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前》 第一章 锦碧宫中,金鼎紫炉。 绾青掐着太子下朝的时间,暖壶、洗茶、冲泡,行云流水。待汉白玉阶前的宫人通传了第一声“太子殿下回宫——”时,翠叶嫩芽正好在白玉瓷杯中完全舒展开来,借着适宜的滚烫开水,散发出清远茶香。她这才满意地将茶盅的盖子合上,又快手快脚的将浸了姜水的热帕子捞起来,全部备齐后摆在金丝楠木托盘上。 殿门外传来独特的脚步声和玉佩相碰的清脆声响,太子殿下到。 “恭迎殿下回宫。”绾青走到座前,将托盘平举齐额,弯曲双腿半跪下去。 太子先是取过毛巾擦了把脸,又一口一口地啜着茶盅里的碧绿龙井,这样热的天气,竟直饮了大半杯下去。 “今日朝中事务不多,父皇便散场得早。”太子说着随意取过帕子擦了擦脸,绾青侧身让小宫女把托盘撤下,接着道:“方才张侧妃来过,说是殿下若下朝得早,想请殿下移驾至秋华苑。” 太子撩袍拂了拂腰间的玉佩穗子,靠坐着背后的玉簟软枕问:“哦?是为何事?” “奴婢不知,可盘算着今儿也是宫务例会的日子了……”绾青又把一碟薄荷糕放在太子手边的案几上。 “我过去一趟罢。”太子取过一块粉白糕点,又饮了茶,方才大步流星地走出昌顺殿,绾青在身后恭送。 太子再回到昌顺殿时已是午膳过后了,绾青刚在耳房里坐下来喝了两口清茶,小宫女就来请她去前殿,说是太子回来了。 跨进昌顺殿的高门,只见太子一人在正座上端坐,以手支额、双眼紧闭,侍女奴才都退到了门口候着,气氛显得分外冷肃。绾青作为太子的大宫女,此时此刻除了后苑的侧妃、良娣们,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上前去说两句话了。“殿下回来了。” 太子未发声,绾青就径直走到八仙梨花木桌前,挽起一笑层袖子,动手泡起茶来,一时间殿内只剩下玉瓷杯皿相碰的清脆声响。 “张侧妃同袁侧妃起了争执。”太子低沉的嗓音在本就阴凉的殿中又添了几分寒意,绾青加水的手一顿,复又将茶壶添满后才回话:“所为何事?两位娘娘眼下可还好?” “哼,无非是整日的儿女情长、厚此薄彼。”太子冷哼一声。 绾青闻此不再多言,只专心将茶泡好后端上案几,才劝慰道:“殿下不必太多忧虑了,各位娘娘也是爱之深才究其切,不日便能和解的。” 太子取过玉杯饮茶,不由说到:“还是青儿的茶泡得最好。” 绾青无声地笑了笑:“殿下无非是喝惯了罢了。” 太子还欲说什么,此时殿外来了传旨公公道:“奉皇上口谕:南方水患久而未决,朕心甚忧,特命太子代朕前往体察汛情、安抚百姓,即日启程。钦此。” 太子忙起身接旨,待传旨公公告辞,便回头对绾青说:“替我打点行装,明日便启程。”说话间已恢复了玉树之姿、朗飒之态,好像刚才为深闺后宫所牵绊住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绾青应下,目送他回书房,转身往侧殿去打算安排小宫女们打点行囊。 刚刚转出前殿,要往侧殿去时,却见到皇后的大宫女丹杞在廊下徘徊。 “丹杞姑娘好。”绾青朝她客气地行了半礼。 “使不得使不得,绾青。”丹杞上前去拉住她双手,接着问:“绾青眼下可有急差事?” 绾青摇头称还有的些空闲。 丹杞拉着她:“陪我去后花园的凉亭坐会儿,可好?”绾青点点头。 “太后身边的长安要去当女史了,你可知?” “皇后娘娘想让我去侍奉太后,如此一来我的差事便需人顶上。” “我便向皇后娘娘举荐了你。” “今日如此唐突地与你说,当真是吓着你了吧?可我也没法,皇后娘娘已向太后提了此事。” “不日可能便会宣你到凤仪宫来说谈,我只先给你报个信,好让你不至于惊慌失措。” 绾青有一百个问题想要向丹杞问清楚,可一张口却不知从何问起了。好在丹杞有耐心,拉着她在凉亭里坐下来让她缓缓神。 “为何,为何是我?”绾青问道。 -tbc- 第二章 绾青再回到锦碧宫时已是黄昏日斜,小宫女们已经将软细行囊收拾得七七八八,她强打起精神来盘算清点,这一盘便到了晚膳时分,太子依旧闭门在书房中。 膳房的薛公公来问是否要传膳,绾青只道请吧,调整好烦乱的心情,转身往书房去请太子:“殿下,该用晚膳了。”“进来。”绾青一愣,怎得还让自己入内去呢。推开门只见太子背对着门,坐在长榻上默不作声。 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愈发颀长,也染上了三分孤凉。绾青慢慢走近过去才发现原来太子正在独自弈棋。 他的指尖拈着薄薄的棋子,思忖良久再落子,显得无比慎重且认真,哪怕他的对面空无一人。绾青能识出这已是一局残局,黑子咄咄逼人几欲取胜、白字艰难防守只待最后一搏。这时,太子的声音复响起来,他虚抚着下巴问:“青儿看这下一步,黑子要如何走才能一举定胜?”绾青忙摇了摇头:“奴婢惶恐,不知其道。” “走吧。”太子终于推开棋盘,从榻上起身来,绾青跟在他身侧往正殿去了。 今日桌上有一碟御膳——砂锅煨鹿筋,听闻是皇上分赏给皇后、太子及熹王、翰王的。绾青看那翠蓝骨碟中的菜色白汁亮,确是御膳房才能烹制的绝味,于是赶紧夹了一筷子到太子的碗中。又怕素日喜清淡饮食的太子嫌其味厚,便再补上一颗碧绿生青的菜心来解腻。 “父皇倒是顾念着我们这些做儿子的。”绾青听了微笑着接话:“鹿筋难得亦难处理,皇上自是看重殿下的。” 熹王是皇帝长子,生母是不太得宠的襄嫔,但到底是这一辈里的大哥,平日敦厚稳重也得皇上重用。 翰王也非皇后所出,境况倒与熹王大相径庭,他的生母是四妃之一的贤妃。小太子三岁有余,却文采卓越,行军策论更是无出其右,因此深得皇上喜爱。 太子行第二,乃大行中宫敬元皇后之子。如今身居凤仪宫的皇后齐氏实是继后,太子与她素日里扮得母慈子孝,实则并无太多母子情谊,这也无可厚非。所幸太后垂怜太子幼时便早早丧母,格外关照太子的饮食起居。更格外开恩让敬元皇后的陪嫁丫鬟,亦是自太子降生便侍奉左右的静儿留宫,至今照料着已过弱冠的太子。 如今静姑姑已不大亲手管事,绾青也以把大宫女的事宜在手中滚得熟烂,只在遇事不决时去向静姑姑讨个主意。正如眼下,太子用完膳后径直去了凤仪宫向皇后辞别,绾青便空闲下来,向偏殿后头的耳房走去,是去寻静姑姑。 “静姑姑在吗?” “是绾青吧?进来坐。” 绾青坐到一身深褐色宫装的妇人面前,静姑姑见她不复往日的恬淡,似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给她倒了杯水问她出了何事。 绾青把丹杞那日同她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又说了一遍给静姑姑听,静姑姑道:“原是这样的,你是如何想的呢?” “绾青不知,特来求姑姑指点迷津。” “这事儿突然,连我也未闻长安转职之事。殿下知道了么?” 绾青摇了摇头,说并未与殿下知会。 静姑姑沉吟片刻,拉着她手劝慰道:“我知你心思。阖宫上下皆知太子是难得的好主子,你是不愿从离的;皇后娘娘那儿既是良机,亦不可拒推。但说到底,我们的去留不都是由主子们决定的吗。” “姑姑慧明,绾青省的……” “你且安心做事,若皇后娘娘真召你去谈及此事,我们再计议。” -tbc- 第三章 绾青第二日一早随着侧妃、良娣们送走了太子,不由松了口气。她回到昌顺殿里,把太子的朝服、玉佩绶带、香囊一一检查过来,有错丝走线的,就让小宫女抱到她的耳房里去,得空时再细细缝补。 按理说这些活儿,自有绣房的宫女来做,可自从有一次睡袍的线脚里藏了个针头被绾青发现后,她便亲历亲为,再不假他人之手了。指点小宫女们把殿阁收拾干净后,绾青看窗外日头不大,思忖着可去后苑里摘些栀子花苞来,缝进太子的香囊里。 人还未到后苑,却已听得娇笑语声,原是太子的妃妾们在吃茶聊天。 绾青只得往前走,意料之中被张侧妃喊住,她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向亭子里的侧妃良娣行礼:“绾青给主儿们请安。” 张侧妃让她快快请起,又热络地唤她坐下喝茶,绾青只得应下。 围坐桌边的除了秋华苑的张侧妃,还有听风苑的孙良娣、林良娣。小宫女为绾青奉上茶,张侧妃抬了抬下巴:“这葡萄、西瓜都是冰镇过的,你也吃两块。” 绾青曾侍奉过张侧妃一段时日,彼时正是她染上严重风寒之时,因着绾青心细手巧,很得张侧妃的青睐。 西瓜入口甜爽,两块下肚,暑意也尽消了。“殿下这一去,非十天半月不可回京,再相聚时竟已是白露了。”张侧妃望向远处的小池溪涧,不无感慨。 又听孙良娣接上话头:“殿下此程想必也是餐宿简朴,也可怜那些百姓们患灾受苦了。” 绾青看向两位说话的主儿道:“娘娘们放心,殿下此行的细软都打点妥当,又有御医同行,应无大碍。” 又寒暄了片刻,绾青借有事告退,预备继续去摘栀子花苞。 她也未听见背后张侧妃的叹息和低语:“可惜了青儿,竟也只能在这宫中当个大宫女。” 原本太子离京,绾青正是该担心皇后会召她前去凤仪宫问话的时候。然则前朝那边,皇上正为南方水患焦头烂额。后宫中又正巧赶上太后痼疾重范,皇后日日往永寿宫去侍奉,得空时又至佛堂为太后祈福保安,其余宫中自然都是谨言慎行,谁也不敢这时候惹出是非。 这日是太子回宫的日子,离白露愈发近了,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一早绾青便老规矩预备着茶水、热巾,看着太监们将细软包裹都鱼贯搬回昌顺殿。张、袁两位侧妃及孙良娣、林良娣也都早早恭候着。太子捎人带话说自己先去永寿宫问安,再回锦碧宫来。 绾青反应极快地指人去备着午膳,再上些鲜果瓜子供主儿们消遣。袁侧妃与张侧妃对面而坐,看似闲聊得宜,却最是不投性子的。另两名良娣都是新进宫不久的,也为知各中恩怨。 太子终于在午膳前回到了锦碧宫中,一殿的妃妾起身恭迎,绾青则在正座旁的角落处,太子的手一挥便复又起身来。 张侧妃望向上座的太子缓缓道:“殿下一路辛劳,百姓们疾苦无助,臣妾们在这高殿琼宫中实在惶恐。” 太子接过绾青递来的茶水,拨动两下杯盖:“是啊,可怜百姓无辜受灾。” 袁侧妃边卷着手绢玩儿,边巧笑道:“不仅妹妹如此忧国忧民,太后竟也病倒了。” -tbc- 第四章 太子抿了两口茶,才道:“嗯,今日见到太后虽已转醒,气息却依旧虚浮。母后改日想去一趟重光寺。” 此言一出,张、袁两人顿时四目相望,绾青笼袖而立,心里却想着这倒是主儿们难得的亲近太后的机会。 眼下太子妃之位空悬,太子是否能登基暂且不论,可这太子妃之位却始终是遭人眼馋的。熹王早早纳娶了正妃,翰王也定下了明年开春后的日子迎娶户部尚书之女。 绾青自知这正妃之位怕是非极臣显官之女不能坐的,现在宫里的两位侧妃虽也出身显赫,却未得到擢升,想必也有皇上和皇后的考量在里头。 太子和侧妃、良娣们围坐一桌用了午膳,之后便回到寝阁里沐浴午憩,想也是舟车劳顿的疲累。 他躺在床榻上,眼前是金丝仙鹤图案的帐顶,鼻尖竟有一丝栀子花的甜香,让人倍感安宁。他的目光又扫到帐边的纱缦,隔着这层朦胧,是绾青在指挥小宫女收拾刚才沐浴的物什。 “这是什么味道?” “嗯?”绾青回过头,又马上反应过来,笑着道:“回殿下,是当季的栀子花。奴婢在帐下的香囊和随身香囊中都加了些新鲜花苞。” 太子却沉默不语。 绾青眼看着小宫女们忙完了告退,见榻上的太子似是闭着眼没说话,又小心翼翼地问:“可是殿下不喜欢?奴婢这就撤下来。” 太子这才低声拦住她:“不用,就这样。”这话实在是听不出喜恶来,绾青顿住脚步,不敢再往前迈步。 “我离宫这几日,可还安好?”太子这样问,声音依旧低哑,像是受了伤一般,难得地流露出一丝脆弱。 绾青以为他是问各苑的境况,便答:“回殿下,主儿们都好,殿下放心吧。” 太子沉吟一声,翻过身去:“我累了。” 绾青不敢再说话,恭身退后一步:“殿下好眠,奴婢就在阁外候着。” 阁门缓缓开了一条缝,又旋即阖上,室内复落入寂静中。太子闭上眼睛,终于卸下一身的疲劳和满心的忧思长念。 绾青侯在外面,隐约觉得太子问的话有些古怪,却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静姑姑好。”守在廊外的小太监压低声音道。 绾青抬头正好瞧见熟悉的妇人向这边走来,她也福身问了好。 “可是殿下在午憩?”静姑姑微笑着问绾青。 “是的姑姑,方才歇下。” “我这儿有个差要你帮衬着,你且跟我来。”静姑姑看向绾青,绾青读懂了那眼神,两人一道往后殿走去。 后殿离主儿们住的后苑尚且更远,少有人迹,凉风照面竟是格外爽快。 静姑姑劝绾青不必担忧,皇后身边的喜公公与她相识已久,又是老乡,打听消息便格外灵通。 听说今日太子在永寿宫遇上了皇后娘娘,皇后向太子提及绾青之事,却被太子婉拒,故而绾青转去凤仪宫应是不成了。 说者轻描淡写三两句,绾青内心的风暴也随之逐渐平息下来,可她们都不知道,在永寿宫的暖阁里是怎样一番暗流汹涌的景象。 太子朝着病榻上的太后四平八稳地行大礼问安,太后靠坐在软枕上,难得地与这个嫡孙多聊了会儿。 直到太后又觉疲乏了,太子才告退走出了大殿。皇后见他出来了,便与他说去暖阁坐坐吧。 西暖阁的花窗下,案上摆了上好的檀香,皇后把茶杯和点心都推向太子,关切道:“我儿这一行风尘仆仆、辛劳异常,且先缓缓。” 太子恭敬道:“劳母后费心了。”却只取过茶杯,啜饮了两口。 皇后抚了抚鬓间的凤钗流苏,缓缓道来:“太后此番病重,幸有长安在身侧侍奉。她素知太后的饮食起居,却听说不日便要转职,太子可有听闻此事?” 太子放下茶杯,称略知一二,皇后点点头接着说:“长安这一走,太后身边也需由人顶上。本宫的意思是,可让丹杞前去侍奉。” 太子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从细花玛瑙盘子里取了一片云片糕吃:“母后这是忍痛割爱了。” 皇后仔细观察着太子的面部表情,饮了口茶,再道:“丹杞也愿意去太后身边,昨儿还跟我说锦碧宫的绾青也是个细心灵巧的。” 叮。 是太子拨动杯盖时,薄胎杯盖和杯身相碰,发出了脆生生的响来。 -tbc- 第五章 窗外的喜鹊啼鸣,为这初秋点缀了一抹生动的丽色。 而窗下的母子却各不发声,太子是何等的通透颖聪,怎会听不出皇后话里的意思。 这般说起绾青,便是想向他要人了。 然而不过三两下呼吸,太子已稳住了心绪反问道:“母后想要绾青?” 皇后也不急不缓,放下了左手绕着的赤珊瑚手串道:“丹杞也算是一路跟着本宫的,素来行慎言谨。道是绾青在一众大宫女中尤为出挑,年纪小却难得的肃敏内秀。” 太子闻言也未开口,皇后见他不响,便接着道:“咱们岁在天家,却到底也是母子。本宫是想着先来与你说个主意,不必急于这……” “母后。”太子搁下茶杯,抬首望向矮几那边的皇后,珠花如丛、凤簪似星。他以最平常却也最淡漠的口吻道:“儿臣不愿放走绾青。” 皇后没有料到,今日与太子的谈话会如此艰难,以至于竟被太子当面拒绝。 太子不给她任何喘息机会,径直说下去:“绾青生身于沪西知府,家世、修养、学识皆比他人高出一大截。纵然现在屈居于锦碧宫做大宫女,却终究不是宫女之命。” 皇后听着太子的一番言论,竟无法往下接话,正想着如何圆回场子。 太子却毫不避讳地直视向她,坚定却又极慢地说:“他日,绾青定要振翙其羽,侍女绝不会是她归宿。还请母后三思。” 皇后被太子的语气震住,从未与她有如此意见相左的时候,终于她轻叹口气道:“本宫也是想问问太子的意思,既如此,本宫便再做打算。” “母后英明,儿臣先谢过母后。”太子起身行礼。 绾青感激地望向静姑姑离去的背影,心下终于松快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昌顺殿内,将重新缝补好的袍服一一挂到衣架上,只待太子醒来。 晚膳时分,绾青照例在一旁为太子侍膳,“今日又有皇上钦赐的御膳两道,殿下可要先尝尝?” 揭开官窑青釉碗盖,一道蟹肉双笋丝,一道胡瓜素鹅卷。 绾青先夹了一截素鹅卷到太子的碟中,这素鹅经重油深炸却不泛油光,里头的胡瓜切丝焯水后,翠白喜人。一口咬下去,卷皮外脆内韧,内陷更是清淡适口。 而另一道蟹肉双笋丝更是将食物本味发挥得淋漓尽致,取早秋雄闸蟹的蟹肉,与箭笋丝、青笋丝一起清炒。蟹肉的清甜和箭笋的醇鲜融合在一起,弹软脆爽。 “皇上体恤殿下劳苦,特赏了两道御膳来,还都是殿下偏爱的淡口。”绾青立于太子身侧,婉言两句。 “是啊,一会儿膳罢了,我先去趟御书房。” 太子顿了顿,继续说道:“若是回得晚了,便不要等我,去歇息吧。” 饶是太子这么说,绾青也不敢怠慢。 太子前脚刚走,袁侧妃便到访昌顺殿转了一圈,绾青向她解释太子是前去御书房,她才悠悠转身离去。 更声叠叠,秋夜里的露水渐重,寒意也渐浓了。 “三更天了,姑娘快去歇下吧,这儿还有奴才们呢。”守夜的太监见绾青依旧守在正殿外,劝她先回屋去。 绾青摇了摇头,不言语,是要执意等太子回宫来。 小太监劝不住她,只得搬来个小脚凳来让她坐下来等,好过一直站着。 待太子乘轿回宫时见到的便是:夜幕星沉、恢峨殿门、行灯柔亮,绾青蜷在矮凳上,倚着背后殿门迷糊睡着了。 他走近过去,小太监赶忙要行礼,被他一手制止。 绾青仅着了白日里的淡蓝裙裳,在这微寒秋夜却到底有些单薄。太子蹲下身来,静静地看着眼前她姣好宁静的脸庞,又想起白日里皇后的话语。 他解开披风的抽绳,正要将披风裹上绾青的肩头。 -tbc- 第六章 可绾青太机敏,似是感觉到有人触碰她肩,旋即慢慢抬起头、睁开眼来,待看清眼前的人竟是太子时都吓得瑟缩了一下。 “您…殿下回来了。” “为何还等在殿外,不是嘱咐过你早点回屋嘛。”太子说的话像是责备,实则包含了关心和怜惜。 绾青感觉到自己的脸一定是在慢慢变红,她何德何能让太子如此关怀。 “奴婢,奴婢无碍…殿下快进殿吧,小厨房里还煨着银耳梨汤,奴婢这就去端来。”说罢,绾青作势要站起身来。 许是蜷坐着的时间有些久,又受着秋风,膝盖像是不听使唤似的往下软去。 太子离她最近,眼疾手快地将绾青抱住。隔着那层锦麾披风,绾青甚至是缩在身材颀长的太子怀中。 两人都愣了神,还是绾青先跳脱开,将披风取下塞在太子怀中,一路朝小厨房跑去。 太子望着回廊下飞奔而去的身影,那裙角被风卷起一层,好似要乘着风离他远去。 他也不知出于何种情绪,竟自顾自地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 殿内温度适宜,熏香清远。绾青再回来时,果真端着一只黄珐琅汤盅。 太子已经由人伺候,卸下了一身外袍,仅着白袍坐在榻上。 “殿下先用些银耳吧,在炉子上滚着,正好能入口。”绾青跨进寝阁里,将托盘放在长几上,又递上汤匙。 太子却不动勺,看着她道:“你难免也有些受寒,一道用吧。” “奴婢不要紧,且与主子同桌而食也不合规矩。”绾青笃定地摇摇头。 “那便撤下吧,我也没胃口。”太子淡淡道。 绾青瞠目结舌,在昔日的旻王被正式册封为太子时,自己便由太子从同届女官中,亲自选拔为大宫女,侍奉在他左右。 三年来,她自认也算是了解太子的脾性,从未见他有如此任性的时候。 绾青犯了难,内心挣扎了半天,还是把托盘里的那只小碗盛了一半,说:“奴婢谢过殿下,殿下请用吧。” 太子还不满意,从她手里拿过小碗,又把汤盅推向绾青手边:“你就着盅慢慢用,我喝两口即可。” 绾青彻底不明白了,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来,慢慢食毕。 所幸太子一夜好眠,翌日清晨去上朝时又恢复了神清气爽的模样。 等手头刚忙完一阵,绾青却意料之外地又迎来了袁侧妃。 “绾青给主儿请安了。” “起来吧。”袁氏轻抬右手,径自往正殿里去。 “殿下未归,奴婢给您泡杯茶,您边喝边等。”绾青说着便下去准备了。 “好啊,素问绾青的茶艺出众,且泡杯大红袍来尝尝。” 红茶需得滚水泡,绾青为了不碍口感,便取了沸腾的开水冲泡,端到袁侧妃面前时依旧是极高温的。 袁侧妃爱下棋,平日里来太子殿中不是两人对弈,就是来正殿的书格中取曲谱看。 眼下,许是等得有些厌烦了,捧着一本棋谱看得全情忘神。 绾青将一碟小梅方糕端到案上,便捧了茶,恭敬道:“主儿,请用茶。” 袁侧妃看得入神,竟是没有听见似地继续看着手里的书本。 绾青无法,只得带着烫热余温的茶托,静候袁侧妃。 这一等,也不知过了多久,手臂和手腕都有些酸,更别提那手指更像是火烧似的疼。 “哦,让你等了这么久,快放下来。”袁侧妃终于看完一章,抬起头来,语气里却毫无半点歉意。 绾青如获大赦,右手竟有些颤抖地把茶杯尚算稳妥地放于案上。 她收回双手时,拇指和食指尖已是红到快要滴下血来。 -tbc- 第七章 袁侧妃就这样等到太子下朝,又巧笑着说与太子说棋谱太浅,还得执子对弈才可参透。 两人转进书房,绾青实在是难忍手指之痛,让小宫女赶紧去布置棋盘、茶点,自己则跑回小厨房去处理。 宫人见她指头红成这样,不敢贸然上药,只先拿冰冷的净水给她冲洗、镇静。 “姑娘的手怎会伤成这样?看着好不吓人。” 绾青也没答她,只说拿些烫伤膏来涂抹即可。 这般处理完,绾青再回到昌顺殿时,书房依旧闭着门。 绾青面上照常,指尖却依旧刺痛,侍奉主子们用完午膳,袁侧妃终于起身回了自己的苑中。 膳毕,太子惯例是要饮茶的。绾青在帘后指导小宫女泡完茶,自己再端着托盘出去。 谁料不过尝了一口,太子便说:“这茶泡得不对。” 绾青心头一紧:“奴婢去重泡一壶来。” “喝着不像是你的手艺,现在已经带起小宫女来了?”太子打趣她道。 绾青匆忙半跪下去:“奴婢不敢,还请殿下……” “和你说笑的,快起来,我替父皇看折子,你来替我研磨吧。”太子说着,已起身往书房去。 研磨不是什么难事,讲究的是手腕的巧劲和耐力,重要的便是拇指和食指。 绾青忍着疼痛,尽力将注意力分散到研磨这件事上,却还是没过多久便吃疼得不行。 太子头也不抬地执笔沾着墨水,时而书写,时而停顿。 再要舔墨时,却觉墨汁不够,抬眼一瞄便见到那原本葱白手指上红彤彤的指尖。 “停下,手怎么了?”太子问道。 绾青放下墨锭,本能地将手藏到身后去:“奴婢无事,不过是泡茶时烫到一下。” 太子沉吟片刻,反问他:“你茶艺过人,泡茶怎会烫到这两指?” 绾青接不上话来,太子以命令的口吻说:“把手给我瞧瞧。” 绾青无法,只得伸出双手去,翻转过来。太子一看便紧皱眉头:“你果真在骗我。” 绾青跪下去:“奴婢知错,甘愿受罚,还望殿下不再追究下去。” 太子未理睬她,只是朗声让外头的太监去请御医来,绾青慌张道:“殿下不可,奴婢区区小伤,怎敢劳动御医。方才敷了蓝金膏,已无碍了。” “你说,怎么回事?”太子压低声音问。 “恳求殿下别问了,绾青甘愿受罚。” 太子听了这话,一下从太师椅中起来,冷眼俯视跪在一旁的绾青。 “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太子吗?” 绾青吓得以额触地:“奴婢知罪。” 太子心里盘算着上午只有袁侧妃来过,旁人也使唤不上绾青,且按照绾青的性子必然不会与其他宫里的人无端生事。 “可是和袁侧妃有关?她刁难你了?”太子问道。 绾青后背一僵,不敢回话,可沉默却已是答案。 -tbc- 第八章 袁侧妃,闺名袁妧,是一品武将袁正蔚的女儿。虽为庶女,却自小伶俐精怪,很得袁将军的喜爱。脑筋极好又酷爱下棋,平日也是笑里藏刀、骄纵凌人。 太子叹口气,知这件事与袁侧妃脱不了干系,她扶起绾青。 “媛儿她任性惯了。” 绾青心下难免委屈,却只能继续咬牙忍下:“奴婢惶恐,原是奴婢不会看眼色,与主儿无关。” 太子见她一如既往的识大体,又宽慰道:“御医来了难免落下口舌,你找医女好好瞧瞧,下午不要当差,养好了再回来。” 绾青应是,太子扬声道:“让小德子进来。” 不知为何,绾青心下的委屈翻涌沸腾,竟要压抑不住,她福身后快步离开了书房。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袁侧妃到底是正儿八经的主子,自己虽受太子和其他主儿们的喜爱却终究只是个宫女。 绾青看着医女为她敷上膏药,又包扎了手指,不禁百感交集。 若是当初勇敢些,主动请命去了凤仪宫,会不会一切就不一样了呢? 她回到自己的耳房里,房间虽小却收拾得整洁有序,难得的,绾青觉得浑身都泛着疲乏,斜倚在床榻上竟是迷糊睡着了。 这一睡便到了晚膳后,宫人配制的膳食造已过了时间。绾青从榻上起来,只觉口干舌燥、饥饿难当。 所幸小厨房的的宫女与她相熟,见她过来,以为是太子要用些什么。一问才知,是绾青误了晚膳,来寻些清淡的菜粥。 宫女替她煮了青菜粥,又怕她夜里当值会饿,配了金银馒头。绾青却没什么胃口,只用了一碗粥和一颗馒头便觉饱了,那宫女劝她再用些也被摆手推了回去。 到了第二日早晨,手指的疼痛已经减轻了不少,绾青却愈发觉得身子沉、脑袋痛,一摸额头竟有些发热。 她撑起身子,又去找医女来诊治,医女却道:“姑娘最近忧思过重,心烦气乱、又着了凉,体虚发热需要些时日才可复原。” 绾青更觉丧气,然则病气万不可过给太子和其他主儿们,她便在太子下朝后前去告假。 太子端坐在书房的正座上看书,绾青就在门口行礼,只觉沿着那遥遥的青砖望去,连主子的脸都看不明晰了。 “奴婢给殿下请安。” “起来。”太子翻过一页书去,“手可好些了?” “回殿下,手指已好了许多,却又染上了风寒。奴婢惶恐,特来向殿下告假。” “如何?可有发热?”太子闻言便放下手中的书,直直看向绾青问道。 “回殿下,是还有些烧,尚且混糊着,因而实在不敢把病气过给殿下。”绾青恭敬地低下颌去。 太子不由捏紧了手掌,语气却格外宽厚:“去歇息吧,这几日有小德子即可。” 看着绾青规规矩矩地行礼退下,太子的心头似乎也被刺痛了一下,可只是一瞬,下一刻他又把自己投入到了手中的策论。 -tbc- 第九章 绾青许久未生病,这一病起来,倒是让人受不住。 太子让人送来了蜜炼枇杷露,就连张侧妃也让宫女送来了梨膏,用来化水温服。 绾青在自己的耳房里静静养病,除掉头两天的发热难耐外,后面几天倒是逐渐好转起来,闲时倚着床头翻两页诗选词集,静姑姑得空时也来看望她,与她闲聊片刻。 约莫过了六、七天,医女又来为她诊过脉说已然无碍了,绾青也自觉大好,便一早预备重返昌顺殿当差。 彼时也是秋分时节,绾青晨起后,为自己梳了齐整的两把头,簪了紫蝶恋花银钿,底下流出一排银穗子。秋装亦换了颜色,是身霜色的掐襟裙子。她不施粉黛、也无艳姿,只是温和依立的模样就已让人感到舒心。 她一路从偏殿出来,踏着秋叶和桂香,走至正殿的抄手游廊,浮雕金鹤游镜的赤柱下,宫人都向她问一声姑娘好。绾青来到正殿侧面,恰遇小德子捧着茶盘器什过来。 小德子见了她,惊道一声:“哟,绾青姑娘回来了。” 绾青向她点点头,顺势接过茶盘,道:“回来了,这几日有劳德公公,里头便由我进去奉茶吧。” 小德子看向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绾青笑问他怎么了,他才吞吞吐吐地说:“现下晴羽正在里头伺候呢。” 晴羽?绾青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是专司昌顺殿清扫的宫女,素日里也算是一众小宫女们的头儿。 绾青心下立时有了三分清明,微一笑道:“无妨,奉茶本就是我该做的。”这才迈了步子到正殿门前。 她跨过门槛,在内门前站定,远远望见晴羽正侍奉着太子穿上靴子。她朗声道:“奴婢恭请殿下安,殿下长乐无极。” 太子闻声抬起头来,见是绾青,那冷峻自威的脸上也有了一丝暖意,他扬声道:“起来,身子大好了?枇杷膏也用了?” 绾青起身又是一福,随即回话:“托殿下洪福庇佑,又幸得枇杷膏,用后果真是大好得快,让主子费心,奴婢实在惶恐。” 太子点点头,靴子也已穿妥,晴羽直起身来向绾青行了半礼,绾青颔首受过。 “奴婢不敢再偷懒,今儿一早便想着来为殿下奉茶了。”绾青微笑着看向太子道。 太子也从宽座上起身,打趣她:“亏你这丫头还记得,这锦碧宫怕是再挑不出个人来泡这雨前龙井。” 绾青将手中的茶盘放于茶桌上,却听晴羽插嘴说:“姑娘可要热水?奴婢这就去接来。” 绾青未开口,太子在来到茶桌前坐下,淡淡道:“你下去忙吧,这里有绾青便是。” 晴羽的瞳孔轻颤,脸上却勉力维持着笑颜,缓缓告退出去。绾青见此,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绾青素手泡着茶,太子吃着早膳里的水晶山楂糕和金沙巧卷。依旧是那杯色泽清绿、入口醇爽的龙井,太子愄叹一声,很是惬意。 绾青快手快脚地收拾完废水器皿,又静静地侍立在一侧。 “母后想去一趟重光寺,锦碧宫总也要有人陪着一道。”太子缓缓道来,绾青并不急着接话。 果然太子顿了顿又道:“袁侧妃已来求过此事。”绾青听他并未提及秋华苑,想也是张侧妃不是开口求恩的性子。 “主儿们纵是有未开口的,心里也是挂念皇后此行的。” “袁氏本就与皇祖母的母族亲近,世代交好,让妧儿陪着也未尝不可。”太子说着又呷了口茶。 绾青连忙道是,见太子放下茶盅,又提壶为他添上七分满,问道:“前阵子库房重新清点过,倒是有几支上品的高丽红参存着。” 太子略想了想,下了决断:“那便给秋华苑送过去,得你亲自跑一趟了。” “是,奴婢遵旨。” -tbc- 第十章 今日无朝,太子却也不得空闲,早膳用毕便去钟书阁寻太傅了。 绾青带上红参匣子,用合欢花图样的苏锦盖着,便往秋华苑去了。袁侧妃的明月轩在南边,而张侧妃的秋华苑在东边,听风苑则在最西边。 绾青脚程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远远地在外门瞧见了张侧妃的贴身侍女芬儿。 “绾青姑娘来了。”芬儿眼神好、也机灵,端起个笑脸走上前迎她,一瞧就是张侧妃调教出来的。 “芬儿有礼了,你家主儿可在里头?”绾青走近过去。 “主儿正在暖阁里侍弄石榴花呢,姑娘快进去吧。”芬儿与她一道入内,又为绾青挑开内门口的珠帘。 “奴婢绾青,求见张妃娘娘。” “是绾青啊,进来吧。”张侧妃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绾青身后的珠帘又齐整落下。 “奴婢给主儿请安了。”绾青福下身去行礼。 “快起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张侧妃坐在暖塌上,隔着几上火红花瓣、硕果满满的石榴盆栽与她说话。 绾青道:“殿下惦记着主儿,让奴婢把高丽红参给您送来,说是最是补气益血的。”把托盘呈到几上,掀开了锦缎。 张侧妃分了眼神扫了一眼后,拿着金剪子继续修枝除杂,自嘲道:“看来我是不必去重光寺了。” 绾青一时语塞,除了“奴婢惶恐”之外,不知该如何接下话头。 张侧妃半晌没出声,只专注于那盆红艳艳的石榴花,再开口是让绾青坐下。 绾青自己端了脚凳,坐到张侧妃的脚踏旁,高髻暖服的主儿才终于放下剪子,身子转向她,“喝杯茶再走。” 绾青又取过八仙桌上的玉杯,为自己倒了一杯,也为张侧妃添上————是香浓味浅的铁观音。 一主一仆就着各自的茶盅,又不言语。 绾青低头默默品茶,在茶杯就要见底时,张侧妃才悠悠开口道:“不去也好。” 绾青料她定是有些气恼的,遂开口:“主儿不必多虑,殿下心里有您,不止这会儿光景。” “你是以为我恼了?”张侧妃淡淡问她。 片刻后,张侧妃又道:“你知为何这几日我都不太出秋华苑的门吗?” “太医说我不宜多走动,要静养至三个月才可保其无虞。”绾青闻言,震惊地抬起头望向上座。 张侧妃满脸笑容,既温馨又富足的模样,灿若旭阳。 “主儿您是……奴婢贺喜主儿,贺喜殿下。”绾青提起裙角就要拜下去,膝盖还没触地,又被虚扶起来。 “我还未告诉殿下,想着等到了大雪时才是时候告诉他。” 绾青竟也有些激动,眼眶里慢慢有些薄泪,这可是太子殿下的第一个孩子啊! 如若张侧妃顺利诞下皇子,那太子妃之位也能指望了。 绾青只觉心中充满了喜悦,步伐轻快、心情怡然地回到了昌顺殿内。 她由衷地为张侧妃感到高兴,这位出自三朝大学士之府的书香闺秀,真真是人如其名般的玉质韫然,在绾青的心中就该是太子妃的模样。 趁着太子未回,绾青正打算回自己的耳房去歇下脚,却听小宫女们窃窃私语。 “晴羽倒是会见风使舵,这两日天天在明月轩钱晃悠。” “可不是,听说啊太子已允了那位随驾重光寺,晴羽这是要飞高枝呢。” “呵,有那么容易嘛,谁不知道明月轩这位最是会刁难人,听说前几日连绾……” “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里妄议主子?!”绾青适时出言打断。 “姑娘饶命,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两个小宫女慌忙跪下去,连连求饶。 “你们不好好当值,倒在这里乱嚼舌根,宫训宫诫都不放在眼里了吗!”绾青故作厉声。 “小的们知错,姑娘饶命,饶命啊!” “自己去司礼姑姑那里领罚,若再有下次便逐出宫去。” 绾青说完后头也不回地迈开步去,心里却在思考这两个小宫女刚才的对话。 晴羽是真想转去明月轩当贴身侍女吗? -tbc- 第十一章 明月轩,与秋华苑东西相望,时至秋分,夜里又凉了三分。 在这静谧的秋夜里,晴羽下了值,又从合用的耳房里悄悄揣了三两个石榴出来,低着头往明月轩走去。 外门守着的,是袁侧妃的大宫女紫竹,晴羽在阶下笑着向她行礼:“紫竹姑娘。” 紫竹拿余光扫她一眼:“那么晚了,晴羽来此又有何贵干?” “奴婢不敢,奴婢前几日收到了淮远老家送来的石榴,又想到袁妃娘娘最是喜食石榴的,想趁着新鲜,送来给娘娘品尝。” 紫竹哼了一声,道:“还敢私运私藏,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 晴羽慌忙半跪下去,“姑娘使不得,奴婢这是想着娘娘爱吃,所以……” 此时,门里响起了袁侧妃的慵懒声线:“是谁在外面呀?” 紫竹转身向门里回话:“主儿,是晴羽来了。”心里头是真真瞧不上晴羽隔三差五往这里来献殷勤的模样。 里头又没了声响,好半晌后才道了声:“进来说话吧。” 晴羽难免心头激动,这可是她第一次得娘娘召见啊。 紫竹剜了晴羽一眼,挑开厚重帘子,带她入屋去。 轻纱华帐、熏香袭人,一座落地烛台旁,袁侧妃正倚在贵妃榻上翻阅棋谱。 “奴婢拜见娘娘,给娘娘请安。”晴羽抱着一包石榴,双膝触地,跪在柔软的祥云绣纹的短绒毯上。 “起来吧。”袁侧妃翻过一页纸去,并没有看向地上。 “谢娘娘。”晴羽起身,紫竹上前去把刚才的事儿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石榴?”榻上的主儿把视线转向了晴羽,见她怀里还真捧着几颗石榴。 “奴婢的家乡淮远几乎没有特产,只有这石榴还算是远近闻名的。”晴羽鼓足勇气望过去。 “你是淮远人?难怪有这本事弄来石榴。”袁侧妃嘴角难得上扬,给紫竹一个眼神,紫竹便收了下来。 晴羽忙不迭地送出去,袁侧妃又与简单说了三两句,为了避嫌,晴羽不好多呆便告退出去。 紫竹看着晴羽离开,转过头去愤愤地说:“这石榴又值当什么,还当个宝贝似的献过来,谁稀罕呢。” 袁侧妃合上棋谱,伸出右手去,紫竹会意地扶上她的右臂,往内阁里去。 “主儿您这是何必收她这几个玩意呢。”紫竹依旧嘟嘟囔囔。 袁侧妃坐稳在梨花木凳上,自己动手取下珍珠耳环:“就凭她一个小宫女能在内宫中,不声不响地私收外物。” 紫竹被这话一噎,只得不做声地替自家主儿慢慢卸下簪钗。 “这丫头有点野心,风水轮流转,兴许哪天能派上用场呢。”袁侧妃的语气轻慢,话语却意味深长。 一更过了,太子才回到锦碧宫来。绾青想着秋华苑的好消息倒是不急说,明日却是袁侧妃伴着皇后娘娘去重光寺的日子。 “殿下,明日就是袁主儿启程的日子了。” “哦,竟是明天就要去了吗?” “是,明日巳时一刻从西景门起驾。” “那便早些叫起我,早朝前我去一趟凤仪宫。” “是。” -tbc- 第十二章 翌日清晨,天空阴沉如水,像是要落大雨的样子,西风吹来更添一份寒意。 太子扶冠正衣完毕,早膳也未顾及,便往凤仪宫赶去。谁料,刚出了锦碧宫,空中便飘起雨来了。 绾青接过身后宫女递上的油布伞,从侧后方为太子撑开在头顶,太子本就身量颀长,高他一肩有余,况且绾青又不能与他并行,只能错后一步。 短短一段路下来竟是鞋子也湿了前半,裙角也沾上了雨水。 太子步伐不停,却开口唤小德子上前来,“你来打伞。” 绾青执着竹柄的右手一顿,小德子弯着腰跟在太子的另一边、不敢说话。 太子侧首向绾青道:“你大病初愈,莫叫秋雨再伤了身子。” 小德子会意地迅速接过伞柄,绾青听了这平淡语调的话语也心头一暖,不能拂了太子的好意,便退后独自行走。 凤仪宫果真是热闹,前院里停当着大小箱匣和静候的随侍宫人,绾青跟着太子穿过跪伏在已被雨点浸湿的青砖上的众人,沿着回字游廊,穿行于檐下后来到正殿前。 丹杞早已侯在外门,见是太子驾到也未有太多惊讶,笑着行礼说:“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娘娘已在暖阁里备下了早膳,只等您来呢。” 太子点头示意她起身,绾青在太子身后向丹杞行了半礼,丹杞便抬手引太子往暖阁里走去。 皇后此行因着是为了祈福乞愿,纵然是穿不得凤冠朝袍的,改着了一身蛋青色罩朦金云纱的凤游仙池图样对襟裙,盘九仙髻,缀点翠四对并一支琉璃八宝簪。此时她端坐在暖榻上,闭目养神都能看出浑然高雅的姿态。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千岁。”太子撩袍跪下去行礼道。 皇后睁开眼望过去,瞬间笑意及欣慰之情爬上眉间,道了太子请起又赐了座,母子两人在圆桌边坐下。 丹杞和绾青分立于各自主子的身后,其余宫女、太监在呈上最后一道五米粥后纷纷鱼贯退出去,掩上了暖阁的内门。 “儿臣刚好肚里空空,母后便预备下了这一桌早膳。”太子望向皇后,心情不错。 皇后一笑:“我儿孝顺,母后料想着你今日定是上朝前要来这儿一趟,就让膳房做了你爱吃的金丝烧卖和松子百合酥。” 绾青眼疾手快地夹了一颗烧卖和一枚酥饼到太子的碗中,丹杞则是先替皇后舀了一碗五米粥。 太子谢过后,母子二人专心用膳,间或闲聊两三句,倒是如寻常百姓家一般和睦静好。绾青如此感叹道,又适时为太子添上些香片茶。 “听闻太子最近政务繁忙、秉烛夜工,可是如此?”皇后吃了颗白玉饺,关切地问太子。 太子放下筷子,直视向皇后,一贯的坦荡淡泊语气:“回母后,儿臣每日一更便去歇息了。” 皇后听了却不置评语,到转头去问太子侧后方的绾青:“可是如此呢,绾青?” 绾青被皇后娘娘点了名讳,倍感突然。索性她性子沉稳,眨眼间便恢复了往日的姿态,她福了福才开口回答:“回皇后娘娘,殿下心怀家国、忧民胜过忧己,却也知道身躬是最要紧的,特让奴婢每天一更时便提醒殿下需得歇息了,奴婢不敢懈怠。” 皇后闻言点点头,一时并未说话,接过茶杯润过喉才连道了两声如此甚好。 “我儿在前朝事必躬亲,在后宫里头也要多上上心。皇上与本宫的年岁渐老,太皇太后也盼着早日能抱上重孙呢。” 太子收敛舒眉,肃然回答:“是,儿臣谨记。” 膳毕,丹杞指挥小宫女撤下膳盘,外头的公公来报:“启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明月轩袁侧妃到了。” 皇后道了请,吩咐丹杞上茶,让太子喝杯消食健胃的山楂茶再去上朝。 绾青立于太子之位的斜后方,透过内门的那道水晶帘子,瞧见一位娇飒的年轻女子踩着一串笑语而来:“这大清早的,雨怎么落得如此大。” 一身碧蓝色双鱼戏珠花案的长裙倒也并不十分浓重,反倒在这阴沉天幕下显出三分生机来,鬓间那套浅粉色的璎珞杏花头饰又更添一分俏雅,正是太子宫中的袁侧妃款款而来。 -tbc- 第十三章 皇后瞧她笑着福下身去请安,随即又在榻边的圆凳上坐下。 袁侧妃谢恩起身时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这不大的暖阁,见绾青安静站在角落里朝自己一礼,也不做应,只顺手接过丹杞递来的茶杯。 