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娇》 第1章 荔枝惹的祸 连日大雨狂骤,淅沥沥雨滴打湿在紧闭的绿漆窗上,房内黑漆一片。 木门边,白舒童屏住呼吸,手里牢牢攥着白绸手绢儿,耳朵挨着木门,一张脸惨白又慌地听着外头动静。 “这挂绿荔枝,年初时你家汉子允了还是没允,今年这头一枝下树是要给我们吴家,现在你告诉我没有?” 木门外,说话的人声音沉闷,但不难听出男人字字句句蕴含着风暴,有要发不发的怒意。接着,果然还没有等到回答,就听见了手掌用力拍桌、茶瓷杯落地的声音。 男人起身大怒,“你们一个小小李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与我吴家过不去。可知我这荔枝是要招待谁,那是讨伐过袁世凯、参加过北伐、现在镇守云滇的孙大将军,若不是你家汉子拍着胸脯,我们家老爷会夸下那般海口,定要让他吃上第一口挂绿,你既然落了我们吴家的面子,谁都不用想好过。你家白舒童的事,就更不用说了。” 声音变轻,似乎是计谋已久。 “大老爷,年初开始雨一直不断你也是知晓的,这挂绿荔枝的果子经不起这一两场大雨糟蹋,你到我家果园看去,那是一颗果子都没结成,更别说是一枝了。而我家舒童,那是沪上白家白义昌的小女儿,只是寄养在乡下地方,婚事不由得我们做主啊,您想想,更何况是给吴家做妾呢......” 男人听见女人的辩驳,似乎是踢了女人一脚,女人一声惊呼吃痛。 “你家汉子逃得一干二净,就留你一个女人家,以为我不敢动你是吧。” 而后,他刻薄又说,“怎滴,我吴家老爷好歹也是我们邱宁县的宪队老大,怎么就配不上沪上人家的女儿。她白舒童算是什么天仙,就那六指不祥之身,我们老爷看上她,要她来做四太太,都算她的福气了。那六指儿呢?今日就拿她抵了荔枝,来人,给我把她找出来。” “大老爷,你要讲理啊。这平白的,哪有拿清白人家女儿抵荔枝的道理,话是我家那男人说的,你要找,找他去,别找我们孤儿寡母的。” “我要是能找着他,还能找你要债。指不定你汉子正躺在哪个馆子里醉生梦死着呢,要找你去找来,我可不费那功夫。来人,给我去找那六指儿出来,她脚有六指,外头还大雨肯定跑不远,逮了回去给我们家老爷冲喜去。” “不行啊,大老爷......” 门外顿时一阵嘈杂声,拦的、打的、推的、搡的、哭的、嚎的乱成了一团...... 不堪入耳。 哒哒两声,绿漆窗现了人影,从外轻往上推,拉开了窗户,摆了手势,让屋内的人出来。 “童童,快出来,他们谈崩了,今天吴家的人就是奔着你来的,没道理可讲,快跟我走。” 门外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即将到来敲开门,耳边又是催促声。悬着一颗心的白舒童终是再也不等了,快速地提起了脚边的藤木行李箱,将木箱先推了出去,又攀附着窗框,跳出去。 外头接她离开的是家里的长工,他随即将一件黑色雨衣套在了白舒童的身上。 “还有两刻,前往广州城的火车就要开了,到了那里,去一间叫集美的旅社,找他们拿往上海的船票,你检查了没有,银两都带上了吗?” 雨滴落在了白舒童麻黑的双辫上,又落在了她绿色直统长衫上,好不容易套上了雨衣,她摸了摸自己的内缝口袋,确认地点了头。 长工阿莱带着她一路穿过荔枝林,穿过香蕉林,穿过一排本为收成季节搭建给工人住的低矮瓦房,奔向了邱宁车站,今日若是再不走,或是再迟个一时半刻,恐怕就真的要被吴家家丁抓去当吴家的四太太了。 白舒童厄生,又因为右脚六指不祥,在邱宁县生活了十六个年头,这一次是除了到广州城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远门。 长工阿莱很是不放心,反复与她确认。 “你去了上海,就去找你景和哥哥,他的学校地址你都记下了吧?” “记下了。” 雨和雷声将说话声打得破碎。 “去了大上海,不比我们乡下地方,好的坏的人都多,对外可千万别说你真实身份,钱银也记得千万不要拿出来,知道吗?到了上海,找到你景和哥哥,才能放下心,听到没有!” “知道了,阿莱。你怎么比青妈妈还啰嗦,这些话,你昨天已经说过一遍了。你小心看前方,我到了上海,会立刻给你们打电报回来。” “说好啦。” “说好啦,再说秋晓也在上海读书,如果我找不到景和哥哥,我就去找秋晓,怎么,我都不会丢的,放心吧。” 相比起到异地无亲无故,要人生地不熟地找人,她更怕的是留在邱宁县被那已经四十好几的宪兵队长吴大老爷强去当妾室。 等她到了上海,一定会往宪兵司令部写去告状信,她不信,都已经民国了,推行一夫一妻制了,还有军队的宪兵在乡下地方作威作福,没人管。 白舒童也仅限想想,从李家的院子里转出了好几个吴家的家丁,指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跑了过来,把她吓得脸一下子又白了。 她赶紧埋进了阿莱的身后,慌慌喊着阿莱,“阿莱,别顾着说话了,他们看到我们了,快,快踩,别让他们给追上。” 闻言,阿莱顾不及脸上风雨,赶紧支起身子,拼了命地狂踩轮子,丝毫也没时间再吩咐白舒童去上海要注意的事项了。 两轮子终究是比双脚好使,不一会儿就将后头的人甩了没影。 大雨滂沱,去往广州城的火车并没有因此而耽误,呼呼的多声鸣笛一直在响,催促着站台的旅客。 白舒童有惊无险地上了车列,她不知道上海的白家是否能接纳她这个放在乡下多年的六指儿,可她能确信,从小一直长大的景和哥哥还有秋晓肯定会收留她。 她在大上海一定会有落脚之地。 “记得给家里发电报回来,等我们找回了李叔,这笔债清了,我会去信告诉你。” “知道啦,阿莱,你快回去。青妈妈一个人挡着他们那些人,怕是要遭罪的,你快回去帮忙。” 阿莱在车窗外用力地点了点头,就此送别。 第2章 我欠你的吗? “姑娘,你一个人?” 才刚坐下,一人就带着一袋子瓜子和热水搪瓷杯坐了下来,去往广州城的路程需要一个多小时,她穿着红白格子布衣,推了些过来给白舒童。 白舒童笑了笑,点点头,而后摇摇头,“去到了广州城,就有人接应了。” 她怯生生地笑,换作平时跟着阿莱要去广州城卖荔枝,她满车人都能侃天侃地,但是刚为了躲避吴家家丁,才跑上了火车,肯定是谁也不能告诉自己身份的。 她能多低调就多低调。 火车又急急地鸣了几声,车门快关上了。 许是他们刚刚来时,路的指向太过于明显了,几个穿着黑色短褂的人不顾铁路警察的阻拦,硬是跳上了车。 白舒童见着,赶紧拿了白色的头巾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没有搭理那妇人继续搭讪的话,往了二等车厢走去。 二等车厢廊道站着的人,直勾勾地看着她。 火车才刚开,实在也没有多少人像她这样在车厢里乱窜的,见了其中一间包厢没有人,她随即躲了进去,打算暂时躲一阵。 门才刚轻扣上。 她背脊顿时一冷,以为没人的车厢,有一男一女窝在了门后,抱在了一起。 靡靡水渍声刚停,他们脸上都燥红着,唇边牵连着丝线,应该正亲热着,那女学生的衣襟敞开了两颗扣子,惊诧地看着她这个忽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两人不约而同地同时捂住了嘴。 说不清到底是谁见不得人,面面相觑,脸带桃红。 而那女学生靠着的那个男人则没有那么薄的脸皮,一脸不悦,指着白舒童,呵斥道,“哪来蹭高等座的野丫头。”他伸手遮住了女学生的脸,将她掩盖在了高大的身后。 白舒童立刻道歉,说走错了,马上退了出去。 领了一声痛骂,二等车厢的人纷纷探头出来看,白舒童这才发现,这节车厢里满是空军,他们身上穿着美式制服,因为刚上车不久,所以军帽还没有脱。 有人吹了她口哨。 “姑娘,找哪个军官?说说,我带你去啊。” “是啊,哪个臭小子去趟广州航校学习,还得带自己朋友啊。” “哈哈哈哈,哪个?” 白舒童就这么入了男人堆,仿佛唐僧入了妖精洞,又想起刚刚车厢里的火热奔放的一幕,脸上顿时羞红了,将头巾往里掖了些,更往前去。 “就是她,白舒童在二等车厢里!” 黑马褂听见了动静,拨开人群跟着往前追来。 白舒童心提紧了,立刻往更里头的车厢去,前头检票员戴着红色的袖章听见后头的动静朝她看了一眼,缓缓地朝她走了过来,而后头还有黑马褂在追着她。 两头都堵住了去路。 她只能又慌不择路地选了一间包厢,将自己藏了进去。 这下该怎么办好? 她锁了门,听见外头检票员先把那些胡乱闯进一等车厢的人赶了出去,“这可是一等车厢,你们票拿出来,没有票的,就下去。或者50元一张,是你们要补?” “一、二......五个人,这得补250元钱,谁给?” 外头音落,那些黑马褂逃不出这么些钱,立刻就说,“有个姑娘,也进了一等车厢,你怎么不查她,你再仔细查查,让她滚出来,她肯定也交不了这50块钱。” 黑马褂落在外头胡搅蛮缠,指着关门的一间。 随即一沉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严厉冷冰,“哪来的玩意儿,在这里大声喧吵,没看到这里都是些什么人。先报报自家家门,掂量掂量,这可是你们随意可查的?” 瞬间,外头的声音就静了,那人喊来了卫兵,将门口的人驱散了干净。 白舒童才松了口气,听见没了动静,安心地转过了身。 可,顿时又愣住。 包厢内,有人从盥洗室里出来,正依靠在门边看着她,也听着外头的声响,观察着她的举动。他也是一身的凡立丁空军制服,皮腰带还未解,束着劲实的腰身。 这人怎么一点呼吸都没有? 站了多久? 他松开环抱双臂的手,黑色的墨镜随手挂在腰带上,脸上还滴着水滴,头发短寸,五官额外立体,挂着戏谑的语气,问她,“外头人追的是你?犯事儿了,还是逃婚了?” 白舒童低了视线,未答。 他从她身旁侧身过,整整高了她一个肩头还有多,是嫌她碍事,都能轻易将她从车窗扔出去的壮实。 他踩着黑亮的高筒黑靴,随手拿了桌上的烟卷抽,翘着二郎腿,闲裕地看着不速之客,薄雾绕着他鼻尖缓缓上升。 “哑巴?还是聋子?” 白舒童摇头。 他冷嗤一声,夹着烟的手随即在空中划了下,“不说的话,就出去。” 白舒童背靠着门,惊了下,眼瞳如小鹿般颤颤,听见外边的人在问包厢内的人,“队长,您这里有异常吗?” 男人看了门边的人一眼,手划过墨眉,深邃的眼眸里除了锐利外,还有说不清的无底海域,让人摸不清他到底是想帮,还是不想。 但是不耐烦是有的,已经隐隐聚在了呼出的丝丝缕缕薄烟中。 白舒童不做这个豪赌,小声地和面前的男人说,“我被逼婚,帮帮我。到了广州城,我才能安全。” “你是邱宁县人?” “是......” “哪家逼婚?” “宪兵大队长。” “难怪那么兴师动众,那姓吴的家里已经有三个太太,还不够,还要招你进去做第四个?他老人家身体可吃得消。” “嗯。” 白舒童只回答了前面的问题,至于身体吃不吃得消,她哪里知道。 一问一答,她也算是如实说了,毕竟才刚独自踏上了旅程,只记着要好好隐藏自己的身份,但看着眼前分寸凌厉的男人,是将她看得透彻那般,她就暂时一句也诌不出来。 看来,还是太实诚了些。 所以,她问,“可以了吗?我老实说了,可以在你这里躲到火车进了广州城为止吗?” “我欠你的吗?” “什么?” 男人转头看了她一眼,被她截止问话的“可以了吗”给刺到,又被她连句谢谢都没有的直白,甚至可以说是要求,嘴边挂了冷薄笑意。 “我说,让你留在这,是我欠你的吗?”他重复了一次,似乎是额外开恩,嘴角淡淡,“火车给空军留座,可没说给逃婚的女学生留座。” “你这里明明大得很......收留女学生,怎么了。” 听了她的嘀咕,男人冷呵了声。 一个不走,一个又冷薄对待,也没说到底赶不赶她走。 白舒童死皮赖脸地待着,一动不动,等着最后通牒,至少得等火车再往前开十来分钟,她才能回三等座去。 外头的卫兵还在问,“队长?您在里头吗?” 白舒童死死盯着那抽烟,打量着她的男人,心已经到了嗓子眼,被他看得视线不知该往哪里放。 原来空军,都这么浪荡的吗?前有一个在包厢里抱着女学生口舌相交的,后有一群吹口哨的,再来还有一个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一直看着她的。 视线灼灼,眉头还微拧了。 “没异常。” 他从头将她打量到了尾,看了她的鞋,满是黄土泥泞,绊子都看不清模样了,在那鞋子边,有红色的血迹渗透了出来,于是他松了眉,答了外头的卫兵。 第3章 那烟,抽吗? “坐。” “不坐。” 男人嘴边自然一股冷意,嘴里叼着烟,枕着头,往后靠,“这会儿,倒是客气了。” “什么?” 白舒童脸白一块,红一块,还好是围着白长巾,只露着一双长睫轻颤的眼瞳,情绪倒是不明显。她双手背在身后,靠在门上,浑身湿哒哒,裙角上溅满了污点,包厢里坐垫和靠枕全部都是白色的,她有些窘迫。 不知道,到时候若弄脏了还要不要赔。 她回过神来,又看了自己的脚,包厢地上铺着红地毯,鞋上的泥泞蹭得地毯都脏了,这次换她打量面前的男人。 他的左胸口戴着铭牌,上头写着他的名字,顾承璟。 他身上的衣服,很像邱宁航校的,应该是那里的队长? “想留下就过来坐,我可不罚站女学生。到时候传了出去,还以为空军欺负人。传出去,可真不体面。” 白舒童小声在头巾下闷声嘀咕,“现在就体面了吗,不就已经在欺负了吗?” 空间狭小,一点点声音,都听得明显,他挺立了身子,扫了眼神过来,“什么?” “没什么。” 她也是个懂得避锋芒的,什么时候该吃点亏,白舒童还是懂得的,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她能吃得了这亏。 也不管前头还在计较着身上的衣服弄脏车垫会不会被索赔,她掖了裙子,坐了下来。 长时间的站立,还有一路奔着出来,她的鞋下,六指已经磨出了伤口,一动就疼。 青妈妈经常说她,生来命好,长得也好,读书也好,上帝却偏偏给她关了这扇窗,唯有这右脚生来六指,小拇指多了一小节出来。 因为这个多出来的小指,白家不敢养她,将她扔在了邱宁乡下。 又因为这个小指,她跑步都费劲,在学校体育回回都得不及格。 也因为这个小指,她逃着出来,多跑了几步路,它就出来嗷嗷叫嚣,宣告它的存在。 而她又不能吱声,只能忍着,任由鞋内伤口不断被酸雨水浸染,摩挲着鞋面又刺刺生疼,让人不由得咬紧了牙帮。 “你脚是不是出来的时候磕碰伤了,擦擦?如果要药箱,我也可以让人拿。”男人有些细腻,轻易就看出了她微蹙眉头的含义,递过来了一条干净的毛巾。 她要接。 但是他吁了口烟,抬了抬手,压了眉眼,有条件,“你这个没礼貌的丫头,至少得再说声谢谢。好歹是个女学生,家教有吧。” 真是讨人厌。 开口就讨人厌。 白舒童压了眉眼,迎了他还是毫不避讳的打量眼神,这人到底看什么看啊。 看够没有啊。 她接了毛巾,随口说了谢谢,然后放下了藤木行李箱,往盥洗室去,在里头她脱掉了自己的鞋袜,用毛巾擦过脚趾。 这多出来的脚趾也讨人厌的很,磨损得弥漫了血红,透出了鞋面,一碰就生疼,她越看越委屈,如若不是生来六指,她也不用吃这些苦头。 前途未卜的迷茫这下子才从心底涌了出来。 李家独子,也是她从小到大喊着哥哥的人,李景和,自从上一年去上海入读了圣约翰书院,书信越来越少,到今年更是说了学校有事,没有回邱宁县过年,忽然去往上海,她等于是病急乱投医。 她也是上了火车,没有了阿莱和青妈妈,又遇上这么一个人。心里才知道后怕,要是去了上海,遍地是混蛋可怎么办。 轻轻的一声敲门。 这外头的混蛋还没等她应,就直接拉开了门,她有一丝错愕,这人怎么能直接拉开,要是她是脱了衣服,或者是正在小解呢?! 她随即将擦脚的毛巾扔了出去,终于是发了怒,“你懂不懂别人要应了,才能进门,要说家教,你军中规矩呢?我要是脱......” 眼神落在了他手中的药膏上,话忽然停,转了话锋,“药留下,你人给我滚出去!” 顾承璟被人呵斥,还是被一个年纪比他还小,是至少得有小他五岁以上的清嫩女学生骂,还被兜头扔了擦脚布,嘴边的烟头簌簌掉灰。 他一脸不爽利,扯白布下来,正要和她讲理,这里只是盥洗室,哪来她脱衣服的可能。 眼神往下一看,忽然看见了女子白皙的脚踝,目光再往下,与人有异,是六指...... 抬眼迎上了破碎凝水的眼瞳,她在盥洗室里头,一手撑着台面,咬着下嘴唇,一张脸还围着白巾,而眼眶是满满的泪痕,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怕的。 也许是他想多了。 这人,怎么可能是白家那阴阴郁郁又胡搅蛮缠的丫头,更别说还来邱宁县这偏僻地方,在这和他说几句话了。 他心中气消,面对一个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觉得语气过了,“抱歉。药放在这,你自取。”他随手放在了台面上,退了出去。 白舒童被他忽如其来的客气弄得莫名,抹干净了眼下泪花,又忍着痛把伤口处理了。 她怯怯地走了出来,又坐回原位去。 “吃吗?”他递了两颗亮晶晶的洋糖过来。 白舒童看着他,心下几番想说他这行为看起来就像在哄个五六岁的小孩,也像在钓不谙世事的女学生。 无论哪种,她都不是。 “怕蛀牙,不吃。” “讲究人。” 他坐着,也就是随口一说,翻转了下自己的夹烟的手掌,问,“那烟,抽吗?” 若不是锁着的门又传来了敲门声,白舒童差点就问候了出去。 叩叩叩—— 外头是女人的声音,“怎么还锁上门了,是睡了,还是换衣服啊?顾承璟,在里头做什么,是我,开门。” 第4章 顾大队长金屋藏娇 收了烟,顾承璟下巴微抬,点了盥洗室,随后站了起来,“进去,等人走了再出来。” “我?” “不然,这里还有谁。” “......”白舒童也多此一问,眼瞳暗了下来,看着面前才刚给糖,却又随后给棍的人,眨巴着眼睛,有不解,刚刚的泪花也还未散。 顾承璟立即将未给她的糖,塞她手里,“吃吧,进口糖,可不常能吃到。心情能好些。乖。” 是吧,他就是在哄小孩。 人在别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白舒童才刚从盥洗室出来,不得不又吸了鼻子,重新避回去。盥洗室小,没有窗,但是能让她再待久一点,躲避外头还不知道下没下火车的黑马褂,她是愿意配合的。 拆了彩色的糖纸,她进了盥洗室,边咀嚼着,边听外头的动静。 包厢门锁啪嗒一开,外头的女孩直接拨开了高大的身影,略过人,探头探脑将包厢都看了一遍,看见盥洗室是关着的,心里了然,笑着说,“藏了谁,还得上了锁,顾大队长金屋藏娇,还是第一次吧。” 说完,那女孩趁着说话的缝隙,闪过身,矫捷地要伸手去开盥洗室的门。 还没等她到位,顾承璟的手先伸在了她的前方,比她更快,拦住了去路,男人的烟还在手上燃着,徐徐上升着薄薄白气。 淡淡回,“是你嫂子。有什么好看的。” 列车正在换轨,盥洗室里的药罐掉了地,碰出了嘎达声响。 女孩一身干练,没有着时下流行的新时代旗袍装,而是骑马装,头发剪得短,浓眉大眼,“哦~白家的那个嫂子,她不是在上海吗?怎么在邱宁了,还和你同包厢。” 她压了眉眼,打趣道,“这还要跟着你一路到广州城,这么一算,这是昨日就得到了邱宁了吧。”她往里头喊,“嫂子,别害羞,是我孙宁,我父亲是孙作芳,我也要往广州城去。我们一起作伴吧。” 白舒童在里头听着,十分耳熟这个名字。 过了会儿,想起来,这不就是要吃他们家一个挂绿荔枝,没吃成的孙大将军家吗? 她捂了胸口,还不知道自己乱闯入了谁的包厢。 而这个顾承璟和那孙将军和吴家又是什么关系,她有点害怕自己羊入虎口。 可逼仄的四方空间,却是没有一处能逃的。 外头,顾承璟手比了个安静手势,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绕在了盥洗室的前方,是遮得个滴水不漏,严严实实的,说,“跟着你算什么事,她跟着我。你是要去军校政治部抗议女子不能参军的问题的,给我面子,可别带上她。” 孙宁饶有意思地看着平时说一不二,铁汉子般的军官哥哥,原来有了嫂子,是这般的不同啊,不仅金屋藏金,还护犊子。 “行,抗议是我自己的事,不会连累嫂子的。嫂子竟然如此怕羞,那我也不看了。来日方长,以后再见。但我方才就见了卫兵小方,压着一帮穿着黑马褂的人扔下了火车,是怎么回事。他们闹事吗,需要我帮忙吗?” “帮什么忙,回去你的车厢,老老实实待着,等着到了火车站,再出来。” “我这不是待不住嘛,你再让我回去,我就又喊嫂子了。” 顾承璟索性捂住了她的嘴,掰过她的身,喊来卫兵,吩咐,“带她回包厢,看着。” “是,队长。” 孙宁吵吵囔囔从指缝里还要说件邱宁县听来的稀奇事,瞬间被淹没。 等没了声音,他敲了门。 “出来吧。” 白舒童开了门,眼怯生生地看着他,问,“你和孙作芳是什么关系。” 顾承璟看着这女学生,是进了盥洗室一次,就对他越警惕一分,不由得好笑,说,“你我素不相识,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未知,你却打听这些消息,是想我也扔你下火车是吧。” 白舒童本来有理质疑,瞬间闭上了嘴。 另一头,门外的吵吵闹闹又接近,包厢门刚送走孙宁后还没有关,她不知怎么逗的卫兵,竟又跑了回来。 直直进了门。 包厢里一下子站了四个人,面面相觑。 孙宁翘着嘴嘟囔,“还不是被我瞧见了。嫂子,你怎么浑身湿哒哒的呀,用我的手帕擦擦水珠子吧。” 卫兵小方追了回来,顾承璟见其都瞧见了,就摆了手让人出去。 倒是白舒童自己躲在了他后头,围巾依旧不拆,警惕更深,隔着小段距离,他都能听见她隔着薄薄长衫传来的心跳声。 如雷如鼓,呼吸更是屏着。 他夹着手里的烟头,轻声说,“放心。你是我太太,不会有事。” 白舒童这才松了口气,或许这军官是真想帮她的。 车窗凝结着雨滴,缓缓下落,进了隧道,包厢内顿时一片的黑,轰隆隆的前进声过了耳际,有了这短暂的暗,白舒童重新地整理了思绪。 也在短时间内,接受当他太太,来遮掩逃婚逃家的事情。 孙宁是个自来熟,大大咧咧,将刚刚未说的事情,在包厢里与白舒童当做闲聊话长。 顾承璟则拿着时报,正在关注社评,广东编遣区特派员换了陈氏,上头说着南京政府的态度。 “嫂子,你知道吗?邱宁县盛产荔枝,而独独这挂绿荔枝占了头品,仅三四家果园有。我才来这里没几天,就见了件和荔枝有关的怪事,你猜猜是什么怪事。” 白舒童摇头。 “有人家因为产不出今年挂绿,卖女儿。” 听着,她手紧了下,“是吗?” “稀奇吧,那人进了妓馆,身上带的钱花没了,想赊账,岂料那日本妓馆的各个都不是吃素的,将他打了个半死。那人于是就找了宪兵大队的老大借钱,拿家里的荔枝作抵。” “要知道这荔枝是前清贡品,每每结果都得上报,粒粒都得入账,知去处。少说,收成都得一颗三四元钱,算盘是打得真好。但谁知今年大雨,荔枝无收,那人竟丧心病狂用家中六指女儿相抵。” “快五十的老叟配幼女,我是被恶心了,才不想跟着我爹,才要跟着三哥他们要去广州城。” ...... 白舒童听着,左右交环相叠的手,指尖轻捏,听着六指这两字,怕她看出端倪来,头是越埋越低,直到听了最后一句,才松了口气。 孙宁还拍拍胸脯,越说越高昂,“我要学那武汉航校的女空军,我也要参军去打日本人去。女儿家谁说不如男了。” “我们也能为国捐躯。” 白舒童看着她,眼睛亮了起来,死命地点点头。 第5章 女学生也对空军军官感兴趣? 报纸卷成了拳,孙宁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道。 顾承璟见白舒童被唬得一愣愣的,露出来的小部分脸颊微红,手还握住了孙宁,似乎有要跟着一起去广州城,去和军校政治部抗议不招女兵的态势,赶紧打住,“行啦,回你的包厢去。” “不回,都快到站了。我和嫂子多聊几句。” “那就说回荔枝,说什么为国捐躯,你要是见了被炸得四分五裂的菜鸟飞行官,血淋淋肉沫挂树梢,可敢再这么说。” 孙宁平时在云滇和土匪小打小闹,实际作战经验没眼前的人多,于是就抿了嘴,吐吐舌头,知道还要挨训了,赶紧借口,“我回去拿行李,小嫂子,等会再见。” 嫂子两个字将白舒童原本热切着、沸腾着的心打醒了,当头泼了一把冷冰冰的水,告诉着她,现在她借着别人的包厢,在别人的羽翼下,还在避婚,形只影单地要去上海。 还参什么军。 去了上海,温饱可能都成问题。 “刚刚她说的稀奇事,说的是你家的事?” 顾承璟看了窗外,外头都是低矮的农田,还有一小段距离才到终点,离别在即,他再次看向了面前如惊弓鸟的女学生。 白舒童点了头。 “难怪刚刚你靠近的时候,身上是一股特殊的荔枝香,这香气在外头可不曾见。” 包厢里就他们两个,白舒童被他一看,一提,身上起了热,本想顺着话题答谢,被他这么浪里浪气地一问,瞬间打消了念头。 “你们空军军官就这么爱调戏女学生吗?我可不是那样的人,你放尊重些。” 顾承璟从胸膛里笑出声,算是看明白了这学生不是个软架子,有话她可都直说。 他举手,作投降状,“我一个人的事,别拉着整个空军陪葬,什么叫你们,你也尊重些,注意措辞。” “的确是啊。”白舒童见他否认,反而来了斗志,一改怯弱,“刚刚二等车厢里也有一个军官抱着女学生......在......在......做那等事。” 民风尽管开放了,但是她支吾了老半天,实在说不出口。 顾承璟沉下了眉眼,猜到了她话里的内容,沉眼,立刻叫了外头的卫兵。 “小方,去查二等车厢,看谁藐视军规,在做白日宣淫的事,查到了,记过,让他给我立刻掉头回邱宁找副队领罚。” 门口响亮回应,“是。” “慢着,但如果没有,也回来报我。总有人要为造谣军官付出点代价。”军威下,语气森森,目光垂垂下落,看着白舒童。 白舒童吞咽了下口水,皱了眉,“我没有乱说,我亲眼所见。” “亲眼见?你也不怕长针眼。” “我......” 说正经的,扯针眼做什么。 “反正,我是不小心看到的,又不是在那里故意看的。”她站了起来,觉得被逼慑得有些难受,想出去透透气。 结果,刚站起来,一个火车换轨,白舒童踉跄了两步,就撞进了他臂弯里。 他移眼,嘲笑问,“怎么,女学生也对空军军官感兴趣。” 白舒童赶紧连连后退,手支撑着站起,摸到了他制服下的板实,白色围巾下的脸微微涨红,实在对他的风流言语不喜,“是,又怎么了。军官怕?” “但你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 第一次见这样的女学生,顾承璟看她是明明说着确信的话,而眼边已经红,手还微颤,扶起了她,“倒是违心,也大言不惭。刚刚的太太,只是叫着走***,打发孙宁,别当真了,女学生。” 他爽朗而笑,没再计较她的莽撞言语,知道女孩子实际脸皮薄,就将目光放回了报纸上。 也道歉,“刚刚说你身上的荔枝香,是褒义。并没有拿你不尊重。” 白舒童站稳了,点了头,保持着距离,轻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卫兵回来报,说查了,没看见谁有携带眷属,然后面露难色看向自己的上级,“除了,除了......” “有屁快放。” “报告,除了队长您这,其他人没有携带家眷或者女学生。” “......”顾承璟手上的报纸直直地扔了出去,卫兵捡了起来,听他沉声道,“不会说话,就闭上嘴,还是站门口去。这女学生怎么进来的,到了广州城,我还得和你仔细算算。” “是,队长。我会反省。” 顾承璟对白舒童摊了手,表情戏谑,语气却严肃,“听见没,是收留了你,才有了这个污名,识趣的,就安静待在这。哪里也别去,别给我惹麻烦。” “可......” 分明包庇,人是自己人查的,话也是他们自己递的。白舒童听了,略微不服,毕竟得了污蔑人的名声。 围巾下,她轻鼓着腮帮子。 “还要继续站那罚站吗?” 军威声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白舒童垂顺了眉眼,又习惯地坐回了他对面的位置。但是这次她侧转了身子,看向了满是雨幕的窗外,做万事都不能侵扰的模样,不打算再和他多说一句。 第6章 她不能自己睡? 孙宁不一会儿提着个皮箱到了他们这,一踏进门,灵敏察觉这车厢里头的气氛奇怪。 三哥低头看着报纸,佳人在前有点不解风情。而小嫂子则依旧在闷热的雨天里包裹着个白色围巾,看着窗外。 两人不说话。 完全也不像久别重逢或者是小情侣大老远相见的悸动,不过顾承璟毕竟是个军官,平时一板一眼惯了,和白家人又是娃娃亲,两人就交换庚帖,互相看过照片的关系。 这么生疏,也实属正常。 “小嫂子,前面快到广州站了,你千里迢迢来,还得待个几天吧,今晚是同我一起睡,还是同三哥睡?” 从报纸里,抬了眼,顾承璟冷肃地看着孙宁,“她不能自己睡?” 孙宁看着顾承璟,“三哥,这就你不是了。” 白舒童见状,可不想说着说着,就又得跟了他们走,还得和他们当中的谁睡,赶紧接了话,“到了站,我不跟你们走,我订了房,明天我就坐船离开广州城了。” 孙宁可惜地抱怨了声,随行的都是男汉子,好不容易有个女孩能亲近相陪,正打算到了广州城,就拉上小嫂子到处逛,结果落了空。 “那小嫂子,今晚你打算住哪?” “就旅社。” 长工阿莱在她出门之前早就帮她联系好了广州城的集美旅社,她打算在那里歇脚一天,明天再坐客轮去上海。 孙宁还要说旅社哪里有自家房子舒服,踢了顾承璟一脚,想让他一起劝,两人刚刚都锁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还怕同屋檐下被人指摘吗? 更何况他三哥是这种怕流言蜚语的人吗。 但顾承璟却是没动静,只淡淡说,“随她意思,你别闹。” 看来,八成,她不在那会儿,两人吵架了呗。 临快到站了,外头敲了他们门,检票员又到了来。 白舒童是生面孔,刚才来回走了两趟都没有查过她,便问,“那个女学生,麻烦出示证件,前面到站广州城了,你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我叫白......”白舒童意识到自己不能说真实姓名,迎着车厢内两个人的目光,顿了会儿,见顾承璟也没打算解围,就自己胡诌了一个,“白萍萍。” 所幸,他们好像没反应,孙宁似乎不知道顾承璟夫人的名字。 “这是我的车票,证件刚刚急,可能掉路上了。” 顾承璟闻言,饶有意思地看着她,她的行李箱在床下,就在她脚边,上头挂着个木牌子,尽管被雨水打湿了,但是可以看见最后一个字是童,绝对不是萍。 她在撒谎。 证件不见了,多半也是胡诌的。 女学生有戒心。 而他也没戳破,萍水相逢,到站便也散了,她总有些难处,便也随她隐瞒吧。 他开口,“已经快到站,别查了。她是同我一块的,空军眷属,还要盘查得那么仔细吗?” 那人闻言,笑笑,卖给军官面子,“那倒不用。” 于是收了登记本子,也就退了出去。 火车到了站,广播一直重复着从邱宁到达广州的火车已进站,从喷气的车上下来,热浪袭来,周围天南地北的口音,望过去黑压压的人,道上也是小贩吆喝声。 一时让人耳晕目眩的。 门口停了几辆军绿色的吉普车,还有黑色的轿车,威严压道,引来侧目。这头便瞧见穿着空军制服的一帮帅气高挺小伙子聚在了一起,值日官正点着人头。 只是墨绿色的高海拔里,站了一抹淡浅的颜色。 白舒童和他们的队长单独在一处。 “看什么,检查自己的东西,没什么问题就立刻上车,马上动作。” “是。” 值日官一声喝,他们有序地分配车辆,没再探究一眼。 白舒童和顾承璟道了谢,搜索着身上的东西,也不知道要拿什么东西表示谢意。 顾承璟抄着兜,被她拉到了一旁,见她郑重其事,就说,“得了吧,你个穷学生,能给我什么,好好读书,别做无用人,可算报答国家了。” “那我以......” “打住,以身相许更不必。” 白舒童冷冷,让面前的人好好听完她的话,再说了一次,“我是说以礼代谢。” 顾承璟怔愣后,弯笑,“知道了,说了不用。快走吧,下次跑快些,别再让人抓住了。”他扫了一眼,“可有人来接你,到了吗?” “没人接我,我一个人。” “胆子可真大,现在外头乱糟糟得很,没接应,你敢自己一个人出行。可别像对我一样,吓你几下,就那么实诚。” 他也知道自己凶啊。 白舒童笑着说,“知道了。” 虽然凶,可是内里藏绵,她想起了口袋里用来甜口的东西,抓了一把,递给了他,“我自己做的荔枝糖,请你。” 掌心摊开,四五颗,还**着莹亮的彩纸。 顾承璟想起同车来时她说的话,调侃道,“你不是怕蛀牙,不吃糖吗?” 白舒童收回了手,盈盈亮光在眼,“那不是一路上,也看不清好坏。一个人出行怕外头乱糟糟得很,只能这么说嘛。谁知道你给我的,是什么糖呢。” 顾承璟笑,这是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又还回来了。 掌心合起。 他缓步下了台阶,视线外他队上的人早就上了车,在等着他。他收下了糖果,没有拒绝这份谢礼。 “谢了。” 顾承璟摆了手,借力跳上了吉普车的前座,车辆打转方向盘,扬起灰土,开出了黄沙火车站,而白舒童则招了辆人力自行车,往了相反的方向去。 车停在闸口位置,正在等疏散通行,顾承璟往后车镜里看了一眼,招了小方。 吩咐道,“你派个人或自己去,看看那女学生落脚在什么地方,真实姓名又是什么。” “是。” 他抛了抛手中糖。 总不能女学生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前头,上海白家小姐才刚来了信,抄了一段国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内容,作为小签来送给他。 转头就有这眉眼间都如此相似白小姐的人出现。 不会又是那沪上娇小姐又在耍什么花样吧。 谨慎些好。 - 热日炎炎,白舒童拆下了白围巾放到了随身的手编袋子里,满眼都是久违的骑楼景象。车夫在前头卖力,他们一路经过了热闹的荔枝湾,又远眺到停泊在沙面的洋船。 以往到了荔枝的旺季,她会和长工阿莱到这附近贩卖荔枝,若是卖得好了,两个人就会找在湾上的花艇要一碗砂煲煮出来的艇仔粥吃,还会去戏院看平时都舍不得看的电影。 上次的戏院门口还贴着《安琪儿》的海报,今日路过,海报换了人,还排起了大长队。 车夫在前头踩着车,介绍,“小姑娘是外地人吧,难得来一趟省城,在旅舍休息好了。不妨也进戏院看看,上海有名的青角来了,听说只演两天,东山的少爷、西关的小姐们都趋之若鹜呢。” 白舒童回头看了一眼,若是平时可能会去瞧瞧热闹,但是她这会儿心里怀揣着事也没那心情,不能去,就随口应了声嗯。 到了旅舍门口,车夫给她搭把手下车。 白舒童随即从手提袋里,掏出了一包不起眼的油纸,一层层拆开后,里头是个小布包,她再从中拿了一角钱给车夫。 车夫笑笑,折出了眼纹,“小姑娘,你这法子倒是好,碰上了小偷也不会去惦记你吃的,只是这里头都是五分钱、一角的,用不用这么防范。” 白舒童又将钱包折回了干净的油纸内,“习惯了。” 这是阿莱教的。 曾经他们有那么一回来广州城看水上运动会,等看完了回过神来了,一摸腰间才发现银两都丢了,找也找不回来,以后出远门就长心眼了。 第7章 吃得苦中苦 进了旅社,大堂里嘈嘈杂杂,聚了许多人在吃着花生喝小酒,白舒童提着行李,踏着青绿花阶砖,径直到了柜台找老板,报了姓名和船票日期。 老板对了对登记簿,眉头深深皱起,又拿起了旁边的老花镜,从头对了一次。 “没有啊,什么时候来电话说要船票的?确定名字是白舒童?” “是的,前天从邱宁县电话所打过来的,是叫李阿莱的人定的。” 老板捧着本簿子转头问伙计。 伙计正拿着粗布清理着柜台,想了想,拍了手掌确认,“是有这么一个电话打来订了船票,可昨天晚上,又是李阿莱打来了这,取消了船票。你看,这里我登记过了,又划掉了。” 登记簿上的确有登记又划掉的痕迹。 白舒童奇怪,“不可能啊,阿莱怎么会打电话来取消船票,昨天邱宁暴雨,家里屋瓦失修漏雨,我们还在糊屋顶呢,他昨晚没打过,你弄错了。” “可姑娘,同名同姓,又是去上海的,这能有多凑巧,不会有错的。” 此时再纠结谁对谁错没有意义,白舒童于是着急又问,“那我现在买,还来得及吗?还是同班船就行。” 老板穿着黑色短绸褂,身上衣扣垂挂着小金锁,摆手的时候,小金锁也随之晃动,他面露难色,“姑娘,不巧啊,前段时间上海乱得很,最近刚消停,导致近些日子去上海的船票紧俏得很。你现在订,也只能订后天。” 白舒童立刻应承,“好,后天便后天。” “定几等舱啊,姑娘。” 白舒童思量了会儿带出来的钱,想着还得多住两天的旅社,咬紧牙关说,“四等舱。” 头发花白的老板从老花镜里抬起眼,额头挤了三道纹路,姑娘身上穿着新净,给银两钱的手秀气,也不像穷苦人家出来的。 “姑娘,你是一个人去上海?” “怎么了吗?” “四等舱没有固定休息位,都是公共的,谁抢到了就算谁的,你个小姑娘家,还是买个三等舱吧,也安全些,也就差两块五银圆。” 白舒童面露绯色,难以直说。 如果没有耽误两天,那么她就会买,可是,钱实在不够,她就说,“没关系的,老板就四等舱。” “那好吧,姑娘,那我可登记了。买了,除了升舱,可不能退哦。” “行。” 白舒童又麻烦老板给开房间,老板递给了她钥匙,她转了身又绕回来,有两天的时间,总不能在旅社里白白等候吧,于是就问老板,“老板,你知道哪处有能做两天短工的地方吗?” “你会做饭吗?” 白舒童摇摇头。 “会点针织女工吗?” 她还是摇头,“简单的会。” 虽然她住在邱宁乡下,但是李家总想着有一天白家会来接女儿回去,所以也没让她干粗活,该上学、该给的衣裳、饭食一样都不少。 只是今年年初,白家不知怎么了,原本应该在春节时寄来的补贴钱,没有再寄来,再加上李国邦染上了烟瘾,荔枝无收,一下子生活落入了泥潭,变得拮据了起来。 老板咦了一声,又深深浅浅地打量了面前人,心里想,咋邱宁来的,却是小姐家的做派呀,他于是就为难了,“这么些活都不会,你会什么?” “我能讲洋话,替人写书信。虽然做饭不会,可我洗碗会,针织女工我不会,可我会洗衣服。” 老板思索了片刻,戴着金戒的粗壮手指,指了指对面还未营业的地方,那头门面金碧辉煌,门口还站着两个穿西装打领结的门童,正依靠在罗马柱上。 不一会儿,有高鼻翠眼的洋人从轿车下来了,他们就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摊手往里头引。 “对面,一晚上给人端茶倒水,跑腿,5角,你去吗?” “去,我去。” “但是......” 但是这么好的差事,为什么没人干,白舒童也是进了里头,看了门道才知道。 明明国民政府已经颁布了禁烟令,可私下,不止邱宁县有日本妓馆有大烟抽,连这大城里,前头做着洋人的赌场生意,后头却开了方便之门。 设置了烟炕,里头铺就冰凉丝绸席,开着电风扇,斜躺上头的人咬着翡翠嘴烟杆,时不时拿签子挑烟膏,闭了眼吞云吐雾,不知在何方。 白舒童进去“戒烟室”,逐一在瓷杯里添置茶水后就走了出来,身上一闻,全都是那福寿膏的味道。 她才知道,为什么这差事值5角。 也还好,里头醉生梦死,一晚上顾不上多唤几次茶水,她插科打诨,第二天,领了工钱后,便推辞说不再去了。 “姑娘,如何,是不是还不错,一晚上就能领外头黄包车夫一天的钱。” 回旅社的时候,老板问她是否领了工钱,想讨一口茶水喝。 “您说呢。” 想着老板的缺德,她理也不理,当做懵懂,就往楼上去。 第二天白舒童简单地收拾好了自己,想起随身的行李里头有阿莱做的药膏,是活络胫骨、去於伤的祖传秘方,她拿了三四罐,便下楼到旅社大堂问一圈。 “买药膏吗?自己做的,顶好的。” 人家见她稚嫩,是个学生打扮,又是个姑娘家,不太相信她手上的东西是祖传秘方,纷纷摆手,拒绝。 “姑娘,怎么今天不去对面,自个儿卖起药膏来了。来,给我也瞧瞧,我可能买。” 老板坐在柜台边,翘着腿,说着她。 白舒童笑笑,表面上客客气气,却也知道对方看她一个姑娘家单独出行,嘴里不饶人,于是堵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更何况''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唯重义耳''。” 老板没听懂。 倒是远处几个斯斯文文带眼镜的人笑了。 “什么意思。” “老板,她是说人与禽兽的区别,在于有情有义,有良知。” 老板听了,本以为忽悠逗趣个外地的小姑娘,她会娇娇羞羞,可却吃了鳖,这姓白的姑娘并不懵懂,也不好欺负,知道他故意,骂他禽兽呢。 老板理亏,拱手做了歉。 白舒童勉强莞尔,没再计较,看着外头天色还早,也是个不气馁的,就出了门,一路往人多的地方去。 茶楼走一遍,骑楼下的商铺走一遍,沿途又经过了荔枝湾。 弯曲河流上停着各式各样的花艇,三五个女孩子坐在船头梳辫子,峨眉桃花脸,唱着粤歌,声音响亮高亢。 她顺着河涌走,看着他们,一整排的艇子,唯有一处停靠在边上,安静。穿着碎花衫的姑娘正在给撑船的爹揉脚踝。 一听,是刚刚下船急,扭了脚,正在揉着,那船夫哎哟哟地喊痛。 白舒童于是随口问了一句,“买药膏吗?” 这次她学了聪明,知道给自己的药油做**,还说,“这是我爹做的药油,我家祖祖辈辈就是开药铺的,在前朝还是御药呢,这药治痛病可灵了,你试试。不灵不要钱。” 第8章 别碰我! 终于,卖出去了一瓶。 白舒童从岸边接过了铜钱,放进了腰间小袋里,这时候已经过了正午,烈阳高悬,船艇上正卖着粥,香气四溢,砂煲里是白花花软绵绵的细粥,花艇姑娘正往里头撒芋头、猪肉、花生...... 看了一眼,她咽了咽口水。 “姑娘,你要来一碗吗?” “不了,不了,谢谢。” 没理由刚卖出去药膏的钱又给倒回去了,她婉拒了之后,就往回走。 走了一整天,她那六指早就受不住了,只能几步一歇,鞋子是又将愈合好的结痂又蹭掉了,磨着很疼。 有这六指,她从小就学着和它好好相处。 市面上并没有一大一小的鞋子,于是,在邱宁,青妈妈都会帮她量身定做大小不一的布鞋子,她学了点绣工,就自己在上头绣花样。只是到了上学的年纪,学校里统一制服。 她便拿了白布缠脚,尽量去和别人一样。 久而久之也习惯了穿硬邦邦的鞋子。 这次出门,想着要去上海,虚荣心也微微作祟,便穿了双白家寄来的皮鞋,一路上受罪,现下她依靠在桥头的石柱上,低头看着磨损得不像样的皮鞋,看着也有些无语。 算了,再忍忍。 买了张素饼,她一瘸一拐地回了集美旅社,旅社门口牌匾和楹联都是用的红花梨木,写的都是招客的吉祥话。 牌匾下,坐着人。 见了远处她的身影。 坐在台阶上的人撑着站了起来,不确定地歪头喊了她一声,“童童?” 白舒童猛地抬了眼,就看见李叔,李国邦站在面前。他穿着一身灰蓝的长褂,一个月不见了,脸颊和眼窝都凹陷进去,脖颈边还青一块紫一块的。 长褂子垂坠,他身形消瘦都快撑不起衣服了。 这,还是小时,经常肩头一边驼着她和景和哥去戏棚下看戏的李叔吗? “真的是你,童童。昨天我在对门的戒烟室,还以为在做梦,今早从里头出来,又看见了你匆匆从这间旅社出去的身影,在这里也等了你大半天了。” “李叔。你......” 他身边还站着两名壮汉,见了白舒童搭话了,从旅社楹联后转了出来,直直地盯着她看,眼神不善。 白舒童往后退,来不及问欠债跑走的李叔怎么会出现在广州城,下意识地觉得危险,撒腿就要跑。 “白舒童,站住!” 未来得及吃的素饼扔了出去,她顾不上脚疼,撞了人,往远处跑去。 - 六指碍事,跑不出十来米,就被人逮了回来,压进了一辆汽车里。 “李叔,我怎么都算你半个女儿,你真的要卖了我吗?” “叔,你看着我。” “你问过白家同意了吗?你不怕他们到时候找不着我,找你算账吗!” “景和哥要是知道了呢!” 白舒童坐在车内挣扎,嘶哑喊着,手脚并用踢着打着抓她的人,她攀着车窗,对着门口的李国邦直喊。 但是车外的人没应,低着头垂着眼,脸上纹路紧紧挤在一起,颤着苍白的嘴唇,只是双手合十抱在了胸前似乎在求她原谅。 但更像是求她小声些,别闹来巡警。 “叔——” 车窗上升,嘴巴被捂住,粗粝手指捏在她脸上,壮汉身上的油腥味直入鼻尖,白舒童惊恐得眼泪都掉了出来。 “别碰我!” 从家里出来,她的腰间小口袋就一直藏着把防身的小刀,现在她顾不上想别的,就将那小刀掏了出来,随便在面前划拉。 完全不管不顾。 车内空间狭窄,那两壮汉喊了声操,没料想到她随身带着利器,被她划拉到了手臂,捂着伤口,倒嘶气的疼。 白舒童见状,立刻转身往后,拉了车门,跑了下来。 脚软,倒在地。 她顾不上痛,擦皮又爬了起来。 一个劲地往对面赌场里跑,门口的两名门童昨天见过她,以为她又是来后场端茶倒水的,没拦,放了进去。 见后头两壮汉气势凶恶,他们立刻喝道,“干什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敢乱闯?” 如此一来,帮白舒童挡了一劫。 - 白舒童进了黄金旋转门,低头跟着一帮穿着无袖大立领滚花边旗袍的小姐身后,她们说说笑笑,腋下夹着珍珠包,正在说着昨日在戏院里的见闻,没留意到她们这堆人里多了谁。 白舒童静静地隐着自己的影子。 在那中间也回头看了眼,气还没喘匀,很快地,就瞧见,她的叔叔,李国邦进了大堂来。 白舒童心下一跳,也随即跟着那群小姐们进了电梯里,上了楼。 三楼,电梯门一开,传来了欢乐的音乐声,男男女女穿着正装,热热闹闹地,拿着酒杯,在人群中游刃。 一支乐队正在台上表演,旁侧穿着清凉,烫着波浪发,戴着白羽帽的白俄女子跳着舞,前头一个中国女孩扶着落地式麦克风随着乐曲,轻踏小步,唱着歌。 白舒童跑了进来,她前头的那群小姐便四散开去,只有她在了中间,大家齐齐转头看向了她。 “那是负责今天和上海来的孟小月先生跳首舞的沈家小姐吗?” “怎么穿成这样,沈家不是开戏院的,不至于这么寒碜,不讲究打扮吧。” 窸窸窣窣的话在耳边。 其中有人认识沈家那足不出户的大小姐,就问,“她是谁?” 更有眼尖的看清楚了她手中紧握的东西,已经捂着胸口,惊道,“你们看,她手上拿的是什么,那是水果刀吗?上头是不是还沾了血。” “警卫呢,警卫!” 第9章 是不跳,你也得跳了 人声、酒杯碰撞声、来来回回的音乐声,夹杂着凌乱的呼吸和心跳,像个金罩一起汇入白舒童的意识,全是嗡鸣,让人辩认不出该从哪里找突破口。 “别叫警卫。” 她惊恐,四周的人却远比她还要惊慌,见人视线在手上打量,她又倏地将小刀放在了身后,摇了头,要去说服面前一张张怀疑的面孔。 但是这一掩藏的举动就更加可疑了。 旁边的人避开她三尺远,让出了更大的一个圈,乐队在远处并不知情,还在加快着节奏,一个劲地拉着小提琴,吹着萨士风。 两边同场不同调。 “你是哪家小姐?”有人走上前来颤颤试探,“为何将自己围得那么严实,手里又拿着那东西。” “我......” 不远处的红色横幅,悬挂着“贺青衣泰斗-孟小月先生演出圆满成功”的字样,白舒童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闯进了一场满是省城名流的晚会。 “和谁来的,有帖子吗?这里都是城内赫赫有名的人物,你可别是在楼下抽了大烟,来这里恶作剧吧。” “不是。” 那人又在问,可分明在拖延她,试探她的虚实。 白舒童站在中央,不好交待。她衡量着此时此刻她的处境,心脏重重在跳,若是被叔叔寻到了,她是死路一条,但倘若,舞会上的人喊了警卫,那她最多也就因为闹事,而去警署待一宿。 “我不是沈家小姐,也没和谁同来,你们叫警卫吧。我不伤人。” 所以,她心下反倒镇定了起来,拿着刀子不放,眼里不再哭,只是坚毅地看着周围的人,抿了唇,等待着。 多个案底,也比过暗无天日的小妾生活强。 “小嫂子?” 认得背影,孙宁眼尖地拨开了人群,走到了白舒童的面前,再仔细辨认了她的围巾,笑着说,“真是你,小嫂子。还以为你回上海去了呢,发生了什么事,是来找三哥哥的吗?” “我知道他在哪,我带你去寻。”说着,她挽了白舒童的手。 却察觉她很僵硬。 白舒童站在了原地不动,对她的出现感到意外,还没理清头绪,都打算让人当滋事的带走了。孙宁看了她一眼,又伸手要牵她,却见她手心里竟然握着把带血的小刀。 她眼眉一跳,“嫂子,你这是做什么。吃味了?是在怪三哥哥来这里,等下还和沈家小姐跳舞,没和你说一声吗?” 孙宁哎呀一声,皱皱鼻子,赶紧往旁侧看了眼,随后朝了右侧的一个方向喊。 “三哥哥,你看,谁来了。” 厅里还摆着宴客的圆桌,长白布铺就,上头摆着粉白的紫罗兰和红杜鹃,彩条灯下,桌侧,那人侧着身,单手抄着兜,手里倾斜着香槟酒,正与人交谈。 他说话的对象正是从上海来的青角,这次宴会的主角,孟小月先生,因为两人家里是故交,故在航校训练完后,前来捧场。 和孟小月曲艺家一股阴柔清雅不同,顾承璟着了英式衬衫,身材颀长有度,里里外外透着硬朗,刚咽下一口酒,他循声转了头过来。 看清了人,英气的脸上也有些意外,但略莞尔。 “女学生,才一日不见,怎么就耍上了刀。” 这吊儿郎当的声音是? 沉沉稳稳的声音缓缓从远处来,带着笑意,温温的,他没有穿军绿的空军制服,而是一身白色衬衫、笔挺英式黑色竖纹马甲西装套在外头,手随意地抄在了裤袋里。 站在面前,神色冷贵,又有点漫不经心的模样。 白舒童一下子没认出来,仔细再一看,才认出了他,是昨日那空军长官。 孙宁见他过来了,立刻到身边说道,“三哥哥,你闯大祸了。谁让你要和沈家小姐跳首舞,还瞒着小嫂子。现在她上海都没去,知道了,找你算账来了。” “哦?” 这话也就孙宁能信。 他笑着,将手中的酒杯放给了服务生,用一副见到老朋友的语气,对白舒童问,“怎么了。” 白舒童才说,“又是那帮人。” 孙宁不知道内里门道,问,“哪帮人?” 顾承璟扫了眼电梯口,这时候沈家的小姐也已经到了,身边还有两个妈妈带着,他便打发了孙宁,去和沈家小姐致歉。 “既然你嫂子来了,那头,你那么能说会道,你去帮我说说。这首舞,我就不和沈小姐跳了,请她见谅。” 孙宁抱着手臂,脚下黑色靴踏得响亮,问,“难事你就交给我。好事你怎么不想着我,昨天去了先施粤行看上了个香水袋,少了几个大洋,派人知会你一声,你怎么不理我呢。” “等下,我就让人去买了,行了吧。” 孙宁闻言,翘了鼻子,笑意盈盈,趁火打劫的感觉还是那般好。 “那好说。” 待她人跑走了,顾承璟展了手到白舒童的面前,那指节如玉扇分明,可却不白,可能是长期需要训练的关系,指腹微微有薄薄茧子,看起来就是一双文武兼备、充满男性荷尔蒙的手。 “赏脸,跳舞吗?” 可, “我不会。” 白舒童拒绝了,她的手还在颤,身体僵硬无比。 怎么看,也不是能跳支舞的状态。 顾承璟温温语气,声低,“不跳,他们就会喊来警卫,你这么大喇喇拿着把小刀就跑进别人的晚宴来,怎么都说不过去。”话微停,他又说,“看清楚状况了吗?现在,赏脸了吗?” 他也看见了她手心里的小刀。 也正在寻思她有多么的急迫,才会拿出这利器。 白舒童思量了下。 而也不等她回应,他慢慢贴近,高大颀长身影笼了她,先绅士朝她微点了下颌,手掌轻抚过她的手心,带在手里,朝外微鞠。 音乐骤停,改而换了调。 不知不觉间,她手上的小刀已被他褪下,辗转在他的掌心里,又插落在了黑色的皮腰带里,顾承璟下颌轻贴在了她的耳边。 “是不跳,你也得跳了。” - “原来是顾家三公子的女人,搞得什么噱头,怪吓人的。” 刚刚喊着警卫的人捂着胸口的手一松,见警卫已经都跑上来,她摆摆手喊着人回去,拿了衣襟边的白绸巾擦擦额间的汗,低低地咒骂了那永远没正形的空军士官几句。 “不是什么闲杂人来乱事,是顾三公子小情人吃味,来找他来了。” “真是会被他吓出个心肝脾肺来,怎么不提前招呼,这顾承璟......散了吧,散了吧。” 她低低地啐了一声,“这冤家。” 转头,见首舞开了,她便也找了人,旋进了舞池,跳起了舞来。 第10章 看着她编 轻快爵士音乐缓缓奏开,渐渐就越来越多的人跟了进来,在旁边拥舞,厅内顿时散成了花,一切恢复了井然。 “不是说不会吗?女学生,你可真爱骗人。” 节奏、脚步是一丝不乱,懂得很。 “舞,跳得不错。”顾承璟评价道,垂低了眼眸,看了白舒童一眼,两次见面她都是惊慌失措,围巾也是围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双漂亮的杏眼。 说实在,这眼睛此刻并不美丽,惊魂未定,还凝了梨花水,更甚是疑惑,他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可能也在疑惑,她本来在逃亡着,怎么就和他闲裕地在这里跳舞。 “我该走了。”白舒童轻说,看向别处。 “你胆子不是一般大啊,白小姐。”顾承璟没放手,昨日她下榻了旅社后,他的卫兵小方随后脚步也打听到了消息。 回来和他禀报,姑娘家确实是姓白,也确实是要往上海去。 让他不得不又开始疑心,这人究竟是不是白家的小姐,但现在瞧见了她的窘境,已经能百分百确认。 她不是了。 “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敢像闯火车包厢一样闯进来?” 他一句句提醒着。 白舒童依着他的主导,动着脚步,心下已经静了许多,回答,“这是赌场的酒店,洋人的地盘,可外头没分贵贱,你不也来了吗?” 顾承璟嘴边淡笑,“你这嘴什么时候能像你给的荔枝糖那样甜,兴许是不是就不用遭这罪了?” 他揶揄。 白舒童悄悄地瞥看了他一眼,“军官说的是,兴许我再多吃些甜,涂了蜜,改日再来给你说些好听的。谢谢你的解围,我们停下吧,我真的得走了。” “改日?” 他扯着她的手,笑,然后看了一眼舞会的门口,轻缓掰过她身子,让白舒童在他的手臂范围下,转了个小圈,他移动步伐,让她背对着门口。 “可看见了?” 白舒童往他怀里,窝了下。 看见了。 追她的人上来了。 顾承璟黑瞳里不深不浅地看着探头探脑的人,小方领意走了上去,问来人做什么,在他们更往里头进来的时候,提前拦住,也一路将闲杂人撵了出去。 顾承璟敛回了目光,看了眼交搭着的手,才发现她手心里沾着腥红。 ”吴家人能追你到省城来,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你。不急。“ 白舒童这下说了好。 他垂低了眼眸,问,“你刚刚站在中央,想着什么?” “没想什么。” 而后,她抬起了眼,视线交汇下,明显他不信,嘴边沁着丝丝了然。 白舒童被他又搭救了一次,降了防备,语气低软,说,“的确想了很多。在想,要不就进警署,事情或许就解决了。” “能解决吗?你是杀人还是放火了,能关你一辈子?” 白舒童捏着他的西装,虚揽着他的腰,说,“如果不能,我也敢做。” 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也不能糟蹋了自己。 “警察署可不是学校的训导处,今日你闯入的这宴席,是这赌场老板沈清河花费了大心机请来了上海青衣孟小月站台,才有的。明日的小报上都得是沈家戏院的开幕消息。你这一闯,进去了,关你一辈子都算小事。可进去了,皮开肉绽的苦头,可不会少。沈家的人,也不会放过你。“ 舞停。她踉跄了一步,头撞在了他硬实的肩头,挨了痛。 也才明白这个中的厉害关系。 顾承璟冷冷笑了下。 “看来,你也不聪明。” 说完,他转身走,身影落拓。但几步外,又停下了脚步等她,弯了掌面,“过来吧。” - 酒店的司理人带着他们进了一套间,顾承璟拿了银圆打赏了人,就坐在了绒面沙发上,拿了黄金叶箔烟盒,不紧不慢地燃烟。 冷烟从高挺的鼻梁绕过,一路从半阖探究的深邃眼眸边消散。 “疼吗?” “有些。” “我再小力些,消毒液有点刺,忍着点。” 一名酒店的女医护站在对面,帮着检查白舒童手上伤口,又帮着处理她脚上的伤。 脱下她满是刮痕的皮鞋,女医护看着六指,眼里微诧异,但又快速地收敛了神色,回归专业。 眼瞳闪烁,再加上对面顾承璟也看着。 白舒童敏感,红了脸,缩回脚,想说自己来。 而医护已经早了她一步,握着她的脚踝,帮她上了药,并裹好了纱布。 还帮她套上了新鞋。 她原先的鞋子是带绊子的皮鞋,比较硬,磨得伤口反复愈合、反复结痂。 这次,穿起来舒服许多。 白舒童抬了头,看了眼伸展了手臂在沙发上、视线在她这的男人。 又被帮了一次。 等收拾好了,白舒童掖好了裙摆,站到了顾承璟面前,再一次接受他的打量。 夹着烟的手比划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围巾。 “脸受没受伤?让她也帮你看看。” 白舒童,“脸没事。” 她有着一张和姐姐一样的脸,出来的时候,青妈妈吩咐了,无论白家的人认不认她,顶着这张脸都不能给白家丢脸面,更不能给白家惹任何的麻烦。 所以,一路上被人追着、抓着,她都将脸裹得严严实实,就怕真给白家惹麻烦事。 于是,她又拢了拢围巾,找了个理由,第一次对救命恩人撒谎,“有胎记,不好看。” 又撒谎。 顾承璟嘴边淡淡冷嗤意思,还是没拆穿她,卫兵小方回来说,在旅社的时候,她就拆了白围巾,是个清秀的女孩子,无暇无疵,更谈不上有丑胎记。 星火明灭着,他看着眼前人,只答了声,“哦。” 看着她编。 是不是也是他之前说过了,别对陌生人那么实诚。 这回,是终于有戒心了。 第11章 下流 扯谎的后果就是,本来应当理直气壮的,可却被打量得,白舒童目光都不敢和他相触。 “谢谢。” 女医护微点了头,就出了去,房间里就他们两个人,因为无声无话,本来挺大的套间都显得逼仄,令人局促,无处可躲藏。 他的眼神里总有些琢磨意味,像只鹰隼锐利,把玩着掌中物,又像林中伺机而动的兽,一言不洽,随时都能咬她一口。 “军官长的宴会结束了吗?” 她提醒。 再一层意思,就是他可以走了。 他思绪游移着,目光又放在了面前人身上,知道她在扯谎,可也没想要让她露脸的意思,毕竟上次误闯了车厢盥洗室,见过她掩掩藏藏的六指,她都能委屈得要落泪。 这次再要揭她谎言,戳她伤疤,在这里哭了,就不妥了。 顾承璟微靠着沙发,听了她小心翼翼的问话,嘴边笑了下。 就在她来到晚会的那当会儿,从香港来的、同也来参加这场晚宴的姑妈和他说了,白家的小姐不在上海。 据说是年初上海乱,趁机打家劫舍的不少,白家一家人暂避去了香港。听说,上海平稳后,近些日子就会回沪上去了。 在一帮人面前,她还打趣道,“等他们从香港回来,你也得去上海一趟了吧。白家小姐今年从中西女塾毕业,你也该娶亲了。” 顾承璟只是温润笑笑,未多大放心上,“去上海的事,再说。” 可姑妈又提,“南京你父亲也都在问了,人家姑娘一年一个模样,耽误不起。你这再说,是不满意?还是看上了广州城的哪个姑娘,别将过客当正主才是。是大队长了,婚事啊,也该上点心了。” 一番的苦口劝诫,尽管再客套,对方是长辈,他是拦也拦不住,得是朋友孟小月谈起了下个月要往美国去演出,话题打断了才算完。 顾承璟难得在这里落了个清净,也就无心思再往外走了。 他戏谑而说,“过河拆桥啊,白小姐。这房是我开的,我走了,你也走吗?” 她走不了。 “不是......只是,想说,谢谢你,顾先生。” 黑瞳微动,顾承璟终于是听见她嘴甜了些,脸边微弯了括号,微耸了肩,不以为意。 “也是对顾太太的举手之劳。” 依旧不改浪气。 白舒童眉心凝了凝,真是,这时候了,还要占她便宜,她于是说,“既然是顺手的,那刚刚的话,我收回吧。谢顾先生慷慨照顾。” 就没有她能输的。 也总有他吃瘪的时候。 顾承璟压了烟头,笑笑没说话。 白舒童转身则走到了窗边,想看看楼下还有没有蹲守她的人,提花的窗帘一拉,对面正是悬挂红木招牌的集美旅社。 在那骑楼下,石柱边,刚刚扑抓她的两名壮汉还在,一直在朝对面望,此时已经是夜里,旁侧还停放着那辆要囚押她的黑色轿车,闪着红灯。 手从窗沿边垂落,她紧紧捏着窗帘子,有些丧气,又有些生气。 是没想到都跑到了广州城来,差一步就能上轮船了,却被耽搁了下来,成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怎么办才好。 思绪乱纷纷,并且在这楼里,还有李国邦也在寻着他,她走出去一步,随时都是他们待补的雀儿...... 她收回目光,默默地转头看向了坐在沙发上的军官,或许他能再帮帮忙,可一想起他刚刚调戏她是顾太太的话,几次想开口又翕合了唇瓣无声。 房间里依旧静默,他也没再出去,那个在他身边喊三哥的孙宁也没有过来。 夜那么长,总不能这般消磨。 最后白舒童还是只能说,“军官长,如果我嘴甜了,你能再帮我一回吗?” 顾承璟闻言抬了眸,看向她,手中放下刚刚从电话处拿起的一本皮套的册子。 里头不经意间掉下粉彩名册和女子照片,散落在地上,一点也不正经。 竟然是飞笺招妓的名录。 白舒童站得远,未曾察觉,却只见顾承璟面无表情捡起后,脸色微不对,扬在了一旁。而后他看着她的目光就有些奇怪了。 话里也点她,“帮你可以,别有其他小心思。” 她莫名。 “我对长官,有什么心思?” 他又拿起了另外一本册子,里头总算是正常了,是广州城的名饮餐食,他一扫而过,随口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白小姐这般出逃,是为了上海的哪个男人吧。” 啪的一声。 他合上了餐谱,说,“我就那么好说话,能让你占了一回,又一回的便宜?莫不是什么拆白党,在这里诈人?” 原来,多次的巧合,男人已经开始心里有疑。 长睫上还凝着水珠子,“军官长不想帮忙也就算了,别这么说我。我若是拆白党,何苦伤了自己,博同情。” 她心下微冷,“我不过是想要自己的自由罢了。上海并没有我的什么情郎。我现在只是为了自己,要一条活路。” “就算没了,我至少......”杏眼微下垂,已经想了最坏的路。 顾承璟问,“没有活路,就要死吗?你这也算是半在威胁我。” 他是一名军官,入伍时,就有教义,他是官也是百姓的父母官。 女学生眼神里坚毅,可却带着点试探。 他笑了,“罢了,服了你这伶牙利嘴的学生了。就算你是存心,我也认了。” 白舒童没应话。 她心思也算计在了他头上,他这话似乎也对,于是没理。 可等到了外头的司理人送来了一套衣裳,她才知道这小心思指的是什么。 她转而怒,“这衣服......你让我穿的是什么。军官长,你。” 白舒童展开了衣服,这带着亮彩的粉白衣服分明是派对上那些白俄女子穿的舞衣,衣服很露骨,高叉到大腿边,前衣也低开,是青妈妈见了都得捂她眼睛的程度。 “下流。”她骂道,将衣服放回了原位,没有动,转身子向了另一边。 顾承璟看了一眼,皱了眉,招来了司理人,“让你们拿套别样的衣服换掉她身上的,没让你们拿舞女的,再换!随便其他的都行!” 司理人以为懂了,毕竟没人会在这里要衣衫,结果却是弄错了,领了命令,就转身喊人,拿一套新的旗袍来。 因为辱了客,他弯腰弓背,“这套可行?” 顾承璟被牵连,语气也不太好,“你问问她。” 他声音大而冷肃,可不想真与下流沾了边。 白舒童看了眼,点了头。 “方才外头的侍从误会了,同小姐道歉,望海涵,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新衣服也送给小姐了。” “嗯。” 白舒童这才消了气。 但顾承璟在旁却揶揄,“你这围巾围得那么半丝不透,遮遮掩掩,这怪得了谁呢。” 她拿了衣服进了盥洗室,“军官长不是故意的就行。” “我......故意?” 砰一声,她关上了盥洗室的门,留下了被气笑的顾承璟。 司理人也笑,这都是小情趣吧。 顾承璟看了一眼司理人,口气不悦,“刚刚那件收了,别放在这里碍眼。” 这里是赌场的酒店,风花雪月少不了,孤男寡女多留在这里一刻,不是佳话。 第12章 熟门熟路 盥洗室里丁点声响其实都很明显,白舒童拉了拉链,脱下直统裙,放在了琉璃台上,镜子里露着长胳膊细腰,一张脸庞很是清嫩。 独自和人说了那些话,她脸色微红。 也一点不敢再细想。 靠着台子,她静静地,听见了外头训斥人的动静,许是她敏感了,才会多想了。 等训斥声一停,她回过神,穿上了白色无袖印花的立领旗袍,衣服质量上乘,手感轻薄,领口衣袖边还滚了一圈的珍珠,暗纹典雅,倒不俗。 第一次穿旗袍,白舒童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新奇,就左右看了一眼,转了圈子。 衣服好看了,两条黝黑的麻花辫子却不相搭了,于是她拆了下来,随手改了个发髻,将头发顺在了圆润的脑后。 而后还是套上了白巾,走出来。 “我好了。” 哥特式风格的彩绘玻璃旁,顾承璟手轻靠在五斗柜上,倚在边上,在外头等着她,闻言转了头看。 女学生仿佛换了个人,旗袍合身裹腰,她又很清瘦,换了衣服,自带了风情。 他吁了嘴边的烟,食指点在了旁边的烟灰缸上,浅浅说,“走吧,孙宁就在外头,顾太太你也不止扮演过一回了,熟门熟路了吧。” “嗯。” 两人都不再提刚刚的误会,各自收敛了许多针锋相对,还有些不适宜的话语。 只客客气气,彬彬有礼。 晚会也刚散,人从旋转门鱼贯而出,在门口说着珍重的话,各自道别,转瞬就进了自家的车里。 他们的车也来了,是一辆黑色的林肯。 侍从来请。 白舒童挽着顾承璟的手臂,一路自若地乘着电梯走了下去,跟着他出了门,孙宁也牵着她,在旁边兴奋地说着话。 “《火烧红莲寺》里的武侠明星也来了,沈老板的面子可真大,明天街上还有花车大巡游,肯定很热闹。三哥哥,我再晚一天,再去政治部抗议去。” “你想一出,是一出。明天看完巡游早点回邱宁。” “你管我。嫂子都没说话呢。” “嗯?” 白舒童心思不在他们的话上,只笑了笑。 在门口蹲守的两名大汉,一时没认出换了新装的人,只抬头瞄了眼,以为是哪家贵公子和小姐,又隐回了罗马柱后头去。 “童童!” 可别人认不得,一起生活了十来年的李国邦,认得,从背后追了上来,就要扒拉她的肩膀。 顾承璟往后看了一眼。 小方先拦住了,喝道,“喊谁,别乱喊人。” “是我家的童童,白舒童,她走多了路,六指不太利索,所以走得慢。” 李国邦从旁侧要绕到前头来认。 白舒童转了身。 孙宁先说,“我嫂子叫白萍萍,哪是你口中的什么童童,老先生你是在里头抽了鸦片烟,迷了眼了吧。” “就是我家童童啊,你让她来同我说。怎么可能叫白萍萍。” 顾承璟一直未出声,将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笼罩在了白舒童身上,彻底地盖住,一片黑暗下,彻底压住了她的慌。 他说,“老先生,怎么会认识我顾家的太太。”说着,他抱起了人,“她喝多了酒,脚步走得不稳而已,却被你说六指,脚不利索?” 李国邦愕然,见他动作自然,且称呼怀里人为太太,还低头安抚了受惊吓的人。从里头出来的,都是从沈老板的晚会散场的,加之他们身上的衣服,皆是洋派手艺。 他忽而也怀疑了自己,不敢乱认了。 “这......” 白舒童听着话,不敢动,被悬空抱着,盖在身上的外套微下移,她只能埋了头往他的怀里去,鼻尖更能闻见顾承璟身上淡淡的茶香气,还有微微的酒气。 他声音沉,再问,“那旁的,又是何人?” 躲在另一旁罗马柱的人倏地窜跑了出来,被警卫一把揪住了领子,拉扯了回来。那人戴着贝雷帽,工装吊带打扮,手里拿着一台德国莱卡相机,如果刚刚没有出声。 他就拍下照片了。 等过几天,出现在花边小报上的,就会有顾家三公子的新闻。 小方令警卫逮住李国邦,一脚踢了那记者,抬起了他的头。 “队长,是老熟人。” 顾承璟看着,垂了眸,“是你啊,《明月画报》的记者吧。上次胡诌了我和孙家小姐的事,让我挨了处长的训,可多亏你。这次以牙还牙,过分吗?” 白舒童听出了冷冷威胁,被盖着西服,也看不到他样子,但是能察觉他在发怒,手也感受到了从胸膛传来的沉沉呼吸。 原来这人真的生气是这样子啊。 白舒童稍微松了环握他手臂的手,不太敢碰。 “扔珠江去。” 他说。 躺倒在地上的人一下子跪着求饶,自行将相机翻转过来,打开了底片仓。 “顾三公子,这底片都废了,没用了。上回在邱宁山顶上呆了两晚上,被蚊子咬够了,两晚上都没睡,罪受够了。这次回了南京,我保证,立刻和总编请辞。再也不干这缺德事了。求您放我一马。” 他跪地。 让人在山上喂蚊子。 这是什么行径。 白舒童听了,嘴边有点想笑。 顾承璟感受到了怀里人的笑意,捏了她,“笑什么?” 那报社记者抿了唇,“我没笑啊。” 李国邦见状,往后退了几步。看了眼身后的地方,又看了地上的人,白舒童那丫头怎么会认识广州城的名流呢。 等会儿转过头不得收拾他。 于是,还没等顾承璟处理完记者,他趁着那头不留意,灰溜溜地从另一头走了。 小方听过这记者的鬼话,则将他的相机拿起来重重地砸了三回。 第13章 不是娇娇小姐 “这次的标题又是什么?总能在《明月画报》里占那么些个无聊篇幅,是不是也得给我发发稿费,你们学学《中华》用来多报道报道东北被日本侵占的事,不是更好?” “标题......”那记者心虚,其实早就已经写好了一篇文章,标题也早就想好了。 无非就是那几个。 “风流顾三公子夜抱美女归家”、“南京顾家空军公子流连广州城沈家香闺”、“顾家少校荒唐风流韵史”...... 他们的画报就是以卖噱头出名的,光上海、南京每个月就有3万的单册销量。里头除了电影明星,就是社交名流,都不报道正经的,只写些风花雪月和为人所不知的秘辛。 他本来是申报的记者,可之前报道了圣约翰书院校长反对学生游行,他发表了一长篇痛骂洋人的言论,就被说扰社会安宁,被革职了。 也就到了《明月画报》去,专探头面人物的韵事了,可哪知顾家三少不好惹。 “看他就是不悔改,上回喂完蚊子不还照样将报道出街。这次肯定也是。”孙宁冷哼一声,她也是受害者,被编排得和花蝴蝶一样,于是也走上前来朝相机补了一脚。 那记者赶紧抱住了孙宁的腿,求饶,“姑奶奶,你打我都行,这相机坏了,我赔不起的。” 被人摸了腿,孙宁嫌恶地抽回了自己的腿。小方在旁又揍了那记者两拳,警告他安分点。 “走吧。孙宁。” 顾承璟抱着白舒童,扫了一眼另一个已灰溜溜远去的背影,摇头轻笑了下,紧了手中力,将人放进了车内,自己也坐了进去。 白舒童安稳地落在了车座里,人还盖在西装下,怯怯问,“走了吗?” 许是难得看见她温温顺顺的样子,又恶作剧作祟,想起刚刚那笑,他拍了前座的司机肩,示意可以走了,可却对她说,“还在旁瞧着呢,你躲好。” 闻言,白舒童赶紧往下沉了沉。 “记得留个缝透气。”他忍住不笑,又提醒。 “哦。” 孙宁出了气,也上了副驾驶。 一身白衣制服的司机帮他们关了门,车灯闪了下,就开往了白鹅潭租界区。 - 车转过圆盘,停在了一颗大榕树下,孙宁在前头熟门熟路上阶梯,带着路。 “小嫂子别害羞,这是二哥哥家,他们应了香港糖商总会的邀请,去了粤北考察糖厂谈合作去了,不在广州城。你偷偷来看三哥哥,他们不会知晓的。” 顾家一共三个儿子,因为家大业大,所以分散在了三处,老大顾明伦在南京,负责顾家本业也随侍两老。老二顾家泽在岭南,负责外贸洋行和金融生意。顾承璟则排行老三,本来在香港学校毕业后,也应进入家族做生意,却未经顾家老爷子同意,私自转投入了航校,成了行踪最不明的一个。 老管家也是三小时前才知道顾三要来,连忙出来迎。 本来以为是安排两间房就好,没想到还多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姑娘。 “这位是?” 孙宁的话还在说,“三哥哥,吩咐过没有?” 顾承璟走在了前方,淡淡说,“放心,谁敢多说一句,怕是不想活了。” 老管家安静地垂顺双手等吩咐,顾家三兄弟里,以最小的那个最混账,连南京的顾老爷子都说不了他什么,他能说什么呢。 今天也只是带了个围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回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文叔,再收拾间房,给白小姐住。” “是。” 给白舒童准备的房间在二楼,屋子宽敞,地面上铺了印度来的钩花厚地毯,连床都是绵白的天鹅绒,舒服得很。 在邱宁睡惯了草竹席、粗棉被子,对于白舒童来讲,这简直进了天堂。 她摸着西式的古铜床柱,看着床帷,不一会儿,孙宁敲了门,来给她送自己的睡衣袍,“哥说你丢了行李,来,这个给你。” 夜深了,白舒童早就拆了白围巾,孙宁进了门来,瞧见了她的真面目,就咦了声,将她直盯着看。 白舒童还以为是被她认出来是邱宁那被送去要给吴家老爷当四太太的人,手着急去抓白围巾,却听见她说。 “小嫂子,你,你长得好好看,就像《青春电影》画报上的人儿一样。” 说完,她还摸了摸白舒童的脸,轻轻拂了下。 白舒童被这么一夸,微低了头,嗯了声,算是接受了她的夸奖,也终于松了口气。 面前的孙宁是丝毫不知道她就是她口中的邱宁怪事主角,也不知道他三哥哥真的未婚妻白小姐长什么模样。 但是,她手这么捏着自己的下颌,这又是做什么? 还凑了那么近看。 半响,孙宁的瞳孔微蹙,说,“就是黑了些,上海的太阳可真大,把你一个娇娇小姐都晒成小麦色了,看,是不是同我一样了?” 她伸出了手臂,和白舒童做对比。 “哦,不对,我还比你黑。你看你这里,还红着呢,是被晒的吧,小嫂子,我去拿点三花牌雪花膏给你抹。” “我不是娇小姐。”白舒童说,往后退了两步,被她这么一说,心里不太高兴。 在邱宁的果园丰收时,她能攀梯帮着采摘果园水果,也能自己动手做水果糖,就连漏雨也能跟着阿莱去糊屋顶,可一点也不娇气。 这娇娇小姐,听起来像是骂人的话。 “不不不,小嫂子,我没那个意思。我自小在云滇长大,在山野深谷里疯惯了,所以对于我来说,其他人都是娇娇小姐,我没有恶意。更何况是那么好看的小嫂子。” “原来是这样。” 白舒童笑笑,接受了她的解释。 “小嫂子,我收回说你娇娇小姐的话,你同我一样,是个有胆识的,能一个人从上海来广州城,又去了邱宁,一路上涉水涉山的,来找三哥哥,这勇气。” 孙宁比了个大拇指,笑着说,“肯定折腾坏了,才把自己晒黑了,我去拿雪花膏。” 白舒童应了好,两人就此说开,直爽往来,相视而笑。 “你先去沐浴吧,等会儿我过来,敲你门。” “好。” 这栋房子是洋房,内里头更有雪白的浴缸和抽水马桶,白舒童自己放了洗澡的水,因为身上有伤口,她就小心翼翼地扶着边缘,尽量不让伤口浸入。 第14章 别勉强 温热的水汽弥漫在浴室里,水也没到了胸口,裹住了她无瑕疵的皮肤,水声滴答滴答地敲在石板上,租界区没有小商贩,周围很安静。 这一刻终于有了安逸。 浴缸边缘凝着细密的水汽泡,一点点地在爆破,惊慌了一天的白舒童下巴枕着手上,靠在边缘,还不敢闭上眼,还总觉得恍若做梦。 她就这么出了邱宁,落在了这么一间房子里。 能不能有一天,她也会赚那么多的钱,带着青妈妈和阿莱住上这样的好房子呢。 想起了他们,她半阖了眼,叹了口气,心里除了想念还有担忧。 门外有人敲了门。 “来了。怎么去那么久,雪花膏......” 她湿哒哒的,起了身,以为是孙宁,泡得皮肤都红嫩着,头发也耷拉在了肩头上,就去开了门。 结果门外,是顾承璟。 两人同时间皆诧异,目光短暂地流转在了彼此身上,和圆睁的眼瞳里,目光短触后,才觉不妥,一人转了身,一人则躲在了门后。 “我没有要进去。你的行李,小方去了集美旅社帮你拿回来了。我,放门口,你看看里头东西少没少。” “好......谢谢。” “还有西园的外卖,也放这里了。” “好。” 他要走了。 白舒童想起了什么,倏地喊住了他,但人依旧是在门后,“等等。” 顾承璟停了脚步,转身回来。 一双凝着水珠子的纤细藕臂从门边伸了出来,五指匀称小巧,红嫩的食指上勾挂着两个蓝白金三色物件,垂穗子来回地摇摆着。 “军官长,方才见屋内有彩丝,便做了两个祥云结,希望你收下。” 女学生这会儿客气得很,从门旁露出了双弯月般的眼睛,对他笑了笑。 房内飘出了温润的杏花香气,其实,刚刚一眼就能知她正沐浴,而且是中途听见敲门声才匆忙出来的,连水珠凝挂肌理,她都还没有处理,现在额间还有点点盈透的水珠子无声滑落,从半遮脸庞过,入了颈边的长袍内。 祥云结上也晕染上了水汽。 方才匆匆一瞥,现在被她喊住了,也才看清了她身上穿着长袍,也不至于一丝不挂。 只是他来的不是时候,冒昧得,两人同觉尴尬。 顾承璟接过了东西,掂量在了手上,指腹摩挲了下,笑着说道,“刚才见孙宁手上有个桃花结,也是你给的吧。怎么不给我也整个,我这一晚上的桃花都被你打散了,该赔。” 白舒童瞥了他一眼,明明就从孙宁那听说他和上海姓白的小姐有娃娃亲,却还这样。 难怪小报记者爱写他的事。 她说,“想着军官长是空军,驾驶飞机上蓝空,这个最合适,你和上海的白小姐可以一人一个。给孙宁小姐的,是因为她未婚,才给的桃花结。” “你合适吗?拿桃花。” 言下之意,你别不知好歹,还嫌弃上了。 她手伸了出来,“那你还给我吧,算了。” 带着湿润的温温指尖从掌面划过,瞬间收回了祥云结,只在他的掌面上留下氤氲水痕。 顾承璟都还没来得及翻转一面,看看另一边是什么工艺,手上空了,就笑着说,“还真是硬脾气,说上一句不中意的,便礼也不送了。” “是,反正军官长也不稀罕,别浪费了。” “没嫌弃的意思,这和做了好事,别人给我队上挂锦旗一样,都是嘉赏,给我吧。我带回队上挂着,给那帮人看看。” 顾承璟手往前来。 门却轻轻地关上,没有留缝隙,那股淡淡的香气散在了鼻边,都没给他机会,只飘出了三个字,“别勉强。” “你......” 顾承璟吃了闭门羹,叉腰无奈笑。 女孩子还真的得罪不得,他收回了空荡的掌心,也没再说,更不方便再敲她的门,就回了楼下。 等脚步声远了,门后的白舒童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着手上的祥云结,微微发了呆。 叩叩叩。 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她的心一紧,听外头孙宁在喊,“小嫂子,是我,开门。” 她才旋转了门把。 “我三哥哥在里头吗?这里怎么有西园的点心。” “没,没有。” 孙宁拿来了一罐雪花膏,见顾承璟不在,就坐在床上,帮她涂,一边说着今天被教训的那个记者,“之前就抓到过一回,他偷拍照片,也是这样求饶。听了他遭遇。当时三哥哥还好心地介绍了他去另外一间爱国报刊,结果,却是又回去了。” “小嫂子?” “嗯?” 白舒童还是答应得生涩,一句多余的话不讲,只听她说,就怕到时候给顾承璟留下麻烦。 “你实话和我说,是不是你在上海,看了他们胡诌的新闻,吃醋来的?”孙宁表情严肃,“小嫂子,你可千万别将那画报上的事情当真,我和三哥哥互相是看不上眼的,在那报刊上出现的可没有一个不被编排,我也是恨他们恨得紧。” 白舒童不太知道他们之前的关系,便也和煦说,“没有,我没看过那报纸,多留一天,也不是吃味。是有另外的事。” “那就好,别信。” “好。” 今晚她得借住一宿,谎话还得圆到明天。 对于孙宁的热情,她有点不自在,至少还不如在知她底细的顾承璟面前自在,就推托人乏了,道了晚安。 她心里同时也记下了这洋房的地址,就想着等到了上海安定下来后,就给他们报恩寄来东西。 这一夜,她睡得还算安稳,第二天也不再劳烦他们送,她起了个大早,将屋内的衣服和被褥全都叠得整整齐齐的,就出发去了码头。 她乘坐的轮船也刚好在白鹅潭,望着满江上的舢板和渔家木船,乘着海风,她提起了行李,便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这是1932年的夏季,白舒童不知道,她这一去,将有十来年的光景,再也回不来邱宁了。 第15章 薄命三公子 清晨下了场雨,薄雾在高林耸立的沙面洋房里轻飘,暂住在二哥家中的顾承璟,一大早收到了南京的老爷子打来的电话。 他站在窗边,樟树和榕树的交织树影下,见到一个浅绿色的纤细身影提着行李,走了出去,是一声招呼也没打,就要离开了。 到了门房位置,她还礼貌地同大爷鞠了躬,笑容可掬地让人开了门。 黑柱铁门一开,那抹笑也跟着消失了。 放下帘子,他收敛了目光,听着耳边顾家老爷子顾荣宗的话。 “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找到你。打去了邱宁,也才知道你到了广州,航校训练那么紧,你怎么还有空去给孟家小子捧场,你这一踏入广州城,沈清河都找我要人来了。” “他要什么人?” 电话里,电流声滋滋,也掩盖不住老爷子中气十足的笑声,他说,“找我要个女婿。” 顾家老爷子这会儿手里正拿着沈清河家待字闺中的独生女的生辰年月,也就在刚刚,沈清河来试探他口吻,找他讨顾承璟来做沈家女婿。 也让顾荣宗知道了,昨晚他们在晚会上的事。 “人还问了一直在你身边的人是谁,怎么答应了沈家小姐跳首舞,转头就和了另一个人跳。孙宁还喊她嫂子,怎么回事?” 顾承璟淡淡,回,“他们听错了,是一故人而已。” 老爷子听了,也才放了心,说道,“承璟,你也该收收心了。也别让孙宁一路都跟着你,还跟着你到了广州,你和她又是怎么回事?” “她一直是干妹妹,能有什么事呢,父亲。” “没事,那就好。既然都没事,我和你上级也打了招呼,你择日去上海一趟吧。” “父亲,是什么要紧事,需要去上海?” 顾荣宗徐徐说,“白家小姐今年读完中西女塾,也是个标标准准的淑女了,你也该娶人家了。趁着我身体也还硬朗,这会儿国民运动会又因为东北和上海的事情,搁置了下来,我也有了些空。你早早安定下来,接她到南京来吧。也省得这么些个人,都来探我口风。” 顾家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已经婚配嫁娶了,唯有小儿子顾三还未娶亲,倒也不是长辈放纵他自由,而是顾荣宗在旧时与人同参加了武汉革命,在枪林弹雨中,和上海白家有了过命的交情,定下了娃娃亲。 白家的女儿来得晚,他们家又全都是儿子,就一直拖到了如今。 现在顾荣宗在高位,巴结的人不少,被人这么一问,也惦记起了老朋友,也惦记起了这件事。 顾承璟淡淡,“他们不是在香港?” “让你上海的姨妈去打听了,说是上海局势明朗后,他们就启程回来了,这些日子,应该也在上海的白公馆了。你去一趟吧。” 书房里,管家给递来了杯水,又递来了张字条,顾承璟听着电话里的催促,没有多大的情绪,扫了眼手中字条。 这是留宿了一晚的白小姐留下的,她的字迹清秀,板书工整。 和人一样,白净娟秀。 他摆了摆手让管家退下。 “父亲,我与白家的婚事,是否能再商议。” 电话那头顿了下,顾老爷子也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崇尚自由婚恋,但他才从花边小报看到了顾三与孙宁的事,不仅如此,上头还绘声绘色地写了他夜会女郎,身边围着花蝴蝶的不断风流事...... 他前头已经极力克制,听后勃然大怒,“不娶白家小姐,你就给我从空军退下来,不退这件事就永远没得商议。更何况,男当婚女当嫁。结了婚,心定下来,那些个莺莺燕燕该散的就赶紧散了。” 在外头,顾承璟不仅有花花公子的浪名,还有“半口气在阎王那”的薄命三公子称呼。 他未经父母同意,毅然进了空军。 现在还想未经父母同意,自由婚恋。 每一件都在挑战顾荣宗的权威和忍耐限度。 电话那头严厉,“只有他们白家拒我们顾家的份,没有我们退婚的道理。我丢不起这个老脸,这婚没得商量,你不结也得结。” 顾承璟拧了眉心,却也不怯,“父亲,你逼不了一个军官结婚。” “你......” “按现在的局势,命都不由我。别耽误人家姑娘。” “顾承璟!我还是你老子。” 顾荣宗就是考虑了他,生怕他还没成家,人就先没了,才逼着。身旁,顾荣宗的第二任太太,也是顾承璟的亲生母亲陈美莹赶紧接过了电话,语气和缓了许多。 “承璟啊,听说你和孙宁都在广州城是吧,别气你父亲了,他也是为了你好,一人退一步。你先去上海瞧瞧,听说那白家小姐长得水灵,脾性也好,比月份牌的姑娘都好看。”她压低了声音,似乎怕旁边人听见,“你先去,如果真的不满意,再想办法,好不好。” 母亲陈美莹一向怀柔,对小儿子也纵容,而父亲则在一旁哼说,“我可没脸和白家退婚,还什么想什么办法。” 陈美莹两边安抚,“好啦好啦,老爷子哪有你这样,才刚被那些个下属筹办运动会的安排气的,就找儿子撒气,关心都没几句。” 顾荣宗说,“当初,我和你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过来的,我说什么了,看他,就故意忤逆。” 陈美莹挑了眉,“什么意思,当初你还不乐意了,我做了你二太太,你当时还不满意过?” 电话那头,顿时忘记了顾承璟还在线,两人低声啐话,陈美莹喜欢唱戏,声音柔,可是生了气挑理了却也是不饶人的。 “你说清楚。” “美莹,我没那个意思。” 转头,顾荣宗安慰太太,说了关起门才能说的话,碍于顾三还在,就随手挂了电话,都忘记了继续训斥忤逆子了。 只留下了句,“上海,无论如何,你必须得去。” 顾承璟嘴边轻笑了下。 挂了电话,他也才仔细地看了女学生留下的字条,上头写着。 【尊敬又英俊的军官长,两回相救,无以为报,待上海落稳脚跟,定以涌泉礼报答。您落拓干练的行事,学生一课而铭之,教于我的那支求生舞,学生必不会忘,也定不再犯钝。敬礼,祝安。】 “嘴是甜了,怎么乱七八糟的话说了一堆。” 顾承璟本也在气头上,免不得也笑了,将这字条放回了书桌上,手指在上头敲了敲,随手拿了管家准备的早餐,吩咐了外头备车。 上海,他还是得去一趟,但那也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 他拿了桌上的一则任命状,拿起了空军帽,压在浓眉上,外头的车早已经在等候着他,开了车门,送他前往广州航校。 第16章 童年童心 蓝空有飞机执勤经过,拖了条长长的尾巴,为云端加了彩,底下海面波光粼粼,一艘印了“怡和”蓝色字样的渡轮正在大洋上缓缓驶入香港湾。 白舒童在海上晃了好几天,略微有些晕船,正在甲板上坐着,见了远处的港口,就蹬蹬蹬地下了底部的船舱。 她直勾勾地盯着公共休息位,前方快到港湾,轮船会停泊,她一见有人走,就饿狼捕食似的占了个位。 坐了上去,先将自己的行李箱和洗漱毛巾挂了上去。 又一批人上了船,又到了四等船舱来的时候,她就什么也不管了,直接倒在了硬邦邦的板床上睡觉。 周围是开放式的床铺,一行也有十二张并起来的床。 声音嘈杂,有带了婴儿的,有带了鸡鸭鹅的,奶粉和牲畜的味道混杂,又带着人一多,会有的拥挤汗味。 耳朵不太舒服,鼻尖闻的味道也不太好。 可站了许多天,在甲板上也打盹了好几天的白舒童闭着眼,疲惫极了,合上眼就睡了过去。 “童童。” 有人叫着她的小名,声音熟悉。 也只有在邱宁县的人,才会这么叫她。 就连邱宁县圣心堂的牧师也是这么叫她,然后每次礼拜完后,就会给她们一群唱诗班的学生派发涂满了奶油的蛋糕,往往她都是一个不够,又会找那意大利来的牧师再要一个。 却也被牧师拒绝说,不行贪心。 邱宁县的第一所教堂是明朝万历年间一个姓葛的美国牧师与当地豪绅创建的,随着他们的传教,邱宁县信天主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就连婚礼,也有人喜欢在教堂里戴白纱在牧师的见证下举办。 而白舒童在学校门口拿了宣传单加入了礼拜,纯粹只是为了那一口的蛋糕,也因此后来她和郭牧师学了一手的钢琴,每每有新人办婚礼了,她就负责弹琴。 婚礼后,就领着蛋糕,在教堂看着耶稣圣母,念叨,“阿门,这样的婚礼再多来几场吧,这蛋糕太香了。” “嘻嘻嘻。” 叫着她名字的声音还在陆陆续续地传来,而且发出了笑声,白舒童凝了眉,如棉的脸蛋鼓着,正在吃着那口点缀果酱的蛋糕,一点儿也不想醒。 “童童,醒醒,看你都舔嘴唇了,是梦见什么好吃的了。” “童童,快醒醒,我们有好吃的,有钵仔糕、还有小凤饼、还有一大盒子的老蛋糕。” ...... 白舒童不情不愿地从捧着蛋糕却没吃成的梦里醒过来,睁开了长眼睫,杏眼里顿时惊喜。 两个熟悉的人一个坐在她床头边,一个背靠着攀爬的铁梯,正在笑着看她。 竟然这么巧,是她在邱宁县的两名旧相识。 “童年,童心。” 一男一女,岁数相近,是表兄妹,男的穿着无袖汗衫的叫童年,女的齐刘海短发的叫童心。 童年朝她笑了笑,也坐到了床边来,打开了手中的一个铁盒子,正如刚刚他们说的,里头满满是吃的,有马蹄酥还有软绵的蛋糕。 他拿了一个放到了白舒童的手中,“是饿了多久,做梦都在想着吃的,小馋鬼,你是要去哪里?” 鼻尖都是蛋奶香,白舒童有点不好意思,双手接了过来,见到他们开心,也没了睡意,咬了一口甜香的酥饼,她说,“我要去上海。” “去上海?就你一个人?” 童年本来以为还会见到邱宁县的其他人,结果等她睡觉的这老半天,也没见到有李景和或者阿莱的影子。 “嗯,就我一个,你们也是去上海吧,那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童年点了头,虽然见到以前在邱宁一同上学堂的老朋友,可听了她要去上海,面色却沉了沉。 “你是去找你的白家人,做回千金大小姐的吗?” 童心在一旁,看了一眼童年,觉得他这话有点不妥,话里有点酸的意味,就接过了话,“是白家人要认你回去了吗?” 白舒童的身世在邱宁县很多人都知晓。当初邱宁县的铁路还没有建成,铁皮洋轿车在县里也不常见。 沪上白家就带着这个刚生下来的粉扑扑娃娃到了邱宁。 当时还跟着疍民父母在港湾上飘着,还没有正式下岸来的表兄妹赤着脚也跑来看了这个热闹,还领了白家的佣人妈妈发的什锦糖。 “不是。我去找景和哥哥。” “李景和在上海?” “在,他在圣约翰读书。” 白舒童嘴里咬着香喷喷的蛋糕,一口香甜下了肚子,才知道与他们的相见不是在做梦。 她立了身子,将床板的位置让出来,给他们都能坐靠着。 又掰开了一半的蛋糕给了童心。 童年见她爱吃,又打开了铁盒子,拿了一块塞她手心里,又给她拿了水壶。 “小心噎着。” 童心一双凤眼流转,余光瞧着,也咬着蛋糕,不深不浅地看了眼已经人高马壮的表哥童年,却想,他怎么还和旧时在邱宁上学堂一样,以白舒童马首是瞻。 他们俩是常年漂泊在海上的疍民孩子,在民国初建那时,因为没有户籍、又频发海上管理的矛盾,尽管有去天主教牧师开的福音船上学字,但终归被政府劝归落了地。 他们常年生活在海上,以船为家。基础差也说不好国语,两表兄妹就同进了一年级,和了白舒童一个班。 那时候的白舒童坐在他们的前头,小脸蛋怯生生的,见他们比自己大,叫着他们哥哥姐姐。 同别人喊他们贱民、躲得远远的不同。坐在前桌的她,还给他们带家里果园的荔枝、香蕉、龙眼、枇杷。 甚至等长大了些,再有人对着他们喊“曲蹄婆“、”曲蹄公”,白舒童就帮他们揍人,有时打不过被推搡在地,她抹了鼻涕泡和鼻血就会跑到大一年级的李景和班里,找他揍那些嘲笑他们的人。 后来,他们也才知道,那些个嘲笑他们的人,也曾说过她的六指。 彼此有点同病相怜的意味,他们两兄妹于是和白舒童就越走越近。 第17章 野心可大了 “你们不吃吗?光看着我。”杏眼来回扫了一眼,轮船摇晃,因为远方有海陆空三军演习,他们的客轮正在转航向,白舒童手上的糕点掉在了床板上。 她要捡起来,拍拍灰尘再吃。 却被抽走了。 “你拿新的,这个我吃。”童年说,接过,一口咬在了嘴里,又给白舒童递了一个。 白舒童笑了下,接过,“谢谢,童年,哥......” 这声哥叫得很生涩,因为很长的时间都没叫过,上了二年级后,成绩好的白舒童成了他们俩的小老师。 童年年纪比他们都大,身材高壮魁梧,比他们都高出了一个头,却意外地害怕这个小老师,每次见白舒童背着黑布包,拿着国文课本来船里抽他背书就发怵,远远地从甲板上看到她走来,就得连跳好几艘船跑。 而白舒童又是个倔脾气,答应老师帮扶他们如果没办成又不肯罢休,耐着性子逐艘船找,逐一去说明,直到有人将他扔出来为止。 一来一回,她就成了他们的老大,也和他们成了平辈。 “还是叫我童年吧,你以前怎么喊我现在还怎么喊我。” “哦,好。” 童年见她有考量,就点了出来打消了她迟疑的念头,前两年,他跟着牧师父亲去了香港,很久没回过邱宁,可也不想就这么和她生分了。 在她讲话的时候,他手上的糕点一点点地掰她手心里,见她开心说着话无暇喝水,还将水壶都递到了她嘴边。 照顾得一切如旧时。 倒是白舒童碰到了冰凉,愣了下,伸手接了过来,低头说了声谢谢。 童心这时候问了邱宁的李家人情况,“那李叔和青姨呢,你就这么放下他们了?” 白舒童喝着水,说,“找到景和哥,处理完事情我会回来的。我还想考广州城的大学,如果顺利,也就逗留几个月,我还要回来参加考试。” “不过,我也的确得去一趟白家。今年下了太久的雨,果园欠收没收入,地租的钱也还拖着,无论如何,得借上一笔钱......” 她是带着任务去上海的。 说着说着,她有些面赤,但她没有对童年和童心说李国邦逼着她做人小妾的事,这事说出去不太光彩,而且还会让他们增了同情,白舒童见话题都在自己身上,就笑了笑,装作轻松问回他们。 “你们呢,去上海做什么?” 两表兄妹互相看了一眼,静了下,由童心开口说,“舅妈得了疟疾,送到教会医院,没救回来去世了,我们欠了一大笔的医药费,就打算到上海投靠亲戚,帮他们做工来还债。” 白舒童看了一眼童年。 他的肤色略白,脸的轮廓也跟周围的中国人不太一样,很深邃,如果仔细看他的眼睛,能见到其中浅浅的蓝,是混血。 他的母亲是疍民,父亲却是国外来的牧师。 童年知道这一眼的含义,手握着成了拳,脸上却淡说,“他回美国去,很久没有联系了。去了香港没多久,他说回去一趟,就失了音讯。” 白舒童听了,嘴边牵扯了下笑意,原以为他们随着童牧师去香港,日子过好了,但也是同样的窘境,忽然就觉得手中的蛋糕不香了。 也不好意思再多吃他们一口铁盒子的东西了,她拿了方巾将手中剩下的包起来,打算留着下一顿再吃。 毕竟从香港湾再去上海,还得好几天呢。 省着点。 童年见状拨了拨白舒童麻黑的辫子,笑道,“吃吧,没事。去到上海,遍地是黄金,有手有脚是饿不死的,正好,我们三就一路,互相照应了。有我童年一口吃的,一定也有你一口汤喝。” 白舒童笑着点了头,本来只有她一个人,一直惶惶,现在有了伙伴,心里踏实了不少。 “嗯,我也是这么说。”她拍拍胸脯,“有我能吃的,定也不能饿你们。” “小丫头片子,毕业了,口气也大了。” “那可不,我野心可大了,不仅要赚银圆,还要赚洋钱。” 童心又看了童年一眼,他的笑容有些多,自从他妈妈病倒后,一直愁眉苦脸的,这开怀的笑容是许久不见了。 而迎了表妹的目光,童年缩回了捏白舒童脸蛋的手放回在床板上,若无其事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见水都喝完了,就说要去帮他们打水,就起身出去了。 见他走了,童心看了一眼白舒童。 她似乎一点也没觉得异样,还将她拉了拉,往床上再坐里点,和她聊起他们去香港后的生活。 - 水炉旁,正在排着长队,童年在队伍的中间,他比身旁的人高,好认,童心不一会儿也走了过来,到了他的身边。 她拉了童年的衣摆,童年转过头,问,“你跑来做什么,不好好歇息。” “童童睡着了,她应该好多天没怎么睡过觉,说话的时候,就趴我肩头睡过去了。” “你不也是吗?回去吧,我在这里排着队就行。” “哥......”童心轻靠在了童年的肩头,上了船之后其实还有点惊魂未定,她眉眼都耷拉了下来,微微抽泣,“我们真的回不去香港了吗?” 船早就已经驶离了香港湾,追着他们到码头的人已经隔绝在了大洋外。 童年拍拍她的肩,压了压帽檐,眼里警惕着前后排队的人,声音压得很低,“嗯,不回了。你小声些,这里人多口杂的,免不了被人听去。去了上海就没有什么人认得我们,一切重新开始,别哭。” “都是我的错。” 如果她没有过于地贪心,还觉得跟了两年的梁爵士会放过她...... “上了船,就别再提这事了。” 童心点了头,吸溜了鼻子,看了他一眼,望进他帽檐下异域色彩的眼瞳里,那里头仿佛有汪洋,将她包容着,她恍着神说,“你才是,见了白舒童,别高兴了,就什么事情都和她说。” 童年脸上尴尬笑了笑,露出了白牙,“那么久没见了不也正常嘛。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一个人打水。” 童心本来也就说话探探,得了这个回答,才算安了点心,又见童年伸了手帮她擦眼泪,才彻底地不去想心中的疑惑。 他还掏出了个红豆饼,“这是你爱吃的,刚刚看见有人在卖,买了一个,别想太多了。现下也没人追着你跑了,你吃了,再回去吧。” “嗯。” 童心又揽了下童年,趁着周围的人避开眼的时候,从兜里掏出了一沓子票来,在他耳边,轻轻说,“这些你拿着吧,我怕放在我这里不安全。” 童年却拧了眉头,“这么多,你,你真的拿了梁爵士的?” 童心不以为意,“我不该拿吗?” 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捧她做香港明星的男人,转眼就带着一个江浙的女孩走名利场,抢掉了她的位置,还停掉了对她的培养,说她国语不好,还是吴侬软语在电影界比较吃香。 自以为是的男人以为可以拿捏她,她就气不过,冒名领了他的钱。 只是没想到,还得连累童年。 童年拉下了她环着的手,脸色正经,也严厉,“钱你自己拿着,反正打也挨过了,走不了回头路。但记着,以后这种事不能再做,听到没有!” 他低声,嗓音温润,又说,“到了上海,拿着钱做点买卖,别再做以前的事。我们谁也不许提在香港的旧事。” 童心听着低声训斥,反而笑,“知道了。”她将钱塞到了童年的裤兜里,手臂划了下来,说,“就怕我不提,你情不自禁。” “我......”童年不自在地移开眸子。 方才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有一会儿,头发都压乱了,童心挽着耳朵边的头发,似是无心,抹过了眼边泪痕,凤眼秋意泠泠,又提醒说,“童年,别忘了,你和我才是一路人。” 第18章 是不是认错人了 白舒童睡醒了,不见他们回来,就侧靠在了床柱上,从随身的行李里拿出了些岭南大学考试的资料来,边等着边看。 直到看完了一章,对面床的妈妈已经在给怀里的孩子喂米粥了,才察觉已经过了许久。 正在寻思着要不要去找他们。 童心就娉婷、慢悠悠地沿着下旋楼梯,走了回来,她看了白舒童一眼,又往后看了一眼,皱了眉。 “你怎么脚程比我还快,明明看见了你出甲板去了,在我后头的,这会儿功夫,就躺这,还看起了书。” 她伸手摸了摸白舒童的胸边,“跑那么快,还不带喘气的。” 白舒童放下了书册,缓缓地眨了眼,“我没出去啊。”她笑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童心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白舒童今日的发型和衣服,点了头,“那有可能,那姑娘穿的洋裙子,手里还拿着一把西洋折骨扇。” 白舒童很少穿洋裙,于是笑笑,便也过去了。 一路上,有了童心和童年相伴,这一趟去上海的轮渡就不那么难熬了,三人互相照顾,甚至也和周围床铺的人交换起了吃食,说说笑笑,晃眼间就也到了上海。 客轮鸣笛进了港,码头上聚满了人,也聚满了接送的车辆。 “景和或者秋晓,他们会来接你吗?” 白舒童扫过人群,压着耳边被风吹得扬起的头发,应,“阿莱有打了电报给景和哥,他如果知道我要来的话,会来接。那么秋晓也会一起来。” 可一路下了船板,站在了码头上,都是陌生的面孔,并没有来接她的李景和或者张秋晓的影子。 等了会儿,他们也去问了票务,询问了船班,得到了每日只有这趟从广州到上海的客轮的回答,她才放弃了寻找。 他们没来,一个也没来。 “没事,我有他们学校的地址,也有他们住家地址,兴许是电报耽误了。我找个旅社先安顿下来。” 白舒童一路从邱宁出来,走得很仓促,邱宁也经常停水停电的,说不定阿莱发的电报晚了也不一定。 忽地一声,从远处传来。 “景和,这里。” 同名? 白舒童随着这声叫,从人群里远眺了过去,不远处是一辆米黄色的福特车,穿着中山褂的司机从车上下来,正在朝着他前方招手,接人。 码头的人太多,来来往往,密密地遮住了缝隙,只能依稀看到是两个洋派打扮的人打打闹闹地进了车里,男的戴了一顶白色的礼帽,女的拿着把白色的骨扇,展开着,遮着头顶上的太阳。 背对着,也看不清模样。 不一会儿,尾气一动,那辆米黄色的车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走吧,童童。既然暂时你也还找不到他们,别花钱去住旅社了,跟着我们去亲戚家借住几天,等找到人了,再做打算。” “好。”白舒童收回了视线,跟着他们往外走去找黄包车。 - 拉车的师父是年轻,带着川音的小伙子,看了他们的打扮,知是外地来的人,就和他们说,“久等了。” “今天怎么回事,这码头外的黄包车这么少?” 在报纸上看到的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上海,码头外竟然那么少车辆,他们觉得有些奇怪。 黄包车小伙边跑着边说,“今天来了两个大单,一单是一群东欧人,包了我们星瀚的40来辆车要去城隍庙。还有一单是毕勋路姓白的善人家,迎了闸北的如来、观音要到福州路的宝寺,请了我们去载一帮裁缝做佛衣。” 他抹了把汗说,“我脚程快,早早就送了那群东欧人去了城隍庙,就想着再拉一单,再去接人的,送完你们这一单,我就得走了。” 所以码头上缺黄包车。 白舒童一听,与自己在找的白家地址有点吻合,捏着车座边,倾身不太确定地问,“请问是白义昌,白公馆吗?” “是啊,他和她太太那可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大善人,前不久有战事,他们还开了屋舍,收留了许多闸北难民,还办了募捐呢。” 白舒童听了,心下紧了下,“太好了,他们在上海。” “小姐怎么对他们感兴趣?” “只是问问。” 而当下白舒童的心已经如雷跳,从未觉得离他们如此之近,她现在就与她的亲生父母同踏在一片土地上了。 第19章 我,小厉害? 黄包车停在了巷弄的门口,抬了头,天空全被搭在窗沿交错的竹竿、晾晒的蓝灰衣物和碎花被子遮住了,就白舒童站着的头顶上,就有两条大花裤衩子在来回地晃荡。 “这里,童童。” “来了。” 七八栋房子紧紧挨着,出入是同一个大铁门。 顺着门牌号走,再按着邻里的指路,他们顺着油漆剥落的木楼梯,往上走,到了一户人家敲了门。 隔着一条长廊,坐在门口木椅上做着绣工纳鞋底的老媪转头看着他们,一丝都不避讳,对着他们用上海话絮絮。 童心和童年的亲戚是早年疍家下了船,跟着牧师到了上海做帮工的,慢慢地,又跟着一五金厂的老板打拼起家,在上海开了间自己的五金店,还娶了个宁波的老婆,生了个女儿。 一家三口住在弄堂里,住在二楼。 “小厉害?” 开了门,那人接过了童年童心的行李,见到了最尾的白舒童,惊喜叫道。 白舒童对他的印象不深,指了指自己,“我,小厉害?” “可不是你,你是童年的小老师,以前他从学堂跑了,你一路追着,晒得个脸红彤彤的,都快中暑了,还蹲在码头上拿弹弓打他,追他一路爬了棕榈树,结果这小子碰了马蜂窝,肿了满头包。” 事情,白舒童记得。 毕竟童年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一个头两个大,让她笑了好一阵子,可小厉害的名,她可是现在才知道。 她看了一眼背地里给她取名的童年,“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那人笑,“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浅深海抓鱼都是一口气的事,可上岸软脚就怕你这个小厉害。这名也是他起的,我们都知道。” 童心在旁也听着,拿手绢儿扑着风尘仆仆的脸,自行坐在了一边,打量了整间屋子,也打量了屋内站在一起的母女俩,后看起了自己的指尖。 童年则脱下帽子,挠头,皓齿露了出来,但微微羞涩,“叔,她不知道我背地里这么叫她,这下子你可把我出卖了。” 童家叔叔尴尬,笑了,赶紧拍了自己的嘴,好久没看到邱宁县的人了,心里高兴,赶紧转移话题,喊着太太出门去买点猪头肉和五香豆干,打算晚上和他们喝上一盅。 但同时也愁了起来。 “这可怎么办,我不知道这小姑娘也要来。” 没料到多了一个白舒童,原本安排着童年睡小阁楼,童心跟着自家女儿睡上下床铺,这会儿就不好安排了。 “没事,童叔叔,我等会儿去找找附近的旅社。” 童年放下了自己的行李,赶紧拉住站在楼梯边欲走的白舒童,他说,“也就住一晚上,我在厅里打地铺,你去小阁楼睡。” “可是在渡船上,你就没好好睡过了。我还是去旅社吧。” “实在是太晚,别去了。你一个女孩子,那么晚在上海走,要是遇上什么帮派劫匪,怎么办。” 白舒童听了,心下一紧,听说过上海鱼龙混杂,更听说过帮派文化盛行,什么洪门、斧头帮、青帮......赌博、开妓院、绑票等无恶不作。 童家叔叔也点头,“天色晚了,不安全的。就这条路上隔几栋楼,前阵子还发生了舞场小姐被人带走的事,到今天还没回来呢。” 童年一听,更皱了眉,拿过了白舒童手上的行李,担忧说,“童童,明天我同你一起去找旅社。” 白舒童才应了下来。 本来就小的屋子,白舒童也不好多住,待第二天童年、童心被带去了见工,她也早早地出了门,去了圣约翰书院找李景和。 “你好,我要找医学院的李景和,请问你认识他,或者听说过吗?” 圣约翰书院在苏州河畔,偌大的校园占地200多亩,白舒童一个个地问,皆都是摆手说不认识。可能也是因着放假的关系,除了正在运动踢球和拿竹枪操练的学生,来来往往,也没多少人。 教师的办公室更是紧闭的。 白舒童在里头转了一圈,毫无所获地又转去了外滩,在炎炎烈日下,大家都避着暑往阴凉地方去,她吹着风在那里看着滚滚江面发呆。 黄浦江两边有风格各异的高楼,哥特的、罗马的、巴洛克的......满满异国风情,仿佛将一身传统裙子的她排斥在了外。 忽而地,辫子被拉了下。 她转了头,没见到人,另一边的辫子又被拉了下。 来回两边没瞧着人,她转了身,才看见了对着她笑嘻嘻的童年。 “去了书院,没找着人?” 童年穿着无袖衫,也一并坐到了旁边,递过来了包香脆的花生。 “你怎么知道。” 童年今早去见工,还挺顺利,进了一间德商的黄包车公司,一进去因为童叔作担保人,就可以当天试工了。他刚开张拉了个客人来到了这附近,就看见坐在岸边的白舒童。 这样子和以前找他去上学堂,他扬了帆,飘到她够不着的海面上,她找不到气嘟嘟、暗暗失望的样子一样,一眼就能分辨。 童年安慰她,“找不到他便算了,等我下个月考上了公共租界的巡捕,我带着你们,在叔叔那附近也租间房,你和我们住,我照顾你。” “可我还得回广州的。我怕考不上岭南大学,还备了几个其他的学校,耽误一天,一间学校就没戏了。” “你以前成绩就好,怕什么。” “每个学校都是不同的卷子,有的考基础学科,有的重洋文,还有的重理科数学,都不同。少一天学习,不知道还要不要多一年。如果多了一年......” 是不是也不给她读了。 童年说,“要不,你干脆和我们留在上海好了。明天,我替你去问问上海的几间学校,若是找不到人,回不去,也不耽误上学。” 白舒童眼瞳亮了亮。 她怎么没想过?! 有了备用的方案,压在心上的石头松了,她心下顿时放了松,“童年,你怎么那么聪明。” 他摸了摸鼻尖,翘了下巴,笑说,“客气什么,以前若没你,我就是睁眼瞎子,连字都不识得几个,帮你是理所应当的。走吧,别丧气,不是说张秋晓在圣玛利亚学院吗?我这会儿没客,我拉你过去。” “很远,我坐电车去吧。” “没事,走。顺便也让我熟悉熟悉这路,你知道我背不好书的,更何况是地图。” 盛情难却,白舒童被推着牵着,就和他一路。 和找李景和不一样,找张秋晓很容易,提了她的名字,门口的学生就笑了,指着在草坪边也在等着的人,告诉他们。 “他们也来找张秋晓。她这会儿在排练莎翁的话剧呢,和老师在礼堂,要比我们晚出来,你们得等会儿,我帮你们说一声。” 等待并不是问题。 白舒童和童年两个人就也同走到了草坪边,也坐在了白色的椅凳上等,隔壁的人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童年一眼,捧着束玫瑰花站了起来,似乎不太愿意和他们坐在一张椅子上。 还招手,让远处停靠的车开过来,他开了敞篷,坐着车里,再次直勾勾望穿秋水地盯着学校门口,旁边的司机还帮着撑着把伞在他头顶。 就怕他晒着了。 等了两三刻时间,听了同学说,从悬挂铃铛的门口出来,张秋晓穿着白上衣黑折叠裙,飞奔了过来,她一向斯文,却也激动地搂过了白舒童。 “童童,你怎么来了上海,怎么没提前和我说一声,在这里等多久了。晒不晒,我下课了,我们去咖啡厅吧,我请你吃饭。” 白舒童指了指不远处在黄包车旁蹲着的童年,“还有童年,他也在。” “走走走,一起。” 刚才坐车里、捧着花的人一下子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开了车门,也到了他们面前。 “张小姐,我都来第三回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和我去喝个咖啡啊。” 张秋晓看了那人,又看了白舒童,低头丝毫不理会,然后拉着笑嘻嘻的白舒童,往旁边避开,加快了脚步。 “秋晓,有人喜欢你,在告白。不用回应下吗?” 越说,张秋晓头就越低,脚步却越发地快,像地板烫脚似的,她拉着白舒童小跑了起来,和白舒童说,“不是我喊他来的,别笑我。” 第20章 小姐,回来了 张秋晓脸皮薄,给白舒童夹着方块糖的时候,绯红还没有散去,三个人点了个小蛋糕坐在了窗边位置,说着话。 “秋晓,外头的人是怎么回事啊,跟着也来咖啡厅了。” “别提了,之前学校公演了话剧,就被他缠上了。” 她招来了侍从,让把窗帘给放下。 童年笑着坐下,抬头却看见了壁炉墙壁上挂着的钟表,才知道时间已经不早,喊了一声糟了,他得回去交接班,就又出了门,拉着黄包车走了。 于是咖啡厅里,就剩白舒童和张秋晓。 桌上小瓷瓶里的雏菊散着香气。 白舒童抿了一口咖啡,又往里头多加了三块方糖,侧着头还能从窗帘里看见捧着玫瑰花站在绿色棚子下,还不肯走的人。 她听着张秋晓说。 “年初的时候还约着景和一起回邱宁过年,他在医院实习,说主任医生严厉,所以好些天都值班住医院,也没有回过闸北的家。后来战事一乱,我和我爸就搬了出来,学院的女学生大部分都去服务伤兵去了,我也去了。景和在医院应该也是,就这么没有了联系。” 张秋晓喝了一口咖啡,很习惯了苦苦的味道,不过她一直都是文静有佳的人,就算不好喝不喜欢,也不太表露,所以也判断不出她好不好这口。 她放下了陶瓷杯,摸着杯耳,声音温温柔柔地说,“他也说过,医学院读书很苦,得读七年,在医院还得在主任医师身边实习一段时间,才能熬出头。不知道,是不是换了学校,我去他学校问过,说医学院里已经没了这个人。” 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报纸,她划过了右下角的一则启示,“每个月我都登一回报,如果他看到了,应该会来找我,登了有两个月,没有消息。” 本以为看不见报纸,是因为李景和回了邱宁。 但白舒童就坐在面前,来了上海,也在找着李景和,就证明了他就没回邱宁过。 张秋晓微微地也担忧了起来,“去了哪里呢。” 他就不曾断联过那么长时间啊。 “童童,你来了上海,是不是也知道他失踪了,来找他?李叔和青姨他们也来了吗?” 白舒童摇了头,将在邱宁发生的事告诉了张秋晓。 她们亲如姐妹,无话不说。 张秋晓听完,气得陶瓷杯都没放稳,撒了许多出来,“这景和知道了,不得赶着回去教训他父亲啊,童童,别回邱宁了。就留在上海,和我一起读书,我们作伴。” “我也是这么打算。但......” 白舒童重重地点了头,但在此之前,她还得去趟白家。 还不知道他们如果知道她要留在上海,会做什么反应。 白家原在法租界的毕勋路,后来被些难民寻上了门,惊扰了内宅。这时候从香港回来了,正在搬着家,家里内内外外仆人忙碌地走着。 不仅忙着搬家,还忙着福州路佛寺的事。 一楼的大厅沙发里坐满了女绣工,正在专心致志地缝制给如来佛、观音、财神等神仙的衣物,准备着悬挂的帘子、旗幡、头饰、首饰。 白太太坐在其中,看着整出来的荷花香囊,往里头放檀香,一边喝着茶,嘱咐着大家针脚得再仔细点,样式得统一。一边又看着管家带着一帮工人来回地进出白公馆,吩咐着轻拿轻放苏绣屏风。 这时,外头有人报了一声,“小姐回来了。” 白太太赶紧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起了身,她身体有些羸弱,走得慢,可也一路迎到了门口,看着晚了三个月才回来的女儿白曼露,摸了摸她的脸蛋儿,一脸疼惜。 “这一路上辛苦了吧,晕船浪了没有,赶紧坐着。”她转头喊了人,“吴妈,那冰冻好的莲子鸡蛋羹,快给拿来。” “快让妈瞧瞧,这三个月没见,都没好好吃饭吧,这小脸瘦的。” 她捏了一下。 白曼露自小娇养,盈盈笑穿得又西派,就跟洋囡囡一样,好看得紧,从车上下来就窝在了满是檀香的母亲杨淑青怀里,见面就撒娇,“妈,今晚可以去老半斋吃吗?可怀念那里的镇江菜了。” “好好好。都随你。” “夫人好。” 杨淑青闻声,往后头也看了一眼,戴着礼帽的人摘了下来,放在了胸前,同她点了头。 是丈夫的同乡亲戚,也是女儿的理科补**师,身上没再穿学生制服,穿着黑色衬衫,背带裤,斯斯文文,带着绅士谦和感。 她笑着,也朝他点了头,“景和,你晚上也同我们一道吧,我给你们洗尘。” 第21章 如假包换的穷光蛋 李景和提着两人的行李,刚交给了一旁的仆人,听了白太太的盛情邀请,正要莞尔应好。 白曼露皱了小眉,弯了唇,先说,“他去干什么,他也不爱吃扬帮菜。”她转了头,和李景和说,“你别去了,过些日子就要考试,你说了要帮我整理资料。我和我妈还有些体己话要说,就你一个男人家跟着,我们聊得也不畅快。” 杨淑青拍了拍白曼露的手背,“曼露,怎么这么说话呢,他好歹是你的小老师。” 白曼露长睫轻眨,小表情都让人觉得可爱,可嘴里娇嗔,一字一句有些刻薄,“哪是什么正经老师,他也是个学生。这次去了香港,去了爸爸的兴昌洋行,看那些个洋文,我也不比他差,见了那些正经文件,专业词他还比我翻译得差些。” “别这么说人家,景和是读医的,洋行文件看不明白也正常。”白太太赶紧点了白曼露的鼻子,制止她说些数落人的话。 还是当着人面前直说。 这实在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 她缓着气氛,说,“景和,你别管她,她就是小孩子脾气,你行李先放车上,等会儿,同我们一起。” 而李景和似乎也不将刻薄话往心里去,一刻的眼神轻换,只温温提起了自己的行李箱。 一路上坐渡轮回来,面前的娇小姐脾气差得很,这不准那不准地挑剔他,都没能好好睡一觉,又听了她那么说,婉拒了,“夫人,我去了香港那么久,也得去趟学校申请复课了,饭就别客气,先告辞了。” “景和。” 杨淑青还要叫住他。 “谢谢夫人。” 面前的李景和是丈夫授意去洋行当学徒的,他还听了白义昌的话,改了大学的学科,弃了医,是以后要倚重的。 可不能这么拂人家面子。 而白曼露摇了母亲的手臂,拦住了她,她总觉得李景和这个人明明是从乡下地方来的,却丝毫不谦虚,心高气傲的,在那里装假体面,摆谱子,十分看不惯。 于是她说,“妈,不是有莲子鸡蛋羹吃吗?在哪呢?我饿了。” 她转移着视线。 杨淑青没有这个撒娇女儿的办法,被拉着进了门去。 屋内,白曼露见有那么多的绣工,就问了她们在做什么,一会儿又问父亲呢。 杨淑青就也顾不上外头的李景和,答了她的问题,又催了吴妈。 但还是讲了白曼露几句,“景和阅历还不多,年轻可却稳重,你父亲有意栽培他,以后是我们白家的人了,也是你哥的得力助手,记着少点刁难人。” 白曼露无心地应着,“知道啦。” 她朝后看了一眼,门口的人不随她们进来,她说了让走,他就真转身走了,从一堆搬着家具的奴仆中穿了过去。 身姿挺挺拔拔,还是那般的正经。 就那么出了白公馆。 她收回了目光,又听母亲念叨,“你啊,过些日子,你哥也要从英国回来了,从香港回来,有没有记着给他带点礼物?” 白曼露吐吐舌头,没记着这件事。 杨淑青说,“晚饭同我吃了,就去买。省得被你哥说你没心,又没得分礼物。” 白曼露挽了母亲的手臂,“谢谢妈,那我们去新新百货看看。” “行,你先把鸡蛋羹吃了。” “嗯~” 上海有老牌的两间百货,先施和永安,她们要去逛的是由两个广东人新开的新新百货,这新百货靠着大量的报刊广告和明星效应,逐渐成了太太小姐们的新欢首选。 说是吃完了晚饭,白曼露和白太太一起逛,但其实也就是白曼露一个人在买东西,买了大包小包,身后跟着女仆帮着提。 她去了香港,橱柜里衣服款式已经三个月没有换过新款,流行早就换了一轮,于是又买了许多。 经过了一间花店,她也走了进去,买了一大捧的百合花,打算放新房间里熏香。 走过中间一个精致的四角黄铜玻璃小橱柜,涂着甲油的手指轻柔划过了透明窗子,停留了下来。 目光放在其中一处,她问,“这琉璃小盒子里装的也是香水吗?” “是的,是荔枝香。小姐,要试试吗?是手工做的,膏状香水,涂在手臂、脖子边、头发上,一整天都甜甜的,像颗剥了皮的甜荔枝似的。” 彩色的瓶子打开,淡淡也不俗的果香味道飘在了鼻子边,白曼露闻了,觉得心情都愉悦了不少,连价钱都没问,便说,“那这个我也要了。” “好咧,我给您包起来。” 新新百货好逛,还因为它家有南京路上别家百货别人没有的冷气,夏季里,整栋楼里冰冰凉凉,别提有多畅快。 就连童年的黄包车上也贴了它家的广告,还特意写明了这个卖点。白舒童在张秋晓家的收音机里,也听见了。 炎炎的夏日,没有冷气的张家,开着木窗子,开着电风扇,白舒童住进了张秋晓的家里,同她一屋。 两个人捧着书,互相给对方铺着团扇子,穿着无袖的冰凉睡衣在竹床上趴卧。屋里淡淡香气,复习之余,他们拿着百货的广告单子,说着话。 “说冷气开了,整栋楼都凉凉的,人进去跟入冰窖一样。” 两个人都是南方人,互问,“进冰窖是什么样?” “大概是冰棍咬一口,冰凉凉打抖的感觉吧。也大概是上海入冬,那冷刺骨的感觉吧。” 好奇得,他们都打算去一回瞧瞧了。 夜晚楼栋间近,猫儿爬过一栋又一栋的屋脊梁,也在纳着夏季的风。 隔壁传来了唱小曲儿的声音,她们打开的窗子临街,还能听见外头有人担着担子,在喊着馄饨。 平静有序的烟火气息里,让人意外地心静。 哔—— 白舒童放下书本,从竹席上起来,往窗外望下去,她拿起了件薄薄的外套,套在身上说,“是童年。” “你又要同他出去啊?” “我做了些香膏,童姨在帮我卖,卖出去了不少,他路过,要帮我再带些过去。” 家里张秋晓的父亲不在,他带着张秋晓从邱宁出来后,在上海找了间男子夜校当老师,要到深夜才回来。 楼下童年仰头,高兴挥摆了手,说,“都下来吧,一起去城隍庙附近玩。我今天发薪饷了。” 张秋晓也起身看了一眼楼下,拉了白舒童,“这么晚了,出去不好吧。” 白舒童朝楼下应了声,笑着说,“刚来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后来,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就是只要你是穷光蛋,是没人会打你主意的。” 张秋晓捂嘴笑了下白舒童,“你可是白家的小姐呀。” 白舒童把自己的提花小钱包拿了出来,翻开,内囊倒给她看,说,“见过白家小姐,口袋空空,是如假包换的穷光蛋不?穷得只有几角钱了。” 她拄着脸,惆怅。 如果不是有秋晓的收留,这些日子她在上海的钱早就花完了,再加上每间学校的考试资料不同,都得花钱买,她和张秋晓分摊着。 口袋早已经空空了。 暂住了别人家,她也不能白吃白住,就做起了香的买卖来。 第22章 我不多要你的 在做小生意方面,白舒童有点小心得,毕竟跟着能编制竹篮子,做药膏,还能冬天做药酒夏天做糕点的阿莱,还有勤勤恳恳耕植果园、闲时还能织就的青妈妈。 她明白,这世界上只要你肯想,各式各样的钱就能落入口袋里来。 “给。” 童年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三份甜糯糯的常熟酒酿圆子,三个人坐在九曲桥边上的一座小亭子上,看着池塘里的荷花吃着。 张秋晓还是跟着他们出来了,童年身边少了个经常瞧见的表妹,她咬着甜,问,“童心怎么没出来?” “她在电话局里当接线员,说挂了一天的耳机,对着羊角话筒说了一天的话,乏了,就没出来。” 他将白舒童寄放在童姨那里卖的香膏钱给了她。 白舒童的钱包终于有了收入,开心地关上了钱包的小口子,摇晃着,听着里头叮叮当当的声音,心里安稳了些。 张秋晓也跟着笑了笑,白舒童有能感染人的甜酒窝,他们就喜欢看着她那么高兴。 可能也是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原因,知道她受了多少的苦难,所以瞧见她在外不受六指困扰,开心做自己,也跟着开心。 童年觉得好笑,可想让她更高兴,就问她,“还有一项生意,你想做不?” “什么?” 放好钱包,吃着香糯的圆子,白舒童的嘴巴里鼓鼓囊囊的,看着夜晚还挤挤的人,又看着不远处有洋人找着人买面筋百叶,却比划着说不清的时候。 她转头看了一眼童年,也说,“我也有一项生意和你谈。” 两人互相看了眼。 似乎想到了一起去。 白舒童会英语,而童年从码头拉了洋客人,每次总是和他们说不清楚,他如果学上一两句,再让洋人找白舒童做翻译,是笔可观的收入。 “他们还喜欢给小费。” 白舒童点头,都没有丝毫疑问就和童年达成了协议,商量着两人五五分账,小费各自收。 “那晚上我去接你。” “好。” 张秋晓看着他们,在一旁也没做声阻止,等回到了家,她就劝说白舒童,“童童,很快就要考试了,你还有闲暇去接活儿吗?我这里也有些钱,也可以给你用的,不用急着还我的。” “童年之前做水客,卖过中药材,不也被人扔过广州湾的海里过吗?你可别跟着他胡闹,之前你投给他那么多钱去学开轿车,又想赚租车的钱,真怕你们出事。” 她循规蹈矩,但是本意是好的。 童年胆子大,任何正规的、不正规的活儿都敢接,做着黄包车的活儿,还接租车司机的私活,现在还带着白舒童一起要赚洋人钱。 要是得罪了一个,怎么办呢。 而白舒童丝毫不担心,觉得天塌下来顶多也就是不做这件买卖而已,宽慰张秋晓,“放心,都是你情我愿的买卖,没事的。但是,好秋晓,你可别和张叔说哈。” 张叔对他们严格,一板一眼,也是将白舒童当自家女儿一样的,更是不允许他们女儿家三更半夜这么出去游外滩逛城隍庙豫园。 “你知道我爸不给,你还去。” “只要你不说就不知道了呀,我一定早回来。” “行吧行吧,可不许过了零点哦。” “好。” 所以,白舒童就只能悄悄地进行了。 半夜爬窗,让张秋晓打掩护就不说了,偶尔还得让她一个人关起门,假装屋子里两个人都在,她早早睡了。 而实际,她则在外滩带着洋人逛上海。 赚了些钱,她和童年两个人你一角我一角地分账。 “多给你些,你之前投了我去学开车,我赚了些,给你利息。”童年给她拨了一半,“这次,换我赞助你的学费。” 白舒童收了下来,可也只收她应得的本金还有利息,剩下的数完重新还给他。 “我不多要你的,该多少就多少。买卖可不是一次性的,不占你便宜。以后还要常做的。” 童年哈哈笑,看着她像做大买卖的样,一整个老板口气,爽朗说道,“行。” “但还得和你说件事。” “怎么了?” “我得去考公共租界的巡捕了,这些天不会拉车,但你放心,我叫了一相熟的人,有翻译的生意就找你。” “好。” 白舒童对童年很信任,对他介绍来的人,更是不怀疑。 当天晚上童年送她回去,白舒童就给张秋晓带了好吃的甘草黄连头,两人快速消灭了证据,连油纸都往窗台外放,等张叔回来了,寻着香气来了,问他们房间里怎么香喷喷的。 张秋晓抿了唇,就指了指,窗口边,迎着月光,正在竹篮里阴干的白色花瓣说,“童童,最近在做茉莉香。” 白舒童也站在了一边说,“是,是茉莉香。” 张叔才没有疑问。 而等人走了之后。 张秋晓涨红了脸,心跳极快,狂念,“阿弥陀佛,童童,下次你可别拉我做这种事情了。” 但等第二天童年又在楼下吹口哨的时候。 两人抓准了时间,又一起出了门,她们一起去了那有凉飕飕冷气的新新百货,又在九曲桥吃上了甘草黄连头。 手指尖都是香的,说说笑笑,都忘记了前一晚说再也不干这种事情了。 第23章 以后家里不认这个人了 窗帘紧闭的屋内轻旖旎,按着床柱的手忽然紧了下,男人后仰了头,吐了薄气,出了身汗后,缓着眼眸笑着,抬手支起了跪在枣红地毯上的人脸庞。 “三年没见,想我了没有。” 白公馆里的女仆统一穿着棉麻月牙色盘扣上衣,黑色阔裤,这会儿唤人的功夫,暗得没能见些阳光的房间里,透着点麝香味道。 小丫头桃儿微红了脸,被归国的白家大少爷白斯言带了起来,月牙上衣敞了扣,春光摇曳地被搂在他怀里,在耳边调戏。 “长大了,也越发好看了。小桃儿变大桃儿了。” “少爷可别拿我说笑了,我都准备要嫁人了。” 白斯言捏了捏红彤的脸颊,问,“才三年不见,就要嫁人?嫁谁能有在我这里快活。” 桃儿听着外头的动静,微挣脱他的怀抱,重新盘扣自己的衣服,又帮这大少爷将拉扯得乱七八糟的长衬衫重新夹回了他的西裤里,帮他穿上皮带。 她的发丝被他揉着。 “难道大少爷能让我快活一辈子吗?父母亲说让嫁便嫁呗,少爷难道还能越过他们,替我做主不成?” “怎么不能?” 白斯言揉揉她的耳垂子,笑了笑,伸手拿过了刚扔在床上的眼镜,重新挂在了鼻梁处,见着三年不见的人依旧春水淋淋又怨怪娇羞的模样,低声在她耳边说,“难道我养不起你吗?” 桃儿推搡了下他,小眼儿轻佻,“别不正经,喝了那么多的洋墨水,怎么还和之前一样。楼下老爷、夫人、小姐都在,你敢说,就当他们面前说去。” 她本来是来喊白斯言起床的,几句话的功夫,却被他骗了去,没了矜持。她整理着自己的衣衫,催着他说,“你快下楼去,回来的第一天,可别挨了老爷子训,到时候撒气在我身上。” 白斯言闻言手指勾了勾面前人,靡靡颜色在眼里还不散,站了起身,又拉住了她,让帮着打领带结,手没个安分,上下捏着她的腰,垂眸低声道,“知晓啦,你个小灵精,别跟着下去了。脸上红彤彤的,找个地方散散。” 桃儿皱了皱小鼻子,应了声知道,收拾好了,见着外头没人,就悄无声息地拿着瓶香水和珍珠发夹扣转回了自己的下人房间去。 白公馆一两天的时间,就将法租界毕勋路的家搬了空,这次的新家也在租界,是一栋外围是花岗石的小洋楼,有了之前被人冲击过入家里偷盗打砸的经验,这次白家舍弃了欧式奢华家具,全都用了中式款样。 怎么低调就怎么来。 餐厅里,餐桌用着酸枝木的,古色古香,碗盆则用了景德镇的瓷碟。 白曼露正坐着,手里翻看着《玲珑》,正在瞧着一篇怎么保养手的文章,一边等着从英国回来的哥哥睡醒。 白太太杨淑青看了饭厅的拱门一遍又一遍,招了人到跟前。 “怎么桃儿去叫人,叫那么久。再派个人去,特意请了德胜茶楼的师傅上门,别让大少爷就这么睡过去了。” 白太太又让人去叫大儿子。 白曼露抬眸看了自家母亲一眼,放下了杂志,站了起来,让要去的仆人停下,“我去喊哥哥吧,哥哥肯定还在过英国时间,一时间睡懵了,不知东南西北,也不知道在国外还是国内了。” “好,你去,平时你和你哥最好。斯言就算对谁有起床气,也不会朝你发,去吧。” “妈,那我去去就来。” 白曼露走出了饭厅,拐了弯,脚步就放缓了下来,一听是桃儿去叫的人,她也就没着急,缓步地经过客厅,缓步地上楼梯,声音踏得大,白色高跟鞋叩叩响,又慢慢腾腾地敲下了哥哥白斯言的门,附耳听了听。 才又敲了三下。 里头应声而开。 白曼露站在门口,叫了声哥,但是也不进门,她鼻边已经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味道,挑了眉,说,“哥哥,才刚回来,你都不是最想我们,而是最想美人软怀吧。” 她笑。 早知道他做了什么事。 白斯言开了门,扯下了领间绑得乱的领带,勾着嘴边淡笑意,从桌上拿了份圆波点的礼盒,“这个难堵你的嘴吗?” 白曼露拆开了那盒子,里头是香奈儿的白金蓝钻银手镯。 她亮了亮眼眸,笑说,“可以~,但为何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 白斯言走过来,拿走了其中一个说,“还有一个要给邱宁乡下的舒童。你们俩同是今年毕业,你从中西女塾,她从邱宁女高,刚好一人一个。” 白曼露听了,拿走他手上的,“幸好你先提了,我可告诉你,爸发了话,以后白家就和她没关系了。” 从衣橱里找着一条新领带的白斯言转了身,问,“怎么回事。” 白曼露见他磨蹭,拍着他的肩,让他低头,帮他整理领带。 然后挽着他的手,边下楼边附耳,小声说。 越听白斯言越凝眉,一张方正的脸庞微不置信,“虽然她自小在邱宁,可我们白家也从不亏待了她。这是拿着我们白家的门面置于何地,还要当别人家的姨太太,这没名没分又丢门楣的事,她怎么能做。” “是啊,而且吴家来讨要她嫁妆,狮子大开口就要二十万。所以,爸爸气得要命。这还不是主要的。听说她还学了乡下的恶习,招小鬼小人,记恨父母亲。年初家里死了人,又出了单命案,也有她份。” 白斯言好歹也是留学过的,不迷信这种鬼怪事,轻哧,“父亲是不是迷信了,这些事不是后厨自己恩怨?” 白曼露说,“可你别不信,还真邪门。那本来好好的厨子,忽然就变了个人,拿着刀狂喊着白义昌拿命来,刀背狂砍了厨娘,满地都是血。等警署的人问,却说失了神智,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只说脑海里有个童女叫他这么做的。” “没影的事儿,你别胡说。亏你还是中西女塾,信教的。” “我也没入教受洗。” 白曼露轻嘟了唇瓣,见白斯言不信,又说,“哥哥,你想。广东话里''童女'',不就是尾字是童的女孩吗?那还有谁呢。” “反正哥哥,你一点都不要提白舒童的事,以后,家里不认这个人了。爸都拟好了断绝关系的声明了,就怕邱宁那边的人闹来上海,警惕着呢。你可别撞枪口上去。” “嗯。” 自小没见过面,也没什么感情,关于这个妹妹白舒童身上,更是围绕着许多不详事,阴阴森森,令人不安。既然父母亲已经如此决定,白斯言也没有多的劝说话。 “你不是在香港,这些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自然有人能告诉我。” 转头和白曼露一起进了饭厅。 “斯言。” “妈。” 杨淑青站了起来,冰绿镯子滑落在手腕边,手里捏着绸手绢,她激动,“我看看,让我好好看看你,这下子,我们一家子总算是团圆了。” 白斯言环抱了白太太,白太太许久没见这个大儿子,一早上都在盼着,见其端正模样,眉眼间都是成熟气度,欣慰又仔细地打量了许久,将这三年的思念都化在了眼神里,一直说好,回来就好。 别提多高兴了。 外头,白家的车也开到了门口,李景和跟着白义昌巡了银行回来,两人边走边说着话。白义昌将洋行和码头交给了李景和打理,短短时间,从邱宁来的人仔细梳理,将事情办得井井有条。 李景和帮着手指了台阶,提醒着前路,对白义昌说,“要是等会有时间,我同您在书房再聊。” “再说,你说的事,关税是一笔大问题,我不太同意激进。” “可是,外面几个码头都放开了收货。” “不急,这事你放一放。” 白义昌进了门,一见自己儿子,立刻摆手让李景和别说,就都停了。 白义昌跨步到了白斯言面前,拍了他的肩背,朗笑道,“这可好了,以后斯言回来了,我就轻松多了。有了你,再有景和,我都可以高枕了。” 一帮子人和和睦睦地入了座,桌子上摆满了德胜酒楼师父的功夫,鲍参刺肚,繁菜简盘,一道道讲究,光是汤都已经先煨了五个小时。 而同一时间,白舒童考完了试,一个人来了租界区,按下了高墙门院的铃,门房从小铁门出来应,见烈日炎炎下,是个陌生的小姐,就问,“小姐找谁?” “请问,这里是白公馆吗?” “原先是,但这里早就改了,是林公馆了。小姐说的是白义昌家吧,他们搬走了,早就不在这了。” 白舒童按住了门,素白的脸蛋顶着烈日,脸颊边晕了红,着急问,“那你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了吗?” 那头发白苍的门房回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没听说。” “谢谢。” 白舒童捏着手上的地址,失望地说了声谢。 第24章 还不知道谁管谁呢 “谁是景和?” 白斯言问父亲,白义昌摆手让身后的李景和走上前,来人同他点了头,介绍了自己。 “老家邱宁来的人,去年开始跟着我,以后景和你,就听斯言吩咐和差遣了。” 白斯言笑笑,抄着口袋的手伸了出来,主动握手,李景和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方才去了银行,掌心里还有些墨渍红印,微摊了下掌心。 白斯言改为握拳碰指面,示意他一样。 留洋的派头。 李景和心里想,觉得别扭可也照做。 白曼露手攀在了椅子边,在一旁笑着说,“可真忙,又得当我的小先生,还得帮爸爸和哥哥,我这个学你还能帮我考吗?李景和,说帮我做的资料,你做了没有。” 李景和手正拿着一包书册,也就交给了白曼露,温声道,“记着的。” 白斯言见状,顿时也明白了,这人不仅是父亲简单倚重那么简单,就客气地说道,“以后,多指教。” “白公子,客气。” 桌上餐食味美,酒也正醇。 “斯言,既然回来了,你帮看着你妹妹的婚事,南京的顾家来了电话,说过些日子,顾三要北上,你之前见过他,同他有点交情,事儿就交给你办吧。” “爸,没问题。那这妹妹还考学吗?” 白义昌笑了笑,看了眼将李景和递过去的书册,放在一旁都没拆过看一眼的人,“你问问她,从香港回来后,天天晚上在哪里消遣,这学若是真能考上,那得是你妈这段时间办佛寺,念来的高香保佑咯。” 白曼露娇娇地喊了声,“爸!” 白义昌,“我还说错了?给你找来了景和当你先生,天天跑舞场去,心也没在考学上。早早嫁人倒好,让人好好管着你。” 李景和喝着香郁的葡萄酒,也跟着话题而弯唇。 白曼露说,“你们给我定的娃娃亲,这顾三也是个风流的,小报上,他也没少跑俱乐部、堂子的。我若嫁了他,还不知道谁管谁呢。” 白斯言闻言捏了旁座的妹妹,“这么说,是还没嫁,就打算着和顾三一起,潇洒人间了。” 白义昌轻咳了两声。 “这些话,桌上说说就算了。那都是小报上的胡话,南京顾家养出来的公子能是那种人吗?别胡说八道。那是正经人家的公子,祖辈都是名望,他还是军官,配了中正剑的空军。” 两兄妹噤声,互相看了一眼。 这顾家未来姑爷,在白义昌这里是哪里都好的。 别人可说不得。 “淑青,这曼露的事要办,斯言作为大哥,没理由婚事落在妹妹后头,你用点心,也张罗张罗,看看上海的好人家。” 杨淑青看了一对儿女,点了头。 “斯言喜欢什么样的?” 没想到话头到了自己身上,白斯言应付了过去,随口说了句,“父母亲做主就行。” “那可是你说的,我和你父亲做主了。到时候别拂脸不来。” 他淡言,“是。” 想着不久后,白家将有两婚事要办,杨淑青心里头不由得洋溢着高兴,看了一眼同桌没什么话的李景和,也一同问道,“景和,你在老家,是否有婚配?” 李景和恭顺地放下酒杯,眼瞳里沉沉下移,又抬起。 说,“不曾。” “有心宜的姑娘吗?” “也未有。” 杨淑青听了,一合计,拍了拍手掌,“既然在白家,帮着老爷和斯言,那也一并交我这吧,太太圈里头,消息多的是。” “好。” 不一会儿,有甜品上了桌,刚刚被喊着去散散的桃儿,换了一身衣服,给他们端来了鸽蛋圆子和擂沙圆,桂花和豆沙的香气弥散。 李景和坐在白斯言的对面,看着他摆着手说不吃,手垂了下去,落手在桃儿的腿边轻捏了下,桃儿抿了抿唇。 而旁侧的白曼露,见怪不怪。 甚至也不催桃儿快些。 再往主座瞧一眼,原是白义昌和杨淑青都各自在和下人说着要多少,视线挡住了。 于是李景和弯了薄唇,低头轻笑了声,哪知这一抹笑就被白曼露瞧见了,从餐桌的下头踢了他一脚。 他面上的笑骤停,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白曼露瞪了他一眼。 而他无息无反应,只微蹙了眉,仔细地琢磨了,她刚刚说要嫁娶的话。 第25章 秘密换秘密 弄堂屋里头实在闷热,傍晚时分,白舒童和张秋晓到了附近的公园去,在一棵英国槐树的树底下的石凳上迎着夕阳晚风看书。 徐风过,槐花簌簌而下,落入裙摆上,他们却聚精会神的,书页依旧翻着,人沉浸着,一点也不知。 公园里人少,因着之前只开放给洋人和富家子弟,后来政府又收圆钱,大好的休闲景观也不敢有人进,直到有人在铁门口望见了树下这两学生,才怯怯跟进来,见守门的只抬头望了一眼,就大着胆子将附近的滚球场、弹子屋、网球场给一次性溜达个遍。 白舒童他们坐着的地方,还能听见靶子场传来的声音。 “是勃朗宁,射头肯定不准,两枪之间,瞄靶的时间太长,手肯定都抖了,不能中红心。” 看完了历年的考试作文题,见基本和时事及个人学养挂连,白舒童心里有了个大概,就抬了头,留意起了隔壁的声响。 张秋晓没有回应。 白舒童转了头,才发现,晚风轻抚着,太过舒服,张秋晓已经都靠在长凳上睡着,书卷脱落在手旁边,白花瓣落在了长睫上,都不知。 秋晓文静,白舒童故意作弄她,拿着座椅边上的花瓣,放她头顶上,然后轻轻地在她耳边说,“看,哪里来的小新娘。” 白花嵌入了头发辫里,就像花花仙子,衬得张秋晓水灵,生动得如仙子入凡间,她颤了眼睫醒过来,看着对面人的笑,才知道新娘子是说自己。 “童童,你作弄我。你才是小新娘子呢。” 说完也撒了白舒童一把槐花。 晚上两人一同踏着薄烟气回去,连日来的考试,就剩明天最后一场国文,终于能松口气了,这些天白舒童也没有去外滩带洋客人,两人同睡一张床上。 知道白舒童去了一趟法租界没有找到白家人,张秋晓转身从床下轻捞了一下,拿起一个铁盒子,她打开,将自己存下的一叠钱,递给了她。 “你每个月赚的钱都寄回了邱宁,身上没多少,成绩出来了,就得交二百银圆的学费,你肯定不太够,先拿着。” “可......” “可是什么,青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妈妈死的早,我爸很多不懂的,她都照顾着。我也不能看她在老家被人欺负,你拿着。” 她塞到了白舒童的怀里,不许她再拿回来。 “谢谢你,秋晓。”白舒童心里暖。 下午的打闹,两个人身上洗完澡除了皂角的香气还有淡淡的槐花香,白舒童捡了许多花瓣回来,在窗台上阴干,打算考完试继续做香膏。 头靠着头,他们并排躺着,以前他们在邱宁也是这样躺在天台上,看着漫天的星星。 “童童。” “嗯?” 张秋晓闻到了一股特殊的香气,拉过她的手闻,又凑到了她的颈子边闻,有股淡香与众不同冲破皂角和槐花的气息袭来,是好吃的味道。 仔细说,应该是甜甜的、馥郁的果香气。 同在百货里闻过的那些太太小姐们身上的香水味道比起来,自然而清新。 “做什么呀,秋晓。” 张秋晓支起了身子看着白舒童,这些日子来,她养白了点,身上穿着一件月白碎花的睡衣,面庞清秀,而眉眼间缓眨着黑黢长睫,隐隐媚态。 离开邱宁县也就两年前的事情,那时候的白舒童还没到她的肩头高,现在长高也长开了,初见成熟,一袭月白都盛不住她的水灵,总觉得她应该衬点颜色鲜嫩的,才能对得起这唇红齿白的模样。 就连女孩子家的胸部...... 张秋晓看了眼自己的,白舒童的还更可观些,背着她解开衣服的时候,背也纤细紧致。 她的童童,也是个女人了。 “你擦了香水?”张秋晓帮她捋着丝丝头发,“谈恋爱了?” 白舒童听了,脸微红了下,“说什么呀。没有,我能和谁谈恋爱?” 虽青春懵懂,可以前在邱宁,学生之间也流行过给爱慕的人抄外国诗歌互表情意,做笔友的。也有不知道她六指,给她塞情书的,但是她并没有从这件事找到乐趣。 至少没有钱带给她的乐趣多。 她看了一眼张秋晓,想着肯定是下午说了她是小新娘,就来打趣自己了,就也支起了身子,反问她,“秋晓你呢,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张秋晓转而躺下,薄被子盖了半张脸,“我问你的,怎么问回我了?” “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啊。” 白舒童拉着她的被子,不给她遮掩,没想到平时规规矩矩的秋晓,竟然藏着少女心事了,还没同她说。 “你啥子都没说,算什么秘密了,你还不如告诉我用了什么香水,那么好闻。” 白舒童抬手自己在鼻尖闻了闻,“就是我做的荔枝香膏啊,做完后,通常我都会试一试,可能就沾染上了,好闻吗?” “甜甜的,好闻。让人都想一口把你吃掉。” 白舒童莞尔,“我还留了一瓶,快过荔枝的季节了,果皮没了,我得换换做其他的,明儿我把剩下的那瓶给你。” 张秋晓倒是说,“不好,若是全新的,你给童姨卖吧,你有在用的,我同你一起用就行。”她在被窝里扑哧一声笑说,“我还以为是童年赚了钱,给你买的。” “没有,他怎么要给我买香水,那东西可贵了。” “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知道什么?” 张秋晓自己揭开了被子,点了点白舒童的俏鼻子,“我不说。” 白舒童见她故意装神秘,就伸手挠她痒痒,挠得她直求饶,张叔在夜校还没有回来,家里就他们两个人,闹着闹着,差点从床上掉下来才停了。 “那你可以说你喜欢谁了吗?” 白舒童问。 张秋晓弯了笑意,似乎想起那个人就有淡淡的暖流从心房过,她平整着气息说,“我有喜欢的人,也是老家邱宁的,在上海读书。” 尽管她没有说出姓名。 但白舒童一下子就意会了,亮起了眼眸,“老家人,还是上海读书,这不是景和哥哥吗?” 张秋晓本来提这个话题,是要问白舒童和童年的关系,没想到却自己惹火上身,她伸了手都要关灯了,听着话,心下骤然一跳,没想到她那么快猜出来,但也立刻不应,说,“嘘,不说了,该睡觉了。” 第26章 关心成念想 这下换白舒童睡不着,她转过了身,在黑暗中看着张秋晓,伸手又去将灯打开。 “真的吗?你真的喜欢景和哥吗?同他说了没,青妈妈还说,等他毕业了要找个好姑娘结婚,但是景和哥每次回信都不提这件事。” 白舒童小试探了下,“你们好上了?” 张秋晓又关了灯,脸闷在被子里,“没有。” 白舒童又将灯打开,看着被子边半张如胭脂红的脸,心下都了然了,说道,“你做我嫂子,我是十分愿意的。景和哥肯定也愿意。” “小时过家家,叫景和哥来玩,他总是不肯,但是如果新娘子是你,他就会来。过节吃元宵,馅儿不同,他都不愿意同我分,说是不吃别人口水。可秋晓你的......” 她弯笑。 秋晓的,他却愿意分,还说她的干净。 “是吗?” 这些张秋晓不知道。 白舒童眼睛葡萄似地亮了亮,眼睫也眨了眨,两三句话就套出了掩掩藏藏的事,她心里藏着的的确是李景和,就捂了嘴,笑。 张秋晓见瞒不住,就立了起身,脸上淡淡怅然又淡淡的羞涩,说,“我不知道,只是喜欢,也没告诉他。可能也是本来好好的,经常在身边,现下找不着人,关心成了念想。等找到他了,说不定我会喜欢上别人了呢。” 她拉过白舒童的手,说,“童童,到时候找着他了,可别出卖我哦。” 白舒童点点头,身上乌黑的发丝跟着轻轻而动,拂在肌理上。 厅外有了声响,是张叔下了课回来了,见着他们房内的灯还开着,就走来问,“还没睡呢,我买了点米酿,你们喝吗?” 张秋晓赶紧比了个嘘,同外头说,“爸,童童酒量不行,一滴都能醉,我们不喝了,就要睡了。” 灯终于是彻底灭了。 外头传来了蝉鸣声,伴着绵长的呼吸声,即将要入眠。 “不行。” 张秋晓将已经快睡着的白舒童又拉了起来,逼着她发誓。 白舒童朦胧着眼睛,被迫举了三个手指,向天发誓,“我白舒童一定不先和李景和说,张秋晓喜欢他,如果我说了。” 她打了个哈欠,半倒在了竹席上。 继续喃喃说,“如果我说了,就让景和哥娶秋晓做我嫂子。” “童童!” 张秋晓被取笑了,捏她的腰肢,这次换了困倦的人求饶了,也承诺不再取笑她。 就改了话说,“如果说了,就让胆小的秋晓自己暗恋着吧,哈哈哈。” 这小嘴。 张秋晓没有她办法,见她躺下去就睡着了,就也不再折腾她起来,并着在一旁也睡了下去。 明天还有考试,他们还得早起呢。 可闭上了眼。 却又想。 李景和究竟在哪里呢,怎么就杳无音讯了呢。 - 考完了试,童家的两兄妹特意选了个张叔在的日子,上了石库门的里弄来。 张叔瞧着一帮子熟悉的面孔,拿着沾了黄酒的筷子点了人头,说,“就差个李景和,就齐全了。” 他们都是他启蒙过的学生,以前在邱宁就是他带着上小学的,童年调皮不爱学,初中勉强毕业就跟了牧师父亲去了香港,童心看着虽然坐得住,可三堂课里却是有两堂课看着窗外发呆或者是拿剪子剪自己的发辫子玩。 张秋晓听话文静学习稳,白舒童则小心思多总能轻易找窍门,两个人兜转着又到了一起考学,还有个他最得意的门生李景和,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的圣约翰书院。 光阴如梭,当时一个个小娃娃都长大了,眨眼都能同他喝酒聊时事古今了。 “景和要是也在就好了。” 说到他,桌上不免得一阵静默,登报了许久,还是没有音讯。 张秋晓说,“我请人在上海的学校打听,如果有转学的消息,很快会知道的,爸,你也别担心了。” 童心嘴边喝着米酿,凤眼微弯。 张叔感慨了一阵,因着家里今日热闹就也不再提,又见着人齐,做消遣,就指着一箱子象牙麻将,问要不要玩。 平时家里就两人,童心站了起来,先自己找了个风水位,“输了一角钱,没钱的就喝酒。” 白舒童刚好全中。 没钱又没酒量,于是就坐在了张秋晓的旁边,负责给他们倒茶水,手里拿着郭记兴隆号的五香豆吃。 一双手伸到了她面前。 她便从牛纸袋里掏出一把,放在他手上,一个没留意,滚落了几颗,她又要捡回来,放嘴边,被童年拍了手。 “怎么这坏习惯改不了,掉的吃食还想往嘴边放。” 白舒童笑笑,嘟嘟囔囔,“只是掉桌子边,还能吃。” “给我,你吃袋子里的。” 童年知道她节俭还护食,就也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抓了她手腕,翻转了她手心里的豆子倒自己手中,扔嘴里,嘎嘣地咬了下去。 白舒童看了他一眼,凝眉心,“怎么还带这样同我抢的呀。” 他又摆摆手,让给他再拿一把。 承诺着,“赢了,就给你小费,如何?” 于是白舒童就不计较了,椅子从张秋晓的身边挪开,往童年身边,给他倒茶水又在他的小碟子上倒花生豆。 “童童啊,你掉钱眼子里去啦。给张叔也倒点,我赢了也给你小费。” 一家开张,万家应。 白舒童拍了拍张秋晓,“我坐他们中间去了,你自己照顾自己。” 这可不就是真的掉钱眼子里去了嘛。 张秋晓笑她。 但是等童年赢了两把要她自己上桌赚钱的时候,她却是说,“使不得。” 童年将两回赢的钱给她,“输赢还是算我的。再说,我的钱你怎么要不得了。” 童心推了牌,看向他们。 童年也觉得自己的话过了,就说,“我们做生意,钱都是一个池子里的,这钱也一样,共用,但是多少再分。” 白舒童说,“不是这个理,而是赢了换人,会掉手气的,你快收了这话,继续玩吧。” 而果然,接下来童年就放炮了两局,被人截胡了三局。 张叔打趣道,“这小嘴,和开光似的,那么准。”他笑笑,见白舒童要说他了,就赶紧制止,“好虽好,可别再说了。” 白舒童捂嘴笑,看着他们打着玩,却无比认真。 “那我说秋晓的,她这回肯定赢。” 结果却不准了,张叔暗杠加胡通杀三方。 张秋晓输完了身上的钱,捏捏白舒童的脸,说,“姑奶奶,都是你,快帮我喝了酒吧,我喝不动了。” 第27章 不想当亲哥,想做情人吗? 白舒童接过了杯子,捧着在旁边小口喝,帮着张秋晓将赌输的酒喝完,她酒浅,不一会儿就上了头,整个脸红扑扑的,像涂了红胭脂,嫩里带着娇憨。 她回了张秋晓的身边,靠着,也伺候不了别人了,只闭着眼睛休息。 但嘴里还在说,“秋晓,你快赢一回,外头馄饨担子快来了,我想吃。” 秋晓拍拍她,“你还走得出去不?” 她懒散抱着她手臂,嘴硬,“怎么不能。” 麻将席在黄酒都喝没的时候散了,白舒童早早地进了里屋歇息,童年买回来了馄饨,外头的人在吃着,她都没出来。 童年童心要走了,往屋里叫了一声。 她才挣扎着起来,双颊绯红着,从柜子里拿了两个自己做好的驱蚊香膏,要出来给他们。麻将桌子还没有撤,出来时她被木凳拌了,踉跄了下,随后又自己站稳了,说没事又笑。 然后将用小青瓷瓶装好的香膏塞给了童年和童心。 沿着木梯往下走,童心拿着那盒子,仔细地端详了老半天,转身一并给了童年。 四下安静,回去的路上除了汽车经过,已经没入夜色寂静里。 童心说话,嘴边有点嘲讽的意味,方才白舒童快要跌倒的时候,她身边的童年下意识地伸手去护,给他们东西的时候,手也圈在了她身旁,就怕她再次跌了,眼里看着人,只盯着白舒童的动静。 “你稀罕这东西,你拿着。” “这是童童给的,给大家驱蚊用的,什么叫我稀罕,你不需要?” 童心凤眼眯了起来,细细看了童年,嘴边沁了难以捉摸的笑意,转身又继续走着自己的道,“都大了,该生分的得生分。等她找到了李景和,还会愿意和你亲吗?李景和才是她的哥,自小在一个屋檐下长大的,你童年,只是个朋友。” 童年不以为意,抛了抛手中的小青瓷瓶也一并放入了自己的口袋里,手枕在了头上,走在后头,“大家都是朋友,我也没要当她的亲哥。” “不想当亲哥,想做情人吗?” 童年愣住,脚步也停了,“童心,你在说些什么!” 童心见他的大反应,嘴边笑意更深,却丝毫眼里没有笑意,“别人不知道,我看得清楚。童年,白舒童是不会跟你的,她就算处境再差,说到底也还是白家的千金小姐,白家为了颜面不会彻底地放弃她。你,别想吃天鹅肉了。” 童年打断了她,“你够啦。她家的事情不够我们来说的。什么天鹅肉不天鹅肉的,童童没那么娇。” 童心听了,“你才够了,上海滩也就这么大,李景和早晚会和她碰上的。” 童年了解童心,清楚知道若是没谱的事情,她不会拿来这样说,于是几步跨到了她的面前,拦住了她。 他的蓝色眼瞳一靠近了,就很明显,也让人瞬间就集中在了他要怒不怒的眼神里。 道上,挑着馄饨担子的,看了他们一眼,又随即撇开眼去。 “你是不是已经碰见过李景和?” 童心手指点在了他蓝色的衣服上,让他让开道,话里飘然,“是啊,所以才想警告警告你,别陷进去了,到时候出不来。” 被指着心房的人,不理会她的冷言冷语,眼眸暗了暗,继续问她,“童童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朋友,李景和也是。张叔他们都担心得到处登报,还找了学校的人打听。你瞧见了怎么不说,在哪里看见的?” 他微急了眼,抓了她的手臂,见她不说,就晃了下。 童心轻拂掉他的手,压了耳边的珍珠发扣,“忘了,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他。我跟着你去了香港,也好些年没见过他了,说不定是看错呢。” 童年凝了眉,看着她嘴边淡笑,还碰了他肩膀,略过身边,心里窝火,但是也没有她的办法,只是想着,明天便去她上下班的附近转转。 肯定是在那附近。 - 北四川路,舞场里。 舞池的中央,和着中西女塾的朋友在跳舞的白曼露抬手轻示意,从场上下来,朝着一张休息的圆桌走过去。 坐到了桌边,李景和放下了手中国民经济报刊,淡淡瞧了她一眼,问,“玩够了,要回去了?” 白曼露示意人给她加红酒。 帮着她掩护,和家里人说要去图书馆学书的人,此刻无聊至极,来了娱乐场所,却在这里算着账目,和着人谈码头生意。 她被父亲白义昌勒令了不许来这个场合,于是面前的人帮她找了借口,悄么带她过来,却是没同她下场跳过一回。 现在舞才跳了一支爵士的,就问她要不要走了。 她喝了口酒,抽走了他手中的报刊,本来要说他又在这里假正经,结果扫了一眼报刊的版面,愣了下。 竹纸的右下角,灰色墨迹竖着的一行小字,是则寻人启事,内容在找邱宁县来的李景和,落款是一个叫张秋晓的人。 “你老家人在找你?” 李景和喝了一口红酒,没回答她的问题,只将报纸又抽回来,清朗如月的脸庞,只让人感觉疏离。白曼露觉得他这个态度倒是让人琢磨,仔细地回想了那落款人名。 那分明就是个女孩名字。 “是上海养的情人,还是乡下养的小媳妇?” 李景和不搭理。 白曼露换了座位,到了旁边来,又来拿那份报刊,还扬言说,“不说,我就拿着回去,告诉我爸还有我哥。说你一心想回邱宁,这洋行码头的活儿,你还是别干了。” 李景和这才正经地看了她一眼,手指轻轻地捏过桌上的一大叠在管的洋行和码头的蓝本账目,“别闹了,只是个同乡。” 白曼露听了,摇晃了手中的红酒杯,说,“如果是个同乡,怎么刚刚回答不出来,是我白曼露还不够资格让你开这个口?” 她提高了红酒杯,悬高了,倾倒。 而李景和不躲,那红色的液体就顺着他的头发还有面颊,流到了白色的衬衫上。 白曼露笑着警告说,“李景和,你只是我家的一条狗,听不懂主人家的话,就滚。” 她放下酒杯,脸上有得意,也有对面人不敢拿她奈何的底气,她就看透了面前人的卑躬屈膝,根本就不敢同她作对,是她说了往东就不敢往西的。 李景和低了头,从怀里抽出了方帕子,擦了擦。 他薄笑,拉住了这个骄纵的白家千金小姐。 这张和妹妹白舒童一样的脸,却分寸都不一样。每一样都比不上白舒童的乖巧,那被流放在了邱宁县的人,多了一指,就多了不公。而面前人骄纵,却占了所有的好。 还如此霸道。 “李景和,你敢拉我?” 她抬手要扇人,一张小脸莹白,像饱了水盛放的水仙,可芳香却毒人。 李景和的掌面用了力,硬生生将她压了下来,冷冷说,“有什么不敢。” 就算是狗,也是能咬人的,不是吗? 第28章 找到李景和了 童年又拉了黄包车来到了北四川路的附近,穿着褐花色衣衫的大老爷从他车上下来。 “老爷,车费一共五角。” 那人晃着脚步,转头看了一眼,又看了周围,“你在同我说话?” 童年点了头,笑呵,用脖子上的毛巾擦额间的汗,“老爷,是在同您说话,方才坐了我的车,这车费一共是五角,您下车着急,可能忘记了,还没给。” 那人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是外地人吧。” 童年笑,露着白齿,“老爷,我的确是外地人,来上海不久。但和我是外地人有什么关系吗?” 那人笑而不语,轻摇了头,只转了身又往里走。 童年要追,被舞场门口的两个壮丁揽了下来,他说,“那客人坐了我的车,没给钱资。你们拦我干什么。” 两人合力推了童年,抱臂还笑,“这上海滩,谁敢找我们秦老板要钱,你不要命了你。” 童年甩了白色的毛巾到自己的车座上,撸起了手臂,朝里大喊,“管你是秦老板,还是白老板、杜老板,坐车不给钱,是哪里来的道理。大老板光天化日下,还欺负我们小老百姓。” 声音大,让走上楼梯的那老人家回了头,停了下来,也让正在舞场外聊天的人纷纷也看了过来,一时都掩嘴笑,还没见过如此莽撞的人。 秦老板也是头一回碰上这样不知规矩的车夫,被谢了面子,笑了笑,从腰间掏了枪,直直地对准了门口喊叫的人。 童年见状,瞪大了眼睛,抱了头,立刻转向了一边。 心下狂跳,觉得有眼不识大人物,正觉得要遭殃了。 抱头了老半天,却也没听见有任何的枪声起,只听哈哈哈的朗声大笑,过了会儿,舞场的老板从楼梯上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递了银圆。 “小兄弟,你胆子真的大。来,不用找钱了。” 童年抬头,才知道他们作弄,拍了拍衣裤站了起来,脸色并不好看,只抬手将应得的收了,让老板停了脚步。 “车资五角就五角,我童年做生意不受窝囊气也明码实价。” 说完,他转身出了门。 “这小兄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真有意思,可很久都没瞧见这样的人了。是蠢还是太钝?” “秦老板,别和那外地小子一般计较了,您今天是来玩的,我还帮你喊小兰?另外,白家的经理已经等了您许久,您要不要见?” 秦老板将手枪扔给了舞场的老板。 舞场的老板惊慌地接,生怕掉了走火,可到了手里,一掂量,这手枪轻得很,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笑说,“这是把玩具枪?” 秦老板笑笑,“给小孙子玩的,你帮我收着,等我和白家的那小子谈完生意,再来和你要。” “好咧,秦老板。这边走。” - 童年的钱还没捂热,刚出了门,就被人尾随,拖到了一小巷子里,逼着给吐了出来,他也才知道,刚刚车上的人是上海滩徽帮帮派的分堂副堂主,秦风。 他吐了嘴中的血污,当日的黄包车生意都做不成了,捂着肚子回了石库门。 今日的张家热热闹闹的,两个女娃都考上了联合大学,童年也被录取了公共租界警署的巡捕。 喜事一桩桩。 两家人正摆着一桌子丰盛的菜肴,正准备开席。 他进了门,童心先心下一凉地站了起来,看了他的脸,声音颤,连忙问道,“怎么了,这是被谁打了?” 童年提着一袋子油纸包的烤鸭,放在了桌子上,“没事,路上不好走,摔了一跤。不是被谁打的。” “我去拿药膏。” 白舒童也蹙了眉心,赶紧转身去了房里,找治血瘀的药膏出来,打开了盖子要给他擦。 童心一把接了过来,抽了手中的帕子,沾了药水,“忍着点。” 童年摇头说没事,转头和白舒童,笑着说,“我找到李景和了。” 他坐了下来,笑着一张淤青的脸,坏情绪去得很快,丝毫不提他碰上的倒霉事,只挑了重要的说,“我今天拉客人去星河舞场,见到他和一个小姐还有老板下来,上了一辆轿车。他在上海,全须全尾,好好的。” 闻言,大家都纷纷围了过来。 “就是可惜,我两轮子跟不上他们的四轮子,所以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他看了一眼白舒童,示意了旁边的童心,他的伤并没有事,让她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她再擦药水了。 “不过......” 他接着说,“他身边的小姐和童童长得一模一样,我猜,肯定是童童的双胞胎姐妹。他同白家人有来往。” 闻言,张秋晓被这个停顿提了心,顿时松了口气,“那便好,不是受了战事,失了踪便好。” 张叔问,“同白家人有来往吗?” 他们统一地看向了白舒童。 既然同白家人相识,那不就好办了吗,只要问问白家的人,就知道李景和去处了。 而白舒童迎了一桌子期待的目光,难以启齿却也得说,“我去找过白家了,但是他们搬家了,不在毕勋路,我找不到他们。” 这些日子童年顾着与童叔一起将德商的黄包车生意承接下来,正在和黄包车厂家商量再降降成本,多添置些车辆。又忙着接收一帮子新的黄包车夫,自己也兼着黄包车的活计,没有空闲。 他以为白舒童都已经和白家人联系上了,只是因为实在不亲,才没有在一块,这下一听,才知道她这些日子找不到李景和,也找不到白家。 他心里也才一顿,明白了。 难怪白舒童拿了自己存的钱,听说他们正在筹现银纳股份,说也要分一份。 原来是生活没有保障,心里慌。 “没事,童童,我带你找他们。” - 连续蹲了好几天的星河舞场,终于是在一天夜里,碰上了单独前来的李景和。 可是他正在和秦老板聊着。 童年拉住了白舒童说,“先别过去,那是黑白通吃的徽帮分堂副堂主秦风,不好惹,视财如命也睚眦必报,我们在门口等着就好。” 白舒童看了一眼。 李景和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记忆中的李景和斯文,书卷气,而现在他不再穿着学生制式的衣服,穿着得体西装,自带了派头。 手中还夹着根雪茄烟,边和人说话,边饮红酒。 若是童年不说,这是李景和。白舒童都得认好一会儿。 现在的李景和完完全全融入了上海滩,也在声色犬马的场合里自如,身边更是陪着一个舞女,被依靠着,他也依旧游刃,敲着桌子让她伺候倒酒。 “秦老板做的是什么生意。”白舒童边看着边问。 童年摸了摸自己脖子,上头还有被打过的酸胀记忆,扯了唇边,苦笑说,“都有,但反正不是什么好勾当。他虽然比不上什么杜月笙那样的上海滩大人物,可手下小弟不少,分布在各行各业。在上海滩做生意的,特别是海上入货出货的,都得同他拜拜码头。” 第29章 你当然不一样 一首舞又一首舞地过去,舞厅里高悬的三层水晶灯光倒映在花砖地板上,红男绿女,酒酣情深,交颈密语,也分不清是情人还是朋友了。 而另一边,李景和同秦老板谈笑风生,中途又来了几个人坐了席,久久还没有谈话要结束的迹象。 “请问,你们还要续吗?” 舞场按着一元三首歌来收费,不一会儿,侍从捧着收费的单子前来,又要给白舒童他们开新的代价券,白舒童摆了手,拉着童年到外头去等。 童年见她站着,问,“累吗?” 她摇头,“不累。” 夜场人多,门口来来往往,又等了许久,白舒童直勾勾地看着门口,不敢松懈。他们本来计划着回去吃晚饭,现在找到人了,就空着肚子等。童年见着不远处有卖山楂糖的,便走了过去问价钱。 也就在这个时候,熟悉的人影从场内出来,白舒童眼瞳一亮,展了笑,挥手叫住了他。 “景和哥。” 李景和蹙了眉,见着面前的人,拿走了手上的烟,垂手下来,问,“三更半夜,你怎么跑得出来,小芳没跟着你?” 白舒童不明所以,问,“小芳?” 他示意了身旁人去开车,冷冷又说,“上回发了脾气,几天不理人。今天又打算拿我怎么着,又要拿什么事威胁我,还来上回那样?” 白舒童越听越糊涂,皱了眉,“上回哪样?” 她走上前,想拉李景和到拐弯的角落里好好聊。结果手才一碰,他很是厌烦地抬了起来,嘴里冷薄又不耐,“白小姐还是早些跟着司机回去,省省心在家里绣花嫁等未婚夫,别一心学着单身的朋友作风作浪,还闲心插手别人做生意。” 按着白曼露的脾气,李景和说了这话,会更气恼地,绝对不和他妥协,而现下却是歪了头,更一脸莫名地看着他,还又喊了他景和哥。 又在搞什么花样。 李景和目光锐,失了温。 白舒童被扫了一眼,退了一步,“景和哥,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你......” 他微觉得不对,仔细端详了对方的眉眼,又见其神态和柔,看着他的表情里也是小心翼翼的打量。李景和心一顿,这才反应了过来,“舒童?童童?” 白舒童终于从他口中听明白了一句,立刻笑着点了头,“景和哥,我找了你好久,也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李景和脸上诧异,随即拉了她这个妹妹入怀,紧张关切问,“你怎么在上海?” 他倏地抱了她,脸上的不耐消去,摸了摸她的发辫,仔细瞧着,夹杂着惊吓和惊喜,转头就笑着将手中的烟给掐灭了,然后喊住了楼下要去开车的人,让人先别开车来。 童年买了山楂糖回来,见了这兄妹相见的场景,没靠近,停在了小贩这里,没去打扰。 李景和带着白舒童,出了舞场,到了拐弯处不远的茶室去。 “刚刚那里太吵,不方便说话,这里安静。” 白舒童接过他倒的茶,笑道,“那你怎么和别人在那边谈生意。” 他手执着茶壶,上下颠了颠,重新喊人,示意茶童往水铫里添泉水,又抬手让人下去,嘴边笑了。 和秦风秦老板的生意虽小,可也总得坐在那里给人看见,让人知道白家的码头生意是有人罩着的。 就不久前,秦老板手下人砸了他们的一批德国货,让许多合作的洋行都闻风观望,不敢走他们的码头渠道,所以他总得想办法做做过场。 与见到自家人,肯定不同。 “你当然不一样。”他交叠了腿,后靠椅背,视线放在对面人身上,问,“你怎么来的上海?” “家里发生了点事。” 李景和微皱了眉心,“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白舒童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了。 李景和摩挲了茶杯边缘,静静地听着,沉下了眉眼,叹了声,“竟然会这样......” 屋内的茶气还在飘着,茶叶在紫砂壶里不停地舒展,翻转。白舒童看了眼和她对面坐着的人,他穿西装,绅士打扮,头发向后梳,许久没见了,都是帷幄的成熟。 两人聊完家里事,弥漫了生涩。 她笑问,“景和哥,你没在学校读书了吗?我去过圣约翰,没找到你。” 李景和迎了这一探究目光,笑说,“那是个教会学校,规矩多,早晚都得礼拜,而我也不信教。再加上学医需要七年沉淀,我退了,换了个新学校,也换了科系。” “那你现在在哪。” “在沪江。” 茶室的人给他们送来了一叠桂花白条糕点,他推给了白舒童,知道她爱吃甜的,特意点了这么一盘。以前白舒童就曾为了教会发的一口蛋糕去替牧师弹琴,他还记得。 他帮她淋上了一层红糖浆,自己则一口没动,等着她吃的间隙里,他从纸盒里拿出了烟来抽。 白舒童吃了一口甜,在邱宁是从没见过他抽烟的模样,弯了眼说,“景和哥,你都开始学抽烟了?” “应酬,都得这样。习惯了,就戒不掉了。但你可别学,女孩子家家,别抽烟,不雅观。” 白舒童不知怎么滴,忽地就想起了火车上,让她抽烟的军官长,那人好像就不会说女儿家家这种话,也随着身边的孙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给设限。 但......怎么就想起了顾承璟来,白舒童自己莫名了下。 “你什么时候回去?”李景和看了眼手上的表。 白舒童以为他说的是回石库门住所去,就说,“零点前回去就行。” 他抽了几口烟,吁了出来,将手中的美丽牌香烟盒转了下,摇头说,“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回邱宁?爸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你不是还要考广州学校,算算日子,你都耽误了。回去,也得赶紧找个过渡的学校吧。” 白舒童遂也将在广州城遇到的事同他说,并说,“我考了上海的学校,不回去了。” 李景和闻言,手指扣了扣桌面,说,“你是白家的人,他不敢。担心什么,我明儿就打电报回去。” “再说白家人不是让你留邱宁。” 原先白舒童也认为李国邦不敢,可是,她是经历过被押上车求助无门绝望的那一刻的,她心已经凉透。 “我不敢回去。李叔变了个人,年初还好好的,可就不知道被谁带着抽上了大烟,又养妓,又赌博。家里的积蓄他都散完了,荔枝园的树他还抵给了吴家。哪知道,你不在,他什么时候又要拿我去抵押......” 李景和本来想问李国邦哪里来那么多的钱,后面看了一眼白舒童,话就沉默了下去。 他心下了然,脸上微微厌恶看了一眼手中烟,就把它掐灭了,按在了烟灰缸里。 “那你到了上海来,要找白家人吗?” “找过了,他们搬家,我没找到。我借了些钱,先寄回去应急了。但我听童年说,你认识我姐姐?” 李景和移了下目光,看着水晶烟灰缸里的白雾,晃了下神,说,“之前你让我拿你的电报去白家问问怎么没再给补几钱,去过一趟,就打过照面,不算怎么认识。” 白舒童带着希冀看向他,“那你知道白家现在搬去了哪里,他们,他们......” 她放下了手中的金叉子,问,“你问过他们为什么不再回复邱宁的电报了吗?” 李景和抬了眼,静静地看向她,眼里深邃无垠,答,“我也不晓得,我放了电报,他们说会回复,可也没消息。但既然你决定留在上海,我会帮你找。就是我最近忙,耐心点等我消息,好吗?” 白舒童拧了眉,低下头沉静了一会儿,答了,“好。” 他留意着腕表时间,看着时针快接近零点,就从口袋里掏出了点钱出来,然后说,“我让司机送你回去,你如果要找我就去沪江。我也刚从香港回来,住所还没安排好,等安排好了,你再看看要不要搬来与我同住。” 他有意无意地问,“你现在住哪里?” “我住石库门。” 他淡淡地重复了下,“石库门啊.....弄堂房子,人多,口也杂。里弄里大部分都是外地的吧。” “也不是,有本地人,也有邱宁的故人。我现在和秋晓住一起,张叔也在,还有童年和童心。” “秋晓?” “对。秋晓登报找你,但是你可能没看见。她可担心了。” “嗯。” 说到这,白舒童没留意李景和的眼神变化,她这一会儿忽然想起了落下童年,就转头看了茶室外说,“景和哥,你不用特意送我回去。还有童年在附近等我,他今天没做生意,是开了车送我的,我差点忘记了。” “我到时候去沪江找你。” 他温笑,“好。” 白舒童站起来,往外头去,焦急地寻人影。 窗外,童年朝她摆手。 李景和看了眼他们,指腹摩挲着,看着他们两人并肩离去的身影,眸色暗了下来,指甲掐入掌心里。 第30章 你能同我道歉? 车影停在了酒店,门童上前来开门,问了先生好,却迎了一张冷意十足的脸。 从车上下来的人扔了银圆在地,也不应不回头地朝了里头走去。 平时和润如春风的先生,今晚似乎心情不太好。 上了酒店房间,李景和窝坐在绿皮沙发上,往外拨了电话,尽管已经是深夜,电话那头依旧还是有人应答。 “李国邦,李国邦他不在码头,今晚货多,叫多了几个守得住嘴的渔家帮忙,人手不够,他也正在看着。” “叫他回来后,回我电话。” “是的,先生。” 李景和双脚搭在了面前低矮的桌子上,见完了白舒童,烦躁萦绕,这下子是完全没了睡意,黑瞳一凌冽,就伸了手,将旁侧的花瓶砸在了地。 