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宫词(女君纪)》 楔子 最后一痕流霞自天际隐去,落木萧萧,将雨的天气。 涪陵县公宅风声汹汹,窗棂戛然。一片枯叶随冷风穿过洞开的大门,掠向里面萧瑟的庭院。 数十名着甲胄、披斗篷的侍卫分列左右,跟随內侍行首王继恩,沉默地进入宅院,阔步朝院内厅堂走去。 一袭袭黑色斗篷于风中旋出悠扬的弧度,下端飘落,拂过院中泛出苔绿的残瓦青砖,仿若郁郁乌云俯身亲吻秋草寒蛩。晦暗的袍下有金属的光若隐若现,骨节分明的手各自按在刀柄剑鞘上,肃杀之气随着前进的步履暗暗涌动于渐深的暝色中。 涪陵县公赵廷美率夫人张氏及宅中男女在堂前等候,见王继恩走近,立即上前相迎,语气格外小心翼翼:“不知王都知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王继恩走至他面前,含笑深深一揖:“继恩问涪陵县公及夫人安。” 赵廷美伸手虚扶,张夫人一福还礼。两人邀王继恩入内上坐,王继恩亦连声拜谢,两厢均是言笑晏晏。 进到堂中,赵廷美与王继恩相对而坐。赵廷美一瞥两侧侍卫按刀的手,不免心头一凛,再看王继恩,见他正皮里阳秋地衔笑注视自己,亦只得强压下紧张心绪,尽量呈出温雅微笑,朝他浅浅欠身:“王都知此番光临寒舍,可是有圣谕要宣么?” 王继恩笑道:“老奴不是来宣谕的。官家日前听说涪陵县公微恙在身,忧心如焚。老奴便为君分忧,亲自送来良药汤剂,要伺候涪陵县公服下。” 王继恩侧首,立即有侍卫端着一青瓷注子及汤盏过来,摆在王继恩与赵廷美之间的案几上。 赵廷美目光落在青瓷注子上,顿时笑容凝滞。 王继恩微笑着提起注子,把里面黑褐色的汤药倒进汤盏中,不疾不徐地说:“此药由珍稀药材秘制而成,能治百病,在宫中珍藏了多年,没想到终究是涪陵县公有福用上。” 赵廷美目光呆滞,沉默不语,按在两膝上的双手在微微颤动。 王继恩双手捧起汤盏,递给赵廷美:“涪陵县公尽快饮了吧,我好速速回去向官家复命。” 赵廷美木然抬首,在王继恩倨傲的注视下终于妥协,用那双仍在颤抖的手接过汤盏。 侧坐于旁的张夫人气急,骤然起身,欲上前去,不料霎时耳目晕眩,身子晃了晃,一句阻止的话闷在胸口说不出来。 “大王别饮!” 有女子声音此刻响起,音色清亮,语意坚定,且不显慌乱。 众人闻声望去,见发声的是此刻扶起张夫人的一名妙龄少女,作侍女打扮,但在她身后瑟缩着开始抽泣的二三女眷映衬下,端丽的容色与目中的镇静都使她显得卓尔不群。 赵廷美黯然看她,只是苦笑,仍然举起了汤盏。 那女子立即疾步上前,欲抢夺赵廷美汤碗,但被立于赵廷美身边的侍卫首领制止,一弯雪刃挡在了她与赵廷美之间。 王继恩冷笑着打量她:“你是何人?” 女子道:“我只是个知道感恩的侍女。” 除此之外她并不多作解释,目光越过长刀利刃看向赵廷美:“大王,要活着,没有什么是解释不清的。” 赵廷美沉默。王继恩见他无异动,遂目示起初发声的女子,向侍卫首领递了个眼色,侍卫首领立即举刀向前,向女子挥去。 女子蹙眉侧首,尚未躲避,刀已挥到她脖颈边,利刃眼看就要割断她咽喉。 此时一位黑巾蒙面的青年从门外飞身跃来,一剑拨开了挥向她的刀,伸手将她搂住,避向墙边一隅。 女子被他搂着一旋,与他四目相对,不由一怔。 青年露出的双目中一脉温情悄然闪过。 他的靴边附着软泥青荇,他的衣衫有风霜幽露的凉意,提醒她他来到此处是如何越陌度阡、涉水褰裳。暮晚的风吹散他眉梢忧色,凝视着她的双目中有笑意渐渐盈起。这神情似曾相识,彷惶于时光的废墟,她有些迷惘,睁目竭力在记忆中寻找他含笑的眼。 “是你?”她忍不住问,语气不甚确定。 他不答,自若静定,眸中却有涟漪晃动。她试图于其中捕捉更多讯息,未料此刻他目中所有,惟她身影而已。 外间有隐隐雷声传来,堂中侍卫纷纷朝他们亮出武器,四壁俱是森森刀影。 蒙面青年放开女子,持剑挡在她身前。 侍卫首领再次挥刀,向蒙面青年砍去。青年将女子推向一侧,自己上前,抖出剑花,从容应战。 两人激战,侍卫首领步步紧逼,目中的凶光令他看起来像一头被夺走猎物的兽。 蒙面青年渐感不支,开始后退。 其余侍卫刀剑在手,看向王继恩,等待指示。而王继恩审视着青年,眉头微蹙,似在思忖,却无意下围攻青年的指令。 赵廷美并不关心此间战况,借着闪电惨白的光,他在凝视汤盏水面倒映出的憔悴的脸。那是自己么?他有些疑惑,钟鸣鼎食之家育出的优雅闲适与因权欲滋生的阴鸷戾气都消失不见,空洞的眼神令他看起来宛如一具覆皮骷髅。 他牵了牵唇角,双手扶盏,仰首将汤药一饮而尽。 张夫人惊呼,扑上去拥住她的夫君:“大王!” 适才的女子也关切地冲过来,与张夫人一起搀扶赵廷美,连声唤“大王”。 赵廷美抛下汤碗,凄然一笑:“如此,也好……我已然,一身落拓无归路……” 话音未落,殷红鲜血已喷涌而出,他四肢青筋凸起,双手猛地张开,似要抓住什么,然而转瞬之间即虚脱垂下,开始痛苦地抽搐。 张夫人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恸哭不已。 持剑的青年见状一愣,侍卫首领趁机奋力朝他砍去,青年侧身躲避,但刀刃还是划破了他前胸,顿时血流如注,染红了胸前衣襟。 女子闻声回顾,双目怒睁,满心忧虑。 堂外惊雷不歇,磅礴的雨倾覆而下,只在眉睫间。 第一章 新桐初引 1.乐舞 大宋太平兴国年间,阳春令月,时和气清,益州华阳河洲之上的王雎鸿雁正叫得关关嘤嘤。最新最快更新河边两岸植有数重桃花,花开灼灼,树下流水以一脉花影染成的胭脂色遥遥相映。 陌上草薰风暖,花瓣零落如雨,十数位乐伎于其间踏歌曼舞,在唱一首蜀地宫词:“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才唱得两句,一位男装的乐伎脚下一绊,身子晃了晃,停止了舞蹈。 与她对舞的乐伎行首蹙了蹙眉,颇为不满:“练了多次,还未熟练?” 男装乐伎赧然道:“这主君的衣裳我穿原长了些,起舞时常绊到。” “那就换一个人。”行首侧首四顾,“谁来?” 众乐伎相顾而笑,均不领命,其中一位道:“她已是我们之中最高的,若她也不能穿主君衣裳,谁还能呢?” 未待行首回答,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忽从侧面应道:“我能。” 众乐伎循声望去,见一位高挑秀颀的姑娘自杨柳堆烟处走来,十六七岁光景,延颈秀项,铅华不御,一头乌发很简单地在头顶绾了个髻,新鲜而干净,像柳丝梢头那一抹烟黄。 她穿着棉麻制成的长裤短衫,是男子的打扮,乐伎行首把对那不够精致衣物的蔑视掩藏于无澜的凤目中,不动声色地问她:“你会跳我们的舞?” “会。”她从容答道,“你们每天在这练习,我看都看会了。” “那好。”行首朝那男装乐伎递了个眼色,“你把行头换下,交给这位姑娘。” 不消多时,这年轻的姑娘已换上了那丝质的襴衫与漆纱幞头,身量相当,款款舞了个男子身段,果然巍峨如玉山倾。行首满意地点头,让她跳主君舞,自己则扮与之对舞的美人。 新任的主君广袖当风,揽美人入怀。两人共舞于桃花影中,美人呈出一如既往含情凝睇的表情看向主君,主君亦温柔回顾。阳光吹落的幞头阴影落在袅袅长衫上,她带着悠懒笑意俯视美人,桃花如面,春风拂眼,美得雌雄莫辨。美人流转的目光便奇异地滞了滞。 主君双睫含笑地微垂又扬起,联娟修眉下亮出的双眸宛若一泓幽潭,那见惯世面的美人竟觉魂魄不自禁地随着她眼波往里漩,不由双颊微热,失措地捂住心口,浑然忘了下一段水袖该往何处舞。 而周围的乐伎一壁伴舞,一壁继续唱刚才的宫词:“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一群美丽的人儿衣袂飘飞,载歌载舞,言笑晏晏,在这云卷云舒的春洲,在这花开花落的芳甸。一直舞到日悬中天,桃花淡墨色的影子被太阳熨干。 河对岸有中年女子的呼唤声隐约传来:“小娥,小娥……刘娥!” 最后那声“刘娥”带有明显的怒意。歌舞中的主君立即停下,脱下行头,迅速穿回原来的短衫,边换边对众乐伎说:“舅母找我,我该回家了,姐姐们再会。” 行首问:“你以后还来么?” 她答:“还来。” 行首笑:“除了歌舞,你还跟我们偷学了什么?” “鼗鼓,”姑娘坦诚答道,“我还跟你们学了鼗鼓。下回若缺人,我来补上。” 言罢,她匆匆穿过桃花林,走到河边,轻盈地跳入水中,潜泳离去。 刘娥的发髻在水下散开,青丝如水草扬起,温柔地抚过她的脸,她纤长的双手拨开扑面而来的水流,像两朵辛夷花舒展于风中。那颗因舅母的怒唤而收缩的心,也随之渐渐平复开来。 她从小便不惧水,七岁时不慎坠入水中,她手足在无措的摆动中奇迹般地找到了频率,渐渐感到水的浮力足以承载她幼小的身体,便平静下来,开始探索这至柔之物的奥秘。 从此后她经常像条鱼儿般穿行于水中,避开尘世纷扰,让自己不甚愉快的童年如水滑过,随着每一夜的明月白露,寂然无声地终了。 潜游到家附近,刘娥从水里浮出,上岸。 刚起身,一只手便从她身侧揪住了她耳朵。 刘娥吃痛扭头,见揪她耳朵的正是舅母。 此刻她乌发垂肩,白皙柔嫩的小脸上带着湛露般的水珠,清丽若出水芙蕖,看在枯发黄皮的舅母眼里,这真是令人生气。 舅母怒火益盛:“死丫头,大白天不待在闺房里绣花,跑哪里浪去了?” 刘娥辩解:“舅母,我没偷懒,你让我绣的花我全都绣好了,就搁在房里,正准备送给你看呢。” 舅母抓起她双手一看指头,斥道:“针眼这么少,肯定偷懒了。” 刘娥笑道:“是女红精进了……” 舅母哪里肯信,伸手去掐刘娥的脸:“看你这狐媚样,小小年纪不学好,天天跑出去学窑姐儿歌舞,难不成想勾引野汉子么?让你继续待在我家,迟早会败坏我庞家名声…… 舅母喋喋不休地继续怒斥。拖着刘娥朝家走去。 舅母把刘娥锁进房中,直到月上柳梢,仍未有把她放出来的意思。 刘娥左右等不来人,便从内推门,探手出去摸索,想看那锁有无可能自己撬开。 舅母冷笑着走到刘娥闺房窗外:“你且死了这条心,这时候别想出去,等着徐员外家的花轿来接吧。” 徐员外,这个名字令刘娥感受到了舅母之前所有行径都抵不过的恶意。她知道这位乡绅,曾在上元节见过他一面,彼时她头插火杨梅,与邻居家的姑娘们一起舞着花灯游行于街上,路过他家楼下,清楚地听见他在楼上问家仆这个戴火杨梅的姑娘是谁家的。 她闻声抬头朝楼上望去,看见了一张层层叠叠地密布着皱纹和斑点的脸,老得就像昨天刚出土,带着一身斑驳厚重洗之不去的绿锈。 她压下心头的厌恶,尽量让语调显得平静:“你要我嫁给徐员外?舅母,敢问徐员外高寿?” 舅母回答:“徐员外是戊辰年的,跟你一样。” “嗯,我们都是戊辰年生的,”刘娥在心底讥诮地笑,“只不过我和徐员外之间隔了个花甲。” 舅母被这句话激怒了:“你还挑三拣四?你爹死得早,刘家不肯收留你母女,你娘就带着你回娘家让你舅舅养着,活活把你舅舅累死了。你娘做惯了将军夫人,吃不下我家粗茶淡饭,也撒手而去,却把你这赔钱货扔给我。没有丰厚嫁妆,你还想嫁个好儿郎?难得徐员外看上你,愿意纳你为妾,是你的福分,运气好与他生个一男半女,将来家产少不得也分你一份,够你衣食无忧一辈子……” 所以她把丧夫的怨恨都转嫁到了刘氏母女身上。刘娥默不作声,手指沿着窗格徐徐攀爬,在舅母停歇的间隙感觉桐间露落,柳下风来,抚上窗棂的手收集了流转于夜色中所有的不安。 待舅母数落完,刘娥镇静地开口:“舅母所言有理,我想明白了,愿意嫁到徐家过好日子,如今只是想请舅母帮我置办一身好行头,好歹我也是好人家出身,不能穿戴太寒酸,将来被徐家看轻。” 如此爽快地答应倒令舅母难以置信了:“你真愿意嫁过去?” 刘娥道:“全凭舅母做主。” 舅母舒了口气:“好吧,行头好办。说,你想要什么样的?” 在刘娥的坚持下,舅母无奈地为她选择了华阳县最好的银匠龚美来为她打造首饰。一想到可能付出的昂贵工钱,舅母顿觉心头被剜掉一块肉,带着刘娥去厅堂见龚美的路上,仍在边走边数落:“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摊上你这丫头,白养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有人来娶,你又讹我一大笔嫁妆。” 刘娥笑道:“我知道舅母疼我,为我安排这门婚事也是为了我能享大半辈子福。索性就送佛送到西,送我一副好行头。让我戴上好首饰风风光光地嫁到徐家,将来若获得徐员外宠爱,我自不会忘舅母大恩,金山银山地往娘家送。” 随着她语意想到那美好前景,舅母终于忍不住笑了,去捏她唇角:“你这抹了蜜的小刁嘴,真让人又爱又恨!” 银匠龚美早已候在堂中,寒暄之后,把首饰图样在刘娥及舅母面前展开,指着图样说:“最时兴的样式都在上面了,请小娘子过目,看中哪个告诉我便是,我必在小娘子婚期前打造好,送到府上。” 刘娥看看图样,指其中一个簪子给舅母看:“这个好不好?” 舅母没立即回答,但问龚美:“这个贵不贵?” 龚美道:“若用银鎏金,造价不会很高,工价好说,我一定按最低的熟客价来算。” 舅母略略放心,对刘娥道:“你且先挑吧。” 刘娥微笑,继续指看中的几个款式给龚美看,龚美在图样上做记录。 家中丫鬟自后院进来,向舅母禀报:“夫人,你供的财神爷面前的长明灯灭了。” 舅母十分恼火:“灭了你不会马上点上呀?” 丫鬟唯唯诺诺地答应,转身欲去,舅母却又把她唤住:“算了,你笨手笨脚的,别冲撞了神明,还是我自己去吧。” 舅母朝外走,丫鬟欲跟上,舅母制止她,目示刘娥及龚美,低声嘱咐丫鬟:“你留下,看好姑娘。” 丫鬟答应,舅母快步出去。 刘娥待舅母远去,回眸吩咐丫鬟:“龚师傅远道而来,怎的没备上茶水?快去点一盏热茶来。” 丫鬟见龚美面前果然没有杯盏,忙道:“呀,真是失礼了,我这就去。” 龚美见丫鬟身影消失,立即侧首急切地问刘娥:“妹妹,你舅母要把你嫁给何人?” 他们原是熟识的。 龚美是并州人,背井离乡来华阳县谋生计。他手艺本不错,但初时人生地不熟,没什么客人。刘娥从小没被舅母当闺秀养,好处是常可以溜出家门四处闲逛。她爽朗大方,模样又好,城中姑娘争相与她交友。 刘娥认识龚美后,觉得他淳朴善良,遂把他介绍给她那些女友打首饰。龚美的首饰铺因此迅速崛起,傲视同侪。龚美感激刘娥,他比刘娥大七岁,在他建议下,两人以兄妹相称。这些事,刘娥自然是瞒着舅母的,也要求龚美不要泄露出去。 刘娥四顾无人,才转头朝龚美叹了叹气:“龚大哥,我舅母要我嫁到徐员外家为妾,那个我一见就恶心想吐的徐员外。” 龚美思忖道:“要不我拿出所有积蓄给你舅母,让她推掉这门婚事?” 刘娥立即否决:“那可不行,你一个异乡人在华阳打拼这么久才攒了这点钱,哪能为我全贴进去。” 龚美道:“若非你相助,我怎能在华阳立足。我们既已结为兄妹,如今妹妹有难,哥哥拿出积蓄帮你是天经地义的。” 刘娥摆首:“你挣的钱要用来成家立业,何况我舅母胃口那么大,你再存几年的钱估计她也看不上,就别为我操这个心了。” 龚美叹道:“那你真要嫁去徐家?” 刘娥不置可否地笑笑,手指刚才龚美做好标记的簪子图样:“这个簪子你就用银鎏金给我做,但簪铤要做得特别一点……” 龚美狐疑地看看簪子图样,又看看刘娥,然后低首垂目,认真聆听她改造首饰的要求。 2.逃婚 舅母防着刘娥,嫁期之前一直将她禁足,锁在房里不许她出来。一日晚膳后,舅母前往街上茶坊听说书,叮嘱家中丫鬟看守刘娥,而刘娥的几位闺中好友闻讯赶来,以几盒胭脂水粉收买了丫鬟,让她容她们来到刘娥窗前,与她叙谈。 女友们提起刘娥这不如意的婚事,都是忧心忡忡。一位说:“徐员外这喜事还办得真快,上个月才埋了一个,这又要迎进去一位。” 另一位说:“横竖徐员外有钱,以前的妾室有投井的,有悬梁的,有遍体鳞伤地死的,娘家人来闹,不过给了些银子就摆平了,照样爱纳谁就纳谁。” 还有一位猛点头:“上次那个九娘子,进洞房时还好好的,第二天就上吊死了……” 有人听不过去了:“呸呸呸!你们千万别在娥姐跟前说触霉头的话。” 众人顿时噤声。少顷,一个姑娘换了话题,幽幽对刘娥道:“你嫁人了,以后我翻篱笆出去玩,谁抱我下来呢?” 这话引得其余姑娘也是悲从心起,一位道:“以后下雨天外出,谁来给我撑伞呢?“ 另一位续道:“以后我拔不开的瓶塞,谁来给我拔呢?” 最后表示担忧的是刘娥邻居陈家的一对双生女儿。大双道:“以后我摘果子时够不到的桃子李子,谁来帮我摘呢?” 小双抹着眼泪嘀咕:“以后我吃不完的桃子李子,谁来帮我吃呢?” 刘娥不禁笑出声来,对小双道:“你赢了。” 小双毫无喜色,霎时放声哭:“你竟然同意给人做妾?该纳妾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刘娥想笑,鼻中却一阵酸楚。庭中那株苍郁梧桐枝桠横斜,影子从月光中坠落,随风一点一点敲击着她面前的窗纱。刘娥瞬了瞬目,笑对窗外的小双道:“小双,你朝右看。” 小双愕然问:“看什么?” 刘娥道:“看,星星在眨眼。 小双闻声向右望去,她的侧影随之映在窗纱上,少女稚嫩的五官轮廓美好。 室内的刘娥也侧首,朝小双侧影倾身,在小双影子额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小双,”刘娥对室外愣怔的少女微笑,“我会好好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邻村阿牛如果要娶你,一定不要准他纳妾。” 不久之后,刘娥被一顶小轿抬进徐家大宅。沿途没有礼乐相送,有的是围观路人窃窃私语声,议论的无非是她与徐员外的年龄差距,以及徐家妻妾诡异的不明死因。 刘娥表情淡漠地听着,镇静地伸手摸了摸头上照此前选定图样打造的簪子。 到了徐家,在堂中与徐员外及其妻妾一一见了礼,她便被送入新房,徐员外仍在堂中应酬宾客,房中看守刘娥的是他的七娘子,房外另有两名丫鬟侍立。 七娘子显然对徐员外再度纳妾这事有怨气,并不搭理刘娥,自己在房中梳妆床上盘腿坐下,抓了一把松子自顾自地咔咔地嗑着。 刘娥坐在床沿观察七娘子,见她个头比自己矮一点,但身材比自己壮实,细白面皮,略显丰腴,倒没有多少刻薄之气。 两人沉默地对坐良久,房中仅余七娘子嗑松子的声音,最后是刘娥先开口,朝七娘子笑道:“姐姐在吃什么?” 七娘子眼皮也未抬,继续响亮地磕完一颗,才冷冷答道:“松子。” 刘娥遂问:“姐姐能赏点给我吃么?” 七娘子有些诧异,斜睨她一眼。 刘娥微笑无懈可击。 七娘子面无表情地道:“自己过来拿。” 刘娥欣然起身,走到七娘子对面坐下,在梳妆床案上的松子盘中抓了一把,也随七娘子嗑了起来。 七娘子边嗑边上下打量刘娥,然后问:“你饿了?” 刘娥道:“是呢,这一整天都没进食。” 七娘子一指房中桌上摆着的酒菜:“那些是为你和员外准备的,你若饿了,不如先吃一点。” 刘娥扫视酒菜,一时沉吟不语。七娘子在心底冷笑:这是你和员外的喜酒,你若现在先吃了,是不懂规矩,对员外不敬。你不吃,看来倒也不傻。 见刘娥无言,七娘子忍不住又揶揄她:“怎么,怕吃多了发胖?别担心,你这小身板,怎么吃也不会胖。” “也是会胖的,”刘娥含笑应道,“若胖先胖脸,若瘦先瘦胸。” 七娘子噗嗤一笑,对刘娥的敌意竟瞬间淡去了不少,带有几分真意地劝道:“你饿了一天,多少吃一点,见了员外也有力气说话。吃完我给你收拾。” 刘娥颔首道:“那就有劳姐姐,稍后我跟姐姐一同收拾。” 七娘子带着刘娥来到桌边坐下。桌上菜肴多为点心和冷盘,另有一些虾蟹。七娘子琢磨一下,拈起一只大青蟹放在刘娥面前的碟中。 七娘子目示青蟹:“这蟹肉厚实清甜,你尝尝。” 七娘子有许多识人的手段,其中之一便是请人吃蟹,尤其是女人。若这人要求旁人将蟹拆好她再吃,或者要求用工具,吃时小心翼翼,唯恐露出一丝不雅吃相,那此人必是难缠的妖精,做作的贱人;若这人见了整蟹两眼放光,抓起就啃,必是缺乏教养,肠直脑小,心思不多,倒是不足为惧。 而刘娥似乎是后一种人,毫不推辞地一手拾起蟹,一手径直掰下一只大蟹螯,也不问工具,直接伸进嘴里咔地一声咬碎硬壳,然后搁下蟹身,专注剥去大螯上的碎壳,完美地剥出整只蟹肉,满意地看看,正要放入口中,忽然想起一旁的七娘子,遂立即把蟹肉递到七娘子面前:“请姐姐先尝。” 七娘子忙摆手:“你自己吃。” 刘娥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言罢一啃蟹肉,双目微眯,露出满足的笑容。 吃完蟹螯,刘娥继续吃蟹身,或牙咬或拳捶,房中不时咔咔啪啪作响,一整只青螃蟹很快被她消灭于口腹中。 刘娥意犹未尽,又伸手去取另一只蟹。七娘子见她胃口如此之好,不由叹道:“看来你还真是怎么吃都吃不胖呀。” 刘娥笑道:“谢姐姐夸奖,我当恭维听了。” 七娘子亦笑:“不用谢,关键在‘怎么吃”上。” 刘娥似恍然大悟:“原来姐姐是笑我吃得多。” 七娘子笑而不语,自己也拈起一只螃蟹,道:“我陪你吃。” 于是两人相对啃蟹,伴以小酒,推杯换盏,不多时已将桌上螃蟹及其余酒菜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大半。 七娘子几乎完全放心了。徐员外爱细腰女子,宅中妻妾大多瘦得跟纸人一般,只有七娘子稍显丰腴,也令她耿耿于怀。她原本爱美食,也有吃夜宵的习惯,为此决意断绝夜宵,饿得不行便嗑点松子。八娘子偏借此摆了她一道,先让人夜夜做夜宵送到八娘子房中,对外宣称只要按时饮食,吃夜宵也不会胖。七娘子信了,恢复宵夜习惯。岂料不久后发现,八娘子原来并不吃送到房中的膳食,全给丫鬟吃了。 这些事七娘子想起便心酸,只觉宅中处处是贱人,难得遇见刘娥这种毫不掩饰和控制食欲的。以她自觉丰富的人生阅历看来,只有老夫老妻和闺中密友才会毫不做作地相对大吃畅饮,何况空手啃螃蟹这种事,刚勾搭上的狗男女必不会做,有意争男人的两位女子更不会如此不顾吃相,能允许别人看到,必是心无芥蒂的莫逆之交了。 两人进食完毕,仍不见徐员外进来。七娘子站起,带着微醺醉意说:“我再去取一些新鲜的水果来。” 刘娥微笑:“多谢姐姐。” 七娘子开门出去,回自己房取私藏的甘美水果。刘娥迅速拔下头上龚美做的簪子,握住簪头簪铤轻轻一旋,簪铤从中断开,露出里面的褐色粉末。 刘娥把粉末倾入酒注子,提起晃了晃,然后搁在桌上,静待七娘子。 七娘子很快提着一篮水果回来。刘娥提起酒注子,将琥珀色的酒液斟满两人的酒盏,举杯向七娘子道:“刘娥在这宅中举目无亲,难得与姐姐一见如故,再敬姐姐一杯,谢姐姐悉心照料我这半日。” 七娘子亦举杯,道:“客气的话无须多说,总之你以后就是我亲妹妹,若别人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有姐护着你呢。” 七娘子仰首将酒饮尽,刘娥趁她闭目饮酒,左手引袖蔽面,右手举杯向左侧身后,轻轻把酒无声地倒于身后的裙上。 此前刘娥倾于酒注子中的是助眠的药。是她请龚美买来,置入中空的簪子中,原本是要给徐员外用的,如今见七娘子独自看守她,便改变了计划,先请七娘子用了。 不消多时,七娘子已在药物作用下伏案睡去。刘娥把她扶到床上睡下,脱了她外面衣裙,给自己换上,再摘下头面首饰,用布包了搁入七娘子带来的水果篮中,再房中四处搜寻,想寻找一些防身的工具,不想却在衣柜中发现一些鞭子匕首和绳索之类的刑具一般的物事。 刘娥怔了怔,迅速想起关于徐家妻妾死因的传闻,又是愤怒又是恶心,从中随便选了把匕首便匆匆关上柜门,搁在篮子中用布掩好,便欲离去。 开门之前刘娥回首看躺在床上沉睡的七娘子,又过去帮她掖了掖被子,低声道:“姐姐,情非得已,对不住了。”然后快步走到门边,开门低首出去。 她身量与七娘子相差不多,穿着七娘子的衣裳颇合身。彼时夜色渐浓,她又低着头,门外的两位丫鬟看不真切,只道她是七娘子,看着她的背影问:“七娘子要回去了?” 刘娥跟乐伎们偷学过鼗鼓说书,模仿别人的语音也能有七八分像,遂学着七娘子的声音头也不回地道:“新娘子想吃隔壁店铺的点心,我去帮她买点回来。” 丫鬟笑道:“七娘子心善,对新娘子真好。” 这日徐宅因有喜事,宾客往来,门禁不严,刘娥便趁着宾客出入,混迹其中,从侧门逃出了徐宅。 3.翠峤 刘娥自知徐家会很快知道出逃之事,不敢在华阳多逗留,抛下篮子,把其中物件用布包成包裹背在身上,迅速出了城,择一条车马不易行走的狭窄山道,连夜朝外逃去。 那山道一直蜿蜒向上,刘娥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明朗起来,晨光清美,但见周围峭壁巍峨,翠峤横天,丝絮般轻白的山岚萦绕于山腰间。刘娥暗暗赞叹此中美景,却也不多停驻,继续前行。 山路在山巅处陡然消失,前方是一悬崖,崖下澄江如练,对岸也是一陡峭山峰,两座山峰之间有一铁索吊桥相接。只是那吊桥似乎已使用多年,风吹雨淋之下锈腐不堪,踏脚的木板缺失不少,锁链多有断裂,虽关键处被人以藤条缠绑固定,看上去若要行走其间也甚是凶险。 刘娥正在犹豫是冒险从吊桥上通过还是下山另寻新路,却闻山腰间人声喧哗,脚步迭沓。她回首下顾,见一人为首,后方另有十来位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正阔步攀越,迅速朝山巅赶来。 为首那人遥遥领先,已窥见刘娥身影,立时朝她一指,对身后众人道:“快!她就在那里!” 刘娥明白这些人必是徐家派来捉她回去的家仆,面前已无退路,遂决然进入吊桥,双手分别扶着两边绳索,一步一晃地朝对岸走去。 彼时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两壁翠峤下江水流光缥碧,一叶扁舟自远处漂来,一位青衫磊落的仕子负手立于舟头,带着浅浅笑意流眄于河川之上,看郁茂原隰中百草滋荣,衣袂迎风,携两袖风露,于天水之间感受这如洗新凉。 他身后的船家已将扁舟划至吊桥之下。忽有一块木板从天而降,击破扁舟附近的水面,水花四溅。 那仕子仰首向上看,适才在吊桥上踏破木板的刘娥与他目光相触,立即尴尬地向他拱了拱手以致歉,又继续摇摇晃晃地朝前走。此时她桥上路程已过半,而身后最先追来的家仆已至桥边,也试探着上了桥。 舟划过吊桥,仕子转身示意船家暂停举棹划船,又抬头注视刘娥,看着她一步步走到吊桥那端。 刘娥足踏实地,才舒了口气。回看那为首家仆,见他行走之下桥晃得更厉害,他也颇紧张,双手紧抓两边绳索,挪步甚慢。 刘娥一瞥桥头两端,见系在桥柱上的铁索已然断裂,替代捆绑的藤条也磨损大半,可以利器割断。遂取出匕首,笑吟吟地向吊桥走近数步,在桥上家仆惊惶注视下把匕首刀刃置于藤条之上,笑问:“你猜,是你先走到桥这端,还是我先把绳索割断?” 家仆一愣,迅速评估了藤条的牢固度、匕首的锐利度及自己前行的速度,然后骤然转身,大步逃回离自己更近的山巅。 刘娥待他上岸,立即以匕首猛割藤条,迅速把连接在桥柱上的几处都割断,吊桥随之断裂,垂于另一端峭壁间。 徐家众家仆此时已尽数赶到,但见吊桥已断,一时无计可施,只得面面相觑。 刘娥含笑收好匕首,立于峭壁边回顾对岸峻岭之下的华阳县,笑容逐渐敛去。 她怀念家中长着梧桐树的院落,怀念随朝阳透窗而入的捣衣声,怀念鸡犬相闻的邻里,更怀念这座即将沦为旧日回忆的小城,以及那些循着年少不羁的心意散落于明衢于暗巷的步履。 然而都过去了,再难舍的记忆都如面前碧色的水,一逝不复返,终将延续的,是足下的路。 她转身向前,疾步离去。 仕子一直在旁观上方情景,目睹这结果,亦不禁唇角扬起,目露赞许。 “秀才,”也在默默观察的船家开了口,评论道,“这小丫头挺机灵,只是这吊桥建好不易,她就这样割断了,不知会妨碍多少百姓通行。” 仕子摆首:“这吊桥年久失修,她能以匕首割断,可见已腐朽不堪。此前她一人通过已很凶险,若不割断,稍后追赶她的那群人如决心上桥,此桥必不能承重,彼时断裂,更会危及众人性命。所以她割断绳索,既为自己化解了危机,也不失为积德之举。” 船家想想,也连连点头:“也对,若她心肠不好,大可在领头追赶她的那人尚在桥上时把桥割断,何必等他上岸再割。” 仕子微笑,又回身目视前方,道:“走吧。” 刘娥前行许久,见山路越来越崎岖,树影幢幢,荆棘密布,也怕迷失在丛林中。想到之前看见的扁舟,觉得如从水路离开,或许更快,遂下山,朝河边走去。 河中有一艘小船正从华阳县方向划来,一背着行囊的男子坐在船头,身后一名船家正在撑船。 刘娥蔽于暗处观察,待船划近,辨出坐于船头的人竟是龚美,不由大喜,跑到河边朝龚美挥手:“龚大哥!” 龚美闻声转顾,看见刘娥立即站起,颇为惊喜:“妹妹,是你!” 龚美忙招呼船家将船划到岸边,接刘娥上船,低声问:“你怎么从徐家出来的?” 刘娥道:“说来话长,我们快离开这里。” 龚美答应一声,请船家继续撑船,带着刘娥朝河中划去。 刘娥见有船家在侧,暂未提自己的事,看看龚美的行囊,问道:“龚大哥,你为何要离开华阳?” 龚美叹道:“承蒙你关照,为我带来许多客户。我最近生意红火,却得罪了华阳城中最大那家首饰铺……” 两人相对而坐叙谈,都未发现船后方有一艘渔船正在朝这边划来,而不远处水面下暗潮涌动,不时泛出阵阵涟漪。 龚美继续道:“那家掌柜差人扮成客人找我打金首饰,我打好了他却将首饰掉包,取出一套银鎏金的说给我的是黄金,我却打了银鎏金的糊弄他,要去报官。” 刘娥蹙眉:“岂有此理!龚大哥索性就去县衙与他理论,不能忍气吞声被他们欺负。” 水面下泛起的涟漪越来越近,离他们的船仅一两丈远了,涟漪中心有黑影如鱼般自水下掠过。 龚美仍然未觉,还在说自己的事:“我也苦于没留证据,怕上了公堂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这时候他们提出,如果我离开华阳就不追究。我想他们既存心为难,我这没根基的异乡人也待不下去了,就决定离开。” 刘娥问:“龚大哥准备去哪里?” 龚美道:“我想去汴京,那里地广人多,想必容得下我这小小银匠。” 刘娥若有所思地重复:“汴京……” 此时船猛地颠簸起来,刘娥仓皇站起,展开双臂和龚美在不断晃动的船上找平衡。 刘娥左右四顾,只见水下冒出一双双男人的手,陆续扣在了船舷上。 刘娥愣怔,旋即明白将他们包围的必是徐家派来的人。她立即纵身鱼跃,越过正欲爬上船的男子,跳入他们身后的水中,迅速潜行。那些男子也纷纷潜泳追来,刘娥身姿轻盈,本已将他们遥遥甩于后方,忽然感觉上方有阴云掠过,抬首一看,才发现是有人从渔船上撒下一面大网,将她这条脱逃的鱼儿从水中捕了出来。 刘娥手足被缚,横伏在一匹马上,一位徐宅家仆策马,押着她回徐家,其后有数名家仆亦骑马相随。 龚美在后面狂奔追赶,扬声呼喊:“放开她!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不能做伤天害理之事!” 为首的徐宅家仆朝其余几人使了个眼色,那几人立即下马,对龚美拳打脚踢,将龚美打倒在地上。 徐宅家仆见龚美已无力反抗,掸掸身上灰尘,仍旧上马,继续押着刘娥扬长而去。 刘娥口被布塞着,举目四顾,发现他们正经过华阳县衙门前,遂拼命挣扎着看看龚美,又看看县衙匾额。 趴在地上的龚美凝视刘娥远去的身影,忽然恍然大悟,迅速爬起来,冲到县衙门口,朝内疾呼:“冤枉呀,徐员外强抢民女了……” 华阳县衙署花园之中,县令何光逢正与坐于他对面的一位秀才赏花小酌。 何光逢朝秀才举杯:“贤侄才高八斗,此番乡举,独占鳌头,已中解元。这一杯,我来敬解元,预祝你礼部、廷试继续夺魁,连中三元。” 那秀才年逾弱冠,眉目清雅,一身青衫,风姿奇秀,正是此前乘舟于吊桥之下经过的仕子。此刻他双手举杯以谢县令,含笑道:“全仗何叔叔栽培。易简自幼多蒙叔叔照料与教诲,此番进京赴试,必全力以赴,但求不负叔叔期望。” 这秀才名为苏易简,梓州铜山人,其父苏协原为后蜀的进士,归宋后累任多地县令与知州,苏易简自幼随母生活于盐泉县,彼时何光逢在盐泉县任县令,他是苏协多年的好友,又见苏易简聪颖,十分喜爱,便对苏氏母子颇多照顾,还亲自教苏易简读书。苏易简感恩,遂在进京赴试之前专程来到何光逢如今任职的华阳县,当面致谢。 苏易简与何光逢各自扬首饮尽杯中酒,正欲继续叙谈,却有一名衙吏疾步自外进来,躬身禀报:“启禀县令,衙署外有人鸣冤告状。” 何光逢皱眉,与闻言向他看来的苏易简默默相视一眼。 4.宝璐 何光逢受理此案,让龚美备好讼状,再派推勘官前往徐宅及庞宅了解案情,并将刘娥从徐宅接到衙署询问。最新最快更新待三方证人、证物、供词齐备后,通知涉案人等到衙署听审。 何光逢端坐衙署庭中,苏易简在一侧坐着旁听,衙吏分列两侧,龚美、刘娥、徐员外、刘娥舅母等人均站立于庭下。 推勘官陈述了刘娥舅母将刘娥许配给徐员外为妾,刘娥出逃的事实,并呈上徐家提供的礼单、文书,及刘娥自己的供词。 徐员外随即赔笑道:“其中有我纳刘氏为妾的凭证,请县令过目。刘氏私自出逃,我只是命家仆把她寻回来,并非强抢民女,望县令明鉴。” 何光逢翻阅文书供词,然后上下打量着刘娥,问:“刘氏,你父亲是虎捷都指挥使刘通? 刘娥面朝县令敛衽行礼:“小女子祖籍太原,父亲曾任虎捷都指挥使、嘉州刺史,后来随秦王从征太原,逝于沙场之上。” 何光逢再问:“父亲去世后,你就随母亲回华阳娘家居住?” 刘娥颔首:“是的。” 何光逢转顾刘娥舅母:“刘氏的婚事是你定的?” 舅母忙不迭地回答:“是,她父母双亡,由我抚养长大,婚事可不就应该是我定么?” 何光逢瞥瞥舅母,再扫视众人,道:“推勘已毕,现在开始录问。本官复核案情,若有人喊冤,便陈述原由,翻异别勘。都明白了?” 庭下众人均称“明白”。何光逢点点头,继续道:“龚美以义兄之名代刘娥控告徐家强抢民女,徐家出示证据表明刘氏是由舅母做主许与徐员外为妾。因此强抢民女之说并不成立。” 话音甫落,刘娥即喊“冤枉”,随后上前一步,道:“县令明鉴,我母亲告诉过我,我父亲当年在秦王麾下作战,秦王曾向父亲许诺,会为我择一门亲事。母亲去世后,舅母擅自为我做主,将我卖与徐员外为妾,是违背我父母意愿之举。她非我父母,不能主宰我姻缘,望县令明断,还我自由身。” 她所说的秦王,是指当今皇帝的四弟,秦王赵廷美。 何光逢沉吟不语。刘娥恳切地注视何光逢,又道:“望县令念在我父亲尽忠报国份上,为小女子做主,勿令小女子再陷囹圄。” 徐员外见何光逢久不表态,顿时急了,扬声道:“我纳妾财礼皆备,刘氏舅母尽数收下,如今刘氏想逃走,若县令不秉公执法,难道要我人财两失吗?” 何光逢微露难色,手指轻敲桌面,良久不言。 旁听的苏易简见状,起身朝县令一揖,道:“我平日无事,也曾研读大宋律法。县令可否容我就此事略说两句?” 何光逢颔首:“苏解元但说无妨。” 苏易简道:“大宋律法规定,儿女婚嫁由父亲决定,父亡母在,则从其母。若刘通曾授意其妻,刘氏婚事须待秦王决定,此即父命。庞氏又转告女儿,亦是母命。父母之命均明确,故刘氏舅母并无为刘氏定亲的权力。” 何光逢连连颔首:“有道理。刘氏与徐员外的婚约非父母之命,原本无效。” 舅母怒了,冲上前直斥道:“刘娥一派胡言!她家与秦王若真如此亲厚,怎会衰败到要来我家容身?所谓秦王要为她订亲,一定是她编造的谎言!” 刘娥转朝舅母,从容道:“我父亲战死沙场后我母亲与我远离京城,与秦王疏于联络,母亲病来如山倒,无时间先修书秦王托孤,是以我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若舅母不信,大可亲自去京城问秦王。” 舅母又气又急,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辩驳,怒指刘娥:“你,你……”然后又转而面对何光逢,拍胸道:“县令切勿听她狡辩!她是我养大的,婚事就应该我来做主!” 苏易简见状,又镇静地道:“即便无秦王之事,刘氏父亲不曾留下遗命,依据大宋律法,刘氏的婚事也应该先由刘通一脉房族尊长决定,而不是她的舅母。不知刘家小娘子可还有叔伯尊长么?” 刘娥答道:“有的,我有个叔叔在太原,当时叔叔年纪尚小,无力照顾母亲与我,母亲才回娘家的。” 何光逢双目一亮:“刘通这位兄弟,可是名叫刘述?” 刘娥道:“正是。” 何光逢朗然一笑:“我也是太原人,倒也认识刘通这位兄弟……”他不再多言,旋即目视众人宣布,“根据大宋律法,若有父亲遗命,刘氏的婚事由秦王来定,若无,则由其叔父来定,轮不到她舅母做主,所以徐员外纳妾无效,即日起,刘氏恢复自由身,不必回徐家。” 刘娥与龚美目露喜色,苏易简亦微笑,只有徐员外与刘娥舅母大为失望,相视一眼,都忿忿不平,满脸不甘。 何光逢转顾徐员外:“你回去向刘氏舅母讨回礼金,此事作罢。 刘娥舅母立即像被火燎一般惊跳起来:“县令!可不能这样胡乱断案呀……” 何光逢拍案:“此案卷宗,自有法司检断,容不得你在此处质疑。退堂!” 刘娥与龚美朝何光逢施礼告退,其余众人也在衙吏驱赶下离去。最后苏易简见庭中再无他人,遂轻声对何光逢道:“何叔叔决案果断,易简佩服。只是方才叔叔说认识刘通的兄弟,却是大为不妥。依据大宋律法,断案官员须与涉案人等完全无关,若有亲嫌关系便须回避。叔叔若认识刘通兄弟,会有包庇刘氏之嫌。将来检法官核查卷宗,有可能会以此为由退回重审。” 何光逢扬手一挥:“贤侄过虑了。这些乡野小民哪懂得这些,检法官的事你无须担心,我自有分寸。庭上我那样说,不过是为了肯定刘氏的说辞,塞住徐家和刘娥舅母的嘴。我也是看你为了帮刘氏急于出头,才为她说话的……你处处提大宋律法,却又可知,你目前布衣白身的,若按律法,又岂能在庭上帮腔分析案情?” 苏易简沉默。何光逢笑着拍拍他的肩:“虽说法不容情,但也并非全无应变通融的余地。这些为官之道,待你出仕之后再慢慢体会吧。” 苏易简从县衙内出来,刘娥与龚美迎上。苏易简与刘娥之前已认出对方就是吊桥处相逢之人,却均未说破,两厢只是微笑。 龚美先开口:“苏解元,这次多亏你仗义直言,义妹才逃过一劫,请受我等一拜。” 龚美与刘娥朝苏易简行礼,苏易简忙以手虚扶,道:“二位不必多礼。易简只是依照律法判断是非,你们一位是忠良之后,一位乃侠义之士,本无过错,自可逢凶化吉。” 刘娥摆首:“虽无过错,但若遇上个糊涂官儿来断案,后果也不堪设想。多谢苏解元于我危难之际相助。今年春闱,刘娥祝苏解元高中状元,将来封侯拜相,为万民谋福。” 苏易简含笑作揖:“谢刘姑娘吉言……姑娘官司虽已了结,但舅母家是回不得了。徐员外铩羽而归,必不甘心,多半还会再生事端。此地亦不可久留。却不知姑娘如今有何打算?” 刘娥两睫微低,一时无言。 苏易简见状道:“适才县衙内,姑娘曾提起秦王,却不知秦王有意为姑娘定亲一事,可属实么?” 刘娥道:“那是我杜撰的,想用秦王来打消他们抓我回去的念头……不过我父亲确实曾随秦王出生入死,秦王十分看重他。母亲临终前曾与我说过,若舅舅家待不下去,可设法进京去找秦王,秦王必会善待我。” 苏易简遂建议:“既如此,姑娘不如赴京投奔秦王,有秦王庇护,便无人再拿婚事与你为难。” 刘娥迟疑:“只是此地赴京山水迢遥……” 龚美从旁道:“无妨,我护送妹妹去便是。早听说东京汴梁繁华无比,正想去见识一下。” 苏易简亦颔首:“如此甚好。我也将赴京,说不定在京城还有相见之时。” 龚美笑道:“那就这样定了。” 三人相视而笑。 苏易简与刘娥、龚美虽同时启程,但并不同行。苏易简心无旁骛,径直乘马赴京,而刘娥与龚美一路步行,偶尔搭车,中途往往会停下来摆摊做点小生意筹集路费,待终于抵达东京汴梁城时,已值季春。 两人久慕京城盛名,从南薰门进入,一路走到州桥,一直好奇地左右张望。但见城廓高耸,楼阁鳞次栉比,汴河之中烟波浩渺,店铺林立,百肆杂陈,一派大都市景象,果然迥异于华阳,惟街上行人不多,且都行色匆匆。 龚美有些诧异道:“东京和我想的一样,屋宇楼阁,气象恢宏,只是人比我原来想的少了很多。” 刘娥亦赞同:“不错,街上的人还没华阳的多。” 一个从他们身边经过的路人闻言嗤笑:“小姑娘是异乡人吧?京城的人怎么会不多?这里人少,是因为今日官家赐宴琼林苑,宴请众进士。稍后状元要在金明池畔游街,人都往那里去了。” 刘娥立即追问:“状元?已经放榜了吗?状元是谁?” 路人答道:“状元是梓州铜山人,叫苏易简。” 刘娥闻言惊喜,笑对龚美道:“龚大哥,是苏解元,苏解元真的高中状元了。” 龚美亦十分喜悦:“太好了!我们赶紧去看看。” 路人道:“快去吧。今日代国公潘美的小女儿要榜下择婿,潘宅也在金明池附近,这些难得的热闹,你们可以一并看了。” 代国公幼女潘宝璐坐在闺房榻上,蛾眉用螺子黛精心描过,青山缥缈,身披的褙子轻如绮霞薄雾,是由湖州织绫务刚送至京城的绫绢裁成,隐约透出她手臂上戴着的錾刻牡丹芝草缠臂金。怀中托着个幽香袅袅的金鸭香炉,背后乌漆隐几有流云般柔润的弧度,她懒洋洋向后斜凭,一手支颐,一手引袖罩于金鸭嘴上,让其中香气沿着她玉臂洇染褙子每一处纹理。 潘宝璐的贴身侍婢叶子跪在她榻前,双手举着一册翻开的书。潘宝璐凝神看书,看完这两页便瞬一瞬目,叶子立即会意地翻开下一页供她阅览。 潘夫人与潘美缓步自外走来,潘夫人在门边驻足朝内看,旋即露出微笑,轻轻拉过夫君潘美,手指潘宝璐在看的书,示意潘美看封面书名。 封面上写着二字——女诫。 潘美目光从书名上移至女儿脸上,见她看得全神贯注,丝毫未觉察父母来临,不由转顾夫人,捋须而笑。 潘夫人对潘美私语:“今日午后宝璐将要择婿,她竟还不忘研读《女诫》,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潘美欣然道:“宝璐如此淑慎柔嘉,颇类夫人性情。” 潘夫人掩口笑:“皆因夫君教导有方。” 潘美朗然笑,又压低声音对夫人道:“我们一会儿再来,让宝璐多看看书。” 潘夫人颔首,随夫君离去。 潘宝璐浑然不觉,兀自沉迷于书中,半晌方才抬起头,喃喃自语:“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什么意思?” 窗边垂着一个鹦鹉架,上面五彩斑斓的鹦鹉跟着学舌,重复道:“鸳鸯交颈舞,鸳鸯交颈舞,鸳鸯交颈舞……” 潘宝璐蛾眉倒竖,粉面含怒,起身一把从叶子手中夺过那册书,扑到窗前去打鹦鹉:“让你多嘴!让你多嘴!” 鹦鹉被惊吓得扑腾腾乱扇翅膀。 潘宝璐挑挑眉抬抬眼,眉间翠羽珍珠制成的花钿随之跃动,她示威地对鹦鹉道:“下回你再乱学我说话,我把你羽毛一根根拔下来,做成花钿。” 鹦鹉瑟瑟退到花架角落不敢出声。潘宝璐满意地回到榻边坐下,把手中的书扔在地上,书页翻飞,露出扉页上的真正书名——莺莺传。 潘宝璐微垂着眼帘朝隐几靠去,吩咐叶子:“换《李娃传》。” 叶子答应,拾起地上的书,正准备去换,潘宝璐忽又唤住她:“哎,书皮包好了么?” “包好了。”叶子笑道,“这次用的是《女则》。” 5.琼林 金明池对面的皇家园林琼林苑牡丹园中,四十二岁的皇帝赵炅赐宴众进士,放眼望去,众进士多为青年俊杰,穿着新科进士的绿襴袍,清新一如金明池畔年年柳色。最新最快更新 赵炅举杯向为首的状元苏易简,含笑唤:“状元郎。” 苏易简忙起身举杯。 赵炅道:“卿才高八斗,辞藻妙绝,朕阅卷之时却没想到,卿人也是俊秀的翩翩少年郎。” 苏易简应道:“陛下施行仁政多年,如今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是以大宋英才辈出。臣才疏学浅,忝居进士之列,委实汗颜。日后必鞠躬尽瘁,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赵炅微笑颔首:“朕与卿一见如故,且共饮此杯。” 苏易简欠身:“谢陛下,圣躬万福。” 二人饮尽杯中酒。 赵炅逐一细观其余进士,目光停驻于一位看上去最年少的绿衣郎脸上:“这位,一定是年仅弱冠的寇准了?” 他身边的宦官行首王继恩立即上前躬身回答:“正是华州下邽寇准。” 赵炅道:“如此年轻,若循唐例,最年少进士赐号探花使,稍后巡游金明池,可于状元前方引路。” 王继恩含笑道:“臣听说,因官家以往不甚录用年轻进士,寇准年纪小,应试之前还有人教他谎报年龄,增加几岁,被他严辞拒绝,说:‘我即将出仕,岂能存欺君罔上之心。’” 赵炅怡然看着寇准捋须笑:“不错,年纪虽小,却明大义,知事理,是可造之材。”又转顾王继恩,“苏易简寇准皆年少,正是戴花吃酒时,赐簪花牡丹。” 王继恩俯身答应,转身命内人摘花。内人们在园中摘下各色牡丹数朵,盛在托盘中奉上。 赵炅看了看,吩咐道:“魏紫赠易简,姚黄赐寇准。” 苏易简与寇准离席跪拜谢恩。内人分别把花给他们簪在黑色的方形垂檐重戴上。 琼林宴后状元与其余进士按例巡游于金明池畔,快行吏役持皇帝诏书敕黄开道,其后黄幡杂沓,有数十百面之多,苏易简骑着白马,于其中缓缓前行,两侧有众进士及侍从相随,后方另有若干后呵殿者殿后。 见新科进士们从琼林苑出来,等候已久的百姓们蜂拥而上,皆为争睹状元。 大道两侧植有两列古松怪柏,树荫下停着一辆京中贵戚女子常乘的犊车,然而此刻却无人驾车,状元队列一来,围观百姓于街道上推搡拥挤,其中还有不少女子,都想占据个离队列近的好位置,那无人驾驭的犊车便被多人猛然推开,牛犊受惊,失控地朝前奔了数十步,车中之人拨开车窗朝外看,窗中露出一位少女莹洁的脸。那少女盈盈十三四,目中含泪,惶然无助地扫视面前人群,带着泣音唤道:“哥哥,哥哥……” 无人应答,她哭泣着朝后望去,继续唤与她失散的哥哥,而此时黄幡渐近,她眼前流过的斑驳人影在吏役开道声中退去,重重叠叠的黄幡被风吹开,白马上状元郎翩翩的身影随即出现在她眸心,牡丹斜倚的垂檐重戴下他颜如冠玉。 少女看得怔住,兀自含泪的眼跟随苏易简渐行渐近的身影移动。 苏易简亦留意到了她,侧身俯首朝身边的侍从说了两句话,那侍从立即上前,与前方数位快行一起,把少女身边推搡着犊车的人呵退。 行至少女车前时,苏易简朝她浅浅欠身,衔着礼数微微一笑,然后回首目示前方,继续前行。 少女扶着车窗的手依旧未动,目光一直追随苏易简,良久亦无意撤回,直到她的车又被追逐队列的人群推动。 犊车一阵颠簸,少女惊惧,此刻道路之侧的古松枝桠上有人飞身跃下,落在犊车驾车的位置上。那人并不回首,径直挥鞭促牛犊朝前方奔去。少女大惊,连声唤停,那人充耳不闻,继续驱车狂奔,直至远远超过了巡游队列才停下,回首朝少女一笑。 是位俊朗的少年,比少女略大两三岁,身形秀直如青竹,眼眸积满阳光的碎金,那朗朗一笑,令天地为之一亮,这阶前路上的松柏树影,连带着少女心头的阴翳也随之淡去。 少女稍稍放下心来,从车中走出,朝少年一福:“襄王万福。” 这少年是今上第三子,襄王赵元侃。 见少女施礼,他抱拳还礼,含笑道:“小郡主不必多礼。许久不见,令尊吴越王可安好? 少女双颊微红,低首道:“家父康宁,即将入宫参加朝会,只是……吴越国已归宋,家父如今的封号是淮海国王,吴越王之称,大王不必再提了。” 吴越王钱俶两年前祭别陵庙归宋,携妻妾儿女来到汴京。这少女便是他的幼女钱砚琳,颇受钱俶宠爱,赵炅因此封她为宜安郡主。 赵元侃也不接此话题,另向她解释道:“适才你哥哥去为你买蜜饯,不想状元巡游队列到来,将你们冲散。碰巧被我看见,便嘱你哥哥来此接你,我从树上跃去找你。” 钱砚琳轻声道:“爹爹不想让我出门,我央求哥哥,所以哥哥悄悄带我出去。” 赵元侃笑道:“今日满城争睹绿衣郎,若我是女子,也会想方设法出门来看。” 钱砚琳心想,你并非女子,却不也悄悄溜出宫来看了么……此话不敢出口,她亦只是低首笑了笑。 此时后方有位少年唤着“砚琳”,气喘吁吁地跑来,砚琳回首看,露出喜色:“哥哥!” 来人是钱俶第十四子钱惟演,与钱砚琳乃一母所生,两人年龄又相近,一向亲厚,故此今日甘愿冒险私下带妹妹出行。 钱惟演先将手中蜜饯递给钱砚琳,道:“喏,你的林檎干芭蕉干。”然后又朝赵元侃抱拳,“今日多亏大王相助,惟演感激不尽。” 赵元侃道:“客套话都不必说了。我也是悄悄溜出来的,遇见你们正好结伴围观绿衣郎……你说,若你我也穿了绿襴袍,会不会也能赢得这被众美女争睹,掷果盈车的景象?” 钱惟演尚未回答,却有一女子声音淡淡从旁响起:“不会。” 赵元侃侧首去看,见是一位二十多岁的路人女子。那女子正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漠然瞥瞥他们,道:“就你们这瘦猴样,给你们绿襴袍也撑不起来。多吃点肉,读点书,长长个儿和学问,再去赴试吧。” 赵元侃哑然失笑,也不与她计较,转而对钱惟演和钱砚琳说:“前方有个酒楼临街,在楼上看状元巡游甚佳,我们去那看吧。” 钱氏兄妹答应,随赵元侃前往酒楼。 刘娥与龚美来到金明池附近,见状元队列虽已从琼林苑中出来,但街道两侧可见到状元处早被满城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占据,两人根本不能挤进去围观,只略微从缝隙处窥到一两位绿衣郎的身影。 龚美四顾,发现前方有不少酒楼,皆三四层,楼上窗户栏杆处有不少人翘首以待,遂对刘娥说:“我们今日尚未进膳,不如就上酒楼,即可进食也可在楼上看状元巡游。” 两人择了一间位置上佳的酒楼,进到楼上坐下,发现酒肴颇贵,为了获得位置看看苏易简,却也只得略点两道。 因观者太多,状元队列前行甚慢,还未至酒楼。刘娥百无聊赖地坐着闲看周围顾客,忽然着意打量其中一人。 龚美随着她目光望去,见那人二十岁左右,眉目清秀,但也并非特别俊美,穿着一身交领布衫,身边搁着一个布裹的包袱,正在自斟自饮,看上去平平无奇,也不知为何刘娥看得如此专注。 刘娥见龚美目含疑惑,遂低声对他道:“若我所料不差,那人应该也是一位新科进士。” 龚美细细打量那人,看不出任何端倪,便问刘娥:“妹妹怎么看出的?” 刘娥道:“你看他脚上的皂罗靴,与我们之前看见的绿衣郎穿的是相同样式。” 龚美闻言观察那人足下,点头道:“不错,正是绿衣郎穿的那种。” 刘娥道:“别人都在叽叽喳喳讨论状元和进士,不时去窗边探望队列行至何处,惟有他淡定自若,自斟自饮,似乎对巡游全无兴趣。” 龚美质疑:“会不会是落第的秀才?” 刘娥摆首:“他身边放着的包袱底部线条圆润,上部有物凸出,呈方形,很可能是他换下的冠服,下边是绿衣,上面是方形重戴。” 龚美不由赞叹:“妹妹心细,如今看来,确是如此……只是为何他没参加巡游?” 刘娥道:“人各有志,他不爱出这种风头也未可知。” 话音未落,却闻窗边一阵骚动,有人惊呼:“来了,状元来了!” 楼上众人如水涌去,都争相挤到窗边探看,也只有那布衣进士仍坐着纹丝不动,默默地又饮下一盏酒。 苏易简率队行至酒楼之下,前方是一十字路口,三方不远处皆为达官显贵仕宦世家的豪宅别院。此刻各宅门开启,转瞬间于其中轰隆隆开出十余辆高头大马车。马车驰至状元附近,每辆车上均跳下七八名精壮汉子,争相挤到苏易简面前道:“我家主人请状元郎过府一叙。” —————————————————— 注:宋太宗赵炅本名赵匡义,后避其兄宋太祖名讳改名为赵光义,即位后改名为赵炅。 太宗之子屡次改名,多次徙封。第三子赵恒初名赵德昌,后改赵元休,再改赵元侃,被立为太子后改名为赵恒。入主东宫之前历封韩王、襄王和寿王。本文为方便叙述,减少读者记忆困扰,在他被立为太子前统称襄王赵元侃。同理,太宗皇长子统称楚王赵元佐,次子统称许王赵元僖。 6.探花 苏易简作揖婉拒,那些人并不退却,都反复出言强邀他上车前去做客。最新最快更新围观的路人纷纷笑了,有人高喊:“他们这是择婿车,状元郎不要去。” 与唐代不同,大宋取士不问门阀,新进官员多为科举出身的仕子,因此无论仕宦之家或富室豪贾,都想让女儿嫁个新科进士,冀望女婿腰金曳紫,平步青云,光耀自己门楣。琼林宴后,往往这些需要择婿的人家往往会在进士们路过的街道停车以待,接进士进门议婚,这些车便被汴京百姓称为“择婿车”。 苏易简无意接受邀请,车上下来的人并不放弃,开始去拉苏易简的马,同时拉住马头的有两位,分别出自两户人家,不免争执起来。一位说:“我家主人即将官封一品,成为宰执。”另一位嗤笑:“即将?我家主人祖上从唐代起就做过宰执,世代簪缨,是你们这暴发之家能比的么?” 这二位各有帮手,斗嘴几句开始推搡,苏易简周围的侍从忙去阻拦劝导,收效甚微,其余开来择婿车的人也加入争抢,场面混乱,苏易简无法前行。 龚美见状叹了叹气,对身边的刘娥说:“本来是苏状元春风得意的好日子,都被这帮人搅了。” 刘娥沉吟不语。龚美见她似在思索,又问:“莫非妹妹有妙计,可为状元解围?” 刘娥从窗边退后几步,看看那仍在堂中饮酒的布衣进士,对龚美道:“办法是有,但需要借那人包袱中的冠服一用。” 龚美一愣,试探着道:“那我们去借?” 刘娥摆首浅笑:“你想想,如果我过去对他说:‘这位仁兄,可否将你公服借我一用?’你猜他会作何反应?” 龚美默然,继而道:“轻则白眼,重则报官。” 刘娥叹息:“没错,所以要借也挺难。” 此时她身后忽有人搭腔:“我来借。” 刘娥回首,见一位少年正笑吟吟地从窗边转身,湛亮的双眸中目光清朗,落落大方地与她四目相触。他身边另有一位比他略小的少年及一位少女,三人衣饰不俗,像是好人家的公子闺秀。 那转身的少年正是带钱惟演与钱砚琳来到酒楼的赵元侃。见刘娥疑惑地打量自己,遂对她微笑,道:“你去楼下稍候片刻,我很快会把冠服送来。” 刘娥迟疑,但见他一派势在必得的样子,也好奇他究竟能否借到冠服,终于点了点头,从附近桌上的花瓶中取了一枝紫色牡丹,然后带龚美往楼下走去。 赵元侃待刘娥身影消失,悠然笑看坐于堂中的布衣进士,旋即两目放光地迎了上去,无比惊喜地扬声唤:“寇准!这不是大名鼎鼎的下邽寇准么,最年轻的新科进士,官家钦点的探花郎!” 寇准沉着脸侧首看他,全没料到在这里竟有人能认出他来。 琼林宴上皇帝赵炅称寇准年轻,循唐例,最年少进士可赐号探花使。原本是句玩笑话,但宴后王继恩找到寇准,问他是否愿做位于巡游队伍前列,为状元引路的探花郎。寇准此番赴试,目标原为一举夺魁,但最终与状元头衔失之交臂,心下已自不乐,此刻见王继恩这宦官曲迎圣意,竟要自己为状元引路,不免反感,当即托辞称不胜酒力,如今头晕目眩,不能参加巡游,便换下公服,自己出了琼林苑,信步至此独坐饮酒。 “在下久慕探花郎高才,今日有幸遇见,探花郎可否赐一幅墨宝与我?我奉之还家必每日观瞻,焚香礼拜。”赵元侃继续高声说,一口一个“探花郎”引得楼上顾客们纷纷回首,注视寇准。 寇准不堪其扰,本想喝止,但又念及此人竟知探花使一事,不知是何身份,便按捺心绪,保持沉默。 “店家,可有笔墨?快呈上来,探花郎寇准要为我题字了。赵元侃扬声招呼,那店家也响亮地答应,迅速从柜台上取来笔墨纸砚。 赵元侃把蘸了墨的笔递到寇准面前:“探花郎请随意为我写几个字吧,不拘什么,诗赋小令,覃思隽语,皆可。如果不欲多写,就写下你的大名赠我,也是很好的……” 众人一见他有望得到进士墨宝,纷纷围聚过去,七嘴八舌地道:“探花郎也为我写一幅吧……” 寇准推开赵元侃递来的笔,欲离去,赵元侃手随之一挥,一滴墨从笔尖落到了寇准身边的包袱上。 赵元侃大惊:“呀,墨染了探花郎的包袱!”立即拾起包袱,“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就拿去清洗,即刻回来。” 赵元侃提着包袱从人群中钻出。寇准蹙眉,随即起身想要追赶,但被身边围观的人硬生生地按坐下去,更多的人围了过来,都高呼请进士题字相赠。看这情形,不写几个字是无法脱身了。 刘娥在楼下听到赵元侃高呼寇准之名,也不禁解颐。很快见赵元侃下来,一见她即把包袱朝她抛去:“给你。” 刘娥接住,却未露喜色,凝视赵元侃问:“这算不算偷?” 赵元侃反问:“你会还来么?” 刘娥道:“会。” 赵元侃笑了:“那怎能算偷,是借。” 刘娥仍未动。赵元侃又微笑促她:“拿去用吧,就当这冠服是我家的。” 刘娥转身欲走开,赵元侃又唤住她:“等等……”他踱步到刘娥身边,上下打量着她,沉吟道:“或许你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例如……马?” 片刻后,一匹白色骏马从酒楼旁边的巷道里急奔而出,驰入金明池畔的紫陌红尘。马上之人勒马,马前蹄扬起,高声嘶鸣,引得正在纠缠抢夺状元的人们停止动作,回首去看。 马上的刘娥穿绿罗公服,系淡黄带子,领上露出一痕淡黄绢衫,头上戴着进士的皂纱重戴,左右两紫丝组为缨垂于颔下,未施口脂,呈桃花色泽的唇弧度之美宛若雕琢而成,双唇之间衔着一朵紫色牡丹,花开盛大,几乎蔽住了她半边脸,露出的那一半白皙如冰玉,两眉斜飞入鬓,点漆双眸闪着寒星一般的光芒。 原本喧哗不已的人群瞬间肃静,所有人都屏息注视马上的美人,只有拉状元马首的人手仍在行动。刘娥长睫下的眸光随即朝马首这边一划,马首两侧的人手势立时凝滞,像是刹那间亦为之冻结。 刘娥取下牡丹,不疾不徐地折断过长的梗,双手引花过头,将紫色牡丹簪在黑色的垂檐重戴上,露出明丽的脸,拈起丝鞭,驻马而立。她风仪端凝的身姿带着春的冶艳,赵元侃隐于人群中,薄露笑意审视她,依稀感觉到,他与她身后的世界、未知的将来,即在此相遇碰触,萦回盘旋。 围观者开始窃窃私语,都在猜测她的身份,忽有一人朗声道:“他这般年轻这般美,莫不是探花郎?” 刘娥闻之,眼波无澜,右侧唇角微微扬起,这微笑显得讳莫如深。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拉着苏易简马首的一人顿时放手,说了一声:“也不错呀!”旋即朝刘娥奔去。 刘娥一笑,引马掉头,挥丝鞭策名马,向远处冷清的街衢驰去。 围住状元的不少豪家贵邸家仆也纷纷放手,跳上择婿车,循着刘娥的路一径猛追。如此一来,苏易简周围滋扰的人去了十之六七,剩下一些侍卫尽可对付,停滞已久的队列终于能继续前行。 刘娥策马兜了个大圈,走暗巷进小道,把追逐她的人甩掉,最后换下冠服,依旧包好,乘马回到酒楼。 刘娥提着包袱上了楼,却见楼上空空如也,连龚美也不在,只剩寇准一人坐于原地,不由诧异道:“其他人呢?” 寇准头也不回,徐徐啜了一口酒,道:“追随状元往代国公宅方向去了。” 刘娥看看周遭,欲言又止。 寇准似看出她心思,直言:“我告诉滋扰我的人,他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想看的探花郎其实在楼下,他们便作鸟兽散了。” 刘娥一笑,走到寇准身边,将包袱搁于他桌上,抱拳道:“多谢。” 寇准瞥她一眼,淡淡道:“不必谢我,这冠服并非我借与你的。” 刘娥亦觉理亏,他不快是理所当然,便深深作揖以致歉,旋即转身要下楼,却闻寇准在她身后道:“你穿上冠服的模样,我也看到了,很美。但,不问自取即为盗,偷的就是偷的,衣裳穿得再美,终究不是你的。” 刘娥闻言回首,又缓步走到寇准面前,迎上他投来的目光,道:“这身衣裳,我可以穿上,也可以脱下,但,终究不是我想要的。” ———————————————— 注:宋初尚未以“榜眼”、“探花”为第二、第三名代称。 唐代进士及第后会设探花宴,事先在进士中选择最年轻英俊的两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迎接状元。 唐人李淖《秦中岁时记》中记载:“进士杏园初宴,谓之探花宴。差少俊二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若他人先折花,二使者被罚。” 宋人魏泰在《东轩笔录》中记载:“进士及第后,例期集一月,共醵罚钱奏宴局,什物皆请同年分掌,又选最年少者二人为探花使,赋诗,世谓之探花郎。” 7.择婿 刘娥到楼下问过店家,得知龚美久等她不来,又耐不住好奇心,随人流跟着状元往代国公宅方向走了。刘娥于是迅速出门,也朝代国公宅赶去。 代国公潘美的女儿潘宝璐正于此刻择婿。 潘宝璐是潘美最小的女儿,自幼备受父母宠爱,心气甚高,这两年又酷爱偷读讲述男欢女爱故事的唐传奇,见其中主角并无几人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缘的,闺中女子总有各种机缘结识俊秀才子以为良人,于是颇向往之,也希望终身大事由自己掌控,一定要按自己心意择一才貌兼备的夫婿。 都人近年来愈发热衷榜下择婿,潘美夫妇也不例外,想在新科进士中选一良婿。潘美早早地拿到了参加廷试的秀才名单,筛选出未婚者,准备待唱名后择排名高者前去提亲。潘宝璐却不愿意,说若只看排名,万一那人老丑不堪,自己漫漫半生该如何面对。 潘宝璐提出要自己择婿。她的侍婢叶子是邕州人,向她谈起家乡的一个风俗:“我家乡的青年男女可以自己相亲,约定了时辰聚在一起,男女分开站两边,在五色彩囊里包裹豆粟,姑娘看上谁就抛给谁,接住的人就可以与她喜结良缘了。这种彩囊叫‘飞砣’。” 潘宝璐颇受启发,与父母商议,要求父亲邀众未婚进士来宅中园内,自己于楼上一一看过,再以飞砣抛给心仪者。 潘美初时觉此举轻佻,并不答应:“那么多男子齐聚园中,女儿抛头露面亲自选婿,成何体统!” 无奈潘宝璐几番恳求,兼夫人也劝说:“女儿要与女婿相处一生,必择个她看得顺眼的才好。夫君只将请柬发给新科进士,凡能上榜的多半都差不了,再由女儿选个年貌相当者,何乐而不为?若担心女儿露面不妥,在楼上设一彩幕遮挡即可。” 潘美只得答应,依妻女之计,向未婚的新科进士广发请柬,邀他们琼林宴后直接来园中聚会相亲。 潘宝璐暗喜,决心要让择婿过程尽善尽美,细思每一环节,觉得邕州人用的豆粟飞砣粗鄙,遂精挑黄金、白银、璃、颇梨、砗磲、珍珠、琥珀及锦缎丝线,选定绣花纹样,又连续好几日通宵达旦不眠,熬更守夜地亲自监督叶子缝制好一个璀璨夺目的玲珑七宝绣球,其中填充沉香、檀香、龙脑、麝香及丁香等香药,一心期待届时抛给同样光华满身的完美夫婿。 潘美自恃是开国元勋,如今也颇有权势,料定欲攀这门亲事的进士不少。最新最快更新怎奈未婚进士虽多,但其中少俊者早在廷试前已成各仕宦望族追逐议婚的对象,潘美的门第于其中并不特别耀目,何况潘美又要求众人一同前往,供其女儿选择,优秀的青年才俊更不愿应邀候选。待到了择婿之时,潘家才发现应邀者并不如意。 此时的潘宝璐严妆打扮,手捧玲珑七宝绣球,在园中楼阁栏杆内来回踱步,透过烟罗彩幕,垂目细看楼下的人。 楼下确有不少穿绿襴袍的进士,仰首窥探潘宝璐隐约的身影,均跃跃欲试,准备接绣球。 潘宝璐逐一看去,但觉那些绿衣郎远不是自己设想的模样,非老即丑,一个个面目猥琐。 潘宝璐愤然转身进入阁中,把绣球塞在母亲怀里:“楼下那些人獐头鼠目,非老即丑,女儿瞧着就生气,这球如何抛得下去?” 潘夫人叹道:“消息都放出去了,多少人等着看呢。这要选不出来,我们不就成东京城里的笑柄了。” 潘宝璐又忿忿问父亲:“爹爹不是说今日来的都是新科进士青年才俊么?怎么才俊们都长这样?” 潘美全没料到是这结果,也不知如何安抚女儿,被女儿抢白得面上青红不定,正尴尬不已,忽闻园外传来状元队列快行者的呵道声。 潘美疾步走到栏杆处朝楼外探看,当机立断:“来人,去把状元引到园中来。” 潘宅管事立即带着仆人们开了院门朝状元涌去,拦住苏易简的去路。 潘宅管事满脸堆笑地朝苏易简施礼:“状元郎,代国公听说状元郎经过此地,特命在下前来迎接,请状元郎入园相见,茶叙片刻。” 苏易简此前也收到过潘美请柬,对潘美意图心知肚明,并不欲接受邀请,在马上朝管事微微欠身,道:“久仰代国公威名,今获国公邀请,易简不胜荣幸。无奈队列前行,路线已定,不便改道,还望国公原宥,容易简改日再来拜见。” 那管事道:“状元既已来到门口,便不算改道。稍歇片刻,不妨事的。”言罢朝仆人们使眼色,“来呀,快给状元郎牵马。” 仆人们一涌而上,人多而动作迅猛,苏易简侍从尚未来得及阻止,他们已不由分说地牵苏易简的马,将苏易简强引入园中。 园外原有不少围观的百姓,一些是跟随状元而来,另一些是守在潘宅园外等待潘宝璐择婿结果,如今见园门洞开,状元被拉入园中,显然有一场意料之外的热闹可看,便不顾潘宅仆人阻拦,纷纷蜂拥而入,其中便有龚美。 赵元侃、钱惟演与钱砚琳在状元队列末端,本来已欲离去,见此情形,赵元侃笑而对钱氏兄妹招手,也带着他们顺势而入。 管事把苏易简之马引至潘宝璐楼阁下。苏易简勒马止步,蹙眉朝楼上望去。 潘美看见苏易简,喜而朝内唤女儿。潘夫人忙连哄带劝地把兀自生着气的女儿拉到栏杆边,让她看状元。 潘宝璐撅着嘴,散漫无心的目光掠往楼下,冷冷一扫,忽然滞住,继而她双目大睁,左手抚栏杆,上身微倾,右手将彩幕褰开,连那一层稀薄的遮挡也屏去,略显急切地仔细打量楼下马上的苏易简。 苏易简端然迎视,潘宝璐与他四目相触,似被灼了一般仓促垂睫回避,须臾又悄悄睁眼打量他,目光脉脉,飞霞扑面,退后两步,格外温柔娴淑地侧首对身后的叶子轻声说:“把玲珑七宝球递给我。” 叶子立即将球呈上。潘宝璐接过,又伸手抿了抿鬓发,稳了稳簪钗,再吩咐左右:“卷帘。” 轻罗彩幕被卷起,手持绣球的潘宝璐出现在栏杆后,楼下人群中响起一片如潮音低回的惊艳声。 苏易简明白了眼前处境,冷淡策马,欲转身离去。 潘宝璐全没料到他这般反应,心下着急,立即扑到栏杆边,奋力把绣球朝苏易简掷去。 苏易简侧首抬头,看见绣球朝自己飞来,顿时面露难色。 球继续旋转着落下。 潘宝璐眼神急切,苏易简蹙眉不悦,潘美凝眸紧盯,潘夫人掩口注视,龚美好奇地在人群中仰望,赵元侃冷眼旁观,钱砚琳隐有忧色,其余围观者呆呆仰望。 苏易简一拉马首,调换方向,迅速躲避。 周围观众见状元要走,一涌而上要争夺绣球,龚美被后面的人推搡,不由自主地被推到前方。 绣球落下,正巧打中龚美的头。龚美下意识地去接,把球牢牢接在手中。 潘宝璐定睛朝下一看,龚美也正望上看。 龚美肤色黝黑,五官甚是朴实无华,衣着简素,且是寻常劳作者穿的短衫,此刻表情呆滞,愣怔着看潘宝璐,似还未明白现下情形。 潘宝璐倒抽一口凉气,怒从心中起,一指龚美:“何处来的刁民,竟敢混入代国公宅中,胡乱抢夺绣球!” 龚美听她言辞无礼,心里也有气,忿忿道:“谁抢你绣球?我是被后面的人推上来的!” 潘宝璐道:“你站的位置,方才明明是状元的。” 龚美了然道:“这么说,你是想把球抛给状元,那我还给他。” 龚美径直把球递到附近的苏易简面前。 苏易简笑而摆首:“潘家小娘子以绣球选婿,绣球既击中兄台,想必兄台应有此良缘,易简岂敢违背天意,掠人之美。” 潘宝璐气苦,但觉面临有生以来最危险的境地,惊惧之下口不择言:“什么良缘!什么天意!瞧他这般穷酸,给我家当仆人我都嫌寒碜,竟还有脸混进来抢绣球,谁借他的胆?”旋即目示楼下家仆,命道:“你们快去把球给我取回来!” 众仆答应,就要去抢龚美手中的绣球,一只女子的手忽然从侧面伸来,拨开了绣球。 截下绣球的是刚刚赶到此处的刘娥。球刚要坠地,她以足尖勾起,分别以足弓与膝颠了几下,然后着力一挑,球跃过头又坠下,她以右肩承之,让球沿着右臂滚入手中,手腕再一旋,将球接住,赢得围观者一片喝彩。 刘娥托着绣球笑吟吟地对潘宝璐道:“你既然决定以这种不慎重的方式选婿,自然知道结果随机缘而定,应该有面对意外的准备。众目睽睽之下,你球击中我义兄,不但不认账,还恶言伤人,真是好没道理。” 潘宝璐怒道:“你这野丫头是哪来的?满口胡言乱语!” 刘娥道:“你堂堂一位国公千金,理应一诺千金,却如此不诚信,也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围观者亦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同:“没错,潘家小娘子绣球抛给谁就应该嫁给谁,不能反悔。” 潘宝璐一时无措,气得跺脚,朝刘娥斥道,“你定与你那义兄筹谋好了,今日是来故意捣乱,企图攀龙附凤吧!”又含泪直唤潘美:“爹爹,快把这野丫头和那穷鬼赶出去!” 龚美见潘宅众人虎视眈眈,亦想息事宁人,悄悄拉刘娥袖角:“妹妹,我没想娶她,我们快走吧。” 刘娥却不答应,又上前一步,对潘宝璐道:“你别以己度人,我们从未想攀龙附凤。我义兄或许配不上你的高贵门第,但你又何尝配得上他的淳朴善良?用不着你赶,我们会走。收起你的爪子,别亮出你的牙齿,否则今日你这副尊容,会随着这里的见证者口口相传,令整个汴京城人尽皆知。” 刘娥把手中球抛出,扬手一击,球直直地飞往楼上,险些击到潘宝璐的头。潘宝璐急忙躲避,踉跄之下险些跌倒。 潘美亦怒,手指刘娥:“来人呀,把她押下,送开封府!” 潘宅仆人闻言围聚过去,欲捕刘娥。苏易简立时下马,挡在刘娥身前,向潘美长揖:“代国公请恕易简婚约在身,有负令爱美意。而这位姑娘出言卤莽,惊扰令爱,也因易简而起,易简代她致歉,望代国公及令爱念她年少,原谅她今日所为。异日易简必备礼登门拜访,郑重道歉。” 潘美含怒不言。旁观的赵元侃朝钱惟演附耳说了几句话,钱惟演颔首,站出来朝潘美拱手道:“代国公,婚姻大事须两厢情愿,令爱既不愿意与那位兄台成亲,你们好好协商便是,不宜大动干戈,再生枝节。此事若闹大,恐怕京中物议喧哗,导致代国公遭同僚弹劾。孰轻孰重,还望国公掂量。” 潘美隐有一惊,沉吟须臾,然后对钱惟演微笑:“公子言之有理。小女失态,我会命她闭门思过。”回首对潘宝璐斥道,“还不快回房!” 潘宝璐掩面抽泣着离开。 潘美又不动声色地对龚美、刘娥道:“烦请二位到厅中饮茶,我们叙谈叙谈。” 龚美犹豫,刘娥则开口回应:“叙谈什么?可是要与我义兄商议聘礼嫁妆之事?” 围观者哄笑。潘美恼怒地侧首。 刘娥又道:“没什么好说的,惟望你对你家千金多加教导。就此别过。” 刘娥朝潘美抱拳施了一礼,随即拉着龚美离去。 潘美凝视他们身影,目中阴晴不定。 8.月光 众人来到潘宅外,龚美请钱惟演至一僻静处,向他作揖道谢。刘娥与苏易简站在他身后,也微笑面对钱惟演。 钱惟演还礼,道:“兄台不必客气。其实想出此计帮助你们的另有其人……”转身目示赵元侃,“是这位……赵三郎。” 龚美又朝赵元侃一揖,赵元侃摆手,微笑着走到刘娥的面前,猛地握起她一只手。刘娥蹙眉,迅速抽手,赵元侃加强力道,并不松开。苏易简也是一惊,上前一步,但欲言又止。 赵元侃直视刘娥眼睛,笑问:“我的马好用么?” 刘娥道:“还行,比我故乡放羊的瘦马管用。马就系在那边树下,敬请自取。谢了。” 赵元侃握着她的手,漫视她指尖:“若要谢我,就告诉我你的名字。” 刘娥静静掠他一眼,忽然将手肘朝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在他胸前。赵元侃吃痛,一下放开了她。 刘娥悠然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的名字?你让人误会我是贼,瞧着可不像好人。” 赵元侃一笑,朝刘娥拱手:“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赵元侃带着钱惟演和钱砚琳朝自己的马走去。 苏易简看看刘娥的手,关切地道:“刘姑娘,你没事吧?” 刘娥摇头:“没事。” 钱砚琳行了数步,不时回首,看见苏易简与刘娥叙话的情形,忍不住问赵元侃:“大王为何径直握那姑娘的手问她的闺名?状元就在她身侧,他们看起来似乎认识……” 赵元侃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你放心,他们也许认识,但肯定没有任何关系。” 钱砚琳脸一红,微垂首:“大王如何知道……” 赵元侃笑道:“苏易简出身世家,此女性情泼辣,举止爽朗,不像书香门第养出的女儿。适才我抓起她的手看了看,指尖有茧,像是长年做针线活的。而抓她的手时状元虽惊,但未阻止,说明他们之间并不十分相熟。若他们关系密切,见别的男子如此轻薄,焉能不动怒?” 钱惟演亦听得笑了:“大王英明,惟演佩服,” 苏易简待元侃等人走远,回眸看刘娥龚美,朝他们一揖:“今日多谢两位为我解围。” 刘娥忙还礼:“状元不必多礼。今日之事纯属巧合,还望状元别嫌我们给你添乱。” 苏易简摆首:“易简只恐代国公不肯善罢甘休,继续为难两位。” 刘娥一哂:“他是国公,不会这么小心眼吧?再说这京城这么大,他要找到我们只怕也不会太容易……”看看不远处勉力拦着围观百姓的快行侍从,刘娥向苏易简道别,“我和龚大哥不耽搁状元了,就此别过。” 苏易简含笑朝她欠身,然后目送他们,直到他们身影消失在街衢深处。 潘宝璐伏在闺房案上失声痛哭,潘夫人又心疼又愤懑,却也只能压下满腔情绪,柔声抚慰悲伤的女儿:“我的儿,你虽与状元郎无缘,但天下好男儿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回头咱们另寻个更好的。” 潘宝璐边哭边道:“状元也就罢了,女儿就是气不过凭空被那穷鬼和野丫头羞辱!” 潘美也是怒火难抑:“别说宝璐,我见那丫头如此嚣张,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潘夫人转念一想,忽觉后怕:“夫君,你说,那穷鬼会不会又回来,要我们把女儿嫁给他?毕竟绣球落在他身上,这么多人都看见了。” 潘宝璐闻言哭声愈大:“要我嫁给那穷鬼,女儿宁可死了!” 潘夫人忙轻拍她肩:“女儿别担心,爹娘怎会把你嫁给他!