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 重生 新平元年,腊月二十九,大雪纷飞。 楚国上都,北宫门。 宫门楼上吊了一个人头。 雪虐风饕,人头早冻得僵硬,鹅毛雪片一层层覆盖其上,遮住污秽,亦遮住那人的真实样貌,只留下一地洁白。 这样凶寒的日子,又临近年关,本应在家中享受人间喜乐,避免外出,唯独出了这档子事,新帝特命朝臣们今日前来听训。 在此等候朝见的臣子们,只要抬头,均可见朱红宫门楼上悬挂的人头。 “夏云鹤竟敢侵吞先皇陵地,还涉嫌通敌叛国,落到这般下场,实在是罪有应得。” “那夏云鹤仗着自己是帝师,处处擎制新帝,大权独握,定国公怎能容忍这个眼中钉?” “可惜了,元化四十年的探花,郎艳独绝,世无其双,听说才二十九岁,就这么……” “嘘,莫说了,定国公。” 几位身着飞禽补子朝服的大人互望一眼,止住话头,规矩站定,却忍不住往后打量。 一顶通体漆黑的小轿迎着风雪,慢悠悠晃至众人眼前,抬轿的四个轿夫身材魁梧,眼神警惕,一股凶悍之气扑面而来。 四人目不斜视,掠过众位臣子,抬着并不显眼的轿子稳稳朝宫门方向走去。 夏云鹤的残魂在空中冷眼审视众人,雪花穿过她透明身躯,大臣们冻得发抖,而她无感无觉。 从前朝探花郎,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她用了十年,将太子从十五岁辅佐至登帝,自认兢兢业业,谁知满腔热血错付,反被构陷通敌。 她低头打量双手,原本纤长的手指现在白骨森森,无奈自嘲一声。 犹记得行刑前夜,新帝唯一一次来昭狱看她,“夏云鹤,你执教有方,孤心存感激。但夏府查获通敌书信,老师你通敌叛国。念在昔日恩情……” 通敌叛国? 那人盯着她溃烂的手指,沉默良久,转头向狱卒发难,“昏聩之徒,速请御医诊视,昭狱诸事何不尽职?” 有人唯唯诺诺领命去了,夏云鹤心中发笑,新帝伪善,此举不过惺惺作态。 宦海沉浮十年,她什么没见过,同先皇不露声色的阴狠相比,太子略显浮躁,差点火候。 雪片盖住夏云鹤眼睫,打断她的回忆。她冷冷看着百官从宫门口鱼贯而入,直到宫门关闭,将官员们的交谈声隔在宫墙之内。 她收回目光,仰头望天,厚重的云层压迫大地,飞雪从茫茫天际飘落,天地一白,她眼中滑落的,却是两行血泪。 风雪肆虐,北宫门时光飞速轮转十秋。楚国皇宫化作一片火海,北戎铁骑擦着她脸颊疾驰而过,震天的马蹄声,尖锐的哭喊声,破碎的肢体,血流成河。 楚国,亡了。 夏云鹤双眼圆睁,惊愕地看着眼前这片如同炼狱般的人间景象,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北戎战败元气大伤,二十年才能恢复,他们如何在十年后攻破楚国王都?新帝又是如何守护国家,导致十年后的惨状? 火光中,她看见一守城将领孤身奋战。粮草耗尽,箭矢无援,他满身血污,面目模糊,唯有琥珀般的眼睛闪烁凶狠。 他脚下尸山血海,猩红披风猎猎作响。在击退一群敌兵后,终被北戎主将下令射杀。 夏云鹤紧闭双眼,喉间呜咽。她女扮男装入仕十年,仅求“国泰民安、海清河晏”八字。生前被构陷下狱,死后见家国沦陷,如何让她甘心?只恨自己一缕残魂无力回天。 意识朦朦胧胧,她听见耳畔焦急的说话声,“夏大人,感觉怎样了,哎呦喂……火盆呢,快点啊。” 这人声音阴柔,话语却颇具威严,夏云鹤脑中嗡一声,身体仿佛被人重击一拳,灵魂猛地一坠。 她勉力睁开眼睛,对上三张胖瘦不一的大脸,惊了一瞬,下意识后退,被一名圆圆胖胖,身着蓝锻裌袍的内侍眼疾手快地捉住她肘部,这人弯起眼睛,如释重负般长舒口气,轻拍她手臂,一脸后怕。 “夏大人哟,可吓死咱了。选皇子的事还没定呢,您可千万撑住了。” 选皇子?夏云鹤愣了下,上一刻是上都沦陷的人间惨状,下一刻竟是挑选皇子?饶是她心理强大,现在也是脑子发懵,不禁疑惑自己又到了何处? 她慢慢从胖内侍手中抽回手臂,揉着身上绯色鸂鶒补子官服,转动眼珠,默默打量四周。一水新置黄梨木桌椅,屋角一只落地青花山水云松瓷瓶矗立,内插一树新剪半开梅花,幽香四溢。 与之前残酷血腥的城破场景大不相同。 屋内暖意氤氲,熏得她喉咙丝丝发痒,她捂嘴猛咳,三人慌忙为她抚背顺气,为首的胖内侍连连祈祷,“陛下保佑,夏大人健健康康。” 忙活好一阵,夏云鹤顺了气,胖内侍差使两名小宦官,“你去柜中取来手炉,你拿火钳拨旺炭火。” 他又转过头对夏云鹤笑道:“陛下福德深厚,有先见之明,说夏大人畏寒,让奴才们提前备着东西,银丝炭也是陛下专门从惜薪司拨出来的。” 夏云鹤扫了眼炭盆中的白霜无烟炭,觉得喉头更痒,又掩住嘴咳嗽几声。 这熟悉的痛感,让她想起生前孱弱多病,如今这感觉怎么又回来了? 她摸上自己的脖颈,没有疤痕,接着摊开手掌,盯着细长光洁的手指,微微蹙眉。 鲜活的内侍、红色的官服、健全的手指,以及选皇子?一切似曾相识,自己好像回到了八年前,那个改变她命运的日子。 她心中一喜,伸直手指又弯曲,感受新生,忽然有人往她手中塞了一个棉绒布包裹的暖暖手炉,她愣愣抬头,发觉屋内只剩胖内侍和自己,那两名小宦官已被打发出去,胖内侍拧眉打量她,“夏大人,您还好吧?” 夏云鹤呆了一瞬,很快调整好,试探地同他打招呼,“李总管?” 李福顺察觉夏云鹤醒来后有些异常,似乎往日锋芒不再,倒多了几分内敛平和,但很快打消念头,暗自揣度,许是夏云鹤还没缓过来。 他想了想陛下的话,堆出笑容,“今儿天寒,夏大人要实在不舒服,咱给陛下回禀情况,请陛下裁夺。” 夏云鹤心中骇然,当初如何被构陷下狱,遭受折磨,以及楚国覆灭的情景,一一在脑海浮现。 她将手炉置于桌案,起身振衣,向李福顺长揖一礼,“李总管,云鹤旧疾,刚已休息片刻,为臣如此,已是逾矩,不敢再误正事。” 上辈子就是陛下裁夺,顺着定国公的建议,将自己指派给太子当老师,在“伪君子”太子手下,她最终落得个悲惨下场,死后声名狼藉。 出了值房,夏云鹤裹紧白色狐裘大氅,紧跟李福顺脚步,行过曲折长廊,见四周琉璃飞瓦,高檐翘脚,皇家气象威严。 行至半途,李福顺特意叮嘱她,“陛下惜才,夏大人莫要辜负。” 这明晃晃的暗示,夏云鹤脑中警觉。太子作为一国储君,示好者不计其数。 前世她被指派选择太子,而今,棋局重新码盘,昭狱之冤,国破之惨,民生之艰…… 她攥紧拳头,朋党倾轧,暗流涌动,重新躬身入局,她定要平前世之冤,护今生家国,而她手中棋子,得自己挑。 正想着,李福顺领她至一处临水亭阁,匾额上御笔亲题三字“梅香亭”。时值寒冬,湖面冰封,唯有亭阁一侧,梅香袭人。三名高高低低,身着素面滚边毛绒大氅的皇子久候多时,其中太子尤为引人注目。 也正因太子在,阁中多置了五个炭盆,个个烧得极旺,所以此处并不寒冷,反在红梅映衬下,别有一番情致。 李福顺对众皇子行礼,引荐夏云鹤同几人认识,夏云鹤一一行礼,神色如常。 总管太监李福顺目光梭巡周围片刻,转头请示太子,“殿下,七殿下没来吗?” 旁边一人嗤笑出声,“他自知身份卑贱,不会来凑热闹。” 太子微微皱眉,轻声斥责,“五弟,不可妄言。七弟敌国为质多年,两月前才归国,说起来,还是夏大人作为使节迎回他的。” 皇家子弟容貌端正,几人谈笑间自带风流。 看到太子,夏云鹤又忆起当初如何被构陷折磨,也没心思玩笑,叉手正色道,“陛下恩泽天下,宅心仁厚,七殿下还是派人请来的好。” 李福顺笑着接话,“夏大人说的是。陛下吩咐过,您只管按您的方式考校诸皇子。” 夏云鹤明白,七皇子虽不受陛下喜爱,但仍是皇子。李福顺为天子效力,即便只是走形式,也不敢遗漏任何一人,让天子丢了面子。 她一直体弱,在雪地冻了会儿,咳嗽不止。几位皇子忙将她让到炭盆旁,太子更将手中暖炉递给她,殷勤关怀。 夏云鹤嘴角噙笑,顺着几人的话随意应付,三人表面兄友弟恭,实际心思各异,夺嫡之争几人撕破脸面,非生即死,倒是一直驻守边境的七皇子安稳活到太子登基后。 说话间,李福顺引来一人,却不进亭,远远站在梅从边,亭中诸皇子一时噤声,只见来人衣着单薄,与亭中拥毳衣炉火的几人仿佛两个世界。 夏云鹤瞥了一眼满脸冻红的少年,恰对上少年无悲无喜的双眸,微微一怔,一双琥珀色眼睛。 她脑中轰一声,顿时想起死后看见的,那个宁死不降的将军,一模一样的眸子。 原来是七皇子。 昔忆泛起,元化四十八年深秋,她监军边陲。七皇子谢翼一战成名,今上赐豪宅美妾,均辞不受,天子震怒,七皇子留了句,“北戎未灭,戍边先行”,携亲卫纵马归边,气得天子专门派人去边境打了他一顿。 她勾起嘴角,抬眼细细打量少年,发现少年也在看她,心中一凛,别开眼,垂眸思索。 一个不受父亲喜爱的皇子,心怀家国,战死沙场,她要阻止悲剧重演,七皇子或许是一个好的人选。 她心中有了答案,抬眸撞上少年磊落的目光。 五皇子怒斥道:“谢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无礼地盯着夏大人!” 谢翼垂下脑袋,瑟瑟发抖。夏云鹤起身解下狐裘,走出亭子,将衣服披在矮她半头的少年身上,强忍着刺骨寒意,露出笑容。 “七殿下,可愿拜我为师?” 选择 此话一出,亭中众人皆惊,太子微微侧目,面露不喜。 夏云鹤并不在意众人目光,只低眸看着七皇子,勾唇浅笑,身旁红梅相映,绯色官服宽大,衬得她身形愈发瘦削,有种飘然独立之感。 少年闻言抬头看她,眼中不掩艳羡,却转头看向太子等人,委屈巴巴叫了一声,“皇兄。” 这一声“皇兄”惊得众人浑身一颤,太子脸上更是没了半分表情,旁边的五皇子向前一步,不掩厌恶,厉声呵斥,“大胆,谁是你皇兄?少与我们套近乎。” 七皇子又可怜巴巴望向李公公,琥珀色眸子泫然若泣,这副逆来顺受的可怜模样,任谁见了都心生怜悯。 夏云鹤回想着记忆中那个杀伐果决的皇子将军,心中舒朗,看来她选中的棋子,也颇为有趣。 想来也是,一个七岁被送到北戎为质六年的皇子,没几分心眼早就命丧他乡。她不介意帮她的小棋子推波助澜一下。 想到这里,夏云鹤向李福顺拱手,“李总管,陛下特准某自选弟子。虽才疏学浅,不敢试诸位皇子,七殿下刚归国,对本国风土人情、民俗风貌或不熟知,某当为七殿下解惑,以报陛下拔擢之恩。” 一般来讲,皇子的老师由皇帝挑选,而夏云鹤,皇帝反而让她自主选弟子,一个小小的七品翰林院编撰,能得如此恩典,已经让众人猜不明白圣意,夏云鹤又来这一出。 眼见太子脸色更沉,李福顺心虚开口,“殿下,陛下说让夏大人自己选择,您看?” 僵了好久,太子忽的伸手折断夏云鹤身侧一枝红梅,脸上重新挂上笑意,向身后侍从道,“这的红梅不错,你们多折几枝回去。”说完,也不看众人,挥袖离去,一干人等簇拥紧跟,队伍浩浩荡荡离开梅香亭。 亭中清冷下来,夏云鹤搓热双手,掩住唇角咳嗽。肩头一沉,白色狐裘大氅重新披在她身上,她转身回眸,七皇子谢翼低垂眼睫,平静说道,“夏大人体寒,狐裘还给您。” 他就这么一袭单衣站在雪地里,安安静静,叫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明明是皇子,却总是一副谦卑姿态,与她前世在边境所见的恣意将军判若两人,夏云鹤拢紧大氅,长叹一口气,也罢,她只当他是手中棋子,好用就行。 李福顺见此,对夏云鹤道,“夏大人,您既然选择了七皇子,咱们便回去交差,还要准备拜师礼。” 上辈子夏云鹤为太子师,拜师礼自有东宫中人准备,七皇子母妃早逝,又为质六年,准备拜师礼自然落到李福顺头上,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情,既做顺水人情,还能从中抽成,他乐得行事。 夏云鹤跟随李福顺,去了御书房,将途中种种一一讲给皇帝听,和惠帝对于她选七皇子为弟子颇感惊讶,细细提问,又吩咐李福顺给七皇子置办衣物炭火,操办拜师礼和束脩,李福顺领命办差退下。 和惠帝这才和颜悦色问她,“朕听闻逸之恃才傲物,素有东洛才名,怎么甘愿给老七讲学?你的老师柳嵘山可是极力推荐你当太子师。” 听到柳嵘山的名字,夏云鹤心下憎恶,然而也仅仅一瞬,让和惠帝难以察觉。 她抖袍跪拜,俯首于地,“七皇子久居塞外,于本国风土人情礼仪不甚了解,臣只想为陛下分忧。” 和惠帝笑了一声,合上手中奏折,啪一下轻拍案上,“教他礼仪规矩自有宫里内侍,朕看着长大的探花郎,怎么学他们阿谀奉承那一套,在朕面前也不愿意说真话。” “臣,臣惶恐。”夏云鹤敛眸,伏在地上不再说话。自己再活一世,早不是当初那个初入官场,心高气傲的夏云鹤。 许是和惠帝心情不错,没再问什么,打发她出来。 可她没走几步,又在夹道遇见七皇子谢翼。他仍是一副单薄衣衫,脸蛋红扑扑的,似乎在专门等她。可见了她又不说话,只咧嘴露出小虎牙,拉起她手,将一个金线绣制的平安符放在她手中。 夏云鹤摸了摸平安符,只摸出一小段凸起,谢翼解释道,“里面藏了一小段柏枝,寓意辟邪保平安。” 她笑了笑,向七皇子长揖一礼,道了谢,准备离开,反被谢翼拽住袖子,夏云鹤回头定定看他片刻,略微思索,问道,“殿下,您有别的事?” 谢翼松开她衣袖,环顾四周,见无人后,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定国公现在候在宫门口,夏大人这会出宫就会碰见他。” 见夏云鹤蹙眉,谢翼又提出自己的建议,“不如去我那里稍作片刻,等定国公离开,夏大人再行出宫。” 他面容清俊,琥珀眸子暗藏锐利,嘴角上扬,耳尖在夕阳照射下泛出一层薄薄的红光,整个人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狡黠。原来只有在独处时,他才会显露出几分真实性情。 夏云鹤道:“多谢殿下好意,只是殿下不知,外臣无故不得擅自停留内廷。” 谢翼愣了下,皱起眉头,还想说什么,终究泄了气,行礼离开。 今日敢选七皇子为弟子,她便已经下定决心与定国公对抗。若未经允许擅自进入七皇子寝殿,恐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在廷议上弹劾她。 一过乾清门,便有人拦她,跟着那小厮直至定国公柳嵘山面前。这人两鬓染霜,长须短髭,豹眼粗眉,明明一副武官长相,偏偏是文官之首。 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夏云鹤脑中嗡嗡作响,想起昭狱中的日子。 她十指生疮,柳嵘山来看她,轻眯眼睛,话语甚为亲切,“逸之啊,你怎么还是这么书生意气?你所述冤屈,老师已知。今日老师亲至荣宝斋,购得湖笔、徽墨、歙砚、宣纸,你把冤屈写下来,老师替你呈递陛下。” “写呀……你怎地不写……” 明知她手指生疮,就算想写冤也捏不起笔,柳嵘山又让她口述诉状,招来小吏代笔,粗览她的状纸,收进袖中,缓步离开。 死后她才晓得,柳嵘山根本没把她的诉状递上去,而是在昭狱内,就着烛火烧掉了。 夏云鹤缓缓捏紧袖中拳头,再次松开,周到行礼。 “老师。” 亲自教夏云鹤的老师并不是他,定国公不过占了元化四十年的科考之便,经过他手批阅的卷子,两榜进士均恭恭敬敬称他一声“老师”。 “逸之啊,听闻你要给七皇子讲解风情民俗。”定国公长叹一声,“七皇子忍辱负重才归国,礼数疏忽,你体谅陛下之忧。太子年纪尚幼,言语失态,逸之多多包涵。” 夏云鹤恭敬行礼,连称不敢,二人寒暄片刻,定国公又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 她望着小轿远去,冷笑一声,这只装模作样的老狐狸,她病死昭狱,这位劝说新帝取她首级悬挂宫门,不可谓不狠毒。 夏云鹤仰头望向斑驳宫墙,庭院深深,雪堆枝头,坠下一个个细小的冰锥,晶莹剔透,寒风乍起,她缩了一下脖子,重新抖擞精神,快步往宫外走去。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过朱雀长街,穿乌旅巷,到巷尾张灯木门前,已是暮色四合。 轻叩门扉,一位四十左右,布衣钗裙妇人探头来看,见到夏云鹤,乐呵呵请她进门。 “呀,公子回来了。昨晚落雪,今儿天冷,准备过会儿去接您的,您倒自己回来了。” 妇人把夏云鹤让进小院,院东侧辟了一小块地,种着冬青,雪落其上,青白相映成趣,给小院添了一丝生机。 掀开厚重灰布帘,妇人将夏云鹤引至屋内,替她除了大氅,宽了衣服,褪下洇湿的鞋袜,拿出一件青布棉袍,又一双毡袜,棉鞋,妇人手里活计不停,嘴上也十分爽利。 “夫人来信了,同信一道送来许多干菱角,您什么时候给她回信,我过几天去西市置办山货,正好路过驿馆,把信交给邮差。” 妇人名唤臻娘,十几年前被夏云鹤母亲救下,灌了些米汁喂活,只是没了记忆,心思单纯,被叮嘱必须称呼夏云鹤为“公子”,她就从江南老家一路喊到了上都。力气也大,独自能抵七八人,照顾夏云鹤更是无微不至。 夏云鹤换了衣服,倚靠大迎枕,妇人往她手中塞了一个暖炉,取来衾被拥住她冻僵的腿脚,提了一只汤婆子塞入被中,一手搬着一张小炕桌,一手端着一小碟煮熟的菱角,小桌置于暖炕,菱角放在桌上,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递给夏云鹤。 家信上书“吾儿阿云亲启”,火漆封印,并未拆开。 夏云鹤手握家信,心绪难平。自父亲离世,自己上贡院,入京赶考,同母亲日渐疏离,最后一次得知母亲消息,竟是在昭狱中,从柳嵘山口中得知母亲已在流放中离世。自己突闻此噩耗,一口鲜血喷出,再未醒来。 也不知母亲身体如何,食如何? 她缓缓攥紧衣角,心中悲伤,妇人往她唇边递了一个剥好的菱角果,嘻嘻笑着,“公子快吃,老远送来的。” 夏云鹤看她捏着小刀,刀尖残留菱角果肉,如同稚子一般无忧无虑,夏家前世被抄家,府中众人或流放,或贩卖,没谁能够幸免。 幸好,她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 她笑了笑,伸手接过果肉放入嘴中,煮熟的菱角香甜软糯,让她想起儿时江南水乡卧剥莲蓬、荡舟荷下的时光。那时父亲尚在,他时常取下手上扳指往自己手上比划,母亲就会边剥莲蓬边骂他,一家人整整齐齐。 妇人又递给她一个白生生的菱角,她推了回去,轻声道,“臻娘,你吃吧。” 臻娘喜滋滋吃掉,喉咙咽了几下,问道,“今日公子选弟子,挑中谁了?” “七殿下。” “好呢,好呢,教导哪个皇子都好呢,公子明日可还上朝?” 夏云鹤轻声答道“休沐”,让臻娘将取来一只巴掌大的,圆柱状平金开黑缠枝花木盒,她打开盒子,一只黑檀木扳指端端正正躺在其中。 扳指阴刻云纹,内部有一个变体篆书“夏”字。 臻娘凑过来查看,啧了一声,“老爷的遗物——”,忽觉自己失语,连忙呸了几声,“公子,来年将夫人接来上都,我们也好团聚。” 夏云鹤笑了笑,取出扳指套在自己手上。 妇人大叫一声,小刀也吓得砸到地上,“您干什么呀?快取下来。” 夏云鹤歪身躲她,神色严肃,“臻娘,夏家的‘夜不收’有十年没动了吧,明日你去西市办货,告诉三爷,夏家来人了,叫他准备好。” 夜不收 翌日一早,夏云鹤提笔给母亲写了一封又一封书信,待日头中移,一封满意的都没写出。 心烦意燥之际,索性翻出一些自己写的旧字帖,和着早上写废的信稿一并烧掉。 火苗舔舐松烟墨迹,屋内渐渐溢满淡淡清爽松脂香气,臻娘掀起帘子,咦了一声,又是一惊,“公子,你怎么把写的东西烧掉了?多可惜呀,那么好的字。” 好吗?她盯着眼前一点一点消失在火中的飘逸俊秀字体,前世她锋芒毕露,一路大刀阔斧改革,与众臣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字迹也是锋芒舒展,宛如利剑出鞘,直指长空,却被有心人利用,仿照她的字体,伪造了她通敌叛国的书信。 蓦然想起江南的启蒙先生,教她写字锋芒内敛,沉静如水,“练字如练性,刚柔相济,流畅通达,阿云锋芒太露。” 后在昭狱手指腐烂,再提不起笔,写不了字,刚执笔落墨,竟有一瞬间惆怅。 握着火钳静静拨弄纸片,看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臻娘在旁边斟酌开口,“公子,总觉得你与平时不太一样。” 夏云鹤身着珠灰色滚边便袍,领口、袖口围了一圈细白绒毛,纵然烤着火,她还是唇色苍白,手脚冰冷,闻言,火钳拨动炭块的动作稍稍顿住。 臻娘思考了一会,自顾自说道:“要是七殿下不好教导,咱们跟陛下商量商量,换个人教。看公子这样,我心里也难受,夫人让我照顾公子,我希望公子每日多笑笑,别总闷头做事,朝堂上那些大人的心眼子可多,算计不过他们,咱们就歇歇,让他们自个跟自个玩去。” 夏云鹤重重咳了两声,臻娘嚷嚷道,“公子,你又没喝药,夫人嘱咐过,一天三顿,不能少的。” 说罢,掀起帘子出去,不多时,端来一碗黑糊糊的汤药,嘴上继续说,“今早出去,买了老母鸡,还有山菇,笋干,山核桃,干枣,山楂,柿饼,各色果脯,炸的干干的脆豆皮,还有南边春城咸香的火腿,紫色的米粉,软糯糯的烧饵块,今天给公子做好吃的。” 夏云鹤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怕臻娘忘了正事,连忙问道,“臻娘,你可去找了三爷?” “去了,三爷不在。问了人说是出门送货了。” “几时回来?” “说晌午过后。” 她摩挲着左手黑檀扳指,心中不免担忧,十年前父亲走后夜不收便销声匿迹,十年过去,自己这个突然冒出的“家主”还能号令得了夜不收吗? 说起夜不收,最开始由她太祖父夏无伤建立在边城,负责搜集、传递和分析北戎敌情,经过多年发展,变成楚国一支神秘的情报组织。 后在她祖父夏灿带领下,投靠了朝廷,再到她父亲幼时举家迁往江南,直至她这一辈。 历来只有楚国皇帝知晓,和惠帝说看着夏云鹤长大,也是基于对夏家情报组织的依赖。 不过,近些年和惠帝有意吸收夏家情报组织,成立他自己的暗探,夜不收十年未启用,如今不知还剩多少人。 正皱眉思考,臻娘端着药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把药喝了下去,脸上露出笑容,变戏法一般掏出几个蜜饯果子,塞到她手里,道,“果脯铺子的老板见我买的多,赠了几个新品,公子尝尝。” 夏云鹤哑然失笑,收了心思,吩咐臻娘早点做饭,决定中食后,亲自去傅三店铺一趟,成与不成都要有个结果。上辈子自己死在二十九岁,今生算起来,离二十九也只有八年时光,更不必说前世死后十年北戎就攻入上都。 山河破碎,黎民遭难,抬眼望去,浮华竟成萧索序曲。 心绪难宁,一口气堵在胸膛,不上不下。 她挑帘出了屋,搓手哈气,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中,晴光映雪,墙头堆满亮晶晶、白闪闪的雪块,庖屋顶黑黢黢的烟囱滚出团团炊烟,四只浅棕斑杂的麻雀成一排挤在屋顶干燥处,喳喳叫着,臻娘随手扔了两把谷子,几只雀鸟便围在庖屋门口抢食,更有胆子大者跳进屋内啄食残羹,臻娘挥手驱赶。 难得一日暖阳。 心中稍安,她从手中捡起一颗蜜饯果子,放在口中反复咀嚼,直到彻底没了味道,鼻腔重重呼出一口气,又从袖中摸出家信,展信纵览母亲叮咛,把信在胸前抱了一会儿,想着前世昭狱中的消息,红了眼眶,喃喃自语,“母亲。” 人间可贵,此生常足。 她攥紧拳头,上辈子从未启用的夜不收,此生她必须握在手中。就算名存实亡,她也要把它重新盘活。 臻娘看她站在院内哭泣,在庖屋里扯着嗓门,“公子,你莫要站外面哭,想夫人了,来年开春把她接来嘛,公子本来身子弱,这么哭,多伤身体呀。” 见臻娘捞着锅铲急得要来撵她,夏云鹤连忙擦了眼泪,提着衣角闪进屋子。 桌案石砚留有余墨,细长的笔杆担在其上,笔毫微翘,蓄势待发,她又捡了一颗蜜饯吃,凝眉细思,徐徐呼气,提笔在信笺上落下几行字。 “儿一切如常,只北方天寒,念父亲遗物不能呵护周全,望家中多寄木蜡油,以便时时勤护。愿母亲切勿烦忧,爱惜身体,努力加餐饭。投笔伤情,临书惘惘。” 阿云拜上。 字迹清秀隽逸,意气平和。 中食一过,空中渐有雪意,街上刮起寒风,不多会儿功夫,路上只剩三三两两行人,傅三爷的杂货铺前,缓缓停下一架马拉板车,驾车的汉子结实魁梧,两步从车上跳下,牵着马嚼头,引导白耳黑马往后院中去。 夏云鹤此时坐在临街八方茶楼二楼,在这里刚好可以看见对面傅三爷的店铺,她已经等了两炷香的时间,见傅三赶车回来,连忙付了茶钱,撩起衣袍,直奔杂货铺子。 傅三真名不可考,之所以叫傅三,并非排行第三,而是因为右面颊有黑痣,痣上长有三根粗胡须,好似一个媒公,被人嘲笑,戏称“傅三”。不曾想却是一个血性汉子,仗义疏财,一个人敢和四五个水匪搏斗,保下东家货物,从那以后,人人都尊称他一声“傅三爷”。 后来夏云鹤离开家乡,拜别众人,赴上都赶考,中了探花,于街上偶然撞见傅三,得知他攒了钱,来上都闯荡。 两年过去,倒真让他在西市打出一片天地。 夏云鹤还是披着昨日的白狐裘大氅,等傅三开门时,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傅三爷,生意兴隆。” 汉子回头看她,愣了半天,恍然大悟,嘴上“哎哟”好几声,一边卸门板,一边道,“稀客,稀客,探花郎好久不见,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里?” 说话间,将她引进屋内,只见不足二十平的小屋,大包小包堆得满满当当,货架上摆满各色杂货,傅三撬开窗缝,屋内透进一丝光亮,顺着光,夏云鹤看见到处灰尘飞扬,鼻翼翕动,闻见空气中淡淡苦涩气味。 傅三捣旺了炉火,擦净桌椅,请她坐下,腼腆笑了笑说,“您且将就吧,店小,灰多,您这白衣服一会就沾一层,别介意,但最好把衣服翻过来护住面儿。” 夏云鹤依言护好狐裘置于身侧,取下左手扳指,放在桌上,含笑出声,“三爷,今日来,是为这件事。” 只见傅三脸色微变,眨了眨眼睛,颊上三根粗胡须抖了抖,抬眼打量夏云鹤,咂咂舌,“您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他言语迟疑,夏云鹤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但神色自若,开门见山问,“夜不收还剩多少人?” 傅三微哂,面庞僵硬,“这个,有十年了吧,多少有些断了联系,说不准的。” “说不准?”夏云鹤笑而不语,戴回扳指,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三爷,那麻烦您找时间好好查查夜不收近况,母亲资助您进京,可不是让您来贩卖‘返魂香’这种违禁品的。” 她指了指货架顶上那三大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烟草,拢起袖子,“人们都说夏家夜不收,北戎又畏又恨,如今四海升平,海内无战事,夜不收多是身怀绝技的普通人,如三爷一样生活拮据的不在少数,夏家既为家主,自然要替大家考虑。十年前,父亲突然逝世,夜不收迫不得已停止运行,如今我二十有一,也该收整收整剩下的夜不收,老弱病残该抚则抚该管则管,总归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傅三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微张嘴巴呆了半会儿,粗粝的手指挠了挠面颊三根胡须,挤出笑容,“您既然这么说了,我想想办法,看还能联系多少人。其实,夜不收……二十年前还活动在边塞,经常被派去侦查北戎骑兵动向,被发现后,少有人能逃脱,被北戎挖鼻掏心去眼。” “边军有幸收到夜不收的消息后,出塞追杀百余里,最终也只能找回牺牲夜不收的半具残缺尸骸。如今太平,十年前老家主离世,无人管事,夜不收也就渐渐停滞,老夫人这些年时常补贴夜不收,终究效力甚微。您愿意担起这份担子,为弟兄们考虑,傅三甘愿为新家主驱使。但……” 他面露为难,看了一眼架上烟草,伸手指了指,“这事可不可以别让老夫人知晓。” 夏云鹤点头应下,她当初应试,傅三便已来了上都,她是瞧见的,三甲跨马游街那日,傅三装作偶遇,她并未戳穿。母亲不想她插手夜不收,苦心营营十年,她也理解,只是今时不同往昔,这一次,换她来护住夏家。 给母亲的书信为其一,来找傅三为其二,明日入宫再奏报和惠帝为其三,三招齐下,她定要让北戎闻风丧胆的“夜不收”再活过来。 天子心 连着几日雪天,空气又湿又冷。 吐气化雾,迎面粘在人脸皮上,湿漉漉得并不舒服。 夏云鹤身着厚重衣袍,仍感发冷,抬手擦掉眉头潮气,没注意被狠狠撞了一下,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幸亏李福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胖呼呼的太监总管瞪圆眼睛,张嘴准备敲打谁这么不长眼,看清来人后,又像热灶撤柴似的熄了火。 夏云鹤揉着胳膊,目光追随着那侍卫,他头戴金丝嵌珠乌纱冠,身着玄色劲装,眼神锐利,宛如苍鹰。 她心下纳罕,这人反倒行色匆匆,点头致歉后,就快步离开。 顺着他来时方向远眺,夏云鹤瞧见黛瓦红墙,重檐门楣上挂的巨大匾额,御书房。 李福顺前行领路,到门口高声唱报来人,得了里面通传,引夏云鹤入内。 室内地龙烘得脚热,座上的和惠帝冕服未褪,面含笑意。 今早大朝议,户部报了罕见雨雹,牛马死,江东俱冻,灾情并不乐观。 见皇帝神色如此,夏云鹤收视返听,端身而立,将一切关照暂且收于心内。 “逸之,你到上都几年了?”,和惠帝忽然问她。 夏云鹤声音平静,回答道:“从芒种离家,至今两年六个月零三天。” 上首轻嗤一声,“倒是记得清楚。你身体一直不好,冬日多暖着,补气养血的药食常备,小时候见你可不是这样,跟皮猴似的,在水里窜来窜去,还敢把水往朕衣裳上甩。” “幼时顽劣,不小心惊扰陛下。” “学他们那般拘谨,朕看着自己的几个儿子,常常想起那时的你,无法无天,谁也不怕,当然,你那时比他们年岁小点,个头也矮,差不多到这儿。”,和惠帝伸手往案边比划一下。 天子又说七皇子拜师礼的事情,问她夏老夫人身体如何,嘱托云云。 谈到她父亲,和惠帝长吁短叹,感慨了一番两人的情意,甚至落下几滴眼泪。 “陛下,臣自父亲逝后,每见旧物,皆感忧愁,忆及先亲曾提夜不收,亦常为其困境忧虑。” 说到这里,和惠帝打断她的话,“夏家的事,朕知道,夜不收在边境苦,朕也知道,可惜……你体弱。” 夏云鹤对上和惠帝的视线,见皇帝深意盈盈,忽然反应过来,天子的耳目遍布京城,自己昨日的行踪,他早已洞若观火。 她心中一紧,撩袍跪下,“陛下,臣只是不忍夜不收老弱病残无人照管,想厚加抚恤,以分陛下之忧。” 室内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压抑的檀香味道。 和惠帝威严的声音从上首传来,“也好,夏家做这件事也是名正言顺,你私下去办。” “臣,遵旨。” 天子又笑了两声亲自扶她起来,邀她品鉴书画,还赏了一对洒金银五色腊笺,让她多教老七写字。 君臣之间十分融洽。 甫一出宫门,夏云鹤心头掠过一丝回忆,撞她的侍卫曾于昭狱中见过。他呈给定国公一物,定国公又当着太子的面展示给她看。 通敌书信……“夏云鹤,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些。” 与她一样的字迹,令人心惊胆战…… 抽身回忆,她垂眸抓紧手中腊笺纸,谁当初仿了她的字迹,得拜托傅三爷查一查。 走了几步,夏云鹤却停住脚。 口中一字一字琢磨,“傅,三,爷?” 傅三昨日犹豫不决,和惠帝今日警告,联系起早晨行色匆匆的侍卫……想通中间关节,她心中发寒,天子早就将夏家的情报势力消化得一干二净,哪里需她抚恤? 可确实同意让她私下去办,是顺水推舟还是另有他因? 举目四望,她心中茫然,上都如同一汪深潭,吸着众人越陷越深……寒风一吹,她惊出一身冷汗,又是连咳几声。 这些勾心斗角,往来相克,真折磨人。傅三用不成,臻娘虽忠心,可心思直,这事只能她自己去查。 雪后初晴,连日阳光明媚。 上都八街九陌,商贾云集,楼阁高耸。岁末之际,适值天子寿辰将临,城乡内外,悬灯张彩,欢庆氛围浓烈。放眼望去,一片繁忙热闹。届时,皇城内外放假三日,阖城同庆,老少咸集,无不开怀畅饮,欢天喜地。 夏云鹤漫步街头,置身人声鼎沸处,吵吵嚷嚷的烟火气慢慢滋养她的心,整个人也活了过来。 可惜,她要办的事情没有丝毫进展,非无仿笔者,而是模仿得不像,前世她看到自己那封“通敌”信,被惊得说不出话,笔势落尾,字体间距,活像另一个她写的,那人对细节掌控之精,她心中清楚,他们都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一点着落也没有,事情仿佛陷入僵局。 她看了会街头撂地卖药、说书、杂耍,踅到茶馆听了时下新鲜的小道消息,又继续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 待转过河坊街,四周高高的墙壁拦住街面上的喧嚣,给背街辟开一片寂静,墙上爬满薜萝枯藤,顺着枯枝指引,她来到一片闹中取静之地。 书斋不大,门前列松桧盆景,青葱郁然。旁置一洗砚池,又设盆池,蓄金鲫五头,悠然自得。 书斋匾额用古隶书题字“墨柏斋”,入内,一银眉鹤发的老先生正挥毫泼墨,写的是“光而不耀,静水流深。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夏云鹤默不打扰,伫立一旁静静观看。 斋内陈设简朴,一案,一榻,一博山,一笔,一砚,右列书格一,分三层,最上有宣纸两摞,墙上只挂一副横字,上书“墨韵留香”,字体遒劲,沧桑古朴,与老人字迹如出一辙。 等老人写完,夏云鹤问了斋号,道了声“墨柏先生”,又赞了几句墙上墨宝,老人听她讲完,捋着胡子直笑,“小友不知,那并不是老夫所写,乃老夫侄子许行仿笔。老夫觉得他写得像,悬于此,常误众人,亦趣事一桩。” 许行?仿的笔迹? 夏云鹤又喜又惊,心中暗道踏破铁鞋无觅处,拱手相问,“不知许郎君何处高就?” 墨柏先生摇头叹气,“子怀一心求取功名,但屡试不中,生活落魄,老夫时常资助,偶尔会来借宣纸一二。” 正想追问许行何时会来,忽听身后有人朗声招呼,“许先生,我来借几张草宣。” 她心中一喜,转身回头,定睛一打量,却皱起眉头,来人是那位眼神锐利如鹰的侍卫。 今日他一身青灰纱罩便袍,柔和了肃杀之气,面色红润略显疲惫,额上有汗,右手拎三包草药。 见到夏云鹤,这人也吃了一惊,墨柏先生却没有注意这些,热心引荐二人认识。 经过介绍,夏云鹤才知道,这位名叫陈海洲,许行对他曾有一饭之恩,二人引为好友,交情匪浅。 陈海洲笑着同夏云鹤打招呼,“那日走得急,冲撞了夏大人,还请大人多包涵。” “陈统领有公务在身,不妨事。” 墨柏先生一旁奇道:“原来你们认识。” 见夏云鹤点出自己身份,陈海洲神色微变,不着痕迹上下打量几眼夏云鹤,讪讪笑了声,转身对老人道,“宫里曾经见过一面。许先生,子怀染了风寒,我代他取些宣纸。” 听到侄儿生病,老人眉头紧锁,仔细问了情况,说隔日去看望。陈海洲道并不妨事,让老人莫急,又担心许行身体,挟着草宣匆匆离开。 夏云鹤觉得有趣,这位陈统领总是行色匆匆。 她心中也逐渐明朗,与老人随便攀扯了些写字品鉴之道,察觉老人神色恹恹,也不多留,相约来日再叙。 几日后,七皇子服青衿,有执事奉酒,相者引之,一跪一拜,行了拜师礼,送帛五匹、酒二斗、修五脡。 夏云鹤赠他笔墨纸砚,字帖书籍,勉力他用功读书。 忙忙乱乱已是半月过去。 这日,夏云鹤家中闲坐,整理这些日子搜集的仿笔人信息,一张一张细细分类。厚重灰布门帘猛地一掀,一股冷风袭来,她忙用手护住纸张,不让它们乱飞。 臻娘端了一叠芸豆,喜滋滋冲她喊,“公子,三爷来啦。” 她站在桌案前,远远透过帘缝往外面一窥,果然,傅三搓着手,缩着背,站在屋外时不时哈气跺脚。 夏云鹤将纸张藏入匣中,让臻娘放人。 傅三佝偻着腰进来,眉眼恭敬,拱手道,“公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沓罗纹纸,“这是夜不收剩下人员名册。” “这么多?”,夏云鹤有些诧异,吃不准傅三意思,抬手接过他手中名单,坐于炕沿细细查看,本来神色平常,越看脸色越沉。 “名单一共三百八十四人,战死三百四十五人,仅剩三十九人。” 怪不得天子放心让她抚恤残兵,偌大的夏家夜不收,已经被削减得几乎没有剩下。 自古君王皆握权自保,和惠帝亦然。或许从祖父夏灿投靠朝廷那日,夜不收的命运就已写定。 她抬头看着臻娘,笑着说,“臻娘,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和三爷单独说。” 臻娘应了一声,挑帘出屋。 等臻娘走远后,夏云鹤缓缓开口,“三爷,你认识陈海洲吗?” 听到这个名字,傅三一脸震惊,抖着嘴唇看她一眼,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结结巴巴解释,“公子,小人不是有意欺瞒公子。只是,只是,陈大人是陛下所派,我这样做,老夫人也是同意的。” “老夫人同意?” “老夫人说一切都是为保住夏家,还有,还有……保住,公子。老夫人说,君王卧榻之侧,哪里容他人酣睡,老爷出事就是明证。” “够了!三爷不必再说。”,夏云鹤咬牙打断傅三,却听外间有人高声说话。 “夏大人,您准备准备,七皇子开蒙第一课,咱接你过去。” 外面喧闹,夏云鹤直起身,示意傅三噤声。 她半挑帘子,李福顺也就收了掀帘子的动作,拢起手对她笑,“七皇子练了几日字,正嚷嚷着让夏大人教呢。” 夏云鹤颔首,“容我收拾一番。” 说完,她撤下帘,听得臻娘哄着李福顺往院中去等。 回到屋内,见傅三窝起身子蹲在地上,瞥她一眼又飞速垂头,夏云鹤心中不忍,毕竟是同乡,又是夏家老人,扶起傅三,长揖道,“三爷见谅,云鹤一时失态。只是人多耳杂,此事休要再提。待我与宫里内侍走后你再出来。” 傅三愣愣点头,仿着她的手势笨拙地回了个礼。 天子心难测,她只能另做打算。 简单洗漱一番,夏云鹤换上笑脸,随李福顺入宫不提。 七皇子 七皇子的寝宫离梅香亭不远,沿岸边缓步而行,转过重重叠叠的假山,再穿一条蜿蜒小径,也就到了。 只是宫门朱漆渐次剥落,放门钉亦失落多枚,墙体更显得敝旧,透出一股颓圮气息。 夏云鹤在宫门前停下,抬头凝视古旧的门楣,目光落在那与宫殿一样苍老的匾额上。 暗香宫。 她轻声喃喃,眉头微蹙。 李福顺耳尖一动,听出她语带疑惑,便细心解释,“此原是梅夫人住处,梅夫人早逝,也就闲置下来。七皇子回来后,陛下让安排在原处。” 夏云鹤抬手指了指匾额,“梅夫人是七皇子母妃?” 胖内侍倒吸一口气,急忙压低她手背,又瞥了一圈四周,见无人后,才小声对她说,“夏大人,这话别提。” 他撤回擎住夏云鹤腕子的手,卷起袖口,走到门下,用力去推厚重的楠木宫门,“吱嘎——”一声,宫门开了一条缝。 李福顺擦擦额头虚汗,叹了一口气,咧开嘴无奈地笑,“宫里禁忌多,夏大人不知道也正常,很多事情上了岁数的老人也不一定知道。” 说着,他先行从细缝挤进宫门。 夏云鹤紧随其后,侧身滑入宫殿。 入目是一片荒草凄迷景象,半人高的野草将破败的屋舍吞入其中,夏云鹤愕然驻足,这样的地方还能住人? 见她有些局促,李福顺笑道,“夏大人,多来几次就适应了。” 胖胖的太监总管替她拨开杂草,引她小心避开碎裂台阶,免得崴脚。 渐近檐下,隐隐听见一个内侍懒散且洋洋得意的声音,“七殿下,消停会吧,夏大人该来自然会来。您这么顽劣,与礼不合。” 夏云鹤轻轻咳嗽一声,屋内顿时陷入寂静。 接着,听到一阵翻腾,一细眉白面青衣内侍跌着脚滑跪出来,他左眼一团青黑,一见到他们二人,便伏在地上“砰砰”磕头。 又爬到李福顺脚下,边磕边哭,“爷爷给小人做主啊。” 没了在屋子中的嚣张,细眉白脸的内侍把身子贴在地上,抖成筛子。 李福顺一脚踹开他,面上染了几分厉色,“伺候主子不上心,活该你被打。还不滚。” 那人连连应声,弓起腰,抱着胸口,倒退离开。 “哼!” 夏云鹤闻声回头,看见七皇子穿着月白色棉袍,手腕处明显短了一截,衣衫紧紧缚在身上,不禁微微皱眉,心中暗暗斥责宫里内侍的见风使舵。 谢翼看见她,眼睛一亮,眼角扬起的嘲讽,瞬间敛去,换成一副乖巧模样。 给她行了礼,安静喊了一声,“先生。” 可话尾的颤音,暴露出他有一丝紧张。 一个母妃早逝,久为人质的皇子,不受父亲喜爱和重视,给自己武装起锋利的爪子,应对着宫内的明枪暗箭,夏云鹤心中生出一丝可怜。 李福顺掀高帘子,让七皇子和夏云鹤进屋。 进门一瞬间,夏云鹤注意到,七皇子左侧衣袖上有一道裂口,一动就会露出里面深红色勒痕。 屋子的中央置了一扇紫木牙雕喜鹊报春旧立屏,屏风的缝隙处久未打扫,积满泥垢,原本深邃柔和的木料失去光泽,只剩下黑沉沉的压抑,喜鹊眼珠与花枝上的宝石也不知所踪。 屏风背后落了张黄花梨透雕灯挂椅,椅子上的漆大片大片剥落,靠背右腿被磕下一角,豁口平整,周遭带了些剐蹭,露出木头原本细腻的纹理。 剩余家具也没什么新鲜,与屏风、灯挂椅一样破旧。 只是屏风背后一把椅子实在有些突兀,看到七皇子的勒痕,夏云鹤暗自猜想,许是听见她的咳嗽声,那内侍才匆忙将人从椅子上放下来。至于绑人的绳子去哪里去了,她环视屋子,并没看见矮柜之类的家具,忽然忆起那人弓腰抱胸,似乎在隐藏什么。 这人一见到他们就磕头求饶,佝偻掩饰,显然心虚。 先前没有多留意,想到这儿,夏云鹤脊背发凉。 七皇子请她坐于书案后方,恭敬作揖,李福顺站一旁看着,他还得给天子回禀情况。 看到少年处变不惊,夏云鹤收了心思,从小在阴谋诡计中成长起来,这些对七皇子而言,或许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不等她问,少年将压在砚台下的纸张平铺书案,呈在她面前。 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他的名字,纸面满是折皱,还落了几个肥大的灰色脚印,夏云鹤视若无睹,拿起宣纸细细审视。 品鉴书画,她最喜观墨痕干涸处。墨迹一干书法奥妙就会显现,水分蒸发,留下的水渍印记就能看出是死墨还是活墨,是否深浅有致,浓淡分明,潜藏变化。 纸上的两个字歪七扭八,犹如乱麻,看似笨拙,细看却会发现,用笔用墨十分老道,笔画勾连处也是精心设计。 换句话来讲,谢翼煞费心思将字写成这幅丑模样。 夏云鹤放下宣纸,轻柔额头,阖眼静思,替谢翼的心机之深感慨,真是难为七殿下这么努力藏拙。 睁开眼睛,眉带忧愁,她看向李福顺,深深叹口气。 李福顺是看见七皇子这惊涛骇浪一般的字儿的,以为夏云鹤心中忧虑教导之难,便笑着安慰她,“夏大人,慢慢来。” 夏云鹤点点头,眼睛扫到挂在少年肘后的衣袖破片,故意问他,“殿下,你的衣服破口怎么越来越大了?” 只见谢翼咬紧嘴唇,眼中蓄满泪水看向李福顺,颤巍巍将勒痕露给太监总管看。 李福顺脸色一白,嚷嚷起来,“天可怜见呐,殿下,奴才这就给您取舒痕膏来。” 说罢,撩起衣袍,一路小跑出了暗香宫。 打发走太监总管,谢翼擦干眼泪,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得开心。 夏云鹤抚平纸张,看向谢翼,“殿下故意把衣服撕破,露出伤口,这下得偿所愿了。” 见夏云鹤点破自己的小心思,谢翼咬着下唇,小心问她,“先生,您生气了吗?” “宫内陷阱甚多,殿下小心。” 夏云鹤手臂枕在书案上,露出一小截莹白的细腕,手掌指节纤长,骨肉匀称。 谢翼盯着她手指,斟酌问道,“先生不教我写字吗?” 夏云鹤瞟了眼谢翼,发现他盯着自己手指发呆,遂藏起手掌,心道谢翼是否与自己一样,也是重生,于是小心翼翼套话。 “臣观殿下用墨,宛如熟手。认真书写即可。” 七皇子讶然,低首垂眸,敛去眼中情绪,说,“先生不想教我,那天何必选中我?如果是可怜我无母族庇护,大可不必。” 听到七皇子这么说,夏云鹤右手食指,轻轻敲击桌案,她有些吃不准,谢翼有没有重生,轻皱眉头,心一横,再试他一试,道,“或许我和殿下一样。” 一样? 谢翼歪起脑袋,发出疑问,“我母妃走得早?先生也一样?” 这话倒把夏云鹤噎了一下。 谢翼却没再看她,垂着眼睛兀自说道,“母妃早逝,我在外六年,回来也不被父皇重视。先生明明可以选太子,四皇兄,五皇兄,但是选择了我,我真的很开心。” “只有一事我想向先生求个答案。”谢翼抬起头,眼中稚气尽脱,声音带了些许不解,“之前在使团中,先生一袭红衣,意气风发,待人赤诚热情,如今为何这般疏远?” 夏云鹤露出迷茫神色,却听谢翼继续说道,“先生接我回国的那天,我一眼就记住先生了。” 谢翼的话将她拉入遥远回忆,楚国险胜,北戎提出交换人质,她作为副使随使团接洽,为了不失风范,顶着病躯跨马见北戎诸将。 红衣跨马少年郎,踏尽游花胡虏处。 再意气风发,也是昨日景。 “殿下,”话才开头,她却不知道怎么去说,七皇子的心智,比一般人都要深。沉默良久,才道,“今日不同往昔,殿下如今处境,藏器待时是上策,只是殿下再多些坦诚,下官才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谢翼皱起眉头,有些看不懂她,垂眸沉思,忽得恍然大悟,“先生怀疑我的字?” 夏云鹤抬眸看他,只听谢翼缓缓说道,“我的字是春兰姑姑教的,她为了护我死在北戎,教我想活下去就要藏拙,今日被先生点破,我相信先生,所以如实相告。” 少年眼神明亮坚定,恍惚间,与记忆深处那张脸重叠起来。 那是在边境校场上看见七皇子的,只是一瞥,却浓的好似烈酒,深深刻在她脑海中。 少年剑眉硬挺,眼神锐利,发髻束进皮制武士冠中,头戴暗红织锦云纹抹额,身着红黑相间的素色箭衣,足蹬犰皮靴子,腰侧配箭袋,整个人生气勃勃。 他站在尘土飞扬的校场中央,神色凛然,左手握玄木硬弓,右手抽腰间羽箭,弓弦一震,箭矢如流星射中百米外草靶,满场军士爆出欢呼喝彩。 她那时初至边城,整日忙于军务,唯有那日下午,站在场外看了许久,待日头西斜,晚霞映红众人,七皇子突然看向她的方向,扬起笑脸,露出灿白的牙齿,夕阳下回头再次搭弓,连射三箭,次次皆中靶心,校场欢呼更甚。 鲜衣怒马,正当少年。 夏云鹤抽身回忆,擦了擦眼睛,“殿下恕罪,是臣失仪。” 她想了想,提笔在纸上落下一句诗。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谢翼低头盯着骨肉匀称的字体细喃,弯起眼睛,“我真的很开心。” 一眼万年的人就在他眼前,他真的很开心。 寻仿笔 自那日从七皇子寝宫回来,夏云鹤就闭门不出。 前些日子江东雨雹,牛马死伤无数,路边多饥苦百姓,近又传出江东悍匪杀人越货,闹得人心惶惶。 和惠帝开了国库府银,派钦差押着州县粮草,高捧金明圣旨,杀气腾腾直奔江东去了。 这些事情给皇帝将要到来的寿宴蒙上一层阴霾,天子下令一切取消,今年仅撰拟贺词恭祝即可。 作为翰林院仅存编撰,“即可”这件事自然落到她头上,经大人们商议,留她在家撰词,这也是和惠帝点头的事情。 点灯熬油几个昼夜,翻遍历年典籍,终于从浩瀚书海中裁出令诸位大人满意的一份,由正学士今早趁着晨星稀微,入宫呈给天子。 夏云鹤才算从此事中解脱,睡了个囫囵觉。被臻娘拉起马虎吃过午食,照例服用汤药。见她面色稍好些,才允她披上新备的玄色毛毡狐皮斗篷,筒着凫靥裘包裹的袖炉,取两幅字,出门拜访墨柏先生。 她十分想认识许行。 经过多日反复甄别,上都仿笔客她都一一接触过,无人能仿出她的神韵。唯剩许行一人,亟待确认。 若仿笔者非许行,她也能早做其他打算。若是许行,则陪他们,好好玩玩,她亦熟读鬼谷谋篇,会设局的,又不只有他们。 根据墨柏先生指点,她来到上都北郊。 此处与主城高阁耸立有别,多阡陌交错,常闻犬豕之声,若是盛夏,树冠蔽荫,游蜂飞舞,流水潺潺,是一个消暑纳凉的好去处,可惜,正值寒冬,田地无青色,溪水结薄冰,枝落叶积,踩之沙沙作响,轻盈干涩。 农人见她穿着,远远避开。 又见四五个粗衣麻絮之徒,相聚谈笑。夏云鹤欲上前,众人见状,纷纷携锄头扁担,四散离开。 她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低头打量自己,叹口气,一套衣服,将她隔在众人之外。许子怀啊,许子怀,找你可真是难。 正摇头叹气,迎面走来一位两鬓苍苍的老者。头顶破旧草笠,身着补丁青布脏棉袄,背一个巨大的紫穗槐背筐,满面尘灰烟火,十指黢黑。 慢慢从夏云鹤面前移过,又撤回来停在她旁边,上下打量她几眼,卸下背筐,用脏袖擦了擦额上汗水,主动问她,“娃娃,你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筐中是墨黑的炭块,楚国冬日,多在北山伐薪烧炭,这位老人正是一员卖炭翁。 夏云鹤向老人长揖,老者连忙后退几步,怕弄脏她的衣服。 “老丈,请问您可见过一个名唤许行的人?” “许行啊。”老人微眯眼睛,抬头回忆,“他是一个代笔先生,平时帮人写写家信什么的。” 夏云鹤闻之一喜,却听老人讲,“不过,他不在这里住。” 夏云鹤刚挂上眼角的喜色又下去,又听老人道,“这里是上河村,他住下河村,你顺着这条路往下走个两里地,一片乱蓬蓬的地方,许行就住在那里。不过,那地方乱,你这个娃娃找他干嘛呀?” 夏云鹤随便胡扯了个理由,喜滋滋辞了老人往下河村走去。 说是村,到了地方,夏云鹤才发现,这是一片三教九流之渊薮,流民、兵痞、行脚商人、牙婆、掮客、杂耍艺人群集,五方杂处,萃聚一堂。屋宇错杂,门窗狭小,或木板,或土坯,或枝条围构,屋内景象朦胧,环境幽暗。间或有嬉笑怒骂,百货交易,喧嚣之声不绝于耳,繁华甚于上河村。 她衣着惹眼,众人无不斜眼看她。更有好事者围住她,嘬起嘴唇,冲她吹口哨。 夏云鹤不动,默默亮出腰间银袋铜鱼符,这些人登时缩头退散。 配鱼符的,不是亲王,就是朝廷命官。这下河村就有一个配鱼符的,他们都见过。 一时间无人敢上前,面面相觑。 夏云鹤也不多言,只问了一句,“许行呢?” 众人互相看看,并不搭话。 她缓缓从囊中掏出一片金叶子,众人顿时瞪直眼睛,一片吞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却还是无人敢应。 一个不够,那就再加,当她加到五个金叶子时,有一獐头鼠目,涂脂抹粉,身形矮小的伶人,从围观人群钻出来,高声道,“许行在那边街巷最大的房子中。” 众人乱扯矮子头发,捂紧他嘴巴,气吼吼骂,“你想害死我们吗?” 夏云鹤不理他们,留下金叶子,向众人拱手致谢,提袍欲往。 又被人拦住,这好汉虎背熊腰,光着膀子,肌肉棱角分明,热气蒸腾,凶神恶煞,身形逾夏云鹤两头,与之一比,她显得犹如纸片,只待大汉轻轻吹口气,便可飘荡三丈之遥。 这人道:“这位官爷,您找许行干什么?为公事,还是私事?” 夏云鹤垂眸,静默片刻,如实相告,“私事。” 只听旁边有人故意大声嚷嚷。 “许行怎么这么抢手啊?” 旁边有人回,“长那样能不抢手。你长那样,你也抢手。” 众人闹作一团,挤眉弄眼。 夏云鹤觉得古怪,向大汉拱手行礼,这人看了她动作几眼,嗤笑,“官爷跟许行一样都是书生啊。” 她心中生出疑问,暗自计量,道,“这位好汉,某闻子怀感染风寒,特来探望。” “他也喊子怀,不怕……” 旁边有人捂住这人的嘴巴,这人挣扎哼哼两声,吞下剩余的话。 夏云鹤皱眉抬头,看向众人,问,“诸位好汉,怎地不能喊许子怀?” 众人一副戏谑看戏的表情,嘻嘻笑着答她,“官爷您自个儿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完,也不管她,转而哄抢伶人手中的金叶子,又打又闹隐入尘嚣深处。 她重新整理心情,拾步往众人描述的地方走去。 刚至隘巷口,便闻里面争吵声,巷口聚了一圈人,摞起脑袋,伸长脖子往前探听,时不时低头窃笑。 夏云鹤侧耳听了会,依稀是什么“你滚”“你还想逼死我吗!”之类的话语。 她微微皱眉,拍了拍旁边一探头探脑的姑娘,问道,“这位姐姐,前面是怎么了?” 女子转身,眼睛一亮。 这女子涂着廉价的口脂,脸上油彩斑斓,领口微开,凑近会有一股浓烈的花香。 夏云鹤鼻尖痒痒,打了个喷嚏,咳嗽几声。她忽然有点后悔,便往后退了一步。 哪知女子一把拽住她,缠上她手臂,使劲将她往巷口另一侧带。嘴里娇滴滴喊着,“郎君咱们去那里,奴家慢慢告诉你。” 夏云鹤眉头一跳,心下慌乱,急急挣脱,这女子却越缠越紧。她连连后退,终被逼至墙根,双手合十求饶,“姐姐恕罪,我与你一样。” 女子愣了一下,挑眉打量几眼,失了趣,松开她胳膊,翻了个白眼,啧一声,“晦气”。 夏云鹤忙将身上钱囊塞到女子手中,连声道歉。 女子嫌弃地嘟囔,却是收了绣金钱袋,态度也缓和下来,“扮成男子干甚,别不是来找许行的吧?” 听女子这么说,夏云鹤心中大喜,又扫了一眼前方看戏的人群,对女子略微一拱手,道,“我是许行旧友,多年不见,特来拜访。” 女子看着不远处的小院陷入深思,转头眼含怜悯看她,示意她附耳过来。 “妹妹,见你年纪小,像是大户人家女儿,有些腌臜事情就不给你讲了,只劝你一句,天下好儿郎多的是,莫要吊死在一人身上。” 夏云鹤瞠目结舌,没咂摸出这人意思。 正想着,晃眼看见陈海洲阴着脸从小院出来,女子忙拽着夏云鹤手腕背过身,装作一对狎昵无间的野鸳鸯。 待陈海洲走后,女子又语重心长对她讲,“妹妹,瞧见刚才那个人了没?把许行看得死死的,不准别人靠近一步。有一次,运夜香的老芋头就路过停了会,那老长的一柄刀擦着老头头顶飞过,定在对门廊柱子上,至今还留下这么深的印子。谁敢惹他啊,你的许郎呐,早就是……” 她故意卡住话尾,笑了笑,“听姐姐一句劝,剩下的你也别问了。” 女子摸着她领口绒毛,又拉起她袖子仔细摸摸,发出啧啧赞叹声,连连感叹,“都是女子,怎么你的命就这么好。” 夏云鹤算是听清楚了,许行和陈海洲才不像墨柏先生讲的二人情谊深厚,而是抱背之欢。 忽然一人大力将她与女子分开。 夏云鹤恍神,看清来人,惊了又惊,张着嘴生生将那个“七殿下”咽了下去。 谢翼恶狠狠瞪着女子,死死攥住夏云鹤衣角,像一只露出獠牙的小狼。 女子故意摸摸他的脸,逗他,“呀,真凶啊。” 谢翼一巴掌拍落,阴着青涩的声音警告女子,“脏。” 女子愣了愣,轻嗤一声,又抬眼看了谢翼攥紧的衣角一眼,故意贴近夏云鹤手臂,“小毛孩子懂什么?” 谢翼又狠狠推开她,“离先生远点。” 女子笑了声,反复打量夏云鹤,“先生?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人呐,一天天真是,我多管这闲事做什么。”说完,翘着兰花指,勾着钱袋,摆腰款款离开。 夏云鹤有些心虚地看着谢翼,忽觉不对,她扯过少年,低声正色问道,“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谢翼很不开心,可看到夏云鹤一脸担忧看着他,刚才看见的不快,也消失了。 低头小声回答:“醒来就到这里了。我是从一间屋子逃出来的,看见先生,就一路跟着。” 这些人……她叹口气,此事得禀告圣上了。 私拐皇子,什么人这么大胆,他们是疯了不成。 夏云鹤留意了一下许行紧闭的大门,抬头眯眼打量一下落日天空,抓紧谢翼手腕,道,“趁宫门还未落锁,得赶快回去。” 谢翼却使上左性,甩开她的手,皱着眉头睁大眼睛问她。 “先生会不要我吗?” 下河乱 夏云鹤伸手试着去拉谢翼,却被躲开。 少年仰起头,琥珀色的眼睛满是执拗。 “先生会不要我吗?” “殿下。”夏云鹤从未觉得谢翼如此难缠,她宁可谢翼与她一样都是重生,这样,在交流上也能方便不少,而不是现在鸡同鸭讲一般,还要哄孩子。 私拐皇子出宫,那些人当然知道是重罪,若是发现人不见了,更加担心行迹败露。 他们会做什么? 定然大肆搜罗整个下河村。 直到找到谢翼为止,不论死活。 不会给七皇子张口回禀天子,暴露他们的机会。 一个没有根基的皇子,能威胁到谁?非要这么置他于死地? 自己这个走两步喘一口气的病秧子,万一撞上这些人,肯定保不住谢翼。 他们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在宫门落锁前赶回宫中,争取天子庇佑。就算和惠帝再不喜欢七皇子,对于这种挑战皇家威严的事情,也不会坐视不管。 至于许行……夏云鹤望向隘巷深处的住所,心中暗叹,来日方长。 她理清了思绪,蹲下身,耐心开导谢翼。 “殿下,此事复杂,我们先回去,面见陛下。” “先生会不要我吗?” 谢翼攥紧她衣袖,倔强地望着她,非要听到一个答案。 少年的眼睛亮如点漆,眼中装的却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他不动,不避,轻耸肩头,静静等着。 蓦地,想起死后火光中所见,人是那个人,眼睛是那双眼睛,一个凶狠,一个委屈,但底色都是倔强,依稀又看见那些尸山血海,夏云鹤心头一软,摸了摸谢翼脑袋,低下头,轻声笑着说,“不会,殿下,臣不会丢下你的。” 只一句,便如冰雪消融,阳光洒洒,哄得谢翼卸下心防。 他得了想要的答案,软了眼神,抓上夏云鹤的手,又变成乖巧谦和的模样。 夏云鹤起身,一阵目眩。 少年伸手扶住她,语气染了几分焦急,“先生。” 这几日费尽心思撰贺词,消耗气血,甫一起身,难免头晕眼花。 夏云鹤摆摆手,低低说道,“殿下,臣没事。” 刚起身,街面上的喧嚣声便如潮水一般涌来,伴随着陶瓦碎裂,一众地痞正肆虐,他们边砸边驱人,混乱正向她和七皇子所在之处扩散。 两个头戴一样破皮帽,着粗衣短褐的人,往她与七皇子的方向踱走。 夏云鹤低眉略思,揽过谢翼肩膀,只觉少年过分瘦弱,轻轻皱了下眉头,用斗篷遮起来护住他,侧身贴墙站立。 一人叹了口气,揉着眼,打哈欠,“每次卖牙口,都这么有病。” 另一人道:“听说是牙口丢了大张旗鼓地找呢。” 二人看了她一眼,见神情冷峻,裘服耀眼,以为是来狎妓的贵公子。躲着她走开了。 谢翼露出脑袋,耳尖绯红,想来是有些闷。 夏云鹤摸上他额头,与少年拉开距离,道,“殿下恕罪,是臣失礼。” 谢翼含含糊糊嗯了一声,低头不看她。 环顾四周,夏云鹤发现他们二人陷入一片死胡同,往前会撞上盲流,后退,则会退到许行屋子那边。 许行……择日不如撞日,她牵住谢翼的手,正想往许行院子中去,一人猛然拉住她。 夏云鹤惊了一跳,回头一瞧,竟是刚才那女子。 此刻,她洗净铅华,巧笑盈盈,小声说道,“你想往那里走,不要命呐,跟我来。” 夏云鹤还未反应过来,这女子就拽着她胳膊往旁边带,她远远望了一眼那屋子,暗暗叹口气,可望不可即,也收了心思,想着跟这位姐姐去躲一躲。 谢翼却不动,恨恨盯着那姑娘。 夏云鹤轻轻捏了捏他掌心,做出无声的口型,“殿下。” 他又红了耳尖,抱紧夏云鹤手臂,用眼神警告。 女子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穿过层层破屋,左拐三次,来到一处萧条小院前。女子从门下青砖摸出一把铜钥匙,肩膀将门一顶,一手握锁头,一手抖着钥匙对锁眼,摸索半天,“咔哒”一声,推开门,门板晃了两下,不是很牢固。 院子不大,有屋舍一间,为女子居所。除外,空空荡荡,再无其他。独东墙一片洁白,毗邻一户院落,屋脊高耸,与周围格格不入。 那是……许行住的地方。 夏云鹤注视此壁,许行与陈海洲关系复杂。自己欲寻许行,又不想被陈海洲察觉。或许,翻过此墙,就能揭晓心中之谜。 女子看她望着墙,以为夏云鹤思君。常言道,思君令人老,她也思君,可惜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即。更别说还有陈海洲那个煞神挡在前面。 瞬间生出些同病相怜的味道,便故意揶揄夏云鹤,“你想翻过去呀?” 夏云鹤被戳破心思,回头,笑了笑,长揖一礼,问道,“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谢翼神色微变,抬头看向夏云鹤。 女子调笑,摸上她的衣袖,“你问我呀,唤我三娘就好。” 谢翼气呼呼走过来,推开女子,“离先生远点。” 夏云鹤急忙拉住他,微皱眉头,轻声说道,“不可如此。” 三娘哈了一口气,挽上夏云鹤胳膊,哼一声,“我是看在金叶子的面子,平白无故收人钱财良心不安。再说,也是图你——先生,你只是顺带的。” “你!”少年像一只炸毛的小狮子,恶呼呼地就要去打三娘。 夏云鹤急忙挣脱开三娘手臂,按住谢翼。 忽然外间传来砰砰敲门声。 三人齐齐一愣,三娘皱起眉头,正想前去开门,反被夏云鹤一把拽住。她对谢翼使了个眼色,指了一下隔墙处。 谢翼心领神会,几步蓄力翻上墙头,落到许行院中。 听得墙那面发出问询,“你是谁?怎么……”便再无声音。 夏云鹤回过头,三娘有些愣神,呆呆看着她,“翻,翻过去了。” 本也想让三娘帮自己也翻过墙去,却听“哐当一声”,门被人一脚踹开。 几个面目凶恶的汉子冲进来,围住二人。 门口挤着四五个看热闹的闲汉,集市上见过的矮个儿伶人、光膀汉子都在其中。 众人拥着一位满脸横肉的壮汉,后面跟了位细眉白脸的戴巾郎君。 夏云鹤定睛一瞧,居然是那日在暗香宫里撞见的内侍,他一身时下最新的宝蓝绸镶金边圆领棉袍,鼻孔朝天,看到夏云鹤差点惊呼出声。 壮汉挥手,“搜!” 几位暴徒撸起袖子,举起三娘院中不多的几个陶罐,准备大干一场。 夏云鹤皱起眉头,厉声喝止,“住手!”看向躲在恶徒身后,那位脸色白上加白的内侍,“那位公公,你干什么?” 众人齐齐一震,举着瓶瓶罐罐,呆在原地。 三娘也有些愣,拿着眼睛不断偷瞟夏云鹤。 白脸内侍眼睛乱转,抱着手,佝着腰,小跑到夏云鹤前面,“夏大人。” 三娘张大嘴巴,看看夏云鹤,瞅瞅众人,又扫了几眼卑躬屈膝的内侍,捂紧嘴巴,默默退到一旁。 “嗯。”夏云鹤掀起眼皮看了内侍一眼,声音波澜不惊,“公公别来无恙。” 这人连连点头,眼睛却往三娘的屋子中飘,笑着说,“既然夏大人在此,小人不打扰。” 夏云鹤却喊住他,颔首微笑,“公公若对那屋子感兴趣,不妨去看一看。” 这内侍连称不敢,却是飞速推开三娘的屋子,探头往内细细打量一番。 …… 目送众人出门,来时如潮,去时匆匆。 又听外间隐隐约约交谈。 “找遍了,都没有,怎么办?” “找遍了?” “呃,就剩许行那里了。” “那肯定就在那里,去。” “可那人在啊。” 那人自然指的就是陈海洲。 “怕甚?他今天走了,还能回来不成。” 外面窸窸窣窣一阵,便再没了声音。 三娘拍着胸口走到她身边,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打量她,又拉起她手臂,眼中露出羡慕,“你是宫里女官?”脑子一转,指了指墙那边,“那,刚才那位……” 又蹙眉细思,“他喊你先生?你不是女官。”然后,又陷入困惑。 夏云鹤看她还在沉思,暗自思索,今天这事一传出去,恐自己女子身份暴露,便拉住三娘的手,细细嘱咐,“姐姐,我也有难处,看在金叶子的份上,你可得对我的身份保密。” 三娘嘻嘻笑着,掐了掐夏云鹤脸颊,“这有何难?像你这般俊的,扮男扮女都好看哩。” “可是,”她眼珠一转,“可是郎君呐,我可贪心,这几片金叶子可是不够的。” 夏云鹤推开她的手,微笑看她,“不难。” 忽然,许行院子中传来骂声。 “你们干什么?!” 只听刚才的壮汉恶声恶气说道:“找人!” 他们动作怎么这般快? 夏云鹤心里一揪,想攀到墙头上,探看七皇子情况如何,但是她上不去,急得在墙下团团转。 三娘心中一动,搬来木梯。 她大喜,正欲扶梯而上,忽然听到墙壁对面传来陈海洲阴恻恻的声音,“你们想怎么死?” 这家伙竟然去而复返。 三娘急忙又将夏云鹤从梯子上拉下来,二人挪到旁边,贴在墙壁上探听。 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害怕,颤抖道,“陈爷饶命,误会!” “噗!” 夏云鹤抖了一下,刀子捅进肉里才会发出这种响动。 紧接一道凄厉的惨叫,一片齐齐抽气声,然后爆出高亢尖锐的尖叫,震得人耳膜发疼,轰隆隆好一阵,随后静了下来。 夏云鹤摸了摸自己耳朵,又听到许行哆哆嗦嗦的声音传来,“你,你……” “扑腾”,一声重物坠地。 陈海洲惊慌地大喊,“子怀!” …… 四周寂寂,只剩枝头老鸦嘎嘎二声。 夏云鹤舒了口气,卸下精神,举袖擦了擦额上虚汗,咽了口唾沫,揉捏睛明。幸好陈海洲出现,及时掩藏了谢翼。 又听到木门“哐啷”开启,脚步声踏踏十下,谢翼轻描淡写的话,从墙那侧传到这边,她的耳朵中。 “陈大人。” 夏云鹤心头一紧。 云雾涌 “陈大人杀得好。” 谢翼声音很大,像是在故意讲给墙壁另一侧的夏云鹤听。 陈海洲良久没有回应。 夏云鹤听得心焦,陈海洲杀人不眨眼,别是连皇子都敢动吧。 “七殿下。” 墙壁两侧均松了一口气,独三娘睁圆眼睛惊讶地看向她。接着就要叫出声,夏云鹤一把捂住三娘嘴巴,堵回三娘的惊呼。 “这厮略孤至此,幸得陈大人斩杀奸仆,烦请陈大人护孤回宫。” 又听得许行迷迷糊糊醒来,接着爆出一连串咒骂,还是“滚”,“你滚”之类的话。 夏云鹤轻轻皱眉,三娘动了动,摇摇头,并举起三指发誓,表示自己绝不乱喊。 夏云鹤撤了手,用手指压压自己眉心。 望了三娘一眼,发现三娘果然闭口不言,只是也愁眉不展。 陈海洲的声音从墙那侧传来,似乎还拖行着什么东西,随后扛起。 “我晚上再来收拾,你身子虚,多歇着。” “滚——!” 这一声吼得夏云鹤一激灵,差点跌一跟头,三娘一把捞住她。 她对三娘投去感谢的目光,却发现三娘并没看自己,而是微微侧耳注意听着墙壁那边的对话,偶尔思绪放空,双眼发呆。 墙那面沉默良久,连谢翼的声音也没有。她有些着急,忽又听到陈海洲低声喊了句“殿下,这边。” 谢翼又是很大声,“多谢陈大人。” 随后传来院门落锁的声音。 三娘抓得很紧,抓得夏云鹤手臂发疼,她拍拍三娘的手,女子讪讪笑了笑,终是松开。 谢翼随陈海洲回宫定然一路安全,宫中人蠢蠢欲动,夏云鹤看向墙头,心中思量,这个墙还真是非翻不可了。 她撩袍欲扶梯攀上墙头,却一把被三娘拉住,“你作何?”忽然又猛地撒开手,退了几步,双目含愁,蹙起眉头打量她。 “你,到底什么人?” 女儿家的心事就写在脸上,夏云鹤当然看得出来,她仰首凝视墙头片刻,自古痴情者,多为红尘人。 转头对三娘道:“我对他无意,只是有事一问。” 三娘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 见她不再相拦,夏云鹤颔首一笑,踩着梯子继续往上爬。 翻上白墙,她踩稳梯子,回头发现三娘呆呆望着她,眼中包着泪,轻轻说道,“梯子我早就备好了,从不敢用。” 情之一字磨人,她没有心悦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三娘,只略微一点头,便转头去看许行的院子。 院落四方,左侧是主屋,高耸的屋脊从三娘的院子中就能看到,在整片烂房破瓦中格外显眼。院墙内外都用白石灰粉刷,她趴在墙头都能闻见刺鼻气味。稍稍往上寸了寸,还是咳嗽了两声。 主屋右前方有一石桌,两石凳,鹅黄迎春花瀑使石桌和屋舍相连,院内虽为泥地,却十分平整,唯一煞风景的,是右侧地面一大片暗红血迹,延伸出一串弧形血点。 “吱嘎”一声,屋门打开,走出一个身形颀长,着月白棉袍的男子,不像真人,好似一个画中仙,脸色惨白,看不出具体年龄。 他拎着畚箕,箕中有小铲,去花墙下挖了些土,将其洒在血迹上,咳嗽两声,摇摇欲坠。 夏云鹤想看得清楚些,不小心撞到袖炉,发出轻轻一声“咚”。她急忙捏住袖炉,抬眼,发现这人盯着她。 “你,又是谁?” 声音就是许行的,她闭眼揉了揉眉心,清了清嗓子,爬这么高,她有些害怕,心中只想赶紧结束。 从袖中摸出一对银红蜡笺单条,一张有字,一张空白,道,“曾于墨柏斋见先生仿笔,还请先生帮忙仿一仿这张字。” “不摹了,你走吧。”,他语气疏离客气,完全没有陈海洲面前的疯癫状。 又听他低低唱起《今日良宴会》:“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而后,深深叹口气,咳嗽两声,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后面不再唱了。 夏云鹤当然听过这首曲子,更重要的是后面许行并未唱出的两句,“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她心中一动,道,“先生既有傲骨……” 许行却打断她,歇到石凳上,闭目养神,“你走吧,我心已死,仿不出的。” 夏云鹤微微皱眉,宫中暗斗已砍向七皇子,夜不收重建更是遥遥无期,她没功夫与这人继续耗下去,于是故意激他,“许子怀,你若真一心求死,就趁现在陈海洲不在,一头撞柱子上干净。” 许行蓦然睁开眼睛,颤巍巍指着她,胸脯起伏,连连咳嗽,“你,你,你,士可杀不可辱……” 竟然没晕过去。 她撑在墙头,奋力说道,“你帮我仿出这字迹,我尽我所能帮你摆脱陈海洲。”说完,伸手摸出腰间铜鱼符,示意许行看,“我知道你不信我,但你一定听过,党同伐异。” 夏云鹤回来后,筋疲力竭,她的玄色衣衫染上墙头石灰,绣线脱落。臻娘心疼,为她引水沐浴,随后取来煨好的鸡汤,哄着喝了,又在戌时三刻喊她起来,喂了绵软的肉羹,月下安静,她也迷迷糊糊睡过去。 与此同时,宫内闹得鸡飞狗跳。和惠帝大怒,称皇家耻辱,闻所未闻,下旨彻查并派兵清剿下河村。 后听宫里传出消息,说万贵妃第二日亲自押着五皇子负荆请罪。当着和惠帝的面,将五皇子鞭笞至晕,还是太子、四皇子、七皇子一并求情,和惠帝下令拉开贵妃,才保下五皇子。 万贵妃痛哭流涕,怒骂生出此等不肖儿男,兄弟阋墙,外御其辱,自请降级罚俸,去佛堂念经,以求赎罪。 五皇子被禁足三月,要求好好学习兄爱而友,弟敬而顺。同时,杖杀五皇子身边宫人,换了一批新人。 宫里人人谨慎小心,大气不敢出,更不敢随便议论。 和惠帝更是眉头紧皱,但还是在朝会上夸了几句夏云鹤贺词写得不错。感受到诸位大臣打量的目光,她眼观鼻,鼻观心,视作无物。 下朝后,有臣子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回头,这几人也不再遮掩,迎上前来,笑着问她,“夏大人,可还风流?” 不知几人意思,她默不作声,噙起笑,平静地看他们。 有人道:“以为夏大人清流名贵,翩翩君子,原来也爱美人。” 另一人道:“狎妓之乐焉可乎?” 又有一人附和:“哎,此言差矣,真名士自风流啊。” 真名士自风流,本来说的是名士举止自然,品味高雅。到这几位大人嘴里,夏云鹤品出一点,不一样的意思。 见她不说话,几人以为说中心事,相视一乐,抚须大笑离去。 狎妓? 夏云鹤心头一动,无怪乎皇帝在朝会上故意夸她,定然是知道了下河村的事情。 三娘……夏云鹤又想起那日,她与许行商量好仿笔所需时日,回头发现三娘一直望着她,又盯着自己从梯子上下来,目不转睛。 直到她踏出院门时,才问道,“贵人您真能帮到许郎?”得到她肯定回复后,三娘莹白的脸庞绽出笑颜,跑过来,跪下,磕头,“贵人的身份奴家绝不会说出去,就算是天王老子来,打死我也不说。求贵人一定要帮许郎。” 夏云鹤抬起脖颈,叹口气。罢了,清流名贵,随它去吧。 “逸之——” 夏云鹤回头,发现身着紫袍的定国公柳嵘山,正笑眯眯看她。 “老师。” 柳嵘山连连摆手,“逸之啊,你也是七殿下的老师了,老夫又老了许多。听闻你喜欢一个女子,陛下也说,夏逸之及冠之后,才算开窍。真的喜欢那女子,替她脱了奴籍,接入府中,也未尝不可。日后再看中哪家贵女,将此女抬为妾,也算是美谈一件。” 夏云鹤垂眸思量这老狐狸又在出什么主意,听他继续道,“你莫要拘谨,自古佳人才子,逸之才学广博。” 见她低头不语,又道,“哎,莫等闲,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莫辜负那姑娘一片心意。” 柳嵘山总会东拉西扯一些诗句,夏云鹤微微蹙眉,有些看不懂这人。 定国公讲完,非得跟她把臂相携,一起闲聊出宫。夏云鹤也随意应付。 皇宫上空笼着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搅动风云,更牵连每个人的命运。 无事宅中檐下静坐。 母亲来信,夏云鹤展信览之,八笺纸上只有十一个字,“京中物繁,汝自购之,勿询余。”附带一个做工精美的小葫芦瓶,上面刻了两个字,瘦金体,“什斋”。 她晃晃小瓶,举起来看了又看,又倒立瓶口,看能否倒出东西,结果什么都没有,轻轻摩挲小瓶子,盯着“什斋”二字,喃喃出声。 “什斋葫芦,什斋葫芦,什斋葫芦。” …… 实在,糊涂。 母亲生气了。 又仔细审视两个瘦金体字,瘦? 幼时母亲就常用一些带“瘦”字的,或者谐音打趣她。 如今还是一样。 已然能想到母亲在收到她书信时,是如何顿足骂她。 那又如何呢? 慈母多怀忧,可她还是得继续做下去。 天上阴沉沉的,似有风雪之来迹象。 她在等一个消息,一个让傅三前去边城带回的消息。 但在此之前,她还得再去看看许行仿得如何了? 听壁角 再去下河村,这里比往日安静许多。 夏云鹤一身银鼠暗金纹常服,腰束白玉带,外罩一件对襟毛领裌棉皂色小金花比甲,衣服遮住腰身,不用担心身份暴露,也不畏寒,臻娘总有办法帮她保暖,这一身融入人群,不再扎眼。 只是她面容清俊,与旁人相比颇为出挑,路人时不时会回头看她。 见她拐进小巷,又露出嫌弃的表情。 继续往隘巷深处走,狭长逼仄的小巷寂静,只闻她一人足音。四周瓦檐低垂,墙垣剥蚀,石板路面亦见龟裂,犹如一幅破败又了无生气的画。 而夏云鹤就是这幅画卷中唯一的点缀。 三娘的小院,换了新门,门扉紧闭,夏云鹤试着推了下,并未推开。 于是站在门外等候,过路人偶尔瞥她一眼,又扫几眼三娘家的门,随后勾起嘴角,带着古怪的笑容离开。 人人都知道三娘是做什么的,夏云鹤抬头望向天际,天空澄碧,浮云游动,她就望着云,慢慢等。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一个脆生生、银铃般的笑声。 “郎君,你来了。” 一转头,就看见三娘笑盈盈的脸,莹洁如玉,她穿了一件雪青色素棉袍,胳膊间跨了一个藤编小篮,走过来熟练地开门。 夏云鹤一低头,就看见篮子中的物什,绿油油的苋菜、两个白胖胖的萝卜、几颗水灵灵的葱、一把蔫的干豆角,还有一包开口的板栗混着瓜子,吃剩的冰糖葫芦,倒是丰富。 院中陈列如旧,三娘开了屋门,她也随其进屋。屋内简陋,一张小桌,一张小凳,一张窄榻,再无其他。 屋中阴冷,略带潮气,夏云鹤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三娘请她坐在方凳,问道,“贵人今日来是找许郎?” 夏云鹤点头,“来看看那张字仿得如何?” “贵人可是姓夏?” 夏云鹤抬眼看她,默不作声。 三娘尴尬地笑了两声,“奴家听市井传言,说有位夏大人,曾来我们这里。” 她截断三娘的话,笑着回答,“借木梯一用,我今日翻墙过去,趴在墙头确实不舒服。” 然后站起身,转了两圈,拍拍身上衣服,“今日这身更适合爬墙。” 三娘噗嗤一乐,见夏云鹤并没有生气,也不像旁人那样斜眼看自己,瞬间不怕了,伸出手指戳她脸颊,“黑衣服可容易沾灰了,别又带下来一层泥。” 二人闲话两句,就去搬梯子。 攀上墙头,正看见许行倚在石桌花瀑旁晒太阳,脸色依然苍白,细看院中,那日的血迹已经清理干净,整个小院清爽宁静。 她喊了一声,“许先生。” 许行转头看她,起身作揖,“阁下十分准时。”说着,便回了屋子。 夏云鹤借着三娘木梯下到院中,许行也从屋中出来,手中多了两张银红蜡笺。 她伸手去接,许行却抽回手,缓缓走到花瀑下,坐在石凳上,晒着太阳问道,“夏大人,听闻你是清流名贵,恃才傲物,为何……”他低头思索,寻找妥帖词语。 “许先生足不出户,倒是消息灵通。”趁他不留神,夏云鹤夹走他手中蜡笺,转身坐到另一侧石凳上仔细对照字迹。 一展开蜡笺,她登时愣住,小到字迹起势、出峰、收峰,用笔力度,大到排布、行次,神韵……一模,一样。 【夏云鹤,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不是你写的。】 【不是。】 【是你写的。】 【不是……】 【是——你——写的。】 痛苦的记忆如潮般一遍又一遍拍打脑海,她攥紧手中蜡笺,撑在石桌上的双手不自觉颤抖,后背生出一股又一股寒意。 许行看夏云鹤面色惨白,小心翼翼问道,“夏大人,您没事吧。” 他伸手想探一下情况,还未接近,夏云鹤猛地抬起头,眼中淬出阴狠,死死盯着他,许行打了个颤,后退几步。 他愣在原地,刚才还好好的,不过看了眼仿字,怎么这么大反应。 又听见后面传来响动,许行转身,发现三娘从墙后露出脑袋,撑着手臂翻坐到墙头,扶着木梯,神色焦急,“快快快,许郎,让夏大人过来,那煞神转到巷子口,我倒潲水时看见了。” 夏云鹤当然听见三娘的声音,她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断告诉自己昭狱之事已过去,不应这么大反应,心里更不该这么痛苦。 可她这个样子根本无法翻墙,许行环顾院落,看见三娘已经将木梯挪到墙另一侧,三娘讪讪笑了两声,小声说道,“我害怕。” 许行看向屋舍,咬咬牙,说了声“得罪”,扶起夏云鹤,推开屋门,走到床榻旁,一把将夏云鹤塞进床底。 “夏大人,得罪了。您先在这里冷静一下。”他伸手去夺夏云鹤手中蜡笺,却数次滑脱,反被夏云鹤攥得更紧。许行又试了几次,根本拿不出来,只得放下床巾,遮住夏云鹤,顺便铺平床角。 忽听外间传来三娘喊声,“陈爷,吃不吃栗子?” 紧接着,伴随“嗖——”的尖锐声响,一片哗啦啦落瓦声。 三娘吓得惊叫,“不问了,不问了,我走了,我先走了。” 一阵佩刀缑绳摩擦衣摆的簌簌声,半掩的屋门“哐”一声被甩开。 陈海洲眯起眼睛,看了一圈屋子,许行不着痕迹挡住床榻。 “身体没好,怎么不歇着?” 许行白着脸,提口气,尽力放平声音,道,“你又来干什么?” 床下的夏云鹤手捏一张蜡笺,这会儿心神才归位,意识逐渐清晰,她摩挲纸张,心中突然警铃大作,暗道一声,糟了。 “子怀,那边收拾妥当了,你什么时候搬过去?” “我不会走的,你滚吧。” 陈海洲绕着屋子转了几圈,忽从地上拾起一张红纸,纸上落了几个脚印,他吹了口气,擦净,却突然停下动作,将红纸翻来翻去细看,皱起眉,抬头看向许行。 许行咽了口唾沫,紧张得不知所措。 陈海洲认识许行字迹,手中这飘逸飞扬的字,绝对不是许行写的,便说,“你怎么又在帮人仿写字迹。我不是说过,我养你吗?” “我现在是天子身边做事,每个月的俸禄抵你写好多字的。” 陈海洲还要继续说,许行怕他再待下去会察觉,咬了咬牙,劈手夺过蜡笺,推着陈海洲往出走,“滚,别来烦我。” 二人出了屋门,可交谈声还是落入夏云鹤耳朵中。 “我是个刀头滚血的粗人,你喜欢吟诗作对,我就去学,你喜欢诗词曲赋,我就去听,你说我不认识字,我也慢慢看,慢慢学。只求你能看看我,求你别赶我走。” 没有声音,只有难捱的沉默。 “子怀……” “滚!我说不要杀人,你听过我的话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南源黄金案、平芜定侯案、临州漆雕案,还有,远州……血罗衣,牵涉千余家,冤死多少人,你网罗无辜,捏造罪证,你一次次杀人,酷法讯囚。我真不该给你一碗饭,反叫你恩将仇报,囚我于此。” 许行一口气,讲了许多。 说到最后,话尾带了一丝颤抖,又突然转为恨意。 “我那天真不该救你,就应让你死在烂泥里。” 陈海洲良久没有回应,夏云鹤清楚他们二人还在对峙。 冬日地板冰凉,久卧于此,她四肢僵硬,缩于床下,偷听壁角私语,这种事情是极为不齿的,她心中默默念叨,见人耳语,不可窃听。不可窃听。 过了许久,听见陈海洲平静的声音,“你今日突然跟我讲这些,我有些意外,子怀,你从前说要出人头地,我如今得了天子信任,跟你出人头地是一样的。你不必……” “滚!”许行一阵气急,咳嗽半天。 陈海洲笑了,“我明日再来。”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陈海洲的话倒是给了夏云鹤启示,陈海洲说许行今天讲的话之前都没说过,或许,许行今天的话不是对陈海洲讲,而是对她。 一个赴京赶考的学子,被陈海洲绊入泥沼,越陷越深,人生如雨打浮萍,他自己也似无根飘蓬。许行一无所有,期望着自己这个突然出现的大人,能帮他一把。 又或许,是她猜错了,许行仅仅只是在发泄苦闷。 床巾掀开,亮光照进床下,夏云鹤看见许行那张苍白却又漂亮的脸,许行将她从床下刨了出来,扶到桌旁长凳上。 他擦着额头冷汗,脸色更加惨白,问道,“夏大人,您没事吧。”又摸到夏云鹤衣袖,一片冰凉,吓了一跳,连忙倒了杯水递给她喝。 “若被他发现你在此,定会砍了你,那人就是个疯子。这几日,您还是别来了。” 青年的关怀带了几分真意,夏云鹤轻笑,破口的素白瓷杯冰凉刺手,正如真真假假看不透。 她垂眸慢慢嘬水,在口中暖上半会儿,缓缓咽下,抬眸盯着许行眼睛,问,“若是有人找你去仿写……通敌书信,你仿不仿?” 许行骤然一愣,面色苍白间燃起红晕,紧紧捂唇剧烈咳嗽,沉闷嘶哑之声令夏云鹤喉头发痒,同他一起咳了半天。 过了好半会儿,只听许行一字一句,咬牙回答道,“我许行虽才疏学浅,断不会做此等卑劣之事。” 见他气愤非常,过分好看的脸上一片红,一片白,夏云鹤又问他,“若他人强令你书写,奈何?” “书生自有嶙峋骨,若真有人逼我仿不愿之文,我便悬梁自绝,以证吾心。” 夏云鹤轻笑一声,赞了句,“好骨气。” 宁直不屈,呵,你要做云端冰雪,偏偏就会碾作尘泥。 歇了一阵,夏云鹤缓过劲,整理了衣袖,掸掉衣袍灰尘,起身辞别许行。 今日回去,必然受寒,臻娘又要说她了。 出巷口,穿街市,夏云鹤慢悠悠淹没在人潮中。 她所不知道的是,有一双眼睛盯着她从许行家出来,目送她离开了巷口,消失在街市另一端。 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陈海洲。 明心智 万物更新,旧疾当愈。 上都城在瑞雪和爆竹声中迎来元日。 今天初一,按照旧例,得入宫拜见皇帝。 宫内张灯结彩,夹道有宫人扫雪,人人都着新装,脸上也是喜气洋洋。 走廊挂八角宫灯,绘龙凤,山水,花鸟,松柏等图案。宫内角落、湖边树上皆挂灯笼,式样繁多,简单如七巧灯、荷花灯,繁缛像走马灯,逼真有动物灯。灯下悬灯谜,供春节宫人游戏,也方便帝妃观赏。 乾清宫前丹陛上,矗立一对巨大的万寿灯,灯楼金漆粉饰,楼内有六扇面,绘仙人姑子,绕灯柱转动,仙人踩云雾,缥缈于飞。灯楼下有云托,上有八叉蹲龙,龙口衔环,可挑灯联。灯联正反面皆有文字,共十六幅,每联两幅对仗工丽,歌舞升平、吉庆祥瑞等内容一一铺排。 殿内有缡纹和花叶纹装饰的“大吉”葫芦瓶,取福禄谐音。有名家所绘岁朝图,寓意吉祥。 夏云鹤跟在诸位大臣身后,朝贺,献礼。 和惠帝用赐福苍生笔在龙笺上写下第一个福字,贴在乾清宫,并撰写多幅“福”字,或贴于其他宫室,或赐给几位老臣。 又御笔亲书许多春条,二字有“迎祥”,“平安”,四字有“时和仁寿”,字数多的有“宜入新年千秋万喜大吉”。 各宫门口贴了年画,摆了盆景……无一不精美,无一不讲究。 而后,赐宴,祈愿,一整套流程下来,已近天黑。 灯饰陆续被宫人点亮,和惠帝也准臣子们回家。因为接下来,是皇帝自己的家宴。 殿外候着教坊司伶人、乐师,届时,伶人和雅乐起舞,皇宫内也会一片欢腾。 夏云鹤步上夹道,忽被一位小宦官拦住,说七皇子有事相告。 她颇为疑惑,但还是跟上小内侍,七拐八拐后,小宦官居然不见了。 亭阁雪厚,少人打扫,四周萧索,寂静无声。 夏云鹤暗道一声糟了,心中擂鼓,想原路返回。绕过假山时,无意瞥见万贵妃和陈海洲,二人身边再无旁人,远远站在假山下,万贵妃拥大红春绸貂皮斗篷,金钗步摇,雍容华贵,笑得和蔼,陈海洲身形高大,背对夏云鹤站立,忽得面朝万贵妃跪到地上。 此地雪深,他直直跪下去,又一个头磕下,砸出一个雪坑。 万贵妃笑着扶起他,看起来亲切非常。 夏云鹤意识不妙,便顺着来时脚印慢慢往后退,尽量不发出声音。 假山触之冰滑,冻得她手指通红,退到三岔路口,她停住脚步。此处原只有她一人的脚印,现在,三条通往不同方向的道路全是脚印,纷杂难辨。 四周景色相近,人声寂寥,皆为一样亭阁,她站在原地,心中发抖。 猛地,她回忆起来,此处名为同样亭,三路相连,三座亭阁,样式景色相同,身后假山重叠,几圈转下来,她额上冷汗涔涔,已分不清何为来路,何为去路。 若一直待在此地,遇到万、陈二人,自己又该如何? 天色渐黑,夏云鹤提起衣角,咬牙选了一条路。没走几步,又被两个生脸内侍拦住。 身后传来细微“咯吱”踩雪的声音。 “夏大人从何处来?去往何处啊?” 夏云鹤转身回看,借着内侍所提灯笼,认出了来人。灯光掩映下,是锦帽貂裘的四皇子。 他手中把玩一盏小莲花灯,唇角笑意浅浅,一派风光霁月的模样,只是眼睛稍微有点三白眼,看起来并不舒服。 之前领路的小宦官低头站在四皇子身后,默不作声。 夏云鹤按宫里规矩给四皇子行礼,四皇子扶起她,笑着说,“这奴才蠢钝,话传不清楚,路也领不对。” 又变了脸色,对那位小宦官冷冰冰说道,“夏大人找到了,你自己去领板子吧。” 小宦官退下后,四皇子含笑给她引路。 “宫内都忙,父皇忙祈福纳吉,万贵妃忙宫市名录,太子忙大宴宾客,老五又被禁足,老七每日背书,两位姐姐又领着六妹上山祈福,唯孤是个闲人,每日在宫里待着,时日一长,各地方也就熟悉了。” 