为什么要来上海呢。 好好地待在邱宁不好吗? 嫁到吴家怎么了,那已经是她最好的归宿了,他以后也定然不会亏待她的,来做什么呢! 拿出了烟,他又抽,一口又一口,似乎只有这焦麻的感觉能抚平他此刻太阳穴的突跳。 到了快凌晨,四点,他房间里的电话才响了。 听了自己父亲的声音,他接着电话,先冷说,“李国邦你倒好,担心你们农收不好,让你帮着做货,结果自己先陷了进去。” 也不听对面任何的辩解,他冷了眼瞳,喝道,“找间医院,无论你愿不愿意,戒掉。从明日起,货,你别给我再碰。否则,别怪我李景和不给你盖棺送终。” 话说得又狠又绝。 李国邦听了,在电话的那头低了肩头,无颜地应了好,他等着李景和消气,然后像是讨好地说,“这些日子,还是没有找到童童。现在想想,应该那时候在广州城跟着一军官走了,我们打听过,她跟着的人是邱宁航校的少校,人人叫他顾三。他往来的都是高官富绅,又住在租界,我们进不去打听。” “吴家那边我给了笔钱安抚过,但是最近海上抓得严,吴家老爷说如果不是亲家,就这些钱,他的人不会再干了。” 李景和闭了眼睛,揉了揉骤疼的太阳穴,冷硕,“再给他们加钱。至于童童,不用找了,她在上海。” “在上海?!怎么去的上海?那我告诉吴家人去追。” “不必了,她现在和秋晓家住一起,这动静没必要。你想办法,让吴家的人找白家要嫁妆,剩下的就别管了。” 李国邦在电话那头又应了好,见李景和要挂了电话,就赶紧说,“那你答应每月给我的钱,是否也得多些。戒大烟,听说只有德国的医院才在行。” 而李景和冷冷弯笑,“会给的。” 电话挂断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亮起,李景和一夜未眠,只稍微梳洗了,就又换了身衣衫下楼。 门童这次卑躬屈膝弯了腰,快了几步伺候。 “先生早上好。” 他应了嗯。 心情已然平复了许多,让司机驱车前往白公馆。 白曼露穿着睡衣,散着一头长发,正在屋里头让仆人给她找前不久在新新百货买的新款洋装。 李景和来敲了她的门,她冷眼一扫,“什么风一大早把你吹来了。” 他进了门,轻放下了一盒精致的点心。 白曼露拿着梳子正在梳着头发,说,“那么早,我可吃不下那么甜的东西,再说我爸和我哥都不在,你这么殷勤地往白公馆跑,是要给谁看啊。” 她摆手先让丫鬟小芳下去,伸手却又打开了点心盒,看了一眼,从梳妆台上推走,“不稀罕。” 李景和见丫鬟走了,就温笑着说,“上回是我不对,同你道歉。大人不记小人过,你想怎么补偿都行。” 白曼露依靠在桌子边,冷冷哼了声,“若不是我知道你私开货仓,入了一大批水货,钱入了自己口袋,瞒着我爸和我哥,你能同我道歉?” 李景和淡淡笑,只看着她。 眼里虽看着平平静静,却翻涌着无声又危险的东西。 第31章 今天我只是来见你 白曼露挑了眉,梳子抵在了下巴,丝毫未察觉男人眼底的东西,“怎么怕了?怕以后没钱养小情人,那人叫什么来着,是叫张秋晓是吧?” 她就是故意。 故意惹他,故意让他无法端得了方正,一点点撕破他的脸皮。 李景和微耸肩,慢慢走到她面前,对她的冷语一笑置之,从裤袋里攥出个精致绣花袋子,轻放到了梳妆台上。 “又是什么东西?” 白曼露打开瞧了一眼,是对鎏金流苏耳环,色泽盈亮,工艺精美,镂空垂坠的芯子别有新意。她看着喜欢,面上却不表露,只随手拿在耳边比划,转着身,对镜子试了起来。 而镜子里,男人也同样走了过来,接过了她的耳环,帮她戴,低了头温温说道,“就得这么威胁我吗?我这一天天都在巴结谁,你不知道?” 她拧眉,看着他手在耳边拂过。 说实在,李景和长相不差,甚至换了身皮囊后,退去了乡下气,都算人中佼佼。是带在身边,都会让人艳羡看几眼的程度,平时若不是冷着张脸,吃着白家饭,却还高傲低不下头。 她也懒得刁难他。 现在他先来服软了,白曼露脸色自然就和缓了许多,再加上他的确说得上是言听计从,便说,“是你死乞白赖送我东西的,可别之后找我讨要回去。” “那么与你相衬的东西,我要回来做什么。” 李景和从镜子里抬眸看着她。 镜子里的人尽管还未梳洗打扮,但是气质好,眉目里生盼,坠着一对添锦的耳环,更娇艳了点。 白曼露满意了,这才嘴边弯了笑。 像是征服了他,她笑里有得意。 正是青春年华的时候,皮囊娇嫩美好,心思百转千回,她乐意被一个绅士捧在手心里,她也学着手段驯服男人,乐在其中。 可却没留意身后人究竟是虎还是狼。 “出去吧,我要换衣服。我还约了同学去戏剧社,今天他们办募捐,我得去一趟。” “你不是被禁足了,出得去?” “我妈最近忙佛寺的事,进进出出身体又差了些,我领了去中药馆拿药的事,可以出门。怎么,我自己不能想办法,还非得你李景和来帮我找借口。” 丫鬟小芳出去后,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李景和闻言笑了,“是在怪我没来?” “那可不就是怪你......”白曼露话微顿,“你说说,你顶个什么用。虽说是我的小先生,可也没让我考上学。” “我被禁足了,上回就小骂了你,你还甩我脸子就不来帮我。我还没你气性大呢。” “正好,我去找别人。多的是人,想来白家。” 镜子里,男人盯着她,只扯了唇边。 面前人一眼没看他彻夜整理的东西,反而怪罪。甚至也丝毫不顾及他半分脸面,狠踩在地,当他是下人。 李景和看着这朵娇艳到滴血的玫瑰,眸色沉也暗,两人这会儿已经不是社交的距离。他的手顺着她的耳垂而下,又顺着脖颈边停留。 光滑白皙的肌肤一看就是娇养的,皮薄不禁握,血管在脉络里奔息,堪堪可破。 眼神忽冷厉,他轻微捏了点力,手箍了紧,就截了她的呼吸。 “做什么?”她拧眉,有不适。 危险的气息靠近,李景和眼里有不善,可也仅仅是一瞬,他松了力,笑说,“白小姐有这么好看的脖颈,空荡荡得可惜,我也得给你再买条项链相配才是。” 白曼露才转头看了眼李景和,听他是在丈量她的脖颈尺寸,行为轻浮得可以,脸一下热。 这时候小芳来敲了门,说,“太太醒了,说让小姐过去一趟,吩咐点事儿。” “好,我换完衣服就来。你在外头等着。” 小芳见他们还在说话,内容是她不能听的,就在门口候着。 “你也要同我去看我妈吗?这屋子,你要殷勤伺候得可太多了,一个都落不下。” “今天我只是来见你。” “见我?” 因着方才那一下,白曼露迟疑地看了他,被他看着,身体紧了紧,拿不准他突然到来的意图,也摸不透他眼里又冷又烈的东西。 可视线里,只见李景和缓缓朝她靠近,居高临下,他比她高,也比她壮,一下子就将她逼在了镜子上。 她闪烁了目光,李景和就瞧见了,他伸手支起了她的脸庞,半阖着眼眸瞧着。 而手从她脸边,到颈边。 游刃着像游戏。 见她未制止。他甚至慢慢缓缓地从宽松的睡衣里探了进去,抓了她转身向后贴进他的胸膛。 白曼露心下一紧,倏地转头看向门外。 伸手要打他。 “你放肆!” 她的手也一并被他擒住,“怎么,白小姐这么关注我,难道不是希望我同你讨点好的,这样不应该吗?” “说什么!” “如果不想,你怎么现在这么小声,也不喊小芳。” 白曼露耳边燥热,第一次初尝这种肌肤上磨砺的粗粝,又羞又燥,却压着声音说,“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了,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吧李景和,你只配让我玩玩,我的未婚夫可是南京顾家三公子,你,给我滚。” “玩我?” 李景和的手紧了,加重了力,将她更压制在怀里,眼瞳冷冰冰地看着镜子里的她,“他都没到上海看你一回,你去香港避难,你给他写了多少情书,他来过信吗?别为了你那可怜的虚荣心,就说你喜欢那娃娃亲的未婚夫,连面都没见过,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声音蛊惑,说在她心尖上。 白曼露被管束着,还未结婚,在家中和外头就被要求遵女德,别人家大好的春光还能被追求爱慕,甜言蜜语鲜花不断,但是她却得与风花雪月避而远之。 就连去舞场开心几回都要被管教。 镜子里的男人轻轻作乱,气息拂在了她刚戴上流苏的耳边,垂坠着的流苏都拂乱了,也让人不自觉地软了身体。 她不曾想,自己能这个模样,甚至想从嘴边漫出不得体的声音。 “嗯......放开。” 小芳还在外头,就门口的距离,白曼露心下紧,如梦初醒,捂着自己的嘴,推开了李景和。 她拧着自己的衣衫,“我的事用不着你来管,反正,我身边没你的份。你最多也就是我无聊的消遣,哼。” 白曼露白了他一眼,手指头戳了他的肩头,让他后退。她转而又是一脸的不屑,像带刺又带冰渣的红玫瑰,高昂着永不可能低垂的头。 为了不被他继续扰乱,她还喊了外头的人。 “小芳,你进来。方才的衣服到底找到了没有?” “小姐不是说不要穿那件了吗?” “我又要了,不行吗?” “好的,小姐,我马上再找找。” 小芳进来了,两个人已经没站在一块。 李景和见她一阵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也不同她争辩什么,略过了小芳。 “你说的对,你这里我殷勤不了,那我还得去夫人面前殷勤一番。才能不算白来。” “你.....” 白曼露不好大作,只能看着他走,见他真的不逗留了,却起了气,从小芳手里拿过了衣服进浴室里,脱了衣服,摸到了耳边他送的耳坠。 不由得,她低头看了一眼。 明明他人走了,就很微妙地,上头还有粉色的印记,明明那人都不在他面前了,可方才耳边的热意,还有一下下的揉捏,还有属于男人身上的独特味道,她都还能回味起来。 白曼露抿了玫瑰唇瓣,不曾知道原来自己的身体在男人的掌心里能有这般的变化。 也没过多久,呼吸三瞬间。 她开了门喊小芳,“你让李先生先别走,我要坐他的车,去戏剧社。” “好咧。我去喊住李先生。” 小芳领了命令,大步地跑去喊李景和。 第32章 一门心思还在钱眼里 “他在哪?” “转去了沪江大学。” “人还好吗?” “好,他说了,等这阵子忙完手头事情,会来找我们,我给他留了地址。如果有急事,我们也可以去沪江找他。” “好,没事就好。” 张秋晓听见了白舒童亲口说,又听她仔细说了细节,才真真正正地放下心来,她手里正拿着一本书在看,看似有意无意地问,但是书页却没有翻动。 “你这是英文版的《黑奴吁天录》?” 仔细一看,还是手抄的五幕话剧本,还是中英两种语言的译本。 这得多费心思啊,没有几个月是整不下来的。 “嗯。”张秋晓正排练着这话剧,这蓝色线本上的手写字都是当初李景和帮着一句句翻译的,费了不少的功夫,他们的话剧社也一直沿用到了现在。 白舒童还在桌子上整着瓶瓶罐罐,看了一眼也知道是李景和的字,她于是就转头看了看同坐在桌上的人,瞧她关心则乱,又不明说想去见的话,她笑说,“这些香膏我也做好了,你今天戏剧社有事吗?东西有点多,我得多一个人帮我提,送去杨浦区。” “戏剧社今天要给东北募捐,还要在台上用英文朗诵剧本。” 哦,所以才在看着剧本。 但人明显也看不进去。 于是白舒童假装提了提小篮子,赶紧又放了下来,“秋晓,你还是同我去吧,太重了,我提不太动。不用太久的。” 张秋晓说着小心,也点了头,“行。我同你一道去。” 白舒童笑了笑,沪江大学就在杨浦区,这样,正好到时候再找个理由,带着张秋晓去见她想念的人。 一举两得。 她们两个人在房间里说着话,不一会儿,张叔就喊了她们出来,说童年童心过来了。 自从上回张叔打麻将通杀了三方之后,童年和童心输了许多钱,有一阵子就没来了。 再来的时候,又已经是领了新的薪饷。 不光带来了自己的,还带来了之前他们入股黄包车的利息钱,这短短的日子,生意做了起来,给他们都分了息。 他们是中间人,车是厂家的,在以高于车辆的三分之一的钱承租出去,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是张叔的,这是童心的,还有这个童童的。” 仔细看,三份是一样的。 童心拿了自己的,问,“童童的本金都没我和张叔多,怎么利息却和我们一样?莫不是你同打麻将一样,又见她出不起这钱,钱都放一个池子用,赚的算了她的。” 童年,“不是......” “你当然说不是了。” 听了这话,张秋晓捧着灌满了汤水的茶壶出来时,看了童年一眼,以他对白舒童的照顾,一点也不意外会做出这种事来。 而童心,每次默不作声。 这回说的话,却是把他们两个人都放在了火上烤,仿佛在说童年对白舒童有别样的心思,而在说着白舒童占人便宜。 更也听着像是在责备童年,没有照拂她这个才算得上是血缘亲的表妹,反而照顾了一个外人。 她心惊胆战地看着被点落的白舒童。 而白舒童却是往内拨自己的那份利息钱,面色平静地依旧放入她的提花小袋子里,脸上不惊也不恼,她说,“你小看了我,最近我也赚钱了。” 童心问,“哦,怎么赚的?” “其实是秋晓帮忙的,我送了她一瓶荔枝香膏,她用了,还推荐给了朋友。后来陆陆续续地除了托卖的,也有他们戏剧社和高等学校的同学找上门的。赚了也有五十块钱了。” 张叔笑说,“行啊,童童,你这香都比得上百货里漂洋过海的洋香水了。” 桌子上就摆着她等会准备送去杨浦区一太太家的香膏。她从中又拿了四五瓶出来,每一个都是精致的琉璃盒子,上头还绑了蓝色白波点的小缎带。 对于方才童心的酸话,她没放在心上,而是打开了面前的小瓶子。 一打开,他们都分别闻了闻。 已经不止是荔枝香了,还有茉莉、橘子、甜瓜...... “你们帮我看看,这些新做的味道还可以吗?” 张秋晓点点头,笑说,“我看行。” 童年不太懂这女人家的东西,就也跟着举了赞同票。 童心就较真了,用涂了甲油的长手指刮了些涂在手腕上,放到了鼻尖闻,她挑了挑眉,确实果香味特别。 “你用的是古法?怎么能留得住瓜果的香气。” 白舒童轻轻一笑,见他们都是赞同的,便在嘴边嘘了嘘,“独家秘方,可不能透露。” 童心扫了一眼她屋子里的东西。 不稀罕听地瞥了眼。 哪里是不能透露,分明是她刚刚揶揄了,见她难得好奇一回,就故意逗着不肯说。 白舒童轻轻掩嘴笑,也立刻将她挑中的香膏给她,“这个给你。” 明明看着就喜欢,但是却有些傲娇。 童心扭捏着收下了,这才没再说什么。 “你也放些样品给我吧,我们还整了两辆洋车,我放车座前,也算给你打广告了。”童年说,丝毫就不在意童心的小心思。 迎了冷薄话,也不在乎。 张秋晓看在眼里,却见白舒童这个粗心的,是一点也没发觉。 她还亮着眼睛,说着她的生意,还说要自己画广告,贴黄包车和洋车上头,让童年给打个折。 一门心思还在钱眼里。 第33章 才不做小媳妇 “你这香膏的味道倒是与众不同,闻着别致自然,还没有一股工业味道。还有吗?明天你再送些来,还是这个地址,我现在就可以给你预付现钱。” 一白俄女子穿着荷叶长裙依靠在铁门边,操着流利的国语,闻过了新制的香调,和白舒童说话,和她邀定制香,“能做苹果味道的吗?” “能,但得花时间。” “时间倒不是问题,我可以等。” “好。” 白舒童还没做过,但是她愿意冒这个险,与这妖娆皮肤又白皙的女子约定了交货的日期后,就顺着花坛走了出来。 张秋晓在外头等着她。 见她出来了,拽了她,往小巷子里隐去,脸红,“童童,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知道啊。” 联排木结构屋子围成的院落,是一所发了牌照的书寓,到了晚上才会宾客盈门,亮起红灯后,三教九流的人物就会不分贵贱地往里头钻。现在白天,里头的姑娘还没正式营业,后门,只有昨晚跟着客人出了局的姑娘往回送,从车上下来都一副懒懒倦倦的模样。 “他们的钱你都赚,早说还来这个地方,我就不陪你过来了。” 白舒童知道她介意,所以也没让她走近,只让张秋晓远远地在马路对面等着她,笑说,“也是干干净净的钱,怎么不能赚。有了今天的这笔,我学费也够了,来,这是还你的。” 张秋晓又塞回了她手上,“就说你早晚得跟着童年学坏,他的洋车给长三堂子的做长班,你也有样学样,同妓女打交道。等开了学,不准你到这地方来。不然我就同我爸说。” “好,开学了就不来了。别动不动就拿张叔压我嘛,我等会儿就带你去找景和哥,你消消气。” “景和哥?什么时候说要找他了。” 话题被带走,张秋晓诧异,然后又说回来,“你别扯开话题。” 张秋晓捏了白舒童的细手臂,让她吃了痛,又见她戴了白围巾,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做什么秘密交易,扯了一把,才转了身不理她。 白舒童凑近了,侧弯了头,发辫子垂坠着,碰了碰她,“下次我送完货,不来了就是了。” “我都快不信你的话了。你是个小骗子。戏剧社,我专门让学长给你留个位置,你多的香膏,可以摆那里卖,一半做捐献金,一半自己收着,也算打了广告。怎么就得来赚这钱。” 巷子里,一个龟奴扛着个穿着旗袍的女孩回来,路过了他们,龟奴黝黑,衬比下,女孩白净,看起来还清嫩,容貌秀媚,年纪同他们差不多。 张秋晓蹙了心,往内拉了白舒童靠墙,严厉说,“不许作践自己。” “绝对不会的。” 白舒童见有商量的余地,甜声甜气地,拉着她的衣袖晃了晃,立刻就低头应了好。 张秋晓自小没有母亲,在做先生的父亲下成长,一直都很规矩,说一就是一,也认死理。 有那么一回,荔枝丰收的季节,她来荔枝园吃了一小串的桂绿荔枝,李叔调侃着一口可就一元钱了,吃完一串就要给自家当儿媳妇,算下定了。 当时年纪尚小的张秋晓当了真,立刻煞白了脸,找了白舒童帮忙,数着一共是十个果核,就是十块钱了,红着一张脸借钱,还给李叔。 可白舒童哪里来那么多钱,零零散散凑了一元钱,放李叔那。 “我李家的媳妇没了。” “才不做小媳妇,一块钱给你们了,还有九块等年底还。下定的事不作数。” “真做我家媳妇,不也挺好的。以后爱吃多少吃多少。” 李叔收下银钱调侃,青妈妈也跟着笑着,直说把人孩子吓成这样子,还说我家李景和挺好的,秋晓你怎么就怕成了这样。 “我,我哪里怕他了。” 张秋晓的确怕李景和,是看见李景和脚步都要愣怔得走不动道的程度,可这个愣怔里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几分观察。 往往是看着一身哔叽蓝衫的人背着书包从巷子里走过,她坐在二楼屋里练着书法,支板着身体,从窗户望下去,看着背影总能看入了眼,而歪了笔墨。 更别说等李景和转了头,望向二楼,她就得快速避开,怕得连墨汁盒都打翻了。 心跳直逼耳门,打鼓般不受控。 青梅竹马,又邻里邻舍,她的喜欢细水长流,又理所当然。 给白舒童说的秘密,李景和失了踪影之后,才念想变了味,时间都说少了。 “我们找李景和。” 李景和给白舒童的住所是校舍的地址,她们两人沿着湛恩大道走,路过树高阴茂,穿过了红瓦红砖哥特风格的建筑。 这里充满着浪漫的古典氛围,也是孕育过新月派诗人的地方,有一股的诗情画意。 “他不在。” 但是却没有给张秋晓的思念带来点希望。 “什么时候回来?” “算了,童童,别问了。景和哥应该是真的如他所说很忙,我们还是回去吧。等他来找我们。” 在楼下看守的大爷背上插着一把大团扇,拿下来扇了扇,扑着风,同面前的两个女学生说李景和都有好几天不在校舍了。 白舒童,“他在忙什么呀,怎么开了学,却也不在学校。” “那可不知道。” 找人无果,下午还有戏剧社的募捐活动,她们只好讪讪地来了文娱中心。 却在了大门口,碰见了在校舍里找不到的人。 李景和开车送了白曼露过来戏剧社找朋友,因着中午去了西餐厅吃饭,卖酒的女郎同李景和多说了一句话,白曼露觉得被冷落,这会儿耍脾气,自己一个人进了去。 落着他一个人站在车旁,低着头抽着烟,等着。 白舒童拉着张秋晓,两人雀跃地到他面前。李景和见到了来到面前的两人也诧异,挺立了原本倚靠着的身子,“你们怎么在这?” “秋晓是戏剧社的成员,我是来摆摊子的。” 他听了,黑瞳隐隐冷厉,手上的烟都来不及注意,被落下的灰烫了一把,掌面上出了个红色的印子。 “景和,你没事吧?” 张秋晓见了,拿了黄帕子出来,帮他拍走了上头的白灰。 李景和不着痕迹地咽下焦躁,“没......”翻转了掌面,他眸色一转,让手中的烟直接顺着秋晓的手帕子拂动而掉。 这下子烟着实地烫了掌面,又碰灼了他的衬衫,黑了一圈。 张秋晓说,“对不起,对不起。” 温静的声音含着包容,李景和说,“没事,只是这样我就得回去换身衣服了,今天约了个老板谈事,这样去,不太体面,你们能帮我去路口喊个车夫来?” 第34章 教官好 “我去吧。” 因着张秋晓的话剧是准时开始的,白舒童便说自己去。 李景和说了好。 车旁就只剩了张秋晓和他两个人。 张秋晓担心着他,“可怎么办,这好好的衣服,就这样被我弄坏了。” 视线里,白曼露正朝他们走来。 李景和也许久没见张秋晓,见着她心疼衣服,还将过错揽自己身上,本来要安慰,只能说,“不是大事,你不是还有戏剧要演吗?别误了。” “景和,你不进来看吗?” “我不知道今天有你的表演,下次吧。”白曼露越走越近,他抬手看了眼腕表,可惜地同她说,“下次空了,一定来。” “好。” 张秋晓便也转身就进了文娱中心去。 都没说上几句,眼神里微微不舍。 李景和笑着,摆了手让她赶紧进去,一边看着白曼露和她交错而过一上一下地走过台阶。 他又习惯地掐了自己的掌心。 白舒童去了路口一趟,带了个车夫回来,可原地却已经不见李景和的身影,也不见了他的车。 许是急事,等她太久先走了。 白舒童也没有多想,同了车夫道了歉,就进了文娱中心去,进门了却见募捐的黑板名单上有李景和的名字,他给了两百大洋,赫赫地在前端。 还连带着张秋晓的名字。 这样看,仿佛就是夫妻联名的募捐似的。 她不由得笑了下。 - 一大早,白老爷子白义昌没出门去银行,坐在电话旁,盘着掌珠正在着急等着电话。白曼露则坐在了他旁侧的沙发上,在翻着新一期的画刊杂志,看着《良友》上,自己的同学,一个警备司司令的女儿和她的母亲在上头。 她冷冷哼了一声,翘了腿。 白义昌等电话等着急了,扫到了她那里,见她还闲心地在看杂志,就指了她翘腿的行为,让她放下。 杨淑青就捏了她的腿,提醒着她。 白斯言新接手洋行和码头,查了许久的账目,属下的人见少东家接位,请着他去吃酒,他一夜未归,现在急匆匆地回来。 进门的时候,吩咐了管家,“你们找个人去叫李景和来,我等会儿有事找他。” 白曼露听见了,从杂志里抬了头,问,“哥哥叫他来干什么?” 白斯言手抄着兜走进来,一夜的酒酣,脸上并未有痕迹,还是清朗,金圆边的眼镜在脸上,紧紧扣着高挺的鼻梁,流畅的线条一路延伸到冷薄唇边。 “问他些事情,你别管了。快关心关心你的顾公子去哪里了吧,给人家逢年过节都写信,怎么要来,都没和你知会一声。妹妹,你这抓男人的心思还不够啊。” 白曼露合上了杂志,“那是因为离得远,才这样。若他也在上海......”她看了看眼前人,很是自信能将他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却碍于父母在旁,未说完。 “在上海就如何?” 白斯言笑了下。 白义昌见两兄妹说着话,没一句紧要的,就问白斯言,“吩咐你的事情,你嘱咐下去了没有?” 白斯言看了自己妹妹一眼,说,“爸,你放心,码头、车站都有自己人,他只要进了上海,我们都会知道的。不出半天,就能知道他到没到。” 白曼露已经等了一个早上,早就困了,同着他们一道吃了午饭,又听了他们说了会儿生意上的事情,就上楼小歇了一阵。 再下来的时候,就看见了李景和来了。 她沿着楼梯往下,视线也没在他那边,余光和心眼子却能听见新来的一个使女,戴着朵茉莉在耳边,正在和李景和说着话,两人一并走着。 “真是烂狗扶不上墙。” 她无意说了这句话,被还在客厅里喝着茶等候的白义昌听见了。 “在说谁是狗?” 白曼露扶在扶梯上的手紧了下,赶紧说,“没有。” 白义昌等候了老半天,从码头和车站都没等来顾承璟的消息,将气一并发在她身上,沉着中气,手上的盘珠不再转。 “都要嫁人的人了,明年说不定都是个母亲了,嘴里怎么说这话。在中西女塾读的书都去哪里了,要是顾承璟来了,你不给我收敛点,看我收不收拾你。” 白曼露赶紧抿了唇,闭上了嘴。 她尽管骄纵,爱耍脾气,可这脾气在大家长面前,她是一句也不敢哼。 走下了楼梯,她在家也等了一整天了,实在也困乏,就说,“爸,我们何必都那么紧张呢,电话里说他这些日子会来,也没说就是今天。他来了这一趟,总会上门的,不是吗?” 白义昌却说,“可不好说。” 年初的时候,他去过南京拜访过顾家,虽然顾家老爷子顾荣宗已经从上将的位置退了下来,可他们家还是受着器重,任着财政位。虽说在高位吧,却依旧念着旧日情谊,依旧记着他们两家的娃娃亲。 对于白家来讲,顾承璟,简直是烧高香换来的女婿,能不紧张吗? 而且这个顾家三公子还不像顾家大公子和二公子,没有传统的宗族束缚,又是老来子得了纵容,顾荣宗将他送去香港读书,他自己出了国去瑞士,更是金融改读航校,毕业后入了空军。 这娃娃亲,在他那,存的变数可太大了。 白义昌想了想,觉得不妥当,还是又招了管家,“吩咐人,去酒店那些个地方,也盯紧点,一有消息了,立刻来报。” “是的,老爷。” 云层卷舒,蓝天中,绿色航机破云而出,摇摆机翼向下落地,地面已经铺了布板,落降航线清晰。 铁鹰大物在指挥下,平稳落在了虹桥航空站,机长降落了飞机后,走出了舱门,起飞前已经确认过这次运输机的随行人员名单。 屏着一路的激动,他正了自己的飞行帽,向着正拿随身物打算下飞机的人,敬了礼。 “教官好,我是邱宁航校,第二期的学员,吴佩君。” 被煞有其事的敬礼惊了下,顾承璟转头,认出是自己的学员,空军帽下的冷冽眉眼倏地蹙起,认出人后淡淡笑了下。 这些个从航校出去的学员总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又重新碰上。 可能之前队内纪律要求严格,有严厉的等级制,他们出了航校,也时刻将这些与他们的入校宣言刻在骨血里。 他拍了拍这机长的肩膀,想着,难怪落地的,还怪颠簸的,于是端了架,“落地还需多增强。” “是的,教官。” 第35章 承璟,好久不见 来航空站接他的是私家车辆,坐上了车,顾承璟难得清闲,点起了烟,手随意地搭在车沿边,从薄烟里抬眸,看了一眼车前座。 上头摆着三四个琉璃瓶罐,一小张片子贴在旁边,手写的字体,“舒童制香,持劵可减”。 字娟秀,可竟是广告。 司机在旁边,见顾承璟伸手拿了盒子里的片子,就赶紧将剩下的收了起来,身上腾着热汗说,“这车是第一天做长班车,还没好好地清理过车上东西,原先承接了别人的广告,请军官长见谅。” “无妨。” 从高空下来,嗅觉才恢复了敏感,有淡淡的香气在车内萦绕,清气醒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顾承璟翻转了下片子,背后还手绘了四格简画。 大意是,一个姑娘有了一盒舒童制香后就变成了拥有葳蕤花园的公主。 片子的主人有奇思。 他弯了下笑意,片子随手夹在两指间放入了口袋里。 不久后,车就落在公共租界的一套三层花园洋房的车库。 听见了车声响动,上海的姨妈带着一家子大小迎了出来,她许久没见顾承璟,见着这一高壮小麦肤色的少校外甥,险些不能认,可那深邃的眉眼和高挺鼻又随了顾荣宗,隐隐还有自己姐妹的神韵,就拍了他的肩背。 “承璟,好久不见。” 顾承璟轻拥了自家姨妈。 几个随在身后的表亲,与他也是第一次见,纷纷上前问了好。男的见着他一身的凡立丁军装,不由得心里打量了下,而女的则是怯涩地握了下手。 “这是二表妹,三表弟,四表弟,五表妹。还有你大表哥跟着你姨丈去纱厂了,晚上才回来。承璟,我带你先逛逛。” “好。” 一众表亲在后头比划着他的个头,又窸窣地描绘他的身形。自家的母亲小巧,站在旁边的顾家表亲,身高颀长就不说了,肩背挺阔得就如院中开了穹顶的槐树,坦易坚毅。 与他们从小道传闻中听说的那个混账顾三有点不同。 而等他停了脚步,转回身的时候。 “怎么了,听着你们说着我名字?” 黑眼沉沉,却嘴边浮沉笑意。 他们又懂了,浪荡公子也不是虚名。 屋内正开着留声机,唱着悠悠转转的一首小调,是百代唱片公司请明星江曼莉唱的《丽娃栗妲》,女使跟着哼唱着,被拍肩在示意下转了去书房,去给白公馆打了电话。 “好好好,知晓了。” 白义昌在家里等到了电话,总算是放下了颗悬着的心,吩咐了下属在各码头、车站蹲点,没想到顾承璟却是走了航空线。 “来人,去喊太太,让她明天去善终路林太太家一趟,让带着邀请函过去。” “是的,老爷。” - “顾承璟到上海了。让那些去打听的人回来。” “知道了。” 李景和在洋行里接到了电话,正值着白斯言出门巡仓库去了,他应了知道,沉了下眼眸。 一个顾承璟来不来上海,搅动着白家人一个天翻地覆,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都在帮着白曼露心急这个金龟婿。 生怕掉了一样。 而在他办公室里的娇小姐却满是闲裕地拨着他桌上的一个透明地球仪,一点也不在意,来了一会儿,此刻看起来心情不佳。 她淡淡开口,“听了我同学说才知道,原来那戏剧社里就有一个叫张秋晓的人,那天你还给捐了两百大洋。” 白曼露就坐在他的办公位置上,后靠在了椅背,轻轻地抚摸着颈边的项链,“难怪那么着急带我买了这条项链,还非得在话剧开始之前。” 是怕她撞见了那个张秋晓? 李景和拨了桌面上的文件,轻坐在一角,看着她,手抄在了裤兜里,笑笑,倒是不解释也不做声。 “说话呀!” 白曼露见他唇边还笑,就随手将一支钢笔扔了过去。 他也没躲。 “你想听什么?” 白曼露凝眉,“我想听什么?” 外头下属听见了里头的碰撞动静,轻敲了门进来问是否需要帮忙,李景和摆手让他们关上门出去,没喊就不要进来。 他转而又走到了白曼露的身边,居高地看着她。 “你的未婚夫来了,我现在该请你出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让外头的人会怎么传,我不再是你的小先生了,你白小姐在我的办公室里久了,是不是不妥当。” 白曼露一时间哑了口,确实也想不出是以什么立场在和他说话。 李景和绕到了她的身后,微倾伏了身子,拉了她坐的凳子,“请吧,白小姐。那是你的未婚夫,有头面的人物,别待在这,和我这个癞蛤蟆浪费时间。” 声音低,转头就能瞧见他冷薄的唇戏谑着。 “你什么意思?” “是我得问白小姐是什么意思。将我李景和当什么?” “我......” 一下子白曼露都忘记了她是来指责他在戏剧社做的事,她的小胸膛起伏了下。 李景和说得也对,顾承璟来了,她就不该来这个地方,进他的办公室,与他这样单独相处。 她是白家的千金,可不是他调戏过的那什么新来女使。 李景和对于她来说,就是消遣而已啊。 咬了指尖,回答不出来的白曼露拿起了桌子上的鳄鱼皮小包,气鼓鼓要站起来,可却不想李景和好过,转身又冷嗤,“本小姐的确不需要费这样的功夫来与你耗着,再说你可能也待白家不久了。” 李景和压住了她的肩头,冷问,“什么意思?” “我哥为什么这么频繁地查账、巡洋行和码头,你以为留过洋会看不出来,这里里外外隐藏的猫腻吗?你每个月也就一百块的薪饷,又住着酒店,还能给那大学生捐资两百大洋,钱从哪里来的。我都看明白,别人不明白?” 白曼露拂掉了他的手,“好自为之吧,李景和。没我在我哥面前帮你说话,又卖关系叫人帮你隐瞒,你过不了这些好日子。” 她终于想起来了,冷笑说,“省省给你的小情人花的那两百大洋吧,存点钱,准备回你的邱宁,去种你的果树去吧。” 踏着白色高跟鞋,她开门走了出去,门也摔得乒乓地响。 - 天气有些阴凉,从学校下了课,白舒童急急地进了屋子,将正在晾晒的果皮都收进了房内,就这么些日子,和她定制香膏的人越来越多。与张秋晓同住的房间已经放不下她的瓶瓶罐罐。 于是她咬咬牙,将隔壁的一个单间租了下来,现在满室馥郁,有着各种的味道,转身都得小心点木架子。 这次的单主买了四十瓶,除了仅剩三瓶的荔枝香,还要了佛手柑和甜瓜,据说是要给上海的名流的,特意嘱咐要**好看些。 白舒童下了课,就窝在了房间里,埋头就编织平安结,在每一个粉蓝色的小罐子上挂坠一个,胖嘟嘟的小瓶子,有了这个精致的垂坠后,古色古香。 她将它们都放进了篮子里,提着来到了福州路的一间宅子。 “快进来快进来,都等着急了。” “抱歉,路上碰到了一辆轿车抛锚,耽误了点时间。” “快进去吧。” 白舒童进了屋子,跟着到了大厅里,里头挤满着女使,正在往一个个的袋子里拾捡东西,见了她来,接过了她手上的竹篮子,打开了一瓶,闻了闻,问道,“这没用猪油吧?” “没有,听说你们是要拜佛用的,用的都是海南的椰子油。” 第36章 有没有规矩 穿着月亮领旗袍的夫人轻捏了下自己的耳环,听着满意,鼻边闻着也有些淡淡的椰子奶香气,就唤了下人取钱。 还随手拿了一包素酥饼给她,“这次用好了,再同你订,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白舒童收下了钱,放进自己的袋子里,“夫人,这次买这么多,其实可以用好些年头,如果你有其他想做的香味,我也可以做。” “这四十瓶倒不是我自己要用的,是要给上海滩的太太们的,我随着丈夫从四川移居到这,第一次受邀参加佛会,总得隆重些。更何况还是白家太太和小姐。” “白家?” “是啊,白义昌家。” 白舒童的笑容停滞了,有一刻的心跳都差点停了,却也不像上回那样,没再仔细问黄包车夫,而是抓紧了机会,问,“他们也在佛会上吗?” “是啊,应该大半的上海人都得知道吧。今儿个他们捐的房舍落成佛寺,正式迎佛,还去请了慈云寺的僧人供养。我这些东西都是允诺要带去给与会的太太们的,这热闹完了,还连带着有白家的乔迁喜。” 夫人说着说着,自己也兴奋了起来,又意识到自己话多了,身后的人活儿还没赶完呢,就停了话,摆了手,就要转身走。 白舒童听着,呼吸乱着,有点喜,找了那么久,终于有了眉目,她喊住了面前的夫人,说,“夫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 日头正晒,连日都不出的阴天散去,都不知道哪里听来消息的一群烂衫破衣的乞丐挤在了门口,每见着进出的富贵太太,就蜂拥地聚上前讨要红包。 一双双沾着污泥的手落到了面前,白曼露往后躲了下,还未等那乞丐先伸手到面前,就先将手里的东西扔了出去。 一包酥饼落在地,那些人却依旧也捡起来,朝她躬身说了谢。她勉强微笑着,热气朝天,将人的身上气味烘得很烈,鼻边不适,却还是勉强地笑着。 今日不仅有名流,更有杂志画刊的记者也在现场,拿着相机正在拍着他们的善举。 是一刻也不能松懈。 “还有多少要派出去的?” “就面前这些了。” 小芳在旁侧也在帮着一起给人递酥饼,白曼露听了这话,见也没多少了,为了早些能进佛寺的内堂去歇息就两三包一起派。 内堂,一众人正在吃着茶歇。白曼露进了门,见着李景和身旁有空位却不坐,叫着一个表亲起了身,宁愿坐热凳也不坐冷凳。 李景和放下了八宝茶,看了她一眼。 白斯言这些日子,查了账目后,的确如她说的,起了疑,借着广东的洋行要入洋米来卖的由头,要派遣他回广东去。 从上海回广东,从白老爷的身边调离,接着呢? 是不是就要将他从白家挤出去。 眼波流转间,两人的视线撞到了一起,白曼露看了他一眼,他淡淡地扯了唇边笑意,然后手上接过了那新来女使递过来的一块酥饼。 就这么一个银圆大小的酥饼,两个人掰开了分着吃。 原本还带着打探的眸子立刻就冷了下来,目光放在了那女使身上。 所有的白家仆人都是统一的白衫黑阔裤,可这个女使每每都特殊,往自己的发辫上整花样,又是戴茉莉,又是绑彩色发带的。 这会儿,身上还穿了件蓝碎花的坎肩儿,在一众女仆里就显得更显眼了。 讨了李景和的一口吃的,更是低头羞涩地在旁边吃,吃完了还扯了李景和的袖子,再讨要。 “有没有规矩了!” 白曼露见了几回,终于是忍不住放下了白瓷茶杯,呵斥了那个新来的女使,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 旁边的小芳以为在说着自己,站了一早上,她饿,嘴里正吃着一块酥饼,平时点心如果有多,她也是可以吃的,更何况是酥饼这种小东西,白曼露平时看都不看一眼。 是太饿了? 怎么就和她计较起来了。 小芳嘴里的一口都不知道吞不吞下去好,鼓在腮帮子里不上不下,接着就被噎了,打起了嗝来,狂拍着胸脯,又没有她的吩咐不敢喝水。 白曼露正愁着火没处发,见着小芳这样,就指桑骂槐地说,“让你贪吃。家里是少你一块饼了吗,吃得那么急,是赶着去投胎吗?” 小芳一下子哭了出来,又难受得要命,顿时蹲在了地上。 外边闹出了动静。 内屋里的白太太派人出来看,“怎么了这是,今天是什么日子,一心得向外的,怎么就骂起了小芳了。” 出来的是吴妈,赶紧拉起了地上的小芳,从旁人的嘴里听了几句,知道了来龙去脉,倒了一杯茶水给小芳,让她出门去。 她则对白曼露说,“小姐,要骂人,回去再骂。今天不合适。” 白曼露转了身子,撇头说,“知道了。” 吴妈妈扫了一圈,见屋里也都是年纪比白曼露小的表亲,她肯定也是无聊了,受不了这一桩桩的安排,于是对着李景和客客气气地说,“这会儿也到了吃斋饭的时候,不知道李先生,可不可以带着我们家小姐去?” 李景和微依靠在圈椅里,静静地看着这些动静,摩挲着自己的指腹,轻站了起来。 看了一眼那难伺候的小姐,温笑着应了声,“好。” 第37章 你也一个人吗? 正前方,高台阶上,白太太和白家小姐在穿着黄袈裟的僧人指引下持香,带着众人敬拜,又绕过了前面崭新的四角铜香炉,下了头炷香。 “不知道还得多久,可真是热。” 从四川来的太太这些日子抓不准阴雨天的反复,特意在旗袍外穿了件外衫,没想到今天天气却炎热,在太阳底下晒着,不由得拿了手帕拂风。 她遮着阳光往最前头看去,眼里颤了下,回头打量起身边的白舒童,想着是不是日头太晃眼,看错了。 “我真是站久,热糊涂了,这会儿都出幻影了。等会儿你帮我倒些花露水在手帕上,让我闻着清点神。” 白舒童站在她旁边笑笑应了好,她随着这个买香的太太参加佛会,正站在院子里,听着梵音唱诵,等待着这场仪式的结束。 夫人说完了话,心里还笑话着人有相似,白舒童只是个制香的学生,和白家能有什么关系,想着想着,觉得挺无稽,就没往心上去。 但等到礼佛的仪式都结束了,到了白家的宴席上,她却咋了舌。 这哪里是人有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 “你......” 就算是变戏法也不能这么一致的吧。 夫人看着二楼横梯边站在白义昌和杨淑青身边的白家女儿诧异,问着白舒童,“你和白家是什么关系,你是他们的?” 白舒童也看到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穿着泡泡袖紫红洋裙,蕾丝滚边,整个人很像她在外滩和城隍庙附近看到的那些外国洋人,精致得像洋囡囡。 而对比自己,她穿得灰朴,就是个普通大学生的样子,对着夫人的问题,她于是就笑笑没答。 白公馆里人多,宴请的贵宾不少,来来往往走动着,甚至有电影明星,还有些穿正装,经常在报刊上看到的人物。 白义昌和白斯言在楼下应酬。 杨淑青本来和一众太太们也坐在了客厅,正在说着今日佛寺建成的一些心得,希望日后定期举办慈善活动,太太们能够鼎力相助。 旁边的丫鬟伺候着拿本子给她们。 一帮太太们笑着毫不犹豫地就往名录里签下自己的姓名,并捐献了钱,作为首笔慈善会运营的资金。 杨淑青说话的声音细,听起来中气很不足,说了没一会儿,就转头看身边人,示意搀扶她起身。 她出了一身的薄汗,身上不舒服,就让人先上了茶歇,招待着,自己上楼要去换。 白舒童一直在等母亲杨淑青的身边没人,见她往二楼去了,就匆匆地随了上去,在她拐着弯要进房门的时候,怯怯地喊了一声,“妈。” 杨淑青刚才也正在找着白曼露,转头也没看仔细,应了一声。 她先说道,“你赶紧下楼去,不是要给宾客们弹琴嘛,我先换件衣服,等会儿弹完琴你就到我身边来,我带你去找林太太。” 两个女使伺候着杨淑青换衣服,门就在面前关上了。 吴妈妈从里头走了出来,正要去牵门外白曼露的手。 却哎哟了声。 吴妈妈生了诧异,捂着嘴看着面前人,有些失了态,可是瞬间也就认了出来,试探地叫道,“我的天啊,这是,这是舒童吗?” 白舒童没想到她能认得出来,可她却不认得她,疑惑问道,“你是?” “我是吴妈,夫人身边的,你还是我接生的,也是我亲自抱去的邱宁县,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是你这样子,和小姐一样,又不一样的,肯定是白舒童。但......” 瞧着四周没人,吴妈妈拉着她往走廊避一避,“但你怎么在这呢,你不是在邱宁吗?” 白舒童见她年长,又是伺候杨淑青的人,就说,“我从邱宁来,有事找爸妈。” “哟,这......” “怎么了?” “今天这个场合恐怕不合适,有许多的宾客,还有很多报刊记者,一些风吹草动,都会影响白家的。要不这样,你先去会客厅里坐坐,等这头事情忙完了,我带着夫人去找你。你如果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行吗?” 今日白公馆的确有很多宾客,她这个六指儿本来也不光彩,出现在这里,被人捕风捉影了去,会让他们有麻烦。 白舒童抿了抿唇,理解地点了头,说,“好,那请吴妈妈带路。” 她第一次进白公馆,没有想象中许久不见、把手话家常的场景,还是和把她送去邱宁一样,她依旧见不得光。 二楼有设置了让宾客休息的房间,一些太太们应酬了一天,说说笑笑踏着楼梯上来,吴妈妈听见了声响,赶紧拉了她。 小推搡了下,“快,你在里头稍等我。等接待了宾客了,我帮你安排。” 白舒童被她带着,进了一偏僻角落的会客厅,并嘱咐着她就在房间里,哪里也别去。 门关上了,从外头啪嗒地上了门锁。 往里头走的白舒童踉跄了下,并没有留意这一声响。她站好了后,停在原地一会儿,屋内窗帘都拉着,黑乎乎的一片,等适应了黑暗后,她才去摩挲书桌上的墨绿罩子台灯。 哒哒。 台灯开启。 暖黄光照着她站的这块小角落。 房间里满是陌生,酸枣木的新家具,屏风,视线正对的地方还有西式壁炉,四张长碎花的沙发座,虽看起来是会客厅,可书架上和柜子里还空荡着,没有放置任何的东西。 倒是书桌上放着一把裁纸刀和一封信件。 她摸过那把镀金的裁纸刀。 这种英式款式的裁纸刀,在百货公司里,她曾见过,价格不菲。而旁边放着的信件还未拆开,上头只有英文的收件人信息。 她正要仔细看。 花园里便传来了宾客的朗声嬉笑,她被吸引了过去,望了下去,白家的这宴席请了不少人,连草坪上也是满在走动的宾客,侍从穿梭其中,都应付不暇。 而这些热闹和白舒童无关,她实在也没事做,就在屋内走,窗边的墙上挂着照片,是一张有白义昌和杨淑青,白斯言、白曼露的全家福。 这照片,也寄过给邱宁,她看过。 所以,她能认得他们。 也一眼就认出杨淑青。 白舒童轻轻拂过相框边,微弯了笑意,第一次离他们那么近,心里跳了鼓,手心里就这会儿都出了点汗。 正看得出神,一只小京巴狗从柜子下窜了出来,舔了舔她的脚踝边。 白舒童吓了一跳,看着这亲人的小不点,展了笑颜,一下子将它抱了起来,“你也一个人吗?”摸了摸它的长白毛,在怀里的小京巴歪着头,也不知道是听懂还是没听懂。 小汪了一声。 第38章 白小姐,你在这里等待和期待什么? 杨淑青换了身衣服,抚着发髻,出来便问刚刚白曼露找她做什么。 身边的丫头不知道,摇了头。 她咳嗽了一声,喝了他们递来的中药,用手帕子擦着嘴边,吩咐,“让管家多找个人跟着她,今天拜佛都能弄出点动静,得亏了景和开导,又带着去看了电影,才静下来。晚上还那么多宾客的,看着她,别让她出半点乱子,知道没有?” “知道了,太太。” “别光说知道了,倒是快去啊。” “是的,太太。” 一个小丫头领了命,小跑了出去。 白曼露这会儿倒是没有耍小性子跑哪里去,李景和同她道了歉,服了软。她心情好地坐在小花园里随手将一块巧克力给了身边的小芳。 小芳早上才被她骂过,不敢拿。 “拿着。早上我也不是说你的,你别往心里去。” 小芳听了这话,才小心翼翼接过,又怕她反悔,赶紧拆了塞嘴里去,结果嚼着嚼着,牙齿上粘了黑,见自家小姐不怪她了,露齿笑。 白曼露看了她一眼,扑哧一笑,笑出了眼泪花,让她赶紧去簌簌口。 小芳不明所以,还在回味着满嘴的甜,舌头还在舔着内壁,一听说牙齿黑了,立刻捂住了嘴巴,脸一红,赶紧跑回了内宅去。 白曼露身边没有丫头伺候了,李景和从花廊的另一端走了过来,和她保持着距离问她,“你的顾三公子呢?” 白曼露,“大哥他们招待着呢。” “你不去见见?” “远远看了一眼,每年两家都有互寄照片,又不是没见过。” 而且她是个世家淑女,上赶着去瞧未婚夫,像什么样了。白曼露转头看了李景和一眼,“倒是你该好好看看,人家是军官,一身正气,远远瞧着也气度不凡。穿着西装衬衫,和衣架子一样,我的那些女朋友们都见着羡慕。” 李景和抄着裤兜,戏谑着笑说,“衣架子......”他盯着面前的人,转身落在了她身侧,不去接她故意气人的话,而是轻声轻语地说,“待会儿,书房见吧。” “去什么书房......” 白曼露还要说他,别以为道了歉,又带了她去了一趟戏院,就算完事了,话还没出口,忽然身体紧了起来。她的手心被人捏了下,落在她身侧的人,同她又说,“弹完琴后过来。” 她呼吸紧了,一下子屏住,不能动弹,生怕不远处依靠在花廊里说话的几个人转头过来看见。 “怕?” 男人低声在耳边说她,嘴边带着冷薄,“那就别来?” 白曼露受不得激,扫了李景和一眼,嘴倔说,“是谁怕,看谁没去谁是狗。” 说完话,小芳匆匆走了回来。 “小姐,夫人喊你进屋去,宾客都在等着,你要准备弹琴了。” 两人不自在地微让开,本来轻靠的身体隔出距离,小芳心大根本也没瞧见什么。可看了一眼刚刚不在白曼露身边的李景和,只看了一眼,不知为何温润的小先生却没有往日的和善温润,而是目光冷冽,如刀一般地刮了她,有点吓人。 她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情,不由得低下了头,不敢往他那看去。 白曼露则平了气息,淡答了一句,“知道了,我马上去。” - 一首缓缓的柴可夫斯基的四季钢琴曲从外头传来,白舒童怀里的小京巴耳朵动了下,从她的怀里站立了起来。 白舒童等得久了,逗弄了下小京巴,就小眯眼了会儿,这会儿被小京巴碰醒了,仔细地听。 不仅是钢琴的弹奏,还有朗诵。 她点了一下大惊小怪的小京巴狗,说,“是《基督山伯爵》的片段,你也喜欢这段吗?” 钢琴曲和缓,而朗诵的却是生与死的深刻话题。 “世界上既无所谓快乐或也无所谓痛苦;只有一种处境与另一种处境的比较,如此而已。只有体验过不幸的人才能体会最大的快乐。我们必须体验过死的痛苦,才能体会到生的快乐。” ...... 小京巴在她怀里歪了头,眼睛眨巴眨巴地扑闪着,看着她,垂低了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听不懂是吧,听不懂就算了。” 白舒童摸了摸这眼前的小可爱,说,“这段好是好,可我不喜欢什么死才能生的,又要不幸才能快乐的。一直快乐着,不是更好,对不对。那么伤春悲秋的,反而把自己困住了。” 小京巴似懂非懂地汪了一声。 白舒童以为它听懂了,笑了笑,就轻抱了它起身,窗户外已经没有光亮,夜色降临了,也在告诉着她,再过不久的时间,她就要和白家的人见面。 说不紧张是假的,可兴奋也占了大半,跟着外头飘着的乐曲,她踮起了脚步,想着等会儿和亲人相聚的喜悦,转起了圈来。 她穿着直统旗袍,脚下是黑色布鞋,轻掂了脚尖,裙摆子微飘,小京巴见着她兴奋,汪汪汪地和着。 白舒童被它逗了开心,“那我跟你说,我喜欢的句子好不好?” “汪。” 琴音在继续,也快到了结尾。 她轻轻启唇,说着圆润的法语,在昏暗的房间里,只在晕出的光影范围里,像天鹅般旋转,热情而大胆地朗读了她爱的句子,“toute sagesse humaine sera dans ces deux mots, attendre et espére” “就像我现在这样,是不是。” 白舒童开心着,停不下来。 忽而一个声音从背后起,将她吓了一跳,让她僵直了背脊,将小京巴狗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谁?” 那人从沙发上睁开了眼,说了她方才说的法语句子,“人类的一切智慧包含在四字里面,分别是等待和希望。” 外头属于春季的钢琴曲戛然而停。 顾承璟认出了在房间里自言自语的人的声音,懒懒地拨了拨睡塌了的头发,声音带着倦意,笑问,“白小姐,你在这里,等待和希望着什么?” 第39章 你还真的费不少心机啊 白舒童抱紧了小京巴狗,往后退三四步,都不知道房间里除了她还有其他人。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声音的来向。 忽地正对着西式壁炉的沙发座攀上了一只手,是男人的,手掌宽而薄,凝力了,浮了清河脉络。 她往后又退了几步。 “是谁,这么无礼?” 沙发凹的一角蓬回了原样,被说无礼的人站了起来,听见这批判的话,也不意外,嘴边轻弯了下唇,轻叹了气。 他捞了西装,缓缓地走到了光亮处。 一张英挺而又冷肃得无人有的脸露了出来。 白舒童认出来,眼瞳里亮了下,喊了他,“顾承璟?” “嗯,是我。” 平时在航空基地训练,面对的都是一群汉子,有一说一,纪律严明。今日受邀到了白家,南京顾三公子的身份被人瞩目,又被白家的一帮姑嫂看了一遍又一遍,打听了履历一次又一次。 不堪其扰。 顾承璟应付乏了,就来了这偏僻的屋间休息,结果就听见了叽叽喳喳的声音,欢喜又雀跃的,不是一般的高兴。 女学生怎么会在这里? 被吵醒的人没有立刻惊扰听起来那么快乐的小雀鸟,她没了逃婚和被人抓捕的惊恐,絮絮叨叨,自言自语,甚至还和一只小狗正儿八经地说起了人话。天真浪漫,又自由自在的。 顾承璟没有破坏人喜悦的恶趣,于是醒了,头枕在手上,只是听着一旁的动静,静静无话。 是明知道,而未打扰。 可等了又等,哪知女学生是一点也没有要出去的意思,这会儿还读了法语,在房里哼着曲子,转起了舞。 窗外已经是暗蓝光线,暖暮光早已不见,时候也不早了,姨妈还吩咐了等白家小姐钢琴曲演奏完之后,要带他单独见白家人。 所以,就算不忍心也好,也只好,打断她的快乐了。 顾承璟起身时稍微地拉整了衣服,扯直了衣袖口,抄着兜看向了又见面的女学生,她抱着小京巴狗,站回了书桌的位置。 台灯的光在她的背后,光稠糊,不算明亮,可也不难看出,灯前人的轮廓,和她的脸庞。 一张鹅蛋脸清秀娟丽,翦水秋瞳,盈盈有光,脸上...... 顾承璟不由得挑了眉,哪里有她说的什么丑陋的胎记疤痕,又是欺骗他的话。 雅洁天然的状态,就是个无暇的素净女子。 只是,越看,他的眉头却紧了起来,嘴边不由得又冷了下,消失了刚刚打断她快乐的歉意。 这人不就是白家的小姐吗? 白舒童被他打量着,心里不明所以,但下一刻就意识到了自己是没有戴围巾的,上次同军官长说了谎,说自己有胎记不能见人,结果,可好。 被他看得正着了,谎话都圆不回去了。 “看什么?” “不能看吗?” “也不是......” 顾承璟尽管心里诧异,但是表面却也没说什么,如果有一个世家小姐费尽心思,又是假装被逼婚,又是假装被人追得无路可逃,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大功夫,博取他的同情和关注,他也不是不能陪着消遣下。 他于是收敛了打量目光,浅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外头办着派对,那么多的男士,你却落了单,和一只小狗跳起舞?” 白舒童一下子脸就红了,怎么偏偏是被他看个正着了呢,而且她还对他说了,自己不会跳舞的话,这下子两三个谎一起揭穿,她有些无地自容。 正踌躇着回答什么,怀里的小狗汪了一声,她想想,反正说也说了,能拿她怎么着,就回,“那你又在这里做什么,默不作声的,窥探别人的隐私。” 他明明比她先进了这间会客厅,却不做声。 不该骂骂? 顾承璟笑了下,轻倚靠在沙发椅背上,面前人还是一样,伶牙利嘴,半点亏都吃不得。 “那就彼此彼此,你惊扰我的美梦,我打断你的独舞,依旧谁也不亏欠谁的。行吗?” “行,我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拿得起放得下。” 白舒童将怀里的小狗放下,视线里见他捞了西装外套正在穿,定制的款式,分寸服帖,将人的挺拔轮廓又加了一分,他随手还从口袋里拿出了个西装夹扣在了一侧。 一时愣眼,不曾知道,人穿个衣服也有这么多的讲究花样。 屋里顿时是衣服窸窣声,白舒童移开了眼,看向了一边,总觉得和他在一起就有些许的不自在。 她转了身,低头随手也就拿起了刚刚桌上的书信假装着看。 而脚步声从背后来,顾承璟慢慢走近,手从旁侧过,拿走了手上的信件,转在了手上。 站在侧边,顾承璟笑问,声音低低,“怎么,现在是对我的隐私感兴趣。” “你的信?” 她扫了一眼收件人,方才没仔细看的姓氏才看明白,写的是“gu”,不是什么谷或古先生,是面前的这位顾先生,就连那把镶嵌了螺钿宝石的裁纸刀都是他的。 “不然,是谁的?这里头又是你该看的?” 白舒童看了他一眼,嘟囔,“我没看,再说是你随意摆在这的。不该让人看的,你该收走,好好保管。” 顾承璟觉得有道理,将裁纸刀合上了盖,转入了自己的西装里,和她说,“同理,方才白小姐不想让人看的,也应该不表露半分。这里,没错的话,应该也不是你的房间吧。” 倒是将白舒童又教训了一通。 “不是说好,彼此扯平了吗?”白舒童热着的脸,也渐渐降下了温度,“军官长倒是会将自己做的事都合理化,我说不过你,看了便也看了。你别同别人说就是。” “白小姐让我欣赏了一场舞,舞姿蹁跹,倒也乐意效劳保密。” “......” 就浪荡。 白舒童心平气和地弯了笑,“不客气,荣幸之至。” “客气客气。” “哪里哪里。” ...... 小京巴狗被放在地上,没人陪玩,过来蹭了蹭脚边,提醒他们房内还有它的存在。 “你养的狗?” “不是。” “那它倒愿意和你亲近,也是怪奇。” “石头都是能捂热的,更何况它还是个小生命呢。”白舒童蹲了下来,又将小狗抱了起来,点了点它的鼻子,“你喜欢我吗?” 顾承璟看着她,小狗应该是喜欢她的,立了耳朵起来,然后就舔了她的下巴,又摇着尾巴往前倾,他也伸手摸了摸,小狗还很小,看起来也就一岁的样子。 但与对白舒童的和善不同,它应激了下,汪了声,自行跳落,钻进了沙发底下。 手上顿时扑了空。 他尴尬说,“也不是人人都能捂热的。” 白舒童见军官长难得吃瘪,抿唇笑了下。 顾承璟听着外头的钢琴曲已经停了,此刻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演奏乐曲,想着姨妈应该也在找他了,就垂下手,“走吧,你不也要出去?” “嗯?” 他转了身,徐徐朝门口走,旋转了门把,而门却动也没动。 转了头,白舒童也一步未动,他嘴边冷冷笑了下。 说,“你还真的费不少心机啊。” 第40章 然后呢,你想做什么? “在说什么?”白舒童也到了门边,试着开门,才发现被锁了,自言,“这是怎么回事?” 顾承璟皱眉,抱臂在她身侧,问,“不是你做的?” “我怎么会把自己锁房里。” 白舒童忽然意识到,她是最后一个进门的,这明显锁的是她,心里微凉划过,然后慢慢地,也就垂下了手。 她苦笑着说,“是方才带我过来的妈妈说等宴会结束,才能出去。应该是怕我不听,乱走,才下的锁。” 而顾承璟看着她,轻哦了声,却是蹙了眉心冷眸在想,她又在玩什么把戏。 这是她自己的家,谁会锁她在房内。 他轻点了头,有耐心陪她玩花样。可被人连续下套,面上虽不表,心下却有些不悦。 - 钢琴曲停了,白曼露迎了众宾客的赞许,笑容如明月白灿,她从人群里扫了一眼,却一眼瞧见了李景和,目光交汇下,他微举高了酒杯,朝她致敬。 不着痕迹地,她淡淡弯了唇。 父亲白义昌同着大哥白斯言在和别人说话交际,她就悄么地从众人的视线上退出去,四处地逛着走着,丝毫不着急去奔赴与人花廊下的约定。 虽逛着与人说话,但也专门留了心眼去留意李景和的去向。 他是否真要去书房? 就这场合,顾承璟也在,眼下只是不知道在哪里,可是她这样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点。 白家请来的乐队演奏起了舞曲,迟迟见她没动静的李景和在一处角落,观察着她。 见她迟疑,迟迟没下一步。 他就放下了酒杯,走到了一群妙龄的女孩里,邀请了其中一个剪着半月式头发的摩登女孩。 “我吗?” “邀请于莉莉小姐跳支舞。” 有绅士的邀约,而且还是样貌不错的,女孩欣然接受。 但是同李景和进了舞池后,于莉莉却问,“你不是一向只同白曼露跳舞,去星河舞场,你可一回都没有邀请过我。今天怎么了。” 李景和笑说,“我邀请于小姐跳舞,难道还要看她的脸色吗?” “那倒是。” ...... 白曼露本来就留意着李景和,见他竟然有闲心下场跳舞,还是同自己的高中同窗于莉莉,手就攥在了洋裙上,将衣服打成了螺旋结。 “小姐,夫人……” “我跳舞去,有什么事情等我跳完了这支舞再说。” 白曼露穿过人群,走到了李景和和于莉莉的面前,她摆了手臂,拦住了两个人,看向总是不肯低一头,凡事都同她争的同学,说,“我不要的,你也要捡吗?” 于莉莉见着,赶紧要松了手,一点也不想同她争,可手却被李景和牵着。 他说,“我们跳我们的舞,寻我们的开心。和她什么相干。” 于莉莉见他们生嫌隙,自己成了中间的夹心饼,今日觉得自己是客人才没与白曼露计较,听着李景和这么一说,她眼波微挑,也极有挑衅的意思。 于是,她也说,“景和你说的对,我们跳个舞怎么还要她管了。都是男未婚女未嫁的,现在提倡男女自由交往,是哪里来的封建迂腐。” “你!” 于莉莉略过她,主动走到了前头,娉婷地引领着李景和跳起了交谊舞。 白曼露被气急,手里捏疼。 丫鬟小芳又找了过来,“小姐,夫人……” 白曼露甩了她手帕子说,“都说了,等我跳完这支舞再说,你是个木头,不懂怎么回夫人嘛!”说完,她下了舞池,到了方才那对人的身边。 她低声和李景和说,“说了不去是狗,你可别让我笑话。” 于莉莉听到了,笑说,“去哪里?” “不用你管。” 白曼露冷言冷语,只盯了一眼李景和,余话也未多,两人目光交汇间一切都清楚明了。 待她走后没多久,李景和与于莉莉跳完了一支舞,于莉莉还在意犹未尽,拉着他不许走。李景和便推脱说有事,将她交给了身旁的一名男士,便说,“失陪。” 不着痕迹地,一个从楼梯,一个从后花园的楼梯外门,朝了二楼去。 - 白舒童和顾承璟被锁在会客厅里,两人站着一时无话,各自琢磨对方。 她问,“你打量我做什么?” 顾承璟看着她明知故问,薄笑说,“没什么。你又打量我做什么。” “你没什么,我就没什么。” 她就觉得顾承璟似乎戏谑着在同她说话,话里简单,可却一直有寻味的意思,不清不楚的,像在逗着她玩。 顾承璟问,“你方才说要待到宴会结束,才有人来开门?” “是。” “然后呢,你想做什么?”顾承璟话未尽。 “等待。” 白舒童本来宴会没结束就不能出去,她倒是安分地就坐在沙发上,抱着小京巴,安抚着受惊的狗。 而顾承璟嗯了声,拉了窗帘,往下望,看见花园里就有自己的表亲,他随手拿过了旁边的一张白纸,折成了飞机的形状,扔了出去。 纸飞机摇摆,却也直直地到了表亲的身边,敲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那人转了头,瞧见高处白框窗里的人影。 顾承璟无声地摆了手掌,对方比了个ok的手势,他就又转回了屋内来,坐到了白舒童的身边。 旁座忽然凹了下去,白舒童怀里的小京巴狗似乎格外地怕顾承璟,见他靠近了,就嗷叫了两声,窝趴在了白舒童的身上。 两只小爪子更是拼命地扒拉着,在求救。 一时间划拉了旗袍上的两颗扣子。 白舒童右肩的衣襟掉了下来,露出了匀称无暇的肌理,还有月白的文胸带子,她脸上顿时失了颜色,立刻转向了另一边。 “别看。” 顾承璟微愣怔了下,但又觉得她是故意的,就说,“你在想些什么?” 一次两次就罢了,这不摆明着,故意在勾引他? 白舒童手压着肩边的扣子,被拉扯坏了琵琶扣,扣也扣不回去,见他视线不避,还说了她故意勾引的话,心下气。 “转过去,你还看!” 顾承璟见她还在假装,像煞有其事,举了手投降,站起了身到一旁去,心下却想着,她如果是有心要锁他在一间屋子里,那让人撞见他们有私情,无疑是逼婚最快捷的方法? 蹙了眉。 他想,她至于再耍这些手段,来逼着他承认了娃娃亲吗? 不至于不至于。 而他也才刚这么想,打消了荒唐的念头。门外就传来了一男一女的声音,窸窸窣窣在外头说话,迟迟不进,似乎在等什么。 顾承璟算了下自己表亲的脚程。 绝对不是表亲。 那么门外..... 转了头,白舒童已经听见了外头的声响,按着肩边的扣子,走过去要去让人开门。 顾承璟沉了脸色,眼里冷如夜色薄,拦在了她面前,将她拽入了屏风后。 第41章 不得不说,你很有一套 来人推门而进,又将门锁上,未再往里走,浅靠在墙边,牵着手,说话低,全是气音,暧昧异常。 “外头还有那么多的宾客,等下管家找不到我们会说的,你就这么等不及?我还得去给太太拿小姐的红纸生辰八字,说要合一合未来姑爷的。看他们配不配。”女的声音柔,像春水一样,摇摇荡荡,欲拒还迎。 “小姐都不知道去了哪,小芳跟丢了,一帮人正找着呢,太太哪里闲得来管你,就一会儿功夫,肯定找不到我们这偏僻的位置来。耽误不了你。”男的声音也低,浅含笑意,看出女的并非实意,便大胆妄为,一边哄着,一边伸手揉腰就探手扯阔裤。 “别,这二楼里,一群太太们在休息厅里休息。” “那么远听不见的,你就小声,忍着哥哥点,不就行了。” “真是......” 房内顿时吻声密密,带着轻笑娇嗔和衣服摩挲声,尽管有意压低了声音,但动静不小,抓着不多的时间,心急错乱,都不管先看看屋内有没有人,情难自已又贪快,撕磨交颈,趁着空闲贪鱼水之欢,薄气夹息。 “不对,看看,这房间里开着灯,是不是有人。”女的推搡了下,指着不远处的地下灯影。 光影灼灼,未有其他。 男的劝慰她,“大惊小怪,这宅子那么大,总会有忘记关灯的地方,再说这门是从外头锁上的,怎么可能里头有人,别疑神疑鬼。有这功夫,我们都完事了,快给哥哥。” “我服了你了。我也没说不给啊,猴急什么。” “嘴巴张开些。” 浪声浪语继续弥漫,他们身旁有一马蹄足的香几,一动静,上头摆着的月季花瓶都轻颤动,明明也无人拂,花枝自行缓缓移了位,叶瓣都掉了地。 屏风后,隐去了身影的两人僵住了。 这是白家的下人在私会? 白舒童被拽入了屏风内,此时扯着顾承璟捂她嘴的手,张嘴就要咬了,堪堪微张了唇,赶紧合上。而顾承璟皱了眉,被唇碰了手,眼里凝了冷,一用力,将她的下颌捏紧成了金鱼小嘴。 是越听外头的动静越不对。 她被挤得红了耳,扯了他的手,满是怪噌。 如果开门见了他们都在,怎么会处境如此尴尬。这下怎么办才好。她半句声音也不敢出。 而身旁的顾承璟却低声,在耳畔问,“又是你安排的?” 什么话。 白舒童莫名,被他圈箍着,才明白了他认为锁他在房间里,是她故意为之,她凝了眉,也低声,“不是,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别那么莫名,你先放开我。” 气音在彼此之间,轻抚在肌理上,跟着旖旎,两人无声息地分别低头和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方才白舒童右肩的扣子坏了,此刻敞露着,雪白一片,无瑕无疵。顾承璟冷薄的目光轻游在上头,又打量起白舒童看似无辜的眉眼,猜测她的动机。 而白舒童被看得紧了呼吸,问,“你又在看什么?” 他轻扯了唇边,顾着她的体面,淡淡答,“没什么。” 倏地,外头的两人声音大了,他们耳边燥,也顾不上探究彼此,他拽了她进屏风后,为了免她出声,箍紧了她在身侧,本意是想让她别做出动静来。而现在他们鼻息太近,轻易就被传染了不清不楚的情愫,于是一个放手,一个转身,两三步避开。 都更生涩了些。 顾承璟微阖了眼,不着痕迹地滚了喉结,而后叹了气,将娇小姐的肆意妄为全不提,只轻声提议,“你是白家人,你去打断他们。” 白舒童微低了头,右肩衣襟还掉着,她扶着,没做过这等事,不太愿意,“我......还是你去吧。” 她脸边微红,“我不是也不方便吗?” 他又扫了一眼,她按着的肩边,衣服拨乱,的确是不方便。现在他们这样子去喝止别人,两人从屏风后出去,一个白家小姐衣衫不整,任再怎么清明也难以说清。 更何况今日白家里摆着宴席,宾客、记者还不少。 外头声响越来越规律,两人最终谁也没动,谁也没出声。就这么地,任由萎靡水声淋淋,骚浪言语轻出。 白舒童未经人事,可邱宁女校有普及卫生课,能明白这就是男女之间的亲密事,一时半会儿根本停不了,得尽兴了,褪去了荷尔蒙和多巴胺,才能平息。 “算了吧,就这样。” 顾承璟淡淡然,轻靠在了墙边,就全然当在青楼堂子,听一出活生生的春宫戏。实在等无聊了,就拿了方才口袋里的裁纸刀,转着,裁纸刀轻巧,经过每一个指缝。 他有双好看的手,指节长而薄肌分明,看似随意把玩,可却是从尾指到拇指,拇指到尾指,毫不费劲,一下又一下,来回无休止,像是经常这么做来耗时光。 也可能是在这空间里,实在无事可消磨,就同她一样,只能目光里四转。 裁纸刀忽然转而停,捏在了掌心里。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打量。 他递了过来。 白舒童也不是对刀感兴趣,而是被他的手先吸引去的,被发现了,就扯扯笑意,伸手接过来,装作不在意还在传来的低声暗叹,低头看起了他的裁纸刀。 而顾承璟则把她的这抹笑意看了进去。 心想,她还笑得出来? 白舒童从她手上接过裁纸刀,仔细看了才知,原来这手柄的尾端镌刻了他的姓氏,裁纸刀是定制的,握起来也轻盈,手感不错。 她试着也像他刚刚那么把玩。 平放在了虎口,一个一个地压下手指,轻转在指缝间,她的手比他小,动作慢而缓。 顾承璟看着,知道她在仿他方才动作,低眸看了一眼,她屏着呼吸,指尖一指一指小心翼翼衔接,一次便也成功。她微微弯了眼畔,还小兴奋地咬了下唇。 成功后,她抬眼也看向他,微挑了眉,脸如蜜展笑。 女学生果然还是女学生,掩不住的清纯浪漫。 他也微勾了下笑,摆摆手,让她过来些,低声在她耳边说,“不得不说,你很有一套。” 白舒童以为他是说她学得快,有点不好意思,也微软了态度,轻在他耳边说,“没有你厉害。” 他没听清。 她小垫脚,覆在他耳朵边,说,“我说,你比我厉害。” 该说她什么好。 顾承璟本来是要说她给他下圈套很有自己一套,结果被她四两拨千斤回来,话在耳边,又温语轻扫了耳廓,就很像在故意调情,略微痒,略微也软语入心房。 游走过那么多芳草花丛,绝色无数,唯这淡淡的荔枝香不着痕迹要悄潜,可能也是此刻环境所致吧,竟一时伸手扶住了她,没让她松掉脚尖,轻低了头。 他说,“再装。” 第42章 这么煞费苦心? “什么?” 顾承璟实在也不想同她再装蒜了,就说,“白小姐是怕我,拒了婚?这么煞费苦心?” 白舒童莫名,“你在说什么,你和谁?” 手肘边的手紧抓着她,看她还在装无辜,装不知情,顾承璟扫了一眼她还欲盖弥彰的肩头春光,一字一句,问,“还有谁?” 白舒童心里冷咯噔了下,假装过顾承璟的太太没错,可这会儿,他眼里轻垂睨,像是真的同她在调戏。离得太近了,她都能见他眼底含了探究也混杂了非朋友间的轻薄笑意,她赶紧往回扯了手肘,离他远些。 她手中的裁纸刀顿时碰落了地。 屏风外的亲热戛然而停,不敢动静,连带着他们两个也骤然而停,也同样动都不敢动,呼吸也停。 听着外头在说,“我都说得先看看,你不信。”女的欲哭,身体僵直了,不上又不下。 而男的相对平静转了头回看四周,沙发处没人,书桌边也没人,而苏绣屏风后,倒是没留意,他也紧缩了下身子,安慰说,他看看。 但,屏风后立刻就出现了个白色的小身影,朝他们汪了两声。 原来是白太太新养的小京巴。 两个人顿时松了口气。 “是狗。你别吓人了。” 所幸,经这么一遭,他们怕主人家责罚,很快就结束了动静,又是一阵穿戴衣服的声响,立刻开了门,如小猫偷腥般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在屏风后的两个人解除了警报,才松掉了嘴边的一口气,但是却是又听外头又给他们上了锁。 白舒童问,“出去吗?” 顾承璟捡起了地上裁纸刀,放她手上,“怎么出去,从窗户跳出去?外头连棵树都没有,只有一命呜呼的份。” “不是,我是问从不从屏风这走出去。” “......” 两人还在屏风后,一步未移,闻言,他伸手扣了白舒童的脑门,“下次别这么干了,你也不知道意外和惊喜哪个先来。” “你是说哪件?” 是踢京巴狗出去顶罪,还是玩他裁纸刀这件事。 白舒童话音也才刚落,正揉着额头,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三下在喊,“三表哥,你在里头吗?谁给你锁的门。我进去啦?” 顾承璟听见自己表亲的声音,视线里看着白舒童,答了门外的,“不知道,得亏你来打救。快给我开门” 他拆下了西装上的夹扣,一并放到白舒童的手上,伸手还想扣她额头。 她拧了眼,缩了下。 想想就又算了。 顾承璟放过了她,不自觉地拉了自己的衣服,明明什么没也做,却一番查看褶皱,对她轻说,“自己数着三分钟后,再出去。” “好。谢谢。” 白舒童握了掌心的夹扣,明白他的意思,听着他应付表弟,她一边快速地将西装夹扣从琵琶扣里穿了过去,拧了个弯,将两片衣襟夹了起来。 刚好,合适。 这偏僻角落的会客厅门今晚格外忙碌,才刚开,又马上合上。顾承璟推了表弟出来,揽过了他的肩头,没让他继续往里走。 “怎么,不用应付亲家,心情这么好啊,还随手带上了门。” 顾承璟摸了摸这四表弟短寸的脑袋,带着走,说话懒散似乎不着意,“是啊,才发现,这上海不难待了。” “原先上海无趣吗?” 四表弟转头要看一眼那房间,他又给掰回来,“看什么,姨妈在哪,她该等急了,快带我去。” 另一边,顾承璟的姨妈的确等急了,说好了钢琴曲结束后,他人会出现。都过了三刻钟了,还不见人影。 白家小姐见他没来,她也没出现。 一楼的小客厅里,就她和杨淑青两个人喝着老君眉,聊得无关紧要的家常,都快喝一壶了。现在一肚子的茶水,杨淑青让丫鬟去拿白曼露的生辰八字,红纸一折递给了她。 她伸手接了过来,看了眼,随手放在了随身包里,抬了头,已经不知道和杨淑青要说什么了,就又笑着说,“老大白斯言婚配了吗?” “刚从英国回来,还没呢。见了几户人家,还没有合适的。林太太你人脉广,也帮我们留意下?” 林太太笑着应好,转头见顾承璟从门口和自己的四儿子过来了,才松了一口气,喊了,“承璟。” “姨妈。” 这下换杨淑青不太淡定了,她也还没找到白曼露,在这应酬着,结果身为客人的未来姑爷顾承璟却先来了。 她赶紧招了吴妈,低声在耳边吩咐,“怎么回事,找个人,找那么半天,这小姐还能从这家里飞了不成。今天若是找不到,你们一个个别怪老爷还有我责罚。” 吴妈听了,赶紧出门又问几个出去找人的,小芳在一旁哭哭啼啼,说明明看见小姐在舞池的,也就一首曲子的功夫,人就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二楼的房间找了吗?” “找过了。锁上门锁的没进去外,其他都没人。” “那倒是奇了怪了。你也真的不中用,太太的话都没好好传达给小姐吗?这是多么大的事情,是未来的姑爷要同她见面,怎么就没提醒她。” “要提醒的,但是小姐很生气,不给打扰她,又不给说话的机会。凶得很。我就......” 吴妈妈不想再听小芳哭啼,本来今天事情就多,忙上又忙下,办得好了,说不定有赏银,可最重要的事情却是落链子了。 她眼珠子转了转,手心拍手背,赶紧吩咐,“你去拿一套小姐的衣服过来。” 第43章 白小姐,请 小芳急急上二楼,迎面却见一直找不见人影的小姐正在下楼梯,她正站在扶手边寻着哥哥白斯言的身影,转头见小芳跑得脸上都有泪痕,就问了怎么回事。 “小姐,太太一直在找你,一楼小客厅里请了林太太和未来的姑爷,让你去会一会。” “你怎么不早说呢!” 白曼露挽了耳鬓边的发丝,听了,匆匆下楼。 她才刚与李景和在三楼的阳台里说完了话,正打算帮他和大哥白斯言说情,别调李景和去广东,留在上海打理银行柜台,这下子只能晚些再说了。 她脚步急快地到了一楼小客厅的门口,在进门前,顿住,她平了气息,转头问小芳自己发鬓有没有乱糟。 “这里有一缕掉下来了,小姐,我帮你挽上。”小芳伸手碰她的发丝,轻拆她的发扣,往后将散落的发丝夹进去,小芳侧了眼,伸手轻轻摩挲了她衣领边的一处红痕,问,“小姐,你这里被虫子给叮了吗?红了一块。” 白曼露忽地变了脸色,不用问都知道是如何的红块,是李景和故意在她颈边留下的,于是轻拉了衣服的蕾丝边盖住,说,“这样还看得见吗?” 小芳摇头。 她放了心,才说,“进去了,记得就别多嘴。” “是,小姐。” 小芳歪了头,也不知道给蚊子叮这算是什么多嘴的话,小姐最近的心情总反复无常,她也总拿捏不准,一会晴天一会儿雨天,比上海的梅雨天气还烦人。一踏进了圆拱门时又瞬间带上了笑靥,已是另外一副模样了。 于是,她便也没探究,赶紧也随着进门。 小客厅里,下人们又重新冲了一壶老君眉,分别给桌上的瓷碗又添新茶,小芳带着白曼露款款落了座,杨淑青喝了口茶,见旁座落了人,眉眼才舒展开。 顾承璟从茶杯里抬了眸,眼帘里印入新进来的人。 白家小姐新换了一身衣服,就坐在他对面,此时像没事的人一样,有礼有节地问候了屋内人,并喊了他一声,“顾三哥哥。” 他微扯了笑,她这是另一番的故作不识,与方才在书房里直呼他大名的行径完全两样。 互相在长辈的话题里,两人穿插聊了各自的生活。白家小姐在杨淑青的臂弯边说着话,讲着中西女塾的趣事,在当中时不时就往他这看两三眼,等他随了眼神过去,她又娇作避开。 仿佛初见,扭捏,又生涩。 又仿佛故意在惹他注意,眼里媚态勾人。 又一壶茶水尽,姨妈拍了拍顾承璟,笑说,“听听这外头乐队是不是又起了音乐,承璟,何不邀着白小姐跳一曲?” 顾承璟放下手里的茶盏,动作缓而慢,对媚态故作不见,扫了一眼白曼露,说,“白小姐,会跳吗?” 女学生装起蒜来是一等一的好,几次三番地说不会跳舞,在广州城却能配合他跳首舞,方才又能书房里哼钢琴曲转天鹅舞步,这会儿,他不知道,她究竟要说会还是不会,把选择权放给了她。 让她做抉择。 而白曼露进了门,细细观察了顾承璟,浓眉星目,冷峻里带着三四分深邃沉稳,五六分绅士有节,与长辈们谈话时风趣,话题总不会落地,体面有风度。做派与传言中的风流韵相相符。 一身合体剪裁的西装,衬得他行军的体格挺阔,身量高拔,无法泯然于外头众人。 被他这么一邀约,她哪里不想被人瞩目着出点风头,点了头,心下芳菲齐放,可嘴边依旧假装客气,“学过一二,顾三哥哥或许可以教教我。” 顾承璟不着意地冷嗤下,抬脸弯笑,先站了起来,说,“教倒说不上。那白小姐,请。” 看着他们一路走出去的长辈,一脸欣然,笑称,“瞧瞧,多般配的一双璧人。这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新风尚,大大方方的。” “今年可喝得了他们的甜汤咯。” 林太太看着他们走出去,心想以顾承璟方才不表一态的话语,这件事倒也还难说,于是也只笑笑,附和着,“是挺般配。” 杨淑青温笑,不知道林太太的打算,想了起来方才递交的红纸,就问她,“之前与南京已经交换过庚帖了,这次怎么又要我家曼露的八字呢?” 林太太拿了桌上的一块花生糖吃了一口,仔细用手帕掩着,说,“八年前的确是要了一回庚帖,拿去了给城隍庙附近的淮扬帮的命相馆看,结果那里不是发大火吗?命相馆就在那隔壁,算命的老先生腿脚不便,光顾着逃命了,东西都烧没了。当时两孩子也未到年岁,又遇火,想着也不是时候,就没再来要。现在就又想起这事了。” 杨淑青听了,便笑说,“我家老爷也笃信命理,有相熟的徽帮命相馆,这人师从青云观上师黄之中,能算一大家子家宅之事,准得很。我们搬来的这个地方,也让他帮忙看过风水。” “之前我们递过庚帖给他看过,就说了这两人相生相合,能与桂馥兰馨一样永芳。” 林太太第一次听,放下了咸甜口的花生糖,抬眉反问,“是吗,之前没听你提起过这事。那便好,是否有那位黄大师算出来的词,我给南京也带去话。” “有,但我得找找,有些岁时了。一时也不知道要用。” 算命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有点久远,杨淑青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算出来的词放在了哪里,于是就带着吴妈起了身,打算回房内去找找。 “快找找,也是红纸黑字的,写了相生相合的字样,应该也就在这些柜子里。” 吴妈跟着杨淑青的时间最长,最知道这些东西放在哪,仔细想了下,从衣橱里最深的一个圆盒拿出了五个锦袋来。 这里头都是当时黄大师为宅里人算的命数。 “找找是哪个。” 杨淑青咳嗽了两声,一通的翻找,屋内都扬起了衣絮,她拿手绢儿掩了鼻,知道吴妈也不识得几个字,就让吴妈拿过来。 刚接过手,第一个打开的便是那送去邱宁的小女儿,白舒童的命格。 -年柱带羊刃,财星和印星皆衰坐墓库,不利父也不利母,唯有相分离,独置于滨水,或可缓。- 杨淑青拆开了红纸,忽而手停了下,想起小女儿身上的事,念叨道,“是啊,舒童这孩子也是今年同人结婚,做人妾了是吧......”她轻叹了一口气,又将红纸塞了回去。 心想着,果真命格就决定了一切。 吴妈在一旁听了这话,轻轻支吾了句,“太太,有件事,我还没同你说。” “什么事?”杨淑青又拆了第二个,是白曼露的锦袋子,里头放了她与顾承璟的八字合算批词。 吴妈轻声在她耳边说,“这六指儿现在就在白家。” 杨淑青捂了胸口,“你说什么?” “白舒童,六指儿,现在就在白公馆,在二楼角落里的会客厅里。” 杨淑青站了起来,都还没站稳,眼头就一阵的晕眩,心也狂跳不止。 颤颤说道,“她怎么能那么胆大,竟不听话来了。” 第44章 你有什么心属的小姐吗 白公馆的大厅里舞乐轻扬,白斯言依靠在栏杆边看着里头自己的妹妹白曼露,他嘴边衔上了雪茄烟,又看清楚了与她共舞的那位男士。 喃喃道,“这顾三哪里像要拒婚的样子?” 他轻哧了一句,吞云吐雾的,想起顾承璟来上海,他们家是翻天覆地,就差要将整个上海滩都翻转一遍。还生怕招待不好他,特意费了不少心思去邀林家,邀请他姨妈家一众人到场。 这会儿,妹妹和未来妹夫跳着舞,白家老爷子估计看着,嘴都要笑翘到耳后去了。 他招了人到身边,“晚上的宴席几点开?” “回少爷,七点准时开。” 他看了眼自己的腕表,“还有半个小时,忙去吧。”眼里就瞧见了李景和从二楼的楼梯下来,白斯言拉住了仆人,“这李先生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经常来白公馆?” “是的,老爷聘请他做小姐的小先生,基本是晚上和周末过来。从香港回来后,就少来了,基本都是太太或者小姐叫了,才过来。” 白斯言皱眉,“小姐叫他来做什么?” “一般就是陪着太太和小姐,帮他们做点事情。” “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 白斯言啧了一声,摆了手,让人退下去,这李景和也就是傍着母亲和妹妹,能在父亲面前说好话,才敢私设自己的老鼠仓吧。 自以为是白家人吗? 他还站在了楼梯边,往舞池看。 这视线,是看着白曼露? 白斯言眼瞳冷冷,嘴边轻说,“也不掂量自己是谁,能比吗。” 李景和这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顾三,白家的未来姑爷,他和白曼露在北四川路流连过多家舞场,也跳过许多的舞。 一般都是这娇小姐占着主动,爱跳什么跳什么,一不满意就耍脾气,白眼甩巴掌就不必说了,哪能像现在这样娇羞地被掌在别人的手心里,跟着别人的步伐,浅浅笑着,时不时抬头落在耳边与人说话。 真是娇柔也造作。 “顾三哥哥要在上海逗留几天,如果没什么安排,不妨让我当你的向导,带你逛逛?”白曼露轻轻说着,展了笑颜。 顾承璟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蹙了眉,怎么五六分钟的时间,从二楼下来,她不仅能换了衣服,还能化了妆。 脂粉扑着,玫瑰红的口脂也覆上了,长睫轻眨着,脸颊边也有桃色。 也一直说着话,打算邀约着他,话说得蜿蜒。 “南京有座有名的庙宇鸡鸣寺,是金陵城的一张名片。而上海同样也有香火旺盛的供奉宋朝秦裕伯的庙宇,也就是城隍庙。我父亲若有招待外乡客,他们总会指名去那走一趟,说那里存了上海的古今,有许多摩登里没有的趣味。” 顾承璟问,“你想带我去?” 白曼露点头,“不知顾三哥哥安排,我可以看你时间。” “能不能别叫我顾三哥哥了?这不像你。” “那叫什么?” “顾承璟。”他垂睨了下共舞的人,她眼底的带着的一丝怯意彻底消失不见,虽然不怕他了,可弯着笑的杏眼却像缺了魂。 有点空...... 白曼露笑说,“我叫你全名会不会不太好,要是父亲知道了,可能得说我没有礼节和规矩了。算来你也是我兄长的,这个我不按你的,可以吗?” 淡淡地,顾承璟唇边平直,说,“随你。” 舞越跳越慢,白曼露见他没有回答要不要让她当向导的话,于是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人,又说,“那是高严,是《玫瑰小姐》那部电影的男主角,我父亲的朋友,他也是这些日子才到了上海来的,我要当他的向导,走走外滩。” 若是懂了她话里的暗示,他也该说声,要不就一起同行吧。 可是停顿了会儿,抬头看顾承璟,他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扫了一眼那叫高严的明星,就淡淡过去了。 是城隍庙、外滩这些地方不够吸引人? “顾三哥哥,你和我跳着舞,怎么有点心不在焉的?” “听着的,你继续说吧。” 白曼露从下舞池开始,就一直说,刚开始他还问了几句,现在倒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说,口都快干舌也燥了。 于是,她提议,“要不,跳完了这支舞,我们到小花园歇息下,这样,我们其实也不太好说话,你说可以吗?” 顾承璟点了头。 目光落在她微侧过脸后,露出来的肩颈,洋裙是立领的,脖子边戴着一串润圆的珍珠项链,一切都润白,唯有衣领处,一个淡红小印惹眼。 可不是什么简单的红印,而是低吮出来的痕迹,是别人留下的印记。 他眼瞳微暗了下,于是静静无了话语。 一舞罢,屋内人都陆陆续续地去坐了宴席,依照着白曼露的邀约,他来了花园里的月季花廊,上海最近温润有雨水有阳光,花都开得娇艳也大朵。 花蕊弯头,落在了他们走着的廊道里。 白曼露停在了一处,转头看顾承璟,即便他无事站着,可低眸看脚下月季,却也引人忍不住看他的眉眼,是冷的,却能将人引入虹海。 “怎么了?” 他侧转过来英挺的脸,未去在意她的打量,冷薄又风流的韵相,让她心里微颤了下,才觉得以往交的那些男人,都逊了颜色。 可这该死的男人明知道,她三番四次开口,就是想邀约他,怎么就是不为所动呢。 就是不回答她一句,可以。 她捏了衣角,是越想得到,就越不展露自己,也愿意同他耗着,“没什么,就是不知道顾三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报刊杂志里总写些乱七八糟的,云滇的孙小姐,广州城的沈小姐,白小姐......” “上海呢,你有什么心属的小姐吗?” 顾承璟听着她说,微觉得不对,瞳孔紧。这时攀在铁架上的月季又落了一朵在他的肩上,他转了头,抬眸看向了枝头处,在隐隐的暗蓝夜色中,看见了点点星光,原先”“他们”相处过那扇房间的窗户。 白框依旧开着。 窗帘也还垂坠着,在夜色里,暖黄的灯光透着白纱窗帘,印出一个清浅单薄的轮廓。 月季叶片轻摇曳落了地。 转回了头,顾承璟低头不着痕迹地自嘲了下,也才顿然了,为何面前的人在短时间内像换了个人。 并不是演戏。 而是,就是不同人。 第45章 你有姐妹? 娇叹声在耳边轻回响,顾承璟脸色不变地轻眨了眼眸,散去耳边音,缓步走到白曼露的身边,也依靠在了廊下,问,“你有姐妹?” 白曼露轻闪躲了目光,摇头,“没有啊,白家就我一个女儿,顾三哥哥,你是准备不回答我刚刚的问题,故意扯开话题。” 顾承璟轻笑,“刚刚,什么问题?” 白曼露都分不清他究竟是故意还不是,若是换了李景和,她早就纠缠不休,要个答案了。而面对顾承璟,许是他气场使然,也好像没将她当一回事。 她不敢那样闹。 也只当他是推拉,毕竟会主动扑在他身边的女人就不少,光是《明月画报》里刊载的小道消息,就有不下五个女人绕在他身边过,经历这么多莺燕,一句两句,故作天真,是套不出他真心话的吧。 白曼露觉得自己小瞧了眼前人。 若是李景和...... 该死,怎么又想起李景和来。 也是同样一个花廊下,李景和在她耳边轻语,撩拨她到书房去,又在她手心里掐了下,刚刚见二楼有一群太太上楼歇息,他们就辗转到了三楼阳台边去,耳边还有他的热气碾压,她微微燥热地抚了下衣领边。 肌肤还有温存感。 可想什么呢,面前的顾承璟才是她要把握住的。 白曼露转而又笑,“那我就再问一次,顾三哥哥,你在上海有心属的小姐吗?如果,没有......我,如何呢?”她缓步走到顾承璟的身侧,同也轻靠在了横栏上,手轻轻拂过他的臂弯,像是不经意要拍开落在他手上的月季花瓣,又像是借力坐下。 看着那手,他淡笑,“谢谢。” 白曼露以为他受用。 于是手指轻捏了他的衣衫,往自己的身边拉,两人距离缩小,她又往旁靠了靠,抬起了精致的脸蛋,微笑,“顾三哥哥,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了。” “默认什么?” “默认了你应了我当向导,带你逛上海。也应了你在上海没有其他的女朋友。” 顾承璟看着她的手轻划在衣服上,没多大反应,淡说,“我看看吧,我来上海,还有其他事,时间能不能安排还难说,你说的逛上海,等我有空了。” 他手改抄在兜里,见她与他并了肩,笑说,“白小姐这做派,一点也不像中西女塾教养出来的淑女,有点意思。” “我,有意思?” 她手骤停,听起来前半句像是教训她的,而后半句怎么意义有点不明。 顾承璟莞尔,“对,很特别。” 那应该是褒义,是吧? 宴席已经快要开始,下人们出来提醒宾客,也俯身同花廊下的两人说,“请小姐和顾三公子入席吧。” 白曼露还没问清楚,也还没从他那里讨到点好处,微皱了眉。就见他从旁侧起了身,在下人的指引下,款款抬步走了,也没回头,她立刻就生了气,跺踏了草坪。 后头忽地传来扑哧的一笑。 白曼露转过了头,就看见了廊下踏出脚步,那人是将一切都听了,也将她娇作又讨好的行径都看了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景和依靠在廊柱下,手里还夹着烟卷,吐掉嘴边一口,手垂下,簌簌地抖落白灰,说,“原来你也有这么一面,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死乞白赖。你也是。在未婚夫面前就那么卑微,着实让我长了眼界。” 他学着她刚刚说的话,鹦鹉复述,“顾三哥哥,如果没有......我,如何?” 笑了,又轻拍了掌,李景和为白曼露的露骨直白而赞叹。 白曼露瞪了他,又靠回了栏上,“那又如何,他就是值得,比你值得。” “他值得?你没听出他话里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白曼露被李景和这么讽刺的一瞧,仔细回味了过来顾承璟说她的话,瞬间眼里利,看向走远的人,她这回才不装了,脸上顿时难堪。 白曼露咬着唇,红了脸,看了李景和一眼,见他分明瞧着看她笑话的样子,都不知道在花廊下,或者是在舞池里就看着她了,“你最好闭上嘴,本大小姐不高兴了。你知道我不高兴了,会做什么的,别挑衅我,李景和。” 李景和就站着,耸了肩,却也一步未移。 面前的人,从三楼下来,都还没去找她的父亲和长兄说他的事,他冷了下眼眸说,“你慢慢。” “站住!” 白曼露倒是不高兴他一句半句都不哄,“你别不是又要去找于莉莉,与她同桌吃席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在意?” “我......” 白曼露的确在意,甚至鬼使神差地在与顾承璟说话的时候,几次想起他来,见不得他那么置身事外。 于是她拍了拍自己的裙子,看了远处都根本不回头的人,说,“走,陪我去消遣。” 李景和没动,“去哪?你不怕你父亲和兄长怪罪?” “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自己走了。” “那你的顾三呢?” “他反正跑不掉。” 她就要看他顾承璟独自一人回了去,弄丢了她,怎么和一帮长辈交代,总有他要来道歉赔礼的时候。 李景和轻扯了唇边,轻起伏了下胸膛,眼里锐利地划过黑黑暗暗的东西,将烟扔在了地上,踩了灭,随步轻跟了出去。 - 二楼的杨淑青房里,她拿着锦袋,才缓过了神,沉沉问,“她来做什么,听她提了吗?” “回太太,没说。可看那难以启口的样子,应该是要钱来了。” “她的丈夫,有没有随她来?” “没有,就她一个。在角落的会客厅里。” 杨淑青握了握手中的锦袋,听了,强撑着,“你稳着她,送点吃的过去,问问她是来做什么的。等这边林太太的事情完了,我再解决。” “是的,太太。” 杨淑青招了一个丫鬟扶住她,然后又说,“守住风声,别让老爷知道了。” “是的,太太。我锁着她的,不会乱走的。” 而还没等她出门,小芳又跑了上来,将白曼露开车出去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怎么回事?” 小芳摇头,又开始哭啼,“这次我看得很紧的,一步没有离开。就见小姐和顾家的三公子走了出去花园,不知是不是话里不和。小姐转眼就走了,李先生劝也没劝住。” “这孩子真是任性,刚刚不还好好的。” 她手里捏着锦囊,看着白舒童的那个,她手里颤了颤,从手上脱了出去,杨淑青这下子是彻底地昏了神,被一件气的一件吓的,晕在了丫鬟的怀里。 “太太!” - 白舒童从窗边走过,见外头宾客都陆序走往了一个方向,闻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米饭香,她倾了下身,抿了抿唇,无比地想念秋晓做的饭菜,她老是能做得油滋滋的,很下饭。 肚子有些饿了,咕噜地响了下。小京巴狗蹲在她旁边,舔她的脚踝,也朝她汪了声。 她蹲下,两手摊开说,“我也没有吃的,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派对,要不,我开门将你放出去,你别跟我待在这了,出去找找吃的吧?我能忍一顿半顿的,你这小家伙不能忍吧。” 正说着,这时有人敲了门。 有了上回的尴尬,这次白舒童就不躲了,过去就把门打开,因为衣衫坏了,就探了半张脸出去,看是谁。 外头的人捧着一个瓷碟,说,“还真有人在这,这是有位先生让送来的,请小姐慢用,下面宴席开了,如果小姐休息够了,可以下来。” 她接了过来,是一份蛋糕还有一份牛奶。 白舒童笑了下,说,“谢谢,知道了。我待在这里就好。” 第46章 哦,顾三哥哥 白舒童蹲在地上,同小京巴一起分食了手上的食物,不一会儿,门从背后悄悄又开了,吴妈扶着杨淑青。 进门,就见她背对着,正在倒牛奶给小狗,杨淑青捂着胸口喊了她一句,“舒童?” 白舒童愣直了背,缓缓地转过了头,看见了她,赶紧站了起来,捏着手上的小蛋糕,笑着,怯生地叫了声妈。 杨淑青缓缓地走了进来,她直勾勾地看着,亲生的母亲雍容,穿着合身定做的大袖口绸缎亮面旗袍,手上带着玉翡翠,头发烫过,微弯了波浪贴在左侧。 很好看。 她倏地将手上的蛋糕背在身后,又觉得不太妥当,放在了旁侧的茶几上。见她靠近了,仔细地在端详她,就拍了拍嘴边的蛋糕碎屑,低了眉眼,又喊了她一声妈。 白舒童展着酒窝,被她拉过了手。 手心交叠着,心里温软,鼻尖能闻到淡淡的檀香味,应该是常年礼佛留下来的。 她的心如小鹿在跳。 白太太有一双好看的杏眼,她也一样,像模像样,如印子出来的,眼梢微微上翘,睫毛长又黑,轻眨像朗月的星空里点缀起来的星。 但她好像有点愁。 杨淑青凝了眉,问,“你怎么来的上海?” “邱宁家里发生了点事,就来了上海,妈,我有事想同你商量......” 杨淑青收敛了观察的目光,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别着急说。 她还没说完,杨淑青便叫了一旁的吴妈,“吴妈,你快带她去小姐的房间,换身衣服。舒童,你先帮......”因为不亲,自小分离,她说不出妈这个字,而用了“我”。 “你的事等会儿再说,你先帮我个忙,将今晚应付了过去再说,好吗?” 白舒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她恳切,懵懂地点了头,然后就被带到了白曼露的房间里,换了一身她的洋裙,被吴妈妈带着入了一楼的席。 “你就坐在这里吃东西就行,也不要多说话,我就在旁边,你静静坐着,等找回了小姐,你再同她换回来。” 白舒童恍惚地点了头。 一转眼,桌上,有她的父亲白义昌,还有哥哥白斯言,更有母亲杨淑青,她脑子一下子热,手都发麻了,还出了汗,对着他们都笑了。 白斯言坐在她的左边,扶了下眼镜框,问她,“一坐下,傻笑什么,没听见父亲说了敬酒词,举杯啊。” 声音润润,提醒她的是哥哥。 她点了头,桌子上放着红酒、白酒、还有一杯茶,该举哪个? 她看了左右。 就拿起了红酒。 白义昌站起来说着话,感谢一帮朋友今夜莅临白公馆,他举了杯,穿着一身中式的花褐色长衫,衣服上吊挂着金表和一柄小如意,中气十足,朗声帷幄,大家也跟着说了些吉祥话,而喝了酒。 这就是她想了十来年的白公馆的家人。 白舒童明知自己酒量不行,她捧了酒杯,倒也一口就饮了下去,小脸顿时通红。 “喝那么急,一口饭菜都没吃,你小心醉了,等会儿勾不上你的顾三。快吃点乳酪解解酒,别贪酒。” 白斯言放了一酸奶乳酪在她面前,白舒童点点头,也都全吃了,说了声,“谢谢哥哥。” 此刻她吃什么,都像舔了蜜一样。 也觉得和做梦一样。 白斯言难得从妹妹嘴里听一句谢字,弯了眼,摸了摸她额头,探探她是否异常,却是见她躲也不躲,就直憨憨地看着他,还看入了迷,眼里都是他的倒影。 一杯酒就醉了? 白斯言正要说她,然后视线里余光瞧见即将要走过来敬酒的林家人和顾三。 他压了眉眼,恍然大悟,才取笑说,“曼露,你可真够可以,人还没到,你就先跟我装上了。自家兄妹,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 白舒童憨笑着。 “行了,还不知道你嘛。等他人过来了,我帮你想办法,让他坐这。也算谢了你上次帮我掩盖小桃的事了。” 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他眨了左眼站了起来,前去迎酒,一番客套话后,他拉着顾承璟聊起了南边政府正打算购置一批飞机的事,聊了会儿,觥筹交错下,自然就拉了人走近。 白舒童还在恍惚着,手拄着脸,酒意蔓延,侧头见了人,手颤了颤,“军官长?” 吴妈心里哎哟了声,没想到一下来就是个大难关,轻捏了白舒童的背,让她不要乱叫。 她小声提醒,“叫顾三哥哥。” “哦,顾三哥哥。” 顾承璟侧颜,轻扫了一眼,客套地弯了唇边,碰上她的酒杯,喝了一口,转头又与白斯言聊了起来,没看到她的酒杯面也跟着颤了颤。 宴席开了,白斯言就势将顾承璟留下,白舒童眼观鼻鼻观心,盯着席面吃着,一口接一口,就这么听着他们在旁边聊日本的空军又增设了新的兵器,有十一年式七五厘高射炮,窥察飞机还有听音机,无线通讯车......富士山下刚有一场炮兵队的演习,日本关东军会止于只占东三省吗? 白舒童吃着,也听着。 白斯言见她没声音,以为她又故作淑女,就喊了她一句,“今天这么饿,光顾着吃东西?顾承璟刚来上海,作为东道主,你是不是得带他逛逛?” 他又眨了左眼,暗示着,看了白舒童,而白舒童放下筷子,转头看吴妈。 吴妈点点头。 白舒童才回答,“我可以带他逛上海。” 顾承璟现在坐在她的左侧,闻言,以为方才自己没说清楚,正打算再回绝。 “你想去哪?”她先问,公式化的一张笑脸。 他轻放下酒杯,淡说,“你不是要带高严先生逛上海,不必麻烦。” 白舒童眼沉了下,不知道有这回事,又转头看吴妈,被吴妈在手臂上轻捏了下,示意着赶紧应下。 她只好硬着头皮,又转头问,“我非要约你呢,你必须得让我带着逛上海呢。” 他薄笑,“白小姐,是容不得别人拒绝吗?” “嗯,是。你得去。”她点头。 “要是不去呢?” “没这选项。”她有些醉意,看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军官长就得答应了,只认着母亲拜托的事得办成,就说,“得去。” “我不去,你还能绑了我?” 白斯言见他们犟起来了,话里也就是玩笑的意味,就轻挑了眉,拿过了红酒,没管他们,同身边的另一人应酬。 “嗯......如果可以,也不是不能绑了你。” 吴妈又在旁侧捅了捅她,她的话顿时被捅散了。 白舒童轻靠在了桌子边,轻揉了太阳穴,手肘的蕾丝衣袖顺着垂掉了下来,见他不急,说话还是莞尔的,就缓了缓,脸靠在了上头,说,“等我缓缓。” 是同吴妈说的,也是同顾承璟说的。 酒意更上来了,让人头重。 她微眯了下,轻捏了自己的脸,事情还没办成呢,哪能这么休息,就又抬了眸,鼓着腮帮子看着面前的军官长,深呼吸了一口气。 希望他不要过于为难。 她问,“怎么样,才能去。你说,我能办的,就办。” 见她酒量差,顾承璟有点故意刁难她,下巴随意点了点她面前的酒杯,“满上,喝了,就去。” “你说的。” “嗯。” 白舒童冷哼了声,拿了酒杯,让吴妈倒上,她轻挽了手袖,气势里不服输,像是能喝的,吴妈也就没阻止,给她倒了满满一杯。 第47章 那女学生又叫什么? 接过酒,白舒童看着都快满溢出玻璃杯面的酒,看了眼吴妈,要不要那么实诚,军官长说满上,还真就倒那么满。 红色液体在酒杯口晃荡。 放到她面前,她都无法开口让减些了,于是她闭了眼,先咕噜了两口,实在苦得可以,就皱了眉眼,直接吞。 倒也够干净利落。 “得去了。”她说,秀气的眉挑了挑,酒杯也放在了顾承璟面前,里头空荡,是一饮而尽的,“你要反悔,你就喝两杯。” 这语气...... 是醉了。 她半阖着眼眸看他,“说话。” “去就去,不去就不去,赶紧应我一声。打量什么?” 顾承璟这才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一眼,她脸颊边浮了酒意的红,听了他拒绝的话,眼眸里微凝了点要同他抬杠的意思,是要同他耗到底的倔。 这除了女学生,还有谁。 桌上各自聊着,似乎在给这一角落制造机会,都不打扰他们两人,各自说着各自的话题,有说佛寺运营的,有说年初银行抢兑的事的。杨淑青轻嗯笑着,心里清楚这个“白曼露”是怎么回事,就偶尔回头看一两眼白舒童。 她的双生子,其中一个厄生,又是六指的,就坐在了面前。 她扫了一眼丈夫白义昌,他完全没有发现,更别说儿子白斯言了,也是完全地不起疑。 而坐在白舒童旁侧的顾承璟...... 她轻笑了下。 多想了,初次见面的人,定也不可能知晓。 杨淑青看了眼吴妈,招到身边来,示意了适时就将白舒童带到二楼去,以免待久了露馅,吴妈轻点了头,垂手听着吩咐,也回应派了一帮嘴严的出去找小姐回来了。 看似着无波无澜。 而顾承璟喝着嘴边红酒,从同桌的主仆两人絮语里收回了目光,不着意轻扫了前后两桌,略有思索地看向了白舒童,蹙了眼眉。 白家是怎么回事? 变着戏法,耍着他在玩? 起初还觉得看错,可等吴妈一走开,他就问身旁人,“我的裁纸刀,是不是在你那?” 白舒童扶着红粉菲菲的脸,点了头,下意识地去找口袋,却发现自己穿的已经不是原先的那套衣服。 女学生这会儿一句话不说了。 两人视线轻交汇了下,微微无痕荡漾,又是一阵无声的打量,他微莞尔,放了酒杯,给了台阶,“醉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裁纸刀?” 白舒童才点头,也又摇头,回答了,“你在说什么。”她去抓了桌上的一杯茶水,咕噜地又喝了下去,在缓解酒意,也在找回精神。然后缓缓地,浅浅地靠在手肘上,醉得支不起思绪。 还轻叹了一口气。 像在说着自己的不争气。 酒量那么浅。 顾承璟莞尔了下,就见吴妈从白太太身旁绕了回来,带白舒童要回二楼去。 他在这里坐得也久了,林家的人也过来寻他回座,他于是站了起来,游刃地与桌上人暂辞,看了一眼靠在吴妈怀里的人一眼,微沉了眸。 四表弟看着表哥,问,“才说了上海有趣。怎么这会儿,蹙了眉。在那张桌上,说了什么事?” 边走着,顾承璟轻答,“没什么。一些琐事。” 至于是什么琐事。 只是心里此刻也费劲想,他现在要解的到底是哪个白小姐的婚约,是白曼露的,还是...... 那女学生又叫什么? - 宴会一直到很晚才结束,白舒童被搀扶带回了二楼的会客厅,迷迷糊糊地就这么混着酒意睡在了沙发上,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早上。 白公馆里宾客散尽,一帮奴仆在做着洒扫的工作,在一阵更加嘈杂的声响中,她蹙眉醒了过来,隔壁的房间正在说话,哭哭啼啼。 是杨淑青正在教训着一夜未归,到早晨才回来的白曼露。 趁着白义昌和白斯言都不在,她关起门教训着。 “昨天是什么场合,你能说走就走,说不高兴了就撇下一帮宾客。你将你父亲的脸摆哪里去了?你又当顾家是什么人家,是你随便能这么耍小性子,说走就走的!我真是宠坏你了,才让你这么胆大妄为,从今天起,没我吩咐,你不准出房间半步。” 杨淑青声音中气不足,偶尔咳嗽几声,却严厉,“这关乎着你的终身大事,有什么不痛快的,忍一会儿不行?是学了谁的脾气。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小芳也是,看个主子,看成这个德性,该打。” 啼哭声都是小芳的,正被管家用鸡毛掸子打着手心,一声声哀戚。 而白曼露在旁,平时还会撒娇或者从中讨价还价,这次回来了却是一声不吭,只应了是到了礼查酒店同朋友玩了一晚上的弹子,顺从地领了罚。 杨淑青还觉得是话起了作用,看了她一眼。 “这些日子就在房里抄经。” 白曼露懒倦倦的模样,像一晚上都没休息够的,说,“妈,别打小芳了。她平时也拦不住我。我领了罚就是。一晚上在外头睡酒店,也没睡好,等我睡了一觉,再抄心经赎罪行不行。” 是骂一通了,就转性子了? 杨淑青了解自己的这个女儿,瞥看了她一眼,手指着,点了她的额头,不骂不成器,骂了也是这副德性,于是又吩咐了丫鬟桃儿,同小芳一起看着她。 “三餐都送进来,要出去哪里,都必须同我报一声。” “是。” 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动静。 杨淑青根本也舍不得朝白曼露下一鞭子。 等她出去后,白曼露拆了首饰,在丫鬟的伺候下,自行换了一身衣服,进了被窝里,屋里的窗帘都拉上了,丫鬟也被她都喊了出去。 她才又睁开了眼,卷曲了身体,埋进枕头里,慢慢地回想了昨日的一切,耳边还有李景和撕磨的粗重呼吸声,初尝了云雨,她此刻想起来有点又羞又燥,想起那摩挲在身上的粗粝吻。 让她在云雾里分不清东西,又怎么都交给了他,在水里摇荡沉浮的,回想着那一切,像在做梦。 本来她也就贪一时的亲昵,结果李景和是将她推在了床上,褪去了她的衣衫。 那滋味本来一次也够了,可蛊惑下,她一发不可收拾,留宿在了礼查饭店,直到早上,天未亮,才急匆匆地从那座巴洛克式的建筑跑了出来。 才想起她是白公馆的小姐。 她还有个未来的顾家未婚夫。 “李景和,你个混蛋,流氓,下三滥。”她埋在枕头里低声越是骂,可心里就越沉,整个脑海和身心都被他昨日的轻抚和气味围绕。 可又想着,现在她禁足了。 怎么找他呢。 第48章 看上海滩谁要起这个脸 白舒童在门边听着一下子又安静下去的训斥动静,笑了下。 杨淑青是舍不得再骂上几句的。 走廊里,昨日的宴席散去,上下都在做着清洁。经过她门前的,以为她是白曼露,就弯身鞠躬喊了一声小姐。 “乱喊什么,一边去。” 吴妈走了过来,将人推走。杨淑青从隔壁的卧房里说完了白曼露,正头疼着,转出了门,就看见了令她更头疼的事情。 还有个六指儿在这。 散去了仆人,母女俩重新坐在了会客厅里,桌子上摆了两杯茶,两份小巧的点心,除了吴妈在内伺候着,就让人看着楼道的门,不给接近。 “你是一个人从邱宁来的?” “是。” “来做什么?” “读书,”白舒童弯笑了下,尽可能地不去紧张,她都不知道,明明都是自己的家人,要紧张什么,“也想找你们。” “读书,找我们?” 母亲杨淑青没有动面前的茶水和糕点,捂了胸口,看了一眼吴妈,心里惊了下,颤问,“你是为了钱而来的吧?” 白舒童微脸红了下,的确是为了钱而来,“今年邱宁的荔枝园失收,欠了很多的债,再加上要读书,如果可以,想借三千块。” “这......” 比起来信讨要的二十万嫁妆,三千块虽然算得上小,可也是一笔大钱。可得知道现在一个妈子的工钱也才二十块,一个银行的职工也才五十块的月薪。 一下子要三千块...... 这是二十万的嫁妆讨不到了,就来讨这钱了。 借更是无从谈起了,根本是石子落深潭的。 杨淑青凝了眉,一直在想着锦囊里的词,看着白舒童久久也不表态,想着这个女儿真是来讨债的,就慢慢地冷了脸。 她推脱,“家里刚搬了新屋舍,也建了佛寺,现下没那么多钱。” 白舒童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镯子。 杨淑青瞧见了,蹙了眉,用手绢遮了下,问她,“但是,我可以给你三百大洋,你回邱宁去吧。你父亲见了你在这,若是觉得冲撞了,肯定不会让你好过的。” 白舒童听了,心里微酸了下,启口说,“可我邱宁回不去了。” “怎么回不去?你不是做了吴家的姨太太了,结了婚,那里就是你的家。” “没有的事。” “怎么没有呢,都登了报。”杨淑青打发了吴妈让去取了报纸来,放给了白舒童看。见她还想隐瞒这些事,眼里看着她都是愁意。 吴妈跑了一趟,就回了来。 “这些,你又怎么解释呢?” 黑白的报纸上,刊登了一则白舒童与邱宁县宪兵吴大队长的婚讯启事,婚礼时间就是她从邱宁刚逃出来的那天,黑字写得清楚。 还不止一份,《中央日报》、《大公报》、《民国日报》皆有。 乍一看,是五四后风潮,新人营造浪漫,表达婚恋自由,更要邀亲友,共贺喜事。 可...... 哪里来的两情相悦,遵从父母意愿,一切仪式从简定下婚盟呢。 满纸胡话。 “妈,我身为白家女儿,不会做这等下贱事,这个吴大队长已有三门太太,他要娶我做四太太,可我从没答应过,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从邱宁跑来上海。这报纸上的事是子虚乌有。” 杨淑青皱了眉,又指了旁侧的一封书信,“那他怎么来了信,讨要白家的嫁妆,并且还有你李叔做证,还有一纸婚书。” 白舒童也拆了那封书信,看着那二十万的嫁妆要求,诧异,“怎么......” 书信里,同时有一封未寄出的信掉了下来。 白舒童展开。 是一份,拟定好准备登报的公告,白家的声明,与白舒童断绝关系的声明。上头说了她出生就冲撞父母,如今自愿堕落,辱门楣,甘为妾,忤逆不孝,从此是路人。 白家准备同她断绝关系? 白舒童此刻不仅酒醒了,脑袋乱成了麻,明明她逃了婚,可一切却按着她同那人结婚而发展了。 从租界回石库门,她还在恍惚着,屋里张秋晓、张叔都在,见了她失魂落魄归了家,连忙问她是怎么回事,绕着她看了两圈,确认了她没事,赶紧给她喂了两杯水。 “我找到他们了。” “找到谁了?” “白家人。”白舒童咬了下唇,脸色有点苍白,但是挂着笑意,一双葡萄似的眼珠子显得有些疲惫。 “那不是太好了!你要回白家去了吗?” 白舒童牵强地扯了笑,摇头,“因为邱宁差点成为别人家姨太太的事情,他们要与我断绝关系,给了我这个翡翠镯子,又给了三百大洋,让我回广州城去。” 她从手帕里掏出了一个翠绿的镯子,还有钱,放在了桌子上。 张秋晓看着那些东西,看了一眼她,心揪了下。 找了那么久的父母,怎么就成这样了。 而白舒童却是像个没事儿人一样,笑说,“我想得到的,没关系,放了我在邱宁那么多年,他们本来也不想要我的,也没差别。就是可能得在张叔这多叨扰些日子。不说了,我有点累了,这个镯子我拿去卖点钱,先去寄给邱宁。” 张叔见她站起身又要往外走,喊了她回来坐下。 “小东西,你可别胡说,怎么会有亲生父母不要自己孩子的呢。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捡来的,怕不好交代是不是。” 白舒童摇头。 将一封书信拿了出来,“白纸黑字的。” “签好了的。” “从此,我和白家没关系。” 张秋晓问,“怎么会,是因为你偷来了上海的缘故吗?” “不是。” “那是?” 原因很多,杨淑青当着她的面,将白家的怪事也放在了她身上,还战战兢兢地看着她,哭着说,“家里事事不顺,大批的货品在关外被扣押,交税了也迟迟不放人。也难怪白斯言前段时间码头也遭了一帮人哄抢打砸,遭了血光之灾,原来是你来了。” 话很多,她记不清,也不想记。 总之,她在那间会客厅里,是越听笑容越僵硬,喉咙里哽着,上下说不出话来。 她将他们当家人。 可是,他们警惕得,将她当扫把星。 她没有这样的家人。 也总算是看懂了昨日锁她在屋内的种种防备,更看见了他们在与她说话时,手上捏的那串佛珠。 简直荒谬。 本来桌子上的这些东西,她是一分不要的。可是当外头来报,双生姐姐白曼露好像发了高烧,要问杨淑青是否请个西医来看看。 慈善雍容的太太,正同她说着,“你也没吃早餐,这糕点,你吃些。别怪我话重,只是我们缘薄。” 根本也不关乎她是不是人姨太太的事。 桌上的一块松软的椰子蛋糕推了过来,软白蓬松,精致得如同白公馆浮华的一切。而杨淑青捂着手帕同她说着彼此缘分薄的话,一听白曼露生了病,她就起了身,像命都要没了地走了出去。 隔壁的声音近。 听着出杨淑青的焦急,“愣着干什么呀,快打电话去请大夫啊。” “曼露,妈也是一时急才骂了你。不是真心和你置气的,你怎么就上了心,我几时打过你......喝水是吧,来人,拿点水来。” 白舒童坐在会客厅里,顿时被冷落。 她听了那么长时间的无端斥责,扯了嘴边笑,也算是看清了,将那片椰子蛋糕反盖在了桌上,一口没吃,告诉了吴妈,“麻烦转告白太太,我以后不踏进白公馆可以。说好的三百大洋给我。” “另外我还要白太太手上的玉翡翠。” 吴妈说,“那可是少爷给太太的生日礼。” 白舒童才不管,“那与我有何相干,若不给,我就登报,找父母。” “看上海滩谁要起这个脸。” 第49章 她有那么差吗? “不着急卖镯子,童童,你先去休息睡一觉,等醒了精神好些了,再让童年送你去当铺。他听说你一晚上没回来,今天巡捕房也没去,就派了黄包车满上海找你呢。” “童年?” “是啊,想着他在做巡捕有人脉,就问了他,一晚上都在外头找人,都没睡。” 白舒童临时而就,没想过有人这么担心她,这才止住了出去当掉玉镯子的心。 面前的人,比家人对她还要好。 她看着面前担心她的两个人赶紧说道,“好,我不出门了。放心吧,我真的没事,不用担心。” 可当天,不知道是不是双胞胎就有这种莫名的相同,白舒童也发起了高烧,将昨晚吃的全部吐了个干净,闹汗也闹疼。 童年匆匆背着她去了中医诊所,又是针灸又是刮痧,才将热降了下来。 一番的折腾,白舒童静了下来,缓眨着眼睛,看着白花的银子又用了出去,只扯着毫无力气的笑,“看来,我钱是找白家要少了。” 童年一路背着她回家,心疼得手臂紧了紧,却也笑着安慰,“童童,我会带你赚大钱,别担心这一时半会儿用在身体上的,身体养好了,才能享福气,不是吗?” “嗯。” 白舒童觉得他说得对,在他背后点了头,手抓紧了他一些,无力靠着。 她喃喃说,“很快我就好了,好了,我也不回广州城,凭什么我就得在邱宁受人欺负,就只能去做别人的姨太太,我就留在上海,气死他们。到时候还要把青妈妈和阿莱都接过来,住比他们更大的房子。” 童年的脚步又稳又轻,上着坡都生怕颠了她,沿途走回去,一丝不敢松懈,又往屋檐下避着太阳,又将自己头上的警帽盖在了她头上,露着白齿,笑说,“童童,这样想就对了。你放心,你在我这投的钱不会让你亏了的。等月底,做长班车的钱都收回来了,我们再计划计划,再买多几辆车,把上海老爷们的钱都赚了。” “好。” 一场病,将白舒童变了,一夜成长,开始认真地规划往后的日子。 病好了之后,她没有再提白家的事,该上学上学,平时做香送货,再有闲暇的功夫就跑外滩去给外国人做向导,又紧凑着时间给报刊书馆做翻译,日子过得闲不下一刻。 她意识到得靠自己单打独斗,靠别人不行。 于是整天在外头跑,中午才回来吃了顿饭,扒拉了三口饭,看着时间就要出门去。 人都瘦了一小圈。 张秋晓拉着她,都快变成她的老妈妈了,叉腰可却斯文地说着,“吃完了,再出门。下午没课了,你着急去哪里。” 白舒童只好又回来坐下,把碗里的又吃完了,干干净净地转给她看,嘴巴里塞得满满地说,“去美术专门学校,给西洋画科的同学当模特。” 张秋晓一听,脸色变了,连忙拉住她不给去,又急又气,“又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你是去给人当裸体模特去了?” 听同学说过,美术学校在招这样的年轻姑娘,每个月能给二十元的酬金。 六年前,“五省连帅”孙传芳与“艺术叛徒”刘海粟在申报上关于美专模特儿的辩诉,轰动了上海,张秋晓虽也站在了后者那方,但是真的到了自己朋友的身上,还是觉得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白舒童知道她又乱想了,赶紧笑说,“不是。就正正经经衣服穿得好好的模特。” 张秋晓放下筷子,一脸严肃,说,“不行,我要跟着你一起去。又像去书寓那样,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结果去了,还真是就站在那里,白舒童就穿着一袭灰色布料的长裙,捧着一篮子颜色鲜艳的水果,按着指定的姿势,一动不动,给人画画。 数百只眼睛盯着白舒童,画室里一片齐刷刷的炭笔划过纸张的声音,她静静坐着,屏着呼吸。 出来后,白舒童揉了揉腰背,才得了解放,主动和秋晓说,“下次不来了,我的腰感觉都不是自己的了,还在那里发了半天的呆,还不如在家里倒腾香料,再看看香典,做功课。” 话也才刚落,她看了眼不远处的大钟,说糟了,然后跑去推了脚踏车,让秋晓赶紧上来。 “又要去哪里了?” “瑞士总会。” “去干嘛?” “他们有打靶会,去当侍从。” 天啊,这是一天打了几份工啊。 脚踏车一路往斜坡下去,经过了小碎沙石子,车头摇摇晃晃的,张秋晓赶紧牢牢地抓着白舒童,见她紧抓着手把,颤得手袖都鼓了风,却握着牢,迎了风,一路下冲。 “童童,你胆子也太大了吧,还把手刹松了。” “这样速度快,你抓紧我。” 她是一点不害怕,一张稚嫩还未彻底成熟的脸迎风而展,灿灿在发光。不知怎么地,原本紧张的张秋晓却也被她感染了笑意。 仿佛将连日来的闷气都散了出去。 跟着大喊了好多声地,“啊!!!让白公馆见鬼去吧。” - “她来了,要三千?” 杨淑青思来想去,还是将事情告诉了儿子白斯言,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她习惯性地去摸手边的玉镯子,却摸了个空,忘记了,东西已经被要走了。 她转而抓起了身旁的一把团扇扑了起来,说,“一时判断不了她话里的真假,所以我也没给她......” 白斯言之前都在英国,都是从家里人嘴里听见了这些事,关于妹妹白舒童的事情,一件比一件邪乎,都远在他能理解的范围之内。 他吩咐了管家备车,同坐在了沙发上,冷静地说,“妈,那你有没有去过信,问问邱宁的李家是怎么回事?我们在广州城也有洋行,差个人去打听,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怎么就是这么长时间都没人去管邱宁的六指儿呢。 “我正是要同你说这件事。” 杨淑青手里摸着一串佛珠,“这李家一直都受你父亲的照顾,理应不会做出这种拆白党的行为。我也不想去让你父亲觉得我在揣测他的老家人。” “更何况他如果知道了六指儿来了上海,又不知道要扔她去哪个偏僻山坳了。妈想让你去查查看,究竟是谁说了谎。也派人盯着舒童,看她究竟回没回邱宁。” “我知道了。”白斯言应了这件事,扫了一眼母亲的手腕,发现她常年戴的翡翠镯子没了,便也问了一句。 杨淑青叹气,“被她要走了,还给了她三百大洋作为回去的路费。你是不知道,她开口闭口都是市侩,是乡下养大的孩子,这么大了,也枉然了。” “她有那么差吗?毕竟也是个上过女高的学生。” “比起曼露,那是差远咯。” 那未见过面的妹妹又是怎么一副模样呢? 正在说着的时候,管家来报李景和过来了。 白斯言坐在沙发里,看了一眼从外头进来的人,问,“妈,你喊他来家里做什么?” 本来要调去广东的人,因为杨淑青在白义昌那里吹了耳边风,说他人还在上海读书,不能轻易地调职,就又留下了。 老鼠仓的事又是妹妹白曼露应下,说是她授意的,想多讨点钱花就这么过去了。 他眉头浅浅皱了下,不着意地觉得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啊,佛寺才开没多久,很多钱银的项目,他在帮我看着呢,也帮着拿闲置的钱去做些投资买卖,报酬还算不错。” “我们家里就有银行,投资也有郑叔他们看着,妈你需要可以告诉我。” “你也忙不过来,这些小事让他去就行了。他人也实在的,分红都不要。” 白斯言扯了扯唇边,暗暗地不置可否,心里在想,指不定拿着这些钱又捣什么鬼。 管家进来说外出的车辆已经备下了,在等着他,于是他便招手让下人把擦好的皮鞋拿过来,穿上就站起了身。 李景和同他打了招呼,到了杨淑青的身边去,还带来了些开过光的经文和佛串。 杨淑青给白斯言递了过来,“放你身上,保保平安。” 白斯言不笃信这些神佛的东西,但是却是孝顺,接过来,放在了口袋里,走了出去。 到了车上。 他靠了椅背,抽起了烟问,“这李景和是什么时候来的白公馆,是父亲邱宁哪家亲戚的儿子?” 第50章 我是个什么角色 白曼露听说了李景和来了白公馆,就从二楼下来,自从病了一场,母亲杨淑青就解了她的禁足令,都没禁足多少天。 “曼露,过来,这是你的一串开过光的佛珠,你也戴上。” 看了一眼那紫檀木佛珠,白曼露觉得不配自己的一身衣服,就说,“我不戴,这不是摩登小姐的东西。” 杨淑青给了吴妈,吴妈轻拉她过来,拿过她的珍珠提包,放了进去。她说,“不戴也行,就放在身边,保平安。” “怎么突然又整这些东西啊,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吗?” 旧家白公馆发生了厨娘的命案,就让他们喝过黄符水过,又请了一帮的道士来做法,又是大动干戈地重新置了宅邸,白曼露见这次是硬塞到了她包里的,就多问了几句。 杨淑青没多说,只是说,“没事,就见着这些珠子漂亮,给你们都做了一串。” 白曼露这才坐了下来,长沙发里,她挨着李景和坐,两个人自从礼查酒店的一晚,到今天才见了面。 趁着空隙,她低声问,“你等会儿去哪?” “约了秦老板谈生意。” “我也去。” “你不是已经约了人吗?” 她穿戴着外出的服装下来,身边的丫鬟还给她拿着把小阳伞,明显是要出门的。 “看不出来,我就是要同你出门的吗?” “哦?”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嘴边冷冷,“我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还和白太太撒了谎?你的顾三哥哥还在上海吧。” 白曼露,“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 她是顾三也要,李景和也要。 杨淑青接了电话,叫了李景和一声,他眼瞳里浅浅划过了冷意,就没再搭理她。 “曼露,你不是约了人要出去?怎么还同我们一起坐着?” 白曼露看了李景和一眼,谅他也不敢当面拆穿她的谎言就说,“刚才和李先生一聊,才知道是同路,我跟他的车。” “那你们快去吧。我这儿也没什么事情了。” 手在沙发座上轻叩了两下,李景和在白太太那里领了事,就站了起来,出门外等着她。 对这个娇小姐,他打量了起来,目光沉。 “怎么,不乐意了?” 他淡笑。 “笑什么!” “在想,在白小姐这里,我是个什么角色。” “等会儿,我再和你说,反正你也不会被调去广东了,事情我都帮你应下来了,我们时间有的是。” “什么时间?”他明知故问,“是今天这种时间,还是上回在礼查酒店的那种时间。” 声音靠得近。 让白曼露身体不由得软了下,抬头看他。 车在直道的前方,他们都没留意后头的白斯言正在车里问管家话,还没走。有了亲密的关系后,肢体不自觉靠近,白曼露自从在礼查酒店那晚之后,就没见过他,有许多话要同李景和说。 才浅浅地走到了他身边,扯了下衣袖口。 就听见后方有人喊她的名字。 “曼露,过来。” 差点将她吓出心脏病来。 白斯言手搭在窗沿,手上的烟按熄了,从车窗里探出了头,问,“你同他去哪里?” 白曼露举着把太阳伞,收了惊慌,平淡地说,“于莉莉家有茶会。李先生他顺路,我跟他车。” 他提醒,“有这个时间,不应该多找找你的顾三公子?整天往外跑,还不如在家里,给他打打电话,问问在哪。” 白曼露听了,咬了唇,“你以为我没打吗?要不就在酒店,要不就在俱乐部的,都是我去不了的地方,他就不想见我。我邀了他逛上海,他也没答应。去完了于莉莉家,我会去林太太家打牌,就看看能不能碰上。你放心吧,我会让顾三哥哥知道我的好。” “记着就行。上车吧。” 白斯言摆手,让她上来。 司机闻言也下来开了车门。 白曼露转头看李景和一眼,他站在车外,也在等着她。 “哥,不用那么麻烦。你去银行,又不顺路。我跟李景和的车就好了。” 白斯言拍拍旁边的座位,轻言说,“就算不顺路,为了妹妹,我也可以顺路。上车。” 白曼露只好硬着头皮上了,等到了于莉莉家附近,还没进门,看着白斯言的车开走了,她就招了黄包车夫,往另一个方向去。 第51章 这小丫头这么好的精力? “她没有离开上海,还考了学,进了联合大学,是外文系今年录取的大一新生。目前和一户姓张的人家住在石库门的弄堂。听邻居说,她还租了个单间,做手工制香的买卖。” “我们跟了她一天,除了在学校,其他的时间她都在外面跑,一会儿带外国人逛上海,一会儿去市场买香料,一会儿又去报馆给人校订英文,晚上就拿着瓶瓶罐罐去九曲桥附近摆小摊子......” 白斯言听了,本来在看着一份手头文件,只随意地听着,都忍不住抬头,问,“礼拜天呢?” “除了三次去了教堂,礼拜天也没闲着,去洋人的商会,做侍从,还去了美术学校,给人当模特......” 他抬头看了面前的几人,难怪他们晒得那么黑黝回来,这是天天都在外头跑啊。 这小丫头这么好的精力? 他们还在报着,“白舒童还去戏剧社,帮着做募捐的活儿,到了晚上定时会到虹口巡捕房,交当天赚的钱给那里的一个姓童的巡捕。” 听起来,白舒童是一点也没有要离开上海的迹象,甚至还贿赂起了巡捕来。 白斯言才知道了母亲口中的市侩是怎么回事,他笑了下,叹道,“这点倒像是白家人,每分钟都是以钱银来算,一丝都没有浪费。” 但,这个没见过面的妹妹,是缺钱到了什么地步,才这样的拼命。往年白家寄去邱宁的钱,她难道就没有剩半分? 也难怪只能谋求当别人家姨太太了。 叹了气。 心软,她就不会轻易离开上海。 于是他视线重新放回了文件上,摆了手吩咐人,“都懂得怎么做吧?” 在办公室里站着的几个面相都凶神恶煞,一般也不会轻易地出现在这,只有一些银行的债收不回来,被恶意拖欠的时候,才会派他们去讨。 自然办的都不是人事。 领了命,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悄悄从银行的后门走出。 从新新百货的柜台走了一趟,将白舒童的香膏每一样都买了回去,又去了她做工的每个地方,都打了招呼。 招呼打得十分粗暴,或恐或吓,或拿着租铺说事,赶人赶客,光天白日就堵在门口,让人不得不俯低问爷。 白舒童还在瑞士总会里,对外头悄悄发生的事情还不知情。她在餐厅里,看着每一桌进来俱乐部的会员,用流利的法语和英语,帮他们倒酒,偶尔碰到说意大利语、德语、罗曼什语的,她旁边的高大混血长相的男侍从就会去应对。 平时瑞士侨民来得多,可今日来总会的中国人居多,在小花园里办着茶会,她就比较地忙,来回于花园与酒吧台之间。 男侍从在酒吧台这里站了许久,见她过来了,让她先顶着,上个洗手间一会儿就来。 她于是就站着,记录会员们的下单。 “酩悦香槟。” “好。” 在总会有一段时间了,有些酒,她能辨认,就转过身,去木架子上取,低头悬了瓶子,在高脚杯里倒上了香槟。 底部垫了一张纸,推了过去。 她抬眸正要判断是该说哪种语言的请慢享用。 就见来人径直地坐在了她面前,落坐下来,看着她,问,“白舒童,是吗?” 国人面孔,绅士打扮,戴着一个金边的圆眼镜,是哥哥,白斯言。 知道了她在瑞士总会做女侍从,就过来了,他推了下眼镜,拿过杯子,打量了她,有些觉得自己的问题白问,这和白曼露一模一样的脸,是毫无疑问的妹妹白舒童。 他开门见山,笑说,“以前从没见过你,但是倒也不陌生,和曼露,真的一模一样。” 白舒童在白公馆领教过白家人对她的态度,这次也不犯傻了,知道上次他们只当她是白曼露才那么可亲,所以只扯了下笑,笑也没有达眼底地说了声,“是。” 她不再贪他们给的一点点温度了。 站着。 在这里,一张吧台桌面,他们就是客人和侍从的关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母亲说你拿了三百大洋做路费,答应了离开上海,怎么人还在这?” 果然来意不善。 白舒童静静地处理其他人递过来的酒水单,转身倒了一杯威士忌,又清洗了用过的酒杯,悬挂在了架子上,然后回来淡淡说,“我只说不踏进白公馆一步,我没说要离开上海。” 白斯言看着她,倒酒的动作娴熟,选的方杯,加了冰块,清洗也干净利落,是有条有理,一丝不错,倒是个伶俐的人。 说实在第一印象,他并不讨厌这个妹妹。 血脉相连,自然有一番的亲近,也说不出恶语。 也想象不出,那些命格、六指、下咒的事情与她有什么相干。 明明也是个勤勤恳恳的女孩。 甚至觉得她和白曼露相比,有着不一样的韧劲,白曼露是玫瑰堪折的娇气,而她自然野蛮生长,眼里没有讨好,更像是白色的仙人掌花。 但...... 为什么不听父母话,偏偏来上海找苦吃呢。 他喝了嘴边的醇酒,说,“我见过不少耍赖的人,大部分下场都不好。你要知道,这里是上海滩,不是乡下小地方,可以蝇营狗苟,随处偷机。” 白舒童不卑不吭,反问他,“上海难道姓了白吗?我怎么就不能待,你们都能在上海,为什么我就要在邱宁,你能出国读书,白曼露能有整衣柜的洋裙纱帽,我就得待在邱宁数着银圆担心每一顿。” 白斯言坐着。 不知道她答话也同样伶俐。 听着她一句句质问,他轻旋握了下酒杯,他受的是英式绅士教育,说不出封建迷信的话,更说不出这不公从何处来。 “我从不问白家这些了,凭什么赶我。” “可你不走,父亲发现了,你可能连邱宁都回不去了。” “我不是白家人了,你们没资格管我。” 白舒童站着,酸了腮帮子,自行抹了眼泪,见原先负责酒吧的人走了回来,就同他说,“我还有事要忙,若是白先生是来刁难我的,现在便可说,别浪费我时间。” 她端了几杯酒就要往外走。 白斯言喊了她一声,“妹妹,我对你没有恶意。只要你肯听话离开上海,你拿走的三百大洋和镯子,都可以一笔勾销。我也不想为难你......” 他高举了酒杯,对她敬了下。 白舒童听着,转身而走,说,“我不会走。三百大洋和镯子也是我应得的。” 白斯言笑了下,似乎觉得她话说早了,“我还可以给你一周的时间,你是逢礼拜三都会在这里是吧,下周三我还会来,等你消息。” “你肯定会改变主意的。” 说完,他信誓旦旦地放下了小费,侧歪了下头,轻笑着离开。 等当天回了家,白舒童才知道白斯言亲自去找她,在酒吧台的话,那已经是提前的警告,算是最软的提醒了。 童姨过了来,同她说,百货公司查出她私自贩卖自家东西,顾客找上门闹,说过了敏。她被罚了钱,停了职,于是将她剩下的香都还给了她,说以后再也不能帮她寄卖了。 又,那些她去的报刊和书馆,说得罪不起白家人,将她拒之门外。 在外滩等外国客人的时候,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就盯着她,拦在前头。 寸步难行。 更别说其他零散的营生了。 第52章 你家就一个女儿吗? 简直欺人太甚。 白斯言就没给她留半条可以在上海生存的路,到了下周三的时候,白舒童早早来了吕西纳路的俱乐部。 俱乐部不是闲杂人能随便进,得凭请帖或者是会员的身份,而这会员又得是瑞士的侨民或者是受邀的上海高官名流。 她有身份上的便利,就换了衣服,听了侍从说白斯言和一帮人在打靶场,就直接到了步枪打靶场去。 场内枪声四起,快速利落,空气里微微有硫磺的味道,视野里开阔,是一大片的平地,微微因风而飘起尘沙。 她眯了眼,从中看见了一身白色西装的人刚收了步枪,正在被侍从伺候雪茄,她径直站到了他面前,直接将旁边小童托盘上的红酒泼了过去。 水流滴在了白斯言的身上,他骂了句靠,全新的衣服,沾染了一身的红,像开出了一朵血花。 就像有人朝他开了数枪,是个大灾难。 等看清了面前的人。 白斯言怒气转笑,摆了手,让一旁的人别管。 他舌头舔着内壁,傲然地对她说,“如何?做好回邱宁的准备了吗?瑞士总会的这份工作,我还特意给你留了,就这么对待哥哥吗?这衣服可贵,要是让你赔,你能赔得起吗?” “赔不起,也没想赔。今天的工钱我也不要了。我来是要告诉你,这上海不是你们白家的,别以为这样就能赶我走。我不会走,多的是你们碰不到的营生。” “妹妹,别犟。这些苦头,你本来可以不吃的。好好地回邱宁去。” “不可能。做梦。” “那就还来三百大洋和那翡翠镯子。” “不还。白先生,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怎么得的三百大洋和翡翠镯子的吗?” 白斯言只是从母亲杨淑青那里听说是她强盗行径要走的。 “难道不是抢的?”他讽刺地说道,“哥哥,也不懂得叫和尊重吗?” 白舒童嗤笑说,“是我签了断绝与白家关系的切结书得来的东西,我不还。叫你哥哥,我也高攀不起。” 白斯言闻言愣怔了下,凝了眉,“什么?” 难怪她口口说自己不是白家人,让他不要管她的事情。 “你不知道吗?” 的确不知道。 白斯言眉头越皱越深,似乎觉得邱宁的事,越来越不简单,怎么就闹成了这地步。派去邱宁问话的人,迟迟还未答复。 于是他问,“邱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来了上海。” “你关心吗?” “废话,我是你哥哥,怎么不关心。”白斯言叉着腰,甚是严厉地同她说话。 “可如果是哥哥,就不会这么对我。我不信你们。” 白舒童红涨着脸,甩下了一身的侍从马甲,被伤透了,不再想对他们倾述半分。 “喂。” “我不叫喂。” “白舒童。” “别叫我!” 她头转都不转。 白斯言看着她,轻摇了下头,脱下了脏了的外衣。 旁边五米远,顾承璟全神贯注在200码的靶子上,瞄准后,受了后坐力,从手边连续出去了六发0.45毫米的手枪弹。 才抬了头,看了旁侧的动静。 他放了左轮手枪,脱了手套,看着走远的娇小身影,到了白斯言身边来,问,“惹的什么债?” 白斯言一言难尽地摇摇头。 “不好弄。本来想使点不光彩的手段赶一个人出上海,可是她是比想象中的难妥协。” 被砸了营生后,白舒童还是不肯走,好像是把钱给了那个姓童的巡捕,所以,他帮着出头,赶走了他派出去的那些人。 一个个地进了巡捕房,还出不来。 “不说她了。顾三,今天你可跑不掉。今日,得去我家吃个饭,老爷子给你摆了席,你不是准备要走了吗?无论和我妹妹成不成,我们好歹父辈是闯革命出来的交情,这面子得给吧。” 顾承璟一听,笑了下,但也有余悸,“又是上次那种阵仗的席?” 十几二十个妇人紧盯着他不放,盘问东盘问西,将祖上三代都盘了个清楚。 “不不不,就家席,简单的家席。” 男侍从过来报靶圈,白斯言的两枪出去,只有一枪命中红心。而顾承璟六发,全在红心圈。 白斯言笑说,“不常玩,这手真是生疏。你以后不在这,我可怎么进来。我是靠着是你妹夫的名号进来的。” 顾承璟微皱了眉,“是顾家的名号好使,不是我。” “都一样,都一样。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也分不了你我。” 顾承璟见他拿着雪茄,一口又一口的,就问,“你家就一个女儿吗?” 白斯言顿了顿,转头看向远处刚走不久的人,心里明知道不是,可这个六指儿就没有同外公布过,于是收回了目光,叹气说,“是,就白曼露一个。怎么啦,怎么这么问,是哪里传得我们白家有两个女儿吗?” 顾承璟接过了他的雪茄,转了转手里的打火机砂轮,也没点,耸肩轻答,“没有。” 哪里都没有传,只是他亲眼见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那女学生明明是白家人,可却又不属于白家。 让人生怪。 不过有件事倒是明了,与他定下娃娃亲的是那个叫白曼露的娇小姐,不是其他人。 “顾三,说好了,今晚就到白公馆,等会儿的滚球我就不参加了,我在家恭候你的大驾。” “行。” 顾承璟轻笑了下,对他的恭维习以为常,也不想反驳了,就挑了挑眉,应了旁侧一帮瑞士航校同侪的邀,又重新回到了靶位上去。 心下,已经打定了退婚的主意。 第53章 真的考虑考虑当我的小媳妇,可以吗? 白舒童红涨着脸从瑞士总会出来,回了趟家,翻箱倒柜将自己铁盒里所剩无几的积蓄拿了出来,拿着法币连同着银圆拢到了一起。 全部装起来,到了巡捕房,找童年。 童年在里头当值,刚押了一窃贼进铁牢,听说她来了,连忙洗了手,将黑帽子脱了,出来招呼她进红砖房子。 他拨了拨被帽子压乱的头发,看着她一坐下,话也还没说,就将身上的钱都拿了出来。 “怎么了这是?”他问。 “童年,上次不是说要买多几辆洋车吗?你看这些够不够买一辆,都给你。” 童年扫了一眼那些零碎的钱,笑了笑,给她倒了杯水,说,“不是说了,你那份我帮你出,分红照样给你,等你毕业了,再给我本钱。” 白舒童摇头,“不,给你了,赚到的钱我才踏实。你快收下,另外这个,是我找人做的制香宣传单张,百货不给卖了,你帮我也贴几张在你的车上吧。费用我月底按抽成给你。” “广告纸你放着,其他的不急。你来就是为了这事?” 童年看了看她,觉得她这次来得很急迫,按着日期算,她这时候也应该在瑞士总会,就问,“童童,是不是又被人欺负了?” 那些寻衅滋事的流氓明明都是白家派来的,可是对着巡捕房的问话,撇得清楚,只说是看不惯她小姑娘不懂道上规矩,在他们的地盘上没给一点的喝茶钱。 关了不到半天的时间,人就放走了。 童年担心白舒童被他们又寻事,站起来,扯着她转了两圈,上下好好地瞧了瞧她,放了心才说,“你记着,这些日子你别出去卖香膏了,他们那帮人不是一时半会儿的难缠。我真怕他们出去后又去找你。” 他眉头紧着。 白舒童不可思议问,“他们被放出去了?” “是。有人来保释。” 就那么轻易? 瞧见过那帮人的凶狠做派,她心里微微凉,心下顿时明白,白家有钱有地位,不是她一个人能轻易抗衡的。 现在遭了诬陷,香膏售卖的稳定渠道没有了,那群人出去后肯定还会继续骚扰她,处境只会更难。 于是她咬咬牙,和童年说,“知道了,最近我会少出去。我也再想想其他路子吧。谢谢你,童年。你帮了我很多。我也就来交股份钱,没其他事了,你忙吧。” 童年见她又要走,拉住了她,看着她一张脸跑过来,红彤彤地,拿了手帕子给她擦额头的汗,说,“童童,别再找其他出路了。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薪饷明天发了,领了就给你。” 白舒童莫名,抬手接过手帕子,笑说,“童年你是不是傻气,怎么老是平白无故的要给我钱,那都是你的辛苦钱。” 他挑眉,看着她,“我们谁跟谁,你就放心拿着,放心用。” 白舒童摇头,“不是我的,我用着不安心。不说了,我还要去发广告单。先走了。” 童年又拉住了她,将她手里的宣传单张都接了过来,“大中午的,出去不晒中暑了,先坐下吃饭,同我吃完饭,要走再走。” 他又归拢了刚刚她拿来的钱票,卷起来,放回她口袋里,“你在我这里,就没有什么借不借的问题,我的也是你的。你要是用得不安心,就当我是同你下了定。” “下定?” 童年摸了摸她的头,温温笑,一副哥哥哄妹妹的语气,蓝色的眼瞳里涌着清澈的水面,挑挑眉说,“就当做以后你开香膏厂,我的股份钱。” “可那是还没有影的事。”白舒童又塞回去。 他也推着,“你就当帮我存着,以后娶老婆的时候,你帮我拿出来就是。” “你老婆本,要放我这?”白舒童都不知道他怎么那么相信她。 “对,就放你这。” 正推搡着,外头转进来了穿着一袭淡紫色旗袍的童心,她娉婷婀娜地走了进来,让门口看值的巡捕视线盯着她,都忘记了问她是来做什么的,就直接让她款款走了进来。 童心今日电话所休息,替童姨来给童年送饭,提着个铝饭盒,就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进来后,她重重地把盒子放在了桌上。看着他们两个人并排并肩坐在了红木椅上,视线都在她那,可是拉扯着的手没松。 她扯了单边唇,就说,“手再不松,这下定,是准备要下给童童了是吧。” 白舒童听了,吓了一跳,看向童年,看向他们握着的手,脸一红,倏地站了起来。 倒是童年又将她拉回座位上去,看着她红了脸,轻捏了下,笑着说,“下给童童,我也可以啊。童童那么乖,以后肯定是个好媳妇儿。” 童心看着童年半开玩笑半认真,冷了嘴边笑,说,“饭也不会做,上次给我们做了道烧茄子,挖了大半的猪油,皮都炸糊了,里头都没做透,这样的好媳妇儿啊。你得饿死,吃不吃。” 她将三层铝盒拆了出来。 色香味俱全,还带着烟气。 是她的手艺。 童年说好了带白舒童去吃饭的,不知道今天是她来送,就说,“放着晚上吃吧,我带你们下馆子。” 童心看了眼越发脸红的白舒童,说,“还得是童童的面子大,我才有这么一顿饭。” “我......我还是回家吃吧,别浪费钱。”白舒童被调侃得支吾了起来。 童心还在得理不饶人地说,“他都说了,他的钱就是你的,怕什么浪费啊。” 童年看了一眼童心,制止了她,“好了。” 他压住了白舒童的肩膀,没让她走,悄声在她耳边说,“不拿你开玩笑了,给个面子,让我请你吃饭,别回去了啊。” 白舒童说,“那不准再说什么小媳妇的话了。” 见她脸红彤了,像颗熟透了的红苹果那样,童年笑笑,温温和和地拨她的头发,低声说,“还是第一次见你那么害羞。” 他声音低,就在白舒童耳边,问,“真的考虑考虑当我的小媳妇,可以吗?” 第54章 她能去哪里呢? 白舒童转头看童年,都分不清他是真的在问她,还是又在调侃。 “你们在悄么地说什么?” 童心抱着双臂,看着他们在嘀咕,一双凤眼上翘着,不太高兴。本来童年顾忌着白家要认领回白舒童,还不太展露对她的喜欢。现在白家和白舒童签了切结书,没了顾忌,他就说了要让她当小媳妇儿的话,手还放在了她的肩头。 就一副已经是认定她的样子。 童心收拾了铝盒子,见着这样,直接就东西扔进了垃圾桶里,“你们爱吃不吃。” 生着气,她跑了出去。 白舒童见状,赶紧也跟了出去,却见她拐了个角,依靠在了墙边哭。她见是她来了,更加哭得厉害。 等童年也跟着出来的时候,白舒童就同他说,“以后不要再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了。” 童年看着她安慰童心,摸了摸鼻子,只好暂时地不再做声。 - 吃了顿饭,回了家。 张秋晓知道她礼拜三应该是在瑞士总会打工的,就问,“今天怎么那么早回来?” “白家人找到总会去了,在闹出大事来前,我先辞了。” “怎么又是白家的人,这么欺负一个女孩子,他们是要不要脸了。”张秋晓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将张叔的一碗花生米拍得也跟着跳起来了几颗。 张叔也知道白舒童的遭遇,招了她过来桌边坐下,弯了眼角痕,给她倒了一杯自己酿的酒。 “童童啊,来,喝一杯,杜康能解忧,别担心天会塌下来,如果塌下来了,还有个高的帮你顶着的。” “爸,她不能喝,你还让她喝。” 张叔倒了半杯,给白舒童,“让她喝吧,不喝,闹一个晚上睡不着觉,还不如喝了,快乐。” 白舒童听了,就咕噜地喝下了面前的酒。 觉得张叔说得对,捧着杯子,又自己倒了两杯,就要这种不管不顾的快乐。 几杯下去,敲着碗,屋里酒气四溢,叮叮咚咚地唱起了小曲,张叔哼着粤曲《三娘教子》,白舒童和张秋晓嗯嗯地和着。 李景和顺着楼道走上来的时候,就听见了屋里传来小调声,未到,已经知道里头都是邱宁的旧人。 在白家的事情都安稳了之后,他提着礼盒来看他们。 张秋晓站了起来,许久没见他,一时发愣,直到他走了进来,她才悄悄地垂眸,对他说,“童童,找到了白家人了,但是却让她签了切结书,还让她不要留在上海。今天还被白家人欺负,活儿也没了。” 李景和不知道白舒童到过白家的事情,黑瞳里微颤了,又听见后头的话,而渐稳。 白舒童喝醉了,见张秋晓说她去白家,她不满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了,是我自己不干的。” 张秋晓要拿走她的酒杯,说,“是是是,是你自己不干的。你的景和哥来了,你这下醉了,可怎么好。” 白舒童手扶着腮帮子,又坐下,不给她拿走手中的酒杯,说,“不是我的景和哥,是你的景和哥。” 说完她笑了笑。 张秋晓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就怕她乱说。这会儿张叔知道家里来客,又出去巷口买花生米,屋里就他们三个人。 李景和闻言,淡淡地笑了下,拿走了白舒童手中的酒杯,点了她额头,“有些事藏在心里,别说出来,懂吗?” 白舒童重重地点了头,吸了两下鼻子,站了起来。 “干嘛去。” “我之前卖了香,跟人换了只德国钢笔,要给你的,我去找。” 她踉跄着脚步进屋去。 找了半天也没见出来。 张秋晓还在刚刚的话韵中,见他听了刚刚白舒童的话,却让她藏心里,现下仿佛被人知道了什么秘密,而眼神无处安放。 他看了她一眼,说,“你最近如何,还去戏剧社,在演出吗?” “在。我看见你的捐款了。谢谢你,没来,也捧场。” 李景和润了眸,说,“客气什么。上次临时有事没看成,你什么时候再演,告诉我一声?” “好。” “我现在在一家外滩的洋行做经理,刚租了个独居的公寓,以后在沪江找不到我,可以去公寓找我。” 张秋晓点了点头,视线也不敢看他,“好。” 她悄悄地打量他身上的衣服,他从小就爱讲究,衬衫和袖口都是一丝不苟的方正。 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李景和弯了笑意,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对珍珠耳环,对她说,“看着和你相衬,特意买的。” 张秋晓有耳洞,但是没戴任何饰品,她整个人很干净,都是书卷气,珍珠耳环对于她来讲,是锦上添花的事。 “我帮你戴上?”李景和问。 张秋晓垂了眸,点了点头,她一边也瞧着门口的动静,就怕父亲去弄堂口买了花生米回来,看见这一幕。于是心在蹦蹦地跳,止不住地跳。 “很好看。” 帮她戴上了,李景和目光从她白净的耳垂看向她温婉的眉眼,弯了笑意。 两人都看了对方笑,瞬间也没了话语,就任由着这不可说在无声无息流转,回味刚刚指尖和耳垂边的温温触感。 李景和看了眼房间,“童童,进去了房间许久,还没出来,我去看看吧。” “好。” 房间里。 白舒童蹲坐在地上找了笔,从床底下拿出来了从邱宁一路来,带过来的藤木行李箱,她的贵重东西都放在了里头。 她拿出了要给李景和的钢笔,却也看见了,他们好久之前,一家子在广州城照相馆拍的照片,按着辈分和个子。 从左到右分别站着李国邦、青妈妈、李景和、她、还有李阿莱。 她看久了,没动。 “想回邱宁了?” 李景和走了进来,见她抚摸着照片,就一身崭亮的西装,也坐在了地上,坐到她身边去。 白舒童摇摇头,将照片塞了回去,“等我赚了大钱,再回去。” “景和哥可以送你回去,家里的债,我问过了,都可以通融,你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爸那边,他也答应去戒烟了,要是真想他们,就回去吧。” 白舒童说,“可景和哥,李叔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给我和吴家办了结婚,有婚书。我回去了,还是死路一条。” 李景和不知道她看见了婚书,问,“有婚书吗?” “嗯。盖了红印子的。而且还登了报。我怕我回了邱宁,就真的出不来了。白家人逼我走,我其实也真的可以离开,但我能去哪里呢,只有上海,还有你,还有张叔他们,还有童年童心他们。” 她能去哪里呢。 就和他刚来上海,格格不入,也进不了圣约翰那些富家子弟的交际中一样,身份、地位、人脉、家族、血缘都是考量。 李景和微握了拳,听着她一句句的话,心里已经知道了白家人是同她见过也聊过的,不自觉地又开始用指尖压指腹。 难怪听广州洋行的人说,白斯言派了人正在打听他的事。 这可怎么办...... 第55章 是来退亲的 李景和看了一眼白舒童。 同样被人追赶得走投无路的滋味他也尝过,初到上海他曾在舞场里因帮女同学而惹了帮派,伤了人,也因此不得已借了高利贷,结果利滚利,钱滚钱,饿到饥肠辘辘,只能拿命去还。 他的左肋骨至今还有一道狰狞长疤就是当时钱庄的人追债砍的。 滋味的确难受。 转头那女同学却担心他去讨债,而只留了一句,“是你逞能,我没让你帮忙。” 这乱世里,谁都是忙着自己保命。 李景和此刻也才对白舒童有了点抱歉,拍拍她的肩,宽慰她说,“总能有去处的,年后我打算下南洋,我带你去。大姑娘了,别哭啼。你说要给我的钢笔呢?” “哼,我没哭啼。给。”白舒童摸了摸鼻子,将手中的钢笔递给了他,因为喝了不少,轻轻地打了个酒嗝,侧脸又问他,“年底去南洋,那你的学业呢?” “再说吧。” 摸爬滚打了这些日子,他发现学业也不是最重要的。 李景和笑着捏了捏圆润的钢笔,心想,只要再过段时间,再有五批龙头渣的货到,就也不用面前的小丫头做他的跳板,他有了足够的本钱也能成立间洋行,来回南洋跑货,再也不用看白家的脸色。 他还能是她的好哥哥。 “地上脏,起来吧。”他拉了白舒童起身,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还像往时在邱宁一样,抚顺了她的丧气,拉直了她的发辫,同她说,“香膏的生意先别做了,好好上学,邱宁欠钱的事,哥来想。” 白舒童点头,她无比地信任这个亲人,根本也想不到,她有如今的境地都拜他所赐。 更没有预料到不久后他们会翻脸。 夜晚,白公馆里大开了屋内外的灯,白家一家子人客客气气地站在门口迎顾承璟和林家太太。 顾承璟从远处走来,白曼露几乎一眼就能看见他,可能是军人的缘故,他的背脊挺直,总比身旁的人落拓。 “顾三哥哥。” 他一走近,白曼露就立刻甜甜弯了笑意,走到了他身边去,与他并排并肩。 许这是与他在上海的最后一次见面,她也格外热情,丝毫没将上回他独自落她一人在花园的恩怨放在心上。 顾承璟笑着也看了她。 “白小姐,晚上好。” “顾三哥哥,里边请。” 白曼露比上次又侃侃而谈许多,黏在了他身边,问了好些关于他在瑞士留学的事情,又说了她自己在香港的见闻。 “那些看起来正派的名爵老爷,身边有不少的交际花,吃穿用度看起来奢华,但是一分钱都是从别人身上剥落的。你听说一个叫童心的小影星吗?我才知道,她是梁爵士的小情人......” 顾承璟浅浅听着,问,“又是如何听说的?” 白曼露一下子语塞。 总不能说她也去参加了那些花蝴蝶的交际场吧。 她闪了下眼神,说,“听人说的,小报上传得也多。梁爵士的太太都在报纸上登了分居并痛骂那小影星的声明。” 顾承璟听着,看破也不说破,他缓停了脚步,看了看白曼露。 只觉得这小姐比起上次见面,好像多了层女人风韵,妆容依旧精致,人也还是那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她烫了个卷发的缘故,有种蜜桃成熟得要软烂的感觉。 这次的白家家宴一切从简,一张长桌,分布而坐。 白斯言听了通广州来的电话,脸色不太好地落坐在了白曼露的身侧,今晚招待着贵客,尽管有满腹的怒气要发,但是都隐了下来,带着待客的笑意,让人丝毫不可查。 他接过了使女递过来的擦手巾,听着隔壁的二姨太太在和妹妹白曼露说着些女人家的话。 “未来的姑爷,长得真好,清俊翩翩,这个头,这体格精壮的样子。以后你们肯定多子多孙,满满是福。” 白曼露带着羞涩意笑着,低声同她说,“都还没定下的事。” “都换过庚帖了,还是父辈定下的娃娃亲,板上钉钉的事了,怎么会不是。你看,这军官也不是外头传的薄命、病恹恹的样子,听说过没有,男人手上青筋多的,那方面都强些的。你瞧瞧他。” 白曼露隔着长桌闻言忍不住看向了顾承璟举着酒杯的手,那指节分明,微微用力拧握酒杯的时候,好像还真的有点浮着血脉奔流的溪川。 不由得她捏凝了下手帕。 旁边的二姨太太又说,“和男的不同,女孩子家则是看胸部和臀部是不是越变越大了。开了窍以后啊,都和少女时期那瘦薄的身体有额外不同。” 白曼露不由得低头看了下自己的。 二姨太太扑哧一笑,手帕掩了嘴巴,侧耳过来说,“你这个未经人事的小孩,瞧自己做什么,要瞧以后等你嫁过去才算数的。” 白曼露抿了口红酒,明明鬓发也没乱,还是从耳边挽了下发髻,“是吗?” 这事看得出来吗? 听着他们说话,白斯言轻摇了下头,只希望对面的顾承璟是一个字都没听到的好。 林太太这次来,比上回拘谨了些,没有上回的热情,对于白义昌在餐桌上有意无意提出来的关于白家和顾家两家的娃娃亲,更是一言而过,直言看当事人的意思。 白家白曼露肯定是愿意的。 那这当事人,不就是在说顾承璟了吗? 晚饭毕,顾承璟就与白义昌进了书房。 白曼露刚刚听了二姨太太的话,才开始觉得有些紧张,又开始心不在焉,想着自己破身的事。 “曼露,你怎么了,你的顾三哥哥一来,你就格外的紧张,一句话都不说了?” 白曼露笑了笑,转头看向书房的方向。 二姨太太看她这幅紧张模样,也在看着她笑,一家子都觉得她的婚事十拿九稳,再有白斯言年底也要娶姓一户姓谢的小姐,这白家今年就将双喜临门了。 以为着她是小新妇的害羞。 在客厅里坐着的人都将茶水当甜汤一样,笑意盈盈。 听着,白曼露就越发地觉得空气燥热了起来,似乎让人快喘不过气了。 “他们怎么进去聊了那么久?” “毕竟不是只是在上海办婚,还得考虑南京那边,这两家都是家大业大的,总得商量仔细了,聘礼给多少,嫁妆给多少,请席各多少,谁多谁少都有讲究,太太,你说是不是。” 二姨太太专门挑好话说,像只随处偷机的狐狸。 杨淑青听了,点点头,看了眼白曼露,“嫁去南京也是远,这去一趟,坐火车也得一天。嫁人了,回娘家也不能勤。” 现在是看一眼少一眼,有些舍不得。 杨淑青说,“还是能晚些就晚些吧,今年也才刚从中西女塾毕业,到时候斯言的事情先办,曼露的年底再挑个好日子,慢慢来也不迟。” “再来,还得找黄大师再算算哪天好。” 林太太也与他们同坐,对于这些话,尴尬地拿起了茶杯,却是一字也不应,只低头喝茶。 这头杨淑青的话刚落,那边书房就开了门出来。顾承璟先出来,同两人说了告辞。后头跟着出来的白斯言,一路送他和林家太太出门。 白曼露赶紧转过了头,不敢对视。 而白义昌出来则是表情严肃,一点也没有商量喜事的笑容。 二姨太太见顾承璟同林家太太走了,转头就对杨淑青他们说了恭喜。 “贺喜老爷子和太太,年底双喜。” 白义昌冷冷地刮了她一眼,拂了长褂的袖子,坐到了沙发上,“还贺什么喜,这亲没戏了。” “怎么回事?” “这顾承璟自有打算,不会退空军,来这一趟根本不想娶亲,是来退亲的。” “这......” 白义昌觉得被落了面子,怪在了自己女儿身上,“他更是问你一个娇小姐是否能吃得了他常年得出任务或移防的苦。这空军不比陆军,若在天上出了事,是直接就没了的。随时都得守寡。” 女儿养得娇气,他知道,顿时都说不出她能吃苦的话来。 杨淑青听了也心惊说,“他顾三为了退亲,还说这种话,咒自己呢,还是说我们曼露?”说完,她还说白义昌,“老爷,你怎么就怪起自己的女儿来,都是你给她定的娃娃亲,这下子面子被拂了,你却说她错。” 白义昌最不爱家宅里女子哭啼,觉得晦气,喝了她,“说几句又要哭,这顾荣宗欠我的是一条命,这婚,我会再想办法。别哭哭丧丧的,像什么。” 闻言,杨淑青才静了。 “老爷,你还有法子?” 白义昌冷冷哼了声,顾家的亲,他还非得攀上不可。 第56章 随你安排 回去的路上,黑色的福特洋车经过外滩,黄浦江上层层云雾卷在不远处的暗蓝天空,压得像大兵临境,夜幕下叮叮车与人力车夫经过。 摇起了车窗。 林太太担忧地问顾承璟,“这白义昌的脸色看着不好,估计在你父亲那里得有说法,这事才能完。这婚,非得拒?那白小姐样貌性情都不错,她从小就被许了这婚事,也没见过其他人家。是不是辜负了人?” 顾承璟在车前座,闻言似笑非笑,淡淡开口,“姨妈,我都没碰过她半分,哪里来的辜负。她现在也还小,不早不晚,正合适。” 粼粼的外滩夜光从他如刀工的鼻边划过,他勾了笑,手搭靠在了车窗沿上,黑瞳里盛入了靡靡景色,而说,“若是真要算辜负,我辜负过的人可多。” “哪里止她一个。” 林太太从后座拍了他的肩膀,推了下,“又没正形,你什么时候才能收了心,对一个姑娘好。我真的要去给顾家烧香拜佛。” “是不是反过来了。”他抬了下巴,点了下前方的码头,示意司机在前方停车,一边回了姨妈的话。 “反过来什么了,难不成还希望天上平白无故降下个好姑娘啊。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车停了下来,他下车,示意司机不用等。他点了烟,鸦羽被洋火笼了下暖光。 轻答了姨妈的话,“谈单生意。” 这么晚了谈什么生意。 外滩南起延安东路,北至外白渡桥,洋行高楼与东边的万国建筑群交映,夜里灯光璀璨,各国旗帜在风里飘扬,人多,车也多,交织着各种人的身影。 有在码头边吹风赏十里洋场景观的外地游客、也有来这游玩的高鼻绿眼洋人,更有恹恹换班的印度巡捕和黄包车夫。 如默声电影,来回穿梭。 在那交织穿行的人中,有人围着一袭白色头巾,发丝绕在边缘,随黄浦江的风轻扬在脸边。她穿着一身暗蓝斜领直统裙,外头套着碎花色的小夹袄。 夹袄里,又隐隐有碎羽毛从袄内探头而出。 她却丝毫没察觉,弯灿着一张新月脸,笑着正要领着两个洋人做向导。 可是也一瞬间,她转了头,皱了秀气的眉,被迎风吹了下面庞,吹乱了额前发丝,转身又将钱还了给人,说了抱歉,沉压着眉眼而走。 生意才刚成。 从另一头走来了两三个戴圆帽,看起来不善的人,盯着她不放,见她成了生意就拦在她面前挡了去路,不推不搡,就是不让走。 两三次后,她不得不将钱退回去给那些洋人,讪讪地往回走。 直到她走出了外滩,拐进了南京路。 停靠在了华懋饭店的花岗石外墙上。 顾承璟轻叹了声,一支烟不到的时间里,见着她笑着转冷。 这女学生从邱宁来了上海,这境遇是一点也没有变好。 “做向导吗?” 白舒童正打算等辆黄包车回去了,知道今晚肯定又一无所获,已经没打算再找客人,却听旁边有人喊她,转了头。 她的眼瞳亮了下,看见军官长,不免意外。 “就外滩这段路,你带一带我。”他要掏出钱来。 白舒童赶紧摇头,“我不收你钱。” 邱宁的恩,她还没有报,没有收救命恩人钱银的道理。她也让他赶紧放回去,又下意识地看向了不远处还跟着的人,若是被他们瞧见了,又要阻碍她了。 顾承璟随着她,也往后看,目光里微微聚着冷薄和透彻。 那些人还在。 于是,他伸手招了辆路边的洋车,邀了她,共乘,“上来。” 白舒童其实已经到时间在等人来接,但是这邀约她却也无法说出个不字,抬头看了一眼车内,顾承璟已经先坐了进去,那翻转的温温掌面,像之前邀舞一样,正在邀她。 她轻轻地覆盖了上去。 他轻一握,一拉,轻易就将柔软收纳在了掌心里。 缓缓的车流里,他们并肩而坐。 白舒童朝后看了一眼那些不再追上来的人,转头看了眼顾承璟,焦温的烟气在鼻边流转着,遮盖了深邃的眉眼和英挺的面庞。 她问,“军官长,你今晚时间多吗?” 顾承璟轻弯了笑,吁了薄烟气,“随你安排。” 第57章 我不是你想的那人 白舒童也不知道顾承璟对哪处风景感兴趣,于是车开到了哪里,她就介绍哪里。 这是做向导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不用外语。国语温温也亲切,带着点南方人特有的小口音,听起来软,给夜加了柔意。 前头的司机没有回过头,按着吩咐一圈圈地绕外滩,车开得很慢,旁边的黄包车夫经过都不由得转头看一眼里头悠闲的公子小姐。 好奇,怎么四轮开得比他两条腿的还慢。 是在做什么。 仔细看车内,洋车里,公子懒倦随意地靠在车座,手搭在车窗沿,被小姐的一番话吸引了,指缝间的烟忘了动,积了长烟灰,随风而落地。 他话不多,彬彬克制,也有礼,最多是偶尔目光随着她纤薄手指往外看。 “那有两个高尖了望塔的建筑是之前的德国总会,the club concordia。巴洛克建筑风格,曲线形尖顶,建造的时候花了55万银子。后来民国六年,北洋政府对德国宣战加入一战协约国,废除中德、中奥条约后就回收了回来。现在空置着……” “前面是南京路,这附近有绸缎庄,还有许多百货,是逛街的好去处。” “再往前是苏州河,上海的母亲河,远眺过去,河对岸,一盏盏暗黄的灯光那里,就是高细的暗影那,是闸北区......” “那里停靠的船只都是近期才被安排回来的闸北难民......他们......” 白舒童哽了下,看了眼远远的影子,昏暗的汽油灯下,船民赤脚站在船头,穿着麻衣,是缝了又缝的。 岸边还有很多就地而席的人。 因为国弱而家破,无处归港的人很多。 她没有再说下去,回头看了眼也没怎么出声的顾承璟。 他一路都听着,没有任何的打断,黑瞳里暗暗如无垠的夜,让人猜不透,见她停了,才抬了鸦羽,不深不浅地看了她一眼。 “不想说这个,就不说。” 白舒童点点头。 相信没有多少中国人能提起那三个月,而不感到壮烈悲恸。 当时战事逐步升级时,广东空军组成了混合机队也到了上海来,顾承璟刚完婚的学长就在这场战事中坠机牺牲。他此次来,不仅是处理婚事,也参加吊唁。 两人眼里有同样的理解,轻也淡,但足够在这个夜里化成绕指柔,产生了某种依偎感。 白舒童也不知道他是知道她在码头才来的,还是偶然碰见她。 轻咬了唇,问,“军官长,你怎么会在上海?”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他为什么会在白公馆。 他那个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妻难道是白曼露吗?是那个她所知道的白小姐吗? 也因为这样,在广州城他才处处照顾她吗? 白舒童尽管不被白家接受,心里有怨怪,但是对从未见过面的白曼露,在心里还依旧是姐姐,也就诡异地,此刻她有种不应该和顾承璟在这里单独相处的窘迫感。 他应该是将自己当姐姐了...... 顾承璟手上的烟已经灭了很久,没有再点,见着她问了话移开了视线,还转了身去看窗外。 她的夹袄羽毛又在线缝里欲出不出,他真的很想帮她拔掉。 于是静静地,伸了手。 也同时回答了她的问题,“来退婚的。” “和白小姐退婚?” “嗯。” “为什么?” “我的原因。” 白舒童僵了下,感受到肩边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温度热,是一转头就能触到的。 她没敢动,轻低了下头,脸有点热。 他却还在肩头处左右拍了拍,拍走碎羽,拉扯起线头的时候,扯上了她的发丝,让她忍不住轻啊了声。 这声音怪得。 让两人都想起了同在白公馆会客厅的那晚,春水潮涌的,怎么想都不能算干净,也不能算完全没有心思。 司机抬眼看了眼后视镜,扫了眼后座。 明明两人隔得远,怎么发出这声响。 然后就听见了白舒童说,“你扯到我头发了,在做什么?退个婚,军官长拿我头发撒气啊?” “我至于拿你撒气。”顾承璟淡笑,手中却是已经来不及,真的扯了她半截的长发丝。 她冷眼低眸看了他手中黑色发丝,抬手拍了,清脆的一声响后,她说,“松手。” 但也因为这一拍,顾承璟又让她痛了一下。 “嘶。” 司机不由得又抬了眼,看后头的动静,结果他没注意右侧有叮叮车遮住了视野,窜出了个人来,来到了车前,他一下子猛踩了刹车。 道上发出了尖锐的车轮剐蹭声响。 整辆车重心失了衡,人都往了前,扑在了前座。 “看不看路的!马路上乱跑!是你家的马路嘛!” “对不起对不起。” 司机探出了头,骂前头不看车乱窜的小伙子,然后赶紧往后看客人,心里担忧这一脚下去,是不是今夜在这绕那么多圈的车资要没了。 却见女客人被男客人护在了怀里,安全无事。 后座的两个人也是心有余悸,白舒童被揽,往后座靠。行军的缘故,顾承璟有敏锐的警觉和感知,在前头有人窜出的时候,及时判断了司机的行动,也在旁侧人失衡的时候,护好了她,没让她撞上前座。 “谢谢。”心跳都快被吓出来了,白舒童沉沉地吁了气。 刚刚还在怪他乱扯头发,现在这手却好好护了她,白舒童劫后余生般地笑了下,侧了头,同他道谢。 要起身了。 却被他拉了回去,从胸膛里涌出低低沉沉的声音问她,如蛊窜入心尖,“你是不是也没和我说,你在上海做什么?” “我......” 她才看见自己头发被勾在了他衬衫的衣扣上,他下巴示意了司机继续开车,司机又道歉后,说着会给他们今晚的车资打折,然后醒了神,聚神地看着前路,是一点也不敢再分神往后看了,顺着外滩的路,他又再开一遍。 同样的风景,同样的夜色,再经历一次。 但是车内却是不同心境。 白舒童低着眼,看着长指绕她的发丝,一缕缕纠缠在肌理上,仅隔了衣物的距离,她能闻到刚刚他抽过的烟草味道,淡淡的,焦温里带着茶质香气,是独属于这个男人的味道。 奇怪的是,那指腹明明也没有碰到她半分,可是却像在她肌肤上轻触,薄茧粗粝也未碰,却激起她的鸡皮疙瘩,层层颤栗。 “在想什么,我问的问题都不回答。” 更致命的是,就他们现在的这个姿势,她后靠在他的胸膛上,点点滴滴的声音都是耳边来的,气息拂乱。 让她想赶紧逃离。 却碍于长发被困。 只能沉了呼吸,说,“没想什么,也没有不能回答的。我在上海,就读书。” “就读书?之后的打算呢?” “之后的打算......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现在也不是很明了,但天无绝人之路,我总能找到线头的。” “那么乐观?” 她轻轻弯了下唇,说,“军官长教过我求生舞,学生说了铭记在心的。” 顾承璟想起了那张她留下的纸条,笑说,“那话不是用来调侃我的?” “是真心的。” “哪种真心?” 嗯? 余光里,白舒童看着他绕着长发,最后一缕从他指尖划过,也总算将她的头发都从纽扣里脱了出来。可是他指节却没松掉她的头发,继续绕着那段乌丝在玩。 摆明着戏弄。 “浪荡!” 她扯过头发,推了他一把,也骂了他一句。 车还在行驶着,他借了力给她,让她能回到原位上,笑说,“你是希望我记得你,还是不记得?” 白舒童迎着他的打量目光,顿了,缓缓地点了头,而后见他嘴边沁了点笑意,又摇了头,“军官长,你在想什么?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似笑非笑,“你哪个意思?” “就......” 三更半夜来拿她开心,是故意来扰她不宁的。 “你分明故意来找我的,是不是。”她说。 “是。” 他回答也很坦荡,眉眼疏朗清澈。 导致车厢内一时无话。 第58章 放生她 白舒童被他看了一眼,不知怎么办。 “寻我开心的,是不是!” 他缓缓拨浪,问,“你不开心?” 她抱臂而转头,不答。眼里扫到了建筑上悬挂的大幅华生牌电风扇的广告,就一本正经地说起这在苏州河崛起的国产货。 彻底地转过去不理他。 顾承璟将她的避嫌都看在了眼里,轻轻笑了下,在想着自己拆她的头发拆那么快做什么,再久一点,她是不是都快无法自处了。 她是白斯言的妹妹,毋庸置疑。 在瑞士总会打靶场,他们闹出的动静,他都看见了。 但为什么,她就不是白家人呢? 讲了又一圈,车又绕回了原来码头的位置,司机看了一眼车后座的两人,不知道还要不要再绕,白舒童终于是从窗外收回了目光,看着也没喊停的人,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军官长,这一圈再出去,我没有可讲的了。” 她微舔了干燥的唇,一路上就她在说话,口干舌燥的。 顾承璟给了银圆让司机去买水。 不一会儿的时间,司机买了两瓶玻璃瓶的屈臣氏汽水回来,车停在了华懋饭店的门口,他又让司机拿了纸和笔。 夜真的深了,他不能再绕她了。 白舒童捏着他给的纸张,上头有电话号码,可口露的汽泡在嘴边轻轻刺着,她抬了长睫,看了眼前的军官长。 缓了又缓,她紧握着汽水的瓶子,说,“我不是你想的那人。” “哪个人?” 心紧着。 “反正不是。” “这是我最后一夜在上海,之后我会在南京。” 他要走了? 白舒童想,他们本来也是两个世界的人,还是阴差阳错才有交集的,这算什么? 忽地,车窗门被敲。 “童童,你去哪里了,没事吧。” 贴着车窗,外面的人一脸着急,手放在眉上,聚着视线往车内看。本来晚上十点钟,他会按时定点来接白舒童回去,结果车来了华懋饭店门口,却没见到她人。 黄包车师父担心她出事,还立刻去告诉了童年,童年从虹口巡捕房过来,吩咐下属的黄包车车辆分批沿着外滩找。 白舒童这才看了腕表,知道已经过时间,赶紧地下了车。 想起车内人,她转身,明知道这晚是偷来的不属于自己,还是对他说了,“谢谢,希望今晚你是愉快的。” 纸张被留在车内。 孤孤单单地留在了黑色座椅上。 顾承璟皱了眉,看着她匆匆下车,又匆匆地过了马路,停在了叉腰正在对一帮车夫说话的人身边。 她轻拉了那人的衣角,从嘴型判断。 可以看出,那一身巡捕房黑色制服的年轻男人问她去了哪里,又关心地前后观察她有没有受伤。直到确认了她没事之后,才捏了她的脸,松了口气,让她以后不要再这样吓人。 白舒童不反感他的触碰,点了头。 那人见人找到了,招了辆黄包车,要送她回去。 她上了车,也没有再往他这里看。 “先生,你还要继续逛外滩吗?”司机见小姐都下车了,还上了一辆黄包车要离开,但是他还没动,就问了问。 顾承璟看着远处,手指轻放在了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上,嘴边轻薄笑意,垂眸无话。 原来她有人照顾。 今夜的这占有欲来得莫名,可能是这只小兔子太过于突然跃进了他的视野里,一时新鲜,一时怦然,她又总是楚楚,需要人去呵护,又自有媚意而不自知,所以激起了他男人的征服欲望。 但是他也懂克制。 不去碰有主的人。 放生她。 “走吧。” - 与顾家的婚事被拒,白曼露反倒是松了口气,后来又一想,新婚那天大摆宴席,别人肯定得闹酒,新郎官肯定也醉得不醒人事。 她哄一哄,肯定也找不出她的半点破绽。 于是她也不管白义昌同南京顾家是怎么再商量,更加肆无忌惮地去找李景和。 公寓楼下有看守,谁来访都会提前通报,看守见她来,就说,“李先生不在公寓。” “那我上去等他。” 关系已经算亲密了,白曼露还是没有李景和公寓的钥匙,不知道他何时才回来,于是她停在门口问,“知道李先生去哪里吗?有说多久回来吗?” “好像说是去文娱中心了,那里有表演来着,。” 白曼露本来是随口一问,就要回车上等,停了脚步,旋转了身体低问看守,再次确认。 “文娱中心?” 