太子便又小坐了一会儿,喝了山楂茶才告退往光明殿去。 绾青便自己回到锦碧宫后,便吩咐宫人们着手整理太子的秋装。 这一忙倒是忘了时辰,传膳宫人来请示是否呈膳,绾青在前廊立定,才发现太子尚未归宫。又远远瞧见茫密雨幕中,是皇上身边的福公公来了,这可真是稀客。 “福公公好。”绾青迈下回廊的白玉汉阶,小步快走地上前去迎。 “哟,绾青姑娘快回去,这正下着雨呢。”福公公是皇上登基后便侍奉左右的老宫人了,最是圆滑周到。 绾青接过福公公旁边小太监手中的伞,更是客气了几分:“公公冒雨前来,实在是有失远迎。” 福公公连道着哪里哪里,终于踏进了昌顺殿的大门。 “咱家来啊,是替御前送赏来的。”福公公在圆桌前坐下,绾青吩咐宫女去打热毛巾并泡杯茶来。 “太子殿下倒还未回宫,要不奴婢去请张侧妃娘娘过来?” “不打紧不打紧,太子殿下正和皇上一道呢,万岁爷道是送到就好。”福公公摆摆手。 “这回啊,是西藩国进贡的上好千云缎,统共也就得了十匹。万岁爷惦记着太子辛苦,特赏了太子殿下五整匹呢。” 绾青笑着接过去,千云缎由防水的黄绢盖着,竟是一星半点也未湿。她转身又给福公公递去毛巾和茶水:“竟是如此大的恩典,皇上万岁万万岁。” 福公公啜饮两口茶,又拿热毛巾擦了脸,便又站起身来。 绾青开口挽留道:“公公且喝口茶、歇歇脚,待雨势渐小了再回吧。” 福公公诶诶地点着头,说是有公务在身,不宜多留。绾青便又作势要送他,也被福公公留在了原地。 御赏珍贵非常,绾青不敢怠慢,原原本本地抱到了太子的书房中。太子妃之位空悬,任何赏赐该如何分配还得请太子定夺。 太子这几日在前朝亦十分忙碌,除了南方水患之外,明年开春后的科考也要着手准备起来了。 折子看得累了,他便站起身来在书房中走动走动,却瞧见黄花梨摆件架上,多出来一个黄绢盖着的托盘。 “让绾青进来。”他扬声对门外的小德子说。 绾青放下手中整理的服袍,即刻赶到书房,见太子在案前闭目养神,见她进来了便一指托盘问道那是何物。 绾青去捧来托盘,放到他的桌案上道:“回殿下,是万岁爷今早让福公公送来的贡品千云缎。” 太子恍然大悟:“哦,父皇早上是提及了这事。”他掀开黄绢,只见千云缎色泽瑰丽、丝软细密,附手上去竟柔若无物,实则却极保暖御寒。 “共有五整匹,还请殿下分配了。”绾青退到一旁恭立。 太子不重细节,略一思忖便道:“给秋华苑和明月轩先挑,余下的给听风苑,还余一匹你拿去制身新装吧。” 绾青瞬间睁大了双眼,急道:“殿下使不得,这上等的贡品,奴婢万不敢当。” “是我分给你的,谁敢置喙。”太子看向他,眼神平静无波。 绾青确实不敢接受,一下子又找不到其他说辞,只得跪下去再道:“殿下恕罪,奴婢不敢。” 太子坐在圈椅里,压着眼皮俯视绾青只能看到她发间的花钿和宫装,一贯的清淡素朴。 他没有言语,绕过身前的桌案,一手托起绾青的臂弯,扶她起身。 “绾青,你只是再等一个契机。”他能明显感受到绾青的身子一颤。 “我知你不愿抢、不愿争,可你不该只是个大宫女,所以你需得等,借东风、上青云。” 绾青恍惚间继续当差,尽力办好分内之事,可她实在不明白太子所说的“契机”是什么。 在皇宫里当差的普通宫女、太监不少,可若是要成为大宫女或大太监却也是要求家世的。 绾青自知自己出身不低,因而当时被太子选为大宫女后并无太多意外。 父亲在沪西这个鱼米之乡当知府,好歹也算是正四品朝廷命官,当初送她进宫来,无非是想让她静心沉志,知那天外的天、皇家的皇是何物。 许多大宫女都想着往高处爬,能在万岁爷或是皇后娘娘跟前当差就已是天大的福分。来日由主子们指个婚,嫁予贵胄高官为妾也是好的。 可绾青不是,她只想在五年期满后回到故里,再找一门当户对的男子成婚,不求家财满贯,只求安稳富足。 若真是太子有意抬举她,那为何未将她举荐给皇后娘娘,而是让她继续留在锦碧宫呢?是她现在还不够格吗? 绾青着实想不通太子的想法,可进了这高墙金瓦的宫中,去留哪还由得了自己呢? 秋雨茫茫,借着天边阴翕中的一线光亮,绾青把那匹浮光泛彩的千云缎锁进了柜子深处。 -tbc- 第十四章 绾青生性淡泊,在家中也是正房嫡女,备受宠爱。进宫当差无非是替父亲尽到身为朝臣的忠心和本分。 可最近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她除了和静姑姑聊了三两句之外,便没有再和其他人提及过。 “想什么呢,绾青?”被叫到名字的绾青猛地抬起头来,站在她面前的竟是张侧妃。 “给主儿请安,奴婢失礼了。” “瞧你一个人坐在这廊下出神,也不怕被雨淋着。”张侧妃关切地说道。 “让主儿见笑了,奴婢原是在等内务府送冬装小样来的。” “在这儿傻等不如随我进屋里坐会儿吧。” 张侧妃是来等太子下朝,共用午膳,顺道共议十一月里太后生辰宴之事。 绾青引她到暖阁里的榻上稍坐,又沏了壶茶放到案几上,替张侧妃满上一杯。 总是站着回话也显生疏,绾青只得搬个小脚凳坐在张侧妃下首,拿了木头小槌子替主儿按摩小腿。 这副乖巧静逸的模样落在张侧妃眼里,更是激起了心底的那丝怜惜之情。 她轻叹着绾青啊绾青,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声问她:“你的原名是什么?” 绾青抬起头来看向她,定定说道:“奴婢本姓宛,名曦映。” 张侧妃念了两遍后,只觉这名字的寓意呼之欲出,却又捉摸不定。 绾青解释道:“曦映取的是朝晖夕映的谐音。” “朝晖夕映……令尊有一颗文思巧心呢。”张侧妃喜道,愈发喜欢绾青的本名来。 绾青放下小木槌,替她捏捏腿肚子、舒筋松泛。 张侧妃按住她的手,俯身下去问她:“青儿,你只想当这锦碧宫的大宫女吗?” 绾青瞳孔一颤,平稳声线回答:“奴婢才疏学浅,不敢妄想其他。” 暖阁里眼下只有她和张侧妃,芬儿犹在内门的珠帘处守着。绾青大着胆子,把之前丹杞找过说的事一五一十地向张侧妃说了。 张侧妃听了,沉吟片刻后问:“那你呢?你是如何想的?” 绾青摇了摇头道既是太子殿下已然婉拒了凤仪宫,那自己便无故再去多说了。 张侧妃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将紫砂口杯里的凤凰单丛茶一饮而尽,绾青站起身来替她舔茶。 “如果你真的想去,便让丹杞为你引荐去见皇后娘娘一面。这机会实属难得,殿下不是不近情理之人。” 绾青放下茶壶,轻声道:“绾青不敢,主子间无谓为奴婢处得不愉快。” “好,好…那也算是你的主意了。”张侧妃颇有点惋惜及不平,“那我再问你。”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如果殿下顺利登基了,你便还是身处现在的位置吗?” 绾青没动,只是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看向榻上的主儿。 “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期许小主的位置?” 张侧妃压低了声音,欺身过去凑近问她,那声线压得极低、极缓。 绾青顿时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急退两步,腰又猛地撞上身后塌上的方几,钝痛使她闷哼一声。 可她不敢再去看此时张侧妃带着怜悯和严肃的神情。 “太子殿下驾到————” “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殿下万安。” 门口太监和芬儿的声音接连响起,绾青仍是有些愣神地站在那里。 张侧妃已经换上微笑来起身迎驾,在太子将要走进来前给了绾青一个宽慰的眼神。 “臣妾给殿下请安。”张侧妃盈盈半跪下去,太子从绾青身旁走过,径直来到暖榻坐下。 “坐,绾青怎么脸色如此苍白?”太子随口一言,绾青竟有些懵懵的,接不上话来。 -tbc- 第十五章 还是张侧妃为她出口解围:“青儿这丫头方才在廊下苦坐着等内务府来送小样,风雨凉透的天,许是冻到了。” 太子哦了一声,淡淡道:“你前阵子大病初愈,应该仔细着别再受凉了。这些小样让下面的宫女去取就是。” 绾青的脑袋渐渐恢复了清明,应允道:“奴婢惶恐,让主儿们担心了。” 张侧妃又顺势夸她:“咱们青儿心细如尘、向来是事无巨细地亲历亲为。” 太子眼神扫过茶杯:“今天泡的是凤凰单丛?” 绾青忙接口道:“奴婢这就去准备龙井来。” “不必忙活了。” “那奴婢去取些鲜果来给主儿们佐茶吧。”如此说着,绾青便告退出去了。 从小厨房取了新鲜秋梨及风干柿饼,绾青捧着托盘穿梭于殿间廊下。 借着秋风,倒是又清醒了几分。 绾青在一众皇子的大宫女中尤为出挑、有口皆碑,我朝以往也有纳采大宫女为嫔妾的先例,因而也算不得是稀奇事儿。 要知道,在后宫中,就是那正六品的才人也是小主,是主子————和奴婢们是有云泥之别的。 太子虽生母早逝,中宫嫡子的出身却是毋庸置疑的,且太后的关爱垂怜。 加之如今位居中宫的齐氏膝下并无男孩,只一位方及豆蔻之年的昭顺公主,也需得有位皇子相互扶持,太子无疑是最优选择。 张侧妃之前已试探过绾青两三回,今日旧事重提,不知又是何意。 绾青无声地问自己:不管张侧妃是真情实意还是测探忠心,自己真的没期许过吗?又真的不愿去坐那个位置吗? 她的指节不知不觉地收紧,牢牢抓着托盘像是抓着救命稻草,却又有谁救她于这座宫闱中呢? 太后的生辰惯常是在小雪前后,不喜普张却重规矩,眼下刚过秋分却也得早早准备起来。 这事本应由皇后主持、太子妃协助,因着太子妃之位空缺,太子又自小与太后感情深厚,便成了太子统筹、内务府及礼部协助。 太后到今年冬天便已是一甲子余五了,虽不算大寿,却也万万马虎不得。 绾青伺候太子与张侧妃用晚膳时,听着主儿们依旧在谈及此事,不由心中叹息一声实乃不易。 “臣妾斗胆,向殿下借青儿来帮忙?”张侧妃可真喜欢出其不意啊,绾青舀汤的手险些一抖。 未料太子登时便答应放了人,张侧妃喜笑颜开继续道:“那臣妾先谢过殿下了。” 绾青知这是张侧妃在提拔她,让她在更宏大的场合里办事、露面,她心怀感激地朝太子及张侧妃行礼谢恩。 绾青心底怀揣着张侧妃的那个“小秘密”,也不知她是否依旧未相告于太子。 张侧妃有意相瞒也是无奈之举。明月轩的那位最是骄纵任情不说,子嗣本就是件皇家极为敏感的事。多少风云动荡皆因此而起。 夜凉如水,太子早早地沐浴完后便坐到书房里去看折子,绾青端着热过的莲子饮进去。 温温热热地喝到肚子里,太子把小碗放回托盘里,又对绾青说:“这莲子饮不错,给秋华苑也送些吧。” 绾青脑筋转得快,莲子性凉,实在不宜有身孕的人食用。只得旁敲侧击道:“奴婢瞧着张侧妃倒像是比前段时日的胃口好些。” 太子从折子里抬起眼来,若有所思了片刻才反问她:“是吗?” 绾青说着是啊,边点点头把托盘递给内门前的太监,又道:“听芬儿说这阵子张侧妃的胃口不错,尤其爱吃肉食、蒸点,甜食倒是不大进了。” “那你留意着,若有合她口味的便送些过去。” 绾青一喜,笑着行礼便告退下去了。 太子的膳**美且绝对干净,再加上绾青不假人手,一道道佳肴美点连连往秋华苑送去:挂炉山鸡、奶汁鱼片、蝴蝶虾卷、翠玉豆糕、麻香一口酥…… 借这分膳的由头,绾青也能陪张侧妃闲话半天,好不快活。 寒露这日,前往重光寺为众生祈福请愿的皇后娘娘和袁侧妃终于回宫了。 -tbc- 第十六章 皇后凤驾归宫,袁侧妃亦回了听风苑,休整了两日后倒也是风平浪静。太子几乎日日在得空时往秋华院里去和张侧妃一道商谋太后生辰宴之事。 彼时绾青立在兰花盆架旁,捧着账簿,一行行地将明细报出来,张侧妃则坐于桌前,手指灵巧地拨动着象牙算珠,瓷白色的圆珠将她的手指衬得更纤白修长。两人配合默契,一时间,暖阁内除了绾青的温厚嗓音之外,只剩火盆中零星的噼啪火苗声和算珠相碰的清脆声响。芬儿在内门处候着,掀起帘子时也没发出半点声响来。 “还在盘账吗?”太子微微错头穿过帘子,走了进来。他实在是身量颀长。 安静的暖阁突然响起这一声,绾青翻账本的手一颤,慢慢将视线从帐本里移开。张侧妃反应极快地出声:“殿下来了。” 大约是久坐了一个上午,加之初有身孕,有个格外小心,想要站起来却有些迟钝。 绾青连忙上前去扶,张侧妃在广袖下的右手紧紧扣在绾青的手腕上,撑起身子站起来行礼。 “幸得绾青,这账目明日下午便可对完。再递去内务府领银采办,再过十日便可一应备全了。” “眼下已近立冬,我也会叮嘱内务府的。”太子说着,来到书桌前,眼神往绾青捧着的账本一瞄。 绾青已然将账本递了过去,太子仔细翻看了几页,点点头说:“这帐记得清楚,一目了然。” 绾青只得道殿下过誉,张侧妃则盈盈笑着,暗自给了绾青一个鼓励的眼神。 太子和张侧妃隔着书桌说话,绾青没有再杵在那儿的理由,便转身去准备泡茶了。 热茶滚烫,连带着眼前都有氤氲水汽扰人视线。 张侧妃笑语盈盈地问太子:“有一事困扰臣妾许久,还请殿下定夺。” 太子一点头,眼神却停留在紫砂杯缘的梅花图案上。 “太后的百寿服,是要用赤色还是黄色。赤色喜庆、又有吉祥的寓意,黄色则最能体现皇家之尊。” 太子听了,嘴角轻扬:“无妨,你看着办就好。” 张侧妃犯了难,眉峰微紧:“臣妾实在是……” 太子端起茶杯来,转头问束手而立的绾青:“绾青觉得哪个颜色好?” 绾青略感意外和无奈,主儿们说话,好端端地怎么又转向自己了呢。 总归她也只是个宫女,即使说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答道:“依奴婢愚见,赤色更佳,能显寿辰之喜。” 谁料太子不过抿了口茶,便随意应道:“那就赤色吧。” 怎得如此随便?!绾青心中纳闷,张侧妃也同样困惑,却也只得应下说这就命内务府裁制起吉服来。 立冬这日极冷,朔风催人,霜冻秋叶,正是冬天的模样。 按照惯例,皇上在散场后必会携着皇后前往宫中的太和殿为黎明苍生祈福请愿、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再一道前往永寿宫,陪太后共进午膳。到了下午,便是太子和诸位皇子们来给长辈们请安,顺道说说话。 立冬里的吃食也与平日不同,绾青跟着太子刚刚迈进永寿宫,瞧见熹王及熹王妃已然入座。皇上和皇后许是还在暖阁里陪着太后,未到正殿来。太子和熹王、一嫡一长,互道声好后便分坐于左右两排的头把圈椅中。 丹杞招呼着宫人们给主子们上茶,一边又打量了殿内四周,道:“只差翰王还未到吧。”众人环顾一圈,确是如此。 熹王出言:“六弟惯是踩着点来,这会儿许是还在半道上呢,再等等吧。” 太子兀自呷了口茶,并不应声。有些尚还年轻的皇子们倒轻声嘀咕起来说着翰王总仗着皇上的喜爱,目中无人云云。这般言论,绾青听了都为他们捏把汗。 太子这才放下茶杯,薄胎绿釉的茶杯与水亮的大叶紫檀木几碰撞,笃的一声倒是复让殿内安静下来。 丹杞眼见此景,便不再言语地只伸头张望着殿门外。忽而眼睛一亮道:“来了来了,翰王到了。” 绾青也抬眼望向殿门外,果真是翰王步伐矫健地悠悠走来。这下,诸皇子们才算是到齐了。丹杞才去暖阁请太后、皇上和皇后移步正殿。 立冬少不了要吃饺子,长寿宫每年都会赏下口味不同的饺子,大家意思意思着吃一两颗,一是为了传统,而也是为了内陷不同而随之变化的彩头。今年是白菜馅的饺子,想是既符合时令又与“摆财”的如意兆头。 太后瞧着众人低头品尝这道饺子,笑着问道:“你们可觉得今儿这饺子味道淡了些吗?” 皇子们面面相视,熹王才回话道:“回皇祖母的话,确实是清淡了些。倒是能尝出难得的原味。” 太后点点头,接着说:“这饺子是哀家特意嘱咐御膳房不要加盐的,你们道是为何?” 熹王听了有些诧异,被翰王接过话去:“老祖宗是想让儿孙们淡泊名利、返璞归真?” 太后闻言并不作评,转头看向太子:“太子以为呢?” 太子恭敬地前倾身子回答:“皇祖母许是想让吾辈视金银财宝为轻、以清誉名望为重。” -tbc- 第十七章 此言一出,满堂寂然。 皇上出言问太子:“你为何做此感想?” 太子答:“这几日儿臣听闻宫内有些流言蜚语事关皇室之未来、社稷之托付,可这终究是捕风捉影的妄词。不可听信,更不可再蔓延出去。儿臣揣测皇祖母可能是想告诫吾辈何为重、何为轻。” 太后这才出现一个欣慰的笑容来:“好好,太子能解哀家之意。” 她的眼纹因笑意愈发深了,皇后在一旁补充道:“老六,你平日里除了醉心于诗词文赋,也多向你二哥学学参悟之道。” 翰王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低笑样子、眼神也飘忽不定,却朝上座敛手一揖。 宫人们在丹杞的招呼下,再次鱼贯而入。这次呈上的是一些立冬小食:交冬糍、干果枣膏、牛乳酸酪,再配上一杯上好的滇红——在冬日里最是暖胃消食。 滇红的香味独特、馥郁逼人,可绾青知太子素来不喜红茶,便特意拿着小砂壶倒得慢些。就连用过粘腻粘牙的糍糕之后,太子也只喝了不过半杯。 难得说了一下午的话,太后终是有些乏了,由长安扶着去寝殿休息。皇上、皇后也无再多留人的道理,又过了半柱香便也摆驾回宫,诸位皇子们才各自散去。 回锦碧宫必走的一段官道也是翰王回瑞翔宫的必经之路。 “二哥。”翰王从后面遥遥地喊了太子一声。 太子脚步顿驻,绾青也堪堪及时止步。 翰王加快了脚步,腰间的玉佩穗子随着步伐也略显散乱地晃动着。 太子转过身去,定定地等他追近而来,直到眼前才道了声:“六弟。” 绾青在太子身后朝翰王一礼,道了声六殿下好。 “二哥不愧是我们兄弟几个里最高的,健步如飞,让人望尘莫及。”翰王平日里最是嘴贫,这会儿又是嬉皮笑脸的,眼神却往绾青身上瞟。 太子不想与他绕弯子,笑了笑问:“六弟是有何要事?” “哪里哪里,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是想向二哥打听一件事……” “听闻丹杞在太后生辰宴后便要转去长寿宫当差,二哥可有听闻丹杞的空有谁来补上吗?” 绾青瞧着表情无甚变化,心里却也极想听听此事有何进展。 “莫说六弟,我这里也没消息,应是母后还未寻到合适的人选。”太子的语气最是平静无澜。 “我还想着二哥毕竟和母后亲近,定能比我消息灵通些。既如此,想必是母后也有自己的主意。”翰王应道。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翰王才道着“恭送二哥”,目送他的二哥、当朝太子渐行渐远。自己却在笔直的官道上,久久呆立着。 今日自下朝后便应付着立冬的礼俗,太子甫一回到锦碧宫中,便埋头书房处理政务。小德子在里头侍磨,绾青盘算着内务府应该要送各宫的冬装来,正要喊小宫女们留意着,那边张侧妃身边的芬儿却来请她往秋华苑去。 原是贴纸窗花及灯笼挂穗到了,需要挑选图案。 绾青随着张侧妃一同对着样纸,挑挑选选了半日才将将定完,交给内务府去赶制。 趁着芬儿去布置晚膳的当口,绾青轻声问道:“主儿的胎气可还安好?” 张侧妃调转了一个坐姿,抚着小腹道:“还好,近日虽然忙了些,孩儿倒还算争气。” 绾青喜着点头,连声道:“主儿要格外仔细,奴婢端等着好消息呢。” 她一路回到昌顺殿,远远瞧见小德子张罗着宫人呈膳进去,晴羽站在小德子身旁不知在说些什么。 走近了才听得她在问小德子:“即使绾青姑娘正忙,可太子总得需要人侍膳……” 小德子联想到上次绾青告病,太子也是无人贴身侍奉,恰巧碰上晴羽经过内殿门口,便请她帮了下忙。 太子也无甚反感,要不这次…… “小德子。”绾青清亮亮的一声呼唤把小德子从思绪拉起来。 “姑娘回来了,太好了!”小德子亲切地回应,他终于不必为侍膳而犯难了。 绾青不急不慢地走过去,晴羽的失落和怨意丝毫不漏地落在她眼中。 她跟着最后一个呈着甜汤的宫人,轻巧地跨过昌顺殿的门槛,青袄素裙掠出一道暗影,竟也别有一番端庄风姿,似是和那些主儿们并无不同。 晴羽暗自捏紧了双拳,许久才松开五指,快步离开去。 -tbc- 第十八章 十月二十二,小雪。 艳阳带寒风,有梅暗香动。 往日端庄肃严的永寿宫外,宫人来来往往,寿礼被一件件地抬进正殿。 太后身着枣红色绣万寿字样吉服,端坐于正殿之上的宝座。新折的腊梅三两枝立在一人高的细颈山水花瓶中,露出娇嫩嫩的花骨朵来,衬得太后面上的笑容分外喜悦。 今日一早,帝后二人便携手齐来、向太后祝寿。历朝皇室名寺——崇安寺的遂静住持也在永寿宫的佛堂为太后诵经祈福、以贺天寿。 张侧妃亦是做好了十分的准备,里里外外的调度一应由她统筹主持着。 皇子们则是在午膳后来祝寿的,绾青捧着寿礼,随着太子和袁侧妃率先入殿去。 “日月昌明、松鹤长春。儿臣恭祝皇祖母寿延康泰、福泽万宁。” 绾青双臂捧着细长锦盒,深深地跪俯下去,与袁侧妃额头触地行跪礼:“恭祝太后寿延康泰、福泽万宁。” “好好,快起来吧。”太后忙不迭地让太子起身。 锦盒里是太子精心预备的寿礼,云锦缎上用两面绣的绣法,分别绣以山河图和万寿图,匠心巧思却在徐徐展开后,因着光线的照向,正面看去只见山河,反面看去竟只见万寿,可谓是巧夺天工。 太后身边的长安从太子手中接过锦盒,递到了太后眼前。 描金护甲掠浮着扫过,却不舍落下划过那繁丽精致的锦面,长安顺势说道:“一会儿就给太后娘娘换上,寝殿里的屏风也该换换样式啦。” 太后笑着点头,向太子道谢:“太子费心了,哀家很喜欢这幅锦画。” 绾青在心底也替太子感到高兴,又思忖着下午得去帮衬张侧妃布置晚间的寿宴,于是得空时便向太子告了退。 这一忙便到了,寿宴开席前。 开场便是从城内特地请来的戏班子与国乐班一道,向太后献上一曲《百鸟朝凤》及《八仙贺寿》。 绾青将将沿着游廊,一溜快步地来到殿内右排,太子所坐的桌案后头,回头望去,宫女们正端着白玉酒壶进来。 酒总伤胃,绾青瞄到太子的案上除了冷碟外,尚有三两个小巧的核桃酥,便从侧后方矮身,伸手取过高脚盘放到太子手边。 “殿下,饮酒前请先用些糕点吧。” “回来了?”太子淡定如常,不答反问道。 绾青双手叠于身前,躬身回道:“是,殿下。张侧妃娘娘不久也能回座位用膳了。” 太子嗯了一声,眼前的殿中央仍是热闹上演的好戏乐曲,他微转过头,便是绾青的侧颜映入眼帘。 她素日低调,鬓间难见珠钗,只一朵小巧的芙蓉珠花和碧色翠玉璎珞点缀。 太子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替绾青扶正了青丝间有些歪斜的芙蓉花,许是下午奔波得紧,这才有些松落。 绾青一惊,却又不得退缩,想道一声谢殿下,却又不知怎的,难开口。 而这些,却丝毫不错地落在了皇后的一双眼中,她不露半分情绪,悄无声息地将目光缓缓移回到引吭高唱的青衣身上。 宴席如水般进行,终以太后赞许了一番太子和张侧妃的精心筹办,又在皇上和皇后的提议下,殿中众人饮尽杯中玉露,殿外礼花冲天而终宴。 翌日一早,皇上和皇后的赏赐便源源颁至锦碧宫中,太子召阖宫上下的主子们晚上到昌顺殿一齐用膳。绾青知太子是要将赏礼分给众妃嫔——尤其是张侧妃,便心底盼着张侧妃早些从秋华苑过来正殿。 可到了酉时正,也不见张侧妃的影子。袁侧妃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太子的脸色,装作一副打圆场的样子道:“许是玉韫妹妹昨日操劳过甚,殿下怜惜、不忍催促,我们再等等也不妨事的。” 绾青闻言眉峰微蹙,袁侧妃这话是在张侧妃恃宠生娇、有意怠懒呢。 这时,门口疾呼着“殿下”,顾不得礼数,欲要挣脱门口太监擒制的芬儿着实把众人吓得不轻。 太子扬声道:“让她进来。” 绾青见芬儿连哭带噎地扑通一声跪在石青色细绒毯上,没来由地心头一跳。 只见芬儿,不见张侧妃,莫不是…… “何事?快说。”太子前倾了倾身子问。 “殿下,殿下!求您救救我们主儿吧!” 芬儿顾不得去擦脸上纵横的泪珠,望向太子接着说:“主儿她…她在路过前花园时不慎滑倒,眼下…眼下见了红…求您快请太医来吧…救救主儿。” -tbc- 第十九章 此言一出,满殿只剩下芬儿的哭泣声,她浑身抖得如同筛子。 太子扑捉到了芬儿断断续续话里的重点,他一下子站起来;“见红?” 芬儿边抹眼泪,边回答:“是见红,主儿流了好多血……” 绾青听了只觉眼前发黑,脑袋发懵,她转头望向太子。 太子神情愈发冷肃、薄唇紧抿,嗓音也尤为冷静克制:“传我口谕,宣太医即刻前往秋华苑。其余人都先散了吧。” 小德子接过太子的玉牌后,麻利地去了。 太子不再言语,长腿一迈已是大步往秋华苑走去。袁侧妃也将震惊的表情收起,肃容紧随太子的步伐,一边轻声地进言安慰。 余下殿内惊惶无措的良娣和宫人,绾青去搀还跪伏在地上的芬儿:“芬儿别哭了,主儿还在等你回去侍奉呢。” 芬儿紧抓着绾青的手臂站起来,渐渐停止了抽泣:“绾青,绾青,有你在。你陪我一道回去吧,我怕我……” “我陪你,我陪你。”绾青这么说着,一边向孙良娣、林良娣告退,孙良娣叮嘱她:“你安心去吧,我和林姐姐便回苑去等消息了,望侧妃娘娘安好。” 绾青和芬儿回到苑内,将将来到寝阁门口,就隐约闻到一丝血腥味。 张侧妃在寝阁里头的床榻上,太子无法入内,便只能隔着一道麾毛帘子,在太师椅前来回踱步。 芬儿则已经穿过帘子,回到了张侧妃的身边去。 四下却不见方才随着太子离殿的袁侧妃,太医尚未到,绾青心下焦急万分,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太子见她来了,才在太师椅中坐下,依旧是愁眉不展的模样:“你进去瞧瞧。” 绾青应是,强自镇定地挑帘进去。 阁内放了许多暖盆,显得格外暖热。床榻前芬儿正在替张侧妃用手绢擦汗。 “主儿,您在等等,医女说血已止住了。一会儿太医就到了,一定…一定…会无碍的。” 她说话时还带着哭腔,绾青走近过去,见张侧妃的脸已煞白、额前冷汗不止,却不叫嚷,只是偶尔闷哼两声。 绾青鼻头一酸,凑近过去恭敬道:“娘娘,太医马上就到,太子也在外头。” 张侧妃将头慢慢转向她,声音虚浮不定,似是累极:“青儿……我的孩子……终究……还是走了……” 绾青和芬儿一齐跪下:“奴婢惶恐,娘娘福泽深厚,日后定会再怀麒麟的。” 张侧妃瞧着她们,眼角缓缓落下两行泪来:“是我……无能……无能啊……” 绾青还想再劝她珍重玉体,莫要再感怀,小德子的声音适时响起来:“太医到————” 绾青为了不碍太医诊治,便先告退出去,回到太子座旁。 来的正是“女科圣手”方御医的得意弟子————李冰,李太医。 细细诊脉后,开药、煎药都由李太医亲自动手。直到入夜了,才方来向太子复命。 “启禀殿下,张娘娘现已无碍。微臣用了止血散后配以齐物汤给娘娘服下,目前余胎残血已清理干净,娘娘累极,尚需静养一个月方可出月。可怜小世子即将长至三个月,却终究离世。还望娘娘和殿下节哀。” 太子水米未进、喉头发干,开口时几近失声:“这一个月你仔细照顾张侧妃,务必保其无虞。若敢怠慢半分……” “微臣定当鞠躬尽瘁,照师傅教授所学,保张娘娘调理复原康体。”李太医深深俯下身去拜礼。 太子只嗯一声,便入内去看望张侧妃。 绾青上前去招呼李太医:“太医辛苦,之后尚有值夜,不如先用些晚膳吧。” 李太医心道这话中肯,今夜还得他亲自值夜,才可放心,便向绾青点头道:“有劳姑娘。” 绾青走出寝阁,让小宫女去端些热食来给李太医。又叫人把几上太子一点未动的茶水、酥糕撤下去。 芬儿得贴身伺候张侧妃,阁里的宫人调度便只能由她代为操持。 廊下的灯笼星星点点地透出火光,北风阵阵,入夜后更是凛然寒冷。 即将大雪了,绾青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吉祥话要给太子和张侧妃道喜,谁料却是如今这般情行…… 她站在廊下,北风吹在脸上是刀割般的犀利,却敌不过心中蔓延开来的寒意。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呢……” 绾青这样想着,终于缓缓落下泪来。 -tbc- 第二十章 太子从秋华苑中走出,往昌顺殿走时已是子时三刻,宫道上只剩下值夜的侍卫和,一溜快走的小太监在打更。 绾青紧跟着太子的步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兴许该是些安慰和振作之词。可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深夜的寒气拢成了一层虚渺的薄雾,将太子的剑眉星眼染得更加沉寂。 主仆二人沉默着,前后脚地踏进了昌顺殿的门槛。 小德子脑筋活络,知道秋华苑那边出事儿了,便让人在膳房里温着未用的晚膳,待太子回来能吃上口热乎的。 太子自己动手解下披风,转头问:“这会儿还有什么垫肚子的?” 小德子忙道有的有的,这就让宫女去呈上来。 绾青接过披风,趁势问道:“殿下,秋华苑的事儿可要派人去回禀大主子们吗?”她指的是太后及帝后宫中。 太子在圈椅里坐下来,似是有些疲倦的样子,兀自捏着鼻梁说:“小德子,明儿一早你去通报一声。就说张侧妃亦不知有孕在身,早晨路过顺昌殿前的花圃时不慎踩在薄冰上摔倒了。小世子没保住,母体得静养一个月方可痊愈。” 小德子听了,掀起些眼皮和绾青对上眼神,只见绾青也是哀思满目,便连声道着奴才记下了,天一亮便去。 “还有,明月轩和听风苑那儿若没歇下……” 小德子恭声道:“小主们担心得紧,没歇下呢。奴才这就去,多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嗯,让她们少言话,也别去秋华苑打扰。这两个月,宫中事务便由袁侧妃来主持吧。” 绾青悄无声息地指挥着宫女们穿过帘子,将膳食一道道地摆上八仙桌。 小德子应允,打了个千,便带上殿门与小宫女们一道告退出去了。 绾青打起精神劝太子先用膳吧,太子又静默了片刻才从挪步到八仙桌前坐下。 白日里没有进食,眼下的大半夜即便是肚饿,想必太子也无法畅食太多。绾青把汤盅移近过去,里头煨着的是竹笙丝鸡汤,暖胃最合适不过了。 太子用玉勺拨动两下汤羹,状作不经心地对绾青说:“你也忙了一天,坐下用些吧。” 绾青哪敢与主子同桌而食,她知太子的好意,正想束手婉拒。 “今日疲累,莫要让我说第二遍。”太子缓缓喝着盅里的鸡汤,也不看绾青。 绾青硬着头皮蹲下谢恩后,依旧有些惶恐地挨着桌沿坐下来,一边给太子布膳,一边自己就着碗里的丝苗白饭吃些蔬菜。 太子进食时不爱多言,今日出奇地在膳间放下筷箸,问绾青:“昌顺殿前的花圃,平日里是谁在打理?” 绾青亦停下咀嚼,看向太子回答:“回殿下,一般是由扫洒太监每半个时辰清扫一遍,粗使宫女每个时辰便清理花枝及泥圃。” “眼下临近大雪时节,清晨水汽重了便易起雾结霜,仅依靠朝阳可能无法使霜冻全然化去。此时便应撒盐至霜冻处,使其尽快化去扫净。” 太子闻言,沉吟不许,片刻才斜支着额继续问道:“可是晴羽负责宫中的扫洒?” 绾青点点头答是的。 这也正是绾青心头疑惑之处,宫中行事自由严苛的规矩和标准,太监和宫女玩不敢懈怠马虎。退一万步讲,即使有薄冰未来得及清除,张侧妃明知自己有孕,又怎会粗心走到那薄冰上去…… 太子继续进食两三口后,又道:“明日早朝后,你把晴羽和当值的所有扫洒宫人都带到正殿外,我有话要问。” 绾青应允,见太子不再动筷,便进言劝道:“殿下节哀,也请保重身躬,早些歇息吧。” 太子似是累极,干脆闭起眼来假寐,绾青的心头也泛起哀怜之情…… 翌日天便阴沉云重,太子表面上似无事发生过那样精神奕奕地去上朝,下朝回到宫里就径直来到昌顺殿。 绾青给他请安后道:“殿下,晴羽等人都已在殿前候着了。” 太子摆手道不急,接过绾青递来的茶杯,掀开杯盖,清新茶香便扑面而来,还是那杯雨前龙井。 “近日朝中事务繁忙,分身乏术。秋华苑那边你替我多些关照着,宫里大小事务便听明月轩安排。” “殿下放心,奴婢省的。每日向殿下汇报秋华苑主儿的情况。” 太子嗯了一声,放下茶杯,扬声让小德子带人进殿来。 绾青双手交叠于身前,恭立于太子的斜后处,只见小德子打起帘子引着晴羽为首的一行人入内。 晴羽领头跪于最前方,规规矩矩地朝正座上的太子行礼,再起身时目光与绾青相接。 倒是难得的平和镇静。 -tbc- 第二十一章 “今日召尔等前来,可知是为何事?”太子朗声问道。 晴羽又是一福,惯以那单纯无辜的神情道:“奴婢不知,还请殿下明示。” “昨日张侧妃因上午路过花圃时,不慎踩上薄冰滑倒,导致滑胎。” 晴羽和身后一众奴才听了,立时跪下身去求饶:“奴婢惶恐,还请殿下明鉴。” “为何花圃附近会有薄冰未清理干净?”太子这么说着,眼神挨个扫过每个人的头顶。 无人敢应声。 太子接着看向晴羽道:“晴羽,你是专司扫洒的,你来回答。” 晴羽惶恐地抬起头,面色无不惊恐,开口也平缓有持:“回殿下,宫里规矩森严。按例,每半小时便有小太监去清扫宫中各处,其中便包括花圃和一旁的小池塘。近日天寒,薄冰消得又慢,幸而得袁侧妃娘娘指点,奴婢便命他们撒盐除冰,地面不得有积水或余冰。” “每日如此?” “回殿下,每日如此,不敢有误。前阵子袁妃娘娘正是在这殿前险些滑倒,才嘱咐奴婢按此法去清扫宫内里外。” 绾青听了便知这事无法追究下去了。若说宫人们偷懒懈怠、未按宫规去做,内务府每日便随时有司教公公专门在各宫巡查,若是被抓住哪怕一次,莫说即刻撵去慎刑司当苦差,挨了板子而身残的也在少数。 若说要为这事设专人来做也不现实,哪有这么多宫人,这么些功夫呢? 退一万步说,除了张侧妃、芬儿和自己,再无旁人知晓张侧妃身怀有孕之事,更谈不上有什么故意设套的“动机”了…… 绾青心下无奈,太子又怎样会想不到这些。他压低声线,身体前倾地缓缓道:“平日里我最恨信口雌黄之人……” 语气肃冷,纵使殿内暖意融融,亦足以让人背后发凉。 晴羽身后的一干奴才又急忙俯下身去,连连求饶求殿下明鉴。 晴羽的年纪比绾青还有小上两岁,此时也不免有些慌张,扬起的小脸上,眼中隐约涌起薄泪,还强作镇定地回话:“奴婢自认尽心本分,殿下……殿下可传内务府的司教公公。” 绾青正想着太子平日里一向亲信下属,这次……又会怎样处理呢? 谁知太子闻言便索性往后,靠坐回圈椅中,恢复平常的语气道:“当然也不会错陷任何忠坚有毅的一人。” 晴羽还是望着座上的俊朗男子不曾移开视线,太子接着道:“张侧妃的事已成定局,只是个意外。今日循例来找尔等问话,也是给你们提个醒……” 他站起身来,步下脚踏,一身灰金色绣五龙戏云的朝袍衬得人愈发俊逸挺拔,晴羽似是迫于气场而垂下首去避开视线。 “守己尽责,缄口默言。” 说罢,不再看殿内众人一眼,转身向巨幅山水屏风后走去。 绾青不知怎的,竟也有不想再多言什么,小步快走地跟上去。 偌大的正殿里,只留下炭火在围炉里迸处火星的细微声响。 太子虽然平日里清疏寡言,却并非薄情之人。眼下他径直离开了昌顺殿,便往秋华苑去看望张侧妃。 暖阁如旧,只伊人憔悴。 张侧妃倚在床头,正就着芬儿的手慢慢饮下汤药。一帘之隔外,李太医尚在静候。见到太子入内,忙跪下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起身,张侧妃目前如何?”太子隔着珠帘见榻上人儿正在服药,便先在外堂坐着等待。 “回殿下,目前张侧妃日日服用微臣开方、熬制的汤药,再佐以食疗方子,相信一个月后便能固本复原、气血行健了。” “好,这一个月你多上心,之后本殿重重有赏。” “微臣不敢,皆是医者该做的。” 转眼间,芬儿已端着一只空碗,挑帘出来:“李太医,主儿服完药了,还请您再去瞧瞧了……殿下?!” 太子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已站起身来,和李太医一前一后往珠帘那边走去。 芬儿和绾青对视一下,她像是见到了挚友一般放松下来,绾青便随她轻声出去,为里头说话的主儿们留出空间。 待到人少处时,芬儿再也忍不住泪意,轻声说着:“主儿这回真真是吃了苦头,险些血崩……” 绾青抚了抚她的后背安慰道:“芬儿莫哭,眼下不是都挺过来了,主儿定能好好恢复的。” “我只是觉着奇怪,主儿平日里多持重,那日怎会不留意地走到薄冰上去呢……那薄冰?” 绾青知她想问什么,便把今早昌顺殿里晴羽的回答一五一十地说了。 芬儿听了也只是抹着眼泪叹气,“也怪不得他们……那天我还搀着主儿,让主儿仔细留意着地面,却没想到还是……” 绾青鼓励她:“好了,不能再哭了。一会儿红着一双眼睛进去,又要让主子担心了。” 绾青能出言安慰芬儿,自己心头的那份疑惑却始终消散不去,似是一团心结怎么也解不开了。 -tbc- 第二十二章 绾青和芬儿回到暖阁中,伊立在珠帘两侧静候。 绾青瞟到琉璃花窗外的阴翕天空中,漂浮着细细小小的白点——是雪粒子! 她便无声地用唇语与对面的芬儿说道:“落雪了。” 芬儿听了忙回头往窗外看去,可不就是飘起雪来了吗!欣喜浮上了她的脸颊,将之前的丧气扫去大半。 此时却听门外有声音通传:“福公公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向外去迎,只见正是掸着肩上落雪的福公公。 “奴婢见过福公公。”绾青和芬儿皆福了福身。 “哟,两位姑娘请起请起。绾青在这儿,想必太子殿下也还在里头了?”福公公笑眯眯地问。 绾青回答:“是,殿下还在里面和张妃娘娘叙话。” 福公公也顿时泛起了愁色:“咱家也听说了,万岁爷已嘱咐了厚礼,眼下还是得养好身子要紧啊。” 芬儿蹲下谢过恩典,福公公摆摆手示意无妨,又对绾青说:“还要绾青通传一声,咱家是来请太子殿下挪步御书房的。” 绾青哎了声应下,来到珠帘前朝里头通报:“殿下,御前福公公求见。” 太子扬声回道来了,几步便走到珠帘外,朝银发满头的公公一颔首:“福公公。” “奴才给太子殿下请安。万岁爷有请您即刻去御书房一趟呢。”福公公收起拂尘,恭敬地朝太子行礼。 “那便走吧。”太子点点头,便随着福公公往暖阁外走去。 绾青和芬儿在他身后行礼恭送,苑外小雪纷纷扬扬,灰金色的身影渐行渐远。 不知怎的,绾青的心头突然涌起一番似别离的情绪…… 太子进入御书房后才发现,金碧御案前端坐着父皇,下首跪候着当朝首辅和几位掌军重臣,可见兹事体大。 他端着一贯的淡然静气,昂首阔步地来到皇帝座前,撩袍行礼:“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坐。”皇帝这才放下手中运墨不断的玉杆狼毫笔。 “谢父皇。”太子坐下,心里已有预感,此次召他前来会谈何事。 “太子既然来了,朕也便当着你们的面来问一问太子的意愿。”皇帝朝着一众大臣这样说道,又接着说:“眼下临近年关,边塞驻防吃紧,尤其以北部的乌国为主,不断侵扰我国边境百姓,烧掠强盗,可谓是无恶不作。” “眼下新年将至,还是以平和谈判为主。朕为显诚意,下个月也会纳乌国公主为妃。”皇帝说到这儿,端起茶盅饮了口茶。 太子不作声,只待皇帝接续说下去:“年后,朕想派人前往北部坐镇,代朕进行长期谈判,必要时以征伐的形式,必要将北部这块陈年顽疾根治干净。以保我大齐国泰民安。太子,你和翰儿是朕所考虑的人选。你有何想法?” 太子闻言后淡定起身行礼,山雨欲来却处变不惊:“儿臣愿为父王分忧,固我大齐山河永健、子民无虞。” “好,太子心存此意甚好。在此之前尚有诸多事宜需要商榷,少不得要在御书房中秉烛夜工了。”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如此说道。 太子与一众朝臣齐声道:“愿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分忧。” “此事便只有今日殿中人和朕知,待乌国公主十日后入宫,朕会再颁旨昭告,太子年后择日启程。” “微臣谨记陛下圣谕,定将鞠躬尽瘁,辅佐万岁爷及太子。” “行了,你们先退下吧。朕有话要单独与太子说。” 大臣们犹如潮水般倒退着出了御书房,偌大高殿中,只剩下了一对帝王父子。 “旻儿。”皇帝如一位寻常百姓家的父亲般朝太子招了招手,太子便起身来到皇帝身前。 “此行你去,便要远离京师,朝堂之远,不管你在那儿听闻到朝中是如何的震荡不安、惊变离析,你都切莫分心。同样的,父皇也对你有十足的信心和期待。这是你继承大统前的必经考验。”皇帝放缓语速,显得声音格外语重心长。 