只是他那干妹妹伶牙俐齿的,若告咱们悔婚,也是个麻烦事儿。” 这是潘美担心之处。他心烦意乱地来回踱步,暗暗做了个决定,冲门外大声唤管事进来,吩咐道:“你派人跟上今日闹事的穷鬼和野丫头,把他们抓回来。” 管事领命离去。 潘美对潘夫人道:“听口音他们是异乡人,抓回来探探口风,若还听话,就把他们送出京城,若想惹事,免不了要教训他们一番了。”旋即又看潘宝璐,“那状元不识抬举,不要也罢,回头爹爹必会为我儿订一门更好的亲事。” 刘娥与龚美四处打听秦王府所在,被路人一阵东南西北地指引绕晕了,好不容易辨出方向,已暮色四合,刘娥买了一盏灯笼,提着与龚美在夜晚的巷道上前行。 感觉离秦王府已不远,两人加快步伐。在一狭窄的巷道中,却见四名壮实的青年男子从前方疾步而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四人皆提着棍棒,目光凶恶地盯着刘娥与龚美。 刘娥后退两步,打量着他们,很快明白了这些人有备而来,意图不善,于是拉着龚美转身就跑。四人追来,龚美回身阻拦,竭力挡住众人,一壁喊“妹妹快跑”一壁挥动双拳,与他们格斗。 刘娥跑了几步,忍不住回首看,见龚美寡不敌众,已被那四人打倒在地,而那些人兀自提着棍棒向他击去。 刘娥记起怀中还揣着一瓶桂花头油,于是迅速折返,取出头油,拔开瓶塞将头油朝四人挥洒,然后挥舞灯笼,灯笼着火,并点燃了四人的衣裳。 他们惊呼着手忙脚乱地拍打火苗。刘娥趁机拉起龚美往前跑。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过几重街道巷陌,再度迷失了方向,但觉越走越静寂,空旷的石板路上杳无人影。 龚美虚脱地滑坐在地上,表示暂无力前行。刘娥正一筹莫展,忽见前方迎面驶来一驾马车,驾车的是位三十余岁的男子。 刘娥眼睛一亮,朝马车挥手。 马车在她们身边停下。刘娥问驾车人可否让她与龚美搭车走一程,那人爽快答应,请他们上车。 刘娥扶龚美上车。那人问:“姑娘要去哪里?” 刘娥道:“秦王府。” 那人挥鞭,马车掉头向前行。 刘娥在车中拭了拭额头上的汗,长吁一口气。 龚美亦放下心来:“我们坐车,想必那些歹人是追不上了。” 刘娥微笑,静坐片刻后四顾马车,但觉内饰颇精致,四壁有浮雕纹饰,细细看去,忽然发现纹饰中赫然有一白虎纹样。 白虎主杀伐,纹饰多用于军中或为将领所用,例如虎符、白虎旗。刘娥父亲做过将领,母亲曾给幼年的她讲解过白虎纹饰的含义。 刘娥顿生疑窦,联想起大名鼎鼎的代国公潘美不但是开国元勋,还一直领兵,去年曾大破偷袭边塞的契丹骑兵,也不知这有白虎纹饰的马车是否与他有关。 刘娥立即褰帘朝外看,脸色随之一变,压低声音对龚美:“马车兜回去了,是往我们来时路的方向。” 龚美一愣,也侧首朝外看,旋即急促地冲驾车之人喊:“停车,快停车!” 驾车人并不回头,加鞭策马朝前冲。 龚美拔出做首饰的刻刀,扑上前去一刀扎在驾车人肩头,驾车人吃痛勒马,反手一鞭朝龚美抽去,将龚美抽落马下。 刘娥随即跳下车。扶起龚美,抬头一看,此前袭击他们的那四人已从前方奔来,将他们围住。 刘娥与龚美均已明白这些人必定是潘宅家仆。龚美踉跄着站起想应战,家仆们随手几拳便把他打晕在地。 刘娥跑了几步被追上,四名家仆抓住她以绳捆绑,刘娥欲呼救,口马上被人用布塞住,随后她被装进一个大口袋里,众人迅速扎好了袋口。 家仆中身材最高者把刘娥扛在肩上,正准备往车里送,冷清的石板路上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家仆们回头看,见一名背着弓箭的男子策马缓缓走近。 那男子渐行渐近,于逆光中呈现的轮廓一如雕塑,线条优雅,夜风袭来,他衣袂飘飞,宛若谪仙。 家仆们侧身让道。男子却在他们身边勒马,冷冷地打量他们被火烧过的衣裳,最后目光停留在装刘娥的口袋上。 那男子手握马鞭,一指口袋,问:“这是什么?” 扛着刘娥的人回答:“是一只刚宰的羊。” 男子收回目光,策马继续前行。 袋中的刘娥感觉到来人逐渐远去,焦急之下奋力一蹬,踢了扛她的家仆一脚。家仆吃痛,把她抛在地上,踢了两脚仍不解恨,拔出匕首就要去刺她。 一支箭从前方飞来,刺中了那家仆的手。家仆痛呼怒骂,其余几人警惕转身,看向箭飞来的方向。 马上的男子驰回,淡定地提着弓箭,引马走到了家仆中间。 潘宅家仆五人围攻那男子,有的举起棍棒,有的挥舞匕首。 那男子一手持弓,一手持箭,从马上飞身跃起,扬腿踢飞两位家仆。落地之后以箭为戈握在手中左右一舞,风驰电掣间另两位家仆已被刺中,相继倒地。剩下一位想跑,奔了数步,男子从容挽弓,一箭射去,正中那人头上发髻。那人吓得腿软,跪倒在地,继而迅速转身,朝男子叩头,不住地叫“公子饶命”。 之前被打倒的四位家仆见状也不再动手,在男子冷淡扫视下,也纷纷下跪,连声告饶。 男子拾起家仆遗落的匕首,走到刘娥身边,挑开袋上的绳子,发现双目紧闭,呈昏迷状的刘娥。 他解开刘娥身上的绳子,取出她口中的布,轻拍她脸颊,唤“姑娘”,刘娥仍无反应。 这时家仆们爬起来迅速逃走,他追了几步,忽闻刘娥叫了一声,便又回来,将她扶坐起来。 刘娥悠悠醒转,茫然睁开眼睛。 彼时的白月光一瞬如千年般漫过她的眼,景象从模糊到清晰,她看见一位年轻男子清澈的面容浮现于月光中。白襴衫沐着冰轮光华,他微锁眉头,见她认真打量自己,温和地朝她呈出了一个优美的微笑。 第二章 剑珮相磨 1.秦王 他目光若水宁和,温言道:“没事了。” 数十天来的惊惧、奔波、劳累,以及面对的困境、所受的威胁,好似都随他这寥寥数字被晚风吹去,他的语音带着温柔的情绪,令刘娥感觉到此刻的安稳不容置疑。她心微微一颤,双目有阔别已久的,将要盈泪的湿意。她仓促地垂下眼帘,避免他看入自己的眸心:“刚才我听见马蹄声……你就是那个骑马的人?” 他以淡淡一笑表示默认。 刘娥站起向他裣衽一福,他以手虚扶:“姑娘不必客气。” 龚美此刻也从晕厥的状态中醒寤,左右看看,发现刘娥,立即冲了过来:“妹妹,你没事吧?” 刘娥摆首:“我没事,是这位公子救了我。” 龚美戒备地打量那男子,目测不是歹人,方才朝他抱拳施礼:“多谢公子仗义相救。” 男子和言道:“不必客气。看二位模样,应该是异乡人吧?京城一向安定,劫掠盗匪甚少,我今日遇见,原该严加惩戒,却不慎让他们逃走,一时疏忽,对不住了。” 刘娥道:“公子哪里话。若非公子出手相救,后果不堪设想,我与大哥十分感激。” 男子微笑,又问:“姑娘要去哪里?若蒙不弃,我送你们一程。” 刘娥迟疑,但看看他明澈的眼睛,终于还是直言道出目的地:“我们要去秦王府。” 男子有些讶异:“秦王府?姑娘去秦王府有何贵干?” 刘娥亦坦诚相告:“我是孤女,父亲曾是秦王麾下将领,父母曾说走投无路时刻来投靠秦王……” 男子了然颔首:“我明白了。正好我也要去秦王府,这便送你去吧。” 刘娥道谢,启步欲行,但刚走一步便又跌倒,手捂足踝痛苦不堪。 龚美关切地过来扶她:“怎么了?” 那男子随即低身,轻轻拨开鞋袜查看了刘娥的足踝,然后道:“想是刚才被歹人摔下时扭伤了足踝……姑娘乘我的马吧。” 刘娥一惊,立即推辞:“不!公子愿意相送,我已感激不尽,怎能再乘你的马。” 男子道:“你足部受伤,若不骑马……或者,我背你?” 他挺直鼻梁下的双唇薄如刀削,弧度柔美,此刻一侧唇角悄然扬起,似一指挑动琴上丝弦,清越的乐音随之在她心间萦转。 刘娥但觉双颊灼热,有千缕暖流沿着血脉于这短短一瞬涌上自己的脸。而那男子偏还作势在她面前蹲下,镇静地背对着她,似在守候。 龚美忽然像发现天生异象般,不合时宜地高声道:“咦,妹妹,你脸红了!你居然脸红了!” 刘娥自幼在乡间与女伴相处,一直以她们的保护者自居,极少显露女儿态,对龚美也坦率如兄弟,毫不扭捏,是以龚美几乎不见她羞涩神情。如今龚美这般惊诧,听起来倒像是她脸皮一向忒厚。刘娥尴尬之下朝他掠去一道近乎凌厉的眼风,勉力站起,单足一蹦一跳地朝马走去。 男子笑笑,起身过去,将她扶上马。行动之前先引袖蔽住自己双手,再伸臂扶她,不失礼数地避免与她肌肤相触。 刘娥乘马,那男子牵马,与龚美一起步行。沿途街道植有槐花,已开至盛期,风舞之下花朵从月光中飘落,簌簌地拂响他们并肩而行的影子。刘娥将目光从男子身影上移至前方,仰首感觉扑面而来的淡淡花香。将老的春光,褪色的街市,一切好像与起初无异,一切又似将焕然新生。她听着悠扬若有旋律的马蹄声,露出微笑。 走到秦王府门前,两名守门的侍卫看见那男子,立即上前行礼,抱拳躬身,态度十分恭谨:“楚王安好。” 男子点点头,转身去扶刘娥下马。 刘娥惊讶地打量他:“你,是楚王?” 他浅笑,未直接答,只道:“我姓赵,名叫元佐。” 龚美大为惊喜,忙上前深深一揖:“原来我们的恩人是素有贤名的楚王。” 楚王元佐是皇长子。龚美与刘娥此番赴京,越接近都城,遇见的百姓就越爱议论时局,其中有不少便是关于楚王元佐的。说他从小便聪颖警慧,才思妙敏,又精于骑射,且容貌颇似今上,因此皇帝格外钟爱。楚王良善,做过许多扶助平民的事,甚得民心。如今国本未立,许多人都在猜测皇帝会将储君之位给时任开封府尹的秦王廷美,还是给爱子楚王元佐。 此刻的赵元佐只是对龚美微微摆首:“传闻难免浮夸,我平素所为都是些无关民生的小事,算不得什么。我们快进去见秦王吧。” 赵元佐带刘娥、龚美进入王府堂中,秦王赵廷美立即迎了出来。 刘娥举目望去,见秦王比自己想象的年轻许多,不过三十四五光景,仪表不凡,举止儒雅,见了赵元佐即展颜笑,目光和煦,观之可亲。 赵元佐欠身行礼:“元佐给四叔请安。” 赵廷美近身相扶,嗔怪道:“说过多次了,你我无须如此客气。“旋即又笑问,“今日怎的这么晚来?花厅里给你温的酒都凉了。” 赵元佐道:“今日我去玉津园射柳,回来时路上遇劫匪强抢一女子,所以耽搁了。后来得知这姑娘的父亲与四叔还有些渊源,便把她带了回来。” 赵元佐示意门边的刘娥和龚美进来。龚美扶着刘娥入内,两人向秦王施礼。 赵廷美犹疑地看着刘娥:“这位姑娘是……” 刘娥应道:“我叫刘娥,我父亲是刘通,曾任虎捷都防御使、嘉州刺史。” 赵廷美顿时明了,看向她的目光旋即变得柔和:“原来是刘通之女。快请坐。” 众人分别坐下,在赵廷美要求下,刘娥叙述了身世和遭遇,直讲到遇见赵元佐。听得赵廷美连声叹气,道:“当年刘通随我从征太原,出生入死,曾救我于危难之中。他战死沙场后,庞夫人要回娘家,我还道她有意改嫁,未加挽留,却未料到你们在舅家生活如此不济。若我当初把你们接到京城居住,你们便不会受这么多年苦。” 刘娥摆首:“我母亲一向不爱白白领受别人恩惠,也不想叨扰秦王,所以宁愿默默在华阳生活。” 赵廷美道:“这些年真是委屈了庞夫人。如今你既来到我府上,我必不会亏待你,会好生供养,如同女儿一般。” 刘娥闻言起身作揖:“谢大王恩典,但刘娥不愿无功受禄。大王收留我在王府中做一名侍女,让我做点事,每月和府中众人一样领点月钱,我便心满意足了。” 赵廷美讶然道:“那如何使得。你父亲有恩于我,我不能亏待你。” 刘娥决然道:“我不想做被人供养的花儿鸟儿,只想凭一己之力养活自己。大王尊重我的心愿,便是善待我了。” 赵廷美无言以对,无奈地朝赵元佐笑笑。 赵元佐亦赞同刘娥选择,劝赵廷美道:“四叔,刘姑娘性子强,颇有主意,既不愿无功受禄,四叔就成全她吧,给她找些事做。” 赵廷美想想,对刘娥道:“既如此,你就学学点茶,在我书斋伺候茶水吧。” 刘娥露出喜色:“谢大王成全。” 赵廷美看看她身边的龚美,问:“龚师傅会做首饰?” 龚美答道:“是的,小人在益州各地打了十年首饰。” 赵廷美颔首:“我府中女眷甚多,若不嫌弃,你也留下来,为她们做首饰吧。” 龚美喜而下拜:“谢大王恩典,小人感激不尽。” 刘娥与龚美此后便留于秦王府中。龚美见刘娥为苦练点茶起早贪黑,格外辛劳,颇为不解,问她:“秦王此前已经表示会像待女儿一般养你,你顺势在王府中做半个郡主即可,又何必苦学技艺,让自己这般劳累?” 刘娥反问:“如果你家中来了一个穷亲戚,一事不做,整日待在家里白吃白喝,你会高兴么?” 龚美犹豫,半晌道:“但来的是个小姑娘,我不缺钱的话,养着也无妨。” 刘娥笑了:“若你有妻妾,她们看见夫君莫名其妙养着一个小姑娘,会作何感想?” 龚美恍然大悟:“你是怕王府中人不满。” 刘娥浅笑不语。她从小游戏于街市,见识过市井妇人眉飞色舞传播流言的功力,不想自己因贪恋位高者一时关照而沦为妒嫉之心的牺牲品。秦王正值盛年,在其身侧亦须警醒,她希望他多自己的职事而非容貌。何况,多学一门技艺总是不会错的,双手、技艺和头脑,许多时候都比他人的庇护可靠。 2.香薷 秦王书斋中掌茶水的侍女多达十数名,刘娥初来乍到,原也轮不到她到秦王跟前伺候,她也十分自觉,每日多为其余侍女做些她们不愿意做的粗活,例如捶茶碾茶或清洗茶器,闲时用她们给的茶饼点茶给她们喝,聆听她们的教导,并不争夺近身服侍秦王的机会。她又衣着简素,不爱铅华,且善于自嘲,以自己缺点衬托众侍女的优点,常逗得她们乐不可支,因此人缘颇佳,她也自得其乐,不以未能伺候秦王为憾。 一日她正在用书斋侍女之首槿伊给的茶饼在房中练习点茶,一位资历颇深的侍女小姌入内,看见那茶饼,冷笑一声,问:“这是槿伊给你的?” 刘娥称是,小姌一哂:“这茶饼都存了两三年了,也亏她送得出。炙过了么?别喝了闹肚子。” 时人以新茶为贵,陈年旧茶必先以火炙,去其陈气才能用。 刘娥闻言笑道:“炙过了。我原是个没见识的乡野丫头,在家里用些粗茶末加点姜盐煮了就喝,哪喝得出茶的好坏,槿伊姐给我好茶也是糟蹋了。小姌姐若有陈茶饮不了也不妨赏我,再不济也比我加姜盐煮的粗茶好。” 小姌“哼”了一声还欲说些什么,忽闻身后门响,回首一看,发现竟是槿伊站在门边,到嘴边的话立即被吓了回去。 槿伊沉着面色看看她们,然后对刘娥道:“今日我头痛,就由你去为大王点茶吧。” 赵廷美躺在书斋卧榻上看书,这几日感染了风寒,不时咳嗽一声,见刘娥进来施礼,也只点点头,略看她两眼,目光便又落回书上。 刘娥取出碾好的茶末,正要开始点茶,赵廷美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问:“今日用的什么茶?” 刘娥道:“是北苑龙凤石乳茶中的凤茶,官家遣人新送来的。” 自太平兴国二年起,皇帝赵炅下令在建安凤凰山北苑造龙凤石乳茶,特制刻有龙凤图案的棬模压制茶饼,龙纹茶饼称龙茶,凤纹则称凤茶。近年来龙茶仅供禁中用,赐宰执、亲王、公主、宗室及学士、将帅的皆凤茶。 赵廷美摆首:“不用这个。你打开书架旁的柜子,取一饼龙茶来。” 刘娥依言打开柜子,见其中有一朱漆小匣,有镀金锁锁住。赵廷美示意她在另一抽屉中取出一把银钥匙开了锁,匣中覆以黄罗,封以朱印,有标签注明年份——太平兴国二年制。一一拆开,里面是防潮的箬叶,中间还有一层黄罗软盝,取出展开,才见刻着龙纹,封以厚厚膏油的茶饼。 赵廷美道:“这是北苑第一年贡茶,官家赐了龙茶,如今只剩这一饼。今日就饮这个吧。” 刘娥领命,想了想,先将在干净水钵中注以刚煮沸的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茶饼置入,浸渍须臾,再取出茶饼,刮去残余的膏油,以茶钤箝住茶饼,在茶炉上微火炙干,然后以净纸密密裹住茶饼以捶碎,取适量置于舟形银茶碾上,另取水入银汤瓶,搁在茶炉上,一边候汤一边转动茶碾中的独轮细细碾磨茶饼。 茶饼色白,不时有玉尘般的茶末飞扬而出。茶饼碾好后刘娥用蜀东川鹅溪画绢茶罗将茶末细细筛过,然后仔细聆听汤瓶内声音,听到声响如松风桧雨,便提起汤瓶烫一个耀州窑青瓷茶盏,再抄入茶末,注少许热水调至茶膏状如融胶,才又提瓶,执一把银匙,在注汤的同时往盏中环回击拂。击拂之下茶汤乳雾汹涌,浮起一叠白色乳花,于茶盏中凝而不动。 刘娥把茶盏置于同样的青瓷盏托上,送至赵廷美面前案几上。赵廷美托起茶盏转动着看看,露出微笑:“你家乡也这般点茶?” 刘娥摆首:“我家乡饮茶,与汴京大不一样,多是加姜盐煮茶,点茶甚少,技法也远不如汴京的精细。” 赵廷美诧异道:“所以你学点茶未足月余?技艺可谓突飞猛进,还知道陈年旧茶先以火炙。” 刘娥欠身道:“全仗各位姐姐指点,我才能学会。” 赵廷美微笑着吹了吹茶汤,饮了一口。 此时小姌入内禀报,称陈国夫人前来探望大王。 赵廷美当即面色一沉,搁下茶盏:“就说我睡着了,请陈国夫人别来了。” 话音刚落,外面已传来守门侍女请安的声音:“陈国夫人万福,楚国夫人万福。” 赵廷美旋即冷面躺下,面朝内,毫不欲理睬来人的模样。 随后一位三十余岁的美丽妇人搀扶着五十多岁、面容慈祥的陈国夫人进来。那美妇是赵廷美之妻,楚国夫人张氏,陈国夫人刘娥亦听众侍女议论过,知是今上乳母,刘娥遂与小姌一起上前,向她们行万福礼。 楚国夫人笑对赵廷美道:“大王,听说你偶感风寒,陈国夫人十分挂念,亲自来看你了。” 赵廷美继续躺着,没有答话,亦未转身。 陈国夫人徐徐走到赵廷美身边,看看他面色,又看看案上的茶盏,微微摇头:“大王如今身染风寒,怎么还喝茶这种寒凉之物呢?”随后转顾刘娥,吩咐道,“把茶倒了。” 刘娥愕然,旋即也只得答应:“是。” 刘娥端起茶盏,正要往外走,赵廷美猛地坐起来,一把从刘娥手中夺过茶盏,砰地搁回案上,冷面道:“这是秦王府,请陈国夫人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任意指挥王府中人。” 陈国夫人霎时老泪横纵,嘴唇不住颤动:“是老身唐突,请大王恕罪。” 赵廷美似乎毫不动容,冷冷道:“陈国夫人是当今圣上的乳母,不是我的,还望陈国夫人多关心官家,切勿动辄出宫,来我王府。” 陈国夫人语调近乎悲伤:“是,是,我这就走,这就走……” 陈国夫人转身,拭着泪往外走,楚国夫人忙小心搀扶,轻声安慰:“大王就是这个脾气,夫人也是知道的,请别介意……” 两位夫人逐渐远去。刘娥迷惑地窥探赵廷美的表情,颇不解他为何会对皇帝的乳母这般不敬。而赵廷美则端起茶盏,狠狠地喝了一口,再把茶盏掷在地上,引袖忿然拭了拭唇角。 刘娥端着用完的茶器进厨房,竟见陈国夫人在里面亲自翻炒灶上铁锅中的白扁豆,不时拭擦额头上的汗。小姌百无聊赖地站在她身边懒洋洋地看,另有两名厨娘、侍女坐在厨房门边打瞌睡。 刘娥搁下手上的茶器,向陈国夫人行礼,陈国夫人侧首看刘娥,微笑道:“哦,你是刚才在大王书房伺候的姑娘。” 刘娥称是,忍不住问:“夫人为何亲自动手做这等粗活?” 陈国夫人道:“茶水寒凉,大王受了风寒,不能总喝茶,我想为他做一些香薷饮再回去。这水代替茶饮,有健脾清暑,去夏月恶寒的功效。 刘娥道:“夫人可以让厨娘做呀。” 陈国夫人摆首:“厨娘不知道方子,火候多半也拿捏不准,还是我做吧。适才让她们为我拣择白扁豆,剪碎香薷和厚朴,这活儿细,耗时甚长,她们忍不住打瞌睡,我就让她们暂且歇息一下。”再看看小姌,“也请小姌姑娘看着学学,日后我不常来,小姌学会了也可做给大王饮。” 小姌敷衍地笑笑,道:“夫人放心,我在学着呢。” 刘娥心知小姌及厨娘、侍女如此怠慢多半是见秦王对陈国夫人态度不佳,遂对陈国夫人有轻慢之心,唯恐事事听命于她反惹秦王不快。 刘娥见陈国夫人受这般委屈,非但不以为意,还处处牵挂秦王,心下不忍,遂道:“那还有什么活儿?我来做。” 陈国夫人道:“白扁豆已炒好,你帮我捣碎吧。” 刘娥答应一声,迅速取出擂钵,取出炒好的白扁豆,把豆子捣碎,然后盛出来递给陈国夫人。 陈国夫人把碎豆和剪好的香薷、厚朴置入银瓶中,注入沸水,塞好瓶塞,然后交给小姌:“泡半个时辰就好了。这香薷饮就请你送给大王饮吧,就说是你做的。” 小姌推辞:“这如何使得……” 陈国夫人黯然道:“切莫说是我做的,以免大王听了不高兴。” 小姌勉强收下银瓶。陈国夫人又露出慈和笑容:“我该回去了,拜托两位姑娘好生服侍秦王,如今早晚尚有寒意,嘱咐他记得添衣。” 刘娥与小姌答应,陈国夫人微笑着分别握握她们的手,才转身离去,步履沉重,背影萧索。 小姌一待陈国夫人身影消失在视野中,立即拔开瓶塞,将要倾倒香薷饮,被刘娥拦住:“陈国夫人忙碌许久,就这样倒了多可惜。” 小姌道:“大王如此不待见她,我还把她做的汤水送到大王面前去,若大王尝了出来,这不作死么?” 刘娥接过银瓶,笑道:“我还没喝过香薷饮呢,姐姐就赏给我尝尝,也不至于浪费。” 小姌审视她须臾,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不过今日之事别泄露出去,别让大王知道陈国夫人要我跟她学做香薷饮。” 3.母亲 晚间楚王元佐前来探望四叔,赵廷美再命刘娥去书斋伺候,依旧要她点茶,刘娥带着茶器及那个盛着香薷饮的银瓶同往。 茶末备好,刘娥用铜汤瓶煮水候汤,待听到汤瓶中声音如松风涧水,心知水已沸腾,遂提起汤瓶将要点茶,却被一直在观察她动作的赵元佐止住。 “等等。”赵元佐指点道,“汤瓶离火后先搁一搁,待声闻俱寂,水停止沸腾后再去点茶。” 刘娥一怔,旋即依言而行,将汤瓶搁下。 少顷,水沸声止,赵元佐起身过来,自己一手提汤瓶注水,一手持银匙调膏,待将茶末调如融胶,再边加水边击拂,审视茶面变化,随之调整指绕腕旋的速度与力度,先缓后急,待乳雾涌起再减速,缓绕拂动,直至乳雾溢盏,凝结不动。 这一盏茶点好后宛如一瓯春雪。刘娥惊喜道:“楚王手法精绝,胜我远矣。” 赵廷美笑道:“他从小就爱饮茶,不知道练了多少年,若不能胜你,颜面何存?” 赵元佐亦含笑道:“刘姑娘才学不久,能做到这般已十分不易。” 刘娥欠身请教:“楚王适才让我待汤瓶声闻俱寂后再点茶,可有什么说法?” 赵元佐道:“点茶候汤最难,未熟则末浮,过熟则茶沉。用刚离开炉火,尚在沸腾的水点茶则过熟,茶末易沉,且茶味会偏苦。所以宜先稍待须臾,汤瓶无声,说明水已止沸,这时的水就合适了。” 刘娥谢赵元佐指教,道:“我是觉自己点的茶易沉,饮完盏底有余末,却不知因水过熟,还会令茶偏苦……”又对赵廷美,很是遗憾:“唉,想来日间大王命我点的龙茶,竟是被我糟蹋了。” 赵廷美笑道:“我饮茶不如元佐精细,些许差异,分辨不出。” 赵元佐含笑欠身:“四叔过谦了,我的点茶技艺还是四叔教的呢。” 赵廷美笑而摆首:“我这点技艺,实属稀松平常,你应该另寻名师。若早两年,还可请……” 不知想起了什么,赵廷美忽然语意一顿,笑容也凝滞了。 赵元佐随之问:“四叔是说,还可请谁?” 赵廷美叹了叹气:“吴王李煜。他是我见过的最会点茶的人。” 他所说的吴王,即南唐后主李煜。南唐国破后李煜被俘送至汴京,先被太祖赵匡胤封为违命侯,赵炅即位后该封陇西公。太平兴国三年逝于京师,赠为太师,追封吴王。 听说这名字,赵元佐亦沉默,少顷,无言地把刚才点好的茶递至赵廷美面前。赵廷美托起饮了一口,再度喟然长叹:“这一世,转瞬即逝,短如朝露,万般皆苦,茶中纵有些许苦味,又算得了什么呢?” 见元佐与刘娥皆无语,他又展颜笑,吩咐刘娥道:“你给元佐点一盏不苦的。” 刘娥遵嘱,候汤提瓶至无声时再点茶,果然汤面、乳花都较以往为佳,赵元佐捧盏品之,亦赞:“恰到好处。”遂问她,“点茶环节繁琐,技法颇难,短短一月,你是如何练到如今这般娴熟的?” 刘娥道:“并无技巧,无非多练。姐姐们给我团茶,我一有空便练习,请她们饮了点评。她们点茶时我在旁观察,暗暗模仿……只是以往以为击拂最重要,多去研究击拂手势,候汤这点却疏忽了。” 赵元佐含笑问:“你如此用心学习,是因为也爱饮茶么?” 刘娥沉默,须臾抬首道:“爱,但不是像楚王那样爱。我爱点茶,是因为把它当作自己有信心做好的职事。这是秦王交给我做的事,是我领月钱生存的依据,所以我必须做好。” 赵廷美微笑:“不必让自己太过辛苦。你是故人之女,无论你是否能点好茶,我都会善待你。日后为你寻得一位如意郎君,也会为你备好嫁妆,送你风光出嫁。” 刘娥欠身致谢,但道:“勤练技艺,有一技傍身,总好过浑噩度日。万一有一天我惹大王厌倦,逐我出门,我也不至于饿死街头。” 赵廷美大笑:“你是信不过我?” 刘娥摆首:“刘娥不敢。只是各人交往,自有缘法,多少至亲密友,随时光流逝,失散在人海中,除了自己这个躯壳,谁能保证一生能与谁不离不弃?” 赵元佐闻言问:“所以,你也不把将来寄托在夫君身上?” 刘娥道:“寻找到一位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夫君是很难的吧,即便找到了,也未必能终身相依,就像我父母那样……世间惟有两人能完全容忍我的散漫、乖戾和偶尔的放肆,从不放弃我,一个是我自己,因为我想放弃也无法放弃,另一位,就是我的母亲。” 赵元佐看她的目光格外柔和:“你母亲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刘娥颔首:“刚才说到茶苦。记得五岁时我生病,母亲很着急,没钱买药,就亲自去找药草,跪在火炉边一下下地扇火控制火候,煎给我喝。我嫌药苦,她就陪我喝,自己喝一口,再哄我咽下一口……” 赵元佐耐心倾听,赵廷美沉默不语。刘娥小心地探看赵廷美的表情,又说了下去:“小时候不懂事,有时在舅母那里受了气,便把气撒在母亲身上,对她发脾气,而母亲总是包容我,并不多加责罚。有时我闹得太厉害,她打了我,但其实她更心疼,暗地里躲着哭……” 赵廷美目中似有微光闪过,他捧起茶盏,掩饰地徐徐啜饮。 刘娥黯然又道:“后来母亲病倒了,我在她病榻前痛哭,发誓再不惹她生气,求她不要抛下我,但还是无力回天……” 赵元佐生母李氏也于数年前薨逝,大概想起自己失母之状,赵元佐也默默无言,眼角莹然若有泪。 刘娥忽然牵起唇角淡淡一笑:“母亲去世后,我发现自己脾气似乎变好了,不再那么易怒,对谁都是含笑以对,哪怕舅母打骂我,也尽量带着笑容与她周旋。”顿了顿,她叹道,“后来想明白了,以前我在母亲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脾气,是视她为至亲的人,仗着自己为她所爱而张狂放肆,因为知道迟早会得到她的宽恕。而如今,世上再没有可以无条件容忍我的人,我必须含笑去化解所有扑面而来的恶意。” 赵廷美与赵元佐各有所思,相对无语,而面前杯盏中的茶已于不知不觉间饮尽。刘娥见状,布好另外两个干净的茶盏,悄然提起银瓶中的香薷饮,斟满茶盏,然后分别奉至赵廷美与赵元佐面前,欠身道:“茶味苦性寒,请二位大王饮些甜水润润喉吧。” 二人举盏饮去,赵廷美品出香薷饮之味,忽地一惊,抬眼凝眸着意看了看刘娥。 刘娥朝他低首,静待他开口斥责。然而赵廷美终于什么都没说,将香薷饮品了一下又一下,双手捧着茶盏,小指微微地有些颤抖。 此后赵廷美常命刘娥随侍,又见她还会蹴鞠,与其聊及踢球竞技之事亦能应对,便让她连他游戏服玩之事也管。 一日赵廷美穿了一身窄袖衣,足蹬平底乌靴,是将要蹴鞠的服饰,立于寝阁堂中,几名侍女在帮他整理衣冠,刘娥入内,向展示一个皮革缝制的球:“大王,球已备好。” 赵廷美点点头,示意知道了,未立即接过。 楚国夫人张氏抱着个白色小狗进来,打量刘娥一下,再问赵廷美:“大王今日要去蹴鞠?” 赵廷美道:“契丹使者耶律喜隐来朝,官家让几位亲王陪他踢一场球,我少不得也要走一遭。” 楚国夫人抚摸着小狗,含笑道:“蹴鞠大王许久不玩,可还行么?随便踢踢也就是了,别累着。” 赵廷美目视前方,展开两臂任侍女整理衣袖,并不看她:“虽是游戏,但涉及契丹,便成了国事。输赢关乎国家体面,也必须尽力而为。我不年轻了,体力有限,不过元佐元侃他们正当年少,当不至于落败。” 侍女整理完毕,赵廷美走到刘娥面前,从她手里接过球,吩咐道:“今晚饮的茶,还用昨日那款。” 刘娥欠身答应。赵廷美启步出门。 楚国夫人目送他,然后回首看看刘娥,刘娥旋即朝她一福,是随时待命的模样,态度无懈可击。 4.东君 皇帝赵炅正襟危坐于蹴鞠场上方的御座中,微蹙眉头观看场内双方竞赛,目光锁定在耶律喜隐身上。 后晋高祖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献与辽太宗耶律德光,宋太祖赵匡胤着眼于南方,与契丹大致未起冲突。赵炅即位后欲复燕云之地,亲率宋军自太原北伐,但先被辽军阻于幽州城下,后又被辽将耶律休哥等大败于高梁河。赵炅身负箭伤乘牛车逃回,北伐以惨败告终。此后辽军频频出兵攻掠宋辽边境,宋军奋力迎战,双方互有胜负。 耶律喜隐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之孙,阿保机第三子章肃皇帝耶律李胡长子,如今被辽国皇帝耶律贤封为宋王。此番领命出使大宋,名为与宋探讨议和,实则态度倨傲,并不提和议。赵炅也知他意在打听大宋虚实,毫无寻求和平之诚意,因此也只是与其敷衍,以游艺宴集相迎,全不议及国事。 今日宋辽双方蹴鞠,场中竖有一面高约三丈,宽约一丈,以彩络结成的网,正中留有尺许见方的网眼,宋人称之为“风流眼”。大宋与契丹各出十二人,宋方穿靑锦衣,契丹着红锦袄,分别列于球网两边。抽签决定宋方开球,随即由赵元佐将球开出,双方随即传递争夺,以头、肩、背、膝、脚等顶球或踢球,惟不能用手,争相将球攻入风流眼,落地得一筹,比赛以得筹多寡定胜负。这种玩法称为“筑球”。 此刻球在二皇子赵元僖脚下,他盘带须臾,一脚踢起,将球长传至离球网最近的赵廷美脚下。赵廷美正欲将球踢向风流眼,耶律喜隐却蓦然杀出,右足一拨,硬生生从赵廷美脚下夺过球,踢起来颠了几下,即带到风流眼前,奋起一踢,球直直地飞向结着彩络的球门,穿过风流眼落地。 契丹众人振臂欢呼,击掌相庆。 赵炅面色一沉。 赵廷美重新开球。球传了数次,到了赵元僖脚下又被耶律喜隐夺去。耶律喜隐如前次那般带往球门,一脚踢去,眼见球将飞往风流眼,却有一穿靑锦衣的男子平地跃起,以胸停球,将球挡了下来。 赵炅认出那是赵元佐,不由微微一笑。 赵元佐得球后牢牢将球盘于足下,举目一顾,见赵元侃正处于球网近处,遂以足弓大力将球一挑,传给赵元侃。赵元侃稳稳接住,见耶律喜隐又欺身过来欲抢夺,赵元侃悠然一笑,把球往上一踢,用胸停住,然后展开双臂,球从左臂滚到右臂,他一绕腕,球又回到了肩上。他肩托头顶脚踢,球便如粘在他身上一般,但双手并不碰球,喜隐亦完全抢不到。 契丹数名队员围聚过来,都想抢球,赵元佐与赵廷美上前掩护,遮挡住抢球的契丹人。赵元侃独自把球带向球网,面朝球网,把球猛地踢往上空,然后上前一步,左腿弓,右腿绷,等球落下,看准了球,右腿扬起一勾,用右脚掌踢球,球从他头上迅速飞进了风流眼。 赵炅喜形于色,站起击掌,高呼:“好一招‘倒踢紫金冠’!” 宋方围观的侍从随之擂鼓欢呼,耶律喜隐怫然变色。 此后赵元侃连续颠球,带球,破门。耶律喜隐一次次企图争夺,均无功而返。比赛结束之时,宋方净胜三筹。 按礼仪,筑球完毕双方队员应相互作揖以示友好。耶律喜隐匆匆向赵元侃抱拳示意,即阴沉着脸走回赵炅身侧下方席位。 赵炅笑吟吟地朝他拱手:“没想到契丹将士久居北漠,蹴鞠技艺与大宋子民相较也不遑多让,今次比试,多谢贵方承让!” 耶律喜隐冷笑:“皇帝过谦了。这次大宋大获全胜,我方原是技不如人。” 赵炅含笑摆首:“游戏而已,孰输孰赢,不必细究。” 耶律喜隐侧眼一睨正自场内退去的赵元侃等皇子,道:“我只是实话实说。我们大辽将士平日注重的是骑射实战,所以这些游艺之事,确实比不过大宋皇子。” 赵炅笑容隐去,旋即不动声色地道:“骑射嘛,我家几位小儿也学过些许皮毛,若大使有兴趣,明日我便带他们与契丹诸位使臣在南郊行猎。” 喜隐立即应对:“如此甚好,想必皇子们个个都是神箭手,我等拭目以待。” 翌日赵炅率众皇子与耶律喜隐一行狩猎于南郊。契丹人闻到山林草木的气息,如同雷声追逐乍现的电光,带着踏破苍穹的气势策马绝尘而去。而皇子们散布于树影中,若麝鹿奔走,身影矫捷,不时挽弓射箭,森林中猎物亦纷纷应声而倒。 当赵炅骑马带着己方皇子将士与耶律喜隐一方合会时,彼此都提着不少猎物。 赵炅哈哈一笑:“契丹人果然精于骑射,看来使臣斩获不少。” 喜隐也笑道:“大宋的猎物看起来也不比我们的少,只可惜刚才我们各自行猎,我等未能欣赏到大宋皇子骑射英姿,深感遗憾。” 话音甫落,便有一只灰色的野兔从赵炅与耶律喜隐之间跑过。 赵炅立即挥鞭一直指野兔,唤二皇子:“元僖!” 赵元僖一愣,旋即挽弓去射。 慌乱之间未及瞄准,箭落在了兔子身后一丈远的地方。 耶律喜隐大笑,语含揶揄:“大宋皇子的骑射是在皇宫里练的吧?平素射的多半是家禽,所以一遇到郊野猎物,箭便失了准头。” 赵炅冷眼瞥了一下赵元僖,赵元僖赧然低首。 耶律喜隐傲然引弓,一箭朝野兔射去,哪知野兔已自惶恐不安,不住跳动,那箭却也只射中兔子脚边的石头。 野兔惊惶四处狂奔。喜隐弯弓再射,连射两箭,仍有偏差,并未射在兔子身上。 耶律喜隐蹙眉,再拔箭,手中却空空如也——箭筒里的箭已然用尽。耶律喜隐侧首间,发现赵炅身边的赵元佐已挽弓指向了野兔。 赵元佐逐渐引满弓瞄准野兔,微抿双唇,镇定自若。 宋辽两方的人都紧盯赵元佐弓弦上的箭。 此刻他温润神情已于渐起的风声里隐去,目光闪出箭矢一般的冷凝锋芒,云霞的辉光透过林荫拂上他的脸,赵炅于侧面看去,但觉这个酷似自己的儿子周身光华,宛如传说中青衣白裳、手执弓矢的太阳神东君。 赵元佐一箭放去,正中野兔。 赵炅松了口气,含笑看向喜隐。 耶律喜隐面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决定含笑相对,朝赵元佐一拱手:“楚王果然精于骑射,不逊我大辽男子,喜隐佩服!” 赵元佐目中复又波平如水,面朝耶律喜隐,他浅笑欠身:“承让。” 夕霏晚照将东京宫城镀上了一层金红色泽,赵炅与赵元佐在南边的丹凤门内下马,一前一后朝宫内走去,相距不过一步,两人不时侧首交谈,任斜照的日光将父子长长的影子交叠于一处。 忆及日间情形,赵炅喜形于色,夸赞元佐:“那耶律喜隐狂妄自大,欺我大宋无人,欲借骑射羞辱于我。我前日赏了一把好弓给二哥,原指望他亮亮身手,不料他却失手,好在有你,一箭中的,为爹爹挽回了颜面。” 赵元佐含笑道:“喜隐嚣张,臣也不免有气,所以未待爹爹下令便擅自挽弓射兔。后来想想,甚觉此举唐突,幸而爹爹没有责罚。” 赵炅拍拍元佐的肩:“爹爹怎么会责罚你呢?爹爹很庆幸,有你这样一个成器的儿子,不但长得像我,文韬武略也越来越像我。你且说说,要什么赏赐?” 赵元佐摆首:“区区小事,臣岂敢居功讨赏。” 赵炅笑道:“这事可不小,你挽回的不但是爹爹的颜面,更是大宋的颜面。爹爹必须赏。” 赵元佐应道:“爹爹若要赏,便赏四叔吧。臣的骑射和剑术都是他教的。昨日他踢球累了,没去狩猎,若去了,哪还轮得到我挽弓射兔。” 赵炅步履一滞,适才笑容消失无踪,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启步,继续前行。 赵元佐一怔,加紧步伐追上去,口中唤:“爹爹……” 然而赵炅并不回头,这一路再不与元佐说话。 ———————————————————— 注:宋皇子公主当面称父亲为“爹爹”,并非“父皇”;自称“臣”,不是“儿臣”。 5.顾复 赵炅坐于阅事之所崇政殿中,面对一堆奏疏札子,单手抚额,有头痛之状。 宰相赵普立于他面前,垂首恭立,但不时抬眼看皇帝,探视着他书案后表情。在再次目睹赵炅揉了揉眉际之末的太阳穴之后,他终于开口问:“日前有臣僚上疏,请求陛下下旨,许秦王廷美之子德恭等称皇子,不知陛下可有决断?” 赵炅展开案上一份札子看看,旋即又掩上,轻叹一声:“此前朕已决定,封秦王之女为云阳公主。此番若不应允,岂不显得厚此薄彼?” 秦王廷美之女即将出嫁,夫婿是开国元勋韩重赟之子韩崇业。赵廷美此前暗示赵炅,希望赐女儿一体面的封号,旋即有臣子上疏,称太祖、陛下与秦王手足之情甚笃,太祖宁传位于陛下而不传其子,已传为美谈,陛下宜视兄弟子女如己出,赐秦王之女皇女身份。 赵炅思量再三,宣布将秦王之女计入皇女排行,称皇四女,封云阳公主,韩崇业称驸马都尉。秦王廷美稍作推辞,即欣然领命,赵炅已颇不快,未料不久之后,又有人上疏,要求将秦王长子德恭亦列为皇子,按皇子身份给予封号。 赵普听了赵炅之言,朝他躬身道:“陛下仁德,待秦王友爱,特封其女为公主。但秦王竟不坚辞,任其女享公主之名,与帝女同列,实乃僭越之举。秦王以下得陇望蜀,奢求陛下赐德恭等人皇子身份,陛下万万不可答应。” 赵炅凝视赵普,语气似与他商议,同时紧盯赵普面部,不错过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朕与秦王手足情深,子女地位平等,也未尝不可。” 赵普坚持己见,甚是坚定:“陛下三思。秦王任开封尹,兼理京师要务,平日注意结交大臣,朝中党羽甚多。这次若陛下答应其子称皇子,下次秦王党羽就会公然要求陛下立秦王为储君了。” 赵炅迟疑道:“廷美一向忠诚,应该不会授意幕僚做出这等事。” 赵普向他深深一揖,随即抬首,与赵炅对视,徐徐道:“先帝与陛下的生母昭宪太后临终时曾召臣入宫记录遗言,认为前朝灭亡皆因幼主临朝,故命先帝传位于陛下,遗命藏于金匮之中。这‘金匮之盟’有不少臣子知道,皆以为太后遗命是约定皇位兄终弟及,先帝如约传位于陛下,故此秦王必然有所希冀,其党羽也会以此为据,上疏请求陛下立储,是迟早的事。” 赵炅语气平缓,却隐含试探:“我们兄弟五人,大哥和五弟去世得早,我与二哥太祖皇帝及四弟廷美共创大业,亲密无间。兄终弟及……原也无妨。” 赵普摆首:“秦王近年来颇有几分骄恣,任开封尹,也被人指责行事乖张,不守法度,且与兵部尚书卢多逊等人往来密切,陛下不可不妨。秦王若即位,实非社稷之福,事关国本,陛下切莫早下定论。” 赵炅沉默。 赵普又道:“国朝臣僚见亲王,向来只能称‘大王’,‘殿下’是对储君的尊称。秦王尚未被立为储君,卢多逊等人私下便称他殿下,他也并不推辞,可见实有野心。” 赵炅叹息:“朕即位之前,也任开封尹,或许因此令人误以为同样出任开封尹的廷美等同于储君……只是,朕虽未立储,既有金匮之盟,朕也理应守信。” 赵普微牵唇角,引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笑:“当年昭宪太后约定的是太祖与陛下同母兄弟之间传位。恕臣直言,虽然天家宗牒上记载,秦王乃昭宪太后所出,但臣却听传闻说,秦王的生母并非昭宪太后,而是陛下的乳母陈国夫人耿氏……” 赵炅目光凛然,扫于赵普脸上,赵普欠身低首,神情笃定,并不惶恐。 赵匡胤及赵炅的父亲、后来被追谥为武昭皇帝的宣祖赵弘殷有五子二女,宗牒记载,皆为其妻昭宪太后杜氏所出,秦王廷美的身世,朝中一向无人公开议论,而赵普显然是暗中细查,有所把握才会公然对赵炅道出。 赵炅沉吟须臾,终于缓缓点头,坦言道:“当年耿氏做我乳母,期间与我父亲暗生情愫,珠胎暗结,生下廷美。我母亲为掩饰家丑,便认廷美为亲生子,故而宗牒上记载秦王生母也是昭宪太后。” 赵普颔首道:“因此,若按昭宪太后本意,兄终弟及当仅限于嫡出兄弟之间,若秦王是庶出,便名不正言不顺了。” 赵炅若有所思,旋即对赵普展颜笑:“此事暂不提了。近日天色清美,洛阳又送来一些晚开的牡丹,朕有意召集群臣,赴后苑参加赏花钓鱼宴。卿届时率众臣子前来赴宴吧。” 赵普微微一笑,欠身应道:“臣遵旨。” 自太祖朝开始,皇帝常于春夏之间召宗室、近臣于皇宫后苑赏花、习射。皇帝赵炅好文,又命群臣于宴饮之际赋诗,这种宴会逐渐发展为集赏花、钓鱼、宴饮、赋诗、游艺于一体的活动,称赏花钓鱼宴。 这日后苑中牡丹盛开,多为洛阳送来的潜溪绯、一擫红、玉板白、多叶紫及九蕊真珠、倒晕檀心之类,春风拂槛,百卉成妍。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赏花,或下棋,或言笑聚谈,托着蔬果酒水的内人们往来穿梭,裙袂翩翩,恍然若瑶池仙境。 苏易简在牡丹花圃边欣赏此中盛景,提笔填词,写下“非烟非雾瑶池宴”等字,寇准含笑旁观,赵普看了也颔首称赞。 赵元侃在荷花池畔钓鱼,赵炅立于他身后观看。须臾水面涟漪散开,元侃猛地提杆,钓起一只大鲤鱼,父子俩相顾大笑。 二皇子赵元僖在投壶,投了三支箭,前两支稍有偏差,最后一支正中壶口,身后一群宦官齐声喝彩。赵元佐亦在赵元僖身后鼓掌,赵元僖回首看他,见大哥目光和煦,也是一笑,说:“大哥,你也来玩玩。” 赵元佐接过三支箭矢。 赵炅与赵元侃、赵廷美一壁漫步一壁叙谈,此刻正巧走到赵元佐身后。 赵元佐连投三次,支支尽入壶口。 赵元侃带领众围观者喝彩,大声叫好。赵炅捋须颔首,目露赞许之色。 赵元佐回身看见父亲,向他躬身行礼,随后笑对赵廷美,道:“四叔,该你了。” 赵廷美一笑,接过箭矢,手一扬,一支箭飞出,投入那双耳壶左边的壶耳中。 未见正中壶口,众人掌声稀稀落落。 赵廷美不动声色地又拈起一支箭,似不经意地掷出,箭落入右边壶耳中。 众人意识到他原是有意炫技,开始惊叹,掌声渐趋热烈。 赵廷美悠然转身背对壶,闭目,然后将最后一支箭从头上抛出,箭曳出完美的抛物线,精准地正中壶口。 赵元佐率先欢呼喝彩,围观者掌声如雷,也随之大声叫好。 赵廷美回转身,高举双手,笑着向众人致意。 目睹这情形,赵炅唇角一挑,目中却毫无笑意。 稍后宴集,宗室、群臣按身份及品阶依次分坐于皇帝下方两侧。正中的赵炅含笑左右一顾众臣,然后向坐在自己最近处的赵廷美举杯,款款笑道:“秦王今日投壶,令朕大开眼界。” 赵廷美双手举杯起身,躬身致谢:“不过游戏而已,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赵炅道:“善用箭矢,也是打江山的本领之一,岂止游戏。”旋即笑对另一侧坐着的宰相赵普,“秦王幼年顽劣不堪,好在陈国夫人教导有方,逼他每日练习,才练就一身好武艺。” 赵廷美略显尴尬地笑笑。 赵普欠身回应皇帝:“臣也听说过此事。陈国夫人这些年含辛茹苦,十分操劳,才把秦王培养得如此出众。”转对赵廷美笑道,“昭宪太后在世时,秦王对她十分孝顺,如今对陈国夫人想必也是一样。据说陈国夫人生辰在下月,不知秦王为陈国夫人准备了什么厚礼,以报顾复之恩?” 赵廷美愕然,继而暗怒,面红耳赤。 “顾复之恩”这词出自于《诗经&iddot;小雅&iddot;谷风之什》中的《蓼莪》,原文为:“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是指父母养育之恩。如今赵普称秦王应向陈国夫人报顾复之恩,无异于公然宣称陈国夫人为其母。 赵元佐、赵元侃、苏易简、卢多逊等人都在打量赵炅和赵廷美的表情。秦王生母之事不算太过隐蔽的秘密,宗室早有耳闻,一些近臣也多少听到些风声,只是皆不敢明说,赵普如此明显地暗示,实属首次。 赵炅见赵廷美对这突如其来的一语侵袭毫无防备,尴尬之极,完全不知如何应对,不由呵呵一笑,对赵普道:“朕已令有司悉心准备,将为陈国夫人设宴庆祝,赵相公放心,秦王自然不会忘记为她老人家准备合适的礼物。”然后又对赵廷美举杯,和言道,“来,咱们先喝酒,稍后一起去探望陈国夫人。” 赵廷美握杯的手微微颤动,良久未饮酒。 赵炅若无其事地先行将酒饮下。 6.危机 端午前夕,秦王廷美在秦王府花园凉亭内下棋,刘娥立于凉亭外较远处伺候,一位年近半百的男子坐在秦王对面与之对弈,此人方颐广额,目光沉静,正是与秦王交好的兵部尚书卢多逊。 卢多逊博涉经史,聪明强力,有谋略,文采非凡。太祖当年好读书,常问卢多逊书中事,多逊应答无滞,颇受太祖器重。 在太祖朝任知制诰期间,卢多逊便与赵普不协,后来任翰林学士,见皇帝之时常攻击辅政的赵普短处,议及一些受贿枉法的官员获赵普庇护,太祖怒,将赵普外放,出镇河阳。 赵炅即位后,赵普入朝为少保。后来赵普之子赵承宗娶太祖胞妹燕国长公主之女。彼时赵承宗知泽州,受诏归阙成婚。但尚未逾月,卢多逊即劝皇帝命赵承宗离京归任,赵普因此格外愤怒。 赵炅登基,称是承昭宪太后之命,由兄长传位,但朝中众臣此前并不知晓,这些年来不免物议纷纷,私下流传。赵承宗一事后赵普向赵炅进言,称昭宪太后大渐之际,他曾预闻顾命,知道金匮之盟之事。赵炅立即将赵承宗留于京师任职,不久后复用赵普为相。赵普随即屡次讥讽卢多逊,欲令其引退。卢多逊虽不安,却也不甘心就此请辞,遂了赵普心愿,便暗暗结交秦王,有辅佐秦王谋登大宝之意。 凉亭中的赵廷美拈了颗棋子落在棋盘上,低声对卢多逊道:“那日赏花钓鱼宴上的情形,卢尚书都看见了。依照宗牒记载,本王的生母就是昭宪太后,而今赵普公然在宴集上称陈国夫人于我有顾复之恩,恐怕大有深意。” 卢多逊道:“殿下从出生起就受昭宪太后养育,据臣所知,太后待殿下与太祖皇帝及今上并无分别,所以殿下在出身上与太祖今上毫无二致,理应是金匮之盟约定的储君。赵普之言,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赵廷美苦笑:“官家似乎并不这样想。赏花钓鱼宴上,并不斥责赵普,分明是默许赵普公然羞辱我。” 卢多逊默然,须臾缓缓问道:“殿下记得太祖皇帝两位皇子,德昭和德芳,是怎么死的么?” 赵廷美沉吟,道:“德昭,是自刎而亡……” 太祖赵匡胤有四子,长子与第三子均早亡,赵德昭是次子,第四子名德芳。太平兴国四年,二十九岁的赵德昭跟随皇帝赵炅攻打幽州。某日军中深夜惊乱,皇帝失踪,将士不知皇帝下落,有人便谋议立赵德昭为帝。赵炅回来后得知此事很不高兴,从此对赵德昭有了猜忌之心。 赵炅因为北伐不利,许久没有给功臣行赏。赵德昭为将士向皇帝请赏,赵炅大怒,斥责他说:“且待你自己做了皇帝,再行赏不迟!”德昭愤懑,退朝后自刎而死。 “德芳嘛……”赵廷美叹息,“才刚离世,年仅二十三。众所周知的说法是年轻体弱,药石无灵,抱病而亡。” 卢多逊冷笑:“若无金匮之盟一说,在太祖皇帝之子中选储君,立长便应是德昭,立嫡,若按太祖孝章皇后之意,便该立德芳。那金匮之盟,虽然今上与赵普言之凿凿,但谁也没见过。而两位太祖皇子在今上即位后相继而亡,恰好令今上没有了来自太祖一脉的后顾之忧,其中关节,颇值得玩味。” 赵廷美犹疑:“你是说,德昭和德芳之死,没那么简单?” 卢多逊低目道:“臣不敢妄言。不过从行猎之事及赏花钓鱼宴看来,今上对楚王十分欣赏,大有着重栽培的意思。” 赵廷美苦笑:“他还是想把皇位传给自己儿子。” 卢多逊朝他一拱手:“恕臣直言,若今上如殿下适才所说,想把皇位传给自己子嗣,那如今,他面前最大的障碍是谁?” 赵廷美沉默。 卢多逊进一步挑明:“赵普所言,显然来自今上授意,欲宣布陈国夫人是殿下生母,表明嫡庶有别,要把殿下排除于金匮之盟约定的兄弟范围内。” 赵廷美凝视面前的棋局,忽然心烦意乱地把棋盘一推:“不说这些了。”旋即扬声唤:“刘娥!” 刘娥应声进入亭中。 赵廷美吩咐:“今晚颇为炎热,你去冰窖取些冰块来做绿豆甘草冰雪凉水,为卢尚书奉上。” 刘娥颔首领命:“是。” 这日黄昏,皇帝赵炅才从南郊斋宫回来。车驾刚到丹凤门,等候在此的赵普即迎上去,在赵炅御辇前行礼:“臣赵普恭迎陛下。” 赵炅有些讶异:“今日朕从斋宫归来,路上耽搁了,回来得晚。赵相公何必还在此等候。” 赵普从伏拜的姿态直起身来,从容道:“臣有要事禀奏陛下。” 京师贵胄豪门常在宅中设冰窖,以备夏日解暑所需,秦王府也不例外,冰窖设于花园假山中。刘娥奉命做冰雪凉水,便入冰窖取冰,须臾出来,手里捧着有几大块冰的银盘,身后冰窖寒气逼人,烟雾滚滚而出。刘娥旋即关门,捧着银盘离去。 少顷,刘娥端着托盘步入凉亭,从托盘中取出一个较大的银汤碗和两个小银碗,汤碗里盛着绿豆甘草冰雪凉水,面上浮着若干碎冰。 刘娥把冰雪凉水盛入两个小碗中,分别摆在赵廷美和卢多逊面前,把尚盛有冰雪凉水的银汤碗摆在棋盘旁边,然后低首退出。 赵廷美朝卢多逊一摆手:“卢尚书,请。” 卢多逊持银匙搅动面前的冰雪凉水,其中碎冰随之碰撞,映着月色,闪着清冷的光,沁出丝丝缕缕的凉意,悄然漫过他手指。 暮色渐浓。 此刻秦王府大门前,守门的侍卫正站立着打瞌睡,忽闻前面道上蹄声滚滚如惊雷,侍卫迷糊地睁开眼,见一队人马踏着月影驰来。 侍卫举目看清为首的人,顿时大惊,立即跪地行礼,齐声高呼:“圣躬万福!” 赵炅在马上冷冷一笑,开口命令:“开门。” 此前赵普向赵炅禀报了打探到的消息:卢多逊造访秦王府。赵炅沉吟须臾,抬起眼帘,迅速作了决定:“摆驾秦王府。”随即连车也不坐,选了匹高头骏马,自己骑了,带着侍从奔驰而来。 侍女槿伊得知官家驾到,立即匆匆朝凉亭赶来,向赵廷美禀报:“大王,官家御驾亲临,已经进王府大门了!” 赵廷美与卢多逊霍然站起,两厢一顾,都有些惊惶。 赵廷美低声对卢多逊道:“你快去我后院避避,万万不可让他看到你在这里。” 卢多逊叹道:“只怕官家是听到风声,故此特意前来搜查。” 赵廷美蹙眉,一时苦无良策。 卢多逊目光移到冰雪凉水之上,然后朝赵廷美躬身:“藏于别处很容易被发现,殿下不如容我暂避入冰窖。” 赵廷美略一思忖,随即颔首:“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委屈卢尚书了。”转而吩咐槿伊,“你带卢尚书去冰窖。” 槿伊答应,带着卢多逊离去。 赵廷美又朝外唤刘娥:“你收拾一下棋盘。” 刘娥答应。赵廷美稍整衣冠,阔步朝外走去。 刘娥入凉亭,整理好棋盘上散落的棋子,见卢多逊的冰雪凉水还留在旁边,遂捧起退至亭外,又闻前院喧哗,很快会有人来,不及退出,便在凉亭下方侍立。 赵炅带着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地进入前院,赵廷美疾步出来迎接,行礼后道:“陛下深夜亲临寒舍,臣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 赵炅哈哈一笑扶起廷美:“秦王何罪之有?朕也是心血来潮。端午将至,朕今日从斋宫回来,带回许多南郊采的菖蒲和艾叶,恰好路过秦王府,便想着顺道给弟弟带一些来,挂在府中辟邪。” 赵炅回首向身后的王继恩下令:“继恩,你带人把菖蒲艾叶给秦王府各屋舍挂上。” 王继恩躬身道:“遵命。” 王继恩转身向拿着菖蒲和艾叶的众侍卫挥手:“四处走走,把菖蒲艾叶给各屋舍挂上,每处亭台楼阁可都别落下。” 众侍卫答应,四散奔走。 赵炅又笑对赵廷美,道:“这些菖蒲艾叶长于斋宫附近,原比寻常的有灵气,镇宅辟邪最好不过。” 赵廷美略微浅笑:“谢陛下。” 赵炅目光越过赵廷美略往他身后:“听说你方才在花园纳凉?你园子有好景观,朕也去那里坐坐吧。” 赵廷美欠身让路:“陛下请。” 赵炅进入花园,一路上以探寻的目光四处看,逐一扫视了花园中的亭台楼阁,然后朝假山处走去。赵廷美暗暗一惊,旋即快步跟上,追随而去。 凉亭外的刘娥看见赵炅行走的方向,不由双目微睁,蹙起了眉头。正在思索间,忽闻身后阴影处有人低声唤她:“妹妹……” 刘娥回首定睛一看,见是龚美,立即朝龚美处退后数步,轻声问:“龚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龚美弓身缩首,尽量躲避在暗处,道:“今晚王府的顾都监请我喝酒,我喝得头晕,从他那里出来就迷了路,找不到出园子的门……现在这里怎么多了好些人?” 刘娥看看龚美,又望望赵炅等人前行的路,凝眸一想,指了个方向:“龚大哥,快,从那边绕到假山中去……” 赵炅继续前行,随着步履移动,假山深处的冰窖门若隐若现。 赵廷美但觉两膝疲软,走得如同飘浮一般,心跳加速,却也只能尽量掩饰,向赵炅赔笑道:“陛下,这里夜间无灯烛照明,不便行走,不如去凉亭小坐赏月吧。” 赵炅摆首:“朕见这假山堆砌颇有新意,且去近处欣赏一番。” 赵炅启步再往前走。 赵廷美跟在赵炅身后,额上渐渐渗出了汗珠。 7.兄弟 赵炅沿着崎岖小径一路探去,转过一个弯,一位陌生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正侧身扶着湖山石呕吐,一口口秽物落在通往冰窖的路上,四周酒气弥漫。 赵炅一向爱洁净,见此情形立即引袖掩鼻,厌恶地连退数步,胸中翻腾,几欲作呕。 赵廷美见状,上前喝道:“大胆!何人在此?” 那人是经刘娥授意绕到此处的龚美,又哇哇地吐了几下,方才拭净嘴角走过来,一看赵廷美,连忙作揖,道:“大王,小人龚美,今夜承蒙顾都监盛情相邀,多喝了几盏酒,误入花园,头晕目眩,一时忍不住,就呕吐起来,委实不是故意的,望大王恕罪!” 赵廷美朝他重重一拂袖,继而向赵炅躬身谢罪:“此人是我府中的银匠,饮多了酒,在此发酒疯,惊扰圣驾,罪该万死,臣这就命人将他押送开封府,严加惩治。” 赵炅抚着胸口看看龚美,气息渐趋平宁。又望向龚美身后,见路已至尽头,并无其他人影,遂摆摆手,勉强道:“小人莽撞罢了,不必小题大做。” 赵廷美目示龚美:“还不拜谢官家不杀之恩。” 龚美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面前那位被他秽气所惊的人是皇帝,顿时吓得“咚”地跪下,再三朝赵炅叩头:“多谢官家,多谢官家,多谢官家不杀之恩!” 赵炅挥挥袖,又看了看小径尽处。冰窖门位于小径左侧,这时被一块凸出的湖山石遮住,并未显现在他视野中。赵炅确认龚美身后无人,才以袖掩鼻转身离去。 赵廷美暗暗松了口气,伸手指向凉亭的方向:“陛下这边请。” 赵炅颔首朝凉亭走。 龚美目送他们远去,惊魂未定地连拍胸口,自觉往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怕不已。 赵炅与赵廷美先后进入凉亭。赵炅看见里面有棋盘,饶有兴味地在棋盘边坐下,问赵廷美:“适才你在与人下棋?” 赵廷美忙道:“非也非也,臣只是独坐无聊,便一个人解了解珍珑棋局。” 赵炅遂笑道:“我们两兄弟倒是有许久没在一起下棋,今日不妨对弈一局。” 赵廷美迟疑,但见赵炅目光如炬地打量着自己,再不敢推辞,躬身道:“是。” 赵炅目示对面:“快坐下。” 赵廷美颇显窘迫地在赵炅对面坐下。 赵炅看了看棋盘边的银汤碗。 赵廷美立即解释:“这是适才臣让侍女做的糖水,陛下想饮什么?我再让她做来。” 赵炅道:“不急,我们先下棋。” 赵廷美欠身称是。 刘娥侍立于凉亭下方,手里还捧着适才为卢多逊准备的那碗冰雪凉水,听见二人对话,悄然以袖罩住了汤碗。 此时赵炅带来的众侍卫正提着菖蒲艾叶奔走于秦王府各屋舍间,一间间地打开门,进去四处探看,连闺阁寝室也不放过,每推开一扇门,里面的女眷皆惊作一团,尖叫声四起。 而卢多逊躲在阴暗潮湿的冰窖里,身上仅着夏日的单薄衣裳,十分寒冷,也只得快速走来走去,呵气取暖。 凉亭中二人对弈不久,赵炅落下一子。赵廷美看了一眼,立即起身,作揖道:“陛下棋力大增,这一局是臣输了。” 赵炅不满道:“是你未尽全力吧?都说过多少次了,棋盘之上无君臣,你无须顾虑,尽管全力争胜。” 赵廷美赔笑道:“确实是陛下棋艺精妙,臣输得心服口服。” 赵炅沉下脸,做不悦状:“掩饰棋力,刻意落败,是欺君之罪。” 赵廷美一愣。 赵炅旋即又笑了:“来来来,我们再战一局。” 冰窖里的卢多逊奔走须臾,已然无力,只得靠墙坐下,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赵廷美与赵炅继续对弈。 赵炅落子后赵廷美拈起一子,正想落于一处,故意露出破绽,忽又停住,心想:“如若我一味求败,他必不答应,又会要求我再战。不如全力争胜,迅速击败他,劝他回宫,才好尽快救出卢多逊。”遂改变了手的方向,在另一个位置落子。 赵炅一看,但觉此着甚妙,便肃然坐直,凝眸沉思。 赵廷美等了许久,赵炅仍不落子,赵廷美试探着轻唤“陛下”,赵炅也不答应。 赵廷美无奈地望向亭外。月上柳梢,一抹烟云徐徐流过月轮,赵炅依然没有落子的意思。 这时卢多逊已倒地晕厥于冰窖中,脸上一层冰霜。 刘娥轻轻侧首,朝凉亭内探看。 赵炅拈着棋子沉吟不语。 棋盘下赵廷美的手放在腿上,暗暗抓紧了袍裾。 刘娥心知这棋局不散,皇帝便不会走,而卢多逊在冰窖里待了那么久,再不出来很有可能被冻死在冰窖。 刘娥凝神思索,一时却也无计可施,忽闻一声犬吠,低首一看,见楚国夫人的狗跑到了自己脚下,正跳起来,朝着她手里的碗吠。 刘娥想起凉亭里棋盘边的银汤碗,眼睛一亮,悄悄地把手中的冰雪凉水倒在地上,任小狗低头舔食。 小狗吃完了又抬头朝刘娥吠。 刘娥目示凉亭内,朝小狗努嘴,悄声示意:“快进去,棋盘边还有呢。” 小狗会意,迅速奔入凉亭,嗖地跳上棋盘,去扑盛着冰雪凉水的银汤碗。 赵炅与赵廷美一惊而起。 赵廷美看清小狗,立即挥袖撵跑小狗,再朝赵炅躬身致歉:“这是贱内养的小狗,不想今夜来捣乱。陛下受惊了。臣这就命人把它抓来杀了。” 赵炅正苦于应对廷美那一妙着,要认输撂不下这皇帝颜面,若要争胜,却是无能无力。如今见这小狗搅局,暗觉庆幸,遂顺水推舟哈哈一笑,道:“无妨,畜生待人哪知道看尊卑。只可惜这棋局被它搅乱了,难断胜负。” 赵廷美道:“此事罪在家犬,自然应算臣输了。” 赵炅笑道:“今次就算平局,我们得闲再战。” 赵廷美亦欠身笑:“是。” 赵炅扬声朝外唤王继恩,问菖蒲艾叶是否已挂完,王继恩称是。赵炅便起身,对赵廷美道:“既如此,朕回宫了。今夜叨扰,秦王请勿介意。” 赵廷美欠身应道:“陛下亲临,蓬荜生辉,臣欢喜不尽,何来叨扰一说!” 赵炅含笑拍拍他肩:“早些安歇吧。” 赵廷美浅笑,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臣恭送陛下。” 两兄弟一边言笑着一边走向大门,又立于门边依依不舍地告别许久,赵炅才上马离去。赵廷美驻足目送,待赵炅队列从视野中完全消失,脸上笑意霎时收敛,转身疾步朝内走,厉声吩咐身边的侍女:“快开冰窖门!” 回宫途中的赵炅放缓策马速度,让王继恩跟上,问他:“继恩,你们可搜到什么蛛丝马迹?” 王继恩道:“官家,臣已让侍卫仔细搜查,但确实未见卢多逊身影。或许赵相公信息有误,又或者,卢尚书听到风声,先行逃走了。” 赵炅点点头:“嗯,朝中百官睁眼看着,要处罚他总得有真凭实据,找个由头。这老狐狸,跑得倒快。” 卢多逊被赵廷美差人从冰窖中救出,躺在厢房内床榻上,面如死灰。 赵廷美接过刘娥奉上的热汤,亲自喂到卢多逊口中。卢多逊饮了几口,徐徐睁开眼睛,看了看刘娥。 赵廷美会意,吩咐刘娥:“你在外面伺候。” 刘娥答应,退出。 待门一关,卢多逊即抓住赵廷美的手,恳切道:“今日之事,说明今上已对我们有了疑心,我们若束手无策,必将招来无妄之灾。” 赵廷美叹叹气:“如今,你我该如何打算?” 卢多逊道:“殿下要上书今上,对德恭称皇子之议,要坚决推辞,减轻今上对殿下的猜忌。” 赵廷美颔首:“我也想这样做。” “然而,殿下同时也要另做准备。”卢多逊凝视他的双眼闪过一道寒光,“今上既想不认殿下做嫡亲兄弟,殿下也不必顾念兄弟之情。” 赵廷美心神一慑:“你是说……” 卢多逊幽然道:“金明池水心殿即将建成,殿下与楚王此前计划在庆功宴上舞剑,殿下正可借此良机,永绝后患。” 赵廷美手中的汤碗坠地,发出当当的响声。 赵廷美此后上书,望皇帝将德恭等秦王之子的身份明确为“皇侄”而非皇子。赵炅没有立即表态,但对廷美父子甚亲切和蔼,也似乎没有再追查卢多逊与秦王结交之事,秦王府中一切如常,日子还如以前那般波澜不兴地缓缓流逝。 赵廷美自知那晚龚美出现在冰窖之路,及小狗搅乱棋局绝非偶然,但一直未向刘娥求证,刘娥也绝口不提,便如此事完全与己无关一样。 一日,赵廷美看书,刘娥如常在旁边点茶。赵廷美观察她须臾,放下手中的书卷,对她道:“刘娥,官家驾临那夜……多谢你与龚师傅。” 刘娥道:“大王吉人自有天相,我和龚大哥其实没做什么,只是凑巧而已。” 赵廷美让顾都监向刘娥奉上早已备好的金银,刘娥坚辞不受,称所做皆为分内事,不敢居功领赏。赵廷美一定要她接受:“本王一向赏罚分明。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别推辞了。” 刘娥想想,道:“我住在王府里,每月领的月钱够用了。大王如果要赏,就把赏钱全给龚大哥吧。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在汴京开间首饰铺子,这些赏钱,或许可助他实现心愿。” 赵廷美笑了:“你们一路相互扶持着来到京城,想必两厢也是情根深种。不如我再赐你们一个院子,给你置办点嫁妆,让你们成亲吧。” 刘娥立即澄清:“不,大王别误会,我与龚大哥只有兄妹之情。” 赵廷美质疑:“真的?你们异姓兄妹,面对钱财能不分彼此,也是难得。” 刘娥道:“他虽不是我亲哥哥,但认识至今,他总不离不弃地帮助我,并不求回报,与我亲兄弟无异。钱财再多,难买亲情。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他既坦诚待我,我也愿意倾尽所有,来报答他。” 赵廷美琢磨她的话,喃喃自语:“钱财再多,难买亲情……” 刘娥见他一直怔忡,忍不住伸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唤:“大王,大王……” 赵廷美回过神来,仓促地笑了笑。 刘娥问:“大王在想什么呢?” 赵廷美道:“哦,我是在想,赏你的金银不知道够不够龚美开首饰铺子。你回头看看,如果不够再问我要。” 8.楚王 刘娥将秦王的赏银交给龚美,嘱他尽快租个门面开店。龚美虽然欢喜,但想起官家驾临秦王府那夜,仍心有余悸,问:“妹妹你让我去假山处呕吐,却怎么不先跟我说官家要往那路上走?” 刘娥反问:“我说了,你还会去么?” “不会……”龚美嘀咕着说,“妹妹也忒镇定了,万一官家一言不合,把我杀了怎么办?” 刘娥道:“从我们听到的传闻看,官家是爱惜名声的人,怎会随便杀人?再说,富贵险中求,经此一事,你得这笔钱去开店,对你未尝不是件好事。官家借故搜查秦王府,可见官家与秦王之间有嫌隙,你栖身秦王府未必是安全的,还是早些出来为好。” “那你呢?”龚美不解,“既然你看出秦王府未必安全,为何不借机请求秦王许你出来,与我一起开店?” 刘娥摇了摇头:“当初我为逃婚而来京师投靠秦王,他对我很不错。如今若我见他有危险便独自离去,成什么人了?你与我不同,与秦王原无渊源,只是因为我才留在秦王府,所以不必有顾虑,有这机会,就出去吧,好男儿总是要成家立业的。” 龚美有些担忧地看她,但见她神色坚定,知道她自有主意,作了决断便甚难改变,亦只得说:“好吧,我先出去把店开好,以后你就把我那里当娘家,遇上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代国公潘美夫人信佛,有每月朔望前往大相国寺进香的习惯。这回朔日却身体不适,耳鸣目眩,行走几步便觉头晕乏力,便唤来女儿宝璐,要女儿代其前往大相国寺。 潘宅驾车的小厮早早地候在大门前,站在一辆犊车前待命。须臾却见一名小丫鬟跑出来,吩咐道:“姑娘说了,她不坐车,要骑马。” 潘宝璐虽也算将门女,却自幼娇养,并不爱刀剑骑射,成日穿绮罗,食玉馔,往来各地均有香车接送,长到十六岁都未碰过一丝马鬃。择婿那日被刘娥惊扰,虽十分怨恨,但回想刘娥形容风姿,尤其是抢绣球的联翩动作,亦不由得暗觉她举止明快洒脱,不免心生效仿之意。 近年潘宝璐少女怀春,酷爱看唐传奇,这几日又连续看了《聂隐娘》、《虬髯客》等几篇侠义故事,忽然感到习习武、骑骑马也不错,出门英姿飒爽地策马奔驰一圈,不知会收获多少路人或艳羡或爱慕的目光,于是立即要学骑马。 她在自家园子里乘马兜了几圈,便觉已然熟练,一门心思要上街练习,正巧母亲要她代为进香,遂表示要骑马前去。 待潘宝璐兴冲冲地跑出宅门时,适才的潘宅小厮依然以同样的姿势在门前等候,不过身边的车已然换成了一匹马。 潘宝璐身后跟着侍婢叶子和刚才那位小丫鬟。叶子一边小跑一边嘴里不停念叨:“姑娘才学骑马没几日,这就要上街……万一摔着碰着,这可怎么了得……还是不要骑了吧。” 潘宝璐跑到马前,拍拍马脖子,对叶子翻翻白眼:“你烦不烦,我爹都没不让我骑。” 说完潘宝璐翻身上马,朝天挥着马鞭,笑问叶子:“看我这上马的姿势如何?” 叶子伸出大拇指,一脸严肃地颔首肯定。 潘宝璐得意洋洋,傲然道:“我乃将门虎女,骑马射箭这种小事,怎能难到我。你们跟好了!”言罢挥鞭,“驾!” 岂料那马质素十分非凡,得令即嗖地如箭般蹿出,朝门前大道狂奔而去。 马背上的潘宝璐被颠得前仰后合,洒落一地惊呼:“啊,啊……” 叶子与小丫鬟相顾骇然,追在马后连呼“姑娘”。 这日龚美的首饰铺子恰好开张,新店开在大相国寺旁,刘娥也来帮手,两人在店铺前噼里啪啦点起了一串鞭炮,引来一群左邻右舍的小孩,围着门面又跳又叫。 鞭炮放完,龚美与刘娥一起拉下铺子牌坊上的红布,露出“龚氏金店”几个大字。龚美满脸笑容地向周围来往人群拱手致谢,请大家赏脸入内,刘娥笑着站在铺子外面,手里端着一个锦盘,上面放着几件首饰。 几个年轻姑娘被刘娥手中锦盘上的首饰吸引过来,两人伸手将盘中的一只耳环和钗拿起欣赏,其中一人拿起一支钗戴在头上,其他人见了纷纷点头赞赏。 刘娥笑指店内,请大家进去细看,几位年轻姑娘放下首饰,兴致勃勃地进到店里,龚美急忙转身进店,殷勤招呼。 潘宝璐骑着马一路呈“之”字形走来,后面远远跟着跑得气喘吁吁的潘宅小厮和两位侍女。潘宝璐煞白着脸使劲扯缰绳,嘴里连声唤马,指挥方向,至于马听不听,就全凭天意。 听到前方龚美店铺传来的鞭炮声,马略微受惊,轻嘶一声,开始加速,潘宝璐慌乱地猛拉缰绳,马一时吃痛,也不辨方向,横冲直撞地朝前跑去。 潘宝璐无奈闭眼,只得朝前大喊:“让开让开!统统给我让开!” 路人纷纷躲避,一路鸡飞狗跳。 街道中央站着一名女子,正在和路人交谈,眼见潘宝璐的马就要撞了上去。 潘宝璐一壁大喊一壁死命拉住马,口中绝望唤道:“闪开……” 马奇迹般地在那女子面前停下。女子不慌不乱地转身。 潘宝璐捂着狂跳的心直叹:“吓死我了……”旋即又怒,抬眼直斥那转身的女子,“你没事站在这里做……” “什么”二字尚未出口,她已全然愣住——面前那女子竟是刘娥。 从刘娥冷静审视的目光中潘宝璐明白刘娥也认出了她,随即“哼”了一声,从马上跳下,杵到刘娥跟前:“原来是你,真是冤家路窄!” 潘宝璐将马鞭随手往后一扔,身后小厮正好赶到,连滚带爬地扑上去接。 刘娥默默向后退开一步,平静应道:“是我挡了姑娘的道,这里给姑娘陪不是了。” 刘娥说完朝她一拱手以示歉意。今天是龚美开业之日,她不欲与潘宝璐多纠缠,以免激怒这刁蛮姑娘,搅了今日之喜。 潘宝璐却不依不饶:“哎呀,我当这挡我道的人是谁呢,原来是为你家干哥哥跑到我家闹事的野丫头,现在又故意挡道,是何居心?” 来往百姓中好事者眼见有热闹可看,开始驻足围观。 刘娥看看周围,也欲息事宁人,仍对潘宝璐十分客气:“当日我言辞莽撞,失礼于姑娘,姑娘若要追究,容后再论。只是今日,家有喜事,望姑娘不要在此重提旧事。” 潘宝璐重复:“家有喜事?”斜眼瞥了一下首饰铺,刻意拔高声调,冷笑道,“难道是和你干哥哥在这里拜堂成亲不成?” 店中的客人听到动静相继走出,龚美也随之跟出,见此情景,上前作揖:“这位姑娘……” 话音未落,龚美抬头见是潘宝璐,便愣了一愣。 刘娥上前轻扯龚美衣袖,龚美回头,刘娥眼神示意,龚美领会,沉默不语。 潘宝璐眼珠一转,故做惊讶状:“哎呀,怪不得你要闹事,原来早就跟这卖首饰的小掌柜厮混在一起,怕我坏了你的好事……”说着再上下打量龚美,面带鄙夷地把目光转回刘娥脸上,“放心,他在本姑娘眼里,无异于一块牛粪,也就你这没见识的野丫头拿他当宝,竟还与他私奔。” 周围百姓已在交头接耳,对刘娥和龚美指指点点。潘宝璐更加得意。 刘娥恼怒,正欲斥责,但刚吐出个“你”字,忽然想到择婿日那一闹,已引来潘宅众人绑架报复,若再与她大动干戈,只怕轻则店铺难开下去,重则又不免惹来**,乃至连累秦王。遂把一腔斥责的话都咽了回去。 而潘宝璐见刘娥欲言又止,愈发得意,直逼到她面前,挑衅道:“你什么你?有本事跟人私奔,没本事承认啊?” 龚美冲过去挡在刘娥身前,面对潘宝璐:“你怎么血口喷人!我和她之间清清白白!” 潘宝璐抢白道:“清白?谁能证明你们是清白的?找个人出来证明给我看看。” 龚美气结,但也不知如何辩解。刘娥冷冷注视潘宝璐,一时也未开口。 忽然前方传来侍从呵道之声,围观百姓闻声闪到两侧,两列身着绢甲的王府仪仗行来,前后约有二十多人,拥着一辆驾着四匹红鬃赤马的革辂,阵势浩大,渐渐行至龚美铺子前。 那革辂附朱班轮,八鸾在衡,有螭龙的纹饰,是亲王的车舆。路人注视着革辂,如受威慑般纷纷退后让道。 革辂前侍从凛冽目光扫视两侧,扬声宣布:“楚王驾到!” 赵元佐从容自革辂上下来,戴七梁额花冠,覆貂蝉笼巾,穿着一身绯罗裳,加白罗方心曲领,系金涂银革带,腰悬真玉佩,足着乌皮履。是参加朝会的冠服,此时冠下露出的眉目亦格外俊美而肃穆。 围观百姓中的年轻女子们眼中霎时闪出异常炽热的光,捂住驿动的心,窃窃私语:“原来这就是大皇子楚王,真是俊秀啊……” 赵元佐左右一顾,然后镇静地踏过满地匍匐的赞美声,目不斜视地从潘宝璐面前走过。 赵元佐冠缨飘飘,侧面如神祇冷峻,经过潘宝璐面前时带起的风拂动了她的散发。潘宝璐不由怔住。 赵元佐径直来到刘娥面前,一下握住她双手,适才冰冷的神情忽然松动,眼底尽是温柔之意:“想要什么样的首饰,叫侍女们来买就是了,何必自己跑这么一遭?” 围观众人呆呆凝望,一片静默。 刘娥恍惚如梦,看看赵元佐握住自己的手,微微挣扎,元佐却更为用力地握紧,不容她抗拒。 刘娥抬头,光线从赵元佐背面射来,他的五官有一瞬模糊于强光中。然后他忽然一笑,嘴角扬起,目光灼灼,侧脸在光线中划出一条清晰的轮廓,在她困惑的注视中美得惊心动魄。 刘娥任由他拉住自己,良久,才轻轻挣脱一只手,眼角余光掠过潘宝璐的脸,她平静地去理了理元佐颌下冠缨。 “风很大么?冠缨都吹乱了。”她轻声说。 赵元佐一笑:“风还好。”旋即扬起一只手,为刘娥挡住阳光,“但是日头太猛,小心晒着,赶紧进去吧。”随后侧首冷冷扫视潘宝璐等人,对侍从命道,“没有我的吩咐,无关人等不得进来。” 赵元佐牵着刘娥款款走进铺子,一路柔声问:“跟我说说,可在这铺子里看中什么了?” 龚美低首窃笑,匆忙跟进。 王府侍从看看犹在引颈探视的围观路人,喝道:“无关人等,后退三尺!” 路人们齐刷刷往后退开三步,惟有潘宝璐留在了中央。 潘宝璐目瞪口呆,早已看得无语凝咽。 第三章 夕阳连雨 1.赠簪 赵元佐在众人翘首探视下于店铺中迁延许久,细看店中首饰。刘娥则坐在一侧桌边,时而偷眼看他,时而默默展开自己双手,看看手背又看看手心,唇边有隐约的笑意。 龚美见状侧首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这手,今日是不会洗了吧?” 刘娥颦眉,在桌面下伸足,一下踩在龚美脚背上。 龚美五官骤缩,正欲呼痛,却见赵元佐目示柜台上一堆首饰,转身朝他微笑:“就这些,请包装好。” 龚美立即眉眼舒展,满面笑容:“是,谨遵大王吩咐。” 少顷,赵元佐与刘娥从首饰铺里出来,元佐隐于大袖中的右手还牵着她的手。龚美手里端着一个首饰匣子,从后面疾步跟上。 赵元佐与刘娥在革辂前驻足,龚美上前,将手中匣子呈上:“谢大王惠顾。” 赵元佐朝身边侍从侧首,侍从立即上前接过匣子,置于车上。 赵元佐对龚美和言道:“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妹妹。”旋即笑而面向刘娥,却仍是对龚美说道,“她平日眼光挑剔,我正愁不知买些什么送她,难得她喜欢你铺子里的首饰。” 刘娥垂下眼帘,避开他温柔的注视,浅浅一笑。赵元佐示意侍从搁好脚踏,再向刘娥伸出一只手臂,任由她扶着上了革辂,随即自己也上车,王府仪仗整队开道。 龚美得意地一瞥犹在路边咬唇瞪眼的潘宝璐,朝启行的革辂深深一揖,故意大声相送:“恭送大王!” 革辂车内十分宽敞,软饰用锦绣,但颜色纹饰素净雅致。车中悬挂有两个镂空银香球,从中逸出的袅袅沉烟游离在刘娥鼻端,她辨出与她并肩坐着的赵元佐亦有类似的衣香。一时有些局促,她侧了侧身子,将窗帘褰开一条小缝,朝外看去。 但见潘宝璐还立于原地,暗暗搓着衣角,怨恨的目光箭一样朝革辂方向射来。刘娥不禁一笑,“潘家小娘子的脸色,青红不定,都可以开染坊了。” 此刻她年轻的脸庞似清风拂过一般干净而通透,不见愁容,眉间跳跃着小小胜利的喜悦,眼眸晶亮,形容美好。 赵元佐凝视着刘娥,想着日前所见,她不是处于危急之中,便是于秦王面前谨小慎微地应对,心里总像有一根绷紧的弦,甚少如此轻松开朗,于是亦有笑意自他心底慢慢升起,在唇边荡漾开来。 刘娥自顾自笑着,抬眼却见到赵元佐目意温柔,似笑非笑,正望着自己,遂掩饰地低下头,理理裙裾,清清喉咙,“刚才……多谢楚王出手相助……” “无须客气,”赵元佐含笑道,“我也要感谢姑娘帮我整理冠缨。” 刘娥心想,适才冠缨一幕,原是为配合他作戏给潘宝璐看,但自己表现在他看来,会否过于入戏? 顿觉脸上火辣辣地,不由伸手想摸摸脸上温度,可刚一抬手,又更觉窘迫,手在空中凝滞了一下,改为假意在额头拭汗。 赵元佐将她小女儿的神态看在眼中,心中莞尔,温言道:“姑娘不必见外。