姑这是在诅咒母后吗?”赵惟笑意不减,但眼神已是阴沉下来。 “本宫只是举个例子罢了,荣王又何必当真。”翊阳看了一眼飘落在脚边的白色猫毛,冷声道:“本宫与江家的事情,你不应该掺和进来。” 第634章 乱贼之子 “侄儿也是好心,想助姑姑一臂之力罢了。” “好心?”翊阳嗤笑一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又冷了几分,毫不客气地道破了他的真正用意,“你是生怕本宫与江家不能斗得两败俱伤吧。” 赵惟闻言,幽幽叹了口气,“从小到大,侄儿都很羡慕太子,他虽然资质一般,心性一般,也不是嫡长子,但他有姑姑全心全意的爱惜。 这些年来,姑姑不遗余力,甚至在暗中屡屡触犯律法,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推他入主东宫;姑姑也成功了,可太子表面上感激姑姑,实则将这一切视作理所当然;侄儿听说,为了柳青鸾的事情,太子与姑姑闹得很僵,甚至说了不少诛心的话;啧啧,真让人寒心。” 说到这里,赵惟幽幽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哀怨道:“侄儿自问并不比太子差,可姑姑却从来不愿多看侄儿一眼。” 翊阳柳眉轻扬,半晌,她忽地笑了起来,“论资质,论才学,论为人处世,太子确实不及荣王,可偏偏本宫就是钟意他,你可知为何?” 赵惟面容一正,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沉声道:“愿闻其详。” 这件事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坎,十几年来一直没想明白; 他年少的时候,就意识到身为帝国长公主的翊阳是一个极有手段与能力的人,若能得她襄助,入主东宫指日可待。 所以,他曾不止一次讨好过翊阳,但后者对他的态度始终冷冷清清,吃了好几次闭门羹,久而久之,也就放弃了。 但放弃归放弃,这件事一直都盘桓在他心中,从未消失过,如今终于有机会问个清楚明白,能够有几分激动。 “因为太子不会在背后捅本宫刀子,而你……”迎着赵惟难看的面色,翊阳嗤笑一声,一字一字道出赵惟的本性道:“但是你会,为了权力,你会出卖任何人,包括那位抚养你长大,视你若亲子的皇后娘娘!” “你胡说!” 一直保持着荣宠不惊的赵惟这一刻竟是无比激动,大声否认不说,身子甚至无法抑制的轻轻震颤,他极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试问一个这样的人,本宫怎么敢扶持?” 翊阳凉薄的话语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一下一下刺中赵惟心底最阴暗的地方,令他面色难看无比。 “太子或许有种种不是,冲动,感情用事,妇人之仁,但他本性纯朴,重情重义,又岂是你能够相提并论的?” 面对翊阳毫不掩饰的嫌弃,赵惟面皮一阵抽搐,勉强缓了口气,压住心底狰狞的恶意,“姑姑这话未免太过武断了,侄儿或许比太子更圆滑一些,但绝非忘恩负义之辈。” “是与不是你心里最清楚不过。”翊阳呷了一口茶,没有与他争辩,这些事早已成定局,再争辩并没有意思,若非今日赵惟登门且主动挑起,她是不会说这些的。 “除了你的禀性之外,本宫不选择你,还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赵惟一怔,随即身子前倾,有些急促地看向一身素白的翊阳。 在他紧张的目光中,翊阳一字一字道:“因为你的生母。” 生母? 赵惟听得一头雾水,他知道自己的生母只是梁帝一个微不足道的嫔妃,至死都仅仅只是一个贵人封号,但那又怎样? 除了皇后之外,余下的贵妃也好,妃也好,贵人也罢,都只是妾室而已,妾室之间地位高低的区分当然也有,但并不会太大,所生的子女也都是庶子庶女。 不会因为你是贵妃所生,就破格成为嫡子。 赵惟久思不得其解,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试探道:“我的生母与姑姑有过节?” “那倒不至于。”翊阳遥遥望着窗外阴沉的天光,回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你生母是一个极为美貌的人,本宫自问容貌极佳,但在她面前仍然觉得自惭形秽。” “不过想来也正常,若不是有这么一副皮囊,她一个犯官之女,又怎么可能入宫伴驾。” “犯官?”赵惟听得一阵头晕目眩,他知道生母出身低微,但也仅止于此,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是犯官。 “你那外祖父一家因为勾结乱党,男丁悉数问斩,女眷则充入教坊司,从此名入贱籍;原本你生母也该这个结局,但她运气好,被皇兄相中,以宫女的身份被悄悄带入宫中,安排在养心殿侍候。 再往后,就是怀上了你,你出生之后,你生母也被封为贵人,虽说位份不高,但怎么也是正儿八经的嫔妃。” “可惜啊,她福薄,你还没满周岁,她就染病过世,而你也就抱到了皇后那里,皇后无子,自是视你若亲生,嘘寒问暖,悉心教导。 而你也不负她所望,三岁识字五岁习文,颇有天赋; 这样的情况下,她对你寄予了更多的厚望,其中也包括入主东宫;当然了,这也是你的心愿。” “不过你与她都不知道,皇兄曾说过一句话,他说……”翊阳打量着半透明的指甲,迟迟没有往下说。 “他说什么?”赵惟呼吸粗重,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被翊阳牵着鼻子走,但此事干系重大,他实在有些忍不住。 “他说……”翊阳目光从指甲上移开,落在赵惟紧张的眉眼间,嘴角微扬,勾勒出一抹冰凉的笑容,“乱贼之子,绝不可能继承大统!” 赵惟呆若木鸡地坐在椅中,表情呆愣。 许久,他转了转僵直的眼珠,双手颤抖地捧起茶盏,想要借着茶水压一压心底的震惊,却发现茶水早已经被啜饮一空,只剩杯底的茶叶,只能无奈地将茶盏放回原处。 结果因为双手不可控制的痉挛,碰翻了茶杯,弄得小几上一片狼籍。 “这不可能……不可能……” 赵惟喃喃自语,表情时而狰狞,时而憎恶,时而质疑…… 良久,他看向不知何时走到窗前的翊阳,激动地道:“这不可能,我从未听母后提起过,若父……” 第635章 跳梁小丑 一想到那两个字,赵惟胸口就忍不住一阵烦闷,怎么也喊不出口。 他咬一咬牙,换了个词道:“若……他真说过这样的话,母后岂会不知道。” “你似乎对皇后有什么误会。”翊阳攀了一朵攀到窗台上的紫色小花在指尖把玩,低头轻嗅,一股似有若无的幽沉香气随着空气一并钻入鼻尖。 “在皇兄眼中,皇后除了一个中宫之主的身份之外,什么都不是,尤其是这些年,郑贵妃都快爬到她头顶了。”翊阳毫不客气地指出皇后尴尬的处境。 赵惟脸庞一红,咬牙道:“就算是这样,母后依旧是一国之母,没道理连你都知道的事情,她会不知。” “本宫会知道这事,也是个意外。”翊阳低头将紫花别在衣襟上,凉声道:“本宫记得,那是太子被册立的前几日,皇兄召了内阁大臣以及胡一卦去御书房商议。” “本宫炖了燕窝送去,意外在御书房门口听到几位大臣的话,其中有一位以你养在皇后膝下,形若嫡子为由,建议皇兄立你为太子,而皇兄……就说了那么一句话。” 随着翊阳这番话,赵惟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 深秋的天,他却犹如置身数九寒冬之中,一阵阵寒意透过秋衣渗入肌肤血肉之中,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冻僵一般。 他今日是为了宅子里面失踪的那两个人来的,却不想,竟会在翊阳这里听到了关于自身的一桩大秘密。 他也曾质疑翊阳在欺骗自己,可细细回想这十几年来的岁月,竟都能与这件事对上。 譬如明明诸皇子之中,除了大哥之外,父皇最疼爱的就是自己,赏赐也好,恩宠也好,都是皇子里的头一份,可偏偏东宫之位落在二哥的头上。 又譬如,他通读兵书,烂熟于胸,对行军打仗有着颇深的造诣,太傅也好,太师也罢,都说他在没有上战场的情况下,能够将兵书理解到这个地步,实在难得。 可父皇除了夸奖与赏赐之外,就再无其它,从未起过让他去战场历练的心思,偶尔母后提及,也被父皇不轻不重地打了回来,久而久之,也就不提了。 再譬如,前阵子徐晋之的事情,父皇心里清楚,未必与翊阳无关;更清楚她做那么多,是为了谁; 可父皇选择了装聋作哑,二哥依旧是东宫太子,如今更是春风得意地迎娶了柳青鸾为侧妃,而他……什么都没有。 细想之下,除了表面上的嘉许,除了金银财帛这一类无关权力的赏赐之外,父皇从未给过他什么…… 他自诩聪明,自诩身份贵重,一心谋算东宫之位…… 殊不知,在父皇心里,东宫从来就容不下他,只怕自己每一次营算,在父皇眼里,都是一次悬崖边的试探,随时会粉身碎骨…… 他,从头至尾,都只是一个跳梁小丑。 许久,赵惟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后背早已经被汗水浸透。 冷静下来后,他沉声道:“多谢姑姑告之真相,让侄儿不至于永坠迷雾之中。” 翊阳自顾自打量着襟前的紫花,并不在意他的道谢,直至后者又说了一句,方才令她抬起头来,眯眼打量。 “姑姑那几句童谣究竟是什么意思……”赵惟眸光一阵闪烁,攥紧了拳头道:“可是指父皇的皇位得来不正?” 翊阳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许久,她冷声道:“这是我与江家的搏弈,你不该掺与到这件事来。” “不该掺与也掺与了,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赵惟耸一耸肩,又道:“再说了,姑姑特意留下信件,让我来这里,不就是想与我说这件事吗?” 随着他这句话,翊阳的眉眼一点点冷下来,那绝美的五官似如被冰雪封印,望而生寒,“你查出童谣的事情后,知道单凭江家一己之力,不足以与本宫抗衡,就想着借江行远与辛夷二人的性命,迫使江家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向胡一卦求援,逼他与江家联手来对付本宫。 为了嫁祸到本宫身上,你派去的人还故意在人前显露行踪以及领子上的金雁标记。一旦本宫与江家两败俱伤,太子能够会受到牵连,你这个渔翁便可以从中得利,呵呵,荣王殿下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赵淮微笑的听着,等她说完,方才欠身道:“班门弄斧,让姑姑见笑了。” 翊阳起身,移步来到他身前,一只素白的纤手在他肩上轻轻拍着,幽凉的声音从空中垂落,“金一在你那里吧?” 你怎么知道? 赵惟笑容陡然一僵,下意识地就要询问,还被他以莫大的毅力及时制止,没有说出口中,但内心却犹如翻江倒海,掀起阵阵骇浪。 “金一是什么人?我不认得。”赵惟强装镇定。 “呵呵。” 轻浅的笑声在耳畔响起,“若本宫连这点都查不到,那么多年的留雁楼就真的是白白执掌了。” “侄儿确实不知,还请姑姑明示。”任翊阳怎么说,赵惟始终装傻充愣,不肯承认。 面对他的嘴硬,翊阳也不生气,自顾自地道:“他还算不错,但好高骛远,成事不足,你真要喜欢,留着就是了,本宫不会夺人所爱;只是……” 她俯身,在浑身僵硬的侄儿耳边吐气如兰,“你若以为有了他,就可能设法控制留雁楼,就太天真了,它……不是你能碰的。” 赵惟面容连翻变化,最终定格在义正辞严的模样上,“这种搅风搅雨,杀人无数的江湖组织,侄儿不知其下落也就罢了,若是知晓,一定上禀朝廷,请父皇派人围剿杀。” “呵呵,难得荣王有这般志气,好,本宫拭目以待。”翊阳笑意深深,放在赵惟肩膀上的那只手始终不曾松开。 静默片刻,翊阳忽地道:“对了,有一件事情,本宫一直忘记与你说了。” “姑姑请说。” “其实江行远与辛夷一直都在你那间宅子里,本宫的人……并没有带走。” “什么?” 第636章 再临赵府 这一次,赵惟终于控制不住心中的惊骇,双膝用力,当即就要起身,却被翊阳牢牢按住,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 赵惟难以置信地仰头看着翊阳尖俏雪白的下巴,这一次,他是真的看不透这个姑姑了。 翊阳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满面诧异的侄子,美眸中盈满了讽刺的笑意,“你见他们没在柴房,又见那家丁被捆绑起来,且身上有本宫留下的纸,就下意识地以为他们被本宫带走了,呵呵,你若仔细搜一搜,就会发现,他们被关在西厢第二间屋子里。” “你……你想怎么样?”赵惟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翊阳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算算时间,这会儿陈府尹他们应该又去你府上了,只是……”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浑身剧颤的侄子,“这一次没有了你在前面挡着,你觉得……何管家能够挡得住陈府尹吗?” “不,不可能!”赵惟连连摇头,神情激动地道:“他已经来过一次,不可能再来的,你……你在骗我。” “正常情况下,他当然不会,可如果……是胡一卦的要求呢?”翊阳笑得犹如一只逮着猎物的狐狸。 “他怎么会掺与到这件事来?” 翊阳收回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掩唇轻笑,“荣王这话问的可真有趣,不是你掳走了江家长子还有那辛夷,逼着他掺与到这件事情里来,好与本宫不死不休的吗,怎么一转眼就忘记了呢。” 翊阳犹嫌不够,又往里面添了一把火,”这胡一卦虽然无官无职,却能够出入皇宫,见官不拜,就连皇兄都尊称他一声’先生’,这样的人提了要求,陈府尹除非做腻了这个官,否则怎么着也会给几分薄面。” 赵惟脸色已是难看到了极点,他千算万算,怎么着也没算到翊阳居然会使这一招回马枪,该死的! “姑姑好手段!” 他从牙缝中挤出这五个字,随即拂袖起身,拔腿就往外奔,该死的,他耽搁太久了,希望还来得及,否则麻烦就大了。 在他身后,是翊阳丝毫不加掩饰的讥诮笑声。 此时,陈府尹正一脸为难地站在不久之前刚刚来过的宅子前,满脸为难地看着一旁大袖飘飘的胡一卦,“胡先生,这间宅子下官刚刚来搜过一次,并没有什么可疑,长公子不可能在这里。” 陈府尹刚才在赵惟这里赔了半天小心,好不容易告辞离去,哪知屁股还没坐热,就有仆役来禀,说是胡一卦求见。 面对这尊大佛,陈府尹不敢怠慢,赶紧亲自相迎,寒喧了几句话他得知胡一卦此来,是有了江行远被关押的消息与地点,特请他带衙役兵卒前去救助。 陈府尹一听这话,顿时两眼放光,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当即点齐了衙差,又带了一队士卒,浩浩荡荡地跟着胡一卦去救人。 结果七拐八绕,竟又是来到了老地方。 那一瞬间,陈府尹骂娘的心都有了,要不是胡一卦身份特殊,又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他早就劈头盖脸骂过去了,不带这么玩人的。 胡一卦双手拢在袖中,抬眼望向写着两个鎏金大字的匾额:赵府。 “在与不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胡一卦淡淡应了一句,随即就要举步上前。 陈府尹赶紧拉住他,“胡先生,这里真的已经搜过了,难道下官的话,您还不相信吗?” 胡一卦睨了他一眼,淡然道:“陈府尹的为人,胡某自是相信的,只是……陈府尹真的仔细搜过了吗?” 这句话问得陈府尹一阵尴尬,他确实来过,也确实进去过,但并不曾搜查,更甭提仔细二字了。 想到这里,陈府尹心虚不已,嗫嗫道:“倒是没仔细搜。” “那就行了。”说罢,胡一卦再次举步,在陈府尹反应过来之前,他已是登上了台阶,叩响门环。 陈府尹急得直跺脚,提着绯红袍子来到他身边,急切地道:“先生可知这是谁的宅子?” “不知。” 陈府尹四下环顾了一眼,见没人靠近,方才压低了声音道:“这是荣王殿下的宅子!” 胡一卦轻笑道:“那又有何干系?” “干系大了!”陈府尹连连摇头,他不明白,号称饱学多才,睿智过人的胡先生这会儿怎么反应如此迟钝。 当朝皇子殿下的宅子是说搜就能搜的吗,哪怕这里只是一间外宅。 他正要晓以厉害,“吱呀”一声门开了,探出一张熟悉的脸来,正是何管家,后者一脸戒备地打量着外头,看到陈府尹这个“老熟人”,顿时拉下了脸,不悦地道:“陈府尹怎么又去而复返了?” “这个……”陈府尹尴尬地搓着手,要不是胡一卦还在旁边,他早就掉头走人了,想他堂堂三品大员,何曾这么丢脸过。 尴尬归尴尬,该说的话还是得说,陈府尹硬着头皮道:“胡先生收到消息,说失踪的两人就在此处,所以……本官再来看看,还请管家行个方便。” 以陈府尹的身份,对一个管家说出这样的话,姿态几乎已是低到了尘埃里,没办法,谁让人家主子身份贵重呢。 听到这话,何管家方才发现站在外头的不止陈府尹一个人,还有一个布衣老者,清癯的面容上蓄着几缕长须,倒有几分仪态。 何管家一怔,随即露出不耐烦之色,“什么胡先生,不认得,快走快走。” 何管家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关门,被陈府尹伸手拦住,他赔笑道:“就进去看一眼,本官保证不会碰坏了府上的东西。” 何管家闻言,冷笑道:“看来殿下先前待陈府尹太客气了,令大人以为殿下是枚软柿子,可以由着你拿捏是吧?” “不敢不敢。”陈府尹惊得连连摆手,满脸的苦涩,他也不想来啊,奈何胡先生非揪着不放。 正当陈府尹左右为难之际,胡一卦忽地问道:“你是府上的管家?” “不错。”何管家有些自豪地挺了挺胸膛。 第637章 乐极生悲 “区区一个仆役,居然胆敢阻拦住了顺天府办案,呵呵,你仗了谁的势?” 何管家下意识地想要说出自家主子的名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睛在胡一卦身上徘徊。 他当然知道这位胡先生是何方神圣,先前只是故意装做没见识的样子,好趁乱将人打发走,但眼下看来,这位胡先生来意不善,若不让他进去,只怕不好发打。 至于殿下的名头…… 压一压陈府尹可以,这位,怕是有些难,一个不好可能还会惹祸上身,毕竟他是陛下身边的人。 还好还好,那一男一女已经被人救走了,倒也不怕他们搜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想到这里,何管家暗自松了一口气,眼珠子转了几圈,冷笑道:“你不必在这里吓我。”说着,他话锋一转,“让你们进去搜可以,但如果没有,该当如何?” “胡某当着所有人的面,向你赔礼道歉。” “不够!”何管家倨傲地抬起下巴,一字一句说出自己的要求,“若没有搜到,你不光要赔礼道歉,还要立刻离开京城,从此不得踏入一步。” 跟在胡一卦身后的常喜听到这般过份的要求,面色一变,正要训斥,被胡一卦抬手阻止,只见他点头道:“好,就这么办。” “一言为定!” 这四个字何管家说得有些迫不及待,他虽然不在荣王府当差,但消息并不落后,毕竟这里是京城,哪怕无心打听,只要去茶楼集市走一趟,就能被迫听一耳朵。 再者,他到底是荣王的人,且算是心腹之一,自有不同常人的消息渠道。 所以胡一卦与江家有旧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若是这次能够借赌约迫胡一卦离京,就无疑是立了大功,殿下高兴之下,说不定会调他去荣王府当差。 至于输…… 呵呵,他亲眼看到那两人被救走,不在柴房之中,想输都难。 何管家努力压抑住嘴边的笑意,打开大门,朝几人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陈府尹一边跟着何管家走进去,一边拧着两条粗粗的眉毛,低声道:“胡先生,你不该跟他定这个赌约的;他既然敢让我们进去搜查,就表示里面没有古怪,您这不是正中他下怀吗?” 陈府尹的话里带着几分埋怨与担心,都说这位胡先生谋略过人,远胜朝堂诸公,如今看来,似乎言过其实。 “是不是正中他下怀,进去搜了才知道。”胡一卦淡然一笑,倒是平静的很。 见他不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陈府尹心生不悦,但也没有再说什么,毕竟赌约是胡一卦立的,真要倒霉起来,也是他,与自己并无太大干系,他劝这一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陈府尹思忖的功夫,何管家已是领着他们来到前院,府里的下人好奇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胡一卦环顾了一眼,对负手而立的陈府尹道:“那就劳烦府尹大人了。” “好说。”陈府尹点点头,唤过孙捕头吩咐道:“你带人去搜,仔细一些,每一间屋子都要检查,别漏了地方,也别碰坏了东西。” 尽管觉得胡一卦过于狂妄自负,但该交待的事情还是要交待。 “是。”孙捕头答应一声,带着几十人领命离去,余下诸人则去了前厅等候。 何管家让人奉了茶之后,就一言不发地站在一侧,时不时看一眼坐在椅中闭目养神的胡一卦。 何管家这会儿心情极好,他似乎已经看到在皇宫当了多年客卿的胡一卦灰溜溜离开京城,而他则因为这件事,被荣王殿下大加赞赏,还提拔去了荣王府当管家,风光无限。 若非现在还不是时候,何管家真想大笑几声,太痛快了。 他甚至连挖苦胡一卦的话都想到了,只等时机到来。 这座宅子虽不是荣王府,却也不小,三进的宅子,前院后院书房花园,一个不少,搜起来颇费功夫,还得检查是不是有密道或者暗室,所以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孙捕头脚步匆匆回来覆命,。 在路过何管家的时候,他的眼里带上了一丝怜悯,看得何管家莫名其妙,下一刻,原本笃定的心思突然变得不安起来,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如何?”陈府尹一边端起茶一边意兴阑珊地问着。 孙捕头拱手抱拳,兴奋地道:“启禀大人,江家长公子与辛姑娘,果然就在宅子里!” “噗!” 陈府尹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喷了出来。 “此话当真?”陈府尹看也不看被喷湿的袍子,一脸震惊地盯着孙捕头。 站在门边的何管家呆若木鸡,僵硬地一寸寸扭过脖子,盯着孙捕头的背影。 这,这怎么可能?明明他们被人给救走了,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了? 定是这姓孙的认错了,对,一定是他认错了。 何管家心神刚刚松了几分,就听到孙捕头斩钉截铁地道:“千真万确,卑职已经对过画像。” “哗啦!” 陈府尹猛地从椅中跳起来,目光灼灼地追问道:“人呢,人在哪里?” “二位中了迷香,虽然醒着,但手脚软绵无力,还在过来的路上,卑职怕大人久等,所以先行一步前来禀报。” “好!好好!”陈府尹迭声叫好,那张白胖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只觉压在身上的大石被人搬开,这会儿浑身舒泰。 待得心绪稍缓,他转头看向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来的胡一卦,满脸钦佩地竖起拇指,“先生神机妙算,真乃神人也。” “这不可能!” 前厅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正是何管家,他这会儿面目狰狞,双目圆睁,他几步冲到孙捕头面前,咬牙切齿地道:“他们怎么可能在府里,你在撒谎!一定是在撒谎!” “是不是撒谎,待会儿就知道了。”孙捕头懒得与他争辩,扔下这句话,便不再理会。 何管家还在那里不停地叫嚷,可惜根本没人理他,任由他像一个跳梁小丑那般在演独角戏。 第638章 救出 在陈府尹的翘首期盼中,两道被衙差搀扶着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线中。 一向提倡为官者当胸有静气,纵泰山崩于前亦不改色的陈府尹这会儿却跟个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一样,匆匆奔了出去。 此时将近黄昏,天光越发阴暗,但足够陈府尹看清这两人的模样了,正是江行远与辛夷。 二人精神萎靡,脚步虚浮,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异样。 见到二人安然无恙,陈府尹一颗心总算落了地,这几日,大殿下给的三日之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食不知味夜不能寝,人都瘦了几分。 “多谢陈大人救我二人出来。” 江行远借着衙差的搀扶走到陈府尹面前,躬身道谢,他身上的迷香药效未过,所以声音显得虚弱无力。 辛夷也在一旁躬身。 “二位免礼,此乃本官份内之事,无需在意。”陈府尹谦虚了一句,又笑道:“再说了,真正找到二位的,可不是本官,而是胡先生,你们该好好谢他才是。” 江行远已经从救他们出来的衙差口中知道了大概的经过,当即来到胡一卦面前,恭敬地施礼,“多谢先生搭救之恩。” 当着外人的面,他没有喊长叔,只以“先生”呼之。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胡一卦打量了二人一番,含笑起身,“你们没事就好,我也总算能向老夫人交待了。” 江行远正要说话,那何管家疯一般地冲到他面前,双目通红地揪住他衣襟,厉声问道:“你们怎么还会在这里,不是……不是……” 后面的话,他迟迟不敢说出口,因为一旦说出,就等于承认了掳动二人,关押在府里的事实,这会闯大祸的。 他不说,有人帮他说。 “不是被人救走了是吗?”江行远面无表情地道:“确实有人闯进柴房将我们救出,但并没有带我们离开,而是暂时安顿在后院的西厢房里。” 听到这话,何管家又惊又怒,好阴险的贼子,不用问了,这胡一卦必定也是这贼子招来的,真是歹毒至极! 他在心里怒骂了一句,面上则是装出一副茫然之色,“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根本就没见过你们二人,更不知你们为何会出现在府里。” 说着,他又朝陈府尹迭声喊冤,“府尹大人,这是有人故意要陷害荣王殿下,您可不能被小人给蒙蔽了。” 何管家这句话,看似喊冤,实则是在提醒陈府尹,宅子真正的主人是荣王赵惟,除非他想得罪一名皇子,否则这件事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陈府尹眼皮一跳,紧接着眉头紧拧,他在宦海沉浮多年,这么明显的暗示又岂会听不出来,若此事只有他顺天府参与,那他肯定会将事情压下来,毕竟江行远和辛夷并没有受伤,为此得罪一位圣眷正隆的皇子,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可偏偏,这件事,还有一个顺天府以外的人掺与进来…… 想到这里,他悄悄看向胡一卦,后者也正好在看他,嘴角噙着一抹淡薄的笑意。 见被抓了个正着,陈府尹只能尴尬地挤出一抹笑,“先生有什么高见?” 胡一卦将修长的双手拢在袖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淡淡说了一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陈府尹嘴角微微一搐,带着几分无奈道:“下官明白。” “明白就好。”胡一卦颔首,转而对江行远二人道:“走吧,我送你们回茶行。” 待他们一行人离去后,陈府尹大手一挥,对孙捕头道:“把何管家带走,另外,派人封锁了这间宅子,不许任何人进出。” 何管家闻言,顿时急了起来,“陈大人,小人是冤枉的,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您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啊;再说了,荣王殿下要是知道您这么做,必会不悦,您可要想清楚。” 你以为本官想得罪是荣王吗,奈何骑虎难下。 陈府尹在心里吐糟了一句,皮笑肉不笑地道:“是不是冤枉,本官自会审理,带走!” “得令!”孙捕头早就看这个何管家不顺眼,这会儿得了自家大人的命令,当即挥手示意手下人将他抓起来。 “陈大人,您不能……唔……唔唔!”何管家话说到一半,嘴里被塞进了一块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酸臭布条,生生堵住了他后面的话。 走出赵府,孙捕头正要跟上陈府尹的轿子,突然心生感悟,豁然回头,望向街尾转角的方向。 青冥的天色下,秋风瑟瑟,吹起尘埃,吹落枯叶,吹起行人的衣角袍带。 “头儿,怎么了?” 跟在孙捕头身后的两名衙差顺着他的目光好奇张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孙捕头按了按腰间的钢刀,脚步动了一下,想要往前,但又忍住了。 半晌,他抿一抿干涩的唇,收回目光,语气淡然,“没什么,我们走吧。” 在他们走远后,一名精瘦的汉子从转角处走了出来。 若是孙捕头在这里,一定会认出他就是一直跟在赵惟身边的车夫。 汉子远远看了一眼守在赵府前的两名衙役,便又折返回去,停在一辆车帷绣着“荣”字的马车前,低声道:“殿下,何管家被带走,府邸也被封了,顺天府留了两个衙差在门口守着,咱们进不去。” “该死!” 赵惟在车里狠狠捶了一拳,那张俊美如画的脸庞此刻狰狞无比,犹如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千算万算没算到翊阳居然会把人留在赵府之中,杀了他一个回马枪。 “殿下息怒。”车夫话音未落,就听到赵惟暴怒到近乎失控的咆哮声隔着帘子传出来,“她欺本王至此,你让本王如何息怒?“ “正因为殿下在长公主手上吃了亏,才更要息怒,皇后娘娘一直教导殿下,心有静气,方能成事。”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车夫,原本是皇后身边的人,做事最是稳重妥帖,又有一身不俗的武功,颇得皇后倚重。 第639章 车夫 后来赵惟开牙建府,搬出宫去,皇后放心不下这个自幼带在身边的养子,就让他出宫跟在赵惟身边,一来后者能有个可信之人差遣,二来可以保护他的安全。 凭心而论,皇后对这个养子确实是一等一的好,与亲生一般无二。 马车许久没有传来声音,约摸过了半刻钟功夫,厚重的帘子被一只修长的手掀起,露出半张俊美的脸庞,“昌叔有什么建议?” 车夫欠一欠身,道:“这件事很快会传到陛下耳中,这是没办法阻止的,殿下能做的,就是先他们一步认下此事。” “认下?”赵惟皱起两道黑直的眉毛,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疑惑。 “不错,与其让他们在陛下面前说三道四,编派您的不是,还不如您自己坦然承认,只说是自己一时糊涂,鬼迷心窍,陛下顶多就是责骂您几句,不会真是降罪。” 赵惟神情复杂,抿着唇久久没有说话。 若换了平日,赵惟也会与车夫一般想法,毕竟在过往十几二十年里,梁帝一直对他甚是宠爱。 可以说,除了东宫之位以外,无论恩宠还是赏赐,他都是诸皇子之中独一份的厚重,无人可及。 今日之前,他一直以为,二哥能够赢过他入主东宫,是因为翊阳的支持,因为这位长公主在背后使力拉拢诸大臣支持二哥,如今方知……一切都是假的。 车夫迟迟不见他出声,那双幽深的黑眸精光一闪,道:“您从长公主府出来后,情绪就很不对,她都与您说了什么?” 赵惟心中一痛,咬牙道:“她说……我是乱贼之子,父皇,从未真心疼惜于我。” 若换了别人,他是万万不会告之这件事的,但昌叔不一样,他对母后和自己忠心耿耿。 听到这话,车夫黑黝黝的脸露出一丝笑意,咧开薄薄的嘴唇,“奴才还以为什么要紧的事,原来是这个。” 赵惟一愣,脱口道:“你,你知道?” “当然。”车夫点头,“早在您还小的时候,皇后娘娘就发现陛下对您的疼爱太过流于表面,再联想到您的生母,自然就猜到了。” 赵惟一把攥紧手里的车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母后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她不想您伤心难过,虽然您不是她十月所胎所生,可在娘娘心里,您就是她的亲儿子。” 车夫轻叹一声,在赵惟复杂的目光中解释道:“娘娘知道陛下的心思,所以她这些年来,加倍地疼您爱您,只要是您想做的事,她从来不反对,哪怕……这件事极其困难。娘娘这些年在后宫韬光养晦,任由郑淑妃嚣张跋扈也是这个道理。” “置身事外,心怀静气,方才能够更好的谋划,为您在绝境之中,挣得一丝生机。” 听着车夫娓娓道来,赵惟双眸通红,指节发白,帘子被他拉得不堪重负,咯咯作响。 原来,母后并非像姑姑说的那样软弱无知,她只是为了他,选择隐忍,在暗中谋划。 “母后她……从来不与我说。”赵惟嘶哑地道。 “娘娘说,殿下已经够艰难了,不能再增加您的难处。”车夫叹息道:“若不是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奴才也会把这话烂在心里,一个字都不提起。” 一主一仆隔着半敞的帘子,寂寂无声,犹如两尊雕像。 彼时,两个小娘子挎着篮子说说笑笑的经过此处,看到一辆华美高大的马车停在这里一动不动,好奇地张望了几眼,看到车帘里露出的半张脸,顿时美眸一亮,紧接着一抹淡淡的红晕飞上脸颊。 好俊俏的少年人,也不知是哪家公子,看这马车与衣裳,必定是富贵人家。 两名小娘子看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走了十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想再看一眼,却发现马车已经不知去向,只能怅然离去。 养心殿,梁帝正在盘腿打坐,自从服食了五行丹后,他对道家长生之术越发痴迷深信,打坐修行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功课,简直比上朝还要积极。 还好那群御史不知道,不然一个个又得死谏了。 梁帝虽然掌着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但面对那群人也是一阵头疼,这些人嘴皮子极为利索,骂是骂不过他们的; 至于杀…… 他们巴不得梁帝杀了他们,这样就可以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某年某月,某某御史因为劝谏皇帝莫要沉溺修道而被皇帝恼羞成怒的处理。 从此他们青史留名,皇帝则要背上骂名,甚至遗臭万世。 没人会喜欢背负身后骂名,所以历朝历代的皇帝,对于杀言官一事,都是慎之又慎,梁帝也不例外。 所以,他修道服丹的事情,一直都是暗戳戳进行,只有近身侍候的人才知道一些。 殿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一道穿着五品太监蟒袍的人影走了进来,正是王安。 他捧着一盏太医院精心调配的养生茶,轻手轻脚走到榻边等候。 约摸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梁帝缓缓睁开眼,王安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递过凉热正好的养生茶。 梁帝揭开盏盖,闻着那熟悉的味道,浓眉一蹙,不悦地道:“太医院这群庸材,换来换去都是这几样药材,毫无长进。” 王安赔笑道:“奴才再去和院正说说,前日去的时候,瞧见他们搬了不少医书出来,或许会寻到什么好方子。” 梁帝冷哼一声,没有说什么。 待他喝过茶,王安小声道:“陛下,宫门刚开之时,荣王殿下来了,已经在外头跪了小半个时辰。” 梁帝眉头一挑,诧异地道:“他好端端地跪什么?” “奴才也不清楚。”王安摇头,试探道:“要不陛下您去瞧瞧?” 梁帝犹豫片刻,趿鞋起身。 王安见状,赶紧上前开了朱红殿门。 彼时天光尚未大亮,天空呈现出一种黑白交融的青冥,一道身影孤零零地跪在院子里,正是赵惟。 老皇帝负手走到他身前,蹙眉道:“何事这般?” 不等赵惟说话,他语气一软,道:“你且起来说话。” 第640章 请罪 “儿臣犯下大错,不敢起身。”赵惟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惶恐,别说是起身,他连头也不敢抬起。 梁帝一怔,紧接着目光认真了几分,“什么大错?” 这个儿子为人处事八面玲珑,极是懂得趋吉避凶,这样的性子令他几乎从不曾犯错,至少明面上是没有的。 “儿臣……”赵惟攥着双手,内心似乎很是挣扎,半晌,他涩声道:“儿臣抓了江行远与辛夷。” “是你?”梁帝露出诧异之色,紧接着沉下了脸,一言不发。 赵惟低头看着身下那一块块接缝细密的青石砖,他几乎能听到心脏在胸膛处跳动的声音。 半晌,头顶传来梁帝喜怒难辨的声音,“进来说话。” “是。”赵惟应了一声,跟在梁帝身后进到殿内,不等梁帝发话,他又自动自发的跪下了。 昨日听了昌叔那番话后,他就决定主动认下此事,只是因为那会儿天色已晚,宫门落锁,无奈拖到了今日。 他怕被翊阳抢先,又知道今日不上朝,所以天还黑着的时候,就等在了宫门外,确保自己能够在第一时间入宫。 到了养心殿这边,又得知梁帝正在打坐,他不敢惊扰,就跪在了外头,此时已经深秋将要入冬,冻得他瑟瑟发抖,眉发挂满了白霜。 他是皇子,对于梁帝者修道的事情多少是知道一些的。 “你好端端地抓他们俩个做什么?” 来了! 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赵惟神色一凛,他先俯身磕了个头,咬牙道:“儿子最近听到了一首童谣,是……”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梁帝,复又低头,带着几分不安道:“是关于父皇的。” “哦?且说来听听。”梁帝故作不知。 “皇帝乐,皇帝笑,九五台上乐呵呵;皇帝悲,皇帝哭,皇陵里面哭叽叽。” 赵惟依言复述了一遍,随后道:“儿子觉得这首童谣奇怪,就派人暗中查了查,结果……查到了江老夫人身上。” “儿子不知道她为何要散播这样的童谣,但儿臣知道,百姓愚昧,一遍两遍尚且无事,但听得多了,难免人云亦云,恐怕会坏了父皇的名声。” “儿子心急如焚,又不能与人说,便……便一时糊涂,绑架了江行远与辛夷,想要借此迫江老夫人闭嘴。” 梁帝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追问道:“后来呢?” “抓到俩人后,儿子正要派人去警告江老夫人,却几经思虑之下,却事情并没有儿子想的那么简单。” “为何?” “一来老夫人动机不足,她与父皇并没有过节,相反还有香火之情,实在没必要编派这样的谣言诋毁父皇;二来……这件事查到的太容易了。” 他偷偷睨了梁帝一眼,见后者不说话,继续道:“性质如此严重恶劣的事情,一旦被查到,就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于情于理都该尽量避嫌;江家那么多江湖人士,其中定有擅于易容换貌之人,江老夫人实在没必要亲自冒险,更别提她已经一把年纪了。” “这个时候,儿子意识到事情不对,但人已经抓了,骑虎难下;儿子只能一边继续软禁他们,一边暗中追查这件事背后的真相,后来……” 赵惟沉默片刻,咬牙道:“儿子查到了姑姑那里,昨儿个借着探望的机会,去试探了姑姑几句;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胡先生带着陈府尹去了儿子的别院,带走了江行远与辛夷。” 