太子心头一颤,果然父皇欲将他调离京师,为的是清洗前朝、重新梳捋秩序,以免身居太子之位的他被刻意卷入或被心怀不轨之人借题“做文章”。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希冀不辱皇命、班师归来。”言罢,太子又朝皇帝深深行了一礼。 后日便是大雪了,绾青张罗着宫女们为昌顺殿内加炭,又从库房里取出大冬装分发下去给宫中的宫人们。 这之后再过了小寒和大寒,立春时节便是新春了。今年巧得很,立春这日便是除夕夜。 绾青的生日也是在立春这日,算算时日,这也是她在宫中度过的第三个生日了。 这样想着,绾青也一路回到了自己的耳房,身上添了一件高领的夹棉短袄,又想着一会儿要把太子寝阁里的貉子毛氅翻出来。正要踏出房门时,静姑姑来寻她。“绾青你在这儿呀。” “是呢,正准备回昌顺殿。”绾青笑着应她。 静姑姑却不言语,见四下无人,只把她往房间里推回去。 见房门被紧闭上,绾青没来由地感到一丝窒闷,心头也有些发慌。 -tbc- 第二十三章 静姑姑拉着她坐下来,神神秘秘地凑近她说:“我听喜公公说,后宫要来新人了。” 绾青当是什么事儿,立马松了口气,问:“姑姑怪会吓人的,我当是怎么了呢。” 静姑姑也打趣她道:“你这丫头,除了事关太子,什么事儿又能占你心头上。” 接着她自顾自说下去:“听说是乌国来的和亲公主,年轻貌美,十日后便要入宫来了。” 绾青睁大双眼问:“乌国怎的平白无故会来与我大齐和亲呢?实在突然。” 静姑姑压低声音与她说:“可不是,都说乌国狼子野心也不是一朝一夕了,这会儿的公主怕是眼线来的。今年来北部那儿也一直不太平……” 绾青点点头,心道确实如此。平日里进出太子书房,虽刻意回避却多少能耳濡目染前朝的片缕事务,知道北部边塞吃紧。 “这程子喜公公可得忙坏了,丹杞的差事眼下还是没人接么?”绾青小声地问道。 “听说还没呢,就上次太子给你做了趟主后便没有下文了。前些时候,内务府挑了两个机灵丫头送过去,皇后娘娘也没留下……哎……”静姑姑这样说着也轻轻叹了口气。 绾青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千头万绪间,口中只得逸出一句“皇后娘娘着实不易……”,再也说不出其他来。 绾青不知太子今日被召去御书房所谈何事,太子亦不会轻易向他提及此事。日子便这般行进下去,若按静姑姑听来的消息来算,乌国公主一行入宫也就是后日的事情。 圣旨已传至阖宫上下,前朝外野自是也都知晓了。乌国公主将被授封为正二品妃位,封号“庆”,居西六宫中的钟粹宫。 凤仪宫和东西六宫自是紧绷了弦,锦碧宫此时倒如世外桃源般,不忙活也不浮躁。横竖要等这位“庆妃”被迎入宫中,授礼晋拜时才需太子到场观礼。 “乌国公主是后日入宫?”太子从卷轴中抬起脑袋,问向茶案边正泡茶的绾青。 “是的殿下,后日午时会在钟粹宫行新礼。”绾青专心于手中的斟茶动作,并未抬头只张口回答。 茶香如雾,把人笼罩。 太子略一沉思,索性搁下手中的紫毫画笔,来到茶案前等茶好。 绾青斟满最后一个公道杯,才抬起头来随口一问:“殿下画完了?” “不急这一时三刻,还是趁时品茶要紧。”太子心情不错地与绾青开起玩笑来。 绾青没绷住,嗤一声笑:“殿下心情好了便来取笑奴婢。”又端起一杯置于茶托上,双手呈上:“殿下请用。” 太子接过细品慢饮,眯眼舒叹道:“青儿的茶艺自是一枝独秀、无出其右的。” 绾青不再接他这话,只静立一旁侍茶。 已是日落西至,太子复进了些茶点,才将一道龙井饮尽,又要绾青去取大氅来,是要外出。 绾青麻利地递过大氅,听太子说:“我去趟凤仪宫,不必留晚膳了。” 她赶紧应下,只见太子已经披上大氅,正自己系着颈间的抽绳——他素来如此,能亲自收拾的绝不借他人之手。 “奴婢恭送殿下。”绾青蹲下身,曲着左腿,眼观地,稳稳当当在他身后行礼。 太子侧首,目光留恋般地停在绾青此时尤显岁月静好的身影上。三两秒后,面色一凝,已是平日里素人皆畏惮三分的淡漠冷峻。 天空中又飘起雪来,小德子为太子打了一把伞,主仆二人来到了凤仪宫前的朱华门外。 太子微微跺脚,蟒纹玄靴上零星沾上的雪花跌落回雪地,对小德子说:“你回去吧。” 小德子正要收伞的手一停,忙笑着道诶,奴才恭送殿下。 夕阳铺洒在太子身后,他沿着游廊走到“德明殿”的匾额下站定,喜公公正从殿内出来。 “奴才给太子殿下请安了,殿下万安。” 太子颔首受礼,复问:“喜公公,母后眼下可在宫中?” “回殿下,皇后娘娘正在后头的沐月堂呢,殿下请随奴才来吧。” 太子沉吟一下,并没有迈开步伐。喜公公知他有何顾虑,又补充道:“殿下放心,娘娘有谕,旁人另说,只太子殿下可随时觐见。” “有劳。”太子这才随着喜公公往沐月堂走去,夕阳把他颀长的身影拉得更悠长…… -tbc- 第二十四章 从气派威仪的德明殿穿过,再经过一围牡丹花坛和中堂,便是朴质静雅的沐月堂。 喜公公笑眯眯地为他推开门,太子抬脚跨过刻有繁复莲花的门槛,一室静谧。 他刻意压低脚步声,绕过书满《金刚经》的屏风,皇后正背对着门,跪于蒲垫上,兀自念经礼佛。 堂间只有皇后一人,显得更加空落落的,只有两侧林立着半人高的烛火正旺。那尊位于正中的纯金全身佛像前供奉着云香、祭品,显得庄严而又沉默,皇后面佛似是没有察觉道有人进入。 太子等了片刻又刻意清了清嗓,朝皇后的背影弯腰一揖:“儿臣参见母后,母后千岁。” 皇后异常平静,直到最后两三句经文都念完后,才缓缓开口:“太子来了。” 太子这才走上前去,搀扶蒲垫上的皇后起身来,皇后欣慰地说:“我儿孝顺。”与寻常母子并无二致。 “走,去后头坐坐吧。”皇后所说的后头,是指佛间后面的书房,一般抄经阅籍皆在此处。 挪步到书房,也只见两个小宫女候在房中,喜公公不知去处,又无贴身大宫女,皇后便差使两人去简单准备茶水端来。 太子解下肩头的大氅,随皇后一道坐在榻上的左右两侧。 佛堂清冷,未燃炭盆,皇后仅着了蛋青色绣木槿花的夹棉长袍,眼下正侧身就着炭笼暖手:“过了大雪,这天儿还真是冷得紧。” “母后保重凤体,后日还有大礼要主持。”太子恭敬回道。 皇后不慌不忙地翻了手背,悠悠道:“可不是,还有庆妃的封妃大典。” 母子俩说这话,小宫女禀告入内,一人端上碧螺春,一人呈上四碟小点:桂花层糕、如意锁片、落霜柿饼和椒盐马蹄酥。又为两位主子斟上茶才告退出去。 “你们去佛间外面守着吧。”皇后端起茶杯,嘱咐两个小宫女道。 太子亦端起茶杯,拨动杯盖,品尝了几口。 “这洞庭碧螺春还是你父皇谷雨时赏下的,瞧这一芽一叶蜷曲如螺,顺齐得很。”皇后笑着朝太子娓娓道来。 “回母后,这茶确是顶好的。儿臣倒以为,母后尚缺的是,明晰茶道的一人。”太子如此说着,将茶杯放回几上。 “哦?太子此话怎讲?”皇后饶有兴趣地看向太子,双眼也微微眯起。 “母后可还记得儿臣身边的大宫女绾青?她可是最擅茶道。” 皇后没料到太子会这么说,颇感意外,尝过一块桂花层糕后,才笑着反问太子:“太子这是愿意放走绾青了?” 太子深吸口气,肃容以对:“母后身边一直短缺着女官,终究不是个办法。况且绾青的才德出众,儿臣思来想去也无理由再碍她前程。” 皇后的目光须臾不离太子,太子虽非亲生,这么多年来她倒也能猜到他心中一二。眼下,倒是真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可聪敏如皇后,执掌中宫至今,洞悉人心竟也成了本能。她又饮过一盏茶,话锋一转:“你父皇命你年后何时前往霄城?” 太子微惊,如实回答:“回母后,具体日子还未定下。料想应该是十五过后就要动身了。” 他见皇后没接刚才绾青的话,略显心虚地再轻声问道:“母后,那绾青……” 皇后唔了一声,又拿起一块马蹄酥,故意神情淡淡地说道:“还是太子此行要紧,女官的事儿倒也不急这三五天……” 太子倒难得有些急了,竟从榻上站起来,朝皇后行礼:“儿臣恳请母后慎重考虑绾青转职之事。” 皇后再也绷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她伸出手扶起太子,太子疑惑地看向她。 皇后朝着他喜悦道:“我儿长大了,知道为自己的人筹谋后路了。甚好甚好,快起来。” “母后的意思是……” “既是我儿开了口,便等后日的大礼结束后,知会绾青过来聊聊。总也得问问丫头的意思不是?”皇后宽慰他。 “如此,儿臣先替绾青谢过母后。”太子诚恳道,执起茶壶替皇后添茶。 “太子这是要把绾青托付给本宫呢,本宫可得上心着。”皇后打趣他,笑着接过茶杯啜饮。 太子被说中了心事,也不遮掩,顺势说下去:“绾青样样都好,只面皮太薄,让她到母后身边,得您指点,想必也能历练长进不少。” 皇后道是啊,自古中宫位置不好坐,中宫大宫女的位置亦是难处之。 “看来待你从霄城回来时,本宫还要赏绾青一个好头衔,才能完璧归赵地放她回你身边。” 太子听了皇后这话,才真正地放下心来,皇后慧眼慈心,兼具成人之美,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呢。 他临行前要把绾青送到皇后身边,就是怕届时宫中若有动荡,他身在霄城鞭长莫及,若真有个什么,自己也保不了这区区一个大宫女。 可皇后就不一样了,中宫的贴身女官,除了当今圣上和皇后本人,试问还有谁能难之? 而皇后给她的答复亦十分明确了。太子此去霄城,一是为了建功立业为日后的登基做准备,二是为了避开前朝涤荡而对自身及后宫造成的影响,肃清登基后的朝臣班子。 皇帝未雨绸缪地把他调离京师,不可谓不英明。而他作为当朝太子,受此启发,也得尽己所能地保全身边人。 求于皇后是眼下最快、也是最佳的上策了,正如皇后所说的,说“好头衔”此话,无非是看穿了太子对绾青不一般的情愫。待他君临天下之时,绾青不该仅以宫女的身份站在他身后,后宫纵有三千佳丽,也不碍绾青获她应得的名分。 -tbc- 第二十五章 太子心头悬着的一颗石头落了地,顿觉松快不少。 皇后兀自品了口茶道:“时候不早了,晚膳便也在这儿用罢。” 太子颔首:“儿臣也是做此打算。” 既是要用晚膳,便不能在沐月堂这礼佛之地,得回到前边的德明殿。 皇后与太子踩着点,将将踏进德明殿时,喜公公正在皇后所坐的座位前摆上玉箸。 小宫女挑起帘子,喜公公恭执着拂尘向两位主儿跪下请安:“奴才给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请安。” 一桌丰盛的晚膳在母慈子孝、和言笑语间,皇后为太子的碗里添上一颗锦绣虾球,缓缓问道:“此去霄城,太子预备带哪些人去呢?” 太子似是早已考虑过此问题,很快回答道:“儿臣想着要小德子和静姑姑同去,便也差不多齐全了。” “你各苑儿里的小主呢?一位都不同去么?”皇后接着问,又随手揭开了汤盅,黄坛子浓郁的鲜香随着热度一下子弥漫开来。 “儿臣是想,此去既是为了公务,便无关后苑。且秋华苑的身子尚虚,明月轩又不可能前去那偏寒之地……”太子望向皇后,亦带着求解的意味。 皇后摇了摇头:“不妥。”又思考片刻,问太子:“你苑里似是还有个……孙良娣?” 太子道是。 孙良娣,闺名俪瑄,乃军机处副都指挥之女。与张侧妃同年入宫,年纪虽较之小上一岁,性格却格外持重勤恳。 未顾得上饮汤,皇后又沉吟片刻,向太子建议道:“孙良娣也是个持重、识大体的,身份也合宜,此去便让她随行吧。” 太子点点头,恭敬回答:“儿臣明白了,多谢母后指点。” 母子二人这才定定心心地继续用膳,直到太子预备回宫时,沉沉黑夜下竟已是鹅毛大雪裹挟着朔风,让人迈不开腿往外走。 喜公公替太子早已传了轿子,太子坐在几无颠簸的轿子中闭眼养神,脑海中却不断翻涌出各宫众人的脸来,思绪时刻不停…… 回到锦碧宫外,是小德子执伞等在玄清门下。太子下轿时,见是他,便投去了一抹略带疑惑的眼神。 小德子把伞又高又稳地举好,才轻声回答:“殿下,今儿是奴才值夜。” 太子听到了,也不再言语,径直走向昌顺殿洗漱歇下了。 终于到了大雪时节,庆妃入宫的日子,天倒是放了晴。 太子一早着了朝服玉冠上朝去,下了朝后便先行前往凤仪宫等候,只待午时的封妃大典。 照例后宫的事儿横竖是不关锦碧宫的,她作为太子的大宫女,太子代表诸皇嗣前去钟粹宫观礼便是。 日头转到了下午,太子尚未归来,绾青也未多想,正想着往秋华苑去瞧瞧张侧妃。却听小宫女说:“绾青姑娘,皇后娘娘身边的喜公公来了。” 绾青心里随即咯噔了一下,皇后娘娘身边的人……难道是为了丹杞接任之事? 可心里纵有千般疑惑,也不敢怠慢,绾青快步迎出殿外,见喜公公正立于昌顺殿外的游廊下。 “绾青见过喜公公。” “绾青姑娘。” “今日宫内繁忙,公公还亲自到锦碧宫来。” “嗨,这倒无妨,钟粹宫那儿已经完事了。咱家来啊是替皇后娘娘向姑娘传个口谕。” 绾青更加不敢往下想,只能勉力镇定地问:“公公请说。” “明日辰时,皇后娘娘有请绾青姑娘过凤仪宫叙话。”喜公公绕是笑眯眯地说着,绾青心中就越是忐忑没底。 喜公公顿了顿,想着日后要一同共事,便卖个好补充道:“是好事儿,姑娘也别多虑了。全宫皆知,丹杞去了永寿宫……” 绾青心道果真是为了此事,一时竟不知该泄气还是该高兴,眼下她只得向喜公公领喻谢恩。 -tbc- 第二十六章 待喜公公走后,绾青一时没了主意,小德子见她魂不守舍的,故意说笑话逗她也没用,便不再说话了。 转眼便是夕阳西下,太子回宫。 绾青略显着急地迎上去,夕阳从太子的背后洒进殿内,像是落下了一地碎金似的。 绛纱玄袍、远游朝冠、紫貂端罩,走近过来,真真是丰神俊朗。 他见绾青少见的有些慌张,便问出了何事。 绾青一听他这么问,心底不知怎么地泛起一股委屈的酸劲,直冲脸颊,有点泫然泪下的模样。 她强自稳住了嗓音,向太子福身道:“奴婢斗胆,想与殿下禀告一事。” 太子已有了三分底,点点头说:“容我先把这身朝服换了,一会儿你到书房来吧。” 绾青感激地连忙道谢殿下,才目送太子径自往昌顺殿走去。 小德子赶紧跟上前,预备侍奉太子更衣,经过绾青时好言安慰她:“姑娘这是怎么了,有事儿尽管跟我们主儿说,要是有人欺负你,小德子立马去给你收拾那个兔崽子!” 绾青摇头说着不妨事,让他赶紧去伺候太子,自己却来到殿后的空地踱步出神,不知要怎么和太子开口…… 小德子再来唤她时,已近晚膳时分,绾青低着头走进书房里,太子已换上常袍,好整以暇地在书桌前俯身挑选字画缸里的卷轴。 绾青远远地站在门内,瞧着书架上的兰花、整墙的紫檀书柜、太师椅后的暖玉屏风好像和平时没有两样,熟悉感却让她突然无所适从。 “天冷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太子只消随口一说,绾青只得挪着步子来到他跟前。 竟然二话不说地朝太子跪了下去:“殿下容禀,绾青有事相告。” “何事行此大礼。”太子这才回过头去,俯视着地上跪行大礼的女子。 “回殿下,方才凤仪宫的喜公公来传皇后娘娘口谕,让奴婢明日辰时过宫叙话。” 太子故作不知,反问道:“那便去吧,可知是为了何事吗?” 绾青这才抬起头来,望向云淡风轻的太子,只觉嗓子发紧得厉害:“喜公公是说,为着丹杞的事……” “你是如何打算的?”太子手里执着一卷字轴,语气平淡地问。 “我……奴婢不知……”绾青苦恼到极点,愈发没了主意,只是摇着头如拨浪鼓。 太子把字轴搁在桌案上,让绾青先起身,接着负手背对着她缓缓道来。 “你是否还记得之前我曾和你说过的,借东风?” “眼下你若真能到母后身边作女官,既是提携,亦是恩典。依你的才能,定是能胜任并青出于蓝的。” 这些道理绾青岂会不知,可她只是意外,为何皇后会找上她?分明先前的时候太子依然推辞了…… “绾青,在这宫中,无不有人是身不由己。许多事亦没有太多的因由缘故。” 绾青望着太子的背影,宽阔而又可靠,可能也是跟着这样好的主子时日长了,便生出七七八八这许多的想法来。 终是自己太年轻了,高闱深宫中,哪里由得了自己呢…… “母后明眼慧心、宽仁待下,你若是去了凤仪宫,日后定也不会委屈了你。” 可绾青哪里看得到,太子平稳缓慢的叙述下,也和绾青怀揣着同样的不安和不舍。 他有口难言,只希冀绾青能去到皇后身边,这样才有人能保她无虞。 绾青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稳重,向太子又行一礼:“奴婢省得了,多谢殿下指点。自知失态,还望殿下宽恕。” 太子嗯了一声,终于转过身来,到桌案后坐下,慢慢地展开了那副字轴来。 借着最后一线夕阳,素白宣纸上的金钩铁竖也被这暖黄染上缱绻暖意。 “黄昏又恐姮娥笑,月到珠帘不上钩。” -tbc- 第二十七章 绾青次日天未亮便早早地起床来,又翻出了今年新做的水色小梅纹棉布冬装穿上,小两把头梳得又齐又细,配上木槿绒花和一对湖玉银饰,最是质朴。 在廊下遇上了正要侍奉太子用早膳的小德子,微笑着颔首礼过后,她从玄清门出去。沿着四时巷一路往东走,清早的晨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走到凤仪宫的朱华门外,辰时未到。 门口已有小太监在候她,见她到了便说:“喜公公正当差呢,绾青姑娘请跟我来,我带您去殿外等候。” 绾青道了声有劳,便深吸口气跟在后面往凤仪宫的德明殿走去。 凤仪宫不愧是中宫正居之所,赤墙金檐气派风雅,苑亭楼榭错落有致。 德明殿六门对开,现下门扉紧闭。小太监引她到门外的廊下稍候,辰时自有宫人来领她入内。 绾青心中已不再恐慌,不多久便是辰时了,已无暇去多想其他。 果然辰时的更声将将从宫墙外传来,中间的双门对开,转出两名宫人对绾青说道:“皇后娘娘有请姑娘入内。” 绾青挺直了腰背,面带微笑地拾级而上,跨过门槛进入殿内。 这正殿比绾青想象中的还要宏大正静,过分挑高的廊柱笔直入天,殿内座椅摆设皆以上等紫檀为料,纱帘微曳,更衬得敞亮恢弘。 地龙把殿中烘得宛如暖春,鼻尖隐约有檀香萦绕,长绒羊毛地毯叫人踏足上去,膝窝也要虚软半分。 绾青站于殿中央,右前方的屏风后似是有人走动的微弱声响,紧接着便是喜公公的声音:“皇后娘娘驾到——” 她双手叠于额前,曲膝朝朝正前方的凤座深深跪拜下去,平稳道:“奴婢绾青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只消片刻,皇后终于在凤座上坐稳后,扬声道:“平身。” 绾青才谢恩起身站直,她的视线掠过地上柔软的波斯地毯,到凤座前的台阶,再到凤纹翘头履和石青色白羽金凤纹样朝服,最后定格于金羽点翠圆髻满钿下,皇后清冷的面容。 直视圣颜却是不可的,绾青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皇后,又快速转开视线去。 皇后嘴角微扬,一开口却是与面容向左的温柔语气:“绾青,本宫今日找你来叙话,实际是为了寻本宫的贴身女官。” 绾青颔首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省得。” 皇后点点头,从家世、年龄、宫历等细细询问起来,绾青每次回答都诚恳如实又不急不缓,倒是一副沉着的样子。 “你走近过来。”皇后说着又扬起右手朝绾青招了招。 绾青应是,步履如常向凤座走去,未料一旁却陡然窜出一只“蛤蟆”,好巧不巧,正落在绾青的脚尖前。 绾青心中一惊,来不及反映其他的,迈出的右脚将将越过“蛤蟆”去,左脚跟上不动声色地往旁边一扫,将“蛤蟆”踢远出去,又紧接着向皇后道:“娘娘小心,殿中似有蟾蜍”。 皇后始终面带笑意地看着绾青,见她沉着冷静地处理了喜公公给出的问题,前倾着身子拉过了绾青的手:“真是个沉静的孩子。” 绾青这才明白过来,刚才的事实际是对她的小考。中宫之殿,又怎会溜进这样的活物呢? 静侍一旁的喜公公也出言道:“姑娘受惊了,奴才给您赔个不是了。” 她懊恼刚才的出言,连忙要屈膝跪在脚踏上,同皇后告罪,皇后却宽容地抚了抚她的手背,道:“你且回宫去收拾收拾,三日后便搬来凤仪宫罢。” 言罢又转头吩咐小喜子道:“把耳房腾出一间给绾青,该准备的都备齐了。” “是,谨遵娘娘旨意。” 绾青跪在那里,深深拜伏下去谢恩,七情五感都有些迟钝,只心跳如鼓,一时无法平息。 -tbc- 第二十八章 皇家威仪,莫不如是。 日头上来了,是冬日里一贯的晴冷天气。绾青步行回锦碧宫的路上,才渐渐有些平下心来,不论如何,这次殿试算是顺利通过了。 三日后她就是皇后娘娘的女官、凤仪宫的大宫女了,这样一想更是没来由地感到不真实。 眼见着年关将至,这个除夕却也不能在锦碧宫和众人一同跨年了,心下难免有些惋惜。 她呵出一口气来,白雾如云朵般绵厚,随即便消失在了空中…… 太子散朝后又被皇帝留下,在御书房呆到了午膳后才得以回到锦碧宫。 踏进昌顺殿,依然能闻到一缕茶香,那梨花紫檀木几上静静地摆着一只茶盏,却不见绾青。 他走近茶几,目光低垂,落在了描金密色茶盏上,揭开碗盖,浓郁的龙井茶香扑面而来。 门廊处的珠帘微动,绾青从侧间出来,见到太子便稳当地行礼请安。 太子未动,也未出声,像是在等绾青说些什么。 绾青依旧半跪着,恭敬地禀报:“回殿下,奴婢早上去过凤仪宫了,皇后让奴婢三日后便搬去。” 太子摩挲着腻滑如脂的杯壁,温热不烫,却不是最佳的茶温了。他低沉出声:“去换盏茶来吧。” 绾青应是起身,撤下了茶盏,转身到侧间里去重新泡茶。 再端出茶盏时,太子已回到书房去了,绾青见门敞开着便进去奉茶。 太子坐于书桌前,不知在写些什么,绾青悄声把茶盏在书桌一角放好,太子却出声喊住她:“这两日你把手头的宫务和小德子交待好。” 他顿了顿,放下毫笔,伸手去过茶杯,又说:“以后就是母后身边的女官了,你需记得谨言缄口是最要紧的,旁的只消如常便是了。” “是,奴婢多谢殿下指点。感激不尽、清源正心,必尽绵薄之力侍奉皇后娘娘。” “起来吧,母后的女官,就是我也要给三分薄面的。”太子嘴角微提,是最狡黠的笑意,兀自啜饮着杯中龙井。 这样说来,绾青一时语塞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只得束手立于一旁。 三天时间说长不长,却也足够绾青和小德子细细交接,和张侧妃郑重道别,在最后一日太子上早朝前跪谢辞别。 绾青要去凤仪宫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喜公公引她到德明殿背面的一排厢房,指着其中一间朝南的耳房说这以后便是绾青的房间了。 身后的小太监麻利地将绾青打包好的箱子放在地上后,喜公公又笑眯眯地说:“咱家这就带着姑娘在宫中转转吧,好让姑娘快些熟悉起来。” 凤仪宫有主殿:西有德明殿辖内,东有含章殿待外。两殿之后,先见一围牡丹花圃和叠石垒池的竹涧谭,竹影间才隐约见到皇后日常起居的中堂——清晏居。 从清宴居后头出去,便是皇后礼佛的沐月堂和收藏书经的倚鸿阁了,这倚鸿阁的背后则是与前面朱华门相对的养德门。其余库房、配楼、厢房、厨房等皆在其外。 绾青这才晓得,那日自己面见太后所见的德明殿不过是这偌大凤仪宫中一隅,可她心头另有一个疑问,看向喜公公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喜公公是何等的眼利,倒先开口问她:“姑娘若有疑惑,尽可提出。” 绾青这才得以问道:“奴婢确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公指教。若奴婢之后住在德明殿后的厢房,遇上夜里值夜的话……” 宫里头关于值夜有严格的规矩,但凡是皇上、皇后夜里歇下了,一般均由贴身女官或宦官在寝塌前的地上铺张席子过夜,以便主子起夜或有何吩咐。 喜公公微笑道:“姑娘放心,咱们娘娘是礼佛之人,素日宽蔼待下,加之夜里喜静,便不用咱们值守在寝殿里,我们在自个的屋里歇息就行。若娘娘有何吩咐,殿外的小宫女会来与我们说的,姑娘赶紧过去就是。” 绾青认真听着,点了点头答:“我记下了,多谢公公。” 喜公公摆摆手:“不打紧不打紧。对了,内务府给姑娘新裁了两身冬装,姑娘领取后换上,便给咱们主子请个安吧。” -tbc- 第二十九章 绾青回到自己的耳房里,桌上果然已放着两套新装了。 两套都是夹棉的冬装,一套是雪青色长褂袍裙,另一套是竹青色半服并藕色下裙的套装,上下摆边均绣有三两枝竹枝。 绾青快快换上了新衣,细两把头上只有一对小玉蝴蝶和银玉步摇,指尖挟着宫帕便跟着喜公公去了清晏居。 清晏居多用紫檀暖玉,少用金、重用石,更显古典有致,和德明殿相得益彰。 皇后已洗漱更衣完毕了,着一身紫酱祥云团纹的长裙,独自坐在羊脂玉台面的八仙桌前,慢慢地用早膳。 小宫女替她布完膳便退到了后头,站成一排。喜公公先来半步,朝着皇后打个千,毕恭毕敬道:“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绾青姑娘到了。” 皇后喝完碗里的粥,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喜公公,目光又落到了他身后的绾青身上,只见绾青稳稳蹲下身子向她行大礼:“奴婢绾青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皇后不禁不缓地展开一个笑颜:“平身吧。”待两人站定后,她又朝着绾青说:“来了凤仪宫,便定定心心的。接下来让喜子带你慢慢熟悉就是了。” 绾青又蹲下身去回话,言辞恳切:“奴婢幸得娘娘赏识,已是此生有幸。万不敢有异想,日后定当以娘娘是瞻,尽心侍奉。” “嗯,你能有此心很好,本宫便拭目以待了。”皇后这样说着,绾青应是又是一礼。 早膳后,皇后娘娘休息半刻后,便是各宫妃嫔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了。 绾青呈上清口的话梅茶,皇后饮了半杯后,便抬起左手说:“去德明殿吧。” 绾青一手接过茶杯,一手垫在皇后伸出的手下,陪皇后款款地往前面的正殿去了。 前两日,在锦碧宫做交接时,喜公公已来过几次,大略指点了后宫里里外外的人和事。 当今圣上乃本朝第五位皇帝,昭文帝,除了中宫皇后齐氏之外另有妃嫔九人,其中位尊的有四位:翰王的生母,咸福宫贤妃、膝下养育了两位公主的长春宫惠妃、前几日刚入宫的乌国公主庆妃、还有储秀宫的襄嫔。她虽位份不高,却也到底是皇长子的生母,因而也不可轻视。其余则另有嫔、贵人等七位。 绾青扶着皇后自山水仙鹤屏风后悠悠转出来,余光瞥见,殿中的两排座椅上皆坐满了妃嫔们,此时齐齐起身恭敬请安:“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稳稳坐在了金阶上的凤座,微抬起右手道:“平身。” 绾青叠手静侍在台阶下,眼睛也不敢抬起望向殿中的妃嫔们。 “赐茶。”皇后又言,殿侧自有小宫女们鱼贯而出向每个茶几上摆上茶盅,绾青接过皇后御用的玉杯,也登上台阶奉茶。 此时绾青背对着殿中的嫔妃们,不能看到众人各自的表情,却如芒在背,只觉一双双视线借着饮茶的时候都在往她身上瞧。 她在信中默默叹气,以前锦碧宫到底是皇子所居的东宫,哪能接触到后宫里的女人呢?更别提皇上和皇后了。 她退下来,脚尖稳稳落在刷了红漆的长阶上,待重新站定后,皇后淡淡开口道:“诸位妹妹,阶下的绾青便是日后本宫的贴身女官了。” 绾青伶俐地接上动作,微笑着一福身,朝着满头珠翠的妃嫔们见礼请安:“奴婢绾青,见过各位娘娘。” 殿中右手第一把圈椅中的人,适时呼应:“姑娘瞧着好生机灵呐。” 绾青想着,这位应该是惠妃。她微微颔首,嘴角含笑,隐显一对梨涡,看过去最是乖巧舒心。 却见惠妃旁白的位置空缺着,那里应该是庆妃的位置。 喜公公适时回到:“回禀皇后娘娘、各位娘娘,钟粹宫庆妃身体抱恙,今日无法前来请安了。” 皇后轻轻拨动着杯盖,尚未言语,襄嫔倒先发表起了言论:“庆妃入宫也没几日,怎么三天两头地病着,真是娇弱……” 喜公公一笑,接嘴道:“娘娘有所不知,皇上已然指了御医前去诊治呢,说是水土不服,得慢慢养着,一时半会也好不了。” 皇后啜饮两口茶汤,才放下茶盏道:“庆妃身子弱,便让她安心静养罢,给钟粹宫留点清静。” 众人无不应是,又岔开去谈说着宫中琐事,皇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贤妃。 “本宫记得开春后,翰王便要迎娶王妃了,现下准备得如何了?” -tbc- 第三十章 贤妃,两排座椅中的左手第一位,缓缓迎向皇后的目光,吐气如兰:“劳娘娘挂心,眼下内务府正预备着呢,礼部拟了个日子在二月十八。” “好,日子挑好了,别忘了和皇上回一声,宫外的事宜也要准备起来了。” 按照祖宗规矩,除却太子,其他皇子和公主成婚后,是要领了地搬去宫外生活的。 谈及此,贤妃的眼神不由黯了黯:“是,臣妾叫人预备着的。” 皇后微微抬首,目光不再停留于贤妃高髻上的彩凤步摇,她居高临下地望向众人,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消息:“本宫这里也有个事儿,太子年后,正月十六启程前往霄城,坐镇北境、不胜不归。” 绾青如闻惊雷,要不是心中强自镇定告诉自己万不可失仪,差点便要尖叫出声来。 她紧紧地拽紧手中的宫帕,脑袋中浮想联翩,若真是不胜不归,张侧妃要怎么办?就留在锦碧宫中挨时度日吗? 还有,袁侧妃会不会趁机找张侧妃麻烦?要知道,自冬日里的小产过后,张侧妃的身子虽好了大半,却落下了俱寒的病根…… 对了,最要紧的还是太子,他此行必定艰苦,身边又有没有得意的人随侍呢? 绾青的疑惑一个接一个,殿中妃嫔们又何尝不是呢? 可她们面上的功夫厉害,纵是心头疑惑、震惊万千,面上也都是笑盈盈地恭祝太子早日凯旋。 贤妃一时间也竟不知此事对自己的儿子是福是祸了…… 皇后今日宣告后宫众人,想必前朝那边,皇上也颁布了谕旨,昭告天下。 请过安、议过话,妃嫔们纷纷告退出去,绾青上前去搀皇后起身。 “娘娘,可要去沐月堂了?” 饶是绾青觉得方才一屋子女人,你一言、她一句略显吵嚷,皇后倒是仍旧精神奕奕的样子,点了点头。 绾青为她披上披风,德明殿里有地龙取暖,沐月堂可不比这儿暖和宜人。 皇后每日的日程几乎循规蹈矩得没有变化,早晨先洗漱、更衣、接受问安,再去沐月堂礼佛至午膳前后。用过午膳,便要去花圃和竹涧池走走,再回清晏居午睡半个时辰,下午或去皇帝的御书房走走、去太后的长寿宫坐坐,或处理定夺宫务,若天气大好,也会到御花园里赏赏花,到撷芳亭里喝茶看书。这些都是喜公公前两日告诉绾青的,绾青不敢忘下什么。 彼时,皇后在凤榻上歇下了,绾青轻手轻脚地后退出寝殿,再把门口的帷帘放下来。只见喜公公在外等着她,绾青快步迎上去,两人又默契地不出声,直到从回廊下来,站到清晏居后头的空地上,喜公公才说到:“姑娘忙活到现在,咱家想着宫里其余执事的宫人还没见过姑娘,眼下便召集了大伙在花圃里候着呢。” 绾青笑着向喜公公道谢:“有劳公公了,替绾青思虑周全。” 喜公公一摆手道:“姑娘客气了,日后都要为皇后娘娘尽忠办事,咱们两人能同心协力、互相照应才是最佳。” 绾青朝他行个半礼谢过:“绾青也是如此打算的,承蒙公公不吝指教。” 这样说着话,便来到了花圃,竟也齐齐整整地站了十多名执事,可见凤仪御驾之排场。 喜公公肃颜扬声道:“今日找诸位前来,便是要大家见过皇后娘娘的贴身女官——绾青姑娘。” 皇后宫中的人皆礼数周全,十几名姑姑、宦官皆向绾青行礼:“奴才见过绾青姑娘。” 喜公公向绾青一一介绍过来:司衣、司礼、司造、司制、膳食执事、物设执事、后厨房的陈姑姑…… 绾青瞧着一众人朝她行礼,年岁有比她许多,一时又有些不大适应,只能笑着说:“日后还请各位多担待、照拂了。” “姑娘言重,奴才定当尽心竭力。” 皇后午睡,绾青也不可长时不在殿外候着,这就和宫人们别过,与喜公公一道回清晏居去了。 将至回廊,喜公公悄声与绾青说:“咱家这两人忙活张罗这后日小年夜的家宴。” 绾青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宫中见小太监们挂灯笼、贴窗花、搬鲜花,随即又问:“绾青愚笨,还请公公指教,家宴会有哪些主儿们来凤仪宫中呢?” “姑娘客气,皇后娘娘位居中宫后,便每逢小年夜之时,召诸位皇子、公主前来凤仪宫,共享家宴呢。” -tbc- 第三十一章 绾青心道难怪,去年小年夜时,太子便是领着小德子说去凤仪宫赴宴,到夜里才回宫来的。 “公公看可有什么要帮忙的?” 喜公公摆摆手:“姑娘客气,里里外外的活儿咱家都会照应好的,只一样,劳烦姑娘将膳房开出的菜单递给皇后娘娘过目,看看主子有何要改的。” 绾青应是,这时殿内隐约传出细微的声响,喜公公朝着寝殿抬抬下巴,绾青推门走了进去。 皇后已然转醒过来,刚刚坐起身来,绾青快步来到榻前侍奉她起身更衣。 一番洗漱、更衣后,皇后坐在妆镜前由绾青重新梳紧发髻。 “素问你擅于茶道。”皇后似是闲话家常般淡淡开口。 绾青执着玉梳的右手略微一顿:“回娘娘,绾青不敢当,只略通一二茶事。” “往后便由你为本宫开茶单给水房吧。”皇后在镜子里瞧着绾青道。 绾青收手,蹲下身去:“奴婢谨遵娘娘旨意。” 午后,皇后带着喜公公去了御书房见皇帝。绾青暂时得了闲,将清晏居寝殿里的窗蓬支起来,通风换气 门外有小太监问:“绾青姑娘可在里头?” 绾青扬声说就来,顺手将寝殿的大门阖上,到门外一看,是喜公公的徒弟小禄子。 “姑娘好,师父让奴才侯在膳房门口,一得了菜单便让送到姑娘手上,有劳姑娘了。” 绾青伸手接过折单,道了声辛苦,小禄子朝她笑笑便告退了。 按着规矩,凡是进上来请皇后娘娘过目的,除非各司、局、府已抄撰在统一的折子上,其余大小长短不一的,都因由女官抄撰好再呈上去。 膳房的折单自然是不合规矩的,绾青趁着这会儿功夫,去了自己的耳房里,抓紧誊写。 以往在锦碧宫,太子允她进出书房,有时也会召她侍墨、誊本。 天气寒冷,宫人的耳房里没有地龙,烧炭也费工夫,绾青搓搓手,待手暖后便静心运笔起来。 本子誊写好了,摊于案上待墨汁干透即可。绾青又关起房门,往水房走去。 水房与膳房毗邻,执事的孙姑姑出来迎她:“哟,绾青姑娘来了,不知您有何吩咐。” 绾青朝她笑笑,道了来意是想询问皇后娘娘的茶单事宜。 水房看似不起眼,面积也比膳房小少两圈,可水却是天天所需且入口的生命之源。 孙姑姑请往水房里去,一边走一边向绾青介绍道,皇后娘娘体寒,平日里不饮绿茶,茶单一般也都是菊花、枸杞、山楂等调理之物泡泉水来饮用。 绾青心感震惊,那皇后娘娘的茶单怕是不好开。以前太子爱喝狮峰龙井,偶尔换换口味也是大红袍、武夷岩茶等常见的品种。 孙姑姑先向水房里的小宫女郑重地介绍了绾青,之后从最里头的橱柜里拿出一本蓝册子。 “姑娘,这本就是之前丹杞姑娘开来的茶单了。” “姑姑可否借我一日,我回去细细看过便还回来。” 孙姑姑看上去有四、五十岁,想必在宫中也呆了许久,故而十分圆滑:“无妨,姑娘拿去便是,水房里还有一份留档的。” 绾青谢过后,又顺道去了膳房,执事的是一名张姑姑,要来了一份皇后娘娘的饮食簿,里面详细记载着皇后日常的饮食喜好和忌口。 绾青捧着这两册簿子,回到自己的耳房里,将墨汁干透的家宴菜单收起来。 要拟茶单,需先知晓主子的忌口,她先将饮食簿里的忌口看过,又翻阅起茶单。 丹杞的字映入眼帘,不可谓不“豪放”,以往确实如孙姑姑所说的以参茶、八宝茶、山楂茶为主。传统的绿茶、乌龙、普洱等纯茶几不可见,若有也是那日凤仪宫有宴请或召见。 她脑中飞快思考着,却听朱华门外传来“皇后娘娘回宫——”的通报,绾青飞快收拾好桌面,揣着膳单往前头去恭候。 -tbc- 第三十二章 皇后依旧是那身石青色金凤朝服,只外面罩了暗金凤纹白狐大氅,凤辇方停在朱华门外。 绾青蹲下身去,稳稳行礼:“奴婢恭迎皇后娘娘。” 辇舆稳稳落地,皇后搭着喜公公的手起身来,莲步轻易到绾青面前,把手搭在绾青的腕子上。 回到清晏居里,绾青替皇后娘娘脱下大氅,到暖榻上坐好,便从小宫女手里接过茶盅,递了过去。 皇后揭开盖子,三两片玫瑰浮于清水之上、清香沁人,喝来却无浓味,趁热喝下去甚是解渴。 慢慢饮下半杯,皇后默默点了点头,问道:“后日家宴的菜单拟好了吗?” 绾青道有了,随即递上膳单,皇后嗯了一声拿来折子,慢慢看了起来。 “赤烧野鸡炙和炒蟹粉,是你改的批注?”皇后淡淡问道,听不出有什么喜恶。 “是,奴婢是想鸡肉为发物,蟹粉偏寒凉,恐怕不适宜在深冬食用呢。”绾青这样答道,心中却也并不是很有把握。 毕竟膳房深知皇后的口味,皇后听了,把膳单放到茶几上:“就这么办吧,再加一道真金菜鳝丝羹吧,太子好这口。” 绾青从未听说过这道菜,想来应是道功夫菜,只有皇后宫中的膳房能做。 绾青得了令,便先去膳房知会,再回到清晏居时,却见皇后娘娘不在。跨门外的小宫女告诉她,娘娘又去了德明殿。 无论皇后娘娘在哪里,绾青都是要守着的,她来到殿前的廊下等待,里面似乎是某位大人的声音。 不多久,里头便传来皇后的呼唤:“绾青——”,绾青应是道了声奴婢进来了。 只见皇后的座前站着一位仙鹤扑服的臣子,地上放着药箱,想来是太医院的御医,难道是皇后娘娘凤体不适? 可绾青不着痕迹地瞄了眼皇后的脸色,也不像是有恙的样子,她正疑惑着,皇后又开尊口。 “林太医,这是本宫身边的绾青,以后钟粹宫的情况每日便告诉她罢。” 那位林太医随即向绾青一礼:“有劳绾青姑娘了。” “林太医客气了。”绾青屈膝也回了一礼。 说罢,林太医便告了退,没了人声,偌大的德明殿又顿时显得空荡荡起来。 刚刚送走林太医,绾青还未得时开口,殿外的喜公公的声音又传来:“启禀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绾青朝皇后请示:“奴婢去端茶来罢。” 皇后点点头:“请太子入内。” 绾青正要后退,闻言乖乖地站着不动,彼时殿门轻启,喜公公打帘,太子迈步入内。 稳稳地扶着皇后的手臂后,绾青见太子流行大步而来,在自己和皇后面前单腿半跪下去:“儿臣给皇后娘请安,皇额娘万安。” 绾青再向太子见礼,不出声却矮身蹲下去,皇后抬手:“快起来,咱们到暖阁坐坐。绾青拿些茶点来吧。” 太子谢过皇后,才起身接替了绾青的位置,虚扶着皇后往屏风后头走去。 一下子靠得太近,几乎擦身,绾青甚至能闻到太子长袍上的淡淡冷杉香。 她小碎步地后退,从暗花景蓝小门转出去,立刻到水房吩咐泡上一壶武夷岩茶,又去膳房取了茶点。 小宫女跟在她的身后,捧着楠木掐丝托盘,两人步伐急急缺十分稳当,来到德明殿前,绾青接过托盘。 德明殿的屏风后头有一间与正殿相连的暖阁,拱门外立着一对宫女,见绾青来了,便挑起珠帘。 绾青噤声入内,朝着暖榻上正说着话的主子们屈屈膝,往茶几上布茶点。 “奴婢泡的是武夷岩茶,点心有蝴蝶酥、蜜枣、雀舌饼、马蹄拉糕。” 暖阁外天空阴翕,连榻靠着窗下,借得外边的一丝光亮,太子不动声色地瞧着绾青素手奉上玉壶金碟。 心情甚好地问向对面的皇后:“绾青可还顺意?” 绾青已经见怪不怪了,知道太子爱逗她,可还是习惯性地抬眼作恼状瞪他。,却也刚好撞上太子玩味的眼神。 “唔——”皇后长叹一声,不知是饮茶后的谓叹,还是对太子的回应。 -tbc- 第三十三章 绾青确实是面皮薄,又识大体,她悄声退到拱门处静立,那对小宫女便会意地候到阁外去了。 武夷岩茶清芬扑鼻,更何况是凤仪宫中的珍品——大红袍,经绾青之手冲泡后,味正且暖胃。 绾青站得远远的,并不能清晰地听见皇后和太子在交谈什么,年后太子便要启程,多来凤仪宫走动倒也算是正常的。 喜公公从外面回来,找到暖阁门口来,绾青走过去。两人互通了各自的事宜后,喜公公问道:“眼下是太子殿下在里头?” “是呢,太子刚坐下来,方才奉了茶进去的。” 喜公公点点头,宽慰她道:“咱们娘娘脾气好,姑娘别拘谨着,细心沉稳便是最得娘娘喜爱的。” 绾青感激地点点头,谢过了喜公公。喜公公又向她介绍道后日除夕宴的细节。 后日是除夕,停朝一天以便臣民与家人团圆守岁,中午是国宴,皇上与皇后会在正乾殿设宴赐百官。 到了夜里,太后与帝后则会在朝坤殿设家宴,与阖宫上下的皇嗣和宫外的亲王入宫一同守岁跨年。 