我参加朝会后从宫里出来,听秦王说龚师傅的首饰铺子今日开张,便特意过来道贺,见铺子里外观者甚多,前行侍者去打听,说是潘姑娘在以一些不堪的话为难你,所以……她知道我是楚王,估计以后也不敢如此公然挑衅了。” 刘娥黯然:“说起来,潘姑娘择婿那日,我一时意气,确有几分莽撞,搅了她的好事,原本对她有几分愧疚,可今日她如此辱骂污蔑我和龚大哥,说什么也……” “嗯,不能忍。”赵元佐帮她说完,但又和言劝道:“姑娘是性情中人,不过龚师傅开门做买卖,到底是要和气生财的。代国公宅的人,若再遇见,还是避其锋芒为好。” 刘娥轻喟一声:“楚王说的是。” 车外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似是不远处有人打马而过,赵元佐掀帘朝外望去,俊美的侧面在阳光的投映下璨然生辉,有屏却长空阴翳的明净。 刘娥看向他的目光中却有一丝失落倏然闪过:所有的困境,最终都需要自己面对。总不会每次,你都恰好出现,披一身光影,似东君一般为我逐尽阴云。 赵元佐回首看她,隐约感到了刘娥眉目之间的萧索,一时亦默默无言。 车轮辘辘,偶有小小颠簸,刘娥抬手抓住窗棂,身边的首饰匣子却随之滑落,掉在赵元佐足边。 两人同时俯身去拾,却触到了对方的指尖。刘娥匆忙起身,一缕发丝拂过赵元佐的面颊,他微微一怔,那缕带着清香的发丝在肌肤上微妙的触感,似空中随风摇曳的柳絮,刚一落在眉心,却又立即飘散开去。 他拾起首饰匣子,递到刘娥面前,微笑地看着她,目光清亮。 刘娥的目光与赵元佐一触,顿时心头一跳,低首接过匣子,口中说着客气的话:“楚王此番为我兄妹俩解围,还破费买了这些没用的首饰。” 赵元佐端然坐好,含笑道:“龚师傅开张大吉,我诚意上门恭贺捧个场,姑娘断没有拒绝之理,就当给龚师傅的贺礼吧。” 刘娥打开匣子,见里面盛着刚才赵元佐挑的几件首饰,素来口齿伶俐的她,一时竟有些词穷。 赵元佐伸手从匣子里捻起一支镶了一粒珍珠的簪子,递给刘娥看:“这些首饰对我的确没用,是用来送礼的。” 他的手温润修长,骨节分明。刘娥瞬间有些失神,刚才在首饰铺前被握住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掌心和指腹被刀剑磨出的薄茧,那略略有些粗粝的触感,带给她的是从小缺失的安全感。 “你们姑娘家见到这样闪亮的东西,想必都喜欢得紧。”她听赵元佐这样说。 刘娥将簪子举起来打量,尽量让目中泛起的潮湿之意散去:“是啊,龚大哥费了很大功夫才寻到这粒珠子,在日头底下或灯下看,还可以照出人影儿来呢。不信你看看。”说着撩开窗帘,将用那粒珍珠对着那阳光左右晃着。 赵元佐笑:“我信,如此美物,自然是要给配得上它的主人才好。” 下一句,会不会告诉她,将会把簪子送给他哪位美人?刘娥有些怔忡,举着簪子的手,一时也停在半空。 赵元佐的目光从那支簪子上移到刘娥的脸上,微微一笑:“依我看,这粒珍珠净澈的品相,倒是与姑娘相得益彰。” 不待她回答,他即从她手中接过簪子,将簪子插于她云鬓边。 面前美人青丝如云,双眸莹然,华光流溢。他凝视着她眼睛,温言评价:“珍珠甚好,瑞光流转,晶莹凝重。” 车马仪仗走远,龚美在首饰铺前,愈发斗志昂扬,更卖力地大声吆喝着:“感谢楚王捧场,我这铺子刚开张就做了笔大买卖。” “楚王刚才选了什么好宝贝呀?”一位路人询问。 龚美立时招呼客人进店:“大家进来看看吧,大王送给美人的簪子耳坠手镯,还有一模一样的款。买回去送给自家媳妇儿,准叫娘子们都笑成一朵花……哎,那位客官好眼力,这绞丝纹金手镯可是上等货色……这位小娘子,这支银鎏金缠枝花桥梁簪一看就像是给你定做的!别挤别挤,都有都有啊……” 一时间观者更甚,有被龚美的叫卖声吸引的,更多的是凑热闹看好戏的路人。 潘宝璐兀自站在铺子门口,气得浑身发抖,眼角一扫,觉得周围所有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叶子看她脸色,心知大事不好,讪讪地上前欲搀扶:“姑娘,我们回去吧。” 潘宝璐一把推开叶子,怒吼:“滚开!”随即冲到牵马的小厮跟前,抢过缰绳飞身上马,满腔怒火难抑:这个野丫头难道不应该早就消失了么,可她为何还在汴京,看起来过得还那么好,这让人如何放心得下! “你是驴呀?快跑啊!”她在马背上一边怒斥着马,一边用脚乱踢,心烦意乱地狠抽马鞭。马儿吃痛,嘶鸣着夺路而逃,接连踢翻沿街好几家摊贩货物。 潘宝璐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她骑的不是驴,而是一匹经过精心挑选和训练,能跑得很快的战马。 潘宝璐勒紧缰绳,试图让马停下来,那马却发了狂似地一径往前狂奔。潘宝璐被颠得发髻散乱,缰绳也从手里掉落,只得紧紧抱住马脖子,尖声惊叫:“救我!救我!” 然而街市上人群只顾得四处逃命,哪还有人敢上前拦住惊马,潘宝璐只能隐隐听见叶子在身后慌乱地扯着嗓子喊:“姑娘!姑娘!谁来救救我们家姑娘呀……” 这呼救声倒听得潘宝璐怒火益炽:喊什么喊,我上马的时候为何不拼命拦着我? 混乱之间,隐约见到前方迎面来了一辆犊车,潘宝璐一人一马,径直冲了上去。 潘宝璐惊恐地闭上眼,涕泪横流:今日,竟是要死在这里了么? 恍惚之间,似乎斜刺里冲过来一匹马,潘宝璐未及反应,一只有力的手臂便将她借势带了过去,她腾云驾雾般地,撞进了一个男子的怀抱。 2.惊春 那是个挺拔如白杨的少年,身上散发着阳光和草木的香气,令她仿若一瞬闯入春天里。他的手臂因奋力驭马而肌肉绷紧,坚硬如石,但怀抱柔和,有煦暖的温度。 潘宝璐惊魂未定,死死箍住方才救她逃出生天的这只胳膊,身子仍止不住地颤栗,整个人蜷成一团缩在那人怀里。 少年在她头顶低喝一声:“吁……”座下之马去势渐减。 这一声听在潘宝璐耳中宛转如清歌。她生在将门,见过不少五大三粗的武将驭马,却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一声“吁”。 她本来是害怕地紧闭双眼,生怕睁开眼来,眼前晃动的还是那飞快退去的屋舍和混乱的人群。可因这一个好听的声音,心里竟渐渐安定下来。 赵元侃低首,看着此刻如八爪鱼般箍住自己的女孩,忍俊不禁。 因他年纪尚轻,皇帝并不要求他参加朝会。他估算着朝会结束的时间,前往丹凤门等待赵元佐,想约大哥一起去蹴鞠。岂料今日朝会散得早,听人说楚王往相国寺方向去了,便一路寻来,偶见潘宝璐马惊,遂顺手救了她。 他们身后,原以为自己也命不久矣的叶子及小厮、小丫鬟,看见潘宝璐被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将过来。叶子边跑边挥舞手臂大喊:“姑娘!姑娘!我在这儿!” “那几位可是姑娘府上的人?”赵元侃问。 这声音似流水击石,清明婉扬。 潘宝璐蓦地睁开眼。 在此之前,马背之上,她心中对这不开眼的老天满腔怨毒。睁开眼后,看清头顶那张脸庞的一霎,但觉天日朗朗,浅金的阳光带着给予尘世的所有爱意温柔地打在她脸上。 面前的少年头戴软纱唐巾,身着织锦紫襴衫,剑眉飞扬,嘴角噙笑。 潘宝璐迅速地扫过他的衣冠,低首一看,又见他腰系攒丝双穗绦,悬以春水秋山羊脂玉佩,足上一双嵌金线飞凤靴映着阳光熠熠生辉。 潘宝璐心中无数念头飞转,似有千百雀鸟扑棱,叽叽喳喳,四处乱飞:华服美冠的俊朗少年,于危难之中出手相救!原来书上写的那些侠义之士真有其人,只是书上的侠客多半是些满面虬髯的粗莽大汉,哪里及得上眼前这位美少年一丝半点? 赵元侃未见回音,再一细看,见怀中女子面容娇俏,正痴痴地看着自己。 赵元侃心道,她大概是方才被惊马吓坏了。也不曾在意,单手策转马头,往回走去。叶子和丫鬟小厮此时也正好大呼小叫地赶到。 “姑娘!”叶子双手合什,几乎要在赵元侃的马前跪下。 潘宝璐却没有下马的意思,仍紧紧抱住赵元侃的手臂。 赵元侃有些哭笑不得:“姑娘可以松手了。” 潘宝璐晕乎乎地“啊”了一声,方觉失态,慌忙松开手,用力过猛,又失了赵元侃手臂的支撑,身子一歪,眼看着就从马上倒栽下来。 赵元侃急速探身,长臂一展,及时拉住了潘宝璐的手,另一只手一拍马鞍,脚上借力,抱着潘宝璐飞身腾起,一个漂亮的转身,飘逸地落下地。 潘宝璐在他怀里,但觉手被他拉着,飞升,旋转。一时间天地陡然淡去,她心里眼里,除了这张英气俊美的脸庞,再无其他。 潘宝璐更觉晕眩,落地之时,她借势半真半假地虚晃着,暗自期待少年搀扶的手能多在她腰际停留一会儿。 “姑娘!”惊恐欲哭的叶子却立刻冲上去,将她从赵元侃手里夺了过来,“姑娘有没有受伤?呀,衣裙都破了!方才还好这位公子路过,我求他救救姑娘……” “别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叶子拖着离开赵元侃的怀抱,潘宝璐忍无可忍,扭过头,绷着脸咬牙低喝。若非美少年在前,她真想将这个呱噪侍女的嘴给缝起来,手也绑起来。 赵元侃见潘宝璐已无碍,便欲告辞离开,一抱拳:“方才情势紧急,在下如有冒犯之处,望姑娘莫怪。” 潘宝璐连忙转过身,摆出端庄仪容,福了一福,声音也修饰得格外温柔:“多亏公子出手相救,否则小女子今日难逃血光之灾,何来冒犯。” 赵元侃一笑:“姑娘安然无恙是最好。在下就此告辞。” 眼看赵元侃转身欲上马离开,潘宝璐情急之下扬声喊:“公子留步!小女子还有一事相求!” 赵元侃停下手中动作,不解地望着潘宝璐。 可以……重新摔一次么…… 潘宝璐心中暗叹,然而这话毕竟说不出口,只得有些磨磨蹭蹭地上前,低眉顺目,轻言细语:“公子今日救我于危急,实在有恩于我。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小女子回去告诉爹爹,改日备上厚礼,登门拜谢。” 赵元侃朗然笑道:“姑娘言重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说罢翻身上马,策马扬鞭,奔驰而去。 潘宝璐又是失望,又是着急,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赵元侃跑出几步,却见潘宝璐所骑的马喷着响鼻慢慢踱了回来,一眼望去,方才混乱的长街两旁,商贩们在收拾残局,偶有几个摔重了的路人,还坐在地上一边呻吟一边咒骂。 赵元侃打量了一下这匹高头大马,见它皮光水滑,鬃毛修剪得十分齐整,一看便知主人非富即贵,回想适才所救的姑娘容貌,也渐渐想起她就是曾在潘宅楼上公开择婿的代国公千金。 这姑娘一副娇生惯养的模样,放着犊车不坐,却来闹市骑马,当真累人累己。赵元侃暗自摇头,拨转马,朗声道:“这马不是人人都能骑得好的,姑娘以后出门还是坐车稳妥些吧!”说完催马而去。 潘宝璐本来见他回头,大喜过望,忍不住不顾矜持往前踏了一步。听他这么一说,先是一愣,随后心中泛起丝丝甜意:他……他这话,莫不是在关心我? 潘宝璐呆呆凝望赵元侃的背影,红霞扑面。 那金紫少年郎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俄顷,连马蹄声也遥不可闻。只有面前的满地狼藉,以及如影随形的叶子,提醒着潘宝璐刚才发生的一切。 “姑娘,奴婢的鞋你先穿着可好?咱们赶紧回去洗漱更衣吧。”叶子轻声建议,见潘宝璐不答,又连声唤,“姑娘,姑娘?” 潘宝璐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一只鞋不知何时已经掉落,白色罗袜沾染上了灰尘污渍。她连忙抓起腰悬的一面小铜镜照了照,清楚地见到镜中人影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再一想起刚才自己竟然这样站在他面前,说了半天话……潘宝璐又羞又恼,跺脚连声尖叫:“回家!回家!回家!” 赵元侃拍马前行,却不知赵元佐去往何处,忽然听围观路人中有年轻女子频频提到“楚王”,遂低身询问楚王去向,旋即策马前往追赶,追出不远,便见楚王府的仪仗朝着秦王府而去。 赵元侃正想上前,却见楚王的革辂在秦王府门前停下,赵元佐从车中下来,在车前站定,朝车厢伸出手,一只纤纤玉手从车内伸出,轻轻搭在赵元佐的手上。 大哥竟带着女眷?赵元侃好奇心大起,隐于队列后方观察。 一名身形修长的少女利落地下得车来,对着赵元佐一福,赵元佐还礼,两人简单交谈几句,少女随后朝秦王府走去,踏上王府门前石阶时,少女回过身来,对仍立在车旁的赵元佐微微颔首,似是致意告别。 纵是隔着仪仗,赵元侃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乌发朱唇,长眉入鬓,目含秋水,不就是琼林宴那日遇见的“探花”少女么?只是此刻她顾盼之间,似乎比当日那个雌雄莫辨的探花郎多了一些女儿家姿态。 一直待刘娥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后,赵元侃方才收回目光,转眼,却看到与自己一样目送刘娥的赵元佐。赵元佐站在革辂旁,在一众侍卫簇拥之下,更显长身玉立、器宇不凡。 这少女身着服饰并不华贵,住在秦王府中,难道竟是侍女不成?可一名小小侍女,却又如何劳动楚王仪仗护送?何况大哥与她的样子,似乎……两人相识已久。 赵元佐走后,赵元侃一人一马,仍独自立于不远处,静静地望向紧闭的秦王府大门,但觉下一瞬,大门会重新开启,那少女犹着绿衣重戴,于门畔含笑而立。 他唇边不觉绽开了一个笑,暗自低语:“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翌日,赵元佐一早便前往秦王府,与赵廷美在后花园练剑。 赵元佐左右腾挪,身形矫若游龙,长剑上下翻飞行云流水,却锋芒不露。赵廷美一直在旁执剑观看。 赵元佐出生后,因赵炅忙于征战及政务,与元佐相处之时并不多,元佐从小便由廷美教导,因此两人名为叔侄,若论感情,却无异于父子。廷美对元佐倾注的心血,也远胜于其余皇子,而如今,这个他最疼爱的侄子,无论文采武功,均已足够出类拔萃了。 赵廷美脸上神色渐渐变幻,突然看准一个空当,提剑直刺了过去。 赵元佐猝不及防,足尖猛地一点,往后跃开:“四叔,这是……” 赵廷美哈哈一笑:“剑舞得漂亮,只是临阵对敌管不管用,四叔还要验证一下,接招!” 嘴里说着,手上却未停,招招紧逼,赵元佐却只是步步后退,拆招躲避。 赵廷美见此脸色一沉,厉声喝道:“打起精神来,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赵元佐自幼跟着赵廷美习剑,但觉叔父对自己向来赞誉爱护有加,纵是年幼时偶有顽皮偷懒,也从未严厉呵斥。可方才那几招,竟是力道十足,招招直奔要害。赵元佐站定,看向赵廷美,但见他神色不定,眼中却并未真藏杀机。 赵元佐神色肃然,回道:“是,侄儿冒犯了。”说完举剑迎上,两人顿时缠斗于一处。 赵元佐的剑术是赵廷美所教,出招走位,赵廷美自是心中了然。可赵元佐毕竟年轻,身形腾挪与变招极快。从元佐剑身传来的肃杀之气,竟让廷美心中暗惊。两人一时难分胜负。数十招过后,赵廷美已有力不从心之感,赵元佐逐渐占了上风,看出他一处破绽,一剑刺去。赵廷美有些吃力地侧身躲避,剑身擦面而过。 凌冽的剑气随剑身而至,呲的一声,似乎斩落了什么,赵廷美眼神骤变,奋力举剑一挡,赵元佐的剑脱手飞出,嘡啷一声摔落在地上。 3.试探 周围回旋的风为之一滞,隐约可见几丝鬓发缓缓飘落。 赵元佐退出一步,抱拳躬身,恭敬地说:“四叔,侄儿输了。” 方才这一剑,赵廷美所用力道虽大,但断不至使赵元佐脱手。他看着面前恭谨行礼的侄儿,眼中升起的一丝寒意渐渐隐去。 一旁伺候的侍从已将赵元佐的剑拾回,赵廷美从侍从手中拿过,哈哈大笑:“你的剑法精进不少,看来你为了水心殿的剑舞,很是花了心思。接着!”说着将手中长剑朝赵元佐抛去。 水心殿乃是汴京皇家园林金明池的主殿。金明池后周显德年间始建,原为汴京城西郊一块供水军演练之用的开阔之地。赵炅即位后,下令自金水河凿渠引水,于其中建楼修桥,一来能在金明池的开阔水面演习水战,二来也不失为盛夏纳凉的极佳去处。赵炅对作为金明池主殿的水心殿极是看重,下令建成后择日设宴庆贺。秦王与楚王舞剑,便是计划之中的节目之一。 赵元佐稳稳接过抛来的长剑,反手入鞘,态度依旧恭敬:“元佐的骑射都是四叔一手教的,剑法也是跟四叔学的,准备这个剑舞,只是想让爹爹高兴而已。” 赵廷美拍怕赵元佐的肩:“唔,官家看了,一定会赞不绝口。练半天也累了,去亭子里歇歇。” 赵元佐应了一声“是”,跟随赵廷美信步走入花园凉亭之中,亭中的石凳上,槿伊早已将丝制的蒲团铺好。 赵廷美坐下来,从槿伊手中接过一方丝绢,慢慢擦拭着自己的剑,随口问:“我听说当日官家率队与契丹使者行猎时,你的箭法胜过元僖,官家很是高兴。” 赵元佐飞快看了一眼叔父,心中有些了然:“当日我不过是不想让大宋失了脸面,并非有意和二哥比拼箭法。” 两人说话间,刘娥穿着一身湖水绿衣裙,手中提着食盒,自园中小径中分花拂柳,踏香而来。赵廷美听得脚步声,扭头看到刘娥,对赵元佐笑道:“这个丫头最近在学做茶点,还算美味,我特意让她准备了些,你尝尝。” 刘娥入得亭中,给二人行过礼,将食盒内的点心一碟一碟地端出,摆放于石桌之上。 赵元佐看了一眼正在专注忙碌的刘娥,她妆容淡雅,云鬓间除了那支珍珠簪子,别无其他饰物。赵元佐唇角微微上扬:“元佐今日有口福了。” 刘娥将点心布好,再斟好茶,端至赵廷美跟前:“大王请用。” 赵廷美却并未抬头,只是皱了眉,将擦拭干净的剑递给侍从,语带责备:“刘娥,你平日里做事很机灵,怎么这会儿忘了规矩?” 刘娥有些错愕,心中迅速将自己方才的举动回顾了一遍,自觉并无差错,一时间有些不明:“刘娥愚钝……” “楚王是官家的长子,身份何等尊贵,这茶点,应该先请他用才是。”赵廷美看着刘娥,不紧不慢地说着。 刘娥捧着茶盘,有些犹豫,秦王平日里待她甚是和蔼,也并不似这般讲求繁文缛节,今日却这番说辞,表面上毫无破绽,可细听来却是话中有话……她不由看了看赵元佐。 赵元佐当下已全然明白,今日四叔的种种异常,无非是试探自己心意而已。只是,这样试探于他,实是无谓之举。 赵元佐心中叹息,却立即起身,向赵廷美躬身作揖:“四叔折煞侄儿。四叔于家是元佐的长辈,于国,是我大宋的储君,元佐岂敢僭越。”说完从刘娥盘中接过茶盏,置于赵廷美面前,对刘娥温言道:“姑娘不必担心,秦王只是说笑。” 赵廷美眼中闪过一缕稍纵即逝的笑意,旋即示意刘娥:“行了,你且退下。” 刘娥应了一声,提着食盒转身离开,临走时目光在赵元佐身上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赵元佐微笑以应,朝她欠欠身。 赵廷美端起茶来品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如今只任开封尹,算不得储君。现在大宋江山稳固,官家龙体康健,子嗣众多,要我说,”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元佐,“储君理应从你们这些年富力强的皇子中挑选才是。” 赵元佐正色道:“四叔正当盛年,文韬武略谁人能及?储君之位理所当然是四叔的,侄儿们怎敢有非分之想。” 赵廷美品了一口茶,貌似轻描淡写地说:“子承父业,天经地义。你的才学武功,在众皇子中可谓出类拔萃,官家想必也很中意你。”说完放下茶碗,盯着赵元佐,似乎想从这张与皇兄相似的脸上看到答案。 赵元佐起身深深一拜,坦诚道:“四叔实在是抬举我了。论才学武功,我只学到了四叔一点皮毛。元佐没什么远大志向,只求做好皇子和人臣的本分,他日若能觅得心爱的女子相守,也就不枉这一世了。” 赵廷美不语,只低头喝茶,随后大笑:“到底是年轻人,说来说去,江山可以不要,美人是必须要的。说起来你的年纪,也确实该成亲了,可有自己中意的姑娘?有的话,四叔替你去求官家赐婚。” 赵元佐略一沉吟,低声回复:“回四叔,元佐尚未遇到缘定之人。” 赵廷美起身拍了拍赵元佐的肩:“此事好说,十日后是你四婶的寿辰,我让她把汴京待字闺中的世家女都请来,帮你留意留意。” 赵元佐躬身作揖,口中答谢,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 十日之后,楚国夫人寿辰那天,整个秦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捧着各色什物的侍女小厮们往来穿梭,忙碌而有序。 代国公宅的车缓缓而来,行至秦王府门前,叶子将潘夫人和潘宝璐搀扶下车。潘宝璐身着一袭白经彩纬的碧桃蝶雀纹缂丝褙子,芙蓉髻高高盘起,发间斜插一只碧玉百合钗,周围点缀零星珠翠,朱唇精心描过,额间是一朵如意纹花钿,轻染胭脂若云霞状。 听说今日里汴京城的许多世家女都要来,潘宝璐顿觉这样紧要的场合,怎么能不严妆以待,艳压群芳?这身装扮,她足足耗了两个时辰,其间把叶子骂哭了几次,历经潘夫人多次催促下方才出得门。 秦王府顾都监一见她们立刻迎上前来:“楚国夫人特命我在此恭迎代国公夫人及小娘子,二位请。” 潘家三人随着顾都监进了大门,潘宝璐仔细打量这王府,两边廊庑,皆雕梁画栋,煞是精致,今日里沿着廊庑已早早悬挂大红灯笼,一派喜色。 还未行至厅堂,已传来一阵喧笑之声,却是楚国夫人在和众女宾寒暄家常。 潘夫人与潘宝璐在通报后被引入内堂,楚国夫人亲自上前迎接,身穿绯罗蹙金飞凤褙子,戴金累丝嵌宝牡丹钗冠,腕间戴犀角镶金雕八宝纹手镯,耳上垂着一对菱花纹嵌红宝金耳坠,显得格外雍容。 潘夫人携潘宝璐上前向道喜,又与众女宾相见,少不得一阵寒暄问候。一时间堂中满是衣香鬓影、玉佩琼琚。 寒暄之后,尚未到开宴之时,楚国夫人遂提议到花园里赏花观鱼。园中异香扑鼻,奇草仙藤婀娜苍翠,池绾水榭,十分雅致。众人赞叹不已,正说笑间,身着朝服的赵廷美与两名随从自外匆匆而来,刘娥跟在他们身后低头急行。 看见赵廷美,楚国夫人有些意外:“大王,今日回府这么早?” 赵廷美点点头:“唔,官家似乎龙体欠安,早早地就退朝了。” 楚国夫人笑道:“我和她们刚才在屋子里说了会儿话,看见日头好,出来到园子里转转。” 众位女宾纷纷向赵廷美行礼,赵廷美客气地还礼,笑道:“各位夫人不必多礼。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多担待。”说完带着随从离去,刘娥一直低眉紧随于后。 本来有些心不在焉的潘宝璐瞬间看到了刘娥,心中翻腾,惊诧不已:怎么走到哪里都能见到她?真是晦气至极……慢着,这是秦王府,并非汴京街市,她一个山野村姑,为何会在这里? 一瞥走在前方的楚国夫人,潘宝璐计上心来,拉着叶子快步趋近楚国夫人,做不经意状与叶子闲聊:“叶子,刚才秦王身畔的那个美貌侍女,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丫头吗?” 叶子心领神会地附和:“是啊,奴婢方才都有些认不出来了,今日瞧着倒是不同往日。” 楚国夫人听见,回头见是潘宝璐在说话,遂信口问:“哦?你认识我府上的侍女?” 潘宝璐上前欠身道:“夫人,秦王身后的侍女,宝璐非但认识,还与她渊源颇深,只是宝璐虽然认识此人,却至今连她姓甚名谁也不知晓。” 这话外之音,楚国夫人岂会听不出,便停下脚步,思索须臾:“你是说刘娥?这丫头是前些日子入王府的。” 潘宝璐叹道:“我爹爹也一直在寻找她,只是万万没料到,会在秦王府见到。”说着扯了扯潘夫人的袖子,低声道,“母亲,是不是呀?” 潘夫人有些懵懂。方才秦王带着随从匆匆路过,她委实什么都没看见,但见女儿这么说,也只好跟着点头:“甚是。” 楚国夫人更加诧异:“此话怎讲?” 4.宴席 潘宝璐等的正是这句话,遂上前将与刘娥、龚美之间的过节说了一番,其间自是少不了添油加醋,描述刘娥如何与义兄蛮横闯入园中抢球,企图骗婚,此后街市相遇,又如何挟楚王之威,陵蔑于她。说到委屈伤心处,更以袖拭泪,最后径直伏在叶子肩头哽咽起来。 叶子搀着潘宝璐,心里暗暗钦佩,姑娘的眼泪说来就来,非常人能及。 楚国夫人听毕默不作声,众人则纷纷议论,道那刘娥委实不甚厚道。几位夫人更是拉着潘宝璐和潘夫人多加宽慰,又说堂堂国公之家,受此委屈而不计较,实乃宽宏大量。 言谈之间,有侍女过来禀报说筵席已备好,楚国夫人便率众人移步正堂。不多时,赵廷美带着刘娥与侍从入内,楚国夫人含笑迎候赵廷美入席。此时赵廷美已换下朝服,穿了一身藏青色云锦常服,衣袍之上绣着与楚国夫人褙子同样的蹙金花纹,只是飞凤换成了螭龙。 赵廷美虽常年习武,多次征战,但身上却并无杀伐戾气,倒有几分文人墨客的儒雅。夫妇二人站在一处,又有宾客恭维,说他们堪称天作之合。楚国夫人收获了许多明里暗里艳羡的目光,自觉面上有光,看向夫婿的双眼愈发含情。 开宴后,几名乐师舞姬入内,开始奏乐歌舞。堂中仙韶飘飘,席间众人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见楚国夫人兴致颇高,赵廷美也甚欣慰,端起酒杯:“这一杯,我敬夫人。”楚国夫人温柔一笑:“多谢夫君。” 两人各自饮尽杯中酒,刘娥趋身上前给秦王斟酒,脑后束住的长发有几缕滑落在右肩前,赵廷美恰巧扭过头来,二人之间几乎只隔了一尺的距离。刘娥忙颔首欠身退开,赵廷美笑了笑,不以为意。 楚国夫人用眼角瞥了一眼二人的情形,不由想起方才潘宝璐的一番话来。 那小姑娘说得哭哭啼啼的,虽听得出多少有些杜撰的成分,但事情大致终归是不假,刘娥大闹代国公宅在先,借楚王之势向潘宝璐示威于后。楚国夫人不由暗叹,这刘娥当初由元佐亲自送进府来,听了她的身世,自己还甚为同情,谁料想这女子原是这般有心机。 楚国夫人想着,又忍不住朝刘娥看去,见她虽穿着和其他侍女一样的衣服,但眉目如画,眼神清澈,神态不卑不亢,一颦一笑自有风范,莫说王府中的侍女,连这大厅内的一众世家千金,也大多被她比了下去。 看她这般紧跟在自己夫婿身后,一些异样的感觉如夏日悄然在身上停驻的蚊虫,一点点爬上楚国夫人心头。 坐在堂中侧席的赵元侃乳母刘夫人和旁边的潘夫人也在闲话,议论刘娥:“方才我仔细留意了一下,她一直跟着大王进进出出,不知是何身份。你看她穿的是丫鬟的衣裳,那神态倒更像主子。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丫头长得倒真是俊俏……” 襄王元侃与楚王元佐一样,皆为陇西郡夫人李氏所生。陇西郡夫人去世后,便一直是乳母刘夫人在照顾赵元侃起居,皇帝赵炅对她很是信任。元侃出阁外居,赵炅要求刘夫人严格管教元侃,元侃对乳母也十分恭敬,是以刘夫人地位颇高,众王公家眷也愿意与之结交。 旁边的潘宝璐听了刘夫人的话,黑着脸,愤愤地用手中银箸将盘中的一块羊肉戳来戳去:你这话自己揣肚子里捂着就好了,非要说出来让人不痛快么? 堂中仍是一片欢声笑语,楚国夫人收起心思,举杯向众女宾敬酒,心里惦记着赵廷美所嘱之事,眼光在几名世家女面上扫过,问了年纪,又笑着夸赞了几句。众人心知楚国夫人意图,几个年轻的姑娘红了脸,低下头,手指缠绕衣角,一派娇羞的模样。一旁的潘宝璐冷眼斜视,但觉这几人实则相貌平平,还如此扭捏作态,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冷哼却被旁边的刘夫人听了去。她本是个好热闹的,在宫中及襄王府多年,打交道的多是汴京城内的权贵,也知如何圆滑应对这些官宦千金,遂笑着搭言:“好些时日不见,代国公家小娘子竟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这仪态气度,一看就是将门虎女。” 潘夫人闻言叹道:“哎,刘夫人过奖了。这丫头淘气得很,我和她爹爹为了她的婚事实在是头疼。” 楚国夫人心里不喜潘宝璐,只是装着有些讶异向潘夫人看过来:“汴京城里这么多青年才俊,还怕挑不到一个如意郎君?” 刘夫人急忙向潘夫人眨眼示意:“潘夫人还不赶紧求楚国夫人给小娘子张罗张罗。” 潘夫人起身向楚国夫人行礼:“是是,烦请楚国夫人多费心。” 楚国夫人莞尔一笑,并不接这话头,环视了众位世家女,道:“看来我得好好盘算盘算,列个名册,把这红线都给你们牵上……”说完众人轰然而笑。 堂内烛火辉煌,言语欢畅,其乐融融。堂外侍女们端茶送水上菜,忙得脚不沾地。一列侍女端着盘子鱼贯而来,走在队列中间的侍女碧瑶突觉得一阵眩晕,冷汗涔涔而下,几欲站立不稳,她立即扶住廊柱坐了下来。 走在她后面,与她交好的侍女小卉忙关心地问询:“姐姐怎么了,我刚才就看见你脸色苍白,可是哪里不舒服?” 碧瑶睁开眼睛,虚弱地笑笑:“没事,大概是今日太忙,没顾上吃东西,这会儿有点无力。我们赶紧走吧,误了夫人正事,待会又要被都监责罚了。” 两人急忙随队列走进宴会厅堂,碧瑶行至赵廷美案前,半跪着举着托盘,将热菜递与刘娥,手指无意中与刘娥触碰,刘娥只觉得手指触及之处一阵冰凉,有些诧异地看看碧瑶。碧瑶上完菜,欲起身离开,刚一站立,便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倒在赵廷美的案前。 堂中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声,正与女宾们谈笑风生的楚国夫人闻声看来,见一地狼藉,面有不悦:“这是怎么了?” 众侍女吓得呆立一边不知所措,刘娥迅速冲将上前扶起碧瑶,环顾四周,见楚国夫人的贴身侍婢小妍离自己最近,情急之下叫道:“小妍妹妹,来帮我一下!” 小妍颇受楚国夫人器重,整个秦王府的下人均对她恭让有加,无人敢使唤,岂料刘娥竟会对她大呼小叫。小妍看了看楚国夫人,见她未发话,只能一脸不情愿地上前,在刘娥要求下抽出手来,探了探碧瑶的鼻息,又翻开她的眼睑,然后站起来朝楚国夫人一福:“夫人,她还活着,晕倒,大概是旧疾发作了吧。” 顾都监亦快步上前:“我这就派人去请太医。” 正说话间,碧瑶突然开始手脚抽搐,小妍尖叫一声快步逃开。 楚国夫人也被吓得连连后退:“她这……这是什么病?” 众人小声地议论着,刘夫人上前,对楚国夫人低语:“夫人,她这怕是羊羔疯吧?” 楚国夫人惊恐地转身,脸色铁青,愤愤问道:“巅疾?顾都监,这些丫头你都是怎么挑的?” 此话一出,众女宾轻声惊呼,纷纷后退,脸色均是嫌弃恐惧的神色,恨不得插翅飞离这不安之地。 顾都监慌忙上前回话:“夫人恕罪,之前都检验过,一直未曾听说……” 未待他说完,刘夫人又在一旁火上浇油地说了一句:“羊羔疯可是治不好的呀。” 楚国夫人一听,指着昏迷在地的碧瑶,厉声喝道:“不用等太医了,赶紧给我抬出去!抬出王府!醒过来也不能让她再回来!” 顾都监赶紧叫来两名侍从上前抬人,刘娥心知碧瑶家境贫寒,若此刻被以患巅疾为由抬出府去,便只能听天由命,凶多吉少了。又想起以前在故乡曾见过这样的情形,有些无钱请大夫医治之人,曾用那法子救得一命。此时有心一试,虽说鲁莽,却也顾不得许多了。主意已定,便冲了上前双手张开拦住了侍从:“且慢!” 言罢对赵廷美跪下:“大王,我认为这不是巅疾。”又转至楚国夫人面前,“求夫人不要将她赶出去。” 楚国夫人见刘娥公然抗命,心中甚为恼怒,沉声问道:“那你说是什么病?” 刘娥道:“夫人,我以前在故乡见过街坊巅疾发作,不光四肢抽搐,且惊叫呼喘、面色青紫、口吐白沫。碧瑶现在虽然抽搐昏迷,但其余症状都与之不符。”说完又看向赵廷美,急切道,“大王,我刚才发现她脸色发白,头冒虚汗且手指冰凉,十分虚弱。我自己以前也有类似的毛病,是气血不足,饥饿劳累所致,只需简单救治。恳请大王让我一试。” 赵廷美沉吟不语,但见刘娥神情殷切,一直期待地看着自己,终究颔首准许。 刘娥立即将碧瑶从地上扶起,对着小卉吩咐:“快去帮我拿一碗糖水过来!”小卉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刘娥逡巡案上的菜肴,指了指一盘覆有霜糖的点心:“用那盘霜糖加水化开,快!” 小卉立即忙将起来,刘娥又吩咐几位侍女帮忙扶住碧瑶,然后接过小卉递来的糖水,捏着碧瑶的鼻子,慢慢灌进她口中。 不多时碧瑶的额头渐有汗珠滚下,脸上也渐渐泛出血色。众人慢慢围拢上来,不时窃窃私语,有的议论碧瑶得的到底是不是巅疾,有的惊讶刘娥行事大胆,不知如何收场。 楚国夫人皱着眉,一转眼,却见赵廷美眼中露出欣赏神色,只能隐忍不发。立于一旁的潘宝璐垂目默默祈祷,只盼着刘娥铸下大错。 此时侍从领着太医匆匆赶来。太医诊断之后起身对赵廷美躬身作揖:“大王,这位姑娘已无大碍,昏迷是因身子弱,疲劳之下心脾两虚、气血不足所致。” 赵廷美问:“这丫头方才还抽搐,可知因何而起?” 太医道:“这虚劳之症严重时确会抽搐昏迷,不及时救治还会殃及性命。不过这病症来得猛去得也快,吃点东西,喝点水,很快就会好转。” 刘娥接话:“刚才已喂了她小半碗糖水。” 太医转身赞许地看着刘娥:“姑娘心思缜密,如此甚好。” 正说话间,碧瑶悠悠转醒,睁开了眼睛。 赵廷美见状扬了扬手:“行了,没事就好,下去歇着吧。” 顾都监忙朝乐师示意,乐声响起,案席重新安置好,众人继续举杯,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 惟刘夫人目示刘娥,私下对楚国夫人说:“夫人,这丫头可真是机灵啊。” 楚国夫人轻哼一声,垂下眼帘,未作评论。 刘夫人见楚国夫人如此反应,心下当即明白,立时便把话锋一转:“不过她也太没规矩了,大王和夫人都还没答应,她就自作主张。刚才她指手画脚的架势和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王府的主人呢……” 楚国夫人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又笑:“大王和我岂能见死不救?” 刘夫人知她心里不痛快,识趣地结束了这番议论:“夫人所言极是,救人要紧。” 楚国夫人漠然回首,看着正忙着斟酒布菜的刘娥,愈发觉得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是碍眼。 5.备礼 此后数日,楚国夫人颇显烦躁,且易怒,因身边一美貌侍女失手摔了她一只白玉镯子,未曾断裂,都被她下令杖责二十,因此王府中众侍女奴仆连同她的爱犬无故都不敢接近她,远远看见,也避之不及。 赵廷美看在眼里,自觉源于当日宴席扫了她的兴,便特意挑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轻车简从,陪她去南薰门外的行宫御苑玉津园里逛了逛。 迢迢芳园,郁郁碧柳,微风拂过绿池素景和有意谈笑的廷美眼角眉梢,多少也吹散了楚国夫人心头郁结的怨气。 两人回程之时,楚国夫人面上已有笑容。坐在车中,握着夫婿的手,靠在他肩头,只觉二人已许久未曾这般亲昵,心中一时满盈柔情。 从玉津园到秦王府,要经过宫城西侧附近一条碎石路。马蹄踩在碎石路上,发出略微沉闷的响声,提醒车内人离大内不远了。 楚国夫人想起不久后便是陈国夫人寿辰,这贺礼往年一直是她在张罗筹备,不知今年置办些什么是否应该征询夫君意见。她抬眼看了看赵廷美,只见他在闭目养神,唇边似还有一丝笑意。她沉吟须臾,最终选择闭了眼,继续靠在夫君肩头小憩。 赵廷美却在她闭目之后缓缓睁开眼来,目光穿过绢质的车帘,投向前方。 远处,宫城角楼隐约可见。 翌日,楚国夫人寻了个由头,询问陈国夫人贺寿是否依旧按往年礼数置办。赵廷美只淡淡答了一句“暂且如此”,便不再言语。这回答让她既略感意外,却也暗暗松了口气。赏花钓鱼宴后,秦王对陈国夫人的态度朝野内外无不瞩目,礼数如常,是最不会招旁人非议,也是最稳妥得体的做法。 这日赵廷美在书斋处理公务,刘娥进来奉茶,赵廷美眼见刘娥离去的背影,突然心念一动,唤住了她:“你明日去城中转转,看哪家糕点铺子的糖蜜韵果做得好,买一些回来。” 赵廷美平日里不喜甜食,尤其不爱蜂蜜的味道,故而刘娥备的茶点里从未加过蜂蜜,而这糖蜜韵果是含有蜜的……刘娥看了看赵廷美,见他依旧埋首批注,无意再交代些什么,便应了一声,旋即离开。 次日刘娥便开始寻访城里有名的几家点心铺子。一路试吃挑选,但觉那糖蜜韵果均甜腻无比,进了家茶坊连饮了两盏茶方才好些。刘娥于茶坊楼上临窗处独坐,看着街上鳞次栉比的各式食肆,想起自己吃过最美味的点心,其实是母亲做的。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不免有些黯然神伤。 直到傍晚,刘娥才捧着点心盒子回去复命。赵廷美一一细尝品鉴,却都不甚满意。 赵廷美虽未多说什么,难掩失望的表情却逃不过刘娥探视的眼。她思量再三,决定一试:“大王,这糖蜜韵果的做法并不复杂,这阵子我一直在学做茶点,若大王对这些不满意,或许我可以做做试试。” 赵廷美双目一亮:“对,你手艺不错,大可一试。”说着又端详桌上的点心,“这些用于买卖的点心,终究少了几分心意。” 他凝视糖蜜韵果的目光中有一些看不透的情愫,刘娥言辞间不觉谨慎了些:“只是不知大王什么时候要……” 赵廷美沉吟道:“你且先做着,多做几次,不管什么时候,记得都用最好的料……此时暂且别让他人知道。” 刘娥应了一声“是”,行礼转身离去,行至门口,突然听到身后赵廷美似在自言自语:“这是陈国夫人最爱吃的点心。” 刘娥一怔,想起之前目睹的秦王与陈国夫人之间种种形状,不由回头看向赵廷美,但见他埋头翻开了一册书,仿若刚才的话不曾说过。 此后几日赵廷美出入不再传刘娥随侍,她也有了空闲,除了外出采办必备的材料,日夜待在小厨房里调制点心。 一日楚国夫人归宁探望父母,回秦王府途中,恰逢刘娥从路边一个铺子里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盛蜂蜜的小罐子。 小妍看见刘娥,眉头一蹙,扬声唤:“刘娥!” 刘娥循声望来,见是小妍,立即过去与她见礼。 车帘微微褰开,露出楚国夫人一小半脸,她打量刘娥一下,随即帘幕重又垂下。 刘娥向车行礼:“楚国夫人万福。” 车内默不作声。 小妍瞥了瞥蜂蜜罐子,问:“姐姐这是做什么?” 刘娥暂未作声。因赵廷美吩咐不得将做点心的事告诉他人,故此她所需用料都不问王府膳房要,都是自己采办,一时不知是否该如实作答。 小妍见她不答,又直接问:“你买这些做什么?” 刘娥转念一想,又觉楚国夫人应该不在赵廷美所指“他人”范围内,遂开口回答:“大王吩咐我做点心,这是所需用料。” 车内传来楚国夫人的声音:“大王叫你做什么点心?” 刘娥欠身道:“回夫人,是糖蜜韵果。” 楚国夫人顿了顿,也不再问她,径直吩咐小妍:“走吧。” 犊车继续缓缓前行。车内,楚国夫人隔着纱帘,眼角斜瞥,冷眼看刘娥于路旁躬身相送。 此夜,楚国夫人在床上想起今日之事,心绪难平,辗转反侧,索性起身坐着。 赵廷美回到寝阁,盥洗完毕,上床准备就寝,看见她这般模样,有些诧异,正待发话,楚国夫人率先开口:“大王,下月给陈国夫人的贺礼,是否仍按往年礼数备着?” 赵廷美不明就里:“夫人前几日不是问过了么?” 楚国夫人按捺怒气,道:“我怕大王忘记了些什么,所以再问一下。” 赵廷美疑惑地问:“忘记什么?” 楚国夫人怒火愈盛,面上仍冷冷地说:“大王不是一边叫妾身去备这备那,一边又叫人去做什么点心?”随即冷笑一声,继续说:“糖蜜韵果……大王的心思还真是用得细致。” 赵廷美沉默不答。 楚国夫人却还在纠缠:“大王心里怎么想的,妾身不明白。” 赵廷美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王叫刘娥去做糖蜜韵果,难道不是给陈国夫人当寿礼的?”楚国夫人终于挑明。 赵廷美面色一沉,大约明白了她发作的缘由,随即沉声道:“陈国夫人的寿辰,我叫人做一盒她爱吃的点心送去,有何不妥?” 楚国夫人气极,口不择言:“大王要对陈国夫人尽孝……” 赵廷美闻言,神情顿时大变,一道犀利的眼光射向楚国夫人。 楚国夫人瞥见,顿时气馁,遂改口:“大王要对陈国夫人尽心意,不也应该是我出面么?什么时候轮到刘娥那个丫头!” 说完楚国夫人更感委屈,猛地将帐中悬挂的银香球扯落于地,其中炭火香药四散。 赵廷美强忍了怒气,温言相慰:“下厨本就是该这些丫头做的事,夫人多虑了。” 楚国夫人仍不依不饶:“大王既还记得我是夫人,那就应该跟我说一声,好歹我也是秦王府的女主人。” 赵廷美见房外人影幢幢,有婢女在窥探,也恐动静闹大了,下人们听了去议论,只得忍着气继续解释:“寿礼一事,我也是临时起意……” “临时起意也该让我去置办,让个丫头给陈国夫人备寿礼,外人若是知晓,大王可想过我将如何自处?”楚国夫人恼恨交集,声音也不由地大了。 赵廷美黑着脸,猛地一掀被子,下床穿靴。 楚国夫人一愣,问:“你去哪里?” 赵廷美不答,头也不回地披衣而去。 楚国夫人一咬唇,盯着夫君远去的方向,满目幽怨愤恨。 一连数日,赵廷美或宿在偏阁,或留在书斋,早出晚归,有意不与楚国夫人相见。楚国夫人躲在在房中哭了两日,终于拭干泪痕,有了主意。 赵廷美散朝后回府,却见楚国夫人立于大门前迎接自己,刻意淡妆素衣,对赵廷美施礼恭迎,言语也分外柔顺。赵廷美知她是在放低身段以求和好,便也不再计较,两人恩爱如初。赵廷美不再对刘娥提糖蜜韵果一事,而楚国夫人也越发用心挑选给陈国夫人的寿礼,包括糖蜜韵果。 一日,赵廷美在园中练剑,内侍送来宫中御赐的茶饼,楚国夫人便提议就在园中品尝新茶,也算立承君恩。赵廷美同意,楚国夫人看看他身后的刘娥,再着意看小妍:“还不快去准备茶具。” 小妍答应,立即带人去取茶具茶器。 楚国夫人含笑看刘娥,对赵廷美道:“时常听大王夸刘娥,说她点茶技艺进步快,我这几个丫头,学了这么久,总是不成器。” 赵廷美笑道:“你身边那几个丫头,是笨了点。” 楚国夫人嗔道:“我的丫头不笨,只是这点茶技艺未经大王或大王身边人指点,才不成气候。”然后又一视刘娥,笑道,“大王不如让刘娥在这里教教那几个丫头,可好?” 赵廷美大笑:“有何不可?”随即唤过刘娥,嘱咐她待会儿点茶。 刘娥低首答应,但觉今日楚国夫人虽对自己笑脸盈盈,那目光神态却说不出地怪异。可既是秦王下令,也惟有遵从。 小妍等人将茶具准备停当,刘娥向赵廷美夫妇行过礼,在二人对面的茶案前坐下,熟稔地将茶具依次摆开,观察了下一旁茶炉的火候,准备烧水。因此番有意让刘娥展示茶艺,赵廷美格外重视,起身负手走到她身边,观察她一举一动是否合宜。 案角搁着一只盛着水的银汤瓶,刘娥伸手去取手,岂料刚触上瓶身便似被火烧一般,她低声惊叫一声松开,汤瓶哐啷一声,从案上摔倒地上,瓶中之水四处泼溅,立于她身边的赵廷美前襟顿时被泼湿了一片,连须发上也溅有水,状甚狼狈。 园中众人压抑着声音,小声惊叫。 刘娥惊惶起身,顾不上自己被烫的手,取茶巾想去给赵廷美擦拭。旁边的楚国夫人立时上前将她推开,厉声喝道:“刘娥,你好大胆子,竟敢泼大王一身水!”说完又扶着赵廷美,掏出丝巾给赵廷美擦拭,轻声问,“大王没事吧?” 刘娥忍着烫伤的手指传来的阵阵灼痛,低首道:“刘娥断不敢有如此念头,只是没料到这汤瓶好生烫手,一时未拿稳……” 小妍不等她说完,便怒道:“胡说!这瓶中盛的是凉水,又未曾经过烧煮,怎会烫手?分明就是你自己做事马虎,还妄想狡辩!” 赵廷美本来兴致勃勃,想借刘娥展示自己一方的茶艺,不料当着众多侍女奴仆的面被泼了一身水,心中难免有些不痛快,但又不好发作,脸色甚是难看。 楚国夫人转头朝刘娥冷笑:“见大王器重你,就不知天高地厚,恃宠生骄。今日好在是一瓶冷水,若烧成滚汤再失了手,那还了得!” 小妍嘀咕着附和:“这是仗着大王和蔼,有意撒娇使性吧……” 赵廷美蹙蹙眉,但终究未开口斥责。 刘娥飞快地瞥过楚国夫人的脸,但见她目中,除了素日积怨,还有一丝终于逮着对手过失的快意。 刘娥垂目看了看地上的汤瓶,终于低身跪下,声音异常平静:“刘娥知错。” 楚国夫人冷冷道:“从今日起,你去织房做事,好好反省,别再伺候大王茶水。” 6.雾雨 楚国夫人用的茶具是那日在宴会上昏迷的侍女碧瑶清洗,因刘娥救了她,她心存感激,悄悄告诉了刘娥汤瓶烫手的原委:刘娥点茶当天小妍所取的汤瓶并非寻常煮水用的那种,这一个里面中空,内外有两层,是平时煮好热水保温所用,但外观与煮水用的极其相似。那天小妍取汤瓶时先往里面注水,再火烧外层,是以外层极烫,而其中水不冒蒸汽,刘娥不知内情,未曾防备,故此惨被构陷。 虽然知道真相,但刘娥心知楚国夫人既然已对她心生嫌隙,此时再向秦王辩解,无异公然表示与楚国夫人作对,后果只会更糟,所以暂时隐忍,不再向他人论及此事,按楚国夫人吩咐改往织房做事。 织房分给她的活儿或粗重,或极耗心力,例如在极短时日内照裁缝画好的线裁剪王府侍女们下一季要穿的衣裳,并按规定纹样绣花。刘娥于堆积如山的布匹和针线中度日,恍惚又回到了在华阳面对舅母虐待的时候。 赵廷美事后也觉得当日之事有些蹊跷,但明白夫人对刘娥有成见,如今他既不想有何举措火上浇油,也不想因维护刘娥违了夫人心意,使夫妻生分,遂只让顾都监宽慰刘娥,请她忍耐些许时日,待夫人气消,再另作打算。 织房中的侍女大多对刘娥有一种出于戒备的疏离,私下议论,颇多嘲讽之词。一日刘娥抱着一叠裁好的衣物从织房出来,正巧遇到两个织房侍女入内,刘娥侧身让道,友好地笑笑,年纪小的侍女也回之一笑,年纪稍大的那位则一脸冷漠,径直入室,不理刘娥。 刘娥走了几步,想起还有些什物落在房中,遂回身欲进去,不想在门边却听见两位侍女正在谈论她。 大侍女质疑小侍女为何对刘娥笑,小侍女说觉得刘娥对她很好,经常帮助她做事,大侍女一声冷笑:“她得罪了夫人,在大王身边混不下去,也只得在这里收买人心。你小心点,别跟她走得太近,仔细被她利用,惹夫人生气。” 小侍女叹道:“我觉得她不像有心机的人。” 大侍女道:“那天寿宴上,她仗着大王宠信有意显摆,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指手画脚的,命令小妍姐姐为她做事,分明是故意扫夫人的面子,向她示威。” 小侍女惊讶道:“她真的存了这心?” 大侍女继续贬斥刘娥:“可不是么。她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跟在大王身边,大王给她一些好脸色,她就当自己是主子了……进府比我们晚,还以为自己能爬到我们头上管我们,却不知爬得越高,摔得越快。夫人也吩咐了,如果在织房还不老实,即刻逐出王府去。” 刘娥立于门边听完,也不再进去,转身默默离去。 翌日刘娥以探亲为由告了假,到龚美铺子里小坐,在龚美询问下将近日发生之事说出,龚美连连感叹:“早知今日,你就不该进王府,任人宰割……不如即刻向秦王告辞,离开王府,来与我做点小生意,大哥虽暂不能给你锦衣玉食,但至少温饱是不用愁的。” 刘娥亦有些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彷徨间忽然听见附近大相国寺钟声响起,心念一动,遂前往这京城最著名的寺庙进香。 大相国寺原为战国时魏公子信陵君故宅,北齐时改为寺庙,此后几经重修,如今殿阁巍峨,香火鼎盛,上至王公贵妇,下至平民百姓,都爱前往烧香许愿还愿。 刘娥跪于佛前,双手合什,默默祈祷,希望佛能为其指明前路。她身边的人往来不绝,大多带着希冀、憧憬,或志得意满的喜悦离去,惟她独跪良久,离开之时步履沉重,仍觉心情郁结如此刻天际潮湿的阴云,被风一拧,便能坠下雨来。 出了寺门,刘娥抬头看看乌沉沉的天,一脸忧虑。 “刘姑娘。”有人在她身边不远处唤。 刘娥侧首一看,见赵元佐立于一驾装饰如常人所用的马车前,正微笑着看她。 刘娥一怔,旋即向赵元佐行礼:“楚王,这么巧……” 赵元佐缓步过来,道:“并非巧合,龚师傅告诉我姑娘来大相国寺上香,我是特意来找姑娘的。” 赵元佐请刘娥上车,带她来到金明池畔。两人并肩立于池边,远处楼阁垂柳随云转暗,化作深深浅浅的水墨痕迹,池中长堤一径横斜,尽头消失在云影烟波处。 刘娥一声轻叹:“没想到龚大哥会去叨扰大王。” 赵元佐道:“龚师傅说你性子刚强,担心你一时想不开,情急之下才跑来找我……当日是我送你们进的秦王府。若姑娘在王府里遇上什么麻烦,又或是受了委屈,我也难辞其咎。” 刘娥勉强一笑:“没他说的严重,只是我心里……着实有些郁闷。” 赵元佐问:“龚师傅说,他劝你离开王府,不知姑娘作何打算?” 刘娥黯然看着前方:“爹娘去世后,我便无以为家。来王府的这几月,算是这些年过的最安稳的日子。只是……继续留在王府里,我不知怎生去面对那些刁难和流言蜚语。” 赵元佐淡淡一笑:“姑娘可知,如今在秦王府的遭遇,是因何而起?” 刘娥低叹:“大概是我行事莽撞,令楚国夫人不快。” 赵元佐摆首:“姑娘做事很认真,无论是寿宴上,或为陈国夫人备寿礼之事,犯的错,无非都是‘僭越’二字。” 刘娥有些疑惑地看他,重复道:“僭越?” 赵元佐点头:“楚国夫人已下令处置昏迷的侍女,你阻拦在先,众目睽睽下指使夫人侍女于后,虽出于好心,救了病倒的侍女,但在夫人看来,那便是越俎代庖,不把她这秦王府的女主人放在眼里。 刘娥沉默不语,赵元佐又道:“至于陈国夫人寿礼一事……这样说吧,我的王府中,也有许多侍女,平日我琴棋书画各有人伺候,侍女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以前,偶尔,我也曾让伺候我弹琴的侍女为我研墨,或让为我打扫书房的小丫头为我焚香,结果司琴侍女为司墨侍女怨恨,扫地的小丫头更是被焚香的侍女明里暗里百般欺压,我才渐渐意识到,职责和等级,在宫廷和王公之家会被格外重视,每个人均觉自己的职权和地位不容侵犯,而僭越的行为,小则被斥责,大则……若换在大内,是可以问罪的。” 刘娥细思他所言,喟然长叹:“谢大王指点。我曾以为,尽职就是做好秦王吩咐的所有事,如今想来,不免幼稚愚惑。” 赵元佐温言分析:“为秦王尽职,自然是好,但备寿礼是楚国夫人在操办,你准备糖蜜韵果,虽是承秦王之命,落在楚国夫人眼中,就是僭越之举。你应该暗示秦王告诉楚国夫人此事,糖蜜韵果是否由你做,请楚国夫人安排,让她觉得,你是尊重她的。如今这般,秦王应该能明白此事原委,但势必不会因你而与结发之妻对抗,所以只能让你受委屈。” 刘娥听毕,对赵元佐深深一福:“大王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刘娥受教,多谢大王。” 赵元佐含笑虚扶,又道:“那么现在,你准备怎么做,还离开王府么?” 刘娥摇摇头:“不,要走也不是现在。如果只知逃避,下回无论我去何处,再遇到类似的事,还是不知如何解决。” 赵元佐目露赞赏之色,看她的眼神格外柔和。 此时大滴的雨水从云中坠落,在池面上点出若干逐渐散开又交织的圆形涟漪。驾马车的侍从匆匆赶来,向他们递上一把油纸伞。刘娥接过,撑开伞,自然而然地举着伞伸向赵元佐处。 在故乡,从小到大,每次与女伴外出遇雨,都是她为同伴撑伞,此次也出于习惯,下意识地要为元佐挡雨。 然而赵元佐却一把将伞接过,伸向刘娥头顶。在她错愕的注视中,他朝她微笑:“你一个人的时候,要懂得为自己遮风挡雨。但是如今我在,这伞,容我这男儿为你撑。” 他举伞偏向刘娥这一侧,让雨不沾她衣,同时保持着与她的半尺距离,而令自己一臂沐于雨中,很快那一袖为雨浸湿,他纹丝不动,仍含温雅笑意,端然前视,透过雾雨淡看平湖微澜。 刘娥举目望向烟波浩渺处,睁大眼睛,却控制不住如水下激流般瞬间冲上心头的情绪,她嘴角轻扬,像哭又像笑,在他无言相伴下,泪与雨俱落。 7.莲心 这一场骤雨没有持续太长,少顷,赵元佐伸手在伞外试了试,仰首看看天色,道:“雨停了。” 他举着伞保持着看向水面的姿态,留了充分的时间,让刘娥躲在柔和的伞下光影中拭净泪痕,才从容将伞收起,负手而立。 此时天空中乌云已散去,夕阳照射在金明池水面上,波光粼粼,暖色的光线瞬间点亮了刘娥潮湿的眼。 池中芙蕖连天,红红白白地,开得正艳。远处亭台楼阁于晚照夕岚下轮廓明朗,一派祥和。周围树木被雨水洗刷得格外碧绿,含着雨后水气与草木香的清风梳过园柳,吹落丝缕树影游弋于岸边。 赵元佐目眺远方,漫声吟诵:“户外一峰秀,阶前众壑深。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 刘娥有些不明所以地侧首看他。 赵元佐一笑,问她:“孟浩然的诗,我甚爱这一首。你可知刚才这两句,说的是什么?” 刘娥略一思索,试探着回答:“是说……骤雨初歇,山林美景?” 赵元佐颔首:“嗯,若非这场雨,洗去浮尘雾霾,景色焉能这样美。” 刘娥随他举目看彼岸庭阴,若有所思。 赵元佐回眸,目光拂过她静凝的眼,微抿的唇,道:“姑娘天资聪颖,心思玲珑,做事自成章法,若稍加磨练,日后成就,岂止在王府立足。” 刘娥轻叹:“若有朝一日,我可以不看他人眼色行事生活,于愿足矣。” 赵元佐明净眼神移向池中芙蕖,又道:“刚才的诗,还有最后一句: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无论外界如何泥泞,独守初心,做好自己。姑娘的这一片清明之心,终究是会被他人明白的。” 刘娥回到秦王府,不提以往事,继续完成织房的工作,不求迅速脱身。因见她态度诚恳,活儿也做得细致,织房主管也渐渐对她有了好感,不再刁难,给她安排的事也不如起初繁重,时不时会给她一些休假歇息的时间。 一日,龚美忽然请顾都监安排,前来秦王府找她。四顾无人时,龚美立即急切地对她道:“妹妹,楚国夫人竟要我为她打造首饰,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 楚国夫人年轻时是汴京著名的美人,且妆容服饰品位不俗,嫁与秦王后出入禁中,风姿绰约为人称道,赵炅众嫔御之中,也只有元佐与元侃之母陇西郡夫人李氏能与之一较短长。陇西郡夫人去世后,楚国夫人独领汴京贵胄女子服饰之风尚,每回她出席宴集,穿了什么衣裙,戴了什么首饰,梳了什么发式,都会被京中贵妇热议效仿,楚国夫人见状颇为自得。 但好景不长,赵炅很快又将另一位李氏,淄州刺史李处耘之女李清瞳纳入后宫,封为夫人。这位新的李夫人比楚国夫人年轻,服饰品位也不在楚国夫人之下,每回宴集上相遇,楚国夫人暗觉众人瞩目的焦点已暗暗转至李清瞳身上,不免有些失落。 日前秦王之女云阳公主下降韩重赟之子韩崇业,礼成后入宫谢恩,公主头上插的一对蝴蝶金钗吸引了李清瞳的注意,私下请公主摘下来给她细观,赞叹不已。 云阳公主回秦王府见父母,把此事告诉楚国夫人,楚国忙细看她的蝴蝶金钗,见钗头以镂空花纹构成蝴蝶翅膀,线条流逸灵动,下端蝶翼拉长,似凤尾姿态,蝴蝶触须和蝶身上镶着零星几点米粒大小的珍珠,有点睛之妙。 楚国夫人问云阳公主钗是何人所制,云阳公主道:“就是前些日子住在府中的银匠龚美呀。我也是见他给府中几位小娘子打的首饰不俗,才请他专门为我定制的。李夫人感叹了半晌,说比她那些官造头面都要好。” 楚国夫人听见龚美之名,想起刘娥,不免有些不悦,但架不住女儿戴着蝴蝶钗左右炫耀,又浮想李清瞳艳羡这首饰的神情,好胜心起,有意在即将到来的陈国夫人寿宴上戴个这样别致的头面,吸引众人,尤其是李清瞳的目光。 于是楚国夫人把龚美请来,对他道:“过些日子我要入禁中赴宴。原先备着的官造头面,样式过于俗气老套,没一件看得上眼。云阳公主向我提及你,说你做首饰的手艺十分高超,所以我想向你订做一套。” 龚美连忙推托,说自己出身乡野,原没什么见识,怕打造的头面难登大雅之堂。楚国夫人却坚持,直接让人端出黄金若干,强要他收下。 龚美无奈,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道:“承蒙夫人看得起鄙人,鄙人愿尽力一试。只是……不知道夫人有何要求。” 楚国夫人道:“样式要别致新颖,但又不能太过华丽招摇。我那日穿的衣裳会比较素雅,头面要衬得上我的衣裳,却又切忌寒酸……总之,要配得上我的身份,但又不会让人觉得我有僭越之嫌。” 龚美顿感左右为难,后来对刘娥道:“你说,她这首饰,华丽了不行,素净了也不行;要引人注目,又不要完全压过官家嫔御的风头……我该做成啥样才能符合她的要求呀!” 刘娥垂目沉思,龚美又殷殷请求:“妹妹,你在秦王府这许久,知道楚国夫人性情喜好,又见过大世面,了解京中风尚,快帮我出出主意,这头面,到底该如何设计?” 刘娥思量再三,对龚美道:“龚大哥既如此为难,那我一定会帮你。只是,我私下助你即可,你切勿让楚国夫人知道我涉及此事。” 龚美大喜,道:“妹妹放心,我定会守口如瓶。” 翌日,刘娥抽空去龚美店铺,与龚美逐一细看店中的宝石原料及成品首饰。 龚美一手玉石,一手玳瑁,左右看了一眼,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重复楚国夫人的要求:“要新颖别致,还不能华丽招摇……你说,该用什么珠宝?该镶多镶少?” 刘娥从他手中接过玉石和玳瑁,在灯下细看,最后都抛下,摆首:“若用这些,难免俗套。夫人想要新颖别致,我们就得用些不一样的。” 龚美道:“那还是用米珠,镶成图案?” 刘娥道:“不好。一则云阳公主的钗用过了,再则,云阳公主年轻,用米珠显得轻盈灵巧,而楚国夫人用,就显得不够贵重。” 龚美长叹:“那如何是好?” 刘娥以手扶额,凝眸思忖,无意间手指碰到了云鬓边的簪子,心思一转,遂将发簪取下,细细审视。 刘娥抚摸着发簪上的珍珠,露出了笑容:“珠圆玉润,素雅中隐见高贵……龚大哥,就用上品明珠吧。” 龚美欣喜,接过簪子看看那粒珍珠,不住点头:“不错,是个好主意!”顿了顿,却又发愁,“可是,这样的珍珠,我也只得一颗,这支发簪用了,我手里可就再也没有品相更好的珍珠了。” 刘娥道:“不急,我们还有些时日。过几日就是初八,我们去相国寺的集市上瞧瞧,说不定能捡到什么宝贝呢。” 8.明珠 初八的相国寺,人头涌动,熙熙攘攘,与平日肃穆庄严、梵音袅袅的氛围相较,多了不少人间烟火气。 相国寺僧房禅院众多,庭院宽阔,中庭两庑可容万人,是汴京城内第一古刹。每月初一、十五与逢八之日即开庙会,此时四方往来的商旅、百姓、文人墨客,乃至寺庙尼姑,各色人等均汇聚其间,列肆伎巧百工、奇珍异宝,形成一个热闹无比的集市。 庙会这日,龚美早早关了铺子,在相国寺门前等着。不多时,刘娥便来了,着一身素色男装,乌发用一方月白色逍遥巾在头顶束起,洁净的脸庞显得英气勃勃。 龚美见状一愣:“妹妹怎的穿这身衣裳……” 刘娥向他展示那身交领宽袖罗衫,笑道:“这身衣裳是向顾都监借来的,怎样?” 龚美连连点头,暗觉刘娥这男装扮相着实比戏台上的名伶都要俊秀,可究竟嘴笨,只说得出一个“好”字来。 刘娥笑道:“今日少不了要跟商贩打一番交道,作女子妆扮,他们多半会存轻蔑之心,气势上我们就输了两分。” 龚美顺着话接:“这不还有……”一个“我”字尚未出口,刘娥已广袖飘飘大步流星地朝相国寺内走去,边走边问:“龚大哥,楚国夫人做这首饰给了你多少定钱?” “夫人预付了十两黄金。”龚美顿了顿,补上一句:“待会儿我可只管挑东西……” 刘娥一笑:“明白。讨价还价,我来。” 刘娥脚下未停,穿过高大的山门,朝寺内走去。 相国寺内每一处摊贩前都立起了绫锦制成的招牌,七彩绣带迎风飘摇,无数年轻姑娘穿梭于其中,议价声如鸟雀,笑语不断。 龚美一路跟着刘娥,只见她流连于几家古玩字画摊前,兴致颇高,没有丝毫急于寻觅珍宝的意思。龚美知道这个妹妹素来是心里极有主意的,因此也就耐着性子跟她一路慢慢逛了开去。直逛得疲惫乏力,两人才在一个茶挑子前歇了歇。 不远处的资圣门前围聚着不少人,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龚美伸长脖子张望着,刘娥迤迤然起身,道:“龚大哥,咱们过去看看。” 资圣门前多为异域商贾聚集,出售些稀罕的东西。刘娥今日实则是奔着此处而来,因她之前已打听过,汴京城来了一队南海番商,将在此处出售商品。 刘娥与龚美越过重重人群,来到一排临时搭出的商铺前。几名皮肤黢黑、头顶怪异发髻、身上挂着金色大铃铛的番商正在以古怪腔调招揽顾客。 番商面前长案上,百十个绸缎盒子里盛放着若干珍珠,均硕大明亮,观者皆啧啧称奇。 其中一名番商正在自己案前大声吆喝:“汴京城里,达官贵人,都想要!今天,谁价高,卖给谁!”手里举起一个匣子,向围观者展示匣子里的几颗白色珍珠。 刘娥眼睛一亮:“龚大哥,这匣子里的珍珠如何?” 龚美从番商手中接过匣子,两人仔细查看,只见其中有七粒珍珠,正中一颗大过龙眼,其余三对依次减小,但最小的也比刘娥那支簪子上的大。明珠宝光交映,晶莹凝亮,形态美好圆满,球面上甚至可映出二人图像。 龚美喜上眉梢,侧首低声对刘娥道:“这珠子比先前的还要好得多呀……” 刘娥却并不急着出价,只是垂目端详珠子。龚美担心明珠被别人买了去,几次三番用眼神示意刘娥出价。少顷,旁边果然有人开始向番商询价:“你这珍珠,要多少文钱?” 那番商上下打量了一下发问者,脸色露出倨傲神色,用怪异腔调大声说:“珠子,很贵!要用黄金买!” 不少人开始挤过来围观,龚美手里拿着匣子舍不得放下,却被番商强行接回。眼见着周围的人纷纷出价,从一两黄金开始叫到五两,龚美终于忍不住了,转身扯刘娥的袖子,急道:“妹妹,再不出价,就要被别人买了去!” 刘娥看了看番商,后者正对出价者嗤笑,显然对目前报价不屑一顾,刘娥遂低声对龚美说:“这珠子,看样子要十五两才能买到。” 龚美闻言倒抽一口凉气:“什么?十……十五两?” 刘娥点点头,此时已有人将价叫到八两,刘娥当即上前,对番商说:“你这珠子,能否取出近观?” 番商稍做犹豫,递将过来。刘娥用手帕小心地拈起珍珠,仔细观察后归还番商,朗声道:“你这珍珠确实品相不错,可瑕疵也不少,若以走盘珠论,尚不够圆润,且细看之下,最大那一粒珠面透有螺纹。如此一来,则是要大大折价了。” 这些关于珍珠的知识,是她近日向管楚国夫人服玩的侍女刻意示好,虚心请教而来。 人群中竞价的几人见这少年虽身着素净,但气度不凡,且头头是道,应是懂行之人,便都停了下来不再竞价。番商有些傻眼,一时难以应对。刘娥所说这两处瑕疵,确是这些珍珠的致命软肋,他之所以将珍珠专门放在匣子里,也是为了不让人看出底部的问题。 眼看番商已有动摇之意,刘娥趁势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出十两,不能再多了。” 瑕疵虽有,但做成首饰,并无大碍。 这个价格虽未达到番商的预期,但也已属高价,番商转身和同伴嘀嘀咕咕地商量。眼看珍珠就要到手,一个声音自人群中响起:“我出十五两!” 刘娥循声望去,只见两名小厮拨开众人,随后一位衣饰华贵,头戴帷帽的女子摇着小团扇,带着侍女走来。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再透过帷帽垂下的丝绢,看见其中那影影绰绰的面容轮廓,刘娥心头不由一沉,认出来者正是代国公千金潘宝璐。 自从那日乘马遇险后,潘美夫妇便不让潘宝璐轻易外出。潘宝璐郁闷地被关在家里,不时发些无名火。叶子只好继续出去寻觅,抱回来一摞书卷,都是潘宝璐爱看的传奇。 书看多了也觉得闷。闲时听潘夫人说起,过些日子是陈国夫人寿辰。潘夫人见楚国夫人常出入宫廷,风光无限,遂一门心思想请她为潘宝璐寻觅如意郎君。她也听过陈国夫人是秦王生母的传闻,有意借贺寿向陈国夫人送厚礼,以取悦秦王夫妇。 但这寿礼思量许久也未定好,总觉不如大内的好,必不入陈国夫人及秦王夫妇的眼。潘宝璐正想出门游玩,便将叶子打听来的,相国寺庙会将有番商宝物之事告诉母亲,自告奋勇将寻宝的差事揽了过来。潘夫人这日有亲戚间往来应酬,不能亲往,自觉女儿眼光酷似自己,必然是不俗的,便许她带了金银和侍女、奴仆乘车前去。 潘宝璐兴冲冲地出门,在相国寺几个首饰铺子前把耳坠镯子钗试了一件又一件,闻资圣门前人声鼎沸,才想起必是番商亮出宝物了,遂迅速前往。听见众人竞拍珍珠,靠近一看,发现领先的竟然是刘娥,当即决定出价压她。 “二十两!”见潘宝璐亮相,龚美心下火起,冷不丁在她身后叫道,并一步跨上前,将刘娥护在身后。 “三十两。”潘宝璐一瞥龚美,好整以暇地摇着扇子。 龚美不敢应声。刚才那一声“二十两”,实在是看不惯潘宝璐,存心较劲,出口之后已暗暗后悔,如今要再加价是再也不能了。 刘娥从龚美后方走出,看着潘宝璐,面带笑意:“四十两。” 潘宝璐脸色一变:“五十两!” 刘娥从容不迫地继续加价:“六十两。” “七十两!” 刘娥仍气定神闲:“八十两!” 潘宝璐一咬牙:“一……” 叶子在潘宝璐身后哆哆嗦嗦地轻扯她袖角:“姑娘……我们……没带这么多钱。”潘宝璐回身一巴掌将叶子的手拍掉,气急败坏地继续报价:“一百两!” 刘娥一哂,从旁边番商的长案上取了一柄翡翠如意,悠悠踱步至潘宝璐身边,以如意牵开潘宝璐帷帽垂下的丝绢,注视着她含怒的双眸,微微一笑:“姑娘肯出如此高价,想必是出于真爱,在下愿成人之美。这些明珠,归姑娘了。” 她收回手,让丝绢重新蔽住潘宝璐欲哭无泪的脸,朝她深深一揖,然后放下如意,含笑带着龚美离去。 长案后,番商还陷在暴富的狂喜中:“一百两黄金!汴京人,有钱人!汴京真是好大一个繁华都市,遍地黄金,多大的梦想都能实现!”说完把珍珠匣子直直递到潘宝璐面前,另一只手向她摊开,等着她付钱。 潘宝璐向随行的小厮示意,小厮取出六十两黄金,为难地看向叶子。叶子泫然欲泣:“姑娘……方才我跟姑娘说了,我们没带那么多钱……” 围观的人群中讥讽之声四起:“怎么,有胆报价,没钱付账?” “看她一身绫罗绸缎,难道竟也是个骗子?” “姑娘,要能结账再出价,别在番邦蛮夷面前丢我们大宋的脸。” …… 那番商也急了,对潘宝璐道:“我卖珍珠,要抽解税钱给宋国,你出价不买,让我如何付税钱?” 潘宝璐涨红了脸,伸手戳了叶子一指头:“你回府去取!” 叶子垂首,声细如蚊:“这么大笔钱,怎么……跟夫人说……” 潘宝璐正待发作,忽闻有人高喊:“姑娘,钱我已取来。” 话音刚落,一男子从人群外挤过来,手里捧着一个黑色包袱,走到番商面前打开,正是黄澄澄的黄金。 见此变化,众人惊疑不已。番商眼疾手快,迅速从男子和潘宅小厮手中接过黄金,然后把珍珠匣子塞进潘宝璐怀里。 潘宝璐惘然捧着珍珠匣子看向男子,但见他二十余岁,衣着普通,相貌平平,并不是自己府里的家仆,看着也不像富家子弟。 男子向潘宝璐作了一揖,拨开人群里径直走开。 潘宝璐带着叶子趋前几步,问:“你是谁?” 男子转身:“我只是听从我家主人的吩咐,给姑娘将钱送来。” 潘宝璐更是好奇:“你家主人是谁?为何要帮我?” “主家吩咐在下不得多言,望姑娘恕罪。”说完,那男子躬身离去。 潘宝璐仍感好奇,一路追去,跟随着那男子一直走到数十步开外。那里垂杨下,有位穿着窄袖锦衣的贵胄公子骑于白马之上,侧颜正朝她这边转来,但见他丰神俊秀,目若朗星,却是那日自惊马背上将她救下的金紫少年郎。 那奉命送钱给潘宝璐的男子是赵元侃的侍从张耆。张耆走到赵元侃马前,向他作揖,随即朝潘宝璐的方向一指,赵元侃含笑看来,正好触及潘宝璐的目光,潘宝璐顿觉胸中一窒,骤然加速的心跳几乎令她不能呼吸。 潘宝璐红着脸靠近赵元侃,朝他一福,轻声问:“公子今日之恩,宝璐铭记于心。公子此次可否告诉宝璐高姓大名,尊府何处,宝璐稍后会将公子资助的黄金如数奉还。” 她故意以“宝璐”自称,是出于怀春少女的一点小心思,暗暗盼望面前的少年郎能记住她的闺名。 赵元侃笑道:“就当我借你的吧,不急,我要用时再向你取回。”随即将手上缰绳一紧,侧转马头,飞驰而去。 潘宝璐急呼:“公子……” 赵元侃已绝尘而去,潘宝璐手摁狂跳不已的心,如在梦中。 赵元侃疾驰出了街市,来到金明池边,喝停了奔马,不徐不疾地慢慢踱着。迎面的阳光射来,有些刺眼,赵元侃眯着眼睛,回想女扮男装的刘娥与潘宝璐竞拍出价的一幕,唇边不由浮起一抹笑意。 有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赵元侃并未在意,继续前行。忽然一箭矢般物事呼啸着从后面朝他飞来,他心下一惊,却已来不及闪避,下意识地抬手以手指夹住袭来的东西,凝眸一看,却只是一根较细的树枝。 赵元侃惊讶地回首望去。 第四章 掬水弄月 1.月影 赵元侃身后的人策马如电掣,冲上前来,与他并驾齐驱,略超过一个马头,回首朝他一笑。赵元侃定睛一瞧,发现是自己长兄元佐。 赵元侃不由微笑,抛下树枝,向元佐抱拳:“大哥。” 赵元佐收敛笑容,暗含责备地说道:“你的黄金,做些什么不好,这样胡花。若是爹爹听说此事,又该斥责你染了一身纨绔习气。” 赵元侃一愣,转念一想,笑:“原来大哥也去逛庙会。” 赵元佐道:“我见今日有番商来,想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稀罕的香药。听说那珍珠卖出天价,便信步过去看看,没想到竟看见你豪掷黄金帮那小姑娘……你年岁渐长,懂得怜香惜玉了?还会千金买佳人一笑。” 赵元侃从容解释:“我帮她,是因为她是代国公潘美的女儿。代国公南征北战,为大宋立下赫赫战功,称得上是一代豪杰。他这女儿,是骄纵了些,理应吃点苦头,但众目睽睽之下受人围观奚落,遭番商逼迫耻笑,日后若有人传出去,恐怕也会损及代国公乃至大宋的威名。我原不差这点金子,顺势帮帮她也无妨。” 赵元佐略一思量,也浅笑颔首:“有几分道理。若代国公日后知道你如此帮他女儿,大概会对爹爹更感恩,觉得自己忠心卫国有善报,天家恩泽,荫及妻女。如此,爹爹那边,你也说得过去。” 赵元侃笑而不答,心头掠过未曾与大哥细说的另一幕:他当时在围观珍珠的人群外驻马而立,眺望刘娥与潘宝璐竞价,刘娥诱导潘宝璐叫出百两黄金的天价后悠然离去。潘宝璐遭人口诛,处境窘迫,刘娥含笑走过他身边,目不斜视,浑然没发现他的存在。就在她与他即将擦身而过那一瞬,他作了个决定,扬声唤张耆,把置于马上、准备买宝物的金子抛给他,目示潘宝璐:“把金子给姑娘送去。” 刘娥闻言步履如他所料地一滞,侧首看他。他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朝她微微欠身,不发一言,只遗她一缕讳莫如深的浅淡笑意。 那一刻,看见刘娥如履春风的喜悦迅速淡去,他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快意,就像小时候,云阳公主梳了个自觉得意的小辫,在宫中走来走去,美得不行,他悄悄走过去,把一只毛毛虫放在云阳公主头上,再风一般地跑开,云阳公主哇哇大叫,甩开毛毛虫,又立马让人拆了辫子,把头洗了七八遍…… 他带着彼时的心情对刘娥微笑。不可说,不可说,一切都让她猜去吧。千金买这个**女子此后多日迂回于心的反复猜度,比买所谓佳人含嫣一笑,值得多了。 赵元侃着意看了看面前如芝兰玉树般的大哥,心道,若论温柔才情,想必我永远望尘莫及,但换个法子令我在她心里留下痕迹,也未尝不是个好主意。 “想什么呢?”赵元佐见他久久不言,不禁问道。 赵元侃一笑:“我在想,我们兄弟许久未曾在一起骑马了,也不知赛起马来,我是否还会输给大哥,今天正好来比一比……驾!” 说完催马朝前飞驰。赵元佐微微摆首,无奈地笑笑,暗觉这个同胞弟弟兀自十分孩子气,但亦挥鞭赶上。两兄弟一前一后,策马奔腾,逐日而去。 赵元佐目睹刘娥为明珠竞价,暗暗觉得诧异,不知她为何会愿意出重金购买这几粒珍珠。与元侃道别后,赵元佐又前往龚美铺子,见刘娥已回秦王府,经龚美诉说,才知竞价之事原委。赵元佐问龚美此后刘娥是否寻到中意的宝石,龚美愁眉苦脸地摇头:“没有。妹妹见天色已晚,必须回秦王府了,说会再想法子。所剩时日不多,也不知这法子能不能想出来。” 赵元佐随后再往秦王府,赵廷美依旧拉他饮酒论剑,元佐留心观察,周围却不见刘娥身影,他亦不好直问叔父,与廷美叙谈直中宵,方才告辞离开。 因他自幼出入秦王府,府中上下待他如同秦王家人,并不十分客套。他轻车熟路地自行从书斋穿过花园,朝大门处走去。其间经过织房附近,忽闻织房院中传来一阵捣练声,不似平常听到过的那么均匀有节奏,而是一声缓似一声,声音沉闷,捣练之人像是已疲惫不堪。 赵元佐心中一动,想起刘娥此时供职于织房,遂快步前往。轻轻推开织房院落的门,但见院中立有数十木架,每个木架上晾有一匹煮过的丝质白练,正迎着从门外涌入的风漫天飞舞。他徐徐步入这丝绢波澜深处,见庭中有一穿半臂、系襦裙的女子正高举木杵,一下一下地捣着砧板上的白练。 他无声地朝她走去,直到影子落在她面前白练上,被她察觉。 她蓦然回首,眼神乍惊乍喜:“楚王……” 果然是刘娥,劳作许久,她脸侧的鬓发已全被汗水洇湿。 “这么晚了,你还不歇息?”赵元佐问。 刘娥浅笑摆首:“今日我外出较久,活儿没做完。” 