说到这里,他朝梁帝又重重磕了个头,哽咽道:“儿子自知任性糊涂,铸下大错,所以特来向父皇请罪,愿听凭父皇发落。” 他没有在绑架的事情上耍心眼,坦白承认,毕竟人是在他别院里找到的,只要陈府尹与胡一卦一来,就会真相大白,由不得他抵赖。 不过他很好的窜改了自己的动机,从逼迫翊阳与江家两败俱伤,变成了想要逼江家收收。 赵惟很清楚,这世间没有完美无瑕的谎言,最不容易识破的谎言就是半真半假。 梁帝看着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赵惟,面无表情地道:“朕真是养了一群好儿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 赵惟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少顷,梁帝冷漠的声音再次从头顶传来,“若胡先生他们没有找到江行远,这件事,你打算瞒朕一辈子了是不是?” “是。”赵惟战战兢兢地承认,没有耍小聪明。 他很清楚,梁帝是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他可以允许犯错,但绝对不能允许欺骗,尤其是那些个拙劣的谎言。 “混账东西!”梁帝抓起手边的茶盏狠狠掼在赵惟面前,雪白的瓷片应声而碎,混着残余的养生茶四散飞溅,其中一片擦着赵惟手背飞过去,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 赵惟顾不得看手背的伤,慌忙俯身请罪,“儿子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梁帝嗤笑一声,面无表情地道:“你若真是这么想的,就该自己去顺天府投罪自首,而不是在朕面前装模作样。” 这番不带一丝感情的话令赵惟心中一沉,难道这一步棋走错了? 这个念头仅仅出现了一瞬间,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走到这一步,已经由不得他质疑了,不管对错,只能继续走下去,直至结局。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哽咽道:“儿子出宫之后,就立刻去顺天府投案,只求父皇不要为儿子动怒伤心。” 面对他的这番说辞,梁帝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寂寂半晌,梁帝忽地道:“说说吧,你是怎么发现童谣与翊阳有关的。” 听到这话,赵恪精神一振,连忙磕了个头道:“儿子那日问过小乞儿后,派人在他们落脚的地方暗中监视,发现附近多了几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见梁帝露出不解之色,他解释道:“那一带是外城出了名的贫民窟,聚集的多是一些无家可归的乞儿与外乡人,别说买东西了,连温饱都成问题,又怎么会有人来这边做生意,所以儿子断定他们有问题。 第641章 曹皇后 “连着几日监视下来,终于找到了他们落脚的地方,在外城的一间小宅里,儿子查过,那间宅子落在一个叫郭老三的名下。” “这与翊阳有什么关系?” “郭老三有一个女儿,在长公主府里当差,现在的名字叫春菱。” “是她?” 梁就帝低声轻语,寻常奴仆的名字,他不会记在心里,但春菱是翊阳身边的大宫女,时常跟着后者出入皇宫,所以他是记得的。 “正是。”赵惟点头道:“正是因为查到了郭老三,儿子才怀疑这件事与姑姑有关。正好儿子府里的管家何有福有一个堂弟,与那徐忠是老乡,就让他去探了探口风,徐忠那厮口风极紧,一问三不知,但他不知,恰恰是这一点,引起来儿子的怀疑。” “为何?” “徐忠是长公主府的管家,又跟在驸……徐晋之身边那么多年,绝不可能是一个愚钝无知之人,除非……是他有心装出来的。” 屋中沉香袅袅,轻薄的白烟不断从香炉中溢出,又不断没入空气之中…… “你说曾去试探过翊阳?” “是。” “她都说了些什么?” 赵惟苦笑道:“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是让儿子不要多管闲事,以免惹祸上身;临别之时,还说给儿子备了一份礼;直至别院的管家来禀,儿子才知道姑姑这份礼是什么。” 说罢,他看了一眼面容沉寂如古井的梁帝,欲言又止。 梁帝留意到他这副神色,眉头一拧,道:“有什么话便说,莫要吞吞吐吐的” “是。”赵惟咬一咬牙,鼓起勇气道:“儿子问起童谣的意思时,姑姑说了一句话,她说……父皇当年登基,德行有亏。” “放肆!”梁帝勃然变色,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这会儿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赵惟慌忙伏身。 一旁的王安也深深垂下了头,谁也不敢面对暴怒中的梁帝。 偌大的殿内,只能听到梁帝粗重的呼息声…… 时间在忐忑中一分一秒的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呼息声渐渐轻了下去,直至不复耳闻。 王安刚松了一口气,就看到高丽纸糊的殿门外闪现一道人影,紧接着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隔着门递了进来,“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替你说情的人来了。”梁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赵惟,后者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梁帝收回目光,扬声道:“传。” “是。”应声刚落,便又看到一道人影出现在窗纸上,这道人影发髻高耸,两边流苏垂落,只看影子,便知是一位女子。 果不其然,随着殿门打开,一位姿容端庄,风韵极佳的女子出现在殿内,正是当今的中宫之主曹皇后。 她已经年过四十,却风华依旧,岁月并没有磨灭她的美貌,反而雕琢出一种成熟女子独有的韵味。 相比妩媚柔美的郑淑妃,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多了几分贵重。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皇后走到殿中央,朝着重新落坐的梁帝屈膝行礼,多年的后宫生涯,让她每一个动作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完美无瑕。 梁帝摆摆手,“皇后免礼,赐坐。” “谢陛下。”曹皇后谢过恩,就着王安端上来的绣墩坐下。 “皇后此行,是为荣王而来吧?” 曹皇后笑吟吟地应声,“真是什么都瞒不住陛下。” 她看了一眼跪地不起的赵惟,道:“臣妾身边的宫人一早来禀,说是荣王进宫之后就一直长跪在养心殿前;臣妾担心惹了什么事,让陛下不高兴,所以过来看看。” 赵惟一入宫,就悄悄派了一名可信的太监传信给曹皇后,请她来此。 梁帝冷哼一声,“皇后倒是护得牢。” “惟儿虽非臣妾亲生,却是臣妾一手一脚养出来的,臣妾不护着他,谁来护着。”曹皇后并没有在意梁帝的冷脸,笑吟吟的说着,能够在众多后宫女子之中脱颖而出,母仪天下;一方面固然与出身有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智慧。 即使这些年郑淑妃母凭子贵,在宫中横行无忌,连曹皇后也压不住她,可到底也没能怂恿梁帝废后,她依旧只是一个妃子。 往好听了说,是淑妃;往不好听了说,就是妾室。 这是郑淑妃心里的一根刺,每每想起,都恨得牙痒痒,偏又无可奈何。 曹皇后柔声问道:“陛下,惟儿到底犯了什么错?” 梁帝轻哼一声,袍袖一甩,指着赵惟道:“你自己说与你母后听。” 赵惟应了一声,一五一十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曹皇后蛾眉微蹙,步摇在耳畔微微晃动。 半晌,她轻叹一声,不悦地道:“身为皇子,竟然知法犯法,实在糊涂。” “儿子知罪。”赵惟低头认罪,也不辩解。 曹皇后摇摇头,朝沉眸不语的梁帝欠一欠声,道:“陛下,惟儿一时糊涂,铸下大错,但究其根由,是想替陛下分忧;于理该惩,于情该恕,臣妾斗胆,请陛下给惟儿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皇后且说说,怎么个将功赎罪法?”梁帝挑眉。 他满以为皇后会直接替赵惟求情,不曾想竟是这么一个说法,顿时被勾起了几分兴趣。 曹皇后垂眸,长睫在她圆润白皙的脸庞上投下两道小巧精致的阴影。 “查出利用童谣,抵毁陛下的幕后黑手。” “此事自有顺天府去查。”梁帝摆手道。 “若顺天府有这个能力,也不至于拖到现在了,刘府尹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曹皇后拿起绢子按一按鼻翼上的脂粉,轻声道:“就说江行远与辛夷那件事吧,堂堂三品府尹,被胡一卦与翊阳耍得团团转;指望他破案,陛下太过乐观了。” 梁帝脸一黑,但没有说话。 “就惟儿目前查到的线索来看,童谣一案,最可疑的就是翊阳了,她……唉。” 后面的话,泯灭在一声幽幽的叹息中。 梁帝面色越发难看,殿内的气氛凝滞如浓胶,令人窒息。 第642章 十日为限 “陛下,刘府尹求见。”小太监隔着门递进来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凝重,令众人心头一轻,呼吸也跟着顺畅了几分。 “让他进来。”梁帝面无表情的说着。 说曹操曹操就到,真是不禁念叨,不过算算时间,顺天府也该入宫奏禀了。 不一会儿功夫,穿着一袭绯红官袍的刘府尹小步走了进来,看到跪在地上的赵惟以及端坐在一侧的曹皇后,胖乎乎的身子顿时为之一僵。 不问过,这两位必定是为了昨日的事情而来,有的扯皮了。 心念电转间,刘府尹已是来到殿中,在距离赵惟一个身位的地方跪下,三呼万岁。 “刘爱卿何事要见朕。”梁帝淡淡地问着。 不出所料,刘府尹就是为了昨日那件事情而来,不过在他的描述中,补充了胡一卦的存在,正是后者告诉他,江行远二人被窝藏在荣王的别院之中。 梁帝一边听,一边手指“笃笃”敲着紫檀小几,一下又一下,直至刘府尹说完了整件事,依旧没有停下。 众人该坐的坐,该跪的跪,该站的站,不敢惊扰。 “胡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刘府尹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连忙拱手道:“回陛下的话,臣也曾问过胡先生,只说是有人传信,具体是谁,未曾明言,颇为神秘。” 神秘? 赵惟心中连连冷笑,翊阳前脚将他引走,后脚胡一卦就带着刘府尹到了,除了翊阳还能有谁。 梁帝也是一般想法,但他没有说破,又问了几句江行远和辛夷的情况,知道二人只是中了迷香,并没有受伤,也不曾受到虐待,颔首道:“朕知道了,你且先退下吧。” 刘府尹乖觉地离开,没有追问处置赵惟的事情,甚至还有几分庆幸。 如果梁帝问他该如何处理赵惟,他反而不好回答,毕竟当事人就在眼前,曹皇后也在;一个没说好,极有可能被二人给记恨上了,到时候悄悄给穿个小鞋,他连哭都没地方哭。 皇家的家事,能不掺与其中就尽量不要掺与,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古往今来,死在天家权力斗争中的大臣,不知有多少,他还想多活几年。 曹皇后恻目看着重新关起的殿门,摇头道:“此人谨慎有余,魄力不足,就是一个庸碌之辈;活活稀泥还可以,查翊阳……恕臣妾直言,他不够资格,也不够能力。” 曹皇后的点评一针见血,若是刘府尹在这里,怕是要羞愧地找个地缝钻进去。 梁帝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沉默片刻,曹皇后又道:“徐晋之一案,真相到底如何,陛下您心里最清楚不过。 “您顾念兄妹手足之情,只处斩了徐晋之一人,未曾牵连长公主,依旧锦衣玉食的供着她,可结果呢?”她幽幽轻叹,摇头道:“臣妾想着都觉得寒心。” 梁帝睨了她一眼,冷声道:“皇后这么说,就是认定翊阳所为了?” “结合惟儿与陈府尹的话来看,她确实是最可疑的。”曹皇后举目,声音不急不徐。 “再者,惟儿抓了江行远他们二人,确实不对,但翊阳将这件事告诉胡一卦,打的是什么心思,陛下您还不清楚吗?” 梁帝面色本就不太好看,听到这话,越发阴沉,翊阳疼爱太子,视若己出,一心想要将他扶上东宫乃至天子宝座。 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太子以外的皇子,都是翊阳眼中的敌人,赵惟自然也不例外。 今日,就算曹皇后不来,他也不会重惩赵惟,只是抓两个罢了,也没闹出人命来,实在算不得大事。 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梁帝不止一次的说起过,但在他心里,从不认同,甚至认为那就是一句笑话。 人生而不平等,却要求犯法时同等处置,简直可笑。 再者,他虽然从未打算将帝位传给赵惟,却需要后者来牵制太子,以免太子一党独大。 这也是他表面上一直维持对赵惟恩宠有加的原因所在,朝堂需要平衡。 如今,曹皇后的一袭话,却让他意识到,也许……朝堂已经在向着太子的方向倾斜了;这样的话,翊阳就是他首先要拔掉的一颗钉子。 原本,翊阳若是安安份份做她的长公主,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翊阳经营这么多年,手里握着不可小觑的势力,他不想伤筋动骨。 可偏偏翊阳要兴风作浪,甚至试图揭开当年他登基的真相,哪怕仅仅只是揭开冰山一角,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翊阳啊翊阳,你甚至这么舍不得驸马,朕就成全了你,让你尽快去地府陪他,做一对鬼鸳鸯。 这般想着,梁帝心中有了决定,在曹皇后的注视下,他微微颔首,转头看向赵惟,“朕看在皇后的份上,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听到这话,赵惟心中大喜,他知道,自己劫人囚禁的事情算是揭过去了,以后再有人上奏弹劾,梁帝也自然会帮着挡回去;而且,若是能够查出翊阳散播童谣的实证,说不定还能立上一功。 果然,请母后过来是正确的决定。 赵惟按下心中的喜意,肃然道:“儿子一定不负父皇所望。” “若是负了该当如何?废了你这亲王之位?”梁帝眼眸半眯,似开玩笑又似认真。 曹皇后面色一变,“陛下……” 梁帝眸光冷冷在她那张精心保养的脸皮上的扫过,漠然道:“朕和荣王说话,皇后插什么嘴?” 曹皇后脸皮一下子涨得通红,但又不便发作,只能默默噤声。 见梁帝突然朝着曹皇后发难,赵惟心中一凛,思绪飞转。 半晌,心中已是有了计较,只见他朝梁帝磕了个头,无比恭顺地道:“若儿子查不出童谣一案,愿自请废去亲王之位。” “好。”梁帝缓缓点头,声音寂静空旷的养心殿听来分外清晰,“那就以十日为限。” “儿子谨遵父皇圣命。”赵惟又磕了个头,方才起身,扶着曹皇后退出了养心殿。 待母子二人走得不见踪影,王安方才回到养心殿。 第643章 储秀宫 梁帝正神色平和地翻阅着一本蓝皮线装的道书,不复刚才的冷漠寒沉。 “陛下,若是荣王查不出童谣一案,您真要废了他的亲王之位吗?” 梁帝也不看他,只是侧一侧身子,淡淡道:“皇后让你打听的?” “奴才冤枉!”王安迭声叫冤,委屈地道:“刚才送皇后与荣王出去的时候,奴才可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就是奴才自己一时好奇。” 见梁帝不说话,他抬起手轻轻打着自己巴掌,一边打一边轻声喊道:“奴才多嘴!” 如此打了十几下,梁帝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身上,“行了,真要掴红了脸,传出去,该说朕刻薄了。” “陛下宽宏大量,实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王安停下手上的动作,不失时机地吹捧了梁帝一番。 果然,梁帝虽然没有说话,但心绪明显好了许多,他搁下手上文字晦涩的道经,望着殿门的方向,凉声道:“朕原本打算训斥荣王几句,罚俸半年也就算了,毕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可皇后非要荣王将功赎罪,呵呵,她以为朕看不出她那点心机吗?” “陛下英明。”王安讨好地说着。 梁帝不理会他的谄媚,自顾自道:“到底夫妻一场,她想要借这个机会推崇荣王,朕也不好太拂她的面子,干脆就定了这么一个赌约,荣王如果十日之内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朕就一定会夺了他的亲王之位;反之……” 梁帝站起身,走到窗前,双手用力,长窗应声而开,寒冷的秋风从外头灌进来,冻得王安一阵哆嗦,梁帝却恍若未觉,反而颇为享受地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顺着萧瑟的秋风中,递到王安耳中,“朕就送翊阳去见徐晋之。” 王安心中一凛,梁帝最后说的这十个字,每一个字都透着浓重的杀意,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想到这里,王安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暗暗告诫自己接下来行事一定要仔细再仔细,以免被殃及池鱼。 另一边,曹皇后莲步款款,带着养子往储秀宫的方向行步,一众宫女太监逶迤在后,始终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 一路上,曹皇后都未曾开口,倒是赵惟几次想要开口,但都被曹皇后瞥来的眼神给制止,就这么一路忍到了储秀宫。 回到储秀宫,二人甫一落座,便有宫女奉上香茗,刚一揭开,便有清香四散飘溢,令人心神一振。 曹皇后抿了一口,道:“去把本宫离开前叮嘱小厨房温上的燕窝粥端来。” 小宫女清脆的应了一声,退出了主殿,不一会儿,端着一碗燕窝粥进来,上面浇了金黄色的蜂蜜,香甜的气息飘浮在空气中。 曹皇后眸光温和地望着养子:“本宫听说你天没亮就在外头等着,又在养心殿跪了那么久,滴水未进,腹中定是饥肠辘辘,且先吃碗燕窝粥垫一垫,等会再陪本宫一道用午膳。” “还是母后最疼儿子。”赵惟灿然一笑,接过小宫女递来的燕窝粥,大口大口吃着,他是真的饿了。 “慢些。”曹皇后心疼地说着,见一碗粥三两下见了底,柔声道:“够了吗,不够的话,本宫让人再去盛一碗来。” “多谢母后,不必了。”赵惟吃完最后一口,将空碗交给小宫女拿回小厨房,半开玩笑地朝殷殷而望的曹皇后道:“吃得太饱,会让儿子生出惰性。” 曹皇后颔首,挥退不相干的宫人,只留了掌事的大宫女与首领太监,这两个都是她的心腹,最是忠心。 她搁下温热的茶盏,秀眉微蹙,“你刚才太冲动了。” 赵惟闻言,敛起脸上的笑意,涩声反问,“母后觉得,儿子刚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面对他这句话,曹皇后亦沉默了下来,刚才梁帝显然看出了她的打算,既有些认可,又不愿让她太称心,所以才会开出后续的条件。 梁帝的意思很明显,想要把这件事揭过去,甚至从中得益,可以; 但必须得承担相应的风险,一本万利的事情,想都不要想。 良久,曹皇后幽幽叹了口气,“是母后考虑不周,连累你了。” 赵惟连忙坐椅中起身,满面惶恐地道:“母后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若不是您一直殚精竭虑地替儿子谋划,以儿子的出身,万万不会有今日。” 曹皇后眸光一动,若有所思地道:“郑昌告诉你了?” 郑昌就是那个马夫,也就是储秀宫原来的首领太监。 “嗯,昌叔都与儿子说了。”赵惟坦然承认。 “这个多嘴饶舌的东西,把本宫的话当成耳旁风。”曹皇后蛾眉微蹙,端庄秀丽的脸庞浮现出明显的怒意与不满。 “不怪昌叔,是姑姑将生母的事情告诉了儿子,昌叔为了不让儿子意志消沉,才说出了母后的谋划。”说到此处,赵惟拱手朝曹皇后深施一礼,语气凝重地道:“母后大恩,儿子没齿难忘。” 曹皇后轻叹一声,怒意如潮水一般褪去,她起身亲自扶起赵惟,慈爱地道:“母子之间,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从你喊本宫母后那一刻开始,你就是母后的亲儿子;为亲儿子谋划,不是应该的吗?” 赵惟鼻子发酸,他看似相交甚多,在朝臣之中更是混得如鱼得水,可心里清楚,这些人结交的实际是他皇子的身份,一旦失去这个身份,他什么都不是,只有曹皇后是真的无条件疼他惜他。 “好了,不说这些闲话了,说一说正事吧。”曹皇后拉着他重新落坐,沉眸道:“十日之期,你可有把握?” 提起这事,赵惟迅速收敛了心神,思忖片刻,他摇头道:“姑姑做事一向干净俐落,想要从她手里挖到证据……”他思虑半晌,吐出两个字来,“很难。” “本宫也是这般想法,这可如何是好?”曹皇后愁展不展,亲王之位,夺去容易恢复难,一旦在这件事里失利,那么赵惟再想争东宫之位就难了。 第644章 醉仙楼 半晌,她道:“本宫手里还有一些能用的人,待会儿你拿本宫的手信去找他们,让他们全力协助你查案。” 赵惟倒是没有太担心,微笑道:“母后觉得,父皇是真的想要证据吗?” 曹皇后心思敏锐,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养子这句话的意思,精心修剪的指甲轻磕着盏盖,不时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许久,曹皇后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是本宫着相了,翊阳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陛下的底线,无论证据是否充足,她都难逃死罪。” “母后英明。”赵惟欠一欠身,抬起头来时,他嘴角的笑意较之刚才更深了几分,“就算儿子到最后只找到一些表面的证供,父皇也会将这个证供作实,从而去定姑姑的罪。” 曹皇后一扫愁容,露出一抹笑意,“你能想到这一点,果然长进了许多。” 说到这里,她心里难免又是一声轻叹,若不是因为生母这层的关系,东宫之位,于情于理都该落在惟儿身上,真是可惜了。 赵惟斟酌片刻,轻声道:“母后,儿子有一事想问。” “你问就是了。”曹皇后抿了口茶随意说着,等了一会儿不见赵惟出声,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发现后者望着大宫女二人,欲言又止。 曹皇后剥了一个橘子递到赵惟手中,“无妨的,问就是了。” “是。”赵惟应了一声,压低声音道:“童谣说的事情,母后知道多少?” 一向雍容端庄的曹皇后听到这话,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几滴茶水溅在白皙如玉的手指,她搁下茶盏,不动声色地拭去茶水,“你什么时候好奇心也变得这么重了?” 赵惟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不满,连忙道:“儿子多嘴,请母后恕罪。” 曹皇后端详他片刻,叹声道:“既然你问起了,本宫就与你说一嘴,但你记着,出了这个门,便要烂在肚子里,谁问你都不能提及,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 赵惟神情一凛,记忆里,这位养母从未如此郑重其事地叮嘱过,看样子,童谣的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 他按下发散的思绪,拱手答应,“儿子一定谨记母后的话。” …… 晌午过后,赵惟走出了储秀宫,一路走到宫门,乘上等候在那里的马车,直至车轮滚动,他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看去,手指因为握拳太久,指节的地方已经褪去血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之色。 他控制着双手松开,随着僵硬的伸直,血液顺利流通,舒缓着那一个个缺血的关节。 赵惟只是看了一眼便移了目光,他掀起帘子,回望渐渐缩小的紫禁城,眼中既有余悸,也有兴奋…… 今日这步棋虽然走得惊险万分,但确实没有走错,不仅给自己争到了更进一步的可能,还得知了一桩天大的秘密。 呵呵,事情越来越有趣。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刘府尹私下奏禀过翊阳的事情后,就仿佛忘了这件事,只字不提。 其间不止一次有亲近太子的官员明示暗示,希望他借这件事,将荣王拉下马,可他就是装傻充愣地不肯上钩,把那些官员气得够呛。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自己上书,毕竟这么好的机会,放弃了实在可惜。 相比孱弱的大皇子,一门心思只想做着事的齐王,以及碌碌无为的几位皇子,做为皇后养子的荣王无疑是对太子威胁最大的那一个。 只是平日里,他长袖善舞,为人圆滑谨慎,想找到他的错处,难之又难,亲近太子的这些官员这才一直隐忍不发。 眼下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不弹劾上几十本,就枉费他们读那么多年书了。 劫人囚禁这件事,对于一位皇子来说,不至于压得他一蹶不振,但也绝不是一桩小事,利用的好,甚至能让他伤筋动骨。 然而在一番上窜下跳后,那些官员失望地发现,梁帝并没有太过在意,仅仅只是不疼不痒的罚俸半年。 这样的结果无疑不是他们想要的,一封封的折子递了上去,要求严惩荣王,但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见梁帝铁了心要保荣王,他们也只能做罢,暗自等待下一次机会。 至于调查童谣那件事,梁帝也好,赵惟也好,都默契的没有提起,这件事几乎涉及国本了,只能秘密调查。 醉仙楼,二楼包厢。 江行过挟了一筷鱼肉放到对面那只细白的瓷碗中,“尝尝,这醉仙楼的清蒸鲈鱼可是一绝,鲜而嫩,每到秋天,不知有多少食客慕名而来,就为了尝这一口。” 辛夷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碗里的鱼肉,并没有动筷的意思,“有话就说。” 对视半晌,江行过叹了口气,搁下乌木镶银的筷子,带着几分无奈道:“咱们好歹算是半个朋友,至于这么冷淡吗?” 辛夷歪一歪螓首,淡然道:“若是朋友叙旧,那自然不会,但你这次……很显然是来当说客的。” 她一针见血地道破了江行过的来意。 江行远耸一耸肩,倒也不觉得意外,这妮子一向冰雪聪明,要是连这点都猜不出,才叫奇怪呢。 “你独身一人,祖母放心不下,那日你悄悄离开茶行,她老人家知道后,把那几个丫头狠狠骂了一顿。” 提及江老夫人,辛夷眉眼间的冷意稍缓,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淡淡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让老夫人不必担心。” 江行过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明知道担心的并不止祖母一人。” 辛夷娇躯一僵,随即别开脸,冷漠地道:“若你此来,只是为了说这些,那么可以走了。” 动不动就赶人,这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江行过在心里腹诽了一句,摆手道:“行了行了,你们的事我不管,这总可以了吧。” 见辛夷面色稍缓,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琥珀色的酒,道:“我此来,是代表祖母,与你谈个合作。” “合作?”辛夷转过头,晶莹的眸子落在江行过面上,眼中布满了疑惑。 第645章 合作 江行过颔首,带着几分无奈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选择留在京城,但我知道,你不走,他也不会走,否则也不会开那间茶行了” 辛夷抿唇不语,搁在桌子底下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她当然知道江行过口中的那个“他”是指谁。 “祖母和行远商量过,茶行的生意岳阳那边已经饱和了,变不出什么花样来,既然京城这间茶开了,就好好经营,拓展生意。” “这是好事,但与我有何干系?” 面对辛夷的疑惑,江行过嘿嘿一笑,说出一句令前者心神剧震的话来,“你难道不想剡溪茶重现于世?” 辛夷神情陡然,身子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站起来,但又被她硬生生止住,面色难看地盯着一桌之隔的江行过,“你明知道剡溪茶已经灭绝,而我也并不知道它的培育方式,根本不可能重现于世。” 若非知道江行过表面浪荡,实际是一个颇为可靠的人,她都要怀疑江行过是故意来寻自己开心的了。 江行过笑一笑,抬手道:“别急,正常来说是这样。” “正常?” 辛夷敏锐地从他话里听出了隐秘,“什么意思?” 江行过打开包厢的门看了一眼外头,确定附近没人后,方才回到椅中,压低了声音道:“当年辛家遭逢大难之前,辛老爷曾经托人带过一本书给老夫人,书中记载的,正是剡溪茶的培植之法。” 这一次,辛夷无论如何都止不住心中的震惊,豁然起身,衣袖宽大,带翻了桌上的酒盏,那一杯酒都洒在了青色的裙摆上。 她看也不看,只是死死盯着江行过,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但并没有,也就是说……这件事是真的。 她连着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取过一旁用来净手的半湿帕子,擦着裙上的酒水,颤抖的双手泄露了她心中的激动。 “你说的……都是真的?”尽管心中早有猜测,但辛夷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毕竟这件事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你觉得我会拿这件事来开玩笑吗?”江行过反问,见辛夷默默不语,他放缓了语气道:“实话告诉你吧,今日我来见你,也是受祖母之托。” “当初她不将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辛家蒙冤未雪,敌人虎视眈眈,一旦露了痕迹,必有大祸。眼下徐晋之已死,虽然长公主尚在,但有江家有胡先生在,她不敢胡来。 “再说了,她自己现在也是一身的麻烦,没有精力再来对付你。” 江行过从怀里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递给辛夷,后者疑惑地接在手里,展开后,发现竟是一份地契,包括一间庄子以及附近千余亩地。 不等她询问,江行过已是道:“这是祖母让人买下的,就在东郊,那里土质不错,祖母打算在那里种植茶叶,同时可以试着培育剡溪茶。” “如果剡溪茶真的可以重现于世,相信辛老爷在天有灵,一定会很欣慰。” 这番话让原本打算将地契推回去的辛夷停下了动作,神情复杂地看着手指尖的薄纸,久久没有说话。 江行过重新倒她倒了一杯酒,徐徐道:“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大殿下的婚事……” 辛夷张一张嘴,刚要说话,江行过已是摆手道:“别说是为了荣华富贵,这种话骗骗黄毛小儿也就算了,我从来就没相信过,行远也是,祖母也是。” “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如今你与大殿下已经解除婚约,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给行远一个机会,我看的出,你心里有他,他心里也有你。” 这样直接的话,令辛夷白皙的脸庞升起一抹红晕,别过脸倔强地道:“没有的事,休要胡说。” 看到她这般模样,江行过眼底掠过一丝隐晦的笑意,没有再多说什么,毕竟女孩子脸皮薄,说多了,只会适得其反。 他能做的都做的,剩下的就看这两人的缘份了。 “所以,剡溪茶的事情考虑好了吗?” 听到这话,辛夷神情一振,思忖道:“老夫人有什么要求?” 无论是剡溪茶的培植方向,还是那一大片的茶园,都是一笔巨大的馈赠,无功不受禄。 “爽快!”江行过打了个响指,笑呵呵地道:“助行远开拓江家在京城的茶行生意;另外,如果剡溪茶培育成功,只能在江家的茶行里面销售,利润五五分成。” 辛夷认真听着,等他说完,失笑道:“老夫人这是要将我绑在江家了。” “不!”江行过神情严肃地摇头,“老夫人希望你做她孙媳妇。” “呸!”辛夷啐了他一句,粉面殷红,“你这人,就知道胡言乱语,没一句正经的。” “天地良心,我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江行过夸张地替自己喊冤。 辛夷没有与他纠缠这个话,低头默默思索,然而江行过接下的一句话,顿时让她黑了脸。 “你身上应该没多少银子了吧?听客栈的掌柜说,你因为银子不够把一枝簪子押在了他那里。” “江行过!”辛夷磨着一口锋利的小银牙,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 她在宫里的时候,赵怀其实送了很多东西给她,金银珠宝更是比比皆是,但离宫的时候,她一样东西都没拿,只拿走了当初带入宫的那些东西,余下的首饰玉器,都原封不动地摆放在钟粹宫。 原本她随身的银子也足够用上很久了,偏偏前儿个出门的时候,遇到了小偷,被偷走了钱袋,她那会儿也没有发现;一直等回到客栈,小二来催讨住店的银子,方才发现钱袋不见了,无奈之下,她只能将簪子押在柜台。 江行过对她那“凶狠”的眼神不以为意,自顾自地道:“那枝簪子我看过,只是银质,做工也算不得上乘,顶多抵你两天的房钱,两天后怎么办?再押一枝簪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扫过辛夷发髻上为数不多的簪子,眼中隐隐有几分戏虐。 辛夷被他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地道:“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第646章 洪氏身份 虽然生气,但她不得不承认,江行过说的是事实,钱袋被偷,她的首饰又只有那么几枝,再过几天,就该面临被赶出客栈,无家可归的凄凉局面。 这两日,她也一直为此烦心,今日出门,本想找一个做事的地方,结果不是碰璧,就是有不怀好意的人想要诱她去青楼,后来就撞见了江行过,被拉来这醉仙楼。 半晌,辛夷咬一咬,带着几分无奈道:“你回去告诉老夫人,我答应了。” 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还真是没错。 “好!”江行过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举起酒杯,高兴地道:“来,喝一杯。” 这一次辛夷没有拒绝,举杯相碰,不过她没有像江行过那样一口饮尽,只是小小抿了一口,即便只是这样,也觉得喉咙一阵辛辣,仿佛要冒烟似的。 “这酒好烈!”辛夷舌头轻吐,赶紧给自己倒了杯茶,借着清冽温热的茶水缓解着喉咙里的辛辣。 “初尝时烈,再尝时就是香了,这是醉仙酒的特点。”江行过摇头晃脑地解释着,见辛夷一脸不相信,他道:“不信你再尝尝。” “算了。”辛夷摆摆手,她对酒实在没什么兴趣,相比之下,茶就好喝多了,还有提神醒脑的功效;不像酒,喝多了只会误事。 她胃口小,吃了几口菜便觉得差不多了,搁下筷子正要说话,忽地耳廓一动,听到了隐约的沙沙声。 下雨了? 辛夷走到窗边,推开临街的窗子,果然外面秋雨淅淅沥沥,街上行人纷纷缩着脖子加快了脚步。 辛夷正欲收回目光,忽地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咦?” “怎么了?”江行过随口问着,一边不忘挟一筷肥美鲜嫩的鲈鱼肉递到嘴,一脸陶醉。 那一碟子的鱼,大半条都进了他的口舌。 这京城地处北方,远离江河,连湖泊也不多,不像江南地带,遍地都是海鲜湖鲜,难得能够吃到一筷鲜的。 “我好像看到……二夫人了。”辛夷背对着江行过,声音古怪。 二夫人? 江行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辛夷说的是洪氏,随口道:“你眼花了吧,我娘远在岳阳呢。”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起身走到辛夷身边,探头张望街上那一个个脚步匆忙的行人,试图找到那个熟悉的人影,“哪儿呢?” “不见了。”辛夷摇头,带着几分不确定道:“也许是我瞧错了。”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被揭过去了,谁都没有放在心中。 深夜,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影轻巧地跃过一人多高的护墙,落在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 刚一落地,人影便感觉有数道无形无质的气机锁定了自己,显然都是院里的高手。 他谨慎地站在原地没有轻举妄动。 片刻,衣袂翻飞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道灰色的人影掠入院中,正是常喜。 他打量了黑衣人一番,神色警惕而凝重,“什么人?来此做甚?”“岳阳来的故人,特来求见胡先生。”黑衣人开口,富有成熟女子独特的磁性。 她是一个女子? 常喜露出几分诧异,思忖片刻,他缓缓道:“且在这里等着,我去禀报先生。” 说罢,他身形一闪,消失了沉黑如墨的夜色中,而锁定黑衣人的那几道气机,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不多时,后院的一间厢房亮起了灯,在夜色中显得极为扎眼。 片刻,常喜去而复返,先是朝着虚空摆一摆手,随即对黑衣人道:“走吧,随我去见先生。” 黑衣人沉默地点头,她能感觉到在常喜摆手的瞬间,锁定她的气机消失不见。 常喜领着她来到那间亮灯的屋子前,叩了叩门。 “进来吧。”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是。”常喜推开门,那是一间布置简单的卧室,除了一些必要的摆设之外,就只有一架檀木屏风。 角落里摆着一个铜盆,里面的炭还没有熄灭,忽明忽暗,但能看得出,已经快到熄灭的边缘了。 桌前坐着一个面容清癯的老者,花白发丝散乱地披在身后;因为屋里还算暖和,所以他只披了一件单衣。 胡一卦目光温和望着跟随常喜身后进来的那位不速之客,“坐。” “去沏壶茶来。” 面对胡一卦的吩咐,常喜看向沉默落座的黑衣女子,迟疑着没有动脚。 胡一卦微笑道:“她不会伤害我的,你只管去就是了。” 