那不就是那个叫张秋晓的小情人在的戏剧社的活动地址吗? 他还有来往? 第59章 她当电灯泡,也是当够了 李景和不仅和张秋晓有来往,最近他更是洋行有到货什么新鲜玩意儿,就会带上往石库门跑一趟,风雨都不改。 张秋晓的父亲张叔在男子夜校教学,上的夜班,一般是晚上不在,早上补眠。 下午也正是洋行工作最忙的时候,可李景和会特意吩咐司机开车从外滩兜过来,在百忙中来石库门同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再回去加班。 因此,他们的晚饭吃得很早。 四点,张秋晓就开始洗砧板,切菜,腌肉,五点白舒童帮她打下手,她煮一样,白舒童就在旁边帮忙洗锅洗碟,五点半左右,菜肴就都摆上了桌,吃上了饭了。 李景和知道张叔好酒,特意带了瓶梅子酿。 张叔听是酒,挺高兴,笑呵呵接过,拿来仔细一瞧绿色瓶子上贴着日本字,立刻摆手退了回去,说晚上得上课,喝不上这口。 张秋晓拉了拉李景和的衣摆,小声地在他耳边提示缘由,李景和点了头,赶紧说,“叔,这是外销日本的酒,所以上头才印的日本字,国货来的。” 张叔还是摇头,“管它是不是,上头印日本字就是日本货,再不是,它也是个汉奸货,不是个好东西。” 张秋晓赶紧又指了指桌上的茶水,李景和意会了就提了茶壶给他倒茶,“那张叔,我们喝茶。下回我注意。” “嗯。” 张叔是过来人,一把岁数,看得出面前的两人偷偷嚼舌根子,又偷偷在看他的脸色,就生怕他一丝的不爽利。 这同他旧时娶秋晓妈,第一次提礼物去秋晓妈家,讨好丈人和丈母娘,坐如针毡,简直一个模样。 可私底下,等李景和走后,他偷偷问张秋晓,李景和和她是怎么回事。 张秋晓却摇头否认说两人就是儿时朋友,没有怎么回事。 但是两人这样子,哪里像没这回事。 白舒童也咬着筷子,看着他们。李景和最近只要戏剧社有张秋晓的戏,他都必到,坐在第一排,送花捧场给捐献金。 之前追着张秋晓跑的富家子见张秋晓理都不理他,李景和又车来车送的,不得不放弃。 明明已经这样了。 问了张秋晓,却说李景和也没有单独私下约她过,他们的关系就一直停在了朋友这一步。 白舒童转了转筷子,拍了拍李景和,说,“景和哥,你知道吗?秋晓本来在读外国文学科系的,但是因为你说要下南洋,她改读商科了。光是转科的说明都跑了一个月,被老师刁难了。” “是吗?”李景和看了眼旁边的张秋晓。 她都没同自己提过。 张秋晓赶紧捏了白舒童一把。 哎哟。 可疼。 捏疼她了,白舒童笑着起身躲,躲到李景和旁边去,在他的掩护下,张秋晓爪子害羞碰不到她,她就继续说,“那文学科的老师故意让她写十大页的换科理由,写完了,老师又说上头有错别字说这样转系,文学科没面子。她检查了十来遍都没查出来哪里错了,就气得在被窝里哭。三更半夜,把我吓得。” 香膏的生意落了下来,她退了单间,又和张秋晓睡在一起,三更半夜听见啼哭,还以为是楼上的福建夫妻又在打架,那老婆在哭,可怜得很。 结果是张秋晓。 劝慰了好久才平息。 话已经被白舒童说完了,张秋晓干脆放弃坐了下来,张叔听了这话,心里和明镜一样清晰,就接过了刚刚李景和倒的那杯茶,喝了口。 笑着想,女大快不中留了。 李景和听了,则浮了嘴边弧度同张秋晓说,“那么委屈的事,你该来怪我,是我害的。怎么一句没说?” 白舒童点头,拍他肩膀,“可不就是你害的。就是因为你说了洋行以后缺个管钱的,让她那么认真。明天她没课,你得请她吃西餐,给她赔罪。” “当然。秋晓,你想去哪?”李景和问,眸子温温。 张秋晓不太好意思,平时他们出去,都会有白舒童跟着也一起,就低眸说,“既然是童童提的,那童童说去哪。” 白舒童挑眉,坐在李景和的旁边,摇头说,“我明天有事,可不陪你们去。” 她当电灯泡,也是当够了。 “你有什么事?” “公共租界那发生了一起命案,查了口供,说可能和法国人有关。童年让我帮忙,跟着去法国总会当翻译,问问他们口供。所以,我不陪你们去了。” 张秋晓还是第一次单独要和李景和出去,见着张叔也在,就紧张说,“可是我爸......” 张叔撇撇嘴,提前预知了自己的女儿在顾虑什么,说,“秋晓,你就跟着景和去玩吧。明天不用给我煮饭,我在学校的饭堂吃就行。” 这样一来,她也就没有任何的借口拒绝了。 第二天的一早,因为李景和要开车来接她,她早早就打扮好,素白的袜子,蓝衣百褶裙,都是新衣服,她在巷子口等,说好了九点半要先去看场电影,提早了半个小时,她就下了楼来。 巷子里都是起早在忙碌的人,匆匆从她身旁过。 白舒童比她晚一些下楼,她要去虹口巡捕房,路过她,瞧见张秋晓紧张的模样,就递了自己新做好的玫瑰香膏给她,让她擦一些在发丝边。 然后祝她,“约会愉快。” “童童,你别再逗我了,你摸摸我的手,我现在可紧张死了。” 她赶紧握了握她的双手,果然冰冷得不成样子了,她又涂了点香膏在她的人中和鼻尖,说,“紧张了就闻这个。昨天晚上特意给你调的。” “你一晚上没睡,就在客厅里倒腾这个啊。” “知道你肯定紧张,还加了点柑橘能帮缓心神。刚刚没跟上你脚步,还以为追不上你了。你拿着,别紧张哈。加油。” 李景和都还没到,张秋晓的脸先红了,“要不我还是不去了,等你有空了,我们三个再一起。”说着,她还转身想回去。 可还没走两步,她自己又转回来,“那我也得在这里等景和来了,同他说一声。” 可,等景和哥来了,你还能不去约会吗? 白舒童暗暗在心里笑了下,也没同她再多说,心里记着正事,就留下了她一个,去找童年。 如果她有早知道,知道李景和和白曼露的事情,那么她肯定就不会帮着撮合他们俩个。 如果她有早知道,知道后来张秋晓要为李景和吃尽了苦头,她当下肯定会拉着张秋晓走。 但事情就是那么无常难料,谁也想不到那天,本来是甜甜的约会日子,却是一场风暴。 第60章 李景和,我哪里对不起你 白曼露一晚上在礼查酒店玩,没回去,一早从李景和的身边醒来,听见外头有人在敲门,就轻拿了酒店的睡袍笼在身上去开门。 来人说,“这些是李先生吩咐的东西。” 她接了进来,见男人还在睡着,就坐在了沙发上,随手将东西拆开。 听见厅里的窸窣声,李景和手覆盖在了眼上,往身边捞了下,没摸到人,就撑着胸膛立了身。 他还有约,得走了。 起了身,他也随手拿了件酒店的长袍套在了身上,见房里没有人,就边系着腰间衣袍带子边走出去。 一出门,就见满地的碎纸花,白曼露斜靠在沙发上,将他昨天吩咐人送过来礼查酒店的一小摞英文原版话剧本当做无用的废纸在撕。 他太阳穴跳了下,冷淡问,“做什么。” 白曼露坐在沙发边,撕完一本,又拿过一本,她还有点恹恹的神态,都是昨天晚上累的,轻说着,“没做什么,撕着纸玩,说是你的东西。那也就是我的东西,我这么玩,你没意见吧。” 当着他的面,她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撕得手疼了,她还揉了下掌心,然后又慢条斯理地继续。 李景和轻倚靠在门边,浮起一丝不耐,可嘴边却轻笑说,“自然没意见。” 进了盥洗室,他瞬间冷了脸,用冷水泼了自己一遍又一遍,胸膛沉沉起伏,聚了气息,眼里有恶,却强忍。 他刷牙洗脸,刮去胡须。 肩上还有昨天被白曼露咬的痕迹。 他洗完脸后,拿了毛巾用力摩擦那肩头的红痕,将咬痕一并并入强刮出来的血痕中,才算完。 换了身崭新的衣服,他也没管还在撕着话本的人,就说有事要走了。 “什么事?” “洋行有点事,要处理。” “今天洋行例休,能有什么事?” “昨天有没处理完的事情,我得回去。” 白曼露扬了手边的一本书,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就说,“我也去,听说洋行最近来了一批酒,我拿点回家尝尝。你急什么,等等我。” 时间还早。 李景和停在了门边,说有事要走,却按不下去门锁,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回沙发边,等着白曼露洗漱。 他先电话让酒店账房安排车,一边倒数着时间等着。 白曼露平时为了不让家人起疑,都会早点回去,也不会在盥洗室里折腾太久。 但是今天,她却存心要同他耗时间。 在浴室里开起了花洒,又开小水龙头慢慢地填充浴缸。 时间慢慢地过去。 她慢慢地泡着澡。 快接近九点了。 还没有要从里头出来的意思。 李景和想着张秋晓还在石库门等着,就站了起来,要去告诉白曼露,等不了,他要走了。手刚敲下了浴室门,却听见背后的外门开了。 一帮人冲了进来,还未发一言就将他踢扭在地上,手脚并用往他身上下脚、下力,全都是死力,要他命,然后又套麻绳将他捆了起来。 地上猛然发出闷闷声响,李景和头被踩在地上,还没来得及问他们是谁,又被一阵拳打脚踢。 有一老妈妈捂着胸口,从这群凶神恶煞的人当中穿过,小心翼翼地敲开了浴室的门,去找白曼露,里头短暂一声惊呼,而后又静了下去。 被老妈妈穿戴好了衣服,白曼露被湿漉漉地带了出来,戴着帽子,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地下了电梯,进了车里。 见是自家的车,白曼露都还来不及问楼上的李景和情况,心里先凉了一半。 而楼上,白斯言推开了门,踏过一地纸屑的地板,看了眼那些还没被撕完的绝版书,随手扔在了地上,眼里如刀看着面前被压跪在地上的人。 他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眼里如看刍狗,居高临下。 看着眼前人只是受了一顿打,还不解气。 老鼠仓的事情已经大事化了,没同他计较。 结果,他派人查邱宁的事,广州洋行的人与李景和同在一条船上,私贩龙头渣收了不少钱竟然三番五次地帮着遮盖,得亏他找了人单独去查邱宁的事,才将事情摸了明白。 面前的人竟然胆大到利用白家产业在做买卖私烟的事情。 索要二十万的嫁妆,他就是背后的始作俑者,他父亲李国邦一字一句都招了出来。 明知道白曼露有顾家的婚约,竟然勾着她在酒店苟且。 “给我重重地打,打死算我的。” 他下了吩咐,屋里下了更重的手,顿时血腥味蔓延。 门还没关,礼查酒店的清洁工正在走廊的对面房间里整理卫生,听见了异样的动静,心一跳,赶紧去找司理人。 司理人带着警卫过来,白斯言一帮人无所忌惮地扯了被打得鼻青脸肿、站也站不起来的人,拖着出门。 看着着实令人心惊。 虹口巡捕房接了电话,立刻出警。本来以为是帮派寻仇斗殴,却听说是白义昌家的少爷与人的恩怨,巡捕房的老大黄探长都亲自走了一趟,坐镇审理。 隐掉了李景和与白曼露的事,白斯言将李景和其他的事情都一一立了案。 并警告他,“如果漏出去了白家的一个字,不光是你的小命,你邱宁的家人,还有那些在里弄里住的亲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黄探长送白斯言出红砖房,转头就让人将李景和放入铁牢里。 白舒童跟着童年去完了法国总会回来,看见了黄探长毕恭毕敬地在巡捕房的门口送着白斯言,她愣了愣。 白斯言也没想到会碰见她。 跟着黄探长在说话的时候,他用手指了她的方向,童年警觉地将她护在身后。 又看着他走了过来,对白舒童说,“你怎么在这,倒也省得我去找你。李景和说是你指使他,策划了这起敲诈白家二十万的事。刚好,哪也别去了,进去聊聊。” “什么?” 白舒童懵着脑袋,听见李景和的名字,又见一帮童年的巡捕房同事围了上来,强行地分离了他们,将她带进了巡捕房里。 童年让人放开,却被黄探长喝令他一边去,上级的命令如山,他在原地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舒童被人推搡进了审讯室。 案件涉及白家的声誉,事情都秘密审判。 白舒童在里头待了一个晚上,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隔着铁牢笼,她看着对面被打得全身是伤的李景和,身体颤了一整晚,掌心握得紧得松不开,在关了灯的牢里,曲着腿,眼睁睁地睡不着。 不相信,李景和竟然这么对她。 她痛骂李景和,“李景和,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对我!” 第61章 呸,你们就是白家的狗 李景和卧躺在草席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完全失去了意识,仅存着鼻息,一点听不见任何人同他说的话,更完全不知道他在什么样的口供上按下了手印。 白舒童一晚上没睡,被值班巡捕喊了出来,又到了审讯室继续审讯。 密不透风也不透阳光的房间内,让人分不清时间的流逝。 顶头电灯光线晃在了她脸上。 又换了一个巡捕,坐在她的对面,还没开始审,已经在纸上写下了整页的审讯内容,同她说,“老实交代,是不是你联合了李景和,向白家敲诈二十万。” “不是,我没做过。”白舒童的声音已经哑。 巡捕头也没抬,“他都已经招供了,说你们是三七分账,你还要赖?” 她咽着如沙的喉咙,说,“根本没有的事。” 按了手指印的李景和口供从她面前一晃而过。 她明明昨晚如实说了自己的处境,将在邱宁的遭遇一一说明,但是他们就是不相信,也不放她走,一个又一个巡捕到她面前,将问题重复一遍又一遍。 没有尽头。 从早上到了晚上,从晚上又到了早上,巡捕又换人,进门后已经没话与她说了,推过来桌上一张写好的,她承认参与敲诈的供纸,让她签字画押。 他敲着桌面,“我再问你一次,承不承认同李景和商量着谋划白家的财产。” 白舒童抬起一张苍白的脸,眼下是被磨的青黑,对着那张供纸,冷冷地笑,“呸。你们就是白家的狗。” 他们只要一个答案,哪里需要她回答。 张秋晓在石库门等李景和等到了中午。一直等到了太阳直晒,张叔起床了,拿着口盅在洗漱,被路过好心邻居来说张秋晓在巷子口站了一早上,问他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张叔才抹了牙膏沫子急急下楼。 这认死理的傻姑娘等不到李景和,竟然在烈日下动也不动,还在等着...... 若不是他听了邻居说,她可能还要饿着肚子继续等。 “秋晓......” 他朝张秋晓喊了一声,正要仔细问。 远处巷口就跑来了童叔。 他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带了童年的口信,告诉他们,李景和和白舒童两个人都被关进了巡捕房,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让他们带点衣服,送进去。 “怎么回事?” “不清楚。巡捕房的黄探长知道童年和童童两个有私下往来,停他职,不让他碰这件事。但童年说这件事肯定和白家有关,是白家人到了巡捕房报了案,他们才被抓,所以他去了白公馆。我就赶紧来同你们说一声。” 他抹着额头上的汗,气喘着。 张叔心忧,“怎么好好的两个人就被抓进去了呢。” 童叔摇头,“哎,我们赶紧去看看,看看有没有能疏通的地方,我这带了些酒和钱,不知道够不够。” “那我也带些,你等等我。” 张叔和童叔互相商量着,两个人怕人太多了,巡捕房会不给进,就让张秋晓留在家里,他们去看情况。 他们火急火燎带着东西去,巡捕房却是只收下了东西,说案件还在审讯,让他们回去等消息。他们在门口蹲了老半天,见实在疏通不了,就又回了石库门。 张秋晓听了,心里不上不下,就跑到了白公馆。 童年在门口求见白家人。 铁门高墙,得了吩咐,一丝都不动。 “怎么回事啊,童年?” “白家说他们是拆白党,原因和详情都不知道。”童年按了门铃,里头的人不为所动。 张秋晓凝了眉,跟着他喊门房出来,门房听见他们在门外越喊越大声,就叫来了两个家丁,说他们扰乱民宅,轰他们出租界。 一帮人毫无所获,干着急,等了两三天,都不见人被放出来,童年请了同僚吃饭,打探了些内情出来,知道这件事必须得白家点了头才能放人,张秋晓知道白斯言在哪家银行,就到了华侨银行找他。 银行可以随便进,但是里头的办公室不给人乱闯。 张秋晓就等,每天都说来办业务,就坐在大厅里等白斯言。 终于是在一天的下午,见到他来柜台前巡业务,他临要走的时候,张秋晓看着时机,就跟着也上车坐到他的座驾上。 说,“我是来和你说童童的事,她绝对不是拆白党,更没有贪白家的一分钱。” 司机要将她拉下车。 张秋晓平时人胆小,话温柔也细,但此刻为了白舒童和李景和却是拼尽了全力,抱着车座,被人拉着脚也死都不下,失了斯文,脸憋了红紧紧抱住车座。 银行门口引来了许多客户的围观。 白斯言不想闹大动静,就吩咐司机将车往僻静的地方开。 张秋晓知道转到了僻静的地方,那她肯定就会被粗暴地赶下车。 一路上就不停地和白斯言说,“童童,她已经没地方可去了,才选择留在上海。你是她的哥哥,一次半次去邱宁看她都没有,你们在象牙塔里,可她是你们白家的小小姐,却得跟着青妈妈在荔枝园里忙农作,甚至想买件衣服,都得去做巡城马,给人写信读信,才能换。” “就这样了,她都没想过到上海找你们要一分钱,一直规规矩矩听着你们的话在邱宁。她怎么会做拆白党,还要诈你们白家的钱。” “若不是吴家欺人,你们又不理她。她哪至于要来上海,为生活而奔波。” 斯文的姑娘在车上边说边哭,因为不舍得小伙伴在牢狱里受苦,她声音都在发颤,听得司机都不忍打断。 白斯言在后座,看着这个梨花带雨的姑娘,眼瞳蹙了蹙,但心依旧很冷,只吩咐了让人将她带出车去。 张秋晓伸手拦在了车前,“让我去看童童,不然就从我身上碾过去。休想走。” 她人娇小,胆子看起来也小,但是却不怕司机要打她的警告,见人抬了手肘了,只闭着眼,扬起脸,展手就站在车前。 见他们的车打算后退,更是用手压他们的车。 白斯言皱眉,都替她觉得痛。 车已经开了一天,车前盖按上去,手都得烫出泡。 也果然,她一张梨花清白的脸,瞬间就红了。 实在忍不住看一个淑女在他车前这样,再加上她这么一闹又有人围观了上来,于是白斯言摆摆手,吩咐了司机,“去巡捕房。” 有了白斯言的吩咐,白舒童才被带出来。张秋晓看着多日不见的人眼里没了神,就涌了泪出来,一直叫她的名字。 “童童。” 白舒童脑里无数思绪在转,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人带出关她的房间,又是第几十次,被人叫她的名字,重复问她问题,要一个答案。 “童童,是我秋晓。” 隔着铁窗子,白舒童缓了很久,才确定是张秋晓在和她说话,眼前不是又一个新的巡捕,在问她认不认罪的话。 “秋晓,我好累啊。” 白舒童对着张秋晓,才知道害怕,眼泪簌簌地掉,垂低着头,只重复着这句话。 “童童,我爸和童叔他们都在想办法。我知道你肯定是被冤枉了,我一定帮你,再等等,好嘛。我们在想办法了,你有看到景和吗?” 白舒童盯着张秋晓,眼瞳颤着,又失了神。 张秋晓问,“他怎么不能出来见面?” 白舒童一动不动,不回答。 “童童,你怎么不说话了。你看见景和没?” 白舒童紧紧握了拳,还是不回答。 “童童,他一点消息都没有,都不知道怎么了。我们都很担心,你没看见他吗?还是,他出事了?说话呀,你到底看见了他没有。” 白舒童抬眼看了张秋晓,缓缓点了头。 “那他还好吗?” 低了头,静默了许久,白舒童才一字一句地同张秋晓说,“他承认了诈骗白家二十万的事,并且说我是主谋。” 张秋晓电话掉了下来。 怎么会。 第62章 白舒童是你妹妹 张秋晓恍惚着精神从巡捕房里出来。 怎么会是李景和呢? 他可是童童的哥哥啊,是比血缘还亲的亲哥哥啊。 依靠在了墙边,她本来以为是他们两个惹上了白家,被冤枉,结果却是这样。 就几天前,他们还在家里闹着笑着,说着以后毕业去南洋,要买别墅,买货轮,买货车,还在分着谁管资产,谁管钱。白舒童还在调侃她肯定是李景和的管家婆,她负责打工就好,李景和还说都是一家人分什么分...... 怎么会这样。 不行,她也要见见李景和,要从他嘴里亲口听到了才算数。 门口,还停着白斯言的车。 她开了车门径直又坐到了后座上,看着白斯言。 “我还要见李景和。” 白斯言又看了一眼这不速之客,这小姐明明怕却敢来惹他,他沉眸扫了一眼她的手,欣赏她为朋友英勇的勇气,但是却对她的话视若无睹。 他吩咐了司机开车,话里只说,“张小姐,先管好自己吧。我也不是做慈善的,你说见谁就见谁。再说,这巡捕房是我开的吗?” “可......”张秋晓还要说,迎上了他的冷眸,而闭了嘴。 “先去医院吧,吴叔。” “是。” 手上灼伤的痕迹被处理了,张秋晓从医院里出来,上了白斯言的车,他付了医药费,并且还要送她回去,明明看起来是个讲理的人,可怎么就不听她的解释,相信他们是无辜的呢。 临下车,张秋晓再尝试说,“白先生,他们真的都不可能做这种事,我和他们从小一块长大,偷抢都不曾做过的人,怎么可能会去骗白家的一分钱。” 白斯言淡淡开口,“一分钱是不会,可是如果那金额是二十万呢?” 二十万...... 那是多少人做工一辈子都得不到的财富。 “狗饿了都会反扑主人,更何况是穷人。” “你怎么这么说话......白舒童是你的亲妹妹。” 送她回到了石库门,白斯言冷冷视线扫过她说,“的确是我的亲妹妹。所以她不会在里头关太久的,等她出来了,你就劝劝她不要留在上海了,不想回邱宁,那她找个白家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乖乖待着。” “至于李景和,该他偿还的债他得偿还。” 司机关上了门,他视线瞧了前方,只说,“其他的,劝你别再多管闲事。包括你那个姓童的巡捕朋友,若找了报馆,这件事只会更糟。他在香港的事,别以为就没人知道了。” 车从道上无情地离开。 张秋晓站在了原地,仔细地想着他说的话,不甚明白,夜晚天空已经暗蓝了,为了不让家里担心,她就先回了家去,将白斯言的话,告诉了在家里等候的人。 童年听了,拍了桌子,握了掌,“所以,他是明知道童童是冤枉的,却为了赶她出上海,故意放她在牢房里折磨她?!” 所有人听了,都心疼白舒童。 更觉得白家可恨。 “对了,白先生还提到了你,童年你在香港有什么事?” 童年沉了蓝色眸子,也不去看旁边抿了唇刷白了脸的童心,摇头紧着喉咙说,“没什么事,别听他说。至于童童的事,我也再想想办法,牢里环境不好,我真怕她受不了。明天我再去找找同僚。” 灯烛下的张家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只有唉声叹气。 另一边的白公馆,同样也是人仰马翻,白义昌知晓了白曼露和李景和在酒店的事,抽了马鞭,将她打得皮开肉绽。 杨淑青身弱,只掩着手绢儿哭着,拦也不敢拦。 等白曼露被白义昌打到都昏了过去,才赶紧让人去找医生来看。 白曼露又是一夜的发烧。 杨淑青心疼不已,“老爷,既然与顾家的婚都解了,现在民国年轻人崇尚自由婚恋,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在报纸上没结婚登同居声明的就不少。我虽然守旧,可也明白这个新自由的理。再说她毕竟是我们女儿,又何必这样苛责她。” “我们白家没有这种不要脸面的女儿,婚还没解呢,她就是死也是顾家的鬼。” “老爷,你这样会逼死她的。” “死了倒干净。”白义昌关了门,气得紧紧捏着马鞭,依旧是大怒,连着杨淑青和白斯言一起骂,说着他们没看好白曼露,又说着,“我这头才刚和顾荣宗商量好了,年底就将她送到南京。就不信她和顾承璟日夜相对着,会不生情。结果倒好,却生了这出。” 见白曼露被人扶了出去,他扔了马鞭,又问,“斯言,那李景和,你是怎么处理的。” 白斯言扶着哭得喘不过气的母亲杨淑青在沙发上坐下,又吩咐了吴妈去拿救心药丸来。 他顺着母亲的背,答,“已经送进了巡捕房。一件件都会仔细地和他算清楚。父亲,他的事,我会处理,不会轻饶他。现下妹妹的事情重要,您打也打过了,罚也罚了。白家知情的,也就我们现在在场的几个人。能瞒得过去,教训她一场便算了。” 白义昌手上的棍子敲了地板,指着他们母子俩,“就是你们凡事都帮掩着盖着,才会发生今天这事。” 他气归气,也已经将白曼露打了一顿。 想着顶多也就新婚夜糊弄糊弄顾承璟,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就又说要禁了白曼露的足。 算了这件事。 而哪知道,一个月后,白曼露依旧在床上昏昏沉沉,吃什么吐什么,来了医生,看了诊。 却把出了喜脉。 第63章 替她嫁去南京 白舒童面无表情地看着脚踝上生锈的铁链子,头依靠在了墙边,看向了同牢房的一个女孩,她穿着暗蓝的夹袄,跟她差不多时间进来的,但是这女孩却很习惯这里的环境。 来了饭就吃,没事就睡,到点出去放风就来精神,伸展腰肢踢腿活动,仿佛常客。 值班巡捕放饭,从外扔进两个搪瓷杯。 她也立刻去捧过来,一份递给了白舒童,说,“这馒头咸菜多香,在外头,吃不到的。来。” 见她不接,也不吃,精神也蔫着,她就自己先咬了一口,刚咬下去,她睁大了眼睛。 里头竟然还有肉,油滋滋的。 进牢子这么多次就从没见过,馒头里还夹那么大块把子肉的。 她赶紧大口地吃,并且劝慰白舒童,“只要不是杀人,这日子就得过下去。干嘛饿自己,饿坏了,还得受罪,你说是不是。” 盘腿,她享受着吃食,说,“这外头比我们惨的人多的是,无家可归的,还有不得已进书寓堂子卖身子的,还有去给人做丫头被人打死的。天底下哪有那么多舒坦的日子能过的。” “吃吧,你还有人给你送衣服,偷偷送吃食。总比我强多了不是吗?对了,谢谢你的衣服。”女孩刚来的时候正经衣服都没一件,深秋了,她只有一件单衣,晚上都在打牙颤。 现在穿着白舒童的。 白舒童看着她,又看了眼那馒头,尽管没胃口,还是接了过来。 没有水,干啃着。 女孩子囫囵地吃完,躺回草席上,翘起了腿,还一垫一垫地同她说,“我就愿意呆在这,饭来张口,怎么也比我在外头受罪强。只可惜,小偷小摸关不久,杀人放火我又不敢做。” 白舒童听着她说话,忍不住弯了嘴角。 她这是把牢狱当做避难所,也当做管饭吃的临时旅社了? 女孩见她笑了,爬了过来,到她脸边戳了戳她的脸蛋子,“天啊,来了这么久,终于是看见你笑了。是我哪句你听着欢喜高兴了?我多说点。” 白舒童赶紧摇了头,说,“我之前和你一样,也说过这种话。” 女孩摸摸鼻子,歪头问,“那时候你也一样走投无路吗?” 白舒童点了头,吞下干得有裂痕的馒头,用力地吞了下去,“是。” “后来呢?” 白舒童移动了脚上的链子,那生锈的铁链子磨得她出了一圈的血痕。她换了下姿势,说,“后来一个军官叫我想其他的出路,让我不要犯傻,用最坏的打算去解决最坏的事。” 女孩听了,来了兴致,又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如他说的,还能有其他的出路,我也没有伤害自己。” “那这军官呢?他这次怎么没来帮你,他是你的谁?” 白舒童沉了沉眼里的影子,吃了一口手中的馒头,说,“就是一个路见不平、好心的军官长,不是我的谁。他也没有义务来帮我。” “哦。” 女孩听了,用手肘着脑袋,刚好看见了她沉落下来的目光,觉得有些不简单,哪能就是一个好心的军官长,分明有后续,就还要开口问仔细。 还没开口,外头传来了脚步声,还有一串钥匙相碰的金属声,接着关他们的铁门就从外打开了来。 “3903,白舒童,出来。” 哎。 今天这么早又要被问话了。 女孩习惯地接过了白舒童手上的馒头,说,“我帮你收着,等你回来了,再继续吃。这肉能放,不会坏的。” 白舒童站了起来,也如之前一样,淡淡地答了,“好。” 出了门,与往次不同,值班巡捕帮她解开了脚铐,带着她出了牢房,但是不再是去往暗得不见五指的审讯室,而是往外带,去往了一间有窗户,且阳光明亮,摆着新鲜茶水的房间。 白舒童看着面前的瓷杯,坐了下来。 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 不知道这次又要换什么方式来磨她。 不一会儿,门又开了,进来了白斯言。 或许是上次被泼红酒还心有余悸,他一进门,就先招呼人先将白舒童手边的茶水撤出去,看着那滚烫冒着白烟的水,他心里无来由得先发怵。 待人撤走了东西,他才坐下看了一眼诧异的白舒童。 许久不见,她白了许多,但是眼睛深凹着,像多日没睡的,一双好看的杏眼失了色,卧蚕下微青黑,明显憔悴。 就这样熬了一个多月,竟然没有妥协。 他心里叹了一句,真是硬骨头。 而后淡淡开口,说,“妹妹这么久了,还没承认欺诈白家的事。” 白舒童盯他看了一阵,先是愣,再是嘴边扯了冷笑,见来人是他,她倏地站了起来,宁愿回牢里去,也不愿意同他在这里纠缠,说一句废话。 白斯言见她站了起来,赶紧起了身,拧了力,拉拽她回来,将她按在了椅子上。 “是妈病了,想见你一面。” 白舒童不免觉得好笑,眼瞳里格外疑惑。 “谁?” 谁的妈。 白斯言又重复了一次,“我妈也就是你妈,身体不好住院了。” “又要怪在我身上了吗?”白舒童拂掉了他按住肩膀的手。 白斯言见状,先愕了下,只能说,“妹妹,没说是你造成的。我是来接你回白公馆,来接你回家的。” “回家?” 白舒童扯了笑,眼里冰冷地看着面前人,“你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是当她在牢里待着玩儿呢? 是他白家在考验她,和她开了一个多月的玩笑呢? “白公馆不是我家。” 面前的人根本不好哄骗,特别是都走到了这地步,糖衣炮弹对她根本不再起作用了,白斯言就换了语气,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依靠在了桌边。 他其实也挺难以启齿这件事,本来是要赶白舒童出上海,结果却,“其实是有事,需要你帮忙。” 妹妹白曼露被诊断出了喜脉,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轻易打胎,而南京顾家又催促在即,林太太更是上门来问。 这件事拖越久,要藏的丑闻都会一件件爆出来,不得已,只能来找她帮忙。 他手指划过了墨眉,脸色略尴尬,说,“你,替她嫁去南京,待她身体养好了,再换回来。” 第64章 至少,这不会是最坏的打算 白舒童听着静静无语。 白斯言早就领教过她的倔,能在牢里吃苦一个月的人,怎么能轻易地答应他的要求。 他是有备而来的,于是又说,“你和李景和在牢里,估计不清楚外头什么情况了。” 见她安静,他就徐徐地说。 “别想着那个姓童的能救你出去,他表妹在香港放火烧了梁爵士的公寓,还偷走一大笔钱。两人才从香港逃到了这里来投靠亲戚。现在那梁爵士追了过来,砸了那姓童的车行,又要他交出表妹,表妹跑了,他正自顾不暇呢。” “更别说你的朋友张小姐,她就一个学生,人小式微,在外奔波了多久,却也只能来求我,让见你一面。” 白舒童听着,才知道原来她能和秋晓见面,也是面前人松口的。 她紧紧握了手,指尖掐入了指腹。 “还有你邱宁的家,没了你和李景和,听说这债主一帮帮地上门去,断了两个月没交过债款了。你喊青妈妈的人被吴家人逼到跳了池塘......”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着白舒童。 白家的事根本动摇不了她的心,可是这妹妹心是软的,知道谁对她好,知道得为谁流泪。 静静不语的这时间里。 她脸上是泪痕。 见他看过来了,白舒童抬手抹掉了眼泪,吸了鼻子,转向了一边,咬着唇。 白斯言做过无数的生意,最知道怎么去谈判。 他拍拍她的肩膀,然后缓缓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已经拟好的协议,“如果你应承了,帮了白家度过这次的事。你要的三千块,我可以给你。你和李景和诈欺的事情也可以一笔勾销。” 桌子上又是那张白舒童看了无数遍的供词纸。 外头的风刮得窗户砰砰响。 是暴雨要到来的前夕,天空都额外的浑浊,风将高大的梧桐树都吹弯了枝丫。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抹掉了泪痕,眼里如死灰,冷静无起伏地说,“我要五万,其中一万,要你立刻就汇给邱宁。” 白斯言以为她会大骂他。 但是意外地,她很平静,脸如死水。 抬了眸子,凝着恨意,同他只要了更高的钱。 只要事情能解决,这钱白家也不是给不起。 白斯言点头,答应了她,还说,“我也不知道你出去以后会不会反悔,倒打我一耙。这承认诈欺的纸签了,当做协议。” 白舒童也不傻,说,“看到邱宁的债还清单据,我再签。”她站了起来。 “一次性付清不可能。付清了,你赖我账呢?” “那便算了。”她又要转身。 白斯言又压她坐下,“诶诶诶,急什么。每个月我打款,清债的单据按月给你就是了。” “行。” 如果从她这里有些事情就能迎刃而解,那即使是这样的方式,又怎么样呢。 至少,这不会是最坏的打算。 不是嘛...... 上海的深秋很冷,街上的梧桐树全都由绿转了黄,全部簌簌地落在了道上,从巡捕房出来,白舒童就直接被接到了白公馆。 白斯言带着她进了客房,让她就在里头住下,给她时间去熟悉白曼露的一切。 杨淑青的确是因为白曼露的事情,受了打击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回来后躺在了床上,靠着喝中药提心神。 将她唤到了床边,拉着她的手说,“乖孩子,是我们对不起你。委屈你了。” 白舒童从她的手心里抽出了自己的手,没有话要同她说。任由着她伸了手抚摸她的发丝,她的掌心依旧是温的,她的身上也依旧有好闻的檀香味,手从头顶到发尾,慢又缓,充满了温情,可是白舒童却没有了触动。 迟来的这些关爱的话语,有了价量表后,一丝丝都暖不到白舒童的心里去,她只别扭地站着,面无表情。 杨淑青缓了语调,重复和她哭着说,“只要这件事过去了,瞒过去了,就会好的。你在邱宁的事也会过去的。” 白舒童麻木地走出来,又被带着到离洋房不远的一处住处去。 这里只有零星的几个仆人,出入管得严格。 屋里只有一个养着胎的白曼露在走动。 白舒童第一次见到她,都不用问,就知道她是谁。 双胞双生。 自然就有这种牵引。 她目光下落往她肚子看,白曼露的肚子还不明显,但是穿的已经是宽松的衣服,桌子上也放着一盅盅炖出来的补品。 两人都缓缓地打量着对方。 他们有一模一样的脸,在外人看来根本就分不清区别。而其他的微微的体态、神态、说话的方式上的区别。 都要求白舒童要在短短时间内改掉她自己,同白曼露靠拢。 最大的不同。 是她的六指。 从白舒童出生开始,就让她备受指摘的六指,白家的人替她安排了医院,帮她做了切除手术。 手术也就一下午的时间,美国医生切完了那一小节多余的人体组织,用手术钳夹着给她看,开着玩笑对她说,“来吧,勇敢的小姑娘,手术很成功,和它说个再见吧。” 困扰她那么多年的不祥标志。 就这么从她的身体上剥离了。 明明那么轻易...... 白舒童在离开上海之前,去了一趟张家,张秋晓不知道她已经被放了出来,担心地拉着她,确认她无恙后,抱着她哭。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的童童,我妈妈的老家在广西,一个山山水水都很漂亮的地方,我外婆在那里,她是个很好的老婆婆,一定能照顾好你的。不要待在上海了,不要再被人这样欺负了,过完了这学期,我带你去,好不好。” 白舒童在她怀里摇了头,将手里用油纸包着的一万块给了她,让她拿着,“谢谢你秋晓,这段时间谢谢你收留了我。” 她笑着说,“我有事要去一趟南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钱,你看能不能帮上童年的忙,帮我转交给他吧。” 张秋晓看到那么一大沓的钱,吓得慌,说,“童童,你这么一大笔钱是从哪里来的?” “白家给的。” “可是他们不是和你断绝关系了吗?” 她摸摸鼻子,不想让秋晓知道她是用什么方式换来的,就说,“我嘴厉害啊,说了几句,他们知道理亏,就先给了我一笔钱。以后还有要再给我的。你别管了,如果有剩下的钱,你就留着和张叔一起换个大房子。” “童童,你要去哪里,能告诉我吗?” 张秋晓看着她,觉得她以后是肯定不会回来了,在她要走的时候拉住了她,要她留地址。 白舒童轻描淡写,就像是去一趟即刻就能归的远行,说,“能,等我在南京安定下来,就写信来告诉你。我会给你学校写信的。” 还有...... “白斯言是为了逼我离开上海,所以才说李景和说我是主谋的。李景和身上的事情不少,白斯言答应看在我的面子上会放他一马。如果他到时候出来了,你替我骂骂他。” “好。” 第65章 顾三应该也不是什么凶恶的人吧 白公馆家的吴妈妈是第一次出远门,受了白太太杨淑青的托付,负责照看着白舒童。 他们各自拿着两个皮箧,挤过不同地籍的旅客,一路从上海北站出发,坐着火车沿着沪宁铁路,到达了南京站。 与上海的摩登不一样,南京作为六朝的古都,城墙鼓楼在夕阳中耸立,颇有威严。中央路上白色马匹踩过梧桐叶,军警巡着岗。沿途翡翠色的玄武湖,岸边垂着杨柳,妍丽又天然。 白舒童开着车窗,花期在四月的洋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暖和,提早开了花,落在了她的掌心里。 他们坐上了顾家派来的车,正往顾家颐和路的家去。 吴妈妈本来看着外头的风景,正新鲜着,转头看见白舒童接花,眼眶皱紧,悄悄地靠近她,伸手拍掉她手中盛下的白色花蕊,不让她碰。 啪的一声响。 从没见过下人教训小姐的。 迎着司机抬眼望过来的诧异目光,吴妈妈低头收敛了点,小声地对白舒童教导,“曼露小姐对槐花过敏,容易皮肤潮红,痒起来是两只手臂都受罪的。你也别碰。” 闻言,白舒童扯扯嘴角就扔了手中的一把白色的花瓣。 倒不是她过敏。 而是她要完全按照白曼露的习性在南京生活,以免将来露馅。白家让她来南京上大学,表面上是白家将女儿托付给顾家照顾,进东南大学读书。而实际则要与他们口中的顾三培养感情。 顾三是个什么人。 他们也没多说。 白舒童只猜着,肯定是个不能得罪的大人物,不然白家的人不会这么慎重其事,还专门派了个杨淑青最信任的吴妈妈跟着。 随着车渐渐驶入颐和路。 白舒童觉得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毕竟就连在上海公共租界,都没见过这么多户人家的门口还要专门配备卫兵。 司机将车停在了雕着普赛克和四个厄洛斯的喷水池旁,顾家房子是一栋法国孟莎式屋顶的建筑,屋顶是蓝色的,外墙是灰白色的,院子内则是姹紫嫣红,种满了玉竹、兰花、夹竹桃、杜鹃等花卉,盆栽也多,整个庭院葳蕤深深。 耳边泉水声也潺潺。 一路上,吴妈妈说什么,她做什么,而到了顾家,吴妈妈知了自己的本分,退站在她身后,垂头又垂手地温笑着。 甚至还接过了她手上提着的两个皮箧。 生怕被顾家看到,笑话白家没规矩似的。 “小婶婶来了。” 二楼凸出的半圆弧阳台传来声音,从石柱缝隙里伸出的小手指着楼下,小腿在上头晃荡着,见着车子和人了,转身爬回去,蹬蹬蹬地跑下来,先撞了上来。 仰起脸,是一张粉扑扑、白绵绵的小脸。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也不怕生,环住了她,抱着她就没松手了,直勾勾地盯着。 “小婶婶,小婶婶。等你好久了,陪我玩呀。” 他后头跟着走来了笑盈盈的两个人。 一个是小男孩的母亲,叫宋宜君,顾家大儿子的媳妇,走得慢悠,边抚摸着挺大的孕肚边走上前来,她梳着洁净的发髻,白净大方。 一个是小男孩的奶奶,叫陈美莹,穿着橘黄色的旗袍,肩上还披着暗灰色的流苏披肩,淑贵的气质,声音温柔,喊着管家去接过吴妈手上的行李。 她们从台阶上下来,微打量着面前的白舒童,见着人明眸皓齿,姿态明媚,小脸蛋如秋水丰盈,水灵灵的,比之前寄来的照片生动,是个漂亮的淑女小姐,心里正在想着白家真会养女儿。 跟丰盈的水蜜桃似的,娇娇嫩嫩,恰到好处的鲜甜。 一边瞧见她一直站着,都被瞧得微低了头了,她们怕怠慢了,就赶紧牵着她进屋,并且帮她梳理辈分。 “和彬,你可先别这么叫,被你小叔知道了,非抓你打一顿。叫姐姐。” 原来小男孩叫顾和彬。 “不是说,她是小叔的老婆吗?就是小婶婶啊。” “结婚了才是。” “什么是结婚?是要像妈妈这样有小孩了吗?” “你个人小鬼大的。别乱说话了,让你叫姐姐就叫姐姐。” “好吧,那小婶......姐姐,我带你进去。” 第一次见顾家的人,进顾家的门,白舒童有点紧张,面对着一帮不曾见过的人,她忐忑着。 本来她应该去住旅社,但是在南京这,住旅社还得填担保人,顾家和白家两家人索性就一拍即合地让她住到顾家来。 洋房大院的,不愁房间。 更合适她与顾三日夜相对,培养感情。 “姐姐,你住这里。就在小叔的房间隔壁,不过他今天去了空军基地,说是要咻咻咻砰砰砰的,不能回来。” 宋宜君摸摸自己孩子的小脑袋瓜,解释他的童言童话,笑着说,“老三在基地有战备演习,这些天就住在机场附近的宿舍,不回来。” 陈美莹跟在旁边笑着看未来的三儿媳妇,眉眼温温,招手说,“来日方长。你先好好熟悉熟悉南京,不着急。好孩子,到我身边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屋里用的东西。” “好。” 白舒童点了头,闻言走到陈美莹身边,被她牵着,看他们给安排的房间。 顾家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可给她安排的房间,古铜欧式大床四角垂坠两层紫色丝绸叠蕾丝床幔,连窗帘也是配套的同款紫色滚边提花,淑女里带着轻俏。 顾家太太陈美莹直言不讳,“我就当着你是我小女儿一样养着了,有用得不舒服的地方,就跟伯母说。” “也可以跟大嫂说。”宋宜君笑着,附和着。被母亲陈美莹轻拍了下,忽地想起才刚教训完自己孩子,别太早认做老三的媳妇,让她在顾家不好自处,结果自己脱口而出还是...... 她赶紧打圆场,弯着唇笑,“看我这个记性,才刚让和彬不能乱说,叫我宜君姐吧。” 白舒童被感染了笑意,也点了头,“好,宜君姐。” 虽然顾家看起来像是深宅大院,大门口还有卫兵站岗,使女们更不像白家那样能随便聚在一起说笑打闹。但是主人家却都是意外的和善及不拘小节,晚上,西洋钟敲下第七下的时候,家里的顾家男人都回了来,齐齐地坐在餐桌边。 话题没有禁忌,一起围坐谈天。 白义昌吩咐了人,捎来了许多上海的手信,一帮人吃着喝着,也拆着。 顾家老爷子只见过五六岁的白曼露,此刻看着白舒童,频频笑着,说,“就在我们家安安心心住下,有什么缺的要用的尽管提。这老三的事情也拖了那么久,我都快挂不起这个脸了。曼露,你不会怪伯父吧。” 白舒童笑着,当然也举着手中的茶,回说,“当然不会。” 事情同她有关,又同她无关。 她说得很轻巧,也很体面。 进顾家的第一天,和乐融融的,酒水下去,就消了生涩。 除了没见到顾三外,顾家人的热烈欢迎,让她也安了不少心。 “这样的话,那个顾三应该也不是什么凶恶的人吧。” 她放了点心,在陌生的环境里,就着这些善意,在南京度过了安稳的一夜,喃喃着睡去。 第二天的一早,等她卸去了旅程的疲惫,顾家又专门派了个女警卫,带着她去东南大学办理入学,又尽了地主之谊,带着她去玄武湖划船,去鸡鸣寺祈福,又去看紫金山的日落。 豁蒙楼里喝茶,在东大菊厅里吃冰淇淋...... 几日下来,她来时的紧张慢慢地消散,被新鲜感灌满,逐渐也不太害怕她即将要面对的事。 至少,顾家人是温润的。 那顾三再怎么样,也不会野蛮到哪里去吧。 第66章 顾三哥哥,好久不见 白舒童听过吴妈妈科普,说第一次总得痛的,每次提起这件事,她就紧张得很,胃就难免打结。又听说得出血,就会联想到摔伤擦破的痛,而惴惴不安。 可又想起,那日和军官长在白家的会客厅里,那对下人苟合偷欢又好像不怕痛,听起来又甚是欢喜,她就迷惑。 到底该听谁的。 不过太多的南京新鲜事涌来,白舒童一时半会儿也没空隙纠结这个事。 一旁,一路从早到晚跟着她们在南京到处逛的吴妈妈,撑着腰,陪着这样走来走去的,上气不接下气。 累了个惨。 就连手上捧着被油纸包着的蛋烧卖、烧饼油条都来不及吃,坐在石板凳上,直摆手说她走不动了。 “小姐们,我们要在南京待许久呢,也不着急一日逛完吧。” 是啊,白舒童还要在南京待到白曼露生了小孩,出了月子,才能换回来,这样一算,也得在这里待个大半年。 日子也还早。 的确不急着一遍就将南京逛完了。 于是,他们回到了颐和路的顾家。 晚饭,又是一大桌子的地道金陵菜在等着,盛情至极,并且长幼有序,按着辈分来坐位。桌子上有一道凉菜,陈美莹从远处看了,招了手悄悄让下人从宋宜君面前撤走,说怀孕的人不能吃,让换一道菜品到她面前去,宋宜君正在喂着小孩吃东西,也没看到。 白舒童瞧着看着,就这么个样样都讲究的家庭,怎么会有儿子叫顾三呢。 夜深人静了,在房间里,白舒童拆完了零零碎碎坠在身上的首饰,将贵重的都交给了吴妈妈,然后拿了个本子和笔坐在了桌子前,写着日记问,“白曼露她要嫁的人就叫顾三吗?” 姓顾,名三? 吴妈妈看着她在本子上写着今日细节,尽管她也不认得几个大字,可也若有其事地瞧着,并且要求白舒童将今日吃了什么,吃了多少,都一一记下。 末了,还得读一遍给她听。 夜深人静,窗外梧桐在摇摆着,像是张牙舞爪的吃人怪物。听了白舒童的问,吴妈妈拉了窗帘,遮了夜色,打了个哈欠说,“姑爷在顾家里排行老三,所以外头的人习惯叫他顾三。他有正经名字的。” “什么名字?” “姓顾,名字叫承璟。” 白舒童的笔尖一顿,抬起了长睫,眼瞳凝水在颤,停了半响,揪着心,轻问,“哪个承,哪个璟?” 吴妈妈揉揉有困意的眼睛说,“那我不知道,我也不识字。明儿个,你问问顾家人。你写完了今天的日记,就放起来。我明天再来收。” “你等等。” 白舒童想起了什么,站了起来,手捏着笔握在了胸前,呼吸都乱了,问,“是上次在白公馆的宴席上,同我喝过酒的,那个军官吗?” 吴妈妈想起来,他们原来是见过一面的,就点了头。 “啊......” 原来,他就是顾三哥哥啊。 可他不是说,退婚了吗? “怎么了?你关心他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可别挂念上他,他是曼露小姐的,你收钱办事,做好你本分的事情就行。别打探那么多。” 话随了主人家,一样的冷薄。 吴妈妈扯过了她还没写完的日记本,看她也才写了两行字,就在她脑袋上敲了下。白舒童来气,将笔啪地一声放在了桌子上,沉了胸膛,站了起来,“既然别问这么多,那你来写这东西。” 吴妈妈看都不会了,哪会写。 见着白舒童莫名问话,又莫名生气,她说,“我就说一句,你至于那么生气吗?你要是不写,我就去给白家打电话,那给出去的钱,你也得还回来。” “好啊,还。拿了我的命去还吧。” 白舒童斜睨了她一眼,这老妈妈越来越骑在她头上了,她身上的衣服也还没换成休息的睡袍,于是开了门,就要往外去。 吴妈见状拉住了她。 “怎么了这是,在上海说得好好的。怎么一言不合就要走。让你学曼露小姐的脾气,没让你用在我身上。” 吴妈将她拉拽回来,小心翼翼地看了圈门外,确定了没人经过后,就将她按在了床上,换了语气,说,“对不起对不起。” 白舒童朝她扔了笔,今夜倒是听不下去这些敷衍的话,气急了自己,也恨极了白家,蒙头盖脸就喊她出去。 “不写就不写。你想想自己的处境,别冲动。这没小姐的命,还要耍小姐的脾气。真是......” 吴妈还在念叨。 白舒童起了身,又扔了枕头,“出去!” 吴妈都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这脾气来得莫名,又不想在深夜里闹出动静,让顾家来看,赶紧应了,“是是是,你好好睡一觉,别犯糊涂。不惹你就是了,还不让人说了。” 被窝里的人手紧紧捏住了枕头,一夜里无眠。 顾家都起得早,在薄雾晨曦中,就听见汽车响动,女主人们在送着男主人们去上班。一大早,餐厅的桌子上就摆了甜口的粥水,咸口的馄饨,让自行选择。 白舒童被叫起来,正吃着绵密的桂花糖芋苗,等着顾承璟。 吴妈妈一早就敲了她的门,说他昨晚半夜回来了,今天在顾公馆,让她课也别去上,就在家里等着。 “早安,小叔。” 坐在她旁侧的顾和彬,听见了由远而近的皮靴脚步声,一下子就认出来是谁,一周没见小叔顾承璟了,他从椅子上跳下来,去扑顾承璟。 缓缓沉沉又熟悉的声音在背后。 “小不点,你嘴上还沾着芝麻呢,就往我身上蹭。是打算帮我洗衣服是吗?” “我会洗袜子了,可以帮小叔你洗。” “是吗,什么时候学的。我不在家,你就偷偷学新技能啦?再过段时间,是不是都能和我去开战斗机了。” “真的吗?我开,我去。我要去。我还要带着小婶婶一起去。” “什么小婶婶?” 白舒童尽管有准备,但还是愣了下,吃着嘴边的一口虾仁馄饨,微低了头。 她轻轻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抬起头。 笑了笑。 顾承璟单手将顾和彬抱了起来,将他放回了原位,自己也在邻座坐了下来,他朦胧也才醒,父亲和大哥一般出去得早,母亲和大嫂送完他们后,这时候不在餐厅里。 他还以为和彬的旁边坐着个警卫。 结果扫了一眼,才发现是白家娇娇嫩嫩的女儿。 还喊了他一句,久违的,甜甜的,带着娇柔的,“顾三哥哥,好久不见。” 第67章 有什么好笑的 “你......” 顾承璟有三秒是僵住的,微微蹙了眼眶,判断眼前人是谁。 温温慵懒的气息,说话慢,带着点拖沓的尾音,才一大早的,脸上就已经涂了粉霜和口脂,吃着早餐,也是一副懒倦样,长睫眨得缓慢。 她拿着个小手绢,擦着唇角边,明明已经擦过两回了,没什么好擦的,却还是卷着手绢轻拂着唇瓣。 这么煞有其事摆姿态的人。 除了白曼露,还有谁。 认出了人,顾承璟冷肃的面庞扯了笑意,手随意放在了侄子的椅背上,将小侄子圈着,注意着不让他掉下,后又轻抵太阳穴,微觉得有点头疼。 旁边伺候早餐的下人俯身来问他的口味,他只要了个粥水,也出于礼貌淡淡问,“你怎么在这里?” 态度冷,仿佛还没化的隆冬雪。 白舒童心里意外,以为他见到千里迢迢而来的未婚妻应该会惊喜感动,再不济也得混着点口是心非,小窃喜。 但是应付她就潦草一句,眼神也轻飘飘地就移开了,连要叫她一句曼露妹妹的心思也没有。 落差挺大。 她微凝了眉,放下了手绢,面对冰山,打量起来。 顾承璟半年不见,样貌变化不大,整个人感觉是更成熟和结实了点,也好像更健壮了些,他在家里穿着单薄的军装,随意延展着的手臂透着隐隐虬结肌肉,脉络一直延伸到脖子下的筋骨。 透着常年行军锻炼的冷冽劲。 又是不易亲近的气场。 想着那晚在上海外滩,在车内,他可不这样。 难道是被拒绝,挂上脸了? 她只好慢慢弥补这块缺,展了热脸,笑着说,“我来南京读书呀,长辈们没和你提过吗?顾三哥哥,你怎么才回来,这些日子,我都没见到你。这个面包你吃吗?我们一人一半?” 压下很多的疑惑,白舒童扮演着白曼露的角色,没皮没脸,还帮拿了个面包,放到了他面前的餐盘里。 酒窝深了深,还朝他甜甜地笑一笑。 透着友善。 顾承璟扫了她一眼,缓缓点头,也没说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手里只是将她给的面包片撕成小细条塞给了旁边的侄子。 “小叔,我吃不下面包了,很饱了。” “乖,多吃点,才能长更高开飞机。不然你矮个子,连脚踏都踩不上。” “哦,那我得长高,要去开战斗机。”顾和彬已经吃饱了,肚子圆滚滚的,在顾承璟的哄骗下,双手接下了递来的面包条。 白舒童也不介意,猜他可能就不爱吃面包,于是又勺了一颗桂花糖芋苗到他的碗里。 再又一笑,声音还是如蜜糖甜,等着回应,“顾三哥哥,南京人早餐都爱吃甜口,你应该也是吧。换这个。” 顾承璟随她也跟着弯了笑。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家的餐厅那么难待,充满着压迫感,这一口要是再推脱,下一刻应该馄饨、还有烧饼也会被陆续地招呼上了。 他疏远也客气,“谢了。” 见他接了,白舒童其实也吃饱了,就单手托腮,像望夫石一样,等着和他再聊上一句半句。 于是她侧坐,看着一大一小。 目光来来回回。 顾承璟专注在碗里的吃食,是明知道旁边的人拼命想和他说话,视线甚至还热诚地追随着他,但是却没应一句半句,吃早餐吃出了万物不能侵扰,一整个无他的境界。 而金钟罩外,依旧有喃喃声。 “顾三哥哥,你今天有什么安排?没安排的话,我替你做主可以吗?” “顾三哥哥,听说没有一只鸭子能逃得出南京,想必南京的鸭食应该不错。要不,我们一起去吃八宝珍珠鸭,或者香酥鸭,还是你喜欢吃盐水鸭,还是金陵烤鸭?老鸭粉丝汤也可以......” “顾三哥哥,还是你想运动,网球、滚球、弹子,你说一样,我好准备准备换件衣服。” “电影呢,阮玲玉和金焰的《城市之夜》上画了,我们去城南的首都大戏院看?” ...... 放下了碗。 顾承璟轻揉了眼眉,只有三个字,“静会儿。” 白舒童怔愣了下。 坐他们中间的小不点还在吃着面包条,鼓着腮帮子,嘴里没有缝隙地说,“小叔休息的时候,还是会回机场去,他还要去修他的大飞机。” 哦,原来是这样。 白舒童想了想,正要说跟着去。 旁侧的吴妈妈拉了拉,提醒着她,白曼露不爱那种有烟尘,又有很大机油气味的地方。 于是,她就说,“那算了。没关系,我今天穿了新衣服,也不爱沾得一身。” 顾承璟见她自己打退堂鼓,省得纠缠,就只说,“你要是想逛南京,我可以喊个人陪你去。” 白舒童见撩不动一星半点,说得都口干舌燥了,丧气依靠在椅子背上,懒懒倦倦,像没骨头的猫咪,说,“顾三哥哥,我就要你陪啊。” 她的目光落在了他搭在中间椅子上的手。 想着,要不拉一拉?撒撒娇? 也还没等她想好,顾承璟就收回了手,也没给她机会,听了要他陪同的话,更是嘴边冷沁笑意。 嗯? 他笑什么? 有什么好笑的。 然后他还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冷肃的眸子转向了她,白舒童被他盯得不由得直起了身子,不敢犯懒,也不敢娇嗔了。 “怎,怎么了......”她还是再试探地问了句,“陪我去吗,顾三哥哥。” 呕—— 话音才落,顾和彬默默地吃得太饱了,咳嗽了两声,人还小,深深地叹了口气,还在吞咽着面包,可真的吃不下了,却不知道控制。 他还以为是噎住了,拿起桌上的牛奶还要往肚子里灌。 结果都吐了出来。 白花花的牛奶吐在白舒童的裙摆上,她躲不及,新做的大袖花样华丝葛衫及宝蓝长裙都脏了,就连珍珠鞋都遭殃。 娇小姐的脸上惨白。 也顾不及她,顾承璟提领了小侄子,赶紧帮着顺背,又见他小舌头还在伸着,还想吐,应该是嘴里还有东西,小家伙难受不懂得处理就哭了出来。 边哭边要吐,脸都涨红了。 哭声越来越大。 一众伺候的人都围了过来。 白舒童站了起来,因为一身的污秽本来要走,见顾承璟无措,下一刻顾和彬还要吐,她就伸了手,接了小不点的呕吐物,又让他啊地张开嘴,伸了食指,一点点地抠出来他口腔里的东西。 “他吃得很饱了,你别再逗他玩了。” 她叹了气,见他嘴里没东西,不会再呛着了,气息也都平稳了,才松了气息。 她又安慰小不点,“没事了啊,别哭了。别听你小叔说要吃多才能长高去开飞机,你就算今天吃得再多,也一夜长不到航校的要求。别听他忽悠你。” 她瞥看了顾承璟一眼。 没了讨好的神色。 吴妈妈去拿杯水的功夫,回来就见白舒童弄得身上狼狈,手上还脏兮,在顾承璟的面前一团糟,她赶紧拉着、喊着她去换衣服。 “哎哟,我的小姐。你看你,弄得这一身,还有酸味,快去换换。” “知道了。” 这么一闹腾,顾承璟摸了摸已经平息下来的怀里小人儿,安慰着他不哭。而目光又随着出餐厅的人,黑瞳微沉着。 第68章 分明,故意! 白舒童换衣服再下来的一趟功夫,小不点已经被下人抱走,去找妈妈宋宜君了。 餐厅里,只剩使女在收拾,她看了一眼椅背,上头原本放着翻领带毛的空军皮夹克也没了,就问了下人,才知道顾承璟没有等她,开吉普车回空军基地去了。 “需要派车,去机场找三少吗?” “不用了。” 无需假惺惺应酬,她反倒乐意。 但是就在大宅子里没了事情可干。 她于是晃悠着逛起了花园,看起了一些稀有的月季品种,低头闻了闻香气。吴妈妈下来寻她,见不得她那么悠闲,让她回房把昨日的日记赶紧补上。补了日记后,又让她赶紧给上海去电报,又让她给顾承璟去买鸭绒皮手套...... “好好好,我去买。” 为了不听老妈妈的唠叨,她去了一趟百货,但是买完之后也不回顾公馆,而是下午的时候径直回了学校。 东南大学是选科制,她读的是英文系,只要修够了一百六十分的学分就能毕业,相对自由。 所以除了白家要求的主课,其他的,她都按着自己的意愿来,选了医学系的护理课,也到机械工程系去,学点航空知识。 理科学堂里,就她一个女学生。 坐在满是男学生的课堂里,她被看得新鲜。 “曼露同学,等会儿我们要去参观金陵兵工厂,你要报名吗?” 作为理科科系的唯一一朵花,虽然已经过了规定的参观报名时间,但是他们愿意为她开后门。 于是白舒童下了课,就又跟着一帮同学一起去金陵兵工厂参观,工厂里摆着仿勃朗宁的自制白浪林手枪,还有自制的飞机炸弹模型。 东西实在新鲜,一时迷花了眼。 “这批东大的参观学生里,竟然还有个女娃子。” “还玩射击,可以啊,这女娃。” “哪里哪里?” 厂长领着空军长官们在讲解着,也正在评估着炸弹产量,有队长开了小差落在了后头看向了那群有四十来人的学生参观队伍,淡淡地说了声。 声音动静有点大,引起了长官们的回头。 顾承璟落在队尾,随着声音瞧过去,就看见了早上那娇滴滴的人。 她拿了一把金陵工厂仿制德国产出的步枪,在空地上朝一处靶位射击,两枪,利落而出,都不眯眼。 应该是准确率高。 所以迎来了那群男大生的欢呼。 “队长,那不是女学生吗?”卫兵小方也跟在了队伍里,扫了不远处的那群参观学生,垫了脚步眺望,转头喃喃,“她不是在上海,怎么在这里?” 顾承璟手抄在了兜里,看着远处的人,浅淡否认。 “不是她。” 如果是她,怎么会那么高调,还朝男大生们展裙嘚瑟。 夜晚回了顾公馆,踏着疲惫的脚步上二楼,回房间时,经过了白家小姐的屋子。 大晚上,白舒童的房门没关,她也还没睡,手里捧着本书坐在沙发上,正在看着。 旁边的吴妈妈正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搭着话。 “今天下午去完百货,你去哪里了?” “回学校了。” “不对啊,顾家的司机去学校接你,没接到。” “哦,学校组织参观,临时出去了,我坐同学的车回来的。” “哪个同学,什么车,写在日记上没有。” “写了。” “去做什么?” 顾承璟一路走近,听着,觉得这上海的主仆很是奇怪,明明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在没人的时候,却也没用上海话,全都用的国语。 “去兵厂参观。” “下次不允许没说一声就擅自去其他地方。” ...... 顾承璟凝了眉。 这吴妈妈怎么一副主子的派头,反倒教训起了白家的小姐。 脚步声逐渐近。 主仆俩的声音也减了下来。 吴妈妈出来探头一眼,见是他经过了,急忙地回了房间去,下一刻,屋内一阵小声响,白家小姐踉跄着脚步,拿了个盒子出来。 站到他面前。 她慌忙地展了笑意。 “顾三哥哥,你回来啦。” “嗯。”他走着回房间,手里扯起了腰间的太阳镜,也脱下了厚重的皮夹克。 白舒童稳了脚步,黏在一侧,同步而行,递过了圆礼盒,“这是给你买的手套,你试试尺寸合不合适。” “谢谢。” 接过了盒子,他也没有打开。 白舒童背着手,跟着他到了房门口,笑着,问,“顾三哥哥,你明天也忙吗?能不能抽一天空闲,带带我呢?” 顾承璟迎着那公式化的笑意,也轻轻而笑说,“要不,你来机场,我是真的没空。” 他略带抱歉,耸了肩,抱臂微依靠在了门边,脸上是惋惜,看起来像是很想陪她,但是却无奈有安排。 可那笑意深不到眼底去。 白舒童看出来他就是场面话。 明知道她不愿去机场,可是还是这么提议。 两人就在房门口,以门框为楚河界限,不妥协,你迎我就拒,你拒我就迎。 “没关系,顾三哥哥,辛苦一天了,你睡吧。总会等到你有空的那一天的。” 他将礼物盒子随手扔在了入门的柜子上,手放在了门把上,下了逐客令,“晚安。” 她还是甜甜笑道,视若无睹他的冷淡,“顾三哥哥,晚安。” 可分明,故意! 白舒童回了房间,沉了下心气,随后就听见了他的房门砰地一声关了。 这是丝毫面子都不给。 “怎么样,怎么样,礼送了吗?约成了吗?”吴妈妈折着衣服,问她。 她摇头,拿纸擦了临时补的妆,说,“不成。” 第69章 她在哪里? 吴妈妈比白舒童还心急,“怎么回事,你说,这顾三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不然怎么会对这么娇美的小姐,冷冰冰的?” 顾承璟心里有没有人,白舒童不知道。 等夜深人静了,她褪去了伪装,还原了自己,就愣愣看着粉紫的床帐,在暗里眨着眼睛,却是想着,为什么偏偏是他。 她现在做的这件事,无疑可耻。碰上了曾经救过她,帮她逃到上海的恩人,她说过不再犯钝也不再犯浑,可如今却又陷入了不堪的沼泽里。 如果顾承璟知道她不是白曼露,她一个高知女学生竟然以身想破困境,还想骗恩人,是不是会鄙视她,是不是会觉得当初就索性别管她,让她自生自灭,落入吴家去做四太太好了。 她没有找到嘴里信誓旦旦的自由,更一句也不敢和最亲近的朋友秋晓说,她来南京是做什么的。 她也怕顾承璟会对她失望透顶。 这件事,若没人知道最好,最好就永远埋进地底,烂在一处。 可偏偏是他...... 夜里良心备受谴责。 等过了些天,顾承璟摆明躲她去住空军宿舍的时候,她反倒因此松了口气。而吴妈妈见她惰性在处理这件事,说了她几句。 “以前在画报上就见过顾家三公子登秦淮河画舫,还在金陵城有吴家小姐、宋小姐什么的跟随作陪,可别被人勾去了,你努力上点心才是。” “那他不回来。你让我怎么办?” 白舒童撇撇嘴坐在沙发上,环抱着顾和彬,小家伙参加了童子军启蒙营,领回来了一包彩色绳,正在让白舒童帮着他一起做手工。 他妈妈宋宜君怀孕,不太方便带他,于是他就粘着白舒童。白舒童平时在顾家除了陪陪陈美莹去其他太太家打打牌,听听白局和评剧,去些饭局见见世面,也无事,就陪着他玩。 也乐在其中。 “是要找小叔吗?” 听见了他们的话,小家伙抬起了脸来,奶声奶气地说,“我们可以去空军基地找小叔啊,让警卫姐姐带着就能进去了。我经常去玩,也经常去那里看大飞机的。” 吴妈妈一听,拍了手掌叫好,也不管之前说过白曼露不爱那种烟尘大的地方,就去问是哪个警卫姐姐。 让人带着他们去。 在南京,随处可见巡逻的宪兵,去哪里都得带着市民证以便随时接受他们的检查。而有了警卫的带领,这一路通关,倒是快速方便。 只是盘问了几句,基地站岗的卫兵就放行了。 他们坐着吉普车进了空军基地。 跑道上,十来驾墨绿色的大铁鹰停靠着,浩壮威武,顾承璟在机下训斥着下属队员,“起飞前不做检查,还他妈开什么飞机。机油都漏了,要不是发现得及时,地面提前做准备,今天你这命就得交代在这。” 声音狂暴,黑瞳冷扫过每一张面孔,“还没进东三省赶鬼子,命先要自己作没。可真行,哪个航校的教官,这么教的。啊。” 被他训的人头抬着,刚刚劫后余生,脸上还带着擦伤,此时是眼眶蹙紧,嘴唇也绷着,紧紧立着军姿,一句话也不敢吭。 因为是低级错误,所以全队都跟着遭殃。 中队长要找理由,说人是刚从航校毕业的,可以原谅,话才刚开头,对上眼神后,他自动闭了嘴。 顾承璟话里冷肃,踏着高筒皮靴,叉着腰,对着那军衔是见习准尉的飞行官,眼瞳沉压,“中队长,跟进他的检讨,禁飞他三个月,这三个月,分他去补机械兵的活缺。” “其他人给我好好巡检你们的座机,别当训练是过家家,给我在这里玩。” 训完话,值日官喊了解散。 他签了油料耗费单,卷着不散的怒气,回机棚,踏上机翼,又同修护中士看起了刚刚见习准尉驾驶的那架k-47战斗机。 修护中士报告了事故原因。 他听完了,吩咐了再检查检查其他,才回办公室,坐在椅座上。 事情太多,他抬了脚在桌面,轻揉了鼻梁,闭眼短歇,喊了外头,“小方,拿报告单来。” 门轻一声响。 他闭着眼接过了纸张,转身去小桌子拿笔筒上的钢笔,要为今天的训练事故写报告。 虽然在外头,他将别人骂得狗血淋头,但是考虑了下属见习的身份,他考量着从轻处理,打算将过错推到飞机上,顺便也借机找上级要一批新机,于是随口也问,“机油泄露,一般有哪些非人为原因?” 旁边的人停了会儿,回答,“密封件老化或者训练战斗时损坏。” 女声...... 顾承璟诧异转过了头。 面前,回答他的哪是他的卫兵小方,而是白家那纠缠不休的小姐。 “怎么来了。” 尽管回答是对的,他还是蹙了眉,轻调侃,“不怕弄脏你一身衣服了?”说着,他颠了下椅子往后,上下扫了一眼她衣服,又是新衣服,看样子是来之前特意换的。 理应宝贝得很。 白舒童不理会他的冷言冷语,坐在了他办公桌旁边的圆板凳上,同他说,“小方带着和彬去看新来的飞机了。” 顾承璟收了懒散姿态,将脚放了下来,后靠椅,知道她下一句是什么,先摊手说,“那你来了也有一会儿了。可惜,也真来得不是时候。你应该看到队里发生了事故。我得写报告,没空带你参观,你也去找小方吧。” 又是逐客令。 还提前堵住了她打算邀约的话。 白舒童本来也是被逼着来的,就笑着说,“好啊,你忙。” 板凳也还没坐热,她就悬了裙摆,起身出去,又顺便帮他带上了门。 他看着人出去,轻摇了头。 武官最怕写文绉绉的东西,更何况还是帮下属脱罪、免重罚的报告,他写了一阵,斟酌着字句下笔,一直到小侄子顾和彬闯了进来,钻到他怀里,瞧他在做什么才停了。 小不点很是粘人,嘴也甜。 “小叔,小叔。我们准备回去了,今天你同我们回家吃饭吗?你好久没同我一起吃饭了,想你了。” 攀爬着他的膝盖,小不点手脚并用,也引起了一阵铃铛响。 “等会儿我看看安排。”顾承璟轻易将小侄子抱起来放在膝盖上,问,“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怎么有响声。” 顾和彬坐稳了,伸了手臂出来。 一条蓝色的手工绳坠着两个小铃铛在他的小手腕上,他晃一晃,就会发出声响。 “今天去参加训练,教官哥哥发的作业。小婶婶姐姐帮着我做的,她做得比妈妈快,都不用看说明书,就看了一眼图片,就打好了。好看,不好看?” 他满是骄傲地说着,又觉得好看,晃着小身子,又晃着手臂,铃铃铃地响,很是开心。 顾承璟放下了手中的笔,轻抚过了他的手臂。 也轻捏了下那条绳子。 简单的四股辫看起来简单,有点松散,像是小不点的手笔,而结扣上,则不同,是三款结扣,分别是蛇结、雀头结和凤尾结。 倒是精细...... “好看。你先等会儿,我在报告上签完名了,再带你出去坐车。” “好。” 钢笔又重新覆盖在纸面上。 一横一撇。 顾承璟缓缓停了笔,轻皱眉又看向那蓝色的手绳,黑色的眼瞳倏地闪过一丝又袭来的疑惑,印象中,他在哪里见过这结扣过,会那么巧合吗?她也会? 懒倦的眸光一换,他问,“姐姐在哪里?” 小不点手上拿着巧克力正在拆**,问,“小叔,你是说警卫姐姐,还是小婶婶姐姐?” “小婶婶姐姐。” “就在外头呢,她正在和林伯伯一起修飞机。” 还修上飞机了? 不是说怕脏了衣服。 这前言怎么不对后语。 顾承璟听了,黑瞳里的云雾更加浓,眼底更是乌云翻涌,在报告单上签上了姓名,他单手将顾和彬抱了起来,交给了门口的卫兵小方。 问说,“她在哪里?” 第70章 是白曼露,还是其他? 白舒童在机棚内参观着,平时在学校里学的都是理论知识,没有太多实操的机会。她蹲在了一个机械兵的旁边,跟着他认器具。 熟手了,也帮着递工具。 手沾上了机油,黑乎乎的,也没在意。 顾承璟在二楼平台双手撑靠在栏杆上,点着烟,薄雾在指尖腾升着,他观察着她,挑高的上层空间,下头的人来来往往,而他的视线固定在她身上,满是探究和打量。 正巧,有人提着一桶水要去清洗地上的黑污,他在上头轻吹了声口哨,用他们队内自己能懂的手势,无声地向人吩咐了几句。 捧着水的人比了手势领了命令。 下一刻,那桶用作清洁地面的水泼着泼着,就泼到了白舒童的脚边去,将她整双带绊子的高跟紧缎鞋给浸了个湿。 “对不起对不起,没注意到这里有人。” “你怎么不喊一声......” 顾承璟缓缓抄兜走下楼,朝着白舒童在的位置走去,步伐慢,目光也沉,留了充分的时间观察她。 却见别人一脸歉意地给她递了毛巾,她虽有怨言也为难地褪下了缎鞋和袜子,但是也不是很大的反应。她解开了绊子,不遮不掩,大大方方地用干毛巾擦水渍。 “这条也都浸湿了,我再给你多拿一条毛巾,你稍等。” “不用了,鞋子这会儿也干不了,不用麻烦了。” “对不起。” “没事,就这样吧。” 来来回回的瞬间,顾承璟也看清楚了,她不是六指,而是五指。 不是女学生? 他眼眶又蹙了起来,这会儿的功夫,也走到了她面前,素净的脚面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没有任何的异常。 素白干净,纤纤一双女子的脚。 仅此而已。 擦干净了,她重新入了蓝白的缎鞋里,也察觉到了身前笼盖下来的黑影,轻抬起了头来。 “顾三哥哥。” 她站起来,背着手落在他身旁,又是那套故意娇柔的声调,盈盈笑。 居高,他垂睨着,迎着这张软白的脸,难得地应了声,“嗯。” 白舒童看向他来的方向,问,“和彬去找你,问你要不要回去,是准备走了吗?他怎么没跟你一起下来。” 顾承璟微侧了头,收敛了点目光,轻说,“我让他先回去了。白小姐不是一直让我抽空带着你逛南京吗?我的报告写完了,晚上有时间了,走吗?” 这么突然,就有空了? 白舒童自然点点头,“好。” 他下巴点她的手,“弄那么脏,先去洗一洗?” 白舒童背在身后的手都是黑油渍,“是要洗的。都弄脏我衣服了,很是烦。”她扫了一圈机棚,小跑着去一处干净的脸盆里洗完了,又回来。 “洗好了,顾三哥哥,走吧。” 并肩而出,同车出基地,在夜色里,他们一路过了明城墙,又经过武定门,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上了夫子庙前的一艘画舫。 船上除了他们,还有两个唱曲的人,一个拿着胡琴,一个敲着小鼓,咿咿呀呀地唱着。 白舒童也听不懂,就只跟着顾承璟从挂着汽灯的船头走进去里头。 事先打了招呼,红木桌上已经摆好了吃食。 毛尖茶,凤尾虾、盐水鸭、还有蛋烧卖,和黄酒。 白舒童不知道为何,面前的男人今天这么好的兴致愿意与她同席,又愿意与她共逛这飘着雾霭水汽霏糜的秦淮河。 等一杯杯茶酒下了肚。 甲板上唱曲的人款款走了进来。 她才知道。 他原是常来,也是常客。 拿着胡琴唱曲的人是个女子,身姿娉婷,秾纤合宜,别有秦淮河商女的艳艳绝色。 人走了进来,打量了她一眼,拿着手绢的手就倚靠在了顾承璟的肩头,用南京话温温问话,白舒童没听懂半句,又抿了口酒。 倒是旁边的吴妈妈眼里鄙夷神色丝毫不掩藏,也同样回目打量。 顾承璟也不知道回了什么,温言话语后,只见那很有姿色的女子手轻拂过了他的肩,淡笑了下,两人又都同时看向了她。 用的国语,问,“白小姐,你有什么想听的曲子吗?” 白舒童平时听得最多的就是张叔随口而来的粤曲,什么《三娘教子》、《寒宫取笑》、《昭君出塞》等等。 可在秦淮河听曲,她点粤曲不合适。 就看向了顾承璟,“你点吧。” 顾承璟给她的鸡公碗里又添上酒,目光里见着吴妈妈自顾自喝酒坐在后头的竹椅上吃着花生米也不伺候她,略觉有些事他察觉得晚了,便轻说,“既然这样,那便唱《荔枝颂》。” 抿着小口酒,白舒童身体已经腾起了薄温,微微疑惑,怎么南京也有荔枝颂? 而等船头的缓缓曲子传来。 她才听出来,是粤曲,就是粤曲的《荔枝颂》。 合着那轻轻的曲子。 顾承璟转着手中的杯子,轻倚靠在了靠背椅子上,眸光里是暗色,嘴边带着被戏耍的冷嗤,问,“我该叫你什么?” “是白曼露,还是其他?” 第71章 顾三哥哥就得当那少数人 鸡公碗里的黄酒因手停了在摇荡,可也因外头过桥洞动桨而不平。四月的天,外头唱奏着不合时节的《荔枝颂》,秦淮河的商女各有本事,能唱京剧、昆曲、更能唱时兴的小调,连粤曲都有声有调,丝毫不差。 吴妈妈听着他们的话,掰着花生,笑着提醒,“平时人家叫我们小姐曼露,偶尔有同学会叫她露露,顾三少爷要不就随着我们白家人叫曼露?” 仆人越矩搭话。 她一言未发,很是习以为常。 顾承璟轻问着,“吴妈妈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 “自然是,小姐是我接生又是我看大的,太太怕她出远门念家不习惯,才遣我来陪着读书。平时可亲了。” 他缓缓点了头,莞尔说,“吴妈妈劳苦功高。” “不敢当,不敢当。” 说着不敢当的人依旧一口黄酒一口花生米吃着,笑意里却已经将褒词都领了去。 白舒童脚上还穿着湿哒哒的鞋子,在他们说话时,她略觉得不适,低垂手轻悄地解开了鞋绊子,轻轻地将脚伸了出来,在桌子下交叠。 她本想让吴妈妈帮着拿鞋子出去晾晾风,看着她已经在领功里不知方向,又想着这样是没规矩的,肯定还得被念叨,就也没喊她。 这样的顾虑,被顾承璟也一并看在了眼里。 他敛了目光,喊了外头的人,吩咐,“在外头的甲板上,也给吴妈妈摆上吃食,照着我们桌上的,酒和茶水一样样都不要怠慢。” 吴妈妈憨笑着站起来,摆手说着这怎么好意思,她还得留船舱内照看着自家小姐,可推脱着,却是转头被三言两语灌甜汤地请出去,也说不上再多的一句客套话。 顾家人一向盛情,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她扫了一眼白舒童,正也饿着肚子,就难却了。 船舱里顿时只剩了两人。 “你怕吴妈妈?” 外头的《荔枝颂》才唱到一半,赶走了碍事的妈妈,顾承璟见她小脚在桌子下小心翼翼地舒展着,还一垫一垫的,好像是得了舒坦,不由得问。 白舒童以为他就是随口一句,现在听来却像在试探,目光还扫了桌下,本来轻搭着鞋面的脚一时间无地自处,不小心碰了他。 这尴尬。 他低头又看了一眼。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故意调情。 “没有,我鞋湿了,不舒服。怕被她说。”她解释道,脸微微红晕,知道这不是淑女行为。 顾承璟却也不介意,转转手里的酒杯,反而哄她道,“再忍一会儿?” 而这一会儿也没太久,船驶过了大中桥,外头就走进来了人,给他们递了个盒子,从桌子上他推了过来,敲了敲盒面,“试试,合不合脚。” 竟是他让人去买了一双新的鞋子来。 今夜对她是不是未免太好了些,白舒童转低身子换鞋子,避开他的目光,待穿好后,转头,却见他依旧瞧着,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眼眸半垂,似也盛了酒意,朦朦胧胧的。 对上了视线,他喝着嘴边的酒,眼瞳里薄浅,像是心情好,一点也没有冰冷色,而是轻拄着脸颊,问她,“在你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什么?” “名字。” 在外头熟悉的粤曲语调中,白舒童坐正了身子,缓缓开口,“顾三哥哥,我当然喜欢你喊我曼露妹妹啊。” 她也拄着脸,皱起了小鼻子,淡笑。 顾承璟若有似无地看了眼木窗外的夜色,又看向她,琢磨着她这不慌不乱的笑,反问,“哦?可我还曾听过追赶你的人,喊你另外的名字?” 白舒童微愣怔,手捏了捏杯缘。 一说起邱宁的事,她就不好圆。 呼吸微微紧。 顾承璟的手轻划过太阳穴,瞬间也知道了她有难言之隐,不便透露身份。 在猜着,难道是有把柄在白家人那,所以才这么大费周章地骗他。 短短一瞬,白舒童用喝酒来掩盖,黄汤大杯入肚后,轻描淡写地说,“小时候的备用名字,就少许熟悉人还叫着而已,那不是什么大名,不用知道。” “连吴妈妈都不知道?” “她知道,她知道的......” “那我喊她进来问问。” 白舒童心一下子紧了起来,盯着他,沉浮了胸膛。 见着她怕,顾承璟换了话题,给了台阶,问,“是什么?” 她对上他冷清清的玻璃眼珠子,“嗯?” “另外的名字是什么?既然你都来南京了,不就是为了让我当那少许人的吗?” 他将她眼底的一丝愣和慌,都看了进去,敏锐至极,酒意下,都不忘带着几分警醒。 船舱里就他们两个人,小酒对饮着,眼畔间互相打量对方,在猜测对方今夜之意,不仅仅是试探,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交结盘扣没解开。 白舒童放了酒杯,不敢再多喝,尽管酒量已经有训练,好些了,但是在这晃荡的船舱里,还是有些醉意的。 她微微思忖,然后扯着消散的笑意答,“也是,顾三哥哥就得当那少数人,在我心尖尖上才是。” 他眸色瞬冷。 装。 继续装。 顾承璟冷说,“这么捧着一颗心到我面前,我若是不识趣,是不是对不起你千里迢迢来一趟南京。前段时间,真的公务也忙,怠慢了你,对不住了。” 竟然还同她致歉了。 白舒童背脊上腾了薄汗,诚惶诚恐地笑回,“没,没事。我也得上课,也没得空的。” “怪我吗?” “没有啊。” 他轻点了自己旁侧的位置,面色看不出是真和善还是开玩笑,“过来坐。” 圈椅是一人位,哪能坐得下两个人,要坐就得坐在他的腿上了。 心鼓鼓跳。 白舒童原本不打算喝酒了,可手边能拿到的茶水也没了,因为他的邀约,而一阵没来由的口干舌燥,只能干咽着着火的喉咙。 也因为船内无人,没人能指引她该不该顺着他,而没应没答。 “又不敢了?”他问,“是曼露妹妹胆怯了,还是其他的原因?” “不是。” 于是,撑着桌沿她站了起来。 真坐到他怀里去。 男人的怀里可真热啊,一下子就散去了船里的阴凉。 目光浅浅缓缓对视着,一点一滴都勾粘,她有些着急了,又怕他瞧出什么不对来,借着酒意,看着他低垂又纵容的视线,下移到唇瓣就要亲上去。 有点不管不顾了。 而顾承璟啧啧了两声,右手撑在椅把手上,轻避开,笑了声,一只手却是轻捏了她的下巴,调戏那般。 “先告诉我,你的小名。” 她着急,就皱眉,甚至语气不耐,“刚刚吴妈妈说了,叫露露。你叫我曼露妹妹,也行。” 反正只要不是问她的真名就行。 “不是这个。” 他偏偏还问。 捏着她下巴的手微用力,一按就有红印,指腹在娇嫩的皮肤上轻摩挲着,今夜他没打算回顾公馆,也没打算让她回去。 有的是时间和她慢慢磨。 “还有呢?”他继续问,瞳孔里丝丝线在勾着,“在广州城,还有人叫你什么?” 白舒童微红着脸,低头略思忖,才知道,他是继续着刚才的问话,瞬间煞白了脸,一动不动,她微掐着自己的指腹。 又茫茫然的慌乱。 第72章 还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顾承璟不明白,她怎么只有在做白曼露的时候,才主动些,坦白些。 提到了与她自己相关的,反而却怯懦了。 怕什么? 见她微翕合着唇瓣,欲言却无话。 他微叹气,从桌上要拿酒给她,才发现茶酒都空了,于是喊了外头的人添茶水,又拿了自己碗里的,给她倒,“夜那么长,也不着急说,一两杯酒先就着风景过瘾了,先尽兴吧。” “顾三哥哥说的是。” 再一杯下了肚,白舒童脸都微红了,身上温度因坐在别人怀里,更热。她点点头,摸索着桌沿,要坐回去,以为他原有那意思,结果却没有,就不浪费时间要走,却又被一把拉了回来。 靠在了胸膛边,他低头在她耳边问。 “不渴了?急什么。” 酒喝多了,她就忘记得假惺惺了,轻皱着眉,“不是没酒了吗。” “我喊人加,你坐着,好好再想想,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不行,我不能再喝了,得缓缓。” “也没有不给你缓,就这样缓着吧。” 就这样? 躺在他怀里? 白舒童在他怀里微抬了头,抓不准,他一时对她那么冷淡,一时又喂她酒喝,抓着她入怀,勾着引着,究竟是怎么了。 外头一曲罢,听见里头招酒水,款款美人又要拨开竹帘子进来问,却见圈椅里顾承璟圈着娇滴滴的人坐着,还来了兴致喂着人喝水,目光轻柔也潋滟,一时也就知趣不打扰了,退步出去。 只吩咐,“军官长是带着未婚妻来的,你们可得伺候得周到点,及时听着吩咐。” “是。已经喊人进去添茶水了。” 帘子响动。 来人添了茶水,也添了酒,又撤掉了空的盘子下去,多一眼也没往一张圈椅里两人交叠的身影看。 虽然如此,可外头还有人呢,要是再进来呢。 再说船舱里还开着窗呢。 白舒童怕被人瞧见她这有点不得体的模样,就挣扎着从他怀里退了出来,不靠在他胸膛上了。 顾承璟随意地朝外看了一眼,见着她矛矛盾盾的样子,指尖绕在她头发上,说,“外头月光那么好,出去瞧瞧,再缓酒意也不迟。你说呢?” 话语温,手划过绵白的脸。 让白舒童都不好拒绝。 这一夜,仿佛进了秦淮河温柔乡的是她,被迷醉的是她。 而不是他。 吴妈妈的小桌子摆在了船头,听着人给介绍沿途桥洞景色,无暇管船舱内的事。顾承璟带着白舒童起身,拉着她出甲板,出船尾。 见她酒憨了,就让她倚靠在藤椅上。 白舒童温懒着眸子,去赏今夜郎朗星空上的皎月,她这会儿酒意已经上了脸,红扑着,散着热。 周围还有舢板和各式装着不同门面花样的小船,各船轻碰,轻靠,也有妓船沿途问着途径的旅人,要不要点首小曲的。 白舒童抬眼看了眼天,只觉晕眩,轻眨了长睫,又闭上,自行缓了好久,也顾不得看这奇异的景。 她侧躺着,顾承璟随意坐在藤椅旁,船悄悄地经过了涵洞,一片暗,耳边是男人侵略的热意,他靠在她耳边,喊了句,“童童。” “嗯。” 一时分不清梦里还是现实。 船又轻悄荡到了复成桥,停在了秦淮河的东边。 勾着耳边发丝,他又问,“你全名是什么?仔仔细细地说明白。” 白舒童一步步落入他的井里,只当着他真当做她有旧时的一个小名,而缓缓闭眼答,“舒童。舍予舒,立里童。” 他启着薄唇,淡淡又重复了一句,“舒童?白舒童?” “嗯。” 在瑞士总会里,顾承璟问过别人她的登记姓名,可只有简单的单音,字都不知道哪个,无从查起。 鼻边就是一阵淡淡又熟悉的荔枝香。 甜甜的,与众不同的一种馥郁味道。 是女学生,不可能再错。 但...... “你来南京,究竟是做什么。” 白舒童睁开眼眸,见着一双飞扬无比的黑瞳,她看着,好像落进了无边的虹海里,拿手轻遮了眼睛说,“糟了。” “怎么了。” 话音轻,不觉意,但是有懊悔的神色,微凝了眉眼。 顾承璟以为她哪里不舒服了,问,“喝多酒了不舒服?” 她摇头。 被他拿下了手来,“那到底怎么了。” 白舒童沉了眸子,小声抱怨,“我好像上了你的贼船......” “什么?”顾承璟失笑,继而颤了胸膛,朗笑了几声,侧歪着头,歪撑着身子,看着躺在藤椅上醉醺醺的人,他忍不住去捏她的脸,“我的贼船上,让你这么不节制地喝了嘛。” “你灌的我。”她扯开手,“你让吴妈妈来,让她来评评理。” “让她来可以。”他微微倾身,低声问,“先告诉我,还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船桨划过水,一圈圈荡了出去,划出了无数圈波痕。 在心里落下了点点撩拨的痕迹。 白舒童萎靡地笑了下,伸了手,环住他的脖颈,又靠进了他的怀里,听着胸膛里的动静,她抬了眸,只说,“军官长,可以让我回去吗?” “求求你了。” 第73章 谎言还用到了他身上 怀里人打了酒嗝,轻颤了下。 顾承璟低头看着她,轻扶着,“回哪里去?” 是回邱宁,还是上海,还是哪里。 “回顾公馆。” 白舒童拍了拍自己胸口,想吐,但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哼了两三声,抓着他,眼边微沁了泪花,有点难受了。尽管顾承璟已经脱了外套,可常服的墨绿军装有排扣还有两个口袋,她靠着难受。 “我要找吴妈妈,要回去了,不喝了。”她软绵绵地说着,声音低,像喃喃。 顾承璟本来要扣她一晚上,好好盘问个所以然,这会儿却见她这样,被一片柔绵在怀里蹭着动着,忽也软了心,有点不忍。 轻将她的发挽到了耳后,“返程吧。” 他于是吩咐船家又绕回夫子庙。 吴妈妈饭足酒酣,见白舒童被抱着下了船,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连忙问情况。 “醉了。” “平时也不太能喝的,今晚怎么喝了那么多?” “......” 明显是他灌的。 吴妈妈看了一眼顾承璟怀里的白舒童,她闭着眼,手拧着他衣服,脸上红粉菲菲,看起来真醉得不轻。 于是就在后头赶紧快着脚步跟随着。 回程的路上,进了车里,白舒童软绵绵地喊了声吴妈妈,吴妈妈唉地应声而进了车后座,她就靠吴妈妈的身上睡,看似醉得眼睛也睁不开,也靠得很不安稳。 而顾承璟落于前座副驾驶位上,看了一眼前镜,却是见说着醉得不行的人,眼睫轻颤着,偷偷抿唇瞧着有没有到家。 呵,又骗他。 “不许来基地。” 第二天,顾承璟在餐桌前,放下《航空杂志》,对着小侄子顾和彬说,最近队里有航空署还有司令部的检查,不合适他们去乱逛。 虽然他的话是对着小侄子说的,但是白舒童就坐在隔壁,这样看起来就好像是因为她去了一趟空军基地,才有这禁令。 她有一时的怔愣和失望。 顾承璟余光里察觉到了视线。 明明可以解释解释,可谁叫她嘴里半句实话都没有呢。 饭毕,推开了椅子,顾承璟压下了美式大檐帽,就要走出去。 大嫂宋宜君孕后期,身子越发沉,早上没有起早送丈夫上班,睡得晚,也跟着这时候才吃早餐,就问了句,“老三,这一检查,你是不是又得一两个礼拜不回来了?” 他穿着合身的军常服,腰身都劲束在了皮带里,闻声,悬踏了皮鞋转了过来。 微拱着肩胛骨,抄兜站着说,“那倒不是,只是小检查,晚上会回来。” 他稍站了会儿,回答完了嫂子的话,目光浅浅落在白舒童身上。 一般这时候,白舒童都会积极喊着要送他出门,但是今天她嘴边吃着清粥,手里掰着烧饼边,却一动没动。对上了吴妈妈提示的眼神,她还稍微转了头,去和大嫂说话,当做没看见。 是吓坏她了吗? 的确是吓坏了。 昨晚那么心惊胆战,白舒童哪里敢和顾承璟再单独相处。 他有军官特有的敏锐,前后串联了事件,根本不好糊弄。 所以,这会儿,他在餐厅里,主动喊了她。 “不送我吗?” 该送吗? 这个问题,她都得考虑许久。 餐厅里,大嫂宋宜君来回看着他们两个人,笑意浅浅,看着两个人原本无互动,今天冷冰块老三竟然主动松了口,要她送,感情有进展,于是在旁用手肘轻推了下白舒童。 也算是推波助澜给鼓励了。 而且吴妈妈也绕过桌边来旁侧提醒。 她是拖都不能拖,也不能当没看见没听见了。于是她用手绢擦了擦嘴边,轻盈地站了起来,笑,也公式化地说,“顾三哥哥,我肯定得送你啊。等等我。” 而送了出去,在吉普车旁,她站着,他着了吉普车的发动机,手搭在了方向盘上,目光微落在她今日没有浓妆艳抹的鹅蛋脸盘上,问,“一晚上没睡,这么无精打采?” 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圈,说话的时候都略有气无力。 小白兔哪止吓坏了,是忐忑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可怎么办。 却是让人不由得更想欺负了...... 白舒童垂着眼眸,又抬了长睫看向他,轻应,“天气越来越热了,屋里有小虫子,被吓得没睡好觉。” “是吗?那我晚上去帮你瞧瞧?” “不不不,吴妈妈会帮着看的。这小事,哪用顾三哥哥操心啊。” 她赶紧摆手拒绝。 实际是,她后半夜酒醒,记起他喊了她童童,她吓得一整晚都没能好好地睡觉,就怕第二天早上他又追问。 吴妈妈那,她一句都不敢提。 没人知道她同顾承璟在邱宁、在广州城、在上海时发生的事。她吃着早餐,忐忑着,已经做好了坐以待毙的准备,而他老半天都没有再提,甚至也没有再叫她童童。 她抬了眼眸,看着眼前人,扒拉在了他敞篷的吉普车门上。 趁机大胆地问,“顾三哥哥,昨天晚上,我喝了不少,应该没说什么胡话吧?” 一张素白无暇的脸凑近,顾承璟黑瞳微蹙,反而吊儿郎当地反问,“什么胡话?你提示提示?” “如果没有,那就没有。” 顾承璟看着车边狐狸一样的娇俏人,有点后悔,当初教唆她对人不要实诚,现在是在上海被渲染了一番后,一点也没有拿真心来待人。 谎言还用到了他身上。 他轻勾了笑,也没多说什么,伸手捏了她脸颊,像是惩罚似的,用力,轻悬,在上头留下了自己的红印子,满意了,然后才踩了油门,出了公馆。 干嘛呢。 被吓了一晚上的白舒童揉着被掐的脸蛋,想着既然没有听见什么胡话,怎么要捏她的脸,还捏得那么疼。她慢慢地看着车出了顾公馆铁门,才有惊无险地回了屋里,打算回二楼房里补眠。 吴妈妈吃完早餐上屋,翻昨天的日记,竟然是一片空白,不由分说地就将她挖了起来。 “怎么一天比一天还偷懒了,这一个字都没写,还睡?” “怎么睡得着,事都没成,昨天一晚上和顾三在船舱里,那么大好的时机竟然什么也没做。这等曼露小姐来了,你能不能成事的呀。” 日记是留日后给白曼露看的,得事无巨细地写上,晚一会儿都可能将事情给记差了。而且白舒童昨天后半还醉了,能不能记完整都是个问题,吴妈塞了日记本到她手里,复述她醉酒后的小细节,要求她也一并写上。 “好,我现在就写。我找个地方写。” 白舒童从被窝里钻出来,打着哈欠,应承着写,寻着缝隙,就去了书房。 她打算偷偷在里间的红绒沙发里补眠。 有几次考试,她都在这里看书,没人打扰。 她斜靠在上头,太阳暖洋洋地斜进来,从窗外照在她的脚面,脚上已经是新的鞋子,是昨晚顾承璟给的,白色漆面,隐隐反着光。 合脚,尺寸分毫也不差。 “他是怎么知道尺寸的,看一眼就知道了?鞋码在脚底,他怎么判断的。” “这得给多少女朋友送过鞋子礼,才得出来的经验啊。” “真是浪荡风流的军官。” 她轻垂了视线,看着看着,微嘟囔,拄着脸轻轻靠在沙发边睡着。 外头的人不知道有人在里间,进来了书房外间打电话。 白舒童其实也就是半梦半醒的状态,听着话。 “老三,你怎么关心起了白家的银行来了。我查了,的确在去年,也就是政府要迁都洛阳的时候,他们来了一趟南京来找老爷子。具体说了什么不知道,但老爷子有提过,因为战乱原因,为了安全起见,让人转移了些白银到香港的汇丰银行。应该就是他们帮的忙。” “这些钱我看账上都没记录,应该是老爷子怕有心人查,消去的。是的,白家也在香港成立了间银行,还成立了置业公司,做着饭店、房地产、赛马会投机。我们也有股份。” “你是说,他们用了老爷子的资产?好,我会再查一查,也再探探老爷子的口风。但,等等,你还要娶人家女儿呢,背地里调查亲家,是不是不地道。” “哦,行,我知道了。我问问。” 电话挂了之后,顾家大公子顾明伦又往香港去了电话,接线的时间很长,空白了很长一段时间。 足以让白舒童的睡意消散,把剩下的话都听了清楚。 “查查白义昌在香港的银行情况,看看是不是挪了老爷子托付的资产。” “顺便也查白义昌现在上海的资产。两年前,他们华侨银行遭了民众抢兑提款,资产抵掉了那么多,都残喘了,老爷子究竟帮没帮。” “事情别告诉老爷子,有任何情况,直接同我说就是。” ...... 书房的门关了,白舒童在里间的沙发里,紧紧捏了日记的纸页。 为什么顾承璟忽然要查白家了? 第74章 是他的另一只小狐狸 白舒童惴惴不安,又在周末的时候被邀去了一场中西女塾同学会,她在上海已经熟背了白曼露的一切,包括熟记学校地图、同学、老师...... 可等人到面前了。 问着她,“曼露同学,毕业会上,我们一起吹的长笛,校歌那谱子你还记得不,能写一份给我吗?在市面上,我都找不到。” 中西女塾的校歌,她背得滚瓜烂熟,甚至中英两版,都会。 但是,要她写谱子。 她能唱能识谱,可是这种凭唱调写谱子的本事,她没有。白曼露自小学长笛和钢琴,虽然不精,但是因为长期训练,能听音写谱。 白舒童则是初中时才加入教堂学钢琴,半路出家,摸不出来。 聚会是顾承璟带着她来的。 本来是说带她吃白俄人开的餐厅,结果在餐厅里却是“意外”有中西女塾校友的聚会,当中就有白曼露的同届同班同学。 就那么巧。 她看着对面坐着的男人,他脸色平静,交叠着腿,手指在膝盖上轻敲,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打量着她。 对上了目光后,他微挑了眉,亮了眼眸。而她则凝眉笑着答了那热情来邀她同聚的同学,“好呀,我回去写一写。” 她也就彻底地确认了。 顾承璟那天的确在船上叫她童童了,不是做梦。 “脸色怎么那么苍白?” 白舒童盯瞥了顾承璟一眼,他分明试探她才带着她来这间白俄餐厅的,于是她继续若无其事吃着鱼子酱面包,假装轻飘飘地说,“衣服穿得少了,有点冷。我要你的衣服,可以吗?顾三哥哥。” 只要他不说破。 她就能继续装下去。 最多也就是白家小姐和他多了一段闭口不提的记忆,她不承认罢了,他难道还知道她们原是不同人吗? 顾承璟扫了一眼他搭在旁座的西装外套,语气里失望,又淡淡是威压,说,“衣服可以给你,可怎么办呢,我不喜欢你喊我顾三哥哥,童童。” 尾音加重了,没人的时候,他就叫她真名。 听得白舒童心跳无法藏。 她极力镇定,又装着天真苦恼,问,“那叫什么好?” “你说呢?你以前叫我什么。时间也不久远,也不需要我提示你吧?” 顾承璟招了人来,付款也给了小费。侍从拉了椅子,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提起那件外套轻搭在了她身上,俯身说,“我还得回基地去,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声音低,像在玩,又仿佛在告诫她该适可而止,该好好说说明明是上海的白家小姐,怎么会在邱宁被人追赶着,又被人叫另外的名字。 他给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可是白舒童还是一句实话都没有。 待他出去了,白舒童觉得事情也不能再拖,就推了旋转门,也跟着出去,吩咐了司机要跟着顾承璟到空军基地去。 路上途径了商业街,她想起了他吩咐过最近有上级的检查,她于是又吩咐了司机在一处服装店里停了下来。 暮色降下,紫红云霞在飘动,空军基地里正在进行着“两复”训练,即昼间和夜间复杂天气的飞行。 上级进行结果的检验。 顾承璟在一旁做报告,介绍盲降和仪表着陆等训练技术要点,言语间都是军人的简练,不带一丝拖沓,使得长官一边看着跑道上的飞机落降,而频频点了头。 上级仰望天空的视线回落,拍拍他肩膀,“可以啊,小顾,这中校位置,除了你,还有谁。” 顾承璟承着肩边的力,眼瞳如墨,心想,画大饼谁不会。 大队更换新飞机的饼,怎么不见你画得爽快。 他浅笑了下,黑瞳里已经预谋着上级来,再谋划多几架新机,于是引着满意演练结果的上级进机棚,去看看,他们修了数百遍满是战斗痕迹可以退休的老古董飞机。 各大航空队的队长,都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小方也拿着审批件早在一旁候着了。 等司令部的上级要走的时候,他们恭恭敬敬地敬礼送人走。 汽车在道上彻底地扬尘而去。 顾承璟叉了腰,瞬间黑瞳又阴鸷冷漠。 这次他还没骂出口。 旁边的卫兵小方先说,“还得我们派人去参加运动会,拿了奖上了报纸,再给我们多几架新飞机。可真是老狐狸。” 顾承璟冷哼了声,点头赞同,“可不是。” 他抄兜回办公室,本来打算敲诈个五架就好,结果就只批了一架,现在指望不上上级,就打算从外头想办法,正在思绪着该找哪个企业资助。 肩膀沉沉地,他开了办公室的门。 里头,灯却开着,他抬了眸,就见一瘦小的人影,穿着一身军装,戴着船形帽,从书架边转了身来,背着手,甜笑无比。 那笑容,轻灿得,像要将人溺进去,共在酒窝里沉沦。 还有谁。 是他的另一只小狐狸。 还说,“顾三哥哥,我想好了。” 第75章 你,就喜欢我这样 顾承璟看着白舒童一身略大的军装装扮,轻扯了唇,眼瞳微沉,说,“下次不许这么穿来基地。” 白舒童点头答应,笑说,“仅限今天,我是非来见你不可,不得已。” 外头还有正在上楼的脚步声响,听着是卫兵小方还有他的中队长,两人边交谈着边朝他办公室的方向走来。 他们的脚步渐近,到了门口,见门半掩着,就要推门进。 “待着。” 顾承璟吩咐了句,将还没露出影子的外头两人按头推了出去,关上了门。 外头传来他训卫兵小方的话。 “怎么让人进来的,不是说了家眷这几天都不放吗?怎么让她穿得那样子进来?下次,让门口站岗的,记住她那张脸,无论穿什么服装,都扔出去。” 小方委屈说,“队长,可她说是你夫人啊。” “你听谁的?她说什么,你就信。我会让你扔我夫人?” “可队长,她的确是你未过门的夫人啊,你家司机作证的。” “滚滚滚。” 似乎小方挨了下,然后立刻他踏地敬礼,说了下次一定严格执行。中队长本来是要来请假,申请换明日值日官的,现在见门都不让进,更踩上了队长心情不好有雷暴的时候,于是也一并麻溜地下楼去。 楼下临时被清场,出基地的沿途不让有人。 白舒童被卷在顾承璟的军绿披风下,落在他的肩侧,环圈着,一路遮盖着出基地,被塞进了辆黑色加长的福特轿车里。 她从他的肩侧透了脸出来,进了车里。 只觉得顾承璟见她这样做似乎更不高兴了。 甚至关上车门,他也没坐进来,还冷冷吩咐了司机,“送她回顾公馆。” 她赶紧扒着车窗问,“那你呢?” “我今晚有事不回去。” 根本没要同她一起同乘车回家的意思。 可,她才不能这么回去。 从黑色车座上下来,白舒童径自打开了他的吉普车车门,男人就坐在靠窗位置,未移也不动,冷眸垂落。 白舒童是个倔脾气的,径直进后座,彼此衣物轻摩挲了下,她直接就坐在了他的腿上,说,“今晚,你去哪,我就去哪,别想甩掉我。”她扯着他的披风,捏着。 打死也不下车。 司机是新来的卫兵,见着这一场面,吓了一跳,以平时顾承璟的脾气,是会将人不留情面地轰下去的。 于是他发动了车子,未动,静静等候命令。 后座静了将近有一分钟,死海一般的沉寂。 直到白舒童私自下了车锁后,只听淡淡的声音吩咐,“开车吧。” 竟也没赶人,让司机将车继续往城南开。 一路上,有军警巡逻,晚上查得严,所以街道上不如白天热闹,很是安静。今天开的吉普车不是敞篷的,私密性好,惹不来别人的注意。 风徐徐,车开得也徐徐。 新来的卫兵是第一次载上级,未免小心翼翼,也生怕一个不平稳,将队长身上的人给颠下来。 但是明显,他多虑了。 为了能让怀里人坐得更安稳一点,顾承璟轻抬了腿,踩上前座椅背,板硬的背脊也往后靠,让人顺着他腿根滑下来,更近了他些。白舒童微讶异,不受控地往前倾,坐得更安稳了,见他还轻放了手在她腰际边,护着。 心紧。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对方,静静地感受着对方不断传来的温度。 有点热,连带着心跳和呼吸都微出走。 顾承璟看着一身不伦不类装扮的人,美式航空船帽,德式陆军扎腰带军服,还有俄式长筒黑皮靴。他伸了手轻拨了她胸前的徽章。 只有这个倒没错,是空军的双翼领章。 他的手伸上来,用力,扯掉了这个领章,没收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有种信仰是不能让人玷污的。 白舒童见他凝眉,还生着气,那放在她腿边稳住她平衡的手还浮了青筋,她满是歉意地伸手轻轻摸了摸上头的脉络,顺着指节和手腕,来来回回。 像小猫舔毛。 说不出道歉的话,行动上致歉了。 他看了一眼,目光放到了她身上。 过了会儿,像是气自行消了大半,顾承璟松了眉目,挑了下她下巴,提醒,“什么话,非得要今晚说?” “就中午的时候,你让我好好想想,回答你的问题。现在我想好了。想要和你说。” 顾承璟冷冷歪侧了头,也没期待,说,“如果还是那套,就不用说了。” “不,不是那套了。” 这样说也怪。 白舒童微沉了眼眸,眼瞳里恢复到平静如水又说,“反正我得留在这,我不回上海。我对你也没有恶意。” 方窗外倾撒进来的光晃在银白如月的脸上。 顾承璟这时候才在她这,看到点从邱宁出来的“童童”的痕迹,他沉住气,不去碰更多,说,“那你到底来南京是做什么。” 她缓缓靠近,怕被前边的人听见,贴在他耳边,都是小气音,轻拂在耳廓上。 “你不是让我来南京找你吗?那可不可以说话算话,过去我有什么事,你也从不问,我只是有段在邱宁不太好的记忆,不想记起,能不能别再逼我了。” “叫你童童,就算逼你了?” “不是。是你老是要提醒我邱宁的事。” 说着,她又抬了头,看着在听她说话的人,手轻放在了他的喉结上。 确认他眼神和整个心神在自己身上。 顾承璟顺着那手抬眸,微压了眉,也滚了下喉结,“那你来南京,是来找我的?” “是,我既然来了南京,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走。你能不能别再吓唬我了。” 她眼神避也不避,存心也和他作对,鼓了唇瓣说,“你再这么吓唬我,我就天天穿成这样,去基地蹲你。让他们都知道,我不择手段想做军长夫人,你就别想有桃花了。” “不信,你就试试。” 顾承璟听了,似笑非笑问,“你有多大的能耐能天天来,不怕我让卫兵赶你出去。” “你不会。” 她确信地答,赌着他眼底的欲色是为她而盛放的,她又轻轻贴在他耳际,还是小声地说,“我也不信你能让我来南京,却想赶我走。而且,别不承认,你就喜欢我这样吓唬你。” “什么?” 他失笑,掰正她的脸,看着她脸上嘚嘚瑟瑟的小表情。 白舒童看着他,微扬了脸,眨着葡萄似的黑眼珠,手轻划在他的左胸上,点了两下,“你,就喜欢我这样。” 就这样礼节不顾,大胆妄为,挑战他的底线。 车已经开到了城南的三山街,外头就是复兴酒家,门口人来人往,全是夜晚里来取乐贪口欲的,顾承璟眸色因外头明亮的光线而渐清,嗤笑了下,捏了捏怀中人的鼻子。 从后提领了她的衣服,将她从他身上扒下来。 今晚约了人,时间有点紧,他暂时没时间回答她的话。 下了车,他从纸烟盒里敲了烟出来,衔在手上,但也没让人再送她回顾公馆,而是让她—— “等着。” 第76章 我要留在南京,和你在一起 两层的复兴酒家,二楼全部被人包了。 一楼零散客桌见着陆陆续续的人被恭敬地引着上楼,就留意了几眼,见往上走的,要不是打扮玲珑的小姐、西装革履的先生,要不就是肃肃制服的。 他们纷纷猜着上头的人物,都不简单。 白舒童也坐在车里看着,实在也无聊了,就和司机聊起天。 “军官长今天晚上来这里见谁?” “不知道。” “那要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不好意思,我新来的。” 卫兵挠挠短寸头发,憨憨地笑。 后靠了椅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白舒童就放弃了,这条街上她也第一次来,街上还挺热闹,她身上的衣服被顾承璟嫌弃,她就让新来的卫兵载着她到附近,找成衣店。 拐了个弯,到了状元境,一片的明清老建筑,灰墙翘瓦的门面,沉在暗暗的夜色里。车继续兜转着,只看见了许多已关门的书店。 一间成衣店都没有。 于是车就继续在附近绕着。 陆续就见着了别样的风景,很多小巷门口站着许多涂着艳丽脂粉的女子,无骨般依靠着墙抽烟,姿态懒倦。白舒童侧抬了目光一看,旁侧的木瓦上写着“上柳仙馆”。 是烟花柳巷。 她慢慢也就认出了,这附近就是夫子庙,也是秦淮河边上。 在小巷子里随便找了间成衣铺子,她随意换了件略合身的,也没等找钱,就又回到复兴酒家去。 门口,又一波纤纤小姐穿着旗袍,说着温温南京话结伴往二楼去,白舒童看着,开了车门,随着也上去。 找了张靠近主桌的位置坐下。 也没人拦她。 她就自行找了干净的茶杯喝了起来。 隔壁桌,顾承璟与她背对着,手放在了旁座上,他的旁座刚入坐了一个才上来、被人称作吴小姐的女子,吴小姐见其嘴边衔着烟,一来就给他笼火点烟。 他侧低了身子,习以为常地让人伺候。 原来,画报上的话也非假,他的夜生活还挺丰富,放着她在车里干等候,在楼上却有佳人在旁,享受艳福,真是浪荡无边了。 “小姐,你要点什么茶水?” 白舒童不知道还可以点,就随口说,“和隔壁这位女先生一样的就行。” 她淡定自若,旁人也不带一丝怀疑,也不觉得她不是同局人,甚至因为她得体的一句女先生的称呼,而攀谈了起来。 顾承璟侧着脸,正吁着烟,听见熟悉的声音,抬了黑眸,转头看了过去。 这胆大的丫头,就没有一次不出他意料的。 吴小姐在他旁边挥扑了火柴,问,“顾大队长看见什么了,难道是我脸边的粉没有扑匀称,惹你笑了?” “不是。” “那肯定是今天队上发生什么好事了,心情好,是不是?” “也没什么。” 说着没什么,可是吴小姐却是见到顾承璟抿了嘴边的烟丝,笑着,轻摇了下头,无声无息地放下了圈放在她椅背上的手。 只找她点了个烟,就回到了主话题去。 桌上本来就是男人局,谈着生意,他们来作陪也只是让话题没那么严肃而已。 说的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从政府那申请不来新机,顾承璟与在座的民企家谈判从中运筹,借故从外引新机回来。 “我不能让我的兄弟,又一个死在无语的机械故障上。” 他淡淡说,有着无奈。 “承璟,放心吧,我一定会尽一份力。说来惭愧,因为是家中独子,所以参军一年,父母不知道从哪个报刊上看到空军从毕业到牺牲,绝对不超过23岁,就闹着让我从空军里退下来。但我死也一定记着笕桥航校的校规''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定也会贯彻一辈子。” “为了我们的兄弟们,义不容辞。” 另一人也说,“虽然我不是兵,但是力所能及出一份力是应该的。有了制空能力,国家一定能更好。你不方便出这头,那就交给我们。” 白舒童在旁侧,本以为会听见些富家子弟恶习,讨论吃喝玩乐,或者讲女人票子。 结果正儿八经的,他们的话题都是关于空军建设。 她听着,品着店家给上的一壶龙井茶,嘴边温温,耳边也温,都已经忘记了上来是要让顾承璟别留连在这种声色犬马的场合,早点和她回去。 “如果必要时,我召集人游行死谏,豁出这条命都行。” 顾承璟阻止了人说丧气话,扔了烟给对面,“别,还不到需要这样的时候。平时也不见你这么悲壮的,拜托你办事,连校规、死谏都说出来了。这酒,还让不让人好好喝了。” “我这嘴,一时酒意上头,哎,不提了不提了,当然得喝了,吴小姐帮着满上他顾三的酒啊。” “酒我自行喝三杯。” 顾承璟自己倒了三杯,全都喝完了,又改提了茶水壶倒茶入杯里说,“今晚有人还在等着我回话,就不待久了。得了你们承诺,我就等消息了。走了。” “谁啊。” 顾承璟抄兜站了起来,看了后面桌子的人一眼,耸肩,“我也在等着她告诉。” 今夜白舒童也不醉。 明明喝得也是茶,随着顾承璟回车里,她打量着他,却浑浑有醉意。军官长看似冷薄,可却有一颗活着、灼热的心,几乎刺激到她原本冷进冰窖的心又有了反应,重新鲜活了过来。 心在左胸里砰砰直跳。 在车内,她轻轻靠近,在他肩侧,悄咪咪附耳郑重其事地说,“军官长,我想你会是我的英雄。” 顾承璟轻摩挲她脸边,之前她就被孙宁差点怂恿去政治部抗议,很是容易被鼓动,就不由得淡笑说,“我不是。英雄该有胜利,该有鲜花凯旋,该为人民争取利益,令人敬佩。而不是像我这样,左右投机的。” 白舒童不赞同,摇了头,“反正在我心里,我说你是,就是。” 顾承璟见着甜话不少的人,“所以,你想了老半天,就是来灌我甜汤的?” 在怀里,她微抬了头,微微弯笑,说,“不止。” 静静车流里,车里也安静,她说话还是轻,仅他能听见,说,“我还想尝尝你刚刚喝的酒。” 他略为难,心里估量了路程和时间,“刚刚怎么没说,你酒量那么浅,还敢惦记那清酒?现在我弄不到那壶玉竹酒给你,明天再说,行吗?” “不行,就现在。” “行,那我让他返程......” 顾承璟倾身向前要告诉司机,却被前头迎面来的车头白光晃了下,他察觉衣服被肩边人扯了下,眼瞳里顿然,倏地侧低头看她,他更高地支起了她的脸庞,深深浅浅地盯着盈亮的眼瞳。 看得更清楚了。 她的长睫缓眨,目光梭巡了他的眼,落在了他的唇上,醉翁之意根本不在酒。 他薄唇边轻启笑,被这人拿捏了心,竟然无从反抗。 “顾承璟,我要留在南京,和你在一起。” 她说。 呼吸微乱,他莞尔说,“你说的,可别反悔。” 轻俯身,靠近,他吻在了她的唇瓣上,如预料的,这唇,软绵得让人欲罢不能,温热得让人也难舍难分,几欲更失控。 第77章 不说话,是吃醉了? 车停在了顾公馆,卫兵下了车,原本在车上浅尝的香甜仅表面,不敢多放肆。等着脚步声远了,白舒童转头要问是不是得下车了,倏地,却被揽腰继续着。 夜深人静,公馆里很是寂静,他们的车停在了院后一棵青绿的梧桐树下,树冠大,蜿蜒下来,笼罩了苍茫夜色。 唇齿边轻撬,软绵轻勾,纠缠,碾压,又更深地描画彼此舌瓣的形状。 白舒童想主导,可是奈何经验不足,真的生涩得很,连呼吸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屏着,红彤了脸,被顾承璟闻着她颊边的香气,提醒她呼吸。 他微弯了唇边,也继续提醒她,“跟着我。” 慢慢地,他引导,温柔似水,轻衔她的下唇。 也轻放,又盯着她半阖的月亮眸子,温笑着,探入更热的甜里,逐渐打散了她刚开始的陌生。 缓缓地她就大胆了起来,手从板硬的胸膛伸了上来,轻摩挲他的喉结。 还敢轻咬他的唇内壁。 学得真快。 外头的梧桐叶婆娑,因风簌簌落下叶子,飘在了车窗前,车刚灭的火,关着窗门,温温热。车内的两人因为吻也起了一身的薄汗,却丝毫也不想停。 这如糖的甜,谁不想趁夜多窃取一口。 可屋内听说了顾承璟回来,吴妈妈一下午都没等到白舒童,听说她去了基地找顾承璟,就赶忙顺着停靠车辆的方向来看。 后院里暗,看不清远处的车内情况。 她对着梧桐树喊了句,“小姐,你在车里吗?怎么还不下车来。” 鞋子啪嗒一声落下,因为蹲坐在顾承璟的怀里,姿势歪蹭着,鞋子掉了下来。 白舒童听见了外头喊她的声响,轻轻将手隔在了两人的胸前,推开了扑着粗重气息在她耳边的顾承璟。 她转头看了眼有光亮的院子廊下,吴妈妈正朝着他们走来。 “你为什么那么怕她。她只是下人。” 唇边还有未尽意的丝线牵连,两人呼吸都不平,顾承璟头抵靠在她的发鬓边,配合着她的高度,微拱着宽阔脊背,也朝着她看的方向看去。 黑瞳敛回了目光,看着她,疑惑问道。 白舒童本来还靡靡着的心跳,缓缓而停。甚至因为外头的一声喊,薄热的身子瞬间凉。 “她管得严,嘴也碎,看到了,肯定得说我一通了。” 白舒童轻叹气,低头看着掉落的鞋子,目光在顾承璟手上,他落了只手在她的脚踝处,轻摩挲着上头淡淡的一圈疤痕。 是之前被关巡捕房被铁圈伤了留下的。 他打着圈,在安抚她。 淡淡地,她弯了酒窝,说,“放开我吧。” 后院子大,距离吴妈妈走过来还有点时间,旧时有裹小脚的恶习,吴妈妈以前是江浙的宗族世家出身的,裹过一小段时间小脚,后头世家没落了,才恢复天足,脚步慢且碎。 顾承璟克制,两指嵌进了白舒童素白的袜子内,微微往上,勾拉了束绳,盖住了她已经结痂的痕迹。 又捡起了落在车板上的珍珠鞋,他将她轻放在旁侧座位上,提了她的脚,穿入鞋内。 帮着她扣好了鞋绊子,将她的一袭褶皱了的长裙也拉直。 然后才将她的脚轻放在了车座上。 动作温柔,如雨水润物细无声。 一阵又一阵的衣物摩挲声,白舒童将脸轻靠在了曲起的膝盖上,静静看着这一切,见着军官长这么熟练,轻抿了唇,判断,“不是第一次哦。” 顾承璟听了她的话,抬了黑眸,浅笑,伸手捏她小俏鼻子。 “你的吴妈妈都要来抓你了,还有心思闹?” 白舒童饶有意味地看了眼他,摇了头,见他开了车门,伸手要带她下去,她不满意他的回答,就从另一头开了车门,径直下去,不与他同边。 吴妈妈远远走来,看见他们松了口气,并问他们吃了饭没有。 “吃了些小点心了。” 吴妈妈鼻边灵敏,拉过白舒童,闻了她的衣领边,皱眉,“哎哟,怎么不听话呢,酒量也不是太好,怎么又喝酒了。顾三公子,你也不说说她。” 手边没接到人的顾承璟神情讪讪关上了车门,从车的另一头绕了过来,抄兜落在了她身侧,若有似无地碰了下她,也没解释,只淡说,“下次。” 而下次,说实在的,他肯定也不会拦。 吴妈妈见白舒童脸上红红的,就拍了她手臂说,“还喝得不少是不是,脸都红成这样了,我去问问厨房有没有解酒的茶水,去给你们都整一碗来。一天到晚,真是没让人省心的。” 她边叨叨,边往前走去,去往了厨房的方向。 后院的草坪里又剩下他们两个,月影拖着他们的影子在尽头粘在了一起。 白舒童见状,笼了手掌,轻轻地在掌心里呵了气。 闻着,明明酒味也不浓啊。 顾承璟摸了摸她的头顶,笑说,“吃一样东西久了,你就习惯了,怎么能闻得出来。” “......” 他往她身边靠,又若有似无地低头擦过她发边,在她耳边说话,声音低得如勾火的魅,嗓音沉沉,“不说话,是吃醉了?” “没有!” 闻言,因着这些浪言浪语,她抬手拍他。 小猫抓痒一样,拍打着也不疼。 顾承璟痞气一笑,抓着她的手在放在胸膛里,又要掰过她的脸,低头吻下。 白舒童挡着,忽地摸了脖颈边,轻触到了耳垂边,心里暗叹了声糟了,退了他怀抱。 一只耳朵的翡翠银耳钉不见了。 东西不是她的,稍后吴妈妈还得找她要,于是她心下一沉,着急地开了车门,去看。 光线实在太暗了,什么也瞧不见。 “怎么了?” 顾承璟见她忽然慌张,问。 “耳钉不见了,是翡翠的。” 闻言,见她紧张兮兮的,顾承璟就没再逗她,转身从车前座拿了手电筒,也开了车内的前灯,帮她也一起找。 她越找越着急,东西可能太小了,不好瞧见踪影。她连车座的缝隙也没放过,仔仔细细都翻找了遍,因在车上没找到,又站回草坪上,她丧气,想要蹲下去,拨开沾水和泥的地方看。 “童童,明天再找?现在太晚了,光线不好。”顾承璟拉住了她,不让她再继续,可拉到了身边来,却见她是急得快哭了。 “别弄脏自己了。” 他拉她到怀里,低声安慰,也抚摸着她的背,“一只耳环而已,明天我吩咐人帮你找,找不到,我帮你打新的?嗯?” 白舒童觉得自己这样,若是一个千金小姐也真是够大惊小怪了,已经看了一遍车内了,于是也只能点了点头。 而到了夜里,吴妈妈来到屋里找她,清点首饰的时候,发现了。 那碗解酒茶就砰地一声放在了桌面上。 “上次陪着顾家的大嫂去娘家,就少了一对珍珠的,现在还又少了一只翡翠的。你身上用的穿的都是从白家带出来的,到时候是要还的,别不是存心贪的吧。” 关上门,吴妈妈总是不客气。 白舒童拿着浴袍要进浴室洗漱,闻言回头盯着吴妈妈。 “怎么,又不中听,又要耍脾气走了?我可不受你那小家子气的一套了,这两样东西,我会禀报了上海,从你要的钱里扣的。少说都是几百块钱的东西,哪有你这样小偷小摸的。” “我没有!要扣就扣吧。那些东西,我根本不稀罕。” “站住,把耳朵边的那只也脱下来,这两天什么首饰都不要戴了。” 吴妈妈走上前来,粗暴地从白舒童耳边拆下了耳钉。 动静不小。 顾承璟拿着瓷杯,趿拉着拖鞋,本来轻松着脖颈正要下楼去盛水,不由得停在了她们门外,靠在了墙边,静静地听完了全部。 垂下眼帘,黑瞳不由得暗了眸色。 第78章 我信无风不起浪 连着两场大检查过去,上级机构忙着改制脱离陆军,调整着空军符号和军衔,基地逐渐恢复到日常训练中,通勤规律了,在顾公馆的晚饭餐桌上就能时常瞧见顾承璟的身影。 顾和彬粘着小叔坐,他还不太会用筷子,捏着筷子,上头长,尾部短,夹着豆芽菜,手都沾上了油腻腻的菜渍。 顾荣宗看着小孙子奋力用筷子的模样,不由得大笑,“这小子,到底像谁。说他聪明,这小嘴在演讲比赛中都能拿第一名。可这用筷子,教了半年了,连颗肉丸子都夹不住。” 小不点夹着的肉丸还没到碗里就掉了三四次,弹弹跳跳地,滚到了另外一边,落在了白舒童的碗边。他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服气地竖直了筷子,朝着肉丸子猛地一插。 砰的一声。 他安安稳稳地把筷子用叉子使,插上了那颗肉丸子,然后朝着爷爷顾荣宗努努嘴,又坐回椅子上,摇摇晃晃着身子吃。 一顿童气行径,却没有被说不规矩。 顾荣宗哈哈笑,手指了指这小子,对家人们说,“看出来了,这脾气是粘得谁多就随谁了。简直是第二个老三。不容得别人说,越说劲头就越足,还一定得把事情都办成了。就和当初不让参军,他却是辗转香港到瑞士,先斩后奏一样。” 连同与白家退婚的事也是。 桌上一阵笑,话题人物顾承璟嘴边微浮弧度,不甚在意,往后靠,捏了顾和彬圆咕噜的脸蛋,开玩笑说,“臭小子,托你福,我又被说一通。” 话也是说说就过去了。 可母亲陈美莹见着又提起了这事,看着身为空军的顾承璟就惆怅得不行,家里的两个儿子都按着顾荣宗的安排,走经营商业的路。可老三不同,心里有抱负,刚硬不容折。 还不知道有没有人能被他挂在心头,能让他不要只挂念天上的事,也挂念挂念地面的。 她心里忧忧虑虑地正想着。 目光里就见顾承璟原本闲靠在顾和彬背椅上的手,无声地点了旁边的白舒童。 这两个,什么时候开始说上话了。 之前不是只有白家小姐追着他跑的份吗? 他不是理都不理吗? 陈美莹目光看着,嘴边还在和宋宜君说着明年安排顾和彬上哪间小学的事情,余光里就见,顾承璟不着意地又轻点了下白舒童的肩边,白舒童在和小不点说话没发现,他就又一下。 两人对了下眼神,吃完饭就一前一后走出去了。 不由得,她弯了唇。 在想,是不是刚刚想的事情,多虑了。 花园外,两人一前一后,不远处吴妈妈跟着,顾承璟点着烟,在夜里亮了零星火光,眉眼轮廓更深邃,他敛回了目光,刚刚坐在餐桌边侧头的时候就看见白舒童耳边隐隐有红。 他叫人出来廊下,轻拨了下她耳边发,借着灯光,这也才看了仔细。 耳洞的位置凝着血渍。 都乌红了。 这多半和不见了那翡翠耳环有关。 黑瞳凝了凝,带着点怨怒,看向了不远处的吴妈妈,这老妈子一路从上海来,这样的事情做了多少。而白舒童轻掩了耳边,没打算和他说。 还帮着掩饰,找了个理由,“睡觉忘记摘耳环了,被勾了下,没什么事。” 她笑着,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拉着他衣边,还对他说,“今晚我能去你房间找你吗?有事想同你说。” “我等会儿得出去一趟,说不准什么时间回来。” “又去秦淮河吗?” 顾承璟坐在廊下的长椅上,眼神示意她也一并坐下,他大喇喇地敞着腿,手肘在了上头,烟放离她远的那侧,笑说,“我就只能去那里?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有吴妈妈在,白舒童坐在他旁侧都隔开着一小段距离,更别说有任何亲昵的行为,连摸耳朵,她都不给碰。 可话里,比之前没了戒备。 她数着手指头,报着画刊上外头人给他定的头衔,说,“花花公子,浪荡军官,风流少校,外头还有好几个红粉知己、几个好妹妹,好姐姐......” “哎,十个手指都数不完,记都难记。我晚些时候,再回去翻翻看,巩固巩固。” 小嘴轻翘,话存心调侃他。 听着也是将所有外头的报刊上说他的,都记在心里了。 他侧转了眼眸,见着那冷嗤挑眉的小表情,霎时失笑,眼眸里瞬时间也冷冽了点,捏了她腰边,说,“和你在车里那样,是第一次,我没那么多莺莺燕燕。报纸上为了噱头,可是拿我编排了好几年了。” 白舒童轻躲着,根本受不了这痒,往旁边避,被他拉了手,又揽回来。 “这里是死角,没人能看见。” “我不是怕人看见......” “不怕,你躲什么?” 指尖被轻揉着。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吴妈妈,那站得离他们有段距离的人看着他们聊天自己无聊了,转头去看大门口沿着喷泉边走来的两个拿着公务包、梳着大背头的人。 他们朝吴妈妈问了路,她正热情回答着。 还要带着他们往里屋走去找顾荣宗。 白舒童于是手也没抽回来,任由他握着,“吴妈妈嘴碎,见了会说我不得体......” 指尖里轻缠绵。 她看着顾承璟,却是说,“但你别扯话题,刚才的事,我信无风不起浪。” 手忽地被抓得紧,热得不像话,顾承璟盯着她,眼里戏谑意,眉梢稍动说,“是啊,里头有个白小姐,传言是千里迢迢为了这花花公子跑到广州城大闹了一场,这真情实意,吃了一大缸子醋,应该就不是风浪。” 在广州的白小姐,还有谁。 不就是她吗? 白舒童咬了咬唇,又凝眉鼓了腮帮子,微红了脸,容不得他说半句,“说了,不提这些事。不讲信用。” “好,不说。” 顾承璟笑笑,放过她,瞧见不远处管家来寻他了,他压了烟头。 答应了不纠缠她过往的事情就不纠缠,轻捏了她的耳垂,今日的她任何首饰也没戴,身上素净,小表情都额外生动了些。 但,还有件事还需要帮她解决,还得等晚上回来再同她说。 他吁了嘴边的最后一口烟,摩挲了下还有温焦感的手指腹,垂眸抄兜站了起来。 身形颀长的人在夜色里有难以忽视的存在感,声音清浅,吩咐,“晚上你看着没人就自己进我房间,门没锁,我会尽早回来。” “好。” 第79章 军官长,你要了我吧 夜深后,顾公馆的下人关了走廊灯后,就没有什么人在外走动了,白舒童开房门,小心关上,几小步走到隔壁,开了没上锁的门,从小缝隙偷溜进去。 顾承璟的屋子,她第一次进。 她停在原地适应黑暗,再去开窗和阳台,让银白月光撒进来。 房间的布局其实和隔壁她的房间差不多,不同于她屋里满是花粉藕紫的少女色,顾承璟的房间以素灰和藕白为主,透着一股主人的冷肃感,衣架上挂着他的外套和帽子,还有一柄垂穗黄鞘的中正剑。 床头柜子上,有他日常用的东西。 未收的腕表、黄金叶箔烟盒、几枚西装胸针,还有一封写着三哥哥亲启的信,寄信人是孙宁。信已经展开,就放在上头。 开头一行,兴奋难表。 原来是自从广州一别后,云南的航校就开了三期班,还招收了女学员,考试严苛,她一路过关斩将,咬牙通过了。 读别人的信件不道德,白舒童无心地扫了一眼,就坐到了真皮小沙发上去。 四月的天,夜晚还是有些冷,外头冷风吹了进来,扬起了窗帘。顾公馆早在三月就已经关了热水汀,她拿了件顾承璟的长外套盖在身上,手边翻着一本航空杂志,看着等着,渐渐打起了小哈欠,先是困倦地点了头,看了一眼西洋钟的时间,又窝在了沙发上懒懒靠着等。 过了没多久,手上的杂志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却也没察觉,睡了过去。 杂志再被捡起的时候,已经是顾承璟踏月回来的时候了,一回来就看见一只说等他的小猫咪卷着身子窝在沙发里,娇娇小小的,拿外套蒙头盖住了自己,让人心都微揪了下。 他带了夜宵回来。 一份她想吃很久的八宝珍珠鸭,一份青瓷瓶装的玉竹酒。 捡起了杂志,轻放在了桌子上。 强劲有力的手臂横过软腰际,顾承璟将人抱了起来,想放去床上,让她睡得舒服点,但是一碰,她也就醒了,朦胧着睡意,她沁着笑,下巴枕在他肩侧,环住了他。 低低柔柔的声音说,“你回来啦,现在都一点了。”她揉了眼睛看了眼桌上的西洋钟。 他问,“等累了,怎么没回房间。” 白舒童侧靠着,“说了等你就等你。凌晨五六点回来,我也等。” 索性,顾承璟也就停了脚步,就着长沙发坐了下去,让她侧坐在身上了。 白舒童抱着手臂,脚从裙摆里延伸出来在沙发上压了个小角,小抱怨,“就是你房间好冷啊,我穿得太少。又听着外头好像有人在走动,我又不敢回去了。” 顾承璟看了一眼虚笼着他外套的人。 可不是真的穿太少了吗? 薄雾四起的夜晚,她竟然是单衣,而且还是薄睡裙。 尽管是长袖,可领口宽松斜到肩边,都能见白皙肌理,还有深邃线条的锁骨。她往他满是热意的胸膛窝,冷冰冰的手伸进了他的衣内,放在了腰际边。 就着那位置取暖。 顾承璟笑着这鬼灵精,掌心握了她的素足,她的脚同样也冷,于是和她聊着天就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摩挲着,帮她恢复暖意,然后又喂她喝酒。 小屋里,声音细细。 不曾开通宵的小台灯,一夜都亮着。 这里没有秦淮河的夜晚喧闹,鼻边也仅仅是清淡的荔枝香和木质茶香。 说着点航校的事,又说了些顾公馆里的趣事,就这样两个人相互靠着,竟然觉得惬意异常。 过了会儿,吃了宵夜,也喝了酒,白舒童还是窝进他怀里,手冷冰冰又熟门熟路从他衣内探入,放在劲壮有横格腹肌块的腰际边。 肆无忌惮地划着,打圈。 她是越来越大胆。 滚下喉结,顾承璟轻咽了无端的燥。 她指腹的冷使得他腹下瑟缩,却也没不允她这样放肆,他缓垂黑眸看着她,用力抓着了那作乱的手,按在一处,不许她再动。 “妈和大嫂那都有定时找中医调理身体,你随他们一起,拿点药调理调理气血。” 白舒童指尖和他躲着玩,不安分,听一句没一句地嗯了声。 顾承璟笑着,五指扣住了他,低了首,在她耳边说,“下个月同我搬去大方巷,这些天刚买好的小洋楼,很整洁,你应该也会喜欢。” 被扣住的人无法作乱了,就安分地靠在他肩边,认真听他说话,问,“颐和路的家不住了,大家要换住所吗?” 家里这些天安安静静的,也没听谁要搬家。 她也丝毫没有准备。 顾承璟掖了套在她身上的外套,酒都下肚了那么久了,她身上还是凉凉的,“就我和你,一个仆人也不用带过去,那里我请了人。” 白舒童微醺着,意识到不对,就支撑着起来,盯着他,问,“什么意思?” 着了急,不小心压到了敏感位置,倏地赶紧放到胸前,当没发生。 “童童,房子是给你买的,你在那里会更自在。”顾承璟看着略微慌了心神的人,见着人胆大,可实际却胆小,就取笑说,“不用让你在夜里像只小老鼠一样,来我这,还担惊受怕,畏首畏尾。” 勾了下她下颌。 白舒童微脸红,继续假装若无其事。 他开的条件很是诱人。 甚至让她原先要相求的那件事都无从提起了,她微怔,轻点了头,心里百转,眼底隐隐有些愧疚意,然后又缓缓重重的点头同意。 “随你意思。” 顾承璟想得周到,“我登报,通知上海?” 她阻止,“不,不登报。结婚再说吧,我还在读书,到时候老师、同学问起来,我也不好说。再说,虽然现在民国都是新风尚,可还是有很多女学生一结婚就退学了,被人盯着肚子,我不想被人指指点点。” “好,这个依照你的意思办。”顾承璟捏了下她的下巴,然后想起了她原是有事的,就问,“你说今晚有事找我,是什么事?” “没什么事了。”白舒童弯了唇边笑意,摇头,又窝回他的怀里去,手在衣服里来回地游荡着,心神依旧在转。 顾承璟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静静地等了他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个盒子。 她单手接过,“什么?” 打开看清楚东西后,杏眼亮了起来,她惊喜说,“是翡翠耳环。” 盒子是新的,是重新按着她原先不见的那只打了个同款给她。 顾承璟盯着她,话温,是铁汉难得的柔情,“翡翠找不到原色的,但是也大差不差。童童,不要为一只耳环哭鼻子,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是问题,知道吗?” 这样的男人,她哪能不爱。 白舒童抱住顾承璟,“军官长,你要了我吧。” 他拍拍她的脊背,淡笑说,“搬到大方巷,我们同居,就和上海白家也说明态度了,不算要了你吗?” “嗯......” 明显白舒童不满意。 顾承璟品着这个失望的嗯字,又是后知后觉,心咚地被敲了下,才又回味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掌心掰过了她的肩膀,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微嘟了玫瑰色的唇瓣,不好再启口,很郁结。 是被他的一句正经的答话,破了原先的乱想,不高兴,嘴上都快挂水壶了。 顾承璟不由得笑,捏了她的脸颊,她的脸像刚蒸出的白馒头一样,软软绵绵,他贪了这触感,窝了掌心在她脸边,然后用力一捏,调侃,“在学校都在读什么书,夜晚就变了个人?动什么歪心思。” 还要说风凉话。 白舒童推了他,穿着拖鞋要走了,西洋钟都已经快指到三点,不能再和他这样厮混了,而且还是什么都没混到,就轻巧说,“都是圣贤书,改日我再和你分享。” 手边被一紧,她又落进男人怀里。 背后的胸骨硬邦邦的,很是热,快要将她灼烫。 顾承璟轻摩挲了她的锁骨,低头亲了她,他背上都是密密酥酥蚂蚁在爬的感觉,哪能就这么放她走。 “改日做什么,今晚就说来听听。太晚了,我今天没什么耐性等明天。” “不想说了。” “那重复刚刚的话?” “不......话就说一次,过了这村没这店。” 不再矫揉造作的人,自然独一份的软媚。 让人爱不释手。 他抚着她的乌黑发丝,握着她腰际,将她放倒在沙发上,俯身莞尔,从耳廓亲到了唇边,撑着双手,在夜里凝视这个曾经走丢的人。 不管她是不是白家人,他都要定她了。 耳边渐渐是充盈的呼吸声,又有彼此相近无处处理的吞咽声,心跳几近在炸裂边缘。 白舒童承受着男人这挤在身上的热和重,手轻轻摸着他的发,都说不清到底是唇边的吻,还是他身上的热意,更摄人。 但,此刻,她才觉得不冷了。 到了接近凌晨五点,顾承璟抱着接吻后困倦在他身上睡着的人回她的房间。 走廊里没有灯,他抱着她轻走,轻巧得如鬼魅夜行。 “小叔,你抱着小婶婶姐姐也要去上洗手间吗?” 走廊的另一头,小侄子顾和彬揉着眼睛。 他独自一个人睡儿童房,被一肚子的水给憋醒了,手里拖了个兔子玩偶,走了出来。 刚好就看见顾承璟抱着白舒童。 他以为就像他要去洗手间,被下人抱着去一样。 就童言童语地问道。 但是只见小叔顾承璟转头看了他,垂了眸,怕吵醒怀里人,示意他嘘。 五月,中苏又恢复外交关系,街上报童喊着号外苏联驻华大使到南京赴任了。白舒童在顾公馆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也迎着这新气象,随着顾承璟住进了大方巷一栋巴洛克风格的橙黄外墙的小洋房里。 房子两层半,应有尽有。 按着世俗礼节,顾承璟还是专程写了封电报告知白家这件事。 大方巷的仆人都交由白舒童来打理,而一路随着白舒童从上海来看管她的吴妈妈则被陈美莹热切地以她接产经验足,让她留在颐和路的家里,照看大嫂宋宜君。 没有了吴妈妈。 不多久,洋房里就迎来了一个新的使女。 齐肩的短发,一双凤眼伶俐,看着年纪轻轻,挺漂亮的,但做活却并不灵巧,每日只跟着主人家进进出出,粗重活儿一概不碰。 在外人面前,白舒童喊她心儿,而在没人的时候,她喊她童心。 第80章 再遇童心 时间得往回倒一倒。 童心被梁爵士追捕,在童年通风报信的当晚慌不择路随机在渡头乘了小船一路荡到了下关江边码头,因着到处都有宪警查证件,她就编了个闸北难民的身份,在一间成衣店里,做起了补衣妇的活儿。 隐姓埋名,藏着自己。 白舒童偶然在三山街附近逛的那天晚上,到了上柳仙馆附近的成衣店,因着匆忙结账,衣服袖子要裁剪多少都未量就要走,被她追了出来。 童心与在香港、上海不一样,不再讲究时髦摩登,一身质朴,头发不烫不卷,只简单穿了黑色袄裤和蓝色长衫,在一帮补衣妇里泯然众人。 两人互相认出来了对方。 却听着一个被叫心儿,一个被叫曼露小姐。 而纷纷不敢认。 明明是青梅,但是相见却是不同的身份,为了对方考量,他们都按兵不动。 白舒童本来要走,又吩咐了卫兵停车,从车上又下来,不动声色地又选了套衣服,在试衣服的小隔间里试穿了起来,从帘子后喊了她进去量度尺寸。 两人在里头激动地抱住了对方,也才敢认对方。 陆续的来来往往,童心送了衣料到顾公馆,她才知道白舒童现在在做什么,霎时间觉得心惊也觉得这样并不可取。 更从她嘴里听说了她走后,童年的车行被砸,厂家找他赔成本钱,又被车行的员工讨债破了产。 又因包庇了她,好不容易考上的巡捕一职也遭了革职。 这些童年一概对她隐瞒了的事。 童心才刚知道。 但是经过了这一遭,她清醒很多。 “不,童童。不管以前怎么样,我最近有托人和表哥联系上了。因为你给的那笔钱,他生意缓了过来,将车行也陆续做了起来,并且还开了洋行,做起了药材的生意。现在,也不怕被白家有恶意了,他找了青帮作靠山,今时不同往日了。他知道我在南京后,也在托我找你,找大半年了,你知道吗?” “秋晓也托人在南京的各大高校找你,但是都打听不到一个叫白舒童的人。原来你竟然在这,也竟然被白家逼着做这等事。” 白舒童来了南京那么久,她一封书信都不敢给上海的人写。 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近况。 童心握着白舒童的手,也不管两人以前有多少小的不愉快,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面前,她还是拎得清。 “童童,跟我走。我去信上海,告诉童年。他会帮我们做安排的。他帮着青帮打理海上的航运,有渡口的渠道。我们走。” 白舒童有顾忌,“可是,白家还有我的把柄,还拿邱宁的家人做威胁。如果就这么走了,还有大笔欠账……” “白家真是不要脸。” 她们两个在顾公馆的房间里待太久,被打发去拿茶水的吴妈妈在门外觉得奇怪,一直在外头问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直接开门就进,让他们不能好好地多说。 于是,想着办法,白舒童将童心弄进顾家来。 刚好顾承璟提了同居的事,正好顺水推舟。 “童童,我有办法帮你同时瞒了白家人和顾家人,到时候你就只要同顾长官借口说学校放假,要回上海一趟就行。当然,前提,你得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醉得不省人事。” “白家那边你逼着他们同顾家借口说去了上海惹风寒拖着……” 两人在顾公馆的房子里趁着吴妈妈进来的那刻将事情悄悄密谋。 等立夏后,他们都到了大方巷的新家里,又坐到了一起。 “白小姐,三少回来了。” “好,知道了。我马上下来。” 听见外头人报,白舒童还在和童心说话,心惊了下,互相看了眼,童心在她手心里重重地握了握,让她赶紧下了决心。 白舒童点了头听着外头汽车的响动,赶紧从二楼下来。 天气秋高气爽,她穿着月牙色的衣衫,暖黄色的华丝葛裙,还是如月季芬芳,又明艳动人。 下了楼,她若无其事地像只金丝雀一样,奔进了高大冷峻的男人怀里。 环抱了他,又邀他,“军官长,今晚来我房里喝酒吗?我买了梅子酿,味道可好了。” 声音温柔如水,又甜得如蜜,足以放倒雄狮。 第81章 从来都记着,顾承璟就不属于她 白舒童在瓷杯里倾倒着酒,两人用完了晚膳,顾承璟随她上了楼,随手关上了门,也坐在了沙发边。 童心交握手心在门外等候着。 “心儿姐,三少和白小姐喝起酒,一般就不会喊人伺候的,别待在门口了。” “没事。” 见童心不懂话里的暗示,仆人就拉过她,小声地在她耳边又嘀咕了几句,童心呼吸重了重,还没来这里之前,很多事情她也不知道,于是凤眼微蹙,更加忧心忡忡地看向背后的门。 红木门,关得密,根本瞧不见任何的事,偶尔听见里头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但是大多数是安静的,什么也听不见。 孤男寡女同在一间房里,能做什么呢。 童心以前跟过人,这些她都懂,就有些心烦地打发走了面前人,说,“是白小姐让我在这里候着的,你别管了,这里有我就行,你们不用过来。” 女仆人看了她一眼,心想着,难怪她能得女主人的喜爱呢,主人家都没要求,她都要看着,如此积极。 但她不同,到点就下值,今日才刚拿了薪饷,要去夫子庙吃桂花蒸糕和蟹壳烧饼去。 童心不放心白舒童,尽管来了大方巷的小洋房也有一段时间了,里头的两个人虽有同居名义,但是实际都是分房而居,从来也不在对方的房里过夜。 但是,若白舒童苟且着,没那心思,可顾承璟回来就会流连在她那,是未必吧。 屋内,安静着。 顾承璟进门后,坐在沙发里,交叠着长腿,手轻揉着额间,又揉过太阳穴。今天凌晨他就出了门,因着海外华侨和商界的人奔波,也因功绩,接收了一批捐赠来的诺斯诺波式轰炸机。 还接了德国顾问,来队里进行针对性飞行训练。 本来桩桩都是好事,但是小队长下午训练时驾驶教练机却遭机械故障,迫降在附近农田,伤了民众的农地和牛羊。 记过是免不了的。 他也又要再写那文绉绉的报告。 这也不是最烦的。 最头疼的是,原先一批霍克驱逐机也因此与他们队无缘,拨给了其他大队。 到手的鸭子竟然飞了。 谋划了那么久,面子也卖了,任谁会不咬牙。 “顾三哥哥。” 旁边,软柔声音唤了他,将他从纷杂无章的思绪中拉了回来,白舒童冰凉的手指点在了他的眉间,轻轻揉了揉,沁入了他的识海里,令他睁开了眼。 冷冽的黑瞳顿时温了下来。 许久不拿这称呼揶揄他的人,又说上了,他敏感,手放在她肩头,虚放着,划拉她的脸颊,问,“我冷落你了?” 白舒童摇头,将他的手拉着,示意他躺她怀里。 “怎么了?” “躺着。” 最近顾承璟抽烟多,揉太阳穴也多,似乎被很多事困扰,头经常疼。可回来,就与她只谈风花雪月,不谈外头各种不顺的或者愁云惨淡的事。 她拿了些茉莉香花和了薄荷,揉在了手心里,帮他轻按脸边穴位,忙训练的人最近瘦了些,也晒黑了点,麦色肤色,衬得骨骼线条都格外得壮硕,又隐隐具有侵略感。 让人怦然。 她无法真的专注在指尖的指法上。 而他也一样。 “好香,哪里学来的?”才按了一小会儿,顾承璟就拉过她的手吻了下,捏在了颈边,睁开了深邃的眼。 “你不是给我找了个中医师调理身体吗?我找他学的。”白舒童侧了头,问,“是没用吗?你怎么不给我再按了。” 顾承璟捏捏她的下巴,的确有舒缓很多,“有用,但是,有一种更有奇效的,你怎么不优先给我。” “什么?” 她怎么不知道。 视线里一上一下,白舒童挑了挑秀气的眉眼,不见他答,可他不答吧,捏在她下巴的手却转而悬在了她的下颌下,食指在她下巴处轻摩挲。 微微痒。 酒,两个人也才喝了两三杯,是要先醉了。 白舒童懂了那意思,轻轻地俯下身子,贴在了他唇上。 真聪明。 顾承璟转而拉住她,手指从她的后枕处抚了上去,嵌入她的发丝内,轻揉着。嘴边则吞咽了她的呼吸,更深耕地侵犯她的柔软,不由得两人都溢出了点呼吸声,这香甜比鼻尖的茉莉薄荷都好,全身心地让人无法想那些糟糕的破事。 舌边渐渐温麻。 换了姿势,他将人轻易抱起来,呼吸凌乱,抵靠在墙边,碰坏了茶几上的碟子,上头的糕点都跌了下来,两人相对着,顾承璟只觉得她呼吸乱发鬓也乱,是旖旎无比。 还要继续。 门敲了两下,未等应,就擅自推开来了。 是那个新来的使女,拿着一套放了炭块的温酒铜制壶进来,见着他们,轻啊了声,头低了下去看地板,然后赶紧转过了身。 白舒童的发夹都掉在了地上,顾承璟揽着她的腰,扯着她的衣服。因为吻得肆意,勾起了她的腿在腰间,还提领了人抱起...... 明显她进来的不是时候。 顾承璟眼里冷,转头觉得荒谬,训人,“没叫,为什么进来?” 他的这声喝,白舒童更慌。 明显地,在他的怀里震颤了下。 并且见状,赶紧整理衣衫,也扫了一眼童心手上的东西,拉了他,说,“我刚刚吩咐过她的,我喊的。忘记同你说了,我不是不能喝冷酒吗?我让她拿温酒的工具来的。” “你要说就说我。” 她轻搡了下发脾气的顾承璟,从他手臂边钻了出去,然后到了童心的面前,帮着她接过东西放在桌子上,酒也放在了上头温着。童心在这一慌乱中眼神示意她出去。 到了外头,她塞了一包药给白舒童,说,“这个放他酒里。” “这是什么?” “找人买的蒙汗药,就是安眠药之类的东西,你混酒里给他喝。” “会伤他身体吗?” 童心凝了眉,看着还在欲色里未出的白舒童,觉得她这会儿反问的话怪。 她的眉头压了眼睛,心惊地又问,“童童,你别喜欢上他了吧?” 白舒童被问愣,赶紧摇头,将她给的东西放进了内里的口袋,“只是他曾经救过我,我不能伤害他。放心吧,今晚我一定把事情办了,你......” 她低了头,没有照过镜子,也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模样,以色伺人,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挽了挽发丝在耳后,她左手轻捏了自己的手臂,后知后觉难自处。 脸也微红了说,“你别再进来。” 白舒童转身要回房内。 童心一把拉住了她,忧心地低声提醒,“顾大队长是白家未来的姑爷,你未来和白家没任何关系的。你得记着。” “我知道,知道的。记着的。” 从来都记着,顾承璟就不属于她。 重新回了房内,白舒童就不再犯迷糊,拉着顾承璟坐回沙发边,只找着各种借口,灌他喝酒。更寻思着要是再三杯白酒下去还不醉倒,就放药。 这时候,外头叮铃铃地响了电话。 第82章 等着机会呢 夜深。 屋里人少,显得偌大的客厅很空旷阴凉,电话应答声也很突兀。 白舒童抱臂在一旁听着。 电话来的是一通噩耗。 年初热河战役,顾承璟的东北军友人在抗战中被炮火炸断了手臂和腿,动用了家族关系,回南京就一直在红十字医院里救治,本以为在战场上捡回了一条命,是必有后福,结果战场上伤口处理仓促,致使感染加深,病情直转直下。 人没了。 顾承璟原本被松开的眉又拧了起来,挂了电话后,独自撑着手臂在那里站了许久,闭眸沉了许久才吩咐了下人备车。 白舒童陪着他前去见故友最后一面。 医院里,单人病人的房间,是哭嚎声。 尽管时间不早了,里头还是来了许多的人,更有陆军上级。 还未进房门,钞币洒落了一地,家属不要上级拿来的抚恤金,指着上级破口大骂,指责国府不出动空军,致使制空无能,东北军在前线伤亡无数。 声音颤,积累了埋怨已久,一次性爆发了出来,屡屡破了音,让人听着跟着难受。 白舒童看着床上已经宣布死亡的英雄,盯着那露出来的残肢看,颤了眼,实在也受不了,就提前出来了。 夜很冷,凄厉控诉改变不了大局。 回程的时候,在车上,顾承璟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白舒童在他身边,在他又颤着手点上又一根烟的时候,伸了手。 “我也要。” 她摊了手在他面前。 见他微愣了下,就自行拿了他新点的那支,放到了嘴边,轻抽了起来。 是前所未有的感觉,像茶、像咖啡,苦苦的,温焦过了喉咙又过了鼻腔,烟雾缓缓经过,脑和身体短时地被刺激,像活了过来一样。 然后烟气慢慢平息,又感受到了沉寂…… 如此往复。 原来,抽烟是这种感觉。 白舒童转头看着顾承璟,从不觉得烟是个什么好东西,可忽然懂了这感受,就有点心疼他,明知道不可为,但是还是关心,问,“军官长,你在想什么?” 顾承璟看了看烟盒,里头已经没有了烟,他用力将纸烟盒捏了团,扔出了窗外,手里无意识打着火机砂轮,“在想,有时候,明明有能力却不为,是怎么个窝囊。” 这种事,他不止经历过一回。 火机啪嗒一声地关上盖,微黄的光从他脸上消失,在暗里,冷峻的脸只剩薄薄的牵强笑意。 他又伸手去拿白舒童手上夹着的烟。 “这是我的烟。”白舒童凝了眉,不准他拿。 他手滞空了下,摩挲了指腹又缩回去,又想起什么,刮了她鼻子,“从我这拿走的,还说是你的。” “不管,反正在谁手上就是谁的。”她假装着生气,又装模作样地当做喜欢,缓缓又慢慢地抽了起来。 顾承璟见着她动作生涩,连吁烟雾都小心翼翼,明显是初次尝试,就浅笑了下,手肘在了车窗边,脸靠着,看着她拿烟作怪。 白舒童知道他喜欢看,就憋了一口气,像吹口哨一样地轻轻吁,白烟薄,在暗里却很明显,像下雪天呵出来的凉气。 长或短都由她控制。 她觉得新奇。 也又学得很快。 微笼了小舌头,铺散烟雾,逗顾承璟玩。顾承璟伸手划拉了她的脸。 很快,手边就只剩了一截烟头,乐趣没了,才作罢。 “军官长,把烟戒了吧。只好玩,但它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戒过,戒不掉。” “我不喜欢你抽那么多烟。” “我尽量改。” “你说改,也肯定只是不在我面前抽而已,我看过好几回你避开我抽烟了。而且我让人拿走你房里的烟灰缸,可是,你还让人拿回去。” “原来是你给拿走的啊。不喜欢我吸烟,怎么不说。” “等着机会呢......” “什么机会?” 眼瞳微微一扇,白舒童靠在了顾承璟的肩边,趁机轻轻说,“军官长,身在其位谋其职,比起许多的普通人,你已经无愧于心了。来这里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碌碌无为,只是个小人物,还觉得有太多的委屈。可是,比起今天我见的另一种委屈,我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 她抬头,看了眼顾承璟,眼瞳里有星星斑点,“听过吗,之前五四浪潮的时候,就有哲学家说过,量变会引起质变。你不会只是蜉蝣,也不会窝囊的。” “现在所做的一切,未来都会有意义。相信我,你所做的,不会白费。肯定会好的,以后中国的空军会越来越强大,声名赫赫的。” “我们也肯定都能得偿所愿,不再被人欺负。” 声音小。 但是顾承璟还是警惕地看了一眼前头开车的司机,示意她再小声些。 白舒童在他怀里点了头,明白他的意思,看他将话都听进去了,就在小气音里,调皮地同他说,“那你吻吻我吗?这次优先给你。” 她眨眨眼,手指在嘴边轻比,“轻轻的,别咬破我嘴唇了。” 顾承璟霎地笑了。 前头她说着正经的话,一字一句都在安抚他今夜燥乱没出口的情绪,转而又这样引他。借着抽烟的由头,劝慰他,抚平他的不甘,又借着吻,想要让他开心。 他的确说过喜欢她这样。 可人怎么会有她这样的。 敢来教训他,却又能小道理不断地让他甘之如饴。 他温笑,黑瞳半阖,应了闭眼的人,撑起她的下颌,说,“当然。何乐不为。” 嘴边翕合,没有缝隙。 顾承璟甘于沦陷在温柔乡里,没想过,她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稳住他,虚与委蛇。 她的确做的不让人起疑。 恰到好处的酒,恰到好处的迷惑,又恰到好处不知哪里弄来的假装处子血的东西,又让他在她的房里留了宿。 东南大学放暑假,她许久未回上海,还趁机同他提了要回去上海一趟,一切都刚刚好,不存在任何的漏洞。 但就是那么偏巧。 没多久,扬子江酒店,花园里,来自南洋的一帮华侨组织一场声势浩大的募捐,呼吁为南京的航空厂筹备自制飞机的款。 敲了酒杯杯壁,来自上海的洋行商人缓缓上了台,说他要捐一万,惹来了侧目。 顾承璟喝着嘴边的一杯酒看着。 这人,就是在外滩上,白舒童拒绝他,紧张转身下车去报平安的人。 原来,他叫童年。 他也来了南京。 第83章 亲亲抱抱 募捐会不仅是单纯为了筹办航空款而开,举办的地点特意选在了扬子江酒店,更是为了扩大南洋商会在中华大地的影响力。 童年在会上游刃,半年过去了,他为了得青帮庇护,帮他们打理着海运,从前为了讨生活,他就认识一帮做药材运输的人,知道很多内里门路,现在重回旧业,无论是见得光的中药材生意还是见不得光的违禁药品出海,都做。这次为了拓展南洋线,自然是要来结识更多的人脉。 他的一双蓝眼睛在一帮满是黑褐眼瞳的华人群体里格外惹眼。 “童先生是代表哪个华人或者哪个华人团体来的?” 认领了捐款金,募捐会的人捧来了登记簿,找他要支票。童年听着这种常年来的误解,笑着咬了笔,签下自己的大名。 板板正正的中文字。 “虽然是混血,但是比起在座的外籍华侨,我才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吐掉了笔头,从口袋里掏出了支票,签下了金额,他将支票放在了那本登记簿上,轻敲了敲。 那人听见他这么答,赶紧致歉。 “没事,这种话我也不是第一次听。” 只要他还有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一双蓝眼,这种事就不会被少问,这是血脉的标志,同溶在他身体里另一半的中华血统一样,从小随着他而大。 当然小时候肯定被欺负过,说他身上血脏。而落在这种场合里,他这种两都沾的样貌,反而逢源吃香。 南洋商会的打理人收了他的支票,并且听说了刚刚收票子的人得罪的一番话,连忙在他要上车的时候,追了出来,说,“童先生,为了感谢您的捐款,并且百忙中愿意为航空事业出一份力。本地的德昌珠宝行会赠送一件新疆和田玉的玉牌,您可以送给夫人,并且刻上姓名。您方便留个地址吗?” 童年闻言,本想摆手拒绝,而后顿了顿又从车里伸出了手,在他们的登记本上留下了酒店的住址,还有要镌刻的名字。 他的字不算好,有些潦草。 商会的打理人转过了本子看了眼,仔细地确认,“先生,你要刻在玉牌上的名字,是两个字,舒童,是吗?” “嗯,舍予舒,立里童。” 童年拍了拍前座的司机,让开车,而后想起什么,又喊停,问车外人,“这玉牌在月底前能做好吗?” “自然是没问题的。一定会准时送到您下榻的酒店,并且还有南洋商会的会员胸章也会一并带过去的。” 童年后靠了背,“那就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打理人合上了本子点头微躬表示敬意,在门口目送了人出去,然后转着脚步又回到了扬子江酒店里头,进了一密闭、禁止外人进入的包厢。 里头有南洋商会的一众董事,还有本地的政要和商界人物,他也一一找了他们登记这和田玉玉牌要镌刻的内容。 “顾长官,麻烦您登记下。” 顾承璟代表顾家来,给了商会一笔不小的款项,借着南洋商会的名义,做着看似微小而却能让空军受益的事。 他随手拿了笔,在上头写下了两字。 目光轻扫到了隔壁两行,笔尖停了停。 打理人站在一旁也看到了,笑说,“可真巧,顾长官您也是要刻舒童两个字。今天同名的撞上的,还是第一个,我得打个星号,以免弄混了。” 顾承璟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捐款人的姓名,轻移开了眼,同打理人说,“那倒不必麻烦。” 他划掉了舒字,只留下了个童字。 “帮我打两字,这本也是要给人贴身的物件,用她的闺名最合适。” 打理人听不少人说,顾少校在大方巷置了房产和一名娇滴滴的上海来的白小姐同居了,想着这肯定是那名白小姐的闺名了,就笑问道,“顾长官,是不是也快喝到您的喜酒了?” 顾承璟将笔合上,递回给了他。 冷冰冰硬朗的脸,忽地化冰,而答,“承你贵言。” 晚上回了大方巷,又是月朗郎挂在天际的时候,有些晚了,四周都很安静,平时在巷口拿着大蒲扇乘凉聊天的人都散去了,他进了门,那每次雀跃来迎他的人没来。 “白小姐睡着了,我就没喊她了。客厅桌上给留了杯西红柿汁,让您回来就喝。” 他提领了那杯果汁,下了喉。 白舒童知道他会应酬,酒每次都喝不少,每天都变着花样给他弄解酒的果汁和茶水。 汁水冰凉,但是却缓了点酒腻,一口口喝着,他单手抄兜,随意而问,“今天吴妈妈过来了?” “她过来找白小姐,关在房间里,两人聊了许久。我靠门听了下,没听见吴妈妈耍横,就只是白小姐同她说了最近生活上的事而已。” “吴妈妈出门的时候,还挺高兴的,很难得地一直夸着白小姐。白小姐同她说了要回上海一趟,她听了,就说要给上海白公馆那里报一声,就走了。” 最后一口一饮而尽,顾承璟边听着边将杯子放回桌上,吩咐,“以后还是少让她烦白小姐,若是来喊门了,找些借口打发走。公馆那边问起来,让来找我就是。” “明白。” 打开了她的房门,床头灯还没关,温温的光线照出了小圈,一直晕开到床脚。白舒童穿着粉绸缎子的睡衣,侧躺着在睡,手上拿着本屠格涅夫的《春潮》,已经看到了快一半,书页被风扇吹得哗啦啦地在响着。 她睡得熟,呼吸绵长,也没有醒,脸微微酡红着。 他抽走了她手中的书,放在了旁侧,又关了灯,不去惊她的梦。 本来要出去了,想了想,顾承璟还是压了压额角,绕了回来,不由得摇头笑了下,将打赌输给她的东西放在了桌面。 前天,小侄子生日,他们两个带着出去玩,去了游乐场、动物园、一整天走下来累了,找着借口歇息,就带着小侄子到扬子江酒店打弹子。也不记得是谁开的头,两人就玩起了输赢。 白舒童是初学,因此定的规则是谁落袋多,就谁赢。 两人到临界局,她就要输了。 白舒童却喊了暂停,紧急找了顾和彬在耳边窸窣了一番,两人联合着作乱,扰了他的最后一球,顾和彬就站在袋口依着身高优势将他的原本应该入袋的球顶了出来。 他毫不意外地输了。 也输了现在放在她桌面上,那个黄金叶箔烟盒。 第二天的一早,白舒童起床看见了床头放着的东西,光着脚丫子就到了他房里,在盥洗室找到了他。 轻轻摇着战利品,拿着烟盒当扇子扑,尽管也扑不出什么风,她却嘚嘚瑟瑟说话,笑着深了酒窝,臭屁地同他说。 “输了就是输了。” “军官长,说好戒烟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咬着嘴里满是牙膏泡的牙刷,簌了口,懒懒倦倦,喜欢她管着的语气,却又装着不得已妥协,箍她脖颈,掰过她身子,打发她去穿好衣服和鞋子再来,“行,顾长官从不说虚的。” 小侄子在他们这里留宿。 听说他们都醒了,就砰砰砰地从一楼跑了上来。 见着小叔顾承璟又在抱小婶婶。 就问,“小叔叔,小婶婶又要你帮忙给上厕所了吗?” 什么话?! 白舒童不明所以,脸可也是一下子红了,怪噌顾承璟,“你同他胡说八道了什么!” 顾承璟眼神微移,心也有点虚,“这有点难解释。” “那就好好同他解释。我成什么人了!快解释。” “好,刷完牙,我给他科普科普。小子,就是小叔和小婶婶夜里亲亲抱抱之后......” 就着牙膏沫,白舒童垫脚反手捂住了他的嘴,脸更红了,肘了一下他邦邦硬的腹部,咬牙切齿,“闭嘴,换个版本。” 他笑着,呜呜哑哑,夹缝里生存,同小侄子再说,“没有,小婶婶来问要不要出去过早,说附近开了个武汉馆子,早上有热干面吃。” “这还差不多。别教坏了小朋友。” 白舒童听了,满意地皱着小鼻子笑了下,从他臂弯里脱了出去,就一阵风地,转了睡裙,又回了自己的房间去。 依靠在门边,顾承璟看着人出去,摸摸靠到腿边来的小侄子。 想,有这样的一个管家婆,难道不是福气? 第84章 那是因为我是白家小姐 所以,顾承璟根本没想过,事事都顺了她的心,停止查她的过往,也没有再深查白家的事,让她在身边好好的。 而她却预谋着另一条路。 拿到返程上海的船票那天,白舒童就开始收拾行李,来时,她带了两个皮箧,而这次她只简单地收拾了春夏秋冬各一件衣服,还有些上学时的笔记,其他的一概都没拿。 童心进了房来,小心关上门,又往她的行李箱里塞了一些药品。 她说,“以防万一,这一路下南洋,我们没有合适的身份,要一直等船去到海防,才有人能接应我们。这些药品得带着。” 这段时间,童年来了南京。 童心因为外出比较方便,就频繁地和他联系,也同他确认,他们下南洋的路线。 顾家有卫兵看守,而且白舒童上下学也有他们在接送,童年不方便与她接触,就也通过童心问她的情况。 但具体她和顾承璟的事,她都一概没说。 白舒童见她紧张,又把一些治疟疾和消毒的药从外头跑了一趟,拿了进来,塞进皮箧的角落,问,“童年也和我们一起吗?” 童心点头,小声说,“他在货轮上等我们,会送我们半程。” 因为是非正常渠道的远行,所以他安排了小船,接他们到海上再换货船,跟着货轮去南洋。 白家和顾家两边的事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他们现在走,打了时间差,等船出去了,一路从海防到槟城,白家是要追他们也追不及,也只能被按着头,按照他们给的方案来。 欠账从此一笔勾销。 只是唯一抹不去的是白舒童在邱宁的婚事和在上海留下的案底。 “去了那,我们重新来。” 白舒童点头。 顾承璟今天队上有事,没办法送她,但是派了卫兵开车送他们到江边,她们按着说好的,同岸边的船家对了暗号就上了船。 两个女孩彼此帮扶,拉着对方上甲板。 走的时候是黄昏,落日在江面上摇着粼粼波光,他们坐进了内舱里,因为紧张而一直喝着船家给的茶水。 一壶都喝完了,又添一壶。 “我们都上来了,为什么还不开船?” 船家在外头应,“得等天黑了,耐心点。” 这真的是白舒童等得最长的一个夜了,她心里咚咚咚地跳着,偶尔听见些鹭鸟停靠在船檐上,都能提起心。 她和童心两个人握着手,本来还说着一些打发时间的话,后来渐渐也没声了,只听着外头动静。 船舱内的温度渐渐降下去,慢慢地能感觉到夜幕的降临,很多停靠在江边的船只,逐渐迎风撑帆从江边散去。 他们也听见了所坐的船只开始撑了船帆。 互相他们又看了一眼。 两人在这片大地上遭遇太多,彼此都有同病相怜的意味,就坐到了一起去。 童心问白舒童,“你和顾长官说再见了吗?” 白舒童摇头,“没说。我在他心里就是上海来的白曼露,不用说。” 船舱里很暗,但是童心能见旁边的人垂了眼眸,童年有一样东西要她交给她,但是她一直没给。 她一直不喜欢童年那么殷勤地对待白舒童。 但是此刻,她却也心疼。 她真的很能忍。 没了家人能忍,没了可躲避风雨的地方也能忍,到了现在,所有的东西装在心里应该都要爆炸了,她却还忍着。 对于顾承璟。 虽然白舒童说着不在乎,可是皮箧里,她可瞧见了,在一堆衣物压着的最下方,层层叠叠的褶皱里,有个不值钱的烟盒。 那是顾承璟的东西。 她帮着检查药物带没带齐全的时候,摸到的,藏得那么深,怎么可能不在乎。 “顾长官对你真的很好,他应该......” 她轻轻拍了拍白舒童的肩背。 白舒童明显不想在这个时候提顾承璟,只应了嗯一声,苍苍茫茫地看着地板,船只正在来回地摇摆着,外头的船夫摇着船桨,碰出了一连串的声响,她打断只说,“那是因为我是白家小姐。” 童心蹙了眉,知道这段时间她的难受,欢欣雀跃是真的,可得来的全是不属于她的东西,心里得有多别扭。 她还有个童年,义无反顾地在背后。 而白舒童一路走来,却只靠着自己,却还不能做自己。 所幸,一切快结束了。 她就能重新做回她的白舒童了。 是真真正正的白舒童了。 童心从小桌子边站了起来,适应了黑暗之后已经能看清楚船舱里的内景。 她转身去自己的行李里拿了那和田玉刻着舒童两个字的玉牌,装作一点都不在乎地,扔在了桌上,说,“这是,童年让我给你的,你收着。” “童年要给我的?” “是,前几天拿到的,多的,你别问了。快收着,免得我后悔了,占为己有。” 白舒童正要接。 外头船只碰地撞了一声,桌上的玉牌应声而掉落地面。 童心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没点心理准备,撞得磕上了面前的木椅子,倒嘶了一口气。 只听外头喊,“是怎么驶的船?” 对面船喊着,“你们船也不挂汽灯,这黑乎乎的一片盲影,我们怎么避得及。” “算算算,也没什么事,不同你们计较了,快走吧。” 接着,船平稳了,却也安静了。 白舒童扶着童心坐回位置上,一直同她安静地等候着。 可迟迟,船只越发地安静,停在江面上,却是一动也没再动。 第85章 她和白家是什么关系? “两位,不好意思。这船被撞了一个洞,都能看见龙骨了,刚刚瞧了一眼,舱底都漫水了,撑不到海面上去,得换船,你们稍安勿躁,也很快的事,别急。” 江面一片暗。 船家推开了门,也没其他的船只在旁,就招呼着他们出来甲板透气,舱内堆满了海鲜干货和一袋袋的辛香料,味道混杂其实并不好闻。 白舒童说了声好,就扶了童心出去,借着外头更明亮些的光去看她的腿,只是撞了点淤,倒也没什么大碍。 童心见着船家也在瞧她掀起来的裤腿的地方,白了一眼,少女白花花的细腿让人炫目,船家知道这两人是青帮的眷属,也不敢造次,就赶紧移开了目光。 白舒童没瞧见,只看着她脚上没事,就说,“你在小板凳上坐着吧,我进里头拿行李出来。” 她扶了童心坐下,又转身返回了舱内。 不多时,就有新的船只在夜色里靠近,同样也没有开汽灯,临近的时候只用手电筒打了信号,船比他们乘的小船大些,靠近的时候涌了水浪,让白舒童在舱内扶着桌角边缓冲了下,才提着皮箧出来。 两船并行,船夫拉着纤绳,中间放了两块木板。 江浪浮动着,不算急,童心被搀扶上去后,白舒童也提了裙摆随了上去,上头的人搭了手,又一手接过她的皮箧。 那人手劲大,绅士地,只扶了她的手肘,并说,“白小姐,小心两个板子之间的缝隙。” 他身上并没有船家应该沾染的鱼腥味,很干净。 踏上了新船,白舒童警惕地抽回了手,觉得不对,转眼就见那人将他们的皮箧都拿走了,也不给回她,交给了另外的人带进船舱。 更不对了。 也还没等白舒童问对方怎么知道自己姓白。 江面夜里有微雾气,再加上两船都没有照明,就传来一阵没来由的推搡和跑步声,让人听着心惊。 原先的船家也上了船,提步正要往甲板走,拐了弯瞧着板上的人都不对,啊啊地喊了两声,转头慌不择路地跳入江内,咕咚一声,没入水面,不见踪影。 大船里更为密集的脚步声出了来,三四个人聚在了船边,举了枪接连对着那船家跳下的方向,开枪。 枪声划破耳际。 火光更是四闪。 白舒童捂耳,心里大惊,来不及看童心在哪里,就转身要往旧船跑,才两步就被提前站好的三人并了过来,逼回原位。 其中一个应该是他们的话事人,拍了拍两人肩膀,那两个人就给他让了道。 他上下打量了白舒童,转而又拍了那两个人胸膛说,“对人家客气些。” 迎着她走来的人,态度对她礼貌,但也不解释一切,只说,“顾长官说,白小姐在江边如果赏好月,乘够凉了,也别贪玩了,快回去吧。” 那人拉了拉她往安全地方站,是生怕她也学那船家跳江,他力轻,让白舒童愤愤地轻易抽了出来,不让碰,他也不介意指了旧船说,“那艘船要沉的,白小姐别再下去了。” 白舒童背脊都起了凉意,像是被人随意逗弄一番,江面上有风,猎猎地吹着她的裙摆,她的呼吸也沉沉浮浮地起落。 随着这里的枪声响起。 不远处,暗蓝天空升起了红色烟雾。 同她好言好语的人眯眼眺望了去,叉着腰,笑说,“海关动作也是迅猛,这一小会儿都上了货轮了。他们也在抓走私呢,白小姐,今天这下关江的月还是别赏了,危险,乖乖地回家去吧。” 两个人看顾白舒童。 这船来的时候静悄悄,像是同类,而返程的时候,则是挂上了红汽灯,不时还鸣笛警示,是猫悄潜着,最终露出了利牙。 在等着他们呢。 船大摇大摆地重新开回了渡口,童心被两个人盯着,也完全无法自由行动。 下了船,那人陪着白舒童下来,白舒童见着被压着的童心,手心都捏在了一起。 汗在沁着。 道上,还是送他们来的卫兵在等候,又更准确地来说,卫兵是送了他们来码头,又送了他们进车站,兜转了一圈就回来了,根本就没离开过。 卫兵平静地迎了她们上车去,下了车锁。 他还给自称海关署的人递去香烟,拿了她们的皮箧回来。 海关署同他好说话,一点也没翻查他们的东西。 童心冰冷着双手,从窗外收敛了目光,转头摇白舒童,提醒,“童年,童年在那货轮上......” “我想办法,我会想办法的。” 白舒童心里一片混乱,不知道顾承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从哪步开始做错,让他起疑的。 大脑瞬间打成了结。 回到了大方巷的洋房,童心就被人关了起来,而白舒童一进门,也碰上了这里的稀客,吴妈妈。 吴妈妈在客厅里半睡半等人,听见声响就走了出来对白舒童说,“哎哟,这大半夜的,把我从顾公馆招来,说是你这边找我。不是要回上海探亲一趟吗?不是给你安排好了吗?怎么又回来了?累着我这老骨头,觉都不能好好睡了。” “你这人不好好的吗?怎么了?” 白舒童摇头,“没怎么。” 她一步步踏进门,又一步步地走上二楼的房间,背后跟着不断追问的老妈妈,一句话也没吭,踏着沉重的步伐,上了二楼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这鬼脾气,三更半夜闹什么,拖我这老骨头一起受罪。” “肯定是这脾气闹的,惹上了顾三了,是不是!” 吴妈妈在外拍门,骂骂咧咧的。 而屋内白舒童不仅头沉甸甸的,甚至身体都沉甸甸的。 脚上,那铐着她的镣铐又回来了。 她又得当回白曼露了。 又得骗人了。 屋内归于平静,吴妈妈去睡了,外头只留了看门的人。 等了许久,院子里有汽车的响动,她从床脚边站了起来,从阳台下望,看着那肃肃军装的人拱身踏着皮靴从车内出来。 抬了头,他往她的阳台看,看见了灯,看见了人影。 视线交织着,却看不清彼此更仔细的模样。 白舒童瞧见这笼着冷薄夜色回来的人,转身从阳台回去,要出房门,门外的仆人伸手拦着,“没什么事情,不能出去。” “我找顾承璟,他回来了。” “白小姐,他如果要找你,会过来的。” 门在她面前无情关上。 白舒童咬着指尖,发慌发寒,明明听着人上了楼,皮靴踏地好像停在了门口,但是他人没有进来,没有动静,只一瞬,就往旁走去了。 “顾承璟......” 她拍了门,打算叫他,可是声音却哑然得不像样。 因为心虚,也因为没脸。 顾承璟在门外,手里拿着刚刚卫兵给的在船上搜出来的东西,一块刻着舒童两个字的和田玉玉牌,他指腹摩挲着上头的字,尽管已经预知了她今晚是找谁去,可真实的呈现在眼前的时候,眼瞳沉着,阴鸷无光。 心更是格外地凉。 掌面浮了青筋,他用力地捏在手上,看了一眼那透着光的门缝。 她就站在门口的位置。 一声却也不吭。 他敛了失望的目光,冷冷地继续脚步,转身往书房去。 书房里有等候他许久的人,见他进来了,就立刻报告着。 “这是邱宁那边发来的电报,还有寄过来的资料。白小姐,也就是白舒童小姐,的确是在去年夏天,因养父母的果园欠债,被强做宪兵大队长的四姨太太,两人签了婚书,还登了报。” “这是去年的报纸,上头有他们的结婚启事。在邱宁,那吴大队长逢人就说,自己的岳丈就是沪上白义昌,这些是邻里的证词。” “上海那边查回来的记录,白舒童到了上海,同着她的哥哥联系上后,有两个月的时间旷了联大的课,从他们老师口中打探了,才知道他们被虹口巡捕房关押过,理由是做了拆白党,诈骗二十万。” “另外,不知道您关不关心,这个也一并查了,这是那个叫心儿的下人的,她本名叫童心,本来是个小影星,做局偷了香港爵士的钱,并且放火烧公寓,逃到上海,又隐姓埋名在南京。这是当时的报纸新闻,这是上海那爵士报案后,贴出来的通缉令。” 来人一字一句报告着。 顾承璟靠在椅子上,疲惫地窝在了内里,今夜的他看着随时都要因为欺骗而发怒,眼底积着翻涌的凶浪,表面上却是克制着,只有冷冷寒冰。 听着下人的话,他蹙了眼眶,手里攥着一块玉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了椅子把手上,叩叩叩,玉牌隐隐有裂帛声。 直到碎在了手里。 他抬手轻一扬,碎片从指缝中坠落了地。 才问,“她和白家是什么关系?” 第86章 你又抗拒什么? “据邱宁县的邻里说,白家信风水命格,她因为六指自小就被扔在了乡下地方,近来才去了上海......” 邱宁地方小,一打听,大小事情都有。只要花些小钱,秘密都可以不是秘密。 顾承璟也才知道,原来白舒童一路从邱宁出去,是满怀着希望去上海认亲的。 可进了白家,却是替白曼露嫁人? 他手撑了眼眶,也没去扫那一件件写着惊触标题的资料,微摩挲了指腹,玉牌的碎粉还残留了些在手心里,他皱了眉,心里厌恶,要洗净,便起身吩咐,“你带着我的书信,再帮我去邱宁一趟。” 那人还有一堆白舒童制香被人寻上门,还去美术学校做模特旷课的事情要说,被打断了,合上了本子,扰扰发鬓边,问,“那上海的事还查吗?” 顾承璟垂了眸,顿了脚步,白家都算计到他头上来了,怎么不查,就冷哼说,“查,白曼露现在人在哪里,也给我查出来。要照片,让他们辩解都辩解不了。” “知道了,我明天就先去搭火车去邱宁一趟。” “嗯,快些。” - 白舒童就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身旁放着两个皮箧,原封不动地未打开。顾承璟令门口的仆人开了门,他进了门,见着她转过头,不同以往,眼里闪过了惊恐,倏地站起来,束手束脚地站在原地。 换作往时,见他回来,她早就像只雀跃的小鸟一样扑过来了。 暖意没了。 “过来。” 顾承璟招人,拿酒。略过了她,径直走到了她房间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眼神示意她。 白舒童有点错愕,预备着一顿狂风暴雨的训骂,可是他冷静进来,他竟然还会进来,同她好好坐着。她战战兢兢点头,走到沙发边去。 沙发有三张,两张短的,一张长的,顾承璟坐在了长沙发上,他们也经常在那上头亲昵,今晚她不敢坐。 白舒童打算坐短的那张,忽地被他拉在身边。 顾承璟心沉了又沉,那股燥意又升上来。 以往这个时候,她早就窝进怀里来了,歪蹭着,总得在他身边占个位置,一袭长发总能碰得他微痒。但是现在她畏手畏脚,手放在了裙摆上,只捏着。 酒送了进来,她要去倒。 他转而拿开酒杯,摇了头。 她拧眉,看着。 酒杯就贴在了她的唇边,冰冰凉凉的,倾倒了角度,是要喂她喝,并且不让她动手。 他生气。 一句话也没同她说,一直喂她酒,一杯接着一杯,偶有酒水从唇边落,他手摩挲过,指腹磨砺她逐渐绯红的脸边,知道她喝不下,还是喂着。 “喝不了了。” 呛了一口,酒从白舒童的唇边落,蔓延到他的掌心,顺着动脉,到他的臂弯,沾染了衣裤。 顾承璟摆摆手,让下人撤掉酒,也关上门。 见着酡红着脸蛋,伸手抚摸着脸颊的人,那唇上满是水盈的光泽,又是红葡萄的潋滟色,多么动人和勾人心魄啊。