拐了几个弯,穿了一片横生枝条、无人打扫之地,几人行至御花园湖边。 “夏大人今日幸亏撞见了孤,若碰到旁人,有意为难,闹到父皇那儿去,惹龙颜大怒,给这喜庆日子添堵不是。” 四皇子笑着看向她,湖边花灯亮起,一盏接着一盏,连成一条灯河,绕着湖堤,攀着宫殿树影,勾出一片灯火璀璨。 他托着小灯,轻挂在树梢,光点映在他脸上,落下一片斑驳。 夏云鹤默不作声,心里已将情况摸得七七八八,四皇子借七皇子之名,领她看了一场万贵妃与陈海洲密谈,又领她出来,想做什么?宫宴不久就会开始,他还要干嘛? 心中思量清楚,夏云鹤开口道,“四殿下,若无其他事,臣,先告退。” 四皇子稍稍提高声音,转头看向她,轻笑道,“夏大人急什么,孤只是好奇,老七的字在夏大人教导下,进步飞快,孤也爱字,想请夏大人指点一二。” 夏云鹤看着眼前这张笑得像狐狸一样的脸,不想再绕弯子,于是直截了当说道,“四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见她如此,四皇子也不装了,以目拨走几名内侍,轻笑,“夏大人知道当初谁把老七带出宫的吗?” 夏云鹤垂手而立,“此事已经查明,殿下何必再提?” 四皇子冷哼一声,捋上鬓角长须,盯上她眼睛,“人人都以为的,就一定是真相?” 若是要掰扯宫中之事,她并不想听,于是看向远处,正色道,“若无其他,臣告退。” “站住。夏大人,”四皇子冷飕飕打量夏云鹤,点了点她肩膀,“太子。选弟子那件事,夏大人已经得罪了太子,老五虽有贵妃娘娘扶持,终归是没脑子,太子激他两句,就要去找老七麻烦。老七能躲过一次,日后又能躲过几次?” 夏云鹤不言,垂眸而立。 四皇子叹口气,又说,“哎,宫里头就是这样,还好,今年夏季,孤就能出宫开府,离开这个糟心地方。” “只是……”他故意歪头看夏云鹤,随后皱起眉头,“夏大人听到这些,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有点像提前知道一样。” 夏云鹤轻笑一声,“四殿下,不可妄言。” “夏大人不信?哼,太子有句话送给夏大人,叫良禽择木而栖,老七虽刻苦勤奋,可无母族庇护,要不是夏大人选他,宫里谁能记起来这么一个人。下河村的事,只是太子一个小小的警告。” “四殿下,为太子说客?” 四皇子笑了笑,从树上取下他的小灯笼,“孤只是带个话,毕竟到夏季,孤就出宫了。当然,若是夏大人赏脸,孤知道上都有家羊肉鼎做得极好,届时夏大人一定要来。”他看着夏云鹤顿了顿,又笑道,“嗯,夏大人不来也没关系。” 又握住她肩膀,贴近她耳旁,“水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夏大人,有时候,你不做选择,别人就会替你做选择。” 四皇子笑而不语,拍了拍夏云鹤肩膀,笑着离开。 目送四皇子远去,一朵烟花恰好炸开在夏云鹤头顶,她仰首去看,夜空又接连绽开好几朵烟花,此起彼伏的噼啪声充斥耳廓,震得她无暇思考,许久才回神,她揉了揉眉心,转身,却停住脚步。 七皇子谢翼从一棵树后缓缓走了出来,他今日难得一身新衣,剪裁也十分得体,只是眼中含着一丝狠戾,在无数宫灯照耀下,闪着点点寒芒,令人不由一颤。 他在望向夏云鹤时,这种狠戾神色又收了回去。 夏云鹤心中一凛,四皇子和她的话,不知道谢翼听到了多少,于是主动问道,“殿下是要去宫宴吗?” 谢翼走过来仰头望她,道,“先生,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宫开府?” 少年眼中含着点点星光,夏云鹤有些恍惚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略微思索后,回答道,“皇子十五便可出宫开府,到时还要请陛下恩准。” 他低下头,喃喃,“还要两年。” 又抬起头,“先生,兵法上讲,以正合,以奇胜。奇正变化,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这宫里,就如同书中所讲,阴谋,阳谋齐发,只是不见刀光剑影。万贵妃也只是看着和蔼,上次我听见她在假山背后说过,她害怕父皇因五皇子的事迁怒于她,以退为进,故意示弱。父皇有四个儿子,三位兄长都在为自己考虑,现在还要来争先生。若有一日,我……” 夏云鹤急忙打断他,“殿下,有些话一说出口就是灾祸,在宫内更该谨慎。” 她看了看周围,指向那些绚丽的宫灯,“殿下,书上讲的只是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得靠殿下自己去悟。犹如这些华灯,挂着仅见其光。但取下灯笼,细察其构,就能明白制灯之繁。战事如人事,变化无穷,唯变不变。明局势,知奇正,不因对手强大而沮丧,也不因对手弱小而自喜,才不会陷入被动。世事无常,祸福相依。掌握可掌握的,才不会步入陷阱。做事不可无权谋,然不可只用权谋。权谋与正道相辅相成,权谋为用,大道为本。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她想起谢翼之前一晃而过的狠戾眼神,放柔声音,轻声道,“臣希望殿下,心怀仁义。” 巨大的烟花爆炸声,盖住谢翼讲的话,只看见少年嘴巴动了几下,又低头沉默。 待一轮烟花放完,得了间隙,夏云鹤才道,“殿下,臣有些迷路,可以送臣寻到出宫的路吗?” 谢翼抬头看她,张了张嘴,所有的话最终化成一个字,“好。” 独赴宴 正月既望,上都又落了一场大雪,给本就浓郁的节日氛围再添一丝温情。 雪后初霁,空气中带着清凉。 夏云鹤一身梧枝绿素面束腰棉裰衣,手握一卷杂书,倚在檐下藤椅中。 闲观庭院落雪。 左手侧有一红泥火炉,炉上坐一只小陶壶,正发出嘶嘶水汽声。 她坐直,提起小壶,给自己续上一杯热茶。 轻吹茶上浮沫,慢慢嘬饮。 今日休沐,臻娘去西市置货,夏云鹤得空赖在院中,自斟自饮。 仰观苍穹,俯看杂书。这书是傅三爷留给她的,写的是关于夜不收常用暗语,一阵冷风穿枝,她掩唇咳嗽两声,紧了紧身上衣物,并不回屋,冷一些,能让头脑更清醒。 自重生以来,她有心改变,却不得不先低调行事,京中局势对她不利。 各方明面上没有动作,可从四皇子的暗示中,能窥见党争激烈。 朝中本来只有一股势力,就是以太子为首的东宫宾客,再加上定国公支持,太子在朝中根基稳固。 上辈子夏云鹤为太子师,与他们同在一条船上,都是体面人,互相客客气气。 如今,自己选择七皇子,一个七品小官,敢驳太子面儿,自有人抢着替主子出气,都不用定国公动手。 当前的情况,用十二个字形容最贴切不过。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她握紧书卷,起身在院中踱步。时不时抱臂沉思。 所有人都认为,太子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一切都得围着太子,替太子出谋划策,铲除异己。谁也不知道,楚国就亡在太子手里,她亲眼见过。 人间惨状,不忍细思。 夏云鹤抬头呼了一口气,甩了甩头,将这些悲惨的记忆赶出脑海。 可手中的书再看不下去,她窝进藤椅,拄着扶手,支起下巴。 傅三爷走了已有月余,不知边地具体情况如何? 抬手揉揉眉心,起身去庖屋换了壶新水,抓了把谷子,随意洒在檐下,没过多久,就有十几只,肥嘟嘟的麻雀,飞到檐下挤在一起,低头啄食,偶尔蹦跳到雪地上,留下浅浅爪印。 夏云鹤展了展腰,重新窝进藤椅,将书盖在脸上,闭起眼睛,斗吧,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近些年,诸位皇子都长大,以万贵妃娘家为首的工部尚书万敬一派,支持五皇子,这是明面上的。 四皇子母妃出身不高,在宫内一心吃斋念佛,不问世事。四皇子像一个富贵闲人,成天吃喝玩乐。生在皇家,就没有真正的富贵闲人,元日的事情表明,他的心机远比太子、五皇子深得多。 现在,夏云鹤支持七皇子,久为质子,不引人注意的七皇子,被当成第四股势力,加入这场混乱的斗争。对于那些人而言,根基未稳的七皇子最好对付。 她突然生出一丝歉意,如果那日没选七皇子,那个少年想必会有自己低调的生存方式。等到十七岁再去边城一展身手。 眼下的情况,不知道七皇子能撑到几时?她得…… 脸上的书被人拿开,臻娘大咧咧的嗓音钻进夏云鹤耳廓。 “公子哎,外面滴水成冰的,你不套件氅衣,坐外面干甚嘞?前段时间风寒刚退,怎地这般不省心?” 夏云鹤有些心虚,坐起来,一口饮尽杯中茶,捂着脸颊道,“我出来不多会儿。” 臻娘摸了一把她后背,眼神一暗,眉毛拧成一团,看着她,叹口气,“唬我,衣裳都冰成这样。” 见臻娘生气了,夏云鹤缩了缩脖子,起身想拿回书,然后进屋。 臻娘哪会这么容易放过她,往后一躲,拿远书,接着说,“公子,你晓得你身体不好,还敢这么坐外面,老夫人知道,又该伤心。” 夏云鹤有些头疼,顾不上烹茶赏雪,只期望臻娘不再念叨。她扫了几眼妇人,发现臻娘膊间篮子空空如也,便问道,“今日怎地没买菜?” 臻娘果然被引歪话题,竹筒倒豆子似的说道,“哼,公子不知,西市物价翻倍,摊贩更是嚣张,说‘要买就买,别挑挑拣拣’。真是气人,哪有买菜不能挑拣的道理?还有一个小童撞我腰上,把人家菜摊打翻。摊主不依,菜钱全赔给那人。” “菜没买到,倒碰一鼻子灰。”臻娘气鼓鼓拉下脸,沉默了会儿,一拍脑袋,又记起什么,喊了一声,“对了,公子,那孩子给了我一封信,说交给您。” 说着,从怀里摸出信封,接着絮叨,“我看上面写着公子名字,就带回来了。那小孩给了信,噌一下就没影了。公子您说怪不怪?” 夏云鹤点点头,觉得她讲的很有道理。伸手接过信封,信封上书“夏公逸之尊鉴”,拆开是一个金叶子,和一撮红绳绑起的头发,信上写着“久闻公之大名,思念过甚,望今日申时一刻至五味楼一叙。三娘拜上。” 五味楼是上都有名的酒楼,汇四方宾客,集湖广百味……夏云鹤眉心微动,三娘? 这语气并不像三娘会说的话。 她翻出信封正面,盯着那几个字细看,突然灵光一闪。 夏公逸之尊鉴……逸之…… 她从未对三娘讲过自己的字,这信……有人借三娘之口前来请她。 夏云鹤又坐回藤椅中,轻敲膝盖,心中琢磨,幕后之人或许是太子、四皇子或万贵妃。 四皇子的话在她耳边回响,“你不做选择,自会有人帮你做选择”。夏云鹤轻笑一声,她的选择早就做好。 正思索着,臻娘往她腿上盖了一张小毛毯。 妇人绑了襜衣,准备去做饭,有些宠溺地看她,“公子要看雪,也要注意保暖嘛。” 夏云鹤轻笑,手中摩挲金叶子,指尖的红绳牵着青丝轻轻晃动。又凝眉细看信封上的几个字,只见字迹笔力苍劲,气势凌冽,像个男子书写,这幕后之人…… 四皇子的字她没见过,太子的字倒有这个气势。 若是太子邀约,背后定有定国公参与。 夏云鹤仰望天空,深知若有定国公参与,自己现在难以与之匹敌。 如果不去,这些人顶多说她不识好歹,却也无可奈何。想到这里,夏云鹤笑了笑,那便不去了。 她往藤椅中一靠,心情舒畅,按臻娘的话,让他们自己跟自己玩去吧。 臻娘走过来,又道,“公子,那孩子走时,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夏云鹤轻飘飘问道,丝毫不在意。 臻娘皱起眉头,道,“那孩子说,‘不来,再送过来的是那姑娘的手’。” 夏云鹤惊讶地坐起,“臻娘,你没听错吧?” “哪能?我耳朵灵着呢。” 夏云鹤低头思忖,前世她是太子师,太子虽然心胸狭隘,可接受的是皇家教育,绝不会说出这么露骨暴力的话。 这人不是太子,也不是定国公。 不去,三娘或有生命危险,去,或许会进入这个人的陷阱。 想起三娘笑意浅浅,充满活力的模样,夏云鹤眉头又皱到一起。臻娘在一旁道,“公子,去吧。我陪你一起。我力气大,要是打起来,我护着你。” 夏云鹤眼底染上一层冷意,脑中浮现一个身影。她不去,不会损失什么,若真是那个丧心病狂的家伙,三娘恐怕性命危矣。古语讲“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若三娘真被取了性命,落在朝中重臣的耳朵里,一准参她寡恩薄义、私德不正。 她瘫在藤椅中,跺跺脚,感到有点气愤。这么说来,还真得会一会那个挟持三娘的幕后之人。 …… 申时一刻。五味楼。 夏云鹤独自赴宴,身着白狐披风,跟随侍者来到二楼雅间。 厢房富丽堂皇,金粉涂壁,上藏四合如意暗纹,地面铺设深红牡丹锦簇毛毯,酸枝木桌椅配刻丝团花桌椅帔,三娘坐在桌旁,美人画屏分隔室内空间,屏后有榻,隐约有一人影。 桌上金杯花盏,盘中金玉珍馐,银鱼青笋,什锦米团,湖广白虾,红糟鹅掌……各色果子、糕点铺满整桌,无有空隙。 三娘脸上有鞭伤,看到她,眼中露出光亮。轻做口型,“陈——海——洲。” 夏云鹤眉眼微动,心中暗道,果然。又静了静心,解下狐裘,不露声色坐在进门圆凳上。 转头看向屏后的人影,缓缓问道:“阁下为何不现身?” 陈海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夏大人,果然重情重义。” “陈大人此举,什么意思?” 陈海洲从屏风后绕出,鎏金冠,鸦青湖绸,腰间松垮垮挂一个香囊,一副风流纨绔子弟模样,只是眉眼间的阴鸷,暴露出他并非好相与之人。 他挥退小使,闲庭信步,给夏云鹤斟酒,扬眉笑道,“夏大人,多日一别,甚是想念。” 杯中秋露白,味醇香冽。 陈海洲坐回主位,又道:“秋露繁浓时水,我是个粗人,不懂这杯中物有何特别,请夏大人品品。” 夏云鹤含笑看向陈海洲,举杯侧身,以袖遮口,微仰,悄悄将酒水倾到手帕上,塞回袖子中。她擦了擦嘴,慢悠悠说道,“陛下赐给陈大人佳酿,某不敢再酌。” 陈海洲坐直身体,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笑道,“不如烧刀子痛快。夏大人也不痛快。” 夏云鹤轻笑,眉眼舒朗,“某是文官,自然比不得陈大人豪爽。” 陈海洲哈哈大笑,看了眼三娘,又看向夏云鹤,上下打量她,盯着夏云鹤,双眼锐利。 他意有所指,带着强烈压迫感,“我曾听过一句话。” 夏云鹤不动声色,嘴角含笑,静静听他下文。 只见陈海洲又斟满酒杯,一口饮尽,冷哼一声,“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斗酷吏 夏云鹤闻言,面色一滞,下意识看向三娘,后者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心中明了,怪自己轻信于人,低头暗思,这个陈海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抬眸对上陈海洲眼睛,她稳了心神,问道,“陈大人什么意思?” 鹰眼汉子摸着下巴,似笑非笑,“人人都说夏逸之,风采卓然,更好奇夏大人为何不娶妻,没想到,内中别有隐情。” 见夏云鹤脸色几变,陈海洲起身端起金玉酒壶,给她斟酒。 “夏大人……不对,该如何称呼你呢?”,他故意探身,轻敲桌子,“女扮男装的探花郎,若陛下知道——” 夏云鹤攥起拳头,浑身汗毛倒竖。 “夏大人别紧张。”陈海洲坐回圆凳,笑意充面,似已稳操胜券,“陈某只想问一问,夏大人为何找许子怀摹字?又为何说出党同伐异?不知道夏大人是为谁?七皇子?” 夏云鹤拿起桌上竹著,并齐端头,夹了鱼脍,慢慢咀嚼,看向三娘,三娘头垂得更低。 “话说回来,夏大人易钗而弁,实在难辨雌雄。”陈海洲讽道,“佳人何须混迹朝堂?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想搅弄风云?” “啪”一声,夏云鹤拍下竹筷,鱼香盈口,目光锐利,“陈大人既知我身份,何不直奏圣上,为陈大人的功绩再添一笔,反在这里饶舌。” 她转头看向三娘,心中愤懑,“姐姐曾信誓旦旦,说不会将我的身份告诉旁人。” 三娘泪眼朦胧,怯生生抬头看她,哆嗦着嘴唇,想解释,又低下头,偷偷拭泪。 夏云鹤转眸,瞥见陈海洲笑意不明,看着她们二人,姿态轻狂,轻叩瓷碗。 他笑着指向夏云鹤,“夏大人将我之前的疑问解释清楚,我便不会将你女扮男装之事,告诉陛下。” “否则,”,陈海洲面色遂变,双目阴冷,“昭狱观事台,请夏大人进去一叙。” 他一把捏住旁边三娘的肩颈,女子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激得人头皮发麻。 五味楼小使闻声赶来,敲门询问发生何事,陈海洲信步到门边,开门赏小使一颗金豆子,吩咐不准再来打扰,小使连连点头,窥了一眼屋内,哈腰退了出去。 三娘伏在桌上嘶嘶抽气,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到白瓷盘中,后背洇出鲜红血迹。 夏云鹤双目似剑,冷冷道,“你敢用私刑?不怕?” 陈海洲关上门,冷哼一声,在厢房内背手而立,“怕?我何惧之有?该怕的是夏大人才对。就像初一宫中,夏大人迷路,在亭中看见了什么。” 夏云鹤恍然大悟,陈海洲背后之人是万贵妃,那日自己走得匆忙,同样亭三条足迹,他们必然察觉,四皇子滑溜如鱼,一准将所有事情归咎于她。想明白后,她故意问道,“陈大人这话我听不太明白?” “哼,夏大人没去过昭狱,不知道我们的本事。”陈海洲朝三娘的方向略微昂头,“不过是些皮肉伤,养两天就好,到观事台里面才知道什么是手段。” 观事台,抬尸棺。 夏云鹤攥紧拳头,她当然知道那个地方,人人闻之胆寒,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前世太子让昭狱的人给她治手,离开后,有人给她罩上黑布袋,拖着她去了那里,剥皮,剔肉。 【探花郎,你别怪我们,死后冤有头债有主,国公爷吩咐的,我们也是不得已。】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哎,让你死个明白,国公爷说,你的字飘逸于飞,他老人家甚是喜欢。你放心,我们陈爷手法熟稔,顷刻便了。】 因为字写得好,所以被剔了手上皮肉。 肌肤撕裂之痛,避无可避,逃无处逃。挣扎愈剧,他们越按住她,铁链穿骨,又怕她咬舌自尽,以木塞封口,一把剔骨尖刃,刮得骨肉嚯嚯作响。疼啊,一层一层往下剥,像毒蛇噬咬,晕过去,用冰水泼醒,再继续,晕了,再泼水。 直至双手只剩下森森白骨。 陈海洲的声音响起,“呵,女人毕竟是女人,夏大人眼眶怎么红了?” 回忆与现实交织,夏云鹤低头拭净泪水,眼中似火烧,一口银牙咬碎,往肚里咽。袖中拳头捏得发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抬眸,逼向陈海洲,眼前这个人,是亲手剔尽她手上皮肉的仇人。 陈海洲道:“夏大人害怕了?” 见她抿紧嘴唇不说话,又道,“只要你讲清楚为何会找上子怀,我自然会守口如瓶。” 讲清楚?身在局中,互为棋子,四皇子设计她发现万、陈二人密谈,万贵妃又派陈海洲前来对她施压,她何德何能,让他们费尽心思对付,可是,若真当她为初出茅庐,那是小看她。 夏云鹤掀起眼皮打量他,压下心头火,尽力扯起嘴角浅笑,“陈大人,究竟忠心许子怀,还是效力万贵妃?那个头磕得真叫响。” 不给陈海洲张口的机会,夏云鹤提高声量,“陛下素恶臣子结党营私,陈大人还与贵妃有染。” 后半句话纯属夏云鹤胡诌,陈海洲却是急了,“你!” 见陈海洲欲启齿,她抢先言道,“要闹就闹到陛下驾前。你想送我进观事台,我拼上一条命,也要扒下你身上这层皮。待陛下彻查,谁也没好果子吃。” 此言一出,陈海洲色变,他慢慢走到桌旁,坐回圆凳,一双鹰眼怒视夏云鹤,夹菜入口,忽抚掌大笑,“陈某不过戏言,夏大人何故当真?” 他起身给夏云鹤斟酒,夏云鹤手护杯口,僵立须臾,将酒杯推了过去。 陈海洲呆了一下,笑着倒酒,“这酒色泽纯净,烈性十足,与夏大人性格相仿,看似文弱,实则……” 他笑着说道:“我只是想跟夏大人交个朋友,若图官职,何须在这里设宴。陛下赏赐的,远比万贵妃给的多。我是个粗人,不拘党争,唯忠于陛下……” 陈海洲语未毕,夏云鹤截他话头,“陈大人虽口称效命陛下,实则与万贵妃攀扯不断,陛下岂能不疑?” 陈海洲眼神阴鸷,拍出一柄短刀,威胁意味甚浓,“夏大人,让一个人死,没有比构陷他谋反更奏效的事。不认罪,则罪名益增,无证据,则伪造证据。刑者受虐,刑人免罚。” 夏云鹤心中滴血,攥紧拳头,脑中转了几转,冷笑回敬,“陈大人,我夏家的夜不收不是都在您手底下?” 陈海洲愣住,坐回凳上沉默不言,竹筷在手中转了几圈,思量夏云鹤找许子怀仿字,是否与他手中夜不收有关。夏云鹤真正想要的,或许是对夜不收的掌控,遂问,“夏大人想要回去?” 夏云鹤垂眸,姑且随夜不收之议,心下盘算,夜不收自边塞哨所,通便天下,至今削减殆尽。岁月匆匆,甲子如瞬,若能洞察夜不收边军之制,对她或有大助。 “陛下命我抚恤夜不收残兵,我需要一份夜不收边军兵制名单。” 陈海洲坐直身体,“夏大人想干什么?” “我只要一份夜不收边军兵制名单。” 陈海洲紧皱眉头,“海内无战事,你要这些作何?陛下可知道?” “某只是好奇。夜不收昔属夏家,今归陈大人,某不想与大人您争,只想借之一览,观史知兴衰,偶作怀念,闲时慨叹春花秋月,物换星移。是否报予陛下,全听陈大人决断。” 陈海洲自己喝光秋露白,面不改色,“哼,夏大人心思深,没几句实话,但夏大人这个忙,陈某应了,只想跟夏大人交个朋友。” 他看向三娘,一昂头,抽出短刀,“这个女人听了许多,得杀。” 三娘白着脸,踉跄爬到夏云鹤身侧,拽住她衣襟乞怜,“夏大人,奴不是故意泄密,求夏大人救救奴。”说着,连连磕头,又见陈海洲提着刀往来走,吓得连连尖叫,直往桌子下面缩,血也抹在夏云鹤的手背上。 陈海洲道:“背信弃义,首鼠两端,墙头草两端摆……”他哼了一声,提刀指着三娘,看向夏云鹤,“夏大人,这种人,人人得而诛之。” 三娘呜呜哭泣,夏云鹤左手捂唇,咳嗽两声,将狐裘护在三娘身上,“陈大人的手段,受得住的有几人?花有千样,人有百态,何须刀剑相问。” …… 三娘身披狐裘,夏云鹤搀扶,缓缓行出酒楼,有人好奇打量,夏云鹤不予理睬,正愁如何回去,臻娘从街边青布马车跳下来打招呼。 “公子,您没事吧?”她看向三娘,三娘往夏云鹤身后躲。 夏云鹤道:“带她回去。” 臻娘点了点头,扶着三娘上了马车,扯住夏云鹤手臂,拉到一边,低声道,“公子,她就那个姑娘啊?我闻见有血的味道。” 夏云鹤示意她噤声,贴她耳边耳语几句,臻娘眉头皱紧又松开,频频点头。 三娘放在外面,实在是个变数,不如放在自己身边,盯着也好。 酒楼里有陈海洲应付,没人敢找其麻烦。 她搓热双手,捂住脸颊,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等着?” “这不是担心公子嘛,”,臻娘看了眼马车,拍拍心口,“早知道这样,我就再多拿件衣服。” 交谈间,一个干果忽然打到夏云鹤身上,臻娘拾起来一看,道,“是苦楝子。” 夏云鹤抬头四望,又有一个果子打了过来,臻娘伸手一抓,指向五味楼二楼临窗处。 她顺着臻娘所指方向看去,四皇子斜倚在窗边,勾起嘴角冲她笑得和蔼。 暗流动 转眼已到三月。 冬衣褪去,换上春装。 夏云鹤也不例外,只是冬衣厚实,能遮住腰身,春装单薄,她无奈只能着宽大衣物,本来身形消瘦,落在旁人眼中反而多了几分随意自在。 三娘是羡慕夏云鹤的,那是一种她未曾见过的气质,与任何一人都不同,她出身寒微,很小便被贩到烟花柳巷,见过千奇百怪的客,以为那就是常态,如今见了夏云鹤,她是真的羡慕。 住在夏宅已有两月,伤势已经恢复,臻娘厨艺极好,三娘发觉最近自己有些丰腴了。 夏宅比下河村好,食宿皆佳,她偷偷去寻许行,溜去戏园子听戏,夏云鹤也未察觉。 当然,仅仅是她以为。某日,戏园散场晚,回到夏宅天已擦黑,院内悄寂无声,她蹑手蹑脚想回到卧房,却听见夏云鹤冷清的声音传来,“今日这一出《情探》,看来确实精彩。” 三娘登时吃了一惊,腿软脚软,见夏云鹤眉目冷峻,她连忙认错,夏云鹤漠然一哼,扬帘入户。 与臻娘问了才晓得,夏云鹤携她归府,引得朝臣议论纷纷,风言夏、陈二人为之争妒,百官更是嘘声一片。 此后不久,便有诸多长胡须的老爷前来拜访,借口品鉴书画,实际就为看她,一饱好奇之心。这些人的问题千奇百怪,大体不出三种,识字否?懂乐否?能诗否? 三娘的回答也很简单,一直摇头,她本就不谙此道。又偶然于茶肆听到,“那个探花郎夏逸之,眼光太俗。”她竖起耳朵细听了会,才明白自己与夏云鹤已成他人谈笑之资。 难怪夏云鹤每日眉头紧蹙,三娘觉得,自己也很烦。 这些老爷频繁拜访,她好久都没出去,不知错过了多少场戏。 三娘拄着下巴,呆坐在檐下,臻娘都能出去买货,反将她困在宅子中。 宅门开启,迎面走来两人,衣袍宽大的是夏云鹤,另一人没见过,看打扮,又是哪位老爷。 三娘翻了下眼皮,都快一个月了,好嘛,又来活了。 那位大人跟夏云鹤寒暄,一同鉴赏字画,然后又赞了三娘,照例三问,三娘笑而摇头。 送客后,二人如释重负。 三娘效仿臻娘,问道,“公子,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夏云鹤呼了口气,瞥她一眼,笑着说,“你做的很好,倘若敢妄言……” 三娘急忙摇首,“不敢,不敢,陈海洲就是个烂心肠的恶鬼。公子您不也知道,那日您救下我,我感激都来不及呢,哪会再长舌头给别人乱说。” 夏云鹤轻飘飘说道:“最好如此。” 言讫,掀帘入屋。 近日,朝中虽无事,可江东那边闹得凶,听闻安和侯涉嫌江东悍匪事件,不知真假,皇帝遣了陈海洲前去查案。不管结果如何,这位素有贤名的安和侯,只怕要倒霉了。 担心别人也无用,夏云鹤自己每日在朝中也是小心翼翼。 陈海洲背后是万贵妃,那位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神龙见首不见尾,自己的身份秘密被陈海洲握在手中,虽然没有告诉别人,却能实打实威胁住她,这条恶犬蛰伏暗处,静待时机,等着何时咬她一口。 想起酒楼那日,四皇子邀谈,由权谋至私情,铺陈利弊,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将话题转向太子与她的关系。 夏云鹤道:“四殿下,又为太子当说客?” 四皇子笑曰,“夏大人还不明白?论权术谋略,孤自认不差,太子不过占着出身二字。”他沉默了会,眼神晦暗不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夏大人何不助孤一臂之力。” 四皇子意在太子之位,这是他的目的,夏云鹤默不出声,许久才回答道,“四殿下,臣,是七殿下的老师,三心二意,不是为臣本分。臣,也仅是一个翰林,帮不上四殿下的忙,只会徒增烦恼。臣,是陛下的臣子,唯陛下之命是从。” 四皇子听完,冷笑几声,上下打量她几眼,拂袖离去。 几派之间关系错综复杂,夏云鹤揉揉眉心,颇感烦躁,与其担心皇宫内部的斗争,不如多想想夜不收如何重建,以便于应对北戎。 她沉下心,翻出陈海洲提供的兵制册查看。 出境的夜不收分为两种,一种叫长哨,一种叫远哨。长哨离境在五十里至一百里之间,远哨离境范围可达到数百里。 信息搜集则有尖哨、尖夜之别。尖哨,亦称明哨,是那些“赉里入本路,常洽虏营,久住采探”的人,通晓戎语,在敌境一待就是个把月,尖夜,又叫暗哨,是为了配合尖哨而产生的,“出口按拨,常川瞭望”,二者一表一里,相互配合,有“明哨如履虎穴,暗哨如履虎尾”之称。 从事多为袭扰,探营,劫营,烧荒,劝降……常出塞活动,戎人恨之入骨。 …… 夏云鹤轻叹口气,从书册中抬头,恰好三娘从门外探进脑袋,一脸小心,弱弱问道,“公子,你让我这般表现,那些老爷们不会笑话您吗?我听街市都有传言了。” 她不作声,只看着三娘,后者咬着嘴唇,扒拉门框,指尖扣得发白,怯生生看她,“我,我其实不是什么都不会,我会唱戏,他们再来找您,我可以给那些老爷们唱一段的,街市上传你不好的话,其实,其实……” “我不需要你帮我做什么,但你必须谨言慎行,即可安身。我若出事,你也难逃。” “那,陈大人知道……您的,身份?”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若闲得无聊,可以把堆攒的脏衣洗净,替臻娘分担一点。” 三娘皱了皱眉头,鼓着嘴巴从门边缩了回去。 朝臣们的议论声,或多或少传进了夏云鹤耳中,什么“那女子得长成什么样啊?引得陛下两位臣子争风吃醋。”,“真想知道,自己去夏大人府上看一看不就清楚了。” 看完后,回去又在传“既不会弹琴作画,也不懂诗词歌赋,夏逸之品味不怎么样。” 她的品味,哼,他们不敢嘲笑陈海洲,唯独对她调侃不休。 这是夏云鹤知道的,还有她不知道的。 这事传到陈海洲耳朵里,听到的是,“陈大人不行啊,没争过夏逸之。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世常态。”见陈海洲阴着眉眼瞅人,又补了句,“啊哈哈,陈大人莫要灰心,下一个更好,下一个更好。” 幸亏陈海洲不久便赴江东,众心稍安,复将目光投向夏云鹤和三娘。连着近一个月,打听夏家内情,可惜一无所获。三娘也好,臻娘也罢,口风都极紧,三句话不对,转身就走。 上都城除了稚子,皆知陈海洲往江东,必将掀起波澜。不逾三月,江东必会一片哀嚎,京中也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似乎现在再多调侃一点夏云鹤,增添一点笑料,能够安慰那颗空乏麻木的心灵。 夏云鹤坐于家中将外界喧嚣置于脑后,一心扑在夜不收兵制册上。门帘轻启,她以为又是三娘打扰,不悦地吩咐,“三娘衣服晾在院中,不用再来问了。” 却听一道男声如远方雷鸣,带着尘土的气息,打破这份宁静。 “公子,是我,傅三。” 夏云鹤一滞,像被什么击中,然后猛然抬起头。眼中闪烁难以置信的光芒。 她迅速起身,急忙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门口站着的身影上。只见傅三一副行脚商装扮,满面疲惫,可眼睛有神。 夏云鹤声音抑制不住的激动,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三爷,一切可好?” 傅三嘿嘿笑了两声,揩了一下鼻子,自怀中掏出粗布手帕,展开在掌心。上面一枚黑檀木扳指,古朴发亮。他细心用帕擦拭,而后慎重递予夏云鹤。 “刚开始他们都不信,家主扳指一出示,老人们即刻响应,说一切但凭家主吩咐。现在二三十人,人虽不多,个顶个身经百战。这几个月,我往返于鄞郡各地,还去了关外一趟,公子……” 夏云鹤打住他,起身掀开帘子,望向院中,院中晾衣架上挂着几件滴水的衣物,臻娘正挎着菜篮,与三娘肩并肩,头凑头,低声私语。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她们身上,映出柔和的光影。 她启声喊住臻娘,“臻娘,做几个好菜给三爷接风。” 臻娘抬头应诺,向傅三爷略微点头,笑了笑,停下与三娘闲扯,挎着菜往庖屋去。三娘左右看了看,眨眨眼睛,说道,“公子,我去帮忙。” 傅三爷摸着自己面颊上的三根胡须,有些疑惑,小声道,“公子,这姑娘之前没见过,她知道您身份吗?” 夏云鹤看眼天上白云,心情舒畅,轻拍傅三爷肩头,招呼他进屋,请其坐于下首,傅三爷目光斜向庖屋,再次探问,“公子,那个姑娘是否知道您的真实身份?” 夏云鹤缓缓说道:“她知道。” 傅三爷猛地从椅子上跳起,双手挠头,脚步匆匆地在屋内转了几圈,面露惊慌。 “老夫人说过公子的身份绝对不能泄露,这可如何是好?” 他的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要不我……”,傅三爷右手往脖颈上一比,狠狠一切。 夏云鹤轻笑两声,把玩手中笔杆,“不光她知道,还有一人知道,如果三爷有办法对付这个人……” 她话还未完,傅三爷拍着胸脯,打包票,“公子放心,我傅三生是夏家人,死是夏家鬼,这事交给我,保证办得漂漂亮亮,绝无纰漏。” “陈海洲。” 傅三愣在原地,微张嘴巴,轻轻发出疑问,“啊?” 夏云鹤以为他没听清,再次重复,挑眉看向傅三爷,“三爷,敢不敢?” 后者跌回椅中,眉眼皱在一起,张大嘴巴,忽听外间瓷盘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有人偷听! 慎决断 不等夏云鹤出声,傅三爷已经窜出屋外,转而押着三娘进屋。 女子伏在地上,头如捣蒜,声声“饶命”之中,恐惧与哽咽交织。 傅三爷向夏云鹤抱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冷着声音说道,“公子,这个女人留不得了。” 听到傅三爷起了杀心,三娘仰视座上,见夏云鹤面色凝重,眉间笼罩阴云,十分不悦。三娘心弦骤紧,膝行至前,匍匐在夏云鹤脚边,颤声哀求,“奴不敢了,公子,奴不敢了。” 夏云鹤勾起唇角,嘲弄了一下,没有说话。 先前发誓不会将她女扮男装之秘告诉别人,最后屈服在陈海洲的刑罚之下。夏宅内,不遵规矩,私出无状,今又作窃听事。三娘似乎并不懂,再一再二不再三这个道理。 夏云鹤道:“我之前告诉过你,该说什么,做什么,你不听不信,现在又装出一副可怜相,给谁看?” 三娘抽噎回答,“公子,奴没别的想法,臻娘让奴来问问三爷口味,真的。奴一时手滑打碎了茶盏,绝无偷听公子与三爷交谈的念头,求公子开恩。” “哼,狡辩。”傅三爷蔑了三娘一眼,“臻娘不知我饮馔?需要你奉茶讨教?” “真是臻娘让我来问的,臻娘说公子不吃椿芽,但三爷爱吃,让奴来问问公子,该不该加这菜。”三娘哭得梨花带雨,伸手去拽夏云鹤衣角,却被躲开。 见夏云鹤沉默不言,傅三爷心中打定主意,转头看向三娘,磨了磨牙,恶狠狠威胁,“这般聒噪,三爷爷我手起刀落,剥你一张美人皮……” 三娘吓得惊叫,直往墙角躲,在三娘眼里,这个汉子颊生黑痣,语气狠戾,一看就不是善茬。幸亏四周民居空置,尖叫声未招来邻人叩门,反引来庖屋内忙活的臻娘。 妇人探头看了屋内一眼,对上夏云鹤冷峻的眼神,夏云鹤缓缓摇了摇头,示意妇人出去。 臻娘叹了口气,拍了拍手上面粉,回到庖屋继续忙活。 这边傅三爷还在吓唬三娘,“刀不用太长,一拃就够,从下颌……” “够了,三爷。”夏云鹤皱紧眉头,脑中嗡嗡作响,傅三爷的话,令她想起自己前世遭的罪。 三娘环抱双臂缩在炕角,抖成一团。 她转头看向傅三爷,“三爷是从陈海洲那里学的剥皮拆骨?” 傅三爷惊遽,急忙辩解,“公子,苍天可鉴,自公子为家主,我再未与陈海洲谋面。再说,这种人反复无常,老夫人命我护卫公子,自当杜绝一切隐患。”说到最后,汉子显得颇为委屈,“我皆为公子着想。倘因她误事,害了公子,我傅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更辜负老夫人的深恩。” 夏云鹤低眉,傅三爷说得不错,知她身份者,夏氏以外,再无旁人。现在多了三娘、陈海洲,皆是潜在威胁。 她看向哭得抽噎的姑娘,偌大的上都城,少一个人,就像尘埃随风,融入大地,分辨不出本来的样子,只有脚下实实在在踩着。 纵然微小,也有厚度。 便轻声说道,“你走吧,离开上都城,带着我的秘密,去江南夏家。” 闻言,三娘愕然抬头,眼眶赤红,腮边犹挂泪痕,呆愣着抿紧嘴唇。 “公子,那么麻烦干什么?我以前在边境干过,处理她,小菜一碟。”傅三爷说完,攥起拳头,振了振。 夏云鹤噙着笑,看他,“三爷的主意大,以为上都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顺天府尹鲁兆兴,乃刑狱推官出身,人称鲁青天,你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犯案,长了几个脑袋?还是以为自己是陈海洲?” 傅三爷嘟囔几句,“留下她干什么?直接抹了脖子,多简单。” 夏云鹤轻笑,“三爷,你将那劲,用在对付陈海洲上。” 汉子又不说话了。 夏云鹤对三娘说道:“我留你一命,到江南后,不得再长耳,更不能多事。若再犯错,我母亲可饶不了你。” 三娘睁大眼睛看她,忽得伏在地上大哭,“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奴到江南一定安安分分,谨言慎行。” 傅三爷还想说什么,臻娘在外间大声喊道,“呀,李总管,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上次给您的寒露酥和佛手卷吃着还行吗?” 屋内三人一愣,只听外面李福顺阴柔的嗓音带着笑意同臻娘交谈,“你手可巧,点心做得又好看又好吃。陛下福德深厚,让咱家来请夏大人。天大的好事。” 天大的好事? 夏云鹤皱了皱眉头,天子要干什么? 臻娘在门外拦住李福顺,说话声透过薄薄的灰布帘传到室内。 “李总管,我家公子刚睡醒,仪容不整,您往院里等等。我呀,最近做了梅子肉,配茶、佐酒都合适。您在这里等等,我去给您包些。” 李福顺客气了两句,喊了句“夏大人”,夏云鹤连忙应了声,李福顺放了心,顺着臻娘的话,等在院中。 屋内三人面面相觑,夏云鹤放低声音,“一切等我回来再做打算。” 剩下二人点了点头。 随后,夏云鹤换了衣服,随李福顺进宫。 …… 刚进养心殿,便闻到一股玉兰香。 万贵妃雍容华贵,倚在和惠帝身侧。 两侧矮几上,白玉兰含苞待放,和惠帝御案上,玉兰枝条鲜切盛放,置玉瓶中,寓意“玉堂富贵”。 从柳皇后去世后,万贵妃便协管六宫事务,至今已是第十六个年头,虽无凤印,却有实权。翻云覆雨,个中高手。 万贵妃偏爱草木香气,尤爱玉兰花。更喜欢让和惠帝陪她一块赏玉兰。 夏云鹤向帝妃问安,和惠帝令其起身,与万贵妃相视一笑,彼此推让。和惠帝又在万贵妃耳边悄声说了几句,惹得贵妃两颊绯红,轻轻捶了一下和惠帝肩头。 万贵妃眸光一转,审视夏云鹤,江南夏家,探花之才,太子、四皇子争相竞逐。若五皇子得之,必挫太子锐气。含笑试探,“夏逸之,你以为兰嘉公主如何?” 兰嘉公主是和惠帝的长女,生母就是万贵妃。 一听到这话,夏云鹤心中升起不详之感。 元化四十年,三甲游街日。兰嘉公主及笄,遇状元王延玉,心驰神往。万贵妃存心撮合。彼时,王延玉入翰林为编撰,夏云鹤为编修。王延玉闻讯,夜抒胸臆,陈情家有贫贱之妻,幼时相识,操劳内外,虽富贵在望,不忍抛妻弃子。 洋洋洒洒,好大一篇文章,“许卿一生,不愿相负”,就是王延玉的答案。 之后,王延玉被贬成一个小县官,与妻子长相厮守,天天添灯画眉。 而夏云鹤也就从编修升为编撰。 万贵妃见夏云鹤垂眸沉思,在上首问道,“夏逸之,本宫有意尚公主于你,你可愿意?” 夏云鹤心中咯噔一下,撩袍跪地,“臣不愿。”她本就是女儿身,如何与公主结亲?她心如擂鼓,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万贵妃脸色一变,厉声询问,“不愿?!公主配不上你?还是你也想学王延玉?!”缓了一会,劝道,“等兰嘉入门,抬那个妓为妾,也是祖上烧了高香,阿弥陀佛。”又推搡着静默的和惠帝,柔声催促,“陛下,你快说说啊。” 身居高位的皇帝一开口,便带着天生的威严,在场宫人无不噤声,整个大殿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夏云鹤额上虚汗直冒,收敛眉目,心中暗道,先是陈海洲,又是兰嘉公主,万贵妃念念不忘助五皇子笼络臣子。 略微思索后,她答道,“臣幸得娘娘青眼,惶恐不安。自知身体羸弱,朝夕与汤药为伴,前程难卜。公主正值妙龄,上都英才云集,古语云‘少年夫妻老来伴’,臣岂忍以病躯,累公主青春。能伴公主终老的驸马,才是佳偶。臣并不是。” 这一番话,触动和惠帝,兰嘉公主乃其长女,自当配佳偶。夏云鹤非他所愿,然贵妃力荐,不得已而纳之。他注视地上瘦影,沉默良久。 万贵妃切齿不已,暗骂夏云鹤油盐不进。见皇帝面无表情,也不好发怒,只得挤出笑容,“既如此,本宫也不好说什么,等端午时,宫内女眷设宴,夏卿的……夫人,一定要来。” 夏云鹤俯首称是,和惠帝遂命起身,令其退下。待转身,她听见背后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出殿门不多时,于道路交接处碰见七皇子谢翼,他似乎是专门等候。 谢翼行了礼,请她到不远处宫墙下,开门见山问道,“先生要娶兰嘉公主?” 夏云鹤皱眉,心中暗叹谢翼又从何处听到消息? 谢翼见她眉头微蹙,心下一惊,侧着眸子,带了几分试探,“先生,真的吗?” 夏云鹤看着谢翼,突然发现七皇子个头似乎快要赶上她了,嘴角轻翘,摇头微笑。 谢翼扬起眉毛,松了口气,嗫嚅半天,又问道,“听闻先生……纳妾了?” 夏云鹤觉得奇怪,自己这个弟子有点太过于关心她的生活。 不等她表态,谢翼又说,“先生,我只是,随便问一问。” 这个随便问一问,被谢翼说出几分委屈。 她安慰了谢翼几句,起身辞行。 随着夏云鹤身影消失在远处,谢翼收回目光,往湖边走去,湖中三只野雁凫游。 他拾一扁石,向湖心打出水漂,大雁惊起,谢翼露出几分笑意。 身后跑来一个小内侍,附在他耳边道,“殿下,干爹请您过去呢。” 谢翼拍净手上泥土,“李总管又想吃孤酿的青梅酒了?” 小内侍涎着脸,嘿嘿笑了几声,“干爹说青梅酒配梅子肉,等殿下一起。” 李福顺嗜酒,宫中都知道。最近他馋上谢翼酿的青梅酒,私下常夸香浓味长。 谢翼哂笑,敛眸,“知道了。”酒中加入了北戎之毒,令人更易沉溺。 仰望雁阵,逐渐飞离皇宫,春回阳生,出宫之日遥遥无期。 而那几只雁好像能代他,飞向夏云鹤。 夏云鹤回到小巷,见三爷候着她,回到院内,臻娘陪三娘坐在檐下,轻拍女子肩膀安慰。 她抬头看向天空,天上飞来雁阵,候鸟回归,又是一年。 心中对于三娘的去留也有了判断。 “三娘留下吧,万贵妃端午宴请女眷,特意让她去。这些日子给她教教规矩,往后……得时时留意。” 江东案 “这是浮光点金,这是蓝底缂丝彩蝶,还有这个,吉祥如意扇,红色绸绣的……不知二位,想要哪件?或者……全部?” 团扇店主笑眯眯看着来客,一人着香叶红暗花圆领袍,另一身石青绣竹杭绸直裰,非富即贵。老板眼睛弯成月牙,仿佛眼前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坨晃眼的金饼。 三娘一眼就相中吉祥如意扇面,喜滋滋问夏云鹤,“这个如何?” 夏云鹤接过扇子,细看了会,忽想起什么,摇摇头,咳嗽几声,说道,“不行。” 店主在一旁直瞪眼,扶着袖子,指点扇面上的牡丹图,“哎哟喂,这位官人,这式样,这颜色多衬您夫人呐。” 夏云鹤眉峰一聚,“不行。” 三娘见状,意兴阑珊,弃了红扇,随手拾起一旁的白狐绢绘雕花团扇,“这个吧。” 店主见气氛低沉,呵呵笑了几声,“这件好哇,这叫白狐拜月,好兆头啊。” 三娘自己付了钱,气呼呼先离开团扇店。 夏云鹤也准备离开,却被人拦住,店主抖着两撇胡子道,“这位官人,您是一个子儿都不出啊?” 她愣了一下,点头微笑。 店主气结,暗道晦气。挂好扇面回头发现,夏云鹤仍立店前,眺望街头。循其视线,见一人跨高头大马,仪态堂堂,唯眉目间隐匿狡诈。 他瞥向凝眸注视的文弱书生,语带嘲讽,“那是陈海洲,别看长得人模人样,一点都不干人事。”话落,目光扫过夏云鹤,似乎她不买扇子也是不干人事。 夏云鹤怎么听不出弦外之音,她不愿计较这些,心中泛起波涛,陈海洲从江东回来了?那,安和侯……若她没有记错,前世安和侯吞金自杀,牵连甚广,算是一个大案。 团扇店的位置不错,夏云鹤被人潮挡在后面,幸得此地较高,不阻拦视线,她能清晰看到街面上发生的事情。 陈海洲好像看见了她,勾起嘴角笑了笑,催马快行,从她眼前过去。随后,数十黑衣卫队拥护,十余囚车连绵,两侧刀卫森严。囚车上,囚徒面色忧戚,衣衫褴褛。一架板车上,白布覆盖尸体,食指粗的麻绳捆绑以防止滑落,白布染红,血渍暗结,景象可怖。 道路两旁围观的人大气不敢出一下,有孩童被吓到,刚“啊”了一声,父母急掩其口。 陈海洲的车队走了多久?夏云鹤不知道,只记得车轮辚辚,马蹄嘚嘚,在她脑海中一直盘绕。 等黑衣侍卫走远,团扇店主叹口气,“可怜哟。” 街上行人散开,彼时,笼罩在朱雀大街的阴云散去,阳光清朗,她莫名比隆冬还要冷。 转头看向团扇店内的那把火红的扇面,想起三娘喜欢这把扇子,夏云鹤心中一软,付了银子,捂住唇咳嗽两声,慢悠悠往家中走去。 …… 夏宅内。 三娘是个简单的姑娘,一面竹柄红绸牡丹扇就能让她开心许久。 夏云鹤道:“若去端午宴,拿白扇就好,红色扇面触忌,万贵妃不喜别人用红色。众目睽睽之下,难免招惹是非。团扇店人多耳杂,我不便多言。” 听她这么说,三娘一扫不快,拽着臻娘帮她选衣服,又跑过来对她言谢,好奇问,“公子,您以前在江南,从没人喊过您姑娘吗?” 夏云鹤微窒,三娘一看,连忙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奴多嘴。” 挥手让三娘下去,夏云鹤提笔照兵制册另外抄录,往事不可追,她只想做好眼下的事情。 …… 陈海洲回来的事,不到半天,满城皆知。接下来半月,便是秘卫斩众数十。连带江东,共计六百三十三人。天气阴沉,细雨绵绵,十日不绝,浇灭上都城的喧闹,只余沥沥雨声。 朝上也不安生。陈海洲第一次出现在朝堂之上,就引起轩然大波。万敬率众指责陈海洲狂妄滥杀君侯,柳嵘山一派则痛斥万敬等人贪墨江东款。 双方相互攻讦,物议沸腾。 夏云鹤揉了揉额角,往后稍稍挪了几步,离唾沫横飞的几人远了一些,别看都是文官,骂急眼了,笏板直接往头上招呼。 她悄悄看了眼皇帝,和惠帝不怒而威,静静看着底下争论,夏云鹤心中咯噔一下,自太子怂恿五皇子绑架七皇子后,万敬一派对东宫心生怨怼,前世皇子们的较量,成年后正式开始,这一世,似乎提前了…… 渐渐,臣子们从中轴线分开,分两侧互相骂仗。 夏云鹤职位低,离门口近,又往外缩了几步,心中明朗,皇帝……在辨派别,这或许是此次朝议的目的之一。 她看向陈海洲,那人冲她笑了一下,嘴角勾起弧度,让人心生不安。 夏云鹤蹙额,陈海洲秘而不宣她女扮男装。若和惠帝知道,第一先罢官下狱。她还站在这里,就知道是陈海洲守口如瓶,可怕的就是守口如瓶,如扼其喉,形势堪忧。他说交朋友,夏云鹤一个字也不信。 “啊——”有人捂着额角大叫一声,争吵声瞬间停住,这人接着便不省人事,直挺挺往后倒去…… 这一日的朝议就在此人的受伤晕倒中,草草结束。 下朝出宫后,街边有卖艺优人,铜锣一响,吸引行人围观。夏云鹤被卖艺者滑稽的面容吸引,也停下脚步。 几句开场白结束,这人敲一下小锣,唱一句,“恶大虫,丑没毛,乱咬人,汪汪汪,诬陷良善,冤魂塞途,举袖拭泪,两襟尽湿……” 有人说道:“听说安和侯死后,陈海洲令人剖其腹,取金!” 众人唏嘘一片,连说了几声“造孽”,纷纷摇头叹气。 夏云鹤拾步离开,身后铜锣坠地,哐咣一声,人群突然惊叫四散,她回头去看,只见优人捂着脖颈倒在汩汩血泊中,一抽一抽,眼睛瞪着街边。 那边有一家汤圆铺,竹制招牌在风中摇晃,上面的“和记”二字也随竹牌翻滚。 她鼻子灵,血腥味顺着风被她捕捉到,顿时恶心反胃,想吐又吐不出来,周围是四散逃逸的人群,她注视优人,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世间好像只剩她一人,手指也不听使唤,天地旋转,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 过往如同走马灯,在她脑中轮番上演,父亲手执长鞭打在她身上,母亲扑上来护住她,说的什么,她听不清,听不清,想回家,好想回家,再喝一碗热腾腾的排骨藕汤…… “父亲。” 喉间微动,她用力睁开眼睛,泪水濡湿枕侧,撑着坐起,四下打量一番,发现脑中空空,只记得那名优人不甘又痛苦的双眼,她捂住脑袋,坐着发呆。 有人挑帘进来。 夏云鹤一惊。定睛细瞧半天,只认出是个俊秀少年。 少年端了一碗白粥,见她醒了格外开心。坐到炕沿,吹了吹汤匙中的白粥,道,“先生,你睡了两天了,喝点白粥吧。” 这一声“先生”,渐渐唤回夏云鹤神魂,脑中慢慢拼凑起记忆。这里是夏宅,理应心安的地方。她闭了闭眼睛,尽量镇定心神,去接瓷碗,却被谢翼躲过。 谢翼道:“先生,你太虚了,碗重,我喂给你。” 夏云鹤偏头躲开,微皱眉头,气息虚弱,“殿下怎会在此?” 谢翼委屈地咧开嘴,“知道先生晕倒了,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才求父皇恩准,来看您。” 夏云鹤闭了闭眼睛,有气无力地回道,“臣多谢殿下关怀,殿下身份尊贵,臣自己来就好。” 少年抿着唇,不愿将碗递给她。 “臣宅子内的仆人呢?让她们来就好。” 僵了半刻,谢翼不情不愿地说道,“在外面候着呢,我去叫她们。” 他将白粥又端走了。夏云鹤抬手揉了揉眉心,睡了两天,实在渴得厉害。 等人都进来,夏云鹤看见除了臻娘和三娘,还有李福顺。臻娘和三娘一左一右挤在她身边,听她说渴,忙沏了茶给她,夏云鹤连饮数杯,渴意方解。 谢翼端着白粥挤走三娘,说道,“先生,喝粥。” 李福顺喊他,“殿下,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谢翼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白粥,踌躇半天,把粥递给臻娘,看向夏云鹤,“先生,过几日,我再来看您。” 夏云鹤向李福顺颔首致意,李总管笑了笑,让夏云鹤歇着。 臻娘送谢翼和李福顺,三娘趴到门边,从帘缝看着谢翼消失在大门,才转过身拍拍胸口,呼了一口气。 她走过来,放好炕桌,而后端来一碗温好的八宝粥,说道,“乖乖,这七皇子真要人命。来的时候,阴着眉眼,跟那个陈海洲有得一拼。非要借庖屋给公子煮粥。臻娘说已经做好,还不行,非要他做。” 夏云鹤拾着汤匙低头慢慢吃粥,听三娘这么说,打断她,“不要乱说。” 三娘噤声,默默坐到一旁,见夏云鹤慢条斯理吃粥,有些心急,说道,“公子,前日是巡捕营的军爷送您回来的。上都最近乱得慌,我听那位李总管传令上旨意,让您静养呢。” 夏云鹤顿了顿,慢慢说道,“你听得倒挺多。” 三娘嘿嘿笑了两声,颇为自豪。“那是,周围邻里有什么事情,我一清二楚。公子,我给您讲讲啊……” 夏云鹤咳嗽两声,吃完最后一口粥,勉力笑了笑,道,“改日吧,我有些困了。” 三娘“哦”了一声,点点头,退下。 次日中午,夏云鹤觉体力恢复,想在院中小坐,然二人轮番守着她,不许沐风。炕桌上摆着围棋,她独自执黑白,左右互搏。 脑中想的是,前世在优人被杀后,朝堂上有人死谏。 江东安和侯案牵连数百人,她改变不了,无辜卖艺者死在她眼前,她也改变不了。 三爷带着她抄录的兵制册去了边城,她想离开上都,跟这帮人勾心斗角地耗着,十七年后,北戎破城。 若真能摆脱上都这摊浑水,就算掉层皮,她也要离开。 但在此之前……夏云鹤敲了敲脑袋,摸上棋盒中的黑子,在中腹一堆白子快要合围时,往上提了三行,在左上角空白处,落下一子,她想试一试,能不能救下,朝堂上死谏的两位大人。 如果可以,也算,重生以来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诤臣愿 碧波楼临南湖。 甫一进楼,即见一方半人高、一丈长的花岗石壁矗立中央,其上镌刻陆羽的茶经,用墨绿色的古隶书所写,流水常年浸润整面石壁,古朴又雅致。 驻足细听,能听见空灵古琴声,叮叮咚咚,似潺潺流水,又如置身幽谷,尾韵悠长,仿佛盘绕在房梁之上,绵柔且刚劲。 店主和小二在柜台后称量新茶,听见迎客铃响,抬头见两位老爷。一人头戴皂条软巾,着蓝衫,须发飘忽,另一位微胖,连髯白胡,冠东坡巾,着素衣。店主停下手中活计,迎上前去作揖。 “二位老爷,可有约?” 微胖着素衣的,是都察院监察御史,谭直。蓝衫的是都察院司务,温朔川。这二人是好友,更是知己。 温朔川揖道:“夏探花相约。” 店主一听,派小二去通告。又亲自引二人去雅间。 夏云鹤在门口恭迎二人,彼此礼让入室。 进入屋内,竹帘轻摇,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竹桌,四把竹椅。临窗而坐,南湖景色尽收眼底,湖面荡漾小船,艄公立于船头。室内焚燃松香,空气清新怡人。桌上摆放三碟精致茶点,每一碟均有八块,每块小巧玲珑,一口大小,磊成山形放在碟中。 桌旁有泥炉,一把铜壶置于炉旁,摸上去烫手。 三人揖罢,分宾主尽坐。 夏云鹤挽起袖子,给二人沏茶,道,“这是蒙顶甘露,今年的新茶,茶色碧绿,其形卷曲如龙,口感鲜爽。” 清风徐来,吹动夏云鹤衣袖,端得一派清风霁月,温朔川心中不由感叹,这位元化四十年的探花郎确实无愧飘逸之称。 坐上二人互望一眼,温朔川率先开口,道,“探花郎今日请我二人至此,不知有何事请教?” 夏云鹤坐回竹椅,笑着说道,“坊间最近多了些关于陈海洲的流言,‘枉滥杀人,凶狡贪暴,诬陷良善,冤魂塞路,不去之,不足以慰天下’。” “陈海洲如何,与我们有何干系?” 说这话的,是花白胡子的谭直,他轻轻哼了一声,抿了一口茶,不禁皱起眉头。 夏云鹤看在眼里,这位监察御史谭大人,听闻脾气不是太好。 她轻吹茶上浮沫,抿了一口,也皱起眉头,今日茶太酽,难怪谭直皱眉。 落在温朔川眼里,夏云鹤不免有些故作深沉之意。他瞥了一眼好友谭直,看向夏云鹤,“夏编撰,陈大人如何,我等位卑职小,不敢随意置喙。” 不敢随意置喙?所以这二位直接在大朝议上死谏,以头创柱? 冷笑几声,夏云鹤道,“二位的劾疏写得怎么样了?准备什么时候奏报陛下?” 谭直一震,心中生出疑问,夏云鹤怎知他们二人写弹劾疏?又恐其别有所图,遂拍案而起,斥道,“夏云鹤,你胡说什么?!” 被点了大名,她并不生气,轻飘飘掸落衣服上的糕点渣,笑着看向谭直,“谭御史气盛,可知二位这两道弹劾疏上去,会带来什么影响?” 闻言,温朔川眉峰微蹙,目光掠过夏云鹤,手抚长髯,默不作声。 他起身按住谭直肩头,将其按在座位上,笑着对夏云鹤道,“夏编撰说笑了,我们并没有写什么弹劾疏。” 夏云鹤看向二人,玩味地扯起嘴角,“两位不用如此,我知道你们在写弹劾陈海洲的奏疏,可两道奏疏能改变什么?他依旧是网罗罪名,冤杀无辜,反而白白害了二位大人性命。” 她所说的这些,基于前世的记忆。 前世她也写过奏疏,偷偷揣在袖中,准备大朝议时呈奏天子。 事实是,和惠帝不等这二人说完,挥手打断他们,命侍卫将二人叉出去,谭直不服,痛斥天地道义,人心向背,一头撞向大殿中的盘龙柱。温朔川见此,言二人互为知己,不敢独活,随之而去。夏云鹤思前想后几日,翻出冬日炭盆,将自己写的奏折烧掉了。 她道:“陈海洲权势正炽,怎会是两道奏疏就能参倒的。何必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夏逸之今天请我二人至此,就为让我们不要弹劾陈海洲?”,谭直捋着白胡,哼了一声。 夏云鹤目光澄澈,眼神坚定,“对,此事该徐徐图之。” “有奸恶如此,为臣者闭口不谈,视若无睹,置陛下于何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监察御史,不平就要鸣,怎能让陈海洲之流大行其道?” 夏云鹤道:“谭御史,不是视若无睹,而是避其锋芒。” 谭直哼笑两声,离了桌子,漫步到窗边,“避其锋芒?从元化三十五年开始,到近年气势愈盛,今敢让无辜者横死街头,还要避其锋芒到几时?夏大人胡子都没长全,畏首畏尾,亏老夫当年瞎眼夸你文章气势如虹,原来也只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莫名而来的个人攻击令夏云鹤错愕,不由苦笑一声,垂眸慢慢饮茶。 一旁的温朔川左右看了看,思索片刻,对谭直道,“秉文兄,夏编撰也是好意,陈海洲敢在当街杀人,且谁人拿他都没办法,或许是该好好想一想,我们值不值得这么做。” “哼,”谭直一拂袖,“我谭直一生行得端坐得正,不怕那厮。”,他拽了温朔川的衣袖一把,唤温朔川的字,“澄言,我们走。” 他用力把步子踏在地上,每一步仿佛都在向地面发泄不满,大步行至门边,又调转回头,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成剑指,指着夏云鹤道,“夏逸之,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二十有一,担心自己的大好前途,我谭直年过半百,没什么好怕的。” 温朔川还坐在椅上,谭直呼了一口气,去拽其衣袖,却没拽动。他一愣,看向好友,皱眉不解,“澄言,走啊?” 见好友面露愧色,他恍然大悟,释然而笑,“好好好,你不去,我自己一个人去。” 说完,负气离去。 铜壶中的水有些凉了,夏云鹤咳嗽几声,把壶放在炉上,拣小盘中的糕点慢慢吃,这些东西挺费银子,不能浪费。 温朔川叹了口气,“谭御史,一直这么个倔脾气。夏编撰勿怪。” 她笑了笑,看向窗外,她的气早在前世就生完了,无责怪可言,说了该说的,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过了一会儿,夏云鹤回头笑道,“温司务,希望您回去再劝劝谭御史。” 温朔川知道自己根本劝不动谭直,叹了口气,还是闭眼点点头,应下夏云鹤。再抬头,只见夏云鹤吃完了桌上糕点,自顾自沏了一杯茶,起身立在窗下,望湖中游人划船。 夏云鹤今日的一番话,倒给他提了醒。 窗前的弱冠少年太过纤瘦,吃了顿茶的功夫,就咳嗽了许多回,温朔川忆起其他人说夏云鹤体弱,见此,心中也信了几分传闻。 可少年虽病弱,脊梁却挺拔如松。 他心中暗暗称赞,这个夏逸之,是个心里面有主意的。 又想起弹劾疏,温朔川皱眉,问出心中疑问,“夏编撰,怎么知道弹劾疏的事情?” 夏云鹤回头看他,笑了笑,见炉上铜壶水开,俯身给二人添茶,尔后,才不急不躁地说话。 “梦见的。” 从茶楼一别,再见谭直,是在太和殿,如前世一般,谭直秉笔直言,不畏权贵,大义凛然,一头撞向盘龙柱,在场的大臣无不惊惧。 也有不一样的,温朔川告病在家,并未与谭直一起弹劾陈海洲。 这件事后不久,陈海洲再次升官,官至正四品左佥都御史。 风头一时无两,无人敢触锋芒。 待到四月下旬,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夏云鹤打听到谭御史葬在何处,提了壶蒙顶甘露,买了香烛纸钱,撑着青布油伞,独自一人,往城外燕子山走去。 古有死谏者,今有谭秉文。 山路崎岖难行,夏云鹤慢慢走,并不着急,又在半山腰的茅草亭歇了会。 好在,雨停了,太阳从云层透了出来,植物新发的枝条碧绿,嫩生生的可爱。杏花娇俏,桃花香甜,梨花洁白,山路上铺了一层落英,装点此山河。 问了几位农人,他们指点了具体方向,夏云鹤擦了擦颈间微汗,往山顶前行。 转过三个弯,眼前出现一大片杏林,杏花早已落尽,枝头结出拇指大小的青色果子,两个、三个,挤在一起,好不热闹。 她往林中前行,尽头出现一坟茔。 还有一人。这人衣衫被雨沾湿,鬓发湿漉漉贴在面颊上。 是温朔川在给谭直烧纸。 夏云鹤踩着泥往坟茔的方向走。 温朔川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她,一愣,呼了一口气,卸下紧绷的神经,起身招呼,“夏编撰。” 夏云鹤作揖回礼,放下香烛纸钱,将茶水祭奠在谭直的坟墓两侧。 温朔川拭净眼角泪水,目光望向远处,似乎陷入回忆。 “夏逸之,你知道吗?元化四十年,你的那篇文章,秉文兄有多喜欢。当年许多人在传,按照你的文章,状元本该是你,奈何陛下对夏家忌惮过甚,不会给你这个状元之名。他还给陛下上奏过,可惜,没有回音。” 他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以前没机会结识夏大人,那天一见,他说,若夏逸之会在他死后来看他,证明他当年没有看错人。写出那样文章的人,不该是一个畏首畏尾的小人。” 夏云鹤蹲下身子,陪他一起烧纸,低声说道,“惭愧。” 温朔川今日话语繁多,面上酡红,谈吐间带有酒意。夏云鹤看了眼旁侧倾倒的酒葫芦,滴不出半滴酒,心中了然。 “你惭愧什么?秉文兄说自己孤身一人,了无牵挂,愿用一条命来蹚出一条路。道不同,不相为谋,夏逸之,朝中奸恶遮天,要走这条路,很难。”温朔川抬眼看她,目光如炬,似醉非醉。 他又问道:“你害怕吗?” 一声春雷响动,刚出来的太阳又隐入云层,天地间也暗了下来。 夏云鹤用点燃香烛,插在坟茔前面的土地上,语气缓慢又坚定。 “难如何,不难又如何。道虽弥,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谭公已开路,有您这样的忠义之士,乌云虽密,终有得见青天的一日。” 疯美人 上都城依旧歌舞升平。 陈海洲还是那个陈海洲,令人生畏。 如同此刻夏云鹤手中请柬,上印邀请之言,落款署陈海洲大名,烫得人眼睛疼。 她默默合上请柬,目光转向面前矮个伶人,头回去下河村,这人拿了她五个金叶子。 矮个伶人吸溜着鼻子,“嘿嘿,夏大人,您一定要来。” 见那人笑得谄媚,夏云鹤又给了他一个金叶子,伶人愣了下,毫不客气地接过,连道数声吉祥话,喜滋滋离开。 伶人走后,臻娘从屋内出来,说道,“公子,之前我去西市,碰见的孩童,就是这个侏儒假扮的。” 听臻娘这么说,夏云鹤心中明了几分。 今日端午,三娘一大早就换了新装去宫里应付万贵妃,夏云鹤与臻娘一起在房檐下插满艾草,陪臻娘包粽子。 临近午时,宅内迎来这位身形矮小的伶人。她沉思侏儒的话,对洗涮蒸笼的臻娘说道,“我出去一趟。” 妇人闻言,应了一声,“好嘞,我一会把粽子上蒸笼,待公子回来,就能吃了。对了,最近厨房有老鼠,我已买毒饵,想在您书橱放点,小心您的书也被老鼠咬了。” 夏云鹤点点头,臻娘心细,很多生活琐事都不用她考虑。 “最近上都挺乱,听说又在抓贼,公子您的钱袋一定要护好,上次就丢了一个。” 夏云鹤皱起眉头,问道,“上次?” 臻娘继续手上的活,说道,“从下河村回来那次,您就丢了个钱袋,衣服也被蹭得乱七八糟,那袋子上绣的金丝,多可惜。您忘啦?” 她不敢再言,那绣金钱袋她给了三娘,不知道三娘弄哪里去了。夏云鹤讪笑两声,换上宽松衣服,出门去见陈海洲。 到了五味楼,还是那间屋子。 一进门,满目富贵,晃得人头昏脑涨。 不同的是,桌上清清爽爽摆了一盘辣藕片,在桌帔大朵团花的映衬下格外寡淡。 夏云鹤在圆凳坐下,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不见陈海洲人影。手指便随意敲击桌面,百无聊赖地叹气。 一道惫赖的声音从圆桌对面传来,“夏大人,您别敲了,人一会儿就来了。” 她一惊,目光梭巡屋内片刻,未见人影。那人忽站在凳上,她惊讶地挑起眉头。 “是你?” 矮个伶人咧开嘴笑,神气十足踩在凳上,“还以为夏大人看见我了呢。” 他跳下凳子,果然淹没在桌子以下,只剩个黑乎乎的头顶擦着桌边晃悠。 “夏大人再等会,一会儿许先生就来了。” 嗯? “许行?不是陈海洲相约?”,夏云鹤微微侧颈。 伶人打着哈哈,“都一样,他俩反正不分彼此。”说完,跳上圆凳,并起竹筷,去夹菜吃,边吃边吸气。 夏云鹤笑了一声,看向他,“你好大的胆子,敢冒充朝廷命官骗人。” 伶人倒不怕她,唏哩呼噜吃完,三杯茶尽,轻哼一声,“我做的可是忠义之事,等许先生来就知道了。” 一炷香已过,仍未见许行,夏云鹤挑眉,望凳上伶人,“人呢?” 矮个伶人急了,跳下凳,往屋外张望,小声嘟囔,“大个儿别办砸喽。” 夏云鹤一拍桌子,伶人一激灵,回头看她。 她面容清冷,“汝戏我耶?” “夏大人且耐心等候,陈海洲对许先生管得严。” “我不跟你计较,也无需再候。”夏云鹤言毕,欲起身离去,伶人急挡在前方。他身材短小,行动却灵动非常,硬生生把夏云鹤拦在屋内。 “让开。”夏云鹤冷起声音。 伶人摇头,“您再等等,我兄弟办事,慢可能慢点,却是个稳当的。您向许先生承诺的事情,不能不作数。” 夏云鹤眯起眼睛,“什么事情?” “当然是您答应帮许先生离开的事。夏大人,许先生是好人,曾帮下河村好多人代写过家信。别看他穷得叮咣响,我们给家里寄的钱物,他分毫不取。就算没钱,他也帮你写。现在他遇到难处,按理轮不到我们管,也管不起。” 他停了会,鼓着溜圆的眼睛看她,一呼一吸大口吐气,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可您答应过会帮他,不能放空响啊。我没读过那么多书,也知道承诺之重,不宜反悔。” 夏云鹤噗嗤笑出声,回身坐定,“我虽署翰林,虚名而已,帮不上什么。” 身后的人沉默不语,夏云鹤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开。 一道声音却拦住她的脚步。 “夏大人,我许行从没求过别人什么,您昔日所言,我每个字都铭记在心。” 闻言回首,夏云鹤见许行面色红润,比年前精神好些,人长得精致,面上风尘仆仆,薄汗轻挂,如晨露坠花,眼神明澈,带着坚毅之色。 请客的人来了,重新酌酒设宴。 许行一口气点了许多,珍馐佳肴占满桌面。夏云鹤蹙眉,席上就坐着三个人,这么摆阔,确实有些浪费。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许行说道,“还有一位。” 伶人蹲在圆凳上,接许行的话,“我兄弟,大个儿,夏大人之前见过。他胃口大。” “如此作为,不怕陈海洲算账?” 伶人撕了一只鸡腿边吃边嗦手指,“我们是得了他应允,来帮许先生搬书的。宴请我们,理所当然。陈海洲说用他的人,许先生说不认识,陈海洲也只能作罢。” 说完,一脸得意,扯了半只鸡啃,金黄色的鸡皮一剥,一嗦,愣了一下,咂两下嘴,喉咙一动,又冲着肉最厚的部位一口咬下,吧唧吧唧嚼着,骨头嘬得滋滋响,鸡肉的汁液顺着手背往下流,腮帮子上油汪汪一片。 夏云鹤收眸静坐,许行添茶,她微笑致意。 不多时,便听见楼梯一震一震,门砰一声打开,一个彪形大汉臂间夹着一个书柜,挤进门。 夏云鹤回头一瞧,记起是年前冬日,下河村赤膊的大汉,今着粗麻短褐。 汉子搁置书柜,一声沉响,歇到伶人侧席,地为之一震,他喘着粗气,“娘嘞,怎么这么重?墨柏先生说重,我还不信。” 伶人给他递了两杯茶汤,他一气喝掉,抹了把汗,长舒一口气,小山似的摊在凳上。 等他歇好,对许行说道,“许先生,这下回去,陈海洲就没话说了。这么重的东西,咱们搬得慢也正常。” 许行拱手道:“多谢纪楚、裴平二位兄弟慷慨相助。” 名叫纪楚的伶人摆摆手,“这有什么,我们也只能帮到这儿了。” 说完,与壮汉裴平一起埋头苦吃,边吃边说,“兄弟,吃这个。托许先生的福,咱们狠狠吃,这些全都记陈海洲账上,真解气。” 两个人吃一会,哭一会,擦完眼泪又继续吃。 夏云鹤看着这番景象,目光转投许行,见许行静坐并未动筷,坐着沉默喝茶。 忽闻敲门声,众人一愣,纪楚向夏云鹤招手,“夏大人,过来,往裴平身后站。” 不知道这人卖什么关子,夏云鹤还是依言躲在壮汉身后。 随后,纪楚跑去开门,一个小厮抻长脖子窥室,见桌畔二人,许行静默饮茶,裴平捧着肘子在啃。 这人看向许行,点头哈腰,道,“陈夫人。” 此话一出,屋内气氛一凝,许行差点捏碎杯子,重重将杯子磕在桌上,冲到门前,抬手赏小厮一巴掌,打得这人捂脸愣在原地。 “滚你大爷的陈夫人!” 小厮捂着脸狼狈逃开,许行哐一声甩上门。 夏云鹤从裴平身后出来,坐回凳,见许行涨红着脸皮,重重呼气,真是气得不轻。 纪楚与裴平也吃好了,桌上杯盘狼藉。 二人先下楼,在五味楼外一边剔牙,一边等许行。回去也有说头,许行喝完那壶茶才离开的五味楼,纪楚心中美滋滋想着,真是天衣无缝。 两人头顶的五味楼二楼雅间内,许行一杯接一杯饮茶,平息火气。 夏云鹤掩唇打了个呵欠,又见许行倒了杯茶,双手奉给她,低眉,“求夏大人一定要帮我。” 她眯起眼睛,接下许行的茶,抿了一口,道,“许先生如此大摇大摆地出来,难道不畏陈海洲乎?” “他受伤了,这阵忙着养伤,可管不着我。”说着,许行眼中射出恨意,讥笑,“死了最好。那个刺客的刀扎偏了,只扎穿了陈海洲手臂。” 夏云鹤闻言一惊,面上不显。 何人能伤到陈海洲? 许行继续说道,“夏大人,我知你是女子。你当初答应帮我,今与陈海洲同坐一席,你不帮我,我就把你女子之身这件事宣之于众。” 夏云鹤又一惊,抬头看他,轻笑一声,“哦?你要告状,尽管去顺天府,走侧门,恐怕等陈海洲病好了,你根本就出不了门。” 许行气结,指着她,“身为女子,你怎么这么无赖。” 她轻笑几声,“许先生,陈海洲乃天子近臣,我仅为虚名翰林编撰。此时相助,犹如以卵击石,难以动摇其半分,反损己身。还不如你直赴顺天府,告我女扮男装,省却诸多烦恼。” 许行眼神黯淡下来,像在自言自语,“我观夏大人字迹,飘逸俊秀,想来是潇洒飞扬,磊落不羁,是我想多了。” 他抬起头,苦笑一声,“夏大人为人,锋芒内敛,与字一点都不搭。若不援手,我真的会去顺天府告状。我没办法了。本是天地自由客,奈何身锁千金阁。” “陈海洲困我于谷底,夏大人曾给予我希望,如今却亲手掐灭。我将诉诸顺天府,继而赴黄泉。要疯一起疯,如何?此生不得自由,不能随心所愿,疯魔一场,与尔等伪善者同归于尽。” 他抖着肩膀,捂着脸发笑,笑着笑着,又呜呜哭了。 又疯又癫。 夏云鹤指尖轻压眉心,待许行哭完,说,“许先生,我之前说过会帮你,就不会食言。陈海洲固然可恨,只是他现在如日中天,以我们现在的力量不足以撼动他。不是不帮,只因时机不对,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许行抬起头,眼尾微红,望着她,“你愿意帮我?” “第一次见许先生时,我说的话,一字不变。”见许行舒了口气,她又补充道,“你也可以在适当时机,多讲讲关于陈海洲的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众怒难犯,岂能轻易平之?” 许行低头静思片刻,抬眸道,“好。” 偷粽贼 辞别许行等人,步出五味楼,夏云鹤整理好衣服,往乌旅巷走。 今日端午,家家户户挂艾煮粽,大街小巷弥漫清甜的味道。 青石板铺就的古街上,货郎歇下竹架,香囊挂满架上,每一个都精致可爱,又用朱砂、雄黄、艾草等香料填充,香气浓郁。 货郎左手腕上戴了一排五色绳,掌中也攥了一把彩绳,绳头坠着小铃铛,走起来叮铃铃响。 也不用高声吆喝,只消往十字街口一站,不多会儿,便围了一圈人。 既是节日,自然图个喜庆。 夏云鹤也选了三只香囊,一只挂在自己腰间,剩下两只装进袖袋,准备带回去给臻娘和三娘。 刚至巷口,正巧撞见一队巡捕营官军。拢共八人,个个身形高大,绛色绣金袍,腰佩雁翎刀,眉目间具是肃杀。领头的军士面容英挺,颇为出挑。 这人也看见了夏云鹤,先打发走手下人,再走上前,扫到她腰间香囊,抱拳行礼,“夏大人,这是买香囊去了?” 夏云鹤抬眼瞧着,觉得面熟,作揖后想起这人名叫穆修年,穆家世代勋贵,如今是没落了。 这位世家子弟,年纪虽轻,却是实打实的武举出身,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法曾被陛下赞誉,本是宫中羽林右卫,穆家也将家族希望寄于穆修年身上,奈何得罪了万贵妃宠宦,借宫内整肃抓赌,诬了个罪名,被逐出宫闱,下放成巡捕营一个小小的把总。 她笑着道:“原来是穆把总,可是散值了?” 穆修年面色凝重如水,眉宇间掩不住忧虑,“近日盗贼频出,得一处一处巡查。东街刚完,还有西街呢,怕是要忙到深夜。” 道了声“辛苦”,夏云鹤想起臻娘上午说过盗贼出没,穆修年的话跟这个倒是对上了。 她问了句,“谁家丢了东西?” 不想戳中穆修年心事,只看青年愁云锁眉,连连叹气,“无失物报案,只说让抓贼,近些日子来上都的人都查三回了,还是一无所获。若再找不到,不止我们那帮兄弟要看脸色,我这个把总也做到头了。” 穆修年叹口气,看向她,“不说这个了,夏大人,你现在身体如何?上次在街上晕倒,送你回来时,着实有些吓人。” 听到是穆修年送自己回的夏宅,夏云鹤难免多了几分感激,道了谢,见穆修年当差十分认真,有些直来直去,于是真心实意地建议,“穆把总对这一带了解比我深入。既然寻常搜查并未发现盗贼踪迹,不妨试着接触一些可能了解贼人行踪的群体。或许能从这些人口中知道一二。” 穆修年右手握拳击左手手掌,豁然开朗,笑容挂上面颊,拱手朝她致谢,“夏大人,多谢。” 有了方向,青年步伐轻快,走了几步,回头又向夏云鹤拱手致谢,她亦隔空回礼。 目送青年离去,她喃喃自语,“这个贼可真不一般,一无失物,二无画像,凭空搜查,怕是别有目的。” 不过是个小插曲,重整心情,夏云鹤抬脚往夏宅方向走去。 当初置办宅院时,她很喜欢这里的僻静,搬来后发现四周空置房屋甚多。 只有她一户人家居住,顺着粽子香味,她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夏宅的门在哪里。 鲜粽叶和马莲草,煮过后闻起来真的很香。 进了院子,换过衣服,把香囊给臻娘后,她歪靠大迎枕,看臻娘剥粽子,切成小块,淋上蜂蜜。 夏云鹤举着小勺,一口一块。粽子是红枣核桃馅的,又甜又糯,吃下去,满口留香。 大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臻娘去开门,原来是三娘回来了。 女子的声音随后传进夏云鹤的耳朵,“好香呐,我在巷子口都闻到了。” 臻娘喊她吃粽子,三娘笑着说她这身衣服金贵,换了常服再吃不迟。 不多时,三娘挑开灰布帘,呼了口气,坐到炕沿,蹬掉鞋子,挤到夏云鹤身边。 随时间推移,三娘与夏云鹤熟稔,不再拘谨,夏云鹤脸色沉的时候,就溜到一边和臻娘说私房话,等夏云鹤心情好些,会同她逗乐。 三娘托着下巴,看了半天夏云鹤吃粽子,吞了下口水,等臻娘端来甜粽,未待切成小块,便一口一口吃了起来,看起来像饿得狠了。 夏云鹤笑着将香囊给她,问道,“宫宴没有吃饱?” 说到宫宴,三娘开始沉默,似乎有些不快。夏云鹤皱眉,宫宴上的人物非富即贵,不至于针对三娘。想不出所以然,夏云鹤问道,“万贵妃为难你了?” 三娘摇摇头,“贵妃娘娘人很和气,还夸我礼仪学得好呢。” “那是其他宗室女眷为难你?” 三娘叹口气,兴致缺缺,“没有,娘娘、贵人们都和和气气,要作诗,我说不会,也没人为难。” 说话间,三娘吃下了三个粽子,端着小碗还要吃。 臻娘一旁看着这姑娘,听她还要吃,连忙阻止,“粽子吃多了腹涨,你先等一会,我去煮粥,忍一忍,等会喝点粥暖胃。”说完,便去庖屋忙活了。 三娘坐在一旁,提着茶壶给自己倒水喝。 夏云鹤问,“宫宴应该有酒馔,怎么如此?那些贵妇人为难你?不给吃食?” 三娘轻轻摇头,抬眼看向夏云鹤,脑中浮现,万贵妃说完游湖后,众人趋往湖边,她亦随行,忽七皇子谢翼于假山处截住她,拔出长剑架上她脖子,沉声威胁。 “来参加宫宴,要是拎不清,敢给先生惹麻烦,别想活着出宫。” 而后,押她去了一间屋子,锁紧房门。 七皇子站在门外,态度恣意,“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宫宴结束,孤自然会放你出来。” “胆敢声张,”,他仓啷一声,收剑入鞘,磨了磨牙,“我出剑比他们来人快。” 三娘叹口气,她被七皇子锁在屋子中,直至宫宴结束,饥渴交加。见夏云鹤对七皇子的性子浑然不觉,三娘嗫嚅半天,终是下定决心,咬着唇,委婉提醒夏云鹤,“公子,您不觉得七皇子有些古怪吗?” 夏云鹤没听出话外音,笑着说,“七殿下谦逊有礼,勤奋好学,哪里古怪?” 哪里古怪?到处古怪! 三娘垂着眼皮不说话,她不确定七皇子是对夏云鹤不一般,还是因自己在下河村的无礼而被记恨,她说不清,只七皇子那双眼睛阴森森的,看一眼就让她后背发凉,想了半天,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看到三娘欲语还休,夏云鹤略微思索,安慰道,“七殿下七岁离楚,在北戎为质六年,其中艰险不为人知,回国不过半载,难免还不适应,多些体谅就好。” 三娘兀自思量,或许真是她想太多,于是压下心中忧虑,点了点头,忽觉臻娘去了许久,便说,“我去看看臻姐姐,给她帮帮忙。” …… 夏云鹤慢吞吞吃完最后一口甜粽,用手帕擦干净嘴巴。 外间传来三娘的惊呼,“你是谁!”又被人捂住嘴巴,堵住声音。 夏云鹤心中一惊,掀帘出屋,院中空无一人,她喊了一声,“三娘?” 无人回应。 又喊,“臻娘?” 一阵过堂风穿过,四下寂静。 她心悸不已,尽量稳住思绪,放平声音,“不知是哪路好汉,来此所为何事?” 庖屋传出轻微响动,夏云鹤猛然想起臻娘说庖屋最近闹鼠患,哪里来的老鼠能把两个人带走?又想起穆修年说的那个盗贼,将两者联系起来,她暗暗叹气,怕是被这个贼盯上了。 不一会儿,庖屋里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我只想要口吃的,饿了两天了。闻见这里的粽香,寻了过来。” 声音清润,不像穷凶极恶之徒,当然,以声音辨善恶,也不准确。 为了稳住这人,夏云鹤道,“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出门在外,总有个困难的时候,你要吃什么,拿走就是。” 那边沉默许久,才传来一声,“多谢。”停了一会儿,又说,“她们都在庖屋里。” 接着,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一盏茶后,一个脸生的青年从庖屋里出来。 上身玄色箭衣,下身同色灯笼裤,裤脚紧紧扎在牛皮短靴中,浑身上下一股游侠气息。纵然满面尘霜,两侧额发散落,却气度不凡。他走了两步,却是捂住胸口,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受了伤,使不上力气。 他拎着五个细绳绑成串的粽子,向夏云鹤抱拳,“若有外伤药,烦请赠送一二。” 青年虽客气,可眉目间暗含杀气,夏云鹤不敢怠慢,回屋取了伤药,交给来人。 递药包时,夏云鹤闻见血腥味,正是从青年身上散发出的,她心中有了大致判断。 青年将药放在鼻尖嗅了嗅,确定是伤药后,揣进怀里,拱手道谢,“叨扰多时,勿怪。”说完,拎着五个粽子,三步借力,跳上墙头,再几跃,消失在乌旅巷青砖黛瓦间。 附近空置房屋甚多,正好给这人躲藏。 夏云鹤去庖屋解开臻娘与三娘的绳子,几人相扶回到屋内,许久才平复心情。 臻娘道:“公子,之前我说有老鼠,怕不是这个人,我就说,头一天蒸的馒头,第二天就没一大半,现在想来,正是这人取走了。” 三娘捂着心口,问,“公子,他是什么人?” 夏云鹤眉眼微动,沉吟片刻,“不知道。” 受伤的神秘青年,有名无实的盗贼……夏云鹤垂眸,想起许行说陈海洲被刺伤,三件事太过巧合,联系在一起也就不是巧合。 这个青年,就是刺杀陈海洲的刺客,也是巡捕营借口抓盗贼,要抓的那个人。 她起身给她们三人倒水,笑了笑,掩盖心思,“那个人如果再来拿吃的,让他拿就是了,不过是个循着味道来的偷粽贼。” 元化四十三年端阳节,夏云鹤宅内遇窃,失一包外伤药,外加五个甜枣粽。 始危局 时光平静如流水,匆匆而过。 一晃已是立秋。 上都无事。边郡无事。朝中亦无事。 唯一算得上大事的,是夏末,四皇子谢晟被封福王,出宫开府。 今日秋高气爽,福王在煊鼎阁宴请夏云鹤。 按他的话,还欠夏大人一顿羊肉,今日正巧补上。 陶鼎咕嘟咕嘟开着,福王熟稔拨弄竹筷,往滚汤中下入时令蔬菜。 “夏大人,过去的事让它过去,人总要放眼于将来。之前在五味楼,是孤唐突了夏大人,现在想来,何必争什么太子之位,当一个富贵闲人也不错。” 说话间,又烫熟了羊肉,裹满酱料,大快朵颐。 满室麻香。 夏云鹤简单动了下箸,羊肉腥膻,她吃不多,只看福王一人吃得满头大汗。 按照惯例,皇子出宫开府后,通过讲学,即可被授予封地。 前世,四皇子被封福王,不日便动身前往封地,如今,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能让和惠帝留他在京。 她垂下眼眸,四皇子才不像他自己说得那样潇洒豁达,前世太子差点被其取而代之,论心计谋略,和惠帝四个儿子中,四皇子当属第一。 而自己前世为保太子,与四皇子结仇,现在这顿饭吃得,如坐针毡。 察觉到夏云鹤盯着桌面许久,福王眼珠几转,停下筷,托腮打量她,笑着说,“夏大人一脸担忧干什么?知道夏大人与老七情谊深厚,孤立誓做个闲人,今日请夏大人来,一为赔礼道歉,二嘛……自然有别的事,关于老七的事。” 听见“老七”两个字,她倏地拾起眼皮,看向桌对面的福王。 福王重新启筷,悠哉悠哉继续涮肉,饮了口甜酒,取帕子擦过嘴角,才不紧不慢说道,“夏大人一听事关老七,眼神都不一样了。” 夏云鹤眯起眼睛,福王不过才十五岁,却老成持重,眸中满是算计,沉思片刻后,她客气回道,“福王殿下想说什么?” “看到夏大人如此关心老七,孤思来想去,这件事还是告诉夏大人的好。”福王扯起嘴角,一脸玩味,“秋狝,太子,白泽,老七。” 他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展了展腰,继续说道,“夏大人,每年秋季,皇家都要举行秋猎,今年有北山猎户在密林发现白泽踪迹,据孤所知,太子会利用此事针对老七。” 夏云鹤轻皱眉头,看向福王,“殿下为什么告诉我?” “兄弟相残的事情,是父皇最不愿意看到的。”,福王叹了口气,痛心疾首,“七弟虽然没与我们一起长大,但也是亲兄弟。不管夏大人信不信,孤并不愿意七弟出事。” 先不论福王所言真与假,这个情她必须承了。 等夏云鹤离开后,福王把玩一件螃蟹小茶宠,斜倚窗际,望街上东行西走的人。 一个小宦官走进来,勾着背,唤了一声,“主子。” “主子,为什么把消息透露给夏大人?何不待太子动手,七皇子遭难后,再借机助夏云鹤,将其纳入麾下,不是手到擒来?” 福王回头蔑一眼小宦官,“增喜,你是想帮你主子,还是想害你主子?夏云鹤得罪太子,太子这口气还没出呢,这次行猎,老七凶多吉少,如果老七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太子下一个会对付谁?” 增喜抓耳挠腮,思索半天,眼睛一亮,十分笃定说道,“五皇子。五皇子有贵妃、万敬作保,对太子威胁甚大。” 福王呵呵笑,“老五?一根筋的脑子,太子还不放在眼里。”见增喜皱眉不解,他骂道,“蠢奴才,没了老七挡在前面,下一个遭殃的,是你主子。” 增喜在一旁连连称是,福王听得郁闷,抬手打发人出去候着禁军统领廖元义,生在皇家,没一个强大的母族支持,他得自己给自己个儿谋出路。 想做闲人,生在皇家就没有能置身事外的闲人。 …… 三日后,暗香宫内。 朝阳照在课室地面。 “智不足以为治,勇不足以为强,则人材不足任,明也。而君人者,不下庙堂之上……而知四海之外者,因物以识物,因人以知人也,故……积力之所举,则无不胜也;众智之所为,则无不成也……” 谢翼背到这里,忽然止声。夏云鹤神游太虚,根本没听他背书,忧虑挂在眼角眉梢。他想了想,问道,“先生所思何事?可是我背得有不妥之处?” 闻言,夏云鹤抬眸看他,少年一身鱼肚白的湖纱圆领袍,长身而立,相比前世,少了一丝粗犷,反而多了几分翩翩君子气。 思虑再三,她将福王的话复述给谢翼听。 少年听完,静立良久,凝眸注视她,问道,“先生,怎么知道这些?” 夏云鹤面上一滞,心中叹气,坦然相告。 “四皇兄?”谢翼轻皱眉头,起身来回踱步,推敲道,“既然不利于我,四皇兄为何不直接与我说?而是迂回曲折,告诉先生?” 室内一时沉默。 只听谢翼撇嘴,不甚开心地说道,“他又来挖墙脚?是不是?” “殿下,臣不是那样的人。”夏云鹤扶额。 谢翼轻哼一声,“我当然相信先生,只是四皇兄这个人,身在宫外,心在朝堂。表面乐呵呵,什么都不关心,背地里到处安插耳目,就差把野心两个字写在脸上。” 夏云鹤从座上起身,开了课室门,阳光映在她脸上,她回首望向七皇子,心生悲悯。 夜不收虽有傅三爷重建,可在遥远边郡,她在上都无一人可用。再有天子秘卫监察百官,令状无遗。无人可用,无势可依。昔日七皇子雄踞边疆,是她没有选择七皇子的结果。如今,连福王都改变前世轨迹,未赴封地,这场秋狝围猎,太子于七皇子之争,生死未卜。 她沐浴在阳光下,整个人暖烘烘的,心头却发寒,对谢翼说道,“殿下,这次秋猎,称病在宫,不要去了。” “先生害怕太子?” “怕,太子自出生被立,受定国公庇护左右,又有东宫宾客出谋划策,恩宠日隆。殿下无母族扶持,助者寥寥,势单力薄,宜潜藏锋芒,韬光养晦。” 谢翼不语,蓦然仰头望向她,“先生身体不好,秋猎也要去吗?” “臣自然要参加的。” 少年忽然笑了,挑起眉眼,带了点无赖的意味,“我才不怕他,先生在哪,我在哪。” 夏云鹤气结,“殿下怎可意气用事?” 只见少年歪了歪头,说道,“我虽无母族庇护,可并非无人可用。朝中难道都是太子的人吗?” “殿下什么意思?” “父皇有四个儿子,太子,四皇兄,五皇兄,还有我。太子想用北山白泽做文章,另外两位皇兄会无动于衷?至少四皇兄不是这样,若他真想做富贵闲人,理当远离是非,而不是在背后搬弄口舌。