见自家先生这么说,常喜不再犹豫,躬身离去。 “什么时候来的京城?”胡一卦从篓里取了几块四四方方的银炭,丢到炭盆中,那些在将熄炭火上勉强挣扎的火光察觉到有新炭补充,立刻贪婪地蔓延了过来。 “今日刚到。”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取下面巾,露出一张明艳大气的五官,正是江怀德的二夫人洪氏,这会儿柳眉微蹙,一缕忧色盘桓在眉目间,挥之不去。 “他让你来的?”胡一卦拨弄着炭火的火钳微微一顿。 “嗯。”洪氏简单地应了一句,。 胡一卦搁下手里的火钳,拍一拍手,道:“看你的样子,应该是见过他的,说了什么?” “他打算对江家动手了。”洪氏言简意赅地回答,语气没有什么波动,但眉眼间的忧意明显又深了几分。 “呵呵。”胡一卦哂然一笑,带着一丝嘲讽道:“忍了二十年,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洪氏咬一咬银牙,顺着椅子跪下道:“还请先生务必保江家周全。” 胡一卦回到椅中坐下,淡淡道:“这似乎不是你该说的话。” 洪氏沉默良久,声音苦涩,似含了一枚黄莲在口中,“当年陛下担心江老夫人泄密,派人去岳阳监视;事后又觉得这样的监视不足以掌控江家内部的情况,便让我勾引江怀德,成为他的女人,还生下行过。” “因为老夫人的反对,我迟迟没能入主江家,陛下便安排人将这件事透露给即将临盆的大姐,令她郁郁而终,而我则以二夫人的身份,入主江家,这二十年来,一直替他监视着江家的一举一动。” 第647章 人非草木 说到这里,洪氏涩然笑道:“陛下打了一手好算盘,可是他忘了一件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二十年来,老爷待我万般体贴,我也早已经将自己当成江家一份子;若非这次陛下急召,我几乎……”洪氏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地道:“都快忘记自己密探的身份。” 常喜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眸中眨起一丝诧异,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转身将门关上,随即倒了两杯热茶。 他小声问道:“先生,她是……” “江行过的生母,江老爷的二夫人,也是……陛下派去监视江家的密探。” 胡一卦平静的声音就像一道雷,重重劈在常喜头顶,瞳孔陡然涣散。 江老爷的二夫人居然也是陛下的密探,那位九五至尊到底安插了多少密探。 常喜在心里吐糟,随即试探道:“陛下这个时候召二夫人进京,难道是为了江家?” 二夫人身为密探,行动无疑是不自由的,尤其是入京这么大的事,她会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陛下传召。 而陛下挑在这个多事之秋传召一枚隐藏了二十年的棋子,意思不言而喻。 胡一卦微微颔证,证明了常喜的猜测,“我虽把江家从童谣一事中摘除,让陛下看到了真正的幕后者,但他仍不肯放过江家。” 他叹了口气,低语道:“老夫人若是知道这件事,不知该有多少伤心。”顿一顿,他转头对呆若木鸡的常喜道:“你也在一旁听听吧。” “是。”常喜深吸一口气,敛起剧震的心思,退到胡一卦身后,凝神静听。 胡一卦扶起洪氏,道:“说说陛下的打算吧。” 听到这话,洪氏心头一喜,她知道,胡一卦这是答应了。 在渐渐烧旺的炭火中,洪氏细细说着今日见面见梁帝的情况。 清晨,养心殿。 梁帝接过王安递来的五行丹,小心翼翼地递入口中,随着丹药化开,一股暖流在腹中流转,舒服得他几乎要呻吟出声。 待最初的药效过后,梁帝缓缓睁开眼,此时的他红光满面,双目炯炯有神,一扫之前的老态,连皱纹都浅了许多,若非那一头花白的头发,犹如四十来岁的壮年之人。 “五行丹……五行丹……” 梁帝望着镜中的自己,着魔地念着这三个字,这段日子,每服用一日,他都觉得自己年轻几分,对秋寒的畏惧也越来越少,换了往年,这个时候养心殿里早就烧起了炭。 他仿佛回到了年轻之时在北境领兵打仗,那里的气候比京城更加寒冷,但他气血旺盛,只着单衣便足够了。 若是能够一直这么服用下去…… 梁帝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喘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 许久,梁帝强行压下再服一粒五行丹的念头,让王安替自己更衣。 “他回来了吗?”梁帝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正在替梁帝系腰带的王安细声细气地回答,“回来了,奴才这就去唤他进来。” 替梁帝整理好衣冠,王安走到门边,抬手轻拍,片刻后,一名眉目清秀的小太监走了进来,屈膝朝梁帝跪下。 “把昨夜的事情详细说给朕听。”梁帝声音低沉,威严。 “嗻。”小太监恭声道:“暗子回禀,七号离开后,去了胡府,待了半个时辰方才出现;至于胡府的情况……”他悄悄瞅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梁帝,小声道:“因为胡府有高手在,所以不敢靠近。” 这番话后,大殿陷入了久寂之中,小太监仿佛听到胸膛里“呯呯”直跳的心脏。 “退下!” 小太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磕了个头,迅速退出养心殿,这个地方,他真是一刻也不敢多呆。 梁帝望着重新关起的朱红殿门,面无表情。 “陛下……” 王忠刚试探地开了个口,就看到梁帝执起手边的黄玉镇纸,狠狠掼在了地上,一方价值百金的上好镇纸被摔得四分五裂。 “狗胆包天的东西,一个一个的居然敢背叛朕,真以为朕不会杀了你们吗?”梁帝愤怒地咆哮着,脸庞扭曲如同地狱钻出来的恶鬼,只是一眼,就吓得王忠缩紧了脖子,不敢出声。 梁帝怒骂了一阵,负手在殿中来回走动,足足走了几十趟来回,终于勉强压住了胸口的怒意,目光阴厉地道:“朕原以为,除掉江家不过是举手之间的事情,如今看来,是朕想的简单了;胡一卦……呵呵,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江家在接近朕;朕居然毫无所觉,还奉他为先生,言听计从;他心里头不知怎么在嘲笑朕了。” 提起胡一卦,梁帝恨得牙根痒痒,此人确实有大才乃至异才,若真心辅佐于他,将会是一柄绝世神器,助他开疆拓土,可偏偏…… “陛下息怒,龙体要紧!”王忠小声劝着。 梁帝一再吸气,冷声道:“朕唤她入京,原本只是试探一下,看她是否忠心依旧,如今看来,呵呵,是朕想多了。” “她既然已生了二心,陛下不妨……”王忠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太便宜她了。”梁帝冷笑连连,“朕记得她的儿子也在京城?” “是。”王忠一凛,连忙道:“此子名为江行过,江家二公子。” “江行过……”梁帝喃喃念着这三个字,他喜欢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当然不会忽略派去岳阳那名暗子所诞下的子嗣。 半晌,他忽地一笑,“呵呵,真是个有趣的名字。” “阿惬!” 京城郊外的一处茶园里,江行过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正在与账房说话的江行远回过身来,道:“大哥,你若是冷了,就先回去吧。” “我没事。”江行过揉一揉通红的鼻子,不以为然地道:“点算清楚了吗?” “嗯,总共一千二百亩,和地契上记载的一般无二。”江行远抬眼眺望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茶田,“真是没想到,京城附近居然还有这么一大片茶田。” 第648章 东宫侧妃 江行过手肘捅一捅后者的胳膊,狭笑道:“祖母为了成全你,可没少花银子,足足比市价高了两成,啧啧,真是大方;还有我,说得我口干舌燥,才让辛夷勉强答应下来;你若是这次再不能抱得美人归,可就对不起我与祖母了。” “大哥休要胡说。”江行远俊美微红,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扬起。 “你啊!”江行过知道自家兄弟这嘴硬的毛病,也不说破,在陪着巡视了一番茶园后,定下这边种植的计划后,便先行离去。 入了城门,他没有急着回茶行,此时天色尚早,他打算在城里转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生意。 京城人口众多,又是天子脚下,繁华富庶,赚钱的机遇相比岳阳,只多不少。 说起来,自来了京城后,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还没好好逛过京城呢。 江行过饶有兴趣地逛着,可惜天公不作美,好不容易放晴半日的天空又飘起了细细的秋雨,不过雨中游逛,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这般想着,江行过走到一旁的铺子里买了一顶油纸伞,挡住蒙蒙秋雨,信步闲庭地继续走在街上。 俄倾,一个粉衣婢女执伞挡住了他的去路,朝着他盈盈施了一礼,“见过大公子。” “你是什么人?”江行过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这个面生的婢女。 “奴婢桃花,我家娘娘要见你。”婢女轻声说着。 “娘娘?”这个即使在京城也不常见的称呼令江行过眉梢一挑。“是。”桃花微笑,目光越过江行过肩膀,看向他身后。 江行过心有所感,转身望去,在离他十数步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停着一顶青呢小轿,四名精壮的轿夫一动不动地站在秋雨中,衣衫下肌肉微微鼓起,里面似乎蕴含着恐怖的力量。 见到这一幕,再联想到桃花的称呼,江行过心里隐约有了几分猜测,他缓步来到青呢轿边,隔着轿子道:“行过见过娘娘。” 轿子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紧接着一只软滑莹白的手掀起轿帘,露出半张精致如画的脸庞,眼波流转,在那些珠环翠绕的首饰衬衫下,显得越发妩媚多姿,正是不久之前与太子赵恪大婚的柳青鸾。 “难得大公子还愿意赏脸来与我说句话。” “娘娘您可是东宫的侧妃,您的面子,谁敢不给。”江行过嬉皮笑脸地说着。 柳青鸾闻言,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娇滴滴地道:“许久未见,大公子说话还是那么好听,好听到……让人恨不得撕下这张嘴。” 江行过笑容一僵,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话。 见他不说话,柳青鸾掩唇“咯咯”笑道:“我与大公子开玩笑呢,莫要当真。 一段时间没见,这女人的病娇又严重了。 江行过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娘娘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 他实在不愿和这女子多接触,尤其是彼此悄咪咪地撕破脸后。 “你我好歹相识一场,这才说了几句话,大公子就急着要走,未免让人心寒。”柳青鸾双手捧着胸口,面色戚戚。 江行过翻了个白眼,没有开口,女人就是天生的戏精,眼前这个在此方面更是登峰造极,孤独求败。 见他不搭理,柳青鸾收起了那副娇弱伤心的模样,淡淡道:“听说你如今在新开的江家茶行做事?” “娘娘耳目通灵,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江行过嬉笑着恭维了一句。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骗我!”柳青鸾冰冷的眸底掠过一丝恼恨,早在大婚之前,她就回过味来,江行过根本就是江家安排的一枚棋子; 一旦她因为婚约而想对江行远不利,那个江行过这个二五仔就会在背后狠狠捅刀。 她每每想起这件事,就恨得牙根痒痒,从来只有她算计人,何曾被人这样算计过,偏偏她还信了…… 若不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再加上大婚,她早就连本带利还给江行过,不过这笔账一直都给记着,从未忘记。 “行过……呵呵,背负着这样的一个名字,居然还死心塌地给江家卖命,我真不知该说你豁达好,还是愚蠢好。” 时至今日,江行过对于过往之事,已经念头通达,没有再耿耿于怀。 他耸耸肩,笑道:“给江家卖命,总好过给侧妃您卖命,到时候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行过刻意咬重了“侧妃”二字,他知道柳青鸾虽然如愿嫁给全了赵恪,但侧室的身份,一直是她心里的痛,哪怕太子宠爱有加,夜夜宿她房中,冷落太子妃,也难以抚平这份痛楚。 果不其然,柳青鸾精致如上好白瓷的脸庞微微抽搐,但仅仅过了片刻,但恢复如常,笑吟吟地道:“越来越喜欢大公子这张嘴了,早晚有一天,要给割下来泡在酒里,夜夜欣赏。” 她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恶毒的话。却丝毫没有违合感。 真是个疯女人! 江行过在心里打了个寒颤,面上却不示弱,“那就看侧妃您的本事够不够了。” “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柳青鸾深深看了江行过一眼,正欲搁下轿帘,忽听江行过道:“此处离观音庙不远,我听说那观音庙求子最是灵验不过,这才成亲才多久,侧妃就想着子嗣了,啧啧,侧妃未免也太猴急了些。” 柳青鸾粉面一僵,声音冷冽如刀,“与你何干。”说罢,她仓惶搁下轿子,示意轿夫起轿。 看着迅速远去的青呢小轿,江行过缓缓敛起了嘴角的笑意,眸光沉冷,最近事情多,倒是把这一位给忘了,她对江家的仇恨,未必比长公主还有太子少。 他轻吸一口气,正欲离去,突然怀里撞入一个重物,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低头看去,是一个蓬头散发的小乞儿,只有他腰那么高,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看不出颜色的褴褛衣衫,脚上的草鞋顶上破了两个大洞,露出被冻得通红的脚趾。 第649章 小乞儿 “公,公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乞儿回过神来,赶紧从江行过怀里退下,手足无措地看着被他弄脏的袍子,似乎被吓坏了。 这个小乞儿看着肮脏污秽,声音却颇为清脆。 “无妨,回去洗洗就好了。”江行过摆手。 “多谢公子,公子您真是个好人!” 小乞儿千恩万谢的走了。 江行过收回目光,正要离去,忽地身子一僵,连忙低头,腰间本该挂着钱袋的位置这会儿空空如也,一并失去踪影的,还有一块腰玉。 “原来是个小贼!”江行过咬牙,发足狂奔,朝着小乞儿离去的方向追去。 跑了没多远,就看到小乞儿正一上一下抛着钱袋,连背影都透着得意。 江行远恼声道:“小贼,把钱袋还我!”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小乞儿身子一僵,也不回头,当即发足狂奔。 江行过好不容易追上他,哪会让他就这么逃走,当即加快脚步追上去。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跑得不亦乐乎。 追了整整四五条街,江行过终于在一条死胡同里堵住了小乞儿,他双手撑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讥讽着无路可走的小乞儿,“跑啊,怎么不跑了?” 小乞儿一双晶亮的眸子看看他,又回头看看身后比他高出一大截的墙壁,又看看地上的几块石头,在一番短暂的犹豫后,撒腿往后面跑去。 “我去,还真打算跑啊!”江行过眼睛一瞪,顾不得骂自己嘴贱,赶紧撑起被掏空的身子追上去。 这个功夫,小乞儿已经踩着石头,挣扎往墙上爬。 江行过知道一旦让他翻过这堵墙,想再抓他就难了,当即扑过去,一把拉住小乞儿两条腿,用力往下扯,生生将他从墙上扯了下来,摔在地上。 小乞儿抿着脏兮兮的嘴唇,颤声求饶,“爷饶命,饶命! “废话少说,赶紧把爷的钱袋和腰玉交出来。”江行过没好气地伸手。 小乞儿畏缩地点点头,老老实实伸手入怀中。 下一刻,小乞儿猛地抽出手在一门心思等着自己钱袋和腰玉的江行过面前挥过,瞬间一股带着异香的粉雾罩住了他。 迷香! 江行过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就失去意识,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深夜,江家茶行。 江行远揉一揉酸胀的眉心,从成堆的账本中抬起头来,“什么时辰了?” “子时三刻了。”小厮脆声回答。 江行远起身走到门外活动了一下手脚,他这个方向,恰好可以看到西厢的情况,那里依旧黑沉沉一片,不见灯火。 江行远心中一动,道:“大公子还没回来吗?” “今儿个茶园分开后,小人就一直没见大公子。”小厮应了一句,笑嘻嘻地道:“大公子前几日问起过教坊司,指不定今儿个是歇在教坊司了。” 江行远一怔,复又哂然一笑,大哥血气方刚,又没有成亲,偶尔去教坊司放纵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他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简单的洗漱过后,就熄灯歇息。 翌日晌午,江行过忙完了茶行的事情,照例来到后院陪江老夫人用午膳,顺道说了昨日茶园那边的情况。 江老夫人认真听着,待他说完,颔首道:“照你的意思去办就是了,祖母相信你。”顿一顿,她微笑道:“辛若海当年交给我保管的剡溪茶种植方法,我已经给你了,你多上些心,若说替辛氏满门报仇是辛丫头的执念;那让剡溪茶重现于世,则是辛丫头的心结。” “孙儿知道。” “你若知道,就不会让老身等这么久了。”江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啊,趁这个机会多用点心,祖母盼这杯孙媳妇茶盼得脖子都长了。” 江行远脸皮一红,窘声道:“祖母好端端地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江老夫人瞧着一脸尴尬的嫡孙,好笑地道:“你啊,要是有行过一半的脸皮,我这个做祖母的就不用那么操心了。” 江行远赶紧转移话题,“咳咳,祖母饿了吧,咱们先用膳。” 早在祖孙二人说话的时候,婢女就摆好了膳桌。 江老夫人看了一眼对面的空位,蹙眉道:“这个时辰了,行过还没起身?” 狗十一起身道:“老夫人,我去叫大公子。” 得了江老夫人点头,狗十一快步离去。 此处离着西厢房不远,所以不过片刻功夫,狗十一便去而复返,但依旧只有他一个人。 在江老夫人疑惑的目光中,狗十一摇头道:“大公子不在房内,我问了洒扫庭院的小厮,说大公子一直都没回来。” 江行远脸色一变,一夜未归,还有可能是歇在教坊司了,可现在已是晌午时分,再怎么样也该回来了,除非是回不来…… 想到这里,江行远连忙道:“十一叔,你擅于追踪,麻烦你带一些人去找一找大哥。” 江老夫人眉心一动,“你担心他出事了?” 江行远面色凝重地道:“嗯,大哥不是没交待的人,这么久都没回来,十有八九是出事了。” 江老夫人思忖片刻,道:“把牛二虎三也给喊上,务必找到他。” 在狗十一领命离去后,江老夫人紧一紧手里的龙头拐杖,抿着唇一言不发。 日影一点点西斜,直至坠入群山之后,只余些许霞光遗留在天空之中,映着那一只只振翅南迁的大雁。 九月末的京城,已经很冷了。 在最后一缕天光被夜色吞噬之时,奔波了大半日的狗十一等人终于回来了。 “如何?”一直等在前厅的江老夫人看到他们进来,眸光一亮,迫不及待地问道。 狗十一涩声道:“大公子昨日回京之后的动向,都打听清楚了,他先是买了一把油纸伞,之后遇见了柳侧妃的轿子,说了几句;而后被一名乞儿撞到,似乎是被偷了东西,大公子追了跑了很久,后来有人看到他跑进了一条死胡同,再没有出来。” “不可能!” 江行远豁然否认,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消失。 第650章 江怀德的到来 江老夫人眸光一动,“可有其他人出来?” “也没有,不过我们去那条死胡同勘查的时候,发现最里面一间宅子的门有打开过的痕迹,就进去看了一下,里面空无一人,后门却是开着的,再问那附近的人,说是昨日下午,有一顶小轿从这里抬了出去,至于去了哪里就无从得知了。” 江老夫人冷冷道:“偷窃为假,实际是要引老大去那条死胡同,将他劫走。” 虎三咕咚咕咚喝了一壶茶,瞪着铜铃大的眼睛,闷声道:“先是长公子,现在又是大公子,那个荣王殿下真当我们是泥捏木雕的不成?” “不会是他。”江老夫人摇头,“上次的事情,让他受了不少弹劾,于情于理,都不该在这个时候再生事非;陛下会护他一次,却不见得会护他两次。” 虎三想想也是,挠头道:“可是除了他还会有谁?” 兔四也在,拧眉道:“还有一个问题,这些人抓大公子做什么,要威胁我们的话,抓长公子不是更好吗?” 这句话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心里的疑问,无论是嫡庶之别,还是在江家的地位,江行远都远高于江行过。 于情于理,都该抓江行远才是,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沉默良久,江老夫人沉沉开口,“去查,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尽快查到行过的下落。” 在将众人都打发下去后,江老夫人突然唤住蛇六娘,“六娘,你留下。” 蛇六娘依言停下脚步,“老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江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缓缓起身,道:“你与行远,陪我去见一见胡先生,也许他会知道行过的下落。” 蛇六娘红艳的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转而道:“我去备马车。” 她刚要出门,就看到管事匆匆奔来,神情古怪地道:“老夫人,老爷来了。” 听到这话,三人皆是一愣,这管事是从岳阳调过来的,算是江家茶行的嫡系,能够被他称老爷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 江行远脱口道:“父亲来了?” 管家的点头证明了江行远的猜测。 “他来做什么?”江老夫人拧眉,面有不解,虽然京城发生了很多事,但有她从中周旋,江怀德没必要千里迢迢赶来京城。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她处理不了京城的情况,江怀德来了也无济于事。 “让他进来吧。”江老夫人吩咐了一句,重新落座。 蛇六娘也是满心好奇,左右这会儿也去不了胡一卦那里,干脆留了下来,听听江怀德挑这个时候来京城做什么。 对于后者,她始终没有什么好感,毕竟…… 唉…… 蛇六娘看了江行远一眼,暗自叹息一声,摒去心中的杂念,凝神看向外头。 夜空中,一轮弯若新眉的弦月安安静静地悬在半空中,撒下细碎的月华,几粒星子拱卫在它周围。 片刻,一道穿着湖蓝长袍,腰系玉带,脚踩千层靴的人影出现在视线中,正是江家茶行的家主——江怀德。 此刻的他看起来一脸疲惫,靴子上沾着未曾清理的泥水,显然这一路赶得很急。 江怀德跨过门槛,朝着端坐在上首的江老夫人端端正正地拱手行了一礼,“儿子给母亲请安,母亲万福。” “坐吧。”江老夫人摆摆手。 待江怀德落座后,江行过也拱手行了一礼,“儿子见过父亲。” 至于蛇六娘,她撇撇红艳艳的嘴,只当没看见。 “行远,让下人奉茶。”因为府里大半的人都被派出去寻找江行过的缘故,所以这里并没有下人侍候。 “不必了。”江怀德出声阻止,急切地道:“母亲可有见到洪氏?” “她在京城,我怎么会……”话说到一半,江老夫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愕然道:“她也来京城了?” “数日前,夫人突然留下一封书信,说要离开几日,也没说去哪里,我思来想去,她只怕是惦念行过,来了京城,所以赶来看看。” “胡闹!”江老夫人沉声道:“她若想见行过,大可以堂堂正正的来京城,难道我这个老婆子还会拦着不让她见吗?何必这般偷偷摸摸。” “母亲教训的是。”江怀德附声。 江行远在一旁微微蹙眉,是他的错觉吗,怎么感觉父亲在听到祖母没有见到二娘时,松了一口气? 那厢,江怀德匆匆说了一番来京城的原因后,四下看了一眼,诧异地道:“怎么祖母身边就这么几个人,兔四他们呢,还有行过,这小子又去哪里了?” 听到这话,众人顿时沉默了下来。 江怀德察觉到气氛不对,试探道:“是不是行过那兔崽子惹母亲生气了?我去教训他!” “不怪行过,他……失踪了。”江老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江怀德既来了京城,早晚会知道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什么?”江怀德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路日夜兼程赶到京城,听到的居然是这么一个消息。 江行远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讲述了一遍,随即道:“父亲来之前,祖母刚派了四叔他们去寻找大哥的下落。” 江怀德用力攥着扶手,指节微微发白。 片刻,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小子一向任性胡来,是不是在京城得罪了哪一位权贵子弟?” “不会的。”说话的是江老夫人,沉声道:“他是个有分寸的,这段时间一直在茶行里做事;这次失踪……十有八九与江家有关。” “江家……出什么事了吗?”江怀德试探地问着,虽然两边一直有书信往来,但都是报平安的。 静默片刻,江行远将来到京城后,将近一年间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虽然他只是挑着重要的讲,且尽量简化,还是足足讲了小半个时辰。 没办法,这大半年发生的事情,旁人一辈子都未必能经历的到。 纵是江怀德早有准备,依旧听得目瞪口呆。 柳青鸾嫁入东宫不算,辛夷也被赐婚大皇子? 还有太子,一国储君,居然被一群贼匪绑架? 还有徐晋之,整件事竟是他在幕后策划,留雁楼真正的话事人,是翊阳夫妇? 还有那个耸人听闻的童谣…… 第651章 夜访 江怀德怔怔呆坐在椅中,他们……真的只是分开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为什么他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怔忡良久,江怀德总算勉强消化了这一连串的事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看向江老夫人那张在烛光照耀下,皱纹越发深刻的脸庞,“这么说来,绑架行过的与绑架行远的并非同一帮人?” “不错。”江老夫人颔首,拧眉道:“我想了很久,始终想不明白他们这么做的用意,所以打算去见一见胡先生。”顿一顿,她又道:“你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去吧。” “至于洪氏……”江老夫人捏一捏疲惫的眉心,带着一丝无奈道:“且再等等吧,她若来了京城,迟早会出现的;当务之急是找到行过。” “一切听凭母亲安排。”江怀德躬身答应,随即走到江老夫人身边,将她扶起,“儿子也好久没见胡先生了,正好去拜访一番。” 江老夫人点点头,就着他的搀扶来到后门处,蛇六娘已经备好了马车,待众人乘上马车后,她一挥鞭子,朝着胡一卦所住的宅子驶去。 胡府的人见到是江老夫人,立刻侧身让路,将她一路请到灯火通明的书房。 守在门口的常喜看到江老夫人过来,脸色陡然一变,喃喃道:“要命了,老夫人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来了?” 嘀咕归嘀咕,脚下动作却不慢,快步迎了上去,笑吟吟地道:“老夫人,这大晚上的,您怎么过来了?”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秋夜里听来,份外明显。 江老夫人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老身有事来见胡先生。” 常喜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书房,笑道:“先生还有些事情,怕是要忙上一会儿,此处秋寒深重,不如老夫人去偏厅等一会儿,等先生忙好了这里的事,再过去见您。” “不必。”江老夫人拒绝了常喜的提议,沉声道:“老身就在这里等着。” 见江老夫人坚持,常喜只得作罢,正犹豫着是否要进去通传一声,书房传来胡一卦的声音,“请老夫人进来。” 常喜先是一怔,随即暗自松了一口气,赶紧请了江老夫人与江怀德,还有一旁的蛇六娘进去。 书房中,胡一卦从大案后起身,走到江老夫人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鼠大见过老夫人。” 在江老夫人面前,他还是习惯用以前的称呼。 “免礼。”江老夫人笑呵呵地道:“多少年前的老称呼了,你倒还记得。” 胡一卦正色道:“老太爷的恩情,鼠大一辈子都会铭记于心。” 江老夫人感慨地点头,“老身知道,你们都是忠义守信之辈,老头子过世那么多年了,你们却还记着当年的承诺。” “老夫人请坐。”胡一卦扶了江老夫人落座,又取来茶叶,亲自沏了两杯茶,在递给江怀德时,笑呵呵道:“尝尝,这茶叶还是年初的时候,你托人给我带来的,我一直舍不得喝;话说回来,你怎么突然入京了?” “有些事情要办。”江怀德含糊地应了一声。 江老夫人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书房,在看到东侧的紫檀屏风时,眸光微微一凝,复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待江老夫人抿了一口茶,胡一卦试探道:“老夫人,您这个时候过来,是否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行过被人绑架了。”江老夫人开门见山的说着。 胡一卦挑眉,露出诧异之色,“大公子?” 不等江老夫人回答,他似察觉到了什么,复道:“老夫人刚才说绑架而不是失踪,看来是有了实证,可是绑匪寄了信来?” “这倒没有,而是我派去的人查到了线索。”江老夫人看向蛇六娘,后者当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随后道:“那处宅子屋主的底细也派人在查了,但找到线索的可能性不大。” 胡一卦脸庞微垂,沉声道:“目标明确,行动干脆利落,不似一般劫匪,倒与长公子那件事有几分相似。” “老身也想过,但荣王刚被陛下训诫过,于情于理都不该在这个时候再生事端;再者,他又能从行过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这个困惑一直盘桓在她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江行远是江家嫡长子,未来的继承人,擒住他就等于抓住了江老夫人与江家的命脉,说句予取予求也不为过。。 赵惟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抓走了江行远与辛夷。 相比之下,做为庶长子的江行过,价值大打折扣,不足以要协到江家。 江老夫人叹息道:“今年实在是个多事之秋,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几乎没几天太平日子。” 见胡一卦迟迟不说话,江老夫人以为他心有不愿,无奈地道:“江家在京城毕竟人生地不熟,能够动用的人手也不多;所以老身思来想去,只能来找你想想办法。” 胡一卦知道她误会了自己,赶紧解释道:“老夫人千万别这么说,我虽然离开江家多年,但您应该知道,我从来都是把自己当成江家的人。” “那就好。”江老夫人神色一松,凝声道:“你一向足智多谋,行过这件事,你……可有什么猜测?” “另外,行过失踪之前,曾与柳青鸾见过一面,会不会是她?”江老夫人沉声问着,因为婚约一事,柳青鸾与江家可谓是撕破了脸,而且行过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以柳青鸾的心思,必定早就猜到了,暗中图谋报复,未必不可能。 “不会。”胡一卦十分肯定地否决了江老夫人的猜测,“徐晋之被斩,长公主失势,童谣一案未曾查明;在这种时候,柳青鸾绝不会冒然出手;她现在是东宫侧妃,她做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太子的态度,而太子的地位……呵呵,并没有那么稳。” “不是荣王,不是柳青鸾,还会是谁?”江老夫人喃喃低语。 胡一卦低头喝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眉眼恰好藏在阴影处。 第652章 花影 江怀德也捧着茶盏,似乎作势要喝,但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茶雾袅袅,带出诱人的清香,却始终不肯喝上一口,反倒是指节因为握的太过用力,泛出一丝诡异的青白之色。 “呯!” 江怀德突然用力搁下茶盏,在江老夫人诧异的目光中,起身大步走到紫檀屏风后,继而悠长的叹息透过屏风传了出来,“你果然在这里。” 屏风后有人? 对于这个结果,江老夫人既惊讶又不惊讶。 早在常喜故意提高音量说话,她就已经猜到书房可能有别人在,后来胡一卦出声请她进去,书房里没有别人,但摆着一架紫檀屏风,她估摸着人可能藏身于屏风后。 只是胡一卦不说,她也就假装不知道,自顾自说着此行的来意。 既然胡一卦会将人留在屏风后,那么足见这个人应该是可信的。 不过她没想到,一向稳重的儿子会突然揭开这个秘密,而且听他的意思,似乎一早就猜出了屏风后面那人的身份,所以才会用“果然”二字。 屏风后面,到底是谁? 这个疑惑并没有在江老夫人心里存留多久,因为在短暂的沉默后,江怀德就拉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此人一身夜行衣装扮,因为低着头,所以看不清她的眉眼,从身量上推断,应该是个女子。 呃,身形有些熟悉。 江老夫人诧异间,江怀德已是拉着她来到面前,后者犹豫了一会儿,屈膝道:“媳妇见过母亲。” 洪氏? 这个熟悉的声音令江老夫人瞳孔陡然一缩,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缓缓抬起的脸庞,确实是洪氏。 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还这身打扮? 怀德又怎么会知道她躲在屏风后? 一连串的问题像鱼儿吐出的泡泡一样,不断浮上心间。 江老夫人捏一捏眉头,稍稍平复了一下纷乱的思绪,沉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洪氏默默不语,还是胡一卦出声道:“此事说来话长,还是我来说吧。” 他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江老夫人身上,在一声悠长的叹息后,他道:“老夫人认为当今陛下如何?” 江老夫人拧眉道:“洪氏的事,与陛下何干?” 胡一卦没有解释,只是再一次道:“请老夫人回答。” 见他坚持,江老夫人沉默片刻,谨慎地道:“雄才伟略,高瞻远瞩,有开疆拓土,平定四海之能。” 胡一卦摇头,“老夫人说的是陛下的才干,鼠大问的是陛下的为人。” 短暂的沉默后,江老夫人道:“自是英明之主。” “老夫人真是这么认为的吗?”面对胡一卦的反问,江老夫人抿唇不语,眸光有几分闪烁。 胡一卦目光一转,落在江怀德身上,“怀德兄又是如何认为的?” 江怀德没有任何犹豫地说了他的看法,“有大才,但精于帝王权术,自私凉薄,忘恩负义。” 这一番话他说的行云流水,仿佛已经在心里排练过无数遍。 江老夫人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这个儿子一向醉心于经商以及茶叶的种植,除此之外,一向兴趣缺缺,关于国事,偶尔会听一耳朵,但从不多嘴,以免祸从口出。 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不过……忘恩负义? 江老夫人皱一皱眉,用力拄了一下龙头拐杖,“放肆,陛下乃一代英主,岂容得你这般胡乱非议。” 一向对江老夫人言听计从的江怀德,这一次却倔强地抿着唇,一言不发。 这般异于寻常的态度令江老夫人诧异,不等她说话,胡一卦出声道:“怀德兄说的没错,咱们这位陛下,或许有大才,但绝不会一位英主;否则二十年前,我也不必来京城了。” 江老夫人挑眉,沉声道:“说起来,先生当年突然辞别,来到京城,究竟所为何事?” 她很了解胡一卦,绝非一个贪慕荣华富贵的人,否则也不会拒绝梁帝邀请他入朝为官的提议,更不会十几二十年来,一直住在这么一个小小的院子里。 无论是圣眷还是能力,都足以在京城住上一个三进院子的大宅。 胡一卦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始终低头不语的洪氏,“告诉老夫人吧,你的真实身份。” 洪氏身子一颤,哑声道:“代号花影,二十二年前奉主人之命,前往岳阳监视江家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她看了一眼满脸震惊的江老夫人,银牙紧咬,“尤其是江老夫人。” “嘶!” 江老夫人倒吸一口冷气,若非听得分明,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二年前…… 是了,洪氏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其实是差不多二十二年前,也就是说,她被洪氏以及其背后那个人,监视了整整二十二年之久,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更从未怀疑过洪氏的身份,只当她是一个烟视媚行,贪图江家富贵,千方百计想要嫁进来的女子。 二十二年…… 这实在太可怕了! “你主人是谁?” 江老夫人强行将思绪拉回了现实,死死盯着洪氏。 “主人……”洪氏先是看向胡一卦,随即又看向江怀德,见二人都颔首默许,方才咬牙道:“是陛下。” 这三个字如一道晴天霹雳一般狠狠劈在江老夫人头顶,将她劈的表情一点点僵硬,瞳孔一点点放大。 陛下?是她一口奶水一口奶水喂大的陛下? 是她悉心照顾,不惜屡次豁出命去保护的陛下? 龙头拐杖倒在地上,阴沉木重重磕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重响。 