赵元佐去接她手里的木杵:“我帮你。” 刘娥一怔,抓紧木杵:“不可……” 赵元佐不由分说地接过,举起木杵捣了几下,再笑问刘娥:“是这样么?” 刘娥亦笑了:“姿势有些不对,应该这样用力……” 她做了个示范,赵元佐效仿着捣练,刘娥再指点调整,两人不时笑语,很快把那匹白练捣好。 刘娥收拾好白练,朝他一福,笑道:“今天的活儿就这么多,多谢大王帮手。” 赵元佐摆手,感慨道:“往日夜闻捣练声,还道佳人捣练,十分风雅,今日才知,殊为不易,格外辛苦。” 刘娥轻叹:“虽然辛苦,好歹是体力活,多做一会儿,总能做完。但是有些需要费心去想的活儿,若想不出妙计,要完成就异常艰难。” 赵元佐想想,问:“你是说,楚国夫人订做头面之事?” “龚大哥又告诉大王了?”刘娥诧异道。 赵元佐一笑,和言安慰:“虽然难,总难不过摘星揽月,我们一起想想,会想出法子的。” “摘星揽月?”刘娥仰首看看银河星汉,展眉笑道,“说真的,摘星揽月也不算难事呀。” 她当即起身,走到附近的水缸边,双手浸入水中,掬起一泊水,对赵元佐道:“快来看,月亮在我手里了。” 赵元佐含笑过去,垂目一看,果然见她手中清水依稀映出一轮月影,在她手心轻悠晃动。 “稍等,还有。”刘娥将手抽出,轻快地奔向织房,少顷,自房中出来,手里多了个直径尺许的铜盘。 刘娥用铜盘自水缸中取水,然后捧着铜盘迎向夜空,让明月影像完美地映入盆中,旋即笑对赵元佐:“看,是不是与柳梢的月亮一模一样?” 清水如镜,明月如珪,袭面而来的夜风中有花香在微微荡漾。赵元佐凝视着此刻巧笑倩兮的刘娥,忽然眉峰一聚,若有所思地吟道:“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2.首饰 刘娥见他神情专注,似在琢磨诗意,遂好奇地问:“大王吟的,是什么诗?” 赵元佐不答,但问她:“织房之中,可有笔墨?” 刘娥道:“有,记账和画衣裳样子用的。” 赵元佐一顾左右,伸手到木架上扯下一幅白练,阔步进入织房,让刘娥取来笔墨,就着孤灯晃动的光影,在白练上勾勒一幅春景图白描线稿:远景青山隐隐,峰峦叠翠中现出一角禅寺飞檐。近景碧桃杜鹃相映,苞蕾盈枝,春意浓郁,明月之下,一位美人正手捧圆盘,盈盈看向水心映月处。 画毕,赵元佐又在画面上方题诗: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 “这是唐人于良史的诗,”赵元佐向尚不明白的刘娥解释,“说的是美人游春忘返,山花环绕,香气满衫,兴起时手掬清澈山泉,明月映入泉水,仿佛月在手中……” 刘娥循着他叙述暗自琢磨,少顷,忽然眸光一闪,喜道:“多谢大王,我知道楚国夫人的头面该如何做了。” 似在赵元佐意料之中,他亦不询问刘娥欲如何去做,两人只是默契地相视而笑。 翌日刘娥找到龚美,道:“之前我们有些误入歧途,认为适合楚国夫人的首饰应该用贵重但素雅的珠宝来点睛。如今想来,若咱们真花重金购得那几颗珍珠,虽然可使头面引人瞩目,但若珍珠价值超过此番官家嫔御所戴首饰,楚国夫人难免会有僭越之嫌。所以,不如什么珠宝都不用。” 龚美很是怀疑:“不用珠宝?那如何能吸引众人目光?” “用意境,讲故事。”刘娥将赵元佐作的画在他眼前展开,“这幅画中,隐含诗意……” 这套头面打造起来颇费工时,饶是龚美尽心竭力,日夜赶工,也勉强在楚国夫人赴宴当天才完成。 那日楚国夫人早早地起身更衣,坐于梳妆床上,身边一名侍女为她盘起朝天髻,另一名则为她上妆,用眉笔蘸上螺子黛精心画好蛾眉,再以大食国蔷薇水浸过的口脂点好朱唇,眉心处贴上梅花形花钿……如此迁延许久,仍没听到头面送来的消息。 妆毕,楚国夫人挥手示意侍女们退下,独自端坐铜镜前,看看空荡荡无装饰的发髻,面露焦躁之色,不时向门外张望。 又过了许久,才有侍女匆匆来报:“夫人,银匠龚美求见。” 楚国夫人目含喜色,霍地站身,朝堂中走去。 龚美捧着盛有头面的匣子走进来,低垂着头,忐忑地躬身行礼:“夫人见谅,在下完工太晚,头面送得迟了,希望没有耽搁时辰……” 楚国夫人没顾上理会,向身边的小妍递了个眼色,小妍会意,立即过去取来龚美手中的匣子,打开呈给楚国夫人看。 楚国夫人接过,暗含几分期待抬眼去看,看清头面的一瞬,精心修饰过的粉面却僵住了。 砰地一声,她把匣子摔于地上,其中头面随之散落,是一把梳篦与两支簪子,皆为黄金锤揲镂雕而成,没有镶嵌任何宝石,也无宫廷首饰常用的点翠。 彼时她玉颜犹覆严霜,侍女们见状纷纷跪了一地。龚美本就心虚,亦被吓得两膝一软,面朝她跪下。 楚国夫人强抑怒火,冷冷地看向龚美:“龚师傅,若我给你的金子不够买珠宝,你但说无妨,为何擅作主张,做成这样?这头面一无宝石,二无点翠,你就让我戴着如此素淡的头面入宫赴宴么?” 龚美急切地膝行两步上前,道:“还望夫人听在下解释……” 楚国夫人眼锋凌厉一扫:“住口!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哦,对了,你是刘娥的义兄,你是想害我损失颜面,为你妹妹出气?或者,这根本就是刘娥的主意?” 龚美摇头,嚅嗫着想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在楚国夫人灼灼目光迫视下说出一句:“头面是我妹妹让我这样做的,但她的本意是……” 楚国夫人毫无耐心听他解释,打断龚美,怒道:“这丫头何等居心,竟想让我在宫里出丑……小妍!” 小妍欠身听命。 楚国夫人下令:“吩咐顾都监,把刘娥逐出秦王府……现在就去,以后别让我再看见她!” 龚美抬头欲求情,唇动了动,但一瞥见楚国夫人盛怒之状,到嘴边的话又被吓了回去,遂把头压低,不再出声。 小妍正要出门,却听门外有女子朗声道:“夫人,刘娥在此,且听我一言。” 刘娥随即入内,径直走到楚国夫人面前。 她心知楚国夫人乍见头面必不会满意,而龚美口才不足以将头面意境阐述清楚,所以暗自随龚美前来,此前候在门外,听见楚国夫人发怒,遂现身进来。 楚国夫人看见她,错愕之下怒极反笑:“你是来向我示威的么?觉得有秦王庇护,我奈何不了你?”又手指地上的首饰,“这些低劣的头面,也是你授意你义兄做的,你是不是以为,让我妆容受损,在宗室戚里面前失了颜面,你就有机会在秦王面前招摇,诱他纳你为妾?” 刘娥直视楚国夫人双目,一字一字沉着地说:“我爬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到汴京,就是为了摆脱做妾的命运。我不愿意做任何人的妾,无论他是乡绅,还是亲王。” 楚国夫人冷笑,旋即问:“那你如此讨好大王,意欲何为?” 刘娥道:“我没有刻意讨好他,只是因为伺候他茶水,是我的职事,所以我会尽力而为,令他满意。如果当初他给我安排的职事是伺候夫人,我也会竭力做好夫人交给我的每一件事,绝不会有丝毫怠慢。” 楚国夫人微蹙眉头,审视着刘娥,暂未说话。 刘娥又道:“我无意攀龙附凤,大王又何曾对我有半点私情。他虽然善待我,那是源于他对故人的追思,和对我苦劳的奖赏,然而这一切,都无法与他对夫人的情意相提并论。他一看出夫人不高兴,便远远避开我,自我入织房以来,他未曾与我私下说过一句话。夫人有这样的夫君,足以令天下女子羡慕。” 楚国夫人沉默须臾,容色渐渐平和,淡淡问刘娥:“那你到底有何打算?不想做妾,以后是在王府里做一辈子侍女,还是寻找机会,觅个好儿郎嫁了?” 刘娥举手加额,郑重向楚国夫人下拜,然后道:“夫人,一生那么漫长,我不知道终点是怎样。但我知道,如今要做的,是用我的努力,换你的尊重。” 见楚国夫人略动容,注视她的目光渐有温度,刘娥将地上的首饰一个个拾回匣中,再举匣齐眉,对夫人道:“这套头面中蕴含诗意,请夫人耐心听我诉说。听后若觉头面可用,不妨戴着入宫赴宴。若有人因这些首饰轻视夫人,刘娥愿领夫人责罚,随后会离开京师,再不回来。” 陈国夫人寿宴设于大内后苑水榭之中,赵炅坐于主位,两侧分别坐着陈国夫人及正获圣宠的李清瞳,其余宗室贵戚按身份年龄依次分列开去。 几位乐伎舞姬在御前抚琴、吹箫、载歌载舞,不时有严妆内人穿梭于殿中传菜侍酒。 楚国夫人偷眼看赵炅身边的李清瞳,见她戴着点翠钗冠,冠子下方花形若牡丹状,上方有青鸾衔珠展翅飞出,她螓首转侧间翠羽流光溢彩,妙不可言。 楚国夫人又再看今日寿星陈国夫人,发现她颈上戴着一串沉香珠串,而沉香珠中却间有七颗珍珠,硕大明亮,其中最大那颗坠于正下方,大过龙眼。 伸手摸了摸自己髻边那毫无镶嵌的金簪,楚国夫人自惭形秽地黯然低首,心道李清瞳也就罢了,今日只怕是连她剩余的一半风头也要被陈国夫人的珠子抢尽了。 第一盏酒斟满,赵炅一顾在场众人,朗声道:“今日是陈国夫人寿辰,这第一盏酒,理应是与她最亲近的人来敬。”旋即笑容和煦地看了看赵廷美和陈国夫人,再对赵廷美道,“秦王,怎不见你向陈国夫人敬酒?” 赵廷美甚是难堪,不立即起身,在感觉到众人窥探的目光和此间的沉默后,方才缓缓站起,举起酒杯恭敬地面向陈国夫人:“祝陈国夫人贵体康健,长乐无极。” 陈国夫人略显尴尬地举杯回应:“谢秦王。” 陈国夫人扬首饮酒,广袖下珠串上珍珠的光芒一闪,从赵炅脸上掠过。 赵炅望向陈国夫人珠串上硕大的珍珠,含笑道:“陈国夫人的珍珠真是光彩夺目。” 陈国夫人微笑欠身:“官家,这珍珠是代国公夫人所赠,说是她家小娘子亲自从番商那里挑来的。老身这年岁也不宜用花俏的首饰,见这珠子素净,就用来串了佛珠。” 赵廷美闻言,手中的酒杯一颤,旋即又故作平静地搁下。 赵炅面上笑容淡去,语调倒还依旧平稳:“珍珠是好,不过陈国夫人今日是寿星,这珠子白得刺眼,戴着终究有些不妥。” 陈国夫人一怔,意识到自己已然失言,顿时笑容凝滞,不知如何补救。 赵元侃看看两人神情,随即展颜对父亲笑道:“爹爹多虑了。臣平日听人议论珍珠,多称其为康寿之石。今日看来,这几粒珍珠衬得陈国夫人容光焕发,或应了这说法。在寿辰之日佩戴此物,应是吉祥、安康之兆。” 赵炅淡淡笑笑,端起酒杯自饮。 听了赵元侃的话,陈国夫人稍感暖心,但观察赵炅的反应后,又悄悄引袖点拭眼角的泪。 赵廷美见状五味杂陈,目中情绪驿动,然而还是默默静坐,不发一言。 楚国夫人倒是暗自长舒了口气,庆幸自己的头面没用珍珠。 赵元侃见场面有些冷,遂起身朝赵炅长揖:“爹爹,容臣借陈国夫人寿辰,以美酒敬各位夫人,聊表孝敬之心。” 赵炅颔首同意。赵元侃起身离席,他身后伺酒的内人端着盛有酒注子的托盘尾随。 赵元侃先走到陈国夫人面前,敬酒道:“祝陈国夫人天伦永享,松鹤长春。” 赵元侃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陈国夫人勉强挤出点笑容,抿了一口。 赵元侃继而走到楚国夫人面前,举杯道:“祝四婶春秋不老,富贵安康。” 楚国夫人起身笑道:“三哥从小嘴就乖,说个吉利话也会看人下菜碟。” 众人相顾而笑。楚国夫人与元侃相对饮尽酒。 赵元侃搁下酒杯,抬眼看到楚国夫人头面,眸光顿时一亮:“四婶今日戴的首饰,真是别出心裁。” 众人目光随即齐刷刷投向楚国夫人,这突如其来的倒令楚国夫人有些猝不及防,不由怔住。 楚国夫人头面皆以黄金锤揲镂雕而成。髻心插着一把梳篦,梳背上雕有春山盛景,流云明月,以及山间逸出的一角飞檐。两侧各斜插一支金簪,簪头皆有画面:右边花树蓓蕾初绽,一位侍女正仰首闭目,面露笑意,似在品香;左边仕女则以圆盘掬起山泉水,低眉细观水中月,衣袂披帛迎风飞舞,周围花开正妍。 首饰精工细作,仕女神韵天然,花枝春景莫不各尽其态,看得赵元侃频频点头:“寻常首饰,用的不过是一些吉祥纹样,虽然有好意头,但大多呆板无趣。而四婶这副头面想必用了不少心思,其间满是诗情画意。” 赵炅瞥瞥楚国夫人首饰,问:“此话怎讲?” 赵元侃道:“唐人有诗云:‘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这幅头面正是取其意象。物我交融、妙趣横生。虽然通体只用细金锤揲、錾花雕刻,没有镶嵌珠宝,但精雕细琢,题材雅致,呈现出了春日万象更新的盛世气象。” 一直默默不言的赵元佐此时亦微笑,道:“我大宋开国至今,亦如处于春日,父皇治下,四海升平,才有佳人游春忘返的闲适景象。簪中仕女神态天然,栩栩如生。楚国夫人选这副头面,十分应景,很有眼光。” 这番话听得赵炅解颐而笑,赞楚国夫人道:“寻常妇人做首饰多追求贵重珠宝,却不知这类装饰之物本来贵在心思,不在价值。楚国夫人见识果然胜人一筹,不落俗套。” 宫眷们纷纷朝楚国夫人投来艳羡目光,连李清瞳也在含笑细细端详楚国夫人的头面,不时颔首。 楚国夫人忙拜谢赵炅,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陈国夫人显得愈发落寞。赵廷美恻然凝视她,但当她朝自己看来时,他又迅速移目,不与她目光相触。 3.微澜 次日朝堂之上,赵炅宣布将拱卫宫城的武德司改名为皇城司,王继恩勾当皇城司公事,精选身长为五尺九寸一分六厘的亲从官三千人,请检校太师、侍中曹彬负责操练。 皇城司掌管宫城诸门防卫,在天子禁卫军中最重要,因此统领、指挥和操练皇城司亲从官的必然是皇帝最信任之人。在赵炅宣布人选之前,潘美满心以为操练亲从官的任务将交给他,这是之前王继恩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过的。潘美都在寻思谢恩措辞了,岂料诏令一宣,承命的人变成了曹彬。 潘美愕然看着曹彬领旨谢恩,尚未回过神来,赵炅又宣布了一项对他的任命:指挥操练奉宸队。 所谓奉宸队,是指皇帝出行时的仪卫队,虽也称禁军,却只是在车驾启行往京中几处御苑或斋宫时分列左右任扈从禁卫,亲疏远近重要程度岂可与皇城司相提并论。 潘美虽然领命,心中却是郁闷之极,不明白为何皇帝原已决定的事有此变数,将一道体现皇帝信任的任命给了他明争暗斗的对手,却让自己这叱咤沙场的将帅来为他训练仪卫队。 散朝之后,不必留下议事的大臣们陆续朝宫门外走去。潘美整了整衣冠,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凝视着自己渐渐被日头拉长的影子,随众欲离开宫城,忽闻身后有人低唤:“代国公,请留步。” 潘美回头一看,是卢多逊,遂拱手行礼:“卢尚书,有何指教?” 卢多逊上前,含笑作揖,连称“不敢”,方才道:“听说代国公夫人献给陈国夫人的珍珠价值不菲,陈国夫人于寿宴上佩戴,明珠璀璨,光耀四座。” 潘美听了不由一愣。向陈国夫人献寿礼一事夫人与他提过,但他以为不过是贵妇之间的应酬往来,也不十分上心,随口同意夫人去置办。夫人也未说送的是什么,只道陈国夫人对寿礼很满意。如今听卢多逊言下之意,竟是送了异常贵重的厚礼。潘美心暗暗一沉,有些明白了为何皇帝对自己的态度陡然转变。 “代国公及夫人为陈国夫人一掷千金,足见贺寿之诚意。”卢多逊压低声音说,注视潘美的目光意味深长。 潘美尴尬地笑笑,看看左右,才道:“卢尚书言重了。其实并非名贵礼品,卢尚书若喜欢,下次尚书夫人寿辰,我也备一份请贱内奉上。” 卢多逊哈哈大笑:“下官不敢。如此名贵的珍珠也只有戴在陈国夫人身上,才不算明珠暗投。”随后收敛笑意,郑重对潘美低声道,“这回的明珠,据说官家没能入眼,但秦王心里,必然是领了代国公这份好意了。” 潘美沉吟,缓缓道:“我年老糊涂,卢尚书所言,不是很明白。” “有些话不必明说,彼此坦诚相待,自可心领神会。”卢多逊一笑,拱手道,“下官先行一步,代国公,我们改日再叙谈。” 潘美亦回礼。卢多逊含笑远去,潘美凝视他背影,不动声色。 潘美回到宅邸迅速找妻女问明陈国夫人寿礼来龙去脉,才知道送的明珠价值百金,盛怒之下拍案而起,在厅堂中踱来踱去,怒斥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的潘夫人及潘宝璐:“你们也太擅作主张了,送重礼也不事先和我商量一下。这下好了,弄巧成拙,现在谁都知道陈国夫人的珍珠是你们送的,官家已然对我心生猜忌,把本来欲给我的要职给了曹彬!” 潘夫人低首,偶尔抬抬眼帘窥探他神色,轻声辩解:“因为上次楚国夫人表示,会帮宝璐留意,给她挑个如意郎君。宝璐心里高兴,就对楚国夫人一家掏心掏肺……听说秦王生母是陈国夫人,宝璐想着一般的礼物她也看不上,就多花了点钱,买了珍珠送给她……” 潘美手一指潘夫人,语调升高:“你瞧瞧你,把女儿惯成什么样了!她花的那叫一点钱?那是一百金!你再送给陈国夫人,那就表示以重金向秦王献媚!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做的每一件事在外人看来,可都是我指使的!” 潘夫人几乎不曾被夫君这样斥责过,听得泪水涟涟,此刻捂住口鼻,开始呜咽,逐渐泣不成声。 潘宝璐见状不忿,上前两步道:“爹爹,不要责怪母亲。要怪就怪那贱人刘娥……这珍珠原本没这么贵,她偏要与我争夺,故意抬高价码,害我高价买下……” 潘美皱眉:“刘娥?谁是刘娥?” 潘宝璐道:“就是择婿那日来园中捣乱那野丫头,后来不知如何攀上高枝去秦王府做了侍女。自从我见到她之日起,就处处与我作对。” 潘美心烦意乱地喃喃道:“怎么又是秦王府……” 潘宝璐回想买珍珠之事,忽地双目一亮,眼角眉梢有满溢的喜色:“爹爹,我买珍珠其实没花百金,近半是一位公子帮我出的……” 她随后把赵元侃豪掷黄金助她之事细细诉说一番,连带着把她乘马受惊为他所救的前情也一一道来。 潘美听得十分疑惑:“他与你非亲非故,为何会两番搭救你?还花重金,莫不是有求于我吧?” 元侃这两次救美,潘宝璐每每忆及总能牵引万千绮思,自觉那少年已在谱写他与她之间的传奇,不料父亲一听却把原因总结得如此现实,她颇觉恼火,又不好反驳,只得嘟着嘴嘀咕:“他穿织锦紫襴衫和嵌金线飞凤靴,一看就是贵人,用得着惦记咱们家这点权势么?” 潘夫人听潘宝璐这番细述,不禁忘了啜泣,此时拭干眼泪,嗔怪潘美道:“我们宝璐生得这样美,谁见了不心生怜惜?少年郎见她受了委屈出手搭救有什么好奇怪的?夫君倒是应该打听打听,如此慷慨又懂事的孩子是谁家的,若家世门第配得上我们……” 潘美不耐烦地连连挥手:“罢了罢了,闲话少说。今日我也乏了,你们回去吧。” 潘宝璐与潘夫人面面相觑,见潘美闭目不再言语,只得行礼退下。 楚国夫人参加陈国夫人寿宴归来后,沉吟两日才命人请刘娥与龚美来见她。 刘娥与龚美来到楚国夫人堂中,见她正襟危坐,下颌微扬,依然是粉面含威的模样,也不知那幅头面给她带来何等际遇,心下都有些忐忑,亦只得施礼如仪。 刘娥向楚国夫人裣衽:“楚国夫人万福。” 楚国夫人起身,徐徐踱至刘娥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再打量龚美。龚美被她看得心慌,问安后便深垂首不敢多言。 楚国夫人收回目光,又落至刘娥身上。刘娥感觉她的注视,不由抬起头来,正与她四目相对。 楚国夫人这才淡淡开口:“赏刘娥、龚美,钱各十贯,两季绫、绢各十匹。” 见刘娥与龚美目露惊讶之色,楚国夫人微微一笑,温和地搀起刘娥,道:“上次委屈你了。”又对龚美解释,“这些是给你们的赏赐,定制头面欠你的工钱会加倍给你。” 随后楚国夫人简要地跟他们提了提官家及众宫眷对头面的赞誉,肯定了首饰的创意,向他们致谢。 龚美笑道:“首饰是依照我妹妹给我的图样打造的,夫人要谢就谢她吧。” 刘娥不待楚国夫人开口即道:“刘娥不敢居功。夫人出身高贵,气品高雅。我正是想着夫人的身影,才能指引龚大哥打造出仕女图样。” 楚国夫人不由笑出声来:“你真会说话,难怪大王对你另眼相待……织房辛苦,以后你还是回大王书斋伺候他吧。” 刘娥却不应,又朝楚国夫人深深一福,道:“夫人,我在织房这些日子,虽说有些辛劳,但也学会不少针黹女红,我觉得比点茶有趣,愿意继续留在织房做事。” 楚国夫人默默观察她:“此话当真?织房是为王府上下的人做事,总不如伺候大王一人来得清闲。” 刘娥道:“刘娥是任职于秦王府,从来不求只为秦王一人做事。” 楚国夫人凝视她良久,最后面上渐渐浮起一丝浅笑:“我见你天资不凡,对服饰颇有心得。如若不弃,不妨常伴我左右,为我准备妆奁服玩。你意下如何? 刘娥当即下拜,道:“谢夫人,刘娥求之不得。” 楚国夫人端然接受了刘娥的大礼,自觉这真是个完美的结局,向刘娥展示了自己的宽容大度,又把她拴在了自己身边,此后她一举一动尽在自己掌握,即便她真有心接近秦王,也不再有那么多机缘。这样处置比逐她出府温和多了,丝毫不会有损与秦王的夫妇感情。何况,刘娥聪颖,若为己所用,未尝不是个得力助手。 4.翰院 穿着便服的卢多逊只身乘马朝城外驰去,行至一人迹罕至的小河边,见有一位身披蓑衣头戴箬笠的男子独坐于岸边钓鱼,方才勒马止步,下马后缓步走到那钓鱼者身边,凝目探视无误,再朝那人长揖:“殿下。” 钓鱼者微微侧首,箬笠下露出赵廷美暗含忧色的脸。 自冰窖一事之后,赵廷美与卢多逊再也不在秦王府中见面,平常通过彼此心腹暗通消息,必须面谈,也会各自乔装一番,约在不易为人监视之处。 经赵廷美示意,卢多逊在他身边坐下,举目望向赵廷美钓钩抛下的水面,低声道:“官家在寿宴上借珍珠之事斥责陈国夫人,实则剑指殿下,连戏都懒得做了。殿下应当机立断,以免日后受制于人。” 赵廷美默默凝视水面涟漪,良久后一声叹息:“他毕竟是我的兄长……” 卢多逊一哂:“殿下孝悌,处处顾及亲情,他人可未必如此。殿下若再不行动,会越来越受官家束缚逼迫。他现已对殿下严加防范,将与殿下结交的臣子或降职或罢免,或闲置不用。恕臣直言,殿下不把握时机,将来只怕会与德昭、德芳一样,想反抗也无能为力了。” 赵廷美仍未表态,只是黯然道:“容我再想想。” 卢多逊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双手呈与赵廷美:“这是中书守当官赵白交给臣的密报,里面记录着中书门下近日所拟的诏敕要点。殿下请看看,有多少是对殿下不利的。” 赵廷美未持钓竿的手接过,匆匆扫了一眼,眉头蹙了起来,神色凝重。 卢多逊见状又道:“这还只是中书门下拟的外制,官家直接的诰谕是交给翰林学士拟内制。可惜如今翰院中暂无我们的人。殿下不妨设法,向锁院拟旨的翰林学士打听,官家最近罢免的官员,可有殿下一派的人。人越少,殿下处境就越危险,必须作决断了。” 赵廷美叹道:“单凭你我及朝中几名官员之力,恐怕还没有十分把握举事。” 卢多逊道:“臣惭愧,虽名为兵部尚书,但仅掌仪卫、武人科举之事,形同虚衔。兵部职事为枢密院、三班院所分。但日前潘美妻女献珍珠于陈国夫人必然出自潘美授意,有向殿下示好之意。殿下应把握良机,借潘美之力成事。” 赵廷美沉吟,还是摇头:“官家猜忌潘美,仅让他操练奉宸队,兵力有限,有何助益?” 卢多逊微微一笑:“奉宸队人虽不多,却也是禁军。先帝能于陈桥兵变,不也借的是禁军之力么?” 赵廷美沉默不语,想起了陈桥兵变之事。 太祖赵匡胤原为后周殿前都点检,掌殿前禁军。后周显德七年北汉及契丹联兵犯边,宰相范质授赵匡胤军权,率大军出城御敌。行至陈桥驿,其亲信在军中议论,称皇帝幼弱,不能亲政,不若拥立赵匡胤为帝,以抵御外侮。彼时名为赵匡义的赵炅与赵普将黄袍披在故作酒醒状的赵匡胤身上,拜于庭下,山呼万岁。 赵匡胤旋即率军回京,守城的禁军将领石守信、王审琦等人与他原为结社兄弟,知晓兵变后迅速开城门接应,是以赵匡胤几乎兵不血刃就夺下了开封城,逼周恭帝禅位,改国号为宋。 卢多逊见赵廷美渐有被说服的趋势,遂进一步劝道:“今上如今明显重曹彬而轻潘美,潘美难免心存怨望,我们正可善加利用。他主管的奉宸队表面上不如皇城司显要,但也是万中挑一选出来的精锐之师。何况金明池宴集,沿途护卫车驾的正是奉宸队……” 赵廷美终于开口回应:“你且试探潘美一下,莫要轻举妄动。” 卢多逊浅笑颔首:“这个臣明白,请殿下放心。” 水面下波澜涌动,似有鱼儿上了钩。赵廷美忙双手提竿,那鱼甚大,在空中挣扎一番,竟挣断了鱼线,含着钓钩沉入水中。 赵廷美与卢多逊相顾大笑,随即又摆首叹惋:“好大的鱼,可惜了。” 翰林学士为皇帝拟诏令,按惯例要关门锁院,不让人进入翰林学士院与拟旨的学士接触。但最近赵廷美格外官员任免及皇帝动向,常借朝会和入省之机,绕道到翰院,使侍从叩门,借口天气炎热,向拟旨的官员送冷饮,故做随意状打听官家词头大意。 也有学士向其透露一二,更多的噤若寒蝉,一听秦王驾到即命人紧闭大门,秦王侍从叩门也装作听不见。 赵炅知晓曾有翰林学士向秦王透露诏令内容后也引而不发,暂未向赵廷美流露任何不满,只是不许那学士再度值宿拟旨,有降职之意,同时把通判升州的苏易简召了回来,命他充翰林学士之职。 苏易简初次值宿,来到皇帝寝殿万岁殿领词头。入到殿中,但见赵炅身后珠帘兀自晃动,五色琉璃珠流光溢彩,其后似有人影飘去。苏易简循着殿内犹存的暗香猜度,因他的到来隐于珠帘后的应是一位美人。 苏易简施礼如仪。赵炅没有忽略他目光在珠帘上的短暂停滞,含笑解释:“刚才离去的是李夫人。她来给我送了些蜜沙冰。”随后目示案上银盘,“喏,就是这个。” 那蜜沙冰是将冰刨成积雪状,于盘中堆成山形,再以豆沙和蜜覆之,以银匙调和食用,是国朝宫廷消暑佳品。 赵炅命人为苏易简添餐具呈蜜沙冰,要与他分而食之。苏易简惶然推辞,赵炅只是笑,一定要他坐下安心享用:“她做了这一大盘,我哪里能吃完。若剩下许多,又怕她不满。正巧你来为我分忧。” 于是苏易简只得坐下,与赵炅相对,君臣二人分食蜜沙冰,不时言笑叙谈,不知不觉将那一盘冰食尽,赵炅才从容授词头予苏易简,让他回翰院拟旨。末了不忘问苏易简蜜沙冰滋味如何,苏易简连声称赞,赵炅又笑:“那我让李夫人再做一些,稍后遣人给你送去。” 苏易简回到翰林学士院,坐于堂中细看词头,构思诏令措辞。少顷,有宦官自万岁殿来,向苏易简送李夫人做好的蜜沙冰。苏易简再三拜谢,亲自送那宦官出门,目送他远去,再吩咐于翰院随侍的小黄门锁院以待拟旨。 门关上片刻后,忽然有叩门声响起。苏易简蹙眉望去,小黄门笑了:“不消说,一定又是秦王来了。” 小黄门向苏易简迅速解释了秦王叩门的缘由,然后请示道:“苏内翰,这回我们是不是也装作没听见,任由他叩门,只是不理?” 苏易简凝眸一想,然后转顾小黄门,沉着道:“把院门大大敞开。” 小黄门愕然:“啊?” 苏易简微笑,吩咐:“快去。” 小黄门打开翰院大门,赵廷美本已欲带侍从离去,忽见院门洞开,不由诧异,狐疑地朝内探看。 苏易简已大步流星地自堂中出来,远远地即含笑朝赵廷美作揖,问:“不知秦王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赵廷美道:“今日陈国夫人赠了我一坛她酿的梅花酒,最宜夏日加雪泡饮用。我路过翰院,想起官家说过,苏内翰爱饮酒,平日作诗文常佐以美酒。故此欲分一壶给内翰品尝。” 苏易简笑道:“秦王美意,易简心领。只是作诗文虽可佐酒,但今日是为皇帝拟诏令,岂敢有丝毫懈怠,饮酒易误事,易简万万不敢此时畅饮。还望秦王将雪泡梅花酒收回。” 赵廷美迟疑不答。 苏易简又笑指身后院中满架荼蘼:“翰院花开,大可有观之处。秦王想必也是寻芳而至,不如入内细赏。”随即又唤小黄门,道,“请秦王入院中赏花,并把适才官家送来的蜜沙冰向秦王奉上。” 小黄门答应一声,要请赵廷美入内上坐,赵廷美却摆手,深看苏易简一眼,然后转身,缓步离去。 次日赵炅视朝,议罢国事,照例问众臣可还有事要奏。 赵普瞥了瞥苏易简,持笏出列:道:“陛下,臣听闻秦王近日入宫,每每漫步到翰林学士院前,叩门向拟诏令的学士送冷饮酒水。往日学士们多闭门不受,昨日苏易简却开门与之相见,不知何故。” 不待苏易简有所反应,赵廷美先行出列,朝赵炅躬身:“陛下,臣向学士送冷饮,只是体恤他们盛暑锁院拟旨之辛劳,实无他意。昨日亦只是信步走到翰院门外,见院中花探出墙头,开得正好,便驻足观赏,苏内翰闻见,开门施礼,如此而已,我们并不曾议及其他事。” 赵炅看向苏易简,不疾不徐地问:“卿,有何要说的么?” 苏易简从容出列,躬身禀道:“陛下,昨日秦王确实曾来到翰院门前。” 赵炅目如深潭,不见一丝波澜:“哦,他是来赏花么?” 苏易简侧首一顾赵廷美。赵廷美垂目,暗暗握紧手中的笏。 苏易简衔一抹微笑低首应对:“秦王是在赏花。臣随后敞开院门,任其观赏,并请他同品陛下所赐的蜜沙冰。秦王却不进来,想是有要事在身,很快便回去了。” 赵炅哈哈大笑,转顾赵普。以责备的口吻道:“开封府事务繁杂,秦王日理万机,委实累了,难得有空信步赏赏花,你们还整天盯着他说三道四,害得他连朕一碗蜜沙冰都不敢坐下来尝。” 赵普低首,浅笑道:“臣惶恐。” 赵炅顿了顿,又和言对赵廷美道:“开封府事多,你一人料理确实太辛苦,不如朕派个人来帮你吧。”不等赵廷美回答,他即端然坐直,面对众大臣,宣布:“即日起,开封府增设‘权知开封府事’一职,任职的官员协助秦王掌开封府事务。人选朕稍后确定。” 赵普立即欠身,朗声道:“陛下体恤兄弟,此举仁德英明。” 众臣亦纷纷附和:“陛下英明。” 赵廷美直立于躬身行礼的众臣之中,一脸冷肃,许久后才徐徐下拜,道:“臣,谢陛下恩典。” 5.缂丝 赵廷美坐于书斋中,细看中书守当官赵白刚送来的密报。赵白一身布衣,是乔装成秦王府粗使家仆才进入府中的。 密报中写着皇帝增设的“权知开封府事”职事:掌领京府畿甸民事、狱诉,诸凡户口、赋役、道释、治安等,颁其禁令、会其帐籍…… 赵廷美胸口不住起伏,终于拍案而起:“这些事都让他做了,要我这开封府尹何用?” 赵白深垂首,轻声应道:“大王仍兼功德使,管佛、道及寺庙功役事,并兼畿内劝农使……” 赵廷美嗤笑,双目被怒火灼得微红:“官家之心,路人皆知,用权知开封府事来分我的实权,无非是想把我架空。” 赵白向前两步,靠近赵廷美,在其面前压低声音说:“卢尚书请臣向殿下传语:殿下一直顾念手足之情,不忍做出兄弟阋墙之事。如今怎样?殿下若不先发制人,必将受制于人。” 赵廷美凝视赵白,赵白躬身以待。须臾,赵廷美将眼神移开,仍沉吟不语。 赵白又道:“卢尚书还有一句话请臣转告殿下:金明池水心殿宴集是最好的机会,我们已有内臣策应,百戏之人尽在大王掌握,若再得禁军相助,事可成矣。殿下切勿错过良机,如今已到该仔细筹谋的时候。” 赵廷美惘然望向窗外,目中神色变幻,随即长叹一声,只是负手踱步,并未作决断。 这时忽闻门外传来步履声,侍女槿伊未经传报便推开紧闭的门,让一名内人打扮的女子匆匆奔入房中。 赵廷美看清那女子是伺候陈国夫人的内人,烦躁地斥道:“谁让你来了?退下!” “大王恕罪……”内人跪下,叩首后道:“奴家见事关重大,才来向大王禀报……陈国夫人吐血了!” 赵廷美一惊:“什么?” 内人细说:“陈国夫人寿宴之后心口就一直发闷,这几日撑不住,卧床静养。今日醒来,竟呕出一口血,夫人看了看,便晕倒了。” 赵廷美焦急地问:“传了太医没有?太医怎么说?” 内人道:“太医说夫人动了痰气后又着了些风寒,开了两剂药,夫人饮了还是不见起色。” 赵廷美细问内人陈国夫人病发缘由,按时间推测,正是寿宴受赵炅讥刺珍珠之事后。赵廷美心知他这生母生性软弱,心思又重,在皇帝那里受了委屈不敢声张,又恐连累儿子,苦处郁结心中反复思量,越想越怕,终致病倒。 赵廷美焦虑之下于房中快步来回,最后却也只是喟然长叹:“若夫人醒转,替我传话,就说我会去探望她老人家。” 内人领命,旋即告辞退下。 赵廷美眉头深锁,目中盈泪,手无措地伸向案上一只茶盏,似要引至唇边饮,却又陡然将茶杯摔到地上,茶盏碎裂,茶水四溅。 赵白跳开避让,然后朝赵廷美跪拜:“殿下切勿太过悲伤,陈国夫人一事……” 赵廷美扬手打断他,目色冷凝,一字一字吩咐道:“转告卢尚书,金明池一事,就按他说的办,请他速速联络潘美。” 赵白伏拜,朗声道:“臣,遵命。” 楚国夫人把最近重金购来的新衣陈列于自己寝阁堂中,各色式样,不同花纹材质的大袖衫、褙子、襦裙、披帛等约有百十来件,罗列其中,花团锦簇,灿若云霞。楚国夫人缓步行于衣物之间,不时拈起这件,摇了摇头,又拈起另一件,用审视的目光逐一细看。 刘娥入内,向楚国夫人行了万福礼。 楚国夫人笑而招手:“你过来,看看哪件最好。” 刘娥闻言靠近她,开始细心翻检每件衣裳。良久后从满屋绫罗绸缎中挑出一件,双手展开向夫人展示:“夫人,这件衣裳丝线莹洁,编织精巧,设色清雅,最重要是图案像文人画,一定出自名家之手。” 那是件缂丝大袖衫。缂丝织物是以生蚕丝为经线,彩色熟丝为纬线,采用通经回纬之法织成。遵循细经粗纬、白经彩纬、直经曲纬原则,用彩纬呈现花纹,配色如傅彩,十分精巧。这件大袖衫以天青色为底,缂丝图案为荷塘小景,芙蕖姿态曼妙,荷叶下一对鸳鸯正在戏水,岸边青草迎风摇曳,而远处天际有一只白鹭飞过,形神生动,意趣不俗。 楚国夫人闻言颔首:“你眼光果真不凡。这件缂丝衣裳,出自江南名家之手,织者是参考她那做过官的夫君画作完成的,据说成品只有这么一件,是可遇不可求的孤品。” 刘娥含笑问:“夫人是预备下次入宫穿么?” 楚国夫人笑而不答,须臾道:“织绫务送入宫中的缂丝衣物,用的无非是吉祥纹样生色花,均不如这件雅致。” 赵廷美的声音忽然冷冷地自门边响起:“官家的李夫人要被册封为德妃了,你可是准备在她册封礼上穿这件衣裳?” 楚国夫人一怔,旋即满面笑容地上前相迎:“大王怎么有空来看我的衣裳?” 赵廷美不理她,径直走到刘娥面前,上下打量那件缂丝大袖衫,然后侧首命令楚国夫人:“这件列入给德妃的贺礼,稍后送入宫去。” 楚国夫人愕然,然后忿忿道:“这可是孤品,我花费重金千里迢迢派人去江南买来的!” “你也知道是孤品?”赵廷美冷笑,顷刻间已拉下脸来,厉声斥道,“你上次戴那掬水弄月的头面,已然在宫中风光无两,德妃册封礼上你还想如法炮制,穿一身孤品衣裳去抢她风头?” 楚国夫人气馁,嘀咕道:“我只是不爱那些循规蹈矩的锦绣衣裳……” “论身份,李夫人是官家娘子;论年龄,她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你跟她争什么?”赵廷美叹息,又和缓了语气命道,“如今你衣着打扮,乃至说话措辞,都要平淡谦和,切勿引人瞩目,更别存心与嫔御较劲,让人觉得你僭越。” 楚国夫人虽不满,但见赵廷美神色,亦不敢反驳,只得郁闷地颔首称是。 若是以往,赵廷美并不会过多妻子服饰,但经陈国夫人珍珠之事,已知女眷妆容言行不慎随时会招致皇帝对自己的猜忌,如今自己又有了不臣之心,更是处处小心,生怕楚国夫人再来添乱。每次她入宫,总恨不得她穿得如寻常老妇一般,混迹于芸芸众生中,不会引来赵炅狐疑目光半瞬迂回才好。 然而他的心思,楚国夫人并不十分明了,还道夫君谨守天家仪制,才要求自己一味谦让。虽说被迫同意将那件缂丝大袖衫送给德妃,但一想到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绝世华服将穿在李清瞳身上,心头便如被刀狠狠剜了一块,几欲滴血。 次日小妍把缂丝大袖衫盛入紫檀礼盒中,呈给楚国夫人过目。楚国夫人黯然看看,挥手命她阖上。小妍正准备送入库房,楚国夫人忽然睁目,问:“这衣裳还没薰香吧?” 小妍一愣,道:“这是新衣,不曾薰香。” 楚国夫人欣然端坐,一瞥刘娥,吩咐:“刘娥,你去潘楼街上的韩氏香木堂,向店主韩俦买一些黑角沉来,我要亲自为德妃娘子合一款防蛀衣香。” 刘娥有些讶异:“送入宫的衣裳要先薰香?” 楚国夫人道:“原非必须,但这是礼品,德妃收下后若不喜欢便会长年存于库房中,若遭虫蠹,岂不可惜?所以不如先用上品香药薰薰防蛀。” 刘娥迟疑道:“若德妃娘子不喜欢这衣香……” 楚国夫人一哂:“不会的,她爱什么香我知道。那韩俦是江南李主的名臣韩熙载之子,他家的香有不少比宫中的还好,那黑角沉,我看近年海南贡品中都没品质这么上佳的。快去吧,我要合的香,须黑角沉定香。” 沉香中积年老木,外皮俱朽,而不坏之木心,坚黑沉水者,称黑角沉。黑角沉含香脂极多,色如乌文木而有光泽,为沉香中上品。用来合香薰衣,黑角沉油脂逸出,附于衣物上,其味芳郁,虽经浣洗而香不易散。楚国夫人欲以其合香,也是暗暗希望自己的香品能长附那袭华服之上,将来衣裳虽被李清瞳穿着,但这缕挥之不去的香气也沉默而顽固地证明着,它曾为楚国夫人拥有。 刘娥领命,来到潘楼街上。 此地游人甚多,街道两侧各类店铺一字排开,既有珠翠首饰、刺绣衣物等闺阁用品,也售卖马鞍弓箭和文房四宝等男子爱物。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刘娥亦于其中东看看,西转转。拿起一把高丽摺叠扇打开瞧瞧,摆个文士身姿,再转身走向一家首饰铺,拿起一只玉镯暗自估估价,向店家问了价格,又含笑放回原处。 她近日尽心服侍楚国夫人,远离秦王,楚国夫人渐渐不像以前那么对她满怀戒备,亦有了好脸色,两人堪称相处融洽,所以刘娥心情颇佳,见天日尚早,便先在潘楼街上逛逛,没立即去韩氏香木堂。 而在她斜对面的街边,独自闲逛的赵元侃正百无聊赖地从一个摊位上提起一把猎弓。 赵元侃将弓箭徐徐拉满,移向人群作势瞄准,转了半圈,不远处的刘娥于不经意间步入他视野。 赵元侃惊喜地把弓放回原处,朝刘娥疾行两步,忽然又放缓步履,悄悄地朝她身后走去。正斟酌着如何与她打招呼,却见她刚买下一些五彩丝线,付钱时从袖中带出一张纸条,落于地上。 刘娥浑然不知,亦未发现赵元侃,捋捋头发,又逛着街缓步走开。 赵元侃走过去拾起她遗落的纸条,见上面写着韩氏香木堂的地址,下方另有一行小字:江南旧藏黑角沉二两。 赵元侃略一沉吟,旋即迅速越过刘娥,朝韩氏香木堂奔去。 6.沉香 韩氏香木堂位于潘楼街末端,风格与周围店铺有异,门前并无大字招牌、飘飘彩旗,仅以一小小的素面木牌刻了“韩氏香木堂”字样,附于那宛如家居的院落小门之侧,屋宇粉墙黛瓦,绿萝蔓绕,颇见江南意趣。 赵元侃穿过院落,直直朝堂中掌柜走去,开口便问殿店中是否还有江南旧藏黑角沉。 掌柜上下打量他一番,才道:“还有一些,但不多了,请问公子需要多少?” 赵元侃道:“有多少我要多少,一概全收。” 掌柜狐疑道:“莫非公子也是做香药生意的?” 赵元侃讳莫如深地笑笑:“快,都取出来给我。” 掌柜略一思忖,作揖请元侃稍等片刻,转身入内向店主请示。 须臾,店主韩俦缓步出来,与赵元侃两厢见礼,请他上座,再礼貌地浅笑着问:“江南旧藏黑角沉我店中存量也十分稀少,一向不列入货架之中,只向熟客供应些许。不知公子从何得知这里有此物?” 赵元侃从容解释:“我义母往来宫禁,结交的贵妇常有先生熟客,所以知道。我义母爱香,常合香模拟绿萼梅香。寻常人合梅花香,多以脑、麝描摹冬日冷冽冰雪之气,再以丁香、沉檀定花香,立意太过直白,香药品质多半也不甚高,其味冲鼻,实则平庸,并无梅香意韵。而义母合的绿萼梅香,不用龙脑和檀香,以郁金和腊茶勾勒梅花草木气息,茶汤调麝,以上好的黑角沉定香,再加二三香药秘制,如此合出的香清幽如梅花草木真香,令人闻之若置身绿萼梅花林中。” 韩俦讶异道:“公子义母竟知如此妙用黑角沉,必非常人,兼又出入宫禁,却不知,是哪位夫人……” 此时香木堂后院隐隐传来一阵丝竹声,赵元侃辨出是《阮郎归》的曲调,遂做欲言又止状,沉沉地叹了叹气,继而拾起面前案几上的一根香箸,徐徐敲击着青瓷香合,伴随着曲调曼声吟唱:“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这是南唐后主李煜当年赠给十二弟郑王的词,韩俦少时亦曾在父亲韩熙载的夜宴上听乐伎唱过。此时心头尽现前尘旧梦,后庭花,亡国恨,开到荼蘼的繁华如烟花明灭,自己如今孑然一身,客居汴京,只有一缕旧时江南的梅花香还飘于自己澹澹青衫中…… 韩俦黯然神伤,引袖拭眼角,再问赵元侃:“公子义母是江南人?” 赵元侃似十分怅然:“义母是当年服侍江南李主小周后的宫人。小周后善于合香,义母因此学到不少技艺,最爱绿萼梅香。近日义母身体违和,想在阁中炷梅香,可惜她自己珍藏的黑角沉已用完,所以让我来向先生请一些。” 韩俦联想小周后命运,不免又是一番唏嘘,最后向赵元侃颔首,道:“我店中的旧藏黑角沉亦只剩二两,今日说来有缘,便都给了公子吧。” 赵元侃把心下的喜悦掩饰在波澜不惊的表情下,起身朝韩俦深深一揖:“多谢韩先生成全。” 买到了黑角沉,赵元侃未多作停留,立即离开香木堂,唯恐韩俦看出破绽。绿萼梅香的制法他是听爱合香的李清瞳说的,但义母云云,则全出于他的杜撰,知道韩俦未必能被钱打动,就需要借江南旧事令他触景生情了。 赵元侃出了香木堂,却未远离,隐身在香木堂对面的巷口,等到刘娥出现。 刘娥仍未发现他,径直朝堂中走去。赵元侃提起刚买到的黑角沉看看,想起预期将发生的事,转眸一笑。 上次以黄金帮潘宝璐解围,潘宝璐随后对他表现出的灼灼热情他自然不会忽视,虽对潘宝璐并无兴趣,但见她因此钟情于自己,他少年心性,难免有几分得意,也感觉到此举对打动少女芳心极其管用。 相国寺一事,虽然借潘宝璐打击刘娥,必然已使刘娥对自己留下深刻印象,但自己的目的终非让她厌恶自己,这回要做的是向刘娥展示自己的慷慨大度,令她心生好感。例如,在她买不到黑角沉,近乎绝望的时候,自己骑着白马迤迤然现身,将她急求的香药抛于她面前,朝她呈出略带温情而颇有节制的矜持一笑,缓缓道:“这些黑角沉,都给姑娘了。” 如此惊喜,必然可令刘娥泪落吧?她或许会质疑,这等厚礼,会不会太贵重了。而他只会淡淡挥挥衣袖:“钱财于我如浮云,尽散千金,讨佳人一笑,也不错。” 遥想彼时刘娥会如何面泛桃花,脉脉含情注视自己,赵元侃不由笑意加深,颇为自得:一张一弛,打一下给一粒糖,方为驭女之道。 “公子,借过,你挡着我的路了。”一位路人走到巷口,朝兀自带着神游式微笑的赵元侃道。 赵元侃陡然回神,忙侧身让路。待路人走过,赵元侃定了定神,朝系马之处走去。 马亦是勾勒光辉形象的工具,不可或缺。 刘娥来到堂中,向掌柜说明身份和来意,掌柜听说是楚国夫人要买黑角沉,立即请出韩俦。 韩俦致歉,道店中的黑角沉刚卖完了。刘娥再三询问可还能找到存货,韩俦只是摇头:“这香药极其珍贵,我所藏本来有限,经营香木堂这些年,到今日只余二两。姑娘到来之前,一位公子正巧把我们所有的存货全买走了。” “这么巧?”刘娥十分失望,请求道,“韩先生能再帮我想想办法吗?这香药是楚国夫人指定要买来给德妃娘子贺礼衣裳薰香的,真的缺不得。” 韩俦反复表示如今已是爱莫能助。刘娥只得放弃,想起小妍另外的嘱托,又道:“韩先生,我还需要点清泉香饼。” 清泉香饼是焚香用的上等香炭。 韩俦道:“清泉香饼容易,现在虽无现货,但稍后就有人送货来。姑娘黄昏时来取就好。” 刘娥颔首,把香饼的钱付了,然后离开。 刘娥刚出香木堂院门,但闻有马蹄声由远而近,抬目一顾,见一个似曾相似的身影策马逆光而来。 赵元侃骑着白马翩然行至刘娥面前,清风盈袖,光华满身,两侧行走的路人不由停止了步履,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迎风飘动的衣袂。 刘娥看清了他的眉目,蹙了蹙眉:“又是你?” 赵元侃右唇角被他挑到恰到好处的弧度,看起来既友善,又不过度热情,眼神温和中隐含几分若即若离,从刘娥脸上悠悠掠过,然后徐徐托起香药盒,朝她示意,继而扬手,将盒子抛向她。 香药盒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最后落入刘娥的手中。刘娥打开,发现里面正是自己要找的黑角沉,惊疑不定地看看香药,又举目看看马上的赵元侃。 赵元侃朝她微微一笑:“这些黑角沉,都给姑娘了。” 刘娥未及反应,跟在她身后送她出门的香木堂掌柜却蓦然现身,恍然大悟地指着赵元侃道:“原来公子早知道这位姑娘要买黑角沉,所以赶在前面,编了个故事,让我家店主先卖给你,现在奇货可居,过手就能挣钱……” 赵元侃一愣,忙否认:“不是,我……” 刘娥本对他无甚好印象,如今听掌柜这般说更为恼火,立即斥道:“我说我带的香药方子去哪了呢,原来被你偷了,便抢先把香药买了,借机赚黑钱。” 赵元侃连连摆手:“真不是,姑娘听我说……” 掌柜摇着头朝他拱手:“小兄弟真有生意头脑,后生可畏,老夫佩服!” 刘娥亦打量着赵元侃冷笑:“看你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谁知道是个二道贩子,一门心思地囤货倒卖牟利。” 赵元侃重重一叹:“牟什么利!我是想把黑角沉送给你。” 刘娥嗤笑:“黑角沉价值千金,我们素昧平生,你说送给我,谁信?” 围观者配合地哄笑起来,对赵元侃指指点点。 掌柜转而对刘娥道:“姑娘,这种小白脸我见得多了,一向不学无术,整天就想着投机赚快钱,如今被我们揭穿,就换了策略,说是送给你,不知又在玩什么花样,多半想骗你更多的钱。” 此番变故全然在赵元侃意料之外,他急怒之下浑然忘了该如何辩解,只是面红耳赤讷讷道:“我,我真没有……” 刘娥甩他一道白眼:“心虚了吧?说话都说不顺溜了。” 有人起哄:“瞧这面嫩的样子,估计是个新手啊!” 围观路人笑声愈大,赵元侃气急败坏一拂袖:“罢了,随便你们怎么说,这香药我也不要了!” 赵元侃引马转身想走,刘娥却又道:“你给我站住!”然后她问掌柜:“他这些黑角沉有多少?” 掌柜道:“是二两。” 刘娥又向赵元侃喝道:“你下来。” 赵元侃一怔,从小到大,除了父亲,从没人对他如此颐指气使。然而他竟然奇异地听了刘娥的话,默不作声灰溜溜地自马上下来,垂目面对着她。 刘娥把一锭金子拍在他手中:“黑角沉留下,算是我平价从你手中买的。你种投机生意你以后可别做了,今儿幸亏是遇见我,若换个厉害点的,你少不了要往开封府走一遭了。” 此时韩俦闻声亦从院中出来,微笑着拍了拍赵元侃的肩,语重心长地道:“小兄弟的心思,我懂,我也似你这般年轻过。只是这手法,要练熟了再出来混,否则难免出纰漏。” 赵元侃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应对,最后朝韩俦抱拳略略示意,上马匆匆离去。 刘娥冷眼看他身影消失,收好香药盒,向韩俦与掌柜告辞后回秦王府。 路人四散,潘宝璐侍女叶子却自人群中浮现而出。她原是来韩氏香木堂买香药的,未及进门,便看见了这一幕。 叶子快步跟上香木堂掌柜,寒暄之后问:“刘姑娘买黑角沉做什么?” 掌柜道:“听说楚国夫人要用来给李德妃的贺礼衣裳薰香……叶子姑娘认得刘姑娘?” 叶子讪笑道:“见过几面,许久不见了,倒是有几分想念。” 掌柜点头:“她黄昏时还要过来取清泉香饼,姑娘若想与她叙谈叙谈,可以到时来。” 叶子垂目一想,迅速转身离开香木堂。 7.薰衣 叶子回到代国公宅,一路不停歇地直奔潘宝璐房前,见房门紧闭,即伸手推门而入,不料门骤开之时缝隙中“砰”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在叶子颌下炸裂,她惊叫一声,定神看去,发现门两边各系有一根粗棉线,棉线下端分别有一小节炸开的纸管,才明白是有人在关闭的门内两端系了手拉爆竹,捉弄从外面推门的人。最新最快更新 房中的潘宝璐抛下手中的《离魂记》,嗖地冲来,急切地查看叶子被炸红的下巴,手指轻轻抚过伤处,再盯着她问:“痛么?” 叶子的下巴火辣辣地疼,然而见潘宝璐如此关心自己伤情,心下又是感激又是感动,心道毕竟是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姑娘,见自己受伤了便感同身受,连最爱的书也不看了,亲自冲过来探视,自己不可表现柔弱,让她担心,遂强笑着答道:“没事,不痛。” “不痛呀……”潘宝璐似十分失望,自言自语道,“下次让小虎子加多点火硝试试……” 叶子愕然,旋即悲从心起:“姑娘存心炸我?” “那倒不是。”潘宝璐牵着叶子回到房中坐下,解释道,“你出门之后我好端端地坐着看书,不想爹爹悄悄进来,绕到我身后看我书中内容。我看得出神,一时没发现,被他看出我在看《离魂记》。他顿时大发雷霆,扯掉那《楚辞》的书皮,骂了我好一会儿,又把我藏的书全收走了……”她目示被撕掉书皮的《离魂记》,“这本若非我抱着不撒手,也被他没收了。” 叶子顿悟:“所以,姑娘在门后系手拉爆竹,若下回国公和夫人进来,爆竹炸开,姑娘就能及时知道。” “嗯,这爆竹是问管事的孙子小虎子要的,他说自己都会做。”想起父亲适才的怒火,潘宝璐又气乎乎地道:“火力必须加大,下回最好炸掉爹爹两根胡须,看他以后再怎么对我吹胡子瞪眼!” 叶子不好接话,摸着自己兀自生疼的下巴,只是苦笑。 潘宝璐瞥她空空的两手一眼,问:“我让你买的香药呢?” 叶子忙把韩氏香木堂前发生的事与潘宝璐细说一番,潘宝璐听到赵元侃说黑角沉是要送与刘娥,而刘娥的态度如此狂狷,顿时恼火之极,伸手去掐叶子嘴角:“你怎不站出来骂她几句?” 叶子一边退后躲避一边解释:“我笨嘴笨舌的,哪里说得过她……听掌柜说,刘娥还向他订购清泉香饼,今日黄昏要再去取。所以我什么都没买,就赶回来想尽快告诉姑娘……必须姑娘这样才智双全的大家闺秀才镇得住她!” “黑角沉和清泉香饼……”潘宝璐静下来,问,“她买这些做什么?” 叶子道:“听说是楚国夫人让她买的,要用来给德妃娘子的贺礼衣裳薰香。” 潘宝璐沉吟,目光徐徐扫过案几上搁着的一匣清泉香饼,忽然回眸看叶子,勾起小指头:“你过来。” 叶子小心翼翼地挨过去,潘宝璐与她附耳说了一席话。 叶子有些困惑:“啊?” 潘宝璐拍她脸一下:“就这点事还没听明白?你要是死一定是蠢死的。” 叶子唯唯诺诺应道:“哦,哦,我明白的,这就去。” 潘宝璐催促:“事不宜迟,快去!” 叶子取过房中那匣清泉香饼,匆匆退下。 黄昏时刘娥如约来到韩氏香木堂,掌柜笑脸相迎,取出她预订的清泉香饼递给刘娥,刘娥检视一下,装进身边的篮子里。 在门外守候多时的叶子此刻带着一位提着篮子的小丫鬟匆匆进来,朝掌柜笑道:“请问我订的香药备好了么?” 掌柜诧异:“咦,你订的是什么?我怎么不记得……” “哎呀,我早晨不是说过的么……”叶子似着急解释,快步上前,却装作脚下一滑,朝柜台前的刘娥倒去,直把刘娥扑倒在地上。刘娥提着的篮子因此跌落在地,其中的清泉香饼匣子滚落出来。 叶子爬起来扶起刘娥,口中直道:“对不住对不住!姑娘的衣裳被我弄脏了,我给你拍拍呀……” 叶子手忙脚乱地拍打刘娥衣裳,趁机把她拉过来背朝篮子。 与此同时,叶子带来的小丫鬟背对她们蹲下来,貌似收拾刘娥篮子遗落的香饼,实则飞快地用自己带来的香饼与其掉包。 小丫鬟整理好刘娥的篮子,递回给刘娥:“姑娘,你的东西。” 叶子仍在跟刘娥不停道歉。刘娥虽有些疑惑,但还是淡淡说了“没事”,顺手把小丫鬟递过来的篮子接过,未细看。 待刘娥离开,叶子吁了口气,拭拭额头上的汗,对小丫鬟道:“我们走。” 小丫鬟提着已掉包的香饼随叶子疾步出门,一脸懵懂的掌柜追出去,扬声喊道:“叶子姑娘,你到底要买什么呀?” 叶子回到潘宝璐房中的时候,潘宝璐正恶狠狠地高举团扇去打她那正吟着“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鹦鹉,见叶子进来,怒问:“这诗是你教她的?” 叶子低首嚅嗫道:“姑娘不是让我教它几首诗,念给国公和夫人听么……” 潘宝璐以团扇去拍叶子的头:“诗成千上万,你怎么偏偏选了这首?” 叶子躲闪着答:“这首简单嘛……”见潘宝璐不依不饶还要打她,叶子忙话锋一转,“姑娘,你让我办的事我都办妥了!” 潘宝璐果然应声而停,问:“刘娥没有发现吧?” 叶子赔笑道:“没有,姑娘放心。” 潘宝璐设想掉包的清泉香饼将会引发的后果,不禁挑动眉毛,露出了志得意满的微笑。 陈国夫人身染沉疴,近日越发严重,整日昏睡,饮食难进。赵廷美心急如焚,偏偏赵炅又嘱咐他说陈国夫人有太医悉心诊治,他无须时时入宫问省。赵廷美在王府中每每忆及母亲,不免长吁短叹,赵元佐看在眼里,暗暗决定要为他向父亲进言。 这日散朝后,赵元佐来到皇帝寝殿万岁殿,求见父亲。见了赵炅,不直接说叔父之事,只称想与父亲对弈,请父亲指教。赵炅心情颇佳,遂与爱子布下棋局,互有攻守,赵炅先胜一局,第二局激战一番后赵元佐险胜父亲。 若是输给旁人,赵炅未免不悦,但见赵元佐获胜,赵炅倒是十分愉快,捋须笑道:“不错,大哥棋力又精进了,假以时日,只怕爹爹也不是你对手。” 赵元佐欠身微笑道:“爹爹谬赞。今日侥幸取胜,全凭爹爹有意想让。” 赵炅但笑不语,唤来侍女,要赐赵元佐文房贡品若干,赵元佐拜谢婉拒,道:“若爹爹要赏,臣倒是有一事相求。” 赵炅朝他和蔼地笑:“何事,你说。” 赵元佐道:“臣听太医说,陈国夫人之病缘于心结,若不化解,恐怕此病难以痊愈。” 赵炅笑意隐去,垂目冷面拈起一颗棋子,无意识地把玩着。 赵元佐继续请求:“爹爹……” 赵炅执棋子的手一顿,赵元佐注意到,却仍壮着胆子说下去:“四叔记挂陈国夫人,这几日寝食难安,臣想,不如请四叔入宫住几日,待陈国夫人病愈……” 赵炅怒不可遏,厉声斥道:“住口!” 赵元佐立即起身跪下。 赵炅拍案道:“你是说,让你四叔入宫,日夜都居于朕卧榻之侧?” 赵元佐恳切劝说:“爹爹,臣自小便常与四叔往来,知道四叔对爹爹忠心耿耿,绝无异心。” 赵炅冷笑:“你不是他,怎知他有无异心?这个弟弟,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还没张嘴,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要什么。你不过跟着他厮混了几日,就来教训你爹爹,让我这堂堂一国之君,听你等摆布?” 赵元佐举手加额,叩首谢罪:“爹爹恕罪,臣并非此意,只是四叔……” 赵炅挥袖,把棋子扫落在地:“四叔四叔!你四叔对你好,无非是想利用你罢了,你何时才能明白!” 赵元佐错愕,凝视散落的棋子,无言以对。 晚间,刘娥在楚国夫人阁中厢房取出楚国夫人合好的香及清泉香饼,连同香炉、薰笼一一备好,准备等小妍到来即为缂丝衣裳薰香。但小妍不知为何迟迟未至,刘娥想到这衣裳已列入礼单,次日凌晨就要送往宫中,再晚只怕来不及薰好,将小妍以前教的步骤在心中过了一遍,觉得应该不会出错,遂开始薰衣。 刘娥以香箸搛起一块圆柱形清泉香饼,在炉中点燃上下两端,埋入一只铜质博山香炉中,将香灰聚拢,堆成山丘状,以香箸在顶端点开一二火口,试了试温度,待火候合适再把一片银叶搁于顶端。 随后刘娥洗净手,左手托起盛着黑角沉所合香丸的香合,以二指拈出一枚桐子大小的香丸,添于银叶上,然后盖上香炉盖,将香炉置于已注满热水的托盘上。须臾,有淡淡的香烟自香炉山峰镂孔中袅袅飘出,热水水汽与香气相融,能使火气消散,而香味附于衣中愈久。 刘娥此时将一个大大的银丝结条薰笼罩于香炉之上,再将事先准备好的缂丝衣裳搭在薰笼上,摊开衣裳细细地薰染。 小妍从外面回来,走到门边,见刘娥已开始薰衣,不由目色一沉,拉下脸来。 她进了晚膳,原想在花园歇歇再来,不想却见赵元佐忧心忡忡地徘徊于池畔。她原对赵元佐有几分恋慕,此时便去搭讪,想问楚王有何烦心事,她着意开导,借机吸引楚王注意。无奈赵元佐口风甚严,面对她试探,只是礼貌应对,并不流露丝毫心绪。 小妍只得离开,本已很是不快,此刻又见刘娥擅自开始薰衣,顿时恼怒,心想刘娥一味媚主,屡次抢了她这大丫鬟的风头,乃至当众指使她,如今独自薰衣,必然是想独享为德妃娘子薰衣的功劳。 心下火起,小妍本欲上前直斥刘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转念一想,换了一副焦虑的表情,匆匆入内对刘娥道:“我刚才看见楚王了,在花园的水池边,魂不守舍地看着池水发呆,我唤他几声他都没答应,怪吓人的。” 刘娥顿时自香炉旁站起,蹙眉问:“这么晚了,楚王怎么还来王府?” 小妍道:“不知道呀。好像刚从我们大王的书斋出来,也不知遇到什么糟心的事,他眉头紧锁,脸色十分难看,直愣愣地盯着池水……你说,他会不会想跳下去?” 刘娥一怔,下意识地朝外走了两步,但又迟疑地回头看了看薰笼。 小妍瞥了香炉一眼,转而催促刘娥:“你与楚王相熟,快去看看吧。人命关天,要是他真跳下去,事可就大了……这里有我照看着,你放心。” 刘娥想了想,终于颔首:“那……拜托小妍姐姐了,我去去就来。” 小妍忙不迭地推她出门:“快去吧,可别晚了。” 刘娥出门,朝花园池畔赶去。 小妍待她身影远去,唇边掠过一抹冷笑,自己转身去薰衣,心想这下刘娥没干活,德妃娘子的衣裳薰好了,功劳她占不了半分,回头自己再向夫人告她个私会楚王,耽误工时之罪,看她在府里该如何容身。 8.流萤 刘娥来到花园,远远地便看见赵元佐负手立于池畔,低头凝视池中波光,若有所思。少顷,他缓缓朝池边前行两步,低身伸手入水,襴衫下端垂落,一角浸润于水中。 刘娥目睹这情景,想起小妍之前的话,顿时惊呼一声“楚王”,冲过去一把将他生生从池边拉开。 赵元佐愕然回顾,刘娥见他站稳,忙缩回手,低首轻声问:“大王,你为何深夜在此?” 赵元佐道:“适才我见水中月影明亮,一时兴起,也想掬一泊水映月,品味‘掬水月在手’的意境。” “啊?”刘娥意识到此中误会,更觉自己举止卤莽,踟蹰道:“我还以为,以为……” 赵元佐微笑:“以为我会轻生?” 刘娥赧然笑笑,换了个话题:“上次龚大哥做出的首饰楚国夫人很满意,此中思路皆拜大王所赐,刘娥谢过大王。” 刘娥朝赵元佐深深一福,赵元佐以手虚扶,道:“不必谢我,我所为有限。你兰心蕙质,才能想到化诗意为首饰题材。不过我有些好奇,楚国夫人对你既有成见,你是如何说动她用你设计的首饰的?” 刘娥道:“无非坦诚相待。我明白她讨厌我,除了僭越之嫌,更是因为疑心秦王对我……所以我向她表明心迹,说明我从无攀龙附凤之心,而秦王也根本无意于我,她原本无须有所猜忌。” 赵元佐淡笑:“是,四叔如今心思岂在女色上。” 刘娥点点头:“楚国夫人想通了这点,以后的话就好说了。头面蕴含诗意,以她的智识,自然能明白这是上佳的首饰……说起来,还是要感谢大王,因为大王让我发现了一个更好的自己。” 赵元佐问:“怎么说?” 刘娥道:“大王助我,并非直接给我什么,而是给我提示,激发我的灵感,讲起道理来也循循善诱,鼓励我自己想法子解决与人相处的问题。认识大王后,我好像很快长大了,比以前那个行事莽撞的我多懂了一点事,多学会了一些东西。” 赵元佐一声轻叹:“姑娘天资聪颖。其实我自己是很糊涂的,不会为人处事,也经常看不懂人心。” 刘娥不解,道:“大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所有的人面对大王,都会坦诚相待吧?” 赵元佐只是苦笑,不置可否。 他从宫中出来,又来秦王府找四叔,本欲就陈国夫人一事宽慰叔父,不料赵廷美如今对他也明显忌惮,面对他的关切冷淡应对,略说了几句话,也不过是虚应故事,便打发他回去。 四叔与父亲,皆是元佐敬爱之人,而今隔阂至此,自己处于其中,两厢也是极难周全。他感慨地凝视刘娥,目意温柔。但觉自己与她虽然尊卑不同,身份有别,但处境却有几分相似,都要在尊长面前委曲求全,自证清白,消除他们的猜忌。他欣赏刘娥,因她坚韧,如芦荻般不肯为风雨摧折,面对困境积极应对,总能找到出路。而自己身为宗室,亦是政局中一枚棋子,困境与刘娥相较,怕是还深几重,若要化解,殊为不易。 此刻厢房中的小妍正在检验薰笼上的衣裳,提起一角轻轻闻闻,觉得香味淡了,便挪开薰笼,揭开香炉盖,试探火候,蹙眉摇摇头,就刘娥的焚香技巧腹诽几句,然后取出银叶和香丸,以香箸拨开香灰,拨弄香炉中的火炭清泉香饼,想调整香灰堆厚度以升温,岂料香箸触及香饼,便“啪”地一声响,炉中的清泉香饼爆裂,火星四溅,有好几点迸到了薰笼上的缂丝衣裳上。 这清泉香饼是潘宝璐授意叶子掉包过的。叶子送至韩氏香木堂之前,按潘宝璐的吩咐找到管事之孙小虎子,让他在每枚炭饼中心钻了个孔,在炭心埋入火硝,之后依旧敷好炭粉,让炭饼与起初无异。如此,若温度升高,火硝随时会爆炸。 潘宝璐知道刘娥以这炭饼薰的衣裳是要送给德妃的,便借此摆她一道,无论衣裳是否能送到德妃面前,孤品缂丝衣裳毁了,就算是楚国夫人也断不会轻饶了她。只是潘宝璐没料到,如今面对这窘境的是支开了刘娥的小妍。 小妍大惊跳起,把衣裳从薰笼上夺到手中,拍去炭火香灰,就着烛光展开一看,那件华丽的缂丝大袖衣已经被火星烧出了几个大小不等的洞。 小妍惶然,握住衣裳的手不住颤抖,几欲晕厥。 这衣裳非但已被列入礼单,此前楚国夫人入宫探望陈国夫人,遇见李清瞳,还忍不住向她提起过,描述了一番这缂丝衣裳的珍贵、独一无二。凌晨便要送入宫,如今烧毁,却从哪里去找第二件? 小妍紧紧把缂丝衣裳搂到怀里,再次看向那几处破洞,一把捏紧,急得直跺脚。 刘娥与赵元佐仍在花园池畔叙谈。两人并肩坐于柳下大石上,约隔着一尺有余的距离,赵元佐举目望向池心,刘娥观察着他含愁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道:“楚王深夜来找秦王,想必有烦心事。” “嗯,”赵元佐仍凝视着光影流曳的水面,“我就陈国夫人之事在爹爹和四叔之间两边相劝,结果他们都不痛快,所以,你看,我是不是不会为人处事?” 刘娥和言道:“我不知此中内情,不敢胡乱评论。还记得大王曾劝我说,独守初心,做好自己,这一片清明之心,终究是会被他人明白的。如今,我把这句话还赠给大王。且放宽心,上天会眷顾仁爱孝悌的人。” 赵元佐勉强笑笑,沉默不语。 刘娥见他气色不佳,知他心事郁结已非一日,又道:“秦王爱喝的香薷饮,我见陈国夫人做过,用香薷、白扁豆和厚朴三味药,小火煎成,以后若有机会,我也做给大王饮,最能宽中和气。” 赵元佐闻言侧首,温柔地看着她,唇边渐渐漾开一缕微笑:“好,一定会有机会,让你常做给我饮。” 刘娥惘然与他对视须臾,见他笑意在目中加深,那双眸宛如一泓清泉,澄澈宁和,却又幽不可探。 忽然飞霞染面,刘娥仓促道,“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元佐垂目认真做思索状,旋即正色请教:“哪个意思?” 刘娥红着脸,下意识地挥掌向他以掩饰自己的窘迫,甫一出手又觉此举轻佻,硬生生地收回,改为握拳,重重地捶在自己膝盖上,痛得自己咬唇蹙眉。 赵元佐笑着把目光投回波光粼粼的水面,少顷看看四周,又转过头来,柔声对刘娥道:“你闭上眼。” 刘娥愕然重复:“闭眼?” 赵元佐点点头,道:“稍后你睁开眼时,我送你几颗星星。” 刘娥好奇,心想,莫非他也是像自己掬水映月那样“摘星”?然而从他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便只好闭上眼,等他自己揭晓答案。 刘娥闭目后,赵元佐站起,走向他们身后树丛。刘娥但闻风声渐起,他似乎在挥舞衣袖,如此几番后停止,他重又回到她身边坐下,对她道:“好了,睁开眼睛吧。” 刘娥睁目,看见他伸至自己面前,握成拳状的右手。 赵元佐看看一脸困惑的刘娥,唇角微扬,徐徐展开他那手指颀长,美如修竹的手。 一只萤火虫从他手心觉醒,展翅起飞,末端发着黄色荧光,像一颗流星,掠过他飞眉入鬓肤色玉曜的脸,渐渐升入水月间。 刘娥起身,目光追随萤火虫飞旋的轨迹,惊喜不已。待不见萤火虫踪影,她回头看赵元佐,元佐右手回腕一转,又握拳伸向她,展开后,又是一点荧荧星光自手心飞升,朝天际舞去。 刘娥讶异道:“你刚才是去捉萤火虫藏在袖子里?你会变戏法?” 赵元佐笑而不答,依旧回腕,又变出一只隐于袖中的萤火虫。 刘娥一边笑着去追,一边问:“大王这戏法是跟秦王学的?” 赵元佐手势一滞,笑容淡去,须臾才答道:“是爹爹教我的。” 然后他依旧微笑,继续变出一只只闪烁似星光的萤火虫。放出的萤火虫多了,有几只便围绕着刘娥飞旋。刘娥乍惊乍喜,时而伸手去触,时而转身追寻。 天际银河璀璨,池中月影流转,最好年华的姑娘曼舞于天水之间,衣裙旋动,缀以点点星光,步履飘移,仙姿曼妙。 赵元佐眼波漾了漾,看着手中最后一只萤火虫飞向刘娥含笑的眉梢,不由轻声低吟:“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刘娥闻声停下,回眸笑问:“大王在说什么?” “哦,没什么。”赵元佐含笑以对,“我闻到你衣袂散发的香气,是你薰的香么?” 刘娥闻了闻自己的袖子,道:“我刚才在给楚国夫人准备送给德妃娘子的衣裳薰香,可能是顺带染上的。” 言毕,刘娥方才惊觉:“呀,我出来很久了,得去看看衣裳薰好没有。” 刘娥匆匆向赵元佐告辞,疾步朝薰衣处奔去。 9.出鞘 刘娥回到厢房,见香炉薰笼已收拾好,案上安放着盛衣裳的礼盒,小妍坐在一旁,低着头,无精打采地,不知在想什么。 刘娥问小妍:“衣裳薰好了?” 小妍点点头,目示礼盒。 刘娥走过去,打开盒子看看,见衣裳已叠得整整齐齐地安置于其中,领口朝上,一丝不乱。 刘娥伸手欲揭开外层再看,被小妍喝止:“好不容易叠好的,你别翻乱了。” 刘娥住手,回首见小妍颓废之状,只道她独自薰衣,十分劳累,遂颇带歉意地朝小妍一福,道:“我外出多时,辛苦姐姐了。” 小妍漠然道:“罢了,你把衣裳给顾都监送去,礼品就要装车送入宫了,别误了时辰。” 刘娥答应,捧着盒子,迅速出门。 小妍起身,目送她远去,忧心忡忡地思索须臾,忽然快步追去。 一辆运送礼品的马车停在夜色中的秦王府大门前,顾都监在前院堂中一一清点将装车的礼品。刘娥将衣裳礼盒奉至他面前,他示意身边的小黄门打开,瞥了一眼,在手中核对的礼单上做一标记,便颔首让小黄门合上盖子,从刘娥手中接过礼盒,小心摆放在一块丝帛上,仔细包裹好,再送到车上。 顾都监对犹在观望的刘娥和言道:“明日清晨贺礼会送入宫中库房,两日后德妃册封礼上会一一列出。请回禀夫人,请她放心。” 刘娥答应,朝顾都监裣衽一福。 小妍隐于院内花影中,面色苍白,紧盯着被小黄门捧着送上车的礼盒,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事出突然,她也不知炭饼有异,还道自己手势过重,拨弄点燃的炭时导致爆裂,焦虑之下一心只想掩饰。破洞分布于大袖衣袖子和下端,领口附近完好。小妍叠衣入盒时小心翼翼地将破洞掖于其下,不翻检看不出来。 小妍让刘娥送衣裳过去,是想让衣裳经她手,若日后事发,自己一口咬定将衣裳交给刘娥时是完好的,将责任推给刘娥。然而又顾及刘娥今夜见过楚王,楚王倒成了她未薰衣的证人,若说刘娥在送衣裳这短短途中烧出破洞,还坦然送至顾都监眼皮下,实在不合情理。无论如何,最后自己都逃不脱嫌疑。 小妍辗转难眠,渐渐很后悔自己不道明此事,任由顾都监将损坏的衣裳送入宫。德妃是圣眷正隆的宠妃,将有破洞的衣裳作为给她的贺礼,会被视为对德妃,乃至对皇帝的公然陵蔑。如今官家待秦王不如以往亲厚,此事可大可小,一旦事发,官家定要追究,连累秦王,楚国夫人必将自己置于死地不可。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小妍做了个决定,来到楚国夫人面前,谎称父亲忽染重疾,托人给小妍传信,要小妍回家探望。小妍提出要告假七天,去看望父亲。 楚国夫人并未生疑,对着镜子梳妆,头也不回地对小妍道:“父亲生病,你回去侍疾是应该的,快快去吧。还可请顾都监先把你这月月钱支给你。” 小妍再三拜谢楚国夫人,极力掩饰紧张的心情缓缓起身,退至门边,要转身离开时,楚国夫人忽然又唤她:“小妍!” 小妍一惊,仓皇抬头。 楚国夫人朝一枚有背胶的点翠花钿上呵了呵气,从容不迫地贴在眉心,方问道:“德妃娘子的衣裳,可薰透了么?” 小妍忙不迭地点头:“薰透了,黑角沉的香味都能透过盒子。” 楚国夫人满意地颔首:“那就好,你走吧。” 小妍行礼告辞,回到房中匆匆收拾好细软,便逃出秦王府,消失在汴京的街衢巷道中。 虽对关于奉宸队的任命不满,潘美仍每日亲赴校场练兵,并无丝毫懈怠。这日潘美如常立于校场上,负手看军队操练,一名近卫走到他身旁,禀报说卢尚书遣了人来,请他过宅一叙。 潘美蹙眉沉吟,然后吩咐:“请来人转告卢尚书,近日天色清美,我想请他午后泛舟汴河,品茶观景。” 潘美在汴河上租了一艘画舫,却不要歌姬舞伎伺候,除了舟子便只带几名近卫上船,备下茶席,静待卢多逊。 少顷,卢多逊如约而至,见那艘画舫与河岸之间仅搭有窄窄一木板作为登船的脚道,不禁面露犹豫之色。潘美见状命令左右:“你们去扶卢尚书登船。” 卢多逊却连忙摆手,称自己能过,然后牵起衣袍前襟,格外谨慎地目视足下,碎步踱过独木脚道登船。待上了船,卢多逊拭拭额上的汗,对潘美笑道:“代国公放心,我也是惜命之人呐!”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顾一笑。 卢多逊这句话中隐含一个典故:宋开宝八年,曹彬与潘美率大军攻江南。金陵城破,南唐后主李煜除去国主冠服,着白衫纱帽出城投降。李煜先见到潘美,行拜见之礼,潘美旋即答礼。李煜再见曹彬,依旧相拜,曹彬却直立不答,道:“介胄在身,拜不及答。”李煜颇尴尬,观者则暗暗称赞,认为曹彬作为大宋主帅,此举甚为得体。 曹彬与潘美请李煜登舟饮茶,那登舟的脚道便如今日一般,是一块独木板。李煜以往身为国主,出行仪卫甚盛,岂有以独木板登船的经历。因此徘徊不能前行,最后是曹彬命左右扶他登船的。饮茶后,曹彬请李煜回宫备行装,翌日再会于此,同赴京师。 待李煜离去,潘美百思不得其解地问曹彬:“岂可如此轻易将李煜放归?官家命我等生擒他回朝,若他自尽于宫中,你我如何复命?” 曹彬淡淡道:“他见一独木板尚不敢前行,畏死至此,我们既许他生赴京师,他焉能取死?” 次日晨,李煜果然如期赴约,随二人归京师。 见卢多逊暗示此事,潘美叹道:“曹侍中确有谋略,胜我远矣。” 卢多逊摆首:“国公何必妄自菲薄。曹侍中虽有谋略,终不过是猜度人心的小聪明,国公才是真的有勇有谋。江南之战,大多胜仗都是国公打下的,可惜曹侍中名为统帅,将平江南的功劳夺去不少。” 潘美略略苦笑,想起了往事:先帝太祖赵匡胤遣曹彬与潘美取江南,曹彬为主帅,潘美为副将。临行前太祖召二人升殿,宣布:“江南之战,将士务必齐心协力,一举破城,断不可各自为政,扰乱军心。你二人若有分歧,须以统帅意见为准。”顿了顿,太祖又着意看潘美,道:“大使有斩副使的权力。” 潘美既震惊又恐惧,于是平江南一役不敢有丝毫怠慢,且听从曹彬指挥,一路全力征战,立下赫赫战功…… 但面对卢多逊试探,潘美也未流露出对曹彬的任何情绪,只请卢多逊入座,亲自为他点了一盏茶。 卢多逊捧起茶盏,徐徐啜了一口,然后又叹道:“先帝在位时,国公曾与曹侍中征北汉,伐太原。据说国公率军作战尤其勇猛,离破城仅差一步,却不知为何,最后竟止步不前,退兵回朝?若彼时攻下太原,如今国公权势,岂止于此。” 潘美黯然道:“当初让我退兵的,是曹侍中。” “曹侍中?”卢多逊沉吟,道,“他多半是怕你攻下太原,与他争功……但国公何必听命于他。太原城破,国公是第一功臣,他也奈何不了你。” 潘美只是摇头:“那时我与他围攻太原,快破城之际,他按兵不动,我力争进兵,他始终不许,勒令我退兵。回朝之后,他才告诉我:‘官家曾御驾亲征太原,却没攻下,若你我破城,回朝之后,速死无疑。’后来见了先帝,先帝责问我们为何没能攻下太原,曹侍中回答说:‘陛下神武圣智,尚不能破城,臣等庸碌,安能必取?’先帝果然颔首,不再追究。那北汉,最终是由今上亲率大军去灭的。” 卢多逊闻言笑叹:“曹侍中深谙官场之道,难怪无论面对先帝还是今上,均能如鱼得水。” 潘美道:“伴君如伴虎,身为臣子,死生只在君主一念之间。自那以后,我行事也谨慎多了。” 卢多逊点头道:“国公待今上恭谨。今上即位,将诸位大将手中兵柄解除殆尽,但国公手上的,倒没大动。” 潘美苦笑:“那是因为我也知趣,每次领兵出征,镇守边关,总会把妻子儿女留在京师,上书‘乞陛下特照管’,只携妾侍前往,今上便会派兵驻守在我宅外。若妾生子,我便送妾与孩子回京,依旧请陛下照管。” 卢多逊睁大双目,做惊讶状:“原来如此……世人皆称今上待国公格外优渥,不曾想,其中内情竟是这般……” 潘美喟然长叹,起身走至窗边,望向舟外天水相接处,神色凝重。 卢多逊亦随之站起,缓步走到他身边,试探着问:“良禽择木而栖,国公既受今上猜忌,何不另投明主,为自己谋个更远大的前程?” 潘美着重看了看卢多逊:“你是说,秦王?” 潘美迟疑道:“今上毕竟待我不薄……” “不薄?”卢多逊冷笑,旋即问:“曹侍中与国公当年受命平江南,临行前先帝称大使可斩副使,国公可知,这是何人向先帝出的主意?” 潘美眉头紧锁,隐于袖中的手微微颤抖:“难道是……” 卢多逊紧盯他双目,郑重颔首:“正是今上。他向先帝进言说你有谋难制,领兵在外随时有谋逆的可能,必须给曹彬先斩后奏的权力,方能遏制住你。我也曾受先帝信赖,他回忆往事,得意之下便将此事作为驭臣之道的案例,告诉了我。” 潘美颓然闭目,似倍觉痛苦。 卢多逊微微一笑,朝秦王府方向一拱手,又道:“秦王温雅仁慈,论心机,则远不如先帝与今上,若登大宝,必为仁君。国公赠明珠于陈国夫人之恩,秦王已铭记于心,对国公十分感念。若国公辅佐秦王即位,国公非但不会继续忍受今日猜忌之苦,超越曹彬飞黄腾达,封侯拜相,亦指日可待。” 