五皇兄有万贵妃和万敬扶持,岂会甘愿让太子独占鳌头?” 阳光笼罩在他衣服上,多了淡淡粉色光晕,整个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少年脸上笑意盈盈,转身取下墙上挂的长剑,走到室外,拔剑出鞘,剑花缭绕,剑光晃眼,斩落院中部分杂草,虽不得章法乱舞一通,饶是挥洒无尽少年气。 收了剑,他道,“先生,太子权势日盛,若其真想置我于死地,我不参与秋猎,独自留在宫中,正方便太子等人暗动手脚。父皇返猎时,我恐已成枯骨。然,我若随行,人多眼杂,伴随父皇,彼等难以下手。且令五皇兄牵制太子,使其争夺白泽踪迹,如此,便能遏制太子。届时,我随先生身侧,先生去哪,我去哪。” 谢翼眉眼弯弯,笑得天真又自信。 看他如此,夏云鹤记忆中那个少年将军又活了过来,她慨叹一声,回神向七皇子长揖,“终有一日,殿下一定会振翅高飞,遨游九霄之上。” …… 秋狝之期将近,夏云鹤也忙了起来。 翰林正学士令她撰写狩猎祭文,直到秋猎出发前一日还在改文。改来改去,选了初稿入宫呈上御览。 第二日,北郊。 秋风卷地,万物肃杀。 和惠帝领众人祭拜先祖,换过礼服,来到北郊。 他一身明光铠,暗红披风,威风凛凛立在马上。周遭是黑压压旌旗蔽日的玄甲铁军,人无声,马无声,林间无声。 天子不怒而威,目光逼人,沉眸扫视一圈铁军,霍然挥手,震天的号角声响起,军士发出整齐划一的“嗬!嗬!”呼号声。 皇家队伍浩浩荡荡开赴北山禁苑。 禁苑是皇家专用猎场,平时会有农人在这里务地,皇家秋季田猎,会将这些人另外安置,此时已将秋季野物赶入禁苑,只待贵族取弓射猎。 四周古木参天,林深蔽日,秋风送爽,枝头更缀红果。 选了往年旧址,队伍开始安营扎寨,随从也开始忙碌布置。 和惠帝看向四个身着甲胄的儿子,缓缓开口,“难得出来,今日随意,饮酒畅怀,明日再猎。听说山里有只白泽,看你们谁有这个运气了。” 四人异口同声,向和惠帝行礼,“儿臣定当竭尽全力。” 夏云鹤跟在和惠帝后面,四位皇子的表情尽览无余。 太子面色沉沉,时不时用余光打量七皇子,四皇子兴致缺缺,似乎对行猎不甚关心,五皇子骑在马上,跃跃欲试,七皇子则看向她,弯起眼睛,冲她笑。 面上千般样,心思难猜量。 她心中叹了口气,收视返听。 林中惊起飞鸟,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篝火会 天色渐暗。 宫娥替夏云鹤拿来一个灯笼罩。 她颔首接过东西,宫娥道,“夏大人,陛下今晚设宴,李总管让婢子来通知您一声。”说完,福身退下。 待宫人离开,夏云鹤将丝制灯罩固定在烛台上,转动调整角度,让光线更加柔和,照亮范围更广。 她与太子宾客郑冕分在一处,前世曾共事,也算相处融洽。唯有一点,郑冕好夜读书,会将灯火拨得格外亮,根本不顾他人休憩。久之,她也练就不受其打扰的功夫。 今日下午,郑冕进帐时,愁眉不解,问了才知道,郑冕没从宫娥手中借来灯罩,哀叹半刻,又出去求借。 本来夏云鹤无意管这事,但看到郑冕唉声叹气的郁闷样,想起往日这人对她还算不错,帮他一个小忙也不过分。 正想着,有人走进帐篷。来人四十多岁,面大耳方,连鬓短髭,一身湖绿常服,两手空空,正是郑冕。 他看见夏云鹤拨弄灯台,愣了一下,迎上前作揖,指着灯罩,问道,“逸之,这从哪来的?” 她简单陈述几句,郑冕上下打量她良久,摸着自己的胡子皱眉,“其他人一听要与我分到一处,连连摆手,你还帮我找来灯笼罩。” 夏云鹤笑着与郑冕客套几句,收拾妥当,看郑冕坐在榻上,仍然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便笑着说,“郑先生还不走吗?” 郑冕抬头看她,打了个哈哈,与她一起出了帐。 营内各处燃起篝火堆,火苗在夜幕下跳动。众人分坐,谈笑风生。 天子还未至,郑冕和夏云鹤交谈片刻,等太子和诸位皇子到后,郑冕与她告别,追随太子而去。 四皇子一落座便开始饮酒吃肉,而五皇子开始找七皇子谢翼的麻烦,诸如“想找白泽?你也配。”,“痴心妄想。”之类的传入众人耳朵。 五皇子言辞尖刻,周围又无人帮七皇子说话,她正欲上前为七皇子辩理,反被李福顺拦住。 李总管扯着她袖子往旁边带,“夏大人哎,您去哪了?”他压低声音说,“七殿下那边您别管了。” 路过工部尚书万敬身旁时,听见有人问万敬“五皇子会去抓白泽吗?”万敬浑不在意,嗤笑一声,“玩笑罢了。” 众人一片唏嘘。 夏云鹤忧思重重,那日虽将消息告诉谢翼,可她一直忙于撰写秋猎祭文,并不清楚谢翼的打算。而眼前的场面,较前世更乱。依照前世轨迹,这次秋猎,太子出尽风头,现在又将如何演变? 李福顺引她至席上坐下,夏云鹤收了心思,与周围同僚一一招呼。翰林没有实权,却地位较尊,六品翰林在宴席间可坐在四品的位置,这是常例。 察觉有人在看自己,她寻视线望去,只见定国公柳嵘山于首席对她微笑。她手抖了一下,昭狱中他就这样笑,略微思索后,她趋前问候,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 回身落座,正对面一人朝她举杯遥祝。 本该回礼,夏云鹤却皱紧眉头……陈海洲怎么也来秋猎了? 心中莫名不安,夏云鹤垂眸,攥着酒杯沉思,这次秋猎……七皇子怎么才能顺利渡过? “圣上驾到——” 全场肃穆,众人整齐离席,俯首于地,齐齐山呼“万岁”。 和惠帝落座后,众人平身。 司仪官唱了一番“仁德遍天下”,“圣明神武”,又祈祷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嗖!嗖!”几声,数朵烟花在空中绽放,发出巨大轰鸣声。 楚国秋狩启幕,营地内一片欢腾。 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半杯下肚,夏云鹤微醺。推了剩下的酒,独自起身往林中掩映处。 今日十五,月轮高挂,繁星忽隐,天上无云。 她仰望苍穹,心中暗叹,明日是个适合田猎的好日子。 金风浮动,散去一头酒意,心眼清明。 准备回去时,瞥见有两个人停在不远处。她隐匿在暗处,月光兜头照在这两人脸上,一人是郑冕,一个是太子身边内侍。 “机会千载难逢,犹豫什么?” “可是,可是夏云鹤……” “哼,你的家人可在太子手里捏着。”内侍停了一会道,“郑先生,为殿下办事,我们不该齐心协力吗?” 虽是问句,内侍却说出了十二分的笃定。借着倾泻而下的月光,内侍脸上的沟壑都看得一清二楚。 郑冕叹了口气,点点头,不再言语。 等这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夏云鹤靠在树上,轻揉眉心。眼下的情况,不知道郑冕会对七皇子做什么?若于宴会上设计七皇子……她须为七皇子援手。 回到席间,她扫了一眼太子的方向,只见郑冕愁眉不展,一个人闷头喝酒。 又扫了眼谢翼,但见他拿个小刀一片片削肉吃,斯斯文文,十分乖巧,一点也没有前世纵歌豪饮的样子。 收回目光,又有同僚敬酒,夏云鹤以不胜酒力为借口推辞。 忽听和惠帝调侃福王,“老四,你这个吃样,哪里像个王公贵胄。” 闻言,众人看向四皇子,见其几案上,骨头堆成山,属实有些粗犷,众人顿时哄笑。 一着甲胄的红脸膛武将高声说道,“福王殿下性情豪爽,听闻最近又在学孟尝君招揽宾客。” 这武将是万家人,不知是无意为之,还是受人挑唆,此话一出,宴席上氛围登时凝滞。太子微微对四皇子侧目,却不动声色平息了怒气。 红脸膛武将哈哈几声,丝毫没注意在场所有人的表情变化,还在打趣福王。 对于一个即将就番的亲王而言,招揽宾客犯了太子忌讳,福王眯了眯眼,咽下羊肉,一双三白眼蔑看万无白,“万将军,尝从西北沈老将军,听闻因虐民被逐出沈家军,是也不是?” 本来喧嚣的宴会因四皇子的话安静,众人屏息凝神,听万将军怎么说。却见万将军战栗不已,以头抢地。 席间的变化太过迅速,夏云鹤抬眸,偷瞄皇帝,和惠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一尊威严的泥塑。 万敬坐不住了,向和惠帝陈情,“陛下,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族弟虽性子粗疏,必然不会做这种事。” 五皇子亦起身行宫礼,道,“父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儿臣相信族叔是清白,请父皇彻查此事,以平非议。” 在场人表情各异,五皇子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万无白当场吓昏。 自古与皇子联系最紧密的,就是其母家,五皇子此举,无异于将自己推向与亲族对立面,万敬恨铁不成钢,就算日后五皇子登基为帝,没有母家支持,谁又会帮他? 却看和惠帝神情松动,缓缓开口,“先行收押。” 有军士押着万无白而去,皇帝扫了一圈人,视线在夏云鹤和谢翼身上停了会儿,摆驾离开。 万无白一个人的话得罪得罪太子、四皇子和五皇子,夏云鹤看向坐在席上不动声色的七皇子谢翼,这个年轻的皇子,是这场风波里唯一没有波及的人,真的是幸运吗? 随着帝驾起行,宴终人散。 太子拜别众人,携定国公柳嵘山一块离开。 万敬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瘫坐于地,他抖着手擦拭额上冷汗。于他而言,万家势力错综复杂,利益勾连牵扯,这个万无白,当真是该死。陛下今日做派,是敲山震虎。他得想个法子,堵了万无白的嘴。 五皇子指着福王道:“四哥,你为什么害我?” 福王看向五皇子,话却是对万敬说的,“老五,万无白不惹孤,孤会说他吗?孤只想安安稳稳就番,他跳出来挑拨孤与太子兄弟情义,又是什么意思?” 五皇子说不出话了,福王笑着看万敬,轻轻哼了一声。 万敬过来拉住五皇子,向福王行礼。他清楚,先不说福王到底什么情况,眼下,万家岌岌可危,从安和侯案的大朝议开始,陛下倒万的动作便开始了。加上今日的态度,万家处境堪忧。 游离于众人之外的夏云鹤冷眼瞧着这一切,谢翼擦干净手,走到她身边,弯起眼睛,“先生,明日去猎白泽用什么弓好,先生帮我挑一挑吧。” 万敬看向谢翼,又看向五皇子,拽着五皇子大步流星离开,万家不能倒,今年围猎白泽,五皇子一定要得到。 只有五皇子才是天选之人。 谢翼还在冲着夏云鹤笑,“先生帮我挑一把趁手的弓箭。” 她点点头,随谢翼离开。 场中仅剩四皇子一人,他伸了伸懒腰,突然一滞,看向谢翼和夏云鹤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身后增喜说道:“主子,夜已深,该回了。” 主仆二人行至林间。 增喜道:“主子,七殿下没有动作,莫非夏云鹤没把消息告诉七殿下?” 福王看他一眼,“老七当然知道,他不是在离开时,告诉万尚书去打白泽吗?” 月光透过树缝落在福王脸上,只照亮他一只眼睛。 “若夏云鹤没把消息告诉老七,他怎么会在今晚算计了我们所有人?按照万敬之前做派,就算老五想捕白泽,万家也看不上。而今,万家被父皇怀疑,老七一句轻飘飘的挑弓箭,引万敬入局,捕获白泽,稳固五皇子地位,就是稳固万家地位。你说,七皇子他知不知道消息?” 增喜挠挠头,“可是,主子,万无白是万家人,怎么会听七殿下的?” 福王顿了顿,咳嗽两声,“本来只有老七与太子的局,现在闯入了五皇子,太子还会轻松吗?增喜,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始。老七远比表现出来的复杂。七岁就去北戎,在只有一个婢女保护的情况下居然生存下来,孤很想知道老七究竟在北戎学了些什么?” “主子,我们不去抓白泽吗?” “蠢材!这几日都不去,就说今日食过甚,不舒服。等老七和太子两败俱伤之时,我们去坐收渔翁之利。” 他抬手指向增喜,“你去查,万无白与老七的关系。” 月光照在四皇子嘴角上,翘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白泽迹 夏云鹤跟在谢翼身后,进入帐篷。 帐内已是燃了灯,明亮一片。 谢翼取出一张玄木硬弓,带着骨扳指,调试弓弦。 检查弓弦与弓的接触点,看有无松动,又轻拉弓弦并释放,查看其是否复位。 少年的动作游刃有余,动作专注细致,琥珀色眼睛映出点点灯光,哪里像需要她帮忙的样子。 她迟疑片刻,问道,“殿下怎么能指使动万家人?” 谢翼收了弓,抬头看她,沉默半晌开口。 “万无白一边借万氏之名横行霸道,另一面又嫌弃万氏,希望能得四皇兄青眼,我只是告诉他四皇兄喜欢招揽宾客,谁知他会在宴会上说……” 他沉默半晌,又说,“四皇兄喜欢到处挖墙脚,如今万家有人愿意让他挖,他不该很开心才是?” 谢翼的眼神无辜又委屈,心术算计从他嘴里讲出来,平常得仿佛小事……北戎为质六年,足以磨灭一个少年的天真。 夏云鹤垂下眼眸,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皇室的斗争隐秘血腥,在树高林深的猎场,太子想杀一个人,易如反掌。她对谢翼的处境感到同情,同时,又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悲哀。 “已在局中,身不由己,明日围猎,殿下如何应对?” 谢翼道:“明日的事,得明日才知道。反正先生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 “殿下要小心太子宾客郑冕,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或许会对殿下不利。” 谢翼弯起眼角,轻声说,“知道了。” …… 回到自己帐篷,夏云鹤发现,郑冕今晚并没有看书,而是握着书卷,坐在案前沉思。 联想起宴会中,树林所见,夏云鹤仅以礼数招呼,不再与他多交谈,前世是前世,如今是如今,更何况郑冕对七皇子包藏祸心,即便旁敲侧击地试探,依照郑冕的性子,也问不出什么,反而引起怀疑。 帐内有两张榻,她坐在自己榻上,去了罩衫,和衣而眠。 大热一去,浅凉如霜,帐篷比不得屋内暖和,加上她体弱多病的名号,故众人对她和衣而眠并不奇怪。 眼睛刚阖上,就听见郑冕喊她,“逸之,你睡着了吗?” 她打了个哈欠,睁眼看向桌案前的郑冕,笑着问道,“郑先生,有事?” “哎,你……”郑冕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算了。” 郑冕哀叹片刻,摩挲手中书册,沉吟许久,说道,“你和七殿下小心点。” 半天不闻回应,他抬头去看夏云鹤,却发现后者已经睡着,无奈叹了口气,转动灯罩,调低亮度,随后铺平纸张,提起毛笔,借着幽暗灯光,在纸上落下簪花小楷。 翌日辰时。 行猎队伍整装完毕,独不见四皇子。和惠帝遣人去问,增喜回禀道,四皇子昨儿食羊肉多,又受了风,腹痛难耐,今早呕吐,这会子才睡着。 和惠帝眯起眼睛,吩咐增喜回去好生伺候四皇子,然后面色沉沉看向剩余三位皇子。终是在李福顺提醒下接过礼箭,绷紧弓弦,向林中射出。鼓励皇子们各尽所能,若能找到白泽最好。 三人各自领命,骑跨烈马,率领随从,驱使猎犬,前往密林深处。 禁苑地处北山中段,放眼望去,一片山野林地,各峰耸立,莽莽苍苍,绵延三千里。 待皇子们走后,和惠帝换了常服,歇在溪边垂钓。 夏云鹤抱一把古琴,陪在皇帝身边抚琴侍候。 山谷寂静,琴音空灵,悠远平静,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和惠帝问道,“逸之,你的字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琴音一滞,夏云鹤心内绞紧,顿了许久,低声答道,“臣,臣最近喜欢上虞公的字,常常模仿。” 皇帝嗯了一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拖长调子说,“虞世南的字可不好学。”说完,专心垂钓。 她稳了心神,重新挑抹拂勾,接续琴音,虽是清风穆然之声,却暗含缕缕忧思,琴音表心境,掩盖不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李福顺慌慌张张跑来。 “陛下!陛下!出事了!” “铮——” 裂帛声骤然响起,琴弦崩断。 夏云鹤放下琴,伏跪于地,闭眼缓神,心如擂鼓,“臣该死!” 和惠帝看她一眼,回首沉声问何事。 李福顺上气不接下气道,“陛下,七殿下摔下马来,伤到了小腿和手臂。” “行猎受伤又不是什么大事,这么慌张做什么。给他拿些伤药送过去。”皇帝对李福顺说完,回头看向夏云鹤,“逸之下去歇着吧。顺便替朕看看老七。” 夏云鹤领命跟随李福顺往七皇子帐篷方向走。 行至七皇子帐篷前,便听见少年的痛呼声。李福顺报了来意,得了允,与夏云鹤两人一起入帐。 只见七皇子躺在榻上,额上有擦伤,手臂和小腿各一条伤口,渗出丝丝血迹。 侍医看到他们,行了礼,道,“七皇子摔下来时被剑划伤了,手臂上三分深、一拃长的伤口,小腿上四分深,一拃半的伤口。实在骇人。” 上过伤药后,谢翼挤出几滴眼泪,虚弱说道,“儿臣无能,让父皇挂念。还劳累李总管前来送药。” 李总管安慰几句,让七皇子好好养伤,随后退出帐篷回禀皇帝。侍医收拾好药箱也与之离开。 帐内只剩下夏云鹤和谢翼。 谢翼揩掉眼泪,笑盈盈看她。 “这就是殿下的办法?” “有人在马匹上做手脚,刚行至野马坡,那马狂性大发,直往悬崖边冲……山涧深不见底,云雾缭绕,若连人带马一起摔下去,尸骨无存。” 他平静地述说着,举着伤口,抬眸委屈地看向她,“先生,真的很疼。” “伤口是殿下自己划的吗?” 谢翼嘟囔道:“是摔下来时被剑划的。” “若是摔下来被剑划伤,会伤在手臂外侧。殿下的伤口在手臂内侧。” 谢翼又嘻嘻笑,“就知道瞒不过先生。我如果不这样做,一去密林深处,身边随从是敌是友都分不清,不如受了伤,安安稳稳赖在营帐里,四皇兄今早都没来狩猎,我只是仿照他行事嘛。不过马匹真是被他们做了手脚。” “现在马摔下山涧,无从对证,殿下当小心等待秋猎结束才是。” 谢翼问道:“先生,您说太子会善罢甘休吗?他们会不会在营帐周围……” 她想了想,看向谢翼,“营帐在陛下眼皮底下,借他们三个胆子,也不敢肆意妄为。” 听夏云鹤这么说,谢翼弯起眼睛,又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吸气,便皱起眉委屈看向她。 …… 虽然七皇子借受伤避开行猎,可夏云鹤心底仍然隐隐不安,她怀着担忧回到自己帐篷。 帐内无人,那把断了弦的蕉叶琴,被和惠帝遣人送回,安静摆在案上。 琴弦由蚕丝制成,易跑弦和断裂,所以她手头常常备有丝弦,换好琴弦,调准了音色,滑弦吟猱,古朴悠远的声音在她弹拨下缥缈响起。 琴声不为悦人,只为悦己,伏羲制五弦琴,文王加两弦,五音和五脏之音,一曲《华胥引》,锵锵然,畅达平静。 曲毕,郑冕恰好进入帐中。 却见他背了个包袱,拱手朝夏云鹤道别。 她连忙起身回礼,“郑先生这是怎么了?” 郑冕叹口气,说道,“家中老母突发重症,我要赶回乡去替母侍疾。我已给太子留下辞呈,又向陛下说了情,现在就要走了。” 夏云鹤心思百转,问道,“太子前去狩猎白泽,郑先生不等太子殿下回来吗?” 哪知郑冕湿了眼角,举袖拭泪,“离乡多年,不曾侍奉母亲左右,如今母亲恶疾缠身,怎忍在外苟活。陛下可怜我,放我出营。现在出发,尚可赶到码头,坐上回江右的船只。再晚几日,不知母亲病情又如何变化。”说着,捂紧心口叹息。 “那,祝郑先生一路顺风,替某向老夫人问安。”夏云鹤斟酌开口,前世可没郑冕回乡探病这一段,她垂下眼眸,敛去心思。 又听郑冕道:“逸之,听说七皇子……受伤了。” 夏云鹤心头一紧,抿起嘴角,“是受了一点小伤,但有陛下护佑,七殿下自然安然无恙。” 郑冕迟疑了会儿,又道,“太子……你,多注意。” 听郑冕这么说,夏云鹤笑了笑,谢过郑冕提醒。两人又互相道别一番,郑冕也不多留,出了帐篷,借匹快马,扬尘离营而去。 三日后,未时。天光晴好。 有五皇子侍从来报,五皇子已抓住白泽。只是白泽力气甚大,毁坏几个陷阱,现今逃往鹿山深处。 随后,又有太子侍从来报,说太子已在鹿山山坳口设伏抓住了白泽,只是白泽凶悍,众人只能守在周围,不敢轻举妄动,只等陛下示下。 两个传话的侍从一前一后来到营地,看到对方后,均是一愣,眼中射出恨意,皇子之争,波及仆从。又听和惠帝指使众人出发援助,这二人急忙伏在地上不敢大声喘气。 点完兵士,羽林军浩浩荡荡向鹿山进发。四皇子和七皇子,一个在养胃,一个在养伤,也被和惠帝命令随行。 两位皇子无法骑马,便同乘一舆。 四皇子面容含笑,勾起苍白的嘴角,看向谢翼,心中想的是,增喜那个蠢奴才,派去探听消息,竟在老七帐外睡着,一无所闻,反被巡营军士携回。今早才知老七狩猎第一天就受了伤,真是巧得很呐。 他磨磨牙,道,“老七,怎么孤一病,你也跟着受伤,是不是太巧了?” “四哥惯会说笑,谁没事上赶着得病?” 四皇子被噎住,不再搭理七皇子。 天色渐昏,林中暗得更快,羽林众人尝试点燃火把,忽然狂风大作,火把被吹灭。野风呼啸,呜呜叫着,如人嚎哭,将皇家车队吹了个人仰马翻,和惠帝临危不乱,令众人弃马步行,速往鹿山山坳前进。 夏云鹤抬头望天,浓云密布,月亮隐去,已是山雨欲来之势。 她逆风行至和惠帝身侧,抱住碗口粗的杨树,用力说道,“陛下,山中天气奇诡,尝闻一日三变,不如暂退回去,另作打算?” 血秋雨 和惠帝置若罔闻,任由狂风灌满袖口。 “锵!”一声,他抽出长剑,迎风而立,执剑大喝,“不许后退,这里是葫芦山口,多有怪风,继续前进,过了谷口,到山谷腹地再修整。” 众人听了,奋力迎风前进。 怪风扑面,夏云鹤几乎站不住,紧紧抱住这棵杨树。 前世和惠帝可没坚持要抓白泽,而是选择退回营地。也不知重生后,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事情都朝着与前世相反的方向发展。 忽有一人,挟住她胳膊,在风中贴着她耳边说道,“夏大人,我扶你过去。” 她低下头,勉力睁眼看向来人,辨不清样貌,只瞥见臂间铁甲,想来是羽林护卫,道了声谢后,由着这人带她前行。 风势渐渐减弱,天色却愈发昏暗,这人带着她,脚步不停,夏云鹤忽觉不对,坠力往后扯,可是她哪里拼得过练武的侍卫,反被此人挟持住肩膀,朝远离人群的方向拖拽。 “咔嚓——” 一道惊雷夹着闪电划破漆黑夜空,照亮侍卫的白铜鳞甲护臂。 果然是羽林卫,夏云鹤颤抖着声音,问道,“谁派你来的?太子?” 侍卫阴森森笑着,“你不用知道,到了下面,去问阎王爷吧。” 刚想大声呼救,又被控住下颌,这人使了个巧力,卸了她下巴,她登时口木舌麻,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四周一片漆黑,她睁大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无边的恐惧从心底蔓延。蓦然,郑冕的警告在耳边回响,“太子……你,多注意。” 她以为郑冕是让多注意,太子要害七皇子,未曾想,郑冕的话是对她说的,太子要害她……难道就因为那时没有选太子,就要被杀吗?什么深仇大恨?至于这么下死手?! 又一道闪电照亮侍卫眼睛,杀意浓郁又凶狠,透过他的双眼,夏云鹤看见自己惊恐的表情。 这人双手鹰爪似的,掐得她肩膀生疼,她四肢发软,口不能呼,只能任由此人带着她走,直觉告诉她,他们正在上坡。 行猎的队伍刚翻过坡,到了葫芦谷腹地,筋疲力竭,正在修整,没人会注意到背风坡处,隐在黑暗中的两人。 夏云鹤头晕目眩,待到地方站定,远处有几点微弱的火光,眼睛适应了黑暗,她看清自己正站在一个陡崖边,下面一片黑,看得人心头发怵,心跳加快。 脚下落石簌簌,一脚踏空,绝无生还的可能。 侍卫刻意压低嗓子,声音僵硬冰冷,丝丝凉气拂在她耳边,每一个字都像雷霆一般在她耳边炸响。 “夏大人,有人花钱买你的命,怨不得我,我也只是拿钱办事。” 冷汗湿透衣背,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空中滚雷阵阵,一滴雨点砸到她的额头。 很冰。 凉风拂过面颊,鬓边的发丝随风飘扬。 陡坡下是深不见底的密林,愈接近死亡,她反倒心神稳定,愈发冷静,忆起葫芦谷与鹿山相连,谷口狭窄,谷腹宽阔,形如葫芦,故名葫芦山,山势陡峭,谷中有一处高崖,名为指路崖。 夏云鹤睁开眼,正是她现在所站的位置。 她抬眼看向远处两点星火,一面是太子,一面是五皇子,指路崖上能看见鹿山山坳,四面高山合围,只留鹿山峪口一个出入口,太子与五皇子既是合围此处,又是对峙。 “白泽要见血才会出来。” 身后的侍卫诡异一笑,低沉的声音宛如恶魔低语,“去死吧。” 一股巨大的推力让她跌向崖底,她闭紧眼睛,重生后尚未有所作为,便要结束一生了…… 痛意并未袭来,反而落入一个臂弯。 天地一转,电光闪过,一把长剑插在侍卫的喉咙上,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看着夏云鹤,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嘶嘶”声。 暴雨倾盆而下,又是一道闪电,侍卫的血混着雨水,顺着长剑滑落,殷红一片。来人拔回剑,一脚将侍卫踹下崖,果断又无情。 她本就对血敏感,那一片红让她立刻闭上眼睛,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夏大人,这是我还你那五个救命粽子的恩情。” 她睁开眼,心中惊讶,是那个偷粽贼。 坡下脚步声嘈杂,有人朝崖上搜寻。她心中一喜,却听陈海洲的声音传来。 “那贼就在附近,仔细搜,他不要命似的,奔着我来,在营地没机会,今晚出了营,给他机会来杀我,果然入了圈套。禁苑中,这么多羽林侍卫,他就是大罗金仙,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搜!” “陈爷,要是陛下知道……” 只听陈海洲沉默一瞬,又道,“就说有刺客行刺陛下。” “是,陈爷。” 夏云鹤捂着心口喘气,忽听青年说道,“夏大人,得罪了,我需要一个人质。” 青年说着,挟持她一跃而下…… …… 坡陡沟深,树高林密,青年带着她却如履平地,耳边风声呼呼,雨丝擦过面颊,落入地上枯叶中……湿润的泥土气息直往鼻中钻,让她渐渐心神宁静。 青年在一个石壁前停住,放下她,青苔湿滑,她差点绊倒在泥水里。青年一把扶住她,说了句“小心”,随后,去挪拦在石壁前的青石。 夏云鹤抬头打量周围,只见树冠高耸,笼罩四野,林中传来偶然传来“啾啾”,“咕咕——”声,雨点急促拍打树叶,发出响亮的沙沙声。 待青年挪开青石,一个狭窄的入口出现在她眼中。 “夏大人,我无意伤害你,只是形势逼人。”青年说完,请她进去。 夏云鹤也不磨叽,弯腰低头,扶着洞壁,往里前行。 走了数十步,豁然开朗,一个天然的石壁洞穴出现在眼前。 她扶着旁边石台慢慢下到宽阔处。洞内干爽,隔绝外面雨声,她摸了摸自己的衣物,只是稍稍有些潮,并不碍事。 石壁有三个随珠镶嵌,照亮洞内空间。她左手边是一大片厚草铺,上面放了一个包裹,显然是青年歇息的地方。旁边有个陶罐,罐上倒扣一只瓷碗,五个馒头整齐码在陶罐边上。虽然简陋,却井井有条。 洞内光亮如烛,盯着墙壁上的明月珠,夏云鹤陷入沉思。先皇武帝曾将三只随珠赏赐给江东卫家,以表彰其除寇之功,卫家因此封侯,是为安和侯。 “夏大人,你怎么不说话?” 夏云鹤闻言回头,刚才夜雨惊魂,此刻仍心有余悸。却见青年将长剑立在身边,打开包袱,取出干衣服,去了湿衣。她背过身,望着随珠暗思,这个青年与安和侯又是什么关系? 正想着,青年已经换好衣服,对她说道,“夏大人,我只有一套衣服,没多余的给你,多担待。” 见夏云鹤不说话,青年又问,“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夏云鹤指着自己被侍卫弄脱臼的下巴,抬头示意给青年看。 “小问题。”青年说着,替她接上关节。 揉着脸颊缓解酸胀疼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舒口气,向青年道谢,“多谢卫小侯爷。” 青年一愣,看了看墙壁三个珠子,神色一松,眉宇间神情落寞,“卫家的东西,只剩这三个珠子。” 洞内寂静无声,寒意一起,夏云鹤打了个冷战,拢紧身上衣物。卫小侯爷要报仇,追着陈海洲来到禁苑,若没有他,自己今晚小命休矣。 青年叹了口气,取了个馒头,盘腿坐在草铺上,取下陶罐上的瓷碗,倒了些水,把发硬的馒头泡在碗里,等馒头泡到半软,青年慢慢吃着,两人相对无言。 昔日王侯盛宴,玉馔流水盈庭,一朝家破人亡,唯余冷水硬馍。 青年吃到一半,轻声说道,“卫斯昭。” 夏云鹤抬头看他,青年再次重复,“在下卫斯昭。卫家只余我一人。三代忠烈,换得如此下场,我要借太子伏击白泽的陷阱,诱杀陈海洲,以清朝堂之害。朝野上下均对陈海洲忌惮过甚,夏大人,听闻你算得上一个贤臣,也一定对陈海洲的威胁有所知。我愿祝你一臂之力,共攘大患。夏大人,你愿不愿意帮我?” “那陷阱里倒刺横生,人落在里面,只死无伤。” 微光映照出青年坚毅的面庞,还有眼中赴死的决绝。 …… 暴雨还在下,天空滚落道道雷霆,强光描出树木张牙舞爪的身影,一闪而过,又陷入漆黑。 和惠帝和四皇子躲在山侧开凿的小洞中,更多的人泡在雨中,天公无情,这一场雨过去,不知又要病倒多少人。 谢翼躲在一块巨石下方,旁边是李福顺。 前方杂草掩映,刚好挡住雨水。 李福顺喘着气,擦了擦额头虚汗,看向谢翼,“这么大的雨,幸亏七殿下机敏,找到个藏身的地方。不然老奴我要泡在雨水中了。就是离人群有点远,万一陛下使唤咱,也听不见。” 谢翼随便嗯了一声,本来想与先生一起匿在石下,可没看见夏云鹤,遂拉李福顺同避。现在石下颇为拥挤,如果先生在,肯定不会如此拥挤。 他轻轻叹了口气,有点烦躁,随手拔了根草叶慢慢嚼着,伤口发痒,像有小蚂蚁在咬一样,一声闷雷震得他心头发怵。 …… 雨势渐渐减弱,但还是淅淅沥沥下着。云层薄了许多,倒是能看见人影了。 太子和五皇子从鹿山山坳冒雨赶来护驾,问过皇帝安后,五皇子和万敬绕过众人,悄悄绕回白泽伏击处,他们绝不可能让太子占尽先机。 太子则和柳嵘山碰头,二人避开众人,往巨石边走了几步。太子一脚误踩在水里,牛皮猎靴防水,他才不担心会弄湿鞋子。 只是泥水溅了谢翼一脸,谢翼恨恨擦了几下,想爬出去跟太子理论。 忽听定国公柳嵘山道:“殿下,出事了,派去杀夏云鹤的那个侍卫死了,夏云鹤不知所踪。” 阴谋场 谢翼呆在原地,一股火气上涌。 脑中只剩下一句话:他的先生,被他们害死了! 李福顺扣住少年腰间,用力捂住谢翼嘴巴。别看李福顺胖点,年轻时也是练家子,巧劲一绞,把少年死死按住。 只听巨石外,荒草萋萋之处,太子责难道,“舅舅,孤不是说过,仅需在陷阱设伏,杀掉老七就行,没了老七,夏云鹤去辅佐谁,再巧施恩惠,照样俯首称臣。” “殿下,机不可失,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那侍卫信誓旦旦,说自己绝不会失手,谁知道会弄成这样。要怪,就怪那个宾客郑冕,百无一用,一个灯罩就让夏云鹤收买。更趁殿下出猎之际,借口老母生病,跑了。呸,吃老子的饭,砸老子的锅。”末了,柳嵘山一口痰狠狠啐在地上。 太子笑了声,伸手接住伞外雨珠,沉声道,“郑冕不费事,他妻儿在我们手里,用他们逼郑冕现身。若不露面,杀无赦,孤不留无用之人。” “倒是舅舅……”,他话锋一转,直指柳嵘山,“之前您可是力举夏云鹤为孤老师,现在私自派人刺杀夏云鹤,为甚?一个小小的翰林,于孤有何危害……别忘了,这次狩猎父皇放了话,白泽是瑞兽,谁得到,意味着德泽天下,对孤这个太子而言,这才是摆在明面上的威胁。” 他转头看向柳嵘山,“这个节骨眼上,舅舅偏要跟夏云鹤过不去,杀了倒好,现在人跑了,是想搅乱孤设的局吗?” 柳嵘山语气慌张,急忙回道,“殿下,臣一片赤胆忠心,没有一刻不为殿下考量。殿下年纪小,未免小看夏云鹤和夏家。夏无伤曾与太祖共举义旗,一暗一明,天下初定后,又经略边疆,夏家势力遍布大楚,不止北戎畏惧,陛下也忧心。” “十一年前夏正死后,夏家无人主事,陛下才趁机收回夏家权力,之后夏家没落。可即使如此,陛下也动不得夏家,只因夏云鹤母亲杨氏,有从龙之功,陛下登基时,杨氏曾率乡兵于反王手中救下陛下。夏云鹤是有才,可惜是夏家人,陛下不敢重用,封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京官,吊在身边,做些文书工作罢了。” “可如今不同,夏云鹤为七皇子老师,时间一长,难保二人起别的心思,若日后成势,对殿下又是一大威胁。就该趁其弱小,斩草除根。” 柳嵘山将伞往太子头顶挪了挪,任由自己半边身子被雨水打湿,“臣杀他,一为殿下铺路,二为陛下除患。夏家人丁稀薄,没了夏云鹤,再翻不起什么风浪。可惜……” 太子皱起眉头,“可惜,舅舅把事办砸了,夏云鹤不知所踪。若那侍卫愚钝,被套出话,何止你我,整个柳家都得完。父皇最善装样子,当年他对母后是情深,这些年,情分消耗殆尽,孤这个位置,老四、老五都眼巴巴望着。” 柳嵘山哼笑道:“殿下莫慌,臣已经派了死士去搜寻夏云鹤,绝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太子负手而立,沉默良久,仰天长叹,“老四说,他替孤游说夏云鹤,夏云鹤不仅不领情,还将孤与舅舅贬低一番。鹿山山高林密,正是埋骨的好地方。舅舅小心行事,别再留下把柄。” …… 巨石下,李福顺死命抱住挣扎的谢翼,等太子等人走后,他还不松手,苦口婆心劝到,“殿下呀,我的殿下呀,您先冷静,夏大人生死未卜,但老奴相信夏大人吉人自有天佑,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谢翼知道李福顺的话是在安慰他,太子他们那么狠,雨这么大,先生身子那么弱,怎么可能从他们手中囫囵逃出? 他呜呜挣扎,泪水顺着脸颊渗入李福顺指缝。 李福顺心一软,压低声音道,“宫里一直这样,当年梅夫人就这么被他们害死,殿下您都挺过来了,再熬一年多,等殿下封王出宫,去封地就藩,离他们都远点,安稳顺遂过完这辈子也就行了。” “也算——”,他惆怅地叹气,红了眼眶,“也算了了梅夫人的遗愿……殿下,柳家你斗不过的。” 谢翼闭紧眼睛点点头。 李福顺松了口气,放开手,重重喘气,他以前瘦的时候没这么吃力,上了年纪,不再练武,开始发福,稍微一动,就虚汗直冒。 这会儿更是大汗淋漓,他抬手去擦额间汗水。 谢翼一个箭步窜出巨石底,消失在雨夜。 胖太监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才开口,“完了!” 说着,用力起身,却因太胖被卡在石缝,纠缠许久,才挣扎着从石下爬出来,衣摆又被树枝刮破,冒雨奔向和惠帝藏身石洞。 顾不上整理仪容,将所听的事情,略去大半,只说夏云鹤滑落下山崖,七皇子着急,私自去找,这么大的雨,也不知二人情况如何? 和惠帝心头正烦,他总共就四个儿子,让老四和太子、老五一块去打白泽,还没说两句,老四趴在洞外干呕,再回来,青着一张脸,晕了过去。 听完李福顺说的,和惠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拨部分羽林卫去找。另外,把陈海洲叫来。” …… 一道滚雷落在树尖,电花顺着树干传入大地。 谢翼双腿一麻,摔在山坡落叶中,他狠狠一拳砸在落叶上,任由雨水灌进领口。 刚才他慌不择路,撞见陈海洲,陈海洲说指路崖边有血迹,山崖下面发现一个羽林卫的尸首。 可是,他避开众人,下到半山腰,都没看见夏云鹤。 谢翼趴在雨水里,双眼放空,望着远处黑洞洞的密林,旧忆如潮水涌来。 自从亲眼看着母亲被勒死,自己被送往北戎,他就不再相信任何人。春兰姑姑用命换了他活下来,天地虽大,可只剩他一人,他如同游魂飘荡在北戎的草原上。那天的雨也是这么大。 当得知能回楚国时,他心底毫无波动,故国是什么,他记不清,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北戎的草绿了七次,久得……让他以为自己是戎人。 直到那个人,来草原接他,正值青草转黄,那日他与羊群混在一起,裹着破皮袄,比乞丐还像乞丐。那人一身红衣傲立马上,责问北戎使臣,楚国七皇子何在。 戎人大笑,指着蓬头垢面的他,说这就是。 那人定定看着他,忽地下马步行至他面前,确认他手中皇室玉佩后,解下火红的披风绑在他身上。 他往后躲,那人微微一愣,放柔声音,说道,“殿下别怕,臣接您回家。” 扶着他上了马,在北戎众人的笑声中,那人牵着马辟开人潮,表情庄重,让出人群后,北戎人笑不出了,只听那人回头看着戎人,平静说道,“今日辱我皇子,来日定让尔等百倍奉还。” “百倍奉还……” 谢翼浑身湿透,口中喃喃自语,而后一声比一声大,“百倍奉还!” 一个鲤鱼打挺,从泥水里弹起,他哈哈大笑,胡乱抹了把脸,踉跄几步,继续往坡下走。 终有一日,他要让那些辜负过他的人百倍奉还。 …… 一道闪电照亮狭长、斜出来的石壁。 壁下有泉,雨滴叮叮咚咚打进泉眼,四周是沙沙的雨拍树叶的声音。 雨气氤氲,潮气侵体。 夏云鹤躲在石壁下,心中惆怅,这样的天气,卫斯昭让她引陈海洲来此处,剩下不用她管。 她呼了口气,抬手拭去额头薄汗,卫斯昭说等他回来再行动,可许久还不见人,四周雨势不减,密林漆黑,野物的叫声被黑夜放大,她咳嗽几声,拢紧衣服。 一阵脚踩树叶的声音传来,她心生警惕。虽是雨夜,可是山中野兽多,万一…… 夏云鹤甩甩头,将不好的念头赶出去。但还是往石壁凹陷处躲了躲。 云层更薄了些,月光透过云层照在石上。雨声渐渐小了,还是密密绵绵在下。 突然,踩枯枝的声音愈发清晰。 见状,夏云鹤屏气凝神,往暗处缩进几寸。 月光下,一个身形庞大的动物影子被拉长,头上生角,看起来骇人无比。它低头饮水。喝饱了水,又慢慢走开。 夏云鹤探出头去看,只见泉边寂静,松了口气。 忽觉头上痒痒,她伸手去挠,摸到一片温热。 抬眼,一个巨大的白色的头颅在她头顶嗅闻。 她腿一软,跌坐地上,白色巨物扬起头,后退几步,咕噜一声,歪头打量她。 此时,夏云鹤才看清这怪物。其状如鹿,通体雪白,四蹄马尾,首生白角,唯眼瞳橘红,如两团烈焰,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它看了夏云鹤一会儿,抬起前蹄,站上石壁,昂首取食石壁上的青苔。 又跳下石壁,伸长脖子喝水,舔了舔嘴唇,抖落身上雨滴,扬起四蹄,慢悠悠往林中走。 举动之间优雅又从容。 等它走远,夏云鹤才慢慢回神,她好像看见了……白泽。 在地上消化完遇见白泽的事情,她起身拍净衣衫,扶正发髻,心中谋算,等卫斯昭来了,让她带自己出去。 正闭眼揉着额头,一个湿漉漉的人扑过来抱住她。 眼泪濡湿她颈间衣领,她使劲拉开来人,迎着月光,认出是七皇子,顿时惊呼出声。 “七殿下!” 谢翼扑在夏云鹤身上不撒手,她伸手摸向谢翼额头,一片滚烫。 暗道一声糟糕,不知谢翼在雨中泡了多久,这么烧下去,得出事。 正手足无措时,卫斯昭刚好回来,看到这一幕,愣住。 夏云鹤连忙喊他帮忙,卫斯昭到底是练武之人,力气大,轻松将谢翼从她身上扒下来。 卫斯昭道:“太子等人在白泽取食之处设了陷阱,就在东面。我脚程快,一会夏大人只需要告诉他看见我,引至这里就好。照陈海洲那个尿性,肯定疯狗一样追过来。” 谢翼迷迷瞪瞪转醒,看见夏云鹤,心中一喜,又看见一个陌生人,便一拳捣向卫斯昭。 卫小侯爷轻松制住谢翼,看向夏云鹤,“这怎么处理?他好像奔着你来的。” 夏云鹤张着嘴,犹豫片刻,“这是七皇子。” “嗯?” 不等卫斯昭再反应,谢翼歪过头吼他,“恶贼,还不放了先生!” 借晨雾 卫斯昭对着谢翼脖颈一掌,少年轻哼一声,晕了过去。 他把少年推向夏云鹤,抬头望向天空,月隐浮云之上,东挂树梢,便回头看夏云鹤,“雨快歇了,我刚去林中探查,羽林卫和秘卫已经出动,正在寻找你和七殿下。” “现在差不多五更时分,再过一个时辰,天会亮,到时候再伏击陈海洲就没那么容易。”卫斯昭长揖一礼,肃穆道,“夏大人,昭此生唯余一愿,就是手刃仇人,卫氏六百三十三条性命,该让他偿还了。” 夏云鹤托着谢翼的胳膊,少年衣服潮湿,便扶着他靠上石壁,转头对卫斯昭道,“更深露重,劳烦你多照看一下他。” 说完,脱下自己的厚外衫递给卫斯昭,“你把这个给他换上,七殿下为寻我,在雨里泡了那么久,拖出病就不好了。” 谢翼悠悠转醒,有气无力看着她,听夏云鹤这么说,心中稍安,肚里想到:定国公心思歹毒,派人暗害先生,眼下先生囫囵个儿站在自己眼前,已是万幸。 他掠了眼卫斯昭,见那人等夏云鹤说完,神色凝重抱拳行礼,口中道,“夏大人,多谢成全。” 夏云鹤又来摸谢翼额头,哄他,“殿下,臣去找人,一会就回来。” 谢翼垂下眸子,默然靠在石壁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雨点小了许多,夏云鹤举袖遮住额头,准备离开。 谢翼突然喊住她,“先生别去,我躲雨时听到定国公派了死士要杀你。”语气中带了一丝哀求。 少年的心思浅露,又收了起来,看向四周,深吸一口气,说道,“这里是谷底,刚下过雨,再过段时间会起大雾,羽林卫、秘卫、死士混在一起,先生知道谁是友,谁为敌吗?” 谢翼感到额头滚烫,眼眶周围发干,可他从没有如此清醒过,开口劝道,“先生,别去。” 说完,将自己在巨石下听到的内容,如实讲给夏云鹤听。 听到七皇子的话,夏云鹤驻足沉吟,文臣争斗,历来点到为止,自入朝来,一贯小心谨慎,不曾与定国公有嫌隙,何故要治她于死地?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这边她正沉思,那边谢翼抬眸看向卫斯昭,端出皇子的派头,厉声询问,“你到底是何人?你让先生帮你做什么?” 卫斯昭摘下腰间葫芦,俯身往泉中汲水,听少年这么问,抬眼懒懒打量谢翼,自报了家门。 少年抿着唇,声色冷冽,“那是你的仇,与先生无关,何必拉先生下水。亏你还是堂堂王侯世家,祸不及他人,你为自己私仇,将先生置身险境,你……” “殿下!”谢翼说得过分,夏云鹤气急,连忙打断他,“陈海洲颠倒黑白,让无辜者蒙冤,卫氏一族三代忠烈,守的是大楚东南边境平安。今日小侯爷要以命犯险去杀陈海洲,不止私仇,更为肃清朝野。殿下不该这么说他。” “先生帮他说话!”谢翼委屈看着她,“我冒雨来寻先生,先生帮他说话!” 夏云鹤叹口气,“朝中党派林立,明枪暗箭齐发,今日定国公派侍卫杀我,若没有卫小侯爷相救,我此刻早已变成一具尸骸。” 少年剩下的委屈,被结结实实堵了回去,他懊恼地垂下头,僵了片刻,拱手向卫斯昭道歉。 卫小侯爷受了礼,二人之间的不愉快,也就此翻篇。 谢翼捡了夏云鹤的厚外衫,躲到一旁换了,只是潮气粘在他身上,回去免不了一场伤寒。这么想着,猛打几个喷嚏,他揉着鼻子,觉得脑袋更沉,昏昏欲睡。 雨歇月沉,林中一片死寂。 卫斯昭心乱如麻,他等待这个机会已久,不愿错过。 便拱手道:“既然七殿下不想夏大人涉险,我不勉强,告辞。” 说罢,就要起身前往林间,去寻仇家。 “卫小侯爷且慢!”夏云鹤赶忙叫住,她回头几步扶住谢翼,对卫斯昭道,“卫小侯爷不必心急,我们不去找陈海洲,让他自己来找我们。” “怎么讲?” 她眯起眼睛,“今年这场秋猎,当真是热闹极了。太子和柳嵘山想一石三鸟,除掉七殿下与我,拿到白泽。五皇子有万敬相助,为保万家必不会让出白泽。而四皇子,装病躲在背后,只待众人相斗正酣,再出面攻讦太子陷害兄弟,顺便获得白泽,他就一定会让今天的场面越乱越好。” 卫斯昭道:“纵然夏大人分析透彻,于我报仇又有何助?” 林中间或传来几声唧唧声,在山谷中回荡。 “众人皆以为自己能掌握局势,熟不知‘势’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今年这场秋猎,陛下在背后掌局,他要杀万家外戚威风,就绝不会让五皇子得到白泽。为以防万一,必然派人阻止五皇子捕获白泽。被派遣的这个人,一定是皇帝的心腹。卫小侯爷不妨猜猜,这个人会是谁?” 卫斯昭皱起眉头,“我又没见过皇帝,我怎么知道他的心腹是谁?” 谢翼靠在她肩头,睁开眼,“陈海洲。陈大人是父皇心腹,这种事情,父皇只会派他去。” 夏云鹤笑了,“卫小侯爷,懂了吗?” 却见卫斯昭摇了摇头,尝试着猜测,“你是说,陈海洲会去找五皇子?” “不,陈海洲不会去找五皇子,而会守在捕猎陷阱口。静待白泽跳入陷阱,再赶走五皇子。” 卫斯昭叹口气,“夏大人,山林广袤,白泽何在?我们又怎么能捕获它?” 夏云鹤仰头大笑,“白泽在哪不重要,陷阱设在哪里,各方人马就会聚合在哪里。” “小侯爷的仇就在哪里可以报。” 她看向黑茫茫的山林,扶住谢翼,眼中一片清明,“我们只需借一场大雾。” …… 雾气渐渐升起,卫斯昭翻上一棵繁盛的树木,悄无声息靠近了猎捕白泽的陷阱。 另一面,夏云鹤扶着谢翼也来到这里。有卫斯昭指路,他们二人顺利避开柳嵘山的死士。只是山路并不好走,还拖着发烧的谢翼,她颇为吃力。 五皇子谢宣正率领手下埋伏在陷阱两侧,忽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以为是白泽,精神为之一振,吩咐手下打起精神,趁雾气尚未散开,将白泽赶往陷阱中。 众人领了命,往动静处寻去。 雾气弥漫,露珠结在草叶尖,待他们拨开杂草,夏云鹤一把拉住来人手腕,连呼救命。 看清是夏翰林和七皇子后,众人七手八脚把二人从草丛中捞出来。派人通报五皇子。 五皇子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皱着眉头发懵,万敬回去处理万无白了,暂时不在,他一时拿不准主意,左右看了看,招手问报信的,“你说,老七和夏大人是不是来争白泽的?” 手下人挠挠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晓。 挥手打发人下去,五皇子暗自思量,又有人来报皇帝消息,五皇子听完,顿时长舒一口气,明白了这二人是被逼到这里。便回禀使者,他刚救下二人,让父皇不要担心,然后打发人回去了。 五皇子当即决定去会一会夏云鹤与七皇子。 …… 到了帐外,他不许人通报,贴着门侧,悄悄将帘微掀一条缝,只见七皇子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夏云鹤坐在榻前,捧着一碗姜汤慢慢啜饮。后者虽略有狼狈,形容还算整齐,不像滑落山崖、生死不明的样子,反倒是老七,受过大难似的。 夏云鹤咳嗽了两声,五皇子一惊,心中思量了一场,笑呵呵进了帐内。 “夏大人,快坐着,听说夏大人滑下山崖,幸有神灵保佑,如今是完好无损回来了。只是老七,怎么……” 夏云鹤看他一眼,笑将起来道:“我是滑下山崖不假,可是被一只似鹿非鹿、通体如雪的动物救了。七殿下在山上看不见我,下到谷底来寻,在雨中泡了许久,烧得糊涂。我二人一路跌跌撞撞,幸得五皇子相救,臣实在是感激不尽。” 五皇子道:“举手之劳,夏大人可看清是谁害你?” “天黑风大,哪里晓得。”夏云鹤摇摇头,忽地轻拍几下额,故意说道,“五殿下,不说这个了。多亏白泽指引方向,我们也是一路跟来,才碰上五皇子的。” “白泽?你当真看见白泽了?它在哪?” 五皇子双眼发亮,一把攥住夏云鹤的手腕,连声发问。帐中静了片刻,他恍然意识到自己逾矩,便撒开手,笑着遮掩,“夏大人莫怪,孤就是随便一问,没别的意思。” 夏云鹤放下碗,揉了揉腕子,笑着应付,直说白泽就消失在附近,惹得五皇子心花怒放,连说五个好,来回在帐中踱步,一砸拳头,挥手叫人,“去,不必等万表兄来了,趁现在召集人马,追捕白泽。” 侍从犹豫片刻,支支吾吾不言。 五皇子见状,打发人去了帐外,与夏云鹤告别。 一到外面,他看向侍从道,“怎么了?” 侍从道:“殿下,现在起雾了,根本看不清路在哪里,上哪去追白泽?不如等雾气散了,再抓也不迟。” “废物,白泽会乖乖等你来抓吗?过了这一阵,又要蹲多少天,你知道会生出怎样的变数。还不快去。” 他叉起腰,万敬总在背后嫌弃他太笨,今儿得了夏云鹤的消息,等抓到白泽,他要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帐内,夏云鹤替谢翼掖好被角,咳嗽几声,挑起帐帘,发现人都动了起来,便问旁边侍卫发生了何事? 侍卫看她一眼,沉声道,“夏大人莫打听,安静待在帐篷内。五殿下保七殿下与您的安全。” 她放下帘,坐回榻边,伸手去摸七皇子额头,还是一片滚烫,便问侍卫要了一盆水和一条毛巾,道了谢,坐在榻边替谢翼降温。 抛了一个空饵,鱼儿上了钩……接下来,就看陈海洲是不是真如他自己所说,一心一意为皇帝卖命了。 犬蛟斗 林间雾气弥漫,如水墨泼洒,山野河川皆隐于白茫茫之中。 湿重的雾气,化成细小的水滴,挂在衣服上,粘在脸颊上,腻乎乎的,并不舒服。 卫斯昭藏于陷阱旁的树上,周围的地形,他从行猎开始前就摸清了,心中却担心夏云鹤猜测,陈海洲会在此埋伏,到底是真是假? 天还未亮,浓稠的雾气裹住卫斯昭,让他更加无处着力。 正想着,树下传来动静,他迅速调整呼吸,伏在树间屏息凝神。 一人道:“陈爷,太子不是已经捉住了白泽?五殿下这又唱的哪一出?雾这般浓,万一真让五殿下得了先手,陛下怪罪下来……我们又当如何处置?” 卫斯昭心头一喜,从袖中一寸一寸摸出匕首,仇人就在树下,卫家的仇终于要报了! 树下却没了声,他低头细听,过了好一会儿,陈海洲才说话。 “那陷阱中什么都没有,太子说什么,轮不到你我置喙。白泽力气大,五殿下必驱其入陷阱,以便捉拿。我等守于此处,只要白泽现身,截住五皇子即可。” 另一人道:“那白泽怎么办?” 陈海洲道:“只需拦住五皇子,别的不管。” 众人齐齐唱了个喏,便收敛气息,隐匿在雾气中,不再出声。 卫斯昭听了一通众人谈话,兀自惊讶,陈海洲所讲的,竟与夏云鹤所猜丝毫不差。 不远处传来人声,喧喧嚷嚷,是在找白泽,卫斯昭冷笑一声,故意折断一股小细枝,弄出声响,往地上一扔。 树下几人一顿,陈海洲忽觉脖间冷飕飕的,未经思索,身子一滚,其原位置已钉匕首,短小而锋利。 他反手往树影间甩了三枚飞镖,抬头望向上方,雾气弥漫,天光未明,隐隐约约瞥见一个黑影快速一闪。 是那个刺客! “追,别放跑了他!”陈海洲激动得大喝。 “这——陈爷,陷阱这边?” 他略微思索,“留二人在此,其余跟我追那个贼,别放跑了他!” 见陈海洲发了狠,秘卫们只得领了命,在黑漆漆的林间摸索前行。 还未走多远,便与五皇子的人马撞个正着。 卫斯昭身影轻盈,利用浓雾为蔽,跃树穿行,悄没声息混入五皇子的队伍。 五皇子先出了声,“什么人!” 不给众人反应时间,卫斯昭高声疾呼,“有人偷袭!” 双方剑拔弩张,五皇子厉声道,“把他们抓起来。” 不知谁先动了手,刀剑相交的金属声在雾中回荡,剑光闪烁,血花飞溅,尚未来得及辨别敌我,地上已躺下几名身影。雾霭笼罩,两队混战,打了个地覆天翻。 陈海洲一行便服简装,难以抗衡甲胄齐全的侍卫,转瞬败退,只得往来路退守。 “五殿下,快停手,是臣。”他捂着受伤的小臂,用尽力气喊道。 可惜声音被淹没在刀剑碰撞中,陈海洲又提高声量,“五殿下,臣是左佥都御史陈海洲。” 忽地,他心头一紧,身后响起一个平静略带寒意的声音,“找的就是你。” 不待反应,背后有人一脚,将陈海洲踹进了陷阱中。 只听一声惨叫,再没了声。 …… 五皇子一愣,呵止众人,命探查陷阱。未几,回报者称,陷阱中的正是左佥都御史。 他眼前一黑,呼了口气,命人把陈海洲捞上来。 五皇子不由暗自庆幸,太子在陷阱中布满倒刺,要捕白泽。可白泽是瑞兽,能将死物呈给皇帝吗?得亏他命人偷偷拔了那些倒刺……本来想活捉白泽,未曾想陈海洲掉里面,也算他命大,如果真是倒刺横生,必死无疑。 落入三米深的坑中,陈海洲摔折了右腿骨,被抬上来后,意识还算清醒。 扫了一圈人,他将视线定格在五皇子脸上,挣扎着说道,“五殿下,你的人里面有个刺客。” “刺客?”,一听这话,五皇子顿时火大,“哪里来的刺客?陈大人红口白牙,随便一说,孤就成藏匿刺客之人了?” 林间一时鸦雀无声,陈海洲咬咬牙,心中可恨那个小贼,三番五次找他麻烦,却惧于皇子威势,不得不垂下眼睑,放低声音,道,“臣不敢。” “哼。”,五皇子睥睨众人,“送陈大人回去吧,孤还忙着呢。” “且慢!”陈海洲再次挣扎。 “嗯?陈大人,又有何事?”五皇子看向陈海洲,心中起疑,“陈大人不守在父皇身边,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气氛凝滞,众秘卫相互望了几眼,低头不语。 “你,”五皇子随手指着一人,“你们跟着陈大人,来这里做什么?说。” 陈海洲抢先道,“五殿下,今天的事,是有人故意捣鬼,引起我们争斗。” “我看是你在捣鬼。打从下河村那事开始,你就一直与孤作对,今天莫非有意挑衅?”,五皇子一拍巴掌,“你不会是想夺白泽吧?来人,把他们押回营去。” “谁敢!”秘卫们齐齐亮了刀。 五皇子哼笑两声,握紧剑鞘,“好大的胆子,一个小小的御史,也敢对皇子不敬。” 天将明未明,大雾依旧浓稠,双方人马僵持不让。 正在此时,一声空灵悠长的鸣叫打破寂静,响彻整个山谷。 是白泽。 众人皆恍神,五皇子率先反应过来,嗤笑一声,“别管他们,我们走。等捉到白泽,跟父皇邀赏去。” 他整顿完备人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进发。 卫斯昭潜藏林间,侧耳聆听众议,见陈海洲尚在人世,心有不甘,却无奈目睹秘卫携其离去。 那陷阱本置倒刺,现在却没了,让陈海洲捡了一命,他心中愈发惆怅,家族六百三十三口之冤,何时方能昭雪? …… 营帐内。 夏云鹤隐约听见一声悠长的鸣叫,帐外纷扰不已,“白泽,是白泽”的呼声此起彼伏,她出帐询问守卫,证实并非幻听,果真是白泽。 回到帐内,七皇子醒了过来,撩起袖子,拆了纱布,径直往皮肉外翻的伤口抓挠,迷迷糊糊不甚清醒。 她握紧七皇子手腕,阻止少年触碰伤口,谢翼把额贴上她手掌,呜咽不已,到底还是个孩子,夏云鹤道,“殿下,歇着吧,这里没什么事。” 谢翼睁眼看她,拉着她的手不撒开。哄着七皇子躺下,换了一次又一次湿巾,触额觉热已退,夏云鹤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刚坐下,又听见外面人马嘶鸣,一道尖细的声音唱道,“陛下驾到”。 原来,是和惠帝来了。 起身见了圣驾,柳嵘山陪着皇帝,还是笑眯眯的模样,同她客气打招呼。 和惠帝摸了摸七皇子额头,看向她,“逸之,你真是福大命大,还好,还好啊。” 夏云鹤忙称是托陛下之福,说了几句闲话,皇帝问营地万参军,工部尚书万敬去哪了? 万参军哪知道工部尚书的去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柳嵘山道:“刚才还看见过万尚书,下了一场雨,倒是不见他了。” “报——”一传令官手执木牌来到帐外。 得了令,入了帐,传令官道,“山坡上发现万将军尸体。” “哪个万将军?” “万无白,万将军。” 和惠帝沉默不语,忽地冷哼一声,面色铁青,“先是死了一个害夏逸之的侍卫,这会儿又死了一个万将军,来人,去把万尚书请来。” 夏云鹤垂眸,若不是卫斯昭救她,她也会曝尸荒野。 在此间隙,柳嵘山看向夏云鹤,故意问道,“逸之,你看清谁把你推下山崖了吗?” “夜黑风高,未曾看清。幸有白泽相助,臣,才得以再见陛下。” “可那人喉咙上有道剑伤,白泽是兽,也会使剑吗?”柳嵘山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进一步逼问。 夏云鹤摇了摇头,“这个我不知道,或许,是派他来的那个人杀人灭口呢?” 她脑中一转,看向皇帝,拱手道,“臣奏请陛下,此事一定要彻查。何人如此大胆,敢在秋猎中谋害朝廷官员。” 柳嵘山抢先一步,“臣愿代理此事,逸之放心,谁敢害你,老夫第一个不能饶他。” 和惠帝不动声色,“就依柳卿所言。” 说罢,众人随皇帝移步中军大帐。 …… 林中此刻,太子与五皇子的人马,皆随着叫声搜寻白泽。 瑞兽就在不远的前方,陷阱反而成了摆设。 一人喊道:“白泽就在那里!” “不,又在那里!” “不对不对,它又跑到右边了!” 两队人马在大雾弥漫的林中左转右转,迎面撞上。 双方都知晓对方意图,见面便势同水火,闹将起来。 五皇子骂骂咧咧道:“太子富有四海,还在乎一只白泽吗?” “五弟,有些东西不能给你。”太子笑眯眯回答,却寸步不让。 五皇子抽出长剑,道,“人这么多,惊诧了白泽怎么办?太子何不令众退去,你我兄弟二人较量一番。胜者得白泽。” 太子自幼与五皇子一块长大,深知其好勇斗狠,断不愿与之比武。 犹豫间,又有人喊道,“白泽困在陷阱中了。” 两队人马又慌忙拨转脚头,匆匆向陷阱奔,中间免不得新一番勾心斗角。 …… 到了地方,天光大亮,雾气渐散,陷阱中空空如也,众人惊惧。 纷纷咎问谁传的话,这事哪问得明白,相互推诿,乱糟一团,恰如此刻太子与五皇子的心情。 “呦——” 一声空灵嘹亮的声音,从天际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 指路崖上,红日初升处,一只通体雪白、长角四蹄的动物,静静望着众人。 它气势昂扬,金灿灿的光芒映照下,竟分辨不出它究竟来自何处。 众人一时呆在原地。 白泽在朝阳中喷吐雾气,竖瞳漠然瞥向众人,接着甩开四蹄,带着金光,消失在山顶。 只余下两声宛如嘲笑般的“吼”声,在风中飘荡。 五皇子崩溃大喊,“我的白泽!” 说着,搭箭去射,“嗖嗖”几声箭响,毫无意外,全部落空。 苍穹澄碧,水洗过的山峦清新怡人,留给五皇子和太子的,反是一地尘埃。 五皇子一抹鼻子,对太子道,“走!我们去找父皇评理!” 厦将倾 四周营帐林立,旌旗飘扬。 有兵士巡逻的脚步声,偶尔传来几声马嘶。 中军帐内。 众人肃穆。 和惠帝坐在案后,神色淡然,叫人猜不出心里所想。 “万无白被人勒死在坡下,万卿可知晓?”,皇帝未抬眼皮,说出的话如同刀子一样,又冷又硬。 柳嵘山交手立在皇帝右侧,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万敬,转过眼。 万敬年逾四十,平日算得上风致洒然,今儿跪在阶下,早没了往日的气派稳重,额角的汗珠滚入鬓毛,战战兢兢不敢搭话。 “哼!”皇帝指向传令官,“你把万无白怎么死的,念给他听。” 传令官领了命,竹筒倒豆子似地,一刻不停说道,“万将军被人挟至落凤坡,用一指宽的麻绳勒住脖子,待其无法反抗时,又用短匕首补刀,死后,被人推下陡坡。” 帐内众人静默无声,只有和惠帝愤怒的声音响起。 “万家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五皇子僵立一旁,垂首不语。他与太子一进帐,就碰上父皇诘问万敬。万家为他母家,他此刻心中慌乱,早没了和太子争辩的勇气,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李福顺呈上一摞奏折,和惠帝蔑了一眼,吩咐道,“把奏折给他看看,从去年夏汛修筑河堤,到江东冬季雹雨,万家干了些什么?真以为朕蒙在鼓里?” 夏云鹤安静听着,万家为外戚,近年权势滔天,内里污秽难掩。皇帝今日做派,说明万家已是日薄西山,大厦将倾之势。 阶下跪着万尚书,只见他抖着手接过折子,颤巍巍打开,豆大的汗珠砸到地上,忽地,伏在地上,大呼冤枉。 皇帝不徐不疾,从容说道,“万无白朕尚未提审,如何死在狱外,在鹿山落凤坡遭人勒毙。昨夜,你既不在朕身边,亦未侍于五皇子身侧,你去了何处?” “陛下,臣,臣冤枉。白弟乃臣至亲,臣怎会做出那等禽兽不如的事情?” 万敬声声如泣,“臣是找过族弟不假,可是因念及夜间寒冷,给他送了几件厚衣服。这几日一直随五殿下追捕白泽,昨夜方闲,送衣后即返。趋往五殿下处,不料闻族弟噩耗。” 和惠帝默了一会儿,摩挲着手掌,看向柳嵘山,“送衣服?定国公说说,这合规矩吗?” 柳嵘山转头瞥向万敬,“早不送,晚不送,偏偏昨夜去送,万尚书的借口,未免太过拙劣。” “陛下。”,万敬满眼悲切,“族弟习武,远胜常人。传令官笃定族弟被勒死在坡下,谁会随身携带绳子?夜里那么大的风如何站得住?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怎么做得到?” 万敬这一番话,鞭辟入里,叫在场众人不由怀疑,万无白真正的死因。 就在众人沉思之际,五皇子道,“父皇,昨夜雨停,万尚书是一个人走的,走的时候,确实带了几件衣服。” 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柳嵘山上前,拱手道,“陛下,何不召顺天府尹鲁兆兴前来,他是刑狱推官出身,处理这种案件手到擒来,届时真相自明。” 柳嵘山言罢,和惠帝未发一词,仅抬眸环视众人,目光最终停在夏云鹤脸上,问道,“逸之,你对此事怎么看待?” 夏云鹤本来站在外侧,不引人注目。被和惠帝点名后,众人的目光聚到她身上。迫于情势,她迈步上前,拱手而对曰,“陛下,此事牵涉人命,且万尚书乃二品重臣,更应谨慎处理。鹿山林密,一夜连毙二人性命,恐刺客横行,为王驾安全,宜速返宫。回宫后,再将此案移交顺天府查办,以正万将军之冤。” 皇帝拖长调子嗯了一声,命人好生看管万敬,一切待回宫后再做打算。 和惠帝目光又转向太子、五皇子二人,“你二人可抓到白泽了?” “父皇,本来是抓到了白泽,儿臣细想了想,白泽是瑞兽,既是瑞兽,自有灵性,抓不如放,五弟也同意儿臣的看法,便放了白泽归林。”太子说着,看了一眼五皇子,面不改色。 白泽的鸣叫,不止太子、五皇子听到,未参与狩猎者亦然。太子以此言对,和惠帝眯起眼眸,略带疑问,“老五,当真?” 五皇子正在忧虑万家今后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听见和惠帝发问,连忙道,“是是是,太子说得极是。” 和惠帝敛起眉目,又听太子道,“儿臣还有一个建议。” “讲。” “放了白泽后,它又现身在山顶,何不在山麓建造一座白泽庙,进行祭祀?一来昭示皇恩浩荡,二来祈佑白泽庇护楚地风调雨顺。” 太子言辞妥当,举措周详。和惠帝闻之,欣然允诺,“便依太子之策,柳卿施行。” …… 今年秋猎,事态发展至此,众人无不忧心忡忡,皇帝兴致也不高,便发了令,早早回了营地。 几位皇子,或生病的,或避嫌的,猎获寥寥。和惠帝览册,见零星记录,遂命几名将军猎了些兔、雉、鹿、獐等,以充记录。 回营第五日后,皇帝下令翌日回宫。 诸事忙毕,得了半日空闲,夏云鹤出帐散心。忽见陈海洲由人搀扶,自和惠帝帐中而出。她以为自己眼花,揉了半天眼睛,回神发现陈海洲盯着她,闲聊几句后,陈海洲被人扶下去休息。 夏云鹤心中纳罕,兀自躲到营外思考。按理说,卫斯昭武功高强,怎么会失手?现在陈海洲还活着,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立在树下,环抱双臂沉思,一颗石子忽落在她肩头。 回头去看,四下无人,卫斯昭的声音从树上传来,“夏大人,我在树上,莫抬头望。” 夏云鹤环顾四周,见没人注视她这面,便客气招呼,“卫小侯爷。” 卫斯昭伏在树上,道,“夏大人,那陷阱中不知被谁拔了倒刺,陈海洲保下一命。营中守卫太多,我寻不到机会告诉你。今日幸而夏大人出营,我特意与您说一声,上都我是待不成了,待秋猎结束,陈海洲定然再次搜寻,明日,我便要离开上都城。” “报仇这事,”,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十年不晚。” 知晓了陈海洲为何还活着的真相,夏云鹤沉吟道,“卫小侯爷,有一事还求你多留心。” “何事?” “郑冕先生和他家人的安全,郑先生被卷入纷争,定国公欲对其家人不利。太子一派视人命如草芥,某思前想后,此事不能不管。”夏云鹤缓了缓,继续说道,“望卫小侯爷赴鄞郡,转告傅三爷,后续自有其料理。” 夏云鹤又道,“按理,此事不应劳烦小侯爷。只是夏家式微,近日观小侯爷的作为,是侠义之人,故冒险相求。若卫小侯爷不便,我亦不强求,权当妄言。” 林间悄寂无声,想来卫斯昭并不愿意管这事。也是,他自身都难保,哪有功夫管这事情。她叹口气,道了声“保重”,欲举步往回走,树上突然传来一声“好”。 “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知道言必行,行必果,我既答应夏大人这件事,自不会食言。” …… 秋狝以篝火开头,自然也以篝火结束。 是夜,营地燃起大大小小的篝火,众人一片欢声笑语,金秋野物肥美,猎来的獐肉、鹿肉,经过烹制,味美多汁,鲜嫩不柴。 夏云鹤心事重重,食欲不振,仅举箸浅尝,即感腥膻难当,遂搁筷离席,独自前往林中透气。 秋风送爽,林梢簌簌,似低声共诉心事。 忽有人拍了拍她,转身回头,见七皇子谢翼,夏云鹤行了礼,问七皇子伤势如何。言未几,林影微动,复来两人。 居然是五皇子与万敬。 她眯起眼睛,万敬应该被羽林卫看管着,怎会来到此处? 谢翼悄悄攥紧她的手,夏云鹤示意其噤声。 只见五皇子道:“那药不怎么管用,顶多放倒守卫半个时辰。长话短说。孤问你,当真是你杀了万无白?” 万敬一脸无奈,“殿下,您把臣拉出来就为问这些?” “不必说那么多,孤只问你,你有没有杀万无白?” “陛下两只眼睛都盯着万家,臣是疯了不成?” “不是你,那就是有人嫁祸万家了。你可知道是谁要嫁祸万家?” 这话一出,万敬瞬间沉默。 隔了好久,万敬举目四顾,夏云鹤与谢翼不觉收敛呼吸。万敬见无旁人,低声对五皇子道,“臣那日赠给万无白毒药,令其必要时自裁,今万无白身死,药不翼而飞。殿下务必查明药落在何处,或为人所窃,以绝后患。” 他深吸一口气,紧握五皇子谢宣肩臂,语重心长地说,“此事关乎万家命运,殿下当慎之又慎。等殿下出宫开府,万家还得靠您。” 五皇子推开万敬,“孤知道,要不是太子,孤早就捉住白泽了。” 万敬叹了口气,“殿下,此事与白泽无关。唉,罢了,殿下一定要弄清楚那包药的去向。若落到陛下手里,万家危矣。” 二人长吁短叹,离开了此处。 …… 夏云鹤和谢翼刚松了精神,四皇子的声音又叫两人心头揪紧。 “增喜,过几天,孤向父皇辞行,上都这个是非地,待不下去了。万敬刚说的毒药,须在启程远州前寻得。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主子放心。” 四皇子道:“你若如昔日监视老七般,在帐外贪睡误事,孤必不轻饶。” 等四皇子和增喜走后,夏云鹤、谢翼沉默良久,林幽草茂,夜半密谋者数人,久待无人,夏云鹤心始宽。忽觉脚下触物,移步拾之,一小纸包,上面沾了点点血迹。 她心中一动,拆开纸包,发现是一些白色粉末,欲嗅之,谢翼拦住她。 “先生,这是北戎的狼毒花研磨的毒药,别闻。会致幻。” “殿下怎么知道?” 谢翼道:“绑我去下河村的内侍,所用即此,我认得。” 闻此,夏云鹤收了药包,她俯下身,借着月光,细细查看树丛,果然,在草叶上发现发黑的血迹。 这里才是万无白真正死亡之处…… 风再起 时如流水,倏忽而过。 万无白死证无果,此事稀里糊涂,不了了之,无人再提。万敬虽无事,却迁任太常卿一职。 自秋狝一事后,万家略有收敛,上都勉强算相安无事。 可是常言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好不容易吹起来的风,自有人不甘寂寞。 事情出在五皇子身上。 残年将尽,五皇子被封定王,又值和惠帝寿宴,两件事撞一块,都城格外喜庆。若热热闹闹、顺顺利利办,也就过去了,偏偏巧之又巧。 定王出宫那日,陈海洲恰好奉皇命候在东侧门,定王从此门出,一眼便看见陈海洲,鹿山旧事涌上心头,便举步拦在陈面前,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言辞中多抱怨不满。 周围侍宦听后直皱眉头,委婉提醒定王几句,反遭训斥,如此,没人再敢上前阻拦。 陈海洲乃四品左佥都御史,定王此举无异于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定王贴身内侍遣了个腿脚快的小宦官,去向万贵妃通禀此事。没等来贵妃,事态反而更加恶化。 陈海洲垂首不语,这副态度惹恼了定王,揪着手下人就要痛打陈海洲。开始,陈海洲只避不还手,闪躲之间,定王见陈步态不稳,命人击其尚未痊愈的右腿。 陈海洲几个闪转腾挪躲开,定王气急,亲自踹向陈,然一脚踏空,自扑于泥雪中。陈海洲行完礼,入宫去了,徒留定王等人呼天抢地。 事后,万贵妃责问定王内侍,才得知自从那天后,谁也再没见过报信的小宦官。 贵妃心下忧虑,没几日又闻永巷井中捞上来一泡发的人,辨认后,正是报信人。 万贵妃当即就病了,夜召定王入宫侍疾,定王得了皇帝恩准,特留上都,就番之事,往后延宕。 吵吵嚷嚷,过去近一年时光。定王在此期间,借陈海洲行为不端,多次上书皇帝,附和者颇多,在朝野博了个敢谏之名。 万贵妃刻意笼络的陈海洲,在五皇子连番作妖下,越踹越远,二人的梁子也越结越大,一个惹不得,一个动不得,朝堂上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一面是五皇子在朝堂蒸蒸日上,一面是万敬处事愈发低调。 万敬私下遍寻药包不得,暗中祈祷老天保佑,殊不知是夏云鹤听了一番林中谋略,拾取药包匿而不言。 …… 上都城每日走马观灯,各色人物轮番上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觉又过三百六十日。 这天是十月初十,昨夜子时交小雪节气,空降一场新雪,翌日,满城银装素裹,天地纯净。 夏宅内。 冬阳懒散,斜照窗棂,薄雾熏得房屋昏醉,连窗纸也笼上一层雾气。 今日夏云鹤休沐,她挑开帘,搬个方杌凳,歇在檐下,怀抱木匣,脚边放着烧红的炭盆,她就着炭火,一张一张烧匣中废纸,待烧完,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从匣中显露。 她看着纸包,忆起是秋猎拾到的毒药。 藏在心底的疑问又疯长出来,狼毒在北戎都算罕见,万家如何得之?万无白在西北沈老将军麾下做了什么?为何一听五皇子的话,就会在宴会上晕倒? 万家的事本与她无关,这个难处理的药包,反倒成了她心头一根刺。 她拆开纸包,轻捻一撮,摩挲粉末,臻娘看见,忙奔过来,俯身擦净她指尖毒药,说道狼毒容易致幻,公子小心。 夏云鹤诧异,问臻娘从何处知道的,臻娘皱眉思索了一会,摇头说记不得了,或是从什么草木典籍中看来的。 还以为臻娘知道些什么……夏云鹤笑了笑,包好药包,收回匣中,抱着木匣思考如何处理药包妥帖,忽觉肩头一沉,白色狐裘大氅披到身上,她扶着臻娘的手起身。 臻娘道:“公子,三爷半月前来信,那边诸事已毕,我估摸着这几日人也该回来了。” “一年又半载……”,夏云鹤望着天空,喃喃自语。 傅三爷去了边城整整一年半时间。 她回头对臻娘道:“你去准备吧。再过半月是万寿节,我去墨柏先生处淘几幅字。” 臻娘应了一声,两人各自忙开。 …… 夏云鹤收拾妥当,揣着袖炉开门,迎面与三娘撞个满怀。 三娘一把扶住她,略带歉意笑道,“瞧我,看戏忘了行迹,没头没脑撞上公子,实在该打。” 夏云鹤笑着说了声不打紧,理好衣服,只听三娘叽叽喳喳找臻娘说戏。 “好姐姐,最近从榆眉来了个戏班,新鲜的唱词,以前都没听过,改天同往可好……” …… 出了深巷,步至街口,三娘声音消失在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市井喧嚣之声。 街上人潮如织,往来熙攘,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吃穿用度,各色杂货……灯笼,爆竹,糖人,手彩……街角酒肆酒招飞扬,陈酿飘香,吸引众人排队沽酒,一派升平景象。 绕到河坊街背街,墨柏斋如同往常一般静谧,斋内坐的不是墨柏先生,而是许行。 夏云鹤行了礼,选了一沓棉料、一沓毛边宣纸。 驻足看了许行给周围街坊写的对子,字体刚劲,又婉转风流,是其本来的字体。 寒暄几句,许行情绪低落,夏云鹤问他怎么了。 许行哀叹几口气,道,“夏大人,岁月流转,我恐自己稀里糊涂地,行尸走肉般葬了骨。” 他举袖拭泪,把桌上写好的对子拂到一边,另取了张纸,一字一顿,落下两行字。 “狂风乱作雨初歇,残红染尘不肯眠。” “我幼时家境殷实,后来迭遭屈官司,家道消乏。至十六岁,父亲病亡,留我一人在世,如今书读不成,业无处立……”许行几度哽咽,“人,人也似伥鬼,枉活世上。外人骂得难听。夏大人,我这些话不敢给伯伯说,只合告诉你一人。若哪日我去了,夏大人好歹算我一知己。” 听完许行说的,夏云鹤心中难受,暗叹口气,不敢随便安慰,低头看了一遍许行写的字,只在一旁低声说道,“好字。” 忽然一道炸雷在门外响起,“天大地大,你算哪门子知己!” 这声音青涩沙哑,震得斋内两人哑了声音,许行僵住拭泪的动作,眼角犹挂泪珠,呆愣望向门口。 夏云鹤揉揉眉头,心中暗道:年初冬,七皇子封秦王,出宫开府,每次她出行,就会碰见,就没见过这么巧的。 抬头,见七皇子立于门首,身着蓝锦,披玄色暗金花鸟纹大氅,顶束玉冠,腰挂羊脂白玉,挺拔傲气,轻提袍裾,迈步入内,王侯之气蕴藏。 她忙起身见礼,许行亦起身行礼,称呼道,秦王。 谢翼抿唇笑,“孤今日无事,想着随处逛逛,不巧,听见许先生高论知音。孤一时性急,冲撞了许先生,还望海涵。只是觉得要论知己,非得如子期逝,伯牙摔琴之交乎?许先生此言,未免轻率。” 许行面上煞白,后背冷汗直冒,讪笑几声,连声称是,又夸秦王才识过人,风姿卓越。 夏云鹤欲问许行,陈海洲之事,奈何谢翼阻在一旁,只得闲话诗词,言宅中有事,借故离去。 待辞别许行,夏云鹤抱两沓宣纸往巷外走,谢翼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先生呼唤。 快到巷口,少年快步拦住她,“先生!” 扑面一股浓烈的兰芝香气,呛得夏云鹤连退几步。她停住脚步,上下打量谢翼,少年个头窜得飞快,已超过她,昔日未觉,今朝抬目,少年风流,哪有个前世的将军样,宛然都城中斗鸡走狗的纨绔。 她扫了一圈周围,见又没侍卫跟着谢翼,觉得他愈发惫赖,便问道,“殿下,侍卫呢?” “出来时,我没让他们跟着。”少年弯起眼睛笑。 只有一笑,能与印象中的少年将军重叠,她心下自责,好好的将军之才,养成如今这副模样,简直罪过。 便正色道:“殿下,您已封王,不可再任性胡闹,臣看,您该好好练武,去去身上的脂粉气。如今这般,像什么样子?” 说完,也不理他,独自沿街往宅中走去。 到宅外,谢翼居然跟了过来,甚是委屈地看她。 “先生对我说的话,字字如刀,对那个许行说的话,温言软语,是何道理?” 夏云鹤蔑他一眼,敲开宅门,提袍进院。 谢翼不依不饶,追到屋内,“先生不过与许行才见了两三面,难道真要与他做知己?” 听他满口胡言,夏云鹤气上加气,放下宣纸,回道,“殿下在门外趴了多久,才将我说的几句客套话都听了去,一个男儿家,不说举止大方,偏偏臣每次外出,可巧就遇见殿下,不是‘刚好’,就是‘碰巧’,天底下就这么多可巧的事情,全让殿下一人撞见。这又是何道理?” 臻娘、三娘见状,只得关了院门,偷偷趴在窗边听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从未见秦王与夏云鹤争执,她们也不敢上前劝解。 屋内还在吵。 “先生每次外出,只去墨柏斋,我怎么不能是‘碰巧’?许行还要引先生为知己,我不能气?不能恼?若非他昔日收留之恩,我还要揍他。” 夏云鹤怒极反笑,“殿下不思己过,反强加他人之罪,是哪本书教的道理?殿下找来,让臣也好好拜读一番。” 谢翼一时哑口,夏云鹤继续道,“殿下如今封了王,长大了,臣才疏学浅,不敢再冒认殿下先生,还请殿下快快离去吧。” “先生这又是什么话!他不过一个外人,见了才五面,先生却要因他,与我断绝情分……” 臻娘连忙进屋,拉过谢翼,不让他再说,回头劝夏云鹤,“公子出门时好好的,回来动这么大气性作甚,一样话百样说,什么过不去,非要这般吵嚷。” 屋中静悄悄,夏云鹤平了心中气,垂眸轻斥道,“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她吸了口气,低声道,“殿下若要做斗鸡走犬之人,安稳过一生,不妨弃我如路人,余亦无以为教。若心存先生之谊,就洗去这一身呛人的脂粉味。” 假纨绔 谢翼离开后,臻娘叹了口气,看夏云鹤面色稍好些,才说道,“公子,秦王封王不久,毕竟还是个孩子,爱闹爱玩也正常,您那些话说得太重了。” 夏云鹤斜靠门边,望着宅门方向,久久不语。 侧屋房门“吱呀”一声,三娘敲了两下门框,招呼臻娘过去,两人贴耳私语片刻,又分开各忙各的。 夏云鹤抬头望了会儿檐上雪,呼一口气,回屋取了琴和团花软椅垫,盘腿坐于檐下,琴置于膝上,调拨琴弦。 世事变幻无常,唯琴音寄幽思。 她轻起左手,按住琴弦徐徐下滑,右手拨出一个清亮的音,由实到虚,由重到轻,渐渐趋向空灵。俗世纷扰、名利纠葛瞬间如潮水退去,只余圆润的琴音在天地流淌,浸湿阶下,没过砖石,和着融雪一起渗入大地。 曲毕,三娘探头来看她,嗫嚅半晌,说道,“公子,秦王殿下身上的芝兰香气,或许是想投您所好。” 夏云鹤按住琴弦,抬眸看向三娘,“什么糊涂话,我何时好弄过脂粉?” “这……”,三娘一时哑口无言,她确实从未见过夏云鹤涂脂抹粉,只得勉强撑出个笑容。 听三娘话中有话,夏云鹤心头略一思量,试探问道,“莫不是你给秦王乱嚼舌头,惹他故意佩戴香气浓烈的香囊?” “绝对没有。”三娘连连摆手,“我未曾见秦王几面,怎会存心戏弄他?公子,您忙您的,我去给臻姐姐帮忙。” 女子抛下这句话,扭头钻进庖屋。 夏云鹤收回视线,轻抚琴弦,低声叹了口气。 …… 掌灯时分,夏云鹤整理文集,一个小物件从书柜顶掉落脚边,她拾起来,轻轻掸掉浮土,认出是个小平安符,上面绣着金线,已经掉色,摸起来鼓鼓囊囊的,她拆开绣袋,倒出一段二寸长的枯柏枝,是精心打磨过的,并不扎手。 望着掌中枯柏枝,记忆飘回重生那日,衣衫单薄的少年将平安符郑重交给她,时隔两年,绣袋褪色,金线黯淡…… “恍如隔世。”夏云鹤喃喃念叨,敛下眉目,将枯柏枝放回绣袋,目光梭巡屋内一圈,走到蔑丝箱旁,把小平安符轻放到箱子夹层。 兀自想到,改天让臻娘浆洗一番,再重新修好金线……转念想到谢翼,她心道,如今说狠了话,只怕已然生出嫌隙,从此算作路人……也罢,待日后他就番,也不必费心为之筹谋。 不必费心筹谋…… 她扶着桌案,转到座椅坐下,怔愣愣歪看傅三爷的书信,烛光照亮纸上一行小字。 “西北沈老将军之子沈拂剑……不日来上都……问故人安否……” 猛然咳嗽几声,夏云鹤捂住心口,怎么可能不费心筹谋?怎么可能不费心呢? …… 吹了几日如刀冷风,寒意刺骨,天好不容易放晴,而沈老将军亦自边城入京述职。 戍边将领每三年述职一次,三年前北戎战败,沈老将军押俘入京,短暂停留后,回到边疆,今次回京,沈老将军携其子沈拂剑一并入朝。 夏云鹤拄着下巴,盯着桌面发呆。阳光斜打在桌面,暖烘烘的,不冷。 今日在玉馔楼设宴,窗外市井之声杂沓入耳,她叹口气,随口念道,“人生政自无闲暇,忙里偷闲得几回。” 忽然,脑后挨了一巴掌,她回头,一白须白眉的长者望着她笑,阔面重颐,身着素锦棉袍,仅着一纱冠,未戴簪,端的一派威风凛凛,不是沈老将军又是谁。 夏云鹤对沈老将军躬身行礼,“沈伯伯。” 沈老将军虚扶了她一把,旁边站着跑堂伙计也笑,“夏大人,还有一人呢。”说着,让开身子。 夏云鹤看清伙计背后来客,顿时喜上眉梢,这年轻人也是一身素锦袍,一纱冠,只是棉袍颜色略深,又添素木簪一只,面色温和,一双眸子亮如点漆,英姿勃然。 她对年轻人揖道,“小沈将军。” 沈拂剑道:“云哥儿你又装,这么些年,过分见外。” 众人笑开来,宾客尽坐,夏云鹤赏了跑堂伙计一吊钱,打发人出去。 伙计得了钱,笑呵呵退下,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沈、夏两家是世交,三人闲话间,各种吃食流转入内,藕鲊,糟瓜齑,云梦豝儿,紫苏虾,酒蒸鲫鱼,醋赤蟹,蜂糖糕,索粉羹……陆续摆满桌。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沈氏父子是守在边地的武将,喝惯了辛辣烈性的烧刀子,上都清润甜酿下去,两人面上并不见红。二人知夏云鹤不擅饮酒,也不为难她,父子二人互斟互饮,不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当夏云鹤问老将军公务忙否,沈老将军轻捋髭须,笑着道,“三年前边境停战,鄞郡城百废俱兴,去岁建起互市,商铺林立,商客往来络绎不绝,大批胡商互通有无,边城一片繁华,老夫也乐得几日清闲日子,只是……世侄啊,此次入京之前,老夫抓了个小贼,得了一小物。” 说着,沈老将军从怀中摸出一个粗布帕子,不紧不慢展开帕子,一枚黑亮的檀木扳指赫然出现在他掌中。 夏云鹤一愣,心脏倏地揪紧,面上尽力维持镇定。 沈老将军又笑道:“这枚扳指内侧,还刻了一个变体篆书‘夏’字,算起来有三十年了,你父亲来边城办事,老夫不小心把他的胡杨木扳指弄断了,他提着刀追了三条街,因为这事,我与他打赌,做一个木扳指给他……不想,却被一个颊上生痣的小贼偷了去。” “斯人已逝,世侄可要收好了。”沈老将军说着,却不将扳指还给她,“若再让贼人偷了去,不是辜负你父亲的心吗?” 她笑着道:“沈伯伯又开玩笑,傅三爷您是见过的,怎么能说是贼呢?” “他当年可是贼。”沈老将军把玩着黑檀木扳指,一双虎目神采奕奕,“海内承平,长哨、远哨,尖哨、尖夜,已是陈年旧事,你把陈年旧事翻出来作甚?抚恤老弱病残,有你母亲杨夫人操心,你知道你们家的事,何必又去触天子逆鳞呢?” 见她不说话,沈老将军将手帕包好重新推到她面前,接着说道,“我与你父亲乃刎颈之交,世伯仗着长辈的身份劝你一句,这件事,就此罢手吧。等下,让拂儿送你回去,稍后,会把傅三给你送来。” 夏云鹤收了扳指,沈拂剑冲她挤眉弄眼,夏云鹤瞥了一眼后,心中百转千回,斟酌道,“去年秋猎时,万无白死在落凤坡,这件事,沈伯伯可知道?” 沈老将军示意她噤声,“万无白的事,我有所耳闻,他虐民伤人,我将其遣回原籍,万家势大,过了不久,他又被重新启用。万家面子大,我们是比不得。” 与沈老将军持重不同,沈拂剑倚上她肩膀,带了几分揶揄的笑,“夏大人,听说你纳妾了?” 小沈将军莫名的话打断夏云鹤的思路,酒气喷薄在她面颊,臊得她耳根微红,夏云鹤不动声色挪开沈拂剑的手臂,笑着说,“你又是从哪听的?” “茶馆,酒肆,说书人,上都城都在说。”说话间,竹筷在沈拂剑手中转了个好看的翻花。 沈老将军狠狠敲了一下沈拂剑额头,“没个正行,从哪学的浪荡架势,学不会逸之的半分稳重。” “哎哟,”沈拂剑委屈地朝沈老将军嘟囔,“父亲有话回家再训,别当着逸之的面别打我呀。” 看着眼前沈家父子,夏云鹤心头掠过一丝酸楚,小沈将军还能撒娇,是因为有可以撒娇的人在。 她眼皮低垂,将惆怅埋入心底,转而唤起理智。戎人盘踞北方,袭扰楚国边境,沈家世代驻守边境,战时得皇帝倚重,算得上边防重臣,如今两国通市,一派和平景象,根据前世记忆,沈老将军此次入京,不只为了述职,更是为了给沈拂剑在京中谋个差事。 可惜,柳家、万家均看不起沈家,沈家世代为边陲武将,于京中形势并不了解,更不知京中豪族自视甚高,沈拂剑最终也未在京中落下脚。 思忖了一番后,夏云鹤道,“沈伯伯此次来京,可为了给世兄在上都谋份差事?” 沈老将军抬眸看她,眼神一亮,关切问道,“逸之可有办法?” 她笑着摇摇头,说道,“恕我直言,柳家为太子亲党,东宫中博学多识之士不可胜数,此行恐怕如水中望月,镜里看花。至于万家,沈伯伯昔日已同万无白结怨,如今万无白身死,焉知万家不会将这份气撒在世伯身上。” 听到这里,沈拂剑奇道,“哎,逸之怎么晓得我爹爹想找柳、万两家?” 他皱起眉头,“不过话说回来,我也觉得是这样,边城其实挺好的,何必非要往上都挤呢?” 沈老将军叹口气,饮尽杯中酒,道,“那依世侄之见,我当如何?” 夏云鹤正色,“沈伯伯,我有一人选,不知您如何看待?” “谁?” “秦王。” 夏云鹤缓缓说道:“沈伯伯,秦王为今上第七个儿子,封地未定,只要您出面,让秦王去军中锻炼,今上必定应允。秦王虽比不上太子与五皇子,可也是名正言顺的亲王。” 沈老将军靠在椅背上,沉吟良久,抬眸看她,“昨日,秦王亲至宿处,夜谈良久,说自己想去军中历练,我还疑心是不是逸之给他教的?现在看来,是秦王自己的主意。” “秦王说,沈氏投柳、万,两家定然均不接受,他小小年纪,信誓旦旦,扬言我必定会再去找他。” 