这个声音,也惊醒了江老夫人,她豁然起身,死死盯着洪氏,厉喝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连陛下也敢非议,这话传出去,不止是你,连整个江家都要跟着入罪!” 洪氏屈膝跪在江老夫人面前,哽咽道:“对不起,欺骗了您二十余年。” “还在满口胡言!”江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恨声道:“你是不是要将江家祸害入狱才高兴?” 面对她的指责,洪氏低着头一言不发。 第653章 二十二年前 这样异乎寻常的沉默,令江老夫人心头越发不安,难道……这件事是真的? 这个念头陡一出现,便被她狠狠甩出脑海,不会的,陛下是她看着长大的,对她比对当今太后还要恭敬孝顺;自己离宫返回岳阳后,陛下每年都会派人赏赐东西,这次江家遭人陷害,也是陛下一力支持。 这样的陛下,有什么理由派人监视自己,还是早在二十二年之前,那会儿她刚离宫。 念头思转间,江老夫人突然僵在原地,她离宫返乡,就是在二十二年之前,而那个时候,朝堂乃至皇宫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地震。 先帝驾崩,新皇登基。 这位新皇就是现在的梁帝。 旁人以为是先帝留下遗诏,立其为新帝;但亲身参与了这件事的江老夫人心里一清二楚,这件事是有内情的,且很不光彩,也是梁帝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一旦被揭露出来,梁帝虽不至于被逼退位,但一个骂名是逃不过的。 前段时间遍传京城的童谣,就是与这件事有关,所以他才会那么暴跳如雷。 “老夫人莫要心急,且听她把话说完。”胡一卦走过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龙头拐杖交由江怀德拿着,随即扶着摇摇欲坠的江老夫人重新落座。 “你继续说。”胡一卦没有回自己位置,就这么站在江老夫人身后。 “二十二年前,江老夫人助陛下继位登基,陛下感激之余,却也心存忌惮,因为他这位皇位得来的并不光明,一旦泄露出去,就会成为谋朝篡位的贼子,成为文人口诛笔伐的对象,就算他在生之前,能够压得住这些声音,可百年之后呢? “所以陛下登基之后,一直在暗中处理知晓内情的文官大臣,孙尚书,刘御史,赵大学士……” 洪氏每报一个名字,江老夫人的心就颤抖一下,别人或许不清楚这些人,但她做为当年事情的亲历者,一清二楚;都是当初参与到帝位争夺战里的那帮人,可以说,梁帝今日能够坐在九五至尊的宝座上,都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那厢,洪氏的声音还在继续,“这些人在陛下登基十年里,先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逝去,有返乡途中遭马贼残害的,有意外落水的,还有寿终正寝的;但……”她涩声道:“那只是表相,实际上,真正要他们命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陛下。” “你胡说……”江老夫人再一次斥责,但这次声音明显弱了许多,也没有之前那样的斩钉截铁。 “老夫人以为到了今时今日,我还需要撒谎吗?”洪氏怆然反问,自从揭露自己身份后,她没有再唤母亲,而是以老夫人三个取而代之,并非她不愿,而是她心里清楚,这一席话之后,江家恐怕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地。 江老夫人被她问得无言以对,只能紧紧抿着唇,维持着最后的倔强与尊严。 在这个短暂的插曲后,洪氏继续说起了当年的事情,“这些人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们或多或少泄露了陛下的隐秘,这是陛下所不能允许的。 “他们不知道,当年那件事后,陛下在他们身边安排了眼线,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的监视之下,其中……”她抬起婉约的眉眼,沉声道:“也包括老夫人。” 江老夫人面无表情地听着,但紧紧攥着扶手的十指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与震惊。 她生下江怀德后不久,便被选中入宫照顾出生不久的梁帝,一晃就是二十年光阴,直至后者登基为帝,她方才离宫返乡。 那个时候,江怀德已经长大成人,还娶了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 那二十年,她几乎都给了梁帝,那一口奶水,让她将这个没有血缘的皇子,视若亲生,尽心尽力护他,帮他,甚至……为他甘冒性命之危。 而梁帝也一直待她百般尊重,甚至还要胜过太后许多。 她一直很欣慰,认为自己当年没有白白犯险,可眼下……洪氏就像一柄锤子一样,狠狠砸在她心头,一边砸一边还要狠狠嘲笑! “我奉命来到岳阳,一开始只是在暗中监视,与江家没有任何交集;但陛下不满意,他认为流于表面的监视,不足以掌控一切,所以让我接近老爷……” 洪氏看了一眼身侧的江怀德,那一眼,充斥着愧疚、忧伤、欣慰、感激等等,复杂至极。 “我扮成了一个失去双亲,又疾病缠身的落魄女子接近老爷,老爷怜惜我身世可怜,就租了一间小院,将我安置其中,还请了大夫替我治病。 “那时候,他经常会来看我,与我说说话,他怕我闷,还会给我带一些新鲜有趣的东西。”说起这些的时候,洪氏眼睛微微发亮,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我本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流落街头,后来被人看中,带去豢养在暗营中,那个时候,我大概十岁;每天接触的都是一群冷冰冰的人,他们教我武功,教我读书,教我潜行藏匿之道,却从不与我多说一句话。 “虽然不用再为食物发愁,可一旦没有完成他们交待的任务,就会招来一顿毒打,然后第二天继续。 “有一次,因为天气炎热,伤口化脓,我躺在床上发了整整三天的高烧,没有人给我请大夫,甚至连看一眼都没有。 “暗营的理念就是强者为王,若是熬不过去,那死了也就死了,反正他们还有很多个这样的孩子。 “我命大,硬生生给熬了过来,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想要活着就一定要变强,比所有人都强;所以,我拼命地学拼命地练,别人睡觉吃饭的时候,我还在练剑;在那里,我就是没有感情的野兽与机器。 终于,在杀了五个同为暗子的同僚后,我被允许离开那里,替暗营做事,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了自己的主人是当今皇帝。” “慢着。”江老夫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打断她道:“你说你从十岁起,就在暗营,那距离现在,至少有将近三十年了吧。” “是。” 第654章 残忍的真相 洪氏的回答,令江老夫人面色一白,三十年前,那时候梁帝才多大,十几岁的年纪,居然已经悄悄地培养暗子,他是怎么做到的,而且她做为当梁帝身边最亲近奶娘,居然一无所觉,这份心机……令人不寒而栗。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暗营首领传来了陛下的旨意,她要我入主江家,而不是这样偏安在一个小小的院落里。“我那时,已经对老爷有了好感,并不想破坏他们夫妻的感情,但我更清楚,如果我拒绝,我会死,而暗营也会另外再派一名暗子接近老爷,整件事不会有任何改变,甚至会变得更糟。 “所以,我决定按照首领的意思,引诱老爷,但老爷是个正人君子,他不止没有受惑,还大为恼怒地斥责我居心不正,责令我离开。” “我答应了,但提了一个要求,要他陪我一起吃顿饭,我在酒里下了迷情药,不止是下给他,也下给我自己,只有这样,我才能失去理智,只凭本能去做事,就像……一只畜生。” 两行清泪自洪氏眸中落下,滑过苍白的脸庞,那是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也是她最不愿意回想的龌龊往事。 江怀德默默握住她的手,“此事不怪夫人,若非夫人百般维持,江家不会有这二十年的太平日子!” 江怀德深情温柔的目光,就像一道明媚晴好的光,照进洪氏灰暗的眸子,一点点驱散笼罩着阴霾。 洪氏恍惚了一下,复扬唇浅笑,这二十年来,江怀德如同她的救赎,一点点把她从深渊中拉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继续说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醒来后,老爷勃然大怒,我与他自认识以来,从未见过他生那么大的气,简直就像要吃人一样。” 想到江怀德当时的模样,洪氏忍不住低头轻笑,”虽然生气中了算计,但老爷冷静下来后,还是决定给我一个名份。” “老爷去见过老夫人,老夫人坚决反对,不许我过门;老爷是个孝子,再加上他觉得愧对姐姐,所以这件事就给拖了下来。” “我本就不想去江家搅风搅雨,乐得拖着,可是首领不愿意,他一再催促,而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有了老爷的孩子。 “我正思索着该如何跟老爷说时,他发现了我藏起来的夜行服,以及我还没来得及寄出去的一封密信;他逼问我到底是什么人,接近他算计他,又是为了什么?” “我没办法,只能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老爷,并且告诉他,想要保住江家,就必须让我进门,成为江家的二夫人。这样,至少我可以控制住事情的进展,一旦另派他人,或者惹恼了陛下,江家就危险了。” 洪氏幽幽叹了口气,道:“再后来的事情老夫人您都知道了,我生下行过,老爷娶我过门,姐姐郁郁寡欢,在生下行远后,撒手人寰。” 江老夫人浑身僵硬地坐在椅中,努力消化着洪氏透露出那些惊天密闻。 一旁的蛇六娘也是瞠目结舌,谁能想到,洪氏当年进门的背后竟然藏着这么一个大秘密,所以…… 她神情复杂地看了洪氏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推移,原本明亮的烛光渐渐变得黯淡,焦黑的烛芯蜷曲在一起,烛光如豆,橘色的光晕只能照见三米方圆的地方,铜台下结满了呈倒垂状的烛蜡,如同殷红的珊瑚。 胡一卦从抽屉中取出全新的红烛,接替那些烧得只剩下小小一截的蜡烛 随着蜡烛一枝枝点亮,书房又恢复了明亮,清晰照见每一张脸上的细微表情,以及他们身后的影子…… “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 江老夫人沙哑干涩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是。”江怀德垂目应声。 江老夫人盯着他,涩涩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怀德抬起头,迎向江老夫人盛满巨大悲伤的眼眸,“母亲对陛下感情深厚,儿子不想母亲难过;再说了,说出这件事,除了让母亲难过伤心之外,并不能改变什么。” 江老夫人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蛇六娘美眸一闪,道:“你既然奉命监视江家,怎么突然入京了?” 听到这话,除了胡一卦,余下几人都是精神一振,紧盯着洪氏。 “我入京,是陛下的命令。” 洪氏话音刚落,蛇六娘便再次发问,“他想让你做什么?” 洪氏看了一眼面色灰败的江老夫人,叹息道:“他对江家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想要……动手了。” 众人默默无语,这个回答既意外又不意外,早在洪氏揭破自己是梁帝暗子的时候,他们或多或少都猜到了她入京的目的。 “你打算听他的话?”蛇六娘冷声问着。 洪氏摇头,涩声道:“我当然不愿意,但是……行过失踪了。” 她没有说得很明确,但在场之人,没一个是愚钝之辈,这样的提示已经足够了。 江老夫人握着扶手的手背青筋像蚯蚓一般一根根凸起,她死死盯着洪氏,声音嘶哑的问道:“他干的?” 这个“他”指的是谁,彼此心里都一清二楚。 “是!”洪氏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暗营的人一直在监视我,知道我曾悄悄来见过胡先生,料想我已经背叛陛下,所以他们抓了行过;入夜之前,首领来见我,给了我一夜的时间。” “他想杀老身?”江老夫人艰难地问出这句话。 虽然她已经消化了洪氏的话,但消化不代表接受,至今仍无法接受她冒着身家性命去救的,去帮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卑劣无耻的小人。 洪氏摇头,江老夫人还没来得及欣慰,就看到她抬手指向胡一卦,“陛下想要我杀了胡先生!” 江老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前栽去,幸好蛇六娘眼疾手快,及时扶住。 蛇六娘扶着她坐稳,见江老夫人眸中泪光朦胧,清清冷冷的嗓音在书房中响起,“此等忘恩负义,两面三刀的狗贼,不值得老夫人难过。” 第655章 陈年旧事 蛇六娘一口一个狗贼,显然是对梁帝痛恨到了极处,只是……这恨似乎来得有些莫名。 江老夫人拭了拭眼角的泪痕,怆然道:“我刚见到皇帝的时候,他只有小小的一只,因为身子弱,所以虽然一岁多了,却跟七八个月的孩子差不多。 “以前负责照顾他的奶娘,嫌弃他不受宠,先帝几乎想不起他来,奶娘自然也没油水捞,所以照料的并不尽心,表面上照着规矩忌口,背地里偷吃;再加上她口味重,什么油吃什么,什么咸吃什么,导致奶水不多,营养也不足。 “这样的奶水喝下去,皇帝想要健壮都不可能,但问起的时候,奶娘都推说皇帝先天不良,体弱多病,不好养。 “这样的谎言,只要稍稍留些心就会被戳破,奈何先帝不怠慢,生母出身也不高,那会儿的皇帝往好听了说是皇子,往不听了说就是孤儿;后来还是太后派人看望诸皇子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事,当即就将那奶娘拖出去杖毙了。” 江老夫人凉声道:“那奶娘自以为是照顾的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再加上年幼,可以随她拿捏,可她忘记了,哪怕再不受宠,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家血脉,她那么做,就是在背后偷偷掴皇家的耳光。 “贵人们不知道这件事便罢了,一旦知道,又岂会放过她;可惜,等她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晚了。 “皇帝年幼体弱,再加上陡然换了人,不习惯;那阵子夜夜啼哭,我就一宿一宿地抱着他睡;他胃口小,吃不多,经常一个晚上要喂四五次;整整一年,我都没睡过一个整觉。 “就这样,我看着他从蹒跚学步的小儿长成了少年,他很聪明,诗词歌赋,经史子集,学上几遍就会了,太傅经常夸他聪明;其他几位皇子不服气,偷偷戏弄他;我经常看到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但他从来不去先帝面前告状,都是自己悄悄忍着。” “那会儿,太后又生下了两个儿子,在先帝面前颇为得脸,地位也是水涨船高,从嫔到妃再到贤妃;可这一切跟皇帝并没有什么关系,太后一门心思全扑在两个小儿子身上,对这个自小就不在身边的长子并没有太多关注;皇帝心中苦闷难过的时候,就只能跟我说,他喜欢伏在我膝盖上,我就拍着他的背安慰他,有时候哭得累了,他就这么睡过去,我怕吵醒他,就这么一直坐着,有一次坐了整整两个时辰。” “皇帝年纪渐长,比他小的都已经成亲,他的婚事却迟迟没有人做主,不成亲,自然也就没资格开牙建府。他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苦闷,就偷偷去找了那会儿已经卧病在床的太后,求她给皇帝指婚。太后心里总算还有这个孙子,选了国公家的嫡长女,端庄温婉,倒不失为一个良配,也就是现在的曹皇后;后面的事,你们也是知道的,可惜她一直无所出,后来将一名犯官之女所生的皇子过继到了她膝下,也就是荣王。” 江老夫人絮絮说着当年的往事,这些事她藏在心里几十年了,直至这会儿才有机会说出来。 她说得很仔细,甚至有些罗嗦,但没有人催促,一个个都安静地听着。 “早在皇帝成年的时候,我就可以离宫了,但皇帝不想我走,几次挽留,我也放心不下,就一留再留。 “再后来,见皇帝大婚,先帝也赐了府邸,不会再住在宫里,我就再次辞行,这十几二十年来,虽然一年能够回去见家人一次,但到底是亏欠的,尤其是怀德……” 江老夫人望着一旁沉默不语的儿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到底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江怀德鼻子一酸,俯下身拭去江老夫人脸上的泪水,安慰道:“儿子从来没有怪过母亲,那些年若不是母亲在宫里辛苦,江家的生意不会那么顺利;这也是父亲在世时,一直告诫儿子的话。” “母亲知道……知道……” 江老夫人平复了一下纷乱的心绪,继续诉说着二十年前的往事,“那一年,先帝的身子急转直下,等到入秋的时候,已是卧床不起,太医院束手无策;先帝自知命不久矣,便打算册立太子,一旦龙归大海,太子可以及时继承大统,稳定局势,不至于群龙无首,给外敌可趁之机。 “当时的大梁国力不算强盛,外敌虎视眈眈,一直都想要吞并中原这块肥沃的土地。 那一次我再去辞行的时候,皇帝没有再阻拦;也是那一夜,皇帝跟我说,他想争夺储君之位。 “呵呵,我乍一耳听到的时候,以为他疯了,先帝的皇子虽然不是太多,但也绝对不少,身份恩宠高过他的,更是比比皆是,想要争夺储君之位,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我本想劝他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可看着他异常认真的双眼,那句话竟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我默认了他的想法。因为放心不下,所以我决定再晚一些离宫,这个事情,怀德应该有印象。” “嗯。”江怀德颔首,回忆道:“那年初秋的时候,父亲很高兴地叫我过去,说母亲要回来了,让我把宅子好好修整一下,再把那些不好的家具都换了;可不久之后,母亲又寄了一封信,说要晚些时候;我记得母亲回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年初春之时,那时候,先帝刚过世不久,新帝登基。” “不错。”江老夫人微微点头,“先帝选定的原本是二皇子,他是嫡长子,于情于理都该由他来继承大统;但就在册立的前一天,二皇子被发现与贵人齐氏有染,秽乱宫闱。 “这样的丑事一互联网,册立大典自然不能再进行,二皇子被连夜关进宗人府,齐贵人则被赐死,一并被赐死的,还有齐贵人腹中的胎儿。 “二皇子被擒的时候,犹如得了失心疯一般,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甚至还想袭击先帝,被皇帝给拦住了,但他也因此受了伤,而先帝因为这件事,加重了病情,太医忙了整整一夜,才勉强稳住了先帝的病情,不至于气得一命呜呼。” 第656章 来路不正 江老夫人沉沉叹了口气,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复杂以及……内疚。 “再后来,皇帝一直侍侯在先帝病榻前,衣不解带的侍候,又四处寻常续命的法子,有一回他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个偏子,割肉做引;先帝知道后,既心疼又欣慰,称赞皇帝最诸子之中最有孝心的那一个。 “先帝病的越来越重,百官上书的折子也越来越多,都是请求先帝册封太子的;也是凑巧,那阵子,被先帝看重的几位皇子先后出事,或是私底下买官卖官的事情被揭露,或是因为女子争风吃醋,失手错杀了人。” “哼,哪有这么多凑巧,分明是故意的。”蛇六娘皱一皱鼻子,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上写满了两个字——嫌恶。 江老夫人沉声道:“不错,这些都是皇帝的授意,但也不算冤枉他们。” “先帝就没有怀疑?”胡一卦问出心中的疑惑,对于这些事,他大概知道一些,但其中细节并不清楚。 江老夫人苦笑道:“自是有的,但那会儿先帝已经病入膏肓,思维迟钝,所以不曾深思;因为皇子接二连三的出事,余下的那些又都是平庸之辈,所以先帝斟酌再三,决定册立皇帝为太子。 “这一次,没有出什么意外,一切都很顺利,老身直至这会儿还记得皇帝在太庙前,东宫冠冕加身时的模样,二十年的隐忍,最终吐气扬眉,意气纷发。” 说起这些时,江老夫人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二十二年前。 “王朝后续有人,先帝也很高兴,仿佛连病都好了几分;可就在不久之后的一天夜里,一封密信被悄悄送到了先帝手中。 “密信是从宗人府送来的,是被关押在里面的二皇子所写,这封信说了许多父子之情,还说自己是被冤枉的,并不曾与齐贵人有染,而是被齐贵人身边的宫女请去的,他在那里等的时候,喝了一杯茶,不久之后觉得浑身躁热,再后来就失去了意识,等他醒来时,一切大错都已经铸成,悔之晚矣;至于醒来后袭击先帝的事情,他言辞凿凿的说自己那会儿并不清醒,整个人暴躁易怒,仿佛被人控制了一般。 “先帝一开始并不相信,但斟酌再三,他还是派人去查了一下,发现齐贵人的贴身宫女在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就投井自尽了。 “这原本也没什么,可在起出她尸身时,发现她后脑有受过重击的痕迹,也就是说,她很有可能是被人打晕之后投入井中的,也就是——杀人灭口。 “先帝知道此事后,再联想皇子接二连三出事,意识到整件事可能是一个阴谋,而其中利益最大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凶手。 “先帝勃然大怒,当即将已经是太子的皇帝召进宫去,厉声训斥,更言称要立刻召集百姓,公布他的罪行,剥夺他太子的身份。 说到这里,江老夫人幽幽叹了口气,“先帝以为他仍是大权在握的皇帝,一声令下,无敢不从;可他不知道,从皇帝入主东宫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默默蚕食宫中的力量;等到先帝想要发难废除太子的时候,方才绝望的发现,皇宫已经不在他的控制之中,他甚至连寝宫都出不去;所有先帝身边的人,全部被软禁。” “先帝本就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当场病亡;这一切都被皇帝牢牢掌控在手中,除了少数几人,百官都以为先帝是正常病逝,并未起疑,将先帝大殓之后,奉太子为帝,也就是如今的皇帝陛下。” 整整大半个时候,江老夫人终于说完了二十二年前的旧事,她也仿佛卸下了一个背负多年的包袱,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胡一卦手指轻叩桌面,望着默默喝茶的江老夫人道:“敢问在这场夺储之战中,老夫人又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江老夫人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几滴茶水溅在手背。 她叹了一口气,带着几分无奈道:“绿英,也就是齐贵人的贴身宫女,是我追下井的。”不等胡一卦追问,她缓缓说了下去,“绿英心高气傲,又生的有几分姿色,不甘于只做一个小小的宫女,几次刻意在先帝面前展现,齐贵人看出她的心思,甚是恼怒,对她又打又骂,还说只要有她一日在,绿英这一辈子都休想飞上枝头,永远都只能做一个供她打骂出气的奴才。” “又一次被打了之后,绿英躲在御花园里哭,遇到了皇帝,一个想要飞上枝头,一个想要利用她打听齐贵人与二皇子,呵呵,两个人一拍即合。” “所以,那天晚上,去请二皇子的是绿英,告密的也是绿英?”蛇六娘思索着询问。 “对。”江老夫人颔首,补充道:“绿英在二皇子喝的茶里面下了药,令他陷入情欲中不可自拔,醒来后,也依旧处于不清醒的状态。” “绿英以为,做完这一切,她可以嫁给皇帝,成为主子,殊不知,皇帝根本没有打算留下她;事成之日,就是她命归黄泉之时;我用镇纸敲晕了她,然后亲手把她推入井中……” 提起那个痴心妄想的宫女,江老夫人不由得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纵是时隔二十余年一时吃斋念佛,那件事依旧是她心里越不过去的一个坎,那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那厢,洪氏双膝跪地,朝着胡先生哀声道:“求先生救救行过,我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求先生慈悲。” “你若杀了我,一切自然迎刃而解,为什么不动手?”胡一卦盯着泪流满面的洪氏,沉声问着。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洪氏身上,其中也包括了江老夫人。 洪氏抬起头,美艳的脸庞布满了悲哀的笑意,“我与陛下接触不多,他的命令都是通过首领传递下来的,但有了江家的前车之鉴,我还不至于天真的以为,他是个言而有信之人。” 第657章 胡一卦之死 洪氏这句话就像根钢针一样,狠狠扎在江老夫人胸口,五脏六腑都在剧痛; 若非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她怎么都不愿相信,当初那个她豁出命去维护,甚至不惜手染鲜血的少年,居然一直对她心存忌惮,甚至安排暗子插足儿子与儿媳妇的婚姻。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监视江家,监视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看得最清楚通透的那一个,如今方知,她才是最糊涂的那一个; 这些年来,她因为洪氏的事情,没少训斥江怀德,后者从不反驳,每次都只是安静地站在面前,任由她训斥。 那时候,她以为是江怀德自知有错,所以不敢反驳,如今才知道,他只是不想自己伤心而已。 至于洪氏和行过这个亲孙子,这二十年间受的委屈更是多不胜数,她……真是糊涂透顶! 另一边,洪氏接着道:“若说以前,陛下对江家还有几分薄面,那么在被卷入一桩桩的事情之后,陛下对江家已经没有半分感情;之所以一直没动手,是因为先生在,他还需要仰仗先生,同时也知道先生与江家的情份;一旦动了江家,就等于和先生撕破了脸,而先生的手段,陛下没有把握彻底规避,所以他要先解决先生,如此才好心无旁骛的解决江家。” 洪氏一一分析着眼下的局势,到底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暗子,虽然来京城没几日,却已经将形势看得七七八八。 胡一卦沉眸不语,半晌,他叹息道:“我本想用火铳牵制住陛下,如今看来,还是高估了他的忍耐力。” 说罢,他看向跪地不起的洪氏,“你今夜不杀我,明日他也会派其他人来,我怕是连自保也难,又如何去救行过;而且……” 胡一卦看了一眼窗外,目光似要望穿黑沉的夜色,“我若没猜错,陛下的人就埋伏在宅子附近,监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洪氏眼圈发红,朱唇紧抿,嘴里满是苦涩。 胡一卦说的这些她何尝不知,她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啊,梁帝是绝对不会遵守承诺的;斩草不除根,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江怀德拱手长揖一礼,涩声道:“先生一向足智多谋,还请务必救一救江家,救一救行过。” 那厢,江老夫人亦回过神来,她看了胡一卦片刻,沉声道:“先生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但凡是老身能够做到的,一定不推辞。” 胡一卦抚过颌下的几缕长须,似笑非笑地道:“看来老夫人已经明白了胡某的计划。” 江老夫人苦笑道:“只是模糊猜到了一些罢了,若真的无路可走,先生刚才也不会说这么许多了。”顿一顿,她又道:“你只管说就是了,说起来,江家的大祸也是因老身而起,老身责无旁贷,再说了……” 江老夫人低头看着自己双手,涩涩道:“这双手已经沾过一次血,也不在乎多沾几次了。 听到这话,众人面色不约而同地变了一下,却听胡一卦道:“有老夫人这句话,胡某就放心了。” 秋末的夜虽还不至于刺骨,却也透着层层寒意,秋虫在草丛里嘶鸣,偶尔混杂着几声狗吠。 宵禁之前,一行几人从胡宅走了出来,登上等候在外的马车。 随着车头那名艳丽女子挥动马鞭,黄鬃马打了个响鼻,四蹄迈动,于辚辚车轮声里,消失在夜色里;一并消失的,还有一道从借着夜色遮掩从暗中掠出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跟在马车后面。 另外两名隐藏在附近宅子屋顶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将这一幕收入眼中,随即收回目光,继续注视着底下的胡宅。 月影渐渐东斜,那间亮了半个晚上的书房,终于熄了灯; “吱呀……” 一道清瘦的人影开门走了出来,在凉寒的夜色中伸展了一下手臂,便要往一旁的主屋走去。 在他关门的时候,突然身子一僵,紧接着闷哼一声,捂着肚子缓缓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转身似乎想逃,但无力为继,奔出几步就跌倒在地。 借着稀薄的月光,能够看到他脸上混合了惊恐与痛苦的表情以及……从指缝中挤出来的浓稠液体…… “你……怎么会是你……”胡一卦抬起另一只手,指着缓缓走来的一名人影。 这人裹着一身黑衣黑巾,虽然看不见脸庞,但瞧着身形娇小,且凹凸有致,显然是个女子。 “对不起……对不起……”黑衣女子一遍遍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哽咽,但走向胡一卦的脚步却没有停止。 “你冷静一些,我……我可以帮你……”胡一卦一边说一边艰难地往外挪动身子,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你帮不了我。”黑衣女子怆然低语,露在黑巾外的眸子泪光盈盈,有种说不出的悲凉与绝望。 “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你……唔唔……”说到一半,胡一卦猛地睁大了眸子,他的嘴被突然加速掠到近前的给捂住了。 他仿佛是预见了自己的死亡,拼命挣扎,双手在黑衣女子身上胡乱抓着,抓下了她蒙面的黑巾,露出一张成熟美艳的脸庞,正是洪氏。 “为了行过,我只能这么做,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去给先生赔罪。”黑衣女子喃喃说着,甚至有一滴泪水划落脸庞,若秋夜凝结的寒露。 下一刻,一柄染血的匕首出现在掌心,快狠准地捅进胡一卦的左胸口,没有一丝犹豫。 这一回,胡一卦没有挣扎,眼里的生机迅速熄灭,瞳孔涣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洪氏默默看着胡一卦的尸体,半晌,她轻唤一声,俯身从胡一卦手中抽回面巾,重新蒙在脸上,随即脚尖点地,纵身飞起,轻飘飘的掠过院墙,消失在夜色中…… 此时,宅子里的下人都已经睡下了,包括常喜,所以没有人发现胡一卦已死,直至天蒙蒙亮,门房睡眼惺忪的拿着木盆起来打水,方才发现在地上躺了半夜的胡一卦。 第658章 暗营首领 门房吓得面如土色,木盆哐铛一声掉在地上,正好砸在脚趾上,疼得他冷汗涔涔,不过他也借着剧痛回过神来,扯着破锣嗓子迭声大喊。 胡宅不大,下人也不多,这几嗓子下去,顿时将宅子里的下人都给喊了出来,而胡宅也陷入到一片混乱之中。 皇宫,养心殿。 躺在明黄缎子铺就的床上,梁帝缓缓睁开眼睛,手拍了拍床榻,很快就有人应声而来,挑起帘子,正是王安。 “陛下您醒了。”王安将帘幔用钩子钩好,小心翼翼地扶了梁帝起身。 “什么时辰了?”梁帝抚着还有些昏沉的额头问着。 “刚过寅时一刻。”王安准确无误地答着,轻笑道:“陛下今儿个醒得有些早。” “到底老了,不像年轻时候那样,一觉睡到大天亮,咳……”梁帝喉咙一阵蠕动,将一口黄色的浓痰吐在王安端来的漱盂里。 王安将漱盂交给小太监拿下去,自己则侍候着梁帝洗漱,一边陪笑道:“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半点都不老;更别说现在还有赵真人炼制的五行丹助陛下求证仙道。” “就你惯会说话。”王安的后半句话说到了梁帝的心坎上,令他颇为受用。 梁帝伸开双臂,让王安替自己穿上那一袭明黄龙袍,“人回来了吗?” 王安一边替梁帝系腰带一边轻声道:“寅时不到就回来了,奴才没敢惊扰陛下,让他们在偏殿侯着呢。” 梁帝微微颔首,“让他们进来吧。” “嗻。”王安抚平最后一丝褶皱,出去传话。 不一会儿功夫,一名中年宦官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朝着梁帝行了一礼,“奴才给陛下请安,陛下仙福无疆。” 若是洪氏在这里,定会一眼认出,眼前这名中年宦官就是掌管整个暗营的首领,也是她一直以为的噩梦。 “起来吧。”梁帝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另一边,在王安的示意下,一众小宦官与宫女都退了下去,殿内除了梁帝,就只剩下王安与那名中年宦官。 “如何?” 梁帝一边问着一边在摆了早膳的桌前坐下,早膳倒是简单,就一碗小米粥,并几个小菜,没有一丝荤腥,其中一碟还是腌黄瓜。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这样的早膳实在是寒碜到了极点。 这当然不是梁帝勤俭节约,事实上,他每年花在求丹问道上的银子,是一个极其恐怖的天文数字。 之所以如此寒碜,是因为梁帝认为仙者,超脱于世,不沾俗物; 他如今尚在修仙阶段,做不到吞日月精华为食,只能以俗物裹腹,但梁帝认为,荤腥之物,俗气太重,不利于修行,所以能不沾就尽量不沾,所以他如今一日三餐,大都是素食,偶尔夹杂一些江河之中的鱼肉。 中年宦官小碎步来到膳桌前,将昨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梁帝一言不发地听着,在听到胡一卦被刺身亡,他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当真?” “奴才亲眼所见,断然不会有假。”中年宦官细声细气地回答,随后又补充道:“为免洪氏使诈,又或者底下人眼拙中计,奴才得到消息后,又亲自去了一趟胡宅,胡一卦就躺在院子里,血流了一地,奴才亲自检查过,身子都凉了,更甭提呼吸心跳。” 梁帝闻言,不再有怀疑,那张阴沉的脸庞露出一丝笑意,“朕原以为此事还会有些波折,想不到洪氏如此干脆利落,倒是让朕刮目相看。” 中年宦官赔笑道:“陛下有所不知,这女人但凡生了孩子,就有了牵绊,莫说是杀人取命,就算要她剖腹取心,都不会犹豫。” “甚好!”梁帝赞许了一句,吃了几口粥,道:“东西拿到了吗?” 中年宦官不敢怠慢,连忙将怀里的东西取出来,恭敬地递给梁帝,“这是奴才从胡一卦书房里搜到的,奴才不精通机关术,只能大致瞧着应该与火铳有关。” 梁帝搁下瓷勺,接在手里看了一番,和胡一卦之前呈上来的相差仿佛,应该就是制造火铳的最后一部分图纸。 他点点头,对王安道:“你待会儿去一趟工部,让他们把负责制造火铳的工匠都叫来,这份图纸对不对,他们最是清楚不过。” “是。”王安轻声答应。 另一边的中年宦官小声问道:“陛下,那个江行过该如何处置?” 梁帝淡淡横了他一眼,“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朕来教你?” “奴才知错。”中年宦官被他盯得浑身一冷,赶紧跪地认错。 “行了,看在你刚刚立了一功的份上,朕便不罚你了。”待中年宦官起身后,梁帝又道:“洪氏不是要见儿子吗,就带她去,然后一网打尽。” 待中年宦官答应后,梁帝眉头一皱,又想起一件事来,“你说洪氏行刺之前,江老夫人曾去见过胡一卦,且也是进了书房?” “正是。” “这可就奇怪了……”梁帝搁下手里的瓷勺,手指轻敲着桌案,若有所思。 中年宦官试探道:“不知陛下以为哪里奇怪?” “既然两者一前一后进了书房,为何江老夫人去的时候,会没发现洪氏呢?” 中年宦官脸色一变,被梁帝这么一提醒,他也察觉到了其中问题,之前只顾着高兴,倒是把这个漏洞给忘记了。 “此事蹊跷,你派人再去查一查。” 梁帝是个谨慎的人,既然发现了问题,就绝不可能置之不理,否则他只怕是这一夜都要睡不着了。 “奴才遵旨。”中年宦官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就在他走后不久,有小太监在殿门外,扯着嗓子道:“陛下,江老夫人来了,在外求见。” “说曹操曹操就到。”梁帝冷笑一声,推开喝了一半的粥碗。 “老夫人此行,十有八九是为了胡一卦的事情。”王忠小声说着。 “呵呵。”梁帝轻笑,那笑容里说不出的阴寒可怖。 “让她进来吧。” 随着梁帝的话传下去,一道头发花白的苍老身影缓步踏入大殿,正是年逾七十的江老夫人,手里拄着那枝龙头拐杖。 第659章 貌合神离 “奶娘今日怎么有空入宫?”梁帝笑呵呵地说着,一边示意王忠看座。 “老身有些事情,想与陛下说。”江老夫人语气沉重的说着,对于王忠端来的绣墩,只是看了一眼,并未落座。 梁帝敏锐地察觉到江老夫人态度的转变,上前殷勤地扶了她的手臂,“奶娘一早入宫,想必是累了,且坐下歇歇。” 江老夫人身子一僵,下意识地就想要挣开,但又生生忍住了,任由他扶着自己在绣墩上坐下。 自从知道梁帝是两面三刀,恩将仇报的性子后,她既痛恨又失望,昨夜回去后一宿未睡,一直睁眼到天明。 “奶娘何事要与朕说?”梁帝尚不知自己做的那些事已经败露了,他维持着谦逊温和的笑容,接过王安沏好的茶,亲自端到江老夫人手边。 江老夫人看也不看手边的茶盏,叹了口气,沉声道:“今日一早,胡府的门房发现胡先生死在自家的院子里。” “什么?”梁帝豁然色变,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胡先生死了?” 不得不说,梁帝这演技着实炉火纯青,若非事先知晓,断断看不出破绽。 也是,若没这番演技,又怎么能骗过自己整整几十年。 江老夫人在心底鄙夷了一番,面上则是维持着沉痛之色,“正是,老身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进宫来面见陛下了。 胡先生虽然早就离开了江家,但总归是有一番渊源在,这段时间,他也帮了江家不少;如今,他被贼子所杀,老身心中难过,还请陛下一定要找出害死胡先生的凶手,还他一个公道。”