潘美低目沉思,须臾沉声应道:“事关重大,卢尚书容我好好想想。” 卢多逊欠身道:“理应如此。国公且善加斟酌,明晚我再拜访国公,望到时能得到国公的答复。” 潘美目送卢多逊下船远去,然后徐徐踱回船舱,取下悬于船壁上的佩剑,一手握剑柄,一手抚剑鞘,凝思良久后拔剑出鞘,看向那凛凛剑光。 第五章 鸿门宴集 1.杀妾 夤夜,秦王府书斋内烛影摇红,赵廷美还在研习翰墨。字如心绪,那一幅草书写得直如乱麻,颇失章法。赵廷美看得愈发烦躁,索性一把将整幅字扯下,揉成一团抛于地上。 那纸团一路滚向前,直滚到了此刻进到房中的一人足下。 那人身披斗篷,脸被风帽遮住大半,露出的嘴角微微一扬,旋即俯身,将纸团拾起,展开看看,然后道:“殿下这字有龙腾之状,是吉兆,若再沉着几分,显隐自如,呼风唤雨便更得心应手了。” 赵廷美眉头微锁,举目看去。那人含笑抬首,揭去风帽,却是卢多逊。 赵廷美立即上前相迎,关切地问:“你怎么亲自来?可有人看见?” 卢多逊道:“殿下放心,我乔装后随王府亲从入内,应该不会引人注目。” 赵廷美走到门边左右探看,旋即将门关上。卢多逊与其相对而坐,将日间与潘美叙谈内容细细说了一番,又道:“言辞之间,潘美对曹彬颇有嫉恨之意,也透露应对今上如履薄冰。我适时将‘大使可斩副使’内幕告之,他果然十分震惊。” 赵廷美颔首:“怪不得,他黄昏后差人送来一些珍稀药材,说是请我转交陈国夫人。” 卢多逊笑道:“那便是决心依附殿下的意思了。” 赵廷美道:“想当年,先帝突然驾崩,朝野议论纷纷,官家即位,许多人质疑,并不肯就此认他为新君。这时候,是曹彬率先站了出来,向他跪拜,行君臣之礼,才有臣子陆续效仿,终使官家兵不血刃便接掌江山。因此,官家待曹彬自与他人不同。潘美想必也是顾及这点,才有了拥立新君的心思。” 卢多逊抚掌道:“正是如此。我已几番试探,潘美确有此意,我约他明日再谈,只须反复许之以富贵,事可成矣。金明池一事,若有他里应外合,我们就有十足把握了。” 赵廷美默然,少顷,郑重地点了点头。 卢多逊微微一笑,话锋一转:“多日不见,殿下憔悴许多……陈国夫人还不见好转?” 赵廷美摇摇头,眼中可见隐忧:“太医说她年岁大了,动了气又着了风寒,现下也不宜用猛药,且慢慢静养吧。” 翌日,不待卢多逊动身,潘美即遣了个小厮来,将卢多逊带到城南一有小桥流水的院落。院中植有名花嘉木,湖石堆砌的假山上有溪流潺湲,景色怡人,拂面而来的晚风亦带有淡淡草木香。 卢多逊由小厮指引,乘夜色快步进入花园,见潘美正在神情专注地练习一套拳法。卢多逊隐身于一旁,静待潘美。小厮转身离开。 不多时,潘美收功,卢多逊立即上前施礼,含笑道:“代国公身手了得,在下佩服!” 潘美哈哈一笑:“这套拳法为先帝所创,要求‘囚身似猫,抖身如虎,行似游龙,动如闪电’。我当初年轻,练得稀里糊涂,不得要领。听说秦王擅长此拳,还望卢尚书引荐,改日请秦王指点在下。” 卢多逊笑道:“这有何难!来日方长,代国公与秦王大可慢慢切磋。” 两人相顾大笑。 潘美请卢多逊在花园石桌边坐下。卢多逊打量四周,对这处别墅赞誉有加。潘美笑而摆首:“说来惭愧。我偏宠我家五娘子,但夫人容不得她,我便买了这园子给五娘子住,隔三岔五来上一回。我们谈论之事不足与外人道,此处隐秘,所以请卢尚书来这里,还望卢尚书勿见怪。” 卢多逊忙称此地甚佳,十分合适 潘美又压低声音,探首向卢多逊耳边,道:“卢尚书昨日所言在理,我愿惟秦王马首是瞻,共谋大计。” 卢多逊喜而朝潘美一揖:“秦王有国公相助,如虎添翼,何事不成?” 卢多逊随后将赵廷美信任并冀望于潘美相助之情细述一番,并再三代表秦王承诺,事成之后对潘美封侯拜相,尊荣礼遇远超曹彬。潘美亦唯唯诺诺,不时目露喜色,朝秦王府方向拱手,状甚恭谨。 待卢多逊说完,潘美再次肯定将拥立秦王,然后低首请教:“只是不知秦王如何安排……” 卢多逊道:“金明池水心殿即将建成,官家会在那里设庆功宴,宴请宗室及群臣。我等看秦王指挥行事,国公须稍作部署,领奉宸队在外等待…… 潘美神色凝重,愈发靠近卢多逊,垂目倾听。卢多逊亦字斟句酌,语速缓慢,说得不是十分详细。 这时旁边花丛中有个人影一闪,卢多逊惊觉噤声,旋即喝道:“谁在哪里?” 人影动了动,未现身,亦未离去。 潘美蹙眉,一跃而上,一把把那人揪了出来。卢多逊凝神看去,见是一名容貌娇俏的女子,衣饰不俗,此刻盯着潘美,颇有愠怒之色。 潘美锐利眼风退去,语气和缓地问道:“五娘子,你怎么在这里?” 五娘子气恼地甩开潘美的手,又将一食盒塞到他怀里,以撒娇的口吻忿忿道:“奴家煮了些浮元子,想请夫君与贵客品尝,见你们聊得兴起,想暂避一下,没想到夫君像防贼一样防我!” 潘美一手提食盒,一手轻拍她背,安抚地道:“好了好了,浮元子我们稍后便品尝,你先回去,我晚些时候再来向你赔罪。” 五娘子转嗔为喜,含情瞪了潘美一眼,又朝卢多逊远远地福了一福,然后转身离去。 潘美默默打开食盒,取出一个银盏,待五娘子走到水池虹桥上,潘美目光一冷,手腕一转,银盏朝五娘子后背飞去。 五娘子闻见风声,讶然回首,见银盏如利刃一般朝自己飞来,大为恐慌,躲闪不及,足下一滑,整个人跌入池中。 池水不算太深,但底部有淤泥,五娘子双足触及,更是害怕,不敢站直,不住地在水中扑腾,间歇地唤:“夫君救我!” 潘美缓步上桥,双目紧盯书中浮沉的爱妾,然而并没有施以援手之意。 卢多逊匆匆赶来,手指五娘子,惊问:“国公快将她救上来吧!” 潘美摆首,一直袖手旁观,直到五娘子沉入水中,涟漪散尽。 卢多逊连声叹惋:“国公何须如此!” 潘美方才一声长叹:“适才我们的话,她多半听见了。秦王大计不容有闪失,只能出此下策。” 卢多逊朝潘美深深一揖:“国公的诚意,在下已然领会,必会向秦王转述。” 潘美恻然笑笑:“多谢卢尚书。金明池之事,事关重大,我自会悉心部署,确保万无一失。” 2.蜀绣 德妃册封礼之日,外命妇要随夫入宫道贺,潘宝璐之前对刘娥买去为德妃薰衣的清泉香饼动了手脚,便颇惦记其后果,一心想看看那炭饼有没有爆炸烧损衣裳,那件衣裳是否依旧被送入宫,抑或被撤换。这两日秦王府并无任何消息传出,也不知刘娥是否受罚……潘宝璐遂央求母亲带自己入宫一同拜贺德妃。潘夫人禁不住女儿再三恳求,请潘美请示于赵炅,赵炅倒毫不介意,称公卿之女入宫参加庆典早有先例,潘夫人大可携女同往。 那日潘宝璐母女乘车来到宫城丹凤门前,潘宝璐不待叶子搀扶便先跳下车,抬眼仰望面前巍峨城阙,一双杏目眸光流转,满是好奇。 一辆四匹高头大马驾着的革辂自后方来,停在潘氏母女犊车不远处。潘宝璐闻声望去,见那车朱班轮,八鸾在衡,有螭龙的纹饰,与此前所见楚王所乘之车类似,是亲王的车舆。 潘宝璐疑惑地沿着革辂纹饰向上看,还在想是否冤家路窄再遇楚王,却见一神仪明秀、朗目疏眉的少年自车上下来,带领着一众侍从昂首阔步地向宫门走去。 那少年正是潘宝璐魂牵梦萦的赵元侃,此时穿戴着亲王冠冕礼衣,风仪亦与当日潘宝璐所见楚王相似。潘宝璐追寻着他掠过自己眼前的侧影,不由怔住。赵元侃浑然不觉,继续目不斜视地朝前走。 潘夫人此刻亦自车中下来,见女儿这般痴看亲王,立即上前引袖朝女儿面前一挥,低声告诫:“别这样直视大王,要矜持!” 潘宝璐回过神来,一把抓住母亲手臂,急切道:“是他!母亲,那日策马救我的人正是他!” 潘夫人一怔,然后与宝璐一齐眺望赵元佐背影。 宫门前侍立等待的宦官正在向赵元侃行礼,扬声道:“恭迎襄王,襄王请……” 宦官引导着赵元侃进入宫城。 潘宝璐显示先是错愕,旋即惊喜地笑开来,连声对母亲道:“襄王,他竟然是襄王!” 潘夫人也是乍惊乍喜,回握女儿的手,道:“原来你遇见的恩人是三皇子襄王!” 潘宝璐使劲点头,母女俩握着手相视而笑。 文明殿前,百官与命妇恭立于两侧,身着褕翟,头戴九翚四凤冠的李清瞳出现在大殿正前方,低首垂目,面含微笑,缓步朝文明殿走去。最新最快更新 她是淄州刺史李处耘的第二女。赵炅元配尹氏与继室符氏均早薨,太祖在位时,将李清瞳聘为时为晋王的赵炅之妻,彼时李清瞳尚未成年。但刚行过纳币之礼,太祖即崩,于是婚事暂缓,至太平兴国三年李清瞳始入宫,时年十九,而赵炅并未将其册为皇后,虽然李清瞳颇受宠爱,宫中也只称她为夫人,直至今日她才被册封为德妃。 赵炅坐在文明殿中,含笑看着李清瞳渐行渐近,打量着她的褕翟之衣和钗冠首饰花,目中有柔情浅浅泛起。 李清瞳朝赵炅跪拜。王继恩站在阶前,高声宣制:“后宫李氏,淑慎柔明,温和慈惠。自居近掖,克绍徽声……可进位德妃。” 赵炅起身,亲自将德妃之印授予李清瞳,再引她走到殿前,接受百官命妇的再拜称贺。 李清瞳微笑着看面前众人拜贺,随后侧首转视身边的赵炅,与他目光相触,忽然觉得他此刻神思恍惚,虽看着自己,但眼神不似起初和煦,有些落寞,甚至伤感,凝视着她,却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册礼之后,众命妇又来到后苑玉华殿内,再次拜谒德妃。 阳光透过殿中门窗洒在陈列于十几张长案的各家贺礼上。德妃阁中的内侍周怀政引导着李清瞳看贺礼,向她解释是何人所献。李清瞳缓步前行,一一看去,一众宫人和命妇们于其身后亦步亦趋。 李清瞳停在一对通体莹绿的镯子前,着意看了看,问道:“这对镯子,似是玉质,但这绿色比碧玉明艳,却不知是何材质?” 周怀政躬身答道:“禀德妃娘子,这镯子是由翡翠琢成,举世罕有,是陈国夫人悉心准备的贺礼。” 陈国夫人在两位宫人搀扶下上前行礼,气息微弱地道:“德妃娘子,这对镯子是我从南边的蒲甘国来的商人那里买来的。” 李清瞳对陈国夫人微笑道:“陈国夫人贵体欠安,今日惊动夫人来观礼我已十分不安,又怎好接受夫人如此厚礼。” 陈国夫人欠身道:“这镯子戴在德妃娘子手上才相得益彰。德妃娘子温柔和厚,高雅大度,一向是后宫典范,今日位列四妃,众望所归,我心里高兴,这病也像是好了几分,岂会不来?” 潘夫人朝陈国夫人一福,道:“原来喜事真能治病。妾身是觉陈国夫人气色大好,竟像年轻了十来岁,还想问问是哪位太医妙手回春呢!” 众命妇皆笑,纷纷向陈国夫人道贺。 德妃随众人笑笑,又继续看向旁边的一枝珊瑚,正欲开口,却闻门外宦官禀报:“襄王殿外求见。” 李清瞳有些诧异:“他怎么来了?”旋即吩咐,“请襄王入内。” 少顷,赵元侃健步进来,从潘宝璐身边走过。 适才一听襄王之名,潘宝璐已是芳心暗喜,自他入内,她喜悦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他。一旁的潘夫人看不下去,轻咳一声,潘宝璐这才收敛,低下头去。 赵元侃朝李清瞳躬身行礼:“元侃拜见德妃娘子,德妃娘子大喜!” 李清瞳神情严肃,语气却并不严厉,带着几分责备子侄的慈和口吻:“这殿中都是女眷,你就这么莽莽撞撞地跑来了?” 身后的陈国夫人忙上前打圆场:“德妃娘子与襄王生母李夫人容貌相似,襄王自小就与娘子亲近,小孩子不懂事,毛躁莽撞些也是寻常。他年纪还小,想必夫人们也不会介意,娘子就不要责怪他了。” 李清瞳遂笑对陈国夫人摇头:“官家这几个十几岁的皇子,就他还一副小孩心性。” 赵元侃笑,向李清瞳连连作揖:“臣知罪,只是臣刚找到个宝贝,此前没列入礼单中,一门心思要赶紧送来给德妃娘子,所以才这么莽撞地跑来。” 说完朝身后跟来的宫人示意,宫人呈上一个细长的锦匣,周怀政接过,打开呈给德妃看,原来是一支粗状的人参。 赵元侃道:“这株人参已有百年参龄,臣好不容易才从高丽商人手中购得。听说此物有补气活血,驻颜美容之奇效,便觉献给德妃娘子最合宜。” 李清瞳笑道:“我看这个给你爹爹是最好,他常说你淘气,惹他烦恼不已,可见他需要补补气。” 众命妇见德妃面露笑容,也跟着笑出声来。潘宝璐则一直凝视赵元侃,目不转睛,面泛红晕,许是自己都觉得双颊灼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德妃回身继续往前走去,赵元侃跟在她身后,也兴致勃勃地打量贺礼。 德妃走到一个打开的礼盒前,周怀政躬身说明:“这是楚国夫人献给德妃娘子的缂丝大袖衣。” 李清瞳垂目细看盒中衣物,颔首道:“这花纹十分独特。”伸手轻抚布料,又道,“这缂丝花纹看似雕镂一般,摸上去却柔软之极。不知何等匠人织成,竟这般巧夺天工。” 楚国夫人朝李清瞳微微欠身,隐有自矜之色:“禀德妃娘子,这件缂丝衣裳出自江南朱家,今年织成这等图案的只得一件,堪称独一无二的孤品。” 众人啧啧称奇,交口称赞。 隐于人群中的潘宝璐依稀闻到那件衣裳上飘来的香气,心知这多半是刘娥当初要薰的衣裳了,颇想求证这衣裳是否损坏,但李清瞳并不翻动那衣裳,衣裳仍是折叠好的样子。潘宝璐见李清瞳已走向下一件礼品,焦急之下不及细思,猛地一抬头,扬声道:“启禀德妃娘子!” 德妃及众命妇齐刷刷地回头看潘宝璐,脸上均是不解的神色,不知她何以陡然出声。潘夫人吓了一跳,蹙眉看着女儿,尴尬不已。赵元侃则衔着笑意好整以暇地端详着潘宝璐。 潘宝璐见自己忽然成了殿中众人注目的对象,略显慌乱,结舌道:“啊……奴,奴家曾听说……缂丝名家的织物珍贵无比,可遇不可求……这又是件孤品,想必……想必这衣裳定是漂亮极了……宝璐斗胆,想请娘子命人展开,展示一下……” 李清瞳的眼光在潘宝璐脸上略一迂回,旋即又露出了浅笑:“年轻姑娘果然喜欢看漂亮衣裳。不瞒你说,我现下也很想瞧瞧这件衣服到底是什么样儿。” 李清瞳目示身后宫女,立即有两个宫女上前,轻轻从盒中取出衣裳,左右展开。 潘宝璐悄然抿去浮上嘴角的一缕笑意,随众人将目光投向缂丝大袖衣。 天青色的大袖衣下方绣有荷塘小景,芙蕖初绽,鸳鸯戏水,草木迎风摇曳,白鹭飞向天际,而荷花与草丛中另有几只翠鸟、蜻蜓及蝴蝶,或展翅飞翔,或驻足品香,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殿外的日光穿过窗棂投射进来,映在大袖衣上,更显得衣裳上的纹样颜色绚丽,流光溢彩。德妃满意地颔首微笑。 潘宝璐不顾礼仪挤到前面,睁大眼睛细看,然而并不能在衣裳上找到一个火星灼烧的破洞。她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伸手翻看,还是没找到丝毫破绽。 潘夫人上前拉宝璐回自己身后,朝李清瞳掩饰地赔笑道:“这衣裳确实巧夺天工。”又恭维楚国夫人,“楚国夫人眼光果然非常人能及。” 楚国夫人嘴上道:“哪里,我只是按德妃娘子的喜好寻来的。”得意神情却溢于言表。 陈国夫人忽然指着衣裳上的蜻蜓蝴蝶,道:“你们看,这些草虫蝴蝶,似乎和缂丝纹饰不大一样,更为凸显,像要从画中飞出来一般。” 李清瞳用手抚了抚草虫蝴蝶以及翠鸟,道:“唔,这虫鸟图案,果然不一样,是绣上去的。”随即翻看布料背面,又道,“还是双面绣法,内外一样。” 赵元侃亦上前轻触衣裳,仔细品鉴后道:“针法齐整,温润光亮,气韵灵动,这位绣娘的针法看起来像蜀绣,真是精巧细腻。而且将虫鸟以刺绣呈现,更为立体,就如陈国夫人所言,虫鸟似乎要从画中飞出一般,实为这件衣裳的点睛之笔。” 李清瞳笑对赵元侃道:“你这孩子,竟然对女工也有研究。” 赵元侃哈哈一笑:“臣不学无术,平日就爱研究旁门左道。” 李清瞳又转顾楚国夫人:“楚国夫人的确品位不凡,缂丝加蜀绣,倒是少见,难得能如此相辅相成。这份厚礼,我很喜欢,夫人真是有心了。” 楚国夫人对李清瞳欠身道:“这衣裳若能惬德妃娘子之意,妾身欢喜不尽。这件大袖衣上,原无绣花,妾身府中一名来自蜀地的侍女向妾身建议说,缂丝虽好,但德妃娘子见多识广,必不会觉得多新颖。若绣上虫鸟,一则可使景象更为生动,二则,两种技法融于此中,或可令娘子驻足一观。” 李清瞳含笑道:“你府上这侍女,可真是心思玲珑。所以这蜀绣……” 楚国夫人道:“也是她绣的。” 赵元侃闻言,目中似有笑意倏忽闪过。 潘宝璐看在眼里,又恼又恨,双手隐于袖中用力绞着一方丝巾,几欲将丝巾绞破。 3.春晓 翌日赵元佐来到秦王府,刚进至花园,便见刘娥疾步迎上前来,朝他深深一福,道:“大王,这次你又救了我一回。若非你在德妃册礼之前入宫取回缂丝衣裳,此事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赵元佐含笑摆首:“我所做的算不得什么。是你自己先感觉出其中蹊跷,再则,我虽受你所托入宫,但这衣裳却是我三弟襄王帮你取回的。那天急着给你衣裳,忘了告诉你,你应该感谢的人是襄王。” 刘娥疑惑道:“襄王?” “正是,”赵元佐肯定,进一步说明:“襄王元侃。” 小妍离开王府后,刘娥虽觉意外,但暂未多想,一心只惦记着自己要迅速熟悉薰衣过程,以备楚国夫人不时之需。因此当日便再度练习,不料点燃一枚清泉香饼后不久便见炭饼爆炸,她惊讶之余迅速检查了剩下的炭饼,觉察出末端有异,捶开一看,发现里面的火硝。回想购买清泉香饼时叶子与小丫鬟的举动,以及小妍匆匆告假之事,遂将事情经过猜了个大概。 她原准备立即告诉楚国夫人此事,请夫人收回这件礼品,但又担心若衣裳未损坏,楚国夫人贸然请求收回礼品,会触怒德妃和官家,且自己也会落得个胡乱猜疑,诬蔑同伴的罪名。因此便请龚美找到赵元佐,请元佐入宫,设法暗中将缂丝衣裳取出,看看是否完好如初。 而这日赵元侃入宫见父亲,从万岁殿出来,见有运送物品的车辆络绎不绝地朝内藏库驶去,他一时好奇,想知道今日入库的是何宝物,便到内藏库前查看。 内藏库前,宦官们在按秩序卸货、搬运,步履匆匆,车上卸下的货物被有序地列成几排。 一位小黄门取了堆起来高过他头的好几个盒子,转身向库房走,不慎与快步走来的赵元侃撞了个满怀,礼盒散落一地,其中一个盒盖因此打开,赵元侃立即闻到从中散发出的,融有黑角沉气息的浓郁香气。 小黄门抬头一看,发现与他相撞的人是襄王,忙跪下向赵元侃磕头,忙不迭地道:“襄王恕罪。” 赵元侃问:“这些物件,是哪里送来的?” 小黄门答道:“是宗室贵戚送给德妃的贺礼,官家吩咐先入库存着,册礼那日在玉华殿呈出来,宴集结束再送入德妃阁中。” 赵元侃目光落在盒盖被撞开的盒子中,注视那件薰过香的衣裳,注意到盒子上贴有纸条,以小楷字写着“楚国夫人”等字样,而盒中跌落出的衣裳背面几个火烧的破洞赫然可见。 那黑角沉的香味令赵元侃隐约感觉到此事与刘娥有关,立即半蹲下,用身体遮住小黄门及其他人的视线,快速地把破洞一面翻转于下叠好,整理衣裳入盒,合上盖子,再递给小黄门:“这衣裳珍贵,你别再乱翻了,可别留下污渍。” 小黄门连声答应,千恩万谢地接过盒子,再次向赵元侃行礼后即送往库房。 赵元侃遂往陈国夫人阁中去,待到近黄昏时才提了陈国夫人酿的酒出来,让自己带的小内侍请看守内藏库的宦官饮酒,趁几人喝得醉眼迷蒙之际潜入内藏库,找到楚国夫人的缂丝衣裳盒子,打开把衣裳取出,用布裹成包袱带走。 赵元侃以大袖罩着那包袱欲出宫,刚至丹凤门,便见赵元佐快马加鞭地赶来,状甚焦急。 赵元侃上前相迎,笑问大哥有何要事此刻入宫。赵元佐下马,只朝他颔首示意,却不多话,阔步朝内走。 赵元侃跟上,道:“大哥不说,那我只好猜了……大哥是来宫中找一个要紧物事吧?” 赵元佐步履一滞,回首看了看弟弟。 赵元侃悠悠踱步至大哥面前,扬手朝他亮出包袱。 赵元佐接过,打开一角翻看,顿时心神一慑,眉头蹙起。抬首再顾元侃,见他在自己隐含疑问的目光中笑得怡然自得。 赵元佐将衣裳带回秦王府交给刘娥。刘娥暗忖直接告知楚国夫人实情,她必方寸大乱,多半会求助于秦王,秦王很可能也只会设法收回缂丝衣裳,而秦王此刻处境微妙,若收回礼品,就算告诉皇帝实情,以皇帝多疑的性情也必不会相信,倒是会引发他的猜忌。如今想出个两全之计,将此事掩饰过去方为上策。 缂丝衣裳被刘娥置于房中桌上铺开,刘娥手指在破洞之间抚过,颦眉凝思。 窗外暮色沉沉,室内蜡烛“啪”地爆出一朵灯花,一滴烛泪流出,附于蜡烛柱体上,凝结成珠。 刘娥眉头一展,剔亮蜡烛,找来绣架,将缂丝衣裳有破洞处绷于绣架上,开始穿针引线。 刘娥纤长的手指拈着绣花针,在破洞最细小处落针,手在绷起的衣裳处上下起伏,那破洞处渐渐多了一只绣成的蜻蜓。她继续选择各色丝线,并选取与缂丝衣裳颜色质地相仿的丝质布料,填补较大的破洞,再于其上绣花。随着她纤手起落,衣裳上的破洞依次变成了草虫、蝴蝶、翠鸟。 直绣到蜡炬成灰,刘娥累得双睫低垂,几欲晕倒在绣架上。半梦半醒间,一只绣好的蝴蝶似乎从衣裳里翩翩飞了起来,刘娥抬首,喜悦的目光循着蝴蝶从绣架飞向窗外…… 天已破晓。 刘娥带着绣好花的缂丝大袖衣去见楚国夫人,将来龙去脉一并讲清。楚国夫人果然十分焦虑惊惧,连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请大王向官家好好解释……” 刘娥将顾虑说出,建议暂时别告诉秦王,楚国夫人亦觉她所言有理。刘娥再展开衣裳请楚国夫人过目。楚国夫人见绣花精致,完美地遮住了所有破洞才稍稍宽心,对刘娥道:“你竟有这般手艺,我以往倒是不知。” 刘娥叹道:“我从小就被舅母逼着绣花,做针线活挣钱。那时常叫苦不已,没想到如今倒派上用场了。” 两人商议后将赵元佐请来,托他将缂丝衣裳送回内藏库。赵元佐又另备一批礼品,趁自己送礼的机会让亲信宦官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衣裳送了回去。楚国夫人回顾此事,对畏罪潜逃的小妍愤恨不已,暗暗派人去搜捕捉拿不提。 如今听赵元佐说,衣裳是襄王取出的,刘娥想了想,倒不记得这位亲王是何模样。因赵元侃对四叔不似赵元佐亲近,若非必要的应酬,便不怎么来秦王府。偶有两三次因节庆拜谒叔父,刘娥不是在织房就是在为楚国夫人做事,并不在秦王身边,因此两人并未相见。 赵元佐道:“我这三弟一向顽皮,爹爹常说他淘气,但我倒觉得他大事上一点不糊涂。从他取缂丝衣裳这事就可看出,他甚是机智,若非宗室身份所限,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刘娥亦道:“京中纨绔子弟甚多,多是斗鸡走马、千金买笑之徒……”说到这里,不免想起了此前几次三番遇见的那金紫少年郎,刘娥摇了摇头,鄙夷地将他身影自此刻脑海中抹去,继续道,“难得襄王年纪轻轻,竟如此明事理,行事又果断机警……也难怪,有楚王这样的大哥,他这弟弟又能差到哪里去?都是一样的芝兰玉树。” 赵元佐微笑:“你这样夸他,回头我见了他一定转述,他对你的绣工赞不绝口,知道获你称赞,必会欢喜。” 刘娥道:“大王若遇见襄王,还请代我致谢。若不是你们冒险相助,我受罚事小,就怕此事会连累到秦王和楚国夫人。” 赵元佐点点头,又道:“此事颇为蹊跷,多半是有人想暗中陷害你,以后凡事多小心。” 刘娥蹙眉,想到潘宝璐,心知多半是她从中作梗,然而若她矢口否认,自己也无法证明清泉香饼是她指使人换的。如今秦王与代国公似乎时有往来,自己倒不宜再提此事了。 一阵风袭过,带来些许飘落的花瓣,有一片落在刘娥发际,赵元佐为她拂落,顺便轻轻抚平她暗锁的眉心。 他垂目看她剪水双眸,柔声道:“不过,别怕,我在。” 刘娥双唇动了动,似乎想笑,然而眼中湿润,两睫一低,珠泪夺眶而出,被她迅速抹去。 “我是在做梦么?”她强笑着说,“我是一个运气太差的女子,好像不配听到这么动听的话。” “嗯,我希望你是在做梦。”赵元佐道,“我很高兴你的梦中有我。” 刘娥无言地与他相对,但觉在他温柔目光下自己的喜悦无处可遁,最后转身回避,伸出双手微笑着迎接飘落的花瓣雨,裙袂轻扬如莲花开落。 赵元佐长身玉立于她之后,犹萦笑意注视她。这些年他身边虽奴婢环绕,美人如云,但他始终是寂寞的。风光尊荣的背后,他行走于父亲布下的政局间,何尝不是步步惊心,常觉得自己孤身于暗夜中逆水行舟,从没有一个人能登上他的渡船。 然后,她出现了。她足下的路满布荆棘,然而她不认命,不退缩,不屈不挠,在他一直探视着的眼中活得朝气蓬勃。 他很喜欢她在他面前周身光明地美丽着,成为他孤舟边的江渚月明,翠堤春晓,以及可以映照他人生晦暗处的光亮。 4.水嬉 赵炅于即位后的太平兴国元年开凿兴建金明池,引金水河注之,以备游幸及演习水军之用。四年后金明池初具规模,然而池中央的水心殿却直到太平兴国七年三月才建成,且连接水心殿与对岸的桥梁彼时尚未完工。水心殿落成庆典早已选定吉日,赵炅对桥梁工期延迟一事虽十分不满,却也不欲为此更改庆典日期,遂命庆典如期举行,届时皇帝与宗室、大臣乘舟前往水心殿。 掐指算来,离水心殿庆功宴之日仅余七天,卢多逊与潘美谋划好当日举事细节后又秘访秦王府,向赵廷美禀报:“潘美已加以部署,届时护送官家及随后守卫在水心殿外的人皆是奉宸队亲从官,官家身边也有大珰策应,届时只要殿下示意,臣等便会一呼百应。” 赵廷美想起潘美,仍有些许疑虑:“潘美所为,关系成败,他,真的信得过么?” 卢多逊道:“殿下放心,上次臣与潘美议事,被他爱妾听到几句,他即将那美妾逼得落水而亡,可见他决意效忠殿下,严守机密,再则,也是杀妾明志,手上先沾到了血,便不会走回头路了。” 赵廷美低喟:“这潘美,也是个狠辣之人。” 卢多逊意味深长地笑笑:“潘美终究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逊曹彬远矣,将来殿下若觉他可用便留着,否则,要除去,亦非难事。” 赵廷美点点头,又道:“此前桥梁监工之人你打点得不错,一再拖延,桥没有完工,官家便必须乘舟前往……水嬉的舞伎我也安排好了,若她们能完成任务是最好,我也省得亲自动手。” 卢多逊含笑欠身:“殿下宅心仁厚,总是不忍心动刀剑。” 赵廷美想起兄长赵炅,不禁又是一声长叹。 卢多逊见状,垂目思量一番,再朝赵廷美深深一揖:“还有一事,臣不得不提醒殿下,恳请殿下务必留意。” 赵廷美道:“但说无妨。” 卢多逊道:“若舞伎之事不成,殿下便要与楚王舞剑……殿下一向与楚王交好,此前殿下一定不能让楚王看出一丝端倪。” 赵廷美叹道:“元佐素来最信任我,倒是绝不会生疑。” 卢多逊上前一步,低声道:“臣斗胆,请问殿下,可曾想过,事成之后如何处置楚王?” “处置?”这个词令赵廷美有些错愕,不禁重复了一遍。 卢多逊在他面前窃窃低语:“殿下今日与楚王叔侄相称,若无金明池之事,官家必传位于他,异日他成九五之尊,殿下就要向他三拜九叩了。金明池事成,殿下也应当机立断,斩草除根,对楚王切莫有半分妇人之仁!” 赵廷美凝眸直视卢多逊:“你是说,要我,杀了他?” 卢多逊默然颔首,然后道:“否则,即便事成,楚王也是一大隐患。朝中必然有不肯归附殿下之臣,他们若有异心,首先想到的,当是辅佐今上的长子,借皇长子之名再谋夺帝位。” “元佐……”赵廷美低唤着这个名字,目光惘然投向窗外无边夜色。良久后,他落于案上的长袖下探出一只颤抖的手,伸向案上酒注子,稍作停留,旋即提起注子自斟一盏,举盏一饮而尽。 春风吹绿的秦王府花园,一泓碧水映出池边垂柳,艳若云锦的碧桃花影下,朱唇轻启笛声,女子的眼波应着音律如水漾动。 吹笛女子的对面,二十多名容貌姣好的妙龄女子分列两排,摆出一致的舞蹈身段。一名身材高挑、年龄略长的女子神情倨傲地漫步于众女之间,不时扬手击打姿势不到位的侍女,指点她们将手足腰肢摆到相应的位置。 刘娥与碧瑶各自手托着几个茶盏汤瓶自园中经过,见众舞伎于池边练习,不由放缓步履,目光在众女子身上游移。 碧瑶朝那年长女子努努嘴,对刘娥道:“喏,那人据说是汴京城里有名的舞伎行首,绝技是水嬉……就是在水中舞蹈……大王亲自请来的,要她训练这些舞伎,几天后在金明池水心殿庆典上给官家表演水嬉。 刘娥赞叹道:“要在水中舞蹈,她们一定很会泅水。” 碧瑶道:“可不是么,挑选的都是很懂水性的女子,在汴京找这么多位,可想而知有多难,几乎万里挑一了。大王也格外重视,眼见庆典在即,还把她们召到府里来亲自教导。” 刘娥凝眸远眺,虽未驻足细观,但仍侧首观察着舞伎们的动作,将她们每一个扬手抬足、旋转下腰的细节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暗暗思索这些动作在水里该如何完成。 次日赵廷美如常召舞伎行首窈娘前来,询问众舞伎训练情况,不料窈娘却苍白着脸跪下,向他禀报了有三名舞伎潜逃的消息:“本来进展很好,她们技艺已十分娴熟,足可完成任务。但我将金明池要做之事告诉她们后,那三人就连夜逃跑了……” 赵廷美如罹雷殛,迅速唤来顾都监,要他即刻派人抓捕那三名舞伎,又吩咐对其余舞伎加强监控,再问窈娘:“金明池水嬉,官家已知会有二十四人,如今三人逃走,可还有候补的?” 窈娘道:“水嬉二十四人,原来备的是二十六人,二人为替补之用。如今逃走三人,余下二十三人,就算不设替补,也不足原计划人数。” 赵廷美不由恼火:“你怎不多备上几名替补?” 窈娘哀叹:“大王,这金明池献艺的舞伎,又要模样好,又要舞技出众,最紧要是会泅水,能在水下闭气多时……妾身找出二十六人已是穷尽毕生人脉,却如何能再多找几个出来?” 赵廷美心知她所言有理,不便苛责,然而如今人数不足,而离金明池庆典仅余五日,若报减人数,必然会引起皇帝对水嬉的额外,甚而生疑,若要补足人数,一时却又去何处寻得一位会泅水舞蹈的美人? 赵廷美思量此事,忧心忡忡,黄昏时来到楚国夫人阁中进晚膳,亦不免愁眉深锁,长吁短叹。 楚国夫人看在眼里,忍不住问他有何烦心事。赵廷美迟疑须臾,随后说出水嬉舞伎缺人之事,但稍作掩饰,不提特殊任务令三人惊惧逃走,只道她们身染瘰疠,必须离开。 楚国夫人沉吟,喃喃低语:“所以大王如今想至少再找一个会泅水的舞伎……” 话音甫落,楚国夫人侧首打量正低身给她斟酒的刘娥,忽然道:“刘娥,我记得大王向我说起,你当初在华阳逃婚,还曾跳进河里过?” 刘娥一怔,旋即颔首:“是的,夫人,我识水性。” 楚国夫人笑而转顾赵廷美:“大王,你要找的人,近在眼前。” 窈娘冷淡却又无奈地看了被赵廷美带到她眼前的刘娥一眼,回头朝乐伎点头示意。 笛声响起,刘娥随领舞的舞伎将她们的舞蹈演绎了一遍。虽舞姿颇显生涩,但她身段柔软,姿态轻盈,短时间内亦可将舞者的关键动作模仿得**不离十。 一曲终了,众舞伎均目含惊异之色,窈娘紧锁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赵廷美引窈娘至一侧,低声询问刘娥是否可用。 窈娘叹道:“她跳得还算是中规中矩,稍后再让她下水试试,若舞姿在水中亦能完成,便用她吧。” 赵廷美点头:“形势紧迫,也顾不得许多了,她能用便用吧,只是……”他顿了顿,斟酌再三,方道:“且先教她水嬉,那额外的任务,暂不要向她提起。” 5.庆典 三月庆典这日,天色湛蓝,金明池一泊碧水与日头相映,泛着金色波光,沿岸垂杨蘸水,烟草铺堤,有重楼玉宇矗立于水中央,画阁飞檐颇显天家气象,便是新建成的水心殿了。 赵炅带着数名宗室、近臣乘龙舟游幸于金明池中,但觉四周楼宇巍峨,芳菲满目,不由频频捋须,欣然解颐。 龙舟上有十数名乐伎,正奏着柔美舒缓的乐曲,待龙舟游至池心,刹那间四周锣鼓齐鸣,如阵阵隐雷滚滚而来,惊起岸边数羽鸥鹭。 龙舟上的赵炅与赵廷美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几十条刻有精美彩绘小型龙船自沿岸垂杨下出发,划过水面,迅速进入池中央。每条船上都有二十多名穿戎装的兵卒,船头船尾各立着一名兵卒,分别击打锣与鼓,其余人则动作整齐地奋力划桨。 船渐渐在池中聚集成几列,然后分为左右两队,向两边划开,迎接一艘高大战船驶入。战船船头上站着一位戎装将领,五十余岁,白面凤目,形容清矍,手举一面旌旗,迎风而立。 那是曹彬。赵廷美心下一颤,不知赵炅何时命令曹彬今日以将领身份在此演练水军。赵廷美不由朝身后不远处的潘美看去,潘美亦微微皱起了眉头。 曹彬的战船行至池心,从容挥旗,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周围两列龙船迅速摆成圆阵。少顷,他又再举旗,向左右一挥,龙船的圆阵散开,分别列为两个方阵。曹彬再将红旗环绕,若龙蛇舞动,两个方阵又形成两个新的圆阵,继而分列为线状,呈两条蛇形交织盘旋。最后曹彬将旌旗朝前一挥。所有的船于紧锣密鼓声中加速朝大龙舟处驶去,然后在龙舟前汇成一个方阵,所有船上的兵卒纷纷站起,跟随曹彬朝皇帝下拜,山呼万岁。 龙舟上各位宗室、大臣及内臣皆随之下拜,连呼“万岁、万岁、万万岁”,龙舟内外声如雷鸣,形象壮阔。赵炅怡然微笑,伸出双手示意众卿平身。 赵廷美隐于他身后影子中,心不在焉地随众下拜又平身,间或扭头,目光掠过潘美,又落在水心殿周围的树木上,想起按此前部署,潘美不仅带领奉宸队随侍皇帝左右,还另派有装扮成百戏艺人的弓箭手隐藏在树木丛中,只不知一切是否如约安排妥当。潘美似明白他心思,在赵廷美再度看过来时,朝他郑重点了点头。 曹彬率水军告退。战船驶入港湾,金明池复又波平如镜。须臾,一缕笛音缓缓飘来,随之渐行渐近的是一叶扁舟,一位男装乐伎独立舟头吹笛,盛妆的行首窈娘坐于船中,衔着笑意悠然举棹,一壁划向池心,一壁曼声唱道:“日日采莲去,洲长多暮归……” 舟边波澜暗涌,一片片荷叶似被歌声唤醒,从水下伸出,渐次伸展开来。龙舟上观者凝神看去,才发现那些“荷叶”是绿色丝织品做成,叶下有竹篾支持若伞状,由水面下潜泳的人举着,随歌声或迎风摇摆,或高低起伏,细细数来有二十四片。 窈娘继续唱:“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 扁舟边的荷叶有部分渐渐没入水中,少顷,又见涟漪频生,一枝枝或红或白的“荷花蓓蕾”陆续探出水面。众人注目分辨,见那水面上的“蓓蕾”其实是潜泳者的足尖,足上着的丝履做成荷花蓓蕾状,是以潜泳者在水中伸足,便如小荷尖角乍露。 观者啧啧称奇,赞叹声未已,笛声清婉旋律一变,乐音高扬,激越明媚。“荷叶”与“蓓蕾”随乐音变幻起伏,须臾笛声戛然而止,“荷叶”、“蓓蕾”又都沉入水中,然而仅仅一瞬,乐声再起,依然是明媚欢快的曲调,而水中潜泳者围着扁舟牵手成圆阵,一齐自水下徐徐伸头,头上戴着的荷花冠子逐渐浮出水面,宛若莲花盛开。花冠下二十四名妙龄女子皆戴璎珞,着丝衣,服饰如飞天神女,个个明眸皓齿,面含微笑看向龙舟,美目盼兮,清丽之极。 赵炅笑而击掌,周围人等亦随之鼓掌喝彩,连声赞扬。 窈娘站起,踏着笛声在舟中舞蹈,腰肢纤细,衣袂飘飖,俨然有飞燕之姿。其余水中舞伎或聚或散,或高或低,依次围成莲花、星辰、如意之状,“荷叶”、“蓓蕾”与花冠时隐时现,与窈娘舞姿相呼应。 最后窈娘舞姿渐缓,似乎舞倦了,低身半卧半坐,倚舷闭目若小憩。众舞伎呈陆续缩小的圆形向扁舟聚拢,将荷花冠子取下搁于窈娘周围,又各自转身潜入水中隐去。 乐音转缓,音韵绵长,扁舟载着一船荷花及花中美人逐渐远去,没入池畔真正的藕花深处。 赵炅再次击掌道好,朝臣宗室亦齐声喝彩。惟苏易简与赵元侃兀自凝视涟漪散处,思忖适才所见其中那位面熟舞伎是否为自己猜测的那人。 赵炅回首笑对赵廷美,道:“此番水嬉精彩非常,令人耳目一新。秦王费心了。” 赵廷美忙躬身长揖,道:“区区游戏而已,陛下谬赞,臣惶恐。” 赵炅唤王继恩过来,命他传令赏赐水嬉众舞伎乐伎。赵廷美含笑道:“这些女子是从汴京城中精选出来的,个个容貌出众,又擅水嬉绝技。她们已去更衣,按此前安排,她们稍后会乘船上龙舟随侍陛下,待龙舟至水心殿时,再入水游上岸,为陛下拉纤引船。” 赵炅一顾左右,笑道:“此举太过奢靡,朕本欲谢绝,但又想到你们必有意一睹这香艳盛况,若朕拒绝,你们多半私下会埋怨朕,倒只能接受了。” 群臣皆笑,纷纷道:“臣等多谢陛下体恤。” 赵炅笑着打量众人,忽然发现赵元佐不在其中,遂问王继恩:“楚王呢?” 王继恩欠身答道:“稍后楚王要与秦王在水心殿中表演舞剑,已先行离船,更衣准备去了。” 赵炅点点头,又看了看赵元侃的位置,见其上也是空空如也,不由蹙了蹙眉,心道,刚才还见他在这里,只一会儿工夫,这顽皮孩子又不知跑哪里去了。 方才水嬉的众乐伎在远处上岸,披着等候在那里的小黄门奉上的丝质斗篷,一壁以面巾擦着发上的水,一壁穿过金明池畔的园林,前往另一端的小殿更衣。 更衣之处不大,只有一道屏风将里外隔开。一群年轻姑娘表情各异,有些三两相聚,边更衣边诉说自己在御前表演的感想,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而另一些则面含忧色,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刘娥留意到别人换上的是统一样式的窄袖褙子,而置于自己面前的却是日常所穿的半臂襦裙。正疑惑间,窈娘入内,瞥了瞥刘娥,道:“秦王吩咐,稍后我率其余舞伎上龙舟随侍官家,你留下,待宴集结束,再一起回秦王府。” 刘娥想询问为何是如此安排,窈娘却转身去更衣,似再不欲与她多说什么。刘娥转念一想,自己原本就是最后才被勉强选入的,御前伺候想必规矩更多,秦王担心自己缺乏训练出差错,所以独独留下自己,也是有道理的。遂释然。 更衣毕,窈娘带着众舞伎离去。刘娥在空荡荡的小殿独坐片刻,猜想离宴集结束还有好一会儿,不如悄悄出门,逛逛这金明池园林,见识见识天家气象,于是待殿外四顾无人,便开门分花拂柳,朝园林深处走去。 赵元侃沿着园中出水的舞伎留于地上的水迹,找到她们退场的方向,一路寻去。 园中十分幽静,浅金的阳光透过花草树木,在地上洒落点点光斑,水迹为阳光所灼,逐渐淡去,赵元侃抬头一看,见不远处小殿有门开启,一个女子身影一闪,朝林中走去。赵元侃放轻步履跟上,依稀辨是刘娥,不禁喜形于色。 刘娥走到池畔,见此处幽静,人都往龙舟方向去了,遂面露微笑,轻盈地跳上一块探出池水的石头,坐下,解开长发,从怀里掏出一柄木梳,徐徐梳理。 赵元侃隐身在几步之外的湖山石后观察刘娥的一举一动。 池水粼粼波光,映在刘娥面颊之上,令她容颜似为光晕笼罩。半湿的黑发垂于腰际,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 赵元侃看得失了神。一只青蛙突然从他身边蹿出,跳上他脚背,赵元侃低头一看,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跳脚甩开那坨湿漉漉的活物,发出一阵声响。 刘娥警觉地循声看去,喝道:“谁在那里?” 赵元侃见无处可遁,只好换上镇静神情,落落大方地走出来:“是我……姑娘可还认得在下?” 刘娥认出是赵元侃,略感意外,蹙了蹙眉,道:“你这人倒也奇了,素日不是囤货倒卖,就是跟踪良家女子。我看你穿得也算体面,怎么做的净是些不体面的事儿?” 赵元侃笑道:“姑娘说我跟踪你?咦,这园子是你家的么,许你来得,不许我逛得?” 刘娥嗤之以鼻:“那这园子是你家的么?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瞧着就不像好人,偷偷溜进来的吧?仔细被禁卫抓去。” 赵元侃却抚掌大笑:“姑娘真是神机妙算,竟知道这园子是我家的……顺便问一句,姑娘跑到我家里……是打算做什么?” “你家里?”刘娥只觉这人奸诈生意做多了人也愈加胆大妄为,竟敢称金明池是自己家的,不由冷笑,“你说这园子是你家的,你爹知道么?” 赵元侃倒被问得一愣,忍不住想了想父皇若知自己如此说会否多心。 刘娥捕捉到他此刻表情上的微妙变化,继而用手朝赵元侃身后一指,假意道:“看,你爹来了!” 赵元侃惶然回首去看,刘娥趁机跳下大石,想从一侧跑开,赵元侃迅速回身追上,一伸手,将去路封住,笑问:“姑娘是属泥鳅的吗,又想溜?” 刘娥灵巧地一猫腰,从赵元侃手臂下钻出,跑开几步,然后回眸笑道:“你也是神机妙算,我就是属泥鳅的,怎样?” 说完快步沿着池畔奔去。赵元侃并不放弃,阔步追上。 6.柳下 金明池园林中湖山石与花草林立,刘娥在其中奔跑,七拐八绕,身形灵动如游鱼,然而追逐他的赵元侃亦不遑多让,紧跟在她身后,如影随形。 刘娥跑到垂杨掩映下的池畔一隅,见前方碧波如顷,再无去路,回头看看正在迅速逼近的赵元侃,作了个决定,纵身一跃,跳入水中。 赵元侃疾步冲了上去,只见池水涟漪阵阵,刘娥裙袂于波心一旋,即没入水底,再无踪迹。 赵元侃惊惶,对着水面连声唤“姑娘”,却无人回应。 赵元侃不及多想,只疑是自己逼得她坠湖,又急又悔,旋即心一横,也随她跃入水中。 潜于水下的刘娥见赵元侃落水,转身朝远处游去。 水中的赵元侃不停扑腾,击打得水花四溅,口中兀自间歇地唤:“姑……姑娘,你在……哪里?我来……救你……哇,救命!” 话音未落,他已呛了一大口水,受惊之下手足乱动,连呼救命。但此处僻静,金明池禁卫大多守护在龙舟及水心殿附近,这时百戏艺人正在龙舟周围表演水傀儡、水秋千之类水百戏,仙乐飘飘,锣鼓喧天,赵元侃的呼救声被盖过,除了近处的刘娥,并无人听见。 刘娥浮出水面,看着还在水中挣扎的赵元侃鄙夷地笑:“你这旱鸭,还想救人?” 赵元侃呛水呛得涕泪交流,也是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被刘娥捉弄了:“啊,我忘了,你会水嬉……快拉我……上去……咳咳……” 刘娥从容不迫地游到池边上岸,再回过头来看赵元侃:“这点苦头,请你笑纳。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纠缠我!” 赵元侃继续扑腾,边咳边朝刘娥伸出手:“拉我……上去……” 刘娥挑了挑眉,却不答话,转身作势离开。 赵元侃急唤:“别走……拉我……上……” 话未说完,精疲力竭的他身体如被灌铅一般,止不住地往下坠。他眼前一黑,绝望地睁着空茫的两眼,凝视被池水蔽住的日头,双手无力地向上伸着,沉入水中。 龙舟周围的水百戏表演结束,赵炅命赏赐众艺人,百戏艺人谢恩散去。但见龙舟边有几艘兰舟划来,每艘船上都有数名美女,正是更衣后的水嬉舞伎。 赵廷美见状立即向赵炅禀道:“水嬉舞伎已重理妆容,望陛下许她们上龙舟,随侍陛下,稍后为陛下拉纤引船。” 赵炅笑而不答,起身走到舟头,含笑审视趋近龙舟的舞伎,须臾,忽然问赵廷美:“方才水中表演的舞伎是二十四人,怎么如今少一人?” 赵廷美愣怔,旋即躬身作揖:“陛下恕罪。适才表演后一名舞伎称水中寒凉,她感觉不适,所以行首未让她前来。” 赵廷美此番行动酝酿已久,对豢养多时的舞伎们以荣华相诱,无奈仍有人惊惧逃亡。让刘娥替补实属无奈之举,赵廷美只让她参加水嬉,并不打算命她加入此后针对皇帝的行动。一则刘娥为故人之女,赵廷美对她多少有些顾惜之意,不欲令她以身犯险;再则,刘娥与楚王亲近,赵廷美并非不知,也担心她知道计划后告诉赵元佐,令叔侄反目,计划失败。所以赵廷美再三告诫行首,勿告诉刘娥实情,水嬉后让她独自留下。却不料赵炅对舞伎人数居然十分上心,少了一人都能立即发现。 听到赵廷美回答,赵炅回身注视他,道:“秦王身处龙舟之中,倒是运筹帷幄,对龙舟之外发生的事也能及时知晓,却不知这消息是飞鸽传书来的么?” 赵廷美垂首长揖,手心一片寒凉,赔笑道:“陛下说笑了,臣哪懂养信鸽。舞伎不适的消息是行首遣人适才乘小船靠近龙舟,请船上内臣传递的。” 赵廷美暗暗侧首看赵炅身边数名内臣,立即有人趋前,承认刚才传递了这消息。 赵炅笑而摆手:“朕随口问问,秦王不必如此认真。” 赵廷美讪笑道:“那,臣命那些舞伎此刻上龙舟?” 赵炅问:“她们上龙舟做些什么?” 赵廷美道:“或歌舞,或吹箫,陛下若要她们侑酒,自然也是可以的。” “吹箫?”赵炅摇头,“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虽则风雅,然而如今仅余二十三人,大失意境。” 赵廷美强笑目示一兰舟之上的行首,又道:“行首窈娘加入,仍是二十四人。” 赵炅只是摆首:“你看,二十三名舞伎所着一式的衣裳,而窈娘不一样。再说,窈娘是有名的行首,岂肯混迹于这些舞伎之中吹箫侑酒?朕虽是官家,却也不好如此折辱于她。” 赵廷美默然,旋即再道:“如此,臣先让她们上龙舟,如何献艺但凭陛下吩咐。待龙舟行至水心殿,再让她们下船拉纤。” 赵炅暂未开口表态。此前演习水军的曹彬这时已上龙舟,闻言分别看看赵炅与赵廷美表情,随即上前,朝赵炅抱拳道:“陛下,恕臣直言。臣听闻民间传说,隋炀帝御龙舟,择妙丽女子千人,执雕板缕金楫拉纤,号为‘殿脚女’。此番若陛下亦命舞伎拉纤,或令人联想到殿脚女,以致物议喧哗,将陛下与隋炀帝相较,有损陛下清誉。” 赵炅闻言收敛笑意,肃然道:“朕谢卿谏言。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朕委实不宜行此奢靡之事,令臣民将朕与亡国之君相提并论。” 赵炅随即命王继恩:“传令下去,舞伎勿上龙舟,且退去歇息,今日不必再献艺。” 王继恩领命下去传令。赵廷美见计划有变,心乱如麻,一时却也无计可施。少顷,才又请示赵炅:“那拉纤之事何人来做?” 赵炅笑道:“适才曹卿演习水军千百人,唤几十人来拉纤,又有何难?” 赵元侃往池底沉去,眼中光芒渐渐黯淡,逐渐失去意识。 忽然池面上击水之声骤响,惊乱的涟漪流金漱玉,一个女子身影如箭一般破水而入,在池中激起千百个大大小小珍珠似的气泡。 刘娥拨开水流,四下探寻,看到正在下沉的赵元侃,立即朝他潜去。 潜游数丈后,刘娥终于拉住赵元侃的手。 赵元侃虽已昏迷,但脸上表情甚是平静。 刘娥抓住赵元侃肩膀摇晃,赵元侃并无丝毫反应。刘娥一只手拉住赵元侃,另一手奋力划水,想要上潜,赵元侃却身子一歪,又朝水底沉去。 刘娥凑到赵元侃面前,捧住他的脸,轻轻拍拍。 赵元侃缓缓睁开了眼睛。水中两人散开的长发纠缠,默默凝视对方。 赵元侃眼中含笑,嘴角上扬。伸出一只手,环住刘娥的腰。 刘娥立即将他推开,却被他两只手牢牢抱住。 刘娥竖起眉毛,瞪大眼睛,竭力让自己表情显得凶恶,又指指水面,用力将赵元侃一只手拉开,搭在自己肩头,朝水面使劲划去。 刘娥带着赵元侃游到岸边,又欲拖着他上岸,见赵元侃伏在岸边闭目不言,也不再动,像是又陷入了昏迷。 刘娥“喂喂”两声招呼,又拍了他几下,均不见他回应,以手试他鼻息,觉得虽有生气,但十分微弱,左右一顾,不见有人来,遂伸手想拖他到远离池水之处救治。但岸边碎石甚多,拖了两步,见赵元侃手足有几处被碎石划破,刘娥心下不忍,叹了叹气,扶他半坐,然后一手揽住他腰,一手伸到他膝下,再一咬牙,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刘娥抱着赵元侃,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几步,感到赵元侃头微微一动,侧首朝她怀里躲去。刘娥垂目一看,见赵元侃虽仍闭目,但唇角轻扬,似笑非笑,呼吸变得绵长均匀,似在闻她身上的香气。 刘娥两眉倒竖,双手一抛,将赵元侃远远地抛在池畔柳树下。 赵元侃“哎哟”一声坐起,一壁揉着被摔疼的腰臀,一壁似真似假地大声咳嗽,将此前呛的水都咳了出来。 赵元侃偷眼看刘娥,见她一脸漠然,冷眼旁观,遂叹道:“这位妹妹,虽说我落水皆因你而起,但看在你出手相救的份上,我并不怨你,只是……你这一抛,出手忒重了,实非淑女所为。” “妹妹?”刘娥冷笑,“你确定比我大?素昧平生,就姐姐妹妹地乱叫!” 赵元侃笑道:“是的,未叙年齿便随意称呼,是我不对,失礼失礼……不过妹妹肌肤柔嫩,眸如剪水,应处豆蔻之龄,不可能比我大。” 刘娥上下打量他,不以为然:“瞧你这瘦猴样,显然身量未足,我若穿上重台履,一不留神就比你高了,你会比我大?” 重台履是高底鞋,刘娥身材高挑,如今看来确实不比赵元侃矮多少。面对刘娥的讥讽,赵元侃倒毫不介意,依旧笑道:“我是开宝元年十二月生的,你呢?” “开宝元年,也是乾德六年……”刘娥嘴角一翘,“我也是这年生的,但生在一月,你果然比我小。” “一月的哪天?”赵元侃追问。 刘娥见他笑容古灵精怪,才意识到他是在打探自己生辰讯息,旋即将脸一沉,斥道:“刚脱险就又开始动小心思,早知道不救你,且让你在水中冒坏水。” 赵元侃亦不反驳,低头笑笑又道:“方才我落水之时只是在想一件事。” 刘娥漠然侧首不顾他,也不问他想的是什么。 赵元侃自己说了出来:“我在想,死了就死了,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我连姑娘叫什么都不知道,这变了水鬼都不知道找谁去喊冤……”说完假意叹息,状甚惆怅。 刘娥嗤笑:“又想套我名字?可是想去开封府告我?” 赵元侃道:“咦,姑娘冰雪聪明,竟知我想告你?” 刘娥“哼”了一声:“告我什么?又不是我把你推下水的,你是想告我打你骂你,还是构陷我偷你东西?” “嗯,你是偷了我的东西。”赵元侃笑道,然后笑容淡去,徐徐指了指自己的心,“喏,你偷了这个。” 刘娥一怔,满含疑惑地瞪他一眼,见赵元侃神情难得地正经,沉默地凝视她,顿感周身不自在,旋即清清喉咙,故作轻快地转移话题:“你虽胡说这园子是你的,但瞧你衣饰不俗,多半真有万贯家财。如此富贵却不惜命,不识水性也敢跳下去,在下佩服……告诉你我名字可以,不过敢问兄台,可否立下字据,下次若落水不治,便把身家交给我保管?以免家产闲置。” 赵元侃立即郑重地朝刘娥一拱手:“如此,请姑娘告知芳名,我这就立字据,请姑娘日后帮我照顾好家人……我全家上下三百余口,全托付给姑娘了!” “三百余口,你是想说你家大业大?”刘娥鄙夷道,“家大业大还当二道贩子来赚我的钱,必定爱财如命。如此甚好,字据立了,日后你若不慎落水,一想到将来钱财皆落于我手,定会拼死拼活地自个儿游回来。” 赵元侃笑道:“姑娘此言听起来甚是有理,在下无言以对。” 刘娥冷面道:“所以我让你立字据,也算提前救你一命。” 赵元侃仰首长叹:“我真是好感谢苍天,让我认得姑娘这样值得托付的朋友。” 刘娥见他无恙,也不欲与他再多言,疾步朝更衣小殿走。赵元侃迅速跳起来跟上。刘娥转身面对他,沉着面色一步步将他逼退。赵元侃见她眼风凌厉,亦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直至退到柳树下,后脑勺碰到树干,才吃痛止步,见刘娥逼近,双膝一软,身体亦下滑些许。 刘娥左手撑在他肩头上方的树干上,正色告诫:“别再纠缠我,否则下次你不一定有命爬上岸来。” “我是被你抱上岸的。”赵元侃淡定申明,然后趁刘娥语塞时,站直,探首至她耳边,重又露出微笑,低声道:“我喜欢现在这个瞬间,因为又闻到了你身上的香味。” 7.纸鸢 龙舟行至水心殿,曹彬指引水军数十人拉纤引船,恭迎皇帝登岸。赵炅离船,率宗室近臣进入水心殿,赵廷美朝潘美递了个眼色,潘美会意,命奉宸队禁卫守于水心殿内外,并提醒曹彬水军任务结束,应归驻地。曹彬也不拖延,立即命水军退去。 水心殿中,酒过三巡,赵炅面色微醺。一曲琵琶独奏终了,乐伎行礼退下,赵廷美与赵元佐随后出列,一同面向赵炅行礼。 王继恩含笑朝赵炅躬身:“官家,秦王与楚王要为官家舞剑助兴了。” 赵炅笑而颔首。 赵元佐、赵廷美二人转身相对,分别退后,隔开两丈开外的距离,行礼,拔剑。 坐在不远处、隐于众臣之中的卢多逊身体前倾,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二人。 殿内一片静寂,所有人都着这场筹备已久的剑舞。须臾,赵廷美与赵元佐各自抖出剑花,开始对阵。剑风嗖嗖,切割着空气中的宁谧气氛。 二人身影均矫若游龙,时而飞身掠起,时而闪躲腾挪。赵廷美剑术精湛,而赵元佐年轻,剑气横纵,挥洒之间更见力度,往往逼得赵廷美连连后退,但赵元佐并不追击,见赵廷美有不支状,即故意露出破绽,令叔父可以借势反击,挽回局面。十几个回合下来,赵廷美摸清赵元佐套路,于腾挪间有意主导方向,最后抓住一个破绽,剑光一闪,将赵元佐逼到赵炅面前。 赵元佐背对赵炅,赵廷美直面赵炅,继续激战。卢多逊目光悄然游移于殿内禁卫身上,见他们暗暗按刀,似在待命。 此刻水心殿附近树丛中人影晃动,几个适才表演过水百戏的艺人戴着假面具,爬到了水心殿旁的大树上,从高处向水心殿的方向眺望。 赵炅依然含笑看廷美叔侄舞剑,身后的内人上前,往他的酒盏中斟上琥珀色的酒液。赵炅举盏饮酒,赵廷美一壁应对赵元佐的攻势,一壁偷眼朝赵炅这方看,目光落在他仰面饮酒时暴露出的咽喉上。 赵廷美眼中杀气乍现,开始加大手中舞剑的力度,霍霍地舞向赵炅的方向。但每次剑锋将要直面赵炅时,赵元佐都闪身阻挡,巧妙地将他攻势化解。 赵炅看着赵廷美近在咫尺的剑以及赵廷美幽深的眼眸,举着酒盏的手微微一颤,旋即又故作镇静地送到嘴边,余光却不敢离开剑锋半寸。 殿外,装扮成百戏艺人的弓箭手潜伏在树桠上,面朝殿内,徐徐拉满了弓。 弓箭手们眼神冷峻,箭在弦上,在浓密的枝叶中若隐若现。 赵廷美忽然凌空一跃,越过赵元佐,握剑震腕,直朝赵炅的咽喉刺来。 赵炅悚然大惊,向旁一闪。只听“当啷”一声,手中金色酒盏被赵廷美手中宝剑劈落在地。 卢多逊猛然起身,与赵廷美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赵廷美亦颔首,抬剑再次指向赵炅,正要发力,赵炅忽然直身举目,面对赵廷美一声低唤:“弟弟!” 赵廷美的剑停滞在半空中。 赵炅勉强笑笑,用沙哑的嗓音缓缓道:“你是我的……弟弟。” 赵廷美凝视赵炅面庞,怔住,似想起了什么,目中锐利的锋芒散去,脸上的肌肉也渐渐松弛。 他们赵氏五兄弟,先帝赵匡胤排行第二,赵炅第三,赵廷美第四,之后还有个五弟赵光赞,但赵光赞幼年即夭亡,所以自那以后赵炅口中的“弟弟”便是指赵廷美,再无他人。 赵廷美幼时,与族人中的几名小伙伴玩耍,其间发生口角,那几个小孩即指着他斥骂:“你根本不是夫人的孩子,是三哥乳娘生的野种!” 赵廷美惊得目瞪口呆。从小他便被当作嫡出之子养育,所获待遇与二哥三哥并无差别,一直以为杜夫人是自己生母,这种流言是首次听见。 那些小孩见他震惊,愈发得意,七嘴八舌地继续讲述他们在父母那里听来的传闻,句句直指他原本低贱而不光彩的出身。赵廷美不知如何反驳,甚至隐隐感觉他们说的也许是真相,无措之下只得痛哭。须臾,他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抬首一看,出现在他朦胧泪眼那端的是大他八岁的三哥。 三哥搂着他,厉声呵斥那几个长舌的小孩,威慑的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你们听好了,他是我的弟弟,是我的亲弟弟。我不允许任何人污蔑他,欺负他。日后若我再听到这些流言蜚语,必会把造谣者揪出来,一个个教训,决不轻饶!” 那些小孩抱头鼠窜,从此不敢再当面说他闲话。 三哥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出一个纸鸢递给赵廷美,温言道:“来,跟三哥放纸鸢去。” 幼年的赵廷美举着纸鸢在草地上奔跑,三哥含笑跟在他身后,不时提醒:“弟弟,慢一些,小心脚下!” 赵廷美足绊石头,摔倒在地,伏在地上大哭,三哥迅速跑来,把他扶起来,给他揉膝盖,关切地问:“弟弟,还疼不疼?” 赵廷美摇摇头,脸上犹带泪痕。 三哥给他拭干泪,拾起纸鸢:“三哥帮你放纸鸢吧。” 赵廷美笑着点头。 三哥边跑边放纸鸢,不一会儿就将纸鸢放飞到空中。 赵廷美在赵炅身后亦步亦趋,笑着拍掌。 三哥把纸鸢的线放到赵廷美手里,赵廷美仰面朝天看纸鸢,咯咯地笑…… 那时的三哥,叫赵匡义,不是皇帝。他那时叫赵匡美,不是秦王,还没因避皇帝讳而改名。 三哥说,他是他的亲弟弟。他们是兄弟。 赵廷美怆然泪下,握剑的手颤抖了几下,眼中的戾气随之消散。 潘美此时上前,以身挡在赵炅面前,对赵廷美喝道:“代国公,刀剑无情,切勿误伤陛下。” 赵廷美一愣,默默与潘美对视须臾,从对方毫不退缩的眼中看出了他真正的立场。赵廷美在心底朝自己呈出一个嘲讽的笑,然后颓然垂目,收回剑,向赵炅跪下:“臣惊扰圣驾,请陛下降罪。” 赵炅勉强着挤出一丝笑容,抬手示意赵廷美平身:“游戏而已,何须问罪。” 赵廷美神色黯然,跪在赵炅足下,默不作声。 赵元佐此时回神,意识到眼前状况,立即上前两步跪于赵廷美身旁,朝赵炅叩首道:“想是四叔今日高兴,酒喝多了,不慎冒犯天颜,实属无心之过,还望爹爹宽恕。” 赵炅沉吟不语。 赵廷美亦叩首,低声道:“陛下,臣确有不适,耳晕目眩,不辨方向。如今头痛欲裂,望陛下容臣先行告退,稍后再向陛下负荆请罪。” 赵炅冷冷看他,最后终于点了点头:“也好,你回府歇息吧。” 赵廷美叩首谢恩,徐徐退至殿门边,才转身离去。 卢多逊目光追随着赵廷美颓废的背影,怒其不争地暗暗叹气。 赵炅重回御座,笙歌复起。 内人再度为赵炅斟满了酒,赵炅举起酒盏,看到酒液水面映出自己明晃晃的倒影,容颜憔悴,面无人色。 卢多逊悄然离席,无声地走出水心殿。 殿内歌舞升平,浑不见方才刀光剑影。行过数盏酒之后,王继恩探视赵炅神色,轻声请示:“官家,秦王出门后遣人来报,称身染微恙,乞一月不上朝……依官家看,是请太医前往探视,或循前例,御驾亲往秦王府探望?” 赵炅尚未表态,潘美即高呼一声“不可”,然后出列跪下,取出一封密函,双手举过头,呈给赵炅。 赵炅迟疑道:“这是什么?” 潘美道:“此时臣不便明说。臣所知内情尽写于此中,望陛下过目。” 赵炅接过潘美密函,取出信笺,目光迅速扫过,顿时两目怒睁,攥着信的手朝案上猛地一拍,手背上青筋凸起。 周遭所有乐声与窃窃私语声都在这一声巨响后戛然而止。 赵炅厉声喝道:“曹彬听令!” 曹彬出列领命。 赵炅沉声道:“立即调皇城司禁卫,包围秦王府!” 曹彬领命,迅速外出。众大臣面面相觑。苏易简默默观察赵炅表情,又着意看了看对面的赵元佐。 赵元佐的脸已然煞白,此时再度于御前跪下,恳切劝道:“爹爹息怒,此举事关重大,望爹爹三思!” 赵炅怒瞪赵元佐,目光如炬:“方才他剑都快刺穿我脖子了,你还让我三思?要我留足时辰让他弑君谋逆么?” 赵元佐再三伏拜,殷殷恳求:“四叔不是用心险恶之人,此中必有隐情,望爹爹收回成命,切勿轻易为四叔定罪!” 赵炅朝他拂袖,吩咐左右:“来人,把楚王拘押回宫,禁足!无我命令,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赵元佐仍要争辩,潘美带着几名奉宸队禁卫上前,左右相挟。赵元佐见赵炅侧首不看他,怒气难遏,渐知已难令父亲回心转意。自己亦心如死灰,黯然起身,不待禁卫挟持便径直朝外走去。 待赵元佐远去,赵炅屏退众臣,唯留赵普与潘美在殿中。 赵炅回头直视前方,一脸疲惫,心神未定。 潘美跪下叩首道:“臣护驾来迟,望陛下责罚。” 赵炅抬眼看看他,暂未开口。赵普代他向潘美发问:“你既知内情,为何现在才说?竟让秦王按计划在御前舞剑。” 潘美面朝赵炅伏首道:“秦王对臣终究有几分顾虑,只命我带兵策应,所有计划并未全然相告。陛下待秦王亲厚,臣恐事前揭发此事,没有证据,陛下未必相信。即便相信,秦王未行动,陛下也不便处置他,所以等到今日……舞剑他有何举动臣之前不知,但臣一直守卫在陛下身边,若秦王有异动,臣必会舍命护驾。” 赵炅颔首:“朕信你。” 潘美转身朝殿外击掌数下,水心殿外树上人影纷纷掠下,数十名百戏艺人身背弓箭,小跑入内,卸去面具装扮,跪在天子脚下。 潘美再向赵炅禀奏:“陛下,适才秦王舞剑之时,这些弓箭手已埋伏于水心殿四周。除此外,臣还在水心殿旁舟船上部署禁卫数百人,另有将士带精兵在金明池外等候调遣。秦王只道这些兵力为他所用,却不知,臣一心惟陛下马首是瞻,从未改变。” 赵炅淡淡笑了:“卿的忠诚,朕十分明了,日后必不会亏待你。稍后,还烦请你追查秦王党羽……”沉吟片刻,又道:“那些舞伎,只怕也有些蹊跷……” 然而他倦怠地摆了摆首,以手抚额,没有说下去,只叹道:“卿退下吧,朕今日累了。” 潘美行礼退去。 赵炅眼神幽暗,望向夕阳下波平如镜的金明池水,莫名地,想起了那个多年前与自己一起放纸鸢的孩子。 8.阿湄 兀自在池畔的赵元侃与刘娥浑然不知水心殿发生之事。刘娥急欲摆脱赵元侃,一脸冷漠地朝更衣小殿走,赵元侃仍亦步亦趋地跟随,颊上带着方才被刘娥一拳揍出的青肿痕迹。 赵元侃笑吟吟地,丝毫未被刘娥的拳头激怒,一壁走一壁说:“哎,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你若不说,我以后再见你,只能‘喂喂’地叫了哦……” 刘娥完全不想理他,径直往前走。 赵元侃又道:“你不说你的名字,那我只好给你取个名字了……”琢磨一下,他双目一亮,“叫阿湄如何?” “阿霉?”刘娥头也不回,没好气地问,“霉气的霉?” “我得见姑娘,三生有幸,姑娘芳名岂可与霉气沾边。”赵元侃笑道,“《诗》曰:‘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我们今儿在水边遇见,也算有缘,我就叫你阿湄吧!” 刘娥本想拒绝,转念一想,日后反正不会与他有何瓜葛,随他贫嘴去,不理便是了。遂保持沉默,继续前行。 到了更衣小殿,见殿门已锁,并无人影。刘娥一惊,喃喃自语:“莫非她们已回秦王府?” 赵元侃上前道:“别急,水心殿宴集未结束,秦王不会走,你的同伴应该也还在水心殿附近伺候。我带你去看看。” 二人便又赶往水心殿。到达后举目一顾,但见殿内杯盘狼藉,只剩下几名宫人在打扫。 赵元侃与刘娥对视一眼,亦心生疑惑,问殿中宫人:“官家和大王们呢?宴集这就结束了?” 一名宫女走过来,朝赵元侃行礼:“回禀襄王,适才官家说觉得累,宴集提前散了,官家已回宫。” 刘娥一怔,侧首审视赵元侃:“襄王?你是襄王?” 赵元侃得意地扬扬眉,探首至她耳边,低声道:“嗯,你没说错,这园子真的是我家的。” 刘娥看着他那与王者之风毫不搭界的少年笑颜,不由腹诽,这家伙,哪有半点亲王的样子……心中浮现赵元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的君子形象,又不禁暗暗感慨,楚王善良和厚,想来对幼弟关爱有加,有求必应,所以养出个纨绔败家子弟弟也不足为奇……罢了,看在这襄王曾出手相助取回缂丝衣裳的份上,不跟他计较。 刘娥转顾那名宫女,问:“秦王呢?” 宫女着意打量她,迟疑道:“秦王嘛……” 刘娥蹙眉,追问:“秦王怎么了?” 话音未落,便见一位宦官带着一群禁卫疾步过来,匆匆朝赵元侃施了一礼,然后围着刘娥端详须臾,那宦官沉声问:“你可是秦王带进来表演水嬉的舞伎?” 刘娥但觉来者不善,遂未立即答话,沉默不语。 赵元侃觉出此间异状,迈出两步挡在刘娥身前,对那宦官道:“她是我带来的侍女,并非舞伎。” 宦官十分怀疑,犹打量着刘娥,问:“那她衣裳为何是湿的?” 赵元侃笑道:“我的衣裳还是湿的呢,也是表演水嬉的舞伎?” 宦官回头看看赵元侃,见他果然周身湿漉漉地,旋即躬身做惊讶探视状:“哎呀呀,大王这是怎么了?” 赵元侃道:“无妨。适才与侍女路过池边,足一滑,与她一齐跌进水里。” 说完对刘娥暧昧一笑。那宦官窥见,了然地笑,对赵元侃递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窃窃低语:“臣明白,明白……要不臣命人找身衣裳给大王换上?” 赵元侃道:“不必。我这便回府了。” 宦官让道,率众禁卫行礼:“恭送襄王。” 赵元侃拉着刘娥上了自己的马车离开金明池。刘娥忆及水心殿宫女的神情,心中有不详预感,执意要求回秦王府。赵元侃也从宦官追捕舞伎一事隐隐感到秦王凶多吉少,但见刘娥坚持,亦只好送她往秦王府去。 此时夜幕降临,尚未行至秦王府大门前。二人便见前方火光耀眼,似有很多人高举火炬照明,另有马蹄声与少许兵戈声传来。 赵元侃命驾车的小黄门将车停下,自己与刘娥下车,步行前往秦王府。至秦王府门前大道转角处,赵元侃见前方人影幢幢,是成百上千的皇城司禁卫,已密密地将秦王府包围起来。 赵元侃忙把欲上前的刘娥拉到附近隐蔽处,再小心翼翼地探头窥视王府门前一举一动。 刘娥焦虑地问他:“秦王出了什么事?为何会这样?” 离他们最近的一名禁卫似听到声响,警觉地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赵元侃迅速捂住刘娥的嘴,带她躲进阴影里。 禁卫过来探看,未见异样,转头回去。 刘娥掰开赵元侃的手,喘了口气。赵元侃忽然又捉住她的手,朝秦王府反方向跑去。刘娥使劲甩手,但赵元侃神色凝重,加大了力道,令刘娥挣不脱他的掌握。 刘娥一壁被他拖着跌跌撞撞地跑,一壁恼怒道:“放开我!不知秦王境况如何,我要回去看看。” 赵元侃压低声音道:“此地不宜久留,先设法问明状况,咱们再做打算。” 此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熟悉的身影策马奔来,在将要经过赵元侃、刘娥身边时猛然拉缰绳停下。 他们同时认出彼此。赵元侃先唤道:“苏内翰。” 苏易简目含喜色,迅速下马,朝赵元侃拱手,唤了声“襄王”,再迎上刘娥犹带疑问的目光,道:“好在姑娘未回秦王府……暂时别回了。” 苏易简将二人引至僻静处,才将水心殿秦王之事告之,又道:“方才我从金明池出来,远远地见刘姑娘上了襄王的车,朝秦王府方向去。如今官家已下令搜捕秦王带往金明池的舞伎乐伎与艺人,刘姑娘此时若回秦王府,无异于自投罗网,所以我追来,为姑娘报讯。” 刘娥兀自摇头:“秦王会谋逆?我不信,我要回去。” 刘娥欲往回跑,被赵元侃一把拽住:“你现在回去干什么?刚才没看到么?秦王府里里外外都是我父皇派来的禁卫。” 刘娥忧心如焚:“我要设法入府看看,不知秦王与楚国夫人现在怎样了。” 苏易简摆首道:“此事姑娘自身难保。秦王之事,若定为谋逆,阖府上下皆会受严惩。你参与金明池水嬉,只怕会罪加一等。姑娘当务之急,是找个可以容身的安全之处,待事态明朗,再作打算。” 刘娥叹道:“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秦王、夫人待我这样好,就算被当成罪臣家眷,我也要与他们共存亡。” 赵元侃从旁劝导:“谋逆之事还有待细查。若秦王是被奸人构陷,你在外面,或许还可以与我一起想想对策去救他。” 苏易简甚为赞同:“襄王所言极是。刘姑娘切勿意气用事,留在外面尚有生机,回去则是九死一生。” 刘娥眉头深锁,左右为难。少顷,忽然想起什么,再问苏易简:“楚王,与秦王舞剑的楚王呢?” 苏易简道:“他替秦王求情,官家盛怒,下令将他禁足在宫里。如今他大概被人严密看守着,寸步难行。” 刘娥神情一黯,赵元侃看在眼里,继续相劝:“现在情况危急,你还是暂时与我回襄王府吧。我大哥尚不能保全四叔,你又何必此时回去,飞蛾扑火,以卵击石,白白牺牲而于事无补。” 苏易简亦认为此为上策:“对,刘姑娘不如先去襄王府。若有人追查,想必襄王也能护你周全。” 刘娥抬头转顾二人,见他们都一脸凝重,期待自己应允。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不知何去何从。思忖良久,渐渐感到他们所言有理,自己回去是螳臂当车,于秦王毫无助益,遂终于点了点头。 崇政殿中,赵炅连夜与赵普、曹彬、潘美、王继恩等人议秦王之事。曹彬已在秦王府中将窈娘及除刘娥外的舞伎搜出,窈娘扑在禁卫刀剑上自尽,曹彬对剩下舞伎及龙舟上与秦王传递眼色的宦官严加拷问,逼问出了秦王完整的谋逆计划: 赵廷美买通龙舟监造官,于龙舟底部设计机关,可开合底板。水嬉后众舞伎上龙舟,伺机打开底板,令龙舟进水。众舞伎分为两组,一组拽赵炅沉入水下,将其溺亡,一组护卫赵廷美,虽也令其落水,但护他游上岸。如此宣称皇帝意外溺亡,秦王凭金匮之盟即位。 若此计不成,赵廷美借与楚王舞剑之机刺杀皇帝,然后封锁水心殿,命奉宸队禁卫杀死不肯拥立秦王的臣子及宗室。随后称皇帝暴病而亡,秦王即位。 若此计划仍未完成,赵廷美便称病回府,待赵炅御驾亲临探视,再于府中将其刺杀。 赵炅听得暴怒,一把将案上什物扫落在地,拍案道:“岂有此理!朕即位以来,待秦王如何,天下人皆知。他身处万人之上,迟早会是大宋储君,不想他连这区区几年也等不得了!” 赵普躬身长揖:“陛下息怒。日月昭昭,陛下仁慈,秦王阴鸷,上天让秦王行此谋逆之事,也是令其自取灭亡,以免日后贻害万民。” 王继恩上前禀道:“官家但请宽心,秦王党羽多数已落网。兵部尚书卢多逊也已被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赵炅颔首,叹了叹气,又转顾潘美,道:“今日幸亏代国公及时揭发秦王阴谋,才避免了一场谋逆之灾。” 潘美立即下拜,恳切道:“臣只是尽了臣子的本分,忠心护主,岂敢居功!” 赵炅淡淡一笑:“朕明日会在朝堂上宣布,你护驾有功,改任忠武军节度使,进封韩国公。” 潘美忙推辞婉拒,请皇帝收回成命,赵炅坚持,执意要他接受,潘美最后才伏拜领命:“臣谢主隆恩。” 赵炅命潘美先退去。待他身影消失,赵普带几分疑虑,轻声询问赵炅:“此番潘美临时投诚,揭发秦王,陛下便全信他所言么?恕臣直言,他亦有可能手握兵柄,静观其变,若秦王得势,便依附秦王谋逆,见秦王气馁,才向陛下投诚。” 赵炅看看曹彬,微微一笑:“也许他原本是有这打算,但自看见曹卿演练水军那一刻,便知他没有选择了。若听命秦王,于水心殿杀了我,他也不可能杀出曹卿麾下水军重围,全身而退。” 赵普道:“虽则如此,但潘美有参与秦王计划的嫌疑,陛下日后亦不便再重用了吧?” 赵炅摇摇头:“潘美一向谨小慎微,无多大野心,如今这岁数,但求平安富贵而已。秦王既除,他除了继续对我俯首称臣,还能如何?他善于用兵,是个良将。我许他富贵,着意安抚,他为求平安,自会殚精竭虑,涌泉相报。” 赵普含笑长揖:“陛下英明。” 曹彬亦浅笑:“陛下此前已猜到秦王会借金明池宴集有所行动,命我暗中部署。”又面向赵炅欠身,“臣只是未曾想到,陛下竟还允许秦王于水心殿舞剑,若他那一剑刺中陛下,后果不堪设想。” 赵炅叹道:“若不引他现形,怎好将其连根拔除?我也是知他优柔寡断,赌他这一剑刺不下去。” 第六章 在水之湄 1.清瞳 赵元侃带着刘娥回到襄王府,刚步入庭院,便见乳娘刘夫人迅速迎上来。她一见赵元侃,显然松了一口气,面上喜忧参半,边走边扬声怨道:“我的小祖宗,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要夜叩宫门,请官家下旨寻你去了!” 赵元侃笑道:“我又没事,乳娘就是爱一惊一乍的。” 刘夫人在赵元侃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他,注意到他潮湿的头发和衣裳,面色当即一沉,拉起元侃的袖子仔细查看,顿时恼火道:“你这又是上哪儿胡闹去了?竟浑身湿漉漉的!” 赵元侃轻描淡写道:“我在金明池边散步,不慎落入水中,幸好这位姑娘水性好,把我救了起来。” 刘夫人顺着元侃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的刘娥,不由一怔,旋即蹙起了眉头。 面无表情地回到堂中坐下,刘夫人端起茶盏慢慢饮了一口,再审视站在她对面的刘娥,见她与赵元侃一样周身可疑地潮湿,已是十分不快,又想起楚国夫人寿宴上刘娥指挥秦王府中人救晕厥侍女的一幕,更对此女心存芥蒂,遂冷冷地开了口:“如果老身没认错,姑娘应该是秦王身边的红人吧?怎的有空驾临襄王府?” 刘娥听她语气不善,知她对自己并无好感,一时踟蹰,不知是否该如实相告。 赵元侃见她为难,立即对乳娘道:“她是为救我落水的,秦王府这会儿有事,她暂时回不去,所以我暂且带她回府住几天。” 金明池之事非同寻常,早有襄王府奴婢提前归来告诉刘夫人。刘夫人见赵元侃竟然在这节骨眼上有意庇护秦王府侍女,无名火起,但仍压抑着怒气问赵元侃:“秦王府的事我也听说了,大王要她留在襄王府?” 赵元侃道:“稍住几日,不妨事的。待秦王府那边风头过去,我自会送她回去。” 刘夫人见他说得轻巧,胸中顿时气血翻涌,语调提高,明显带了怒意:“大王……” 赵元侃并不欲听她反驳,一扬手:“好了,此事就这样定了。”侧首吩咐侍立于一旁的张耆,“张耆,你且带这位姑娘去厢房稍事歇息,为她备好晚膳。” 张耆领命,请刘娥随他前去。刘娥迟疑地看看元侃,元侃朝她挑了挑眉,微笑安抚。刘娥沉默,终于随张耆离去。 待他们身影消失,刘夫人怒视元侃,直斥道:“大王太不懂事!秦王谋逆,这丫头是秦王府中人,岂能逃脱干系?大王竟把她带到府中来,无异于惹秦王之祸上身。大王立即把她赶出去,切勿留在府中。” 赵元侃道:“她对我可有救命之恩,如今有难,我焉能不管?何况秦王谋逆是否属实还未查清,或许只是误会,过几日误会澄清,她依旧还会回去。若此时把她赶出去,倒显得我是见风使舵的小人了。” 刘夫人决然摆首:“收留谋逆秦王的奴婢,此事可大可小。再说,此女狐媚,我赴楚国夫人寿宴时便听说了她种种事迹,实在不宜留在王府为大王招惹是非。待她用过晚膳便把她送出去吧。” “我如今不是小孩子了,利害轻重,自然会拿捏好。”