她眼里已有迷蒙意,长睫轻眨,咬了唇,抓着他,却是心里想着别人,同他再开口却说,“放了他们。” 他悬停了红酒杯,轻言,“我做不了主。一个是海关署抓的人,一个是上海巡捕通缉的人。” 白舒童抓着他的腰间衣服,直视着不放手,“你能。” “童童,我连你都看不住,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他话里戏谑,都是说她今晚的事。 白舒童重重地闭了眼,被喂了整整一瓶的红酒,她现在手发麻,头也重,身体热得四肢都腾密汗,后来额头抵靠在了他胸前,呼吸都要缓。 顾承璟拨了她的头发,将她抱起,见着她已经开始漫开了酒意,抚摸着她的蝴蝶骨。 床上,她找了依靠,自行侧了身子,还拉着他,“不准走。” 她觉得如果他今晚走了,可能就再也见不上他了,于是死死地拉扯着他的领口,一直往身边带,听着他在耳边的呼吸,才安心。 灯关掉,顾承璟没走。 床凹下一侧,他揽过了她的肩膀,窝在她的锁骨边,声音还是如水,轻荡,“是不是平时我太纵了你,所以你这么戏耍我?” 她有气无力,“没有。” “没有?” “嗯,没有。”白舒童醉意浓,眼睛缓眨着,“我最不愿意戏耍的人,就是你。”她喘着气,热得不想盖被。 顾承璟轻将她拉到怀里来,轻摩挲了她的锁骨,问,“你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轻轻地,他的腿撑开了她的腿腹,转而又低了头,吻了她的耳廓,咬了上去,她的后背紧贴着他,因为一下子喝了太多,而紧紧喘息着。 热也传染到他身上去。 她看起来还是像只惹人疼的小猫咪,总不爱多动半分,他总主动些。可是,她却是爱说谎的。 白舒童身体颤栗,转头看了背后的人一眼,眼里朦胧,迎着耳边的痛,倒嘶了一声,“你别咬我,我怕疼。你知道我怕疼的,别咬......” 可他偏偏要咬,让这个没心肝的女人,今夜同他一样。 辗转,躁动,不好受。 齿贝撕磨耳垂,加重。 白舒童躲,可也没地方躲。 只能微曲身体承受着。 他听见她开始低低的呜咽声,才放开说,“你的那些小伎俩,我只是不说破,现在你自己试试,醉酒了后,看还记不记得与人欢爱过。” 白舒童软绵无力,听了这话,伸手推他,却推不动。他手臂强壮,也有力,只单手就将她禁锢在了如热铁烫的胸前。 气息都搅乱着,她越推,他就越紧。 她踢了踢脚边的被单,踢出了无序的痕迹来,却只感受到更壮实的肌肉环盖住了她,腿相互交叠着,姿势实在暧昧。 两人拉扯间,都将床单的角都勾了起来。 脚面也都叠在了一起。 她轻细着话语说,“顾承璟,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低笑,“不是怎样的人?又要说我是你的英雄,我是你的信仰?童童,如果是,你今晚打算做什么,要去见的人,他又是你的谁?” 他身体热着,沉了胸膛,缓不过夹着的气息,被她谎话不断地玩弄,觉得自己很可笑,捏住了她的腰。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圣人。 “顾承璟......我只是......只是......”白舒童推着,无用,被他抱得更紧。 “只是什么?如果按你说的,我们早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又抗拒什么。” 听了这话,白舒童心揪了下,推他的手缓缓而停,心里凉了又凉,手抓了枕头,嵌进了指面里,转头在暗里看着身后的男人。 那些小把戏,流连过花丛的人,怎么能不知道,他早就看透了。 只是不戳破。 耳边,他垂了眸,说,“腿,张开。” 第87章 暂时就放过吧 七月开头连着好几天,金陵城里都是异常的热浪,每日炎日高挂高空,烘烤得人无法好好在户外,夜晚更是腾升白日的热气,将人烘得汗淋淋,无法轻易入睡。 今夜难得的,竟下起了雨,刚开始雨势小,噼里啪啦拍击满院的梧桐叶叶冠,稀稀疏疏一片响。 而后雨势骤大,成了雨幕。 是不盖被子,都能自然得清凉。 大方巷也有巷弄,不少人家浅眠赶紧起床关窗。 洋房里吴妈妈才刚躺下闻声也赶紧起了床关窗户,又觉得口渴,干脆步到餐厅里打算倒壶水来喝,却见夜色里一个使女从二楼下来,手里拿着已经喝完的酒瓶子要扔。 她便问,“楼上谁叫的酒?” “三少叫的。但大半都给了白小姐喝了。” 吴妈妈看了眼还有些许灯光的二楼,说,“什么?她喝不了那么多,人呢?我得去劝住。” 使女拉住她,觉得又是个没分寸的人,说道,“下人就是下人,你劝主人家别喝酒做什么。人家助兴呢,你要去讨没趣?” “助什么兴?”吴妈妈放下搪瓷杯问。 使女见她一把年纪还明知故问,不由得好笑,摆摆手,她也困倦得很,要去睡了,给了个你自己想的表情就走了。 吴妈妈却是听也不听,急忙跑上楼,已经吩咐过白舒童,破过身,意思到了就不必再同顾承璟有肌肤之亲了,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人或者假装生气不理人就是了,就是怕顾三之后会品出不同来。 所以也开恩给她去上海了,结果她不去,反倒回来勾搭白家未来姑爷了?! 真是岂有此理。 二楼门口,有人看守着。 见她来了,扬鼻问,“做什么?” “找我家小姐,下雨了,她这房里头窗户、门都没关,她又不爱盖被子,肯定得着凉的。” 看守人拦住了她,“不用操心,自然会有人关,三更半夜,你就别在屋里到处乱跑了,小心被人嫌烦,关起来。” “你这什么话,你敢?” 那人卷了袖子,一身的腱子肉,肉眼可见的凶狠和打不过。 看起来就不是普通的仆役。 吴妈妈指着他,红脸躲了躲说,“好啊好,明儿个我让我家小姐给我评理,她现在可是顾三的心肝肝,这房子的女主人,看你欺负我,她怎么教训你。” 那人指了下楼的方向,丝毫不怕,“滚。” 今夜热是降下来了。 洋房二楼里,风扇不开,风从阳台进来,对于密不透风的怀抱,这清凉一点也没用。 衣物轻轻厮磨,还有与床帷的摩擦声,吻声偶尔也轻起,混在求饶里。 “顾承璟,我现在的心都不是我的,我也不愿意这样......”白舒童喃喃,话里很轻,控制不住醉,手拉住了男人健壮的手肘,眸子缓缓凝雾,半醉半清醒,她说,“放过我,放过他们,嗯?” 白舒童现在的状况连自己的人生都把控不了,何从谈起做自己,又怎么去喜欢别人,回应别人。 她本想着去南洋,一切重头来。 但是却没了。 男人的手肘有力宽大,她一只手捧不住,就两手拉着。往下,漫着清河的手探进衣裙。 他低声,热气轻扑在她耳际,黑瞳垂低着注视她的一切,第一次见她失控不装的样子,说,“我帮你找回来。” “所有,我都帮你找回来,给点时间。” 别跑,不要走。 “可......”白舒童微翕合了唇瓣,死命地咬住了下唇,瞬间出不了声,她转而埋头进了绵白的枕头里。脚被勾住,指尖舒展又卷缩。 素脚踏在了男人脚面上,有了点依托。 “可什么。”顾承璟松力,让她能说话,就一会儿的功夫,她热得头发都粘在了肌理上。 他轻轻掰着她的脸,低垂着目光看她,与动静不同,说的是冷薄话语,“别告诉我,找了回来你的心,就不放我这。而是给那个你今晚去见的人。” “他也叫你童童,是吗?” 白舒童这会儿缓过劲来,抬眸看他,“他是我儿时的朋友。还有楼下的那个心儿,也是我儿时的朋友,在我困难的时候,他们帮过我。” “他们都叫我童童。” 四两拨千斤,告诉他,她的心不在童年那。 “原来你早就认识那使女,才让她进门。” 顾承璟薄笑着,吻了吻她的脸颊,用力捏了她,“真聪明,也真乖。但你用这个,骗过多少人?我是一个,还有谁?” 白舒童凝眉,吃痛,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声音很清脆。 顾承璟扯了下被打的脸颊,压下了眉,反而过分,听她在黑暗里欲哭,转而轻笑,咬在她肩边,那里也都是他留下的痕迹了。 明明两人都是动情的样子,可两人话里谁也饶不过谁。 白舒童微哑然,“我不是下贱的人,你别这么对我。” 顾承璟问,“现在才是你,对嘛?白舒童?” 是他在邱宁见到的那个凡事都能与他抬杠的女学生吗? “嗯。”转而,她反应过来什么,又连续说了好多个不字,“你说过不提旧事的,我是白曼露,就只是白曼露......” “这是你那么乖的原因吧?” 他喜欢的小姑娘,竟然连自己都做不了。 不过,仔细想也是,那么多的事压在肩头,怎么能承受得了,也只能被白家牵制。 顾承璟心缩了下,紧抱她的薄背。 白舒童醉着,但也知道这些都轻抚不了顾承璟,转而窝进了他怀里,忍着千重酥意,抓着他的衣衫,拧成了螺旋,抬头吻他下颏。 看看我,拜托看看我。 他低下了视线。 迎了星眸。 “你是唯一一个,不是亲人,不是朋友,可是这么叫我的,真的。” 感受到了她的轻颤,顾承璟垂眸,带着薄汗的手,划过她霏霏的脸颊说,“是为了他,才这样的求我的,是吗?” 白舒童摇头,牢牢地抱住他,“不是,我喜欢你。军官长,我喜欢你。” 暖意又重新回到了胸口,黑瞳却也蹙了起来,手掰过了她的脸,盯着,夜里没灯,能看清彼此眼瞳里,近得只看得见对方的影子。 杏眼微朦胧,让人一眼想沉溺。 她微微吞咽下刚刚的热和燥,伸了拧红了的手,抓住顾承璟的后背衣服,“真的。是真的。” 顾承璟僵直了背,为今晚这么对她,为这么失控灌醉她而有了歉意。但,任谁在这种情况下听见这种话,会往真心上想呢,他的手握成了拳,低头在她的肩边吻了吻。 寻着耳际,亲了,沿着她温润脸廓线条,贴着,一直寻到了她说出这句喜欢的唇瓣边。 探入,去寻这夜里,他快找不到的暖热。 接吻声充斥着耳际,人仿佛才有了回温,两人重新回到该有的勾缠里,吞咽无序的呼吸,舌尖轻共舞,靡靡的契合,依旧甜。 还有淡淡的葡萄酒味,令人回味。 如果,她不是现在说的这句话,该有多好啊。 知道她慌不择路,又和以往那样讨好他,连喜欢都愿意说了,他闭了眼也同样的看似不走心地回她,“那我当真了。你喜欢我......” 咽了下同样的燥,稍微静了些,黑瞳冷冷,“这几个字别对其他男人说。” “嗯。” “再说一遍。” “军官长,顾承璟,我喜欢你。” “好,这可是你说的。” 现在的他又是多么卑劣,逼着一个女人在床上讲这句话。 离了吻,他抽了手,抽了面纸擦了手中白,又轻压了床塌起了身,“睡吧。” 暂时就放过吧。 第88章 在这里,我是你主子! 雨声继续淅沥,从晚上到早上,还没有停。 白舒童缓缓睁眼,看着窗外透了光进来,又闭上。嘴边一抹无奈淡笑,又轻叹了气,算是明白了,无论多醉都好,自己还是能知道一晚上都做了什么。 身体软软胀胀的,记忆清晰,骗不了人。 这欢愉还只是她一个人,还不是两人的。顾承璟是明知道她故意骗他,却也认了“破身”这事。 为什么呢...... 吴妈妈一夜没睡,听着二楼动静,一直听着顾承璟从白舒童的房里出来,看了眼时间,也已经是早上六点了。 她借着送早餐的借口,上了楼来,门口又碰上了昨晚拦她的人,她故意提了提早餐盘子,那人压下她故意挑衅的手,简单检查了,不耐地摆摆手,不同她这老妈子计较,才让她进房内。 她开门,又关门。 屋内有馥郁香,但不浓,白舒童还是穿着昨天晚上的那套衫裙,侧卧在了凌乱的床面上,曲线玲珑,看着自成一副艳丽油画,氤氲着霏糜。她脚踝边半挂着私密衣衫,还未整理,正正说明了昨晚这房间里发生的事。 吴妈妈扫了一眼后。 早餐盘子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也不管床上人醒没醒,一下子到床边,将人用力拉扯起来,用手点了白舒童的头,刺利声音说,“你这是做什么?要不要脸?谁允许的你,可以再碰顾三的。” “这门口从昨晚到现在一直站着个人,是在看谁,你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白舒童现在还有宿醉感,身上很重,如铅铁压着。她移开脸,拉过领边衣衫,遮住些绯红的痕迹,躲不过吴妈妈指尖责备,在这通训里面,冷冷开口,“是监看我的。” 头想缓靠在膝盖上,低下视线,才看见被褪下的私密衣物在脚边,见也瞒不过了,就淡淡说,“破身的事是我编的,他知道了。” “什么编的?” 吴妈妈脸色大变,随手拿过带进来的她的日记本,翻到了那天的记录,整整两大页的内容,上头每一个字都是假的,是编话本呢。 字她只看懂简单的,于是她拍着本子说,“这上头还有胡诌的事?” 白舒童捏了下床被,未答。 算是默认了。 吴妈妈还以为她老实,结果竟背地里搞小动作,骂道,“你在打什么主意。”随后她一想,才觉得去上海的事情不对,“你昨天是想跑的?” “是吧,因为事情败露了,你就要跑,留烂摊子给白家,是吧。” 所以外头才会有人要看着她。 一楼还关着那个叫心儿的贴身丫头。 这是被人撞破了。 换了个方向,白舒童不应,从床上下来,不去管一床的乱,打算去衣柜找新衣服。身上粘腻,她想换掉,吴妈妈不放过她,拉住了她,又是一顿责骂。 更是要伸手掐她。 白舒童冷冷抬眸,眼里尖利,扫了一眼这一路来一直欺压她的妇人,说,“你再动我试试,我这身体,现在顾三在碰,你猜他看得见还是看不见,会不会问我伤是怎么来的。” 一句话让吴妈妈手顿时没处下。 “好呀,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这么对我说话,等我去和上海说,有你好果子吃。看你还要在那巡捕房关多久。” 吴妈妈叉腰,说着生气话,看着她慢悠悠地换衣服,事不关己似的,又见着她身上诸多欢爱痕迹,凝眉,少了一句占上风都不行,就又说,“你高贵什么,你这身昨晚不也破了吗?事终究是办成了,我这就一并和上海主家说去。” 白舒童关上衣柜门,“用手指也算吗?” “手?”吴妈妈一把年纪,孙子也有了,可是很传统,从没有听过能这样。 又听她淡说,“他也没放进去。” 白舒童大胆说,吴妈妈一时却也愣怔住了,没想到顾承璟这一晚上只伺候她,却没贪,她顿时回不了话。 “好你个白舒童,打着小姐的名义,你都没干点好事,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上海打电话。” 白舒童转身,扔了随手一件衣服在她身上。 “去啊,去打报告啊,吴妈妈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去打报告,你看看谁能瞒得住白曼露做的事。” “......” “我们共生,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好不了,你们就好不了。”她走到了吴妈妈的面前,杏眼里终于不再有弱色,点了那老妈子的胸脯,缓警告,“你好好想清楚,我最多破罐子破摔,而你们能得到些什么!” 吴妈妈捂着胸膛,又捂了嘴,话顿时没了。 白舒童坐回梳妆台边,见着她愣住说不了话,就将梳子拍在了桌面上,说,“过来,给我梳头发。在这里,我是你主子!” 啪的一声,让吴妈妈颤了身体,回过了神。 吴妈妈看着小白兔发怒,本想压制回去,却搜刮了肠子和脑袋,一句都想不出能压回去的。 支吾了许久“你”。 也在原地站了老半天,哪里也去不了,总不能冲出去跟顾承璟说是这个冒牌货在狐假虎威吧,这不是打自己脸,最后她只能垂手,真到她身边去。 心里想着,看在主家的面子上,就忍你到完了事为止。 早晚我还得收拾你。 而白舒童看了一眼清净的镜面,见着那张不服气拿了犀牛梳给她梳头发的人,手上力不轻,还拉扯了她的头发,于是她秀气的眉眼微蹙,推了她一把,又抬手,说,“玉牌给回我。” “还有你耳朵上,那不属于你的耳环也给我现在就褪下来!” 吴妈妈抬头,看向镜子里,对上那双眼眸,忽地打抖战兢,白舒童只是看似温和,却胆大也妄为。吴妈妈仿佛瞧见了主家一家人,这相似的轮廓,语气也差不多,同样要居高临下,她咬了后牙,压了眉,尽管万分不愿。 也低眉照做。 第89章 狗仗人势的东西 白舒童整理了衣衫,换了身中式大袖滚边旗袍,梳洗好要下楼,一步也还没跨出门口,看守的人从门边直了身摊手将她请了回去。只指了吴妈妈,说吴妈妈才能自由出入。 她也不闹,点头说好,转身拽拉了正看笑话的吴妈妈砰地关了门,本以为她会喊未走的顾承璟,但是关了门,屋里却一顿安静。 过了会儿,吴妈妈原封不动将早餐拿了下楼,怄着一肚子的气,将餐盘扔在了桌上。 她是个憋不住一点的人,就忍不住同厨房里正在洗着杯子的下人说,“三少爷也就是贪白小姐的一时新鲜,哪个男人我没见过,现在喜欢归喜欢,以后总得是三妻四妾的。我上海的主家,那白老爷子家里就两个太太,外头还养着一个唱戏的。连白少爷也是年初这边新太太刚进门,后头就扶了个丫鬟入房伺候了......” 洗着杯子的仆人转过头,笑问,“白小姐骂你了?不然你怎么下来那么大的怨气。还把老东家的事都做碎嘴来说,不是说你也算是白小姐的亲妈妈吗?” 吴妈妈自己拿了餐盘里的东西吃,塞了满嘴,继续啐,“这个白小姐,我可亲不起来,刁钻得很。” 声音大,让换了衣服,踏进餐厅的人听了见。 管家瞧着主人家脸色,提前一步进门,抬手指了他们,喝他们,“像什么话,在背地里说主人家,不要命了。” 吴妈妈立刻住了嘴,打了个哆嗦,嘴里被噎得够呛,狂打起嗝来。 她拿水灌,喝完了,转头也看见了就站在门边进来的顾承璟,他一夜没睡,可是现在换了衣衫后,还是精神奕奕的模样,一点霏糜颓色都不见。 他扣着手边的扣子,嘴边沁笑,走了进餐厅来,可眼底却是带着利,刮了她一眼。 吴妈妈想着他肯定是将白小姐骗他的事,也牵连到自己身上了,连忙委屈地喊了声,“顾三少爷。” 人没应。 顾承璟坐到餐桌边,旁人伺候着茶水,他摆手让吴妈妈到跟前,打量了她,声音无起伏,说道,“你说这个白小姐,你亲不起来。那哪个白小姐你亲得起来?” “我.....三少爷,我乱说的,你别往心里去了。”吴妈妈低首,想着平时也这样混过去,倚老卖老,“小姐一大早就同我发了脾气,这早餐、那梳妆的不满意,说了我老人家一通,还扔我衣服扔我梳子镜子,都没将我这老妈妈放眼里,我就一时受气,背后说她几句。” 吴妈妈呵呵两声,转头还委屈起来,拿了手绢要擦眼泪,“自家的小姐,我也是没脸说的。都怪我没教好。” 顾承璟看着她惺惺作态,往后靠了椅背,听了楼上的人发脾气,还是第一回见,嘴边反而笑,说,“她一晚上没好好睡,起床气不说有,但睡不饱肯定得燥,你别惹她烦。” 吴妈妈还以为是安慰她的,从手绢儿里抬眼,擦没有的眼泪,赶紧又说,“三少,你是不知道,她那脾气可不是娇小姐脾气,而是市井小家子气的不讲理,可不是我惹她烦,她就是自小没教养,在乡......” 顾承璟眼里横过冷,眉眼沉降,“自小怎么了?” 吴妈妈抖了抖,才品出来,这时候根本不是她又邀功的时候,也差点因气上了心头,脱口而出白舒童自小在邱宁县野生野长,没人教养的事。 她抿了嘴,赶紧摇头说没什么。 却见顾承璟敲了餐桌,语气沉,似乎提醒着她,“吴妈妈在这里可得谨言慎行,你说的这些话,就像白小姐不是你主家的小姐一样。” 嘴边一丝凉薄过境,他垂眸抬脸问,“难道她还不是白曼露?” 吴妈妈赶紧摆手,心脏狂跳,说,“三少哪里的话,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事,这白曼露小姐天底下就一个。” “那便好。吴妈妈,那就管好你的嘴,可别让我再听见些什么。” 往日谦和的军官长今日大大不同,一点面子不给,同样也给了脸色她看,似乎是昨天和白小姐闹不愉快,将气也席卷进了餐厅来,吴妈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赶紧说,“不会,不会。” 她觉得餐厅里难待,就要回房里去。 顾承璟从背后叫住了她,脸上是没有温度的笑,嘴边冷薄问,“吴妈妈,这楼上的小主子吃不下早餐,你倒是还有闲心回房,不用倒腾些她爱的,顺她意的,给她送过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这就整,这就整。” 吴妈妈转回了脚步,又赶紧去找负责厨房的下人,撸起了袖子,亲自下手做餐食。 顾承璟冷瞧人走开,放下英式茶杯,若不是邱宁的事情未解决,未来也还需要这个妈妈,早就撵了她走。 真是狗仗人势的东西。 第90章 根本没心 一场雨下了三天,本来以为很快就能天晴,可却没日没夜地下,竟然又继续持续了三天,慢慢地,城里低洼的地方就积起了雨水,水道疏通不利,漫进了村落房屋,又逐渐到了膝盖头,人都得疏散。 往日热闹的秦淮河,小曲糜音也难得消停,上头停泊的画舫小船更是都被雨水打得浸湿了内舱,木窗、甲板危危。 整个金陵城水蒙蒙的,是开闸都无法遏制水势再大。 直到半个月,老天才算开了恩,停了雨,才让秦淮河又有了点生气。 寂静一场,热闹回来得也简单,画舫一开,小曲一唱,招揽客人的堂倌到处奔走穿梭吆喝,同报纸上受内涝影响而哀声遍野的景象完全两样。 新的画舫,玲珑小巧,如一尾锦鲤,挂着彩灯,摆着尾,飘在河里。船里头布着一桌酒席,旁有两人画着浓妆,弹着琵琶在唱,声音婉转清丽。 而桌边人,是另一番话语。 “白小姐说您只是说她不能出门,没说不能出房门,就不顾阻地下了楼。下了楼,她打了电话给太太,说和您吵架了,太太就来看她,这我们也拦不住就让她随着太太出去了。哪知道.....” 哪知道,她趁着人都来盯她了,故意在外头逛了许久,七绕八绕地,以为她还得跑,派了更多些人跟着。结果声东击西,关在大方巷一楼下人房的童心趁着看管的人少了,破窗给跑了。 那些天雨势虽小了,可因为有赈灾的活动,很多低洼受灾、房屋倾塌的民众来了附近领救济品,人多,举着伞的人也不少,脚步凌乱,童心是跑进人堆里,就不见了踪影。 顾承璟听着,歪侧在圈椅里,手拄着脸,一只手翻着茶杯,轻滚着薄胎边缘,船里头正唱着昆曲,声音很清亮,他看似两边都听着,也看似两边都没在听。 神情恹恹。 像是在同人玩着猫抓老鼠的游戏,也不在乎。 直到上了画舫同他报告家里情况的人说,“白小姐说,让您别生气,她等您回去,再和你解释。” 手中的茶杯才停了转动,被修长食指按住,发出嗡鸣。 他也有大半个月没有回大方巷了,回去后,她也不同他吵也不同他闹,退掉了白曼露的这个壳子的半层皮,她似乎有点不顾他了。 喜欢..... 呵。 更是连影子都瞧不见她嘴里的半句喜欢在哪里。 捏着茶杯,顾承璟是真想彻彻底底地扒掉白舒童身上剩下的那层皮,却无可奈何,知道动了,她肯定就彻底走了,更不会有丝毫留下来的念头。 他摆了手,告诉那人,“就还是和以往一样告诉她,基地有事,回不了。” 那人从布包里拿出来了一袋子东西,“这是白小姐吩咐给您的。” 他接过,打开。 是一本里头全是剪贴报的册子,给他整理了空中的新消息,又给他整理了各种航机型号和模型,还给他画了四格小漫画,上头留言,“军官长,我错了,别生气。” 画里穿着裙装的小人物挨着戴着空军帽气嘟嘟的人站,手牵着,求好。 顾承璟从胸腔里哼了声,不在意地随手撇到一旁的茶几上去,嘴里说道,“小孩玩意儿。” 来人又再问,“那个童心还追吗?” “不必。” 旁边的人领命要出去。 顾承璟喊人站住,想起件事,“那艘货轮抓捕的名单出来了吗?” “出来了,不日就会上报了。” 听了,他才摆手让人回去。 同来画舫的中队长随手也一翻那册子,见着里头很是专业的见解,啧啧称赞,还要再看仔细,手中本子就被人抽走,掖到椅边去,还挨了一脚,似乎嫌弃他碰了。 中队长手中空空,笑,“怎么了,家里白小姐,绵羊变老虎了?怎么顾大队长,明明基地没事,还找借口敷衍了?” 顾承璟自行倒了一杯酒,辛辣入喉,看了旁边幸灾乐祸的人,不爽利地瞥看他一眼,往后靠椅,抬了下巴,问,“你家里有老婆的,知道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中队长答,“这是叫你回去。说等着你,肯定是想和你和好了呗。” “和好?” 他冷嗤了下,酒给对方倒了一杯,如果没有那些闲杂人等,他相信这是要和好,但是她摆明有事要求,也多半和那个童年有关,他于是又问,“怎么才算好了?” “同她道个歉。” “怎么不是她同我道歉?” 中队长接过那杯酒,看着一张英挺的脸,平时虽说是冷肃,得让女人退避三尺,不敢碰。可是在女人堆里,就从来没有他吃不开的时候,一帮空军去俱乐部,大队长总能游刃,三四个女人围在身边都能处理好,不带打架的那种,怎么今天反而和他请教男女问题了。 “真是稀罕,白小姐什么本事,能让你在秦淮河这里明明应该花前月下,做个柳下惠的,却在这里同我讨教相处之道。” 顾承璟放下酒杯,看着调侃他的人,扯了下嘴角,也不理会,拄着脸,歪头继续问,“你说,这童童每天都差遣人让我回去,心里是有我的吧。” 白小姐原来小名叫童童啊。 从正经冷肃的大队长嘴里出来,可真是别番风味。 “那你知道她天天都派人来找你,那还天天来画舫?” 中队长一句,一针见血。 顾承璟手扶了额角,轻轻摩挲,霎时顿了下。 中队长抛了颗五香豆入嘴,“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你小心她现在不跟你计较,日后跟你翻旧账,说你夜夜宿秦淮。” 顾承璟眉目疏懒,此刻也紧了下眼瞳,说,“放狗屁,我哪里来的夜夜宿秦淮,这秦淮的女人,我碰过谁。” “你说没有,可我方才又见渡口,可是又有记者在蹲你顾大队长了。你没碰,报刊都得说你碰了。” 黑瞳更冷,从牙缝里挤出话,“陈灿,你真是我的好中队。见到了,怎么不帮着踢他入秦淮,船都到了青溪东了,你才说。”顾承璟将桌子上一张方正的请假申请推了回去,敲了敲,言简意赅,“你看我批不批。” 真是...... 中队长陈灿亡羊补牢,“我看白小姐不是小气的人。” 顾承璟颠着椅子,轻扫过外头景,夜色朦胧,月正圆着,他提了酒杯,讪讪答,“她是。” 外头有妓女在朝他们舱内招手,顾承璟敛回了目光,转头又问,“你说,这女人怎么样才算在乎你,不就是吃醋吗?” “哦,就是要童童在乎你是吧。所以你才来秦淮是吧。” 腿边又挨了一脚。 “童童是你叫的吗?” “哦哦,白小姐白小姐,一时嘴瓢了。” 中队长吃痛,喝酒叹气,他的大队长是要答案吗? 不是,是想回去,但是拉不下脸。 但是他却还踢他腿,手肘了他,一脸薄情寡义地说他,“说话,叫你出来喝酒,就问你呢,家里有老婆的,给点意见。” 真是不要脸。 给意见了,你听吗。 中队长这次醒目了,一点多余的劝慰也没有,只是提了酒杯,给他敬酒,碰了他的杯,说,“队长,喝吧,依照我的经验,再这样下去,就准备吧。” “准备什么?” “准备被白小姐秋后算账,从家里卷铺盖走人。” 顾承璟听了,呵笑地看了他一眼,单脚放在了圈椅上,放荡不羁,却挑眉冷薄地,又一脚,“去你的,乌鸦嘴。” 中队长的椅子被踢得移开了老远,但是却是笑到拿着酒杯的手在颤,都撒了点出来。 过了半响。 顾承璟黑瞳里沉了沉,低头看了眼空荡的酒杯说,“她要跑,被我软禁在大方巷了。” 陈灿听了,以为自己听错,挖了挖耳朵,准备再好好听一遍,转头见顾承璟微低了头,眼里冷着,是严肃的,心里大惊,他竟然是说真的。 “你把白小姐关起来了?!不是,你疯了吗?无端端囚禁人,这犯法吧,再说她是有头有脸的沪上千金,你......” “所以,我问,你说童童,她这是真在乎我吗?” 顾承璟抬了眸,挑了眉,扫了一眼他的中队长,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现在做的事情有多疯狂,“是吧,她只是在求饶。” “根本没心。” 第91章 顾三回来了 白舒童这半个月除了一天陪顾承璟的母亲陈美莹出了门,其他的时候都闷在了房里,活动范围就房内和阳台。 吵架的事情,她也不好和陈美莹明说,探了口风,顾承璟也没和家里的长辈提一句半句,回来后,她还是照样被软关在房间内。 吴妈妈伺候着她。 一样样倒也没有少,吃的,用的,依旧如往常,甚至关心她是否无聊,捧来了一堆的书籍报刊。 这天又是一沓子的书刊,吴妈妈也没看懂,拿进来就放在了桌子上,随口一句,“你看得快,管家又给你订了《点石斋画报》、《大观园》,还有《电声》。” 白舒童就靠在沙发边,随手翻了下,拿了实时报刊来看。 童心跑出去了,她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连着看了好几天报纸,虽然看见了逃跑那天晚上货轮被报道了走私德国枪械的事,才知道童年在做危险的生意。但是上头,却是说只抓了船长和船员数名,名单都有,没有童年。 接连着好几天,她又在看,童心说好了如果安全无事就会以“新新”的名义登一则寻人启事在《申报》上,她打开后,找着。 笑了下。 终于有了他们对接的暗号,童心和童年都没事,并且嘱咐她等待,他们会再想办法。 “看个报纸都能笑,顾三都大半个月没回来了,你还笑得出来。” 白舒童瞥看了旁边扫兴的吴妈妈,将桌边的葡萄推了过去,“有吃的,还不能堵住你的嘴嘛。” 最近的她,越来越不刻意去仿白曼露的姿态了,只怎么舒心怎么来,想明白了些事,也就不那么纠着自己的心不放了。 “真有闲心,我可提醒你,曼露小姐过多两个月,可就要生了。” 他们来南京也有大半年了。 白舒童把报纸放了下来,心里想时间也过得真快,但是不理会吴妈妈的催促,她挑了些航空信息的杂志,从沙发上滑溜到印度地毯上,盘腿做剪贴册子。 “就拿这些讨顾三的欢心啊?人家在秦淮河上夜夜笙歌,左拥右抱的,哪里看得上你这些。” 吴妈妈觉得这东西没用,抓了串葡萄就坐在沙发上翘腿冷眼看着。 实在不懂,白舒童坚持做这些做什么,还不如学曼露小姐抄几首莎翁的诗歌,给顾三寄情思,写露骨话,来得实在。 看久了她就在旁边打盹。 白舒童自己坚持着,到了夜深,就拿了件毯子盖在脚边继续。 顾承璟看不看都无所谓,但是对他有帮助就行。 而且她闷在房里,实在也闷得慌,有事情转移注意力,也好过无所事事。揉揉眼睛,她一笔一笔地画着,也不知道了时间。 忽地,庭院有汽车响动,一阵嘈杂声,吴妈妈瞬间醒了,往阳台冲出去看,见是许久不见的轿车和人,赶紧来房里喊白舒童。 “顾三回来了,喝醉酒,被人搀着进来的。” 悬上了桌上的浆糊盖,白舒童说知道了,然后就要下楼,门口的人还要拦,但是她试过他们的底线,也知道实际他们拿她不了怎么样,就推了那人的手,跑了下来。 顾承璟是被中队长陈灿带回来的,喝醉了,正让下人去端水。 中队长看了一眼被三四人跟着的白舒童,见还真有软禁这件事,心里惊叹了下,并认出了是之前穿着混合军装去基地的那个女孩,未有脂粉装扮,从楼梯走下来,是清水芙蓉模样,让人眼前一亮。 随后他放下了肩边的顾承璟,让他躺在沙发上,指了指说,“白小姐,人我送回来了,麻烦你照顾了。” “那是自然,谢谢。” 白舒童吩咐人去打水,管家则送着中队长出去,家里好久没有这般热闹,上上下下的脚步密集了起来,一顿忙。 顾承璟似乎喝很多,手盖着眼睛,指腹在揉着太阳穴,身上衣服纽扣卸掉了两颗,敞着领口,他低哑着声音,伸手要茶水。白舒童就吩咐人去弄点蜂蜜水来。 水到了嘴边。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他喃说了句,“燕儿,你放着,我等会喝。” 燕儿...... 白舒童杏眼微蹙,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脂粉味,“我不是燕儿。” “冰儿?不管是谁,你放那。”他闭着眼睛,轻歇着,手覆盖在了白舒童的头顶,拨了拨乌丝,嘴边微弯幅度。 冰儿又是谁...... 白舒童脸暗了暗。 于是那杯冰凉的蜂蜜水直接倒在了顾承璟的脸上,他瞬时啧了一声,抹了一把,半睁眼,问,“冰儿,搞什么,是外头下雨了?” 下人正端了一盆清洗的水来,白舒童扫了一眼,端过那盆水,兜头泼了躺在沙发上的人,哗啦一声,将人从头淋透,水渍落入军绿衣领里,从脖颈、手臂顺滑到沙发上。 客厅里一阵的倒吸气,可也没有人说话和劝。 顾承璟被泼两次,精神醒了些,反手扶额,艰难抬眼才见素丽的人,反应过来他这就在屋内,根本也不在秦淮河的画舫里了。 不是下雨。 她蹲了下来,与他视线平行,语气戏谑,却答他说,“是下雨了,秦淮河风大船摇,你小心感冒。” 他失笑,却也醉得厉害,起不来。 任由水滴浸透。 见她转身要走,湿哒哒的手拉住了她的裙摆,喊了人,薄唇边冷峻无情,“卫兵,她敢逃,就给我打断她的腿。” 三四个跟在白舒童身后下来的人,见这一场面,也不知道该动还是不动,面面相觑。 白舒童的裙摆被抓着,转头见着冰火两重天的人,说了这句。 盯了他许久。 他胸膛沉了沉,掌心盖着湿漉漉的面庞,外表燥红着,这两盆水也没多缓解他内里的热,他拉着湿透的衣衫透风,实在也狼狈,于是,生了点怜悯,她对管家说,“去重新整一杯蜂蜜水和一盆水过来吧,我帮他擦。” 她重新蹲了回来,对顾承璟说,“你这么看着我,我能跑哪里去。” 顾承璟听了,也没松手,轻嗯了声。 下人扶他进房,白舒童脱了他的衣衫,帮他擦水滴,从高挺鼻尖抹开,到细削的下颌,又到精壮分明的腹部肌肉上,还到人鱼线...... 抓着毛巾的手自然地拆皮带,还要往下擦。 顾承璟头靠在她肩头,感受到了触感,睁开了眸子,眼角微红,视线随着,问,“做什么。” 她随而停手,侧脸看了看醉酒的人,“你就当冰儿、燕儿的,在伺候你,换衣服。” 他冷嗤,“谁?没人需要这么伺候我。” 白舒童于是将手收了回来,拿了一条大浴巾,裹在他头上,摸摸搓搓地揉着,他人高马大,她就爬上了床,双手并力。 顾承璟醉得没力,往后靠床板,黑眸子偶尔抬起,见着近在咫尺的眼前人,几次见她叹大气,于是为了不让她费劲,他缓缓地低了下头。 白舒童擦得费力,都后悔方才泼了他那么一大盆水了,见着他要躺下,手捧着他的下巴,撑着说,“不能这么睡,要头疼感冒的,我帮你吹头发,你趴卧着。” 管家让人出去找吹风筒,一边吩咐着人送进屋就别再进去。 屋里什么时候没人的,白舒童也不知道,弄好了一切后,时候也不早了,她不由得打起了哈欠来,眼边沁了小泪花。 可真困。 她将吹风筒放在了桌面上,转头看着乖乖趴在床上的雄狮,不对她凶的时候,就是谦和温润的男子嘛。 忍不住上前,靠到床前,手轻捏他现在温温绵绵的脸颊,戳了戳,说,“这到底是折腾我还是折腾你啊。还不如你同我发通脾气好了。” 睡着的人也没听见。 她叹了气,伸了伸腰肢要回去。 却没见,背后展着雄阔脊背趴睡的人,缓缓睁开黑瞳,如夜里猎物的鹰,悄觑她离开,转了侧卧,嘴边笑了笑,缓缓回味轻柔指尖碰触的余温。 第92章 给老三再买架飞机 第二天的一早,顾公馆那边陈美莹还担心着两个人情况,听说了顾承璟半个月没归家,天天留宿在秦淮河,就喊他们回去吃饭。 电话一来,没想到却是顾承璟接,也应承了她的邀请。 两个人同车而行,白舒童穿着薄纱藕色长裙,坠着些珍珠流苏,可能也是因为没怎么让出门,人又白了些,就像个瓷娃娃一样。 她手里拿着折扇,展开放在头顶,遮了九点多的阳光,司机帮她开车门,她掖了长裙坐进来,笑靥深深,有小酒窝,朝他笑了笑。 她怎么就能那么自然地当一切没发生过。 顾承璟移开眼,沉着眸,看向前方,“开车。” 下一瞬就见着她靠到身边来,浅浅荔枝香萦绕鼻边,她探手摸他额头。 他冷言,“做什么?” 白舒童答,“昨天,我泼了你两大盆水,你没感冒,真是太好了。不过那么醉,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顾承璟挑开她的手,揉揉眉心鼻骨,“你不说我可能就不记得。” “那就都不记得好了,行不行?” 这话里明显有暗示,让他别再记着童年和童心的事,他于是默了没应。 许是她很久没出门了,一进了顾公馆,陈美莹还找了一帮太太们来玩麻将,喊了她一起,她直摆手,说不玩,只在旁边看着,不张扬,乖巧地在旁边陪他们打象牙麻将,聊聊天。 吴妈妈则在她身后,也看着。 “今天赌输的钱,就拿去买航空奖券,看到上期没有,一个外国妇女,200多银圆,竟然中了50万呢。” 陈美莹听着新鲜,问,“是什么彩票?” “国民政府5月发行的彩票,用来救国发展航空公路建设的,据说是50%用来发奖金,40%用来发展空军,你家老三不就是空军吗?你问问他就知道了。” 顾承璟和大哥顾明伦正坐在外头的客厅,距离不太远,都听见了宋太太的大声话语,他们的手上也正拿着一些航空公路建设奖券呢。 每张拾元,供不应求,发行号都已经到了50万号,一下子就集中了社会上500万的资金,比南洋商会办募捐会还快,还高效。 白舒童闻言,就拆了自己的钱包,桌子上都是真金白银地在给银圆,她见陈美莹放炮输了,就说,“伯母,你输了,我给吧。” 宋太太拿过她手上的钱,扑哧地笑了声,“美莹,你这未过门的儿媳妇,自掏腰包要给老三买飞机呢。这算不算是摆明的,关心你家老三。你还让人叫伯母啊,不应该。” 陈美莹转头看白舒童,不由得笑了笑。 知道人脸皮也薄,就拍拍她的手,转而也安抚一众妇人说,“还没给她改口红包呢,不过,也迟早的事。我这里再添一份,给老三再买架飞机。” 她也添了份。 这倒让白舒童那份真的变成了为关心顾承璟而出的钱了。 一帮太太拿她打趣。 她不由得扑散着粉红的脸蛋子,一句句应着。 外头听见了里面的调侃,顾明伦看了一眼顾承璟,“香港的事我都查了,白家拿父亲的白银换股票,所以急于攀亲,是不想东窗事发。但依照父辈的交情,只涉及钱银,估计这些事都会大事化成小事,父亲不会计较。” “倒是你这里头的白小姐,你打算怎么办。” 顾承璟听着里头一句句的三媳妇的话,将手中的奖券放了下来,“她如果还想跟着我,我绝不辜负,但如果不想......” 答案,他还没想好。 顾明伦看了一眼自家弟弟,“如果不想,就将她软禁起来?” 家里少了几个卫兵。 有一个现在就在白舒童的身边,这吵架吵得还看管着别人不准回上海,真是霸道得可以。 “我可不记得,我们顾家有这样的家训,可以不顾人家的自由,这样滥用权力。父亲也是参加武汉革命过来的,你这么胡来,被他知道,到时我可不会站你这边。” 顾承璟听着,无奈的嘴边一抹笑,手轻轻划过脸边。 低头他拿了桌上一张的云南锡矿厂入股书,签上了名字,答,“我有分寸。” 顾明伦收了那张入股书,看了眼。 用每年三分一的锡矿利润换白小姐与邱宁那流氓队长的离婚书,是不是万全之策啊。 他拍了顾承璟的肩膀,“你断了人家宪兵职,又去送这份雪中碳,打的什么主意?” 顾承璟听着麻将屋里头,白舒童已经快招架不住那些太太们的调侃了,就站了起来,耸了肩,“他退位让贤,是应该的。我也只是顺手。这点钱,他就敢跟着顾家做锡矿,他胆子够大够肥,我也就一勾,也没说他稳赚。” 顾明伦啧啧啧,这是打算要人家死,然后再抓着命脉,再露出真实目的咯。 这么煞费苦心的,他提醒,“承璟,要是白小姐最终还要走呢?” 顾承璟转了回身,问题未答,低头也只薄笑了下。 就进了麻将屋里,将红彤一张脸的白舒童带了出来。 就没打算让她能走啊。 第93章 她是谁,你是谁 手牵着,踩过地面光影,也没管背后的零星打趣话,两人前后楼梯,回到二楼原先的寝室。 门关了起来。 “一晚上没睡,应话都慢,那么没劲。别人教导了你那么多做人儿媳妇的迂腐道理,愣是一句你也没驳,嘴都笨了,还不如和我吵的时候利索。” “我......” 连同他要反驳,都反应慢。 顾承璟调侃她几句,坐到沙发上,下巴点了正对的铜柱床,“困了就睡,吃饭了,喊你。” 白舒童一晚上照顾醉酒的人,就只睡了两个小时,现在的确困倦,眨着眼睛都觉得微酸,所以也没下场去玩麻将,房里就他们两个人,她背着手问,“在这睡?” “不然回大方巷吗?”他交叠了腿,看向她,“同居也那么久了,两个人在一间房,怎么了?” 他没提的话。 白舒童差点忘了醉得在他怀里狂颤的那晚,在云海里浮沉得,都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不由得看向他拿烟的手,眼神又倏地移开,她淡淡撇撇嘴说,“没怎么。” 就也脱了鞋子,窝进了被里睡觉。 他们许久没有回顾公馆了,这里的一切依旧如旧,甚至枕面上都有熟悉的皂角香。 闭上眼睛,能听见沙发上人窸窣的响动,他衔了烟在嘴边,从口袋里掏洋火。 久久,白舒童还以为会闻到温焦的烟味,但等着等着,也没等来,侧低了头,她看了眼沙发上的顾承璟,他懒懒倦倦地转了下手中的烟管,放回了烟盒里。 她静静地看着,见他明明也找到洋火了,却也没点,慢慢地,观察着,也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被顾和彬吵醒的。 小家伙考上了白下路的一间教会小学,今天去领了九月入学要穿的校服,一听说小叔和小婶婶回了顾公馆,就也没管下人,飞奔着,径直开门进他们的房间。 他看了一眼左右。 小婶婶在睡着,小叔在沙发上。 他二话不说要蹦去床上,炫耀自己象征长大的校服,刚跑两步,就被在桌上研究黑白围棋的顾承璟预判了他的预判,走了过来,拦了他脚步,将他提领了起来,要扔出去。 “嘘。” 切,每次小婶婶睡着了,就不给他捣乱。 小婶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他踢了顾承璟一脚,按着身高低矮优势逃窜,低趴在地上从脚边穿过,又从门缝跑了进去,直接就滚进了被窝里。 一身童子军功夫没白学。 白舒童被这动静,吵醒,睁眼就见顾承璟卷了手臂衣袖,要训人了。小不点赶紧躲到白舒童身后。 “小婶婶救救我。我是来找你玩的,你们太久没回来了,我想你,就要进来,小叔扔我出去,要霸占你。我不允。” “臭小子说什么,下来。你穿鞋上床,我这床还要不要。” “那你把我和小婶婶一起扔。”顾和彬抱着白舒童,紧紧箍住了她的脖子。 白舒童正睡懵着呢,伸手压了顾承璟要抓人的手,头在他手臂边靠着,闭上眼继续睡,嘴里软软如棉说,“让他待一会儿吧,我也挺想他的。” 抓人的手臂,滞停了下来。 也有段时间没被人这么撒娇过,反应不过来。 原地,顾承璟等了会儿,白舒童又眯了五分钟,才醒过来,发现抓着谁的手,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顾承璟冷漠得很,一张脸仿佛天上高不可攀的神只,片尘都不想染,回个笑容都没有,面无表情地将手从她手心里抽走。 还是不领情地提领了不停扑腾的顾和彬,再转而同她淡说,“准备准备,下楼吃饭。” 今天吃的是粤菜,特意请的太平路粤华楼的厨子上门,白舒童许久没吃小时味道,见着竟然有一大盆鲜红的桂味荔枝,愣了愣。 除此之外,还有荔枝做的美食,有荔枝酿虾滑和荔枝冰饮。 恍惚得仿佛在邱宁。 是啊,她从邱宁出来一年了,转眼又到了邱宁盛产荔枝的季节了。 陈美莹笑着同他们说,“今年在邱宁买了个果园,听说去年暴雨收成惨淡,今年收成好,送来了四五箩筐的,你们尽管吃,饭后,再带些回去。” 白舒童吃了口,晶透的果肉,细核肉嫩,很是鲜甜。 是家乡的味道。 也不知道在邱宁的青妈妈和阿莱今年的收成好不好,果园里一排被暴雨侵袭的瓦房,也不知道修葺了没有,仓库里换了顶棚没有,果园的杂草青妈妈请人清了没有...... 越吃就越想家。 因为白家将李景和送进了牢房,她也没脸给他们写信,李景和是青妈妈唯一的骨肉,自小就是别人口中的出息孩子,指望着他光耀家族门楣的,闹到现在的地步都是因为她的身份造成的,青妈妈会不会谅解她这个六指灾星,都不知道。 她也没去打探他们。 桌上一帮人继续说着话。 “幸亏承璟提了醒,这荔枝园买得早,转眼这个月,长工拿着果园里的挂绿荔枝去广州城参了赛,竟是拿了个荔枝王的称号回来,一时间一颗荔枝身价值千金。” 宋太太吃着荔枝,笑说,“那这哪里是买了个果园,是买了个金菠萝回来了呀。满果园都是摇钱树啊,可比股票了。” “还真是,因了这事,我把那果园的长工李阿莱都升了做负责人......” 白舒童倏地抬头看说话的陈美莹,音调里颤了颤,心紧了下,“李阿莱?这荔枝是邱宁李家的?” 陈美莹点了头,说是。 吴妈妈在身后见白舒童在确认邱宁李家的信息,上前帮她倒茶水,耳边言语,听到这么巧合的邱宁消息,她也有点恍然,但是提醒白舒童,“记住你现在的身份。” 白舒童倾身向前,还想探听些,不得已,只能静了声,他们也只说了那么多,就没再说荔枝的话题了。可她还想听啊...... 这是不是也说明了,他们没有了债务的压迫,安居乐业,过得很好。 不由得白舒童清澈的眼里暗了许多,有些许伤感从心底缓缓流淌而过,又不能表露。 顾承璟在旁侧,看着听着,把这微小的动静都收容了进眼里,没做声。 再上来了一道粤菜,叫“风生水起”,一道生鱼片拌着香油、花生、胡萝卜丝、白萝卜丝等配料的顺德菜。 陈美莹吩咐下人布菜,还同大家说,“为了下半年取个好意头,事事顺心,也赚金菠萝,这道菜可得吃完。” 白舒童吃着,伺候盛菜的下人给了她一大碗,两三口,只消灭了小山尖,桌上的美食太多,竟在这里撑住了。 看了看旁边,都是空碗。 “小婶婶,你吃不下,我帮你吃。” 顾承璟在旁侧,拿走了顾和彬拿的碗,打消了他积极帮小婶婶的热情,懒淡眼神看了他一眼,说,“小孩子,别吃鱼生,到时候闹肚疼。” “那小婶婶的好意头怎么办?” 白舒童心思游转着,说,“放着,我晚点再吃。” 虽然这么说,可这也不是茶水,不是等凉了再喝的事,她往下也没再动筷子了,明显是一口也吃不了。顾承璟转了转碗面,长筷子夹了剩下的到自己碗里,将空碗递回给白舒童,“这样总不会只有你落空。” 话语轻。 白舒童接着碗,看着这从秦淮河回来后看似对她冷言冷语的人,明明话里他都是调侃,仿佛不想和她重回以前的亲昵关系,但是怎么句句都往心里钻。 这是不要原谅她的意思吗? 好像不是啊。 顾和彬见小叔吃了小婶的,瞧了眼自己碗里吃不下咬了一半的鲮鱼球,碗里必须得吃干净是顾家的饭桌规矩,夹多少吃多少,不能剩菜,不然得挨罚,他于是兴高采烈地要夹到小叔碗里。 还没夹到一半,被小叔挡了回来。 “臭小子,都是你口水,要给小叔吃,可真孝顺。” 顾和彬不服,从椅子上转身,童言童语,叉腰说,“那小婶婶的口水,小叔你吃呢?” 额头被弹了下。 哎哟一声。 顾承璟说,“她是谁,你是谁。” 声音不大,可他们中间也就隔一个小不点,说得白舒童在饭桌上将一些不得体的事想了一遍,脸一阵又一阵地红。 陈美莹看着他们这边动静,问白舒童,“怎么这小脸这么红啊,我们这桌上也没酒,吃荔枝都吃醉了吗?吴妈妈,你快给她倒点茶水。” 她捧着茶,喝着,只能将难过的事情再从脑海里过一遍。 想着,不能被他带着跑了。 第94章 童童是在我手上弄丢的 童心还没有离开南京,戴了个墨镜和长檐圆帽小心翼翼地拐进了一小巷的民居里,屋里香粉味浓烈,是刚撒的花露水,却盖不去一晚上一帮男人打完麻将又抽烟喝酒的味道。 她掩鼻走上二楼的小隔间,关上了房门,和童年说话。 他们落脚在了南京一处麻将馆里。 童年从木床上起身,赤裸着上半身睡觉,随手拿过旁边的一件褂子套在身上,拨着压塌的头发,拿过她手上递过来的纸张,听着她边拆帽子边说。 “他们不在大方巷的洋房了,一早出门去了顾公馆,童童也随行。一个同我比较熟的丫头进去帮我传话递了条,这是她的回复。” 拆开。 是白舒童清秀的字,让他们赶紧离开南京,别再逗留,以他们的安全为重,也别管她了。 童年捏了那张纸,烦闷地从桌子上抄了打火机,拨了砂轮,将字条点燃了,放在烟灰缸里。 这是他半年来的习惯,所有的消息过手,都得销毁。 尽管是无害的白舒童的。 也一样。 他倒了桌上的冷茶水,将桌面上一张支票收进了裤兜里,怕童心多看,然后问,“她是怕了那姓顾的空军?” “她不怕他。”童心确定地说。 “不怕,为什么不走?” “就......”童心难以说明,这种出卖自己的事,总得本人开口好。 见着童心欲言又止,童年更是担心白舒童的安危。他重新布局后,找了青帮其他的海运接线人,今晚得送童心走,消失了大半年的白舒童好不容易找到了,也一样。 他也得送她走。 但是她却是落在了白家人手里,在姓顾的军官身边,不知道在为白家谋划什么,问了童心好几次,她也没说。 “她到底在他身边做什么?”童年瞧着童心,“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没理由见着她被困而不救,你是介意我给了她玉牌的事?才这样支支吾吾的?” 离开船还有五个小时,他不由得语气就急躁了。 若是好言问,童心倒也好言回,可童年竟然在这里揣测她故意隐瞒实情,她拧了他一眼,凤眼尾上翘,尽管处境不好,可还是骄傲得不容人诋毁。 “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我在这里从中作梗,而是童童根本不想同你走。你现在帮着青帮走这种走私生意,以后还打算有命没有?” “今晚上了船,到了南洋,是不是还得过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 “我真的过够了。” 不像往时童年来回香港湾,做药材的走私,这次是官方命令禁止的军械,已经不是关关牢罚罚款能解决的事了。 是要命的买卖。 她说,“童年她在顾长官的身边都比跟着你在刀尖舔血强。” 童心说话一向锐,童年也习惯了,站了起身,倒了杯茶水给她喝,推了过去,态度低,“我童年做的事情都和你们没关系,去了南洋,有了新身份,你就还是同之前一样,在电话局里工作。我在这里做什么,连累不了你的。” 童心拧了手中脱下来的的丝巾,更气,“我是怕你连累嘛。从香港来,是我连累的你,你要这么算账,那我们今天就都死在这,把话说明白了。” 童年拍拍她,“别闹了,行不行。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我们把童童带出来,过了今晚,你爱怎么同我算账就怎么算。” 童心将身体拧到一边去,不想理这个敷衍的求和,只冷冰冰地报了个地址。 “首都大戏院,他们今晚去看七点半阮玲玉和黎莉莉演的《小玩意》,票我也买了。你别不信童童她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要跟着我们去赚大钱,可是,谁不想过安稳日子。”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童年被说得也有些烦了,忍不住打断了她,打开了窗,也不想和童心吵,烦闷地抽起了烟来。 如果没有青帮,他什么时候才能有现在在南洋给他们置办房子,又安排后路的能力,又何谈什么安稳的生活。 蓝色眼睛看着外头雾蒙蒙的南京,不由得握紧了手臂,在木窗上,重重地垂了下。 他转头跟童心强调,就怕她生什么风波来,“童童是在我手上弄丢的,是在我面前,被白家人拖进了巡捕房的。去上海的时候,我在船上对她的承诺,一句都没兑现,就算是她不想走,也得当着我的面说。” 白舒童被扣上手铐喊他救命的那场面,每次午夜梦回,总能让他惊醒。 怎么能一张纸条就打发他走。 他在上海能喘过来这口气,也是她帮的,绝不能就这么放她在这里孤援无助。 “你尽管走,我去找她。” 于是,从床底摸出了一把小巧的勃朗宁,他别在了腰背后,拿走了童心给的戏票。 又从楼下招呼了一帮亡命徒,去往了首都大戏院。 第95章 白小姐不见了 影院里黑乎,幕布上影像在跳动,一会儿是阮玲玉楚楚动人的脸,一会儿是铺满大屏的字幕,对比之前看过的那些小布尔乔亚的电影,今天他们看的电影,过于悲情,才放映到了一半,就陆续听见啜泣声。 内战、流离、国货被洋货欺压、美人命运坎坷、亲人失散......总有一样与在座观影的人共鸣。 白舒童看着,情绪也低落了下来,本来想哭,可是宋太太的小女儿就坐在她旁边,已经埋在她臂弯里,肩膀耸动着,正在哭了。她就将手帕子让给了她,低头安抚。 很快哭湿了一条手帕。 左边是看管她的卫兵,雄壮的一个男性,全程也没怎么看电影,一直关注着她的动静和影院其他人的出入。 她转过头,小声地问了还有没有手帕子,他摇头说没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 白舒童也没想要用他的衣服来擦宋小姐的眼泪,于是说了没关系。 “小姐,如果不介意,可以用我的。” 后方,有人拍了她的椅背,绅士地递过来了一条折得方正的帕子,她往后看了一眼,眼眉跳动了下,一瞬即逝的惊,也还没来得及接过,旁边看管她的卫兵就先一口拒绝了他。 “我问的是这位小姐,不是问你吧。” “你找事吗?”卫兵反问。 “不是。只是看着小姐哭得让人动心。”他双手轻举,摆明着不是要惹事的态度,轻微笑着往后靠去,就隐在了暗里。 可白舒童却不平静了,心狂跳着,太阳穴也突跳着。 是童年。 影院里白影闪了两下,不清晰,但是能辨认出轮廓,还有那双蓝海般的眼睛。 不会错。 她转正了身体,看向前方,接下来电影在讲什么,她就都进不去脑海里了,只想着童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难道是没收到自己给的纸条? 后头,脚踢了下她的椅子。 电影是默片,观众的讲话声明显,童年似乎是在和别人说话,也似乎是在对她暗示。 极小声的一句,“等会儿去卫生间。”又大了点声量,他在和旁人调侃,“这两个小时的电影,可忍不住。” 旁人哈哈笑,可瞬时间,让白舒童知道了,童年就是奔着她来的。 “白小姐,你心怎么跳得那么快啊。” 靠在白舒童身侧的宋家小女儿听见了她的心跳声,在手帕里***,抬头问她。 白舒童轻摇了头,只说,是看到了电影里重逢的情节闹的。 来看电影的女眷有四五人,散场的时候,他们一起走出去,来的时候,天边还有红云霞,现在都消散了。 各家的车亮着车灯,在戏院的门口着车等候着。 白舒童转身要去卫生间,被卫兵拦下,“白小姐去哪里,顾长官在车上等你一起回家。” 平时也不容易出汗的人,这下子掌心都泛潮,淡定了心神,她说,“军官长在车上等我,那我更得去卫生间一趟了,我这妆是不是都花了?” “看不出来。”卫兵老实答,也仔细看了眼。 “你仔细再看看。” 她凑近,让卫兵看。 卫兵被倩丽面庞突然靠近,愕然了,身子僵直,睁圆了眼睛,一股好闻的甜香惊扰人心扉,他觉得冒犯了白小姐,就赶紧往后退了三步,恢复冷清地同她点了头。 但是他喊了宋小姐一起进去,自己则留在了外头守着。 顾承璟从公馆过来,看了眼时间,手里无趣地转着不能抽的烟,抬眸从车内看了一眼戏院门口。 以往武侠片占据市场,满是武侠明星海报的首都大戏院,现在随着东北被占,又有“一·二八”事变和长城抗战,电影海报纷纷偏了左翼,多了现实思考。 大幅的《小玩意》海报,印着工业救国的字,将其他电影的风头都盖了下去。 在电影院的门口,更有一群清嫩穿着校服的学生,同看完电影的人分发单张,举着拳头喊着“支持国货,加入抗战,救我们的国”的口号。 刚看完电影的人自然受到波动,不由得驻足。 一时间都挤在了门口,围成了圈。 人流瞬间无法顺利通行。 下一场要进场看电影的人多,学生演讲阻扰了客人流动,戏院工作人员出来赶,你一言我一句,肢体上有了冲突,口角中互相不让,工作人员急,就将一个首当其冲的学生推倒在了地。 瞬时,就引起了学生的不满,更加聚集了起来,对着人就喊汉奸。 纷纷乱乱,说不清谁对谁错。 在那当中,去完卫生间要出来的宋小姐被人挤到了一边,还被人踩断了绑带的缎鞋,被卫兵护着头,才慌乱地挤过人墙,被带到了宋家的车前。 宋小姐花容失色,被司机接进了车内。 顾承璟则皱了眉,见这动静,而卫兵却没有带白舒童出来,下了车。 “她呢?” “白小姐......”卫兵一路跑着过来,刚刚又在人群中和人动了手,气喘着,吞了一口气,才说下去,“宋小姐和白小姐一起进卫生间,白小姐先出来,我们等了许久也不见宋小姐出来,不久就听见宋小姐在里头喊了流氓,我进去帮忙.....” 三四秒视线内不见白舒童,顾承璟已觉得有异。 听了废话连篇的长报告,顾承璟看着不远处推搡的一帮人,还没听出重点来,心燥了,语气不耐,拎过他衣领,打断道,“我是问你,白小姐在哪?” 卫兵才畏缩了,垂头说重点,“出来的时候,白小姐就不见了。” “不见了,第一时间找没找?” “找了,宋小姐也帮忙找了,不见人影。” “废物,一个人都看不住。” 顾承璟松手,转而强压下燥,冷静地看了一眼出口,戏院门口闹着那么大的动静,她肯定不会走前门,那么招摇。 要不就还在戏院里,要不就在这附近的街道。 跑不远。 “期间有没有异样?”他快速问。 卫兵这时候也才回想起了在戏院里的不寻常细节,报告道,“电影看到一半,后座有一个男子同白小姐递了方帕子,隐隐又在后座说着入场的时候喝太多的茶水,要去卫生间。现在回想起来,肯定是他了!他肯定是勾走白小姐的人,不然不会那么凑巧。” “......” 黑瞳冷沉着,一股气要发不发。 “找到人了,我再同你算。” 顾承璟吩咐卫兵往电影院里头再去找,他则钻进车内,吩咐司机往影院的后门开。 司机因为陈美莹做慈善活动和电影院有合作,之前载过陈美莹来过首都大戏院的后门,领过戏票。在吩咐下,一脚油门就绕到了后头。 正正看到了童年带着白舒童进一辆白色的轿车里。 车刚亮了灯要开。 顾承璟见着人,反而没有了那股燥意,只冷吩咐司机,“打横,就拦在他们前头。” 第96章 我不走,你答应放他走 道上两道猛烈的刹车声,轮胎刮蹭,顿时刺耳。 顾承璟扔掉手中烟下车,来到车侧,手抄在了口袋里,侧身垂眸扫了一眼里头的人。 一眼,便也将车内同样衣着的人同戏院门口闹事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事情是他们闹的。 是拖着他的卫兵打时间差的不入流操作。 压下剑眉,他伸手敲后侧车门,白舒童就坐在靠他的那侧,方才车辆打横截停,他们乘坐的车猛地被压制,她也才刚从猛然的刹车中缓过来,被敲了个醒,转了头。 骨节分明的手向内曲,他摆了手让她下来。 白舒童几乎也是第一时间下意识,就去拉了车门把,要下车。 童年在旁侧,拉住了她,制止,“童童,我刚刚说的不够清楚吗?去南洋,国内的事情你都别管了,我来担。你别怕他。” 车门锁仓促间也还没下,顾承璟走来的时候,见童年牢牢地将白舒童护在了怀里,这会儿还拉着人不让走。 他直接用力开了门,拉了白舒童下来。 揽过受惊的人在身侧,他低声薄气问,“我都放他一马了,你还要同他走?” “没,没有......” 白舒童余魂未定,刚合拢了心神,应了他的话,余光就见童年从车上下来,当场掏出了枪,从后指着顾承璟。 “不,童年,不行!别用枪对着他。” 白舒童展手要到他们中间去。 顾承璟压了她的肩膀,没让白舒童冒险走到他们的中间,而是揽臂让她在身后,知道来人是针对他的,就微撤开了身形。 他看了一眼拿枪的人,微歪了头,黑瞳瞬冷,提醒,“你前头弄那么大的动静吸引来了宪警,仔细想想,还有多久他们能过来。” “是五分钟,还是一分钟。” 童年不管,只对白舒童说,“童童,过来,你不用怕,这里发生的事,都扯不到你身上去。今天我一定要让你安全离开。” 白舒童要说话。 顾承璟垂眸向后吩咐她,“你回车上去,别管。” 白舒童求情,“你也别伤害他,求求你。” “你不走,我就不会。” “我不走,我就没打算走。军官长一向一言九鼎。但我不回车里,我就在你身边。” “嗯。” 他还闲裕得笑了下,摸摸她的头发,吩咐,“那你让他走。” “好。” 白舒童面朝了童年,顾承璟在她身侧,手指放在了她的下颌处,他耳语说一句,她重复一句。 “童年,你现在走,他不会同你计较的,他也没闲心管青帮的事,你快离开南京,别惹来海关署和宪警......” 她听着耳边吩咐,让她说清楚关系,她点了头,“我要留在南京,跟着顾长官,我不是被迫的,他对我很好,我.....” 耳边轻轻声音,触了耳膜。 她握了握掌心,沉了呼吸,重复,“我会同军官长结婚,你别再来骚扰我了。儿时的情分,我因为顾着,不想你误入歧途。” 童年听了,才看了顾承璟,冷嗤说,“你威胁她什么?” 顾承璟耸耸肩,“我能威胁她什么。” “离她远点。” 童年做要开枪的架势,皱了眉,紧握枪身,却也只是歇斯喊了,没开枪,指示白舒童往他身边走去。 白舒童见场面难收,要过去。 “别去。”顾承璟冷说,让白舒童一步都动弹不了。 白舒童只好原地同童年说,“他没有威胁我。童年,别管我,你走吧。” 顾承璟黑瞳冷也锐利,一下子就察觉到了面前的人拿枪姿势都很初级,不足以作为威胁。 而他才判断完,旁侧涌出来三四个戴着圆帽拿着长黑直杆伞的,他们从拐角走近,从伞骨位置抽出了“花口撸子”。 枪一下子都对准了顾承璟。 这才是危险的所在。 他以寡抵众。 “呵,地痞流氓那么多,你是要她跟着你亡命天涯。” 他淡淡嘲了下,在惨烈无比的战场上训练下来的不疾不徐,气场并不乱,反倒像带了一支大队在身后一样,面对着这种危险,还冷静调侃得出口,他盯看童年,还得空打量起了他来。 青帮新入的人物,短时间内就爬到了高位,获得了信任,原来才这般年轻。 “童年,是吗?”他看着面前人,徐徐又说道。 童年判断出来他在拖延时间,上前来拉白舒童,将勃朗宁枪口抵靠在了他的额间。 青帮的人教训过不少人物,不仅地痞流氓,还有各方打手雇佣兵,还没见过人数单薄到只有一人的人,话里还丝毫不让的,甚至还有闲裕说他们。 “确定要闹那么大吗?” 顾承璟凝眉,数了下人头,五个对他一个,他薄笑,说,“原先也抓不到你贩卖军火的证据,这正好,人赃并获,自己送上门来的。” 瞳孔划过狠厉,余光扫了抵靠在他太阳穴的枪,说,“就怪不了谁了。” 童年只当做笑话听,咬了牙,正要说他做什么以少胜多的梦,他站得位置视野好,根本也瞧不见要来擒人的宪警。 他嘴边一句,推了白舒童进方才的车里,“这些话留给你自己吧。” 才刚扯了唇,他也要进车,就猛然听见周围几声消音发闷的枪声响,散在四处的青帮下属纷纷被打中了举着手枪的手,掉枪,唉叫着。 都瞬间倒了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他的勃朗宁手枪就被顾承璟快速按着,反手扣了下来,手臂被往后撑直,一个反身。 头被皮鞋踩入地,面都凹了进去。 上方的人,轻扣了手枪的保险,啪嗒一声,往后拉着上了弹,对他轻巧语气说,“这枪,向上是保险,向下才是射击,菜鸟,你第一次用?” 难怪见童年拉了几次扳机,要警告似的,却也没动静。 童年一下子被卸了武器,脑袋嗡鸣,只眼里见着他的人彻底倒下,又是精确的四发子弹,打断了一帮人的脚筋。 白舒童捂着胸口,听着动静往后转头,见着顾家的司机手中的枪在漫烟。 顾公馆的卫兵个个都是人物,更何况是平时护送顾家人的司机,枪法更是准得不行。 一看就是经验老到的兵。 比起青帮这些非专业训练出来的草台班子,他处理人来干净利落。 顾承璟根本也不是拖时间,而是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她无比复杂地看着面前举枪的男人。 为了一个白曼露,值得他这样吗? “顾承璟,你答应我,我不走,你就放过他的。” 他分了心,转头看她。 童年趁着这空档,踢了顾承璟一脚,从腰间掏出了小刀,划过了他的手臂,那把勃朗宁手枪落了地,他又趁着这短时间,拉着白舒童往小巷跑。 第97章 我们订婚? 转过了巷弄,白舒童被拉着跑得心脏要吐出来,又见迎面走来抓着一帮借着救国闹事的人的宪警,忽地很清醒,拂掉了童年紧紧拉着她的手。 “不对。” 她停在了原地,说,“童年,我不能走。走了,顾家、白家都不会放过我们,童心在船上等着你,你不能让她再经历多一次上次那种惊心。” “我不能走,你走。” 白舒童推着童年进戏院里,让他往另一个门去,然后说,“你们安全之后,同我报平安。” 童年不可思议看着她,手里失去了温度,有点信了童心的话,他又问她,“究竟白家要你做的事情是什么?” 白舒童听着巷弄里响起的脚步声,心蹙紧着,只说,“不是什么掉血肉的事情,快走,在事情越来越糟糕之前,你快走。” 童年挪不动脚步。 白舒童见他不死心就说,“我跟着顾承璟,是心甘情愿的,真的别管我。我不想同你这样,做着亡命的逃窜。” 童年为了他们入了青帮,做了不少灭心的事,手头不免沾过无辜人的血,但是被最信任的人这样说,心里难免发凉,但他不怪她,还是同她说,“去了南洋,绝对不会。我保证。” 上前,他又拉住了白舒童。 白舒童从他手心里脱出了手来,摇头,为了让他快走,什么话都说,“好好照顾童心吧,她为了你,吃了很多苦。看不见尾的日子,我不想过。同你说跟着你们赚大钱,也只是说说,我不是个有雄心壮志的。完了白家办的事,我会去秋晓的老家,继续读书,继续我自己的日子。” “我不同你们走。你也别自责之前没能救我出巡捕房的事,没那件事,我可能还不知好歹,想和白家对着干。” “童年,去了南洋,你也保证不了再也没有吴家、还是白家。别管我了,我老爱惹祸,让我自己去填平这些缺吧,掉不了多少血肉的。” 童年拉着她,不肯放。 白舒童将他手里的刀子翻转到自己脖子上,划拉了一个伤口,“我是认真的,别当我还小。我自己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不用你们。” 与其这样的方式同归于尽,还不如她自己一个人糜烂掉。 刀子深划,破了娇嫩的皮肤,涌出了血来。 她逼着童年,“走啊!你不走,就是要我死!” 童年握紧了手,往后退脚步,“童童,别伤害自己。我懂,我都懂,你是不想我们被抓了,连累我们,我一定还会想办法,等送走了童心......” 白舒童喝止他,“我说的话,你还听不明白。你再来,只会让我处境更加艰难。”刀子又往里划,她也才想明白,“本来不用这样的,真的别管我了,白家答应我成事后,会放过我,求求你,真的别管我了。” 这样冒险,只会越来越糟。 童年揪着心,听着越来越近的两方脚步声,被望风的下属拉着,提醒他,船再不久就要开了,根本不能再这样耗。 白舒童往后退,转了身。 “你们给我拦住她,拦住她。” 下属判断情形,只拉了他走,根本不敢跟着回去自投罗网。 童年控制不了下属自作主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舒童调转了脚步,往回跑。 又一次见着她重入出不来的“牢”。 - 白舒童跑着回去,也没几步,就瞧见了巷子里随来的人,她迎着那拿枪的人,撞入了他的怀里,只希望着他还听她所有荒谬的解释。 眼前人那么在乎白小姐。 不会不听吧。 顾承璟也没想过她会主动回来,垂下了手,还看着拐进戏院躲避宪警的童年一帮人的身影。 白舒童抬了眸子,哭过一回,眼里不知道有多少真诚,可总归是骗人的话越说越纯熟了,自动带着点楚楚可怜,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疼。” 脖子边划拉的口子不小,却能令人看着蹙目。 顾承璟闻言,低头看着那伤口,眼波里微颤,抬手压住她的伤,那个叫童年千方百计要带走她,绝对不可能这般伤害她。 “你.....” 分明是为了拖住他,也为了不让他去追那个童年,而在这里又装回小兔子。 扮无辜。 “好疼,真的好疼。”她抓着顾承璟,拧着他的衣服,小声哭着,“顾承璟,我害怕,是不是流了许多的血,我衣领边怎么湿漉漉的,你看我的手......” 引着他去看,引着他心慌,让他顾及不了仓皇逃窜的童年。 顾承璟眼瞳里阴怒,掰过她,紧紧捏着她的肩膀,咬牙说着,“白舒童!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见着她泪眼抿唇,要发怒的一番话,强压着,闭了眼又抬眸,心是被她搅得仿佛刀片在刮。 方才的冷静消失,看着她那下手不轻的杰作。 他手轻拧了她的脖颈,白舒童见状嵌入他怀里,越抱越紧,将一路跑回来的急喘和心跳都一并传染给了他。 可怜兮兮的,像没糖吃的孩子。 顾承璟沉了又沉胸膛,白舒童颈边的血都漫在了他的拇指上。 那么令人蹙目。 “去医院。” 他将人抱起,往回看了一眼停下脚步在等他示意的人,轻摆了头。 白舒童窝在他怀里,听到了也看见了,更紧紧地抱住了他,更加娇气地喊疼。 他暗下眼,薄寒地说,“疼死你活该。” 她的军官长虽然话里句句不原谅她,可是去医院的一路上压着她的伤口,手也没松过。看诊一路上,也没让她下过地。回去后,换药,听着又喊疼,更是亲力亲为。 只是经了这次,好不容易得来能出门的机会,也没有了。 顾承璟更是也不与她说半句话。 见她伤口渐好,吩咐了吴妈妈他们好好照顾,就要离开大方巷。 白舒童拉住他,“你又要去找吴小姐,还是找冰儿、燕儿了吗?” “你在乎?” “在乎。顾承璟,上次你不是说要订婚吗?我们订婚,你同上海白家说一声,我同你去照相馆拍照,你要登报就登报。” 要离开的人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她。 茫然得厉害。 邱宁的,她的那桩荒唐婚事,他还在帷幄着,她要以哪个身份来同他订婚。 显然不是她白舒童的身份。 蓦然。 离去的脚步未停,只留了句,“不订。” 第98章 爬床 吴妈妈在卫兵的口里,终于是知道了白舒童做了些什么事,她没想到她还有青帮的青梅竹马在筹划她逃跑的事。 知道她有流氓撑腰,她也不敢造次了。 只是看管白舒童就看管得严了起来,连睡觉都同她一个屋子。 呼噜打得震天响,让白舒童半夜掀开了凉被,失了眠,几次都无法入睡,看着铺了床单在地毯上呼呼睡得香、还舔嘴唇的人,生上了气。 裹着眼下的淡淡青黑,她拉开了门,卫兵已经换了一个,她说,“我要找他,不让我出门,总没说不让我找他吧?” “白小姐,上一个卫兵就是让你这么骗没的,又是同样的狼来了,这次谁也不会再上当了。” “那我给他摇电话呢?” 卫兵抬手请她回去。 就是没门的意思。 吴妈妈睡得正熟,是一点动静也不知晓,翻了个身,还觉得走廊透进来的光碍了她的睡眠,而转了个方向。 白舒童关上了门,出了阳台。 早前,她就观察过屋子的构造,两个房间之间有一条水管,水管有钉扣,可以当做攀附的辅助,可以一路下到一楼的地面。 再往前就是一排的梧桐树和榆树,足以藏身,再看着巡逻的时间,从小铁门爬出去。 换了身衣服,她将袖子拉到了肩上,小时候在果园也没少爬过椰子树,这种爬水管的小事对她来说也算不上什么。 - 作为特权福利,空军有眷属村和宿舍,顾承璟出了半个月任务后,脑子里蹦着一根不断的弦,人疲惫,给他安排的宿舍也没去,混在了中队长陈灿的家里,睡他家的客房。 外头空军村的女眷们开着留声机,听着小曲,一边摸着牌九在玩,吴小姐输了三局,也没有停的意思,还在往陈太太家的客房里看动静。 “还在惦念着顾大队长呢?他有白小姐了。”牌桌上有人见着这望夫一般的眼神,就提醒着。 吴小姐收敛了目光,桃花般的眼睛轻巧转着看了牌,说,“有又怎么样,留不住男人,就一点用没有,管她什么姓白还是姓李姓孙的。” 手上拿了最小的点数,她一整晚得了无趣,这次就推了牌,说不玩了,招了旁边吃着瓜子的太太来替。 然后找着去找吃食的借口,拨开了珠帘就进了客房里。 屋内清凉。 走进去,便见顾承璟顾大队长背面向她,正在睡着,吴小姐游走社交场,没少见过男人,在空军俱乐部跳舞认识的人也不少,可若要说能勾心的,让人一直惦念着不上不下的,却只有这一位。 顾家贵公子,留洋回来又叛逆风流的顾三。 床挺大,她暗自瞧了眼,男人的宽肩窄腰如同山脊,让人有无限的安全感,侧着的脸庞轮廓却又如清朗的月,混不进一丝浊气,独一派的干净。 她悄悄地脱了清凉的绑带高跟,轻轻地又小心翼翼地沿着脊背线贴了过去,轻轻叫了句,“军官长。” 顾承璟困着,未动,只应了声无意识的嗯。 吴小姐就越来越大胆,动了想攀爬的心思,伸了手,轻从他的圆阔肩头用指尖拂了下来,顾承璟蹙了眉,本无梦,却仿佛被困陷阱里,周围荆棘满布。 “顾长官,我跟了你,可好?” 吴小姐生来一把细嗓,绵绵幼幼的,含着几分浪漫,又几分小鸟般的动听,听得人舒颤。 忽在梦里坠机,无限失重,黑瞳霎地睁开了眼,冷扫了一眼在手臂边作乱的涂着红色脂扣的纤纤细手,压在了一侧。 他撑起身,看清径直躺在身边的人,糜笑,听着她说。 “军官长,是听了哪句才醒的?”吴小姐跟着侧转了身子,一身贴身的旗袍是特意改小的,分寸都是合贴曲线的妖娆。 顾承璟本意是同她说几句,打发出去,继续睡,就似笑非笑地说,“吴小姐,想让我听的是哪句?”他后撑着手臂,不小心就拂过了凉被下了地,也无心去捡。 吴小姐笑笑,半撑了身子起来,说,“我是问军官长,是真心想定下来吗,怎么都不归家,是柴米油盐胜不过风花雪月吧?” 顾承璟瞧着那搭到肩边的兰花手,笑道,“跟着我,还需要财迷油盐吗?不天天都是风花雪月,哪里没乐子。” 吴小姐被逗乐,手靠在他肩上,被这男人的风流而迷了眼,然后俯身在顾承璟的耳廓轻说,“那更快乐,如何?” “哦?” 顾承璟手搭在了膝盖上,曲着单腿,扬脸垂看着身侧人,吴小姐有上等的姿色,并经常在局上作陪,从没有过过分举动,今天却是爬了他的床。 隐隐有酒气扑面而来,他才知道她喝了酒。 他笑着,轻压了人坐下,“怎么,家里催嫁人了?逮着个男人就试探?” 吴小姐推搡他,啪地打了他手臂,愣是旖旎着,都被他拉回了现实来,“想同你说不正经的,你倒好,跟我说正经的。” “正经的,不如同我说说,女人的口是心非要怎么解。” “怎么,还有需要军官长费心的女人吗?你招招手,人不也都来了吗?”她眨了眨眼。 “招得来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就不提了。” 吴小姐下巴轻靠在了他的肩后,一听忽地生了气,“说谁呢,一会儿正经一会儿又不正经的,你这人不解趣。” “困着呢,没精神。醒了再同吴小姐赔罪?” “那是你说的,你这顾三~,花话可真多,这回我放过你。”吴小姐点了点他的脸颊。 顾承璟笑着正打算顺坡下驴,就势请她出去。 哪知长门帘响动,掀了起来,陈太太带着他许久未见的人进来。 他身体一僵,顿时风流言语全咽了下去。 门边人饶有意思地看了床上他们两个人,左右扫了一眼,又看向了地上那扯落的被子,似乎很恍然大悟。她盯了眼吴小姐,然后冷冷未发一句地落在他身上。 话是同带她进来,也一脸错愕看着他们的陈灿老婆说的。 她说,“来得真不巧,还打扰了他们兴致了。姐姐,麻烦你再送我出去,门口有岗亭查身份,我什么也没带。” 未打招呼,也没说明来做什么。 她转身就要走。 “白舒童。” 顾承璟有点狼狈地下床,抄了件床上的衣服,随她出门,陈太太带她出外间,在茶几上给她正开条子,他拉了人,吩咐了一句,“不用,我带着她就行。” “那我便不写了,有大队长刷脸,用不了什么条子。” 陈太太笑着放下了笔,她听过陈灿耳语过大队长家里有虎妻的事,今日也第一次见白小姐,没想到是个那么年轻又气质素净的姑娘,对比着屋里的妖娆的吴小姐,是像纯白得一点手段都没有的。 怎么会没过门就是虎妻呢? 她莞尔,想着方才屋里一幕,这虎妻肯定得闹,作为下属的妻子看着顾大队长吵架,他肯定没面子,就识趣地交待了两句,要回牌九桌去了。 白舒童拿着那张写了一半的条子,也不看顾承璟一眼,略过他,转身出屋。 “怎么出来的,这卫兵是一个顶一个的不管用,连你都看不住。改天,我得换些再凶恶的。” “爱换不换。”白舒童不想搭理他,转身出去,“我反正都有办法。” “就那么想跑?” 她转身,瞪了他一眼,“说了,不跑。”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白舒童见他明知故问,也不回答,转回身,往门口去,门口的卫兵找她拿放行的条子,她递过了未签名的条子。 卫兵见着这敷衍的条子,不放人,正要落脸问话,转头就见旁边的顾承璟。 眼神一示,他赶紧敬礼,放了行。 出了舍门,白舒童也分不清方向,随便往一个方向走。 背后声音幽幽,提醒,“那边是农田,还有一片大荒墓。” 白舒童不应他,脚步转而往另一个方向。 该死的临时宵禁,她是出了门才知道,这会儿马路上都已经瞧不见半辆人力车了,她只能不停地走,漫无方向和目的。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 可总不想跟后头跟着、懒懒散散走着的男人再说一句话。 幸亏,现在也没有了六指,她走路也不怕磨,也不会再脚痛得流血了,一路顺顺畅畅。 “你到底要去哪,不是来找我的?” 顾承璟见她毫无方向,快上了几步,上前,拉住了她,一拉才发现她身上脏兮兮的,连白嫩的脸蛋上都蹭了灰泥,他俯身问,“爬过灶啊,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模样,像只灰猫。” 白舒童不想听他说话,踢了他一脚,“不要你管。” 第99章 买船票回上海 这一踢,顾承璟反而高兴,浓眉不可查地微挑了下,见着人发怒,一路还在走,他摸摸脚边痛,继续若即若离地在后跟着。 等着她气消。 周边有旅社,白舒童应该是走累了,进了去。 顾承璟在后头。 听着她说,“我要买船票。” “小姐,要买去哪里的?我这里明天的船票都还有,往南往北的,都有。” 白舒童拿出银圆来,放在了桌子上,想了想,“我......” 她能去哪里。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刚刚浮着的气降了下去,有些不知所措,将旅社老板黑色板子上写的地点全部看了一遍,她这辈子也就在三个地方待过。 她转头看旁侧的顾承璟,是没想到,连待在这都不快乐。 又踢了他一脚。 顾承璟见她还在气,就拉着她,不让她再乱走了,拉着到桌边,他让老板招呼上茶水,也让帮着叫辆洋车来。 老板应承了,喊了堂倌。 “顾和彬那臭小子都是同你学的吧。” “什么?” “一不高兴,就踢人。”顾承璟又招人给条干净的湿毛巾,拧了把水,给她擦脸上灰扑扑的泥巴,这会儿,她才露出了清丽来。 手也一并给她擦了。 白舒童没半句谢,说,“那是你该踢。” “我怎么就该踢了,我也没同人怎么样,一张床上也是有可能做不出什么事情来的。倒是你刚刚,半夜逃出来,还打算买船票,你想怎么样。” 反倒说她不是了。 白舒童倏地站了起来,方才一前一后走路,也没发现他微有戏谑的笑意,现在电灯明晃晃地亮着,再清楚不过。 转而她笑靥清浅,坐了下来,喝了口茶,弯弯眼睛如月,说,“军官长冤枉我,我死也要嫁给你,哪里要走。” 又拿腔作势了起来。 两人瞧着对方,眉眼都微挑了挑,眼里微有火花,谁也不让谁,沉了半响,又谁都不开口了,只不明不白地这么看着对方,心思各异。 顾承璟扯了下唇,说,“喜欢我?” 她还是继续阴阳怪气着说,“喜欢啊,现在喜欢得不得了。我都说同军官长订婚了,你却不愿意。既然不愿意,我也该走了。” 半句又没有真话了。 只吃味,那气鼓鼓的腮帮子还未消。 顾承璟落寞了下,可也陪着她玩这种面具游戏,微抬了下巴,看向旅社的柜台,同她说,“你分明不从心,干脆回去,别在这。” “你放我走,我肯定得回啊,我这就买票。” 她又站了起来,去同老板买了两张回上海的头等舱票,回来拍在了桌子上,“军官长说话算话,别半路又抓我回来。让我在大方巷的房子里,一步也出不了房门。” 顾承璟看了一眼她的票据。 静着,未再做声。 回去后,吴妈妈见她大张旗鼓地收拾行李,吓了一大跳,拉着她说,“你怎么越发疯了,什么事都没成,你能去上海。一到码头,白家不把你跺了,还有我,你想连累死我这个老妈妈吗?” “连累不了,你明天就跟着我走就行。”白舒童看了一眼从门口走过的顾承璟。 吴妈妈也转头去看了一眼。 忽然有点明白过来,拍了白舒童的肩,“你倒是有一套,这生了你的气的人,还不愿意回家的人,又回来了。这顾长官都快成你手上的风筝了吧,拉一拉,动一动。” 白舒童拉上了皮箧的锁,说,“可他一步再也不进我这,我是彻底作没了他之前对我的喜欢。” 她无奈地看着人从房前过,转头也没有,驻足也没有。 “他外头有人,一个被人叫吴小姐的百货公司老板的女儿,我今天都瞧见,她爬上他床了。” “什么?!这顾三在外头还有个家?”吴妈妈听了,先诧异,可转念一想军官那风流劲,觉得也不意外。 就同主家人一样,男人各个都花。 有大方巷,也肯定会有小方巷和圆方巷的。 吴妈妈啧啧两声,碎嘴说还好自家男人穷养不起外人,穷也有穷的好处,又说,“男人嘛,松松紧紧也应该。这回,我觉得你这步虽险但也没毛病。” 吴妈妈听着她的打算,安了心,于是就配合着,也回了房去收拾行李。 一早,两人也到了码头。 在卖鸭血粉丝汤的竹棚里,店家给他们上了两碗热腾腾的汤粉,香喷喷的,棚里嗦粉的声音不断,汤汁鲜美的令人趁热喝得满身热汗。 昨天还信誓旦旦说支持白舒童要离开的决定的吴妈妈忧心忡忡地看着门口,一口都吃不下。 她推开了碗,怨着还淡定吃着的白舒童。 “信了你的什么鬼主意,你就是存心坑我同你回上海的是吧,你往外头看,那卫兵送走我们后,回来了吗?连影子都不见。” “你就是不停地作,才将他耐心都作没了,去找了别的女人。这回了上海,你就倒欠白家五万,我看你拿什么还,连那没蹲完的牢子,你都得回去继续蹲完。还有心思吃粉,这是当断头饭吃呢?” “果真是乡下来的人,头发长可见识那么短,我也真是信你了你鬼话,才同你在这。” 白舒童喝完了汤,没应,也看了眼外头。 门外来往的旅客不少,一个熟悉的面孔也没有。 她手拄在脸边,想着,不可能顾承璟囚她那么久,现下却没动静。 难道,新花比她香了? 她正想着,有人寻着他们的竹棚急急过来,见着主仆两人,连忙到了跟前,拍了大腿,“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们了,白小姐,顾老爷子才知道了顾三少爷对你做的事。一大早的大发雷霆,让他跪祖宗,罚家法。拿了那么长的鞭子,打顾三少爷呢,太太让你别走,赶紧回去看看,求求情。” 来人说话生动,边说边比划。 吴妈妈正愁着没台阶下,赶紧拉上了白舒童,问也没问她的意见,提起皮箧,就赶紧让来人指路,“车在哪呢,怎么能让好好的军官为我们小姐受累呢,回去回去。” 而回去了,哪有什么长鞭子。 顾三就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 倒是陈美莹和顾荣宗因为他们的事而闹了架。 第100章 她破釜沉舟,他釜底抽薪 进了顾公馆,宋宜君大着肚子,拉了白舒童到身边,怜惜地看着她,“怎么都没同大嫂说一声,这混账老三这么对你,你都忍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顾家野蛮呢。” “他呢?” “爸爸在里头教训他呢,你同大嫂老实说,他打你没有,骂你没有?这老三平时挺谦和的,也不这样的,怎么干了这种囚人的事。我看看。” 宋宜君检查她身上,发现她脖颈边有一小处的伤疤,“这是......” 白舒童拿头发遮了遮,低头凝了眉心说,“不小心刮到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宜君姐,他被打了吗?” 宋宜君摇头,“他自行自首的,坦白从宽,老爷子教训着,估计也不会打他几下。你别替他求情。” “自首的?” “是啊,说你要去上海了,这件事肯定瞒不住白家,先来认错,一大早,老爷子还没去当值,他就来了,把老爷子气得,抽出了书房的马鞭,我是没看见打没打,但是肯定得罚。” 宋宜君说道,“他真是不像话。” 过了很长时间,不像话的人从书房里出来,被顾荣宗训了一早上,跪了一早上,不免少了点精神。从二楼下来的时候,走路慢,看见了提着皮箧回来的人,他抬抬下巴,问,“怎么又回来了?” 宋宜君抬手拍了顾承璟,他才默了。 白舒童却是直直看着他。 现在是不同她来硬的,来软的了? 陈美莹跟着从书房也出来,也是同宋宜君一样,乖孩子短乖孩子长地将白舒童拉到身边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又问,“这老三,保证了,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他如果欺负你,我们就同他没完。” “我们绝对是站你这边的。”陈美莹瞧了一眼她们拿着的行李,指示着下人赶紧拿进门去,“不走了啊,乖孩子,他同你道歉,你再给他个机会,好不好?” 一连串的糖衣炮弹,哄着她根本都不好意思说不,也就在这期间,白舒童看见了顾承璟略得意的神色。 分明就一开始没打算让她走,也早就看穿了她的套路,她破釜沉舟,他也釜底抽薪。 一起同归于尽。 好呀。 白舒童拿了手帕子,转头趴在陈美莹的肩上,嘤嘤哭,“伯母,他就净欺负我。我好苦啊,我怎么要喜欢他呀......” 这一哭的威力,连后头从书房出来的顾荣宗都觉得愧对老战友白义昌,连忙下楼来,又骂了顾承璟几句。 “美莹你看看,谁纵容着这逆子,是要气死我。” “怎么就我看看了,你没份?说就说老三,你说我做什么,你今天要打死他,我绝对不吭一句。” ...... 一来一回,两人又合着骂顾承璟。 “不像话。” “读的礼义廉耻都喂狗吃了。” 顾承璟背着手,垂了头,板硬的身子骨没动,余光里却是见那鬼灵精的人趴在母亲肩头,朝他吐了舌头。 一场风波出动了全家。 所有人也都是非分明,全都在骂顾承璟的胡作非为。 白舒童看着一家子善良的人,有点贪了这些好意,也露了以前对青妈妈撒娇的劲头来,同陈美莹讨好。 陈美莹本来家里就没女儿,很喜欢白嫩如桃的她,自然都应承。 提着行李,回了大方巷。 顾承璟被骂蔫了,拨着短寸头发,有点得不偿失地,讪讪问白舒童,“还回来干嘛。” 又被剥了一点白曼露的壳子下来,白舒童落在玄关处,真情实意同他说,“我走不了。军官长,如果真的回去了,我可能命也没了。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来日方长,你尽管做你的事,我也做我的事。只要你让我留在南京,我什么都可以依你。” 玄关处只有他们两人,顾承璟站着,微拱了肩胛骨,站得懒,目光放在她身上。 “白家是有多怕你攀不上这门亲事。” 白舒童无心答,“是啊,顾家家大业大,人人都想靠近,要不是有娃娃亲,白家也攀不上。还不要,就不识抬举了,不是吗?” 顾承璟走前了两步,问,“你识得抬举吗?” 这剥皮的程度,还远远不够,令人想咬牙。 白舒童换着鞋子,不知道他靠近了,想着昨天的事,继续有一句答一句说,“反正你的吴小姐识得抬举就行。” 举着的鞋子落了地。 黑影忽然的更靠近,抬头,就见冷峻的脸近在眼前,足以让人屏停了呼吸。 一双黑瞳仿佛有定人的能力,让白舒童僵直着,在鞋柜边动弹不得,酥酥麻麻。 如酒的低嗓说,“我问的是你。” 第101章 欺负她 白舒童现在的立场就是白曼露的立场,自然向着白家的好处,被搅了瞬间的心神,缓了过来,不痛不痒地回答,“识得呀。” 手挡在两人之间,她想了想,又说,“如果是想我和吴小姐一样的识抬举,那就想也别想。” “提她做什么?” 顾承璟微侧了头,看着她,“说了,我同她没什么。一张床上,可以什么都不做。你知道的。” 他手肘碰了她,有要和好的意味。 “我知道什么了!”她咬咬牙,撇过脸,“不知道!” 想起昨晚的事,她白了顾承璟一眼,心气不顺,一点也不想同他那么亲近。那么近,都闻到他身上残存女人的脂粉味,更厌烦地推了他一把。 顾承璟见她又提吴小姐,这关过不去,拉拽着要解释解释,被她用力推,扯了伤口,倒嘶了气。 他往后看了一眼背部。 顾荣宗下的鞭子是一点没手软,三鞭落在背上,皮开肉绽,夏衣单薄,回来的时候,背上都晕染上了三道红痕。 “真打了?” 白舒童这会儿也才瞧见,手触了上去,摸到了鲜红,颤着收回来,见顾承璟痛得凝了眉,她紧了下心问,“不是做做样子给我看的吗?这血......” 是实实在在的啊。 “老爷子行伍出身,没下过假鞭子。说罚就是罚,说一也不做二。” “那你同他说做什么,你来码头接我,不就好了。” “就好了?”顾承璟叨回这句,心里无限回想着昨晚她爬墙出去也没跑走,又希望他去码头接她,意味着什么。 他忽地笑了下。 白舒童没应他的话,看着伤都从衣内晕出来了,替他觉得疼,紧着话说,“里头都破皮了。你到底在做什么呀。” 一路,顾承璟也没说什么,还以为他根本没受罚就被顾荣宗骂几句,这下,她赶紧想喊管家备药箱,喊人来帮他处理。 顾承璟还想好好问问,拉过她,掰着她的脸蛋,与她视线平着,不以为意,又薄薄笑意看着气鼓鼓又关心神色的人,说,“你戏都要唱那么大了,我不配合你,怎么行。” “没心思同你开玩笑。” 她拍了他的手。 “那心思都去哪里了?” “我......”白舒童应不了。 两人在玄关处拉拉扯扯,她要再看看他的伤,他不让看,这样也闹了起来。主要也是顾承璟逗着白舒童,让她光着脚丫子都穿不上鞋,喊不上管家,干着急。 陈美莹在后头进来,下人帮着她提行李,一进门就见顾承璟不让白舒童走出玄关,圈拦着,霸道得很,无理得很,白舒童被气得脸都红了,淑女都成了鼓胀的刺猬,还要踢顾承璟。 一看也是自己儿子先惹的事。 “老三!你个不像话的东西。才刚受罚多久,你这是一回家就找她算账了是不是。” 她赶紧走上前,将白舒童“救”出来,从圈里拉到身边,让白舒童能有空隙穿上鞋子。 顾承璟手臂边挨揍,缩了下肩,差点忘了母亲这茬。 他略无奈,“没有,哪来的欺负。” 母亲陈美莹同父亲顾荣宗因为他们的事情互相有口角,扯着扯着就翻起了往日的旧账,越说越多,收不了场。顾荣宗因为缺值,还忙着安排瑞士使团招待的事情,就直接出了门,也没哄陈美莹。 陈美莹一气之下,一跺脚,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来老三家住。 “父子俩一个德性,别理他。越给他们脸,他们就越上劲,就冷着他们。伯母给你撑腰,你就随心来。别怕他。” 她拍着白舒童的手说话,谆谆教导,推开亲儿子顾承璟。 白舒童点头,听话。 顾承璟闻言,这会儿才觉得自己不仅是把路走窄了,还添堵了,无奈耸耸肩,看着两人知心交流着驭夫之道,牵着手往二楼去。 还好有件事不差,白舒童还记着他的伤,喊了管家。 他轻笑着,转了头,目光才落在了身后的吴妈妈身上,收敛起笑意,平直了唇。 这事闹大了,他看出了点门道来。 跟着白舒童的吴妈妈,以往处处压制她,听着白舒童闹着走,忧心得比主人家还更焦急,这会儿见着能回来了,脸上是高兴。 白家是铁定心要攀他这门亲的。 而派去上海的人却没有在白公馆里找到半丝白曼露的踪影,明明白曼露可以自己来结亲,却让白舒童代替。 他越发确定,这消失的白曼露肯定是闯了什么祸事,才如此。 也铁定是天大的祸事。 他得了点闲裕,转回来,“吴妈妈,一直听你说,白家很疼这个独生的小姐,这回不去上海,一天的功夫了,他们怎么也不来电话问问是否出了行,上了船,人又到了何处。这疼,好像有点不符实。” “啊?这......” 吴妈妈根本就没通知上海白公馆。 顾承璟假装又想起什么,脱了外衣,被管家消毒着背上的伤口,撑着脊背,冷冷语气,招吴妈妈给白家摇电话。 “这个月月底就是白家伯父的四十三岁寿宴,往年都是大张旗鼓,四邀名流,今年却是不办了?怎么你们家小姐,好像不知情?还说去上海参加寿宴?” 白家一向忽视白舒童,根本未告知。 吴妈妈捏着衣角到跟前来,“是疼的,很疼我家小姐的。老爷对她是百依百顺,我家小姐可能一时间事情多给忘记了,我给她提个醒。至于主家怎么不办今年的寿宴,那我就不知道了,平时电话里也没说。”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顾承璟勾了下唇,缓点了头,眉头因为背后伤上药刺激而微蹙,说,“不光没说。平时同上海白公馆的电话,也是吴妈妈你在打。”他顿了顿,扫了一眼面前额汗垂落的人,笑说,“不知道的,都该以为白小姐不是白家人,这么偏巧就给遗忘了。” 吴妈妈在胸前摆手,赶紧说,“没有的事。” 她有些难圆。 表情里,明显是知道不少事,未涉及到自身利益痛处,才吐不出一句实话。 顾承璟刚稳了白舒童留下,也不急于同她旋握,只说了自己的目的,“知道是没有的事,吴妈妈不用慌。只是有件事要麻烦吴妈妈同上海那边说。” “三少爷您尽管说。” 他淡笑,轻扫了人一眼,穿上了衣服,说,“今年想留你家小姐在南京过年,希望吴妈妈帮着说两句好话,我们还未婚办,白家不知道会不会不允。” 原来是这事啊。 搞得她紧张兮兮的,这事就一句话的事,好办。吴妈妈赶紧应了声好,并承诺着一定帮着办到。 被一通无来由的问,背都湿透了。 “吴妈妈怎么像松了口气?” “没有,没有,这一路回来,累的。我老人家了,来回一趟,够呛,够呛。我去歇息歇息。” 避开了顾承璟。 吴妈妈提着行李,回了下人房,捂了捂胸口,顺了顺心气。 在火车站,她摇了电话去上海白公馆,也才知道白曼露早产,她的孩子未足月提前出生了,白家这时候正手忙脚乱着,无暇顾及其他。 杨淑青体弱,双胞生得艰难,身为双胞姐姐的白曼露自小也吃着各种中药补身,理应去医院生产,但是白家人为了封口,请了产婆到家,产后大出血差点没命,临时秘密又安排她进了医院急救。 白公馆现在是乱成了团。 以往还热闹大办的白义昌寿宴,这会儿根本没心思办。 白斯言更在电话里同她直言,“如果曼露真的没了,必要的时候,就得让白舒童顶这亲,你得看好她。但记住,千万别同她透露半分。” 话里话外是不打算放白舒童自由了。 吴妈妈对主家勤勤恳恳,将这秘密都吞在肚子里,不说半句。 可,顾承璟这么问话,是不是察觉出了什么不妥来了? 吴妈妈思忖了会儿,自己打着主意,没等来上海的新消息,着急得,开始催促起了白舒童,耳提面命地让她赶紧完事。 还瞒着说,“你不是想早点走吗?这曼露小姐也快生了,你事成了,我就立刻同主家拿你的供词单子,从此一笔勾销。” 第102章 你讲不讲良心 吴妈妈的话是在白舒童的房间里,帮着她拆发饰的时候说的。 白舒童淡淡地应了声,垂下了目光。 今日碰上了宋宜君,她也才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宋宜君的肚子越来越大,走几步路都得休息。 再过两个月也要生产了。 那比她还早有孕的白曼露,应该也是了,她也快生了,也快要让她离开了。 是得快点将一切都结束了。 吴妈妈没听见她低如蚊呐的应答声,碰了下她的肩膀,白舒童才抬眼眸说,“知道了。” 不能再拖了。 她也怕自己的心越来越不受控。 就吴小姐的事情,她只假装着生气就好,但是见着那房间里两人同床,在床上嬉嬉闹闹,分寸不分。她气得手麻了是真的,心酸了又酸也是真的,甚至还厌烦起了军官长从外头沾染回来的一身脂粉味。 一切都那么令人讨厌。 当初顾承璟同顾家人说的是他们要同居才搬出来,两人的对外口径都是早已有夫妻之实。陈美莹过来了,在晚餐时问了他们,楼上下人怎么在整理二楼的两间房。 他们一直以来对顾家人说的都是同房,现下没有分房睡的道理,吴妈妈捧了一床被子进来,放在床上。 同她说,“哄哄顾三,外头吴小姐又算得了什么,谁能有白家小姐这样的理直气壮。又有白家的家底,又有顾家一家人撑腰。” 是啊,谁能有。 可...... 顾承璟在楼下同陈美莹说完了话,上楼进房来,吴妈妈朝白舒童眨眨眼出去,她站在了床边,当他空气,是一点也不想去哄他。 话也不想同他说,掀开了一床被子,转身钻了进去,将自己盖得严实,一丝风都不透。 顾承璟关了房门,脱掉了外衣挂在了木架上,看着床上的人。 “这不得闷出痱子?” “你别管,睡觉。” 小脾气越来越多,顾承璟轻拉了她的被子,却是拉不下来,她盖得死死的,蒙头蒙脸,存心不想同他说话。可现时的南京真的热,她皮肤嫩,又是容易潮红的,一点热都容易痒。 不能这么放任她。 “好了好了,闷坏自己了,我们聊聊,好不好?” “不好。” 于是顾承璟俯身过来,也上了床,用力扯拉了她的被子,他的力气比她大,一下子就扯下来了。 没想到那么快,白舒童更气得咬了唇。 两人互相对上了眼,她推开他的脸,转向一侧。 顾承璟哄着她,“气什么呀,你朝我发不行?非得自己闷着,不累?” “没生气。” 还嘴硬。 明明抓着被子身体紧绷着,丝毫都不要转过脸,是气大发了,不愿意看他一眼,独自还越想越气,憋得脸红红的,拍了他掰她身体的手。 顾承璟见状,手臂直接穿过躺着人的腰下,将人一把捞起,抱起嵌在了怀里。 白舒童轻啊了声,瞬间腾空,被迫与他面对面,愕然得很,什么小表情都逃不过,更迎了他探索笑意,她撇过脸,手脚并用,攀爬着要逃离,推搡着。 “嘶......” 顾承璟上了药的背因为动作剧烈而牵扯到了,本来有愈合趋势,现在动作一大更是裂了,他低声,轻嘶哑,“童童,我背上有伤。” 闻言,白舒童瞬间静止,才在他怀里减了动静,粗喘了气,慢慢平复下来,不去动他,手隔着他,说,“放开我。” 可越说放,顾承璟抱得她更紧。 更是趁着她不敢大动作的时候,勾了唇,将她往回带,让她坐到怀里来,挤出了两人间所有的空气缝隙,大掌揽着她脑袋贴在胸膛上。 多久,贪不到这抹软香了。 他窃喜着低下头,脸靠在她发边,从未有过这般耐心,同她说,“三两句都不离吴小姐,这玄武湖都快盛不下你酿的醋了。” “我没有!” 白舒童要打他,不让他说,话里听他还笑,有点羞耻意。她眉心蹙着,抬了手,又想起他背上有伤,只能举在半空没了去处,矛矛盾盾的,转而气自己。 最终只能听他说话。 顾承璟瞧了一眼那手,话越发柔,笑说,“吴小姐在南京是出了名的标致,就我经常上的那个画报都封她为金陵第一美女,是个男人都逃不过她的桃花局。” 这会儿白舒童武力不如他,在他怀里点点头,应,“军官长爱美女,也不是一天两天。” 就浪荡,就风流,就招蜂惹蝶,能耐得很。 哼。 “的确,美女谁人不爱看。我的局,她作陪不少,金陵第一美女的名声在外,在一帮男人局里,应酬自然方便许多,她为的是她家百货的利益。而我需要的是她帮忙招来我要的人物,探听我想知道的信息。说起来,各有索取,你也可以说我们狼狈为奸......” “但,童童,好好想想,如果真在乎一个人,会让她去做交际花吗?” “我恨不得藏她藏严严实实的,没人能招惹她。” “又若是贪色,秦淮河哪个书寓堂子,我不能去,一晚上能有多少女人奔着顾三公子的名号投怀送抱,艳福真的不浅。” 白舒童听着,在他怀里抬了头,眼眸里微微晃了水。 记起,“对,还有冰儿、燕儿,你惬意得很,顾三公子享受得很。” 她推着怀抱,推不动。 顾承璟苦笑,没想到有这么一堆的秋后算账,真的被他的中队长给说中了,他说,“什么冰儿、燕儿,我哪里记得起来,是偶然哪一天伺候的下人,我都记不得了。你一个个倒是记得这般清楚。” 他轻勾了下怀里人的尖润下巴。 她头转了个方向,觉得烦得很,不理他。 顾承璟松了点怀抱,见她平息了些红粉,明显也有听了进去,又去捏捏她的脸边,她拍了他的手,转头又钻进绵白的被子里。 黑发垂顺着,划过他的手臂边。 真想扯她回来。 可是又不能惹毛了她。 顾承璟略略无滋无味。 但是她这次也不蒙着自己了,看了他一眼,问,“睡不睡了?” 指使着他关掉床头灯。 顾承璟见她终于肯瞧他一眼,心下朗明许多,伸手去揿灭灯,然后一阵的床被摩挲声,两人都窝在了一个床上。 白舒童在夜里转头看他,乌丝摩挲过软绵的枕头,她问,“吴小姐香不香?” 那么好看妖娆的人,肯定香喷喷的。 听见枕边动静,顾承璟也转过脸,看着旁侧柔媚的轮廓,也看不清暗里她模样,轻靠近,捂着她的另一边耳朵,在一侧问,“你讲不讲良心?” 说着吴小姐的事,怎么又要她讲良心了。 白舒童扯着他袖子边,让他回正题来,“先回答我,她香不香?” 透进来的月随着床幔在晃,分成好几块碎斑在床沿,清风浮动。 顾承璟真的没她一点办法,可知道这是陷阱,不能踩,浪浪荡荡地发言,“哪有你香,我在外头,鼻子都没用,废物一个。” “军官长瞎扯,上次去秦淮河喝人家的米酿,你还闻了闻夸说香。” 要完...... 顾承璟半撑身体,手拄脸边,赶紧说,“你过来。” 白舒童警惕,“过去做什么?一人一边,井水不犯河水。” 他笑,伸手捏她鼻子,“不过来,我怎么知道什么才算香。”暗里他还打算支起身,大刀阔斧地同她论一论何为香,俯身也要往旁来,像要抓她的模样。 白舒童气也没完全消呢,推开他,故意打着哈欠,将被子往上拉,闭了眼,答,“困了。” 顾承璟见这没良心的小人儿就要睡了,拉她衣袖。白舒童也没睁开眼睛,转了转身子,他又拉了拉,白舒童原先的气也消了大半,轻靠近了他。 装模作样地,假装不着意地,窝进了他的怀里。 他轻一揽,就更近了。 可也心安了。 夜慢慢地静了下来,两人交息而眠,未再言语。 第103章 谁是顾太太嘛 第二天起了床,顾承璟和白舒童相敬如宾,完全也不提昨晚闹闹腾腾的事,这段时间你追我赶的事也仿佛化了云散,只字没再提。 白舒童揉着眼睛起床,去木架上拿顾承璟的外套递给他。 等他穿好衣服,自然地又窝在他胸膛里。 顾承璟真的太久没贪这甜了,轻在她发顶吻了吻,说,“你也换衣服,今天我们出门。” “好。” 白舒童没找到一件明黄的裙子,打开门要喊人问问,门口看管她的卫兵还没有撤,在门口待命着,见她出门来,踏了警戒线,就又摊手指了里头的方向。 “白小姐,一大早别为难我们,快回房间去吧。上次大队长交代了,你再跑,就要打断你的腿。” 顾承璟在房内听到了,扣着衬衫最上的扣子,到了门边,摆手吩咐,“撤了,以后都不用看着她。” 白舒童被欺压了一段时间,这时候狐假虎威,“听到没有。” 卫兵自然就听话而散了。 她幽幽转过头,抬眸看着顾承璟,“你之前说要打断谁的腿!” 顾少校低垂眼眸,暖声爱语,“顾太太,我错了。” 嗯? “谁是顾太太嘛......你要脸不要!”白舒童皱皱小鼻子,微羞了下,同他才算完。 这时,外头见他们都醒了,也上楼敲门来报,说顾荣宗老爷子昨天很晚亲自来了一趟,给太太陈美莹道歉,半夜就接她回去了,没让她在外气着过夜。 白舒童听着,不由得好笑,这顾家的男人,怎么一个比一个会哄人。 “太太还留了口信。” “什么口信?” “这会儿说吗?” 顾承璟凝眉,问,“有什么不能说的?” “哦,太太她说抱歉了,儿子。你自己的媳妇你自己哄,我就没离过老头子一天,太不习惯了。让我过来住一晚,我都睡不着了。帮你帮到这,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 下人一板一眼地在门边,将陈美莹的口信念出来,一气呵成,一念到底,顾承璟反应过来,当下想要去掩白舒童的耳朵都已经来不及。 他浅浅笑笑,尴尬蔓延。 下人还问,“顾老爷子也有口信,听不?” 顾承璟扫了一眼门口人,一大早地冷冰降临,无声口型对人说了闭嘴,滚。 而白舒童离了怀抱,看着面前人,抱着手臂,说,“顾承璟,我都听见了!” 她才后知后觉,他就故意,昨晚更是不择手段,搬外援找救兵,逼着她与他共处一室。 都是算计好的。 “你,今晚就回你房间去!” 顾承璟才不给她这种又闹的机会,赶紧拉怀里,抱着,拂着她手臂,低头小声耳语,“今天我休息,让你闷在屋里那么久了,给你赔罪。带你去扬子江酒店,那里新来了个法菜厨师,你爱吃甜,再试试他们新做的丝绒蛋糕?” 她不松口,他就说,“我扛你去了。” 说着,就将她抱起来,下着楼梯都不得安生。 白舒童环抱着他的脖颈,一身睡衣都还没换呢,如果真这么去名流进出的扬子江酒店,以后出门,那些人更得各种奇异神情打量她了,她赶紧说,“知道了,我领了你的好意就是了,快放我下来,谁这么出门的。你别闹我!” 吴妈妈一早也被他们的动静给吸引了过来,在楼梯边,见着昨天还吵闹的两个人,今天大相径庭,竟是这幅搂搂抱抱的亲昵模样,都佩服起了白舒童来。 不自禁地叹道,“想不到这邱宁的小妮子还真有一套啊。” 做戏都做得让人快分不清真真假假了。 第104章 我要你做的祥云结 在大方巷的日子其实很简单,开了学,白舒童白日便去东南大学上课,顾承璟训练不定时,她下了课就去空军基地给他送饭,他写报告做油单,她就帮他做简报。 有时顾承璟得空也会到学校接她,东大的每个人都知道外语系的白小姐有一个英俊帅气的空军未婚夫,每次吉普车一开来,一传十,十传百,就能传到她的科系去。 给她通风报信。 她就沿着校道,捧着书本跑出去,穿过东大的四柱校门,奔进他怀里。 顾承璟丝毫也不吝啬对她的喜欢,在人来人往的道上,抱着她转一圈,搂在怀里晃一晃,贴着耳际问今天好不好,然后再提握她的腰肢带进车里,单手开车,高调扬尘而去。 是热恋的人,也是让人羡慕的情侣。 《明月画报》上对风流军官顾承璟的报道还评价上了“浪子回头”四个字,金陵城的人也都在下赌注,究竟这浪荡军官以往一个月换一个女伴,这会儿什么时候才会腻。 注是越下越大,赔率也越来越高,结果是等了一月又一月,还没见散场的踪迹。 这种放肆的高调本来得抑制,更不能放任白舒童如此随心。但听说白曼露可能要不行的吴妈妈,在上次与上海白公馆通了电话之后,很久也没再等来新的消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白舒童将要办的事情从夏季拖到了秋季。 见着她慢慢陷进去,似真似假般,也无法分辨。 她也没有开口阻止。 “赌注。” 顾承璟从侍从的盘里,随手拿起国产的8寸白浪林手枪,拍上了空弹。他扬起脸,下巴轻点,向着一旁坐着喝着气泡水、嘴巴鼓着的人问道。 两人到了靶子场,商量着输赢的赌注。 白舒童也没什么缺的,左手戴着他送的翡翠玉镯,衣内还戴着他给的和田玉羊脂玉牌,身上都是现下时髦的英国货,白花长檐帽,圆领浅绯百褶长裙,银灰高跟珍珠鞋。 还烫着叠浪般藻发,摩登得不行。 就这会儿,旁侧随来靶子场的女家眷都不停地往着他们这头看,偷偷研究着她这一身出自哪个百货洋行。 她被养得也不用为生活操心一分半角的,实在也没东西要同他要,就扫了一眼手上的6寸白浪林手枪,掂量了下,随口一说,“我要这个。” 顾承璟抄兜,正站在靶子前,回头看了一眼,勾笑了下,也不是什么难给的东西,嗯了声。 “真的吗?” “什么时候落过你的话。” 的确没落过,而且只要吵架了,她提要回上海,更是成堆地给她送。 白舒童没想到他会应承,来了劲,雀跃着,放下了汽水,本来不打算准备检查枪支,现在都认真了起来。 非赢不可。 吴妈妈在后头,帮他们当见证裁判。 还没听到顾承璟要的赌注,她就笑问,“赌注是有来就有往,三少,你呢,你要同小姐要什么?” “我同她说就好。” 白舒童看了他一眼,疑惑,是什么,竟然还不能同吴妈妈说那么保密,她就趁着他递抢过来给她试的时候,问,“什么呀,可不要是为难我,做不到的东西。” 顾承璟比她高许多,微低了头,将调试好的枪支放在她手上,垂眸,轻在她耳际说,“不会,你做得到,也做得很好。我要你做的祥云结。” 这...... 不是之前他不要的东西吗? 之前白舒童作为报恩礼物,做给顾承璟过,他当时还说不要祥云结要桃花结来着,这会儿又稀罕上了? “你明明又不稀罕,换一样?” 顾承璟笑,“我都想去抢顾和彬那臭小子手上的了。” “他是小孩子。”白舒童哭笑不得。 而且白曼露也不会做这种小手工,现在若当着吴妈妈面前做,又是一件给白曼露往后埋雷的事,肯定得遭阻,她于是默默不应。 又怕顾承璟多问邱宁的事,她傲气地抬头说,“你赢了再说。” 男人想要的,就会默默用尽手段要到,向来如此,没有半点意外。 这关乎了点占有欲,也关乎了点其他的东西。 瞄准了靶位,他开了两枪全在红心。 换人时,顾承璟捧起她手心,见着她有顾虑,就又说,“整个大队,每个人都有女朋友送的护身符,随着铁鹰上空,而我的仪表盘附近可真是干净得都让士官长笑了。说是寸草不生,没点用。” “赏个面子,嗯?”他挑挑她下巴,摆明同她要赌注礼。 就是不换其他的了。 白舒童闻言看了眼远处的吴妈妈,不轻易松口,心思转了转,想着反正吴妈妈也听不见,到时候逼着白曼露去学就是了,于是偷偷想应承。 就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东西,都要这么避忌。 顾承璟忍不住小叹了口气,沉压着点心气,对她说,“其实还有一个更想找你要的东西。” “什么?” “你的,诚实。”他淡笑,似认真也似玩笑。 靶子场上扬了尘,不由得让人都转身眯了下眼,也只是短暂一阵,场上有风尘,更添了难度和刺激。 顾承璟话里意有所指,可两人没同频,白舒童垂了眼眸,拿着他给的枪,瞄着准备好的靶子,透着点雾蒙,瞄向远处已经准备好的300码标靶,只蹙了下眼,就随手开了两枪。 身手干净,不带犹疑。 侍从来她身边,她就松掉了瞄准时的呼吸,放手枪回盘,说,“军官长,我能给的,都会给你的。” 甚至...... 不该给的,她也都给了。 顾承璟讪讪,依旧得不来她的真心相对,“是吗?”脸色略有沉降。 这时,远处跑过来报靶子,说,“白小姐的靶子都脱了。” 他惊讶,“脱了?” 她一向枪法准,怎么会脱? 来人又报,“两枪都打在了顾先生的靶子上了,可惜了,都在红心的,可却是打错了靶子。” 来人拍着大腿可惜叹道。 顾承璟却在当中恍然,看向旁侧的人,不由得又低了头,弯了唇边。 她在一旁摸了摸小俏鼻子,装作若无其事,“哎呀,都怪风沙迷了眼。” 这是风沙的事吗? 不是。 而且这也哪是脱靶呀,分明故意往他那里打。就这场上的得分局面,对他有利,他看着是要赢了这局,得了赌注。可顾承璟看了眼身旁明眸皓齿的娇人儿,他却是觉得自己要输。 “直接送我得了。”他笑说,心扉舒畅。 白舒童摇摇头,钓着反问,“什么嘛,还有四发的子弹,我输了吗?”她催促,“你快打。” 顾承璟就也没再逼,毕竟邱宁的事他还没帮她彻底解决,吴大队长贪得无厌,还握着她青妈妈荔枝园的地契,他要彻彻底底地拔掉这个根,就得等时间。现在如果逼着她承认自己真实身份,只怕会引来她的难自处。 怕她又要跑。 他于是只说,“童童,我明年再还你自由,别再想着走,行不行。” 白舒童点点头,赌局要输了,也不挂脸,以为他说的是留她在南京过年的事,就开玩笑同他说,“军官长把我吃了,不吐骨头,也不走。” 持宠而娇,娇成她这样,勾着人心不放的,紧紧如藤蔓绕紧的,也没谁了。 她努努鼻子。 顾承璟胸膛颤笑,眉目疏朗,与她在一起就没有不快乐的时候,分寸燥都能瞬间妥帖下来。 强势地揽过她,在大庭广众,靶子场都不少人,有画报记者都混进来的情况下,他就压着她的后枕,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心都跟着软。 “童童,我会为你疯的。” 第105章 白斯言来了 到了冷风又开始吹起的十月,满城柳树飘黄,顾家又迎来了第二个小孙子,宋宜君的二胎孩子呱呱落地。 陈美莹迎来了又一个小孙子,乐得合不拢嘴,亲自忙前忙后。顾公馆为此还专门布置了一间婴儿房,派了两个仆人和一个奶妈,专门照看新出生的孩子。 至于宋宜君,就只负责安安心心地养身体。 婆媳关系融洽,宋宜君每天任务就是吃、休息、逗弄逗弄小孩。 日子舒心。 顾承璟带着白舒童,带着礼物来顾公馆看望她,因为凡事都有人过手,宋宜君闲的无聊,见着白舒童来了,眼瞳都亮了,拉她就到床边说起体己话。 “人来就好了,还带什么礼物,都是自家人。” 屋内有一股奶香味,是新生儿的特殊味道,淡淡的,有种温馨感,自然就让人一进门,沉下了烦躁的心,平息掉了外头的喧嚣。 宋宜君碰了碰白舒童,见着又是她和顾承璟同进同出,之前两人还吵架,她闹着回上海,他囚了她,现在却是如胶似漆,去哪里都不离。 身为过来人,她笑说,“感情都是越吵越好了。这什么时候到你们啊,让我们吃上茶。” 白舒童弯了眼,轻答,“他说等我毕业后。” 宋宜君笑着望了一眼正在抱着小侄子的男人,指着给白舒童说,“别看老三,虽然大男人一个,粗犷野冷,但顾和彬三四岁的时候,我跟着明伦去了西南,小孩就都是他在带。” “是吗?” 白舒童意外,她没想到顾承璟看起来明明是凶小孩子的人,却是有耐心,能带孩子。 难怪顾和彬喜欢粘他。 仔细瞧瞧,这会儿他抱起奶娃娃,动作标准,头该往哪里枕,臀位放在手下方,都不用奶妈教,却也清楚。 一看就是以前也没少抱顾和彬的。 宋宜君自带着刚生产完后的母性亲柔,拿了个枕头叠高靠着,温温同她说,“老三也就是表面冷,内里可暖,铁汉子柔情。之前他软禁了你,家里人都吓了一跳,都想不出他是会做这种荒唐事的人,可又想着他肯定是对你很喜欢,才这样没了方寸。我们也才劝着你留下,希望你再看看他,给他机会,就怕你误会了。” “当初说退婚的也是他,现在缠着你不放的也是他,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 白舒童听着,轻轻点了头,“他,的确对我很好。” 在说话的时候,她也余光里看着顾承璟。 他大喇喇地坐在方杌上,翘着腿,抱着新生的小侄子。在外头飞扬嚣张的人物,此刻却沾了意外的柔,完全与外界传言的两回事。 根本不薄命也不凶戾。 在他怀里的小婴儿舒服得打了小哈欠,过了会儿吐了奶,他碰了一身的奶渍,衣服遭殃,他压了眉眼,面色冷冷,啧啧啧地摸了小侄子的脸蛋,只说,“臭小子,第一次见面,这么给小叔见面礼啊。” “以后想和顾和彬一样,遭我教训,要我揍你,是不是。” 话里虽放狠,可是眼底是柔的,对着软绵绵的奶娃娃,他是自认倒霉。 白舒童看着,笑了笑。 迎了他回头找她视线的一句,“我去换衣服。” 眼神里微挑了挑,暗示着她跟着一起回房间去。 她点头说,“好。” 宋宜君看着要勾走白舒童的顾承璟,拉住白舒童,对他说,“要换你自己去换,这么久没过来顾公馆了,她同我再说些话,和彬还做了个小礼物要给小婶婶姐姐的,我给她拿。” 被调侃了,顾承璟耸耸肩,只好自己回房。 也乐意她留在这,被家里人宠着。 陈美莹听着管家报,从外带着提补品的下人走进来,见着白舒童,就欢喜拍手说,“可巧,等会儿你大哥要来家里做客,我本来打算让人去接你们过来的,就听说你们在这了。” 话是对着白舒童说的。 “大哥?” 陈美莹喜气盈盈,惦记着宋宜君的吃补,吩咐了几句,转头也去瞧了小孙子,未察觉到白舒童脸上闪过的一点笑容僵硬,继续说,“你大哥哥,白斯言。他来南京汇报同业公会的事,政府说是要让他们公会重组、收权什么的,他们一帮人从上海昨天过来的,明伦也在会上正好碰上了他,得知家里有弄璋之喜,他就说过来,也来瞧瞧许久未见的妹妹。” “来见我?” 临时来临时通知,白舒童也不知情。 来也就来吧,无非就是来对她敲敲打打。 可出了门,她心里就蹙紧了起来,在蜜糖罐里浸泡了那么些个月,她事没办成,上海的白家不催促她,吴妈妈甚至也不督促她。 一直放任着。 她这会儿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按着日子算,如果宋宜君都满月生产了,那比宋宜君还早怀孕的白曼露也早就坐完了月子,现下十月,就算身体再不好,也该缓过来了。 这次来,是只有白斯言一个人过来,还是带了白曼露同来,要让她走了? 心神一下子不宁。 顾承璟回房换衣服,换了一身英式的西装,两手臂束着袖箍,冷肃里带着英挺随意,一旁的几个仆人问了好,他走过来见她愣在门口,摆摆手算应了人,侧脸问她,“怎么了?” 问了一声没应,他手扶在她肩上。 白舒童在思绪里,被吓了一跳,仿佛惊弓鸟。顾承璟见她被吓,还像要哭的样子,连忙道歉,拂着她的背,揽进怀里,安抚了几句。 “怎么了?怎么是失神的样子?” 白舒童靠在他肩边,捏着他的衣角,微摇头,也不知道能求助谁,有点没方向,说,“我没事,就是我有事想去找找吴妈妈商量。” “什么事要找吴妈妈?” 顾承璟灵敏,从也不见她会主动找吴妈妈。 “白斯言要来了,我找她,她得知道。” 原来是白斯言过来了,难怪她有惊慌意。 她的事,白斯言也摆明着有不少干系。白家能亲手将女儿送入巡捕房,对她就说不上好。 “这大哥来,也不是非见不可,你同我出去。” “不......不行。他来了,我明知道的,哪里有走的道理。” 顾承璟垂下的眸子见她拧了他的衣角,一圈又一圈,无意识地在怕,于是说,“我在,别慌,也不是没人给你撑腰,无论是什么事都能解决的。你同我说说?” 白舒童抿了唇,轻点点头,又摇摇头。 也就在这会儿,外头嘈杂脚步声,大哥顾明伦带着从上海来的白斯言一行三四人进了门,盛情地迎了他们进客厅,抬头的功夫,白斯言就见着了在二楼围栏边站着的两个人。 顾承璟圈了白舒童在怀里。 如吴妈妈电话里通报的。 来了南京的白舒童极尽娇媚之能,这会儿顾公馆里大宅里仆人来来往往,她是毫无顾忌地侧窝在顾承璟的怀里,仰着头,娇气地说话。 眼里星星点点,如无骨媚蛇靠在高大的男人身边,娇娇软软。 若是不知情她背后还有些捆绑的东西,肯定就会被迷惑了。 可是,知情的他,不由得嘴边带了冷,轻哼了声。 妹妹白曼露身体恢复了之后,也同他一起来了南京,正在酒店里。 她从酒店随手的一本杂志,翻到了关于白舒童与未来未婚夫顾承璟在南京的一切,指着他们在靶子场接吻的一张照片,对他说,“哥哥,你看看这白舒童,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她把我的顾三当做她的了吗?这是在做什么!” “你听吴妈妈说了吗?她还让顾三叫她童童,喊她白舒童,说是过去儿时的一个名字。更失控的是,她还找了青帮的朋友要逃跑,让顾三发了火,关了禁闭,处处给我设了绊子。” “你得逼一逼她,让她赶紧完事,赶她走了,不许她以后再进上海、南京或者广州城一步。” “她分明是心不正,对顾三早有念想。你看看这图里,她有半点拒绝的意思吗?” “再留下去肯定后患无穷!” 尽管都是妹妹,可是谁疏谁亲,谁的心思好猜,谁的心思设陷,谁才是白家的利益关键,白斯言分得清。 此行,更也是要让楼上已经忘我的白舒童归回本分。 第106章 她,是我对白家的底线 顾公馆迎新客,热热闹闹地摆上了筵席,白斯言喝着酒,留意着对面两人,他来了之后,白舒童明显收敛了很多,人也不往顾承璟身旁靠,还故意挑了个中间隔着顾和彬的位置坐。 规规矩矩地吃着菜,偶尔问到了她一句半句,才有回答。 可也真的是习惯。 喝不完的酒,她自然就看向顾承璟。 趁着无人留意时,顾承璟在桌下,手边轻勾,换了盏也就帮着喝了。 白斯言抿着薄酒,不由得在心里大骇,觉得白曼露的话有道理,若是此时没了对白舒童的钳制,那这一切对白家又是覆顶的灾难。 邱宁的荔枝园早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中,据说是被南京的一户富人家买去做经营了,他们的债务也缓和,不再需要他的汇款,甚至还反过来还起了之前的欠债。 所有的这些,白斯言还是瞒着白舒童。 见她中途起了身出去,他放下了餐巾,也随着跟在了身后。 叫住了她,“妹妹,你要的东西,我都一并也带到南京来了,这次公干,我得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你年底前能成事吧。” 白舒童闻言转过头,瞧着大半年不见的人,他脸上依旧的春风得意,冷薄地同她命令。 也果然是来催促她的。 冷冷地扯了下笑,她转身要走。 “不会应一声?” 见人不受控,白斯言抓着她,拉回来,手用了力。 也威胁着,“前头的事,我已经没同你计较了,你不要那么不识相,还要挑战我底线。我能剁了李景和的手,也能剁了你的,妹妹,别再给我耍什么花样。” 白舒童皱眉惊心,脚步因为喝了酒微轻浮,问,“剁手?李景和不是被你关在牢里,你......” 白斯言见她肯好好听话了,就松了她的手,拍拍自己衣服上蹭到的莲花花蕊,顾家吃饭讲究,席上摆了不少的新鲜花卉,敬酒的时候沾到了。 他拍完,又拿出烟来抽,说道,“想了想,关牢里实在太便宜他,找人废了他。也不是什么难做的事。” 这话说得仿佛和踩蝼蚁一般的简单。 跺人的手,竟然只是为了一口气不顺。 李景和自小读书从文,没了手,这以后出了牢,日子怎么过,甚至连回邱宁...... “吓到了?”他吁了烟,看着愣掉的人,冷冷吩咐,“年底前,知道吗?再拖下去,就算你是亲妹妹,我也可能不干人事。” 烟朝她吹。 白舒童从惊诧中敛回目光,看着同血脉的人,如此压迫她,心里是恨不得自己就死在当年的厄生里,就当从来没来过这人世,更恨自己竟然是白家的血脉。 她抬了手,清脆地打了他一巴掌。 手颤,气也颤。 白斯言的金边眼镜都被拍了下来,掉在了地上。 “做什么,这是顾家!”他咬牙低声,看了周围一圈,还好周边并没有人,他耍了狠,硬拖白舒童进角落,推了她一把。 也不管后头是不是硬物,让她腰磕上了四方高脚茶几,脸色难堪地捂着腰,弯了下来。 他警告,“我现在还是好言好语,你别犯蠢。” 白舒童忍着痛,抬了眸,眼底泪花在涌,同他说,“白斯言,我是个人,不是牲畜。” 白斯言牵扯了下脸,舌尖抵了抵内壁,也不知道她的一巴掌有没有留红痕,看向她,蹙了眼眶,嘲笑说,“不会吧,不是对顾三动了真感情吧?你不是只要钱?” 明晃晃的笑意,在笑她痴心妄想,竟然想高攀。 也没等她答,他叹道,也轻笑道,“我也不管你是不是,最后同你说一遍,在我离开前,把事情办了。让顾三将婚事订下来,之后你要去哪去哪,白家不再干涉。” 他低身捡了地上的金边眼镜,摸了摸脸边,看着捂腰蹲着的白舒童,也生了点怜悯,不同她计较,上前来扶起她,给了棒子又给糖,安抚说,“我的好妹妹一向心有大志,你不是想制香赚钱吗?在日记里写的是要给顾三买飞机,办厂子做活古法香膏?我现在就可以提前给你一张预付的支票,让你自由之后饿不着。” “......” 白舒童咬着唇,推开他撑扶的手。 “你别碰我,我觉得恶心。” “行,不碰,不碰。”撑起了她来,他抬高了手,往后退。 餐厅,宴席上,下人上前来,在顾承璟的耳边小声耳语,一字一句让他落下了脸来,起身扔了餐巾,往外去。 出去的路上,廊厅里,他碰上了揉着脸边、扯着不痛快的白斯言。 廊道窄,迎面走来,顾承璟伸脚,让他踉跄,又拍上了他的肩,垂阖着眸子,没有了对他的客气,冷问,“哪里回来的。” 白斯言碰上他,稳住脚步,笑着,手指里还夹着烟,指了指后头的随便一个方向,“去了外头抽烟,碰上妹妹,聊了几句。” 对着利益相关的人,白斯言一脸和善,分毫凶狠都不见,正也要问问,这顾家三少什么时候要同白家下定,认婚。 肩上就被捏了力,迎了一双冷冷的黑瞳。 “白斯言啊,白斯言......”顾承璟话里无尽意,微咬了后牙,侧看了一眼他脸上的红痕,“就出去这么会儿,你都惹她?” 白斯言略愣了下,没想到他们的小争吵,顾三这会儿就知道了,也没想到他会在意。他微侧过脸,莞尔,摊手说,“兄妹间口角,也算不上什么。以前在家里小打小闹也不少。”他蹙了蹙眉心,尴尬笑问,“要不,你去问问她,也就是小事一件。” 他大意到,没离太远,就在顾公馆和白舒童起了冲突。 在他的地盘,动他的女人。 他也理解顾承璟此刻的不善,更佩服白舒童抓男人的能力,竟比娇气的白曼露还厉害。 白斯言弯着苦笑,反手拍拍顾承璟,想让顾三消气,又从口袋里拿烟想请他。 “不必了。” 顾承璟拒绝,冷眸里的怒要发不发。 白斯言继续尴尬笑着,收回了烟,被他在肩上又拍了三下。 虽无言,可警告意味十足。 “你有你的底线,我也有我的。她,就是我对你们白家的底线,别过分了。” “那是自然。以后我妹妹有你撑腰,我高兴都还来不及。我们兄妹之间没什么事,就小打小闹,承璟,别伤了我们之间和气。” “嗯。” 两人交肩而过,白斯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只觉得顾承璟对他越发地淡薄,不想交道,薄面都快要不给了。 他眉头凝得更深,手上的烟叼在了嘴边,抄兜转头看着冷冷走过的人,又仔仔细细地想着他刚刚话里意思。 眼瞳左右转了下。 猛地敲心。 这不就是将他同白舒童的话都听了去。 这是听了多少? 嘴边的烟瞬间没了味,他呸了一嘴,只觉得焦苦。 事情难办了起来。 第107章 三十万够不够你还他 下半场的筵席,白舒童没回去,进了顾公馆自己二楼的房间,找出了之前给顾和彬做彩色手绳剩下的那些材料,解着一条条杂乱的绳。 吴妈妈来寻她,见着她竟然在这里做着无关紧要的事,正要开口。 白舒童不想她来烦,就同她说,“我自有主意,你去喊顾三来就是了。” 做了个结头,她五指勾缠着彩线,头也没抬,只想着要快些。 再快些。 把他要的都给他。 顾承璟本就听了下人的报,而寻着她来,还没等吴妈妈叫,他就开门进来了,见着她正在打手绳,眼底不可知地阴冷了下。 他让吴妈妈出去,反锁上了门。 “我不要了。” 站到白舒童的面前,他说道。 白舒童手里缠着蓝白的绳线,闻言,抬头看他,静了会儿,手中的线绳没了绷撑,纷纷从指缝里坠落了下来,脱离了掌控。 她才做了个开头,连个祥云的型都没有。 不声不响,她停了手,缓缓地垂眸,说,“不要便不要吧,我也不用费这个心,大晚上的,省得我眼睛疼。” 彻底放掉了丝线,她想着他的戏弄,还以为他真的很想要这东西,这会儿就又不要了,心里忽上忽下,想着她到底紧张顾承璟来做什么。 以后自有白曼露会心紧他。 她拿了手边的一把剪刀,剪掉绳头,站了起来,全部扔进了垃圾桶里。 还不解气,寻了火柴,就点了火往里扔。 火噼里啪啦地冒起,火星子溅出,屋内没通风,瞬间有一股焦味,顾承璟看着她,去开了阳台的门,转身回来,站到她身边。 “开心了吗?” 白舒童摇头。 她语调里没有起伏地说,“军官长,我们订婚吧,给我个名分,行吗?” 顾承璟站着,没答,浮起被欺弄的笑意。 进门来,哪一句她有真心。 听下人报,她和白斯言起了口角,她都说出了自己不是牲畜的话来了,可是对他的循循诱导,却还是不打算说出半点的实情。 他也故意为难,“可以,明天,我们就去拍了照,找人登报,写上你白舒童和我顾承璟的名字,这样可满意?” 她扔了火柴盒过来,不悦,“说了,这名字我不喜,我也不爱用,你能不能别提了。你分明没将我的话放心上,别说喜欢了,一句话的事,你都做不到。” 白舒童到处牵扯,翻起旧账,拿着桌案上的笔和纸张,也哗啦地扔,说,“甚至,你烟戒了吗?应承我的话,就是空口,我真是烦了,也厌了。你要是只同我玩玩而已,也不想同我婚配的,我们就两散,各走各的。” 就各种作,各种让他不能忍。 还有什么,她转着心思,看起了手上的翡翠玉镯子,说,“这个我也讨厌,说起订婚,你不愿,就拿这东西打发我。” 啪地一声,她放在了桌案上。 动作大,声音脆,她都疑心是不是太用力了,而弄了裂痕,一闪而过念头,她赔不起,于是,就收敛了点,放了没再动。 转而指着顾承璟,“你拿回去,都拿回去,我不稀罕你这些玩意儿,我一个沪上人家的千金,你这么待我,白斯言都说我了。” 发了一通脾气,能扔的都扔了,该骂的也骂了,顾承璟一点表示都没有,就站着,只看着她的所有动静,却没一言。 像无底的海面。 将她所有行为都收纳了去,无风无浪地容走。 导致她下一步,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愣了下。 过了会儿,顾承璟瞧了她手边都没东西了,就递了方才别人送的珐琅彩仕女图鼻烟壶过来。 白舒童接过,还要用力扔。 手做了抛物线,东西磕在了桌角。 不够远,她捡了还要扔。 “拍卖来的东西,三万。” “......” 更是赔不起的东西,她转而放在了桌子上,气鼓鼓地看着顾承璟,一地的狼藉,她存心让他受不了,想要让他,要不就提同她两散,要不就应了她的要求订婚。 可他都不接。 走到了她身边来,手抚摸了她的发顶,顺着她的发丝,问,“气消了没,我再让人搬点东西,给你扔?” “喜欢什么手感的,看着你扔笔墨纸砚的,倒是有劲,有一套刚从徽州来的,名家作,你应该喜欢。” 说着,他就朝外头喊下人,真要让人拿。 白舒童赶紧垫脚捂住了他的嘴,凝了眉心,“不准喊,下头有筵席,这么一喊,他们不都知道了嘛。军官长,你自己不要面子吗?” 就势揽着人,顾承璟垂了眼眸,拿着她的手,吻了吻手心,说,“那也得你把从白斯言那里受的气都发完了,我再来论这个面子。” 白舒童脸红了,羞意难遮,被他看得一干二净,意图也被瞧得明明白白,方才的作都落在了棉花上,一丝作用也没有。 心添了不安。 军官长到底能容忍她到什么地步啊。 眼见终于是消停了,顾承璟将人轻抱了起来,带到床边,压在了腿边,从后抱着人,绕着她的乌丝发,说,“童童,你欠了他多少,三十万够不够你还他,不受他指示。” 咕咚咕咚,白舒童心在狂跳。 不仅因为他的包容,更因为,他看出了白斯言对她的遥控。 明明白白地问了出来。 第108章 他怎么可能答应 紧贴着,心跳声没法藏,白舒童连转头看顾承璟都不敢,手在裙摆上捏得死死的,不开口说一句话。 这里是顾公馆,她与白斯言的冲突,他一下子就知道了。 顾承璟低头碰了碰她,“多少,你能从他那里摆脱出来,不听他摆布。” 他又再问了一次。 白舒童手指头在衣摆上旋转轻戳,轻摇头,“我同他,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他逼着你同我结婚,你不愿意,所以用这种方式,反逼我,是吗?你想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白舒童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将他们的话听了去,心都快从胸膛里蹦出来,身体都不由得抖了下,赶紧松了捏着衣边的手,转头紧紧抱住了顾承璟,解释说,“不是这样。” “那他要你做什么?”顾承璟眉眼里清清冷冷,又被她的软蹭而削掉棱角,手轻抚过她的背脊,轻挑开她的衣边,那里撞淤,紫了一小块。 他蹙了目光,带起她的人,往后去拿柜子的药,又回坐,掀勾起她半截衣物,将药水点涂在了她的腰间。 白舒童微瑟缩,不仅因为疼,还因为指尖的冷。 顾承璟还是耐心地说,“我是不是同你说过,你还小,等到你毕业后我们再结婚,我们也商量过订婚这件事的时间,你也同意明年。对不对?” “对。” “那为何又要这样发脾气来同我要求?” “我......” 每件事,都是同白舒童说过缘由,也好好商量过日期的,现在因为白斯言一来,她就着急了,明显要她做的事情,就是完婚。 而且是代替白曼露,同他完婚。 他怎么可能答应。 腰边一股清凉,散淤的药水慢慢渗入肌理。 顾承璟手在柔白肌理上轻打圈。 动作缓,如同他的话一般,将白舒童的急躁都拉下来,带进他的逻辑圈里,开始冷静,想清楚利害,剖析干净表层虚假,而不受白斯言逼迫控制。 “你就告诉他,按我们的来。” “我顾承璟不是他能摆布的。” 手收了回来,带着股苦药味,闻着也令人静心,他转而轻捏了白舒童的脸颊,唇边转笑,对她说,“我白舒童也不是他能轻易摆布的。” 白舒童扑哧地笑了出来,赞同,点点头。 “现在开心了吗?” “嗯。” “腰还疼不疼,能不能走?” “能。” “这饭吃得没有滋味,我们出去吃。” 顾承璟拍拍怀里人,让她拿上半月小包,准备准备出门,白舒童心情好了,都应承了他。顾承璟等待她整理衣衫的时候,转头又瞧见了桌案上那被剪得只成碎头的彩绳,不免得可惜。 剩下的绳子更是在垃圾桶里化成了灰烬,影也不见了。 白舒童拿了半月小包,看见他轻拂了那碎头彩绳,顿了下。 她转而又蹲回了衣柜边,拉出了之前从上海带来的行李,从底部搜出了一个白锦的小袋子,拆开看。 还好。 以前要给他的那个,还在。 二楼的动静,吴妈妈一直听着,听着里头的人闹得不可开交,扔东西,情面不顾,白舒童还一句句听着要哭。 都已经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手段用尽了,顾承璟却还不应承订婚的事,冷漠得没有反应。 然后房内动静慢慢静下去,已经没了扔东西的声响。 吴妈妈贴耳偷听,什么都听不见,她开始觉得,是白舒童这些不入流的小花招对见惯小作精的顾承璟没用了,也肯定是那外头吴小姐美艳新鲜的祸,屋里的白小姐已经逐渐不被上心了。 顾三已经不吃这套了。 她暗暗念着糟糕,白舒童是将事情越搅越黄。 就下楼要去报给白斯言。 才刚要下楼梯,就听背后的房门开了,里头闹着的两个人这会儿没事地出来,一前一后,顾承璟还招了司机,说要出门去。 吴妈妈要跟。 顾承璟让她留下,说,“你主家人来了,他那边应该有很多事情要交代,我们这约好的朋友、定好的行程不好改,还请吴妈妈帮忙担待,多和白斯言多说几句。来日再致歉,请教。” 话圆融。 “哦,好,好。” 吴妈妈脚步就停在了他们的车门边,看着他们关上车门,在夜色里出顾公馆。 许久未见人再入席的白斯言来同她探口风,听了她一番的转述,思忖问,“她经常这样?” 吴妈妈垂手,叹气,这段时间的苦,终于是有了倾诉的对象,全盘都脱口而出,说,“是啊,不是一天两天了。真当了自己是曼露小姐,什么任性的行为都做,顾三之前也还放纵她。可,大少爷,我得说上一句,她在南京也越来越不像曼露小姐了。” “之前闹了逃跑,顾三就不同她订婚,已经有过一回不愉快。这会儿在房里又闹了一通,顾三也依旧不答应,我看,是腻了。” “是吗?” 可方才,对他的警告又不像是要腻的样子。 “他们这会儿又一起去哪儿?” “说是原先约了朋友,不得不出门去,让你多担待。” “去多久?” “没说,经常她就和顾三这样出门,回来问一句才说一句,多问几句就不耐烦了。难调得很。” 终归这白舒童是放肆了,脱了掌控。 白斯言来了这一趟,也不算白来,见着白舒童也已经随人出去了,冷哼了声,就吩咐吴妈妈,“今天你别跟着她回去,同我回酒店,去见见你真正的曼露小姐。” 看了远去的车辆,他则是摇头叹气,冷笑说,“这个妹妹,总是喜欢吃苦头。” 对于明日的事情未知,白舒童肆无忌惮地坐在顾承璟的怀里。 一楼正在放映着新戏,二楼他们在厢座里,手指边拉着,绕着玩。白舒童看得认真,看到些揪心的场面会忍不住蹙眼眶,用手掩着唇边,眼里满是惋惜和伤心。 共情得厉害。 所以,看到主角要被枪决的画面,顾承璟就提前捂住了她的眼睛,手划拉了她脸边,说话吸引走她的注意力。 可不想,她等会儿哭得稀里哗啦,要死要活,又得哄。 默片也听不见枪声处决的声音。 一片暗盖下,白舒童拉下他的手的时候,画面已经一闪而过,是下一个场景了。 预备好要留的泪一下子都回收了回去。 她瞥看了旁边人一眼,问,“方才,演什么了?” 顾承璟轻描淡写,“女主角找到父亲,七月飞雪,沉冤洗白,法官放了她父亲,欢欢喜喜回家了。” “是吗?” 可转头,屏幕上已经是家里挂挽联了,白舒童从他怀里支起来,指着,正要说,信他个鬼,就被顾承璟拉了回手臂边,还喂她吃上了葡萄,都还没看到挂挽联是做什么,就又过去了。 就这么遮遮掩掩的,戏都完了,白舒童都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剧情看得东一块西一块的,云里雾里,全靠他瞎掰。 艺术熏陶没得,葡萄倒是吃了一大盘。 饱了。 散场人多,他们没急着走。 顾承璟手里捏着她给的祥云结,轻笼着她的肩,低头对她说,“有个去美国受训的机会,我想你跟我去。” “你要走?” 他看着她,勾勾她的下巴,更正,“是我们。” 第109章 他浪荡勾人 “你帮我做了那么多的剪报,应该也知道中日关系日趋紧张,蒋百里先生受校长委托赴日考察后,他更是认为未来中日大战不可避免,并呼吁政府备战。空军现时作战技能和设备都远远不如人,如果将来真有那么一天......我辈皆有责。” “我也必须去。” 白舒童点点头,明白他的顾虑,知道他心里装着山河家国,微有愧疚,“是因为我今天同你闹,所以你怕我要走,才说要带我一起?” 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 净都给他添乱。 她牵着那微有薄茧的手,认真说,“我不同你闹了,我等你,就按我们以前商量好的来,我会和白斯言说。” 顾承璟捏捏她的手掌。 “别顾虑白斯言,按你的心来答我。” 白舒童的确有诸多顾虑,身上压着白斯言给的年底期限,现在说出的话只会是空头话,她看着眼前人,他明明在眼前,却已经要开始不舍。 她微哑然,垂低头,看着前方走着制片名单的片尾,一股要曲终人散的悲凉从心底生起,冷冷拒绝说,“我是认真,我还有学业,不能去。你什么时候要走?” “快,可能这一两年内,慢也可能三四年内。” 于是白舒童点头,轻扯了笑容,当做知道了,就没再说话。 “受训也得两年。”顾承璟同她再强调,希望她能应了。 白舒童应不了,窝进了他怀里,开玩笑说,“怕我真跑了吗?等你回来,我大学也毕业了。” 顾承璟手放在了太阳穴边揉了揉,一点也没为难,说,“这说不定,我去了国外,就勾搭了个碧眼大妞回来了。不用等你跑了。” 闻言,白舒童手里捏了拳,捶了他一拳。 “原来是打这个主意,才要出国的。祥云结还来,让你的美国大妞给你做。”她伸手去扯他手里捏着的东西。 顾承璟手抬了高,让她拿不到,往后放。 这醋坛子,是说说就要摔。 他不由得笑,单手将人揽腰嵌进怀里,有意无意地在她耳边吻了吻,低低在勾着,声音低醇也使人醉,“还是喜欢手里这个中国妞妞。” 听着这种明确的表白的话,白舒童手都垂放了下来,很是吃他这套。 够直白,够野性,也足够让她心脏狂跳。 他低头又亲了她的锁骨,听到她鼓鼓的心跳声,瞧着她微绯的脸,说,“哪里来的小花鹿?” 还调戏她。 抬了头,他又吻她唇边,手支撑着她下巴,契合了个更好的角度,他停了停,黑瞳垂落,看着她意愿。 戏院里散场,还有不断在走的人,都不知道有没有往二楼看,会不会瞧见他们的亲昵,二楼包厢从隔壁走过去的,也偶尔零星有脚步声,白舒童拍拍他,不准他再继续。 顾承璟往后看了一眼要进来收拾包厢的人,给了小费,摆摆手,让人别进。 来人领了银圆,提着扫帚爽快地走了。 最后一场戏,戏院里观众都散完了,唯有他们这处,桌上还亮着盏微暗的煤灯,四周安静,顾承璟垂看着怀里人,“真的不放心,就同我去。管管我。” “你哪里需要我管。” 白舒童转着茶杯,拍拍他,让他低头看。 “可有趣得很,军官长知道有一种国外的占卜术吗?看茶叶的形状来判断人和运势。” 顾承璟见她拿的是自己的茶杯,就也靠近了,贴着她,问,“你看出了什么门道。” 她嘴唇上因为刚喝了茶水而沾了水润,看起来晶莹在亮,笑的时候更是勾人无比。 “若是杯底是老虎的形状,则说明要做的事情有支援力量,能成。” 顾承璟低头亲了她的脸颊边。 白舒童还说着,转头看了他,发现他眼角沁了红,就问,“你还听吗?” “嗯。” 白舒童就继续说,“如果是狗的形状,则说明接下来会得到朋友的帮助。” 耳边气温升着,男人微亲了她的唇边,她再转头,顾承璟就直接吻在了她的唇瓣上。 黑瞳里染了情意,没打断她,继续问,“那我的呢。” 白舒童身体跟着扑腾了热意,“是只猴子。” 她翕合了唇瓣,还在说着话,他已经贴着角度,吻了过来。 唇边软意,微酥麻。 又微离,他还问,气息彼此交合着,混着茶香,“那是什么意思?” 白舒童放下了茶杯,手放在了那隐忍着呼吸的直角喉结上,拂过,温温笑,无比调皮地说,“那就是他可能会变成一个色鬼,浪荡勾人,她得警惕了。” 顾承璟嘴边浮了笑意,将她拉到怀里,紧紧压着,目光里垂视,唇边若即若离,要吻不吻。 “军官长,准吗?” 她手指还故意点了点他的唇边,问道。 黑瞳里已不藏斯文,手轻揉进她的衣内,脸侧弯了角度,挑了单边眉,说,“回家。” 在外不方便做的事情,在家没有顾忌,顾承璟将人一路抱回了房,将她放在了床上,倾伏了身,两手撑在她两侧,黑瞳看着她。 黑发铺散在白色的床铺上,一路回来,吻都散不去两人想更进一步的旖旎,眼里勾缠着,夜晚还长,故事根本未完。 白舒童伸了手,挂在他脖颈边,吻上了他的喉结。 他眸色忽变,看着身下人。 小舌头轻咬在贝齿间,得逞了后,看着他。 见他滚了喉结。 她就更大胆,又再往那里舔了舔,瞬间激起的麻意,从那一点冲向了四肢百骸,让顾承璟手臂的脉络都紧了,消也消不去。 眼尾沁了更深的红意,他松了支撑的手臂,往下压着她,哑了声音说,“受着。” 第110章 白曼露的反噬 屋里灯都开着,之前都是背侧着,在月光里动静,也不觉得太有羞意,现在灯光大亮,白光与暖黄灯光交织,面对面,看得一清二楚。 情意、欲意、要与不要,全都明显。 白舒童微低了眼眸,红着脸,“别看我。” 手牵连着,拂不掉炽热带火的目光,听着耳边不停的热息,她想捂脸,手却是被五指交扣着,只能窝进他肩侧,贴合着,如小猫一样,歪歪蹭蹭。 她撒娇道,“别看嘛。” 顾承璟嘴边弯了括弧,微低头便是她的锁骨边,就着这热意,他吻了又吻她,松了一只手,从她背脊下滑过,换了个方向。 都侧卧着,面对着对方,更是分寸都可见,白舒童直接捂上了脸。 “羞了,你闭眼,不就好。捂什么,又是什么没看过?”笑说着,顾承璟吻了害羞的人的眉心,又捧着她的脸,吻在眼帘上,她的长睫半抬起,刷在他脸边,让人喉里生燥,还得咽了热意。 “是你瞧过别人的,我可没瞧过你的。”她嘟了唇,都可以挂水壶了,可透过眼缝,她分明偷偷看着的。 “那你倒是好好看,别吃亏。”刮了她鼻尖,他拉过她遮脸的手放腹肌上。 “什么话!我才不看呢,你放荡!” 又往下拉手,“可满意?” “我.....” 她脸更红了,脸撇到一边去,故意说,“不、满、意。”又推搡着他,“满意了,又想怎么样嘛。” 他可爱看她这模样。 娇柔造作可也俏皮艳艳。 他也不急,轻捏了她小脚挂勾在腰边,两人合缝贴紧着,他手习惯性地去摸她脚踝上一小圈已快淡掉的疤痕,低头看,现在也知道,这些伤痕是怎么来的了。 动作轻柔。 “童童,你想没想过,要个什么样的男人?” 白舒童想过,“以前,我想过可能是风光霁月的,也想过可能是朴实可靠的,但......” “变了?” 她摇摇头,说,“没变,既要风光霁月的,又要能陪我过日子咸淡的。” “我是吗?” 白舒童又不应。 因为是,而难答。 顾承璟心里生了无限怜惜,因了这个不回答,更劝道,“我不管你应不应,现在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放了你。而我,又是真怕你疼,也不想你再疼一丝半点,想方方面面照顾到你,明白吗?” “应承了陪我去受训的事情。” “童童,剩下的障碍,我会帮你消。” 白舒童依旧没应同他去美国受训的事情,摇了头,不松口,抽回了手放在他一丝没挂、分块分明的胸膛边,也才看见了他腰边有许多的伤痕,之前就听他说过,出任务受过不少伤。 她摸着那些“战绩”,一道道长年累月,叠加着。 之后还会更多吧。 以后得是白曼露来宽慰他了,是不是...... 心顾不上酸,忽地,她同他一起低了头,咬着指节,紧张了下。 “应声。” 顾承璟低头吻了她唇边,脸色未变。 甚是轻柔地问话。 白舒童握了手心,扑进云雾里忽地找不到方向,缩紧了肩头,仿佛被高抛了起来,又坠落,无处找着落点,只能往他胸膛更靠近。 “应我一句。” 她嘤叹了声,低头贴紧他,唇咬着,眉心也拧着,艰难地抬头,眼边都忍得有小泪花了,在他怀里才应承地点了头。 他欣喜,碰她冰冷鼻尖,轻触了又触。 “也同我说一句。” “好......” 怕她透不过气,吻得慢条斯理。可怀里人,却是水做的,额间密密薄汗,身上一层小水珠,他的掌心也快被泡软,浮起褶皱。 看来还是天气太热了点,被子太厚了些,让白舒童太难受,娇嫩的人受不了一丝粘腻,为了让她能好好地入眠,知道她够动情了,在怀里颤了又颤,还忍着不哭。 他抱起她,进了盥洗室。 大方巷的洋房每个房间都有独立的卫浴,抽水马桶,浴缸,应该有的都有。 白舒童不习惯别人帮忙洗澡,踢了踢腿,“我不要你帮忙,放下我,出去。” “你能行?” 他放她下地,她腿都发软,差点不稳,就地想弯下。 又被他揽抱起来,放在冰凉的盥洗台上,顾承璟笑了笑她,见她这回抓着他没放,不嘴硬了,便开了水龙头,摩挲了指尖。 干净了手,他拿了她的毛巾,帮她擦身上的汗。 白舒童懒得不想动了,就靠在他肩边,“顾承璟,那你帮我吧,我困了。” “懒鬼。” 她下巴抵靠着,轻咬他一口,“谁害的。” 顾承璟也抵赖不了,低头磕了下她,小叹说,“这也只是个开始啊。” 他的酥麻意,都还没能消散呢。 谁帮帮他。 “我不管。” 白舒童说困就困,靠在他肩边,无比信赖他,任由他帮着处理身上的一切,帮她擦了脸,换了衣服,窝得一会儿一个方向,可也就这么睡着了。 顾承璟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看她。 只能亲在她颈边。 又是先放过。 童童啊,童童,明年期限到了,你就能对我敞开心扉了吧。 他抱回人入床,踏着月色回位,听着白舒童在肩边,似喃喃说道,“顾承璟,你是。” 黑瞳颤波,晃晃怀里人,想听更仔细,“是什么?” 白舒童却没应,困得无边只嗯了声。 真是让人想就地折腾醒。 可又得再等等。 凌晨半梦半醒,吴妈妈被人送了回来,轻开了他们未锁的房门,从床边碰醒了白舒童,让她出来,先是问了她几句,一整晚做了什么。 得到没完事的答复,吴妈妈就说有东西白斯言吩咐给她,招她穿着一身长袖睡衣裙下楼。 “白斯言来了?这是要去哪?为什么现在来?” 从房间出来,一路往外走,白舒童抱着手臂,没想过要出门来,没有穿外套,冷刺骨的寒风一下子就钻入了衣袖,寒入了骨。 她打了冷颤,跟着吴妈妈越走越偏,都到西南偏角,现在没有卫兵把守的宅子,冷风簌簌,还沉在夜里,没有生气。 “吴妈妈,我先回去拿件衣服。” 她打停了脚步,要返回。 吴妈妈拉住了她,咳嗽两声。 两个人从灯柱边走了出来,白舒童心一沉,见状要跑,那两人手里拿着布巾就捂住她的嘴,拖到了旁侧堆放柴火的仓库里。 手和脚都被束了起来。 吴妈妈蹲到她面前同她交代白斯言的话,“少爷要你看清楚,他顾三看中的只是你这副皮囊,白家小姐身份,别老是自作主意。” “也别老是自找苦吃,同你好好说话的时候,就好好听。” “呜呜呜......”白舒童脑子轰鸣,挣扎,却没用。 吴妈妈提着煤灯,粗手粗脚将她从头到脚都看了一遍,拨开了她的衣领边,瞧着一点点的痕迹,叹道,“都这样了,顾三还不碰你?” 又检查了她的身体其他位置,她凝眉,“这顾三是不是在外头野食太多了,吴小姐也伺候得好,才不碰你。不然光是伺候你,血气方刚的大男人忍得住,这谁信呢,你有什么值得他宝贝的。” “浪荡军官,是不是这样才不肯应喜期。” 检查完了,吩咐了两个人看着,吴妈妈絮絮叨叨地走了出去,关起了仓库的铁门。 那两人闻言,甚是轻薄地看着这富家人的“玩具”,从头到脚打量这衣着单薄的人,她单衣,透着若隐若现的白皙肌理。 他们目光里僭越,白舒童受辱,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那两人笑着没出声,也知道不能碰,移开了眸子,记着他们的正事。 石柱窗外起着一层薄雾。 白舒童被拉到了窗边,见着与她同样面孔的白曼露在雾里穿着同她一模一样的衣服,留着和她现时一模一样的头发。 被吴妈妈带进了洋房里。 白斯言要做什么。 白舒童似乎明了了。 也就再过了一阵,雾气逐渐要散,踩着秋季里一地的梧桐叶,两人的身影从屋内顺着汀步走出来,这个时间点,是往时她送顾承璟去空军基地,到前院相送的时间。 现在,眼前,白曼露做着她以往会做的一切。 挽着顾承璟的手臂出来。 替他整理了空军帽,折了衣领。 踮起了脚尖,白曼露捧着他的脸,亲了他脸颊。 他有些意外她的主动,笑了笑。 再然后...... 白舒童闭上了眼,不想去看,总有一天她会得到所做一切的反噬,现在就是了,以“白曼露”的名义付出的东西,不会是她的。 这些白斯言要她看明白。 她现在就是“白曼露”,不是她自己。 屋内,吴妈妈带着白曼露熟悉大方巷屋里所有的东西,白曼露手扶着红木楼梯,提着裙摆,一步步往上走,日记里记载的一切,她站在了屋内,身临其境。 清晨在洒扫的仆人丝毫也察觉不出任何的异样,对她俯身就喊,“白小姐,早上好。” 第111章 你最好期盼,我没有那一天 秦淮河与青溪的交汇处有一条古渡,叫桃叶渡,因东晋诗人歌咏过,平日里慕名游客文人多,夜夜笙歌,河面上现时飘着游舫,安安静静。 白舒童被带到了附近的一间书寓里。 清晨,两层的院落每个房间还关得严实,有客人早醒的,被送着出门,见着她穿着一身睡衣模样进门,姿色秀容,半斜的肩颈边有春痕,就朝她吹了口哨。 并问身边人,她的花名。 奇异眼光不少,让她抱紧了双臂,掖紧了身上已遮无可遮的衣服。一进门见着她穿得单薄的人,也稍愣地打量了下,啧了带她来的两人一声,从衣架上拿了件自己的外套,套在了她身上。 “冻僵了吧。” 白斯言摆手让伺候的人出去,按着白舒童的肩让她坐在了茶桌边,并倒了杯水给她。 “妹妹。” 话才两句。 一路平白受了诸多屈辱的白舒童接过他手上的水,全部愤恨地泼到了他脸上,哗啦啦地,才刚穿的衣服,一下子潮湿,片甲都不留干。 他是差点忘了这茬。 眼前人可喜欢泼人,也可喜欢甩他巴掌了。 就这会儿,还提了整壶茶朝他摔了过来,他提高了脚步,赶紧闪到老远,金边眼镜前是一片水蒙蒙。 是两个人压着她,拿走她手边的东西。 他才又重新接近。 白斯言打了响指,招人来接纸币,去帮他买套新衣服来,他湿哒哒地脱掉了外衣,甩着身上的水,越想是越绷不住绅士的脸面,摔了衣服到地上,叉着腰。 这茶水还好是过夜的,凉的。 要是刚沏好的滚茶,这还得了。 他掰过她的脸,要好好教训一顿。 却听她咬牙先说,“顾三说过完年。明年就订婚,再等毕业后,等他从美国受训回来,就结婚。” 堵住了他要说的一番话。 白舒童挣扎掉肩边两人的锁扣,又说,“给我你承诺的支票,还有那张画押的供词纸。” 白斯言可意外,明明见着她深陷局里,像拔不开,对顾三都快要情根深种似的了,满眼满瞳都是对他的怨恨,可此刻冷冷静静,同她谈自己要的东西。 只讲利益。 不像以前这会儿就得哭了。 他寻了块干净的座位坐了下来,笑着翘了腿,甚是看不懂面前的女人,挥掉了两个雇佣来的打手,让人出去,又让人重新放了新茶水进房。 “你还真是白家人。也不在我们身边养,烈得让我惊讶,也自我得让我刮目。你要是个男子,在这个世道里吃得开,想必父亲都得忌惮,怕你成虎,咬他一口。” 白舒童乜了他,唇边冷薄,“你最好期盼,我没有那一天。” 如果有那一天,不仅白义昌,连他白斯言,她都要撕了。 白斯言笑笑,倒了杯茶水,稍微顾忌,自己先喝了一杯,要给她的那杯则放在桌子上等凉。 “口气真大。” 一个小妮子,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既然你识时务,我也就会放了你。回到顾三身边,好好将事情都办了,别再想着花样。明年年初也差不了多久,曼露正好也再养养,母亲本来也舍不得她远嫁,再留一会儿也成。” 讲起上海的母亲,他想起了什么,又站起来,翻了带来的东西,推过了一个布包,在桌上摊开,“你办的是对白家的好事,这是父母亲托我带给你的,比照着顾家之前娃娃亲给曼露的,也给你一份。他们允你以后自由婚配,怕你将来没这些东西,替男家帮你备了。” “算是对你的一片心了。” 桌上,是女子结婚要备的三金,一个金手镯,一条金项链和一个金戒指。 白舒童看着那堆金晃晃的东西,冷嗤说,“心?我不是白家人,不需要他们来允我婚嫁的事。不要虚的,你的支票和供词纸呢?” 白斯言见她越说父母亲的事,表情越冷,也就没再说,翻出了口袋里的支票簿,他写下了一万的金额。 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睡衣,他递过去,又收起来,说,“你身上这件都上百块了,当惯了金丝雀,你能戒?” 白舒童不理他的冷嘲热讽,拿了支票,“是白家大少爷你不能戒。还有供词纸。” “那个,明年才能给。” 她抄上了热茶。 白斯言眼眉一跳,猛地下意识用手挡。 却听冷呵一声,虚惊一场,她抬手,喝了那杯热水,灌入了冰冷的肺腑,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拿了支票,摔门就走。 门砰的一声,吵醒了书寓里不少的客人,老鸨也才刚睡醒,连忙出来安抚,挥着手绢子,一门门致歉,还应承了要送瓜果盘,才消了部分的气。 她摸着汗额,来找白斯言,正打算好好说理,书寓都还没营业呢,就先花了一大笔安抚客人的瓜果盘,没这赔钱的道理,白斯言随手就给了两张大钞,打发了她。 出手阔绰的上海新商客,都不用她多费口舌。 真懂得门道。 老鸨喜笑颜开,赶紧加紧喊人去给他买新衣。 也还没平息多久,门又砰地一声,老鸨一大早不得安宁,陆续又有房间里发出国骂,她又急急脚步跑来白斯言的门口,就见方才走掉的女子回来,拿了东西,从门里出去。 “姑奶奶,求求你了,这大清早的,你小点动静。” 白舒童看着屋内人,头转了也不回,不在乎地说,“他有的是银两,你找他赔就是了。” 她就这么又出了门。 白斯言在背后摸了摸口袋,现钞都用了出去,两个空袋空空无物,于是只能假装喝茶,尴尬笑笑,不再大方。 南京正在办着第五届的全运会,沐着晨光,街上游客比平日多,三两成群,来到了桃叶渡,咏诵着诗人句。渡口风光无限,从书寓两回走出来的穿着素白裙子的女子,更是好看,他们不由得留意了几眼。 却只见她当街拐进了一家才刚开门的成衣店,老板一大早收支票,摆手不与她做买卖,现下又见她拿了金戒指,咬了一口,是真的。 可他做的是回头客的生意,没有用一枚金戒换一套成衣的坑人买卖,于是就又指了对门的当铺。 白舒童只能又转入当铺内。 典当铺的老板从高台上站起眯起眼瞧了她一眼,见她一身睡衣,打扮随意,肩颈边还有说不清的痕迹,不由得对东西的来源打听得仔细,问得也仔细,盘问许多,刁难了起来。 白舒童本就心气不顺,为了穿上一件得体衣服来回奔走,被问烦了就皱了眉,还要被他多质疑,就要走。 转身。 却在门口,迎面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拉住了她,眼里诧异,对着她,就喊小名,“童童?” 第112章 我没你这样的朋友 “我......什么童童。好好看清楚人,你认谁啊。” 她不屑地看了那人一眼,表情淡漠,略过了人,提起怀里东西,低头快步走出了典当铺。 “等等!” 背后人看着她的背影,攀到了门边,来不及抓住她胳膊,就更仔细地眯眼看了看,跨槛追了出来,对着她又喊,“童童!” 闻声,白舒童脚步更急,随手在巷口招了辆人力车,也不管身上如何单薄,如何招人指点,就吩咐着车夫往大方巷去。 回到了洋房,她蹬蹬蹬地跑上了楼,进了房间,就打开衣柜,找着能遮得最严实的衣服想穿上身,却找不着那件衣服,使女进来见着一地凌乱,帮着收拾。 又同她说,“白小姐,你不是才刚出门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是漏拿了什么东西?我帮你找吧。” “我一件高领宽袖的衫裙怎么不在了?” 使女说,“早上您说要拿些衣服给哥哥,让他帮着带回上海,免得明年暑期要回去,行李重,不好带走。那衣服也收拾在那里头了。” 白舒童愣,也冷静抬了头,才知道衣柜里大半衣物都不见,是被人拿走了。 白曼露拿走了。 使女见她早上的事情都不记得了,觉得奇怪,但也没细问,还记得上来是有事情要报的,就说,“对了,白小姐,外头有人说找您,一直按着门铃,拍着门,好像很着急的样子,让您一定得见一面。” 白舒童从衣服堆里站了起来,无动于衷,“赶她走,让她别乱认人,我累了,谁也不见。谁也不要进我门。” 外头来的人,正是在典当铺撞上的张秋晓。 南京正在办着运动会,联大一群学生都来参加,张秋晓他们的戏剧社排演了英语版的《王宝钏》,改变新颖,也受邀来与南京的大学社团做交流,并做表演。 她和一个社团的同学正走到了桃叶渡,身上的钱包被偷走了,临时想着拿身上的耳环做典当先救急,没想到就碰到了她来南京想找的白舒童。 一路就跟着坐车追了来。 童年同她提过,说童心在南京找到了白舒童的踪迹,说要来找,结果就没了音讯,也不见他再回上海。问了青帮的一些人,说是童年遇了点事,避风头去了南洋。 白舒童的事情她一直惦念着。 虽然只在面前一晃而过,但她确信,青梅竹马那么多年,绝对不会认错。 站在巴洛克风格的洋房门口等,铁门四壁,门房开了小口,说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又出来跟她说,认错人了,让她走。 “我不会走,白小姐不出来见一面,我就在这里,等到她出来为止。麻烦转告一声,若是不见,我明日还来,后日还来,大后日也还来。” 白舒童站在二楼房内窗边看着下人推搡着张秋晓,她一个斯文的人,秀才遇到兵,却也据以力争。 白舒童看着,垂下眼眸,拉下窗帘,回到了床上去。 她今天累极了,闭上了眼,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在脑海里转。 屏息了几回。 根本睡不着。 掀开了被子,她走了下楼,跑到了门外,喝止了下人。 “别动她。” 她看了一眼张秋晓,知道也瞒不过了,就摆手,说,“让她进来。” 张秋晓拂掉下人阻拦的手,随着她进门。 偌大的宅子,很幽静,门窗多,屋里更是敞亮,进了一间小的会客室,所有的仆人跟随着眼前的“白小姐”在转,问着她喝什么茶水,又问着她准备什么瓜果点心。 她一一吩咐,下人也一一去办。 对她毕恭毕敬,轻声细语。 她的童童变了个人似的,许久未见没有一点的团圆欣喜,懒倦靠在欧式的沙发座上,轻翘着细长腿。身上穿着一身高领旗袍,熨烫着时下最兴的英式半边s型波浪发,发油的香气混着香水味,飘荡在空间里。 漂亮了许多,美艳了许多。 可一双以往能说话亮晶的杏眼眸子,却半阖着,靡靡无光,没有一点往日朝气。 她心里有最坏的猜想,可也不信地问,“你来南京,究竟是做什么来了?外头人说这是顾家买的宅子,你是同人结婚了,还是被白家逼着做什么了,他们伤害你没有......” 进出书寓,还衣衫不整地进典当铺,现在住着这么间大宅,同着一个姓顾的男子在一起,还瞒着往时旧人。 怎么样也不像是正经婚配的样子。 下半句,她不忍问出口,关心则乱,也不喝她推来的一口茶水,说,“联大那里,老师知道你的难处,帮你求了情,保留了学籍。我一直书信联系南京的各大高校,还以为你是过来......”张秋晓瞧见了她领子边的红痕,顿了顿。 怎么可能过来读书呢,当初就不该让她走,白家对她那么差,怎么可能干好事! 话锋一收,她收了微酸的眼眶说,“反正,不管你在南京做什么,同我回去。把书念完,你还记得当时到上海,说过要自食其力吗?跟着男人厮混,还是光明不得的关系,这不是正途,同我回去!” 说着,她就来拉白舒童,拍拍她的手,又说着上海的好多同学还有张叔都在惦念着她。 听着,白舒童扑哧却笑了,笑弯进了沙发里,一阵清脆。 张秋晓疑惑凝眉问,“你笑什么?” 白舒童擦了擦笑出来的泪花子,捂着快笑疼的肚子,说,“是我没长大,还是你没长大。秋晓,你说话怎么那么天真,那么好笑,你以为当时我给你的一万块钱是怎么来的呀。” 张秋晓拉着她,看她戏笑着,全然没有当时信誓旦旦说要靠自己的模样,不可置信,不知道这一年多来,她都经历了什么,问,“怎么来的,你告诉我怎么来的,你到底在南京做什么。是,是......是像童心当时在香港一样?做了人家的......” 她真的都不忍心说出情妇或者姨太太这样的字眼,面前人就是她儿时的好朋友,童童,不会错。 可怎么变了个人。 她支吾不出来话,怕伤害她。 白舒童倒是自己接了,不以为意,“情妇吗?倒也不是。” 现在她连情妇都说不上,只是替身而已。 张秋晓听了,以为是好事,就说,“那是遇上了好的男人,你同他在一起了。你们同居,是不是。不是白家逼你做什么事,才给了那笔钱的是不是。”她转而笑,替她找最好的理由,“是好事,对不对。” 可过了一会儿,就见下人敲门进来来同白舒童说话,问,“曼露小姐,中午饭要不要备席,招待客人?” 白舒童轻扯了唇,笑意消失,看了她一眼,半响,说,“不用了。” 张秋晓看着眼前人,明明是白舒童,却被人叫白曼露,脑子里轰鸣。 她竟然还应得如此自然。 是啊,这一切的姿态,不就是白曼露那娇滴小姐的样子嘛? 她在冒充着别人的身份,做着出卖自己的事。 张秋晓都感觉要呼吸不过来,快要崩溃,也顾不上同她仔细问,上前又拉她,哭腔说道,“同我回上海。现在马上,同我走!” “要是知道你是来这里做这种事,我当初就不该替你收了那笔钱,更不该让你走。” 细白的手却抽了回来。 淡淡地,白舒童抬起眸子,挽了挽耳边散下的头发,指了指屋内奢靡的一切,说,“他能给我的,很多。我为什么要回去吃那种苦,我不回去。” “你是自甘堕落的?” “是。” 张秋晓看着眼前气息游虚、都是娇的人,不可置信,也大失所望。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童年为了你的事情四处奔波,现在都不知去了哪里,没了音讯。我爸也为了你多次来南京打听,我更是为你,有留学交换的机会也不敢去。你做人,不能这样不讲良心。” 白舒童喝着嘴边的茶,软笑说,“良心,怎么不讲了,拿来的钱不也给你们了吗,你们现在过得也很舒心,还不算良心吗?你也找个男人,男欢女爱的,尝尝滋味,不就知道我为什么不走了。” “哦,我忘了,你还在等李景和出来呢,也快了,是吧。” 嘴里都是市侩。 啪的一声。 张秋晓扇了她一巴掌。 “童年是用你给的钱缓过劲来了,可他这一年拼命赚回来的,都给你存着的,就等着你回来,我们也......结果你却这样,自甘堕落,无可救药。” 白舒童冷呵,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子,推搡了她,“我怎么无可救药了?我想活得更好,不对吗?说得那么大义,可当初,你们谁能救我出牢,你自己试试扣着镣铐跟鼠蟑睡一起,从早到晚不停被巡捕抓着盘问,试试那见不到天日的滋味!” 她又笑,仿佛过眼云烟,冷静,又靠回坐垫上,轻言细语,“我不疯,已经不错了。秋晓,你别站在上帝视角指责我,我不需要你来教我做事。管好你自己。” “也别来坏我事。” “茶,你还喝吗?英国货,你平时也喝不到的,尝尝。” 喝什么喝! 张秋晓气得都攥紧了拳头,想不明白一个好好的女学生怎么堕落成纸醉金迷的模样,从而失望,说,“你真掉钱眼里了,做这种拆白党的下场,童心就是一个,你也看见了,被人到处通缉,更加光明不了,被发现,早晚你得后悔的。” “你不出卖我,谁知道呢。”白舒童不在意,抬眸问,“你会吗?还是说你要同我有要求,要什么?你尽管说。” “你无耻。” 大骂了她一句,张秋晓被气得无话可说,发着脾气,转身就走,白舒童在身后喊门外的管家送客,却被她拒了。 “我没你这样的朋友。” 来找白舒童的也是她,可三两句不和看不惯的也是她。 这次真的转了头,就走,再也不劝了。 “白小姐,你身上弄脏了。”下人进来收拾,见着白舒童身上裙子有茶渍说。 “我知道......” 白舒童低头看着裙子上的茶水,吩咐着下人不许将今日的事告诉顾承璟,她寂寥地又看向那故人的背影,恹恹的,侧靠在了鎏金的椅子把手上,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让你这样同她说话了吗,真是活该。” 第113章 不准你对我好 顾承璟在空军基地里,训练刚完,卸掉了垂坠在腰边的降落伞袋,修理中士布上轮档木,站在机侧抄数据,帮他看他驾驶的教练机,一眼就瞧见了上头挂着的一个三色祥云结。 “队长,这是白小姐做的?好看,真是心灵手巧啊。” “嗯。”他看了一眼,拿了下来,跳下机舱,抄兜,懒懒散散走,“可不是嘛。你也赶紧定定心,找一个。” 哟。 配合他作战训练的中队长陈灿也跳下了驱逐机,见着人都没娶进门,就得意上了,忍不住说一句,“别跟大队长学,他求了老半天,耍了无数心眼子,才拿来的。” 顾承璟停了脚步,轻后仰头,扯了唇。陈灿顾着和机上的人说话,转头就撞上梆硬肩头,踉跄,头晕眼花,刚要骂娘,顾承璟又一副关切的模样将他扶正。 先压了眼眉,如阎王要划生死簿,说,“要你多嘴。” 陈灿不知死活,勾住他肩膀,收敛了点,但也继续说,“我不多点嘴,这基地上怎么会知道白小姐就是未来的师娘。报刊上还在说着吴小姐呢。” 顾承璟拍拍他的头。 缓点下巴,想想有理,也就默许了。 中午他有家里人送饭,换了衣服,就回了办公室。 等待的期间,手里转着笔,正受航空画刊的邀请,要写一篇关于空军建设的建议书,写着大纲内容,听见门响,还以为是她来了。 随口说了,“先坐,桌上有巧克力,先吃点,等我一会儿。” 却是听管家报,“三少,是我。今天白小姐身体不舒服不能来,派我过来给你送饭。” 他从文稿里抬头,目光里见真没她,就放下笔问,“哪里不舒服,叫了医生看了吗?” “没,白小姐说不用叫,说是每月女孩子那种不舒服,今天一直在房里睡着,都没怎么出来。已经吩咐了个丫头在她房间外候着,让随时听着吩咐就进门去的。” 顾承璟沉了下眸,“知道了。” 管家放下饭盒,想了想,还是将今日宅里外来客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他。 顾承璟听着,也才知道她怎么了,明明算着也不是信期,就说身体不舒服,原来是这样。他看了一眼身边堆起来的文件,手指节在纸上轻轻敲了下,吩咐,“伺候好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不用电话问我。你等会儿去顾公馆问问和彬在做什么,没什么事,就接他去大方巷,让他哄小婶婶。” 管家收了吩咐,点头,让司机往顾公馆开。 接上了顾和彬,去陪白舒童。 最近基地事情多,还有司令部下的任务,一时半会儿,顾承璟无法回去,白舒童也知道,在床上躺了一天。 “小婶婶姐姐!我来啦,快陪我玩呀。” “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 小不点嘴甜地跑进房里来,蹦醒了她,又抱着她,在脸蛋边啵了一嘴,叽里呱啦地在她耳朵边同她说了一堆学校的趣事。 拉着她起床,又给她表演刚学的儿歌,拍着手掌,就唱了起来,踮着脚尖扯着高音的模样,实在逗人,一下子将她的坏心情去了大半。 小孩子哄人有奇效,管家便也松了口气。 到了临睡时候,顾和彬还拿着本绘本,反倒给白舒童讲学来的故事,有声有色地说着,“大灰狼就一口把小猪吃掉了......” 说着说着,还把自己讲困了。 要被哄睡的白舒童还没睡,他先呼噜噜地沉入了梦乡。 睡着的样子,就像个小天使一样。 白舒童忍不住笑,偷偷抽走了绘本,给他盖上被子,手轻抚过了他额头,为了逗乐她,他辛苦了一下午,额间都有汗。 她吩咐了管家同顾公馆的宋宜君他们说,顾和彬今天就在这里睡了,明天早上她再带他回去。 夜深了。 管家应声出去,手脚都轻巧。 她揿灭了灯,也正要睡,就听有脚步停在了门口,房门锁悬了下,她看了一眼,见着轮廓,眼瞳亮了。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明天有任务吗?” 又怕吵醒刚睡着的顾和彬,白舒童极其小声,掀起了被子,拉着风尘仆仆回家的人进了隔壁卧室。 “回来换个衣服,临走前也看看你。” 说着换衣服,可手里抱上人,却是窝上了床,低头要亲她。白舒童记着早上他同白曼露的事,撇过脸,推开他的脸。 “不准你再在我身上留痕迹。” 行。 转而他想吻她唇边。 她又拒绝。 “你,你身上有机油味,我不想闻。” 也行。 他拿了一身衣服,转而进了浴室,冲洗后出来,又侧窝到身边来,低头要看她,也要吻她,白舒童盖着被子,却说不要。 “再过半个小时,我就要回去了。我看看你,别盖着被子。” 白舒童本就做着要疏远他的打算,却见着他疲惫回来,又是听她话不勉强她,又是被她指挥着去清掉沾染上的机油味道,本来休息时间也不多,任务前精神也高度紧绷着。 一通的折腾,他也不能睡,时间还在流逝。 “那干嘛还回来嘛,今天就别回来嘛。”鼻音浓,带着湿润意。 见着他了,她的满腹委屈似乎才有了可宣泄的出口,盖着脸,小声地哭着,“对不起。” “怎么了?哪里难受,还是真看见我这么烦?” 察觉到不对的顾承璟,掀开了她捂脸的被子,手颤了下,心里发沉,见着她哭,泪痕铺脸,润透了脸庞,应该也哭得很久了,可能从他进浴室开始就在哭了,被子上甚至都沾了湿,晕染了一片。 “不想见我?” 白舒童捂着脸,埋进他怀里,“不是。我也不烦你,甚至喜欢你来看我、吻我,也喜欢你身上沾染回来的淡淡的机油味道,可你为什么......” 为什么把这样的温柔也给白曼露。 这些又不能说。 她只能说,“我好难受。” 心好难受。 “以后,你不准对我好!不准。” “怎么就不能对你好了?”顾承璟哭笑不得,拍着她的背,应也不是,可不应也不是,对她好,她还觉得不对了,于是就抱着她,也没说话,静静地安抚着,顺着她的气息。 到了不得不走的时间,管家来说车都备好了,白舒童耸着小肩膀,在他怀里颤颤抖抖自己抹掉了眼泪,推他。 倔倔犟犟地吸了鼻子说,“走吧,我自己能行。” 她退了怀抱,进了被子里,转向了一侧,背对着他。 顾承璟穿上了外套,几步到门边。 闷得很,又走了回来。 掰过她的脸,不管她之前话里说的不要,迎着她的诧异,吻了下去,缠缠绵绵,揉着她湿漉漉的眼角,目光柔,说,“这个我不纵你,乖乖等我回来,到时候和我好好说,听到没有!” 她点了头。 一路往外走,顾承璟揉着手里的湿润,觉得不太对,上车,手搭在了车窗边,他吩咐着心腹下人去查看白斯言的行踪,就见一个下人一路看眼色来到了他的车前,同他说。 “三少,今天我看见了白小姐正正经经打扮,出了门没多久,回来却是穿着睡衣和男人的外套,那外套明显也不是您的......” 话里这意思,仿佛指向了白舒童今日的不对劲是因男人而起。 榆树在摇动,刷刷晃着树冠。 静了一会儿。 “是吗......” “是的,是小的帮白小姐开的门,亲眼见到的。” 