老将军笑呵呵地,瞥了她一眼,“秦王还演示了一些常用的军械、格斗,看得出来,平时没少下功夫。逸之,你的这个学生,真的不简单呐。” “这……”夏云鹤一时说不出话,心中又惊又喜,想起那日佩浓烈芝兰香的秦王,心中忍不住嘀咕,难不成他是故意装成纨绔样?好掩人耳目? 若真是如此,秦王这一招瞒天过海,把她也骗了进去……她心中叹到,既是有主意,也不知道私下解释一声。 想着谢翼非池中之物,夏云鹤稍感安慰,抬眸对沈老将军说道,“沈伯伯,秦王日后必成大器。” 沈拂剑突然抚掌大笑,指着门外说道,“好了,殿下在门外站了许久,可算是听到夏大人的这番真心话了。” 房门“吱呀”一声开启,夏云鹤愕然回头,推门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秦王谢翼。 少年意 秦王谢翼就站在门口,默默看着夏云鹤,一双琥珀眸灿若繁星,忽俯身行礼,“先生。” 少年的声音青涩沙哑,举止庄重有节,他在努力往谦谦君子的模样转变。 夏云鹤起身,向少年回礼,心事无须多言,误会在此间涣然冰释。 沈氏父子哪知道二人微妙的心思,只当是秦王与夏云鹤互相问候。这父子二人也起身恭敬行礼,谢翼入了座,说了几句客套话,免了礼,其余三人依次入座。 沈老将军看了一眼秦王,正与秦王目光相对,心中一动,笑呵呵看向夏云鹤,道,“殿下瞒着你找上老夫,准备在万寿宴后,假意与老夫打赌,禀明陛下,赴边疆投军,做一名小小的参将,好去一去身上的脂粉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更何况是夏云鹤,心思机警,嗅觉敏锐。 一听到末尾三个字,她心中激起涟漪,下意识看向秦王。 少年接话含笑道:“先生体弱,不宜费心。孤本想事成之后,再告诉先生,不料先生也找上沈老将军。” 今日所见谢翼,与之前都不同。少年在桌上侃侃而谈,剖析利弊,不仅是说给沈老将军听,更是在告诉夏云鹤,他是初长羽翼的少年秦王,绝非是什么轻浮之人。 他为楚帝不受宠的七皇子,可也是前世孤身一人,远赴边疆的有志之士。 这些日子故作浪荡,惹人白眼,让宫中诸人放松警惕,对其轻视,实则隐忍不发,暗寻时机。 纵然少年并非重生,名不见经传,他依旧能牢牢抓住这天赐良机。 不过,前世的秦王谢翼差点去不了边疆,全因皇帝心思诡谲难测,对其“去脂粉气”的借口生出怀疑,待和惠帝松口,秦王连夜奔赴边疆,昼夜不停,生怕皇帝反悔。 秦王一去军中,便如龙归大海,再不受框束。 这些都是后话,眼下夏云鹤所焦虑的是,今生不同前世,前世的借口放在如今,焉知不会被和惠帝驳斥? 她缓了一会,似乎想起什么,转头与谢翼说话。 “臣记得,殿下能开一石二的硬弓。” 说着,伸出手比划至比肩略宽,“上次在秋猎中,那把弓大概这么长。如果是更长的良弓,殿下有没有信心拉开?” 几人不解其意,疑惑看向夏云鹤,沈拂剑故意咳嗽两声,吸引众人看他,一本正经道,“逸之熟读圣贤书,可对兵器制造有所不知,制作一把普通长弓,都要耗费一年左右,而一张良弓更是工匠的心血。春秋时,宋景公命人制弓,九年方成,弓制好,宋景公认为速度太慢,而工匠已经听不到这种抱怨,‘献弓而归,三日而死’。” “再说制造弓干的材料也有讲究,有桦木、柘木、桑木等,弓弦因地制宜,渔猎之地用鹿筋、鱼鳔,游牧之人用牛筋、马鬃、牛肠等,汉地此前多用麻、丝,现今又多用牛筋,但牛筋不如兽筋,兽筋又不如鹳筋,需要弓手根据自身体力进行调整。箭矢重心,宜于杆前五分之二处,这样箭的射程更远,倾彻力更强。良弓得来不易,殿下用的弓,我早已看过,确是上品,要寻更长的良弓,就算工匠造出来,也无人能拉开。” 小沈将军句句在理,夏云鹤听完,掩面而笑。 “你笑什么?” 夏云鹤收了笑,轻蹙眉头,“守平兄刚说,世上不可能有更长的单人良弓,可某知道有一张弓,需三石的力才能拉开它。” 沈老将军捋着髭须,眼中光芒柔和而遥远,“世侄所指,可是成祖曾持,今置长乐楼中,筋角复合黄木硬弓?” 夏云鹤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可是那长弓只可远观,不可近前呐。”沈老将军叹口气。 不可近前? 夏云鹤默不吭声,前世和惠帝在长乐园设宴,兴正酣,召问文武将佐,谁能挽此长弓,将以赐之。宴间无人应战,群臣随柳嵘山共祝帝寿,后异兽园猛虎脱笼,惊动圣驾,皇帝新宠夫人不幸身亡。和惠帝冷脸责问群臣,何以不持弓射虎,训斥了众臣一番,摆驾回宫。 事后,她奉命探查猛虎脱笼之因,溯源至万贵妃,此事遂不可再深究。 她轻笑一声,漠然抬头,眼光在三人中流转,最终定格在谢翼身上。忆及前世,谢翼可有神力,边城鄞郡,秦王曾将箭矢射入石中,没至箭羽。 “殿下想去军中,臣以为无需待万寿宴毕,宴会中途就会有一个机会。” 只需…… 她压低声音,将计划对三人和盘托出。 等她说完,沈老将军眉宇紧锁,目光沉静,嘴角微微下垂,沉吟不决。指尖不自觉握紧酒盅,缓缓发问,“世侄怎么知道此次万寿宴出问题?若猛虎伤及陛下,当如何?若宴会风平浪静,又当如何?” 老将军饱经风霜,一双虎目含威不怒,几句话一出口,压得屋内气氛窒息深沉。 忠君体国,公不济私,和惠帝命沈老将军守边自有其道理。 夏云鹤默然不语,一下接一下扣着拇指黑檀扳指,她抬眸望向沈老将军,下颌绷紧,原本清秀的面容此刻显出锋利,眼中透出一股冰冷,嘴角却微微上扬,流露出些许暖意。 “沈伯伯,万寿宴是否掀起风浪,全赖万贵妃能否容人。若她大度,宴会自然风平浪静,若她小性,宴会就是陛下那位新夫人的丧命之地。放任不管,才是心黑。世伯来京不久,对上都不甚了解。我们不过是借势而为,至于成不成,得看万贵妃有没有害人之心,若真有猛兽出笼,殿下可借成祖硬弓,击杀之。” 待夏云鹤讲完,三人神色各异,噤声不语,心思弗猜。 她猛然咳嗽起来,绯红染上面颊,胸中苦闷,胁下生疼。 沈拂剑见状,欲开口询问,却被谢翼截了先,只见谢翼扶住夏云鹤手臂,低声关切,“先生,别想了,孤知道怎么做。” 观秦王细询夏云鹤,哪有什么亲王架子,小沈将军倒吸一口气,想到途中听闻上都城有好南风之说,不禁浑身战栗,叹道,“逸之,你落水后心悸的毛病还没好啊?” 巧妙推开秦王伸来的手臂,夏云鹤掩唇,歇了会,看向沈拂剑,笑了笑,“旧疾罢了,看了许多大夫都没办法,缓一会儿就好。” 沈拂剑瞥向父亲一眼,沈父视若无睹,附和说道,“世侄既是如此,早些回去歇息吧。” 沈老将军一松口,谢翼向沈老将军略一行礼,扶起夏云鹤。 夏云鹤又咳嗽几声,向老将军长揖一礼,再离开。 桌边,沈老将军推了沈拂剑一把,附在耳边几句,沈拂剑跟上二人,一块出了玉馔楼。 一路无事。 到了夏宅,入了屋,臻娘看到,连忙又去熬药。 沈拂剑抱着手臂,把玩了一会儿她的毛笔,笑着说,“我去把傅三爷给你带来。” 夏云鹤坐在椅上,听到这话,抬眼微微皱眉看他,又看了一眼谢翼。 “殿下都知道,有什么好瞒的。”沈拂剑大咧咧说道,又啧啧叹气,“看着你现在病秧子的样子,倒有些怀念当年陪我一起逃学的夏逸之,上山打鸟,下河摸虾,堪称快活纵意。” 谢翼耳尖微动,暗暗记住沈拂剑的话,笑着问道,“小沈将军与先生幼时就认识?” 不等夏云鹤开口说话,沈拂剑勾住她脖子,看向谢翼,“那当然,小时候在夏家求学,我们可是一起烧过学堂的好哥们。” “是吗?”谢翼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两个字。 看着秦王眼底浮上一层阴霾,夏云鹤暗骂一声沈拂剑这个损友,“殿下别理他,当年沈拂剑外号‘人来疯’,要不是有李先生一通戒尺,谁管得住他。” 沈拂剑又伸手掐她的脸,道,“你刚在玉馔楼笑什么?是不是又笑当年之事?” 谢翼阴着眼底,笑着说,“小沈将军,不是要带傅三爷吗?还不去吗?” 恰好臻娘掀起帘子进来,气呼呼放下药碗,伸手打沈拂剑,“打以前就欺负我家公子,现在还欺负。” 说着,推着沈拂剑出去,沈拂剑又探头进来,“逸之,我等会再来。”说完,又被臻娘拉了出去。 …… 屋内静了一会,夏云鹤端了碗,几口饮尽药,拾了一粒果脯慢慢嚼着,缓解苦味。 “先生,小沈将军讲的当年之事,是什么?先生能给我讲讲吗?”谢翼早敛去眼底阴霾,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夏云鹤有些困乏,强打起精神,笑着说,“当年,李先生命作文,守平兄不遵,故意写到‘吾不擅习作,写的文大的大,小的小,扁的扁,圆的圆’,让李先生好一通戒尺,他就是一本正经,边哭边背书。后来跑回鄞郡,给沈老将军告黑状,反被老将军押回桃溪,向李先生请罪。众目睽睽之下,又被沈老将军一通戒尺,沈守平又哭着背了一遍《劝学》全文。” “先生,刚说的李先生,可是李松,李子静?”谢翼突然问道。 夏云鹤心中一紧,暗道自己怎么这般大意,倏地抬眼看他,少年眼中一片坦坦荡荡。 她别过眼,却听少年说道,“先生别多想,我是在文渊阁看到一幅字,有点像先生的笔风,下面落款写有子静居士,故有此一问。不过都是旧事,先生有顾虑,我自不会再提它。我看这天色也不早,改日再来看望先生。” 李松当年被诬入狱,轰动一时,后发配岭南,临行前,夺剃刀割喉自决,世人多有不满的言论,此事也成禁事。 夏云鹤闻言,心领神会,长揖道,“臣送殿下。” …… 送走了谢翼,她踢掉鞋,去了大衣服,蜷缩进被子中,迷迷糊糊睡去。 迷蒙间,有人摸她额头,睁眼却是沈拂剑。 少年时的玩伴……夏云鹤笑了笑,沈拂剑说了一句话,她没听听清,皱眉看他,接下来,小沈将军提高声音,再次重复,气得她直接坐起。 “秦王是不是好南风啊?” 谁为贼 夏云鹤裹着被,盘腿坐起,皱眉看向沈拂剑。 “什么?” “南风,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你不知道?”沈拂剑说着,挤到她旁边坐下,“你不觉得秦王对你过于关心吗?” 夏云鹤一愣,“沈拂剑,你不要乱说!” “我可听说上都有一出叫《陈须记》的戏本,讲陈鄂荃与须至槐之间的事,你与秦王……”他挠挠头,面露难色,“哎呀,你好自为之。” 夏云鹤皱了皱鼻子,看着那张眉眼俊俏的笑脸越发生气,“七殿下才封秦王,你莫乱讲毁人名声。再胡说,我把你的话都告诉沈老将军,让世伯罚你。” 沈拂剑浑不在意,赖到炕上,摆成大字,嘴里嚷嚷道,“云哥儿,我帮你把傅三爷带来,你还这么对为兄,着实该打。”说着,翻身起来,要挠她痒。 夏云鹤大骇,裹着锦被,直往后面退。 她把自己团成个球,缩在墙角骂道,“说话就说话,你动什么手?你才该打!” “何至于此?几年不见,你也变得忒小气,以前一起下河摸鱼也没见你这般拘谨。”沈拂剑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在上都几年,怎么学得一点都不爽利了?” 沈拂剑的脸就在她面前,笑容可掬,一双清亮的眸子映出她的胆怯。 夏云鹤抖着手指,把锦被拉高几寸,瞪向沈拂剑,“谁与你下河摸鱼,你好生赖皮。” “忘了?落水把脑子淹坏了?”沈拂剑伸手捏住她脸,肆意揉搓,笑出声,“那次你与我在河里凫水,从船底钻出,吓到微服出访的今上,事后又被夏老爷罚跪祠堂,这也能忘?” 沈拂剑说着,手要往被中伸,夏云鹤急得连咳几声,虚弱不堪,“快别闹了,傅三爷呢?” 看她如此,沈拂剑收了手,笑着说,“人在侧屋里上药呢。话说回来,那次落塘后,你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我特意给你带了许多关药,像山参、鹿茸之类的,好好补一补你这个小身板。” 沈拂剑只说话,并不近前,夏云鹤心内稍安,轻声说道,“多谢。” 感到那人视线还落在她身上,她不甚自在,垂眸避开沈拂剑的目光,带了几分生气,“你先出去,我要换衣。” 沈拂剑大大咧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换呗,小时候一起下河洗澡,又不是没见过。” 又在说什么胡话……她皱眉抬头,见小沈将军起身,环抱双臂,嘴角噙着笑,一双灿眸定定盯着她。夏云鹤别开脸,忍不住舌头打结,向外面叫人,“臻娘,臻娘,把小沈将军请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掀开帘子的却是三娘,今日她一袭淡粉梅纹嵌绒棉袍,端得素丽无双,沈拂剑愣了愣,多看了两眼,转眸看向夏云鹤,“夏逸之,你还真纳妾了?” 炕上人面朝墙壁,背对沈拂剑,裹紧被子团成棉球,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发髻,显然不想搭理他。 左侧名唤三娘的妇人微微福身,给沈拂剑让开路,柔声说道,“还请沈将军在外面等候。” 沈拂剑挑了一下眉头,懒懒说道,“几年没见,这么生分。好吧,夏大人,在外面等你。” 帘子掀起又落下,三娘过来坐在炕边,低声道,“沈将军去外面了,公子,臻姐姐正给三爷上药呢,三爷伤得挺重的,幸亏沈老将军救下。” 夏云鹤猛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三娘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夏云鹤心底一沉,钻出被,几下换上衣服,紧绷着唇,往侧屋走。 …… 侧屋也就是客房,拐个弯就到,她推门进去,三娘跟在后面,带上门。 一进门,就看到傅三爷趴在炕头,棉被盖在腰间,去了上衣,肩颈一道碗大的伤口,背上全是交错的刀伤,还未完全结痂,臻娘端着一碗药酒,一点一点给他擦洗伤口。 沈拂剑坐在一旁,翘着一只脚,打了个哈欠,又环抱手臂。 傅三爷看她进来,挣扎着要起来,夏云鹤连忙制止他,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轻声说道。 “三爷伤得这么重,别乱动了。” 傅三爷看向沈拂剑,道,“小沈将军,这次多谢沈老将军和你了,要不是你们,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沈拂剑瞥了一眼夏云鹤,笑意不减,“纵然北戎与我停战讲和,也时常派出小股骑兵袭扰边境,专好打谷草,父亲领人前去交涉,北戎说那些是匪类,与他们无关,我们问能否联手清剿,北戎又断然拒绝。边境总归不平静,他们又对夜不收恨之入骨,如今三爷是捡回一条命……” 他看向夏云鹤,“云哥儿,下次可不一定这么走运了。命只有一条,皇帝又对你家的事讳莫如深,我听说,夜不收大部分都被那个陈鄂荃接管,北戎之祸,现在还维稳,又有我父亲与我守在边关,你忧心什么,安心在上都当你的翰林大学士不好吗?” 夏云鹤闭上眼,喊杀声充斥脑海,凄厉的哀嚎声盘桓耳畔,她睁眼看向屋内几人,目露怜悯,若没见过国破家亡的模样,她自不关心,可她在北宫门下所见,岂能作假,声声泣血,步步残肢,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怪不得她多思多想,只因做鬼时,见过。 沈拂剑疑心自己的话是不是太重,却见夏云鹤朝自己一揖,平静说道,“多谢守平兄提醒。” 他一释然,放松身心,起身整理了下衣襟,道,“今日天色已晚,改天我再过来。” …… 夏云鹤与三娘立巷口,目送沈拂剑渐行渐远。 街面上只有零散的几粒行人,无人注意到巷口的两个瘦影。 三娘道:“公子,不是已经停战,北戎怎么还派骑兵骚扰?” 女子眼中带了几分不解,几分天真…… 夏云鹤望向远处,夕阳垂在天地交接处,西边的天际凝着一团绚烂的晚霞,远处的房屋,被淡淡雾色笼罩。 一只鹞子傲然盘旋在天空,时而高,时而低,猛然,它平展双翅,从高空俯冲直下,贴着瘦骨嶙峋的屋脊,迎着晚霞飞去。 晚霞转眼间消失了,天际升起游丝一样的浮云,一阵寒剌剌的西风陡然往人脖子中钻,浮云在湛蓝的天幕上丝丝绵绵地飘游着。 夏云鹤轻捂心口,喃喃自语,“是啊,已经停战,怎么还派骑兵骚扰。” …… 过了几天,傅三爷换药。 臻娘拆了纱布,用药酒给傅三爷擦着伤口,夏云鹤和三娘一起帮忙调药。 饶是伤痕遍布,傅三爷的嘴一刻也未歇过。 “公子,您还记得夏昭吗?” 闻言,她抬头,问道,“什么夏昭?” “他带了一对母女,说是受公子所托,带来郑冕先生的家人,没过多久,他又带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说是郑冕先生。我问他怎么认识公子,这人说‘五个粽子’,公子,什么五个粽子?” “这我们都知道。”三娘笑着说,“原来那个贼叫夏昭啊,倒与公子是本家。”又细细给傅三爷讲了一遍端午之事。 傅三爷恍然明白过来,感慨道,“那青年人沉默寡言,身上却有一股莫名的贵气,他参了军,我来之前,他还对我说,他同公子借了样东西,待日后再还。” 夏昭……卫斯昭,明明只是托他把消息告诉三爷就好,他却亲自把人带给三爷……夏云鹤捂嘴咳嗽几声,缓缓研磨钵中药粉,心中暗道,卫小侯爷还真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三娘好奇问道:“他与公子借了什么?” 听到三娘问话,臻娘与傅三爷也抬头,好奇看向夏云鹤。 “想来是借了我们五个粽子,心里一直记着,日后该还自会还的。”她嘴角微勾,笑意浅浅,卫斯昭化名夏昭,借了她的姓,沉默半晌后,她道,“你们也别多问了,那人是个极自由的,不爱旁人再多打听他的事。” 臻娘从夏云鹤手中接过药钵,将伤药敷在傅三爷伤口处,后者疼得直直吸气。 缠上纱布,傅三爷套好中衣,接着说道,“那郑冕郑先生,开始被安排在城内客栈,他来第一天,就引来北戎的暗卫,多亏那夏昭兄弟,救下了郑先生,后来,我把郑先生安排在鄞郡郊外。” 夏云鹤倏然抬起眼皮,看向傅三爷,眼中盛满疑问,“北戎的暗卫?” 傅三爷笃定说道:“没错,那人手臂上有狼头刺青,是北戎暗卫。” 要杀郑冕的是柳嵘山,怎么会与北戎暗卫扯上关系? “可惜,被他逃了,我们追到田记粮油铺,脚印便消失了。”傅三爷挠了挠颊上长毛,面色沉沉,“我隔天去了那粮油铺子一趟,无意中发现这粮油铺子虽堆满粮食,却不卖与人。一个粮油铺子不卖粮,已经是怪事,还有一件更怪的事,公子您猜是什么?” “你快说呀,还打哑谜。”三娘在一旁抱怨道。 傅三爷捂着肩颈,缓了口气,肃容道,“国公府的腰牌,出现在粮油铺的柜台下面。” “什么?!”夏云鹤愕然,瞪大眼睛,紧锁眉头,“可是定国公府?” 臻娘道:“整个大楚,又有几个国公府?” “柳嵘山,暗卫,狼头刺青。”夏云鹤突然安静,仿佛被施了定身术,过了好久,才开口,“国公府需要特意去边地买粮吗?” 知道夏云鹤在听,傅三爷继续说道,“我看到那牌子,与公子的想法是一样的,故没动那牌子,谁知,那粮油铺子的人居然异常警觉,故意引我出关,差点被绞杀在大漠边缘。”傅三爷叹口气,又念起沈老将军的救命之恩,心中筹划着何时亲自登门拜谢。 夏云鹤听完这些,豁然想起前世那封通敌信件,冷哼一声:通敌叛国?通敌叛国的,怕是另有其人呢。 北戎蠢蠢欲动,觊觎中原之心不死,此事若为真,忧患甚矣。 她正色道:“三爷,夜不收重建一事,决不能停,日后,多加小心。除此之外,还要暗中查证定国公柳嵘山,到底谁才是,通、敌、叛、国之人?” 夏云鹤出舍仰眺,浓云密布,寒风刺骨,风掠发丝,贴上面颊,轻咳两声后,拢紧衣服回了正屋。 侧屋里三人相视,默无一言。夏云鹤神思沉重,众皆知之。只在窗边静观那人回了屋,收回视线,轻叹一声,各忙其事。 试锋芒 每年十一月最后一日,乃和惠帝生日。 及至这日,上都城画楼结彩,花筵玉席,热闹非凡。即使前日刚落了大雪,风冷似刀,也拦不住热情的人们,人群挤满青石街道,争相踮脚探头往前望看,城门楼下禁卫林立,朝臣们早已肃立在此。 和惠帝下了车辇,登上城楼,说了些众人同乐的场面话,而后,街上响起哐哐锣鼓声,舞狮游船,鱼龙曼衍之戏一一上演,各处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一派太平盛世。 衮服冕旒的帝王看了会儿,与各宗室大臣交代几句,摆驾去了长乐园。 园内雕梁画栋,碧瓦朱甍,宫女们曳裙趋步,端着各色果盘、香匣、金瓯……往来不绝。 今日朝野同欢,笙歌四起,各地藩王、外邦使臣逐次敬献寿礼,又有西域奇兽观赏,和惠帝夸赞万贵妃办事妥帖,兴致颇高。 皇帝垂眸扫了一圈宴席,未发现夏云鹤的人影,便向李福顺询问。 李福顺低声道:“夏翰林的寒症又犯了,昨日晕倒在府中,夏家派人送了节礼入宫……”李福顺一边看着皇帝脸色,一边声音越来越小。 和惠帝反应过来,眯起眼睛,拖长调子“哦”了一声,对李福顺说道,“朕好像是准他在家休息几日,如此说来,是朕记错了。” 皇帝这人,最擅长阴阳怪气,李福顺低头不语,冷汗却悄悄爬上后背。 夏大人不是前日病,也不是明日病,偏偏是昨日,也病得忒巧了些…… 一声洪亮的通传声消解了李福顺的不安,也打断皇帝遐思,只见一个明艳苗条的妇人莲步轻移,款款而来,园中瞬寂,众人目光不自觉落到辛夫人的身上。 当真是袅袅娉婷,纤丽妩媚,年华正好,神采飞扬。 和惠帝轻笑着,亲自迎上前去,携她入座,又吩咐继续奏乐,再行歌舞。 李福顺松口气,向旁边一位小宦官钱盒儿招招手,耳语几句,打发人往夏府去看夏云鹤情况。 钱盒儿是李福顺的干儿子,听了吩咐,应承一声,拨脚往园外夏府上去,走到角门处却被秦王谢翼拦下,问了话,才放人。 …… 到了夏云鹤家中,钱盒儿正撞见臻娘熬药,简略说明来意后,他跟着进了屋,略抬头望了一眼,见一瘦削束发的清秀人影,靠在大迎枕上,紧闭双目,两靥苍白,病得厉害,辨不出男女,旁边守了一个俊俏妇人,隔段时间替其换一条毛巾。 钱盒儿看了,暗暗记在心里,说了几句吉利话,离开夏宅,回去复命。又在园子僻静处见到秦王谢翼,将夏云鹤的情况老老实实说与秦王细听。 谢翼听完,挥手让其退下,一拳砸到旁边山石壁上,沉眉叹息,心怀忐忑,园中乐舞正盛,未见丝毫异状,不如先偷偷探视先生,再回来与沈老将军会和。 心中才打定主意,前面突然传来骚动,人群惊呼声此起彼伏,谢翼心中一凛,剑眉微蹙,拾步寻往闹处。 刚到开阔处,便见一只斑斓猛虎盘桓正中,彼时日头正好,照得那畜生皮毛如锦缎熠熠,吊起的眼睛闪露凶光,四肢壮硕,尾如钢鞭,爪落地而无声,威压迫人。 忽遭此变,王公贵族早没了往日风度,一片惊慌失措,号啕之声迭起。 猛虎弓起背,血盆大口中发出低沉吼声,不时露出锥儿似的白牙威慑众人。 长乐园与异兽园相连,若说这畜生怎么来的园内,没人知道,诸人或哭,或抱团,无人敢乱动。今日因和惠帝生辰,禁军列在园子外,闻此异响,赶往园内护驾,刀戟铮铮相碰,猛虎愈发焦躁不安,一声虎啸震颤大地,大多数人腿一软,扑倒在地上,哭声更大。 谢翼见此情形,心中反而安定下来,道:来了! 他抬眼望向长乐楼,脑中想起夏云鹤的话,“若真有猛兽出笼,殿下可借成祖硬弓,击杀之。” 霜台岁暮忍日月,只待此箭定乾坤。 谢翼攥紧拳头,看了眼失魂落魄的人群,指尖摩挲拇指间的骨质扳指,勾起嘴角,敛声息语进入长乐楼。 楼梯不长,屋角低笼,檐上的和玺彩画带着神秘的呼喊,悄声催促着他,一步又一步,一阶并一阶,直到搭箭上弦,一气呵成,箭尾白羽扫过青涩的脸颊,“嗖——”,白光似流星,直奔恶虎而去,不待弓弦震颤,再补两箭…… “铛……铛……” 彼时午时刚到,更鼓响毕,浑厚悠扬的钟声传遍整座上都城。 …… 钟声悠悠然,持续了好久。 夏宅里静谧无声。 臻娘挑帘而出,手里端了个空药碗,进了庖屋,又搬出蒸笼,在院中洗刷。三娘昨儿守了一夜,送走钱盒儿之后,熬到午时,吃了几口冷饼,歇息去了。 刷净笼,臻娘起锅,置蒸笼,注水,捡起白嫩嫩的面团,坐到细麻布上,隔一层,摆上搓好的姜黄卷,在另一个灶头,落了只黑陶煲,和米、花生、枣、水,往灶中添了大柴,慢慢熬煮。 每到冬日,夏云鹤的寒症就会发作,无药可医,只能靠一些祛寒和胃的药缓解。身子娇弱,口又挑,每到这时,只愿吃白粥,别的沾不了一点。 夏云鹤阖眼打瞌睡,余光瞥见臻娘执针线篓挑选,妇人轻抚其额,她不觉做起梦来,母亲端坐椅上,自己还是幼时模样,依偎膝头,聆听吴侬软语的童谣,母亲的手一下一下拍打她头顶。 “母亲。”泪水沾湿枕巾,她睁开眼。 却见屋内已上了灯,臻娘不在,沈拂剑坐在旁边,摸上她额头,缓声说道,“你要是想杨夫人了,接她来上都一段时间,也好过日日思念之苦。” 夏云鹤嗅到沈拂剑腕间幽幽皮革气味,稍有不适,往后避了避,抬眸狐疑道,“你怎地在此?宴会可结束了?” 沈拂剑笑着说,“夏逸之,你用得着对我这般戒备吗?幼时哄我给你烤麻雀吃,天天黏我后面。” 她别开眼,咳嗽几声,轻声说道,“离我远些罢,病气过给你。” 沈拂剑笑将起来,“本将军身轻体健,这点小病还奈何不了我。”遂坐于炕边,又云,“你如今这样,杨夫人知道了,定然伤心,不如我代你迎老夫人来上都?” 夏云鹤裹着被坐起,幸而她平日从不轻易拆散发髻,睡觉也是,只有碎发散在额前,遮住眼睫,精神靡靡,容色憔悴,平添几分虚薄,“桃溪还有夏家旧产,母亲要守着那些,免得虎兕窥视。” 她靠上大迎枕,咳嗽几声,看向沈拂剑,“宴会可结束了?情况如何?” 沈拂剑笑而不语,见她有些着急才凑近神秘兮兮道,“你猜万寿宴会出事,果不其然,我才从宴会上下来,陛下大怒,亲自查办,惩治了管事和一干宫女宦官,这会子才结束。” “那秦王殿下呢?”夏云鹤斟酌问道。 “猛虎脱笼,宗室皆惧,辛夫人坠下楼台,距虎仅十步,命悬一线。殿下挽弓连发三箭,杀了恶虎,救下辛夫人,英姿非常。陛下见此,对殿下大加赞赏。父亲乘机进言,殿下神勇,只是射箭姿势不对,若去军中历练一番,定能改变姿态。” “殿下故作生气,与父亲理论起来,陛下听得头大,遂下旨,令殿下随沈老将军赴军学习。事已至此,哪知福王殿下横插一脚。” “什么?”夏云鹤坐起,猛然咳嗽几声,“福王?四殿下?我想过太子一派,或是万贵妃等人阻拦,偏偏是福王。那殿下如今呢?” 沈拂剑道:“福王封地在远州,在宴会上提起万无白一事另有隐情,言辞暗指我父亲,赖陛下英明,说老将军赤胆忠心,又说万无白一事过去许久,日后再论,堵了福王的嘴。” 夏云鹤松了口气,歪在大迎枕上,庆幸有惊无险,正想着,一只手探上她额头,她躲了下,沈拂剑兀自说道,“还烧着呢。” 门外忽然轻咳一声,二人一愣,转头看见秦王谢翼靠在门边。 月色凄凄,少年一身玄衣溶于黑夜,烛光映照他绣纹暗金的锦袍,抬眼一瞥,眸中暗含金戈铁血之气,周身远山似的深沉,仿佛压抑着万千心事。 小沈将军起身,向秦王行礼。 谢翼轻笑一声,受了礼,对沈拂剑不徐不疾说道,“小沈将军,刚宴会散时,老将军找不见你,气得脸色铁青,你还不去看看?” “啊?”沈拂剑愕然,低头略一思索,对夏云鹤和谢翼说道,“既是如此,我这便回去。”说罢,急匆匆离开了。 夏云鹤心中了然,挣扎着想起身行礼,却被谢翼拦住,“先生病成这样,不要勉强了。” 臻娘送了沈拂剑,挑帘进来,向秦王行了礼,放下炕桌,取了厚裘衣替夏云鹤披上,不一会儿,又端来两小碗米粥,笑着说,“一天了,吃点粥暖暖肠胃。殿下一路风霜,也吃一碗暖暖身子。” 谢翼卸了王侯的派头,自觉接了碗,谢过臻娘,自在吃起粥来。 夏云鹤嘱托臻娘多照看照看三娘,昨晚上亏她守了一晚上。妇人应声退下。 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她抬头看向对面,少年弯起眼睛笑着看她。 “笑什么?”她问道。 谢翼轻声道:“先生可知福王为何搬出万无白的事?” 少年琥珀眸光清澈,嘴角轻扬,意气风发,夏云鹤恍然窥见她的少年记忆,也似这样肆意喧闹。 她莞尔,握着汤匙缓缓搅动粥底,轻轻摇头,“我是不知,且听殿下高见。” “射杀猛虎后,宗室老臣跳出来指责我,擅自动了成祖长弓。福王则在一旁煽风点火,他掌握远州兵马,妄图扳倒沈老将军,意在鄞郡。远州、鄞郡兵马占天下三分,若皆归福王,圣上岂能安心?” 夏云鹤道:“今太子、定王虽无表态,殿下已初露锋芒,彼等岂不警惕?虽不日与沈老将军赴边,然变数仍多,宜更加谨慎。” “只是……”,谢翼眸中露出些许落寞,“我担心先生,今日并未赴宴,宴会上又出那样的事,众人难免猜测先生。猛虎脱笼一事,京中必起波澜,陛下命陈御史查案。先生,我一去鄞郡,您万事小心。” 少年眼中点点星芒,雏鹰终要展翅高飞,少年的谢翼也终要长成边疆重臣。 她抬眼望向谢翼,“殿下,此去边地,某定亲自送别。” 长风驿 夏云鹤在家养了几日,病情略愈,和惠帝即召之,举措不得自由。 传话的小宦官,名叫钱盒儿,是李福顺的养子。李福顺这几年年纪大了,意欲栽培后辈,钱盒儿虽年纪小,却聪慧谨慎,颇得李福顺赏识。日子一长,小宦官也生出几分傲气。 问及皇帝,钱盒儿面含笑意,话锋刺打她。 “夏大人快走吧,耽误时辰,陛下生气,要发落人的。” 夏云鹤收了心思,不再多问,跟着钱盒儿一路无言。 拜见了和惠帝,皇帝笑眯眯问她身体,又言冬日天短,让她多注意保暖云云。 皇帝长谈阔论了一番养生之道,复言岁末事杂,江东滨患,远州、狄山的蝗灾,北面的戎人,南边的叛乱,太子、定王暗中较劲,福王身在远州,心在上都,潜为其中不知几许…… “朝中众人心思难测啊。”和惠帝望向她,一双眼睛古井无波,透出深不可测的威慑。 夏云鹤拂敢对视,倏地跪下,俯首道,“陛下胸怀天下,所忧之事,臣难以思及,唯恪尽职守,以报天恩。” 伏在地上许久,她额间已渗出一层薄汗,仍未听到和惠帝令她起身的话。心中道:秦王在万寿宴上出头,引起众人注意,无论在不在场,皇帝都会将此事与她联系,今日显是来敲打她。 又过了一阵,和惠帝忽然笑起来,“起来吧,逸之。你是什么人,朕是知道的。今日叫你来,是文渊阁无意发现一批破损孤本,梅勿暗上奏要重新编纂,病好后过去帮他吧……” 夏云鹤才松了一口气,皇帝的下句话又叫她悬起心。 “老七……”,和惠帝停下话头,看着她。 她抬眸略微一瞥皇帝,压住心中慌乱,低眸不语,态度愈发恭敬。 和惠帝见她如此,接着说道,“本来说年后就藩,老七长这么大,朕还没好好看过他,到着急离开,这几日就要走了,你……替朕去送送他。” 夏云鹤微微愣住,秦王不受皇帝喜爱,不然不会在宫中举步维艰,然而今日,皇帝的态度令人捉摸不透。正想着,耳畔传来轻轻一声叹息,如错觉般。夏云鹤抬头去看,只见和惠帝提笔在一份折子上圈圈点点,她恍然回神,垂首退下。 话休絮烦。 夏云鹤又歇了半日,这日晌午,忽有小厮来报,秦王今日离京。 她匆忙披了白狐大氅,又捡了份备礼,急急随这人奔向长风驿。 过了长风驿,往前行五里地,就是离关,一出离关,北上再无春色。北出上都,长风不绝,携柳留此,遥望故人。 刀子似的寒风刮过脸颊,驿站旁的漓水缓缓向东流去,独不见秦王车驾。 夏云鹤裹紧大氅,立于水畔,一木舟在水边飘荡,幸有碇木固定,不至于被风浪卷入江心。 那小厮告了礼,说秦王一会儿便到,又请夏云鹤去驿站避寒。 谢过这人,她随之往长风驿歇息,及至门外,突然乱起来,驿站传出一片打骂声,里面闹哄哄押了一个蓬头老汉,打出驿站外。 “酒疯子,滚,偷酒偷到老子头上,往死里打。” 这四人个个人高马大,拳头大似铁砣,落在这粗布麻衣的邋遢酒鬼身上,连带卦幡、串铃、酒葫芦一并扔了出来,散落地上。 夏云鹤呵斥一声,却淹在咒骂声中,她亮出银鱼符,这四个彪形大汉一骇,踢了酒鬼几脚,嘴里骂道,“要死死你破船里去,别死这里,晦气。” 那卦先生躺在地上不动,四人理也不理,吵吵嚷嚷就要回驿站。 夏云鹤跟四人打了礼,问这人怎么了? 一人盯着她腰间鱼符,眼珠几转,开口道,“大人不知,我们本是狄山送御酒的,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儿漂来这个疯子,一个快死的人,我们好心给他吃的,救活后被他赖上,连打带洒,糟蹋光了我们进贡的御酒,不知大人您何处高就?可否为小的们说情?” 夏云鹤皱起眉头,只见那酒鬼拾了卦幡,串铃,酒葫芦,竟去木舟一卧,天寒地冻,他只穿着粗衣麻布,似是不冷一样。 她回头看向这四名汉子,笑了笑,“狄山?听几位的口音,可是陇地过来的?” 四人面露喜色,连连点头。 夏云鹤笑道:“皇家从未让狄山进贡过御酒。” 几人支吾其词,讪笑道,“这……这,进贡了不就成御酒了,还请大人您美言几句。” 夏云鹤正色道:“狄山如今遭了蝗灾,颗粒无收,哪有闲粮酿酒?”她抬手指向卧在舟中的卦先生,“再者,酒都让他糟蹋了,又无对证。我看,你们商量个数字,多少钱,我替那人付了,算我请他吃酒,你们得了钱,也好回去交差。” 四名汉子沉默着互相看了看,问道,“不知大人何处高就?” 夏云鹤还未开口,一道声音插进来。 “先生,这个人情不妨让我来做?” 路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青顶马车,话音毕,马车中跳下一人。 夏云鹤定睛一瞧,居然是钱盒儿。 紧接着,秦王谢翼掀开车帘,望了众人一眼。在众人惊诧声中,施施然扶着钱盒儿下了车。 鸦青大氅勾勒出谢翼修长高大的身影,又见他面庞轮廓分明,眉目英挺,举手投足自带贵气,四名大汉自是噤声。 谢翼看向几人,琥珀色的眸子暗藏锐利,缓缓开口,“狄山遭了灾,你们还来送酒,这事就此作罢,钱盒儿,去与他们算钱。” 小宦官应了一声,不卑不亢请四人往旁边去了。 少年护着夏云鹤让到一旁,低声道,“太子近日或有动作,先生,我须提前离开。此去山长水远,不知何时能再伴先生左右,望先生多注意身体。” 面前漓水滔滔,风又紧了些。 她本以为秦王已经离开,如今见秦王尚未远行,多了一丝庆幸,又听他说了这些话,心下稍宽。便从袖中摸出封好的狼毫笔,捧给谢翼,轻声道,“殿下赠我平安符,今日殿下远行,聊赠毛笔一对。要习武,亦要修文,不可偏废。” 谢翼双手郑重接过,说道,“这是多久前的事了,先生还记得那个荷包。我无意中在母妃寝宫翻出的,是我那时唯一能送先生的物件,先生如今赠我中书君,我自当时时珍视。” 两人相视一笑,却听水边一人笑将起来,自解了酒葫芦,独酌一口,兀自唱到。 “大醉不知何年月,浑如一梦枕舟中。人生惘惘迷似幻,哪堪闲钓功与名。昨日黄土盖枯木,今朝漓水载孤舟。天苍苍一片乏云没,草萋萋又忆陇中客。真也罢,假也罢,落得个闲云伴野鹤。” 水边风大,吹得那卦先生髭须乱飞,他又高举串铃前后摇动,哈哈大笑。 那四个彪形大汉听见声音,对那卦先生吼道,“疯子,死远一点。” 夏云鹤听那卦先生与四人一样口音,忍不住多看那人几眼,却是疯疯癫癫,叼了个芦苇茎哼哼,再听不来后面唱的什么。 那四个彪形大汉还欲再骂,谢翼给钱盒儿使了个眼色,钱盒儿冷笑着向四人开口,“我家主子都没表态,轮得到你们出声赶人。领了钱还不速速离去,少在这里现眼。” 四人唧唧哝哝一阵,讪笑着收拾过包袱往南去了。 钱盒儿过来垂首道:“主子,驿站人都清干净了。” 谢翼轻声“嗯”了一声,看了水边摇头晃脑的卦先生一眼,转头对钱盒儿道,“等会小沈将军要来,你去盯着。把衣服备好,孤等会带几名亲卫先走。” 钱盒儿恭顺地应了一声,全没有之前的傲气,夏云鹤心中纳罕,等钱盒儿离开,她对谢翼道,“他不是李总管身边的小内侍吗?怎么又跟在殿下身边?” 谢翼低声道:“他自作主张得罪了司礼监的几位内侍,被罚出宫,我看了随行名册,才知道钱盒儿被分到我这里。问了李总管,他算默认此事。我用着顺手,也就留下了。” 夏云鹤点了点头,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谢翼回头看她,笑起来,“外面风大,我陪先生去驿站里面坐会儿吧。” 话音刚落,那疯卦师忽然起身,抚掌大笑,“雀归山林,鱼跃入渊,好卦,好卦,噫,真是好卦!” 听到这话,夏云鹤与谢翼齐齐望向疯卦师。 那人抬着醉醺醺的眼回望二人,“今早起了一卦,说有贵人到。如今一看,确有贵人。” “不疯?”谢翼皱起眉头。 那人拢了头发,掬了捧水洗净脸,手胡乱往衣上一抹,嘿嘿笑着,“贵人既帮我付了酒钱,不嫌弃的话,再赠我一点傍身之资。” 夏云鹤取了钱袋,摊在掌心,道,“老先生若不嫌弃,这袋银子送与先生。” “老夫不要你的钱。”卦先生摇摇头,抬手指向谢翼,“只向他讨银钱。” 谢翼笑道:“这有何难?钱盒儿,封他一包银子。” “不不不,我只要你的一块碎银足矣。” 谢翼听得稀奇,“倒是个怪人。”说着,与钱盒儿要过钱袋,摸出一块碎银,递给卦师。 那人笑着接过,不知从何处摸出三枚铜板,道,“公子赠老夫银钱,老夫送公子一卦。” 谢翼有些犹豫看向夏云鹤,夏云鹤道,“既是老先生赠卦,便试一试,也算求个一帆风顺。” 金钱卦起,六爻既出。 卦师轻捋胡须,摇头掐指,闭眼沉思片刻,道,“地风升,变升卦。” “怎么讲?” “修身以俟矣。”那卦先生说完,又笑了几声,不理众人,拾了家当,往林中走,不一会便消失了。 谢翼低声喃喃道:“修身以俟矣。” 忽得,拱手对夏云鹤说道,“先生,我去了。” 夏云鹤愣了一下,“不等小沈将军了?” “不等了。”谢翼去了驿站中换了一身紧窄衣裳,钱盒儿从马厩牵来一匹黑亮的骏马,谢翼打了个呼哨,林中现出四个暗卫,俱是整装待发。 谢翼翻身上马,招呼四人,滚滚尘土向北面卷起,模糊了一行五人的身影。他忽然勒马回首,遥遥朝夏云鹤一揖,再拨转马头,催马疾行。 夏云鹤默默朝远处一拜,心中暗暗祈祷谢翼此去一路平安,诸事顺遂。 糖中针 秦王离开后不久,沈拂剑领了一众护兵风尘仆仆赶来。 沈拂剑吩咐众人押送了一批家什、器物,整装完备,又换了谢翼的衣服,大咧咧坐上秦王车驾,挑起车帘,笑嘻嘻看着夏云鹤,“云哥儿,走了。” 夏云鹤道:“一路小心。” 沈拂剑拍了拍手边的一杆银枪,笑着说,“省的。我可是我爹的亲传徒弟,等闲三五个人不能近身。” 说完,叫来钱盒儿驾车,一行人大张旗鼓离开长风驿,往离关方向行去。 隔天,沈老将军也离开了上都。 夏云鹤也去送别,回来后,在廊下独坐对弈半日,估摸着沈老将军等人出了离关,抬头见日头西斜,便让臻娘唤来了傅三爷,托他再探鄞郡田记粮油铺。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傅三爷的身体基本痊愈,听完夏云鹤说的,抱拳道,“公子有令,我傅三万死不辞,事不宜迟,我今日就动身,再去查查那个什么鸟的粮油铺。” 傅三爷收拾完包袱,赶在戌时五刻,暮鼓声响起时,出了城,自是一路往北行。 翌日一早,夏云鹤早早起身,穿戴整齐进宫回禀和惠帝,之后,去了东庑南的文渊阁。 文渊阁与别处不同。 四周宫殿是黄色琉璃飞檐,独此处为玄色屋顶,在五行中,黑与水对应,正有以水压火之意。楼分二层,楼上通为一间,楼下为六间,取“天一生水,地六承之”。 拜见过梅学士,她才知晓皇帝拨了十几个朝臣来校书,连带内书堂识字的仕宦,共百十号人,搬书、抄书、装册,每日闹哄哄忙到上灯时分。 在这里,夏云鹤还碰见了温朔川,温大人还是素衣长须,一贯温文尔雅的做派。除了那日祭拜谭直时候,她见了温朔川一面,后面再无交集,今日在此处见到,倒是颇感意外。 温朔川本为都察院司务,怎么会来管翰林院的事? 一番交谈后,她了解了大概。原来是温朔川北接到调令,到翰林院担任侍书,虽然调令来得莫名其妙,却是离皇帝近了些。 温朔川道:“也算因祸得福。” 夏云鹤耳尖一动,问道,“这话又怎么讲?” 哪知温朔川支支吾吾,笑着同她打哈哈,遮掩过去。他这反应让夏云鹤心生警惕,便随意应付了两句。 梅学士见他们二人话语投机,热心将他二人分到邻桌,抄录同一部书的前后部分,也方便他们讨论校对。 这一忙就是小半个月过去,不觉已至小年。 伴着上都城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孤本校订也进入收尾。梅学士订正完最后一册抄本,命人将书册装箱,贴了封条,准备明日呈报皇帝阅览。 众人稍微松了口气,又见梅学士一脸凝重看向众人,有人忙问是哪里有问题?梅学士略微思索后,摇摇头,让大家散去歇息,如此,忙碌半月有余的大人们欢欢喜喜散了。 温朔川面含喜色,对夏云鹤说道,“平康坊有户人家灶糖做得极好,我常买那家的,今日小年,逸之不妨也去那里买点灶糖祭灶君。” 她本不想再走动,架不住温朔川竭力相劝,推辞不过,只得回家换了常服,到了平康坊附近。温朔川也换了一身常服,笑意盈盈在前面给她引路。 从司务调任侍书,由都察院从九品到翰林院正九品的属官,从一年见不到几次圣驾,到如今在天子身边侍候,看得出,温朔川掩饰不住的高兴,一路上与夏云鹤讲了许多年俗相关的事,什么“灶君老爷吃了灶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夏云鹤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 穿过一条逼仄的巷子,眼前是一片繁华街市。 “刚走的是一条捷径,节约一半脚程。”温朔川笑着道。 夏云鹤拍净衣服浮土,随温朔川往平康坊深处前行。 街道两旁俱是摆摊的商贩,一侧是新鲜的鸡鸭鱼肉,瓜果蔬菜,另一侧是糕点糖果,花生核桃等,有孩童在角落翻花绳玩,右前侧,还有各式各样的年宵花,蝴蝶兰、水仙、兰花、金橘、富贵子,拐过街角,更是密密麻麻赶备年货的人,挤得六尺巷子水泄不通。 好容易到田记灶糖铺,依旧是人头攒动。夏云鹤喘了口气,掩嘴打了个哈欠,心中有些后悔与温朔川挤在此处。她偷瞄了一眼旁边的温大人,只见后者抬手擦了擦额间薄汗,理顺须髯,站在一旁干瞪眼。 夏云鹤咂舌,心内想到,早知不来了,街边也有挑担卖的灶糖,都是甜食,想来味道差不多。 正这么想着,人群翻起浪潮,全都开始往后涌,挤得她倒退好几步,勉强站稳,却听见前面有人道,“什么?!没了!” 有人叫道:“现在不过酉时初刻,天都没黑呢,往年可是要卖到上灯的时候。” …… 店家出来给众人赔礼,直说今年做得少了,已经售罄,请众人去别家。见此,人群无奈只得散了。 夏云鹤与温朔川让到糖铺阶下,温朔川捋着长须,道,“逸之,你看这……” “街边有许多挑担卖糖的,味道也不错。”她笑着说道。 二人商量好,准备离去,却见远远来了一队带刀黑衣侍卫,停在田记灶糖铺前,那店家迎上前去,与头领恭维,眼中满是奉承。 夏云鹤一顿,微微转了个身,心中道:怎地是他?! 又见温朔川脸黑如锅底,也是背过身,点了点她手臂,示意她赶快走。 不料那头领眼尖手快,上来作揖,硬生生拦下二人。 那人眼神飘到温朔川身上,皮笑肉不笑,“哟,这不是温司务吗?一别多日,意气风发啊。”而后,笑了两声,看向夏云鹤,“夏大人?” 温朔川不愿意搭理这人,别过脸,不说话。 夏云鹤笑着与这人打招呼,“陈大人。” 陈海洲转了转眸子,道,“二位要买灶糖?” 温朔川沉着脸,只对夏云鹤拱了个手,说道,“夏大人,我家中有事,先走一步。”说完,拨开一众黑衣侍卫,隐入人群,没了踪迹。 街上聚了些看热闹的人,时不时拿眼睛瞥一眼夏云鹤。 陈海洲道:“温司务不买,夏大人也不买?” “这里的糖卖完了,我去别处看看。”夏云鹤简单作了个揖,拔腿就要离开。 今日不知什么风,将陈海洲这煞神吹到糖铺,臭名昭著的左佥都御史,谁愿意与他有交集? 陈海洲却笑着拦住她,“夏大人,这儿的糖我买了许多,可以送夏大人一两包。”他笑着做出“请”的手势,邀夏云鹤与他一块进入铺子。 一进店,陈海洲便命店家下了门板,见夏云鹤眉头蹙起,轻笑道,“夏大人别紧张。” 回头又对店家道,“让你留的糖呢?” 掌柜缩起脖子,笑眯了眼睛,道,“就在后院,专等陈爷您验货呢。” 陈海洲轻轻“嗯”了一声,与店家一道往后院走,又停住,喊了一声夏云鹤,“夏大人,不一起看看吗?” 夏云鹤环视四周,皆为黑衣侍卫,强压下心中不安,跟上陈海洲的步伐。 掀开厚重脏布帘,来到田记灶糖铺的后院,她闻见一股极淡的味道,却又极其勾人,可实在想不起这味道在哪闻到过。 掌柜走到一扇矮门前,开了门,邀二人进去,屋内不大,整整齐齐码着一层一层的竹编簸箕,足有二十面,每一面都码着切好的灶糖,满屋都是灶糖甜香的气味。 甜丝丝的气味盖过刚才的怪味,掌柜的话又将夏云鹤拉回现实。 “二位大人尝尝,全上都城,我家做的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陈海洲随手捻起簸箕上的一块糖,吃进嘴里,点点头,“做得不错,去领赏。” 掌柜笑嘻嘻说道:“您老哪里的话,一点小活而已,哪里能劳您打赏,能入陈爷的眼,就是小店天大的荣幸。” 夏云鹤蔑了眼店家,问道,“你明明还有这么糖,为何要骗百姓灶糖已经售罄?” 店家嗤笑道:“确实卖完了,这些都是陈爷订的。陈爷定得多,那就都得给他留着。” 夏云鹤看向陈海洲,“陈大人吃得完这么多糖吗?” 陈海洲挥退了店家,随手捡起一颗糖,笑着说道,“吃不完。夏大人要帮忙吗?夏大人似乎也嗜甜?” “既吃不完,又何必占这么多?” “我爹娘死的早,从小没人买糖吃,现在不过多买一点,夏大人不会跟温司务一样,喜欢管这种闲事吧?”陈海洲继续说道,“我看夏大人与那温朔川走得未免太近了,小心殃及池鱼。” “嗯?”夏云鹤笑着看向陈海洲,“听陈大人这话,似乎与温侍书有嫌隙?” “温侍书?”陈海洲皱起眉头。 看到陈海洲稍稍迟疑了一下,夏云鹤笑着道,“温大人现在调任侍书,为翰林院属官,于圣上身边侍候,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说完,她笑着打量陈海洲,只见那人微微一愣,随即恢复如常。 “怪不得他今日倒是硬气。”陈海洲眯起眼睛,瞥向她,“不说那无趣之人,说说夏大人。” 夏云鹤心中咯噔一下,但并未做声。 陈海洲慢悠悠说道:“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夏——逸之,我愿为你不再结交男子……” 糖屋低矮,丝丝甜味中,陈海洲侧头看向她,似笑非笑,“美人谁不爱呢?更何况夏大人清逸之名在外。” 她抬头对上陈海洲的目光,见那人面上带着几分取笑之意,冷哼一声,一把推开他,迈步出了屋子。 冷风袭来,吹散香甜昏醉的气味,她陡然清醒,转头,看见陈海洲倚在门侧,懒散散看着自己。 陈海洲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夏大人指点一二。” 夏云鹤正色道:“何事?” “万寿节的事情,夏大人也是知道的,长乐园跑出一只脱笼猛虎,差点伤到陛下宠妃,幸有秦王射杀猛虎。可是秦王殿下违背祖制,好巧不巧出现在长乐楼,更是擅自动了成祖的长弓,陛下却没怪罪。你说这事奇不奇怪?” 夏云鹤道:“是陛下仁厚,有什么奇怪?” 陈海洲笑着点头,“陛下大怒,要查猛虎脱笼一事,本来准备将这差事给你,又可巧夏大人生病不在,查案一事自然落到我头上。夏大人怎么那么巧就生病了?” “生病乃人之常情,陈大人未免太苛刻了。” 陈海洲道:“夏大人说得不错,人之常情。我是个粗人,明日就要回禀圣上,到现在确实毫无线索,我想请教夏大人,这个问题如何解?” 杀心起 要论查案,陈海洲必定是比她更擅长。 谁在关虎的笼子上动了手脚,又是何人指使,只要稍加审讯,不难知道。 现在他说出这样的话,夏云鹤吃不准陈海洲到底何意,又想到他刚才举止轻薄,取笑之味甚浓,顿时心生厌恶。 略微思索后,她答道,“陈大人精通刑狱之道,案子如何查,理应比我清楚。若无其他事,告辞。” 没走几步,却被陈海洲拦住去路,夏云鹤抬头看他。 只见陈海洲笑得恣意,一双鹰眼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出口的话半开玩笑,半威胁,“四周都是我的人,夏大人再着急也出不了这院子。我是真心想请教夏大人这事如何解决,也是真心想与夏大人结交。” “我听说江南有个地方叫桃溪,桃溪有户人家姓夏,是先帝淳乐年间迁去的,据说与太祖关系匪浅,太祖曾对其许诺,‘无咎,不动其爵’……”,陈海洲收敛了笑意,垂首逼向她,“夏大人以女子之身游走朝堂,算是有错还是无错?圣上知晓,会怎么对待夏家?” 天色阴晦,寒意聚拢。 冷风嗖嗖往夏云鹤的脖颈中钻,藏在袖中的拳头捏得青紫,她挺起脊背,眼中愠色渐浓,坦荡荡迎上陈海洲探寻的目光。 一言不发。 二人对峙良久,院中静得仿佛无人存在,唯墙外市井吆喝声,偶尔漏进来一两句。 正僵持着,夏云鹤忽而笑着开口,“陈大人为天子办事,怎会如此畏首畏尾?上都城谁人不闻陈爷的名号,谁人不两股战战,诚惶诚恐,堂堂四品左佥都御史,难道连一个小小的案子也不敢深究吗?” 她仰头直视面前之人,袖中的拳头微微颤抖,夏家早不复昔日繁盛,陈海洲还敢打夏家的主意,他的手未免太长了些。 “深究?”陈海洲细细玩味这两个字,啧啧几声,“夏大人认为此事宜深究?你为何认为此事会牵涉很深?而不是意外呢?嗯?” 夏云鹤一顿,被陈海洲反将一军,不由暗恼,自责疏漏。 长乐园一事背后主谋是万贵妃,要查势必会查到万贵妃头上。定王谢宣是陛下第五子,生母是万贵妃,鹿山秋弥,定王与陈海洲积怨已久,真查下去,大有文章可做,或隔岸观火,或矛盾加剧,或牵动朝野,不论哪一个,都会让陈海洲陷入进退维谷之境。 却未曾想过,自己作为一个局外生病的人,怎会清楚猛虎脱笼案件的始末? 依照陈海洲的手段,估计其早了解清楚案情,这中间的利害,他不会不知道,他也定然不会深究到底。 那他为何要问自己? 夏云鹤瞥了眼陈海洲,那人苍鹰似锐利的眼睛锁在她身上,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令人森然,她心内不由咯噔一下,手心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 “猛虎如何脱笼,或是意外,或是有人刻意为之,陈大人自然清楚,何苦在这里为难我?”她缓了口气,重新说道,“你问我长乐园一事怎么解决,我只是想到陈大人曾讲‘只听命天子一人’,想必是无畏无惧,不怕任何人。故有此一说。” 陈海洲看着她,勾起嘴角,“你怕不怕我?”说着,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缩短二人之间距离,“我当真愿为你不再结交其他男子,你可愿……” “陈大人认为我怕?”夏云鹤截住陈海洲的话头,又后撤几步,拉开距离,嘴角勾起嘲讽,无声警告他,“陈大人认为我怕,那就是怕。认为我不怕,那就是不怕。” “想来是不怕的。”陈海洲笑着说,“夏——逸——之,来日方长。” 再听不进陈海洲说的一个字,也不愿在此处多待一刻。夏云鹤拱了拱手,面色沉沉往外走。 “站住!” “陈大人还有何事?” 只见陈海洲越过她,唤来了店家,吩咐给夏云鹤拿两包糖。 “夏大人,别忘了你的灶糖。” …… 折回前厅,四周满是黑衣带刀侍卫,灶糖铺的门半阖,店家在柜台后面,正用桑皮纸细致包裹糖瓜。 她举步往外走,却被侍卫拦住,她索性坐下等待。 不多时,那店家捧了两大包灶糖过来,满脸堆笑,“夏大人,这是陈爷吩咐给您准备的。” 夏云鹤拎起两包灶糖,道了谢,笑着出了铺子。 街上还是那样热闹,她敛去嘴角笑意,毅然逆着人群,顺原路返回。 才出窄巷,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后发觉是臻娘,暗自松了口气。 臻娘挎着小篮,篮中一个细绳束起来的小纸包,几把细葱。观夏云鹤神色有异,轻撩其额前碎发,又见其指尖糖两包,遂问道,“公子买糖去了?” 夏云鹤挥袖甩了甩酸痛的腕子,擦了几下净颈间冷汗,含糊应了一声。 “早知公子买了糖,我就不买了。”臻娘顺手接过那两包灶糖,放入篮中,“饴糖不宜久放,也就是祭灶君用上一两回,公子一个人又吃不了太多,今儿个怎么买这多?” 从田记灶糖铺出来,到这会儿,夏云鹤略微还是有些眩晕,低声说道,“无妨,带回去慢慢吃。” 臻娘却皱起鼻子,一把捉了她手腕嗅闻,然后拾起篮中那两包,绑在一起的灶糖……臻娘蹙紧眉头,抬眼看向她,压低声音问道,“这糖不对劲,公子从哪里得来的?” 夏云鹤心头一颤,默然片刻,如实答道,“田记灶糖铺。” “这……”,臻娘扯过夏云鹤手臂,附在她耳边说道,“这糖闻起来有一股狼毒的味道,是公子自己买的?还是别人给的?” 夏云鹤大骇,脑中闪出陈海洲阴鸷的双眼,她垂眼看向臻娘臂间篮子,那两包糖静静躺着,她张张嘴,咽下所有话语,只轻飘飘说出四个字。 “回去再说。” …… 茫茫暗夜从四方围拢,似一把黑火沿天际熊熊燃烧过来,一直烧到暮色四合,星辰余烬,几点零星。 一户接一户的人家亮起灯笼,驱散长街阴霾,乌旅巷却静得吓人,虬枝掩映的房屋阴惨惨的沉默,巷尾点了一盏暖黄色的灯笼,灯笼上写了个“夏”字。 叩响夏宅木门时,是三娘出来开的门。 一见到她俩,三娘满脸喜色,笑着说道,“等公子好久了,臻姐姐不知哪儿有卖金方的,我去东大街买了些,灶上已经摆好了鲜果、香茶、各色糕点,饭也做好了……” 夏云鹤捂住额头,从篮中取了那两包灶糖,面色凝重回了屋。 三娘哑了声,拽着臻娘去到庖屋,悄声问,“好姐姐,公子怎么了?莫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 臻娘卸下竹篮,取出篮中灶糖交给三娘,看着灶台上摆放整齐的糕点果茶,笑着对三娘说,“没事,公子不太舒服,你看好火,别让饭菜凉了,我去看看。” 年轻的姑娘应了声,接过糖,找了个秀气的瓷碟,一颗一颗认真摆起糖瓜。 臻娘出了庖屋,快步走至堂屋,掀开帘子,看见夏云鹤坐在灯下,旁边一个打开的木匣,一手拿着那包狼毒,比着两包灶糖,仔细嗅闻味道。 她急忙走过去拦下夏云鹤,轻声说道,“公子别闻,这东西会成瘾。” 夏云鹤抬头看向臻娘,问道,“成瘾?这不是毒药吗?” “像公子手里这包的剂量,足以毒死一头壮牛,若是微量服食,时日一久,就会成瘾,初期不觉什么,真发起病,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这样厉害?”夏云鹤摩挲着浸透狼毒的糖纸包,拆开后,一股浓郁且令人迷醉的香气瞬间盈满室内。 昏昏沉沉,无处着力,却又诱着人不自觉去闻这味道,陈海洲在田记灶糖铺说的话,再次充斥她的脑海,“你愿不愿意……”,“夏、逸、之——” 她的耳根哄一下红了,两颊滚烫烫地难挨。 臻娘连忙重新包好灶糖,又挑起帘子,开了门窗,走近她身边,轻抚后背,“这是害人的东西,公子还是尽早处理掉为好。” 夜风倏然吹散一室迷醉气味,夏云鹤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想到陈海洲的卑劣行径,咬牙切齿,兀自喃喃道,“卑鄙小人。” “公子?”臻娘抬手抚上她额头,只觉微微发烫,惊呼一声,“怎么这么烫!” 夏云鹤拂开臻娘的手,看向妇人,“无妨,这些东西如何处理稳妥?” 见夏云鹤无异,臻娘合了门窗,重新放下帘子,略微思考后说道,“倒不难,用碱水泡一泡就好。” 夏云鹤将那两包灶糖推到臻娘面前,“明日将这些东西处理掉。” 妇人应了一声,拾了两包糖准备离开。 夏云鹤突然出声喊住她,“臻娘,你从何处知道这些的?” “记不得了。”臻娘有些恍惚,慢慢摇了摇头,“以前跟在夫人身边,看了许多医药典籍,许是那时候从书上看过。” “这样?”,夏云鹤泄了气,垂眸呆坐椅中,一时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忽然,外间传来三娘的声音。 “公子,今儿是腊月二十三,祭灶君老爷的日子,臻姐姐吩咐祭祀的事,我都弄好了,饭也在灶上热着呢。您什么时候吃?” 夏云鹤揉了揉眉心,将那包狼毒放回木匣,招呼三娘摆饭。 食过饭,夏云鹤盘坐在炕上,面前置了小炕桌。 她摊开一道空白的奏章,提笔蘸了墨,在纸上写到,“翰林院史馆编撰夏云鹤谨奏,时值年末,新岁在即……狼毒流入,混于饴糖之中,久食,恐毁人根基而不备,伤人性命而不知……兹事体大,不敢妄言,陈臣所知之。谨具奏闻。臣夏云鹤再拜。” …… 写完这道奏疏,夏云鹤便病倒了。等两天后,她揣着这道奏疏去见和惠帝时,正好碰见陈海洲从御书房出来。 那人额头破了个口,红淌淌的血丝顺着眉骨蜿蜒至下巴颏。 陈海洲看向她,轻笑一声,随手擦净血渍,迈步离开。 进了御书房,正巧李福顺正命人收拾一地狼藉,一个砚台摔在地上,墨洒在猩猩毡上,晕黑一大片。 想来陈海洲是被砚台砸到了,夏云鹤心情愉悦,不由轻轻抿唇。 和惠帝看完她的奏疏,神色凝重,问道,“这东西流于上都何处?” “田记灶糖铺。” 和惠帝又问,“逸之,狼毒是你买糖时发现的?” 夏云鹤垂眸道:“并非是臣自己主动买糖,而是有人故意拦住臣,送糖。” “谁给你的糖?” 夏云鹤倏然抬起眼皮,一字一顿,缓慢且清晰地说道。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海洲。” 见狰狞 茶肆茶幡在空中乱飞。 不远处的羽林卫在田记灶糖铺前来回梭巡。 银灰色的云块在天空奔腾,风又冷又硬,上都城正酝酿着一场大雪。 寒意浸骨。 夏云鹤凑在茶博士的炉边,一边烤火,一边吃茶暖胃。 今日是正月十五,商铺渐次开业,唯独田记灶糖铺大门紧闭,店主不知去向。 她今日休沐,闲来无事,踱至平康坊附近的茶肆,这家茶肆门面并不起眼,往日客人稀少,偏偏正对着田记灶糖铺子,如今是人潮拥挤,看热闹的,一层压着一层,连门边也挤得满满当当。 “谁能想到……老实巴交的田老板居然是北戎的探子!” “谁说不是呢?”有人接话,“听说人被打死在昭狱,那位动的手。” “胡说,明明是人得了消息,早跑了。”一人反驳道。 …… 众人精神一振,推搡说话的汉子透露一二,只见这人卖起关子,扬手招呼茶博士连上三碗热茶,一口气咕嘟咕嘟喝净,胡乱抹了嘴巴,端出派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全听他一人掰扯。 夏云鹤支起耳朵听了会儿,无非一些市井闲话,没腿的谣言,传得神乎其神,她扯起嘴角笑出了声,唤了声茶博士,付过茶钱,起身离开茶肆。 她以“狼毒”一事上奏,赌的是陈海洲与北戎暗中勾结,坚信其定知糖中有毒,若真如此,即使陈海洲势力滔天,也难逃惩处。 可惜……一切与她的设想相差甚远。 夏云鹤回头看了眼田记灶糖铺,笑了声,轻飘飘说道,“两不相干。” 陈海洲并不清楚灶糖中混了狼毒,更没暗通北戎…… 近日,她再没见到过陈海洲,只是听闻其受帝命,再查长乐园一事,皇帝的意思很明确,要对付万家,陈海洲就是那把最趁手的刀。 和惠帝什么都清楚…… 长街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隆隆声,俄顷,一队重甲黑骑呼啸而过,扬尘蔽日,直指田记灶糖铺。 “先是羽林卫,后是玄甲兵……”夏云鹤嘴角的笑意尚在,“看来那位田老板藏了许多秘密。” 她回首垂眸,拍净两袖沾惹的浮土,掩唇咳嗽几声,前世她死后,仅仅十年楚国灭亡,焉知不是狼毒在祸害人? 这一世她误打误撞发现狼毒,和惠帝听从建议拔除了这个隐患,勉强算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夏云鹤不由笑出声,转头看向街面,只见佣工们悬起彩灯,如杂技表演般在墙头穿梭,一盏接一盏。她看得痴了,回过神才发觉,长街上已挂满灯笼。 今日是十五,是上元节,是该吃汤圆的日子。不过,上都城内更喜欢吃滚元宵,夏云鹤吃不惯,往年都是臻娘在家里包汤圆,今年,她想试试。 彼时云层散开,一轮暖阳照在她脸上,她抬起双手遮住额,向阳光望去,只觉金灿灿的好看。 …… 天际风云翻涌,阳光穿云斜洒,照在乌旅巷夏宅门侧,拂落在一双白底皂靴前。 夏云鹤提着一包元宵站定,抬眸对上白底皂靴的主人,呼吸一滞。 陈海洲! 她知道她的奏疏会引起陈海洲注意,但她并未料到陈海洲会如此突然地出现。 “夏大人,你可真难堵啊。我们之间的游戏,你怎么向皇帝告状呢?”陈海洲的额角多了个砚台打的三角疤痕,平添几分滑稽,加上嘴角一抹讥诮的笑,整个人气势莫名诡谲。 她心跳漏了一拍,不自觉后退半步,垂下头,想避开那人。 哪知陈海洲伸手拦住她去路,半眯的眸子缓缓睁开,眼底满是狠戾,“认为我勾结北戎?藏毒于灶糖?想借陛下的手杀了我?”他说一句,往前走一步,三步堵死夏云鹤退路。 “想保住你身份的秘密?”陈海洲微微弓下身,盯着她眼睛,嘴角的笑渐渐落了下去,“可惜啊,我就是个混迹市井的地痞,没什么大志向,夏探花的算盘打错了。” 她的冷汗一滴一滴从额角滑落,耳边是自己狂乱的心跳,不由锁紧眉头,尽量镇定心神,笑着开口,“陈大人,我的奏疏一个字都没提过你,你将事情归结于我,未免太心胸狭隘?” “好一张利嘴,夏家养出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哼!”陈海洲眼中的阴鸷愈盛,一把扣住夏云鹤的脖颈,略加用力,“一巴掌就能捏死的玩意,也敢开涮你陈大爷。” 夏云鹤被突然扼喉,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她奋力挣扎,却如蚍蜉撼树,微不足道。手中元宵摔在地上,白珠散落,沿墙根滚动,带了一路白印子。 陈海洲居高临下俯视她,鹰眼闪过杀意,扣紧她下巴,迫使其仰视,“我会让你亲眼看到夏氏如何消亡,这比杀你有趣多了。” 那人倏然松手,她跌落地上,不住咳嗽,前所未有的恐惧充斥她内心,让她心跳加速。 陈海洲重重哼了一声,迈步离开。 夏云鹤强撑着,去拍夏宅的门,半晌无人应声。她实在支撑不住,歪靠门边,有一下没一下喘气。 夏家……她要护住…… 泪糊住眼睛,她只感觉眼皮很沉,很困…… 梦中是光怪陆离的夏家老宅,四周封死,她逃不出,一把大火不知从哪里烧起,火光冲天…… “不能烧!” 感到有人在喊自己,夏云鹤迷迷瞪瞪睁开眼,正对上两个妇人的脸,她认出其中一个是臻娘,哭着扑到臻娘怀里,哑着声音道,“夏家被火烧没了,什么都没了。” “梦都是反的。”臻娘腾出手,心疼地擦她眼泪,“老夫人来信了,夏家好好的,倒是公子,这是谁打的?” 三娘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元宵,一颗颗放回竹篮中,小心翼翼问道,“公子脖儿上的伤?” 夏云鹤低下头,意外带疼伤口,她勉强抬起脖颈给臻娘看,嘟囔道,“疼。” 她脖上一道一道的红,这会凝成暗紫色,指印清晰可见。 三娘倒吸口气,掩住唇惊呼道,“哪个天杀的干的?!” 说着,顺手从臻娘怀里接过夏云鹤,扶住她,一边等臻娘开门,一边安慰道,“不急不急,公子好好养着,等好了,再写道奏疏,让今上好好治治这些匪人。” 臻娘虽默然不语,但微微颤抖的手泄其内心气愤。 三娘把小篮交给臻娘,哄着夏云鹤往屋里走,扶其歇在椅上,又去铺被褥,说道,“早知这样,我们就不出去了,害得公子吃这苦头。” “陈海洲。” “啊?”,三娘铺被子的手一僵,歪头看向夏云鹤,“公子说什么?” 夏云鹤垂下眸,哑着声音重复,“因奏疏的事,被他记恨了。” 三娘掩住口,瞪大眼睛,伸手指了指她项上淤痕。 夏云鹤点点头,眼中盈满委屈。 眼见泪珠落下,三娘慌忙掏出帕子替她拭泪,“惹不了他,咱们以后避开他,他走东,咱就往西,他上南,咱就往北。”三娘说着,狠狠往地上踩了几脚,连连呸道,“那就是个横行霸道的螃蟹,让他耀武扬威去,我们公子不搭理他。” 臻娘挑开帘子,端了碗姜汤进来,恰好听全三娘的话,附和道,“公子先喝碗姜汤祛祛寒。” 她捧着姜汤慢慢啜饮,难免咳嗽,三娘在一旁轻轻替她抚背顺气。 臻娘趁着间隙,填了一个手炉,灌好汤婆子,进屋递炉于夏云鹤,汤婆子塞进衾被。见夏云鹤饮汤毕,说道,“公子躺下,我看看你的伤。”又对三娘说道,“把活血化瘀的药膏拿来,上次给三爷用过的。” …… 二人仔细上了药,又哄着夏云鹤入睡,出来见天已经黑了,便重新开了灶,对付着吃了点残粥。 食毕。 三娘叹口气,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公子这样。” 灶上正咕嘟咕嘟煨着鸡汤,臻娘看火有些小,添了几根细柴,回道,“上都城内,龙蛇虎豹,共聚一堂,朝里的大人们看起来慈眉善目,实际花花肠,弯弯绕,一个赛一个。公子在外人面前再老成,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哪里敌得过这帮老奸巨猾的朝臣们?” “那为何不辞官归乡?辞了官不就没这么多顾虑了?”三娘环抱双臂,一手拄着下巴,十分笃定地说道,“我看公子想念老夫人的紧,辞了官回江南,老夫人肯定也开心。” 臻娘用汤匙搅动鸡汤,尝了下咸淡,“要能回去,早回了。公子进京,是皇帝钦点,除非皇帝开口,不然出不了这上都城。” “啊?” 室内气氛一时沉寂,鸡汤咕嘟咕嘟的冒泡声格外清晰,渐渐整个庖屋都充满香气。 三娘吸了吸鼻子,换了只手拄着下巴,“就因为她是夏家人,皇帝就不放她走?” 臻娘不说话了,取下一柄长勺,捡了只空陶碗,一边盛汤,一边嘱托三娘,“这话可说不得。皇帝怎么想,不是你我能够猜度的。公子非弱,从老家主逝后,哭的次数,跟老夫人闹的别扭,多了去。又赌气入京,亲眼见恩师李松自裁,公子哭得昏天黑地,次日仍跟没事人一样,照样去考试……哭一场就过了,她从小就有主意,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余下莫问。”说罢,臻娘端起鸡汤示意三娘。 三娘应了声,取只木托盘,接过碗,往主屋去了。 臻娘扶住门框,半空中“砰”一声响,妇人抬头去看,一朵金线银花绽放,照亮漆黑的夜空,视线下移,隐隐约约见庖屋墙根下立了个模糊身影。 “谁!” 来人向前一步,露出轮廓分明的脸庞。 臻娘瞪大眼睛,“秦王殿下!” 妇人不知谢翼何时来的,在这里听了多久,只觉得少年周身散发锋利寒意,月光照耀下的眸子,一点温度也没有。 “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先生的?” 谢翼连声音都是阴沉冷硬,全没有之前的半分柔和。 臻娘呆住了,结结巴巴道,“殿,殿下……” 她咬咬牙,兀自思量,赶巧秦王来了,于是发誓要为夏云鹤出口恶气,便一五一十说了陈海洲威胁的事。 “陈、海、洲。”谢翼哼了一声,嗓音沁得人心底发颤,“这个仇孤记下了。” 忽听身后传来夏云鹤沙哑的声音,“殿下为何在这里?” 缓结罾(1) 一朵接一朵的烟花在空中绽放,斑驳光影映出众人不同的表情。 或惊讶,或担心…… 谢翼转过脸,换了一副委屈巴巴的嗓音,“今日十五,我就是想来看看先生。先生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替你报仇。” 说着,顺带比划了两下,表示自己武功不弱。 夏云鹤捂住唇狠狠咳嗽一声,三娘扶住她。 “藩王无诏,不得进京。”她的声音虚浮沙哑,“殿下可以在军中,可以在鄞郡,唯独,不该……在这里。姑且不论为何离藩,试问殿下在军中可有月余?诸将如何看待殿下?圣上知晓,又会如何对待殿下?” “今日是十五……”谢翼的身形晃了一下,垂下脑袋,声音微微颤抖,“我若不来,怎知先生正在受苦?” 空中焰火璀璨,一次又一次照亮谢翼的侧脸,隐隐有一滴泪消逝在黑夜。 今夜金吾不禁,朱雀大街处处火树银花,各色的灯,拥挤的人,空气中弥漫着美食的香气,无处不喜悦,无处不痴狂。 总有些人与热闹欢乐无缘。 “殿下是长情的人,我知道。可是哪一年缺正月十五呢?鄞郡是个好地方,沈老将军是忠勇之人,机会稍纵即逝,殿下是明白的。” 谢翼急忙说道:“陈海洲对先生不利。” 夏云鹤缓口气,说道,“我知道。上都城就要变天,殿下速归鄞郡,绝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来过上都,免得牵连进来。” “那,先生呢……”谢翼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见夏云鹤虽白着脸,神色却极为平静,他不自觉停住脚步。 轻裘拢住夏云鹤单薄的身形,脖颈上的指印依稀可见,她掩唇咳嗽两声,整个人摇摇欲坠,出口的话隐忍倔强,和着喉间腥甜,字字铿锵。 “设局,除恶。” 院内寂静一片。 除恶……上都城谁是恶?上都城的百姓心照不宣,此时院内的每个人亦心照不宣。监察御史谭秉文直谏,撞柱而亡,不足两年。 谢翼沉默良久,眸中藏了探究的意味,末了,说道,“既是如此,我知道了。” 他打了个呼哨,墙头闪出一个人影。 两步跃进院子。 三娘瞪大眼睛,指着那人,“偷粽贼!” 夏云鹤诧异了一瞬,想到傅三爷曾说,卫斯昭改名换姓夏昭,在鄞郡参了军,谢翼年前又去了鄞郡,二人难免碰面。卫斯昭是何人,谢翼清楚,卫斯昭为何隐姓埋名,谢翼也是知道的。 “夏昭,你护着先生。”谢翼的声音肃然,没有太多情绪,教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卫斯昭应了一声,抱拳道,“属下遵命。” 故人聚首,院中并没有重逢的喜悦,只有凝滞的气氛。 烟花照亮夜空,映不出众人各自的心思。好似偌大的上都城,繁华只流表面,底下多少暗流涌动,勾心斗角,根本猜不到。 于夏云鹤而言,谢翼虽偶尔幼稚,可是大事上绝不糊涂。藩王擅自回京视为谋逆,何况谢翼是偷偷返回,更不敢多留,当夜趁着上元节灯火辉煌,游人如织,混出城外,跨马返回了鄞郡。 卫斯昭因和陈海洲有仇,恐被人发现,深居简出,甚少见到,时日一久,夏云鹤都忘记这人存在。她也想不到,卫斯昭会在之后,再次救下她。 此为后话,不消细说。 元宵节过后,最热闹的,当属陈海洲查长乐园猛虎脱笼一案。 这事定王横掺一脚,接连上书和惠帝,痛斥陈海洲凶狡贪暴,罗织冤狱,诬陷良善,朝堂又掀起风浪。 陈海洲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上书和惠帝,禀明万贵妃唆使手下给猛兽投毒,暗害辛夫人。 万、陈两家在朝议上闹得凶,互不相让。 和惠帝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高深莫测审视着众人。 夏云鹤听着朝上诸臣谩骂,心不在焉,甚至觉得从陈海洲口中说出,“秉公处理,按律办事”,带了几分可笑。 看着朝堂众人,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生念头,此时正是除去陈海洲的良机。 只是还需再好好谋划一番。 …… 下河村,许行宅内。 阳光晴好,院内迎春花悄悄吐蕊,星星点点装饰着花墙,现在还不是最盛,再过半月,满满一墙鹅黄花瀑,那才好看。 许行坐在石凳上,整理着桌上写满字的宣纸。 陈海洲随手抽起一张,见字迹张狂飞舞,微微皱眉,“你又在仿字,仿字能赚几个钱?” “不劳烦你细看。”说着,许行抽走陈海洲手中的宣纸。 陈海洲不做表态,说道,“又是那个侏儒纪楚帮你找的人?” “怎地?你不满意?你不是都调查过?”,许行眉眼微扬,嘲讽道,“这会儿来质问我?我一天出去见什么人,你不也是一清二楚?” “子怀,我没有派人跟踪你。你知道的……你不一样。”陈海洲小心翼翼说着,“你救过我,我一直记得。” 许行冷笑一声,打开竹刻山水卷筒,收纳起卷好的宣纸,合上盖,瞥了陈海洲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你能放我走吗?” 陈海洲缓缓摇摇头,“除了这个,其余我都可以答应你。” “呵。”许行勾着唇,背起卷筒,连眼神也懒得施舍给那人一个。 许行即将踏出门时,陈海洲的声音再次响起。 “又去找墨柏先生?” 这一刻,许行一顿,回头看着陈海洲,满不在乎地说道,“你如果那么喜欢派人跟踪我,尽管派人。” 说完,许行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再没回头。 院里静悄悄的,一阵风吹过,花墙上的小花轻轻摆动,隔了半晌,屋顶落下一个黑衣蒙脸卫士,单膝向陈海洲下跪,道,“主子,要不要帮您去盯着许先生?您在他面前未免太……?” 陈海洲摆摆手,“他不是犯人。你去盯紧定王,有什么异动,及时回禀。” “那夏云鹤?” “夏、云、鹤……”,陈海洲揉上眉间,眸子换了狠戾之色,轻声哼道,“她成不了事,夏家先别动,处理完万家,再拿夏家开刀。” 蒙脸卫士喏了一声,几步翻上屋顶,院子重归寂静。 …… 许行出了下河村,一路往南入了城,见无人跟来,才坐到路边无名茶摊,要了碗热茶,一边喝,一边等身上汗意散去。 正是午后太阳最毒的时候,茶摊上人满满当当,挑夫、行脚商人、士卒差役、远行旅人……座无虚席。 许行喝着茶,察觉有人凑到他旁边,他下意识把卷筒往怀中一拦,瞪向那人。 来人是个背包袱的远行客,许行如临大敌的样子倒把这人吓了一跳,连带打翻了茶碗,茶水倾了一桌面。 许行抱紧了竹制卷筒,丢下三枚大钱,逃也似地离开。 待到河坊街背街,见满墙薜萝隐约抽放嫩芽,许行稍稍定了神,整理好衣衫,往墨柏斋走。 墨柏斋还是老样子,不一样的,是斋内多了一个文弱的青衫书生。 书生和墨柏先生相谈甚欢,许行取下卷筒,提在手中,缓了口气,迈步进了墨柏斋。 随即拱手道:“舅舅,夏大人。” 夏云鹤回头,含笑回礼,“许先生。” 墨柏先生笑呵呵招呼许行,“子怀,你来得正好,来看看我的这幅字。” 许行把卷筒立在桌角,笑着夸赞了几句,又说道,“舅舅,您上次说的那方砚台,还记得吗?” “哼。”墨柏先生故作生气,指着许行的鼻尖,“天天从我这顺东西,等着,我去取来予你。你先陪一会夏大人。” 见墨柏先生走远,许行才打开了卷筒,抽出宣纸,从中挑了一张,递给夏云鹤,说道,“夏大人,这是陈海洲的作息饮食,还有喜好,愿有所助。” 夏云鹤接过宣纸,抖开端详,只见一页密密麻麻的纸,按月计三十日,日分十二时,详载陈海洲行事,所会之人,交谈之时长,饮馔之细节,甚至还有陈海洲打过她的记录。 她微微一怔,指着那条记录,问道,“正月十五的事,你怎么知道,陈海洲和你说这个?” “那倒不是,他从不和我讲他在外面的事情。”许行瞥了她一眼,说道,“那晚上他回来挺迟的,我隐约听见他和一人说话,言谈偶尔提到夏家,后面坊间传得盛,说陈海洲因争三娘,再与你起了争执,谁信那个,我猜定有别的原因。” 夏云鹤将宣纸叠成小块,塞进袖袋,拱手道,“许先生是个心细之人,眼下上都城局势动荡,想必许先生亦有所耳闻。” “自然听过一些。”许行望向她,眼神中透露一丝迷茫,“流水的世家,铁打的陈海洲。” “我看未必。常言道‘欲使其亡,必使其狂’。” 许行瞳孔骤然一颤,看向夏云鹤的眼中多了几分打量,见她嘴角含笑,许行颤着声轻声问道,“夏大人,可是,可是要对付……” 夏云鹤点点头,“某有一计,可令先生摆脱桎梏。” 许行把住夏云鹤双臂,情绪激动,“当真?” “当真。”却见夏云鹤眸色一暗,垂头叹了口气,“可惜,要行此计,需分三步,需谨小慎微,需众人合力,更需一人舍身入局,计成,则天下大吉,失败,则前功尽弃。” 许行松开夏云鹤,眼中挂上悲楚,“夏大人有几成把握?” “一成。”夏云鹤见许行更加失落,又说道,“若得一人相助,则有四成把握。后续再从中斡旋,众人调和,此事可有七成把握。” “那人是谁?” 夏云鹤抿唇,眼中带了几分笑意,“是您呐,许先生。” 许行一下松开夏云鹤衣袖,往后退了两步,扶着桌子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我?我又能做什么?我不过一个废人。” “许先生才华横溢,不要妄自菲薄,只是时运不济,此计需许先生舍身入局,方有成事之可冀。”夏云鹤说完,见许行咬着牙犹豫,遂叹口气,“罢罢罢,既然许先生不愿意,此事就此作废,我再不提。” 说着,抬脚往外走。 “夏大人!”只见许行攥紧拳头,慢慢抬眸,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舍身入局……真能换来自由吗?” 她嘴角含笑,“不知道。” 许行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抬眸看向她,“我愿一试。” 缓结罾(2) 正月将尽,上都城还残留了一点节日的喜气。 寒风吹了一天,临近傍晚开始飘起雪粒,悠哉悠哉落到地面的方砖上,结成银霜。 陈海洲宅邸前,火红灯笼高挂,访客络绎不绝,周遭都是喜气洋洋之色。 一顶青蓬马车歇在巷口阴影里,车前是一匹通体黝黑的良驹,静默得仿佛石像。 这条巷子很长,一端通往朱雀大街,一端则通向繁华的河坊街。巷中民居错落有致,出口众多,布局复杂。青蓬马车就停在中段,从远处看,正好面对陈府的大门。 两人沿着墙壁,逆着风雪走来,一人身着长衫,一人身着短褐,他们的说话声随风传入马车内。 “今日陈大人设宴,府内的吃度,用具,细细点清楚。宴席所用器皿,报损的,冒支的,一一查来,胆敢克扣盘剥,仔细你的脑袋。”长衫人语气冷冽,目光如刀。 另一人连连应声,不敢有丝毫迟疑。 黑马忽然打了个喷嚏,抖落鬃上雪。 这一变化引起二人注意,长衫警惕地扫视了青蓬马车一眼,另一人劝道,“或许是今日请的哪位大人的车驾,不打紧。渊爷,府里还劳您主事呢。” 被唤“渊爷”的长衫汉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周围几架华贵马车,又看了几眼青蓬马车,带着疑惑,与小厮一道回了陈府。 青篷马车车帘一角微微挑起,又迅速放下。 车内,臻娘靠近车门坐着,从外面收回视线,看向夏云鹤。只见女儿瘦削,斜倚榻间,乌发懒懒簪在脑后,一身玄色素面锦袍,白裘盖在身上,双目微阖,神色恹恹,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 臻娘心中一紧,忍不住劝道,“公子,不若先回去,何必白白在这受冻,我可看不得你这样。” 夏云鹤睁开眼,轻轻咳嗽两声,搂紧暖炉,歪头看了眼臻娘,声音微弱却坚定,“且先盯着。” 见夏云鹤再次阖目睡去,臻娘叹了口气,认真往外看去。 天色已然全黑,陈府门口的那两盏灯笼红红的,在寒风中晃动着,借着微光,臻娘看到雪还在下,而且愈发大了。 四周冷冷清清,寒意贴着衣衫往袖领中钻,臻娘搓几下手,揉了揉酸胀的双眼。 路上没了行人,只有几个陈府的家丁攒聚在一起,唧唧哝哝讨论陈海洲设宴的事。 臻娘亦有些困了,拄着头打呵欠,迷糊间听到一阵吵嚷声。 她微微挑开帘子,只见陈府门口聚了一圈打手,阶下站了一形容狼狈之人。 阶上一人道:“薛旺,你敢打许先生的主意,真活得不耐烦了?” 阶下那人肆意笑了几声,狠狠往地下呸了一口,大着舌头,带了几分醉意,说道,“祈渊,老子,老子给他陈海洲干了多少脏事,一个象姑老子碰不得?呸!” “找打!” 打手们一拥而上,连推带搡,拳打脚踢,没几下,这人跌在地上,抱头哀嚎,嚎了两声,又只剩下哼哼。 打手们散了场,回了陈府,只剩下那个名叫薛旺的,躺在地上。 这一切,巷口边的青篷马车看得清楚。 夏云鹤将车帘挑开一点缝隙,看着薛旺踉踉跄跄往她这边走。 等薛旺到了巷口,发现一驾马车拦住去路,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敢拦老子的路!” 夏云鹤缓缓开口,声音微微沙哑,带了几分威严,“薛旺。” “谁喊老子!” 薛旺一抬眼,便看见一张过分白皙的脸庞,月色皎皎,衬得那张脸又白了几分,薛旺不由一骇,酒也醒了三分。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半晌后,松了一口气,大着舌头,“夏,夏大人?” 夏云鹤上下扫他几眼,故意笑着问道,“我去济安堂抓药,路过此处。你这,怎的被陈大人从府上打出来?” “哼。”薛旺正在气头上,“都怪那个许行,骗我说陈大人不在,我与他不过多喝两杯酒,被人发现,赶了出来。” 薛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话中底气逊了三分,真相肯定没他说的这么简单,不过,许行也算挑起了薛陈二人的矛盾。 夏云鹤咳嗽两声,说道,“你与陈大人平素相交甚密,他因这点小事就责罚于你?确实不该啊……” “一个破象姑,跟个宝贝似地。”薛旺冲着陈府方向呸了一声,“老子不稀罕。” “哎,薄性之人终究是薄性之人。”夏云鹤向薛旺招招手,“我有些话想请你上车详谈。” 薛旺愣了愣,反应过来心头有点痒,想着朝中清逸的夏大人,竟然,也有这样的喜好!更是喜不自禁,挑开帘子…… 却不想,被人一把揪住后脖颈,拖上马车,死死按在车厢内,这人力气之大,根本挣脱不开。 臻娘腾出手,摸了个石子往黑马身上一打,马匹吃痛,甩了甩头,缓缓往暗处走,折入幽深的巷闾。 …… 一柄锋利的短匕抵在薛旺脖间,臻娘单手控住他肩头,略微用力便让薛旺动惮不得。 “夏,夏大人!”薛旺被吓得酒意全消,“夏大人,我们无冤无仇,您这是为何啊?” 夏云鹤冷冷开口,“你可知罪?” “小人何罪之有?” 臻娘的匕首往上寸了半寸,低声道,“想清楚再回答。” 薛旺战战兢兢求饶,“夏,夏大人,小人是被陈海洲逼的,没办法,人总要吃饭啊。” 夏云鹤嗤笑一声,“陈海洲大兴刑狱,网罗罪名,诬陷忠良,你知道昧良心,还帮他做脏事。可有想过,你能倚靠陈海洲到几时?” 薛旺看了眼臻娘手中明晃晃的匕首,咽口唾沫,道,“小人不明白夏大人意思。” “人总该为自己留条后路,你那么帮陈海洲,他可记过你的情义?今日不照样让你难堪……”,夏云鹤笑了笑,继续说道,“更何况,花无百日红,你怎么能保证陈海洲一定更胜一筹呢?” “您知道?”薛旺一惊,瞪大眼睛看向夏云鹤。 夏云鹤一惊,随即敛下眼眸,并没回答薛旺的话,她笃定,薛旺一定知道些什么。 臻娘抵着刀,警告薛旺,“少耍花招。” “不,不对,你不知道。”薛旺摇摇头,自言自语,“他今晚才说的,你不应该知道。” 夏云鹤拢紧身上白裘,试探着问道,“陈海洲又要诬告有人谋反?” “对!也不对!”薛旺竟有些焦躁。 “他莫不是要诬陷定王谋反?” 薛旺道:“正是也。他不仅要诬告定王,还有兰嘉公主,万氏宗亲,更要窃权,要谋反的,是他!” 马车停了下来,黑马打了个响鼻,嘶鸣几声。臻娘示意安静下来,薛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四下寂静。 薛旺看了眼脖间的匕首,笑着去推刀尖,“这……不去外面看一眼?” 匕首没有丝毫后退,臻娘低声道,“别动。”又轻轻吹了个口哨,马车再次缓缓启动。 夏云鹤靠上厢壁,心突突直跳。兹事体大,原以为陈海洲只诬陷定王,她欲借万家之势,又恐失算,颇为棘手。岂料陈海洲胆大包天,孰真孰假,还得细问一番。收敛思路,她轻咳几声,缓了口气,“此话当真?” 薛旺道:“自然为真。我听了这话,被他绑在柱上痛打了一番。夏大人,您说,我们怎么办?” “嗯?谁与你我们?不过今日刚巧碰上你。”夏云鹤微微挑眉,抬眼看他,“这么大的事,不能隐瞒。皇帝不一定会听你的话,去找定王禀明一切。” “这,这……”薛旺吞吞吐吐,总感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夏大人,这……” 没理会薛旺继续“这,这,这”,夏云鹤冷声吩咐臻娘,“去定王府。” 臻娘应了一声,警告薛旺,“我去前面驾车,你要是胆子大,就动夏大人一根指头试试。”说着掏出两个核桃大的铁球,轻轻一捏,意思再明显不过。 马车轻轻一震,一道黑影攀上车驾,紧接着,清润的男声传入车内,“夏大人,我驾车,送你们过去。” 原来是卫斯昭……夏云鹤心中稍定,平日隐匿在暗处的卫斯昭,总会在关键时刻出现。 臻娘自然也听出驾车之人的声音,收了匕首,但还是牢牢控住薛旺。 雪已停了,街道清冷,只有车轮辘辘声在青石地面上格外清晰。 薛旺缩在角落,心中觉得憋屈。他稀里糊涂被许行摆了一道,误听到陈海洲的计划,又被陈海洲撞见他谩骂许行,谁知被陈海洲绑起来痛打了一顿,赶了出来。 他怎么会跑到夏云鹤的马车上?薛旺偷瞄了一眼夏云鹤。只见夏云鹤半倚在榻间,月光透过窗格洒在她的眉眼上。 俊眉微蹙,目若寒冰,眉间的英气因病减去三分,反多了一丝忧郁,两靥徒染病容,偏偏病得好看。 他忍不住多看一眼,不觉有些痴了。忽觉肩头一疼,下意识转头,被臻娘用眼神狠狠威胁。 薛旺缩了下脖子,垂下头,给自己一巴掌,心中暗道:信了夏云鹤的邪! 状告陈海洲谋反,万一被陈海洲知道,他的小命不保……一边是陈海洲,一边是定王和万家,他谁也惹不起……得想个办法,赶紧逃…… “薛旺,你可知谋逆为灭族大罪?” 夏云鹤一出口,惊断薛旺思绪。 他神色一滞,张了张嘴,抬眼看向夏云鹤,哆哆嗦嗦道,“小人知道。” “谋逆是死罪,知情不报者,实为包庇,亦是死罪。”夏云鹤抱着暖炉,垂下眼眸,冷着声提醒,“到了定王府,你将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定王,不得有任何隐瞒。” 薛旺擦了擦额上冷汗,点点头,不敢再和夏云鹤对视,他瞥了眼眼睛眨也不眨的臻娘,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 车轮辗转,辘辘前行。 良久。 马车渐渐停下,卫斯昭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夏大人,定王府到了。” 缓结罾(3) 公主府位于延德坊东南,隔了一条葫芦渠,与西市遥遥相望。 