说着,她颤巍巍的就要跪下。 “奶娘切莫如此。”梁帝伸手拦住,待她重新坐下后,痛声道:“胡先生这些年帮了朕许多,就算奶娘不说,朕也一定会找出害死胡先生的凶手,以慰他在天之灵。” “有陛下这句话,老身就放心了。” 梁帝眸光微闪,道:“不知胡府的人,可有见到凶手模样?” “并不曾。”江老夫人叹息道:“那门房发现的时候,胡先生已是死去多少,凶手更是早就逃之夭夭。” “朕知道了。” 梁帝颔首,对一旁的王忠道:“传朕旨意,让顺天府封锁全城,全力捉拿杀害胡先生的凶手,三日之内,朕要看到真凶落网。” “是。”王安躬身答应。 传旨这种跑腿的活,当然不用他亲自去,只需将事情告诉门口的小宦官,自然便会去顺天府传旨。 殿内,梁帝轻声安慰着江老夫人,“奶娘放心,城门关闭,那贼子插翅难逃,三日之内,一定能够捉到他。” “多谢陛下。”江老夫人颔首,眉眼间满是感激与欣慰。 “哎,今年这秋天也不知怎么一回事,接二连三出事,秋已如此难熬,入冬之后,还不知会怎么样。” 她叹了口气,凝声道:“老身还有一件事,想求陛下。” “奶娘千万别说’求’这个字,只要是朕能够做到的,奶娘只管吩咐就是了。”梁帝一脸诚恳的说着。 “昨儿个,老身那两个孙子一起去城郊的茶庄巡视,行过先返回一步,哪知就不见了;从昨日到现在,老身把所有能派的人都给派出去了,却始终一无所获;为此,昨夜还特意去见了见胡先生,他精通卜卦之术,便求着给行过卜了一卦。” 梁帝心中一动,看似不经意地问道:“结果如何?” 江老夫人蹙眉道:“卦象显然,他现在身陷囹圄,但暂时还算安全,至于方位……很奇怪,胡先生也算不出来,依着他的意思说,仿佛冥冥之中,有天机在隐蔽。” 不等梁帝说话,江老夫人又道:“原本这件事,不敢惊扰陛下,但偏偏一早又得知胡先生无端端遇刺身亡,老身担心与行过的事情有所牵连,再拖下去,恐怕行过亦有性命之忧;无奈之下,只能求到陛下这里来了。” “原来如此。”梁帝恍然之余,又故作生气地道:“出了这样的事,奶娘应该早些告诉朕才是,除非奶娘将朕当做外人。” “老身怎么会将陛下当成外人,实在是陛下日理万机,若非实在没办法,老身实在不想叨扰。” “罢了,总之奶娘记得,往后遇到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朕。”这般叮嘱了一句,梁帝又道:“朕这就去传画师来,让他按着江行过的模样绘像,然后交给顺天府寻找。” “多谢陛下。” 留下画像,又说了一番江行过失踪前的事情后,江老夫人辞别梁帝,来到等候在宫外的马车。 江怀德也在马车里,看到她进来,忙扶着坐下,然后让坐在车头的虎三驾车离开。 “母亲……”江怀德刚说了两个字,便被江老夫人抬手制止,后者神情谨慎地道:“不急,回去再说。” “是。”江怀德咽下了嘴边的话,安静地陪坐在江老夫人身畔。 再说养心殿那边,梁帝送走江老夫人后,并未像往常一样打座,而是负手在殿中来回走了几趟。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王安小心翼翼地问着。 梁帝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敞开的殿门,那里已经没有了江老夫人的身影,只有几个小太监拿着条帚,在寒凉的秋风里扫去那满地枯黄的落叶。 “你说……”梁帝面目阴沉地道:“她今儿个来到底是个什么目的?” “老夫人?”王安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试探道:“陛下认为,老夫人这次入宫,没有她自己说的那样简单?” “朕也说不出来,就是觉得有些心神不宁,而且……她待朕的态度,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这句话,梁帝说得很慢,足足讲了十几息才讲完。 王安仔细回忆了一下江老夫人进来后的一言一行,倒是没品出什么端倪来,但又不敢明着说梁帝多疑,只得带着几分不确定道:“是不是老夫人发现了什么?又或者……是洪氏那边?” 第660章 周影 “朕也有这个怀疑,但洪氏若是要背叛朕,便不可能杀了胡一卦。”梁帝思索半晌,始终没有什么头绪,反倒是头疼得紧。 见他以手抚额,王忠连忙道:“陛下莫急,有影子在,纵是这群人真有见不得光的手段。” 影子就是之前离去的那名中年宦官的代号。 王安的话,令梁帝心中微定,他拂袖来到殿外,面对迎面扑来的秋风,他不仅没有感觉到一丝寒冷,反而舒展无比,连带着头疼脑胀的感觉也消退了许多。 “话虽如此,但终归是个隐患,让影子把江行过与洪氏尽快处理了。”梁帝闭目说着,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说得不是两条活生生的性命,而是一句无关痛痒的闲话。 “是。”王安恭敬地应着。 顺天府。 一名青衣宦官策马疾奔而来,在离着衙门一丈远的地方,他翻身下马,对着守在外面的两名衙役道:“立刻带咱家去见府尹大人,咱家有陛下口喻要宣。” 听闻陛下口喻,二人不敢怠慢,赶紧领了青衣宦官进去,后者也没有久待,仅仅盏茶的功夫,便走了出来,翻身上马,扬鞭朝着皇宫的方向远去。 府衙里,陈府尹双目涣散地瘫坐在椅中,站在他身前的两名少尹也是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他们这是倒了什么楣,好不容易把大殿下和惟王给应付过去了,结果来了个更大的…… 虽然圣旨上没说三天之内,找不到胡一卦的凶手会怎么样,但听那意思…… 若是找不到,只怕他们这身官袍也别穿了。 造孽啊! 那厢,陈府尹终于从涣散中恢复了过来,他扶着椅子站起身,咬牙切齿地道:“一个个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下令封城戒严,然后派人去找,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凶手揪出来!” 刚刚消停了几日的百姓,惊奇的发现,全城又一次戒严,而且声势比之前更加浩大,至少以前走在街上,没有看到那么多的衙差士兵。 还没等他们把这个消息消化完,又发现,城门落锁,有几个胆大的找城门吏打听了一下,得到了一个日期:三天。 也就是说,整座京城,将会被封锁三天,在这三天里,除非奉有皇令,否则谁也不许出入。 这一切都与中年宦官没有关系,他离宫之后,先寻地方换了一身衣裳,随后来到他位于城北的私宅。 “老爷您回来了。”刚一进门,便有管家殷勤地迎上来,小心翼翼捧着他随手递来的瓜皮小帽。 “人呢?” 管家是个机灵人,当即从这简短的两个字里揣测出了意思,赔笑道:“老爷放心,在后院锁着呢。” “忙你的去吧,我去瞧瞧。” 扔下这句话,周影大步往后院行过,这样的私宅,他在京城有好几处,这间来的不多,像这次一样连续两日过来,更是少之又少。 打发了管家,周影一路来到后院,轻车熟路地推开其中一间厢房的门,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必要的家具摆件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此刻,正对着门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蜷缩的人影,手上脚上,各绑着一条铁链,也就是说,他除非把自己手脚砍断,否则不可能离开这个房间,难怪厢房的门没上锁,实在没这个必要。 因为是背对着门,所以看不清那人影的模样,只能从衣饰和骨骼判断出,应该是个男子。 周影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人影,嘴角微微上扬。 他来到床边,脚还没站定,就看到那个蜷缩在床上的人影突然暴射而起,回身手臂一扬,紧接着一大团灰乎乎的东西朝着他扑面而来。 双方距离极近,那人动作又极快,按理来说,这么短的时间,周影应该避不开,可周影就是避开了,他一个侧身,堪堪避过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同时一掌拍在人影的肩膀上,后者闷哼一声,当即摔在床上。 至于那团灰乎乎的东西,也轻飘飘地落到了地方,是一捧香灰,若是被洒了个正着,虽伤不了他的性命,但视线必定受影响。 “凭你一个不通武功的公子哥儿,也想偷袭我,可笑!” 周影拖过椅子,袍子一甩,施施然地在椅中坐下,眉眼间充满了不屑与嘲讽,肆无忌惮地嘲笑着江行过的不自量力。 “你怎么发现的?”江行过咬牙忍着肩膀上传来的一阵阵痛楚。 周影掸了一下沾在衣袍上的香灰,凉声道:“早在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醒了,一个人醒着和睡着的时候,心跳是不一样的,更别说我推门进来的时候,你的心跳明显增快。 明明醒着却装成昏迷,呵呵,想想都知道有问题,我又岂会没有防备。” 江行过死死咬着牙,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囚禁在这里,手脚都缚着铁链,他也会一些开锁的办法,但这些锁也不知是什么原理,寻常办法根本打不开。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什么人要抓他,但并不妨碍他想办法离开。 发现窗台上摆着一个焚香炉,里面还有不少焚成灰烬的香料,他灵机一动,攥了一把在手里,想着等有人来的时候,撒灰蒙眼,趁着对方慌乱不能视物的时候,他利用铁链缠锁,逼迫对方交出钥匙。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 除了一开始那把香灰,后面的那些设想,一个也没用着,反倒是他自己挨了一掌,那肩胛骨就跟要裂开一样的疼。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 既然对付不了,那不如套点消息出来,就算死,好歹也能做个明白鬼。 周影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摇头道:“一个将死之人,没必要知道这么多。” 江行过心里一沉,他以为这人抓自己,是想勒索江家,或者利用他布一些对江家不利的局,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想要自己的性命。 是了,若真的只勒索,这个人不会露出自己的真面目,除非……早在一开始,就存下了必杀的决心。 第661章 识破身份 可是,思来想去,他在京城也没有这样的仇家啊。 呃,柳青鸾算一个,可她现在刚嫁进东宫,脚跟都还没站牢,按理来说,不会这么快动自己,更别说自己被抓之前,刚刚见过她,一旦身死,她无疑会招来怀疑,这不符合她一惯的行事风格。 可除了柳青鸾,还会有谁呢? 江行过一边盯着周影一边飞快地思索着。 别说,虽然仇人没想出来,但还真让他发现了一件事。 这个周影看着四十来岁的年纪,可嘴上干干净净,一根胡须都没有,这不合理啊,就算是一个不喜欢蓄须的人,每日剃须,多少也会有一些须根残留,可眼前这位,一丁点儿须根都没有。 没有胡须……说话阴柔…… 一道惊雷在江行过头顶炸开,脱口道:“你是宫里的人!” 周影身子一僵,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 他冷笑一声,阴恻恻地看向江行过,“倒有几分能耐,居然能猜到咱家的身份,这样看来,更是留你不得了。” 江行过清晰看到了他眼里的杀意,汗液如浆水一般疯狂地从毛孔中涌了出来,在额头汇集成一滴滴冷汗。 怎么办?怎么办? 在江行过心思飞转,努力地思索着活命之法的时候,外头突然响起“咕咕”的鸽子叫,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落在窗外,是一只鸽子的影子。 原本已经扬起手掌的周影,听到鸽子声,眼中的杀意稍稍褪去几分,他散去手上的内劲,冷声道:“待会儿再来收拾你!” 扔下这句话,他拂袖出了厢房。 在周影身影消失的一瞬间,江行过整个人瘫软在桌上,脸色苍白地喘着粗气,刚才他真以为自己死定了。 这个人太可怕了,看那杀意腾腾的样子,只怕手上沾过不少人命。 江行过自问也算见过不少场面,但像这样的,还是头一回,实在太可怕了。 害怕归害怕,脑子该转还是得转,只要没死,就意味着还有机会。 他一定要逃出去! 江行过用力攥了一下双手,力道之大,带动了腕上的铁链,发出叮叮的响动。 这个声音让江行过一下子丧如考妣,钥匙没有,扯又扯不断,难不成真要砍手砍脚吗? 要真这样,还不如死了干脆些。 且不提江行过在那里胡思乱想,周影走出厢房,一把攥起停在窗台上的信鸽,从它腿上解下细长的竹筒,里面塞着一张卷起来的纸,只有短短一行字:任务已经完成,望守诺! 守诺…… 周影嘴角扬起一抹无声的冷笑,他这辈子都做不好的事情,就是“守诺”二字。 他随手震碎了手里的纸条,从袖中取出一早准备好的纸塞入竹筒之中,复又绑回到信鸽腿上,驱使它重新飞上天空。 这只信鸽久经训练,当即振翅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去,可还没飞出多久,就突然身子一截,一头栽落下去。 “咦?” 周影还在院子里,看到了信鸽的异常,但因为院墙的阻隔,他看不到信鸽掉落后的情况,正欲跃墙而出,有人动作比他更快,一道黑影飞身跃入,衣袂飞扬间,已是落在离周影两丈远的地方。 “是你?”周影拧眉看着不远处的洪氏,后者一身黑色裙裾,清冷美艳,手里抓着一只咕咕直叫的信鸽,正是他刚才放出去的那一只。 “你怎么会在这里?”周影面色阴沉的问着。 洪氏没有理会他,径直从信鸽腿上取下竹筒,抽出藏在里面的纸,展开后,上面同样只写了一句话——人在城郊青竹林。 信鸽感觉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掌一松,赶紧拍着翅膀飞起,飘下几根白色的羽毛,仿佛唯恐慢上一步,就会重新被抓住。 洪氏没有理会这只信鸽,朝着面色阴沉的周影扬一扬手里的纸条,“行过明明在这里,你为何要说在青竹林?” 早在洪氏抽出纸条的时候,周影就已经想到了借口,这会儿听她问起,不假思索地道:“我原本打算带他去青竹林与你见面,这里是我的私宅,并不想被你知道。” 说到这里,他眼眸一眯,带着浓重的疑色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你跟踪我?” 这两句,看似问句,实则肯定,显然心里早已经给洪氏定性。 “就许你做初一,不许我做十五吗?”洪氏嗤笑一声。 从周影派人掳走江行过的那一刻起,她与暗营维持了二十二年的平衡就被打破了; 既然大家撕破了脸皮,那也没必要再客气了。 不等周影说话,洪氏面色一沉,又道:“行了,你们要我杀的人已经杀了,现在把行过交出来!” “不急。” 周影此言一出,洪氏粉面顿时寒霜笼罩,右手搭在腰间,那里看似只是一根平平无奇的束带,但身为暗营首领,一手将他们训练出来的人,深知那里藏着一柄软剑,也是洪氏惯用的武器。 “呵呵,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放了你儿子。”周影看似轻松惬意,但若仔细看,会发现他的目光一直都没离开过洪氏的双手,尤其是那只搭在腰间的右手,显然是有所提防。 “只是胡一卦的事情,我有些许不明,所以想问问你。” 听到这话,洪氏神情一松,道:“你说。” “昨日你进胡一卦书房后不久,江老夫人他们也进了书房,那会儿胡一卦还活着,统共就那么大的一点地方,你是怎么瞒天过海的?” 洪氏美眸一眯,声音清冷似冰声撞击,“你跟踪我?” “事关重大,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周影随口应付了一句。 洪氏冷哼一声,沉默片刻后,她道:“我并没有瞒过胡一卦。” “他果然看到你了。”周翰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当时他派去的那两人,亲眼看到洪氏推门进了屋子,胡一卦若是看不到,才有问题,隐匿的功法再高明,也需要环境配合才行。 “不错。”洪氏深吸一口气,道:“他起初见我颇为诧异,得知我是来杀他后,反而平静了下来;他说最近一直心神不宁,便给自己卜了一卦,发现有血光之灾;只是他没想到,这个血光之灾会应在我手上。” 第662章 形势逆转 “然后呢?” “我要杀他的时候,外头响起了常喜的声音,我才知道江老夫人竟然这个时候来了;他们已经到了门外,我自然不能出去,所以就藏到了屏风后面。” “胡一卦居然没趁他们进来的时机,揭穿你在屏风后面一事?”周影眉头紧锁,摇头道:“这不合常理,据我所知,那个常喜一身功夫十分了得,绝不在你之下;他若出手,你绝对取不了胡一卦的性命。” “不错。”洪氏面不改色地道:“所以在躲到屏风后面之前,我问了胡一卦一个问题,他是想死一个人,还是想死一群人。” “正如你所说,常喜出手,我绝对杀不了他,但要逃走,并不难;等我恢复之后,便会潜回江家,将他们一个个杀死。” “我知道胡一卦对江家感情很深,所以才拿这件事来威胁他,果然不出所料,他选择将这件事瞒了下来;所以江老夫人他们一直到离开,都不知道我在屏风后面。” “这么说来,胡一卦是自愿死在你的手里?”周影眉峰一挑,这件答案,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细想起来,又觉得十分合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明明都入了同一间屋子,江老夫人却没有发现洪氏。 “算是吧。”洪氏随口应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道:“你要问的都问了,可以放人了吧。” “当然。”周影和颜悦色地应了一句,转身往厢房走去。 洪氏并没有看到,周影在转身的一瞬间,嘴角上挑,扬起一个残忍嗜血的笑容。 片刻,他从厢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拎着踉踉跄跄的江行过,长长的铁链一圈圈捆在他身上,如同一只巨大的粽子。 江行过走得很吃力,每走一步,身子都在微微发抖,没办法,铁链太沉重了,估摸着至少有七八十斤重。 “行过!” 看到儿子,洪氏忍不住激动地唤着,她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可看到一旁的周影,又硬生生止住了这个冲动。 早在刚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江行过就看到了院子里的洪氏,下意识地想要揉眼睛,奈何双手被绑,只能放弃了这个举动。 眼前这个女人看起来倒是与母亲一模一样,可是母亲从来不会穿这样一身黑色的衣裳;事实上,母亲是讨厌黑色的。 有一次入秋,他陪洪氏去挑做秋衣的料子,看中了一块黑色绣云纹的料子,觉得十分适合母亲,却被母亲一番嫌弃,说是黑色太沉闷,穿在身上,平白老了十岁。 见洪氏不喜欢,他也就不再勉强了,往后再挑料子,也避开黑色了。 再说了,母亲远在岳阳,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京城,且还是在这间院子里,怎么想都不可能。 就在江行远以为眼前这名女子只是与洪氏长得相似时,却听到了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呼唤,顿时浑身僵硬。 母亲……真的是母亲!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京城,还找到了自己? 没等江行远理出个头绪来,只听一旁的周影冷声道:“花影,想让你儿子活着,你自裁吧。” 洪氏长眸微眯,寒声道:“你果然是想出尔反尔,卑鄙小人!” 周影掏一掏耳朵,不以为意地道:“说的再多也没用,要不你死,要不你儿子死,自己选一个吧。” 江行过虽然虽然还没理出个头绪,但并不妨碍他听懂周影的话,后者是想拿他逼洪氏自尽。 想到这里,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往头上涌,他急忙喊道:“娘你快走,别管我,别……唔!唔唔!”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周影眉头一皱,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一截铁链如黑蛇一般缠上江行过的嘴巴,堵住了他后面的话。 “动手吧。”周影露出猫戏老鼠的笑容。 “是该动手了。”洪氏异常平静的点头,右手一挥,一柄似一泓秋水的软剑出现在她手中,随即缓缓递到颈间,只要她稍一用力,就会皮开肉绽,血流成河。 看到这一幕,江行过急得不停挣扎,奈何他只是一个不懂武功的普通人,根本挣不开这几十斤的铁链。 周影笑吟吟地看着,等洪氏一死,他就立刻杀了江行过,完成陛下交待的事情。 突然间,周影浑身寒毛直竖,这是武者的直觉在向他预警。 来不及细想,连忙拉着被铁链拴住的江行过往旁边闪过。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道劲风擦着他的身子掠过,紧接着一双肌肉虬结的手臂重重砸在地上,将坚硬的青石砖砸得四散粉碎,激起漫天尘烟。 周影看得眼皮直跳,若是这一拳砸在他身上,即使是以他的身体素质,也要被砸断骨骼,甚至伤及五脏六腑。 这些说来话长,实则只是一瞬间的事,几乎是在石板刚被砸碎的一瞬间,周影就挥手射出数道细长的黑光,直取来者的面门。 “叮叮叮!”细如牛毛的黑针,被一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鞭子挥落在地。 “咯咯咯……” 女人娇媚妖娆的笑声突然在周影身后响起,惊得后者头皮发麻,急忙回头,身后空无一人,仿佛一切都只是幻觉。 但周影清楚知道,那不是幻觉,因为笑声一直在他耳边回荡,其中还伴随着女子呢喃低语的声音,可诡异的是,无论他怎么用多快的身法侧转,都无法看到身后的人影。 冷汗从周影额头无声地冒了出来,他是暗影首领,最擅长的就是隐匿潜藏的手段,可现在却被人耍得团团转。 犹如附骨之蛆… 该死! 周影在心里无声地怒骂着,在这种情况下,背后的女子只需要轻轻一刀,就可以割开他的喉咙。 没等他想出对付身后那个女子的办法,刚才那落地的那名壮汉已是将砵大的拳头从地上拔了起来,再次挥拳砸过来,隐隐有风雷之势。 这一拳来得比刚才更快,周影的武者直觉甚至来不及警醒,在周影察觉到的时候,拳已经势如千钧的来到了跟前,散落在两边的发丝被拳风震得往后飘。 第663章 护卫齐出 眼见着就要伤在这一拳之下,周影右手一提,将一直攥在手里的江行过扯了过来,将他当成肉盾挡在自己身前。 看着在眼前迅速放大的拳头,江行过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在心里悲呼:吾命休矣! 他等了好一会儿,除了凛冽的拳风之外,意想中的疼痛始终没有出现。 江行过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最先映入眼睑的是一只与他脸差不多大的拳头,紧接着是牛二涨红的脸庞。 牛二收回手,用力甩了甩胀痛的胳膊,脸上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 突然之间收住去势与贯注在拳头上面的真气,即便是已经将奔雷拳修行到极致的牛二,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但好在是止住了,否则这一拳真砸在江行过脸上…… 呃,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在三人尚处在余悸中时,之前击落长鞭如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卷住被铁链绑住的江行过,扯着他飞了起来,带着那两根粗长的铁链哗哗作响。 “哗啦啦……”铁链迅速从周影手中抽出,很快就只剩下短短一截。 “想走!”在铁链将要离手的时候,周影手掌猛地一握,死死攥住了那两条链子的末端。 一时之间,铁链、长鞭,绷得笔直,谁也不肯松开。 江行过面孔涨得通红,神色痛苦,他现在身上等于有了两重束缚,整个人都被勒得紧紧的,几乎能听到皮肉之下,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 “咯咯……” 那个嬉笑妖媚的声音,又在周影背后响起,带着一丝蛊惑,“自身都难保了,还有心思抢人,咯咯,真的不要命了吗?” “哼,雕虫小计!” 这一次,周影没有露出慌乱之色,左手一扬,又是几根细如牛毛的黑针射出,不过一次,瞄准的不是牛二或者江行过,而是种在庭院里的一株槐树。 这株槐树也不知长了多少年,虽称不上遮天敝日,却也是枝叶繁茂,风拂过,那满树的枝叶便会簌簌摇动。 黑针的角度很刁钻,看似射的树干,其实真正的位置是在树干后面。 “叮叮叮!”黑针被扫落在地上,而藏在树干后的人影也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正是蛇六娘。 她面色阴沉地盯着识破自己藏身之处的周影,居然能够识破她的迷魂术,这个暗营首领,倒是有几分本事。 “果然是你!”周影看到蛇六娘,倒是不意外。 他奉命监视江家多年,又派洪氏潜入江家,又怎么会不知道江家十二护卫,除了胡一卦那时候早早失踪之外,其他十一个人的底细,多少都被他摸到一点,包括蛇六娘擅长迷魂之术。 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以为有人附在身后,毕竟那声音就在身后,他隐约间似乎还看到了一抹艳红的裙摆。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既然对方有办法在不知不觉间附在他身后,为什么不干净利落的杀了自己,直接救走江行过。 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所以他一边与牛二纠缠,一边心思飞快,很快他想到了蛇六娘,十二护卫里,属她最擅长这种摄魂迷神之术。 果不其然。 逼出了蛇六娘后,周影目光阴沉地望着洪氏,“你居然与他们合谋来对付?” “是你逼我的。”洪氏冷声说着。 “哼。”周影面色阴沉地道:“他们既然知道了你的身份,就绝不会让你继续留在江家。” 洪氏眸光一黯,复又恢复如常,冷冰冰地道:“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放了行过!” “放了他?”周影看了一眼被悬在半空中的江行过,猩红的舌头舔一舔嘴唇,狞笑一声,又不怀好意地看向洪氏,“今天你和他都要死,谁都救不了你们!” 说罢,手掌一翻,一枝穿云箭带着火焰朝着上空,飞射而起,速度极快,但有人速度更快。 就在穿云箭刚刚飞离院墙,升到离地十丈左右的时候,就听见一声虎啸,紧接着一道拳风重击在穿云箭上,硬生生将它从半空中击落,一并落地的,还有一个虎背熊腰,身形粗壮的老者,正是虎三。 牛二看了一眼地上的穿云箭,不悦地道:“出拳太慢了,让穿云箭升到了半空,恐怕会有暗营的人瞧见。” 虎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那是火药,我是人,这种速度能够拦截住就不错了,还挑三捡四,这么能干,你怎么自己不上?” 我要是能拦得住,还要你干嘛? 牛二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讪讪地闭上嘴巴,在心里腹诽。 他与虎三虽然修行的都是拳法,但一个重势,一个重速,侧重不同,所以他们一早就商量好了,让虎三暗中埋伏,若是周影出手求援,就出手拦截。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周影脸色已是彻底阴沉下来了,牛二、虎三、蛇六、还有那个拿鞭子的兔四,江家带到京城来的护卫,几乎全部都来了,再加上一个洪氏,等于自己要以一敌五…… 周影很自信,但并非没有脑子,在这种情况下,他要走不难,但要杀了江行过与洪氏,然后再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唯今之计,只能寄希望在于那支升到半空的穿云箭,希望有人看到…… 在周影心思飞转之时,新一轮的围攻也到了。 洪氏挥剑狠狠斩在绑住自己儿子的铁链上,“铛”的一声,火星四溅,却只在铁链上只留下浅浅一道白印,以及一道微不可见的缺口,几乎没什么影响。 该死的,这铁链是精钢所铸! 洪氏不敢再挥剑,因为刚才那一剑上蕴含的力道,已经让处在中间的江行过嘴角渗血,显然是被震伤了内脏,若是再多几下,只怕会千万不可逆转的伤势。 见洪氏投鼠忌器,周影心中一动,他全力鼓荡内劲,震开牛二等人,然后纵身一跃,顺着铁链朝着江行过的方向靠近。 眼下他被困在这里,想连杀二人不现实,却可以利用江行过做挡箭牌,然后挟持他离开这里。 第664章 计中计 牛二等人亦察觉到他的意图,当即纵身追赶,但还是晚了一步,周影借着铁链之势,几息之间便来到了被折腾的神智不清的江行过身边,就在他一手搭在后者肩膀上时,一道人影迅速来到近前,正是之前与他角力的兔四,他和周影一样,借着鞭子的拉扯,速度极快。 “呯!”两道手掌重重击在一起,劲气四散。 趁着这个时候,兔四想要夺江行过,却突然闷哼一声,身子犹如断线的风筝,从半空中摔落,重重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腥红的血。 兔四心有所感,低头看去,刚才与周影对碰了一掌的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针孔,针孔附近一片漆黑,而且这个范围还在不断增大。 他连忙运指如飞,封闭了自己周身的几处经脉,以免毒扩散,与此同时,他从怀里摸出一颗解毒药塞入嘴里,嚼也不嚼也吞入腹中。 随着丹药入腹,手臂上的黑色不再扩散,且还有缓慢回缩的趋势,但这个过程很快,他想要再参加战斗,显然是不可能了,只能一边调息一边紧张地注视着战况。 那厢,周影在一掌逼退兔四后,趁着众人还没围上来,一把将江行过提在手中,“谁敢来,我就先杀了他!” 为了增加说服力,他五指如爪扣在江行过的脖子上,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视,只要他们敢过来,就立刻收紧手指,捏断喉骨。 众人面色阴沉如铁,其中又以洪氏最甚,看着儿子被一次次折磨,心痛如绞,恨不得替他受苦。 此时,半空中传来衣袂翻动的声音,一个黑衣人飞掠而来,落在院子里,他双手抱拳,朝周影微微躬身,声音沙哑地道:“属下来迟,请首领治罪。” “罢了。”看到自己这方来了人,周影心中一定,复又皱起眉头,“怎么就你一个人?” “属下正好在附近办事,看到首领传召,立刻就过来了,其他人应该还在路上,只是……”黑衣人瞅了周影一眼,小声道:“那支穿云箭飞得不高,恐怕看到的人不多。” “本座知道。”周影应了一声,道:“你身上可带着穿云箭?” “自然。”黑衣人不假思索地回答。 “立刻放出去,我看他们谁还敢阻拦。”周影扫了众人一眼,手指无声收紧,江行过被掐得直翻白眼。 “是。”黑衣人干脆利落地答应一声,探手入怀,但他拿出来的,并非周影意想中的穿云箭,而是飞镖。 等周影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他只来得及避开心脏要害。 “噗!”飞镖射中周影抓着江行过的那只手的肩膀,倏然遇袭,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一旁的洪氏早有准备,在他松手一瞬间,飞身上前,一把扯过江行过。 “你是什么人?” 周影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双目通红地盯着黑衣人,如果到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属下是假冒的,他就白活这么多年,白当这么些年的暗营首领了。 “呵呵,看看你老子是谁!”随着这话,黑衣人一把扯下蒙在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长耳阔鼻的脸。 “是你?”周影惊呼出声,他一眼就认出了来者,是胡一卦身边的常喜,洪氏居然连他也给拉过来了? 该死! 周影面色阴沉如铁,到了这个时候,他已是彻彻底底处于下风,想要从洪氏手里把人抢回来,或者杀了他们母子,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念头飞转间,又有两道黑衣人影飞掠而来,装扮与常喜一模一样。 他们旋身停在院墙上,看了一眼底下的形势,当即道:“首领,我们来助你!” 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周影的方向扑来。 有了常喜这个前车之鉴,周影如何还会轻易相信,又怕他们使暗器,当即劲风一扬,将二人打在地上,隔着面巾吐出一口血来。 “首领你……”二人捂着胸口,既痛又惊,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来助阵的,怎么首领抬手就打,下手又重又狠。 见二人直至落地,也没见暗器洒落,周影有些心虚的别开脸,看这样子,自己应该是打错了人。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在打落那二人的时候,周影心中已是有了决定,沉声道:“这群人偷袭我,立刻杀了他们!” “是!” 暗营规矩一向森严,而且这群杀人自幼被带进暗营后,就一直被洗脑,所以虽然刚刚挨了一掌,有伤在身,听到周影下令,还是毫不犹豫地执刀起身,朝着洪氏等人袭去。 至于周影,则趁着这个机会,纵身后撤,振臂朝着远处飞掠而去,竟是要逃。 “我去追!”扔下这句话,蛇六娘纵身追去。 两人一起一落,很快就失去了踪影。 至于那两名黑衣人,在那么多高手的围击之下,仅仅只是拖延了片刻,便被击成重伤,倒在地上无力起身。 这两人倒也果决,眼见要被生擒,当即咬破藏在牙齿里的毒囊,当场毒发身亡。 江行过在两方争夺的时候,受了不轻的伤,所以几人也没在这里耽搁,当即带着他乘上马车,往茶行的方向奔去。 其中又以洪氏最为心急,要不是担心惊到百姓,再加上江行过身子虚弱,她恨不能带上江行过,一路施展轻功。 好在两边离得不算太远,马车很快就从侧门进入了后院。 但令人奇怪的是,仅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这辆马车又驶了出来,但这一次不是去周影的府邸,而是——齐王府。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那辆马车才施施然离开齐王府。 至于马车里坐的是谁,去见齐王做什么,没人知道。 翌日,赵惟像平日一向入宫给梁帝请安。 他去的早,到的时候,梁帝刚刚打坐完,正在用早膳,见他过来,便招呼着一起吃。 面对寡淡的早膳,赵惟不仅没有表现的嫌弃,还吃得津津有味。 虽然知道他这样,未必不是在有意讨好自己,但梁帝还是颇为满意,连带着神色也温和了许多。 第665章 鞭痕 用过早膳,赵惟又陪着梁帝说话,迟迟不曾告辞,反而几次欲言又止。 “可是有事要与朕说?” 听到梁帝这么问,赵惟不仅没有紧张,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什么都瞒不过父皇。” 梁帝摆手道:“行了,别在这里拍这些千篇一律的马屁了,有什么事就说。”话锋一转,他忽地又道:“可是童谣那件事,有眉目了?” “是。”赵惟敛起心神,道:“儿子抓到了那几名货郎,顺藤摸瓜问出了幕后者,但找不到物证,所以儿子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件事禀告父皇。” 梁帝沉默片刻,淡淡道:“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赵恪身子一颤,下一刻,他顺着椅子下跪,朝着梁帝磕了个头,“儿子恳请父皇废去儿子亲王之位。” 这个要求令梁帝诧异,继而起了几分兴趣,他可知道这个儿子的野心不小,如今却主动要求废去王位,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原本看到赵恪下跪,以为他是想求自己宽限几日。 “废去亲王位?” “是。”赵惟回答的斩钉截铁,不带一丝犹豫。 “说说,为什么?”梁帝将手拢在袖子里,他这次是真的被赵恪激起了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 “儿子自问没有能力查清这件事,忙碌许久,也仅仅只是抓到了几名小虾小鱼;与其等着到了限期父皇责问,还不如儿子自请废去,勉强还能留得几分体面。” 赵惟神色凄然的说着,眉眼黯淡。 梁帝不动声色地将他的种种神色变化收入眼中,也不叫起,只淡然道:“这可不是你的性子。” “是儿子以前太过要强。”赵惟苦笑着,随即道:“而且儿子这几天一直在想,姑姑是父皇最疼爱的幼妹,虽然这一次姑姑犯了大错,但若是要让父皇亲手处置姑姑,必定心如刀割。” “所以,儿子左思右想之下,又去见了姑姑一趟……”说到这里,他苦笑道:“虽然姑姑依旧是冷言冷语,但儿子看得出,她已经有了几分内疚,想必童谣之事,也只是一时冲动;所以儿子斗胆,请父皇看在一脉相承,手足至亲的份上,原谅姑姑这一回。”说着,他又一次磕头,这次磕得更加用力,额头重重触在坚硬光滑的地面上。 “长进了,教朕做起事来了。”梁帝轻飘飘的说着,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儿子不敢,儿子只是……只是……”赵惟大惊,迭声想要解释,但越着急越解释不出来,只是反复说着“只是”二字。 “行了。”梁帝大袖一挥,阻止他继续做一只复读机,转而道:“翊阳果然知错了?” “是。”赵惟松了一口气,急忙点头,随即道:“只要父皇与姑姑能够不伤和气,儿子区区一个亲王之位,又算得了什么。” 他本是想卖个好,哪知梁帝冷笑道:“区区一个亲王,呵呵,看来这亲王位已经不被你看在眼里,那让朕猜猜,什么才能被荣王给瞧在眼中。” 他拍一拍扶手,似笑非笑地道:“朕这个位置如何?” 荣王惊得三魂不见了七魄,连连磕头,他这个动作,让梁帝看到了他的后颈,那里有一道血痕,仿佛是被鞭子抽出来的。 鞭子? 梁帝一怔,赵淮是亲王,除了他和皇后之外,谁敢抽他? 他自己自然是没有,而曹皇后,对这个养子疼惜如命,再加上后者性子圆滑,说话好听,总能逗得曹皇后开心,这二十年来,几乎没见曹皇后打过他,更别说是用鞭子了。 其中必有古怪。 想到这里,梁帝当即道:“你后颈的伤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这话,赵淮似乎越发惊慌,下意识地反手捂住后颈,随即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想是不小心磕到了,不碍事。” “睁着眼睛说瞎话。”梁帝岂会这么轻易就被他唬弄过去,对一旁的王安道:“你去瞧瞧。” 王安躬身答应,来到赵淮身后,见后者还捂着后颈,他细声道:“还请殿下挪开手。” 赵淮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梁帝,半晌,他带着几分无奈松开了手。 