顾承璟冷扫了人一眼,握着方向盘的手轻捏着皮革,嘴边降临冰川,说,“你,找管家领了薪饷。” 那人以为有赏,还高兴着,摩挲了双手。 又听顾承璟说,“明天起,不用再踏进这里半步。” 话完,油门催走,直接而去。 第114章 我想办一件事 在这个夜里,同样平息不了的,还有张秋晓,她回了旅舍,趴在桌子上大哭,戏剧社的同学来问,她却也只字不提碰上了什么事,只说是太想念旧时的一个朋友,哭得不能自已。 一帮子人初来乍到南京,原本约着去逛秦淮,她也没了心情,逗留在旅舍里,哭完了,才被拉着下楼去附近的小餐馆吃饭。 小店有招牌的干丝,一盘盘正在切着,荤素两搭,加以麻油调味,撒上生姜混拌,色香俱全。大锅里还热滚着牛骨炖的汤头,一角一碗,还有三分钱一个的黄灿葱油烧饼。 张秋晓看着却没食欲,点了一碗清汤面。 老板给她端上了桌,她想着想着,想起也就去年,他们邱宁一帮人在上海弄堂里相聚,热闹地在家里吃面喝酒谈天,回忆着,又掉了眼泪。 物是人非,也才短短一年时间。 别人还以为她是被辣哭的,不由得看了一眼。 见着气质清净、娇小如白玫瑰容颜的人掉泪,又见她面汤干净,根本没有一点红。 不由得跟着有些心疼。 想她心里定有无限的惆怅事。 餐馆小,也没多少人,白斯言听着人窸窣的讨论,也往后看了一眼,却见是上海熟人,意外地轻哦了一声。 “认识?”带着他来品尝道地菜的本地商客笑呵挑眉问道。 白斯言敛回了目光,摇头,淡笑一声,只专注在红筷子上的鸡肉丝,说,“不识。” 小馆虽小,却是博有名气,本地人懂得它的地道,人是来了一波又一波,生意很好。一碗面的分量其实不大,一行人吃完了各种风味的菜肴,结账完走了。 而小桌上哭着的人边抹眼泪边被劝吃,最后只动了一两口,仿佛没动过。 吃没多少,张秋晓他们来找老板付钱。 老板问,“小姑娘,是我的面不好吃吗?你怎么哭成这样。” 张秋晓听了不好意思,连忙摇头也致歉说,“不是,好吃的。只是我......今日没胃口。”她也不好提,就拿了钱要付。 老板摆摆手,指着前脚走的人,说,“那位先生帮你们付过了。” 那位先生? 出了门,马路上,两人并肩而走,商人打扮,一个穿着灰色的西装,一个穿着白色的西装,侧头交流着。那个穿着白色竖纹西装的先生,戴着个金边眼镜,说话时自然斜勾笑,自带靡意。 是白家人,白斯言。 张秋晓抹了眼泪,跑着到了他们的面前,狠瞪了白斯言,用力扔了面钱。零碎的铜钱碰了西装,掉在地上叮当响。 “拿走你的臭钱。” 白斯言瞧了她一眼,也不去捡地上的碎铜钱,听了话,挑了下眼眉,眼边划过冷漠,也略过了她,皮鞋就着铜钱踩过去,看都没看一眼气呼呼的姑娘。 不予理会。 “混蛋,你们白家一家都是混蛋。” 张秋晓涨红着一张脸,在背后嘶骂。 联大的同学跟了上来,第一次见斯文姑娘骂街,又见着对方有司机保镖,全都恶狠狠地转了头,盯着她看,就连忙拉着她,捂上了她的嘴,不让她再说。 也赶紧拉上张秋晓往对门走去,回了旅舍。 没人懂张秋晓这晚的崩溃,甚至隔些天要到全运会上表演了,她已经是哭哑了声音上不了台,只能落在了观众席上。 在那里,她又看见了白舒童。 场内,原本应该在去年就举办的全运会,因为战事愁云惨淡,就一直延期到了现在才举行,远东第一的中央体育场视野空旷,白舒童和顾承璟一起出席,坐在主席台旁侧的高位,时而说话,时而目光落在场内的开场仪式上。 张秋晓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看着白舒童偶尔笑着,偶尔羞着,想着无疑就是她现在这副模样。她见着白舒童侧靠在高大英俊的军官肩边,主动附耳说话,还小调皮地玩着手指游戏,不知道说了什么,被那军官箍在肩下,若有似无地好像亲在耳际。 两人若无旁人地调情。 她口中说的男欢女爱似乎是真的。 喇叭里,主持在报开幕式的节目,歌唱结束,接着就是上海联大的表演,白舒童原本说着话,停了下来,自然往表演台上看去,寻着台上熟悉的身影。 张秋晓就在隔着不远的工作人员座位上,离他们并不远,将她的小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白舒童小倾了身,扫了一遍联大表演节目的演员,没找到人,又拿了迷你望远镜看了一遍,没见到她的人之后,她甚是落寞,撇了撇嘴,往后靠坐,脸上淡淡。 没了看开幕式的兴趣。 她旁边穿着一身军绿空军服的男人轻揽了她入怀里,尽管离得远,可看着那口型,似乎也在叫着她童童。 竟是在安慰她。 张秋晓看着这一切,不由得眼神复杂。 也怀疑她根本没说实话。 等着白舒童索然无味离席要去卫生间的时候,她也跟了在后头。 白舒童是出来洗手的,手上沾了巧克力,要洗。体育场的水龙头新装,她开了开关,水流大,一下子混着泥沙反喷到了她的眼睫上,酸胀得睁不开眼,手上沾了脏又揉不了。她喊了身旁吴妈妈递手绢儿。 吴妈妈正在不满着她不听话,又在外头与顾承璟嬉笑搂抱,若不是几次她在背后咳嗽了几声,可能连吻都要做了,又得上画刊了。 趁着她眼睛睁不开,吴妈妈点了她的额头,“这会儿倒是想着找我了,就难受着吧。” 不肯帮她解难。 白舒童伸了手,肃脸,又说,“给我手绢儿,快点!他在等着!” 吴妈妈更是干脆站到了旁侧去,就袖手旁观,看着她的笑话。 “客气些,也逞不了多久的能了,还想当我主子吗,先彻底姓了白再说吧。” 知道她也跑不了,也不等她,吴妈妈哼了声就走了。 白舒童见根本不听她的,就要用手背胡乱去抹眼,下一瞬就被人牵过了手,拉到了身边,拿了方帕子,折在了手指里,就着眼缝,一点点地帮她擦。 过了一遍又一遍的水,动作温柔。 “谢谢。” 原以为是陌生人,可缓解了不适,睁眼看,却是张秋晓。 白舒童微愣,两人吵了一架,也都尴尬着。 她也不打算同她再说什么,就要走。 张秋晓拦了她在走廊里,将刚刚她被白家下人欺负都看在了眼里,手拍了她的肩头,说着坏丫头,臭丫头,又摸了摸前些日子被她打过的脸蛋子,一脸心疼,也心酸说,“你骗我,你是故意要赶走我,不想让我管你的事,是不是。” “白家的事情太难办,你不想我受到牵连,是不是!” “你老实同我说呀!” 站在白舒童的面前,张秋晓那连哭了好几天的嗓子如火炭在烧,哑然得不像样,丝丝都是从心里用力发出来的,干涸得无水,嘶哑着,却也努力表达。 她上前抱白舒童,摸着她的乌丝,声音实在发不出了,只能说,“我的童童,童童。” “我该懂你的呀......” 声音是彻底哑掉了。 白舒童颤然,没想到张秋晓还会来找她,并且并没有将她往恶里想,一直在找着她做这些事的合理理由,又猜得如此的对。 被她抱在怀里,怜惜着。 败下阵来。 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人,眼里微红,顾承璟在观众席上扫了一眼,并没有白家人的踪迹,而与他们同个区域里,也这样回来的,是隔了三四行远的一个穿着联大校服,又搭了一件暗红毛衣的女学生。 他微蹙目打量。 这人就是来大方巷拜访过的人吧。 是白舒童上海的故人? 开幕式还在继续着,来自东北的运动员刘长春说着一路靠着资助,在各方帮助下偷偷入关,才艰难地来到了南京。 全场顿时肃穆,心情沉重。 想起了东北三省沦陷的事,大家深痛,场地里没有组织,就有观众划空喊起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 白舒童转头看了一眼顾承璟,向后靠进他怀里,说,“军官长,我想办一件事。” 第115章 废物妹妹 白舒童要办的事情并不简单,拿到了白家给她的一万金额支票,她有点无从下手。 以前小作坊的制香,她一人经营,靠着亲人朋友寄卖,打广告,一传十,十传百,才慢慢在上海打通了点销路。 虽然被白斯言诬陷破坏了,可她也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她必须得找到可靠的正规厂子合作,来做她的古法香膏。 才能杜绝对她的污控。 现时,洋货大量在中华大地上倾销,挤压着国货的出路。经历了数场国难,国民政府提倡各地办国货展,工业救国。就也在全运会的这天,南京更是举办了铁展会,想振兴国内的农工业。 各地,比如广州,也办着国货的巡游展,大办花车仪仗,上街吸引国人。上海、北平的影星歌星更是身体力行,到卖国货的商场买国货,引人潮做宣传。 来了南京,她没有了一帮朋友。可没关系,不用找,她身边就有现成的人脉,也就是顾家人,他们经商,有原始的积累,可以为她提供资源,带她进出各种商会和厂子。 耳边还是刺耳声声的“还我山河”的愤慨声,激烈如浪,使人心潮难以平静。 “我不能当明事理的读书人,两耳却不听窗外事,我要办厂子,做香膏。若能盈利。”她看了一眼场内有在擦泪的人,眼神里坚定,说,“定也要救我们的国。” 顾承璟微直了身,意外地看着身边同他提了要求的人,比起口号,她提出的请求,令他眼眸温也喜,她看起来虽娇弱,可人却从来都鲜活有生命力。 在他这里,并没有女人不能抛头露面的腐朽规定,也从来没有不可破的禁忌。 更何况是白舒童主动提的。 无论成功与否,他都赞同,也能兜底,他笑着,应承,“你尽管做。” 白舒童以为会有阻力,结果没有。有些高兴却有点小傲气,同他又要求,“只给我介绍人脉,不准在背后用你的身份偷偷帮我,我要自己来,你不许插手,不许过问,我盈亏自负。” 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看着前些日子还萎靡不振,现时又充满斗志的人,这心思根本不比男人差,顾承璟笑着又应了,“好。” “童童,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也还有什么惊喜,你是要带给我的。” 白舒童眨了眨眼,娇俏应,“多着呢。” 顾承璟勾笑,揽了她入怀,亲在耳边,欣欣喜喜,令她也百无禁忌。 这件事,前期自然瞒着白家人,等她签了合同,与制香厂合作起来的时候,他们也阻止不了了,吴妈妈告诉白斯言,白舒童却用合理的理由说服了他。 “我现在办的厂子是以白家白曼露的名义做的,有什么不可以。就算以后,我不在,这也是你们白家的一个产业,白曼露是从商家庭的女儿,这些事情本来从小就耳濡目染,应该有这个能耐,怎么就不行。” “她不会。” “那就让她学,白斯言,你自己野心那么大,不会养一个废物妹妹吧。” 被挂了电话,白斯言在电话这头听着还在流转的电波声,竟然被人嘲笑了一轮,震惊着。 可看着从南京寄来的盈亏表,短时间内,竟然能做到收支平衡,不盈也不亏,这之后,还得以什么样的趋势走着。 他都有些期待了。 废物妹妹...... 白斯言挂了电话,回到了白公馆的餐桌边,父亲白义昌冷着张脸,问南京那边又出了什么事情,他拉开了椅子,坐下,只说没事。 杨淑青在桌子上哭着,“这会儿还关心着南京做什么,不如好好找找曼露去了哪里,都快过年了,竟然就这么没了踪影,你们派出去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一个活人怎么能找不见。” “她身边也没人伺候,这天气越来越冷了,不知道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身子骨本来就弱,这冷天的,真是可怜的孩子。” 白斯言听着哭啼声,揉揉额角,太阳穴突突疼。 从南京回来没多久,白曼露整日被困在冷寂无人到访的别墅里,竟然就不甘了寂寞,偷偷跑了出门。 若只是偶然一次偷跑出门倒事情不大。 可就在这个过年的关口前。 她竟然玩了消失。 她与李景和生下的那个孩子送往了杨淑青的浙江老家,隐去了身份,寄在别人的名下养着。原本以为她是初生孩子舍不得,偷跑去了乡下,找孩子。 结果下人来报,并没有。 码头找了一遍。 也是不见。 一家人宠惯这个无法无天的妹妹,听着杨淑青的哭,白义昌暗了脸,说着等找到她,还得痛打一顿,将她批得没有一处是好的,连着杨淑青也骂。而白斯言也是第一次发了脾气,在桌上拍了筷子,说,“妈,别哭了。哭能解决什么事情。这曼露,还不如白舒童,千叮咛万嘱咐,她的娃娃亲关乎着白家生死,结果倒好。” 任意妄为,置家族不顾。 眼下,他还与白舒童交了恶,这下子,头疼得不行。 “这是什么话,她是你的亲妹妹。” 说得,好像白舒童就不是他的亲妹妹似的,导致他出了门,去往了礼查酒店应酬,喝着酒,谈着公会被政府整改大收权、还要被定期监管华侨银行的事情,心情更加不痛快。 瞧见旁桌,两位太太正找着一个算命大师在算命格。 他都出声打断,后仰头调侃道,“要是算命的能准,国运还如此吗?怎么就算不出来闸北战事,要避难,又算不出来得弃都还逃去洛阳呢......” 这些话,让人听着汗淋淋。 他还踢了人家的椅凳,说,“这么能耐,也帮我算算我家那银行。” 礼查酒店商务往来多,更是许多政要、名流来上海爱逗留的地方,闻言,纷纷看了过来,对着他指指点点。 为了防止祸从口出,随行的人赶紧拉上了醉熏的他,同周围人致歉,并拉着走。 这一来,引起了小骚动,桌上是议论纷纷。 而边角的一桌,一人喝着酒,轻晃着酒杯,静静看着,不评也不论,侍从给他端来了半熟的牛排,整块端上,刀叉也放了上来。 他抬了眼,阴阴冷冷问,“我难道没说这牛排得切。” 侍从看了一眼手写单,的确写了。 于是致歉,当场给他切,心里正在想着这穿着起球西装,头发长到都盖住额间眼睛的人,看着也不像给得起钱,在这里摆什么阔气。 切着,心思漂移着,不小心就将瓷碟里的酱料撒在了这位靠窗坐的先生身上。 却见。 这先生抬了手,戴了手套,有两节的手指却是空荡。 竟是断了指。 他打量着,下一刻,就被扯了衣领,他的打量目光就被桌上的一把黄油刀刺了过来,在眼瞳前,闪着冷光。 薄薄音对他说,“再有第三次打量,我废了你的眼。” 第116章 狗咬狗 出狱的第一顿,红酒牛排,不饱腹,却极致口感。 李景和扔了左手用不惯的叉子,吃完了最后一口,他兜里并没有一分钱,可却也慢条斯理拿餐巾抹过嘴唇,一点也不着急。 窗外飘着小雪花,他一身置办还是去年的行头,西装是黑色的,多次漂洗,衣服褪了鲜亮,起了一层白,在一众礼查酒店光鲜亮丽的贵客里显得寒碜,也单薄得不够抵挡外头的寒风。 身边的客人陆陆续续已经走了,他空了盘,空了酒,还坐着。 侍从经了方才的事,不敢催。 可这里是什么地方,从来都不怕事。 见惯了上海显赫大人物的经理,亲自来找他结账,李景和只问了多少,拿了账单,就让放下,说难道还有不让等人,硬逼着结账的道理。 经理见着这人的气势,打量了几眼,第一次开口也不想破了饭店的友好名声就继续等着。而等着等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也没有见人来,更不见他有要付钱的迹象。 “先生,莫不是故意来找我们开玩笑吧。” 饭店里住着各国公使,还有政要官员和上层人物,经理见他有意挑事,就带了两个宪警过来,查证件查钱包。 果然如预料的,分文没有。 就要棒打出去。 酒店外头急刹车,急急跑进来三四个人开了路,胆大得先将宪警拦住。后头,刚升了徽帮分堂主的秦风,摇摆着大肚子,拄着根文明棍,身上是棕色皮草,如只大棕熊,晃晃悠悠地进来。 进门就对着李景和说,“哟哟哟,小老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还不算太迟吧。” “长官,这小老弟是我在罩的,还差多少,签我的帐就行了。” “小老弟受惊了。” 多少真情实意不知道。 可是李景和及时免了一顿挨打和拘留。这顿昂贵的饭钱,他也给结付了,一众小弟开道,秦风还带着他到了分堂点,给人就介绍,以后李景和就是他们的副堂主了。 仪式也没有,仅仅口头几句,随意得很,单腿翘在圈椅上的几个有分量的小领头都嗤笑出了声。 人马小弟都没有的,算什么副堂主,谁也不服。 李景和也环视了一圈屋内人,眼里是冷屑,说,“秦老板,你的副堂主,你另找他人。我做的只是生意买卖,不挂羊肉卖狗肉。” 文化人骂人,没多少人能听懂。 秦风皱了眉头,晚去接他,本就有给他落下马威的意思,随口也只是试试他的野心,见着他识趣,可又阴阳怪气,就压了一众的小弟,说,“好了好了。以后李先生也是我们分堂的人,都他妈客气些,跑了这个财神爷,年底吃不上饭,我就找你们算账。” 李景和进了牢子,秦风本来能躲多远躲多远,可没想到这人竟然留了一手,一出来,无处去,将以前龙头烟的买卖证据集了起来,派了个黄包车夫跑腿,来请他过目。 让他在小妾的香闺里躺在细腿上抽着大烟,掼着烟灰,看了一眼,差点从床上滚下来,而不得不去饭店接人。 点了香,秦风挥了挥,转头,递给了李景和,让他去拜关公。 红色神坛供着长须红脸、提着偃月刀的关二爷,凌然正气。 却是一帮蛇鼠人物的信仰。 李景和瞧着那徐徐上升的烟气,背过手,不接香,只说,“有买卖,秦老板通知一声,及时照应就是。其他的,秦老板应该也不想同我称兄道弟吧,白家的亏,你还没吃够?我出来,白家放不放过我,还难说。” 秦风的确不想和手中握了自己把柄的人称兄道弟,也不想与白家有正面冲突,但是表面功夫还是做得齐全,说,“白家算什么东西,他们连码头都要估价卖了,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后他们洋行要进货,说不定还得来看我们脸色,若不是看在他们背后还有个南京的顾家,我是打算新账旧账就要同他们算清楚。当初一货轮的东西,多少美金,就让我这么打水漂,赔了,至今让分堂都还没缓过一半劲。” “这帐早晚有一天,我得让他们还来。” 说起白家,他露了凶狠色,可转头却温笑脸,问关键事,“可,生意不是这般和人做的,李先生,你只交了手上的一半东西,还有另一半呢?既然要合作,诚意我得先看见吧。” “那得先看秦老板的诚意到哪里了。”李景和淡笑,人在踱步,扫了一圈堂内坐得歪七扭八的人。 秦风转而换笑,招了两个小弟,说,“来人,好好招待李先生,这附近的公寓打扫打扫,今后就给他住了。另外,今晚在美林饭店摆一桌,你们有事没事都给我出现,好好给李先生洗洗尘。” 小弟领了命令,就要带着李景和出去。 李景和却是说,“公寓我住,可洗尘不必了。我另有安排。” “那随便你,不去倒好,我还省一笔。快送李先生去歇息啊!愣什么愣!” 小弟闻言才又动一动,麻溜地摊手带李景和走。 见人一走,秦风被要挟也被激,脸色刷地变黑,倒插着手上烟进香炉,冷哼了声,是从来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么不识好歹的。 他是第一个。 前一个不识好歹的堂主,尸体都已经坠了石块进了黄浦江。 他李景和一个毛头小子,竟然敢要挟他。 真是嫌命长。 旁人上前问,“就那么让他走?” 他扔了文明棍给人供着,腿脚其实也没事,就装个摆谱样子,人坐回圈椅内,碰了茶盖,喝起八宝茶,泛黄的眼珠子都是不畅的红血丝,说,“不急,先摸摸他的底,也不迟。” 毕竟对方那么嫩,哪里能玩得过他这个老家伙,怕什么。 而且这李景和进牢子都没出卖他半句,出来拿着一半的名册子来做投名状,他也不知道他手上究竟还有多少东西藏着,是实还是虚。 不能轻举妄动。 就先随了他去。 可而也就没几天,就听说了有心人举报了白斯言在礼查饭店的一番反政府言论,大清早,白斯言在白公馆的家里,人都还没去银行上班,就被宪警强行带走调查。 不仅人被带走,白家旗下的银行、洋行、正在估卖的码头,还有一些零碎的投资、小产业,都一律受到了盘查。 鸡飞狗跳的,弄得一时人心惶惶。 秦风在南京路的茶馆里喝着茶,听着下人在耳边窸窣报着白家遭难可能与李景和有关时,发黄的眸子才蹙了蹙,唏嘘了下。 拍了桌,他说,“这是狗咬狗啊,精彩,可精彩,哈哈哈哈哈。” 秦风大笑,坐享着渔翁利,赶紧派人去和白义昌压要售卖的码头价,趁人病要人命,准备吞掉大半的码头生意,笑着笑着,心情大好,还唱起京剧,哼哼转调。 但却也忽然而停。 眉目利了起来。 打发了人,“去,去问问李先生在做什么,请他过来喝喝茶。” 来人却是答,“李先生吩咐了今天谁也不见,他去了戏剧社,正看演出呢。” 第117章 李景和&张秋晓 置换了一身新西装,李景和坐在了最后排的位置,看着舞台上,一身绿色衬裙、耳边别着一朵茶花的张秋晓,她扮演着茶花女,清纯美丽,被一众男士围绕,可却只奔着她爱的富家公子阿尔芒而去。 一束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如月下的精灵那么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 李景和已经坐在了最后一排的位置,隔着无数的人,他也低靠着椅背、窝下了身子,却觉得跑到舞台左侧的张秋晓目光顿了下,似乎落在了他这角落。 说着台词的时候,还不自然地停顿。 空了好几秒。 可这么大的礼堂,除了舞台的位置,其他的地方也不算明亮,怎么还可能从茫茫人中看到他。 应该是她忽地忘词了。 猜想应该没错,转瞬,她就双手合在了胸前,转身朝着阿尔芒说起了台词,戏剧又缓缓进行。 李景和看着。 戏剧的最后,她演的茶花女死在了男主人公的怀里,一身艳丽的红,像鲜血一样染到了他的心边,看着也令人心疼。 久久有余韵。 他手里拿着他们戏剧社的宣传小册子,在演员谢幕的时候,抬了一直抄在口袋里的手出来拍了掌,旁边的观众看他有两个空荡的指套,留意了过来。 眼神停留。 “你也想变我这样?” 长发盖了额间眼,目光虽不斜地问着旁人,话里却是邪气四处,仿佛要将人,也变成他现在这样。 变成被人打量,被废了拇指和食指的无指怪物。 听了威胁的人,赶紧致歉,吓了一跳,往旁边挪坐,远离了他。 这种令人不快的事,他没记在心里。 眼里还看着舞台上的人。 散场,他就随了观众走,每一场有张秋晓演出的,他都会过来,也会给一笔不俗的捐献金,戏剧社的捐款名目他记不清,可是却记得每一个张秋晓演过的角色。 却也不去找她。 没脸去找她。 到点就离开。 如此一日又一日,像老鼠在窝藏,却也被猫发现了。 幕帘一拉,张秋晓捧着观众献的花,从正舞台一侧踏着木楼梯跑了下来,一路追出来,穿过鱼贯而出的人群。 在文娱中心的台阶上叫住了他。 “李景和!” 听见喊叫的人不想停脚步,继续往前走,但是张秋晓更加快步地跑到了他面前,拦住了他,展开了双手,许是刚体验过茶花女生死别离的勇气,她前所未有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抓住了他。 一直叫着他的名字。 “李景和,李景和,别走,别走。” 冷天里风雪还在飘着,她一身舞台衣服看着蓬,却不御寒,脸颊都冻红了。 李景和低头看了看她,两人以往很克制,谁也没多踏过一步,这次却很不同,他拉开了呢绒驼色外套,将她紧紧也裹在了怀里。 张秋晓一家依旧是住在石库门,沿着暗红色发着吱呀声的楼梯上去,一条梯连着两边廊道,隔起了好几户的人家,左边中间的一户人家就是张家。 张叔晚上不在,在夜校。 张秋晓进屋放下了手上东西就点起了煤灯,搓搓手,转头看着他说,“停电两三天了,只能这样了。” 让他坐下后,她拐着进厨房,打开了热水壶,灌了一个汤婆子,又重新在灶上烧上了一壶,带着汤婆子出来,塞进了李景和的怀里。 屋内没有热水汀,门窗四闭,还是阴阴冷冷的,甚至比户外还要冷。 李景和见状,将汤婆子递给了她。 她推。 他也推。 两人来回让。 就着煤灯的微弱光芒,张秋晓看见了他贬折的两节手套,蹙了目,心揪了起来,“你......” 巡捕房不给探监,迫于白家,更没对外公布李景和和白舒童诈骗案件始末,什么时候他出来了,她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的手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李景和蹙眉,瞧见她的目光,手自卑地放回了外套口袋里,两人在互让的汤婆子没了支撑,一下子掉了地。 他扯了唇边,苦笑说,“没什么事,留着条命,已经很好。”虽然这么说,可现在他写个字、拿个筷子都费劲,都得从头来,逼着自己改用左手。 白斯言人狠。 狠到断绝他的命脉。 张秋晓捂住嘴和鼻,痛心得想哭,却又怕哭出声来伤了他。 眼眶都憋红了。 捡起汤婆子她转过身就要进厨房,说汤婆子不热,要重新灌一个。 李景和拉住她,“傻子,手断的是我,又不是你,哭什么。留着命,我还能做很多事情,别为了这种事情哭。” 张秋晓抹了眼泪,嗯了两声。 将泪水都擦干净了才转过头来,想着他出狱后,都没有人接,想起了老家的习俗,就出门去找隔壁的邻居拿了一捆柚子叶帮他去晦气。 具体该怎么做,她也不知道,就随便沾了水,往他身上打,又见着往日高壮有肉的男子,瘦得都是骨了,又默默哭。 李景和站了起来,从背后将她揽进了怀里。 用左手拍着她的脑袋,下巴顶在了她的头顶上,问着,“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煤油灯晃了两下,被风吹灭,屋里一下子黑了。 张秋晓过不去心头从小到大的执念,无论李景和变成怎么样,都牵挂着他,于是边哭着边点了头。 两人在暗里相拥,汲取对方的暖温。 李景和淡淡地笑了笑,“你是唯一一个,不会背叛我的人了。” 第118章 白家出了事 审讯房,电灯悬在头顶。 白斯言被带了进门,左右也没分就大喇喇坐在了审讯的主位置上,脚抬高搭了上去,一双黑白两色的漆面皮鞋新净,发着光。 小宪警例行公事问话,手上记录的本子扔在了一边,从外套里掏出了柴火,低身就给面前的白家大少点上了烟。 白烟圈徐徐而上,飘到了灯罩边,彻底消失在寒风里。 “谁举报的。” 话低带冷。 白斯言眼边没见到有烟灰缸,直接掸到了地面,问小巡捕。 “白先生,在礼查饭店用餐的不少,这哪一个人匿名举报的,真的也不好查。不过——” 小宪警略微停顿,嘴边谄媚笑笑。 白斯言最烦这种故弄玄虚,轻抚了金边眼镜,冷扫了他一眼,拿了银圆,给了出去。 小宪警识趣,立刻也没等问,就说了下去,“不过,也就是在同一天,才放出去不久的李景和在礼查饭店吃霸王餐,我的两个同事查了他,是分文没带。白先生,您说会有那么巧的事。” “李景和才刚出去没多久,徽帮的老家伙就罩着他,还交了些生意到他手上,看样子,是要卷土重来,白先生,您可得小心些了。” 小宪警呵呵笑,白斯言听了点点头,心里也明了了,就手点了点他要审讯的内容,吁烟,问,“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了,今天也是最后一天的问话了,剩下的审讯内容我就抄着昨天的,写一份就行。白公馆的车已经在外头候着,白先生这些日子辛苦您了,再等个十分钟,我送您出去。” “嗯。” 白斯言原位坐着,抽着烟,手刮了刮下巴位置,勾了笑,嘴里叨叨三个字,“李景和......” 不由得摇头,笑了又笑。 白家在上海滩可不是一夜立下的基业,白义昌电话联络了些人,奔波了点人脉关系,打点了前后,大事就化了小,白斯言闹出的事当做了一件无心醉酒就这么算了。 但是白斯言这口气是顺不下的。 从警署出来后,司机管家来接他,街上涌着人潮,暂时停了下来,他的旁侧坐着管理白家华侨银行的经理同他报着,“外头起了谣言,说我们银行在香港投资房地产失利,现洋黄金白银都赔了大半。这些天拿着存单来挤兑的人多,我们都不得不同公会申请让人维持秩序,又一边限号也限提取额度......按会长的意思,这是拟在申报上发的通告。” 通告是为了维稳,告知民众,银行并没有要破产的风险。上头还有公会的其他银行、商行等作为担保。 白斯言扫了一眼,知晓了,轻捏了手指,有些不耐地问车怎么还不开。 “前头开了个国货商场,影星胡蝶来了。” “又是宣传国货的噱头。”白斯言轻说了一句。 趁着车停,银行的经理拿了些文件给他签,报告了派人去调查谣言源头的事,说,“问了头批来抢兑的客户,说是在茶馆里听人说的小道消息,老五探了,说和徽帮有关。可能是他们要压价买码头,老爷子不同意的缘故?” 白斯言闻言,从签批的文件里微抬了头,却是又想到了一个人,将文件递了回去,盖上了笔盖,眼里要撕人,“不是。” 他低头摩挲了下手,又按了按手指节。 每个骨节按得噼啪响。 阴笑说,“另有其人,但既然他想死,我就送他上西天。” 外头云雾滚滚,道上更是挤得水泄不通,上海滩刀光血色的事情隐在黄浦江下,瞧不见,可也不少,只增而无减。 而南京城里,却不同。顾公馆已经在准备着过年事宜,里里外外堆满了年货,甜咸的果子一堆,更有源源不断进进出出的礼盒子。 年味十足。 顾和彬在礼物堆里来回地跑,到处翻着,拿着一盒巧克力便跑上楼。 “小婶婶姐姐?” 一路跑上二楼白舒童的房间。 因为要过年了,顾承璟和白舒童都回来了顾公馆,人多一起热闹过年,连平日在广州的顾家老二顾家泽也都带着媳妇儿和孩子北上。 一家子团团圆圆。 白舒童最近忙着制香的事情,桌案上摆了大大小小的盒子,都是香膏的样品。 她正趴在案上,手里有一本《香典》,看着一些记载,一边在做着功课,做着做着,有些困意,就直接枕在手臂上睡着了。 顾和彬见房门关着,拧开了房门锁,见小婶婶在睡着,怕被小叔教训不敢打扰,就在书案上放下了三颗金箔纸**的巧克力,就打算转头跑去婴儿房看弟弟去。 他想找人玩,跑得着急,出门就撞上了回来的顾承璟。 “小叔。” 从长腿里抬头,他叫了一声,然后比了个嘘。 顾承璟言传身教,现在被顾和彬反过来教。 “小婶婶姐姐在睡午觉,小叔,你小声点。” 顾承璟笑着摸了摸顾和彬的头,拿回来了一架霍克驱逐机的模型,随手递给了他,让他去远点地方玩。 顾和彬开心接过,跑着,就去逗弟弟了。 开了房门,顾承璟走到了桌案边。白舒童说制香膏,全身心就都也扑在了上头,角落的一个新添置的木架子上,一排,是已经在试着贩售的香膏,玫红的瓷瓶,开口挂绳还坠着马庄的绒花。 上头,贴着张纸,有白舒童的字。 “改,绒花虽美但太易损折。换盖子加绒花样纹鎏金漆提盖。盒子好看,可易挥发味道,换......” 还有几瓶,不同香气的试验品,她也写上了调整的意见。 生意做得有声有色,陈美莹、宋宜君更是热情光顾,在圈内短短时间就因为盒子特别,而有了点小名气。市面上售卖少,太太圈里有试用过觉得不错的,托着关系来找她,她寻思着在百货里卖,打算加大生产量,连续熬了好几个大夜在处理事情。 最近,好几次夜里顾承璟都是从书桌边抱着她回去睡的。更有好几次,她都不允许让在夜里折腾她,撒娇抱着只睡觉,其他事都不准干。 哎。 微弯了笑,他抱了人起来,轻放在了床上。 就关门出了去。 刚进了书房,从大方巷来的下人,捧着交代的一沓文件过来,年底了,散在各地的名下产业寄报告来,他拆着看。下人放下了厚厚一叠,单独也递过来了一封书信,封面上写着白曼露亲启,寄信地是上海。 可寄信人的名字却看不出来了。 “这封信,吴妈妈给都没有给白小姐,就扔在了烧落叶杂草的火堆里,老园丁从火堆里扒出来的。” 虽然是扒拉了出来,信却已经烧得只剩了一半。 拆开了剩下的,纸张都往下落黑灰,信的开头寥寥几语,说的是上海白家发生的事,并且提了邱宁一个叫李景和的人。 下半截被烧没了,也不知道是何事。 顾承璟转了下这都快面目全非的信件,收进了锁着的一个抽屉里,看着像是一封问候信,便也不打算给白舒童,省得她这一天得因为吴妈妈而差了心情,吩咐了下人,“下次记着,再有给她的信,别经过吴妈妈的手,你们直接给。” 下人说了是。 外头,听说了顾承璟回来,大哥顾明伦敲门进来,“你在这啊,同你说件事。” “什么事?” “上海白家出了事,老爷子让你看看,要不过完了年,还是或者初二、初三,你带着童童去一趟上海。” 顾承璟关上了抽屉,听了始末,倒是意外一向谨言慎行的白斯言在年关的时候竟然会惹出事,小钥匙进了口袋,他站了起来,抄兜,缓点了头,说,“我问问。” 他也知道,白舒童是白家不承认的女儿,去了上海只是受罪,于是这个问,就也不过心地,随意问。 夜晚,葡萄酒不小心喝着,滴落在了脊背中线的凹槽,落在了无暇无痕的肌理上。碰了点冷,白舒童红着一张脸,眼眸半眯,转身看着那滴红液在游走。 如雪的肌理上都晕染出了一条红痕。 扔了玻璃杯,男人微勾笑,俯身探了舌,先亲在了那滴红液上,也攀靠了过来,在耳边,在她也不是神智很清楚的时候问,“你想去上海看白家的人吗?” 话很轻,只是过过场。 肌理微妙的触感,让人发麻。 身心都顾不上听话。 白舒童转头埋在了枕头里,薄薄的背脊又凹了下去,被欺负得,只能摇摇头。 第二天,顾承璟在饭桌上,与顾荣宗说起这件事,理直气壮地回复,“白家人甚至都没同她提这件事,肯定也是不希望她担心,就先不去上海了。” “再说,南京这边,香膏的生意也实在是太忙,她分身乏术,年关前都还忙着,连与我出门的时间都没有,有那么点时间,还是留给我吧。” 话说着,手在人腰间轻轻捏着,占有欲十足。 顾荣宗听着这话里话外,姜还是老的辣,一眼洞穿,说,“这是老三你自己的主意吧。” 陈美莹则在旁边笑着先说,“也对呀,白家的事,我看《申报》上也发了通告,有澄清说明,应该没什么大事的。先电话问候问候,等过完年,再回去也不迟。这童童,今早上同我出去听白局,才开了个头,都困得打盹了。” “昨天晚上肯定又通宵在钻研着香膏生意上的事情,累着了吧。”说着,她一边招呼人,将炖好的汤,再给白舒童盛一碗。 吃着糯米肉圆的白舒童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嘴里噎了下,又听着陈美莹在打趣着她累,她转头看了顾承璟,红了下脸,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应起。 只能吞了肉圆,默默地应了个,“嗯。” 面对着桌上许多的打量目光,她也赶紧地拍掉了顾承璟腰边的手。 也忽然就知道了,为什么前两天去了一场商会,有些人看着她在议论着她。 说是白家在卖女儿。 第119章 你是不是故意在躲我 不眠夜,外头正在飘着厚雪,绒绒雪在纷飞着,看起来寒意凌冽,而顾公馆里开着热水汀,鹅绒被窝里却汗淋淋。 顾承璟被扯拧了下头发,他抬了头,黑瞳在红欲里起伏未断,水蒙里看着人。 同样迷蒙着的白舒童拉着他的手臂,让他往上走,拉到了能面对面的位置,手环过了他的脖颈,抱着他,亲了下,“一次,就好了,不许再多。” 他笑,低头吻在软嫩的唇边,白舒童也应着,舌尖轻绕,明明动情得很,手都不自觉地放到他劲瘦腰边,摩挲着,打圈着,但是却拍了拍他,硬要散旖旎,说,“我有点困了。” 丝线牵连着,顾承璟轻离,微蹙了眉。 心里感觉怪异。 这是第几次,她这样中途喊停了,就像在训练他似的,不许他多讨好她。 他转头看了一眼在书案上的一个西洋座钟。 又是十分钟,不多不少。 怎么又那么刚好。 也像例行公事一样? 他无话,微垂了眸,看着在小喘息的身下人,自从上次她哭了后,他出完任务回来,两人就一直这样,原先他以为是因为香膏的生意,让她心里暂时装不下别的。可现在临近了除夕,厂子都歇息了,一切忙碌都暂时停了下来,还有什么好占在心里的。 他也没多说,枕了手在脑后,正躺了下来,又转过了身,看着身边说困的人,半支撑着头,问,“你上次,因了什么原因哭,为了什么难受,还没同我说过。” 伸手摩挲了白舒童湿润润的下巴,他擦着痕迹,手也没离,就划拉着她的唇瓣,感受着她说话时候,共鸣带来的微颤。 白舒童还在靡靡意里,没回答。 他侧了头,看着绵白如雪的人,现在雪里透着微红,葡萄酒也是喝了不少的,脸颊泛红。白舒童微转了下身子,窝到他身边,他于是低头,抵在她毛绒绒的发顶,又问了一次。 她渐醒,听到了。 “又为什么不许我对你好?” “嗯?” 白舒童全都听着,缓缓地眨着眼眸,缓过来了劲,从他怀里立了身起来,见着一床的凌乱,拉了睡裙绑好腰带,推了他,一脸懊悔,“这又不是在大方巷,家里这么多人,你回你房间去。这又得找人换床单,我快没脸了。” 本来她正在看着香膏最后一个月的盈亏表,因为用了绒花,很多在运输中途折损了,耗了很大的成本,她正心疼着,算着帐。 还在算着下一批得售出多少香膏,才能赚回亏的本。 顾承璟就带着一瓶馥郁的葡萄酒和桃叶渡全鹤美酒家的醉膏蟹进来。 好好吃着呢。 就...... 鬼使神差地到了床上。 顾承璟拨拨黑发,也跟着立了身子起来,笑着捏捏她,后撑着手臂,延展着肌肉线条,懒坐着,说,“我们都同居了,这些事,他们也知道。家里谁都是婚育的人,能懂。” 白舒童听着,拍掉捏她脸的手,见他还嬉皮笑脸,从被窝里,踹了他一脚,“谁要他们懂了,知道了,很光荣嘛。”她看着被子上沾染了红酒痕迹,手揉着反而渗了进去,完全吸纳了。 不由得又抬手推了他一把,“不许......” 她的不许还没再来。 顾承璟顺着那推他的手,扶了瘦手臂,将她拉进怀里来,两眼互相上下而对,看着彼此,想起方才,他眼尾稍红,轻咬了她锁骨边,问,“又要不许我什么了。” 给他立的规矩越来越多。 他都忍不住要问,“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故意在避我?嗯?” 就这会儿,还故意躲着他的问话,扯开话题。 他略玩笑,似笑非笑说,“你心里难道有别人?” 第120章 为什么推开我? “我......” 白舒童听着,抬眼微瞪了他,觉得他不可理喻,可又理亏,垂下长睫,心绪起伏,这些日子她自己酸着心,有意无意不让他多放心思在她身上。 的确是故意的。 “我还能有什么别人。”略略地垂丧,她拉整好了白长裙掀开了被子要下床去,又说着,“明天一早,我同大嫂、二嫂他们要去裁做新衣,别又让我在车上困得睡了去,让他们拿我说笑了。” 顾承璟坐到了床沿,将要离开的人拉回怀里,压在大腿上,看着她合情合理地避开话,淡笑说,“车也坐不下那么多人,明天我载你去,你爱怎么睡就怎么睡。” “不要,大哥、二哥也没要去,你去做什么。” “年关,我买东西给三个侄子,也正常。”他说着,垂眸看着怀里人。 这么久了,两人交情也交心,顾承璟本以为以她的性子会直接否认刚刚的问题,可却是被转移了话题...... 没放过她一点点的低落,他支起了她脸庞,瞧见了微凝着的水花痕,蹙了眼眶。 “你是不是还......” 还想着那个叫童年的男人。 因为着他的不放手,而被困得无处去,只能妥协。 他咽了下喉结,见着她这会儿眼底凝了点小水花,于是轻压了黑瞳,手放在她心尖位置,只问,“你有没有把我放这?” 白舒童目光随着修长手指下落,见着他停在了心头,眨了眼睫,被触了下,低低不满意地喃着,“如果没有,我同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那你怎么能忍?” 竟然可以中途喊他停。 “真不要了吗?” 附在耳边问着,气息扑在了脖边,两人靠坐,手臂边薄薄细汗混在了一起,内里表里的温度都可知,男人鬓边的细汗也顺着下巴颏滴落到了她锁骨边,白舒童见这样下去,又得像方才一样了,赶紧脱了他的怀抱。 站了起来,拿起了一件衣物,就要往盥洗室去,“不要了。” “站住,过来。” 顾承璟捏握了掌心,嘴边的笑意彻底消失,侧着脸。 “还说没躲。” 白舒童见遮掩不过去,就绕了回来,慢慢地嵌进他怀里,弯了月牙眼,撒娇碰碰他胸膛,说,“真的没心情嘛,老实同你说,上个月的香膏生意,没注意控制好成本,亏了许多,我还没算完差额,你偏进来招惹我。” 软绵意入了怀里,靠到了颈边微蹭着。 两人身上都很热,顾承璟听着,稍微被顺了毛,神色稍缓,但也继续贪着她的暖,揽腰,后靠,他躺在床上,她靠在他胸膛上。 同呼吸,心跳一致。 拉了她的腿,往上靠腰际。 见人没听她的话,白舒童撑着双臂,立起了身子,叫了他全名,“顾承璟!你,又来,又放荡。” “怎么,要找谁告状吗?” “也......也没有......” “那先说说那天哭什么?”挑了挑她的下巴。 白舒童只好低头玩手指尖,找了个他能信服的,说,“想你了,不想你去出任务。” “是吗?是实话吗?” “嗯。” “那为什么推开我?” “我怕以后还不了。” “谁要你还的......” 白舒童抬眸,碰了他略深意的眼,轻勾牵他的手,放在心边,“你问问它。” 顾承璟手被牵着,手里是心跳触感,微微愣了下。 转而温了笑。 就是这般被她拿捏着,本来沉降下去的无底洞,忽然又有了破口,时间他不怕等,也只要她愿意敞开点心扉,他也能够在有限的蜜里回味。 他叹了气,握了拳,轻敲她的小脑袋瓜子,轻易就放过她,说,“那给靠一会儿,帮我缓缓,行吗?” 白舒童于是点点头,重新枕在了宽阔起伏的胸膛上,她淡淡在上头打圈,又说,“顾承璟,再晚点吧,我还没做好准备。” 顺着背脊,他拉着她的头发,一缕缕顺着,说,“我还有什么不依你的。” 她抬了头,见他明朗了眉眼,不纠结那天的事了,深了酒窝。转头,她看了下床铺,努努嘴,大胆地说,“那你把床单换了,才算都依了我。” 顾承璟哈了一声,充满疑惑,低头看着又不哭鼻子的人,“什么时候脸皮那么薄了,这一晚上,我人都在你这,有些人都看到了。” “看到归看到,但是我们也可以一晚上聊通宵,什么也没做。” “你这欲盖弥彰,管不管用。” “不管用,你之后就都别来了。等回了大方巷再说。” 又又又...... 才刚哄了不许对他设限,结果又这样。 没办法,手放在了额头上,顾承璟轻笑了笑,带着她,抱去了沙发边,让她继续算她的帐。他则手插在有人鱼线的腰际上,扫了一眼,动手将一床沾染了痕迹的被褥都拿到了隔壁房,又从隔壁房间里,拿了干净整洁的过来。 一一都置换。 铺好了,才邀功似的,到沙发边点了点白舒童的肩膀。 “哦。” “真算账?” “嗯。” 见她真在算账,他扫了一眼。 也无声地看了一会儿,看了下结果,他抬了手臂靠在沙发边缘,在她边侧说,“你有没有想过单干是不行的。” 白舒童微凝了眉心,看着一盘帐,点了头,“想过的,我也想过要通过银行的渠道。但是银行放贷要有资产抵押才可以,也得规模够大才肯放,利息我问了,要七钱二,香膏厂才刚开始,满打满算,这负债还是有些高了,行不通。我再想想吧。” 顾承璟见着创业初期辛苦的人,认认真真,都无心同他说话了,手拄在脸边,同她说,“你不妨问问二嫂,她做过几次标会,做过会头,有一帮广州的太太,跟着她做投资,能筹起来的本金也不少,利息还可以比钱庄、银行低。” 白舒童眉间的乌云忽而都散了,说,“真的吗?但,可我同二嫂不熟,我怎么找她帮忙。” 顾承璟伸手,弹了下她的脸蛋子,引了注意来,说,“嘴甜不就好了。” 就那么简单? “二嫂子就喜欢别人捧着、夸着,你试试,就知道了。” 白舒童听明白了,眼下也已经算好了下个月需要的售卖额,将东西都放好,有了点开心,同身边人说,“那我明天就粘着二嫂,嘴甜几句。” 黑瞳目光微落,闷闷地嗯了声。 两人目光里轻佻着,因为嘴甜两字,都梭巡到了彼此的唇边去,记着她的禁令,顾承璟拄着讪讪的脸,滚了下喉结,没动。 白舒童也微抿了唇。 她不让他多沦陷,暗地里掐了掐指尖,也忍着,对他说,“军官长,玩个游戏吧。” “什么?” “谁先忍不住亲对方了,谁是小狗。” “......” 顾承璟浓眉微扬,本来就不太痛快,觉得束束缚缚的,还见着她说完就拿了衣物,又往盥洗室去,更是平添燥意。先一步,他手臂撑在了浴室门口,提早拦住了她的脚步。 垂落了目光,他点头说,“好啊,玩。可,赢了,总要有奖品吧。” “什么奖品?” 不知不觉就进了他的陷阱里去。 顾承璟笑了笑,二话不再多说,单手扛起了她人就往盥洗室里走。 白舒童腾空,踢着脚丫子,后知后觉,说,“等等,顾承璟,两点了,你快回你房间去。我洗完澡,真要睡了。” “睡啊,没说不睡啊。” 可手却轻捏了她脚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勾着笑,眼神里微挑,不让再亲密没关系,有的是其他办法,治治她。 一大早雾气刚散去,就来了人敲门,喊着下楼去吃早饭,说春节的街市上,逛街的人多,吃完早点要出发,去成衣店。 白舒童毫不意外真的在车座里睡着了。 顾和彬同他们一辆车,他只是碰了碰小婶婶的膝盖,要给他看身上的温莎结领带,前头的顾承璟就转了头,比了嘘。 “让她补下眠。” 顾和彬抱着双臂,轻哼了声。 都多久没同小婶婶玩了。 小叔,可霸占得死死的。 第121章 吃醋 “小婶婶,你看看我穿这个好看吗?” 到了成衣店,顾和彬穿着一身白边绒的唐装,转身给白舒童看,白舒童点点头,说好看,手里冷,她摩挲着掌心。 在邱宁长大的姑娘,没有意识到这雨雪天气的杀伤力,吴妈妈自己里三层外三层,裹得跟绑了绳的粽子一样,对比起来,她穿得实在是单薄。 于是在成衣店里,立刻也要买件厚实的外套。 宋宜君看她挑的款式,说道,“是上海长大的囡囡吗?怎么和你二嫂嫂一样,从广州城来,都没带多少厚衣服,这件材质不防风的,挑这个狐绒的。” 二嫂林珍妮也在挑着同款,笑笑,看着娇俏模样的白舒童,说,“说来也奇怪,以前我也没去过上海,可是我却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童童似的,听她的口音,也觉得亲切。” 白舒童临时抱佛脚学的三瓜两枣的上海话,死记硬背侬音软调,有时候忘了就会露出点邱宁的口音,尴尬地笑了笑。 宋宜君将灰白色的狐绒外套放她身上,说着合适,应着,“她口音变得可多,跟着妈去听了那么多场白局,现在又是南京调。早上唤使女换拖鞋,都说洒鞋(拖鞋)。” 林珍妮听着,莞尔,“家里南腔北调的,倒是好玩。” 她笑着,也到跟前来,帮着整理白舒童的衣领,手顿在了白舒童脖子上的裸色围巾上,问,“这不是老三的围巾吗?他做套西装怎么比我们量得还久,这会儿还没出来呢?” “西装比旗袍衬裙更讲究,多一寸少一寸,都关乎了体面,得仔细的。太太、小姐们若是选好了,我给你们提供个消遣的地方?” 选了一堆的成衣,老板见她们买得多,就给她们指了指对面门的照相馆,说着送他们照片,让他们去拍照打发时间。 三人正好想穿着新衣服照相,就挽手往了对面去。 顾承璟量度完身型尺寸出来后,座位上只剩了个顾和彬吃着油纸包的五香豆干在等着他。 照相馆人不多,他抱着顾和彬进门,叮铃的门响,女士们正在拍着照。 “先生,是不是也买了衣服,过来这边拍照的,单子给我吧,这边请。” “没事,她们慢慢来。” 他抱着顾和彬在一楼座位上等,等女士们完事了,到了他们,再上二楼。每个人都是单独的照片,拍完了就到一楼柜台上选装裱。 “太太、小姐们,本店还有影帝金焰的签名照,你们要看看不?” 顾承璟下着楼,听着这个熟悉的名字。 白舒童在家里买了一大堆的《歌星画报》,集了好多的读者意外增券汇,整天念叨的,好像就是为了兑换这个电影明星的签名照片。 还说她进电影院看的第一部电影就是这人演的《热血男儿》 长什么样子? 他不由得也走到了柜台前,看了一眼。 嗯,有鼻子有眼,是个人样,长得还行。 而白舒童却是看着呆了呆,脸微微红,很坚定地同老板要了最贵的心形挂脖吊坠,来换金焰的签名照。 双手接过,十分虔诚。 顾承璟在旁边,冷嗤一声,附耳在她耳边,调侃,“原来,你喜欢人,是这样子的呀。” 有点害羞,有点小期待,有他的一切都想要拥有,还光是听见金焰的名字都呼吸紧,脸也红。 可真明显,不用老是确认着问。 不知道顾承璟什么时候落在身边,白舒童捂着心口,吓了一跳,转头看了下他,也是一张英俊脸,可她手上有金焰的签名照,是很难得的东西,就对他说,“你不懂。” 无视了他。 导致,过了一个星期后,见到她脖边换下了他给的羊脂玉牌,变成心形吊坠的时候,顾承璟忍不住勾了勾。 “他那么好啊?你也摸不着啊。” 白舒童扯回自己的链子,看着这醋意足的人,忍不住回他之前对她说过的话,“玄武湖也快盛不下你酿的醋了。” 大院子里,一帮人打着雪仗,分帮分派,每个人各带着一个小孩。 “你过来。” 白舒童见着他手里一大团的雪球,拉着顾和彬赶紧跑,几步,却被抓了回来,压在胸膛里,冷风里,呼出的气息带着雾。 她求饶。 顾公馆里打打闹闹,欢欢乐乐的。 “金焰好,还是谁好?” “军官长最好。求求了。” 脸被冰冷的手捧着,眯着眼缝,本以为得吃上一球了,白舒童紧张得要命,身体都瑟缩起来了。但是顾承璟抱着她,看着跑红的脸,放过一马,同时也爱惜,逗不停,在耳边说,“童童,新年快乐啊,再过没多久,就是我的顾太太了。” 白舒童点了点头。 酒窝里甜笑,埋进了他怀里。 抱着他的时候,气息薄,可也是越来越不安了。 - “写了那么多封信给童童,她一封都不回,算了吧。” 大过年的时候,街巷到处都是人,提着年货,逛着百货,手里拿着春联红风车,擦肩而过。张秋晓却是忧心地又往邮筒里投了封信,手都已经冻出了疮,很痛,她在手心里呵了口气,微取暖。 转头看着李景和,她说,“不会的,应该是她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如果她看见了,她肯定是会回的。” 李景和没应,抽着嘴边的一口烟。出了狱,第一次忐忑地带着年货到石库门,拜访张叔。他们两个偷偷私下交往,瞒着张叔。 张叔开门见了他人,见他手里捧着的一堆礼品和脸上笑意,目光落在了挽着手臂一起进门的自己女儿那,落下了脸。 大过年的,弄堂里热闹,三三两两邻里吃着糖条聚在一起说着哪家女儿和儿子正单身着未婚配,哪家孩子要去外地上学,在说着就见着好酒好肉还有饼品点心从天而降,全部扔在了大马路上,成了碎。 张叔更是将李景和骂个狗血淋头。 并说,“我绝对不会把女儿交给你,更不可能让她嫁给你!死了这条心吧。” 第122章 找白舒童借钱 不愉快的拜访后。 张秋晓就被张叔关进了房,李景和则被不留情面地赶出了里弄,许多邻里对着张家指指点点,窸窸窣窣地讨论,第一次见书香气、见人有礼有节的张家,竟然会闹出那么大动静来,纷纷探头看。 李景和拍拍大衣上的碎雪,他也没捡被扔的东西,从弄堂里出来,绕到了另一侧的大马路上。 站在楼下,他烦躁地点了支烟抽着,听着楼上据以力争的声音。 张家父女俩为了他而吵了起来,张叔更是将他数条劣行一一数出,张秋晓本来还在反驳着,说着民国可以自由婚配,让张叔不要当封建大家长,可是面对着那些盖棺定论的罪行,她却也无法驳倒事实,只能哭了起来。 哭泣的声音透着木窗而出,也不是高楼,在马路上听得一清二楚。 李景和低了头,又习惯性地用拇指指尖掐着食指指腹,掐到不知痛,直到出了血,目光暗了下去。 以前他有光明的前途,一切好说。 而如今,陷害如同亲生的妹妹白舒童,做黑色生意买卖,做诈骗,害自己父亲去吸大烟......等等,都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同他的右手一样,一辈子要遭人耻笑,瞧不起。 终究还是太弱了。 太弱了。 劣质的散装烟草卷味道不好,他呛了一口,听着楼上的哭泣声渐渐消停,他将烟扔在了墙角,抬脚用力地踢了墙面,丝毫无法卸掉心中怨。 被钢筋铁墙弹了回来,他只能将手抄在了口袋里,迎着风雪回了徽帮给他备的公寓。 夜晚,张秋晓趁着张叔去了夜校,不在,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来投奔他。 在公寓的楼下,雪纷飞着。 “我不管我爸怎么说,我想和你一起。我相信你会将过往都洗净,一切都会过去的,肯定会好的。” 循规蹈矩的姑娘,家里说一她就是一,从来都没有过叛逆的时候,就这么抛弃掉家庭,为他而来,以前的李景和或许觉得有些负担,但是现在的他,一无所有,能不感动吗? 随即,他也将来投奔的张秋晓抱在了怀里,埋头承诺着会给她幸福,一定会闯出一片天地给她看,也会让现在所有瞧不起他的人刮目。 为了不让张秋晓受到徽帮的点点干扰。 李景和就带着她在福州路租了间小阁楼,两人住了下来。 也为了不让她担心,他不提自己现在正在做的“生意”。 两人在年关前,牵着手到新新百货里逛,过年买新衣服裁做新服是习俗,百货里楼上楼下也满满都是人,张秋晓被推销着买一件蓝色灯芯绒外套,售货的店员劝说着她穿上,甜言好几句,强行套上,又掰过她,给随行的李景和看。 “先生,你说,小姐穿着这件外套,是不是很好看。” 李景和点了点头,看着张秋晓,弯了笑,问,“多少钱。” “不贵的,这么好的面料,穿着厚实典雅,与小姐斯斯文文的气质很相配,也就二十块。” 张秋晓听了咋舌,赶紧将外套脱了下来,笑笑说,“我家里也有一件差不多的,谢谢了,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其他款式吧。” 就赶紧拉着李景和往别处去。 李景和从那件衣物上敛回了目光,问,“家里什么时候有一件,最近天冷怎么不见你穿?” 等走远了,这个心善的姑娘才说,“找个借口打发她而已,我们今天就是来百货里感受感受过年气氛的,不买东西。” 他们租住的小阁楼每个月光是房租、水电费都不少钱了,张秋晓也还是学生,李景和刚出来,也没工作,他们的菜钱也额外地省,每天煮清粥,配腐乳,只吃一个菜。 这也就算了,到了晚上电灯也不舍得开,只点菜油籽灯。 张秋晓就着这微弱的光写作业,都不得不揉眼,不舒服。 本来她带出来的积蓄是可以支撑一段时间的,但是几天前,一帮凶神恶煞的人闯了进屋,说李景和之前欠了他们地下钱庄的本钱还没有还,连本带利一共两万多。 她铁盒里的钱为了应急,也为了护着李景和不被打,就全部给了出去。 家里现在拮据。 花不起一件二十块的外套大衣。 李景和看着身侧跟着他过苦日子的人,心里不太好受,也就告诉了她,他其实在徽帮里做着买卖,等年后回款了,两个人肯定会过得好。 但是张秋晓一听是徽帮,就打颤,不让他碰。 “如果你是同徽帮的人做活,无论好坏,这钱,我都不会用。” 张秋晓觉得话不够重,怕他重蹈覆辙,同他强调,“而且,我更不会和你在一起,我以后想当个老师,我不和徽帮的人有关系。” 可眼下,见着大冷天都不舍得烧柴火用热水,好好的一双拿笔写字的纤纤手,竟然都生了冻疮。 李景和在百货里抱住了张秋晓,“傻姑娘,不要跟我过这样的日子,要不,你先回家,或者回学校去,先和张叔认个错,我把房子退了,我想想办法。等年后我找徽帮要了那笔钱......” 张秋晓却是很怕听到他要回徽帮这样的话,执拗地说,“不,你不许去。你不能跟他们牵扯上,我们做点小本买卖,我这里有一笔钱,我们想办法做买卖。你不要回去。” 姑娘紧张得,牢牢抓住了她,都快哭了。 李景和只好应允。 可...... 钱庄的人凶狠,讨债时候见他们只有零头,转头要李景和另外两只手指,说一万抵一指。 张秋晓那时候也是说她有钱还,只要过了年,她就还。 李景和不由得问,“你哪里来的钱?” 张秋晓老实说,“其实,钱是童年给童童存的,或者不应该这么说,而是这本来就是童童的钱,童年连本带利还给她的。只是暂放在了我这里。” 李景和皱了眉,听了数额,诧异,“童童的?她哪里来那么多钱?” 张秋晓只说了一半,“白家人给她的,让她办事,我找找她借来用急,我们先还钱庄一半,另一半我们缓缓,等我们小生意赚到了,就按着市面上的最高息,还给她。也还给钱庄。” “她会借给我吗?我同她......”李景和暗下眼眸,想起了在虹口巡捕房里,她冷漠得无边的恨意。 白舒童许多的磨难几乎是因他而起。 第123章 李景和回徽帮 而张秋晓却是说,“会借的,童童一直也没怪谁。” 李景和有点不相信,小时候,学校有人欺负白舒童笑她是六指儿,她肯定睚眦必报,打不过,就算头破血流也要咬回去,他的这些背叛事怎么可能不计较。 他又想起了一张供词纸,无意问,“她在帮白家办什么事?” 那本是不光彩的事。 张秋晓眼神微躲避,摇摇头,帮着白舒童保密,没说,只说,“反正,我们试着找找童童,就是。” 于是,他们就在年前不停地往南京写信,而这一封封信又阴错阳差地没到白舒童的手上,寄一封出去,就失望多一次。 “她是恨我的,你偏不信,信上还提我名字,更别想了。”李景和劝张秋晓不要再寄了。 但是张秋晓依旧坚持。 外头在热闹地过年,街头街巷甩着竹炮,空气里弥漫着炮仗味,整个楼道里更是喜气地贴上了春联和福字,更有挂上垂穗红灯笼的。 而小阁楼里,阴阴暗暗,停着电。 李景和从外头回来,喝着已经不热的茶水,又一次没找到工作。 好一点的文员工作,人家听他说是沪江大学的,还给资料表让填一填,给机会。但是一见他伸出了口袋里缺指的手,就立刻找了人已经满员的借口。 无视外头张贴的急聘广告,打发他走。 他去找一些体力活,人家见着他身板弱,扛不起两包米袋子,巡了他身体又见他无指,觉得以后得惹事,又借口打发走。 不上又不下。 他喝着手中的冷茶。 这个月底他们就得搬出小阁楼,钱庄的人不讲道上过年不催账的规矩,往死里逼着,大过年的,在他们屋门口扔死猫死老鼠。 其他的房客觉得晦气,找了房东,房东让他们这个月就得搬走。 而这会儿,钱庄的人更是一口气都不歇,还往他们门口泼狗血。 屋内外一股的腥臭。 这个地下钱庄是白家的,他脱离开了徽帮的庇护,这下子白斯言应该是知道了之前有些事,是他有意报复,肯定不会放过他。 而邱宁,他这窝囊模样又回不去。 无光的夜里,李景和垂打着木桌子。 砰的一声又一声。 惹来了隔壁屋子的谩骂。 “大过年的,你们家,要死,就死远些好伐啦!” 李景和终于是受不了,直接将茶杯茶具一股脑地都摔在了地上,夺门而去。 在人家家里洗完衣服回来的张秋晓,摸着黑回来,没钱家里也交不上电费,又还欠着房东的房租,走路都小心翼翼。 也还没进门,就见门外一片狼藉,门内更是一片糟。 隔壁见斯文的人回来了,就来说理,说着自家娘们被李景和骂了还被推搡了,更是说,“你家男人跑了,不回来了。” 张秋晓好说话,同人道歉,又三更半夜别人都在热热闹闹吃着团圆饭的时候,捧着一盆子冷水,清理门口的血迹。 本来手上冻疮都没好,现在更是雪上加霜。 她等了一宿,拿着洗衣服领来的钱买了点肉食,热了一轮又一轮。 本来已经决定了不管白舒童答不答应,把两万块钱都领了出来,打算应急了。 可一整晚过去,却等不到李景和回来。 她预备好了跟着什么都没有的李景和会吃苦。 可没想到,先落荒而逃的,却是他。 又等了一宿,几个徽帮的小弟受了李景和的委托,拿了一笔钱来,更拿了他的一封亲笔信件。 说已经同房东退了小阁楼,让张秋晓回学校去。信短,其他的,一概没说。 看着来送信的人。 张秋晓垂下了手。 明白李景和又回徽帮去了。 短暂的两个月同居,就这么散了。 “钱庄的帐,还了,这欠条,你让他要拿,就来见我。” 她还有些希冀,希望李景和同她再谈谈。 李景和有意躲着不见,张秋晓自己一个人也支撑不下去,她这时候也才懂当初白舒童自己一个人支撑的苦楚,可她又没有白舒童的独立有办法。 她性子本来也比较内向,经常吃亏。 只能无奈回学校。 张叔闻讯就找到了斋舍去,带着她高龄的外婆苦口婆心地劝,述说着往日辛苦拉拔着她长大的一切,才将人又劝了回家。 她回了家。 李景和去了徽帮。 两个人在一起的可能性也就小了,张家是书香世家,祖祖辈辈都是,从无意外,根本不可能让一个徽帮的流氓进家门。 张秋晓的日子又平静了下来。 偶尔,听经常去北四川路的同学在说,徽帮新来了个“李经理”,在百乐门同别人抢舞女,别人让了,可他转头就卸了人家手指。 “一般不就打一顿,这么狠啊?” “那人心理变态。” “怎么说。” “那个李经理之前惹了人,被人在牢狱里卸了两手指,现在谁惹了他,他也是砍别人两手指。听说,他家里就有一罐罐瓶子,像油柑罐一样,就泡着手指头呢。” 同学听着看了看手掌,抖了两抖,不由得怕,说最近要少去北四川路了。 而张秋晓听了,却是愣了又愣,面上麻木。 到了暮春时节,白雪从上海褪去,银装素裹没了,张秋晓的生活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也又开始在文娱中心,表演话剧。 观众席上却又看到了李景和,那时候他已经是外头人称“李经理”的徽帮重要成员,身边都带着两个小弟。 并且见着有人为了献花而惊吓了她,还让两名小弟将人打得鼻青脸肿,折了人家的手骨,扔在巷弄里,任人滚地嗷叫。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可,张秋晓在那时候对李景和却多了一份惧。 也再同他说,“我不可能和徽帮的人在一起。” 婉拒了他要送的花,也婉拒了他要送她回石库门的邀请。 她转身而走,明明心里爱意还是比惧意强,却在赌。 是不是。 有可能。 李景和,会为了她,而重新回头是岸。 但是,顺着文娱中心的台阶一路往下走,身后的人却是没有她当初从舞台跑出来,追着他的义无反顾。 李景和在身后,只看着她离开,一句也没喊她停步。 第124章 白曼露的踪影 捧着一束被拒绝的白玫瑰,李景和扯着西装领带,从边侧的旋转楼梯往上走。 住的房间在三楼。 一进门,他就将手里的花随手塞给了开门人。 玄关处换了鞋,他疲惫地进了沙发座,完全未顾后头接了花的人,还想要多一个拥抱。 在外头失踪了许久的白曼露在这个公寓里,接过花惶恐,因有花而笑,转头却见着李景和讪讪模样,又瞬间沉了心,她扫过了花上夹着的一张卡片。 白色卡纸,也染上了玫瑰香味,一看就是给女人送的。 她打开看了,轻扫了一遍。 开头第一个字就让她黑了脸。 也才知道,原来这捧白玫瑰是要送给张秋晓的。 “哼。” 她一向不要别人的二手东西,随即就将满心欢喜接过的花扔在了门口的垃圾桶里。 看也不想看一眼。 “去讨了没趣,回来就对我使脸色吗?多少回了?”白曼露穿着一身长睡袍,整天窝在公寓里,有人伺候着,懒懒散散,也窝到了沙发边,看着手盖在眼帘上的男人,见他没应,就冷哼了声,扯下了他的手。 话还是依旧的冷薄,专门戳男人的心窝子。 “我也真的想不明白,有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去吃那些苦头做什么。还想着你那些旧朋友、旧情人,有谁能容纳你吗?” “别想了,其他人当你是过街的老鼠,哼,也别说现在了,就连以前,也是。就没人能帮你,你要拉着人同你沉沦,也只有我愿意这样陪你耗,你还没看清楚现实吗?她张秋晓明明有那么一大笔的钱在手上,可偏偏不拿出来,就是耗着你,能有多少真心。你还去找她,可别忘了,同你有共同的牵连,有着血脉的......是谁。” 李景和微抬了眼,看着面前人。 白曼露从桌上递过来了三四张黑白的照片,上头是一个圆圆的、粉扑婴儿的脸,虚岁算起来是一岁多了。 展着无齿的笑,看起来憨憨的,有他的七八分轮廓,又有白曼露的三四分眉眼,很是可爱。 是他和白曼露共同的孩子。 他从牢里出来的那天,白曼露从下人那里收到了消息,来找了他,也一直窝在这个公寓里没出去。 见着他出去游了一场苦修回来,去探别人的真心,她不由得觉得好笑。手拂过了这张清秀染霜的脸庞,说,“如果你再犯这样的钝第二次,别怪我告诉我哥,也别怪我就带着那个孩子走。” 闻言,李景和眼里的疲惫顿失,也冷了下来,侧了脖子,远离了那双拂他脸的手,反手卡住了女人的脖子,缓缓而用力。 眼瞳里都是狠冷。 “李景和,你!” 白曼露面露青色,顿时呼吸不畅。 李景和手也没松,凑近,提颈,说,“再威胁我第二次,我就这样扔你出门,别说白家到处找你,你回去后会不会被他们打死,就说,你只要把孩子怎么了,我就不会放过你。” 白曼露快喘息不过来,翻了白眼,脖子抬到了最高,想要空气,拍着李景和发了青筋的手,气浮,“李景和,你有没有良心,我是......为了孩子,才来......找你的。” 听到了孩子,李景和才放开了她。 白曼露的孩子满了月就被抱走,带去了浙江的乡下养着,起初还有些照片书信偶尔寄来,但是去了一趟南京后,孩子就断了消息。 白斯言更教训她,“别再和那孩子有牵扯,该断就要断,为了白家想想,好好待在别墅里直到过年后去南京。听话,否则,我也不保准我能做出什么来。” 白斯言是自己哥哥,性情,她知道。 涉及到家族利益的,任何感情都得往后去排。 更何况是她和李景和的孩子。 那简直是他的眼中钉了,都是侮辱门楣的存在,怎么可能好好养育。 于是知道了李景和出狱,她就跑了过来,藏在了这个公寓里,等着他看在小孩份上,想办法带着他们远走高飞。 李景和拿着徽帮的把柄,理应是能敲诈出一笔钱,出国去的。 但是偏偏,他却还和那个联大的女学生张秋晓藕断丝连。 现在还这么对她。 白曼露都有些后悔跑了出来,跟着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捂着脖颈,咳嗽了许久,才缓过了气,躺靠在了沙发座上,痛哭了起来。 “咳咳咳。” “呜呜呜......” 李景和被她哭得头都疼,将她又拉揽了起来,说,“好啦,我今天够烦的了,如果不是你先开的头,惹的我,我怎么会同你耍狠。你闭上嘴,就没那么多事了。” 白曼露是大小姐,娇生惯养,只在他这里受这样的气,一口气吞不下去,抬手就捶打李景和,将他胸膛敲得闷声作响。 又往他脸颊打。 女人的劲也不大,李景和受着,这次没动她。 可太多了。 他实在烦,就抓住了白曼露的手。 “行了。要跟着我,以后就再也不许说重话,也别哭,别闹。我脑袋都疼了,明天我还得去趟南京,你在这里也闷得慌,要不要收拾了东西跟我去一趟?” 白曼露无处发泄,被钳制着,就咬牙说,“你要是有本事,将孩子带出来你再来同我说别说重话。李景和,你做人要讲良心,我出来跟了你,不是要来过苦日子的,也不是来任你这般凌辱的。” “这就凌辱你了?” 李景和嘴边冷笑,松开了白曼露。身边的人,一个两个都不是过苦日子的料。 他摸摸太阳穴,拍拍白曼露的肩头,徽帮还有事要处理,根本都没有心思再像以前一样伺候着这个大小姐。 于是就放了哭泣的人继续在沙发座上哭。 “得,那你自己再好好想想。你要想回去,我也不拦你。” 他转身要回房。 “去哪里。” 好话就说了一句,李景和就要走,同往日不一样,白曼露收敛了点,反倒抹了眼泪,追了上去。 以为他又要出门去找别人,步步跟着。 见他转进了房,拿皮箱才知道,他说去南京,不是假的。 白曼露心里多少还是顾忌着哥哥白斯言,也多少也惦念着白家的利益,警惕问,“你去南京做什么?” “有单生意要谈,去,你就收拾东西,不去,你就出去继续哭。” 这种趁着说谈生意,实际行风花雪月的事情她可看多了,她心里还想着退路,如果在李景和这里,他讨不回孩子,她也不会完全地将白家给卖了,于是收了眼泪,她冷冷转了头,说,“不去。” 也警告,“秦风就是个好色的,听说之前有个长得不错的舞女失了踪,就是被他劫走。等放了回来,全身都没一处好。你跟着他,别不是去秦淮河找女人吧。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给你孩子做这个榜样?” 李景和又不是秦风,也懒得应,只说,“你不去,就别管。” 依照白曼露的性子,她能不管吗? 看着李景和收拾行李,她合盖了被子要睡了,辗转了三四轮,根本睡不着。转头又想了想,去年同白斯言去了趟南京也相安无事,不会给白家惹麻烦。 这次她谨慎点,肯定也一样。 于是半夜李景和睡下了,她反倒开了灯起来收拾行李,说要与他同去。 李景和没理,拉盖上被子单独而睡。 第125章 亡命金陵 “看到了小姐?” “是的。” “人呢?” “戴着围巾,从霞飞路的白俄西点店出来,一路往上海北站,已经派人跟着,说去往了下关方向。” “下关?” 车停靠在了永安百货的门口,白斯言没等完夫人试完衣服,听了下人的报,就走了出来。以为下人掌握了踪迹已经将白曼露带了回来,出了百货,他下意识地往自家车里看去,却并没有白曼露的影子,于是阴着脸转头问。 “为什么不拦着?” “小姐跟着徽帮的一群人,秦老板他们也一起。我们不好......” 靠了墙边,白斯言拎起了那人的领口,垂下眼眸,低声但却恶狠地说,“告没告诉,无论如何都把她给我带回来,怕徽帮的做什么!” 他咬牙。 可上海滩的人,都知道徽帮的秦风是个什么人,狠角色,有仇必报,更是铢锱必较,表面是个笑面佛生意人,可内里逼良为娼、杀人越货、囤货发国难财等的事情都做,哪里是能惹的。 下人缩了脖子,往一边靠。 白斯言将人推到了墙边,避开进出的人潮,叉起腰际,见着夫人出来,换了脸色,怒意隐了下去,风平浪静地,让人先将今日收获满满的夫人送回去,转头,自己则手指点在了下人的肩边。 又一脸黑。 他知道秦风这回去南京是做什么,就继续忍着性子说着,“让跟去南京的人,立刻把她给我带回来,秦风要是拦,就说是我派的,听到没有!” 下人赶紧恭敬地点了头。 “慢着。” 白斯言转念一想,觉得不对,问,“秦风难道不知道她是我妹?” “小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是我们一个眼熟李景和的人见他身边有女人,觉得好奇,近身假装着碰掉她的帽子,才认出是小姐。” 白斯言听了,拍拍那人的肩膀,“白曼露这脑袋是怎么长的,好好的军官太太不当,要去跟着一个即将要死的流氓。” 但是他还需要白曼露。 “去了,告诉她。如果不听话,那个孽种,转头我就捏死他。记着,别让她牵扯进李景和的事里去,也别让她看着他死,静悄悄地带回来。” 下人颤颤惊惊,受了白斯言的怒,连忙应了是,匆匆忙忙朝大道入了另一辆车而去。 白斯言教训完人,啧了一声,往边缘角落一凹角看了一眼,觉得也不足放心里,就随即也上车而去。 隐在了角落里。 水蓝色的裙摆颤颤巍巍地缩进墙壁内,张秋晓捂着自己的嘴,将他们所有的话都听了去,生怕人走近多一步发现了她,心跳声紧张得蔓延全身。 李景和要死了。 他们要李景和死的轰鸣,不停地在脑里悬着。 抱紧了手上的布包,都不去赴同学的约了。张秋晓应承好了张叔和外婆不再去接触李景和的事,可现在什么都不顾,回了家,从陶罐里匆忙地拿了些钱出来。 也直奔了上海北站。 - 南京,通往城内的车道,严格管控,层层设了路障。明城墙厚实,压下了一片暗影,载着顾承璟的车从基地开出,一路往宪兵大队去,受了几次的盘问。 他在后座,问了前头打听回来的卫兵小方。 “什么事?” “报告队长,他们在找上海来的人,前段时间运载汽油的轮渡失火案破了,装甲兵团1连连长故意命人纵火,偷偷将进口汽油卖到黑市,赚取谋利,有一帮上海来的,帮他们做海上接应。现在正在查那些人的踪迹。” “嗯。” 顾承璟遂而卷了手上通告,望向了前方,同道上的车都缓慢,是每辆车都查,查证件,查车内,查随身物,没有一处放过。 仔细检查过,才放行一辆。 对他们已经是优待,只问了去向,就放行。 小方抬眼看了一眼后视镜,见着后座的队长出了神未出声,想着,这世道也真是奇怪,有的人怕队上的兄弟殒命,拼命从外往队里拉好东西。而有些人,却是当老鼠,偷油谋私利。 虽然队长没表态,但他确信,他肯定和他一样,也深恶痛绝这么些“老鼠”。 前头查车的人摆了个手势,让车辆继续往前行。 小方敛回了目光,正要松手刹,余光就见旁侧的道上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晃了过去。 “咦——” 他想喊人,想着若是同道,队长今日应该也会高兴,心情肯定也会晴朗。转眼,却见那熟悉的人同人牵了手,拥抱在了一起,一起过了巡检的街口。 小方心下有些震惊也有些慌,随即抬眼看后视镜里的队长。 不知道队长瞧没瞧见。 白小姐竟然同一个男子,当街在路上亲昵。 这可吓人了...... 他咽了下口水,不知道这车该不该开。 而后头的目光里,顾承璟也一样,看到了同样的场景,那熟悉的倩影牵着别的男人的手,被人搂在了怀里,从街口拐了进去,两人说着话,笑着,根本无旁人。 顾承璟蹙了眉,眼底黑雾浓浓,一直随着。 直到影子消失不见。 他们今天从基地出来,是要去宪兵大队领人的,队里的小队长休假,上了公车,不知道新规要求军警也得买票,与随车的宪警发生了口角,在街道上斗架,被宪兵带走了。现在他要去卖人情、领人。 浓眉压了眼,透着点冷。 前头指挥放行的巡警见吉普车一直停着没动,以为是没瞧见他们在打手势,过来问他们怎么还不走。 敬了礼,问,“长官,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 顾承璟收回了目光,下巴点了前方已经空旷的道路,吩咐小方,“先去宪兵大队。” - 张秋晓到了南京许多天,一直在打听李景和他们的踪影,没有人脉,她四处盲目奔走,也因着她到处打探,形迹可疑,就被宪警盯上了。 从旅社带走了她到大队上,盘问。 数人换着法子来问她李景和的事,张秋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闭口不谈,因着不断的恐吓,一直掉眼泪。 被放入铁牢里的后半夜,有人交了保释,带了她出来。 “什么也别说,跟着我们走就是了。” 她懵着,被接到了一处偏僻的民居里,进了门,看到了平安无事的李景和,也顾不及周围是否有人,也顾不得以前说过的决绝话,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我还以为.....你出事了。你快离开南京吧,白家人说会要了你的命,他们和秦风设了局,要你死。你快离开南京。” “秦风?” 李景和揽着怀里人,很诧异说着不再管他的人,竟然千里迢迢,独自一人来寻他,是听了放出来的人,才知道她被抓进了宪兵大队里。 于是让关系人去保释了她出来。 也诧异,他涉及的这事说着天衣无缝,内外都有人接应,可秦风却是全权都交给了他。 原来...... 他眼里阴冷,可拂着怀里人,声音轻,说着,“没事,我没事。你别担心,静下来,静下来,好好看看我。” 一边安抚着张秋晓,一边又同人使了眼神,打算去后屋里,将白曼露拉出来,打算拿白曼露去同白斯言做要挟,先拉出个替死鬼来。 去了后屋的人,一趟回来后。 却说,“她跑了。” 第126章 美丽的废物 白曼露可没想过要来南京当亡命徒,见着形势不对,一进了后院宅子,就借口去茅房,摸到后院门走了出去。 刚从木门一出,就被白斯言的人逮个正着。 她被一路低调带回了上海。 见到了白斯言,她还没有被训,就哭着先跪下认错,并且和白斯言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去找李景和,她会乖乖地当个军官太太。 “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去没多久,就后悔了,可是我也跑不出来啊。你看看我。” 白曼露拉下自己的衣领子,又拉起自己的手袖。 跟着李景和上了沪宁线,两人在火车包厢里,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李景和嫌她烦,更是直接打了她一巴掌让她安静。 到了南京,他办事,听了秦风的吩咐去了秦淮河的书寓,她还要管,结果,却被皮带打了一顿。 现在身上全都是伤口,手上腰间的淤痕都还泛红。 白斯言见了,蹙目,本来手上拿着一个玻璃摆饰要摔出去,举在了空中,没处下。见着妹妹这样哭哭啼啼,还过来抱着大腿哭得不成样子求原谅,从没见过傲娇的人这个模样,他闭了闭眼。 “李景和就不是个东西。” 这一路的苦,白曼露吃够了,毫不犹豫要跑,也看清了李景和根本对她没有丝毫的情意,以前都是纯粹利用她,才说了那么多的甜言蜜语。 还设了圈套,诱导她与他发生了关系,生下孩子。 接孩子更是遥遥无期,一点也没见他有所行动。信李景和,她还不如听白斯言的话,只要她够配合,说不定以后还能见孩子一面。 “哥,我不会再这么任性了。你们说的才是对的,你们对我的安排也是对的,我本来从他那里出来,也是要跑回上海找你的。求求你原谅我。我同你发誓,我绝对不会再同李景和再有任何的瓜葛,否则我不得好死!” 白斯言气这个没想后果的妹妹,是原本好好的一副牌打得稀巴烂,硬生生地将自己好好的富太太生活给毁成这幅模样。他睁开了眼睛,见她痛哭着,又是满身的伤痕回来,心软了,也没多骂她一句。 他要说的,她自己已经都承诺了,于是摆了手,喊人送她回别墅。 “叫上个西医,帮她好好看看。” 他垂看了脚边的白曼露,虽然对她有关心,但是却冷着张脸说,“曼露,这是最后一次,我也不怕老实告诉你,外头正在传的白家银行存汇大部分拿去抵了亏空,也是真的。” “顾家的事情,若搞不定。我们白家只能完。你也过不上这么好的日子了。” 白曼露抹掉眼泪,赶紧点了点头,也是人生中第一次服软,举着手还是发誓的手势,说,“我知道的,哥。我肯定听你的,不会背叛自己家的。包括这次,我也没同李景和说白家半丝的事。” “算你还不至于被猪油蒙了心。” 白斯言嘴边挂着一丝冷,心头事总算了了一件,也终于放下了点焦急,手放下了那玻璃装饰,垂放在了白曼露的头顶。 他也不知道这个妹妹,又是将他当做了什么人。 竟然怕得,抱着他大腿的手都在颤。 是多少也知道了他和秦风设局要李景和死的事了吧。 他微叹了气,脱下金边眼镜,揉揉眼睛和太阳穴,让人将她送回去。 还在她头顶拍了拍,说,“回去,将香厂的事情熟悉熟悉,好好学。白舒童她,说起来,因为之前那么多事,怎么也不可能是我们白家的一份子,可惜了。但,你既然是白家人,就别再让人说是美丽的废物。” “哥,你在说什么?” “回去就知道了。” 白曼露不明白白斯言口中说的什么香厂,什么废物。 回了别墅,西医来帮她看了伤,都是皮肉伤,轻擦了药膏就好了。不多久,又来了个白家银行管帐的经理,这经理拿了一叠香膏厂的资料和样品来给她,告诉她,白舒童在南京做起了生意。 她才恍然。 比她更加胆大无边的人竟然说服了白斯言,将香膏厂开了起来。 并且现在每个月有不错的盈利,赚取的钱银五分入了她名下,五分入了白家的公账。 那个六指丫头,竟然反过来,让她白曼露反而要学起她来了...... “我看不懂,也听不懂损益账表,等我去了南京,这厂,我找个借口,关了就是了。学来做什么!” 她反感,推开一堆资料。 而白斯言派来的经理却递过来了简单些的香膏内票(说明书),他受了白斯言的吩咐,同白曼露温笑说,“恐怕不行,这厂效益不错,现时银行缺现洋,不可能放弃。若不学,还烦请白小姐亲自去同大少爷说。” “......” 白曼露现在身后只有白家了,哪里敢和白斯言叫板。而且她也承诺过以后会听白斯言的安排,她也吃不了一点苦,嫁给顾承璟无疑是她最好的选择。 于是她只能烦躁地说,“行行行。” 她听着,可学不懂,每日咬牙重复学,一遍遍直到熟背于心,直到一问话,就能脱口而出为止。 就同白舒童当初学她的一切一样。 第127章 找白舒童 “这里写了什么?” 白舒童在沐浴着,吴妈妈一整天找她不到,闯了进来,捧着她昨日写下的日记本,依稀能辨认得几个字,对其中不懂的,她强势问话。 一袭乌黑长发沾染着氤氲水汽。 水轻粼,漫在如雪的肌理上,白舒童倾了幅度,看着闯进来的人,扫了一眼她手中本子,垂眸说,“他问我舒不舒服,说已经把指甲都剪更短了。” 说完,她燥得脸有点红,上头写下的文字,都是情事,看着倒没什么,可是让她再重复一遍念出来,简直是让她当众剥衣,赤身裸体地公示。 吴妈妈都不许她跳过半点,又往下问。 她于是又轻答,“我应该是迷糊应了,就没有后续了,睡着了。” “没见红?” “没有。” “也没有进去?” “没有。” 吴妈妈合上了日记本,看着从学校回来的人,脸上还有未清洁完的黑色机油印子,一看就知道,她肯定又是去上理工课去了。 别人家小姐上学都斯斯文文,选的哲学、家政、外文,可她却同一班男同学,在研究器械,拧螺丝使扳手。 收了日记本,吴妈妈从浴缸边站了起来,看着浴缸里水灵灵的人,说,“这又都多久了?总不会等着订完婚了,还是要等结婚了,才想要你?他难道是个基督徒?” 白舒童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装无辜摇头。 如果顾承璟是个基督徒,那还得戒得更彻底。 碰都不应该碰她。 “那怎么了这是,总是差最后一步,他还有和吴小姐在交往吗?” 白舒童泡个澡都不能好好泡,衣服褪了一半,吴妈妈就走了进来,她穿着半身的衣服,衣服吃了水,很重,粘腻在身上,因而有点不耐,也因着吴妈妈问的东西,不想回答,她直接说,“不知道。” 从一堆泡沫里伸了手,她推吴妈妈,“你快出去吧,这事你去问问小方。他们在外头有没有碰面,小方清楚。” 说着,就要打发吴妈妈出去。 而吴妈妈拂掉她推搡的手,同她说,“要是还这样,你让他回自己房间去睡,也别让他再碰。再是这种频率,这以后曼露小姐怎么说得清楚,找个理由,你就说太太吩咐着快十五了,得清心,更得去庙里吃斋,知不知道。” 白舒童点了头,见她还不走,就说,“知道了,你可以快点出去了吗?” 吴妈妈知道她语气敷衍,就伸手要点她的头,要提醒提醒这个随时随地都在有其他心思的坏丫头。 这临近快说好的订婚期,哪里容得她再耍心眼,搞破坏。 而浴室的门就被敲了。 “你在里面吗?” 是顾承璟回来了。 两人的动静都停了下来,互相看了一眼,刚刚说话都不知道大声了,还是小声了,两人头皮都有点发麻,没动。 外头又问了一句。 这反应应该是没听到她们的谈话内容。 “你快出去啊。” 白舒童看着吴妈妈,指了门口,让她赶紧出去。吴妈妈则白了白舒童一眼,轻哼了声。 只有顾承璟在的时候,吴妈妈才会怕。 而也只有他在的时候,白舒童才能狐假虎威。 “军官长他回来了,你快出去!不然,我就要喊他了。” 吴妈妈闻言才转身,开了门,挡在了门口。 白舒童叹了一口气。 靠在了浴缸边,听着吴妈妈走了出去,应了顾承璟的话,“小姐在里头,正泡着澡呢,很累了,连我都赶出来了。三少,如果有事,要不等会,她出来再说?” “不急。” 顾承璟脱掉了外套,挂在木架上,转身回来解着腕袖的扣子,挽起在半臂位置,露出了精壮手臂,他扫了一眼也沾着水汽出来的人,问了吴妈妈,“她的日记本,为什么在你手上。” 白舒童在里头,提了心,不知道要不要出去。 又听吴妈妈在外头应,“小姐今天去了香膏厂,泡着澡的时候又想起些制香的灵感,唤我拿过来的。这会儿,写完了,让我拿回去保管。” 他摆了摆手,让拿过来,“我给她。” 吴妈妈立刻掩在身后,挤着眉眼纹路,笑说,“日记是私密的东西,得问问小姐给不给。” 里头记录白舒童的每一日,详细到时间地点碰见哪些人说过什么话。 事无巨细,奇怪得很。 哪是轻易能给人看的东西。 “三少,还是先问问小姐吧。若是允了,稍后就给您送过来。若是不允,您也知道小姐的脾气......”吴妈妈说着,也笑着,话里未尽,点到即止,提示着他,若是白舒童发了小姐脾气,又得闹一晚上可不好哄。 她顿了顿,见顾承璟未再提,就扯着笑,关好了浴室的门,出了他们的卧房。 她刚出来,门口就有使女撞了上来,问道,“吴妈妈,白小姐出来了吗?外头有人找她,说是叫阿和的。” 吴妈妈被吓了一跳,细长的眉都挑了起来,连忙将日记本塞进了衣内侧,抚摸着心脏,来回顺,听着,反问,“什么阿和,阿和什么呀。这三更半夜找人的,是什么好人,快吓死人了。白小姐还没出来呢,你带我去瞧瞧。是哪个不懂事的东大同学吗?” “可是,白小姐......” 顾承璟吩咐过,有找白舒童的,都直接找白舒童,不要通过吴妈妈。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小丫头不知道怎么拒绝,也拗不过吴妈妈的拉拽,就往门外引。 两人小碎步走到了大门口,开了铁门小窗口,往外喊,却是没人。 吴妈妈,“谁要找她?你这丫头,别不是个上门推销的,你都没打听清楚就来报吧。我可告诉你,最近外头乱糟糟的,秦淮河上不是发生了枪械斗殴吗?还不紧点皮,你若是再这样,是个人就要放进来,小心把我们的命都给搭进去。” 吴妈妈碎嘴了几句,手点在了小丫头的头上,白走了这一趟,身上还出了很多的汗,用手扑着自己的脸颊子,更是说起了身边的丫头。 “怎么做事的,那么不仔细。谁能三更半夜来找白小姐,这白小姐在南京又认得几个人啊。” 那丫头低下头,应着骂,又挠挠头。 明明那人看起来十万火急的样子,怎么就通报的功夫,这会儿,就不见了呢。 第128章 揣测 白舒童还在浴室里,听着外头的动静,见吴妈妈出了去,就松了口气。 外头有顾承璟,方才也不知道找她做什么,听着脚步声,是走远了,也没有再来敲浴室门,她就划拉着水波,继续泡着澡。 又听着外头的一声关门声。 他出了去。 于是她就脱了上衣,彻底地没入了温水里。 书房里,声音轻悄报着: “内外都紧闭,送报送牛奶,都是专门的人接头,我们翻了生活垃圾,里头住的人不多,推断只住了零星几个人,如果除掉应该有的服侍下人,应该就只住白曼露一个。” “她是一步门都不出,前期我们搜刮了整个上海滩都没找到。最近是在白斯言的身边蹲了许久,才见她从华侨银行被白斯言的人送出来,送到了这离白公馆不远的,也是租界区的房子。” 从上海回来的人,从文件袋里拿出了照片,放在书桌上。 黑白照片拍得远,只能隐约判断出那人多少和白舒童相似的影子,是白曼露。 顾承璟看了照片一眼,越听是越凝眉,“依照她的性格,可不是能安稳呆在一处的,以往听人说,她最爱去舞场,舍不得一点热闹,竟然一步门都不出。” 他轻笑着,手指也轻划过了那堆照片,见到华侨银行的标志。 前后窜连着,似乎是一瞬间明了。 他放下了照片,往后靠坐,双手交环,“这些都是为了瞒着顾家......”也暗了脸色,“还真是煞费苦心。” “那我们还要继续跟着吗?” 顾承璟看了下时间,也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于是就说,“辛苦了,有这个,够了,你们也可以撤了。既然他们想要我应这门婚事,我会应。” “长官,他们这样骗你,你要应?” 顾承璟浅笑着,“应,怎么能不应呢。” 只不过,那个对象不是白曼露而已。 - 从大方巷走出来,李景和见着出来应门的是以前杨淑青身边的贴身下人吴妈妈,眼眉跳得厉害,未等里头的人出来接应,转头就跑。 都没有再多等片刻。 吴妈妈认得他,他还报了自己的简短姓名,肯定得认出来。 跟随他的那群小弟里出了叛徒,将他的藏身之处,告诉了宪警,藏身没两天的时间,他们就被宪警追上了门,将民宅里一通搜查。 现在身边的人都散走了,各自亡命奔走。 不远处站着巡逻的宪警,他压低了自己的圆帽也拉高了衣领,拢了风衣,反方向招了辆人力车,就往渡口去。 渡口上,夜晚里舢板和渔船并排摇晃,他看着渔船的桅杆,辨认着一艘看起来不起眼,连汽灯都没开的小船,走了上去。 听见甲板上的脚步声,张秋晓掀开了竹帘走了出来,问他,“找到童童了吗?” 李景和摇头,“没有。” “她不在大方巷住了?” 李景和不方便讲碰上了吴妈妈,怕得讲起以前同白家的一些旧事,于是说,“刚好不在,明天我再去试试。” 张秋晓揉搓着双手,看着他平安无事回来,说,“明天我去吧,我去还方便些。你也不能这么频繁出门,很危险。” 李景和却摇头,“你本来是保释的,现在传唤不到你,你,也是他们在找的人。与其抓你,还不如抓我,我怕你扛不住他们的问。” 张秋晓心下着急,惹上了事,还没有同张叔他们说上一声,还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担心。 她轻咬着手指节,眼眸里有化不开的愁水。 只能应了好。 李景和刚从她说的地址回来,疑惑问,“童童住在那么好的房子里,身边还跟着白家的妈妈,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和白家断绝关系了吗?” 张秋晓抱着双臂,夜晚的江面有点冷,只说,“反正是有事,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南京,我们也找不到人能帮我们了,只能找找她了。” 李景和看着她的欲言又止,没多问。 第二天,又到了大方巷,看着敞篷的吉普车里,一个军官带着白舒童出来,他在身后,愣了愣。 在白家佛寺迁移的派对上,他见过这个军官。 是白曼露的娃娃亲未婚夫,顾承璟。 他回了船舱后,又问张秋晓,“白斯言拿了一纸她签下我们合谋诈骗白家的供词纸来让我认罪,她是亲笔签下了那张纸,来这里过好日子来了?” “白曼露做不了的事情,换了她来认了娃娃亲,是吗?” 跟了他们一天。 又是去大世界剧院,又是去华昌游乐场,最后还去了扬子江酒店。 白舒童被顾承璟多次揽在腰边,附耳说话,偶尔动情时,就亲在脸边,俨然就已经是他的太太模样了。 什么时候她能攀上这样的高枝? 这分明以她在白家不被认可的身份是换不来的。 肯定是做了什么交换。 而张秋晓回避李景和的话题,还是只字不提白舒童在做的事,“不是,你不要把她想坏了。她有自己的事,你别管她,你只问问,能不能帮我们联系上白斯言或者秦风,其他的,你别管。” 船里摇摇荡荡的,蜡烛也跟着晃。 李景和轻捏了茶杯,隐下了内心的揣测,的确也走投无路,别无选择。他只能去找白舒童,也只能找她帮忙了。 摸顺了她的回家时间。 在某一天傍晚,他拦下了她。 第129章 兄妹再见面 黄昏斜影,小方送了白舒童回来,看向眼前拦车有点熟悉的人,默默转头,说,“白小姐,今天队长说过会回家吃饭。” 白舒童没瞧见他脸上的忧心,看着车前人,说了声知道了,就拉开车门,下了车。 车开进了院落里,铁门重新关闭。 白舒童同李景和落在旁侧的小巷里,两边都是洋楼的花岗石外墙,高墙竖立,中间正好是一人可过的小道,正好很隐蔽,谈话也够隐私。 两人站在了巷内。 彼此就近打量,没有往时热切。 “什么事?” 白舒童冷漠开口,她双臂抱紧着,轻扫了一眼李景和放在口袋的右手,又将目光放在了灰花的墙面上,微呈防御姿态,明显不想多谈。 李景和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尽量扯着温颜,说,“童童,我知道,我没脸见你。但是,我被困在了南京,出不去。想让你帮我联系白斯言或者帮我找找一个叫秦风的人物,看他现在在哪里。” 没有任何寒暄,或者是对之前拆白党那件事的歉意,开口就要白舒童帮忙。 白舒童皱眉,也不知道自己在希冀什么,冷了声,胸膛起伏了下,转眼看向李景和。 从监狱出来的人习惯避开别人的直视,花好久才能适应外头的打量。李景和触到了她直视的目光,温笑都僵了下,移开了眼。 听她挑着眉诧异说,“我为什么要帮你。” 尽管只轻触一眼,可她眼底有许多怨,藏也藏不住。 白舒童无语扯着冷笑,对他说,“你怎么好意思的。” 李景和从来没有对他之前做的事解释过半句,是为何能轻易将她出卖,为何又轻易在白家散播她设了小人、污蔑她做了诅咒白家的事。 又如何...... 算了。 白舒童咬着后牙槽。 明明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不浅。在荔枝园里闯祸会互相帮忙掩盖,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必定都第一时间给对方带一份,多少次李景和怕她月考不过,点蜡烛熬夜帮她复习。又多少次,她知道李景和要面子做不来巡城马跑腿的事而去开口求人。 他叫着她跟屁虫,叫着她小可怜,还叫她妹妹。 两人儿时同睡竹床,大些睡木床的上下铺,有时候下雨打雷,都是李景和护着她,让她不哭,能入眠的。她存下的钱也供给了李景和让他去上海读书。 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可是胜似亲兄妹。 但是这个哥哥,却为了钱,为了飞黄腾达,为了私欲,往日情面都不顾,将她卖给人做四姨太太,还欺瞒着她,拉着她下水,让她被困,艰难走到现在。 “李景和,我和你是一起长大的,清楚知道你如果真的觉得自己错了,会是什么样。你根本没有歉意。” “我......”李景和微垂了眼,抬了头,看着她,正正地说了句,“对不起。” 话有些轻。 白舒童凝眼,一股气要发,虽想听到道歉,但是仅有三个字,却不够消抵她所受的磨难。 她咬牙,同李景和说,“就这样吗?远远不够,李景和。我本来在邱宁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没碰上你的事,我今年可能是在岭南好好上着大学,读着书。可你看看我,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邱宁回不去,其他地方去不了,被困在这里,当着听话的傀儡。” 听着旁侧铁门又开。 她往里再走了几步,也推着李景和再往巷子深处走,她敛掉了后头所有的怪责,如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李景和,“你还有脸来求我?我知道你的,如果不是真走投无路了,你根本不会来找我。李景和,我帮不了你,以前你是我哥,我愿意。可现在你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了,我凭什么要帮你,你就该吃你种下的苦果。活该。” 她心冷,话也冷,没给彼此留半点余地。 随即转头要走。 李景和伸出手,拉住了她,“童童,你还有觉得不够的,你尽管说。” 拉着人的五指并不拢,明显有空隙,有残缺,白舒童心紧了下,转头看了一眼他戴着手套的右手,有两节的空荡,比她的六指,还让人心惊。 她驻了脚步。 李景和垂着额前的发,用力扯着白舒童,姿态放低了很多,拱着肩膀,肩膀也耷拉着,没有往日自信,说,“童童,如果你帮了我这回,以后我会想办法补偿你,行吗?我们一起回邱宁,过以前的日子。你要上学,我供你上。还有什么,你提。” 声音哑然。 白舒童停了脚步,夕阳照着他们,拖了两抹影子在巷子口,影子叠合又分开,黄昏还是那抹黄昏,可是他们却都变了。 她冷漠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又是抱着自己的手臂,像是谁也走不进心里了,嘴边更是薄寒到不行地提醒李景和,“回去?你可别忘了,你给我送的大礼还在邱宁,吴大队长这个夫婿还是你挑给我的,他手上还握着一纸婚书。” “回邱宁?我可问问你,该怎么回?” “你是又来骗我回邱宁,去完成你的什么事了,是吧。” 不再信任。 白舒童眼眶有泪,看着昔日敬仰的哥哥变成这幅模样,“别求我。你早知道如此,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对我呢!你就活该,李景和。” 穿堂风从巷子里过,两人都靠不近彼此,心也是越隔越远,也说不服不了对方。 李景和见她恨意满满,一句句话都凉薄,拉她的手瞬间滞空,而无处可去,他看着面前精致打扮的人,又看看自己的狼狈。 “是啊......” 白曼露的话虽然毒,可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们都当他是过街的老鼠,回不到从前了。 “你过得这般好,我也不该来打扰你了。顾太太,对吧。” 白舒童听了这讽刺的话,脸倏地红,更气,“你给我滚。” 李景和却站着没动。 今日是中队长陈灿开的车,听说了大队长家里有老宝兴的烤鸭,还有小巴黎的洋菜,散了值,主动从卫兵那揽了送大队长回家的活儿,亲自当司机,开着吉普车朝大方巷来。 路口一家人正在搬家,床铺、木柜占了道,挡住了他们的回家路,陆陆续续还在往外搬着,看样子还得再耽搁一阵时间。 可美食在前不能等。 陈灿经常来,熟门熟路,往后退了车,打了方向盘就往另一条巷子开,左拐,又一个左拐,一脚油门,奔着美食而去。 停在了还离宅子一个路口的地方,他们下了车。 他将钥匙抛给了顾承璟。 顾承璟随手接过,放在了口袋里,两个人商量着任务的作战计划。 边走着,却是见着平时无人走的、逼仄小巷子里,一道高瘦的身影一闪而过。而白舒童掉着眼泪,擦不及,转头诧异地看着他们。 陈灿瞪大了眼,看着欲盖弥彰要掩盖什么的人,心想:这顿饭恐怕吃不成了。 看着白小姐这像做错事又故作轻松的样子。 如果没看错,方才同她在说话,和她在拉拉扯扯的,又仓皇而走的,是一个男人。 关系匪浅。 第130章 秦淮河恩怨 黑瞳沉沉,顾承璟看着从巷子里另一头跑走的身影,收回了目光,放在了微咬下唇、朝他们走来的人身上。 迎着夕阳,她脸上有细碎的小绒毛在泛着光,眼底极力隐藏一些伤感,一些怨恨,一些不得的东西,都是在乎。 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现过她这些需要隐藏的负面情绪。 白舒童朝着他们走过来,主动地窝进了他的怀抱里,将所有的一切都藏匿了下去,展了笑颜,说,“军官长,你回来啦。” 刚哭过,这笑实在显得惨兮兮的,像一只回不了家的可怜小狗狗,颓丧着,可不得不讨好收养它的新主。 两个人抱着,近得密不透风,鼻尖也依旧是令人醉的荔枝香,可顾承璟却觉得她离得很远。 远到,手放在她的薄背上,都触不到温。 他无波地回,“嗯,回来了。” 陈灿叉着腰,看着他们,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来回扫了一眼,很是奇怪,大队长顾承璟这会儿怎么一点脾气不发,之前将人囚得一步都不离的又是谁。 这顿饭真的吃得他很忐忑,又汗淋淋,老是觉得餐桌上随时就要问起那巷子里密会的男人是谁。 “今天周末学校有课?” “没有,但今天学校有百人诗社活动,去看了眼,与诗社的负责人谈了,下次活动,我这边赞助他们会场的燃香,谈成了,就回来了。” “小方独自送你回来的?” “嗯......” 白舒童自然停了手中的刀叉,咬着叉子,略看眼神。 她笑说,“今天的烤鸭好好吃,还有这个牛排也很嫩,陈灿你怎么闻味就知道来了呀。” “就......” 陈灿笑着,要缓解气氛,翕合着唇瓣要说话。 话就被顾承璟接了过去,“确实饭食安排得太多,还可以再叫一个人来。” “......”白舒童语塞,堆着笑意,温温说,“这么好吃,我能一个人吃两份,不准叫人再来了。” 而顾承璟将这小心翼翼收入眼底,冷嗯了声。 陈灿默默感受着这暗流,知道他也插不上嘴,就吃着,喝着,没多吭声。从航校毕业入队就跟着顾承璟,能不知道他脾气嘛。 过了会儿,白舒童拿了香槟,给顾承璟倒,借着倒酒不便,她又挪着椅子朝他坐近了些,手肘微碰引了注意力,将自己盘里切好的牛排,喂到他嘴边。 “啊~” 顾承璟手放在桌子上,微晃着冒着汽泡的酒,手收了回来,拄在脸边,看着她在讨好,可伎俩不高明,他抬眸看了一眼陈灿。 陈灿识趣地假装手肘碰跌了叉子,低下了身,又转过头,唤着下人帮忙换。 自行忙碌一阵。 等换了回来。 白小姐还是坐得离顾承璟很近,可气氛却明显好了许多。 “明天有与其他学校的新学期联欢会,我要上台表演,你来吗?”白舒童轻挽了顾承璟的手臂,眼眸里带着点小期盼,星星斑斑,等着他回应。如果没有陈灿在,他相信,这会儿,她都已经要坐进顾承璟怀里撒娇了。 “后天和陈灿有任务,明天我不回来。” 白舒童小小失望,刚刚还沉着无边冷寒气场的顾承璟伸手,覆盖了掌心在她脸蛋上,微微摩挲了下,捧着进耳,说了句什么,让白舒童小推搡了他。 转而她又正经了颜色,坐回了礼仪位置。 “不来就不来,不稀罕。” 说着不稀罕,可动作里,又是将顾承璟盘里刚切好的牛排叉了去,放嘴里,鼓鼓地吃着,努了嘴,暗暗酝酿着生气。 顾承璟也没说什么,任由她发小脾气,切好了,又给她送盘里去。 就......真是个小妖精。 将顾承璟吃得死死的。 吴小姐之流美而美,孙小姐那类娇而娇,可是这种既娇又俏,既美又纯的,真的少见。 也就一会儿的时间,陈灿本来还担心着这顿饭吃两三口就要翻桌了,可一下子就安稳了下来,说起了金陵城最近发生的两三事。 “秦淮那里发生的命案破了,今天发的通告,说是上海来的帮派之间内部争斗,被杀的是堂主的一个小弟,船里灭了灯火,视线不明杀错了人。要杀的目标趁乱跳了河,爬上了大船,逃过了一劫。” “上海的哪个帮派,青帮,红帮?” “徽帮,这杀手受过徽帮旧堂主恩惠,说这个新堂主联合了一帮心腹,将旧堂主杀了,沉尸在海底。对外却伪装成仇杀,蒙骗帮众,坐上新堂主位,不仁不义,看不过去。他知道杀错了人,在狱里拿了小刀片割喉自尽了。我看了那照片,这里都开口了......” 陈灿拿着吃饭的刀子,比划着脖颈位。 白舒童正在吃着一块七分熟的牛排,还血淋淋带着血,看了陈灿一眼,哀怨眼神,顿时失了胃口。 顾承璟也是,但是他们职务的特殊性,也看惯了血腥的场面,倒也免疫了。 他喝着杯边酒,推了个面包片给白舒童。 陈灿见着,手搭在把手上,翘了单腿,笑说,“我也不是在说件血腥故事,只是感叹,恶未必有恶报。” 顾承璟问,“怎么说?” 陈灿看了一眼许久没光顾秦淮的人,消息都闭塞了,说,“破了这个案之后,这个徽帮的堂主更加肆无忌惮,天天在秦淮上醉生梦死,包两艘花船招摇过市,还得了个''天命人''称号,招揽来了更多慕名要加入徽帮的人。” 白舒童一向不爱听这样的话本,更不爱听这样的现实,应道,“没有人能治他吗?” 陈灿笑着说,“有啊,这可是南京,就这会儿,宪警大队和警察厅应该在联合稽查秦淮河,那里估计人仰马翻了。” 白舒童缓缓点了头,应了句,“哦,难怪你们俩今天在这呢,原来是秦淮河有腥。” 桌上的两个人同时愣怔了下,又同时大笑,“这嘴依旧不饶人。” 陈灿笑着说,“白小姐,若不是明日我有任务,我都想带你去看看那徽帮的秦风堂主如何灰溜溜地回上海了。” 白舒童听着这耳熟名字,皱眉问,“秦风?” 这不就是李景和在找的人吗? 他...... 她听了便过去,琢磨着南京都要将这号人物驱赶出去,肯定对李景和而言不足以作为威胁了。 但,晚上她拿到了使女给她递来的一封信。 信的开言是“童童见信好,我和李景和因事滞留在了南京......“,而落款是张秋晓。 白舒童才后知。 竟是,张秋晓也牵涉到了其中。 第131章 偷偷摸摸 涂着厚厚的雪花膏,白舒童将乳白的质地推开,沁了一层冰润在脸上,手上还沾了些,余下的点在了顾承璟的脸上,顺着流畅的线条,缓缓推开。 送走了陈灿,他们闲躺在槐花树下的一张休闲吊床上,吹着凉爽的风,花簌簌,顾承璟闭了眼,手枕着头,让她擦着。 常年户外训练,他的肤色偏麦色,白色雪花膏涂上去,都泛了点白。 静静地,白舒童手划过他的每一寸肌理,很轻,轻得如偷来的一样,也如弹琴一样,指尖快乐地轻划过每一处英挺的五官。 顾承璟睁开了眼,一双黑瞳,沉静地看着她。 “军官长,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能借小方用一用吗?有个朋友来了南京没了踪迹,我想让他帮忙打听。” 雪花膏还是有剩余,她一边说着,一边牵过他的手,逐一地涂着,连指缘都擦了。两人五指交扣多回,可不知道为何那么敏感,指缘位令人酥麻。 面上,顾承璟风平浪静,垂眸问,“什么朋友?” “一个联大的女学生,写了好些信给我,可我今天才收到。她应该还在南京,我想找到她。”她涂完了手上的,就松开了手。 又转而悬了一圈,她被人揽在肩边,被低头嗅她脸上的雪花膏味道。 “这味道你手上也有啊。” 明明两人身上涂的是一样的东西,可是却总觉得她的香些,吊床因为小动静而晃荡着,星空都在摇坠,白舒童发边有落下的槐花,顾承璟随手拈了一朵别在她耳后,又寻着根源,支起她的下颌,寻到了唇边去,仅轻贴了下。 旁侧传来了咳嗽声。 吊床还在轻轻晃动,白舒童推开了顾承璟,见着这会儿的时间,槐花落了他们满身,于是拿了手帕拍这些白色的花瓣。 吴妈妈在一旁的小桌子上放下了茶,将白舒童倏地拉了起来,要了命地说道,“哎哟,我家小姐对槐花过敏,碰了这一身,怎么得了。快些,你过来,让我扑干净了。” 白舒童不得已还得假装咳嗽两声,真像花卉过敏似的。 “咳咳咳......”她用手绢掩了鼻子。 静躺了那么久,早就沾染了许多。 顾承璟跨下吊床,转而也来到她跟前,也紧着确认她身上有没有红痕。 “现在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白舒童摇摇头,一时迷糊,沉溺其中,而忘记了,迎着关切的目光,赶紧说,“没事,忘了跟你说了,下次我注意些。” 移了位置,两人回到了卧室里,吴妈妈慎重其事地让她去冲澡,又将她的头发又洗了一遍,一边叨着,“这春季,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真的得注意些,可不是开玩笑,我给你吹吹头发,今晚我就留下来看着你吧,真怕你三更半夜痒起来。”她也煞有其事地转过头对顾承璟,说,“三少,你明天不得早回去基地吗,她一整晚估计不安生了,可能要麻烦你到隔壁睡去。” 顾承璟看着镜子里的白舒童,她梳着刚吹干的头发,方才的话还没同他说完,可也不留他。 他于是又确认,“要不要请医生?” 吴妈妈摆手说,“看样子还不至于发起来,放心吧,三少,今晚我看着她。” 顾承璟每句话都是吴妈妈在答,问的明明是白舒童,却被阻碍了许多次。 “她不是平时也有在做槐花的香膏,怎么没听提起。” 镜子里的白舒童微启了唇要说话,吴妈妈没瞧见,赶紧又答,“那些处理过的花瓣,没事。可这种鲜花要命,我家小姐就有一回因此发了高烧两天,都难退呢。” “有这么一回事?” 白舒童垂下眸子,点点头。 这说的是白曼露的事。 是谎话。 顾承璟见她不怎么要搭理,要顺了吴妈妈的意思,蹙了眼眶又问,“你们什么时候要去佛寺吃斋禅修?” 还是吴妈妈回答了,“过两天。” 过两天,也正是他出完任务回来的时候。 这么凑巧...... 看着又在重新抹着雪花膏的人,她只看着,所有话任由吴妈妈来应。他于是缓点了头,确认了她没事后,说了出完任务回来的时间,就近看了她几眼后,就往隔壁去。 等夜深了,吴妈妈确定顾承璟不会再到白舒童的房间,她打着哈欠回了自己房后,白舒童悄悄掀开了床被,就着暗,开了隔壁卧室的门。 刚一打开,吓了一跳。 原本扣下的门锁,在她来的时候,刚好打开了,门也随即而开。 顾承璟似乎早知道她会过来,提前开了锁,就站在门边等着她,手随意搭在门边,对她微挑了眉。 目光往下看。 她光着脚丫子就跑来了。 提领了人,她踏在他的脚面,又攀附到了腰际。顾承璟刚沐浴完,身上露着宽窄的曲线,都是荷尔蒙,抱着她一点不费力,他轻拨了她长发,查看着她身上,又看一遍是否有过敏的痕迹。 还是白净的肤色。 还好。 “我下次注意,不把你往那里带了,你还有什么过敏的?” 白舒童摇摇头,正在意外着他明明已经洗过一次澡了,怎么又洗了一回,听他问的话,才明白是知道她会过来,也怕他身上沾染的一些槐花碎粉让她不适,所以又洗了一遍。 她笑。 两个人身上都是馥郁的沐浴香气,微微带温,带红。可透过表香,又能轻易闻到彼此冲破而来的另一种馥郁。 白舒童心里念了声菩萨,微凝了心神,说,“没有了。我又不是娇气的人。” 环着怀里人,顾承璟风流笑,在脸上弯了个括号,轻叹说,“明明都在家里,为什么我们要和做贼一样。” 两人还得这样偷偷摸摸。 白舒童眨着晶晶亮的眼睛,笑说,“那是军官长你,心不正。” 顾承璟失笑,低了额头碰了她,“三更半夜,来骂我来了?” 白舒童摇摇头,“吴妈妈都说了,吃斋念佛前得修身养性好几天的,你怎么老忘记。刚才她瞧见了我们在吊床上......就,说了我好几句。你其实也该被她骂,但是她又不敢骂白家未来的姑爷。” 顾承璟见她嘟囔着,有酸劲,轻捏了她腰际,说,“的确是我的问题,随你发脾气。” “我不发,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外头甚至都传她是母老虎了。 勾着他的脖子,她哼了声,轻轻勾附上了顾承璟腰边,指了指沙发,要到那里去,顾承璟却不听她的,霸道带到床上。 她凝了眉,在吻到唇边时,制止。 低了头,气息有点乱,她手滑落胸膛,移开了脸,说,“不行。” 顾承璟轻轻掰过她的脸,她脸上微红,不敢直视。 “真的是吴妈妈不许你这么做,还是其他?”最近是连十分钟都不给,她能躲就躲,借口更是多了不少。 “不是......”白舒童拉着他侧躺在身边,“是真的要虔诚。神仙无处不在,看得见的。不是才刚说完吗?”转而她又拍了拍自己的腿边,让他靠上来。 不能亲昵,消磨着抚摸每一寸皮肤,其实也还不赖。 “你要小方?” 顾承璟缓闭着眼,被她摩挲着发丝,肆无忌惮地盘着,又被她轻勾着喉结位,手指一路滑溜到胸膛上,他压着那手,低低问了声,“是吗?” “是,可以吗?” 他又睁开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白舒童,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苦涩。 就问道,“先告诉我,那人是谁?” “旧朋友,偶然碰上的。” “见旧朋友为什么哭。” 第132章 找旧朋友 白舒童的指尖停了,她的每一个旧朋友都没让她好受过,顾承璟似乎察觉到了。她低了头,撞入了顾承璟探究的眼瞳里,他牵着她的手,立了起身,两人盘坐相对,手垂牵着。 “他做了一些对不起我的事,可是没有歉意。他好像......” 卧室里很安静,像每一次的谈心。 白舒童自然地就倾诉,“他好像把我当做随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没有半点尊重。也把我当做一件买卖的东西,随时要赎回......” “他......” 意识到说多了,露了真实的一面出来,她眨了下眼睫,看着顾承璟,有点不知所措。 “他反正惹人气,不说了,这些不愉快的事,不想说。我要回房了。”她有些慌张,很怕惹了顾承璟注意,于是站了起来,要回去。 又被拉住,背靠了个坚实的胸膛。 低低声音同她说,“才刚来,怎么就要走。而且你在我这里哭,又有什么关系。童童,你是我的顾太太,我们之间理应没有秘密。” 话温,身体也温,裹卷到了一起。 成了很柔和的夜,温到心房里。 白舒童在他微热的怀里微点了头,抹掉了些泪花,转头憋看了他一眼,“讨厌死,三更半夜,我不要这样子哭,多丑啊。” 顾承璟靠在她肩边,说,“不丑,哭了多可爱,我爱看。” “乱说,哪有人哭好看的,我刚抹的雪花膏都掉没了,我真要回房去了。” “回哪去?这也是你的房。” 来都来了,哪能轻易让她走,也就一会儿的功夫,哄着说着,两人嬉嬉闹闹,抱到了一起,靠着、说了会儿话,温存着,一起在一间房里睡到了大清早。 第二天就听见了隔壁吴妈妈的哎哟声,白舒童揉着眼眸,看了眼西洋钟的时间,推搡了身旁也熟睡的人,小抱怨,“怎么没喊我起床回去。又要被念叨了。” 她急急而起,一开门就被拉走。 吴妈妈拉着她说要去擦药膏,“这过敏的事,好没好都难说,就这样折腾,你啊你,传染给了三少,他任务完不成,你就是国家的罪人。” 都升级到国家层面了,白舒童看了一眼身后人,却是见他拄着手臂,在笑,似乎觉得有趣。 白舒童不服气,往回指,“花粉过敏哪里会传染,而且是军官长他......” 吴妈妈看了眼顾承璟,欲开口,但不敢造次。 家里热热闹闹的,有着战争外,难得的烟火气,顾承璟一时笑,被白舒童乜了一眼,才赶紧起床解围。 临走前,他整理着装,上了车,吩咐了小方,“她要找一个旧朋友,最近你就听她吩咐,要做什么,你帮着。” “是的,队长。” 小方平稳地开着车。 南京城最近查得更严,顾承璟看着外头宪警一大早就在推搡着人,手指微扣了膝盖。 “那个人......你也留意下,是谁。” 说的是代称,但是小方明白就是指最近出现在白小姐身边的男人,他应了声,“是。” 人找上门容易,可反过来要找躲藏的人就艰难。小方多方奔跑,帮着打听联大来的女学生的去向,才有了点眉目,可结果却是指向了偷油案。 “偷油?她不会做这种事的。能做这种事的,只有......只有......” 静修堂里,白舒童无心喝茶,听着隔壁喃喃的梵音,根本静不下心,她咬牙,想起了李景和,握紧了手。 “那你再帮我查一个人,徽帮堂主,秦风。看他在哪里,身边是否有一个叫李景和的。这个李景和同他什么恩怨。” 秦风足够招摇,小方游走在金陵城不用查都听过。 “这个叫秦风的徽帮堂主已经回了上海,南京容不下他这山大王,各方又觉得他是眼中钉,赶他走了。” 秦淮河上人仰马翻,借着禁娼的名义,严查船家资质,又审各家歌女的牌照,使得这山大王的花船招摇不了几天就偃旗息鼓了。 小方又想起了件事,弯下了嘴角,说,“如果那女学生沾上了秦风这号人物,恐怕......” 白舒童站了起来,不小心碰倒了茶杯,烫了一手。 小方帮着捡了杯盖,怕惊了白舒童而隐下了要说出口的话。这个徽帮的堂主在回上海前入了中央医院,据说是在堂子里玩女人,手段太脏,被人一簪子戳在了心脏上,差点死了。 但看着白舒童的样子,小方不敢说了,只说会再多派些人去找她说的女学生,就从佛寺下了来。 事情也查了没多久,就找到之前张秋晓暂住的渔船,渔家警惕地看着他们。见着白舒童身边有穿制服的卫兵,不轻易说出一字半句,直到她自报了自己姓名。 “不进去可以,你同她说一声,我叫白舒童,她就知道了。” 打理渔船的夫妇,听见这个名字。那女的忽而掩面哭了起来,说,“你怎么来得这般晚,那女孩子,前些日子被一帮流氓抓走了,第二天回来,身上都不成样子,几次跳了江......” 白舒童脑子轰鸣。 “什么意思,什么不成样子,为什么要跳江。” “李景和呢!他李景和呢!” 有了渔家的指路,他们乘了船,往城北去,在一处随意搭的草屋里。 她才看见了张秋晓。 第133章 来者不善 顾承璟出完任务,人刚从霍克机上下来,远远,草坪上又扬起了一阵尘灰,司令部处长的座驾不按路线直接抄了近路。 直直开往机棚。 这次任务,陈灿是顾承璟的僚机,也跟在身后走来,边脱着护目镜,边看了一眼这气势汹汹带脾气的轿车,不由得轻撞了下队长的手肘说,“来者不善啊。” 顾承璟嗯了声,淡然往办公室走。 到了办公室,处长踏着皮靴来回踱步,背着手在等他,见他进来后,并没有慰问任务完成情况,而是先一步扔下了一叠文件,下巴轻点着,让他看。 并问他,“你在查偷油案?” 顾承璟脱下了飞行帽,褪掉了手中手套,打开了牛皮纸袋里的文件,每一份文件内容大差不差,都是举报,说着他的卫兵多次问询了偷油案,建议禁飞,审查他嫌疑。 “偷油案牵涉广,别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你是在捞谁,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 十来张纸,上头未盖任何已阅或批示意见,明显是提前拦下的,顾承璟从文件里抬头看了眼处长。处长脸色不算差,更多的是打量和探究。 陈灿在外头指挥着人进去送茶水,门微开,可是也没听到任何的训斥声,大队长站着,背影看起来还是挺阔无异常,也未见处长有任何暴怒,他稍微宽了点心。 等过了会儿,处长要走了,他立刻从外头的长椅上倏地站了起来。 敬礼喊了,“长官好。” 见着陈灿身上未脱的飞行服,处长这才记起他们两个是刚完成任务回来的,于是脸色和缓了些,轻应了声,又吩咐了最近安生些,说准备着帮他们申请记功了,才抬腿往外走,并吩咐了不用送。 陈灿看着人走,依靠身子过来问,“来做什么?看这脸色,也不是真为记我们功来吩咐几句的吧。老狐狸,又在打什么主意。” 顾承璟淡笑,处长是什么事情什么脸色,旁人也不会太难猜,但是他看了眼中队,他打探得太宽了些。于是他手重放在了陈灿的肩头,落下神色,悠悠然却也冷肃,对他说,“你怎么那么闲,哪有风吹草动,就哪哪有你。” 一见肩头重量不对,陈灿背脊发冷,立刻正经地敬了个礼,“报告队长,我有正经事的。这就去找修理中士,他们检查了一轮,说我飞机的机翼有破损,我去看着。” 听了,顾承璟脸色更差,叉腰拧眉,问,“什么?” 执行轰炸任务,没有高射炮,作为僚机走了一趟,顶多吃点小子弹,竟然还有机翼破损。 他勾勾两指,“你给我进来。” 队长爱惜新机,这种事,比他在这里瞎晃荡更严重。 顾承璟从处长那里全身而退,而陈灿就退不了了。 - 天色未暗,吉普车过了两条窄路,停在了山脚下,一条长梯通往普照寺,山门在百步梯位置,檀木门黄瓦墙,沿着梯级往上,能听见佛寺里敲了暮钟散了外课。 禅修人员都去往了斋堂,而白舒童逆行,打发了吴妈妈,独自从山门出来,跨过门槛,几步路拐进了佛寺右边的一个小山亭。 山亭有柏松掩盖,临了晚色,没人走。 她疾步而跑,跑进了山亭里,都没听见后头有人喊了她一声。 “是白小姐。跑太快了,没听见我喊她。” “嗯。” 顾承璟从基地来接白舒童,沿着梯级而上,见着她往另一个方向去,随了几步,在山梯的斜角位置,居高下望,看见她奔入亭里,抓着人的衣袖,说了没几句话,她掩面哭,被人揽在怀里。 李景和...... 除了童年,她身边竟然还有这么一个男人,是旧友吗?好像也不止旧友那么简单,她在意这个人有没有正视她,也接受这个人的抚慰。 “要喊白小姐一声吗?”旁人问。 “不用。”顾承璟脸色稍冷。 她的每一个旧友,与她关系都是这样亲密,有许多的过往故事,是他插也插不进的。 他暗了瞳色,招了旁侧办事的人,附耳两句。 得了吩咐,随即办事的人就顺着道,跑到了山亭里。 听见有脚步声,山亭里拥抱着的两个人随即分开,白舒童也未顾及太多,先将手里的一个小布包给了李景和。 “你照顾好秋晓,回去了,绝对不能对外说半句,你手上有徽帮堂主的把柄,怎么做让他闭嘴,不用我来说吧?” 白舒童吩咐,她找到张秋晓的时候,张秋晓已经自寻短见多次,又被人多次救回,她醒着的时候人麻木,见着她来了,才抱着她痛哭,一直喊着她童童,也一直叫着要回上海。 满身淤伤的人,让人心痛。 也让白舒童内疚得,只恨当时没多问李景和几句,才让张秋晓经历那些。 她将香膏厂赚的钱,悉数都交到了李景和的手上。 李景和平静地接过,答,“我会的,一定好好待她,绝对不会辜负。” “她是因为你。如果辜负了,我更不会让你好过。” “知道。” 从办事的人手上拿过两张船票,白舒童递给了李景和,李景和摩挲着手上的两张船票,说了两声微哑低声的谢。 白舒童现在根本不想同他计较过往的事,见着他眉眼垂低着,不想骂半句,心里也只有张秋晓。这些日子在佛寺里,她听着佛经,静不下来。只要静下来,就想起张秋晓,就痛。 李景和见她哭,轻易又落了泪,他揽着她肩头,轻拂着,“别哭了。” 就如往时哥哥哄妹妹一样。 山亭里又传来了脚步声。 顾承璟从山道上走了下来,他从李景和手边接过人,白舒童自然就靠了过去,轻叫了他一声。李景和迎了冷眸,略尴尬地收回了手,又低了头。 这个军官,目光不算友好,眼底有敌意。 可没有他,他们离不开南京。 李景和也说了一声,“多谢帮忙。” 顾承璟压了眉,自带着不可查的傲然看了这徽帮的人,目光里审视,他手边微微摩挲了白舒童的脸,无视那句谢,说,“上车吧,别在这里逗留太久。” 山下停了两辆车,其中一辆是安排给李景和,准备要送他们到码头。而另外一辆是为了掩人耳目,提前接在佛寺禅修的人回家的。 “你先进寺庙,叫上吴妈妈回去,他,我送一送。” “你小心些。” “没什么事,都安排好了的,你先回去。” “好。” 光凭白舒童一个人,搞不定李景和的事情。 而顾承璟能。 偷油案本来李景和是重要嫌疑犯,可是这两天一下子峰回路转,说这个李景和坐上沪宁铁路,却是中途下了车,根本没往南京入关。 另有其他人投了案,细节说得吻合,一丝不漏。 都是他从中操握。 第134章 他也非不知 南京城里八点宵禁,有层层关卡和巡警,而空军车牌畅通,一路往北,可谓无阻。 李景和逃亡多日,每天都在惊心惶恐中,现在在车内,得以静下来,不用再像过街鼠般逃窜了,有了闲裕去看外头的南京城景,一路出了主城,现了稻田,他敛回了目光,转头问隔壁的军官,“是否有烟。” 顾承璟喊了前头的小方,小方开着车,单手从口袋里掏了个银色的烟盒过来。顾承璟打开烟盒,从中随意抽了一支,翻转了手,转递给了李景和。 “谢谢。” 李景和点燃了烟,温温烟气从鼻边、唇边出来,看着车在向城北去,嘴边不免对于逃亡结束,有了点庆幸。 难怪白家之前那么想攀上顾家。 有这种运筹帷幄的权力,不就是他梦寐的吗,随时颠覆一件事,竟是那么容易啊。 这白舒童是上辈子烧了什么高香,攀上了这么一亲。 他摩挲着下巴,在想着。 旁边幽幽一声,“李先生,高兴是不是太早。” 顾承璟手里转盖了烟盒子,扔到了前座,余光里看了一眼李景和,见着他嘴边的笑意,不由得扯唇说道。 李景和的轻松被他看在眼里。 李景和吁了烟,“我哪里来的高兴,这还在南京,事情才过去了一半,苦中作乐罢了。” 顾承璟手搭在车窗沿,手指轻敲了两下,重复了四字,“苦中作乐?” 没有了白舒童在场,这位军官的语气更加不客气。 李景和被反问,蹙了眼眶,有点不爽利,脸上僵了僵,在顾承璟的身上,他看到了白斯言的点点影子,是富家贵公子的冷傲,与生俱来的一种迫人气场。相比白斯言,面前的军官还更盛,有种生死猎杀都逃不出他圈里的摄人感,那原本懒散半阖的眉目,抬了眸,看向他。 仿佛将他看透,而凌冽。 李景和颤了下手,一时间都忘了手中烟。 听着他又凉薄一笑,说,“你骗骗她就好。我也懒得拆穿你。” “......” 从城南到城北实在久,路上车辆也越来越少,他们车辆的大灯偶尔照出前头背着竹筐从城中心回家的农户。 车辆轻打方向,避开人。 小方扶着方向盘,被颠簸了下,看了眼身后两人。 李景和尴尴尬尬地笑着说,“骗谁了?这话怎么莫名。你是说她给我的这笔钱,这也不是给我的。” 顾承璟扫了一眼他抓得紧的布包,勾了下唇,提醒,“这才没多久的事情,李先生健忘啊。我的卫兵都记得,你可去了秦风的花船,对人家喊爹喊爸的......” 李景和彻底僵住了笑,脸上是一丝表情都没有了。 烟灰续长,窗外风一吹,飘到了顾承璟的脚边。 顾承璟抬手拍了拍,眼底已经不藏嫌恶,冷冷警告,“到了上海,李先生请谨言慎行,更请以后离她远些。” 李景和的烟彻底掉了下来。 那些原以为无人知的事,竟然有人知道。 倏地,他都应不出话了。 到了城北,李景和进了草屋,接上了张秋晓,卷入偷油案的事情被顶包解决了,但是还有些有心人在找他,因此行事低调。 夜里出行。 张秋晓有了医生检查调理过,恢复了些元气,但是李景和还是温温地将她抱在怀里,说怕她夜晚着凉了,脱了身上的外套将她罩着。 又将她抱起,从草屋里带出来。 经过草屋外等候的顾承璟,李景和不自主地移开眼,低下头,无法自然地处理表情。 张秋晓在有限的视线里见他皱眉,就问,“怎么了?” “没事,一群人在外头说话,是顾长官来送我们,帮我们给了房租钱,也清了欠下的药费。” “童童来了吗?” “没来,我们不是正规途径买的船票,能少一个人涉事就少一个人,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 张秋晓垂了眼睫,脸上无光,应了声,“嗯,说的是。” 李景和将盖着张秋晓视线的外套拢了又拢,朝她笑了笑,“没什么其他外人,你放心,我们要回上海了。” “嗯。” 张秋晓脸上还有很多伤痕,还没有消尽,她在外套下微点了头,脸上没有回应李景和的任何笑容,也实在扯不出半丝的笑来,将头压得更低。 她手抓在他的衣服上。 在草屋里颓丧了许久,这是她第一次出门。 有些透不过气。 李景和未发觉,一路将她带进了车内,又转头去拿了随身物件。她独自坐着,抓着车坐垫,努力适应,见着李景和放完行囊,又转头去和人打招呼,她听着,呼吸燥了起来,总觉得外头的一切都刺耳又刺目。 在光明的电灯下,李景和握手同帮了许多忙的渔家致谢,并且从衣内抽了一叠法币给了对方。 钱给了不少。 外头红着脸来回推着,她被单独留下的时间被拖得很长。 “李景和。” 她小声地叫着,可是外头的人听不见。 如同梦魇一样。 “李景和,你快来。” 她小声喃着,车内只有她一个,没人听见,静静地,她拧着手指尖,不再叫,只无声地落泪。 过了会儿,李景和一无所知地进了车里来,揽过了身边人,问她,“还好吗?” 张秋晓转头而不答。 - 半个月后,一封未知寄送地址的书信来了南京。有了亲自吩咐,现在的信件都直接到了白舒童的手上。 桌子上还散着许多汇款失败的单据。 给张秋晓寄去的款,都没有人收,全退了回来。 白舒童拿到了信,认出了信封上的字,急急地回了房间,拨开了书案上的杂物,拿了拆纸刀,小心翼翼将信拆了出来。 信的确是张秋晓寄过来的,她的字体纤细,涓涓细流的温柔风骨,好认。 “亲爱的童童,我是秋晓,展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上海了。谢谢你和顾长官在南京帮了我们,我坐上了回上海的渡轮,可,无法回去面对对我有期盼的父亲,也无法面对年迈的外婆。所以,我中途下了船。你无须对我的事情而自责,发生了那件事,原本与你就无关,你早来晚来,我选了他,结局就注定会是这样。” ...... 一个下午,白舒童看完了十页纸的信件,才将前因后果都弄了明白。 李景和走投无路,去了秦淮河找秦风,拿着手头上的龙头烟交易把柄与秦风谈判,可秦风却是说秘密会跟着死人一起闭嘴,而要他的命。 李景和没想到手上把柄无用,被秦风的人打得只能在地上喊爹叫爸地求饶。 他无可掣肘秦风的东西,在花船上被玩弄了一场。也就当晚,秦风就派了人来渡口的渔船抓走了张秋晓。 张秋晓原以为自己是被无辜波及,可当她将发簪插入秦风胸膛的时候。 秦风扯开她发簪,将她推到墙角,撇掉手上血,疼着和她说,“你要了我的命,你男人可就不保了。他也在堂子里,你还不如多叫几声,让他心疼心疼。” 她才知道她非无辜。 他也非不知。 连宪警都找不到的藏身处,是李景和透露出去的。 第135章 祸及妻儿 上海,街上店铺还未开,白斯言就到了虹口巡捕房,探长下楼来接,引上了办公室。 茶送了进来,未能顾及喝。 白斯言抄兜坐了下来,伸手拨着未涂发油的发丝,他早上着急来报案,都还未来得及刮胡子,语气里焦躁,“我夫人昨天回去探亲,今早说回来,现在车子连人一并不见,派了人去娘家一路打听,却是说出了门。” “整整三个小时,来回都能走两趟了,就算是司机走错了路,也该回家了。到现在,却是半点踪影未见。” 黄探长寻思着谁敢光天白日动白家夫人,这里是租界管辖区,谁那么不要命得罪权贵。 他刚睡醒,狭光在眼底蹙了蹙,当做小事一件,还算轻松地问着,“白少爷先喝口茶,会不会是夫人去了哪里逛去了,忘记说一声。” 毕竟也才三个小时,他自家的夫人能和别人打一天一夜麻将,一两天打上头了,不归家都是不在话下的,才三个小时就要来报案。 未免草率了些。 白斯言才想起还有东西未拿,随即拿出了口袋里的一封信放在桌上,黄探长接了过去,看了都是由报纸剪字贴成的绑票信,才拍桌大念了不好。 还真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 他茶也是顾不上喝了,急急从外头喊来了下属巡捕,吩咐查案去。 前几天收到信,白斯言原以为也是一封恶作剧的信件,没放心上。白家人出入有司机有下人跟着,进出也都是些见光场合,哪里来被绑票的可能。 虽然没放心上,但白斯言也特意吩咐了夫人少些出去,毕竟也没摸清楚来信的用意。可拗不过夫人几句思亲话,他就多派了两个下人跟随着她回娘家。 四十多分钟的路程,也不是什么偏僻小道,却真出了事。 “奇怪,对方信件里不要求赎金,也没联系人,这不像一般的绑票信啊。” 有什么赎金都不要却绑人的莽夫吗? 黄探长仔细地看了一眼,里头强调最多的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写了天道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连个联系地址也没有。 “这是知根知底的仇家吧?”黄探长多年办案经验,摩挲着信纸说,“得是身边人,看得见你的一举一动,心里要个痛快,才这么来信。” 白斯言听了,拧了眉心,也交环了手,靠在了椅背,说,“我哪里来什么仇家,上赶着来交易生意的倒是不少......” 黄探长将信件也一并给了下属,吩咐着先去白家问一轮,又推测道,“那有没有可能是想压码头的价,但是没成,打这般主意的?” 白斯言摆手,说,“不会,这码头已经要卖给秦风,价钱也早就谈好了,其他人无非就是还想分点汤头。为了一点小营利,动我白家的人,他除非失心疯......” 手轻刮了下颌,忽地办公室的两个人对看了一眼。 这失心疯,还是仇家的,整个上海滩不就只有一个。 那个没死成的人。 李景和。 他从南京回来,一点也没低调,转头攀附上了一商船买办,与日本人打起了交道,还频繁地进出和风馆。他手上有徽帮秦风的把柄,也没交给警察厅,反而给了船行老板,压了秦风的码头为己用。那沈老板现在逢人就说秦风是他的狗,只能听他的话。 白斯言手缓缓地交握在了一起,金边眼镜里的眼微半阖,“这疯狗,难道还没受够教训吗?” 黄探长幽幽而说,“恐怕真没有,你码头也真要卖给秦风的话,估计也是入他口了。白少爷,他是疯狗,也是条癞皮狗。” 这回还没死成,看样子是难甩了。 这头虹口巡捕房受理了案件,那头下午三点左右,白斯言的夫人就安然无恙地被送回了白公馆。 问起来了,娇弱的人心有余悸,哭着说是被人半路持棍拦了道,不管愿不愿意,硬拉着去看了场演剧,走也不给走,压扣在了那,要他们看完才放人。 可皮肉伤却也没有。 白斯言安慰夫人,加派人手,看着白公馆的人。 也没几天,夫人的事刚完,去佛寺上香的杨淑青也遭了这待遇,被乞丐阻拦了去路,又被一群假意解围的人带走,可却是被恐吓了好久,关在了一间小房子里,才放了出来。 回来后,白太太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起不来。 这样来回三四次,还只针对家里落单的女眷。 “真是猖狂。” 白家的男人在外头,奔走生意,却没有受到这样的刁难。白义昌在书房里发了大火,“真不是个东西,阴沟里玩花样,专门对女人下手,他要是有种便朝着我们来。若不是现在他有日本人做靠山,我现在就能去要了他命。忘恩负义的狗东西,都不记得当初是谁资助他一路到上海来的,吃的谁家的饭长大的。” “爸,他到现在都不离开上海,背后在酝酿的事情应该不简单,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得两手准备,先把家里的女眷送去香港。” “好,你安排。我也打听打听那沈老板到底玩什么心思。” 白斯言见着人玩阴招,并且没有要休止的意思,为免女眷再受惊,就安排着将人往香港送。 杨淑青放心不下女儿白曼露,临上船前拉住了白斯言,问,“曼露,她不跟我们走吗?” “妈,你糊涂了?她准备着去南京,哪能和你们走。再说,她没事的,她在宅子里足不出户,出不了事。” 杨淑青在帕子里咳嗽了几声,看着滚滚的黄浦江水,病了一场后,她气息游虚,由两个使女搀扶着,说,“斯言,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把人逼急了。狗急都得跳墙了,我看,他是奔着那孩子来的。” “知道了,我有数。” 拍拍母亲的手,白斯言送了她们上了船,又返了回来。 吩咐了司机,“去百乐门。” 第136章 疯狗发癫 还未入夜,百乐门里乐声欢起,男男女女勾着手在欢舞,里头烟酒气混杂着,勾勒了一副醉生梦死的虚假繁华图,在那其中,一处红色圆座上,三五舞女围聚,伺候着叼着雪茄的男人。 李景和翘脚而坐,与人划着手谈话,嘴边吞云吐雾,已经没有丧家犬的颓废,稍有不顺心就将雪茄压在别衣服上,喊着别人滚。 暴戾异常。 白斯言未等开舞票,就直接往那红色圆座位置走去。 两个人拦住他。 李景和正在和人谈着外汇买卖,压着价,转头看了眼来人,挥了挥手,散了人走,说,“稀客啊。” 白斯言冷扫了一眼两个拦阻的人,目光放在了烟酒肆意的人那里。扬了下巴的人没有了两指,嘴边的雪茄由着舞女帮忙拿着,双手延展在了椅背上。 如果当初从英国回来,第一眼见这人是阴险,凡事都藏着掖着,满是算计。那么,现在恰恰相反,他的欲望全部都外放了出来,很像是那种临上死刑的囚犯,丝毫也不掩饰什么了。 欲都在脸上。 这才是真正的他。 白斯言最不耐与这种就写着贪得无厌的人谈判,他自行坐在了空位置上,交叠了腿,问,“想过后果吗?” 李景和听了,脸上嘲讽笑意,伸出左手点着,一下又一下,转而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座上的人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可是却也跟着乐呵。 他手放在了一个舞女袒露的肩头上,捏了又捏,拍了拍,笑说,“那白大少爷,也想过后果吗?你弄不死我,有想过要怎么办吗。” 白斯言笑笑,耸肩,“能怎么办,你有本事,转头又换了个靠山。”他往桌子上扔了一份合同。 码头不卖秦风了,转而要卖给那个李景和背后的船商。 李景和看了眼,价格公道,用来换白家女眷的安全,倒也合情合理,他淡笑,合同拿给了随行的人,说道,“那得多谢你。” “祸不及妻儿,你可得积点德。” “你要人命,就积德了吗?” 话利,那便是没得谈了。 白斯言看着这人,扔下一纸合同,也没打算多纠缠。白家将女眷都送了出去,就是为了无后顾之忧,这种瘪三角色在上海滩,他见得可多。 秦风是一个,也曾经嚣张一时,现在却是缩着头在做人,许久也没见出来了,连码头的买卖都怯了,更是借着养病的理由,主动说要让出。 而他李景和借着做日本人买办的光,能嚣张得了多久。 拭目以待。 白斯言斜了嘴边笑,自行拿了桌子上的一个空杯,倒了一杯烈酒,自饮而下,叹气轻笑,可也没多说什么,转而就要抄兜走。 与疯狗也讲不了什么道理。 浪费时间而已。 他站了起来。 李景和却喊住了他,倾向了前,说,“白大少爷也别急着走啊,我儿子还在你那。毕竟也是亲戚一场,我能难为得了大舅哥吗?” 白斯言转头看了他一眼,警告,“你有命活到那一天再说。” 李景和又靠回椅上,“既然活不到,那就现在谈。”他使了眼神,原先拦人的两个又站了起来,要压下白斯言的肩膀,请他坐。 白斯言啧啧了两声,拇指向后指了门口。 “是眼瞎了没瞧见吗?同我来的是谁,看看清楚,想动手吗?” 百乐门的门口,是两个带着家伙什的巡捕,视线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那两人随即收了手,看向李景和。 李景和一脸厌,挥手让人撤。 白斯言未被碰半分,低看了李景和两眼,无事地耸肩笑了笑,出了门。 是谁也不想向谁低这个头。 只等着一个机会。 背后的人问李景和,“他看样子可不是来卖码头的,就那么让他走了?” 李景和脸上的笑意都落了下来,摩挲着指腹,说,“还有南京的事等着他呢,怎么不让他走,等着看戏吧。白家以前还行,现在就是个空壳子,他白斯言能顶多久,嚣张得了多时。” 他敛了目光,没有了颐指气使的姿态,只当着白斯言的到来是一场助兴的小插曲,手上的一份码头合同已经够做今天的点心了。他脚随着厅里的爵士音乐轻踏了起来,又抬了手喊了经理,招了方才一个舞女回来。 穿着一身水蓝色旗袍的舞女第一次上工,头上扎了个圆髻,别着一大朵的白牡丹花,怯怯地,话也说不好,几次伺候酒都撒在了李景和的衣服上,但是他也不介意,伸了手,拔掉她头上的花卉,拉下了她的发簪子,往下捋了捋。 他轻捏了那张羞赧的脸,说,“下次我来,你把头发剪成齐肩。” 女孩子低下头,家里因为揭不开锅,她停了学业到了舞厅来,虽然舞厅的经理和带她的姐姐有教过伺候客人的一二事,可她第一次出场,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同人调情,也不知道怎么推诿,很老实地答,“可这里都要求好看,要留长发的。” 很是青涩。 “谁不准你剪,你就同我说。”他看着面前人,长睫如影,是一副未染风尘的干净,说着话,自然惹人疼惜。 于是李景和又同旁边的舞厅经理说,以后这女孩只应他的台,随手也给了一笔钱出去。 女孩子诧异,随手还被他赏了一卷的法币,是她三个月的工钱还有多,她连声说谢,在经理的示意下,盛情要邀他去跳舞。 学校有教交谊舞,来了这又被教了踢踏舞,多少都能应付。 她站了起来,指了有着花瓷砖的舞厅中央。 而李景和却是摇了头,喝着洋酒,只吩咐她在旁边坐着,帮着倒酒就行,其他的也没让她做。 男人一杯接一杯,与人谈笑风生,说下了外汇生意。 女孩在旁边抿着唇,双手捧着酒瓶,小心翼翼地倒,就怕又撒了,倒得很慢。李景和也没催,她倒好了,还微微抿了下唇,心里小窃喜。 李景和喝了许多,回头看了一眼,笑了笑,伸手碰了碰她的头。 女孩第一次就碰上铁饭票,不用应付许多人,少了很多忐忑,她也回应了笑容。 李景和却说,“不准笑。” 让她一时间无法好好反应,捏紧了手,出了汗。 但李景和也没再训斥她,只见他喝醉了,靠到了肩头来,不知道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别人述情。 醉意里迷蒙着。 说,“欠你的,我会还的。” 第137章 吵架 白斯言才刚到了家,心气不顺地甩了外套给下人,接过一杯水正要喝,南京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吴妈妈在电话里着急说话,也不管白斯言话听不听得懂,浙江话都冒了出来。 “搭拉了(糟了),搭拉了。” 白斯言单手脱掉了眼镜,摸着眉心,一堆的烦心事压身,还是耐着性子问,“吴妈妈,好好说清楚。” 吴妈妈于是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白斯言。 说有人往南京寄了一沓子照片,将白曼露和李景和的事全部揭发了出来。 随着信件而来,她也才知道了,李景和原来来过南京,并且和白舒童有过接触,顾承璟更是帮了李景和逃脱了偷油祸事,让他离开了南京。 可逃脱的李景和却是唯恐天下不乱,看清了白舒童在做的事情,在顾公馆已经在筹办他俩的订婚事的时候,来了照片,还附上了白曼露生下的那个孩子。 张张照片,说着白家有意欺瞒,处心积虑攀亲,更早已背叛了当时父辈定下的娃娃亲承诺。 “最近我看白舒童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就做主不许她接近顾三,也不让他们同房。却是给这事雪上加霜了,顾三现在将她的生疏以为是她心里有李景和。” “为什么不拦着信件!”白斯言怒问。 “白舒童那丫头偷偷瞒着我和李景和有来往,家里人太多,信件,我实在也管看不过来。现在顾三看了那些照片,冷了脸,将她喊进了书房,不知道要做什么。搭拉了,搭拉了,少爷,这可怎么办啊。” 太阳穴突突疼。 白斯言远在上海,他就算有万般的借口,也帮不上一句,听着电话里满是慌张不知所措的话语,他镇定着吩咐说,“先盯着,你先看看顾三是什么意思,这么久的感情,也不是说能弃就弃的,再说白舒童是完璧之身,你就说是被污蔑的,不就行了。” “李景和一方之言,能怎么着。小打小闹,也不阻碍他们订婚。” “倒是白舒童被这么拉进书房会说些什么,你赶紧去看着,捂好她的嘴。” 三两句将吴妈妈安抚了下来。 “对对对,还是大少爷说得是,我立刻就去。” 吴妈妈见有理,这仅凭照片和一方说辞,怎么能定下罪呢。 于是她收了电话,赶紧转头往楼上去。 一边又想着,若是最近没禁着白舒童与顾承璟靠近,没让她躲着就好了,他们感情都没之前好了,许久也没亲昵过,枕边风都吹不了,这下可怎么办。 书房里,带了人进门的顾承璟,看着白舒童,那些照片摆在她面前,她一一看了,他在等着她的一句解释,垂着目光,看着低下头的人。 “你和他,什么关系。” 吴妈妈跑了上来,在外头敲门,顾承璟喊了人,“滚。” 白舒童被震慑,瑟缩了肩膀,一句声未出。 有些私密的照片,比如两人的婚纱照,如若不是白曼露拿出来的,就只有一个可能,是李景和。 白家还在等着顾家的这门亲,白曼露根本不可能这么做。 只能是李景和。 她掐着指尖,又是被背刺了一次,心里无比恨意,新旧仇意叠加在心底,对李景和咬牙。可面对着顾承璟,她骗了一年的人,心情却沉重得无从说起,喉紧了又紧,只能问,“军官长,你想我说些什么?” 黑白照片上,有那样的亲昵也骗不了人,甚至连婚纱照都拍了,她能否认些什么。 白曼露和李景和,就不可能是她和李景和兄妹那般的关系。 看着就是情人。 她头也没抬,“如果因了这件事,军官长要退婚,你同上海白家说就是了。如果不退,我也没有要走,你如果不舒服或者不痛快,纳小妾或者在外头养外室,我也不会说什么。” 顾承璟见她静如止水,降下脸色,难以置信应,“真豁达呀。” 竟然是一句都不否认,应了那些事。 还想着他出去同样找别人...... “当初吴小姐、秦淮一些叫不上名的歌女,你都能同我闹,现在让我去纳小妾,养外室?为了他,你那么大方?” “那,这事你会要原谅我吗?” 白舒童问。 可原不原谅,她怎么是这个态度。 那么疏离? 那么置身事外? 他掰支着她的脸,这么些日子的感情,她似乎轻易不当回事,只当着一场买卖,话反问得无波无澜。 而实际,她也的确是替白家做着婚假买卖,苍白的眼瞳里冷寂,根本没有一点慌意,更没有一丝要解释的急迫。 让人失望。 “到了现在了,你还是没有对我的一句实话,如果不是我多次拦你,如果不是你那情人身边有新人了,你是又要走了,是吗?” 轻易就能入他们的怀里,轻易也能对他们释放真实,也轻易能在他们面前哭。 偏偏在他顾承璟这不行。 在他这里,这白曼露的面具,她依旧戴着。 撕也撕不下最后的一层。 “是吗?” 白舒童对他的话,依旧没应。她的确快要走了,吴妈妈都不给她多接触顾承璟,这半个月来,她借着香膏厂忙的理由,只要顾承璟回来,她就留在香膏厂里通宵。 已经在找着退路。 “军官长,你的顾太太就非得是白家小姐,不是吗?这是父辈定下的娃娃亲。” 她说。 顾承璟脸色更冷,已接近阴鸷,看着她,手拧了紧,说,“是因为你白舒童,我才应。这娃娃亲,我从来也看不上。” 他转而问,“你是只想着妥协,是吗?白家给了你什么东西,让你这样违心。” 白舒童听了这话,才欲哭,“那我能怎么办?” 他的亲事早就是定局,顾公馆为了顾三订婚的事情,陈美莹忙里忙外,找着喜饼店,找着办酒席的酒家,找着金饰店...... 帖子上印的字,只会是白曼露三个字,与她本来就无关。 吴妈妈也已经在敲打着她,说她在南京的日子不长了,让她天南地北地找着地方去。还调侃着她,拿了那么大一笔巨款,找个乡下地方都够买个大宅子,过好日子了。 她将所有委屈都吞往肚子里去,也越发冷漠地说,“你要是后悔,要找吴小姐,孙小姐,我现在走,也是可以。” 说着,眼泪也随之而下。 她不要那笔钱也可以,这样就不用负担那么多东西,对着顾承璟,愧疚与日俱增,一句坦白的话也说不出来,全是欺骗,也全是歉意,她没脸。 “原来你是做这个主意,痴男怨女的把戏玩够了,只要与顾家捆绑的名,是吗?” 白舒童倔倔犟犟,答,“是,其他你要什么,我也可以给。” “所以,你的喜欢,你的撒娇,你说心里有我......是这么来的?” 顾承璟侧脸,凝眉,因着她的话,生了燥,心底凉成一片墟,听着外头吴妈妈还在敲门的声响,看了依旧把头低下的人,嗤叹了声,“我就非得要你白舒童不可吗?” 呵。 不再管她的哭,他摔门而去。 吴妈妈在门口,听着动静,听了话,心里念着完蛋了,都来不及阻止了,又见顾承璟愤怒而去,转而赶快进来看白舒童。 “你就骗骗他,谁让你承认了!” 她本来要骂。 白舒童抓着吴妈妈,手才开始颤,强压着的情绪才不藏了,哑然无力道,“既然他都知晓了李景和和白曼露的事,是不是可以让我走了。你同白斯言说一声,放我走。” 她滑落在地。 “原来你是打这主意……” 吴妈妈虽然平时对白舒童管教多,可是见着人在她怀里软了下去,捂着心哭得不能自己,多少都明白,她是动了真情的。 就顾承璟对她这么好,凡事都依着,万事也都宠着,是个硬石头也该化水了。 谁能意外呢。 可是,这门亲事又不是白舒童的,是白家的,她就算真付出了,又如何。 只是一场空。 吴妈妈蹲下将她带了起来,带到沙发边,拿手帕子擦她眼泪,也被她的哭也感染到了,心跟着酸软了下,看着她懵懂情事未开窍到现在。 也着实艰难。 难得的心软,吴妈妈咬咬牙,应了去和白家谈谈,并安抚着白舒童再等等,先不要自乱了阵脚,“等顾三回来了,你同他再好好说,别承认,知道吗?就算你承受不来了,也别给曼露小姐使绊子!” 可顾三还会回来吗? 第138章 寻欢 顾承璟出门,家不归,在外开车荡着,到了秦淮河上了船。 许久未来的应酬局,他入了其中。 商会的几个朋友已经是酒酣中,各个面红,见船家掀了帘子,是顾三少来了,赶紧上来迎他,见一脸戾气,问着,“怎么了?” 顾承璟应没什么,脱了外套,随口答,“日子过腻了,寻味来了。” “还以为你收了心,就只伺候一个白小姐了。” 顾承璟见着身边熟悉的歌女来倒酒,接过一杯饮下,那人嵌入他怀边,继续倒酒。他也未拦,风流劲未下,他勾着萎靡意,提着酒杯,说,“她又有什么好。” 喉间干涩,又饮下酒。 旁边扑来香粉气,手绢儿裹着指尖就到了额尖来,歌女调侃着他,手点在他鼻尖,说,“合着顾长官之前都是假正经,还真以为你要收心,不再来秦淮了呢。这冰儿、燕儿的,现在都不在秦淮上了,你还找谁伺候啊,你挑一个合眼缘的吧。” 他敛了戾气,转而笑,侧脸是朗月的风韵,坐入圈椅内,“那不还有你这秦淮花魁。” “哪里来的花魁,外头人戏称我名声罢了,这称呼那都是旧时物件了,我们这正经唱歌人家,还让你一并生气牵连了,不讲理。” 人打趣着要走。 抱了人进怀,顾承璟依靠扶手,手里转着茶杯,脂粉味在鼻边,又是说话不用负责的浪荡,挑了人的下颌,他薄薄一笑说,“无意得罪姐姐了,放我一马?” 歌女笑说,“莫不是在白小姐那里受了气,才来的吧。” 顾承璟冷嗤一笑,“她过她的自在,我过我的自在,提她做什么。说到底还是这秦淮才有滋味,也才活生生的,句句真实,还能应人。”眼里点了酒,说,“倒酒。” “哟,听着,是把我们都捧上天了。”依靠在他怀里的人倒上了小酒,说着,“我们可这么好,比白小姐如何。” 顾承璟将手中酒喂人,稍顿,转而笑说,“自然不能比。” 话一出。 美人笑着醉倒他怀,更被逗得一整晚就在身边都不离,只伺候他一个。 船内,见昔日旧人回归,更招了些人进来,丝磬竹笛敲敲打打,一直热闹到月上三更,小船来回秦淮河一趟又一趟,让人乐不思蜀,根本想不起家在何方。 酒过三四轮,局要散不散的。 秦淮河上的歌女卖艺不卖身,可扶着醉酒的俊俏军官入船内木床上休息,却停留在旁,手里用手绢挠着、撩拨着。 “顾长官,今夜不回家了吧。” “嗯。” “这小床,你可要一人霸了,我可睡哪。” “我让,不就好了?” 顾承璟黑瞳朦胧,缓缓而笑,将人拉上床,反压在上方,醉着瞧着人,视线下方,美人香肩半褪,酥胸微敞,他聚了聚目光。 目光打量慢。 每过一处仿佛能灼热人。 那手绢儿就又扑上了他的脸,娇嗔得令人酥软。歌女垂下目光,要任他动作,一张涂了脂粉的脸,柔情似水,轻咬了唇,嗯了声,调子三转,勾人入香怀。 “顾长官,你可得小些动静,外头还有人呢。” 鼻尖微动。 顾承璟问,“你这用的是什么香水?” “不是洋香水,是本地新出的橘子香膏,可好闻?这牌子可难买了,专程让人给我排队去买回来的。长官或许听过秋妍香膏……” “是吗?” 闻言顾承璟顿了下,转而勾了糜笑,埋头进肩边,转身又平躺在木床上大笑。 “顾长官你笑什么?” “没什么。这味道的确好闻......” “那你倒是多闻闻啊。” 歌女以为有戏,随身而去,伸手就要解他的衣领扣,更哎哟地喊了一声,将他揽抱着,可刚触衣扣,却见顾承璟眼里忽地一清醒,倏地抓了她的手,借势而起。 “这一晚上谢谢姐姐照顾了。” 醉意依旧深,话里沁冷泉。 歌女软骨,也随着起来,抓着他的衣边,靠在腰间,看着他整理衣衫,娇说,“我都还没开始照顾呢,顾长官,不是要留下来过夜吗?” 顾承璟笑笑,从木床边起了身,踉跄了几步,也没多说什么,就吩咐了外头的船家停靠岸边。 - 白舒童坐在书案边,整理着香膏厂的文件,厂里做完最后一批的甜瓜香膏,她手上的活儿就要交给白家从上海派来的人打理了。 写下了最后一笔,账面也都清了。 她合上了“秋妍”两字的本子。 她环视了屋里,这里的每一样都是顾承璟买的,一样样都是给白曼露的。 她带不走。 唯有首饰盒里还有一块带着童童两字的羊脂玉玉牌,她摩挲了上头的两个字,是她的小名,这东西白曼露也不会要。她发着呆看着,或许也只有这个物件与她有关。 也或许能带走。 她穿着一袭长睡袍,头发垂顺着,已到深夜,外头沉沉暗色,却一丝睡意也没有,轻枕在了书案上,打算就这样等到凌晨,等顾承璟回来,告知她结果。 她希冀着他能退婚,她也能就此而解脱。 然而卧室的门砰地一声开了,满身醉意的人回了来,站在了门边,颀长站着,目光沉沉,眼里醉意朦胧都是水意,蹙着眼眶看向她。 他手搭门边,撑着醉意。 白舒童倏地站了起来,见着后头跟着急急忙忙的吴妈妈。 顾承璟不太满意她的目光在别人身上,拉回了她注意,冷嘲问,“就这会儿,行李都收拾好了?” 一进门,衣柜边敞着一个皮箧,里头两三件衣物,不算多。 竟是也不等他应,要走了。 “我......”白舒童捏紧了手上东西,背过了手。 吴妈妈跟着进来,在桌上放下解酒的茶水,见白舒童支吾,帮着解释说,“不是的,小姐找首饰,才将皮箧拿出来翻找的,不是要走。三少,小姐一直在等着你回来呢,都没睡。” 随即,她使了眼神让白舒童近身照顾顾承璟,自己则赶忙将皮箧合起又收回衣柜内。 而顾承璟也没有要让这一直帮着说话的人多待,沉声吩咐。 “出去。” 第139章 你要怎么样才痛快 门咔哒一声,上了锁,顾承璟将外套放在了沙发的把手上,解了衣领口,喝了太多的酒,热意聚了起来,散不去。 燥意四升。 白舒童听了吴妈妈的话,随手将玉牌放在了睡衣的口袋里,到了他身边,给他倒茶水,轻撑他手臂,水喂到嘴边。 他未接,轻扫了眼,见她口袋里白如凝脂的东西,伸手要拿。 白舒童心口不一致,东西不给他看,往身后藏。 “藏什么?” 却是被他用力撑开了掌心,拿了那块刻着童童两字的玉牌,顾承璟拿在手上转着,半阖了眼眸,说,“那个叫童年的也给你做了一块,被我碎了。这块你都那么喜欢,那块刻了舒童两字,你应该更觉得可惜。” 白舒童不知道。 顾承璟环扣着玉牌的绳子,轻挑了面前明显也哭过的粉脸,手从她眼角,顺着手臂,轻滑到了她的小腹上。 “或者你也不觉得可惜,毕竟这个是真不同了,你甚至都刻骨铭心到,愿意为他生个孩子......”脸上划过冷意,他凉薄而莞尔一笑说,“在床上,他伺候你,有我伺候你好吗?” 白舒童被羞,气得咬唇要走。 却被拉着手肘,近前,他冷薄不变,一刀刀往她心里刮,盛了笑意,还问她,“你问我想让你说什么,既然谎话都说了那么多。已经是个骗子了,再多一两句骗我,又怎么样。这嘴又为什么张不开?” 白舒童想着他今夜肯定不会回来,见着他在这,已经半知了他的抉择,掩掉所有不适,说,“军官长想听什么。” “连敷衍,也不敷衍了吗?” 他轻扬了玉牌落地,哒哒一声,玉牌坠直而下,脆弱得很,成了两半。 白舒童能带走的东西不多,心惊看着,竟是连唯一念想都没了,凝了眉,也看向他。 不明白,那都是背叛。 为什么顾承璟明明也在意,却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这么纵容她? 白舒童起伏着肩胛,说不出半句,很气,可腮帮子酸,又控制不住,只能静静地落着泪花子,又看着那有裂痕的玉牌,而没了指望。 她抬了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沉沉呼吸了几回,抹掉眼泪,往他身边靠。 手压在沙发上。 迎着直盯着的冷眸子,她靠近,见着他丝毫没避,就没皮没脸地吻在他耳边,又吻在他的下颌边。 顾承璟稍怔。 她平时也少主动,坐在边侧,却主动来解他衣扣子。动作生疏,一个扣子拆了两三遍,独自努力着,一直拆到最后一颗,还伸手要解他腰间皮带。 脸忽地被掰过,顾承璟皱眉,见她眼底的泪花,冷问,“哭什么?” 白舒童吸吸鼻子,违心说,“没哭,军官长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 顾承璟拂掉她的手。 一张脸如丧考妣,哪里有一点的高兴。 “下去。” 白舒童跨坐在他身上,手搭在他肩头,问,“不要吗?你要怎么样才痛快,这样还不行吗?” “那我和李景和一点事也没有,那些照片都是假的,你听吗?” 顾承璟见她的态度如此,更加不悦。 她手划拉着。 他下腹一缩。 她自顾探手入衣内,故意撩拨,他拉扯了她进身,紧了下颌线。她微躲,顾承璟眼底挂了猩红,拉着她,揽过她,就粗暴地落吻。 说是吻,可准确来讲应该是撕咬。 压在沙发上,咬过脸颊边,下颌线,又咬过唇瓣。 每一下都重,就是要她疼。 “好啊,怎么不行,如你所愿。” 顾承璟身上有很重的胭脂味,混着酒气,热气腾扑着,将她钳制着用力压在怀里,手劲又热又重,齿贝都在皮肤上摩过留下了红痕。 白舒童刚开始不吭声,随着去。 可渐渐地,她发现不对。 “不要,顾承璟,疼。”白舒童手挡着。 他没听,趁着她张开唇瓣的空隙,堵上了她的唇,攫取了呼吸,探进去,更深地强势侵略,她拍着推着,像打在了棉花上,丝毫不管用,只能承受。 随即,更扯下了她的圆宽花边衣领,啃咬在肩边。 吻过,落印。 见着她想转身脱离,他将人抱起,扯了书案上原本用来绑香膏瓶子的红色手工长绳,缚在了白舒童的手上,三五下,将人扣在床柱,倾轧而下。 不同以往温柔,这些都含着暴戾的气息。 白舒童有些后怕,微推着,摇着头,“顾承璟,做什么,不许!不许你现在做这种事,你放了我。” 她手不能动,只有脚踢着,却抵不过男人的力度,被拉着脚踝往下,贴得更紧。彼此其实也不好受,没有往日在这张床上的欢愉,更没有要商量的余地,都是你死我活。 转而白舒童咬在了顾承璟的唇上。 一股血腥味在蔓延。 他还不停。 白舒童唇边发麻,往外喊,“吴妈妈,吴妈妈......” 黑瞳蹙着,听着耳边人喊了她原本顾忌的人,才稍微有了点理智,愣怔了下,看向肩边,微皱鼻。 “你喊谁?” 她脸上横泪,往后缩,“吴妈妈,救救我。” 吴妈妈是白家派来监看她的人,可现在她却喊这人救她。 “白舒童,你没有心!”顾承璟掰过了她的脸,见着她抗拒到,都往外喊了吴妈妈,酒意沉心,更加寒意过境,理智失控。 “没有心,就放了我。” “做梦。” 衣服粗劣地摩挲着声响,混着吻声、哭声、粗喘气声,融在一片,有点不堪。 白舒童被弄痛了,张口就又更狠地咬在了顾承璟肩头,他嘶了声,转头,见肩头出红。 顾承璟冷着气息,手抹过了唇边,指尖上漫血。 “你属狗,是吗?” “你才是,我喊了疼,你也不听。很疼,真的很疼。” 在床上的这会儿功夫,斑斑点点红沾染了绵白的床单。顾承璟肩头上的红更是顺着滚烫如铁的胸膛而下,吴妈妈在门外候着,听了声响,找管家拿了钥匙,匆忙地推门进来。 白舒童皮肤薄,身上漫红,有捏的,刮蹭的,有顾承璟抱起她太过粗暴而落下的,因着双手被束缚,看起来更骇人。 见着这场景,进来的人差点吓坏,也不敢靠近,连忙问,“天啊,这是谁伤了?” 两人停在了门口。 顾承璟看向他们,他们又瞬时闭上了嘴。 伤了? 顾承璟敛回了目光,看着侧转过身的身下人,见其身上痕迹,一时蹙目,燥意微降,他让闯进来的人出去,吴妈妈心慌,脚步灌铅,管家听了吩咐,赶紧拉着她走。 白舒童哭得一团糟,脸上贴着被泪水湿透的发丝,透不过气许久,咳了几声,脸都涨红了,很难受。 更有分不清是谁的血迹在脸上。 拆开绳子,顾承璟埋头在她脸边,也感受着她身体的哭颤,娇娇弱弱的人第一次因为这种事情而哭,“对不起,童童,我不该这样......” 白舒童抽泣着,手推着顾承璟,忍了许久,说,“顾承璟,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哭得更厉害,手敲在他胸膛上,也不忍了,一腔委屈全都发泄,“你要不退婚,要不就这么要了我。不然你想怎么样,你还想怎样。” 顾承璟头抵靠在她的肩头,无言。 薄肩颤动着,哭得一抽一抽的。 “我......” 他也说不明白,他到底想怎么样。 白舒童气味敏感,窝在边侧,捏着枕头巾,泪都打湿在了枕巾上,“身上胭脂味那么重,都去找别人了,还回来做什么。别回来啊,为什么还回来,我疼的时候,你怎么不听我说。” 任由着白舒童发泄,顾承璟抱紧了她,侧撑在她身侧,他哑了声音,掰过她身体,抱在怀里,“童童,对不起。” “我不听,你放开。” 大半夜闹了许久,管家招着人进房间收拾,下人收了一床血被子都吓了一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眼睛都瞪圆咕噜了。 直往抱着人往浴室去的主人家看。 管家摇头,摆手让人拿着就出去,示意不准多议论半句,也不准多看半眼。 第140章 我要完整的你 宋宜君抱着小儿子,正在逗弄着,小婴儿咿咿呀呀的,也才出生不久,原本还一声都不能哼,只会哭啼,现在却也能坐着,跟着拨浪鼓摇晃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 陈美莹看了一眼小孙子,又看了一眼回了顾公馆吃饭的两个人。 白舒童和顾承璟分别喝着一碗银耳羹,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个顾和彬,进门那么久了,一句话没说,也互相没有互动。 平时还能见老三逗弄白舒童,非得让她把整个心都往他那里放,这会儿却安静,只看了眼要抓拨浪鼓的小侄子。 兴致看着讪讪。 难道吵架了? 她微擦了嘴边的羹水痕迹,缓和着气氛,“老三,你看着明伦的孩子,是羡慕上了?年底你和童童的事办了,明年应该也能有一个了吧。你们两个人都长得那么好看,这孩子肯定也很水灵。” 关于孩子的话题有点敏感。 顾承璟停了手上动作,没往日的玩笑,扫了一眼低头喝甜水的人,“孩子的确会水灵,她长得好,孩子三四分像她,也好看了。” 白舒童抬了头,心里一紧。 嘴边咽下了甜,可却觉得苦。 陈美莹看着白舒童,打量着她的神情,心里暗暗想着,的确是吵架了,正要说老三几句。又见顾承璟不正经地转而笑说,“还是八九分像她最好,我别占多。” 陈美莹啧了他,“听听,这说什么话,这事能控制的,就我生的三个儿子,哪个能一样啊。要我说,像谁都好,自家的孩子都疼。” 大嫂宋宜君也在旁逗着小孩子,说道,“是啊,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十月怀胎不容易,就算他长得不像,不好看了,我也很疼的。谁舍得这心肝肉啊。” 顾和彬赶紧也问妈妈,“那我也是妈妈的心肝肉吗?” 童言童语,可却认真,宋宜君连忙点头说是。 “你是大心肝肉,弟弟是小心肝肉。” 顾和彬笑着,“嘿嘿。”更是晃着小脑袋,看了一眼小叔,又看了眼小婶婶。 “小叔,小婶婶什么时候也能有个小心肝肉,可以陪我玩。” 顾承璟淡笑,将小不点的头转向还满着的碗里,说“碗里吃干净了吗?” 他捏顾和彬的脸,将他捏成了一个金玉小嘴,“再说,弟弟是你玩具吗?” 顾和彬嘟着嘴,说,“怎么不是。” 说着,他就跳下了椅子。 白舒童要启唇说什么,对上了顾承璟的眼,都是尴尬,又偃旗息鼓,静了。 宋宜君还没吃饭,顾和彬下了椅子去将弟弟抱了过来,他抱着稳,可也吃力。 白舒童连忙帮他接了一手,座椅位置不大,于是小孩子就被她直接揽坐在怀里。 以前邱宁果园丰收季节会招短工,有时会有一些妇女带着孩子来,白舒童都会帮着带一带,抱这种小婴儿其实也很熟手。 见小朋友认人要哭,她随即就唔唔唔地哼小曲子,脚上轻垫了垫,温柔逗着,又赶紧让顾和彬去拿拨浪鼓来。 顾和彬又跑了一趟。 小孩子一下也就不哭了,还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口水落到口水巾上,湿湿嗒嗒的。 顾承璟看着,见她手被小孩子抓着,还沾了水盈,她却也不介意,低头笑了笑,目光里温。 他目光略过了中间的顾和彬,轻问,“把他接过来吧。” “嗯?” 冷战以来,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白舒童有点没明白他说的是谁。 抬了眸,眼里疑惑。 顾承璟扫了一眼陈美莹旁边的父亲顾荣宗,他也正在看着小孙子。 有些话也不好在饭桌上公开说,顾承璟就问了母亲陈美莹,“妈,你待会儿有空吗?有件事,要同你说一声。” 陈美莹还在寻思着怎么帮他们破局,见他主动出声同人说话了,放了点心,打趣说,“真难得,老三你什么时候做事会跟我商量了,不都是先斩后奏。是要说和童童订婚的事情,是吧,都安排着呢,印喜帖的铺子正好也送来了几份样板,我挑了些,你们也再挑挑看。” 顾承璟吃得也差不多了,放下了餐巾,站了起来,“帖子,童童她做主就好。是另外的事,我抽支烟,稍后去书房。” 拿过了烟盒,他转身而出。 陈美莹看着老三,哦哦地应了两声,被这煞有其事弄得心里打鼓。 她转而问白舒童,“是什么事?” 白舒童摇摇头,看着旁边的空位,又看着正在逗弄的小孩,心里有点猜测,于是她把小孩放给了身后的下人,转身寻顾承璟而去。 “你要同伯母说什么?” 靠在花园的走廊下,他衔了支烟,双手笼了火,点燃后,手撑在栏杆边,淡说,“接他过来吧,放在别人的身边,你也不放心。自家的孩子自家才能疼,这句话也不是没道理。” “你要把那个孩子接过来?”白舒童确认着,不敢置信。 “白斯言是以这个作为威胁,让你来南京找我是吗?” 白烟徐徐,半遮了侧着的眉目。 他戒着烟,一天也只抽这么一支,温焦在舌侧,话也慢慢说。 “如果白斯言扣着不放,我想想办法,你也不用太忧心。只是这个月还不行,我有护送任务,你再等等,等我回来了,就办。父母亲这里,我来解决,多子多孙,他们总会愿意的,父亲是老顽固难办些。” “接过来,先说是故友托付的孩子,慢慢养着,慢慢说……” 一字一句都让白舒童震惊。 他什么时候做好的这些打算? 甚至连哪个故友,他都安排好了。 顾承璟还在说着今后的安排,白舒童与他僵了许久,他也许久没回大方巷了。大方巷的宅子冷冷清清的,只剩她一个在走动。她也试过亲笔写信,说着要不干脆就结婚,可信件都被撕了,后来更是看都不看。 小方更是都不敢替她送信,说会被顾承璟骂。 白舒童原以为两人自此都不会再说话,就此他们的感情也要淡了。白曼露今日也坐上了轮渡,要从上海过来了。 她要离开了。 结果彼此冷静了那么久,他做的决定又是无限地接纳她的一切。 顾承璟还在说着,忽然停。 背后嵌进了个怀抱,手环在了他的腰际,小脸也贴着,没有缝隙,轻哑了声音,喊了他,“军官长,顾承璟......” “怎么了?” 白舒童靠在他背后,几欲要哭,“为什么要做到这样啊,哪里值得你做到这个地步啊,你还不如骂我一顿,以后再也别理我,为什么要事事顺着。” 她抓得紧,不想放,“以后可怎么还。她可能是个没良心的,根本受不起这些东西,怎么办啊。” 顾承璟拿下了嘴边的烟,拍拍她的手,垂眸,语气里温宠如昔,说,“谁要你还了。” 他微微沉肩,转身,又知道她不爱闻烟味,就抬高了烟,将人带进了怀里,说,“再说,谁说我没要求,我有同你要的东西。” 白舒童微抬头,“什么?” 许久没有划拉过这棉花软的面庞,他轻勾着,说,“我回来之后,你将所有一切告诉我。所有。无论是邱宁的,还是上海的,我都要知道。别有半句隐瞒。我要知道你白舒童的一切。” 他低了视线,叹了一声,又摩挲着她的手说,“别再对我说谎了。这样不累吗?童童,我要完整的你,全心全意的你。” 白舒童以为他说的是坦白和李景和的一切,也不轻易点头。 等他这趟任务回来,她就要走了。 因为李景和的参和,这件事阴差阳错地不需要她了。 “我试试。” 尽管不是她能应承的事,但是她会试试同白曼露说,顺顾承璟的意,也一定会竭尽全力说服白曼露。 手环紧,她埋进怀里,受着温,“军官长,谢谢你。” 给编织了一个这么长的美梦。 第141章 姐妹打架 白曼露下了轮渡,看了一眼江面来来回回的渔船,闷在一处太久,终于是能出门,也可以出远门了,薄纱围巾下的笑容浅浅浮了起来。 出了渡口,有宪警查证件和行李,她敞开了厚厚压着日记本的行李箱给人查,又递过了属于“白舒童”的身份证件。 拆下围巾,她被人打量,却也因为小心翼翼而显得有些不自在。 宪警见她带了那么多本的小册,衣服鞋袜却只有一套,问了句,“上海口音,却是广东人?来南京是做什么的?” “探亲。” “空手来探亲?”宪警翻着一本本上锁的日记本,左右拨了拨。 “穷亲戚,来看看,过两天也就走了。” “这些是什么?” “随身带着几个本子,写写游记。” “打开一本。” 白曼露见不轻易能放她,又看了隔壁,隔壁的更糟糕,还搜起了身,不情愿也好,她只好配合,打开了其中一本。 宪警随手翻开一页,皱了眉,越往后翻,眉心都聚成了川。 的确是日记,可这日记怎么连闺房私密都写了,满是春光,这...... “行了吗?”白曼露打断,语气不耐。 宪警又打量了白曼露几眼,因着日记里记录的内容,而对面前人轻薄神色,很快,又隐了下去,扔回了她的证件在那堆日记本里,也实在翻不出其他东西了,就摆手让她走。 后头跟上检查的人识趣很多,一上前就靠近,从衣袖里不着意塞了些钱银,所以也没有接受盘问,就直接被放了行。 白曼露正在锁箱子,看了眼,心里想着南京没有点钱银和人脉关系,真是难走动。可这不是上海,她也只能忍。 转了头,随行的丫头招了辆洋车,喊她上车。 她在背后白了那刁难的宪警一眼,重新围好了丝巾,想着,等着吧,以后我可就是军官夫人了,你们还得对我客气些呢。 车直接开到了香膏厂,在门口等着。 厂内一条生产线正开着,机器哼哧哼哧地运作,膏体正在混合,淡淡飘香,流水线的工人将香膏盛入琉璃瓶里,又由下一批人在上头打中国结,坠上带着香味的小骨扇书签。 厂老板拿了一瓶递给白舒童,笑着说,“上一批香膏市面上的都售空了,咱们产品主打的是稀有,可真是有用。这次瓶子换了花样,你看看,是你设计稿上的样子吗?” 白舒童摩挲着,缓点了头。 样品比设计稿上的更好看,质感也更好。 厂老板温笑说,“白老板,这次不能再推一款新香吗?” 白舒童手里捏着瓶子,知道厂长的意思,但说,“就先做着这七款常规香吧,也不止做了香膏,还有燃香和檀香了,可以卖一阵子了。其他的先缓缓,之后再说吧。” “可是......没有些新鲜噱头刺激国民消费,怕之前打好的基础会减弱啊。白老板,我也愿意多做些你的秋妍香膏,生产线都让给你了,你可不能让我这赌,输了呀。” “不会的,先卖这一批,剩下的晚些再谈。” 白舒童被工厂老板一路送了出去,一路上也被劝着,可是她没有研发新香的意思,几番拒绝。 老板叹着可惜。 “有钱也不赚?” “也不是......” 白舒童扯了扯嘴边笑,没有多应,目送走了香厂老板,她没有上车。结算完了几笔货款,她手头上也有了几千块钱,她弯腰递给了开车的小方。 “小方,我在这附近的咖啡厅等你。你先将这笔钱捐给南洋商会,他们还有给空军捐献飞机的活动,你去给了,再来接我吧。” 小方接过,看了眼咖啡厅的位置,应承了,便开车而去。 见附近也没有熟人了。 白舒童往不远处的车走,四下看了眼,上了车。司机是白家打点过的,见了两幅同样的面孔有点惊讶。 吴妈妈也跟着,喊了司机下车,不让他多打量。 白舒童将最后一本日记给白曼露,白曼露要接。 她手又缩了回来,同白曼露说,“等军官长回来,你好好跟他说你和李景和的事,他说可以把你孩子接过来,不介意过往。但你无论怎么编,我希望你好好替他想,不要伤他,也好好待他,不要......” 话还没完,白曼露眉心皱了,骤地,伸手抢下了那本日记,斜乜了她一眼,哼说,“你什么立场,什么语气在跟我说这番话。” 就像是大房在让渡一样,听着让人很不愉快。 让人听着刺耳。 “我自己会看着办,不用你来同我吩咐。”白曼露翻着日记本,看着上头的最后一页日期是当天,放心地合放在了膝盖上。 “看在你是我亲妹妹的份上,我已经不跟你计较很多事情了,你让顾三喊我童童,还开香膏厂,留下你的痕迹,耍着不入流的心机,可你别忘了你就是个替身,什么都不是。” “还想着教我做事,你哪里来的脸?” 白曼露手点在了白舒童肩边,扫了一眼她身上的东西,要她把粉镯金链都脱下来。 “这些也都不是你的,是我的,懂吗?” 她从贝壳编织包里拿了白舒童的身份证件还有承诺的支票,甩到她膝盖上,依旧是白家小姐的盛气凌人气势。 白舒童翻看了她给的东西,见没有供词纸,问,“还有呢!” 白曼露将首饰戴在身上,抱着手臂,刻薄说,“哪知道你会不会一拿到,就像李景和那狗东西一样,翻脸不认账,晚些时候才能给你。” 白舒童拉过白曼露,拧着她的衣领,手里用力,“别欺人太甚了!不给,我现在就去顾公馆说,你看你还能不能进顾家。”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 “白舒童,好啊你。你就是和李景和一路货色的。” “你才是和李景和一路货色,给我!” 白曼露被威胁,拉她头发,“白舒童,我好歹是你姐姐,你哪里来的狗胆敢这么碰我,放手。” “你才不是我姐姐,我不放,包给我拿来!” “不拿,我不可能现在给你。你摆明肖想顾三,就恨不得这件事曝光,我不给。” “给我!” 两个人在车里打起了架,白曼露嘴厉害,可打架不行,是个软架子,被白舒童三五下就反手压着。没多久白舒童就翻身在白曼露身上,翻看了她包里根本没有供词纸。 白舒童将她包扔了。 