按照常例,公主只有下嫁后,才能在宫外建造邑司,开府更是不可能。 唯独兰嘉公主是个例外,成为未嫁开府第一人。 和惠帝知道公主喜欢西域乐舞、手戏、香料,因此特地赐给她延德坊的宅邸,以便兰嘉派人去西市采买。除了延德坊的宅子,公主在上都郊外也有山庄,其范围绵延四五十里,直至鹿山下。 除此之外,和惠帝还给了公主封邑盐泽,每岁可得盐万斛,盐泽郡守又是兰嘉公主亲信,和惠帝这样安排,让兰嘉公主有了足以辖制京师的权利——盐。 皇帝忌讳万家,难道他不提防由万贵妃所生的兰嘉公主吗? 赖其虽为万贵妃所出,实则由柳皇后抚养,柳皇后逝后,皇帝将公主养在自己身边,因此与万贵妃关系疏远。 两年前,万贵妃为定王拉拢夏云鹤,撮合公主与夏云鹤失败,母女二人的关系更是降到冰点,后面万贵妃突染恶疾,兰嘉公主一次都未去看过。 皇室中的恩恩怨怨,暂且不表。 先说夏云鹤一行人抵达公主府外,下了马车,发现天色已是一片黝黑。 公主府正门威严,门口狮形抱鼓石雄壮,几人还未近前,已被众多护卫围住。 隐约听到府内胡曲声,夏云鹤知道公主一定在府中,便摸出腰牌请求通禀。 护卫们做不了主,请来值夜校尉。这黑脸校尉道,“夏大人,公主已歇下,有事请明日再来。” 明明府内曲声悠扬,却说公主已经歇下,拒绝之意显而易见。 与夏云鹤愁眉不展不同,这话正合薛旺心意,他向众人笑嘻嘻一点头,往后一寸,随即转身,却被卫斯昭抓着肩膀提了回来。 “哎呀,夏大人,您这,您,您别……”,薛旺五官挤成一团,期期艾艾看向夏云鹤。 夏云鹤略向卫斯昭一点头,表示感谢,随后撤回目光,请黑脸校尉借一步说话。 避开众人后,她向黑脸校尉揖道,“下臣本不该惊扰公主休息,只因此事事关重大,牵涉殿下,拖延不得。烦请卫官禀告公主,允许我等面呈。” “既是如此,在此稍等。” 校尉回府通禀,街面上一时安静下来。春日的雪攒不下,路上湿漉漉得冷。 卫斯昭单手牢牢控住薛旺,任其挣扎,他也不肯卸下半分精神。 雪后的月亮又大又亮,卫斯昭抬头看了眼,有一瞬间恍惚,忽地心头一酸,隐隐生出些悲苦。 风景依稀如旧年,再无亲友归故园。 江东案离奇惨烈,他身为卫氏遗孤,当为家族伸冤理枉……他转头看向夏云鹤,那人身披白色狐裘氅衣,在不住咳嗽,弱不胜衣。臻娘在一边扶着,勉强让摇摇欲坠的夏云鹤有个支撑。 卫斯昭不禁微微皱眉,他知道陈海洲难杀,却不知道夏云鹤……有多少把握能做成此事,但是,只要有一丝为卫氏报仇雪恨的机会,他都要试一试。 …… 过了半会儿,出来一个虎背熊腰的将领,自称亲事府副典军,姓孙。 孙典军领着众人从角门入,沿抄手回廊往前走,见一排平矮屋舍,正是府中值房。再往前,视线豁然开朗,青砖白墙,古树参天,十步一岗,五步一人。到一小门前,孙典军停下,说道,“夏大人,请验身。” “验身?”夏云鹤耳中轰的一声,凝在原地,呆了半会儿,才开口,“验什么身?” 孙典军说道:“要见公主,就得验身,这是规矩。凡持刀具、暗器者,不得入。” 此话一出,夏云鹤陷入沉默,若她是男子,自然无所谓,可她是女扮男装,今日一验身,身份势必暴露,连带夏家也会被冠以欺君之罪。这个身,她还真验不得。可不验身,她便进不去公主府。 见她犹豫,孙典军揶揄道,“若夏大人为难,就请回吧。先前在贵妃娘娘前拒绝公主婚事,如今上赶着来拜见公主,焉知安的什么心。” “你……此事牵涉殿下……”情急之下,她一阵猛咳,臻娘急忙扶住她。 孙典军瞥向几人,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似笑非笑,“自古文人一张嘴,芝麻大点的事也能扯成西瓜。公主千金之躯,岂是尔等说见就见的?不愿意验身,就请离去。” 眼下的情景,正合了薛旺的心意,他急不可耐地想往后撤,却被卫斯昭一掌推到孙典军面前,薛旺嘿嘿笑了几声,缩着肩膀,讨饶两句,躲到一边。 夏云鹤咳嗽不止,锁紧眉头,心中道:今日陈海洲派人殴打薛旺,将其逐出府,明日必然后悔,寻找薛旺灭口。陈海洲谋逆一事,拖到明日恐生变数。 孙典军并非不通情理,只是见惯了军中的壮实汉子,颇为嫌弃夏云鹤病恹恹的模样,似乎一口气就能吹倒。 他嘲讽道,“夏翰林想面见殿下,又不想验身,不是让我等为难,若非什么要紧事,趁早离去,免得宵禁时间,为坊正所阻。” 夏云鹤与这人对峙,忽闻公主府内胡曲变了调,多了豪爽与浑厚,急促的旋律踩在夏云鹤的心房上,让她更加焦虑。 两难之际,清润的声音响起。 “夏大人,让我去吧。”卫斯昭平静述说道,“夏大人身体抱恙,不若小人代大人验身面见公主。” 夏云鹤抬头,看向说话的人,心中涌上来说不明的情绪。 卫斯昭能帮她最好,可也得先让孙典军同意才行。 这边话刚落下,却见孙典军眉头一皱,质问起来,“你什么身份,也配见公主。” 卫斯昭不徐不疾,缓缓行了个礼,“小人是夏大人的仆从。夏大人不顾自身病痛,深夜造访,自为非常之事,此事累及殿下安危,社稷存亡,烦请典军再次通禀,问一问公主是否愿意面见小人?” 青年的一番话不卑不亢,举止更是气度不凡。孙典军对他升起几分好感,一双眼睛在夏云鹤与青年之间转了几转,打发一个侍卫再次询问公主意见。 等了不久,侍卫传回话,只有一个字:可。 夏云鹤见公主同意,瞬间松了口气,接着,孙典军唤来两人,准备给卫斯昭和薛旺验身。卫斯昭却急忙呵止那人,自顾自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一排针状暗器,众人一愣,孙典军差点按剑而起。 卫斯昭郑重将匕首和暗器托付给夏云鹤,面不改色说道,“夏大人,劳烦了。” 乌龙事件结束,二人查完身,随一众护卫,穿小门,步上曲折石板路,过庭院,只见院中有一座鳌山相引,富丽璀璨。映出朱彩木料,纹窗雕槛,疏密相宜,奇峰秀石堆叠,长松古柏相映,外间无春色,园中却处处见青,如今又落了雪,更添几分仙气,玉兰纯白,金盏红艳,海棠低垂,春兰吐蕊,一步一换景,引人入胜。 护卫训练有素,一路无声,二人也不敢多言,衬托得那道胡曲声越来越清亮。 待转过一回廊,前方出现一个院子,灯火通明。 地上铺着针脚细密的红毡毯,一个五官浓艳、珠宝缀身的妙龄胡女正在毡上起舞,十几名身着翻领窄袖袍,脚蹬乌皮尖头靴的戏班伶人,吹吹打打,乐曲声正是从这里传出的。 又有一众模样周正的侍婢,袅袅婷婷,立在廊下,或穿行,或举盘,竟听不到一点咳嗽、说话的杂音,一切井然有序。 孙典军命卫斯昭、薛旺二人候在原地,自己进去通禀。 绕过侍候的仆众,孙典军跪在一个四角幄帐前,低声说了几句。帐幔低垂,帘中有一绰约人影,懒懒伸了个腰,随意挥了下手。 随即,孙典军命卫斯昭、薛旺近前。 帐中人道:“孤素闻夏卿谨慎沉敏,断不会因一点小事徘徊不去,想必其仆从亦是如此。此处有纸笔,且写下来,莫出声喧哗,搅扰歌舞。” 一女婢端了木盘,走到卫斯昭、薛旺面前,盘中盛着纸笔。 薛旺看了一眼,直往后躲,卫斯昭蔑他一眼,稍加思索,提笔在纸上写下五个字,“陈海洲谋反”,写完,将纸张倒扣,搁笔在侧。 女婢端着木盘进了幄帐,不多时,这女婢又出来,示意曲声停下,打赏众人,伶人们齐齐起身,拜谢罢,各自退下。 人潮散去,院中顿时安静。 帐中人问道:“何人所写?” 卫斯昭俯首道:“小人所写。” “此事……可有人证物证?” “小人身侧之人即为人证,物证暂无。” 一只素手掀开帐幔,兰嘉公主缓缓走出来,她一身淡青色丝绵长裳,袍袖宽大,面上不施脂粉,仅戴一套掐丝嵌金银钗环,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整个人娴静如水,气度如华。 “孤怎么相信你们不是串通口供,污蔑他人?再说,夏云鹤为何不敢前来,怕孤与他算账?” 卫斯昭哑口无言,硬着头皮说道,“夏大人,身体不适……” “身体不适就该待在家中,何必在上都城乱跑?孙承虎,去把夏云鹤带来。” 孙典军道:“殿下,夏大人不愿意验身。” 兰嘉公主笑道:“不愿意验身,就随他去,一个病秧子,难道你们也怕?” …… 夏云鹤立在门下,寒风吹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臻娘替她拢紧氅衣,她看了妇人一眼,笑了笑。 实在冷得紧,夏云鹤与臻娘躲到值房避寒。 远处“邦邦”的更声响起,原是一更三刻已到,宵禁开始。 一值夜守卒拨旺炉火,对二人说道,“已然宵禁,几位如何回去?” 夏云鹤有些恍惚,摇摇头,叹口气,“且行且看。” 胡曲声突然停了下来,这意味着,卫斯昭和薛旺一定见到了兰嘉公主。 她摸出卫斯昭递过来的匕首和暗器,值夜守卒看到,问她,“夏大人,您那位仆从是哪条道上的?我看他颇有些游侠气质。” “江湖人,讨口饭吃。”她随口敷衍两句,心中思量道:不知卫斯昭、薛旺二人与公主如何说了?事情是否顺利? 兰嘉公主不是娇养在深闺的女儿,她是和惠帝亲自教导出来的,楚国长公主。 公主的脾气、处事与和惠帝几乎一样。 夏云鹤不免担心起二人来。 正想着,孙典军从门里进来,叫住夏云鹤,“夏大人,公主有请。公主开恩,对夏大人不用验身。” …… 缓结罾(4) 绕过面阔七间的主殿,沿着一条碎石铺就的花径前行,走到头,左转进一间四方院落,院中是一间普通小屋,屋前栽了一棵石榴树,枯愣愣地杵着。 孙典军抬手请她进去,夏云鹤颔首谢过,迈步进入屋子。 屋内燃着灯,烛光幽幽,明暗交错,一片肃穆之色。 墙壁上挂着一副山水画,峰峦叠嶂,江水潺潺。画下是一面黄花梨束腰软榻,榻上斜靠了一个容貌清雅的年轻女子,指尖把玩着一支白色玉兰花,神色懒懒。 薛旺跪在地上,不住哆嗦。卫斯昭则跪在薛旺旁边,脊背挺得笔直。 榻上之人想必就是兰嘉公主,夏云鹤心中如是说道。 只是不知兰嘉公主问了两人什么,薛旺与卫斯昭又是怎么回答的? “你就是夏卿?”,兰嘉公主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诧异,她的目光停在夏云鹤身上,不住打量。 夏云鹤绕过二人,向兰嘉公主行礼,“臣夏云鹤,拜见殿下。” “看起来果然病恹恹的。”,公主笑了起来,下巴微微一抬,示意夏云鹤看跪在地上的卫斯昭,“他真的是你的仆从?” 兰嘉公主先不问陈海洲谋反一事,反而问起卫斯昭的身份。这让夏云鹤不免紧张起来。 斟酌再三,她回答道,“是……也不是。” “这话什么意思?” “他本是一名江湖客,后来参军成为秦王殿下的……亲卫,是奉秦王殿下之令保护下臣的。” 兰嘉公主来了兴趣,笑着问道,“老七的人?” “是,平日下臣也很少能见到他。只因……今日雪天路滑,所以他帮臣驾车。” “老七命人保护夏卿?”兰嘉公主思量片刻,掀起眼皮,“京中的流言蜚语孤也听了一些,好像夏卿被陈海洲打了。莫不是因这点小事……就想参陈御史一本?” 夏云鹤慌忙跪下,“殿下,罗织罪名,诬陷宗室,是陈海洲惯用的手段。今夜臣路过陈府,恰巧碰到薛旺说起陈海洲谋反一事,是真是假,臣不好判断,所以才来告知公主。公主天资聪慧,比臣更能辨明真相。” “夏云鹤,叫你进来,不是为了听恭维的话。”兰嘉公主脸色一变,目光从下方三人身上一一扫过,除去抖成一团的薛旺,她举起手中玉兰,在夏云鹤与卫斯昭之间比来比去,忽然笑了两声,冷漠至极,“孤从不信什么巧合,人为的事太多,巧合才是真稀奇。夏大人莫不是故意等在陈府外面,拦下这个人?” 说罢,兰嘉公主将玉兰朝薛旺扔过去,薛旺吓得大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公主面不改色道:“赏他一百两黄金,拖下去,看管起来。” 孙典军领了命,亲自带人将薛旺拖了下去。 夏云鹤被兰嘉公主的话一噎,不敢乱答,犹豫片刻,才深吸一口气,缓缓揖道,“殿下,此事确实是巧合。” 屋内烛火发出轻微哔剥声,几人的影子被光无限拉长。 “巧合?”,兰嘉公主笑了一声,“姑且就当是巧合。你今日费心告诉孤这件事,是希望孤面见父皇,阐明陈海洲谋逆一事?” 夏云鹤大喜,向公主揖道,“殿下,陈海洲大兴牢狱,剪除宗枝,怀忠之辈,引颈就戮者,不可胜数。酷吏盘桓朝野,制公卿死命,百姓人心惶惶,唯恐祸至其家。如此毒侈其心之人,天当诛之,人也当诛之。” 她自认这一番话,挑不出错处,可兰嘉公主听完,秀眉轻皱,掩唇轻轻打了个呵欠,“夏探花好口才,孤且问你,拿贼拿赃,光凭你一张嘴,就想给陈御史定罪,孤不会信,父皇更不会信。” “再说——”,兰嘉公主故意拖长调子,装作沉思状,“老五正和陈海洲在朝堂上斗得欢,此举帮助万氏,恐怕会妨碍父皇大事。孤虽出贵妃,实际与其交浅,父皇正欲借陈海洲之手,除掉万家,孤不能在这时给父皇添麻烦。” “殿下,陈海洲可是要诬告您谋反啊!殿下难道不怕吗?” 兰嘉公主道:“孤自小在父皇身边长大,孤是怎样的人,父皇清楚。陈海洲再诬陷,也挑拨不了父皇与孤之间的关系。” 话已至此,夏云鹤算是明白了,兰嘉公主心里根本不在乎谁会诬陷她,她是富可敌国的长公主,财富与权力来自于高居皇位的和惠帝,若不信任,皇帝怎么可能将盐泽分给兰嘉公主,若不信任,兰嘉公主怎么可能高枕无忧,坐在这里。 夏云鹤轻轻叹了口气,揖道,“下臣鲁莽,搅扰公主休息,即告退。” 卫斯昭见状,也向公主行了一礼,起身随夏云鹤往外走。 “且慢!” 兰嘉公主轻轻一笑,语气中带了一丝玩味,“夏卿,就这样离开,难道不后悔吗?” 夏云鹤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兰嘉公主,只见公主施施然起身,负手停在她与卫斯昭面前,“空口无凭,陈海洲好歹是四品御史,就因薛旺听到他谈论谋反,不分青红皂白去父皇面前参折子,父皇是不会信。” 兰嘉公主笑意盈盈,“夏大人,该怎样让父皇相信此事?” 夜风萧瑟,吹得夏云鹤一个瑟缩,她莫名觉得兰嘉公主还有别的事。 她不敢怠慢,态度愈发恭敬,脑中转了几圈,一字一句道,“即便不是谋反一事,诬陷忠良,收受贿赂,结党营私,种种行径,足以定罪。陈海洲素来诬告宗室,结怨众多。殿下可联系皇室诸王,共同搜罗陈海洲的罪证,或能惩治陈海洲。” “真是筹谋细致。夏大人只做个翰林,确实屈才。”兰嘉公主拍手称快,然而话锋陡然一转,“可是,孤为什么要帮你?夏云鹤,孤是个记仇的人,孤虽与万贵妃有隙,她毕竟是孤生母。你借口身体抱恙,拒绝万贵妃结亲,让孤为天下人耻笑。” 夏云鹤一愣,琢磨不来兰嘉公主是何意?只得抖袍跪伏于地,强忍住咳嗽,“殿下,臣不是故意拂公主面子,当日之言,字字发于肺腑,实在是,实在是,臣体弱多病……” 兰嘉公主打断她,敛去笑容,“多余的话不必说,你这副样子,孤也看不上。”说着,转头看向旁边的卫斯昭,眼中染上一丝欢喜,“你将此人送给孤,孤就帮你的忙。” 公主这番话,彻底镇住了夏云鹤,她僵硬地转头,偷瞥一眼卫斯昭,那人也是下颌紧绷,一副震惊的模样…… “怎么,舍不得?” 夏云鹤揖道:“殿下,请恕臣罪。他是秦王殿下的人,更有军籍在身。不是……小臣能随便处置的。” “哦?”兰嘉公主看向两人,“你先将他送与孤,老七那边,你再去一封信,告诉他这事。” “这,这……”夏云鹤有些不知所措,她还从来没想过兰嘉公主会看上卫斯昭,结结巴巴半天,倒让一向擅长交谈的她,哑了口。 卫斯昭也是吓了一跳,但很快,他定了心神,心中兀自思索,有兰嘉公主助力,何愁大仇不报,更何况,自己想走,随时可以走,没人能拦住他。 屋内几人各有各的心思,气氛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僵持间,兰嘉公主笑道,“老七的这个亲卫,看起来不像个亲卫,倒像是世家大族出生的一般。” 夏云鹤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心中感叹道,哪里是像,卫斯昭明明就是江东卫家后裔,正经八百的世家大族。 她正思索着,卫斯昭结结实实给兰嘉公主磕了个头,说道,“能被殿下看上,是小人的福气,小人乐意给公主殿下效劳,只是,还需亲自向秦王回禀一声,再换个人来保护夏大人。” “倒是十分在理。”兰嘉公主看着卫斯昭,“如果敢骗孤,掘地三尺,孤也会把你挖出来。” 公主换了开心的语气,对夏云鹤道,“夏卿,陈海洲谋逆一事,孤会与父皇细说。” 夏云鹤抹了把额头冷汗,肚内百转千回,这位和惠帝宠爱的兰嘉公主,脾气真捉摸不透,论智谋手段,是皇帝手把手教出来的,论心性,还是一个藏不住事的小姑娘。 “殿下深明大义,实乃社稷之幸,天下之幸……”夏云鹤缓了口气,俯首一拜。 世人常说恶霸横行,实不知在强权面前,位卑者恒受其辱。 皇权之下,无人幸免。 彼时月上中天,夏云鹤沿着原路返回。 到了值房,见到臻娘和之前的值夜守卒,臻娘照管着卫斯昭的暗器匕首,看到她,便问,“公子,事情可顺利?” 夏云鹤略微点了下头,那值夜守卒好奇道,“哟,夏大人,现在八街九陌都宵禁了,您怎么回去?” 她整理好那暗器匕首,不知怎么回答守卒问话,又见卫斯昭也进了值房。 青年向她抱拳道:“夏大人,公主命我送您回去。” 卫斯昭摊开手掌,一枚公主府令牌赫然出现在他掌心。 夏云鹤还了礼,将匕首暗器交还,随后,一行人始离公主府。 路上遇到巡夜守卫,令牌一出示,便放行了。 一路无话。 下车后,夏云鹤支开臻娘,看向卫斯昭,“你真的决定要跟着公主?你的身份……” 卫斯昭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夏大人,这不是最佳解法吗?有了公主的助力,陈海洲还能跳到几时,只要能报仇,我做什么都愿意。” “我知道卫氏有冤,但还是想提醒你一句,公主府戒备森严,身份查验格外严格,你……小心为上。” 卫氏破灭后,昔日旧友对他避之不及,更不会有人说这些话,不管夏云鹤是真心实意,还是客气之言,卫斯昭确实发自内心感谢她,他郑重抱拳告辞,几步跃上屋顶,消失不见。 …… 从今夜过后,上都城风云突变,低压压的风暴笼罩朝堂。所有的矛头,皆指向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海洲。 兰嘉公主联袂皇室诸王,搜罗罪证,不久,成箱的证据被抬进皇宫,全部在控诉陈海洲的暴行。 皇室众口一词,和惠帝叹道“朕只是怜惜他啊”,却遭到皇室驳斥,“恶贼祸害国家,陛下何怜之?”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世间之事,大抵如是。 至此,罾网结成。 烂尸骸 元化四十五年春,二月廿四,春意盎然之际,气温却似冬日回潮,让褪下冬装的人们再次裹上裌袄。 晨起,天幕低垂,云翳密布,细雨绵绵。 西市十字街头,刑场。 满街各式各样的伞,一层叠的一层,伞下,是一双双殷切的眼睛,雨淅淅沥沥下着,人群细微的交谈声淹没在雨声里。 刑场上跪了个头罩黑布袋的犯人,那人直愣愣杵着,好似认命了,不见半分挣扎。 监斩官从容宣读犯人罪状,随之大喝一声“行刑”,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喷溅四周。 人群爆出一声喝彩,接着如海浪般一波接一波涌上刑台,争相去踩踏那人的遗骨,监斩官高声呵止众人,可惜收效甚微,很快,犯人尸骸便被踏碎,一丝一毫都没有保留下来。 “死的好啊!” “陈海洲这祸害终于死了!”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海洲,就这么,死得一干二净。 空中落下一道惊雷,不多时,雨势紧了许多,人们索性弃了伞,任由雨水打湿衣衫、脸颊,一声声欢呼在人群中爆发,不论是士子庶人,还是老人小孩,皆奔走相告“陈贼已死”。 “哐哐”的铜锣声在街上响起,与之相伴的,还有愈来愈亮的鼓声,人潮自觉汇成一行行整齐的队伍,塞满大街小巷。 雨越下越大,云层压得更低了,像要塌下来一样。 百味茶楼,二楼拐角。 夏云鹤一身月白常服,坐靠窗边,冷眼旁观着一切。 她一惯会挑位置,这地方离西市刑场不远,并不引人注意,她在这里坐了一上午,也只上来几位吃茶客。 一则是地方偏,不容易找到,二则,太多人跑去看陈海洲行刑,茶楼自然就空了。 闹哄哄的队伍才从楼下经过,喧嚣的人声驱赶走几分空寂。 邻桌坐了几个中年茶客,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听说,是兰嘉公主牵头,联合了皇室诸王,搜集了几大箱证据,才把陈海洲关进昭狱。朝中大臣又联合上奏,请求处死陈海洲,偏偏今上犹豫不决,处斩的折子迟迟不批。多亏定国公出面,才说服皇帝。” 有人问,“公主怎么会牵头这件事?” “呵,那人又想玩诬陷谋反那一套,也不看看兰嘉公主是谁,说公主谋反,反被公主告到皇帝那儿。” 几人恍然大悟,唏嘘不已。 夏云鹤捏着枚云片糕,慢吞吞咬了一口,抬头望向窗外,街面安静许多,唯独檐下水流如注。 有人停在她身侧,坐在桌对面,除下斗笠,露出舒展的五官。 她看向来人,笑了笑,给那人斟了杯茶,又漫不经心看了邻桌茶客几眼,才压低声音与这人说话。 “卫氏大仇得报,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卫斯昭沉默半晌,回道,“家仇虽报,卫家并未翻案,我父兄还顶着乱臣贼子的名头……” “你想翻、案?”夏云鹤轻轻摇动茶杯,看茶叶在杯中沉浮。 她声音沉静,不夹杂一丝情绪,“恕我直言,现在将这事翻出来,你、我、秦王殿下、兰嘉公主都得牵连进去。” 卫斯昭垂下眸,叹口气,轻声说道,“我知道。我已与秦王殿下修书一封,相比在公主府当一个……侍卫,我更想去军中,建功立业。搏得二三功名,也好告慰父兄亡魂。” “卫兄最好先说服兰嘉公主……”,夏云鹤唇角牵起温和的弧度,“她不放人,秦王也无可奈何。” 她正准备给卫斯昭续上茶水,青年却拦住她,眸子扫了一圈四周,等邻桌那几个茶客离开后,才低声开口,“夏大人,我有一事,想提醒您。” 卫斯昭看向她,“您可认识田记灶糖铺的店主?” 夏云鹤一愣,略微思索片刻,“认得。” “今早从葫芦渠捞上来一个死人,府中有人认出,是田记灶糖铺的店主。” 夏云鹤一愣,“他死了?” 卫斯昭问道:“夏大人与他没有交往?” 这话有趣,夏云鹤苦笑一声,简单给卫斯昭讲了下腊月二十三那日的事。 卫斯昭听完,想了想,说道,“也就是说,田掌柜失踪月余,今早‘正巧’在公主府附近的葫芦渠……被我们发现。” “莫不是有人想嫁祸公主?” “田掌柜身上搜出一封信,信封落款,是您的名字。” 不等夏云鹤从震惊中回过神,卫斯昭起身向她告辞,“公主下令府中众人禁言此事。巳时一刻,公主进宫。看时间,应该快回来了。夏大人,多保重。” 说完,卫斯昭抬手拍了拍她肩膀,戴上斗笠,扬长而去。 夏云鹤看着杯底黄绿色茶汤,轻轻晃动,她仰脖饮尽杯中茶,靠住椅背闭目养神。 灶糖铺与狼毒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幕后主使是谁?那人为何要陷害她? 兰嘉公主进宫,和惠帝必然会知道这事,今日是免不了进宫挨训了。 她正想着,侧面忽然落下一道阴影,她以为是卫斯昭去而复返,便没有睁眼,轻声问道,“还有何事?” 却是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夏大人,国公爷今日在这儿吃茶,想请您过去叙叙旧。” 夏云鹤倏地睁眼,眼前站了一个麻脸小厮,这人甩出一块令牌,上面赫然用篆体写着“定国公府”。 她脑中闪出疑问,定国公怎会在此? 雨滴滴答答下个没完,她有些烦躁,从鹿山秋猎后,她一直避开柳嵘山。当三爷在边城发现国公府令牌,她更是小心,不与柳嵘山碰面。如今在这个地方碰到,不去,反落人话柄…… 想到这里,夏云鹤呼了口气,展颜笑道,“既然老师在此,学生是该拜访拜访。” …… 夏云鹤跟着小厮来到雅间,这人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柳嵘山苍老的声音,“进来吧。” 她推门而入。 室内左侧立了面四季围屏,夏云鹤微微皱眉,莫名不舒服。 “逸之——” 她规矩行礼,“学生夏云鹤拜见老师。” “百年人事知几变。”柳嵘山负手立在窗边,看外面吵嚷的人群,“逸之,好久不见。” 说着,示意她随意坐下。 夏云鹤揖道:“学生不知定国公在此,若有唐突之处,望老师海涵。” “哪里的话。”柳嵘山笑呵呵招呼她,“逸之啊,老夫特意给你要的,这家茶肆忒抠,一两银子才给一块,你尝尝。” 桌上有碟糖果子,还有一把紫砂茶壶,和两只小巧的青瓷束口杯。 柳嵘山添上茶,说道,“快尝尝。” 眼前的人看起来和蔼可亲,可是夏云鹤突然嗅到一股幽幽的异香…… …… 刹那间,她脑中蹦出两个大字:狼毒! 那糕点中有狼毒! 她眸光一沉,视线掠过碟中的糕点,笑着说道,“老师,学生并不喜欢甜食。” 柳嵘山眼中神色略微一闪,再次望向她时,拍了拍额,“如此,是我记错了。” 夏云鹤冷笑两声,暗道,柳嵘山居然与狼毒有关。 通、敌、叛、国…… 袖中的拳头不由攥紧,她心中恨恨道:拿贼拿赃,证据,单凭几个糕点,粮油铺的令牌,不足以定罪。 一切得……从长计议。 她松了拳,主动开口询问,“老师身体可好?” “好,好。”柳嵘山捋着胡子道,“只是逸之总避着老夫,若非今日巧遇,日久天长,恐不认老夫这个先生。” 好没道理的责难,夏云鹤笑了笑,“老师哪里的话,陛下最恨臣子结党营私,学生与定国公疏远,实为彼此安好。” “话是不错,只是……” 柳嵘山话还没说完,屋外响起尖异的声音。 “夏大人可在里面?” 门外有人阻拦,只听一声脆响,说话之人赏了柳嵘山小厮一个巴掌。 “瞎了你的狗眼,不看看爷爷是谁?” “放肆!”柳嵘山一拍桌子就要起身。 门却已经被大力推开,来人面白无须,一身绛袍稠衣,掐着嗓道,“夏大人,您让咱家好找。” 这人也不管柳嵘山脸黑成什么样,看着夏云鹤,说道,“陛下口谕。” 屋内一干人等悉数跪下,只听内侍道,“夏云鹤,你好大的胆子,给朕滚进宫来。” “夏大人,请吧。” 内侍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吩咐身后的两个蓝袍小内侍,请夏云鹤出去。 这人略向柳嵘山一点头,施施然离去。 柳嵘山笑着目送几人离开,待几人下了楼,他脸上的笑顿然消逝。 屏风后传来人声,“那内侍之前怎么没见过?” “那位是新上任的总管,文争。除了皇帝,谁都不放在眼里。”柳嵘山哼道,“满朝文武大臣,谁又会把一个阉人放在眼里。” “李总管呢?” “李福顺得罪皇帝,被革职到神宫监扫洒陵寝。”柳嵘山兀自坐在桌前,拾起一块糕点,左看右看,“陈大人,夏云鹤怎么不吃糕点呢?你不是说他喜欢甜食?” 屏风后绕出来一个人,额角一个三角疤痕,一双鹰眼令人不寒而栗,“定国公,我在屏风后面,都闻到狼毒的味道,夏云鹤在灶糖铺子闻过这味道,她素来谨慎,怎么会吃?” 这话令柳嵘山多少有些不快,他捋了捋鬓边胡须,“啧……若不是老夫用死囚换下你,今日被踏成肉泥的,就是陈大人。” 陈海洲皮笑肉不笑,“多谢定国公救命之恩。” “嗯。”柳嵘山坦然接受恭维,抿了一口茶,笑着说,“夏云鹤不除,我终究是寝食难安。陈大人,既然我们都视夏云鹤为敌人,不如合作?” 陈海洲面无表情看着对面的人,“好。能与定国公合作,不甚荣幸。” “爽快!”柳嵘山道,“不过,最近一段日子,你可不能露面了,毕竟,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柳嵘山起身,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回头看陈海洲,“郊外有处宅子,你先去那里躲两天。等过几天夏云鹤入狱,我会派人通知你动手。”说完,柳嵘山理好衣衫,眯起眼睛,“夏家,就得斩草除根。” 陈海洲看着柳嵘山离开,不紧不慢走到窗边,吃完盘中糕点,捉了杯茶,慢慢喝着,望向刑场。 雨水把血迹冲散,那里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他扣紧茶杯,砰一声捏碎杯子,任由碎瓷片扎进手心……他另有打算。 无妄灾 雨停了。 夏云鹤换过官服,随文争等人走在夹道中,两侧是高大的朱红色宫墙,头顶是皇宫的一线天。 众人无话。 等到御书房,侍卫个个屏息凝神。 文争高声道:“陛下,夏云鹤带到。” 和惠帝伏在案头,正在批阅折子,闻言,瞥了一眼下首跪着的红色身影,开口道,“那信怎么回事?” 夏云鹤道:“回奏陛下,臣不知。” 皇帝停了笔,“抚恤夜不收残部,你做得如何了?” 她一怔,这事都过去两年多了,她以为皇帝早忘了,哪知道会在今日提起。傅三爷是在边城不假,可不是抚恤夜不收残部,而是重组夜不收。她可不敢让皇帝知道她在做什么,会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夏云鹤思忖后,说道,“回奏陛下,兵员散落各地,不是十分好寻,这件事,臣还在继续做。” “嗯。”和惠帝意味不明笑了一声,又问道,“为何要私自去见兰嘉公主?” 夏云鹤脑中嗡一声,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她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沿着皮肤滑落。她下意识用手背擦拭,却发现手掌已被汗水浸湿。 “朕对你们夏家还不够宽容吗!” 和惠帝满脸怒气,却是端坐在椅上,冷冷开口,“你那点道行,真以为能瞒天过海?” 皇帝已经知道了宵禁那晚的事,她的马车被巡夜守卫拦下,靠着兰嘉公主的令牌才通行。和惠帝只要细心查一查,串起前因后果不是什么难事。 夏云鹤俯首道:“回奏陛下,臣不敢。” “不敢?”,和惠帝的声音越发高亢,目光如同利剑一般,刺穿夏云鹤低垂的头颅,“朕看你无法无天,没什么不敢的。鼓唇弄舌,以为凭借一点小聪明就能玩弄朝纲,先帝能将夏家迁往桃溪,朕也能将夏家贬为庶民。” 天子震怒,殿内众人大气不敢出一下,一旁侍候的文争身子屈得更低。 夏云鹤道:“请陛下收回微臣玩弄朝纲的话,再容臣陈情。” “哼。”和惠帝怒极反笑,“好,好,还没哪个臣子敢这么说话,你算是头一份。” 夏云鹤:“陛下非商纣、夏桀之君,臣也非费仲、赵梁之流,‘玩弄朝纲’这四个字,臣万死不敢有此悖逆之心,陛下,更是一代明君。臣实有罪,可罪不在此。私见公主,为臣之罪。若听有人谋逆,危害公主宗室,不闻不问,装聋作哑,则失臣之道。臣是元化四十年的探花,是天子门生,自当为陛下肝脑涂地,为楚国社稷鞠躬尽瘁,国家安危在前,为臣者,瞒私不报,才是无法无天。” 皇帝无端笑了起来,手指却紧紧握住案头玉镇,他看向一脸震惊的文争,一扬头,“听见了吧?什么叫文臣辞令。朕不是什么昏君,他也不是什么佞臣。” 和惠帝站起来,睨视夏云鹤,冷声道,“巧言令色,将夏云鹤打入天牢,待朕后续发落。” …… 昭狱。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草气味,隐隐还有血腥味。 这里的墙壁是用整块、整块的花岗石垒砌而成,又用鸡卵混合糯米、面粉粘缝,即便是隔墙的牢房在行刑,也听不见哀嚎声。 夏云鹤盘腿坐在地上,周遭黑魆魆的,她辨不清方向,索性阖上眼眸。 现在只是收走了她的朝服、鱼符,狱吏还没来问罪,她还穿着宽大的直身袍,身份的秘密还未暴露。 那血腥味越发浓郁,熏得她一阵恶心。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袭来,牢门的锁链哗哗作响,有人提着灯照到她脸上。 夏云鹤微微皱眉,她有些吃力睁开眼睛,仰头向来人看去。 过了半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 “太子殿下?” 夏云鹤赫然呆住,太子一身锦袍立在眼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而她,不过阶下囚。恍惚间,这张金尊玉贵的脸与前世的新帝重合起来,一样的冷血,一样的虚伪。 “大胆!见到太子为何不跪!” 太子拦下那人,看了看牢房的环境,用帕子捂住口鼻,又看向夏云鹤,面含笑意,“孤代父皇掌管昭狱,夏……”他顿了一下,自然而然说道,“夏云鹤,勾结北戎,私售狼毒,杀人抛尸,你可知罪?” 夏云鹤忽然笑起来,真真可笑。 太子见她如此,俯下身平视她。他嘴角微翘,笑容如春水,眼中只有冷意。他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夏云鹤,你选择老七,就注定下场凄凉。” 说完,太子直起身,捂着鼻子离开了。 牢房重新陷入黑暗,走廊里几盏零星的油灯亮着,夏云鹤再也笑不出来。 昭狱的种种酷刑,难道还要她再经历一遍吗? 她就这般呆坐着,偶尔“滴答”的水声回荡在整个监牢,四周静谧,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敲击在她耳侧,连带内心的恐惧,也被放大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嘈杂的声音从牢门传来。 几名狱卒点燃油灯,照亮狭小的空间。 又搬来一张矮凳,放在她面前。 一个头戴金丝嵌珠乌纱冠、身着暗金绣纹劲装的暗卫头领出现在门口。 夏云鹤抬头看他,是个生面孔,想来也是一个手段狠辣的人物。 这人扶着腰,笑道,“夏大人,哦,不,夏云鹤。” “鄙人姓林,单名一个仓字,是新任暗卫统领。常言道,‘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见夏大人,才觉这话不假。” 林仓见夏云鹤不说话,叹口气,感慨道,“进了昭狱的人呢,总说自己有冤,只要一上刑具都会老实。这狱中的大部分刑具,都是前任陈统领弄出来的。我粗略了解了一下,且讲给夏大人开开眼。” “比如这枷,有十余种。第一个是定百脉,是卡死你身上的所有脉络。第二个是喘不得,意思是枷上后,喘不来气。这第三嘛,是突地吼,四是著即承,五是失魂胆,六是实同反,七是反是实,八是死猪愁,九是求即死,十是求破家……上了枷,会疼得浑身打颤,躲都躲不了。” 他从腰后摸出一份口供,拍在矮凳上,“夏大人,十轮枷刑,你能熬过几轮?不如趁早认了罪,免得吃苦头。夏大人若不认罪,昭狱中还有观事台呢。想必夏大人,也是听过的。” 林仓与狱卒要来毛笔,蘸饱墨水,递到夏云鹤眼前。 夏云鹤看着个个凶神恶煞的狱卒,心中明白,自己不认罪,会被折磨致死。 她没说什么,提起笔,在那份私售狼毒,杀人抛尸的“罪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林仓含笑收了状纸,“夏大人这样配合,头巾衣带便不用去了。” 说罢,招呼一干人等离去。 林仓拿着夏云鹤的罪状,到了班房。 一人早早等在此处,见林仓进来,问道,“认罪了吗?” 不是别人,正是柳嵘山。 林仓掏出那份作假的罪状,柳嵘山伸手来取,林仓却往后一缩,撤回口供,抿了下唇,端得是漫不经心,“他可是您的学生,定国公?有必要做这么绝吗?” 柳嵘山哼了一声,抽走林仓手中罪状,冷声警告,“不该管的事别管,老夫能让你坐上这个位置,就能让你下来。” 林仓笑了笑,不再多言。 …… 御书房。 和惠帝坐在椅上,看着手中口供不作声,可是脸上的怒气是压不住的。 下首立了一紫、一青。 紫袍的是柳嵘山,他行礼道,“陛下,田观系田记灶糖铺掌柜,夏云鹤与北戎有勾结,指使田观在京城贩卖混有狼毒的灶糖,此事已查清,夏云鹤也已经认罪。” 旁边立着的青袍长髯官员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此事有蹊跷。” 和惠帝抬眼,看向青袍官员,“鲁兆兴,夏云鹤的口供在此,何来蹊跷?” “臣有证物。” 和惠帝挥手,文争捧着证物,快步走到皇帝面前。 和惠帝探了探身,瞥见那封带了夏云鹤名姓的信,以及一份尸格。 鲁兆兴道:“田观脖颈有一道紫痕,交于耳下,是被人勒死后抛尸。” “那不正是夏云鹤命人勒死田观,再抛尸?”柳嵘山蔑了眼鲁兆兴,颇有些不满。 “定国公,若真是夏云鹤杀人抛尸,为何要留下自己姓名?杀人者难道会故意暴露自己杀人吗?” 柳嵘山一时哑口,悻悻看了眼皇帝。 和惠帝看了眼承盘中信件上“夏云鹤”三个字,心中有了答案,却是面无表情,看向鲁兆兴,“这名字又是怎么回事?” “陛下,此为诬陷。书信的其他字迹都被泡没,只有‘夏云鹤’三个字留下,难道不奇怪吗?” 见皇帝没有阻拦,鲁兆兴继续说道,“书写所用的墨多为烟碳黑与植物胶制成,墨迹长时间泡在流动的水中,字会溶解,而用漆写上的字,碰水不会溶掉。” “陛下,这封信是有人故意伪造的。夏云鹤曾上奏过狼毒一事,想来是有人记恨,借机污蔑他。” 柳嵘山眯起眼睛,质问鲁兆兴,“鲁大人什么意思,白纸黑字的口供放在这里,难道是老夫污蔑夏云鹤吗?还是鲁大人要包庇夏云鹤?莫非是一伙的?” 鲁兆兴道:“下官只是如实向陛下禀告案情,并非污蔑谁,也并非包庇谁,刑狱之重,重于泰山,没有调查清楚就随便定罪,会冤枉多少无辜之人。” 御书房内,机锋相对。 而藏在地下的昭狱,此刻也是却是另一番画面。 林仓啃着一个脆梨,吩咐狱卒开了牢门,他大大咧咧走进来,蹲在夏云鹤旁边,将梨啃得呼哧作响,甚是聒噪。 夏云鹤抬眼看他,“林统领做什么?” 林仓啃完梨,绕着她转了几圈,忽地在她正面蹲下,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往她怀中放了几样东西。 夏云鹤垂头,借着微弱的光,认出是笔与墨条,她有些看不懂这人。 “口供不是已经写了吗?” 林仓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撑着下巴,不咸不淡开腔,“夏大人就这么认命吗?” 狱中事 “你是什么人?” 夏云鹤抬眼看向林仓,问出心底的疑问。 “我是什么人?我自然是昭狱里的恶鬼。”林仓将吃剩的半个梨轻轻放在她脚边,笑意不明,“这牢里还是无聊,人得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 被人当做乐子,夏云鹤闷笑两声,说道,“乐子?林统领给我这个……乐子……笔墨做什么?” 林仓骤然起身,居高临下俯视她,“我只是将吃剩的梨赏给你,可没给你什么笔墨。” 说完,甩手出了牢门,走时还不忘吩咐,“给夏大人点盏油灯,再给些水。认罪的犯人,不必过分苛刻。” 狱卒应了一声,各自忙开。 听着众人的脚步声渐渐变小,牢房内安静下来,夏云鹤摸上怀中的笔墨,站不得,坐不得,直愣愣望着牢顶发呆。 耳边响起太子那句报复性的话语,“夏云鹤,你选择老七,就注定会是这个下场。” 太子还在记恨选弟子那日的事…… 想着想着,夏云鹤笑起来,若皇帝知道自己请尽天下名士精心培养,看起来儒雅随和的太子,实际是个睚眦必报,冷血无情之人,不知会是何等表情。 从陈海洲身死,到她下狱,只隔了半日,这场祸事的主谋,想必离不开太子……还有太子身后之人——定国公柳嵘山。 只一点夏云鹤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定国公,前世害她,这一世,还要害她。 她怎会服气? 夏云鹤低头看向怀中笔墨,突然理解了林仓的意思。 有人想让她死,有人又不想她死。 牢门微微开启,是狱卒端来水碗,还有一只砚台,一盏油灯。 夏云鹤谢过狱卒,那人便离开了。 有了油灯,牢房也不再黑暗。她粗略看了一眼四周,勉强还算干净。 她挽起袖子,搬来墙角的干麦草,在矮凳旁边垒成垫子,自己盘腿坐在上面,静默片刻后,从衣袍内摆撕下一块帛,铺平放在矮凳上,磨好墨,提笔在帛上写下冤屈。 …… 五日后,夏宅。 彼时阳光晴好,四四方方的小院中,冬青抽出新绿的芽,生机勃勃。 院中几人却愁眉不展,时不时唉声叹气。 卫斯昭斜靠在墙壁上,看向一旁眉头紧蹙的小宦官钱盒儿,卫斯昭见那人面皮嫩生,轻叹口气,垂下头,隐去多余的情绪。 他知道夏云鹤会下狱,于是提前给秦王修书一封,可惜,秦王派来的这小宦官,太年轻了。 少不经事。 钱盒儿开口道:“宫里的对我避之不及,根本找不到人问话。” 臻娘问道,“钱小公公,李总管也没办法吗?” 听到这话,钱盒儿眉头皱得更紧,脸上隐隐有些怒气,没有回答臻娘。 眼前的两个年轻人长吁短叹,臻娘看在眼里,没再多问,心中却是着急上火。夏家在京城并无根基,夏云鹤出事,她两眼一抹黑,还是三娘自告奋勇,与那个名叫许行的年轻人结伴,一起去了桃溪给老夫人报信。 臻娘掐指算了算日子,估摸着夏云鹤身份还未暴露,如果女扮男装的秘密被人知道,夏宅早被官兵围了,不会像现在这么安静。 若所有人都靠不住,或者夏云鹤身份暴露,她……不敢想。 “干爹被发配到神宫监,洒扫陵寝,前些日子疯了,屎尿遗在身上,宫里的人不让见。”小宦官说着,顿了半会儿,神色带上一丝狠戾,“文争那个狗东西,一朝得势,总有一天……” 卫斯昭打断钱盒儿,“钱公公还有别的法子吗?秦王派您来,总不至于……一点用没有吧。” 钱盒儿冷笑一声,转头看向卫斯昭,“你不用这么排揎我,主子既然派我来,自然要替主子办事。主子想夏大人活着,咱就得尽力去保人。可眼下,各方口风把的严,一时半会问不出什么。再说顺天府因这事与定国公杠上了,案子一时又难有定论,夏大人暂时没生命危险,顶多受点皮肉之苦。” 钱盒儿不知道臻娘在担心什么,只见妇人还拧着眉毛,便宽慰道,“事缓则圆,等这阵风头过去,再使银钱赎人。” 臻娘喃喃道:“公子是被人冤枉的。” “我当然知道夏大人是被冤枉的,”钱盒儿嗤笑一声,“进了那地方,就没有不冤的。能活着出来,算苍天有眼了。” 臻娘点点头,不再说话。 卫斯昭想了想安慰臻娘,“三娘和许行不是去桃溪了吗?短则半月,快则十日,就有消息了。” 等卫斯昭和钱盒儿离开后,臻娘在院中呆坐了会儿,房檐上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灰喜鹊,喳喳叫着。 臻娘一咬牙,捡起石子打飞那两只鸟,起身去了侧屋,翻出一口大木箱,从箱子夹层取出一柄短剑。 短剑锈得结实,从剑鞘里无法拔出。 臻娘摸着剑,兀自说道,“士为知己者死,杨夫人,臻娘就算舍了这条命,劫狱、劫囚,也要保下公子。” 她才这么想着,屋外几声“笃笃”敲门声,搅乱她思绪。臻娘收起短剑,挽好袖子,出来开院门。 门开后,只见外边站着个,脸生的长须先生,端的是儒雅俊秀,文质彬彬。他身后还跟了个年轻的小吏。 这人礼貌问了府邸,确认是夏宅后,自报名号。 “在下翰林侍书温朔川,奉天子令,例行询问。此案关涉甚广,将你知道的,一一道来,不得隐瞒。” 臻娘定了心,将事情细细说给温朔川听,唯独避开了夏云鹤身份不谈。 温朔川吩咐书吏,将所有问话记录在案,又对臻娘说道,“昭狱阴寒,若有衣物,可寻来两件,我替你带给逸之。” 臻娘眼睛一亮,回屋麻利拾掇了一包衣物,递给温朔川身后小吏,福了福身,送二人离开。 …… 昭狱。 昭狱位于地下,这里常年不见天日,空气中充斥着潮湿的霉味,再加上腥甜的血气,让每一个进来的人不免要紧一紧自己的衣领,以抵御诡谲的阴寒。 夏云鹤盘坐在草铺上,抬头望向墙壁上悬挂的油灯,又看向自己手边的书册……《疑狱集》。 书是林仓给的,用来打发时间。 她叹口气,闭目沉思。前世入狱时,不知年岁,不知昼夜,只与黑暗为伴,计量时日是以受刑次数,而今,她自己开始疑惑,那时竟然没有疯掉,真是怪哉。 牢房锁链一响,夏云鹤知道,这是有人来了。 她闭目侧听,来人步态沉稳,不急不躁,既不是林仓也不是太子。 夏云鹤陡然睁开眼,看向来人。 温朔川一身大红官服,站在牢房外,静静看着她。 “奉天子令,例行询问。” 走的是例行询问的路,夏云鹤懒懒掀动眼皮,尽力回答,温朔川也是走了流程,临了,拿出一包衣物,说道,“这是你家人带给你的。” 夏云鹤眸色微动,盯着那包衣物,说道,“我衣服破了口,又弄脏了,我说了几次,牢房里不管这事,烦请温大人将衣物带出去,让他们浣洗。” 众人不疑,夏云鹤换过外袍,将脏衣物包起来,交给狱卒。 温朔川打发走一干人等,说道,“你这案子外面闹得凶,陛下心里是偏向你的,何必在口供上认罪?” “昭狱的手段,想必温大人有所耳闻。”夏云鹤勾唇苦笑,“陈海洲虽死,余威还在,我可不敢用命对观事台的酷刑打赌。不如早点认罪,少受折磨。” 见四周无人,夏云鹤压低声音,说道,“温大人,看在我是将死之人的份上,求您一件事。” 温朔川并未拒绝,夏云鹤思索片刻,笑着说道,“我自知凶多吉少,若死在昭狱,请温大人帮忙,让夏家人送我尸骨回故土桃溪。若……侥幸活了下来,必然遭到贬斥。官员贬谪,或廷议,或御批。如果有那时,求温大人在陛下面前,尽力说服皇帝,将我贬谪鄞郡。” “为何?” 夏云鹤道没有回答温朔川的问话,她收回视线,低头看林仓做满笔记的书册,轻抿了下唇,“因为,我想回家啊,不论是生是死,我都想回家。陛下一向不喜欢别人猜他心思,温大人保我去苦寒之地鄞郡,就说我想去见秦王殿下,是我所求。陛下定然生气。若有一人,再推波助澜,提议将我贬至岭南,再好不过。岭南离家近些,夏家派人送衣物也会少些脚程。” “陛下心思不是我等能猜的,你这事,恕我……无能为力。” “我知道,本就是万死一生,温大人不必急着拒绝,只当是我的一点妄念,说不定,我明日就会死在昭狱里了。” 温朔川咂舌,犹豫再三说道,“你,你,逸之你,不必如此悲观。我尽力吧。” …… 油灯发出一声极小的“噼啪”声,在安静的牢房中格外清晰。 夏云鹤阖眼坐在草铺上,有冤屈的帛书被她藏在脏衣服的夹层里,被温朔川带了出去,无人怀疑。 她不知道路还怎么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锁链被人挣得哗哗作响,她不睁眼也知道,来的是林仓。 牢门“吱嘎”一声打开,那人叹了口气,蹲到她面前,掐着下巴说道,“哟,睡着了?” 夏云鹤睁开眼,“谁坐着睡觉?” “哎,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你在我这里过得还不错。”林仓抽走她手中的书,托着下巴,饶有兴致看她,“平心而论,这段日子,我没有亏待你。” 说着,林仓从怀中摸出一份文书,漫不经心托着长长的腔调,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你下午给温侍书说的那些话,被人知道了。所以呢,有人想给你投毒。但被我拒绝了,我才坐到暗卫统领这个位置,瘾没过呢,怎么甘心下去?” “林统领给我说这些?” 林仓抖了抖手中的白棉纸,“谢死表。” 他嘿嘿笑了一声,对上夏云鹤不解的目光,“我写的。替夏大人——您,写的。” “至多后日上午,这份谢死表就会呈在皇帝的桌案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您只有明日一天了,夏大人,那送出去的脏衣服,藏在夹层里的冤书……会不会被你家人直接洗掉?” 林仓直起身,“需不需要我去给他们提个醒?” 问死生 林仓站在夏云鹤眼前,高大的身影遮住油灯的微光,昏暗中,他的轮廓显得有些狰狞。 “林统领的话,我听不懂。”她别过脸,避开林仓的眼睛。 那人突然笑出声,扬动手中的纸张,“我只是开个玩笑,你瞧,这谢死表只是一张白纸。” 说完,收起棉纸,哼着时下新鲜的小调,悠然步出牢门。 望着林仓的背影,夏云鹤突然开口问道,“今日是初几?” 她声音平静,不带任何感情。 林仓脚步一顿,回头望向她,笑着说道,“三月初三,上巳祓禊,外面可热闹。” 听到这话,夏云鹤微微颔首,谢了林仓一声,随后阖眼躺在草铺上,不再言语。 见状,林仓招呼狱卒离开,牢房重新陷入安静。 谢死表……夏云鹤睁开眼,苦笑道,“我何德何能,要将我置之死地而后快?” 送出去的帛书,能否被臻娘发现,不好说。柳嵘山如今又弄出个谢死表,就算林仓有心救她,她还有几日活路? 凝望着斑驳的牢顶,夏云鹤心里充满彷徨。最终,她捂住眼睛,试图屏蔽现实,明知道无望,还想在绝境中找一条路。 痴人。 她吐出一口浊气,隔了许久,才喃喃道,“人事已尽,剩下,听天命吧。” …… 三月初四,寅时。 上都城尚在沉睡,天上无月,四周笼罩在蒙蒙雾气中,是个阴雨天。 城门处聚了不少农人,他们起得早,要前往东市贩时令蔬菜,再称些米、面、豆子,以讨生计。 寅正,更鼓响毕,城门开启,农人们陆续进城。 其中有三人,却徘徊不前,引起城门校尉的注意。 只见是一男两女,均戴着斗笠,推个鸡公车,车上装了满满两大筐枇杷,看起来,是要进城贩枇杷。 男子明明是个书生,身旁的两个女子,一个稳稳托住小车,另一个眼珠滴溜溜乱转,三人长相出众,哪里是农人……城门校尉紧了紧手中的雁翎刀,默默将刀挑出二寸。 校尉正审视间,那把住车的女子与同伴低语几句,从车下抽出一个三尺约长,白布包裹的物件,校尉眼尖,认出那是一把包起来的长剑,他死死盯住女子,见她压低斗笠,悄然往郊外林中走去。 校尉心生疑窦,拦下剩余二人,查了文牒凭信,发现并无异样,便放二人进城。转头,校尉命人兵分两路,一支跟着入城的两人,另一支,随他一起往林中去寻带长剑的枇杷女。 晨光熹微,远处山峦袅袅含烟,两侧山岭像两条巨大的手臂,将上都城稳稳环绕其中。 夏姝小心卸掉斗笠,随手挂在树杈上,抬手掸掉衣上露珠,足尖轻点,不露痕迹翻上一棵繁密的树,谨慎地解开“木棍”上缠绕的白布,露出长剑。 来人已经追到了树下,夏姝摸出一枚梅花镖,精准击中男子后颈,那人应声到底,发出沉闷的声响。 见如此轻松解决,她轻呼口气,跃下树,梅花镖上涂了麻药,这人暂时动弹不得,神智却是清醒。 她是夏老夫人的侍女,武功算得上夏家人里的翘楚,此番公子遭难,她携带证据护送三娘、许行二人回京,这人尾随他们一路,若不是她多了个心眼,根本发现不了这人,如今该做一个了断。 “铮——”一声,长剑出鞘,剑鸣激荡在山谷中,夏姝将剑抵上这人脖颈,厉声质问。 “你从桃溪一路尾随至此,想干什么?” 男子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夏姝觉得奇怪,她的梅花镖日日检视,绝不会出问题。 她握紧长剑,没有贸然逼近,而是用剑尖轻触那人肩膀,试探其反应。突然,那人动作迅猛,夏姝虽尽力后撤,仍旧避之不及,被一掌重重击中,跌落在地上,肝胆俱碎。 她吃力看向男子,心中的震惊不亚于身体上的疼痛,她自认武功不弱,却敌不过这人的阴险狠辣。 男子捡起长剑,摊开手掌,露出一枚小巧的梅花镖,他额角一个三角疤痕,一双鹰眼凶光迸发,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嘲讽道,“雕虫小技。” 夏姝抬眼看向男子,“你到底什么人?胆敢与夏家做对?” 男子缓缓抬起长剑,对准夏姝,声音漠然,“告诉你也无妨,在下陈王之后,谢礁。你也可以叫我,陈、海、洲。” 夏姝一愣,心头涌起一段旧事,眼神中闪过一丝震惊,“你,你是……陈王之后!” 陈海洲勾起唇角,“你用的这把剑就是我父王的,我跟你们一路,只是想拿回我的东西。” 他俯下身,勾起夏姝下巴,眼神中透露出冰冷的恨意,“我从地狱里爬出来,就为了向你们夏家复仇。夏家的人会一个一个被杀死,先是夏云鹤,最后是那位夏老夫人。” 夏姝咬紧牙关,猛地向陈海洲扬起一把沙土。哪知后者早有防备,他一脚踢向夏姝,随即挥剑刺出,剑尖穿透夏姝胸膛,鲜血点点滴滴洒落,染红了周围的土壤。 “只有死人,我才告诉这些。” 陈海洲抹净剑上血迹,仓啷一声收剑回鞘,闪入草木掩映处,消失不见。 …… 树上杜鹃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往远处飞去。 等城门校尉带人寻到夏姝时,发现人早断了气。 出了人命案,自然要联系顺天府,跟着三娘与许行的兵卒也回禀,说两人入了夏宅不再出来。 哪个夏宅? 还有哪个夏宅,全上都姓夏的官员,只有住在乌旅巷的夏云鹤。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夏宅内。 许行卸下鸡公车,揉着膀子歇在廊檐下,上气不接下气。 看他这幅样子,钱盒儿在一旁直撇嘴,讥讽道,“百无一用,夏大人可还在昭狱受罪呢,你们去桃溪,买果子了?” 三娘恨恨瞪了小宦官一眼,从筐中翻出一个四四方方、蓝布包裹的盒子。 “钱公公,我们怎样,也比某些说风凉话的人有用多了。” 钱盒儿不愿与三娘计较,打开盒子,脸上的表情从不屑转为惊讶,再转为困惑。 盒中是厚厚一摞书信,田亩地契,商铺账册。 “这是……你们从夏老夫人那里求来的保命符?” 三娘道:“是,东西我们求来了,劳烦钱公公进宫跑一趟。” 这话戳到钱盒儿痛点,李福顺失势,宫里的人对他避之不及,生怕与他有牵扯。 臻娘给许行、三娘沏了茶,转头看到钱盒儿耷拉下脸,妇人摸了摸袖中帛书,庆幸没把夏云鹤救命的帛书交给钱盒儿,这秦王派来的公公,根本不是实心实意为公子考虑,而是惦记着他自己的干爹。 见气氛僵硬,臻娘道,“三娘,这些账册,老夫人就让你们两人直接带走吗?” “夏姝姑娘与我们一起回来的,她是老夫人的贴身侍女,她来上都,就为了处理公子的事。” 钱盒儿道:“她人呢?” 许行接话,“进城前,夏姝姑娘说有事要去处理,想必等会就来了。” 臻娘道:“夏姝知道地方,不会走错的。” 才这么说着,门外传来“哐哐”拍门声。 这动静可不像夏姝,紧接着有官兵喧哗的声音响起。 钱盒儿冷哼一声,“刚回来就带了尾巴,你们惹出的事,自己处理干净。” 他可不能留在这里,要是被人捉住,带累秦王殿下,“藩王私涉政事”,“与京中臣子结党营私”,且不说朝中的人有法子安罪名,秦王若知道他把事情办砸,第一个先扒了他的皮。 门外官兵还在锲而不舍地敲门,钱盒儿几步跃上墙头,消失在墙外。 三娘呸了一声,气鼓鼓看向许行,“现在怎么办?” 话音落下,门板砸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旋即,身配腰刀的官兵围堵住小院。 领头的扫视一圈院子,发现许行、三娘均在,又注意到一旁的臻娘,以及角落里的两筐枇杷,他看向三娘捧着的盒子,随即差人拿下三人,抱过盒子,带着两筐枇杷果,回顺天府复命。 顺天府。 许行、三娘、臻娘三人分别关押,直到掌灯时分,才有人来提审三人。 大堂正中央设了座,挂了帘,三司陈列在下,鲁兆兴坐于侧首,惊堂木一拍,一一传唤三人。 本来只是夏云鹤“私售狼毒,杀人抛尸”,今早京郊又多了一起有关夏家的人命案,鲁兆兴瞥了眼帘子后的和惠帝,看吧,皇帝都惊动了,夏翰林还真是面子大。 许行率先被带上堂,他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所以只是作揖后站定。 堂上灯火通明,帘后人看过姓名籍贯,轻轻咳嗽了声。 鲁兆兴听到和惠帝咳嗽,整肃表情,问许行,“许子怀,你与夏家什么关系?为何要将夏家的书契藏在枇杷中?” 许行不知帘后是何人,却晓得帘子遮挡,定是贵人,于是恭敬回答道,“学生不敢欺瞒,学生与夏家并无关系,若说有,也只与夏大人论过书画,算不上什么交情。至于书契为何藏在枇杷中,得问夏姝姑娘,这是她的主意。” 鲁兆兴道:“夏姝于今日寅时七刻,死在郊外树林中。” 许行讶然抬头,“啊?” 鲁兆兴道:“夏姝死了,你不知道?” “啊?” 看到许行一副茫然,鲁兆兴换了话题,问道,“你既与夏云鹤无交情,为何又要去夏家送信?” 许行道:“我也不想去夏家,只因为三娘要去桃溪找夏老夫人救夏大人,她一个弱女子,我不放心她,所以才与其同行。” 鲁兆兴继续问道:“你与三娘什么关系?” 许行面不改色心不跳,答道,“邻里之谊。” “千里同行,岂是邻里之谊?” 帘后突然咳嗽一声,打断鲁兆兴问话。 鲁兆兴挥手命人押许行下去,传唤三娘上堂。 “堂下妇人可知罪?” 三娘看过升堂审案,也算见过世面的,她看到堂上格外设了座,便知道有比眼前官还大的人来审案。 她思索后,答道,“奴家有什么罪?老爷您不说,奴家怎么知道?” 鲁兆兴命人呈上盒子,质问三娘,“这些夏家的地契书信,你从何处得到?” 三娘道:“这是夏老夫人让奴家与许公子带进京的,除了那位,谁也看不得。” “那位是谁?” “京城最大的那位。” 风水涣 三娘这话,属实让堂上众人一时沉默。 鲁兆兴轻咳一声,下意识瞥了眼帘子后面,见皇帝沉默不语,他收回视线,质问道,“谁教你这么说的?” 三娘不动,看向帘子后面,狠狠磕了个头,说道,“没有人教,全是奴自己的想法。夏大人无辜入狱,这里面有多少黑心肠的人搅合,堂上的老爷们再清楚不过。夏老夫人爱子心切,派夏姝姑娘用所有地契换取夏大人活命,又有什么不能理解?” 所有人只当三娘是个普通妇人,却不想,是个牙尖嘴利,言辞毫无顾忌的刁妇,竟敢在圣上面前信口开河。虽然只说了两句,可句句精准击中皇帝痛点。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气,心中思量今日这场堂审如何收场。 鲁兆兴为今日主审,皇帝坐在帘后看着一切,让三娘继续说下去,无疑是让其他人看笑话,他只得打断三娘,“公堂之上,岂容你无礼咆哮,叉下去……” 就在这时,沉默许久的和惠帝突然开口,“夏老夫人为何不亲自来?偏偏派一个侍女进京?” 这下好了……鲁兆兴抹了把额头冷汗,往椅后一靠,反倒长出一口气。 三娘眨巴眨巴眼睛,说道,“不知。夏老夫人要做什么,哪会告诉我们。” 帘子后的和惠帝又说道:“你可知夏姝才至京都,便被人杀死在郊外?” 鲁兆兴抬眼,看到三娘一副呆愣模样,似乎没听懂夏姝死讯……鲁兆兴又看了眼和惠帝,皇帝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一拍惊堂木,接上和惠帝的话,问三娘,“夏姝死前可说过什么?” 这话一连问了两遍,三娘才慢慢回神,将城门口与夏姝的对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说完这些,三娘垂下头,说道,“在我们离开桃溪时,夏老夫人在遣散家仆。” 鲁兆兴问:“此话当真?” 三娘想着,原本该由夏姝面见皇帝,如今夏姝死了,可皇帝就在堂上,错过这次机会,她们可能再也见不到皇帝本人,而夏云鹤也可能脱狱无望。 若问三娘怎么知道帘后之人是谁? 三司都在,还专门另设座,用帘遮起,加之鲁兆兴坐镇审案,她知道这位鲁大人,是很大的官,能比鲁兆兴还大的,想来也只有皇帝了。 看吧,三娘的逻辑就这么简单,却误打误撞,真让她蒙对了。 偷看一圈堂上的老爷们,只见人人神色迥异,三娘的视线掠过那个装满信札、地契的盒子,心头闪过一丝坚定,她想豁出去这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大官,满堂翅帽,她不对别人,只对着帘子磕了个头,说道,“三娘猜您就是那位大人物,盒子原本该由夏姝姑娘献上,可夏姑娘没了,盒子也已经到了您手中,有些话不说,也就随之被埋到土里。” 三娘再扣首,横下一条心,继续说道,“夏大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四季汤药不断,一阵风就能吹倒,只因上了严查狼毒的折子,就被那些黑心肝的记恨,往死里整她,说夏大人私售狼毒,杀人抛尸,不欺负人吗?明眼人都看得出,偏偏差查案的老爷们不清楚,装聋作哑,颠三倒四,放着真正的恶人不抓,逮着无辜的人使劲折腾……” 一会儿功夫,三娘骂遍堂上坐的所有人,整个大堂鸡飞狗跳,众人面面相觑,全听她一人骂仗…… 鲁兆兴连拍几下惊堂木,命人赶紧将三娘带下去。他颇为心虚地瞄了眼皇帝,见圣颜不悦,于是小心翼翼询问,庭审是否暂休? 和惠帝青着一张脸,半晌吐出两个字,“继续。” 鲁兆兴定了定心神,左右顺了两下自己的八字胡,一边传唤臻娘上堂,一边腹诽,幸亏夏家人少,再多几个如三娘一般刁恶的奴仆、妇人,不敢想皇帝还能不能安稳坐住。 臻娘上了堂,规规矩矩拜过众人,鲁兆兴问什么,臻娘便答什么,一切顺利极了。 鲁兆兴十分满意,点点头,说了夏姝的消息,看着臻娘的神情从迷惑到震惊,他问道,“你与夏姝都是夏家仆人,你可知夏姝是否与人结仇?” 臻娘是看着夏姝长大的,情分非旁人可比,猛然听到噩耗,一瞬间身形不稳,强忍着悲痛,说道,“夏姝是个孤儿,从小长在夏家。她自小细心稳重,又十分乖巧,大家都很喜欢她,应该不会与人结仇。” 见臻娘格外配合,堂上诸位官员都松了一口气,夏云鹤的案子,怎么判,全凭皇帝做主,他们这些人不过走个流程,只要被审问的这几人别再作妖就好。 鲁兆兴命人整理好抄录的口供,细细看了一遍,准备呈上御览。 和惠帝却突然在帘后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臻娘抬头看了帘子半天,灯火葳蕤,偏看不清帘后,她默默掏出袖中藏着的帛书,双手捧着,说道,“公子有冤,此为公子写的冤书,请大人上达天听。” 鲁兆兴才卸下精神,饮了口茶,听到这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又恐御前失仪,生生憋得脸通红,侧首咳嗽许久才平复,心中骂道,果然,夏家的,没一个省心的,真不知道昭狱那边在弄什么,冤书怎么从狱中传出? 和惠帝面上冷笑一声,抚摸衣摆的手指顿住,心中将管昭狱的林仓骂了一遍又一遍。 真真是胆大妄为! 夏云鹤的那份认罪书还呈在皇帝的桌案上,眼下又多出来个冤书,夏家……着实是个麻烦。 鲁兆兴命人收下帛书,遣臻娘下去,将口供与帛书一块,呈上御览,且听和惠帝怎么说。 哪知皇帝一眼未看帛书,只扶额阖目,见此,众人谁也不敢上去打扰。 对于和惠帝而言,夏云鹤有冤,他知道,当初将其下狱,一来是杀鸡儆猴,好好压一压近来愈加嚣张的世家贵族,二来是拿夏家开刀,江南夏家,桃溪一半的丝绸、茶叶,都在夏老夫人呢经营的铺子名下,说是商贾巨富,一点也没有夸张。 而他的目的……自然是夏家的财。 和惠帝敲敲手指,微眯眼睛,隔帘望向那个木盒,侍候一旁的文争立即会意,将盒子取来打开。 皇帝的目光停在最上面的一封信上,信札上的字迹十分熟悉,和惠帝认得,字迹不是别人的,而是他自己的,是他当年还是庐陵王时,向桃溪太守杨桓写的求救信。 信札有些泛黄,带着陈墨的香气,记忆在霎时被拉回旧日。 反王攻城,来援的不是杨太守,而是太守之女,杨慈,也就是如今的夏老夫人。 和惠帝也没心思继续往下翻,揉着眼眸醒了心神,问道,“今年年号多少?” 文争赶在众人之前,佝腰答道,“元化四十五年。” 四十载光阴转瞬逝,少年终成白头人。 昔年情谊,随着夏家家主夏正的死亡,化为一句,“往后,夏氏再不踏上都,陛下也该放心了!” 和惠帝冷哼一声,起身离开,三司官员恭送,皇帝却又突然停下,转头深深看了眼木盒,没再说什么,只嘱咐起驾回宫。 …… 翌日,一封伪造好的《谢死表》,由文争呈给和惠帝。 三日后,和惠帝亲自提审夏云鹤。 狱卒交代夏云鹤洗漱整齐,面圣。 御书房内。 夏云鹤一身素服跪在地上。 和惠帝问道:“为何承认罪行?” 夏云鹤俯首于地,声音带了些疲惫,“臣若不承认罪行,已经死于酷刑了。” 和惠帝又问,“为何写谢死表?” 夏云鹤心中一震,如实回答,“并未写过。” 和惠帝命人取来谢死表,两相对峙,才确信谢死表确实是伪造的。 皇帝遣退众人,殿内顿时静下来。 和惠帝突然咳嗽两声,殷红的血团浸湿锦帕,他按上太阳穴,怅然望向殿门。 上都城内,有多少双手在搅弄风云,和惠帝是清楚的,而现在,除去这些已知的,还有一股域外势力,在暗中渗透,这股势力必定跟北戎紧密相连。 焉知多少人牵扯其中? 和惠帝不由紧扣锦帕,遮住那团鲜红。 …… 经此一事,夏云鹤免了死罪,从昭狱放出,只是皇帝诏令没发,被软禁在家中,不得自由。 对臻娘而言,公子身份没有暴露,能囫囵回来,已经是老天保佑。别的,便不愿再去多想。 五日后。 几名看守夏宅的兵士敲开门,向臻娘讨水喝。 近来天气炎热,这些兵士也受不住,几人歇在门檐阴影里,喝着水,边乘凉,边拉闲散闷。 正巧夏云鹤喝完药,在屋内闷得慌,出来晒太阳,听见几人说话,隐约什么“一夜之间”,“杀人”,“全死了”,“昭狱”…… 她凑近了些,这几人齐刷刷看向她,眼中暗含恐惧,仿佛在看一个煞星。 夏云鹤笑着说道:“诸位知道,我才从昭狱出来,几位刚才言辞,我听似乎与昭狱有关,莫非昭狱的林统领出什么事了?” 她问这话,全赖在狱中时,林仓对她多有照顾,让她侥幸保住秘密。出狱时,那人道,恐怕他自己命不久矣。林仓一向吊儿郎当,夏云鹤只当他是戏言,心中默默记下恩情,自有来日还他。 太阳影头照到墙根下,热气兜脸袭来,几个兵士端着水碗,相互推让一番,最终让出一个干瘦的小兵。 这人叹口气,说道,“昨夜,城中一连出了十几起命案。今早护城河里飘着好几具尸体,城南、城北一夜之间,也是死了十几口人。这些人呐,都是昭狱的兄弟及其家人。” 夏云鹤心中一紧,又听干瘦的兵士说道,“至于那位林统领,生死不明,城内今日又开始戒严。” 几人喝完水,夏云鹤收了碗,慢慢走回宅中。 从她入狱,到对昭狱一干人等灭口,夏云鹤清楚,这些事情与定国公柳嵘山有关,可是,她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又能做什么? 园有桃 盛夏六月,万物并秀。 今年雨水比往年盛,干燥的上都城也被浸成烟雨江南。 午后,夏宅。 夏云鹤闲靠在躺椅上,半眯眼眸,望天井处云卷云舒。 阵风拂过,挟杂着潮热的暑气。 三娘在檐下阴凉处,咿咿呀呀唱曲儿,“我子待便摘离。把头面收拾,倒过行李。休心意徘徊。正愁烦无了期……江茶引我抬起。比及他觉来疾。” 蝉鸣此起彼伏,略显聒噪。 夏云鹤微微皱眉,打起手中蒲扇,想扇去这一身热气。 禁足一月,外界讯息绝迹。闲暇之余,或思朝廷忘了她的存在,但见门禁兵严,自哂一笑,她知道,这份平静只是风暴前兆。 三日前的傍晚,钱盒儿来过一次。趴在墙头说道,“宫中已打点好了,请夏大人放心。” 说完,人消失不见。 这话来得突然,夏云鹤心中生疑,秦王授意钱盒儿行事,她担心其在京闹出乱子,会牵连到自己,因此愈加不安。 大门那边突然传来“哐哐”敲门声,惊醒昏昏欲睡的夏云鹤。 来人是内侍总管,文争。 文争宣罢皇帝口谕,夏云鹤稍作收拾,与他一同进宫。 一路无话,待行至养心殿前,文争才意味深长地开口,“夏大人打的一手好算盘,可惜,咱家不是李福顺,不吃钱盒儿那套。” 原来,钱盒儿在宫中暗中活动,利用与文争素有嫌隙的几个宦官,布下陷阱。此事本做得隐蔽,但不知怎的,走漏风声,最终传到文争耳中。文争恨得咬牙切齿,却忌惮钱盒儿背后的秦王,于是这笔账便算在夏云鹤头上。 这只是其一。 其二,温朔川向和惠帝进言,将夏云鹤贬至岭南一带,并将昭狱内,他与夏云鹤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了皇帝,又替夏云鹤求情。 这下,温朔川触怒了和惠帝,文争适时进言,建议皇帝将夏云鹤迁往苦寒之地。皇帝睨了眼文争,笑着问他,“连你也来猜朕的心思?” 文争战战兢兢,忙说不敢。 和惠帝没治他的罪,但也因此,文争更加厌恶夏云鹤。 夏云鹤哪知道这些,对于文争流露的恶意,微微一顿,随即笑了笑,心中却暗暗揪紧。 …… 踏入殿内,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鼻而来。 圣躬有恙? 才想着,夏云鹤忽觉丝丝缕缕的凉,贴着手腕往骨缝中钻,她忍不住一个瑟缩。 她扫了几眼四处放置的冰桶,心中不免嘀咕:未免太冷了些。 而和惠帝,不复往日神采,他虚弱靠在榻上,额上挂了几缕汗珠,见夏云鹤到来,他那浑浊的眸子勉强绽出一丝光彩,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仿佛连目光都变得沉重。 “你来了。” “罪臣夏云鹤拜见陛下。” 在夏云鹤印象中,和惠帝一直是精神矍铄,不曾对朝臣显露出一丝怯弱,似这般风烛残年之景,让人不免心生悲悯,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老人。 和惠帝重重呼了一口气,抬眼看她。 “往日政务繁忙,这几日生病,朕得了闲,翻了些旧书,读到一首诗,不觉潸然。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多为……药所误。” 和惠帝顿了半会儿,问她,“后面是什么?逸之,你可记得?” “不如饮美酒,被服执与素。” “不如饮美酒,被服执与素。”和惠帝幽幽然,带了几分冷漠,“夏卿真是好记性。” 皇帝对夏云鹤的猜忌并非心血来潮,夏家势力隐于大楚各个角落,本就是一种潜在威胁。即使收了夏家财权,仍令和惠帝坐卧难安,他需要一个准确的答案。 和惠帝审视着她,缓缓开口,“逸之可知天下第一聪明人是谁?” 夏云鹤敛眉低目,“自然是陛下。” 皇帝又笑了,掩唇咳嗽几声,“天底下第一聪明人,当属李子静。他当年在芷山寺开坛讲学,朕有幸去听过,朕记得当时芷山寺红烛檀香,烟火缭绕,听众人山人海,和尚、樵夫、老农,甚至闺阁女子也去听,所谓满城空巷,不过如是。” “从三皇讲到儒释道,从日月山川讲到因势象形,囊括天地,包罗万物,着实令朕大开眼界。” 皇帝知道李子静是夏云鹤的老师,在他心里,夏云鹤天然继承了李子静部分思想。 这一点,谁也无法辩驳。 夏云鹤伏在地上,不发一言,皇帝在怀疑她,良久,夏云鹤才嚅嗫着唇说道,“臣生得晚,不曾见过陛下说的这些。李先生为臣师时,只给臣讲了四书与诗,不曾讲过其他。” “没有?朕看你胆大妄为、藐视皇家的做派,颇有李松遗风?” 她心中咯噔一声,身子伏得更低,辩解道,“这一个月来,臣一直待在家中,外面有兵士把守,臣不曾见一人,也不曾与一人说话,哪里敢藐视皇家?” 和惠帝呵呵笑了两声,“你在昭狱中,与温朔川说了什么,以为朕不知道吗?” “朕看李松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你夏逸之当属天下第二聪明人,娇纵妄为,还敢算计到朕的头上来,反了你的胆子!” 和惠帝重重咳嗽两声,骂道,“先帝将夏家迁往江南,又去了爵,等到你父亲,只任夜不收统领,所以你对朕怀恨在心,是不是!” “臣,没有。” “如有时间,朕会再打磨一把利刃……”和惠帝低低叹口气,看向夏云鹤,带了君王强硬的气势,“夏云鹤,朕需要一把新的匕首。” 闻言,夏云鹤一愣,抬头静静看向和惠帝。 皇帝平视她,淡然开口,“京中混入北戎的探子,在朕眼皮子底下杀死昭狱十余人,还能安然脱身,上都……危矣。” “夏逸之,朕需要一把新的,令北戎闻风丧胆的刀。” 她心脏咚咚直跳,终是俯首于地,声音微微颤抖,“臣,万死不辞。” …… 回到夏宅,兵士早已撤走,院内只有臻娘一人。 她问道:“三娘呢?” 臻娘笑着说,“那丫头见兵都撤了,说要去找许先生。公子,今上什么意思?” 夏云鹤叹口气,说道,“臻娘,收拾东西,明后两天,调令下来,就要出发。” “去哪?” 夏云鹤回了屋,洗了把脸,用棉帕擦净后,望着水中自己晃悠悠的倒影,一时走神。 臻娘追到她跟前,问,“公子还没说去哪?” “鄞郡。” 臻娘一喜,问,“当真?” 夏云鹤略一点头,算作回答。 臻娘欢欢喜喜退下准备,从夏云鹤去了皇宫,臻娘就烧起香,直到夏云鹤回来,香火不断,总算遂了她心。 与臻娘的欢喜不同,夏云鹤愁上眉头,她换了套干爽轻便的月牙白长袍,出门拜访温朔川。 马上就要离开上都,总该与温大人告个别,毕竟温朔川在和惠帝面前,帮自己说过话。 一路过街穿巷,与商贩打听到温朔川住处。 那是一座灰墙黛瓦的小院,墙面爬满薜荔,在炎热的夏日,带来几分凉爽。 夏云鹤上前,轻叩门扉,许久无应。 落针可闻的街巷中,“笃笃”敲门声惊动对门。 一位微胖的盘髻妇人,从门后好奇望向夏云鹤,“你找温先生?” 夏云鹤一惊,回头对妇人行礼,“大娘可知温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吗?” 妇人道:“温先生被贬官了,今日前往青石渡,说乘船去岭南,不回来了。你现在往渡口追,说不定还能碰上。” 这份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在夏云鹤心头,她深知温朔川遭贬,己身难辞其咎,匆匆谢过妇人后,便往青石渡赶。 此时日头正毒,地面热气蒸腾,她额上布满细汗,穿过一片熙攘的市场,终于赶到青石渡口。 举目四望,河面波光粼粼,无一艘渡船。 踌躇间,背后响起一道声音,“逸之?” 她倏然回头,见温朔川背了个灰蓝布包袱,远远朝她作揖。 走近后,温朔川拱手告别,“温某朋友不多,谭御史是一个,逸之是一个。” “前几日,陛下病重,废朝三日,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万幸。” 夏云鹤垂眸,问道,“是因为替我求情,才使你被贬。” 温朔川捋着长髯,笑了笑,“是我自己说错话,惹怒陛下,与你没有关系。” 夏云鹤抬眼看向笑呵呵的温朔川,晓得温只是拿话宽慰她,她心中涌上几分歉意,长揖一礼,说道,“是我拖累澄言兄了。” 温朔川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哪里的话,温某虽然被贬,心中倒是轻松许多。若能为一方做些兴利除弊的事,也算无憾了。” 二人说着,渡船远远驶来,温朔川笑了笑,对她一拱手,说道,“山水有相逢,后会亦有期。” 夏云鹤站在岸上,对那瘦削身影远远一拱手,遥助其一路顺风。 渡船渐渐消失在雾气中,夏云鹤望向远方,蓦然想起李松。 桃花树下,李松一袭青衫,手握诗卷,昂首问她。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何解?” 那时桃溪的桃树刚开花,漫山遍野的粉,本就是贪玩的年纪,哪里懂诗,她只记得,李先生叹了一口气,说道,“今我言,不知我者,吾自得其乐,何惧流言哉?” 李松用泉州乡音低低唱起来,古老而陌生的音调,像羽毛似地,轻轻拂在她心间。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李松笑着对她讲,“同道者,从来寥寥。” 从来……寥寥…… 夏云鹤揉了揉眉心,喃喃,“可是,先生呐……” 寥寥,不等于没有。 离京都 连绵的阴雨已持续三日,今日勉强放晴。 天际还是灰蒙蒙一片,满是布雨之象。 夏云鹤立在廊下,不禁打个寒颤,手中的药碗轻微颤动,她紧抿双唇,一仰头将酸涩的药液饮尽。身后,脚步声忽然停顿,伴随着轻微的跺脚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回响。 脚步声带着雨后的黏滞,她笑了笑,并未回头,吩咐道,“臻娘,准备出发吧。” “公子,我是三娘。” 夏云鹤旋即转身,眉头蹙起,目光如炬,落在三娘脸上。 她昨日告诉三娘,自己被贬去鄞郡,边城苦寒,路途遥远,放三娘与许行重聚,又封了二十两银子给三娘,算作给他二人的贺礼。明明看着这姑娘离开了,怎么今日又回来了? 夏云鹤并不理解。 她问道:“怎么了?” 三娘从怀中摸出那包银子,双手捧还给夏云鹤,夏云鹤不收,三娘面上染上几分委屈。 “公子此去前途未卜,我怎么能在此时,抛弃公子而去?外人皆知我是夏大人的妾,此时离开,不是惹人非议?” 夏云鹤的声音沉稳轻柔,“三娘,正因前路未卜,我才不应该带你。你是自由身,并非我夏家奴仆,无辜扯进这些事中,几经生死,又替我千里送信,仗义执言,我都记得。我希望你与许行能过上安宁日子,琴瑟和鸣,不必再跟我北上犯险。” 人人都偏爱安逸生活,这话说在三娘心坎上,她自小随戏班流转各地,做梦都想有一个知冷知热的郎君,眼下良缘在前,叫人怎地不动心? 三娘垂着眸,咬唇思索一阵,说道,“琴瑟和鸣固然很好,可许郎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愿随大人一起去边城,若能帮到大人什么,我也是开心的。等从边城回来,再和许郎团聚,到那时,大人再给我们封个大礼。” 夏云鹤站在那里,不动,坚定且缓慢地摇头。 三娘往前迈了一步,眼中闪着光彩,“公子,您身为女子,却有超过男儿的抱负和勇气。我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但心中也有向往,我想亲眼看看塞外,我也想像公子一样,我也想,也想做,你这样的姑娘。若我从没见过你,我不会相信,也不会奢望,可我见过你,这些念头就疯长,我想跟着你去看看外面,说不定……” “说不定,我也能在战场上立不世之功,让那些小瞧我的人,好好看看,我三娘也是响当当的大英雄。” 女子眉间神采飞扬,倒有夏云鹤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模样,那份活气,夏云鹤恍觉自己是不是太过谨慎,有时候不该这么神经紧绷。 想是这样想,可她出口的话,依旧无情至极。 “战场之上,九死一生,非同儿戏。上都虽有风浪,但于你而言,总归是更为稳妥之地。” 三娘的眸子瞬间失去光彩,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明白了。” 言罢,她转身疾步离去,背影在细雨中渐行渐远。 檐上一滴水珠滚落,恰好落在夏云鹤左手虎口,她叹口气。 上都城,居然,又落雨了。 闷雷滚动,长街被雨幕渲染,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唯独夏云鹤与臻娘,各自撑把青伞,逆着风雨,向城外缓步徐行,地上汇聚的水潭拉长二人倒影,风吹皱水面,泛起涟漪。 雨珠咕噜噜顺着伞骨滑落,沾湿夏云鹤宽大的袍袖,她撑伞往远处凝望,长风驿笼在风雨中,一派安然。 她整理好精神,唤臻娘一起径投驿站。 收了伞具,步入大堂,见役吏两人,挤在柜台处核对账本。 而在左侧临近楼梯的桌上,夏云鹤看到了四个熟悉的面孔,墨柏先生、许行、三娘、钱盒儿。 夏云鹤愣住,皱紧眉头,视线定在三娘脸上。 “这……” 墨柏先生笑呵呵同她打招呼,“小友,我们已等候多时。” 三娘默默躲到了一旁。 夏云鹤收回视线,笑着向墨柏先生长揖一礼。 墨柏先生道:“多谢小友,对子怀施以援手。” 夏云鹤露出茫然的表情,呆看墨柏先生一瞬,而后反应过来,“您都知道了?” 哪知墨柏先生笑了笑,捋着花白胡须说道,“一直知道。” 老人笑呵呵的,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没有半分浑浊,透着看惯世事的通透。 话已至此,也无需多言,墨柏先生从身后条凳上,取来厚厚一卷油纸扎紧的、柔软的宣纸,说道,“小友即将远行,老夫也没什么好送的,这些宣纸,请小友一定收下。” 纸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却正是夏云鹤所需要的,她向墨柏先生长鞠一躬,收下宣纸。 这边结束,许行请她到外间说话。 凉风乍起,吹断檐下雨珠玉串,遥望远山,苍莽如墨,雾气缭绕。 许行揣着袖,犹豫半晌说道,“夏大人,许某蹉跎半生,功名无望,挚友无多……” 多么熟悉的话术,夏云鹤头皮一紧,笑着打断他,“许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我想跟你们一起去鄞郡。”许行话音落下,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 夏云鹤回头瞥了眼室内,没寻见三娘身影,她回过头,看向许行,心中只道,这夫妇二人怎么商量的,如此一致! “三娘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想离开上都,跟着夏大人您一起出去闯闯。” 许行所考虑的问题,与夏云鹤此行的目的并不一致,她不是去游山玩水,不是去增长见闻,也不是去远离是非,北上鄞郡,危机重重…… 夏云鹤舒了一口气,解释道,自己不会带三娘一起,让许行安心和三娘过日子。 反观许行,沉默不语,显然不满意她的回答,气氛一时僵住。 “这……”,夏云鹤眉间一动,笑着与许行讲道,“许先生,我在西市有间杂货铺子,平日是傅三爷经营,如今我们离京,铺面无人照料,许先生如有空闲,麻烦帮我照顾则个。” 见许行还在犹豫,夏云鹤又说道,“许先生,我虽离京,可夏家在上都城的信息网不能断。” 闻言,许行抬头看她,眼中带了一丝不解。 夏云鹤道:“京中北戎暗探作祟,最近昭狱出的十几起人命案,再之前的狼毒案,与这些暗探脱不了干系。你也知道,北戎之祸,由来日久,夏家已得陛下授意,重新组建夜不收,对付北戎。北戎狼子野心,上都城不知潜藏多少谍人,我想许先生做上都的眼睛,京中有何异动,及时来信。” 许行一惊,随即揖道,“于公于私,此事我自当舍命相报。” 夏云鹤莞尔,“钥匙在门下往右数第三片青砖下,账上还有些钱,可以支使,许先生,拜托了。” …… 闷雷滚动,雨势越发大了。 钱盒儿一身粗布短褐,撑着伞从后院过来,看到夏云鹤,行了个礼,说车马已经备好,等雨停就能走。 出去墨柏先生,众人见怪不怪,都知道钱盒儿是秦王的人,谁又敢真正指使他,夏云鹤含糊几句,任由他去。 夏云鹤眼眸扫了大堂一圈,没看到三娘,心中兀自叹口气,又笑着与众人寒暄。 正说着,一阵高亢的马嘶划破雨声,在众人交谈中显得格外突兀。 夏云鹤随众人往屋外去看,但见二人策马前来,皆雨笠蓑衣,勒马停在驿站外,一人坐在马上并不动,另一身形高大的,跃下马背,几步奔到她面前,抱拳道,“夏大人,殿下命我沿途护送您。” 来人取下雨笠,居然是卫斯昭。 卫斯昭口中的殿下,具体是兰嘉公主,还是秦王,夏云鹤并不确定,她凝目望去,那人一抖缓绳,双腿狠狠夹了下马腹,拨转马头,催马冲进雨幕不见,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若说之前不确定,现在,夏云鹤是清楚了,那马上之人,除了兰嘉公主,不会再有其他人, 她往公主消失的方向微微作揖,转头笑着对卫斯昭说道,“应该不会再有人了吧。” 众人笑起来,正说着,楼上探出一个脑袋,大声与夏云鹤打招呼。 “夏大人?你怎么在这?” 众人抬头往楼上看去,这人拍了拍额头,恍然大悟,“你要往那个鄞郡去。” 墨柏先生笑着说,“小友,看来这位小兄弟也认识你。” 来客脸生,并不熟悉。 饶是她记性好,也是愣了许久,才问道,“穆把总?” 穆修年哈哈一笑,从楼梯上滑下来,说道,“现在我白身一个,哪是什么把总,虽得夏大人端午指点方向,可惜,那个贼着实狡猾,我现在无官一身轻。” 夏云鹤看了眼卫斯昭一眼,后者摸了摸鼻子,不声不响遁出门去。 她笑着道:“穆公子如今要去做什么?” 穆修年眼睛一亮,说了句稍等,便火急火燎上了楼,不多时,背了个棕麻色的包袱下来,去柜前付了房钱,来寻几人。 “夏大人,我祖上就是从边境投兵起家,我一身武艺,正要往北边碰碰运气。” “你要去投军?” 穆修年笑嘻嘻地,说道,“正是这话,夏大人,沿途无聊,正好作伴前行。我一身武艺,保您路上无虞。” 墨柏先生说道,“多个人,多个帮手,多个人保护,小友也多一份安全。” 穆修年问:“还有谁?” 许行指了指外面,“夏昭,他出去了。” “夏大人,那这么说定了。一起走,安全。”穆修年一拍双手,起身往外寻,“我去找找这位夏兄弟。” 夏云鹤在一旁不敢多言,看着穆修年迈开大步,往屋外走去。 …… 雨势减弱。 众人告别,钱盒儿准备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踩着泥泞的雨坑辘辘驶向远方。 微风阵阵,凉意怡人,树木枝条随风摇曳,上都城渐渐被马车甩在身后,淹没在群山之间。 …… 细碎的雨珠滚入池塘,五色锦鲤一个个探头浮上水面,岸边立了个明黄服饰的人,正一把接一把往池中撒鱼食。 “舅舅,你说他怎么那么命大?莫非是属猫的,有九条命?” 下首豹眼粗眉的人躬身,回答道,“太子放心,臣已经派出死卫路上截杀夏云鹤。” 太子勾唇浅笑,“舅舅,悠着点,别把柳家玩进去。” 不截山 地平线余些许橙红。 细长石子路上,两驾马车踩着被拉长的斜影,悠悠驶向山麓。 一只白尾鹞从高空俯瞰群山,偶尔盘旋在马车上方。 夏云鹤挑开车帘,入目是荒烟衰草,仰头望去,灰褐色的山体犹如巨兽,泛着冷硬铁光,逐渐向面前逼近。 夕阳残照,映出怪石嶙峋的山岩,这里的山,不同于关内雾锁群峰,是大刀阔斧的干脆,浓墨重彩的暗,毫不吝啬,渲染整块山体,是横亘千里的静谧。 不截山……夏云鹤喃喃道。 风裹挟着砂砾,带着西北秋天特有的凉意,她忍不住咳嗽几声。 满目萧然。 一只粗糙的手蓦然拦在她眼前,臻娘关切的话语随之而来,“我听说此地叫鬼山,外面山崖狰狞如恶鬼,似乎随时能破壁而出,光看着,就让人瘆得慌。” 臻娘说着,手上使了力,把夏云鹤拽会马车内。 夏云鹤“哎哟”一声,猝不及防,摔在软榻上。 驾车的人,是卫斯昭,在外附和臻娘道,“此地风大,夏大人小心着凉。” 