这些都用不着绾青操心些什么,自有内务府和皇上身边的福总管来操办,眼下她还是得要把明日凤仪宫内的家宴办妥贴才行。 太子坐了一个时辰后,便起身告退了,里头又传来皇后的声音:“绾青,替本宫送一送太子。” 绾青在拱门处应声,朝着皇后一礼,太子已然经过她身前:“走吧。” 从暖阁出去,绕着德明殿的红墙缓缓走着,绾青始终保持在太子身后一步的位置,两人默默无语。 “到母后身边,可还适得?”太子率先开口问道。 绾青恭敬回道:“奴婢惶恐,劳殿下担忧,一切都还好。”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太子的表情,却是一如往常的淡漠。 终于看到了朱华门,只见小德子正跺着脚在门下等着,太子却止住了脚步,绾青也跟着停下。 太子回过头,看着垂眸颔首的绾青,绾青察觉到头顶的目光,却不敢抬起头来直视,只得蹲下身去,却又迟迟不道一句恭送。 她多想问一句太子身边是否找到合意的女官侍奉?年后赴霄城是否已打点了行装?此行是否又能有把握尽早凯旋?她想问却无法述之于口的还有太多太多…… 她心中仰慕于太子这样的磊落君子、行正心明,这样的男子或许放之天下,都要得女子的青眼相顾。 可身份的云泥之别和如今迥然不同的立场,她无法也无从再如以前那样问候太子。 绾青终于还是深吸口气,正欲开口道别,太子倒抢先一步开口。 “你照顾好自己,本殿方能放心。” 他居高临下地看向绾青,语气平淡,目光却万分真挚,夕阳的残辉流转于他的眼底,墨瞳也被染上两分温情。 可惜这些种种交错的眼神变化,绾青全然看不到了。 “奴婢恭送殿下。”她听到鞋靴踩在雪地上的细微声响,知道太子走了,才抬起头来望向朱华门外。 小德子笑眯眯地凑到太子身边,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南边走去,那是绾青再熟悉不过的,回锦碧宫的路。 此一时,彼一时。绾青劝慰自己,以后她的主子便只有皇后娘娘一人,莫要再想其他的才是。 她抱着这样的想法,并时时在心中告诫自己女官的守则。 小年夜这日,午膳过后,绾青服侍皇后午憩了半个时辰才起身梳妆。 算着时辰,最晚未时,皇子公主们也要到德明殿来了。 绾青替皇后盘好双凤髻,轻声问道:“娘娘,这是司衣局用今年的流光缎织成的宫装。奴婢瞧着颜色、样式都是上上乘,您看如何?” 皇后微微侧过头来,只见两名小宫女并举着一身宫裙:胭脂色流光缎上,以金丝彩线绣有“凤翱于云”的吉祥图案,领口、袖口、衣摆及对襟处又有黄狐毛,保暖且风雅。 她细细审视一番后,点了点头,绾青便麻利地替她换上身,再回到菱花镜前簪戴配饰。 因是家宴,无需过于严肃,因此绾青替皇后准备的是一套鎏金花丝点翠眉勒、两对点翠东珠钗、一支凤鸟龙纹花簪,另有一副蓝玺耳环和一条花团白玉点翠项链。 这样一套既不繁复,又能显出尊贵身份,皇后从镜中看向绾青说道:“你平日里穿的朴素,倒是很会搭配。” 绾青朝镜中微笑笑,谦虚回答:“奴婢不敢。” 皇后拉开了案上的妆匣,取出一枚青玉步摇,碧色喜人、坠子细巧,她示意绾青低下头来。 这可不能收下,宫中女官的吃穿用度皆有严格控制,绾青就算接受也不敢昭然戴在头上。 皇后又怎会不知,她用左手按下绾青的手,绾青知道无法推却,只好顺势蹲下身来。 “这步摇颜色清嫩,本宫瞧着,怎么也得是二八姣女佩戴才正正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将这支步摇插进了绾青的发髻间。 -tbc- 第三十四章 绾青叩谢了皇后娘娘后,眼见未时将至,皇后款款到德明殿的正座前坐下。 喜公公命人早早地抬来了金鼎香炉,里头燃了清心香,借着地龙的温度,整个大殿和暖清新。 眼下,他正在朱华门迎接各位主子,皇后坐下后问道:“你去看看茶食可准备好了?” 绾青一礼,便出了殿门往后头的水房去了。走到一半,只见小宫女们已经捧着托盘向她这里走来。 当头的小宫女对绾青说道:“姑娘好,茶食都预备好了。主子们若是觉着有何不妥的,还请姑娘告知。” 绾青道了声有劳,便引她们过去。 方至德明殿的廊下,正巧与翰王打了个照面。 “奴婢见过翰王殿下,给殿下请安。”绾青蹲了蹲身子行礼。 “请起请起。”翰王朝绾青一抬手,却站定下来,不准备径直进殿去。 绾青谢过起身,翰王看向他,端着仍是玩世不恭的语气调侃道:“前几日二哥还说不知着落,眼下看来,母后身边的女官可不就是锦碧宫旧人嘛。” 这话……绾青只能礼貌地朝他笑笑,预备向他告罪,允她先引小宫女们进去奉茶。 翰王虚叹一声,兀自说下去:“二哥果真是筹谋深远,把你献给了母后,他纵是身在霄城,也自能高枕无忧了……” 绾青听了这话觉得像是警告,又觉得“献”这个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可未能多想,翰王已站到自己身前极近的距离,俯身在绾青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本王也曾举荐身边的慧心给母后面试,可最后留下的……” 却是我?绾青暗自在心中接下去,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太子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翰王负手在背,俯身不知在绾青耳旁说了些什么,又撤身长笑。 他的眼神一黯,随即大步走过去,人未到声先至:“六弟今日来得早,倒站在风口里不入内去?” 太子扬声,那冷淡的声线倒身更听不出情绪。 绾青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猛一机灵,习惯使然让她循声向太子的方向从来请安。 “二哥好。”翰王不慌不忙,朝太子扬起一个微笑来。 绾青趁此机会,开口说道:“两位殿下慢聊,奴婢先进去奉茶了。” 跟在她后面的小宫女们也赶紧跟上。 绾青来不及去细想翰王话语里的意味,进了殿门后指挥着小宫女把茶具、点心盘按位置放下后,又亲自端着皇后娘娘的茶点,放在皇后手侧的案上:“娘娘,太子和翰王殿下都到了,尚在门口说话。” “那么冷的天,站在外头不行,快请进来。” 绾青应是,正要再往殿外去,只见太子和翰王有说有笑地跨过高槛进来。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母后千岁。” “快起来,快起来。” 两人在右排的第一、第二座前解下披风坐下。 绾青静立在殿门内侧,待熹王及熹王妃子、悦安长公主、清和公主都到齐了,便又回到皇后跟前候着。 众人饮过一口热茶,悦安长公主甜脆的声音响起:“唔,这滇红味正,入口尤其醇厚。” 翰王也接话道:“确实,这茶似是用泉水冲泡的,很清冽。” 皇后点点头,笑意盈盈地给座下的儿女们介绍了绾青,又补充道:“绾青烹茶有道,本宫先前未言,你们倒都品出来了。” 绾青谦虚的模样,嘴角含笑:“微末小技,让各位主子们见笑了,入得了口便是奴婢的荣幸。” “青儿的茶艺日渐精进了。”太子这样清浅的一句话,倒是诉尽了自己与绾青的联系。 在座的皆是人杰,岂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暗意,就连年纪比绾青还要小上一岁的清和公主都向绾青投来了探索的目光。 彼时,熹王见皇后及自己的弟妹们都略进了些茶点,便向皇后娘娘提议:“皇额娘,今日家宴,儿臣特请了城里有名的戏班子——解棠苑进宫,眼下正在撷芳亭里预备好了。还请皇额娘赏光。” 殿内众人,包括绾青皆是一愣。皇后多年执掌后宫的涵养让她仍能保持体面的微笑:“好,熹儿有心了。” 翰王缓缓啜了一口茶,无不讥笑地说道:“大哥有心了,今儿给咱们这家宴添个乐。” 这是一语双关码?绾青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味。 出嫁三年,偶尔从公主府进宫来一回的悦安长公主,额驸被皇上召见,自己本想和皇后、亲妹妹——清和公主叙话,再去长春宫给生母惠妃请安。 谁成想,皇后娘娘素日喜静清心,熹王竟还请了戏班子来。 思及此,她便也用宫帕轻轻拭了拭嘴角,不着痕迹地顺下去说:“可不是嘛皇额娘,解棠苑可是风头无两、炙手可热的戏班呢。这一会儿啊,还不知道猴儿变戏,翻出什么花样呢。” -tbc- 第三十五章 甭管其余人有没有听懂这猴儿指的是戏班子还是提出“大寒天去亭子里听戏”的始作俑者。 反正绾青听了,是直为熹王捏了把汗。 可既然皇后都应允了,这戏还是得去听。 皇子、公主们的贴身太监或宫女犹在殿外的高蓬下候着,听到要移步撷芳亭的消息后自是麻利地给自己的主儿穿上披风、奉上手炉。 绾青只得向皇后告退,去清晏居取了披风,再拿了手炉才好再过去。 皇后只道无妨,绾青便碎步高频地往清晏居快步走去。一会儿从后头的养德门出去,沿着左手一路走去,便能到了。 可待她左臂挂着狐毛大氅,右手捧着个手炉,匆匆走到德明殿时,却见正殿里空无一人。 这……主子们是先行前往了吗? 如此天寒地冻的时节,也只有绾青这样本来走去的才会觉得浑身暖和得有点冒汗吧? 她站在殿后的廊下,竟也有点惊慌未定,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气息,她举步接着往养德门走去。 “青儿。” 太子的声音和形象几乎同一时间在绾青的耳边和眼前出现,他在养德门下负手而立,气质高冷淡然,可语气却十足十地被放软。 “母后他们先行了,我怕你迷路便在此等你。”太子瞧着绾青因匆忙而染上脸颊的粉红,这样说道。 绾青心道这点路自己怎会记不得呢,却还是恭敬地谢恩:“让殿下在冷风里久等,是奴婢的不是。” “走吧,有条小路我们可以追上。” 既然是追,绾青以为太子会大步流星,不料他嘴上说追上,步伐却一点不赶。 所谓的小路也并非人迹罕至的荒地,不过是从四时巷旁破败的绛云阁绕过去,穿过只剩枯枝的矮樱树,绾青瞧见了被两位公主一左一右搀扶着的皇后——身上不知何时,已被罩上了一件大氅。 太子对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了皇后一行的最末。 真像是太子步伐慢而掉队,遇到了赶来的绾青。 皇后最先落座,其余皇子及公主们便也循位坐下。 绾青小碎步快走到皇后的座旁,递上了手炉。 “本宫就着这件披风罢,辛苦你多跑一趟了。” 清和公主接话道:“都怪儿臣,没命人早些送回皇额娘宫中。” 皇后微微转过头去宽慰她:“无妨无妨,今儿倒是正好用上。” 这样三两句话听下来,绾青也放了下心。看来是之前皇后娘娘去探视公主时在那儿落下的。 绾青又轻声说:“娘娘,奴婢再去叫人布点暖笼、上些茶点吧?” “好。” 绾青将披风放在后边的空凳子上,招呼小禄子按照刚才说的去布置到撷芳亭来。她这才得空在皇后的身后目览亭间精致。 主子们坐于游廊下,隔着荷花池,视野所及的中心便是古朴的撷芳亭,一会儿戏班子就将隔着一池静水唱剧了。 皇后先点了《文昭关》、《锁麟囊》两支,后面再有皇子公主们加了《四郎探母》和《贵妃醉酒》。 绾青在心中粗算了算时辰,倒还尚可。 台上的《文昭关》方登台不久,小禄子先挪来了几只暖笼,每位主子之间均放一个,皇后跟前再加一个。 茶点也送来了,绾青为皇后斟茶,浅绿色茶汤,再闻其味有股茉莉香,便知是铁观音。 珐琅圆形高颈盆中,一分为四,呈着四道小点:苔条脆果、红莲酥、花渍梅饼及鲜龙眼肉。 绾青布妥之后,便后退到后面静立。 “本殿记得青儿是最喜莲蓉,这份红莲酥便给她吧。” 太子不冷不热嗯的一句话,又使游廊里的气氛凝滞起来。 “奴婢不敢,还请殿下恕罪。”绾青断不敢受,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可不像从前在锦碧宫那般随意。 一时竟无人说话,还是等皇后兀自呷了口茶,才用同样淡淡的语气说道:“即是太子赏的,绾青你便坐到后头去罢。” 皇后这话是让自己坐在空凳上把这些点心吃了?!实在是万万不合规矩啊,绾青蹲着身子依旧不敢起来。 “来,趁热吃了吧。” 太子已然取出了四分之一的圆碟,绾青只好硬着头皮谢恩后从太子手中接过。 她坐在空凳上,虽然附近没有暖笼,可一口咬开酥松温热的表皮,红糖伴着莲蓉的香气和甜味一下子涌出来,是她喜爱的清甜味道。 不知为何,绾青一边又快又安静地吃着红莲酥,一边也酸了眼眶。 -tbc- 第三十六章 好在后来主子们有把注意力集中于亭子里的戏班,又有活泼的清和公主及翰王时不时的说说俏皮话,气氛倒也和乐融融。 “不愧是皇额娘宫中的点心,这脆果极松脆,却一点也不腻口。”熹王妃这样说道。 周围无人接话,似是都专注于戏台之上,绾青得了皇后的眼色,恭敬回话道:“熹王妃慧眼如炬,这脆果是凤仪宫膳房的大师傅早晨亲手做的。” 熹王妃略有尴尬地一笑,便也重新认真看戏起来。 夕阳西下,小禄子悄悄来到绾青边上小声地问:“姑娘,晚膳可还照着时间走?” 台上已然是最后一出《贵妃醉酒》了,且也唱至一半,绾青朝他点点头倒了有劳,小禄子应下后便麻溜地赶回凤仪宫去了。 绾青久站,身子又有些冷了下来,可主子们在前,她万不可跺脚或搓手,只得强打起精神来挺直腰背。 略显无聊间,她不由地想起钟粹宫的庆妃,自从封妃大典之后,这位年轻貌美的庆妃子便一病不起。 林太医请平安脉,为庆妃调理整治,可每日来向绾青通报时都是同样的那句“肢倦体乏、气血逆行”。 而当她每每向皇后娘娘这样说起时,皇后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允庆妃在闭宫修养。 绾青自觉疑惑,心中也慢慢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可随即她又打消了心里的念头,专注于眼下的差事上。 天始终阴沉沉的,绾青担心皇后和今儿进宫的主子们会疲累,便问是否要传轿辇来。 皇后却说无妨,难得年关一聚,一道走走也挺好的。 于是凤驾仪鸾与皇子公主们又浩浩荡荡地沿着四时巷回到了凤仪宫中,喜公公恭候在朱华门。 他笑眯眯地给各位主子请过安后,与绾青一道把主子引进德明殿的大八仙桌前坐下。 绾青迅速指挥宫女们上茶,与喜公公快速交换过眼神后,她暂时将殿内交给了喜公公——眼下她得快速到后头去吃些东西垫垫肚子,这晚上的家宴还不知何时能结束。 来到后头,只见小禄子等着她,见到绾青后,他赶紧把手中的食篮打开:“姑娘,快用些吃的吧。” 绾青知时间紧迫,也不多客气,之道了声谢谢,便接过去,随意进了间耳房里。 打开一瞧,果然是小年夜,除了常规的金银馒头和紫米粥外,另有芽菜肉丝和溜蘑菇。 绾青素日里吃东西偏慢,眼下没法,便只能加快速度地往嘴里送菜。 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倒像是只小松鼠。 待她再赶回德明殿时,喜公公正提醒皇后时辰已到,是否可以开始传膳。 皇后轻轻一点头,喜公公便得了令,去殿外招呼了。绾青则留在殿内,以便服侍各位主子们用膳。 “传——梅香清露,冷碟四品:香蕈箭笋、酱烤菜心、脆爽白皮、鸡汁珍珠菜——” 小宫女们训练有素,又快又稳当地传菜进来,替皇子公主们把酒盅斟上。 绾青则只需为皇后斟酒,皇后愉快说道:“今日家宴,菜品均是家常菜式,也都别拘着了。” 众人应是,纷纷端起酒杯,半立了身子向皇后敬第一杯酒:“儿臣恭祝母后新岁平安、福泽万年。” “好好,都坐都坐。”皇后速来不大爱酒饮,这梅香清露的度数极低,又有花蜜的清新,她才抿去了半杯。 难得圆桌进膳,倒确是如寻常百姓过年一般,不必循着位份品阶单独落座,距离主台遥之又遥。 就连皇上赏个菜都要三四个宫人传递,才能到面前。 冬日里的冷碟也是有讲究的,要尽量温凉。因而所选的菜品不能是非冷、脆不能食的,这样既开胃又不至于冷着肠胃。 一炷香的时辰后,绾青朝殿外的喜公公点点头,便有热膳传入殿内。 “传——热碟十二道:南乳荔枝肉、花雕鲜斑、一品煨虾圆、云林鹅、红焖羊腩、瓜姜素烧鹅、麻香卤鲜蛏、芙蓉鱼面筋、金镶白玉板、爆炒鲜菌、清灼芥蓝、黄坛子。” 宫女们麻利地撤下冷碟,换上热气氤氲的热膳。 食材和做法并非典型的宫宴所用,均由民间烹法制成。 除了那道黄坛子,取鱼唇、鹿筋、竹荪、鸡鸭、海参、花胶、火腿、干贝、鸽蛋、鲍鱼、辽参等上品食材精心煲煮,汤味浓厚甘醇、入口软嫩柔滑。 珐琅嵌金丝的高脚汤盅下犹有一段燃着的烛火保温,让主子们能慢品热汤。 绾青稳稳地两手捧着烛台和汤盅,从皇后身侧奉上,其余小宫女才纷纷从太子和熹王开始逐一奉汤。 “那道真金菜鳝丝羹呢?”皇后微微扭头问向绾青。 绾青回道:“奴婢备着的,原是想等娘娘和各位主子们用得差不多了再上的。” “现在就传吧。”皇后吩咐,绾青又朝喜公公做了个手势。 “传——真金菜鳝丝羹。” 绾青这才第一次得见这道菜的真容,汤色清亮、去骨划丝后的鳝丝与冬瓜、真金菜同煮,有了这自然芡方才成羹,最后以秋油点缀一二。想来也是清淡顺滑的。 -tbc- 第三十七章 眼见着主子们酣食畅饮,皇后娘娘也心情不错地进了不少,想必膳食至少是入得了眼的。 绾青才稍稍放下心来,毕竟这可是她第一次为皇后定菜单,不似以前在锦碧宫。 那时她只消自己琢磨好了,拿去给太子一目十行地快速扫览一遍,便会轻扯着嘴角说:“就按青儿说的办。” 在凤仪宫中,绾青可不敢行差就错半步的,若是有幸侍奉于皇后身侧至年满二十三出宫,亦或是顺利晋升到正八品,从此便留在宫中到老。 可那样多少太寂苦了,离了爹娘姊妹、身边又无亲近之人,绾青觉得自己很难坚持得下去,她还是怀着期盼——希冀能出宫去,与相知之人结成连理、共赴白头。 “母后宫中的膳食愈发好了。”翰王似是犹有回味地放下了汤匙,边朝皇后说到。 他的声音适时将绾青从沉浸的自我思绪中拉回来。 绾青眼神一扫桌面,见皇后及几位主子已用完了黄坛子,她朝候着的小宫女们微扬了下巴,便有人利落安静地撤去汤盅、替换骨碟。 皇后在真正用膳时其实不大说话,太子也是只在间隙时呼应两句,其余皇子公主许久未碰面倒是有说有笑的。 横竖也只是家宴,放松一些倒也无妨,这不翰王已然将自己面前的那细颈描梅汉玉瓶中的薄酒饮尽了。 身后的小宫女为他再换上一壶温酒,他便笑嘻嘻地呼喊大哥、二哥与他一同畅饮。 “二哥即将征西,作弟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是无法为二哥分担片余。”翰王这样说着,一边又执起了玉壶起身。 小宫女从后头跟上一步,翰王的眼中竟已有薄泪,脸庞不知是热的,还是饮过酒的关系而微醺着红。 他摆摆手示意不必宫女帮忙,又朝着太子一字一句说道:“二哥,我敬你一杯。” 太子道声好,也不拖泥带水,手指拈着玉杯,撩袍站起身来。 酒满杯碰,两人仰头一饮而尽。 “吾等便静候二哥凯旋,还请二哥尽管放心宫中。”翰王将酒杯放下,望向太子继续说道。 他眼底的薄泪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隐隐暗燃的一团虚火。 太子看在眼中,丝毫不为所动:“六弟说的是,父皇年富力强、母后风华正盛。身边又有绾青相伴,定是福康延年。” 绾青闻此言,连忙蹲下身去:“奴婢定当鞠躬尽瘁服侍皇后娘娘左右。” 明眼人都能瞧出翰王话里的隐含意味,熹王一是觉得身为长子、面上挂不住,二是也实在无从开口,便干脆与两位公主一道默不作声。 两人的对视中,原就有剑拔弩张的气场在。 “你起来。”太子罔顾其他,只转头对跪着的绾青吩咐道。 绾青道着谢殿下,便站直起来,太子像是对她委以重任似地深深点头。 皇后终于出声:“都坐下来吧,老六有心了,不过本宫相信太子定能早日班师回朝的。届时本宫将亲迎太子回宫、设宴接风。” “儿臣谢过母后,定不负父皇、母后之殷盼。”太子谢恩后,与轻笑了一下的翰王重新坐回位子上。 家宴又进行下去,热膳用毕,喜公公报膳:“传清汤鳗面,点心四品:玉带糕、蜜汁梨球、枣泥圆子、酒酿杏酪,佐茶:白毫银针。” 白毫银针是白茶中的极品,芽叶披满白毫,如银似雪,入口清鲜爽利。绾青想着消食最好,又不那么刺激。 主食及点心并非每位主儿都会食用的,皇后欢喜那咸口的鳗面,太子却偏喜甜口的玉带糕和枣泥圆子。 咸甜由人,待主儿们用毕,再撤去这些小碗矮碟,改奉上金叉果盘,这家宴便算是食毕了。 也不知是否因翰王刚才的几句话,后来气氛便有些轲沉,酉时未至,皇子公主们便纷纷告退离去。 绾青扶着皇后回到了清晏居,夜里静悄悄的,皇后任由绾青替她卸髻梳发,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绾青只好轻声劝道:“明儿是除夕,娘娘少不得早起应付,请您保重凤体、早些歇息,莫要伤神了。” 皇后不语,绾青便也缄口不再言语。 -tbc- 第三十八章 翌日天刚蒙蒙亮,绾青便早早起床来,把自己收拾得精神利落,小宫女也已把早膳的馒头和清粥替她备好了。 最后往发髻间簪上那支青玉步摇,耳房外便有人压低声音来报:“姑娘,时候快到了。” 话音刚落,门便从里打开,绾青面带微笑地应声好,便又步伐轻快地往清晏居去了。 在中午的国宴前,早晨帝后二人将移驾到整个皇宫的最北面——文丰门外的国靖寺未来年的风调雨顺祈福许愿。 绾青愈到皇后的寝殿前,就愈是轻手轻脚,值守在门外的喜公公为她轻启开门,两边各有俸着洗漱的杯器盆具。 从朦黄的重纱垂帷间,绾青能依稀见得皇后正要准备起身来。 绾青快步上前,扶起皇后:“娘娘起身了,昨夜可还安眠好憩。” 皇后虽睡前有些神恍,一觉却休息得不错,绾青不着痕迹地观察了皇后的脸色,已不见疲态和愁容。 皇后点点头:“昨儿你忙活了一天,今日又少不得奔波了。” 绾青笑着垂头:“劳娘娘记挂,奴婢分内之事、不敢居累。” 她先替皇后穿上了鞋履,外头候着的宫女鱼贯而入,一番洗漱后再扶着皇后换上简单的薄绒中衣坐到妆台前。 今日大典,皇后特意换上了庄重繁复的明黄色百鸟朝凤宫装,发髻则由绾青和梳头宫女两人配合才梳成了凤冠髻,再由绾青小心翼翼地将东珠赤金凤冠和点翠珠钗一点一点、细细地往发髻上加。 隆冬时节、冰天雪地,看似轻盈的寿字凤纹浅金色大氅实际用羔羊细绒填充了里层,外层则是紫貂皮上滚了莹白鹅毛和金丝穗子。另配上手钏珠链、护甲耳环,才算是真正的容服妥帖。 绾青在替皇后检查服角衣摆,喜公公像是算准了时间似地出现在了阁外静候。 绾青与他快速交换了眼神示意妥当,将添了暗香炭块的素金荷花纹的手炉捧来,皇后却未接过。 “你先替本宫拿着吧。” 绾青应是,退到了皇后的斜后方。将手炉放到了小锦袋中、以左手揣好,右手虚扶着皇后的手臂。 喜公公这才进来打千,道是凤辇已到,皇后娘娘可要启程。 皇后虽是继后,却也与皇上有着帝后间的默契,眼下早早地前往太熙宫——自是要与皇帝共进早膳后再前往祭拜祈福的。 绾青扶着皇后坐进凤辇,里头已置上了脚笼,再放下厚羽帘子,倒也把天寒地冻隔在外面。 “皇后娘娘起驾——”喜公公走在最前头,绾青则徒步伴着凤辇小步前行,她心里有些忐忑又忍不住好奇:九五之尊的皇上,他的真容又会是怎样呢? 太熙宫周正气派、大繁至简却透露出天子威严的仪势来,绾青微弯着腰,使皇后将手搭在她的腕子上,在开道的喜公公后,踏着齐整的恭迎声,步履从容。 “奴才(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绾青暗自屏气聚神,低垂着双眼,只专注于眼前一路延伸至帝王寝宫的路。 转过最后一道垂花门前的山水屏风,她隐约瞥见一抹明黄,想来应是皇帝。 皇后已然娓娓出声:“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绾青和殿内的其他宫人一样跪伏下去给皇上请安。 “皇后快起。”皇帝闻声放下了手中的一本折子,甚至从连榻上起身。 皇后谢了恩,被皇上亲自扶起来,她望向这天下至尊的男子时,一双凤目也流露出些缱绻柔情。 “大清早的,劳皇后冒寒而来。”皇上牵过皇后的一只手,感到手掌的温度未凉,又笑着说:“走,用膳去。” 绾青未料到帝后情笃至此,更不敢妄自窥视,愈加深深地颔首了,却能感受到皇上探寻的目光掠过她的头顶而去。 八仙桌前,福公公已然布膳妥当,笑盈盈地恭候在门帘处:“奴才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上和皇后对桌而坐,绾青趁机上前为皇后解下大氅,递给身后的小宫女拿好。 皇上看向绾青,目光停留不过须臾,皇后便知他所想,开口解释道:“这是臣妾的贴身女官,绾青,还未曾见过陛下。” 绾青赶紧跪下身去:“奴婢绾青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万岁。” “你此前在哪里当差?” 绾青稳住语速、不急不缓回答:“回陛下,奴婢此前在锦碧宫当差。” “绾青此前便是侍奉太子的女官。” 皇上听了皇后的补充,哦了一声:“难怪朕瞧这丫头,似是总觉得见过。”这才朝绾青道了声起。 绾青礼数周全地谢恩后才稳稳起身来,只见一直静立于皇上身后的嬷嬷亦朝她颔首礼过。 “皇上的御前总管是福公公,而照顾陛下日常起居的则是灵墨姑姑。” 绾青耳边又回想起喜公公同她说过的话,想必眼前这位圆脸善目的嬷嬷便是了。 -tbc- 第三十九章 绾青噙着一贯的温顺微笑,亦颔首回礼。 主子们难得一道用早膳,灵墨姑姑和绾青便没有再插手的道理,皆是束手静候在自己主子的背后。 帝后之间的清晨显得珍贵又难得,席间偶尔的言语也是帝王家事。 “钦天监昨日说元宵过后的十六是个吉日,朕想着便再择个吉时让太子十六启程吧。皇后意下如何?” 皇上这样说着,又夹了一只翡翠饺给皇后。 皇后赶紧端起玉碟去接,出言应声:“臣妾也觉十六是个好日子,便定在十六吧。” “时日不多,加之太子妃之位空悬,锦碧宫少不得你替太子关照一二了。” “是,臣妾已命静姑姑替太子开始着手盘点整装了。” 皇上似是想起些什么,望向皇后:“此行有静姑姑倒也不必过于忧心,宫中可还有谁伴行?” “皇上真正与太子心连心,前几日太子特来问过,臣妾的意思是可让孙良娣伴行,再有静姑姑和小德子伺候着,另有一个新提拔上来的大宫女,名叫……” 绾青正专注于为皇后布膳,听到这儿也不免有些好奇起来。 “晴羽?” 心尤有惊,可绾青面上还是沉静如水,为皇后稳稳当当地斟上茶。 “如此甚好,皇后费心了。” 帝后相望,无声一笑。 随行国靖寺的路上,绾青一路伴着凤辇、不急不缓地随杖前行。 上午的祈福请香自有礼官和住持来主持引导,正午的国宴也由福总管和喜公公与礼部共同操持。 这两件大事可谓牵动着社稷之重,内廷和各部分工明确、专司其职,就连皇后的贴身女官也是几不露面。 绾青与其他王公贵胄的随行女官们共同在一处等候,灵墨姑姑到底是御前的人,此时不在她们其列。 “绾青——”有人在轻声唤她,这声音熟悉得紧。 绾青一回头,只见是静姑姑正快步向她走来。 “静姑姑——”绾青不知怎的,竟有种他乡遇故人之感,以前在锦碧宫,静姑姑如姊如母般、待她极好。 “瞧着背影就像你,果真没错。到底是凤仪宫的风水养人,丫头看着比之前更水灵了。”静姑姑拉过她的一只手,语气依旧亲切热络。 绾青听了面含羞色:“多日不久,姑姑惯会取笑我的。姑姑近日可还好?” “最近是忙得是脚跟不沾地,殿下正月里便要启程了,你可听说了?” 绾青点点头,静姑姑的眉头微皱,绾青见状顺势问道:“可有人给姑姑搭把手?” “现下是小德子日日伴着殿下,从扫洒那儿提了个姑娘上来,叫晴羽,你应该认得。小丫头比你还要小上两岁,倒是个腿脚麻利的,能指她做些简单的差事。” 说到这儿,静姑姑顿了顿接着道:“这回西征,不知要何时才能班师回朝……” 绾青的心头纵有疑惑万千,也不便在此时问向静姑姑。 人多眼杂,绾青只能回握住静姑姑的手,宽慰她道:“姑姑且宽心,定不会太久的。姑姑保重,也万望太子保重。” 静姑姑又哀哀地无声叹了口气,便不再多言。彼时,最靠前处传来些动静,想是皇上和皇后的沐香礼毕了。 不待绾青辞别,静姑姑率先开口:“快去吧青儿,娘娘跟前的差事不得马虎……保重。” 绾青只觉着周身原本的喧嚣外音都瞬间沉寂下来,安静得不似真的。 “保重姑姑。” 她最后紧了紧手掌后才断然转身,拾阶而去。 而在她的身后,静姑姑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她、喃喃自语:“青儿,日后相见,你定要有个好归宿啊。” -tbc- 第四十章 除夕宫宴,余晖未尽、长灯如龙;火树烟花、金盏琼觞。 绾青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也随着觥筹交错的推杯换盏而渐渐放松下来,她隔着宏大宫殿内一排排长桌远远望到了太子那处。 他正侧首和长公主交谈,偶尔也接受其他重臣及皇族子弟的敬酒,长身玉立、游刃有余,依旧是她最熟悉的那副笃定磊落的样子。 皇后微微转首向绾青,绾青便利索地提起玉壶来为皇后斟上酒。 皇后右手执盅道:“皇上,臣妾敬您一杯,愿我朝永安昌盛、江山永固。” 皇帝默契地与皇后碰盅后,朗声道:“永安昌盛、江山永固,太子早日班师凯旋。” 殿内众人纷纷响应,前呼后拥地得如排山倒海之势,将气氛推向了顶点。 回声震耳、字字刚劲。 绾青和其他宫人一起深深俯身下去,她也默念着这句吉祥的祝语,又在心头加上了属于自己的私心愿望——康健顺遂、得偿所愿。 在这样一个辞旧迎新的日子里,绾青没来由地感到心底那一阵泛凉的苦涩,不知是因为思念宫外的家人还是记挂即将赴远的太子。 “这宫里的人啊,年轻的、年老的;得意的、失志的;做主子的、做奴才的都逃不过生死、别离这两件事。” 帝后及主儿们移驾到了玉龙台上赏烟花,绾青在人群的最边缘,只能望见金银火花的一角。耳边却突然响起了自己初入宫时,静姑姑和她说的这句话。 朔风不减,吹打在她的脸庞,她却暗暗握紧了袖口下的双手,像是在给自己直面内心的勇气。 年节时总是忙碌的,可绾青还是每日不疲地尽心照料皇后娘娘的日常起居。 离太子启程的时间愈发近了,绾青日日睡前就着烛光细细缝制的抹额也终于初具模样了。 霄城乃寒冷之地,太子此行又不免要率兵行军,抹额保暖也实用,算是自己能想到的轻巧心意了。 太子自是不缺这样一件小物,这样的事儿都不消他自己开口,小德子或是晴羽应是都打点妥当的。 可绾青只觉得在临行之际得聊表自己的心意,不论这物件的贵贱与否,总算也不枉昔日里主仆一场的情分。 机会来得比绾青想象中要快。 这日是正月初八的下午,云翕浮罩着天空,把冬日遮得透不出一丝光来。 皇后难得在清晏居里静心写字,绾青正在一旁侍墨,帘子外有脚步声轻而快地走近。 皇后挥毫的手毫不停顿,笔锋流转间一气呵成地写完了最后一字。 跃然纸上的七字是:晚霞明处暮云重。 温玉笔杆方落在卧仙笔架上,绾青也停下研磨的手,上前取走纸镇。 皇后兀自颔首看着自己的墨字点了点头,似乎还算满意地念出声来。 “绾青,你知道这后半句是什么?” 绾青余光瞥见了珠帘之外候着的是喜公公,正要出言提醒,却没料到皇后问了自己这个,似乎是出于本能地如实回答。 “回娘娘,似是‘小桥东畔再相逢’。奴婢愚笨,恐有错记。” 皇后却未言,三两秒的沉默后是和往日一般和煦的笑容。 “青儿果然出众。” “奴婢惶恐,略识几字让娘娘见笑了。” 皇后笑容尤深,由绾青扶着坐到了连榻上,才略微扬声道:“小喜子进来吧。” 绾青将书案上的茶盏端来,喜公公这才打千回话:“奴才参见娘娘,奉娘娘口谕,赏赐太子的金银细软已备妥了,不知娘娘想何时送去锦碧宫呢?” 皇后呷了两口茶后,却微微扭身看向背后的琉璃花窗。 心细如小喜子,他赶紧接话道:“今儿外头云多却不像是要下雪的天儿,要不……” “择日不如撞日,眼下便去吧。”皇后顿了顿接着说:“青儿,你替本宫跑一趟吧。” -tbc- 第四十一章 绾青面上八风不动地福身领了旨,刚刚转到帘外,便见小禄子迎上来。 “姑娘,物什都已备好候在廊下了,即刻能走。” 绾青微笑道:“有劳,容我先去一趟茶房再往锦碧宫去。” 小禄子不敢有二话,说着姑娘慢些,自己在廊下等她。 绾青借着去茶房,顺道先回了趟自己的耳房,从衣柜深处打开一方丝帕,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玄黑抹额。 她大大方方地回到德明殿前的廊下,作势检查时将抹额放在手捧玉佩的宫女的托盘中,又重新覆上云绸。 “走吧。”绾青重回到一列宫人之首,笃定地迈步往锦碧宫去了。 走到半道,灰白空中竟然飘起了雪粒子,不茫不盛、不急不缓。 绾青望着金红墙、青石路向远处无尽地延伸下去,又被一道道门所隔开,就是这样的墙把宫内与宫外层层隔绝开来。 在这样的一方“城“中,有着皇室的尊仪、皇权的威信,二者结合起来落到每个人头上,便是平日里大大小小的规矩。 眼下的身份转变,更遑论自己想要送出自己的一片寥薄心意有多难。 锦碧宫今日难得热闹,深冬午后的阴雪气候下,还未走到昌顺殿,也能远远听到人语笑声。 殿外候着的小德子眼尖,瞧见绾青来了,急着下台阶去迎,还笑着嘀咕:“这些小奴才怕是都嫌命长,绾青姑娘来了也不高声通传。” 绾青和他本就相熟,也乐得回他:“德公公哪里的话,绾青可不敢当啊。” 小德子瞧见绾青身后的一串宫人,依旧笑眯眯地说:“殿下启程在即,眼下正召了阖宫上下主子们喝茶聊天呢,姑娘稍候,容我进去禀告。” 绾青向他颔首,便立在殿前静候,北风吹到脸上冻得人清醒,可手心却又冒着薄汗。 没一会儿,小德子出来说:“姑娘请进。” 绾青拾阶而上,这烂熟于心的六级台阶一一踏过,眼生的小宫女为她从两旁打起氅帘,再转过那副山水屏风便能豁然开朗。 太子坐于正前方的主座上,着了一身玄色湘绣龙纹朝袍,玉冠束发,坐在那儿不言语,只面露出笑意来也清贵不凡。 张侧妃和袁侧妃分坐在下首最近的左右两侧,孙良娣、林良娣便挨着两位侧妃往后坐。殿中莺声燕语、香衣云鬟,气氛也被地龙熏得愈发和暖。 绾青一路压颔前行,眼角却已不动声色地览尽殿内众人——就连太子座后的阴影角落里,略显格格不入的晴羽也一览无余。 直到正中央的太子座前,她才稳稳屈膝行礼:“奴婢参见太子殿下、各位主子,殿下万安、主子们吉祥。” “起。”太子的冷淡声线响起,也使原本逐渐鼎沸的人声压下来。 紧接着他一只脚跨下脚踏,前倾上半身,朝绾青伸出右手,是要虚扶她起来。 绾青嘴里回着谢殿下,也不闪躲什么,就这样大方地站起身来。 这一幕落在多数人眼里皆有些错愕,自然也包括了平日里最骄矜的袁侧妃。 她唇角一扬便是再明媚不过的笑颜,只是红唇轻启却不是与之相当的软言好语:“绾青自打离了锦碧宫后,去做皇后娘娘的贴身女官,这规矩也愈发大了。” 绾青自然听得懂袁侧妃意有所指,是暗射太子方才扶她起身的动作了,可她更清楚这位主儿嘴上不饶人的性子。本想着就当没听见,抿唇低眉便过去了。 “青儿不仅是从我锦碧宫出去的,更是我当年挑中的第一名女官,此回又是奉母后之命前来,确实不同些。” 出自太子冷淡淡的一语让殿内霎时寂静下来。 这一声未曾变过的青儿让绾青心头一悸。她未料到太子会为自己解围,此时只得装聋充哑地先站起身来,却依旧能感受到盘旋于自己头顶,那来自太子的执执目光。 袁侧妃微眯着双眼,打量自己跟前重新站直的绾青:练色对襟套裙外着的荷茎绿绣文竹短袄,只颈间翻出一层雪白薄绒来,竟同两把头上簪的青玉步摇将人衬出七分婉柔、三分灵动。 明明皆是普通的宫装和首饰,袁侧妃这样想着,一念间又巧笑着附和太子:“殿下记性过人,是臣妾糊涂了。” 张侧妃适时出声将场面拉回来:“青儿前来所谓何事?” 绾青又是周全地一礼:“回殿下、回娘娘,奴婢奉皇后娘娘口谕来送赏赐。” 太子一抬手,小德子便一甩拂尘:“宣——” 门外候着的宫女太监才鱼贯而入,捧的捧、担的担,宽敞的昌顺殿却是站不下脚,一路排到了外头的露台上。 “儿臣(臣妾)叩谢母后恩典。” 这满殿中,太子谢过恩后站起身来,唯有他和绾青站立着,其余妃妾皆未得令起身。 太子薄唇微扬,心情甚好地从最打头的那排托盘开始看起:“瞧瞧都是什么好宝贝。” 绾青会意,这是要她帮着略略介绍的意思,于是便跟在太子的身后如数家珍得缓缓道来。 两人便是这样,一个慢慢说额着、一个默默听着,直到太子踏足于殿外的某个宫女面前。 “此乃金丝软甲,看着轻软却异常牢固,是当今圣上年轻时所用。” 太子伸手轻触,似是在感知着软甲背后金戈铁马的气息,又把目光往旁一扫,是一枚玄色抹额静静躺着。 -tbc- 第四十二章 绾青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道:“这枚抹额是手工缝制,用的是保暖轻软的云纱,上头用苏绣绣着两条祥龙寓意祥瑞平安。” 太子多看了一眼,只见抹额正前处绣着的一对青龙,姿态高扬似游龙在天,而刺绣的针法也细腻有加,便更有栩栩如生之感。他莫名觉得亲切,便不由伸手去碰,果然这并不厚实的云纱间竟摸不到任何针脚线头的地方。 他将目光又移回绾青身上,见她仍是那副恭敬慎肃的模样,便沉沉地道了一声:“你有心了。” 绾青深吸口气,叠在身前的一双手尚且微颤着,仍随着太子继而往后走去。 一圈看完,太子重新回到殿内也叫了起,待自己迈上正座时才见到绾青立于殿门处,未跟着他走进来。 “十六便要启程,孙良娣也会奉母后懿旨同去。锦碧宫上上下下的事务便由袁侧妃和张侧妃共同裁定,若实在定夺不了便去向母后请旨。” 妃妾们无不应是。 “小德子和晴羽将会侍奉左右,应是无甚大碍。” 几乎要被屏风的阴影完全掩没的晴羽才有些自矜地抬了抬颔,颇有点得意的意味。 下首处,张侧妃的眼眸里是掩不住的缱绻爱意和恋恋不舍,可到底是书香世家的贵女,开口还是含蓄的:“殿下尽可放心,臣妾将日夜祈愿殿下能平安康健,早日班师回朝。” 袁侧妃也紧接着娇娇道来:“是啊殿下,您身子金贵,在那偏寒之地定要仔细着莫要过于操劳。臣妾们定不会扰殿下分心,只盼着您的家书回来才能安枕。” 太子闻言只点点头也不应声,向殿门口的绾青道:“十六启程前,我会再去拜别母后。” 绾青福了福身:“奴婢一定把话带给皇后娘娘,今日先向殿下及诸位娘娘告退了。” 随着太子的一声去吧,绾青倒退两三步后直直地离开了昌顺殿。 再回到凤仪宫时,已是暮色四合,御膳房的侍膳太监们已然到了养德门下。 绾青得先去茶房准备晚膳的消食茶,小禄子哎哎应着,又麻溜地去领侍膳太监进来。 隆冬寒天,虽然御膳都在食篮里温着,可皇后娘娘常年脾胃虚寒,热食不仅味美且更能落胃。 绾青不敢耽搁,在茶坊的水灶前略一思索,手脚麻利抓了一把轻炒后的大麦来煮茶,煮开之后又洒了秋日里存下来的桂花,一道消食茶便好了。 她吩咐小宫女将茶件捧好,便领着头带着一尾的侍膳太监往清晏居去了。 皇后正静静坐在罗汉榻上摆弄着细口高颈珐琅青凤戏云瓶里的三两枝梅花,那是凤仪宫花圃里才独有的白须朱砂梅。眼下还未盛开,尤是一副半遮面的含苞待放姿态。 绾青躬身在内门的珠帘处轻声提醒:“娘娘,酉正了,您看可要传膳?” 皇后仔仔细细地将最后一枝修完,才悠悠放下了金剪子,朝绾青的方向略一招手,绾青便屈步上去任由主子搭上自己起身。 绾青默默地搀着皇后移步到外头的内殿里,在花梨木八仙鹤腿桌前坐下后,眼神示意高门下立着的普通宫女。 宫女便会意地挑开帘子,外头候着的一溜侍膳太监们这才默声轻步地入内来布膳。 爽拌瓜丝、粉蒸羊排、炒嫩笋、三鲜煨鱼圆、上汤金银菜,再有一道热气腾腾的什锦鲜菌锅子。都是清淡的家常口味。 绾青正欲取杯为皇后先斟上一杯茶,殿外却传来小喜子的长长通传声:“皇上驾到——” 宫女挑起氅帘,一抹高挑清瘦的明黄身影便踏入殿内。绾青忙搁下茶壶去福身行礼。 “皇后正欲用膳了吧?” 帝王的气场和威仪之下,语气却并非冷厉,却是温熹和悦的。 皇后欲起身相迎,被他轻按下双肩只得坐下笑答:“可说呢,方传完膳,万岁爷便来了。” 皇帝朗声一笑:“看来今日朕有口福了。”摆摆手示意宫人们起身。 灵墨姑姑不在,福公公又在殿外候着。绾青便斟上两杯茶,分别置于帝后面前。 皇帝抬眼扫过一桌的菜肴,又被那抹异香吸引去了目光。