赵元侃抬手制止乳娘劝阻,直接下令,“乳娘无须多言。稍后请为她挑间上好的房间让她住下,准备好了告诉我一下,我去看看。” 言罢赵元侃即朝外走,刘夫人又气又急,追了两步,高喊:“大王!” 赵元侃止步回首,脸上带着少见的严肃表情:“乳娘,我们身处何处?” 刘夫人一愣,回答:“襄王府呀。” 赵元侃又问:“我是谁?” 刘夫人道:“是襄王。” 赵元侃薄露笑意:“看来乳娘并未忘记。” 他此刻的神情是刘夫人从未见过的,目光冷凝,全无孩子气,嘴角的微笑优雅却并不温和,隐有几分倏然闪现的锋芒。这令她霎那间有些恍惚,仿若面对的是他的父亲。 最后她含恨朝元侃躬身,低下的眼帘蔽住了眸心的悲凉:“老身遵命。” 赵元佐被禁足于宫中,心忧叔父秦王安危,不思饮食,日夜呼吁,恳请父亲召见。翌日晚间赵炅终于应他所请,召他入崇政殿面圣。 赵元佐行礼之后赵炅赐座,他并不坐下,而是走到赵炅书案前,一开口便极力为赵廷美辩护,列举赵廷美昔日对父亲恭顺之状,又道:“爹爹与四叔一向兄弟情深,水心殿挥向爹爹那剑确为无心之失,四叔立即便跪拜谢罪,若存心犯上,岂会不趁乱追击?” 赵炅默然把案上两叠文书抛给赵元佐。 赵元佐展开奏章蹙眉细看,见是潘美、赵白及涉事的几名宦官、舞伎的供词,叙述了赵廷美谋划的谋逆步骤。赵元佐看毕,奉还至赵炅案上,再于父亲面前跪下,拱手道:“爹爹明鉴,这供词只是一面之词,是非曲直,还须两厢严查才知真相。秦王早已被封为开封府尹,形同皇储,何必冒险谋逆?” 赵炅道:“开封府尹虽是我登基之前所任之职,但不能等同于储君之位。我迟迟不立储,廷美心里着急,等不得了,所以策划了金明池之事。” 赵元佐摆首:“四叔若真一心惦记储君之位,必会忌惮于我,甚至谋害于我。但他从小就对我无比关爱,待我如师如父,发自真心的亲情是无法矫饰的。不管他人如何说,我看到的四叔一直都是忠君爱国的臣子和恭良孝悌的君子。” 赵炅冷笑:“如师如父?你竟然视这样一位乱臣贼子为师父!你活了二十年,竟然还不分贤愚,不辨忠奸,他人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双眼蒙蔽,真是辜负了我多年来的苦心栽培。” 赵元佐伏首再拜,欲继续辩解:“爹爹……” 赵炅挥袖一指他,厉声道:“别叫我爹爹,我没有你这么愚蠢的儿子!这一点浅薄的人心你都看不透,如何能治国平天下?” 赵元佐无语,赵炅转首不看他。这时门外宦者传报德妃求见,不待赵炅表态,李清瞳即带着一名提着食盒的侍女匆匆进来。 李清瞳见了赵炅,盈盈一福,声音如新莺百啭,听来又似比往日愈加温柔:”臣妾问官家安,圣躬万福。” 赵炅心神一漾,语调也缓和了:“你怎么来了?” 李清瞳微笑答道:“官家勤于政事,通宵达旦,易生内火,今年天又热得早,所以臣妾亲手为官家做了些冰雪冷丸子送来,望官家拨冗品尝,稍事休息。” 言讫示意侍女上前,把冰雪冷丸子盛出来,再亲自把一碗奉至赵炅面前。 赵炅点点头,道:“李娘子有心了,不过你如今怀有身孕,切忌太过操劳。” 李清瞳脸一红,欠身轻轻称是,又转顾侍女,吩咐道:“也为楚王奉上。” 说完,李清瞳一瞥赵元佐,目光旋即飘向门外,微微朝他使了个眼色。 赵元佐会意,朝李清瞳躬身一揖,道:“多谢德妃娘子。夜已深,臣不便久留,妨碍官家静养,改日再品尝德妃娘子所赐美食。”然后转朝赵炅施礼,“爹爹,臣先行告退。” 赵炅略挥手背,令其退去。 赵元佐恭谨地退至门边才转身出门。 赵炅目送他远去,方一声长叹:“这孩子,越大越不明事理。” 李清瞳悄然靠近他,轻言软语地劝道:“楚王是个实诚孩子,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常有莽撞的时候,若说了不中听的话,还望官家看在他过世母亲的份上,别与他计较。” 赵炅黯然道:“实诚良善自然是好的,但秦王谋逆,证据确凿,他还几次三番为秦王求情,哪有一点储君应有的心智!” 李清瞳柔声道:“楚王自幼与秦王亲近,自己有一颗澄澈明净的心,便以此去揣摩秦王之心,所以不相信秦王会谋逆。说到底,也是因为他太善良了。” 赵炅叹道:“善良过了头,容易任人宰割。” 李清瞳微笑:“官家仁德,才养育出如此谦谦君子,上天自会令他逢凶化吉。百姓也会感谢官家为天下苍生培养出这样一位贤王。” 赵炅侧首看她,忽然似笑非笑地道:“你虽非楚王生母,对他关爱之心倒是溢于言表,这几年来,每回他惹我生气,你都会为他说话,竟与他母亲一样。” 李清瞳沉默须臾,随即轻轻在赵炅身边跪下,低首道:“臣妾请陛下恕罪,臣妾为楚王说话,实非出自父母之心。” “哦?此话怎讲?”赵炅淡淡问道。 李清瞳伸手到他膝上,再仰面殷殷地凝视他,剪水双眸似有泪意,流光潋滟:“因为臣妾知道,楚王是官家最疼爱的儿子,每次官家斥责他,最难受的还是官家自己。臣妾不想让官家难过,所以极力劝解,希望官家停止责骂他,也是希望官家停止折磨自己。” 赵炅以手抚上她的脸。她面色细白之极,此时皮肤冰凉,触之如凝脂,而一双美目萦着泪光看着自己,那双眸清亮,澄澈宛若初生婴儿。 赵炅心中一动,温言对她道:“好了,起来吧。” 李清瞳站起来,引袖点拭眼角泪痕,又展颜微笑,请赵炅品尝冰雪冷丸子。 赵炅忧心忡忡地搅动两下面前的点心,却无心品尝,沉吟片刻,对李清瞳道:“继恩告诉我,元佐此前常去秦王府,与王府中姬侍多有接触。你说,他如此一心维护秦王,会不会是秦王用美人计收买了他?” 李清瞳依旧低眉道:“官家多虑了。楚王一向率真正直,出阁别居以来,我等并不闻他广纳姬妾,绝不会为女色所惑。” 赵炅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元佐已出居王府,也是到给他娶妻的时候了。元佐与元侃的生母李夫人早逝,难得你姓李,又长得与她有几分相似,所以这两个孩子与你都比较亲近。我也希望你善待他二人,多为他们的婚事操操心。” 李清瞳裣衽一福,含笑道:“官家既如此信任臣妾,臣妾自然会尽心尽力,不负官家重托。” 赵炅亦浅笑,牵她的手引她平身:“元佐的夫人就由你来定吧。务必为他挑个温柔恭顺、宜室宜家的的世家女。我希望,他成家立业之后能更懂事些,别再像如今这样,行事冲动,不计后果。” 李清瞳一径低首,脉脉含笑道:“是,臣妾遵命。” 赵炅继续追查秦王谋逆一事,虽掌握证据若干,但引而不发,暂未宣布如何处置秦王。赵元佐亦被禁卫送回楚王府,赵炅不许他再入宫为赵廷美求情,又催促李清瞳尽快选定楚王夫人。 不久后,多名待字闺中的世家女画像便被王继恩送入李清瞳所居的翔鸾阁,供其过目。 李清瞳命将众世家女画像挂于阁中,她微微踱步,逐一细看。王继恩与其阁中宦官周怀政在旁随侍。 看过一遍之后,李清瞳停下,手指其中一幅,问周怀政:“这位小娘子眉目清秀,神态温雅,我瞧着倒颇有眼缘,只不知她家世如何?” 周怀政躬身道:“今日应选的这些女子均为适龄贵胄之女。娘子所指这位是定**节度使、梁国公冯继业之女冯子璿,今年十七岁。冯家世代为官,家教甚严,族中女子无不端雅淑慎,冯子璿也素有才名,堪为楚王良配。” 李清瞳不置可否,但道:“回头召进宫里来我仔细瞧瞧。” 周怀政颔首称是。王继恩见状,手指另一幅画像,请李清瞳看:“还望德妃娘子再看看这位,韩国公潘美之女潘宝璐,也是京中素有美名的。” 李清瞳瞥了一眼,并无兴趣:“我认得她,册封礼时她随母朝贺,要求看楚国夫人送的缂丝衣裳,言语举止稍显莽撞。” 王继恩赔笑道:“潘家小娘子年纪轻,想到什么说什么,是直了些,不过也颇显率真。皇亲国戚中,直性子的夫人是少,不过这样性情的人喜怒哀乐都搁在脸上,其实倒好相处。” 李清瞳沉吟,似在斟酌。 其间周怀政问王继恩:“不过这位潘家小娘子曾抛绣球招婿,绣球抛给状元苏易简,苏状元不接,这事汴京城里也传了许久,如今若把她定为楚王夫人,会否不妥?” 王继恩道:“绣球花落谁家纯属天意,苏状元不接,或许是他无福,也说明潘家小娘子另有佳偶,良缘未到而已。”随后上前一步,对李清瞳低声道,“日前秦王之变,潘美忠心护主,官家有意嘉奖他。听说他有女儿待字闺中,便嘱咐臣将潘家小娘子列入候选,还望德妃娘子斟酌。” 李清瞳眉峰一聚,旋即又舒展开来,淡淡道:“既然官家授意,那潘家小娘子自然不可忽视。只是婚姻大事须格外慎重,终究得楚王与夫人情投意合才能举案齐眉。不如择日把冯子璿与潘宝璐都召入宫,也请楚王自己看一看,再决定选谁做楚王夫人。” 王继恩笑而长揖:“德妃娘子所言在理。既如此,请娘子定下日子,请两位小娘子入宫相见。” 李清瞳思忖后道:“就两日后吧。后苑瑶津池里已有初绽的荷花。你去传令,就说我请两位小娘子同来棹舟莲荡赏花。” 2.子璿 刘娥居于襄王府中寝食难安,心忧秦王府诸人安危,次日便想出门打听消息,不想被守门侍卫拦住,称襄王府惯例,一切人等外出均须刘夫人同意,刘娥既入了王府,也应遵守这规矩。 刘娥自忖并非襄王府奴婢,无须听命于襄王乳母,便欲不管不顾冲出去,侍卫却立即亮出长矛阻拦。僵持间赵元侃匆匆赶来,命侍卫收回长矛,但也疾步上前,挡住了刘娥的去路。 刘娥冷对赵元侃:“我知道你乳娘不喜欢我,觉得我会给你添乱,既如此,你何不放我出去?” 赵元侃笑道:“我并不想囚禁你,能否出去,我们试试看。” 言罢赵元侃大步流星朝门外走去,刘娥随即跟上,但几名侍卫迅速并肩拦住他们,为首者躬身抱拳道:“今日刘夫人特意叮嘱过我们,大王要读的书尚未读完,一整天都应该留在书斋,无论大王有任何理由,我们都不能放大王……”说着瞥了刘娥一眼,“及其他人出门。否则,提头去见官家。” 刘娥见他神情严肃,语气也毫无商讨余地,失望之余看向赵元侃,元侃朝她耸耸肩,无奈地笑笑。 赵元侃带刘娥漫步于王府花园,向她说明府中情形:元侃生母陇西郡夫人李氏薨后,皇帝赵炅嘱托乳母刘氏照料元侃起居,并给予她管教元侃的权力。元侃出阁别居,刘夫人便成了襄王府事实上的女主人,上可教导襄王,下可管束奴仆。她隔数日入宫一次,会向皇帝禀报元侃近况,若说元侃行事不妥,皇帝必加以惩戒,是以元侃平时对她也颇敬畏,并不能随意发号施令。 刘娥不由感叹:“没来京师以前,我还以为亲王和半个皇帝一样,有权有势,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尤其是在自己王府里。后来才知,秦王和楚王各有各的苦衷,就连你,好像也挺不自由。” 赵元侃亦叹道:“亲王其实挺难做的,无才无能不受人待见,木秀于林也会出事……” 刘娥有些明白了:“所以刘夫人要严格约束你,隔三岔五去向官家禀报你行为行踪,也是为了确保你按官家心意成长,不庸碌,但也不招摇,不致引来无妄之灾。” 赵元侃默认,旋即苦笑道:“她人是好人,就是太认真了,乃至我的衣食住行都要按她的安排来,如若有违,她就会请父皇来处罚我。” 刘娥一哂:“但我为何觉得你外出的时候挺多的?我在京中动辄就能遇见你。” 赵元侃朗然一笑:“那是因为我会变通。” 刘娥追问:“怎么个变通法?” 赵元侃一拉刘娥的手,道:“跟我来。” 刘娥立即将他手甩开,眉头轻颦,一脸嫌弃。赵元侃也不以为意,自己向前跑,并招手唤她跟上。刘娥足下滞涩,但终于还是随他而去。 赵元侃带刘娥来到王府花园东北角,此处有一个园丁居住的小屋,赵元侃一壁前行一壁指着小屋道:“屋后有个小门,可以通向外间,便于园丁外出采购所需之物。我想出去时给他一些钱他就让我出去了。” 赵元侃与刘娥来到园丁小屋前,恰逢园丁从小屋中走出。园丁见了赵元侃当即一愣,目露忧惧之色。 赵元侃走到园丁面前,负手而立,语调舒缓,颇显矜持地发号施令:“老蒲,给我把后门开了,我外出片刻。” 园丁老蒲迅速跪下,朝赵元侃再三叩头:“大王,你饶了我吧。上次放大王出去,刘夫人发现后把我腿都快打折了。” 赵元侃道:“花了多少药费,我翻几倍赔你便是。你且开门,我回来后再赏你两贯钱。” 老蒲不应,但说一声“大王稍等”,便嗖地冲回屋内,须臾回来,手中多了一个木匣。 老蒲打开木匣,又在赵元侃面前跪下,双手举过头顶将木匣中物事呈给赵元侃看,恳切央求道:“大王,老奴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这四贯钱请大王笑纳,今后切勿再让老奴开后门了。” 赵元侃错愕,一时无言以对。 刘娥见状忍俊不禁地笑了,但远眺前方关闭的门,目光顷刻间又暗淡下来,低首转身欲离开,走了几步一抬眼,却发现刘夫人不知何时赶来,正横眉直视她。 刘娥并不惧刘夫人,上前两步,直问:“夫人既不待见我,理应把我赶出去,为何让我禁足于王府?” 刘夫人冷笑:“你以为襄王府是你家菜园子,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赵元侃追来,将刘娥拉到自己身后,轻声唤:“乳娘……” 刘夫人扬手制止他说下去,直视他道:“大王,你已让她在王府中留宿一夜,襄王府便与她脱不了干系了。如今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立即将她捆绑交给官家,向官家表明你在助他清除秦王余孽,一是让她留在府中,闭门不出,待风声过去再作打算。你选哪个?” 不待赵元侃作答,刘娥便没好气地道:“让我出去,我保证,若被人抓住,宁死也不供出曾在襄王府留宿。” 刘夫人怒道:“秦王事发,连带着众亲王府亦被监视,你一出门,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还想瞒天过海?” 赵元侃示意刘娥噤声,又朝刘夫人笑道:“乳娘所虑极是。眼下形势不明朗,自然是第二种方式稳妥。” 赵元侃随即拉着刘娥衣袖离开。刘娥知赵元侃对自己颇有几分情愫,虽明白他的确关心自己安危,却也疑心他留自己居于府中动机并不单纯,勉强随他走出刘夫人视野,即抽出袖子,冷眼问赵元侃:“你们想关我到几时?” 赵元侃温言劝慰:“别急,你且安心在这住几天,要出去,我总能想到法子的。” 王继恩派人向韩国公府传令,称德妃请潘宝璐入宫赏花。之前宫中收集待字闺中的世家女画像,潘美夫妇便猜到与皇子婚事有关。潘美着意向王继恩打听,王继恩也透露是官家授意德妃为楚王择新妇。 潘夫人得知后喜不自禁,认为楚王是皇长子,如今秦王事败,储君之位官家显然是要留给楚王的,若女儿成为楚王夫人,将来母仪天下亦指日可待。而潘美则沉吟不语,隐有忧色。 潘宝璐听说这消息,双睫微垂,颇显失望,口中喃喃道:“怎么是楚王,不是襄王……” 潘夫人嗔怪女儿傻,将嫁予未来储君的种种好处一一道出,又指挥婢女呈出宅中珍藏的珠宝华服,为女儿精心挑选,一心期盼宝璐入宫艳压群芳,一举中选。 潘宝璐恹恹地,仍不是很兴奋。本欲设法回绝,但转念一想,难得有入宫的机会,万一能在宫中遇见襄王呢? 这念头令她精神一振,亦展颜笑开来,兴致勃勃地与母亲一同挑选服饰。 入宫那日,潘美与潘夫人送盛装的潘宝璐出门,潘夫人拉着女儿手仔细打量,又亲自为她理理发上的簪花,谆谆嘱咐:“此番入宫,我儿定要言行谨慎,务必处处体现大家闺秀风范。能否光耀门楣,在此一举。留心保持妆容,饮茶进食少许即可,可别过量……”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在宝璐耳边道,“可别让冯家小娘子比下去。” 潘宝璐不住点头,向父母道别后上了她雕栏玉砌、画轮朱毂的犊车。 叶子和另一名侍女手持内薰香丸的香斗,分列潘宝璐所乘的犊车两侧,跟着犊车前行。香斗中香烟袅袅,随车轮辘辘,迤逦不绝。 犊车前后均有十来位家仆,前呼后拥地随行呵道,称韩国公家眷出行,让路人回避。路人皆知潘美如今颇受官家器重,见此声势亦纷纷退避。 这日德妃命周怀政请楚王入宫。赵元佐还道父亲回心转意,与他说秦王之事,立即乘革辂入宫,直奔万岁殿见驾。岂料赵炅闭门不见他,周怀政方才说出德妃召潘、冯二女赏花之事,称德妃想请楚王少留片刻,见见两位姑娘。 赵元佐垂眸一想,已猜到此中因由,朝周怀政一拱手,道:“都是贵胄女眷,我不便与之相见,告辞。” 言罢不理周怀政挽留劝阻,赵元佐疾步走出丹凤门,上了革辂,绝尘而去。 潘宝璐车马行至汴河上州桥,将要上桥,却见另一侧过来一队车马,领头的家仆已走上桥,正在引导后面一辆犊车上桥。 领头的潘宅家仆见对方不顾呵道声,竟欲让他家车马先行,顿时扬声喝道:“我家小娘子乃韩国公千金,今日乃奉旨入宫陪德妃娘子赏花,尔等还不速速退让!” 而对面有人答道:“我家小娘子是梁国公千金,今日也是奉德妃娘子之命入宫赏花,我们先到,理应是我们先过桥。” 潘宅家仆闻言不敢擅作主张,走到潘宝璐车前,躬身请示,问是否允许梁国公家的小娘子先行。 潘宝璐听闻有人抢道已是不悦,又见与其相争的是梁国公之女冯子璿,她一向好胜心强,虽无意与楚王为偶,但既有人欲将她与冯子璿相较,却也绝不愿落了下风,见家仆如此征询她意见,顿时一声冷笑,反诘道:“是我们人多还是他们人多?” 家仆赔笑道:“他们奴仆不过四五人,是我们人多。” 潘宝璐眼波一横:“那你还让什么让!” 家仆点头如鸡啄米一般,连声称是,回首朝己方人等招手:“我们上桥!” 冯宅家仆见状不满,纷纷道:“韩国公府怎的如此不讲道理,明明是我们先到,我家小娘子也是受邀入宫,我家主人也是国公,名爵身份并不逊于你们,你们为何硬要抢道先行?” 冯宅家仆不肯让道,两厢对峙间,潘宝璐褰帘看对面冯子璿的随从和犊车,见那车虽也是青牛丹毂,但彩漆脱落,颜色暗淡,不由露出鄙夷神色,道:“梁国公过世没几年,怎么家道竟衰落至此?国公千金入宫只带四五名随从,连个提炉行香的人都没有。犊车的漆都掉成这样了,竟不如我家丫头坐的车光鲜。冯家小娘子坐着这样的车,也要争着抢着赶到前面,莫不是要为我开道?” 冯宅家仆们听她言辞刻薄,一个个神情愤懑,欲要上前理论,却闻冯家犊车中传出一位女子从容轻缓的声音:“潘家小娘子说得不错,我家这车是旧了。” 众人噤声,目光投向那车。虽有帘幕遮蔽,但可想而知,车中人是冯子璿。潘宝璐闻言自觉冯子璿气馁,愈发得意。 冯子璿声音继续传来:“大名冯氏世代簪缨,今日我乘的车,原是前朝广顺年间,先祖获赐的宫车,所用木材珍稀坚实,中有沉、檀等香木,称‘七香车’。另仿唐七宝辇形制,四面缀五色玉香囊,囊中贮辟寒、辟邪、瑞麟、金凤四香,是以毋须侍女提炉行香。” 潘宝璐着意打量,果然见冯氏犊车四面垂有五色玉镂雕的香囊,清风拂过,迎面飘来的是不经烟火薰爇的草木香气,异常清幽。 潘宝璐一时无语。冯子璿又道:“冯氏女眷出入宫掖常用此车,却也还能代代相传,不过用到如今颜色确已暗淡,是不如新贵的光鲜。” 冯宅家仆相顾而笑,有人大声叫好:“姑娘所言甚是。如果大名冯氏也像潘家一样国朝才崭露头角,那姑娘的车一定像潘家小娘子的一样光鲜。” 围观的人窃笑,对着潘宝璐一方指指点点。潘宝璐恼羞成怒,手指冯子璿的车朝家仆命道:“去把那五色玉香囊摘下来,让我见识见识,看这前朝遗物,与我大宋的有何不同!” 潘宅家仆齐声答应,迅速上前,几人挡住冯宅家仆,另有两人猛地冲至冯子璿车前,伸手把车四面挂着的玉香囊扯下。 一位家仆听闻冯子璿声音轻柔,有心想窥探她容颜,遂扬声问潘宝璐:“姑娘,冯家小娘子的车不但旧了,连车帘子也破得很。我们要不要帮她卸下来换换?” 潘宝璐心想冯继业已去世,而自己父亲如日中天,今日索性便多威慑她几番,料她不敢怎样,遂应声道:“好,回头我送一副新的给她。” 潘宅家仆当即双手拽住车帘一扯,帘幕应声而落,冯子璿清丽的面容暴露于人前。她羞愤不已地侧首,引袖遮住自己的脸。 这惊鸿一瞥令潘宅家仆轻薄心愈盛,凑向冯子璿,口中道:“冯家小娘子身上也有香囊吧?不如取下,一并给我家姑娘瞧瞧……” 家仆笑着朝冯子璿伸手,冯子璿惊惧地朝内缩。眼看家仆的爪子就要触及冯子璿衣裳,一枚玉佩忽然自外飞来,击中家仆的手。 家仆惨叫一声,缩回手,怒视玉佩飞来处。 玉佩落在冯子璿膝上,冯子璿怔怔地看看,轻轻拾起,见那玉佩是白玉雕成,呈盘旋螭龙状,玉色莹润,触手生温。 掷出玉佩的赵元佐从革辂上一跃而下,缓步走到两家车马中间。 他本想回楚王府,行至州桥,见前方喧哗,得知潘冯两家争道,原不欲干涉,但见潘宅行事嚣张,竟公然羞辱冯子璿,遂出手相助。 潘宝璐认出赵元佐,失声道:“楚王,又是他!” 两边家仆愕然,随即纷纷朝元佐下拜。 冯子璿从车内出来,稍整衣饰,缓步走到元佐面前,敛衽一福:“谢楚王相救。” 赵元佐注视她,但觉她身形高挑,稍显单薄,两眉青山淡远,凤目微挑,雅致如从仕女图中走出,声音也柔和清婉,但轻抿的薄唇线条分明,从那里可看出一丝隐于秀丽外表下的倔强。 赵元佐朝她一揖,道:“冯姑娘无须客气。”然后看看冯子璿帘幕被毁的车,又道,“你的车被人损坏,现下坐不得了,不如上我的革辂,我送你一程。” 冯子璿双颊微红,低首踟蹰道:“这如何使得……” 赵元佐知她顾虑,淡淡一笑:“请姑娘乘车,我骑马相送。” 赵元佐不待她回答,径直朝驾车的宦者示意,宦者过来,向冯子璿一揖:“冯姑娘,请。” 冯子璿沉默须臾,终于启步,在宦者相助下上了楚王的革辂。 革辂掉头朝宫城行去。 赵元佐从一名随从手中牵过一匹高头骏马,上马随革辂而行。 冯宅家仆迅速驾车跟上,临走时眼含奚落地看着潘宝璐冷笑。 潘宝璐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离去,恼火地从叶子手中夺过香斗,狠狠地敲在过来请示是否启行的家仆肩上。 革辂中的冯子璿展开右手,手心中是赵元佐为救她掷出的螭龙玉佩。冯子璿凝视片刻,又握拳,把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然后悄悄褰开车上窗帘,看身侧骑马护送她的元佐。 赵元佐目视前方,神情淡然,浑然不知身边的姑娘在暗自期待,这段通往宫城的路既远且长,让她可以一直在他投下的影子中面含微笑,听马蹄悠扬。 3.琴操 翔鸾阁中,李清瞳正在两名内人的伺候下整装,周怀政匆匆进来,朝李清瞳行礼后向她禀报了楚王带着冯家小娘子回宫的消息。 李清瞳颇感意外,追问详情,周怀政便把适才楚王侍从告诉他的,潘、冯二女争道,潘宝璐羞辱冯子璿,楚王出手相助之事一一道出,最后笑道:“冯家小娘子举止温婉,在丹凤门前下车后再三拜谢楚王,楚王也连忙还礼,两人道谢和道别迁延许久,还真是相敬如宾。” 李清瞳听后淡淡一笑,别无他话。 周怀政又道:“现在她与潘家小娘子都已在后苑候着,等德妃娘子接见。” 李清瞳默默展开双袖让内人们整理裙裾,少顷,才答:“让她们候着吧,我稍后再去。” 周怀政称是,正要离去,李清瞳又唤住他,问:“楚王呢?还在宫里么?” 周怀政道:“楚王送冯家小娘子入宫后就想回王府,臣请他再等等,现在他还在宫中。” 李清瞳道:“嗯,让他暂别回府,就说晚些时候官家还要召见他。” 周怀政领命而去。 李清瞳从容换好衣裳理好妆容,才乘步辇来到瑶津池,潘、冯二女早已在此等候多时,施礼如仪。李清瞳含笑一一受了,再邀请她们随她乘画舫观初绽荷花。 画舫划过瑶津池水面,此时风回御苑,庭芜郁郁,两岸飞絮犹无定,池中风荷已正举。画舫船首有数名乐伎吹笙弄弦,乐音随清风飘散,没入菡萏花影中。 李清瞳端坐于画舫内主席中,默默观察今日召见的两位女子。 冯子璿与潘宝璐分别坐于她下方两侧,潘宝璐伸着脖子做举目观花状,然而目光却每每越过池中荷花,在岸上逡巡,也不知在寻找什么。冯子璿则微垂眼帘,似在聆听乐伎的演奏。 船首弹瑟的女子奏毕,起身朝李清瞳行礼告退,一名中年琴师抱琴而来,施礼后在船首坐定,开始弹奏。 乐声初起,潘宝璐即面露喜色,开口道:“是《雉朝飞》。” “哦,”李清瞳浅笑,问她:“潘家小娘子也会抚琴?” “是的,爹爹让我学琴,”潘宝璐笑道,“这首《雉朝飞》我刚学了,所以十分熟悉。” 李清瞳转顾冯子璿,含笑问:“冯家小娘子可也学琴?” 冯子璿朝她欠身,轻声答:“子璿愚钝,岂识君子之器。” 李清瞳又对潘宝璐道:“这曲子原是战国时琴家牧犊子应泯宣《雉朝飞歌》而作,既然潘家小娘子琴艺高妙,可否演奏此曲,琴师从旁吟唱,我等洗耳恭听,一饱耳福。” 潘宝璐稍作推辞,李清瞳继续邀请,她便也不扭捏作态,兴冲冲地到船首,在琴师让出的位置坐下,开始演奏。 琴师应着曲调曼声吟唱:“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 这支歌原是齐国处士泯宣于山中见群鸟成双飞翔,而自己暮年将至仍无妻,感伤之余所作之歌,曲中虽有描摹百鸟飞旋之盛况,意韵终不免转归凄郁,暗含幽恨。而潘宝璐则始终面带微笑,神采飞扬地将此曲奏得格外欢欣,节奏也远比琴师所弹的快,以致琴师几乎唱不下去,频频侧首看她,而潘宝璐浑然不觉,弹得怡然自得,恍若自己此刻正置身百鸟群中,于天际飞舞徜徉。 冯子璿一直垂目聆听,默不作声,但尾声处潘宝璐有一音弹错,冯子璿抬眼看了看她,旋即收回目光,又恢复了起初的姿态。 潘宝璐奏毕,李清瞳出言称赞,多有褒奖之辞。潘宝璐含喜道谢,又扬起双眉瞥冯子璿一眼,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 在李清瞳示意下,两名内人上前,分别在冯子璿和潘宝璐面前摆上酒杯,并分别为她们斟酒。 李清瞳微笑解释:“往日我游园赏花,常备美酒小酌怡情。只是如今有孕在身,不能如以往尽兴饮酒,只好请两位小娘子代我品尝美酒。” 言毕浅笑着,朝二女举杯:“我且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 李清瞳举杯,冯子璿与潘宝璐忙双手捧杯站起,齐声道“谢德妃娘子”,然后各自饮下杯中酒。冯子璿行动间,李清瞳着意看了看她的手,目光在她左手拇指关节处的薄茧上稍作停留。 待两位姑娘坐下,李清瞳开口问她们:“二位觉得这酒如何?” 潘宝璐抢先回答:“这酒闻着倒挺香,不过略带苦味,口味也稍显单薄,可能是酿酒的师傅功力略欠火候。我家酿的羊羔酒口感丰腴润滑,坛子一开浓香四溢,香飘数里。回头我请爹爹送一些到宫里来给德妃娘子尝尝,若娘子觉得好,我家每年酿了都进贡一批到宫里来。” 李清瞳不接此话,侧首看冯子璿:“冯家小娘子呢?” 冯子璿先朝李清瞳欠身,方才答道:“回德妃娘子,子璿以为,此酒虽然入口微苦,但细品之下能辨出这味道类似莲心苦味,苦意散去后,蔓延在唇齿间的是清甜的回甘之味,而酒香中的荷叶香气也愈发明显。若子璿没猜错,此酒应是先包裹于瑶津池荷叶中,风熏日炽许久,才采回来的,所以融荷香与天地灵气于酒露之中,方有如今的味道,委实妙不可言。” 李清瞳目含喜色地注视冯子璿,道:“冯家小娘子所言不差,这酒确是如你所说,包裹于荷叶中酿成的。” 冯子璿低首微笑道:“子璿曾见祖母做过,所以胡乱猜测。” 李清瞳赞道:“冯家小娘子不愧出身世家,见多识广。” 潘宝璐见李清瞳称赞冯子璿,隐隐感觉到自己适才恐怕是失言引她不满了。原有些失落,但又念及自己那一曲《雉朝飞》技惊全场,此刻若不露些破绽,只怕德妃太青睐自己,乃至定要选自己为楚王夫人,那自己届时若想脱身倒格外麻烦了。 由是豁然开朗,潘宝璐又欣然扬首,远眺这片陪伴襄王成长的园囿,心中满盈柔情蜜意,露出明快笑容。 宴罢潘宝璐乘上自己的青牛香车,又前呼后拥地回到韩国公宅。潘夫人已在门前等待许久,此刻追着宝璐连声问宫中情形。潘宝璐择好的略说了说,潘夫人喜不自禁,道:“既如此,看来我儿有望嫁予楚王,异日入主中宫。” 潘宝璐冷道:“无望,我不会嫁给楚王。” 潘夫人诧异地问:“为何?且不说将来前程,楚王貌比潘安,文武皆备,在宗室中也是一等一的人才,你为何不嫁?” “我知道,他在你们眼中是极好的,”潘宝璐怅然望向相国寺的方向,叹道,“然而在我看来,只得四字:不及某人。” 赵炅自朝堂出来,又在崇政殿批阅完诸臣劄子,才回到万岁殿,召见李清瞳,问她潘、冯二女的情况。 李清瞳先把画舫中的事说了,道:“两位姑娘模样都不错,若论性情,潘家小娘子稍显率直,冯家小娘子则十分知书达礼,又温婉乖巧。她左手拇指有茧,分明是练琴按弦所致,曲有误,她即刻便知,琴技多半在潘家小娘子之上,然而她并不以此炫技,面对臣妾询问只推说不会,看来也是个谨慎谦逊的人。” 赵炅沉吟后道:“适才,继恩也与我说了二女争道的事……潘美之女仗着父亲权势,行事嚣张,而冯继业之女温雅娴静,作派也如而今冯氏一般,十分谦逊,但隐有傲骨。好在元佐懂事,助冯家小娘子这一回,也算代我向冯氏施以恩遇,否则,只怕世人会说我收了冯家兵柄,便翻脸不认人,纵容潘氏欺负冯氏。” 冯子璿祖父冯晖及父亲冯继业,先后在后晋、后周时任朔方军节度使。朔方军镇守西北,防御外族进犯中原,兵力强盛,自唐代以来,其节度使为北方十大节度使之一,声名显赫。后周时冯晖加中书令,封陈留王,病卒后追赠卫王。冯继业继父亲之后任朔方军节度使,太平兴国初年来朝,赵炅封其为梁国公,将他留在京师,解除了他的兵柄。冯继业第二年便卒于京师,时年五十一,被追赠为侍中。 赵炅遥想这些事,又对李清瞳道:“冯继业子嗣不成器,也不宜委以重任,这天家恩泽,还是施予他女儿吧。” 李清瞳浅笑欠身:“官家所虑甚是。” “至于潘美之女……”赵炅斟酌着,摇头道,“太过争强好胜,做个闲散宗室之妻尚可,若为元佐夫人,离权柄太近,焉有不为娘家争权夺利的?” 楚王夫人的人选便如此定下了。赵炅携李清瞳入后苑水榭饮茶,并召赵元佐入内相见。 赵炅徐徐饮了一口茶,淡淡瞥了跪拜施礼的元佐一眼,命他平身,方缓缓道:“你年纪也不小了,爹爹早就应该给你订亲,无奈政事繁芜,竟耽搁了这许久。今日委托德妃为你召韩国公及梁国公之女入宫,相见之下德妃认为梁国公之女温雅淑慎,堪为良配……” 未待父亲说完,赵元佐便朝他一拱手,决然道:“爹爹,元佐如今一无所成,于国于家无功,还欲勤于修身,婚姻大事,容臣日后再议。” 赵炅嗤笑:“男大当婚,普天之下没有建树的人多了,却有几人不娶妻?” 赵元佐黯然低首:“近来家事国事纷繁变幻,臣备觉无力,实无心顾及婚姻之事。” 赵炅蹙眉不怿:“你这是什么话!莫非我要处治你四叔,让你不痛快了,无心成婚不成?” 赵元佐见状再次下拜,道:“臣并非此意……” 李清瞳见状轻摇纨扇,为面含怒色的赵炅降火气,又和言劝元佐道:“大哥,你出阁多时,王府里早该有一位女主人帮你料理家事。你是皇长子,本就身负为天家延续血脉的使命,再则,你若不娶,你的弟弟们也不便成婚,为宗庙社稷,你也切莫率性而为。” 赵元佐直身跪着,一味沉默。 李清瞳又道:“那冯家小娘子我瞧着与你倒是郎才女貌,可堪匹配,而且,我听说你今晨与她在州桥相遇,想必也是一见倾心,所以亲自护送她入宫……” 赵元佐摆首否认:“德妃娘子误会了,我只是看不过冯姑娘受潘家小娘子欺负,才请她上我的车,我委实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并不想娶她。” 赵炅冷冷插言道:“我叫你来,不是让你决定娶不娶她,而是告诉你,这门亲事已经定下。无论家事国事,你都必须听我的安排,你没有选择。” 赵元佐抬眼看父亲,目中悲苦之意一掠而过,他旋即恻然一笑,朝赵炅深深稽首,盯着自己落于水榭花砖之上的郁郁影子,沉声呼道:“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4.王孙 赵元侃被刘夫人看管甚严,不能出王府半步,他斟酌一番,向钱惟演修书一封,私下命张耆送往钱府。次日钱惟演便以探望赵元侃为由来到襄王府,身后跟着一个推着小车的小厮,车上满满地装着大大小小包装甚美的盒子。 赵元侃上前相迎。刘夫人听到传报也出来,跟在赵元侃身后亦步亦趋地来到前庭。 钱惟演远远地见了赵元侃即长揖施礼,待到走近,又轻声对赵元侃道:“大王,我接到你书信,所以……” 赵元侃忙朝他使眼色,暗示他注意身后的刘夫人,旋即大声笑道:“我这几日不得出门,闷都闷死了,写信请希圣拣好吃的好玩的给我带些来,没想到你如此热心,这么快就送来了。” 刘夫人闻言上前,埋怨道:“大王想要什么只管差王府下人去买,怎能害钱公子破费。” 钱惟演朝刘夫人微笑道:“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不碍事的。” 赵元侃向乳娘解释:“下人买的总不合我心意。我和希圣自幼交好,他知道我喜欢什么。” 刘夫人谢过钱惟演,脸上呈出冷淡矜持的礼节式笑容,又问:“许久不见小郡主,她近日可好?” 钱惟演道:“平日还好,昨晚因母亲生日,她学着大人敬酒,多饮了两杯,便醉了一宿,红着脸逢人便说‘抱歉’,今日还觉头痛。” 刘夫人叹道:“小郡主是江南来的美人儿,原比我们娇贵,可不能再这样逞强饮酒了,伤身。” 言罢吩咐左右:“把德妃娘子赐的玉华醒醉香备一匣给钱公子带回去……”瞥瞥钱惟演那一车什物,又道,“还有官家新近赏的香墨、团茶、官窑茶器,都为钱公子各备一份。” 钱惟演忙婉言推辞,刘夫人淡笑道:“钱公子尽可笑纳,我家大王一向无功不受禄。” 听她话中有话,钱惟演一怔,不知如何应答。赵元侃见状对他道:“礼尚往来嘛,你收下便是。”随即亲切地将手搭于钱惟演肩上,笑道:“快跟我来,让我看看你买的好东西。” 钱惟演答应,带着推车的家仆随赵元侃进入后院。 这两日刘娥住在襄王府中,虽然赵元侃待她如上宾,并不要求她做什么,但刘娥自觉寄人篱下,不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遂自请为赵元侃点茶。此刻正在襄王府书斋中煮水候汤,然而一直思量着秦王之变,猜测后果,忧虑重重,心中颇不安宁。 赵元侃带着钱惟演入内,一边笑着扬声唤她“阿湄”,一边走至她面前,向她介绍钱惟演:“这是吴越王之子钱希圣。” 钱惟演立即作揖,低声道:“不敢不敢……家父如今封淮海国王……” 赵元侃笑道:“我知道。若说淮海国王,阿湄一定不知是谁,说吴越王,她即刻就明白了。” 钱惟演状甚忐忑:“只是……” 赵元侃安抚地拍拍他肩:“别担心,这里没外人,我爹爹也没顺风耳,听不见。” 刘娥闻言浅笑,向钱惟演裣衽一福:“钱公子万福。” 钱惟演路上听赵元侃提起刘娥,知道她姓名身份,忙长揖还礼:“刘姑娘幸会。”抬目略端详刘娥,又微笑道,“说起来,惟演与姑娘也曾有一面之缘。” 刘娥稍显困惑地打量他,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钱惟演解释道:“潘家小娘子选婿那日,我也在围观人群中,所以见到了姑娘。” 刘娥了然,回想往事不免有几分羞惭,道:“那时我是什么都不懂的乡野丫头,行事莽撞,钱公子见笑了。” 钱惟演正色道:“哪里。刘姑娘为义兄仗义执言,并为状元解围,乃侠义之举,惟演佩服。” 赵元侃打断二人对话,命门外的小厮把车上的东西送进来。小厮答应,迅速将各类盒子一一搬入房中,又恭谨地退至门外。 赵元侃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几块精致面食点心。他兴冲冲地送到刘娥嘴边,道:“这是京城最好的点心铺子做的,你尝尝。” 刘娥以扇引风吹旺茶炉中的火,盯着茶炉目不斜视,冷冷道谢,却摆首拒绝品尝。 赵元侃又打开另一个匣子,取出一盒胭脂,道:“这家的胭脂是用花露蒸成,芬香扑鼻,你闻闻。” 刘娥依旧冷面避开,道:“身为婢女,不须修饰,这胭脂我是用不上的。” 赵元侃不以为意,再从一个大盒子里取出一个鞋底厚近三寸的丝鞋,双手捧着给刘娥看,笑道:“你说你穿上重台履一不留神就比我高了,来来来,穿上试试,看是不是真的比我高。” 刘娥但觉他真是纨绔心性,毫不顾及自己如今心情,还如逗寻常侍女一般拿礼物调戏自己。怒火陡然而生,抛下团扇,道:“大王若无要事,刘娥告退。” “稍等,有要事,很要紧的事。”赵元侃立即抛开重台履唤住她,笑容隐去,满脸肃然。 刘娥疑惑地看他,不知他又将何为。 赵元侃转身朝外,唤来张耆,一指门外的几名小黄门:“你带他们去花园,把正在开着的各色花都剪些回来,连带着柳枝萱草,越多越好,要能装半车。” 约莫半个时辰后,赵元侃送钱惟演出门至庭前,钱惟演带来的小厮依旧推着车跟在后面,车上堆满了各色鲜花和树枝。 钱惟演看看王府门前的侍卫,朝赵元侃拱手道:“大王留步,改日惟演再登门拜访。” 赵元侃颔首,道:“我在府中很是郁闷,你要常来。” 钱惟演一笑,再次行礼道别,正要步出大门,刘夫人却出现在他们身后,冷喝一声:“钱公子留步。” 赵元侃回首,笑问:“乳娘也来送钱公子?” 刘夫人不答,径直走到推车旁,朝内看了看,问:“大王给钱公子的车堆这么多花做什么?” 赵元侃轻描淡写地答道:“希圣说起他妹妹喜欢花,而他家园子不大,开的花不多,我便让人摘些花儿给他带回去。” 刘夫人一哂:“原来花是要给小郡主的,那老身得好好查查,看看花上有没有虫蚁,可别惊扰了小郡主。” 话音未落,刘夫人即伸手猛拨车上花草,扯了一大把抛于地上。车上花丛中露出女子的发髻,那女子随即自花车中抬起头,正是刘娥。 刘夫人冷笑:“果然,有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赵元侃焦急地上前欲解释:“乳娘……” 刘夫人目示左右小黄门:“把刘姑娘送回房中。” 小黄门应声,架住刘娥就要拖走。刘娥奋力挣脱,走到刘夫人面前,道:“我并非王府奴婢,你无权将我禁足。” 刘夫人直视她双目,一字字地道:“大王未娶妻,这王府中事务,眼下是我说了算。你既跟大王回来,就要任我处置。” 刘娥忿忿道:“你如此厌恶我,为何不索性把我送回秦王府,是死是活,任官家处分?” 刘夫人目光如同寒冰:“你放心,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你逐出去,但不是现在。”随即又朝小黄门怒喝,“把她拖回去!” 小黄门再度上前,架着刘娥朝内走。 赵元侃追了两步,似要向刘娥说些什么,但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口。 刘夫人一顾默然立于一侧的钱惟演,提高音调道:“钱公子,天色不早,你也该回去了。” 钱惟演无奈,朝刘夫人和赵元侃作揖,转身离去。 赵元侃恼怒,面对乳娘又不好发作,最后重重一拂袖,大步流星地朝刘娥走去。 刘夫人跟上,喋喋不休地劝说:“大王,那淮海国王之子不过是末代王孙,整日吟诗填词点茶踢球不务正业,吴越国就是这样被他们消磨掉的。你别跟他来往,平日里多看看书,想想治国之道,别辜负官家对你的期望……” 钱惟演尚未远去,而刘夫人声量不小。刘娥闻言竭力回顾,发现钱惟演的步履在襄王府的门楣下明显地滞了一滞。 他是一个细瘦的少年,比赵元侃尚小几岁,两侧微微凸起的肩骨此时似乎在颤抖,然而他很快控制住驿动的情绪,扬首出门,广袖飘飘的身影消失在大宋亲王府邸前渐趋炽烈的日光中。 此夜月明如镜,刘娥缓步来到襄王府花园,在芍药栏杆上坐下,愁眉深锁,望月叹息。 张耆这两日外出,带回来皇城司搜捕秦王府舞伎的名单,刘娥才发现,原来秦王让她顶替逃逸舞伎表演,并未将她名字替换入上报的舞伎名单,是以如今搜捕名单上写的还是她顶替的舞伎名字,刘娥自己的名字不在其中。 回顾当日之事,她亦渐渐明白了秦王不许她上龙舟,并非嫌她技艺不精,不懂礼仪,而是欲谋大事,不想她牵连其中,说明他对她颇有爱护顾念之心。 念及此事,刘娥愈发感伤,只觉世事亦如天边月,一夕圆满,转瞬便成玦。想秦王当年,妻美子孝,位极人臣,一时风光无两。谁曾想金明池一场宴罢即沦为阶下囚,如今处境之艰难,恐怕是自己无法想象的。自己居于襄王府,虽然安全,但岂能心安。 赵元侃从月光拂下的花影中走来,紧挨着刘娥坐下,刘娥挪了挪,和他保持距离。 赵元侃含笑问:“还在生气呢?” 刘娥冷道:“你们想把我关多久?” 赵元侃道:“这里虽不能随便出去,但有吃有住的,不比你在外辛苦奔波强?” 刘娥道:“我若在外面,自然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哪稀罕你的嗟来之食。” 赵元侃笑道:“你就当陪我坐牢呗,暂时不得自由,但我可以给你赔偿。” “赔偿?”刘娥冷笑,“你拿什么赔?” “钱我不赔,”赵元侃又朝刘娥那边凑了凑,“但是我可以陪你郁闷。” 刘娥恼火地跳下栏杆,要离开。赵元侃立即追上,抓住刘娥手臂让她面对自己,“好了,不说笑了。今日之事,你应该也能明白,不是我不许你走,是乳娘看管太严,无论你我,都无法出去。” 刘娥甩开他手,没好气地道:“焉知不是你串通了乳娘作戏给我看?” “姑娘忒也小瞧我了。”赵元侃嗤笑,唇角倔强地上挑,隐含她素日少见的怒意,“我不会违背你心意,将你禁锢于我身边。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但总有一天,我会令你心甘情愿地走进我的王府。” 见他难得如此严肃,斩钉截铁地说出这样的话,刘娥倒无言以对了。两厢沉默须臾,赵元侃又缓和了语气,温言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从襄王府里出去,要做什么,以及能做什么,改善我四叔的处境?” 刘娥被他问住了。一直认为恩人有难,自己不能匿于襄王府袖手旁观,但自己就算离开王府,确实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以减轻秦王的罪责。她思索良久,末了亦只能一声叹息:“我面对困境或许可奋力自救,但若要救秦王,确实力不从心,无计可施。” 赵元侃淡淡一笑:“你知道原因么?” 刘娥叹道:“我身份低贱,人微言轻。” 赵元侃摆首:“与身份无关。我大哥身份高贵吧?照样救不了他最敬爱的四叔。” “那你说,是何原因?”刘娥问。 “是权柄。”赵元侃黯然道,“自己掌握权柄,或者掌握持有权柄的人,才能兼济天下。没有权柄的人,无论是贵是贱,是贫是富,都不过茫茫苍生中一枚棋子,每一步都要按当权者制定的规则行走,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四叔,便是走错了一步。” 见刘娥沉吟着琢磨这句话,他又笑逐颜开:“行了,别多想了。穷则独善其身,你那么穷,还是好好待在襄王府修身养性吧。我知道你急着出去是记挂着秦王和我大哥,想打听他们近况,这事交给我来做。” 骤然听他提赵元佐,刘娥的心怦然一动,一阵热潮涌上双颊,她垂下双睫,讷讷道:“你胡说什么呢……什么秦王和……你大哥……” 她的窘态尽入赵元侃眼底。他略感酸涩,但却还是萦系着笑容,温言宽慰:“你别担心,我会设法入宫去打探大哥和四叔的消息。你安心等待,一定会等到好消息的。” 5.廷杖 次日晨,刘夫人按例来到赵元侃寝阁巡视,却不见他人影,阁中侍女说大王天未亮便去书斋念书了。刘夫人心下疑惑,觉得元侃不至于如此勤奋,遂立即前往书斋查看。 刚走到书斋门前,便见张耆匆匆过来,朝她一揖,称大王今日要潜心读书,不许任何人进入书斋,黄昏时他自会出来。 刘夫人绕过张耆走到窗边,朝窗内望去,只见赵元侃背对着她,正捧着一卷书在读,似乎颇入神,姿态良久未动,只是不时翻翻书页。 刘夫人满意地转身离去。 将近午时,刘夫人亲自端着一盅汤水来到书斋前,又被张耆拦住,道:“夫人,大王还在……” 刘夫人打断他:“还在读书,我知道。只是用功这许久,也该进食了。这是我亲自给他煲的汤。开门,让我进去。” 张耆赔笑道:“递汤水这种小事何须劳烦夫人,就让我来做吧。夫人请把汤给我,我送进去。” 刘夫人见他几番阻拦,疑心愈甚,冷硬地道:“不必,你开门,我自己送进去。” 张耆迟疑着,左右阻挡就是不让她入内。刘夫人恼火,一把推开他,自己开了门。 刘夫人疾步入内,张耆涔涔汗下,亦紧随她,不时唤“夫人”,唯望她停下脚步。 刘夫人端着汤走到那兀自读书的身影背后,道:“大王读了这么久的书,也该稍事歇息。且饮一盅老身为你煲的汤,书稍后再看。” 那人背对刘夫人,默不作声,但握书卷的手轻轻地颤了颤。 刘夫人试探地连唤两声“大王”,那人依然不答。 刘夫人顿时明了,重重地把汤水搁在案上,不客气地将手搭在那人的肩上,狠狠地拉那人转身,面对自己。 看清此人面目,刘夫人先是一惊,旋即怒容满面,扬声道:“好啊,竟然是你,刘娥!大王呢?” 刘娥直视她,道:“大王入宫见官家去了。” 刘夫人怒问:“怎么出去的?” 刘娥默不作声,刘夫人又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张耆。张耆低首,从旁嘟囔道:“翻墙出去的……” 刘夫人急怒攻心,两眉倒竖直指刘娥:“是你教他这鸡鸣狗盗的手段的?” 刘娥摇了摇头,欲要解释,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今日一早,赵元侃便带她来书斋,硬要她穿戴自己的衣冠,又取出日前为她买的重台履,要她穿上。刘娥不肯,他便称若穿上他就有法子入宫打探消息。刘娥半信半疑地穿上了。他满意地上下打量,又走到她面前,与她比了比个头,笑道:“真的快比我高了……下次给你买双两寸的。” 刘娥追问他到底何意,他才说出自己的计划:刘娥穿上他衣冠模仿他在书斋读书,张耆在门外看守,不许人进来,他则翻墙出王府,入宫打听消息。 刘娥虽觉此举未免有些儿戏,但现下刘夫人坚决不许赵元侃此时入宫招惹是非,若要出去,似乎也没别的法子了,遂只好答应假扮他留在书斋读书。 赵元侃换上一套寻常少年的衣裳,将要出门,又折回穿着重台履的刘娥面前,朝抬眼直视他的刘娥笑了:“以前我所见的人,不是比我高就是比我低,我看他们,不是仰视就是俯视,现在,终于有个人能与我相互平视了,真好。” 刘娥心中一动。回想赴京以来,遇见的人身份多高于她,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低眉奉承着。虽然赵元佐对她格外友善,然而他在她眼中,宛若周身沐着日月光华的神祇,她对他亦是仰视的。而赵元侃,她倒可如对常人一般,不卑不亢地与其交流,就若他所说,是“平视”。这固然是因为一开始她不知他身份,不辨尊卑,但也缘于身为亲王的他愿意放低姿态俯就她。所以,他应该一开始便视她为一个平等的人的吧。 这些事,刘娥自然不愿与刘夫人细说,于感慨中保持着沉默。面对刘夫人咄咄逼人的询问,是张耆为她辩解:“不是刘姑娘教的,是大王自己想出的法子……” 刘夫人利剑一般的眼神刺向张耆:“住嘴!” 张耆瑟瑟噤声。 刘夫人对刘娥冷笑:“你这贱人,妄想攀龙附凤,想靠小聪明迎合大王,唆摆大王离经叛道,今日少不得要自食其果,得点教训。”言罢厉声朝外喊:“来人!把刘娥给我拖出去,备好我的鞭子!” 刘娥仓皇地睁大眼睛,从对面那中年妇人的眼中,看到了久违的,舅母眼中的戾气。一种可以称作仇恨的情绪从她目中浮升,像此刻天际的阴云,乌郁的静寂中潜伏着瞬息将至的电闪雷鸣。 这日万岁殿中,二皇子许王赵元僖在父亲的注视下提笔,龙飞凤舞地写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几字,请父亲过目。 赵炅捋须细看,赞赏地颔首:“不错,数日不见,二哥翰墨精进不少,颇有二王遗韵。” 赵元僖与赵元佐、赵元侃不同,外貌远不如他们俊秀,身材魁梧而偏胖,加上自幼说话又有些口吃,因此平时沉默寡言,显得颇憨厚,在宫中远不如元佐兄弟受众人瞩目,父亲也甚少夸赞他。此刻听赵炅这般说,受宠若惊地连连躬身长揖:“爹爹谬……谬赞,臣愧不……不敢当。” 赵炅拍拍他肩膀,道:“你前日呈上的策论爹爹也看了,没想到你对朝政也颇有见解,甚合我意。” 赵元僖低首道:“臣……谨承爹爹教……教导,才有些许……见识。只恨身为……为宗室,不能科……科举出仕,为爹爹分……分忧。” 赵炅叹道:“我原也希望你们哥儿几个都来做官,为爹爹分忧。但如今想来,宗室不问政事,安享富贵,才是正道。若非我当年许你四叔涉政,也不会发生现在这等祸事。” 此前他暗设诏狱,追查秦王谋逆一事。想到即将结案,免不了赐廷美一死,心下恻然,面上也显得郁郁不乐。 赵元僖窥探着父亲面色,道:“四叔谋逆,死……不足惜。爹爹为天下……天下苍生,宗庙,社稷,大义灭……灭亲,元僖十分……钦佩。” 赵炅淡淡一笑,不接此话。 此时王继恩入内行礼,禀道:“奏知官家,楚王求见。” 赵炅蹙眉:“元佐?他怎么来了?” 王继恩道:“官家前日为楚王订亲,便解除了对他的禁足令。今日楚王求见,臣斗胆猜测,恐怕与秦王之案有关……” 赵炅挥挥衣袖:“你去告诉他,我累了,将要歇息,让他改日再来。” 王继恩领命而出。 然而赵元佐似乎并不听从父亲命令,很快阔步进来,王继恩一脸焦虑,追在他身后不住地喊:“大王留步,大王留步!未经宣召,大王不可步入官家寝殿……” 赵元佐已走到赵炅面前,跪下,朝赵炅行礼,一句“圣躬万福”尚未说完,便被赵炅厉声喝止:“住嘴!我没让你进来,你就闯进来了?你知不知道,违抗圣意,是何等罪过?” 赵元佐叩首请父亲恕罪,然而很快又仰面抱拳拱手道:“爹爹,臣听闻秦王之案即将宣判,爹爹手握多名逆臣口供,要赐死四叔……” 赵炅一字一顿,冷冷道:“所以,你暗中遣人,打听国之政要?” 赵元佐语塞,旋即伏首道:“臣知罪,甘领罪责,但还望爹爹听臣一言……”他举目凝视父亲,殷殷劝导,“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然而赵炅根本不欲听他说完,怒示左右,扬声命道:“把楚王拖出去,杖责四十!” 周围宦者愣怔,赵炅怒喝:“还不动手?”众人立即答应,多名宦者上前,架住赵元佐便朝外拖。 赵元佐不断挣扎,连声恳求:“爹爹,四叔谋逆并未既成事实,他悬崖勒马,爹爹理应网开一面,求爹爹宽恕,饶四叔一命……” 赵炅决然挥袖,示意众宦者加速,将赵元佐拖离了他的视野。 赵元佐被除去冠服,仅着素衣中单跪在万岁殿前庭中。两名宦者手握廷杖,立于他身后。 王继恩走到赵元佐身边,躬身施礼,万般无奈地,在他耳边道:“大王,实在是圣意难违,臣也无可奈何……但臣已吩咐他们,减轻力道,还望大王忍耐,臣等得罪了。” 王继恩朝持廷杖的两名宦者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即高举栗木廷杖,轻缓地一下一下击打在赵元佐的背上。 赵炅于殿中听到杖击的声音,怒喝:“给我重重地打!谁要手下留神,朕便取了谁性命。” 行刑的宦者相顾骇然,只得加强力道,开始重击赵元佐。 赵元佐咬牙忍耐,眼神不屈。 血从廷杖落下之处透过白色中单,渐渐渗了出来。 赵元侃刚至万岁殿前便看见这般景象,不由心惊。王继恩向他走来,低声解释了两句,赵元侃凝眸思索,还在想如何为大哥说情,却见李清瞳扶着陈国夫人从殿外匆匆赶来,一见这情形,陈国夫人立即高呼“住手”。 行刑宦者暂停落杖,望向万岁殿内。而殿中传来的仍是赵炅斩钉截铁的命令:“打!” 两名宦者又高高地举起了廷杖。 陈国夫人见状,瞬时朝赵元佐身后扑去,廷杖落下,重重地砸在她背上。 陈国夫人浑身一震,感觉到体内有骨头断裂,一口鲜血随即呕出。 李清瞳惊呼,赵元佐回身一看,亦发出一声悲呼,立即抱起陈国夫人,连声唤她。 陈国夫人紧闭双目,已然晕厥。 赵元侃疾步过去探试陈国夫人气息,但觉她呼吸微弱,已命悬一线。 李清瞳进入福宁殿中报讯。赵炅迅速从殿内出来,身后跟着赵元僖和李清瞳。 赵炅来到陈国夫人身边,低身与赵元佐一起托着她,轻声唤:“乳娘。” 少顷,陈国夫人徐徐睁开眼睛,一见赵炅,两行泪顿时涌出,一只满是皱纹的手颤巍巍地抓住赵炅衣襟,气若游丝地道:“官家……老身这辈子,几乎没有求过你什么。这一回,你就答应老身吧,放过四郎,就算把他流放到偏远之地,做平民百姓也行,只是……别伤他性命。” 赵元佐亦朝赵炅跪拜,接连叩首请求:“臣请陛下饶四叔一命,向天下人展示君主仁德之心。” 赵炅沉默须臾,旋即镇定开口:“乳娘,对不起。四郎谋逆,法不容情。” 陈国夫人目中神采霎时一暗,抓住赵炅衣襟的手松开,无力地沉沉垂下。 6.落棋 赵元佐悲呼“陈国夫人”,李清瞳亦抢上前来搀扶陈国夫人,查看她面色,试探其呼吸,然后朝赵炅点了点头。赵炅一脸木然地站起,举目望向远处,淡淡吩咐:“宣太医。” 王继恩立即指挥小黄门去召太医,李清瞳命左右护送陈国夫人回居所。赵炅默默转身朝万岁殿里走去,赵元侃迅速跟上。 赵炅回首瞥瞥赵元侃,冷冷问他:“你,也是来劝我饶了你四叔的?” 赵元侃摇摇头:“不是……” “那你入宫,所为何事?”赵炅追问。 赵元侃深垂首,赧然道:“臣是听说,爹爹新作弈棋三势,一个叫‘独飞天鹅势’,一个叫‘对面千里势’,还有一个,叫‘大海取明珠势’,皆神妙之极,诸学士和众位棋待诏都不能解……臣斗胆,想请爹爹将这三势示予臣,让臣琢磨琢磨,以增进棋力。” 赵炅错愕:“你专程入宫,就为这个?” 赵元侃立即长揖:“元侃顽劣,不好好读书,整日想着这些,让爹爹失望了,爹爹恕罪。” 赵炅注视他良久,目中渐有笑意泛起,最后抛下一字:“来。”即负手进入万岁殿。 赵元侃跟随父亲入内,两人在棋盘两端坐定。赵炅命内侍裴愈取黑白子布棋局,先列出‘对面千里势’,然后目示赵元侃:“此势白子先行,你且看看,如何救活下面的白子。” 赵元侃凝视棋局沉吟许久,然后拈起一枚白子,正要落在某处,忽觉立于父亲身后的裴愈长袖轻举,动了一动。赵元侃微微抬目看父亲,赵炅正在举盏饮茶,并未觉有异。赵元侃再看裴愈,见裴愈目光落在他将要落子之处,轻轻摆首。 裴愈年龄不过二十多岁,然而通诗文,善弈棋,清俊多才,故此颇得赵炅赏识,赵炅命他监管秘阁图书,闲时舞文弄墨、弈棋抚琴,也常让他相随左右。赵元侃知道裴愈棋艺超群,不亚于众棋待诏,见他摆首,便明白这一子不应落于此处,遂收回白子,又凝思须臾,再举棋往一处去,其间抬目看裴愈,裴愈依然立于赵炅背后,目含隐约笑意,极其轻微地朝赵元侃点了点头。 赵元侃遂气定神闲地将白子落下,再观棋势,已豁然开朗。赵炅定睛一看,又不动声色地拈黑子应对,赵元侃落子之前再看裴愈,在他颔首摆首提示下顺利解开了父亲设下的难题。赵炅最后捋须赞道:“三哥近日常弈棋么?竟精进至此。我这一势连翰院学士都解不开,你居然一来就看出了门道。” 赵元侃朝父亲作揖道:“爹爹谬赞。实不相瞒,每次臣与爹爹对弈之后,回到王府都会将棋局复盘,学习爹爹每一妙着,分析自己得失。若棋力稍有增进,也是拜爹爹所赐。” 赵炅龙颜大悦,命裴愈取自己近日所录棋谱赐元侃。赵元侃似喜不自禁,忙起身郑重拜谢父亲。赵炅笑而命其平身,见赵元侃迫不及待地翻看棋谱,又问道:“以前你成天蹴鞠,并不怎么爱下棋,为何如今转性了?” 赵元侃叹道:“球还是爱踢的,只是如今大哥轻易出不得门,我改和五哥一组,带着几位宗室兄弟,与二哥和四哥带的队踢。近日四哥一不留神,说二哥说话结巴,二哥心里不痛快,踢球时就不与四哥配合,以致我和五哥的队每战必胜。四哥不乐意了,与二哥吵了一架,两人谁都不理谁,我们这球自然也没法踢了。” 赵炅闻言摇头:“四哥固然不懂事,但二哥大他许多,竟也跟弟弟置气,还将气撒在球场上,让你们趁虚而入,难怪要输。” “正是这个理。”赵元侃道,“兄弟就应该和睦相处,共同御敌之时,凡事理应相互包容,若兄弟阋墙,就给了对手可乘之机。好在这只是蹴鞠,若是镇守疆土……” 赵炅听出他弦外之音,顿时沉下脸来,拍案呵斥:“大胆!” 赵元侃迅速在父亲面前跪下,伏首进言:“爹爹息怒,臣只说一句,望爹爹三思:四叔糊涂,有意犯上,理应严惩,但毕竟未成事实,而我大宋开国未久,契丹虎视眈眈,若这时大动干戈惩处四叔,朝野内外人心惶惶,高兴的岂不是四方蛮夷?” 赵炅缓缓起身,在赵元侃面前来回踱步,良久沉吟未语。保持着伏拜姿态的赵元侃想到父亲的目光如冰似剑,正在自己身上掠过,顿感脊背生寒,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赵炅终于站定,举目望向殿外,沉声唤:“继恩……” 话音未落,便见王继恩略显惊慌地匆匆赶来,跪下禀道:“官家,陈国夫人……殁了。” 垂首跪着的赵元侃见面前父亲的袍袖颤了一颤,他很想仰首探看父亲此刻的表情,然而终究不敢,只是继续低头沉默。须臾,听见赵炅开口,以冷静如寒潭之水的语调问王继恩:“楚王呢?” 王继恩道:“楚王很悲伤,此前杖击也伤得不轻。臣让人搀扶他在陈国夫人阁中厢房歇息,并请太医诊治。” 赵炅不再多言,径直往陈国夫人阁中去。赵元侃想了想,不问父亲意见便起身追赶,亦步亦趋地随他前往。 赵炅步入弥漫着哀泣之声的陈国夫人阁,默默在乳母床榻前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但觉这双曾给予幼年的自己无数温柔慰藉的手已渐趋冰凉,又见她瞳孔涣散,然而眼睑未闭,一双眼兀自空洞地望向上方,不由心下酸楚。默然枯坐片刻之后,他和言对已逝的乳母说:“我只罢去四郎开封府尹之职,让他出任西京留守,离开汴京。谋逆之罪,暂不追究。乳娘,你安心走吧。” 阁中陈国夫人的宫人闻言均下拜,叩谢官家恩德。赵元侃亦随之下拜,称:“爹爹圣明。” 赵炅冷眼看赵元侃,命道:“你去告诉你大哥这事,让他别再置气,打点精神,筹备与梁国公之女的婚事。” 刘娥身着中衣,被绑缚在襄王府中庭木架上,身上伤痕累累,尽是鞭笞的痕迹。晦暗的云端有雨点坠下,在地上击出大而圆的水痕,随之而来的风声也一阵紧似一阵。鞭笞她的小黄门垂下鞭子,抬头望望天,又看向廊庑下端坐着的刘夫人,请示道:“夫人,下雨了,是不是……” “继续。”刘夫人冷面下令,接过身边侍女递来的茶,从容啜了一口,把茶盏递回给侍女,再扫视周遭的人,“谁敢再对大王进谗言,让他做错事,今日的刘娥就是你们的下场。” 众人噤声,均不敢言。 行刑的小黄门只好再度扬鞭,朝刘娥挥去。 这一鞭刺激之下刘娥抬起头来,然而咬牙绝不呼痛,只是睁眼怒视刘夫人。 刘夫人倨傲地问她:“你知错了么?” 刘娥道:“我何曾有错?襄王离开王府,是他自己的决定,非我怂恿。” 刘夫人斥道:“你没入襄王府之前襄王一向循规蹈矩,从不做出格之事。若非你这贱人蛊惑,他会忤逆至此?” “忤逆?”刘娥捕捉到这词,不由一哂,“你认为襄王不听你话是忤逆,那么,你是把他视为你儿子?” 刘夫人语塞,掩饰道:“老身是奉官家之命照料襄王,他不按规矩行事,便是对官家忤逆。” 刘娥摆首:“不,你是一直把他视为你的儿子,你觉得他应该一直像儿子那样孝顺你,听命于你。如今你发现他有了自己的主张,不肯再做任你摆布的木头娃娃,你不敢面对事实,便把罪责都推到我身上。” “住口!”刘夫人怒不可遏。 刘娥冷笑,继续说:“你希望他视你为母亲,但你并非他生母,你们原本尊卑有别,你不想让襄王意识到这点,而你的蛮横却促使他明白了,你不愿自责,只好迁怒于我。” 刘夫人无言以对,见周围人等开始窃窃私语,愈发愤怒,起身从刘娥身边小黄门手中夺过鞭子,扬手一鞭朝刘娥抽去。 刘娥生生受了一鞭,脸上却还带着冰冷笑意:“你到底是害怕我呢,还是害怕襄王从你的掌控之下逃走?你那么想掌控孩子,怎么不去管你的亲生儿子?你既然是乳母,应该生过孩子的,你的孩子呢?” 刘夫人有一瞬的沉默,继而浑身颤抖,目中怒火锐如闪电,拼尽全身之力,一鞭鞭抽打在刘娥身上,几近雨点落下的频率。 连续鞭打一阵,刘夫人气喘停手,与刘娥隔雨相对,雨雾氤氲,却模糊不了刘娥嘲讽的笑。 刘夫人再次切齿扬手,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刘夫人回首,面上怒色一滞,唤道:“大王……” 赵元侃狠狠地甩开她的手腕,快步走到刘娥身边,亲自为她松绑。 绳索一解开,刘娥即虚脱坠地,赵元侃忙扶住,见她无力,索性拦腰抱起,冷面欲离开,刘夫人追上去,再次唤他“大王”,欲解释什么,赵元侃掠向她的眼风异常犀利。 “乳娘你并不是襄王府真正的女主人,刘娥也不是府中奴仆,她是我请来的客人,你没有处罚她的权力。”赵元侃一字一顿地郑重宣告,“我也不再是需要你监护的孩童,希望你行事有点分寸,否则,我会为你另择居所,请你离府别居。” 赵元侃抱着刘娥决然而去。刘夫人追了两步后止步,凝视赵元侃的背影,老泪横纵地屈膝跪倒,将撕心裂肺的痛苦化作喉间压抑的呜咽,融于此间滂沱的风雨声中。 7.幻影 刘娥受伤不轻,心中又是忧怒交加,兼受风雨寒气所侵,被赵元侃送回房中时已几乎晕厥,赵元侃忙唤来侍女伺候刘娥更衣,又命人传太医,细询病情,亲自查看药方汤剂,暗中照顾刘娥,堪称无微不至。然而并不敢在刘娥清醒时去她房中,她卧病在床,若此刻入她闺房,怕她又觉自己轻浮。因此只在刘娥沉睡时靠近她,细察她面色,默默在床前独坐须臾,若见她将要醒转,立即起身离去。 刘娥周身发热,昏昏沉沉地躺了几日病势才渐渐减轻。一日刘娥醒来,见床前幔帐微动,而门窗关闭,显然无风,遂扬声问:“谁在这里?” 赵元侃踟蹰许久,在刘娥追问下终于现身,垂首解释:“我是来给你送药的……” 刘娥不动声色道:“你过来。” 赵元侃一愣,困惑地向前几步,刘娥又命道:“走到我面前。” 赵元侃依言走到床头,刘娥坐起,默默打量他须臾,问:“这几天我喝的汤药,都是你守着煎的?” “哪里,”赵元侃立即否认,“我府中侍女无数,煎药这种小事我岂会亲自动手。” 他是不曾亲自动手煎药,但每次侍女煎药,他都会拿着方子去检查剂量、火候是否正确,在炉边一守就是多时。 刘娥瞥瞥他衣裳,道:“你闻闻你袖子。” 赵元侃引袖一嗅,一缕清晰的药味钻入鼻端,他再看冷静审视自己的刘娥,不由耳根发烫,尴尬地低目转身,快步去取案上备好的汤药,掩饰道:“这药味重,我才来这一会儿就沾了一身药味。” 刘娥淡淡一笑。她这几日虽昏睡时多,但并非毫无知觉,常感到有人走近默默陪伴自己,她病得耳目不清,睁不开眼,却能闻到那人身上带有与自己所饮汤药一样的味道。适才帘幕微动,空气中仍流转着那熟悉的药味,赵元侃现身,她命他靠近,果然他行动间这药味又扑面而来,那种深入衣物纤维的浓郁气息是守于沸腾汤药之旁才能洇染上的。 她心知肚明,却没有说破,只半坐在床头,接过赵元侃递来的汤药,缓缓饮尽。 赵元侃接过空碗放下,向她递上一方丝巾,温柔地看着她拭净唇角的汤药痕迹,然后告诉她:“太医说了,风寒之症已去大半,剩下的皮肉之伤,每日按时敷药,静心调养,不日即可痊愈。我让侍女给你用的都是宫中秘制的药,也不会留下疤痕。” 刘娥点了点头,明显对此不甚关切,抬朝外看了看,再对赵元侃道:“现下没闲人,你可以告诉我,秦王之事,如今怎样了。” 赵元侃将父皇决定从宽处置秦王,不追究谋逆之罪,只罢去开封府尹的职位,命其出任西京留守之事说了,刘娥目露喜色,双手合什,叹道:“名利终究是身外物,能保住身家性命便是大幸了。”顿了顿,又迟疑地问:“还有楚王……他……可曾受秦王之事牵连?” 赵元侃略显为难,没有立即回答。刘娥只道赵元佐身处困境,立即焦急地追问:“他一向与秦王亲近,一定会与官家据理力争,是否激怒了官家?如今可还平安?” 赵元侃摇头道:“大哥曾被禁足几日,但如今我父皇已放他回王府,应该没事了。” 刘娥明显松了一口气,神情迅速转归平静。赵元侃冷眼看着,心下黯然。 两人随即沉默,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片刻后,刘娥再问:“既然秦王已平安,大王可否送我回秦王府?” 赵元侃一口否决:“不妥。如今四叔虽未被按谋逆罪论处,但实际仍在父皇的监视之下,很快要被送出汴京,随行家眷人数有限制。何况,就算你能回去,仍旧是自投罗网,四叔再不是以前那个清贵秦王,我不会让你随他立于危墙之下。” 刘娥默然低首,斟酌良久,似做了个决定,略有些难为情地再次开口:“那么,大王能允许我离开吗?” 赵元侃问:“你又想去哪里?” 刘娥垂目不语。 赵元侃瞬时明白,无奈一笑:“你是准备去楚王府吧?” 见刘娥无言默认,赵元侃略一沉吟,终于说出实情:“大哥最近可能会很忙……父皇已经为他定下亲事,如今应该是在筹备婚礼了。” 刘娥难以置信地直视赵元侃,赵元侃坦然迎视,告诉她自己所知的事实:“他未过门的夫人是梁国公冯继业的女儿,父皇和德妃都很满意,说冯氏温婉可人,应该会与大哥举案齐眉,甚为相得。” 他的表情有她少见的凝重,使她明白他的表述没有一丝可置疑。刘娥最后恻然一笑:“好,我明白了。” 赵元侃想安慰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迁延须臾,亦只得站起,和言道:“你且好好歇息,稍后我让人送膳食来。” 刘娥颔首,朝他欠身:“恭送襄王。” 她的语调如常,语气客气而疏离。赵元侃转身离去,走到门边回首看刘娥,见她侧身朝内,亦不知是何表情。 她会不会落泪呢?赵元侃想。 你不配落泪,根本连落泪的资格都没有。刘娥在心里甩了自己一个耳光,逼自己抑制住泛起的泪意:掬水月在手,然而手中明月原是幻影,随时可自指间溜走,真正的月亮始终高悬于天际,与自己相隔九霄,无福之人只配于红尘中挣扎浮沉,为何还心存妄念,贪恋那月光相浸的瞬息温柔? 秦王廷美赴西京上任,赵炅一面派人沿途护送,并监视其他言行,一面在赵普建议下令御史台制狱,继续抓捕秦王党羽严审,欲将涉及谋逆的臣子尽数铲除。其中包括此前与赵廷美勾结的中书守当官赵白、秦王府都监小吏,以及宫中与秦王有来往的多名宦官,自然也少不了兵部尚书卢多逊。 其余秦王党羽稍受刑罚即全盘招认,卢多逊却与众不同,御史台报称无论如何用刑,卢多逊都拒不招认,既不承认自己参与谋逆,也不肯说任何秦王筹谋夺位的细节。 赵普不会放过彻底摧毁卢多逊这一多年对头的机会。赵廷美王爵不除皇帝难安,卢多逊不招供亦不算尘埃落定。某夜赵普在御史台官员的带领下朝监狱内部走去,决定亲自解决这一难题,无论为公为私。 赵普步入囚牢深处,两侧囚室内的犯人哀嚎不断。 一名犯人刚被狱卒推进囚室,见赵普走近,即疯狂地扑过来抓住囚室栏杆,朝外喊:“我没有谋逆,我什么都没做,放我出去!” 他对面的囚室内,狱卒正鞭打着其中的囚犯,鞭声霍霍,犯人惨叫不已。 隔壁囚室中的狱卒提起烧红的烙铁,一脸漠然地走向已经晕厥过去的犯人。 犯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喃喃呓语:“我说,我说,你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赵普加快了步伐,目不斜视地朝前走。 行至卢多逊囚室外,守门的狱卒开门,躬身请赵普及御史台官员入内。 卢多逊被绑缚在囚室中,满身血污,紧闭双目,身边摆着各式各样的刑具。 赵普瞥瞥刑具上的沾着的血迹,旋即缓步走到卢多逊面前,朝他一拱手,带着格外礼貌、无可指摘的微笑,唤道:“卢尚书。” 卢多逊抬眼看看他,目中怒火几欲迸出,很快又闭上了眼睛,全无与他对话之意。 赵普吩咐狱卒:“快给卢尚书松绑。” 狱卒答应,为卢多逊解开绳索。赵普与狱卒一起扶卢多逊坐下,再对御史台官员道:“我与卢尚书多日不见,想与他叙谈叙谈,还望为我们备些美酒,容我们小酌两杯。” 御史台官员答应,带狱卒退出。 赵普目送二人远去,方才微微一笑,对卢多逊道:“卢尚书,你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如今的情形你必然看得十分明白,秦王大势已去,官家迟早是一定要除掉他的,你何必拼死维护秦王。不如弃暗投明,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官家仁德,必会保全你性命。” 卢多逊“哼”了一声,侧首毫不顾赵普。 赵普再劝道:“我等都不是贪恋权势之人,你虽与我争斗多年,但我也敬你行事坦荡,所求不过是为辅佐明主鞠躬尽瘁。只是卢尚书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错选了骄恣任性,遇大事又优柔寡断的秦王,才有今日之祸。” 卢多逊冷笑道:“要杀便杀,夫复何言?” 赵普依旧不恼不怒,缓缓道:“秦王的性情,卢尚书是知道的。你说,若不是他在官家面前将罪责都推到你身上,官家岂会放他去西京,而让你受这么多苦?” 卢多逊目光微滞,面露犹疑之色。 赵普见他动容,继续劝说,这次语意中隐含几分威胁:“你在秦王眼里,不过是枚随时可弃的棋子,卢尚书又何必为了他做此牺牲?再则,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家人若受你连累,将会有何等遭遇?” 卢多逊冷道:“就算我犯事,又与我家人何干?” 赵普一哂:“卢尚书,谋逆是头等大罪,你若一意孤行,你的家人岂可全身而退?今日你在狱中所见的景象,或许就是他们明日的遭遇,甚至,可能不止于此。” 卢多逊明显被这一言激怒,扬声喝道:“我家人全然无辜,不可定罪!” 赵普含笑道:“你家人是否能保全,全凭卢尚书一句话。” 卢多逊默然。 赵普保持着云淡风轻的语调,抛出一句刺向卢多逊心头的话:“卢尚书最孝敬的老母亲如今正生着病吧?你最宠爱的女儿,日前刚过了十六岁生日,到了该婚配的年龄吧?你说,若你不回头是岸,说明真相,戴罪立功,她会被送到哪里?” 卢多逊一拳捶在桌上,手不住颤抖。赵普不再说话,等到御史台官员带着端着酒的狱卒进来,才哈哈一笑,亲自为卢多逊和自己斟了一杯酒,向他举杯:“来,卢尚书,老夫敬你一杯。” 卢多逊犹豫片刻,颤抖的手终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8.蒹葭 翌日赵炅在后苑接见赵普,心知赵普带来的是赵廷美与卢多逊的消息,却并不急着追问,一壁气定神闲地玩着投壶游戏,一壁以闲话家常般语气问起秦王近况:“派去西京的人回来了?秦王对西京景象与宅邸可还满意?闲时有无官吏与他相从携游,赏月观花?” 赵普道:“西京官吏对秦王之事有所耳闻,故此小心应对,并不敢与之过从甚密。秦王居于宅邸,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常感悲戚。其妻楚国夫人曾问及金明池宴集隐情,他避而不谈,只说未曾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 赵炅不由冷笑,指尖掠过刚拈起的一支箭矢磨去锐气的端首,道:“阴谋挫败,便当一切没发生过,未曾对不起我,说得连他自己都信了。” 赵普叹道:“秦王策划谋逆,其罪当诛,陛下宽宏大量,格外开恩,只放他往西京,他非但不知感恩,反而出此怨言,暗指陛下容不得他,将他放逐出京。臣民不知内情,或受其挑唆,诽谤君主,长此以往,轻则有损陛下清誉,重则动摇社稷根基。” 赵炅短暂沉默,旋即将手上箭矢投向壶口,箭矢稳稳正中壶心,立于壶内红豆之中。赵普率众喝彩,赵炅微微一笑,接过内人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手,才又问赵普:“卢多逊可松了口?” “已画押招供。”赵普禀道,“他供出了秦王贿赂他,与他结交的过程。策划谋逆的细节也说了,还供出秦王的一句肺腑之言,完全暴露了秦王处心积虑欲弑君篡位之心。” 赵炅选箭的动作一滞,投向赵普的冷凝目光有陡然加深的凉意:“什么肺腑之言?” 赵普深垂首,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眼睛躲避着皇帝居高临下的审视,低声,但清晰地回答:“卢多逊说,他投靠秦王之时,曾向秦王表示:‘愿官家早日晏驾,我好尽心事大王。’秦王立即答道:“此言正合我意,我亦愿官家早晏驾,届时与尔等同享富贵。’” 赵炅一时无语,伺候他投壶的内人未解其意,还依旧把箭筒送至他面前等待他挑选,赵炅阴沉着面色扬手一拂,箭矢哗啦啦散落一地,刺耳的声响霎那间撕裂了这阆苑瑶台的风和日丽。 赵普、众内人、宦者均应声下拜,屏息赔罪。赵炅神色却转归平静,起初的怒气散于风中,他波澜不兴地淡淡下令:“带卢多逊来见朕。” 赵炅亲审卢多逊于崇政殿,之前屏退闲杂人等,只有赵普及王继恩在侧,审问卢多逊的内容也暂未公诸于众,不久后,赵炅端坐于朝堂之上,宣布了虢夺秦王封号的决定。 王继恩向持笏分列两侧的百官宣读诏书,称“秦王廷美交通卢多逊等大臣,阴怀异议”,皇帝顾及手足之情,未加严惩,仅责授西京留守,谪居洛阳。“然廷美不思悔过,仍怀怨望”,故“降廷美为涪陵县公,房州安置。妻楚国夫人张氏,削国封。子贵州防御使德恭等只称皇侄,女韩氏妇去云阳公主之号。卢多逊等及其家眷流放崖州。” 王继恩念毕,赵普与潘美率先出列,向赵光义跪拜,齐呼:“陛下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大臣亦随之跪拜,山呼万岁。 面对这万众臣服的天下,赵炅却并无多少伐除异己的快意,弟弟幼时的无邪笑容自心中闪过,他恻然想:我只是许你一片放纸鸢的天空,你却觊觎我足下的江山。