夏云鹤无奈笑了笑,蜷缩回榻,臻娘替她掖紧毛毯,双手笼住她冰凉的十指,一边揉搓,一边说道,“公子身子弱,莫让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 “哪有什么恶鬼,耿耿丹心在,谁能计死生。”夏云鹤笑着说道,“无数将士战死在这里,时间一长,不截山也就有了‘鬼山’之称。” 她叹口气,心中默默祈祷:身既死兮魂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惟愿英灵护佑,祝我此行得偿所愿。 …… 约莫又行了半个时辰,坡度渐陡,植被渐无,两驾马车一前一后,在细碎的石子路上吱嘎吱嘎前行。 随着最后一抹夕阳沉入地底,车队也行至谷中。 东西面俱是裸露的灰色岩石,不见一颗草木,几十丈高的崎岖山崖拔地而起,暮色冥冥,中间隐约一条极细、极长的蜿蜒古道。 马车颠荡,驱散困顿。夏云鹤呵欠连连,勉励振作。臻娘有些不忍,便向夏云鹤埋怨起钱盒儿,“钱公公催人连日赶路,五日路程当做三日赶,他是铁做的,也不管公子受不受得住。” “无碍。”夏云鹤拍拍臻娘手背,以示安慰。 自从出了离关,钱盒儿抬出秦王到处压人,不断催促赶路,众人多有抱怨,又独断独断专行,压下非议……夏云鹤知道他害怕碰上歹人,不能向秦王复命,便睁只眼闭只眼,尽量迁就。 只是目下,夜色阴森,山侧险境横陈,更不知何时刮起老牛风,呼呼作响。 并非独夏云鹤一人,而是给每个人疲惫的心头,再添几笔恐惧。 穆修年与钱盒儿的对话,顺风飘到夏云鹤乘的马车里。 一个问:“钱公公,要不我们明日再走?黑咕隆咚,马有些不愿意走了。” 另一个干脆回道:“穆二公子,只管赶路,出了鬼愁道,前面自有歇息的去处。” 穆修年、钱盒儿的马车在前开路,夏云鹤等人只得勉力跟上。 蓦地,山头响起一声清越嘹亮的长啸,划破山谷上空,似乎也减弱了风力,众人来不及反应,只听见天边闷雷响动,轰隆隆,轰隆隆……越来越近,大地也开始震颤。 “不好,是落石!” 钱盒儿大喝一声,众人惊起,乱作一团。 不过须臾,数不清的巨石从山间崖壁滚落下来,砸在车队前后,生生斩断马车前后去路,马匹受惊嘶鸣,扯断缰绳,带着车歪向一旁。 穆修年翻身跳下马车,钱盒儿也从车内摸出,嚷嚷道,“快去看夏大人!” 而他自己摸到车厢后面,费力从车内捞出两人。 巨石还在不断滚落,穆修年心急如焚,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大大小小的石块不断落在眼前,他根本无法过去,正焦急时候,忽听到卫斯昭的声音,“万事稳便。” 他松口气,转头去帮钱盒儿。 却说落石虽猛,也只从一面滚下,卫斯昭和臻娘护着夏云鹤,躲到不远处一块巨大岩石背面,稍稍喘口气,突然,又是一声刺耳的唳叫! 紧接着,一切归于寂静。 夏云鹤心中一震,是那只鹞鹰! 卫斯昭也反应过来,转头对她们二人说道,“应该是刻意训练过,专门暴露我们位置。” 夜风凛冽,刚逃跑时汗湿了衣衫,现在被风一吹,冻得夏云鹤一哆嗦,她尽力往臻娘身边靠,低声道,“钱公公他们还在前面,你想法子把他们带过来。” 话音刚落,一声近在咫尺的鹰唳震颤三人耳膜,三人齐齐往声音来源望去,黝黑夜色下,一只白尾鹞立在枝头,豆大的黑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三人。 飞云掣电间,臻娘摸了个石子,手指轻弹,石子如箭矢飞出,精准击中鹞鹰,只听一声惨叫,鹞鹰从枝头栽落,再无声息。 卫斯昭吃了一惊,看向臻娘,夏云鹤拍他一下,“别愣着,去给钱公公帮忙。” 他才注意到山石背面的刀剑碰撞声,于是点点头,摸出缠在腰间的软剑,从阴影中摸向刺客。 夏云鹤有臻娘照看,并不害怕,臻娘力气大,又有飞石绝技,一般人还真碰不到她们身边。 有了卫斯昭的加入,前方的战局瞬时反转,刀剑翻飞,眨眼间,几个黑衣人倒下,眼见局势不利,剩下几个黑衣黑面的人,打了个呼哨,招呼起同伴,喊道,“点子扎手!风紧扯呼!” 随即丢下枚烟雾弹,消失不见。 尔后,传来钱盒儿咒骂的声音,“呸,每次都能碰到这伙贼人,一样的手段用两回……今儿还漏了活口让他们回去报信……真是晦气……去找找夏大人,别把人弄丢了……马车内的东西捡捡还能用,先扛过今晚再说……” “穆二公子,麻烦您检查下那些尸体,没死透的,再补两刀。” 穆修年挠挠头,“让我去?” 钱盒儿道:“剑不杀人就别出鞘,跟挠痒似的,他们是北戎死士,手臂和后脖颈都有狼头刺青,你不杀他们,难道等着他们来杀我们吗?” 卫斯昭道:“钱公公说得不错,你也别怕,我陪你一起。” 穆修年舒口气,妥协道,“行行行,反正也是要从军杀北戎恶贼,提前壮壮胆。” 臻娘略微抬起身子,有些焦急地向钱盒儿招手,“钱小公公,公子受了风,不太行。” 夏云鹤浑身害冷,抖成一团,听闻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抬起头,皱起鼻子,钱盒儿脸上沾了血,甜腥的铁锈味熏得她直犯呕。 她用力睁大眼睛,伸手数了数面前的人,一、二、三…… “钱小公公,怎么多出两个?”夏云鹤揉揉额角,迷迷糊糊道,“我看重影了,怎么多出一个三娘?和一位死掉的林仓,林统领?” 臻娘也愣住了,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实多了两个人,一个也确实是三娘。 三娘怀里捏着毛毯,不等细说,将毯子披在夏云鹤身上,默默躲到一边。 臻娘转头看另一个,面色惨白,提溜一把长刀,刀尖还往下在滴血,眼神慑人,仿佛从阴诡地狱爬出来的修罗。 这人丢了刀,挤到夏云鹤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双眼一闭,往后一挺,安静得仿佛一个死人。 钱盒儿一摊手,话语带上烦躁,“好不容易救回一口气,一刀又扎成废人。” 臻娘本来多怨气,看着手臂汩汩冒血的修罗,也是直截了当问钱盒儿,“钱小公公,您不能仗着公子生病,变出个不知来路的人?” 钱盒儿道:“哼,若没有林统领在狱里周旋,夏大人早没在昭狱中了。也正因为帮了夏大人,林统领才被北戎死士追杀,变成这幅模样。” 臻娘被堵住话,兀自生闷气,瞥了眼三娘,道,“你不在上都城好好待着,跟来做什么?” 三娘解释道:“是我求钱公公带上我的,你们去鄞郡,把我丢下,我……”说完,还弱弱看了臻娘一眼。 臻娘叹口气,“等公子醒来,你自己同她解释吧。” 说话间,钱盒儿看见不远处一只僵硬的鹞鹰,他快步提溜回大鸟,若有所思,“他们以鹰啼为信号,在一瞬间落下滚石,是这鸟……暴露了我们的位置。” …… 马车被巨石砸烂,卫斯昭、穆修年二人处理完那些尸体,捡了马车内还能用的、保暖的物什,顺手捡了大点的木头,做柴火。 火堆燃起,总算驱散寒意。 又从散乱物品中,找出伤药,给林仓上了药。 臻娘见夏云鹤难受,伸手不断揪她的印堂,不多会儿,见她眉心舒展,众人也齐齐呼了一口气,随便吃了点糗粮,各自睡去,只留下穆、卫轮换守夜。 这二人商量好卫斯昭守上半夜,穆修年守下半夜。 火光映红卫斯昭的脸庞,他拾了根细长木柴,将火堆往紧里笼了笼,抬头,银河沿苍穹倾泻西北,点点星芒粼粼闪动。 是鬼愁道难得安静的晚上。 …… 夏云鹤是被饿醒的,睁眼见天色微明,她扫视四周,看到穆修年踩灭火堆,点头问候后,一转眼,看到林仓,再一转头,又看到三娘,她吓了一跳,来回扫视几次,将视线定到钱盒儿脸上。 她轻声叫醒臻娘,问清楚情况,饿意也跑得没影。心中只道:难怪钱盒儿当初一人包揽寻找马车事宜,把林仓藏在马车中,还真是煞费苦心。如今行程已过三分之一,又共历险境,哪个能赶走?现在让他们离开,无疑让他们送死。 钱盒儿打的一手好算盘,竟然给她设套。 众人陆陆续续醒来,三娘手指绞着衣角,怯怯看她,夏云鹤笑了一声,“来都来了,一起走吧。” 三年松了口气,和臻娘、卫斯昭一起整理马车内幸存的物什。 夏云鹤喊住钱盒儿,笑着道,“钱公公,有几句话想请教您。” 钱盒儿向她一行礼,面带笑意,心中清楚这是找他来兴师问罪了。 夏云鹤请钱盒儿到一旁说话,众人识趣离开,她低声质问钱盒儿,“林仓是秦王的人?” 钱盒儿道:“不是,殿下势弱,蛰伏鄞郡。小人无意中救下他,想过此人大有用处,所以才带上他。” 夏云鹤一口银牙咬碎,“他是新任暗卫统领,你可知谁要杀他?” 钱盒儿不假思索,“北戎人。” 夏云鹤冷笑一声,“要杀他的,要杀我的,要杀秦王的,都是定国公,柳嵘山。” 再遇匪 “夏大人在说笑?”钱盒儿质疑道。 夏云鹤微笑回应,“钱小公公,夏某为何要骗你?” 见钱盒儿半信半疑,夏云鹤接着说道,“你若不信,等林统领好些了,可以问问他。” “空口无凭,那可是定国公,夏大人怎可无端猜测?” 空口无凭? 钱盒儿的话让夏云鹤心中冷笑,她暗忖:柳嵘山的狐狸尾巴能藏几时?从秋猎的刺杀,到昭狱的诬陷,再到昨夜的死士……她相信此番前去鄞郡,定能找到些证据。 思及此处,她笑着对钱盒儿说道,“钱公公,因你是秦王近侍,故我对你礼让三分,可……”,她斟酌再三,咽下“你太过放肆”,只说,“接下来所有事务,我亲自过目,你,照顾好林统领即可。毕竟,人是钱公公捡的。” 钱盒儿拦住她,面色带上一丝愠怒,“我可是秦王殿下派来的,夏大人此举,是否有些不妥?” 夏云鹤微微一笑,眼中却无笑意,“秦王殿下英明,自然懂轻重缓急。钱公公,您说是吗?” 钱盒儿被她一语中的,心中不满更甚,却没理由阻拦,只能看着夏云鹤拂袖离开。 …… 马车既毁,一行人只能徒步穿越茫茫隔壁。走了许久,才看见一条干涸河床,一截干枯木头斜戳进沙地,格外突兀。 四周无树,太阳隐在云间,一时辨不清方向。 钱盒儿自是不服夏云鹤,见她停在河床边不动,钱盒儿心道:看你往哪里走。 可他忘了还有个卫斯昭,鄞郡的路,卫斯昭一去一回,早都熟悉了。 卫斯昭说,沿流水痕迹走半日,有一家荒漠客栈,可供旅人歇息。 众人听完,直奔那无名客栈而去。 徒留钱盒儿背着林仓站在原地,暗搓搓生闷气。 见他这样,林仓拖着一口气,“钱公公,再咬牙碎了。夏大人他们越走越远,不快点,都看不见人了。” 钱盒儿一字一字威胁背上的人,“闭——嘴!” …… 行至午时,见一缕白烟直冲天穹,空气中隐约飘来羊肉香气。 七人的眼睛瞬间点亮,快步翻过前方遮拦视线的荒丘,一座灰扑扑的客栈跃入眼帘。一面土沉沉的破烂旗幌,无力垂在门前,纹丝不动。 炊烟正是从客栈飘出。 越过硌脚的沙地,一行人站在客栈正前方。 风沙侵蚀下,门匾上的客栈名几不可辨,只有几笔模糊刻痕。 卫斯昭道,“方圆五十里,这是唯一一家客栈。” 夏云鹤点头,轻撩衣袍,率先踏入客栈,一股羊粪臭味扑面而来,她急忙以袖掩住口鼻,蹙紧眉头向店内看去。 大堂里摆放了几张斑驳木桌,仅三个壮汉围坐一桌,喝酒吃肉,气氛有些古怪。 七人落座后,那三个汉子目光如刀,朝他们一瞥,随即粗声粗气向后院喊道,“老板娘,有客上门!” 后厨有女人应了一声,不多时,掀帘而出。只见是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妇人,圆圆的脸庞,清秀的眉眼,眼尾带了几分红,挂着未干的泪痕。她领口、袖口还沾着面粉,笑着招呼夏云鹤等人,“几位,吃点什么?” 卫斯昭道:“老板娘,我们实在饿得慌,有什么现成的吃食,先拿上来。” 女人道:“刚蒸好三屉羊肉包子,我去拿。” 待女人走后,卫斯昭在桌上轻轻划下“昨夜戎人”四字,又画箭头指向坐在堂中的三个大汉。 他低声道:“昨夜偷袭我们的戎人,身形与这三人有些相似,小心行事。” 夏云鹤目光扫过三人,注意到他们衣左衽,足蹬牛皮靴,确有异族之风。 众人神色骤变,幸而经昨夜恶战,也算见了世面,遂各定心志。 穆修年想了想,故意扯着嗓子问道,“哪里有茅厕?我去外面找找。” 说罢,独自一人出了客栈,绕了一圈,往客栈后厨摸去。 夏云鹤歪头看向臻娘,唇角微动,默念“石子”,继而轻轻扬了扬三指,朝那三人方向微微示意。 臻娘当即心领神会,摸出三颗石子,静待时机。 等三人低头瞬间,臻娘腕骨发力,三石齐发,但见两人哼也未哼,便颓然栽于案上。 剩下那人惊觉,抽刀格挡飞石,猛然偷袭夏云鹤。 却见卫斯昭扬手一枚长钉,正中敌喉。那人喉间溅血,捂紧脖颈,脚步踉跄,直挺挺往后扑去。眨眼间,卫斯昭已至那人跟前,单手揽住长刀,另一手提住大汉衣领,轻轻放倒地上。接着起身去探另外两人鼻息,隔了半会儿,转头对大伙说道,“都死了。” 老板娘端了笼包子,掀开帘子,正欲近前,却见地上异状,顿时花容失色。她身形一晃,眼见包子就要脱手,穆修年不知从何处摸出,稳稳接过笼屉,置放于旁空闲的桌上,长剑一抖,逼上妇人脖颈,勒令她走到夏云鹤面前。 穆修年道:“夏大人,后院还有三个北戎探子,被我一并解决了,只是,不知道这女人往包子中放了什么东西。” 女人倏地跪下,颤抖着对七人说道,“饶命,奴家与丈夫本分开店,不料昨夜闯进一伙强盗,杀了我丈夫,因他们要吃饭,所以才留奴一命,若不是几位出手,他们今日也是要杀了奴的。” “包子里放了何物?”穆修年又问一遍。 “那是他们逼奴放的,我不做,他们会杀了我。至于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求各位放奴一条生路,大恩大德一定永世铭记。” 女人说着,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三娘不忍道:“放了她吧?” 夏云鹤不为所动,等女人哭累了,三娘扶起她坐在一边,轻声安慰。 “去后厨看看。”夏云鹤轻声说道。 穆、卫应了一声,护着夏云鹤,没走几步,她停在布帘前,其上残存暗红血迹,她看了眼抹泪的老板娘,回头在门缝处,瞥见一枚小巧的铜耳环,耳环有个锋利豁口,沾着点黑血。 事情恐怕不简单…… 夏云鹤心中一紧,掏出帕子小心包好耳环,看向堂内众人,冷声道,“你们几个坐着干嘛,还不赶紧跟上。” 大伙便都从大堂挪到后院。 院中一口古井,上覆木板,两棵白桦树,遮出绿荫。 穆、卫二人听夏云鹤吩咐,将六具探子尸体抬到绿荫空地。 夏云鹤看向老板娘,问道,“你丈夫呢?” 女人指了下柴堆,又开始嚎啕大哭,众人搬开柴堆,果然,一具死不瞑目的男尸。 夏云鹤装作不经意,瞄了眼女人双耳,并未看见伤口。 想到那枚带血铜耳环,夏云心中道:这女人……有问题。 她见三娘还在女人身边安慰,便出声道,“三娘,你和钱公公一起,去庖屋看一看有没有别的吃食。” 钱盒儿:“夏大人,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夏云鹤凑近钱盒儿,一本正经低声说道,“庖屋里可能还有一具尸体,劳烦钱公公帮忙探查一番,外面交给我们几人。” 钱盒儿信了半分,叫上三娘往庖屋中去。 “奴家真的命苦,本以为能跟着丈夫过上好日子,哪知他就这么死了。”老板娘边哭边往夏云鹤身边凑。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夏云鹤突然问道。 妇人一愣,结巴道,“白,白月。” 嗯? 是吗?对自己丈夫名姓如此陌生? 眼见暴露,妇人脸色一变,从袖中摸出弯刃匕首,径直砍向夏云鹤脖颈。 臻娘惊呼一声,千钧一发之际,卫斯昭拽着她堪堪躲开,臻娘急忙过来探查夏云鹤有没有伤到。 穆修年一剑挑飞这人匕首,就要结果这人性命。 “剑下留人!” 穆修年问道:“夏大人,留她做什么?” 夏云鹤看向这妇人,问道,“这家店的女主人呢?” 妇人冷笑一声,“混在羊肉中做成包子了。中原人都该死,夜不收更该死!” 话音未落,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向前一冲,撞上穆修年剑尖,由长剑贯穿胸膛。 “休想……从我嘴里……问出一点……消息……” 她的声音逐渐微弱,狠狠盯着夏云鹤,直到没了气息。 …… 烈日炙烤大地,一丝风都没有。 钱盒儿开了庖屋门,跑到众人面前,摊开手帕,一只油汪汪的铜耳环。 “尸体没找到,林统领从包子中找到这个。” 夏云鹤摸出帕子,两枚铜耳环合并一处。 这家店的老板娘……尸骨无存。 不敢想象这夫妇生前遭到怎样的折磨…… 她凝视血泊中的妇人,伸手拨开她耳后发丝,露出双狼头刺青。 居然还是个头领…… 卫斯昭道:“老板娘我以前见过,没想到竟是北戎探子?” 夏云鹤在女人耳后轻轻摸索,手指触及一块凸起,那里与皮肤不甚贴合。 她命人打来水,渍面细濡,以指轻挑妇人面皮,徐徐揭去假面。面具既除,一张异域特征的面庞出现。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 穆修年问道:“那她既是探子,进店时看见她好像哭过,她哭什么?” 林仓扶着门柱,有气无力说道,“面具与人皮贴合处钻进沙子,磨红了眼睛。” 重新包好两枚耳环,夏云鹤问,“此地归何处所管?” 卫斯昭道:“此地三不管。” 既如此,夏云鹤招呼众人,移薪于客栈外空地,分列两堆。又将七具谍尸,连同店主遗体,共陈于野。还有那些肉包…… 夏云鹤掏出那一对铜耳环,轻轻放在无名店主身边,替他合了双眼。 为防止野狼吃掉尸体,众人点燃柴草堆,将尸体火化。后找来干净陶罐,将两堆骨灰分别装了,挖坑埋下。 北戎人挑在三不管地带,虐杀这对夫妻,如今替他们报了仇,亡魂自当瞑目。 做完一切,太阳快要落山。 夏云鹤吩咐装满水囊,重新分配了糗粮,拿出一部分煮粥。 吃粥时,穆修年说,马棚里有七匹马,还有一架板车。 有了马匹与板车,就有了代步工具,众人无不振奋。 翌日一早,众人套好车,铺以软布,将林仓安顿在板车上。 几人商定,臻娘与三娘共骑,卫斯昭替林仓驾车,钱盒儿、夏云鹤一人一马。 穆修年通晓驭马,便管着剩下三匹马。而后,问夏云鹤,“夏大人这身子骨能骑马?” 夏云鹤咳嗽几声,踩着马镫上了马,轻夹马腹,“骑马总比走路好。” 彼时天气晴好,几人悠悠乘着马,往鄞郡继续进发。 落霞寨 黄土古道上,一行人骑着马不快不慢走着。 马队后方,缀着一架马拉板车,车上坐着两人。 一个是林仓,另一个是夏云鹤。 林仓斜靠着车辕,一手抚着胸口,眼神从夏云鹤身上扫过,嘴角挂上一抹淡笑,缓缓开口,“夏大人似乎不习惯骑马,何苦强自己所难?难道是觉得与我同车而行,有所不便?” “哎……”夏云鹤捂住额头,靠在另一边车辕,不愿多说话。林仓眼睛太毒,她怕跟他待在一处,被看出些什么,才想着自己骑马,反正前世粗浅学过几日,应该是够用的。 奈何骑术太差,只能驱使马儿慢吞吞走着。行了不到半日,马彻底赖着不走了,低头啃着草根,时不时嘶鸣几声表达不满,对夏云鹤的口令不理不睬。 如此一来,她成了队伍中的累赘。 众人商量后,将她也安排到板车上,与林仓一起。 穆修年则从管着三匹马,变成管着四匹马。奇的是,夏云鹤骑的那匹马,在穆修年手里十分乖巧。穆小公子驱着那匹马,到板车旁边,笑得没心没肺,“夏大人,马这东西鬼精鬼精的,你刚骑上的时候,不催它,它就知道你好拿捏,等它懒得跑了,任你嗓子喊冒烟都没用。” 这马竟然嘶鸣一声应和穆修年,而后,像是在故意欺负夏云鹤,冲她打个响鼻。 她抬手去挡,穆修年又扯过马笼头,趴在马耳边说了几句,一人一马便顺着来路疾驰而去。 着实有些……欺人太甚。 林仓“噗”笑出声,“夏大人,有没有人说你刚才抬手那一下……很像姑娘?” 夏云鹤斜眼看向林仓,那人还咧开嘴笑地欠揍。 她磨磨牙,婉转回怼,“林统领才是真厉害呢,长舌妇也比不上您这般,对琐事津津乐道。” 林仓本来呲着大牙笑得正欢,听到夏云鹤将自己与长舌妇人相提并论,他一下把牙收回去,脸色一凝,“哎?你……” 后面的话还未出口,被卫斯昭截了话头,“林统领歇着吧,还想从讨夏大人的讨便宜,小心‘买了相因柴,烧了夹生饭’。” 夏云鹤笑意浅浅,“然也!” “好哇,你们联合欺负我一个病人。” 队伍中爆发出阵阵欢笑,充满愉快的气氛。 …… 又行了数日,到了一处山下,此地属鄞郡郊外,离鄞郡仅一日路程,眼见太阳西斜,众人下了马,商量好明日路线,拿出糗粮分着吃。 穆修年说道:“快到鄞郡了,不会又碰上那些刺客吧?” 钱盒儿叱道:“穆二公子,能不能说些吉利话?您还嫌一路上刺客不多吗?还要再来几个?”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众人清楚钱盒儿是个刀子嘴,有点傲气的小太监,心眼不坏,只是缺乏历练。 大伙笑着听钱、穆二人斗嘴,权当下饭小菜。 夏云鹤嚼着干粮,心中道:秦王势单力薄,身边唯一信得过的,就是钱盒儿。自己此番遭难,殿下派钱盒儿来,是真有心帮她。 前世她与秦王只是同僚,除了军务接触,并无交情。如今,他二人是师生之谊,少年能有这份帮她的心,已是不易。 才这般想着,突然跳出二十人,个个衣衫褴褛,手持砍刀,气势汹汹。 领头的恶狠狠威胁:“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来者不善。 众人呆了一瞬,不约而同瞥向穆修年,怪怨之味颇浓。 怪怨归怪怨,几人不慌不忙,将夏云鹤护在中间,刀剑皆已出鞘,沉默的杀气压住山匪们的叫嚣。 那群山匪面面相觑,竟有些退缩,他们早就看见这队衣着光鲜的人马,估摸是富贵人家,合该狠敲一笔钱财,给新来的寨主表功劳。 只是,这些人杀气比他们还浓,心知是碰到扎手的点子,气势一时弱下来。 其中一个留山羊胡子的人,附在一个少年耳边几句,那少年便撒腿跑上了山。 领头的是个浅褐色面皮,颧高面阔,下巴一圈粗粝短髭,扛一柄精铁大刀,大喝道,“留下钱财,粮食,放你们过去,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夏云鹤轻轻抬眸,往山匪之间扫了几眼,这些人居然畏惧与她对视,她笑着说,“如今天下太平,鄞郡附近怎会出现山匪?” 山羊胡捻着自己稀拉的胡须,打量被众人护在中间的文弱青年,见其面色发白,一双招子却丝毫不怯,便存了三分心眼,虚张声势劝夏云鹤,“公子是读书人,想必不愿意见血,我们也一样,交出钱粮,自然放诸位离开。” 众山匪都打起呼哨,有人喊道,“乖乖交出钱粮!我们就放你们过去!” 卫斯昭、穆修年各往前跨出一步,对于卫斯昭而言,他是从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陈海洲抓他的阵仗比这大多了,而穆修年则是正经八百的武举,几个不成气候的土匪还不放在眼里。 夏云鹤强压住二人手臂,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纵然他二人武功高强,可他们这边仍是劣势,山匪人多势众,真动起手来,乱拳打死老师傅,吃亏的还是夏云鹤这边。 难道束手就擒?奉上钱粮?一路行至此处,钱粮差不多消耗殆尽,将剩余一点拿出来,没达到这些人心里,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 况且,外放官员需按时上缴官凭,若在此地耽搁,只怕会误了大事。 见他们不动,但都握紧刀剑,山道上盘着的二十个土匪也紧张起来,长刀横在身前,有人张弓搭箭,对准夏云鹤,就等一声令下杀人夺财。 臻娘则悄悄攥紧石子,谁敢偷袭夏云鹤,她的石子定叫那人脑袋开花。 僵持间,浅褐色面皮嬉笑道,“这位公子,钱财哪有人命金贵啊,再说公子您长得俊,刀子在脸上剌一下,破相可不好看喽!” 夏云鹤却眉毛一扬,紧紧盯着山道上,之前跑上山的少年,领着一男子从山道上下来。 那人一身玄色衣袍,束腰窄袖,马尾高扎,肩扛银枪,鲜红枪缨随风飘动,他远远望过来,目光与夏云鹤相遇。 呵! “沈!”三娘一声惊呼,自知失语,紧张地闭住嘴巴。 来人停在土匪身侧,笑着看向夏云鹤。 土匪们叫嚣道:“寨主!他们怎么处理?” 寨主没理会土匪们的问话,随手将银枪塞给少年,径直走向夏云鹤,请她到一旁,抬手摘去她头顶枯草,拂净她肩上尘土,笑着说道,“云哥儿,路上可还顺利?” “你怎么在这里?”夏云鹤笑着打掉肩上手臂。 土匪们顿时雅雀无声,心中齐刷刷纳罕:这人居然是寨主朋友! 新任寨主沈拂剑熟稔地揽住她肩膀,笑着招呼众人,“都是朋友,今日天色已晚,大家早点上山,各自去歇息。” 那浅褐色面皮的头领变了脸,笑呵呵道,“既然是寨主的朋友,就是我们落霞寨的朋友。” 沈拂剑含笑警告他一眼,护着夏云鹤往山上走。 到了山寨,一少女迎了出来,粉面桃腮,头发挽个鬏垂在脑后,发白的粗布衫配深蓝色过膝布裙,整个人灵动神气。 她含笑道,“寨主怎么连人带马都截上山了?”话音未落,便面上一怔,原来是看到夏云鹤,雌雄莫辨,文弱极了,偏又生得好看,让人移不开眼。 那浅褐色面皮男子笑道:“月娥,他们是寨主朋友,还不赶快收拾收拾安置人。” 沈拂剑瞥他一眼,指使道,“老连,带几个兄弟帮他们把马喂了。” 老连应了一声,领了几人往后山去了。 沈拂剑又对少女说道:“月娥,给剩下的人安排住处。” 说完,沈拂剑拉着夏云鹤进了他屋子,顺带关了门。 林仓眯起眼睛,问了句,“你们寨主……姓什么?” 月娥愣了愣,反问他,“你们不是寨主朋友?不知道他名字?” 众人被噎了噎,只能一笑了事。 月娥看到三娘和臻娘,说道,“正好有两间空房相连,这二位住一起,剩下的诸位住在一间,可好?” 众人谢了一番,月娥笑起来,招呼大伙跟着她走,路上说山顶有间破庙,半夜常有蝙蝠出没,让众人莫要乱跑,又细细讲了山寨规矩,大伙也一一应下。 到了屋前,月娥问,“你们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林仓笑嘻嘻回答:“从关内来,往塞外去。” “可是做生意?” 众人均沉默以对,见套不出话,少女也不多问,安排完众人,迈着轻快步子,往后山寻老连打听这些外乡人。 …… 寨主屋内。 沈拂剑关上门后,趴在门边,往外窥视。看众人散去,才舒口气,对夏云鹤说道,“云哥儿,我跟你说,我来这是被逼的,你信吗?” 夏云鹤慢条斯理打量屋内,一张床,一个桌,一把椅,简陋至极,打扫得还算干净。 她坐到椅子上,抬眼见沈拂剑这副做贼的模样,皱起眉头,“莫不是你犯了什么错,沈老将军将你扫地出门?你跑这里来混江湖?” 沈拂剑呸她一声,恨恨道,“还不是那个王县令,三天两头请我爹出面剿匪,我爹拗不过,差我出来探探风声,我现在混成寨主了,还不见他们来人。” 夏云鹤奇道:“王县令?” 沈拂剑躺到床上,翘起二郎腿,“跟你同科的状元郎,那个被贬到鄞郡下辖落霞县的王延玉,木头疙瘩一个,死犟。” “原来是他。” “你带了多少银钱?”沈拂剑蹭一下坐起,涎着脸问她,“先借我三百两银子,等以后给你还。” 夏云鹤吃了一惊,问道,“你要钱做什么?” “买粮食啊,山寨上下百余口人等着吃饭呢。”说着,沈拂剑就要上来搜她身。 夏云鹤一时慌神,抬手给他一巴掌,沈拂剑愣在原地,捂着脸,哭兮兮看她,“不借就不借,打我干嘛。” 她说道:“我没那么多钱。” 沈拂剑是不信的,拿眼睛瞟她。 夏云鹤叹口气,摸出绣金袋,一股脑倒出所有铜板,扬起下巴,“呐,都在这儿了。” 沈拂剑趴在桌前数了几遍,又往桌下看有没有掉地上的,查了一圈,无所收获,回头指着二十几个铜板,问道,“夏逸之,你耍我呢,谁不知道夏家富得流油,指缝漏几滴都够普通人家吃一年,你拿这几个铜板想打发我?” 寨中人 夏云鹤的声音带了一丝无奈,“母亲散尽家财救我一命,夏家哪里还有钱?我在京这些年,又没攒下银钱,我只有这些,你不要我收回去就是。” 她麻利拾起一个个铜板,不愿抬眼看他,嘴里说道,“官凭快到期了,路上不能耽搁,我明日就走。” 沈拂剑眨眨眼,嬉笑着蹲在她身侧。夏云鹤心知不妙,想起身却被他把住衣袖,牢牢按定在椅子上,这人笑着劝道,“好了好了,为兄错了,不为难你。”接着,话锋一转,徐徐道,“兄有一事相求。” 就知道沈拂剑拿话在这等她,夏云鹤没好气笑一声,顺着沈拂剑问道,“何事?” 这人一抚掌,笑着起身,往门外一觑,外间静悄悄无人,天色也黑下来,便向她招招手,“你跟我来。” 明月高悬,星河散落,山道清晰,走起来并不费力。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登一荒顶,见残庙一间,门旁一幅发白联语,上书“山门小径通自在”,下接“草木清风拂尘心”,横批匾额,已不知所踪。 沈拂剑道:“你且在这等着。”说罢,独自一人翻进墙垣,带飞扑啦啦一大群蝙蝠,叽叽喳喳吵了半天。 夏云鹤忽觉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不免拢紧袖子,四野无人,她往远处看,不现一星灯火,只有无边无际的暗蓝,然而万籁有声,一条粼粼长河,悠悠窅窅,悄怆琤瑽。 背后猛被人拍了一掌! 腾地一下,她汗毛都竖起来,沈拂剑笑嘻嘻跳到她面前,说道,“胆子这么小?” 夏云鹤捂住心口,缓了半晌,“你莫吓我,去庙里做什么?” 沈拂剑摸出信封,递给她,说道,“明日你既要走,将这个带给米太守。” “米太守?” “是,鄞郡太守米肃。” 夏云鹤接了信,见信封尚未封口,有些奇怪,便问,“这是什么?如何非要带给米太守?” “这是口供。” “口供?”夏云鹤越听越糊涂,问他,“什么口供?” 沈拂剑叹口气,说道,“今年宾水横流,千狼口溃,淹了大半个落霞县。匪患频传,太守下令严惩,后有王县令求我父亲出兵一事,可我来落霞寨后,发现都是失了地的农夫,无地无粮,活不下去,才落草为寇,断不可归为恶匪。信中所载,是我亲自向他们问来的。” 夏云鹤眉头微蹙,似有些不信,沈拂剑解释道,“我的卧房,月娥一天打扫三回,这信只能藏在荒庙。本想着王县令清剿匪患,再行呈上,可他们迟迟不来,我正要寻个由头出寨,可巧你来了,先替为兄走这一趟,事情结束后,再请你吃酒。” 她道:“既是因灾失地,县里自然有粮救济,何至于沦落到占山为寇,滋扰乡里?” “税重粮贱,有的是丢了地,交不齐粮税,要充徭役,合家逃了,有的是被大户骗卖了地,却因存身不住,没了活路上山。” “税重?今年雨水繁多,多处河口决堤,陛下下旨减赋,偏偏鄞郡这样?”夏云鹤将信揣进袖口,心里隐约不安,说道,“只怕这里面,另有蹊跷。” 话音刚落,窸窣脚步声漏进两人耳郭。 有人掐着嗓子问道:“寨主,你是不是沈老将军的公子?” 夏、沈二人吃了一惊,沈拂剑往声音来处看去,喝道,“谁!” 迎着月光,只见从破烂墙垣处,探出两人,一个是老连,一个是月娥。 老连道:“寨主,您真是沈老将军独子!” 月娥拍了一下老连,笑着道,“阿爹,定是了,‘一杆银枪,威震八方’,除了沈家,谁使得银枪?” “对,对,对,你看我这脑子,我就说寨主非富即贵……”老连看向夏云鹤,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夏云鹤打了礼,报了名姓。 老连听她姓氏,想了想,问道,“祖上可是鄞郡夏公?” “是。” 老连又问,“夏公当年有枚木扳指,不知……”他欲言又止,直到夏云鹤从怀中摸出那枚黑檀扳指。 五大三粗的汉子小心翼翼接过,在月光下,认真看了看那个篆体夏字,伸手摸了摸,捧还给了她。 倏地,老连跪在地上,拽紧夏云鹤衣袖,声音呜咽,“求夏公给小人们做主。”说着,拿手背抹泪,委委屈屈,哪里还有下午劫道的嚣张气势。 夏云鹤赶忙给月娥使眼色,让她扶起老连。几人疾步下了山顶,回了沈拂剑的屋子。 月娥扶着老连坐在床沿,拿袖子替汉子揩泪。 看老连稍稍平静,夏云鹤试着问他为何不去县里领救济,反要铤而走险在落霞山当土匪? 老连缓了半晌,哀叹复哀叹,说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庄稼人,除了看老天脸色,更要看仓官的脸色。丰年里,存进义仓的是十足十的好粮,今年河水淹了田,说的是凭往年纳粮斤数领粮糊口,发到我们手里的,是发了霉的陈米,还缺斤短两,一家人都快饿死了。” 听到这里,夏云鹤问道,“那仓官多大的胆子,敢如此作为?王县令一点也不知情?” 沈拂剑道:“你这话不对,王延玉也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事事都清楚。” 老连应和道:“王县令是个好人,来县里惩治了好几个恶霸地痞,可惜,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县令,那些人瞒着王县令,我们冤情无处诉说,他又怎么知道呢?” 老连缓了会儿,接着说道,“后来听说黑云寨施粥,拉人入伙,在哪不是活,去了才知道,他们只要青壮年和女人,青壮年入伙,就要劫道杀人,拿人头作投名状。卖女儿,换一斤粟米,丧天良的黑心鬼,把人往死路上逼。再穷,咱也不做卖人的事。” 月娥抱紧老连手臂,落下几滴眼泪。 “黑云寨的头领,身上背着人命案,杀人不眨眼,大伙本来就是种地的,哪里惹得了那些人,便合计着到落霞山自立门户,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和我们一样的人,寨子的势力慢慢大了起来。”老连叹口气,“寨子如今看着势大,可实际存粮不够半月,半月后,不知去何处筹粮。” 沈拂剑咳嗽一声,说道,“我既为寨主,筹粮的事不用你们操心。” 听完这些话,夏云鹤心中说酸不是酸,说痛不是痛,前世她多在上都,边关之行,不过半载,平素知民生艰苦,可具体并不清楚,今日所见所闻,于两世而言,令她十分羞愧。 一愧圣贤书枉读,二愧何不食肉糜。 室内一时安静无声,老连父女也不多留,起身出了门,沈拂剑跟着他二人,再三叮嘱,今夜所谈不得泄半个字,老连赶忙应下,二人才讪讪离去。 他回到屋内,见夏云鹤一脸沉重,便说,“云哥儿,别想了。”说完,自顾自脱了鞋,躺到床上,好整以暇打量那人。 看着夏云鹤坐在椅上愁眉不展,沈拂剑笑一声,抬手比划其轮廓,嘴上道,“要不是从小与你玩到大,根底清楚,不然,你现在这副样子,真叫人怀疑你是谁家姑娘。” 可他不知,眼前之人,本就是个姑娘。 “臻娘她们在哪里,你带我去寻她们。”夏云鹤收了神,剜他一眼说道。 “哎呀。”沈拂剑怪叫一声,坐起来说道,“坏了,刚忘了问月娥。”他苦思冥想半刻,未穿鞋跳下床,噔噔噔跑到桌旁,故意逗她,“天这么黑,我怎么好意思再去麻烦月娥,毕竟要顾及女儿家的清誉。” 他背起手在夏云鹤面前转来转去,故意咳嗽几声,做出一副心痛的模样,“哎,我委屈点,勉强将床让一半给你。” 夏云鹤站起身,也不理他,直往出走,“我自己去找月娥。” 沈拂剑见夏云鹤生了气,急急拦在门前,说道,“臻娘他们都是女眷,你别急,我去问问月娥钱公公他们住处。”说着,就要去开门。 夏云鹤一下反应过来,她一身男装去找臻娘她们,外人看来是不合适的,免不了会有人背后蛐蛐,可她也不想跟钱盒儿他们住在一处,一帮闹腾小子,尤其林仓碎嘴碎舌,盯着她好像审犯人似的,想想都烦之又烦。遂眼珠一转,耷拉着脸,拉住沈拂剑,慢吞吞说道,“我不习惯与许多人同住一处。” 闻言,沈拂剑笑着拍拍她肩膀,说道,“别丧着脸,我把床让你一半。” 夏云鹤:“我不喜欢与他人同塌而眠。” 沈拂剑愣住,“你什么意思?你小时候可不这样,自从落水后,身子骨不行,性子也越发古怪。” 说不心虚是假的,夏云鹤故意咳嗽几声,佯装生气,“我睡床,你睡地,没得商量。” 沈拂剑听得直皱鼻子,“你怎么这样霸道,鸠占鹊巢?你刚打我一巴掌,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夏云鹤哑口无言,沈拂剑“哼”一声坐到床边,蹬上鞋子,气鼓鼓道,“床让给你,谁稀罕和你抵足而眠。要不是我爹勒令我让着你,我才不会让你。” “哼!”沈拂剑对着她重重甩个鼻音,咬牙切齿吐出四个字,“愈发小气!” 他开了门,身影一晃,消失不见。 …… 翌日一早,夏云鹤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 昨夜她和衣而眠,听到动静后,简单整理了下衣冠,正要开门看看出了何事,卧房门“砰”一声被撞开,带甲执刃的兵士一股脑冲进来,不大的卧房瞬间被人挤满。 军士将夏云鹤带出屋,直接前往山寨的聚义厅。 这是平时山寨议事的地方,如今左右立着精悍的军士,堂上坐一人,头戴纱帽,身着圆领,一副县令装扮。 军士道:“王大人,匪首已押解在此。” 那王大人轻眼皮微抬,愣了一下,指尖敲地甚忙,“夏逸之?是你?” “一别多年,子昭兄,别来无恙。”夏云鹤拱手而立,笑容得体。 军士们面面相觑,不敢乱接话,只拿眼睛不断瞟夏云鹤。 王延玉缓缓起身,问道,“你怎会在此?” 她正欲张口回答,却被一人截了先。 “先生,好久不见。” 清润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略微有些耳熟,她下意识地转身,只见谢翼一身玄色甲胄,身姿挺拔,一手紧紧按着腰间剑柄,一手虚握成拳,气势刚健。 他望着夏云鹤笑,剑眉轻扬,一双琥珀眸子熠熠生辉。 王延玉上前行礼,“秦王殿下。” 目光交汇间,夏云鹤一展袖,俯首道,“殿下,好久不见。” 初争锋 彼时朝阳初升,金灿灿的阳光洒在谢翼脸侧,他眼角含笑,双手抱拳朝夏云鹤还礼,轻声唤道:“先生。” 转向王延玉时,谢翼眼中闪过冷意,带着戏谑的语气说道,“王县令,可不能将孤的先生误认为匪首。” 秦王笑不似笑,怒不似怒,看一眼,顿时背生芒刺。 王延玉脸色微变,斜睨夏云鹤一眼,随即移开目光,他展袖躬身,“殿下说笑了,下官与逸之乃是同窗,自然了解他的为人。” 话音未落,一名军士步入厅内,禀报剿匪详情,直言落霞寨匪徒共计一百零三人,均已扣押。 王延玉轻笑,向谢翼道贺,“此番剿匪,全赖殿下指挥妥当,一举攻破贼寨。” 谢翼对此恭维置若罔闻,对王延玉道,“剩下的事,孤不便过问,王县令负责即可。” 王延玉脸上绽开笑容,连声称是,顺势招呼起人手查抄山寨,整个寨子瞬间沸腾起来,闹哄哄的人影遍布大小山头。 趁众人忙开,王延玉逮住夏云鹤,热切问道,“逸之,听闻你也被贬来鄞郡,可任职位?” 这话问得夏云鹤愣了半天,许是多年未见的缘故,她觉得王延玉有些陌生,正筹谋话语,王延玉又问,“路上可还顺利?” 碍于情面,夏云鹤想了想,简略回道,“虽有波折,还算顺利。” 王延玉还要问什么,只听谢翼咳嗽一声,一拂袍,坐到他刚才位置,解下佩剑低头擦拭。 夏云鹤掩唇低低打了个呵欠,心中暗自困惑,王延玉在一旁也用眼神询问她秦王的意思,她哪里知道,只好轻轻摇头。 却见王延玉小心拱手问道:“殿下,查抄山寨可有不妥?” “孤交你负责,你自安心,只有一事,沈老将军之子,沈守平呢?如今山寨击破,他得与孤回去复命。待寻到他,孤自会离开。” 王延玉闻言,心中石块落地,面色缓和,随即点了几人去找沈拂剑。他定定神,转向夏云鹤,还想继续之前的话题。 哪知谢翼又咳嗽一声,王延玉抬头去看,少年依旧在擦拭佩剑。 常人都道:秦王少言不泄,很少展露心事。只现在,王延玉忽生出一种感觉,这位秦王殿下似乎不愿自己与夏云鹤接触,他望向夏云鹤,再次拿眼神询问。 夏云鹤沉默片刻,抬头问谢翼,“殿下可是着凉了?” 谢翼抬首笑了笑,唤来一个尖脸亲卫,附在那小兵耳边几句,打发人下去。而后,笑着看向王、夏二人,略过王延玉,视线定在夏云鹤脸上,问道,“先生是何时到山寨的?” “昨日。”她躬身答道。 突然间,厅外哗然,沈拂剑率人愤然直入,林仓竟然也混在其中,他神色淡淡,与周围面色肃然的众人格格不入。 只见钱盒儿与卫斯昭向秦王行了礼,在其左右站定。 谢翼凉凉瞥了眼钱盒儿,抬眸看向沈拂剑,笑意盈盈,“小沈将军,如此气势汹汹,有何见教?” 沈拂剑抱拳向谢翼赔礼,目光却紧锁王延玉,冷声质问,“王县令,您打算如何处置落霞寨的人?” 王延玉道:“收监问罪,斩首示众。” 听到“斩首”二字,沈拂剑轻哼一声,转头向谢翼回禀,“殿下,落霞寨并非匪窝,寨中多是山下走投无路的穷苦百姓。”他目光如炬,直视王延玉,“王大人,可要斩了这一百多人?” “这,这,这,竟有此事?”王延玉深吸一口气,双手一摊,顿时慌了神,看向谢翼。 谢翼问沈拂剑,“你说他们是民,有何凭证?” 沈拂剑看向夏云鹤,道,“逸之,你昨夜已听闻实情,快向殿下说明。”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刷一下集中到她身上。 她不徐不疾行了礼,方才开口,“昨日我听寨中之人讲,宾水肆虐,淹了田地,颗粒无收,民众无地无粮,被迫为盗。既不是他们本愿,归其为匪,实在不妥。” 王延玉这会儿缓过精神,反驳道,“逸之初来乍到,怎么能只听一面之词呢?鄞郡苦寒之地,匪患频频,那些恶匪惯于欺诈,逸之与沈将军怕是受了他们的蒙蔽。” 这话明着是对夏云鹤和沈拂剑说,实则是对秦王说,可惜,秦王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想法。 “哦?”沈拂剑冷笑一声,“千狼口溃堤淹田一事,如何说?” 王延玉从容回应,“失地农人已经安抚,不仅免除了赋税,还发放了粮食以维持生计。不知沈将军还有何疑惑?” 沈拂剑一时语塞,急忙看向夏云鹤,似乎想起来什么,拽紧她衣袖,口中呐呐道,“信,信……” 夏云鹤眨了眨眼,肚内转了几转,故意说道,“守平兄,何故如此吞吐?”说着,她甩开沈拂剑,看向王延玉,微笑着说,“子昭兄,关于这一百多人的处置,的确要慎重考虑。毕竟关乎人命,不可草率。沈将军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有所迟疑。” “沈将军性子耿直,我们都知道。”王延玉笑着回她,“逸之所说,属实提点到在下。” 眼看气氛和缓,忽有一人爆出笑声。 众人循着笑声看去,只见是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左肩处一片殷红。林仓眼中透出轻蔑,“这些人若真是恶匪,我们几个早被抛尸山涧,哪里还能活着见到县令大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王延玉端出县令派头,厉声喝道,“大胆,你是何人?在此胡说八道?” 林仓轻嗤一声,挑眉看向夏云鹤,“夏大人,我应该是什么人啊?” 感受到阴沉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抬头望去,谢翼依旧笑着,他长开了许多,眉眼十分英气,只是唇角那抹冷笑太过扎眼,正是少年最刺头的时期。 夏云鹤算看明白了,秦王正憋着劲想收拾人呢,她不触这个霉头,抬眼瞅见站在秦王身侧老神在在的钱盒儿,她心下一动,正色道,“钱公公,您捡回来的人,您是清楚的。” 果然,秦王笑着看向身旁的钱盒儿,钱盒儿愣了下,咣当跪到谢翼面前,脑门子上直冒汗珠,心中暗骂夏云鹤坑人,可他不敢多说,生怕带出林仓暗卫的身份,贻累一片。 见钱盒儿默不吭声,谢翼道,“那就跪着吧。” 聚义厅内死寂,而林仓似乎对周围紧张气氛浑然不觉,他嘴角挂着玩味的笑容,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曾听闻有人会杀良冒功,想来王县令应该不会这么做。” “这些人只要入狱,不是匪也会被屈打成招。一百多颗土匪脑袋交上去,真是笔不小的功劳。”林仓的语气轻松散漫。 “秦王在此,岂容尔放肆!”王延玉怒道,“这案子要审,也要等新的通判大人来再审!你几次三番污蔑朝廷命官,是何居心!” 王延玉向谢翼揖道:“殿下,下官奏请将此刁民押入大牢,严加看管,查清来路。” 眼见局势失控,夏云鹤心中咯噔一下,林仓如果入狱,估计整个落霞县得翻天,心中权衡一番后,她摸向袖子,掏出任职官凭,往前一步,揖道,“秦王,王大人所说的鄞郡新任通判,正是在下。臣以为,既要查案,等臣到任再查不迟。至于这位钱公公捡来的,自然该听殿下处置,而非官府。” 这下,王延玉呆在原地,看看秦王,看看夏云鹤,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王大人认为呢?”谢翼笑着询问。 “这,这……下官……”王延玉结巴半天,惴惴不安回道,“还请殿下示下。” “先生说得不错。”谢翼笑出声,起身自顾自别好佩剑,瞥向趴伏在地的钱盒儿,“带着你捡回来的人,滚回府去,听候发落。” 钱盒儿磕了个头,麻利起身,拽着林仓往山下走去。 谢翼抬眸扫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活动了下臂鞲,开口道,“王县令,孤军务繁忙,就此告辞。” 王延玉连忙应了一声。 谢翼笑着看向夏云鹤,道,“先生随孤下山。”说着,抬手让开路。 见此,众人自觉让开道。她向王延玉拱手告辞,随谢翼出了山寨。 王延玉含笑送她,待众人消失不见,脸上倏地一沉,眯起双眸,望向山间翻腾的云海,搓着指节,沉声唤来一人,吩咐几句。 …… 待众人行至山下,路边停着两辆朴素青油布马车。 刚才那个尖脸圆眼亲卫过来复命,谢翼挥挥手让他下去,陆续有几名军官过来,谢翼请几人到旁边说话。 穆修年是跟着夏云鹤下山的,他之前在上都时,听说这位秦王殿下于万寿宴上临危不乱,连射三箭,救下辛夫人,被陛下称赞,今日看来,确实不一般。思来想去,他趁着谢翼得空,单膝跪下,自报姓名。谢翼一顿,随即命卫斯昭带人下去,回营后,去找沈老将军。 有几人过来请臻娘、三娘往后面马车去。 沈拂剑抱着银枪,懒洋洋站着。 他周围无人,夏云鹤凑近他,“昨晚,你……在……” 沈拂剑眼风冷飕飕打来,“夏大人金尊玉贵,哪管得了我死活?” 青年气性挺大,夏云鹤踱到他正面,长揖道,“昨夜委屈兄长了。” “哼。”沈拂剑转过身不看她。 她只得又一次挪到沈拂剑正面,笑嘻嘻赔礼,“多谢兄长。” 沈拂剑背过身去,“刚才为何不把那些口供拿出来?” 夏云鹤绕到他对面,“不过几个人的口供,说明不了什么。” 沈拂剑别过脸,别扭地说道,“刚才多谢你帮我。” 夏云鹤还想说什么,谢翼吃味的声音从旁传来,“先生,这是干嘛呢?” 二人连忙给谢翼行礼。 谢翼咳嗽一声,对沈拂剑道,“小沈将军辛苦,这次出来,沈老将军特意叮嘱孤,备好快马,好让小沈将军先回营,以述离别之苦。” 沈拂剑挠挠头,颇为纳闷,“我爹……会这么说?他……转性子了?” 谢翼道:“孤骗你作甚?” 哄走沈拂剑后,谢翼笑着请夏云鹤上车,“先生体弱,旅途颠簸,此地距鄞郡不远,坐车午后可至。” 见她有些迟疑,谢翼轻皱眉头,委屈巴巴问道,“先生莫不是嫌弃我?” 这张英挺的脸,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夏云鹤一愣神,却被谢翼弯腰扶着登上马车,态度谦恭不似王侯。 车内铺了厚厚的虎皮褥子,厚重织锦车帘,整个车厢十分暖和,她回头看向谢翼,反握住他手腕,少年明显一震,夏云鹤定了片刻,松开手,笑着拍了拍谢翼肩膀。 “殿下,下次不要欺骗小沈将军。” 小胥吏 孤日高悬。 苍穹之下,一条黄土古道蜿蜒,沙尘滚动中,两驾马车从远处缓缓驶来。 马车一前一后,后面车里坐的是臻娘与三娘,前面一辆车坐的是夏云鹤和谢翼。 车轮辘辘声敲击在耳侧,夏云鹤阖目养神,可旁边那道目光始终让她无法忽视。 她睁眼瞥向谢翼,少年迅速收回视线,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夏云鹤默不作声,掩唇打了个呵欠,她以为只她自己,不料,谢翼也挤上来。他身形高大,又一身甲胄,占了许多空间,令人十分不自在,偏偏谢翼笑脸相对,如此一来,她生出的丁点抱怨也被怼回肚中。 马马虎虎行了半路,夏云鹤试探着问道,“殿下在军中可还适应?” 谢翼回道:“尚可。” 她问:“殿下可有军务?” 谢翼回道:“暂无。” 话语简短,读不出什么情绪。夏云鹤当谢翼还因刚才之事闹脾气,思忖片刻,笑着解释,“小沈将军性情中人,殿下玩笑开得过了,他会当真。” 谢翼愣了一下,显然不爱听这些,硬着语气说道,“许久不见先生,偏又提起他。”话一出口,觉得有些重,换了一副口吻,“沿途时有土匪出没,等送先生安全抵达鄞郡,我便……离开。” 最后两字他说得很慢,音调拖得长长,还拿眼睛偷瞄她,见她蹙眉看自己,“刷”一下别过脸,不理她。 夏云鹤抿唇想了会儿,觉得自己不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遂放轻声音,“殿下,是臣不对,臣不该,臣不该提小沈将军,搅扰殿下兴致。” 谢翼骤然抬头,目光灼灼,耳尖因激动染上一层绯红,“我知先生与小沈将军情深义重,可这里是鄞郡,除了父皇的探子,太子、四哥他们的人也在暗处徘徊。更何况,通判一职……” 他呼了口气,调整好心情,继续说道,“先生不知,上一位鄞郡通判漆雕微,在两月前失踪,人还没找到,丧事已办。鄞郡是龙潭虎穴,太守米肃深不可测,先生翰林出身,接任鄞郡通判,其中多少人虎视眈眈,单等着挑错,先生初来乍到,须万分小心,避免与人深交,以防万一。” 谢翼顿了半会儿,补充道,“先生到鄞郡后,记得一定先拜访鄞郡太守,米肃。” 夏云鹤本以为谢翼还是小孩心性,哪曾想他说了一堆话,显出几分真意,到底不再是上都城那个莽撞少年。 如此甚好…… 她抬手摸着袖中沈拂剑交给她的灾民口供,心绪难宁,嘴角却勾起一抹淡笑,“殿下说的,正是这个理。” 马车疾驰而去,尘土飞扬中,车内的对话渐渐消失在路尽头。 忽然起了黄云,日光变得混沌,天边灰蒙蒙一片。风呼呼刮着,裹挟着沙掠过广袤土地,最终在城邑前减弱,留下细沙堆积在墙根。 城邑巍峨伫立,笔直的官道直通城下,城头镌刻“鄞郡”二字。 彼时河水流经落霞县城北,分南北两支,南河即宾水,北河为主流,鄞郡正位于河道分叉及东折处,城内瓮城、马面、谯楼、箭楼、卫所一应俱全,当真是连陲锁钥之地。 城门处商客如云,货车往来不绝,甚为繁华。 及至午时,两辆马车趋近鄞郡,在距城数丈远的官道边停下,前后马车拢共下来三人,正是夏云鹤与臻娘、三娘。 谢翼挑起车帘道:“先生,我身着甲胄,不便下车,先就此别过,待来日,再给先生接风洗尘。” 夏云鹤遥遥一拜,目送谢翼的车马走远,回首见城头“鄞郡”二字,不由微微出神,心底感慨世事变幻,沧桑变迁。城下行人如织,贩夫走卒皆整饬,一派繁盛之景。 正此时,忽有几人迎上前来见礼,这些人头戴方巾,身着圆领,一副乡绅士人打扮,夏云鹤逐一答礼,其中稍年轻的一位揖道,“小人为鄞郡礼房吏蓝羽,奉米太守之令,携众乡贤在此恭迎夏大人。” 打完官腔,蓝羽一一介绍了几人,免不了又是一番虚与委蛇。 夏云鹤一身常服,好奇他们怎么认出自己,便问蓝羽如何认出她是? 这几人相视一笑,蓝羽道,“秦王不爱华贵之物,车驾朴素,我等有幸见过一眼,所以认得。耳闻夏大人是秦王老师,斗胆推测。” 一人道:“听闻夏大人风采卓然,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众人夸了几句,便由蓝羽领着一行人往城外驿馆去。驿站不远,步行一刻便到,驿丞接了众人,吩咐役夫各自忙开。 过了驿馆便门,到了西跨院,驿丞告辞退下,众人互相让到屋内,蓝羽给夏云鹤讲了到任流程礼仪,鄞郡当地旧规,以及三日后的祭祀,又交代夏云鹤需要在城隍庙斋戒三日。一一嘱咐细致,见证完这些,各乡贤才散去。 因还要核查官凭,夏云鹤留臻娘、三娘在驿馆,她则和蓝羽一起去了吏房。 吏房位于衙署僻静处,与其他嘈杂的房室相隔甚远。只有一室,却布局严谨,前面一张书案,案上卷宗叠放得整整齐齐,笔墨纸砚依次陈列。书案背后,是一排排深色的木质架柜,上面密密麻麻存放着各类文书和考核簿册。 此时正值午后,仅一胥吏值班,蓝羽说明来意,那人懒懒打量夏云鹤一眼,验看官凭后,向夏云鹤一摊手,“夏大人,查验官凭,例需十两银子。” 这人态度蛮横,夏云鹤微微挑眉,问道,“从未听说查验官凭还要交银子?” 胥吏脸上堆起笑,眼中透出市侩的精明,“夏大人,您有朝廷俸禄,可我等小吏无此福分,不过是依此糊口度日。”他一边说着,一边拿手指轻轻敲打桌面,眼神轻蔑,似乎在说,这不过世间常态。 蓝羽轻轻拉了拉夏云鹤的衣袖,低声劝解,“夏大人,您一直身在京畿之地,这地方的规矩嘛,您尚不……” “够了!”夏云鹤皱起眉头,看着二人,“不必再说。”说着,从袖中摸出钱袋,哗啦一下全部倾到桌面上。 胥吏瞥了一眼,数了数,笑起来,说道,“怎么才二十几个铜板?我听闻夏家在江南可是富户。” 夏云鹤冷笑一声,回道,“是只有二十几个铜板。” 蓝羽向胥吏小声道:“听说夏家遭了事,何不让他先欠着,等上任后,老弟再讨要?” 胥吏道:“前任通判欠的银子还没给呢,如今人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蓝羽道:“大家和气生财嘛。” “和气生财,对。”胥吏看着夏云鹤,笑了笑,扫尽桌上铜板,起身拱手,“夏大人,大家和气生财。” 这二人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倒唱了一出好戏,叫夏云鹤大开眼界。老连讲“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县令”,果然不假。 心底想明白,夏云鹤脸上浮起一抹讥讽,拱手告辞,“好一个‘和气生财’,今日算领教了。” 说罢,拂袖离去。 夏云鹤黑着脸往外走,转过粉壁时,没注意,撞上一年轻人。 那人抬眼捂着鼻子骂道:““哪个没长……” 话才骂了一半,愣在原地,看着她的脸呆了半会儿,眨了几下眼睛。 夏云鹤的目光在青年身上快速扫过,一身石青直裰,头戴唐巾,外套对襟直领大袖,执一把折扇,很常见的文人打扮,她道了声歉,提袍从这人身旁绕过。 没走几步,又被这人拦下,青年笑嘻嘻地作揖,问道,“足下可是夏逸之,夏大人?” 刚在吏房惹了一肚子气,夏云鹤声音沾了点冷气,“你是何人?” 青年听到这话,一振折扇,喜上眉梢,笑着与她长揖一礼,“在下曲胜,新任瑞泽县令,仰慕大人多时,今日有幸结交,哎……” 什么轻浮浪子,夏云鹤瞟他一眼,径直往出走。 见夏云鹤没理他,曲胜连忙追上去,说道,“我也是元化四十年的进士,当年一见,至今难忘……”被夏云鹤眼神警告后,曲胜犹豫一瞬,继续追出衙署,街上行人众多,他不敢高声说话,抖开扇子,黏在夏云鹤身侧,“我是昨日才到驿馆的,听吏房说新通判还没到,便多问了一句,可巧听到你名字,今日又正巧碰到,这不是巧上加巧……” 听曲胜这么说,夏云鹤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脑中闪过什么,她抬眸看向曲胜,问道,“你昨日到的驿馆?” “对啊。” “也就是说,鄞郡缺了一个通判,缺了一个县令。” 曲胜纠正她,“漆雕微是下落不明,瑞泽县的梅县令是被调任了。”鄞郡治下仅落霞、瑞泽两县,并不算大。 夏云鹤点点头,难怪当初在落霞寨时,王延玉问她任什么职位,那时觉得奇怪,现在想来,也许王延玉不清楚何人任职通判,所以才会问她。 只是,王延玉为何要确认通判是谁? 漆雕微失踪月余,缘由尚不清楚,老连的诉苦,秦王的警告,胥吏的贪婪,沉沉压在她心头,前世她来鄞郡直接去了军营,处理的大多是军务,哪接触过这些…… 蹙眉沉思之际,曲胜道,“夏兄,你没事吧?” 夏云鹤抬眼看他,却被曲胜塞来一个羊肉饼,她错愕地看向曲胜,只见青年把扇子别在腰间,两手抓着饼咬了一大口。 青年道:“昨晚听驿站喂马的老厩监讲了半宿,馋得我半宿没睡。” 看她不吃,曲胜用手肘捣了一下她,“尝尝。”说完,两口吃完馅饼,拿帕子擦擦手。 “吃了饼,我们算是认识了。” 夏云鹤笑起来,摇摇头,这倒是个有趣的人,遂问曲胜,“你怎么一点也不斯文?” 曲胜见她笑,也笑起来,摇着扇子道,“那玩意又不能吃,要它干嘛?” 夏云鹤因心中有事,没什么胃口,将羊肉饼递还给曲胜,道,“蓝先生说需要斋戒三日。” 曲胜一拍脑袋,哎呀一声,“糟了,糟了,我给忘了。”说着,结过夏云鹤手里的羊肉饼,几口吞下,自己安慰道,“无妨无妨,吃完再斋戒也是一样的。” 夏云鹤哑然失笑,二人回了驿馆后,她交代了臻娘、三娘几句,整理行装,与曲胜道别后,由驿丞引路,步行去了城东城隍庙,那里早已有接引僧人不提。 三日后,自然是参加祭祀,拜谒神祠,祷告祝词,与父老宴饮,礼毕后,曲胜赴任瑞泽,夏云鹤则由礼生引导,见了同僚属官、吏员,因漆雕微下落不明,便由副职进行了所辖事务交接。 隔日,夏云鹤尚宿在驿馆内,与臻娘商讨租间屋子,正说着,米太守下了帖过来,来人道,“太守前几日染了风寒,身子不好,眼下病情好转,特意设宴给夏大人接风。” 末了,补了句,“秦王也会来。” 见此,夏云鹤笑着答应赴宴,赏了小厮几个钱,那人兴高采烈走了。 初来乍到,她是该好好拜访一下这位米太守,毕竟上一世,她每次拜访,这位米太守都推说染了风寒。 她倒想好好看一看,是什么风寒,还能说好就好,说得就得。 秦王府 虽是初秋,鄞郡的气候远不及上都那般怡人。这里早晚寒风频吹,每日拂晓时分,白霜蒙地,干冷干冷的。 昨夜又是一场大风,吹落秦王府承运殿屋瓦一十一片。 落瓦声惊醒昏昏欲睡的老秦头,老秦是个鳏夫,刚过了耳顺之年,身体还算硬朗,耳不聋眼不花。他儿在沈老将军麾下任职校尉,正因儿子举荐,老秦才得了替人看家的闲职,只不过这户人家是秦王家。 秦王府是旧布政使司衙门改建,占地颇广,却多为老旧屋舍。北地风烈,吹坏多少人家茅草屋顶,承运殿的几片落瓦实在算不上什么。 老秦提灯出门查看一番,见并无贼人闯入,便唤醒府内仅有的几个年轻仆役,收拾完瓦片后各自睡去。 翌日,老秦向账房报备了损失,兀自站在账房屋前的阶下,望着偌大的院子发呆,王府上下不到二十人,实在谈不上什么兴旺之家,更不必说一到夜间,四周陷入死寂,只有窗外老牛风呼呼作响。 在来之前,老秦听说皇帝不怎么喜欢秦王,他想着毕竟是皇家,再不济也比平头百姓强,然而,当他亲眼看到这破败的府邸,还是有些傻眼,堂堂秦王府还比不上太守府气派。 老秦长吁一口气,暗骂自己一句,“瞎操心”,慢慢踱着步子,往住处走去。 说起秦王,老秦头曾见过一面,是个年岁很小的年轻人,穿的是布衣,可周身贵气非常人能比,眼中藏威,待人和气。秦王见院落破败,索性平日都住在军营,甚少回府,这让府中仆役省了不少事,众人嘴上不说,心里是着实喜欢这位事少、脾气和善的主子。 秦王住在军营,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躲米太守。 太守府离得秦王府不远,米太守隔三岔五便派人送金送银,明眼人都能看出米太守巴结的意思,而秦王瞄了几眼送来的物什,笑着派人买了双倍的礼物奉还给米太守。 打那以后,米太守来的次数就少了…… 老秦揉揉眼睛,收回神思,叹口气,嘟囔道,“王侯之家,能穷到哪儿去。” 刚要跨过角门,老秦迎面撞上小五儿。 老秦斥道:“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小五儿不怕老秦,嬉笑着回应,“正要去找您老呢,这不太守府的人又递帖子过来,说是给夏大人和曲大人接风。”说着,将手中拜帖递给老秦。 老秦接过拜帖,笑一声,“往日米太守下的帖,没见咱家殿下放在心上,估摸这回也一样。” 话是这么说,老秦还是规规矩矩将帖子放在书房,正要催人给秦王禀报时,却撞上秦王回府。 老秦头一愣,有些稀奇秦王回来怎么没提前知会一声? 只见少年带着两个亲卫,一路目不斜视,略过他们这些人,径直往书房去了。 老秦向小五儿问了问缘由,小五儿道,“您不知道,前天钱公公回来了,还领个脸生的外乡人,殿下回来估摸跟这事有关。” 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老秦头摸着自己稀拉的胡子,哼着小调去墙根下晒太阳。 话说回来,谢翼前日送完夏云鹤,心中惦记要处理钱盒儿的事情,他身处边城,急需通过钱盒儿了解上都城近况,于是打马回了军营,向沈老将军告假,不料被老将军留下,谢翼担心自己诓骗沈拂剑的事被老将军知晓,提心吊胆半日,及至黄昏,遣人询问沈老将军,方知老将军因事外出,叮嘱他切莫随意走动。 谢翼心中一凛,暗道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两日后。 沈老将军独自来见谢翼,带了一个消息。 失踪两月有余的,鄞郡前通判漆雕微,有消息了。 沈老将军面色凝重说道:“前几日巡边,在关外捡到带血的玉佩和半截袍袖,那玉佩是漆雕微的东西,四周有狼爪印和狼粪,这人约莫是被狼吃了。”老将军说完,揪着谢翼问他看法。 于谢翼而言,鄞郡的大小官员,他记不住那多人,只因钱盒儿来消息说夏云鹤被贬鄞郡,他才注意了一下鄞郡官员调任情况,记住了一个失踪的漆雕微。 他思量片刻,回道,“漆雕微失踪一事,都说他因贪墨败露,畏罪潜逃,如今更是死无对证,就算其中有隐情,岂是我等不相干的人能知道的?” “那依殿下的意思?” 谢翼笑着道:“孤来鄞郡不足一年,平日都在军营,哪里清楚这种事情,老将军久居北地,熟悉鄞郡风土人情,在米太守面前,也能多说两句。” 明白了谢翼的意思,沈老将军笑着应下,又准了谢翼告假,此事告一段落。 得了沈老将军允许,谢翼可算松了口气,换过便服,携两个亲卫,快马加鞭回了秦王府。 一入府,奔到书房,派人去叫钱盒儿领着那人过来,谢翼不清楚林仓姓名,只用“那人”两个字代替。 等人期间,他注意到桌案上那封新拜帖,便顺手打开,看清帖子意思后,谢翼嗤笑一声,眼底染上一层阴翳,暗自骂道,“好你个米肃,躲你这么久,贼心不死,还敢算计到先生头上,想用师生之谊威胁我,真以为本王任由你们拿捏。” 谢翼若是不去,这事落在其他几个皇子耳朵里,一准参他“狂妄自大,漠视师道”,他当然得去,只是不能这么听话地过去。 窗外树叶沙沙响动,带了几分倦怠,屋内谢翼闭目沉思。 屋外脚步声渐渐逼近,很快,门口有人说道,“主子,钱公公来了。” 谢翼睁开眼,挥手让仆役下去,他看向钱盒儿,哼笑一声,还未开口,钱盒儿“噌”地一下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他清楚未经主子允许,自己擅作主张,将暗卫统领带了鄞郡,是越俎代庖,犯了大忌……钱盒儿垂着头,不敢说话,他知道自己做错事情,每多说一句,都可能成为他的催命符。 林仓被钱盒儿的举动吓了一跳,讶然地挑了下眉毛,心中道,人人都说秦王性子温和,为人忠厚,钱公公至于吓成这样?不过,老皇帝生出的几个皇子,没一个省油的灯…… 他才这么想着,谢翼的目光陡然落到他身上,林仓一顿,拱手自报家门,“小人京中新任暗卫统领林仓,因在昭狱中帮夏大人说了两句话,被定国公记恨,差点死在李家巷,多亏钱公公出手相助,小人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暗卫统领?”谢翼眯起眸打量眼前的年轻人,他一身珠灰色宽大圆领棉袍,面上倒是有了血气,不再惨白无光,谢翼指尖轻点着桌上拜帖,下巴微扬,眼中冷得浸出冰碴,嘴角却勾起一个弧度,流露出几分玩味,“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父皇的人?是有腰牌,还是有印信,或者本王直接上书父皇,等京中派人过来,核对你的身份?” 林仓笑了一声,不卑不亢说道,“殿下,上都的狱卒灭门案,想必您有所耳闻,您将小人还活着的消息递送入京,先过来的,恐怕不会是陛下的人。” “什么意思?” “小人在昭狱中,曾将定国公找人代写谢死表的告诉夏大人,那边正记恨我呢,怎么可能还让我活在世上?更何况,在陛下看来,我早已经是个死人,既然是死人,更不该活在世上。” 谢翼指尖敲打着请帖,“听你的意思,出了鄞郡,你死路一条,可本王凭什么相信你,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说着,他垂眸去看跪在地上的钱盒儿,“人人都说,长了反骨的奴才留不得。你收拾收拾,从今日起,孤身边用不着你伺候。” 钱盒儿一惊,急急膝行到谢翼旁边,头磕得咚咚响,“主子,小人擅作主张带林统领上路,一是北戎死士实在盯得太紧,小人根本没时间安置林大人,二是……林统领一路上帮我们许多,小人想着,若是救下林统领,殿下在圣上面前也是功劳一件。” “功劳?”谢翼脸色沉下来,眸色森然,指着林仓,“先不论他身份真假,皇帝知道此事,第一个问题就是,孤一个藩王为何会派人去上都,你想让孤死吗?” 钱盒儿突然觉得浑身瘫软,一种后怕从心底蔓延上来,抽出手掌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嘴里不住讨饶,“主子爷,主子爷,小的实在是好心办了坏事,求主子别赶我走……” 小内侍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抽完自己又去给谢翼砰砰磕头,“求主子爷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谢翼垂着头,冷眼看钱盒儿将额上磕出血迹,琥珀色的眸无半分怜意。 林仓看着目下发生的一切,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仔细打量秦王,不过十五少年郎,却这般漠然沉静,比之太子、定王、福王,更像和惠帝。 有朝一日,若秦王为帝,不为明君,即为暴君。 他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如今太子之位稳定,只要太子不犯大错,秦王始终只是一个藩王,怎么可能踏上那至尊之位? 谢翼给了林仓一记眼刀,又看向钱盒儿,“李福顺怎么样?” 钱盒儿低头抽气,答道,“不太好,疯疯癫癫的。” 谢翼哼一声,道,“孤说梅子酒不能多吃,他一句都没记住,更别说,背过孤,拿青梅酒给万贵妃献殷勤,真以为贵妃娘娘缺那一点酒喝,宫里步步为营,是李总管教给孤的,走一步想三步、五步,也是李总管教给孤的,他说得清楚,偏偏行事最糊涂。” “你呢?” 钱盒儿一愣,抬眼望向谢翼,抖着唇说不出话。 谢翼接着说道:“你比孤要小一岁,还没到老得记不住事的年纪,却稀里糊涂领来这位林统领,若不是清楚你是李总管的心腹,本王真怀疑你是哪个皇兄派来的探子!” 说着,谢翼看向林仓,“林先生,不管您是什么人,本王这里庙小,还请您这尊大佛另谋高就。” 林仓沉默片刻,心中衡量着什么,随后眼神一定,笑了起来,撩袍跪下,从怀中掏出一柄精铁匕首献予谢翼,“殿下,这镇抚司所制匕首可作为小人凭信,小人身份殿下大可放心,该效忠何人,小人心里自然清楚。上都的暗卫统领已经死了,臣林仓今后只效忠殿下一人,唯殿下马首是瞻。” 谢翼接过匕首,细细把玩,嗤笑一声,“有意思,不回京,上赶着来这里。” 说完,没理会林仓,谢翼捡起请帖,面上自言自语,实则说给钱盒儿听,“米大人请这么多人,给新通判和瑞泽县令接风,收拾收拾,走,去给先生撑腰!” 赌见闻 元化四十一年初秋,楚地与北戎停了战事,签订盟约,鄞郡地处边关要道,占得先利,于前年在城北成立互市。 昔日残破小镇,如今变成繁华边城,每日客商往来,车马不绝。 近来,鄞郡放开宵禁,夜间多了此起彼伏的吆喝买卖声,三步一个番客,五步遇一胡商,已是常态,不足为奇。 彼时夜幕刚落,街面早早挂起各色旗幡,前后不过一刻钟功夫,道路便水泄不通,奇异的香料味混在空气中,呛得人连连打喷嚏。 夏云鹤本来乘马车赶往太守府,见道路被人群阻塞,便下了车,叮嘱驾车的臻娘看好车马,她自己则徒步前往太守府。 前世她在鄞郡待了半年,大街小巷都逛遍了,自然清楚太守府邸位置。 折过一条暗巷,过一排废弃多日的旧房舍,来到鄞郡城正中偏南的旧布政使司衙门背后,此地荒凉,只有夜色中只有一只斑鸠站在房檐,发出“咕——咕——”叫声。 夏云鹤毛骨悚然,快步离开此地,往前走了段路,远远望见“秦王府”的匾额,她颇为纳罕,旧布政使司衙门竟然改成了秦王府,这在前世是绝对没有的事情,她觉得奇怪,很奇怪,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力量在推动着一切。 她有一瞬间恍惚,想到自己死后所化,不禁沉默下来,天地之间多是玄之又玄的事情,所能做的,无非“尽人事”,至于天命如何,自当泰然处之。 想到此,她呼口气,整顿精神,剔除心中杂念。 又行了半段路,抬首见到一气派大门,门边聚满不同色车马,门前挂着灯笼,有仆役守着校验身份文书。 夏云鹤递了帖子,那人核完,笑着引她进院,穿过抄手回廊,在高脊灰墙中跨过数不清几进院落,折过一排粉壁,到一小院,院中值梅,可惜未来得及开花,只有虬枝胡乱伸展。 屋内晕出暖黄灯光,仆役打起帘子,夏云鹤往前一探,阵阵暖香扑鼻,腻得人心底发慌。 是间精致暖阁,其中多是生面孔,她一脚刚踏进阁,听门口小厮唱到,“夏大人到——” 这一声喊得众人停了箸,齐齐转头往门边来看她,夏云鹤颔首向众人行礼,曲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着搅乱众人视线,领她往一桌寻去。 却见主位上坐着一个精瘦老人,身着青色宽松圆领袍,颧骨高凸,一对白眉掉至眼梢,眉下眼珠黑亮,看起来十分和蔼,可夏云鹤清楚,米太守并非一个好相与之人。 她向米太守见礼,那人笑呵呵说道,“果然神清骨秀,宛如天人。” 众人附和几声,展眼交谈声又起,分外嘈杂,夏云鹤沉眸四下打量,不见秦王身影,心下疑惑,但不敢太过明显,浅笑着回应众人问话。 一旁的王延玉看出些端倪,问道,“逸之可在找秦王?” 夏云鹤闻言,转头看向王延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忽地一笑,不说话。 王延玉见状,以手掩唇,声音压得更低,“秦王素来与米太守有交情,一准会来。”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声高亢的唱和,“秦王到——” 席间瞬间鸦雀无声,众人纷纷起身,朝门口方向跪下,齐声道,“拜见秦王。” 不闻人声,只听得皮靴飒飒,衣袍霍霍,谢翼携一身寒气步入屋内,少年停在米太守面前,单手扶起那人,随后,他转身停在夏云鹤面前,略微弯腰,双手扶她起身,低声道,“先生请起。” 谢翼扶起夏云鹤后,挺直腰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语气淡然不容置疑,“既是米太守设宴,孤亦是客,莫因此使诸位拘礼。” 众人笑开,紧接着,侍儿举着各色吃食鱼贯而入,金樽琉璃盏,琥珀碧玉酒,觥筹交错间,两个约莫十四五岁、极标致的丫头步入屋内,皆梳小髻,耳戴珍珠耳铛,穿红丝流苏裙,左边怀抱琵琶,右边执一小扇,丝竹之声渐起,两个丫头唱了一曲画堂春令,莺声呖呖,婉转柔媚,竟带了几分江南靡靡气息。 有人问道:“听闻夏大人是江南人士?” 夏云鹤答了一声“是”。 这人又问,“江南风景秀丽,乐曲也婉约勾人,也只有江南,才生得出夏大人这般,像姑娘似,标志的人物……” “哈哈哈……啊——” 这人的笑声卡在喉咙,倏地捂住脸,原来是被热汤泼了一脸,他抬头看向泼汤之人,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汤渍淅沥从他指缝渗出,看起来滑稽极了。 舞乐声早就停了,众人抻长脖子往这边看来,大气不敢喘一下,却见谢翼扣着一只汤碗,摩挲着碗边,似笑非笑地挑眉,“哎呀,孤手滑了,你且下去换身衣服,米太守,您说是不是?” 米肃笑呵呵道:“殿下说得在理,你且下去。” 那人犟起来,硬着嘴想与米太守分辨,“姨丈,我……” 米太守狠狠剜那人一眼,没再理他,转而对夏云鹤说道,“内侄言语不妨,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逸之多担待。” 众人惊得下巴快掉下来,谁见过米太守向人低头,今天是破天荒头一回,话说回来,不过是看在秦王面子上,让夏云鹤三分,太守内侄恨恨捂住脸,心中不忿,只得狼狈退下。 谢翼冷笑一声,敲打米太守,“如此口无遮拦之人,怎会出现在接风宴上,米太守莫让无关紧要之人带害名声。” “是,是,殿下说得甚对。”米太守装出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心底不以为然,一个半大的孩子对他指手画脚,王公贵族如何?他出仕的时候,这秦王还不知道在哪里游山川呢! 夏云鹤笑着道:“下官自幼因容貌为人所误,左右不过一点小事,权当听个稀罕。” 曲胜也附和道:“这话倒是不假,下官第一次见夏大人,也以为是女子,后来才发现不是。” 王延玉起身命人给谢翼捧来净水洗手,顺便换了一副新碗碟,又笑着对米太守说道,“米大人,既是接风宴,舞乐是不是该继续?” 米太守乐呵呵点头,觑了眼谢翼,见后者神思飘忽,对宴会并不感兴趣,便吩咐王延玉重新起歌舞,不得扰秦王雅兴,一时交杯换盏,笙歌鼎沸,好不热闹。 酒酣耳热之际,有人来劝酒,夏云鹤只举杯浅酌一口,如此两次后,众人也不再凑过来。 米太守见状,好奇问她,“逸之不擅饮酒?” 夏云鹤道:“下官自小体弱多病,常年药石为伍,不便多饮。” 米太守“唔”了一声,似有所悟,“是这样……”,他捋着胡子,沉思片刻,接着说道,“城外琵琶山上,有位姓张的大夫,专好疑难杂症,老夫这把年纪身轻体健,全赖这位大夫,等会儿我写个帖子,你闲时可去拜访一二。” 夏云鹤连忙起身向米太守致谢,惹得一众人眼红。 “姓张?莫不是隐居山林已久的张素,张国手?”曲胜问道,却见米太守笑呵呵点点头,曲胜酸道,“逸之,若你要去拜访张大夫,带上我,我也去见见世面……”,曲胜顿了一下,抬手一指王延玉,“也带上子昭,子昭的夫人卧病良久,也急需寻一良方医治。” 谢翼瞪了曲胜一眼,眼风似刀,淡淡吐出一句,“聒噪。” 见秦王面色不善,王延玉拍了一下曲胜,“曲老弟,你凑什么热闹。”接着笑着问夏云鹤,“逸之还住在城外驿馆?”,夏云鹤照实说了自己正在寻租房子,王延玉听完,说道,“城东有处空宅,房子不大,但胜在幽静,朝向也好,逸之身体孱弱,定然需要静养,不妨租到那里去。” 夏云鹤谢过王延玉的好意,免不得又是一番虚与逶迤,倒显出几分主宾和睦,这边正说着话,突然一阵骚动传来 有人吼道:“漆雕微!死了!” 夏云鹤循声望去,只见两个醉汉扭打在一起,一人嚷道,“他贪墨粮饷,畏罪潜逃,活该被狼吃了!” 另一个稍显年轻,猩红了眼眶,坐到这人身上,死命掐住其脖颈,任由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哑着嗓子骂道,“放你娘的屁,我姐夫一生清贫,分明是你这蠹虫占了好处,还诬赖人。” “成何体统!”米太守发了脾气,指了指王延玉,“子昭,去,把这两人轰出去!” 王延玉领了命,喝了一声,命仆役拿住两人,压到外面去,听到一阵棍棒之声,两人惨叫声迭起,不一会儿,便没了声。 他款款回来,给众人压惊,“不过两个吃醉酒的小主簿,平日积了些恩怨,无甚大事。” 夏云鹤问道:“漆雕微,不是下落不明,怎么寻到人了?” 席间瞬间安静下来,米太守笑呵呵接话,“沈老将军巡查关外发现的,只有半截袍袖和一块玉佩,四周都是狼粪和爪印,骨头渣都没剩下,他贪墨钱粮,也算是报应。” 谢翼哼笑一声,起身道,“米大人,孤还有军务处理,先走一步。” 见秦王要离开,众人连忙起身相送,眼看月上中天,王延玉借口夫人生病,提前离开,宴会过不久便都散了。夏云鹤要离开时,却被太守府小厮拦住,说米大人还有一封引荐帖给她。 想到是席间说好的事,她便留下,等了不过一刻钟,有人来唤她,夏云鹤跟着这人到一大厅,灯光幽暗不定,夏云鹤心中涌起一股不祥之感。 只见米太守站在厅内,笑呵呵看她,从袖中抽出提前备好的引荐信递给她,又拍了两下手,屏风后缓缓走出两位姑娘,夏云鹤定睛一瞧,竟是宴会上唱画堂春令的两个丫头,外间风声呜咽,这两人着薄衫,浑然不知冷一般。 米太守道:“这两个丫头是从江南来的,勉强算是逸之的同乡,闲时倒是可以和夏大人说说话,以解思乡之苦。” 夏云鹤眉头突突直跳,自然明白米肃什么意思,可惜,算盘打错了,眼角余光一抹寒色闪过,夏云鹤心中一骇,暗中竟然还备有刀斧手? 这米肃想干什么? 她振了振衣袖,给米肃拜了两拜,笑道,“老公祖说笑了,苏学士有言,‘吾心安处即故乡’,虽是苦寒羁旅,抬头见月,即见吾乡。” 米太守眉毛抖了一下,并不说话。 厅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小厮的通报,声音颤抖,“老爷,秦王殿下还在府外等夏大人,说……还有事找夏大人。” 米肃的脸色微微一变,背起手看向夏云鹤,掬起一捧笑容,脸上褶子似乎也在发力,目光复杂地盯着夏云鹤,最后沉声道,“好,好,你,去吧。” 夏云鹤敛了笑容,一拂袖,踏出这虎狼之地。 寻真相 夜色低垂。 夏云鹤从踏出太守府的那一刻起,心情便沉重起来。 寒风扑面,一股从未有过的冷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她忍不住咳嗽两声。 头顶月色清辉,凄白得令人想哭。 脑中不断回放着刚才太守府的一幕幕,米肃的笑脸,屏风后走出的姑娘,潜藏在暗中的刀斧手,以及秦王最后那句“还有事找夏大人”……这一切如同一场梦魇,她闭起眼睛,叹了口气,若没有秦王那句话,她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肩头蓦地一沉,她侧头去看,是一件黑色大氅。 “先生,您还好吗?”谢翼的声音温和干净,驱散周遭阴郁,他问完退到一边,安静地望着她。 夏云鹤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敛去所有情绪,转身向谢翼长揖,“多谢殿下。” 谢翼耳尖微动,敏锐察觉出她的异样,话语不自觉带上一丝关切,“米太守为难先生?” 夏云鹤缓缓摇头,答道,“没什么。” 这样的掩饰反而欲盖弥彰,定是被米肃老贼摆了一道,谢翼垂下眸,眼底氤出一片墨色,心中将“米肃”两个字狠狠刻了七八遍。他抬起眼,见夏云鹤正缓缓走向臻娘所驾的马车,急忙追了上去,说道,“先生如果受了委屈,只管跟我说。” 夏云鹤在马车前停下,解了大氅还给谢翼,笑着说道,“殿下多虑了,臣是看见明月,有些想家罢了。” 说完,她又想到什么,折过身问谢翼,“殿下平素可与米太守有来往?” 谢翼一时怔住,微微睁大眼睛看她,迟疑半晌才说道,“我平日都在军营,今日也是第一次来太守府,若不是先生的接风宴,我才不愿意与这人打交道。” 夏云鹤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再度泛起疑问,王延玉为何要在宴会上骗她谢翼与米太守交情匪浅? 她攀住车门正要上车,谢翼突然拦住她手臂,执意将鹤氅披在她身上,转头问臻娘,“天寒风大,先生体弱,怎不多备件衣服?” 臻娘讪讪道:“离开上都时走得急,只备了几件家常的衣物,公子才想着赁下一间房后,再慢慢将物什都搬来。” 夏云鹤笑着道:“听说鄞郡新开了家神风镖局,各地都有分号,花点银子,雇人走趟镖的事,殿下就别操心了。” “神风镖局?”谢翼念叨着这几个字,咳嗽一声,不自觉地点点头。 夏云鹤继续道:“不过,殿下以后该收敛些脾气。我知殿下在宴会上是替我出气,可那不过几句浑话,左耳进右耳出,不必与他们起冲突。殿下是要做大事的人,需知‘小不忍则乱大谋’。” 谢翼往后退了一步,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展袖揖道,“多谢先生教诲。” “只是——”,谢翼拉长音调,思索片刻笑着扶她登上车,制止了她递回鹤氅的动作,说道,“先生要出城去驿馆,路上过会儿起大风,可冷。” 少年说得真切,夏云鹤真心感谢他,“臣多谢殿下。” …… 次日,夏云鹤差遣臻娘去城东看一看房子,顺道打听傅三爷的踪迹。她来到鄞郡已有多日,按理,傅三爷应在她来的首日就现身相见,然而,多日来不仅未见其人,连半点消息也无,仿佛人间蒸发,这让夏云鹤不免心忧。 三娘听到,担心臻娘人生地不熟,于是陪着一起去了城东。 夏云鹤去了衙署,见差役们收拾旧物,问了才知道是漆雕微的东西,因死人犯忌,她不得不提前离开衙署,却始终觉得漆雕微一事太过离奇,忽闻到羊肉香气,转头看见街边卖羊肉饼的小摊,她脑中灵光一闪,想到曲胜说驿馆老厩监是鄞郡老人,知道的故事颇多,便花了几个铜板,买了几个羊肉饼,又打了壶酒,回到驿馆,往马棚去寻老厩监。 厩监姓马,名实在记不起,周围的人都叫他五叔,夏云鹤也随了众人,唤他一声“马五叔”。 马五叔正在马棚墙边刮硝,听见有人喊自己,回头一看,发现是新任的通判,随后别过脸,不愿意搭理。 夏云鹤也不急,拎着酒与饼,笑眯眯道,“刚在街上买多了吃食,我一个人是吃不下的,听说老厩监喜欢吃羊肉饼,所以来找您老替我分忧。” 马五叔直起身,停了刮削,将手上盛满墙硝的薄板放到一边,找了罐子装好,洗了手过来找她,问道,“通判大人有何指教啊?” “想问问您老对于漆雕微的事。” 夏云鹤说完,马五叔一拍脑袋,“你这个后生跟一个看马的打听前通判怎么死的?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这吃食你拿回去,我没这福气。” 他说完,就要起身离开。 夏云鹤急忙上前拦住他,“听老丈的话,想必知道些内情,在下有心查清此事,还请老厩监不吝赐教。” 马五叔道:“你是新通判,通判管什么你清楚吗?” 夏云鹤见他松了戒备,喜道,“自然清楚,监察州府长官,管粮运水利,专任钱粮之责。” 马五叔叹口气,向她招招手,二人出了马棚,去了郊外宾水边,夏云鹤将吃食奉上,马五叔坐下,拍拍旁边空地,示意她也坐下。 老厩监接了酒与饼,咬了一口,缓缓说道,“漆雕大人是三年前来鄞郡的,刚来的时候,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发了大河,收成不好,给百姓减租减税,平日清贫,衣裳四季打着补丁,遇上案子,也是铁口直断,从不避那些豪绅。后来,不知怎么像换了个人,一次,他倒在街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人们都当他是犯了羊角风,这事过后,他越发古怪起来,性子变得暴躁,一次当街殴打自己夫人,幸亏被人拉开,就见他两眼暴突,像要吃人似的,大伙都说那是鬼窜上了身,商量着要请虞先生做法事,再后来,听说漆雕大人私自倒卖了城外仓城的粮食,害怕来人问罪,逃到关外去了。” 马五叔一口气说完,就着饼饮了几口酒,长吁口气。 夏云鹤问,“虞先生是什么人?那场法事做了吗?” 马五叔道:“虞先生早先年跟着张先生学医,后来自学了些阴阳风水,除邪辟鬼的法门,是个走艺人,做法事的风声出来后,正巧出了一个靠着符水行骗的骗子,被下了大狱,没几天处决了,这虞先生胆小,一听这个后,不知道啥时候离开了鄞郡,好长时间没见着了。” 夏云鹤道:“张先生……是不是张素大夫?” 马五叔吃完最后一口羊肉饼,随手往褂子上擦了擦手,用酒润了润喉咙,笑着道,“是,夏大人认识?” 夏云鹤摇摇头,说道,“听说过。” …… 谢过马五叔,夏云鹤回到住处,兀自思索,漆雕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天夜晚,如果没有谢翼在外等她,米太守真的会派出刀斧手杀她吗?鄞郡到底有什么秘密?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臻娘与三娘说说笑笑走了进来。 三娘一脸喜气,一见到她,抓着她手臂嚷嚷道,“城东的宅子可比京中的宅子大多了,家伙什体面,后院一大片园子,看着又阔气又排场。” 臻娘道:“就是租金贵些,要百十两银子,咬咬牙也是可以拿出来的,卖主说要过房契,我说回来等公子商定。要不要给老夫人去信,再支给我们些银子。” 夏云鹤笑着道:“再看看吧,夏家不比以前,那么大一笔银子,够支撑我们好段日子开销。” “谁说不是呢,”,三娘也笑起来,“我也觉得贵些,臻姐姐和我出来往互市逛了会子,碰上一个牙郎,听我们说房子,那人凑上来与我们搭话。说城南有户卖豆腐为生的人家发了财,半年前搬走了,房子空下来,可便宜出给我们。” 臻娘也附和道:“地方我两去看了,竟是户落魄的大户人家,一个整齐的院,有屋,有连廊,门板腐朽,房门大敞,一屋子的朽木架,哦,对了,院当中还有一个石磨盘。” “那牙郎说只要五十贯铜钱,他说我们再找人帮忙搬这些杂物,也不过多出几两银子,整个加起来还不到别的房子一半。公子,我们拾掇拾掇,倒能省下不少银子。”三娘笑着道。 夏云鹤道:“鄞郡入冬早,若是墙体不抗风,冬天可不好过。明日我亲自去看看。” 第二日,臻娘陪着夏云鹤去了豆腐坊,发现确如二人说的,房子古朴大方,房子墙壁厚实,再收拾收拾,定能安住。她还在廊柱上发现八个字,“清而容物”,“渊乎其居”,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像孩童信手涂画,夏云鹤摸着那几个字,笑了笑,“内心清净,包容万物”是庄子的境界。 