王安掀开他的后领,探目望去,看清后脸色微变,折身回到梁帝身前,“陛下,这道血痕从颈间一直延伸到后背,颇长,瞧着像是鞭伤,另外……” 他瞅着梁帝,凝声道:“而且不止一处。” “不止一处?” 梁帝声音微微提高,表情一瞬间的怔忡,虽然很快就恢复正常,但以他的城府和心计,出现这么一瞬间的空档,已经是极为了不得的事了。 他定一定神,问道:“到底有几道?” “这个……”王安为难地道:“奴才看不太清,知道还有。” 梁帝面色阴晴不定地盯着忐忑不安的赵淮,片刻,他沉声道:“把衣裳脱了。” “儿子真的没事,父皇不必担心。”赵淮还在那里做着最后的抵抗。 梁帝岂会被他这么轻易唬弄过去,冷声道:“是你自己脱,还是朕让侍卫来替你脱,你自己选一个吧。” 赵淮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敢出声。 他轻叹了口气,缓缓解开衣衫,随着最后一件贴身上衣脱下,站在赵淮背后的王安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陡然睁大。 梁帝懒得问他,自己起身来到赵淮身后,饶是有所准备,看到的时候也不禁诧异万般。 赵淮身为皇子,从小养尊处优,从未做过粗活,是以这一身皮肉虽比不上女子那般细腻白嫩,却也光滑得紧,可这会儿背上竟是遍布一道道猩红的鞭痕,从后颈一路延伸到腰部,且看那痕迹,还不是末端。 这样的伤,放在一位犯人身上,再正常不过;可现在是一位皇子,一位亲王,这简单是触目惊心。 “怎么一回事,谁打的?”梁帝面色阴寒地问着。 赵淮穿上衣裳,低头道:“是儿子不好,因为一些口舌之争,得罪了江湖人士,落单之时,被他教训了一顿,好在只是皮肉伤,父皇不必担心。” 第666章 太子所为 “江湖人士?”梁帝重复着四个字,脸下满是狐疑。 “是。”赵淮点头。 梁帝盯着他低垂的脸庞,半晌,忽地冷笑道:“朕虽久居宫闱,但对那些江湖人士也知道一些,这些人性子粗鲁直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确实有动手的可能性。 不过他们动手,都极为直接,砍一刀,刺一剑,或许直接砍下一条胳膊与腿,都有可能;可你这鞭伤……不像是江湖人士所为。” 赵淮脸颊一搐,咬牙道:“儿子不敢欺瞒,确实是一名江湖人士所为,可能……他身边只有鞭子,没带刀剑。” “呵呵。”梁帝嗤笑一声,道:“既然你不愿说,也罢,朕不勉强你;不过此人胆敢伤害朕的儿子,朕定要严惩不怠。”说罢,他目光一转,对王安道:“去传画师过来,绘下此人画像,然后交由顺天府捉拿此人。” 赵淮一惊,连忙道:“父皇息怒,那人虽说过份了一些,但细想之下,儿子也有不对的地方,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冤家?”梁帝挑一挑浓眉,似笑非笑地道:“听你这话,似乎与对方颇为熟悉,否则也用不到这两个字。” “这……”赵淮脸色一变,强笑道:“总算是有几面之缘,勉强算是熟悉。” “行了。”梁帝不耐烦地挥一挥手,“别在这里和朕打马虎眼了,说吧,到底是谁。” 望着梁帝沉下来的眉眼,赵淮悄悄咽了口唾沫,但还是强行维持着镇定,“真的就是一个江湖人士。” “不说是吧?”梁帝冷笑一声,也不勉强,只是让王安去传旨。 看着王安躬身退下,赵淮脸色阴晴不定,似乎在做着什么挣扎。 “儿子知罪!” 就在王安一只脚将要踏出殿门的时候,赵淮突然高喊,同时俯身朝着梁帝重重磕头。 梁帝对此并不意外,面无表情地道:“如何,肯说了吗?” 赵淮面如死灰,半晌,他哆嗦着道:“是……是太子。” “什么?” 梁帝瞠目结舌地看着赵淮的头顶,他料到鞭打赵淮的不会是江湖人士,所以才故意走为王安去传画师,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太子赵恪,这怎么可能? 太子的脾性,他也是知道的,温和老实,喜怒容易形于色,反贼那件事后,性格沉稳了许多,待人也越发的谦和,朝野上下,风评甚佳。 二十年来,别说是动手打人,连当众斥骂的情况都少之又少,现在赵淮却说太子鞭打他,这……这怎么可能? 梁帝沉默良久,道:“此话当真?” “儿子不敢欺骗父皇!”赵淮头也不抬地说着。 梁帝在殿中来回踱了几圈,忽地在赵淮身侧停下脚步,“那你倒是说说,太子为何要鞭笞你?” 赵淮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道:“因为姑姑的事情。” “翊阳?” 梁帝从中听出了问题,拧眉道:“把这件事具体说给朕听听。” “儿子找到那几名货郎的藏身之地后,从他们口中得到了口供,是徐忠指使他们所为,但徐忠那里始终套不到有用的信息,就在儿子以为这件事要无疾而终时,却意外被儿子找到了一个突破口,那就是……” 赵淮说出一个令梁帝意想不到的名字,在最初的诧异过后,他带着一丝怀疑道:“此人真的愿意做证?” “千真万确。”赵淮语气肯定的回答,随即又道:“儿子起初也有所怀疑,这件事实在诡异,但……”赵淮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封薄薄的书信,呈举过头顶,“这是她交给儿子的。” 梁帝劈手夺过,取出信纸后,一目十行的看着,随着他将整封书信看完,梁帝的脸色也变得青一阵白一阵,难看到了极点。 手掌下意识地攥紧,直至听到了纸张被折的声响,方才勉强止住,但仍是顺不下这口气,他恨恨将信拍在桌上,咬牙切齿地道:“朕之前还怀疑是奶娘,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她,简直是疯了!” 此刻的梁帝,面孔狰狞如恶鬼,纵是一直在他身边的服侍的王安,也不敢多看一眼,极力垂低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梁帝努力压抑住心底的恶意与愤怒,再次看向赵淮,“既然有了这封信,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朕?”不等赵淮说话,他又追问道:“因为太子?” “是。”赵淮苦涩地点点头,“太子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借着聚会的名义,将儿子叫了过去。宴桌上,太子一再示意儿子不要管童谣这件事,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见儿子不肯答应,他又隐隐威胁,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梁帝不耐烦地催促着。 “说是若姑姑有什么三长两短,一定不会善罢干休。”赵淮飞快地说完,随后道:“儿子虽然害怕,但儿子认为姑姑这番行径,实在过份,也辜负了父皇一直以来对她的好,可当着太子的面又不好说,只能假装答应。”他满脸委屈地道:“就在儿子辞别太子离开的时候,他府里的管家突然让护卫抓住了儿子,说是奉了太子之命,给儿子提些醒,省得儿子见到父皇后,一时激动说错了话。” “紧接着,他就扒了儿子的衣裳,照着儿子背后鞭打。”赵淮越说越委屈,几乎要落下泪来,“儿子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受过这样的打,可他是太子,大梁的储君,儿子没有办法。” “好不容易挨完这些鞭子,儿子要离开的时候,管家又说,若是儿子忘记了疼,在父皇面前胡说八道,那么这些鞭子同样会落在荣王府每一个人的身上,并且更疼更狠。” “儿子可以不在乎自己,却不能不在乎府里的人,所以……儿子迫于无奈,只能……只能接受了他的威逼。” 说到后面,赵淮已是泣不成声,但很快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连忙爬到梁帝身前,抱着他的脚,急切地道:“太子只是一时情急,方才犯了糊涂,还请父皇看在他用心在善的份上,不要追究。” 第667章 所谓言出法随 “用心在善……”梁帝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嗤笑道:“什么时候,这四个字是这么用的了?” 赵淮垂泪道:“儿子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但太子始终是太子,还请父皇网开一面。” 梁帝默默看着他,秋风卷着几片枯黄的落叶从外头吹了进来,一并进来的,还有一只飞得跌跌撞撞的蝴蝶,刚进殿,便摔落在地上,翅膀有气无力地扇动着。 梁帝示意赵淮松开手,抬步来到蝴蝶前,俯身捡起放在掌心,“想不到这种时节,还能够看到蝴蝶。” 王安在一旁赔笑道:“是呢,往常刚入秋不久,就没有了。” “可惜啊,也不过是多活了一个月,最终还是逃不过死局。”梁帝睇视着那只蝴蝶,不无可惜的说着。 王安讨好地道:“陛下是真龙天子,言出法随,只要您一句话,这蝴蝶不止能逃过死局,还能活得长长久久呢。” 梁帝睨了他一眼,冷声道:“你现在拍起马屁来,是越发没底线了。” “奴才不敢。”王安听出他言语间的不悦,连忙解释道:“奴才所言句句属实。” 见他不似玩笑,梁帝将信将疑地道:“你能保它的命?” 看着梁帝与王安在那里因为一只蝴蝶而一问一答,赵淮有些傻眼,但又不能插嘴,只好干看着。 那厢,面对梁帝的问题,王安赔笑道:“若陛下允许,奴才可以斗胆一试。” 梁帝一时倒也起了好奇心,略一沉吟,便道:“朕准了。” “谢陛下。”王安躬身行了一礼,当即让小太监去取了琉璃罩与几束桂花来,又在旁边摆了两盆炭火,做完这一切后,他方才小心翼翼地接过蝴蝶,将其放入半人高的琉璃罩中。 蝴蝶起先只能趴在琉璃罩中,有气无力地扇动着翅膀,过了一会儿,似乎渐渐精神起来,待到后面,竟振翅在琉璃罩中飞了起来,绕了几个圈后,落在那几束刚刚采摘下来的桂花上采蜜。 王安见状,笑道:“陛下您瞧,这蝴蝶活了,而且只要炭火不熄,花束不绝,便可以一直活下去,直至寿终正寝。” “好你个王安,竟想出这般取巧的法子。”梁帝出言斥着,不过借由他脸上的笑意,可以瞧得出,心情很不错。 王安搓着手,笑嘻嘻地道:“奴才确实取了些巧,但如果没有陛下恩允,这蝴蝶也不会有炭火供暖,有花蜜可采;说到底,它能够活命,皆因陛下一言之法。” “一言之法……”梁帝喃喃自语,目光渐渐炙热,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可以做到言出法随,该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情。 “儿子曾在一本野史中看到过帝王言出法随之事。”被冷落许久的赵淮终于找到了机会说话。 果不其然,梁帝听到这话,顿时来了兴趣,连连追问。 “据野史记载,一千余年前,曾有一个周朝,当时的皇帝是一名奇女子,她见宫庭中的腊梅盛开,花兴大发,写下一首诗: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女帝责令百花次日一齐开放;果然次日清晨,女帝带宫女游上苑,果见百花破雪绽放,万紫千红,满院生辉。” 赵淮娓娓道来,听得梁帝目眩神驰,恨不能立刻效仿,但他也知道,这只是野史,真假未为可知,若他真写了诗,那花却不肯花,岂非尴尬。 虽然他克制住了这个冲动,但对修仙却是越发的痴迷,若是能够修成仙体,那言出法随这四个字,就不再只是空谈了。 良久,梁帝按下心中的激动,对依旧跪在地上的赵淮道:“陪朕出去走走。” “是。”赵淮乖巧地答应,亦步亦趋地跟在梁帝身后,心思飞快地转着,他颇有些摸不准后者的想法,按理来说,听到太子鞭笞他的事情,父皇应该很生气才是,他之前问的时候,也确实是一副生气的模样,可为何一转眼,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实在令他不解。 “老六。” 听到梁帝叫自己,赵淮连忙道:“儿子在。” “你背上的伤,真是太子让人打的?”梁帝的声音风平浪静,听不出喜怒。 赵淮却是猛地一凛,几滴冷汗出现在鬓发间。 父皇在怀疑自己? 心里陡然浮起这个怀疑,但很快就消散无影,不是他打消了怀疑,而是他肯定,梁帝就是在怀疑自己! 他斟酌片刻,仔细地道:“儿子挨鞭的时候,太子不在,但确实是东宫管家动的手。” 梁帝不置可否地颔首,继续往前走着,秋风寒凉,吹动他薄薄的衣裳,梁帝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甚至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反观赵淮,尽管穿着薄棉衣,却依旧冻得脸色微青,每当冷风灌进脖子里时,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 这样的反差,令梁帝心情颇为愉悦,他觉得自己虽然还未成仙,却已经渐渐与凡人拉开了距离。 父子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久未开口的梁帝淡然道:“你背上的伤不轻,且去一趟太医院,让那些太医瞧瞧,他们虽说医术平庸,治治外伤总还是可以的。” 赵淮一怔,他一直在等着梁帝传太子以及翊阳前来对质,所以身子再冷,背上再疼,他也死死忍着,万万没想到,忍了半晌,居然是这么一个结果。 “怎么,还有事?”见他久久没有回答,梁帝停下脚步,幽深的目光落在赵淮身上。 赵淮浑身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赶紧低头道:“谢父皇关心,儿子这就去太医院。” 尽管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疑问,但他清楚,眼下绝不是询问的时候。 甚至很可能,一问出来,自己就走不了了…… 望着赵淮渐渐没入秋风中的背影,梁帝眼眸微眯,冷声道:“朕这几个儿子,心思真是一个比一个多,也就老四安份些。” “齐王是个做实事的。”王安顺势附和了一声。 但也仅此而已,不该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第668章 清算 梁帝收回目光,走到一张石桌前坐下,手指轻叩着冰冷坚硬的桌面,冷笑道:“他以为朕不知道他那点心思吗? 无非是想借童谣一事,一箭双雕的除了翊阳与太子,到时候,就没有皇子能够与他争锋了。” “陛下英明。”王安低声应着。 “可惜老四太过安份,否则倒是可以与他一争,朕也不必如此为难。” 听着梁帝的话,王安悄悄瞅了他一眼,带着几分诧异,听陛下这意思,是不打算处置太子? 梁帝看出他的心思,冷声道:“他想借朕之手,除了太子,朕岂会如他所愿。” 说到这里,梁帝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厌恶,显然荣王所作所为,已是触犯了他的底线,只是碍于朝局的平衡,再加上他本身没犯什么错,所以才强忍着他。 “太子可以放一放,但翊阳……”梁帝从袖中取出那封书信,一言不发地端详着。 王安摒息静气,默默无声,犹如一尊泥塑木雕的雕像。 许久,梁帝从书信中移开目光,遥遥看向长公主府的方向,声音苍冷无情,“既然她非要寻死,朕又岂有不成全之理。” “传朕旨意,传翊阳入宫;另外,与此案相干之人,也一并带入宫中侯审。” 王安心中一凛,他知道,梁帝这是准备动手了,今日之后,只怕要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了。 他暗自感慨,但也仅止于此。 午后,长公主府。 “入宫?” 翊阳刚刚午睡醒来,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慵懒。 她这会儿正坐在铜镜前梳妆,夏荷匆匆走了进来,禀告说宫里来人请她入宫,颇有些诧异。 “是,王公公亲自过来的。” 王安? 翊阳眸中的诧异更深了几分,王安是梁帝身边的首领太监,亲自不会出宫,他亲自来传,那必定是梁帝的旨意,且……应该是比较重要的事。 可是能有什么要紧事,让梁帝这么急着召见自己? 难不成是那件事? 翊阳心头猛地一颤,但随即又觉得不太可能;那件事她做得极为隐蔽,就算有人怀疑,也绝不可能查到实证。 想到这里,她心情一松,抚着脸颊道:“知道了,本宫梳洗过后,便随他一道入宫。” 王安等了约摸一刻钟的功夫,终于看到一身素衣翊阳出来,连忙起身相迎,“奴才给长公主请安,长公主万福。” 尽管已经知道翊阳此行凶多吉少,但王安是个谨慎的人,在尘埃落定之前,他是绝对不会表露出分毫异常的。 “公公免礼。”翊阳并不知道自己此刻乌云罩顶,大祸将至。 她虚扶一礼,状若随意地问道:“不知皇兄急召我入宫,是为何事?” 王安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早就备好了答案,当即赔笑道:“奴才也不清楚,想是长公主多日不曾入宫,陛下思念得紧,所以召您入宫叙旧;诸位王爷公主之中,陛下就与长公主您最是亲近。” 老狐狸! 翊阳眸光微动,轻笑道:“自从驸马过世后,本宫伤心难过,整日将自己关在这府中,确实很久没见过陛下了。” 王安笑呵呵地道:“马车已经在外头备着了,长公主请。” 翊阳颔首,侧头对夏荷道:“你随我入宫。” “是。”夏荷轻声答应,脸色苍白如纸,额头隐约可见细细的冷汗。 翊阳察觉到她的异常,蹙眉道:“你怎么了?” 夏荷捂着肚子,忍痛道:“奴婢也不知道,从刚才起,腹中就一阵阵绞痛。” 春菱也在,她蹙眉:“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我也不……嘶!”话说到一半,腹中传来一阵急剧的绞痛,疼得夏荷倒吸一口凉气,眼前阵阵发黑,站都站不稳。 午膳过后,她就只喝了一杯水,还是刚才传完话,春菱倒给她的,说是让她驱驱寒气,怎么就疼得这么厉害了。 难道是午膳吃坏了,可别人并没有事啊。 春菱赶紧扶住腹痛难奈的夏荷,忧声道:“殿下,夏荷这个样子,怕是不宜陪您入宫。” 翊阳也是这个打算,当即道:“那就你随本宫进宫吧。”随后她又看向脸色腊黄的夏荷,带着几分不悦,“往后仔细些,莫要乱吃东西。” “是。”夏荷虚弱的应着。 王安静静看着这一幕,嘴角扬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他引着翊阳乘上豪华高大的马车后,自己则登上了后面那轿不起眼的马车。 坐定后,王安掀起轿帘,对跟在马车旁边的小太监道:“你留在这里,记着,等我们走远后,再行事。” “是。”眉目端正的小太监躬身答应。 车轮滚滚,辗过一块块平整的石板,来到宫门外,在禁军守卫的躬身之中,翊阳扶着春菱的手下了马车。 翊阳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望着这座巍巍庄严的宫城。 自从徐晋之过世后,她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每一次踏入宫门,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徐晋之被判斩刑的情景。 痛,剥皮抽筋一般的痛! “长公主吧,陛下还等着吧。” 王安的声音,将翊阳思绪拉了回来,她深吸一口气,正欲入内,身后突然响起马蹄疾奔的声音。 翊阳倏然回头,只见一匹枣红色骏马飞奔而来,四蹄飞扬,扬起地上的尘土,骑在马背上的,赫然就是赵恪。 他怎么来了? 这个念头同时浮现在翊阳与王安脑海中。 但翊阳只是纯粹的惊讶,王安则是在惊讶之外,又多了一分凝重。 他很清楚翊阳这次入宫意味着什么,太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绝不是巧合两个字能够解释的。 在王安心念电转间,赵恪用力拉住缰绳,生生勒令疾奔的马匹停下来,“吁!” 枣红马被拉得前蹄腾空,头颅高高扬起,但好歹是停住了。 赵恪一抛缰绳,从马背上跃下,快步来到翊阳身前,他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露出温和的笑意,“姑姑。” 看到自己视若亲生的侄儿,翊阳那张清冷的脸庞露出一抹明媚的笑意,和颜悦色地道:“太子怎么来了?” 第669章 是祸躲不过 赵恪笑道:“刚才去长公主府找姑姑,府里的人说王公公召您入宫去了;正好我今日还没向父皇请安,便追了过来,没想到还真被我追上了。” 说罢,他转头看向躬身行礼的王安,玩笑道:“王公公不介意多带一个人吧?” “当然不介意。”王安笑一笑,不再多言,引着二人入宫。 在去往养心殿的路上,翊阳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跟在身后几步远之处的王安,朱唇微动,问着一旁的赵恪,“你怎么来了?” 赵恪扶着她,云淡风清地道:“侄儿不是说了吗,凑巧而已。” 翊阳目光一沉,压低声音喝斥道:“说实话。” 她虽然不知道赵恪为什么着急慌忙地赶过来,非要陪她入宫,但相信绝非“巧合”二字能够解释的。 赵恪沉默不语,直至养心殿出现在视线里时,方才低声道:“此行非善,姑姑小心,我会想办法帮你。” 翊阳心中一凛,同样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童谣!” 听到这两个字,饶是翊阳心思深如渊海,也不禁露出惊色,下意识地就要回头去看王安,好在及时反应过来,生生止住了脖子。 许久,她吐出几个字来,“你不该来的。” 赵恪迎着翊阳的目光,轻笑道:“姑姑有难,我岂能不来。” “可是……” “我被歹人抓住的时候,姑姑也是以身犯险,毫不犹豫地来救我。” 翊阳刚说了两个字,便被赵恪打断。 提到大同府的事情,翊阳眸光越发复杂,她摇头,“那不一样。” “那时候,姑姑并不知情,所以是一样的。”赵恪神色平静的说着。 那件事的真相,他已经知悉,虽是徐晋之谋划,但翊阳事先确实毫不知情,她去救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算计在里面,纯粹只是紧张自己。 他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对徐晋之确实有所怨恨,居然串通贼子绑架自己,为的只是让自己与姑姑重修旧好,那会儿他觉得徐晋之简直是疯了。 可是等气消了之后,又忍不住一阵庆幸,若非徐晋之那一番操作,他至今仍然不知道父皇的真面目,傻乎乎地沉浸在他构建在虚假父子情份之中。 大同府那件事,虽然给他留下了阴影,甚至现在还经常会做恶梦,却也令他异常清醒,知道谁对他真心,谁对他虚情;不再会因为几句动情的话,就自我感动,从而迷失了心智,落入别人陷阱之中而不知。 说话间,他们已是来到养心殿前,守在殿外的宫人朝二人施了一礼,随即推开了殿门。 大开的殿门落入翊阳眼中,犹如一只巨兽的嘴,吞噬着每一个走进去的人。 她有一种预感,踏进这里,也许她就再也出不来了。 那一刻,她有一种转身逃走的冲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警告她,走,立刻就走! 不过很快,她就压下了种种恐惧,大步走了进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赵恪紧随其后,很快看到了坐在大殿内的梁帝,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四周,没有见到赵惟,心中微微一定,赵惟不在,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在赵恪心思飞转之时,翊阳已是敛袖行礼,“翊阳见过皇兄,皇兄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梁帝伸手虚抬,语气淡然。 待翊阳起身后,他目光一转,落在赵恪身上,“太子怎么也来了?” 赵恪低着头恭敬地道:“儿子去找姑姑,得知她入宫,又想着今儿个还没有给父皇请安,便一起过来了。” “你倒是有心。”梁帝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连翊阳都能识破的谎言,他又怎会看不出来。 待各自落坐奉茶后,翊阳道:“不知皇兄急召臣妹前来,有何要事?” 梁帝笑一笑,“不急,且尝尝这茶,江家新送来的茶。” 他都这么说了,翊阳只得按下心中的焦灼,端起茶抿了一口。 “如何?” “一如既往的清冽甘香,甚好。” 面对翊阳近乎敷衍的回答,梁帝也不在乎,转头看向太子,后者的回答多了几分诚意,“是好茶,但似乎不是江家一贯种植的那几种茶叶,看来是新茶。” 江家位于江南,所种植的大多是龙井、碧螺春等,但这次的茶叶,细品之下,味道并不相同。 梁帝笑呵呵地道:“太子品的倒是仔细,不过那茶既是新茶,也不算是新茶。” 是又不是? 赵恪蹙眉,“还请父皇释疑。” “那是江家以前保存下来的剡溪茶,以前辛若海犯事,江家自然不敢将那茶叶拿出来;后来事情查明,还了辛若海清白,这点茶叶自然也就没事了; 正好前阵子朕提到剡溪茶,他们就给拿出来了,不过毕竟是藏了多年的陈茶,味道比不得刚采摘上来的时候。 不过朕听说,江家在城郊买下了不少地做茶园,辛夷那丫头在茶园里面种植剡溪茶,若是一切顺利,明年开春,就有新的剡溪茶了。” 剡溪茶! 翊阳奉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随即不动声色的搁下茶盏。 “皇兄叫臣妹过来,就是为了品尝这茶吗?” “剡溪茶与翊阳也算是有一段渊源,如今它重新面世,翊阳你自然得喝上一盏,不过……”梁帝眼眸微眯,“朕叫你过来,还有一事。” 来了! 翊阳与赵恪都是不约而同的心头一紧。 梁帝没有着急往下说,只是瞧着翊阳,眼神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剥去了温和的外相,变得冰冷如霜。 “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待朕,就因为一个徐晋之?” “臣妹不明白皇兄的意思。”翊阳面不改色的摇头。 “呵呵,事已至此,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见翊阳没有开口的意思,梁帝脸色一沉,复又冷笑道:“也罢,朕来提醒你——皇帝乐,皇帝笑,九五台上乐呵呵;皇帝悲,皇帝哭,皇陵里面哭叽叽。” “这童谣翊阳也曾听说过,在京城传得很是沸沸扬扬,可也仅止于此,难不成,皇兄以为,这件事是翊阳所为?” 翊阳美目圆睁,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第670章 春菱作供 赵恪轻声道:“父皇,姑姑是您的手足至亲,料想不会做这样的事,是否其中有什么误会。” 梁帝目光一转,落在他身上,似笑非笑地道:“朕听说,你叫了荣王去东宫?” 赵恪脸色微微一变,复又笑道:“是啊,许久未见六弟,甚是挂念,正好猎到了一头鹿,就喊他一起吃酒。” “只是吃酒吗?”梁帝似若不经意地问着。 “正是。” “啪!”梁帝重重一掌击在坚硬的扶手上,怒目圆睁,“当着朕的面还敢撒谎,真是好大的胆子!” 赵恪心头猛然一紧,赶紧顺着椅子跪下,“儿臣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 “不敢?”梁帝冷笑连连,“朕看你敢得紧,你知道老六查到了童谣的线索,怕朕对翊阳不利,就以聚会为借口,将他请到东宫,暗中威逼不说,还勒令管家对他进行鞭笞。呵呵,太子殿下好大的威风啊!” 赵恪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若说前半句还在他的意料之中,那后半句就真的是晴天霹雳了。 他只是暗示赵惟不要在梁帝面前乱说话,以免累及自身,至于鞭笞,他什么时候下过这样的命令,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刚要说话,王安先一步道:“陛下亲自检查过荣王殿下的后背,上面确实遍布鞭痕,甚是可怖;另外,荣王殿下也亲口陈述,是东宫的管家自称奉太子之命,给他提些醒,省得他见到陛下后,一时激动说错了话;还说他若是乱说话,这些鞭子将来会落到荣王府每一个身上,并且更疼更狠。” 赵恪如遭雷劈,整个人僵在那里,待回过神来后,他急忙道:“没有,儿子绝对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六弟……六弟一定是误会了,求父皇明鉴!” 梁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冷汗涔涔的赵恪,“是吗,那要不要朕把老六叫过来与你对质?再给你看看他背上的伤?” “儿子……不知道管家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但儿子确实没有下过这个命令。”赵恪急切的说着,但心底深处的慌乱却慢慢消退。 他隐约猜到了梁帝的心思,后者应该只是想敲打他,否则这会儿在养心殿的人,就该多一个赵惟了。 梁帝没有理会他的话,起身来到翊阳身前,“太子是为了护你,才会威胁老六,那你呢,为了驸马?” 翊阳敛袖起身,眸光盈盈地道:“臣妹不知道荣王查到了什么线索,但臣妹确实冤枉;至于驸马……”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臣妹与他虽有多年的夫妻情份,但臣妹并非对错不分之人,他犯下弥天大错,皇兄斩他,理所应当;再说,臣妹那会儿已经与他和离,他也再不是驸马。” 梁帝漠然相视,片刻,他嗤笑道:“翊阳,在朕面前说这些话,你不觉得很可笑吗?在你心中,徐晋之的份量只怕比朕要重上百倍千倍;若非朕坐在这张龙椅上,手里握着生杀大权,朕相信……” 梁帝俯身,凑到比他矮了一个头的翊阳耳畔,一字一字道:“你为了让他活命,你会毫不犹豫的手起刀落……杀了朕!” “臣妹万万不敢!”翊阳身子剧颤着跪下身去,粉面惨白,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 “你敢的,这世间就没有你翊阳不敢的事。” 这一次,梁帝没有再叫起,他俯视着翊阳头顶,目光冰冷,仿佛是在俯视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翊阳还想再替自己辩解几句,耳畔倏然响起梁帝的声音,“把你知道的事情,如实说一遍。” “奴婢遵旨。”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翊阳身后传来。 春菱? 翊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地回头,发现春菱也正在看自己,那种表情与眼神……是她以前从未看到过的。 那么陌生,那么……可怕! 是的,春菱这会儿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怨忿与恶毒,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真是陪在她身边的十多年的春菱吗? 翊阳心头浮现出这个念头。 “自从陛下下旨将驸马斩首后,长公主就恨极了您,不止一次的说要让您血债血偿;为了对付您,长公主还从一个巫师手中买来巫蛊娃娃,想用厌胜之术对付陛下。 好在陛下是真命天子,气运浩荡,没有受到伤害,但长公主并未迷途知返,反而变本加厉,她从周太后那里知道了陛下当年的旧事,便将其编成童谣,派人找城中的小乞丐,到处传唱; 一则是想毁陛下气运,二则是想将此事嫁祸给江老夫人,长公主将驸马的死,怪到了辛姑娘与江家身上,想借陛下之手,除去这些人。” 听着春菱将她曾经做过的事一五一十道来,翊阳如坠冰窖,浑身生寒,脸色更是煞白如纸;就像一个人被当众扒光了衣裳,毫无秘密可言。 为什么?为什么? 这三个字在翊阳心底一遍遍咆哮,但她不敢问,也不能问,否则就等于承认了春菱的话,承认她用厌胜之术害梁帝;承认她散播童谣; 这两件事,无论哪一桩哪一件都是死罪! 果不其然,梁帝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听完春菱的话后,更是阴沉如水,难看至极。 童谣一事,他心里早就清楚,不过是借着春菱的口说出来罢了,但厌胜之术……他事先一无所知。 万万没想到,翊阳居然连这个招数也用上了,看来真是恨他入骨了。 既然如此,那他也不必再费心维持这虚伪的兄妹之情了。 那厢,翊阳迭声喊冤,“臣妹冤枉,臣妹不知春菱为何说这样的话来污蔑臣妹,但臣妹可以对天发誓,从未做过这等丧心病狂之事,请皇兄明察。” 春菱冷笑一声,说出一句令翊阳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的话来,“那巫蛊娃娃就藏在长公主寝室床下地砖之中,陛下可以派人去搜。” 翊阳用一种惊恐的目光盯着曾经倚为心腹的婢女,她也知道巫蛊娃娃关系重大,所以她从未假人之手,春菱又是怎么知道的? 第671章 巫蛊之术 那厢,梁帝看了一眼王安,后者会意,唤过一名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者快步离去。 不用问,必定是去了长公主府,搜查那巫蛊娃娃,看是否属实。 “翊阳,诸兄妹之中,朕最疼爱的就是你,给你长公主的尊荣,享尽人间富贵,甚至将内库也交给你掌管,而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梁帝痛心疾首的指责着。 “臣妹冤枉!”翊阳强忍着心中的慌乱,迭声喊冤。 不承认,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一旦承认了,以她对梁帝的了解,自己必死无疑。 她倒是不怕死,事实上,自从徐晋之死后,她对这个世间就再无留恋,只是大事未成,太子未登基,她不能死! “冤枉?”梁帝满脸冷笑,“那你猜一猜,待会儿在你寝宫的床下,会搜到什么。” 翊阳脸色惨白,别人不清楚,她却是再清楚不过,在那小小一尺见方的地方,藏着她心底最深处的恶。 可是……春菱,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又为什么要背叛自己? 无数无数的疑惑,如潮水一般涌上来,要将翊阳整个人淹没。 她没有去看有时候春菱,因为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冲上去,狠狠掌掴。 她怀疑过很多人会背叛自己,包括徐忠,甚至是夏荷,唯独没想过…… 那么多宫女下人里面,春菱是最得她信任的那一个,虽说是宫女,可一应用度几乎比得上一个县官之女。 她,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眼见梁帝落在翊阳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冰冷,赵恪强捺住心中的恐惧,低头道:“父皇,姑姑对您一向敬重,又有年少时的情份,应该不至于会编派童谣毁辱父皇;儿臣斗胆猜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赵恪明显感觉到,在自己开口后,梁帝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令他备感压力,但还是强撑着将整句话说完。 “自身难保,还有功夫帮翊阳说话,呵呵,你对这个姑姑倒还真是好。”梁帝看似在笑,眸底却是一丝笑意也没有。 赵恪大惊,急忙磕头道:“儿子不敢,儿子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行了,她待朕到底是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很快就见分晓了。”掷下这句话,梁帝闭目不再言语。 滴答,滴答。 殿内寂寂无声,唯有水漏的声音响彻在众人耳边。 不知过了多久,六扇朱红交花的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人影幢幢。 在短暂的停顿后,殿门被叩响,王安应声过去开门,果然是先前那名小太监回来了。 王安低语了一句后,侧身让开,小太监匆匆步入殿中,手里捧着一个手掌大小,涂抹了黑漆的的盒子。 说盒子也不对,因为那东西呈长方形,两头微微翘起,像是一个……袖珍版的棺材。 看到小棺材的一瞬间,翊阳脸色越发惨白,连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不见。 “陛下,奴才依着春菱姑娘的话,在长公主寝宫的床底下找到了这个东西。 “里面是什么?” 小太监连忙细声道:“奴才不敢擅自查看。” 他与容宣一样,都是甫一入宫就跟在王安身边当差,可以说是王安一手调教出来的,深知什么东西能看,什么东西不能看。 所以一挖出这个东西,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入宫来了,其中一直亲自拿着这东西,不假他人之手; 这玩意儿要是中途出了问题,或者丢了抢了,他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打开。”梁帝面无表情的吩咐。 “嗻!” 得了梁帝的话,小太监不敢怠慢,一阵捣鼓后,打开了盒盖。 当盖子打开的那一刻,众人眼皮一阵狂跳,同时也终于证明了自己猜测,这就是一个棺材。 正常的盒子,因为是利用活页,与盒身驳接,但这个完全没有,与盒身完全分离,而且就是棺材盖子的形象。 小棺材里面摆着一个布偶,只比成年人手指长一些,却穿戴整齐,冠冕,衣裳,靴子,甚至腰带,一应俱全。 几乎是在看清布偶的一瞬间,那小太监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满头冷汗。 王安等人也急忙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看一眼。 那布偶戴的是通天冠,穿的是明黄龙袍,脚下是石青色蛟龙出海纹样的靴子。 这样的装束,他们只在一人身上看到过,那就是梁帝! 而在这个布偶胸口的位置,贴着一张折叠起来的黄纸,被十数根银针固定在布偶身上。 当然,这所谓的固定,还有一种说法——诅咒! 长公主……真是胆大包天! 小太监死死低着头,犹如一只鹌鹑,但在他看来,这样的低头依旧不够,他恨不得把脑袋缩到脖子里面去。 “呈上来!” 梁帝的声音,如同上古洪钟,震得小太监浑身剧颤。 他也不敢起身,就这么双手高举过顶,然后利用双膝,一路爬行来到梁帝身前。 感觉到手上一轻,小太监顿时松了口气,赶紧退回了原位。 总算是把这个烫手山芋给交出去了,太险了,下回找机会跟是师父说说,让他把自己调回内务府做事,实在不行,去御膳房也好。 在养心殿当差真的是太可怕了,一个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 且不说那小太监丰富的内心戏,梁帝从小棺中取出布偶,将那密密麻麻的银针一一布下,随后展开那张被扎得千疮百孔的黄纸。 纸不大,纵使展开后,也不过一指长短,上面用蝇头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八个字—— 丁卯己酉辛巳己亥。 梁帝瞳孔倏然缩成针尖大小,这是一个八字,而且是他的八字! 梁帝缓缓抬起头,盯着从刚才起就一个字也不说的翊阳,声音冷得让人哆嗦,“你还有何话可说?” 面对他的质问,翊阳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就这么一声不响的跪着。 在看到小棺材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完了。 