馥郁桂香伴着淡爽的麦茶香气萦绕鼻间,让人倍感温暖。 “这是什么茶?” 皇后和蔼地看向绾青,绾青便福了福答:“回皇上,这是桂花麦茶。轻炒的大麦泡茶爽口且健胃消食,再佐以秋日里存下的桂花添香气。” 皇帝拨了拨茶碗盖,轻啜三两口后点点头道:“不错,清香宜人又爽洌回甘。朕记得皇后不爱浓茶,这倒是个佳选。” 皇后亦笑盈盈地和着:“万岁爷说的极是,绾青来凤仪宫不多时,可臣妾每日内服外用的一应事物皆调理得细致有巧意,叫人不得不叹惊艳。” “承蒙皇后娘娘厚爱,原都是奴婢该做的。” 皇帝这才分过一半的目光到这个大宫女身上,和以前性格略有冲辣的丹杞不同,一眼洞悉了她是安宁静致的性子,遂又叮嘱她:“瞧着是个稳当的孩子,好好当差、照顾好皇后。” “奴婢谨遵皇上旨意,定为皇后主子倾力效劳。” 绾青说着,双手交叠于额前深深跪伏下去。 同样,也是为了太子。 - tbc- 第四十三章 正月十六,天高气清却冷极冻人。 太子一身玄色绣双龙朝袍立于皇帝座下的旁侧,依旧思路清晰、议政如流,清冷的脸上不见任何多余的情绪,显得贵气且疏离。 “今日是太子启程之日,朕与爱卿且等前方捷报。待太子之师凯旋班师时,朕会在启麟门为尔等接风。” 启麟门、瑞武门、丰旭门是这座皇城外的三大门。瑞武门一为“武门”,丰旭门一为“文门”,唯独那正中间的启麟门,是帝后才能进出的。 皇帝此言的含义不言而喻,太子目光空远、长身玉立,从容接受朝臣们的目光与奉迎:“臣等恭祝太子殿下早日凯旋。” 晨曦的日光一寸寸地铺洒进殿内,皇帝携太子步出殿外,迈过级级玉阶而下。 左右两道上除了从三品以上的文武大臣外,旌旗猎猎、烈马啸啸,太子的将帅亲兵列阵以待。 如日中天却难掩鬓角已白的皇帝,望着已然比他更颀长健硕的嫡子,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拍了拍儿子的宽肩道了声去吧,便敛了表情负手而立。 太子亦郑重地朝自己的父皇深深一揖,也不再回头地号令亲兵启程,随即翻身跨上自己那匹通体雪白的“素骓”揽过缰绳后桀骜睥睨,当真英姿勃发。 阳光照到他双肩上的那对青龙,仿若龙游云上,而他脚下跪伏着的武将文臣又是如此顺从恭敬,好像他生来便应受人景仰。 而有人站在光芒最盛处,便也一定有人徘徊于阴影里。 翰王隐于皇帝身后,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意气风发的二哥太子,眸中一时便含了太多的情绪:敬慕、羡艳、相惜、不甘、狠戾、阴祟…… 可在山呼海啸般的恭送声中,这眼神背后的缄默野心终是不值一睨。 平日里一贯清静有序的四时巷,也因着断续连篇的马蹄声和冰冷的胄铁相碰声而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皇后正跪于佛堂内的八仙莲花织锦蒲团上念经祈福,她的面容本就肃静,又在浅薄寒意下显出三分清冷。 绾青亦陪侍于堂内,耳边能听得些四时巷的动静,眼前却又是皇后宁和平淡的礼佛,倒教她的心思也渐渐沉淀下来。 “是太子启程了吧?” “是呢,皇后娘娘。” 绾青见皇后双手叠于膝前,最后向那尊如来佛三叩,知是今日的早课完成了,便步伐无声地上前去扶。 主仆移步到了暖阁,这便是皇后用早膳的时候,绾青替皇后褪下礼佛时的鸭青夹绒长褂,回头招呼小宫女传膳进来。 皇后舀着青瓷薄胎描金边小碗里的红枣山药粥,缓缓地送进嘴里,是顺滑香甜的。 “今日皇帝想必亦是一刻不得闲,绾青你午后便替本宫送一盅党参乌鸡汤去吧。” 绾青此前并未领过这样走动于御前的差事,不免一愣,随即恭声应下。 罢了膳,皇后也不急回清晏居,反倒是叫人把宫务册子搬来暖阁里。绾青知这时的皇后不喜打扰,只奉了一壶淡雅的茉莉在旁,便欠身退出去。 小喜子与她配合默契,这会儿她要去小厨房盯着煲汤,便以眼神示意小喜子照顾好暖阁里,小喜子回他一个宽释的眼神后,她才快步朝后头去了。 小厨房的执事姑姑姓刘,此前操办家宴时,绾青见过她三两回。因着在宫里当差的年岁长了,经验和手艺自是没得挑的,只平时总是不苟言笑、严肃谨慎,底下的宫人也不敢与她嬉闹。 见绾青来了,她便上前行了礼:“绾青姑娘。” 绾青朝她点头一笑:“刘姑姑,皇后娘娘让准备一盅党参乌鸡汤,午后送去御前。” 刘姑姑听了便恭敬应是,转身欲去准备,见绾青还立着不动,心中略疑却也不问。一边去挑食材,一边默默觉出:这个姑娘似乎与以前的丹杞大有不同。 -tbc- 第四十四章 这样益气补身的汤在宫廷内极常见,因而小厨房里也时刻备着相应的食材,猛火旺灶地慢慢煨透也不过半个时辰。 刘姑姑揭开盖子,鲜香清气便扑面而来,绾青看汤色透彻、红枣枸杞鲜艳饱满,便点点头说可以了。 刘姑姑便从小宫女手中接过玉盅,预备盛汤出来,绾青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可否再加两片鲜百合?” 这是绾青在锦碧宫时钻研出的做法,效仿古制烹法,百合不仅带来脆爽口感,更能解腻回甜。 刘姑姑略一思索,之前不曾听说圣上忌口百合,便在盛汤之后取来了三两片百合点缀其上。 绾青这才打心底里满意,道了声多谢姑姑,便带着食盒施施然往御书房去了。 往日里不论体事大小,绾青皆爱亲力亲为,宫内各处走得勤,出了凤仪宫更得周全细心。 喜公公体谅她被皇后倚重,忙时难免分身乏术,前两日已指了一个名唤望云的小宫女替她打打下手。 绾青眼下慢慢走在四时巷,那小丫头便一声不吭地跟着她身后默默不语,她心下觉得面熟,便细声问她:“望云,你此前在哪处当差?” “回姑娘的话,得蒙圣眷,奴婢三年前入宫后,便进了凤仪宫的水房当差。” 难怪,绾青总觉得她们此前定是打过照面,现在一听便想起来,望云乃是素日为她送茶皿饮器的宫女。 眼见她比自己还要矮上一肩,稚气未褪尽,却被这宫中的规矩训练得稳当,绾青便愈发和声细语:“无旁人在的话,唤我声姐姐便可,免得姑娘来去的,显得生分。” 望云多少有些意外,绾青比她想象中的更平易近人,便道了声多谢姐姐。 两人行至御书房外的蘅章门,绾青向内侍颔首一礼:“凤仪宫绾青奉皇后娘娘之命给皇帝陛下送汤。” 内侍放行后,绾青继续朝前走去,不动声色地御书房的廊下望去,却未见到福总管或灵墨姑姑的身影。 她拾级而上,到了金柱廊下站定,一个小太监便迎上来客气地唤了一声:“姑娘。” 因着皇帝平日里政务繁忙、不喜打扰,故而来御前走动的人也不多,初次打照面,绾青正欲开口重复一遍方才的话,门里走出来一个微佝的身影。 “绾青姑娘。”是福公公。 “福总管好”,绾青转而看向他,“绾青奉皇后娘娘旨意,为皇帝陛下送一盅参鸡汤。” 福公公只一个微乎其微的眼神,方才的小太监便弓着身子上来接过了食盒。 “劳姑娘跑着一趟了,陛下正在里头与几位大人议事呢,待散了咱家便送进去。” “多谢总管。”绾青颔首朝他道谢,随即又领着望云原路返回去凤仪宫,夕阳下只留下一抹清清浅浅的影子。 小太监在廊下拎着食盒,见四下无人便忍不住好奇地问福总管:“师父,这姑娘瞧着好生面熟,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么。” 不争气的东西,福公公举起拂尘就往那不争气的小脑袋瓜上敲去,嘴里还训斥道:“兔崽子!绾青姑娘可是皇后娘娘的女官,你给可我记清楚喽!” 小太监头上一痛,可双手正牢牢拎着食盒,是万不敢泼洒一星半点的,于是只得忍着闷痛喋喋应是。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这汤给温着!”福公公一个眼刀劈下来,小太监赶紧脚底抹油地往小厨房跑去。 这天的酉时一刻,圣驾驾临凤仪宫。 皇后笑着恭迎:“陛下这是掐着时间点来此用膳的呢。” 皇帝将她搀起,亦是心情愉悦地回答:“确是惦记皇后宫中的素食了。” 帝后二人随即在圆桌两边坐下,宫女们从善如流地开始传膳,灵墨则与绾青开始为主子步膳。 天色昏沉沉地暗下来,殿内却是和乐融融的模样,朦黄烛光将古朴有致的清晏居映衬得更有三分温馨如归。 如同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一般,两人在品尝佳肴的间隙也会闲话几句。 待绾青为皇后奉上乳鸽清汤时,皇帝也从灵墨手里接过了玉勺,他望向皇后清丽的面容说道:“听说皇祖母上月染了风寒,至今仍久不见好。” 皇后闻言也是略微一惊:“怎会如此,臣妾惶恐。” 皇帝宽慰她:“朕也是今日才听说,往日里皇祖母都有母后照应着,许是年纪上去了,便总有疏漏之处。” “若是如此,臣妾也可前去侍奉……” 皇帝摆了摆手,目中都是怜惜:“你是一国之母,朕想着,再多拨些勤快的宫人过去便是了。” “内廷调动乃臣妾的职责所在,请陛下放心。” 太皇太后乃是先帝生母,年逾古稀,常年闭门深居于东六宫后片的慈宁宫。因着先帝过世得早,自从去年冬月里太后犯了风寒后,作为嫡媳的太后便每日前去侍奉。 皇后一边不做声响地喝着参汤,一边庆幸今日皇帝与她说起此事,否则自己仍旧被蒙在鼓里呢,这要是日后有个万一,作为中宫的她又岂能摆脱得了干系。 暖笼中的炭火正盛,皇后却背后泛起一层薄薄的凉汗。 -tbc- 第四十五章 算算时日,今年已是绾青进宫的第四个年头了。 她是平丰二十三年三月入的宫,在半年的习礼训练中,她学得快又勤勉低调,因而很得教导姑姑的青睐。 日子一晃到了九月,听闻旻王加冕了太子朝冠,不日便要入主锦碧宫时,教导姑姑迅速召集了这批新晋采女中最出色的二十人,待大礼后便由太子遴选——绾青自然也在其列。 绾青实则无甚主张,入宫前父亲母亲曾叮嘱自己凡事顺其自然,不必为了一时之利而争破头反倒惹祸,于是她便规规矩矩地颔首排在了第一排最末的位置。 听得教导姑姑叫第一排上前一步,于是绾青稳步站定出去,微微抬了下巴,双眼却依旧往地面上的青砖看。 太子遥遥坐于紫檀玉椅上,身后的仪仗铺列开来,让人不可逼视,眼下他站起身来,还未走近过来却已叫人感到不怒自威的气场。 舞象之年的太子玉面长身、桀骜高扬,他在教导姑姑的报名声中,缓缓信步过来,径直停在了绾青的面前。 许是少有贵庭皇室的青年男子与她立得过近,绾青这才感到紧张,教导姑姑赶紧轻声唤了唤她。 “奴婢绾青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月牙色绣小梅花对襟宫装的少女盈盈跪伏下去。 “平身。”太子醇厚的嗓音间犹有朗朗的少年痕迹。 “谢太子殿下。”绾青缓缓起身站稳,鬓间的银穗子颤拂后又归于齐顺,这微末的细节倒把她清淡的面容也勾勒出一股灵气。 教导姑姑正欲上前补充绾青的家世背景,被太子一个淡渺的眼神止住,他亲自开口道:“你是哪里人?何时入宫来的?家中境况如何?” “回殿下的话,奴婢年十三,今年三月入宫,祖籍沪西,家父乃沪西知府宛佑光,家母乃知府夫人宁阅秋。” 自报家门的语气平缓顺畅,倒是超出这个年纪的沉稳。 知府乃当朝正四品的官衔,而她又是知府夫妇的女儿,应是嫡出无误。这样的家世在采女中该是上等的。 太子心里七回八转地暗自盘算着,又随口问道:“平素爱做些什么?有何技艺?” 绾青听到这一问题默了默,随即又曲膝一礼答道:“回殿下,奴婢才疏学浅、并无才艺傍身,只入宫前尚喜看书。入宫后身为皇命奉效,便不敢怠懒逸情,故而不敢放纵内心修为、阅览其他。” 这话说得自然又笃定,加之她垂眼观心的自矜模样更是让人挑不出错来。 太子听完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随即挥袖转身。 这一年,入锦碧宫,也恰是绾青的豆蔻年华。 “姐姐,姐姐?” 绾青猛地回过神来,原是望云给她送了换洗衣裳来。 她赶紧起身去把门闩打开,望云踏进门槛来,把装着洗净小衣的托盘搁在桌上。 “辛苦你了,你也早些睡吧。” 绾青带了点歉意地对身板尚薄的望云说道,烛光下更是衬得小姑娘尤为青稚。 “姐姐也是,望云先告退了。” 望云回以一笑,便带上门走出了绾青的耳房。 绾青这才真正放松下来,自己这是怎么了?坐着发呆,怎得又回想到了初入宫时的事情…… 她用力摇了摇头,努力转移思绪到明日要办的事宜上,人是要忙起来才没有功夫瞎想的。 翌日早晨,绾青照例服侍皇后盥洗梳妆,盘髻时皇后淡淡开口问道:“启祥宫的庆妃近况如何了?” 绾青手上不停,答道:“回禀娘娘,太医每日早膳后去请平安脉,昨日来报说是病症有所好转,仍需静养。” 皇后闻言不予置评,转而又道:“今日早膳过后,召内廷各司掌事前来。” 绾青应允。 巳时未到,德明殿内齐齐整整地跪侯了十二名掌事尚宫,凤座空缺。 约莫又过了一刻,皇后终于踩着宫人的通报声驾临了,众人齐齐行大礼问安。 “奴才(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皇后只顾搭着绾青的腕子,慢慢落座下来,不发一语,一双凤目扫过底下的三排宫人,嘴角都含了笑意。 “你们倒是说说看,本宫何来的金安?” -tbc- 第四十六章 此话一落地,便如巨山压顶般要取人性命。 平日里目中无人的掌事尚宫们纷纷前倨后恭着哀呼:“奴才惶恐,皇后娘娘明鉴。” “明鉴?”皇后端着不急不缓的语气接着往下说:“本宫倒也想一探究竟,看看是哪些个白拿朝廷俸禄在这儿阳奉阴违的!” 这下殿中更是肃静得可怕。 喜公公从旁出列,自宽大袖笼中抖出一卷文案,事无巨细地一一念来——正是这些尚宫们日常疏漏失责之处。 这两日,喜公公天天不见踪影寻证问据,皇后更是伏案阅卷到一更天。 这宫里的尚宫执事们早已琢磨出一套偷懒耍滑头的伎俩,上梁不正下梁歪,底下便也滋生出了这样的懒骨头。 绾青思及此,便又想起了因滑倒而痛失麟子的张侧妃,这些人真应该被好好整治、以正宫闱! 殿内又陷入死寂,跪伏的尚宫们甚至后背也沁出了一层冷汗。 只有绾青如常,施施然地从托盘中托起霁绿锤纹描金茶盏来,双手奉到皇后座前。 “娘娘请用参茶。您昨日歇得晚,这参茶里另加了骏枣,益气提神呢。” 这话不咸不淡的,初听只觉是贴身女官平日里随意说来,可落在已然战战兢兢的一干尚宫耳中,却似阴风绕身,惴惴不能安。 “奴才(奴婢)该死,请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啊。” 绾青在宫中的这几年虽不算长,却也从未见到过往日里嚣张跋扈的尚宫执事有慌乱求饶如今天这般模样。 她不由在心里冷哼了哼,面上则恭敬地待皇后轻抿了两口后撤下茶杯,退立一旁听着皇后细细道来的严正训诫。 “慈宁宫里人手短缺的事,可大可小。眼下都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你们若敢再怠慢松懈,便不再是乌纱帽的事了,都给本宫仔细着脑袋!” 皇后说完便拂袖离去,徒留一地喋喋应着谨遵懿旨的奴才们长跪不起,连绾青也不屑再去多看一眼。 回到清晏阁中,皇后一语不发地径自坐到了窗边的连榻上,支额沉思。 绾青察觉到了皇后的低郁情绪,遂挥了挥手屏退了里间的若干侍女,自己亦是大气都不敢出地静立一旁。 熏笼中的青烟袅袅,宁心静神的檀香却越燃越淡,绾青踮着脚尖折过去,欲添些香段进去。 皇后正是于这时悠悠开口:“绾青,早些传膳,午膳过后你随我去一趟慈宁宫罢。” 绾青尚且捧着那只神兽祥纹的香盒,立时放下物件转过身来应是,随即告退出去命人到膳房传话。 慈宁宫本是幽静清远之处,若是在三九四九的天里,那宫殿外头九华门前积起来的雪都能把人足给没过。 这程子倒是因着太皇太后的病重,反倒“热闹”了起来。 太后日日前来自不必谈,打从那日皇上来过后,今儿连皇后也大驾光临,门口的扫洒宫人一面跪伏下来请安,一面在心里不由嘀咕着稀奇,更好奇里头那位古来稀的太皇太后是否果真如传言所说的那样离大限不远了。 - tbc- 第四十七章 传报宫人正欲扬声通报,被皇后微微一拂手压下了。 走近殿外,只见丹杞正在廊檐下静立着,忙朝凤驾跪下请安。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皇后微一点头示意她起身:“本宫来给皇祖母请安,劳烦丹杞进去通传一声。” 丹杞应着,边推开狐毛厚帘躬着身进了殿里,没一会儿就折回来,做恭请状。 “太皇太后有请,皇后娘娘请随奴婢来。” 绾青也是第一次踏足慈宁宫中,她颔首跟在皇后身后半步有余的地方,步伐又稳又轻。 皇后在床榻前的熏笼旁侧驻足停下,虽身着宫装狐氅亦不妨碍她端施周正大礼。 绾青压着眼睫,只能瞄见皇后清贵的身姿一寸寸着地,直到额头虚触达到了细柔的地毯,便再也见不到其他,亦不再做他想。 “儿臣恭请太皇太后、太后圣安,望皇祖母福寿绵延、康泰吉祥。” 绾青是断不敢惶然入内的,和丹杞在内门帘处驻足给主子们请安。 “起来吧,看座”,太皇太后虽已年过古稀,却也是一辈子生活在金玉宫闱中,保养至今的声线,初闻让人觉不出年迈的痕迹。 眼见皇后谢恩起身,太后未语,只将太皇太后再轻轻扶起些,往其腰后又加了个软腰靠。 “你平日掌管后宫已是分身乏术,切莫再为我这老婆子的身体有所分心。有孝敏在这儿日日伴着我,哀家在此一切都好。” 太皇太后慢慢说着,丹杞已把紫檀交椅搬了来,置于床榻下首处。 可皇后并未坐下,又向倚在床榻上的太皇太后一礼,言辞恳切地垂首应道:“儿臣愧对皇祖母厚爱,眼皮底子下的内宫六司亦有欺上瞒下的疏忽。儿臣日后定当已太皇太后、太后为表率、尽心竭力。”说罢,又要俯身去行大礼。 太后淡然一笑,适时开口:“皇后的心意,本宫和太皇太后自然是晓得的,自家人无需这般多礼。” “五九的寒天里这样赶来,还不快卸了大氅坐下来,好好陪你皇祖母叙叙话?” 绾青赶紧屈步上前去,帮着皇后脱去厚重大氅挽在一臂上,又屈膝伸出另一只手拨正了交椅中的软垫,才预备轻轻后退出去。 “母后您瞧这丫头多机灵,可见皇后御人调教有方呐。” 太后此言听着是夸赞皇后能干有才,可皇后却能敏锐地感受到太后背后的用意并不简单。 这位孝敏太后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太皇太后的嫡媳,母家唐氏更是名仕大族,迄今为止出过三位丞相、两位皇后。这两位皇后中,一位是年轻时的自己,另一位便是当今圣上的第一任皇后————病薨的敬元皇后。 敬元皇后是唐氏家族那一辈中最优秀的贵姝,嫁予帝王之后恪顺淑柔、治下有道,很有母仪天下的身姿和风度,只可惜在诞下太子之后气血亏损极重,药石名医皆无用,终于在太子两周岁生辰的前夕撒手人寰。 然而中宫空缺是于皇室、于社稷皆不利的,皇帝却未将彼时风头正盛的林妃晋以后位,而是册封了内阁首辅之女齐氏为继后————也就是现如今的中宫皇后。 太皇太后难得见到年轻鲜活的面孔,面向绾青问道:“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绾青捧着一手的物件,正愁如何行礼答话,丹杞自侧面伸出手来接过,她才得以跪着回道:“回太皇太后的话,奴婢名绾青。” “这二字读来倒让人觉得宁静非常。”太皇太后接着问:“几岁了?” “回太皇太后,奴婢今年十六有余。” “二八年华正是好时候呢,回想起哀家刚入宫时,似乎也正是十六光景……” 回忆一旦倒转溯流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太皇太后望着菱花窗外依稀的梅花骨朵,便追忆起往昔来,念叨着,念叨着…… “母后今日兴致颇高,平日倒不见您这般。”太后微笑着递上润喉的红参茶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不知可否,见绾青依旧跪着:“丫头快起来,哀家一时兴起便唠叨到现在,竟忘了让你跪到这时……” “奴婢不敢,聆听太皇太后的金口玉言是奴婢的福气。”绾青的右腿实则依然有些麻胀,只得忍着酸劲一股气地站起身来,沉静乖顺的模样见不丝毫谄媚献好。 不论礼数还是措辞都是极周全的,太皇太后边点头喝茶边道了一声好丫头。 -tbc- 第四十八章 皇后从慈宁宫中出来时亦是暮色四合,深冬的夕阳短而浓重。 四季常绿的冬青也好,临风傲然的梅花也罢,就连恢赫的凤辇仪仗染上这一片碎金后都是萧萧瑟瑟的孤寂。 绾青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今日应是没给皇后丢脸的,她自认如此。 皇后面上瞧着好似无甚表情,绾青却敏锐地感知到了一丝更深层次的忧虑之情来。 内秀。太子曾用这两个字评价自己。 张侧妃亦说过“锦碧宫上下无人比绾青更能听懂太子爷的话”。 这话着实有些夸张了,先不论张、袁二妃是何等角色,她又怎能担得起这样的盛誉呢? 揣摩上意,虽是禁忌。可在这四方的皇城内,却是除了皇帝之外,所有主子、奴才一辈子避不开绕不过的难题——就连尊贵如一国之母的皇后也不能免俗,谈何容易。 只是近黄昏。 夕阳终于落入大地广袤的环抱,夜色渐染天空,凤驾停驻在朱华门外时,宫灯烛火星星点点地亮起来。 “不必传晚膳了,本宫想静一静。” 绾青一边应是,一边将刚刚褪下的厚重外大氅和夹棉褙子挂在长榻屏风后的架子上,见皇后已然坐在榻上,她又三两步并过去为皇后剥下凤纹翘头鞋。 再垫上腰靠、拉上绒毯,再端了荷叶茶来,皇后已然闭着双眼眯上了,绾青轻手轻脚地将留着缝的那扇支摘窗悄悄阖拢后便退身出去。 到了外头,喜公公迎上来,绾青未等他开口便朝他摇了摇头。 喜公公见了心下了然,回过头朝小禄子挥了挥手让他去撤膳,他站进一步哀哀道:“咱们娘娘从头年就忙着操办过年祭祀的事儿,紧接着又是太子出征,后头还有翰王纳妃、建府等,就指着这两日能缓口气、歇一歇,这又……哎!” 天也昏沉,细密的雪粒子又稀疏飘落下来,绾青日夜侍奉在皇后左右,又怎能不知那克勤克精背后的劳苦之深。 可她也不善多言,只是跟着摇了摇头,复又对喜公公说:“劳烦公公守在此处,我去小厨房备些清淡粥汤来,一会儿娘娘醒来总得进些。” “姑娘且放心去吧。”喜公公拱了拱手里的拂尘,绾青朝他颔首一礼,便领着角落里的望云往小厨房走去。 主子没歇下,灶台锅炉是万不敢撤火的。 皇后娘娘体恤下人,又身为表率地再后宫中开源节流,因而一日三餐都由司膳局配给,开小灶的日子并不算多。 可到底是后宫之主,绾青再小厨房里转了一圈见是菜肉鱼米、滋补上品皆算齐全,略一思忖便心下有了主意。 望云拿蒲扇守着熬粥的小炉子,见绾青又要了一条桂鱼、鲜豆衣和一把水灵灵的菠菜,忍不住伸头问道:“咱们这是要做什么菜品?” “燕窝粥、瓜姜鱼丝、上汤素鸳鸯。”绾青一边挽袖,一边轻声地同望云说。 “食欲不佳又值深冬,恐怕也不想吃禽类、红肉等,反倒是清粥汤菜更落胃的。” 望云听了点头如捣蒜,眼中更有冉冉的崇拜之意:“姑娘好生厉害。” 绾青知她仍存着三分青雉,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莞尔一笑:“我也是自己瞎咂摸的,若是娘娘能用上两口,才是咱们的福气。” 望云随即乖乖地缩了下脖子,专心回去看着砂锅里逐渐滚热起来的白粥,心里也笃定了一个想法。 不仅平日里要尽心帮助绾青姐姐,更要好好学着这些处事的门道。 两道菜、一道粥,都还是快手不繁杂的,望云跟着绾青将碟子、饭盅放进八角寿纹烫金叶的食盒里时,小禄子匆忙跑来寻她们。 “可是娘娘醒了?”绾青抬头问道。 小禄子忙应声道是呢,望云加快手脚叠好最后两屉,两手稳稳拎起食盒来,随绾青碎步快走回到了清晏居。 绾青双手交叠于身前,转进内阁的最后一道珠帘处蹲身行礼:“娘娘恕罪,奴婢回来了。” 皇后已然自行起身,在榻上兀自饮了些荷叶茶,听闻绾青的声音便朝她招手:“来。” 绾青谢过恩后从望云手中接过了食盒,拂开一角珠帘,将食盒置于八仙圆桌上,再朝座上的皇后回话:“奴婢方才去小厨房准备了些清淡膳食,娘娘可要先用些?” 皇后放下茶杯,缓缓将目光转向那水曲柳面的桌上:一碗热气綖綖的白粥、一碟青葱点缀的瓜姜鱼丝、一炉用烛火煨着的素鸳鸯,清淡喜人。 “你倒是很会揣度本宫的心思。” 绾青一心盯着小厨房的锅灶,归来得又匆忙,踏进暖阁后尚未来得及观察皇后的神色状态。 现下这话从皇后口中说出,让她五内俱惊地跪俯在地:“奴婢不敢,请娘娘赐罪。” 南洋国进贡地上好水晶被打磨成光润圆溜的珠子,制成了凤仪宫中的珠帘,在被拨顺成乱后,终于停下了清脆的撞响,悠悠归于平静。 不大的暖阁里,皇后龙章凤仪地居于座上,而绾青跪在她脚边的地上,只觉额头冒汗,心也一截一截地凉下去。 第四十九章 “你来本宫这里也四个月了罢……” 皇后微微侧首,脱去护甲的纤细手指支在额侧,语气也慵懒,更叫人听不出波澜。 “回娘娘,过了元宵……已是四个月有余了。” 绾青连后背都挺得笔直,紧绷的神经也丝毫不敢松懈半分,连忙应道。 “嗯”,皇后抚了抚素袍上的金凤暗纹,接着说:“当日丹杞举荐你,本宫也去问过太子的意思,太子道你是沉稳内敛的性子,却不该束身于此。” 听到太子二字,绾青的心陡然一颤,这话又从何说起呢。 自己的目标无非是尽心奉职当差,日后到了年龄便出宫回到沪西,寻个门当户对的官家男子共结连理,而后举案齐眉、相夫教子地度过一生…… 什么做主子、当妃嫔,她是未曾妄想半分的,就连升女官,她也端的是个顺其自然的态度。 皇后今日说她揣摩上意,又搬来太子的话,难道是以为自己是借“皇后贴身侍女”的位子作跳板,日后再踩着台阶往上窜? 她朝皇后磕下头去,字字由衷地恳切回答:“皇后娘娘容禀,奴婢入宫前家父曾教导奴婢:臣民百姓皆当以皇室为尊、办事做人也定以诚心尽力为上。宫中礼法森严、规矩匡正,奴婢不敢心有旁骛,更不敢有凌驾悖主等妄念。因而非奴婢所能想的,亦万万不敢肖想空念。” “奴婢既追随皇后娘娘,定是鞠躬尽瘁、专志一心,望娘娘明鉴。” 绾青言罢再一叩首,暖阁复陷入沉沉无声。 排烛的火光轻轻摇曳,把绾青伏在地上的身影染成墨色,却又给她鬓间那支碧玉步摇镀上一层朦胧暖意。 许久没有这样的压抑和紧迫,绾青不仅脑袋开始发懵,甚至觉得口干舌燥,鼻尖离地毯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半分。 一只手缓缓出现在绾青的视线,皓白腕间是粉贝母并蒂莲缠枝青玉镯,再往上是滚五彩金线的压襟袖口。 除了皇后,还能是谁? 绾青几乎要鼻头一酸,随即被皇后双手搀着手臂扶起身来,心头尚有些许委屈,可规矩不能忘,声线略颤地恭谢皇后恩典。 “知你是个好孩子,可这宫中并非每个人都是良善的。” 皇后见绾青重新站直了仍低垂着头,心头遂浮起几分怜惜,缓缓说下去。 “在这宫中无人能随心所欲,层层品级更是无法轻易逾越,就是九龙天子的皇帝也不能,有时还得顾及太后和太皇太后的颜面……” “你是被家里教养得不错,本宫瞧着是不输那些名门大府里的姑娘,只这一点你还得时时牢记。” “逞强并非真强,示弱亦非真弱。韬光养晦才是上策。” 绾青恍然觉醒过来,皇后此番谆谆教诲和太子昔日那句“只待东风”竟一下子重叠在脑海中,于这浩大高阔却冰冷独善的东西十二宫里,救起了迷茫溺沉的自己。 她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望向已然缄默不语的皇后,那双清明透彻的凤眸中哪有什么拒人千里的疏冷,取而代之的是默默的照拂爱怜。 虽直视主位乃大不敬,可此刻绾青顾不得这些,嗫嚅着却异常坚定地回答:“绾青记下了。” 三道帘外传来喜公公“皇上驾到”的通报声,让绾青一惊。 皇后却极淡定,像是早就料到了皇上会来似的,朝绾青轻浅一笑便站起身来去迎驾。 -tbc- 第五十章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绾青跟在皇后后头,一齐朝着门外信步而来的玄黄龙袍行礼请安。 “快起。” 皇帝来到皇后的身前,伸出右手托起皇后的小臂,使她得以借势起身。 “怎的还未用晚膳?” 皇帝余光扫到八仙桌上的三两道菜肴皆是满盈,汝窑青玉餐具亦是光可鉴人,于是转头看向皇后问道。 “近日山珍海味进得频了,臣妾便嘱咐小厨房做些清淡的,这不方才呈上来。” 这话回得巧妙。眼下阖宫皆知皇后今日前去慈宁宫问疾探望,若此时皇后道是因为疲累或是倦乏,难免会落人口舌,只有借着前些日子过年时源源不断的荤腥才显得顺理成章。 “既如此,不然让朕再为皇后再添两道菜。” 皇帝沉声一笑,身后的福总管便提着金漆食盒上前来。 一道开水白菜,一道松茸羊肚菌清汤。 竟是帝后同心,默默无语却想到一处去了。 皇后见此,先是谢恩,再盈盈一拜:“请容臣妾先行更衣。” 是了,着一身素袍——哪怕这是锦缎天丝并绣有暗金凤纹——面见圣上亦非礼数,更遑论同桌而食。 皇帝却不以为然,一撩袍坐下后,又伸手握住皇后的左手将她引到自己身侧的楠木圆凳上坐下。 福公公会意地躬身预备告退,绾青也赶紧欠身往帘外退去。 这是难得的只属于帝后二人的晚膳,就如同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一样。 或许是这样锦瑟和谐的画面在冰冷巍然的宫阙里实属少见,因而更显弥足珍贵,绾青不知怎的,一面沉浸于皇后方才的训诫中,一面不由自主地心头一暖。 从灵花窗柩往殿外看,雪已经停了,因圣驾在此,扫洒宫人们正加紧扫清积雪,忙碌一片却安静异常。 可是再深悠的冬夜也不是长久的。远处一点飘摇的灯火正由远及近而来,绾青远远望见似乎依稀是个的提着灯笼的宫女身影。 在宫里最忌讳的就是慌乱跑走,万不得已时也只能碎步疾行,何况这是往凤仪宫来的,真是大胆。 那身影由远及近,福公公也听到了动静,绾青便以口型示意自己出去瞧瞧。 她将将走到清晏居外的游廊上,那宫女已被德明殿前的御前近卫拦下,显然是皇帝方才不准有扰而下的口谕。 “何人在此喧哗?”绾青敛着面容,信步过去轻斥道。 “奴婢……钟粹宫红菱……有急事……要面奏皇上!” 钟粹宫?是庆妃宫里的。 这样天寒地冻的夜里,这个宫女却是汗水布满了额头、说话时气也喘不匀,可以想见是这一路皆是飞奔而来。 绾青不由有些讶然,站近过去刚想提点她几句,却听红菱接着说道。 “庆妃……庆妃她方才……试图割腕自尽……被奴婢及时发现……可眼下……” 不待她说完所有,绾青已然心头一震。 虽然宫中妃嫔为了争宠向来是花样百出、手段无穷,可这样人命关天的事情却是怎么也不敢拿来开玩笑的。 她示意近卫放行,走到红菱面前,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惊惧之情缓缓叮嘱。 “我带你进去,眼下皇帝、皇后都在里头。” 红菱道了声多谢姑姑,这才从雪地里起身跟在绾青身后走,跨进清晏居前,绾青还是掏出了自己的手帕递给红菱。 “把汗都擦一擦再进去吧。” 红菱接过手帕时的手尤有颤动,半是惊魂未定、半是感激之情。她与这凤仪宫的女官素未谋面,只是听别的宫女说起名叫绾青,没想到待她这样的普通宫女也如此宽厚。 可不由她多道声谢,绾青已然转入了正门内,她也三两下拭干了额头、紧步跟上。 绾青附耳到福公公身边,轻若无声地转告了方才红菱所说的,饶是平日里滴水不漏的福公公听闻后也不禁眉头一皱。 随即他便领着红菱在帘外跪禀:“启禀皇上,钟粹宫来报,庆妃娘娘方才割腕自尽未果……还请陛下示下。” 珠帘似乎把世界一分为二,里面依旧是一派静悄悄的,除了玉箸被搁下的细微声响外,绾青听不到、也想象不出更多的情景。 “传御医到钟粹宫,朕和皇后即刻过去。” 皇帝那一贯冷静自恃的声音落到绾青耳中,如此波澜不惊,却像是暴风雨前无声聚拢的乌云那般,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tbc- 第五十一章 皇后朝皇上道了告退,便扬声唤绾青入内,转身进了寝阁更衣。 不止绾青心头困惑,皇后坐于菱花镜前亦是面沉如水,似乎也在默默思考着什么。 绾青不敢再从镜中多看皇后此时的脸色,只是加快手脚地以素金凤钗挽起发髻,又取来一件绀青团花福纹宫裙和白狐氅替皇后仔细穿上。 妃嫔自戕是大事,是多一刻也耽误不得的,更何况钟粹宫的这一位是新入宫来的乌国公主,自戕已然不仅仅是后宫事宜了,甚至关系到了前朝的稳定。 来不及再戴珠珞玉佩了,绾青屈身将香囊佩好,再有一双高靴穿上便妥当了。 绾青恭敬地扶着皇后转出寝阁时,皇帝正闭目坐于连榻上,与皇后方才的神情类似,都是叫人看不出情绪的模样。 “臣妾来迟了。” 皇帝这才抬眸,边道无妨,边起身朝门外走去,稀松寻常。 绾青忍不住在心中感叹,不愧是天家父子,不论是皇帝还是太子在身处困境或面对骤变时均是这般的淡漠从容、气度不凡。 待行至德明殿前,却见高台下只有御驾,未见凤辇。 喜公公不会有这般低级的疏漏,那么只可能是…… “皇后娘娘请您登舆。” 虽是圣上之意,却连皇后也有一瞬的愕异,只得踩着登阶进了御辇。 待挡风帘顺齐地落下来,福公公才扬声:“皇上、皇后摆驾钟粹宫——” 宫里的夜想来是来得早、去得慢,戊时刚过,冬雾笼罩中的巍然宫阙都孤凄不堪语。 宫门落钥之后的四时巷都少见宫人走动,大老远地见到浩荡圣驾,也皆跪俯伏于道旁。 这还是绾青第一次到钟粹宫来,她颔首由着皇后搭着她的手腕稳稳下舆,便后撤半步,待帝后二人先行后再跟进内殿去。 方走近思贤殿前,除了御医在床榻前医治,旁边的圈椅里却另有一抹荷绿身影起身问安。 “臣妾给皇上、皇后请安。” 婉约柔美、袅娜依人,除了贤妃,不做第二人想。 “平身吧,你倒是来得快。” 皇帝往珠帘旁的连榻上一坐,淡淡开口道。 皇后挨着一方矮几也在榻上落座,贤妃已然谢恩起身,慢慢答来:“这不臣妾的咸福宫离此最近,得了消息便即刻赶来了,再遣了红菱去给皇上和皇后娘娘报信呢。” 皇帝点了点头,又把目光望向了里头的寝阁,贤妃自然会意,再道:“庆妃也是个心狠的,支开宫女后独自在妆台前以金钗割腕,幸亏她的贴身宫女机灵,发现后赶紧扯了布条扎紧止血,这才等到了蔡御医前来……” 思贤殿内安静非常,小宫女战战兢兢地给平日里几乎见不到的皇上和皇后奉上一盏茶后,又诚惶诚恐地退下。 一名着深青色鸂鶒官服的微胖男子,从寝阁里碎布快走出来,双手按地跪伏下来。 那深色缎服的背竟已打湿一片,这样寒冷的夜里,想必是脚不沾地地一路跑来内宫,又一刻不怠地诊治医疗吧。绾青在心中暗自叹气。 “微臣恭请皇上圣安、皇后圣安,陛下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皇后放下手中的茶盏问道:“蔡御医,庆妃现下如何?” 蔡御医并未起身,只将额头略微抬离了地面,恭敬回答:“回娘娘、回陛下,庆妃娘娘性命无虞。服下止血散后出血已经止住了,伤口也已敷药包扎完毕。只是伤口颇深,定要静养,万万不可再挪动了。再有便是……” 说到这里,蔡御医抬起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却有些面露难色、不敢往下说了。 皇帝听闻庆妃无性命之忧,缓缓拨了拨杯盖底下的三两片鲜嫩茶芽:“说,朕恕你无罪。” “一则是娘娘日后可能会留下疤痕,二则是……娘娘,娘娘她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绾青是瞬间瞪大了双眼。 林太医每隔三日都会去钟粹宫问诊,而后再借每日为皇后请平安脉的时候,将庆妃的情况告予自己,可最近一个月却因病告假,未到太医院当职,因而钟粹宫便由另一位面生的御医代诊却不会再来凤仪宫把消息知会自己。 “此话当真?” 蔡御医面对皇帝的追问,随即再伏下身去:“微臣不敢有误,若是能请李冰李大人来号脉一问,想必能更为确信。” 福公公是何等的人精,只消皇帝的一个眼神,便出去殿外宣旨:“传皇上口谕,宣李冰李太医即可入宫——” 空寂的冬夜和深巍宫宇把尖利回音拉得冗长,磨得绾青头皮发麻,她立于皇后身侧后方,此时并不能看清皇后的神色。 莫非……这是一个圈套? -tbc- 第五十二章 直到李太医风尘仆仆地赶来,被请进了寝殿,皇后都始终保持着垂眼观心的神状。 约莫半炷香过后,李太医正跪于脚踏前:“回禀陛下、回禀娘娘,庆妃娘娘的脉象如珠走盘,据微臣判断,应是有孕一月有余。还请陛下、娘娘容微臣同蔡御医商议过后再拟药方及固胎药。” 皇帝只是点了点头,未置一语,李太医便作揖与蔡御医后退回庆妃的寝殿,却是皇后闻言后起身蹲礼,绾青也跟着下跪。 “臣妾位居中宫,却疏忽大意、消息闭塞,以至今日才知庆妃有孕,对妃嫔及皇嗣有愧、对皇上亦是无颜莫辩。自知责无旁贷,还请陛下赐罪。” 皇帝用茶润过嗓子,显得嗓音愈加淳厚:“皇后此言差异,你既不是神仙,又怎能立时便知庆妃的身体状况呢。” “陛下有所不知,此前林太医每隔三日便会到钟粹宫问诊并讲庆妃心郁内损的病情再转述与臣妾,只这近一月告了病假才有所懈怠。可这的确是臣妾的疏漏所致,若非今日救治及时,折损龙脉的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绾青伏身听着皇后的恳切告罪,尚且有些不明所以,又听皇帝的声音从头顶缓缓飘落。 “诊脉问疾亦非皇后的职责所在,掌管后宫内廷乃中宫职责。今日之事事发突然,皇后不必过于自责,夜里寒气重,快先起来。” 他朝皇后伸了伸手,皇后只得颔首起身,一旁的贤妃看在眼里却静默不发,一副端看好戏的样子。 “近一个月是谁在给庆妃看诊?”皇帝转头问福公公。 “启禀皇上,奴才记得是钱御医。” “革去官职,逐出宫去,永不录用。” 这样一道口谕听来,着实让殿内众人感到震惊,皇后依旧不露山水,贤妃倒是忍不住了,婉婉开口。 “皇上这样责罚,会否太重了?若说钱御医是因未及时禀明皇后娘娘而受此责罚,那日后但凡是内宫女眷有抱恙的,都要去凤仪宫回禀,怕是娘娘会过于劳累呢。” “依爱妃所见,该如何处置?” 座上的真龙天子懒懒拨动着茶盖,不紧不慢地看向贤妃。 “既如此,那不如便请贤妃妹妹协助本宫,如何?” 皇后的清丽侧脸被昏黄烛光笼得愈发朦胧静美,她看向皇帝,两人对视一瞬便有不为人所觉的默契涌动。 贤妃却是眉头轻蹙,正与开口推脱,只听皇帝顺着皇后的话说了下去。 “贤妃素来通明知礼,若能替皇后协理后宫嫔妃也无不可。” “皇上说得极是,臣妾也以为贤妃妹妹定能担起此任,加之咸福宫又离钟粹宫极近,想必亦能照料好庆妃及腹中龙嗣。” 帝后的对话,贤妃听在耳朵里,心头却是愈加惶恐惊诧,直到皇后最后的那半句将庆妃交给自己看顾,她再也站不住,华服高鬟地跪了下去。 “臣妾无能,自认无法……” “爱妃过于自谦了,难得朕与皇后想到了一处去,便这么办吧。” 贤妃仰起头来,一双杏瞳已含着惊恐的薄泪,还欲开口说什么,只见福公公笑眯眯地上前来搀她:“贤妃娘娘快领旨谢恩吧。” “今夜可谓峰回路转,庆妃有喜、贤妃协理倒是好事成双呢。恭喜陛下喜得龙脉、我大昭国祚绵长。” 皇后依旧嘴角衔着不咸不淡的微笑,语气也是平静微扬的,却让贤妃在心中顿生恶寒。 “天佑大昭,国祚绵长。” 殿内外跪伏的宫人齐齐高声道贺,冷如玄冰的冬夜似乎也将要迎来天明。 - tbc- 第五十三章 “走,皇后同朕进去看看庆妃吧。”皇帝说着便两手撑膝站起身来。 “爱妃往后少不得也忙碌操劳,早些回宫安置。”他这样说着,却不再看向地上久不起身的娇美妃子,转而与皇后一道没入了重重帷帘间。 绾青候在最外头的那道珠帘,并没有进入寝阁里,只依稀能听得细簌的轻声言语。 她微微垂首,默不作声地看着一个时辰前还姿态颇高的贤妃娘娘,终于似缓过神来由婢女搀扶起身,迎着殿门大敞间漏进的阴寒夜风慢慢走出了思贤殿。 凝神间,绾青不由自主地复盘起了方才发生在此的风波。 钟粹宫这位自入宫以来抱恙未已久,绾青偶有听闻敬事房总管在每月通报时提及庆妃,皇后向来不去过问这些,只还顾念着乌国公主的身份,因而才嘱咐林太医不得马虎。 谁料今夜居然是因庆妃自戕而因祸得福地发现了身孕,可贤妃为何是第一个知晓消息的人? 若真如贤妃所说,因咸福宫与钟粹宫最近而得知风声,似乎也有些牵强。宫墙如铸,一墙之隔便是两宫正妃。