他们原就不打算给她,她落下了眼眸,咬牙说,“你们真无耻。” 白曼露的发饰都被拆了,脸上刮了痕,这时候不敢出声,只嘤嘤说,“哥说了,等过阵子再给你。只要你安分,那张供词纸就不会有作用,可只要你不安分,就别怪我们。” 白舒童起伏着气息。 这个不给有可能是一辈子都不给,想随时牵制。 她伸手拿过座垫上的日记本,白曼露以为她还要教训她,连忙缩了脖子,还喊不要。而白舒童冷扫了她一眼,错过她脸颊,将日记本打开,一页页撕成了片。 白纸散在车内。 白曼露眼瞳颤,说,“你疯了!” 白舒童拍拍手,还扔了日记本出窗,“告诉白斯言,拿不出供词纸,这一个月的事情,你们自己去问顾三。你那孩子的事情,你自己去问他要怎么办。” “你!” 白曼露根本没意料到她会反抗,更熊心豹子胆地毁了日记,她喊了吴妈妈。 吴妈妈在外头瞧见车内动静赶紧来拦,都不知道好好的,他们怎么就动起了手来,头发都扯得乱七八糟,一身旗袍都扯破了纽扣。 手谁都还不放。 吴妈妈看着不远处开回来的车,认得顾家的车牌,小声又后怕地同她们压手,说,“别闹了别闹了,顾三的卫兵小方回来了,这条路就我们这辆车,再闹下去,都要搭拉了。” 闻言,两人才放手。 白曼露踢了白舒童一脚,“你去打发小方。” 白舒童有脾气,撇过脸,冷言,“你自己想办法。” 白家人全是癞皮,说好的东西一拖再拖,承诺又是一变再变,她不干了! 小方在路边停车,跑进了咖啡厅,在咖啡厅里转了一圈,没瞧见人,转身又出来,眼尖看见了侧弯的位置,黑色的轿车旁有吴妈妈碎花夹袄的影子。 他又跑了过来。 白舒童不躲不避,就坐在车窗边。 白曼露看了急了,哪能同时出现两个白小姐啊,她慌得很,见怎么威逼利诱都没用,那个叫小方的卫兵还越走越近,她连忙窝进了坐垫与前座椅子的缝隙里,像只刺猬一样,卷了身子,藏起来。 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小方跑了过来,吴妈妈拦着,找不到他们,他着急,脸上都沁了密汗。 吴妈妈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一直绕着,才将他打发了。 第142章 他得有多恨你 白曼露来了南京,顾承璟已经出了任务,大方巷的宅子她直接入住,换了白舒童去住酒店。 她在吴妈妈的指引下,一个个慢慢认人,宅子里的仆人也不算太多,一天的功夫就认了下来。中途她还去了顾家一趟,有了日记本,她对每个人都心里有数。 进顾公馆,她甜甜地喊了大哥大嫂,又喊了伯父伯母。 尽管有些生涩,可本来也不是日日相见,不是什么问题。 而顾和彬听见小婶婶来了,拿了学校的手工从二楼跑下来找她帮忙,一下子窝进了她怀里,热切得没有隔阂。 她掖了裙子坐了下来,顾和彬转头看了一眼小婶婶,咦了一声。 白曼露以为他也要跟着一起坐下,拍了拍身边位置。 顾和彬捧着她脸颊,葡萄似的眼睛,盯了许久,疑惑说,“小婶婶姐姐,你这里怎么好了?” “什么?” 顾和彬手指指了她的下颌位置,说,“上个星期天,你带我去红山动物苑看小猕猴,给他们喂香蕉的时候,这里不是被抓到了么?擦药疼,我还给你呼呼来着。” 白曼露摸了摸他指的位置,尴尬笑笑,“记错了吧?”她另指了被白舒童抓伤的位置,说,“是这里吧。你小孩子,记错了。” “不是啊。” 顾和彬歪了头,看着。 宋宜君吩咐了家里的后厨几句,拐了路到前厅,正要说母亲陈美莹的几个闺中好友要来打麻将,下午还要去听白局,正要问问白曼露是同她去逛百货,还是跟母亲的局。 走了出来,就见顾和彬拿着手工包跑了过来。 “去哪,怎么不和小婶婶姐姐一起玩?你不是念她很久了吗?” 顾和彬觉得小婶婶姐姐有点奇怪,竟然忽悠他一个已经上小学的孩子,还说不清去动物苑的事情,摇摇头说,“今天小婶婶怪怪的,不好玩。我要去找弟弟。” 小孩子也就三分钟热度,宋宜君没放心上,就笑着让他去了。她转而走到了客厅,将手中的一本新的《歌星画报》递给白曼露。 她笑着说道,“童童,我看完了,这本给你,应该券也集够了,对吧。到时候你喊上我一起。” “一起?做什么?” 白曼露轻声问。 宋宜君转过身来,笑了,“都说一孕傻三年,也就两天前说的事情,我都还记得呢,你怎么忘记了?这期画报的读者赠票不是能兑换金焰的电影票吗?说好了,一起去的呀。” “哦,哦哦。记得了。” 白曼露咬咬牙,脸微红,笑着应了过去。 “怎么手心那么多汗?” “没事没事,热的。呵呵呵......” 一个月的日记都被白舒童毁了,她本来以为混着能将事情圆过去,可是这才是开头,过了会儿,陈美莹的一帮闺蜜好友来了,说上回托她的香膏这次怎么没带来。 她丝毫不知道,脸上尴尬,还被落了脸色,以为她故意摆谱。 “亏我还到处帮你宣传秋妍香膏呢,你都没把我放心上。” “没有,没有的事。” 白曼露应得艰难,又问到了航空建设券集资的事情,她也完全反应不过来。 陈美莹打着麻将,手摸了摸她,见她没有了那股伶俐劲,身上腾热热着,有些心忧,问,“童童怎么了,怎么一整天心不在焉的?” 麻将桌上的太太们打趣,酸着,“莫不是担心出任务的老三,心里记挂着。你家老三再不回来,她都愣成望夫石了。” 一阵逗趣笑呵,白曼露却是扯了唇瓣,笑不出来,才到顾家的第一天就已经如坐针毡,心慌得赶紧借口学校有社团活动,要回大方巷。 若是遇上日夜相对的顾承璟,那可怎么办。 这些陌生人她都应付不了。 在顾承璟那,忘掉一个月的事,这怎么圆。 她圆不了啊。 车开到一半,她咬了咬指甲,吩咐司机开到白舒童在的酒店。 酒店在城北七拐八弯的一个偏僻地,装修没有城中心的华丽,经济适用房里,家具都较为古朴陈旧,只实用。 进了门,她交叉了双手,翘腿落坐下来。 兀自开口,“供词纸也不是我故意不给,等顾三回来了,我们订了婚,白斯言来参加仪式,他会带过来的。” 白舒童见她径直就坐下了,话没礼貌,转头不理。 “喂,我同你说话,听见没有。” 白舒童关上门,回了漆木桌子边,继续翻着报纸,将她的话当做空气,低头做自己事,继续不理会。白曼露见她没反应,打量了会儿,以前以为白舒童在邱宁长大,是乡下人,脾性应该唯诺。 可细细再想,如果不是她被拿捏着,这性子应该很烈。 别人占不到一点好处的。 坐了会儿,白曼露见她不应,自己干坐着很是尴尬,于是扭捏站了起来,走到桌边,拍拍她的肩膀,“你上次说让我好好对待顾承璟,话还没说完,你再说说。” 听到了顾承璟三个字,展开报纸看着的白舒童才眨了眼睫,有点反应。 白曼露靠到桌案来,态度好了些,她举手向天发誓,“这供词纸的事情是白斯言的主意,不是我的。你也知道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李景和的事情才刚过,怎么能不防着呢。等我哥来了,我帮你说些好话。” 她挑挑眉,并以自己的孩子名义起誓。 白舒童也才看向她。 “重新写日记可以,你也发誓,以后忠诚对顾承璟,若有任何背叛违心,五雷轰。” “好好好,你不知道,我本来是想走的。可转念一想,谁还有顾承璟这有钱有势的军官好,浪荡是浪荡了些,可有好日子谁不想过。再说,他又长得好,我......” 白舒童凝眉,抓了她话里的洞,“你跑过?” 白曼露发现话说多了,手帕捂了嘴,赶紧换话题,转身发誓。 “哪有,听错了。我是说我本来想早点来南京。” 话解释了,恶毒的誓言也说了。 她沉了眼,想起了日记里许多亲昵的记载,瞬尔趴到了书案,拿走了白舒童挡脸的报纸,凝眉看这个替身妹妹,说,“你,是真喜欢顾承璟?” 白舒童微翕合了唇,不应不答。 天啊。 白曼露盯看着她的眼眸,里头根本不静,她拍了手,现在才明白,白舒童这些日子的异常意味着什么,并不是只给白家添堵而已。 “你真喜欢他?” “你喜欢顾三!” 发现了别人的秘密,她兴奋。 转而她讽刺而笑,手指绕在自己的长发上,笑得自己停了下来,像看了场笑话,也抓到了白舒童的把柄,扬了下巴说,“妹妹,他可不是你的,别痴心妄想。这件事,你最好永远埋入地底,也别让顾三知道一丝半点。” “否则,想想,你为白家骗了他那么久,他得有多恨你,你说,是吧。” 第143章 等候 白曼露的话如蛇蝎缠绕,字字垂毒。 恨? 顾承璟也不知道她是谁,说恨要从何谈起,作为替身的白舒童,根本不存在他的生命里。 怎么恨。 白舒童不管白曼露冷嘲热讽,冷看她一眼,“还想被我教训,你就再说下去。” 白曼露想起脸上的刮痕,现在还隐隐觉得疼,见她不被挑拨,还反给自己招恨,心里暗暗想,真是倒反天罡,竟然有妹妹反而骑在姐姐头上,这么伦理不分,出言不逊的。可的确她扯头花也扯不过白舒童,只好讪讪瘪嘴,安静。 “那毒誓我都发了,日记呢。” “看心情。”白舒童微挑眉,也挑衅。 白曼露手指了她,“你出尔反尔。” “和你们学的,我还是那句,没有供词纸一切免谈。” “你!” 白曼露你不出个所以然,白舒童不写,她也没办法,但是同样被玩弄了,她就捡了桌上纸捏成块,扔她。 白舒童轻巧而避,敛回目光,瞪了她一眼,还是不打算理她,继续拿了笔涂涂画画,她登了许久寻张秋晓的启事,一直也没收到回信。 今天《申报》启事栏的位置,有落款为晓的一封信,写了“一切安好,勿挂念。” 是回应。 除此之外就没了。 她特意框画了起来,想之后去报社问问来源。 白曼露挨靠了过来,不被搭理,自讨了没趣,转头见酒店房间里就有电话,坐了过去,寻思给上海白公馆打电话。 电话通了。 那头却是答,白斯言去了广州处理洋行的事务,不在。 “我有急事找他,你让我哥到广州城了,就给这里打电话......”旁侧就有酒店的手写号码,她读了出来,也读了房间号。 对方应说知晓了,就挂了。 供词纸在白斯言那里,白曼露没有谈判的筹码,所以没办法,只能僵着,候着白斯言的来电。 - 穿过薄云,铁鹰在空,机内人员无线联系中途航站,申请降落。负责补给的航空基地地面铺了降落指引的布板,塔台给了信号,说可降落梧州机场。 顾承璟降高度,复述塔台指令。 视线里,机场太小,跑道也窄,让他微聚黑瞳。 天地线,动态表、高度表,一一看着。他收油门,放起落架,精神高度集中,周身专注,万物不可侵扰。机身微有摇摆,跟着大队长出来的是个小分队长,他稍扶了下支撑,跟着屏住呼吸。 这个机场的落降难度大。 不久前就有人在这里降落,折损了机翼,落地失控,将机内驾驶员都抛了出去,瘫了下半身。 他协助报数据,顾承璟轻嗯一声,声音稳,没有一点慌,将人笼入安心内。 小分队长转了头。 操控飞机的是大队长。 还担心什么。 不一会儿,机身只稍颠簸,又摆正回来,稳稳落在地面,没有丝毫损伤。 基地的长官过来接,他听说这次护送的是南京来的高官,跑到机前摘了帽子凭着肩头挂章认人。飞机走下两三人,他初步判断级别最高的那位,目光盯着,随即敬礼,请一行人入机棚内暂歇。 顾承璟随后下,松着筋骨,看着这阵势也不打算跟进去。 他落在机下看着修理人员在忙,不想应酬。 但也避不掉。 外头在忙碌,里头拍着马屁,一听说了顾承璟背景,基地长官派人急急忙忙出来,到了他身边给他递烟。 “顾大队长一路辛苦了,请抽支烟。” 顾承璟接过,也没点,手划过了墨眉,笑称,“家里管得严,戒烟。” 烟卷只转了转,说了是好烟,又递了回去。 顾三公子的浪荡名声在外,竟然会怕老婆,实属让人没想到,基地二把手笑了笑,将烟收了回烟盒,说,“没事没事。也不知道这次是顾大队长亲自出马,没有准备些什么,还请见谅。我有耳闻顾大队长这次出完任务回去就要结婚了,过些日子我要调任中央航校,到时候再带厚礼去贺。” 顾承璟微点头,“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就是不知道,你们这趟要去安南多久,回程的时候还会途径我们这吗?” 基地的二把手呵呵笑,他们的机场小,物料有些不足,他说,“我们也好做准备,再去备点油料。” 顾承璟压了下眉,叉腰,看了一眼眼前攀关系的人。 话里没应。 可是有些压迫感。 那人见状,触了冷肃眼,就自动将话收回,笑说,“懂,懂的。不方便透露,是我多问了。无论经不经过我们这里都好,我都会让人去备油料。” 顾承璟缓点了头,没应什么,敛回了目光,看向添油的三四人。 他抬眼也看了眼天空,今日的风向和云层厚度都不算佳,若再晚些,可不太利于山间的飞行,于是他打了声招呼。 “麻烦你让他们再加紧些动作。” “没问题,没问题。” - 南京酒店里依旧安静地等着电话,白曼露一向没有耐性看书而窝在一个地方不动,但是白舒童却不同,能静静地看,沉下心来。 她看着人。 以前是白舒童观察她,学她姿态。 现在不同,她反倒得学白舒童的模样,见她看书时手会放在脸边,偶尔看到着急的位置,会微拧眉,咬指尖...... 她也随手拿了一本,学着。 明明两个人一样的面孔,可那小不点顾和彬却说他们不一样,不同她亲近。 究竟那个小不点看出些什么了。 哪里不一样? “看我干嘛?”察觉到目光的白舒童翻了手中的书页问,扫了她一眼,只觉得被人看得心里在发麻。 “我哪里看你了。”白曼露撇开眼神,傲娇应,身体也立刻转向另一侧。 白舒童淡说,“你的书拿反了。” 偏偏白曼露上下颠倒了书本,一下子被看穿,她就随手扔书在了一边,脸微粉,落不下脸来,懊悔想着自己都无聊到在做什么了,而咬唇。 白舒童放下书,站了起来。 白曼露紧张缩脚,不自觉地抱头,问,“做什么,看你一眼都要找我麻烦?” 白舒童轻呵了声,没理,提了水杯,去倒茶水。可也不知道是不是白曼露时不时在观察她的缘故,她老是觉得背脊麻,连带着心都跟着有一下没一下的紧。 兴许是闷在酒店里,门都没出。 不习惯吧。 背后哒哒好几声,她转头看了一眼白曼露。 也可能是这人一点也不安生的缘故,眼下就将一堆的杂志翻得乱七八糟的,都落了地,让人看着烦。 酒店楼下,吴妈妈从顾公馆来,坐着电梯往上,手揣在腹前,胃在烧着。还没等电梯打开,她就先第一个站在铁门前要出去。 寻着房门号,她敲了敲,太小声了,里头没听见。 实在等不及屋内的慢悠,她又敲。 叩叩叩叩地,白曼露正闲着看起了指甲盖,听着外头催命般的声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敲什么敲,急什么急啊。让送一份茶点,这门敲得像阎王催命似的,做什么呢!” 开门,诧异。 “吴妈妈,你怎么来了?” 吴妈妈进了门,憋了一路,脸都红了,拍着大腿,对他们说,“真是阎王拿命了。” 她喘着气,看着白舒童,又看白曼露。 “顾三,顾三,他出事了。” 白舒童手中正灌着热水,走了神,水漫边出来,着实地烫了她一下,她摆着手,顾不上红痛,凝了眉心,“你再说一次,谁?” 吴妈妈皱眼,脸上皱纹都愁得挤在了一起,重复,“顾三,军官长,我们白家未来的姑爷,他飞机坠了,人没了!” 第144章 噩耗 “哥,我这都还没嫁,就要成寡妇。我可不干。你快帮我想想办法。” “他顾三真应人家算命说的,是短命的''薄命三公子'',年纪轻轻的,去趟安南出任务,人和飞机就这么坠没了。我不当寡妇,我还这么年轻......” 酒店里,白曼露哭哭啼啼,到达广州的白斯言终于是来了电话,她接通了,一通抱怨。 “我要回去,我要回上海。” 声音一直不断,絮絮叨叨的,也哭得白舒童耳朵都疼了,透不过气。她站起身,转而出门,靠在门边。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就轻飘飘的一句通知。 就同她说顾承璟没了。 怎么可能没了。 “小姐,你没事吧?”酒店的侍从在走廊里走过,看见几乎无力站着的人过来关切,白舒童摇摇头。 她还没能回顾公馆,还不知道具体情况。 房内,白斯言知道消息,一时也愕然,说不准怎么办,他全副身家都压在了顾家身上了。而白曼露一直哭,吵着要回上海,让白斯言也头疼。只让她先去顾公馆,可白曼露不要,两人隔着电话僵持不下。 白舒童手麻着,对侍从摆摆手,自行撑直了身体,没管他们,自己坐了电梯,出了门。 门口还停着送吴妈妈来酒店的车,司机是小方。他在楼下等着,见吴妈妈去喊人却不下来,都着急了,在前台打听了姓名,却说没有白小姐开的房间,正在原地打转。 见了白舒童出现,他立刻就迎上来,也开了车门。 吴妈妈进个盥洗室的功夫,出来瞧不见白舒童,跟了下来。 “你想做什么?” “看看他。” “不行,你得等少爷有了主意后......” 白舒童不听吴妈妈的,转头对小方说,“小方,开车,回顾公馆。” 吴妈妈扯着白舒童的胳膊,低声说,“这之后的事都不关你的事了。你下车!” 白舒童脑子轰鸣着,裹着层层白雾,可却也知道怎么才能使得吴妈妈不阻拦她,她沉着呼吸,冷着说,“不让我去,你知道我会做什么,吴妈妈,我说到做到。她在这里,正也刚好。” “小方。” 她还喊了小方。 小方抬了头,看着后视镜,等吩咐。 吴妈妈眼眉一跳,赶紧捏她手臂,见她不管不顾的,赶紧让她小点声,又一边看着前头小方的神色,声音压得更低。 见她一定要去,她也不敢拦了,只能交代,“回去可以,别的话不准说。” “嗯。” 颐和路上梧桐树翻了嫩绿,盎然新生,槐花也正在扑簌簌而下,扑了满地的绵白,四处鸟鸣,都是生机。可顾公馆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白舒童下车,脚步软,走了好几遍的路,竟然会踉跄。她咽了喉咙里的酸涩,不要人扶,不顾手上沾泥,自己爬起来,继续往屋内去。 顾家的一众人都在,顾承璟的中队长陈灿也在。 沙发座上,还有一个穿着空军服,肩头挂处长徽章的空军司令部高层,他脱了帽,直立着身子,脸色沉重。 这意味着什么。 白舒童曾经陪着顾承璟去医院慰问他过世的陆军故友,十分清楚。 处长转头过来,见着是卫兵小方陪同进来的,喊了她一声,“白舒童小姐?” 她模糊点头应,“我是。” 处长只简单地说了情况,顾承璟高调做护送任务,实际是掩护其他空军大队护送政府要员前往河内做政治谈判,他去程中途经停补给站,飞机却被人在高度盘和磁盘上动了手脚,致使偏航,坠机在云南山间。 幸存者口供,不能对外公开,连家属也不行。 他只说,“那片区都是山,连人带机焚没了,我们深表遗憾和惋惜。也感谢他做出的贡献,河内谈判的成功,有他的一份功劳,也谢谢你们。我们正在联系云南政府协助将遗体运回南京,请节哀。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同我们提。” 他同时递过来一封顾承璟任务前写下的遗书。 这是空军执行任务前的惯例,无论任务简单或险恶,都得落笔,写给最亲的人,嘱咐身后事。 白舒童手颤着接过,拆开。 “为什么没有半个字?” 她苍茫问。 封面只写了白舒童,里头白纸一张,正反翻转,一字没有。 陈灿低头沉痛着,本来任务应该他来出,可是家中老婆怀孕需要照顾,任务就置换了,他上前,抹了一把眼泪,说,“队长说,不想给你留下任何负担,就不留下一字半句束缚你。若他出事,他放你自由。” 话是在空军基地的办公室说的,两人写遗书也写得麻木,陈灿当时转着笔还调侃顾承璟,“白小姐要真找别人,你真舍得?怕不是在地下掀棺材板找她吧,还得夜夜给她托梦,威胁吧。” 顾承璟当时还踢了他一脚,说他多嘴。 可真是呸呸呸。 竟然一语成谶。 “放我自由?” 白舒童颤着手,在眼眶里酸了泪,哽咽,“那他之前怎么就不放了,这时候要放。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一个字都不给。” 陈美莹起了身,眼眶也红着,赶紧来扶住她,摩挲着她肩膀,“好孩子,老三虽然平时霸道,但心都是好的,都是为你好的,别怪他了。” 可一张白纸,这算怎么样的好。 白舒童捏着纸,看着处长递来抚恤金,抚恤金也指名给她。 “我不要。字都不留一个,这钱,要让我做什么!” 顾荣宗叹了气,背过手,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是当初他不准顾承璟参军的原因。可是老三满腔热血,就同他当初参加革命一样,是无法拦阻的。 只是没想到,那么早。 竟然那么早。 顾承璟也才二十四岁啊。 他垂着视线,拧了眼,眼眶酸胀,坐镇顾家宅邸主持大局,看着未过门的三媳妇,见她哭着在怨怪,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更不知道怎么和旧时老友白义昌交代。 深深地,他叹了一口气。 顾明伦坐在父亲旁侧,拍了拍父亲的肩背,他也从办公室回来了,看着白舒童,正琢磨着。她和老三的事情,他都清楚。顾承璟将白舒童后续的很多安排,都交给了他,碍着两老在前,他也不想拆穿白舒童。 见她哭,他多少怀疑她到底是为哪样而哭,有多少真情。到底是为了攀不上白家的亲事,还是真的为了顾承璟? 顾承璟一叶障目。 可他不是。 司令部派人慰问,交代了能说的,一家子都触不及防也悲痛,等人走了,他叫了白舒童进书房,冷静着语气说,“老三交办了我,帮你要回孩子。” 顾明伦是生意人,掌管着许多顾家的大小事,是个稳重的大哥,话里慎重,他见过许多虚与委蛇的人,见着面前白舒童,仔细地梭巡她。 悲伤真切。 他有些不懂,“你......” 究竟对顾承璟有多少真心。 算了,他也不想多问,这是她和顾承璟的事。 他推过一份文件,说,“这是他生前交代的,我也会尽我所能。你大哥白斯言要挟你什么,你尽可以说,不用怕,这是帮你安排的去处,带上孩子,以后没人能裹挟你任何事。” 白舒童站在书桌的另一边,看着顾明伦递过来一份瑞士房产文件,里头还有一笔不小的支票。 又是什么时候,他安排了这些。 顾明伦怕她不满意,怕她觉得太少,就又问,“其他的,你还有什么要求?” 丧弟悲痛,但是家里大小事,他得稳住,于是有些不近人情地说着,“他名下的资产我会接手处理,他分了三份,一份捐出给空军,一份留下赡养父母,还有一份是你的,你是要固资还是现洋?” 白舒童拿着那份资料,看着上头签上了顾承璟的名,简短的字同大哥顾明伦交办了事情,还有兄弟之间的感谢寄语,她摩挲着,只茫茫又问,“在你这呢,他也没有话要同我说了吗?” 交办了身后事,安排好了她。 然后呢,没有要对她说一字半句吗? 顾明伦摇头,“没有。如陈灿说的,他放你自由。” 文件放下。 “放我自由?所以,这些东西是买我的自由,是吗?”白舒童推了文件回去,没听见任何回答,淡说,“那没必要了。” “什么?” 她不要这些东西,站了起来,要出去。 顾明伦喊住她,“他回不来了,这是能给你的最好选择。他不在,这顾家你也不能待了,没人能护着你,你明白吗。” “我知道,可这不是我最好的选择。” 不可能是。 在她的选择里,没有顾承璟不在这一项。 第145章 小叔牺牲了? 书房的门打开,外头吴妈妈附耳在听,没准备,不知道那么快谈完,跌撞了在地,抬头就见顾明伦厌恶眼神,她赶紧站了起来,拉着衣衫解释说,“我才刚来,听了太太的吩咐,拿来了静心丸,想劝小姐吃一颗。” 话解释得欲盖弥彰。 她还怕书房里的人不信,抬起了手。掌心里,那黑乎乎的静心丸都已经因为捏在手心里太久而潮变形了。 顾明伦这节骨眼也不想同她计较,只对白舒童再说,“童童,你好好再考虑,随时可以找我。” 白舒童未应。 背影决绝而去。 倒是吴妈妈赶紧站了起来说,“顾大少爷有什么要吩咐的,要不同我说,我在小姐那里多少有些分量,我用我老脸去劝劝小姐?” 顾明伦压下眉眼,看着这个老妇人,分明是在门外听了大部分的话,他于是敲敲桌子,震慑她说,“听人墙角在顾家是决不允许发生的,不知道白家教的你什么规矩。这书房里的一句,要是从你嘴里传到外头,别怪我不客气。还想套话?” 身体一抖,吴妈妈赶紧垂眸垂手,应了声是。 “还不去看着你家小姐。” 她颤颤巍巍地答,“是。” 没想到会受这个气。 关上了房门,她赶紧随上了白舒童的脚步,出来得慢了,没跟上。问了好些人,都不知道她走去了哪里。吴妈妈生怕她闹事,又走上二楼。 顾和彬从外头回来,穿着一身吊带小西装,手里拿着风筝,刚去雨花台参加完了比赛,听说家里今天人都齐全,他兴冲冲地跑进来。一进门,就感受到了大厅里的低气压,本来要说自己做的手工风筝得奖了,却被妈妈宋宜君拉在了身旁,示意他嘘,不要吵闹。 顾荣宗在给上海旧友打电话。 他听了,抬起脸,问妈妈,“什么叫小叔牺牲了?” 宋宜君轻摇头,指了指天空,“去天上做任务了。” 可小叔平时就驾驶铁鹰在天上飞啊,是训练去了?他不明白,只看见屋内的大人包括一众仆人都是郁郁面孔,这并不是件好事。 他挣扎着从宋宜君怀里离开,先跑去了二楼,到了顾承璟的房间,小声地喊了一声小叔,没人应。 要走,悬挂在衣架子上的中正剑挂绳崩裂掉了下来。 落在了地上。 顾和彬知道小叔爱惜这东西,捡了起来,又跑去隔壁找小婶婶姐姐,她手工好,能帮他修复。 可叫了一声,也是没有人。 明明听司机大叔说,她回来了,去哪里了呢。 他满屋跑着,到了一个角落,听见了小婶婶的哭声,不止白舒童的哭声,还有那个吴妈妈的责骂声。 吴妈妈正数落白舒童自作主张,“上头写了白舒童三个字就是你的吗?那是曼露小姐的,我看着你哭伤了,才不想说你什么,你自重些。” “白家人也会从上海来慰问,这些事他们早晚也是得知道,你不带商不带量地拒了,谁给你的胆子......” “你这丫头怎么老是不听话呢。” 竟然是在骂小婶婶。 顾和彬拿着短剑,拐了弯就冲了过来,头撞在了吴妈妈的腰间,老年人腰脆,这么一撞哎哟哟地叫了起来。 他展臂,保护着,践行小叔交代的事,“让你欺负小婶婶姐姐!等小叔回来了,我同他告状。” 吴妈妈扶腰,随口也应,“你小叔都回不来了,还告什么状。” “你胡说。妈妈说他去天上执行任务了,会回来的!” “也就你小孩子家家的能信这种话。”吴妈妈揉揉腰间,皱着眉说道,“懂不懂回不来的意思,是被地下的阎王爷给收了。” “吴妈妈!” 白舒童找地方安静,被吴妈妈寻来纠着不放,见着顾和彬过来了,还要听吴妈妈这样一番话,担心他年纪小承受不了,赶紧抱住他,捂住他耳朵,“和彬,我没事。你为什么拿小叔的东西?” 她转移他注意力。 “小婶婶姐姐,什么意思,阎王爷为什么收小叔?” “不是的。你妈妈说了呀,他是去天上执行任务去了。” 顾和彬见每个人都说小叔回不来,他虽然人小,可是也不是不懂一些事,阎王爷可是地底下的鬼怪,他有连环画,见过《西游记》里的青面恶鬼,那些会勾人魂的,很是可怕。小叔被他们收走了,那还得了。 他推开了白舒童,往后退,脚步不稳,摔了一跤,剑都摔出了剑鞘。 他转身赶紧捡起来。 又跑。 白舒童见状,瞧着危险,赶紧追上,“和彬,你去哪,别拿着剑这么跑。你停下。” 顾和彬又跑回了顾承璟的房间,拍了门,故意大声叫,又故意将剑扔地上,穿着鞋子跑上顾承璟的床上,蹦跳。 还将床帷都扔在地上,弄得乱七八糟。 宋宜君听见二楼动静,跑了上来,喊他下来。 却听他喊着,“小叔,你出来啊。你是不是回家了,我扔你东西,还不听你的话踩你床了,出来教训我啊,快出来啊!” 他大喊着。 宋宜君以为他捣蛋,听了他喊的内容,愣住,“没想到,和彬......哎。” 白舒童也愣,不忍看,又忍不住捂脸落泪。 见没人应,顾和彬钻过两个大人的追。 跑下来一楼,跑向了卫兵小方,撞在小方的腰边,抬头说,“小方哥哥,快带我去空军基地,我要找小叔!他没回家,是在基地是不是。” 小方蹲下来,当着小孩不懂,也随口转移视线,“下次好吗,我带你回房间,队长有托人给你带了新的轰炸机模型,我给你拿。” “不,我不要。我不要你给我拿,我要小叔自己给我。” 小方低下头,应不了。 顾和彬看着一屋子大人都不同他说实话,都当他懵懂,他捏了小拳,又不被理会请求,张嘴嚎啕,“我要小叔,我要去基地找小叔。” “为什么不给我去找小叔,我要找小叔!” “你们为什么不给我见他!” 声音嘶哑,哭得人心创。 仆人赶紧来抱他,他不要,转头又跑,去找小婶婶白舒童,知道小叔叔肯定会听她应回家的,就认她。他将脸埋得深,哭得话都断了,“小婶婶姐姐......你快告诉......小叔,我这次比赛做的......风筝是霍克三飞机,是他的座机。” “因为小叔,我都赢了比赛了,他怎么能不赢他的比赛啊。” 白舒童心碎,被话紧酸,哑着,想好好安慰小不点,可控制不住不淌泪,艰难地从喉间挤着字,“他赢了的。军官长已经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和彬,你知道吗,小叔叔是等所有人都跳伞逃生,还硬控着飞机,坚持到最后一刻的......” 话哽住。 她长睫结泪,说,“他是我们的英雄。” “他那么厉害,去哪,一定会知道路归航的。” 第146章 好心办坏事 “只捡到刻着他姓名的铜牌,没有遗体。” 几日后,法师敛棺,檀木棺椁里,铺满了鲜花,等着司令部送来云南拾捡的遗体残块,却是被告知只有铜牌。 来人小心,也不想惹了家属伤心说,“飞机坠在山间,框架都散没了,当地野熊野狐不少,可能......” 话适可而止。 顾明伦点头,听着法师建议置衣冠冢,他摩挲着那块铜牌,吩咐人去往二楼找白舒童,要老三生前的衣物下来。 下人跑了一趟,回复,“白小姐不让动。” 他叹了一口气,亲自走一趟。 进了房间,他开口便要说话,就见白舒童牢牢将顾承璟的衣服护着,也全部整理着,正拉箱子,要带回大方巷。 她不让碰。 顾明伦沉了气,没有弟弟的好耐性,直说,“他们找不到他的遗体,只能置衣冠冢,你别让他都不能好好瞑目。” 陈美莹也在旁,听了儿子的话,赶紧拍了他肩膀,将他拉出房间去,“明伦,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童童她恍惚着,不是她不给,是要拿着去大方巷,说要换季了,给老三换衣橱内的衣服,等他出完任务回来能穿。” 顾明伦处理的事情太多,也不知道白舒童变成这样。 “她这样多久了?找个人来看看?” 陈美莹一脸忧心,“昨天白天精神还可以,就今天等着老三的遗体,一晚没睡,说合上眼就说发噩梦,就这样了。你别在她面前提。” 可白舒童早就听见了,看了眼手上的衣物,恍惚了下,又看了眼屋内的人,她逐渐清醒了过来。 对啊,他不在了。 她往外说,心里愧疚,“对不起,我......也说不清怎么了,可能没睡明白,衣服你们拿,我不会让他不瞑目的。你们拿,我去睡一会儿,再去守灵。” 放下衣服。 从说话的两人中间无魂地穿过去,她要走回隔壁房间。 陈美莹推推顾明伦的手臂,顾明伦揉揉额间,喊住她,解释说,“童童,不是那个意思。我话直白,可你想想,我们没找到他的遗体,是好事。” 对,可以这样骗她。 “只是为他置衣冠冢,祈祷他能归家。你再想想,铜牌都找到了,怎么会找不到他人呢,是不是?” 白舒童停了脚步,转身。 见她眼神清澈,还听着他的话。 顾明伦就看了眼母亲,在她眼色示意下,其实也没有多少把握,话只往好的方面说,“没有找到他遗体,那他肯定还在。飞机都能找到,人怎么会一点痕迹找不到,空军司令部传达的信息就一定是对的吗?” 他编着,“不一定,对吧。这说不定是好事,老三说不定......” 结论没说。 可推理有理有据,顾明伦说着,自己也快相信自己的话了。 陈美莹靠近自己大儿子,见白舒童不那么恍惚了,就捏他掌面,让他也不要太过了。 顾明伦就说,“我们再等等。我也去空军司令部问问,如果有点希望,我就让人去找。” 白舒童缓缓点头,“好。” 顾明伦的一番话只是为了让白舒童不过于悲伤,也好让老三能安心走而说的。可隔日,他一晚上没睡,五点就揿亮了台灯。 宋宜君被吵醒,问,“怎么了?” 顾明伦说,“他们没找到老三的尸身,有没有可能,老三真的没死。” 宋宜君也坐了起来,揉揉丈夫的手,说道,“这些随口安慰童童的话,你怎么自己反倒信了。法师不是说,魂都召回来了吗?老三现在就在顾家了呀。” “不不不,我不信招魂这种事。”说着,顾明伦就要起床,打算穿好衣服就要去一趟空军司令部。 宋宜君拉住他,“这才五点,你去了找谁。老三的上级都未必在呢。” 一时着急,顾明伦拍了额头,往后抹了把头发,又脱掉了衣服,绕坐了回来。 也对,等天再亮些,再去。 真是急攻心了都。 等天再亮些,他就喊了管家备车,穿上了西装赶往司令部,处长亲自招待,但是回复是,随行的有小分队长,按照他的口供,也经过专人分析,如果要在飞机失控下让那么多人逃生,那顾承璟就得在机内待到最后坠机那刻。 不存在他说的可能。 “不知道是什么让你们有这样的推测,抱歉。” 一番话将顾明伦的头热完全给浇灭了下来。 出去有多兴奋,他回家肩膀就有多耷拉,对着家人又不能说,只一掌拍在了门上,凝眉叹了气。 宋宜君见他回来,瞧见他脸色,不像有好消息,说,“童童问了一天,你去哪里了。我说你去了司令部问情况了,她就一直饭也不吃,在等着你,怎么样?” 顾明伦扯扯领带,摇头。 宋宜君难办,推了推他,让他从另一个方向回房间去,“最近别见童童了,你们偏偏是用这番话去哄骗她,虽然是好心,可,再说一次,她怎么受得了。你别让她看见你。” 顾明伦要往楼上走。 宋宜君听见二楼的动静,又拉住了他,“不好不好,她也在二楼,经过会看到的。你干脆去我娘家住一阵子,和彬他们也在,你干脆带带他们。家里我先照看着。” 两人都是好意,所以有意回避白舒童。 白舒童等着司令部的回复,等顾明伦回来,但是连续几日管家说大少爷在外头忙,暂时不回来,又说司令部长官出差了不在。 一直拖着。 陈美莹更是安慰她,“你父亲和哥哥他们就快从上海过来了,等他们都来了,这件事再同他们商量,好不好。” 她表面应承着好。 但连续没有答复,还被推脱,她心里其实有答案。 只是没说。 到了白义昌同白斯言一起到南京的那天早上,吴妈妈上下找着白舒童,没找到。 “她不会真去云南了吧?只是一句话,她一个人怎么敢去?那地方不熟路的,都不好进,土匪也多,不安全啊。” “不可能的吧......” 但里里外外都找了,学校和香膏厂都去看了,不见踪影,是真的离开了。 “她带着小方一起,小方也不在。” 顾明伦回家,听闻了消息,倒吸了一口气,是没想到好心办坏事了。 第147章 这姑娘可有意思 黑瞳失焦,眼帘微阖。 天旋地转中,耳边轰鸣后,脑灌入水中,身体像被割裂成片,意识里只有呼吸和心跳声交穿,五感不通,一直在沉浮。 眼前图像逐渐在消逝,一点点又沉降,眼帘无力合上。 可,似乎有人在唤。 -顾承璟。 -军官长。 -老三。 -大队长。 事情如跑马灯在欲裂的脑海里转,浮光掠影,一个个熟悉的人还在等着,多少有不甘,家国事一样未成,几欲张口,靠意志力压水上浮。一动,掌心伤口欲裂,更是加剧了口耳鼻入水。 呛也呛不出,肺里都是疼,周身鲜血汩汩,染了身边扑腾出来的水汽,往上涌。 而透光水面却依旧遥远得,没有尽头。 真不甘啊。 可一点力都没了。 脱了力,眼帘彻底合上,缓慢下沉着。 底下水草在摇摆,像缠人的蛇,将他裹入了其中,手脚被绕紧,自然成水里的祭品。 咕咚咕咚。 水面波浪又忽静。 云滇有着壮丽的自然梯田景观,层层叠叠从云端而下,错落在空旷的绿林山间,云朵薄薄飘在当中,如在太虚仙境,如幻如梦。 阳光破空,返出了五彩的绿。 也隐隐现了咕咚水汽。 靛蓝带波的水面折了光线,一艘渔船破水,摇荡入湖中。船头雄赳赳的鸬鹚掠在水面,叼走网里扑腾的鱼,年轻渔夫带着斗笠刚收网,转头见鸬鹚围着一处旋转打转,打桨靠近了那黑沉却汩出红液的水面。 渔夫聚焦着眼瞳往水里看去。 心里大惊。 放桨,脱帽,赶紧扑通下了水。 - 呜呜蒸汽轰鸣,一路取道了香港、安南,经滇越铁路,在炎夏里,白舒童终于抵达了昆明,她从火车上下来,抬头看了眼碧空。 她遮了下额间。 云滇的天蓝得和果冻一样,云层也低得像随手可碰。微风轻扬,云竟也随着轻飘。虽阳光大好,可却一点也不热。 小方跟着从后头跳下来,先一步跑去问如何去碧鸡关。 他们的行李不多,简简单单的布行囊,几件能遮风避雨的衣物。白舒童一手提着,一手压了帽檐。风轻得如吻在脸庞,视线里,一顶黄白色的蕾丝帽从面前飘过。 云南邻法属越南,有许多法国人到昆明避暑,他们一路从安南过来,车上都是浓调法语。这帽子是蓝眼睛的法国女士的。 帽子滚到了白舒童的脚边,她随手捡起。 “??merci pour ton aide(谢谢你的帮忙)。” “de rien(不客气)。” 法国女士意外,眼瞳一亮,没想到面前的中国姑娘能听懂她的话,她的翻译误了火车,还得晚一趟再来,她来昆明避暑游玩,此刻正愁着语言问题,就高兴地向白舒童打听白泥里旅馆。 白舒童也初来乍到,虽然不知道,但帮忙翻译,问了车站工作人员。 小方回来的时候,见她身边有人稍微停了一会儿,听着她流畅对答,是没想到白小姐还会法语,略微吃惊。 从做来云南的决定,又沿路能吃苦,冷静做着各项决定。 这些,如果大队长还活着,他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真是太让人惊奇了。 白舒童余光里见小方回来了问,“联系好了吗?” “联系好了,也有车辆可以送我们过去,但是只能在城墙关口,我们要去的那座山,他们说不安全,没有马队或者雇佣兵不建议我们去,加多少钱也没人愿意。” “没事,去到那里再想办法。” 他们渐渐地在接近顾承璟飞机失事的地点,那座山与安宁州相近,地形复杂,有许多少数民族的部落,更有野生猛物穿行。 这些还不足以担心,而是去的途中如当地人所担心的,他们如果没有马队或者雇佣兵的帮忙,仅凭他们两个外地人。 去了,只有死路一条。 因为有土匪。 洋车司机送他们一路到了碧鸡关,一路听说了他们的目的地,从车窗里探出手臂来,探头同他们说,“若决心要去,这位小姐最好换身装束。” 他提醒着,也递过了一张旅社的名片,让他们去那里找马队,小方双手接过,道了谢,瞧了一眼关口里背着竹篓子卖东西的本地人。 这么一对比,他们真的有点太明显,与当地人反差太大,特别是白小姐,抬头看墙门的时候,阳光在脸上,都白到反光。 于是他带着白舒童到了附近卖土布衣衫的店铺,换下了一身的南京打扮,又添置了骑马装。 白舒童换了一身出来,尽管头发都扎进帽子里,可脖颈细嫩,也明显是女的。 所以大夏天的,她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马队队长来与他们商量价格,小方出着面,负责沟通一切事宜,又给了定金,见白舒童被马队队长打量就解释说,“我家少爷皮肤病,见不得阳光。” “见不得阳光,可是却出来探险?”马队队长年轻,可听着,觉得实在牵强,打量了几眼,都替人觉得热,问,“尽管云南四季如春,可这正中午的,这样得热晕了。” 小方笑笑,说,“没事。” 马队长见他们这样防备,甚至这位“少爷”还一声都不吭,收了定金,招罗着能出发的下属,不远处的五六个人穿着蓝短无袖布衣,脚上草鞋,背着毛瑟枪站了起来。 他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再说,我马先明在这一带也是有名有脸的马帮老大,还不至于保护不了一个小姑娘,若是她有半丝差错,我在这里就地金盆洗手。” 马队长来来往往见过无数人,眼光精得很,光是看那双纤细的手,又瞧着姿态,怎么能判断不出来。 他自行喝了一杯茶水,抹过嘴边。 又推了两杯茶水过来。 云南白茶,醇香芬芳。 小方尴尬一笑。 马先明则站了起来,为了不让雇主尴尬,肩头扛了毛瑟枪,跨过凳子,左右晃着身子,叼上了牙签去点人头。 白舒童闻言,脱下了墨镜,淡笑。 丁零当啷地,刚开始一路往安宁州,平路还算好走,白舒童依旧穿着男装,头发利落束缚在了帽里,但是比起之前,已经没有那么多伪装了。 她骑着一匹棕色马骡,往高原走。沿途马队不少,有运送物料的,有带着人游玩的。 在半途,人逐渐分散开始变少,为了能入被云南政府管控禁入的地区,马队长还帮他们与两外国人安排在了一起,充当做随行翻译人员,去报备通关。 而也那么巧,那个在车站遇到的法国女士就是其中一个,他们在碧鸡关购置干粮联系马帮的这会儿,这个职业是作家的女性等来了她的传教士外国翻译,也来了碧鸡关。 见着雇主三个人在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话,马队长看着,碰碰小方。 “你这个''白少爷''什么来历,法文都说得那么好,这是在说什么?” 小方淡淡笑,“我也听不懂。” 他这么算来,也才第二次听白舒童说法文,明明是在东南大学读英语的,难道是自学? 不知道。 马队长见他们两个有点生疏感,就问,“她婚配没有?” 小方瞥看了眼马队长,说,“有。” 马队长啧了一声,瞧了一眼薄身板的小方,觉得可惜。随后白舒童走了过来,朝他们说,“有没有驱蚊虫的药,就这会儿歇息的时候,我们三个被咬了一腿的包。” 马队长往前指,“下午就会到一个村落,你们看着有就去买吧,实在忍不住,拿地上泥巴涂脚上,多少都防些。” 真是娇娇贵贵的。 进山被蚊子咬,拍死不就得了。 这种小事,他不伺候。 白舒童瞧着,地上潮湿,不知道都混了多少马骡尿粪的,臭的要死。她叉了腰,看着多少记恨着防他事情的马队队长,她环看了下,朝着一处走去。 “跳蚤草。” 马队长幽幽说着。 小方问,“什么跳蚤草。” 马队长下巴点点蹲下去摘草叶的人,说道,“你家''白少爷''正在摘的东西,就是跳蚤草,有特殊的香气,能驱蚊虫,效果不比地上泥巴差。” 原本以为是个娇气的城里小姑娘。 竟然懂草药。 等她捻了些回来,马队长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多少有些对她好奇了,他伸手也要些。 白舒童只给小方,冷说,“你不是要涂泥巴。” 被她反将了一军。 马队长不由得笑,拍拍手,毛都没得到一点,也没计较,他挺了身子,站起来,又扛着背上的枪,往马队前头走,吹了声口哨,让出发。 他皮厚,也不用真涂泥巴。 马匹两两成行。 马先明慢慢与白舒童并着,手里拉了缰绳问,“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有婚配了,那方先生是你的丈夫?” “不是。” 白舒童不习惯骑行在倾斜的山路,身子有点歪,马先明牵着她缰绳,示意她俯身子。 她学。 “那你怎么单独同他出门,又去那险恶的深山里做什么?”他调侃,“可别是去殉情的,这我们马队担当不起,我可得立刻让你掉头。” “不是。” 话短,没有要聊天的意思。 道路一斜一落,白舒童瞧着前头的骑马技巧,也不用马先明教了,很快掌握要领,踢了下马骡的腹部,往前去,到小方身边。 马先明在后边慢慢悠悠跟着。 目光也随着。 心想,这姑娘可有意思。 第148章 赶集 夜晚进了村落,街上唯一一间卖杂货的店早就关了门,得等第二天。一行人随便用了点餐食,就回了各自的房间。 小方见马先明几次找白舒童说话,方才吃饭还故意坐她旁边,虽然白舒童冷脸相待,但是那个马队长还是问东问西的,脸皮厚得不行。 于是小方略担忧,问她,“今天需要我站岗吗?” 白舒童摇摇头,从腰间抽出了隐在衣下的6寸白浪林手枪,给他看,“不用,谁敢来,我蹦了谁。” 枪是之前顾承璟与她在南京打靶场打赌,他送的,她随身带来了云南。 话很笃定。 白舒童随手放下一头长发,想洗漱了,就提着头发又说,“你不也就在隔壁吗?有事我会喊的。好好休息吧,路程还长。” 小方点头,见她说得轻巧,他的房间也就在隔壁,留意着她的动静,应该问题也不大。 他就怕保护不好她,辜负了队长。 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 黄土房里,黑瞳陡然睁开,瞧着屋内都是陌生的装饰,捕鱼工具,矮桌,三四个黑乎水缸,四方木窗天色暗着。 鼻尖有清香药味。 他沉重急促地呼吸。 屋内一盏油灯,小如豆在晃。 顾承璟扶着头而起,碰倒了就放在他身边的一碗汤药。 瓦声碎裂。 随着声音跑进来了两人,一男一女,年龄看着不大,身上穿着黑蓝坠银边的服饰,男的跨步走过来,女的在他身后,吹灭了灯火。 “嘘,村里有土匪进来了,正在围抓着,你是我带回来的,我知道你不是土匪。但是这个节骨眼上,怕被人误会,你别动静。” 顾承璟也无法动静,身体除了挪这两三下,根本也动弹不得。 两人将他的房门关着,又跑回躲藏的房间里。 躺在坑上,顾承璟捂着胸口,听着外头声响。 狗吠着,几声枪声,忽远忽近的。 集中不了精神。 没多会儿,在黑暗恍惚中,他又失了意识。 - 住在旅社里的人一晚上没睡着觉,皮糙肉厚的还好,细皮嫩肉的则被虱子咬得抓挠了一背血痕,抓破了还继续被咬,如此反复,真是痛不欲生。 白舒童顶着一张一夜未睡的苍白脸出房门,敲了隔壁小方的门,听了旅舍老板的建议,说村里有两个月一次的大赶集,让他们去瞧瞧,他们就商量着要去集市买药,小方管着钱,她来找他拿。 “白小姐,我同你一起去吧。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怕危险。” “嗯。” 他们是昨天临晚才到的这个古村,没看清面貌,现在白日了,外头沸腾了起来,白墙低平房,灰色飞檐屋顶挂檐铃,声音叮铃清脆。 薄雾带着水汽在村落,青色石砖地面磨砺出百年光芒。 四周热闹,脚步纷叠。 附近赶集而来的少数民族摆上摊子,物品多到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三三两两人聚在集市上,路都有点不通。 不仅他们来买东西。 马帮的也来了。 买了包干豆,马先明转头瞧见了在闻着别人膏药的白舒童,他就凑了过来,低头喊了人,“早啊,白小姐。” 不再调侃地喊人白少爷,而是喊白小姐了。 白舒童看了他一眼,继续付钱买她的东西,小方见状换了一边,要不是避暑人多,没其他马队了,都想换掉了,于是拦住,“马队长,这么巧啊。” “巧什么,这集市有很多少数民族来买卖东西,挺多宝贝的,当然得来看看啊。” 跟着马先明的一个下属,袋子里已经收了不少的宝贝东西,马帮不仅仅赚他们两帮人的路钱,沿途要经过的村落不少。 他们一路过去,东边买不到的东西,他们买了,放到东边差额卖,赚得可以不少。 “白小姐要买什么,我同你介绍介绍。” 常年走这条路线,他门儿清。 白舒童将手里的东西放进口袋里,说,“买完了。” 马先明转个身,拦了下,“别着急走啊,买是买完了,但是早饭还没吃吧。我请你吃米浆粑粑。” 白舒童力气没有他大,被拉着走。 小方被三四个赶集的人碰了肩膀,都来不及拦。 不过马先明请吃米浆粑粑,还真的是请吃米浆粑粑,拿了矮凳,就请白舒童坐下。 傣族嬢嬢在一个平圆的锅里煎着两面黄的米浆粑粑,用绿荷叶装了过来。 小方赶来,瞪了眼马队长,集着生气。 马队长也给他递了米浆粑粑,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坐下,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热情露白齿说,“趁热吃,才糯。” 小方见白舒童也正吃着。 他被塞了美食。 的确也好吃,就也没多说什么。 马先明在这里吃得开,对着傣族嬢嬢说,“来这里都得吃上嬢嬢你的一口米浆粑粑,一早听人说红河那闹土匪了,还以为你这次赶集不来了呢。” “是闹匪啊,所以也没回去,就怕碰上了。平时同我一路来的两兄妹,阿布和阿斯就回去了,这一趟都没能出来。你们这一路可得小心咯。” 马先明拍腿,总觉得缺点什么,原来是缺一口玉米汁,那彝族兄妹俩赶集期,都会跟着这个卖针绣钱包的傣族嬢嬢一起摆摊的,傣族嬢嬢卖米浆粑粑和绣品,他们就卖玉米汁,还卖鱼干和自己扎染的蓝布衣。 这次赶集他们的位置上却空荡。 马先明咬着嘴里软糯的米浆粑粑,说,“可惜了。嬢嬢再给我包几份,我们路上吃。” “好。” 马先明吊儿郎当的,伸着长腿,碰到了白舒童。 白舒童白了他一眼,回踢了一脚。 马先明却笑。 小方看不过去,这人摆明调戏白舒童,就在回去的路上拦住了他,“马队长,请对我们尊重些,若是再看见一次你让我们白小姐不舒服了,我会找你算账。” 马先明指着前头吃得也香的白舒童,手枕在头上,说,“哪里不尊重了,钱都是我付的呢。” 小方压了眼眉。 吃人家的,的确有点嘴软。 马先明见他脸快涨红了,赶紧摆摆手,不想惹他,先收敛问,“你是当兵的?” 观察了许久,从走路姿态可以看出点端倪。 “是又怎么样?” 马先明笑笑说,“没有,那我的确得尊重尊重你们了。” 因为这也说明,这个白小姐是个等级不低的军官夫人了。 第149章 不听劝 马先明的猜测在到了海拔两千多米的黑风山上得到了证实。 空气稀薄着,一群人暂歇。 法国作家和混血的传教士拿着德国莱卡相机拍着山景,还拿了随身本子和炭笔,速写了起来。叶子凝了水汽,微冷,他们在地上铺了防水布,迎着冷风,一边画一边赞叹连连。 居高而望,满眼是嫩绿,层峦叠嶂,南北走向的山体群山耸立,波澜壮阔。 而...... 常年见着这风景的马先明内心波澜不大,转头看了一眼另外的两个人,与两个外国人相反,他们远眺着不远处一个暗黑的山坑,那里不久前一辆军用飞机坠落,被砸出了一个深坑,焚黑了附近的树林。 现在还是黑焦一片,寸草不生。 他当时也没亲眼见,只听猎户说,那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许多野生动物出逃,让他们收获颇丰。也听了安宁州的人说,是难得土匪和政府暂时消了停,全部参与了灭火,设了阻拦带,才将火灭了下来。 还听人说,现场惨不忍睹,驾驶飞机的空军少校与飞机俱焚,连尸身都敛不到一节回来。 马先明没跟法国人一起坐在餐布上,而是隔着枪就着地坐,拍拍裤子,他站了起来。 才知道原来白舒童他们一行,是来找这个失事军官的。 风浪吹着,漫山绿林像水波,往一个方向倒。马先明走到了白舒童身边,风吹得他们的衣衫猎猎,靠近了,见她眼瞳里凝水,猜测也更加了然,他递了手帕给她。 “白小姐,一路来噩梦连连,更是几次夜里喊着一人名字,原来是心里有牵挂啊,所以,你丈夫是个空军?” 白舒童没接手帕,只嗯了声。 马先明见她没接,收了回来,他也才瞧见了自己手上有血迹,这里密林多,蛇也多,方才就当着他们的面,徒手抓蛇,剥蛇皮取蛇胆。 手的确不干不净。 小方见他又来,正要开口赶。 白舒童摇头,转身问,“马队长,这附近的村落有多少,如果要想打听一个人的踪影,去哪里最快?” 小方见问话,就闭上嘴,只瞥看了眼这不分界限的马队长。 马先明不以为意,但是听了白舒童的话,有点意外,他不由得说,“你真的要找一个飞机失事的人?” 她究竟知不知道飞机坠入山林就焚起了大火,还连烧了三天三夜,那地方没有熟路的人根本走不出来,更何况是火海。 那空军绝对是没了! 还找什么呀。 但面前人眼眸坚定,看着不远处的黑焦,说,“是,你别笑我痴心妄想,哪怕只有一节指骨,我都要找到。” 马队长挠挠头,“这附近少数民族村落不下二十个,再加上散在各洞的......白小姐,恕我实话实说,这没有两年,你走不完的。而且这附近时不时有土匪,有些地方你也过不去,算下来不止两年,甚至五年十年......你那么年轻,何必浪费这些光阴。” 他真正想说的是,如果真幸存,那些搜山还有灭火的人早就找到那军官了。 找一节骨指,那飞机都焚没了,更何况人的骨指呢。 疯了吧,莫不是。 “再说,他如果还活着,怎么不找你们。” 而白舒童合了掌心,根本不应他的劝告,只说,“谢谢。” 谢谢? 这是打发他的意思? 马先明又说,“小姑娘,我是认真在劝你好好想想自己的人生。” “我想过了。” “不,你哪里想过了。看着你年纪小,肯定没个人教你,才这么执拗吧!作为在外头混了好些年的过来人告诉你。”他指了前面的大坑,无端生燥说,“要是能找到点什么,这件事早就传遍十里八乡的了。” 白舒童一张脸素白,没表情,像是听了这些话不止一次,已经很麻木,“你也说了,这附近山势复杂,说不定只是没人指引,他找不到路呢。” 见人不死心。 马先明说,“不是,你怎么都不听人劝。” “听人劝,我就不会站在这了。” “欸,你!” 本要劝人走好,可是却被气了满肚子回来。 小方也在旁边,对那马先明说,“你告诉我们怎么好打听消息就好,怎么就那么爱管起我们的事呢。” “好好好!我爱管闲事,你们爱找找。不听劝,就别问我。当我吃饱饭闲的嘛!” 马先明见说不通,闷上了一口气。 山间里风雨突变,一山一天能有四季景象,本来阳光普照,不一会儿却飘起了小雨,他们找地方躲雨。小方之前买了地图,和白舒童在树下商量着他们之后的路线。 马先明听着,又见小方问了他的下属,听着有些路线绕远了,想出声,但又觉得会被说多管闲事,而闭嘴。 露宿在山里,雨拍在林叶上、帐篷布上哒哒作响。他在帐篷布下值夜,点篝火,瞧了一眼从营帐里出来的人。 她一路来,有睡上一夜整觉吗? 去近看了那失事地,满地残骸,都是焦味,恐怕更睡不好了吧。 因为之前有些小争执,他们几日未说过话,下属凑过来提醒说,“她又醒了。” 马先明扫了一眼,起身用木棍顶了顶布,将压重的雨水顶出去,说,“本大爷不跟傻姑娘打交道。” 声音大,故意让白舒童听见。 白舒童从帐篷边走过来,被溅了些水,她拍拍,并不生气,说,“马队长,你恐怕没有亏欠一个人过吧。” 营火摇摇晃晃,照着他们。 马先明持着棍子站着,挑眉,秉着吃盐比她吃饭多的态度说,“怎么没有,子欲养而亲不待,拉拔我长大的娘,等我混到能带钱回家了,她人病没了,不就是。” 下属笑说,“哟,马队长,你还能说成语。” 马先明棍子捅了人,说,“我中学毕业的,好嘛!” 白舒童也坐在了营火边取暖,问,“马队长安葬她了吗?” “那肯定啊,四处借款,买了个坟地,将她安排了。” “那如果有一天,她的尸骨被人刨了,你会怎么办。” “哪个狗娘养的敢这么做,我废了他。敢让我老娘不能安生,就算拼上这条命,追上千里,上天入地,我也绝不会放过那狗娘养的。” 等等。 他话而停,看了过来。 忽然知道了为何白舒童会说这番话,好像莫名地又被人教训了一通,他摸摸脑袋,怎么被套路的? 不对啊。 白舒童见他顿了,抬着眼眸,就说,“我也是一样,我要他安生。不然,这辈子永远心不安。更不用考虑我怎么去过剩下的人生。” 她说,“马队长,你的下属说我们的路线全都规划错了,而最熟悉附近山路,又通政府关系的,只有你。我知道你心是好的,劝告也是为了我们着想。但是如同你要全母亲的心,麻烦你也全了我,帮帮我们。价格,随你开。” 马先明闭上了嘴,脸瞥向了一边,起伏着胸膛。 其实,这个白小姐心里也知道那空军多半不在了...... 她清楚得很。 只是一个执念在作怪。 他当时埋自己娘的时候,没钱,徒手挖坑,也是这样,一个执念作怪,到了现在,有了点银两,第一件事也是给老娘迁好点的坟地。 还摆了丧席,放了百米响炮。 也是为了心安。 一时间,马先明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可白舒童走后,一夜值勤,却换他不安生了。 第二日,下山的时候,本来可以直接走捷径到苗寨去,马先明带着马队绕了道,到了半山的一处小庙。 庙里有红衣喇嘛。 听了他的问话,喇嘛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玛尼堆,他难得洗了手,招了这阵子劝不通也气他一路的白舒童到前头来,堆上了一个石块。 跟她说,“这是祈福用的。” 他双手合十,高举双手,跪拜。 白舒童不明所以,不懂这藏传佛教的习俗。 马先明一副老大语气,面上像是不情不愿,暗着一张脸,却是说,“帮你祈福,希望能帮你早日找到你那位空军丈夫。” 白舒童亮了眼眸,高兴而问,“你愿意帮我们了?” 他轻嗯了声,又拿了片叶子,从掌心一吹,让它随风而起。寺庙在山边,石塔下是山崖,叶子飘落下去,他拍拍手,拇指向后指说,“祈了福,现在就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了,是神愿不愿意指引方向了。” 白舒童看着那片叶子从山腰间摇摇飘荡,她尽管也没信仰,但是也学着他跪拜了这里的神仙,搭上了石块。 看着改变了主意的人,她说了声,“谢谢。” 第150章 回古村 “这叶子飘向了哪?” “在看呢。” “在哪里?” “那。” “我怎么看不见了。” 忽然有雾,瞧不出叶子往西还是往北了。 小方也眯了眼,同马先明在追着看,实在追踪不到那叶片了,倏地他反应过来,眯蹙了眼,就觉得马先明以这方式来决定先往哪个方向去的方法真是不靠谱。 他还跟着一起认真。 真是荒唐。 从山崖边收了视线,小方看着马队长,“马队长,天色也不早了,在这里看叶片的时间,都可以好好到苗寨歇息一轮了。” 马先明略尴尬,咳嗽了声,收回了视线。 关键时刻想靠神明赌一把,结果倒是临时抱佛脚没用。 他见两个外国人也拍照完了,正在树荫下盯着他们看山崖的两个人看,他侧了身子同白舒童说,“别跟那两洋鬼子解释说我在做什么。” 他抓抓鼻子说,“我这一路还要面子。如果真要说,就说是中国玄学,驱雨祈阳光用的。” 此时的确也没雨了,阳光又出来了。 白舒童听了,不由得噗地笑。 “诶诶诶,妹子。这一路,都不见你半点笑容,你这快乐建立在我的丢人现眼上,这可不道德。” 白舒童只哦了声,也没管他的再解释,转身,就上了马。 “既然马队长你的神明不管用,那还是按人间的方法,按我们地图的路线走吧。” 英明威严一遭丧,他只能说,“行。” 马先明随后也上了马,一声哨,一帮人又上了路。 有了马队长的帮忙,白舒童和小方就不用浪费很多时间在打听上,下了苗寨,他们就被迎进了族长的房子,用牛角杯喝了拦门酒,进门半酣,打探了点消息。 苗寨临黑风山,是第一时间派了壮丁赶往失事地点的,现场如何,又如何灭火,找了哪些人,说得也清楚。 “族人有拾捡到几片飞机残骸,都交出去给昆明来调查的人员了,没听说有人生存。” 听着。 白舒童继续喝着酒。 没听到她想要的消息,她垂眸,只说,“没事的,兴许,他走的是另一个方向。” 她很倔,认定的事情不轻易能改。 马先明原本把事情答应下来,除了对路况的熟悉自信外,也以为她听多了,看多了,自然会放弃,可从苗寨下来后,他们送走了法国人,又迎来了许多新来探险的人,他们沿着黑风山四周部落走着,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 三个月了,她还坚持着。 九月,她在山中骑马骡,雨天路滑,跟着马骡一起摔滑入了山谷低坑里,摔断了手骨,不得不在附近的镇子上暂歇一阵。 一好了,又坚持上路。 有外国人随行看着她挂着伤,问,“她怎么带着伤走崎岖山路。” 马先明嘴里叼着细叶梗,悠悠说,“是信仰。” 外国人还以为是指对藏传佛教的信仰,双手合十地用不流利的中文说着,“信仰也真不容易啊。” 马先明调转马头,回头去帮无法双手拉缰绳的白舒童,帮她控制马匹,得了一句谢谢。 他心想,究竟那空军对她多好,才让她这么拼命。 沿途往香格里拉朝拜的人不少,那都是向着神明去的。 可她,是向着人去的。 时间如梭,这么走着山林,过古道,进寨子,去了无数的地方,他们语言不通,土话不会说,全凭身体比划和意志穿梭。 地图上圈画的位置慢慢地去掉了四分之一。 一年过去了,希望也是越来越少。 “明哥,这里。” 小方从茶桌上起身,大幅度摆了手。 马先明去完寨里的土司处回来,坐下,脸焦地同小方和白舒童说,“西边先别去了,龙主席那边下令打姓李的土匪,说是那帮土匪将一个外国人给绑架钱收了还撕票,不教训不行。听说孙大将军都去蒙自领德国武器去了,正准备大干一场呢,现在乱得很,我们得往回走。” 喝了口酒,他用袖子抹了嘴边,一听到土匪,他是绝对躲避,身子不自觉发寒。 酒从喉咙顺下去后,才热回了点。 他很避讳土匪。 而面前的两人却是不怕,面色静。 马先明当他们初生牛犊,喝完碗里的酒,招呼他们回去收拾行李,起身,背后一片安静,他转身见着面前人都没动,心沉着,眼也沉着,又坐下来问,“你们不是想,这种情况还要突围过去吧。” 那是几条命都不够送的。 他摆手,“不行,绝对不行。你们从南京来,没见过土匪不知道。他们见女的抢,见男的杀,没什么道理可说的......” 说着牙齿都寒了起来。 白舒童看了小方一眼,知道马先明误会了,才交代了他们两个的安静,说,“不是不怕土匪,其实是这一年下来,我们的钱不太够用,再付两个月的,钱袋就要空了。我们也得回趟昆明去取钱。” 原来不是要去送命。 那好说。 马先明哎了一声,都一年了,人被他们包了,交情都有了,甚至小方也不和他针锋相对,都开始叫他明哥了。 白舒童,他也认作了妹子。 他摆手,“说钱就见外了,不着急。可既然这样了,我们就先回古村,换个方向再出发,行吗?” 白舒童点头,“行。” 应得有点爽快,马先明看了眼白舒童,打道回府,见她没有以前失望的神色,很淡然地接受了,就说,“你现在可好劝了,换作一年前,我说不行,你不得把我说一通,也肯定就带着小方,单枪匹马就去了。” 白舒童轻扯了下唇,浮笑,只说,“我可以单枪匹马,但你们不可以。那可是不讲道理的土匪,你们没必要为我一个要求而这么做。” 可她可以为那不在世上的空军这么做...... 马先明喝着茶,瘪了下嘴,还以为她变了。 可这么看,也并没有。 他们长途跋涉后,到达了古村,当初刚来的时候,人都还白净得与当地人明显可分,现在一趟出去,一年光景,天天曝露在高紫外线下,各个都是小麦色。 都与当地人没差别了。 旅社还是上次的旅社。 整个村落里都找不到比它更好的旅社了。 第二天,三个人出来,互相看了眼,心照不宣。 都充满疲惫,也满是黑眼圈,无疑又是被跳蚤和虱子扰了一个晚上。 话都不用再说,他们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就结伴去了集市。 同样的摊位,还是那位傣族嬢嬢,给他们上了一盘小竹篮盛的米浆粑粑,这次,那马先明心心念念的彝族兄妹的摊子也开了。 “阿布、阿斯。” 马先明抬手喊了他们。 两人许久不见马先明,热情聚了过来,又见小桌子坐的另外两个人,点头笑着打了招呼。 “一年没见了吧,阿斯又漂亮了。” 阿斯笑笑,低下头,身上的银饰跟着晃,碰出悦耳响声。身为哥哥的阿布爽朗而笑,白齿露着,说,“马队长,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还没找老婆呀。一来就说我家阿斯。” “天南地北跑,找不到啊。再说,如果找了,就不是这样子了。”马先明讪讪,就他常年飘在外头,没个定居之所的,哪个好姑娘想嫁给他。 他拿了两兄妹用竹筒装过来的玉米汁,递了一杯给白舒童,凑过去说,“妹子,要不,找不到那军官,我们凑合。” 小方听了,一口玉米汁喷到了马先明脸上。 “靠!烫的呀!” 马先明倏地站了起来,一张脸如火在灼,赶紧找着清水降热。 小方有点不好意思,指着竹筒杯解释说,“就是因为太烫才喷的。” 马先明从位置上蹦跳了起来,“我看你是故意。” 彝族两兄妹觉得过意不去,见到老熟人一时间高兴忘记提醒他们玉米汁才刚出锅,赶紧指了盆凉水的位置,说,“吹吹再喝,真是对不住了。这样吧,我给你们送坛子腌鱼,当赔礼了。新鲜鱼做的,可香了。” 妹妹阿斯往后看了一眼,从人群里找高挑身影,要喊人回他们暂住的地方抱来坛子腌鱼,“阿白,你帮忙......” 视线里,没有那高大劲瘦的影子。 她话停。 哥哥阿布拍了妹妹的肩膀,笑说,“阿白去给人送布匹去了,你忘记了。” 转头他对白舒童他们说,“这样吧,你们住在哪里,晚上,我给你们送过去。” 马先明一张脸被烫红了,蹲在水盆边泼水,顾不上应。小方也从刚买的药膏里找他可以用的,两个人忙着,于是白舒童吹着玉米汁的热烟,指了指不远处的旅社。 “我们住那。” “好的,晚上我们送过去。” 第151章 是个嚣张的人 白舒童一行用了早饭,添置了些远行物品,并肩说着话,一起回旅舍。三人行走的背影各异,斯文的,随意的,正经的,凑成了道上一个惹眼的组合。 三人还在说着方才玉米汁的事情,交情不差,嘴上逗趣,打打闹闹的,手上也推搡来推搡去。 互相碰撞着。 阿布看着他们的背影,边收拾着小桌边温笑说,“马队长真是一点都没变,见谁都能轻易熟络,现在又有新朋友了。” 不像妹妹阿斯,别人打趣几句,问她头上戴的银泡公鸡帽是怎么做的,话才说两句,脸就先红,害羞了。他们一起出来赶集,就是怕妹妹阿斯话笨,出来也多锻炼她的胆量。 可一年了,进步也不大。 方才被马先明夸了几句漂亮,这会儿脸还红涨着,下不去。 哎,这妹妹哟,按这样子,来年对山歌的时候能不能抢到好妹婿啊。 在忧心着。 视线里,从白墙巷子拐角,走出了个穿着蓝衫银扣的男子,他腰间挂着虎图腾短银刀,身形高挑壮硕,一张脸略冷,半长的头发一半成六股辫子拧成一股在顶,一半散落。 有野性落拓之感,满是不可侵的气息。 路过他的人,因着冷峻的面孔都会朝他看一眼。 可又被他脖子边在爬着的蝎子给吓一跳,收回眼去。 阿布朝他笑一笑,喊道,“阿白,怎么去了那么久,是不是路不好找?” 这次同他们出来赶集的,还有从湖里救回来的人,一年的修生养息,他也大好了,之前身上的伤都退了下去,也能同他们出门了。 现在还有个彝族的新身份叫阿白。 阿布喊着他。 听见叫唤,“阿白”才从惹眼的一行三人那里收回了目光,他黑瞳垂下往手臂边瞧,见着一只蝎子从竹罐里跑了出来,在他手臂上摆前爪,于是两指捏着,面上无波,塞回去。 他走回两兄妹摆摊的位置,将收回来的钱交给了阿布。 阿布数了数一分没少还有多,拍了拍人肩膀,说了声辛苦走一趟了。 阿白嗯了声,就坐到了竹椅上,抱着双臂,帮着他们看摊子,面前来来往往人潮,他眼里略空荡,显然不熟悉如何招揽生意。 阿布叉着腰看着两个闷葫芦,轻摇了头,可也没多管他们,见一行外国人来了,就独自卖力地吆喝起了玉米汁。 “那白小姐,我就出发去昆明了。钱你够吗?我给你再留一笔。”小方记起之前的事,对白舒童说,“之前手伤都没时间疗养,你就又出发了,手都提不了重物。来,这钱,你拿着,记得明天就去村口那找中医馆做针灸。我取完钱了,很快就回来。” “知道了。” 白舒童收下钱,喝着茶,就对小方摆手,告别。 小方还要继续说话,外头车里就等他一个了,他还放心不下地说,“还有早上集市里买的驱虫药,我已经撒过一遍床铺了,你不用再动了。撒多了对皮肤不好。” “还有......” 他还要说。 马先明先不耐了,挠挠耳朵,推了推他,“行啦,行啦。小方,以前觉得你是挺血气方刚的一个小伙,怎么越来越老妈子了呢,这些事,舒童妹子也不是不能做。” 外头的车在按喇叭了,白舒童也赶紧同小方说,“不用担心我的,小方,这一年下来,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呀。” 说得也是,在山里,再艰苦的环境都能活。 更何况是虫咬这种事。 她没那么娇。 小方点点头,才放心地拉上了随身的小包,赶紧上了车。才回来,旅舍同他们说正有两人也要去昆明。小方就简单地收拾了行囊,与他们凑了一车出发了。 送了人走,没有了絮叨的小方,身边都安静了。 马先明出了一趟远门,难得回来,翘腿坐在旅社大堂里,等着他的马队下属,手里点着钱。 不一会儿,闻讯而来,取工钱的马帮成员聚了满堂。 白舒童看着,账目一进一出,全靠口头,没有记账,可都是实打实的雇佣脚费,倒也发的不费劲。偶尔有几个家里生病或者是哀求几句的,马先明就会多给些。 份额不同,有所区分,他的下属却也没意见。 好像是习惯了。 他情义把控得很好,也管理得很得当。 马先明见她看着,身边没有叨叨的小方了,他放下了翘起的脚,鼓着白舒童的手臂,被彝族两兄妹提醒他老大年纪还没有婚娶,又开始在问着白舒童,“舒童妹子,怎么样,我这马帮生意做得挺大,只要经过这古村的,必定得经我马先明打点,面子有票子有,要不真考虑考虑找不到那军官,同我在一起?” 旁边的人听到了,见着这么一个柔美俊秀的女子在旁,跟着一起起哄。 “不考虑。”白舒童皱眉,放下茶水,看了眼天色,再一次打消马队长的念头说,“票子谁不会赚,容易得很。” “哟吼,口气还挺大。” “马队长是不是没发现有一个人领了两回过节钱。” “是吗?” 钱从手上出去,有些是新来的成员,脸生。刚刚聚了一帮人在桌边,他一高兴让他们自己领,信任着他们,没留意。现在望了一帮人都不知道谁领了两回,可过节钱是小钱也就算了。 白舒童下巴点点他手里的钱,办过厂子有底气,“你管理得也是糊里糊涂的。我口气大是因为做过事,办过工业,只要我肯,赚的是你手上的三倍。” “如果信得过,我可以帮你打点,面子票子依旧有,也很快能让你谈上一门亲。不用天天就占着我便宜。” 她调侃。 马先明就喜欢她这点,任何事都不挂脸,但是很快又被她体面堵回来,占不上一点好。 就是许久没提这个凑合过的话题了,她听着不舒服就要走。 压着一帮兄弟,他赶紧收了玩笑,说,“我和我妹子开玩笑的,你们起什么哄,这舒童妹子,是我的义妹。你们领完钱的,赶紧一边去。” 说着,他递上了他手里的钱,“妹子,我同你做生意,我信你。” 白舒童收下,不想和一帮刚干完活回来,带着汗味的男人挤在一块,就说,“好。我回去写字据。” 马先明看着她走上二楼,后仰着身子,朝楼梯边喊道,“慢慢写,不着急。” 下一个领工钱的下属凑过来,问,“马队长,你就这么把钱交给她了?不怕她是拆白党啊。要是,她拿了钱就回大城里去呢?” 马先明摆摆手,以他对白舒童的了解,说道,“你知道个屁,她是南京来的官太太。哪里能忽悠人,我能攀上这个妹子做上买卖,以后可有福了。等着吧。” 他拍了拍下属的草帽,又继续吃酒。 同着一帮兄弟交流着云滇见闻。 二楼,白舒童写了字据,就将钱都放在了布包里。不用再赶山路,有了休憩闲裕,她就脱了发髻,梳洗连日的疲惫。 古村里,临近夜晚有红霞,撒在古朴有年份的窗框边。她洗漱完,推开了窗子,将铁钩子挂了上去,撑着木窗框。 风徐徐入屋内,有自然的清爽。 马先明在大堂里中气十足地喊了她一声,“舒童妹子,阿布他们三送来了坛子腌鱼,你快下来试试。” 面对着嘈嘈嚷嚷的街道,白舒童没听见。 没收到回复。 马先明就转头,摊手,请来的人坐,并且看向了三人中最高那位。 “这位之前怎么没见过?” 阿布坐了下来,说,“他叫阿白,我们的远房亲戚。” 马先明打量了人,见其直直目光未避,还有打量意,是在琢磨他。两人眼神里短暂相接,马先明品着,品出了冷冽冰冷,可也品不出来他有像阿布和阿斯那样从大山出来的淳朴。 野性打扮像是生长大山中的,可游离疏淡的气质又脱于大山。 马先明微拧了眉心,转了转茶杯,见那么久他也没开口同他问个好。 判断。 是个挺嚣张的人。 第152章 好像看到他了 坛子腌鱼放在了桌子上。 他们口中叫阿白的人就静静站在一边,也看着旅社大堂里,围坐桌子上聚着的马帮成员,其中一桌的人见其目光看过来,就抬手,作吓唬要揍的手势。 其他人笑。 这个阿白还是一派的冷,仿佛感情泯灭,不知惧怕。 马先明扫了自己人一眼,扔了把花生过去,说,“都是我朋友,吓唬人做什么,不想喝酒,就给我滚出去。方才就是你多领一份过节费的吧,我这可想起来了。等会儿给兄弟们加壶酒!” 那人瞬间蔫了下去。 见进来这么久,这个阿白一句没说。 马先明说了阿布,“阿布,你带着他出来赶集,规矩礼貌得教他啊,不然得吃亏。” 阿布同时教着两个人,有点吃力,说,“在教,才刚出来,还在学,以后也请马队长多多照顾。” 吃着人家的腌鱼,香脆焦鲜。 马先明应道,“都是朋友,都好说。” 又想起了什么,他往楼上又喊,“舒童妹子,你听没听见啊,有好吃的,快下来。” 二楼房里才隔着门板传出温温糯糯的声音,说着,“刚洗了头,晚点下去。” 音调柔,触人心房。 阿白自然抬眼也往上看,却也没见任何影子。 听着口音,是个外地人。 阿布笑着说,“是那位白小姐吧,这个是阿斯送给她的心形钱包,作为见面礼。” 马先明自然地收了进口袋,“我代替她谢谢你们了。” 坛子腌鱼送了,四人又说了两三句才回去,阿布他们三个住在傣族嬢嬢的女婿家,平时来古村赶集就会借住。 古道上,他们迎晚霞夕阳光走。 白舒童拧着一头长发,拿着把剪刀,吹了老半天的自然风也不干,她就进了盥洗室拿了把剪刀出来,一口气将一半的长发丝给裁了。 这样也方便她以后走山路。 不用迁就她找水源了。 手起,剪刀落,她下手得毫不犹豫。 拿了干毛巾,她又靠到了木窗子边,照着暖光,风拂过脸,拂过湿漉漉的头发,不经意间往楼下看去。 眼顿了顿。 道上觅食的人多,也有骑马刚从山里回来的,马蹄声声,铃铛也泠泠。 与马夫错着走过的人…… 呼吸停,心顿时紧了起来。 马先明还在大堂里吃着腌鱼,配着清酒,清闲里惬意十足,脚翘起来,一垫一垫的。 忽地,就听背后哒哒哒的急促下楼声。 转头,就见一熟悉的身影从眼前掠过。 坛盖子放下。 他也跟着站了起来,拉住了白舒童,问,“舒童妹子,你急匆匆要去哪里。小方吩咐你去看手,也不用这么着急啊。那中医馆关门了,明天再去。” “来,来吃腌鱼。” 白舒童着急,要抽出手来,一抽旧疾还发痛,“放开我。我好像......” 她其实不太笃定,另一只手指着门口的方向,喉咙发紧说,“我好像看到了我要找的人了。” “我好像看到他了。” 马先明反问,“那个军官?” 白舒童点头,“嗯。” 马先明也吃惊,手里还拿着筷子呢,都赶紧抛回了桌子上,同她一起跑出去,可一会儿的时间,他们跨过门槛,那头人早拐进巷子里,早就没有了影子。 白舒童咬了手背,只恨自己跑得不能再快些。 道上其实也不少人。 人来人往穿过她身边。 她左右看,有点无措,可也不顾奇异的目光,大声喊了,“顾承璟!” 喊了两三次。 没人应。 很多人转头来看她,但是每一张面孔都不是她在寻的人。她在道上掰过那些相似的,仔细打量,因为太唐突,而被人推了一把。 没有。 这不是,那不是。 都不是顾承璟。 藏了一年多的悲伤,又翻涌了出来,压也压不下去,眼泪汩汩,甚至还无法确定是真看见了,还是临夜晃眼了。 白舒童翻手抹眼泪,咬着唇。 继续掰着相似的人。 马先明穿过些路人,制止了她的无礼,也同人致歉,走到她身边,碰了碰她,拍着肩膀安慰,“是不是小方才刚走,挂念起他,就也想起了那个军官,是不是看错了?” 他都做好打算要陪她走遍天南海北去找这个不存在的人了。 戏,她不打算散,他也不打算停鼓。 等着她慢慢醒悟。 而白舒童不死心,擦干了眼泪,继续往前走。 “这村子也不大,我再找找,你回去吧,如果不是,是看错的话,我自己会回旅社的。” “还要找?这村子之前我们就问过的,哪里有那军官。” “也许是这次赶集,他来了。” 赶集都是附近讨生活的人,或者是来古村旅游的人。 飞机失事的军官活着怎么能有这闲情。 马先明扯着她,眉头拧着说,“白舒童,我看着你哭都不想打碎你的美梦,真的,一年多了,他如果都能在大街上到处走,怎么会回不了家,怎么会不找你。快入夜了,你湿着一头的头发打算就这么找人,你明天不头痛才怪呢。到时候小方回来了,你病了,我这做大哥的,怎么交代。” 发梢边缘还在落水滴,进了脖颈边,渗入肌肤里,满是冰凉。 风一吹更甚。 白舒童毫不在意,说,“不用你交代。” 又是这么不管不顾。 和顾承璟三个字沾点边的,她人就疯魔了。 而且,方才一直没下来,原来是将一头长发剪了一半,好好的乌丝就这么狠地舍掉了,看着她哭着,明显精神也不太好。 不能放任。 马先明没放她走,直接在大马路上将她扛了起来,又带进了旅社里面去。 路过大堂里马帮的人,他们见队长扛女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却拍桌起哄着吹口哨。 白舒童被关进了房间,马先明从外头上了门闩,摸着手上被她咬的牙齿痕。 他忍着刺痛说,“你好好休息,要是他真在这村子里,明天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白舒童拍着门,喊着,“马先明!要是他走了呢!也同小方一样,今天就离开这个村子了呢!开门。” 马先明不管。 一个死人,怎么可能走。 又不是诈尸。 白舒童在房里无论怎么喊,也无论怎么威胁还是软求都不管用。 马先明今天像是同她杠上了一样,不容她将自己全然不顾,说,“你清醒一点,所有人都同你说他不在人世了,你到底要找什么,找不到的!浪费钱,浪费青春,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在小庙里,神迹都没有,就是佛在告诉你,他就不在了。” 白舒童,“我不信神佛。” “不信也好,我不可能让你入夜了,就这么出去,逮着个相似的人就说是那军官,好好待着,好好睡一觉,好好醒醒精神,明天我再来给你开门。” “你要找他尸身,我可以试着帮你。走了那么多村落,都说了,那里焦焚的动物尸身都不少,分都分不清,要靠什么来辨别他。你们能捡到铜牌已经是他能剩下的了。可是,你天还未暗就说看见他,你想想,多少是你自己心里执念在作祟。” 听着马先明的话。 白舒童在屋内拍着门板的手才垂放了下来,才知道,原来他们没有一个人觉得顾承璟活着,每个人都是抚慰她,而在陪她走着这些旅程。 一路上,她听了那么多的事实,也觉得没了希望。 可出现在眼前的一点点希冀,为什么要让她放弃。 凝泪,不听。 转了身,她看了眼木窗,又从抽屉里抽了那一直没开过的白浪林手枪放在了腰间。 她总得为那一眼,博弈一次。 第153章 土匪来了 旅社一楼大堂里酒酣眼醉,马帮成员因为老大回来了而轮番上前敬酒,高兴起来就露胳膊划拳比力气。 旅社老板忙里忙外,见着这开大席般的热闹,边看着边打着算盘记着帐,笑嘻嘻的。 没人留意外头不寻常的动静。 直到夜深了,整个村子都沉在暗蓝里,马帮的人才互相撑扶肩膀从旅社出去,听见了二楼窗户咯吱声,才抬头看了眼。 “那里不是老大的女人住的房间吗?怎么窗户大开着,风大,这么摇晃,她怎么不关。” 其中一个人趁着酒意,就聚手在嘴边高喊,“嫂子,窗户没关!” 喊了一声,没人应。 三人想着她刚走完西边的复杂山线回来,方才就连腌鱼都不下来吃,应该是累坏了,睡了。就没多想,继续走了。 “等等。” 两三人同行,有人忽地尿急,一行人走得离旅社也很远了,村里又没有公共厕所,于是其中一人拍了拍同伴的肩膀,指着暗处,往无人的小巷里进去。 这时候进去做什么,也心知肚明。 另外两人点了烟,在外等候。 里头的人打了冷颤,正在放水,耳朵边听着幽静的巷子口那两人抽土烟说着话,议论着他。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啊,我只认识他说的那个老越,去年过了秋茶采摘季节,他下山来的,在我这干了一阵。我还以为他是你的熟人,你回来了,他又跟了你,你不也是从老越的茶园里出来的。” 被问的人摸摸短寸的脑袋,“虽然是,可我没见过他啊,是他说是你转介绍的,我才收的啊。” “搞什么鬼,我不认识的。那他是谁?方才老大还找我教训一顿,让我教教他做人。刚刚就是他趁着人多,多领了一份过节费。我正想问你他品性呢,这兔崽子该不会是土匪还是什么通缉犯吧。” “哈哈哈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谁有这胆子借我们马帮做掩饰。” 想了想,分别都觉得肯定是哪里误会了。 纷纷笑了两声。 可越想也越不对劲。 巷子口就有村里的布告栏,土匪的图像贴了满一墙,新的贴在旧的上面,底下的有些潮了看不清颜色。 两人还在等着,点着烟,随口一说,也随手一翻,当做等人时候的消遣看一看,结果...... 两人对视了眼,忽然酒都醒了。 扔下了手上的土烟,他们赶紧跑往巷子里。 说着进巷子解手的那人听了他们的话,早就跑没影了。 两人不由得一阵寒,“把公告撕了,咱们赶紧去和村里的领导说一声,不定是西边的土匪过来打探来了。让大家今夜得关好门窗,好好警惕。” “还关什么门窗,得抓人啊,等他跑去通风报信还得了。潜伏那么久,是在摸村里情况的,这下子惊了老鼠窝,肯定得乱窜。这会儿人跑不远,我们快去告诉。” 月色里,两人急急跑。 白舒童正往村口摆夜宵摊的地方走,沿途也问着人,有没有见过她照片里的人,一路问,一路皆摆手。 早上在集市碰见的傣族嬢嬢移了摊位,在一棵百年榕树下站着,在铁盘上滋滋地煎着香糯的粑粑,见了她来,拿了两份,让她拿着吃。 白舒童没想到她会记得自己,说了谢接过来,也同她打听,“嬢嬢,今天你有没有见过这个照片上的人?” 村口引了电,两盏暖黄的电灯悬在高树上,月色虽好,能瞧见点轮廓,可是对着一寸照片,傣族嬢嬢岁数有点大,眯着眼睛看,拿了照片往远看,又近看。 一双老花眼尽了力,实在看不清,只能说,“姑娘,抱歉了,我这老眼睛实在帮不上忙,你问问其他人吧。” 白舒童拿回照片。 带着花边的黑白照,是顾承璟原本拍来申请结婚用的,被她从政审表上撕了下来,一路带着来寻人。 照片放了一年,经过多人的手摩挲过,边缘潮得发了灰边,只有半张脸可见。 她看着照片轻轻地笑了下,不气馁,谢了傣族嬢嬢就打算继续问人。 忽地从村高处,响起了号角声。 “来土匪了!” 本来还在夜里悠闲着的人都紧张了起来,也很快地,散在村里各个角落的壮丁都跑了出来,望着高处火把塔,叉着腰,纷纷窸窸窣窣。 傣族嬢嬢听了,摆手同客人说生意不能做了,停了火,将剩下的米浆粑粑都送了人吃,赶紧拿了旁边的扁担撑起两个竹篓,要往家赶。 零散的游客则是一脸懵。 “村里进土匪了,赶紧回去,别在道上逗留。”有人又喊了句。 闻言的外地人才醒悟了过来,纷纷避走,白舒童还没找到人,踌蹴方向,被几个慌乱奔走的人撞了,手上的照片掉在地上。 又被慌跑的人踩上了,粘在了脚底带走。 “等等,你,你站住。” 人乱成一片。 白舒童追着那人。 很快,路被堵,会国语的人拿着大喇叭指挥着夜晚在外的人,查着所有人的身份,不可疑的则让即刻回自己的住所去。 白舒童匆忙出来,身上没带任何证件,被人拦着。 傣族嬢嬢拉起人群中逆方向的她,同检查的人,说道,“这姑娘我认识,是马队长的朋友。” 她转头又对白舒童说,“姑娘,我的女婿家近些,要不,你跟我来。你那旅社在村中央,这脚程,还不如在我那躲比较好。” 老人家好心,也解了她的围。 “可嬢嬢,我的东西被人拿走了,我要去找回来。” “先别找了,等打完土匪再说吧,你这么好看的姑娘在外头走,要是被盯上了,是很危险的事。” “可是......” “听嬢嬢的!” 号角,吹得越来越急。 傣族嬢嬢听了更短而且急促的号角声,拉着她的手又更紧了,也更担忧地说,“来不及到家了,我们就近去附近的公共地窖里躲一躲。” 肩上的东西,尽管可惜了,也不得不先放下。 命要紧。 第154章 病了 附近,一片荒草空地,原先用来储藏酒和粮食的地窖打开了来。村里的人举着火把,看着是熟人带进的,就放行。 里头暗,还没有点火烛,凭着外头的火把微光,隐隐瞧着人影,就空地坐下。白舒童被一路拉了过来,挨着傣族嬢嬢,她们手紧牵着,事情发生得突然,疾跑了过来,她手里出了汗,身子很热。 嬢嬢以为她是害怕,摸摸她的背脊,问,“姑娘是第一次碰上土匪吗?” “是。” “别怕,听了号角声,村里的壮丁都会出去的。” 白舒童缓着呼吸,额间也在发着密汗,问,“那号角声是什么意思?” 傣族嬢嬢经常到这个古村,很熟悉指令,解释说,“是说有一支土匪进村了,人数大概有三十人。不过,别怕,那些土匪要的是钱和女人,将东西抢了去后,他们会走的。我们躲在这,比躲在家里安全得多。” 黑暗里,都是急促的呼气声。也有小孩子藏不住哭泣,跟父母亲说害怕,声音低,带着颤意的。 互相都看不见彼此的样子,只看了轮廓,但可以预知的是,大家都心悬在了喉间,焦急着也忧虑着。 在诡异的安静中,有人听见了傣族嬢嬢的声音,问道,“玉英嬢嬢,是你吗?我是阿斯。” 傣族嬢嬢望向声音处,也看不清,只赶紧应了,“是我,阿斯你怎么出来了,家里不是也有地窖吗,你怎么在这里,那我女儿和女婿也在这吗?” “不在,他们在家里。是阿布哥哥听见号角声,我跟着他们出来找你。” “那他们也在这里吗?” “不在,听见第二声号角后,让我躲这里。他们拿上武器,去村口集合了。” 傣族嬢嬢叹了口气,骂道,“真是该死的强盗,总惦记着别人的好东西。让人一天天不得安宁的。”她喊了阿斯过来,坐到了一起,互相取暖也相互鼓励。 这一夜不太好过,地窖不像防空洞那般能阻隔些声音,只是薄薄的木板盖着,上头又覆盖了草皮和水缸。一整夜,外头敲锣打鼓,鸡鸣狗吠,又不时传来马蹄声、枪声、混着哭泣和喊救命的声音,凄厉得令人心颤和头皮发麻。 白舒童手心的汗沁得更多,慢慢地,背上也是冷汗,衣衫都浸透了。 可也不想在这当口给人添麻烦,就一直趴在膝盖上,缓劲。 撑到了天微亮。 外头才又有新的信号声。 傣族嬢嬢听着,高兴了起来,赶紧摇摇身边的两个姑娘,说道,“土匪走了,走了。安全了,可以出去了。” 地窖里也沸腾了起来。 白舒童自己熬了一夜,恍惚站起,身体都在痛,并没有随时间消减,忍着没说。 她说了句太好了,脸色苍白,嘴唇也发干,才刚要撑着膝盖站起来,眼前一片白,晃着,就倒下了。 傣族嬢嬢蹲下摸了摸她的手,又摸她的额头,才发觉,说,“天啊,这姑娘发着烧呢。” 外头打了一夜的土匪,终于赶走了。阿布和阿白第一时间来找妹妹阿斯,见到了傣族嬢嬢也松了口气。 傣族嬢嬢往上抬头,招呼他们俩壮丁下来,说,“你们快下来帮忙,白小姐病着,帮搭把手,带她上去。” “原来白小姐在这里啊,马老大找她,都快急死了,还散着马帮的人在找,说死了也要见尸。” “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快来帮忙。” “来了,来了。” 阿布下了地窖,背起腿脚不好的傣族嬢嬢,阿白则去扶白舒童。 白舒童恍惚着,身子热,软到没力,也不知道身边人是谁,她垂低了头,喃喃着无力的,“谢谢。” 从地窖出来需要爬木梯,木梯斜高,阿白本来要扶她,见她没力气站,将她手搭在了肩上,就要背起她,手一碰,碰到她腰间的硬物。 这姑娘带着枪。 他顿了下。 “阿白怎么了?” “没什么。” 他没做声。 人很近,鼻尖绕着一股香气,淡淡的甜荔枝味,记忆中梭巡不出在哪里闻过,却是莫名心软了下,他将人抱上,手臂一紧。 出了地窖,白光刺眼,他反手盖着她的眼睛,长睫在他掌心里没动静,她脸颊绯粉,身体烫,都传到他身上来了。 她软绵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呼吸很紧,热的气息扑在他脖颈边。 应该很难受。 阿布也上前来看了眼,“阿白,你带着她到村口的中医馆,阿斯你带着嬢嬢回家去,我去和马老大说一声,免得他那边急疯了。” 三人分头行动。 一夜击匪,街上没有平时赶集的热闹,狼藉一片,地上有血痕,昨天有人被土匪作为人质,绑在马后沿途拖行,皮都掉了一层。 土匪如过境的蝗虫,嚣张至极,拿人命轻易不当一回事,见村里人顾忌生命,拖了一个又一个,用完了价值,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将他们当枪靶子使。 赶走了他们,村里头也被抢走了不少的财物,可这些倒在路上的人却救也救不回来了。 古村的青色石砖道上,哭声哀哀。 白舒童在这片悲戚中缓睁了眼睛,眼里被路上的血惊了下,景象倒退着,她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抱着,正在走着。 她微侧了头,浅靠,问人,“你,在带我去哪......” 声音太浅,游虚中,眼前蒙蒙,头重。 耳边沉沉的声音对她说,“再撑一会儿,中医馆没人,应该也是避土匪去了,没回来。” “嗯。” 白舒童应着,想着,自己肯定是病惨了,才会觉着耳边同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像顾承璟。 她垂着头,又靠了回去。 如果是顾承璟,他不会那么冰冷的语气同她说话,更不会就这么放任着她病的。 模模糊糊,她又闭上了眼。 在这个怀抱里靠了多久,他们在中医馆的门口就等了多久,她重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旅社的床上了,谁带了她回来,她都不知道。 掀开眼皮子,身上被浸过了一层粘腻,觉得沉重,刚动了动,迎来了暴怒。 “白舒童!” 床边是马先明,叉着腰,听她咳嗽了几声醒来了,就开始说她。 “好家伙啊,一个淑女竟然能自己爬窗偷溜出去,如果不是碰上了好心人,你这一晚上还有没有命回来,都很难说。老子差点都以为你被那些土匪掳去了,都要号召一帮人杀他们老巢去了。” 白舒童扯着脸边稀薄的笑意,“我没事了。” 马先明压着眼,“还笑,还说没事,这一晚上在外头折腾,身上发热你都没察觉。中医都跑了,还好我这里还有点退热的药,不然你这条小命就没了,你知道嘛!” 知道她肯定不爱惜自己的命。 马先明急了一晚上,一边打土匪,一边还要派人寻她踪迹,心别提有多焦了,他就将军官搬了出来,“你要是命都没了,怎么去找那军官,又怎么能敛他尸骨,才能使得他安生。你小命得留着,明不明白!” 白舒童侧着脸,听着他骂着,苍白着脸色,点点头。 马先明一个大男人自从死了娘,家里就孤寡一个,也从来没那么操心过谁,用力地抱了失而复得的她,才算放了心,说,“妹子,听点话,行不行。” 白舒童没力,在他怀里咳嗽了几声,点头应了声好。 马先明还要说她。 木门敲着,咯吱响了声。 白舒童瞧了过去,眼波晃动,“顾承璟?” 马先明哼哼唧唧地松开她,真觉得她是病糊涂了,这时候吐出这个军官的名字,他也朝后看,站起来要去接药,讪讪然叹道,“只有搬出你的军官长,才让你听点话。正好药送来了,你快把药喝了,我喂你,你就当是你那军官在喂你,将就下。” 而白舒童却是愣着,往他背后看去,捂着嘴,直盯了一处,像被勾了魂。 第155章 不许走 心脏咕咚狂跳,止息不了。 还在发烧的人顿时反应了过来,双手撑着身体起来,不管酸软,攀爬下床,四肢并用着,撞进了阿白的怀里,哭着,“是我烧糊涂了,还是,真的是你?” “是我在做梦,还是真的老天显了灵。” “我没看错?真没看错吧!” 她抓着人的蓝衫,紧拧,支撑着平衡,泪眼婆娑。 说不清是谁的回光返照。 她病着一张没有血气的脸,冷汗虚发,看着眼前人,几度浑着意识,激动到手抖。 深邃俊逸的脸庞,高挺鼻梁,起伏有度的薄唇,每一处都是她熟悉的轮廓,是她记忆中顾承璟的样子,也都是她触过,吻过的,再熟悉不过了。一年里,她带来的照片都模糊了,他的样子也在模糊着,却从没有此刻如此清晰鲜活。 就是她的军官长。 他没死,他还活着! 白舒童垂低头抵着他胸膛,手轻敲着,很怕是梦,怕碰碎了,哑着声音又问,“去哪了,你到底这一年去了哪里,为什么没回来。” “我好想你。” “再找不到你,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喘息着说话,她手垂下抓着人。 可,一句都没得到回应。 他表情冷淡,没有重逢欣喜,也没有愕然。 那么平静。 让她都不置信地再问,“顾承璟?” 被抓着的人僵直未动,黑瞳微蹙,只垂眼看着,像无底海域,风雨纳进了,却不起波澜,也只对这突如其来的怀里软绵接触感到些许的不适,他两三步,打算往后退。 白舒童又侧头喊了声,“军官长?” 他还是安静。 阿白听了吩咐,送了药过来,刚进门就被白舒童哭着抓抱着,他往后退了退,不太习惯与人这般亲昵,两三步后撤,可也就站在门口的位置,背后碰了坚硬的门板,砰一声,而停了下来。 白舒童原以为两人会相拥而泣,或者互问对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没有。 他为何是这般反应? 太猛然起了床,天旋地转,白舒童闭上了眼缓着,眼前划过白色光,她没有力气,阿白又往后退,失了支撑,脚上软。 “别走,求求你,别走......” 半跪要落地。 屋内的人同时心都紧了下。 马先明先喊了她一声,跑上前来,“舒童妹子!” 倏地,最靠近她的阿白反应过来,撑起了她腰际,将她撑在了手臂边,人又重新入了怀,听了那么多句熟稔的叫唤,他眼里茫茫然,低头也看了一眼她又紧抓的手。 说不清被搅动的是什么。 马先明也被吓了一跳,手中药撒了,见人没有跌跪下地,没有磕碰伤。他松了大气,赶紧到了来送中药的阿白面前,扶着额,说道,“她病糊涂了,一时间认错人。阿白兄弟你别介意。” 昨天打匪的交情,让马先明对这印象原本嚣张无礼的人改了观。在众人被土匪拿村里人质威胁时,能那么果断直接一枪毙了土匪要害,将人质救下来,枪法干净做事勇猛的人,他敬佩。 于是叫起了阿白兄弟。 阿白兄弟没有应声,似乎也被白舒童弄得混乱着。 “又同昨天一样了,是不是?我再派人去找中医回来,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马先明叹道,怜惜着被病和心魔缠绕的人。 白舒童现在就和昨天她在街上随便抓人喊那军官名一样,魔怔了,病了更是恍惚,又是见到人又说是那军官。他忧心忡忡看着又乱认人的白舒童,搭手要接过她,也先宽慰着,“是,是你的军官长,但,你先把病养好再说。” 要接过她,却发现她抓得阿白死紧。 她带着哭腔,几番沉了呼吸,咬牙说,“他就是!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他就是顾承璟!” 不会错! 马先明皱了眉头,看了一眼阿布他们家的远房亲戚,说,“这人是彝族啊,你看他穿的衣服,戴的东西......” 算了。 这时候他也不想和病得惨兮兮的人倔这一嘴,于是说,“是,是你要找的人。他不会走的,放心吧,是熟人家的亲戚,家在哪我都知道。你先把手放了。” 见她不放。 他眼神指使了阿白,“阿白兄弟,麻烦你抱她回床上去,谢谢了。” 阿白闻言,见人也实在虚弱,还粉着脸颊看着他在哭,泪眼沾湿她脸庞,也落在他手臂上,她在叫着他一个名字,想从他身上找到什么答案似的,很是执着。他无声地摸了摸她的发顶,白舒童被掌心温热安抚了下来。 才止了哭。 阿白将她抱到了床上。 白舒童手边抓着他,杏眼里惶恐不安,“不许再走。” 马先明有点无奈,问了下阿白也没什么要紧事,就喊着他先留下来,先安稳了白舒童再说。药撒了,他先下楼喊人再煲。 屋内留下两人。 白舒童不放心,眼睛微阖,还是晕乎,抓着阿白的蓝衫衣袖,没触到温,觉得不够,拉着他的手牵着,喃喃着,“军官长,求求你,不要走,绝对不许走。” 她身体又发起了热,眼前景象倒转。 却手心里用力,只将人抓着不放。 阿白的掌心被她细薄的五指嵌着,其实轻轻一拉,也就能松开,可她好像很需要他。 真的很怕他走掉了。 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她还窝了身体,将头靠了过来,脸枕在了他掌心里,双手抓着他的手腕,仿佛这样她才能安了心。 她身体在颤,又几声咳。 娇小一只,攀扶着救命树干,很像无助的溺水小动物。 阿白伸了另外的手拍了拍她的发顶,迎了她湿漉漉的秋水眸子,对于她的不要走的要求,轻应了一声,又见着她很不舒服,就说,“睡吧,我不走。” 第156章 心药 马先明在一楼喊着旅社的伙计煲药,伙计是白族人,同老板说着一口带腔调的国语,说着备了饭食和酒水要去给昨晚出力赶匪的人加伙食。 老板正在交代着他快去快回。 他转头见了他,那伙计立刻换成了他能听懂的土话,马先明将中药包交给了他,叉着腰际同他交代了两三句,伙计应承着,又换了国语喊了厨子帮忙。 一瞬间,电光火石过了脑。 马先明心一顿,猛地抬了头,向二楼窗边看去。原先第一眼见到阿白的印象又浮了起来。 当时就觉得那个阿白不是大山里养出来的人,难道还真是? 如果是彝族人,为什么同阿布他们不说土话,而是说国语。 两三步跨了楼梯,他跑回了白舒童的房间,拉开桌案抽屉找照片,见白舒童又睡了下去,他没惊扰,动静小,左翻右翻。 可照片,也没找到。 阿白还在房间里,白舒童气息平稳了,粉颊在他掌心里都压出了印子,他就将手从她脸边抽了出来,看马先明在找东西,静静无话。 “你同我出来下。” 找不到照片,马先明招了招阿白,出门廊去。 在门口,他一把拉过他的蓝色衣领往前凑近了看,仔细端详着,由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是真的像。 马先明见过那张潮了的照片一次,隐约辨认着,眼前人说不定还真的是那被人宣告死亡的军官。 白舒童没认错。 可身为空军的军官,又怎么是这般冷漠疏离的样子,像是完全不认人。阿布那里又是怎么回事。 阿白被无礼打量,皱了眉,衣服被拉得起皱没缝隙,黑瞳里沉沉,他扯开了拉扯的手,脸上明显不快,硬邦邦说着,“做什么?” “走,带我去找阿布。” 阿白显然不听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动也不动。 马先明见叫不动他,指挥两句就有脾气,就说,“行行行,你陪着舒童妹子,我去找阿布。” 人匆匆下了楼梯,匆匆地往了傣族嬢嬢家去。 阿布正在傣族嬢嬢家里收拾着被土匪进门打劫过的院子,捡着竹篓子和一堆的干花药材,见马老大急匆匆来了,才将实话都说了,“从湖里救起阿白后,实在伤得太重,哪里也去不了。刚好村里抓着土匪,怕他被人误会了,就说是我们的远房亲戚,让他藏着身份。他昏迷了有大半年,醒来什么事都不记得了,问也记不起任何事。” “我们寨里的医生看了他,说他可能遭受猛烈撞击失忆了,吃了许多药不见好。而且.....行为举止退化了,只观察着人,不怎么同人互动。” “这半年来,洗漱穿衣都是从头教的,才到现在能出门的模样。” ...... 马先明从晨早听到大中午,日光晃在正中,照着他们两个的影子。印证了猜想,他就同阿布说,“白小姐在找的人,就是那阿白,人我带走了。” 阿布听了,喊住,“马老大,恐怕他暂时还走不了。” “什么意思?” 马先明找了一趟阿布,回旅社的时候,上着楼梯,步伐都重。回来后,他推了白舒童的房门,走到了她床边。 休息了半天的白舒童清醒过来,靠着枕头,坐在床上,也看了一眼进来的人。 单独与顾承璟相处,她也瞧出了不对的地方。 他不记得她了。 也明显对外人敏感,只认阿布和阿斯,她不许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是因为阿布交代着他,要送药给白小姐喝。 事没办完,他才没有走。 阿布来了,他局促感才下降,抽出了白舒童握着的手,站到他们身边去。 白舒童提议,“那阿布你同我回南京。” 阿布为难地看着马先明。 马先明说,“他们出个寨子赶集都得族长同意的,去南京这么远的地方更是了。” “那就去求族长同意就好,我同你去红河。”白舒童咳着。 阿布搓着手,为难说,“也不光是族长同不同意的问题,我还有妹妹要照顾,家里也有农活,很多事情压在身上,不能轻易离开。其实,阿白也不止认我们,只要相处时间长了,他自然就不会那么警戒了。” “我会给你补偿,并且还另外给你一笔劳务费。” “白小姐,没办法。” “多少你开就好。你要带上妹妹,也可以。” “不是钱的问题。”阿布看了一眼身旁的阿斯,妹妹听到要去根本没听过的地方,她的世界里也只有红河,再远也就昆明。 她摇头。 阿布也摇头说,“很多原因,真不行。” 听了阿布的一番话,白舒童微心疼着,也微气,急,“这不行那不行,你们藏了他那么久。他一身军装,你们明明可以报给族长,南京空军司令部早就会该知道的。一年的时间啊,你想没想过,你不舍得家,又心疼妹妹出远门,可他的家人不见他那么久,不也一样心痛吗。现在,只是让你离开一阵子,为什么不行!” 阿斯听见哥哥被责骂,哭了,拉着哥哥阿布委屈说,“我们救了阿白,白小姐怎么还怪我们。没有我哥哥,阿白命早就没有了!你哪里还能瞧见他。为什么这么说我们。” 一时僵住。 马先明理解白舒童忍了那么久,有怨怪,可阿布的确族里规矩多,养着妹妹,也不能轻易荒废了红河的农作。 里头很多也不是钱能解决的。 两边都有理,各有难处。 他做了中间调解人,“舒童妹子,我们也别为难阿布和阿斯。他们两兄妹丧父丧母,自小不容易,性情好心也好的。汉族有汉族的规矩,他们彝族也有自己的一套。这里不是南京,希望你入乡随俗。我会同你去红河,先找他们族长,先问问。其他的再说行吗?他们毕竟救了军官长一命,这么说救命恩人,过意不去吧。” 白舒童思忖了下,垂眸点了头,也同人说,“对不起,我一时心急。谢谢你们救了他,我方才不该那么说。我只是想他快点能好起来。” 阿布和阿斯也是憨厚人,懂她失而复得的心,又知道见人成了这样,肯定也急攻心了,就摆手说,“没事。” 白舒童也不知道他们的规矩,问,“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红河?” “我们带了许多寨里人的东西还没卖,明后天集市还会开,等后天吧。” 还得后天。 这也才过了土匪的难,还有心思开市吗? 白舒童现在是恨不得能立刻飞到红河,去同他们的族长申请,让他们的族长也劝这两兄妹。 可两兄妹的确有他们的难处,每个村落里又有自己的规矩,她不能硬强着他们按照她的要求来。 于是也只能等了。 有点失望,可淡淡地也浮了笑,看见顾承璟,刚刚还怕梦一场,她偷掐了掌心,是痛的。又见着那么多人说了缘由。终于,她一颗被搅痛得一年不能安息的心,能落了下来,有了归地。 门外,旅社的老板上来同他们说,有来古村游玩的外国西医帮了昨晚受伤的人处理完伤口,回来旅社了,要不要打声招呼来给白小姐看看。 马先明说着要。 白舒童摇头,却说已经好很多了。 让马先明带着顾承璟去看看。 “他全身上下都好好的,昨天还打土匪,一点皮外伤都没有呢,哪里有事。”马先明又要说她,见她现在全身心在顾承璟身上,心里多少落差,而不满。 他伸手摸了摸她额头。 的确烧也退了下去,现在喝了两贴傣族嬢嬢家他们之前剩的中药,她精气神都好了许多。 往后看了一眼,靠在窗边站着,也不上前来关心一句的那个“顾承璟”,他冷嗤了下,“你现在是有了一贴心药,什么都好了是吧。” 白舒童点点头。 难道不是吗? 有什么比被判了死刑、却又重新复生更好的人间喜事。 她脸苍白着,扯了笑。 行吧。 成小傻子一个了。 现在,就算是让她吃黄莲,她都能说出甜来。 马先明跟着也笑了,拨了拨白舒童乱七八糟的头发,看着熬了那么久的人,心里尽管落差,想说说这妹子,可她苦尽甘来,也该替她高兴,于是心情也跟着明媚了起来。 他站起,叫了声阿白,带着人出去找那个西医。 阿白眼神里同阿布做确认,阿布点了头说没事,他才随了出去。 白舒童看着,旁边还有新的一碗中药,药面黑不溜秋的,明显苦得酸嘴,可她捧了起来,咕咚咕咚地一口饮了尽。 第157章 热脸贴冷屁股 “老大,你有见过白小姐那么粘人过?” “没有。” “老大,那你见过白小姐笑容这么多过吗?” “没有。” “老大,白小姐......” “行了,你想说什么?句句都是白小姐白小姐的,是没其他要说的吗?” 茶杯重重地放在了四方桌。 坐在二层集市边的茶楼上,马先明和马帮的人在喝着茶,看着恢复了井然的街道。 整个古村刚经过土匪袭村,没有沉浸在悲伤里太久,抓了些落网的土匪,又处决示众后,平了些众怒。古道上的血迹洗去,洗刷了阴霾,又重新成集市。 村里村外加大了巡逻的力度,随手就派着土匪画像单子,日常供给外来人饮食的摊子被劝出来摆摊。 秩序恢复着,陆陆续续,街上人才多了。 马先明刚同下属采购了一堆东西,用大红纸包了一车,一早去给阿布两兄妹送。 知道是白小姐感谢之礼,两兄妹只收了食物,其他贵重的则都没收。他们就又搬了回来,成小山一样地堆在了一旁的茶桌上。 他现在也不用规划往北行山的路线,也不用费心思打点关系,闲了下来。 在茶楼二楼里。 他让兄弟们把堆成小山的东西派给受难的人。 也看着摊子上,坐在阿白,不,应该是那叫顾承璟的军官身边的白舒童,病也才刚好,她就出门了。 他们并肩坐在低矮的台阶上,曲卷着腿,白舒童时不时地主动同人说话,找着各种话题,展着甜酒窝。而那顾承璟像块冰一样却很少应。 她叽里咕噜地说着。 真是热脸贴冷屁股。 下属看着楼下,感慨万分。白舒童拍拍粘尘的衣服,离开了一小会儿,去买了烤乳扇回来,和顾承璟对半分。两人手拆着热烫小吃,乳扇是刚烤好的,烫到都捏了耳朵。 相视了一眼。 她笑,他还是很冷。 下属对着马先明说了白舒童的变化,并问他,“老大,就这,你还要陪她去红河啊。” 就那笑得不值钱的样子,整个心都被勾走了。 还拉得回来吗? 马帮的嫂子没了。 马先明视线里也看着,他们的乳扇里有蜜糖,随着分拆而从两人指尖滑落在指缝里,白舒童要帮着擦。 顾承璟要抽回手,被她敲了下脑袋。 看着嘴型,她好像是说,“那么见外做什么,怎么防备心那么重。” 顾承璟落了脸,被她捏着手指,温温触感让他不适,臭着脾气说,“别碰。” 白舒童不管,还变本加厉,捏了他的脸,笑说,“碰了,怎么样。” 冷脸碰温。 顾承璟说不出怎么样,人站了起来。 白舒童惹了人,自知理亏。她拉拉他裤脚,装着可怜,弯着眉眼,只当不留意,软绵绵的样子说道,“我不擦了还不行嘛,还有点乳扇,你还吃吗?”她递给他,顺着毛,知道他的软肋,往上攀爬着,“我是见你身上衣服好看,怕你弄脏了,才擦的,不然你问问阿布,看我这样做,对不对。” 顾承璟现在的道德标准全以阿布看齐,阿布现在知道他们的关系,随着白舒童去,点了点头。 话有效。 他又坐了下来。 白舒童往他身旁又近些,得寸进尺,“你手上都擦干净了,这块我喂你。” 他微鼓了腮帮,不吃了,脸撇向另一边。 又抵不过她喂到嘴边的热情,他终于是张了嘴,咀嚼了下去。 白舒童问他好不好吃,她再去买。 他微点了下头。 她就好脾气又欢快地再去一趟,等新的烤乳扇。 在二楼的马先明冷撇了唇,轻哼了声。 尽管听小方说,白舒童是这姓顾的军官未过门的妻子,但是按着他们的相处判断,这舒童妹子不是明显在倒贴吗? 认识她那么久,还没见过她这般撒娇又示弱讨好人的。 真开眼界了。 马先明收回了目光,又倒着茶。 他叫了下属出来,是吩咐办事的,先说,“怎么不陪,她是我义妹,帮人帮到底,哥哥帮妹妹是应该的。她人生地不熟,这红河不是我去,还能谁去。我叫你出来,是吩咐你在这里等着小方,按着时间,他还得三四天才能回到古村。那时候我们应该也到红河了,你守着。等他回来了,就带着他来找我们。” 下属听着,还以为他是在这喝闷茶的,喊他们来,是要吩咐他们教训那抢老大女人的彝族小伙一顿。 各个腰间煞有其事都带着家伙什,脸色都同仇敌忾。 要来抢嫂子。 结果来了却是吩咐正事,还是那位白小姐吩咐的事。 他们略诧异,但唯诺地应了声,也就不再提白小姐了。 再喝了一杯茶,马先明看了楼下的人一阵,视线里又见他们滋滋有味地吃着乳扇,他觉得待在茶楼里没啥意思了,踢开了凳子,准备回去喂喂马,同多年伙伴培养培养感情。 又想起了件白舒童吩咐的事,他转头说,“你们轮流着,每隔一个小时,就去阿布他们摊子上把东西都买了。” 他怕传达不到位,就说重点,“目标,买空。” 古道上,人也不算太多,马帮的人来来回回,格外忙碌,他们怕太明显,买了好几家,雨露均沾,又到了后巷,将东西都放在了牛车上,又再喊了脸生的兄弟去。 一轮又一轮。 很快,原本阿布摊上两天都不一定能卖完的东西,半天里就卖完了。 “今天是怎么了?” 阿布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那么多人来买他的鱼干和布料。 白舒童见着阿布开心数着钱,背过手到他面前笑说,“那我们明天是不是可以早点出发去红河了?” 阿布摇头说还没有。 他指了下顾承璟面前大小不一的竹编篮子,说,“阿白帮着族里的老师父卖东西,七八个,好像一个都没卖出去吧。” 原来顾承璟面前摆放的竹篮子也是要卖的。 白舒童不知道,光顾着同他套近乎了,觉得那还不简单,于是就说,“那我都买了。” 她走到顾承璟面前,将碎钱放他手里,说,“我都买了,行吗?我们早些回家。” “你确定吗?” 白舒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不就是几个大小不一的竹篮子,三色编织的,手工还挺好的,编制得密不透风,也很厚实,有什么难买的。 她正好也可以送在古村里帮助过她的人。 直到他随手开了一个竹篮,她倒吸了口气,眼睫颤得厉害。 里头有蚂蚱、蜘蛛、蜈蚣、蜂蛹、竹虫......最大的一个竹编篮子里,还躺着一条盘成蚊香样却蠕动着的蛇。 他随手拿了起来。 懒洋的青蛇吐了吐红色信子。 与她面面相觑。 视线对上那刻,白舒童脸色大骇,立刻弹跳了起来,跑到了阿布的身后。 可没人同她说,这竹罐子里有这些东西啊,还是这么吓人的。 而顾承璟很淡定,给她看了一眼,随手又将一只爬到罐子边的蜘蛛抓了回去,重复他师父说的话,“这些东西,药用也行,吃也行,功用很多,都是深山里抓回来的。如果你真的要,我给你绑好。” “......” 绑结的手势熟练。 阿布看着,笑着说,“阿白学东西很快,虽然很多事情都要从头教起,但是只要教过一遍,看过一遍,他很快能掌握。寨子里的他的那个老师父,就住我们隔壁,见他闷在家,就经常带他去深山里打猎,也猎这些东西。虽然他现在认知内容和十来岁孩童差不多,但是他都不怕。” 他不怕,可白舒童怕呀。 顾承璟利落绑好了绳结,抬头后,见她躲得很远,疑惑问,“你怕?” 怕还要买? 见着他都绑好了,递了过来。 也就差临门一脚就可以回去了。 白舒童伸了两指,去接,嘴硬,“哪里怕了。我说要就是要的,这些都是宝,怎么不要了。我提这些小的。那些大的,特别是那条青蛇你帮我送回旅社吧。” 阿布见一下子都能收摊了,也笑说,“阿白,你就帮白小姐提回去吧。” “哦。” 一路上,她回旅社,怕着里头的无骨动物,身体格外僵直,又碍着顾承璟主动问她,“姐姐,你喜欢吃这些东西?” “还行。” “不知道你喜欢哪种,焖的,水煮的,还是红烧,口味上,我觉得酥炸的可能最好。” 难得两人交流升温,她硬着头皮答,“我也这么觉得。” 你说得都对。 可我现在一句也听不进去。 一到了客栈。 她面无表情地将东西交给了马帮的人,让他们当宵夜,还交代了他们酥炸椒盐的最好吃。 回了房间。 默默关上门,她闷躺在被子里,藏了一路,才将脸盖在枕头里尖叫了出来。 第158章 到红河 阿布他们从红河的寨村到古村来的时候也就三人,靠两条腿步行,拉着一车货物走崎岖的山路,走了三四天。这次回去,人多了,一路说说笑笑,热闹许多。 他们还坐上了马帮的马,节省了脚力。还专门有一头绑着大红结的马骡拖着他们村寨里的人交办买的东西。 有了马匹替脚,他们到古村也快了许多。 经过湖泊、经过梯田、经过青石砌的古路。 两天的功夫,就到了他们的村寨里。不同于古村的青瓦白墙,彝族的古村落满眼都是黄土房子,鳞次栉比,依照着山的走势搭建。 每户层数不一,下层的屋顶就是上家的庭院,都挤在了一起,密不可分。 阿布他们的房子在靠下缘的位置,他背着竹篓,推开了他们的房门,两层楼,房屋的边缘晒着玉米棒子,二楼平台上摆着三四盆的格桑花和太阳花。 正在迎着夕阳光,摇曳着。 房子不算大,两间卧房,一个杂物房,一间厨房,还有个简洁的小院子。院子里还摆着一缸缸的黑色水,还挂晒着鱼干。 他们一行人进门,小院子就显得满满当当的了。 东西更是没地方能摆。 随行而来的马帮人是红河人,放下了东西后,就趁着不晚,回自己的村寨去了。 听见阿布家回来了人,“楼上”人家就蹲在他们的一楼朝下同他们打了招呼,说了许多话,白舒童也听不懂。 阿布转头解释说,“阿普姐姐说我们帮村里人带东西辛苦了,晚上邀请我们去她家吃饭,就在我们二楼的平台上摆桌子。还有就是我们家里只有两间房,姐姐家可以再让我们住一间。谁去呢?” 这里是阿布、阿斯的家,没有让主人去的道理。 剩下的一间房,顾承璟睡着。 那就是白舒童和马先明两个人去其中一个。 “我和顾承璟一起。” 说话的是白舒童。 她解释说,“我们在南京本就同居的,又是未婚夫妻,有什么问题吗?” 马先明提醒,“但是你的军官长现在不是这个认知吧。” 白舒童说,“阿布你觉得有问题吗?” 阿布摇头。 阿布没问题了,顾承璟自然也没问题。 白舒童挑挑眉,问,“你为什么非要和我军官长一起睡?” “我......” 马先明语塞,看出她心思,就是怕人又不见了呗,就得寸步不离,都看着。 他吃瘪就说,“行,我去那个阿普姐姐家。” 顾承璟现在对男女概念分别不大,跟着阿布将白舒童当做姐姐,所以对他们的安排也没有意见。土炕也够大,足够两个人躺着,还有多。 白舒童进了屋子,看着他生活了一年的地方,又看见了木架子上一套破损的军装,上头就挂着顾承璟的小名牌,她摸了摸。 这些东西都让她无比有了安全感。 阿布拿来了两床被子。 他对自家环境也心知肚明,招待客人也明显是不足的,说,“这里不比古村热闹,日出起,日落息。村里也只有一间杂货铺子,东西可能也没有我们这次带回来的多,很多东西都得出去买,如果有缺的,随时同我和阿斯说就是。” 白舒童点点头。 晚上,在屋子的二楼平台,摆上了小竹凳,他们围着两张拼起的小长桌坐,上头摆了许多当地特色的餐食。 辣木叶,水鸭,三色糯米竹筒饭,梯田鳝鱼,苦荞粑粑,还有两三罐竹筒装的酒。 很是丰盛。 白舒童还是挨着顾承璟坐,看着朗月星空,耳边听着土房里家家户户传来的温笑声,弯起眼,不敢相信,也就两三日前,他们还在山里穿行,风餐露宿的,找着顾承璟的踪迹,现在却能安逸下来,喝酒吃肉。 她要问问顾承璟在这里的生活。 不知道他吃得习惯吗? 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喜欢去哪些地方。 正要问呢。 马先明见她眼和心又快长顾承璟身上去了,顾承璟明显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他就伸了手将她的头掰转过来,捏着她的脸,说,“舒童妹子,同我喝两杯。” 酒举到了面前来。 白舒童接过,同他饮了一杯,她差点也忘记了,得感谢马先明这两天的帮忙,“明哥,谢谢你还陪我来一趟,以后我一定替你赚大钱,让你赶紧娶上媳妇。” 马先明又帮她满上,说着,“把你明哥放在心上,去了南京后还记着就行。” 白舒童手微微停滞,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顾承璟,知道他现在失忆也心智不明,就回头说,“不止南京,去天南海北都会记着的。” “你得给我留个南京的地址,让我到时候去找你去。” “自然。” 她抿了抿酒,好久没泛起的苦涩因为提起南京又上了心头。 “再给我一杯酒吧,今晚喝个畅快。” 她主动又要了一杯酒,病也才刚好,灌了凉酒,咳了两声。 让马先明截断了她不醉不归的提议。 “要喝,回南京去治好了你的军官再喝。” 白舒童手中酒被拿走,也不想提半点南京的事,她就问起了彝族族长的情况,她想早日将顾承璟送回南京,那里才有更好的医疗,能让他早日康复。 马先明以前来过红河这里做过盐的买卖,同附近的部族打过交道,知根知底说,“他们的族长其实就是土司,住在村里最高的位置。”他往后指了下,透过袅袅烟火气,在浅黄的灯光里能看见一栋最高的十来层建筑轮廓。 迎了晚风,他摇着竹筒杯子说,“这族长可难打交道,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白舒童听着,笑说,“还有你觉得难办的?” 马先明难得地挠挠头,手靠在大腿上,点了头,说,“比找你的军官长还难。” 他话也没错。 第二天,他们登门拜访,一听要带走阿布和阿斯,他们带上的东西就被塞了回来,并且关上了门,在高楼上同他们说。 “免谈。” “这两兄妹父母亲以前为了保护村寨,牺牲在了土匪的刀下,被生生剥了皮骨,头颅悬挂在那土匪寨里,还要不回来。两人是他们唯一的血脉,不能有半点的差错。出云南,更是别想。” “别想带走我的族民。” 第159章 决定留下 “之前就有外来人带走了彝族人,去了大上海,结果被扣下来当舞女,舞票全部被把在手上作威胁,还倒欠了上万的房租钱,回也回不来。” “还有人说着想帮带彝族刺绣的手艺出去,结果辗转,却将人卖进了大西北的黑矿窑。” “一个个都是血泪教训,土司大人是不允许我们出省的,而且现在听说各地都很乱,北边那,国民政府还在剿匪,打着仗呢。从云贵边界回来的人,还说派了好几架天上飞的大铁鹰在轰炸。还有西边,龙主席要打土匪,正在招兵马,许多地方被封锁,也不能随便去了......” 白舒童听着,尽管土司大人在他们的多番解释下,让他们进了门,也允许他们住在寨子里,但是依旧不允许他们带走阿布阿斯两兄妹。 现在回来听了阿普姐姐的话,她才知道缘由,原来是太多同族人被坑害,导致他们起了戒心。又因为四处纷糟,土司大人充满忧虑,不轻易放人。 阿斯来回做着他们之间的翻译。 阿普姐姐给他们收了晾晒好的扎染衣物,看了眼白舒童,说了句,还是没听懂。阿斯听着点了头,翻译阿普姐姐的话,也是她想问的话。 “我们出去一趟都那么难,舒童姐姐,你是怎么能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一路从南京来云南的?” 白舒童的原因只有一个,说,“因为他在这里。” 顾承璟在这里,无论怎么样,她都得来。 所幸,来得很对,得来的是个比收敛尸骨更好的结果。 尽管现在不太顺利,白舒童也宽慰自己,既然一年都等了,再一年半载也不是等不起。 她于是决定留在红河。 过了些天,小方也来了村寨。 村寨里很少外来客,一打听谁家,也立刻有了指引。他见到了顾承璟,脑子都轰着,缓了许久,也抹了许久的泪,站在门边不置信地看着,叫了好几声大队长。 被喊的人没反应。 顾承璟在寨里,从没有人对他这么哭啼的。 出寨村后,白舒童是一个,现在又来一个,他凝了眉。 问,“哭什么。” 小方见他能说话,一切无恙,比设想的断胳膊断腿还好,哇一声哭了,走近抱紧顾承璟。 白舒童决定留在村寨里后,也不知道得待多久,平时闲着,就跟了阿斯去山里摘花,打算做回香膏买卖。从山坡上下来,她手提着一篮子水鸭蛋和一篮子的花卉,远远就听见震耳的哭声。 一回来就见小方抱着顾承璟。 顾承璟几度想拉开人,但是没动,双手很是无奈地举了高。 还好。 有了第一次白舒童在顾承璟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经验,顾承璟也习惯了很多,知道这些人并没有恶意,以前是认识他的。他就拍拍小方的背,叹了气,安慰他别哭了。 小方自行缓了好一阵,才听着进门的白舒童将前后的事情说了一遍,他转头就谢了云南的各路神明,又听说大队长失忆了,他看着大队长就更难过了,眉眼弯瞥了下来。 难怪,看他娘们般的哭哭唧唧。他的大队长竟然不吼他,也不踢他,不严厉了。 半字没提军法。 “哭够了,要不放开我?我还得去隔壁找人。” 小方诶诶诶地点头,放手,对着那么冷漠的大队长,很是不习惯。 再相处了一阵。 他才发现,现在的大队长像是成人版的顾和彬。 两个叔侄有相似之处,够聪明,认准一个人便不轻易改,对有心接近的陌生人戒备十足。可说是像顾和彬,也倒不如说就是十来岁的顾承璟,因为十来岁的顾承璟就是这般谨言慎行,克己冷漠的。 小方说着顾家的往事,“顾老爷子十年前参加北伐,为了无后顾之忧,就将家眷都送到了云南老朋友孙作芳将军老家,所以十来岁,大队长就跟着正规军打土匪,野生训练下来,枪法准,近身搏斗佼佼。” “可是吧,顾家三个少爷里,他最小。父母亲不在身边,两个哥哥怕他沾染太多血腥,就关了他在家,强行纠正,并威胁说再跟着孙将军去打土匪会折父母亲的寿。” “正巧,顾老爷子打仗受了伤。两个哥哥就拿来说事,大队长年纪小吓到了,就收起了飞扬的性子,专心入学堂,也变成了克己冷漠的人,被压了许久。” “是直到了北伐革命胜利,一家子都去了南京,他才发现了这个谎,才找两个哥哥算账,打了一架。” 白舒童听着,看了一眼身旁的顾承璟,没想到他曾经被两个哥哥拿捏过,笑着说,“难怪后面全家人都压不住他了,连他去考航校,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原来是有愧在先。 小方说起大队长的事情,如数家珍,笑笑,“可也因为有了剿土匪的经历,从国外回来入了航校后,大队长短短时间就升了教官,作战计划往往快准狠,有同龄难得的成熟,在大队里领队立功,一路就到了少校官职。” “如果不是这回意外......哎......” 小方叹了口气,摇摇头。 如果不是这次意外,现在早又升了一级了。 白舒童拍拍小方,现在也能以过来人的身份安慰起他来了。只是她没听过这些事,她认识的都是浪荡,给她带来风花雪月的顾承璟,两人在大方巷里相处那么久,开心的不开心的都有。她却从来不主动问他童年经历,也少问他空军队里的事。 只因为怕碰太多,怕牵绊太深。 现在听着,她觉得有趣,开口问身旁人,“军官长,你能想起来一点吗?” 顾承璟也在一旁抱臂听着。 眉目里疏冷,像是听别人的事。 他丝毫无印象,冷冷静静摇了头,没有半点波动,想不起来半分。 白舒童和小方互相看了一眼,叹了气,费了老半天的口舌,可这种方法对他无效。 那再试试其他吧。 小方还带来了昆明的消息,“这次去银行提钱,我被人跟踪了,在路上耽搁了几天,甩了人才回古村。” 白舒童问,“谁跟踪的你,又是顾家的人吗?” “两三人,看样子,不像是顾家人,做事鬼鬼祟祟的。本来要扣人问的,但是听说古村有匪患,没同他们费心思,甩了他们,我就赶紧来找你们了。” 这一年来,顾家也在派着人在云南寻他们,想劝着他们回去,所以他们东躲西藏的,避开追踪。 可找到顾承璟,他们也无须再躲藏了。 白舒童垂眸,思绪了下,说,“我写封电报,告诉顾家军官长的消息吧。” 小方略有担忧说,“白小姐,虽然这消息告诉顾家是有必要的,可是以队长现在的状态,恐怕司令部会对他进行健康审查,也会进行飞行评估,回去能不能复职也难说。更怕之前在飞机上做手脚的有心人闻讯趁机落井下石。” 还不知道跟踪他的人是谁呢,得警惕。 “那你的意思是?” “晚些,等我们能带大队长出寨子,再告诉顾家也不迟。如果军官长还是这样子的话,我们还得瞒着众人,将他带回南京才行。” 小方的话为着顾承璟考量。 白舒童也同意,点了头,“好,晚些。” 第160章 因为你好看 与小方商量了一阵。 马先明去拉回了寄养的马匹,回来后拴在门边,带了些哈尼族的吃食,往院子里走,只看着院子里飘着的扎染衣衫,没见着人,又听着声音,退后两步,见他们都在二楼的平台上,就攀爬上去。 “你们都决定留下来了?” 白舒童和小方都确认地应了嗯一声,马先明将酒水都放在了桌子上倒了酒,也不意外,“我也同哈尼族的盐行谈了生意,包了他们运输,以后往来碧鸡关和红河。那我就不等你们了。” “明哥,你要走了吗?” 好酒好菜,敬了许多杯,这明显是在铺垫着离别,小方有点不舍这个马帮的大哥。 马先明摸摸他的脑袋,“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早晚得散的。但是,我每周都要往来,有空会来看你们。” 他交代着小方,“舒童妹子容易冲动,你可得看好她,我还得喝她那顿喜酒呢。” 小方看了眼白舒童说,“肯定会的。” 马先明也走到了白舒童的面前,与这个妹子才相识一年,时间说短也短,说长也长,也真的同她认真在当兄妹的,他也碰了碰白舒童的发顶,“舒童妹子,别的我也不多说了。愿你来日无病无痛,凡事都如愿以偿。” “明哥,你也一样。” 两人敬了一杯。 马先明抹掉嘴边的酒水光,掩手避开了顾承璟说,“若是结婚了,这军官欺负你,你随时来云南找我,我就是你的娘家。知道吗?” 白舒童笑了笑,说,“知道。” “还有记得结婚了,给我寄来张照片和帖子,大哥如果有空就去,没空也会托人给你送礼。” “好。” 有相聚就有分别。 白舒童略微不舍,抹了眼泪,情也所致,知道这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是白家那样,不把她当人看的。 有了这些情义相照的人,她忽然也不迷茫她的未来,也不怕要独闯天南地北任何一个陌生地方了。 “哟哟哟,哭什么,妹子。找到军官长了就别再哭了,哭是会掉福气的。如果再哭,我就当你不舍哥哥,我可把你掳走了,以后跟我过了。有你这么个美娇娘,马帮兄弟得替我开心死。” 说着,还将人要扛起来带走了。 白舒童也知道他在开玩笑,不当一回事,被抗起腾空了,她反应不大,可也继续抹着眼泪,也笑着,说,“想得美,放我下来,你快走吧。” “保重了。” 又一杯,看着天色和时间,他敬了所有人,又玩笑地交代阿布,“阿布,记得给我留意你们村寨里适婚的姑娘啊,等我下回来,别让我空手而归。” “好!” 挥了手。 迎着夕阳的光,送他们来的人,潇潇洒洒地留了个背影,同他们说了再见,也没回头,踢了马肚子,加速没入了地平线。 他们并排站着,直到马先明没了影子。 暖暖的风吹着。 白舒童想起了件事,转头拉拉旁侧的顾承璟,她轻眨着眼睫,问他,“我把一张你的照片弄丢了,你明天打完猎,我们先去镇上拍照好吗?” 顾承璟看着她,不轻易答应她的要求。 她举了一根手指,微聚了杏眼,“就一张。” 他不应。 不应就是拒绝。 白舒童也知道他现在的脾性,嘟嘟嘴,失望,轻叹了一口气说,“好好好,先喝酒,姐姐会努力讨你欢心,让你放下戒备的。你知道吗,你以前可不这样,我和你很好很好的,你什么都愿意听我的。” “是吗?” “是啊,不信你问问小方。” 他回答得快,“小方同你是一伙的。” 就不能给点信任。 白舒童又作势要敲他脑袋,被他拦了。 眼里不是能开玩笑的氛围。 她略僵。 “姐姐,以后别随便敲我脑袋,我知道现在我记不得很多事情,可你这样,我很为难。我们至少现在不是很好的关系。” “行,不碰。” 白舒童原先是想问,能不能两个人一起拍张照,但是对上了顾承璟的黑眸子,尽管他现在就孩子的心智,也没了记忆,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可是她还能见那背后的冷冽。 也就扯扯嘴,没有笑意,讪讪将话吞了回去。 喝了酒,他们两个人一起睡一间房,夜里,灯未熄,她看着他。 看着这硬邦邦的石头,现在还背对着她睡觉。 以前分房都得哄,现在是彻底不理她了。 滋味不太好受。 顾承璟听了点声响,转过身,对上了她的视线,掌心覆盖了她的眼睛,皱眉,低声问,“为什么老看着我,为什么老要哭。是因为我不和你出村子,不拍照片?” 白舒童吸吸鼻子,不知道他会突然转过身,抹掉偷偷掉的泪,胡扯说,“哪里哭了,是因为油灯没吹灭,一直晃,晃我眼睛了,我不舒服。” “光怎么晃你眼睛了。” “因为你好看,我要看,看不清,行不行。” 虽然也是实话。 “好看,就要经常看着吗?”顾承璟的手被她扯掉,他看着这被寨里许多人说好看的脸,还有被马老大称为美娇娘的人,她哭得鼻尖和眼边都粉粉的,面庞盈透,很像山里,找不到归家路的小麋鹿,充满未知彷徨,又独自尝试坚强。 有了点恻隐,他说,“或许你以后再问我,我会改变主意呢。” 白舒童听着他的安慰,也只有晚上独处,他才愿意同她多说几句话,这还鼓励她别放弃。肯定是阿布同他说了什么了呗。 两人躺着的土炕上,中间堆了一些鱼竿,划好了楚河界限,他分明不想同她好的。 她诚诚恳恳说,“以后怕没机会提。” “你不是要留下来,为什么没机会。” “怕你恨我,留下了痕迹,不敢提。” “我为什么要恨你?” “因为......” 说下去,今晚就会被刨根刨底了,白舒童眨眨眼,嘴上开始跑火车,“你不会懂,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需要知道。” “我不是小孩,而且你就是说着同我的事。” “那你不是小孩,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不要。拍个照,会要你的命吗?还不同我出寨子。”她转头盯着他,“那你说说,你怕我吗?怕我什么,难道,我还会吃了你吗?” 忽然柔媚的脸凑近,顾承璟往后退了退。 这反应让白舒童受伤也泄气,嘴巴鼓鼓。 第161章 姐姐好看 屋内油灯还在晃着,因为躲避,两人一时更尴尬,话都停了。 白舒童退了些,自行抹了眼边的水珠子,手背擦过又换掌心,她抿了抿唇,薄薄的玫瑰色唇瓣因为不甘心地轻咬了下而更红润。 她不自觉,自己这样惹人怜,更不知道因为她这样无辜,身边人将她放在与他平行的位置上,静静地瞧着。 顾承璟也不是在调情,只是耿直地举一反三,说,“姐姐你好看,我是不是也该这么看着你。” “嗯?” 黑色如扇的长睫凝着晶莹的水珠子,听了这话,白舒童又转头看他。 听他说,“我这么看着你,你是不是会开心点。别哭了,我并不怕你的,只是,你得给我时间去适应,可以吗?” 闻言,白舒童的确开心了点,“可以啊。” 两人对视而卧。 “别哭了。” “没哭,都说是光晃眼的了。” 顾承璟难得地笑了下,笑着这个姐姐的嘴硬。 白舒童被盯着,两人视线梭巡纠缠,她心砰无序地跳了几下,久了,她觉得也怪异,顾承璟怎么说现在就是个孩子啊。还得被他摸了眼角的泪痕,倒安慰着,就她一个人慌慌乱乱的,脸都微红了。 她伸手遮盖了他的眼睛,说,“还是别了,我不好看,你别看着了。” “姐姐,你好看的。” 她强硬扭开他的脸,对他的甜言,不接受,脚跨过了中间的鱼竿,踢了他身体,让他恢复平躺去看房顶木梁。 “不许看着姐姐睡觉。” “哦。” 可是过了会儿,白舒童转念一想。 现在也正是纠正他三观的好时候,在他现在十来岁的认知里,他随便张口就能对“陌生姐姐”嘴甜,夸人好看,将人捧得心花颤,难怪成人后是个浪荡的军官呢。 这样发展下去,不行。 她立了身子起来,手肘撑着床板,手掌撑着脸,很严肃说,“顾承璟,你记住了,姐姐好看。但,凡是长得我这样好看的姐姐都肯定有坏心思,你记得离他们远远的。” 顾承璟也不是轻易能接受她忽悠的。 转头,他看向她,眼神澄澈,“你有什么坏心思?” “......”思考了下,她说,“这不重要。” “那怎么样的女人有好心思?” 她循循善诱,说道,“和傣族嬢嬢那样的,像可爱的阿斯妹妹那样的,心地善良,给你东西吃,关心你,爱护你,怕你吃不饱穿不暖,捧着心给你的,不贪图你东西的。千万千万记着不要像某人一样,回了南京就经常去秦淮,那里可多好看又像盘丝洞蜘蛛精的姐姐了,会吃人,都坏心肠,让人不着家。” “某人是谁?哪里是秦淮?” “这个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只能对一人好,别四处留情。” “要对谁好。” “我。” 顾承璟也拄着脸,脸上是被当丁点大孩子忽悠的冷,扯着嘴角说,“我叫你姐姐,你就当我好骗?” 他说,“姐姐,你有没有发现,你自己在骗人的时候,睫毛会眨得很快。” 是吗? 白舒童眨了眨眼睫。 “......” 他伸手弹她脑瓜,看着这面前说起来还比他更幼稚的人说,“我说你好看,是想让你不哭。姐姐你也就比这里的阿英婶强一些,别自视甚高了。而且,我干嘛只对你一人好。” 不听白舒童忽悠,顾承璟拉了拉被子,本来当着认真话听,现在觉得她就胡扯,转过身吹灭了油灯,往着另一边躺下,沉沉说,“夜色不早了,睡了。” 白舒童在他背后握爪子。 以前就被他在床上欺负,想反客为主,掌握主动权,可现在她还忽悠不了十来岁的他,不应该啊。 还有谁是阿英婶? 第二天,她问了阿布和阿斯。 他们齐口说,“村口,梧桐树下。” 白舒童亲自去看,到底顾承璟现在心里的好看标准在哪,他年幼的标准是什么样的。 结果,吃着个糯米糕,她走到村口树下。 好你个顾承璟。 坐在遒劲树冠下的是个古稀老太太,穿着彝族的传统蓝紫服饰,戴着个银饰黑圆帽,漂亮说不上。瘦瘦小小的,一张脸挺白,眼尾纹多得皱成了好几圈,牙都掉没了,脸往内凹着,话都说不清楚。 什么叫她就只比阿英婶强一点点。 真气人。 - 山野间苍绿,红河是个高海拔的地方,多跑几步路就容易喘,但是一眼望去,漫山遍野的山茶花、桃花、紫罗兰......像天堂一样,美极了。 内陆里许多见不到的花种,这里都有,叫不上名字,但香气还特别,正适合白舒童制香。付了山头主人的费用,各种红的、白的、紫的、黄的、不常见的都被白舒童收进了竹篓里。 真是个好地方。 远处还有一片长绿枝,红色卵球状的花束,她走了过去,低头闻了下,微微甜香和苦,也不知道能不能拿来制香,味道能不能翻新。 但是说不定用古法萃取后能有别样的味道,她就想摘下。 “不能碰!” 远处,阿斯急急跑过来,身上的银饰剧烈晃动着,摆手制止了她,“这些花不好,不能碰。” “这是什么花?” “鸦片花,这些都是制大烟的东西,不好。” 白舒童赶紧缩回了手,看着一整片的红,蹙目。在云南行走的一年间,她也曾见过这么大片红艳滴血的花卉,颜色还不尽相同,数量并不少。 她问,“既然是鸦片花,可为什么种了那么多,政府不是禁烟吗?” “从清朝传下来的,之前唐都督也发布了禁烟田条例,说种这花的就要枪毙。但是唐都督不在了,从民国初到现在,当官的换过一轮又一轮,政策也变了又变,种鸦片花比种水稻玉米那些利润高,这些山头的主人只管荷包饱了,其他也不管。” “政府也不管吗?” “管啊,管交税,够他们打仗拓兵马就行。” 白舒童听了,心里五味杂陈的,明明是那么美丽娇艳的花,却垂毒。明明是害人不浅的东西,竟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种植着。 她也是被鸦片烟害惨的人,说道,“可也不能只管面前利益啊。” 阿斯点头,“土司大人也说这是损人不利己、危害后代的事情,但,这个山头离我们村寨远,土司大人管不上也没办法。” 白舒童轻摇了头,叹说,“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只要能有其他的营生,一定能改变的。” “可哪有其他的营生呢,我们这里偏僻,很多人也不会说国语,谁愿意来啊。” “会有人愿意来的。” 第162章 写信 阿斯带着白舒童走向另一侧,继续采摘着他们的山茶花。而那些罂粟却是在白舒童心里像长刺一般,刺疼着她的心。 回了家,晾晒完花卉。 她坐在了桌子边。 阿布和阿斯很少写字,家里没有自来水笔,她去杂货铺子买了根铅笔,用着小刀在灯下削着。顾承璟从隔壁回来,在墙上挂上了猎枪,见她认认真真地铺展着纸笔,没有打扰。 她削完了小刀,埋头写着信,写了许久,到了夜半才回土坑上。 因为睡在里头,她得跨过顾承璟才能进去,而油灯又在外,她吹灭了灯,摸黑爬床。 手随便摸着,摸到了土炕边,又按到了腿边。 顾承璟没有完全睡着,在暗里睁开了眼,忽地出声,“扶我手臂吧,我带你往里头。” 白舒童吓了一跳,手不小心随便放,放到了不该放的地方。 “姐姐,男女有别。” 这是他新学的事。 白舒童收回手,脸微红,在黑暗里还好什么也瞧不见,她假装镇定地说,“我知道,可哪里是手臂?” 紧张了,又是一通瞎碰。 顾承璟略无奈地按着她声音的方向判断,抓过她的手,让她搭着手臂往里头进。也半起了身,让出了大半的位置。 哎哟一声,她先碰到了炕边。 但也勉强知道位置了,跪坐了上来,往里头移动。 又一阵响动,是碰到了每夜摆在他们中间的鱼竿。 “等等。” 怕伤了人,顾承璟将鱼竿拨到了旁边,可撑在他手臂上的夜瞎子也不懂得避,又几声响,几声哎哟,他将鱼竿放到了地上,提起了她的手,往里拉。似乎是惊了阿普姐姐家宿在外头的黄狗,外头几声狗吠。 被响动惊了,白舒童缩了下肩膀,往他身旁靠。 荔枝香靠近,甜甜的。 “没事。” 没有躲开,黑暗里顾承璟声音温温,帮着也板正她的身体,继续牵引着白舒童到她每夜睡觉的地方。 手松了开,白舒童适应黑夜慢,摩挲着床板,确认了,躺了下来。 她回了声,“谢谢。” “不客气。” 两人一板一眼的礼貌,也各自怀揣着心事,没能立刻就入睡,辗转了两回,听见对方的动静,也听见了对方不绵长的呼吸声,在夜里又同时开了口。 “你会写字,那会写洋文吗?” “村里有能寄信的地方吗?” 话都叠在了一起,两人都没听清对方的话,于是就各自重复了一次。 顾承璟先回答了白舒童的,“有,有邮差经常来往村落部族间,能帮忙带信件。你要往哪里寄?” “往南京。” “明天我带你过去。” “好。你呢,你要问我什么事?” “我看你会写字,阿布他们说你上过学,是读洋文的,我想让你帮帮阿英婶写封信。” “你是说每天都坐在村口树下的阿英婶?” 说起这个村口的阿英婶,白舒童就想起了上次被他说的事,她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微蹙,不满地哼哼两声,瞅向他,“上次你拿我同她作比较的事情,我还没同你算账。” “你见过她了?” 外头的狗吠声停了,一切重入了安静,只剩他们这屋里轻轻言语。 “见过,所以,我知道你打趣我。你不是都不跟我熟,说长幼有序,男女有别,你喊我姐姐,可哪有你这般调侃姐姐的。” 顾承璟顿了下,“我哪里调侃了?阿英婶以前是村里第一好看的人。” 等等,她听到了什么。 为什么,总是在夜晚,这十来岁的“混小子”就那么能撩拨她。 现在在说她漂亮吗,还比村里第一好看的人更好看吗? 他明明现在心智只是个孩子。 说的话怎么让人起伏不定的。 要命。 拍散了心头旖旎,白舒童掐了下自己的脸颊,被他嘴上甜勾得又乱了下,又知道他只是无心,根本没有那般心思,调整了心态后,心情也好了许多,忽略了刚刚要找他算账的话,问,“那你要我帮写什么信?” 顾承璟就着夜色缓缓地说。 原来阿英婶年轻的时候有过婚配,她的丈夫也是同村的彝族小伙,两人结婚没多久,彝族小伙正值青壮年去走马帮,在茶马古道上听说了许多见闻。从外国人那听说了北美洲的淘金热潮,向往了那河流都飘金的地方,跟着人去了美国。 给阿英婶只留下了一个地址,说他会回来的,但是却一去无返,从此没了音讯。 顾承璟说着,话其实平铺直述。 但是却像海面一样,翻涌着,沉浮着,让白舒童听了点伤感出来,说道,“原来她每天坐那树底下是在等丈夫回来啊。” 有一些感同身受。 尽管知道过了古稀年,远在北美洲的人要漂洋过海很困难,说不定人也不在世了。她要帮写的信也可能会像鹅卵石一样沉大海,毫无作用,但是白舒童还是应承了。 这不也同她千里迢迢来云南寻被宣告死亡的顾承璟一样嘛。 或许真有一线希望呢。 她答应了后,薄雾还萦绕在村里每一角落的时候,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青石路,顾承璟带着她去找阿英婶,阿英婶说的是彝族话,两人都听不懂,他们就也喊上了阿斯。 阿英婶是从丈夫去了外头后,第一次没有坐在那梧桐树下等候,平时她总是边刺绣,边等着,今天听说他们能帮忙写信,刺绣都放下了,带着他们回家。 从八宝箱里翻出了一张已经陈旧的纸条来,上头写着地址,有些字迹都花了,看不出是字母o,还是字母c了。 白舒童连猜带蒙地写地址。 然后就开始执笔。 阿英婶说着,阿斯翻译,她先将中文写一遍,又用英文翻写了一遍。 写了许久,才大功告成。 阿英婶谢着她,给了她许多的坨坨肉和荞麦粑粑。 出门时,她捧着肉坛子看了一眼顾承璟。 就连村口只是看他经过,就给他东西吃,见他大冷天穿得少就给他厚衣服的阿英婶,他都能这么回报,应该很快,他也能应承她的要求了吧。 而顾承璟却也没让她等太久,手里拿着她要寄去南京的一封信,也拿着阿英婶的一封。他转头看了下写着信都哭的人。 “一起去镇上寄信吧,你不是弄丢了我照片吗?去拍吧。” 白舒童惊喜了下,这可是他难得的主动,她背手走到他面前,本来听着阿英婶的事情心情一般,现在就深了酒窝,兴奋着问,“那照片都愿意拍了,同我去南京呢?” 他面色还是沉了下来。 阿布告诉顾承璟的是,求人办事就要给人回报。 他只是以照片回报而已。 同她还是陌生。 阿斯在旁边瞧着,见白舒童又被拒绝了,安慰说,“舒童姐姐,慢慢来吧,至少他都愿意同你去镇子上了。” 白舒童鼓了下腮帮,觉得有所进展,不知不觉,她就靠得离顾承璟很近。现在却被他两只手指点在了额头上,隔着距离,轻推回来。 她揉揉额间,说着好吧。 可却也费解地想,为什么他大白天总是比夜晚冷漠那么多。 哎,真难琢磨。 第163章 风风火火办厂 两封信都寄出去后,首先有回音的是白舒童寄去南京的那封。 收到的回信是好消息。 在两个月后也迎来了一帮从南京来的人,四五人风尘仆仆,西装革履,骑着马匹到了红河县上。 他们都是制香工会的人,由制香厂的老板带头领着,一起来云南做考察。许多人是第一次到访云南,见着路上穿行那么多奇装异服、口音各异的少数民族,不免好奇,从石头镜里都多留意几眼。 古城里穿西装圆礼帽的不多,保持着旧式模样,要不是传统民族服饰要不就是褂子袄裙、薄纱绸裤的。 显得他们一行,额外扎眼。 马蹄踏在石板道上,哒哒哒地往巷弄里进,他们跟着车站接头人的指引,停在了一间古朴的单进宅子门口。 才见到了里头的白舒童。 宅子里简单摆着六张桌椅,四周悬挂着长幅古画,飘着诗燕,长垂到地面。院子里摆着各种彝族的东西,像是展览,也像是卖的。 颜色鲜丽,总能引人看一眼。 还飘着淡淡清新的茶香。 他们许久不见的“白老板”,穿着彝族的一身紫色带火把鸟兽图腾的扎染衫裙,手和脖边都带着大圈的银饰品。头发剪短了,不是在南京富贵摩登娇小姐的模样,少了张扬,多了素净气质的沉淀和自成的甜柔。 声音轻,她坐在案桌上,两指捻着垂银铃球的器具,正在教着一帮学生做香丸和线香。 反手指尖轻揉,摊手掌间轻展。 “远远就闻到了这里一股茶香气,我就说什么茶能飘到门外去,原来是白老板在制香。” 他们没大声打扰,先静看了一会儿。 在南京听人说,自从白老板的那位未婚夫空军少校遇难后,她就不再出门,学业也停了,生意上的事情都全权交给了她哥哥的手下。 连许多社交场合也不再出现。 还以为她治完丧、退婚后,就回上海去了。 没想到却是在云南,并且给他们来了一封言辞恳切却也充满诱惑的信件。 邀请他们过来设厂。 真是胆大的女子,想的都是别人不敢想的。 这会儿,还没注意到他们的莅临,她低头教着人将香丸放入篮里滚沾桂花。 小小一颗,含了许多的工序和心思。 她细腻地做着。 别说做成的东西是艺术品,就连制香的过程也让人移不开目光,一停一动都惹人驻目,也赏心悦目。 等她做好了香丸,要看学生们的成果,才抬头看到了一帮远道而来的老板。 她笑了,起身。 身上的银饰叮铃铃作响。 香膏厂的老板也才笑着打断,许久不见,话语温温,同她打了招呼,“白老板你人不在南京,原来是到这里当先生了呀。” “哪里,就消磨时间,借了别人的茶室来做些古香。快请进。” 收到她的邀请信,制香厂的老板高兴,本来守着七款香在卖,利润都不少,现在听说有新的方子,号召着些人,也到了云南来。 这里好山好水好风光。 还有新的赚钱路子。 自然笑嘻嘻。 白舒童停掉了手中的活儿,没想到他们比预期更早到了红河来,于是就赶紧起身迎,摊手请入茶室。并请阿斯教着学生们剩下的步骤,让他们将香丸放入镂空的圆球银饰里,编上手工的三彩绳。 她则和小方带着这些老板们入坐屏风内的螺钿茶桌旁品茶。 教学的声音还在徐徐地传着。 白舒童给他们倒白茶,几杯茶醇后,才同他们说合作的事。她给他们看新的香丸成品,又让他们闻混着沙梨和佛手柑味道的线香,说着红河县里诸多的制香原料。 也带他们去山间看了花种和树木。 迎着满目的灿花,她占了主导,同利益至上的一帮老板说着,“我们可以从源头开始把控,与市面上的香膏作出区别,而且,用作盛香的银比瓷更有塑造性,能做出各式各样的样式,可以源源不断作为贩售的噱头,推陈出新。” “现在滇越铁路有铁路警察可以保驾护航,在这里设厂子,不仅能销内陆,还能让这些中国的手工艺品往国外去。云南政府也正在大力地引进工厂,有政策上的扶持,从头做起不难。各位老板应该不想只守着南方的一亩三分地不动吧。” “也不想只取薄利,而放着那么大口的甜饼不吃吧。” 马蹄在道上哒哒地响,几个老板特意从大老远来一趟,肯定都是想分一杯羹的,自然相视而笑。 考察也慎之又慎。 “白老板,设厂子得有熟工和设备,熟工可以培养。但这设备,得从外头引进来,运输也是一笔钱,南京好说,我们有工会,可这云南政府可不吃我们南京政府那套吧,还得找人疏通关系......” 少说也得再半年才能定下来。 也说不定办不下来。 担忧挺多。 白舒童盈盈笑,帷幄有度,“等着各位老板来的时候,已经咨问过了,外国的机子可以从越南进来,海关有人能打点,商局也能帮我们特办。” 她话里轻松,等着他们的这两三个月,在云南各处可没少跑。 “如果我自己有这资金能耐,我可能也就不喊你们了。” 各老板一顿,又朗笑,没想到她都提前备好了一切,说,“有买卖当然得一起做啦,独乐乐还不如众乐乐。” “是这个理。” 白舒童独自打理南京香膏厂的一年间,成长很快,很知道资金不够,怎么撑着脸去快速地同他们谈判,而做得滴水不漏。 一帮老板来了两个星期后,很快就将合资在云南设立工厂的想法定下。 文书也写下,盖了红印。 事情风风火火地做着。 阿布和阿斯没看明白,白舒童花了大价钱供着一帮老板吃吃喝喝,可是正事也才谈了两天而已,就问她,“舒童姐姐,这样不是浪费了一大笔钱吗?请他们吃喝的钱,都可以请好多的人做工了。” 白舒童结着旅社的大额酒水账,同他们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这是小钱,没关系。做生意分大小钱,大钱到位了,其他不必拘谨。” 而且她的目的又远远不止让他们能在云南办厂。 还希望这个厂子能反哺红河县的人,更帮阿布和阿斯跳出只能靠手工勉强维持生计的困境来。 在他们家住了许久,兄妹俩勤勤恳恳,吃食其实不算忧,但是只要碰上刮风下雨的坏日子,好些天,也只能啃着玉米吃。 她将两份先定下的聘工合同先给了两兄妹,“我会找人教你们技术,好好学,等你们学会了,你们就教村寨里的人。” 这样他们也不用冒着被土匪抢劫的风险,往来古村了。 “舒童姐姐,你不教我们了吗?” 听着白舒童的意思,好像并不打算参与工厂的运作,两兄妹被她手把手带着,一时也不习惯同别人打交道。 白舒童笑笑说,“忘了吗?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啊。” 比起设立工厂,顾承璟这么久了,还同她生分着,让她都快气馁死了。于是她打定主意,只牵头投资和做大方向,另外的闲时她继续开学堂,陪着顾承璟。 马先明半年后也得了收益,在白舒童这里投的资金翻了倍,特意来红河看他们。 许久没来,阿布和阿斯的房子都变了。 里里外外没再挂着玉米棒子,以前院子里的几口用来扎染衣服的大水缸也没了,院子里洁洁净净的,只晒着些干花。 来了村寨里,他先去了一趟土司大人那。 土司大人笑着同他说着最近他们村里的变化,“因为你的这个妹子,附近好几个山头同工厂签了协议,给他们供原料。有了稳定的营收,很多种植主都把鸦片花田给烧了,用来种工厂要的东西。连着我们的刺绣和银饰品,都盘活了起来。” “你这个妹子,真了不得。” 马先明沿途走来,马帮的人也在同他说,白舒童半年来在红河上做的事,“女老板”的头衔更是让她被一传十,十传百地挂在嘴边。 听着他们的话,马先明赞叹着她的胆子,别人不敢做的买卖,她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盘下了别人的厂子,都办成了。 果然是他的妹子。 当初那股寻顾承璟的劲,他没看错。 就是能办大事的。 他叉着腰,在院子里叫人,“舒童妹子,小方,阿布,阿斯,你们在哪呢。我给你们带傣族嬢嬢做的米浆粑粑来了。” 阿斯听见声音,从屋里出来,赶紧来迎。 “马老大,他们都不在,有一批新的设备到了,小方去工厂了。我哥哥也去接了。” “我舒童妹子呢?” 阿斯跟着白舒童开学堂,接触人多了,现在大胆了些,人也大方了许多,指着后山头,笑答,“她和阿白去打猎了。” 第164章 我们都别小瞧自己 “上来。” 顾承璟腰间插着银弯刀,从山坡上俯身,伸手带白舒童。 两掌交合。 白舒童借力上坡,走了许久路,她没了什么力气,坐在了草地上,薄喘着气息。 山间的风吹着他们的衣服和头发,哗啦啦地作响着,他走到哪,她都跟着。 顾承璟独自进山习惯了,有女人跟在身边,这下子还拖慢了他的进度,他直说,“其实,你不必跟来,工厂那事情多,你不用看着吗?” “不用,那里有小方和阿布,以后那厂子是要给阿布和阿斯两兄妹管的,我不能多插手。另外,更正下,我也不是跟着你,我是来保护你的。” “保护我?” 他瞧着她的薄弱身板,站在身边,风吹几步都要倒了。 白舒童见他质疑,就提了提肩头上挂着沉沉的毛瑟枪,若不是扛着这猎枪,她就能走得快些,但实在重,压着她喘气。 顾承璟看了一眼,接过她的枪,提了一把,放在地上,示意她也坐,“休息下吧。” 递过水壶。 他帮着隔壁老师父入山里猎物,老师父嘴馋一口肉,可是却被风湿痛困着,脚走都走不了,他就替着他来了。 而顾承璟来了,白舒童自然也就跟着。 “你不信?”白舒童喝了一口,见着他不信,轻扯了下左边唇,又拿起了地上的枪。 走过了小山坡,就是一片野湖,里头游荡着许多野鸭子,三三两两聚着,不算多,但是一惊就会飞走,今天风还大,不太好猎。 她指着湖泊面,说,“三枪内猎到了,就不许赶我走。” 顾承璟本来就有射击基础,再加上老师父教着,对于毛瑟枪这种长猎枪,也丝毫不失准头。 而白舒童有短枪,城里的学堂有教授射击,可用这种长枪,她能行? 他拧眉问,“你会吗?” 白舒童将枪放在肩头,看着一只野鸭子,“看过你用过一次,你师父也大致说了下,我应该会。反正,别不信我能保护你。我要是三枪内中了,你就别赶我。” 见顾承璟脸上还有怀疑神色,她就眯眼瞄准,自行开了局。 砰的一声,野鸭四散。 灰黑的羽毛散在了湛蓝的天空,还惊起了远处树林的银翠鸟。 白舒童摆摆手,拉了下弹壳夹子,仰着下巴笑说,“去捡鸭子吧,今天晚上就喝鸭子汤了。” 顾承璟看着利落耍枪的人,浅笑了下,往湖边散着鸭羽的地方走去,不一会儿,真的带了只野鸭回来。 她嘚瑟地说,“现在还赶我回去吗?” 尽管她枪法的确不错,可顾承璟还是点了头,看着离村寨也还不远,同她说,“还是先回去吧,我答应同你去南京,不会变卦的,不用这么寸步不离。” “我也不是怕你变卦,只是......” 半年里,顾承璟应该要会的,他都悉数掌握了,逐渐也不再像心智不成熟的样子,稳稳当当的,包括他本来应该也要会的西语,白舒童也同他普及着。 他学得快,掌握得也很快。 经过了半年多的相处,他也慢慢接纳了她,也愿意同她去南京了。 但是离别有了定期,他比起去南京的忐忑,似乎更不舍彝族村寨的人,正尽他所能,帮曾帮助过他的人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只是嘴上没说。 “我担心你。”白舒童跟着他蹲了下来,看着他将野鸭子系绑着死结,放入网兜里,这是他们这趟出来的第一只猎物。 顾承璟绑网兜结绳的手略停,眼神里顿了顿。 两人蹲在了山坡上,抬眼望去就是山间里摇摇晃晃的花草,以往占据大片视野的血色罂粟都消失后,景色变得更加好,不再让人一见着就忧心。 这些,皆是因为白舒童带了一纸合同,与山头的种植者谈判换来的结果。 这个漂亮的姐姐,并没有坏心思。 而是做着好事。 她还挪了几步过来,问着他,“你是不舍得这村寨的人吗?我看着你最近老是来山里,晚上也经常去老师父家,很晚回房,也不太同我说话。如果你是不舍,那我们等阿斯妹妹的婚礼后再回去也可以。” 白舒童以他为前提提议着,眼瞳里是温温的担忧。 是的,她不仅没有坏心思。 还关心他,担心他吃不好或者睡不好,甚至一个眼神里不对劲,一个情绪低落,她都紧张着。 越是这样,顾承璟心头就像遮云遮雾一样,低沉压着问,“那个军官到底做了什么,值得你这样为他?” 不仅千里迢迢找着,更是万事迁就。 现在的他无法理解。 而且更难堪的是,他记忆都没有恢复,记不起同她的过往,也记不起他们口中的那个军官的样子,“你那么好,没必要死守着那么长时间,你应该有你自己的规划,过自己的人生。” 面前的姐姐绚烂如阳,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做的桩桩件件在他逐渐明智的时候,令他惊讶也敬佩。可同时却也怕她会对他失望,担心自己根本恢复不到她想要的那个军官模样。 他们口中的军官忧虑家国,是个优秀的教官,是个帷幄万事的空军大队长,更是南京大家族里的贵公子。 是他吗? 白舒童与顾承璟姐弟般相处了大半年,闹着吵着,关于谁当谁老大的事情轮番幼稚辩论着。 听了这话,她意外。 他心智成熟了,也在乎她的感受了。 她略欣喜,浮了笑,盘腿坐下,说,“怎么会,你就是他。一年半前,你就给了我这样一封信,里头一个字没有,也是叫我去过自己的人生,说我放自由。” 同现在一模一样。 白舒童直直地看着顾承璟,她知道他心底要去往一个“陌生”都市的不安,可实在没必要推开她,就说,“我能是现在的我,有一半是你带出来的。顾承璟,没遇到你,我可能就在泥潭里,比你现在还要糟糕十倍万倍。我得你先好了,才能心安。” “你这是报他的恩。” “不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必负担。”白舒童应着,心里奇怪着他的为什么将自己称为他。 顾承璟承受着她给的热,心里涨着沸水,还是不理解,更直白地拧了眉心,说,“那如果我恢复不了,不再是你的那个军官长呢?” 所有她的努力都白费了呢? 白舒童才知道他担心的是这个。 许是快回南京,要去接受家人的检验了,他焦着,也从没说。可她之前碰到事情茫然的时候,顾承璟却是这么同她说。 现在,她也把那句话给他,笑着说,“你说过的,我们都别小瞧自己。” 第165章 我们都一直盼着你 风在山里刮着,不时碰撞连绵山体,传来呜呜低鸣。 白舒童想微靠在身边人的肩膀上,也想握握他的手,想抚慰他。可看了一眼,对上了眼神,想起他之前的警告,让她别碰他,于是就只保持着朋友间的礼貌距离,同他温温又说。 “我们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不会变的。” “就算你回不到从前了,可想想,你和阿布他们一起学西语,现在你都能流利地对话了,他们还不会。这样的学习能力,你怎么会落后于人。” “我们都一直盼着你,又怎么会对你失望。” 说话的时候,白舒童看着他,眼里真切无比,希望能一字一句都传达到他心里去,打消他的顾虑。 顾承璟听了,微莞尔,“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白舒童点了头,轻易就承诺,“会啊,我会陪你到南京,带你回到他们身边。顾家人每个都很好,你不知道和彬他很想你,都抱着你给他的飞机模型睡,一直念叨着你。还有大哥和大嫂......” 她说着南京顾公馆里的温馨,给他说得绘声绘色的。 顾承璟被熨帖着,垂了眼眸,淡笑。 不允许他低丧,她先拍拍身上沾染的草叶,又扛起那把磨得褪色的毛瑟枪,说,“再说,你叫我姐姐,嘴甜些,我说不定还能教你更多,我懂的也不比那某人少。有我这个小师父,你怕什么?” “小师父?” “怎么我担不起吗?你写字还是我教的呢。” 顾承璟浮笑,盘着腿,往后撑着身体,转头视线随着她。 他喜欢她故意作坏的样子,也喜欢她动不动就要骑他头上来的不知分寸。 “快来,跟上姐姐。” 现在也不再是半年前初遇的生涩了。 哪里还要叫她姐姐。 他不想叫了。 白舒童抬脚抵着毛瑟枪,重新填满弹夹,打猎的兴致满满,往后摆手,让他跟上,“快呀,老师父都舂好了香料,砌了个黄土灶了,我们得让他准时吃上。” 顾承璟按着腿边也站了起来,几步跑上前,同她并肩,又垂眸,侧看着她,问,“以前我都叫你什么?” 白舒童落他旁侧,走着,“叫我的小名。” “小名是什么?” 她略微顿,仿佛在重新介绍自己,“童童,你都叫我童童。” 白舒童也想起了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喊过她,略有期待,转头也看他。 两人视线又撞到了一起去,有种不同以往的感觉。 顾承璟重复她的名字,轻念在嘴边,同她说,“那以后我不叫你姐姐了。” “凭啥不叫了,阿布教你的长幼有序,你这就忘了?” 顾承璟缓点了下颌,倒着走到她面前,截停她脚步,伸手敲了她额间,笑意带戏谑,挑眉说,“原来你也清楚知道长幼有序,现在是不是得换你喊我哥哥。” 原来是不好骗了。 白舒童咬了下舌尖,拍了他的手,不认占他便宜,只嘟囔说,“要改口,行啊,看谁先猎到了今晚的吃食再说。看你有没有让我叫哥哥的本事。” 话里微有挑衅,也带着自信。 顾承璟目光幽幽深深,被她几步又绕到了前头去,他走在她后头,想着,怎么可能给你这个机会。 一步步地也跟了上去,又并肩。 两人说笑着相伴走入密林里。 顾承璟是丝毫都没发现,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的忧虑都被人无声无息地抚平了,他也没再提要让她回去。 - 夕阳斜照,拉着两人归家的脚步。 网兜里挂着水鸭和小野猪,老师父堆好了灶,升好了火,就等着他们,见他们进了门,就洗起了菜板,用着短刀接过就处理。二楼的平台上早也摆上了小吃和酒水。 马先明在家里等了大半天了,终于见到了人回来,走到房檐边大声喊,“舒童妹子,快上来。” 白舒童不知道他来了,眼瞳亮了,挥摆了手,不看彝族老师父处理肉片了,上了二楼平台,见着许久不见的人,笑喊了声,“明哥。” “这身衣服是谁给你做的呀。”见着白舒童一身的彝族服饰,他笑问。 “衣服是村口的阿英婶做的,银饰是阿布给的,这个荷包挂饰是阿斯妹妹做的。集了百家长,是不是很好看。” “如果不说,这哪里知道你是个城里姑娘了,的确好看。” 白舒童被他转圈打量着,笑意盈盈。 马先明倒是没有多大的变化,走山进林的,依旧还是晒得黑黝黝,去哪里也依旧当自己家。他拉过自家妹子,摆了张小竹凳,拍拍,招呼她坐在身边。 同她敬了酒,说起在外头的所见所闻。 在村寨里消息有些闭塞也无报纸,白舒童落坐在旁,听得津津有味的。 夕阳坠入地平线的时候,小方他们也从工厂里回来了,人多了起来,围坐得热热闹闹的。连阿普姐姐家的黄狗都蹲在了旁边,吐着舌头,加入了他们的阵列。 肉烤了一阵,香脆出炉。 顾承璟扶着风湿痛的老师父上了平台,见着位置只剩小方身旁,便过去坐下。 入了座,才发现视线正对着白舒童和马先明。 两人低头近靠,在看着白舒童手上工厂新做出来的香膏样品,也对照着小册子看着宣传语,试用着。 马先明一个粗汉子没用过香膏,下手重了,从瓶子里挖了一节手指粗的膏体出来,用不完了,只能和白舒童分。 两人指尖接触掌心,搓手动作几乎同步。 又互闻了涂完后手背上的香气,讨论着广告册子上的字眼。 他们因为挨得近,脚边有时还都会碰到对方。 旁若无人。 顾承璟小刀刮着金灿带脆的猪皮,放入了老师父的碗里。 老师父在旁边叫,“阿白。” 他才转头,“叫我?” 老师父说,“阿白,叫你好几声了都没应。你是不爱吃这烤猪皮吗?怎么净都往我碗里放。” 闻言,顾承璟才停了手,才见桌子上老师父的碗里满满当当的,猪肉已经漫出了碗面。他手上的那块正准备再切,听了,小刀只插了进嫩肉里,未再动。 第166章 醉酒 马先明同白舒童边喝酒边说话,才知道她办厂子的初衷是为了这片土地上能看不见鸦片花,他敬了她一杯。 无比感慨,“妹子,真的,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提。我马先明在所不辞。”他拍拍胸脯,酒劲上头,情义当先,也揽过了白舒童的肩膀,“我一定也尽一份力。” 白舒童想着,的确也有要他帮忙的事情,低声附耳说着。 他微低头,眉眼里惊讶,也嗯嗯地应,豪爽地说包在他身上。 在马帮同兄弟们野蛮惯了,手上力道没轻没重,他拍了白舒童的肩膀,让白舒童抿酒呛了下。 他赶紧又拍拍她的背,顺着她的气。 也赶紧转头同人要一杯茶水。他伸手找离茶壶最近的人要,却迎了一双冷瞳子,让他抖了个清醒。 不同半年前,这个军官,不再神志浑浊,现在整个人透着沉稳凛冽,轻易就卷人落入他圈内,引着人探究那专注得无边的气质,沉在他稳稳如松的氛围内。 可比起之前,却是越发让人看不透了,现在看着自己,只觉得他眼里藏了更多东西,如冰川下的海域,深深沉沉。 判断不出这目光是友好还是不友好。 马先明就直白开口,“阿白兄弟,麻烦你倒一杯水。” 顾承璟未应,扫了一眼拿酒平气息的白舒童。 “阿白兄弟?” 旁侧的小方还在同阿斯他们聊着,听着彝族的虎神创世故事,学着几句彝族话,闻言转头,很是熟悉自家大队长这冷漠眼神的含义,自行提了茶壶给人倒。 也提醒马先明,“明哥,你少让白小姐喝酒,每次你一来,白小姐总喝多。而且喝醉了,又不是你照顾。” 马先明将水递给了白舒童后,拍了下额间,才恍然醒悟,“也是,舒童妹子酒量不好。” 而且这白舒童和顾承璟一间屋子,这灌醉了舒童妹子,她酒品若不好,吵吵闹闹的,晚上肯定会让阿白兄弟都不好睡。 难怪见着他们喝酒,顾承璟似乎不爽利。看他的时候,眼神冷冷,还不给他递茶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于是马先明就收敛了些,抬手说知晓了。 也转头劝着白舒童少喝点。 但他不知道的是,顾承璟并不讨厌白舒童喝醉,晚上一帮人散去。他就来到了白舒童的身边,轻碰了她胳膊,示意回屋。 白舒童醉意蒙蒙,点点头,站了起来,微靠在他身侧,同他下楼,进屋子。 关上了门,只有他们两个人。 白舒童酒品算好的,不闹什么动静,只寻着床睡觉。她自己摸索到床边,脱了鞋,脱掉了外衣,就窝到土炕的最里头。 有意外的乖巧。 “我去冲澡,你自己一个人行吗?” 顾承璟同她说话,她摆手,嗯嗯两声,说,“行,你去吧。” 等人出了门,她轻扯薄被,扯着费劲,拉了几下,扯不动,顾承璟又不在屋内,没人能帮她,她也就放弃了。 就这么合衣躺下。 睡了一会儿,夜晚屋内凉,被冷风激了下,她转身子找热源。 顾承璟去洗漱回来,身上薄热,刚躺在床上就被她覆手搂了上来,手穿过了他腰间,环着。手圈得很实,她很熟悉他,脸轻靠着,窝在他怀里,贴合了个最合适的姿势,贪着他温度。 浅浅缓缓的鼻息扑在顾承璟未挂衣衫的胸膛上。 微痒。 触感绵。 让他一时动弹不得。 醉酒后她总是这样取暖。 顾承璟轻拨了下她的发丝,挽到她耳后去,低头看了她一眼。这时候的她褪去了许多逞强,柔柔糯糯的,让人心软。 她靠了会儿。 冷意还在侵袭,她鼻尖翕合,闻到了不熟悉的皂荚味道,白舒童抬头,恍惚着,看着顾承璟的冷峻脸庞眨了眼,无辜笑说,“我忘了,你不喜欢我碰你。” 未等回复,她就缩回了手,转往另一个方向,挪靠近墙壁。 又睡了过去。 顾承璟屏住的气息微松。 他转头看向还是睡在里头的人,她微卷了身体,给他让了很大的空间,比之前划分楚河汉界时还要多。 虽然不让碰的话是他说过的,可他也没让她这么躲避啊。 他开了口,“以前是以前,现在你再试试呢?” 再问一次呢? 卷靠墙侧的白舒童没听见,一动不动。 也没过多久,掌心落在薄肩上,他轻掰过了她的身体,让她近靠到身侧来,不排斥她的触碰,让她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他手也支起了她粉糯的脸庞,在不亮的灯光里,悄悄看着,梭巡着。 见着她水润的唇瓣。 起了无数的念头。 他气息独乱。 “童童?” “嗯?” 白舒童没完全地睡熟,能感受到身边人离得很近,感受到两人鼻息里似乎交混着。她软绵绵地躺着,懒得动,也懒得张开沉重的眼皮了。 她弯了唇边,说,“你真的好久没这么叫我了。” “童童吗?” “嗯。” 顾承璟视线放在白舒童的唇瓣上。 垂低看着,明明是初次起了这个念头,可却好像早已知道那么做会有多么餮足,能激起身体多大的颤栗不休。 想尝她红润软绵的唇瓣,想尝她嘴里舌尖的软热。 念头不断加深着。 她的甜,她的香,她的软,她的温,他似乎很清楚。隔着薄纱,掀开能知,可也似乎隔着千重山而觉得不能去碰。 气息浮动。 他手边触感绵绵密密的,越了界,碰了她的唇瓣,轻轻摩挲。 白舒童感受到了笼着她的炽热,也感受到了亲近,轻弯了嘴角,在醉里叫了他一声军官长,手又环入了他腰间,贴合着。 清楚的一声唤,让顾承璟心无端悸动,也让他想停了手,要收回。 而怀里人微睁眼睫,见着人离她那么近,又见了那轻碰了她唇边的手,忽然却不动了,有点失望,可也没气馁,她低头吻了他的指尖。 顾承璟看着,凝视着,停了缩手的念头。 见着她轻启了唇瓣,张了齿贝,轻衔他指尖。 顿时,眼瞳蹙了起来。 他全身的血在翻涌着,不知方向。 如预想的那样,她嘴里温热又软糯。她轻覆盖着他的指节,沉浮,裹着他在醉里浮荡。怀里的人两腮酡红,没有要消的迹象,甚至更甚,脖颈边都绯了。 所有一切,比酒都醉人。 任是敲钟和尚都无法坐怀而不乱,他忍不住,低了头嗅她的甜。 第167章 换屋 轻贴在她的发顶,身上刚冲浴未擦干的水珠子,沾在了白舒童清透带粉的脸颊上、细薄的手臂上、绸光的细带子短背心上。 慢慢地,她净透的肌理都染上了他的痕迹,他唇下滑,贴到了她发鬓边。 两人仿佛回了从前,靠近着彼此。 尽管顾承璟没有过往的回忆,但这一切却也不陌生。 都想不明白,为何之前丝毫不给她碰。 顾承璟让碰了,还靠近她了。白舒童也分不清究竟是醉疯了,还是做梦,心脏砰砰跳,放纵着自己。她唇边未停,舌尖还轻碰着他薄茧的指尖。 绕着缠着。 带着他去轻碰她的每一个珍珠齿贝。 顾承璟眼里带了猩红,半清醒,也矛盾想停,可在她吞咽下,止不住想再深些,再往里探些,想沾上更多甜腻莹润的津液。 甚至还想伸进更多手指。 让她无处喘息。 想看她疯狂痴迷,堕入潮湿永夜。 窗外风动,油灯大晃了下,几近灭了,又摇摇坠坠地复燃。 耳边充盈了轻轻水渍声。 屋内暗了下,又亮。 他越靠越下,到了她鼻尖边,“童童,我可以吗?” “嗯?” 冲破了陌生皂角味道而来的,是熟悉的男人松木香气,军官长的味道,顾承璟的味道。白舒童沉溺在醉里欣喜无比地像只小猫蹭靠到他耳边,轻喊了他一声军官长,又叫了他一声顾承璟,贴在了他颈窝边,呼吸落在了他锁骨上,似乎想要更多。 不用说话,都回答了他。 两人呼吸里交错,自动地寻着契合的角度。 “许久你也没那么对我了。” 她喃喃着。 许久? 顾承璟脑子轰鸣,恍然大醒,抽出了指尖。 也推开了白舒童。 他立了起身,胸膛大幅度升起沉落,身上在不知不觉间沁了汗,喉结上下起落,点点麻意还在背脊上攀爬着,散也散不去。不知不觉间,就这么会儿的功夫,两人腿边交叠,她的素足轻踏在他脚面,腿嵌进他的两膝间。 互碰的任何一处皮肤都灼人。 让他也无法忽视某处的存在感。 他迷乱地抽出了沾了水盈的手,徒然地落了空虚,只剩喘气还有铺天盖地的不满足,让他黑瞳紧蹙,茫然。这虚空感似乎又得狠狠堵住了那甜蜜的来源,将身边人的嘴搅动得昏天暗,得撕咬出了血才能止息。 可, 这是她和她那个军官的闺房乐趣,是不用言语,只轻靠就能知道要去满足彼此熟稔的欲望肆放。 这不是他的,她眼里的迷醉和如狐般的勾引都是为那军官而绽放的,同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在做什么? 是因为那个马帮老大一整晚同她太亲密了,一直占着她,让她都没有时间同他说上一句半句,所以他想证明自己同她关系不一般? 还是因为之前拒绝过她,面对她的美好,不想空落了她的失望,不想让她被冷漠被孤寂? 是的了。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想要独有,才这么心房震动,才想要不一般,起了邪怪念头,才勾她做这种事。 在认知里他无法原谅自己,愕然而停。 而白舒童本以为在梦里,被推了下,吃了力,才知道不是,是很清楚的旖旎,实实在在发生的,她缓缓地睁开了眼。 燥热是真的,唇边有酥麻意也是真的。 被顾承璟勾着,嘴边带着丝丝亮亮的水渍也是真的。 可不知道眼前人怎么了,在不应该停下的时候,他推开了她,还沉了脸。她咽了口水,抬手要碰他,要问问怎么了。 “别。” “不要。” “不能。” 顾承璟应了激似得,拿起了一旁的外套,出了门。 门一开。 一股风吹进,可冷了。 白舒童醉着,起不来,只听耳边声音,他好像是进了厨房去,她还听见了哗啦啦的流水声,他似乎是又去洗了澡。 明明刚洗过回来的,怎么又去洗了一遍,就那么不喜欢她碰他吗? 撇了嘴,她缓缓平息下来。 等他再回来躺在身边的时候,白舒童感受到了凉意。顾承璟是带着氤氲的水汽进来的。 水汽冰凉,薄薄地散着,应该是等不及烧热水,急于清理,直接往身上泼了冷水。 白舒童沉了心,几番羞愧上脸,低低委屈,“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了。我也不该对你那么做。” 甚至他这种表现,都可以称得上厌恶了吧。 她实在不该多喝酒的。 太随心,太乱来了。 脑袋实在沉甸甸地重。 她喃喃着又一声的对不起,在酒意里无法好好解释,也不知道今晚怎么就那么放纵,想着等明天醒了,一定好好同他解释,好好保证之后不碰他了,希望他别真讨厌上了她才好,思绪纷乱着,酒意弥漫着,她也就这么又睡了过去。 都没听清楚顾承璟最后到底应没应她。 说了什么。 第二天,她醒了过来,记忆模糊,只记得有件事得同顾承璟说。