哪怕今日她说得舌绽莲花,梁帝也绝不会允许自己活下去。 第672章 在劫难逃 这个布偶与棺木,已经不是触及梁帝底线了,而是完全将他的底线践踏在脚下,任意蹂躏! 赵恪还在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替翊阳脱罪,可他悲哀的发现,这一次,谁都救不了姑姑,就连他……也危矣。 “说!” 随着这个字,梁帝狠狠将小棺材连同木偶砸过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翊阳额角,顿时头破血流,殷红的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来,凭添了几分妖异。 面对额头传来的疼痛,翊阳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仿佛受伤的人不是她。 翊阳的漠视,令梁帝越发龙颜大怒,指着她厉声喝斥道:“朕让你说,聋了吗?” 这一次,翊阳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抬起头,用一种讽刺漠然的目光看向盛怒的梁帝。 半晌,她嗤笑一声,“你都看到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一次,她没有再用“皇兄”以及“臣妹”这样的称呼,显然是已经决定撕破脸皮,不再虚与委蛇。 “你,你果然狼子野心,想要害朕!”梁帝气得浑身发抖。 知道,与从翊阳嘴里亲口说出来,那是两回事情。 “呵。”翊阳轻笑一声,满面讽刺地道:“从你下旨杀死驸马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猜到我会这么做。” “你……你……”梁帝气得胸口不停起伏,许久方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徐晋之罪犯滔天,死有余辜;朕没有判他一个凌迟,都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如此说来,我倒还要谢谢陛下了?” 不等梁帝说话,翊阳又嗤笑道:“不对,应该是谢谢你这个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四个字,就像一把刀一般,狠狠砍在梁帝胸口,令他瞬间变了脸色,咆哮道:“你胡说什么?” “你这个皇位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清楚。” “反了!反了!” 梁帝怒吼着,死死盯着翊阳,眼中满是忌惮。 这一刻,他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念那劳什子的狗屁亲情,留下翊阳一条性命,以免被她知晓了当年的秘密,捅出这样的篓子。 翊阳毫不畏惧地迎视盛怒中的梁帝,那双狭长的凤眼里,不仅没有面对君王的敬畏与恐惧,反而充满了讥讽。 这,无疑刺痛的梁帝。 “王安,给朕掌她的嘴,狠狠的掌!” 王安不敢怠慢,低着头小碎步来到翊阳身前,小声道:“公主殿下,得罪了!” 说罢,他抬起手掌,狠一狠心朝着翊阳脸颊掴去。 一时之间,掌掴之声响彻养心殿。 但梁帝并不满意,喝斥道:“你没吃饭吗?若是做腻了这总管之位,就给朕滚出去!” 王安骇然,连忙加重了力道,不敢再有半点留手。 随着王安全力掌掴,翊阳那娇嫩如少女的脸颊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鲜红的指印纷纷叠叠,布满了整张脸颊,嘴角也被掴裂了。 “啪!啪!啪!” 听着那一下又一下的掌掴声,赵恪死死攥着手掌,指甲在掌心抠出一个个半月形的印子。 他几次想要开口,都被翊阳的眼神所阻止。 那句“父皇息怒”,就这么一直梗在了喉咙里。 王安不记得自己到底打了多少下,只觉手臂越来越酸麻,都快不听使唤了,至于掌心,呵呵,全力掴打之下,早就没了知觉。 “行了!” 听到梁帝喝止,王安如逢大赦,赶紧停下。 翊阳云鬓散乱,嘴角不停地渗血,整个人几乎伏在地上。 整整几十个不带留情的巴掌,就算是个男的都受不了,更何况还是一个弱女子。 “朕问你,可知罪?” 翊阳缓缓撑起身子,迎着梁帝愤怒的眼神,“我何罪之有?” 这一刻,她连“臣妹”二字,都不愿意用了。 “你!”梁帝气得须发皆张,半晌,他气极反笑,“不认罪是吗?好,朕就打到你认罪为止!” “王安!” 又来了…… 王安在心里叫苦,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奴才在。” “给朕拿鞭子来,朕要亲自教训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 听到这话,王安心里一松,还好还好,不用他动手,这胳膊到现在还抬不起来,手指也是控制不住的发抖。 “父皇!” 赵恪再也忍不住,膝行爬到梁帝身前道:“姑姑纵有千错万错,也是您的嫡亲妹妹,求您念在血脉相连的份上,放过姑姑!” “不用你替我求情!”翊阳嗤声道:“他但凡会念着一丝亲情,就不会杀害驸马。” “驸马犯下滔天大罪,死有余辜!”梁帝怒斥着。 翊阳闻言,连连冷笑,看得梁帝心头火气,忍不住喝斥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无耻!”不等梁帝发火,翊阳又道:“他死有余辜,那你这个害死父皇,残害兄弟的人,又是什么?下十八层地狱吗?” 王安在一旁听得眼皮狂跳,隐隐替自己的脖子担忧,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他能听的吗? “你……你……”梁帝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疯了,你直是疯了!” “疯?”翊阳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怆然道:“我倒希望自己疯了,这样就不会夜夜思念驸马,思念到几乎要崩溃的地步!” 她猛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梁帝,饶是后者,也被她眼神中的凶恶与疯狂给震得心神一颤。 “你知道是什么撑着我熬过这段没有驸马的日子吗?” “取朕性命?” “对!”翊阳指着他嘶声厉吼,“我做的每一个梦都是杀你!可惜上天无眼,居然帮着你!” “朕是天子,得上天庇佑!”梁帝冷喝一声,对愣在一旁的王安道:”还不去取朕的鞭子来!” “父皇!” 赵恪抱住他的腿泣声道:“姑母她疯了,说的都是疯言疯语,求你饶恕她!” “滚开!” 梁帝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劝,一脚将赵恪踹开,阴恻恻地道:“你若再拦,朕就将你连同她一并治罪!” 赵恪不敢再上前,只能伏地痛哭。 就在王安取了鞭子来时,殿外传来小太监惶恐颤抖的声音,“大殿下到。” 第673章 病情加重 听到这话,梁帝稍稍冷静了几分,喝斥道:“让他回他的毓庆宫去。” 在短暂的沉默后,殿外响起小太监慌乱的声音,“大殿下,您若是擅闯,就是违旨,万万不可。” 小太监的阻拦,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殿门被人用力推开,是容宣,他扶着脸色苍白的赵怀走了进来。 看到殿内的情景,饶是赵怀早有心理准备,脸颊也不禁狠狠一搐。 看到赵怀不顾自己的旨意,强闯进殿,梁帝本就极其难看的脸色不由得又铁青了几分,“连你也不听朕的话了是不是?” 若非闯进来的,是他最疼惜的儿子,且又时日无多,这会儿说出口的话,就该是:拉去了杖五十。 “儿子知罪。”赵怀就着容宣的搀扶,艰难地跪在地上。 他看了一眼满脸指印不住冷笑的翊阳,以及被梁帝掷在地上的巫蛊娃娃与那张写着生辰八字的黄纸,吃力地道:“姑姑一时糊涂,犯下大错,还请父皇念在数十年的兄妹情份上,饶姑姑一命,将她囚禁在宗人府吧。” “不可能!” 梁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赵怀的提议,从看到那个巫蛊娃娃的那一刻,他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杀翊阳。 什么兄妹情份,什么手足至亲,统统都是放屁;自己的性命还有权力才是最重要的。 “父……咳咳!”赵怀心绪激动,刚说了一个字,便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庞一阵阵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看到他这个样子,梁帝心中一软,让王安端来椅子,又亲自扶着他坐下,一边抚着他的后背,一边轻斥道:“你这孩子,身子不好,就在毓庆宫好好养着,这般奔波,只会坏了自己身子。” 赵怀勉强止住了咳嗽,挤出一抹虚弱的笑容,“儿子没事,就是喉咙有些痒,这才咳了几声。” 他低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手里的帕子,随即悄然握紧。 “父皇,儿子昨儿个夜里做了一个梦。” 梁帝回到龙椅中坐下,挑眉道:“哦,什么梦?” “儿子也不清楚,那是一个上古世界,洪荒大地上充斥着许多异兽,它们看到儿子,疯一样地冲过来,儿子逃不及,被它们扑倒在地,眼见就要丧于兽嘴之下,观音菩萨突然出现,定住那群异兽,救下了儿子。 菩萨说,儿子前世犯下了许多罪孽,这成百上千只异兽,每一只都代表着一桩罪孽;这一世之所以自幼体弱多病,就是因为罪孽缠身之故,只有今生多行好事,来世才能为人,否则就要沦入畜生道之中,或为猫狗,或为蚊蝇。” 梁帝静静听着他说着,待他停下,方才道:“所以呢?” 赵怀低头道:“儿子不想沦为猫狗蚊蝇,所以今生想多积些功德,还望父皇成全。” “呵呵。”梁帝冷笑几块,“说了这么许多,连观音菩萨,六道轮回都搬出来了,无非是想让朕饶过翊阳。” “请父皇成全。”赵怀低语,他本来也没觉得能够瞒过梁帝,只是寻一个借口替翊阳求情罢了。 殿内寂静无声,连外头的风都似乎停止了呼啸,安静的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老大。” 听到梁帝叫自己,赵怀连忙敛了心神,道:“儿子在。” 梁帝面无表情地盯着赵怀,幽幽道:“朕一向疼你,若换了别人,依着你刚才那套说辞,哪怕明知道你是在撒谎,朕也就允了,但翊阳……”梁帝目光一转,落在满脸恨意的翊阳身上,“她不行。” “父皇……”赵怀心中着急,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梁帝摆手打断,“今儿个天色不好,赶紧回去吧。”说着,他又阴恻恻地看向容宣,“送大殿下回毓庆宫好生照顾,没有朕的话,不许踏出毓庆宫,否则朕唯你是问!” 赵恪眸光黯了下来,连大哥都何不了姑姑,看来这一次,姑姑真是在劫难逃了。 赵怀一把推开来扶他的容宣,撑着虚弱的身子来到梁帝面前,泣声跪求他开恩,放翊阳一条生路。 可这一次,梁帝铁了心,说什么也不答应,他瞪了一眼被推开后,就一直站在一旁的容宣,恼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扶大殿下回去。” “是。” 容宣答应一声,上前搀扶赵怀,结果手刚碰到后者,就看到后者猛地奔出一口血来,恰好喷在梁帝龙袍的下摆,那里绣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青龙。 与此同时,他一直攥在手里的那块帕子也掉落下来,雪白的帕子上赫然沾满了血迹。 “殿下!” “老大!” 看到这一幕,众人都慌了神,梁帝一边扶住软软倒下的赵怀,一边吼道:“太医,快去请太医!” 一时之间,殿内乱成一团。 好不容易等来了齐院正,后者手指刚搭在赵怀腕上,脸色就变了,身子不停地颤抖。 待齐院正收回手指,梁帝立刻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大怎么样了,要紧吗?” 齐院正满脸苦涩地跪地磕头,“陛下恕罪!” 这句话落在梁帝耳中,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他知道赵怀命不久矣,可是……应该还有时间,怎么会突然…… 这不可能,不可能! 梁帝回过神来,面色不善地盯着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齐院正,“胡说什么,赶紧开方,替大殿下医治。” 面对梁帝的喝斥,齐院正身子一阵哆嗦,却没有起身,只是涩声道:“臣无能,臣该死!”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梁帝,神色越发狰狞,一脚踹在齐院正身上,厉斥道:“朕让你替老大医治,你聋了吗?他明明还有时间的!” “陛下息怒。”齐院正忍着痛涩声道:“大殿下原本还能再拖一段时间,但大殿下情绪起伏太大,引动了体内的伤患,以致……以致……” 听到这话,梁帝心中闪过一丝后悔,早知道这样,就先假意答应着,等将赵怀哄回毓庆殿后再取翊阳性命,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翊阳,一切都是因为翊阳而起! 想到这里,梁帝对翊阳的恨意又深了几分,简直是恨之入骨。 第674章 大限将至 阴冷的目光在翊阳脸上扫过,梁帝强压下心中的杀机,冷冷道:“将长公主关入宗人府,听侯发落。” “父皇……” 赵恪才刚说了两个字,就被梁帝凶狠至极的眼神给瞪得浑身一冷,已经到嘴边的话,硬是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下一刻,他耳边响起梁帝不带一丝感情的森冷声音,“再说一个字,朕连你一并关入宗人府。” 梁帝的耐心已经到了顶点,如果这个儿子连这个眼力劲都没有,那他不介意另立太子,虽然那会趁了赵惟的心意。 赵恪总算不蠢,看出梁帝的不耐烦,再说了,姑姑虽然被关入宗人府,但至少性命还在,可以徐徐图之。 想到这里,他默默咽回嘴边的话,眼睁睁看着侍卫粗暴的将冷笑不止的翊阳拖出去。 没了碍眼的人,梁帝深吸几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躁与不安,垂眸看向跪地不起的齐院正,咬牙道:“你和朕说实话,大殿下还能撑……几天。”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梁帝心如刀绞,他对这个儿子,是真的疼爱,不掺一丝算计的疼爱,远非赵恪他们几个能够相提并论。 “臣……臣估摸着还能撑个……”齐院正抠着细密的砖缝,汗如雨下,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 “说!”梁帝不耐烦的催促着迟迟没有往下说的齐院正。 齐院正知道躲不过,狠狠一咬牙,飞快地道:“大殿下至多还能撑三日。” 三日…… 听到这个短暂到不足一掌的数字,梁帝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脚步一阵踉跄。 王安赶紧扶住摇摇晃晃的梁帝在一旁的紫檀阔背椅中坐下,慌声安慰:“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 梁帝没有理会他,忍着脑海中传来的涨痛与晕眩,盯着不敢起身的齐院正,一向威严的声音此刻竟然微微发颤,“可有延命之法?” 不等齐院正开口,他又连忙补充,“但凡御药房有的药,你要多少就取多少,若是不够,朕立刻派人去买。” 齐院正知道梁帝想听什么,但他只是一个大夫,而非生死人肉白骨的神仙,只能硬着头皮道:“大殿下已经病入膏肓,实在非……” 话未说完,齐院正已是感觉到头皮一阵刺痛,仿佛有一把小刀在生剜血肉一般,他知道,那是梁帝的目光。 齐院正心里一发苦,他身子又伏低了几分,硬着头皮往下说,“非……非药石能医,就算勉强拖延,也不过就是一日半日的光景。” 梁帝死死盯着他,目光森冷阴寒。 齐院正被盯得浑身僵硬,恍恍惚惚间,他仿佛听到了来自地狱的锁链声…… “咳……咳咳……” 虚弱的咳嗽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梁帝豁然起身,疾步来到榻边,紧张地望着苏醒过来的赵怀,“老大你醒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儿子没事,让父皇担心了。”赵怀努力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宽慰着眼眶通红的梁帝。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梁帝在床边坐下,一边替他掖被角一边轻声道:“齐院正说了,你是急火攻心导致的呕血,喝几贴药,再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赵怀颔首:“儿子知道,有父皇的鸿福庇佑,儿子想有事也难。” 见长子病重之中,还想着让他宽心,梁帝心中大痛。 诸多儿子之中,长子最聪慧懂事,与他感情也深,不像太子与老六,整日蝇营狗苟,就想着那三瓜两枣的利益。 若是长子身体健康该有多好,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立他为太子,将这偌大的江山社稷交托给他。 可惜…… 梁帝强忍了心中的悲痛,叮嘱道:“往后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就是了,伤了身子可不值得。” “咳咳,儿子知道。”赵怀乖巧的答应一声,转头看向匍匐在地的齐院正,又看了看梁帝。 梁帝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咳嗽一声,漠然道:“起来吧,大殿下的药,你亲自去煎。” “微臣遵旨。”齐院正连忙答应,艰难地站起身,但依旧躬着身子,一直到退出大殿,才敢直起。 直到这个时候,齐院正才发现自己贴身的衣裳全部都濡湿了,此刻紧紧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冷的直打哆嗦。 “院正大人,药方有了吗,奴才这就去抓。” 侯在殿外的小太监看到他出来,连忙迎上去,等着接方子。 药方?哪还有什么药方。 齐院正暗自苦笑,却不便说出口,摆手道:“不用了,本官自己去一趟御药房。” 小太监虽然奇怪,但也不敢多问,应了一声,退回原处。 养心殿内,梁帝打发齐院正离去后,亲自给赵怀喂了温水,又对王安道:“让人去毓庆宫一趟,拿几套大殿下的衣裳过来,还有贴身物品也都拿过来,这几日大殿下就住在养心殿,朕亲自照顾他,等他……痊愈再搬过去。” 说到最后一句,梁帝心中又是一阵剧痛,痊愈……这两个看似轻飘飘的字,却成了他此刻最可望而不及的东西。 他是真的疼爱这个儿子。 王安一愣,养心殿是皇帝居住的地方,现在梁帝让赵怀住在此处…… “陛下,这……这不太合规矩。”他小心翼翼地劝着。 “朕说的话就是规矩。”梁帝横了他一眼,语气不容置疑。 既然救不了这个儿子,那就在仅有时间里,多陪陪他。 这是梁帝的想法,也是他此刻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嗻!”王安陪着梁帝那么多年,也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不敢再多嘴,唤了小太监去毓庆宫拿东西。 期间,齐院正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汤药进来,梁帝吹凉后,亲自喂了赵怀喝下。 不知是因为休息了一阵子,还是因为汤药的关系,喝过药后,赵怀精神好了许多,能够倚着枕头坐起来了。 “父皇,姑姑和太子怎么样了?”赵怀试探的问着。 “太子没事,朕让他回去了。”梁帝擦拭着手上的药渍,避重就轻。 第675章 应允 “那姑姑呢?”赵怀并没有被他敷衍过去,执着的问着。 梁帝眉头一皱,复又舒展开来,语气低沉,“她的事情,朕会斟酌,你好好歇着就是了,齐院正也说过,你这病最忌多思多想。” 闻言,赵怀沉默不语,就在梁帝以为此事就这么揭过去了的时候,他忽地道:“父皇不会放过姑姑的是不是?” 梁帝手里擦拭的动作一僵,随即将帕子掷到一旁侍候的小太监怀里,强按着心底的不悦,道:“朕说了,会斟酌的,你就别管了。” “父皇,你放过姑姑好吗?”赵怀涩声哀求,目光直直地望着梁帝。 气氛一下子变得僵硬,王安等人低头屏息,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唯恐惹恼了梁帝,谁都看得出,他这会儿是强压着怒火,也就大殿下了,但凡换一个人,这会儿早已经被五马分尸了。 梁帝脸庞阴沉如铁,烛光映照在他眸中,犹如地狱里的鬼火。 梁帝双手托腰,来回走了好几趟,方才勉强压下汹涌如潮的怒火,沉声道:“你可翊阳都做了些什么?” “儿子大概听说了一些。”赵怀颔首,又急忙解释:“姑姑与姑父伉俪情深,突然间阴阳相隔,不免一时糊涂,还请……” 梁帝摆手打断他的话,眸中精光闪烁,“这些事都是谁告诉你的?” 赵怀这段时间一直在毓庆宫养病,足不出户,也就前阵子辛夷失踪的时候,他出了一趟宫。 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知道养心殿这边的事,从而赶来阻止,除非有人通风报信。 “没人告诉儿子。” 赵怀知道梁帝不会信,不即解释道:“儿子原是想来给父皇请安的,岂料一到门口,就听见父皇与姑姑争执的声音,儿子担心不过,就强闯了进来,还请父皇恕罪。” “当真?”梁帝眯了眯。 “儿子不敢欺瞒父皇。”赵怀垂眸,语气诚恳。 “罢了。”梁帝摆手。 对于赵怀的说词,他并不相信,世间事,哪有那么多巧合,但赵怀不肯说,他也没办法,万一逼急了,又和刚才一样急火攻心,怕是连仅有的三天都熬不过。 顿了顿,赵怀抬起头,恳切道:“姑姑失去挚爱之人,已经很可怜了,您饶过她好吗?” 梁帝盯了他片刻,忽地道:“若朕没有发现她的阴谋,被她咒死,那又该当如何?” “父皇洪福齐天,岂是区区巫蛊之术能够加害的。” 赵怀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挑着好听的说,可惜梁帝并没有被他哄过去。 “回答朕的话。” 赵怀低头盯着自己苍白修长的手指,不知在想什么,梁帝也不催促,父子二人就这么无声的对峙着。 许久,赵怀轻吸一口气,抬头迎着梁帝阴沉的眸子,无比认真地道:“若父皇真遭了不测,儿子就算拼了这副残躯不要,也要让凶手伏法。” 若是别人这样与梁帝说,他是不信的,有什么事情会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但赵怀……他是不会撒谎的。 想到这里,梁帝忍不住叹了口气,做为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他是很少叹气的,在他看来,那是无能者才会做的事情。 可这半天功夫,他叹息的次数比一辈子都要多,这个病弱体虚的长子是他唯一的软肋,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 不知过了多久,梁帝忽地道:“若朕执意要将她处死,你又待如何?” 赵怀眸光一黯,几秒后,他挤出一抹无奈的笑容,“父皇是九五至尊,言出法随,若父皇执意如此,儿子自然没办法,唯有长跪佛前,祈求父皇福寿安康;一切灾厄,一切罪孽,皆应于儿子一人。” 梁帝深深看着他,面色阴晴不定,似有悲伤,似有挣扎。 许久,他在一声长长的叹息声中,缓缓道:“老大,你这是在逼朕啊。” 赵怀抿一抿嘴,愧疚的低下头,这是默认了梁帝的话。 看到长子这副模样,梁帝心中一痛。 他可以将一切的恶都加诸在别人身上,包括曾用性命护他登基的奶娘,只有这个长子…… 还在娘胎时,就遭人暗算,伤了本源,出生后更是常年与汤药为伴,一年里总有半年的时间躺在床上,几次都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又被生生拽了出来。 要换了别人,拖着这样一副久病不愈的孱弱身子,早已自暴自弃,甚至心理阴暗;他却始终温良谦恭,对梁帝孝顺,对长辈恭敬,对兄弟友爱。 这样的赵怀,在尔虞我诈,为了利益可以随时骨肉相残的天家,简直就是一股清流。 难怪梁帝会这般怜惜他。 梁帝在殿中来回踱步,一趟又一趟,足足踱了十几趟后,他倏然停下脚步,鼻翼微张,“王安。” 倏然被点名,王安一个激灵,连忙躬身道:“奴才在。” 梁帝狠狠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道:“去传朕旨意,贬翊阳为庶人,释其出宗人府。” 王安脸上闪过浓浓的惊讶,陛下居然还真答应了,啧啧,这份恩典,也就大殿下能讨的出来,换一个人,这会儿早就人头落地了。 “遵旨。”惊讶归惊讶,应对的速度丝毫不慢。 吁…… 赵怀缓缓舒了一口气,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正如梁帝所言,刚才那番话已是近乎威胁,如果梁帝还不答应,那就算是他,也没办法了。 他起不了身,只能在床上欠身谢恩,“多谢父皇,父皇英明仁武,实乃天下苍生之福。” “朕已经答应了,你就不用再拍马屁了。”梁帝没好气的说着,脸色还有些不太好看。 “儿子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咳咳……”赵怀抬头轻笑,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又咳嗽起来。 梁帝神色一紧,连忙道:“行了,你赶紧躺下睡一会儿,接下来这几日,你就好好在朕这里养病,有什么事情,等你好了再说。”梁帝眼眶微红,克制着声音。 “奴才在。”打从进了养心殿,就一直被迫扮木头人的小夏子浑身一紧,连忙应声。 第676章 惊闻 梁帝扶赵怀躺下,又替他掖好被角,方才沉声道:“好好照顾大殿下,不要让不相干的人打扰了大殿下休养,否则朕唯你是问。” “嗻。”小夏子一个哆嗦,赶紧答应。 离开内殿,梁帝去了东暖阁,这段时间他都会暂住在此。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饶是梁帝,也心神俱疲,只是看了一眼堆在案上的厚厚奏折,便收回目光,走到一旁的榻边盘膝而坐,照着道家秘法,调息打座。 不知过了多久,梁帝耳廓微微一动,他睁开眼看向蹑手蹑脚走进来的王安。 察觉到梁帝的目光,王安连忙躬身行礼,“陛下,庶人翊阳已经离开宗人府。” 梁帝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随即道:“她去了哪里,东宫吗?” “回陛下的话,太子亲自接走的,但没有去东宫,而是安置在了京郊的一处别院。” “总算他还有点脑子。”梁帝冷哼一声,正要闭上双眼就要继续打座,耳边再次传来王安声音,“陛下,周影……回来了。” “算算时间,他也该回来了。”梁帝语气淡漠的应了一句,随即眉头一拧,道:“出什么事了?” 他的从王安忐忑的神色里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回陛下的话,他受伤了。”王安不敢隐瞒,小心翼翼的答着。 受伤? 梁帝一怔,随即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凝重阴沉,“让他进来。” 周影低头跟着王安走进了东暖阁,这会儿的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宦官衣裳,乍一眼看去,除了脸色苍白一些,并没有什么异样。 但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他右手僵硬的垂着,没有随着脚步摆动,右肩处鼓鼓囊囊,像是塞了什么东西。 不等梁帝发问,走到暖阁中央的周影已是“扑通”一声跪地磕头,“奴才办事不力,请陛下治罪。” 梁帝的目光在他右肩停留片刻,沉声道:“是谁伤了你?”周影奉他的命令,前去铲除江行过和洪氏,前者不通拳脚,可以忽略不计;至于后者,她的功夫是周影一手教出来,绝不可能伤的了周影。 周影满脸苦涩的将事情讲述了一遍。 在听到胡一卦的死是一场阴谋,洪氏早已经背叛暗影组织的时候,梁帝已是面色铁青,面皮不住抽动。 在周影说完最后一个字后,东暖阁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没人敢出声,只有梁帝粗重的喘息声响彻在耳边。 “啪!” 梁帝重重一掌拍在宽大的桌案上,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周影,殷红的血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根根攀上眼底。 下一刻,咆哮声响彻在东暖阁:“混帐东西,你先前是怎么信誓旦旦和朕保证的,还说检查过胡一卦的尸体,确定已经死了;现在又说这是一场阴谋,你这两个眼睛是拿来出气的吗?” 周影匍匐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看到他这个样子,梁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抄起茶盏,狠狠砸向周影。 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后者右肩,刚刚愈合的伤口顿时再次裂开,一抹鲜红隐隐约约渗出外衣,疼的周影满头冷汗,眼冒金星,支撑上半身的双手止不住的发抖。 “陛下息怒。”王安壮起胆子小声劝道:“大殿下还在内殿歇息呢。” 听到赵怀的名字,梁帝顿时冷静了几分,但怒火依旧在胸腔燃烧,无法熄灭。 梁帝赤足在暖阁里一遍遍来回走动,借着脚底的冰凉终于勉强压下了怒火,死死盯着周影:“所以,洪氏早就背叛了朕?” “是的。”周影战战兢兢的回答。 咯咯! 梁帝暗自磨牙,片刻,他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那胡一卦呢,到底死了没有?” 周影沉默片刻,咬牙道:“奴才……不敢确定。” “嗯?” 梁帝的鼻音里透着浓浓的不满。 周影也知道这会儿的梁帝正处在暴炸边缘,不敢怠慢,如实道:“回陛下的话,进宫之前,奴才去了一趟顺天府验尸,发现……胡一卦的尸体不翼而飞。” 胡一卦是被人所杀,这桩案子归顺天府管,所以他的尸体在发现后,就被运去了顺天府的验尸房。 梁帝挑眉,目光陡然犀利,“不翼而飞?” “是。”周影硬着头皮回答,“奴才问过看管停尸房的差役,都说不知道是怎么丢的,但说曾闻到一股古怪的香味,随即就有些迷糊,奴才怀疑,就是那香味搞的鬼。” “胡一卦!” 梁帝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眸子里杀机凛冽,他就是感觉自己渐渐掌控不住胡一卦,才起了杀心,不曾想后者竟然早有防备,还配和洪氏演了这么一出假死的大戏,真是能耐! 呃,似乎有些不对。 梁帝心思飞转间,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胡一卦察觉他的杀心,假死避祸,可以理解,但这样的手段很快就会被发现,毕竟他是被谋杀,尸体是一定会运到顺天府去的,而且在结案之前不会下葬,一旦他活过来,很快就会被发现,好比现在。 以胡一卦的心机城府,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所以……他到底想做什么? 还有一点,周影被洪氏联合江府的几名护卫围拱,死了两名手下才逃出重围,这就意味着,江家已经知道了洪氏的事,连带着知道了她背后的主子。 所以,奶娘已经知道一切都是朕的意思? 想到此处,梁帝脸色越发难看,他那会儿竟然一点都没有看出来,只当奶娘依旧懵懂无知。 该死! 梁帝在心里怒火中烧,从来都只有他戏耍别人,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被人戏耍。 胡一卦啊胡一卦,你不死,朕寝食难安! 想到此处,梁帝眼中杀机大盛,恨不能立刻抓到胡一卦,将他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可惜,他不能发海捕文书缉拿胡一卦。 在世人眼中,胡一卦是被人所杀,是受害者,就算假死脱身,犯了欺君之罪,那也是万不得已的事情,于情于理都不该怪责。 第677章 接二连三 一旦他发下海捕文书,就等于在告诉世人,派人暗杀胡一卦的正是他这个皇帝。 这个后果,就算是他,也无法承受。 可是胡一卦存心想躲,将京城翻个底朝天,是不可能把他揪出来的。 怎么办? 梁帝大脑飞速运转,片刻,还真被他想到一个两全之法。 胡一卦不是对江家忠心耿耿吗,那就用江家做饵,将他钓出来。 梁帝嘴角泛起一抹阴冷的笑意,扬声道: “最近京城贼子猖狂,凶案频发,朕担心奶娘一家安危,特接到宫中暂住,待抓到凶手之后,再出宫。” 王安做为梁帝身边的老人,立刻领会他的意思,当即恭敬地道:”奴才这就去传旨。” 王安话音刚落,就听见暖阁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六菱交花朱门被扣响,尖细的声音隔着门递了进来,“陛下,工部尚书李大人求见。” 李炳? 他来做什么? 梁帝一愣,紧接着眉头舒展,眼神流露出几分兴奋,扬声道:“传。” 昨日他让王安将从胡一卦宅子里搜出来的火铳图纸送去工部验证真伪,这会儿应该是来回信的。 殿门被缓缓推开,一名穿着绯色长袍,年约五旬的官员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正是工部尚书李炳。 他走到殿中,吃力的屈膝跪下,“臣李炳,叩请陛下圣安。” 梁帝目光在他身上一阵徘徊,疑惑地道:“李爱卿,你这腿是怎么了?” 李炳闻言,俯身就是一个磕头,声音闷闷的传来:“臣有负陛下所托,请陛下恕罪。” 梁帝闻言,心里顿时一咯噔,有负所托,难道……火铳的图纸有问题? 想到这里,梁帝眼神一厉,也顾不得让他起身了,迫不及待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李炳知道火铳是梁帝心里的份量是何等之重,不敢怠慢,当即抬起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讲叙了一遍。 原来昨日王安将图纸送过去后,他不敢怠慢,当即将负责火铳的工匠都召集起来,仔细研究那几张图纸。 在此之前,火铳的研制已经到了关键时候,奈何胡一卦迟迟没有提供最后部分的图纸,导致进度停滞不前,现在终于拿到图纸,工匠们也是十分激动。 能被工部委以重任的工匠都是行业里的楚翘,拿着放大镜仔仔细细研究过后,认为图纸没有问题,按图造出来的零件,确实可以解决瞄准的问题。 其实火铳的雏形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有了,但需要一手持柄,一手燃药;这么一来,就导致极难命中目标,形同鸡肋。 一柄无法精准杀敌的火铳,是没有用处的。 而胡一卦设计出来的这柄火铳,则解决了这个问题: 后有照门,前有照星,机发弹出,两手不动,对准毫厘,命中方寸,兼之筒长气聚,更能致远摧坚。 一旦这种火铳研究出来,将会彻底改变如今的格局,大梁甚至可以凭借此利器彻底一统中原,成就千秋功业。 这对于野心勃勃的梁帝来说,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 也正是这个原因,梁帝在知道胡一卦并非全心全意效忠自己的时候,依旧选择了隐忍,直至火铳研究出大半,且确定胡一卦手中有剩下的图纸,只是一直推脱不肯给予时,才按捺不住杀心,派周影去解决胡一卦。 工匠们在按图纸制作出最后的零件后,终于制作出了一柄功能完备的火铳,只等检验过威力与功能,便可以开始大批量制作。 李炳听到消息,也是激动的不得了,这可是泼天的功劳啊。 李炳越想越激动,当即搁下手里的事情,兴冲冲赶去了火铳房,他要亲眼看着火铳试验。 他在工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已经待了近十年,若没有意外,这应该就是他能够达到的鼎点了。 可如果火铳在他手里研制成功,那靠着这泼天功劳,他这个工部尚书说不定还能再往上升一升,甚至一品有望。 李炳赶到的时候,火铳房已经一切布置妥当,包括射击用的靶子。 李炳特意找了一名擅长射击的官兵。 距离十丈,第一次射击,正中靶心。 距离二十丈,第二次射击,再次正中靶心。 距离三十丈,第三次射击,这也是最后一次试验,无论是否正中靶心,这次试验都算是圆满结束了。 就在李炳满意的抚须时,意外发生了,官兵刚扣动扳机,枪管就突然炸开,裹在弹丸里面的火药夹杂着铁片四散飞溅。 在极端的高速之下,这些铁片犹如一颗颗子弹,血肉之躯根本抵挡不住,但凡被溅到,就是一个血洞。 一时之间,火铳房里大乱,众人四散逃命,惨叫声此起彼伏…… 李炳运气还算不错,虽然离得近,但仅仅只是被一块细小的铁片划破小腿,并未伤及性命。 但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了,这次枪管爆裂,造成两人死亡,三人重伤,余下十几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挂彩。 最惨的就是那名负责射击的官员,他离得最近,所以在枪管炸开的一瞬间,他就被铁片割穿喉咙,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发生了这样的事,试验是万万不能再继续了。 李炳简单包扎止血后,就立刻进宫面见梁帝,亲自奏禀。 听完李炳的叙述,梁帝刚刚有所缓和的脸色已是阴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殿内众人极力垂低头,放缓呼吸,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去触梁帝的霉头。 梁帝这一天受到的打击,比前半辈子都多,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 先是自己胞妹施巫蛊之术,想害他性命; 紧接着最钟爱的长子,为了替翊阳求情,病情加重,被太医断言活不过三天; 再后来,洪氏背叛,胡一卦尸体不翼而飞,十有八九是假死逃生; 现在又说好不容易制作出来的火铳,在试验之时,枪管炸裂,死伤众多。 若非梁帝城府够深,这会儿早已暴跳如雷。 梁帝鼻翼张开,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心中蠢蠢欲动的躁意道:“问题出在哪里?” 第678章 胡一卦的局 李炳身子一颤,战战兢兢地回答:“据工匠检查后禀告,应该是枪管强度不够,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射击,所以才会……才会炸裂。” “强度不够?”梁帝长眸微眯,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是。”李炳硬着头皮回答,“据工匠说,尽管在打造枪管的时候用了大量的精钢与寒铁,但……还是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射击,两枪……是极限!” “两枪?