庆妃宫里虽有陪嫁而来的乌国侍女,可更多的还是大昭宫婢,按道理要寻救兵,红菱也该是直奔颐乾宫或凤仪宫,不至于这点规矩都不记得而先去了咸福宫。 再听后来贤妃的态度,不难猜到贤妃是想借庆妃自戕栽赃给皇后中宫失职之过,却反被皇后见招拆招地反将一军,虽交出部分协理六宫之权,却将庆妃龙嗣的烫手山芋抛了出去。 绾青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立于后宫暗争的边缘,心底漾起的波澜一时无法平静…… “臣妾宫中尚有白山参、紫金泉阿胶,明日便让绾青送来。” 皇后这样说着,已和皇帝缓缓走出了庆妃的寝阁,绾青边应边上去扶着皇后。 “皇后贤德。贤妃离这儿近又生养过,当能照看好庆妃。” “皇上说得是。” “夜深了,皇后早些回宫安置罢。”皇上侧首看向皇后沉静的面容淡淡说着,却在宽大的九龙翱云的袖笼下,轻轻捏了捏她温热葇荑。 皇后回望了身旁这英武帝王一眼,道了皇上也是、保重龙体,又将隐秘笑意掩于眸中,后撤一步行礼:“臣妾恭送陛下。” 然待再次回到凤仪宫时,已近子时,许是晚膳前皇后寐过片刻,这会儿更衣洗漱过了,膝头盖了条银狐皮毯子倚在弥勒榻上。 隔着一帘云丝纱,她垂眼瞧着绾青熟练地调度着小宫女将盆什器皿撤走,再转身去鸾凤花围拔步床前铺被布枕。 绾青从望云手中接过茶盘捧进帘内时,敏锐地感觉到皇后又轻又柔地无形笼罩在自己的身上,她勉力保持微笑问道:“娘娘可要用些热茶?” 香雾袅袅,油润的青玉浮雕蝶兰茶盏握在手中细润如脂。 更声在重重宫墙间拖出长长的回声,子时了。 皇后饮过两口蜜茶,又搁下了茶盏,悠悠道:“不过是去钟粹宫走了一趟,这双膝弯便泛起酸劲,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绾青先是一愣,又赶紧从花架下搬过了杌子,在皇后的脚边坐下:“夜里寒气重,奴婢给您松松腿吧。” 她敏锐地感到皇后是有话想说,因而只是颔首乖乖地替皇后按捏,直到皇后再次温声她。 “今夜之事,可有吓到你了?” 绾青慌忙摇头,皇后一见便笑了,“后宫素来如此,你有惊怯亦在情理中。” “只是本宫今夜被“削权“,待天亮过后便会晓谕六宫,又不知会起多少风声碎语。” 皇后缓缓说着,似是感叹着自己大权旁落,绾青连忙劝道:“不是的娘娘,您身清影正、以退为进,岂如旁人口舌诋毁的那般。” 皇后听到那四字,眸中笑意渐浓,卸了护甲的白皙手指轻轻覆上绾青的,制住了她揉腿的动作。 “哦?本宫倒想知道,这“以退为进“四字应做何解?” -tbc- 第五十四章 绾青暗叹不好,皇后的字字叮嘱尚在眼前,她方才却又着急了…… 皇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低声说:“眼下只你我主仆二人,但说无妨。” 夜已深沉,地龙的暖气源源不地从脚底攀沿到全身,只是熏笼中已不再燃香,少了份旖旎馥韵。 绾青定了定神说道:“娘娘命心腹太医随时汇报钟粹宫之情况乃密事,奴婢记得您叮嘱的那日殿里再无旁人,眼下才一个月的空窗期便有人借此生事,若说是巧合也实在有些牵强,此乃其一。” “再者,不论庆妃娘娘为何自戕,咸福宫却来得太快了,好似提前预见了此事,略显蹊跷。” “其三,咸福宫当着皇上的面借题发挥,欲驳娘娘的面子、砭中宫的威信,来者不善。” 绾青深吸口气,顿了顿继续说:“娘娘临危不乱,转而将林太医这条暗线摆上台面作明谋,反倒使咸福宫措手不及,外人看来是掉了权、失了势,实际上娘娘依旧稳坐高台、不伤筋动骨,还将“烫手山芋“抛了回去。” 皇后的面色淡如天边月影,听着绾青不慌不忙地娓娓道来,也没有变幻半分神采。 许是夜半的困意袭来了,半晌后皇后才懒懒地拍了拍绾青的手背。 “服侍本宫就寝吧。” 绾青起身应是,扶着皇后转进谭影百花楠木屏风,只留烛台间的葳蕤烛火不息燃尽…… 正月里又下了两场大雪,到了惊蛰这日清晨却又转作了阴雨靡靡。 仲春降至,飞檐斗角上已能见到燕雀盘旋的姿影,看了让人心头一喜。 皇后正倚坐在榻上看书,因眼下由贤妃协理六宫之事,显得凤仪宫尤为清净。 绾青轻轻挑起珠帘,捧着一盏描边珐琅汤盅进来。 “小厨房方才做好的梨汁炖桃胶,娘娘可要用些?” 按着民间习俗,惊蛰这日是要吃梨的,绾青一早便嘱咐了小厨房做些梨子甜汤来,这会儿还未到用午膳的时候,用来正好。 皇后又翻过了几页才放下书卷来,绾青已然把弯柄金勺递了过去。 喜公公的声音却在帘外响起:“皇后娘娘,御前福公公求见。” 不消皇后抬手示意,绾青便扬声道:“娘娘有请。” 福公公从漫天细雨中而来,虽有小太监为他举伞遮蔽,身上的褐朱袍子也多少有些濡湿,这会儿怕身上沾着的湿气扰了皇后,便持着浮尘在水晶珠帘下行礼问安。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叫了起,福公公便继续往下说:“娘娘万安,今晨太子殿下的亲笔信笺到了御前,称已安全抵达霄城。皇上知娘娘牵挂,特地遣奴才过来通报一声。” 信笺大多包含了战事军情,即使是皇后亦无权过目,福公公这才在皇帝下朝后跑了一趟凤仪宫。 “多谢陛下,本宫知晓了。也劳公公跑这一趟。” 绾青得皇后的眼神示意,随即笑着提议:“倒春寒又兼阴雨天,福公公不妨喝杯姜茶再走。” 福公公谢恩不迭,又怎好推脱,便应允下来,坐饮间又同陪皇后说笑了几句才恭敬告退。 -tbc- 第五十五章 过了惊蛰后,风也料峭、雨亦微寒。 春雨漫漫铺洒向大地,是给一年之始的春耕最好的馈赠,加之太子在霄城治理有方、率兵有道,不仅稳稳守住了城池更有掀起反击之势的苗头。 皇帝大喜,清明前亲自与皇后前往崇安寺奉祖祭天,回宫后又打算在宫中举办“赏春宴”。 这日,皇帝在清晏居与皇后一同用过晚膳后,有些怀恋地说道:“朕许久未见昭顺了,身子养好了便趁着此次赏春宴,早日回宫来罢,也好与皇后作伴。” 皇后一双凤瞳便如含了秋水一般,面含感激之色,随即起身谢恩:“臣妾与昭顺叩谢陛下隆恩。” 有关昭顺公主的事似乎是宫中的禁忌,从来无人敢置一词,只是玉蝶和名册上有着这样一个名字,至今已是豆蔻年华的妙龄公主竟神秘得连面容都叫人答不上来,究竟是何模样。 可绾青瞧见皇后尚且微微颤抖的双手,想着无论如何,这可真是桩叫人心底激动的好事。 正巧翌日在去往御膳房时,转过短巷遇见了静姑姑,绾青便轻声快问了几句有关昭顺公主的事。 敬元皇后大行后,孝敏太后原想举荐自己母族的适龄闺秀,却被皇帝拒绝,又转而册封如今的齐式为后。太后棋差一招,却也懂得隐忍伺机,终于在齐氏流产一次、终得一女之后借着昭顺公主“体质孱弱、宜离宫静养”为由,将尚在襁褓、堪堪满月的小公主送去了远离皇城的阳溪行宫。 这一去,便是十六年。 皇后纵有借行宫休养前去探望的时机,却终究与这个女儿聚少离多,骨肉分离的苦楚痛心教人不忍细想。 这无疑是太后掣肘皇帝与皇后的手段之一,皇帝当日选择齐氏,即是无声站到了太后母族——唐氏的反侧。 昭顺公主回宫那日,依旧靡雨霏霏。 嫡出公主的仪仗逶迤缓缓地离皇城愈来愈近了,不过三门而是从皇亲贵胄出入的胤福门进入皇宫。 喜公公得了小太监的口信,赶忙转身恭候在德明殿外禀告:“娘娘,公主乘舆已过胤福门了。” 他躬身附耳于门上,细细辨听,可是偌大的正殿内依旧静得听不出任何响动。 殿门徐启,伴着绾青脆生生的长音:“皇后娘娘摆驾朱华门——” 皇后着青莲色牡丹团纹云领袍宫裙并金叶云纱罩裙,高盘云髻上凤冠与鎏金点翠遥向生辉,可谓清姿凤仪。 绾青扶着皇后在凤舆上坐稳后便朝着朱华门外移驾。 细雨将青砖都润湿成光亮明镜似的,宫人们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争取又快又稳地到达朱华门,绾青心底的好奇亦是波澜不止。 “奴婢(奴才)恭迎昭顺公主回宫,公主千乐。” 羽盖鸾雀乘舆上,金扉对启,一抹藕荷娇影徐徐步下。 这样的齐整呼声中,皇后凤舆与公主乘舆终于隔着朱华门,咫尺停驻,遥遥相望。 -tbc- 第五十六章 绾青同侍卫宫人齐行大礼恭迎,一片俯地之人间只余皇后与昭顺公主徐徐走近。 每走近一步,皇后面上的笑颜便愈深,昭顺公主终于忍不住轻唤出声:“母后!” “昭顺,这一路过来可还顺利?”皇后的嵌金珐琅护甲搭在公主的双手上,亦是温热的。 “劳母后挂心,昭顺此行顺利、一切都好。”昭顺的声线莹柔透亮,加之活泼语气,给这雨雪靡靡的冬日也添上一道生气。 二人罢了步辇,一面慢声细语、一面慢慢摆驾回凤仪宫,公主待去沐浴换过常服,再到清晏居来给皇后请安。 喜公公便会意上前,引公主往后头的长清殿去了。 这边绾青亦不敢怠慢,服侍皇后卸下金冠重服,换上舒适的凤纹常服和软底鞋子,施施然于清晏居东暖阁的飘窗下落座。 望云轻手轻脚地进来,奉上茶盏和两碟咸点、两碟甜点。 “今儿备的是什么茶?” 望云先行一礼后答是由山楂、蜜枣、蜂蜜和玫瑰烹煮的蜜茶。 皇后转首同绾青说:“换一壶太白茶来吧。” 绾青应是便撤下了茶盏,领着望云一同告退出去。 蜜茶自然是绾青叫望云备下的。不知昭顺公主的饮食忌好,便选了最普通但不易出错的蜜茶。走回水房的路上,绾青见望云的脸上多少有些气馁,便安慰她:“无妨的,娘娘仁慈宽厚,并无责怪你的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望云瞧见绾青脸上由衷宽慰的表情复又缩了缩肩头,朝她做了个鬼脸。 待绾青重新回到清晏居,将新茶换上,门外便传来公主驾到的通报声。 一抹清幽的玫瑰露香气由远及近,公主已然换上了一身轻便的湖蓝祥云掐襟宫裙并宝蓝雪狐滚边褙子,这样的亮色也不压身,倒是与她初生朝阳的气神相得益彰。 “儿臣见过母后。” “先喝口茶、进些点心再去永寿宫、慈宁宫问安吧。”皇后看着嫡亲女儿出落得聘婷玉立,愈发怜爱。 昭顺在矮几另一侧坐下,一揭开杯盖便识得是她素日常饮的太白茶,啜饮两口后笑盈盈地说:“宫中果然样样精细,连一杯寻常的雪茶也能烹得回甘如蜜。” 皇后托起茶盏、慢品一口,才慢慢道来:“本宫有个巧手女官。” 绾青忙肃着回话:“奴婢绾青参见公主、公主千乐。这茶若能入得了公主的口是奴婢的荣幸。” 昭顺拨回杯盖,转眼打量起母后身边的这位大宫女,圆眸善眉的模样看了叫人心生平静。 “你便是母后新提拔上来的女官,绾青吧?” 绾青恭敬又一福身应是。 “绿莺,来见过你绾青姑姑。” 公主身后随着的娇瘦宫女,上前来朝着绾青跪下行礼:“奴婢绿莺见过绾青姑姑。” “往后长清殿若是有短缺的,你尽向绾青说便是了。” 绾青和绿莺闻言一肃:“谨遵皇后与公主的口谕。” 皇后看向自己伶俐活泼的女儿继续道:“你初回宫,晚苓嬷嬷会伴着你慢慢熟络各宫人物。” 早早候在珠帘外的老嬷嬷晚苓这才入内,跪服于公主跟前请安。 “绿莺是打小跟着我的,她亦是重回宫廷,日后少不得绾青、晚苓指点一二了。” 绾青和晚苓哪敢应承,只道却是本分,又向公主一礼。 昭顺公主再去寿、慈二宫请安,复回长清殿时近是晚膳时分,却见皇上圣驾停驻于凤仪宫前。 帝后与嫡公主共进晚膳,御膳房花了十足心思在菜品汤羹上,席间亦是一派融融其乐。 “只可惜未见着太子哥哥。”昭顺搁下手中的玉盅轻轻一叹。 皇上舒颜,将太子的平安近况说予二人之后又宽慰了昭顺两句,皇后才跟着略略放下心来。 饭毕,皇上回御书房,昭顺亦告退去长清殿,清晏居在灯火葳蕤间又落得沉静非常。 绾青服侍皇后沐浴梳发,卸簪去钗,见主子若有所思,便轻言劝道:“娘娘想必今日疲累,不如早些歇下。” 一边奉上安神饮,皇后接过却只浅饮两口,便倚着凤榻上的金线游云软枕,也不闭眼眠去,清瘦柳体显出三分脆弱。 小宫女已将烛火撤去大半,安静昏暗原始最宜入眠的,室内唯余绾青主仆二人。 她将玉钩上的纱缦放下,于脚踏上曲腿坐着。 “奴婢今晚守在榻前,娘娘且安心睡吧。” 不知过去几晌,帐内才传出一声轻落落的好声。 -tbc- 第五十七章 嫡公主归宫并非小事,长清殿亦比往日热闹了,轿辇攒动间,宫内城中的皇子公主们皆来走动拜会。 虽有晚苓嫲嫲在旁,绾青也少不得分出些心力留意着长清殿。 或有短缺器皿用具,或要制衣服环履,又或绿莺有事相商,连带着平日只看顾茶水的望云也跟着传东跑西,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绾青在外廊下清点着内务府送来的夏装衣样,她低头与账册对过后,吩咐面前的小宫女:“这几件,你领去大库里收好,切记放于壁柜中,不可与原先的放混了。” 再转向另一小宫女道:“这几件,你收去小库里,完了再与绿莺姑娘报备一声。” 见两人皆领了差去办,绾青声后恰巧响起一个往日异常熟悉的清亮女声。 “绾青办事还是这般利落悦目。” 绾青忙回过头去,见是软罗绣锦、钗佩相映的三人婷婷袅袅站定于不远处,为首的不是张侧妃还能是谁? “奴婢见过各位娘娘,给娘娘们请安。” 袁侧妃含笑说道:“多日不见,绾青瞧着是愈发可人了。” 张侧妃将绾青虚扶起来,闻言亦细细打量起了绾青,见她平气目顺,应是过得不错,继而说道:“我同袁妃、林良娣一同来拜见昭顺公主的。” “娘娘们来得正巧,眼下公主应给太皇太后、太后请过安,回长清殿了。” 人多眼杂是不便多言的,张侧妃因而暗暗紧了紧绾青的双手,眼神中满是欣慰励色。 绾青会意,随即回以蔚亮眼神:“奴婢便不耽搁娘娘们的行程了”,福身送别了太子妃嫔。 行至内门下,便见望云后头跟着三两个小丫头,一并往德明殿去,方知是贤妃来了。 绾青听罢,接过望云手中的茶盘,再由望云捧着果盘糕碟,送至德明殿中。 娇美如贤妃,着一袭紫棠色长春花纹广袖裙,正轻倚着手枕,侧身与皇后细声说话。 绾青屈身向贤妃见过礼,将茶点奉于榻上矮几后,退至皇后身后静立,望云带上暖阁外门后,室内复又平静下来。 “皇后娘娘这儿果是什么都好,这白牡丹饮来真鲜爽非常。” “什么都错不过你的眼去”,皇后亦慢慢饮过,“前几日皇上刚赏下来两盒,妹妹若是喜欢,回头让绾青送去咸福宫。” “臣妾可不敢要了,免得陛下又说臣妾净挑尖货精食。” 如此又说笑一番后,贤妃又细声细语地绕回正语:“臣妾今日来,实是想同皇后娘娘讨个恩典。” 皇后哦了一声,将茶盅放回几上,好整以暇地问道:“妹妹有何事拿定不了?” “这不昨日陛下来咸福宫用晚膳说起,翰儿在外的府邸已敕造建毕,原该于这月十八迁居宫外的。” 贤妃顿了顿,一双桃花眼浮掠过对面皇后沉静如水的面容,继续说:“近日御书房前朝诸事繁多,每每留诸大臣亲王至深夜三更,陛下体恤翰儿本就有哮疾、日后来回奔波也劳顿,想允其暂居宫中,待日后再择期出宫。” 皇后终于缓缓将目光落回贤妃身上,未置一语反倒似有千钧之力。 “陛下如此一说,臣妾思量着毕竟是后廷内宫之事到底得向皇后娘娘讨个旨意才好。” “妹妹思虑周全,既是皇上的意思,本宫自然也无甚意见。”皇后静静摩挲着指间护甲,抬手招绾青至跟前。 “本宫的女官绾青会起拟懿旨,明日便能传谕下去。” “是,奴婢谨遵娘娘口谕。” “如此,妹妹可放心了?” 贤妃虽料定皇后必然应允,眼下终究难掩心头之喜,起身拜谢了皇后又寒暄一会儿便告退回宫了。 绾青却犯了难,凤诏该要如何起拟呢? - tbc- 第五十八章 从年前便起始的好一阵忙碌,在元宵这日后逐渐归于平常。 绾青替皇后卸下簪环时,从铜镜中亦能窥出一二分平日里不外露的松泛神气。 “旨意可拟好了?” 绾青赶紧将手中的东珠耳环放回妆奁,肃容答道:“回娘娘,已拟好了,预备明日晨会前给您过目的。” “一会儿我看看,明日晨会后便叫小喜子传下去罢。” 皇后卸下穿戴,自由近身宫女伺候着去沐浴了。绾青折回自己的耳房将折子取上,又接过望云备好的安神茶返回阁中。 比起祭天节庆时的懿旨,这类晓谕六宫的旨意算不得难,按例是可以女官代笔的。 皇后凤眸一掠而过便已阅完了,抬手轻点了两处:“这样的小旨用词平实些也是无妨的。” “改过了便去取凤印盖上。” 绾青边应是边接过了折子,暗自松了口气,总是无甚大错的。 皇后在暖阁里又看了会儿书,将安神茶饮进便要安置了,绾青扶着她慢慢躺倒再放下游金纱幔。 她转身带上了寝阁的门,又轻声叮嘱了在寝阁外守夜的小宫女留意夜风和火盆,才离开了清晏居,又紧着把盖好凤章的懿旨交给了喜公公。 未料喜公公却笑说:“这等事儿从前丹杞倒是未沾过半点的。” 绾青又是一惊,喜公公话间的笑意更浓:“既是娘娘交代了姑娘去做,便是相信姑娘定能做好的。咱们娘娘慧眼灼识,姑娘也不必妄自菲薄,平常心便好。” 绾青赶忙朝这位凤仪宫大总管一礼:“谢过喜公公提点。” 内心暂且平静的心波又泛起涟漪。 难道这便是太子说的“借东风、上青云”么? 然而月转星移,无法教人有多余心绪去思考清楚,绾青更是整日忙转、不得空闲,如沙过隙间竟已过了小暑。 午后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是鲜有人走动的,因而绾青在游廊下远远望见福公公正往凤仪宫来时,心里便泛起了三分奇疑。 她转头吩咐望云去准备茶水,便走下游廊迎了过去。 “福总管万安。” “姑娘快起。”福公公抬起左手虚扶一下,又问:“皇后娘娘可是还在午憩?” “是呢,眼下还寐着。” “正午炎热,公公不妨稍坐坐、边喝茶边等?” 添了冰糖碎的罗汉果金银花茶,绾青又借了水房的后头的井水来晾泡着。皇后待下仁厚,盛夏时绾青便叫望云匀茶分给娘娘驾前近身伺候的宫人们,清凉凉地喝下去即解渴又祛热,倒比绿豆汤更受欢迎。 眼下呈给福公公的也正是此茶,福公公确被暑热毒到,平日里再持重,眼下耳房里只剩他和绾青,也忍不住谓叹道:“好茶好茶,冰凉沁透。” 御前总管又是何等眼力,他见绾青笑嫣着,便又添一句:“从前皇后娘娘宫里都是备的绿豆饮。” 绾青最是不爱人前争胜抢风头,继续笑默着,只给空了的杯里又添满,不答也不问公公此来所为何事。 福公公心下已十分了然绾青是何脾性,于是便主动将话头引到今日此来之目的。 “灵墨姑姑年事已高,怕是无法胜任御前之事。” 绾青的双眼望向福公公静待下文。 “绾青你可还记得兰珺?” 一张目若秋水、唇如红珠的瓜子脸,赫然浮现在绾青眼前,虽然不甚清晰,可她还是能回忆起来兰珺的确是宫女之列相貌尤为出挑的。 原来如此…… 耳房外恰有望云来报皇后娘娘起了,绾青见福公公只是朝她点了点头,便两人一同往清晏居赶去。 -tbc- 第五十九章 皇后午憩刚起,福公公饶是御前总管若要觐见也终归不妥,因而只得绾青一人入内。 小宫女正服侍着洗漱净容,皇后闭目不语,绾青从一列托盘中挑了件牙色仙鹤云锦纱裙,立于主子身后。 “娘娘起了。” 净容完了,皇后缓缓睁开凤目,从镜子掠到那件新制夏装,绾青随即说道:“御前福总管求见,眼下在清晏居外候着。” 皇后不再多问,小宫女们会意因而手脚更为麻利,不消几时便妆发妥帖。 皇后起身朝绾青一招手,是要转入屏风后去更衣的意思。 后堂间一时只余主仆二人,绾青不知皇后所知多少,有些事是断然不容下人置喙的,因而她轻而又轻地掂量着开口。 “福总管说是为着灵墨姑姑的事儿。” 绾青若是没有眼花,是瞧见了自家主子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又很快归复于平静,然而这肃静又似乎与平日不同,可究竟是何却让绾青看不透了。 骄阳似火,凉轿稳稳地在四时巷中前行,福总管和绾青一左一右伴着凤辇朝颐乾宫去。 “皇后驾到——” 直到绾青扶着皇后跨进勤心殿的朱漆门槛,那通传声才与宫外的暑热渐次褪去,薄荷脑清香与凉气丝丝盈盈,绾青压着眼睫,连呼吸间亦不敢有声。 殿内无声,唯有皇帝一人伏案挥墨,皇后便于案前丈许站定,欲躬身行礼。 “皇后无需多礼”,皇帝搁下手中的玉管紫毫笔,绕开横案来到自己的中宫面前。 皇后便款款站直,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帝王,只是眼神如无波古井般况深况静。 “可有扰到皇后午憩?” 皇后莞尔,“皇上哪里的话,伏天里照样上朝下朝的,臣妾这短短一程路又有何难的。” 皇上执起皇后之手,引她至南窗下的凉榻相坐,福公公见状适时出声:“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御厨房里备下了冰碗,进些来消暑解热是最好的。” 皇帝只单嘱咐了句:“莫要太冰的。” 皇后素来脾胃虚寒,然则母仪天下,因而知晓这类隐事的除了皇帝之外,绾青心想也至多还有福总管和御医而已。 铜叶风扇徐徐送风,大殿里清静凉爽,绾青瞬时觉得汗止心平。 “皇上方才是在写字?” 皇帝不置可否,将早就置于榻几上的信封推向皇后的手边。 “太子家书”,皇帝看着皇后拈起信封,又道:“皇后若有话要捎带,便一并在这儿写了罢。” 皇后嘴角微扬,珍而重之地将三两张来信和一页回信缓缓读完,以至灵墨领着一个高挑年轻的宫女入内来呈冰碗也未察觉。 “臣妾能阅览此信已是格外恩典,太子诸事顺利便是臣妾所愿,也不必赘言了。” 皇上闻言点了点头,福公公机灵上前撤走信纸,灵墨和那宫女分别为帝后奉上冰碗。 一双嫩生生、白如玉的手便在此时恍进了皇后眼中,端着碗碟尤有些细微的颤抖。 “这丫头瞧着倒面生”,皇后语气澹澹,转首望向那宫女。 灵墨适时屈膝解释:“回皇后娘娘,奴才无能,近来晕眩之症陡剧,恐不能伴侍于陛下左右。因而择了兰珺帮衬一二。” “兰珺,还不快见过皇后娘娘。” 那宫女双手叠于额前,向皇后行跪伏大礼:“奴婢兰珺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绾青心中愕然,即便如此,眼下兰珺也无需向皇后行此大礼的。 “兰珺刚到御前不久,日后还要皇后多指点了。” 皇后面上的笑意更浓,抬手叫兰珺起来,又细细打量起来。 身量高挑,即使在朴素的宫装下也能瞧出其瘦而有致,银簪粉珠花衬得那双眼眸如春风桃花,朱唇不点已是俏美动人。 “皇上言重了,臣妾瞧着,如此机灵的丫头放至东西六宫也挑不出另一个更秀颖的。” 皇上这才爽朗一笑,皇后看着兰珺继而道:“跟着你灵墨姑姑好好学,日后尽心侍奉陛下。” “奴婢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兰珺说着,再次伏身行礼,方退至灵墨身后。她的视线对上了绾青的,亦恭谨地颔了颔首。 绾青回以一礼,心里却没来由的起了愁绪。 - tbc- 第六十章 帝后二人手中的冰碗刚下了一半,却闻殿外雷声传来。 皇后搁下小勺,从窗棂望去,外头乌云如阵般压来。 “皇后可是宫中有事?” 皇后不由莞尔:“什么都错不过陛下的眼去,今日午后原是要与内务府拟定端午祭祖之事。” 说话间又是一道惊雷横空而过,劈天裂地般的声响叫人心惊。 皇帝当即转首吩咐:“把西暖阁腾置出来。” 勤心殿虽是帝王居所,然则宫中向来行止有度,饶是君王亦有惯律要循。 绾青曾听静姑姑说起过,除却能清心静读的书房外,日常的坐卧起居是在东暖阁,又以辰阳、和光两阁作内宫会见、外臣觐见之所,这西暖阁倒是头一回听说。 皇后闻言后神色微动,要再开口,终还是被皇帝覆手按下。 福公公适时上前:“启禀陛下,翰王及兵部尚书、武将军等已到颐乾宫外了。” 皇后遂起身告退,由绾青虚扶着从书房退了出来,经过颐乾宫正门时,已能见到豆大的雨点坠落到青砖红瓦上。 西暖阁虽久未所用,却意外地整洁有致,暖榻熏笼、床即桌案,小如笔墨纸砚等也都一应俱全,绾青不由在心中暗叹天家手笔。 帝王所谓的“腾置”倒成了最简单不过的,无非是添置些宫人候差听遣罢了。 福公公笑眯眯道:“请皇后娘娘稍坐片刻,奴才已安排人去内务府传话了,诸位大人等不多时便会前来觐见。” 皇后一颔首,福公公便知趣告退出去,以眼神示意绾青,阁外候着的是他的弟子——小禄子。 窗篷微支,雨点砸在上头如懵顿鼓声,天光骤暗,眨眼的功夫阁中已宛如暗夜。 皇后的自己静静坐于窗篷下的暖榻上,绾青从阁外御茶房宫人的手中接过茶点,正欲上前去将窗篷阖上。 “西暖阁……你知道西暖阁的来历吗?” 绾青伸出的手一顿,本能地朝皇后望去,未料却触及到一双如断亘裂谷般黯然神伤的眼眸。 雨声愈发大了,使绾青几乎要将这句低喃错过,可她心头一紧,不知该如何回答,又本能地预感到或许颇有些纠葛秘辛掺杂其中。 可从来都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往后几天里绾青只要一有闲暇,脑海中便会浮现出皇后的问题。 若是得空了去找静姑姑呢?或许她会知道一二。 “绾青姑娘?姑娘在吗?” 耳房外传来呼唤声来,绾青忙收起思绪应门,一瞧倒是以前锦碧宫的小太监。 “姑娘,这是德公公命我转交给您的。” 小德子?绾青心头疑惑,却还是先接过了包裹——由青绸仔细包好的、微有些沉。 “有劳了,替我谢谢德公公。” 小太监摆摆手说着姑娘客气便一溜烟地没了影,神神秘秘的。绾青关上房门,将包裹轻轻打开,里头竟然是满满一包奶酪及乳饼,并一封无字无名的信笺。 绾青先是一愣,乳制酥酪饮品皆为皇室御用,且这包裹又包装得如此密实,不像是宫中御膳房所制,而乳制品一向是由北境的牧族向宫廷进献的。 北境?难道是……?! 借着桌上的烛光,绾青急忙拆开那封巴掌大的薄薄信笺,连自己也未察觉到手指的轻轻颤抖。 “万里沙寒,楼上谁将玉笛吹?欲下寒塘,山前水阔暝云低。” 只这寥寥几句,绾青却觉眼眶中薄泪翻涌,太子洒脱不羁的墨迹已辨识不清,只在心中无声接下后词。 “劳劳燕子人千里,落落梨花雨一枝。” -tbc- 注:诗词化用自【清】张炎《鹧鸪天·楼上谁将玉笛吹》 第六十一章 “哎,听说今日太子亲自挑选了一名女官呢。” 瘦小的粗使丫鬟一面擦拭着殿中的紫金熏笼,一面神神秘秘地凑到殿前的侍女边上轻声说道。 “别胡说!”粉色宫装的婢女那娇憨的脸上立时出现一抹愠色。 “骗你做甚”,小丫鬟越说越来劲,干脆扒着那婢女的耳朵接着道:“前面我哥刚从内务府领了差事出来,就遇上太子殿下在前苑选人呢。” 那婢女听完,只是默默咬着下唇也不吱声。 小丫鬟到底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许多心思,见她如此反映,便轻拍了拍她的肩:“你是近前伺候的,往后可得仔细跟那姑娘处好关系。” 婢女仍是未动,又猛然似回过神来,重新扬起灼热笑颜:“多谢,我便去准备迎殿下回宫了。” 未料滚水尚未备好,已听闻宫外响起太子回宫的通报声,婢女赶紧抓起一把庐山云雾到玉杯中又将半开未开的水一股脑冲下去,便端了托盘往正殿去。 已然能瞧见殿外太子流星大步而来,她也快步向殿外去迎,悄然将短袄裙摆的下沿都掖齐平,又抬手往小两把头上添了两朵方才到后园里现摘的夹竹桃。 遥遥一瞥只能依稀见得小德子身旁是一道素淡的亭亭身姿,她深吸口气,再高高扬声:“奴婢恭迎太子殿下回宫,殿下千岁。” 脆生生如莺啼山间、新月折枝,她端正跪下,双手交叠置于额下,两三下呼吸间,太子从她身前而过。 “谢殿下。”她缓缓起身,只见太子已于紫檀玉椅中落座,座旁仅小德子一人颔首恭立。 “去把宫中所有侍从召集于殿前。” 太子执起茶盏,澹澹吩咐下去,小德子领旨去了。杯盖撇过嫩绿芽叶,太子却只是在手中把玩,迟迟未饮一口。 婢女正欲开口进言,却见太子从茶盏间将目光投向她:“你也到殿前候着吧。” 那婢女闻言如坠冰窖,面上只能硬生挤出一个微笑,便告退出去。 往日离殿门不过是十七、八步的距离,怎的这会儿三两下便走完了,待那婢女回过神时,已是将将跨过门槛,放眼望去台阶下的空地上已聚了七七八八的人。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身旁——就在殿门前——尚有一人与她同立、静默不语。 就是她么? 身量中等、面容清淡,无论是月白宫装还是鬓间银饰也都极尽素朴,只是当她察觉到旁人目光而缓缓抬起眼时,那双杏眼似挑未平、目光如井波泛微,竟是如此生气灵动。 怔愣间,小德子已将人召齐,眼下除了太子和新来的姑娘之外,其余人均已在台阶下静候。 粉装侍女虽立于第一排,心中却仍含了千万种想法,只听小德子也被太子唤到了跟前,众人齐刷刷跪下:“奴才(奴婢)恭请太子殿下示下。” “自今日起,锦碧宫除首领太监-小德子外,再添首领宫女-绾青。尔等务必上下一心、全力辅助。” 太子是故意压低声线、朗声道来,却淡然而有气魄,叫人只能俯首再拜。 “晴羽即日调任扫洒首领宫女。” 那粉装侍女闻言终于泄劲地松开袖子下紧握的双拳:“奴婢领旨,谨遵殿下旨意。” 太子微一点头挥手叫起,又转首朝那月白身影放轻话音吩咐道:“近前原无需这么多人,你酌情择调即可。” 晴羽从未见过这般语气的太子,也不曾料想到日后绾青在锦碧宫中那独一份的位置。 - tbc- 第六十二章 太子出身金贵,虽生母敬元皇后早薨,他却自幼便得皇上提点教导,除却旁听朝政之事外,平日举止、言行脾性也颇有几分帝王淡那渺豁达的从容自威,宽济仁爱更是不肖多言。 除却吉服朝冠的制衣外,太子每季仍有皇子公主例额的锦缎用作香囊文扇等配件,因着只是普通料头,加之太子又不喜这类物件,往昔都是由内务府送来后,太子随手一挥就分给几个近前侍候的宫人。 这日上午绾青去尚宫局开例会,午正前才回到锦碧宫也未见太子归宫,听说今日留堂,她悄悄松了口气,还是先去备茶。 午膳过后太子才回宫来,又在书房看书至酉时一刻,方叫传膳入内。 膳毕了,绾青递上热帕净脸、茗茶涤心,太子不由谓叹一口气,又恍然想起什么来。 “下季锦缎可有送来?” 绾青心算了日期,确是这两日该送来了,可偏巧自己上午不在,便赶紧差人去殿前那儿问。 这样的小事,绾青自然以为太子只是随口一问,见他起身,这是正欲动身去御花园散步了,可太子却冲她凭空按了按手示意无妨。 不一会儿殿前宫女捧着托盘连同另一名宫女来到太子面前,定睛一瞧,正是晴羽。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给殿下请安。” 太子负手而立,先叫了起,又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拇指上的清青白玉扳指。 绾青正欲开口代问,却听晴羽抢先答道:“回殿下,今日晨间内务府派人来送下一季的锦缎,正巧德公公和绾青姑娘都不在宫中,奴婢路过正好碰上,便叫蕊子暂先收下。” 一旁的蕊子也附和着说晴羽所言千真万确,正欲预备呈上来给太子过目,随即跪行着将托盘高高举过头顶,好叫太子看个清晰。 原不该如此的。 绾青上前揭开罩布,确有五匹纱锦料头。她继而想到,太子归宫足有半日,也未见蕊子或晴羽来禀此事,眼下着人去问才将东西呈上来,打的是何算盘实在不肖多言,怕不是太子待下未免有些宽仁太过了。 太子倒未置一词,踱步过来,亲自接过了托盘。 晴羽心头一喜,以为太子仍照旧例分发下去,谁料太子转身便将托盘置于绾青掌上。 “拿去制两件新衣。” 绾青忙跪下道万万不敢,太子转向她,扬眉自威:“我赏你的,谁敢置喙?”复又说:“颜色若有不称心的尽去内务府换领,若有问起,便说是我的意思。”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步出殿外散步去了,绾青只好捧着托盘,又冲晴羽和蕊子说无事便各回各处去吧,自己也便缓缓离开了。 转过殿门时,她的余光不经意掠到晴羽已站直了身子,朝自己的背影投来幽怨含妒的目光来,绾青只当不知。 若说这是太子对于亲选之人的看重和倚爱,似乎也不妥当,这样“逾矩”的动作理应在绾青站稳脚跟后便远而淡之——更何况在太子即位一年之后,便册封了几位侧妃良娣。 可谁料每每有物件器什送到太子面前,除了按照品级分给后苑的小主们外,若有富余的,一概也都赏了绾青。 就连打小就跟在太子身边的小德子也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恩待下人,可转念一想,绾青也着实是讨人喜欢,她平时少言少语、不争不求,只是尽心做事——这是最得太子青睐的品性。 而私底下,绾青却是待人极真诚友善的,因而小德子也乐得与她共事又处之自在,确实不是晴羽那浮躁多思、做事只求六分满的性格能比的。 -tbc- 第六十三章 奶酪及乳饼是珍稀难得的,绾青亦不敢与他人分享,然则对于出身江南的绾青而言着实是有些难以消受了。 一日早晨,皇后一面瞧着铜镜里为自己佩簪的绾青时,一面打趣她道:“苦夏磨人,丫头倒日渐圆润了。” 绾青心头一跳,面上羞赧笑过。 皇后心情颇好,微微侧首问她:“丫头十七了吧?” 绾青应是,皇后点点头又道:“正是姣好年华呢,却是伴着我一处。” 绾青惶惶忙道:“能进宫侍奉娘娘已是奴婢今生之幸,奴婢愿伴随娘娘左右。” 皇后莞尔一笑,说着姑娘家终是要婚嫁配人的,又放轻声音问:“日后若本宫给你指婚,丫头也无二话么?” 绾青正好将最后一支累丝烧蓝双翼凤簪加到发髻最高处,她跪下身去,语气依旧诚恳万分:“但凭娘娘做主。” 皇后一手轻拍绾青手肘,示意她起身:“陪本宫去趟慈宁宫。” 这样一句听似玩笑的话,十七岁的绾青并未放在心上,许是那会儿她的心底尚且没有答案,又许是有模糊意念却如镜中捞月般遥不可及,便不再深念罢了。 时光荏苒,翰王迁宫、外国来朝,宫内朝间的大小事宜都顺利度过,北境动乱迭起又在太子出奇制胜的行军下大捷,皇帝大喜,举国上下欢腾一片。 北境只余清扫战场、巩固收尾之事。这一年已是平丰30年,绾青照例伴着皇后前往颐乾宫,帝后二人在暖阁里议事,她便与兰珺在拱门处恭立静候,只依稀听得太子年后便预备动身回朝了。 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绾青在心底不由感叹,再见太子时他又会是何模样呢?真是叫人好奇。 次日清晨,皇后召集后宫众妃嫔,更是一语击千浪,孙良娣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绾青也不由地跟着心底大喜。 于是阖宫上下都喜气洋洋地预备着过年事宜,锦碧宫也早早由宫人着手修缮清扫,只待太子一行归来。 初二天还未亮,绾青便早早起身洗漱,卯时尚差一刻,她已到清晏居换下了守夜宫人。 却听花圃前头有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长夜未尽,一点烛火似是劈开宁静的锋刃,阶下守卫上前拦住来人,只见竟是小禄子。 “绾青姑娘,快请皇后娘娘移驾慈宁宫吧。” “太皇太后怕是……不好了!” 皇后踏入慈宁宫时,正殿外已跪候着皇子皇女及御医,再往里走,在皇帝盛怒之下,殿内陷入无边的死寂,脚边的院使及院判跪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察觉到皇后来了,皇帝一指太皇太后的贴身御医:“你说。”语气因气极显得短促而森冷。 贴身御医又转向皇后,冷汗涔涔道:“启禀皇后娘娘,太皇太后昨日宫宴后突感目眩心痛,微臣诊脉与院判为太皇太后做了针灸,歇下前已然松快不少,只是到了丑时又觉口渴欲起身寻水来饮,谁料女官还未将茶递上,太皇太后便……晕厥了过去……眼下仍未清醒。” 这番话就连绾青听来都心惊胆颤,更遑论皇后的脸色亦是一分一分淡了下去。 -tbc- 第六十四章 辰时已过,可慈宁宫内却依旧静如止水。 无人叫起,绾青和兰珺也只好与上下宫人一道跪候在阁外久久不曾起身。 阁内,院使们在珠帘后商议医治之策,留三两院判密切关注着榻上双目紧阖的太皇太后,帝后二人隔着矮几与太后相对而坐,再无多余声息。 日头渐亮,从宫外过来的传旨太监后,悦安长公主、熹王、翰王及其正妃具已穿戴齐整匆匆赶来。 福公公禀了皇上同皇后,这才到绾青跟前轻声嘱咐:“姑娘,去备些茶来吧。” 绾青只觉双腿皆目,站起身时险些晃绊,身旁的兰珺也近乎如此——她的膝窝尚未撑展,却强自站稳,是要去给主子们备椅布食。 因着过年免朝至初三,皇帝便在太皇太后宫中守至初三夜里,经太后多次劝导后才返回颐乾宫去安置。 所幸太皇太后早已于初二黄昏时分转醒,虽精神不济,倒也未再出现眩晕之症。 初四这日又是雨雪霏霏,太皇太后用完药后由太后亲自侍奉漱口,又端上温热蜜水祛净口中苦味。 “不中用了,一把老骨头了,倒叫你们日夜不歇地围着转。” 太皇太后神思还算清明,只是面色尚白、气色未复,半倚着榻枕摇头叹道,依稀见得珠帘外皇后忙碌的身影和这两日已渐消瘦的太后。 “儿臣惶恐,老祖宗的凤体康健便是臣等的福气,您洪福齐天,只等着抱曾孙吧。” 太后将宽宥之话说得有趣动听,确是引回了太皇太后的思绪。 “太子何时归来?” 珠串拂动,是皇后奉着参汤进来了——近日皆是皇后亲自监理一应须入口的汤药膳食。 绾青捧着托盘跟在后头,见皇后转身,便微微举高些许,好让皇后拿起碗盅,只听太后问道。 “太子可到京郊驿站了?” “回太皇太后、太后的话,因着除夕大雪,太子一行尚在紫华山,约再有三日便可到驿站了。” 太皇太后闻言点了点头,太后便顺势说道:“嗯,元宵是定能进宫来向老祖宗磕头拜年的,您且将养身子要紧。” 说罢,眼神示意皇后上前,伺候太皇太后慢慢用参汤。 元宵,绾青默默听着,心底悄悄盼着后几日能风停雪止才好,可仍是谁都料不到平丰三十年的元宵将会是何等的悲欢交加。 太子已抵达京郊驿站的消息传来时,绾青正服侍皇后穿戴冠服,今日初八,是帝后前往崇安寺祭天祈福的日子。 皇后清淡的面容上也浮起暖融笑意,眼下太皇太后的病情趋稳,白日里由太后陪伴在侧,晚膳后转由皇后侍奉,待太皇太后平稳入睡后再回宫歇下。 老祖宗尚未痊愈,绾青不敢用重钗繁饰,只挑了对凤衔乌珠素金簪给皇后过目。 只消一个眼神,绾青身边的小宫女便麻利递上与之配套的细钿珠串。 移驾颐乾宫后,帝后二人共乘一舆,终是在辰时三刻抵达崇安寺,雪白虬髯的方丈及住持等早已筹成静待片刻。 待繁冗盛重的敬天祭祖礼毕,已近午时,由方丈在问星楼招待净素膳食。 随驾而来的近身宫侍只有绾青,仅她一人要替皇后脱卸下朝服吉冠,再换上素简套服前去。 竹林环绕间临水而建的问星楼在视线中逐渐清晰,拾级上月台,便见福总管亲候于门外。 “娘娘万福,陛下已在里头了。” 皇后略一点头,绾青已错后了身位,是看福总管是否跟随入内,却见对方不动,便目送皇后缓缓入内而告了退。 略抬眼一掠,空广肃穆的殿中,帷帐经幡轻曳,只余帝后与方丈围炉而坐,足见密谈之慎。 殿门由绾青同福总管轻阖,鼻尖最后一缕澹澹檀香也散逸无踪。 -tbc- 第六十五章 化雪的天里,气候虽晴冷,可要在室外笔直恭立一两个时辰也非易事。 小禄子亦不敢来换下自己的师父,只机灵地提了些热茶来。 绾青道了多谢,三两下饮过温热茶水,方将杯子递过,殿内却不期传来皇帝的声音。 “福周,命钦天监的人过来。” “奴才遵旨。” 小禄子赶忙接过自己师父手里的杯子,福总管已撩袍拔腿而去。 一炷香的时间不到,福总管便已折返问星楼,身后两顶乌纱小帽亦扑扑赶来。 “启禀陛下,钦天监正及灵台郎到了。” 这场密谈的内容,旁人自是无从所知,只是监正及灵台郎告退出来时,额间的汗水几乎要濡湿乌纱帽檐。 帝后更是即刻启程回宫,夕阳下下,凤驾终于行至朱华门外,只见昭顺公主亲迎皇后回宫。 这才为一日的奔劳添来些慰藉,皇后却也不敢懈怠,晚膳过后携昭顺一道至永寿宫侍奉太皇太后。 “十五将至,加之离太子回宫也愈近了,皇后还需操办元宵家宴……” 太皇太后已然服药后预备睡下,太后行至殿外与皇后低声相商。 “母后所言极是,此次家宴虽不必大操大办,却意义重大,臣妾定当尽心安排。” 话说到这儿,昭顺公主便顺势在太后跟前敬禀。 “若皇祖母不嫌弃,儿臣愿替母后在老祖宗跟前侍奉、略尽绵力。” 太后略一默,随即点了点头应允:“也好,你这活泼性子也能多逗老祖宗敞怀。” 昭顺公主随即叩首谢恩。 太子归朝自由礼部操办,而皇后为着家宴忙碌,也要分出些心力来兼顾,转眼间便已是年十四了。 小德子将礼部及内务府众臣送出含章殿已是戌时,皇后终于略松口气,乏劲涌上来,不由摇头叹道:“真是不济了……” 绾青赶紧递上红参茶,一边劝道:“娘娘事必躬亲,好歹也顾惜着自己的身子,今晚定要早些安置。” 皇后执盖啜饮着,看着绾青将案几上的书折帖子分门别类地收走,着的依旧是旧年那套鸭卵青常服,鬓间也只簪了梅花银钿。 “初一过后怎的不见你着新制的藕色宫装了?” 