你以为抛却亲情可以达到目的,却不想你要面对的我更不会为亲情所累…… 一念及此,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心底瞬间漫升,像隐于胸中多年的刺又亮出了锋芒。赵炅迅速直身坐稳,阻止自己坠入记忆的漩涡,泯去感伤之意,他朝众臣端然微笑,并告诫自己:朕与那放纸鸢的弟弟已迷失在彼此的人生中,此后凭他去往何处颓垣荒墟,朕皆应心如寒铁,不闻他穷途之哭。 刘娥病好之后赵元侃仍以锦衣玉食奉养,刘娥难感心安,但见前路茫茫,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得暂留于襄王府中,仍坚持做侍女职事,拒绝白白领受赵元侃恩惠。 这日赵元侃在书斋内读书,让刘娥相随。刘娥便在他看书之时手持拂尘,这里扫扫,那里拂拂,见桌上的瓶花供养了几日有些衰败之相,便放下拂尘仔细清理枯枝败叶。 赵元侃目光虽停留于书上,眼角余光却始终不离刘娥,见状忍不住搁下书册,叹道:“阿湄,你不用干这些活的,我请你来,不是要你做侍女。” 刘娥道:“我身无分文,你既收留我,我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 赵元侃正色道:“你怎么没做事,你帮我做了件大事。” 刘娥目含疑问。 赵元侃忽地展颜一笑:“你伴我左右,为我消除了一桩心事。” 赵元侃衔笑欲待刘娥回应,但见她一双眼眸清澈,直视自己的神情却格外严肃。 赵元侃笑容渐渐有些僵硬。 刘娥平静地注视着他道:“这瓶花该换换水了。” 刘娥捧着花瓶出门,抬首见刘夫人一脸铁青地立于门边,也不知是何时来的。刘娥朝刘夫人微微欠欠身以示意,刘夫人表情漠然地看着她走出去。 待刘娥走远,刘夫人疾步走至赵元侃面前,道:“我听到风声,秦王谋逆之事被再次追查,牵连甚广,被捕入狱者不计其数。如今秦王已被虢夺封号,贬往房州居住,卢多逊等人均被流放,大王可曾知晓?” 赵元侃道:“这个自然。昨日入宫定省,爹爹都与我说了……你暂别告诉刘娥,她还不知道。” 刘夫人含怒道:“大王时刻为那丫头着想,却可曾想到,你收留罪臣奴婢,本就是大罪,若有人告发,后果不堪设想。” 赵元侃反诘:“你是想让她离开王府?你不是也觉得让她出去不妥吗?怕她说出我收留她之事。” 刘夫人眉头深锁,道:“那时官家尚未宣布怎么处置秦王,事态尚不明朗,是得把她留在王府,以防她外出节外生枝。但如今秦王谋逆之事已坐实,虽然官家暂未判他和家眷死罪,但罪臣之名是逃不掉了。你继续收留刘娥,迟早会有风声被外人知道,若传进官家耳朵里,他岂会不动怒?” 赵元侃决然摆首:“她如今无依无靠,我不能放任不管,就让她继续住下,出了事我担着。” 刘夫人又气又急,连连拍案道:“你担当得起吗?别以为官家近日对你有些好脸色就会容许你做任何事。若论曾获得的宠信,你比秦王如何?比楚王如何?他们如今又是何等情形?” 赵元侃仍不改心意,只说:“乳娘不必多言,我自有分寸。” 刘夫人咬唇,将心一横,直直地在赵元侃面前跪下。 赵元侃一惊,忙起身搀扶刘夫人:“乳娘,你何苦如此!” 刘夫人推开他双手,坚决不起:“老身受大王母亲李娘子之托,要拼此一生,扶助襄王,实不忍见大王以身犯险。请大王以大局为重,若不肯把刘娥交给官家,也请将她送出王府,让她去一个偏远之地隐姓埋名地生活,大王再也不要与她有任何瓜葛。” 赵元侃不回应,只道:“你快起来,此事以后再议。” 刘夫人冷面保持着下跪的姿态:“大王不答应,老身便一直跪下去。秦王被流放至房州,实乃前车之鉴,大王切莫继续任性,收留刘娥。” 赵元侃见她语含威胁,也不免有气,冷道:“你不必如此逼我,我不会答应的。”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轻唤“大王”,赵元侃一愣,辨出是刘娥的声音。闻声望去,见刘娥捧着花瓶站在门外,面色苍白,显然已听见乳娘与他说的话。 她出门未久,看到花瓶中有附于瓶壁的**花叶,想回书斋取工具清除,遂原路返回,不意两人对话尽入耳中。 刘娥进到室内,将花瓶搁下,朝赵元侃裣衽一福:“请大王容我离开襄王府,前往房州,追随秦王。” 赵元侃急切劝道:“四叔处境不妙,你何必此时赶去,轻则受苦,重则丧命。还是留在这里,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 刘娥抬头看他,语意坚定:“如果秦王平安,我可以留在京师。正是因为他处境不妙,我才必须随他而去。他两次相救于我,他既对我有恩,我便不能对他无义。” 赵元侃叹道:“你一弱女子,怎么也学那些士大夫讲什么礼义。” 刘娥淡然笑笑,道:“我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所剩者,无非几分义气,我敝帚自珍,不想丢弃,还望大王成全。” 赵元侃惘然与她相视,渐渐明白,这一回,无论如何是留不住她了。 刘娥连夜于房中收拾行囊,将这些日子赵元侃送给她的衣物一件件叠得整整齐齐,搁于床上。然后整理鞋履,低首间看见床下的重台履,目光不由萦回于那鞋上,须臾,轻轻将鞋拾起,想起了赵元侃见她穿上重台履后说的话:“以前我所见的人,不是比我高就是比我低,我看他们,不是仰视就是俯视,现在,终于有个人能与我相互平视了,真好。” 刘娥看向一旁的包袱,犹豫要不要把重台履收进去。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将鞋放下,郁郁地看了重台履最后一眼,便不再回顾,动作麻利地将必备之物收好,随后将包袱系上。 天尚未破晓,背着行囊的刘娥便从襄王府中走出。守门的侍卫前一晚已得到指示,不再拦她,只是诧异地问:“刘姑娘自己走么?” 刘娥浅笑着点点头。虽然赵元侃早已为她备好车马,但她不欲使用,提前了一个时辰启程,便是为谢绝他最后的好意。 此去一别,恐怕永无再见之时,他施恩过重,她怕无以为报。 刘娥朝逐渐从黑暗中苏醒的清晨走去,片刻后停下来,回眺仍在灯影里静伫的襄王府,神色黯然,旋即抬目,望向等待着她的远方,继续前行。 刘娥沿着汴河出了城,一位戴斗笠、蹲于船头休息的船夫见她背着行李,立即站起,热情地询问她的去处,邀请她乘舟。刘娥与他对谈,斟酌了路程与费用,决定上船走一段水路。 河边蒹葭苍苍,芦荻的穗如浪起伏,小缆扁舟盛着一段烟霞,被萧萧淅淅的晨风吹入汀水深处。 赵元侃骑马驰来,见了刘娥的舟即下马,长袍广袖、衣袂飘飘地朝河滨奔来,一壁奔跑一壁连声唤“阿湄”。 刘娥自舟头站起,朝赵元侃方向看来。船夫见状止棹。 赵元侃立于河滨,恳切地盯着刘娥,扬声问:“阿湄,你还是要走么?” 刘娥点点头。 赵元侃道:“那你再等一下。” 言罢他仰面朝天,向上挥舞双袖,口中似在吟哦。 刘娥不解地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向云中君求雨……”他凝视刘娥,似舞蹈似礼拜的动作仍在继续,“求来一场倾盆大雨,我就有理由把你多留一天了。” 刘娥想笑,但牵了牵唇,终究没笑出来。 “大王……多保重。”她轻声说了这句话,然而并不足以令赵元侃听见,她也无意再说,转顾船夫:“走吧。” 船夫长桨一抵岸边大石,船悠悠地荡远。船夫继续举棹,令扁舟逐渐远离了河滨。 赵元侃停止求雨,隔着河滨芦苇,朝船行进的方向亦步亦趋地奔跑。 刘娥怅然低首,在船头坐下,再不看岸上的赵元侃。 水云间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透过芦苇,刘娥的小船缓缓朝红日的方向驶去,渐渐化为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终于漂出了赵元侃的视野。 赵元侃无奈止步,微微喘着气,落寞地眺望水云之间,觉出脸上有水珠,他茫然引袖拂拭,自己也不知是汗是泪。 第七章 薤露易晞 1.房州 刘娥行程水陆相继,一路往房州去。一日到达一小镇,打听后得知此地离房州已不远,但彼时天色渐晚,再赶路却也不能走到。刘娥见街边有一客栈名曰“云来”,遂决定进店留宿一晚再往房州。 客栈跑堂是位二十多岁,身材魁梧的男子,见了刘娥立即迎上,十分热情地招呼:“姑娘请进,本客栈有甲乙丙三种客房,都雅洁舒适,必有一种适合姑娘。要不我先带你看看?” 刘娥掂量了一下包袱里的钱,踟蹰道:“呃,最便宜的多少钱?” 赵元侃此前给她预备的盘缠并不少,然而她不欲多取,自己算算前往房州所需的钱,只拿必要的,其余全留在了襄王府。不料路途比她预计的远,舟车路费也比当初她进京时涨了不少,因此她的盘缠用到如今已所剩无几。 客栈跑堂面对她的问询给出的答案是:“两百文一晚。” “两百文?”刘娥暗京,这个数比她猜测的还多了许多,于是她仓促摆手,说了声“谢谢,不用了”,便低头匆匆离去。 离开客栈,刘娥看了看暮霭沉沉的天际,边走边寻思,若运气好,兴许可找到个尼姑庵栖身一夜,否则只怕要连夜赶路。还在蹙眉忧虑,忽闻身后有人唤“姑娘”,回首一顾,发现唤她的是适才那客栈跑堂。 那跑堂气喘吁吁地追上她,道:“刚才忘了跟你说,我们店主老来得子,今晚要办满月宴,昨日便吩咐过,今日来店的客人可享优惠,甲等客房只须十文钱。” 刘娥顿显喜色:“十文钱我有。” 跑堂带她回客栈,给她一间窗明几净的甲等客房。初时刘娥还疑心房钱如此便宜或有诈,入住间处处留意,但不见任何异状,客栈上下人等待她皆客气周到,夜间刘娥独处一室,也并无人来打扰。 翌日晨刘娥结账后谢过跑堂,继续往房州去。行至城外,有一无赖发现她一女子孤身赶路,存了轻薄之心,上前调戏。刘娥见他嬉皮笑脸,形容猥琐,已知此人心思,面上淡淡地敷衍,同时暗暗垂袖,欲取袖内藏着的防身匕首。而匕首尚未亮出,便见那无赖脖子后领被人揪住,被生生拖回身面对来人。 来人竟是刘娥此前遇见的客栈跑堂。跑堂拎着无赖上下几拳揍得他连声求饶,才把他扔在地上,警告:“朱四,这位姑娘是我家的客人。你再胡来,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那朱四不住赔笑,连称“再也不敢了”,然后捂住伤处灰溜溜逃走。 刘娥向那跑堂道谢,跑堂大手一挥,再问:“姑娘这是要去哪里?你一个姑娘家,孤身走山路未免太危险。” 刘娥告诉他自己要去房州,跑堂又道:“房州已不远,但走路去今日未必能到。不如我介绍一个认识的车夫送你过去,那人很实诚,绝对不会欺负姑娘或讹姑娘的钱。” 刘娥迟疑道:“只是不瞒兄台说,我没料到这一路上要花这么多钱,如今已身无分文。” 跑堂立即掏出一个钱袋递给刘娥:“难得有缘相见,车钱我就帮你出吧。” 刘娥忙推辞,说:“你我素昧平生,我不能收你的钱。” 跑堂道:“又不是什么大钱,姑娘若无点盘缠,如何能到房州?……若姑娘实在过意不去,就拿点什么东西换吧。” 刘娥思量须臾,退下手腕上的银镯递给跑堂:“那我用这个镯子换这些钱如何?” 这银镯光面素净,几无纹饰,是龚美在汴京开店时送给她的。当初让她在一堆金银首饰里挑,她选了这并不起眼的一个,也是为了给龚美省钱。现下交给跑堂,还有些担心他嫌不够贵重。 而跑堂爽快地接过银镯,把钱袋递给了她:“成交!” 送走了刘娥,跑堂回到云来客栈前,朝正在柳树下解系马缰绳的一位锦衣少年抱拳道:“公子,我已按你的吩咐,送那位姑娘上车了,也给了她盘缠。” 那少年徐徐转身,目中有慧黠笑意闪过:“做得好。” 赵元侃取出一锭银子抛给跑堂,跑堂接住银子,一看那分量,立时大喜,一叠声道“多谢公子”。 赵元侃微微一笑。 跑堂又取出刘娥的银镯,告诉赵元侃:“适才那位姑娘坚持不肯收钱,我就让她用这个镯子换盘缠,这镯子还请公子收下。” 赵元侃接过银镯,细细打量一番,笑容淡去,意极怅然。旋即将银镯收在怀中,策身上马,向房州的方向驰去。 他那日目睹刘娥离开,失魂落魄地回到襄王府,左右思量,终是放心不下,遂让张耆为他备马,一个侍从不带,便直奔出城。 张耆还道他又是入宫面圣,自己骑马朝宫城追去,岂料并未寻到赵元侃。直至傍晚仍不见他回来,四处打听,才知道他原来是骑马出城了。张耆惶恐,面对刘夫人询问,无计可施之下只得告诉刘夫人实情。刘夫人勃然大怒,痛骂刘娥狐狸精,引诱赵元侃离京,之后又忧心忡忡,担心赵元侃安危之余又怕官家发现元侃身为宗室却私自离京,会重责于他。 思前想后,斟酌轻重,最终刘夫人决定为赵元侃掩饰,对张耆道:“老身明日入宫,告诉官家大王偶感风寒,这几日不能入宫定省。你穿上大王的衣裳,在他回来之前,每日在书斋闭门读书,切勿让闲杂人等知道大王不在府中。稍后我再派人暗中追查大王下落。” 张耆问:“若官家派太医探视大王呢?” 刘夫人道:“我就说已请太医诊断,无大碍,歇息几天就好……太医那边,我也会找个熟识的打点好。” 张耆作揖道:“夫人处变不惊,从容应对,张耆佩服!” 刘夫人怒道:“佩服?大王如此大胆,都是你们唆摆的,若不是留着你还有用,早把你皮揭了!” 张耆低首道:“是,是,张耆知罪,自己掌嘴。” 张耆作势一下一下地挥手打自己的脸。 刘夫人则满面愁容地别过脸去。 客栈跑堂找来的车夫驾车将刘娥送至房州涪陵县公府门前。刘娥下车后打量这府邸,但见围墙破败,大门斑驳,墙头门前杂草丛生,竟像多年废弃的荒宅改建的,毫无天潢贵胄居所的气派。 刘娥向守门的侍卫说明自己是涪陵县公的侍女,专程来房州投奔主人,望侍卫许她入内。 两位侍卫狐疑地再三打量她,在刘娥要求下才入内通报,须臾,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自内出来,却是赵廷美的长子赵德恭。赵德恭认出刘娥,向侍卫说明后,侍卫才允许他带她进去。 刘娥入内时,听见身后一名侍卫在对同伴嘀咕:“涪陵县公的境遇已经到这步田地了,府中又有人病死,府中侍女都争着出去,主动进来的,这倒是头一个。” 刘娥闻言看向赵德恭,赵德恭恻然一笑,对她道:“我弟弟德存,到房州不久便患了疟疾,两天前,过世了。” 刘娥步入堂中,见一衣饰简素,不施粉黛,双目红肿的中年妇人缓缓起身,引袖拭泪之后看向她。 刘娥定睛一望,辨出那妇人正是赵廷美的夫人张氏,这段时日不见,她竟似老了十余岁,面容憔悴不堪,细纹浮现,目光神采尽失,晦暗颓废如老妪。 刘娥朝张夫人行礼,称:“楚国夫人万福。” 张夫人缓步上前扶起她,叹了叹气:“如今我已被削去国封,再不是楚国夫人,切莫如此称呼我了。” 刘娥道:“国封只是名号而已,有没有都不损夫人风仪。在我眼中,夫人永远是端庄优雅的秦王夫人。” 张夫人勉强一笑,然后气若游丝地唤道:“来人,给刘姑娘上茶。” 无人回应。 刘娥四顾,见厅中并无侍女。 赵德恭有些尴尬,疾步走到门边,朝外唤:“小姌,小姌……” 侍女小姌才懒懒地踱过来,问:“什么事?” 赵德恭压抑着怒气,道:“给刘姑娘点一盏茶来。” “公子还当是在秦王府呢,如今这里连粗茶梗都没有了,就别惦记着王府里的团茶了,”小姌冷笑,着重语气讥讽道,“还点茶!” 小姌转身离开。张夫人气得蹙眉捂胸,刘娥忙扶她坐下,劝道:“夫人,小姌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张夫人叹道:“大王落魄,房州的日子清苦,府中人行动也有人监视,不得自由。我儿德存又患了疟疾……”提起病逝的幼子,张夫人忍不住又掩面哭了,在刘娥劝慰下才稍抑悲声,继续说,“侍女们觉得难伺候,又害怕染病,便有设法嫁人的,有找借口赎身的,还有买通看守的人逃跑的。现下府中能使唤的人屈指可数,也整天怨气冲天。” 言罢张夫人端详刘娥,又道:“如今我们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当初大王并未把你列入王府奴婢名单,所以大王犯事也没追查到你,你就别自投罗网了。稍后我送点什物给守门的侍卫,让他们放你出去吧。” 刘娥摆首:“若大王与夫人日子过得不差,多我无我无妨,那夫人让我走,我即刻就走。但眼下你们需要用人,我于情于理,都要留下,哪怕夫人撵我,我也不走。” 张夫人握住刘娥的手,垂泪道:“好孩子,难得你如此重情重义,竟知雪中送炭。回想我当初那般待你,真是惭愧。” 刘娥又和言宽慰张夫人,少顷,见赵廷美一直未现身,遂问张夫人:“大王呢?现在何处?我想去向他请安。” “他在后院厢房……”张夫人黯然道,“德存的房中,和德存在一起。” 2.取舍 刘娥推开后院厢房的门,一步步走进那晦暗的空间。空气中浮动着草药与陈年木材的潮湿气味,阳光朝窗棂倾身,挑动黑暗中的灰尘,游丝般尘埃在光柱中旋舞,比屋内暮气沉沉的人显得更有生命。 赵廷美垂头丧气地坐在床榻前,床上躺着逝去的幼子德存,足下瓦盆里盛着纸钱的余烬。 刘娥在他面前停下,深施一礼,唤他“大王”。 赵廷美抬目看她,像是过了许久才辨认出她来,枯涸的双目无惊无喜,亦不问她为何到此,只是牵动灰白干裂的唇,勉强呈出一丝浅笑。 他的侍女槿伊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轻声劝他饮,他只是摆首,又将目光投向已不会再醒来的儿子。 槿伊无奈,搁下汤药,示意刘娥随她离开。 槿伊告诉刘娥:“小公子过世后,大王就一直守在他身边,不是哭就是呆呆地坐着,很少进饮食。夜凉浸骨,染上风寒,也不喝药,这眼见着就要病倒了……” 刘娥举目望向赵廷美所在的厢房,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他干涩喑哑的歌声,唱的是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已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支歌德存发丧那日赵廷美一直在唱。他拄着拐杖,走在幼子棺木旁,唱着这歌送儿子最后一程。一壁唱一壁掩面悲泣,歌声断续不成调,凄恻之状看得道路两旁围观百姓亦感伤不已,乃至引袖拭泪。不少人跟随队伍送葬,还窃窃私语,说看涪陵县公对儿子这般怜爱,必非寡情薄意之人,被贬至此应非犯上作乱,歌声哀怨,说不定是被冤枉…… 刘娥身处队列之中,听到这些闲言碎语,不由一惊,左右四顾,亦见有一些监视赵廷美的侍卫在留意聆听百姓之言。刘娥遂快步走到赵廷美身边,低声劝他:“大王节哀,大庭广众,耳目甚多,切勿再唱此曲。” 赵廷美一怔,旋即又出声悲泣,然而没再唱那挽歌。 德存入土为安,赵廷美却大病一场。刘娥悉心照料,侍疾甚勤,过了些日子,赵廷美渐有气色,一日半卧在榻上看着仍在房中忙碌的刘娥,开口问她:“你以前听过《薤露》这歌?” 刘娥摆首:“大王唱之前,未曾听过。” 赵廷美再问:“德存下葬那日,你为何劝我别唱?” 刘娥道:“这歌曲调凄恻之极,大王那日又边哭边唱,听上去更是哀婉凄郁。我听见围观百姓说,大王歌声哀怨,可见被贬至此,是被冤枉……我不敢妄断此言是否有理,但大王左右有侍卫监视,他们随时可把这些话传给官家,若官家以为大王故作哀声,引百姓猜测,恐怕又会再起波澜。” 赵廷美默不作声。 刘娥又道:“大王不顾惜自己,也应多想想夫人和公子、云阳公主。大王保自己平安,才能护他们周全。” 赵廷美思量良久,末了喟然长叹:“惭愧,我虚长你二十余岁,论见识,却还不如你这小姑娘。” 刘娥微笑道:“大王若想唱歌,我倒有些建议……我此番来房州,途中听到一首歌谣,很好听呢……”顿了顿,刘娥轻叩案头为节拍,轻声唱道,“蓝采禾,蓝采禾,尘世纷纷事更多。争如卖药沽酒饮,归去深崖拍手歌。” 赵廷美听着,若有所思。 刘娥唱完,又道:“大王以前做秦王时位极人臣,富贵无匹,但政事繁芜,也累得很吧?如今虽然远离京师,但可以过清闲自在的日子,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赵廷美沉默片刻,再度开口时说的是:“扶我起来,我想去庭前看看天边云彩。” 刘娥含笑答应。 刘娥所料不差,赵廷美的伤心之状及德存下葬之日百姓的言论,很快被监视他的人传至汴京。 朝堂之上,涪陵县公“阴怀怨望”也成了诸臣热议的话题。 有人说:“听闻近日涪陵县公丧子患病,以往因金明池一事被贬出京的官员颇有几位前去探望,恐有再度结党之嫌,陛下不可不防。” 立即有人附议:“涪陵县公患病,原是天道轮回,不料他竟再借机纠结党羽,其罪当诛。” 潘美亦出列称:“涪陵县公谋逆,陛下感念兄弟之情,不忍深责,只将其流放房州,固然是仁德之举,但若逆臣之心不死,存于世间,终究有动摇社稷之隐忧。” 赵炅退至崇政殿,召赵普前来商议。赵普向他奉上房州传来的密函,里面详细描述了赵德存夭折后赵廷美的种种表现,赵炅一径看着,目中怒火陡然升起,最后重重拍案,道:“《薤露》!他还有脸哀戚地唱《薤露》!” 赵普窥探着赵炅的面色,试探着道:“涪陵县公幼子夭亡,他心疼儿子,唱唱挽歌,也是人之常情……” “心疼儿子?”赵炅冷笑,“他心疼他儿子,难道朕就不心疼朕的儿子!” 赵炅撑于案上的手青筋浮现,微微颤抖。他闭上眼,想起了卢多逊此前向他招供的话。 那一晚,遍体鳞伤的卢多逊萎顿地跪在万岁殿中,赵炅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再淡淡地看卢多逊,道:“你的供词,朕已经看了,有一点还想问问你……秦王当初计划,刺杀朕之后,对朕的皇子,特别是楚王,会如何处置?” 卢多逊有气无力地回答:“楚王……他是最有可能被陛下一派的臣子拥立为帝的人,若事成,秦王当务之急,自然是杀了他……”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赵炅却仍被这答案激怒。他狠狠地把茶盏掷于地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它四分五裂,就像期待那企图谋害他爱子的人灰飞烟灭。 赵炅定了定神,手指那封密函,对赵普道:“廷美惯会作戏,故意在人前唱悲歌,暗示百姓他无错,倒是朕冤枉他的。” 赵普躬身道:“臣也听说,房州百姓议论纷纷,都不说涪陵县公谋逆,而推测……” 他迟疑着未说下去,而赵炅冷笑着补充道:“推测是朕不想传位予他,所以捏造罪名将他贬谪,以便立楚王为太子。” 赵普低首道:“事已至此,陛下宜早做决断。涪陵县公既不甘谪居房州,天下谣言四起,若有人作乱,只怕会借机拥立涪陵县公……” 赵炅沉吟,少顷,问:“你是说……赐死?” 赵普道:“陛下此前将涪陵县公贬往房州,宣布金明池之事已告一段落,而今涪陵县公没有明显谋逆之举,自然不便公然赐死。” 赵炅蹙眉,目光游移于案牍之上,暂未作决定。 默默在一旁伺候茶水的王继恩见状,小心翼翼地靠近赵炅,轻声道:“官家,有些事,臣可以为官家去办……” 赵炅面色凝重,须臾起身,走到门边,背对着王继恩和赵普负手而立,望着天边一抹血色落霞,久久不言。 在他目光未触及的殿门右侧,李清瞳默然转身,向身后端着汤盅的侍女摇了摇了摇头,侍女会意,退后数步,李清瞳悄无声息地启步,带着侍女离去。 翌日晨,王继恩骑马,带着若干皇城司禁卫出了丹凤门。迎面遇见入宫定省的楚王元佐,王继恩只是在马上抱拳施礼,并未多作停留,迅速带领禁卫朝南薰门方向出城。 赵元佐微感诧异,却也未多想,依旧进至万岁殿,等待父亲召见。 这日无朝会,万岁殿中侍女说官家昨夜极少见地独酌,饮至沉醉,尚未醒转。 赵元佐请侍女别惊动父亲,自己去瑶津池边稍待片刻,少顷再来。 到了瑶津池,赵元佐见池畔棣华亭中坐着一位美人,手持一竹编花篮,正在插花。赵元佐定睛望去,认出那美人是李清瞳,遂上前几步,朝李清瞳长揖行礼。 李清瞳站起,亦向他还礼,微笑道:“向大哥道喜了,听说你与冯家小娘子的婚事六礼已备,只差亲迎。” 赵元佐道:“我已向爹爹申明,不愿此时娶妻。” 李清瞳略靠近他些许,低声道:“这并非一桩简单的婚事,是你爹爹给你的考验,切勿在此刻违背他意愿。” 赵元佐低首不答。 李清瞳又道:“你原本是他最器重的皇子,秦王出事,储君之位,应无悬念……” 赵元佐苦笑:“你也以为,我会为争储君之位而与父亲虚与委蛇么?” 李清瞳神色一肃,凝眸看他:“身在天家,谁人能为所欲为?要活下去,必须学会忍耐和妥协。” 赵元佐黯然,不再争辩。 李清瞳微微一笑,语气又复如和风细雨:“你终究要娶妻,哪怕只是充充门面,也需要一位夫人搁在王府里。你放心,冯家姑娘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娘子,温柔和善,是极好相处的。” 赵元佐不语,望向李清瞳身后石桌上新剪下来的枝枝蔓蔓,换了个话题:“那些蔷薇果,红得正艳,像玉津园里的。” 李清瞳顺着他目光一顾花堆中的蔷薇果,道:“这些蔷薇果,正是来自玉津园。” 赵元佐浅笑道:“德妃娘子让人去摘的?” 李清瞳摆首,道:“去年这个时候,你从玉津园回来,顺便给我带了些蔷薇果插花,我泡在水里,过了些时日,蔷薇果枝条都长出根来了,我便把它们种在后苑园圃里,今日剪了几枝,就是你看见的这些。” 赵元佐赞叹:“多亏德妃娘子惜物,蔷薇果花枝才得以存活。” 李清瞳含笑回到石桌边坐下,拾起一枝紫色翠菊,开始修剪上面簇生的花朵。 那翠菊每枝上皆密密地生有小花蕾十余朵,李清瞳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迅速把花蕾剪得只剩下稀疏的三朵。 赵元佐不禁惋惜:“这些小菊花开得甚好,一下剪去这么多,很是可惜。” 李清瞳把修剪完毕的翠菊插进花篮,置于花篮中大朵的白菊和蔷薇果之间,左右调整好位置,方才又露出笑意,一边审视花篮,一边道:“翠菊,原本就是搭配白菊用的,花头多了喧宾夺主,再说,这种小菊花,就要修剪出寥萧清寂之态才美。” 然后她转顾赵元佐,依旧轻言软语,说出的话却隐含锋芒:“要想尽善尽美,必须懂得取舍。这也不舍得,那也放不下,最终只会破坏大局,无法成功。” 赵元佐听出她弦外之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便保持着沉默,移目至瑶津池上千顷残荷。 李清瞳迟疑着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不知是否该告诉你……” 赵元佐侧首看她,目光含询问之意。 李清瞳斟酌着词句,道:“我希望这次你能做出正确的取舍,你若选对,此后前程无限,再无劫难……” 透过她格外凝重的表情,赵元佐隐隐预感到她所指之事,她话音未落,他即直视着她双眸,用近乎命令的语气道:“说。” 3.牵机 王继恩带着皇城司禁卫直奔房州,借皇帝之命将一壶牵机药以药剂的名义赐给赵廷美,冷眼看赵廷美饮下。 赵廷美一见那药汁颜色气味,便知是断肠毒药牵机药。他认得它,皆因他曾亲手将药汁倒出,奉至南唐末代国君李煜手中。 那是太平兴国三年,他的兄长赵炅,决定以悄无声息的杀戮中止李煜在自己统治下的都城里伤春悲秋,这些哀婉悱恻的情绪以优美词作的形式和不可思议的速度流传出去,每每引发遗老遗少的悲叹,缅怀他们心中不灭的故国。怨怼之声暗潮涌动,阴风一般掠过宫城,风去往的方向显然与皇帝此时的愿景相悖——太平兴国。 赵炅将牵机药交给赵廷美,暗示他去完成这个微不足道的任务。赵廷美惊愕,甚至感到了一脉难言的痛苦。他与居于汴京的李煜素有往来,他们吟诗填词,焚香点茶,趣尚一同,李煜于他亦师亦友,他仰慕这位高贵的才子,就如碧潭仰望晴空,青草依恋春风。 但,他也知道他与李煜的交往在兄长的眼中无处遁形,在兄长决定铲除李煜的时候,他需要以刽子手的身份割裂与国朝政敌的联系。 纵然经过千番挣扎,他终究以一盏牵机药掩埋了他与晴空春风的友谊。 宿命呀,宿命。他怆然叹息,不顾刘娥的阻拦,将手中毒药饮尽。很快,他感觉到了当年李煜的痛苦,腹中剧痛,四肢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手足忽拳忽曲,仰俯之间身体弯曲,头渐渐朝足尖靠近。 这诡异残酷的情景看得中途杀出、持剑相救的蒙面青年一愣,也令他疏于防范,胸口被与他作战的皇城司亲从官砍了一刀。 那亲从官举刀向前,正欲再度砍向蒙面青年,刘娥站起,扬声呼道:“住手!误伤贵人的罪名,你可担待得起?” 亲从官动作一滞,疑惑地转顾刘娥。 刘娥肃然注视他,一指那青年,道:“他的衣裳裁自织绫务所供的绫罗,身上有上等沉檀的香味,又敢于孤身与你等对抗,若非贵胄,岂会如此?” 亲从官打量那青年,亦认可刘娥的提示,遂试探地看王继恩,等待指示。 刘娥继续向亲从官说话,目光却瞥往王继恩,一字字道:“你若伤他,异日若有人追究,你难逃罪责。” 王继恩一哂,十分礼貌地朝刘娥欠身,以请示的口吻道:“那我们请这位公子摘下面巾,亮出身份如何?” 那青年闻声一颤,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王继恩面色一沉,竖起手掌决然向下挥,命令众禁卫道:“拿下!” 众禁卫蜂拥而上,围攻蒙面青年。青年勉力振作,提剑准备再次应战,无奈受伤不轻,两手乏力,还未抬起剑锋,此前那亲从官一弯雪刃已架在他颈上。 亲从官正欲进一步控制住青年,门外陡然飞来一箭,落在他刀刃上,刀“当啷”坠地。 室内众人皆朝箭来之处望去。 赵元佐提着一弦弓箭,出现在门边,青衫磊落的身后是半城风雨和数十名王府侍从。 心头似有千钧重担由此放下,刘娥低呼一声“楚王”,适才冷硬的神情退去,她目有泪意,这声呼唤也隐带哭音。 赵元佐柔软的目光拂向她,似宽慰似安抚,然而这温柔转瞬即逝,他恢复了冷肃神情,缓步走到王继恩面前,默然直视着那指挥禁卫的宦官行首。 王继恩祭出如在宫中一般无懈可击的笑容,躬身施礼:“老奴给楚王请安。” 赵元佐冷面看他,并不应答。他身后的侍卫已随之入内,各自拔剑,化解众禁卫对蒙面青年及赵廷美亲眷的攻势。 从李清瞳处得知赵廷美将被赐药的消息,赵元佐立即转身出宫,集结了自己王府中的侍卫,迅速往房州赶去。其间先后经历李清瞳、监视楚王府的亲从官及汴京城门守卫的阻止,他决然不理,一径冲出城去。亦没有想过去恳求父亲收回成命,他见王继恩已然出发,明白时间已不容许他以正常的方式为四叔争取父亲的饶恕,他除了亲赴房州相救,别无他法。 他记得他转身时李清瞳在他背后的一声冷喝:“你要懂得取舍,眼下就是你该舍去的时候。” “抱歉,我做不到。”这是他的回答。 他没有回头。 在赵元佐无言的迫视下,王继恩瞥瞥蜷缩倒地的赵廷美,低首退后。毕恭毕敬地退至门边,再度朝赵元佐施礼,才带着众皇城司禁卫离去。 目的已达到,他即可回宫复命。他并不想与楚王这潜在的储君对抗,至于赵元佐的行为是否属于抗旨,留待皇帝判断,他不愿牵扯其中。 刘娥注视着王继恩等人,直到他们消失在风雨卷起的茫茫尘雾中。然后左右四顾,发现此前救她的蒙面青年已不见人影,不知何时离开了。 刘娥回到哭泣的张夫人身边,和她一起扶起赵廷美,让他倚靠在张夫人怀中。 赵元佐疾步走到赵廷美身边,单膝跪下去握廷美的手,连声唤“四叔”。 赵廷美已奄奄一息,勉力克制着身体的痉挛,虚弱地唤:“元佐……” 赵元佐看着叔父痛苦的模样,眼帘一低,两滴泪随之而坠,他悲伤地说:“对不起,四叔,我还是晚了一步。” 赵廷美脸上的肌肉因极端的痛苦而颤抖着,他却还是想向元佐呈出微笑,勉强挤出的笑意看起来格外凄惨:“你尽力了……我咎由自取……以后,还望,你对我的家人,多加照拂……” 赵元佐含泪握紧他的手:“四叔放心,我会尽我全力保全四婶和弟弟妹妹。” 赵廷美努力笑笑,头却越发沉重,全身缩至一团,恨不得手足相连。 张夫人惊叫起来,连呼刘娥,要她助自己把夫君扶起正坐。 赵廷美用尽全力推开伸手欲扶自己的刘娥,将她推向赵元佐怀里。 “跟楚王,回去……” 这是他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赵元佐伸臂搂住将向后倒的刘娥,两人苍白着脸,茫然看着赵廷美在张夫人怀中挣扎,直至最后停止挣扎。 张夫人以手试试赵廷美的鼻息,旋即紧拥着他恸哭,哭声凄厉之极。其余家眷见状,也是悲声四起。 赵元佐放开刘娥,两人泫然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跪下,并肩朝逝去的廷美跪拜。 蒙面青年并未走远,此刻隐于空无一人的庭院中,侧身探视着堂中情形,见此情景,他默默转身,拉下蒙面的面巾,随之露出的是赵元侃黯然神伤的脸。 他的左手一直摁在刚才受伤的胸前。似觉血流稍止,他放下手来,顿了顿,又伸手进胸前领口,从中摸出一只被刀砍出缺口的银镯。 那正是客栈跑堂转交给他的刘娥的银镯,他置于怀中胸前,无意中银镯为他挡了一刀,令他不致受重创。 骤雨初歇,空气中充盈着草木泥土的气息,冲淡了此间的血腥味。赵元侃仰首前望,但觉远山明灭,烟云萧疏,目中有微茫闪烁,亦不知那落于双眼水雾之上的是暮霭,抑或是月光。 赵元侃将银镯放回怀中,一手捂住胸前伤口,一手提剑,踏着满庭落叶离去。庭院外白杨树下系着他的坐骑,他跃马扬鞭,越过足下寂寥山河,重返他终将回归的九重城阙。 次日张夫人即送赵元佐出门,嘱他尽快回京,早些回去向官家请罪,以免官家龙颜大怒,后果不堪设想。亦不忘按赵廷美遗愿,命刘娥随赵元佐回去。 二人临行前,张夫人把一个锦盒递给刘娥。刘娥打开一看,发现是当初为楚国夫人设计的那套“掬水月在手”的头面。 张夫人道:“这首饰原本来自你的巧思,如今,我赠与你们,就当作我给你们的贺礼吧。” 刘娥立即推辞:“这礼物太贵重,我万万不能收。” 张夫人坚持将锦盒塞到刘娥书中:“别的不收,这个一定要收下。我听龚师傅说,这头面元佐也曾提了意见……此物与你们有缘,将来这些首饰你戴着,比留在我这未亡人身边强。” 刘娥征询地看看赵元佐,赵元佐朝她点了点头:“既是四婶的心意,你恭敬不如从命。” 刘娥遂收下,再三谢过张夫人。 两人拜别张夫人。赵元佐扶刘娥上马车,亲自驾车,离开涪陵县公宅。众侍卫骑马,随他回京。 张夫人神色郁郁地目送他们远去,双手合什,默默祝他们一世平安。 出城之后疾行半日,遇见一处河草丰美,众侍卫建议赵元佐稍留片刻,容他们在河边饮马。赵元佐同意,见河岸附近有一山丘,便独自一人信步登上,立于山丘之巅,回望房州。 天边残阳如血,四野俱静,偶有一羽孤雁飞向落木萧萧的寒林。 赵元佐默然伫立半晌,取下腰悬的埙,对着远处风烟沉寂的房州,开始吹奏。 刘娥悄悄走到他身后较远处,凝神倾听,辨出那悲戚曲调,正是赵廷美唱过的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已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赵元佐一曲奏罢,刘娥才靠近他,轻声唤:“大王……” 赵元佐没有回头,只是淡淡一笑:“这曲声惊扰你了么?” 刘娥叹道:“没有,这曲子很好听,只是凄凉悲切了些,让人听得想落泪。” 赵元佐朝她转过身来,稍作解释:“这是首挽歌,名为《薤露》。我天水赵氏的子弟,若有人不幸早逝,亲族都会为他们唱这支歌。” 刘娥道:“所以……大王这是为秦王吹奏的?” 赵元佐颔首:“我小时候,四叔教我这支歌,笑着嘱咐我,若他有一天战死沙场,我要为他唱这歌。”他垂目抚向手中的埙,“没想到最后,他竟是牺牲在名利的沙场上……” 赵元佐把埙举至唇边,又开始吹奏《薤露》,曲调有如呜咽。 刘娥凝视元佐含泪的眼,听着越来越凄恻的曲声,终于出声打断元佐:“大王,刘娥有一不情之请……” 赵元佐停止吹奏,静待她说话。 刘娥道:“请大王把这埙送给我,以后别再吹奏这曲子了。” 赵元佐不解地问:“为何?” 刘娥想起赵廷美丧子之状,轻声劝赵元佐道:“哀悼亲人理所当然,但是逝者已矣,悲伤之后,生者应该往前看,继续走好足下的路。这曲子虽动人心魄,但太过凄婉,反复吹奏,易使人沉湎于悲哀之中,长此以往,损人心志,还是少吹奏为好。” 赵元佐未作答,但在刘娥轻轻去接他手中的埙时,他没有拒绝,任她把埙取了去。 刘娥双手握埙,尽量将它遮蔽在自己衣袖之下,朝元佐微笑:“回京之后,大王要振作起来,从容应对家国大事。我想,相较于吹埙,这才是秦王在天之灵希望看到的。” 赵元佐只是恻然一笑,不置可否。 4.烛影 赵元佐带着刘娥及楚王府侍卫,回到汴京城外。赵元佐的车行至一处丘陵下,一名先行策马探路的侍卫从城门方向疾驰折返,在赵元佐车前下马,单膝跪地禀报:“南薰门外有许多兵卒严阵以待,看他们的戎装,应该是皇城司与奉宸队的禁卫,领兵的是曹侍中和韩国公,不知……不知是否在等大王。” 赵元佐跳下马车,快步登上丘陵较高处,朝城门方向眺望。 正如侍卫所言,曹彬与潘美领兵等待的正是赵元佐。此前王继恩回宫,向赵炅禀报了赵元佐赶赴房州试图救赵廷美之事,赵炅大怒,命曹彬与潘美带禁军前去捉拿赵元佐。曹彬出了城门,却按兵不动,并让潘美及其麾下禁卫亦随其在此等候。 潘美不解,问曹彬何不往房州方向去,尽快把赵元佐抓回来。曹彬淡淡道:“楚王一向忠诚,不会做出谋逆之事,涪陵县公既亡,他很快便会回京。他是皇帝看重的皇子,我们不能损了他颜面,等他自己回来吧。” 潘美左等右等,不见赵元佐踪迹,又对曹彬道:“我们还是速速去追捕楚王吧。官家既下了令,若你我懈怠,未能及时复命,难逃罪责。” 曹彬仍摆首:“你我前往房州,楚王便是被追捕回来的,若在此等候,楚王自己回来,便是迷途知返,于他,罪责有轻重之分。何况,官家真正希望看到的,是儿子自己回来。” 潘美若有所悟,继续按兵不动,随曹彬一起等待。 曹彬半瞑双目,远眺面前大道,镇定自如。 赵元佐望见南薰门外形势,从丘陵上下来,走到马车前对刘娥道:“父皇已派兵要捉我回去。我们暂时分道而行。你先找龚师傅安顿下来,我若无事,会去找你。” 刘娥掀帘而出:“不行,我随你回去,是吉是凶,总要有人与你一起承担。” 赵元佐恻然一笑:“飞蛾扑火,徒劳无益。”旋即吩咐一旁为他牵马的侍卫,“你为刘姑娘驾车,送她去城中找银匠龚美。” 侍卫领命,赵元佐策身上了自己的马,向刘娥说了声“多保重”,便朝南薰门驰去。 其余侍卫也追随元佐绝尘而去。刘娥不祥之感愈盛,含泪追赶着唤“大王”,但很快被留下为她驾车的侍卫拉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元佐消失在西风漫卷的古道烟尘中。 赵元佐在南薰门前下马,曹彬与松了一口气的潘美亦下马,双双拱手相迎。 曹彬含笑和言道:“楚王,我等奉官家之名在此等候,待大王归来,即护送大王入宫面圣。” 赵元佐点点头,朝曹彬略一拱手,即阔步入城门,神色凝重地走向暝色渐浓的宫阙。 前一夜,王继恩带回来赵廷美饮鸩的消息,心腹之患就此彻底消除,一切尘埃落定,赵炅却没有自己原来想象的轻松,一个人枯坐于万岁殿中,看庭前日晷光影陆离,斗转星移,一阵割除痈疽般尖锐的疼痛涌上心头,他瞬了瞬目,屏却鲜血淋漓的浮想,步履沉重地朝卧榻走去。 朕只是累了,歇歇便好。他安慰自己。 独眠至中宵,他被一阵凉风唤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面前帷幔飘散,溅满紊乱脉搏般跃动着的红色烛影,使那丝罗幔帐产生半透明的质感,而一位男子高大的影子落在幔帐上,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随着那男子的行近,幔帐上那道身影颜色越来越深,像从赵炅湮远的记忆深处浮出,那比夜色深浓的黑令他毛骨悚然。 他猛地坐起,死死地盯着那身影,喝道:“是谁?” 影子在幔帐前止步,并不作答。 赵炅惊惶地从榻上跃下,在水波般漾动的光影中摸索到室内西壁,那里陈列有一架器物,除了皇帝的仪仗器具,还有他的佩剑。 他颤抖的手依次摸去,先后摸到如意、鹤扇、幡、丝拂,却不见佩剑。他凝神再摸,一柄玉质的物事闯入掌中,触手冰凉。 借着稀薄的烛红光影,他提起一看,赫然发现那是一柄柱斧。 这用于皇帝出行时驾前仪导行的器物此刻却看得他浑身一颤,似被烫了手一般,他慌忙撒手抛下柱斧,那当啷坠地的声音又吓得他瞳孔收缩,肝胆俱裂。 幔帐外的影子又动了动,仿佛要掀帘进来。赵炅立时大呼:“出去!” 影子动作稍止,然而很快又伸手,将幔帐拨开。 赵炅痛苦地闭上眼睛,像等待那令他恐惧的力量的审判。 那影子无声地靠近,然后在紧闭双目、一头冷汗的赵炅面前跪下,唤了声:“爹爹。” 赵炅睁开眼睛,茫然注视面前的人,须臾试探着唤:“元佐?” “是,臣元佐,向爹爹请安。”赵元佐朝他叩拜,面上却是相当冷淡,殊无笑意。 赵炅深吸一口气,恢复了镇静的神情,冷面问赵元佐:“你去哪里了?” 赵元佐直身跪着,仅以二字作答:“房州。” 赵炅漠然再问:“你知道皇子没我旨意擅自离京是重罪么?” 赵元佐道:“知道……但是,目睹四叔丧命而无所作为,于我而言,是更重的罪。” “放肆!”赵炅重重拂袖,劈向赵元佐的脸,“瞧瞧你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样子!公然违命,是非不分,与逆贼沆瀣一气,枉我白白养育你二十年!” “养育?”赵元佐似听到了一个可笑的词,不由一哂,“爹爹与母亲生下我,但何曾养育过我。母亲生我那天,你在哪里?是四叔赶到晋王府,守在堂中等待我出生。他是除母亲和乳娘外第一个抱我的人。我读书习字的时候,你在哪里?是四叔为我开蒙,握着我的手,教我写每一个我写不好的字。我学习骑射的时候,你在哪里?是四叔教我驾驭马匹,指导我挽弓射柳、引剑透甲。而你呢,只会在偶尔想起我的时候命令一声:‘元佐,让爹爹瞧瞧你飞白练得怎样了。’或者,‘元佐,舞段剑给爹爹看看。’……养育,爹爹以为,给我王爵厚禄,许我衣食无忧,便是养育了么?而那些父亲对儿子的教养,完全是四叔代爹爹完成。爹爹说我失魂落魄,如丧考妣。是的,我早已视四叔如父亲,所以他去世,我的确如丧失父亲一样悲痛。” 说到最后这几句,赵元佐脸上嘲讽的笑逐渐淡去,目中含悲,声音也颇有哽咽之意,末了他垂首,想掩饰眼中的泪意,不料却有两滴泪旋即坠下,落在赵炅足下的青砖上。 而赵炅胸口起伏,已气得目眦欲裂。待赵元佐说完,他当即怒喝道:“好,我便告诉你,当时我在做什么!” 他调整呼吸,让气息稍微平稳,再盯着儿子,一句一顿,声音不大,但十分清晰地说道:“你出生那天,是蜀主孟昶被押送到汴京的日子。此前为了灭蜀,我与先帝日夜筹谋,调兵遣将,发兵二路攻蜀,逼得孟昶开城投降。孟昶来到京师,先帝自不会出迎,但命我以皇弟和开封尹的身份,在玉津园接待他,代表大宋,接受蜀地的臣服,将西南疆域纳入版图……你开始读书习字之时,我在辅佐先帝,制定攻打南汉的策略。大军南下,势如破竹,南汉末代君王刘伥也只得俯首称臣……你学习骑射那年,我又何曾闲着?当时南方诸国,只余南唐,先帝欲一举灭唐,又怕将帅拥兵自立,是我,劝先帝信任曹彬,又以潘美家眷为质,让他一心作战,不敢谋逆……日以继夜,通宵达旦地运筹帷幄,换来了宋军攻破金陵城的消息!” 见赵元佐低首不言,赵炅冷冷一笑:“你四叔对你的教养,不过是凡夫俗子所为,与乳保作用类似。而你爹爹我,以身作则,向你展示身为君王应具备的目光、智慧与能力,对你来说,难道不是更为珍贵的养育?” 赵元佐依旧沉默,不表示认同,亦不反驳。 赵炅凝视面前的儿子,细看他酷似自己的眉目,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这些年来,爹爹那么辛苦,也是为了拼却此身,打下更辽阔的江山,亲手交到你手中。” 他伸手去扶正适才赵元佐因跪拜而微微倾斜的冠巾,再低身让儿子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双手握住元佐手臂,以格外温和的语气对儿子含笑说:“因为,你是最像我的孩子呀。你那么聪明,睿智,无论相貌还是文韬武略都像年轻时的我。我很早就决定,要立你为储君,让你坐上我为你备好的皇位。” 赵元佐闻声抬首,冷静地对赵炅说出全然在他意料之外的话:“不,爹爹,我并不想坐在染血的皇位上。” 赵炅一怔,两簇怒火难以抑制地从眼中迸发,语气中却带着森森寒意:“什么?你在说什么?” “爹爹,我并不像你,也不想像你。”赵元佐抿了抿唇,引出一抹苦涩笑意,“从开宝九年的那个冬天起,我就决定,不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5.斧声 赵元佐记忆中的二伯赵匡胤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这与他帝王的外表有些相悖。 武将出身的伯父身材魁伟,皮肤黝黑,不怒自威,宫廷流传着一些关于他的故事,描述了君主的雷霆之怒。例如,某日他在后苑赏牡丹,欲与一位他宠爱的宫嫔共享这和美春光,遂遣人传宣美人前来。美人推说疾病未愈,两次宣召均不至。赵匡胤遂亲自摘了一朵牡丹,前往美人居处,将牡丹簪在美人髻上。美人勉强受之,但待皇帝出门,便将牡丹摘下,掷于地上。 赵匡胤并未走远,思及美人,又转身折回,岂料正好看见这一幕。赵匡胤面上青红不定,旋即大怒:“我何等艰勤才得天下,岂可被一妇人蒙蔽心智,败坏基业!”言罢引佩刀斩断美人皓腕,扬长而去。 因此,元佐每次入宫,母亲都要叮嘱他言行谨慎,切勿激怒伯父。 然而元佐兄弟面对的伯父绝非传言中暴戾的君主,他一见子侄就开怀笑,甚至会把年幼者举到他肩头坐着,舐犊之状与寻常百姓无异。 元佐兄弟之中,最得伯父宠爱的是元侃。元侃从小便聪明伶俐,被伯父养在宫中。元侃与叔伯兄弟们嬉闹,常指挥他们排兵布阵,而自命为“元帅”,甚至要元佐和皇帝的幼子德芳都在游戏中听命于他。有一次,那时名为赵光义的赵炅看见,十分惶恐地代元侃向皇兄请罪,赵匡胤哈哈一笑,提起被他当拐杖用的玉柱斧,轻轻拍了拍元侃的臀部,口中却赞道:“好小子,有志气!” 与弟弟相较,元佐沉静得多,小小年纪便沉浸于书史弓弦之中,见了伯父及从兄弟,也言谈得体,进退合宜。 开宝九年冬十月,十二岁的赵元佐入宫看望弟弟元侃,元侃拉着他到皇帝寝殿万岁殿见伯父。赵匡胤从大殿御座上下来,笑而相迎。 赵元佐打量伯父身后刚换上的暂新的御座,目中满溢好奇之情。赵匡胤便一指御座:“来,你坐上去试试。” 元佐立即欠身推辞:“明君御座,侄儿岂敢僭越触碰。” 赵匡胤笑问:“何谓为明君暗君?” 元佐不假思索地答道:“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 赵匡胤大为惊奇:“你读过《贞观政要》?” 他们的一问一答,正是《贞观政要》里记载的唐太宗与魏征的对话。 元佐道:“臣只是胡乱看过两页。” 赵匡胤笑着拍他的肩:“不错,不错。二伯夜间就寝之前,也爱读些史书。你这次在宫中多住几日,晚上来万岁殿,我们一起看看书,讲讲故事。” 元佐领命。 二人对谈之后一回首,发现元侃竟悄无声息地自己爬上御座,大喇喇地端坐着了。赵匡胤错愕,旋即靠近御座,俯身问元侃:“这天子,好做么?” 元侃手按御座两侧,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老成地道:“顺应天命罢了。” 赵匡胤捋须大笑。元侃则朝低首浅笑的元佐扬了扬眉,九岁孩童的明眸中闪烁着关于未来的一千种好奇。 元佐留在宫中,每夜前往万岁殿,与伯父谈论书史,然后各自安歇。伯父常夸赞他学识,又每每从历史中引一段故事,与他探讨。元佐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他与父亲之间从未有过的经历。父亲奔波于宫城与开封府之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那样的忙碌。 十月十九日这晚,元佐如约来到万岁殿,却被殿中内人告知,官家去太清阁观望天色,不在殿中,请元佐稍候片刻。元佐仰首观天,但见星斗明灿,月色清澄,俨然是晴空夜相。估计伯父很快会归来,元佐进入殿内,坐下静待伯父。 元佐于等待中不时侧首看天际,那一轮明月像是长了绒毛,渐趋模糊,开始融于夜空中。须臾,阴霾四起,天地陡变,一阵夜风袭入殿中,元佐觉察到那潮湿空气带来的刺骨凉意,不禁打了个寒战。很快地,雪雹被北风席卷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遽然落下,迅速在阶前积了茫茫一片。 元佐退到殿中被幔帐隔出的燃炭的暖阁继续等待,眼帘在温暖的火光中逐渐低垂,不知不觉地坠入梦乡。 元佐被禁中传来的更漏声惊醒,此时已三更。元佐掀开暖阁幔帐,从缝隙中看见殿中设有酒案,仅伯父与父亲与烛影中对酌,身旁并无人伺候,应是被他们屏退了。 元佐本欲现身请安,却发现此刻的伯父面含怒气,满面通红,目光灼灼地盯着父亲。元佐心中害怕,遂止步不前,依旧通过幔帐缝隙观看二人情形。 伯父拍案而起,拄着玉柱斧走到殿门阶前。父亲离席追随,衔笑向他作揖致歉。他口中说着请兄长恕罪的话,却笑容冷淡,目色冰凉,看上去并无诚意。 殿前积雪已数寸,两人的影子落在雪上,中间约有两尺的距离。父亲忽然朝伯父倾身,在他耳边低语。听了父亲的话,伯父陡然暴怒,提起柱斧猛地戳雪,逼父亲远离他。在那沉闷的铲雪声间隙,元佐听见伯父对父亲怒喝:“好做!好做!” 父亲只是冷笑着避让,却并无告退的意思。伯父愈怒,举起柱斧就要砸向父亲。父亲抬手握住柱斧手柄,骤然将这武器夺去,另一手箍住了伯父的脖颈。 伯父年纪大了,旧伤复发,行动不便,所以需要玉柱斧支撑,此刻为父亲挟持,足下无力,呼吸困难亦不能发声,遂被父亲半扶半拖地带回烛影摇红的殿中。 两壁宫烛焰火摇曳,忽明忽暗,寂然无声。伯父节俭,万岁殿中只用青布幔,层层叠叠,夜间晦暗的光线中看起来像水墨洇染的山峦。 宮烛跳跃的光影幻化成一只只妖冶的手,依次抚过父亲冷峻的脸。他目不斜视,挟持着伯父,一步步坚定地穿过青布幔中的墨色山涧,朝伯父御榻走去。 御榻所在处不在元佐视野之内,他不知道随后那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偶有些许挣扎声传来,元佐茫然听着,心中恐惧随夜色渐深,终于缩至一隅,闭上双目捂住了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从御榻处走出,来到门外,他仰首看看雪后初霁的夜空,掸掸衣袖,踏雪而去。 待父亲身影消失。赵元佐从暖阁中出来,步履轻缓、小心翼翼地走向帷幔低垂的御榻。 拨开榻前的青布幔,他看见伯父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在宮烛映照下,伯父面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潮红,然而五官并不狰狞,似在安然沉睡。 元佐轻唤一声“二伯”,并无人回应。他伸手触摸伯父的脸,发现已是一片冰凉。 元佐惶然后退,足下有物阻隔,令他步伐一滞。他低头一看,见正是伯父常用的玉柱斧。 元佐心下大恸,泪水奔涌而出。他竭力抑制着哭声,狂奔着离开万岁殿。 禁漏五鼓,宫中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父亲据说“受遗诏”,于柩前即位,成为了如今的官家。 元佐带领着众弟弟,向御座上的父亲行礼如仪,从此将白雪,青幔,妖冶的烛影,戳雪的斧声,及那夜所有的记忆深锁于心间,从不愿忆及,更遑论向任何人提起。 “所以,那天的事,你看见了?”赵炅问面前的儿子,他的声音听起来飘渺而苍凉,令元佐想起那晚侵入万岁殿的夜风。 “我看见一些,但并未尽知。”赵元佐凄然笑笑,“正如我看见德昭自刎,德芳病逝,却不知他们之间经历过什么。” “你认为,他们都是我杀的?”赵炅举目望着幔帐上摇曳的焰影,沉声再问。 赵元佐摇摇头,垂目道:“爹爹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元佐不敢妄断。只是希望爹爹明白,四叔多年来,教我以义方,元佐愚鲁,只知忠、孝、恭、俭,有负爹爹厚望,成为不了爹爹那样的人,请爹爹降罪,无论贬为庶人,或流放斩杀,悉听尊便。如今惟望爹爹顾念与四叔兄弟情谊,勿连坐其亲眷家人,许他们一世平安。” 赵炅冷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一心念着你四叔和他的家人。” 赵元佐道:“四叔于我有顾复之恩,我于四叔有孺慕之情,若此时置身事外,不闻不问,是何人也?” “顾复之恩,孺慕之情?”赵炅嘲讽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忽然仰面大笑,直至眼角笑出泪来,然后他收敛所有驿动的表情,肃然直视赵元佐,扬声道,“好,我就让你看看,教你忠孝恭俭的四叔给予你的,是何等顾复之恩!” 他疾步走到寝阁一侧加锁的立柜前,取来钥匙将锁打开,从中取出一个依旧上锁的匣子,开锁之后揭开盖子,握起里面的一卷文书,走回元佐面前,抛于地上:“你自己看吧。” 那是卢多逊的供词。 赵元佐拾起供词,匆匆扫视,面上如赵炅所料,迅速出现了紊乱的情绪。 “不可能!”赵元佐抬起头,一把将文书揉成一团,掷向黑暗的角落。他眉峰紧蹙,目含刃光拂向父亲,斩钉截铁地断言,“四叔不可能想杀我……你骗我!” 赵炅坦然与他对视:“这是你四叔最信任的人的供词,绝无虚妄之言。” “你骗我!”赵元佐扬声重复,放弃跪姿站了起来,咄咄逼人地盯着父亲,走近两步,“这供词,是你伪造的。四叔视我如亲生子,绝不会有害我之心!” “我伪造?”赵炅怒视儿子,双目尽赤,“这供词如果是我伪造的,我为何不在你四叔事败之日就给你看,也不公诸于众?为何我不经他人手,亲自将这供词严密收藏在寝阁之中,深恐泄露?” 赵元佐默然,垂着的两手双拳紧握,在等待父亲继续发声的间隙指甲几乎已嵌入掌心。 “因为我怕你知道,你视之若父的四叔,为了你不肯坐的染血的御座,早将你列入了杀戮的名单!” 赵炅没有再给儿子任何希望,冷酷地再次挑明了真相。 6.父子 摇曳的烛影依然如开宝九年那个冬夜,幽幽地抚过赵元佐的脸,宛如沉默着见证了一切的妖灵的手。元佐抬起头来,双目莹莹,茫然视前方,透过一层暗涌的水光,看见的不是面前的父亲,而是他在四叔身边度过的童年: 春日挽弓射柳,廷美悄然走到元佐身后,握住元佐轻颤的手,亲自教他引弓瞄准; 夏日午后小院,元佐在蝉鸣声中习字,廷美立于他身旁观看,微笑着摇摇头,然后提笔示范,寥寥几字势若龙蛇舞,元佐喜而叹服; 秋高气爽,廷美携元佐于太清阁登高,遥指汴京楼宇通衢,与他定下鞍马绕街的计划; 冬来天地银装素裹,廷美带着元佐来到冰封的汴河之上,两人协力堆雪人,笑语不断,一如寻常百姓家父子。其间元佐打了个喷嚏,廷美立即脱下身上大氅披在他身上…… 因此,心底漫出那时四叔给予的暖意,赵元佐面对父亲启口道:“不会的。”这是更加决绝的断言,虽然看着父亲,那语气却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你告诉我的一切都是你编造的谎言。四叔没有谋逆,更不会想杀我,而你,为了阻止他成为储君,不惜构陷他谋逆,为了摧毁他与我的亲情,便伪造卢多逊的证词,企图破坏他在我心中父亲一般的形象。爹爹,你已经把皇权牢牢地攥在手中,将四叔逼至绝路,为何还嫉妒他用十几年的光阴换来的我对他的亲近,要用谎言撕裂我们的亲情?” “我嫉妒他?我编造谎言?”赵炅睁大眼睛直视儿子,怒极反笑,“你是不是以为,他死于我自私的权欲,而他全然无辜?他始终是你心中的慈父、贤臣、温良的受害者,而我是无耻的小人、暴君、残酷的刽子手?” 赵元佐无言,但仍毫不妥协地盯着父亲。 赵炅赤红着双目愤然四顾,终于在西壁一隅找到遗失的佩剑。他疾步过去提起剑,走回元佐面前,调转剑柄直直地递给儿子:“来,为你四叔报仇,杀了我!” 赵元佐一怔,目光从剑柄移回父亲脸上,双唇动了动,但终未出声。 “接过剑,刺向你的父亲!”赵炅向他逼近一步,目光炯炯地直视着他喝道,“如果我的血可以将你从梦境中唤醒,看清谁是编造谎言的人,那我死而无憾!” 赵元佐略显惊惶,迟疑地挪步退向后方,而赵炅毫不相让,仍握着剑步步逼近:“你不是认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足下的江山,身后的御座么?今日我就将命交给你,请你想想,骗你的到底是我还是你四叔。若你坚信是我,就杀了我,守护好你那虚妄的梦境,继续向梦里的四叔献上你的孺慕之情。而我,也不想再活着,眼睁睁地看着我曾寄予厚望的孩子变得如此愚蠢。” 赵元佐不住后退,赵炅继续紧逼,直至元佐为殿柱所阻,退无可退。 赵元佐疲惫地垂下眼帘,凝视父亲递来的剑,凄然一笑,随即猛地接过那剑,手腕一旋,闭目引利刃朝自己颈边割去。 赵炅瞠目,见已不及夺剑,遂伸左臂至元佐颈边,硬生生地挡住了割向儿子命脉的剑刃。 赵元佐清楚地感觉到剑刃刺入血肉,然而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剧痛随之而来。他睁开眼睛侧首看,发现利刃陷入的是父亲的左手前臂。 他惶然抛开剑,血从赵炅的手臂上奔涌而出,赵炅收回手,几滴血随他手势旋起的风飘落在赵元佐脸颊上。 赵炅一脚将地上的剑远远踢开,喘着气看了看儿子,才拉起袖子紧紧缠在伤口上止血。 赵元佐摸摸脸上温热的血迹,忽然泪流满面:所以,正如父亲所说,自己一直是活在梦境里么?分不清真假虚实,人情冷暖,在谎言和错觉中付出真心,让虚妄的关爱屏蔽了真正的亲情。 头痛欲裂,眼前景象在烛光中飘浮无定,赵元佐双手扶额,跪了下来,在渐趋模糊的意识中挣扎地想:什么是真?哪个是假?面前一段红尘,三千世界,记忆中那些悲欢歌哭,都是存在的,抑或皆在自己梦中?如果是梦,何时醒转,如何醒来?到底身在何处?又该去向何方? 从前的信仰轰然坍塌,他在天旋地转的痛苦中紧按额头,瑟瑟颤抖,终于忍无可忍地仰面发出一声悲吼,音如雷鸣,回旋在万籁寂静的夜幕中,沉睡的宫城由此激起了一阵涟漪般的骚动。 万岁殿外响起迭沓的步履声,先是王继恩带着几名内侍进入,旋即大腹显怀的李清瞳在侍女的搀扶下匆匆赶来,散发素颜,腰际未悬玉珂瑶珮,兀自不及妆饰。 王继恩一见殿中情形,大骇,命几名内侍架住元佐,自己奔至赵炅面前拱手作揖,自告失职之罪。 李清瞳发现地上的血迹,脸色煞白地上下扫视元佐,不见他有伤,再一顾赵炅,窥见他手臂上大片的血迹,顿时失声惊呼,扑至赵炅身旁,拉起他的左臂焦急地查看伤势,取出自己的丝巾手忙脚乱地系住他仍在渗血的伤口,又连声命王继恩快传太医。 赵炅颓然走回榻前坐下,冷眼打量远处失魂落魄的元佐。李清瞳松开搀扶赵炅的手,直身面对赵元佐,审视一番后对王继恩道:“看楚王这模样,像是突发癔症,今日所为,应是神志不清所致。快让人送他回去,多请几名太医,悉心为他诊治。” 王继恩唯诺着欠身,目光却瞥向赵炅,似在等待皇帝的指示。而赵炅只是倦怠地挥了挥袖,示意他按德妃的意思做。 王继恩遂让几名内侍将赵元佐扶出万岁殿,等待太医间隙,自己上前欲再为赵炅的伤口稍作处理,赵炅只是摆手,命他在殿外等候。 见王继恩退去,殿内再无旁人,李清瞳方才轻声询问赵炅今夜发生何事。赵炅简单作答:“元佐受不了廷美欲诛杀他的事实,欲引颈自刎,被我拦下,我的手就被剑划了一下。” 李清瞳道:“大哥良善,发现真相,一时想不开,有些失心疯……一定不是故意犯上,今日疯癫之举,还望官家原谅。” 赵炅语气淡漠地应道:“他今日犯下的,是大错,必须要付出代价。” 李清瞳一惊,立即在赵炅面前跪下,恳求道:“大哥损伤龙体,自然罪不可恕,但纯属误伤,实非出于本意。官家如何罚他都行,都是他应该领受的,只是官家切勿将他按律论处,别让这一次无心之失,令他万劫不复。” 赵炅冷冷地审视她,一时无语。李清瞳低首避开他的目光,恢复了温雅从容的姿态,又徐徐道:“妾听大哥的乳保说起过,李姐姐临终时,曾向官家留下一句遗言……” 她顿了顿,微微抬起头,却未敢与赵炅对视,只用她柔软的语调转述着赵元佐生母李夫人的遗言,“愿你将所有给予我的怜悯,化作对我孩子的爱惜。” “你为何提沫然?”沉默着听她说完,赵炅才幽然问。见李清瞳不答,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颌,看向她眸心:“你这么维护元佐,倒像他亲娘一样。” 李清瞳在他冰凉的手心中垂下双睫,低眉道:“妾入宫时,官家便说,妾长得像大哥和三哥的亲娘,命妾好好照料他们兄弟俩。妾谨遵圣意,不敢怠慢,也是真心把他们当亲生孩子看待。何况……”她右手抚上自己凸起的肚子,轻声叹息,“妾也是快做母亲的人了,推己及人,能想象到,如果李姐姐在世,目睹今日情形,会怎样惶恐忧虑。而妾,也相信官家始终是仁慈的父亲,今日宽宥元佐,异日若妾的孩子犯下无心之过,也会得到官家的谅解……哎呀,他在动呢。” 李清瞳展颜微笑,轻抚腹部,眼角眉梢皆是爱意,口中柔声安慰着腹中胎儿:“小宝是看见爹爹要处罚大哥,心中害怕吧?不怕不怕,你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父亲,面冷心慈,你娘亲可以不要,但孩子不会不爱……” 赵炅闻言,不仅莞尔,双手拉李清瞳起身,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和言道:“除了大哥三哥,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的孩子。今日你巴巴地跑来看大哥发疯,心急火燎地,要是伤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李清瞳含笑欠身:“臣妾知错。” 赵炅握着她的手沉吟须臾,然后告诉了她自己所作的决定:“对元佐,我不会削他爵邑,也不会论及刑罚,但是,他永远不可能成为大宋的储君了。” 他转顾讶异的李清瞳,冷静地说出原因:“他仁慈,但容易耽于情感而影响到判断力,也缺乏生杀予夺的魄力。他或许可在盛世做一名守成仁君,但开国之初,统治天下如逆水行舟,如今的大宋需要的是坚毅的舵手,而不是仁懦的君子。所以,我可以原谅他对我的无礼,但不会再将他扶上帝王之位。” 7.名伶 赵廷美的死因被赵炅定为“忧悸成疾而卒”,宣布追封他为涪王,谥曰悼,仍按亲王仪礼发哀,其家眷接回京中,仍赐旧宅居住。从此赵廷美后裔成为了最沉默的一支宗室,再无人提起昔日堪比皇子公主的尊荣,朝会宴集,偶尔面圣,他们必对赵炅顶礼膜拜,在他淡漠眼角余光的扫视下谨小慎微地生存着。 刘娥暂居于龚美处,整日愁眉不展。龚美知她心系楚王,跑去楚王府打听消息,但见守卫森严,王府大门多了不少禁卫看守,不许闲人靠近。龚美猜度楚王多半已被软禁,又听京中传言,楚王被官家下令严加看管,是因为突发癔症。思量再三,龚美告知刘娥所见境况,刘娥亲往楚王府前探视,果见情形如龚美所述,并无面见楚王可能,无计可施之下只得离去。 龚美遂带刘娥往京中州西瓦子,想让她看看其中勾栏诸色表演,以稍解愁绪。 瓦子也称瓦舍、瓦市,其中有若干演出用的勾栏。勾栏四周围以板壁,上设棚顶,一侧有门,供观众出入。其中前部设戏台及观者坐席,后部为伶人休憩、化妆之所,称戏房。 刘娥随着龚美沿路走去,走过几处酒楼茶坊、医馆肉摊,街道两旁开始出现大小勾栏,有的花花绿绿贴满招子,有的挂着演戏所用的帐额、神帧、靠背等物,大多门前都站着一两个小厮,以广招徕。 两人路过勾栏时朝内探看,见一个勾栏里伶人正把手上一团五彩丝绢抛向空中,丝绢散开,其中瞬间出现几只鸽子,扑棱棱飞走,观者欢声雷动。另一处勾栏,三人围抱住一根数丈高的杆子,一名上身**的汉子踩住同伴肩头飞身上杆,徒手攀爬,转瞬已至杆顶,旋即在杆顶单手倒立,观者亦是一片喝彩。还有一处,正在演傀儡戏,刘娥与龚美只瞥得一眼,便被守门的小厮拦住,要求付钱后再入内。 龚美欲取钱袋,却被刘娥拦住,道:“罢了,我也无兴致看戏,我们还是走吧。” 龚美与刘娥继续前行,看着她郁郁神情,不由抱怨道:“汴京看上去繁华,却危机四伏,这次真是好险,险些就葬送了你的性命。早知如此,我就不带你来了。要不我们还是回益州吧,虽然是小地方,但好歹还算平安。” 刘娥淡淡一笑:“我倒觉得汴京挺好的,认识了不少很好的人,经历了许多值得回忆的事。如果不来这里,可能会过得很平安,但一生也许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生老病死,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龚美问她:“以后你有什么打算,还回涪王府吗?” 刘娥道:“不了,张夫人如今没事了,依然能过奴婢环绕的好日子,我就不必回去给她添乱了。” 龚美追问:“那襄王府呢?” “襄王府……”刘娥垂下两睫,有些黯然,旋即摆首,“也不去了。襄王是好人,我之前已经够连累他了,不能再去麻烦他。” 龚美顿时笑了:“那你还是跟我回去吧,我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但养你这个妹妹总还养得起。” 刘娥立即否决:“不必劳烦龚大哥。我有手有脚,可以自食其力养活自己。” 龚美尝试劝导她:“你若过意不去,便给我画首饰图样,我付你工钱,决不亏待你,如何?” 刘娥沉吟不语。龚美为人她自然放心,只是孤男寡女久居一处,难免会招致闲言碎语,也怕龚美对自己暗生情愫,采纳他建议,无异于给他希望,自己并无此心,相处长了,恐怕将来不免会伤了他。 还在斟酌如何婉拒,忽闻不远处的楼阁中有丝竹之声传来。刘娥抬头看,只见前面矗立着一座三层小楼,气象自与附近壁板围成的勾栏不同,楼前悬挂匾额,上书三个金漆大字:聚贤楼。 刘娥走至聚贤楼门前,见其中屋舍雅洁,院落明敞,庭中植有名卉香木,有清雅香气幽幽袭来,其中往来的宾客以文人雅士居多,刘娥遂对此处心生几分好感。 再朝内走,见一层堂中摆放有十余处茶席,后门朝内,庭中设有戏台,二层及三层皆有垂着竹帘的阁子面朝戏台,想来是供贵客所用的雅座。楼上楼下看客们错落而坐,几无空位。几名茶博士端着盛茶盏小食的托盘在席间穿梭,戏台上,一位垂着蝉鬓,约莫二十余岁的美人,正手按琵琶,在身边乐伎笛声伴奏下曼声唱道:“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澹烟如柳。垂翠幕,结同心,侍郎熏绣衾。” 唱罢上阕,那美人眼波盈盈,朝茶席中漫卷而过,粉面含春,巧笑倩兮,眼角眉梢皆是风情。众茶客一阵骚动,似乎都觉得她看的是自己,脸色潮红,难抑兴奋神情,纷纷喝彩。 笛声婉转,琵琶声声如珠坠玉盘,美人启口再唱,声音软糯,余音袅袅,听者莫不痴了。 刘娥走到一侧,专注地看着台上的美人,亦在心里随她吟唱。 一位茶博士走来,问她:“这位小娘子,可要稍歇片刻,上座听曲?” 刘娥摇摇头,含笑问他:“请问这里,还需要做事的人么?” 茶博士上下打量着她,少顷,才目示戏台上美人,道:“现今,惟张家娘子少一位女使。” 聚贤楼是京中较大的茶坊,席间演戏唱曲,请的皆是容色上佳、技艺超群的名伶。唱曲的美人张瑟瑟年纪不大,却早已名满京师,与聚贤楼签的不是卖身契,而是以自由身在茶坊驻唱,从茶坊所得中抽成。张瑟瑟做惯了名伶,架子越来越大,脾气也不甚好,将聚贤楼为她安排的女使,即婢女,骂走了好几个。店主担心她离开,也凡事顺着她,女使骂走一个,便再为她找一个。刘娥到来之时,恰巧张瑟瑟刚赶走了上一位女使。 茶博士带刘娥去见管理聚贤楼的胡掌柜。胡掌柜见刘娥眉目秀丽,谈吐大方,进退有度,心下便允了,只是念及张瑟瑟,遂命刘娥去见她,要张瑟瑟许可方能雇用刘娥。 刘娥静待张瑟瑟演唱完毕,才在茶博士带领下来到戏房。张瑟瑟正坐在妆台前卸妆,刘娥走过去,向她行礼:“刘娥见过张姐姐。张姐姐万福。” 张瑟瑟并未转身,冷眼从镜子里看看刘娥,继续卸头上首饰的动作:“你就是胡掌柜新找来的女使?” 刘娥称是,见张瑟瑟没有理她的意思,又道:“今日姐姐这首《更漏子》唱得好生动人,我从旁只听得几句,也快醉了,难怪聚贤楼每日宾客如云。” 张瑟瑟略一笑:“不错,你还能听出是《更漏子》,难不成也学过唱曲儿?” 刘娥道:“我在老家时,胡乱跟着乐伎学过一些。” “哦?”张瑟瑟目光懒懒地左右审视自己镜中的容颜,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还做什么女使,怎么不在这里找个唱曲的活儿?” 刘娥浅笑道:“有姐姐珠玉在前,谁还敢在这儿唱曲呢,若上了台,还不叫人给轰下台去?” 张瑟瑟轻轻哼了一声,眼中有些笑意,这才转身,从头到足,扫视一番刘娥,然后道:“瞧你这小模样生得还算周正,嘴也甜,就留下来吧。” 刘娥又朝她福了一福,语气谦和:“妹妹初来乍到,凡事还请姐姐多多提点。” 张瑟瑟悠悠回首,照了照镜。镜子里映出两张脸庞,一张妩媚,一张明丽。 她肃然坐直,再打量刘娥洗得发白的衣裙,在心底暗暗嘲笑了刘娥的寒酸土气,这才徐徐笑道:“好好为我做事,异日我有了好去处,也不会亏待你。” 刘娥含笑道:“我见识浅薄,只道聚贤楼已是京中一等一的茶坊,却不知姐姐志向高远,另有好去处。” 张瑟瑟柳眉一挑,起身围着刘娥慢悠悠踱了两步,随手拿起妆台上的一支步摇,作势要插在刘娥鬓边。刘娥一愣,下意识避了避,张瑟瑟一笑,将步摇插回自己髻上,道,“这女子呢,也不必立多大的志……”一只手指轻轻在刘娥脸上划过,她继续笑说,“但凡善用女子的本钱,自会有人备好宝马香车,眼巴巴地盼着迎你过门。” 很快刘娥便明白了她语意所指。 翌日张瑟瑟登台,唱完那一首温庭筠的《更漏子》上阕后,张瑟瑟搁下琵琶,一手抚腮,在台上轻移莲步。丝质的褙子下雪白肌肤隐隐可见,颈间鬓发随着步履飘动,更衬得她轻盈纤弱。她飞快地朝正对戏台的二楼阁子看了一眼,眼神似嗔似怨。 二楼阁子上的竹帘已卷起,但另有纱幕垂下,里面隐约似有一人端坐,刘娥凝神看去,却看不清其容颜。 张瑟瑟回到席位坐下,抱起琵琶,再深看那阁子中人一眼,继续弹唱:“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 一曲唱毕,众人喝彩。几名小厮端着托盘在茶席间讨赏,若有出手大方的客人,小厮会报与堂中的茶博士,由茶博士唱出客人的身份和赏钱金额。 须臾,从二楼下来一名小厮,跑到茶博士跟前,耳语一句。 茶博士面露喜色,立即大声拖长音调唱道:“袁大官人赏钱一百贯!” 席间一片惊呼,继而众看客交头接耳,相互询问这位袁大官人究竟是何人。而张瑟瑟波澜不惊地微微一笑,面对观者福了一福,旋即转身步入戏房。 一位小厮见刘娥仍在向二楼阁子望去,遂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袁大官人是张姐姐的恩客,也不知他家里是做什么的,反正每次打赏,都出手阔绰。” 刘娥收回目光,朝他微笑:“张姐姐的曲唱得着实好,所获赏金高不足为奇。” —————————————————— 注:“茶博士”是宋朝茶坊内专司泡茶的人,类似现代的茶艺师。 8.作嫔 楚王元佐被软禁朝野内外无人不知,诸臣皆猜到是因廷美之事所致,兼又有楚王突发癔症的传闻,于是京中议论纷纷,推断楚王必将失宠于君父,不再是储君人选。有好事之人刻意向冯继业家人询问楚王近况,追问冯子璿与楚王的婚礼是否能如期举行,亦令冯氏尴尬不已。 赵炅再看这桩婚事,也觉似乎不妥。选择冯子璿为楚王夫人,原有向冯继业家人施以天家恩泽,安抚失势藩将之意,而如今元佐即位无望,又情绪不稳,疑患癔症,想来冯氏必有怨言,再让元佐娶冯子璿,只怕又会物议纷纷,被看客解读出许多不利于政局的言论。 于是赵炅命人向冯氏委婉地表达解除婚约之意,承诺将另择优秀宗室,依旧与冯氏联姻。冯继业家人商议之后回复称,冯氏上下凡事皆谨遵圣意,任凭皇帝定夺,惟冯子璿坚决不同意退婚,称若不嫁楚王,便出家为女道士,再不另嫁他人。 赵炅此前听李清瞳描述冯子璿,原以为她不过是贵胄之家养出的淑女,三从四德,娴静柔顺,却不料她外柔内刚,竟有如此气节,不免对她心生几分敬意。然而终觉退婚有益于大局,冯子璿还须说服,遂命李清瞳邀请冯子璿入宫面圣,自己要亲自与她解释。 见了冯子璿,赵炅与李清瞳先叙述赵元佐癔症之状,称治愈或遥遥无期,不可累冯子璿长年侍疾。冯子璿道:“妾虽不敏,家中亦有姆教婉娩听从,知妇德谓贞顺。既蒙天恩受纳聘之礼,作嫔王室,岂可因夫君有疾便摒弃婚约,另适他人?惟望婚期不改,妾事夫君,自会问衣燠寒,扶侍疾痛,无不尽心。” 