呵呵。”梁帝气笑了。 下一刻,他勃然大怒,犹如一头盛怒的狮子,抓过桌案上的黄玉镇纸狠狠砸向李炳,“朕要只能射两枪的废物什么用?” 镇纸正中额头,李炳被砸的头破血流,但面对盛怒中的梁帝,他连一声痛都不敢呼,只是不停磕头请罪。 梁帝连连吸气,压下心中的怒火,冷声问道:“可有办法增强枪管的强度?” 李炳停下磕头的动作,战战兢兢道:“臣也问过工匠,他们都说想不出法子。”他抹了一把蒙在眼睛上的鲜血,满脸苦涩地道:“火铳是胡先生设计的,提炼精钢与寒铁的法子也是他给的,若是胡先生还活着,说不定会有法子。” 听到这话,梁帝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手边没有趁手的东西,他保准会砸过去,“废物,全是废物,朕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 胡一卦倒是活着,可下落不明,就算找到了,在这种情况下,胡一卦十有八九不会再替他完善火铳。 可恨,早知道这样,就再忍一忍胡一卦,等火铳彻底完成后,再除掉他,到底还是心急了。 梁帝正自懊恼之际,忽地心头一震,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犹如一只只蚱蜢,被渐渐串了起来,并勾勒出一个巨大的阴谋。 他对胡一卦起杀心,是在发现后者对旧主念念不忘,暗中维护之后,但因为火铳的时候,他一直隐忍不发,表面上一直礼敬有加。 后来,他得知胡一卦早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图纸,只是故意寻借口不肯交出来,这才决定动手。 等除去胡一卦之后,下一个被清算的就是江家,虽然奶娘一直待他不错,当年也算是帮过他,但相应的,他让奶娘活了那么多年,享了那么多年的福,还给了江家诸多恩宠,也算是还了她的恩情。 当年的事情,牵扯极大,一首童谣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压下去,万一那件事被彻底挖出来,就算是他,也承受不住这个后果。 这也是他派洪氏潜入江家,暗中监视的原因。 但他没想到的是,洪氏竟然早在多年前,就起了背叛之意,这些年的情报一直都是在敷衍。 这件事,胡一卦极有可能是知道的,所以得知洪氏被逼来刺杀他的时候,布下假死之局。 这个念头刚浮现,就被梁帝否决了。 不对,这个局极可能布的还要再早一些。 胡一卦极有可能早就知道他存了杀心,所以隐晦的传出消息,并留下假图纸,即使没有洪氏出现,他也会设法假死脱身。 他清楚假死只是权宜之计,自己一定会发现,毕竟尸体不翼而飞,是一个极大的漏洞,只要稍微动些脑子,就能发现他的计策。 这个时候,只要拿江家做饵,就一定能把他给钓出来。 这时,计划里的第二环就派上用场了。 火铳! 他很清楚,自己一拿到剩下的图纸,就会迫不及待的完善火铳,并加以试验,毕竟这是他多年来的心愿。 只要一试验,火铳枪管强度不够的问题就会爆发出来。 如果他想解决这个问题,让火铳真正成为战场上的杀敌利器,征战四方,一统中原;就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绝不能动他,动江家! “胡一卦,你真是布置了好一个阳谋!” 梁帝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面目狰狞似恶鬼。 至此,他已经彻底想明白了胡一卦的谋划,恨得咬牙切齿,偏偏又无可奈何,气得胸膛都快炸了。 他自诩谋算无双,这么多年来,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连皇位都被他算计来了,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一个臣子摆了一道。 可恨!可恨! 如果胡一卦此刻在梁帝面前,一定会被他给生撕活剥。 李炳和王安虽然不知道梁帝为什么无端端提起胡一卦,且还这么深恶痛绝,但都知趣的闭紧了嘴巴。 这个时候出声,真是嫌命太长了。 梁帝在殿中来回走了十几趟,才勉强平复了充斥在胸膛上的怒火。 其实破局的办法不是没有,只要他愿意放弃火铳,就可以按原来的计划行事,但统一中原是他多年来的夙愿,以梁国的实力,想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要有火铳这种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胡一卦正是算准了这么一点,才敢布下这个局。 该死的贼子! 梁帝在心里暗骂一句,扭头看向李炳,四目碰触的一瞬间,后者赶紧低下头,不敢直视龙颜。 “厚葬那三个工匠,余下的都赏金十两,重伤者再加十两,让他们管好嘴巴,若敢外泄,朕诛他九族。” “遵旨。”李炳连忙答应,随即小声试探道:“那火铳……” 梁帝不耐烦地道:“把所有未完工的火铳和图纸全部封存,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翻阅,包括你!” “臣明白,陛下放心,就算拿刀架了臣脖子上,也绝不敢看一眼。” 等李炳一瘸一拐的离开后,王安正欲去江家暂住的地方传旨,心中一动,想起梁帝刚才急怒之下提及的那句话,当即收回刚刚抬起的脚步,小心翼翼地望向余怒未消的梁帝,“陛下,那江老夫人那边……可还要去传旨?” “传旨?”梁帝怒极反笑,“只怕今儿个传了旨,朕这火铳就再也别想完成了,胡一卦这是在利用火铳保全江家上下。” 果然如此。 王安暗自点头,还好自己留了个心眼,多嘴问了一声,否则这旨意冒然传下去,触了梁帝霉头,这条小命不死也得去半条。 第679章 将死之人 “陛下,那现在怎么办?”周影拧紧了双眉,他能被梁帝选中,成为暗营的统领,自然是个聪明人,听了二人的对话,再稍稍一想,就懂了其中关键。 “问问问,就知道问,也不知朕养你们这群饭桶做什么!”梁帝怒气冲冲的骂着。 从刚才起,他就憋了一肚子气,正愁没地方撒,正好周影凑上来,就全撒他头上了。 周影无端挨了一顿骂,委屈归委屈,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骂几句不会少块肉,可这会儿要是多嘴,必定会招来更大的祸端。 梁帝在殿中踱步许久,脚步有些虚浮的回到椅中坐下,带着几分无奈与恨意说道:“还能怎么办,且留着吧。” 说罢,他又有些心有不甘地道:“让你手底下那些人,十二个时辰给朕盯住江家上下,一旦胡一卦出现,立刻将他抓起来。” “嗻!”周影连忙答应,躬身正欲退下,忽地被梁帝唤住。 在周影疑惑的目光中,梁帝阴恻恻道:“朕不希望翊阳活的比大皇子长久,明白吗?” 周影陡然一惊,下一刻,他极力垂低头,将脸庞埋在阴影里,“奴才明白。” “手脚干净一些,别让人瞧出问题来,下去吧。”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耳畔,梁帝转头看向眼观鼻,鼻观心的王安,“朕是不是太狠心了?” 王安躬身,斟酌着话语,细声细气道:“长公……庶人翊阳罪犯滔天,纵是诛十次都不为过,陛下让她多活数日,已经是天大的仁慈,又何来狠心二字。” 梁帝轻笑一声,旋即又叹息道:“连你都明白的道理,偏偏老大……” 王安悄悄抬头瞅了一眼,见梁帝没有生气的样子,又道:“大殿下并非不明白,而是心存仁厚,又想着为陛下积福,才会一再求情。” 梁帝默默点头,半晌,他冷声道:“翊阳以巫蛊之术谋害朕,又害老大伤了身子,寿命大减,朕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的。” 王安低了头没有说话。 京郊,一座白墙青瓦的别院耸立在波光粼粼的湖边。 赵恪扶着翊阳,一边缓步走在石板铺成的小径上,一边介绍着别院,“这间宅子置办了好些年,一直空置着,虽说小了点,但一应陈设还算精致,环境也还不错,出了门,就是烟波湖,再往后一些,是一大片桃林,等入了春,漫天遍野的桃花盛开,甚是好看。” 见翊阳不说话,以为她是对此处不满意,又连忙道:“等事情淡化一些,我就立刻接姑姑回京城,长公主府不能住了,咱们再置办一处,按着原有的样子布置就好了。” 翊阳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不必这么麻烦。” “不麻烦。”赵恪扶着她走到前厅,二人刚一落座,就有乖觉的下人奉上刚刚沏好的热茶。 “姑姑全心全意待我,我做这些事又算得了什么。”说着,赵恪叹息道:“可惜我现在势单力薄,不能为姑姑做更多的事情。”顿一顿,他又急急道:“不过姑姑放心,将来我继位登基,一定会复姑姑之位,姑丈那边也会追封。” 翊阳欣慰颔首:“你能有这份心,姑姑很高兴,不过真的不用麻烦了,此处……”翊阳环顾一圈,漠然道:“我不会住太久的。” “为何?”赵恪诧异。 翊阳没有立刻回答,挥退下人后,方才迎向赵恪充斥着疑惑的双眸,“皇帝对我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却突然将我释出宗人府,除了贬为庶人之外,没有任何惩治,你可知为什么?” “当然知道。”赵恪不假思索地道:“是大哥在父皇面前拼死求情,又动之以情,父皇这才同意饶恕姑姑。” “饶恕?呵呵。”翊阳冷笑不语。 赵恪敏锐的从她这个冷漠的笑容中察觉到了不对,松弛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怎么了?” 翊阳看到他溢于言表的紧张,心底蓦地一软,叹息道:“若赵怀身体康健,或许真能保我余生平安,可惜啊,他是个病殃子。” 不等赵恪说话,她话锋一转,“话说回来,他若真的身体康健,无病无灾,皇帝也不会答应他的请求。” “姑姑,你到底在说什么,这与大哥身子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赵恪听的一头雾水,但他隐隐察觉到这件事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姑姑也并非真的安全了。 翊阳轻叹一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向紧闭的窗子,目光遥遥,仿佛穿过时光与空间,看到了紫禁城,看到了那座带给她荣宠与悲伤的皇宫…… 在赵恪等的百爪挠心,快要忍不住的时候,耳畔响起飘渺空洞的声音,“在皇帝眼中,我大逆不道,意图弑君,是个杀十次都不为过的罪人。一日不杀之,便一日寝食难安。” 其实赵恪已经隐隐猜到了一些,但此刻得到证实,仍是吓了一大跳,急忙道:“不会的,父皇答应了大哥,若是食言,岂非让天下人笑话,君无戏言,对君无戏言。” 后面那半句话,声音软弱无力,也不知是在说给翊阳听,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君无戏言……”翊阳玩味的咀嚼着这句话,抬眸看向慌乱不安的赵恪,“你做了这么多年太子,难道还不知道这四个字有多可笑吗?” 赵恪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可这嘴巴和舌头,仿佛一下子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受他控制。 翊阳低头抚着身上光滑柔软的缎子,轻声道:“你与我说过,赵怀去养心殿后不久,所有太医都被急召而去,出来的时候一个个灰头土脸,连话也不说,余下的人也都一个个紧闭了嘴,什么都不肯说;而赵怀没有回毓庆宫,而是被安置在了养心殿,对吗?” “是。”赵恪干巴巴的挤出这个字。 “那就对了。”翊阳缓缓分析道:“养心殿是什么地方,那是皇帝才能住的地方,连太子都没有资格;赵怀以前哪怕再得皇帝宠爱,也没有留宿养心殿的时候;这是规矩,也是底线。” 第680章 不如人意 “可这次……”翊阳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盯着始终紧紧攥着扶手的赵恪,“皇帝竟然让他住在了养心殿,且没有说住几天,你不觉得这个很反常吗?” “也许……就是大哥身子不好,父皇心疼,不想他来回折腾,所以才……这样。”赵恪努力找补,但连他自己也没什么信心。 “呵呵。”翊阳轻笑一声,抬手展一展宽广的水袖,袖弯处以银线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海棠,恍惚间,似乎离开了袖子,随风而动。 “皇帝虽然对赵怀极好,但依旧有着底线,无论是留宿养心殿,还是饶我性命,换成平日,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除非……赵怀命不久矣。” 说到这里,翊阳带着几分无奈道:“皇帝本就对我恨之入骨,赵怀的病又是因我而起,一旦赵怀身死,他如何肯放过我。” 赵恪听的字字惊心,双手因为太过用力,手背青筋根根穿越,如同游曳在皮肤下的小蛇。 他从宗人府接过翊阳后,以为一切雨过天晴,否极泰来,万万没想到,眼下这一切竟然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让他如何能够接受。 “不会的,不会的……”他低头喃喃自语,与其说是在与翊阳争辩,不知说是在安慰自己。 许久,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犹如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急切地抬起头道:“父皇若是食言,杀了姑姑,就是明摆着食言,会受天下人嘲笑,他……他不敢的。” “傻恪儿。”翊阳摇头,带着几分无奈道:“想杀一个人有的是办法,又何必大肆宣扬,弄的人尽皆知,我知道皇帝有一个暗营,那里面全是他培养起来的杀手。” 她对梁帝恨之入骨,一声皇兄也不肯叫,只以皇帝二字呼之。 “不会的,不会的……”赵恪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努力想要说服自己,可越说,他心里越慌越没底,待到后面,他甚至连这三个字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心里清楚,姑姑说的没错,以父皇的狠辣与铁腕,一旦大哥过世,他一定不会放过姑姑。 突然,赵恪猛地起身,道:“我立刻让人备马车,这就送姑姑离京,去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 这是他能够想到唯一的办法。 翊阳目光柔和地道:“你能有这个心,姑姑很欣慰,但……不必了。” “为什么?”赵恪激动地道:“难道姑姑不想活着吗?” “活……”翊阳喃喃念着这个字,嗤笑道:“谁不想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 “既然如此,那就赶紧走。”赵恪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外走,却被翊阳死死拉住,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竟是怎么也挣不开。 面对赵恪急切而不解的目光,翊阳叹息道:“我若这么走了,皇帝的怒火就会发泄在你身上,而荣王也一定会借机发难,将你拉下东宫之位,取而代之。” 赵恪脸色一白,强自镇定道:“我始终是太子,就算父皇,也不是说废就能废的,至于赵惟……他觊觎太子之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这么容易取而代之,他也不会到现在还是个荣王。” 不等翊阳说话,他又催促道:“姑姑你快松手。” 翊阳闻言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攥得更紧,“你要是真的心疼姑姑,就听姑姑的话。” “可是……” “你听我说。”翊阳打断他的话,涩声道:“自从驸马走后,我虽活着,却与死无异……不,更痛苦才对,毕竟死人不会日日被思念与仇恨折磨;所以于我而言,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不行!”赵恪眼眶通红的吼着,声音因为激动微微发抖,“我好不容易才将姑姑救出来,绝不会让姑姑死的;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 “傻孩子。”翊阳眸光温柔的望着这个自己打小疼爱,视若亲子的侄儿,“世间事,总是无法如人意,姑姑能够看到你长大,成为一国储君,又能够遇到晋之,已经很幸运了,不难过。”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赵恪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沙哑的哭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杀姑姑,为什么就不能留姑姑一条性命,只是一条性命一口气啊,为什么就是不行?” 翊阳轻拍着伏在自己膝盖上的赵恪后背,安慰道:“你可是堂堂东宫太子,被人瞧见你这样哭鼻子,非得笑话不可。” 赵恪泪流满面,赌气似地道:“我连姑姑都救不了,还要做这太子做什么。” “不许胡说!” 翊阳轻斥一句,捧着他满是泪痕的脸,一字一字道:“你要好好坐牢太子的位置,将来登基为帝,君临天下,这才是对姑姑最好的告慰!” “只要姑姑活着,我……我宁可不做这太子。”赵恪声音沙哑的说着。 “姑姑知道你的心意,但……”翊阳摇头叹息,“也许这就是姑姑的命吧。” 赵恪却没有死心,咬牙道:“不会的,一定还有办法,要不……我再去求求父……” “不可!” 不等他说完,就被翊阳厉声打断,后者面容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若敢去,姑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赵恪没想到翊阳态度竟如此坚决,一时愣在了那里。 看到他这样,翊阳又叹了口气,“其实你心里也明白,皇帝若是顾念亲情,我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了,求他,呵呵,那不是与虎谋皮吗?” 赵恪张嘴想要反驳,却一字都说不出,半晌,他才干巴巴的挤出一句话来,“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翊阳摇头,彻底断了赵恪心里最后一丝幻想,刚刚忍住的泪水又汹涌而下,横七竖八的布满了整个脸庞。 此刻的他,哪里还有一朝太子的威严与仪态。 翊阳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遍一遍的拍着赵恪颤抖的后背,给他一丝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赵恪终于冷静下来,但翊阳接下来的一句话,令他豁然变色,难以置信的看着翊阳。 第681章 投名状 “我这条残命左右都是一死,逃不过躲不了,但姑姑想死在你手上。” “姑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赵恪花了很久时间安抚住自己趋于崩溃边缘的情绪。 “当然知道。”翊阳抬手抚过梳的整整齐齐的鬓发,语气淡漠的仿佛在讨论今天晚上吃什么。 “既然清楚,你怎么还能……还能……”赵恪又气又急又害怕,怕的甚至不敢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还能说的那么轻松是吗?”翊阳轻笑,复叹息道:“傻恪儿,你还看不清眼下的形势呢。” “皇帝不是蠢人,相反,他的城府之深,非常人能及,这一点你也是清楚的。” “自然。”赵恪有些茫然,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起梁帝。 “所以他很清楚,赵怀的出现,与你有着莫大的关系,甚至可以说,是你领着赵怀提前踏上了鬼门关。” “你是太子,又没有明着犯错,一时半会儿间,他不会迁怒于你,即使心里有怨,也会选择隐忍;但在这种情况下,你确定,他还会将皇位传给你?而没有了东宫之位的你,还能活吗?”翊阳每说一个字,赵怀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待到后面,已是苍白如纸,枯败如秋叶。 这件事,是他没有想到的。 而且……仅仅因为这么一件事,父皇就打算改立太子,这……这也太疯狂了吧。 虽然打从心里不愿相信,但赵恪知道,姑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父皇对大哥的偏爱,简直不讲道理。 他一直都想不通,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病殃子,怎么就被父皇宠到心尖尖上去了,简直是荒谬。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强自镇定地道:“大哥本就体虚身弱,命不久矣,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姑姑多虑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安慰翊阳,不如说是在安慰他自己。 “是不是多虑,你心里最是清楚。”翊阳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淡淡道:“想要让他重新信任你,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拿我的命去做投名状。” “不可能!” 赵恪豁然起身,连连摇头,“这不可能!” “这是你唯一活命的机会!”翊阳语气沉痛而无奈,若是有的选择,她又何尝愿意,她最希望的,就是亲眼看到赵恪登上帝位。 “那我宁可不要这条命!”赵恪激动的吼着,血丝在眼底不断蔓延,呼吸粗重,犹如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不要说气话。”翊阳摇头,语重心长地道:“若是连你也死了,那姑姑那么多年的谋划,就彻底一败涂地了,你忍心让姑姑死不瞑目吗?” “就算是这样,也绝不能拿姑姑的命去换。” 赵恪用力摆手,这些道理他都懂,但他做不到,这也是他的底线。 只要一想到最疼爱他的翊阳命不久矣,他就心痛如绞。 或许父皇知道大哥将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若有一日,他命不久矣,不知父皇会是什么心情,大抵是无所谓吧,毕竟他从来不曾真正在乎过自己这个儿子。 赵恪自嘲的想着。 “傻恪儿。”见赵恪一次又一次不假思索的拒绝了自己的要求,翊阳眼里的温情越发浓郁,她也不再争辩,只是一遍又一遍抚着赵恪颤抖的后背,一如年少之时。 许久,等赵恪平复了心情后,才幽幽道:“晋之走了之后,我就再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日日都被无尽的思念淹没,当皇帝发现我暗中以巫蛊之术,试图谋他性命,想要杀我的时候,你可知姑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恪儿不知。”赵恪闷闷说着,声音有着哭过后的沙哑。 “呵呵。”翊阳轻笑一声,“姑姑想着……终于可以解脱了。” 她能够感觉到,当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伏在膝盖上的赵恪浑身一紧,原本松弛下来的背脊再次变得犹如石块一样的僵硬,任翊阳如何安抚,都无法放松。 “姑姑,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赵恪又一次询问,他到底还是不死心。 望着赵恪近乎小心翼翼的眼神,翊阳叹息一声,缓缓摇头。 随着她这句话,赵恪眼里仅剩的光缓缓熄灭,犹如烧尽的炭火,唯余死寂…… “笃笃” 敲门声打破了厅堂里死一般的沉寂。 赵恪用力抹了把脸,空洞的眼神恢复了几分生气,“何事?” “启禀殿下,宫里传了消息来。”细细的声音隔着朱红长门递进来,是赵恪的贴身太监。 “进来。” 赵恪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不一会儿,门被人轻手轻脚推开,一名眉目清秀的小太监走了进来。 他朝行了一礼,从袖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恭敬地呈给赵恪。 纸上只写了寥寥几个字,却令赵恪脸色微变,手指不自觉用力,在纸上攥出一道道褶皱。 片刻,他深吸一口气,收敛心思对尚在一旁侯命的小太监道:“知道了,退下吧。” 待小太监关门退出前厅后,翊阳看向一言不发的赵恪,询问道:“出什么事了?” 赵恪长叹一声,将手里的纸条递了过去,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与沉重,“被姑姑猜对了。” 翊阳垂眸看去,只见纸条上写着八个字:大殿下病危,不久矣。 她浅浅一笑,随手丢入一旁的炭盆中,星星点点的炭火仿佛遇到了世间难得的美味,化做一条火舌,贪婪的将纸条吞没。 赵恪身为太子,未来的储君,在宫里安排了不少眼线,其中自然少不了养心殿,不过碍于梁帝的威慑与掌控力,他不敢把手伸到御前近身的那波人,只是收买了几个粗使太监,所以消息相对落后,没那么灵通,也涉及不到什么机密的事情。 譬如这一次,赵怀病危的事情,隔了那么久才传递出来,这还是因为梁帝没有特意下封口令的关系,否则赵恪根本不可能得到消息。 “看来我猜对了,那个病殃子就快死了。”翊阳淡淡说着,既没有意外,也没有丝毫难过。 她与那个病殃子虽然也是姑侄,但从来没有什么感情,这世上,能够被她放在心尖上的,除了徐晋之以外,就只得赵恪一人。 第682章 鹤顶红 “没用的废物,为什么就不能多撑几日,该死!该死!” 一旁的赵恪则是一副气急败坏模样,重重一拳捶在紫檀茶几上,眉眼间充斥着压抑不住的戾气,令那张素来温和谦恭的脸庞看起来有几分狰狞。 他费尽千辛万苦,不惜冒着得罪父皇的危险,才把姑姑从宗人府里救出来。 原想着,不说让姑姑安享余生,至少可以过一段安生日子,哪知道前脚才出宗人府,后脚就传来那个废物病危的消息,生生坏了他的谋划与安排。 如今可倒好了,姑姑命没保住,反倒是他成了父皇的眼中钉,东宫之位岌岌可危,让他如何能不恼怒! 至于赵怀的生死? 呵呵,不过是一个血缘上的废物大哥而已。 赵恪的冷漠与自私,在这件事暴露的一清二楚。 赵怀若是看到这一幕,心里不知会是何滋味。 翊阳从广袖中伸出手,在他青筋虬起的手背上拍了拍,安慰道:“罢了,这是姑姑的命,逃不了,躺不过。” “我……不甘心。” 赵恪额头青筋暴跳,从森白的牙齿中挤出这四个字。 翊阳轻笑一声,带着几许无奈道:“不甘心又能如何,这个世道,这个天下,从来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 赵恪咬一咬牙,正要说什么,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嘴,耳畔响起翊阳幽冷的声音,“莫要再说一些幼稚的话,若你真的想让姑姑安心,就好好坐稳太子之位,莫要被人渔翁得利,否则清明死忌,你都不用来我坟前。” 坟…… 听到这个字,赵恪心中大痛,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很快又默默闭上,一言不发。 从宫里传来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一丝侥幸,他与姑姑的缘份……怕是就要结束在今日了。 见他闭上嘴,没有再说那些幼稚的话,翊阳满意的点头。 她起身,拖着长长的裙裾来到窗前,素手轻抬,有些斑驳的长窗被推了开来,带着深秋寒意的冷风顿时灌入屋中,吹得炭火时亮时暗。 翊阳抬起美眸,望向阴沉的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她收回目光,转身对枯坐在椅中的赵恪微微一笑,说道:“时辰不早了。” 赵恪脸庞狠狠抽搐了几下,他知道姑姑这是在催自己动手了。 他眼里布满挣扎之色,虽说已经下定决心,可真到要动手的时候,还是…… 良久,他撑着扶手艰难的站起身,断断续续地道:“我,这就去,准备。” 翊阳暗叹一声,拉住摇摇晃晃准备往外走的赵恪,摇头道:“不用去了。” 在赵恪不解的目光中,她眼波一转,落在一旁早已经凉透的茶盏上,精致的唇角微微勾起,“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时间?什么时间? 正当赵恪一头雾水之际,翊阳忽地张嘴呕出一大口黑红的鲜血,身子顺着椅子软软滑倒,犹如一只被生生拆断翅膀的蝴蝶。 “姑姑!” 赵恪豁然变色,急忙扶起翊阳,后者还在继续呕血,一口接着一口,不要钱似的涌出来,不过片刻就浸湿了衣襟。 “怎么会这样……”赵恪又慌又急,想要阻止,又不知该怎么做,只能手足无措的僵在那里。 半晌,他终于恢复了几分理智,急忙朝听到响动推门进来的小厮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请大夫,快!” “奴……奴才这就去……” 看傻眼的小厮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的应了一句,撒腿跑了出去。 “没事的,没事的,姑姑莫怕,大夫很快就来了。”赵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絮絮说着,不知道是在安慰翊阳还是安慰自己。 “没用的……我中了鹤顶红,谁也救不了……” 翊阳躺在赵恪怀里,勉强咽下喉咙里的血腥,虚弱的摇头,此时的她脸庞灰败的吓人。 鹤顶红! 这三个字犹如晴天霹雳,狠狠劈在赵恪头上,劈得他大脑一片空白。 但凡是稍有些见闻的人,都知道鹤顶红乃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别说临时找来的大夫,就算是请来最好的太医,一样救不活。 其实在看到翊阳吐血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正常人吐出来的血应该是鲜红或者暗红的,可姑姑吐出来的却是黑红色,分明就是中毒之症,只是他下意识的逃避,不愿去细想。 可他不明白,姑姑好好的怎么会中了鹤顶红的毒? “是谁?是谁下的毒?”赵恪气急败坏的嘶吼着,眸底充斥着一根根殷红的血丝,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 “是……我自己。”翊阳吃力的回答着他的疑惑。 翊阳的声音很轻,却让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寂寂无声。 赵恪死死咬着唇,一滴滴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 良久,哽咽悲凉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姑姑,对不起……对不起……” 姑姑早就知道自己下不了手,所以悄悄服下毒药,并且是剧毒的鹤顶红,一点活路都不留给自己。 姑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这世上,只有姑姑是真心实意待他好,可是现在…… 姑姑要死,他除了掉几滴眼泪,什么也做不了。 他恨,恨这样无能的自己,恨这个世道,恨…… 那一瞬间闪过的念头,赵恪陡然一惊,瞳孔收缩,有些不敢想下去。 “莫哭……” 翊阳抚去他脸上支离破碎的泪痕,勉力提了一口气安慰道:“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一切都是姑姑自愿的,若是……若是……能够帮你稳住东宫之位,姑姑就算死也值得了。” 她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喘了许久,才把后面的话接下去。 “姑姑!” 赵恪悲鸣一声,声音越发哽咽。 他侧着脸庞,努力贴尽翊阳渐渐无力的手掌,他能够感觉到,手掌的温度在不断流失,就如同姑姑不断流失的生命。 正当他被悲伤盈满胸口之时,翊阳突然用力揪住他的衣襟,也不知一个将死之人哪来的力气,手背青筋根根突起,细密紧实的料子被攥得变了形。 翊阳努力凝聚起涣散的眼神,死死盯着赵恪,一字一字道:“你若真觉得愧对姑姑,那就替姑姑报仇,杀光害过姑姑与你姑父的人……” 翊阳示意他低下头,嘴唇附在他耳畔,用轻到微不可闻却又怨毒坚定的声音说道:“包括你父皇!” 第683章 逝 父皇! 先前被压下去的那个念头,因为翊阳这句话又猛的窜了上来,并且迅速从星星之火化为燎原烈火,而且那么猛烈,那么炽热,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再压制回去。 或许说……他根本不想压下去。 这一刻,赵恪终始正视了心底最深处的那个自己,一个充满着憎恶与阴暗面的自己。 从小到大,他其实一直生活在赵怀的阴影下,无论他表现的怎样出色,也无论姑姑怎么殚精竭虑的替自己筹谋,父皇真正看在眼里,捧在手心的,都只有赵怀一个人。 所谓东宫之位,不过是因为赵怀体弱多病,无力担负帝王的重担,无奈之下才施舍给自己的。 这样的父皇,让他怎么能不憎恨? “好,我答应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恪整个人气势都变了,从一头躲在温室里的羔羊变成了凶猛的野兽,尤其是那双眼睛,阴狠冷厉,没有一丝温度。 翊阳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黯淡的眸光陡然一亮,细细审视着赵恪。 下一刻,那张灰败的脸庞泛起欣慰的笑容,“好,很好……” 她每说一个字,嘴里都会喷出黑红的血沫,但她似乎毫无察觉,不断重复着那几个字,直至彻底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个尊贵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死了,死在了这个萧瑟的深秋…… 她靠着长公主的身份,夫妇合谋暗中贩卖私茶,结党营私,为了清除异己,甚至创办留雁楼,杀了一个又一个挡住她前路的人,手上沾染的人命不知多少,辛家那数十条人命,不过是沧海一栗罢了。 最鼎盛之时,她甚至一度掩盖了梁帝这位九五之尊的光芒,说一句权势滔天也不为过。 下令将辛家灭门的时候,她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数十年的尊荣与谋算,居然会终结于此,而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当年从她指缝中逃出去的辛家孤女。 若时光可以倒流,相信她会不顾一切的杀了这个辛家余孽,哪怕得罪江家,得罪梁帝。 可惜,终究只是如果…… 院外传来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就看到小厮拉着一名须发半白的大夫奔了进来,后者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不停喊着让他慢一些。 “殿,公子,大夫来……” 小厮高喊到一半,声音嘎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人扼住了脖子,怔怔张着嘴,发不出半点声音。 “哎哟!” 大夫收势不住,一头撞在突然停住脚步小厮背上,鼻子撞的生疼。 他一边揉着鼻子一边埋怨道:“怎么突然停下了,病人呢?” 大夫等了一会儿没见小厮回答,颇有些不悦,正要说话,忽然看到躺在赵恪怀里一动不动的翊阳。 面色灰败,指甲发青,嘴角有呕出的黑血,这分明是中毒的症兆,最关键的是看了这么一会儿,她的胸口始终起伏,再加上抱着她的男子一副如考妣的模样…… 这个女人分明就是……死了! 想到这里,大夫浑身一哆嗦;下一刻,他赶紧从小厮那里抽回手,一言不发的往外走去,连诊金也不要了。 按理来说,他身为大夫,对于生死早就习以为常,不至于见到一个死人就怕成这样,但那都是正常病亡或者老死,眼前这位,一看就是被毒死的。 最关键的是,这座宅子看着不大,但假山流水,亭台阁楼,比他去过的几个官宦人家还要精巧许多,能住在里面的人非富即贵,这种人家的是非一旦沾了能脱掉一层皮。 之前有一位医术不错的同行,就是一不小心瞧见了大宅子里的龌龊事,铺子被砸了,他也连夜收拾细软离开京城回了老家,别人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他三缄其口,一个字也不肯说。 啧啧,他还想多活几年。 另一边,小厮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落荒而逃的大夫,又看看自家殿下,一时不知道该追还是不该追,就这么犹豫的功夫,大夫已经跑的不见踪影,想追也追不上了,只得作罢。 小厮瞅了一眼犹如雕塑一般的自家主子,想劝着节哀又不敢,想来想去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道:“殿下,奴才这就去请徐公公过来。” 徐公公就是赵恪的贴身太监,打小侍候在身边,也是翊阳当年亲自替他选的,可谓是心腹中的心腹。 见赵恪没有出声,小厮赶紧躬身离去,不一会儿,他领着面色凝重的徐福匆匆赶来,后者来之前,已经从小厮口中知道了事情,但真看到翊阳毫无声息的尸体,脸皮还是狠狠一搐,眼底流露出几分伤感 小太监轻声道:“徐公公,殿下这样已经很久了,您看……” “咱家知道了,你先下去准备长公主的后事。” 打发小太监离开后,徐福叹了口气,来到赵恪身边,极力放柔了声音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殿下当保重身体,奴才相信,这也是长公主的意愿。” 这种时候,他是不敢问翊阳死因的,只能借着翊阳的名义来安慰赵恪。 赵恪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依旧环抱着翊阳冰冷的尸体,一动不动。 徐福再次叹了口气,正欲再劝,耳畔忽然响起赵恪的声音,“知道那名大夫的身份吗?” 徐福眼皮轻跳,恭敬地回答,“奴才认得他,是这边颇有些名气的大夫,行医二十余年,攒下不少口碑,还经营着一家药铺。” “既是药铺,想必常有贩药的行商往来。”赵恪脸庞垂落在一片阴影里,令人无法瞧见他的神情。 太子殿下不紧着长公主的后事,怎么尽问这些不相干的问题? 疑惑归疑惑,徐福嘴上不敢怠慢,如实道:“是呢,药铺的药材大都是药贩子送过来的,天南地北,哪里的都有,还有一小部分则是附近采药人送去的。” 在片刻的静默后,不带一丝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为了挣钱,离乡背井,走南闯北贩卖药材,想必对钱看得比较重,若是见到一些价值千金的贵重药材,起了贪念与歹意也是常有的。徐福,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