绾青闻言一愣,未料皇后在如此事多缠身之下,还留意到了此等细节。 “回娘娘,这身衣服也是去年年前才制的,尚不显旧,奴婢便习惯穿着了。” 这样说着,顿时明了皇后的言外之意,又补充道:“明儿是喜庆日子,奴婢才舍得把那套新装拿来穿哩。” 皇后闻言一笑,已将杯底的参茶饮尽:“是要去安置了。” 翌日,帝后亲迎太子于启麟门外,兵阵浩浩、朔风昭昭,为首的高头白马之上,正是阔别京中两年的当今太子。 胄甲满身,他一踩脚蹬,便翻身下马,玄黑皮靴一步一步踏在莹白积雪上,铿锵有力,行至盛装华服的皇帝与皇后面前,奉剑高举于头顶,屈下膝跪行大礼。 “儿臣常凛恭请给父皇、母后圣安,万福金安、千乐无极。” - tbc- 第六十六章 皇帝设午宴于正乾殿,并邀京中亲王重臣进宫同庆,共为太子接风洗尘。 太子自也没有功夫修整,只去换了身朝服的功夫,便前来赴宴。 宴席未起,殿内只有丝竹袅袅,两侧分案而列,只至远处悬罩的织金纱帘下,阶上座案空虚。 已有不少皇亲贵胄提前到着,正三两间低声交谈,听闻门外传来太子驾到的通报声,便纷纷起身见礼,寒暄浅谈声此起彼伏,太子一一应承间端的是游刃有余,加之不断有臣子王爵等入殿,偌大的宫殿也渐熙攘起来。 “今日元宵,正该如此热闹。” 低沉的浑厚嗓音响起,竟是皇上携皇后从大殿屏风后转出。 “皇上、皇后驾到——” 福周的通传声随之响起,殿内一寂,袍服窸窣之声后是齐刷响亮的恭请圣安。 皇上率先入座,待皇后亦落座于其左下侧的凤椅,这才由福周道了平身。 太子谢恩后缓缓起身,尤立于大殿中央,一身玄青织锦缎火焰团纹衮龙袍,将他本就颀长健拨的身形更添三分英武、四分桀骜,而玉环云纹金冠及羊脂玉镶金环佩又将他周身的疏狂傲气沉炼为清贵的睥睨之眼,使不驯及孤矜巧妙合于一体。 绾青在凤座后颔首恭立前,遥遥一望便是心神微震,这般伟岸飒朗的身姿真是与自己印象中的东宫太子大相径庭了。 皇上难得面上露喜,大手一挥叫福周在阶上添置案几,泽深如此,足见对于太子的看重。 翰王于是便在阶下与熹王相对落座,尚不忘调侃两句:“日日伴驾于颐乾殿,我还期待着从二皇兄那儿多听些轶事杂闻呢。” 翰王隐隐透露出自身辅理政事,可言外之意听来却是多少有些捻酸。 太子已然信步走上台阶,站定后转身回道:“六弟杂学旁收,锦碧宫随时欢迎。” 言毕又向自己的父皇母后一礼,方在案前屈身坐下。 福周击掌,宴席正启。 “今日邀尔与朕及皇后共为太子接风,在座均是皇亲近臣,又恰逢元宵,平日的繁文缛节尽可省去,畅兴为佳。” 皇上说着已然举起手中高觞,皇后顺势执杯呼应:“恭祝太子凯旋,天佑大齐、人寿年丰、荣昌万代。” 在众人山呼海奔的复诵声后,弦乐再起,一派洋洋喜气,案间又恢复了絮絮人声。 “不知太皇太后眼下是否安适?儿臣惶恐,尚未及去永寿宫、慈宁宫看望曾祖母及皇祖母。” 皇后微笑着宽言道:“太子不必焦急,太皇太后尚由太后伴着平稳养恙中,你今晨才回宫,自是无暇去内宫的,待今夜家宴前,早些过去给你曾祖母磕个头、报个平安罢。” “是,儿臣遵旨。”太子闻言后眉头舒展,又转头去吩咐小德子:”此前在北境觅得的猛禽珍皮、虫草参胶,傍晚一并带去。” 皇上亦点了点头,赞许道太子有心了。 “孙良娣可还好?” 皇后侧首向太子关切询问时,绾青正从传膳宫人手中端起汤盅。 一手托碟,一手按盖,却误触到略烫的嵌金游龙云纹双耳盅,她无暇缩退,犹自稳稳地呈到皇后面前,莹莹手指较之素白官窑,暖玉般的柔白间尤有发力及高温留下的淡淡红痕。 并无甚美,却一丝不错地落入太子眼中,他转而看向皇后道:“回母后,军医道孙氏此胎尚稳,只是归途迢迢,孙氏难免疲累,儿臣便命她先回宫歇息了,还望父皇母后见谅。” 皇后与皇上相视而颔,随即同绾青说道:“晚些去库房里取灵芝雪燕,再把去年外朝进贡的白狐氅带上,替本宫送去锦碧宫。” 绾青垂首应允,却觉有道目光正落于自己身上,再抬眸时对面的太子正执杯饮酒,只有小德子冲自己憨笑,许是幻觉吧。 闲叙片刻后,皇上还是与太子细细相问起不少北境战事的过往细节,回首相看,两年光景虽如弹指一挥,在这笑语阵阵的和暖琼殿中听来,却更能体味到戍边之艰苦卓绝、战事之残酷无情。 “听闻在敬云亭一役,你还被流矢射中、伤重昏迷了两日?” “劳父皇记挂,柬族人尤善骑射,那支箭的角度刁钻且淬了毒,幸而未伤及要害,只是擦着眉骨过去了。” 太子说话向来语气淡薄又语调平稳,如此轻描淡写地带过自己受伤之事,似乎伤势真如他所说的那般轻巧。 皇后虽不是太子生母,却照养他至今,又如何不懂他:“快过来给本宫瞧瞧。” “皇后这般疼惜太子,他如今也是沙场历练、得胜归来的男子汉了……”皇上见状笑叹道。 “不论功过年岁,在陛下与臣妾面前只是旻儿罢了。”皇后说着又朝太子招了招手。 太子这才起身到皇后座前,撩袍盘腿而坐,又略微前倾身子。 皇后略带凉意的拇指怜爱地触过太子的右眉眉尾,赫然是道半指宽的细长疤痕。 -tbc- 第六十七章 “一眨眼都是要当父亲的人了“,皇后用慈爱延眼神将太子愈渐沉毅的脸庞,又轻声叮嘱:“若是得空,莫忘了去鸿慈宫。” 鸿慈宫乃宫中祠堂,敬元皇后便是列牌于此。 太子自打三岁记事起,便由眼前这位慎敛通透的皇后接至宫中抚养,实际对于生母的印象颇为模糊,二十余年来这位续弦中宫确是把这位嫡皇子当作亲生儿子般悉心养育,如今又能有如此胸襟…… “谨遵母后教诲。”太子肃容,深深一揖。 因夜里尚有家宴,加之太子难免疲累,不到未时,帝后二人便先离席,留太子与众人再寒暄浅聊片刻后,便也都各自告退散去了。 这厢,皇后同皇上分别,已由绾青扶着回到了清晏居,正欲偷闲寐一会儿,却还是细细嘱咐:“东西备齐了,便尽早送去锦碧宫罢。” 小宫女们正麻利地为主子褪去朝服端罩,绾青则在仔细卸下沉重的凤冠,她分神应是:“是娘娘,小喜子已去库房了”,顿了顿又问:“娘娘看是否还要一并送些无痕膏过去?” 皇后似是预知到了似的,登时说好。 小喜子带宫人捧着两只金丝楠木大箱奁进来时,皇后已捧着珐琅暖手炉,一身朱色常服斜倚在暖榻上了,显出些慵懒风姿来。 绾青示意宫人们凑近些,又将方才在西暖阁里取来的无痕膏,放到装着灵芝雪燕的箱奁里去,皇后微微扬颔看了眼,方点了点头。 不敢打扰皇后午憩,宫人们便又如静潮般退去。行至阁外,小喜子默契地守在门外,眼神示意绾青去锦碧宫送赏。 午后暖阳正好,绾青小步快走于四时巷,不觉间上次去锦碧宫送赏已是两年前了——就连身后的望云都似柳枝抽条般长高了不少,帮衬良多。 “姐姐今儿这身行头真好看。”见四下无人,望云笑嘻嘻地在绾青耳边说道。 “你若喜欢,我那儿还有些料子,也是颜色清淡的,回头拿去裁两身新衣来。” “那都是娘娘赏赐的上等料子,奴婢可不敢要”,望云一双圆眼滴溜溜地转,继续说道:“要奴婢说呀,非得是姐姐如此穿戴才最合宜呢,温温婉婉、落落大方。” 藕色双鱼纹压霜色袖襟宫装,样式及图案均是寻常规制,可贵是那身锦缎,看去细腻非常、柔顺浮光,又因是冬装,外加了件素色夹棉褙子。 与之相配的,两把头上簪的是一对白蝶贝四季花簪,蕊心及流苏穗尾皆缀以红玉髓,远远看去正如诗中所曰:“别有香超桃李外,更同梅斗雪霜中。”* 这小丫头,绾青正侧过头,预备佯嗔两句,却不见前头已有人默默注视她们良久。 “青儿。” 乍闻一声呼唤,她抬头往正前方看去,竟是负手而立于右前方一座宫殿院门下的太子,忙噤了声屈膝行礼,心中不由惶惶:也不知太子是否又听到她们之间的嬉言。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恭请德安。” “平身。”太子抬手,朝着绾青走近几步,见她身后跟着两名手捧箱奁的宫人,又问道:“这是要往哪儿去?” “回殿下的话,奴婢是奉皇后之命,去锦碧宫送赏的。” 太子哦了一声,似乎无甚惊讶:“那便一道走罢。” 绾青应是,便始终错后太子两步地行至他身后,心下不由纳闷,怎得太子独自一人方才独立于宫道边。 经过那道古朴院门,才发现门内石径所通之处匾额高悬,上书三字“鸿慈宫”。 过去的记忆与眼前的实景重叠起来,旧时如松柏似的少年,现今已是雄伟英姿如狮王睨群,周身恣扬着清贵肃冷的气场,徒留峻峰般的背影更是迫人,怯于亲近。 “这两年宫中有何变化?” 太子的声线较之年少时更为低沉,只是语气轻松如日常闲聊。 绾青默了默,迅速在脑海中捋了一遍,只捡了些宫内皆知的事儿简要地叙来。 太子再问,她便再答,你来我往间,不知不觉竟已来到了锦碧宫前。 小德子迎上来向太子打千,只听自家主子说道:“母后着绾青前来送赏。” 随即又朝绾青笑着见了一礼,待绾青一一道来后,便让小太监接过物什。 太子这才转身同绾青说道:“还劳青儿转达:儿臣多谢母后赏赐,日后定同孙良娣前去凤仪宫谢恩。” 绾青垂首应是,向太子告了退。 转身之际,却听小德子在身后压低声音与太子说道:“那梁昭训……” 梁昭训*? 此前可从未听到锦碧宫中有这位太子嫔妾,许是听错了罢? 绾青随即撇去脑中的疑惑,加快了步伐,得尽快回到凤仪宫才是。 *诗句引用自宋·杨万里《腊前月季》。 *昭训:太子妾,正七品。 -tbc- 第六十八章 恢恢宫宇下,点灯如河,朝坤殿许久未见如此热闹。 鬓发如雪的太皇太后着一身石青色缎绣寿字彩云棉袍,由太后亲自搀扶落座于高殿正中,面色红润、慈祥威丽,颇有大病初愈之感。 太子携孙良娣上前来请安磕头,连忙被太皇太后叫起并近前来,三个多月的身子尚不显怀,太皇太后牵着孙良娣的手叮嘱了两句,便叫身后的宫人看赏。 和乐融融的祥庆气氛下,饶是在殿侧调度安排汤膳酒饮的绾青也不由觉得高兴,却见望云急急从殿外回来,凑到她耳边说道:“姐姐,太子桌案那儿似乎少备了一位。” 怎会?绾青刹时在心中反问,太子宫中嫔妾也就是那几位,再无嗣眷。可灵光一闪,她猛然想起下午在锦碧宫前,亦是听小德子提起过这位。 “可是梁昭训?”绾青微微侧首问道,见望云连连点头,吩咐道:“后头有多备的,快呈一份上去罢。” 望云嗳了一声,立即去了,倒叫绾青愈发好奇起来,这位梁昭训是何许人也?出席家宴的名册早就与各宫总管确认过,太子回宫也才一日不到,这位昭训也不可能是当日晋封的,那么…… 随着望云已领着一传膳宫女入殿来,绾青便朝梁昭训的座位走去,彼时太子与孙良娣亦回到了自己的桌案前。 “奴婢办事不利,竟少备了梁昭训的膳食,眼下正送膳过来,还望殿下恕罪。” “错不在你,原是我未叫人加上名字,你先起来。” 绾青谢恩起身,亲自领着望云来到梁昭训一人座前,这才看清了这位新晋昭训的真容。 印象中娇俏的扫洒宫女,晴羽,在随驾北境两年后便摇身一变成了梁昭训么? “绾青,许久未见。” 见到主子是理应行礼问安的,昭训虽是太子之嫔妾,位份却只有从七品,绾青如今身为皇后的贴身女官,早已是正六品了,遵循宫规,只需颔首即可。 “梁昭训”,绾青忍下心头漫溢的疑惑不解,却又感到逐渐涌起的委屈羞辱在脑海中肆虐,暖如春昼的宫殿竟一下子叫她恶寒遍体,只能强撑起一个微笑回应:“别来无恙。” 望云直觉平日里时时得体、处处周到的绾青,精神及语气皆不同于往常,又不知她与梁昭训之间有何过往陈事,遂眼神示意传膳宫女麻利地呈膳,笑着打圆场:“奴婢疏忽不周,还请昭训海涵。” “宫中节庆宴会是难免有疏漏出入的。” 此话更教绾青忿忿地恼火起来,原就不是她或望云的疏忽,望云已揽错过去,梁昭训还这般说来,倒真似她们二人有甚需要恕罪之处了。 “多谢昭训体谅。”望云不卑不亢地微一屈膝,“那奴婢便与绾青姐姐便先告退了。” 绾青脑中混沌,脸颊似要烧起来,手掌却冒出细密冷汗,冷着脸未再多言,木然地转身同望云一道离开了。 望云从后轻轻拉了拉绾青的袖子,绾青如梦醒般回过头,只见小丫头正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瞳孔中充满了鼓励和信心。 绾青深吸口气,平复了波澜起伏的心情,回以一笑。 筵席如水般行进着,觞筹交错间,太皇太后便觉身乏,欲先回宫歇息,殿内众人无不起身颂别,气氛便略冷了一会儿,不多时又恢复了笑语欢声。 “今儿瞧着老祖宗,无论是精神还是气色都愈和不少。” “回母后,儿臣也这样以为,皆因母后衣不解带的侍奉。” 皇帝听太后及皇后的的对话,爽朗一笑:“皇后不必谦虚,若论劳苦功高,母后第一,第二也必是你了,倒是朕未能亲守在老祖宗榻前。” 言毕,一国之君举起酒觞:“朕敬母后一杯,也敬皇后一杯。” 太后被皇帝的话逗乐,缓缓举起酒杯来,皇后亦然。 转眼又有翰王熹王夫妇、悦安长公主及驸马及昭顺公主等轮番上前来向太后及帝后敬酒,更是鲜花着锦般盛况。 - tbc- 第六十九章 世事难料。 宴会行进至尾声,月上枝头,已是戌时将过,翰王正提议“难得佳节相聚,不若移驾步露台外共赏皓月。” 皇上应许,尚留殿中之人便纷纷遣随侍宫人去取手炉及风氅来,一时更是人来人往,因而当慈宁宫大太监踉跄着跑进殿内时,竟如无头苍蝇似的在如流人潮中逡巡。 终于来到金座玉阶前扑通一声跪下,福舟正要呵斥,却见是太皇太后身边的汤公公。 未及问话,只听汤公公颤抖着声音,戚戚禀报:“启禀皇上、太后、皇后娘娘,太皇太后方才回宫后……就吐血不止,怕是……怕是不好了!” 正可谓是一语激起千层浪。 太后闻言后顿觉目眩,便由翰王及王妃伴着暂歇于朝坤殿,帝后二人带着太子等众人迅速赶去慈宁宫。 微燥的阴恻北风使人清醒,开道的鎏金提灯后,抬舆的宫人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四时巷里的元宵气息已然散尽,徒留汤公公诚惶诚恐的声音。 “回陛下,太皇太后回宫后道了略乏,奴才便不敢怠慢,侍奉老祖宗回榻上躺着,暖炉烧着、浴汤备着”,他脚步飞快地追在龙舆边上,有些气喘吁吁:“江御医正端了平日里睡前用的安神药进来,还未走到榻前……” “老祖宗便吐出一滩暗血来,江御医赶紧上前去,欲替老祖宗号脉,谁知老祖宗又是接连三四口地往外吐血……” “饭桶!” 皇帝大怒,出声叱道。 “奴才该死,江御医先行给太皇太后服下了灵极丸,院正皆已俱往慈宁宫了。” 绾青入宫时日尚浅,只知灵极丸乃宫廷秘药,取千年人参、天山雪莲等九种珍贵药材之精华炮制而成的药丸,望眼整个皇宫也不过二三丸。 却不知若要用到此药,即指服药者已走入了药石无用、油尽灯枯的境地,仅凭天地精华淬炼的药力吊起一丝人息。 帝后二人与太子先行进入太皇太后寝殿,其他皇子公主等则一应跪候于殿外,绾青与兰均亦立于殿门处待命。 眼下的太皇太后竟已能斜斜倚坐于榻上,气若游丝、魂浮神飘,苍白浮肿的面上也泛起些红晕,殿中诸人皆知此乃回光返照之迹。 一双灰瞳扫过恭立的皇帝与皇后,又落到高大伟岸的曾孙身上:“太子……咳咳……回来了。” 避免寒气过人,太子先褪下大氅,再屈膝跪行至太皇太后榻前,板正恭谨地行一磕头大礼:“儿臣常凛叩见太皇太后金安。” “快起……快起来……” 太子又磕头谢恩,方直起上半身,却未曾起身。 太皇太后轻轻抬了抬手,太子便又膝行凑近过去,好叫老祖宗打量一番。 “好孩子”,太皇太后以眼描摹着昔日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如今以长成如中天大树般正值青盛的勇毅少年。 她慢慢将攥拳的左手展平开来,枯槁微凉的手掌里,赫然躺着一枚精美至极的长命锁。 “我怕是无有福气见到玄孙了……咳咳……”,太皇太后勉力稳住气息,“这把长命锁是我额娘赠与……就当我送给孩子的见面礼了……” “儿臣叩谢曾祖母恩典”,太子高高举起双手捧过,又道:“曾祖母您鸿福齐天……” 太皇太后闻言倒是笑了,极细微地摇了摇头,再叮嘱道:“好好…辅佐你父皇……来日…也要做位明君……” 略停歇了片刻,太皇太后又扭头看向皇帝。 “皇帝,万莫……责怪御医……他们已很尽心……”太皇太后此时说话已是十分勉力,似是方才与太子的寥寥几语已耗尽所有气力,“孝敏本该颐养享福……还事必躬亲……” “我走后……丧仪从简为佳……咳咳…” 皇上满目哀痛,亲自上前为其抚背顺气,只听太皇太后的声音愈发轻了。 “于内…好好奉养你母后……于外…定当以国事为重……” “皇后……” 皇后强忍着泪意趋步上前,躬身敬听。 “锦瑟和鸣是天下之幸……皇帝…便交给你照顾了……” 此句言毕,太皇太后便似心满意足,不再出声,双眼似倦极般,将阖未阖。 殿外传来已然放轻的匆匆脚步,人未到声先至,是太后痛呼。 “老祖宗!” 太皇太后却再也支撑不住,双眼终于缓缓阖上,如梦中呓语般呢喃,几乎要消散殆尽。 “圣祖…臣妾…来见…您了……” 汤公公的通报声透过无边黑夜传来,隆冬深夜里,听来实在是悲怆凄惨至极。 “太皇太后薨——” 宫中通传声不迭,哭丧之声似绵绵无绝期,是以为平丰三十年元宵之夜。 -tbc- 第七十章 一盏参茶和一碟枣泥方酥递到皇后手边后,绾青便又默默退下。 与兰珺一道转出阁外,瞧见她手中的酽茶亦是凉透了也未减半分,两人不由相视而苦笑。 眼下,太后正在佛堂彻夜念经祈诵,帝后二人急召了六部尚书、钦天内务两府首领及内阁大学士入宫商议太皇太后之丧仪。 阖宫上下,无人不知太皇太后病重,因而礼部早已草拟预备起来,眼下正事无巨细地同皇帝及皇后报述。 前一刻还是人声鼎沸、点金流红的元宵盛筵,不过须臾,宫中已是玄缟素服、披麻簪白。 过了子时,大臣们才纷纷领命告退出来,又速速去给下属一一布置。 皇帝生母实际并非现下的孝敏太后,而是已故的良贵太妃。先帝在世时,良嫔诞下皇长子,却因位份较低,故无权抚养皇子,便由彼时的太后、即如今的太皇太后将长孙养在膝下、亲自教养,待良嫔被擢升为良妃后,这位皇长子才回到了自己母后身边。 故而祖孙舐犊情深,皇上方才更是下谕:辍朝七日,京中及各地官员都要为太皇太后奉慰守孝。足可见皇帝对于这位祖母丧仪之重视。 殿内依旧寂然,只剩帝后二人。皇后见皇帝满目哀思,不忍劝道:“外头尚有太子看顾着,皇上好歹也去眯上半个时辰,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闻言,只是问道:“太后呢?” “母后怕是伤心过甚、精神不济,臣妾已命丹杞和小喜子先行送母后回宫歇息了。” 一国之君这才点点头表示允肯,左手越过茶几,将皇后的葇荑轻轻握住,又闭了闭眼缓神,似是这般才能缓缓恢复些神气。 如此宁静了须臾,皇帝才缓缓睁开眼来,眼光掠过自己面前的酽茶,却是无甚兴趣,又见对面的茶汤及点心,目光便有所停驻。 皇后趁此柔声劝道:“皇上用些参茶和点心,垫一垫吧。” “皇后一道用些。” 皇后淡笑不语,便也不遑多让。 “绾青,再奉些茶点进来。” 侧殿传来皇后的声音,绾青心底不由高兴,百忙之中主子们终于进食了。正巧太子从殿外进来,她福身行礼,一阵寒气从身前扫过,便又连忙起了身去取糕点茶水来。 索性望云得她指点后也愈发周到,不过一会儿,就奉了一壶参茶和三四样小点前来,绾青朝她道过辛苦,抬脚就往殿内走去。 她端着乌木漆盘,屈膝朝暖榻上的皇帝及皇后见礼,布盏碟于矮几。 太子应是方才回完话,将将踱步至暖榻前的圆凳上坐下,绾青再起身朝太子一礼,将一茶一点放置于方桌上。 “是个细心周到的。” 绾青忙跪下身去,垂首回道:“皇上过誉,奴婢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皇后有个得力的女官。” “皇上所言非虚,绾青尚帮衬了臣妾不少宫务事宜。” 绾青心头只觉古怪,怎得九五至尊在此情此刻,会将话头落到自己一个宫女头上,于是出言愈发恭敬。 “奴婢惶恐,能进宫侍奉是奴婢的福气,家楣荣光。” 皇帝沉吟,却未抬手叫起,绾青便只好跪候着。 素日里自己是偶尔在皇上跟前露面的,在凤仪宫当差的这些日子里,使她更加懂得谨言慎行。 眼下,她正跪在天下最尊贵的男子与女子面前,目不旁移、脊背笔直,言语尊敬、不卑不亢。 却听皇帝向皇后说道:“皇陵不比宫中,事繁人杂之处,若能拨亲信内官前去为佳。” 话说到这儿,绾青心中也有了一丝会意,难道…… “绾青”,皇后再次唤她,语气听不出与往日有何异处:“太皇太后的梓宫七日后将落于皇陵,往后的初祭、大祭、满月、百日、暂安及周年礼,细琐之事无数。” “若本宫遣你去皇陵,代本宫亲自监察。” “你可愿意?” -tbc- 第七十一章 如惊雷划空,绾青的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 皇陵,与京中相隔万里,是惠通河尽处、崇鸣山脚下。此去一别,要想再回宫中则是端看个人造化了。 不论皇后眼下多器重她,可半年、一年、三年孝期满后呢?届时定是会有新的女官取其位而代之,那么她…… 是否就只能梏身于皇陵、荒度岁月? 身为正六品女官,是已无资格待岁满后出宫的,除非得主子赐婚或病老,余生皆需为皇室效劳。 浑浑噩噩间,殿中寂静,叫人愈加心慌。 绾青似是被攫住了心脉,想哭却眼眶干涩得落不下一颗泪来,心中却又如同溃穴般,七情五感翻涌相撞,说不清是何感受。 身侧的太子则兀自端起茶盏,沉沉的眉眼露不出半分情绪。 半晌,绾青深吸口气,稳住心绪,朝帝后行跪拜大礼,额头紧紧地贴在地毯上,似是在支撑下一秒就要摇摇欲坠的身躯。 “奴婢谨遵皇后娘娘懿旨,愿往皇陵、以尽绵力。” 对抗着内心的狂风暴雨般,终于,太子仰头将杯中参茶一饮而尽。 当日不过是皇后的一句话,她便离了锦碧宫,来到这后宫之冠的凤仪宫; 如今又是帝王轻落落的一点,她就要于三日后动身离开这恢严皇宫,孤身前去天寒地远的皇陵…… 擢升为正六品协领女官时的画面犹在眼前,是个春风和畅的午后。她内心喜极,提笔写了家信并附上了一件皇后娘娘钦赐之物——通体碧绿的祥云藏珠玉佩,找小喜子托了内务府采办处的老乡,往宛西家中寄了。 约莫半个月后,她收到了父亲及母亲亲笔书写的回信,嘱咐她更要置心一处,以皇室为尊、以皇后为瞻,献身效忠,随信寄来的还有一支檀木玉簪。 木质簪身被打磨得浑圆不刺手,簪尾处用白玉雕刻出鹿角形状,低调却足见用心,是绾青日常也可佩戴的簪子。 鹿,自古是忠诚的象征。 绾青谢恩起身,领了命后,皇后便叫她去换小喜子过来,得空时自行收拾准备细软——这已是莫大的恩典。 她有些木然地告退出去,殿外除了哀哀的哭声之外,只有冬夜的深重寂寥,苦闷郁结于心扉,令她转出侧殿的小门时险些撞上人竟也未知。 绾青怔愣地抬头,却又失语地被禁锢在原地。 太子的双眼牢牢注视着她,如同静海深涌般复杂诡谲,叫人逃无可逃。 身不由己之感似潮水般要将绾青淹没,她不知该作何表情,也不知有何话说,眼下她只想回到自己的耳房去,关上窗门,好好地哭一场。 “见过太子殿下。”绾青本能地后退一步。 “你”,太子少有这般的不忍及犹豫,甫一开口竟也被绾青这木偶似的动作扎得哑然一刹。 “此去皇陵路迢,天冷物匮不比京中,你又素来畏寒,务必带足衣被、药丸等。明日我让小德子替你送些过来。” 闻言眼眶只是暖了一瞬,如烛火微跳,终究抵挡不住无垠寒意。 “奴婢多谢殿下关怀,定会恪尽职守、顾好自身,却惶恐不能承您好意……” 绾青保持着颔首的姿势回道,泪意已逐渐染上语调,她不敢多言也不敢抬头。 太子迫近两步,是极近的距离了。威压迫人,足让绾青欲抽身就逃。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宫中奔跑虽是大忌,可就这么放纵一次吧,绾青想。 穿过小门,便是通往中宫的后巷,绾青一边碎步小跑,一边任由眼泪如掉线珍珠般落下。 “我会等你回来。” 真奇怪,在一片哀乐哭颂声中,太子的低沉嗓音却如同穿云之雷,字字清晰、声声不绝地传递到绾青耳边。 “信我,不会太久……” 太子无声默念着后半句,却无人能够听见了。他猛然转过身去,哪里还能觅见那抹令他挂怀的身影。 -tbc- 第七十二章 接下来的三天,绾青一边侍奉着皇后,一边抽空与礼官学习流程及细节。 许是元宵那晚出了汗又吹风着了凉,又因精神如绷紧了弦的弯弓,竟也没有病倒。 望云见她在忙,只是凑近她轻声说道:“太子殿下遣人送来的东西,奴婢已装进箱子、收拾妥当了。” “好”,绾青略顿了顿又道:“启灵前若见到殿下,我再亲自拜谢。” 她转首又问:“你真要同我一道去皇陵么?” “呀,姐姐休想把奴婢赶走”,望云压低声音道:“姐姐平日里如此提点、照料奴婢,断没有这会儿撇下姐姐不管的。” 绾青轻叹一声,望云那日得了消息便主动请命随她同往皇陵,这两日她虽接连劝说,可这小丫头却是铁了心要跟随自己,也只好由她去了。 否则自己临行前若同皇后举荐望云,不说她能升任何职,总也能调到近前伺候,好过呆在茶房或伺候其他女官。 有活泼机灵的望云在身边,或许是自己此去皇陵的唯一慰藉了,绾青想。 临行前,她最后托小喜子替她再寄封家信回去,无论忧喜,绾青还是不愿自己的父母浑然不觉。 小喜子仔细收下后,朝绾青语重心长地说:“姑娘放心去吧,咱们娘娘仁德,姑娘定能早日归宫来。” 绾青经过这两日的沉思,心境已比之前平复许多,既然身不由己,何必无谓遐想。 “谢总管吉言,来凤仪宫的这些日子里承承蒙您照应包容,绾青牢记在心、感激不尽。” 远处,望云快步而来,提醒绾青临近集合时,是要准备随奠礼仪仗启程出发了。 绾青此刻倒尤为淡定,回身朝小喜子郑重一礼,便朝殿内走去:“容我去给皇后娘娘磕个头,便出发罢。” 今日送灵自宫内启程,皇后已早早换上了素服,眼下正半倚在暖榻上闭目养神。 “奴婢绾青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绾青轻声行至榻前,板正地行一跪拜大礼。 “来了。” 皇后睁眼看向地上的乖巧身影,不甚惊讶,似在意料之中。 “禀娘娘,奴婢临行前特来归还腰牌。自知无福再在娘娘座前侍奉,唯愿皇后娘娘日后福泽绵延、平安康泰。” 说着,她自袖中捧出早已摘下的凤仪宫腰牌,高高地举过头顶奉上。 绾青二字是由金漆写成,在这块古朴素暗的凤仪宫腰牌上显得尤为精致,这本是作为首领女官才有的特权,眼下终究如过眼云烟般飘散而尽了——随着她与皇后的主仆情谊。 皇后闻言不语,抬手取过了那枚腰牌,半晌后又向前倾了倾身子,示意绾青起身来。 绾青站起来,眼前赫然闯入刚才被接过的腰牌,只是这眨眼的功夫,已大有不同了。 双燕戏春的羊脂玉扣已被穿在腰牌底下,末端垂着一截砂色玛瑙络子,温润灵秀。 “这枚玉扣是崇安寺主持亲自诵经开光的,丫头随时佩在身侧,可保佑你逢凶化吉、平安无虞。” 如此贵重之物,亦远远超出了品级所配之规格,绾青正欲再说什么,阁外却已有脚步声、人声渐起。 启程是万万耽误不得的。 皇后速速将腰牌放在绾青的手心,又温柔地将其捏紧:“去吧丫头。” 绾青从来不曾怨恨皇后,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境又起了波澜,她捏牢手中之物,最后朝皇后恭正地磕了个头:“奴婢奉命去了,万望娘娘珍重凤体、安康顺遂。” 就这样,绾青领命随太皇太后梓宫从慈宁宫启程,经由启麟门出宫,恢峨叠错的朱墙宫阙也在一点一点远离自己,皇帝、皇后、太后、太子等诸臣官皇室皆只能送行于此。 天晴无云之日,唯有北风昭昭,满目白纸却似盛雪般纷纷飘零。 当日太子择定她为锦碧宫大宫女时,她甚至都来不及看清太子面容,这会儿更是举目难觅,只得在心中默默地朝这位将他领进四方天地的太子殿下,默默地道一声: 再会。 -tbc- 第七十三章 绾青终于还是病倒了。 至少在望云看来,这的确算不得意料之外。 天寒地冻间三日内抵达崇鸣山前的皇陵,便紧锣密鼓地安置太皇太后之梓宫落葬于太上皇的陵穴中,奠礼冗长、守灵颂唱,鹅毛般的大雪昼夜不停,绾青虽担的是监理之职,却是事无巨细地样样盯紧、处处小心。 此事方过,一向勤勉的绾青,却在破晓清晨迟迟未起身用膳。 望云敲门再三而无人应答,便心里暗道不好,推门进去,果见绾青禁裹着棉被、面色通红,尤在睡梦间呓语连连。 室内寒凉,地上铜盆里的炭也已燃尽。望云赶紧退出去请医女,折返时手上提了些新领的炭,又麻利地将其点上。 果然是风寒兼高热,也不知是何时烧起来的,医女叫望云赶紧打水过来。 若是在宫里,用浸了姜水的热帕子擦身敷额是最好不过的,眼下不同往日,就连烧水也需时间,望云看向床榻上仍旧迷糊不醒的绾青不由感到眼眶发酸。 好在医女知绾青是奉皇命前来的,已细细诊过脉、开了药方,又仔细叮嘱了望云这几日的照顾事宜,说好明日再来,才提着药箱离去。 绾青自打进了凤仪宫,纵是忙碌得脚不沾地,也因宫中一切皆有照应配给而鲜少抱恙,这回不知是被委实冻到了又兼疲于赶路,还是心中也不甚畅快,竟是病来如山倒。 在望云的悉心照料之下,绾青也高烧了足足三日,到第四天临近破晓之时,她才终于转醒过来。 脑袋昏沉如浆糊,喉口间更是干痛如被火烧般,眼皮涩重得需费力才能睁开。 入目是素色帐子,浑身被两条棉被盖得严严实实,脚边的暖意最盛,许是还放了个汤婆子,屋内竟是极暖和的。 本能地觉着奇怪,却实在是无力去思考,她轻轻转过头去,想要伸出右手去够床边几上的茶杯,只见望云趴在她的床边、睡得正香。 外头寂静非常,天也未亮,也不知自己病了多久,这丫头居然要整夜守她在榻边。 绾青定定地看着无任何花纹的帐顶,思绪凝滞间倒是许多时日以来极好的放空时段,却不由自主地还是思念起远在沪西的爹娘,不知家书是否已经送到府上了,得知自己前往皇陵的消息后定会忧虑担心的吧…… 何时才能归家,一念至此,绾青抵抗不住心中骤起澎湃的思乡之情。泪意汹涌,身子却虚弱得连抬起左手抹去泪水都显得格外艰难,而这一动静也恰好让望云从沉睡中惊醒。 一霎间,就从睡眼惺忪到清醒活泼。 “姐姐,你终于醒了!” 借着室内的昏暗,绾青别过脸去拭泪倒并没有被望云发觉。 宛如回到儿时,在知府内的生活,自己若是病了,一定是娘亲衣不解带地照顾自己,那个打小便跟着自己的小丫头也是和望云这般守着自己、寸步不离。 是了……阿穗,在宫中的光景竟是这么快,也不知这丫头在府中可还过得适宜?该是比望云高些了罢? 还是望云用劲抱起了绾青的上半身,好叫她卧榻数日之后,终于能倚靠着坐于床头。 闷头饮过两碗水后,望云替她顺着后背问:“姐姐可有觉得饿?奴婢去煮些青菜粥来。” 又坐了一会儿,绾青的神绪开始回笼,朝望云扯出一抹苍白的微笑:“你歇会儿吧,我不饿。” 望云只是道着不累,仔细地替绾青掖好了被脚,又朝她手里塞了个手炉,便转身出去煮粥了。 待望云再次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菜粥并一碟葱油花卷回来时,便见绾青抬手招她过去。 只见绾青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水种翡翠平安扣来,她让望云坐在榻上,再缓缓说道:“这是我入宫前,家母特地去求来的护身玉佩。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便把它赠予你,望日后也能替你挡灾消煞。” 望云正欲开口,只见绾青已然拉开了绳链,要替望云戴上。 小丫头只好低着头凑近过去,油绿透亮的翡玉在破晓前竟是这般的莹莹流光。 -tbc- 第七十四章 宫里要来人了。 绾青再次听闻这一消息时,正在和另两位掌事核对着百日祭时所用物料的清单,并无甚反应,只是微笑着继续行进手头的差事。 待数目、用度均厘清之后,望云送掌事公公们告退出侧堂,绾青才不由松了口气。板正地坐了一上午,这会儿方觉腰酸,她站起来身来,缓缓踱到堂外。 过了立夏,皇陵这块儿不比宫中,倒是男的不凉不热的温和气候,雨水也少。若是绕到皇陵的最南面,再登上了望楼,举目所及,不仅有苍翠欲滴的崇鸣山,还有静水流深的惠通河从面前缓缓流淌而过…… 以上,自然都是望云平日里得闲时从皇陵值守宫人那儿听来,又转述与绾青的。 柳枝依依、香樟葱懋,在微风与阳光下恣意舒展,唯青瓦与玉阶依旧沉寂无声,思绪便飘出很远…… 皇陵地偏,却意外地叫人心境平和,上个月末绾青终于收到了父母回寄来的家书,这一路时转托了多少人、又打点了多少银子,才能叫这封信送到自己手中。 她犹记得拆开信封时的雀跃之情,这薄薄的两页书信、落字皆满,父亲叮嘱她无论身处何地、身居何职都当尽心尽力,日后若期满从皇陵回家,定为她择一贤婿、风光出嫁;母亲亦是鲜有地在尾声处缀言,起起落落乃是常事,万务照顾好自己、健康平安,余者皆是次要。 也是读完这封信之后,绾青顿觉心绪平稳,心中踏实有了依靠,逐渐振作起来,又复往日审慎淡定之态。 隔日,望云递来一本蓝底金边簿册,是此次参加百日祭的主子及随从名录,虽是当日往返,可入口的、坐行的一应招待之事仍需好好操备。 所幸绾青在宫中时,素来有记录各宫主子们喜好忌讳的习惯,这会儿她去耳房取了自己的小宝典,便领着望云去前厅寻掌事了。 皇陵总管实是年岁已高的何公公,从前也是宫里掌管内务府造办处的大总管,因着年迈加之旧疾,风光不再,便被调至皇陵来,统管诸事。 除了远,皇陵宫所的修造及宫人待遇却是丝毫不差,在这离列祖列宗最近的地方,是万万容不下刁难苛刻、短供缺用之事的。 于何公公算得上是养老的好差事,眼下他已鲜少亲自督办,全权交给了手底下较年轻的掌事-季公公,此人并不比绾青仅年长七岁,生得粉面颀长,待人处事却圆滑老练,竟不比浸淫宫道几十年的喜公公逊色多少。 “绾青姑娘来了”,绾青甫一踏入前厅,季公公便温言起身。 “季掌事,临时过来可有打扰你?” “姑娘一来必是有要紧事,那咱家手上的事再急迫,也得暂放一放。” 绾青不禁莞尔,这位季公公与他相处的三个月来,两人之间的配合也渐入佳境。加之自己初来时病重的十多天里,也是多亏他暗中给予望云方便——才能使小丫头能尽心照顾自己,这会儿也可以说些打趣的话来了。 望云从绾青身后绕上前来:“知您爱饮绿茶,这一罐草青茶便孝敬您了。” 季公公躬身,抱手一揖:“如此,多谢绾青姑娘。” 他再一抬手,请绾青上座,二人相对而坐,才话起正事来。 百日祭这天,太后亲临,皇陵上下宫人俱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典礼行进顺畅合仪、接驾招待亦是无可挑剔。 摆驾回宫前,太后身边的丹杞特来与何总管、季公公季绾青道了辛苦,此乃莫大的肯定,三人无不伏下身去谢恩。 绾青也知望云日日辛苦,回到耳房后,趁着后厨还未撤火,特地借了炉灶来,做了绿豆糕和银耳羹,又将甜羹放到井水里冰镇一晚。翌日清晨二人将点心端到屋后的廊下,在初夏清风中,闲聊着把点心当早点用了,却是难得的幸哉乐哉。 - tbc- 第七十五章 夏去秋来,在皇陵的日子远比想象中的平易。 许是得益于共事人季公公的兢业通圆,又或是皇陵众人皆知她是从皇后身边派来的,素日也都给足了尊敬和颜面,加之活泼勤快的望云也很讨人喜欢,她们二人融入地很快也得了许多自在。 绾青领着望云清点完了大库里的盛皿器用,午饭后闲下来,被望云缠着要学刺绣手艺。 两人遂捧着针线笸箩,往后院最东头的石亭走去。已然有几株金桂悄然盛开了,清冽空气中隐隐有丝丝暗香。 望云又眨巴着眼睛,提议道:“姐姐,回头我们攒点花苞吧,做糖桂花吧!” 绾青忍不住腾出左手来戳这丫头的额心:“你呀,又想吃酒酿桂花圆子了吧?” 望云被说中了心事,嘿嘿一笑算是默认。 午后的阳光尚且充足,又遇上风停的日子,两人来到凉亭中坐下,拿出来针线、小样及自己的秋装来。 此前在宫中,绾青就以茶艺和绣工见长,却皆是无心插柳之技。前者全是因自幼耳濡目染,母亲素擅茶道,记忆中的清风明月间,玉指纤纤,便有茶香飘逸而出。 至于绣工,绾青一向并未花多少心思在上头,按照喜好,她是更酷爱读书的,诗词歌赋、闲书轶闻从来不拒门外。在家中时,从女学上完课回府,便找母亲去泡茶,再回到书房里,或抓一本书来读,或铺几张纸来,读读写写便是半天光景。 在普通官家之女的公学里,她的文采算得上出彩,而绣工是从何时开始长进而被夸赞的,她竟有些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彼时的教习绣娘是苏绣的一把好手,一日见到她交出的绣作,倒破天荒地评了一句“颇有美感”。 许是少时得了鼓励,她便愈发沉心静气地制作绣品,又得绣娘指点一二,手艺是愈发精细,加之审美与奇思妙想,耗时三个多月独自完成的巨幅“松鹤延年”屏风都被父亲敬献给巡抚,又被当作寿礼敬献于淳亲王——当今圣上嫡亲六弟的五十寿宴上。 思绪一下子如脱险的风筝飘出去很远,望云只顾埋头练习针脚,也未发现绾青走神。 “这里可以平绣过来……”绾青轻点布面的一角,见望云犹疑着下不去针,遂接过绣箍来示范。 果真不过是三两下,布面上的走线平整、痕迹轻浅,也顺势来到了收脚处,望云见了不由暗自惊叹。 “来,自己试试。” 不知不觉,已临近傍晚,夕照山间、霞光满天。 望云终于将短袍衣摆上的花纹补完了,伸了个懒腰,脸上满是喜悦之情,这会儿光景正好,她不由眺望向远处的秋林,却见后院门外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公公,身后又有一抹颀长身影信步踱来。 素日里到访皇陵的实在屈指可数,这会儿远远的也瞧不清,不知来者何人。她不由握上了绾青的手,道了声姐姐。 绾青见她面色有疑,便循着她的视线,转过身朝背后看去,见来者远远走近。 玄色五龙袍,这天底下还能有谁可着? 惊愕之情不过一瞬,望云也瞧见了,低声叹道:“呀,竟是太子殿下!” 二人遂起身,蹲神福礼于亭外,待太子和顺着小径来到面前后,方出声请安。 太子抬手叫起,随口侃道:“秋日偷闲?” 绾青答非也,后院清净,便同望云在此做针线活。 只闻太子沉吟一声,又问可否引路到祠堂去,绾青应允。 于是绾青错后一步,或出声或以手作引,望云及那位小公公在身后一米开外处垂首跟着。 “孙良娣诞下一女,我合该来同曾祖母报个平安。” 绾青闻言,按道原来如此,身处皇陵,真是宫中耳闻甚少。 “奴婢恭喜殿下及孙良娣。” 她驻步行礼,太子亦停下脚步,言语间有欣喜可察:“丫头很是可爱,和孙良娣一样有双铜铃般的大眼睛。因是第一个孩子,父皇甚喜并开恩,许我作为父亲自行取名。” “这一辈应是女从“逸”、男从“炜”,我想着不如取名为容阳,倒也映了夏末初秋之景。” 绾青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确实琅琅上口,又不失长郡主的尊贵身份,于是便顺势多说了两句吉祥话。 祠堂已在眼前,绾青的任务到此为止,正欲开口,却听太子拾级而上前同她说道:“等我片刻。” 绾青忽然想到了什么,一回头哪里还有望云和那小公公的身影,她忍下叹气,不知意欲何为,只得恭敬应是。 -tbc- 第七十六章 黄昏迫近,初秋的凉爽叫人畅怀。 太子所言非虚,不多时便神色自若地从祠堂中走出来。 绾青正立于一颗青柏下,定定地眺望远处,就连他走进也并未察觉。 “在想什么?” 似是被吓到,绾青不由震颤了下,左手捂住心口,朝着始作俑者瞪去。 若是以前,太子从来是不以为然,甚至还会嘲笑她一番,眼下终究是不同往日了——澹澹肃容,再也看不到任何鲜活情绪外露,只是眼神愈发无声而专注。 “没什么”,绾青道:“只是觉得秋日山峦别有一番风姿。” 太子也将目光投向远处层林浸染的丘峰崖壑,负手道来的,却是与之全不相及的话题:“父皇命我来此,是检视他和母后的泰陵修建进度。” 绾青心道难怪,却又觉哪里不对,只听太子接着道:“实则明日我便要启程再往北去了。” 惠通河对面便是北境的地界了,绾青飞速思考起来。 所以拜谒皇陵只是个幌子,去往北境才是此行真正的目的吧?那么太子大驾光临,皇陵却在事先无人知晓,只有她和望云今天恰巧碰见了从后院进来的太子主仆,难道是北境又出什么问题了? 纵有疑窦,也是断然不能贸然开口询问,绾青只是微微抬眼看向身旁的太子,却像是被读心了一般,得到了答案。 “小事,不过非得亲自去一趟罢了。” 随即话锋一转:“倒是你,今日可还有要紧事要办?” “因明日休沐,今天还算清闲。”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罢。” 绾青瞬间睁大了双眼,不意外地从太子眼中看到了久违的狡黠和暖意。 这一日,说是平平无奇,却又暗含惊喜。 