但转了头,手一摸,隔壁的床铺上没人,空空的,他应该很早就起了床,炕上都是冷的。 外头公鸡鸣叫了多声,她揉着眼睛出屋子,就听斜对门正乒乒乓乓地响。 是阿布和阿斯正在整理着他们的屋子。 拆了许多木板出来。 他们的屋子其实同她和顾承璟的一样大,但是用了木板隔成了两边,一人占一个空间。 白舒童问,“怎么在整理房间啊,过十月年的时候,我们不是才大扫除过吗?这是在做什么。” 阿斯问了早,挽过她的手臂,到耳边笑说,“舒童姐姐,正想也同你商量件事情。我们这屋的木板要拆了,打算修一修,就做我的房间。你们的房间也顺道一并重新粉刷了,你先同我一起睡,可以吗。” “可以啊,可是怎么突然要修房子了?” “男女有别,再说我年纪也大了,不能再和哥哥一间屋子了。舒童姐姐,耽误不了太多功夫的,你就先同我一起睡吧。” 阿斯撒着娇。 白舒童问,“那阿白和你哥哥呢?他们要睡哪。” “哦,先在平台上铺张木床给他们就行。” 平台上倒也是个能暂时安置的好地方。 她笑笑,说,“那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们也尽管说。对了,见到阿白了吗,一大早他去哪里了?” 阿斯说,“他去镇上帮买石灰、水泥去了。” 白舒童觉得奇怪,“你们不是这会儿才打算重新修葺屋子,他怎么那么早就出发去镇上了。” 阿布从屋里搬着木板堆在院子里,立身,抹了把汗,回,“本来也没打算今天的,但是阿白早上问了我们附近还有没有其他空屋子,我们就想腾个杂物房出来给他,又想着妹妹婆家也快来做客了,趁着现在工厂稳定的时候,就先帮她整。” 阿斯听到谈婆家,又羞了,说了声,“哥!” 阿布见着这准备嫁人还害羞的妹妹,挥了挥肩上的毛巾,笑说,“行行行,不说你。” 白舒童跟着笑,可细细琢磨了方才阿布的话。 顾承璟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换房。 站在院子里,她心紧了起来,抬手咬着指尖,也一下子回忆起了昨天晚上的事,耳尖红了起来。 她好像吓坏了顾承璟。 那种事,以他现在的状态,怎么能懂,也怎么可以做。 而她喝了酒后,都对他做了什么! 第168章 解释 懊悔的情绪一下子萦绕,白舒童辛苦了大半年,同他套近乎,好不容易有大进展,又一步子跨太多。 心里想着,完了完了,怎么办才好。 同他解释解释吧。 一整天没心思想其他的事情,她机械地帮忙着兄妹俩腾空屋子,曝晒屋内的床品,一边等着顾承璟从镇上回来。 平台上晾晒着隔壁家用板蓝根扎染出来的黑色布料,一行一行,随风扬,她人在其中,延伸着竹竿和阿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话。 远远地,从平台上,就见了两个去镇上的身影回了来。 一个是顾承璟,一个是马先明。 两人分别出发去的镇上,刚好碰上了。 见了她在房顶,马先明踩马镫,立了下身子,扬了马鞭,喊她。 “舒童妹子,你快下来瞧瞧。” 见阿斯也在旁边,白舒童连忙指着,又在嘴边比了嘘,还好阿斯转头正在晾被子没留意,她在屋顶上比了个知道的手势让他往他住的屋子去。 示意他别来。 马先明也手势回着。 两个人神神秘秘的。 也没一会儿,白舒童就下楼来,她拉过下马的马先明,到一侧去嘀嘀咕咕地说了许多话。马先明又是嗯嗯嗯地应,两人商量着,马先明就没往屋里进,去往了隔壁他暂住的地方,连马匹也牵进了院子里头。 顾承璟看着。 下了马,他将绳子绑在了门口的栓马石上,小方帮着他卸下在镇上买的一堆东西,也帮忙搬着。 搬完了东西后,白舒童从屋里出来捧了碗水给他。 笑嘻嘻的,笑容灿灿。 同他说,“辛苦了,喝点水吧。我和你说会儿话,好吗?” 他接下了碗,喝着,喉结滚着,应了,“嗯。” 白舒童说起昨晚的事,声音压得很低,“就昨晚,我酒喝多了,你别放在心上。这些事我也不该同你做的。”她找着合适的例子,当着顾承璟情欲启蒙未开,同他教授着,“也只有结婚了之后,两情相悦了,才能做那事。比如,像阿斯和她未来的夫婿才可以。平时,朋友、家人、不认识的人,不能做。明白吗?” 碗面水停在一个角,顿了顿,然后又晃。 顾承璟听了,放了碗下来。 让他不要放在心上,又说只有两情相悦的人才能做昨晚的事情,这两项,每一项都在说,她纵情的对象是那军官。 “我要明白什么?”他反问,黑瞳沉降冷意,“你明白你同谁睡在一张床上吗?” “我知道啊。所以,也只有喜欢,才能做那种事。” “你们以前经常做?” “你们?”白舒童手指了他们俩个人,更正,“是我们。” “睡一起还做什么了?” “做......” 大白天,白舒童也要脸面,酒清醒后也没那么大方能分享闺房私事,支吾在嘴边,往下的她也说不出来了,捏了发烫的耳垂,科普不下去。 顾承璟见她窘迫,不难想象她接下去要说的事情会多么亲密,亲密到她都无法说出口。 一时,他脸都黑了。 隔壁的木门咯吱一声响,马先明放完了东西,走出来,又要到阿布和阿斯家里来,听说了他们家正在大整修,他正要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门口就见着顾承璟和白舒童在说话。 顾承璟从远处扫了他一眼,问面前白舒童,“马老大,是你说可以的那人吗?” 这怎么要同她吵架了。 他人要进门,白舒童伸手拦在门边,“为什么要说这种莫名的话。” “那你们俩这两天避开人,在做什么?” “有事。” “什么事。” “就一些事。” 说了等于没说。 听了这话,顾承璟侧了下头,抬开她的手,径自地进了门去,背影冷漠。 对话很短暂。 白舒童都不知道结在哪里,不知道怎么解开,她又和马先明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于是就没跟着,只先出了门,将出来看热闹的马先明推了回屋去。 “妹子,你们吵架啦。” “对,好像还是因为你,你别进去了。同我办了正经事再说。” 院子里摆了许多的东西,全是给阿斯置办的嫁妆。 这些都是他们秘密在做的正经事。 如果光明正大地办,两兄妹肯定不肯收她的情,于是她托着马先明四处采买妆奁。 新娘的嫁衣勤劳的彝族姑娘喜欢自己做。 其他的,她则都安排了。 马先明用马骡驮了两大箩筐回来,新的被褥、衣物、金饰、银饰、香膏、胭脂......新嫁娘最高规格的嫁妆,一应俱全。就等着他们的屋子修葺好了,再奉上,说退也退不了了就好。 “为了我吵架?我才来没多久,这一大早也出门去了,怎么就和我扯上关系了。”马先明摸着脑袋,没明白,他昨天才来,能惹什么事。 他猜说,“是你昨天闹酒疯了吧,他就将你醉酒的事放我头上了,是不是。” 白舒童同他点着清单上的东西,才恍然,“哦,那应该是。” “妹子,你闹了什么酒疯?” 白舒童僵了下,明明清楚,却摇头回应,“都说是发酒疯了,怎么记得。既然是酒的事情,我晚点再同他解释吧。阿斯的事情要紧,我们再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马先明见她欲言又止,看破没说破,掀开了又一箩筐,感叹道,“怎么连阿斯妹妹这么快也要嫁人了呢。” 说起阿斯的婚事。 其实也来得很突然。 她要嫁的小伙子是在庆祝十月年时认识的。 那时候村寨里摆了长桌宴,并请了玉屏村的人来跳虎掌舞。披着白虎皮、全身画了虎符图腾的四五个彝族小伙放开舞步,学着老虎模样,舞动着、跳跃着。其中一个就不小心碰倒了站在人群最前的阿斯。 动作一大,让她受惊摔了一大跤,帽子都掉了下来,叫了出声。 小伙停下了舞,致歉,也赶忙在人群里扶起了她。 就这么一来一回地问候,互相就看上了。 到了年底,还谈上了婚嫁。短短的时间里,定也谈好了,就等着过门。 白舒童看着又叹可惜的马先明,笑话他,“你什么时候看上阿斯妹妹的?” 马先明叉着腰际,流里流气,可也似开玩笑,同她说,“我惦记的人可多了去了,可惜一个个要不心有所属,要不就已谈婚论嫁的。”他摇摇头,“这酒席,我也一定要留下来吃不可。看看婚宴上有没有能歌善舞的姑娘能跟我回家。” 白舒童笑。 两个人清点完了东西,还缺酒席的安排。 马先明拍了胸脯,说,“那酒席,我来筹吧。” “行。” 于是白舒童也没有同他争,随了他。 彝族的婚礼习俗规矩也是不少的,阿斯这些日子,每天都加紧着做自己的嫁衣。白舒童第一天抱了被子搬去与她同住,屋里的灯就一夜都没有灭。落在灯下,阿斯认认真真地赶工,在扎染的衣服上绣上珠子,又勾上垂穗,做她的嫁衣。 手很巧。 心也很虔诚,一针一线都是待嫁前的少女心事,饱含了许多嫁人的期许。 琴瑟和鸣、白头到老,也是神仙眷侣、儿孙满堂。 她绣着的时候嘴边总含笑。 白舒童也弯了眼,没有打扰她,静静看着。 同人吵了莫名的一架,她在灯下看着阿斯的繁复手工,思绪在飘,也时不时抬头往窗外看二楼平台上和阿布在说话谈天的人。 他同阿布说着话,偶尔脸上也带笑。 明明心情瞧着不差,可就是偏对她生气,听了她保证说会和马先明以后少喝醉酒,脸色更是不好,连马先明买回来的糕点都不接,一整天不再同她说话。 白舒童拄着脸在想,怎么说都不对,那难道是顾承璟心智变了以后,心也跟着变了。 他让她自由过活。 是不是,他想有别的选择了。 第169章 我和他不需要 阿斯的婚事在即,他们还在闹别扭,总无声交错而过,连同桌吃饭也尴尬,白舒童找了机会,尝试和他沟通。 但是效果不佳。 “你是不是有心仪的彝族姑娘,如果是,你同我说一声就是,别怕我不讲理。白家同顾家有婚约,没错。但,那是父辈定下的,你不喜欢,退了便是。” 她说得也很合情合理,甚至提了,“顾家人都很好,不会给你设限的。娶哪里的姑娘都行,他们不会束缚你。” 她拦他在杂物房里。 可顾承璟落眼听了三两句,垂着冷冷眼眸看她,更扭头就走。 连这也不行。 到底怎么了? 阿布和阿斯没有父母,今日村寨里已婚嫁的妇女来给阿斯做结婚前的启蒙,人在院子里的桌子上正吃着鸡蛋汤水,也看着他们的动静。 见他们一言不合,左右分走,明显是在吵架。 人边舀着羹勺,眼珠子就更往他们这留意。 白舒童也不好拉住顾承璟,尽管也气,却也朝侧耳听他们说话的人扯唇尴尬笑了笑。 等吃完了,她就带着人进阿斯屋里。 启蒙的内容,其实同初高中学堂里的卫生课差不多,说着男女的不同,又教授些生理知识。展着册子,一页页说明,白舒童见阿斯脸红,就没跟在身边听,怕她不自在。 出来后,又见对面门的顾承璟,他帮着做房屋修葺的收尾,拉起了手袖,露着结实的肌肉,正在摆放着新家具。 搬完了,他走了出来。 两人对上了眼神,可他还是避着她走。 以前,只要顾承璟生气,白舒童哄哄抱抱加耍赖不认账就行,但这是全新的一个顾承璟,没有同她过往的一些纠缠,两人也没有情意累积,再加上他现在顶多算个十八岁心智左右的青年。 她招也无法使,也不敢乱来,只能郁结。 顾承璟才应该来上那启蒙课,就只是亲了下,怎么了嘛。 吃亏的难道还能是他不成。 她也有点脾气了,瞪了顾承璟一眼,又回了屋内。 彝族的妇人给阿斯拿了个小袋子,拿了个长条的蔬菜工具,正在教着她如何使用,阿斯脸红彤彤的,不肯碰,只看着她教着,嗯嗯哦哦地应。 难为情起来,又推脱说,“这个难道不是他该学的吗?怎么是我要学。” 妇人笑着,说,“你也不能只让他主动,你也会了,以后夫妻生活才能更和谐啊。” 白舒童走近,才理解阿斯脸为什么那么红的原因,现在的世俗风气本也不太普及男女之欢,甚至都会认为那是堂子、书寓的风流把戏。 村寨里就更是了。 看着这比卫生课还露骨的示范,她也觉得面赤。 等人走后,袋子里的东西留了下来,一共有两个,阿斯递了一个给她,白舒童拆开看,东西薄薄的一层,也很透明,好像是橡胶,又好像是动物的肠衣。 她同顾承璟也没用过,也是第一次见。 “舒童姐姐,这些都是新的。你和阿白哥哥同房,应该也需要这个东西,这个给你吧。” 白舒童放回去,递回给她,“不,不要的。我和他不需要。” “不需要吗?” 就酒后乱吻了他,他都这样了,哪里用得上。 她确定地摆手说,“他不懂男女事,用不上。” 阿斯噗嗤一笑,红着脸,却也低声说,“悄悄同你说吧,舒童姐姐,这些事情其实也不用教,就能无师自通的。特别是他们男人,聚一起,也会讨论女人,很多事情口头传着传着都知道,也都很懂的。” 她也都尝过那滋味了,懵懵懂懂地懂了,其实也不用教,只是怕人知道。 白舒童意外地看着平时胆小又娇羞的阿斯,没想到她已经和未来丈夫尝过风雨了。 可顾承璟知道吗? 阿斯将小袋子塞白舒童的手里,说,“你试试炸炸他不就知道了吗?” 院落里摆放着婚庆的东西,阿布嫁妹妹忙里忙外。 酒席和仪式先在女方这边摆,在女方的娘家先热闹一番了才到男方家里去。屋子算着日子刚刚修葺完,没耽误村寨里的星占师算的嫁娶吉日,阿布也就张罗了起来,摆了桌子搭上了灶。 他是打算简单办的。 而马先明见日子到了,他们准备的东西也该给了,瞧着时间,就招呼了一群人帮着搬进屋子里。 “这妆奁是舒童妹子和阿白的一点心意,这酒席师父则是我请的,经常叨扰你们,我也出份力。” 阿布不知道。对于客人家,更没有打算让他们送礼,一直以来无父无母,他们两兄妹就被村寨里的人帮协长大,只想着邀请人来吃酒共欢,可没要人破费。 但没想到默默地,他们在背后竟为他们考虑那么多。 阿布抹了眼泪。 马先明摇晃这个撑着家如参天大树的哥哥,用力捏他肩膀,像老大哥似的,说,“哭什么呀,家里有喜事应该高兴啊。” 阿布又说了不能收他们那么贵重的东西。 马先明笑说,“不收就见外了。这些东西,我大老远去运回来的,可退不了。” 不及他们的能说会道,阿布憨厚,踌躇,在劝说下只能收了。 院子里一片暖融融的。 顾承璟也才知道白舒童和马先明原来最近神神秘秘的,是在悄悄准备这些。 虽然代表了他,可是却一点也没同他说。 背着手,他从门外出了去。 一路走过村口,路过了阿英婶。阿英婶还在等着大洋彼岸的信,半年了,还没有消息,但是每日她却是更有了盼头。 打扮整洁,风雨不落地出门。 每当邮差使到了村落里来,她也总是第一时间去问有没有她的信。 上个月才听人说她去梯田里捡水鸭蛋摔了一跤,却也没有休养,擦了药油还是出门。 阿英婶见他走过,招了手让他过去,递了个绸布袋子给他,里头是个银镯子。 她嘴里含糊地说着阿斯的名字。 明白她的意思,顾承璟接了过手,点了头,“我会帮你送过去的。” 两人的语言不太通,但是却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见她腿脚不变,还到了村口来,他怜惜老人家,也知道她不爱麻烦别人,坐在一个地方脚麻只揉着却不说,于是顾承璟就帮着她挪了位置,抱着阿英婶到日头没那么晒的藤椅下。 又脱了身上的外套给她。 阿英婶因为没牙齿,话很含糊,说了生涩的国语,“谢谢啊,阿白。” 她露着没牙齿的笑容,抬了苍白的手又指给他看,“你,阿莫(媳妇)。” 顾承璟往后看去。 从石盘处找着他身影的人落在阳光下,身上的银饰反着光,目光里梭巡到他了,眼瞳晶亮,朝他挥了挥手,弯了月亮眼,人从石砖路跑了下来。 不知倦地跟着他。 他心又无故地跳,觉得她美。一路跑下来,风扬着,树叶落着,眼里只有她一个。又觉得她朝他跑来的感觉很熟悉,他应该站在她跑来的路线尾端展开双臂迎接她,抱起她,鼻尖落在她脖颈处亲吻。 但也清楚知道,她为什么而来。 而不能那么做。 她的脸颊在阳光下发着光,莹白透亮的,像软绵的山茶花叶,笑起来的时候,带着感染力,让人心情跟着明媚,她无意外地喊了他,“顾承璟。” 却不知道,他现在只想听她喊他阿白。 第170章 你不也红透了 白舒童这么兴匆匆地来找他,是因为听了阿布说了两件当初救顾承璟回来的趣事。 “当时背着他回家,问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像哑巴了一样,我们也没法称呼他,只能叫着他大哥。半年后他伤好了,意识逐渐清楚了,我们问他姓名,他摇头说不知道。” “他后来跟着隔壁的老师父去山上打猎,老师父以前学过字,就教着他数一二三,也教着他写字。因为他没名字,我们又不好喂喂喂地让人称呼他,于是就让老师父帮忙起个名字。” “老师父听了我们的请求,就说阿白学写字的时候,就已经能写名字了。就是写出来了个白字,我们才叫他阿白。” 阿布笑呵呵地说,“之前我们也奇怪,在想为什么他就独独写个白字,你们来了之后,又告诉我们他姓顾,名字和白没关系,更是觉得可能就凑巧。但是知道了舒童姐姐姓白之后......” 话里没说完,院子里的人都朝白舒童看了过来。 小方拍着手掌,断案结论说,“是因为白小姐姓白,所以我们大队长潜意识地在写这个字。” 事情说得很离奇,但也可能只是巧合。 白舒童听着,笑笑,当做他们的联想而已,而阿布说起了当初的事,也停不下来,见着顾承璟也不在,脸上带着红光,想要佐证他方才说的事,就又说,“当时他身上伤多,晚上伤口恢复会挠,他也不好睡,大夏天的,我就在他床边帮扑扇子。有一回半夜我睡醒,起床瞧不见他。却是见他半梦半醒,就要出门去。再问仔细了,他却说有人在等着他,还说着要咚咚,我当时还以为他是说要开门......” 小方倏地又拍了手掌,下结论,“我知道,不是咚咚,是童童。大队长要找我们白小姐。” 马先明看了眼小方,瞥看他一眼说,“你那么激动做什么,听在兴头上的时候,怎么每回都是你在抢答。”他指了同在院子里的白舒童,说,“你看你家白小姐多冷静,说着舒童妹子的,又不是你的事,你消停点。” 小方呵呵呵地笑,太激动了,说了不好意思,又让着阿布继续说。 阿布还说着。 而白舒童则淡淡笑了下,说着邀人来吃席走了出去,糖水也不喝了,出了院子。出了门,她一路走,一路脚步也加快。 直到在梧桐树下,看到了顾承璟。 她压着的心才如小鹿撞着,快从喉间里跳跃出来。 他记得她的。 潜意识里,顾承璟记得她的。 她跑到他身边来,问,“你到底还喜不喜欢我了。” “其实你生气不是因为我喝醉,而是吃醋了,也不是不让我碰你,而是你怕我认错人了,对不对?” 她才想明白了些事。 梧桐树刷刷地响,阳光透着枝叶落下光斑来,在两人的身上如金鱼般摆着腰肢游荡,粼粼而过。白舒童嵌进他怀里去,脸贴在他胸口。 说着,“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你的,你怎么可以不知道啊。” 顾承璟不知道她这么跑过来,是着急同他讲这些事,低了头,听着她说话。 周围像抽了真空一样,摒掉了风声叶子摩挲声。 只剩她甜糯的声音。 “顾承璟?” “嗯?” 见无回应,白舒童好气又好笑,脸仰起来,看着顾承璟,见他好像愣住了,她悸动着却无奈,说,“该不会,我还要和你解释什么叫做喜欢吧。” 他怔着,看着她,再一次听见那两个僵住他的词。 “好吧,你不懂没关系。我对你的喜欢,不是我喜欢阿布、阿斯、阿英婶他们那样的喜欢,是想和你亲近,像那天晚上那么亲近,只有结婚以后结契约那般的亲近,还要同你一辈子不分离的那种喜欢。” 见他还是没说话。 白舒童说,“是独一无二,只能你和我,男女之间的爱慕、崇敬、相守,不能有其他人。” “心意相知,如比翼鸳鸯,绕枝连理。” 她说了许多,可好像,他不懂。 越说越急,看着人未开化,她有点丧气,但也吸了气,同对方说,也同自己说,“没关系的,以后我慢慢同你讲就好,不急,也不是非得现在就懂。我会都告诉你的。” 松开了手。 他们俩个站在村口的位置,人来来往往的,他们拥在了一起,很是扎眼。路过的人都朝他们这里看来,阿英婶也看着他们,在摇晃的藤椅上笑着,目光里慈祥。 看着两个小年轻,她仿佛看到了她和以前的丈夫,他们也曾在这棵梧桐树下,炽热地说了相守一生的誓言。 梧桐树依旧,人...... 哎,他们不会的。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她肯定不会让丈夫远行,不会让他为了要给她一个黄土屋子遮风挡雨,而让他踏上跨海的船,从此无影。 阿白的“阿莫”这么喜欢他,一定不会让他独自远行的。 家里的婚事还在忙着,过了正午,阿斯的未来丈夫就会带着十来个兄弟从玉屏村带上活牲畜和好酒好肉过来闹亲了,村寨里都准备好了给他们考验。 大冬天的,要向他们泼水,送福。 晚上还要“偷袭”他们撒锅烟。 第二天还得角力抢亲,一直得闹上三天三夜,再等献神仪式后,再约着再抢亲,男方家才能带走新娘子。 因为是大喜事,白舒童出来的时候,家附近都挤了许多的人,也穿上了盛装,准备迎接迎亲的新郎官,也准备看热闹了。 “我们先回去吧......等婚事完了,我再同你好好说。” 白舒童松了他怀抱,想要拉起他回家。 手上却一紧,被拉回去,撞进了坚实的怀抱里。 肩边被喷着热息,呼吸很紧。 顾承璟将她搂得实。 “傻瓜,这种事情,我又不是不懂。那天晚上的事,也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的。” 白舒童听着同样鼓鼓作响的心跳声,意外,抬头看着听明白的人。 她笑了。 阿斯的话是对的。 男人这些事,有时候真的是无师自通的。 她努了下鼻子,大胆地捏着顾承璟红彤彤的耳廓说,“嗯,我也看出来了。你这耳朵红成这个样子了,和那天晚上一样。肯定懂了。” 还骗着她哄他那么久还不带搭理的。 怕不是故意吧。 “你不也红透了。” “我,哪里红了?”白舒童推了他,没想到他现在还能无师自通地调戏她,果然他骨子里那股风流劲就还在,她耍赖说,“红了,也是太阳晒的。” 她摸了摸自己,也不太热啊。 顾承璟捏她脸,气息里都没消停热意,微弯了肩胛骨,低了身子,看她眼睛,笑说,“我是说你那天晚上,脸上,肩上,还有......” “......” 白舒童手赶紧捂住他的嘴。 旁边还有人,怎么可以这么说出来。 这下,她脸才真红了。 第171章 他不牵,我牵 回了阿布家,两人同站着,看着村寨里的人闹亲,泼着水,喜庆的话接连不断,祝福语也一句接一句,热热闹闹的。 尽管有些冷,但是沾上了水,大家都是笑嘻嘻的。 顾承璟看了一眼站在他身侧躲着又一波袭击的人,伸手拉她进房柱后头,手圈住了白舒童,护在边角,近得可以闻见甜香,他低声问,“为什么那军官同你娃娃亲那么久了,却一直还没结婚?” 白舒童本来捂着脸的,抬了头,他们这一转,落在了很安全的角落,不会被波及到水花了,她笑着,回答了他的话,“你说等我毕业后。” “那你毕业了吗?” “还没有。” “什么时候能毕业?” “我......” 心情突然就复杂了起来,她在上海联大的学籍荒废那么久了,应该也无用了。而东南大学的课,又是给白曼露读的,也不是她的。 她整了下他微斜的衣服,转而说,“你别等我毕业了,行不行。我们随时都可以结婚的。只要你想。” 主动权交给了他,顾承璟眉眼跳了下,呼吸变了重,他抹掉了她下颌边的水汽,指节划过了她的下巴,“你确定是我吗?” “不是你,还能是谁?” 他启唇要说话。 刚好迎亲的队伍破了泼水的队伍进了院子,欢呼着,人都涌了进来,将院子里每一处都挤得满满当当的。 看热闹的人撞上了在角落的他们,话就停了。 白舒童往顾承璟身边靠,顾承璟手抓了她,止不住那些念头又跳出来。 晚上也是同样的喜气盈天,因为夜晚又冷了些,村寨的人都不太舍得下手,不想让迎亲的小伙再去冲一次澡,就意思意思地将锅烟抹在他们脸上,让他们去抱新娘出来就完事了。 这一夜吃饭,敬酒,对歌,一直闹到了通宵。 一切都很新鲜,也一高兴了,白舒童和顾承璟都喝了许多酒,浸在了新婚的喜庆里,也帮着阿布,带着远道而来的迎亲队伍去歇息,又帮着收拾餐席。 第二天,也是同样的热闹,入了夜,新娘子阿斯被冲进来的迎亲队伍抱走,过了会儿打扮好了,换上了自己绣制的衣服,美美地走了出来,招待客人。 酒席家里摆不下,从家门口往外延,搭了临时草棚,村寨里的人都坐了进去,土司大人也过来了,同两个新人送祝福。 白舒童牵过顾承璟的手,要拉他吃席去。 却见着对于她的亲近,他还是不太适应地抽回了手,昨天从村口回来,他明明是紧抓着她手的,捏着她掌心的力道像是怕她跑了一样,紧得很。两人昨天也一直站一块,靠也靠在一起的。 转眼,换她要牵他,就变了。 才过了一夜,又别扭什么呀。 虽然不给牵,但是还是同桌子吃席,他们一帮熟人坐一起,马先明方才没找到他们人,寻着,坐到了旁边来,给白舒童递了份报纸,说,“妹子,你之前不为了找人,在找一份报纸嘛,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他大喇喇坐了下来,随手倒上了酒。 白舒童接了过来,吃席的地方挂着煤油灯,高挂在棚上,有点远。 她眯着眼睛寻着光源看,见着上头还是只有照片和标题,没有内容,又放了下来。 “是这一份,但是内容没详细说。” 她略失望。 马先明咬着干巴,拍了拍上头的日期,说,“没事,我让人将这日期的其他报纸买回来,对比看看,总能拼凑出来的。” “好。” 草棚前一块空地,两个村寨的人轮番比赛摔跤,攀附着手在角力,很是精彩,加油呐喊的声音更是一波高过一波。 顾承璟敛回了目光,喝了口酒,问她,“你在找谁?” “在找一个朋友,很好的朋友。” 他挑了眉,想要真的知道,而不想要只是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而且还是马先明都知道,他不知道的回答。 顾承璟开口还问,“然后?” 余光里,马先明拿起酒壶想转身找白舒童碰杯。顾承璟说了话,提前拉着她的注意力,让她只看着他。 马先明见他们在说话,就转头找另一侧的小方。 白舒童没留意到这一幕,也第一次听他好奇她的事,就同他继续说,“是我在邱宁的一个朋友,她碰上了些事,离开了家,不知道去了哪。我一直登报寻她,但是她只报了平安,却不回来。我问过报社她是从哪里寄的回信,报社说虽是投函的,可却没有邮戳可查。” 喝着酒,知道顾承璟不像以前那样毫不在乎她,一直看着她,也一直听着,棚里其实吵吵闹闹的,可只听着她在说话,眼里专注。 她就尝试告诉他,心里其实也忐忑他会不会是恢复记忆了而敏锐,但是看着也不像,于是徐徐说,“就在几天前,我们去镇上买饼,我看到了她的消息。” 包着油饼的是一张裁切过的报纸,上头是一张学生运动的照片,里头有张秋晓。 “她在北平。” 可惜的是,报纸只有标题,内容都没有了。 “但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就好办了些。我就托了工厂的人顺道北上去寻,明哥帮我也找那份报纸,看究竟她是在哪里,在做什么。” 原来那份报纸是为了找朋友。 说着这个朋友的事,白舒童脸上忧虑,眉心微微拧着。顾承璟缓点了下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发丝,顺着又划拉了她脸颊,弯唇笑了下。 因为她的坦诚而高兴。 也学着抚慰她。 “我还想知道你更多的事情。”他说。 而不是与她同床共眠,却不知道她都在做什么,担心着什么。 白舒童意外,他之前都从不问的,也不同她这样亲近,就笑问他,“想知道,手为什么不给我牵。牵一次,回答你一个问题怎么样?” 草棚下的角力没有输赢,只图热闹,点到即止。两边出战的勇士露着胳膊肘,鼓了下臂弯,展着雄壮的肌肉,作为力量威慑。 围观的村民们吼吼吼地助力。 场内瞬间撕拼了起来。 和场内截然相反,旁边的白舒童就像小猫在伸爪子一样,有利爪,但是没有威慑力,反而可可爱爱的,素白也纯真。 挠在了心房上。 顾承璟看了一眼她的手,指节白净,很匀称,比他的小,一牵肯定也一掌能握全了。 但想着什么,他没有动。 而在旁边听了妹子大胆发话,想要人牵手的马先明,和小方聊天没意思,就转头看。 见迟迟的,顾承璟人也不动,手也不牵,更是没应话,一贯的冷川样。 他叹了一声,先一步拉起了白舒童。 牵起她撩拨却无人牵的手,牢牢地握住了,更挑衅地从人面前紧握而过。他拉了她起身,直接带着往草棚的另一边去,那里正在对唱着山歌,跳着舞。 “妹子,他不牵,我牵。我们跳舞去。” 空地上,火堆噼里啪啦地冒出火星子。 顾承璟坐着,沉眼看着他们。 见他们入了跳着舞的村民中间去,火光与他们共舞,手慢慢地拧成了拳。 第172章 今时不同往日 “那军官不懂风情,你还不如同我跳舞。” 白舒童往后看,想知道顾承璟跟没跟来,会不会又生上气了,却被马先明带了脚步,转了方向,彻底看不见他。 “舒童妹子,瞧他做什么,他没跟来。你都说得那么直白了,他还无动于衷,像块木头一样。这么倒贴着男人,他们是不会上你钩子的。” 马先明带着她胡乱地跳,没有章法,也完全没按着旁边村民的脚步,脚踏两步,遮了她往回探寻的视线。 白舒童不知道马先明误会了什么,被他拉着手,又揽着腰肢的,只说没有。 不过,顾承璟没拦,也没来。 微微地,她有些失望。 在梧桐树下,她都那么直白了,以为同他说清楚了,可又好像没说清楚,他还在芥蒂着什么,没同她说明白。 马先明是个爱热闹的,也是个爱出风头的,拉着她,嘴边还呜哟地喊着,让许多人的目光往他们身上聚。 “明哥,你这么绕着我,我头晕。” 她喝了不少的酒,也才刚吃饱,就这么拉着她没有规律地跳,她胃里的饭都要涌上来了,马先明以为她开玩笑,没停。 “你是怕那军官生气,所以才这么同我说的吧,妹子啊,你对着我可敢冷面冷语的,怎么对他那么宝贝,又小心翼翼的啊。”他哼了声,“这样,我可瞧不起你。” “我没有啊。”白舒童说,“我又怎么对你冷面了。” 她都来陪着他这样疯跳了。 马先明闻言嘴边翘了下,下巴点点远方看着他们的人,问,“听说,吵架后你都没同他睡一屋了。你们散了,还是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我有眼睛看的呀,你这些天不都是从阿斯的房里出来的嘛。妹子,别热脸贴他冷屁股,他不喜欢你,明哥可以给你靠,我还缺个新娘子。位置可以一直给你留着。” 他嘴里哒哒两声,还顺带朝她眨了下右眼,送了秋波。 白舒童笑,他原本是打算在这席上找姑娘的,可是两天了,来来去去都是那些他看过的熟面孔,一个新鲜的都没有。 于是他主意又打到她身上来了。 “你怎么那么喜欢找我打趣,没正经的。” 马先明撇了嘴,拉着她转起了圈,“哪里不正经了,我句句都正经,就是不被人当真。” “是吗?” “好好同我跳舞吧,你越不同他认真,他就会来找你的。” 就这会儿,顾承璟的视线就没有从他们两人身上移开过。 道理白舒童懂。 可是,被连着转了好几圈,堪堪站稳,脸色白了下,她捂住了嘴。 “明哥,我真要吐了。” “啊,你怎么那么不会跳舞啊。就这两三圈的,就要吐了,快快快,去屋里。”马先明见她真在反胃,赶紧松了她的手,给她指了路。 白舒童着急忙慌地从人群里穿了出去。 她走了,剩了他一个人。 旁边也有乱跳的小孩,都是成双成对的,他没了意思就走回了酒席上。 他还特意走到了顾承璟的旁边,若无其事地坐在原先白舒童坐的那个位置,说,“跳了一会儿,我这舒童妹子都害羞了。女孩子无论怎么样,脸皮还是薄的。” 还同小方说起了去年冬天,他们在楚雄的彝族村寨里过年,高举火把,也是这般的场景,他们也是手拉手在烈烈的篝火边跳舞,当时的白舒童穿了一身红黑的民族服,好多人来问是哪个村寨的姑娘,婚配否,仿佛也历历在目。 “还好,有我挡着。不然这舒童妹子一点也招架不住。” 小方回想当时,也附和了句,“明哥,你当时对白小姐是有好感的吧。” 马先明笑,也大声,“胡说。什么当时,我一直都对舒童妹子有好感。” 咚的一声。 顾承璟放下了茶水,站了起来。 他冷冷地撇看了马先明一眼,踢了他因为坐小凳子而延伸出来的脚,人往屋内去。 马先明不在意地笑着缩了脚,悠悠然地转着酒杯。 小方才意识到顾承璟听到了,拍了下自己的嘴,担忧说,“明哥,你不是和白小姐结为义兄妹的嘛,你这不妥吧。” 等旁边的人走远了,他才又延伸了下腿脚,晃荡着说,“哪里不妥了,我和她又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亲兄妹。” 闻言,小方嘴边的酒下肚,都感觉肚子凉飕飕的。 “白小姐是我们大队长的未婚妻,你真的别乱来,真的。” 若不是大队长没有记忆,记不起白小姐对他的意义。换做以前,马先明这会儿哪能牵着人去跳舞,又还能悠哉悠哉地在这里喝酒。 “我看啊,他也不是你以前那个大队长了。都和你白小姐分房睡了,没那感情了。” “是吗?他们分房了?” 马先明拍拍小方的肩膀,见他还不知道,倒了他酒,叽里咕噜地说着他的所见,又分析了一通他们俩同屋半年来,感情一点没长进,还分房了。 让小方别老惦记着从前。 今时不同往日了。 闻言,小方半信半疑地点了头,朝着顾承璟走的方向看。 屋内,阿斯禁食,见着白舒童从外头进来,同她笑了笑,“舒童姐姐,刚才我看见马老大拉你跳舞了。” 白舒童刚吐了一轮,蔫蔫的,看见了床就靠了上去,“他人来疯,说是没见到单身的姑娘,拉着我发泄。” 阿斯浅浅笑,嘴上带着红脂,看着比平时美艳。 她看着通宵了两天的人,帮她拉过被子,“舒童姐姐,你休息会儿吧。等会儿我就要去婆家,你晚上不用给我留床和灯了,你随意睡。” “好,等会儿你喊我起来,我送送你。” “嗯。” 第173章 抢亲 四方窗外不时传来欢笑声。 白舒童躺在了炕上,休憩着,听见了一阵银饰相碰的声音,又听见了窸窣的说话声音,脚步声交错在屋内。 一人走了出去,一人靠近了她。 “阿斯,你到时间要出发了吗?” 带着外头夜里凉意的手指轻抚过她微汗的额,白舒童睁开了眸子,转了身,讶异,“顾承璟?” 没在外头的席上继续喝酒。 他在床边,摊开了掌心,一颗黄色的药丸在上头,温温对她说,“我吵醒你了吗?” 白舒童摇头,本来也只是靠靠缓着而已。 “把这药丸吃了,会舒服点。” 白舒童起身,被他若即若离的态度,心里弄得不上不下,其实她人只是忽然的不消化,有点乏也没什么事,药也可以不吃。可见放到嘴边的药丸,一时被温情迷了眼,她也就没拒绝,嘴轻张开,半含。 不小心又碰到他的手指。 两人同时都一滞。 互相看了眼,揣摩着,是不是该这样。 知道他不喜,白舒童咬着苦药丸,拉扯了手袖,帮他擦,就怕他像那天晚上又应激了。 顾承璟看着她,见着她清着痕迹,擦那块被柔软碰过的肌肤,不知不觉间燥意蔓延,像带刺藤蔓,疯长,紧紧将心箍住缠紧,生疼。 手指捏着,白舒童刚擦了两下。 下一瞬,修长的指节伸到了她下颌边,抬起了她的脸,温热覆盖了下来。 嘴里的药丸子在化,黄莲味道,苦苦的,带着粉末的干燥,被逐一无缝地划过,他的舌尖随着探进来,同她的混在了一起。 似乎以这种行动在告诉她,他不介意了。 白舒童眼瞳半阖未阖,被堵了呼吸,头发被温热的掌心嵌进,她仰着头被他探进来吞咽,越来越深。他轻张了嘴,又贴近,迁就她的角度,吮吸着唇瓣,又往内。 这感觉很奇怪。 嘴里都是苦药味,可两人都吞咽了下去,谁也没说什么,在停息间看了对方一眼,气息里同步,眼里印着彼此的影子。又都继续,舌尖相抵,游戏着,追逐着,逐渐地尝到了甜,更难舍难分。 门外响起叮呤当啷的银饰声,阿斯推了门进来,回来补妆容。 倏地,两人分开。 阿斯径直地坐在了梳妆桌边,进来时也没瞧见他们分坐那么远的异常,问着,“药丸子还挺苦的,不好吞,不用水送服吗?” 白舒童抿了下唇,药丸子早就化在嘴里了,没了痕迹了。 顾承璟伸手摸摸她唇边水渍痕,转身站了起来,在桌子边倒了杯水给她,回了阿斯的问题,不慌也不乱,像做过无数次这种事一样,语气都稳如山,“刚刚我喂过了。” 白舒童捧过碗,咕噜噜地喝,心虚地,心脏在狂跳。 阿斯补好了妆,同他们又说,“厨房里有蜜饯,拿点来配吧。肯定很苦了,你看,舒童姐姐她把一整碗水都喝完了。舒童姐姐,是不是很苦?” “也不是……” “不苦吗?每次吃这药丸子,我都捏鼻子吞的。你吞了吗?” 这问题难答,白舒童只好说,“是有些苦,吞了的。” 顾承璟看着低头脸红彤彤的人,微莞尔,“我去拿,你再休息会儿。” “嗯。” 白舒童此刻其实药也不需要,蜜饯也不需要,但是碍于阿斯在旁,就都应了,也拉了被子盖住脸躺回去,就怕被看出点异样。 所幸,药效挺好,让她也无法多想,躺回去后,没多久就睡过去了。 厨房里的蜜饯坛子已经空了,又找了旁侧的几个,打开盖子,闻了闻,味道都是咸的,就又放了回去。 想起了外头的酒席上有甜豆,顾承璟又走出了院子,去拿。 一折一返,他穿过人潮,再进院子的时候,三四个新郎官的迎亲队伍里的小伙子又进来抢亲,闹哄哄地背着新娘子从他身旁过。 扛着新娘子的人跑得快,后头村寨里的人假意着追。 阿斯就这样,要被扛去男方家,行新郎官那边的仪式了。 他逆行着,想去屋内找白舒童。 心里其实也混乱,冲动下同她那般亲近,又只有看着她,同她说话,同她靠近,才能安静下来,不然燥意都降不下。他手里拿着她刚刚未带上的报纸,敲了火烛轻摇的屋内。 这次门是关着的,他敲了一两声,没人应。 难道睡了? 要推门进。 这时,后头有人突然喊了一句,“阿斯,你怎么在这里。” 抢亲的仪式刚完,结果新娘子却还在院子里。 “你在这里,那刚刚他们背走的是谁?” “天啊,闹大乌龙了!这去了男方家办了仪式,也是得认账的。这是抱走了谁家姑娘了?” 阿斯去了方便回来,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事,也讶异着,大部分的人都在外头,也只有一个可能了,她哭笑不得说,“是舒童姐姐,她人不太舒服正在屋里休息呢,他们应该是把她带走了。” 院子里一团乱糟糟,连忙唤着阿布。 阿布在外头,也着急地进了门来,同阿斯问情况。 众人七嘴八舌,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等问完了,找到解决方法了,那头不得到家了。 顾承璟皱了眉头,推开了没人应的门,进了屋子,见里头确实也空无一人,地上只剩白舒童的鞋子。 那群人也就跑出去一会儿,不会太远。 气息糟乱,他赶紧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从屋里的窗户撑框跳了出去。 落在了石砖路上。 赶紧去追。 - 月牙在空,山间道里都是薄气,几条山路蜿蜒,远眺可以看见灯笼痕迹,就也隔得不太远,一路追着出来,呼出的是凉雾,冷风拂脸,如刀刮着。 顾承璟是越跑,越追,越强压着脾气。 前头的人以为是娘家的人又追了上来,是越喊跑越快。 “怎么回事啊,不是说意思意思就好了吗?怎么还认真地追出来了,这是要同我们玩命啊,都快追到家了。” “不知道啊,但这关乎我们玉屏村的脸面,怎么能让他抢回去了。” 三四人跑着,喉间跑得快干涸了。 又听着背上裹着被子的新娘子一直在说着错了,放我下来。 之前彩排的时候,可没说过还要玩这么逼真的插曲啊。 三四个人也挺懵圈的。 其中一个人就出了主意,指着旁边的一条小道说,“灯笼灭了,我们抄近道,这条路他们不知道,我们早些到家,那追我们的就也该放弃了。” “那是亲家,我们就这么甩掉人好吗?” “那你还跑得动吗?” 几个人气喘吁吁地边跑边摇头。 “那就别废话了,抄小道再说,要是明天传出去我们抢亲失败,那就成村里大笑话了。” 被追了太久太远,他们实在也快没力气了,可是仪式还得做完的,就吹灭了灯笼火,往旁边钻进了芦苇丛里。 见着远处的灯笼灭了,顾承璟简直要咬牙,下巴颏都紧绷了。 又见着一帮人不听喊话,更是想刀人的心都有了。 还好,之前送定的时候,他到过玉屏村,走过一遍,也认得路,就沿着旧道继续追去。 玉屏村的新郎家门口搭了草棚,吹吹打打着丝竹,正在等着新娘子的到来,一帮人翘首盼着,各亲友也在候着,人头攒动。 一见到抢亲的小伙子来了,人群轰地鼓掌欢呼,连忙迎着他们进草棚去要帮着新娘子梳妆打扮。 一放下来。 几个妇人咦了一大声,面面相觑。 面前人,根本不是他们要过门的新娘子啊。 第174章 坦白 草棚的门帘被扯落。 一双爆着青筋的手捏在只是虚搭的布帘上,血脉延续着奔跑过来的脉息,急速游走,人唐突地踏进了满是妇人的空间里来。 里头搞错了新娘子,正在惊着,也慌乱着。 被忽然闯进的男子又再吓一跳。 只见男人粗重着气息,肩膀起伏,扫了一圈草棚里的人,目光落在了中间位置上,走了上来,一把搂住了那被抢错的“新娘子”。 他额头放在了她脖颈边,缓着气,咽下干燥如火灼过的喉咙,见还没有行礼,只是被安排在草棚里踏着羊毛织就的察尔瓦,松了好大一口气,也才浮了点笑意。 同她说,“童童,我们回去。” 揽过人,掌心都是热的,一路跑过来,气息也还没有平静,顾承璟着急着带人走,就怕再耽误一会儿,这事还真的成了真。 她变成别人的。 白舒童一路也愕然,正在睡着,就被人从床上一把捞了起来,沿路好说歹说,一帮人还以为是她在做戏,又说着后头有人在追,不能丢了村里的脸面,将她扛到了这。 也没想到追的人是顾承璟。 他跑了一路,身上热气腾着,脖颈边蔓了红,声音微嘶哑,经络都明显凸起着。 她站起来就要同他走。 新郎家的人也很是莫名,不明情况,伸了手拦住他们。 认出他们是亲家人,着急问,“那我们的新娘子呢,我们的新娘子去哪里了?” 顾承璟蹙了下眉,手抓紧了白舒童,只答了,“后头。” 就将白舒童拉扯出了草棚。 丝竹乐还在敲打着,欢欢喜喜的,因为抢亲成功,吹得有响彻云天的气势,一点也不知道里头这乌龙,也不知道锣鼓铙钹将这头往回走的两个人敲得魂魄快出了窍。 他们手越拉越紧,到后面,顾承璟直接背起了白舒童。 走出玉屏村,后头背着真正新娘子的队伍急急忙忙而来,在山道上,与他们擦肩而过。 月色下,两拨人是同样的惊惶,也是同样的大汗淋淋。 乌龙过去,回归正道。 来时的路不要命地跑。 回去的路,慢慢而缓了下来,两个人踏着月色,走在山间,周围寂静无声,幽谷空境,又无人烟的,只剩他们瑟瑟的脚步声,顿时有种被遗落在无人之境,只有他们相依相靠的错觉。 可事实也差不多如此。 白舒童手搭在顾承璟的肩头上,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衣衫,又看着他紧绷着的肌肉,到现在还没有喘明白的呼吸还在耳边起伏。 她再硬的心都化成了一片软水,拍了拍他,说,“歇息会儿?” 顾承璟嗯的一声转回头,脚步没有停。 她就靠了他耳边,安抚着再说,“我们走出村里很远了,我们歇息一会儿再走。” 这次听清楚了,心也不再狂躁了,顾承璟眼里寻了块干净的地方,才将人放了下来,他们坐在了一块大石板上,月色实在清亮,把他们都照得乳白了一层。 白舒童也才看见了,顾承璟额间都滴着汗。 她拉了袖子,立身,帮他擦着。 顾承璟看着眼前人,离得那么近,一把扶过她的腰肢,才彻底地承认了自己的心慌,“我再也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无论是谁。” 白舒童浅笑了下,手搭在他肩上,“我也没有要跟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啊。” “马老大呢?” “我们是义兄妹。他想帮我出口气,刚刚在酒席上故意气你的,你没看出来?” “还有那个军官呢?” 她抹掉了他额间的汗,闻言,疑惑地看向他,“你在说哪个军官?” “顾承璟。” 他说着自己的名字,仿佛不认识,仿佛在说另一个人。白舒童看着他,确认着他并不是在开玩笑,是表情很认真也很严肃地在同她说着他的不满,还有他真正吃味的那个对象。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提起有记忆的他,提起从前,他老是称呼为“他”,也老是说的“那个军官”,都不是自己,又老是别扭和躲避。 原来是认知上,现在的他和以前的他是两个人。 这...... 让她怎么去解这个死结。 在她的心里,他就是顾承璟,还能是谁。 见着白舒童一时愣住,还没有立刻像回答马老大的问题一样快速回答他的问题,顾承璟压了她的腰肢,靠前来。 酸溜溜地压了眼眉问,“怎么,回答不出来?” 白舒童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想过无数他不爽利的原因,可却也没见过这么自己吃自己醋的人,转而嗤地一笑,又无奈。 怎么回答嘛。 顾承璟见她笑,捏了她的脸蛋边,“你心里有他,没我。”脸色一下子就又冷了下来,拧了眉心,极其严肃地看着她。 以前顾承璟是吃其他同她靠近的男人的醋。 现在吃他自己的。 白舒童被他捏疼了,收敛了点,不敢再笑,抱着他,不知道怎么哄,可也说,“原来你同我闹的是这个别扭啊,分房睡,也是因为这个吗?” “我同你是生这个气,但我没说分房。” 白舒童奇怪,“没说,为什么你要提换,还要让我去和阿斯睡。” 顾承璟反倒以为是白舒童那晚之后,知道他不是真正的顾承璟,同他那么亲密很尴尬,才搬去同阿斯睡的。 两人闹了老半天,结果是误会。 一个是为了给她换个没有蚊虫叮咬的房间,而提了想换通风好些的屋子。 而一个是以为避开亲密,他能适应也开心些,就应了换房。 两人顿时说开,相视,都无语地笑了。 白舒童摸着他颤动的喉结,抬了眸子说,“我知道啦,现在你是阿白,那我叫你阿白,好吗?” 顾承璟的眼里才有了笑意,“喊阿白哥哥,上次打猎,你输了,叫上我哥哥了吗?”他勾了下白舒童的下巴,索要赌注。 白舒童笑着,才知道马先明说的也没错,她就是无条件地宝贝着顾承璟,答应着他好多荒谬的事,“好,阿白哥哥。” 可这醋劲还真是一如既往,甚至连自己都不放过。 他还说他不是顾承璟。 谁信呢。 没办法,也只能先迁就了。 压在心头的不愉快都散了,两人手牵着手回去,一回去也不再分房了。 顾承璟在屋里挂上了早就买回来的蚊帐,悬挂在了四角,两人窝在了里面,白舒童瞧着,感受着他做的一切,也明白了他这些日子独自在跟他自己较劲,就立了身子起来,同他说。 “阿白哥哥,我也想和你坦白件事情。” 顾承璟头枕着手臂,看着靠在他一侧的人,顺心了许多,“嗯?什么事。” 她鼓起了勇气,也不知道他会如何反应,但还是说了,“其实,我从小并不生活在上海,而是生活在邱宁,自小因为我脚有六指,是不祥,就被扔了,同种荔枝的养父母长大......” 白舒童在这一夜里向他剖白,失去了顾承璟一回,她想清楚了很多事情,想同他好好过下半辈子,心里打定了无论回南京面对什么风暴,她都要全部告诉他。 也无论他未来原不原谅她都好。 她都会尽一切,让他知道,他对她的意义。 第175章 教我 漫漫长夜,倾诉的话也很多。 顾承璟听着她的童年事,心疼地将她搂到了怀边来,又听了她在邱宁过得不错而暖了心,直到听她说到前往上海的事情,说着到了南京后他和她的生活。 他心里沉甸甸的,面色又灰了下。 低头梭巡平静说着这一切的人。 白舒童也不敢看向他,直到讲到最后,她哽咽,指尖拿着发丝在绕,“我能接受所有结果,唯独不能接受你不在这件事,所以我就来了云南,有了之后和你相遇的一切。无论......” 知道顾承璟现在也不喜欢听恢不恢复记忆的话,她转而说,“等你回南京了,白家的事,我会再和你说。” 只说了身世还有同顾承璟相识到现在的一切。 白家的事情,她保留了。 她无法一下子同他全部都说了,让顾承璟感觉到被欺骗,而不同她去南京。 顾承璟沉默了许久,消化着她说的。 呼吸几许,他皱眉忍不住问,“那个军官是不是对你不好,这么多事,他怎么都没帮你解决,让你一个人心慌?” “不是,他对我很好,你哪里听出来他对我不好了。” 合着,她说了恩人,又尝试说了很多顾承璟的好,想勾起他丁点印象,循序渐进地,让他别那么排斥以前的顾承璟,但这些他都忽略听了。 顾承璟冷嗤着,划拉着怀里人的脸庞,数落说,“哪里好,又不让你走,还困着你。他同你一起住,一起睡,一起生活,却不知道你挂念邱宁的一切,想要回家。甚至也不知道你对他的一片心,他哪里好了?” “不是的......” 白舒童看着这不一样的顾承璟,本来还忧心忡忡,觉得这么说出来,他多少都会觉得她就是欺骗,对她存疑。 但是他却没有,反而怪责以前的自己。 这多荒唐。 听了,她扶了下额笑了,也垂了眼眸,“或许,等回了南京,你就不会那么想了。” 没留意到她的无奈,顾承璟转过身子,撑在她上方,摸着她的耳垂子,拨她的乌丝到耳后去,盯着她的水眸子,同她说,“我和他不一样,去了南京,我会帮你解决所有事。我不会让你那么惊惧地同我过一辈子。我会带你回邱宁,找你的青妈妈和阿莱,也会帮你找你的朋友。” 白舒童听着,微点了头,手摩挲在男人硬实的手臂边。 其实心里也知道总有一天顾承璟会醒的,等到那一天,可能,他并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易地就说出原谅,也可能他们得争吵不休,从此决裂。 那些狂风暴雨迟早会来的。 但这种迷惑人的日子,完全不管白家和顾家的日子,也不用去管外头纷乱的美好,温水慢慢软润着心房,她真的贪心地想多再滞留一会儿。 再久些。 所以,她也任由着顾承璟重新去探寻她。 两个人在夜里同坠,他手放在脸边,微错开了角度,慢慢靠近。他的喉结滚动着,她的唇微微地翕合。 张开迎合。 接吻着。 在湿意里,唇相碰,温吞了彼此的软绵舌尖,刚开始很轻,而后,男人衔住她厮磨得红润的唇,搀扶了她软下的腰。 她抬了水盈盈的眸子,轻嗯了声,身体都绯红了起来。 “今天喝的什么酒?” “我也不知道,我们不是坐的同一个席吗?你怎么还问我了。” 顾承璟去勾着她更深处,舌尖勾了下,若有所思,又抿了下唇,全吞了下去,说,“没尝出来,可甜。” 这...... 明明说的是酒,怎么变了。 白舒童推搡了他的肩头,脸微红,问,“你,这些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可没教你。” 阿布又那么憨厚老实,更不可能教这种事。 顾承璟浮了笑,再低了头,气息拂在她鼻尖,撬开了她的唇瓣,又尝,有淡淡的果香味道,一口让人迷醉,两口已不知方向。 “那你知道更多,你就教教我。” 白舒童脸赤红着,肩头都觉得薄热,撇开脸,轻呼吸,“胡说,我怎么就知道更多了,我不知道。” “那晚就会教,今天怎么不会了?” “那晚我都喝醉了,事情也记不太清楚,没有的事。”白舒童乌黑的眼眸子转了转,哼了声,说,“倒是你究竟哪里学来的,我还以为那次把你吓坏了,还同你说了好多次的对不起。” 她脚边踢了顾承璟,让他吃了痛。 顾承璟腹部被膝盖顶了下,收起了浪荡行径,咬了她的脸蛋,被她又推了一把。 “童童。” “嗯?” 两人手脚推拉嬉笑闹着,顾承璟拉着她的手压在身下,很认真地喊了她一句。 白舒童发丝铺散着,半年的时间,裁剪掉的头发已经又长了,她喘息了下,看着忽然又不闹她的人,他的手划拉着她的发丝,眼里是怜惜。 外头还有零星的酒席未散,不时有喊酒的声音传来,新装的蚊帐也在轻轻飘着,屋里两股心跳慢慢汇聚。 他说,“回到南京,你就同我结婚,可以吗?” 不想等她毕业了。 等不及。 白舒童触了心,知道他未有记忆,但是他对她的一切还是浅浅地有回应,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也没想到,他能在这个夜里,同她交心。 可就算是现在,她身心都在顾承璟这,她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于是避重就轻说,“你这是哪门子的求婚?” 顾承璟认认真真同她请教,“那你教我,正常程序应该怎么做,你同我说说。” “在西方,男士要手捧一束花,带着精挑细选的戒指,单膝跪地向心爱的女士求婚。在中国,若是两情相悦,则是父母亲人见证,交换图印,登报登喜。” “你喜欢哪一样?” “我......” 白舒童见他真的认真,不想残忍说清楚真相,轻吸了下鼻子,她说,“回了南京再说吧。” 他额头抵靠在她耳边,声音如潺潺流水,说,“我喜欢你的,童童。” “我知道。” 不然就不会追着那么远的路,狂奔到玉屏村,将她带回来了。 还嫉妒起了以前的自己。 这些不是喜欢,又能是什么呢。 “除了吻,今晚我还应该做些什么?” 他手已经下滑进了腰间,摩挲着,让她肌理上酥酥麻麻的,白舒童闭了下眼,腹部触冷而紧缩了下,就那么会,还要谁教啊。 她都不知道他怎么能无师自通到这个地步了。 只是,对于“某人”的醋,他还是吃。 第176章 占有欲 从她腰际边摸索出来了一个原来挂在细带上的小袋子,他拆了出来,看着。白舒童意识到是什么东西后,赶紧要拿回来,也立刻说不能用。被他抬高了,捏在了手上。 他问,“什么东西?” 她面色不改,“吃的东西。” 顾承璟两指拉着,咬了一口,根本咬不动,硬邦邦的,根本不是吃的东西。两指套着,他忽然意识到这东西的尺寸和形状合乎某个地方,他略朝下瞟了一眼,又看向白舒童。 “这东西要和谁用?” “没有要用,你放回去,这是阿斯的,是他们新婚要用的东西。”手向前拉扯,扑了空。 顾承璟戏谑着,挑了墨眉,“刚刚不是说是吃的东西吗?现在怎么不否认了,藏着掖着,不跟我用,要跟他用吗?” “......” 这可刺激。 又被说上她和有记忆的顾承璟的事了。 弄得白舒童仿佛在和其他人偷腥似的,回答和不回答里外都不是人。 “你今晚说了那么多他的事情,那么想他,心里是不是还是要他回来?” 白舒童本意是想勾勾他的记忆,没想到又被说上了,她闭了眼睛,打了个小哈欠假意说困了,翻身要去吹灭蜡烛。 被顾承璟拉着,拽回原位来。 见着白舒童移开了眼神,不回答,还找借口,顾承璟当了她默认,手里捏着那透明的东西。 俯身过来,咬了她的唇边,又咬她锁骨边,他逼着她,“叫阿白哥哥。” 没办法。 只能叫了。 “阿白哥哥。” “不够。” “阿白哥哥。” “教我怎么用。” “我不会,也没用过,不会教。”白舒童意识到没完了,藕臂攀上了顾承璟,贴着他的脸边,软绵地贴蹭着,“阿白哥哥,我真不会,等你知道了,再告诉我。这东西,是要还给阿斯的。你放回去吧。” “嗯,阿白哥哥?” 声音酥软。 一次又一次地叫了他的新名字,听得暂时过了瘾,心气也被熨帖平整了,顾承璟放下手中东西,可也故意亲得她颈子边啵啵响作为报复。 不过顾承璟的醋也没有吃太久,还没等到回南京,他的记忆就恢复了。而在那之前,平时也没有多少外人到访的彝族村寨先来了一个南京的老熟人,一路沿着白舒童走过的道路,雇佣了马夫和轿夫,跋涉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 黄土房里,和平时一样,在平台上摆着一桌的彝族美食,喝着小酒,嬉笑打闹着,还一点都不知情。 马先明拉着白舒童喝酒,被顾承璟中间拦断。 被问,“马先明,你马帮是不是生意不好,婚礼也参加了,席也吃了,你怎么还在红河,没事能做了吗?” 酒杯被提走。 白舒童碰都没碰到。 顾承璟一饮而尽,放在了桌上,换了杯茶水放到白舒童的手上。 马先明意外,没想到下了通猛药,这军官终于有些反应了,可也故意见缝插针地说,“怎么没事,我在帮舒童妹子办事啊。” 说着,侧弯身,要将搜集好的报纸亲手递给白舒童。 顾承璟接过,一脚踢走了他的凳子,让他离远些,竹凳子在土房顶上刮拉出了刺耳声,一帮人捂了下耳朵。 马先明被推得老远,碰上了阿普姐姐。 阿普姐姐拿着酒正喝着,被碰撒了一身,站了起来,见新衣服就这么被糟蹋了,回头捶打马先明。 马先明躲,还是被打了好几下肩头,喊道,“哎哟,哎哟,阿普你一个女人家的,力气怎么那么大,轻点轻点,我帮你洗衣服不就行了吗?” 阿普说了他一句,手指点在了他额头,用力推了下。 阿布笑嘻嘻的。 白舒童虽然不知道阿普姐姐说了什么,但是也跟着笑了。 小方学了半年的彝族话,听懂了,转过来同他们说,“阿普姐姐说,要死了,只有老夫老妻才能帮彼此洗衣服的,让他闭上嘴。” 白舒童听了,眼睫眨了眨。 对啊,阿普姐姐不就是单身的嘛。 她挑了挑眼眉,指使着离他们最近的阿布,比了两个食指相碰的手势。阿布懂了,也眨了眼睫,装作端了一盆水果要分给拿不到的人,屁股边一碰。 将阿普姐姐又碰到了马先明那里去。 马先明是手脚敏捷地接住了,让阿普姐姐落在他怀里,稳稳当当的。 接好了人,他还嘚瑟地自夸自己身手真是不错。阿普姐姐落他怀里,脸都涨红了,说了相同的一句要死了的话。 一直重复着。 阿普姐姐手边抓挠着,两人不稳,顿时又慌慌乱乱。马先明抓着她的双手,捏在手里,两个人好不容易稳了,阿普姐姐看了一眼被抓的手,差点从竹凳上跌下来。她又羞又气地赶紧站了起身,说了句话,剁了一脚,喊上了自家的黄狗,回屋去。 “小方,阿普姐姐说什么了?” 小方笑着答,“她骂明哥,不知羞。” 马先明被挠了许多下,摊手无奈说,“你们都见着的,我哪里不知羞了。诶诶诶,阿普,你出来,你这么回家了,不就显得我占你便宜了吗?”说着,他喝了一口酒,去拍阿普家的门。 阿普开了门缝,他脚就搁在门槛边,缠着要说理,不然不罢休。 看着挺有戏的样子。 白舒童捂着嘴,笑着马先明刚刚根本不敢还手、又吃瘪的样子,都快笑疼了肚子。 顾承璟见着她前俯后仰的,笑脱了劲,他伸了手护在了她身边,手撑在她椅子后,看着她鬼灵精地撮合别人,点点笑意在脸,在她耳边说。 “老夫老妻都帮着洗衣服,那军官在南京帮你洗了吗?” 白舒童愣了下,猝不及防,笑容僵了。 “怎么这醋也吃啊。” 在南京,在大方巷,他们有浆洗的使女,也不用帮对方洗衣服啊。 哦,也不是。 偶尔太放纵了,她还是有让顾承璟去洗被单和枕套的,但是这事,她绝对一字都不会跟阿白说。 她发誓。 打死不说。 顾承璟见她停顿在想谁,手捏她腰边,“有,是吧。” 让她怎么答。 白舒童赶紧摇头,笑也笑不出来了。 他眯了眼,察觉到不对劲的味道,拉着人还缠。白舒童躲着,求饶着,也赶紧学了阿普姐姐往屋里去躲。 但是他们就睡同一个屋子,一前一后走,她能躲到哪里去。 人都走了,平台上剩了阿布和小方,两人喝着酒,也见怪不怪了,互相碰了杯,说着过不久,他们一行人要出发去南京的事情。 “安宁州那边有流窜的土匪,本来打算阿斯的婚礼过后,我们就出发的,现在只能再缓一缓,等消停了,我们再出去。” 阿布点点头,也很舍不得他们,本来就不热闹的家,妹妹一嫁出去,他们再一走,就再也瞧不见这嬉笑热闹了,他喝了酒有些惆怅。 同小方说,“香膏工厂,我和妹妹一定会帮着打理好。如果你们以后有空,一定得回红河来看看。” 小方点头说着,“一定。” 远处响起了马蹄声,他们转头看了一眼顺着石砖路走上来的马队。 “那是马老大的马队吗?” “不是啊,他的马队结绳带蓝色。这些人没有。” 他们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远眺着那三四个人同行,还带着轿夫的队伍,新鲜着哪户人家来了远方客人。 却是见着马蹄声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是小方先认出了轿子上的人,吃了一惊。 “怎么是她?” 第177章 不速之客 吴妈妈千里迢迢从上海来,一进门就要水喝,坐了很久的窄轿子,一颠一颠的,腰都坐疼了。她摸着缺角的白瓷茶碗,小心翼翼地转到了可以喝的那一面,眼里也打量着土屋里的一切。 越打量,心都沉了。 这里完全和上海、南京的大宅子没法比。 简陋极了。 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极其偏僻。 她心里在想顾家三少和白舒童还真就住在这土房里,那一定是三餐都吃不饱,大冬天的被子也盖不暖了。 叹了气,她心酸得快掉下眼泪来。 放下茶碗,她问小方,顾三和白舒童呢。 小方指了指拐角其中的一间屋子,吴妈妈又叹了口气,转身出了厅,踏出门槛,转去两人的屋里。 土屋内,白舒童坐在竹凳上,穿着蓝色布袄,衣服还洗褪了色,有些灰扑。而那贵气的顾家三少平时穿着军服西装,挺立又时髦的,这会儿也是一样的暗蓝厚布衫,脚上不是皮鞋,是黑布鞋,正在抓着跳蚤。 碾死了后,又拿了一盒黑乎乎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给白舒童擦。 他的头发应该是许久没有剪过了,扎成了半束在后头,就像当地人似的,低着头让白舒童别动,一点点帮她擦被蚊虫咬过的地方。 屋里点了两盘蚊香,烟雾徐徐绕着,香气也绕着。顾三见有一盘快没了,倒了灰又续上,放在靠近白舒童的身边。 白舒童还在抓着身上被咬的地方,“别拿那么近,味道大,熏人,鼻子不舒服了。” “放这?” “再远一点。” 顾承璟往后再退三步,说道,“再远就起不了效果了。咬了你,又要遭罪。” 不听白舒童指挥再远些,他就地放下。 白舒童嗔怪嘟囔,“那你晚上就不要同我抢被子啊,两床被子,我们也不是非得盖一张,让我光了手,咬了半边的手臂。” “还有哪里,我瞧瞧。” 如果不是两人那一口流利的国语,在门口的吴妈妈真的要以为他们是红河的一对当地夫妇了。 两人都晒成了小麦肤色。 也一点都不像在南京的摩登时髦贵家小姐和贵家公子。 她出声打断了里头还在说着蚊子的两个人,颤颤喊道,“顾少,小姐。” 白舒童听见熟悉的声音,手臂才刚放在顾承璟的掌心里,瞬间抬了头,站了起来。 顾承璟察觉到身边人眼里的意外,也感受到她并不喜欢外头的人,被喊名字的时候,白舒童的身体颤了下,是被惊的。 于是,他看向了门外人,也带着不善的目光。 村寨外的消息徐徐说着。 “现在各地因为冀东的事情在搞学运。白家的洋行有同日本的生意,被牵连了,不得不关停。连上海的银行都被迫关了好几个月,好事不成双坏事却成对,结果又被造谣银行是要破产了,老爷不得已变卖了些资产,又借了些高息的现银,才勉强还开着。你们在这都不知道哟,请了三四个警卫在门口,随时就怕人打砸抢的,乱糟糟得很。每天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闲人,来朝着银行扔臭鸡蛋,骂着白家是助纣为虐的汉奸。” “白斯言呢?” “银行被挤兑,矛盾指向了负责人的他,走在路上都被围堵骂着汉奸扔菜渣子。他避着风头,没在上海。”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我本来也要去香港找太太了,受不了每天从租借出去就被一群学生盯着。临着要出发,收到了大少爷的电报,让往这里来寻你,说你在这里办了个厂,还说你是真找到顾三了,才停在一个地方没动。” 吴妈妈方才看了站在白舒童身边的人,差点先喊了菩萨,脚都有些软。一度她以为一年半前白舒童出来云南寻人是痴人在做梦,做着个飞机失事却还能复生的妄想。一开始也以为白斯言电话里同她说的是找到了顾承璟的尸骨。 结果,顾家三公子还真的死而复生,被白舒童找到了。 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毫发未损。 她问,“顾三少爷,你既然还活着,怎么还不回南京去啊,顾家还为你置办了衣冠冢,一家子心都快伤透了。我们白家没了你这个未来姑爷,娃娃亲没了,同你在南京处了那么久,又不好讲亲的,小姐没了依靠,一个人都快活不下去了。” 又激动万分地说了,“还好,老天真是开眼了,菩萨保佑了你命不该绝,让我们找到了你。” 顾承璟看向了白舒童,面对陌生的外人,他还是警惕万分,不多说一言半字。 白舒童对他笑了笑,示意是熟人,不要紧。 他才拧着眉,在白舒童的身侧,只静静看人。 白舒童知道吴妈妈说的是哪个白小姐,冷冷清清地回着,“他没了以前记忆,记不起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是谁。” 吴妈妈见着顾承璟并没有哪里明显的外伤,疑心着,再确认,“他没了记忆?” “嗯。” 闻言,吴妈妈不太相信地靠近打量顾承璟,梭巡他眉眼,看着明明与往时并没有多大不同,一张脸还是冷峻。只是见她靠近了,他下意识地摸了腰间的短刀,皱了鼻尖痕。 对上眼的时候,那黑色眼瞳里像随时要龇牙的狼崽子一样,见生人就要撕咬。 这比以前还可怖。 吴妈妈连忙往后退了两三步,碰倒了地上刚放好的蚊香盒,将一盒子白灰踩了满脚不说,还踩断了蚊香。 顾承璟眼眉沉压,看着弄好的东西就这么被毁了,手臂线一紧,几步要向前。 吴妈妈以为他要拔短刀,捂着嘴后退着,把自己弄得狼狈得跌在了地上,呜呜咽咽地叫着。小方连忙从外跑了进来,见着屋内她一个人在地上,扶了她起来。 “白小姐,怎么了这是?” “没事,她自己走步不稳,跌了。” 吴妈妈后怕地拉着小方,定睛一看,也才发现顾承璟手都不在腰间的刀柄上了,而是被白舒童拉着。 白舒童摸了下他手臂边,他才从恶意满满变为警惕看着,一双黑瞳还是冷津津的生人勿进,都是疏离。 她说着,“难怪......” 难怪白舒童找到了顾承璟之后,不回南京,谁也没告诉。 这没了记忆后,是变了个人。 也全听了白舒童的了。 吴妈妈拍着脚边的蚊香灰,看着白舒童,心里想着白斯言的吩咐,心里怀疑的话不轻易再说出口。 白舒童见吴妈妈一直在观察着他们,也惹得顾承璟警惕万分,排斥人的反应比平时烈,她赶紧安抚人,在他耳边温声温语说了许多的话,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才好些。 她让小方带着顾承璟先出去。 顾承璟拉住她,捏着她手掌,问,“你怎么不和我一起走,她是谁,怎么会让你怕,会不会伤害你?” 白舒童摇头,笑着让他放心,“不会的,她是白家的人,叫吴妈妈,认识的。我同她说些话,晚点去找你。” 顾承璟见着她也不像是迎熟人,至少不像以前招呼从南京制香工会那帮人那样温和,可是她笑着,一直说没事。 他也只能冷撇了吴妈妈一眼,出门去。 第178章 扯平 吴妈妈见着顾承璟对白舒童唯命是从,视线随着,等人出去了,转头立马关上了门,上了木锁,对白舒童说,“他这样子得赶紧回南京,这失忆可大可小,说不定是一辈子呢!而且还完全排斥生人。这脑子怕不是从飞机落下来撞坏了。” 白舒童答,“我知道的,让他吃着中药调理着的。” “你知道?那都多久了,还在这偏僻又鸟不生蛋的地方待着,我吴妈妈可怜过你,帮着你许多了,当时还让你去顾公馆见他最后一面,让你跟着他的丧事。你不能还这般贪心。” “刚好趁着他没了记忆,不用同你纠纠缠缠的,你赶紧就走了。我带着他回南京就行。” “你都不知道现在白家因为你散得不成样子了,在外人面前说撑得过去,但是变卖了许多家产,会不会破产了都难说。顾家老爷子虽然也帮着,可怎么说没有点亲戚关系,名不正言不顺的。当初你还推了顾家那么一大笔的善后费,主家两个人不打你一顿算是好的了。” “你要的供词纸,我托管在了昆明一户可靠的旅社里,拿上了,你赶紧走吧,别再添乱了。” 白舒童静静地听着吴妈妈这不行那不能的话,又听了白家商号运营不善还怪她头上来,她嘴边冷笑了下,那些暂时被压下的旧时记忆又翻涌回来,她本来安安稳稳地做着打算,现在冷水泼过来,将她兜了个清醒。 也不得不提前面对了。 她拉着长凳,坐下。 眼里定定看着絮絮叨叨的老妈子。 这一年多来,吴妈妈鬓边白发都多了不少,可见白公馆也正如她所说的那般不如从前。 应该有很多的操心。 “吴妈妈,我感激你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不是能做主的人,我不同你吵那么多。顾承璟记现在不得事,离不了人,我不可能会放手,而且现在西边打着土匪,贼子匪寇在周边流窜着很不安全,他不能现在回南京。他的命捡回来了,不能白白再丢。” “我和他,以后要如何,你让白斯言来同我说。” 话里严肃,长睫下的乌圆眸子冷冽不比顾承璟少。 白舒童稳稳坐在四方桌上。 吴妈妈辨着眼前人,眨了眨泛黄的眼珠子。 不知道在外奔走了快两年的人是怎么度过的,但是在那些马夫里提起她,很多人知道,知道她一年里穿梭恶劣环境,爬高山涉深水,跟着一个马帮老大走遍安宁州的大小部落,寻一个不存在的丈夫,更知道她在红河上办了厂,是个不得了的女老板。 放在从前,提起以往她的那些把柄,她总委屈弯眼,现下却落落大方而坐,仿佛谈着件吃汤小事。 对啊,还听说,她现在可是马老大的义妹。 这是,有了大靠山。 就要同她谈判是吧。 但,这些不就是狐假虎威嘛,还趁着顾承璟拿捏在手上,就要同她讲条件了。吴妈妈一路来,风平浪静,还见着军队往西边回来,没见着有什么土匪。 怕不是听她要带走顾承璟了,就给她瞎编理由吧。 白斯言可是吩咐了。 若顾三还活着,就要不惜一切带回去,根本容不得白舒童插半点的手。 马先明从外头回来,摇摇摆摆进了院子,领来了阿普姐姐做的竹酒,喊着白舒童出来喝,见着门都关着。 他大力拍,中气十足地喊,“舒童妹子,听说你这里来了客人,我带酒来了,一起喝啊。” 门口蹲着的几个马夫和轿夫常年在云滇做劳力,都是熟面孔,认识马先明,脱了帽子同他打招呼。 在屋子里谈得互不相让的两人开了门。 吴妈妈见着这穿着一身暗蓝色披风的粗汉子,大咧咧地走进来,毫不客气地就坐在了屋内长凳上,单脚还有泥,就踏了上去,手搭在了上头。 很是粗犷。 印象先不好。 而马先明见着来人是个大娘。 他直言不讳,“扫兴啊,是个老娘们,那这酒会不会喝啊。” 借着来客人,几日没闻到酒味,想开个戒,难免失望。他朝人晃晃竹酒筒子,放在桌子上,问,“喝吗?” 吴妈妈没见过一见面就这么粗鲁,还言语不逊的,对她满是不客气,她拧了眼,白他。 马先明拍拍额头,“忘了,您是从大城里来的妇人,别介意。我马先明也没什么恶意,是舒童妹子的朋友我都欢迎的。” “谁要你欢迎了,你又是谁。” “同我有生意来往的,叫我马老板,同我熟的喊我明哥或者马老大,年纪大的嬢嬢则叫我名字。名号可多。你自己选。” “原来你就是那个马帮的老大。” 吴妈妈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她抽出了手绢子,放在鼻子边,还很是嫌弃地不想同他多待,走了出去。 马先明见她小题大做的,几声招呼就要走,嗅了嗅自己,“没味儿啊,她矫情掩鼻子做什么?”他拉着白舒童评理,“舒童妹子,这个老妈妈什么意思,我还没说她身上那股檀香味像跌进香铺里滚几滚的,快齁死我了,她还给我摆上脸了。” “你怎么一进门就称呼她老娘们。” 马先明摇晃着竹酒笑说,“这土房子的隔音可不太好,能听见你们大小声,还拍了桌子,并不愉快。而能让妹子你那么不痛快的,我怎么会给好脸。需要我帮忙赶走她吗?” 他拇指指了下后头的背影。 白舒童才和吴妈妈说了一轮,心情真的不愉快,她淡笑地倒了杯茶水自己饮下,也给马先明倒了一杯。 她说,“我会解决的,你别理她就是。” 吴妈妈厚着脸皮待了下来,按照着南京那套,同阿布说她是从小看着白舒童长大的妈妈,恩情万重,同人套近乎。 问了阿布几句,就自行要了阿斯的房间,推门住了进去。 不管屋里的人欢不欢迎她。 就这么住了下来。 接连着几天,她摸着白舒童话里的真实,每天跟着看下来,顾承璟成天粘着白舒童是真的,吃住行都在一起,连去山间打猎都一起,去镇上开学堂,两人也是骑马同行,骑马同归。 夜晚关了灯,同一屋同一床。 吴妈妈瞧着不行,扔掉了手中的花生,吐掉了嘴边的花生皮屑,趁着顾承璟在厨房烧水洗漱,将白舒童拉了出来。 两人在院子里拉扯着。 顾承璟出来问,“你做什么。” 吴妈妈先一步掩饰太平,笑说,“顾三少爷,你和白小姐都没有结婚,这婚前同房不合规矩的,之前我不在,就算了。我来了就代表了白家的脸面,得看着。在你回南京同我们小姐办礼前,小姐就同我睡了。” 顾承璟不信她的话。 问白舒童,“她说得对吗?” 吴妈妈又堆了笑,像以前一样想混过去,自顾地插话,“我是小姐的老妈妈,小姐的规矩都是我在教的,我说对就是对的。” 顾承璟并不听,不管后头烧得已冒烟的锅炉,叉腰说,“我没问你,请你闭上嘴。” 白舒童哧地一笑,见吴妈妈僵了,根本卖不了老,她故意也同吴妈妈作对,对着她的各种威胁都不受,说,“她不对,你信我的,对吧。” 顾承璟点了头。 她走到顾承璟身边去,挽了他手臂,到身侧,不轻易同吴妈妈妥协。 吴妈妈咬咬后牙腮帮,尽管顾承璟失去了记忆,但是她还顾忌,说不定以后人会同她算帐呢,她也不敢多造次,就气鼓鼓又灰溜溜地回房去。 等她走了。 顾承璟转过了身,侧弯头,问身边人,“你借我来吓她。” 白舒童点了头,承认,“对。” 可,“你不也明明懂得婚前若长辈不同意,也最好不同房的道理,你还问我。” 顾承璟笑了笑,刮刮面前人的鼻子,知道她的小心思,说,“那算扯平。” 第179章 通行证 吴妈妈没讨到点好,明面上就也不同白舒童再吵,她发现越是对白舒童还用以前那套,那么在这土房里,她就不会得到善待。 不光是屋里的几个男人对她的问话都打发过去,爱理不理,不同她多说一句,连她雇佣的脚夫看着那个马老大的脸色,都能避就避,不想参和到她的刁蛮中。 在彝族寨子里,她又语言不通的,哪里也去不了,和白舒童僵持不下,她每天就只能窝在房子里睡觉。 直到饭点才起身。 这日,平台上摆了小席,满桌满菜,还有山里猎回来的野猪肉,香喷喷地在瓦片上炙烤着,香料一撒上,滋滋啦啦地响着,裹着肉香的烟气飘进屋里。 吴妈妈躺得正头晕,每日吃饱睡、睡饱了吃,午饭吃了甜豆糯米饭,才同人说了晚饭别叫她吃了,又听了此刻外头在倒着竹酒,嘴边不由得舔了下,老骨头麻利地从硬邦邦的土炕上爬了起来,穿上了革履,厚着老脸跟了上去。 桌子边不同的话题。 阿普和阿布在说话,小方和顾承璟还有他的老师父在讨教着山中止血药草,白舒童则和马先明在说话。 她挤在了白舒童身边。 马先明轻扫了眼近靠过来的人,同白舒童递了份东西,将声音又压低了,“这两份通行证可以通关安南和云滇两地,名字按你说的改了。正好工厂最近也有批设备要进来,正好打个时间差。” “谢谢。”白舒童接过,从袋子里拿出来看了眼又放回去。 吴妈妈其实多少听到了些,手边炙烤着肉,但是眼睛也跟着瞟着。 等着众人都酒酣没留意的时候,她打开了袋子偷瞧,里头是一男一女化了姓名的通行证。 这白舒童难道是打算将顾承璟带到安南去? 吴妈妈悄悄地塞了回去,将手上的酒吞了,吃饱了又说困倦了,从平台走了下去,又趁着一帮人都没留意的时候,溜出了院门。 顾承璟也看到了这份东西,回了房间,见着白舒童在写信,就问,“这东西,你要给谁的?” “两个朋友的。”白舒童收了笔水,盖上笔帽,转过身靠到了他身边,知道他一问就想全部都知道,就说,“也是邱宁的朋友,好久没见了,他们很难过关,我就费了点心思,打通关系。” “你们要见面吗?” “回南京的时候会经过昆明,我想和他们见一面。” 他仔细地看着每一份文件,现在阅读起来不困难,他都会想搞清楚白舒童在做的每件事,想帮她。 白舒童看着,从他手里拿了文件,全部塞了回去,挤到他怀里,坐在他腿上,点了他鼻尖说,“小时候青妈妈总教训我不能在煤油灯下看话本,现在换我教训你了,不许那么晚还费眼睛。” 顾承璟笑着,眸子柔,问,“你会听话?” 以现在他对白舒童的了解,她想做的事情,千难万险,一定会想办法做成,哪是轻易一句不行就能打发的,不然也不会成为现在的她了。 白舒童被说中了,把文件袋子扔得远在茶桌上,“是没有听话,就装模作样地把煤油灯关了,然后拿着从秋晓家借来的手电筒,盖着被窝看。”说起小时候的事,她眼里温,嘴边浅浅带着笑,说,“但是看着有时会哭,有时会笑,就会吵到下床的哥哥,他就会一把掀开我的被子,威胁我第二天得请他吃竹升面才帮我隐瞒。搞得我老是看得胆战心惊的,更坏的是,知道我在看《聊斋》,他掀开我被子的时候也举了个手电筒在下巴这,然后这样......” 她做了个鬼脸,说着以前李景和如何吓她,又如何惹来了青妈妈发现,两个人第二天被罚举甘蔗跪门堂。 “调皮鬼。”顾承璟下巴勾勾她,想着她被罚得两手酸的样子,觉得可爱有趣,也心里有些不舍得,揉了揉她的手臂边,又问,“我有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白舒童受着他的揉捏,往后靠着。 “既然你一直生活在邱宁,那这个吴妈妈说从小看着你长大,是怎么回事。” 这就矛盾得说不通了。 这个吴妈妈说她一直在上海,看着白家小姐长大,那同白舒童说的从小生活在邱宁,完全不一样。 白舒童静了下,转过头看着顾承璟,没想到他越来越敏锐,她说,“有些变故......回了南京,我会同你说的。明天你不是要陪老师父进山整鹿茸吗?快点睡吧。” 顾承璟也没多问,就着姿势,抱起她,带到土炕上,拉好了四角的蚊帐,他转身过来,靠在白舒童的薄背,掖好了被子,在她耳朵边亲了下。 现在不再是她照顾他了,换他处处留意了。 白舒童窝了个舒服的姿势,睡意朦胧,见他还要亲第二下,说着,“不准亲出声音来,马老大前些天才告诉我,外头听着我们说话都清楚的,以前我们那般闹,阿布他们都不知道听没听见,可丢人。” 顾承璟微停在她耳边,声音压低说,“你夜晚别提他。” “提谁?” 他不情不愿再说一遍,“马先明。” “人家好心。” “谁好心关心别人的房事。再说,这个院子里夜晚也不会有人走动,我听着的。阿斯每夜都睡得很死,没起来过。阿布这么久来,也就起一次夜。” 白舒童笑,耐不住睡意袭来,就说了黏黏糊糊不成句子的“好。” 他便也跟着笑,又很轻很轻,像羽毛拂过,像柳枝过水,极其小心地在她耳廓边吻了下,停留了会儿,直到她鼻息都稳了,他才靠在身边躺下。 也留意了她的手臂没有透出蚊帐外去。 才睡去。 第180章 来信 下了雨,镇上笼着薄薄的雨水气,滴滴答答打在石砖面上,积起了小水洼,行人鞋履一踩,慌乱地溅起了花。 一遇这种天气,白舒童从寨子里出来都会早些,比顾承璟还早起床,她小心翼翼地越过床上人,下了土炕。 轻轻地关上了房里三扇木窗户,隔绝了雨声,才低声地梳妆打扮,穿上雨衣,早些去往镇上的茶室。 今日学生都少,只来了两个人。 见白舒童还有等人的意思,其中一个人就说,“先生,不用再等了。另外的人不会来,她们几个村子都发了布告,说来镇子上必须得男性结伴,通他们那里的山路好些人被抢了钱财,更有一个幼女被掳走了,至今未回。” 白舒童轻摇了头,脸上微忧,问,“那你们呢,出来的路可安全?” “我们是同兄长一起出门的,他们运矿石到镇上的厂子,随行也带了枪,安全的。” 座上仅剩的两个学生相视,委婉提议,“先生,如果可以,今日是否可以早日放课,下雨天,天暗得早,路泥泞也不好走。” 白舒童点了头,也打开了香炉,“好。” 课也讲得很快,到了下午一时,没有再留给指导的时间,白舒童将器具打包好了,让他们带回去按笔札研究,若有疑问下次课堂再说。 她收拾了茶室,等雨再小些了,就牵了马,要回去。 门刚关上,马蹄声转进了巷子里。 “白小姐。” 是小方来找她了。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也进山去了吗?” “队长让我来找你,今天土司大人在村寨里说要闭村,组织着村里的壮丁巡逻,要防土匪流窜。你一大早就出来了不知道,怕你上课上晚了,大队长就让我赶紧来找你回去。” “我正也要回去的。” 白舒童也骑上了马,拉扯了缰绳,踢着马肚子,同他并排,“雨下了一整天,他有进山吗?” “进了,晚上才闭村。猎只麋鹿,下午就能回来的,所以他们还是去了。” 两匹马并排,有些躁动。 白舒童拉远了些,“闭村也不知道要闭多久,我们顺道去买些米粮,防着吧。” 说着,他们就往了镇上的商街去,在茶室里头授课老半天,也不知道外头人竟然那么少,除了零星三四个下人打扮的,还有急奔着有事的,几乎街上都没人了。 看来是连镇上都戒严了。 “我们也要关铺子了,这六点就要关出口门,你们要走,也得早些,不然错过时间,还得等明早才能出镇去。” 米铺的老板一边收着他们的帐,一边还招呼着伙计要关门,手脚快,都立上了一半门板,白舒童他们还好也来得及时,还买上了两包米粮,挂在了马背边。 顾不上讨价还价,也没有那个闲情,都觉得肯定是有事,才各镇、各村寨这么严阵以待。 他们买完东西也急急要走。 对面的邮局里,从雨帘里奔出来了个人,抬手喊了他们等等。 “这是阿英婶的信件,从美国来的,今天我们早早要下值了,不能去送。这封信,阿英婶等了大半年,还好见到了你们,你们给帮忙带过去吧。” 小方旋转了马头,伏低身子接过。 捏在了手上,他转头看了白舒童一眼。 两个人正要急着回去,没想到竟有这个惊喜,白舒童笑着同他说,“小方,快收着,别让信淋雨了。” 小方愣了愣,还以为去信都石沉大海,再也没有然后,都忘记了纸薄容易被雨水打湿,一直捏在手中没收。现在就赶紧收进了内衣里,又拍了两拍,确认着不会掉落。 在白舒童的提醒下,他给了半个银圆给了邮差使。 路上,雨急,马也急。 本来两个人只是因为镇门要封,才着急了些,现在有了这封信在手,飞奔归家的心就更是止不住了,喊了好几声的驾,在山间野道上奔走。 淅沥沥的雨还在下,穿过林子,都是密密匝匝雨拍叶的声响,视野一开阔,能瞧见沿着山体叠建的土黄屋子,绕着薄薄飘着的雨雾,再上个斜坡就是村寨口了。 村口已经有防备,三四个人在门口摆放着木路障,拦他们下来,两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肩上扛着毛瑟枪,已经在站岗,上前来查他们的身份。 “阿布家的。” 村寨小,认得他们,一下子也放行了。 马蹄高扬起,又小跑了一段,彻底刹停在了梧桐树下,马儿气喘吁吁地喷着热气,阿英婶还在村口,一如既往地等着邮差使。 白舒童他们从马上下来,奔了过来,停在她面前。 阿英婶仿佛早有预知,不流利地说着国语,问,“信?” 小方把信拿了出来,放在了她手上,点着头,又寻思着,自己的彝族语言还不足以能和老一辈的人交流,就又赶紧跑回家找阿布来。 阿布今日也早早从工厂回来了,人正也在。 被小方火急火燎地拉出了院子,连门都没关上,就来了阿英婶家。 阿英婶的房子在整个土房群里的左边最下角的位置,进门就是厅,平时洗漱烧饭处理事情都在这小小的地方解决,屋子就一间屋,也仅仅是用薄木板从厅里隔出来的一个小空间。 外头阴雨天,天暗青,屋内更是不见五指。 阿英婶将家里大大小小的蜡烛头都拿了出来,又把舍不得点的油灯也捧了出来,和白舒童两个人在屋子里,找着火。 正好小方他们来了,从裤兜里掏出了洋火。 屋子瞬间亮堂。 信就放在了桌子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白舒童,盯着她拆。 一叠厚厚的信纸被抽了出来。 信件是用英文写的,字体流畅漂亮,一勾一画不像中国人写外文的风格,一页页纸张又是漂亮的白纹纸。 白舒童眼睫跳了跳,问阿布,“阿英婶的丈夫不懂写中文字吗?” 阿布其实也没见过阿英婶的丈夫,只听村里人提过而已,“他之前跑马帮,听说是帮着做簿记,应该多少懂得些,怎么了吗?” “这写的全是英文。” 她当时寄信的时候写了中英两封,如果对方懂写字,应该回中文信才对。 除了阿英婶,三人互相说着,有些疑虑。 小方说,“也说不定是他去久了,中国字全忘记,只能写洋文了。” 阿布听着,在白舒童又要展信的时候,气息一提,按下了她的手,说,“舒童姐姐,要不这样吧,你先把信看一遍,如果是好消息,我就翻译给阿英婶,如果不是......” 他欲言又止。 桌子上,碗里摆着许多蜡烛头,挤在了一起,蜡都化成了一块。阿英婶还在拨着,将已经黑了的燃心用银签子勾起来,单手挑着撑着,她见着白舒童迟迟还没看信,以为是光线不好,又将碗捧了过来,指了指信。 白舒童明白了阿布的意思,点了头。 第181章 当初怎么不敢呢 在暖黄的光线下,白舒童展开了书信,开头是对方惊喜而意外的问候,他们没想到会从遥远的东方收到一封满是思念之情的信件。 回信人是美国西部的一家洗衣店老板,称呼了阿英婶的丈夫,也就是阿石,叫做papa。 “爸爸?” “是。” 这词几乎同中文一样,不太会有其他的歧义。 白舒童大略地看了下后头的信里,都是那么称呼,她徐徐而念下,这十来页信纸的内容,对方应该是知道飘了大半年的信件对于中国这个地方,一个阿英婶的女士的意义非凡,所以回信写得也详尽,几乎将阿石叔到了美国后的一切都说明了。 “爸爸从中国到美国时,加州还有丰富的金矿石资源,起初真如报纸所说的,只要进到矿里,满眼金灿,随手一挖都是金块,更是连附近的河流里都能筛出金子来。但好景不长,淘金热越来越畸形,政府也没管束,闻声而至的想一夜暴富的发财客越来越多,矿产越来越稀缺,加州本地人就开始抱团,排挤外籍淘金客,甚至每月加收20元的淘金税。爸爸才来两三个月,淘金热潮已经退去,也无法负担那么高的税额。他没赚到回去的路费,带他过来的汤姆先生碰上了经济危机也不管他们,矿场转了出去,随着他们自生自灭,承诺着一年让他们回一趟中国的事也不再作数。爸爸兢兢业业,盼着将路费赚到了,回家去,可到了加州半年,排华团体暴乱,住的地方没了,食物也被抢走,又差点在暴动里被打死。” ...... 阿布也跟着一字字翻成了彝族话,说给阿英婶听,阿英婶边听,边沉了眼眸,手颤了,屋内的烛火在她的手心里灭了一半。 雷声在外头轰隆隆响,闪电破天际。 她听到最后一句,眼眶里满满的泪,终于,挂不住滴了下来,又用着满是岁月折痕的手背擦过脸庞。 她一张脸皮肤光滑,不难看出年轻时应该是张光润明媚的娃娃脸,不负当时村寨里第一美人的称号,但是她的手却截然相反,粗糙,生着结和茧,其中一指还歪了方向,骨头错了位,看着让人触目。 常年的劳作,再加上一个人在寨子里扛着家,她背脊都是弯的。 艰辛可知。 而在另一处,大洋彼岸,她的丈夫,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在异国他乡无依无靠的奋斗游子满是心酸,无人可倾诉,到处被人欺凌。 阿英婶抹掉了眼泪说了句话,阿布转头问白舒童,“阿英婶问,那后来呢,活下来了吗?” 她着急问。 白舒童赶紧往下又看,屏了气息,也跟着急,“矿场老板没有得到很好的收益,不愿意花大价钱救治他们。他们也没有和白人一样享有医疗保障,死伤无数,很多人无辜殒命。爸爸命硬,在灾难中活了下来,后来又被矿场主转包给了铁路公司,他们又不得不以低价钱高劳力在沙漠里修建太平洋铁路。1867年,爸爸他们前往了内华达地区,施工遭遇了暴雪,营地被大雪覆盖,爸爸被埋,被工友挖了四个小时才带了出来,可从此也落下了病,常年病咳,后又染了肺病。” 往下看了三行,白舒童下意识地先看了阿英婶一眼,也看了阿布一眼。 信的后半,变得不一样了。 “可所幸,爸爸在那艰难的时刻,遇上了天使,两人相互扶持着走了出来,走出了时代的苦难。抱歉,我说的天使,是妈妈,妈妈是中央铁路公司的员工,为受难的爸爸他们申请了救助,为他们发声,在夜以继日的照顾下,对他产生了感情。后来,为了帮他获得更好的医疗,她和他结婚了,并且帮他移民,才让爸爸艰苦的前半生得以终结。我知道,提起妈妈,提起结婚,这有些冒昧,也知道对于苦苦等候了许久的人有点唐突和冒犯,但如果不说,就又无法交代爸爸后来的转机,而不得不提。” 阿布闻言,神情顿了,嘴边的翻译也停了下来。 三个人的表情都无法言说,互相看了对方,停了好半响。 阿英婶见停顿就问,怎么了。 很是心焦。 小方看向阿布,无法对等待了六十多年的人说半句残忍的话,提议,“你就同阿英婶说,他碰上了个好人救助了他,就行。” 阿布叹了气,也是如此打算,因为说谎而不敢看阿英婶的眼,只麻木地重新和阿英婶翻译,但是这种磨人的停顿,让阿英婶以为是不好的消息,心都提了起来,她也一直和阿布强调。 “我没事的,等了那么多年了,无论是他安安稳稳活下来,还是已经过世,我都能接受的。” “我年纪都那么大了,经过那么多风雨,有什么事情会看不开呢。” 更何况,在这七十多年的岁月里,她早已经做了无数次他已经不在人世才不回来的心理建设,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 “后来的爸爸和妈妈一起开了间洗衣店,日子也逐渐安稳,爸爸有尝试要回中国,也试着托回去的工友打探家里消息,但是他身体原因不能上渡船远行长达百天,后来又有了我们......而那些回了国的人又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去总是没了影,也从没回信。爸爸经常徘徊在邮局等着信,就这么过了一年又一年,到了父亲十年前去世了,信都没来,他也一直没有了结这个心愿,接不到他口中的阿英阿姨。所以,我们很高兴也很惊喜在他的忌日前,收到了你们的来信,我们会带到公墓上给他,爸爸在天堂收到回信肯定会高兴,也愿上帝保佑我们远方的亲人——阿英阿姨。如果可以,希望还能收到你们的回信,我们也想知道关于爸爸过往的一切。如果可行,我们也想到神秘的东方去,寻找我们的根......” 随信附上的是,阿石叔在加州落地生根后,种下的梧桐树的叶子,叶子枯黄风干后,做成了只剩脉络的信笺。 阿布告诉了阿英婶的版本同白舒童说的有些不一样,“阿石叔在逃出了雪难后,身体不好,无法回国。他多番打探你的消息,想带你去美国,但是信寄出来了,还托了回来的工友带钱回来,但你好像都没收到。十年前,阿石叔肺病严重,去世了。”阿布哽咽了下,又赶紧说,“这是他想念你,而种下的梧桐树叶子。他留下了一间洗衣店,那继承人将叶子寄过来了。” 阿英婶听了阿石叔在美国的跌宕遭遇,听到了十年前他去世,她本来哭着,摩挲起叶片子,却也浮了笑,苍白的眼里有往昔痕,有几丝造化弄人的无奈,说,“他老是说他得比我早死,不能看着我守寡去嫁别人,还真的是应了他的话了,还真的比我早去了。阿石他也活到了快七十岁才走的,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也不容易了。应该这些年都很辛苦吧。” 她又问,“在医院里,他一个人,没人陪他吗?” 信里也没交代住院的事,阿布随口而说,“有的,也就是后来继承洗衣店的那人,阿石叔将他认做儿子,他陪着阿石叔在医院直到过世的。” 阿英婶微微颔首,像是听到有人陪阿石叔,他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奔赴死亡的,而宽了心。 甚至还摇摇头,可惜地说了,“要是我勇敢点,能去美国找他就好了,也不至于白白蹉跎了那么些年,没能陪他。” “我当初怎么不敢呢?” 第182章 会不会遭天谴了? 白舒童捏着信,眉眼都无法舒展,恍惚了好几下,屋内的烛火支撑到现在已经摇摇欲坠了,外头的风更烈了,呜呜地鸣响着,有要掀掉屋檐的气势,她沉在不得意里,抿了嘴,将信纸都折了起来,塞回了原位。 她腮帮子微酸。 阿布转头,盈了点泪花子,说,“阿英婶说要谢谢我们,说这辈子她总算可以瞑目了。她想做顿好吃的给我们吃,让我们别走了,喊上家里的人,来这。” 白舒童从椅子上站起来,嗯嗯了两声,转身走了出去。 靠在外头的门檐边。 好难呼吸。 几乎也不用猜,她都知道为什么常年阿石叔从美国寄信来,阿英婶却都是收不到。 女人总是能理解女人的。 无论身边的男人想着谁都好,只要他能回家,在自己身边,管它大洋彼岸那人痴痴傻傻地等了一辈子呢。 她的心沉极了,被外头的风雨覆盖着,也被那说不出口的郁闷,被没有大团圆的结局给怄住了。 阿英婶找着柴火,见着白舒童在外头,脚踢了木板子,很是不顺气的样子。阿英婶拉过她的手,指了指天气,好像是在说她不能就这么回去,关心着她也没打伞也没穿雨衣的,怕她就要这么走。 白舒童点点头,瞧着这被耽误了一辈子的女人,现在已经是风烛残年的了,又不敢在她面前哭,全部都忍了回去。 阿英婶多傻呀,为什么要等那么多年。 心里酸得无法言语。 阿英婶手摩挲着她的脸颊,刮刮她鼻子,反而拍了她的肩膀安慰着。她拉着她进屋,让她回座,拿了饴糖给他们分着吃,又加了柴火,在灶上炖上了一锅炉烂乎乎的猪脚肉,等着招待这些帮了她许多的孩子。 等待的时间里。 阿英婶拿着那片梧桐树叶子进了屋,摩挲着,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铁盒子里,里头有同阿石交换的定情信物,是一把阿石给的短银刀。 她折了满是折痕的不再清亮的眸子,在屋里叫了一声久违的阿石。 珍爱无比地拿布摩挲着。 银剑鞘如果常年不擦拭都会发黑,但是这把数十年了,却依旧银亮。 屋外头听着动静,三人念信念得也有点胆战心惊的,生怕着哪里说得不对,惹起了怀疑。 “我们这么说,会不会遭天谴了?” “同阿英婶说了实话,才会遭天谴!你忍心同她说阿石叔在外头都结婚又生子了,甚至后半生还生活得不错,儿孙满堂的,却也没有回来?” 小方摆手,拿了烟抽,蹲到门口去,“我可对一个古稀老人说不出这种话,这信,我看也别回了。他们来了,只会添了阿英婶的烦。” 甚至,“这信还不如干脆又丢了,让阿英婶一直都带着希望活着就好。” 他忍不住都转头看了一眼桌子边被阿英婶拉回来座位上的白小姐,当时所有人也告诉她,大队长死了,让她别再执念。却又因为着顾明伦一句话而希望死灰复燃,一路寻。 如果得来是这种结果...... 真是想都不敢想。 倒还不如让阿英婶就也同当时的她那样,就抱着个希望一路到底。 白舒童看了小方一眼,对视上了,也知道他那一眼的含义,平复了心情,说道,“就这样吧,谁都不许再说。至少阿英婶可以彻底放下阿石叔,也放下那么久的执念了。我们也都别沉着脸,好好陪阿英婶吃这顿饭吧。” 阿布也赞同说,“阿英婶几十年如一日地在树下等,年纪那么大,也等不起了。让她知道阿石叔临死也挂念着她,就好。”他绷着的神经才松了下来,试着想转换着屋内的沉闷气氛,站起来,说,“我回去喊老师父和阿白,看着时间他们也差不多要回来了。” 阿布也看了眼白舒童,问,“你打算怎么和阿白说?” 这事,本来就是顾承璟说要办的。 世间圆满事并不多,不是件件如意,可身边人活着就是最大恩赐了,白舒童在唏嘘里勉强扯了扯笑意,说,“我现在什么事情都不瞒他,我会照实说。” “那我就不同他说了。”阿布又挠头,转了回来,“那个吴妈妈叫不叫上呢?” “让她一起来吧。” “行。” 得了底,阿布走了出去,举了伞回家去。 小厅里只剩下白舒童一个人,阿英婶从屋内喊了她一声。 “阿英婶?” 白舒童进屋看她。 见她在一片暗里,就坐在用木板搭的薄床上,腿边打开着一个铁盒子,她们两个人语言并不通,没有了阿布,他们也只能靠手势大概地比划。 招了她进屋后。 阿英婶将手中的银刀和一张阿石画像递了给白舒童。 “这是?” 阿英婶指了指从美国寄过来的信,指着上头的地址,朝她点头。 “你要将这两样东西寄过去?” 阿英婶点头。 可为什么。 他们谁也没说对方希望有回信啊。 屋里暗,阿英婶温温而笑,摸了摸她的头顶,将东西放在她手中,又比了个抱着孩子的手势,同她发音,“papa。” 她用扭曲的手指比了自己的心口,又摆摆手,笑了笑,仿佛在说无所谓。 白舒童脑子乱轰轰地,圆了眼睛,忽地眼边一酸,说不出话来。 原来阿英婶什么都知道。 第183章 笼中待宰的鸟 阿布七拐八弯地穿过别人家屋舍回自家屋,低头走着,来了门口,门还开着,一推,迎头撞上了从屋内匆匆出来的马先明。 马先明伞也没带,雨衣也没穿,任着雨水打湿着脸庞和披风,一脸急,一见到人,就抓着吼着问他们大半天的,去哪里了。 “怎么了,马老大你怎么很着急的样子?”阿布还在云里雾里。 马先明站在门檐下方,叉着腰,环顾,没看见白舒童和小方,焦躁说,“那个从上海来的,叫吴妈妈的,绑了军官走了,还将老师父打伤在了树林里。这个轿夫兄弟看着不对,将人带回来通风报信。” “什么?!” “他们到底人在哪,小方不是去接舒童妹子回来了吗?怎么不在屋里?” 阿布还没来得及消化消息,赶紧指了远处阿英婶的家,着急说,“我们去了阿英婶家,美国来信了,我们同她翻译着信件。舒童姐姐和小方哥从镇上回来后,就都在那里。” 马先明烦躁地拨着满头的雨水,没找到他们人,差点都要去镇上和工厂找他们了,现在也顾不得和阿布再细说,撞进雨里,急急地奔去了阿英婶家。 村口的路障又加了一层,架起了堆火把的铁桶,也搭着临时遮雨的巡逻亭子。 土司大人正分排着村寨里的男丁。 就听见外头传来急促马蹄声,还有几声大声的拦阻,好多句的不行和呼喊,接着是一阵快速的声响。 等他出来要瞧怎么回事,四批马已从未搭好的路障处跳走,从坡道下去,背影疾冲,奔入了林间。 “是阿布家的,拦阻也不听,说去寻人,很急。” 土司大人心里忧虑,没从骑马的人里见到阿布,前头的人已经追也追不上了,就打发了人,说,“找个人去阿布家问问怎么回事,虽然他们不是我们村寨的人,可是是我们村寨的朋友,不能有闪失!” “是!” - 收了加倍钱银的马夫在雨中行进,一般人在如此磅礴大雨还雷电交加的天气下,都会选择歇息扎营或者慢行。而他们的马匹被打湿了,也没降下速度,依旧挥鞭驱赶。 速速奔走于泥泞山道。 走潮湿的路较为吃力,马夫跳下马,在难过的窄溪铺上细长木板子,从后推着马臀,顶着力协助同伴过被雨水冲得没了路的道。 雨越下越大,雨水渐渐过膝盖。 还冲走了细长木板。 马上是个年纪大的妇人,不懂控马,发着惊呼,一个马夫不得不下马,都不知道脚下踩了些什么东西,也不管寒冬刺骨的凉意,不听妇人骂骂咧咧的抱怨,带着怕急急流水的马漫过溪流。 另一匹马随后,上头盖着黑色橡胶布,掩盖着里头被灌了大量蒙汗药,又被束手束脚的人。 混杂了雨声、溪水声,牵着马匹的人同老大说,“人好像醒了,好像在说话。” “胡说什么!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这药猛,没有一天一夜都开不了口,别幻听了。赶紧将人送到玉溪去,让他们坐上汽车去安宁州,回昆明。我们领了钱,躲个一头半个月的,别被马老大抓到就好。” “这老太婆会不会骗我们啊?” 多少顾忌着马先明,他们边驾马边说着。 他们的老大摆手,下巴点了前头的吴妈妈,说,“这些日子我同他们聊过,的确和这老太婆说的差不多,她真是为了将人带回去治病,才要先斩后奏,出不了什么大事。” 说完,他拉了马往后走,催促着赶紧,也负责断后。 刚淌过溪流,又斜着上坡,没有轿子,吴妈妈骑马骑得困难,腰又说疼,身上又被雨水打湿得浸透了里衣,又冷。 马队的老大见这金主老婆子都快没了半条命。 就同她说,“要不短暂歇会儿。这鬼天气,路上难走,他们追不上我们的。” 吴妈妈忍着腰疼,喘冷气说,“能忍,不歇。不上火车,我是安不下这个心的。” 马队的老大见她坚持,摆手势示意后头的人继续跟上,说,“行,那不歇,继续走。” 队伍慢慢走到平坦的路上。 道上散落着衣物,几米路就有一件,像是雨天赶路,从包裹里不小心掉落的。 他们用毛瑟枪挑起了地上的一件肚兜,笑说,“这人走得肯定比我们还急,连娃娃的肚兜和尿布都不要了。” 白色的布料,挂在长枪上像举着白旗一样。 一人嫌晦气,说,“这说不定是用过不要的,你别晃,可恶心。” 上了平坦的路,再不久就能到玉溪的古村了,落在后头的人开始说笑,枪杆子胡乱戳着对方吓唬,马队的老大哼笑了声,不想同他们开这种屎尿玩笑,就往前驾马,去查看黑色胶布下的人。 他挑了一角,从布下看一眼。 并没有动静。 拉着这昏睡过去的不是个熟手,难免疑神疑鬼,缰绳都拉得紧,后头在闹,他在前头却不停地眼观八方,惊惊颤颤的。 “兄弟,放松点,这条路我都走了上百回了,人来人往的,从也没有出现过意外。” “可.....” 他上前拍了拍这个新兄弟的肩膀,谆谆教导说着,“可什么?胆小没事,练多几回早晚能行。就是别学你那表兄弟,直接落荒而逃。” 被拍肩的人心里郁闷,他是表亲带入门的,可表亲却觉得不能干这种绑架人的事,也不要那份报酬就回彝族村寨里头通风报信去了,弄得他路上其实很煎熬。 里外不是人的。 他尽量少说话,免得惹这老大牵连表亲的事,只点了头。眼也不再去看四周那么警觉了,嘴里应是。 正说着。 马匹忽然停了下来。 后头闹着的人也忽然安静。 视线的前方,树边停着三匹棕色马,躺倒在了雨水里,马腹上三四个窟窿,涌着鲜红液体,血汇聚在了一起,染了旁边的白色山茶花。 躲雨的营地上,火都灭了,帐篷坍塌盖着一具人形躯体。 几乎不用多说,便知道那人已死。 因为参天树下,散着蜿蜒如盖枝叶的树干上,爬满了青苔,一名婴孩被长棍插在了上头,如上帝的绞刑架,悲凉而无生命的气息。 一帮人眉眼和心骤跳,被这绿意惊了马,方才还在挑着尿布的枪立刻上了膛,高举瞄向四周,他们立刻聚成了圈,才有警惕。 而为时已晚,居高而望的土匪,已经在高地将他们视为了笼中待宰的鸟。 第184章 入匪寨 顾承璟在昏沉中听见凄厉叫声有了点意识,他眼前被黑布遮盖,什么也看不见。药物的作用使得他头重、身重,完全被人拽拉着,无法支配身体半分。 束缚他手脚的绳几层加重,有人将他扔进了一个山洞里,他软在地上,起也起不来。 吴妈妈在后头也被推了进来,哭着,念着阿弥陀佛,整个人颤颤抖抖,连牙床都不自觉哆嗦,话都说不清楚。 接连着,又是马队的那几个人,逐一盘问搜刮后也被推搡到了洞内。 躲着外头的暴雨,负重而行。 还未回山寨,匪气和杀气就在弥漫,急于处理“垃圾”。 隔壁嘶吼的声音不断,在逼供,每叫一声,吴妈妈就更念快些,眼睛都闭上了,汗液直流。 他们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剥走了。 吴妈妈手上一个常年戴着的白色玉镯子都陷进了肉里,是拔也拔不出来的,都被硬生生地脱了下来,手骨脱了臼,又硬生生给接回去。 她为保命,痛着说在昆明的旅社里还压着一笔款子,命才被保下。 而此刻凄厉的叫声来自隔壁,吴妈妈胸口也不敢起伏,一起伏只品到了地狱般的凉意在心头蹿,她想找个地方靠着,略微喘息,转头从窄小的缝隙里看到光亮,睁眼看了进去。 就见一人被滚烫的铁片沾着脸皮,逼问着身家钱财,问不出就烫一下,热咽直冒,直到整层皮都不成样子,血肉模糊的。 吴妈妈吓得都跌坐了回来,鼻边闻到了血腥味,不敢再近靠那缝隙了。 她问着,“那些人拿了钱会放我们走吗?” 马队的几个人低了头,也判断不出这些山匪是哪个山头的,又是谁的下属,答不出来。 可听着隔壁,在叫喊着耳朵、手,他们心提着,都纷纷闭上了眼睛。 薄薄的山壁之隔,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同亲眼见人被凌虐没差。 闻着弥漫到他们这凹洞里的血腥味,他们都快吐出来了,眼眶骤疼。 而这样的折磨还不停,一直持续到了批着动物皮毛的山匪将他们押往山寨,一路上无人,明显有人在前探路,才让他们如此在后放肆。 马队的老大赚亡命钱,对于自己的判断太过于自信,可没料想会碰到更加亡命的一群人,顿时悔恨,也无法回答吴妈妈一句句你怎么不说有土匪之类的话。 外头的雨这几日也没停,被抓的人就这么毫无遮盖地淋着雨,比劫回来的牲畜还不如,一路就这么被绑回了山寨。又被关进了一间不见光的暗牢里,一口气都不歇地,逐个提出来,让往家里写信,要赎金。 吴妈妈想着同人谈判,“压在昆明旅社的钱,不是说够放我们了吗?我们又不是云滇的人,这信得寄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再说我只是个下人,主子全然只当我卖了,哪会来赎金。你们到底还要多少,才放我们,我发誓,出去后绝对不报官。你们不能出尔反尔,一口说定了,不能改啊。” 在一帮喝酒吃肉的土匪群里,她的话反而惹来了注意。 “这是抓了个有钱的老妈妈啊,口气这么大,这放在昆明的钱都有两千,她自己是想要用自己的钱来自救咯?那她的主子得有多有钱了。” “这信更得让她写。” 贼子猖狂,还想要更多,又听了吴妈妈只是个下人,几句恐吓套出了她在昆明的取钱暗号,就更不同她谈判了,摆着手,让写完信就将人往山崖后扔。 吴妈妈脸色大变,一身臭汗,哭着要命,连忙跪地喊着,“我写,我写的。我还有人可以喊来的,她有钱,比我这老婆子还有钱能赎回我们的。别不信,就红河镇上开香膏厂的那老板,你们可知道?我写信了,她就能立刻按你们的要求来赎人。” 听了,做主的匪头子捏了座上的虎皮,摸了摸下巴,有了兴趣,换了个姿势让人放了这老婆子。 “哦,可真?” “千真万确,我老婆子以性命起誓。” “你命都在我手上了,还起什么誓。” 屋内闹哄哄的,都是糙汉子,声音响亮,一笑将吴妈妈吓得抖如筛糠,被忽视要带出去,她差点要晕厥。 有人说,“大当家,万一是真的呢。不妨去信试试,骗上一个是一个,如果不是,他们也不敢来。” 匪头子点了头,“有道理。”他又让人拿来了纸笔,让吴妈妈写。 吴妈妈才因提了附近人都知道的白舒童,而逃过了一命。 白舒童是第二日在路上才收到了她的信,同小方两人来了匪寨,土匪头子见她来,意外人竟然来得那么快,还直闯村寨,不知名堂,他反倒是客气,请座上酒。 “没想到白老板竟然是这么年轻貌美的小姐,失敬。” “我家妈妈还有她随行的人呢?” 白舒童不坐,开门见山就问,看着座上脸上带疤的人,她将手中捏得起皱的信放到了满是瓜壳的桌面上。 听马先明说,这黑风山的土匪刀下从不留不值钱的命。 就怕来晚了,她在乎的人被当成牲畜给剁了。 土匪头子见她关心,可见那老婆子说的是真的,就扬起下巴问她,“信上要的钱呢?” 她空手而来,拖延着,“谁会带那么大笔钱在身上,派人去取了。” “没钱,那你来做什么?当我这寨子是游乐场啊,想来就来?” “你李老大的名声大家都知道,我怕啊。若是没见到我的人,或者死了,失踪了,那么我派取钱的伙计一分钱都不会给。” 马先明同她说了,这李匪经常收了赎金,可却将人质虐死在寨子里,钱到了却只给尸身,可恶至极。 李匪第一次见人上门同他讨价还价,甚是新鲜,也立刻冷了眼,恶问,“你就不怕我连你都扣下来,剁了喂狗吃?” 白舒童看着他,“你同我这单买卖已经够你这贼寨一年都不用出去开张了,西边正规军正打着匪,下一个说不定就到你头上来了。不养息,扣我下来,惹来军警,先把自己弄得鸡犬不宁,你会做这么蠢的生意吗?” 几个凶神恶煞的人顿时拍桌站了起来,朝着白舒童举了枪,“说什么!骂谁蠢!” “嘴放干净些,别以为是个女娃子,就大放厥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白舒童看着那被遮蔽的李匪头,他坐得随意,头发短寸,漫不经心地摸了一把,也看了回来,波澜不动。 “老大,我们寨子就没有外人不带命不带钱就能进出的,我毙了她,让她敢不敢如此嚣张。” 白舒童浮笑说,“毙了我,你看能拿到多少,我提醒下,是一分都拿不到。” 她淡淡而说,也挑了眉,又看向那默不作声的人。 李匪头手放在椅子上敲了两下,因为被她说中了两三分而掂量着她的底,他们的确需要一笔钱来添置炮火武器,等西边打完了,他们也能有所警备。他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拍了兄弟的肩膀,推开了路,朝她走进。 “白老板是生意人,知道我们拿不到想要的东西,我们会怎么做。” “自是知道。” 绕看着白舒童,他背手走了一圈,看了一眼她身边站着的小方,眯眼看了下他的手掌,转头同人说,“嗨,就两个人,虾兵虾将的,能闹出什么风浪,来人,给我好好招待白老板,人家是女的,可对人客气些,礼貌些。” 白舒童可不管他的客气,又说,“我要见到他们。” 他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直问,“钱多久能到?” “十日内。” “那么久,你耍老子呢!从这里去红河,需要十日?” “工厂看着大,可不是时刻都有现银,筹着要时间,反正我说十日,就十日。时间一到,到不了,你大可以就毙了我。” 李匪头扯了下嘴唇,看着这年轻白老板说话都不带眨眼的气势,又早有耳闻她的事迹,打量了她几眼,也没有其他能掣肘她的,便应了她的请求,挥手,让人将她要的人从暗牢里领出来。 白舒童随着出去。 他默默地看着,坐了回虎皮凳上,同人吩咐,“将她去见的人从暗牢里带出来后,别关在那臭烘烘的地方给怠慢了,安排个能住的地方给他们。” 旁人问,“大当家,怎么对他们那么客气,这白老板就是一个普通商人。” 带着刀疤的李匪头抱着双臂,说,“仔细看,他们可不是云滇人,是外地来的。她身边的人手上茧子一看就是常年握枪支的,她背后肯定有大家族,大户人家仆人一堆,哪能为了个妈妈来寨里?”他提了脚,说,“好好盯着,仔细看她到底是为了谁而来的,看看还能从他们那里刮出多少来。” 厅里的人恍然,连忙笑嘻嘻地说着大当家英明。 第185章 身份 暗牢外,一帮人被带了出来,白舒童见着被塞布蒙眼的顾承璟,心都揪在一起,她气愤地扯下遮他眼口的黑布,令人解了捆缚的绳索,支撑着他,听着他额头抵靠在肩边喃喃。 “姐姐。” 自从入冬后,顾承璟已经很久都没叫她姐姐了,更不喜她不叫哥哥。小方帮着她撑扶住人,白舒童见他站都站不稳,还昏昏沉沉的,说话也不清楚,身上脸上沾满了暗红的血迹,心里简直慌得无措。 “姐姐在的,在的,阿白你哪里受伤了吗?哪里疼吗?能说话吗?” “姐姐......我......” 顾承璟手里抓着她衣角,除了喊她姐姐,也说不出其他,他头痛得欲裂,像有人在脑里拉着弦,拨弄着。 很无序。 却也无力抵抗。 吴妈妈也从暗牢里出来了,见白舒童真来了,仿佛得救了,走到他们身边,怯怯地喊了她一声,见着她没理,正查着顾承璟身上血红的来源,她赶紧颤颤说,“不是他的血,是在山洞里沾上别人的。那些土匪在我们面前打死了个人,脑花都喷到了我们身上,他离得最近......” 说起那画面,吴妈妈几欲又吐,不想回忆,也没能说下去。 白舒童闻言才看了她,呼吸沉重着,难怪顾承璟被刺激得像回到了半年前,直喊着她和阿布名字。她咬牙,让小方带着顾承璟进屋舍。 黑风山的土匪给了他们一处还算干净的屋舍,白舒童讨来了水,擦着顾承璟身上的血迹和污垢,又见着他拧眉大汗直出。 她气急转头问吴妈妈,“你到底喂了他多少!” 吴妈妈比了个五。 白舒童将手上的湿巾扔她身上,狠狠放话说,“如果他有事,我不会放过你。” 吴妈妈被湿巾扔得盖了脸,却抿唇,一句也不敢回。 命悬在了白舒童手上,她怕她真将她留在这土匪寨子里,不管她死活,自生自灭。 寨子里的大当家听了下人来报,一会儿一个要求,要水,要药,还要备衣物,还要个人帮着伺候收拾吐出来的污秽物,等等,等等。 “岂有此理,当这她家呢。给了颜色,还给我开上染房了!” 李匪头正在和二当家的商量等钱到位了添置哪些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扰,提着指点地势沙盘的树枝,气势汹汹,进门就挥鞭来拦的小方。 一把提过在床前照顾人的白舒童衣领,将她提到面前来。 一点也没有要怜香惜玉的意思。 白舒童瞬而腾空。 “小丫头,你有完没完,你当我这寨子的人是你家里的下人吗?全围着你转了。” 周围的人除了小方喊着放下白小姐,其他人一句话也不敢吭。 李匪头见着有着明显外伤的吴妈妈站着,没被照顾,这一个个要求不是给她要的。床上是另一个,他将无抵抗力的白舒童扔到一旁,上前用树枝捅了人。 床上的人半死不活的,没点反应。 看来她是奔着这床上的人来的了。 树枝撩着人的衣衫,他手掌上有同样的常年持枪茧子,胸膛衣领撑开,上头有不少长年累月的伤痕,虽然很淡,但能辨认出与马夫不同,其中更有枪弹痕。 “你们是谁?” 李匪头太阳穴突突疼,瞬间觉得不对,转头问白舒童。 小方推开了人,搀扶白舒童起身,白舒童来到床前,挪开他那尖锐的树枝,看着吃了点药,在昏睡的人,她沉稳了心神,淡淡答,“来云滇做生意的商人。” “说谎!你白舒童,同我的名声一样响。这附近,谁不知道你在找你男人,整整在安宁州附近找了一年时间,每个村寨都去了,还只问两年前那落在黑风山附近的军机,他是那个空军?” 都不用白舒童说,也不用逼问,李匪头自己都猜了出来,心里国骂都有了,绑了个空军回来,就算他们不去惹正规军,那还不得找上门来灭他寨子。 要命了。 可转念想,如果是,这白舒童又为何只带一个下人来,丝毫不提军队。 白舒童护在了顾承璟身前,见着大当家眼里有杀意,嗤笑说,“你疯了吗,从天上掉下来的人哪能活,我早就不找那薄命空军丈夫了,这是我男人,彝族人,叫阿白。” “彝族人?他身上的弹伤怎么来的。” “早年加入过陆军讲武堂,在炮兵科受伤,留的。但是他早就伤病退下来了,有弹伤痕很正常,他现在就做着马夫的活计,有什么问题。” “问题可大了,合理吗?你一个千金小姐嫁马夫?” “怎么不行?我看得上的男人,是个乞丐我都嫁。” “你......” 闻言,李匪头才消了怀疑,如果白舒童是个痴情种,那也不是说不通这件事,无非就是找空军丈夫没找到,绝望了,又与了同行的马夫日久生情了。 呵呵,谁说只有男人见异思迁。 这女的不也一样。 “是你男人,我就给你喊个医生看看。一会儿一个要求,我这门口的人是来给你跑腿的嘛?我警告你,别在这里当起你们的小姐少爷的,老子可不伺候。知道不知道?” 他问白舒童。 吴妈妈在旁边答,“小姐她知道的,不会再指使你们的人了。我们也不敢再乱出去半步了。” 白舒童见吴妈妈又不合时宜插嘴,看了她一眼。 李匪头也转头冷看了吴妈妈一眼,“这老妈子总是嘴碎,可真想封了你的嘴,问你了吗?另一只手还想被剁了是不是?” 吴妈妈倒退了两步,连忙摆手,从门缝边溜了出去。 白舒童则转了身,坐回了床边,手其实微颤,很不安,支撑着等那李匪头走了,她才松了气,手上一展,都是湿汗。 “小方,你同那些马夫还有吴妈妈都交代,就按着我方才的说辞,谁也不准说漏嘴了身份。不然,谁都不用离开这里了。” 小方点点头,连忙出去。 第186章 清醒 顾承璟吃的蒙汗药实在多,医生来瞧了,见人也催吐了许多秽物出来,就开了些甘草让煮成汁水喂吃下,人反复折腾着,到半夜起了烧。 白舒童照顾着,见人一直不醒,让小方看着,她自己则又去找李匪头再要医生,而多次烦了,土匪不做这种还没见银两就亏本的买卖,对于她的要求,不理会。 她丧气回来,听着屋里有说话声。 才知道顾承璟醒了,她赶紧进门,摸着他依旧发烫的额头,没有要来半颗药丸,开心他醒了,可也忧虑着说,“我会再想办法,你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等回了南京,你还得做回顾三,还有很多事情抱负要做的,不能死在这里,太不值得了。” 因为请不来医生,她哭着,脸颊粉着。外头更是关了院门,不打算再让他们出去半步。 顾承璟眨着沉重的眼帘,看着她,在昏沉中知道这个姐姐夜以继日照顾着他,气息虚浮着,说,“别哭了,姐姐。我梦里总有你的声音,听着难受。再说,本来就不比阿英婶漂亮还爱皱眉头,会变丑的。” “我说着让你坚持坚持,你还有心思开我玩笑。” 白舒童本来难过着,被他一说,哭笑不得地瞪了他一眼。 顾承璟对她笑了下,脸色白,“姐姐放心,我死不了。” 的确有很多事要做,他撑着这口气也不能死。 白舒童点了头,见他至少清醒了,还能同她应答说笑了,在哭着都吸了下鼻子,重新振作。 顾承璟醒了一会儿,喂了点粥水后睡下,也没睡多久,就将东西都吐了出来,身上又开始冒热。 没有新草药,屋舍外有井水,一晚上,一桶桶的水往屋里捧进来,一次次擦拭,降温,白舒童在东南大学学得杂,护理课也上过,脱了他的衣衫,物理降温,照顾了他一个晚上。 不敢歇也不敢离开。 到了后半夜,冷水降温的法子起了点作用,她将他下颌放在了肩头,又帮他穿起了衣服,扶着人躺回床上,摸着他额头,等了许久,屋里灯都灭了,也不再见他反复热烫了。 才放了下心。 看着昏睡的人,她实在疲惫,手覆盖在了他的眼帘上,窝在了床沿就这么睡了。 山间薄雾散去时,顾承璟眉间一拧,眼瞳颤动,破了梦中重重枷锁禁锢,渐渐清醒。呼吸几许,从未有如此心境清明,他拉下了覆盖着脸的手,转头,看向了头枕在胳膊肘上睡着的人,她侧着脸,一丝乌发落在了鼻尖,轻轻地在动。 不再是在梦里,而是生动鲜明。 他伸手撩过,挂她脸侧去。 看着她干裂得没血色的唇,又见着晒出了小雀斑的鹅蛋脸,他看得出了神,连续几夜梦回从前,昏睡的期间,所有的事情都回想了起来。 他是如何在飞机坠机前跳伞入湖内,被彝族两兄妹所救。 养伤了一年,又是怎么在古村里碰上这纠缠不休的“姐姐”,半年里,她是怎么陪伴在身边,对他的冷言冷语毫不在意,教着他懂事,教着他以往的一切,一遍不行就再一遍,说着一定要带他回家。 现在他都想了起来。 心里被感动和甜蜜灌了个满,无以言说,这原本被他浇灌得娇滴滴的姑娘,同他临行前还跟他吵着架甚至让他放过的女孩,竟然万事不顾,千里迢迢来寻他,得吃了多少苦,才能忍下。 她脸上现在还挂着些许的泪痕,就这么窝睡着,脸边都睡出了印痕来,嘟嘟囔囔地也不知道在说着什么梦话,娇憨依旧,软得如娇花易摧残,也坚韧如石,自有核心而不软弱。 她长睫微颤着,他轻划拉了她的脸庞。 一切的一切,在他的眼里,美得如画,在他心里如火灼原,再也不可能消去痕迹。 弯了身,他额头抵靠在了她的发顶边,碰了碰,说了声久违的,“童童,我回来了。” 白舒童听见动静,身子颤了下,醒了过来,见顾承璟醒着,揉了下困倦的眼睛,然后先伸手摸他的额头,又摸他颈肩,见他不烫了,才松了口气。 顾承璟拉着她的手,揽过她进怀。 怀抱紧。 白舒童以为着他是醒了见到陌生的环境,不适应,在害怕,就拍了拍他的背,说,“阿白,别怕的,姐姐在的。你跟着姐姐,牵着姐姐就好,姐姐会保护好你的。” 顾承璟被反安慰上了,看了一眼将他当弟弟,当阿白的白舒童,这半年里,“阿白”得到了她好多的眷顾,还得到了她的坦白和偏爱。 虽然明明都是自己,怎么那么不爽呢。 还又想贪一会儿这温情呢。 他几乎想也没想,对于白舒童的话,就应了好,继续当着阿白,而手边抱着白舒童,却不像阿白适可而止,是越来越紧,就要将人揉进怀里,融进血骨里。 白舒童意外他喊着姐姐,照理应该是疏离的,却搂她那么紧,都快没了呼吸。 她以为他害怕着,就随他抱着,安慰着没事。 许多天没有吃东西,白舒童对他亲力亲为,喂着他吃,还帮他擦嘴,没留意到顾承璟被喂到嘴边有些愕然,甚至浮了浅浅笑意。 “就白粥水,怎么了,不好吃?” 顾承璟含了她喂来的东西,像没事发生的,压下心里快炸的花,冷说,“烫。” 白舒童就拿回来吹,然后再喂,直到喂完一碗,又帮他擦嘴角痕。 小方也在旁,见着大队长的手放在了白小姐的腰边,纳闷着,怎么白小姐喂个粥水坐在床沿稳稳妥妥的,他还要扶一把? 明明叫着姐姐,可怎么比阿白好相处多了,一点不像以前那么排斥。 还挺,亲密? 但是他也没多留意,晚上还有事情要办的,就随便吃了点,拿了两个窝窝头,悄么么地走出去。 白舒童喂完了粥水,见着顾承璟扯着衣衫,出了太多的汗,应该是黏腻不舒服,她就说,我等会儿帮你烧点水,擦一擦。 顾承璟看了一眼这匪寨子,虽然是关着他们,但是白舒童之前谈判说到了他们的要害上,他们急需一笔大买卖,所以好生招待着,还给了个有厨房有睡房还有柴房的院落。 虽然门口三四个人盯梢。 但是他们在里头,行动自由,吴妈妈他们在院子里走着,也没人管。 有着十日期限,在贼寨子里,也还算安稳。 在水里冲泡着,门咯吱了一声,推了进来。顾承璟诧然地转过头,与白舒童面面相觑。 白舒童扫了一眼,奇怪,“你怎么自己就先脱了衣服,姐姐没教你,你会吗?” 现在他应该会还是不会。 顾承璟坐在木桶里,思考几分钟,他赤条条地,曲卷了腿起来,未答。白舒童在边缘伸手探了下水温,不冷不热刚刚好,她就拿了他手上的瓢,接过水,帮他淋背后位置。 手在他肩边划过,揉搓得很轻,肌理相碰,擦掉了他腰间沾着的血痕。 白舒童见他僵着,还以为他又不懂怎么洗澡了,就勺了瓢水浇在他肩边,在耳边说,“像这样,不干净的地方揉一下,水泼一下,直到干净了。是不是手伸不到背后,我帮你。” 说着,素手划过背脊,惹起阵阵麻。 “你怎么裤子还没有脱,这样吃水,起身很重的。来,姐姐教你解裤带子。” 伸向水中裤头绳的手骤然被抓住。 顾承璟咽了下喉结,指使着白舒童,“冷,姐姐去拿毛巾。” “冷吗?” “嗯。” 白舒童转身又给他加了两瓢滚烫的热水,然后就回屋子去拿毛巾。 门一关,顾承璟低头看了一眼,都硬邦邦了,被她发现了可还得了。 第187章 这个阿白不太对 等白舒童再回来的时候,顾承璟撑起双臂,身上挂着清水,已经从木桶里出来了,背对着她,他拉上了蓝衫带子,扣上扣,说着洗完了,也裹上了干净的外套,回屋里去。 “怎么洗那么快?” “嗯。” “肯定随便糊弄了吧,洗干净没有,水还滴着,姐姐看看?” “不用。” 白舒童看着急转进屋内的背影,无奈地想着,又是这么冷淡,这半年的心思全部都还回去了,也全部白费了。 她手袖撸起来,又重新拆解回去,叹了气,跟着回屋。 两人一张床。 白舒童帮顾承璟掖被子,见着人精气神都恢复了不少,不再是蔫蔫的样子,清朗爽劲的,她朝他弯了唇边,笑了笑,因为宽了心,笑容很是温婉,如屋内的小灯一样,晃着光亮,微温着人心。顾承璟眼眉一跳,溺在这笑意里,差点想拉过她,在她额间落吻,现在又不得不压制着念头,弯笑,克制地说声谢谢姐姐。 “不客气的。你不推开姐姐就好,你这次好乖,不像以前凶巴巴的,还要同我划三八线,你还记得多少我教你的事啊?” “多少记得些。” “原来记得些,那就好。我可担心你了,就怕你又完全地回到半年前不认识我那阵。先睡吧,养了精神,我明天再同你好好说。” “嗯。” 吹灭了灯,两人睡下,枕头是长条布袋,里头是稻谷壳,一动静就有窸窣声。他们同靠,都转到了面对对方的方向。 顾承璟黑暗里起伏的轮廓让白舒童一时间恍惚,而他意识到目光后,忽然温温靠近,外头冬日的月光倾洒进来,她看到了他的长睫,挺立的鼻子,深邃的眼眸,还有比以前额外认真的眼神,心漏跳了。 “怎么了,姐姐,看到好吃的了吗?为什么咽口水。” 白舒童:“......” 她怎么能对才十来岁心智的顾承璟有感觉,疯了吧。 她拉起被子盖住自己,为方才一瞬间的想法感到可耻。顾承璟见她羞,偷乐,他微拉她的被,提醒说,“不用呼吸吗?” 白舒童脑袋又钻了出来,然后想,她怕他干什么,他是个孩子。 于是呵斥他,”到睡觉时间了,还是个刚退了烧的病人,睁着眼睛做什么,快睡觉!“转而她伸手压他肩膀,又拿棉被盖住顾承璟。 顾承璟无可奈何,顺势而躺,说,”睡,但是这样呼吸不了。“ 于是她就把棉被整掖在他腋下。 “姐姐,不也要睡觉了?不一起睡吗?” 顾承璟直直瞧着她,等她注意到了,又把眼神移开。白舒童应着说就要睡了,把灯灭了,走回被窝里,手太冻了,正放在嘴边呵热气。 从被窝里起身。 顾承璟拉过白舒童,拉着她的手放在暖热的胸膛上,惯性,白舒童就躺在了他的胸口前,她仰了下头,也看不清顾承璟现在的表情,只莫名地感觉有些不一样。 “这样有暖一点吗,姐姐你的手好冰。” “老毛病了,你觉得冰,就放开我吧。” “我刚好觉得热,正好。” “你又热起来了吗?”白舒童听了又要起身看看,手被捏着,包裹着热度,身也没让她起。 “没有。” “那你?” 为什么突然间这样。 “这样不好吗?” 好是好,可总觉得界限不明。 他是讲秩序又疏离的阿白。 又破秩序又关心她。 怎么回事。 她想着,摸不清楚,手被暖着,一夜里想法万千,一时间也无法能轻易入睡,感受着身边人带来的热意,两人贴靠着,谁也没说话,也没划楚河汉界,白舒童闻着他的皂角香气,被勾着引着,又愧着。 一直没睡。 她闭上眼睛,觉得不能被扰乱了,抽出手,强迫着自己心无杂念地睡觉,而下一瞬就听见了搂着她的人在说。 “姐姐,你心跳得好快。” 她脸一红,捂住他嘴。 “你闭嘴,今晚不许你再说话!” - 在寨子里五天,十日之约过了一半,小方在固定的时间又溜了出去,并且越来越频繁,他看了眼外头巡逻的人,门口的人来回走着,可对院内的动静并不关心。 黑暗中,他推开了屋子窗,翻身而过,又将窗子推了回来,人影没入暗角,寻着缝隙,轻盈跃过围墙,抹黑出去。 短短五日,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摸清寨子的布局。 就连岗亭放哨的位置,很快也摸了一半。 每当晚上,他都没在睡,摸完底,就对着一张牛皮纸写写画画,再塞到与马先明约定的地点,踏着低矮的屋檐,如鬼魅一样悄悄地又回来。 门口的人对他们这帮没有攻击威胁的人很是松懈,他连扔石头引走人注意力的功夫都不用,溜达一晚上后,在站岗说笑声中就又从墙外攀爬了回来,跳进院子内。 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这贼寨子全是草班台子,除了那几个当家的,其他的真是只有凶狠劲而没脑子,也没被正规训练过。” 落在墙根,他拍拍手,正洋洋得意万无一失。 背后一双手倏地拍上了他,将他提进了黑乎乎的柴房里。 小方心脏都快出走了,头皮麻了,还想着完了,这么多天都没被发现,现在就要连累白小姐他们,脑子和眼珠子都在飞快转着。 等转了头。 他愣了愣。 又瞬间静了静。 月光色还算亮堂,柴房里能见清晰轮廓,他见对面是自家大队长,他拍拍胸脯,按下心房里的那颗心,松了口气,说,“阿白,三更半夜的,不要到处乱逛,不好玩的,快回去睡觉。你病才刚好,不能出来吹风的。” 他伸手拍了顾承璟的肩,见人没动,只看着他,他便像长辈催促晚辈,说道,“快去,不然明天我就同白小姐告状了。” 顾承璟背靠了屋内的柱子,抱臂,弯了下唇,从暗里,冷如魑魅问,“告我状?” 小方正要应是。 下一句让他直接脑瓜子都懵了。 “方浩云,你还记得你是我卫兵吗?现在,吃里扒外是吧。” 这是...... 门口正在交换看守,照例进院子来查看各房动静,柴房的门关着,平时为了巡逻方便,各门都不给关,他们小心地推开看了一眼,一边也举着枪巡着,左左右右也没见可疑人影,又走了出去。 脚步声远去。 顾承璟从门后拖着小方走了出来,拍了拍身上沾的灰,又走回到柱边,转身淡淡然问,“你们是什么打算?” 小方跟着背后出来,见着稳如泰山的大队长,又瞧着他不同于阿白的迷茫,方才比他还快察觉不对而带他先一步掩藏,他激动着心,等候了半年有多,终于等到了他的归来。 颤颤地,他喊了那句久违的,“大队长。” 顾承璟拍着他的头,说,“这里没你的大队长,喊阿白。” 小方明白他的意思,瞬间和他的身份也调转了,不再是规劝的语气,转而将他们收到土匪勒索信,在路上的打算都全盘脱出。 对顾承璟的无限信赖,在他喊了他全名的时候,全然复苏。 第188章 别碰她 “我们并没有打算真要给土匪们信上要求的钱。” “白小姐的香膏厂子也才开了半年,大部分利润都给了南京的股东们,她在云滇欠了不少人情债,钱基本都散了出去,大笔的收益至少还得再半年后。现在根本筹不到那土匪们要求的十来万。” “在商量对策的时候,其实马老大是劝着她别来的,但是她放心不下,又觉得如果不在土匪寨子里镇着,你们会遭难,而且可能拖延不到马老大去请民主自主军来。” “我记住您的嘱托,硬跟着,才没让她一个人孤身闯匪寨。大队长,您不知道,白小姐从南京出来后,我一度以为她会受不了,待不了一个礼拜,也吃不下苦。结果......” 小方的话,让顾承璟知道了,他的白舒童究竟有多么胆大,也多么有义理和强大的心气,来到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 做着戏,同人周旋。 她应该都慌得要命,却对着他们一点都不露陷,好像万事都在掌握中,真有那笔土匪说的赎金似的。 只在用餐食的时候,她因为心焦着,吃得少,又只有在夜晚同床睡觉时,她几次从梦中颤醒,他才看出来了点端倪。 而这些土匪们也不是那么好糊弄,没有真的傻傻等着十日的期限,反而是派了人先去打听了香膏厂的状况,见着工厂并没有丝毫停工筹款的迹象,又混进了内部打听消息。 回来的人报告给寨子里几个当家的听,随即在他们第七日用餐的时候,也迎来质疑。 一进门。 饭菜都被掀走,落了一地。 来的是脸上带疤的大当家和最近才回村寨的二当家,两人进了屋内,落坐在了白舒童的对面。 “请问白老板是派了谁,同谁请的款?” 白舒童放下筷子,还是那般说辞,风雨不动,“派的我信任的下属,同工厂打理人要现款。” 李匪头闻言,拍了桌子,将她刚放下的那双筷子震得落了地,吴妈妈他们吓得都站了起来,退到了一边去。 “白老板还真是生意人,说起谎来眼都不眨。我的人都亲自到你的厂子里走一趟了,你信任的下属现在不就站在你身后,就是那个你叫小方的,就同你在这。也根本没有人带着你的印信到过厂子里从会计那领大额钱款。你在耍老子!” 李匪头抽出了腰间皮夹上的短枪,直指了白舒童的脑门。 白舒童静了下,又噗地一笑。 “死到临头了,笑个屁。” 她抬了眸子,说,“工厂里那么多人,就一个是我信任的下属?而且我就非得到厂子里去提钱吗?我说的是找打理人,我可没说要去工厂。” “你他妈在和我玩文字游戏!” “我是不要命了吗?来这里同你玩文字游戏,分明是你们没仔细听我说的话。” 白舒童不惧地扫了面前两人一眼。 她继续说,“不过在你们这,吃着这些没滋没味的洗锅菜,整天只有锅边粥,连米饭都没有。的确和不要命也一样了,不用再等三天,我们这些人也要饿死在你的寨子里了。干脆也鱼死网破了,钱也不用要,命你拿走吧。” 她直接摔了桌上的碗,一副要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顾承璟在她身侧,见着她起身,扬了脸,像是气急了,也像是临时在躲避两个人的压迫,她微微地喘不过气,手微攥起。 两个当家的,见她不慌,甚至还讨理。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二当家瘦弱,看起来是个文弱的书生,厚重的鹿毛外套都耷拉着,撑不起来,没有李匪头那般的匪气,斯斯文文,他绕到白舒童的身边来,将她要按回位置上。 白舒童不依。 这个看似白面的人凝力将她按回了座位。 白舒童不得不又坐下。 二当家看着这早有耳闻的白舒童,也是同样地诧异她年轻,这般娇气不服输的样子应该也是娇小姐脾气使然,听说她还是上海银行家的女儿,她是没理由拿命开玩笑。 于是就同大当家的说,“大哥,十日之约也在即,再等她个三天,也未尝不可。就这白皮嫩肉的小娘子,大小姐脾气,生来就是享受的,她哪里会舍得不要这个命呢?” 李匪头听了,看向了白舒童身后不再是病死鬼模样的人,想起了这白舒童就是奔着他而来的,为了个男人来寨子里。 他已经好好的了。 她怎么会不要命呢。 但是他浮了笑,也想到些折磨她的法子,一张脸刀疤都拧到弯曲了,“也是,就三日,怎么就等不起了。若是第十日等不来这赎金,白老板,不是嫌弃我这寨子里的饭菜不合胃口吗?瞧不见赎金影子,你这身边的小白脸,我就先剁了他,给你当下饭菜。” “......” 白舒童听着威胁,暗了脸。 二当家的见她刚才还嘴硬,提到身边人就安静,侧了脸也看了眼她身边站着的人。 长得方正,人的确俊逸,能勾女人心。 虽并不认识。 可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是在哪里曾经碰肩而过过吗? 奇怪。 他正摸着下巴的痦子寻思着,听见大当家又再说,“我这老二正好缺个媳妇,白老板那么能干,做我这老二的压寨夫人也正好合适。” 是不仅要剁了她的男人,若是第十日没有预期的赎金,还要扣白舒童下来做压寨夫人。 “呸。” 二当家站得近,被白舒童白了一眼,还被她呸了一嘴。虽然是被指配,可是面前女人的确有姿色,娇娇媚媚的,如带刺妖娆鲜花,又如带毒液的小蛇。 似乎强迫她,征服她,也不错。 他恶毒得,想蹂躏她的念头顿时从心里萌了芽,这次回村寨的路上他掳了三个少女回来,那三名少女受尽折磨,现在见了他只会跪地苦苦哀求,没劲极了。 他捏了白舒童的脸颊,虎口被咬了一口,微痒微痛,还留了一圈痕迹很深的牙齿痕,他嘴边浮了笑,舔了下唇,这还是只泼辣的小蛇啊。 有点痛快。 二当家手要打。 手刚到半空,就被就着另一个方向扳了过去,也立刻听见了咯吱的骨头断裂声。 他人被踢在了满是残渣的油桌上。 大当家愕然,随即扣了枪支的安全锁,要开枪,却被人用二当家的头抵扣住压在了桌上,而滞停,枪支不受控地走了火,砰地一声。 子弹入地,刮了痕。 周围人纷纷捂上了耳朵,吴妈妈更是一声尖叫声后,晕厥了过去。烟气弥漫着,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顾承璟抬起了二当家的左手,冷冷薄气说,“脏手,别碰她。” 在桌子边坐着的几个人都没反应过来,倒吸了一口气,却只见他抓起的手,二当家的掌心里的确有黑黑的一块污。 大当家的眼眉在跳,一枪差点砰了自己人,大气在喘,可也想着。 这人,究竟是疯子还是傻子? 第189章 十日之约 桌上的饭菜重新布了,换上了大鱼大肉,吴妈妈心有余悸地吃着,之前土匪们只给他们窝窝头和一些看不到米粒的粥水、还有咸菜辣豆丁,现在换了丰盛又满满的菜肴,反倒觉得像断头饭似的。 她有点吃不下了。 还有三天,剩下的每一天都很煎熬,外头的雨还在下,雷鸣闪电都不停,她的命放在了白舒童手上,心里在打鼓,看向了她。 不知道当初写信给白舒童,赌没赌对,很忐忑不安。 几个马夫则和她不同,连日来没吃饱,饿得前胸贴后背,双手并用,右手夹菜,左手拿着肉在啃,埋头扒拉碗,像饿死鬼投胎似的,用力吃着饭。 吴妈妈放下碗筷,轻抹嘴边油渍,看着一帮不斯文的糙汉子吃得碗边都是米粒,喝水都从胡渣边落下,低在粗麻衣服上,极其不讲究。 她是彻底地失去了胃口,“我饱了,回屋去了。” 话是对白舒童说的,但是白舒童没应。 因为白舒童正小口吃着饭,咬着筷子,看向了顾承璟。 在判断着他现在究竟是谁,是阿白多少岁的样子。 方才顾承璟见人对她动手,他直接反应,速度和身手都快到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李匪头的枪都不知道是被他故意弄偏了方向,还是凑巧。那枪没瞄准,走火了,在地上开出了一个弹痕。 整个意外里,除了二当家耳鸣外,其他人都相安无事。 他是预判到了,还是没预判到,就敢那么行动?还是说只是为了保护她这个姐姐,所以才那么狠厉,还是说,真是为了那脏手而将人押在他们吃饭的桌子上吗? 这分明都不是十来岁心智该有的呀。 他到底记得多少她教过的事。 她夹了块烤鱼给了顾承璟,顾承璟抬眸,微莞尔,见她只给自己夹了菜,视线在自己身上,停了筷子。 “他们带走你,同你说了什么?没打你,也没动你吗?” 双方差点因了这事而动起手来,二当家当场破了斯文,捂着耳朵发疯,气急败坏地将人拉走,可顾承璟却是毫发无伤地回来。 “没说什么,也没动我。姐姐别担心,他们说不和我一个傻子计较。” 白舒童又给他夹了块鱼肚子上的嫩肉,强调说,“你不是傻子,也不准这么说自己。” 顾承璟笑着,缓点了头,说,“嗯,我不是。” “阿白,那你对我开工厂的事情有印象吗?我教过你西语,还有阿英婶的事有印象吗?” “不知道,只是偶尔好像有那些记忆闪过。” 顾承璟摇摇头,他没多说什么,继续吃饭。 白舒童问不出什么其他的东西,见他时好时坏,只当他是讲究秩序而不许别人用脏手碰她,才有了这惊心的风波。 便也这么过去了。 但自此后,她也更耐心地继续从头教着顾承璟,包括生活上的能力,打井水都亲力亲为地教,就怕意外有偏差。她多少感受到了顾承璟的不同,以前的阿白学习会靠近她,观摩动作,问细节,又问缘由。而现在的顾承璟大多数时间都是观察着,看着她,半天一句没问。 很多时候,她写完字,让他仿着写一遍,转过头,就会撞进他凝视的如漆黑瞳里,而失了神。 黑瞳里如海,有轻晃着的波浪,也有无数深渊,将她裹在里头,一起浮荡。 他手覆盖了过来,让她手把手教。 掌心是温热的,语气也总是温的,如酒一般让人醉,让白舒童总恍惚。 看着顾承璟,她明知他并没有其他的想法,而拄着脸,十分感慨说,“我还得再等你半年时间吗?” “姐姐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 白舒童咬了咬唇瓣,被他眼里毫无波澜的色彩,弄得溃败,她拍了拍额头,收起抱怨,提醒自己清醒,赶紧对着丝毫没有旖旎心思的人说,“没什么,姐姐想多了。字你自己练一练,记着,以后谁教你写字都好,不准抓着别人的手这么仿。这样不好。” 她站了起来,轻敲了下顾承璟的脑袋瓜,警告着他这种撩拨不自知的行为。 然后转身就到木架子边,洗脸去。 顾承璟放下了笔,从后看她撩起了手袖,细细薄薄的藕臂,动作里柔静。来了云南那么久,她瘦了许多,皮骨相贴,虽有另一番风味的纤秾合度,但也独自傲然坚强的,惹人更心疼她几分。 他想,再也不会让她再等个半年,或者一年了。 找个时间,还是同她说清楚吧。 不能让她等久了。 而白舒童是直到十日之约那天,才知道顾承璟护着她,并不是无心之举。 连日来的暴雨,从红河到安宁州的路被山体大量塌方而拦阻了道路,溪流湖水高涨,致使许多桥体被冲垮,路都不通。 土匪寨子下山运粮也受了影响。 白舒童他们才有了两天的好伙食,很快就又恢复了只能窝窝头配咸菜的待遇。 甚至锅边粥都稀到像清水似的了。 小方边舀了一勺米粒都看不见的粥,嫌弃,说,“白小姐,看来这寨子是没有点余粮了,前段时间他们才下山去干了一波,抢了那么多东西回来,现在就快喝西北风了。这土匪家是真的不会当家,就真的在指望着我们的那笔赎金。” “嗯,情况是比我们原先预想的还糟了。” 白舒童叹气道,期盼着马先明能早点搬救兵来,可也一直没等来。 到了第十日响午,雨已经不下了,寨子里等着她允诺的东西,从晨起等到了大中午,连太阳都等出来了。 大当家还特意派遣了人疏通被泥石阻拦的山路,结果盼星星盼月亮,到了夕阳都收起了最后一缕浮光,道上还是空无一人。 一声马蹄声都没有。 影子更是不见。 土匪们耐心逐渐耗尽。 大当家的大喊上当受骗。 六点多时,白舒童他们吃完了又是稀释得如水一样的一餐饭,吴妈妈已经在问第三遍白舒童赎金的踪迹呢,白舒童回答不出来,只让他们静候,就进了房。 二当家的下人们紧跟着送来了白舒童的喜服,捧进她房间里,笑着揶揄,“白老板,十日之约已到,你的赎金不到,那请更衣吧。” 白舒童冷着脸,扫了一眼未经允许进来的人,说,“刚吃了饭,还没消化,不急于这一时。而且你们的寨子娶个亲那么随意,连吉时八字都不看的吗?” 下人们笑着,说,“只有富贵人家才瞎讲究这些繁文礼节,我们可不讲这套。” 白舒童浮着没有笑意的唇边,只说,“放下吧,我自己会穿。” 下人不忘提醒,“九点一到,喜轿就会在外头等,如果白老板到时候还没穿上衣服,那么别怪我们动粗压你上花轿。更别想着要跑,耽误了时间,这屋里的每个人都会给你陪葬。” 白舒童拧了眉,没有表情,淡淡而说,“放心,我也不爱吃苦头,不会劳烦你们动手的。” 说完,她请了他们出去。 院子里看守他们的人多了起来,小方见着不对,转了进来,才看见了那套红色喜服,心下一沉,上前来,低耳低声同她说,“白小姐,我昨天去瞧过通信的地方,接应人是有来过的。马老大许是路上因雨耽搁了,再同那些土匪们拖一拖时间。” “好。” 白舒童点头,手拂过那身不算新的红灿嫁衣,都不知道有哪些人穿过,凤冠上面的翠羽都掉得只剩羽杆,连珠钗都掉了好些的珠子了。 她坐在床沿,摸了把小刀放在了腰间,当做以防万一,交代,“但,小方。我只能拖到午夜,若过了时间,马老大他们还不来,我会弄些动静让寨子不安宁。趁着乱,你带着他们能离开就离开。到时候,你......你看好顾承璟,一定得让他安安稳稳地回南京去。” 听着这像交代后事的话,小方看着那把放入腰间的尖锐小刀,心惊,明白了白舒童的打算,“白小姐,他们只是路上耽误了。这嫁衣,你绝对不能穿。” 白舒童拧眉,反问,“九点为限,不穿,我们还能怎么办?” 小方叹了气,一时也答不出来。 谁曾想,这连日暴雨会带来这般的意外。 第190章 刚才你说要娶谁? 夜才刚落,星都还没出,村寨里各家各户闻言了虏获来的人送不来赎金,那白老板就要被送到二当家的两进院落里,他们纷纷踏着门槛来贺。 门槛边人来来往往,提着酒来的不少。 开口就笑嘻说。 “这是白捡了一个媳妇啊,听说这白老板在上海也是出生名门的,这事办成了,还怕那笔赎金不用嫁妆来抵吗?那白老爷子也得双手奉上身家来要女儿吧。” “就算不用嫁妆抵,她那厂子,以后也算上我们二当家的一份了,这买卖值了。” “恭喜二当家,贺喜二当家。” 人都涌进了厅堂里,好话说着,听得二当家白弱的脸色都浮了红光,仿佛真的大喜似的,心情还算可以。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纳女人了,可女子实在脆弱,不堪他几番折磨和玩,到了最后又总是受不住而同他投降,所以他的院落里至今没有一个压寨夫人。 说实在,他不爱那些娇滴得没劲的花朵。 在他眼里,白舒童同那些女子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大当家都发了话,就走个形式罢了。 他起来意思意思,同人敬酒。 知道村寨这些人也就是来看热闹,他随意地坐着,连起都不起,只受着一帮人的贺。 “恭喜二当家,祝二当家与新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说话的人笑嘻嘻,想讨点打赏的钱。 二当家收回了要敬酒的酒杯,认出面前人是看守寨子岗亭的人,手悬转了面,脸上带笑,却是杯口朝外,兜脸泼了过去。 酒辣,让眼睛刺痛。 来人掩面痛苦,下意识地先求饶。 二当家的却不轻饶他,酒杯扔地,脚踢他肚,并发话,“玩忽职守的,再来敬酒,就是找死。” 话才落,三四个涌在后面的人见状赶紧放下了酒杯头也不回地跑,就生怕跑得慢了,会被二当家记住样子,秋后算账。 二当家看着这些跑走的孙子,没想到呵斥上两句,就有人露馅,于是嘴边阴笑吩咐了几句话,下人快了脚步,就去关大门,将转头要走的人逼了回来,并不打算放过。 下人拿着长棍将人拦回来,几人率先跪在地上,匍匐着朝厅里的人磕头,一直喊着饶命。 门缓缓要关上,来不及从棍棒边逃走的人,也跟着扑通跪了下来。 “二当家,今天是您大喜日子,别脏了这院子啊。” 二当家在座上,嗤笑着,“怎么会呢,红彤彤的,更添喜气呢!来人,给我打!” 这喜事,根本也没有要喜办的样子。 院落里瞬时间只剩惊慌和哀嚎。 一人落在最尾,见状,赶紧要去报三当家,寨子里,大当家直来直去,脾气差。二当家则阴狠,万事不饶人。只有三当家真怀有慈悲心,能救人一命,千错万错都不会拿人不当命。 他手脚快地溜出去,直奔三当家的宅子。 二当家见人跑走了一个,暴戾吩咐着关门。 门咯吱声动静,却被一双手压住,推了回来,又重新敞开了。 顾承璟沿途而来,几乎不用问,都知道哪里是二当家的住所,院内远远就传着一片哭嚎,里头的人被长棍敲打着,下人手脚并用,似乎要致村寨的人于死地。 明明是自己人,却窝里斗。 也只有这让寨子里的闻风丧胆的二当家才能做出这动静了。 顾承璟走了进来,路过纷乱的院子,踩过凌乱落下的彩色红纸,脚边踏红,直入了厅内。 “这不是那白老板的傻子男人嘛?” 厅堂里顿时一阵哄笑,除了皮囊,谁也不知道白老板怎么就看上了这个心智不全的,还为了他来了寨子里。 二当家有凌虐人的癖好,见了他来,不仅没问他怎么出的被人看管的院子,反而是兴奋了起来,挑了眉,半阖的眸子都亮了起来,瞬时间觉得今晚可有趣极了。 若是将这人绑在床头,看着他和那白老板洞房,那到底这人会疯,还是那白老板会疯。 想想,他不自觉地舔了唇,笑容难压。 “来得正好。我正愁着娶个女人,没乐子呢。” “是吗?” 顾承璟见着厅堂里坐着的人浮着歹毒的笑,他也扯了笑,随意坐在了二当家并排的座位上,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个祭神桌,中间摆着红色长蜡,还有一套艳红的喜服。 与捧进白舒童房里的同样。 红烛中的火芯摇摆着,蜡滴落祭神桌。 不知道谁要成为今晚的祭品。 顾承璟不紧不慢地喝了口酒,没听一帮人指着他窸窣的话语。 二当家的下人要来绑他,认为他不足以为惧,还觉得这人傻到进了地狱,肯定要遭殃。他们拿麻绳靠近,手里绷直着线条。 倏地,也就在电光火石间。 其中一人的腰间土枪被抢,转在了他们口中的傻子手上。 顾承璟直直地,将枪对准了二当家。 “会开吗?傻子。” 二当家一愣,可也还在轻视着面前人,脸上还有笑呵意。 顾承璟笑了笑,解开了安全扣,移动了方向,打了门外要去通风报信的人一枪,又倏地移回到了二当家的脑门边。 屋内这才察觉到大事不妙,瞬间都把枪都举了起来,更有没武器的,赶紧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院子,因为外头关上了门,而狂喊放他们出去。 顾承璟侧脸,弯了手中枪,问,“刚才你说要娶谁?” 二当家一股凉意从脚底窜起,在这恍惚间,才想起在哪里见过面前人,虽然已经是十年前,但曾在他大腿边开过一枪的人,他怎么就忘了呢。 这人分明是, 之前逮着他们土匪不放,那姓顾的阎王,那孙作芳将军的干儿子啊。 第191章 撒气 九点一到,囚关白舒童他们的院落安静,风卷叶片而过,只有风沙唰唰声,并不见大喜轿的影子。 小方在房里拦了白舒童,不让她穿喜服,还从桌子上倒了一杯茶水给她,请她入座。 茶水稀薄,只有淡淡的味道。 “白小姐,我们再等一会儿。这喜服,你得等去了南京给我们大队长穿,而不应该浪费在这贼寨子里,穿给那歹毒的二当家看。” 小方看起来并不着急,茶水倒得缓,朝着白舒童轻轻一笑。 白舒童接过了茶水,五指碰温,心里有疑窦,问,“你同明哥还有其他计划?” 小方摇头,也点头,叹息说,“以前总被上级教导不能打无准备的仗,这趟出来我也算明白了,我们不能孤注一掷,只等明哥请来民主自主军,一遇上了暴雨,只能坐以待毙,甚至还得让白小姐你涉险。我们前期计划再周详,商讨得再多,遇点意外也没有用,所以......” 小方弯了下笑,话未完,把头点了。 忽地,寨子里也响起了哨子声,划破寂夜,如波浪瞬间此起彼伏,到处在窜。 声音尖锐,并不是操练的动静。 他拇指向后指了下外头,笃定而说,“来了。” 谁来了? 白舒童眉心聚起了小小的纹路,问,“明哥他们?” “不是。” 有备选的计划,但是白舒童毫不知情。 她跟着也转头看出门外,院门口几个看守他们的人耳朵一动,听见规律哨声,惊觉了起来,手上抓紧了毛瑟枪,戒备着。院落外道上一些悠闲走着的人,也炸跳,快步奔走,人影顿时相撞纷乱。 就这骚动,二当家的喜轿是肯定来不了了。 茶才喝了一杯,与屋内的闲裕相比,院门人明显急匆无序,从内关了锁,聚在一起盲头苍蝇般地商量对策。小方吹灭了火烛,站起,从腰间摸了一把枪,上了膛,在黑暗里他吩咐白舒童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要出去。 “快则半个钟内,慢则一两个小时。请白小姐静候,这茶水特意新煮过一壶,都是全新灌过的热水,还请慢慢品。” 可就这风雨欲来的态势,白舒童能喝得下去吗? 不能啊。 她拉住小方,“小方,你们到底计划做什么?” 耳边轰隆的一声响,两人都同时瑟缩了下,外头的阵仗大得不像自卫军的手笔,小方听见炮响,赶紧要走。后头的土匪巡逻兵从来都不允许他们擅自关门,发现异常,他们手指着,上前要来呵斥。 “等事情忙完了,我再同白小姐好好说。白小姐,您能在房里,任何动静都不出来吗?” 小方等着白舒童的允诺,不敢轻易离开。 他知道没有事先打招呼,依照白舒童的个性,如果担心他们,是不会乖乖待在房内的。 他不管后头的劝诫,看着,等着,急着。 白舒童瞧着后头越来越近的人,眉眼微微蹙,心跟着紧张了下,赶紧点了头,“好,我等,但你们千万小心。” “一定全须全尾回来。” 小方笑了下,应声而关门。 随即院内好几声的枪声,花火透过窗纸可见。 白舒童手指捏着,坐回了茶桌边,也不可能完全将外头的声响全部屏蔽了,争吵声突起,哨声急,炮声也大,机关枪声更是越来越密。 原本暗蓝的天,时不时还炸出了花火,闪在窗沿,无一不再说着这预谋的事有多大,并不是擒贼擒王的简单把戏。 是半点没有要给土匪喘息空间。 她独坐房内,身边空无一人。 外头还不时传来破空的尖叫声,给这个夜添加了无数的未知。她心咚咚跳,还能听见透过墙壁传来的吴妈妈低低呜咽声,这一些些的动静,让她回想起在古村躲避土匪的那次。 他们那晚藏在地窖里,一夜止息不宁,村里的壮丁全部都出动了,而第二日,古道青砖上全是红痕血迹,家属奔出在道上哀嚎哭泣。 尸体一具具。 年轻的,不年轻的,有家室无家室的,保家而战,面对着凶残的土匪,英勇无比。 可土匪残暴,不仅要钱还要命,更不像打仗一样,只要占优即停,没有规章可言。 白舒童心乱。 小方他们那么有把握的样子,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可,真的也太难熬了。 担心着一帮人,又什么都不能做的滋味,简直是慢刀杀猪,刀刀慢慢在磨刀石上轻动,却刮在心头,恐惧痕痕难消。 还是倒数着时间吧。 从一开始数,等数够了,或许心就不会焦了。白舒童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抵扣在了额头上,嘴里不停地喃喃。 - 到第一百个六十秒,外头炮声停了,枪声也停了,空气里弥漫焦烟味,鼻边不适。白舒童从数数中抬了头,站起来,判断着外头形势,零星还能听见附近屋舍的人咕咚落水声和零星枪声,看样子还没彻底停下。 外头也似乎有人见了动静不大了,就跑了出去,哭声在道上骤起,沙哑幽颤,凄凄厉厉。 让人心紧。 “舒童妹子!” 一声高喊,屋门被踢开,声音高亢,白舒童下意识地举起了六寸白浪林手枪在前,对准门外人。 马先明对着枪口瞪大了眼睛,双手高举了起来,作了投降状,又敏捷转身避开到木门边去,喊,“舒童妹子,是我,你明哥。别开枪,外头安全了,我来带你下山。” 屋内安静。 马先明见白舒童没动静,他就探出了个头。 随即,门边开花,迎了硬实的两枪,木屑飞溅。 马先明吓得够呛,抱头赶紧缩了回去,人也不敢再随意探头。 他赶紧更大声,更简洁地喊,“舒童妹子,是我!马先明!” 收敛起了点吊儿郎当的调调。 里头停了三秒,又哒哒两声,继续上膛,白舒童听见了他报了家门,发泄似的,将剩下的四颗子弹,全都打在了马先明在门边若隐若现的脚边。 火花溅起,又瞬息而停。 啪! 白舒童在桌子上拍下了弹夹已空的手枪,起了气,说道,“我知道你是马先明。” 果然,是拿他撒气。 第192章 有这般本事的,还有谁 马先明看着蹦在脚边的子弹,语气有愧,但是瞬间就换成了道歉,“对不住了,舒童妹子,路上塌方,耽搁了点时间,我是紧赶着奔来的,一直挂念着你们的安危。我发誓一刻都没歇,真的!这民主自卫军领头的,都可以为我作证,不信的话,我带你去找他。” 解释一通。 停歇了会儿,马先明没再听见弹夹填充的动静,才从门边转了进来,笑嘻嘻地靠近,落在白舒童身边手肘碰碰她,同白舒童说了要带她下村寨。 白舒童没理,先问,“你知道多少内情,是真的来晚了,还是配合着顾承璟他们,故意拖到这时候才来!” 她生气。 没有人同她说过这件事,让她承受多余的担忧。 小方能擅自行动,没有提前同她打招呼。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听了别人的指挥。 马先明是不可能跃过她叫得动小方的,小方更不可能听,那就只有她心里推测的那样。 小方也就听那一个人的。 马先明厚脸皮靠近,安抚白舒童,知道她来寨子里十天了,肯定受了许多罪,拍拍她的肩膀,捏了捏,也才发现她僵硬得很,应该一个人在这暗屋子里等许久了,也定恐惧到无边了。他赶紧答,“妹子,我是真来晚了,不是故意。” 点亮了房内的烛火,他才看见了床上放着一套红彤彤的喜服,心里多少能猜测,因为他晚到,白舒童在寨子里的信用破产,差点被迫成了土匪夫人。 难怪见他来了,连开六枪。 拿他解气。 理解,理解。 他拉了白舒童的手,低头,抽打自己脸,诚意十足,歉意也够,还将脸蛋都贴到她面前去,让她随意打着撒气。白舒童推开了他的脸,才扯了点笑,可心里还挂念着另外的事,也没心思同他计较和打闹,问,“顾承璟和小方他们呢?” 马先明见白舒童雨过天晴了,坐下,自己先倒茶喝了两杯,翘起腿,缓着匆忙赶来的焦急劲。 茶水烫,他被热了一嘴,吐了出来。 “我就看到了小方,阿白我没看见。我这头还没带人上山,山头上就开始冒火光,轰隆炸响。我还以为这土匪平时造孽太多,被黑吃黑,在干架呢。就停在了山下派人进寨子探情况,是小方接了信,让我直接进寨子接你。” 他一上山来,这土匪大寨子里三层外三层的门墙就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了,原本高悬在门口作为警示用的好几具干尸更是都掉在了地上,随着熊熊烈火成了焦土。 不复往日的恐怖。 一片败落像。 路上,寨子里所到之处,也只见缴械抱头挂白旗投降的人,负隅顽抗的,早就倒在路上或者挂在树上,没有了生息。 马先明带着人沿途骑马进来,手里持枪,预想可能会有一场恶斗,但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颗子弹也没用过。 也可以说是畅通无阻地直走到了白舒童他们的院落里。 心里也是奇怪得很,当初与白舒童、小方商定好的计划并不是这样的。 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吗? 当下,又听了白舒童也不知情的话,他喝了口没味道的茶,咂嘴,有了点领悟,然后不由得叹道,“舒童妹子,小方真是了不得了,为了保护你,不知道想了什么法子,招来了一批比民主自卫军更强大的队伍,将土匪窝连根都拔了。” 白舒童捏了捏手中的枪,顺势按上了安全锁。视线里,吴妈妈他们也从屋内走了进来,见到了马先明来了,他们一脸大难到头得救的表情,而白舒童咽着燥,摇头,清楚说,“不是小方。” 马先明扫了那群马夫,对上视线,冷了下脸。他拨拨头发,单脚翘在长凳上,见白舒童已经不同他生气了,继续问,“那还有谁?总不能是土匪自己人卖自己人吧。” 白舒童看着外头穿浅蓝服装的胜利者从院子经过,一个个衣服立领,对襟七扣,头戴法式盔帽,还装备了极其专业的子弹布袋,更手持汉阳造步枪和驳壳枪,她咬了唇瓣,轻哼了声。 是啊,还有谁。 能将她瞒得滴水不漏,有这般本事的。 明明同床,却异梦的。 不就那一个。 - “承璟。” 顾承璟要站起。 “你坐坐坐,军医正在给你检查,你别动。” 孙作芳来探顾承璟,见着活生生在面前的人,叉着腰,惊喜欢快之情溢于言表,比刚刚打了一场仗还舒心。 之前接到顾承璟的死讯,他久久无法置信,女儿孙宁更是代表了他前去南京参加了告别礼,回来哭说三哥那么好的人死的时候一块尸骨都没收敛到,伤心不已。他也叹着干儿子顾承璟年纪轻轻,就命丧阴谋里。 也正不满南京政府调查了一年,到现在却只查了点皮毛,惩戒了梧州机场的几个小喽啰,一直没有后续。他正打算领了剿匪的功,在龙主席那动动心思,以功施压。 可也就在这当口,就收到顾承璟的亲笔信,刚开始还以为是哪个孙子熊心豹子胆敢作弄,结果信尾是两人独有的暗号。 别人不可知的。 让他才相信了顾承璟真还活着,并且被困了土匪寨子里。 他正也领了龙主席的命令,剿灭山匪,两人一来一回的暗信,一拍即合。 有了里应,收服黑风山的李匪头轻松得不行。 孙作芳卸下了战时的锋利气场,脱下披风,现在笑呵地如慈父一般地看着座上人。 军医帮着检查顾承璟的伤,转头过来和孙将军报告,“少校只是些拳脚的皮外伤,一两天就能好。就是之前高空坠落曾经失忆,这脑伤,肉眼也看不出来,还得精密的仪器检查一遍才能知晓是否康复了。” 孙作芳甩了披风,跨坐在了对面的红绒沙发座上,说,“那正好,我要回蒙自,承璟,你同我去一趟,那里有云南最好的德国医生,检查个脑袋,花样多得是,好好检查一番,我再送你回南京。” 合上了里衣,搭着外套,顾承璟谢了医生,扣上衣袖扣子,转身温笑说,“军队规矩,不影响作战,士兵就要尽快归队。” 孙作芳也确实是忘了这件事,冷硬线条的脸上现了连日来难得的笑容,说,“一时见你,死而复生,高兴冲昏头了,是是是,士兵是得尽快归队。” 这也是他治理军队时,对离散或者受伤士兵的要求。 他微叹,还打算和干儿子好好畅饮,问问他这些日子的遭遇,吩咐了外头站岗的人去拿酒来,又下意识地看了眼军医。 军医收拾着医药箱,知道他们的孙将军打完仗又想喝一杯了,看着眼色说,“少校没什么事,一些擦伤,酒可以喝,但得少喝。” 那就行。 孙作芳痛快,敞着腿坐在沙发边,招手让顾承璟到身侧来,问,“承璟,你没事真的太好了。见到了你,我现在才踏实。真不是哪个孙子在骗我孙作芳。你真的活着!” 他哈哈大笑,朗意在脸。 又瞧了顾承璟一眼又一眼,干儿子除了晒黑了些,头发长了些,一身彝族衣服,其他的毫发无损,甚至比之前还壮硕,俊朗也依旧。 肌肉线条硬邦,透着从里到外的生气。 别提多喜悦。 他在座上,打量完又开口,“着急着归队做什么,至今你的上级都没给你的事故给出圆满交代。去他的空军司令部,多在我这里待一会,养好了,要回去再回去,再说有我在,谁敢质疑你懈怠了。” 顾承璟放下了衣袖,见到孙作芳变化不大,依旧意气风发,怼天怼地,也笑说,“也不止归队的事,父亲和哥哥们,也还不知情。” “不知情?这白小姐怎么都没告诉南京,她难道还想藏起你不成?” “是我的问题。这些日子来,浑浑噩噩,认人,也不随意信别人。她陪了我许久。” “原来如此,承璟,那你也不知道这一年多来,这南北的局势变化咯?” 顾承璟扣好了衣衫,坐到沙发边,手肘在了腿边,稳稳妥妥如往昔,“多少从报纸上知晓些。” 第193章 她是意外 土匪虽然凶猛但大半是半路出家的草班台子,没什么文化,可寨子里的二当家高中毕业,三当家则前身是陆军中尉,应该是深觉不能放着一帮人麻木只看村寨里的事,每日有喇叭宣读报纸时事。 最新的南北事,尽管被困,也知晓了。 就在11月,日本野心不减,占领东三省后,制造各种冲突事端,并撺掇了殷汝耕,宣告冀东二十二县自治,脱离中央统辖,引起了举国共愤。先是北平学生运动,要求惩戒汉奸还国土,遭到军警镇压,多名学生受伤被逮捕,一石激起千层浪,上海、南京、广州、桂林等地也开始纷纷声援。 面对着这局势,顾承璟知晓孙作芳的担忧,他们同样都觉得日本不会止步于只侵占东三省,频频的事端冲突都差放明面上了,日本的野心同蒋百里先生当时预测的,大差不差。 而南京政府的态度却是保守退让。 致使日本气焰越发嚣张。 孙作芳摸着沙发把,微靠着,眼里千帆过境,说,“明伦同我来信,透露着担忧,也说你父亲操心内外事,头发都花白了。我们都一把老骨头,命倒没什么所谓,而你这条命好不容易捡回来,这接下去,你怎么打算,真要回去?” 外头人敲门,送来了酒,摆在了茶几上。 酒杯满上后,左右各放一杯。 瓷杯有裂花痕,而清酒依旧澄清,浓香。 顾承璟明白孙作芳的劝解,作为长辈,他也同父亲顾荣宗一样,不想他们儿孙辈与战争沾边,所以对于女儿孙宁加入空军,孙作芳万般阻扰,也无奈。但,如果人人都不希望后代出头,这中华大地又什么时候能赶走这些将国土东咬一口西咬一口的虎豹财狼呢,战争的苦难又何时能消呢。 顾承璟眼瞳沉着,敬了他一杯,问,“那孙将军当初家人反对,也关不住你北上革命,那时打算退吗?现在又到处奔走,真无所谓?” 没喊干爸,尊称了将军。 “我......”孙作芳摩挲着手上的粗粝刀痕,跟着孙载之干革命起,就没想过能独善其身,顿时被问得哑口,讲不出以身作则的道理,转而他失笑,被提醒了身在其位,不是那么轻易能说走就走,又是心挂家国而不会放弃,于是摆手叹道,“我也知道,我这么说,只是白劝。这不你父亲以前老让我劝阻着你点,我当时都没说上一句,这颗良心,你死后,一直不安。” 说完,他呸了两句,常年日晒,脸上纹路深,摆手说,“不劝了,不劝了。我就没资格同你说这事。” 他手指点了面前人,扣扣桌面,让旁人满上酒,笑说,“你小子,脾气就同我和你父亲一样,四匹马都拉不回来。” 两人敬了一杯。 顾承璟眉眼疏朗,问,“干爸,这是骂我还是夸我?” 孙作芳摸摸胡渣子,朗声大笑。 他咽下酒,嘶了一声,对于顾承璟没死,感慨万千,伸手拍了顾承璟的肩背,力气重,托了万千的嘱咐和关心,“也只有你这小子,敢别人所不敢的,你那两个哥哥,同样也有这样的心,可没人敢忤逆你父亲,都听话。” 顾承璟倒是意外,挑眉问,“两个哥哥也是?” 当初还拿父亲受伤的事情来恐吓他,让他放下刀枪归学堂,不让他打打杀杀的,怎么会? 孙作芳比了手指在嘴边,“嘘。可不能让顾老知道,不然,惶惶恐恐,这头发还得再白几根。” 顾承璟浮笑,缓点了头。 孙作芳早前也收到了顾明伦的另一封信,让他协助找自己弟妹的消息,他几番打探知晓了白舒童在红河,听说了点她开厂的事。 想起了什么,挥退了下人,他亲自给干儿子添酒,问,“那白家的姑娘,你又打算怎么办?听说你遗书上一字没留,她可生气,不顾家人反对来讨你要说法。这情义千金,你那么过一回,她这样奔来云滇找你一年多,再一次......她受得住吗?” 顾承璟手中持酒的杯子一滞。 心沉了下,垂了眸子,看着手中酒,说,“她......是意外。” 孙作芳见着提家人都是孓然一身的觉悟,到了娃娃亲的上海白小姐这,就变了。顾承璟眉心明显微蹙,眼里带了些许愁,就多少知道这个意外有多意外了。 “不瞒您说,在过去,我从没想过要成婚,更是打算拒了白家的娃娃亲,也亲自到了上海一趟,拜访了白家人,拒了婚事。” 他嘴边一笑,后头的事,可想而知。 “我是无法放开她了。”顾承璟眼里微温,有了点柔,浮了笑,“这次我回了南京就打算同她把婚事办了。” 孙作芳听了,笑,“好好好,我可要喝上你这杯喜酒!我一定去南京。” 顾承璟抬了眼眸,“可也有件事想托付。” 孙作芳拍着膝盖头,“你尽管说。” 顾承璟给他添酒,举杯而说,“如果南京形势不明朗,有要上战场的那天,她瑞士不愿意去,我会劝她来云南。” 这里有她结识的一帮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她办的工厂,有她开的学堂。 日子安逸无扰。 不会让她在上海和南京那样难自处,也不会让她带着孩子出了异国,遍地陌生,彷徨无措。 顾承璟当初义无反顾地加入空军,也没想到会有除了家人外的牵挂,白舒童无家可依,儿时朋友又各散四方,很不易,他同孙作芳说,“云南山势复杂,一向是军事后方。届时,还请看在我面子上,多关照,解我后顾。” 孙作芳点了头,明白,笑着应承,“她同样也是我的儿媳,自然会的。承璟,放心。” 两人君子协定,顾承璟淡笑了下,得了个允诺,心里松了不少,几杯酒后,又同他问起了南京和云南的家事。 孙作芳逐一同他说。 两父子许久没好好畅谈一番,说着局势,也说着云南近期动静,话就一直到了深夜,直到房内挂壁的西洋钟敲了午夜的十二下动静,外头的人来更换茶水,才知道天色不早。 顾承璟手肘在了腿上,同孙作芳淡嗤笑说,“我还没同她说恢复记忆的事,在她那,我还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很多事不能自理,在外不能待太久,不然她该又担忧了。” 孙作芳笑笑,将被敬的酒灌入肚,酒意早已上脸,双颊微红,说,“还记挂着太太,是谁说你脑子有问题的。我看,好得很。去吧去吧,明天带白小姐来同我相识相识。” “好。” 顾承璟只几杯小酌,喝得不多,他稳稳起身,离开了私宅的主楼,熟门熟路地通过曲径小路,经过层层叠嶂的竹林,到了附楼。 小方在里头的厅堂里等着他。 随即上前来报,“白小姐听了我的解释,也没有多问什么,应该是信了。” “一句话也没问?” “是的,一句也没问,我说都是我策划的,她听了没做声。” 顾承璟摩挲着手指,问,“现在,她人呢?” “在房里,说要等你看完医生回来,一直没睡在等着。” 第194章 做戏 顾承璟悬转了门锁而进,屋内开着小灯,暖黄光照亮一处,白舒童换了一袭白色睡衣,坐在内里的单人绒皮沙发上,手里翻着一本广告册子,静静在灯下看。 听见脚步声,她抬了眼,看向了顾承璟。 小方说他还没恢复记忆,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看了新闻,意外与孙将军他们尝试联系而有的。 面前人还是阿白。 从头到脚,她看了一遍顾承璟。 可到了午夜才归,这还是怕生人的阿白吗? 白舒童不动声色,朝他笑了笑,拍拍身边的位置,温声说,“回来啦,哪里伤了,严不严重,我看看?” 顾承璟走进,坐到她旁侧,话也没多。 接受着她的审视,也接受她脱了他衣衫,露出寸缕,检查他身上是不是有伤势,她看得仔细,借着灯光,一小点擦伤都要看看是不是子弹口。 “都是皮肉伤,不打紧。” “子弹伤也是皮肉伤,炮伤也是皮肉伤,这么晚检查伤口,夜色不好,要是看漏了眼呢。” “我也知道痛的。” “可你会骗我说不痛。” 杏眼梭巡到了耳边,看了他一眼,见他黑瞳微颤,不是没波动,可就没应,显然是要做戏到底,若是阿白有这么些个小伤,早就抱上她,求宽慰了。 现在八方不动的,分明异常。 还带着正直的小方一起同她撒谎。 白舒童眼眸里微微怪嗔,强隐下,手划过他肩边的擦痕,等着他的时候,册子里的一字一画都没有看进去,都在想着顾承璟恢复了记忆后,会怎么想她之前坦白过身份的话。 但是现在,她心悬着,还是得继续做戏。 两人视线撞到了一起,想说的话分别都有很多,却顾虑了许多,全部都吞咽了下去。 眼里纠纠缠缠,都没有浮萍能上岸,静了许久。 半响后。 “你有话要说嘛?”白舒童问,手拂过他喉结边,眼里盈盈有光。 顾承璟略低了视线,看着她,“姐姐,是关心则乱。” 白舒童深了酒窝,“成语都会了呀,阿白,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我教你诚实,可没教过你骗人哦。” 顾承璟感受着她指尖的凉意,歪头侧说,“姐姐会骗人?” 素手停在了锁骨边,白舒童思忖着,犹疑着,“我......” 她骗过人。 可...... 她哼了声,皱了鼻子,有点气。 现在是谁骗谁。 冬日的夜晚,安宁州还是冻的,屋内没有热水汀,风从门窗外悄浅而入,顾承璟见她发小脾气,不着痕迹莞尔,额头埋到了她肩边,手臂揽上了她,说,“姐姐,冷。” 白舒童待在屋子里许久,才意识到从外来的他身上衣物都裹了寒,顾不上生气,赶紧又将他的衣物都拢起来,一颗颗纽扣又扣了回去,重新封得严实。 摩挲着他的背脊,贴他很紧,让他汲取自己身上的温度。 她问,“这样好些吗?” 他鼻音浓浓,似乎是感冒的前兆,“好些了。” “不行,我去外头找听差要杯热姜茶,别感冒了。你等我。” 白舒童拉着顾承璟起身,塞他进床上棉被里,又打算出去要一杯茶水,手边倏地紧,顾承璟拉着她,没让去,俊朗英气的脸浮上笑意,“不是要感冒,姐姐不看着我吗?” 他人微熏,脸靠来手心里,枕着。 眼也半阖未阖地看着她。 他眼皮薄薄的,平时看人总有与生俱来的冷傲感,这会儿带着酒意,眼尾微翘起,像钩子一样,引人探寻和亲近。 笑意有涟漪,带着小括号弯弯,简直让人失神。 白舒童被勾着,心神动摇,没走出去,也窝到了床上来,这也才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香气,竟然还喝酒了。 她焦心的时候,他竟有这般闲裕。 她咬了下唇。 瞬间也又起了气,抽回了被他枕着的手,说着快睡觉,就揿灭了灯,不想管他了,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去。 耐不住。 被窝里,劲手一揽。 两人又贴紧合缝。 顾承璟靠在她耳窝边,似有若无地,薄唇轻掠而过,将白舒童没喝酒都烫得与他同温,她更是心跳无法控,手指轻勾了勾枕头边,意识都薄弱了,软在了他广阔的怀里。 哎,真是讨厌死。 让她什么也顾不上问了。 第二天,一大早,孙宁闻讯而来,咋咋呼呼,闯进附楼,问了下人顾承璟他们的房间,便没大没小地连门都没敲,就要进。 一开门,就见三哥顾承璟已醒,身上穿着长浴袍,修长手指撩过乌丝,俯身亲了睡着的人。 隔着两层浅黄床帏,旖旎而起,孙宁才知道了来的不是时候,赶紧砰的一声,将门关起,躲闪出去。 更不敢回想三哥那要杀人的眼神。 关门的声音太大,房内,白舒童颤着眼睫醒了过来,意识还没太清楚,就先见强有力的手臂撑在她边上,还有靠得无比近的一张俊脸。 “怎......怎么了?” 顾承璟若无其事,淡淡说,“要去洗澡,但好像有人不打招呼就来了,还开了我们房门。” “哦,那你靠我那么近,做什么?” “保护你。” 白舒童一大早听着这鬼话,若不是知道这里是孙作芳将军的温泉山庄,可能会信。可这就是隐秘性极好的私宅,怎么可能会有人乱闯,需要他这般贴身保护。她看着面前还不打算同她说实话的人,挑了秀气的眉,缓缓拨开手,怪声怪调地哦了一声,怄气转过身。 本想睡回去,又想起昨天的气,她恶作剧心起。 起来。 探手伸进了他的浴袍服里,知道他已经很有羞耻心了,软绵绵的脸靠在他肩头,灵动而故意说,“要洗澡是吧,上次在土匪寨里,我都没好好教你怎么洗澡,你胡乱就应付了,泡沫都挂着发梢。这次,我带你去,我教教你。” 顾承璟身体微怔,垂眸凝着她。 刚刚就是这样,她微转了身,手划过发丝,绵软脸庞展着,带着绯,勾着他想亲她。 现在醒了,更娇艳明媚,生动入心。 而他,却只能滚滚喉结。 欲念烧身。 第195章 他没失忆 “外头我们有访客,这澡晚点再洗吧。” 