她是喜欢这几个字的,当日便与牙郎过了房契,找人收拾净屋子,那个磨盘不好处理,就先留在院中。 后过了几日,卜了良辰吉日,到日子后,一众人迁了过去,算是安置下来。 只是傅三爷还没有消息,这让夏云鹤有些担心。 转眼又是小半个月,一切步入正轨。 这日晚间,落了雨雪,气温骤降,幸而有谢翼的大氅可以御寒。 臻娘搬出新置的火盆,添了炭,灌了汤婆子,挂了厚门帘,将屋子内弄得暖烘烘。 夏云鹤缩在被中,窝在炕桌前,翻看衙署关于漆雕微的记载,三娘则在一旁凑着灯火,吭哧吭哧剥栗子。 正在此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阵马嘶声,臻娘去出门查看,夏云鹤凑在窗户边,往院中看。 不多会儿,大门落锁,有人踩着咯吱咯吱的泥地,往屋中走来。 帘子掀起,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出现,脏成缕的头发,厚厚的羊皮外衣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汉子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公子,我,傅三。” 好家伙,夏云鹤倒吸口冷气,定睛瞧了又瞧,才从这张灰扑扑的脸上看出一点傅三爷的影子。 臻娘热了酒,给傅三爷驱寒。 傅三知道自己模样邋遢,怕弄脏座椅,站着吃了酒,才说起这些日子的经历。 原来他再次来鄞郡后,直奔田记粮油铺子,可那里早已人去楼空,没了线索,他也只能四处打听消息,这些人好像消失了一般,再无一点音讯。直到……今年夏季发了大水,粮价大涨,突然冒出一户复姓由吾的,卷走市面上大批粮食。 傅三爷道:“我后来想了想,‘田’字出了头,不就是‘由’字,我便一路跟着这些人到了漕运码头,却发现,水运不过是幌子,实际上粮食被这些人偷偷运入了北戎。” “对了,我还碰上一人,被这些人捆了手脚要喂给野狼,这人自称是鄞郡通判,可行为疯疯癫癫,一阵清醒,一阵迷糊……” “你说什么!”,夏云鹤瞪大眼睛,撑着炕桌直起身,“鄞郡通判?他叫什么?” “好像叫什么漆雕微……” 逢突变 “漆雕微!”夏云鹤一下跌坐回原位,脑中嗡嗡震颤,大脑一片空白,呆了半晌,猛然抬头,看向傅三爷,“那人现在何处?” 傅三爷道:“在张大夫家里修养。” 夏云鹤蹙紧眉头,心中隐约有了答案,问道,“哪个张大夫?” 傅三爷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小心翼翼回答,“琵琶山的张素大夫。” 夏云鹤忽而笑了,扶额沉思片刻,抬头问傅三爷,“三爷怎么认识张素?” 一听她问这个,傅三“哎哟”一声,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般解释道,“公子,您知道,我傅三这些年走南闯北,一次往河内郡途中,碰上张先生被歹人劫持,顺手赶跑几个毛贼,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公子还记得郑冕吧,他拜了张先生为师学习医术,一家人都跟着张先生在琵琶山生活。” 夏云鹤恍然大悟,拍拍自己的脑袋,这些天忙着应对府衙的杂事,让她脑子变成一团浆糊,竟然错过许多细节。 她起身下炕,从桌案上翻出米太守的引荐信,笑了笑,“明日休沐,正好去琵琶山走一趟。”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夏云鹤早已收拾妥帖,傅三也已备好车马,早早等在门口。 昨日傅三宿在空房里,又借了他水洗漱,臻娘连夜去成衣铺给他买了套干净衣裳,今早起来,傅三爷才重新恢复成人人熟悉的样子。 见一切都收拾好,夏云鹤便和傅三爷一起上路了。 进山的路不好走,所以得提早出发,出了城沿官道往南行一个时辰,就到琵琶山山脚下,此时天光大亮,山路崎岖,二人于是弃车步行。 又走了半个多时辰,二人行至山腰,夏云鹤本就体弱,走到这里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她抬手擦擦额间薄汗,便歇在路边一块巨石上。 傅三爷是常年在外奔波惯了的,虽已行了半个时辰,让他面色红润了些,却仍脚步轻便,呼吸平稳,他见夏云鹤这般孱弱,笑着将腰间水壶递给她,“公子,喝点水,坡陡沟深,走慢些,差不多中午时分也能到。” 夏云鹤点点头,喘着气喝了几口水,抬眸远眺,只见远山重叠,苍茫无尽,连绵起伏。昨日的雨雪之后,山顶斑驳点缀着皑皑白雪,今朝潮气蒸腾,阳光下,显出七彩斑斓,山谷中雾气弥漫,当真是云蒸霞蔚,令人心胸为之一畅。 她笑着道:“想不到,塞外也有如此风光。只合慢走,一路赏景,不着急。” 如此停停走走,二人磨蹭到午时,才看到人家。 那是一户农家小院,隐在苍松翠柏间,有农人在院中晾晒粮食,傅三爷告诉她,是郑冕家的院子。 既是郑先生家的,那农人也一定是郑先生,夏云鹤这么想着,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农人似乎认出了她,扶着耙子望向这面。 凑近后,夏云鹤笑着与他作揖,“郑先生,别来无恙。” 却见郑冕一身粗布短褐,目光在她与傅三爷之间徘徊片刻,忽而大笑起来,丢下农具,快步迎上前来,拱手道,“之前我还庆幸逃命碰上夏昭大侠,傅三爷这些贵人保命,现在看来,逸之你才是那个贵人。”说着,郑冕长长一揖,“救命之恩在上,烦请受我一拜。” 夏云鹤笑着扶住他,阻了他动作,只说道,“郑先生,要说谢字,我还该谢你当初秋猎时手下留情。” 说起秋猎,郑冕老脸一红,打着哈哈道,“既然你都知道,我也不瞒你了……”,他抬手请两人坐到旁边方凳上,谈话间,郑夫人给二人上了茶,夏云鹤与傅三爷谢过,郑夫人笑着退下。 郑冕润了润喉咙,说道,“当初我为求功名,投身太子麾下,自以为是件幸事,哪知道,反受其害。定国公要我借口与你争执,用匕首杀了你,到时候陛下问起来,只说是因夜间读书点灯与你起了内讧,失手误杀……”,他叹口气,“定国公承诺事成之后会安排好我妻儿,我,我就答应了他。” 夏云鹤此时冷汗连连,后背生凉,她问道,“那郑先生为何放弃杀我?” “你不是说你知道?”郑冕瞪大眼睛,“你,你?”,他泄了气,摇头叹了一声,说道,“罢了,好不容易才从漩涡中跳出,既然你问,我便告诉你,因为那个灯罩。” 因为灯罩一事郑冕放过自己,这事夏云鹤是从谢翼嘴里得知的,只是一直以来都想不通,今日既然碰上了郑冕,她想问清楚,“灯罩?秋猎上我给你找的那个灯罩?” 郑冕点点头,“我郑冕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是什么是非不分的恶人,定国公他们说你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是个十足十的伪君子,又说夏家背地里做了多少昧良心的事,要借你我争斗除掉你,我原先也对夏家有意见,可是,那个灯罩改变了我的看法,我曾听过令公大人乐善好施,铺桥修路,接济穷人,这样一个人教出的孩子,怎么会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 “我想或许是你哪里得罪了定国公,只是这些事情,我不想再参与,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溜了。” 郑冕说到这里,见夏云鹤神色悲伤,便转了口,问道,“正想问逸之你怎么会来鄞郡?” 夏云鹤回过神,简单说了自己被贬的事。 “原来是这样。”,郑冕道,“我久居山里,一心跟着张先生身边学医,朝野发生的事倒是不甚清楚。” 夏云鹤清了清喉咙,说道,“郑先生,我这次来一是为拜访张先生,二是为寻找一个名叫漆雕微的人。” 郑冕恍然道:“两天前师父他进山去寻草药了,也不知现在回来了没有,我陪你们一起去看看。” 众人边说,一边起身,一边向郑夫人辞行,郑夫人递给郑冕食盒,郑冕对夏云鹤解释道,“这两天师父不在,漆雕微的饭食由我们代管。” 又登了半个时辰的山,终于来到张素先生的住处,却见篱笆木门紧锁,郑冕唤了几声,听不见有人回应,他自言自语道,“怪哉,这门何时锁起来了?” 夏云鹤道:“张先生进山里两天了?” 郑冕道:“不错。” 夏云鹤看向傅三爷,“快将门打开,这漆雕微有癔症,别是出事了!” 郑冕也是知道漆雕微的,疑惑地“啊”了一声,说道,“癔症?从没见他发作过?师父也不曾提起这些,漆雕微只是失血过多,这一个多月,人也养回来了些,就是容易犯困,怕是睡太死,没听到我们的声音。” “先不说了,快把门打开。” 傅三爷应了一声,从袖中抖出匕首,贴上木门缝隙,一使劲,斩断榫头,哗啦一下推开大门,就在木头篱笆吱呀打开之际,只听“嗖——”一声,一道残影直奔夏云鹤面门而来,得亏傅三爷反应迅速,挥动匕首奋力一挡,只听金石相碰,发出尖利爆鸣声,匕首直接被震飞,而傅三爷虎口也震裂,那枚暗器跌落在夏云鹤眼前,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林中闪过,几下不知去向。 傅三爷拾步要追,夏云鹤拦下他,“去屋里看看。” 门打开一瞬间,三人呆住,只见一个面色枯黄的汉子被吊在房梁上,他身体正下方是一滩暗褐色的血迹。 郑冕吓得大叫,食盒砰一声砸到地上,饭菜四溅,他脸色苍白如纸,身体颤抖着,转身就要跑,傅三爷一把拽住他,眉间染上厉色,“你跑回去,我和公子怎么说得清。” “先把人放下来,我去外面看看。”夏云鹤面无表情,攥紧拳头,起身去到院中寻了那枚暗器,只见是极其粗糙的铁制短箭,一拃来长,却将傅三爷的虎口震裂,可见使用之人用了多大的气力,亦或者刚才的黑衣人有威力极大的袖箭,她心下如是说道。 她用手帕包了那枚短箭,回来屋中寻傅三爷、郑冕,见漆雕微已经从房梁上放了下来,郑冕在一旁吓得闭紧眼睛不敢多看,傅三爷道,“是被人从背后杀死后,吊在房梁上的,郑先生说昨夜送饭的时候人还好好的,杀手应该是今天才来的。” 夏云鹤看了看屋外到屋内的泥脚印,轻轻摇摇头,“不对,地上只有我们三人的脚印,说明刚才那人的鞋子是干的。昨夜雨势颇大,他若是雨后过来,脚上应该带泥,那个杀手是下雨之前来的。” “昨天是戌时二刻落的雨,郑先生,你何时给他送的饭?” 郑冕紧睁开眼睛,颤巍巍道,“昨天天阴,我怕下雨沾湿鞋子,过来得早,酉时三刻送的饭,那时人还在。” 夏云鹤往屋内走了走,发现桌上饭食未动,她又去看地上血迹,发现并未干透,人是刚死不久的,她不禁皱起眉头,漆雕微难道和一个杀手在室内畅谈许久,然后被偷袭至死? 他认识这个杀手? 不然杀人的和被杀的有什么好谈的呢? 她正查到漆雕微这里,线索就断了,天底下怎么又有这么巧的事情? 正思索着,突然一人的呵斥声,打断夏云鹤的思考。 “你们是什么人?” 三人转头向门外望去,却见一个粗衣白发,足登草鞋,背一药篓,手拿药锄,却难掩飘然之气的老人。若世间有神仙,大抵就是他这个模样。 郑冕长舒一口气,看向老者,“师父!您可回来了!我们来送饭,才发现他被人杀了!” 原来是张素回来了。 惜证据 张素往屋内探看一眼,脸色微变,却是稳住脚步,不急不慢放下药锄药篓,眼神在夏云鹤、傅三爷脸上扫过,带着几分戒备。 见此,夏云鹤略一俯首,揖道,“在下鄞郡新任通判夏云鹤,听三爷说漆雕大人在此修养,特来拜谒。”,她叹口气,继续说道,“只是,未曾料到漆雕大人竟遭歹人毒手。” 张素不说话,沉着脸,起身往漆雕微尸体旁走去,蹲下身,伸手去探尸体鼻息,良久,他眸底聚起哀色,随后招呼傅三爷和郑冕,将人挪到屋外檐下。 林间凉风掠过,凭惹一身冷气。 夏云鹤倚在门廊边,望着傅三爷和郑冕给漆雕微擦拭血迹,她的心情不免低沉,如今漆雕微身死,线索又断,她费尽力气从上都挣脱出来,转头陷入鄞郡的重重迷雾中,从落霞寨诬民为匪,到暗藏杀机的接风宴,再到知情人前通判被杀,有些人想阻止她查下去,可……是哪些人呢?米太守?柳嵘山?亦或者是北戎谍人? 漆雕微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何会被灭口?又为什么在他失踪时会提前办理丧事? 夏云鹤按了按太阳穴,深深叹口气,脑中思绪空空,有些迷惘。 她抬眼随意一瞥,只见如老神仙般的张先生,在院角架起炉火,寻来些苍术点燃,举止间自带一股气定神闲的意味,夏云鹤心中道:不免太冷静了些罢。 众人被驱赶去了上风口,不多会儿苍术的味道填满整个院子,阵阵芳香让人神清气爽,倒是一扫阴郁霉气。 烟雾弥漫中,张大夫说道,“夏大人既然是官府中人,便请派义庄前来领尸。” 夏云鹤沉吟片刻,说,“张先生有所不知,漆雕微的后事已经处理了。换言之,现在世上没有漆雕微这个人,如果义庄的人前来,肯定会对死者身份起疑,张先生可想好如何答复了?”,张素面上明显一怔,夏云鹤见此,接着说道,“看来张先生也没有想好,鄞郡藏着秘密,至少,在一切查清楚之前,都要隐藏漆雕微的身份。” “秘密?”张素忽然冷笑起来,重重哼一声,“无非那些破事,能有什么秘密。”,他抱怨完,看向夏云鹤,“天底下的乌鸦一般黑,你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好遮瞒的,无非是鄞郡贪墨横行,人人自危。 张素道:“后生,你若是要探查鄞郡种种,老夫不拦着你。只是这地方的水,深不见底,即便是神仙下凡,也得小心翼翼。” 听到这里,夏云鹤笑起来,“世人皆喜洁身自好四个字,遇事常说通晓利害,明哲保身为上,文人骚客则是偏爱宁从直中取,不向曲里求,夸夸其谈,大言炎炎。然若真萎靡不前,将良心划在底线之外,漆雕微岂不是白死,鄞郡之事也终无真相大白那一天。事情自然要查,不过是委婉曲折些,于曲中求直,蓄而后发。” 张素花白的眉毛忽得皱紧,隔了许久才缓缓展开,回想起平生所见,多少热血之士栽倒在权斗之间,从一开始的嫉恶如仇,到后面冷眼相看,再到最终辞官归隐,他终究是隔不开自己的良心,他仔细审视眼前的青年,虽有女气却无半分扭捏姿态,这样通透的话从一个后辈口中说出,不免令他汗颜。 他微微叹口气,“漆雕微的夫人来看过他,总该让他夫人知道这个消息。” 众人一致认为当如此,张素再三叮嘱郑冕,一定亲自去往漆雕府,将消息告诉漆雕夫人。 待郑冕离开,张素转身回了屋收拾行囊,夏云鹤惊了一瞬,问道,“张先生要离开?” 张素的目光落在漆雕微的尸体上,眼中流露一丝不忍,他缓缓说道,“人死在我屋里,我总要避一避晦气。” 夏云鹤向张素揖了一礼,语气平和坚定,“这自然是人之常情,只是有几件事想请教,不知张先生可否赐教?” 张素略一点头示意她问下去。 “张先生,漆雕微这些天,有没有发癔症?” 张素一愣,答得干脆,“癔症?没有。” 夏云鹤又问,“听闻张先生与米太守私交甚笃,不知您是否知道漆雕微死亡真相?” 这话一出,张素直愣愣看向她,夏云鹤没有丝毫退却,坦荡荡迎上张素的眼神,半晌无言,傅三爷大气不敢喘一下,在一旁打起圆场,“公子,张先生的为人,我是清楚的,漆雕微的死与张先生绝没有半点关系。” 傅三爷刚说完,却听张素呵呵笑起来,反问夏云鹤,“夏大人怀疑老夫在这件事里掺和一脚?我既要害人,何必还要救他?夏大人毕竟年轻,不晓得断案讲‘推鞫得情’,‘处断平允’,不是这样信口开河。” 夏云鹤点点头,“张先生说的在理,只是,人死在这里,张先生为何如此平静?如今又急着收拾包袱离开,教人怎么看?这是其一。其二,张先生说漆雕微没有癔症,为何有人曾在街市看见漆雕微犯羊角风,不久之后又在街市上对自己夫人大打出手?这不是癔症,又是什么?” 张素轻捋胡须,回头来看夏云鹤,眼中带了几分赞赏,却依旧收拾包袱,“后生,你的问题我晓得了。我是个行医之人,死生一事见多了,也就那样,少见才多怪。老夫我七十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死法没见过,可见得多并不代表我不忌讳。” “再说你第二个问题,”张素盯着她看了看,“你当真要查鄞郡的事?你不怕落得个漆雕微一样的下场?” 夏云鹤沉默片刻,只是笑了笑。 “罢了,实话告诉你吧……”,张素心一横,说道,“漆雕微确实没有癔症,他是中了北戎的狼毒,毒已入肺里,遍及脏腑,加之他又嗜酒,无药可解,死不过是早晚的事。” “因为狼毒发作,所以他才会倒在街市上,浑身抽搐,好像羊角风发作。中毒中期,会认不得人,性情暴躁,所以漆雕夫人才会被打。” “狼毒一祸,从北戎进,毒害楚人,老夫此番进山,正是为了寻狼毒的解药。可惜,一无所获。” 听着张素的话,夏云鹤脑中嗡嗡作响,狼毒?又是狼毒! 鄞郡之事,人祸为多! 张素咳嗽一声,说道,“后生,我观你眉宇之间,隐约有股锐气,这是好事,但别忘了,过刚易折。” 夏云鹤并未说话,抬首望向远山,但见山色苍茫,白云悠然,松杉堆叠,投下阴影,偶有鸟鸣兽啼,云顶雪未化,丝丝缕缕的冷意直愣愣往脖颈里钻。 竟是真冷! …… 漆雕夫人上山时,已是申时。 她有些上了年纪,眼角带了细纹,一身缟素,鬓边一朵白花,话不多,拜谢过众人后,去看了尸体,眼泪再也止不住,却还是再三谢了众人,口中不住说道,“我早知道的,我早知道的。” 张素提到需将人早点下葬,漆雕夫人含泪点了点头,跟着众人一道往后山走。 在等漆雕夫人上山这段时间,张素走了几个山头,选了块风水宝地,漆雕夫人看着选好的坟地,又哭了一通。 郑冕不知从何处拉来口棺材,对众人解释道,“是漆雕夫人吩咐的,她说知道有这一天,早就备下了,让漆雕大人走得体面点。” 同行的还有几个山里的猎户,都与张素熟稔,在一旁帮着挖开一个深坑,落了棺,盖了土,又见漆雕夫人拾来厚厚一沓纸钱,烧了,女子的哭声时断时续,直到夕阳薄暮,事情勉强算办完。 眼见天色愈黑,夏云鹤等人便辞别张素、郑冕及一众猎户,带着哭得昏头的漆雕夫人一齐下了山。 到了山脚,除了夏家的马车,还多了一辆朴素的青蓬马车,很明显,多出的马车正是漆雕家的。 眼见漆雕夫人就要上车离开,夏云鹤上前拦下,长揖一礼,恭敬说道,“在下鄞郡通判夏云鹤,夫人您方不方便告诉在下漆雕大人生前有何反常的地方?” 漆雕夫人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摘下鬓边白花,拢进袖子,一句话没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夏云鹤望着马车离去,幽幽叹气,眉间染上一抹悲伤,傅三爷见她如此,知道是勾起了伤心往事,便小心说道,“公子,来日方长,今日先回去吧。” 她点点头,顺从地上了车,忽听一阵车马逆向行来的叮铃声,夏云鹤挑起车帘,却见是漆雕夫人隔着车窗看她。 “你也是通判?” 夏云鹤默然点头。 “听说你是从京城来的?” 夏云鹤道:“是。” “听闻你祖上是夏公?” 夏云鹤再次点头。 这位贵妇人掖了掖眼角,强忍着悲伤说道,“夏大人,我能相信你吗?” “能。” 漆雕夫人又笑起来,抬手拭去腮边泪痕,“既如此,您答应我保一个人,我就告诉你漆雕生前留下的证据。” 夏云鹤看着面前的妇人,沉默片刻,问道,“保谁?” “我的兄弟,瑞泽主簿梁英。” 夏云鹤眉头微动,心中想起接风宴,斟酌道,“可是接风宴上吃醉酒,大打出手的那个年轻主簿?” “正是。漆雕失踪,那些贼人污蔑我夫贪墨钱粮,勾结北戎,我辩驳无门,只得忍气吞声,如今他们变本加厉,以我弟弟性命相威胁,要从我口中套出漆雕搜集的证据,夏大人,你是秦王的老师,他们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犯到秦王面前……” 天边最后一点夕阳落下,夜风起了。 夏云鹤看着面前的妇人,沉默片刻,说道,“好,我答应你。梁英现在何处?” “瑞泽。” …… 翌日一早,夏云鹤给曲胜去了信,又去秦王府找秦王说了这件事,谢翼听完,思索片刻后答应了。两日后,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人敲响了秦王府大门,开门的是老秦头。 老秦头得了秦王吩咐,将梁英接进府内,安排了一个抄写文书的活给他。 听到这个消息的漆雕夫人,稍稍放下心,在风半点定了雅座,她自己没去,只差遣贴身侍女给夏云鹤带了句话。 “夏大人若真感兴趣,不妨去城外旧仓城看看。” 鄞郡雪 晴了不过几日,又落下一场大雪。 节气陡然变化之间,夏云鹤不知不觉染了寒气,一场高热下来,整个人愈发消瘦。 原本定好的前往城外旧仓城的事,也就此拖延。 这日清晨,远远听见三声鸡叫,夏云鹤再睡不着,披着半旧弹墨夹袄起身,点了灯,从箱中找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 拆了纸包,一包狼毒,一枚短箭。 她坐于书案前,将砚台捂在怀中暖了会儿,去过冷意后,抽出墨条研墨,磨好后,她揉了揉闷闷的额头,从箱中翻出墨柏先生赠的宣纸,用竹刀裁了一尺长,在纸中央写下漆雕微的名字。 漆雕微贪墨钱粮,勾结北戎……提前办了丧事……葬身狼腹…… 官吏在衙署搜查漆雕微遗物…… 漆雕微被傅三爷救下…… 神秘刺客杀死漆雕微…… 漆雕微身中狼毒…… 鄞郡的事情围绕在这位前通判大人身上,贪墨钱粮,勾结北戎……到底是真有冤屈,还是鄞郡一班皂吏脱身的弃子? 即便知道鄞郡内藏龌龊,柳嵘山、米太守,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那日杀漆雕微的究竟是何人? 她捡起短箭细细观察,箭短簇重,为双翼,一拃来长,掂起来也是轻飘飘的,有几分模仿楚军袖箭的意思,制作工艺却是比不上的。 私铸铁器? 楚地对铁器一直严加管控,决不允许私铸,这短箭是哪里造的? 北戎? 朝廷明令铸铁技艺不能流入北戎,北戎可以在互市买到铁器,但铸铁匠人都在官府登记造册,禁止出境。 怎么会流入北戎? 夏云鹤扶住额,打了个寒颤,拢紧身上旧衣,本就是大病初愈,身子虚得厉害,才一会儿功夫,她颈上沁出细汗,沾湿衣领…… 手中毛笔一抖,一条斜长的墨印子飞出,墨迹沿着宣纸纤维纹理铺展开来,染黑一大片,她急忙去擦,只是徒劳。 忽然灵光一闪,傅三爷的话在她脑中响起,“田”字出了头,不就是“由”字,我便一路跟着这些人到了漕运码头,却发现,水运不过是幌子,实际上粮食被这些人偷偷运入了北戎。 粮食可走私到北戎,铁器自然可以,她似乎知道了为何短短十年,北戎能卷土重来,屠灭楚国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累微恶行,不觉有损,聚少成多,终起沉疴。 她掩唇咳嗽几声,阖目歇了片刻,缓过劲来,目光落在那块包起来的狼毒上,喃喃自语,“漆雕微也是中了狼毒。” 遂起身再次裁了纸张,提笔将漆雕微、柳嵘山、米肃、由吾,北戎写上,补好刚才圈画之处,沉思片刻,从左至右依次补上“粮食”,“铁器”,“狼毒”。 “柳嵘山,米肃,由吾等人勾结北戎,走私粮食、铁器……”,她呼口气,“狼毒怎么流入楚地,也就说得通了。” “漆雕微管鄞郡钱粮税收,粮食出了问题,自然要查,可惜,被人下毒陷害,致使其流亡关外,险遭野狼分食,侥幸被傅三爷带回张素医馆,却被人走漏消息,横死医馆。” “若以上推断均成立,倒是说得通。” “只是谁走漏了消息,引来杀手?那个杀手又跟漆雕微聊了些什么?” 她看向那块包着狼毒的纸包,若有所思:自去岁发现狼毒以来,戎人活动踪迹若隐若现,背后都有柳嵘山参与…… 堂堂定国公,为何勾连戎人? 短箭在烛火映照下暗沉无光,夏云鹤摸着冰冷的劣质短箭,一个个筛选脑中人,张素、傅三爷、郑冕……突然一股冷风袭来,夏云鹤猛地咳嗽起来,动静搅扰起臻娘。 臻娘推了门进来,搬来炭盆,添了炭块,取来黑色大氅给她盖上,说道,“天还早,公子怎么起来了?” “睡多了,再睡不着。” 臻娘捂住她冰凉的手,心疼道,“公子不让去成衣铺置办新衣,嫌多花钱,全指着镖局那边走镖快些,可十月初就冷得檐下结冰,与其等镖局送来衣服,不如我今日去花行买些棉,再扯些布,做几件新衣。” 夏云鹤听着臻娘在一旁絮叨,犹豫再三,说道,“还是算了吧,又是一笔花销,左右不过再等几天。” “等?公子本来就体弱,再冻下去旧疾复发,怎么办?前段日子病才稍好些,去了趟琵琶山,回来又是一场高热,”,臻娘一边说着,一边用钳子拨旺炭火,“实在不行给老夫人去信要些银子,虽说家里败落,可公子是老夫人唯一血脉,只要公子开口,老夫人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夏云鹤揉揉额,觉得有些闷,打发臻娘出去,她捂着头想了想,觉得臻娘说的不错,夏家再落魄,百十两总能拿得出来,便提笔拟了一封信,求着老夫人再寄些银子,桃溪那边的情况怎样,她不知道,她只祈祷老夫人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心情还不错,大手一挥,准了她请求。 写完信,她揉揉冻僵的手指,正巧三娘披着袄,打着哈欠从外间进来,看见桌上写坏的纸张,说道,“公子昨儿病才好,也不多歇歇,起这么早?外面可开始飘雪了,冷得厉害。” 夏云鹤勉强笑着道:“横竖睡不着。”说着,起身将写坏的纸张撕成碎片,扔进炭盆里烧了。 三娘笑嘻嘻指着自己乌黑的眼圈,道,“熬了几晚上,我还困呢,既然公子没什么事,我再去眯一会儿。”说完,哈欠连天。臻娘因为要忙白日的活计,夜里上灯的事都交给三娘,这几天夏云鹤生病,也是三娘整夜整夜守着。 夏云鹤瞧了瞧窗纸上黑乎乎的影子,知道天还未亮,笑着应了一声,打发三娘出去。 她重新看向桌上那枚短箭,敲了敲脑袋,思考究竟是谁杀了漆雕微? 思索良久,实在想不出来,便起身走到门边,随手挑开帘子,一股冷气冻得她一激灵,细小的雪花从空中飘落,院中石磨盘上落了薄薄一层白沙。 夏云鹤往手中哈了口气,扭身退回房中,重新钻回被中,臻娘掀了帘子进来,只见她手上端了一小碗热汤,将小碗歇在炕沿,说道,“公子,喝碗参汤。” 她正愁得发慌,接过碗浅浅抿了一口,向臻娘询问,“臻娘,你说杀了漆雕微的是戎人还是楚人?” 臻娘道:“戎人如何?楚人如何?我都不关心,公子平平安安的,我就心满意足了。不管公子要查哪里的人,病恹恹的总不好。” 见与臻娘说不通,夏云鹤指了指桌上,“我给母亲写了信,等天亮送去驿馆。” 臻娘应了一声,收起信件,看到那枚短箭,好奇之余,随口说道,“这不是袖箭吗?” 夏云鹤一愣,见三娘认识,便问,“你觉得用这种袖箭的是戎人?还是楚人?” “袖箭哪里人都用得,像这支这么粗糙的,很明显不是楚地的东西,说不定是塞外那些戎人仿制。” “所以杀漆雕微的是戎人?”夏云鹤皱起眉头,可是是谁把消息泄露给戎人的? “那也说不定?如果是楚人私造的也有可能。”臻娘笑着道。 “哎——”夏云鹤长叹一口气,仰脖喝完姜汤,脑中快速过了一遍琵琶山上的几人,嘴里念叨,“张素、傅三爷、郑冕,啧,郑冕,郑先生……” 念着郑冕的名字,她心中咯噔一下,想起当初柳嵘山欲杀郑冕一家,口中念了几遍柳嵘山,夏云鹤心道:难道是柳嵘山探听到消息,勾结北戎暗探,杀了漆雕微?若那刺客看见郑冕活着,回去通报……郑先生岂不危险? 她面色一变,握紧臻娘手腕。 臻娘骇了一下,问道,“公子,怎么了?” “去叫三爷过来!” …… 雪已经不下了,夏云鹤捧着热茶坐在书案后面。 臻娘端来一盘冒着热气的板栗酥,傅三爷风尘仆仆从外面进来,随意抹了两把脸,抓了两个板栗酥狼吞虎咽塞进肚里。 “公子,唤我前来有什么事?” 夏云鹤道:“郑先生之前被柳嵘山派人追杀,你怎么会把人弄到山里去?” 傅三爷舔了舔嘴唇,道,“他来的第一天住在客栈,夜里就有狼头刺青的北戎探子摸进来,见此,我只能先把他秘密带出城,戎人没了消息,消停了些日子,我去上都城的时候,托夏昭兄弟多照拂郑冕,回来时,正碰上戎人对峙几人,便联手杀了个干净,结束后,夏兄弟告诉我,这是第三波戎人了,思前想后,我连夜送郑先生去了琵琶山。山高林密,这些探子一时半会找不到。” 夏云鹤听完,说道,“三爷,若那日刺杀漆雕微的刺客与柳嵘山有牵扯,那么郑先生可能有危险。郑冕曾遭到柳嵘山追杀,我们必须小心。” 傅三爷听完,点点头,“这事我再想办法,只是现在……公子,当初说要组建夜不收,那些军户又反悔了。” “为什么?” “都是那个庄户翦驼子煽动的,军户本来遍布边塞各地,只因不属于正规军,粮饷一直被盘剥克扣,有些人吃不起饭,便退出夜不收,另谋生路。这些年夏家暗地补贴伤残夜不收,老家主在的时候如此,老家主……”,傅三爷咽了口唾沫,盯着夏云鹤看她神色如常,又接着说,“老家主不在了,老夫人继续往里面贴钱,可是,人命只有一条,贴再多钱,死去的人活不过来。” 夏云鹤眉眼微低,“翦驼子怎么回事?” “他儿子本来是夜不收一员,死在关外,发现时被拔舌去眼割耳,须发全被剃光,死状凄惨,老家主替其敛尸,赍钱给翦驼子,他含泪收了。前几日听说我们在收拢夜不收旧部,突然发疯,追着我从村头打到村尾,哭着让我还他儿子,力阻他人加入夜不收,说十不存一,往而无返。爷爷的,老子也是从夜不收出来的,老子不还是好好的。” 傅三爷说到激动处,昏言昏语一起出来,说完,察觉自己失态,笑着扇了自己两巴掌,“看我胡说。” “这些军户一听,都吵开,说卖命的活计,每月银钱太少,要求加钱到三倍以上,否则不干。有人说,前几年停战,好不容易过上安生日子,夏家乱折腾什么?有人使了银钱,脱了军籍,外出另谋生路,留下来的都是穷军户,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让他们卖命,就得加钱。” “他们住在何处?” “主要在落霞县的郭驼村、鞭杆庄,周围村子零星还有几户,哦,对了,郭驼村那里还有一个旧粮仓,就是漆雕夫人给公子说的那个旧仓城。” “落霞?”夏云鹤咳嗽几声,“郑先生的事宜早不宜迟,等你回来,我们去郭驼村看看。” 傅三爷应下。 夏云鹤与傅三爷交谈完,已近晌午,忽地,院门口挤进来两人,一个穆修年,一个卫斯昭。 他们指挥着人搬进来三口大箱子,看愣了夏云鹤等人。 夏云鹤问道:“你们搬来这么些箱子做什么?” 穆修年拱手道:“我们奉殿下之命,去上都大人您的旧住处取来这些物什。” 嗯? 郭驼村 夏云鹤走过去,敲了敲箱子,抬眼看向卫斯昭,声音中带了一丝探究,“奉殿下之命?” 此时,阳光透过墙外高大的枯柳,洒在箱子上,交错枝桠的影儿也就落在朴素的箱子上。 卫斯昭一拱手,解释道,“夏大人有所不知,神风镖局本就是殿下开的。” “嗯?”夏云鹤怔在原地。 卫斯昭又道:“所以夏大人托神风镖局走的镖,殿下是知道的。” 夏云鹤心中一骇,与臻娘面面相觑,她想起那天晚上在太守府门外,关于神风镖局,秦王只字未露,不禁对谢翼的行事多了几分敬佩,小小年纪,如此心智。 穆修年推了卫斯昭一下,皱眉道,“钱公公叮嘱不能给外人说。” 院中的人都笑了,卫斯昭亦笑着道,“夏大人怎么能算是外人。” 穆修年一时噤声,挠了挠后脖颈,不好意思地笑了。 卫、穆二人指挥众人将箱子抬到屋内,夏云鹤连忙向几人道谢,说话间,夏云鹤问,“殿下近日忙些什么?” 穆修年答道:“近来天气愈冷,河水上已结了一层薄冰,戎人的骑兵小队在河对岸徘徊,沈老将军怕出事,带着殿下一并出关巡查。殿下临行前,命我二人跟着镖队一起去上都。” 卫斯昭扫了一圈众人,才抱拳客气道,“夏大人,我等还要回去复命。” 夏云鹤听完,连忙向几人道谢,卫、穆二人领着一干人等离开。 傅三爷见此,也告辞去办郑冕的事。 臻娘摸索着逐一打开大木箱,翻出瓦蓝布包起来的白狐大氅,起身寻夏云鹤,“谢天谢地,秦王殿下当真送来得及时。” 三娘也凑上去翻找,却翻出白狐团扇,三娘拾起扇子,捏着扇柄转了几圈扇子,懒洋洋以扇掩唇打了个哈欠,颇为惋惜地说道,“大冬天的,哪里用得上扇子。夏天这里风沙又大,这么好的扇面,会被沙子刮坏的。” 臻娘戳了一下三娘的腰,“行了,快来帮忙收拾。” 三娘哼了一声,起身分拣衣物。 夏云鹤捡起椅上的墨色大氅,心里盘算着哪天亲自过去给谢翼道谢。上一世她总是替太子操心,奈何太子是非不分,最后养出一匹中山狼,这辈子活到现在,她并未帮谢翼多少,反倒是这孩子时常记挂她这个先生,让她省心不少。 这么想着,她脸上便不觉挂上几分欣慰的笑意。 三娘看见,问道,“公子一个人在笑什么?” 夏云鹤敛了笑意,想了想,说道,“有了御寒的衣物,我们又节约了一笔银子,不该笑吗?” 她笑着离开,留三娘在原地咬着手指思索。 …… 转眼又是一旬。 傅三爷将郑冕安排在瑞泽一处偏僻宅院中,叮嘱郑家人小心谨慎,不可多与外人接触,郑冕自然连连答应,一家人平日里深居简出,更是比之前打起十二分精神。 张素大夫听说这事后,也在鄞郡城南赁下间屋子,开起医馆,城中人闻之无不欣喜,生病的人家只要请来张大夫,病人在屋内远远听见张大夫咳嗽一声,这病就能去一大半。米太守也登门拜访,当太守问及缘何下山?张先生回道,“今年山中冷得早,我这上了年纪,挨不得冻了。” 在此期间,沈拂剑拽着夏云鹤去了张大夫的医馆,张先生号完脉,只说道,“先天不足,温补为宜”。沈拂剑吃了一惊,“先生,他小时候身体好着呢,是落水受惊后才变这样的。” 张大夫带着疑惑再次诊脉,随后十分肯定地说道,“确实是先天不足。” 沈拂剑看了夏云鹤一眼,随后一拍手,恍然大悟,推理道,“我说呢,掉水里能吓成这个样子,原是先天不足,小时候一块疯玩看不出来,你经了那样的事,后天有损,伤了根本,才变成如今病弱的样子。” 夏云鹤在一旁咳嗽几声,心中暗自舒口气,却见沈拂剑急急忙忙问张大夫,“用什么方子调理?” 张素道:“忧思过甚,郁结于肝,阴虚火旺,心火上炎。”说着,老先生在方笺上刷刷刷几笔,搁笔在侧,将纸笺对折遮住所写递出去,沈拂剑伸手去接,却被张先生躲开,示意夏云鹤接着,并告诉她回去再看。 回到家后,夏云鹤翻开方笺,只见上面写道,“闭门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 这是让她当个闲人。 可惜,她无法真当个闲人。 借着炭盆的火,将方笺付之一炬,她一扬手,灰烬消散在空中。 傅三爷进来道:“公子,车驾已经套好。” 夏云鹤起身理好衣服,“走,去郭驼村。” 马车出了城,向南行驶,过了宾水,一大片大一片的芦苇丛,道路两旁是挺直的杨树,裸露的黄土地上还有积雪未消,干枯的叶子随风满地打滚,临近村口,有个斜土坡,坡上有棵柿子树,光秃秃的枝干,枝头却缀着红柿。 夏云鹤下了车,傅三爷将车马拴在不远处的拴马桩上,过来给夏云鹤领路。 傅三爷登上土坡,面朝宾水,指着远处水面让夏云鹤看,“宾水从西山过来,转过弯,到郭驼村水面铺开,今夏雨势又急又凶,上游攒了两倍的雨量,一下全灌进郭驼村,田地全淹了。” 夏云鹤指着河对岸,问道,“那边也是郭驼村的地?” “那边不是,那是鞭杆庄的地,哎,大半个县都淹了,何况两个小小的村子。” 二人下了土坡,往村里走,迎面碰上一个包着头巾的姑娘,那姑娘看见他们,揉了揉眼睛,兴冲冲向他们挥手喊道,“夏大人!” 女子取下头巾,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夏云鹤认出是落霞寨的那个姑娘,沉默半晌后,想起她的名字,“连——月娥姑娘。” 少女开心极了,说道,“夏大人记性真好。”,但等月娥看向傅三爷时,女子脸上的笑意散去,上下打量了夏云鹤与傅三爷一番,旁敲侧击问道,“夏大人怎么有空来我们村?” 傅三爷道:“你爹呢?” 月娥皱皱鼻子,一歪头,气呼呼地说道,“三爷一贯消息灵通,用得着问我?” “哎,你!” 夏云鹤拦下傅三爷,向月娥坦白道,“实不相瞒,我正是为了‘夜不收’一事而来。” 月娥低头不语,每次话到嘴边,又沉默下去,只见她攥紧头巾,一咬牙,“夏大人随我来。” …… 郭驼村有很大一块空地,空地中有一棵参天古槐,树干粗大,需两成人合力才能勉强环抱,而在大树右侧十丈开外,便是本村的宗祠。 村里早已有人留意到傅三爷与夏云鹤,一传十十传百,夏云鹤的身影刚一出现在宗祠门口,村民们便纷纷涌来,想要一探究竟。孩童们趴在不远处的戏台边,伸长脖子往这边张望。 夏云鹤抬眸从这些人身上扫过,粗衣短褐破夹袄,有人包着发髻,衣衫旧得五花八门,与荒凉的黄土倒是融为一体,实在分不清是衣衫更脏些,还是黄土更厚些。 她打量众人,郭驼村的百姓也好奇地打量她。 与他们相比,夏云鹤一身素色长袍,过分干净,与这脏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 一个络腮胡、张飞眉的汉子拄着扁担问月娥,“月娥,你怎么啥人都往村里领?上回沈老将军家的公子怎么不见你再领来了?” 另一个瘦些的在旁边帮腔,“会了情郎心慌慌,把人吓跑了呗。今儿又换了个更俊些的,小心唱歌又把人吓跑喽!” 月娥脸上一红,咬牙瞪向几人,“这是通判夏大人,休要放肆。” 汉子笑起来,换了一边胳膊拄着扁担,问道,“咋又来个通判?城里的通判可多?” 月娥还想帮忙辩解,夏云鹤上前一步,向众人长揖道,“在下夏云鹤,字逸之,夏氏族人,此番前来,是为夜不收与诸位有志之士来的。” 有人哼了一声,“夏家的老爷哪里管得了我们这些穷军户,自古官不拜民,我看啊,他就是傅三爷专门找来唬人呢!” 这话正好说到大部分村民的心坎上,顿时,一片赞同声响起。 傅三爷气不过,正想上前解释,夏云鹤反手拦下他,就在此时,忽有人高声叫道,“里长来了!” 众人忙不迭让开一条道,只见一个干瘦的花白头发老人领着几个甲首走来,月娥的父亲老连也在其中。 老连看见夏云鹤,向里长说道,“是夏大人!” 众人始信,又自觉唐突,一片哗然,哭天嚎地,被里长制止,老连等几个甲首,将一干闲汉赶了回去。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老连微微拿眼神示意月娥离开,月娥重新裹起头巾,趁人不注意跑开了。 剩下的人进了祠堂,拜了牌位点了香,入乡随俗,夏云鹤自然也向牌位拜了拜。 里长细细打量了夏云鹤一番,只觉这位夏大人实在是秀气得紧,一点也不像城里那些老爷们,倒像一个教书的先生。 他拱手客气问夏云鹤,“小人姓翦,不知夏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夏云鹤道:“一为夜不收重建,二为旧仓城而来。”她缓了缓,又问翦里长,“翦驼子您可认识?” 翦里长微微愕然,叹了口气,脸上带了一丝哀色,老实说道,“他是我兄弟,神志不清,已于昨天夜里没了。我的二儿子早年过继给了我兄弟,现如今正要商量着办丧事。” 夏云鹤听完,道了一声“节哀”,又去翦驼子家粗粗看了一眼,塌房烂院,从那破屋出来,几人被邀去翦里长家,沿途所见,皆是土墙泥屋,雨水一冲即垮。 犹疑之间,她看见老连,脑中转了转,问道,“小沈将军说给你们筹粮,可筹到了?” 翦里长点点头道:“筹到了。” “带我看看。” 翦老伯掀开面缸,只见是红色的颗粒,夏云鹤捏了点,用手指捻了捻,问道,“这是什么?” “蜀黍。” 夏云鹤道:“怎么吃这个?” 众人一时语塞,傅三爷附在她说道,“老百姓都吃这个,粟米精面一年见不了几回。” 夏云鹤又从笼屉里找出半块红色的面饼,她掰了点尝了下,忍着不适强咽下去,只觉这饼实在口感粗糙,还剌嗓子。 缓了缓,她抬头看了看屋角挂着的蛛网,一缕浅淡的光从屋顶破缝倾泄,灰尘在光中乱舞,黄土砌成的墙壁混杂着谷皮,军屯十年便为农,她看着这一切,便不再提夜不收银钱的事。 只问道:“为何不换粟米?” 翦里长接话道:“一石粟米产地二百九十钱,京师三百钱,到我们这边郡需要四百钱,沈将军费尽心思也只能筹到黍米,根本就没有粟米。” “县里发的粮呢?” 另有人接话,“老爷们只说今年没余粮,等来年开春和种子一起发给我们。” 旧仓城 “什么?”夏云鹤听完,眉头微皱,缓缓问道,“你说县里没有余粮?” 这怎么可能呢? 鄞郡作为一个边防重镇,郡仓、县仓、军仓、常平仓都是不缺的,遇到灾祸,这些粮仓互通有无,或供给军粮或开仓赈灾,怎么可能没有余粮? 夏云鹤这么想着,突然间,墙角一个圆肚素陶罐吸引了她注意,她快步走过去,俯下身打开盖子,只见罐子里面黑乎乎的,隐隐约约有些米,夏云鹤抓了一把,摊在手心…… “这是什么?” 屋中众人一瞬间屏息凝神,谁也不敢再说话。翦里长略有异色,无奈咧着嘴笑道,“我们叫它八宝饭,霉米、沙子、石子、粗糠、稻壳、稗子、老鼠屎、小虫子,不多不少正好八种。” 霉米、沙子、石子、粗糠、稻壳、稗子、老鼠屎、小虫子……确实是八种,只是……这真的是人吃的? 夏云鹤神色微微一凛,咬着后槽牙,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这,这……能吃?” 这话一出口,四周更静了,压抑得仿佛人喘不过气。 许久沉默后,有人幽幽来了一句,“有总比没有好。” 接着又是沉默。 见此,夏云鹤不再出声,默默将“八宝饭”放回罐子,随后抿紧唇出了屋。 院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都是来给白事帮忙的乡亲,脸上无不是饥苦之色,一双双眼睛好奇地看向她,眼中蕴着些许惧意,夏云鹤叹了口气,转身向翦里长悄声问道,“旧仓城往哪里走?” 翦里长领着她与傅三爷出了院门,至村口小土包上,老人指着西山方向,“从这里走二里地,大山坳里面,依山而建的就是。” 辞别了郭驼村,傅三爷载着夏云鹤驱车前往西山。 彼时天地清白,旷野萧瑟,山行于川上,水流于川下,秋风一起,裹着雪化的潮气,钻入车厢,夏云鹤不由拢紧衣袖,却是忍不住咳嗽,车马嘚嘚,清音在川上回荡。 渐往西行,山脉隆起,道路收窄,河水拍岸,声势浩荡,颇有奇绝险峻之意,待转过一个隘口,隐隐现出一个城郭。 原来这就是仓城,整个城牢牢嵌在山中,城墙依山体走势而建,仿佛与山融为一体,护城壕拱卫边缘,往上,城墙有马面,可方便弓手射箭,往下,背靠青山,三面环水,居高临下,傲视整个山坳,是个极其易守难攻之地。 夏云鹤下了马车,同傅三爷一道拾步往仓城进发,四野寂静,只他二人踏踏脚步声,越过枯藤缠绕的台阶,她站到仓城正下方,见重门大敞,一条大路幽深,通往无尽黑暗处,立柱挂的油灯蒙了一层黑灰,一副破败不堪之象。 傅三爷摸向腰间飞刀,确认其紧贴内衬,心中安定不少,试探性地问夏云鹤,“公子,这地儿这么潮……能放粮食?” 他声音不大,但洞内空旷,回音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小心将夏云鹤护在身后,调起感官警惕四周,“公子,这里不会闹鬼吧?” 夏云鹤目光扫向左侧油灯,嘴角含笑,“三爷怕鬼?” “这地方叫人后背发凉,公子你不怕鬼?” 夏云鹤愣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抬手取下油灯细细查看,又摸了摸油灯的提手,笑着道,“不畏惧则不存想,不存想则目不见虚。” “话这么说没错……可是,这里阴森森的……” 她笑了笑,自然没将傅三爷的话放在心上,转而抬眼向左侧石阶看去,又摩挲了一下手指,低头把玩了一会儿油灯,而后将油灯放回原处,她下意识迎着光照了照自己的右手食指指腹,一点灰尘也没有。 夏云鹤顿觉蹊跷,随即指了下左侧石阶,“三爷,往上面去看看。” 傅三爷应了一声,一马当先,拾阶而上,见并无危险,夏云鹤随之跟了上去,到了西侧高墙,见一更鼓示警,可惜鼓面破烂,鼓槌也不知遗失去了何处,附近墙垣多处风化,枯黄野草从地缝钻出,与残雪挤在一处,衰枯至极。 这破烂仓城与漆雕夫人的提示有什么关系呢? 正这么想着,身后传来阴恻恻的声音——你们什么人! 他二人猛然回头,见城下影影绰绰走来一人,那人身着不合身的守备军服,袖口、裤脚明显短了半截,眼梢上吊,目露凶光,宛若豺狼,绝非善类。 这人仰头望着他们二人,手慢慢握上了腰间刀柄,声音透出滞涩古怪,“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傅三爷心惕而面不改色,袖内匕首悄然滑落,稳稳握于掌中。他默不作声将夏云鹤护在身后,沉声质问,“你是什么人?为何偷穿守备军服?” 那人忽咧嘴笑了,喑哑的嗓音嘿嘿笑道,“老子穿什么,关你这个楚人毛事!” 话音一落,那人忽抬手冲夏云鹤的方向一扬手,袖箭奔她而来,幸亏傅三爷早有准备,腕骨一动,使出飞刀打落了袖箭,随即反手一甩,一道黑芒直取对方眉心,未及避让,匕首已扎透那人眉心,是哼也未哼,瞪大眼睛,带着满腔难以置信,颓然扑地。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图巫,你小子吵吵嚷嚷地在干什么?打的酒呢?” 瓮声瓮气的声音突然从高墙后面传来,夏云鹤与傅三爷心中皆是一震。 这人说的……竟然是北戎语! 二人齐齐抬头向声源望去,却见一满脸横肉,状如熊罴的蛮人,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虎视眈眈看着他们。 那人眼珠转了一圈,带着死气,略显呆滞,蓦地,他瞳孔一缩,含着痰似的声音闷闷吐出,“你们,杀,了,图巫。” 他平静地用楚语述说,可话中仿佛淬了千种毒,咕噜噜滚在喉间,仿佛水珠在炉上滋滋跳动,又尖又刺,硬生生折磨人的耳朵。 忽地,他双眉下压,暴戾的神色堆上眼角,整个人踩着墙头就要翻过来,“楚人!歹毒的楚人!我杀……” 他话未尽,已被傅三爷一把飞刀钉在喉咙,那人嘶嘶两声,捂着脖儿,从城头跌下,结结实实摔在地,头颈与躯干扭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再看,血已浸湿他身下土地。 夏云鹤扶住城墙站定,久久不言。 傅三爷也不说什么,独自一人探查了城墙上下,见再无北戎蛮人,便下来藏好两具尸体,抹干净飞刀和匕首,重新别在腰间,拢在袖中,做完这些,见夏云鹤缓过劲来,才不急不慢说道,“公子,这里再无人了。” 夏云鹤捂住发昏的额头,抬指揉了揉太阳穴,换了一口气,睁眼缓缓说道,“去谷仓官舍,蛮人摸到仓城这里,必是酝酿良久的。” 说罢,傅三爷扶着夏云鹤,一步一步往墙后庾官之舍走去。 下了石阶,有一条宽阔长路,竟与刚才的山洞连接,这是借助地势修筑出来的一个粮仓,天然的洞窟和坑道,自然划分出粮窖和道路,现在这些粮窖空空如也,官舍在道路的右侧,夏云鹤推门而入,一股腥臊恶臭扑面而来,让她一阵眩晕,她急忙摸出帕子捂住鼻子,等傅三爷摸出火折子点亮,眼前景象令他们大吃一惊。 只见一段残肢挂在房梁上,桌上还有半截啃食过的人腿骨,斑斑点点的血迹溅了一墙。 夏云鹤顿觉汗毛倒竖,胃中翻涌,她与傅三爷齐齐退出官舍,二人扶着墙壁吐了半天,双腿软得直打颤。 “真真是畜生不如!”傅三爷吐完,擦着嘴角恶狠狠骂了一句。 “公子,我们现在赶紧回去通知王县令,这些北戎贼人,当真该杀!” “不!”,夏云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恐惧,抬手打断傅三爷,沉声说道,“往后面走,再去看看!” “啊?我觉得还是多叫些人来得好,大伙一块儿壮胆,也好有个照应。” 夏云鹤擦了擦嘴角,眼锋如刀,微微抬起,“北戎人如此肆无忌惮,难保城中有他们的内应,若打草惊蛇,我们前功尽弃,冤魂替我们照路,没什么好怕的,更多时候,人比鬼可怕。” 她闭眼沉了一口气,直起身,继续往前走去,傅三爷见状,摸了旁边墙壁上一个火把,引燃后,几步赶在夏云鹤前面,替她探路。 再往前走,有一间出纳厅,用来登记粮食出入、账目管理,夏云鹤推开门,其中还是空空,仓场中门左边有一个仓神祠,神像被蛛网缠绕,香案积了厚厚一层灰,祠内两侧掏出密密麻麻的神龛,纵然衰败多时,还是透出一股威严气息。 傅三爷举着火把,映出神像两侧联语,“惟神在上在旁,厥声赫赫,厥灵濯濯;每岁时旸时雨,我稷翼翼,我黍与与。” “公子,你看。” 夏云鹤顺着傅三爷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本对折起来的册子垫在桌腿下,傅三爷见状,一手持稳火把,一手用力抬起香案,夏云鹤俯身取出册子,借着火光辨认出原来是本名册。翻了翻,见仓使、仓官、郎中、少卿等名录,这样的地方,漏了这样一本名册,属实教她心中大喜。 他二人退出仓神祠后,探查剩余粮窖无果,便循着原路返回。 甫一从洞中出来,傅三爷驾着马车沿官道一路东行。 旧粮仓里吃剩的人骨,吃人的北戎暗探,这些事总该告诉王延玉一声,可郭驼村发霉的粮食……属实让夏云鹤对这位昔日同窗产生几分怀疑,老连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县令”,底下人欺上瞒下,可王延玉真的一无所知吗? 思及此,夏云鹤挑起车帘,沉声对傅三爷说道,“速去落霞县衙。” 傅三爷应了一声,催马跑得更快。 夏云鹤撤下帘子,从怀中摸出那份名册,细细翻阅,这名单起于“元化十五年七月朔望”,讫于“元化二十七年九月廿四”,记载着各个仓官的履职时间。 如此重要的名册,怎会被当作杂物,垫在桌角? 夏云鹤抬手揉上眉心,阖目沉思,马车却突然颠簸了一下,随后缓缓停下。 突然,一道戏谑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这不是傅三爷吗?” “三爷这么着急,是要去倒卖货物,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 听着熟悉的声音,夏云鹤睁开眼,定了定神,迅速将名册筒进袖中。 傅三爷压低声音,语气严肃,“秦王殿下莫要拦路,车里的人是夏大人,有急事要办。” 车外人嗤笑一声,懒洋洋说道,“一样的借口用太多次,可就不管用了……本王偏要看看你车里藏了什么!” 一道白光闪过,长剑已挑开车帘,凌厉的眉眼望过来一瞬间愣住了,谢翼嘴角的弧度僵住,眉眼一下柔和下来,软着声音,结结巴巴磨着唇。 “先,先生?” 凌刀剑 夏云鹤抬眸看向谢翼,见他身着甲胄,鬓发微乱,额系暗红织锦云纹抹额,恍惚间,少年的身影与前世重叠,她心下一窒,几分艳羡,几分慌乱,万千思绪齐发,却只是一瞬,再抬首,眼底平静如水。 见她不怒不喜,谢翼心底没来由一怵,琥珀色的眼珠一转,抿起唇,皱着眉,显得无辜极了,与方才盛气凌人的仿佛两个人。随后,他收剑入鞘,轻轻放了帘,驱马后退几步,同马车拉开距离,浅笑着掠过傅三爷若无其事的面容,瞳中却是深沉的黑。 傅三爷不理会谢翼阴狠的眼神,当初秦王派人对他的马车穷追不舍,不过借“公子在车里”之类的话骗过他几次,被谢翼发现后,抢了他贩往北戎的烟草,害他白白折了一笔钱财……傅三爷腹内讥讽,别看在公子面前装得跟绵羊一样,背地里却是个无法无天的霸王,他都说了公子在车里,偏偏秦王不信呢。 夏云鹤不清楚这两人之间的过节,抬手拂开车帘,张目一望,滩涂上有三人正在饮马,谢翼身后跟着两个骑马的兵士,一行六人脸上尽是疲态,她想了想,问道,“殿下是从关外回来?” 谢翼一惊,呆了呆,心中有些得意,笑着说,“先生怎么知道?” 看来是猜对了。夏云鹤轻叹口气,无意与他嬉闹,略略行了礼,并未下车,只说道,“殿下,臣今日有事前往落霞县衙见王县令,耽搁不得。三爷,走吧。” 她想她说得清楚,不料,谢翼纵马拦在车前。 少年勒紧缰绳,安抚着焦躁的黑马,脸上扬起笑,“我看先生是从西山的方向来,也让我猜一猜先生为何焦急。” 说罢,不等夏云鹤回答,谢翼单手挽起缰绳,挺直腰背坐于马上,眼中是不合年纪的老练,“鄞郡一地,远离京都,临近北戎,龙蛇混杂,正邪难辨,一步踏错,满盘皆输。辟如漆雕微,为查旧仓城废弃一事招祸惨死,这里面楚人、戎人勾心斗角有几何。先生也要查粮仓,可是说到底,先生对于鄞郡的粮仓了解多少?对王延玉这人又了解多少呢?” “殿下知道很多?” 谢翼却不说话了,双腿轻夹马腹,赶着马匹让开道路,转头吩咐两个亲兵,“你们去把先生请下来。”说完,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牌,丢给傅三爷,又让小兵让出马匹,对傅三爷说道,“麻烦三爷自己去找王县令,他若推脱不来,就说孤正和先生一起等他。” 傅三爷犹豫不决,看向夏云鹤,她缓慢点了一下头,得了准许,傅三爷换过马匹,疾驰而去。 河滩上起了风。 夏云鹤踩在沙地上,寒气透过鞋底,冷得她牙骨打颤,她不由往手中呵一口气,谢翼看见,想解了披风给她,夏云鹤推了,搓搓手、跺跺脚,将身上白狐裘氅裹得更紧了些。 她望着不远处的河水,粼粼光影闪动,六匹色泽统一的黑马安静立在河边,一匹黑马喝饱了水慢吞吞朝她的方向颠来,谢翼看到,拽过缰绳对她说道,“先生,这马您可还认得?” 夏云鹤看了看,摇摇头。 谢翼笑了笑,摸着黑马耳朵,道,“这是穆修年带来的那匹黑马。” 夏云鹤不解其意。 谢翼挑了挑眉毛,“先生忘了?穆修年带来的那些马,先生当初骑的这匹马,我给它起名叫骊影。” 夏云鹤恍然,记起被贬路上的事,她勉强扯出个笑容,“殿下见笑了。” “先生不会骑马,有空我可以教……”谢翼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嗯?”夏云鹤侧身看他,实在提不起玩笑的心思,眉眼微微一沉,“殿下认为王县令是什么样的人?” 谢翼收了笑,假装咳嗽一声,思索片刻,“媚上者。” “那关于仓城殿下又知道些什么?” 谢翼目光微垂,无视她的问题,摆弄了缰绳半天,沉着声儿道,“先生还没答应学骑马的事。”说完,觑她一眼,继续盘手里的缰绳。 少年低头将缰绳打起结,又散开,又打结,又散开……夏云鹤看在眼里,微微叹气,毕竟还是个小孩,玩性挺大。还能怎样呢?先把谢翼搪塞过去再说。 想到这里,她说道,“等来年夏天吧,那时我能好一些。” 听到这话,谢翼抬头看她,勾着唇角笑起来,抬掌要与她盟誓。 夏云鹤裹紧大氅,退了两步,轻揉眉心,肚内道少年人才玩的把戏,她自然是不屑的,便整了衣衫,肃容道,“殿下,您知道仓城里出现北戎暗探吗?那些人已将仓城视为他们据点,若非今日查看,谁能想到呢?现如今他们的尸体还在仓城里。” “臣忧心忡忡,正要赶去县衙说与此事。殿下若真的……”,她缓了口气,接着说道,“想让臣……在危机四伏的鄞郡多一分胜算,烦请告知一切。” 谢翼听到这里,神色也严肃起来,少年人的脸上显出几分威严,眉眼冷峻,约莫从中看出点和惠帝的影子。他沉默片刻,说道,“鄞郡之前只有鄞仓,便是先生刚说的那个。后来,河流改道,粮仓被淹没一部分,便在城东建了新鄞仓,才有了新鄞、旧鄞的分别。新鄞附近有漕运仓,二者平日里往来互补。” “与漕运仓往来互补?”,夏云鹤抬眼望向远处,静默片刻。 忽地,一阵烟熏气味飘来,她回头望去,一个军士不知何时捉了几条鱼,穿了细枝条,架在火上烤了起来,不多时,军士们都围了过去,其中一个长脸的军士捡了烤好的小鱼送到谢翼、夏云鹤眼前,笑着说道,“殿下,夏大人,吃鱼。” 谢翼默不作声接过,那人一路笑着跑了回去,拍了烤鱼的军士后背一把,夸赞道,“鱼烤得不错。” 夏云鹤收回视线,转头看见谢翼正一点一点揪掉焦黑的鱼肉,好半天弄了一小块白净鱼肉,问她,“先生,可食否?” 她笑着摇摇头,只道少年人的好胃口,她实在不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是臻娘做的食物,真的不合她口味。 谢翼不再客气,他们才从关外回来,腹内空空,这不过是垫垫肚子,便三下五除二解决了烤鱼,拔了草叶擦了手上油渍,去河边洗净手,笑嘻嘻蹭到她旁边,说道,“先生,可着急?” “不急。只是……有几句话想与殿下说。”夏云鹤往河边走了几步,向谢翼招招手,“殿下且来,殿下看这宾水,从西向东流,气势可正?” 谢翼望了会儿涛涛水流,沉思片刻,笑着回道,“若论气势正,当属河水,宾水不过其支流。” “殿下再观那五人。”夏云鹤用手轻轻指了指那五个军士。 只见那烤鱼的军士还在烤鱼,长脸的军士依然谈笑风生,十分惹眼。 谢翼回头,笑着道,“他们都是和我一起的兄弟。先生,这有什么不对吗?” “殿下可听过齐桓公小白的故事?” “自然知道。齐桓公有管仲、鲍叔牙辅佐,为春秋五霸之首。” 夏云鹤笑起来,道,“殿下也一定知道齐桓公身边有开方、竖刁、易牙三位佞臣。” “自然。先生,他们并非易牙之流。” 夏云鹤道:“可殿下知道一代霸主最后的结局吗?” 谢翼摇摇头。 “身死不葬,蟲流出户。”,夏云鹤道,“桓公晚年昏聩,信用易牙、竖刁等小人,最终饿死在宫中。六十七日后,才被新继位的国君无亏收敛。一代霸主如何?权倾一世又如何?殿下虽贵,更要知人。” 谢翼皱起眉,有些不悦,驳道,“他们与我一同练武,一同出关,都是肝胆相照的兄弟,先生说的易牙、竖刁之流,与他们并不相干。” 夏云鹤不由笑起来,“我的殿下呀,请你牢记一句话,用师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师是人尽其能,友是择优而取,徒是尽己所能。人还是那些人,你视为师,可行王道,你视为友,可行霸道,你视为徒,则会为人所累。” 水声拍岸,惊涛飞溅,谢翼攥紧拳头伫立良久,微风将他散落的发丝拂上脸颊,忽然一只手拍去他肩上浮土,替他正了衣冠,他抬眼看向面前人,不禁有些心虚。 他往后一撤,躲开面前人的手,他耳尖微微泛红,故意偏过头不去看夏云鹤,有些人好得太过分,让他害怕,害怕看见那个卑劣的自己,更怕自己隐秘的心思被察觉。 见谢翼躲开,一言不发站着,夏云鹤也不再说话,只裹紧大氅,望着宾水向东流去。 一盏茶的功夫,王延玉领着一班衙役急匆匆赶来。众人见过礼,夏云鹤说了情况,王延玉便带着人去了旧粮仓,收敛尸体。 此事过后,一切看似皆安,殊不知一场阴谋正在酝酿。 夏云鹤又去风半点,这次见到了漆雕夫人本人,一趟旧仓城之行,夏云鹤认为也没有必要与这位贵妇人再兜什么圈子,开门见山问漆雕夫人,旧粮仓里究竟有什么? 漆雕夫人道:“那个仓五年前还存了粮食,我亲眼所见,全是上等的精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里水深,偏那催命的看不出来,非要犟死在这滩浑水里……”说了不过两句,转头又哭了起来,凄凄惨惨,听得人耳蜗疼。 装哭与真哭还是有区别的。 夏云鹤笑着呷了口苦茶,“夫人您……往仓神祠里放花名册做什么?” 对上漆雕夫人惊疑的眼神,她气定神闲地放下茶杯,开口道,“元化十五年至二十七年的花名册,中间隔十二年,十二年的履职名录怎么可能集中在薄薄一本册子上?再说名册纸张崭新,并无泛黄折损痕迹,仓城阴暗潮湿,若真是一本旧册子,可保存不了这么久。” 漆雕夫人听着,表情逐渐镇定下来。 “夫人您为什么这么做?又是如何避开那些戎人的?” 漆雕夫人笑了一声,掏出帕子沾了沾眼角泪痕,才缓缓开口,“夏大人体察入微,可知他们往北戎偷运了多少粮食?那仓官名册上,换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小小一粒粟米,有多少人卷入其中?夏大人去了旧仓城,看了那些东西,便陷入鄞郡这张大网,不挣个鱼死网破,谁也别想逃出去。” “我夫临走前,留给我一句话,‘此事凶险,九死不悔,无破局者,不得擅动。’,若夏大人没有这般恒心、智谋,我怎敢拉夏大人入局?不过多添一个枉死鬼。” “你拿我的命试探那些戎人!”,夏云鹤一震茶杯,眉间添上厉色,“若我说我不想查呢?” 却见漆雕夫人笑了笑,吐出的话冰冷,“夏大人,您不想查,可有人认为您在查,去了旧仓城的事瞒不住,一退,是死无葬身之地,夏大人您,不得不一查到底。” “好一个孤胆高悬,好一个告慰亡夫,你想把所有人拉下水,给漆雕微报仇。”夏云鹤也笑起来,“我若斗不过他们,于你也没损失。” 她笑着看向漆雕夫人,“既然棋局已开,我便应了你这子又何妨。” 鹧鸪天 下过几场雪后,自然更冷。到了夜间,虽有月亮,冷得却愈发明显。 夜间,寒风呼啸,一盏孤灯在架阁库摇曳。 老胥吏领着夏云鹤穿过书架,老者循着架上簿籍举灯照看,口中喃喃,熟稔地停在一面书墙下,他指着说道,“大人,仓官的名录都在这了。” 夏云鹤道了谢,接过老胥吏手中灯盏,小心歇在一旁空闲的书格上,顺着名录索引一一查询,很快,她找到了“元化十五年”至“元化廿七年”的名册。 十二年的名册她数了数,正好十二册。 她用了五天时间,将这些名册一一与自己手中那本名册对应,对完发现,凭空多出一个人。 罗轻君。 更奇怪的是,这人所履任年限,与另一人重合,不禁叫人生疑。 她手中这本名册记载,在“元化廿二年秋”至“元化廿四年秋”,旧鄞仓仓官为罗轻君,而架阁库卷宗记载,“元化廿二年秋”至“元化廿四年秋”,旧鄞仓仓官为一个死去的人。 万无白。 京中熟悉的人名出现在这里,夏云鹤来了兴趣,喊来管簿籍的老吏,查了查万无白,发现自从元化廿七年后,旧鄞仓废弃,万无白便去了新鄞仓任仓官,不久,又被调任军中,归沈老将军麾下管理军仓,后在北戎溃兵侵扰村庄时,立了功,又因在街上与人斗殴,伤了人命,被沈老将军逐出军中。 老胥吏挠着头道:“大人,万无白离开了鄞郡,后面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夏云鹤道:“他没再回过鄞郡?” 老胥吏胡子抽了抽,“他哪里敢呢,也不怕沈老将军打断他腿。” 夏云鹤握拳捶捶额头,想起秋猎上,万无白是将军装扮,哪里像落魄的人,不过有太常卿万敬在,万家便如同一棵大而不倒的树,任凭风吹雨打,它自岿然不动,万无白能再次任用也不足为奇。 她起身展了展腰,送走了老胥吏,兀自想着,沈老将军是不常见到的,沈拂剑倒是常见。 只是…… 当她同沈拂剑提起此事时,沈拂剑故意拍着桌子瞪她,“云哥儿,十七年前的事,我怎么知道,你不算算十七年前,我十岁,不是在你家和你天天和泥巴,上树打鸟,下塘摸鱼,偶尔烧一烧学堂,给李先生编花戴吗?” 听他又要提起旧事,夏云鹤顿觉头大,好不容易才送走了沈拂剑,她松了口气。 一转头,正瞥见林仓斜靠在屋檐角,他一身黑衣,好整以暇打量着夏云鹤。或者说,他是刻意暴露自己位置。 “夏大人与沈将军关系还真是,啧,难以言说?” 林仓一开口,夏云鹤就知道他没什么好话,她仰头看着房檐上的人,明面上是神风镖局的镖师,实际一直在为谢翼做事,至于林仓具体在做什么,也只有谢翼知道。 夏云鹤嘲讽道:“林统领好好的京官不做,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当个镖师,真真是屈才。” 林仓浓黑的眉毛皱了皱,而后笑了,“多谢夸奖。夏大人,你对身边的旧识都是这般不设防吗?” “你什么意思?”夏云鹤眉目一凛。 林仓却忽然间转了话题,“过几天我要往江东押送一批镖,那位姓夏名昭的兄弟与我同行,据说他是江东人。” 夏云鹤抬头看向林仓,她打赌林仓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者林仓本来就是和惠帝设在鄞郡的一枚棋子,监视众人。 她想了想,说道,“若林统领有机会去上都走镖,也是极好的。” 林仓一愣,随即默然,低头笑了笑。 还真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 夏云鹤问道:“林统领既然忠于陛下,何故哄骗秦王?” 林仓道:“我从始至终只忠陛下一人。陛下让我来保护秦王,我便来保护秦王,陛下若下令明日杀了秦王,我依旧照做。” 夏云鹤听着,背后惊出冷汗。 “那林统领被北戎人截杀?命悬一线?也是陛下安排的?” “非也。那些是真的。” 房檐上那人还是笑着,淡淡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至于秦王殿下,陛下很满意。而夏大人,你,陛下……”,林仓笑着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 夏云鹤揉了揉额,道,“林统领喜欢打哑谜?忒不痛快。” 林仓歪着头,摸着下巴,说,“陛下说,你怎么来了鄞郡畏首畏尾,怕这怕那的?一点也不痛快。忒不痛快。” “你!”夏云鹤被林仓的话噎了噎,回怼道,“听闻暗卫中有‘舌人’,莫非林统领也是鹦鹉?惯会学舌。” 檐上那人又笑了起来,垂着腿坐在檐上,似乎不怕跌下来,学了夏云鹤的声音,“臻娘,药太烫了,我不喝,不喝,不喝嘛。” 掐着嗓子撒娇的声音从林仓嘴里学出来,夏云鹤登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脸上红得能滴血,她捡起手边小石子,奋力朝林仓打了过去,那人大笑着躲开。 “一句玩笑,夏大人还当真?再说,我一直跟在秦王身边,又没天天监视你,夏大人紧张什么。” 夏云鹤看着他,正色道,“林统领,若去京中复命,劳烦您留意一下万无白。他虽然死于秋猎,可在鄞郡仓城当过仓官。后来因虐民伤人被逐出军中,之后他又做了什么。” “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如何重新启用?必定与万家脱不了干系。”林仓点头应允,“京中近来倒是风平浪静,夏大人怎么想起查一个死人了?” “不过夏大人既然想查,我勉为其难帮你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林仓又道:“果然,慷慨陈词、大义凛然的话还是你说得冠冕堂皇。像我,就做不到这么自然。” 夏云鹤捡起地上石子,再次朝檐上人扔过去,林仓一躲,翻过屋檐,不见了人。只剩哈哈大笑的尾音飘在空中。 “夏逸之,你还是再练练吧。” …… 万无白有林仓去查,而罗轻君,夏云鹤决定再去拜访漆雕夫人。 还是风半点茶楼。 二楼雅间虽说是雅间,实则四面漏风。即使刚擦完的桌子,过不了一会儿,又是一层浮土。 漆雕夫人正襟危坐。 “夫人可知罗轻君?” 夏云鹤把着茶盏,盯着漆雕夫人的一举一动。 漆雕夫人泰然自若,“我自是不知道。” 所闻无果,夏云鹤叹了口气,拜别了漆雕夫人,暂时将此事按下后,她去了新仓。 新鄞位于城东,规模是比旧鄞大的,顺水而行,果然看见一个小型漕运仓。 傅三爷的话再次回响在她耳边,“……我便一路跟着这些人到了漕运码头,却发现,水运不过是幌子,实际上粮食被这些人偷偷运入了北戎。” 就在她一点一点摸清仓城关系时,米太守设了私宴请她。 该来的,总会来。 …… 夜色如墨。 夏云鹤跟着仆役,往宅邸深处行。四周风声簌簌,偶有丝竹之声传来。 清亮的曲声飘进她耳中,“种得门阑五福全,常珍初喜庆华筵。玉环醉拍春衫舞,今见康强九九年。神爽朗,骨清坚……壶天日月旧因缘。从今把定春风笑,且作人间长寿仙。” 最后一句唱定,夏云鹤刚好到了门外。 只听屋内米太守夸赞道:“好好,子昭,想不到你也精通乐曲。” 王延玉谦卑的声音传来,“学生哪里精通,只是在太守面前班门弄斧。” 夏云鹤听罢,揖袖在门外道,“学生夏逸之,前来拜见老公祖。” 屋内有人挑了帘,王延玉一张笑脸相迎。 “来得正是时候。” 说着,邀她进屋。 屋内暖意洋洋,一张紫檀木雕花案几上,青铜香炉袅袅。 太守身着素色长袍,面上和善,“逸之来了。” 屋中人也不多,只米太守与王延玉。 酒是薄酒,菜是素菜,一切都是简单。 自然,宴会重点转移到问话上。 酒过三巡,月色更浓。 米太守道:“听说逸之最近去了旧仓城,揪出了北戎藏在仓城内的暗探。” “我只是碰巧撞上,后面多亏子昭兄周旋。” 他又道,“逸之,城内戎人繁多,难免有心怀不轨之人,仓城更是重中之重嘛。听说逸之还去了新仓,”,米太守饮尽杯中酒,接着问她,“除了那些戎人,可再查到些什么?” “说来惭愧,没查出什么。只是——”,夏云鹤摇摇头,“只是,新仓内有几处栅栏坏了,粮垛不太稳固,防潮的油布也该换了,否则粮食容易发霉。” 米太守点头道:“老夫听说最近消失十几年的夜不收又开始冒头,是真有其事?还是,北戎借着夜不收的名头,暗地里搅乱,这倒是可以上心查一查。” 王延玉附和道:“太守大人说得在理。” 夏云鹤闻此,也是点头不语。 虽然喝的是慢酒,酒意还是渐渐上了头。 兴尽时,米太守道,“等翻过年关,老夫再熬一年,也是能致仕归乡。” 宴至尾声,二人见老太守有些疲累,便提前告辞。 而在二人走后,米太守剪了枝屋前红梅,抱着梅回了书房,插在书案前,房中正有一人,米太守向这人招招手,“实桑,来看看这花儿如何。” 这个名叫实桑的人,怒气冲冲,对着米太守抱怨道,“姨丈,我处理得干净呢,不会留下把柄。就是没弄死梁英那小子,我心里不舒服。” 米太守一边打理花,一边说道,“你还想弄死谁?梁英早就被秦王借走,秦王你我都惹不起。夏云鹤有秦王做靠山,你还想再掀什么风浪。那天晚上没能杀了他,今后须小心再小心,他一准是对漆雕微死在关外的事起了疑,不然怎么会跑到仓城里去?” “谨慎行事,必要时,用你搞来的药丸毒疯他,如今智取为上,最好神不知鬼不觉。” “不说那些了,从南方送来了两只鹧鸪,给你炖了汤,风声正紧,少与外面不清不楚的人歪缠。” …… 夏云鹤辞了王延玉回了城南夏宅。 她从箱中翻出落霞寨百姓的书信,这些东西她并未交给沈拂剑,若是交还给沈拂剑,他再交给米太守,这些信只会剩下灰烬。 今日私宴上的警告,叫她不寒而栗。常说边郡之苦,苦战祸,苦瘠田,苦人心浮散不得实,更苦北戎虎视眈眈,暗中操纵,伺机南下。 她心中只叹:自己虚借一世春秋,无半寸之功,忍看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 正想着,臻娘取了信件进屋。 “老夫人来信了。” 甫一闻此,夏云鹤猛地从椅上坐起,接过信,手指微微颤抖,拆了来看。 良久,她苦笑一声,信笺从她手中滑落,臻娘捡起来,惊讶出声。 信中只让夏云鹤辞官归乡,而钱,一分钱也没有。 关山月 等秋日过去,入了冬,夏云鹤彻底闲了下来。 这种闲不是无事可做,而是周围人刻意避嫌。有米太守的提点,四周的人似乎达成一种不言而明的默契。尽管她是通判,但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闲人。 既然有人不乐意让她去查,她便不查,每日过得浑浑噩噩,懒懒散散,时不时约上三五好友登高望远,携酒鼓琴以徜徉。 可是…… 关山莽莽,烽烟未起。轻骑执刃,往来悠游。夜永垂泪孤坐,戌楼刁斗空漏。重楼皓雪,天公倾挽,翦碎寸心记凭栏,谁人倚天射金裘? 装作不在意,哪里又能真的不在意。 眼看残年将尽,又是纷纷扬扬一场大雪。雪压了一尺深,人、马、牛不得行,自然一切也慢了下来。 一夜,夏云鹤照旧披衣起身。 推门见院中洁白一片,忽闻折枝声,她抬眼望去,只见雪重压断了柳枝。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夏云鹤轻叹一口气,这里不是江南,是塞北,没有竹子,只有垂柳。 她轻轻往手里呵了口气,捡了柳枝握在手中,顿觉冰凉刺骨。 不轻不重的声音从身后房檐上传来。 “夏大人,你托我查的事,我查到了。” 听到林仓的声音,她陡然回头向檐上看去。 那人还是一身黑衣,站在屋脊上,他站着的那块地方升腾起淡淡雾气,是雪化的水汽,似是不怕冷一般,也称得上一个奇人。 见夏云鹤抬头看他,林仓勾唇笑着道,“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夏云鹤掩唇轻咳,“莫要打岔,你查到些什么?” “我在这里站了许久,连杯热酒都没有,夏大人张口就跟我问消息。” 夏云鹤看他,忽地笑了,“谁家好人半夜到访?你若是白天来,自然有酒招待你,可林统领偏偏三更半夜来访,幸亏近些时日不闹贼,不然你这样在房檐上翻腾,定被人打下来。” “好利的一张嘴。”,林仓咬牙,恨恨地看着她,却还是说起万无白的事,“那人离开鄞郡后,回了山阳万家老宅,他是被沈老将军逐出来的,加上他又是偏远的旁支,自然受尽族中人白眼,按理说,该发愤图强,可惜,他日日流连于花楼,夜夜与秦楼楚馆的妓子混在一处,赌博,油壶,亦不在话下,很快,钱便花光了。” “然后呢?” “然后?”,林仓足尖轻点,两步一跃,轻巧落在院中,抱着手臂上下打量起她,“我怎么总感觉夏大人你……不像个男人。” 夏云鹤别过脸,佯怒道,“林统领,你休要三番五次怀疑我的身份。” 林仓嗤笑一声,摸了摸下巴冒出来的胡茬,盯着夏云鹤的脸,“见夏大人似乎从未蓄须,故有此一问。” “呵。”夏云鹤冷笑一声,“你莫胡乱猜忌。万无白后来怎样?” 林仓正色道:“不知他从哪里寻来一大笔银子,找万敬捐了个官。有人说,那银子是鬼送的,又有人说,那银子是万无白抢的亡妻的。至于到底如何,此行来去匆匆,我可没打听那么详细。” 夏云鹤听他说完,向林仓行了一礼,谢了又谢。 林仓笑着道:“这会儿倒是客气。可林某不是这么好打发的,我帮你打听消息,自然也需要夏大人帮我一个忙。” “这世上还有事能难倒林统领?论武功,我不如你,论怼人,我也不如你,论计谋,我还是不如你,我样样皆比不过林统领,哪里用得着林统领求到我这里来呢?” 林仓看着她,只是笑,“若是你的那位同窗……要杀我呢?” 夏云鹤神色一凝,“王延玉?” “此事,还需要夏大人多多留心,这位王县令,可不简单呐。” “他本是状元,因不愿尚公主,被贬至此,情志抑郁,人生境遇如此啊……”,说到此处,夏云鹤难免将心比心,叹了口气,带了些悲悯。 论相貌,王延玉风度翩翩,举止自若,称得上仪表堂堂,不然怎入兰嘉公主的眼。 可想起他如今举止,低三下四、曲意迎合,着实与记忆之中的人物相去甚远。 仔细想来,人都是会变的,前世的她也是意气风发,发誓做出一番事业,可惜刀子磨得太锋利,到头来,伤了她自己,落个身首异处。这位昔日的状元郎,流落至此,怕也是历经无数冷眼与嘲讽,才变成这副样子。 无怪乎如此。 她又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忧愁,看向林仓,语调惨淡,“你可曾亲眼见他伤你?” 林仓沉默半晌,一双眼睛静静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我回程途中碰见一伙歹人,我杀尽他们后,抓住一个半残的舌头,他只说是受人所托来杀我,至于是谁,他不知道。他们老大知道,可惜,那歹人头子已经被我杀死了。” “凭空猜测,做不得数。” 林仓笑着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听说小沈将军藏了好酒,夏逸之,你且与我借来一坛好酒,让我好在钱公公面前夸一夸。” “这个,容易。” 林仓朗笑一声,踩着墙上凸出来的砖块,翻过墙头,留下一句,“夜冷风大,夏大人小心着凉。” 夏云鹤立在廊下良久,仰头望了会儿圆月,确认久无人声,复叹口气,转身回屋睡去。 …… 接近年关,家家户户闹哄哄地暖火盆,放爆竹,连日大雪也挡不了年节的喜气,终是要过年了。 雪后,一连阴了几日,天气愈发冷了。 这日休沐,臻娘去市集采买物资,三娘留在屋内陪着夏云鹤。 远山如烟似墨,氤氲着灰蒙蒙的雾气。 屋中,三娘捣旺炉火,炉上坐一把小壶,等汤沸好煎茶。 夏云鹤懒洋洋窝在椅中,身上盖着毛毯,手捧一卷闲书,三娘烤了板栗酥给她,她接过慢慢吃着,不大会儿功夫,吃了三个。 板栗酥是三娘自己做的,见夏云鹤吃得好,三娘笑着道,“公子今日倒是好胃口。” 夏云鹤笑了笑,近日她心情不好,不愿多说话,加之入了冬,精神头不如前,思虑过重,疲乏更甚。 见她兴致恹恹,三娘给她掖紧毛毯,笑着说,“听说城里为了迎新,由乡绅们牵头捐了钱,在城隍庙对面戏台搭了大戏,连唱三天呢。公子想不想去看看?待在屋里怪闷的。” 夏云鹤抬头看三娘,只觉这姑娘似乎永远都不累,在上都时,她对三娘还有几分防备,现在到了鄞郡,那一点防备早在平日相处中被真心磨平。 三娘是个简单善良的好人。 “公子去吗?” “我——”,夏云鹤嘴巴张了又张,又沉默下去,隔了半会儿,她努力扬起笑脸,说道,“你去吧。” 三娘神色落寞下去,垂首摆弄起手中铜壶把件,忽又抬头笑着对她说道,“公子,许郎给我来了信,说自己寻了个戏班,闲来写一折子戏,他跟我说,等我回去,天天给我写戏。到时候,公子也来看好不好?”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我希望公子你还是做回姑娘,毕竟……”,三娘咬着唇,犹豫片刻,说道,“毕竟是个女儿家。” “女、儿、家。” 这三个字仿佛是什么滚烫的水珠,在夏云鹤的口中含着,一字一顿,她不敢奢想,不敢心存妄想。 “对呀。”三娘起身提着衣裙转了个圈,衣摆轻飘飘地画出弧线,对夏云鹤盈盈一拜,又赶忙坐过来,热切地握住她的手,三娘一张莹白的面,浅笑嫣嫣,“女儿家有什么不好?我之前在戏班中,从没穿过像样的衣物,住过宽敞的房子,吃过精细的粮食,也只有跟了公子,才不用去过那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不用担惊受怕。” “女儿家能穿这么好看的衣裙,公子您穿上,也一定好看。” 夏云鹤看着三娘,将书卷抱在心口,缓缓摇了摇头,眼中却是柔软,唇角也不自觉上扬。她轻声道,“你若是想听戏,只管去听罢,人生难得有一心爱之物,莫要辜负好时光。既然喜欢,便去看吧。” 三娘眼睛亮起来,红唇轻抿,“公子也去吗?听说演的是《四郎探母》,去晚了可没好位置了。” “你去吧。”夏云鹤垂眸,握紧书卷,“若我说,我以前是看过那出戏的,你信吗?” “啊?”三娘怔愣了一下,随即看向她,“公子……以前……看过?” 夏云鹤点了点头,她前世在鄞郡是看过那出戏的,但她不能给任何人说,说自己有前世的记忆?谁会信呢? 怕不是疯魔,得了癔症吧。 她只能无奈笑了笑,向三娘解释,“你且去吧,我也不出去,你莫走得太迟,误了那出好戏。” 说着,夏云鹤起身,学着三娘的样子,施施然转了个圈,“你看,我不是好着呢。” “真的?” “假不了。” “那……我真去了?” 夏云鹤点点头。 三娘想了片刻,替夏云鹤取来小暖炉,而后欢欢喜喜去听戏。 待三娘走后,院中安静下来,夏云鹤抱着暖炉,款步出了屋,她望着檐上雪,叹了口气。 每年入冬,她身体都会比往日虚上许多,今年尤甚。也许是鄞郡更冷的缘故,也许是夜不收迟迟不能重建,也许是母亲一封书信浇灭她的奢望,也许是有蠹虫贪食,而她束手无策…… 她这么想着,更觉万般愁绪堵在胸口,纡郁难释。 忽地,夏云鹤笑出声,自以为出了上都,就是跳出泥潭,哪里知道,鄞郡才是穿骨锁链。 她抱着暖炉站在院中,见天色黯黯,山不见山,竟然索然无味,便敛了笑意,回屋取了琴。 鄞郡地寒,又是雪天,本不宜弹琴。 她将琴抱在怀中,摸上了琴上丝弦,原是弦有了松动,只得将琴置于桌上,重新调弦。 丝竹声骤然响起,音从意转,巍巍影现,洋洋徜恍,气势愈急,声厉指躁,心有杂扰,手指绕物,忽峰回路转,声希指静,悠悠然,杳渺即止。 一曲罢,一人忽挑帘而入。 夏云鹤骇了一下,定睛一瞧,竟然是谢翼。 他眼睛亮亮的,一身干练直裰,腰间革带束着,头发整齐绾起,五官明朗,比以前黑了些。 一见到夏云鹤,谢翼弯起眼睛,笑着说了一声,“先生。”尾调带着几分愉快。 “这曲子叫什么?” “关山月。” 香炉愿 对于谢翼的突然造访,夏云鹤并不奇怪。 这段时日,谢翼总会在吃饭正点过来,他自称军中饭食粗糙,府内也没厨子有臻娘这样的手艺。 他来了,自然没人敢请他离开,加之嘴又乖巧,哄得臻娘每天乐乐呵呵,变着法给他做吃的。说到吃,谢翼却是和夏云鹤一般嘴刁,谢翼不喜食猪、牛、羊肉,鱼虾倒是吃一些,更多吃些素菜,山菇、笋尖、豆类、瓜类,这对臻娘来说也不难,故此,谢翼便天天都过来。 只是今日他来得有些早,不过是午时刚过。 “先生这曲子,忧而望之,有豪迈坚定之感。”少年笑嘻嘻看着她,兀自过来捡了火炉上暖热的板栗酥吃了,自顾自倒了热茶一饮而尽。 见谢翼搓着手,有些畏冷,夏云鹤想起那件还未还回去的黑色大氅,她放了琴,起身去箱箧翻出来那件用瓦蓝布包起来的大氅,放到案上显眼的地方。 “本想寻个日子将大氅给殿下送过去,近些日子耽搁许多,竟将这事忘在了脑后。还好殿下来了,我也记起了这事。” 谢翼看了眼包裹,笑着说道,“先不说它,刚听了先生的曲子,我也想学上一二。” “殿下要学琴?” “军中每日操练,所见皆是粗糙汉子,哪有先生这样细致的人。”谢翼笑嘻嘻吃着糕点,“不过先生这样的,哪里受得了军中操练,在黄土里打滚,与汗腥臭气为伍。这样雅致的人物,自然是要放在神龛里,供奉起来,日日叩拜。” 哪知夏云鹤没了笑容,冷冷看着他,问道,“殿下说什么?” 这话谢翼没觉得不妥,对夏云鹤来说,这话却是结结实实刺在她心上。 谢翼小心翼翼觑她的眼神,说道,“既然先生不喜欢我说话,我不说就是。左右父兄都不喜欢我,我也没必要再惹先生不痛快。横竖我都是被嫌弃的那个。” 夏云鹤被噎了噎,软了眉眼,叹了一口气,“殿下,我,我……我并非这意思,近日诸多杂事,乱人心志,我只是,只是……” “那先生喜欢我吗?” 夏云鹤还未想好措辞,便被谢翼的话击懵了,她皱起眉看向谢翼,少年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看她,见她望过来,弯起眼睛朝她笑,眼底干净得无半分杂念。 她哑然失笑,颔首回答,“自然。” 谢翼也高兴起来。 “殿下读书、习武都是极其认真的,我自然是喜欢的。”夏云鹤笑着向谢翼赞赏道。 “啊?”谢翼脸上的笑僵住,心中嘀咕道,“只是……这,样?” 夏云鹤不知谢翼心中想什么,见他眉头微拧,宽慰道,“殿下想学琴,我不擅抚琴,可以赠予些入门的琴谱。殿下只需认真揣摩即可。”说着,从书案上挑了一卷琴书,将书置于大氅包裹上。 谢翼含糊应了一声,坐在宾位认真听夏云鹤再抚一曲,兴之所至,不禁合着节拍,心驰神往。忽然,他疾步出了屋,须臾带剑进来,夏云鹤颇为奇怪,但听谢翼说道,“先生赠我琴谱,今日兴起,我送先生一支剑舞。” 屋内狭小,谢翼提剑邀夏云鹤出了屋,正是天寒,他浑不惧冷,握紧长剑,借浩荡长风,挥洒恣意,大开大合间,身形缥缈,只见剑影潦潦,又闻剑鸣锵锵。 夏云鹤见他意气风发,心中不免触动,不顾天寒身冷,抱琴出来,席地而坐,律转清商,剑风闻之,逐琴音而动,戾气隐匿,杀意渐散,琴音袅袅,不再含悲似泣。 剑以待风胡,琴以待钟期。 一曲毕,天地开阔,双目清明。 …… 几天后,夏云鹤重整旗鼓,再探郭坨村,夜不收无论如何都要建立起来。 她哪里知道,祠堂内等待她的,是愤怒的村民。 没几日就要过年,偏偏太守侄子实桑打死了郭坨村的郭老汉,这闹出了人命,郭家汉子告上公堂,反被扣下毒打一顿,人是被草席卷着送回来的,没几日,也咽了气,一个好端端的家,只剩郭婶子一人,孤苦伶仃。 实桑是躲起来了,不见人影,村民的愤怒无处宣泄,正好逮到前来郭坨村的夏云鹤。 既然来了,那别走了。 夏云鹤与傅三爷是被村民围堵进祠堂的,一进祠堂,地上赫然是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郭婶子呆坐在两具尸体中间,蓬着头,红着一双眼睛看他们,除了愤怒,还有恨。 村民哪管这事与夏云鹤相关不相关,只认定官官相护,夏云鹤与鄞郡一班官吏沆瀣一气,众人将二人堵住,长相粗狂的络腮胡汉子骂道,“黑心的贼煞!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早就串通好了,今日算你送上门,让三爷去衙门说,把实桑交出来,不然别想走!” “各位乡邻,我并不知道此事,这中间想必有什么误会。” “误会?”一个瘦些的讥讽道,“人在这里躺着,误会?误会你把郭家父子都叫活,再说这是误会。” 这一胖一瘦两人,咄咄逼人,夏云鹤想起上次来郭坨村时,正是这二人调笑月娥。 村民见夏云鹤微微迟疑,心中更加不满,有人吵道,“人家字眼深,没一句庄稼话。城里的老爷哪里听得明白我们乡下人说的。惯会装模作样。” “对!” “对对!” …… 众人一片附和,催着傅三爷去往县衙。可是傅三爷不动,他若离开,这帮人还不知道怎样对待夏云鹤,他护在夏云鹤身前,寸步不让,他脸上的三根粗毛也硬挺挺立着,“各位说话凭良心,这些年夏家可曾亏待过诸位,夏老夫人给各位贴补的还少吗?你们这样对待老家主的后人?” 有人嚷道:“少扯别的!郭家现在剩下一个郭婶子,她又膝下无子,日后怎么活?我们只是让三爷去衙门一趟,给郭家,给我们郭坨村一个说法。” “对!杀人的是太守侄子,不是夏家,我们分得清。” “我们只要个说法!” 翦里长在旁边站了许久,咳嗽一声,聚过众人耳朵,慢悠悠发话,“好了,好了,你们少说两句。麻烦三爷走一趟,不然这也说不过去。我老汉在这里看着夏大人,你们其余人散了。” “听里长的!”络腮胡的汉子带头回道,其余人也陆陆续续回应。 人群慢慢散去,剩郭婶子一人枯坐在两具尸体中间,翦里长看着,叹口气,叫络腮胡、瘦子还有几个人帮忙将人抬了出去。 月娥去扶郭婶子,那妇人目瞪瞪被人扶起,离开祠堂时,回头看了夏云鹤一眼。 郭婶子的眼睛不奇怪,可是这一眼,却令夏云鹤害怕,她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害怕,只是在感觉那双眼睛充满怨毒,那种执拗她害怕。 