直到翌日,望云再见到绾青时,亦默契地并未多问昨日之事,只是绾青深知这样的奇遇,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 她的命运究竟要走向何处呢? 应道天亮好个秋的,绾青苦笑一下,终是将满腹愁思化作一缕叹息。 然而平丰三十年的秋日却是波澜丛涌。 皇帝将于次年一月退位,太子登基。 圣谕午时传到了皇陵,众人无不震惊,而传旨太监也给绾青带来了另一道懿旨:皇陵事尽,皇后传她即刻回凤仪宫复职。 终于,好似心中的一大块石头落了地,绾青接了旨,又恭敬地谢过传旨太监,回头一看,望云亦是乐得眉眼弯弯。 说是即刻,便是越快动身越好,望云立马回耳房去打点细软行囊,绾青则脚步不停地去同何总管及谢公公道别,言语间恳切万分,叫二人不由多说了几句吉利语,又遣了宫人来帮衬着收拾,催她今天日落前动身才好。 启程回宫前,望云叩谢辞别,绾青欲行大礼却被季公公拦下:“日后可是太后娘娘的贴身女官了,这礼咱家可受不起。” 一句玩笑话倒是把伤感别离的气氛扭转为轻松可乐,转身上了马车,最后挑开帘子向外看去,无尽深秋已尽隐于沉星夜幕中。 肃辽旷穆的皇陵,终是要离开这里,回到四方天地的皇宫中了。 马夫催鞭,车轮滚滚,望云来握住她的手,递给她暖好的手炉,绾青回握住望云同样微凉的五指,微微仰起头,终究没有叫自己的眼泪落下。 -tbd- 第七十七章 凤仪宫还是与自己记忆中的那样,尤其是见到了阔别近一年的小喜子,绾青不由地红了眼眶。 小喜子引着她往清晏居后头的耳房走去,正如她第一次来凤仪宫时的光景,亦是这样薄雾暖阳的早晨,只是触目所及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渐长了,却又如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变化。 “因着空缺,姑娘的耳房一直空置着,里头的家具摆设一概维持原样。”小喜子一边走,一边同绾青轻声介绍。 “多谢公公,这一年来您多担待了。” 小喜子笑得无奈,二人对视便知各中辛酸不易,不再赘言下去。 一路行至耳房前,望云和小太监先入内去规置,喜公公眼神示意绾青借一步说话。 新帝的登基大典定于明年一月廿六,典仪自由内务府及六部督办,迁宫倒成了内廷后宫中的首要任务。 太后迁居安畅园,皇帝与皇后将分别居于延庆宫、永寿宫,颐乾宫与凤仪宫则将易名并迎来新帝与新后…… 新后? 绾青向小喜子投去询问的目光,却见对方更是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道:“眼下尚无定数,我暗自瞧着……” 他看向南面,是暗指锦碧宫,再摇了摇头。 既不是张、袁两位侧妃,便是另行册封的意思了。就连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皇后近前总管都没有眉目,足见消息封锁之严密。 绾青本能地在脑海中联想起来,如果当时张侧妃顺利产生小郡王,此刻母凭子贵,是否就能登上凤座? 小喜子言毕,又悄声提醒她这两日舟车劳顿,赶紧换身衣裳、略歇一歇,绾青应是,说午膳前一定去向皇后主子请安。 拉着望云一齐,先将归置耳房搁一搁,二人相互帮忙,将自己收拾妥帖后,还是先到后面的膳房水间去,见了熟人都一一颔首礼过。 皇后自是忙碌万分,午时了犹在德明殿议事,回清晏居用膳时,鸡肉锅子已换了一轮炭火。 小喜子扶着皇后款款入内,见打头的宫女着一身蟹壳青夹棉冬装,如墨鬓间只簪一支青玉步摇,垂目沉肩、双手抵额,行跪拜大礼。 “奴婢绾青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皇后兀自在厅中的八仙桌前坐定,附身拍了拍绾青的肩胛:“起来。” 再次听到皇后的声音近在咫尺,绾青不由鼻尖微微发酸:“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典。” 绾青稳住心神站定了,抬手示意继续传膳。 皇后却不急于执箸,反倒是侧过身看向绾青,细细打量了一圈:“丫头清减了些。” 这是初到皇陵后大病了一场的缘故。彼时纵有望云悉心照料,终是恢复痊愈得慢,难免伤到了元气。绾青不便多言,只说:“能为娘娘效劳是奴婢之荣幸。” 皇后闻言微微一笑,取过银碟里的热帕子净手,又听门外传来小喜子的通传声,太子到了。 “快请。” 绾青适时上前撤回银碟,余光瞥见门外人影浮动,便屈膝行礼。 “儿臣参见母后。” “太子无需多礼”,皇后抬了抬右手叫起。 未来的君王复又长身玉立,扫了眼桌上的膳食皆是未动:“看来儿臣是扰了母后用膳了。” 皇后见他一身朝服未换,便知是散朝后又在御书房留到这会儿,便笑着唤他坐下一道用些。 “绾青,为殿下添副碗筷来。” 因着声弱,太子入内时并未听到绾青的请安声,这会儿撩袍坐下,方将视线转来她身上:“绾青回来了。” “回殿下的话,奴婢今晨方才抵宫。” “嗯,回来就好”,太子点头沉吟,无声见她奉上碗碟箸勺,愈发有了帝王不显山露水的矜贵模样,与那日在皇陵所见真是大相径庭了。 “是啊”,岂料皇后亦随之附和一声。 此话原是暗含深意,只是绾青在当时猜不到话中之意罢了。 -tbc- 第七十八章 挪宫也是累人的活儿。 绾青不用动手,却是一应调度都要抓在手上的。入冬后日头愈发短了,皇后更是几乎整个白日都在含章、德明两殿之间往返穿梭,至晚膳时才能回到清晏居得静片刻。 撤了膳,清晏居又陷入了宁静。绾青在皇后手边放下一盏红参茶,再将待批阅的小折呈上去,见皇后支着额闭眼片刻,心里不由叹气,确是忙碌得紧。 绾青悄然侯在一旁,望着清晏居里的处处景物,不由觉得唏嘘:这凤仪宫也将更名为咸福宫并迎来新主人了。 这位新皇后绝对不容小觑,今天皇后方才命内务府及司造处在后院辟出些地来新设一座温泉,算不得骄奢,却也是番不小手笔。 轻唤声把绾青一下从感慨中拉回来,是皇后缓过神了在唤她。 窗柩上已散落了零散雪花,阖宫上下却是热火朝天的人人忙碌,绾青也渐渐地与内官及主子们重新熟络起来。 这日午后,太子携孙良娣及长郡主来凤仪宫。 第一次见到生养后的孙良娣,她着一身丁香色绣夹竹桃围领冬装,外披狐毛大氅,长郡主被她亲自抱在怀中,只露出婴儿包来。她错后太子一步,缓缓笃行,整个人瞧上去较之以前,愈加持重得体。 绾青朝两人福身见礼,随即将其领入德明殿内。 皇后也暂且放下了手中的折子,肃容渐渐缓化为和煦满面。 请过安,太子在离皇后最近的圈椅前坐下,还未等孙良娣落座,绾青便麻利地往孙良娣的椅面上添了块绒垫。 “还是绾青周到”,皇后的嘴角噙着笑意,语气却是淡淡的。 孙良娣随即将怀中婴儿包转交给身后的乳娘,再朝绾青颔首谢过。 见乳娘抱着小郡主朝皇后走去,太子转而应道:“若论心细机敏,绾青自是拔尖的。” “奴婢惶恐,实是本分所在”,绾青低头说着又是一福,转而去屏风后沏茶了,自然也未瞧见皇后欲太子默契对视下暗藏的笑意。 太子此来实则是与皇后商议:自己登基后,锦碧宫中妃嫔的位份及封号拟定之事。因而孙良娣抱着郡主来给皇后请过安又闲聊了片刻便告退了。 绾青将她送至殿外,料想自己不必再回殿内伺候,遂趁这清净的功夫,二人又寒暄了三两句。 谁曾想前脚孙良娣刚刚走到朱华门下,里头却响起了皇后的呼唤声。 小喜子未归,应是尚在与内务府对接登基大典的事宜,绾青赶忙提起些裙摆紧步入内。 望云又备了壶热水后,便与近前伺候的宫女们在外头候着,偌大殿内一时只剩皇后与太子二人。 皇后见绾青回来,便朝她招了招手,叫她在窗下的小书桌前听令拟折。 绾青遵旨,一瞬的怔愣之后又不可避地紧张起来。 只是不知是何旨意或是令诏,她微微背过身去搓搓手,使十指及腕间不至过于僵硬,笔墨是一直备着的——最近往来书折多如雪花,免不了替主子代笔或起草,她定了定神坐下来、翻开一册崭新的小折子,执笔舔墨,只待皇后出声。 却听皇后与太子不紧不慢地一厢闲谈,一厢悠悠吩咐,直到日落西山,小小折子也不过清浅几行字。 绾青将折子奉给皇后时,却觉这薄薄的白鹿纸竟似千钧之重。 寥寥数十字,却决定了锦碧宫旧人的命运。 袁张二位太子侧妃,终是高下难分,同晋为正二品妃,并分予“盛”、“靖”封号。 诞下长郡主的孙良娣亦没有想象中的母凭子贵、一跃而起,获封的是正四品充容,至于封号,太子无可无不可,却是皇后以时日尚早为由婉拒。 林良娣本就恩宠淡淡,也只平级授了正五品贵人,而同样未得擢升的还有梁昭训,授正七品选侍。 -tbc- 第七十九章 这道封妃旨意终于在除夕家宴被晓谕六宫。 花团锦簇、热闹非常的筵席也因此有了一刻的平静,又在小喜子带头的宫人敬贺声中恢复了活泛喜庆。 位份落定之后,便要择宫定主位,太子手一挥,小德子赶紧上前掏出金折,逐一宣读。 盛、靖二妃赐住于关雎宫钟粹殿、启祥宫甘泉殿,皆为一宫主位;孙充容因生育有功,特赐景仁宫延晖殿;林贵人居延庆宫忆水阁,梁选侍则被分至启祥宫绛雪轩。 新册妃嫔无不行礼谢恩,可如此看来,新帝的后宫着实算不上充裕,加之咸福宫虽已在紧锣密鼓地修缮中,可后位尚是空悬,也不知拟定与否,总叫人心里惴惴、不敢全然欢欣。 见众人重回了座位,绾青望向殿外,只见望云也朝她看来,她甫一点头,望云便心领神会地将佳肴珍馔便一应而起。 甫听皇后又说:“太子登基后将遵循祖制,年内选秀、充盈六宫。册封仪式将并于立后典礼、一并操办。” 这叫在座之人无不愈加好奇咸福宫的主位究竟是何许人也。 亦是在凤座案后,绾青正巧听得一句皇后对太子的微声嘱托:“北境那边,择日再去一趟吧。” 可宫中并未听闻边境有何异动,许是自己听岔了,绾青权当不知。 实则是因绾青入宫年岁尚浅,对于此前朝堂及宫中的格局人络都知之不多,当今帝师兼太子幼时的启蒙师傅,被尊称为楚师,可自太子外傅之年,便隐退归乡。 雾琉岛,地处北境,却因其四面临海,实为一方胜地。常年湿润、四季如春,低山潜江间杏桃漾漾、竹林懋懋,宛如人间仙境。楚师便携家眷长居于此,上次太子驾临亦是亲求楚师,在他登基后允其长女嫁与自己为妻、入主中宫。 此番种种,待绾青知晓,已逢太子登基之时了。 传位典礼,新皇登基。煊煊赫赫,凛凛其彰其隆昌气运,尽显皇权威仪。 山水默然,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绾青从皇陵奉旨回宫,随着新皇登基,她也摇身一变为太后贴身女官,整个人也愈发从容自如。 因着皇后尚未受封进宫,下半年的选秀在新帝的要求下,尽量从简为宜,便由太后帮着主持。 待暮春时,原该清静的永寿宫,拜帖如雪花般源源不断地涌来。 绾青为此更是在东暖阁外置了张书桌,由望云先将选秀帖子都摆在上头,绾青再按品级亲疏分门别类,先列出清单给主子过目,择了要看的再递进去。 好在同太后的默契已成,绾青边听主子一一道来,是见或不见,记到簿上,再同内务府去排定进宫日程,每日如此也省去不少时间。 这日入了夜,春雨如丝,倒无甚寒意。满室烛光下,太后正侧倚在榻上,一厢慢慢用桃胶莲子羹,一厢看手边的觐见日程,透过隔断垂下的云纱,看着绾青理完桌面再转身入内,她忽然搁下玉勺,唤了声青儿。 那身藕色浮光锦缎宫装,将绾青衬得愈加温婉沉静,良好教养兼宫廷生活更教她行止有度,尤胜过不少达官名门之后。 “青儿今年也廿一岁了吧?” 绾青来到近前,恭敬回是,预备将汤盅撤下。 “是该择人成婚的时候了”,皇后轻叹一声,握住她手,笑盈盈地问:“丫头可有心许之人?” 绾青含着下巴,俏皮道:“娘娘又拿奴婢寻开心了,奴婢就在您跟前伺候,哪儿也不去。” 太后笑意不减:“好个忠心的丫头。” 绾青无言收了空碗,再转回来时,只见太后手中执一小贴,她紧步上前捧过。 太后以眼神示意她打开,绾青便启开封面,绒纸上所写竟是自己的档案履历。 “丫头曾说过婚事单凭哀家做主,若哀家许你参加选秀,又当如何?” - tbd- 第八十章 望云目送着绾青将太后送入里间佛堂,又恭身退出后坐于廊下,怔怔地看向园中的池涧、出神不语。 她暗自叹了口气,虽在主子面前一切如常,可在娘娘看不见的地方,这般郁郁愁思的神状却已有三日,且未见复原的起色。 随即又纳闷起来,究竟是何事让绾青姐姐如此苦恼,却也不敢擅自凑前询问,最终还是捧着手头的茶具往水房走去。 刚走出两步,却见玄袍黄靴的新帝仅携内侍德公公,从宫门口遥遥走近过来。 “忙里偷闲,在想什么呢?” 她赶紧屈膝行礼,静候新帝从园中拾级而上再扬声请安,身后却未响起绾青的话音。糟了,她心想,姐姐竟罔闻若此。 以至身后陡然响起低沉嗓音时,沉浸于思量的绾青几乎被吓得要从栏杆上跌下去。 她尚且稳住了摇晃的身形,倏时站起转身,双脚却在裙裾下缠绕住,整个人欲将倾倒。 年轻帝王成日端着的沉稳冷静,此时也被打破一角,情急之下他上前两步,伸手抓牢绾青的左臂扶住,使她避免一场皮肉之痛。 龙涎香气和熟悉身影并未将绾青心头的惊跳抚平,她略带恼气地福下身去请安:“奴婢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起身”,他抬了抬右手:“真把你吓着了?” 绾青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叫她苦思冥想之事的始作俑者就在近前,方才又叫她出了糗,眼下居然还心情颇好地故意问她。 “陛下哪里的话,是奴婢有耳不闻、有眼无珠,未见到御驾至此。” 常凛听出她话语间的没安好气,倒也不恼,是许久未见她脾气外露的时候了,他想,语气依旧澹澹。 “嗯,确实该罚。” 绾青愈发显出破罐子破摔的劲儿来,朝他再一福身:“但凭陛下。” “为这一件小事领罚确实不值当”,常凛将手轻松背在身后,话锋一转:“与其踟蹰犹豫不如当机立断。” 绾青知心系何事已被看穿,又惊又惧地抬起头来,不顾规矩地直视向帝王。 玄袍上的游龙图案朝自己倾近过来,龙涎香萦绕着她,间有薄荷脑的清馨,她逼着自己勇敢,对上那双沉沉黑瞳,听到被刻意压低的醇厚嗓音,带着笑意缓缓说道。 “朕去向母后请旨便是。” 暮春初夏之际,绾青只觉汗流浃背,待她回过神时,常凛早已入了佛堂,只留德公公走过来搀她起身,后心的汗叫风一吹,让她不由发颤。 “姑娘保重,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逃不脱这深深的四方围城了,绾青遗憾地想,明明飞梁斗拱后已有霞光微露,粉白玉兰的曳曳生姿不减初春,心底在失望落空之余,却隐有不明的喜悦在心底要呼之欲出。 不为她所知的是,常凛前来谒见太后,正是为了她的事。这一切并非偶然,实是自己主子仍为皇后时就已筹算谋划好的出路。 眼下,独留母子二人在东暖阁的窗下品茗,太后将一个小折推到皇帝面前。 “若是算选秀进宫,按着青儿的家世,直接册封个从四品嫔略有虚高,日后慢慢升也罢”,见常凛低头阅览小折,太后继续道:“到底也是从哀家跟前出去的,好歹给个封号,倒不为过。” “内务府拟来的字到底俗旧,只这个‘宜’字倒还尚可。” “母后说得很是”,常凛说此话时神色平静,颇为游刃有余:“只是关于封号,儿臣心里已有一字。” 太后笑着看向自他:“哦?倒不知是何字?” 碧山昀昀状,青天无忧照。 昀,日光也。 温暖而不离不弃的恒久陪伴,是他心中的那个宛氏曦映。 -tbc- 第八十一章 金口玉言。 在选秀殿试前夕,太后降下懿旨晓喻六宫:永寿宫首领女官-宛氏曦映,训彰礼则、器识顺良,兹册封为正五品贵人,并赐封号:昀。 封后典礼之后,拟举行此次选秀新晋妃嫔的册仪。前朝后宫无不瞩目于此,多少名门闺秀满怀希望而来,到时又是几家饮泪、几家喜欣。 绾青既得了懿旨,便不用再去殿选,只需由内务府查清背景、验明正身,不日便有内廷信使赶程去沪西府上颁旨。 常凛因着国事繁忙,只在殿选开头时露了下面便回了养心殿,余盛妃与靖妃陪同太后一道参谋遴选,最后赐玉留牌的有四人:其中位份最高的是愉嫔周氏,程嫔未得封号、次之,再有两位分别是才人刘氏、常在姜氏。如此算来,除却皇后,共有十位妃嫔,对于方登基不足一年的新帝而言,可谓后宫充盈。 接下来便是宫殿分配,同样是盛靖二妃从旁协之,绾青得居长春宫凌波阁,离皇上的奉定宫不远不近,与她分到一宫的是本次新晋的程嫔,居兰心殿。据闻程氏出身颇高,岁数虽小她一岁,却是个淑纯开朗的性子,应是不难相处。 眼下五局六宫卯足劲了准备,只待六月初四举行册封典礼,绾青也渐渐有了些许实感,无意瞥见望云,却见小丫头是面泛愁容。 “奴婢为真心为姐姐高兴”,望云在耳房里终于还是未能忍住泪意,带着哭腔小声说道:“只是日后不能在姐姐身边,奴婢……” 望云昔日与她在皇陵可谓一心共苦,此刻自己一朝飞升却不能与她同甘品乐,着实可惜。绾青如同亲姊妹般将她揽住,只能说些宽慰的话语来安慰这个哭鼻子小丫头。 待她逐渐平息了情绪,遂才接着说在六宫行走,彼此总能遇见,若有要紧事也可来长春宫寻自己。 “再则太后娘娘惠泽六宫,受人敬仰爱戴,你能从旁侍奉,日后也不愁出路。” 望云逐渐利敛住泪意,应道:“姐姐说的极是,奴婢定当尽心尽力效忠于太后娘娘。” “这是最后一次喊姐姐了,日后再见,便要改口称贵人小主了。” 贵人小主,这个称呼会与自己相连,绾青此前是从未想过的,日子虽一天天近了,可实感却终是错慢半拍。 四月末,天渐热了,尚衣局来为她裁身是要制贵人宫装,前来的是名经验十足的奉御,收了软尺,笑道:“姑娘身段玲珑,夏装轻薄最是能显其有致。” 绾青心头一凛,她是最不喜出风头的,赶紧说道:“劳烦奉御,我的新装不论夏冬,一概都要宽松为上,布料不限、只求舒适,颜色也要最清淡的。” 这名奉御已逾不惑,侍奉过的妃嫔宫娥没有见过一千,也有一百。可年纪轻轻,就提如此要求的,实属罕见。 她默默记下,进而解释道:“是,有了小样后都会送来给小主先过目,若有不妥可再调整。只是吉服吉冠皆有服制,恐怕……” “无妨,这些便按服制即可。另有日常的首饰簪钗等,也都按清简的样式和材质来做。” 绾青说着,向奉御的袖下递过一小袋碎银:“有劳奉御费心了。” 那奉御推却三两回,终是笑着收下,告退去了。 六月初四,日光倾照,云清气郎。 绾青这个名字也终将销匿于后宫,取而代之的是昀贵人-宛氏。 封后大典之后,皇后拾级而上,错后皇帝半步与其比肩而立。常凛握住她九凤华服下的葇荑,面含笑意地引她上前与自己平行。 接下来便是册封新晋妃嫔的册封典礼,由帝后在嘉福殿前共同观礼。 按着品级,宛曦映位列中段,宫中的礼仪与规制,她早已熟稔于心,眼下也难免紧张起来,此后自己便是芸芸后宫中的一位,身为妃嫔的实感叫她汗湿了中衣。 许是立在日头下有些久了吧,她的指尖在吉服广袖中,不断摩挲着腕间的掐丝珐琅观音莲玉镯,是太后前日亲赐之物。又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自持、不许慌乱。 “长春宫,昀贵人,宛氏——” 转眼间,在自己身前的程嫔已然受了金册、名入玉碟,下一个便是自己了。 若循礼制,嫔位以下即非主位,应无封号,受封时也无金册金宝,名姓也不入玉碟,倒很简明。 可宛曦映的妙处即在于,她位列贵人却有封号,且是皇帝钦定的字,这便是说日后她终要晋封主位,只是眼下若为她一人破例诸多,于宛曦映而言绝非好事,那无疑是将她推为众矢之的。 常凛早就想清其中关窍,今日不授册宝合乎规制,只将宛曦映的名字纳入玉碟——这本就是妃嫔诞育皇嗣后,不论品级、一概可行之法。 “嫔妾宛氏领旨谢恩。恭祝吾皇万岁、皇后千岁。” 宛曦映稳住声线,深深跪伏下去,周正行礼,直至额头触碰青砖。 -tbc- 第八十二章 冗繁典礼告一段落已近午时,常凛与皇后楚氏摆驾先行,回咸福宫用膳,余的旧人新人便也各自散去。 由礼官引着,宛曦映终于来到重新修葺后的长春宫。 凌波阁位于东侧殿之后,经由一池小涧方可抵达,道旁栽绿箭竹,走在鹅卵石路上顿觉荫凉清爽。 “启禀小主,凌波阁到了。” 宛曦映微微抬首,只见乌木匾额上,三字金漆飞扬,确有几分凌波的玄妙飘逸。 放在正厅坐定下来,内务府也领着人后脚而来,打头的李公公,是往日就相识的。如今他自知身份有别,便很识趣地道了喜后,恭请宛曦映先行挑选日后侍奉的宫人。 小宫女与小太监在她面前一字排开,逐一自报家门。宛曦映本就不是挑剔之人,此刻也并无头绪,只凭听感和眼缘,择了汀竹、阿莲、小林子、小杭子留下,四人皆叩首谢恩。 “奴才恭喜贵人小主,另已吩咐叫传午膳、已在路上了,劳烦小主再待片刻。” 宛曦映微笑道:“不妨,辛苦李公公跑这一趟,只是今日多有仓促,不能请公公喝杯茶再走。” “谢小主,原是奴才分内之事。” 李公公躬身作揖,告退出去,宛曦映遣小林子去相送,汀竹与阿莲拥着她到寝阁卸下一身的沉重服冠。 更衣换簪间,宛曦映自然而然地同两名丫头闲聊起来。一问才知,汀竹乃是昭顺公主贴身女官绿莺的胞姊,与自己同年生人;阿莲小自己两岁,此前在新帝的奉定宫当差。 日后就是近身的人了,宛曦映打开镜奁,将早备好的一对银簪分别赠予两人:簪尾的月橘由砗磲打磨而成,形制素朴,却有栩栩如生的灵动,是以同甘共苦为期寓。 暑热将宛曦映的胃口几乎消磨殆尽,简单用过午膳后,便召了小林子与小杭子到前厅。得知二人皆是新进宫的,四人的底子都算干净,于是又肃正颜色地敲打规训之后,分别赏了些碎银。 拜见主位是应当的,眼见外面的日头愈发毒辣,阿莲自告奋勇地前去兰心殿打打样,不出片刻便回来。 “回禀小主,兰心殿的的掌事宫女秋琴说程嫔娘娘有些中暍,这会儿已歇下了。” 宛曦映略一诧,飞速在心中思忖:程嫔应是同愉嫔等人前一日将将抵京,本就舟车劳顿,加之今日实在暑气逼人,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略绝不适倒也正常。 “小主放心,秋琴说了,待她家主子醒来后会替咱们代为转达的。” 这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宛曦映点点头,也觉疲意顺着午后的南风蒸腾而起,转而去寝阁小憩片刻。 临窗倚在美人榻上,眼皮逐渐缓缓而沉,借着最后一丝清明,宛曦映嘟囔着吩咐道:“若是有瓜果送来,记得放到井水里头冰着,再好分着吃了……” 待她转醒过来,已是夕阳四斜。 见她撩开丝锦薄毯,汀竹从阁外进来:“小主醒了”,顺便奉上一杯清茶。 “现在是何时了?” “禀小主,刚过申时一刻。” 汀竹接过已空的茶碗,又问:“蜜瓜已冰镇过了,小主可要用些?” “好,取一碟吧。余下的你们在后厢分了便是。” 妃嫔的用度皆按品阶配额,这位新主子居然就此打赏下人,又特地关照 在各自所住的厢房悄悄用,不可谓不大方坦然。 汀竹此前在承韫馆任女书,后宫之事知之甚少,此番调岗至六宫备选前,也同自家小妹绿莺探听过一番,眼下直觉这位昀贵人着实良善。 -tbc- 第八十三章 主仆二人说话间,帘外传来阿莲的声音:“禀小主,程嫔娘娘往咱们这儿来了。” 宛曦映遂起身,吩咐阿莲快请程嫔到前厅,再去把自己存下的大红袍泡了,又转头问汀竹自己的裙衫鬓发是否有乱。 索性她只是寐了会儿,汀竹替她稍作整理,宛曦映便紧步往前厅走去。 一身洋红色石榴花宫装,衬出其身量高挑,鬓间的紫红碧玺蝶恋花套钗亦是精美璀璨,暮光映到她清瘦姣嫩的瓜子脸上,是掩藏不住的青年俏气。 程嫔右脚迈过门槛,宛曦映正行至厅中,随即福身请安:“嫔妾拜见程嫔娘娘,娘娘吉祥。” 话音刚落,宛曦映就觉双肘被轻轻托起,耳边是同样娇俏的声线:“请起请起,无需多礼。” 礼数不可少,宛曦映谢过之后,面带微笑地将程嫔往身后的左首圈椅上让,阿莲也捧着托盘从侧间转出来。 “原是我午后有些晕眩,许是叫暑气扑着了,就去眯了会儿。一醒来就听秋琴说贵人来过,我便不请自来了,望没有叨扰到贵人。” 宛曦映将茶杯推至程嫔身前,敛了衽道:“程嫔娘娘言重了,不知娘娘眼下可有舒坦些?” 程嫔端起茶杯啜饮一口,双眸一亮,赞道:“素日我也极爱岩茶”,颇有些委屈地说:“服了藿香丸,又沐了浴去睡下,丫头们一直扇着扇子,醒来便好多了。以往在垠州,哪里见过这般酷热的天气……” 垠州?宛曦映心头一颤,从茶杯后抬起双眼来:“娘娘是垠州人?嫔妾来自沪西。” 程嫔更喜,语气迫切起来:“竟这般巧!垠州与沪西毗邻,你我可算作是同乡了!” 确实巧,宛曦映也在心中叹道:沪西是江南最富庶的城邑之一,又是沿海重城,而垠州则紧邻沪西之北,更是江南首邑,自不必多说其繁盛。 二人不由亲近起来,闲侃间已到晚膳时分,程嫔捉住宛曦映的指尖,兴奋提议:“姐姐不如我殿中,我们一道用膳吧。” 自己虽虚长程嫔一岁,可品级不同,这声姐姐是着实有些难当,畅聊后知是程嫔涉世未深,尤有孩子心气,只得劝道:“若是在宫中,互道姐妹倒更亲近。只是出了宫门,人多眼杂……” “姐姐说得对,出了这长春宫,咱们还是以位份相称。” 宛曦映这才笑了笑,由着她过来挽手,二人一道往兰心殿去了。 直到月上枝头,晚膳用罢过后,秋琴将例额的蜜瓜和青葡呈上来,供廊下乘凉的两位主子用。 宛曦映将银叉递给程嫔,程嫔亦正欲招呼她品尝,却见一名小太监上前来,有事要禀。 “禀娘娘、小主,皇上今晚宿在咸福宫,并未翻牌。” 这本不足以诧异,皇后晋封的第一晚,帝后同榻而眠是再寻常不过的。程嫔道着知道了,便叫退下去,直到周围复静了,她才神秘兮兮地凑近宛曦映小声说道。 “昨日大典,我壮着胆子,抬头望了一眼,皇上可真是我所见过的,最俊朗英武的男子了!” 只是刻意压低的声音也因满怀的激动而高扬起来,果真是青雉,宛曦映不由莞尔,打趣她:“窥视圣颜可是大不敬。” “那也值得了”,程嫔似犹沉在那惊鸿一瞥中,抽身回来,挑起一块黄澄澄的蜜瓜送进嘴里。 宛曦映又与她说笑一阵,约定了明日清早一道去咸福宫请安,才返回自己的凌波阁梳洗歇息。 躺在玉簟上,紧绷一日的神绪也终得放松,宛曦映不由自忖:入宫至今,她所熟悉的始终是那个锦碧宫的太子殿下,而他与而今奉定宫的主人是否是同一个人呢? 常凛,她在心中默念了看当今圣上的名讳,既熟悉又陌生。 外头传来更声却催她入眠,明日的第一次晨会是万万疏忽不得的,于是她扭转身子过去,静静地侧首切断遐想,陷入梦乡。 -tbc- 第八十四章 翌日天光微露,宛曦映已早早地在梳妆台前净口梳发。 约莫半个时辰后总算妆发妥帖,远未及早膳的时间,汀竹将昨晚夜宵中未用的绿豆糕拿了来,宛曦映拈起两块略垫了垫,便起身去更衣。 玉色纱锦夏装在袖摆衣襟处绣以石青色竹叶图样,襟前别一串暖白玉髓,两把头的青丝间只簪一副素色玉钿并一支鎏金步摇,只过耳的细珠流苏迎风而动,远远看去清爽宜人。 兰心殿依旧静悄悄的,想是程嫔尚在准备,宛曦映便让汀竹把绿豆糕带上,去殿内等候。 六月的早晚皆不算太热,程嫔终于装扮妥当,吃过糕点后见时辰还早,也不传步辇,要同宛曦映一道走去咸福宫,二人遂慢行于清晨的四时巷,晨光漫漫不灼,枝头花朵簌簌,偶有燕过之声,是难得的静好。 不觉间咸福宫已在眼前,宛曦映看向程嫔,彼此皆肃容审慎,于是退一步让程嫔走在前头,一前一后踏入了玉成门。 德兴殿前,一名粉装侍女静静侍立着,想是咸福宫的掌事女官,见有人来,只是侧转了身子,并不下台阶去迎,噙着笑意向她们屈膝行礼。 “奴婢咸福宫檀月给程嫔娘娘、昀贵人请安。” 这般知礼又不卑不亢,连身边的丫头都调教得如此出色,宛曦映暗叹,皇后绝非等闲,随即回以微笑,程嫔也抬手叫起。 “请随奴婢来。” 绕过正厅中央的“高山流水”的玉座屏风后,隐有一缕清冷冷梅香飘来,软云绡水晶帘,曳然叮咚,赋予昔时庄沉的金木结构以别样柔意的轻灵感。 孙充容、姜常在的景仁宫最近,因而已坐定下来,再有梁选侍也早早到了,在最靠近门的位置,见宛曦映同程嫔入内,或起身或颔首地互相问安。 说话间,林贵人也领着一宫的刘才人进来了,一时也到得七七八八,只剩靠前的几把圈椅尚且空置。 中宫的待客之道总是周到得宜,小宫女捧着茶牌到各嫔妃面前,宛曦映略一思忖,手指点上在了“金骏眉”上。 “昀贵人还是极爱饮红茶。” 孙充容的温和笑语自她对面传来,宛曦映抬头回以笑容:“充容娘娘的记性过人。” “何时空了,也来景仁宫坐坐。” 孙充容话音刚落,昔日同为良娣的林贵人在旁听闻了,正欲出声附和,只听门外通传声起。 靖妃携同宫的愉嫔款款入内,在座的无不起身行礼请安,宛曦映福身,甚至来不及去看清这位熟悉的故人和记忆中的模样是否有异,声线却先一步传至耳边。 “都是自家姐妹,快请起。” 宛曦映正欲直起膝盖,视线中却有一双精美护甲将自己牵起,待她抬起头,不期然撞进了靖妃灿若星河的眼眸。 “甚好”,大气端雅的面容,笑意和煦直达眼底,同几年前的秋华苑张侧妃并无二致,只是这平淡二字,却似已道尽了所有。 宛曦映回以笑颜,微微垂首:“谢靖妃娘娘。” 靖妃转身,打量一圈,继而叹道:“不错不错,果然个个国色天香,往后宫中便更热闹了。” 她走至凤座下首的右侧第一把圈椅坐下,便有小宫女上前奉茶。循品级排的座次,愉嫔恰挨着靖妃落座,另一边便是宛曦映了。 靖妃来了之后,气氛果然松闲不少,宛曦映亦与邻座同为新人的愉嫔、刘才人打了招呼,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今日都来得这么早,倒显得本宫懈怠了。” 殿内的轻声闲话戛然而止,齐齐转为:“臣妾(嫔妾)给盛妃娘娘请安。” 玫瑰香风一阵而过,盛妃亦由贴身宫女扶着来到左侧第一把椅前落座,对面的靖妃并未起身,只朝她点点头算是礼过,盛妃的巧笑愈浓:“无需多礼,都起来罢。” 见人到齐、茶水皆备,檀月碎步来到凤座下站定,恭敬道:“烦请各位娘娘、小主稍候,皇后娘娘今晨与万岁爷一道去延庆宫、永寿宫请安了,并于行前着人预备了佐茶小点,还请诸位慢用。” 言毕,屏风后又转出一排宫女将乌竹金纹屉置于座间的方几上,盘中荷花酥、茯苓糕、一品薄脆既是时令,又秀色可人。 -tbc- 第八十五章 千呼万唤始出来。 宛曦映虽不饿,也不敢负这盛情,拈起一块造型精美的荷花酥,酥皮层层分明,莲蓉内陷里添了白芝麻,更是香味浓郁,不愧是宫廷美膳。 众人亦纷纷赞道,约莫又过了半柱香时间,殿外扬起小太监的通传声:“皇上驾到——皇后娘驾到——” 倏忽噤声,穿粉着绿的天家佳人迅速整理仪容,敛衽拂袖地朝殿门方向,端端正正地行参拜礼。 宛曦映维持着蹲姿,眼观鼻、鼻观心,只能用耳辨听脚步声越来越近,步风挟着龙涎香,与极轻微的金玉铮声一道从身侧掠过,半晌后,常凛的沉厚嗓音响起:“免礼,平身。” 谢恩声声与衣裙窸窣复又平静,宛曦映回到座位上,同其他妃嫔一样,半侧了身子,面朝凤座。 视线移转间,她无意瞥到了坐在最末的梁选侍,不及看清,还是心头一念更快:方才殿内众人都在三三两两叙话,唯独她好像始终不发一语,呆坐在那儿。 然而终究没有细想下去,对于皇后的好奇胜过了其他心思。 常凛没有照例在凤座前添椅,而是直接同皇后坐于玉榻上,足见伉俪情深,此前在锦碧宫却从未听说过关于楚氏哪怕一星半点的消息。这怎能不叫人心生探揭之念呢? “今日得见诸位,本宫甚喜,往后皆是六宫姐妹、共同侍奉皇上。若能和睦亲爱,方是幸事。” 皇后楚氏的音调软哝,听来竟与江南吴语不分上下。 “玟棋”,皇后抬手,阶旁的贴身宫女便上前一步,按着小簿上妃嫔的名单缓缓念来,众妃嫔照品阶一一上前参拜。 “初次见面,本宫也备了份薄礼,全当见面礼,还望诸位莫要嫌弃。” 听闻此言,盛妃与靖妃本已拜谒完毕,正欲起身,倒难得对视一眼,福身谢恩,再从檀月手中接过御赏。 “这套玉子碧色透光、白面油润,当真是罕见之棋中精品。” 盛妃先声喜赞,紧接着靖妃亦道:“传闻中的松石间意,琴音旷古,更兼文趣雅韵,实乃绝世古琴。” “你二人得此佳物,日后更要尽心辅佐中宫。” 常凛一言点出后宫权势之要害,两人无不应是。 念及长春宫昀贵人时,宛曦映尚有半秒的恍惚,随即肃容,紧步上前。 离得近了,那股清泠梅香愈浓,想是不止殿中,皇后服袍上亦熏了此香。 皇后所授之物,着实有些出乎意料,是《全唐诗校注》藏本。 各人的爱好不同,因而所备之物也有异——自然都拜皇帝授意所赐。只是酷爱诗词这个几乎不为人知的兴趣,自打进了锦碧宫后更是被宛曦映隐藏得甚好,她自认未曾对人说起过。 无非是闲时与昔日太子贫诌几句,还要被打趣“诗书满腹、文采斐然”,宛曦映思及此,心头不免触动,抬首望向皇后。 这次她终于看清了咸福宫主人的面容。 雪颊粉腮,眉眼婉婉,姿容端丽,清质高仪。 似雪满枝头间的粉梅,傲然独赏;又似静湖涟漪上的白莲,悠然可爱。 皇后秀面含笑,被宛曦映瞧着也不恼,只是启唇问道:“喜欢吗?” “多谢皇后娘娘,嫔妾很是喜欢,日后定细细品读。” 宛曦映方觉失礼,告罪着伸臂要接过去,只听皇后又道:“全册颇重,若是交予你捧回宫去,恐怕万岁爷也要心疼了。” 如此调侃之语,常凛搁下茶杯,微侧身道:“此本难觅,可算得上是孤本了。” “嫔妾叩谢皇后娘娘厚爱。” 皇后笑音清脆,如清泉石上流,又是另一种活泼灵俏。 真可谓玲珑之人,冰心一片。 -tbc- 第八十六章 从咸福宫回来,路上阳光倾城如泄,让宛曦映心跳突突,顿生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见她额间的薄汗不止,汀竹忙引她到合窗下坐着乘凉,又打了冷帕子来。 只见宛曦映一手摇着团扇,一手将窗扇向外支起,忙递去帕子问:“昨日的玉菇还剩半个,小主可要先用些来降暑?” 她一点头,阿莲便下去准备了。 “热浪滚滚,看样子今年的酷暑尤甚。” 饶是进宫生活了这么些年,宛曦映此刻也无奈叹道。 在咸福宫方用过些点心,再用了瓜,午膳便没了胃口,宛曦映换了身轻爽便服,到西暖阁里将皇后娘娘赏赐的《全唐诗校注》并自己原有的书籍,都分类归整一遍。 午后便觉略乏,伏倚在长榻上迷迷糊糊睡去了,将她唤醒的是窗外阵阵不断的悉索人声和脚步声。 她以手臂斜支起自己的身子,头脑尚未完全清醒,伸手给自己倒茶,许是听到器皿碰撞声,汀竹挑了帘子进来。 “外头是怎么了?” “似是兰心殿在传太医,阿莲方才已去打听了。” 宛曦映搁茶杯的手一顿:“今天早晨看着还好好的呢。” 正说着话,方才提及的娇小宫女身影从门外闪过,汀竹扬声让她进来回话。 跑动过后的汗水还在额上,阿莲急步来到宛曦映面前:“禀小主,程嫔娘娘方才晕倒过去了,中暍加之心悸,太医即刻就到。” 宛曦映听着心觉不妙,只是将自己的帕子递予阿莲,倒叫小丫头一愣。 她面上依旧沉稳:“把汗止一止,等下汀竹随我去看看吧。” 阿莲心头乍暖,忙谢了恩,又道:“兰心殿上下已慌作一团,全靠秋琴一个。” 这也是意料中的情形了,虽说秋琴看着是有经验的掌事,可后宫妃嫔刚刚入宫就突发晕厥,难保底下的宫人仓皇无主。 “阿莲留下,凌波阁所有役从交给你和小林子,若有人感不适的,即刻休憩。再拿大壶胎菊泡了茶,放后院井里冰镇着,日日供应。” 说罢,宛曦映便起身携汀竹跨出了西暖阁。 夕阳落在夏日的单薄衣衫上,依旧炽热,兰心殿外的宫人皆似无头苍蝇一般。 “奴婢荟心给昀贵人请安”,一蓝衫女子也来回踱步,见凌波阁那儿来人了,走近上前行礼,眼眶却已泛红。 应是除秋琴之外的另一名大宫女,瞧着与阿莲年纪相仿,宛曦映抬手:“你家主子如何了?” 荟心吸了吸鼻子,忍下惊慌和泪意,将她往里引:“太医方才进去,秋琴姑姑一直在主子榻前陪着。” 穿过前厅,来到寝殿外倒是静得出奇,宛曦映同她道:“皆是长春宫的,容我越俎代庖地、略指一二。” “越是此时越不能乱。眼下太医尚未定断,便不许任何风言风语传出长春宫外,而后各归其位,待里头有消息了,定要齐心同气、服侍娘娘尽早康复。” 荟心点头如捣蒜,连声应是:“奴婢记下了,多谢贵人提点,奴婢铭感于心。” 说着,宛曦映转进殿内,终于见到了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脸色煞白的程嫔,及跪在榻前,正凝神诊脉的太医。 秋琴背朝着门,听见细微脚步声才转头过来,屈了膝要行礼,被宛曦映噤声的动作拦下,感激地冲她挤出一个笑来。 时光如流沙般静静淌去,太医的诊断也让人松了一口气,暑气毒侵、心神交瘁,再加入宫前一路积累的疲乏,才让本就体质虚热的程嫔终究支撑不住。 秋琴如获重生般,不禁落下泪来,此回惊动了太医,是不免要传到帝后耳中是,可眼下她也顾不得这许多,只琢磨着如何服侍主子早日醒愈。 荟心在去准备清粥小菜前,也同秋琴简述了宛曦映此前所言,秋琴更是跪行大礼,朝宛曦映磕头。 “快快请起,举手之劳而已。” “太医预估服了药后半个时辰才能转醒,我便陪着她,你们二人各自忙去吧。” 见宛曦映如此说,二人福身行礼,告退下去栽进煎药、备膳等琐事里去了。 暮色四合,已是戌时。汀竹轻声提醒宛曦映别累着自己,宛曦映摇了摇头,并不感觉到饿。她看着榻上依旧未醒的程嫔,许是同乡加亲,短短几日便已熟络很多。 汀竹依旧立于身侧,俯身轻轻问自己是否饿了,于是侧首温声道:“难为你跟着我到此时。” “奴婢惶恐,只怕心疼小主不顾惜自己。”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通传声—— 皇上驾到。 -tbc- 第八十七章 一袭墨灰身影,步履如飞,转瞬便及至兰心殿内。 “嫔妾给皇上请安,陛下万安。” 常凛长驱直入寝殿的脚步也放缓下来,衣袂掠过宛曦映身前的同时抬手出声。 “起来。” 宛曦映谢恩起身,见常凛已在纱帘外的圈椅坐下,方才脚步声虽紧,此时面色平常,倒未有急躁担扰之情。 “坐”,常凛手指虚点了点身侧的空座,继而问起:“程嫔眼下如何了?” 宛曦映便也大方坐下来,将太医方才的话简明复述一遍。常凛只颌首嗯了声,不再多言,倒叫人捉摸不透。 秋琴此前已缓过神来,打起精神到常凛及宛曦映面前奉茶。 “你们是如何当差,伺候主子的?” 他陡然出声,如平地惊雷,秋琴及上下宫人皆跪伏在地:“奴婢(奴才)该死,都是奴婢(奴才)的不是”,又磕头道了三遍“皇上息怒”。 帝王不怒自威的气场迸绽蔓延,宛曦映如临水湿足般,一下竟有些惊惶。 寂静一片,帘后传出些微窸窣声来。 “陛下,许是程嫔醒了。” 常凛撩袍起身,目光丝毫不落于跪了一地的宫人,径直朝床榻走去,秋琴便膝行跟上。 宛曦映也只跟着起立,脚尖前迈,顿觉贸然随行有些欠妥,此刻将空间留给前来探病的皇帝与抱恙的妃嫔才是正道,便及时止了步,欲见机告退。 隐约能闻得里头的轻微对话声,不多时荟心也领着太医回来,手上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许是被殿外的帝王仪仗吓到,荟心有些慌张地看向内殿中静立的昀贵人,只见宛曦映往床榻方向抬了抬下巴,她用力点点头,穿过一众依旧跪着的侍从们,壮着胆子,隔一道帘跪禀。 “启禀皇上,娘娘的药已煎好了。” 常凛又关照两句,才从榻边起身朝外走,见宛曦映此刻反迎上来,似有话说。 “小德子”,一抹绀青袍子的身影应声入内,常凛继而冷声道:“传朕口谕:长春宫兰心殿一干侍从懈怠懒散、疏于管教,罚俸半月。” 小德子允诺,常凛便将目光转向宛曦映,语气放缓:“可用过晚膳了?” 见程嫔转醒而欲启奏告退的宛曦映,闻言便知自己的如意算盘泡了汤,说谎可是欺君之罪,于是只得摇摇头道:“回陛下,尚未传过膳。” “正好,便去你那里一道用些,走吧。” 宛曦映哪有二话,跟着常凛转出了兰心殿,行至院内,还是小德子提醒道:“皇上,是否要将御膳传至凌波阁?” 若统统呈上,怕是正厅里的八仙桌也未必摆得下,宛曦映暗自腹诽,却见常凛已驻了足,侧首寻她:“可有什么想吃的?” “但凭陛下做主。” 常凛竟在空旷的院地间沉吟片刻,才吩咐道:“鱼肉、鸭肉,再捡两道清爽素菜和汤来。” 小德子应了,又听他侧首问昀贵人:“白果腐竹要么?” 这是从前锦碧宫点心师傅的拿手糖水,亦是彼时身为太子最常打赏她一道享用的甜品。 宛曦映不免双眼放光,在浅黛夜幕与柔亮月光间,抬起头迎上常凛携着笑意的视线,终于放松心神,轻灵一拜:“谢陛下。” 这半年来天翻地覆的变化下,好像又有什么是不变的。 纵是一国之君,也不减对饮食的精细讲究、细细叮嘱,也记得自己的口味喜好。 紧张与踌躇顿时烟消云散,宛曦映在心底默默地长舒一口气。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