赵炅见她容颜温婉,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知她素心贞静,不易被劝服,但听她提到“作嫔王室”,又疑心她是留恋元佐皇长子的身份而不愿放弃与之联姻,遂又劝道:“元佐虽为朕长子,但既染重疾,损及神智,恐怕将来不堪社稷重任。小娘子禀训侯门,多识壶仪,何不在宗室中另择良配,异日夫婿前程,或胜于元佐,亦未可知。” 冯子璿缓缓摆首,道:“妾只知受聘于赵元佐。无论他是何身份,亲王、储君,抑或庶民,均与婚约无关。妾愿做的是元佐之妻,而非宗室之妇。” 赵炅不由笑了:“你与他仅有一面之缘,若不为他名爵,却又爱他什么?这般矢志不渝。” 想起元佐的模样,冯子璿目中柔情一现,唇边漾起浅淡笑意:“水利万物而不争,妾与族人,皆慕楚王若水之德。”言罢,她抬首,目光投向赵炅所坐之处,又微垂眼帘,轻柔而清晰地强调道,“不争。” 赵炅凝眸审视她,真是要对她肃然起敬了。她以这“不争”二字,既表明了她及其家族对元佐的心态境况了如指掌,不惧元佐失势,仍对其十分欣赏,也是在暗指冯氏在大宋国君面前选择和坚持了“不争”之德,再次向他表达家族的臣服。 他于这一瞬间放弃了劝她解除婚约的想法,微笑着看向身边的李清瞳:“你为大哥择的新妇,真不错呀。” 李清瞳一怔,仓促地笑了笑,朝他欠身,道:“冯家小娘子出自公侯之家,自然高才淑德,有邦媛之姿。臣妾也舍不得她另适他人,只是大哥尚在病中,据说旁人一提亲事他便烦躁癫狂,恐怕不会答应如期成婚。” 赵炅沉吟不语。冯子璿见状再拜,道:“妾斗胆,有一不情之请:望官家允妾与楚王隔帘相见,若楚王表示不愿与妾成婚,妾必将禀明母兄,同意退婚。” 赵炅答应冯子璿请求,让李清瞳安排她与赵元佐相见。赵元佐整日郁郁寡欢,原不领命,但李清瞳让周怀政传话:“冯家小娘子表示楚王不嫁,一定要大王亲自向她说明退婚意愿,她才从命。” 赵元佐不愿成婚,一是难舍与刘娥之情,一是亦觉冯子璿是个好姑娘,而自己处境堪忧,让她嫁过来倒是拖累了她。而听周怀政如此说,赵元佐暗忖,一味拖延下去只怕耽误了冯子璿终身,不如趁早表明退婚之意,让她断念。遂同意入宫,与冯子璿隔帘相见。 李清瞳请二人进至后苑水榭,让冯子璿坐在自己身侧,赵元佐与她们面对面席地而坐,两厢间垂着一道竹帘。 三人寒暄后,赵元佐与冯子璿均默默无言。李清瞳自觉他们顾及自己在场,不便畅言,遂借口身怀六甲,不耐久坐,然后起身,在两名内人的搀扶下出了水榭。门外侍立的小黄门迎上前来,请示是否该将门虚掩,李清瞳摇摇头,默然朝外走,走得两步,又不禁回头看看。 水榭内寂静无声,一帘相隔的两人均正襟危坐而无言,代替他们拂过彼此眉目的是博山炉中逸出的百和香。 良久后,赵元佐注视着帘内女子影影绰绰的身形,徐徐开口:“想必姑娘也知道,如今我被禁足于王府中,与囚徒无异,父皇虽未削去我王爵,但已是前途渺茫。” 竹帘后依旧沉默,冯子璿身姿端然,大袖衣袖角委地,腰悬的玉珂瑶佩纹丝不动。 赵元佐又道:“慢慢苦海,元佐一人渡过即可,不敢累姑娘同行。” 冯子璿透过竹帘,脉脉追寻着赵元佐黯然的眼,轻声应道:“那日子璿上得大王的车,便已暗暗立誓,愿将终身托付于大王。” 赵元佐朝冯子璿郑重长揖:“姑娘厚爱,元佐来世再报。此生前路茫茫,实不忍姑娘无端受我牵连。” 冯子璿欠身还礼,然后坐正,和言应道:“容我有幸,受你牵连。” 赵元佐无奈叹息:“姑娘何苦如此,元佐于你,不过是个陌生人。” 冯子璿清眸如静湖,始终映照着帘外的男子。闻见元佐此言,目中涟漪渐起,她微笑幽凉:“虽然现在的我,对你而言,仍是个陌生人,但我愿意,用我一生,来结识你。” 赵元佐一愣,一时无言以对。 见他无语,冯子璿取出两人相逢那日赵元佐为救她掷出的玉佩,从竹帘之下轻轻将玉佩推至帘外赵元佐面前,道:“大王曾以这枚玉佩救过子璿,现今,请大王收回。如此,婚约解除,子璿将以为大王祈福终此一生。” 赵元佐动容,喟然轻叹。闭目须臾,睁开眼时,他缓缓伸手,把玉佩推回了冯子璿一边。 冯子璿凝视被送回帘内的玉佩,泫然欲滴,双唇轻颤,似笑非笑。有把握将语调控制如初时,她再次启口,轻声道:“会有一天,你认得我,就像认识第一个你遇见的人。” 明亮日光照进屋内,在地上投出窗棂斑驳的影。竹帘两端,赵元佐与冯子璿保持着符合仪礼的坐姿,相对沉默着。 冯子璿美目凝盼,温柔而坚决地望着赵元佐,赵元佐将目光移向身侧光影,眼中一片荒芜,不露悲喜。 李清瞳垂目缓步行走于后苑中,丽日当空,满地黄叶堆积,那阳光激起的金色刺得她眼睛有些痛。她瞬了瞬目,仰首望向天际,见一只孤雁在逆风中挣扎着朝南飞去。她有些眩晕,身子晃了晃,立即被身后的内人穆秀婉扶住。 穆秀婉看看她隆起的肚子,温言道:“娘子临盆在即,不宜劳累,还是先回阁中歇息吧,稍后楚王与冯家小娘子,可请王都知相送。” 李清瞳点点头,一手被穆秀婉搀扶着,一手扶腰,踏过一路丰饶秋景,回到自己寝阁。 第八章 拂墙花影 1.鼗鼓 刘娥虽为张瑟瑟女使,但张瑟瑟仅让她在聚贤楼伺候其梳洗,收拾头面,兼顾戏房洒扫,从不让她随自己回居处。有茶博士向刘娥透露,袁大官人早已为张瑟瑟置下宅院,作为藏娇之所,不时与其相聚。因袁大官人不欲茶坊之人探其**,所以不允许聚贤楼女使随张瑟瑟回去,宅中另有婢女伺候。聚贤楼掌柜安排了一间小屋给刘娥居住,刘娥随遇而安,平日伺候张瑟瑟,待她回家后还会主动帮茶坊中人做事,因此上下皆赞,颇得人心。 张瑟瑟的戏房与聚贤楼另一位播鼗鼓说鼓儿词的伶人鄢七共用,分处两间耳房,中间有厅堂相连。鄢七五十余岁,沉静庄重,下了戏台话便很少,一个人独处自己戏房,也不要人服侍。鄢七与张瑟瑟原本相安无事,但张瑟瑟声名日炽,而鄢七技艺虽佳,怎奈上了年岁,体弱力衰,百病缠身,不比年少美艳的伶人,捧场的茶客与得到的赏钱都难与张瑟瑟相较,张瑟瑟便对他存了轻慢之心,最后索性以戏房狭小,不足以储存其行头为由,向店主提出,要鄢七搬出戏房,自己独占所有房间。 鄢七驻演聚贤楼多年,店主原不忍任张瑟瑟如此折辱他,无奈张瑟瑟以罢唱相逼,店主只得委婉向鄢七说明此事。鄢七也不争论,默默收拾了行头便让出戏房,自己去楼上角落处小屋落脚,隔壁便是刘娥的房间。 刘娥目睹这事,又常听见鄢七病痛咳嗽,颇感同情,便常在鄢七演出或外出时去他戏房为其打扫。一日张瑟瑟演出完毕,乘车离开聚贤楼,鄢七接着登台,刘娥如常进入他戏房洒扫,将房间清理干净后见桌上还有一面备用的鼗鼓,一时兴起,便拾起鼗鼓,开始拨弄。 那鼗鼓状如小鼓,下方有手柄,鼓两侧悬有木槌,以绳相系,摇动手柄,两木槌便甩击鼓面,发音如鼓声。表演鼓儿词时鄢七则一手持鼗鼓,一手持牙板,播出不同的节奏,开始说书唱曲。 刘娥在华阳家乡时也曾听过乐伎唱鼓儿词,暗中模仿着学了一些曲子,如今在聚贤楼中耳濡目染,也会唱鄢七的名段,只是尚未用鼗鼓配合着唱。今日手持鼗鼓,更觉有趣,便回忆鄢七演出的样子,一边播鼗一边清唱。 唱至兴头上,刘娥想起此处应有牙板击节,遂四顾屋内,想再找到牙板,岂料门边一声骤响,清朗洪亮,俨然是牙板之音。 刘娥抬首一望,顿时赧然起立,垂下持鼗鼓的手,讷讷地唤了一声:“七叔。” 鄢七缓步入内,看了看刘娥带来的洒扫工具,又回顾持鼓的刘娥,开口和言道:“你唱得很好,只是鼗鼓节奏不对,有些乱。” 他接过鼗鼓,自己播了数下,自己唱了刘娥适才的曲子,然后又将鼓及牙板递回给刘娥,目光隐含鼓励之意。 刘娥惊喜地接了鼗鼓和牙板,沉吟一下,然后按刚才鄢七所教的内容重新练习。鄢七见她颇有灵气,稍加点拨便有不小进步,也薄露喜色,捋须而笑。 此后鄢七常在闲时教刘娥说唱鼓儿词,只是他身染顽疾,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刘娥也不忍多打扰他,每每劝他多休息,自己则在他表演时在台下暗自琢磨他的表演方式,回到房中也会继续练习。 一日张瑟瑟唱毕曲子,卸妆后正欲离去,胡掌柜匆匆而来,一脸焦急地请她留步,说刚才鄢七正要登台,不想头晕目眩,一下栽倒在戏台下,昏迷不醒,已被送回房休息,还望张瑟瑟留下,代替鄢七再唱一个时辰。 张瑟瑟听了只是冷笑:“胡掌柜,我来聚贤楼前便已与你说明,只唱未时和酉时,今日我已唱完,不会再唱戌时。” 胡掌柜赔笑道:“实在事发突然,现下除了娘子再无伶人可登台。还望娘子谅解,救个急,把戌时唱了,酬金好说……” 张瑟瑟一哂:“你道我张瑟瑟是临街卖唱的贱女么,为了一点小钱就任人摆布?” 胡掌柜脸上堆笑,小心翼翼地和她商量:“这戌时和酉时也差不离,娘子就当客人挽留,多唱了一会儿……” 张瑟瑟幡然变色,啪地一声将妆台上的梳子拍到桌上,厉声道:“当初你求我来聚贤楼的时候,可是满口答应,一日最多唱两场,两场中至少得歇息一个时辰。怎么,这才多久,便忘了?” 胡掌柜语塞。 张瑟瑟又道:“我的嗓子金贵,经不起长时消磨。再说戌时我有要事要做,不会留在此处。”言罢目示刘娥,“开门,扶我下楼上车。” 胡掌柜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目送张瑟瑟扬长而去。车朝张瑟瑟居处方向驶去,胡掌柜明白张瑟瑟不会有何等要事,无非是去陪袁大官人,然而再无计可施,亦只得长叹一声,转身回去面对兀自等待演出的茶客。 鄢七晕厥,被迅速送走,众茶客等候良久,都不见再有伶人登台,便有不少人开始催促。又过片刻,仍不见有表演的迹象,众人按捺不住,有喝倒彩者,有高声质问者,茶坊中一阵躁动,胡掌柜出来作揖道歉,众人问他后面是何戏码,他答不上来,遂有人高呼,要他赔茶钱。 混乱中忽闻台上牙板一响,众人噤声,齐齐望向戏台处。但见台上俏生生立着一少年,穿一袭澹澹青衫,头戴黑色纱罗幞头,是鄢七惯常装扮。 少顷,有人问道:“你是谁?” 台上的刘娥朝众人款款一揖,朗声道:“我是鄢七叔的弟子。今日我师父突发急症,病倒在台下,所以命我登台,替他表演鼓儿词。” 有人质疑:“你这般年轻,鼓儿词学好了么?若没你师父唱得好,茶钱可是要赔给我们的。” 刘娥微笑应道:“某虽不才,难望师父项背,却也苦练鼓儿词多年。今日献艺,但请诸位品评,若不满意,我自愿将月钱尽数奉上,以赔诸位茶钱。” 众人审视她,但觉她眉目清丽,细细看来能辨出是位妙龄少女。佳人着男装,别有一种动人心处,茶客们便暗生了几分好感,又见她语言伶俐,举止洒脱,也对她的鼓儿词有了一些期待,遂一个个回席端坐,静候她表演。 刘娥面含浅笑,轻播鼗鼓,朱唇微启,开始念白:“夫《会真记》者,唐元微之所著,奉劳看官,听我说来。” 戏台下,多有观众颔首,私语议论:“确有些鄢七的架势……” 刘娥左手执板,右手播鼓,笑意不减,顾盼神飞,目中满含自信,浑不似初次登台的新人,一出《会真记》被她讲得引人入胜,众茶客听得专注,连席上茶盏也忘了去碰。 刘娥将茶客们神情尽收眼底,说至精彩处,美目微扬,打板播鼓,开口唱:“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刘娥音色清婉,一颦一笑,明快俊朗。茶客们见惯了张瑟瑟的妩媚,乍见这清雅男装少女,顿觉耳目一新,再听她曼声清歌,愈发目眩神迷。一曲终了,茶客齐声喝彩,纷纷解囊,赏金不断。 旁观的茶博士们亦频频鼓掌,一个个满面笑容,为刘娥叫好。胡掌柜也是此刻才放下心来,喜不自禁。 刘娥演出结束,来到鄢七戏房探望已然醒转的他。与她同来的小厮小五兴高采烈地向鄢七讲述此前盛况:“刘姐姐的鼓儿词说得可好了,看官们全都听入迷了,打了好多赏!” 刘娥打断他:“是七叔教得好。” 小五笑道:“是,是,自然是七叔教得好……七叔,先前胡掌柜还愁容满面,现下笑得那模样,嘴都咧到……” 胡掌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矜持地拖长语调问:“我的嘴咧到哪儿了?” 小五吐舌,缩到鄢七身后去了。 胡掌柜含笑,迈步进戏房。刘娥忙起身相迎。 胡掌柜先问候鄢七一番,然后笑对刘娥道:“原本我还担心,你小小年纪,场面只怕会冷了,没想到今天你第一次登台便博了个满堂彩,不错不错。” 然后胡掌柜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刘娥:“喏,这是你今天的赏钱。只要说得好,茶客们打赏多,你的酬劳也就越多。这出《会真记》,七叔修养期间,你便每日都代他演一场吧。” 刘娥犹豫。鄢七见状,缓言劝道:“我这病,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聚贤楼的招牌不能砸在我手上,还望刘姑娘继续代我演出,若还想学什么,我必倾囊相授。” 刘娥踟蹰道:“七叔吩咐,我不敢不从命,只是张家娘子那里……” 胡掌柜道:“这个你放心,我自会与她解释,也会另择个伶俐的丫头供她使唤。” 胡掌柜与鄢七继续相劝,都坚持要刘娥代替鄢七登台,最后刘娥颔首答应。胡掌柜想想又道:“既要正式登台,还须取个好听的艺名。你的本名寻常了些,可还有什么别的名字?” 莫名地,赵元侃唤她的那声“阿湄”于此时涌上刘娥心头。她迟疑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有人曾给我取了个名字,阿湄。” “是梅花的梅么?”胡掌柜问。 刘娥摇头:“不,是‘在水之湄’的湄。”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好,这名字雅!”胡掌柜笑道,“不如你的艺名就叫‘刘之湄’吧。回头我便让人把这个名字写在招子上。明儿起,你再不是女使刘娥,而是我们聚贤楼的伶人刘之湄。” 2.会真 刘娥原以为,以张瑟瑟的性子,断然容不得自己从女使转做伶人,与她同场演出,势必要发作一番,然而张瑟瑟竟未如此。听胡掌柜委婉解释后,她先是有些错愕,旋即把目光往刘娥身上一剜,眉下寒光一现,但樱唇很快上挑,悠悠笑开了:“姑娘有这等志气,原不会屈居人下,以前是我眼拙,竟没看出来。如此甚好,日后妹妹与我同台献艺,掌柜安排起来从容许多,我托妹妹的福,也不至于太累。” 胡掌柜再三谢张瑟瑟通情达理,又承诺立即为她聘新的女使,张瑟瑟只是含笑不语。 胡掌柜想想又道:“刘姑娘既要登台,须有戏房梳妆,现今她那小屋太窄,行头只怕铺展不开……” 张瑟瑟凝眸打量刘娥与胡掌柜,又是淡淡一笑:“这有何难?我与刘妹妹原本情同姐妹,还望继续朝夕相对,她就用我对面的戏房,原来鄢七那间吧。” 胡掌柜欣喜不已,自己谢过张瑟瑟,又连唤刘娥向她道谢。刘娥上前行礼致谢,张瑟瑟勾着唇角道:“妹妹免礼。你我相处的日子长着呢,少不了要相互关照,原无须客气。” 刘娥开始以“刘之湄”的艺名登台说唱鼓儿词,连续几天表演的都是之前苦练的那出《会真记》。开始两天看客觉得新鲜,捧场者众,打赏也不少,但连着再听同一出戏,看客们渐有微词,也开始拿刘娥的技艺与鄢七比较,有些人甚至会打断刘娥的表演,大声告诉她哪里说得不对,唱得不对,不如鄢七。 刘娥自知功底浅薄,遇有人指摘,立即欠身道歉,承诺会着意改进。下了台也会立即向鄢七请教,然而鄢七病势渐趋沉重,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不足了,亦只能取出一册《会真记》给她,让她自行琢磨。 刘娥连夜通读《会真记》,遇有不认得的字便向胡掌柜请教。虽则如此,这书字词对她而言仍显艰涩,再回想鄢七的表演方式,才领悟到鄢七的鼓儿词并无与演出一致的文本,是化用传奇故事,加以演绎,再配合词牌曲调边说边唱,有许多即兴表演的成分。 一念及此,刘娥精神一振,拔簪剔亮了灯花,继续熬夜钻研《会真记》。 次日刘娥的鼓儿词只有一场,排在张瑟瑟之后。刘娥算好时间来到戏房化妆,进来后不见房内有人,只闻戏台方向隐隐传来张瑟瑟的歌声。刘娥在妆台前坐下,审视自己因缺乏睡眠而颇显憔悴的容颜,决定仔细以妆粉修饰。 她往脸上轻轻傅完粉,又取过胭脂盒打开,忽然一惊,迅速将盒子抛下。 地上的胭脂盒子里满是蚂蚁,正沿着溢出的胭脂膏子四面八方地爬出来。 刘娥定定神,以足尖踢开胭脂盒,细看里面胭脂,发现里面浮着一层蜜状物,想来便是这层被人加入的蜜引来了蚂蚁。 刘娥在妆台里外翻找,均不见有备用的胭脂。她左右看着镜中自己已被搽得素白的脸,蹙眉思索。 而此时小五一阵小跑着来到门口,喘着气说:“刘姐姐,胡掌柜说让你赶紧……”话音未落,瞥见刘娥素面,不由惊讶叹道:“刘姐姐,你还没化妆呀!” 刘娥起身,轻咬着唇,在房中急急地踱了几步,四下环顾,目光落在镜子旁花瓶中插着的蔷薇花上。 那是昨天唱完鼓儿词后一位匿名的客人让人送来的。此花翠蔓红花,客人留言说寻常蔷薇只开在春夏之间,惟这一种花亘四时,一年多次开放,又称四季花。 刘娥盯着那泛着娇艳色泽的红色花瓣,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侧首吩咐小五:“请帮我去厨房找个干净的石臼和杵。” 不久后,刘娥用小五送来的石臼和杵捣着摘下的蔷薇花瓣,红红的汁液很快渗了出来。她将花汁倒在碗里,用笔蘸了下殷红的花汁,滴在手心里,然后两手轻轻拍在双颊上,原本素白的面上,立时晕开了两片淡淡的红霞。她再次拈起蘸满了蔷薇花汁的笔,将笔尖轻轻点在自己的唇上。 张瑟瑟的表演照例赢得满堂彩。她含笑致谢后款款下台,不见刘娥在台下候场,一缕冷笑倏地浮升又泯灭。 众茶客等待片刻,不见刘娥现身,开始不满,喝倒彩之声此起彼伏。 张瑟瑟回到戏房,正好与启步出门的刘娥打一照面。 见刘娥长眉入鬓,两颊粉红,妆面宛若桃花,朱唇一点,娇嫩一如花瓣,清丽雅致,张瑟瑟不由一愣。 刘娥深看她一眼,未多说什么,匆匆朝戏台赶去。 见刘娥上了台,有人鼓掌道好,却也还有人扬声表达不满。有位尖嘴猴腮、三十余岁的男子用尖利的声音叫道:“刘姑娘还没红遍京师吧?怎的现如今架子就这般大了,才上得两天台,便不把我等放在眼里,还须三催四请才愿意出来。” 这男子自称朱八郎,刘娥也认得,正是前几天向她鼓儿词反复挑刺的看客之一。刘娥先朝他作揖,回应道:“不敢。”又朝众茶客深深一揖,道:“之湄才刚登台,生怕技艺不精有负诸君期待,所以连夜练习至天明,又恐损及容颜,面目憔悴登台,对诸君亦有失尊重。今日反复上妆,力求尽善尽美,不辱各位清赏,因此拖延至此。然而累诸君等待多时,终究是之湄的不是,之湄在此向各位道歉,还望各位原宥。今日请胡掌柜向每个茶席多奉上三碟茶点,费用从之湄月钱支出,以示之湄赔罪的诚意。” 胡掌柜立即命人向每个茶席多赠三碟茶点。茶客们怨声消失了大半,又见刘娥妆容清雅,赏心悦目,多数人便笑而看她,催她快表演。 刘娥微笑着将手中牙板一击,鼗鼓一播,清脆地开口:“今日里……” 那朱八郎又扬声挑衅:“今日里要说的又是《会真记》?这些日子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这个,刘姑娘莫非只会这一出戏?这也奇了,只会一出戏姑娘就敢上台?” 刘娥回顾他,从容问道:“请问朱官人,今日聚贤楼门前的招子上鼓儿词的戏码写的是什么?” 朱八郎不语,有旁的茶客帮他答了:“是刘之湄刘姑娘说的《会真记》。” 刘娥又道:“茶坊客人多半每日都不同,是以伶人戏码并非每日更换。今日招子上写的是《会真记》,诸位看了招子还入内上坐,即表明愿意听我讲这一出戏,朱官人应该也不例外,所以实在无须此刻质疑。别的戏之湄日后会讲,届时戏码推出,还望诸位继续捧场。” 朱八郎还欲说些什么,被别的看客打断了,都说刘姑娘所言有理,人家招子上写明了今日讲什么,你哪里还这么多话。朱八郎遂咽下反驳的话,冷眼看刘娥表演。 刘娥继续讲《会真记》,说到张生琢磨崔莺莺“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诗意,攀援杏花树逾墙至西厢,刘娥绘声绘色形容那株杏花树:“原是上百年的古树,枝干雄奇,花影婆娑……”那朱八郎又忍不住质疑了:“这句是你多加的,鄢七的词里可没有。” 刘娥含笑道:“我师父的词里是没有,然而他告诉我,我们说书,不是背书,最紧要的是把故事讲得精彩动听,具体词句,未必要每次完全一样。只要合情合理,细节处加一点或减一点,都是无伤大雅的。” 朱八郎又道:“那这杏花树你加个上百年,又有何益处?无非是拖延时长罢了。” 刘娥摆首:“寻常杏花数枝干粗壮处低矮,高处纤细,不足以令一位二十三岁的男子攀援越墙。而古刹之中老树亦多,所以我认为张生攀的杏花树应是枝干雄奇的古树,攀上后花枝只轻颤,才有‘拂墙花影动’一句。若是新植株,他这一攀,枝断人落地,只怕那诗就得改成‘拂墙花影坠,疑是窃贼来’了。” 闻者除朱八郎之外皆笑,纷纷道:“甚是合理,刘姑娘接着说。” 刘娥继续说书,说至张生与莺莺幽会处,鄢七的版本,原引用了《会真记》里的两首《会真诗》艳词,加曲调唱出:“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而刘娥感觉这诗不雅,遂略去不提,另选了两首含蓄一点的唱。偏偏朱八郎又抓住这点不放过:“鄢七唱的会真诗是《会真记》关键所在,少了什么都不能少这两段。你这都不唱,还讲什么《会真记》?” 刘娥道:“会真诗全文颇长,师父也未必每首皆唱,说选能达意的几首唱出即可。” 朱八郎道:“论达意,这段所述男女之情、鱼水之欢,非鄢七唱的那两段不可。姑娘休想糊弄过去,还是按你师父那样的唱出来吧。” 刘娥沉默不语。这回看客们几乎都想听她唱艳词,故此不帮她,反而顺着朱八郎语意起哄,要刘娥唱艳词。胡掌柜见场面难堪,遂向众人拱手道:“之湄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唱什么,还是让她自己决定吧。” 朱八郎冷笑:“既做了优伶,还要学什么良家女子,摆出贞烈模样给谁看?” 刘娥不愿唱,朱八郎继续相逼,两厢僵持间,楼上阁子中忽然下来一人,走到朱八郎面前向他抱拳,道:“我家主人欣赏先生直言,还望先生上楼一叙。” 朱八郎见那人气宇轩昂,气度不凡,暗暗猜度其主人必是贵人,有心结识,遂与其上楼。 刘娥闻声望去,认出那阁子中下来的人竟是张耆,顿时眉峰一聚,举目朝楼上阁子望去。 张耆带朱八郎进入二楼雅阁,阁中背对着他们端坐着的一位年少公子微微侧首,目光衔笑,掠过朱八郎。 朱八郎见那公子身形俊逸,穿着纹理精致的圆领襴衫,一手握着一柄捶丸用的球棒,正在闲闲地以丝巾拂拭。 那球棒镶金缀玉,一见便知必非凡品。朱八郎双目一亮,靠近那公子,颇显谄媚地朝公子长揖,低眉顺目地道:“多谢贵人相邀,有缘得见公子,朱八郎不胜荣幸。” 那公子并不回头,但请朱八郎坐下,然后含笑不语,不疾不徐地将球棒拭擦得纤尘不染,方才搁下,朝朱八郎转身,道:“今日我与兄弟打球后途经此地,入内小坐,不想听见兄台高论,十分感慨,故此邀兄台相见。一腔肺腑之言,欲与兄台倾诉,奈何发乎情,止乎礼,现下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朱八郎连声道:“说,公子请说。你我一见如故,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如此,在下便直言不讳了。”那公子漫视着他,悠悠笑道,“刘姑娘的鼓儿词,你要听则好好地听,不听,便麻利地滚。” 言罢目示张耆,张耆拈起身侧一个备好的钱袋掷给朱八郎:“这些,够你这些天花的茶钱了吧?” 朱八郎愕然,旋即怒色上脸,面红耳赤地用尖锐的声音喝道:“你……大胆!” “若论大胆,在下恐怕不及兄台。”那公子收敛笑意,冷道,“你身为中贵人,却混迹市井,观看伶人表演,深夜不归,却不知是哪位宗室贵胄,纵容你至此?” 朱八郎一凛,再不敢多言,抓起钱袋,狼狈而逃。 张耆待他身影消失,转身请教主人:“大王,你是怎么看出他是宗室贵胄家的内官的?” 赵元侃道:“他面白无须,声音尖利,必是内官。但若是在宫里做事,岂有连续多日深夜不回宫之理?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可见只是个宗室贵胄家里身份卑微的小喽啰,所作所为,多半是受他身后的主人指使罢了。” 3.抱柱 待刘娥鼓儿词唱罢,赵元侃依旧命在阁子门边伺候的小五将一束蔷薇送往刘娥的戏房,自己并不去寻她,带着张耆下楼,径直出了门,将要上马,忽闻聚贤楼中有人疾步而来,冲着他喊了声“喂”。 赵元侃悠悠回首,朝刘娥展颜一笑:“今儿你胭脂颜色真美。” “果然是你。”刘娥来到他面前站定,问:“你常来听我的鼓儿词?” 赵元侃笑道:“也不常来。我前几日途经此处,见招子上写着的伶人名字叫刘之湄,进去看看发现真是你……”他朝刘娥倾身,在她耳边低语,“当初我叫你阿湄,你不答应,每每甩我白眼,未料分别之后,你竟以之湄为名,可见这名儿,你早就在心里应了,写在招子上,是想引我找到你吧?” “这名字,是这里掌柜定的。”刘娥退后两步避开赵元侃的靠近,漠然道,“当时我便隐隐觉得不太吉利,跟你有些关系,委实晦气,每次见到你,好像都有不好的事发生……”忆及今日之事,刘娥又道,“小五说,你给那朱八郎钱,把他赶走了。” “所以,你是来怨我赶走了你的茶客?”赵元侃问,见刘娥不答,只是凝视着他,他遂解释道,“若他只是质疑你功底技艺,那倒是正常,反正你说唱确实毛病挺多的。但后来他逼你唱艳词,就显得居心不良了,回想他几次三番咄咄逼人的语气,不难看出他来听你鼓儿词的目的就是找茬刁难你。既如此,我们又何必对他客气,不如请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刘娥不置可否,但问他:“你给了他多少钱?我还给你。” 赵元侃大袖一挥:“这点钱算不得什么,不重要,你不必还了。” “对我很重要。”刘娥坚持,表情冷凝,毫无与他商量之意,“到底多少?我一定要还给你。” 赵元侃想想,问她:“你真要还?” 刘娥点点头。 赵元侃笑着策身上马,扬声道:“那三日后,这个时辰,我在州桥上等你,你若来了,我才许你还钱。” 不等刘娥答应,他便跨马挥鞭,绝尘而去。马蹄击打在石板路上,奏出一段愉快的乐音,刘娥上前数步,而他已不可追。她眉头微蹙,任他袍裾轻扬的身影在眸中淡去。 此后三日,刘娥表演时都暗暗留意观察几层阁子,然而并未见赵元侃再来,而每日一束的蔷薇花倒未曾断过,都是由不认识的小厮送来的。 第三日,刘娥化妆时一瞥瓶中红如胭脂的蔷薇,想起三日之约,目露犹疑之色,然而想起赵元侃戏谑神情,又默默说服自己他此约出自纨绔心性,不必当真。遂专心致志描眉画眼,严妆登台。 戏台之上的刘之湄,依旧妙语连珠,仪态从容,笑对八方宾客,只是转侧间目光仍不免飘向楼上阁子,猜度元侃是否会在其中。 演出结束,刘娥卸妆之后缓步回到自己楼上的小屋,随手将门掩上,于黑暗中摸索到火折子,点燃蜡烛,暖色的光线映出她疲惫的脸。 她走到床榻旁,坐下歇息片刻,不由想起赵元侃,亦不知他此刻是否真在州桥等待。但她很快摆首,将赴约的念头泯去,又取过《会真记》来看。看得几页,但觉眼帘沉重,忍不住斜倚床头小寐。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忽然将未栓紧的门吹开,携着湿漉漉的水气,将她自半梦半醒间唤起。 刘娥立即起身去关门,屋外天际突现一道闪电,夜空霎时亮如白昼,照亮她错愕的脸,倏忽之间,风雨扑面而来。 刘娥呆立须臾,忽然转身回屋,迅速抓过雨伞,朝楼下奔去。 这日夕阳西下时,赵元侃已立于州桥上,斜晖拂过,在他身后投映出长长的倒影。 暮色四合,赵元侃久不见刘娥来,低头来回踱步,偶尔面含微笑看向聚贤楼方向。 风卷云涌,星光暗去。赵元侃双手拢了拢身披的斗篷以抵御寒风,脸上已无喜悦神色,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在远处斑驳的人群中寻找刘娥的身影。 天色尽黑,赵元侃屈膝靠坐在桥栏杆上。天边闷雷滚滚,赵元侃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册子,有些干涩地笑笑。 一滴雨滴落在小册子上。 赵元侃慌忙以手拂去水痕,又将小册子藏进怀中,抬头看看天上。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 桥上有两三人以手遮头,从赵元侃身边跑过。赵元侃仍坐着一动不动,引得来往路人侧目。 他的睫毛已被雨水淋湿,而睫毛下的双眼亮若点漆,于氤氲夜雨中闪着坚定的光。 雷声不断,大雨倾盆,刘娥撑着伞急匆匆地前行在汴京街头。 来到州桥,刘娥疾步上至桥中央,却不见赵元侃人影。她茫然四顾,发现附近酒楼门前一株树下,一匹白马静静伫立着,不时抖抖身子,甩着鬃毛上的雨水。 刘娥朝马走去,细细辨认,认出正是赵元侃三日前所乘那一匹。 刘娥撑着伞,取出手巾为马拭了拭鬃毛。马儿似通人性一般朝她点点头,用前蹄刨了刨地,打了个响鼻,朝桥下摆首。 刘娥顺着马儿所示方向望去,见桥梁下岸边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少顷,一把伞遮在了全身湿透的赵元侃头上。 他回头,看见举着伞的刘娥。乌紫的嘴唇上扬,他眼睛因欣喜而闪亮。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赵元侃笑嘻嘻地说,“别人是想方设法地躲债,你是想方设法地还钱,决不肯赖账。” 刘娥瞪着他,取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往赵元侃面前一送:“这些钱够不够?” 赵元侃看也不看地接过,在手心掂了掂:“够,看上去你还加了三分利钱。” 刘娥将伞塞进他手中,转身欲走,不料被赵元侃一把拉进伞里。刘娥想要挣脱,手腕却被赵元侃牢牢抓住。 赵元侃道:“我辛辛苦苦等了一个晚上……”旋即扭头打了个喷嚏,又接着道,“你却二话不说就要走。” 刘娥没好气地道:“谁说我一定来的?下这么大雨也不知道去附近酒楼躲一躲,连马都不如。看着像个聪明人,却长了个榆木脑袋!” 赵元侃笑道:“我当日既然承诺了要在州桥等你,就一定会这等你。否则你若来了寻不见我,岂不着急?” 刘娥啼笑皆非:“你想多了……若我不来,难道你要一直在这里淋雨不成?” 赵元侃着力将刘娥的手握在胸前,迫使她面对自己:“我相信,终有一天,会等到你。” 刘娥一怔,不由举目,与他双眼相对。 赵元侃目光热烈,又不失温柔,刘娥但觉面颊隐隐发烫,不自然地侧首避开他的注视。 感觉到她的尴尬,赵元侃很快转移了话题:“我还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毕竟不能白收你利钱。”赵元侃笑吟吟地取出怀中所藏的小册子,递给刘娥:“喏,你带回去看看,里面是新的鼓儿词,你练练就可以说给茶客听了。” 刘娥疑惑地接过:“里面讲的是什么?” 赵元侃道:“就是说呀,有个叫尾生的人,与他深爱的姑娘相约在桥梁下见面,但是那天等了很久都不见姑娘来,天上下起了雨,桥下的水越涨越高,尾生还是不愿离去,抱着桥柱不肯走,最后水漫过头,他就淹死了。这个故事叫《尾生抱柱》。” 刘娥翻开小册子,夜里字迹模糊不清,只觉里面写满蝇头小字,故事似乎挺长,偶尔辨出的一些字也不像尾生抱柱的故事,顿时一哂:“你又信口胡诌,册子里写的不是这个。” “嗯,写的不是这个,但故事是真的,情也不是假的。”赵元侃笑道。 见刘娥低首不答,他转而介绍小册子中的故事:“里面写的是《南柯太守传》,是说一个平庸男子做白日梦的故事,你只管照着小册子里的说,要唱的曲子都填好了,保证茶客们听了都喜欢。” 刘娥知道《南柯太守传》是唐传奇,但听赵元侃之意,小册子里是改编好的鼓儿词文本,遂问:“曲子都填好了?谁填的?” “我呀。”赵元侃不假思索地答。 刘娥并不相信,她居于襄王府时就没见赵元侃认真作诗填词。便又重复:“谁填的?” “是我。”赵元侃仍坚持,“我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才将这些词填好的。” 刘娥毫不动容,盯着他镇静再问;“到底是谁填的?” “好吧……”在她审视下赵元侃气馁,嘟囔道,“是我让钱惟演填的……” 刘娥叹息:“何必累钱公子至此。” “我想帮你,”赵元侃黯然道,“我知道你不愿进我王府,想自食其力,那么我不会勉强你,就助你练好鼓儿词吧,只要那是你想做的。茶客们说你只会说《会真记》。我就帮你另选一出戏文,但是填词非我所长,所以请希圣来填……至于欠他的人情,日后我自然会还。” 他凝视刘娥,那脉脉含情如深潭的眸子令她有些恍惚,这交织着风雨声的空间瞬间与房州那日交叠,这双眸俨然是那时蒙面少年的眼。她心下一凛,注视着元侃,问:“你……有没有去过房州?” 赵元侃愕然,暂未答话。 雨点不停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刘娥还在等待他的答案,赵元侃却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然后边掩口鼻边笑道:“房州那么远,我怎么可能会去?别忘了我是个出王府都要与乳娘斗智斗勇的人,若是离京,乳娘还不赶紧告诉爹爹捉我回去?” 刘娥沉默,也觉自己太过武断。须臾叹了叹气:“你快回去吧,当心着凉,你乳娘又该急了。” 4.瑶芳 翌日刘娥登台,眉妆依然如男子般斜飞入鬓,眉下目色清澈,眼波往台下一横,原本喧闹的茶席瞬间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都在等待她启唇。 刘娥微笑着将手中的鼗鼓一拨,本应清脆的两记鼓声中似有一声哑了下去,一丝惊诧于刘娥眼中如火花一现,她随即不动声色地用小指迅速将鼓边按住,一敲牙板,清脆地开口:“今日里……” 她尽量少用鼗鼓,巧加牙板,着意掩饰鼗鼓的哑声,神情如常地将《会真记》说完一段,然后向茶客深施一礼,借口更衣,退入戏房。 她手持鼗鼓,径直来到张瑟瑟那一端。张瑟瑟正在对镜梳妆,眼角余光一扫刘娥,对着镜子阴沉一笑,却用她一贯娇媚的语调柔声道:“妹妹今儿的鼓儿词唱得不错吧?想必又挣了不少赏钱。” 刘娥扬手将鼗鼓送至张瑟瑟面前。张瑟瑟垂目一瞟,也未细看,便迅速抬眼看刘娥。刘娥冷笑,镇静地答了她的话:“托姐姐福,还好。” 刘娥自知其中缘故。今日她提前从居处来到戏房,以便从容些化妆,却见张瑟瑟新雇的女使匆匆自她戏房出来,见了她颇不自然,称风大,吹得刘娥戏房窗棂响,她便进来关窗。刘娥点头道谢,女使微微一福,便着急离去。刘娥不免生疑,然而进至房中不见异状,也没短了什么物件,便暂时不管,开始化妆。而后台上鼗鼓一拨,她闻声便知鼓裂,联想女使神情,已晓其中端倪。 那鼗鼓此刻杵在张瑟瑟眼下,而刘娥未再说话,只冷面盯着她。张瑟瑟不由心虚,不太利索地问道:“你……你什么意思?” 刘娥将鼗鼓在她面前来回摆动两下,却不多言。 张瑟瑟不耐烦地挥手将鼓拨开,道:“你这鼓破了,怪得谁……” 刘娥一哂:“我这鼓是好的还是破的,你又怎么知道?” 张瑟瑟愣了愣,再留神看鼗鼓,才发现刘娥向她展示的那面并无破损。这时刘娥翻转鼗鼓,另一面鼓面边缘处,一条细细的、锋利刀刃划出的整齐裂纹尽入二人眼底。 刘娥再顾立于一侧的张瑟瑟女使,道:“说,你今日去我戏房做什么?” 女使瑟缩着退后两步,深垂首,不发一言。 张瑟瑟见状怒火浮升,冷笑着提高声调:“哟,这才没登台几天呢,就摆足了名角派头,先和我争戏房,这会儿又来呵斥我的丫头!” “争戏房?”刘娥心下又是恼怒又是鄙夷,“你若不想我用你相邻戏房,与店主和我直言便是,何苦摆弄这些手段。” “说起手段,妹妹可不遑多让,哪像是刚吃我们这一口饭的。”张瑟瑟收敛那皮里阳秋的笑容,变色喝道:“你从服侍我那天起就处心积虑地想取代我吧?眼见我的歌喉你及不上,便去讨好鄢七,哄他教你技艺,终于取而代之。这下一步,就是设计赶我出门了。” 刘娥嗤笑:“你以己度人,不值一辩,我不跟你吵。你若不满,我可以搬出戏房,但日后你若再生事端构陷我,我必不忍气吞声。” “搬?妹妹若想搬,何不搬远点儿?”张瑟瑟站起,踱至刘娥身侧停下,又露出讥诮的笑:“以妹妹的本事,原不该屈居此地。外头有的是豪门朱户,以妹妹人才,何愁找不到藏娇金屋。” 刘娥侧目看她:“你想赶我走?” 张瑟瑟挑衅地与她对视:“五日后,我们同时献艺,谁的客人多,谁就留下,另一个立即出门,另谋生路。” 张瑟瑟满目盛气,久不见刘娥回应,以为她会退缩,不禁笑了笑,引得头上点翠步摇一颤。 然而步摇垂珠摇摆未歇,便听刘娥沉声道:“一言为定。” 言罢刘娥转身离开,行至门边又回顾有些错愕的张瑟瑟,道:“还有一事,忘了嘱咐你。” 张瑟瑟朝她微扬下巴,好整以暇地等待。 刘娥唇角一挑:“收好你的蜜糖。蜂蜜放在面粉里,可以做糖蜜果子,放在胭脂里,只会招蝼蚁。” 五日之期转瞬即至,两人依据约定,张瑟瑟于中庭戏台,刘娥在茶楼厅堂之中,同时向茶客献艺,由客人自主选择何处就座。奇书楼 戏台之上,为张瑟瑟伴奏的乐师坐下,开始吹笛。 戏台侧面低垂的帘幕中有婉转的歌声传出:“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澹烟如柳……” 张瑟瑟一壁唱着,一壁引纨扇蔽住面容,侧身缓缓走出。待到台中,引袖起舞,才慢慢将纨扇移开。 精心修饰过的俏脸上媚眼如丝,一曲清歌,漾动目中两剪秋水,神态更比往日柔美。而今秋意渐浓,她却仍穿着浅色轻容纱裁成的褙子,薄如轻烟淡雾。小五凝视着她若隐若现的玉臂肌肤,忍不住问身边张瑟瑟的女使:“张娘子不冷么?” 女使瞪了他一眼。而原本坐在稍远处的几位茶客此刻已起身移位,挪到离张瑟瑟更近的台下坐下。 厅堂中,仍着男子青衫的刘娥牙板一响,对着略显冷清的茶席,开始说一出新书《南柯太守传》。 这故事讲的是东平人淳于棼尝豪饮于宅南大古槐下,一日沉醉,梦见被槐安国王招为驸马,坐拥娇妻美妾,任南柯太守,又位极人臣,荣华半世。直至邻国来犯,淳于棼兵败,公主病故,淳于棼又遭人诽谤,被槐安国王遣送回乡,旋即梦醒。淳于棼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绝弃酒色,潜心修道。 虽也是唐代传奇,但这一出并不像《会真记》那么流传甚广,有许多茶客没听过。淳于棼初入槐安国,刘娥讲得绘声绘色,细细铺陈府邸馆舍彩槛雕楹、华木珍果之富贵气象,听众渐渐有了些趣味。待听至槐安国王召见淳于棼,称“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席间男子纷纷相顾而笑,拍案叫好。 原没坐在堂中的茶客听见动静,未免好奇,便有几个从中庭进入堂中,开始驻足听刘娥讲鼓儿词。 张瑟瑟看在眼里,心下有气,朝乐师横目示意。乐师遂曲风一转,另换曲目。张瑟瑟应着乐声,开始唱一段从未唱过的艳诗:“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何关别有物,还是倾城人。经共陈王戏,曾与宋家邻。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 堂内人听见,多侧首相望。张瑟瑟又着意将声音提高了些,“粉光犹似面,朱色不胜唇。遥见疑花发,闻香知异春。钗长逐鬟发,袜小称腰身。夜夜言娇尽,日日态还新……” 中庭茶客听得心驰神荡,大声喝彩,引得堂中又有回到中庭者。 刘娥见状并不焦虑,依然不疾不徐讲淳于棼见闻:“赐婚那夜,驸马馆舍羔雁币帛陈列,妓乐丝竹不绝。宴饮之间,忽有一群戴凤冠,着霞帔,彩碧金钿盛妆打扮的美人带着数十侍从相继进来。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一个比一个娇媚,伶牙俐齿地与淳于棼谈笑。其中一人说:‘去年上巳节,我随灵芝夫人路过禅智寺,在天竺院看婆罗门舞。我与众姐妹坐在北牖石榻上。你这少年郎呀,也下马来看,一定要和我们说笑。我和琼英妹妹将一方绛色丝巾,结于竹枝之上,你难道不记得这事了?’” 刘娥话音甫落,便听堂中一隅有少年高声应答:“记得,记得!” 众茶客与刘娥举目望去,却见那方茶席坐着笑吟吟的赵元侃,他身后另有数名随从侍立,张耆位列其中。与刘娥四目相对,赵元侃扬了扬眉,怡然自得。 众茶客皆笑。刘娥不理赵元侃,继续讲述:“又有一个女子说:‘七月十六,我在孝感寺侍奉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我施舍了两支金凤钗,上真子舍了一枚水犀角盒子。那时你也在讲筵之中,到法师那里请来金凤钗和水犀盒赏玩,赞叹不已,还问我姓什么,是哪里人,我都没回答。你看着我脉脉含情,恋恋不舍……这事,你还记得么?” 这时不待赵元侃开口,堂中众茶客均齐声作答:“记得,记得!” 说完众人皆大笑,且纷纷抚掌,为刘娥喝彩。 这笑声与掌声响亮如雷鸣,听曲的中庭客人坐不住了,接踵而至堂中,争相观看刘娥表演。堂中茶席不够,便有多人立于后方,踮足眺望,而中庭茶席则空了一大片。 张瑟瑟暗暗切齿,深吸一气,强将满腹怒火压下,烟视媚行地向前挪步,款摆腰身,曼声歌舞:“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刘娥闻声,手中鼗鼓一滞,听出此刻张瑟瑟唱的正是她此前拒唱的《会真记》艳诗。 张瑟瑟平素自矜名伶身份,原不屑唱过于露骨的香艳诗词。这日与刘娥竞技,本以为胜券在握,不料刘娥忽换戏码,令她眼睁睁看着客人流失大半,遂将心一横,放下身段唱艳诗,刻意选了刘娥不唱这段,意在隔空挑衅。 此举的确吸引了部分茶客,又有一些回到中庭。 刘娥不动声色,从容往下讲。讲到淳于棼被宫人迎至修仪宫,等待与金枝公主瑶芳完婚时,牙板一敲,戛然而止。刘娥旋即含笑告退,称中场小歇,请客人品茶,稍待片刻。 堂中客人顿感无趣,便纷纷离席欲往中庭观看。赵元侃朝张耆示意,张耆立即带其余几位侍从疾步来到通往中庭的门边,朝众人拱手道:“我家主人吩咐,凡留在堂中品茶者,主人皆赠钱两百文,以添茶资,还望诸君笑纳。” 两百文足够买一斤好茶,欲往中庭者颇有一些在犹豫。 “五百文。”赵元侃又于席中笑道。 便有多人笑逐颜开,朝赵元侃笑称“恭敬不如从命”,旋即回到堂中。 亦有一些不领茶钱,直往中庭去了,但放眼望去,人数仍是厅堂居多。 张瑟瑟继续唱艳诗,中庭有叫好声此起彼伏。 少顷,堂中忽有茶博士扬声唱道:“金枝公主驾到。” 众人举目以望,但见一严妆女子自内而出,描斜红,贴花钿,穿齐胸襦裙,披大袖衣,头上绾着凌云髻,雪肤花颜,俨若神仙。 那女子缓缓走到堂中,含笑唱道:“早梅天气,正绣户乍启,琼筵才展。鹊渡河桥,云游巫峡,溪泛碧桃花片……” 刘娥说鼓儿词一向着男装,虽也描眉画眼,化的却是男伶人妆容。这时有茶客惊呼一声“之湄娘子”,众人才如梦初醒,认出堂中女子正是首次以女装登场的刘娥。 堂内顿时欢声雷动,茶客们竞相前顾,争睹以女儿妆容示人的之湄娘子。消息传至中庭,又是一番骚动,几乎所有人都瞬间离席,三两步奔至堂中,听瑶芳公主妆容的刘娥吟唱新婚情景:“欢宴,当此际,红烛影中,檀麝飘香篆。掷果风流,谪仙才调,佳婿想应堪羡。少年俊雅狂荡,蓦有人言拘管。镇携手,向花前月下,重门深院。” 空荡荡的中庭,伴奏的笛声兀自绕梁,而张瑟瑟已停止歌舞,垂袖立在台上,双目含恨,怒视厅堂。 二楼雅阁垂帘忽地一动,帘后人影交叠,席中之人朝躬身的侍者附耳说了些什么。须臾,那侍者下至一楼,对着厅堂扬声宣布:“在中庭品茶听曲者,袁大官人赠钱一千。” 堂中看客动容,但暂不移步,均看向此前赠茶资的赵元侃。 赵元侃微微一笑,对那侍者道:“我出钱百贯,请袁大官人下楼一叙。” 那侍者摆首,客气地朝赵元侃一抱拳,再转朝旁观的胡掌柜,一顾赵元侃,朗声道:“袁大官人说了,愿出钱千贯,请掌柜赶走此人。” 胡掌柜尴尬地不知如何作答。赵元侃不愠不怒,徐徐啜了点茶,才道:“还有这等事?当真有趣。” 言罢掷茶盏于案上,起身,大步流星地直奔二楼阁子,不顾身后侍者的追赶,伸手掀帘。 雅阁中的袁大官人侧首后顾,与赵元侃目光相触。 赵元侃表情凝固。 5.逾墙 阁中之人见了赵元侃也是莫名惊诧,怔怔地起身,与赵元侃默然相对。 赵元侃缓过神,朝那男子一揖:“二哥。” 赵元僖尴尬地作揖回礼,扯出一点干涩笑意:“三……三哥,你,怎么……在这里?” 赵元侃含笑直视他:“大抵,二哥怎么在这里,小弟便怎么在这里。” 赵元僖“呵呵”地笑了两声,一瞥帘外晃动的两三人影,也不再多话,踱步至赵元侃身边,低声道:“今日之事,切勿与旁人说起,不可令爹爹烦忧。” 赵元侃颔首应道:“这个自然。” 赵元僖拍拍弟弟的肩,掀帘而出,对守在门外的侍者道:“让张娘子,即刻,随我回去,今晚的曲儿,别唱了。” 少顷,侍者带着披着斗篷的张瑟瑟来到赵元僖的马车前,请其登车。车内的赵元僖伸手欲扶张瑟瑟,张瑟瑟却扭身挣脱,自己上来,黑着脸在赵元僖身边坐下。赵元僖也不再勉强,端坐着吩咐驾车的侍者启行,脸上看不出喜怒。 两人在辘辘行车声中沉默半晌,张瑟瑟终于忍不住发作,怒道:“你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王么?今日眼睁睁看着一个毛头小子在茶坊里砸钱捧那个贱丫头,竟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存心让我受这等折辱!” “他……是我三弟,”赵元僖叹息,“我怎好与他当众翻脸。” 张瑟瑟一愣,旋即道:“常听你家小黄门说,这三大王一身纨绔习气,果不其然。” 赵元僖道:“元侃是贪玩了点。” 张瑟瑟恨恨道:“岂止是贪玩,简直就是顽劣不堪!今日所为,比那个贱丫头更可恨!” 赵元僖未接话,安抚地搂搂张瑟瑟的肩,再缓慢地道:“三哥和大哥,是同母兄弟,官家一向看重,而今国本未立,他们两人都有机会,此刻谁也得罪不得。今日之事,终究是小事,能忍则忍。” 张瑟瑟眼波一转,继而问:“我听说你大哥得了癔症,被官家关起来了?” 赵元僖皱眉:“这些有的没的,你是听谁说的?” 张瑟瑟“哼”了一声:“汴京城街头巷尾早就传遍了,还稀罕得很么?” 张瑟瑟抬头观察了下赵元僖的表情,然后依偎入他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腰,柔声道:“听茶坊的客人议论,说秦王一死,储君之位自然就是给皇子的,谁能上位,就看谁能讨官家欢心了。” 张瑟瑟稍作停顿,见赵元僖面无波澜,又继续道:“你那两个兄弟,一个疯癫一个顽劣,论文论武,哪里能跟你相比。就算官家眷顾陇西郡夫人,但她毕竟死那么多年了,难以荫及儿子,若说储君之位……我看,非大王你莫属。” 赵元僖猛地推开张瑟瑟,再一把捏住她下颌,肃然警告:“妇人家,勿妄议国事!” 张瑟瑟脸上闪过一瞬的惊惧,然而迅速平静下来,轻轻拨开赵元僖的手,娇嗔道:“大王,你弄痛了我!” 赵元僖松开手。 张瑟瑟手如灵蛇一般蔓延上赵元僖肩头,将身子贴上去,妩媚地笑着,在他耳边曼声道:“奴家只是想让大王明白,无论大王有什么心愿,奴家都愿意助大王一臂之力。” 赵元僖望着眼前媚眼如丝的张瑟瑟,脸上神情渐渐松弛下来。须臾,摸摸她的脸,淡淡微笑:“如今我的心愿,便是你入我王府,与我朝夕厮守。” 张瑟瑟脸色一变,冷笑道:“大王嫌跑茶坊累了,叫我到你府上天天给你唱曲儿么?” 赵元僖道:“你别再去茶坊做那些低三下四的事,到我府中安享富贵,岂不更好?今日这般的龌龊气,自然也不必受了。” 张瑟瑟忿忿道:“听说这许王府的夫人,官家已然为你聘定了,是隰州团练使李谦溥之女。异日你那身份高贵的夫人进了门,我这个出身卑贱的小妾,可还有出头之日?” 赵元僖将张瑟瑟揽过来,安慰道:“那人性情温厚和善,决计不会为难你。况且,万事还有我给你做主。” 张瑟瑟想想,又问:“我优伶出身,你不怕你爹爹知道了怪罪你?” 赵元僖笑道:“给你安排个良家子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你早日入府,他日诞下一男半女,讨得爹爹欢心,说不定还能赐下一个封号,连带着追赠你父母,也是可能的。” 张瑟瑟若有所思,旋即褰帘看看车外道路,发现侍者正在驾车往自己的小院走,略一笑,扬声吩咐:“改道许王府。” 张瑟瑟再未出现在聚贤楼,好在刘娥已成新台柱,而鄢七身体也在赵元侃请来的名医诊治下大有起色,一日好过一日,逐渐能开口说唱了,聚贤楼也另聘女伶代替张瑟瑟唱曲,茶坊生意大体未受张瑟瑟不辞而别影响。 刘娥在张瑟瑟走后自觉对茶坊有所亏欠,主动增加表演场次,一连多日未休息。重阳节这天,胡掌柜特意请她歇息一日,称今日风和日丽,最宜登高赏秋,建议她外出走走。 每年至此佳节,都人大多前往郊外仓王庙、四里桥、愁台、梁王城、砚台、毛驼冈或独乐冈等处登高宴聚。谢过掌柜,刘娥亦随行人朝城南走去。 通往出城的南薰门的官道上,植有两列银杏,冠叶相接如金幔,之下车马游人络绎不绝,不乏贵戚豪门宝马香车,刘娥注意到其中一辆犊车,颜色暗淡,但车上雕刻的纹样甚是精致,檐下四面缀五色玉香囊,清风梳过,幽香飘逸,沁人心脾。随车而行的婢女家仆寥寥数人,衣着也素淡,原本排场并不盛大,但奇怪的是,另有八名显然是宫中出来的黄门一前一后随从护送犊车,而其他豪室车队见状均纷纷让道,主动留出宽阔车道供这辆小犊车前行。 旁观者窃窃私语,都在打听乘车者是谁,有知情者扬声宣布:“那是梁国公家小娘子,已被聘为楚王夫人,听说下个月就要与楚王完婚了。” 此言如惊雷在刘娥耳边轰然炸响,木然看着冯子璿敛去锋芒的朱轮华毂碾过银杏铺就的金色大道,驶向南薰门外云烟漠漠处,赵元侃之前与她说的两句话于脑中浮升盘旋: “父皇已经为他定下亲事,如今应该是在筹备婚礼了。”奇书楼 “他未过门的夫人是梁国公冯继业的女儿,父皇和德妃都很满意,说冯氏温婉可人,应该会与大哥举案齐眉,甚为相得。” …… 还在怔忡间,忽有一片银杏叶自头顶飘落,附在她肩头。刘娥随手拂落,却又有好几片再度飘下,拂了她一头半身。 刘娥惊觉这是有人刻意而为,遂转身,见赵元侃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后。 她冷面拍净身上落叶,没好气道:“今儿又是翻了几道墙出来的?” 赵元侃笑道:“没翻墙。爹爹召我赴宴,我行至半道,忽然想起日前在这附近的绸缎铺子里见过一身衣裳,甚合我意,可惜那天钱没带足,没即刻买下。所以折到这里,准备去买,不料有人捷足先登,已把衣裳买走了。” 刘娥见他手中空空如也,随口问:“以你这纨绔性子,怎么没追上去花重金再把那衣裳买下?” 赵元侃摇摇头,道:“何须如此。今日错过,说明我与那衣裳尚缺缘分,不必强求。世上衣物千千万万,又何必执着于这一件。放眼前顾,说不定另一件更合身的就在下一家店里等着我。” 刘娥品出他弦外之音,亦不欲多言,此刻已无登高兴致,默默回转身,朝聚贤楼方向而去。赵元侃与她并肩而行,也没再说话。 两人无声地走了一段,刘娥忽然抬起头,对赵元侃道:“刘娥有一事相求,望大王成全。” 赵元侃一怔,旋即笑道:“有事吩咐便是,怎的如此客气?” 刘娥止步,对他郑重一福:“请大王设法让我见楚王一面。” 赵元侃凝视着她,喟然长叹:“你还是忘不了那件衣裳呀。” 此日皇帝赵炅召嫔妃子女宴集于大明殿。赵炅端坐于正中御座上,李清瞳陪侍于侧,其余嫔妃带着众公主按位分列坐其下,赵元僖、赵元侃、皇四子赵元份、皇五子赵元杰、皇六子赵元偓、皇七子赵元偁及乳保抱着的尚在襁褓之中的皇八子赵元俨以长幼为序列于另一侧。 殿中以菊花为饰,筵席上如民间一般列有插着小彩旗的麦面蒸糕、掺饤果实、石榴子、栗子黄、银杏、松子肉之类。侍宴的看盏人为各皇子斟酒,皇子们联翩走到赵炅面前,躬身祝酒。赵炅含笑一一接纳,逐一饮过。内人呈上刚从后苑摘下的万龄菊、喜容菊、桃花菊、金铃菊、木香菊等名品花卉,赵炅拈起,分别簪于众皇子冠上。皇七子赵元偁年纪幼小,尚未加冠,梳着两个总角,赵炅便没赐花,而是含笑自面前案上取过一个粉团做的狮子蛮王,递到赵元偁手上。 赵元偁以他稚嫩的童声高声道谢:“臣敬爹爹,祝爹爹江山永固,万寿无疆。” 众人闻声大笑。 赵元偁亦笑着,黑亮的眼珠滴溜溜地朝着殿中一转,又回过头来问父亲:“爹爹,爹爹,大哥怎么不在?” 赵炅近来一直以治癔症为名将赵元佐禁足于楚王府中,这次家宴亦未召他来,听了赵元偁此言便笑意一滞。殿中其余皇子表情各异:赵元僖不动声色,赵元侃眉头微蹙,赵元份、赵元杰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赵元偓则好奇地四下张望找寻。 面对赵元偁的连声询问,赵炅略尴尬地低声解释:“你大哥病了。” 赵元偁继续天真地追问:“大哥得了什么病呀?” 殿中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垂目,赵炅皱眉不语。 赵元偁又嚷道:“我要去探望大哥!” 赵炅漠然不应。这时李清瞳朝赵元偁含笑招手:“七哥,来。” 赵元偁困惑地看着笑容敛去的父亲,在李清瞳的召唤下朝她走去。 李清瞳拉他在身边坐下,和蔼地微笑着柔声道:“你大哥感染风寒,小孩儿不可接近。过两天,等你大哥稍好些了,你再去。” 赵元偁“哦”了一声,嘟着嘴不再说话,安静坐着了。 站在赵炅身侧不远处的王继恩暗自留意着赵炅的表情,又偷眼打量李清瞳,目光偶然与李清瞳的相撞,李清瞳若无其事地移目,撑了撑腹部高隆的腰身,换了个姿势,开始为赵元偁搛菜。 行过几盏酒,赵元侃佯装不胜酒力,做沉醉状,赵炅命他先行回府。赵元侃出了宫即快马加鞭,奔至州桥找到一直在此等待的刘娥,拉她上马,朝楚王府驰去。 赵元侃带刘娥绕到楚王府后院围墙外。刘娥见那里虽无人看守,却也并无任何小门可通往府中,遂问赵元侃:“你何不让我乔装成你的侍从,以探望兄长为名带我从正门进去?” 赵元侃道:“如今我大哥是被爹爹禁足在里面,就连我等兄弟,若无爹爹之命,也是不能入内的。” “所以,你是想让我翻墙?”刘娥问。 赵元侃但笑不语。 刘娥打量那围墙,见墙高约一丈开外,不好攀越,但墙内应是花园,有一株花香四溢的丹桂朝着墙外探出了枝桠。 “你说过多次张生逾墙,如今亲自一试,也算是驾轻车,就熟路了吧?”赵元侃笑道。 刘娥默然,良久才道:“这墙,是男人翻的。” 赵元侃向她深深长揖:“在下一直敬你是条汉子。” 刘娥略一斟酌,亦不矫情,命赵元侃牵马至墙下,自己踩在马鞍上,向上纵身一跃,双手抓住丹桂枝桠,荡了两下,再次发力,朝墙上跃去,待蹲身稳稳地立于墙头上,才长舒一气,回顾赵元侃。 赵元侃负手立于墙外,似笑非笑,感慨万千地看着她,须臾,目示院中有烛光透出的一处高阁,低声嘱咐刘娥:“去吧,大哥就在那楼上。” 6.焚情 刘娥借助桂树,跃下高墙,朝赵元侃所指的高阁奔去。虽时值重阳佳节,楚王府中却十分寂静,毫无宴乐之声,花园中凉风掠过,树影憧憧,景象颇为萧索。刘娥但觉足下的小径也是遍地黄叶堆积,每踩一步便有枯脆的叶脉应声断裂,好在这一点异响会被风声泯去。 行至阁楼近处,刘娥隐身于树影中,见两名提着食盒的侍女从阁中出来,楚王府杨都监自外赶来,一瞥那沉甸甸的食盒,问:“大王又未进食?” 侍女称是,补充道:“大王仍只留下了酒。” 杨都监叹息,挥手让侍女离开。 这位都监此前常随赵元佐去秦王府,刘娥是认得的,知他为人良善,待自己一向也很客气,遂现身,低低地唤了声“杨都监”,行礼之后直言相告,请他容许她前去探望楚王。 杨都监见她大感惊诧,忙让她进至阁楼檐下,得知是襄王引她至此,遂问:“是襄王让你来见我家大王?” 刘娥迟疑,最终摇了摇头。 杨都监此前对她与赵元佐的情愫并非全无感知,此刻叹了叹气,终于同意带她上楼。 赵元佐斜倚隐几,半躺在月明楼榻中,身边案上,尽是挥笔写就的残篇,字体有草、隶、篆、八分、飞白、章草、行书,有些稚嫩如幼童习字,有些洒脱如才子泼墨,内容从《诗》、《书》名句到诗词歌赋皆有,大多是孤零零的一两句。槛内帘半卷,月色如水浸润而入,他一手按案上酒注子,另一手长袖拂地,蹙眉闭目,醉态颓然若玉山倾。 刘娥走到他身边,低身让视线低于他,轻轻唤道:“大王。” 他半睁眼木然看她许久,目中才渐渐燃起一点神采:“是你呀……” 刘娥努力微笑着点点头,扶他坐好,他也并不问她因何到此,似乎全不讶异,也不想知道。刘娥也一时无言,见他周围纸墨凌乱,便开始为他整理。 收好案上几幅字,一幅画卷露了出来:一位美人掬水映月,身旁白杨树下,一枝棠梨花开正妍。寥寥几笔,画得却颇有神韵。刘娥心下一动,忆及往事,酸楚中又有一缕甜意悄然浮升,脸颊一点点热了起来。她侧身掩饰着执画细看,含笑道:“这花好看,开得真热闹。” “有什么好呢?”他抚额,黯然垂目,“花开盛极,转眼便凋零……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刘娥一怔,亦不好接话。收好画卷,见夜风凉意浸骨,且时有寒蛩之声传入,遂为他关上窗户,剔亮烛火,再揭开花架上香炉一看,发现香炭早成灰烬,炉身冰凉,香气消散殆尽,不禁叹息:“大王独处,宜自珍重,勿久处寒凉之地。” “我习惯了……”赵元佐低喟,将目光掷往窗棂月光映照处,神思似乎也透窗而出,融入了摇曳的树影中,“我早已习惯了在这华丽的囚牢里,看长云流逝,远山沉寂,璇渊枯涸,荼蘼香尽,习惯了深深浅浅灰色的树影把日光揉碎……”他转顾刘娥,勉强牵出一抹苦涩笑意,“习惯了春天和你,都一去不归。” 刘娥屈身跪于他榻前,仰面直视他双眸,轻柔却坚定地说:“不就是个牢么?我陪你坐。” 他摆首:“不只是牢,更是血雨腥风的修罗场。这江山锦绣之下,原本就血流成河,我的血脉,迟早也会融入其中。” 他独斟了一杯酒,将要饮下,刘娥双手抓住了他的袖角。奇书楼 “江山锦绣如何,血流成河又如何。”刘娥低语,“只要许我陪着你,就算前面是阿鼻地狱,我也不怕。所以,可否让我,陪着你?” 赵元佐凝视刘娥,见她清亮的目中渐渐泛起一层泪光,见她身子因为他暂不可知的答案而微微发颤,他心里筑起的高墙开始有一丝裂痕在悄然蔓延。 她螓首蛾眉,清眸明净,泪痕划过的脸依然明媚生动,半启的樱唇含着对未来的万千憧憬,一切都美好得像初遇她时那微雨燕飞的春天。他朝她微微倾身,他的手缓缓地向她腰间伸出,只要一着力,便可把她拉至自己怀中。 她一刻不舍地凝视他,他知道她在等待,然而他的手停在离她三寸处,迟迟未揽上去。 就在这风声稍歇的间隙,他听到楼下隐约传来的人声,似有什么人在交谈着上楼。 赵元佐决然收回手,朝刘娥淡淡苦笑:“不行的,你是个好姑娘,任何时候都能活得朝气蓬勃。沉沦是我的宿命,而你注定不会甘于沉沦。” 这个答案没有使她退却,她凝眸追问:“那么冯姑娘呢?你为何愿意接纳她随你沉沦?” 他沉默须臾,然后道:“她和我,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人……”刘娥品味着这几个字,循着与他相左的思路,作出了自己的猜测,“你是说,她身份高贵,与你相等?” 赵元佐没让心底的那丝错愕形之于色,忽然觉得她这样理解也很好,索性坐直,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和居高临下的姿态,承认:“是的,盛世通婚取士,焉能不问门阀。她是个合适的人。” 刘娥咬唇,让唇齿间的锐痛压过心里的痛,尽量让语调如常:“若出身寒微,男子便不能立于庙堂之上,而我,连陪伴你的资格也没有?” 赵元佐如旧温雅的浅笑无懈可击:“是的。” 刘娥徐徐站起,两滴泪珠随之坠落,她迅速倔强地抹去。 “忘了我,”赵元佐轻声道,“就像忘记‘掬水月在手’的诗一样,这并非难事。” 刘娥点着头退至门边,幽然一笑:“再见了,元佐,你是一首我不曾读完又终将忘却的诗。” 她转身欲走,却闻门外步履声近,纷繁迭沓,似有三四人。其中一人是杨都监,正扬声对他人道:“二大王、王都知,我家大王今夜醉酒,恐怕此刻不宜见客,怠慢二位。容我先行禀报,请大王稍整仪容,再接待二位。” 赵元僖的声音响起:“我奉父皇之名前来探望大哥,兄弟相见,何须客套,正好与大哥把酒言欢。” 王继恩亦随即对杨都监道:“官家未召楚王入宫参加宴集,是怕大王觉得累,有碍将养,然而时刻记挂着大王,特命我等带酒肴来请大王同品,并非宣诏,大王亦不必多礼。” 刘娥听出王继恩的声音,想起涪陵县公宅往事,不禁变色。而赵元佐听到赵元僖行近,亦面色一沉,立即抓起榻边一件自己的斗篷,朝刘娥抛去。 刘娥接住斗篷,霎时会意,披在身上,拉风帽蔽住面容,在门外之人推开门的那一瞬朝外冲去。 门外撞见的第一人是赵元僖。刘娥低首从他身边奔出,沿着楼梯朝下跑,转侧间风帽滑落,赵元僖但觉一道熟悉的侧影一闪而过,心里一激灵,大喝一声:“站住!”下意识地转身去追。 王继恩与杨都监见状亦暂未进阁中,而是朝楼下追了几步,然后引首探看楼下情形。 赵元佐晃悠悠地起身,走过去关上门。然后提起酒注子,挥臂将酒液尽数倾倒在阁中书画纸张上,再拾起那幅美人掬水弄月的画卷,在蜡烛上点燃,手一松,画卷飘落在其余洒有酒液的书画上,一丛丛烈焰像伏地而起的舞姬,在他迷离醉眼中妖娆地扭动着,而他巍巍然立于中间,在这金红焰火的映照下露出了苍白的微笑。 7.沫然 刘娥下楼,奔至那株墙边的桂树下,仰首欲攀登,赵元僖紧追而来,厉声喝止。 刘娥随之回首,斗篷风帽从发际滑落,月光漫过她的脸,映亮她未着脂粉的素颜。虽无华美妆容修饰,但并不妨碍赵元僖辨认出那聚贤楼中伶人的眉目。他止步冷笑:“之湄娘子,幸会。” 赵元僖多次隐身于聚贤楼阁子中,看过刘娥的表演,而刘娥却未与他打过照面,还在蹙眉打量他,寻思如何脱身,忽见身旁树上有人影掠下,那人疾步上前挡在刘娥与赵元僖之间,含笑对赵元僖抱拳:“二哥,真巧,你也来看大哥。” 赵元僖狐疑的目光飘向赵元侃:“她是……” 赵元侃笑道:“没错,之湄是受我所托,来给大哥送重阳点心。因为未获爹爹许可,所以只能便宜行事……二哥必定明白的。” 赵元僖“呵呵”两声,目中却殊无笑意:“你府中侍女、黄门众多,怎么倒来麻烦之湄娘子?” 赵元侃道:“不瞒二哥说,奴婢虽多,却都不如之湄亲密,故此委她重任。”言罢一揽刘娥的肩,笑吟吟地对赵元僖道,“二哥与张娘子佳话,我十分艳羡,有意效仿,已将之湄接进王府,朝夕相对。” 赵元僖品味出他弦外之音,是以赵元僖与张瑟瑟之事威胁,要自己不追究刘娥之事。赵元侃纳伶人他原无兴趣管,只对刘娥今夜出现于楚王府心存疑窦,然而细探二人神情,一时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干笑一揖:“恭喜,恭喜。” 刘娥自知赵元侃此举是为保护她,然而被他揽着始终不自在,微微转侧欲摆脱赵元侃掌控,他忽然着力制止她的抗拒,同时举目望向赵元佐所处的月明楼,所有笑容都敛去,眼中蕴满陡生的忧惧。 顺着他目光看去,刘娥立时双目大睁,幽深的瞳孔中有金色火光在跳跃。 因为楼高风急,引水不易,楚王府这场大火直烧到次日晨才被扑灭,着火楼阁被烧毁大半,连带着周围的屋宇、园林亦受损甚重,所幸杨都监及时闯入阁中,将赵元佐救了出来。虽未危及性命,但赵元佐手足皆有烧伤。赵炅闻讯,立即下令将赵元佐押往万岁殿,一见他被包扎的手足和颓废的神情,既痛心又愤怒,拍案道:“孽障!你要死便死,发什么疯去犯火禁?” 赵元佐跪在殿中,抬眼看着父亲,目光淡漠,一言不发。 赵炅厉声追问:“说!你为何要纵火,为何不想活?” 赵元佐依然不答。随他同来的杨都监连连叩首,代他解释:“官家恕罪。大王是久未见官家,十分挂念,见重阳宴集,众兄弟皆蒙官家召唤,入宫赴宴,唯独自己未获宣召,心情郁结,所以饮酒消遣,不想误触火烛……实属无心之失,还望官家宽宥!” 赵炅炯炯目光锁定赵元佐:“是这样的么?” 赵元佐朝他伏首一拜,徐徐直身,道:“嗯,爹爹未宣召元佐,元佐自知,已被君父遗弃,于国于家无益,所以想一把火送自己往生,来世再报爹爹恩德。” 赵炅缓步朝他走去,在他面前俯下身,双手扶住他两肩,直视他双眸:“你真这样想?你会如此在意我的召唤?” 赵元佐又沉默了,与父亲相视,却无作答的意思,目光并无锋芒,却也清冷如水,不含温度。这冷水一般的眼神令赵炅无可遏制地想起一个人。 “元佐,你是在等我召你相见么?”赵炅的语调稍有和缓,锲而不舍地寻求他的答案。 赵元佐恻然一笑:“爹爹,你这语气好熟悉。”稍作停顿,他说出了刻在儿时记忆里的一句话,“沫然,你是在等我么?”奇书楼 赵炅悚然一惊,踉跄着站起,胸口起伏,压抑着喷薄欲出的怒气,双手隐藏在垂下的双袖中,无人窥见的指尖正微微颤抖着。 “爹爹,你胸怀天下,我以为,不会再有你割舍不了的感情和放不下的人了。”赵元佐疲惫地垂下眼帘,“何必再逼我们给你答案呢,那对你来说原本就是无足轻重的。” 赵炅扬手,重重一耳光挥在赵元佐脸上,力道之大,令赵元佐顷刻间侧身倒地。 “滚!”赵炅狠狠盯着儿子,切齿道。 侍立的王继恩吓了一跳,疾步过来扶起赵元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赵炅的脸色,轻声对赵元佐道,“大王,请拜别官家,且回府去。” “什么回府!”赵炅冷面施令,“着大理寺彻查楚王纵火一案,楚王元佐,入诏狱。” 诏狱是由皇帝亲自下诏鞫囚罪人的刑狱,史上审理诏狱罪人无不严苛,入诏狱者即便不死亦会有剥皮削骨之苦。 此言一出,王继恩等人皆呆立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而殿门外传来一声闷响,似有人倒地,旋即有内人惊呼声响起:“德妃娘子!” 赵炅疾步至殿门外,见李清瞳面色惨白,倒于地上,两三名侍女正将她搀扶坐起,然而她们很快又发出一阵惊呼:“水!有水……” 一泊掺杂着血丝的水正自李清瞳衣裙下渗出。 赵炅心知她羊水破了,即将生产,当即高声唤王继恩,命他传召太医,又命人以步辇速将李清瞳送回去。当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殿中时,见赵元佐仍跪于原地,杨都监泪流满面,不住叩首请他开恩。他倦怠不堪地朝殿中内侍示意,让他们将赵元佐押出殿外,自己颓然坐在御座上,想起适才儿子的清冷目光,双唇微启,几不可闻地唤出一个名字:“沫然。” 赵炅初见李沫然是在建隆二年的初春,那时他二十二岁,还是皇弟赵光义,她十八岁,身份是正七品司簿女官。 那日晨光清美,雪后初霁,后苑红梅绽放。杜太后缠绵病榻许久,见此美景有了点精神,命皇帝赵匡胤召弟弟光义及廷美入宫,在后苑暖阁中共赏梅花。 兄弟三人把酒言欢,杜太后殷殷叮嘱赵匡胤善待兄弟,望三人兄友弟恭,同享太平。赵匡胤一一应承,并命内侍召司簿前来,记下母亲慈训。 司簿原是掌宫人名簿、禄赐之事的女官,本无记录内廷实录的职责,但赵匡胤说这位李司簿是乾州防御使李英之女,素有文才,又谨言慎行,是记录太后贤德懿行的不二人选。太后自知时日无多,儿子这是想在宫中找一人如影随形,记录自己言行,以便日后留个念想,遂颔首答应,召司簿李沫然随侍。 赵光义本不爱饮酒,但在兄弟相劝下亦饮下数盏,暖阁中炭火甚旺,他一时觉得燥热,便起身立于门边观室外雪景。 远处淡烟寒林,冰雪未消,梅花疏影点缀其间,花开鲜妍,均作深深浅浅的胭脂色。而一位穿绿罗袍,戴黑色软脚幞头,腰系革带,足着乌皮靴的姑娘正抱着卷轴,沐着花影,踏雪而来。 很多年后,他也还是会常想起这个景象,特别是雪霁之时。那抹清新的绿色在心中挥之不去,就像金明池畔永不缺席的年年柳色。 李沫然进了暖阁,与众人一一见礼,然后在一隅坐下,提笔记录阁中之人言行。赵光义重新入席,与母亲兄弟言笑如故,然而心里的眼睛却是在看她。 她清瘦单薄,不施粉黛,皮肤细白,远远看上去像淡墨勾勒的人儿。身上的绿衣给了她青竹的色彩,她也气品高雅,一如青竹。并不很美,但鼻梁挺直,薄唇微抿,间或抬起眼帘静静地看众人一眼,然后又静静垂目,从容运笔,那专注书写的神态有种难以言传的美感。 那日以后,她便长伴杜太后左右,既记录太后言行,也陪太后说话解闷。她善解人意,颇得太后欢心。太后几番提出让官家将她纳为房院,赵匡胤却推辞,说一则开国之初,人主不宜广纳嫔御,一则太后凤体违和,自己也无心此事,惟望她相伴太后,为太后解忧。 太后十分上心,曾私下对赵光义说,李沫然通文墨,知书史,人又贞静娴淑,若为官家所纳,对他必有助益。太后又叹:“我命不久矣,只怕看不到那一天。异日官家再纳嫔御,嘱他莫忘李沫然。” 他口中唯唯诺诺,也只是唯唯诺诺而已,心下并不觉得性情粗放的皇兄与纤细文秀的李沫然是一路人。然而赵匡胤明显很器重李沫然,在谈到她时,目中有不加掩饰的欣赏,这点又让赵光义感到李沫然被纳入后宫是迟早的事。 赵光义也曾悄悄地尝试与李沫然叙谈。他有笼络赵匡胤身边内侍内人的习惯,让他们及时传递关于皇帝的消息。他善于言谈,又仗义疏财,出手阔绰,在宫中人缘极好,还默默地把随侍赵匡胤的王继恩收为心腹。且他又容貌俊美,万岁殿中的内人见惯了皮肤黝黑的武夫官家,再看他这玉面郎君无不笑颜相对,纷纷示好,所以他以为李沫然也会如此。 然而并非如此。凭他如何温言讨好,李沫然始终淡然相对,与他保持着距离,态度不卑不亢。有时他靠近她一步,她随即退后,安静地看着他,那两剪秋水也真如深秋之水,清清冷冷地将他隔绝于她的心域之外。自然也并不收礼,他送她的礼物,重如金饰,轻如笔墨,均被她原封退回,毫不碰触。 他渐渐明白皇兄何以如此看重她了,也渐渐死了心,不去接近她。 建隆二年六月,杜太后崩于滋德殿。赵光义听说太后临终前曾召赵普入宫,与赵匡胤密议良久,曾提及储君的安排。这令他转侧难安,不知那日的密议是否会让自己有君临天下的希望。对于此事,赵匡胤与赵普都守口如瓶,他也不敢向他们打听,私下询问王继恩,王继恩也说并不知情,而那时守候在太后身边的宫人只有李司簿。 李沫然为杜太后所书的实录仍保存在滋德殿。犹豫数月之后,赵光义终于决定铤而走险,借赵匡胤带一干亲随前往斋宫祭祀之机,潜入滋德殿保存文书的宫室,亲自翻找太后临终之日的实录。 此刻守在滋德殿的宫人不多,又均被他收买,奉上钥匙为他开锁,因此他行事顺利,独自翻阅文书许久仍无人干扰。但当他终于找到想查阅的那一卷实录时,门却被人推开,出现在门外的是李沫然。 他没有表现出偷窃行为之下的狼狈与慌张,依然保存着良好的风度,微微一笑,手握着那卷实录,朝她欠身施礼:“李司簿。” 李沫然没有还礼,缓步走到他面前,用她一贯清澈的美目盯着他,以命令的语气对他道:“放回去。” 他没有与她争执,点着头,将实录搁回原来的位置,并徐徐将此前翻乱的文书一一拾起,恢复原状。她没有帮他,只是直立着冷冷审视他,令他感觉到如窃贼现形一般的羞耻感。 收拾好所有文书,他向她走去,凝视着她,和言问:“你会把今日所见之事告诉官家么?” 他语气温柔,甚至有一丝讨好求饶的意味。可她仍给出了不可转圜的答案:“会。” 他无可遏制地觉得恼火:这个丫头,仗着皇帝的宠信,竟如此强硬。 这时室外有人说着话渐行渐近,传来的竟是赵匡胤与王继恩的声音,谈论着亲迎滋德殿中太后御容前往斋宫配祀之事。 赵光义万万没料到皇兄竟会此时折返。自己出现在滋德殿中本已十分可疑,行径又被李沫然一一看在眼里,若她开口说明,自己便万劫不复了。 李沫然已转身欲出门接驾。在生死悬于一线的刹那间,赵光义忽然伸手一揽李沫然的腰,将她硬生生拽到自己怀中,在她惊呼之前向她低首,准确地噙住了她的檀口。 李沫然本能地伸手打他,却被他捉住手腕压了下去。他将她紧箍在自己怀中,一手搂紧她纤腰,一手摁住她脑后乌发,闭目俯首,含着她樱唇,神情沉醉,宛如倾心与她相恋的情郎。 李沫然在他突如其来的侵袭及情热伪装的桎梏下霎时懵了,一时无措,心乱如麻,木然被他吻着,渐渐放弃了反抗。 于是赵匡胤看见的便是两个躲在晦暗宫室里偷情的男女。 他沉默着静观须臾,然后开口对身后目瞪口呆的王继恩道:“朕记起来了,太后御容此前已吩咐滋德殿宫人送往斋宫。” 王继恩忙不迭地点头哈腰:“正是,臣也想起来了,官家确实吩咐过。请官家移步万岁殿稍事歇息,臣这就命人护送太后御容随驾前往斋宫。” 赵匡胤转身离开,王继恩朝赵光义轻咳一声,亦随皇帝而去。 赵光义这才徐徐放开李沫然,审视着气喘未已的她,悠悠一笑,探首至她耳侧,低语:“如今,你说什么,官家也不会信了。” 他从容整理冠服,优雅地朝沉默的李沫然欠身长揖,然后仰首衔笑,意气风发地走出她监守的殿阁。 翌日,他们接到了皇帝谕旨:皇弟光义婚后多年无子。朕闻乾州防御使李英之女德容出众,故为弟聘为侧室。将择吉日,以为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