对视只有一瞬,再看,只剩郭婶子踉跄的背影,夏云鹤暗自祈祷是她看错了,等众人完全散了,傅三爷依约往县衙去了,祠堂安静下来。 翦里长不善言辞,二人便静默对坐。 坐了许久,夏云鹤看着密密麻麻的牌位,犹豫片刻问翦里长,“这些都是夜不收吗?” 翦里长一愣,说道,“不全是,有些是无家可归,流浪关外的野人,放在这里,好过做一个孤魂野鬼,人总喜欢结伴,他们做了鬼,也要结伴,都怪孤单的,聚在一起,也能凑着闻个香火,热闹一点。” 夏云鹤点点头,问起郭婶子今后如何讨生活。 翦里长犹豫片刻道:“别看咱们这个村子人少,村里人却总会相互扶持,村里的婆娘们有什么活计也会记着喊郭家婶子的。” 夏云鹤问道:“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呢?” “这……没人知道她来自哪里,也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她是跟着郭老大回来的,十几年了吧,现在出这么个事情,哎……” 两人坐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傅三爷灰头土脸从祠堂外回来了。 三爷看着夏云鹤与翦里长,挠挠脸上黑痣,叹口气,“不见。门口的衙役说王县令生病了。” 翦里长听傅三爷这么说,也叹了口气,“自古民不与官斗,我去和村里的人说,夏大人先回去吧。” 说罢,翦里长背起手,捶着腰,慢慢往祠堂外走。 “一连死了两条人命,真就这么算了?” 闻言,翦里长回头看她,老人的眼中透出无奈,“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 “老连说王县令是个好人,翦老伯何必如此悲观?” “好人?”翦里长停下脚步,像在思考什么,顿了半晌,才痴痴点头,“是个好人,好人。” 夏云鹤却笑起来,说道,“他之前是不是我不知道,可在这件事里,他不得不做个好人。” 翦里长跨出祠堂的脚又收了回来。 “不是想要个说法吗?何不去请香炉愿?” 翦里长回头看她,却见夏云鹤不急不慢取了香案上三支香,借蜡烛点燃,稳当当插在香炉中,拜了拜。 …… 隔天,众人帮着郭家往县里递送了状呈,依旧没人受理。 再后来,落霞县衙的照壁前,坐了二十五个“请香炉愿”的青壮年,冰天雪地的,这些人就坐在草席子上,面前各摆一炉香,每人眼中没有害怕,只有愤怒。 这些都是与郭老大一起扛粮食吃力气饭的力工,劝也劝不走,个个沉默寡言,沉默得像二十五座山峰,硬得像二十五块黑铁。 王延玉也不病着了,捂着额帕在县衙内堂大骂,“刁民!都是刁民!” 恰好,夏云鹤前来拜访,恰好,听到斯文儒雅的状元郎在屋内跳脚,她笑了笑,挑了帘进去。 王延玉看见她,“哎哟”痛呼出声,转身向旁边衙役吩咐,“他们还不走,便用杀威棒伺候,每人各打二十大板,下到大牢里。” 衙役领了命,就要离去,夏云鹤轻轻“呀”了一声,太守止住衙役,向王延玉道,“此事怕是不妥,我来时,路过正街,见那些力夫面上毫不畏死。” “如何?” “只怕就算将他们下到大狱中,也难以服众啊。” 王延玉这会儿心焦意躁,眉头拧成川字,看她不徐不疾,泰然自若,病急乱投医,糊里糊涂问道,“为何?” 夏云鹤笑着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那逸之可有好的办法?为兄我身在局中,实在是,实在是看不清啊……” “嗯,此事倒也不难,也不过几天后过年,都求一个安生日子,只要将众人劝回家去,这个年不也就过了?” “哎,话虽如此,可这帮刁民要是能劝走,我也不至于想出这样一个主意。”王延玉叹口气,揉揉眉心,说着,像昔日同窗一样,躬身道,“烦请逸之救救我。” 夏云鹤道:“子昭兄何必如此,此事破局点不在太守侄子身上,而在何人打死了郭老大。太守的侄儿非你我能比,可是郭老大的冤情,子昭兄还做不了主吗?” 春凌汛 王延玉爱惜名声,在乎面子,听了夏云鹤的建议,思索片刻,觉得此法再合适不过,转头吩咐了衙役几句,打发人出去,才缓缓向夏云鹤道谢。 不知从何时传下来的说法,乡民们动了怒,聚在衙门口请愿,用香火烧了县衙不算违法,年前这么一遭,属实在王延玉心中添了堵。 幸而夏云鹤“好心”提点,王延玉火速严惩了打死郭老大的小吏,平了民愤。 年也就勉强过去。 等翻过年出了正月,王延玉咂摸出来不对劲,觉得此事中颇为不痛快,哪哪都别扭,当他看到夏云鹤再次踏进落霞县衙,只为给郭坨村等几个村子讨补回年前所欠粮食,他才恍然大悟,这位旧日的同窗,根本与自己不是一路人,那夏云鹤看起来弱不禁风,骨子里却又犟又轴,偏偏装出一副为你考虑的模样,简直令人生厌。 粮食嘛,缺多少,补给郭坨村就是,除此之外,王延玉笑着与夏云鹤说了一句话,“逸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韩非说他们很少心怀仁义,只畏惧权势,你今日替他们讨回欠的粮食,不过须臾,这些人便都忘得一干二净,更有甚者反手踩你一脚。” 他重重舒了口气,嘴唇动了动,还想要说什么,终是一拂袖,冷笑一声离去。 夏云鹤默不吭声,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当王延玉是胆小,今日才看清他本来面目。倒也不必管他。夏云鹤拿着凭单去新鄞仓领到粮食,接着赶回郭坨村、鞭杆庄等几个村落,一家一户核查放了粮。 放了粮,出了年,入了春,农人自然忙起农活,春种粟,秋收子,年年如此,郭坨村的军户自然也不例外,但因为今年夏云鹤讨回了欠粮,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做起农活来也是干劲十足。 往年这时,河水进入凌汛期,上游河冰先融,下游河道尚未解冻,冰凌阻塞河道,河水容易漫堤决口,酿成灾害。再加上今春连下几场雨雪,河水大涨,河面变宽,去岁加固的河堤开始变得岌岌可危。 夏云鹤记起来,在前世,鄞郡有一次溃堤事件,河水漫过堤坝,淹没农田,数万人流离失所,那年上都城北郊外,聚满了流民,怎一个惨字了得。 而那溃堤的地方,叫千狼口。 要防汛,就要组织人力破冰,这消息一出,农人自是响应,有人出力,自然需要有人出钱,这事本该归落霞县衙管,王延玉却是百般推脱,说她大惊小怪,夏云鹤无奈,又去找鄞郡众乡绅,这些人也是有趣,客客气气迎她进去,客客气气送她出来,闭口不提出钱的事。 过了几日,又有几名小厮齐齐来说,各家一商量,愿意平摊,只是手头没那么多银子,月余后才能周转出银钱。 夏云鹤问,“当真?” 小厮连连点头道:“真。” 夏云鹤看明白了,这些人拖着不动,背地里等着看她笑话,千狼口是否溃堤他们不关心,是否淹没田地他们也不关心,没有与他们拧成一股绳,不替他们这些乡绅考虑,偏向着一穷二白的白丁们,才是这些人忌讳的。 凌汛不等人,千狼口再溃堤一次,正好拿她磨刀呢! 她想了想,取来纸笺,拟了两张一样的字据,将两份拼在一起,拓了私印,一份递给小厮,吩咐道,“将这个找你们老爷按了指印过来。” 小厮有些为难,支吾半天,不接字据。 夏云鹤嗤笑一声,骂道,“不愿意按指印,就叫你家老爷亲自来说,不愿意来,那就大堂上见。”,小厮这才接了字据,塞进袖子里,匆忙告退。 诸位乡绅的人自然是没见着,也不再见小厮回禀,这些人不愿意帮忙,只在一旁看戏,当真以为能难住她? 眼看千狼口冰坝初显,水尺日渐隐没在水面下,夏云鹤一面吩咐傅三爷购置了足量的土火药,一面拜托翦里长领人筑堤防洪,村民们是乐意的,破了冰,没了凌汛,庄稼淹不了,到了秋季就有收成。 夏云鹤又告诉上工的人,每人每日四十文钱,筑堤完工后,上工者每人再付两斤精肉,两斤盐,三尺粗布。众人一听这种条件,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半日,聚了千人之众。 有人问道:“莫要诓我们?哪来那么多的钱付给我们?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夏云鹤道:“城里商铺的几位老爷都商量好了,只是现在他们手头周转不开,可是凌汛可不等人,堤坝一破,水淹了大伙田地,酿成灾害,谁也讨不到好处,大家出力,他们出钱。” 众人琢磨了一通,对夏云鹤说道,“夏通判给咱们筹来粮食,俺们信你,即使没有钱,为了大伙的地,每人出一份力,也把堤坝修起来。” 夏云鹤笑而不语,驱散众人,从袖中掏出本空账册,教老连父女将众人上工的钱一笔一笔记下,不得虚添,不得误漏,细致万分,叫老连再三保管好,每三日来报一次账。 众人在千狼口附近垒筑堤坝,上游河冰渐渐堆聚在此处,河面越涨越高,终究要找个地方泄出去,翦里长领着夏云鹤在南北两山一遍又一遍找着合适的地方。 转过两山夹角,只见一片山坳地,正如一个葫芦口,是个蓄水的好去处。 翦里长道:“那里正是旧仓城。” 夏云鹤心底讶然,好巧不巧,若要水淹那废弃的仓城,一定是要知会米太守一声,可是夏云鹤一连几日拜访,都吃了闭门羹,再去太守府,仆役只道太守染了风寒,起不得身。 眼见筑堤一尺,水涨一尺,不消半日,水位已超出路面半人高,再拖一日,千狼口上游便会变成一个巨大的水袋,摇摇晃晃悬在头顶,叫人不由心颤。 等不到米太守病好,夏云鹤便让傅三爷领着几人,往旧鄞仓的方向炸开一道口子,积攒多日的河水夹着尖冰,顺着泄洪道涌进旧鄞仓那个坳地。 见水势减弱,只剩一道冰堤坝拦在河中央,傅三爷带人定点绑了火药,又是一声巨响,将厚厚的冰墙炸得粉碎。 太守府里,睡梦中的米太守惊醒,从卧榻滚落到地上。 …… 泄出的水涌进旧鄞仓,几日后,从旧鄞仓内漂出几具泡发了的浮尸。经仵作检验,这些尸体俱是手臂上刻有狼头刺青的北戎人,夏云鹤闻之冷笑,心中只道这些北戎暗探还真是贼心不死,将旧鄞仓当做他们的据点,躲在旧粮仓里不出来,反被大水断了生机,做了淹死鬼。 “出了这样的事,城中却这么安静,这合适吗?”,傅三爷皱紧眉头,看向夏云鹤“公子?” 夏云鹤抬手打断傅三爷问话,立在窗边,往外看,只见空中灰云翻滚,隐隐春雷勃动,街上东行西走的人焦急喊道,“下雨了!”,又一声闷雷,窗外各色的吆喝声变成了齐刷刷的避雨声。 她抬手关上窗户,从怀中摸出那份上工账册,笑着与傅三爷说道,“三爷,下雨了。” 说罢,饮尽杯中酽茶,收了那份账册,起身下楼,出了风半点,往诸乡绅聚居的地方前去讨钱。 傅三爷见她出了茶楼,连忙付过钱,追上她,“真去讨要?” “当然。” “那些人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万一闹到米太守跟前,又如何是好?” “他们承诺月余后给钱,现在不该是他们履约之时?”夏云鹤回头笑着对傅三爷道,“去之前,先去请一个人。” 傅三爷道:“秦王?” “是。有秦王在,他们不敢怎样。” 见了谢翼,夏云鹤说明来意,谢翼想了想,叫来了钱盒儿,附耳吩咐了几句,让钱盒儿跟着夏云鹤去。 “若是一会儿打起来,钱盒儿,先生哪里磕了碰了,你就自己回来领罚。” 夏云鹤听着谢翼的话,揉了揉眉心,笑着道,“只是去讨钱。” …… 宝方商行。 众人正襟危坐,夏云鹤掏出账册,道,“凌汛来之前,诸位说手中暂无现银,只等月余后才有周转,如今期限已到,凌汛已经解决,诸位也该履行承诺。各位好好算算账吧。” 有人怒道:“什么承诺?我们何时答应过夏通判什么事?” 夏云鹤笑着答,“那日不是让小厮带来字据给诸位?” 这人道:“吾家奴仆不曾带来什么字据。” “不曾?” “不曾。” 见夏云鹤还不走,乡绅们又叫来当日送信的小厮,问了一遍。 小厮垂着头,跪在地上,“夏大人可没说什么,也没给什么字据。” 夏云鹤不笑不怒,只点点头,摸出那拓了印的字据,佯怒道,“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刁奴,我交给你的那份字据,与我手中这份都是拓了大印,两份印能合在一起,我让你交给你的老爷,你却私自弄丢了字据,还敢污蔑夏某没给你。这样的刁仆,不动刑是不会说实话。” 小厮登时慌了,口不择言道,“什么大印,明明是私印,老爷说是私印……” 话一出口,堂上众人吸气声此起彼伏,夏云鹤抢先责骂,“私印?不是没给你什么字据吗?你还知道大印,私印?”,她抬头对诸位乡绅道,“这厮如此作为,恐日后奴大欺主,且容夏某带回县衙好好审一审。” 堂上众人神色各异,却齐齐不语,一时间,气氛哑下来。 钱盒儿看了半天,他在外行走用的是神风镖局掌柜的身份,这些人中有人是知道他真正身份的,今日做这个中间人,足够他们想明白的,看到众人僵持不下,他呵呵笑着道:“夏大人,这是何必呢?何至于此?” “左右不过一点小钱,你们还不快快将字据找来,盖了大印弄丢可不是玩笑,和气生财嘛。” 几人左右看看,不动。 夏云鹤抚掌笑道:“夏某看错了,这字据上是鄙人私印,既如此,算不得数,夏某也不为难各位,只带人回去,堂上见。” 钱盒儿一面急忙拉住夏云鹤,一面给几位乡绅使眼色,“夏大人别急,不过二百两银子,也不是什么大数字,这几位老爷并非不给钱,诸位是不是?” 终是一人迟疑许久,讪讪道,“想来是放在哪里忘了,我遣人去寻。” 有人附在身边小使耳边几句,不一会儿,有仆役捧出一个盒子,这人开了盒,取了字据,与夏云鹤手中的正好合上。 拿着这些钱,夏云鹤将之按账册所载,命人与上工者一一结清。 她在这里散钱,却不知事情早长了腿,溜进米太守的耳中。 争田案(1) 等春寒退去,已是三月下旬。 凌汛过后,太守依旧对夏云鹤避而不见。 只是街面上的风言风语多了起来,茶馆中时不时听人谈起关于夏云鹤的一些逸闻。 有说这位通判性子软弱,一日三哭,有说这位通判身体孱弱,瘦得跟条儿似的,也有说这位夏大人,喜怒无常,凶恶至极……更有人传,这位通判与秦王关系隐秘,嗜好南风,此间龌龊不足为外人道也……传的人多了,不免透出几分真,可是真真假假,谁知道呢?都当听个乐呵,寻个开心,碰头会心一笑,你知我知,而后美滋滋再去与他人畅谈。 这些事不知怎地传进了和惠帝耳中,老皇帝无端想起来一人——陈海洲,这人好南风,当初闹得满城风雨,要不是见他有几分能耐,勉强用之,现在夏云鹤与秦王也传出这种话,和惠帝的眉头皱紧又松开,又皱紧,他越想越气,思索良久后,遣人直奔鄞郡,将林仓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京中比不了鄞郡,个个性子野没边,隐瞒不报,再玩忽职守,自己提头来见。 林仓被莫名其妙骂了一顿,掰着手指头,细细数了数自己来鄞郡的所作所为,称得上尽职尽责,京里怎么莫名其妙派人来骂他? 心中思量了几天后,他听到街面上的议论,才恍然大悟。秦王暗中养死士,开镖局,铸兵甲,这是皇帝默许的事,而龙阳之好、抱背之欢却为皇帝深恶痛绝。林仓想着,皇帝到底是看重秦王,竟连这种事也要管。他能怎么办,当即梳洗了一遍,换了身干净衣裳,去找夏云鹤说道。 他去夏宅的时候,正好碰上夏云鹤在喝药,满屋子都是药气,那人掩唇咳嗽,唇色不似常人那般红润,肩骨突兀,愈显青衫宽大,叫人疑心夏云鹤真会随时脱形,化鹤登仙而去。 林仓心底叹了一声,一个至弱之人啊,偏偏眉间一股韧劲。 他知道这种人是杀不死的,他生于昭狱的暗牢,自小在昭狱中长大,见过鬼,见过人,却从未见过像夏云鹤这样的,可他鼻子灵,闻到夏云鹤骨子里和自己一样,都是从黑夜里杀出来的。 正因为杀不死,所以活在世上。 这样想着,几分笑意挂上林仓脸颊。 夏云鹤饮了药,见林仓倚在门框上看她笑得渗人,抬手敲了敲桌子,调侃道,“林统领今日为何来此啊?怎么舍得从房顶上下来了?” 林仓嗤笑一声,接道,“你可知秦王府一个婢女都没有?” 夏云鹤起身从架上取下一只卷筒,开了筒帽,倒出卷起的纸张,拿镇纸压住,又挑了支修剪整齐的毛笔,才不徐不疾地回答林仓,“有没有也是秦王自个儿的私事,干我甚事?” 林仓又道:“秦王没有婢女也就算了,连侍妾也没有。” “林统领,你……”,夏云鹤咬着笔头眯起眼睛看向林仓,“林统领想说什么?” “没有婢女,没有侍妾,秦王府连只虼蚤也是公的。如今传出殿下好男风的事,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秦王是陛下看重的人,夏大人掂量清楚。” “你说什么?” “说的什么,都是经过陈海洲之事的人,夏大人要实在不明白,去街面茶摊打听打听。”林仓掩唇打了个呵欠,活动了下脖子,贴心劝道,“莫让这些事带累大人的前途。” “我一个边地的通判,还要什么前途。”,夏云鹤听着他的话,脑中转了又转,咬着笔头没反应过来林仓什么意思,迷迷瞪瞪送了人出去,急忙差三娘去街上打听。 三娘在外听了一圈,回来绘声绘色描述给她听,夏云鹤越听越想笑,她不知这样的事,竟然传得沸沸扬扬,握笔的手气得直抖。 她低头看着纸上“向殿下借钱接济夜不收”这句话,恨恨提笔从纸页上划去,心中道,不就是避嫌,她夏逸之自然知道避嫌,可恨小人之舌,淬过鸩毒。 分粮食、平凌汛、散钱财,她做得哪一件事不合道义,如何落得这般名声? 正在她一筹莫展之际,一封江东的来信却突然送到她手上。来信人是卫斯昭,他如今在江东替秦王打理镖局生意,本就是秘密,如今兰嘉公主却突然要去鄞郡寻他,届时万望她多遮掩。后面又说了一堆秦王也知道此事,只信她,万分感谢之类的文辞。 夏云鹤揉着额头,将信笺拍在桌上,骂道,人人都当她好消遣。 天黑时分,一人突然上门拜访,那人持着大内的官凭求见夏云鹤,见了人,夏云鹤记起来这人是公主府的孙典军,她捶着额头,请人到屋里吃了杯茶。 却听孙典军道,“公主是私自离京,避过军中耳目,点了名要见夏大人。” 夏云鹤知道兰嘉公主要问什么,她叹口气,忽地,脑中生出了别的主意,便笑着回应,“殿下是今日刚至,还是?” “今日才在风半点客栈下榻。” 夏云鹤轻轻点头,笑着道,“既然如此,我随你同去。” 见了兰嘉公主后,夏云鹤直截了当,说卫斯昭不在鄞郡,公主追问再三,夏云鹤只道,“殿下风尘仆仆,何不歇息一晚,养足精神,明日下官再细细给公主详谈。” 兰嘉公主思索一番,觉得此为妥当,便约定明日卯时,市集上见,自己也想趁此机会见识一下鄞郡风土人情。 就在夏云鹤回到宅子后,一场春雨悄然而至,淅淅沥沥敲打到天明,鄞郡难得泄去了平日肃杀,染上几分烟雨气息。 城中一片靡靡雨雾,而在城郊,却是另一番景象。 落了雨,软了土地,种下的新粟种子才好发芽。 老连在地里侍候着一颗颗嫩苗,他直起腰扶着锄头站定,抬眼看着天,阴乎乎的,像是又要落雨。 前些日子分来粮食,平了凌汛,得了一大笔上工钱财,老连心里高兴,再攒攒钱,就能给月娥打一副银钗环,姑娘终究要出嫁,他就这一个姑娘,心里盼着哪天能看到月娥出嫁,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月娥喜欢小沈将军,老连知道,可是将军府的门槛对他们这种人来说,终究太高了。他觉得邻村的几个小伙人不错,老实本分的庄稼人,门当户对,挺好…… 老连这么想着,月娥脆生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爹!爹!” 嘿,说谁谁到,老连冲站在田埂上的月娥咧嘴一笑。 月娥却一脸焦急,火急火燎将竹篮歇在树下,两步跃到老连身边,指着他身后,“爹!后面人打起来了!” 话还未说完,裹着石子的土疙瘩噼里啪啦打过来,准确来说,是砸到郭坨村的每一个人身上。 对面显然是有备而来。 领头的,是个脸生的魁梧汉子,那个儿高,比寻常人高两头,一身腱子肉将粗布衣裳撑起,眉头能夹死苍蝇。这人每走一步,地面都为之一颤,他在田埂边站定,宛如一座小山,拳头展出来有沙包大,十根手指活动地“咯咯”作响。 一道尖利的声音从这人背后冒出,接着,一张惨白的面从汉子肩后探出。 郭坨村众人被骇了一跳,仔细一瞧,原来是个矮子,只是涂着白粉,颊上两团红艳艳的胭脂,瞧着是个伶人。 矮子长得丑,说他獐头鼠目并不为过,他面上又涂白,丑得却有些渗人。 见众人被自己唬住,矮子抓住大汉衣领,侧身回蹬,跨坐在大汉脖颈上,整个人仿若一个人形帽子堆在汉子头顶,而后他捏紧嗓子唱了一声,“还地!” 还地? 郭坨村的人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众人视线略过这二人,直直往他们身后看去,鞭杆庄的青年提着木桶,桶里的土疙瘩堆得冒尖,人人手里捏着土块,郭坨村这边一吵开,那边立即扔过来土疙瘩,乒铃乓啷胡乱砸了一通,郭坨村自然不能让他们欺负了去,抓了田里的泥土往对面脸上丢去,一时间,打得黄土漫天,迷了人眼。 老连为护月娥被好几个土块砸中,父女二人踉踉跄跄爬上一旁土丘,早已是一身黄土粑粑。 鞭杆庄的人往黄土里面包石子,这玩意飞得又远,打人又疼,还不会出事,等郭坨村这边连连败退,涂白粉的矮子又捏着嗓子唱了一声,“还地!” 老连有些不服,捂着膀子骂道,“还啥地嘛?你们村打人还叫我们还地?谁,谁占你们地了?” 他是甲首,说话还有一定作用,他这么开口,郭坨村其余人一看,异口同声嚷道,“不还!” “越过河来打我们,有道理没道理?” “就是,当初说好的,我们种河这边的地,你们种河那边的地,我们种地种得好好的,你们自己不种地,带着这两个妖怪来我们村撒泼?” 这边这么说,鞭杆庄那边的人炸了,破口大骂,“少亏人呢!我们倒想种地!地都被河圈到你们这面!” “我们过来种地,被你们赶回去!” “我种的子,沤的肥,没几天都变成你们的了!这对吗!把我们的地还给我们!” “还地!” “不还!河这边的,就是我们的!” “还地!不还就找打!” 眼见鞭杆庄又要动手,郭坨村这边也是抱成团,捞紧手中的铁锨、锄头,等了半天,两方也没打开,原是桶空了,没了土疙瘩,打人不痛快。 那边有人捡了半截枯枝戳了戳在大汉头顶闭目养神的矮子,“楚爷,没货了,咋办嘛?” 矮子睁开眼睛居高临下往空桶中一瞄,眼珠转了转,望着阴沉的天,估摸着到了饭点,肚内有些空,便咳嗽一声,借坡下驴,道,“先撤,吃完饭再来!” 吃过午食,两边依约而来,继续吵吵嚷嚷了一下午,田埂论道半日,地是一点没种,热闹是一点没少。 等落日西沉,两个村终于吵饿了,约好明日再来。 这夜,郭坨村的壮汉聚在翦里长家里,都说鞭杆庄请了两个怪物坐镇,众人七嘴八舌商量出个法儿,等明日早早去神风镖局请两个武师坐镇。 争田案(2) 既然要抢地,翦里长一声吆喝,全村人便都出动。 一伙人站在田埂这头骂,一伙人站在田埂那头骂,双方敞开嗓门各说各的,谁也不服谁。 三天过去,骂仗没平息,人却越聚越多。 郭坨村与鞭杆庄,临河摆开满满一河滩的人,你以为只有青壮年?那可错了,村里的女人、小孩也都来了,哇哇哭的奶娃娃也被带到河滩边。 女人、小孩来干嘛,自然是给村里的吵架主力充人场。若说充人场也不难理解,为何又抱来奶娃娃?一村人都来了,难道把半岁的小儿一个人扔在家里? 两个村子从天亮骂到天黑,忽然觉得回去吃饭太过麻烦,索性将锅碗瓢盆,连带风箱灶头一齐搬到田边,坐在黄土垄上,边吃饭边骂。 骂累了,在树下抓两把干草一垫,靠着树歇息,喝一碗解渴的热茶,缓足精神,再加入骂仗。 两个村子各自搬来的武师也没闲着,摸出腰间的牛皮长鞭,“啪”一下甩在地上,换得一片叫好声,鞭子的方向是避开人群的,只当给各位骂人的爷助兴,等这些人骂疲了,一甩鞭子,“啪”一声脆响,清清楚楚分割开场次。 这些人聚在这里,堵住了马车的去路,往来的商贾将这事告到落霞县衙,王延玉当天便来了。 他一露面,立即被眼尖的人发现,村民哗啦啦拥住王延玉,叫他给评判一二。这些农人身上、手上都沾着黄泥巴,脏兮兮的,王延玉怕这些人弄脏自己的衣袍,缩在轿中不出来,却隔着轿帘远远望见半山站了两人,其中一个戴的帷帽瞧着不甚清楚,另一个竟是夏云鹤。 他一时激动,居然出了轿子,眼风在人群中一扫,见翦里长歇在树下,王延玉招手下喊来翦里长,指着山崖上的两人,“夏通判在那里,你们先去找他,本官还有公务要处理。” 接着,驱散人群,急急忙忙坐着轿子逃开,却不知从袖中滚落出一个木雕的小匣,咕噜噜掉到翦里长脚下,翦里长拾起小匣,冲着轿子喊道,“王县令!” 哪知,一听见有人喊,王延玉的轿子跑得更快了。 翦里长有些生气,抱着匣子向王延玉离开的方向憋了一肚子气,无奈他只能向腿脚快的孙儿指了指山崖上的人,小孩点点头,转身往山崖跑去。 田里的人见县令来了又走,也没个准信,唏嘘一番,歇了一通,撸起袖子放大嗓门继续开吵。 翦里长的孙子名叫狗儿,打小就在这一带野,哪里有捷径,哪里有小道,他一清二楚。小孩爬过黄土埂,见地上掉下只嘴角嫩黄的麻雀,知道是只雏鸟,他到听老麻雀在高处急得喳喳喳叫,于是小心捧着小鸟,踮起脚将它送到一个稍高点的树杈上,才不慌不忙往山上爬。 登上一片荒草地,见夏云鹤与一陌生人立在山崖边,戴帽的那人说话好似唱歌,说着什么,“惟昊天兮昭灵,阳气发兮清明。风习习兮和暖,百草萌兮华荣。” 夏云鹤垂首拢袖立于那人身侧,只是安静站着。 那人苦笑一声,道,“夏大人,孤来鄞郡找夏昭,他倒把你推出来做挡箭牌,你在京中傲气出了名,难道心甘情愿被你这个远房亲戚支配,他与你多亲厚的关系,用得着你处处替他维护?”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是什么人。堇荼茂兮扶疏,蘅芷彫兮莹嫇。愍贞良兮遇害,将夭折兮碎糜。” “孤等不到他的信,想见他一面就这么难吗?” 狗儿听不懂什么信,什么“碎米”,只记着翦里长的叮嘱,找到夏云鹤并将人带回去,见人就在不远处,便爬起来,飞快跑到夏云鹤身边,拽了拽她衣袖,“夏大人,我爷爷他们找你呢。” 戴帷帽的人明显一惊,厉声斥责起来,“暗卫都干什么吃的,怎地让生人近前!” 话音刚落,不知从何处飞下来三个黑衣面具男子,领头的是孙典军,单膝跪在帷帽人身侧,三人齐齐道,“请主上责罚!” 兰嘉公主厉声呵道:“将这个孩子赶走!” 暗卫听到,伸手就要来拽狗儿,夏云鹤急急拦住暗卫,将小孩护在身后,狗儿有些害怕,攥紧夏云鹤的衣袖,缩在她身侧。 兰嘉公主抬手挑开帷帽,却见眼中含怒,她轻笑一声,“夏逸之,你在搞什么把戏?” 孙典军闻言,护在兰嘉公主身前,“夏大人,不要让我们难做。” 夏云鹤嘴角含笑,静静看着几人,她这三天陪着兰嘉公主逛遍鄞郡城,期间听说了郭坨村与鞭杆庄争田的事,所以才特意在今日,早早带着兰嘉公主来到郊外,看山看水,就为了看两村是如何争田,刚在山上看得还不够清楚,如今狗儿上来找她,夏云鹤求之不得。 她道:“殿下,这是郭坨村里长家的小孙儿,想必山下有什么事,殿下可愿随下官一起去探一探究竟?” 兰嘉公主美眸微转,嗤道,“孤只是来寻夏昭,旁人……”,她停顿了一下,“孤管不得。” 夏云鹤笑了笑,看向兰嘉公主,公主每日都会追问卫斯昭的去处,卫斯昭与兰嘉公主之间的事,她并不关心,她另有所图,思及此,夏云鹤笑着说道,“殿下来鄞郡三日,去了旧仓城,漕运码头,琵琶山,见了商旅,力工,百工,今日又登高望远,见了山下吵嚷的村民,殿下眼中难道只看得见一个夏昭?” “你什么意思?” “宫墙里的事,殿下已经看得够多了,宫墙外的人间,殿下不愿意睁眼看看吗?除了夏昭,殿下可看得见鄞郡这些穷军户?”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孙典军随即呵斥道,“放肆!夏云鹤你未免太不知好歹!” 兰嘉公主却忽然笑了出来,轻哼一声,“呵,好一个夏云鹤,你也敢算计到孤的头上,你就不怕孤在父皇面前参你一本?” “殿下私自出来,真的敢让皇帝知道?” 兰嘉公主道:“你一个小小的通判,也配威胁我?是嫌自己命长吗?我现在就能处置你。” 夏云鹤道:“殿下要处置我,自有说法,为何不敢与下官一起去看看这些人呢?古人说‘肉食者鄙’,又言‘何不食肉糜’,我以前只当是笑话,今日看来,不过如是。” “放肆!”兰嘉公主怒道,“我是君,你是臣,等孤回去,一定好好在父皇面前参你一本,罢了你的官。但是现在,孤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 一行人下了山,远远看见田垄间,两个村的人还在争吵不休,见他们来了,自动让开一条道路,齐齐喊着让夏云鹤给评评理。 兰嘉公主隔着帷帽问道:“为何争地?” 众人一愣,看着了眼云鹤身边的帷帽人,自动略过了她,径直看向夏云鹤,鞭杆庄的人道,“我们两个村子之前约定过,以河为界,但河流它乱走,今年在南边,明年跑北边,今年他们郭坨村的人占了我们鞭杆庄的地,还不让我们过河种,等到交租的时候,你让我们交啥嘛。” 老连骂道:“你们打什么人嘛?” 鞭杆庄那边又道:“还不是之前你们赶我们,要不是楚爷出主意,还不知道要被你们欺负到几时。” 兰嘉公主又问,“谁是楚爷?” 有人不乐意了,嚷嚷道,“你一个女娃娃老问什么,夏大人都没说话,你老插啥话嘛。” “你!放肆!”,孙典军连忙上前,护在公主身前,呵斥众人,“不得无礼!” 他天生长得凶,眼睛一瞪更是吓人,却激起众人不满,一时间,吵吵嚷嚷,震得人耳膜疼。 眼见兰嘉公主黑了脸,夏云鹤对众人道,“谁是楚爷?” 问了几遍,才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矮子,那人面上画着油彩,认不出来具体样貌,这人嘿嘿笑着道,“夏大人,是我。” 夏云鹤笑着问他,“你是何人?”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喊了一声,“大个儿,过来。” 只见一个如小山一样的汉子,从远处走了过来,看着这大块头,夏云鹤记起来,这二人,壮汉名叫裴平,矮子名叫纪楚。 这二人不是和许行一块的,怎么来了鄞郡? 纪楚嘿嘿笑道:“既然是夏大人,那我们也没什么好怕的。我与我兄弟就好打抱不平,见了不平事,就要与他们理论理论。” “哦?你们二位倒有侠义之风。” 纪楚拍了拍胸脯,颇为骄傲,“那是。” 郭坨村这边一看,夏云鹤与这些人认识,顿时急了,老连道,“夏大人,你这,你不能帮他们说话。” 她笑了笑,说道,“好了,诸位,这个争地,是每年都争,还是单今年争?” 有人道:“每年都这样,年年都争不出个高低,今年正好夏大人在,也好给我们决断决断。” 她又说道:“既然是这样,那今年还是争不出结果,宾水年年易道,你们两个村子,年年都因为河流分田不公打架,诸位先散了各自回去,折腾几天也是怪累的,几天过后,我自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这……” 众人面面相觑,这算什么嘛,一时间,也没人动,全都僵在原地,拿眼睛瞟她,翦里长想了想,说道,“夏大人这么说,那大伙先散了,过几天等信儿,散了,散了……” 老里长发了话,开始撵人,老连道,“行吧,回去睡觉,各自都散了去,散了去……” 有人起了头,自然聚在一起的人群慢慢都散开,各自回了家。 只剩下纪楚、裴平等不多的几个人。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夏云鹤避开兰嘉公主等人,问纪楚,“你们不该在上都吗?怎么也来鄞郡了?” 纪楚道:“嗨,甭提了,那次帮了许先生,被陈海洲记恨了,差点杀了我们!幸亏我兄弟腿长,跑得快,我们从下河村逃出来后,一路往北边跑,跑着跑着就到这里了,本来在戏班谋了份新差事,前段时间戏班没活,我和我兄弟也要吃饭,听说这里有不平事,便想着来碰碰运气,谁知道,真让我们撞上了,嘿嘿,还撞上了夏大人。” 问完这些人,翦里长悄悄将夏云鹤拽到旁边,捧着一个小木匣,说道,“这是王县令掉的东西,他走得太快,忘记拿了。” 夏云鹤接了木匣,凑近嗅闻了一下,笑着道,“我会带给他的。” 突然,她感觉不太对劲,便又闻了一下木匣,这木头中,居然有股熟悉的味道。 狼毒。 争田案(3) 狼毒的味道淡淡,恍惚中,夏云鹤以为自己闻错了,她盯着巴掌大的木匣看了半天,抬手间,狼毒甜丝丝的气味萦绕上鼻尖,她撩起衣袖将木匣收进。 滩涂上的人群退去,兰嘉公主看向夏云鹤,问道,“不过是两块瘠田,也值得争抢?” 夏云鹤攥紧袖中木匣,笑了笑,回答到,“殿下所拥有的,常人难以企及,常人所遭遇的苦难,殿下也无法想象。” 兰嘉公主默了一瞬,接着道,“夏逸之,孤今日见的,记住了,可我是私自出来的,这些事,我不可能说给父皇听。你明白吗?” 夏云鹤俯首作揖,并未答话。 “你不愿意?”兰嘉公主隔着帷帽心情愉悦,“我知你志不在这样一个小城,你放心,日后有机会,孤会向父皇进言,上都城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殿下当真看不见?” 兰嘉公主撩起帽帘笑着看她,“什么?” 夏云鹤心头一滞,轻轻叹了口气,却听兰嘉公主问道,“孤有些好奇,这个村子明明叫郭坨村,为何听不到一户人家姓郭?” “这里是边地,会打仗,会死人。”夏云鹤语气平静,“百年前戎人南下,近郊的村子早被屠了几遍,只剩下一个村名字,这些年迁了中原百姓过来,还有战后残余的一部分夜不收也在这里安了家。” “夜不收?”兰嘉公主问,“可是你们夏家曾经掌管的那个夜不收?” 夏云鹤揖道:“正是。” 兰嘉公主来了兴趣,又问她,“孤听说,夜不收中多的是能人异士,你可见过?” “臣惭愧,未曾见过。” 哪知兰嘉公主豁然怒道:“你骗人,刚还说村子里剩下一部分夜不收,你又在这里待这样久,怎么没有见过?” 夏云鹤笑了笑,随后平视兰嘉公主,“殿下,他们都死了,老死了。” 兰嘉公主嗔怒道:“莫诓我,你这人长了一张好嘴,惯会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带我去看看,不然孤叫父皇将你贬去看城门。” 公主发了话,夏云鹤只得前面领路,兰嘉公主私自出行,自然不敢大张旗鼓,孙典军等人也只能远远跟着保护,免得引起他人注意。 殊不知,他们这样愈前不前,正中夏云鹤下怀,她今日一身月色长袍,在人群中颇为显眼,兰嘉公主戴着帷帽,紧紧跟着她,入了村,村民正想上前问候,夏云鹤悄悄挥手让他们离开,她领着兰嘉公主往村里最破烂的房子走去。 院里荒草没膝,土墙倾颓,茅屋塌了半个,半只烂瓦罐歪斜在墙根下,一个没牙耳聋的老汉倚在门边,喂孙儿吃黑乎乎的饼。 兰嘉公主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些又是什么人?” 夏云鹤叹了口气,说道,“殿下,你所见的郭坨村的百姓,俱是住这样的草屋,食粗粝的麸皮。殿下所提能人异士遍布夜不收,如今就是这般风光……殿下且随我来。” 说着,夏云鹤又往村后走去,兰嘉公主不明所以,拾步跟了上去,却见一片大泽。 她皱起眉头,“夏逸之,你领我来水边做什么?” 夏云鹤抬眼看她,“殿下?你可看清这是水边?” 兰嘉公主扶正帽檐,踩了踩土埂,“这不是水边,难道是田地?” “殿下说对了。”夏云鹤接上话,指着不远处冒出青草茬的地方,说道,“那里是百姓种下的麦苗。”,她转头指着兰嘉公主所站的地方,“殿下所站的这里,是一片被淹没的田地。殿下,边地苦啊,边民苦啊,战争过后,夜不收就散了,不到边地,不知道夜不收过什么样的生活,殿下说要看夜不收的能人异士,臣只能领殿下看一看边民过什么样的生活,夜不收……没人了。” 兰嘉公主望着大泽默默不语。 “殿下,可愿为边地百姓尽一份力?” 兰嘉公主去了帷帽,看向夏云鹤,“你说的都是真的?” 夏云鹤指着眼前的大泽,道,“殿下亲眼所见被淹田地,心里自有评判。那院中的老汉还在,殿下若不信,可派人去问问。” 兰嘉公主叹了口气,“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犹自寄寒衣。夏逸之,孤信你说的,愿意为边地百姓尽一份力。” 夏云鹤又问,“殿下可愿为夜不收尽一份力?” “殿下,北戎蠢蠢欲动,他们早将旧仓城作为据点,一国如一人,夜不收如耳目,舍弃夜不收,犹如人舍了耳目,纵然四肢健全,也是行动不便,更何况戎人善骑射,今日取衣食,明日掠我百姓,如蝇虫附耳,嗡嗡不绝。” “够了。”兰嘉公主打断了夏云鹤,她默然许久,才缓缓道,“这些话你可对老七说过?” “不曾说过。” “你想筹钱?”,兰嘉公主又问道:“为何不给老七说?” 夏云鹤垂眸道:“不敢欺瞒殿下,街上传言沸沸扬扬,臣实在畏惧人言,不敢与秦王多说什么。” “你怕他人谈论秦王与你,你不怕他们私下谈论你我吗?” “唇是剔骨刀,舌是杀人剑,多少人死在流言蜚语里,下官当然也怕,可是殿下,夜不收不建起,下官心不甘,心不甘,也就没什么怕的。” 兰嘉公主看向她,“你实在不是一个聪明人。你想给夜不收筹钱,可你的主意算不得高明,孤来鄞郡找人,老七天天埋在军营,避而不见我,孤以为你是个好性子,可惜……夏逸之,孤见不得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今日乏了,你且回去吧。” 事已至此,兰嘉公主整理好帷帽,唤了孙典军过来,一行人疾步离开。 河滩上起了风,凉意吹透夏云鹤的衣衫,她揉了揉额,理顺鬓边碎发,望着东去的宾水,久久无言,终了,长叹一声,吐出一口浊气,拾步往东面走去。 本来只是试一试,这件事成了更好,不成,也没什么影响,大不了再换种方式筹钱。 眼下,她得先将木匣还给王延玉。 这般想着,她拖住袖中木匣,稳步往落霞县衙方向去了。 却说夏云鹤一身便服到了落霞县衙,问过差役,得知王延玉并不在,衙役只说王县令一会儿回来,夏云鹤听了,决心等在二堂。此时正是未时,院中空寂,花厅亦无人,整个县衙冷冷清清,夏云鹤指尖敲打着木匣,低头略一沉思,准备起身离开,才踏出花厅,忽听一人喊住她。 “咦?你是从哪里来的人?” 夏云鹤回头去看,只见一个面色枯黄的妇人,立在不远处的门廊下,那妇人一身葱绿长袄,发髻歪到一边,半散开着,头上并无珠饰,单看眉眼,是个标志的美人,可惜,了无生气。即使穿着明艳,面上却仿佛被吸干了精气,她悄无声息站在不远处,安静得好似一个人偶。 她嘴角噙着笑,乐呵呵问夏云鹤,“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那人笑里带着冷,教夏云鹤后背发凉,一小缕阳光洒到妇人身上,地上映出影子,夏云鹤蓦然松了一口气,原来真是个活人。 妇人见夏云鹤不动,又笑着凑近几步,问道,“你这人真奇怪,问你话也不回。” 夏云鹤理顺思绪,揖道,“在下鄞郡通判,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通判?”绿袄妇人避开问题,嘻嘻笑道,“不是说鄞郡通判是个长胡子的老头,怎么像你这么年轻?”,她顿了顿,像是记起什么,问道,“你可是复姓漆雕?” 夏云鹤道:“鄙人姓夏,不姓漆雕。来此是为等子昭兄还一样东西,不知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 那人陡然大笑,捂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是拉近与夏云鹤的距离,抬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谁?” 夏云鹤骇然,正想离这人远点,不料,妇人却一把拽住她的衣袖,这人手上使了力,死死扣紧了她的衣袖,夏云鹤却是挣不开,这妇人道,“你袖子里装了什么东西?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疯子!这人是个疯子。 夏云鹤竭力稳住心神,安抚妇人,“你先松手,我取出来给你看。” 妇人闻此,果然松开手,“你是不是拿着我的药?” 夏云鹤听不明白她说的,被这人闹了一遭,心脏咚咚砸了半天,她擦了擦脸上冷汗,伸手从袖中掏出木匣,还未拿稳,被这妇人劈手夺将过去。 妇人闻了闻木匣,脸上露出满足的笑,“这就是我的药匣,你怎么拿着?”,她满怀欣喜打开了木匣,发现匣中无物,脸色瞬间暴怒,“药呢?药呢!” “药?我拿到它的时候,本来就是空匣子。” “那就是了。”妇人将木匣捧入怀中,眉眼间满是柔情,“你不知道,玉郎最好了,他总是替我寻药,每次拿回匣子,里面定有一枚被蜜蜡包好的丸药,真是金贵极了,每次只有一颗。” 妇人这般说着,眼中忽而晕出狠戾,她恨恨瞪着夏云鹤,“是不是你偷拿了我的药!匣子为什么会被你捡到!” “是他落下木匣,我来还给他。” 妇人摇着头,将木匣使劲扔出去,“我不信,骗子!骗子!你在骗我!” 说着,她俯下身子泣哭,这叫夏云鹤安慰不是,不安慰也不是,谁能想到这县衙中突然出现这么一位人物,焦头烂额之际,王延玉姗姗来迟。 却说王延玉拾起了木匣,将夏云鹤请至一旁,转头去安慰绿袄妇人,“时娘,莫哭了,药给你寻来了,吃了药就不难受了。” 夏云鹤默然看着两人,直到王延玉将那位名叫时娘的妇人送回后院,才折返过来与夏云鹤说话。 “逸之,没吓到你吧,时娘她有癔症,一阵认得人,一阵不认识人,平日她不怎么出来的,今天没吓到你吧?” 夏云鹤勉强堆出笑容,“不妨事。药你可寻到了?” 王延玉面色一僵,说道,“半路发现匣子丢了,找了一路,从翦里长那里得知,被你拿走了。我还要多谢你替我寻回药匣。” 二人寒暄了几句,王延玉将夏云鹤送出了县衙,看着夏云鹤消失在街拐角,王延玉松了一口气,转身退了回去。 夏云鹤寻了个茶摊,要了碗粗茶,闲坐片刻,起身往市集上买了羊肉饼与酒,提着吃食,去了鄞郡城外的驿馆,有些事情她想问问那位马五叔。 争田案(4) 从落霞县衙,到鄞郡郊外,只需走三里官道。 开春以来风大天寒,虽然下了几场急雨,河边野草才冒出嫩芽,一路行来,时不时见到三三两两的客商,操着各异的口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羊膻味,夏云鹤放眼远眺,只见远处河滩上十几只山羊,羊倌裹着烂棉裳,怀里搂着一只小小的羊羔,安然坐着。 没什么悲苦,也没什么欢乐,平静地与天地融为一体。 她收回视线,伸手捂了一下吃食热度,疾步往驿馆走去。 马五叔还是老样子,最近驿馆没有接待什么人,清清冷冷,他与驿馆马厩的一匹老马相依为命,马匹之前是用来拉货的,现在老了,只能等人侍候,马五叔见夏云鹤来了,脸上的褶子乐开花,他听完夏云鹤的问询,收拾尽手头的残活,邀夏云鹤去了水边。 他歇到一块大石上,石缝里是绿色的野草芽,马五叔先仰头饮了一口烈酒,擦了擦胡子上沾上的酒渍,又狠狠咬了几口肉饼,缓足了精神,才对夏云鹤说道,“县令夫人呐……” “我只是在她刚来时,远远看见过一回,后面,向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能看见她们那样的贵夫人。只是那一回,我也知道,她是一个顶好的人,我不小心打碎了茶碗,本来吓得半死,是人家替我圆了过去,上哪里去找这样善心的菩萨。” “她可有疯病?” “胡说哩嘛,人家好着呢,你晓不晓得那夫人叫什么?” 夏云鹤抬眼,见马五叔颇有些洋洋得意地看她,她脑中想了想,反问老厩监,“你知道?” “嘿,当然。”马五叔又饮了口酒,吃了口饼。 “你怎么知道?” “那年他们来时,随行名册里,我看到了。”马五叔眯起眼睛,似在回忆,“她姓秋,名字,名字叫在时,我老汉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那样好听的名字。” 闻言,夏云鹤垂下眸,“秋在时。时娘。”她倏地抬起头,望着东流宾水,秋在时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狼毒? 柳絮风轻,回忆将夏云鹤拉入王延玉写的那篇陈情文,“臣生于微末,幸赖吾妻不弃,幼年相识,及笄而婚……操持内外十余年……许卿一生,不愿相负……” “不,愿,相,负。”,河风拂面,吹醒了夏云鹤,她轻轻喟叹一声,口中喃喃道,“狼毒……哎……” …… 话分两头。 兰嘉公主回了客栈,叫了一桌酒菜,犒赏手下人,自己却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她,兀自锁紧客房门,众人哪里猜得透公主心思,可谁也不敢去问,一行人踌躇半晌,终是孙典军出面,上楼问了公主,公主只说明日出发回京,再无别的话。 这一夜,边地的风吹得叫人害怕。 翌日,兰嘉公主离开了鄞郡,在公主离开后不久,遣人往夏宅递了一封信,一个包袱。那仆役叩门时,正好是夏云鹤去开,她认出来人是跟着兰嘉公主的暗卫,这人垂首将包袱与信推过门槛,转身便消失在巷口拐角。 夏云鹤拆了包袱来看,见是二十个金饼,她瞳孔微缩,指尖已下意识挑开火漆,将信纸抖了出来,只见其中写道,“夏卿敬启,余自出上都,见民生疾苦,露宿于野,方觉光阴虚度,而后自愧蹉跎,京中太子与定王剑拔弩张,万柳两家亦如油泼烈火。吾身为万家血脉,纵恨族中纨绔膏粱,赌窟醉乡里泡烂了脊梁,亦难逃这血脉枷锁……若使万氏察吾与夏卿交游,汝必受累,党争为祸,远离漩涡,才是明智之举。” 墨迹在此处晕开,似公主长长一声叹息。夏云鹤忽然想起昨日,她问兰嘉公主,“殿下当真看不见?”,公主撩起帽帘笑着看她,漫不经心反问了一句,“什么?” 公主明明什么都知道,明明什么都清楚,却要这样小心。 “金饼二十,非赏非赐,亦毋庸夏卿偿还。汝远离京中,经营边郡,亲历生民之苦,见其贫贱者,不可胜数……吾常思天下无饥馑,何以流民遍野,鄞郡所见,方知民失其田,则无立锥之地……愿望此物,可解鄞郡农人一时之急,亦护夜不收耳目不盲。” 信纸末端曳了一行小字,有些扎眼,有些胆怯,“吾怅恨身非男儿,不能似卿等立一番功业,暖天下黎庶,只叹,闺阁误我一生……每念于此,心中泣血……今日所述,阅毕即焚。” 夏云鹤握着信笺,见泪痕湮染了纸页末尾,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指尖微微颤抖,在火盆前,看火舌一寸寸蚕食信纸,“闺阁误我”四字在焰心蜷缩成灰。 过堂风忽地起了,卷动了盆中残烬,恍若一场黑雪压上她的白衣肩头。 …… 檐下铁马铮铮叮叮,是风在吹。 鄞郡从来如此,风不停歇的,夏云鹤歇在院中藤椅上,她望着天上白云,慢吞吞饮着茶,心也随之悠悠飘荡,如今有了二十个金饼,夜不收可以筹建起来,先前答应给郭坨村、鞭杆庄一个说法,她不能食言,可是,地该归谁,来年河流继续改道,又该如何? 自古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河流若无约束,自然乱走,两村种田以河流划分,河流将这村的地圈到那一村,再一年,将那村的地圈到这一村,已是常态,若要治河,又去哪里找精通水利的人呢? 她又饮下三杯茶,拾步往郭坨村走去。 到了村子,夏云鹤将来意简略说明,翦里长听罢,托人去鞭杆庄请来纪楚、裴平做证人,众人听了夏云鹤治水改道的话,只觉好似天方夜谭,东一嘴西一嘴提议先问问王县令,若有人县衙牵头管这事,或许能成。 夏云鹤觉得各人说的都有理,遂起身往落霞县衙去了。彼时王延玉正在县衙,见夏云鹤来访,他心中不免咯噔一下,面上却笑脸相迎,打着揖,问道,“逸之今日怎有空来此?” 寒暄过后,夏云鹤才问道,“两村因河流易道争地,若治理好宾水,四周村庄也不再遭受水患……” 王延玉笑而不语,一双眼睛透着精明,邀夏云鹤去花厅坐下,唤人沏了茶,才扯道,“你想治水?这可不是小事,你我哪住得了主,合该让太守来做决断。你之前做的那些事,没知会他一声,可将他老人家气得够呛。” 听到王延玉话里有话,夏云鹤忖度半刻,说道,“子昭兄,我之前拜访过太守,可他病体缠身,我并未见到,后面事态紧急,已来不及提前知会,听闻近几日太守精神大好,正想着去看望一二,还望子昭兄多多帮衬。” 王延玉笑着道:“你我同窗,说什么帮衬不帮衬的话,你替我寻回药匣,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我且帮你打探打探消息,放心,为兄不会骗你。” 夏云鹤垂眸不语。 王延玉又道:“你怎么还这般孩子气,先回去等消息。” 夏云鹤呼了口气,抬头突然问王延玉,“子昭兄,尊夫人的病可好些了?那天我听夫人说,子昭兄一直替她外出寻药,不知我能否帮上什么忙?”,她的这段话,语速极快,一股脑哐哐倒完。 等她说完,王延玉愣了几秒,眼神游移片刻,才慢慢回神,盯紧夏云鹤审视起来,夏云鹤坦然对上王延玉的眼睛,二人之间僵持了几秒,王延玉猛地泄了气,垂下头,结巴回道,“不,不,不用。” “既然如此,我先回去等子昭兄的消息。”,夏云鹤陡然放缓了语速,周到行了个礼,不徐不疾离开了县衙。 在这一刻,夏云鹤笃定,王延玉藏着秘密,但是,她不知道王延玉的秘密该不该与狼毒联系起来。 论起旧时好友,一个王延玉,一个归式开,当初李松入狱,她冒死上书替先生脱罪,是这二人站在她身后,替她四处周旋,纵然李松还是死在狱中,她却不能忘了这二人的恩情。她见过王延玉落魄的样子,也曾替其仗义疏财,归式开则短命,中榜眼后不久,溺毙于厕,她的故友没几个人了。 出了落霞县衙,她回头望向森严门庭,轻轻叹了一口气,只希望,王延玉骨子里还是那个,重情重义,肝胆相照的落魄书生。 …… 没过几日,米太守也知道夏云鹤起了治河的心思。 于米肃而言,夏云鹤管粮运水利不假,可这个通判这么能折腾,换谁也受不住。再说,夏云鹤来自上都城,先前牵扯进京城狼毒案中,眼瞅着就要死掉的人,偏偏从昭狱里活着出来了,也就是今上网开一面,贬他来此,可谁不知道通判也是皇帝的耳目,难保夏云鹤不在暗中搜集众人证据。 夏云鹤去了旧仓城,若真让他查到什么蛛丝马迹,鄞郡走私粮食的事瞒不住。 思及此,米太守惊出一身冷汗,他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一辈子,决不能在这个时候翻了车,只需再熬过春夏两季,他就能安安稳稳回乡安度晚年。若夏云鹤不识好歹,执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掀起风浪,可别怪他了。 米太守捋着胡子想了半日,想起实桑,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留在身边,终究是个祸患,但实桑认识的江湖人着实不少,也是一把好刀,好刀自然要用在刀刃上。 树丛间鸟鸣啾啾,米太守盯着檐下新筑的燕巢,唤人拆了那窝,嘴里嘟囔道,“我今年就回乡了,来年,这宅子住不住人还不知道呢,你们来凑什么热闹。” 拆了燕子窝,米太守差人约夏云鹤去了漕运仓边。 那里地势平坦,河水天然圈出个湾口,平时又少人,十分幽静,边城的人不懂,这样的地方天生适合养鱼,他们只认为它是一片废河滩,一直闲置。 不过这也便宜了米太守,只要想起家乡,便会来这里钓上一两竿,也是一个寄托幽思的好地方。 虞先生 这天是个难得的晴天,暖烘烘的日光熏得人昏昏欲睡。 漕运仓边往西半里路,有个茅草盖顶的棚子,其下坐着两头戴斗笠的人,一老翁,一青年。老翁是米太守,青年是夏云鹤。 已是临近晌午,夏云鹤单手握着钓竿,掩唇偷偷打了个呵欠,望着粼粼河面,听着水流拍岸声,她只觉得更困了,已经在这里一个上午,她一条鱼也没有钓到,米太守也是一样,来时,太守只说了一句,“逸之,来陪老夫钓鱼。” 说完话,太守便开始闭目养神,安静得叫人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可微动的手指显示他只是在阖着眼睛。 夏云鹤问了治水之事,米太守不紧不慢说道,“莫说话,小心惊了鱼儿。”见之如此,她收了心思,也学着米太守一般钓起了鱼。 钓到这会儿,她有些饿了,可太守依旧一动不动,倒是好定力,夏云鹤轻微换了一口气,却听太守问道,“累了?想回去?” 她稍加思索,说道,“坐着一个上午了,是有些累,不过这样空手回去,岂不怪哉?” 米太守笑着说,“那有什么,往市集上找萧鱼贩买一条就是。” “学生还是想问问治水的事。” “凡事都讲究个稳。”米太守敛了笑容,只见浮子在水中上下颠簸起来,连带鱼竿也抖动起来,米太守大喜过望,缓沉起劲,嘴里说道,“看了是条大鱼。再过半年时间,老夫也就能离开鄞郡这个鬼地方了。” 话音毕,他猛地提竿一抖,却见一条巴掌大的银白色小鱼悬在钩上,正吧嗒吧嗒甩尾挣扎。 米太守叹了一口气,恨恨道,“不该是个大家伙?怎么钓上来这么个小玩意?”,说罢,他将鱼解下来,丢回河中。 “看来,还是得去鱼摊买一条鱼了。” 夏云鹤道:“郭坨村、鞭杆庄几个村子连年遭受水患困扰,若能治理好水患,百姓就不会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米太守看向她,笑呵呵道,“你还是太年轻,总想着急于求成,你当老夫没有想过吗,若是能治理,早就治理了,也犯不着拖到现在,什么办法都试过,可那河堤还是年年垮,年年修,年年塌了又再建,附近那几个村子每年都因河流改道打架,他们早就习惯了,你能个个都管圆喽?这人世间的事,就没有十全十美,你能做个七八分,就不错了,什么都想要,就是贪心。” 听着这话,夏云鹤沉默不语良久,才问道,“老公祖,这水患真的没法子治理?” 米太守收了鱼竿,将斗笠往下压了压,遮住太阳,看向夏云鹤,笑得和蔼,“这种事情吃力不讨好,看事物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你不妨去散散心,多去看一看,县衙中的事自有人处理。” 夏云鹤放了竿,起身行礼,“学生受教。” 米太守笑着抚须离开了。 夏云鹤回头看着身旁空荡荡的位子,重新坐了回去,她望向滔滔河面,忽地,鱼竿摆动起来,她起了竿一看,也是一条银白色小鱼,这鱼个头小,力气倒是大,她费了一番功夫,才将鱼钩解下,随手将鱼往河中一丢,口中喃喃道,“鱼儿,鱼儿,何故来此?” 十天后,鄞郡南郊城门。 天凉,有微风。 一卦先生手持破烂卦幡,摇着串铃,腰间别了个酒葫芦,晃晃悠悠来到城门口,他仰头看了看城上石刻,挹了一把泪,叹道,“回来了。”,说完,往路边茶摊走去。 正值午后,街面上商客往来不断,茶摊上也是没什么空位。卦先生等了半天,才在一张四方桌前坐定,旁边还坐了三个绸衣的商人,四人互相点了个头,算是各不相扰。 卦先生将卦幡倚在桌边,串铃歇在桌上,葫芦却不离身,隔空向茶贩大喊着要了一大碗老茶,一路东行西走,他还是觉得鄞郡的茶最好喝。 他喝着茶,忽听身旁有人说道,“听说了吗,那位通判又想着改水道呢。” 一人瞥了眼卦先生,示意同伴莫多说,卦先生喝着茶,抻长耳朵听了半天,却没了下文,他搭茬问,“几位在说什么改水道?” 三人看向他,只见卦先生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袖口是烂糟糟的毛边,原来是个穷算卦的,三人眼中不免鄙夷。 有人问道:“先生从哪地过来?” 卦先生答:“陇地。” 三人明了,相互看了一眼,又问,“来此作何?” 卦先生笑着答,“四处游荡,讨口饭吃罢。” “既然如此,不妨在这里占上一卦,我们几个替先生讨个好彩头。” 卦先生抚须笑着,点头应允,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块包起来的小帕子,摊开帕子,取出三枚旧年间的铜钱,他占成一卦,问三人所占何用。 一人答,“占一占那通判改不改得了水道?” 又一人拦住说话者,“你怎么把这事给外人说?” 这人大咧咧道:“你怕什么,只是一个算卦的。占一卦也无妨。” 众人方止了话头,允了那卦先生继续说下去。 卦先生道:“山远行野道,误入不归林。此卦波折丛生,财帛持势,官鬼未动,若问改水道之事,难办。” 三人听完相视一笑,说道,“果然,那水道要真那么容易改了,还能叫他翻天不成。” “京里来的官,秀气着呢,听说一个月饼分八瓣,一次吃一小口。我屋头养的猫儿,都比这位通判大人能吃。” “也是,瘦得跟竿似的,万一哪天人过去了,都说不定呢。” 卦先生问,“什么通判?” “自然夏通判,夏大人。” 三人笑着饮尽了茶,给了卦先生五分银子,随后扬长离去。 卦先生望着三人远去背影,若有所思,收了那五分银子,又喊了一碗茶,饱饱喝了两气,打着水嗝,付过六文钱,起身往城内去了。 他兀自哼哼道:“山远行野道,误入不归林。世事本无易,难得在人心。” 进了城,见街上车水马龙,比他离开前还要繁华,卦先生掐指算了算,往城南东街方向走去,张素的医馆就在这条街上。 平日里,病人一般约在上午来医馆,午后张素总会歇在一张藤编躺椅上,他正打着瞌睡,听见有脚步声进来,张素眼睛未睁,闷声道,“午后不诊病,非急症不治,若无其他事,请明日来治病。” “师傅,您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这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张素睁开眼,往来人方向一瞧,哼了一声,瞪着他,没好气地说道,“我好着呢,我算的自己能活两百岁,可惜现在只剩下一百岁。” 来人又问,“怎么少活这么多岁?” 张素皮笑肉不笑,向来人阴阳怪气道,“还不是你气的,学医学到半道,跑去学什么堪舆风水,见你一次气一次。气得我少活这么多岁。我现在是不是该称呼你虞老道?嗯?外出游荡回来了?” 老虞歇了卦幡一众行头,笑嘻嘻道,“师傅您这是哪的话,听说师傅您又收了个徒弟,我不也是多个师弟嘛,咱们家的医术也是传承有望,还气什么?” 张素一听这话,从藤椅上跳起来,气呼呼指着老虞骂道,“你脸上褶子比我都多,你是我师傅!滚!” 见状,老虞拾了卦幡等物,抬脚往出走,人还没挨到门边,又被张素呵斥回来,“回来!叫你滚还真滚,之前教你学医怎么没这么听我话?说什么巫医命相卜,一通百通,跑去学堪舆风水,混成这副鬼样子……”,他沉默了半会儿,接着问老虞,“你说你回了陇右狄山,那里情况如何?” 老虞叹了口气,重新卸下卦幡,“闹灾荒闹的,人死绝了,啥都没了。一穷二白,赤条条一人无牵挂,乐得自在。” 张素听完沉默良久,无奈说道,“都是命。” 老虞忽然转了话,向张素问道,“师傅,您知道夏通判吗?” “知道。新来的通判。” “之前那个漆雕大人呢?” “死了。死在我山里的房子里,所以我才从山里搬出来。” 老虞心中一惊,细细问了一番漆雕的死因,不由庆幸自己躲过一劫,他又问,“那夏通判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听人说他要治水?” 张素笑了一声,“是有人背后又骂他了。你知道那些人为何骂他吗?” 老虞道:“为何?” “你知道鄞郡春季年年凌汛,夏季年年暴雨,去岁千狼口溃,流民遍野,本就常见,城里的豪绅、蠹虫单等着堤坝一溃,朝廷拨下赈灾款,顺便还能收拢灾民土地,可是今年春季,这位夏通判领人治理了凌汛,现在又筹划着治水,断了他们财路,可不是招人恨吗?” 老虞叹道:“原来是这样。” …… 虞先生沉默片刻,拿起自己的破烂卦幡,向张素问了师弟郑冕的住处,他现在居无定所,只能拿着张素的信物去找郑冕,寻一席容身之地。 几天后,他换了身新衣,带着新做的卦幡,摇着串铃,来到了夏宅附近。见一年轻妇人出来,他上前打了揖礼,向其询问夏云鹤。 妇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娘,三娘被这人吓了一跳,又听到他打听夏云鹤,心中对这道士没几分好性,劈头盖脸骂道,“你一个出家人,不好好修行,也要打听俗世的事,夏大人做什么也是你配知道的?” 老虞笑了笑,抚着精心打理过的长须,说道,“夏通判想治水,可惜如坠泥沙,寸步难行,我是来替他解惑的。” “解惑?”三娘眨眨眼,半信半疑看着老虞,“你这个老道士有办法?” 老虞哈哈大笑,“我可不是道士,只是一个算卦先生。我的师傅是张素张先生,鄙人姓虞,单名一个观字。” 三娘听到他与张素大夫认识,不由上下打量起收拾齐整的虞先生,她咬唇沉思片刻,对虞先生说道,“可惜你来得不巧,夏大人与秦王殿下一同往山中访神仙去了,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 老虞听罢,在袖中默默掐指推算了一番,心中了然,向三娘道别,大笑着离去。 老鸹林 春末的风裹着燥热掠过官道,一行马队疾驰而过,溅起地上沙尘。 马队领头的是个面容俊俏的少年,只束发未着冠,一袭黑衣便装,腰间束皮革带,衬得腰身愈发精瘦,秋水雁翎刀悬于一侧,弓囊在鞍,马匹颠簸,少年却身形不移。 少年转头看了一眼马队末尾的青篷马车,嘴角微抿,心情大好,随即握紧缰绳,拨转马头,往前方密林奔去。 又行了半刻,空中乌云密布,雷声滚动,少年遣一人纵马来到青蓬马车前,对车内之人说道,“就要落雨,主子请夏大人前面林中歇息,等雨停再走。” 夏云鹤迷迷糊糊捂额坐起,脑中隐隐作痛,她听见车外的声音,勉力拂开车帘,向来人道谢,瞧着那人策马原路返回,她才清醒过来,打量起四周山林,入目皆是苍茫,裸露的山岩上偶有几抹绿色,前方是一大片林地,层层叠叠,乌云压顶下,林中黑魆魆一片,山岩沟壑耸立在周围,牢牢围住他们,又是一个谷中地。 空中一声惊雷,骇了夏云鹤一跳,她出声询问驾车者,“老鸹林?怎么走这条道?” 穆修年讶然,回头看她,笑着道,“夏大人久居鄞郡,竟认识这里?” 夏云鹤并未出声,只轻蹙眉头,冷风袭来,她一阵瑟缩,抬手拢紧身上月白色披风,才问道,“不是走鄞远官道,怎么拐进死人山?” 鄞郡与远州之间有两种走法,一种是走官道,来回一趟需要月余时间,一种是抄近路,走老鸹林,只需半月即可,可老鸹林还有另一个名字死人山,此处山险林深,野兽纵横其间,上一世楚军一支千人精锐被困死人山月余,最终全部阵亡,提起这里,夏云鹤不免胆寒。 穆修年不知道这些,他认为夏云鹤足不出户,并不清楚这些地方,这会儿见她颇为熟稔,更为惊奇,啧啧叹道,“夏大人连这个也晓得?” 夏云鹤紧锁眉头,“别打岔,这里山险多野道,时有野兽出没,我们拢共十人,殿下安危你们负责得起?” 穆修年沉默片刻道:“远州的事紧急,殿下本想与大人您商量,可……可夏大人您晕过去了,这也是没办法嘛。既来之则安之,夏大人放心,我们虽然只有十人,但都是个顶个的高手,不管什么野兽,想偷袭,只有死路一条。” 夏云鹤微微叹气,放下车帘,缩回马车中,她靠着锦榻,掩唇咳嗽几声,忽而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原来是车内挂了一个烟霞鲛绡裹菖蒲的香囊。 马车是谢翼准备的,外表与普通马车无异,内里却奢华,织锦软褥,黄花梨矮几……恍惚间,关于她与谢翼的市井流言涌上心头,夏云鹤眉心突突直跳,她该避嫌的,怎么一时不察,信了这小子的鬼话! 一声叹息过后,记忆拉回那日…… 她听完米太守训话,从漕运仓回来后,遇见漆雕夫人偕一妇人来访,那妇人是郭坨村的郭婶子。 郭婶子告诉夏云鹤,旧仓城里的名录是自己放进去的,查旧仓城整件事,是漆雕夫人与郭婶子合谋设局,目的为试夏云鹤心性。郭婶子还说,她本姓罗,罗轻君是她姐姐,她们都是远州人士。而要查清鄞郡粮食走私真相,就要先替她姐姐罗轻君正名,替这个已经被抹杀的人寻回姓名。 除此之外,郭婶子还提到一个人,陈海洲,远州血罗衣案。 何谓血罗衣,罗家满门灭口,牵涉之广,血染罗衣无辜,一姓郡望地,不见罒羅人。 而罗轻君与远州血罗衣案相关,要查罗轻君,先要到远州查清其身世。 夏云鹤本来准备与傅三爷与臻娘一起走官道去远州,就在这时,谢翼上门辞行,听到她要去远州,谢翼又惊又喜,说正好有些事也要去远州,竭力邀她同行,谢翼嘴甜,哄得众人都认为此举可行,夏云鹤便点了头,由着谢翼去准备了。 可现在……她有些后悔,谢翼毕竟还是少年人,做事不免冒进……马车外雷声阵阵,仿佛一根尖刺扎在夏云鹤心底。 正恍神间,车外传来穆修年的声音。 “夏大人,请下车!” 夏云鹤一愣,发觉马车稳稳停住,她拢起衣衫下摆,从车上下来,见众人穿戴了蓑衣斗笠,有三人在给马匹货物罩上油布。 谢翼等人此番扮作贩卖皮毛的客商,罩油布的马匹驮的货物正是皮货,路上走得匆忙,夏云鹤并不清楚谢翼去远州做什么,她在车上晕晕乎乎三天时间,现在行到这里,她察觉到谢翼有事瞒着她。 梭巡四周一圈,谢翼立在一匹黑马旁边,一手扶着腰侧雁翎刀,另一只手正在给黑马喂野果,夏云鹤走近后,黑马打了个响鼻,谢翼歪头看她,“先生,骊追在同先生打招呼。” 夏云鹤伸手轻轻拍了拍黑马的额头,沉声道,“殿下为何要去远州?” 少年人笑起来眉眼弯弯,比在上都时候多了一份沉稳,可还是不够,他含着笑看向夏云鹤,问她,“先生有事?” “殿下若无急事,何必犯险走死人山?”夏云鹤抬眼看他,“什么事需要殿下亲自去做?” 谢翼将最后一颗野果喂给黑马后,背过身,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四哥与我打了赌,我得赶着赴约,这场赌局我可不想输。” “福王?” 他忽而转身又笑着说道:“不说这个了,这次着急出来,忘了问先生为何要去远州呢?” “有事。”夏云鹤也笑着应了一句。 两人都只笑了笑,并不说话,夏云鹤忽然想起那些流言,秦王现在大了,总归是要避嫌,免得遭人口舌。她斟酌问道,“殿下……似乎该娶妻了……”,说完,她顿了顿,补了一句,“就算……殿下并不着急娶妻,也该纳妾,嗯,免得,免得府邸太空。嗯。” 说完,她点了一下头。 空中又是一声滚雷,天色较之前更暗,雨点从林间空隙砸下来,打得树叶劈啪作响。 她有些看不清谢翼的神情,听他轻笑一声,夏云鹤舒了一口气,却听谢翼冷漠说道,“倘若孤的母妃还活着,婚事该由她来操心,可惜,她不在了……落雨了,先生回车上吧。” 夏云鹤一时无言,最终说道,“罢了。此行凶险,殿下小心些罢。” 谢翼忽然道:“若此行顺利,回来后,先生可还会记得宾水之誓?那日先生答应过学骑马的。” 夏云鹤一愣,而后慨然道:“自然。” 她转身之际,一支箭矢冲破雨幕奔她后心窝而来,谢翼耳尖微动,反手从后腰抽出长刀一斩,将那箭斩落在夏云鹤身前。 “有刺客!” 话音毕,众人迅速聚在谢翼、夏云鹤身侧,长刀出鞘,雨声渐大,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忽地,一顶斗笠罩在夏云鹤头上,原来是谢翼取了自己的斗笠给她戴上。 谢翼看她一眼,向穆修年喝道,“于归,将你的斗笠给我。” 穆修年也是毫不犹豫,解了斗笠递给谢翼。 突然,又是一支箭矢从右侧袭来,目标还是夏云鹤,只是这次直奔她脖颈,大有一击毙命的意思。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谢翼手起刀落,再斩一箭,箭支斜插进一旁石块,没至箭羽,只余箭尾颤动。 敌在暗我在明,夏云鹤的白色披风在暗处格外显眼,刺客不瞄别处,又朝夏云鹤连射几箭,都被众人拦下,气氛一时沉寂下来,唯剩雨噼里啪啦下着。 穆修年默不作声,从袖中摸出三枚弹丸小球,示意谢翼,谢翼当即会意,他单手握拳,而后手掌下压,示意众人散开,随后压住夏云鹤肩头,低声说道,“掩住口鼻,借披风一用。” 言毕,穆修年甩出弹丸,瞬间腾起浓雾,众人四散开来,夏云鹤手腕一沉,她心中一惊,却听谢翼小说说道,“先生,这边。” 等烟雾散去,林中已是空无一人。 不闻一声鸟鸣,不闻一声马嘶,密集的雨点宛如鼓点,敲打着树叶,忽地,一道白色身影闪过,霎时,箭矢如流星直奔白影而去,可惜,三支箭矢全部扑空,白影也不见了。 随后,从箭矢奔来的方向传来一声惨叫。 夏云鹤躲在树后低洼处,听到惨叫打了一个激灵,却见谢翼扶住她肩头,悄声说道,“别怕。是那些贼人。” 她抬头看向谢翼,少年护在她头顶,眼睛牢牢盯着远处,唇角紧抿,整个人青涩又坚定,夏云鹤闭起眼睛,不去看他,耳边不断传来惨叫声。 六道惨叫声过后,林中又开始变得安静。 猛然裂帛声起,随即几箭补来,“噗、噗”全扎在披风上。 夏云鹤要起身去看,谢翼却按住她,单手解下蓑衣,披上她肩头,雨越下越大,谢翼只戴着斗笠,雨水淋湿他衣衫,却见他起身往左侧黑马方向摸过去,偷摸取了弓箭。 夏云鹤爬起身往远处看去,只见那件白色披风一动不动,时间似乎都已经静止,突然,一道箭矢破空而来,射在白色披风上,一声利刃没入血肉的闷声,随即有人开始补箭。 密密麻麻的箭矢全落在白色披风上。 雨还在下。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林中忽然传来人声,“老大,那姓夏的死了吧。” “你去看看。” “啊?我……” 夏云鹤屏住呼吸,只见一个人影提着长刀狠狠捅向白色披风。 就在这时,谢翼从一侧摸到一棵树上,他探手从背上取下弓箭,张弓搭箭,三箭过去,有人应声倒下。 提刀之人身形抖了一下,朝身后喊道,“老大?” 良久林中无人回应,他踉跄一步,跌倒在白色披风上,似乎是想到什么,这人猛地一把掀开披风,底下却是半只死兔子。 他大惊失色,拔腿就要跑。 忽地,一柄长刀搭上他的脖颈,冷冰冰的声音随后传来,“想死想活?” 雨声渐小,云层散开,这人扭头看向身后,见是个极年轻的少年,眼珠一转,抓起土朝谢翼洒去,谢翼遮袖一挡,反手长刀一刺,这人缓缓倒下。 暴雨过后,天空晴朗起来。 夏云鹤揉着头立在车旁,看众人收拾残局。 刺杀的一共八人,无一生还。 穆修年检查过后,发现这些人身上并无狼头刺青,却有入狱受刑的黔字,应该是逃犯。 谢翼在车内换湿掉的衣裳,穆修年禀道,“是些亡命江湖客,幸而夏大人与我们一起走。” “看来是买凶杀人了。”,谢翼的声音不同以往,染上几分凌厉,他沉声吩咐道,“处理干净。” 他换过衣服下车,见夏云鹤站着发呆,以为是吓到了,便笑着说,“先生可还好?此事不用担心,谁做的这事,我一定查清楚。” 夏云鹤抱着手臂,低头掩唇打了个呵欠,看向谢翼,“不用查,我知道。” 谢翼一愣,问她,“你知道?” 她微微点了点头,“贯通八方。” 远州客 分析作者文笔 那日刺杀过后,一行人放快了脚程,所幸接下来的路途顺遂,三日后,到了远州地界。 这里地势狭长,北靠金岭,南接飞土山余脉,依山傍险,东西两翼,山峦起伏,远州便藏在这样的千沟万壑间,同时,这里也藏着大楚的数十万兵马。 午后时分,骄阳炙烤着大地,马队徐徐入了城,街面上的喧嚣也涌进了马车内。 清脆的驼铃声,战马的嘶鸣声,商贩们的叫卖声……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再加上谢翼就坐在身边,催得夏云鹤捂额苦叹,如坐针毡。 在距离远州二里地时,谢翼下马乘车,与她挤到一处,谢翼说,远州什么情形,他们并不清楚,需谨慎再谨慎,不敢轻易露面叫旁人知晓。 他这么说,也无可厚非,只是……夏云鹤一想到鄞郡的流言,心中便生出几分畏惧,她兀自想着,眉头又皱起来。 谢翼看见,关切问道,“先生不舒服?” 夏云鹤连忙摆摆手,说了声,“无碍。” 车马停在城内馆驿前,自是各自忙开,夏云鹤与谢翼下了车,随侍者步入馆驿。 众人行了一路,又累又饿,穆修年去厨房叫了三桌饭菜。饭菜上来,谢翼见是牛羊肉,叫人撤下去,重新喊了素菜,穆修年一拍大腿,哎呀一声,“忘了忘了,殿下不吃这些。” 谢翼并未多说,只闷头吃饭。 夏云鹤没什么胃口,往外撇了一眼,隐约看见一队甲士,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这队甲士分列门廊两侧,领头的人径直走到谢翼面前,抱拳道,“秦王,我家王爷请您过府一叙。”,说罢,侧开身子,请谢翼动身。 谢翼放下筷子,笑了笑,领着两个亲卫,起身随这队甲士离开。 刚来远州,就被福王的人发现,可见福王耳目之广。 这些甲士,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他们一走,剩下吃饭的人也索然无味,胡乱吃了几口,便都倚在凳上剔牙,他们都是军中的兵士乔装,举止粗些也没什么奇怪的。 夏云鹤没什么胃口,叫了壶清茶,歇在座儿上,扶着额听众人闲扯。 一人道:“咱们殿下也是奇怪,不吃牛羊肉。” 另一人道:“有什么奇怪的,你不知道,殿下之前在北戎为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这人向周围几人招招手,放低声音,“殿下幼时被囚水牢,亲眼见过活人剥皮做鼓,话说,那剥皮之人还是……” 穆修年转头向叽叽歪歪的几人呵斥道:“吃饭堵不上你们的嘴,夏大人在这呢,乱说什么。” “夏大人?”,这人笑起来,“夏大人贵人多忘事,哪里能记得我们说了什么。再说,夏大人与殿下什么关系,街面上传的话,我们都听得见。不过几句闲语,难为夏大人还要亲自去殿下耳边说?” 夏云鹤一愣,抬头看向这人,这人也挑衅似的望她一眼,嘴里不依不饶道,“殿下每日在营里,左一句先生说了,右一句先生说了,可不是夏大人教唆着殿下疏远我们,好与他亲近?” “呵。”夏云鹤轻嗤一声,她恍然大悟,原来这人是当初河滩上烤鱼的兵卒,难怪有几分眼熟,她把玩着茶杯,含笑问了人名字。 这人颇为不服地挑眉,“伍逊长。” “怎么写?” “五人为伍,逊志时敏,长辔远驭。” “陇右伍家。凭你这几句话,算你也是一个世家子弟。” 那人不免得意,夏云鹤望着他,抿了口茶,勾起嘴角,她话锋一转,笑着道,“好名字,可惜,未见汝之谦逊,也未见汝之长处。” “你……” 夏云鹤眉眼微压,显出一点锋芒,她冷冽开口,“你有什么不服气的,都是世家子弟,寸功未立,独你狂傲自大。” 伍逊长还要起身与她理论,反被其他人拉住,穆修年帮腔道,“诸位,别找夏大人的不痛快了,你们也知道林仓,林侍卫,他也没在夏大人嘴下讨半分好处,你们几个就算了吧。” “林仓?”,伍逊长恨恨甩开钳制之人,“要不是林仓不谨慎,我们犯得着千里迢迢跑来远州?” 林仓在京时,才当暗卫统领不久,便被柳嵘山的人刺杀假死,来到边郡,也没人晓得京中暗卫头子叫什么,便一直用的原名,这些人也只知道林仓是秦王府的一个侍卫而已。 见伍逊长怒气正盛,夏云鹤不再搭腔,掸尽衣摆灰尘,起身离开。 馆驿不大,只有一栋主楼,一个小院,一个马厩,主楼分了上下两层,夏云鹤顺着梯子上了二楼,借着地势,望见馆驿门口早被黑甲围起,院中角落更是多了几个脸生的官军,她收回视线,一拂袖,回了屋。 屋内也是简陋,泥土墙,一张薄木床,一卷铺盖,灰冷冷的光从窗格透进,她卸下精神,缩到床上阖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醒来时,天色黑下来,下楼问了杂役才知道到了酉时三刻,她觉腹中饥饿,便叫了些清粥小菜,伍逊长等人也来吃饭,见她气定神闲,又生出不满。 夏云鹤瞥了几人一眼,见他们脸上全都挂了彩,她心底轻笑一声,算了算这帮人年纪,不过十八九,看来是跟外面的甲士硬碰硬去了。 伍逊长道:“殿下现在还未回来,夏大人还吃得下?” 夏云鹤不理他们,两口吃完,快步上了楼,留下自讨没趣的一帮人。 她借着夜色,撑开窗格,与守在下方的三个黑甲打了个照面,她叹了口气,放下窗格,等楼下众人吃完散去,她才下楼,在院中站了片刻,闭着眼睛算了算甲士分布,客栈前后门各五人,马厩口守了十人,窗口下又是七八人,还有她看不到的地方,算起来怎么着也要小四十人了。 飞星初渡,凉风穿堂,不见谢翼回来,夏云鹤看不见人,心中开始琢磨,这谢翼怎么得罪了福王,竟然派了甲士像看犯人似的,守着他们,她背靠廊柱,环抱双臂,幽幽叹口气,她还要去查罗轻君,眼下被困在这里,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望着满天星斗,她一眼找到了北斗七星,视线在勺柄处盘桓良久,突然间,一道声音闯入,“夏大人看什么呢?” 夏云鹤回头,见是穆修年提了桶热水,歇在她旁边,问她话。 她上下打量穆修年几眼,见他脸上没有伤口,便笑起来,“穆什长没同他们去打架?” 穆修年道:“他们着急问殿下去向,可殿下做事一向谨慎,再说,福王与殿下毕竟是兄弟,再怎么样,还是留几分薄面的,我们待在这里等着便是。” “回去说话。”,夏云鹤笑了笑,示意穆修年跟上她,穆修年慌忙提着桶追过去。 到了屋里,穆修年放了水桶,关上门,夏云鹤静静开口,问道,“殿下与福王打的什么赌约?” 穆修年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一句,“这事殿下能处理,夏大人别操心了。” 夏云鹤瞥了眼水桶,抬头看穆修年,笑着问,“殿下至今未归,你还有闲心洗漱?你可接触过福王?有几分把握笃定福王与殿下相谈甚欢?若福王威胁殿下,万一出个好歹,你我有几条命都不够砍的。” 穆修年一时语塞,垂眸思索后,道,“不瞒夏大人,您也知道钱公公替殿下开镖局的事,钱公公到了远州便没了信,殿下便派林仓来查,林仓来了封福王的信后,也不见了人。两个大活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殿下才着急过来。” 夏云鹤忽然笑了一声,她锤了锤额头,轻声道,“原来是这样。所以这一路遮遮掩掩,扮做皮货商人,前脚踏进远州地界,后脚便被人围困在馆驿中,眼下求援都无处寻,只能做人砧板上的鱼肉。” 她叹口气,又问,“你真能安心洗漱下去?” 穆修年摇摇头,说道,“这水本来是给夏大人您准备的。” 夏云鹤揉了揉眉心,也不知道该对穆修年说些什么了。 她扶着额,忽而,一颗石子从窗外打入,二人一惊,出门查看,见门外空无一人,正犹疑间,二人被人扣住肩膀拉入房中,啪一声,房门重新关闭。 来人臂膀大张,左右扣住二人肩膀,抬脚踹关了房门,他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二人噤声,低头一看,却发现穆修年持着短刃,抵在他左腹。 夏云鹤抬手扯掉这人面巾,见是林仓,顿时松了一口气,她一把推开林仓,正了正衣襟,道,“说谁谁到。” 穆修年也收了刀,推了林仓一把。 林仓笑了笑,大咧咧坐到凳上,说道,“殿下被福王扣下了,我才从福王府出来,殿下让我给你们通个气。” 夏云鹤看着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微微皱眉,问道,“你能自由出入福王府?” 林仓笑着道:“当然不能,我一般走屋顶。” 夏云鹤又问了谢翼的具体情况,林仓说道,“福王让殿下让渡镖局,并让殿下带着人离开,再不踏入远州一步。” 穆修年急急问道:“殿下怎么说?” 林仓道:“殿下自然不同意,福王让殿下慢慢想。” 夏云鹤听完,垂眸思索片刻,正色问林仓,“你来远州之后,为何消失了一段时间?” 林仓眼珠转了转,笑着反问她,“夏大人不该待在鄞郡吗?怎么也来了远州?” 夏云鹤道:“查案。远州罗氏,你听说过吗?” 林仓微微皱眉,摇了摇头,他猛然按住左肩,嘶了一声,神情痛苦,穆修年问道,“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林仓咳嗽几声,喘了口气,难得收起嬉笑,缓缓说道,“我之前查过山阳万家,这次来远州,听人说,子育巷后山闹鬼,是罗家找万家来报仇,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罗氏。” “子育巷?” “是,我一时好奇,便去看了看,在后山发现一个废弃的祠堂,里面有火烧的痕迹,还在那里碰见一个人。” 夏云鹤问,“谁?” “祈渊。陈海洲的跟班。” 夏云鹤一惊,认真听他下文。 “他是认得我的,我在破祠堂与他交手,打不过,只能逃了,可祈渊像疯狗一样,紧追不放,一时不慎,被他刺中左肩,东躲西藏半个月,但几日前,祈渊却突然离开,我才能喘口气,我估摸着殿下应该快来了,便去了一趟福王府,正巧碰上福王质问殿下,四下无人后,殿下让我来馆驿找夏大人。” 夏云鹤神色恹恹,“找我干嘛?” “许是夏大人点子多,能将殿下从福王府救出来。” 互作饵 “我们之间的事情是否算数?”叶檀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已经有点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虽然在他看来,自己也个年轻人,可是呢,却有一颗年老的心。 李承乾自然是不会吃的,而是看着和时不时地帮忙倒酒和夹菜,算是一个服务员的角色。 杨妃的眼睛瞪的老大了,这个太子是不是胆子太大了,竟然敢调戏自己的父皇? 看到有人的楚云马上进入了隐匿状态,偷偷的朝那个学生的方向移动了过去。 这句话让使那个金发高个子青年一脸铁青,自己的未婚妻当着自己的面前宣布她有别的男人,不管这是不是真的,但作为一个男人内心绝对会是非常愤怒的。 “奇怪,她去哪儿了?”楚云直言直语道,想了想,还是回去在说吧。 “大发兄弟,刺史大人真的回老家了?”唐胜却不想听这些,而是看着叶大发问道。 虽然只是颤抖了下,看着像是被劲风吹动的缘故,可伴随着两行血泪从纸人眼中流出,陈勃感觉自己的脸上也有些黏稠的液体缓缓流淌着。 所以仙娜仅仅“在潜行上稍稍赢了他一点点”,这能说明一个令人无法忽视的问题。 “阿靳,你怎么啦。”任珠珠不知所措,不是要洞房吗,怎么关键时刻突然停了下来,还那么痛苦,她下面没长针吧。 别看他挥剑挥的这么热闹,但是剑刃却根本没有落到这家伙身上的时候。 山林中,顿时出现一种地动山摇的惊人感觉,也在同一时间,验证了那惊呼之人的猜想。 李瑜进入拍摄现场后,演员们恰好‘在家里客厅’休息,周围的工作人员,还有演员见到李瑜时都露出了一些惊讶的表情。 人家李烨的开局都没有阎解成好呢,爹妈都死了,那时候在四合院里被易中海欺负的抬不起头。 然后两人转身走出了人口贩卖所,没有理会依然昏迷着的竞拍者们。 坐了一会之后,两人就告别我们离开了,临上车时,我给了张倩一张安神符。 组合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录音分成两天的时间来进行,这天开会结束后李瑜就先跑了。 李知恩听着答桉后,她这才露出了一种放松的笑容,紧接着李知恩坐在办公室里等待着第一个听众的留言。 “对了,周庚,刚刚你用石头布置了什么聚灵阵!石头,也可以布阵吗?”说着话,她来到了那几颗石头的面前,看着我摆的聚灵阵看着地上,她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议。 第二日清晨,江流一人前往白云观。经过昨夜的讨论,分配给他的任务很简单。挑战白云观,给其它三人争取进入观中调查的机会。 李东升两只手出现两团红光,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拉住了李东升,玲珑醒了过来,她望着李东升摇了摇头。 甚至他们为了荣耀,为了面子,为了跟上城市人的生活,为了彻底跟农村撇开关系,反而更加的痛恨农村。 “我来吧。”一名老一派的尊者说道,他倒是和鹏万里的老祖有些交情。 “来了一个主事的,出来吧,要我请你吗?”陈浩突然在空旷的大厅喊道。 见到吕涛的举动,祁三不由是破口大骂,随即他率先抓起地上的一根树棍,朝吕涛砸了过去。 而新兵的训练也要抓紧的进行,这一次直接拿下四个乡镇,起码要有数万人加入,方程最少也能再次得到一万人的军队,到时候跟以后丧尸王的战斗,方程就有了把握。 然而无人回应,即便是菲琳娜的状态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他见识过艾俄洛斯以及爱德华的实力,见识过道教连神明都能弑杀的力量,然而她依旧为眼前这一幕所震撼了,为罗德所震撼了。 深夜的伦敦伦,街道右侧的一处民房之中,一阵敲门声忽地响起。 地球上的普通生命以有机物氧化的能量维持生存,海底热液喷口附近的生物则是以硫化氢氧化的能量维持生存。 残忍射击:启动该技能之后,当你的第二次攻击与第一次攻击的落点相差不超过10厘米的时候,将会给对方带来1秒的眩晕,此状态可叠加,最高叠加10层,冷却时间3分钟。 张紫嫣自从遭逢大变,一直以来视孟海公为第一大仇人,从来没想过杨坚会是自己的仇人,如今听到弟弟这么一说,只觉得头脑中纷乱无比,犹如乱麻。 李致正想问为什么,却发现在赤蝎子的口袋上方突然出现了一个红sè的光点。 “当然。我会放开你。”他会锁着她不放吗。沈寒勋觉得她所说的三个字可笑至极。 前往奇尔其斯峡谷从萨切尔帝国的突入军队中拯救属于布里迪安帝国的人质。 尤其是看着她背部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痕。以及脸颊上被林宇量打得红肿充血。他恨不得立马去了结了林宇量。 司仪一时间话都将不出來了。是的。他要讲什么呢。对于这样的局面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的可悲到了极点。 不是她不喜欢她温暖的被窝,更不是她现在失去了赖床的爱好,她只是尽量让自己把一切做得完美,好免去别人的闲言碎语,更多的是免去慕容雪华的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