顾承璟拇指向后,意指方才开门一闪而过的人。 白舒童手拨拨他散着的头发,又点了下他鼻尖,四两拨千金,调皮笑说,“没事。有访客也是来找你的,等你洗漱好,再见客,也是礼貌的待客之道。” 她起了身,长衣滚边垂坠脚踝,碰了细嫩的皮肤又荡回原位,她套上鞋,手牵着已经穿好了长浴袍的人,开了门,走出去。 这个温泉山庄,池子都在房间外头,成排的竹子围成小院,院里头各有两个带着硫磺泉水味道的小池,琉璃砖拼成圆池,边缘还铺了圆润的鹅卵石,正飘着热雾。 汩汩水从山边引来,打在石头上,又顺着一节节短竹接力,盛满水翘落入池内。 咔哒咔哒,一晚上也没用水,水池依旧满满。 他们踏着黑色鹅卵石铺就的路,衣边沾了湿漉,停在了一个池子边。 白舒童指了其中一个,说,“就这个吧,我先看看你的伤口有没有愈合好。” 伸手,白舒童拉开了顾承璟的浴袍,块块分明的胸肌展在眼前,让她眼眉跳了一下,许久,面前人都没那么大大方方地给她看过了。她眼神略停留,仔细看了他的伤,一夜的功夫,擦伤的小口都已经弥合了。 的确也没怎么受伤。 她这时也才放了心。 发丝轻碰在了男人的肌理上,她帮着脱衣,顾承璟手接过她脱下的浴袍放旁边低矮的池边,见平时都会先躲开的女人竟然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眼里微有眷恋意,手还放在了他的裤腰带上,迟迟未拆,也不知道在打量什么。他先低了头,手支起了她的脸。 “帮我看看水温?” 白舒童收回心思,哦哦两声,松了手,去拨池内的水,明明知道温泉水都是恒温的,装模作样地划拉了三四下,转头回去,说,“水温刚好的,你快脱了衣服,进来泡吧。” 她蹲在池子边,伸手要接他拆下的裤带子。 顾承璟叉着腰,被她突然一袭,捏着裤带子,绕在手掌上,神色有异,说着,“我就这么泡。” “不行,泡温泉哪有穿着裤子进的,都得脱完。你难道之前泡过吗?知道规矩?怎么不听姐姐的。” 顾承璟被连续三个问,问得只能摇头。 身为阿白,万事不知,听着白舒童的话而行动,更不会有任何的羞耻心,当着她的面,向来更是百无禁忌。可现在,他却是前后顾虑。 脱了,他是阿白,可有些反应,他控制不了,容易露馅。 如果不脱,他就是顾承璟,昨晚一切都得从头解释。 一时间扶了额,他僵硬,有点自作孽,怎么做都不对。 白舒童启口,笑问,“怎么了,要我帮你?” “不用,我自己会。” 顾承璟裤带子抽下,放她手心里,自行缴械。 白舒童也没等他真脱,就转过脸,偷偷笑,清了清嗓子,帮他解围,转了话题,说,“哎呀,想想,温泉也就是泡一泡的事,不用教的。你待个十来分钟,出来就好。外头客人,这么早就来了,肯定着急,不能让等太久,这样也不礼貌,我先出去看看是谁。你先泡。” 顾承璟手停在人鱼线边,才淡笑,松了口气。 人也在她走后,脱掉了裤衫,入水,伸展了如山峦起伏的肩臂在池壁上,享着温热,他轻揉了太阳穴,手拄靠在脸边,想着白舒童方才走时嘴边的笑意,在想她是不是故意。 水波摇荡着。 竹筒哒哒还在翘动。 才轻泡了会儿,他站了起来,带起了水花,拿上了浴衣,随便一系,就入了房内。 但,白舒童不在了。 床上有她换下的睡衣,她人已经走出了房,去往了厅堂,招待着来客孙宁。床头还有她昨天晚上在看的广告册子,他随手翻开,里头一张电报草稿落了下来。 是他给南京顾家写的告安电报。 他失了笑,摩挲纸张,欲盖弥彰许久,怕小白兔害怕跑了,但是她早就知道了。他环顾四周,屋内的沙发上有她喊人准备的一套衬衫西裤,还有毛呢大衣。 不再是蓝黑的彝族服饰。 他换上,便走了出去。 正巧听见了孙宁叽叽咋咋在说着他的事。 “三哥的告别礼去了好多的人,吴小姐都去了,穿着一身黑裙,胸前戴白花,因为小嫂子你不在,出殡那天,她自己从人后跃过大哥和二哥,就跑上前去扶灵。《明月画报》拍到了,还说她一片真情难得,是真痴。” “是吗?” “是的。就前年的期刊上写的,7月还是8月的报道,整整一篇幅。小嫂子,我可生气了。《明月画报》还揣度了你一番,说你嫁不上顾家就跑了,还说连秦淮河的文欣小姐,还有一个叫冰儿的书寓下人,都送来了花圈,并去了悼唁。你却不见人影,没有人情。胡说八道的,多可恶。” “嗯,的确可恶。” 厅堂里欧式茶桌上布着早点,全是安宁州的特色,火烧云饼,还有豆花米线...... 白舒童边吃边听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应。 孙宁参军后,头发剪得更短,更加英气,掰着饵块,同白舒童一起分,知道三哥活着,话像鸟雀一样,激动得没停。 “小嫂子,别生气。我三哥就这样,哪里都能勾上一两个死心塌地的,昨天你们不是打匪吗?听说他在土匪手上救了个外国人质,今天人家一早就在外头的大厅里等着他,要酬谢了。” “是吗?他没同我说。” 白舒童正要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拐角就见了顾承璟走出来的身影,洗漱完没有灰扑气,冷冷傲傲的模样,下颌线都紧着,他没坐到她身边,而是落座在了孙宁的隔壁。 手臂延伸在了椅背上。 孙宁见了活生生的三哥,尖叫了一声。 然后从头拍了他,确定他血脉在流转,心脏也在跳动,整个人温热,还有影子,她牢牢抱住了他。 “三哥!你可吓死我了!我就说,你不可能就这么英年早逝,人间还那么多好玩的事,你不可能舍得走的。而且,甚至还不给我托个梦,我就知道你肯定没死。” “三哥,我好想你。” 孙宁呜呜咽咽。 顾承璟落座后,任她抱着未动,桌下,却小动作捏了她,在使女来倒他们果汁的时候,呵呵两声笑,小声耳边同她冷说,“孙宁,你再多说些我的事,我就真要早逝了。” “啊?” 什么意思。 孙宁泪花在脸,一脸茫,手臂更是被顾承璟掐了。 真疼啊。 孙宁心大,不甚在意,抹了一把鼻涕和眼泪,说,“小嫂子,三哥好像有点怪。他是不认得我了,怎么这么冷漠看着我。” 顾承璟又冷看了孙宁一眼。 心里暗骂。 白舒童接着使女倒的果汁,透明玻璃杯放到桌子上,转头看见顾承璟吃瘪表情,忍住,抿唇不笑,没管,说,“你三哥失忆了,认不得以前的人和事,但是现在他可乖,对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像个小孩子一样,也不同大人玩。” “啊?我三哥傻啦?”孙宁弯了眉眼,嚎啕,“我那风流倜傥的三哥呢!还我三哥来!” 顾承璟耳朵疼,头离远些,手抵孙宁靠近的脸,同她这点默契也没有,有些无奈,但扫过对面,也确确实实看见了白舒童就坐在对面掩嘴笑。他对她挑了眉,白舒童移开视线,喝果汁,当没看见。 这童童,分明故意作弄他。 耳边孙宁太吵,他拿了桌子上的饵块,塞她嘴里。 “吃早餐时,好好吃,别说话。” 孙宁声停,见着顾承璟不想听她说话,就又拿这招应付她,手比了比嘴,又比了比他,有话要说。 外头孙作芳派人来请顾承璟,顾承璟手臂放在椅背,往后仰了下,听着下人的传话,眉头轻拧了,只喝了杯水,便站起。 又想起什么,他回头看了眼白舒童,说道,“你们慢慢吃,孙宁吃完了早饭,你带着你小嫂子到处逛逛,我晚点回来。” 捏了孙宁的嘴,很用力,他又吩咐,“有些事别乱讲,听到没有。” 孙宁被吓唬得点点头。 他抄兜走了出去,利利落落,背影倜傥。 完全能自己做主,沉稳得很。 孙宁咀嚼完了嘴上一口,转身同白舒童告状说,“三哥没失忆,他以前也这么对付我!可欺负人了,一模一样。” 她义愤填膺,控诉着。 却见白舒童一点也不惊讶,掰着手上饼子,淡淡笑意同她说,“我知道。” 第196章 真是臭男人 吴妈妈打了个哈欠,起了早,也到了茶桌边,听见他们说的话,吓了一跳。 “你们是说,顾三少爷恢复记忆了?” 白舒童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同我说一声。那我们回南京的事情,得早点计划了。” “刚知道。” 吴妈妈顾不上吃早点,瞄了眼孙宁,拉白舒童,掩嘴低声说,“那我有些话得同你好好说。” 白舒童知道她肯定是要说白斯言吩咐的事,无非就是让她走,现在顾承璟恢复了记忆更用不上她,要让她识趣云云,她心沉,不想听,用餐巾擦了嘴边,问了孙宁不是要带自己逛逛嘛,就随着孙宁出了附楼。 吴妈妈在背后见着两个人挽手出去,丝毫不听她这个老妈妈要说的一句半句,拧了手帕子,拍了下膝盖头叹气。 山庄幽静,出来后满眼油绿,几个洒扫的下人在花园内修剪树木,穿梭在绿植迷宫内。孙宁带着白舒童走了一遍,路过雅典娜和丘比特的雕像,歇息在里头的一个白色秋千上。 她们咯吱荡着。 说着希腊神话故事,说着不远处还没被妖化的美杜莎塑像。 “美杜莎多美好又无辜的一个女孩子,因为被海神玷污了,亵渎了雅典娜神庙,被她迁怒变成了蛇发女妖。山庄建立之初,我反对下,那塑像才没有用她妖化后的形象,小嫂子,你说,海神凭什么可以为所欲为,让人受害一生呢。” “的确凭什么呢。”白舒童也在想着,脚边晃荡着,他们的秋千也越来越高,能见迷宫外的景象。 隐隐约约透过柏树和芭蕉,可以看见远处的三角亭,孙作芳将军在那,顾承璟坐在侧边位置,两人正在说话,交盏茶杯。顾承璟三两句间,微勾唇瓣,无丝毫幼稚,眉眼间都是成年男人的韵味,眼眸黢黑坚毅。 品着茶,举手投足间也都是春风帷幄的自在。 想起了早餐时未完的话,白舒童坐在秋千上,问孙宁,“昨天你三哥在土匪寨子里救的人,是不是就是那人?” 她随手指了过去。 孙宁转头,也透着树缝隐约见了三角亭里进了一个漂亮女人,一身珍珠绸面旗袍,还套着枣色的皮草,烫着波浪卷发,又戴着一顶呢帽子。 “是她,穿得很中式,却是一口法语,金发碧眼的,是个法国人。一大早就在外问了门房要进来,我因着她穿着,又因着她是外国人,一路进来,同她多说了几句。她是来谢谢三哥的,真没想到,我父亲还亲自招待了,想必应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吧。” 她们悠悠闲闲晃着,忽然地,孙宁伸手遮住了旁侧白舒童的眼睛。 “怎么了?” 她拉下她的手。 孙宁紧张兮兮地叫她别看。 白舒童往旁侧了下身子,也就看见了。人家外国人热情开放,不仅拥抱了顾承璟,还行了贴面礼,坐下后,手就放在了顾承璟的手面上,移开都没移开过。 本来对于孙宁刚刚问海神凭什么可以为所欲为,她还没有答案,现在白舒童往后靠了座,讪讪说,“就是因为海神是个男人,所以才这般为所欲为吧。” 真是臭男人。 她主动了,难道他不能避开吗。 孙宁摸摸脑袋,没明白,说着三哥呢,怎么又绕回去说海神和美杜莎了。 秋千嘎吱一声,忽地停下来。 孙宁拉起白舒童,见她冷冷淡淡的,已经有生气的模样,说,“三哥的桃花是真不少,这么发展下去,说不定这人真是来以身相许的。小嫂子,我们去宣誓宣誓主权。” 白舒童没兴趣,摇头,“他爱浪荡就浪荡,我不管。” “真不管吗?” “不管。” 孙宁多少知道女人口是心非,不管白舒童话里的不去,拉着她就往三角亭奔。 结果没去还好,去了,就近,又见那法国女子依靠进顾承璟手臂边,说着感谢之情的话,又勾勾手说他太高了,让低点头,要同他说话。 等顾承璟低头了,她就伸手捧住了他的脸,吻在了他的唇瓣上。 亭子里顿时安静。 一时间,孙作芳都愣了,被法国人奔放热情,毫不掩饰的大胆表白而吓了一跳。顾承璟则淡淡,浮笑而要应。 余光里却见两个人走进了三角亭,本来还帷幄着,现在蹙了眉,忽地笑都僵了。 白舒童冷看了他一眼,转身而走。 孙作芳转头看了后头的动静,回头笑说,“承璟,你可惹大祸了。” 第197章 我要阿白 白舒童一路走,要往回走去附楼,兜转着,却在偌大的山庄里迷了路,也不知道从哪个门走了出来,转头瞧见后头影子,又下了台阶,落在了附近镇民马匹停歇和饮水的一处小亭口。 可也巧小方和马先明从外回来,分骑了两匹马,经过了,正要下来。 “白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白舒童咬咬指尖,想着既然出来了,便到处逛逛去,就说,“迷路了,小方,你的马给我用。” 小方才刚拉了缰绳,以为她一大早有事要出门,应声而下。 刚下马,他要将绳子递给白舒童。 被后头徐徐跟着走出来的人,沉声制止,“不用,她哪里都不去。” 白舒童拧眉,语气不算好,“谁说我哪里都不去的。” “那你要去哪?” “你管我。” 小方正摸不着头脑,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见着顾承璟顺着山庄的台阶一步步走下来,无声里同他摆手,让他该去哪里凉快就去哪里凉快。 明显表情也不算愉悦的。 听着语气,两人是在吵架。 马先明靠着马鞍瞧着这动静,平时看着白舒童宝贝顾承璟,一个字都舍不得骂,也不轻易同他吵架,就算小吵小闹了,都是白舒童先认输作为哄人的那方,现在拉拉扯扯,反转了过来,她还耍脾气就要走。 实属稀罕。 难道舒童妹子是终于想清楚,不想再热脸贴阿白冷屁股了? 他笑着帮腔,“舒童妹子,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我们一大早在这温泉镇上转了一圈,许多店都开了,还有鲜花店铺,里头许多花卉在红河没见过,我带你去瞧。” 白舒童根本没想过去哪,也说不出是要回房间,结果却迷路,兜出来了,鼓了腮帮子,她仰头,对马上人答,“好。” 小方要递绳。 后头目光幽幽扫了他一眼,小方抖了抖,赶紧又放下,挠头找借口,客气说,“白小姐,我这匹马今天还没喂过粮,应该骑不了。” 应该? 白舒童转头,瞪了顾承璟一眼。 马先明也没见过会阻拦白舒童的顾承璟,之前在彝族寨子里,他要不冷漠,疏离白舒童,要不就是粘着白舒童,寸步不离。 这冷肃面孔,几个眼神就让小方听他的。 闹的是哪样? “阿白,你做了什么惹你姐姐这么生气,昨天晚上我去接舒童妹子,她砰砰六下朝我开枪,脾气大,可惹不得的,别皮痒了。” 顾承璟听了,才知道在土匪寨子里,白舒童就知道他恢复了记忆。 现下生气,是含着旧账一起发的。 他走靠前,拉着,低声,积极认错,“是我错了,我们回去再说,嗯?” 白舒童没搭理,想上马先明的马,还没挨到边上,被知道了意图,被人从后打横抱起,她挣扎,顾承璟温笑着抓了她手,换了方向,将她抗在肩头,又上了台阶,轻松背影吩咐小方,“把马牵远点,一匹都别让她碰,她今天不出门。” 小方回了是。 “顾承璟!放我下来。” “不放。你再叫大声点,让山庄里的人都出来看看。” “......” 人在肩头上,白舒童动弹不得,很生气,说的放下来的话,顾承璟一句没听,还被倒着威胁。 “又这样,顾承璟,你不要脸。” “好,我不要脸。回去再说。” 马先明下了马,见状,几步要去救,却被小方伸手拦住了。 “明哥,不用担心。我们大队长会哄好白小姐的。依照我多年的经验,这情况,多半是我们大队长又在外头惹事了,让白小姐吃醋,她才闹着要离家。” 马先明听着可新鲜,见着他风轻云淡的,问,“怎么,你都习惯啦?” 小方牵着两匹马,去喂水,淡淡定定地说,“明哥,我再同你说。如果是白小姐真的要走,我们大队长早就喊我将她就地五花大绑了,可不会让她出这个门。” “能走到这里,也就是小事,白小姐消气就行了。” “是吗?” 马先明没见过白舒童生气,抬头看着。 台阶上,两人闹着,顾承璟抱着白舒童紧,也掉不下来,小声地也不知道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便也冷了下来,虽然还是气鼓鼓,但随他抱着,手捶了他背,小嘴在叨叨。 马先明也似乎意识到了,问,“这还是阿白吗?” 小方见隐进山庄的两道影子,摆手笑说,“是也不是吧。” 沿路带回了附楼,路过了山庄的下人,还有还在吃着早餐的吴妈妈,他们回了房间。 门一关。 腰间的白舒童踢踢脚要下来,顾承璟没放,一路扛进了盥洗室,放她在盥洗台上,手圈着,他自觉地从她身后拿了毛巾,开了水龙头,沾水洗脸。 重点擦了刚刚被人亲过的地方,然后低头问白舒童,“这样,好没好?” 他脸上挂着水珠子,大冬天的,洗了冷水,微冻红,头抵了抵她的脸。 白舒童被他蹭痒了,坐在台子上,抱臂撇过脸,“别嬉皮笑脸的,没好。” “怎么才好。” 白舒童随手指了牙粉。 顾承璟当着她的面,旋开牙粉盒,用牙刷沾了,郑重其事地刷了一遍,将前人的痕迹消磨得一干二净,再问,“这样呢?” 白舒童只是随手指,没想到他真照做,因而起伏了心绪而没有回答。 “那怎么才要和好?” 声音温温,在耳边哄着,继续问着。 白舒童知道他做不到,低了头,就偏提,“我要阿白。” “我就是阿白。” “你不是。” “怎么不是了?”小脸还气鼓,顾承璟捏着她的尖润下颌转了过来,凝看着,视线因为能光明正大了,而灼灼,又挠挠她下巴,问,“哪里不是阿白。” 白舒童拂掉他的手,嘟囔,“阿白是我一个人的,你不是。” 顾承璟含笑与她视线平行,拉起她捏着的手,覆盖在脸上,铁汉子难得柔,说,“我顾承璟不是你白舒童的,还能是谁的。” 第198章 想我了没有? “吴小姐的,冰儿的,还有文欣小姐的,还有外头那法国女孩的,要是阿白,他早吓跑了,哪有你这享福劲,东一个西一个,艳遇不浅,还都受了。”白舒童要从盥洗台下来,越说就越觉得自己要同那么多人争一个人,属实也吓人。 都快数满一只手了,再加上画报上说的莺莺燕燕,那是两只手都数不完了。 这人,恢复记忆后,浪荡风流还能减吗? 她啧了一声,推了他一把,从缝隙里下来,不受他这般虚无讨好。 顾承璟拉住她,把门关回去,撑直了手,从上俯身,弯了肩胛骨,配合着她的身高,低头。 “童童,你是不是太偏爱阿白了?” “他乖啊,不像你。” “那姐姐,我现在也可以很乖。” 话是随口就来,轻易就撩拨。 吻落在她肩边,忍了许久,得了缝便要钻,顾承璟将她抱起,不藏不掩的感觉真是好,可以肆无忌惮地汲取面前软香。 白舒童也没挣扎,故意还气他,手搭在他肩膀上,划过他的墨眉,滑到他唇边,看着终于又是那副桃花满展,勾人模样的人,她说,“那是阿白可以,我不生气了。” 听着,顾承璟手揽了下她腰,提了上来,挂胯骨边,他说,“再说一遍。” 怎么阿白就都能原谅。 他就不行。 白舒童捏他脸,拧眉,“阿白不会命令我!” 顾承璟失笑,连自己的醋也要吃了,手臂给她作垫,两人很靠近,他微低头就是白舒童无暇如脂玉的脸,他解释说,“外头那个是法国记者,我们要求她别将我出现在土匪寨子的事情写成新闻,报道出去。这事有些敏感,我不能在归队这当口出这个头。她可能有些误会,以为我故意做好事不留名,在钓她胃口,才做了那举动。” “但,童童,你知道的。我可不是这种有好事不占的,要是没有梧州机场的事情,我不得拿着这件事去邀功要架飞机回来吗?” 白舒童听着,嘴边渐渐浮笑。 的确这样才是熟悉的顾承璟流氓行为。 也才知道他原来有这般顾虑,她点点头,感同身受了,说,“那她可真过分,都不问问你意愿,就吃你豆腐。” “绝对没下次。我也同她说,我有家室了。” 有点受用,白舒童应了一声,“哦。” 见人不气鼓鼓,小刺猬都收了刺了。顾承璟将她抱回盥洗台上,手臂放在她两侧,镶嵌入怀,他伸手帮她捋好头发,就这么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他的童童没有特别打扮,可依旧明艳灿烂,如晨起霞光,眼里盈盈,一颦一笑,就连生气,都那般可爱。 而白舒童视线也没避,也看着他,看着她终于归来的军官长,是她心心念念的顾承璟。她手放在他的眼角边,划拉着,感受着变化。 似乎是察觉到了白舒童看着他时,总能想起阿白,顾承璟眼神认真,勾着唇,浮起醋意,“现在,你同我说说,想我了没有?” 他话转着,黑瞳有危险警告,“还是说,这段时间同阿白相处得很愉快,心里都没记挂起我?” 话虽温,可细想,都酸溜溜的。 白舒童心里咯噔了下,像被人抓奸似的,脸蹭了红,特别是方才她吃醋而说的一番言论,更是证明了她的确偏爱阿白很多。 而且很多以前对顾承璟说不出的话,她对阿白都说了。 像她的童年事,还有她身份的坦白。 还有她对他的喜欢。 ...... 虽然顾承璟和阿白就是同一个人,但......微妙地还真有些不同。 可要命了。 见到白舒童迟疑。 顾承璟侧了头,眼眸半阖,说不上高兴了,问,“答不出来?”他微离了怀抱,目光下落,眼尾轻挑起,饶有意思地看着她,琢磨着。 白舒童也不像以前那样,他问几句就要怯,调调皮皮地,趁着他没圈住她,就从盥洗台上下来,手轻拂过琉璃台,说着,“你猜猜。” 眉眼弯弯,笑着要出盥洗室去。 不给她这么敷衍,顾承璟比她还快,抱起来,抵扣在墙边,在她悬空错愕下,就吻了她,捏了她的腰边,让她软得跑不了,只能往他怀里靠。 他刚刚洗漱过,嘴里都是薄荷味道,清清凉凉的,占满了她的口腔和心神。 熟悉的霸道,让白舒童也想不起其他人。 喘息几许,被碾压着,舌尖绕着,满是他的味道,白舒童捧着他的脸,酒窝深深。 她好好地求饶,“想了的,怎么会不想你,如果不想,我就不来云南了。你可真坏,所有人,你都细无巨细好好交代了一番,还给他们写了很长的一封信,而我,一个字没有。你还要让大哥送我出国去,你把我安排得那么好,却不给我一句话。” 想起前年,那种空落无助的心情又袭来,一片荒原般的空寂,白舒童湿漉了眼眶,看着面前人,手捏紧着他的衣衫,“我多怕,现在同你就是一场梦,你就是真不在了。” 混着眼泪,吻里带着咸甜味,顾承璟轻咬了她脸颊,轻吻到她眼边,“我在的,只是担心你怕我,所以想等去了南京,再同你好好说明。” 他停下,看着被吻得脸红,又哭得鼻子边都红的人,手摩挲她眼角笑说,“哪知,我们的童童,现在那么聪明,一点都瞒不过。” 白舒童脸靠在他肩边,一抽一抽的,说起之前伤心得不行。 顾承璟抱着,手揉着她的薄背。 带着她坐到了沙发边去。 人依旧在肩边靠着,他擦掉她的泪痕,说,“所以你是气我,才来的。” 白舒童点头,咬唇,“可不是嘛。”杏眼有气,立了身子,“陈灿说你放我自由,我要听你亲口说了。你现在说吧,我也能解脱了。” 顾承璟摇头,为难,也微哑然,“说不了。” 白舒童眉心拧起,眼泪簌簌,像水做的瓷娃娃,“你同别人可以交代,怎么对我说不了。” 顾承璟拉她到怀里,一颗心被酸软着,诚实以告,“我不打算放你走了。” “你是又想像之前那样锁住我了吗?” “是。” 只是,是用另一种方式。 白舒童愣怔。 他垂眸,温笑着看着一会儿功夫就哭得湿漉漉的人,支了她脸颊,摇摇她,拿纸巾擦拭着,“哪里来的一只小花猫,等会儿要同孙宁他们吃午饭,这样出去,都得说我欺负你了吧。” 白舒童回过神,拿了纸巾擦鼻涕,“就说我被你气饱了,吃不下。你自己去。” “可孙作芳将军要看看他干儿媳妇。” “我又不是。” “那孙宁叫你小嫂子,你应?” “你!” 白舒童脸又绯了起来,作势要打顾承璟,谁让他老是将一些似真非真的玩笑话挂在嘴边,让她心七上八下的,她哭才停,羞赧都下不去,同面前人也说不了理。 她要从他腿边下去。 手却被拉着,又迎了热息。 黑瞳狡黠又含笑地看着她,气息温温,“羞什么?” “我没有......” “那就大大方方同我一起出席,让他们见见我的顾太太。” “你总不讲理,我们没有成婚的。” “那我们尽快回南京去。” “要回去了吗?” “舍不得?” “有些。” 这里有太多美好的回忆了。 顾承璟看出了她的不舍,安慰,“以后,我们还会回来的,我带你来。” “嗯。” 气息缓缓平静,顾承璟靠近,将她扣在了沙发座上,嘴边轻轻慢慢同步,也逐渐吻得纷乱,房间里是模糊而又密密的水声,分不清你我,纠缠在了一起。 在一个又长又深的吻后。 白舒童的发髻也乱了,从他怀里出来,到了衣柜镜子边,镜子里倒映出了一张粉霞的脸,她将银簪子脱了下来,重新束缚,又重新整理了褶皱的衣衫。 顾承璟坐在床上,看着她,伸展着慵懒线条。 许是意犹未尽,半响后,又喊了她,“过来。” 第199章 酸溜溜 白舒童手里拿着银簪子,对着镜子看放在哪个高度,顾承璟又唤她,伸手接过她手中簪,随意看了眼,帮插在了中间发髻位置,同她淡笑,说,“这会儿弄好了,等会儿还得乱。” 明白了什么意思。 银簪坠子摇晃而停,白舒童转头看了哄着她的人,碰上了视线,被他满眼风流,心无序地跳了下,跟着也笑了。 “吴妈妈带走你,我匆匆从红河出来,阿英婶要寄信的事情,我还没帮她办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南京?” “收到南京的回信,便回。你说,阿英婶要寄信去哪里?” 想起她还没同他说这件事,白舒童微倚靠着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深了酒窝,说,“阿英婶终于收到美国的回信了,阿石叔的后人给她来了信,还说想来中国看望她。她吩咐我寄阿石叔以前的东西,给他的后人,随着在美国入葬。” 顾承璟思绪了下,回味过来这前后,几句话间知道了阿石叔在美国有了另一个家,阿英婶等了大半辈子,什么也没等到,还大度地接受了阿石叔的后代。 结局有点唏嘘。 他微叹说,“我提议寄这封信,到底是对还是错。” 白舒童也在想着,又想起阿英婶最后是笑着同她比了个抱小孩的动作,还问有没有照片,她想看看他们像不像阿石。 她也说不上好坏,只说,“阿英婶是高兴的,或许在她心里,这事总比阿石叔死在淘金矿里或者死在暴雪里强多了。如果是我......” 顾承璟眼眉跳了下,揽她更近怀里,靡靡笑说,“那我宁愿你这样同我捻酸,我可舍不得你像阿英婶那样等我。也别那么等。” 白舒童心又被触,问,“你就是这样,才一个字不同我留吗?”她转过脸,努了鼻子,手点了顾承璟额头,说,“我肯定也不是阿英婶那样,换了我,百年之后,入棺成魂,我肯定找你算账。” 顾承璟哈哈笑,喉结颤动,“那我孤寡死后,还能再有个那么漂亮的老婆婆来找我,给我作伴,也不错。三生石边,我定等你。” 见还开起玩笑。 白舒童杏眼弯,撇撇嘴,说,“想得美,我是带着你大舅哥、二舅哥,说不定还有小白脸,去同你开席。” 黑瞳刹时间暗。 本来陈灿调侃说若放了白小姐自由,她如果去找别人,那他顾承璟肯定死了也会掀棺材板,夜夜给人托噩梦,扰人不宁。他还呵斥了陈灿一番,现在想想,他的确干得出来这种事。 手边一捏,他魑魅魍魉先来,阴阴凉凉说,“你看我给不给你这机会。” 白舒童被捏痒了腰肢,赶紧脱了他怀抱,躲闪着,头上的银簪子晃荡不休,隔远,她鼓嘴应着,“那你看看敢不敢一个字都不给我留。” “过来。” “不过。” 两个人在房间里闹。 嬉笑,追着。 顾承璟抓住躲到沙发边去的人,悬空提领了回来,压在腿边,知道她故意,才不去计较她口中的小白脸们,深情而说,“我也只有那三个字想告诉你,不是亲口说的,你肯定要怨我。” 白舒童喘着气,肩膀起伏着,听见自己的心跳,也听见了他的,很轻地嗯了声。 顾承璟在她肩边埋了头,慎慎重重地同她说了那至死不渝的三个字。话音如泉水般过,汩汩地流进白舒童的心里,清亮柔和,又回溯得有滋有味,她半响没应。 “没听到,我就再说一次?” “嗯。” 等顾承璟又说了一遍,白舒童抱着顾承璟的脖颈,蹭着他的脸,撒娇说,“再说一遍。” “再一遍。” 一遍又一遍,将她都说软了。 吻也将她荡浮在了山间,一时间无法言语,外头的温泉竹片还在咔哒咔哒地响,也没扰他们半分。 心头温温。 她相信,顾承璟也是同样。 唇边微离,两人静息,白舒童低了眸子又思忖许久,想着该如何开口。 是从头说,还是等回了南京再同他说。 顾承璟薄薄喘息,见她有心事,下巴放在她肩边,从后揽过她,圈在怀里,热息铺肩说,“童童,我不会在意你过往,别看着我总有犹豫。同阿白一样,那些你怕的事,我身为你的男人,要知道,也要帮你解决。而你怕的,也不应该有一个我,不然,你要我来做什么。” 就是因为担心她太多顾虑,所以思考再三,恢复了记忆,他都决定先瞒着。 深怕她敏感,要跑。 白舒童手摩挲着他的掌面,抿了下酥麻的唇瓣,说,“可是......我还有好多没告诉你,我真的......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好。” 话里艰难,酸酸涩涩。 头被摸了摸,碰了温。 顾承璟徐徐引着她,怀抱没离,说,“我出安南任务的时候,在家里,你是不是应承过我,等回了南京,就将所有告诉我?” “是。” “也应承了,以后都对我诚实。” “是。” 白舒童应着,那些缠成团的事又不可避地回来了,她之前的承诺都是替白曼露答的,没有多少真心。 她真的坏透了。 而身后的顾承璟不知情,还包容着,同她说,“那就等回南京。来日方长,你想说了便说,不急,我等你。”但他也要她允诺,“只是......回去了,你把其他人都忘了,成吗?那些人不应该横亘在我们之间。” 就这么也不逼她,也不同她计较,耐心等着。 还同她要真心相待的承诺。 白舒童眼眶泛酸,心里万般愧,要和盘托出白家吩咐她做的事,对着顾承璟又没脸,几次想开口却没有底气。她起初真的谎话连连,更是忘恩负义,这矛盾,将她压得快喘不过气,尽管已经坦白了些,可还是消弭不了一点罪恶感。 是不是越在乎,就越不敢说。 谁说她偏爱阿白多一点。 她分明在乎顾承璟比阿白多,才这般不敢,在踌躇。 低了头,她承受着不安,被拥着,点头应承。也很老实地同顾承璟说,“我心里没有过其他人,那些是邱宁的旧朋友,以前对我很好,你别老是吃他们的醋,都没道理的。” “那,我们是半斤八两。” 顾承璟莞尔,清俊脸边小括弧一直没消,手刮刮白舒童,侧头望进她眼里,挑挑眉,提醒着近在眼前的一件新发生的酸溜溜的事。 白舒童转过头,眼波缓转,见他轻浮,哼了声,“那不一样,你那些都是有道理的,我亲眼所见,她亲了你。还亲了这里。” 她手指着,点上了他的唇,“还有这里。” 顾承璟笑,“童童。” “嗯?怎么了。” 很长的一段静默。 默契使然,白舒童瞧向他,被黑瞳巡看着,被热烈的视线灼了下,呼吸跟着乱,知道他只叫了她一声,意味着什么。 白舒童微慌,心跳如小鹿在撞,“我去问问理发师来了没有,不同你在这里贫嘴了。” 被拉住。 “来了,就会敲门。那么多听差的,还需要你去吗?” “啊......” 她的发髻真的白盘了,下一瞬,就被拉进了被窝里,头发又散乱成了最原始的样子。 人撑在她上方,顾承璟说,“把对阿白做过的,再对我做一次。” 又被提旧账。 白舒童转侧过身,抓着枕头巾,嘟囔着说不要,本来对阿白做的,都是因为醉酒不清醒而乱来的,没有丝毫章法,她拒绝,说,“你就是阿白。” “这会儿,愿意让我成阿白了?” 闻言,被硌了下,她下意识地朝下看,脸才刚平静下红意,又浮了热上来,视线不知道怎么处理,“方才,你说过不让其他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你就是阿白的。” 顾承璟拉过她的手,往下,眼梢微带红,慢慢下俯,浪荡无边,说,“是啊,不能有任何东西横亘在我们之间,童童,这话可是你说的。” 白舒童贴了热,心一紧。 才后知后觉,他有另一番意思。 第200章 别去昆明 离着午饭时间也还早,吴妈妈在外头吃完了早饭,来房边听里头的动静,进门时两人吵架,这会儿好像还在闹着,声音薄薄,依稀透过门能听见白舒童哭声,偶尔又有微低的嘤嘤声,像是被欺负得哭了,又像是...... 她贴耳,还要再听仔细。 这时使女从背后走来,过来传话,理发师来了,正要敲门,见她这个老婆子鬼鬼祟祟在这里听墙角。 使女蹙眉,咳嗽两声。 吴妈妈吓一跳,可也面不改色说由她来通传,才终于有缘由敲下了门。 房里应了,等了好一会儿,才出。 两人手牵着,衣衫整齐,白舒童的发髻都拆掉了,乌发垂顺在肩上,脸上看起来白净,未有异样,吴妈妈略微宽了心。 “顾三少爷先去理发吧,我们小姐这头发还要留长的,也不用怎么动。就一个理发师来了,轮着去就好,你们不用一起。我正好也同小姐说些体己话。” 吴妈妈笑呵,伸手就要拉白舒童。 顾承璟转着手腕,扣着手边扣子,薄眼看了一眼这老妈妈,将白舒童往身后隐,还没同她算总账,这会儿兴致着,又被她打断,不痛不快,冷说,“不牢吴妈妈费心,有些事,是不是你管太宽。这自作主张的,又是真体己还是假体己。” “顾三少爷,你怎么这么说。” “你家小姐吩咐过你,别妄自行动,你可听了。再说,让大伙儿入险境,落了匪寨,你还有皮有脸站在这。” “顾三少爷,我吴妈妈是见你病得严重,想早些带你回南京,那鬼寨子能让你好起来嘛,没曾想会遇土匪......” “白家这么教你,主不主,仆不仆的?” 吴妈妈哑口,句句没理,也不敢再驳,脸僵了,垂了头。 “滚。” 挨近不了一些。 过往的伎俩也没用。 面前人,已经完全不是那浑噩得不知方向、可以任由摆布的阿白了。 - 午席正在主楼大厅布着,附近的乡绅听说了黑风山的土匪寨子被灭了,纷纷带着礼来谢,山庄前院子热闹,还有人专门带了鞭炮来放,贺着大害已除。 安宁州终于得了平静。 白舒童换着孙宁带来的洋裙,将彝族服饰都换了下来,手腕银饰也拆了,堆在一处。 使女来收,她眼里有眷恋,珍惜阿英婶他们一针一线为她费的心思,吩咐着,“我要带回南京的,还请记得浆洗完送回。” 使女应声而出。 吴妈妈三番四次要找白舒童都没找成,这会儿寻着只有她一人在房间的空隙,走了进来,将门都锁上了。 见镜子里的倩脸不高兴,她厚脸皮先说,“你先别赶我,更别喊人。我知道我同你嫌隙多,以前我们也多有龃龉,可我吴妈妈不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人,你在土匪寨子里不计前嫌救了我一命,我记着这个恩。你本可以不管我,却让人从暗牢里一并将我提出来,我吴妈妈得同你说一声谢。” 白舒童眉目和缓着,戴着白玉耳饰,简单地涂了脂粉,“不必了。你还不如帮我联系上白斯言。” “舒童小姐,你不明白。你就算联系上白斯言,也无用。” 白舒童重新梳着头发,没有针锋相对,抿了玫瑰色的唇脂,问,“为什么无用,那你到底要同我说什么。” 吴妈妈环视一眼屋内,确定着没其他人,到了她跟前,低声说,“我来劝你一句,无论发生什么,千万别去昆明。” “是白斯言又吩咐了什么?” 怎么一直支吾。 吴妈妈手颤颤,本来不该透露主家的事,因为命被救,为难了会儿,索性说,“哎,不是你大哥白斯言,他顶多也就拿那供词纸吓吓你,多少还惦念着血脉之情。是......是老爷,白义昌老爷。” 也不管了,干脆都说了。 “他要你的命。” 外头倏地一阵鞭炮响,将白舒童手上的梳子惊落入地。 白舒童早也不是白家人,眼底划过疑色,淡漠捡起梳子说,“我,碍着他什么。” 问出口了,又觉得白问。 她现在不肯走,就碍着他们白家许多事了。 吴妈妈恳切,摊着手,瞧着镜子里的人,将她如何有一笔大额的私款,全盘脱出。 “舒童小姐,现在同你说的话,要是骗你一句半句,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听我劝,你能走多远就多远,千万别让白老爷找到你。” “他可比土匪更不讲情面。” 在她来云南的时候,白义昌就已经打算将命格克夫克母的白舒童永困在“滨水之地”了。 “白家的衰落,都从你离开了邱宁算起,他怪在了你身上,那徽派黄大师也说同你有关,老爷子笃信命理,连家里下人都是看过八字才让进的。现在是找了人......” 至于如何困。 白舒童在日斜进屋的暖午里听着,头皮发着麻,背脊都凉了,手攥在了一起。 只听见了黄符、桃剑、深井...... 脑子轰轰而鸣。 “荒谬,我是个人!不是他的物件,更不是什么邪物魔鬼。” 她扔了梳子,人瘫坐椅上,脸色有丝丝苍白。 吴妈妈有理有据地说,更从手边掏出一封上海的亲笔信件来。 白舒童展信看完,冷而笑。 说起荒谬,从她出生起,当她六指不祥,亲生血骨不要,将她锁困在也是“滨水之地”的邱宁,生死不顾,还怕着她,这么违反天常伦理的事,她都荒谬地经历了。 白义昌,她的生身父亲,是真的能做这种事。 信上也明明白白地赏万元,要她的一条命。 比起纸钱,命竟然如此低贱。 第201章 敬过房爷 “童童,随我去敬过房爷。” 顾承璟招了持酒的使女添酒,手要接白舒童的酒杯,温泉山庄里正在热闹开席,萨士风乐队奏着曲,里里外外满满的人,绿白相间的花砖里,脚相碰,舞池挤得走不通。 镇上被邀的,没被邀的,都来凑趣了。 躲了些应酬,他们落在了绿植迷宫旁边的一个长廊下,并肩坐着。 白舒童没听见他的话,低头看着落在身上的樱花。 廊边延伸进来了两支树枝,缠绕在了一起,一株是桃花,花蕊半开未开,零星点白。一株是冬樱花,已开得灿烂,风一吹,飘到她的西式衬裙上。 冬日和煦,照得人暖洋洋,也烘得人懒倦,她走神着。 冬樱花只有二十来天的花期,争相而落,她心里叹着,怎么就不知道惜命,躲着点风,牢牢攀住枝丫呢。 她伸手捻起裙摆上的一片。 花片很薄,都不堪揉。 “童童?” 又唤了一声,白舒童才回过神来,转头凝看顾承璟,不知道他唤她做什么。理完头发的男人,轮廓分明,比之前更锐利几分,他笑着靠在肩边惬意到恍惚的人,刮了她下巴,指了身旁。白舒童才见廊下除了他们,还站着一个持酒的使女,她方才说着酒空了,一直都没看见使女经过,还分了顾承璟杯中的酒喝。 她咬了下舌尖,软笑,赶紧递了空杯过去。 旁边的男人嘴边带着戏谑,分明放纵她憨态,还在笑着呢。 真坏。 顾承璟轻揽过她,低头关心,“想着什么,怎么失神了。你槐花过敏,这个樱花、桃花,要不要紧?” 拿走了她肩边的粉嫩花朵,他看着她身上是否起红,手指轻勾,看衣衫内,也看手腕边。 “有人呢,做什么!” 白舒童拍了他的手。 顾承璟见她羞,沁笑,问,“真不打紧?” “不打紧。” 向来都不打紧的。 吴妈妈隔着她老远,不来干涉她丝毫了,她可以完全做自己,不用再像之前戴着一层白曼露的面具,装模作样了。 扯正了衣衫,她问,“对了,你方才喊我做什么?” 使女见他们打情骂俏的,听得心也跟着跳,可也稳稳地倒着酒。 顾承璟同白舒童继续说刚才的话,“我们得去敬敬过房爷,你同我来。” 白舒童酒杯一滞,后知后觉喝了许多,打了个小嗝,肩膀小颤,手背抚脸问,“等等,你帮我看看,脸红不红。” 小脸凑近。 有小绒毛在发光。 顾承璟弯眼,轻摇晃着杯中酒,早就在她不知不觉中就将她杯中酒换成了不醉人的醇悦香槟了,他也没管旁边使女还没走,附耳而说,“很好看的,放心,怎么红都没有在床上的时候红。” 又不正经。 肩头挨了一拳,软绵绵的。 他笑,爱拿她打趣,就势牵起她的手,皮鞋踏起,带往厅内。厅内结彩带,欧式内饰,配着明艳色彩,布置得华丽亮堂,他们掠过人群,因俊朗明艳,惹人侧目,但他们也刻意低调,没同人打招呼。 孙作芳在主桌上,被很多人轮流围着,见着他们过来,散了人群,脸上红光,朗声朗气说,“我干儿子和他媳妇过来敬酒,你们让让。” 两人至眼前,有礼有节地喊道,“干爸。” 孙宁坐旁边,也站了起来,笑盈盈地喊了他们,“三哥,小嫂子。” 孙作芳仔细打量了站顾承璟旁边的白舒童,见人幽静婉约,酒窝浅浅,妙不可言,边点头边说着,“好,好,好。这娃娃亲结得好。” 也得有这番晓露芙蓉姿色,还有如虎胆量敢入匪寨拖延时间的妙女子,才能配得上自己的干儿子。 又因着之前还听过她在红河办厂的事,没想到竟是年纪轻轻的小姐家,孙作芳自然对她有一番好印象。 就着酒,四个人分别喝着,侃侃而谈。 也说起了回南京办婚礼的事,孙作芳问,“你们打算办的是中式婚礼,还是西式婚礼?不像我们以前旧式花轿,单调得很,五四浪潮后,这可选的花样可多了。到时候来帖子,可得同我说说,我好置办一身。” 孙宁损着自己的父亲,翘起小嘴,靠在身边,“父亲这话说得,好像你是婚宴主角,可别抢了三哥的风头。” “这丫头,真是。我这老头子,能抢你三哥风头嘛。” 孙作芳点点孙宁,说着你啊你的,和乐笑着。 又转头打量了即将办婚事的两个人,顾承璟眉眼清俊,腰身挺阔,穿衬衣领结,一身西装上身肯定比中式长褂好看,而他旁边的小娘子,娇艳如花,无论中式或者西式肯定也都相衬,会很美。 郎才女貌。 是良缘,是佳话。 但...... 奇奇怪怪的,怎么脑海里却一闪而过这小姑娘中式红衣的模样,是在哪里见过? 想了下。 对了,是邱宁县。 可又不对啊,这姑娘是上海白义昌家的闺女,怎么会在邱宁。 “白小姐,你去过邱宁吗?”他有意无意问白舒童,“以前,承璟在邱宁做过航校的教官,待过一段时间,你知道吗?” 孙宁先回,“小嫂子去过的,我们之前去邱宁时,她千里迢迢从上海来,还同我们一起坐火车到了广州城,对吧。”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呢!” 多少是对的,也多少不太对,在顾承璟的眼神示意下,白舒童点了头。 孙作芳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这可能也是长期带军队,敏锐所致,他心里很确定自己没看错。 可他们却答只是曾经去过,并未多做停留。 就也疑惑,怎么会有人相似到这个地步。 他参加的那纳妾喜宴,那小新娘子好像还是个六指儿吧。不由得他低头看了下女方鞋面,长裙盖着,隐隐透出白漆面高跟,也看不出半分端倪。 他还下意识地看向了不远处。 顿了许久。 顾承璟微蹙眉,随口而换了话题,问,“姆妈呢,怎么没来?” “她在蒙自办慈善,正想着组织个儿童义诊团队,云滇太多山地,路不太通,行脚又不方便,很多小孩营养不良,大肚子大脑袋的。你姆妈就想定期带着医疗队,往交通不便的地方去。再加上,我这一路从西边打土匪回来,接济了许多丧父丧母的孤儿,她不太满意我的处理方式,又同俄国人开慈善堂,安置那些可怜虫,忙着,就没能来。” “姆妈一向医者仁心。这是很好的事,等回了南京,我也汇一笔钱过来,助她一臂之力。” “承璟,那可真是太好。你出款,那她可以都不用愁了。” “小事而已,许久未见姆妈了,若见了也帮我问声好。” “好,好,好。” 第202章 使女失踪 三两句,孙作芳又觉得自己多想了,这从小定娃娃亲的,还能弄错对象不成。因而他也就没再多问,同他们家常了三四句话,一点架子也没摆,把事给放过。 白舒童喝了不少酒,大厅里人太多,接踵之间,一人碰撒了她的酒杯,她的白色裙子染了一片红。 衣服不洁参加宴席不是很礼貌。 她微垫了脚尖,拍拍同人应酬说话的顾承璟,有点不好意思地同对面人展了打断他们而歉意的笑,那人比了个请的手势,她才说,“军官长,我衣服脏了,回去换件衣服。” 顾承璟其实也一直留意她的动静,正同人说着几个矿洞的事,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低头温说,“山庄大,你认路总差些,迷迷糊糊的,我让人带你回去。” 他往远处招手,唤来一个使女,吩咐两三句。 使女应了,摊手带路。 “去吧,回来后到方才的檐下找我。” “好。” 白舒童转身而出了大厅。 穿过绿荫小道,又走过迷宫,东转西转地,才见了附楼的影子,经过小院,早上收她彝族衣服去浆洗的使女,许是见衣服漂亮,浆洗前,她展在了手中看,比着身,还穿上转圈。 脸上欢喜。 阳光在她身上,暖融融地照着,笼了一层黄光,开心溢于言表。 身边的使女紧张着要命,生怕客人家怪罪,先致歉了,然后要去呵止,白舒童摇头拦住,笑说,“试试无妨的,看她多高兴,一件衣服能使得人快乐,多好的事。” “白小姐,您真好,要是换成别人,她一顿打都少不了。” 白舒童弯了唇,继续走,不太在意,说,“以前我也帮人浆洗过衣服,羡慕过人家的好衣裳,也就这一会儿的开心,不是什么坏事,前头在宴饮,她在后头就洗这套衣服,也算认真,就随她吧。” “是。” 没怪罪浆洗衣服的使女,带路的使女也就更加殷勤些,连一两步台阶都手扶着白舒童往里进,似乎多少带着点感恩戴德的意思。 到了房间后,帮着换了衣裙,更是主动说了要去换壶甜香的玫瑰茶水来,解她的酒意。 白舒童见人雀跃热情,也未阻,本来要回主楼去了,就也靠在了沙发边,手拄着,等着,一边也小歇片刻。 使女说着很快回来,小声地关上门。 附楼靠山而建,树多,阴凉,也很安静,时不时耳边就传来唰唰悦耳声响,同邱宁临海,海浪拍岸,水磨砂砾一样动听。 想起邱宁,白舒童暖了下,嘴边不由得浮荡了笑容,微沉在了回忆里。 也又想起了青妈妈和阿莱。 倏地,眼睫颤了下,缓而睁开杏眼。 刚才,孙作芳将军为什么忽地提起邱宁,他曾经到过邱宁,在她逃出邱宁的那天,他在那宪兵队长的家中,正等着吃挂绿荔枝,也等着观礼。 难道是在邱宁曾见过她,才那样问的? 还在思绪里。 外头忽地传来一声尖叫。 眉眼跳,太阳穴都紧了。 附楼里只有她和两名使女在,白舒童听着声音,寻了出去,同她来的使女也听到声音,比她早一步走到了后门边,慌慌张张,指着说,“声音是从这里来的。可不见有人,这铁门锁丢失了钥匙,一向打不开,这会儿连着锁头掉落,门还开着。应该是从这里出去了。” 两人相视一眼,明显都同时听见了那声不寻常的叫唤。 使女蹲在门边看,话有颤,“看,这里还勾着丝线。白小姐,这是不是你那件彝族衣服的紫色丝线?” 白舒童接了过来,明白了猜测,心都紧了,“你,你快去前头看看,那浆洗的使女还在不在,不在的话,赶紧喊人来。” “是。” 使女慌忙而跑,距离也并不远,她喊着人名,都没有见到人,更没听见应。 可别出事了吧。 她心里急,也记着吩咐,赶紧拔腿朝着有卫兵的地方跑,去搬救兵。 消息进了主楼。 “岂有此理,竟然敢进我孙作芳的山庄绑人,平时巡逻岗亭严,就今天宾客多,没让细查身份。”他脸一暗,扫过楼下宾客,说,“把大铁门都给我关了,全部人扣下,一个个问一遍,谁都别放过。” 领兵带队惯了,孙作芳铁血铁腕。 管家在旁,连忙说着不妥,“将军,这前头有头有脸的乡绅也有,蹭吃蹭喝的,也有。温泉镇上的人这会儿,一传十十传百地都来了,都在热头上呢。将军这才刚得了灭匪的好名声,这么赶客,可使不得。” 孙作芳不耐烦皱眉问,“那怎么才算使得。” 不想拖延,他现在就想将一张张可疑面孔给办了,看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管家眼珠子快速转着,在他耳边立刻说打算。 孙作芳手从二楼撑着栏杆,看着满堂的宾客,点了点头,拍拍管家的肩边,全权交办,自己则叉着腰,骂了句,转身下楼,又招待人去了。 山庄里静悄地处理这件事,分了三四人出去,又分了三四人加强巡逻,每一处都搜了遍。 也因只是丢了个签了长工契的使女,事情很快静息。 “我是去后厨听人碎嘴听来的,那丫头还偷了些金银首饰,来山庄没多久,外头有个男人,根本没打算做长,早有坏心思,拿上值钱的东西,趁着乱,就跑了。” “追不到人,那个介绍她来的,被管家喊来骂了一顿,这件事就算了。” 马先明走路大摇大摆,晃晃悠悠,随手同路边摆摊的大娘买了两个温泉蛋,和白舒童分,剥着壳,他一边说着听来的事。 白舒童接过,嘴边咬着鸡蛋。 她只吃鸡蛋白,掰着,中间的鸡蛋黄给了垂手在她肩头一并走着的顾承璟。 马先明鸡蛋一口吞了,见他们一颗小鸡蛋还分着吃,嘴里的瞬间无滋无味,品都没品出同普通鸡蛋有什么不同。 也讪讪问,“你们听没听我说话呀。” 第203章 吃点甜压压惊 手边分着鸡蛋的人抬了眼。 “明哥,生什么气啊,听着的。”白舒童手里撕着鸡蛋上一层薄皮,放到了身旁人的掌心里,笑着说,“只是你现在说的,军官长都同我说过一遍了,知道的。” 人是在附楼不见的,怕白舒童心慌,管家有了结果后,第一时间到附楼告知,顾承璟也同她告诉了。知道使女是私通跑的,白舒童一夜不能入眠,终于也能安眠,也可惜着阿英婶他们给她做的一套衣服。 还觉得轻信了女孩无暇的美好。 挺受挫。 “是吗?” 马先明转过身来,本来要调侃几句白舒童见色忘义,将他晾在一边。 一回头,见顾承璟手搭在白舒童肩上,白舒童如小鸟依人就在他羽翼下,顾承璟视线冷清,对上他回头的眼神,总有些男人间懂的淡漠。 还有些许的警告,些许的敌意。 不是能成为朋友的关系。 马先明瞬间把话都收了回去,四人出行,他就只买两颗温泉鸡蛋的行为,的确也说不过去。 摆明了不甘心。 摸摸鼻子,手放在了头上,他吹着口哨又大摇大摆地走前头,不甚在意说道,“知道了就好,在宴席上听到的时候,听差了一耳朵,还以为是你出了事,可把我吓了一跳。” 白舒童笑说,“我不好好的嘛。” 他悻悻然而答,“你上海来的那个老妈子吓得都吃了两颗救心丸,当时就在我旁边厥过去了。醒来后,还打了自己嘴巴子,说着错了错了,要遭报应的,又喊菩萨的。就这反应,把我们都吓坏了。下意识,不就以为是你出事。” “她也不在场,怎么......” “可不是,那老妈子从土匪寨子里出来后,态度好像变了。” “是吗?” 顾承璟也提醒着白舒童,缓点了头,是唯一和马先明同有的感受,说,“的确变了,从我们出来,她就一路跟着,现在就在我们身后。” “她没同我说要跟啊。” 白舒童意外,回头看,吴妈妈在不远处跟着他们出来,隔得不算太远,他们一行四人出来置办东西,给红河的朋友带去信也打算捎去安宁州的特产,另外,他们自己也得备点物资。 在温泉山庄歇息了几天,黑风山的土匪被除,各村寨和道路的解禁令陆续都下来了。 马先明要回碧鸡关。 孙作芳要回蒙自。 他们也准备要回南京去了。 吴妈妈在后头跟着,亦步亦趋,见她转头了,就招手要同她说话。 顾承璟拧眉问,“她总要和你说话,是白斯言那边传话,交办她做什么事,还是要为难你什么?” 白舒童摇头,不想他太担心,这些天见她心神不宁,顾承璟总守着她,她这样也太脆弱了,她说,“没什么事,她一向嘴碎,总得念叨几句......你不是同小方约了矿场的打理人在附近的茶楼吗?时间是不是快到了。” “是快到了,你就这么逛着,会不会迷路?小方要不留给你。” “小瞧我了不是。”白舒童笑,指着前面的马先明说,“我会迷路,明哥他不会的。我跟着他就行。” 顾承璟勾拉着她的额前发,挽到耳后,说,“你跟着他,我总是有点不放心。” “怕我跟他跑了吗?” 顾承璟微怔一下,可也煞有其事地皱眉看向前头吊儿郎当走着的马先明,当他是阿白的时候,马先明一到村寨就老拉着白舒童喝酒玩闹,又时常话里话外超过义兄妹的边界...... 男人都懂男人。 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汹涌。 自然多少有防备和敌意,也友好不起来。 按照以前他的性子,这人是能赶多远赶多远,但是他不想白舒童因为这种事情而不快乐,也就能忍就忍。 白舒童见他看着马先明,好看漆黑的瞳孔在阳光照射下碎成了光斑,片片锐利,被她的话问得都勾了冷嘲了,她不由得好笑,噗嗤地笑了出来。 顾承璟撇看她一眼,“笑什么。” 她招了招手,让他伏低身子,手放在了他耳廓边,轻悄悄地也同他说那三个字,还说,“你是对我不放心,还是对自己不自信?” 顾承璟闻言,原本冷冽紧绷的下颌线才松,脸上有笑意,看了眼身边人,捏了她的下巴,冷眸恢复张扬,说,“早些同他交代好红河的事,来茶楼找我。” 白舒童秋水瞳子盈盈,举手到额边,动作不太标准,可娇俏而答,“遵命,军官长。” 就这娇娇嬉笑模样,让人忽上忽下地,顾承璟捏了她腰际,当下是恨不得将她扛回去,法办了。 但是彼此都还有正经事,也就先冷静,他在她发鬓边亲了口,便喊上了前头的小方去茶楼。 正好,来了云南,他也要将邱宁碍事的吴大队长趁着这当口,彻底解决。 在孙作芳的宴席上,他看到了这人,算算时日,也才想起了之前他下的钩子,一直未收,这吴大队长也是急了,亲自来了云滇看他投资的锡矿厂。 鱼也是时候该钓了。 “小方,你看着门口,白小姐来茶楼了,就带她去二楼包厢,也随时同我说一声。” “是的,大队长。” 收敛了温柔,瞳孔的冷色瞬间换掉,凛冽不少。这件事多少难办,还要看着过房爷的面子,不能做到绝,他卷了冰冷厮杀气和不耐,路过了一帮赏玩香烟画片的,又路过一帮抽水烟的,进了茶楼一楼包厢。 吴妈妈怕顾承璟,可不怕马先明。 一见顾承璟离开,就赶紧走了上来,靠到了白舒童身边,将手中的一件薄纱围巾塞给她。 “你戴着。” 马先明以为她要来为难,又要给白舒童立各种规矩,挥手要赶。 白舒童见她很是慌张的神色,问,“你是同白家透漏了我现在的行踪,所以才紧张吗?” 吴妈妈心虚,顿了下,点了头,又连忙摆脱嫌疑地摆手,说,“我没特意报过你的行踪,但我同昆明的旅社联系过,那笔钱,我怕被逃走的土匪给领了去,吩咐着改接头暗号。” 也因此,她听了山庄有人失踪的事情,才觉得是白舒童因她这一嘴而受了难,多少良心不安,心脏频频不舒服。 白舒童捏着那薄纱,垂眸低语说,“要我命,我也不会走的。这是民国,律法当道的社会,他不能吃人。” “可......” “别说了,南京我会去,大不了绕路就是了。” 见劝不过,吴妈妈就随跟着。 三人走着,到了牌坊口,门边蹲着一群破衣烂衫的乞丐,见着他们,就伸了手来要钱,也不过界,停在牌坊的外头。 乞丐群里,大人小孩都有,面黄肌瘦,穿着穿洞的棉布衣服,上身不算厚实,脚上穿着草鞋,天寒地冻,跟赤脚没区别,仔细看,都能见他们冻得都起了紫红疮。 铺地的草席上还盖着一人,跪在一旁的抬了手,喊着,“行行好,给点看病钱吧。” 白舒童看着蹙目,更见着一乞丐妈妈给怀里婴孩喂手指头,是没了奶水,拿血喂了。 她掏了身上的钱,要给出去。 马先明拦下,“别给钱,分不完也分不公,而且他们有乞丐头,这钱大部分都会入了领头的私袋,给不了那些伤病的。还不如买些吃的,让他们当场就可以散分。” 他指了指路边盖着草席的,同白舒童又说,“你没看见,那草席下的人一动不动吗?” 白舒童站在牌坊内,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她掏出来绣花锦袋,紧紧盯着,她越过一张张灰土脏兮、如饿狼垂涎食物的脸庞,瞧了那草席。 的确一点生息都没有。 平躺着,胸脯没有起伏,盖得如此严实,是个正常人也该透不过气的。 可就算是骗人的,这群人身上冷冻挨出来的疮病却是真。于是,她把钱袋子收了回来,按着马先明说的,去买了些饼和水,重新才回来。 吴妈妈也跟着帮忙,一人都发一袋粮,也发水,这种事情她熟门熟路,跟着杨淑青做过不少慈善,嘴里也安慰了几句这些苦命人。 席前躺着“病人”的乞丐收了她的食物,抓住了她的脚踝,说,“求求了,再给点钱,让我们去看看大夫吧。” “是啊,快死的人也吃不下这一口米粮,行行好吧。” 人蜂拥,聚成了小圈。 马先明见着不太对,就护了两个女丁往牌坊内去,一过了牌坊两头立门的衔球石狮,像是竖立了电网铁丝似的,他们纷纷警惕而后退。 杂货铺的店家在门口,晒着鲜花,习以为常,同他们说,“你们是初到我们这小镇吧,别太信他们了,那些伤残、小的,是值得同情可怜的,而那几个成年带头的,趁黑进镇上偷鸡摸狗的事情都敢做,都是老戏骨了。” “被我们赶过,他们都不敢进来,可却盯着你们这些初来乍到的。” 店家见人心善,原来在他那买了许多东西,是为了给乞丐派的,就抽了桌柜上的三支甘梅棒棒糖,递了过去,“一旦给他们点甜头,他们就得寸进尺,吓着了吧,吃点甜的压压惊。” 马先明接过,多谢了店家。 白舒童和吴妈妈则挽着手,站着,两人瑟瑟微抖。 “怎么了。” 吴妈妈脸色苍白。 白舒童强压了心神,摇头。 倒不是被忽然的拥挤而吓到的,而是她们两个都看见了那乞丐用来做戏躺在草席上的大体,在方才踩乱拥挤间,那脸露了出来。 是那个穿着白舒童衣服的浆洗使女,浑身泡肿了,充满了腐朽死气。 第204章 身不由己 牌坊外有小风波,茶楼里一样也有一场,吴大队长见着死而复生的人,看着桌上的三份协议,一份离婚书,一份授权登报委托,还有一份借钱协议。 摸了摸也没多少毛发的头,才后知后觉,被人摆了一道。 盖下了红指印和图印。 本来做着发财梦,邱宁的身家财产,连同正房太太和妾室的嫁妆都一并抵了,妄想用矿投诚来换个南京的高职位,现在不止钱财漏了大洞,还被人拿捏了把柄在身上。 戴着玉扳指的手拍了木桌,拿起了文明棍,也幽幽留一句,“顾三少爷,这生意不是这么做的,我同你的过房爷好歹旧交,你这样做,损人也不利己。” 顾承璟后靠坐椅背,敲敲四方桌,扬了脸,薄笑,“哪里不利我,做生意不利己,还做什么生意。” “你!” 顾承璟幽坐主位,手依在圈椅把手上,餍足而眉目轻快,“不送。” 吴大队长筹码全空,摔门而出。 他算是白来了云滇一趟,出门还被堂倌要叫车的赏银和小洋五角的茶资,他气才敢发,直接推了人一把,还上了脚。 “去你娘的。” 一点客气不讲。 坐上了车,他要出牌坊,心里堵得慌,脾气更差地朝着前方又踢了一脚。 司机被踹,猛地停下车。 “先生,您这样,我是有权可以致电德兴公司拒载的。” 吴大队长气没处发,听着还有人忤逆。 “你也同老子过不去是吧!” 下车,就将司机暴力拖了下来,拳脚并用地踢,将人打得红一块紫一块,直到司机倒地哀求,声音如蚊蚁了,他才扬长而去。 在茶楼一楼,收了三份协议,顾承璟赏银双倍地给了堂倌,堂倌刚刚讨不来一份,正在想着倒霉,没想到有另一份更大的赏钱,立刻恢复热情喊了茶博士,领着客人上二楼,安排了麻黑普洱茶,几盘瓜果,殷勤招待。 云南的景色好,二楼厢房外挂着檐铃,清脆作响,外头的云色棉白,密密翻滚,如旷野之境,无限延伸。 “军官长。” 小方领着白舒童上来。 一进门就见顾承璟手中把玩着一个红色的小盒子,灵活地转在手心里,看着有些漫不经心,对上眼眸时,又深深有意。 白舒童有一瞬,意外,也恍惚,愣在了门外。 听他笑问,“怎么来得那么晚。” 吴妈妈霎时间都明了,见状,一手一个拉了马先明和小方走,又将白舒童轻推了进屋门,还将门关上了。 “路上有些事耽搁了,军官长,你事情谈得顺利吗?”在路上碰上的事白舒童略了过去,握了顾承璟的手,熟门熟路地靠进他怀里。 顾承璟点头,“顺利。” 她笑着问,“这次又要赚多少了?看来,我做实业还是得拿出点回报来投资投资,不能只看一盘买卖。” 顾承璟闻到了她的香,觉得她身上薄冷,圈紧了她一些,见她一番小感悟,笑说,“赚的无价,不能用钱银那俗气的东西来比。” “那应该是很好的东西。” “绝对是。” 是世上有钱都买不来的珍宝。 捏着她纤薄柔荑,男人五指在她掌心下,伸展了她的指面,指温热,互相触碰,缓缓地,他将分寸无差的戒指套了进去。 白舒童屏了呼吸,低头轻揉了揉那戒指,无名指连心,是一生的承诺。 她明白他的心。 “可,顾承璟,我不想送你戒指。” 顾承璟疑惑看着她,要启唇问原因,是改变主意,不想嫁他了吗? 怀里荔枝香更近,转头抱住了他说,“我要给你不一样的,正如你对我的意义一样,与众不同。” 顾承璟拉她坐好,敲敲她的脑瓜子,忍不住想向她讨要,问,“是什么?” “秘密。” 白舒童咬唇而笑,眼里有微微的晶莹泪珠。 顾承璟摩挲她脸颊,心疼说,“傻姑娘,你可以有秘密,我也不逼你,但你为什么老是要哭。以后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障碍了,你大可宽心。”嘴边温笑,他觉得不够严谨,说,“也不对,白家那边我不担心,可郑重些,回了南京,你得带我去邱宁提亲。” “好。” “同我说说青妈妈喜欢什么?你还没毕业,我提亲,她会不会觉得不稳重,会不会因此而拒了?” 他略紧张,开新型飞机上空试飞都不曾这样,还问,“青妈妈她喜欢什么样的女婿?” 白舒童眉眼转着,捏着下巴思忖,低眸拧眉说,“那可糟糕。” “怎么了?” “青妈妈喜欢斯斯文文的,不喜欢那种经常去秦淮,浪浪荡荡的。而且,她好像还不喜欢做空军的。” 怎么那么有针对性,还条条他都有。 “是吗......” 面前人微失落,垂了黑眸,思忖着,似乎在想着怎么给青妈妈扭转印象。白舒童抬眸看着,盯着,破涕,点了点他鼻子,“那要不,等再两年后,你再去提,我戒指先脱下来还给你。” 手倏地被嵌紧。 “别闹。” 瞧见了白舒童脸上恶作剧的笑,他才知道她故意。 他真的不想听这个。 顾承璟神色虔诚认真,看得白舒童心里有无数的蝴蝶在飞,也才知道,他说要锁她在身边,是这么个锁法。 情不自禁。 也难自禁,她捧住了眼里哀怨的人,轻碰了他的唇,轻吻,舔了他因紧张而起的干燥。两人同在厢房的靠窗位置,依偎着,手都在对方身上,各捏了对方的衣衫,鼻边有淡淡的梅子茶香,更有对方独特的味道。 全部绕在了一起。 白舒童眼里迷蒙,老是轻易被换了主权,软成水,化在他怀里,在间隙里,她同他说,“不闹了,顾承璟......” “嗯?” 顾承璟溺在她的软香里,嘴边轻离,微停下,等着她说话。 “阿斯新婚时给我的东西,我还带着呢,用了吧。” “不给我设限了?” 想起那次次无语的十分钟,他真想叹气。 “我也不该设限的。” 那么快乐,凭什么不继续呢。 吻更紧更密,顾承璟弯了唇,咬了下她的下唇,眼瞳里不藏欲,他们也早该到那一步了,便应了,“好。” 他们的第一次,没有在红鸾帐里,在一切美好都水到渠成的时候自然而发生,在冬日的温润夜晚里,交颈厮磨,完全同对方,交付了自己。 “军官长,如果青妈妈真的不喜欢你,也真的反对,那怎么办......” 顾承璟捏她鼻子,说,“那我就在火车站等你。” “等我做什么?” “私奔。” 白舒童颤颤笑,完全歪倒在了他怀里,没想到就吓他一吓,他真的都想了后着了,顾承璟翻身压过她,鼻尖相碰。 他说,“你会来吗?” 白舒童挨了痛,但也屏住了呼吸点了头,说,“会,如履薄冰,也得赴约。” 心跳紧紧相靠,汇聚。 一切圆满,仿佛要幸福满溢。 可,顾承璟完全不知道身下姑娘的打算。 更完全不知道在使女失踪的那晚,白舒童单独见了孙作芳。 他不在。 她到了主楼的书房,见了这个山庄的主人,他的过房爷,孙作芳将军端坐在书房位置,等着她。 见她来了,审视,静了良久,才问,“你全名叫白舒童,是吧?” 座上人单独在,摒掉了四周的下人,连吴妈妈都不让在旁。 他审慎而开口,没有慈父模样,神情肃穆,眉间都拧成了川字,听了来参加宴席的吴大队长同样的疑惑,知道他的猜测不是偶然,话也冷,问她,“我在邱宁收过你的喜帖,你是曾有过婚配的,没错吧。” 冬日冷。 风灌着,从脚底窜起。 白舒童独自接受审判,有些事善终不了,也身不由己。 第205章 温泉夜 “这么乖,配合我。” 温泉水里涟漪浮荡,一圈圈荡出去,又碰壁转回来,白舒童脸红着,脖颈边皮肤也红着,气息不均匀,被热得不像话。 安宁州的温泉水湛绿,有碧玉泉的美称,从东汉起就氤氲不绝。 一池效用多,能美容、能医疗,也有它用...... 竹片哒哒响着,院落里很安静,头上悬着星空明月,更有暗蓝山景,像汉代水墨画一样,铺展在天际。 “疼,你别咬那。” 从蒸腾水雾的温泉里抬起手,白舒童捧了顾承璟的脸,被欺负多了,不想乖了,啃在他脖子边。 齿贝轻磨,其实也不痛,反而刺刺痒痒的。 顾承璟嘶了一声,抓着她脚踝,将她更拉进身体,手则探进了她的衣内,摩挲她后颈,凝着她水润润的眼眸。两个人是谁也没守泡温泉要赤身的规矩,一身衣服都吃了水,湿漉漉的,往下淌着水珠子。 他们如同互相纠缠的水鬼一样,可狼狈。 眼神里互相不让,静看着,风起云涌。 裹了潮湿水汽,白舒童被顾承璟从水边捞了出来。两人面对面坐在鹅卵石池边,身上都腾起了白烟气,顾承璟的肩边被咬了一个红印,他低头看了一眼,淡笑,摩挲着那张又软又利的小嘴。 此刻红润润的。 勾着她下巴,他问,“之前你帮我洗澡,怎么能做到不起点非分之想的。” 身上触感微妙,带薄茧的指尖划过。 激起战栗。 顾承璟有一双好看的手,指节修长,指甲也不留长,平平整整,干干净净,像白面书生持笔的手,会使人多看几眼,也会使她迷失方向。 白舒童薄喘着气,一手搭着他的肩头,一手轻遮自己,脸在月光下素白如银,说,“我没想那么多,再说你那时候是个小孩,自己能懂事自己能洗的,我没碰的。” “那你现在碰碰?” 现在,碰碰?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捂眼睛,感到非常陌生,以前可不这样。 她摇着头,婉转如莺,“我不要嘛。” 说了不要,人卷缩往他广阔带着水汽的胸膛里埋,一低头,却更是从指缝里看得正着。 “怎么......” 顾承璟拉过她遮脸的手,低头附耳说,“你弄的。” “我?” 她手都没动,她发誓。 但算了,不说了。白舒童已经燥得无法形容看到的,也形容不出来,撇开视线去,只捏着他手臂,顾承璟见调戏几句,她立刻就绯红了,同之前目光大胆僭越,简直判若两人,他颤笑着,胸膛震动,才知道她是纸老虎。 贴在她颈子边亲了亲,稳着想乱闯禁地,不顾一切的坏念头。 这次换他教她。 山庄院子联排,尽管露天地方宽大,有诗意,风轻扬,也真的很惬意,可怀里的人真的很要皮脸,话都低低说,动作也轻,要是传扬出去,被人调侃了一句半句,估计白舒童得同他生气许久,以后更想都别想放肆了。 她抬眸,看看他。 身体微僵,很紧张,所以,顾承璟也不着急,随她慢慢,只寻着她的脸颊,贴了她的气息,衔住了嘴唇,吻着,慢条斯理。 这节奏,似乎要将夜都耗尽。 白舒童被他亲着,手抚上了他直角喉结,两人都不自觉溢出了声音。 她任着他手滑过锁骨,抚过背脊,解掉衣扣。 泡过热水了,一点不冷。 顾承璟动作轻而缓,似乎她只要说一个不字,他都能随时而停,极度耐心。 解到最后一颗,白舒童松了手,将他揽住,已经听到了隔着一个小院,孙宁不知同谁打闹的银铃声音,她心跳如鼓,也不知道附近的几间房里,还有多少人正在外头享着露天碧玉泉,她攀附着,摇摇顾承璟,撒娇说,“我怕人听到。” 果然。 他也沉浸。 一时间过了时。 顾承璟带起她,轻捏了她腿边,说,“回房间。” “好。” ...... 骤雨初歇,房间里银白月光照着,床帏也轻轻飘着,地上湿漉漉的痕迹还在,叠着三四件衣服,厚的薄的,外的里的,男的女的,混在了一起。 床上被子掉在铜柱边,乱得没了四角。 顾承璟抱起白舒童,到了沙发边,他揉着白舒童的腿,又揉着她的腰,缓着她说疼的地方,白舒童没骨头,像小蛇,靠在他怀里,还在薄息里找意识。 他一捏,她就倒嘶一口气。 “是这里吗?” “不是。” 他手指了很多地方,她应着,几乎是每一处都酸,但又有一处特别疼,顾承璟帮她找着,按在了小腿筋上。 白舒童拧了眉心,密汗又出来了,忍着说,“就是这里,疼。” 顾承璟低头安慰,手揉得很轻,也揿亮了一盏琉璃灯,帮她看了眼,没有瘀痕,他掌心覆盖,揉着。 肩边嘤嘤,软手捶了他胸膛,白舒童看了眼他揉的位置,泪花更快落下,怪怨道,“你分明故意,刚刚叫你不要抬那么高,抽筋了,还用力。都怪你,怪你。” 顾承璟轻吻了她出汗的鼻尖,受着娇嗔,心软软的,莞尔说,“怪我。下次绝对轻,绝对注意,也不折腾你了,这样揉,好些吗?” 手在腿背处揉着,缓着她的不适。 按了许久。 才缓和了。 怀里人也才渐渐收了眼泪,一张粉脸又是稀里哗啦的,可怜兮兮的,惹人怜爱万分,她抽泣靠着,没说话,捏着拳,似乎同他生气着,不想说话。 “还哪里疼?” 她嘟嘴,应,“都疼。” 怎么还会疼呢,顾承璟想想方才是咬了她背脊,但是两人平时亲昵一向如此,应该也不至于疼成这样,他也不知道她哪里还疼,就每一处都问了下,她便低头不回答了。 “你用力咬回我,消消气。” “不要。” “那骂骂我?” 她骂过混蛋、坏蛋、流氓,一点用也没有,白舒童摇头,说,“也不要。” 倏地,她仰脸,杏眼蹙起,问,“你是不是很舒服。” 顾承璟挑了下眉,莞尔笑了下。 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白舒童似乎更气了,先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脸低下,额头靠在他肩上,又像是丧气。 这反应...... 支起她的脸,顾承璟顿了下,说,“吃味了?” 这过往的事,不是说消就能消的。 要是知道会碰见她,那之前,他兴许多少都收敛些。 而白舒童拍掉他的手,继续回靠着,其实也并不是这个原因,腮帮子鼓鼓,说,“没有。” 顾承璟以为她累坏了,便拍拍她肩背,哄说,“怎么了,我让人煮点你爱喝的红豆粥水,补补气,你还想吃什么,我让人准备。” 白舒童偷偷吸了鼻子,才应了,“还想吃鲜花丝绒蛋糕。” “好。” 这会儿,也不知道她怎么了,什么都依着。 抱着她温存会儿,顾承璟轻拉过她素足,将新的衣物一件件地套回去,捋顺了她的头发,哄了一会儿,让她在沙发边小睡,又给她盖了件小毯子。 也在她额间亲了亲,安排妥帖了,才走出去。 外头听差的下人应声而进,得了吩咐后,收拾了房间,又领了备宵夜的吩咐。 使女捧着一床沾湿的被褥。 余光里见着侧卧在红沙发歇息的白小姐,她似乎很累,长发散在肩头,背影旖旎,一双绣珠拖鞋掉了一只,也浑然不觉。他们意识到什么,使女们面色带红,一进房间,其实也闻到了股浓烈的麝香气,一下子也明白了,他们相视而笑,赶紧捧着被褥出门。 顾承璟就站在门外。 他们看着壮硕有度的人手臂上青筋还未退下,带着侵略感,他的脖颈处还有小块红斑,心都被猛烈地撞击了下,相视一眼,觉得那么好看的两人亲热应该香艳炽热。 不可言说。 “等等。” 才刚走两步的使女,停了。 他们激动着,正想回去碎嘴子,交流交流看到的事情,念头才一起,就先被人喊住了。 还是被当事人喊住了。 难道是看出了他们的打算。 “顾三少爷,我们发誓,绝对会守密的,如果山庄里明天传出一字半句的,我们两个自行来领罚。” “对对对,绝对不会说出去半个字。” 顾承璟面色沉郁,倒不是因为这个事,根本不在乎他们的话,他手指打了个圈,示意他们转过去。 两个使女转了转身,不知缘由。 但是都照做了。 却见顾承璟盯着被褥的一处边角看,失了神。 第206章 欲盖弥彰 顾承璟重新进了房间,白舒童也没睡,正手轻揉着自己的肚子,曲卷了身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边,见他进来了,愣了下,手边动作立刻停,放到抽筋的脚边去。 明明不痛,也揉了揉。 欲盖弥彰的。 这件事真的也糊里糊涂,以前她是想方设法伪造处子血,千方百计想逃,现在却是不准他开灯,硬撑着,装着自己很有经验,承受着。 可这种事情并不是硬撑,假装就好的。 “肚子疼?” “不是,还是脚疼。” 两人浅浅对视。 白舒童心虚地笑了笑。 顾承璟走近,是好气又好笑地,走到沙发边,将白舒童抱过怀里来,帮着又轻揉她腰边,也不揉她脚了,初初以为她不是初经人事,会享受情爱了,才多次撩拨他,所以他放纵,也让她受累了。 现在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微叹了气,很多话得她说才行,还得等,他垂看着这傻姑娘,愧疚也心疼着,对自己的鲁莽而充满歉意,说,“对不起。很痛吗?” 白舒童看着他的掌心,受着温热,默默没应,抓着他的衣衫,拧成旋,只是摇摇头。 顾承璟吻她发鬓,又沿路吻着她耳廓、鼻尖,唇边,又到锁骨边,失笑了下。 她不是早就跟了李景和了吗?他们不是还有一个孩子吗?怎么会这样,可细细回想,她分明青涩。 还有多少事,没告诉他啊。 “我是真想明天就带你回南京,也想立刻就登报宣告四方同你的婚事,让你不再这么没名没分,那么委屈,都让白家给.......”他咽了下喉结。 “可我不想那么快和你回南京。” 而只能换了话说,“都是被欺负。” 白舒童气息微松,不自然地笑,也微朦胧,靠在他怀里,喃着,“现在也只有你欺负我啊。” 顾承璟手边没停,应,“我该骂,这点事都想不明白,还同你发脾气,该恨死我了吧。” 白舒童靠在他肩边,“没有啊,就一点点疼,真的,就一点点。” 她手比着程度,又觉得许是矫情过头了。 她缓缓而笑,本就是献祭的心态,来了云滇后,想把自己交给这个满眼都是自己的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想法了,在休息的间隙,其实早也不疼了,慢慢回味中,也找到了点这件事的乐趣。 她咬唇,看了眼西洋钟的时间,又知道红豆粥水得慢慢煮,没那么快能来,就笑问,“军官长,我想,再试试,但别再弄疼我了,轻点,好不好。” “下次。” 白舒童摇摇头,“现在。” 杏眼里倔强。 “真想?” “嗯。” 她换了个姿势,已经学会了怎么让他失控,就坐他怀里,贴着,嗯了两声,扰乱他,侧头凝看着他。 她挑衅着,拉他裤边,探手。 刚刚流过眼泪的脸,透着莹白,她眨着眼睛,像有一汪春水在里头,惹人沉溺。顾承璟忍着,但这次换她放肆,她太知道怎么拿捏他了,根本也忍不了多久。 重来一次。 这次也真的不敢太放纵,夹着气息。 充分照顾着她的感受。 没有疾风骤雨,只在云端漂浮,又随海浪浮荡,该到哪到哪。 而克制隐忍,却是更迷人。 一时间方向都不知了,是双双入迷宫,又双双浮云而出。 “再吃一碗?” 裹着被子,白舒童露着头,贪甜,吃了床头柜边的一碗红豆粥水,现在得了酥麻快感,她翘脚轻踢着,开心了,拿着白瓷金边汤匙,吃完了一碗红豆粥。 顾承璟见她开心,纵着,宠溺笑意,将自己的一碗也递给她。 “不了,饱了。” 白舒童摇头,黑发乱在肩头,肌理相衬下,显得人娇柔软白的。 顾承璟轻靠她肩头,手穿过她乌发,闻到了荔枝香,从背后问,“吃饱了是吧。” 白舒童点点头,倏地,转了眸子,见着男人眼底未消的红,脸又红彤。 被揽腰。 她又被轻轻地拉回被窝里去了。 第二日一早,两人起得很晚,主楼早餐他们都没有出席,懒懒倦倦睡着,直到中午,盥洗室里才有两人身影,他们并肩刷牙,镜子里,白舒童的头发散成瀑,披在身后,发髻都还没打理。 两人靠着,身高一高一低,唰唰唰的声音回响在盥洗室里头,动作同步,鼓着腮帮子,一起漱口。 用的都是薄荷味道的牙膏。 也用了同样的洗脸的牛奶皂,杏仁味道沐浴露、玫瑰味道洗发水...... 而神奇的是,彼此身上沾染了相同的味道,又微微不同,他依旧有淡茶和松香,而她也还有荔枝香等花气。 荷尔蒙还是不同。 却致命吸引。 拧水洗完脸,毛巾同挂在一处,挨着边,有种在过小家小日子的平和感,比在南京大方巷里的别墅更安逸,更心安,更甜蜜,也更无隔阂。 顾承璟挤了泡沫刮脸上胡须,白舒童帮忙,支着他的下巴,不熟练地划着。 他棱角分明,近看,如天工,远看,气质沉静无边,从脖颈到锁骨,也总有勾人的地方。 不笑,就能很好看。 白舒童手里捏着他有青色胡渣的下颌,说,“昨天晚上还没有的,怎么一个早上冒了那么多?别动,这刀片利。” 两人做着夫妻的事。 顾承璟见着坐在盥洗台上的人十分认真,她脚边轻快晃荡都停了,他低头也看着她,柔和的眉眼,挺巧的鼻子,鹅蛋脸,合起来,却是万般阻碍都想得到的一个人。 她到底知不知道,他多心紧她啊,试探心起,他轻皱眉,轻啊了一声。 “刮到你了吗?”白舒童失色,拨开他的手,快吓坏了,往前更靠近他脸边,着急的气息就在脖颈边,凑近看着,“快让我看看,刮到哪里了。” 手松开,是一点事也没有。 被吓唬了一通。 是假的。 白舒童拧眉,差点吓得心脏都停了,罢工说不干了。 他闻言,笑着圈住她,不让她下地,也就着更近的距离,将脸上的泡沫都贴到了白舒童的脸上去,窃取薄香。 “顾承璟!嗯......” “你脸上也有小胡渣,一起刮。” “胡说,分明是你沾过来的。啊,顾承璟!” 也总在她快生气的边缘,就哄好了。 吴妈妈来喊他们去吃午饭,听见房里的嬉笑声,跟着笑了下,里头的人是真的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但......在早餐桌上拿到了回南京的火车票,不日就将启程回南京了,她现在手里捏着票和一封电报,正准备同里头的人说。 门外,她微微叹了气。 第207章 变了个人似的 捏着白舒童的下巴,轻抹开她脸上的泡沫,脸刚刚是彻底白洗了,甚至连长发丝上都沾了沫子,粘在了一起,打结了。 绵密的泡沫在她脸上噗噗地小绽放。 两人怀抱依旧嵌着,她小脚轻荡。 顾承璟手捋着她头发,温温说,“大哥没处理大方巷的房子,还在。他可生气,说找了你一年多,有‘可恶’的小方在,老是在他们快找到你们的时候,就突然没了踪迹。大哥特意拜托了过房爷帮着找,才知道了你在红河。现在收到了我们的消息,安了心,已经收拾好了房子,在等我们回去。” 白舒童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垂下杏眸,然后又咬咬舌尖,有点难处说,“他们也等了许久了,应该要惊喜坏了。但可怎么办,我得跟大哥道个歉,出来那晚偷偷走的,小方守岗瞧见了,硬跟着。后来,没有我逼着,他不敢这么做的。” 想想顾公馆前后门的守卫,当时应该还有守灵的人和负责听差的下人,大门更有二十四小时值守的门房,顾承璟刮她鼻尖,笑问,“小花猫又爬墙了?” 的确要从顾家悄无声息出来,有点难。 不得已,只能从高大榕树边的铁围墙附近攀墙出来。 但,这是重点嘛,顾承璟还笑着,满是打趣意思地看着她。 白舒童嘟囔,“不爬,能走得掉嘛。” 她搡搡他,“帮小方说说话,回去了不准罚他。” 顾承璟倒是不担心,抹掉了她脸上的最后一处泡沫痕,捏捏她的脸颊,说,“别担心,罚不到他头上。他是我的卫兵,我说了算。” 白舒童宽心地扯了下唇,酒窝浅浅,“那还得赏他。” 顾承璟应允,“听你的。” 一年多来,护着白舒童走过那么多险恶地方,保着她无恙,的确该赏。 还有件事。 白舒童想起了吴妈妈,说,“吴妈妈年纪大了,她有退意,也不能再跟着伺候了,说想回浙江的老家去,她不好跟白家提,等回去了,你能帮着在伯母面前说说话,同白家要来她的契约吗?我......” 她出面的话,白家根本不会听,“我在他们那说不上话,看着顾家面子上,他们会不同。” 顾承璟意外,想着这个吴妈妈从她到南京,多少次撞见都没干一件好事,怎么现下要帮她求情? 他拧了眉,“童童,太相信她卖惨不是好事,这老婆子一向毒,从来心也不向着你。就连进土匪寨子被救,她也是走到末路了,才觉得感恩。” “我知道。”白舒童环住他,咬咬唇瓣,思绪辗转,又说,“但是要来了她的契约,遣散了她,以后她就也不会在我们身边,不会再这不许那不许了,不是挺好吗?” 她装着凶狠,啐着,“我知道太便宜她了,让她能回去含饴弄孙的,我想想办法扣起她工钱,再骂骂她,再为难为难她给我斟茶洗脚。还有什么,你帮我想想。” 顾承璟听着,浮笑。 他的白舒童就不是这种人,知道他心里想帮她出气,不想放过那老婆子,就提前先说了。 她心思里百转。 他应着,“真要放了她?” 白舒童点头。 顾承璟尽管觉得不够弥补她过往受的委屈,也便宜了那老妈妈,但是她开心最重要。 “那就随你意思,放了。” 顾承璟故而松口,身下的人听了笑着牢牢地抱住了他,贴了小脸在他颈子边,她的手嵌进了他蓬松的发里,捏着,眷恋,声音很轻地说了谢谢。 顾承璟揉揉她,总希望她能狠厉一些,才不至于被人牵制,也不至于被白斯言摆布。 “童童。” “嗯?” “有些事,其实你尽管放手去做,我会给你兜底。该耍手段也得耍,狠些,得罪了人,也无妨。” “什么事?” “虽然家和万事兴才好,但是白家不值得你待,白家两位也配不上你称呼他们一声父亲和大哥,若你想独立门户,你尽管做。” 白舒童愣了愣,到了白家遭受到的点滴还没同他说过,顾承璟也不知道她早已经和白家签了断绝关系的协议。 可他的话,又好像知道她未说尽的那些事情似的。 他好像也总觉得白家亏待了她,说着这些事的时候,眼里对她是怜惜的。 黑瞳里都是软。 手也在她脸边轻抚,在舔抵她成年累月的伤口。 是错觉吗? 她笑着点头,也说,“会的。如果他们失格,不等他们不要我,我也会先不要他们的。以前我是真的想不开,想方设法讨他们好,但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有些人就是注定没缘分,无论是不是有血缘,都不值得依恋。家......我有邱宁就够了。” 有那些真心对自己好的人就够了。 在顾公馆,她看到了另一种家庭的相处模式,彼此和睦,互相提携照顾,兄友弟恭,婆嫂相洽,任何误会都不会放着过夜,没有一地鸡血。 她在其中也才学会了不用再去内耗自己,去寻着自己身上的不幸,家人是可以因为只是你而包容你,而不用计较任何条件。 “别担心,我看得可开了,以后会过得很好的。”她笑着说,看着顾承璟,长眼睫眨了眨,一点也没困在这些旧事里,说,“出来云滇这一趟,强盗、土匪都见过了,还进土匪寨子同杀人不眨眼的人谈条件,我心现在可强大了,哪有被人再欺负的份,有,我也还回去,不会让他好过的。” 看着信誓旦旦说着有仇必报的人,她还歪着头,脸上小得意,浮着嘚瑟,自己筑起了铜墙铁壁。 顾承璟是信了,亲了她额间,“好,可不敢小瞧你白老板了。” 白舒童笑,“那是自然。” 说了许久话,温存了会儿,两人又在盥洗室里待了许久才出。 - “你同顾三少爷做了夫妻事?” 吴妈妈进屋里送车票和电报,进盥洗室拿剪子,见到了那阿斯给的东西,洗过了挂晾晒着,匆忙出来问在梳妆的白舒童。 她急急又问,“还是说,他这次也没有放进去,你们只是点到而止?” 扣上了珍珠发夹子,白舒童垂眸应,“做了。” “二姑娘,我说你什么好。你这样以后怎么办,南京怎么办,顾三少爷他没说你什么?” 要是回头想想不对了,不是又要腥风血雨了。 才刚好了这么两三天的。 吴妈妈心焦。 白舒童站了起来,收拾好了自己,就继续往小皮箱里放着衣衫,北方冷,她放了件厚重的外套进去,又从吴妈妈那里拿过她吩咐买的棉绒手套和针织帽,塞进了箱子最里。 冷冷静静,没有很大的起伏,一旦认定的事和人,她也不轻易动摇和改变。 丝毫也不去看吴妈妈那张愁得皱纹都四出的脸。 她轻答,其实也没把握,“我藏着的,他不知道。” 吴妈妈过来人,忧着,眉头都皱成了八字眉,“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经人事和未经人事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知道的,放心吧。” “还有,二姑娘,你这样可吃亏。” “和喜欢的人做这种事,怎么会吃亏,要是被强迫了,按头了,一点也不快乐,那才是真吃亏。” “你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不然,还能怎么办?” 两人话骤停。 门外头走过了一个下人,传来脚步声。 尽管门是关着的。 两人相视,谁也不敢再延伸下话题。 半响,吴妈妈叹了气,虽然现在是民国了,男女事解放,可是守贞操这事总是不公地对女性严格,她看着那略空荡的皮箱子,水已经成舟,知道说了也没用了,轻摇了头,心里多少忐忑,但是在这当口什么也管不了了,又看着白舒童只收拾着两三件衣物,摸着厚度觉得不行,她操心说,“你这东西不够,我早上出去匆忙,回来也匆忙,没看到卖围巾的铺子,现在路我都熟悉了,我再出去转转。你再等等我。” “好。”合上了小皮箱,白舒童放在了衣柜里,她转头,顿了下,语重吩咐着,“小心些。” 一旦认定了人。 吴妈妈倒也劳心劳力。 她点点头,扶着门框,想起一张横肉酒糟鼻的脸,恶心地打了个抖,点了头。 门口的使女见她又要出门,问,“吴妈妈,你怎么又要出山庄,现在准备午席,大家都忙着,没人可以带你。” 她摆手,背影独自匆匆说,“不用了。我老妈子记性好,认得路。去去就回。” 说着,她小脚踏过铁门,急急转身出山庄。 第208章 担忧 简略地看了眼南京又来的电报,上头说着航空委员会迁回了南京,又要调整编制,现在正在拟定方案。信上还说了,如果顾承璟回来,重入队内,他长期空缺,必定得接收宪兵调查和军事法庭审判,繁琐事肯定不少,提醒他先办好手头棘手事,以防被困许久。 电报按字计算,价格贵,可是出于担心,上头字多得密密麻麻。 一点不计较费用。 看完,顾承璟随手撕了电报,好的报给白舒童,坏的可没打算和白舒童说,扔了碎纸,他后撑着身子在床上,上身衬衣扣子还没有扣,流畅的胸线若隐若现,还能看见一个浅浅粉粉的牙齿痕。 是方才在盥洗室里没节制,弄上的。 房内,两人现在彼此离得远远的,怕碰上、依靠上、抱着,一着又拱火,现在又洗了一遍澡,清爽了,换了一身衣服。 他往后侧看了一眼白舒童,下颌线条紧着。 有时候想想,白舒童若不是跟着他,她是不是现在已经将香膏厂办得有声有色,生活和日子也能安逸了。 都不用这么颠沛流离。 换着衣服,白舒童提了衣摆,留意到了目光,往后看了一眼直盯着的人,手停在了腰边,正儿八经地叫顾承璟转过脸去。 不给他这么看着她。 她提醒,“我要换衣服。” 顾承璟回过神,浪话狼语,“刚刚什么都瞧见了,我还要避吗?我帮你换......” 白舒童随手扔了个枕头过去,“不要,刚刚你也说帮我换,结果......” 两个人闹到了浴缸里去,连阿斯给的那东西都弄破了,头发现在到夜晚,临睡了,都还湿哒哒的,一天吹了两次头发,身上也还酸麻,明明洗完澡了,却还感觉某处湿漉。 情欲泄洪似的。 真是没节制了。 顾承璟笑着双手接了枕头,放在一侧,仰头躺在了席梦思上,应着好,看着薄薄交叠的两层床帐,耳边听着她窸窸窣窣换睡衣,嘴边不由得一笑。 知道她气着刚刚他就压她在盥洗台欺负的事情,也不敢惹她。 怕待会儿再放肆,她得说要去孙宁房间睡了。 他变得小心翼翼。 白舒童边换着边说,“这是最后一件睡衣,不能再湿了,我没衣服换了。” 他也先应着好。 外头敲了门,送来了一勺子磨成粉的金鸡纳霜,白舒童换好了衣服,就着水都吃了,味道不算好,浓苦,她吃着,眉皱了下。 艰难地,全部吞了进去。 嘴里余苦难受。 顾承璟见着她吃,很是嗜甜的人,整整喝下了两杯水,还在说苦。 他打发了人去买丝绒蛋糕,坐到了她身边去,轻揉了揉她的肩,打算今晚就让她好好睡。 回南京的路途长,一点点苦也不想让她吃。 孙宁听着管家说小嫂子要奎宁,还以为是她身体不舒服了,赶紧到了他们的房间来瞧,也坐到了沙发边。 她从航校里请了长假,打算送他们到昆明去后,然后才去归队。 进了门,看着小嫂子并没有病恹恹的样子,精气神也很好,还是很明媚灿烂,她才想起金鸡纳霜还有避子的用处,就笑笑看着三哥。 “三哥,你回了南京,这宪兵第一时间就得带你去询问,盘盘你一年多没归队的事情,你可忧着点小嫂子的身体。” 顾承璟千瞒万瞒的事情,孙宁随口而出。 他啧了一声,踢了她一脚。 也拧了眉,眼神示意着白舒童并不知情。 孙宁看见了,捂了嘴,一来就闯祸,她抿了唇,赶紧摆手,换了说法,“不过,有人证也有物证,应该没事的。” 白舒童早已经听了去,看向顾承璟,倾身,紧张,“你没同我说,要审多久,什么时候唤你?” 她也进过宪兵的大牢,知道他们的审讯手段,那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也捕风捉影得厉害,她忧心起来。 顾承璟笑,耸肩,手延伸在了沙发背上,风轻云淡,第一次搬出了顾家来背书,“有父亲和大哥在,我能有什么事,别听孙宁乱说,她总是咋咋呼呼,像个小妹妹一样,凡事有人顶着,都没长大,不懂外头事。” 孙宁闯了祸,在夜里扰人不宁,自己要担后果,赶紧说,“对对对,我就是一嘴。正常来讲要审很久,但是三哥,有人保,不会的。” 两人一唱一和,终于是找回了那么久以来兄妹的默契。 才打消了白舒童的担心。 白舒童又再问了一次顾承璟,说,“是吗?” 顾承璟信誓旦旦,手放在脸边,没当一回事,凝扫了孙宁一眼,让她紧紧闭上嘴,然后答,“肯定,谁敢跟顾家过不去。” 话里张扬。 也可信。 但是夜里,白舒童也不能完全地放心,趁着顾承璟熟睡了,掀开了落下的床帏,搭了件外套,穿了青绒拖鞋,就着走廊里昏暗的小灯,独自到了主楼的小会客厅,在琉璃桌坐下。 她坐在灯下,将能作为证供的事,都细细写下来。 一夜未眠。 第209章 梦魇 “我......” “不......” 床帏轻动,几句呢喃,不成句。 手抚过出了密汗的额头,顾承璟揿亮了灯。身边人秀气的眉头皱着,手捏着被子,紧紧抓着,嘴里似乎要喊话,但是却喊不出来。 “童童。” 轻刮她脸庞,唤她。 白舒童困在梦境,听见了唤,倏地睁开眼睛,看见了照着暖黄灯光的房间,呼吸才不急,垂了眸子,转身转头埋进枕头里,轻哼了两三声。 床微凹了一角,顾承璟捞她进身,问,“做了什么噩梦?” 她摇头,好像也在半梦半醒之间,眼帘又垂了下去。外头天已经微亮,顾承璟掌心放在了她脸边,轻抚,摩挲。 从使女失踪那天开始,身边人睡觉总有几次不踏实。 似乎惊愕并没完全消。 他埋头在她脸边,轻轻嘘了声,拍着她的肩膀,说着,“我在,别怕。” 白舒童手穿过他的腰,贴在他胸前,低应着,“嗯......” 他像哄小侄子顾和彬一样,低声安抚,直到听见她嘤了两声,没那么难受了,他手才松。 也让她继续睡。 不再试着叫醒她。 灵异鬼怪的事情,顾承璟一向也不信,但这梦魇似乎又紧紧和第二天吴妈妈匆匆来报的事情有关,尽管白舒童和杨淑青没有长时间生活在一起,但是母女连心,也有血脉根源可以追溯。 就这么生生地预示了。 “太太在香港病逝,之前避祸事去香港后,身子骨就一直没养好,也没再回上海。一直请九龙医院的护士姑娘在家里养,一入了冬,伤寒症发作,没了。” 顾承璟拧眉接过电报,淡黄纸张,蓝色字体,上头有交通部国际电信局的黑印戳,是香港来的加急电报。 白舒童喝着一碗参汤,从碗面看了眼吴妈妈。 吴妈妈只懂得些许字,是叫人翻译给她的,她拿了手绢揩泪,埋头哭,“太太还那么年轻,正是享福的年纪,可是孙子也没抱上,就这么没了,真是可惜了。” “节哀。” “顾三少爷,你再帮忙看看,上头还有没有写其他事。” 顾承璟扫了一眼内容。 信上短短几字,只说母病逝,让前往香港。 来信人是女性,应该是白斯言的妻子,白舒童的大嫂。 其他的也没多说了。 手帕子湿透,吴妈妈声音微哑,“万事以孝为大,小姐,怎么我们都得赶着出殡前去见太太最后一面,算算这日子,如果是去香港,坐车,换铁路,换渡轮,时间很是着急。恐怕不能跟着顾三少爷他们先坐飞机去南京了,可怎么办。” 白舒童将参汤放下,从顾承璟手中接过了那封电报。 上头也并没有写出殡日期,只写着速来港。 言辞很短。 她轻轻捏了捏薄薄的纸片,心紧着,说,“我知道了,你先出去,我同军官长商量下。” “诶。” 吴妈妈又抹了两把眼泪,才应声出了门。 房内其实也已经放好了明天要回南京的行李,两个皮箱,堆叠在沙发上,里头装了随身衣物也装了安宁州的特产,本来他们要走铁路,票也买好了。 但临近出发,孙作芳说车票是为了防止有心人而虚晃一枪的,实际安排了他们在昆明巫家坝乘机回南京,说是免得夜长梦多。 到了南京的机场,也有顾家人静候。 一切有序安排。 他们也都准备好了团聚事。 但是离别却先来。 屋内剩了他们两人,两人同时要开口。 “你......” “你......” 白舒童扯了唇,轻靠在了顾承璟的肩边,心情微沉,同他先说,“我先去趟香港,再去南京。” 顾承璟喝下她喝不完的参汤,随手放在床头柜边,“我陪你。” 她摇头,阻止,“不行,你回了南京要去空军司令部报到,还得接受调查,若被他们知道归队当口,你还同我去参加吊唁,做了私事。那还得了。我真的很怕他们不讲理,寻着理由就罚你,你不行去。” “军官长,千万别有其他的风波了,你好好回南京,好好归队。回白家参加吊唁,我自己能行。” 顾承璟还是坚持,也说出担忧,“可,你会碰上白斯言。” 白斯言...... 白舒童垂眸,看到了手上戒指,举高了手,给他看,笑说,“不怕他。这趟回去了,谁敢欺负我。我现在是少校夫人,我的军官长要是知道了,会同他们算账的,不是吗?” 顾承璟见她狐假虎威,弯笑,捏着她的手,温着,她的手总那么冷,气血补不起来,让他挂心,他说,“既然你决定去,那我小方继续留给你用,你和吴妈妈两个都是女眷,他照看你们。” 白舒童还是摇头,拧了眉心,更担忧顾承璟,想尽办法解他顾虑,“也不行,我不在。若是宪兵队还是司令部要人证,小方才能说明。我和吴妈妈从上海到南京,也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没事的。小方一定得你带着,我才能心安。你若是不放心,我们大可顾个安保。明哥那里有马队,给点钱,肯定有人愿意。” 短短的时间里,怎么去香港的方案,她已经想好了。 顾承璟说,“你已经想得妥当了,所以才打发了吴妈妈出去。” “嗯。”白舒童靠在他手臂边,歪头说,“能听我的嘛?” 他也才被说服。 说了句,“行。” 但也要白舒童承诺,每到一处,能找到电信局就给南京发电报,报安。 白舒童应允,“你也一样,如果先到了南京,你也发......” 可往哪里发呢。 不在同一处,车马慢,通讯有门槛,想要知道一个人的消息真是困难。 她想着。 顾承璟先帮她想好了,“白家的华侨银行,在香港有分行,地址我知道,我往那里发。” “好,军官长想得比我周到。” 顾承璟侧看她,支起她脸庞,眼眸微蹙,低头,鼻尖微微闻她。 “怎么了?” 白舒童今天也才喝了碗参汤,身上也没用香膏,没有什么味道。 他凝看着,说,“小狐狸。” 第210章 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白舒童身体僵了下,一时间不敢反应,也没说话,轻微地咽了下口水。 听着顾承璟问,“我的每一个提议,你都没接受。有事瞒着我?” 而且都四两拨千斤地想其他他插不上手的法子。 “你可知道,人紧张的时候,身上气味会有变化,你的荔枝香气变了,我能闻到。” 杏眼眸子颤颤。 白舒童抬了手腕赶紧闻闻自己,琢磨着变什么味道了。 却没瞧见男人嘴边一抹狡黠的笑意。 味道论都是乱说的。 可她的动作彻底出卖自己。 顾承璟拉过她手腕,摩挲她脉搏,感觉到了异常,他如鹰锐,问,“说说,瞒着我什么,这几日,马先明也不在,在帮你办什么事。” 怎么如此敏锐啊。 白舒童苦笑了下,他是空军,侦察能力一向强,是不能从他眼底轻易逃过了,她于是只能耍赖,“你诈我!我认真同你说的,也真的关心你,才劝你。我知道,你肯定会以我为先。所以我才先下手为强,堵你话。” 鼓了腮帮子,“你懂不懂我嘛,也听不听我话嘛。” 顾承璟看着她娇,还怪他。 他刮刮她脸蛋,“再装。” 竟然没用。 白舒童人偎依到他怀里去,跨坐着,低头吻了他脸边,一寸寸往下,又吻他锁骨边,扰乱他此刻很清醒敏锐的理智,“不是说好,我能有秘密吗?” 顾承璟受着,没动,看着她。 半响叹了气,又同她说,“这个秘密,不是让你这么用的。” “那,谁让你用对付敌军,对付战俘的方式,用我这了。我是你顾太太,禁止一切小心眼,也禁止你顾长官用侦察手段。请谨记着《空军训条》第一条还有第四条,来对待顾太太。” 第一条,那就是太太至高无上。 第四条,那就是服从命令。 听了,顾承璟浮笑,手靠在了床上,忍不住笑了出来,胸膛颤颤,席梦思都咯吱咯吱跟着响,眉目里疏朗而愉快。 是完全没想到,训条,她背得比他还要熟悉。 白舒童靠在他身上,跟着他不自觉倾倒,她哎哟一声,失去平衡。 他赶紧抚了抚,撑住她腰肢,让她坐在胸膛上,轻护着。 白舒童看着身下人,说,“当然,还有第八条,亲爱......” 还未来得及说完,顾承璟拉了她的手,亲自实践了第八条,吻了她,分寸合贴吻着,在同她亲昵间,手褪去她内里,紧紧相贴,心肝脾肺都想同她再靠近。 “顾承璟,门也没锁上的,他们随时会进来。” 翻过身,他拿了枕头垫在她身下,变了气息,也变了模样,凝看着,说,“那你乖些,不喊,不叫。” “我们这样是不是也不对。”白舒童微乱,意识也被勾,稍微有些理智,指了下电报。 有一丝的迟疑,觉得离经叛道,更违背了孝。 两人都停了下来。 顾承璟挑了下眼眉,轻应了声,重新抽出了她腰下的枕头,头微蹭她脸边,回了,“嗯。” 礼义廉耻、孝悌忠信,深刻在血骨里。 躺回旁侧,止息间,他拉拉她发丝,再问,“你真的想去香港,没人逼你。” 白舒童拉回了衣服,薄息里,靠到他胸膛边去,“没有,我自己要去。明哥也只是帮我办香膏厂的手尾事,也没什么的。”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又是哪里不对。 顾承璟看着她,手里无意识地玩着她的发丝,同步呼吸,两人靠着,凝看着,浅浅一笑,岁月沉静。 他便应了,“好。” 不问了。 到了顾承璟先行离开安宁州的那天,白舒童起了个大早,要送他,她坐上了轿车后座,凌晨时分,四周都还飘着水雾,沉在一片暗蓝里,车驶出了山庄。 窗外的景色来回,多是山树影子。 白舒童多次看着车窗,上头两个依靠的身影,光斑晃来晃去的,可也能清楚看清黑色呢外套和白色绒毛外套紧贴。 是她和顾承璟。 她收回了视线,回头抬眸,外头路灯照进,昏昏黄黄,将身旁的军官长轮廓照得深邃,也仿佛电影定格。 她呆呆地看了许久。 察觉到了怀里人的目光,顾承璟低了头。 又见她眨了眼,小声地同他说,“军官长,你轻轻,吻吻我。” 前方有司机和小方,她悄咪咪地举高了手,遮在唇边,掩耳盗铃,丝丝勾着他,眼睛葡萄一样黑,同他眨了眨,“偷偷的。” 怎么能这么鬼灵精的。 顾承璟笑,也如她愿,轻贴了下。 她就像吃了蜜一样,得逞后偷笑,然后往他怀里再靠,贪他温度,也掖紧了他身上的大衣,不可察地手攥了紧,很紧。 顾承璟垂了眸,手抚着她手臂,摒去她身上冷,同她说,“等审查结束,如果你还在香港,我便去香港接你。” 白舒童转过眼,眼波微晃,应着,“好。但也可能会跟着他们回上海,你若找不到我,两处都问问。” 顾承璟刮刮她的下巴,多少顾忌着审查的事,担心她也得被卷入进去,她先去香港,等他事情都解决了再回来,也是好的。 “童童,一路平安。” 车外头经过些人家,已经有门户挂起了红灯笼了,红喜入眼,其实也快到了旧历新年,又到了家家要团聚的时候了,白舒童点头也应,“你也是,一路平安。” 岁岁更要安好。 顾承璟小声贴耳,浮笑说,“再偷偷一次,好吗?” 纵容过一次,还有讨要,两人间总是有来有回的,不会空落,白舒童笑,弯了酒窝,又悄悄瞒着前头的人,再做了一次。 嘴边真的亲得很软,心里也很温。 冬日都能不那么冷了。 她送顾承璟到巫家坝机场,天已经亮堂了起来,如同她来到云南的那天。 果冻蓝里云朵舒卷。 “我现在将你带走,也还来得及。” “好啊,带我走啊,塞进行李箱里一起。” 顾承璟提了她腰,悬空。 白舒童笑着,拍拍他,让放下,周围还有人看着,她微红了脸,比不得在家里开玩笑,会在意目光,又连忙说,“不行的。” 顾承璟知道她是玩笑话,没强迫,吻吻她肩边,说,“别让我等你太久,童童,早些回来。” “好,一定。”白舒童微叹了气,不想说再见,只同他撒娇,说,“也怎么办啊,军官长,你还在这,我也还抱着你,可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他们形影不离相处了大半年,互相都没离开过。 顾承璟笑着,垂看她,捏了她鼻子,“早些回。” 不远处的机务在喊人上去了,运输机的螺旋桨都已经在转动,风扬起,尘土微浮,顾承璟伏低了身子,摸了摸白舒童的头发,最后又交代一次,“早点回家,心里放着我。” “嗯。” 道上开始清人,白舒童压着鬓边发,挥挥手,碰到了拦阻而退回来,也一直站到,送到不能送为止,同他告别,望着他转身走向机舱内,在心里又道了万声千声。 军官长,保重。 第211章 拿回供词纸 车站附近的电话所。 久违的白斯言的声音缓缓从电流里来,依旧冷冷,薄情,“还以为你多情深,就要认着个顾承璟,至死不渝的,还反过来同我们作对。现在想明白了,不就好了。男人总会变心,热上头也不过一时半会,不可能一辈子。更何况是顾家那种名门子弟,还是钱银可靠吧,妹妹。” “这些钱,够你下半辈子安安稳稳了。我也不是什么狠心的大哥,会让你吃不好穿不暖,我私人会再给你一份嫁妆钱。找回顾三,你也是救了白家一命了。” “辛苦了,这几年。” “不过,在他那,你应该也得了不少吧,不然你也不会......” 话略讽刺,隔着哒哒电流,都能听见轻松笑意。 裹着围巾,娟秀面目全都掩盖在了里头,只露着一双眼睛,白舒童提着电话,面冷,偶尔会警惕旁边靠近的人,她也不想和白斯言多说和纠缠,“款,你汇到这个地址来,三天内我要见到。” 白斯言应允。 原先还以为这个妹妹傻,现在却确确实实地觉得,这个妹妹真的是白家血脉,够狠绝,够现实,也同他一样,利益至上。 他不再冷讽,在电话里大方,嘴边抽着烟,吩咐着下人去拿烟灰缸,吞云吐雾间,也问,“你之后要去哪?” 白舒童冷回,“不知道,你也不是真想知道,也别硬着头皮问了。吴妈妈说供词纸,得你说了暗号,旅社才给,快给我。” 白斯言半无奈,半笑,难得关心一句,不被接受,他说,“说不定是别人想知道呢,你也真是白家一个冷血模子刻出来的,怎么同我一点信任没有。” 白舒童听了心里发笑,这些陈年烂芝麻的事,她已经可以无动于衷了,忍着说,“我不是白家人,你之前就毁过一次约,我们哪里能谈信任,只有实际利益。” 白斯言那头掸掉烟灰,换了个听电话的姿势,翘脚,笑,“倒也干脆,但这次,妹妹,我真没骗你。顾三已经回了南京,并让他家老爷子招呼了父亲,婚事是确定了的。等他审查庭出来后,这事也成了。” 白舒童没应。 白斯言又问,“供词纸都给了你,我们是两清了,能言而有信,不会来婚礼上闹吧。” 玩笑话,可是却很认真。 若是她敢,是能宰了她的狠。 “你绝对找不到我白舒童。”白舒童抓着电话筒,咬着牙,同白斯言,说,“但我警告你,还有你们白家人,最好把秘密藏一辈子。” 那头嘲讽笑意并没有消,依旧在揣摩她,说道,“妹妹,你还有情啊......” 不听对方再有的冷嘲。 “没有。” 她直接挂了电话,转出了电话所。 要了想要得到的东西,白舒童一把火在车站外烧了那张缠了她四年的枷锁,见着那张纸烧黑,彻底化为灰烬。 她才算松了半口气。 吴妈妈见着那张纸没了,眼神里蔼蔼雾,提着个皮箱,也裹得严实,密不透风的,也多说不了什么,愁云惨淡地看着白舒童。 面前的二姑娘似乎已经有了主意,也似乎没有。 吴妈妈心里实在也装不下太多的事,不多问,她坐在要开的车列上,看见个穿制服戴袖章的,都能紧张得垂下眼眸。 还有些东西,最后的交易,白舒童要给吴妈妈。 是一本日记,还有给白曼露的一封信。 “如果审查还需要证人,让她把这些东西背好,去应付。” 吴妈妈拿过,点头应承。 都不用问,也知道白舒童肯定将在云南两年的点滴都写好了。 至于那封信,依照白曼露的性格,若是知道了白舒童同顾承璟已经行了夫妻事,估计得气疯,连看都不会看。 但是这也是她们姐妹之间的事情,吴妈妈决心去香港后,交办了所有东西,便回浙江老家去。 以后什么也不管了。 火车呜呜在鸣。 多日没出现在温泉山庄的马先明知道了消息,跑来火车站,跑进了站内,头上帽子都飞了,也来不及捡,一节节车厢看过来,找着,看到了他们,在外头敲了窗。 里头的两人正在说话,交办着东西,没留意。 马先明见状,叉腰更急,更看到了车站人员已经准备要锁闸门了,就快跑了几步,寻着一个还没关的车门,拉着铁栏杆,爬了上去。 走到了白舒童他们的座位边。 他气喘吁吁地赶走他们的同座人,与白舒童坐一边。 问,“你怎么没有同那军官一起走?” 白舒童目光里诧异,没想到马先明会出现在车列上,往车道两边看了一眼,没再看到其他,眼瞳里才恢复淡淡,说,“母亲过世了,我去香港送送她。” “香港?” 小桌上就放着刚检的车票。 马先明拿了起来,咽下疾跑过来的燥,略生气说,“那怎么是反方向,而不是去越南海防或者河口?” “明哥,你别管了,回去吧。” 马先明在桌上拍下车票,拨拨出了汗的发,然后四周扫了下,也都是人,说话并不方便,他拉起白舒童到车厢之间的连接处,问,“你给我的信和款,是怎么回事。” 他也不管外头红绿旗已经挥了,车已经要朝北开。 低声同白舒童说,“我马先明能把那秘密藏一辈子,你大可放心,不用给我那么一大笔钱,来封我口。你是我的义妹,那畜生那么对待你,他活该。” 吴妈妈跟着过来,就怕马先明激动下,会多说什么,一走近,转身,真的听见在说这件都想永远埋在地底的事情。 她吓坏了。 还赶紧推搡了马先明,拍他肩膀,急说,“你要害死她吗,别再说了,你快下车去。真为了她好,一字半句从今以后都别再提了。” 马先明转头,还没问到想问的,“可......” 他被捶着,目光还是放在白舒童身上,眼眸皱着,问,“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还换了车次车票,是要做什么?” 车里人来来往往,见着他们在门口拉拉扯扯,目光略在他们三人身上停留,白舒童敛紧着心神,摇头,说,“没有其他意思,明哥,那是我原先应承你的老婆本,香膏厂股份都转让了,那是你的一份。还有多的,是因为还有很多事情,得你帮着童年和童心打点,给你备着的。” 听着她的话,像是不会再回来了。 马先明更要问清楚了,“不是,舒童妹子,你到底要去哪,还这么不告而别的。” 白舒童浮笑,轻松说,“没有,我要回南京,得去找军官长的。只是我还有点私事要先去趟武昌而已。” “真的?” “嗯。” 马先明收到大笔款子,心里着实慌,更怕白舒童会心里崩溃而做傻事,但是好像看起来也不像,她很冷静,风雨未侵。 他扒拉着门框,盯着白舒童看,仔仔细细地看,想找出端倪,耳边,吴妈妈还在让他下火车去,吵吵嚷嚷的。 他抓起了老婆子,眼底划过狠厉,不耐问,“舒童妹子说的是不是真的!” 吴妈妈也不想回忆那天的事,颤颤而答,“当然是的,早就劝开她了,真别再说了!” 马先明略微才宽了点心,看向白舒童,也都不敢再次回想那天的事。 第212章 三人秘密 就那天,他们在温泉镇上闲逛的那天。 吴妈妈和白舒童两个人散完了手中的慈粮,说着要去找顾承璟,往了茶楼去。而他因为吩咐安宁州的马队收拾东西,打包行囊而落在了后头。 等晚了,他也要去茶楼找他们。 结果去找公厕方便的马队人回来同他急急说,有个老爷子拉着方才同他一起给乞丐派粮的姑娘进了小巷,骂着小娼妇、小贱人,还说拖着人要去浸猪笼,要打死她。 “那人看起来喝了不少的酒,还将一个洋车司机给打伤了,躺在路上叫唤,让人找医生呢。马队长,他提着根文明棍打人,见人就挥,我打不过,就赶紧来喊你。” “你!街上没人,你不会喊吗?怎么能留着他们两个女流,往哪个方向去了?” “我喊了,可那片区,靠山,荒宅子多。没人。” “那快啊!带路啊!” 慌张地跟着去,巷子,人都没影了。 马先明担心他们会出事。 拐了好几条路,都没见着他们影子,于是和马帮的人分开行动,分开找。 找了许久,后来是在一处靠山的荒宅后院里,听见了枪声,他寻着过去,才见到了白舒童和吴妈妈两个人呆在了墙角,吴妈妈听到了脚步声后,转头见到是他来,顿时哇地一声恐惧而哭,抱着白舒童,无措地遮着她的脸。 可人几度快站不住。 他们的对面,一个曾出现在孙作芳宴席上的人倒在了地上,那人,他印象深刻,因为这个人酒糟鼻,圆肚,光着个脑袋,还爱提着根文明棍到处派名片。 他也被派了名片,还曾在酒席上同他聊了几句。 他说他是邱宁来的,来这里做锡矿生意,让多提携,有生意可以一起做。 是个投机,八面玲珑的老叟。 现在却躺倒在了地上,衣衫有血迹。 而当时,白舒童手上就举着那把六寸的白浪林手枪,面目清冷,动也未动,与身旁哭得要晕的吴妈妈是两样。 马先明顿时太阳穴突突疼。 后来,他也才从吴妈妈的口中知道了那人原是在邱宁县强迫白舒童为四姨太的宪兵队长,只是没想到他们在这遥远的安宁州碰上了,方才更是打了他们好几下文明棍,骂他们贱妇,要带着去见官,要讨理。 也不知怎么地,就成了无法收拾的局面。 呜呜—— 火车轰隆隆鸣叫,红白旗挥动,车速越来越快,驶出了昆明车站,马先明从思绪里回来,看着远处戴着红袖章的乘务要来赶人了,他上前用力抱了抱白舒童。 心疼这个孤勇来云滇的妹子。 其他也不说了,同她交代,担了一切责,“那人是我处理的,命算我头上,跟你没关系。要是那军官知道了,因这事嫌弃你一点半点,你尽管回云滇找我。你明哥永远在碧鸡关。明白吗?” 火车门没关,风灌进来,将人的外衣吹得猎猎响,耳朵也微鸣。 白舒童眼里朦胧,前路未知,心沉,咬了咬唇,重重地点了头,可也只说了一句,“谢谢。” 便无其他交代。 乘务前来,指着,在赶人。 马先明匆匆松开,跳车而下,看着往北的列车消失在视线中,他也才隐入了芒草里,在云滇消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才又重新回到了碧鸡关。 碧鸡关在春季的时候,人少,游客也少,一派的悠闲,他也问过白舒童是否来过。 而他的马帮兄弟,同他说,并没有。 说不上希望她来,还是不希望她来。 可没来,总归是好消息。 直到了夏天盛盛的时候,他收到了从南京来的喜帖,告知着年底的订婚期,看着上头印昭着顾承璟和白舒童的喜讯。 马先明也才松了口气。 那件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的事情。 从此,随风散。 - 北平的公寓里。 白斯言拿着一份《申报》,抽着烟,薄雾稀稀,心情大好,上头特别启事栏里,订婚启事写着顾家和白家的联姻事宜。 这娃娃亲,终于尘埃落定了。 他弹了弹纸面,放在了桌面上。 又招了下人,吩咐着人往香港发去电报,让白曼露不要多计较,上头尽管写的是白舒童的名字,可白家的女儿也就她一个了,又有什么关系。 以后享福的,做顾家少奶奶的是她。 还能有别人嘛。 让她别再别扭,甚至连顾承璟从军事法庭审判出来后,还装着病,一直逗留在香港。 电报写完。 下人领了,应声而出。 门开了。 “秋晓小姐。” 张秋晓穿着提花旗袍娉娉婷婷走了进来,脱了脚上的高跟鞋,换了绸面拖鞋,话剧排练了一天,她人很疲惫,坐到了白斯言身边,接过了他手上的烟,熟门熟路地吸了起来。 几口吞云吐雾,白稀冷烟将她扑了脂粉的面容带妖娆了几分,人是成熟了许多,但之前的清冷斯文依旧能见,面庞里也不涂红口脂,点到即止,她将烟还给了男人,见他今日心情大好,她也瞧了眼桌上的报纸。 一看。 “童童和那军官订婚了?” 涂着红丹蔻的手捏起了报纸,见到了熟悉的名字,她眼眉挑了下。 转身靠近男人。 白斯言点头,将她揽在手边,接过她抽过的烟,继续抽着,几口后,又递给她,两人交替,将一只烟都抽完了。 张秋晓知道这消息,是一扫了疲惫,笑了。 若是真的,那白舒童也将是他们邱宁的朋友中最早结婚的那个。 该给她送些什么。 张秋晓摸了下耳垂,又看了眼腕中金镯,想着就去化了,给童童重新打对金链子,送给她。 脱了下来。 白斯言看出了她的意图,问,“给她当贺礼?” “是啊,她是我的好姐妹,要订婚了,我肯定得送她一份礼,这手镯是我自己话剧社里的工资赚来的,干干净净。” “我们之间还要分那么清?”身边的白斯言点了点灰,见张秋晓这么高兴,有点不忍心打碎,但也同她交底,说,“手镯戴回去吧。是曼露要嫁顾家,我们白家从来也就白曼露一个女儿,从小放在了邱宁养,长大后才接回了上海,你......” 他捏了捏张秋晓瘦尖的脸,薄笑说,“你随我去南京参加订婚宴,可别说露嘴了。” 张秋晓拧眉,不认可他说的话,她从南京出来后,辗转到了北平,一直迷迷茫茫,不知该去哪,住进了胡同里,因为着孤身一人,斯文女学生没有学历文凭也不能说真实身份,到处寄生,又被二房东坑骗,做了陪酒女郎的买卖,浑浑噩噩。 到了去年北平学生运动的时候,如行尸走肉,只麻木活着的她在街上被学生慷慨又撕心的演讲而打动,同也加入了抗议游行。 但她已经不是个学生,而是个陪酒的下贱女郎,很快也被人识破她身份,与她划线。 看不起她的很多,白眼她的更是多。 骂她不要脸装学生装清纯的也有。 直到一场酒席,碰上了来北平的白斯言,他帮着赎了她,明知道白斯言有正妻,她只是个富家公子的消遣,但她心也麻木,在性事里才能知道痛和愉快,就这么一直长时间地同他厮混着。 现在也两年了。 就这么耗着日子。 没想过要名分,也没想过要天长地老,只是寂寞男女,相伴。 仅此而已。 张秋晓问,“什么意思?之前我在南京,就是童童和那军官在一起的,白曼露又什么时候到过邱宁,白家什么时候只剩了一个女儿。你不是让童童帮你们白家办事吗?她同那个军官也同居了那么久,上头写的就是她的名字......” 忽然明白了什么。 张秋晓倏地心紧,方才有的开心瞬间乌有。 这么长时间里,白舒童是在给白曼露当替身,到头来,却是连自己都不能做了。 第213章 张秋晓&白斯言 “帮你办成了事后,她去了哪里?” 张秋晓声音微哑然,带着排练后的疲惫也带着丝丝烟草薄凉,她后靠了沙发背,问道。 语气从小雀跃到低落。 仅仅一瞬。 白斯言犹记得初识张秋晓就是因为妹妹白舒童,她来银行拦了他的车,纠缠不休,为人据理力争,斯斯文文的女大生当街撒泼,要他放出扣押在虹口巡捕房的人。 他们邱宁姐妹之间感情多深,他不甚清楚,但是现下素净斯文的脸拧着眉,靠在了椅背,微离开了他身边,这种空气里微妙的同仇敌忾,他能感受到。 浮了一丝笑。 他轻轻而说,“如你所言,给她安排了你说的广西,但,好言好语劝了,宅子也给她购置好了,房契也给了她一份,她没领情,没去。” “你同她说了是去我老家了吗?” “没说,你不是吩咐,在她面前,不要提你半句。” 的确是。 张秋晓脸色都沉了下来,彻彻底底地冷,依靠在另一侧的沙发边,手指尖无意义地划着绒皮。 心想着,总也不能同白舒童说了实情。 不然,她和白斯言在了一起,到头来,她也没有自己话中所说的高尚,沉在了声色犬马里,靠着男人养活,这件事在童童面前怎么抬得起头。 还是跟了逼着她卖身的哥哥,又怎么能面对她。 躲避是最好的了。 白斯言见她没了高兴,桌上给她买的鲜花玫瑰,她看也不看一眼,他摘了眼镜,轻擦了镜片,起身,开了两瓶麦乳精,回来,递了一瓶给很晚才归家的人。 就这两个月,张秋晓入了一间话剧社,剧院装修新开幕,她早出晚归,一直在排练,劳心劳力,比他还要忙。 到家,两人从也不提对方禁忌事。 也不吵架。 各取所需。 但是今夜因了白舒童,氛围变得微妙了起来。 “你知道童童不愿意同你白家人说一个字,就不能派个中间人同她谈判,逼着亲生妹妹无家可归,你可心安理得?” 白斯言不想同她吵,手扶了额头,轻揉,叹气说,“我们哪里有中间人,她一向把白家放在对立面,一句话都不愿意听,也听不进去。再说,我难道派你吗?” “我......”张秋晓哑口,蹙了眼,“你存心。” “我怎么会存心,同她能说的都说了。” 屋里还飘着香烟气。 微微的焦灼味。 张秋晓知道面前男人要是真想办成事,不会是这模样,她不接饮品,冷扫了他一眼。 起身,要回房去。 白斯言拉着她回座,放下了身段语气,靠近,手放在她肩上,来回抚着,说,“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在北平也曾有过一段独自漂泊的遭遇,吃过很多的苦,也被人欺负过,才和她感同身受。但你大可以放心,她不愿意接受我的安排,我也折了一大笔的钱给了她,不至于得流浪吃苦,甚至她还可以继续倒腾她的生意,生活可以无忧的。” 张秋晓侧头问,“真的?” 汇款都有存根,白斯言放开她,又从柜子里一一拿了出来,递给了张秋晓。 张秋晓接过,看见汇票上头的金额,是足以随处买个宅子安家的数目。 见到了确切的,不是随口应付,她才放了心,脸也才没有再那么冷,也才看到了桌子上,白斯言给她买的一束红玫瑰,眼里微顿了下。 她伸手过去,轻抚红艳滴血的花瓣,拿过了上头的卡片。 上头双语写着,预祝后日演出成功。 她转而说,“你太太回上海了,你就这么打发我?” 白斯言笑笑,耸肩,手轻敲了椅子背,凝看着她。清冷美人总有一股冷傲的劲,像骄傲的孔雀,不向谁低头。本来夜里他有一场应酬,但后日张秋晓剧场正式开幕,她排练的话剧,尽管不是女主角,但辛苦了那么久也终于要上演了。 而他因着岳父大寿,明天要回上海一趟,不能捧场她的演出。 所以,他推了应酬,买了一大捧的鲜红玫瑰回来。 鲜花配冷艳美人,理应很完美。 也想着哄她开心。 但她似乎不太领情。 他手放太阳穴边,说,“你想我留下,我也不是没办法。” 张秋晓也不同他撒娇一次半次,放下了卡片,随手拆了宝石耳钉,说,“那可别,耽误了向岳父献殷勤,少了几间洋行的买卖,我担不起。” “怎么担不起了?” 破格的事情,白斯言可做得多了。 脸上甚至都是无所谓。 也只要张秋晓开一次口,他就能无下限。 而冷冷美人回看了他一眼,秋波轻翘,嘴边说,“话可别说早,到时候承诺不了,你找我算账,我一分也给不出。” “给你的童童能给得出一份礼,我的,你给不出?” “我一个月五十块钱的工资,都没你开一场席多,怎么比。” “这话剧,你可以不去。” “那不行。”张秋晓不多说,也没有被他绕进去,“说着你岳父,你说我话剧工作做什么?” “今时我也不用看他们脸色了。”白斯言拉她手臂靠近,在她垂发穗的耳边贴近,在那冻红的耳垂边亲了下,她头发剪成了半月发型,小巧玲珑的耳朵都露了出来,甚可爱。 就连冷薄无情都有几分风情。 “你看不看他们脸色,同我无关。我只知道,演出,你反正是来不了的。” 清冷的脸蛋挪开,还拂掉了他的手。 张秋晓冷冷又站了起来,拆掉了耳边发扣,招呼也没打就进了浴室,洗漱完后,也没像往日一样出来伺候,径自地进了卧室,同他再多说一句都没有。 将白斯言落在沙发边,似乎是打算一整晚就让他这样,什么好处也别想捞到了。 到了床上,更是说累,什么都不配合,扭转到了一边去,闭上眼就要睡觉。 白斯言几次后索然,也去洗了澡,换了厚绸睡衣,枕在一旁,说,“去年中秋,今年过年,我都是在你这里过的,虽然我同她分隔两地,感情淡薄,但是名义上,这种长辈大寿,不能再缺。” 张秋晓侧卧睡着没应。 白斯言手里一沓子的票据,正在看,余光里见她其实也没睡,就靠近说,“我当天就回来。” 张秋晓闭着眼,依旧冷言,盖上了被子,“爱来不来吧。” 也不管男人手中是否还在整理着一叠票据,她伸手,从床边直接就揿暗了台灯。 屋内顿时黑漆。 白斯言吃瘪,在暗中轻摇了头,将金边眼镜脱下,微微揉了揉鼻根,无奈。可也没多久,男人熟门熟路地探寻着她柔软的身骨,在一片静里,床榻咯吱,男人低哄得她脾气都不能发,只能应了他的求,收了冷言。 虽然剧院热闹开幕,白斯言不能到场,但是给张秋晓的排场却是大,祝贺花圈绕着楼梯和过道,排了两层楼,艳压了第一女主角,还包了好几场的票,让驻北平公司的下属去看。 第214章 偶遇 外室,做得比正室太太还招摇。 前所未有的招摇。 似乎是要一吐之前受的窝囊气,白斯言大张旗鼓。 他从债务里缓了过来,不用再看岳父家的酸冷脸色,更是如此。到了岳父五十六岁的寿席上,尽管给足了岳父面子,出了筹办的费用,到了场更送了许多古董和赏玩画片,但对于席上他们的催生,却是无动于衷。 几个长辈劝说着他们年轻赶紧要孩子。 白斯言看着一帮子在他落难时候关门不见的亲戚,如此安坐在台,一副荣华富贵要共享的模样,完全不记得之前逼着他要离婚,又是让着太太吃避子药的,又是怎么样的不讲情面。 他点烟而笑着不应。 再几波又催促下,他起身而说,“生是要生的,可怎么个生法,再说吧。” “吃过那么多伤身药,这身体还似从前吗?她也得好好养养吧。” 两句话,将长辈们说得面面相觑。 这都嫌弃上了。 生孩子不就男女共合的事情,还要怎么个生法? 满是推脱。 长辈们要说理。 他的正室太太在旁也着实尴尬,之前见着白家东山不能再起了,她听着父亲吩咐,也应了离婚事,过往恩爱像云烟一样,闹得不太愉快。 现在却是白家少爷借助着顾家的东风,又再起,今时不同往日,她也连忙吩咐下人倒酒。 忍下所有,也不想听见谁再多说一句是是非非。 岳父更是一改刻薄,多少听闻白斯言在北平养了个陪酒女郎,也没吱声,只吩咐着女儿这次回来后就留在上海,别再去香港了,更想当晚将白斯言留下来,吩咐下人备好房间。 想挽回他的心。 但,长辈喋喋不休,白斯言却是生了不耐,酒席没散完,戏台还没开戏,他听也不听了,喊了车,连夜坐了最晚的一班火车,又回了北平。 面上得体推脱生意忙,有外国客人着急等着他。 也让太太尽管好好伺候岳父岳母,不用管白家,更不用特意到白公馆去。 体面得滴水不露。 而实际则是赶着到回音剧场,连着七天,捧场张秋晓当女配的话剧表演,与她同进同出,带她出席各种酒席,出入名利场。 张秋晓不去管白斯言怎么应付他的正室太太,反正她现在没皮没脸,完全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她,是姨太太也好,是没名没分的都好。 她就喜欢看别人知道她不是白太太时,脸上的那种惊愕,打量,最后又还只能忍着与她同席,同她客套的不得已。 总能让她恶毒地想,她又不是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为什么得用这些个世俗眼光来约束她。 而越约束她。 她就越要那么做。 杀人诛心地,还要找那些人敬酒聊天,见着他们称呼她为姐妹,牵手笑脸相迎。 这样才能痛快。 她自己都在想,怎么变得那么坏啊,她以前可清高了,瞧不起那些堂子、书寓出来的女人,可是现在她做着大差不差的事情。 廉耻都放了脑后。 以至于她明知道白斯言的正室太太也要去南京参加顾家的订婚宴,她避也不避,跟着白斯言大大方方地到了天津港口坐渡轮,一路高调地晃到了南京,陪着白斯言下榻中央饭店。 - 张秋晓刚起了床,简单地打理了一番,她一个人下了楼。 白曼露装病了许久,从香港回来了,顾白两家要吃饭过一过电话和书信上说的订婚细节,白斯言一早就也出了酒店,去下关接白曼露,往着顾公馆去了,她则独自一个人在酒店里。 西餐厅里,穿着得体的绅士小姐来来往往。 她晃着脚上的高跟鞋。 慢悠悠地看着西餐部的餐牌,听着后桌人的吵吵嚷嚷。 是一个客人和侍从在说话。 “吃个饭,这刀叉子用得太费劲了,给我换双筷子来。” “先生,牛排都得用刀叉的,用筷子,这不符合西餐的用餐规矩。” “用餐还有规矩了?” “是的,先生,您吃的是西餐,西餐有西餐的规矩。” 只听刀叉被扔,那人来了脾气。 “什么破规矩,这牛排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我付了钱的,你还管我用什么餐具。这么大一个饭店,还拿不出一双筷子了是吧。我要是用手了,你是不是也要管。” “先生,您别不讲理。您来的就是西餐部,吃的是西餐,用的当然也是刀子和叉子。” “谁订的规矩,吃西餐就得用刀叉了?那那些个洋人到了中国土地上,就变中国人,守中国的规矩了吗?真是笑话了,我就要筷子。” 话粗但却有点理。 张秋晓不由得留了个心眼,看着侍从要怎么处理,而那位先生的一席话,却是让了几个在厅里吃饭的,转头过来同他高举了杯。 并赞同了他的话,“这位先生,气节高,可敬。” 陆陆续续还有掌声。 餐厅经理见了动静,连忙上前来,叫了侍从去一旁,亲自笑脸负责了,“先生,请您稍等,我去中餐部要筷子过来,这些规矩都是人定的,可以变的。” “这侍从新来,不懂事。” 侍从道歉。 倒也是完满解决了。 张秋晓听了一耳,风波停后,她招人来,点她的餐,后头的人翘首而等着他的筷子,喝了一杯水后,在间隙间,又伸了胳膊,舒展着连日赶车换马的酸胀胳膊。 动作太大,碰到了背后的她。 也碰掉了她的餐牌。 啪嗒一声。 男人转了头,见着是个斯文小姐,连忙说了抱歉,张秋晓随意扫了眼,随意也应了声,继续和侍从点单。 而她已经没计较了,后头的男人却咦了一声,站了起来,并径自地拉开了她同桌的椅子,坐了下来。 一脸笑嘻,他倒指了自己,翘起了脚,气势十足,介绍,“我叫马先明。” 第215章 姐妹情 一身不合体的西装打扮,略松垮,身材壮硕高大,脸麦黑,吊儿郎当的,很是不拘小节的样子,与周围的绅士多少有点格格不入。 张秋晓并不认识这人。 垂眼继续看着餐牌,说,“我有男人,待会儿就来了,劝你别来耍流氓。” “耍流氓?我?” 见误会,马先明赶紧又再摆手说,“不不不,不是同你搭讪,而是就我自己来了南京,也不熟这地,你是舒童妹子的朋友,肯定也是来这里参加她喜宴,我想找你同行,有个伴而已。” 点完了单,张秋晓都不认识对面人,奇怪拧眉,“你是童童朋友?” 马先明摸摸鼻子,示意着侍从将他的餐食都挪到现在的位置来,侍从见着这一点绅士风格都没有的人,还粗粗鲁鲁的。虽然有点不太情愿,还想着拼桌小费得会儿肯定得少一份了,但是被他又喊了一句,“快呀,你们这什么西餐厅,怎么磨磨唧唧的,应话也不爽快,还不如我们云滇的茶楼小店堂倌利索。” 侍从闻言,只好去移了位置。 马先明也才刚到南京,看什么都好奇,不同于云滇山山水水的随意,金陵城规矩挺多,路上都是军警在查岗查身份,他为了不给妹子白舒童丢脸,都先去置办了一身得体的西装。 又理了个头发,涂了金陵城里绅士们爱用的司单康美发油,抹得散乱的发丝整整齐齐,露出光亮方正的额头,学着金陵城里的人,摩登一番。 现在有模有样的,有了一点难得的斯文。 声音都小了点。 “我是她在云滇认的大哥,收到她喜帖来的。” “那你怎么认识的我?” 张秋晓根本都没见过他。 “张秋晓,怎么会不认识。”马先明终于从侍从那里拿到了筷子,吃饭轻松了许多,一口一个蔬菜和牛排,露着白齿,小节不拘地说,“舒童妹子托我找过你的消息,北平学生运动那阵,你还记得吧,报纸上,你当时站在那个联大学生主席的旁边,举着抗议旗的,我还记得你。” 一眼也认出来了。 张秋晓喝着柠檬水,有些愣,“学生运动那时?童童找过我?” “是啊,在报纸上看到很多学生被捕被打伤了,舒童妹子担心得要命,还吩咐了香膏厂的人北上找你踪迹,还怕你被波及,打点了好些钱。还说等她送她的军官长到了南京后,亲自要去寻你来着......” 马先明自来熟地说着,看着她全尾全须的,一点事也没有,也叹道。 “不容易啊,她也终于找到了你,她老是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找到你后,还要同你一起做生意,她开香膏厂,你是学商科的要帮她管账。那丫头还说以后要罩着你。这一年了,你们的生意开起来了吗?” “没有......” 马先明意外,“怎么没有开?这秋妍香膏的秋字,她说就是取自你名字的,每张产品内票里,都有一句盼归的话,别人都以为是男女情话,但实际是给你的,你看到了不?你们感情那么好,不应该啊。” 他絮絮说,点点滴滴将白舒童的事说出来,也没有其他意思,就是一路上没人唠嗑,憋得紧了,好不容易见到个熟面孔,话话家常,套套关系,也就不知不觉说了很多。 可他说的,她好像第一次听。 张秋晓水杯捏紧了,嘴里轻说着,“不知道......” 她一点也不知道。 《申报》,因为白舒童的关系,她一直都买着,可已经很久上头没登过寻人启事再找她,她也以为白舒童早已经放弃寻她了。 可听着马先明的话,却不是这样。 白舒童一直都忧心着她,这些年来,没有放弃过找寻。 马先明三两下吃完了一盘的牛排,喝着荷兰水,肚子里气泡充盈,“你还是她朋友嘛。”他无意地反问了一句,但是却也想起。 “哦,也不能怪你。她母亲在香港去世了,我给南京来过信,她都没回。顾承璟说她逗留在了香港,好像是肺病还是什么病,反正难搞,病了休养很久,连他去了香港,她都怕传染人而不见他。那你应该也不知道。” 张秋晓嘴边冷扯一笑。 哪里来的病。 那是白曼露惺惺作态,根本就不是白舒童。 而这些事,她也是现在才知道。 喃喃着,“不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为什么都不知道!” 听着他的话,这个叫张秋晓的,忽地,掩面而哭。 马先明有点愕然,“怎么了?” “我不知道......” 可她又是明明应该都知道的,所有事,她在白斯言身边,她应该都知道的。 张秋晓心都酸紧了。 现在也才回想起了一件事,就在大年初二那天,外头鹅绒风雪大作的那天晚上,看守公寓的大爷同她说了有一个女孩子在大堂里等了一整天,要找她。 一早就来了。 等到了晚上可能饿了,大街小巷因为是春节佳日很冷清,附近临街的店铺都没开,那个女孩就去寻地吃饭,说着等会儿还会回来。 张秋晓只当着是学生运动的那群人来找她借钱或者是陪酒的那群姐妹找她相聚。她和白斯言去了香山,玩了一整天,又同一帮白斯言的生意朋友喝了酒,带着酒意回来,也不想再应酬了,没细细问,两人牵着手同上了楼。 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那说着吃完饭还来寻她的女孩也没有再来过。 这么一说,时间一对。 春节那段时间,白斯言同她形影不离的。 肯定是白舒童来了,看到了,也对她这个朋友凉了心。 彻底地走了。 她肩膀颤颤而抖,还掩着面,那么久以来,重新体会到了羞愧,说,“我是童童唯一能找的家人了,那么背叛她,她得多心凉啊。” 张秋晓崩溃而哭。 马先明弄不明白,皱了眉,也不知道他哪一句惹了面前人,无措看着。 脚也放了下来。 递过了餐巾。 第216章 余兴表演 顾白两家的订婚席热闹。 就在中央饭店举行,酒店被承包了,没有了外客,张秋晓打扮艳艳,看着花廊下接受着祝福道贺的两个人。 军官举酒应酬着商政人士,绅士有度,白斯言妹妹则穿着暖白色裙衣,手捧着鲜花,笑脸盈盈地招待着一帮宾客。 多俊俏的一对。 “如果是童童,穿上这一身喜服,应该更好看。” 白斯言带着她来。 正室太太来南京的第一天,知道她也在南京,还同了白斯言一起下榻在了同一个饭店,顾着大家闺秀的脸面,自称病了,就连出现也不出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回了上海去。 南京也没多少人认识张秋晓,张秋晓被带着出席,自然就又成了别人眼里的“白太太”,落在了白斯言的身边。 白斯言听着她说这样的话,把酒放下,抄着兜,凝了她一眼,“突然间地,你提她做什么。” 张秋晓现在满身的刺,席还没开,就先喝了两杯红酒,有点醉意,说,“童童人好生生活着,怎么就不能提了。” 白斯言掰过她的脸,附近也没什么人,眉头皱着,“喝醉,就少说两句。” 而张秋晓却并不想少说两句,手指着背后的意气军官和白曼露说,“多好笑。” “什么好笑?” “我笑,那姓顾的军官也没有多爱童童,相处那么久,童童为了他,去了云滇,将他带回了,生死与共过。现在身边是陌生人,他却分辨不出来,不好笑嘛。” 白斯言见她逐渐多了胡话,很多交代她不能讲的事情,她一字字地往外在蹦,这里人多口杂,他还得应酬。 两边应付不来。 于是,他冷说,“这场合里,你如果乱说一句,那便别来。楼上就是房间,回去。” 张秋晓回头,朝他笑了笑,将杯子放到他手上,本来也不想待。 看着他,现在也很生气。 蹙了眼眶,不想伺候,转身要走。 白斯言拉住了她,又说,“等会儿,把照拍了再走。” 远处,照相馆的来了,喊着顾白两家合影。 三脚架都已经在花园里设置好了,就在一处阶梯错落的位置,喊着两家人到位,白义昌和顾荣宗两个老爷子今日给儿子女儿让出家族的主位,站在两侧。 这种大场合里,一丝错都不容得有。 白斯言贴耳同张秋晓说,“我知道你怪我没安排好白舒童,也不知道她现在去向,但是等婚礼后,你想知道,我便派人找找就是了。别在这里同我闹。” “我带你来南京前,这些事不就早就同你说明白了,你现在同我过不去,落我面子。你这么回报我?” 的确是吃穿住都是白斯言的。 张秋晓沉了下气,撇看了他,重新拿回了他手上的一杯酒,说,“当然不会,我就是当着笑话看,还得多待一会儿,好好瞧瞧。你不怕别人认出我不是白太太,就行。” 能带得张秋晓来,自然就不怕人吱一句。 白斯言挑挑眉,面色稍和缓,“有什么怕不怕的,你说你是白太太都行。” “你就是存心气他们家的吧。” 白斯言耸肩。 张秋晓冷冷转身,走了回来。 她挽过了他的手,同他一起走到了那白色的错落台阶边去,因着也算是主家人,她就站在了白曼露的旁边。 人太多,聚拢到了一起,照相馆的小师傅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帮他们调位置。白曼露的垂地蕾丝长裙边被踩了下,一转头便看见了张秋晓在旁侧,以为是她踩的,更看见她挽着白斯言的手臂。 白皙的脸上闪过愕然和怒气。 瞬间知道了那个让大嫂哭泣的白斯言外室女人是谁。 而这个人,更是李景和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大生,为了她,她可是受了不少的罪。 白曼露忍不住说了一句,“原来是你啊。” 话里多少咬牙切齿,周遭正在招呼着人来拍照,人来来往往,她多少有些不顾,还问,“你怎么有脸来的。” 张秋晓没理。 白斯言见着妹妹要胡闹了,就隔在了他们之间,抬抬下巴,示意着前头正在喊白曼露往中间站的摄影师,他挪了她的位置,只说,“这是你的订婚宴,管好你的事,不该管的别管。” 白曼露咬牙,低声说,“哥,你还要不要白家的脸,她跟过李景和,你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那你又知不知道,她为了李景和,还被那流氓秦风给......” 白斯言手放在了她的后枕处,打断她的话,眼里失去了耐性,语气听起来无情,只有手上的动作看起来是在关心花饰没戴好的妹妹而已。 他冷说,“听不懂我刚刚的话吗?” 白曼露脑袋里轰轰地,捧着花的手举在了嘴边。 他哥知道张秋晓是什么货色。 可是却沉沦。 这到底要恶心谁! 白曼露脸色不好地站在了原地,亲哥哥这么对待她,没人给她撑腰,就连这个婚礼,她都委屈极了,外头的红联上写的名字是白舒童,喜帖上、订婚契约纸上、蛋糕上......都是妹妹白舒童的名字。 到头来,正主的她反倒成了替身了。 这多么可怕。 她得套着白舒童的面具活一辈子! 却还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性妄为了,没有了母亲杨淑青,白义昌和白斯言都是利益至上的人,只会叫她忍受。 白斯言拍拍她的脑袋,同她说,“顾三来了,笑一笑,别一张脸如丧考妣似的,今天是你的订婚宴。” 是吗? 是她的订婚宴吗? 顾承璟从远处走来,他从军事法庭出来后,安南任务成功,功绩累计有大功,又逢航委会改组,收拢了广东空军队伍,南边飞机北飞,航空大队扩编,他升了中校,掌管了一支航空大队。 意气风发的。 下属多了,这来参加宴席的,也很多穿空军制服的,他应酬不断,困着他,多次致歉和推脱后,才来到她身边。 “陈灿他们在闹。” 男人挺拔帅气,本就是她的娃娃亲对象,可是他英气而来,温柔笑着,黑瞳里温如阳,同她说话低了肩胛骨,许久没见她,应该很是想念,所以目光很热,直勾勾看着她。 过来也揽了她的腰,手摩挲了她脸边,说,“对不起,久等了。” 还为了没亲自去下关接她而致歉。 温情让人迷惑,浪浪荡荡的风流还收敛有度,只和她一个人绽放。 而白曼露却是烧着心,嫉妒得快疯。 顾承璟对她说着,“一年了,说好了会早些回来,你现在才回来。你这身子,可好些了?” 她点头。 “那就好,以后好好听话,好好吃药调理,苦也得喝,蛋糕时时都有,知道不知道。” 轻勾了她下颌,他说着,哄着。 白曼露也是只能点头,强撑着笑意,答“嗯。” 他满眼里根本就都是白舒童。 “马先明说你备了个余兴表演,是什么?现在可以揭晓了吗?” 什么余兴表演? 白曼露愣着,转头去看身边的白斯言,眼神里求助,白斯言静观其变,早也已经确认过南京没有真正白舒童的影子,淡定得很。 远处,马先明兴奋地吹了个口哨,引了他们注意,并朝他们这一处喊着,“顾承璟,天上。” 在中央饭店里的所有人都抬了头,仰望了天空。 黑瞳微阖,待看清后,稍怔了怔。 而后,顾承璟脸上括号弯起,也惊也喜,笑了。 蓝天里,是白舒童回应给他的“戒指”,这戒指可庞大,轰隆隆地悬转着螺旋桨,从远处飞来,在中央饭店上空花式翻转,扬起了花园里的一阵风,吹起了白山茶花片片。 是霍克型号的大铁鹰,白舒童送给他的座机。 第217章 战争爆发 花园里有报社记者,柯达、莱卡、蔡司相机纷纷高举,曝光了一遍又一遍,《明月画报》的记者更是第一时间就将这画面拍了下来,前有航空司令刘沛泉与中学女教师王素贞举办了中国的第一场空中婚礼。 现在又有顾白两家订婚礼,新娘以战机送空军丈夫,浪漫无边,速成了上海佳话。 道林纸上三寸照片,黑白相,标题是“浪荡公子死而复生,终抱得美人归”,两篇幅的报道将当日盛况和出席的人物都介绍了一遍。 白舒童是在一个月后在河口码头也在等候客轮的华人手上看到了这篇报道,照片上的一对佳人站在了最中央,喜气正看着前方。 “小姐,你是南京人?” 旁边人见她转头也在看同一份画报,还看得认真,笑着搭话问。 白舒童摇了头,“不是。” 旁边人独自出行,戴着个圆礼帽,从帽下同她笑着说,“这人是南京出名的浪荡公子哥,花边不少,最后是浪子回头,娶了上海一个银行家的女儿。门当户对。” “可姑娘,你看起来是个务实的人,应该不喜欢公子哥吧。劝你也找个老实肯干的,这种,别碰。” 他人边说笑着,边看着外头海面上不时落在栏杆的海鸥,从包里掏出了面包片,撕成了碎片,放在手心里举高了。 海鸥并不怕人,见食物下降飞来。 这人也顾着逗玩海鸥,而没有去留意那照片上的新娘同隔壁人是长得一模一样。 白舒童也只轻扫了一眼照片,见着白斯言旁边站着张秋晓,她淡淡地笑了下,随后的一阵海风吹了页面,哗啦啦地,订婚报道被翻了过去,她便也不再去看了。 海面潮水滚滚。 她提着皮箧,登上了去石叻坡的渡轮,将国内所有的一切都放下,再一次远航。 这次,没有迷茫。 白舒童很清楚,自己为了什么而下南洋,在这个摇荡的时代,她也同身边的华人一样,加入了洪流里,要开辟自己的一片天。 路很难,独自一个,可头也没回。 几个月后,日本军在北平挑起事端,对远东的野心不再藏,抗日战争正式爆发。 随后战事逐步升级,日军节节推进,同年八月在上海附近江面集结兵力,欲破江阴线,西上取国都。淞沪会战之际,为免腹部受敌,被日军狂妄的三个月灭中国的计划成真,国军集结军舰及民用舰船在江阴要塞自开水底门,壮烈自沉。 八月中,顾承璟所在空军部队受《空军作战命令第1号》召,前往上海战区执行轰炸任务。 临行前,照例写遗书。 陈灿也同召,拿来了纸张和笔,来到了办公室,递给了他,顾承璟刚与新的中队讨论完飞行路线和补给计划,随手接过,看了一眼,知道是什么后,嘴边冷冷扯了下,将纸张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只接过笔,在封面上写上了抚恤金授予人姓名,遗书一字不留。 就扔了笔。 三个月后,中国空军奋血浴战,损一半飞机,无力与拥有百架飞机战力的日本空军再空战,撤出上海,转移至南京。 回程路上,打了败仗,见着云下国土一片的废墟,他们的脸上愁云惨淡,陈灿苦笑着在无线电里同顾承璟说,“哥,如果我落入了日本鬼子的包围里了,请痛痛快快地给我子弹,不要让我成为他们的俘虏。” 顾承璟的飞机略过东南长空,声音微哑地同他说了好。 这场战役里,他们八一四虽大捷,打击了日本空军的嚣张火苗,但是后期飞机补给跟不上,日本鬼子的飞机一直不断地补充,像个无底洞一样,蝗虫一般繁衍,让他们震撼也深深感到了差距。 也因为这样,陈灿同最信任的大队长,也就是顾承璟,交代了他的后事。 虽然是笑着说的。 可每个人心里都萦绕着沉重的石头,却谁也不说破,只还玩笑,“他妈的,要是现在有日本那么好的战机,我肯定杀去大连机场驻地,炸他们个稀巴烂。” 无线电里纷纷附和,说加他们一个。 更说着要杀到日本老家去,让他们的天皇也尝尝炮火到家的滋味。 一帮人返程苦中作乐。 而还没到那时,吹牛皮的事情还没做到。 年底,他们的家,南京,先是航校和空军基地先被日本空袭,随后国都保卫战,金陵城烧成火海,守城将领唐生智违背战到最后的诺言,撤军而去,大批难民逃至下关沿江等待渡江,日军破城,金陵瞬变鬼蜮。 南京失陷,国民流离失所。 日本全面掌控了中国领域的制空权,还不断空袭各地航空学校和基地,订完婚、还未休假、更没有能完成结婚承诺的顾承璟无暇家事,又奉命,协助航校迁址昆明。 在昆明,一场空军飞机的献金会上,他看见了那个曾到南京参加过他订婚宴的“白斯言太太”。 再次见到,他才认出了这人就是白舒童要找的那个幼时朋友。 彼时,张秋晓已经成了记者,日军轰炸滇缅铁路,她来到了大后方,跟踪报道。身上也没有妆容和艳丽的口脂了,清如白水。 顾承璟认出她后,徐徐而来,拉过椅子,坐在她的对面,张秋晓挺意外会在昆明看到他,在这场献金会上,她听说了许多航校都迁址到昆明了,便心中有数,称呼了他一句,“顾长官。” 往日意气风发的男人,连着几场战役下来,目光沉沉,眼下略有淡青的眼圈,像是长期在失眠和疲惫中,他打开了一个烟盒,问了她介不介意,她说了不介意后,他抽出了烟,点了起来,白烟雾从指尖升起,问她,“你怎么没有随白家到香港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 话简洁明了,一语道了结果。 “是吗。” 张秋晓以为他会开口问别的事,毕竟听说在那场她参加的订婚宴后,顾承璟暴揍了马先明一顿,这些不为人知的秘事,她还是入了《明月画报》,才从长期跟着这南京城有名的顾三公子的记者那里听来的。 说是那个马先明之前与白舒童虽然是在云滇义兄妹相称呼,但是却有男女之心,顾承璟在那场订婚宴的尾声,因为吃醋,不满意他对新娘过于亲密的举动,两人口角,打了一架。 还听说举了枪相向。 枪声都听见了。 记者没看到屋内场景,但后续进了房,是见了里头沙发上棉花都翻了出来,还有血迹,猜测事情闹得很大。 但是这件事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怕惹了官司,《明月画报》的主编便让撤稿,没让登。 张秋晓怨念这个男人眼瞎,也想着说他辨不清爱人模样,童童都丢了,怎么还光顾着吃那些不关紧要的醋,是活该。 可见着他手捏了烟头,垂眸,淡淡说,“她也是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吗?” 她心才颤了下。 第218章 你这样,太像是...... 白曼露和白舒童究竟有多大的不同。 第一眼顾承璟怀疑了下,可那是他们的订婚宴,他不相信新娘不是白舒童,疑惑自己是太久没见她而过于疑神疑鬼。 靠近时,他们两人有相同的荔枝香,可味道不一样。 再一眼,更是让他恍然。 抓了马先明,问了在安宁州的事,他才不信都要信。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顾承璟问,也已经问过无数人这个问题了。 张秋晓摇了头,心情沉重。 她回了南京后,白斯言尽管有承诺帮着找白舒童,但是因为和顾家的婚事,他不能大张旗鼓地声张,更别说登报或者找电台去广播了。 只找了一个私家侦探,天南海北的找。 没有方向,简直和大海捞针没两样,邱宁找过了,广西也去看了,平时说笑打闹提到的苏杭之地也去问过。 都没有白舒童的影子。 到了后来,这种浪费人力,出了钱让私家侦探游遍了除华北外地方的无用功,白斯言觉得不是办法,便撤掉了私家侦探,只让广州城的洋行伙计留意着邱宁荔枝园的动静,便算了。 因了这事,张秋晓和白斯言原本平平静静的生活,风浪不断,吵架频频,白斯言刚开始还能哄着,装模作样地继续派侦探找,继续安抚,但张秋晓看明白了他的敷衍,一气之下就搬去了剧团里住宿舍,同他闹得大,小哄都不再管用。 两人也曾因为张秋晓剧团剧目涉及政治,她被捕,白斯言去宪兵大队救她回来,感情又和缓了许多。 但是日日夜夜,长期累计下来的矛盾,白斯言重利她重情,物质逐渐已经无法填满张秋晓心的时候,就注定着他们不能长久。 后来,白斯言的正室太太不堪多次屈辱,活着同守寡一样,打探到了张秋晓父亲所在,去了夜校找了他。父亲闻讯到了北平,那头发已经花白,找张秋晓也已经找到心力交瘁的老父亲见到了久违的女儿,知道她做了别人的金丝雀。 一贯重礼教,更是讲规矩的。 在她的公寓门口,却也没怪罪。 而是扇着他自己巴掌,泪纵横地说着,“都怪爸没保护好你,秋晓,过去无论如何,我们是血脉相连的骨血,你就这么弃了爸爸和外婆吗?” 父亲在门口喊着她久违的,“乖囡囡。爸不该带你去上海,当初就该听了你外婆的话,让你安安稳稳地在老家,不用有任何光宗耀祖的志向,就当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就好,千错万错都是爸爸的错。你......” “千万别怪自己,也别因为别人的错,而怪责自己,我的乖囡囡,不应该承受这样的苦难。” “求求你,同我回家吧。” 张秋晓见着顶天的父亲在他面前哭了,瞬时泪落,再硬的心,再多的铜墙铁壁,也都化了,在至亲面前,多年的委屈才有了宣泄的出口。 说了对不起。 白斯言正好也去了广州。 她便手摇电话通知了分手,就此离开,不再做着一个吃穿都等着别人的雀儿,回了上海。 张秋晓思绪里也茫茫,眼里瞳孔没光,叹了气,说,“我回到上海后,去了趟浙江,问了最后同她一起上火车的那个老妈妈,老妈妈说他们坐火车在武昌分道,她继续北上,童童到过北平找过我,但是我一年后,才知道,也没有抓住她......” “老妈妈......” 顾承璟手微扶了下额,失笑,清俊的脸上黯然,说,“她从白家那里拿了一大笔的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是一直以为她就在我的掌心里......” 根本不知道她有其他把柄,还有同白斯言的交易。 他也去找过吴妈妈,也才知道从香港来的那封电报是假的,杨淑青的确是过世了,但是去世的时间比他们说的时间还要早。 白舒童是在安宁州的时候,就想着要离开了,可却口口声声说到南京后,要和他坦白所有一切,要同他一辈子在一起,更是接受了他的求婚。 说好的承诺。 到头来,都是虚情假意和玩弄。 “顾长官,你还想找到她吗?还是只是看了我在这,知道我是她朋友,所以你来问问,说你的不满。” 顾承璟沉静,眼瞳里没有一丝波澜,半响后,说,“找,我死过一回,她都要找到我。反过来,也是。” 就算骂她,也得当面骂。 献金的舞会已经快到了尾声,筹办人正在台上对着麦克风同他们说着话,说着日军在南京的恶行,更说着英美两国向日本妥协,不再支援,中国已经到了民族生死存亡之际。 “我万万同胞得站起来,同他们奋战到底。” “将日本军队赶出中国国土!还我河山!” “不能让我们的战士寒心,更不能让他们白白死在战场上。” ...... 张秋晓被那哑声而说的话,弄得有些心神难宁,同顾承璟也要了烟,她看了一眼面前人,说,“我会继续找她,像她找我一样,不会放弃。看来我们同道。” 顾承璟温焦在薄唇边,面庞在薄烟里朦胧又沉郁。 张秋晓也分辨不出他究竟是想找她问清楚,还是想怪责她,但两人目的一致,总比一人盲头好,她就又说,“如果顾长官还想知道她消息,可以随时至信到《明月画报》的报社,报社迁去了重庆,我们随时有记者同事会回大本营,能交换到消息。” “嗯。”顾承璟手上的烟已经抽完了一支,其实他也派了人大江南北地找,可是那决心要消失的人,不会轻易给他找到。 甚至也有可能,因为惧怕他,害怕马先明说的那件事,担心连累人,而不敢出现了。 他们谁也没有给她一个安心。 白舒童是谁也不信。 临要离开之际,烟灭在了桌上纸盒里,从衣袋里,顾承璟拿出了一封信。 因为白舒童的欺骗,他曾经是一字都不想再写,没有了寄信的那个人,他写下任何一个字都就此没了任何意义。 可一想到那小心翼翼到处躲藏的胆小鬼可能又会因为这件事而哭,这次他奉命又要前往武汉了,前路艰难险阻,也没有把握输赢,临行前,他还是写了一封。 是,没想到会碰上张秋晓。 有了可以托付的人。 顾承璟脸上微扯了笑,眼底却没有丝毫的笑意,一颗滚烫的心跟着人远去,也不热,他淡淡交代,“南京失陷,华中一场战事免不了,我得走了。请你以后若见到了她,将这封信转交。” 张秋晓明白那封信是什么,蹙目而摆手,说,“不,你自己交。你这样,太像是......” 遗书两个字不吉利,她话停。 手上烟落灰也烫了她一下。 顾承璟到现在,万事没禁忌了,接着话,“能回来,我自己给。不能回来,她那么怕,是不敢再到顾家,更没那个胆敢到我墓前,所以,只能麻烦你。” 张秋晓本来要拒绝,被他的话钉在了座上,一股酸胀从心底起,远处还在说着国土破人人都应该尽一份力的话。 呼吁着人加入抗战里去。 但是,有些人,却早早地已经走在了前头了,并以身体为长城,以血肉阻挡炮火,也即将一去不还了。 她不再说什么,眼眶泛了酸,接了过来,慎重而说,“一定。” 一定帮你转交到她手上。 顾承璟离开,在家国间,他总得担负了最重的那个责任,才能保护他所爱的人。 他爱的人,那怯怯为别人想的小狐狸,也才能风雨无阻,不用担心前路阻碍。 归家。 第219章 上海滩风云 战事不断,时不时就传来牺牲和国土丢失的消息,报纸上风花雪月的事情顿时都少了,都是战场内情和寻人启事,上海许多舞场也都关停。 北四川路暗暗淡淡。 一辆汽车单独停在了月宫跳舞场门口,司机从前座下来,绕到后头来开了车门,一男一女从这条路上仅开的舞厅里欢笑着出来。 身影偎依。 “景和哥,这里有台阶,你小心些。” 李景和喝得醉醺醺,手搭在了从百乐门认识的那个学生舞女余叶的身上,听见了称呼,他原本还在同她说着这次洋行在南昌倒卖了一大批粮食赚了多少,正得意着,倏地脸色就沉了起来。 余叶有点喝醉,受了方才舞场里人的影响,跟着喊了他哥,毕竟她心里是这么尊称他的,见了他不悦眼神,她才抖了下,立刻改口喊,“错了。” 她低下了头,又叫了他,“景和。” 李景和捏捏她的脸,又拍了拍,心情算好,没有同她计较,上了车,将领带从马甲里扯了出来,扔在了一旁。 余叶也立刻帮他点了支烟,放到他嘴边。 这些年,李景和跟着那个买办沈老板,与日本人打交道,还进了“新亚和平促进会”,分了不少生意,赚了不少。余叶一直跟着他,看着他逐渐在上海圈里从一方小生意慢慢做大,到了现在出门都被人前呼后拥,称呼也从“李经理”变成了“李老板”。 她与有荣焉。 微靠在了他肩边。 李景和划拉她的脸颊,吐着烟圈,问,“算一算,你跟了我那么久,是不是就快三年了?” “嗯,时间过得好快。”余叶叹道,当时她还是个初入社会,什么都不懂的学生,却有幸能得了他的庇护,每晚都是他包了舞票,让她不用去应酬其他人,也没有接触到任何的阴暗。 很快,在他的资助下,她也回到了校园去。 李景和问着她,“今年就要毕业了?” 余叶抿了唇,习惯着烟草味,但是她还没习惯去抽,只摇了头,说,“学校在年初的时候被炸成了废墟,停课了许久,迁到了租界后,条件支持不了教学,大三的课程都没上了,最近才通知说要搬去云南昆明。今天其实我也是想找你商量,我在想......现在的形势,拿了毕业证,也没用。还不如跟着景和你,在你的洋行实习,做秘书也不用要求文凭。我,就不去昆明了,好不好?” 生活上的大小事,她都习惯了问李景和,脸色也会看着,一点点他的不悦,她随时也都能变。刚说完话,她就抬了眼观察,也明显看到了男人垂下的眸子,那眸子看着车窗外的霓虹,明明听着她的话。 思绪却远了,在想别人。 听说那个张秋晓姐姐,好像没从联大毕业就离开了上海。 立刻,她眨了眨眼睛,也就改口说,“其实也就剩两三个学期的课了,去,也可以。” 李景和才垂眸看了眼她,说道,“怎么一时一个主意,小孩子似的,一点定性没有。要是决定去昆明,也别担心家里人,我会帮你照顾。” “嗯。那你能陪我去吗?” “再说吧。” 余叶轻抓了他衣摆,看着外头的霓虹,心里想,你分明想着用我弥补张秋晓姐姐的遗憾,可怎么却不明说呢。 让她猜得可费劲。 从舞场出来后,他们还没打算要回家,又去了公共租界,进了张公馆,去打麻将赌钱。 桌上的筹码都是现金交易,一圈下来都是上千的输赢。 余叶看得心脏猛跳,输的钱交出去,她都觉得心疼。 麻将桌上来回推着牌,嘴上衔着雪茄烟说着买卖,以前说的是龙头渣的生意,现在说的都是纯鸦片的进出口交易,更有二手军火。 话题里涉及了在报纸上能看到的人名。 李景和看了余叶一眼,她便识趣地起身到了外厅,和张太太坐着喝茶,但太太小姐们聊的都是孩子,她没那个经验,聊不进去,就拿了个柑橘到了外头的走廊去逗廊下的画眉鸟。 租界里月空明朗,四周安安静静,只偶尔听见几声汽车轮胎擦地摩擦出的声响,不会听见每晚在楼下喊着他们汉奸的声音。 更看不见每次跟着李景和从公寓出来,那一双双仿佛要吃人的眼睛。 要不,跟李景和提议提议,就搬进租界吧。 省得老是听着别人的骂声,她夜晚都睡不好。 而正当她还在想着怎么婉转去提的时候,张公馆里传来了尖叫声,声音从屋里来,两三个太太跑了出来,惊恐着,往外,喊着要叫警察。 余叶惊慌要往里头进,知道肯定是麻将室里出了问题,脚步都要浮起来了,却压着怕,慢慢地靠近,她想知道李景和有没有事,是不是被仇家寻了仇,还是被......他还在不在。 心慌。 她继续逆向走着。 屋里的太太和仆人都已经出去,不一会儿更听见了外头的枪声,几声惨叫后,彻底没了声响,余叶捂着耳朵,脚彻底软了下来。 已经走不动了。 眼泪也流了下来,嘴里喃喃着李景和的名字。 过了会儿,听见着屋内有人的脚步声朝她走近,她整个脑袋发麻,知道得跑,可身体像灌铅一样,僵硬无比,连头也转不了。 “别杀我,别杀我......” 直到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说,“吓坏了吗?走吧。” 才被人抱着出了门。 本来还赌着钱听着小曲儿的张公馆,一片死寂,只剩门口的狗吠。 人命也不值钱似的,一夜就没了。 过了两天后,余叶才知道,他们去的张公馆,那家主人是潜伏在沪上的军统人物,一直威胁着李景和他们的生意,化了名假意接近。 沈老板他们早就看穿了。 顿时,她对李景和的看法就变得复杂了起来。 没多久后,在他们的公寓门口,更看到了日本兵驻守,拉抓了那些喊他们是汉奸的人,门口被清,一下子清净。 夜晚再也没有那些刺耳叱骂了。 明面的报纸上都看不见这些事,只在口耳相传中,飘在了上海滩。上海圈里最闻风丧胆的不是往日明面上与李景和有恩怨的白家,白家迁了银行到香港去,波及不到。 第一时间收到消息拖家带口要跑的,是曾经李景和为他卖命,却反遭背叛的那位秦老板。 秦风。 第220章 昆明相遇 张秋晓在昆明,从昆明北站接了从上海来的记者同事。 两人同到了白龙潭去看复旦大学落校的情况,采访了许多学生和教师,就坐到了茶楼去,写着当天的报道。 同事的册子蓝色笔写完了一面,又换着黑色的笔覆盖上去。 笔记交叠,都得睁大眼睛,仔细辨认字迹。 张秋晓不由得笑着说,“怎么那么省?没有领到薪酬吗?我这里还有一本,你要不先拿去用。” “想着能省则省嘛,现在本子都和精米一样,都在涨价,一个月就能不一样,之后不知道还得怎么个夸张法。” “是那些倒卖的人弄得?” “可不是嘛,真是可恶,就会发国难财,良心泯灭。” 同事接过,啐了句,随手也将那本密密麻麻写满了上海秘辛的笔记本再翻了翻,上头有很多的报道都没有能登在画报上,很多暗斗都隐在了黄浦江下。 鲜少有人知道。 他撕掉了那些已经出过街的报道,留了一些好不容易探来的,兴致起,拿给了张秋晓看,语气里颇有得意,“这篇,可是我冒着生命危险,入了他们分堂得的消息。秋晓,你也是上海人,你应该听过徽帮吧。” 张秋晓手上写着,抬了下眸。 听他说,“可邪门了,他们那个帮派,前堂主据说是被现堂主给害的,挂石沉尸在海底。后来接任的那位堂主,被渔民捞上岸,惨兮兮的。也是同样的死法,挂重石沉尸。” 两任堂主皆下场凄惨,徽帮现在人心都散了,分成了好几帮势力,四分五裂的,谁也不服谁。 还咒骂对方,是不是也要当不得好死的堂主。 骂战冲突不断。 也不如往昔。 张秋晓听着骤了眉,眼里苍茫了许久,听说了人死了,从胸膛里冷冷哼笑了出来,文静的姑娘也骂出了一句,“报应。” 同事点头,拍了自己写的报道内容,“这就是我进他们帮派去潜伏打听,得来的。前堂主是被害的,有人证,没错。而现在这个后堂主,却是先被人枪击寻仇,后才被人沉尸的。还是他要乘渡轮离开上海码头的那晚。” 张秋晓嘴边凉薄,根本不想回忆起秦风的模样,只觉恶寒,回复都是一句半句,专心地写着手上的东西,《明月画报》不计较她的学历,正打算给她转正,她每一份报道都认真。 茶楼里宾客多,特别是刚搬迁来白龙潭,还没置办好校舍的师生们,休息时间就往了这里来,三三五五成群。 大多也都是走路过来的。 唯有一辆汽车招摇,司机呼呵了道上人,喇叭狂按,直直前进。 在茶楼二楼写着报道的两人往下看,就见里头走出来了西式打扮的两个人,一个稚嫩学生模样,一个则是穿黑色条纹西装的斯文先生。 “这人怎么来了昆明?” 同事探头出窗,翻过了手头上的一页,也是他千辛万苦进了徽帮去打探出来的消息,他拍了拍,说,“矛不矛盾,听说就是这个上海人人喊打的汉奸,李景和,指使了这件事。他以前也是徽帮的,现在弄死了老主顾。但是,警署却找不到半丝证据,” 人看起来斯文,可是手段狠绝。 他们的茶桌在二楼窗边,楼下往上抬头看店名,正好可以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张秋晓转过了头,看向了楼下人。 而楼下人,早也已经看到了她,目光直直落在了她身上。 李景和身边站着余叶,她拉着他手,撒娇摇晃说着,“景和,我们坐二楼好不好,那里风光好,还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寺庙。” “好。” 而等他要上楼,二楼窗边的人站了起来。 李景和以为张秋晓要走,拦住了她,“我不打扰你,不用见我就走。” 余叶这时也才发现,原来那个张秋晓姐姐也在同个茶楼,李景和找了许久,她竟然在昆明。 也在白龙潭! 看着她身上挂着的记者证,她还是个记者。 余叶自然地让出了身边位置,同李景和说了要先去找堂倌拿位置,便识趣要先走,留他们说话。 李景和笑意在脸上漫开,从未有那么多的笑,尽量也克制着不吓着张秋晓,血脉里热息在奔着,同她说,“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你,我们好久没见了,秋晓,我有许多事想和你说。我弄间包房,你随我来。” 说着,他像往昔,亲昵要去拉她的手。 而张秋晓侧转身避开,喊住了要走的余叶,“小妹妹,别走。我和他没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你们喝茶,还有事,我们先走了。” 没有留恋的眼神,她略过了那双还举在半空的手,走了下楼梯。 背影里决绝,冷漠。 一点没有要再纠缠的意思。 背后跟上的同事一脸错愕,付了茶资,连忙合上了采访本子放到了自己的袋子里,跑步跟上,问,“怎么,你和他认识?” 张秋晓招了路边的一辆黄包车,上了车,冷冷而答,“现在不认识了。” 他不再是邱宁县的李景和。 无论他做什么。 以后,她都不可能和他有半分的关系。 余叶看着张秋晓离去,手放在了背后,也不知道该继续去找堂倌,还是要离开,便唤了一声楼梯上站着没动静的李景和,“景和?我们还要喝茶吗?” 李景和头也没转回去看她,摆了手,“你自己去开个桌子,晚点自己回学校。” “那你呢?” 说好了陪她来入学,见到了张秋晓,这些事他忽然就丝毫不过心了,进了茶楼还不到五分钟,他给了堂倌一个银圆就又出了去。 同样也是招了一辆人力车,走了。 谁轻谁重,他分得很明白。 余叶跑到了窗边看,毫不意外,他是跟着张秋晓,头也不回地走了。 更是在巷子拐弯路,拦下了她的人力车。 接下来的...... 余叶转过了身,捂着胸口,心砰砰地跳,向来她也清楚自己是什么角色,李景和在她身上找的是张秋晓的影子,带她来昆明继续完成学业,也是完成张秋晓身上的遗憾。 她留着一头齐肩头发,穿着蓝色衣衫,都是同张秋晓学的。 现在正主出现了。 外头的事,就同她没一点关系了。她慌慌地不看,去喊了人,背对着那处街景,强迫着自己再也不去回头,颤着手,只喝着茶。 就喝着茶,其余一概不问不听不看。 十字街口,人来来往往,李景和拦下人力车,抓住了张秋晓,将她从车上拽了下来,同事要拦,张秋晓说没事。 见躲也躲不过,她便给了旅社的地址,说,“我真的有事,听了几个南边来的茶客,他们说南边响过了防控警报,应该是日本鬼子的飞机来过。我们要去现场。” “日本......危险别去。”李景和皱了下眉,被刺了下,话都变轻。 而张秋晓说,“我们得去,这是我们的职责。” 李景和抓着她的手没放,掌心里热得灼人,见她坚持,也没有退让空间,就应了好。 同时,他也扯了一下她胸前的记者证,记住了她的单位,同她说,“如果等不到你,我会想尽办法去报社找你。” 张秋晓抽出手,嗯了声,心里也没有太多的波澜,原本以为见到李景和,她会恨他,许多话要劝解他。可这么些年了,该说的,该做的,都做过了,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还剩了什么。 他不可能重新回到邱宁那个干干净净的李景和。 同样的,她也一样。 转身上了车,她的心里其实微凉,只觉得草长莺飞,也物是人非。 第221章 失魂 李景和早早就来到了旅社等,身边没有余叶,独自一人在大堂里,一会儿就看一下手表,手叩着椅子把手,从也没有在一个地方等如此久过,更在等候的时间里看完了三四份报纸,内容都看熟了,武汉战事都彻底地了解了一遍。 折叠了报纸,抬头。 门口冷清,依旧没看到在等的人的身影。 敲了敲柚木椅子,换了个姿势,又拿了另一份法语杂志随意翻看着里头广告图片,从外头白日斜照坐到了夕阳黄光洒到了黑白皮鞋脚边。直到旅社门口叮铃地响了两三下,柜台账房接了个电话,转身往内堂里去。 到了下午五时左右,一辆军用的绿色卡车停在了旅社对出的马路。 他才看到了从南边回来的张秋晓,她在同事的搀扶下,跳下了军用卡车,满身灰扑,辫子扎在背后,稍微零散,脸上她自己可能都没留意有三四道的灰,浅蓝的衣服上还沾了三四道的血印。 面庞在夕阳光里微微泛了一层金色光,人同以前一样,和人致谢时,会稍微抿唇而笑,带着微微的腼腆意。 但比起以前,现在更加落落大方,眼里也有光。 她同画报的记者同事随手在附近的摊位里买了三色糯米粑粑,提着,返回了旅社。 进了大堂里。 张秋晓稍微愣怔了下,估计没想到李景和说的等她回来是从她离开后,一直到现在。 采访一向没有定时,她也不知道归时。 也意外。 于是,也没有赶。 房间在三楼,很简洁,就板床和一套桌椅,张秋晓带着他进门,窗口旁两张小椅子,上头堆放了许多的书信,她刚去了贵州回来,很多战地采访资料还没整理,还散放在上头。 这么一看,屋内除了床也没有可以坐的地方。 而没有张秋晓的允许,李景和也不敢坐,抄了兜站在边上,看着她转身去倒了杯热茶给他。 她人和之前一样,没什么变。 整个人温温和和的,房里的窗子没关,和煦的风吹着她的发丝,每一寸都是温柔的记忆,一身蓝色的针织线衣,颜色淡淡,同她柔和的性格差不多。 李景和浅浅浮了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是没想到她现在是个出入战地,落笔有力的记者。 递过来茶杯的手,上头还沾了些血。 他关心地问了句,“要不要紧?” 张秋晓也才意识到,可这也不是她的血迹。 她塞了搪瓷杯给了李景和,转身去收拾手上痕迹,从洗手台的梳妆镜上也才看到了自己脸上沾上的污迹,日军轰炸过后的铁路边,房屋被烧,进去后烟雾多,沾染上了,她还抱了一个断了残肢的小孩上红十字的担架,所以身上弄得也污糟。 一路回来,也没在意。 这些东西,她都习以为常了。 但房里还有客,她就只拿了布巾,简单擦了痕迹。 转过了头。 她发现李景和拿了茶杯也没喝,只还直直盯着她看。 这目光,梦回1932年的冬季,那年闸北战事刚消,白舒童他们从广州城来上海,他们欢聚在了狭小的里弄屋子里,一起过了个暖和和的小年夜,彼此都青涩,也是这样。 但是,现在,他们都不是那时的人了。 张秋晓问,“你想说什么?” 李景和唇边淡淡笑,开口而问,“你什么时候回的上海?” 《明月画报》的原地址在上海的江湾附近,那片区域在淞沪会战的时候被炮火炸得没了痕迹,她的记者证上写着上海地址,明显是在那之前就回到了上海。 但是,张秋晓从船上未告别而走。他以为,如果她回了上海,是不是有可能,就会来找他。 因此希冀她的答案,不是他想的那样。 张秋晓话冷,擦了手,移开了目光,抱臂也不再往前靠近,与他站在了对角,让他的希冀成了空,说了,“战争之前,童童的订婚礼没多久之后。” 顾白两家的订婚宴,很多报纸都刊登了那日的盛况,李景和就算没留意,都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了些,缓缓点了头,清楚了张秋晓意思。 她在同他避嫌。 因而他笑说,“那军官也真的喜欢她,知道她很多事,但是却既往不咎。” 他喝了两三口的茶,站在原地没动,摊手而说,“算上来,也是因祸得福。” 三四个字。 张秋晓倏地抬了眸,咬了后牙,以前李景和,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从来也不反感,对他心死后,更是连招呼问候也不想说了,可听了这话,她反驳说,“福?连家都不能归的福,换你,你要吗?” 逃婚因他而起。 这话,他怎么说得出来的。 张秋晓也没有想到李景和到现在依旧还是那么凉薄。 或许她本来就看错,他根本从头到尾就是这样的人,没变过。是无情无义,连兄妹,连家人,连恋人都可以背叛! 那些放下的东西,滚滚又烧了起来。 “广州城沦陷后,荔枝园被封了,阿莱带着青姨去了桂林,他们给上海发过电报,你没回。青姨这六年里,把眼睛都哭瞎了,一个是为了你,一个是为了童童。也一直在问我,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以前多么好的一对兄妹,怎么会反目。问得我无话可说。你,又是怎么到现在还能说出她因祸得福的话。童童她,她已经失踪了两年了,这是什么福。” “你关心过他们的谁过,在上海做了那么多,说到底都只为了你自己吧。” 说道这,李景和脸色才滞暗了下。 “我不知晓。” 他手习惯性地用指甲磨着皮肉,邱宁他没回去过,只让人定时汇款。 日军攻广州的时候,他派人到邱宁,也才知道母亲他们早就迁移去广西不在了。知晓他们安全后,他也没细问,只等着战事结束后,带着他们离开这个是是非非的地方,去日本。 但...... 这是建立在白舒童同那军官结婚之上的设想,如果是这样,似乎他也没那个脸能回去了。 包括现在找到了秋晓,许多事也无法再同她说了,对于她的指摘,他沉默,安静,垂下了眼帘,听着,不再说一句。 半响后,薄笑了下,“也不全是你想的那样。我关心过,只是没说......” 李景和看向了张秋晓。 而张秋晓气得胸膛起伏,他就也没再辩驳,再说下去,只有面目狰狞,刀刀刮心而已。 第222章 悲喜 冬日的夜晚来得特别快。 天色暗了下来,余叶独自一人在茶馆喝完了茶,没有回学校,而是偷偷跟着李景和,来了旅社楼下。 他等张秋晓,她则在外头马路边等他。 张秋晓在下午时分回来的,她想着他们会聊很久,李景和至少得再一两个小时才从这个旅社出来,她就皮鞋踢碎石,消磨时间,百无聊赖。 吃完路边在卖的糯米粑粑,又开始撕那张荷叶,撕成条,又撕成丝,后来扔掉了,索性还数起了卖糯米粑粑嬢嬢门前的客人。 一个、两个、三个...... 有些人买完就走,有些人同嬢嬢客套三四句,而有些人则回头看向旅社二楼,也不知道在等谁,手上的糯米饭都不怎么吃,蹲在路边,边吃边说话。 不像她,三四口,饿得都吃完了。 等到了快临夜,街上来了一辆汽车,遮住了旅社门口的视线,嬢嬢的糯米粑粑都卖完了,收拾摊子走了,她也跟着站了起来,想着今晚可能李景和会在张秋晓姐姐这里过夜了。 心里酸酸涨涨地要回学校去。 蚊子包都收获了好些个。 这么无止境的等待,有些不值得。 刚站了起来,就见从旅社里走出来李景和,他戴着黑色圆帽,斯文里倜傥,眉目清俊,让她一眼能见到。她心花怒放,赶紧拍拍衣裳皱褶,转着脑袋瓜,正想着要用什么合理理由去说自己在这,要同他一起回旅社去。 视线里,却见他拐了个弯,离开了保镖,没有往汽车里进,而是走过街,到了附近的鲜花店里,买了一大束的玫瑰花,他捧在了手中,给了店主纸钞,也没让找钱,笑容温温。 那应该是给张秋晓姐姐带的,因为只有张秋晓的事,他才有那样的笑容。 余叶停醉在那抹笑里。 看着他走了出来。 下一瞬。 他还未过街。 余叶捂了嘴,眼瞳惊恐,被染红,人摊坐在了路上,泪止不住从眼眶出,身体止不住地抖。 快窒息。 第二日,旅社照样接待着新客,张秋晓的同事兴兴奋奋地吃完了早饭,带了两个包子,给她带来了点消息,他敲了张秋晓的门,斜靠着,眼里是藏不住的有话。 门一开,他直接说,“秋晓,昨日我去空军俱乐部喝酒,碰上了一个带了三十辆卡车,又运了大批日常物资给军队的南洋客,我想这不是很好的素材嘛,华侨爱国的报道正好可以写一篇,就拉着他采访。一晚上我同他大聊特聊,结果他说了他头家(老板)姓白,我问了姓名,你猜猜,全名叫什么?” 张秋晓正在收拾着桌面上的东西,没看到上头遗留了一个李景和留下来的首饰盒,不小心碰掉在地上。她几乎是惊喜地猜到了,心狂跳了下,没有去管落下的声响,呼吸紧着说,“白舒童,是白舒童吗?童童?是童童吗?” 同事点点头,知道她找了这个白舒童很久,采访时竟然有意外收获,跟着她一起被感染了笑意。 “那个南洋客还在吗?” “在的在的,这两天都在昆明,还奉了他们头家的指令,还要给南洋商会里献金,滇越铁路被日军炸了,在抢修,他没那么快能回去,这会儿人应该在商会里,赶紧去看看。” “好。” 张秋晓高兴,赶紧下楼奔出门。 他们丝毫也没有留意,隔了一条街的大马路上,一个女学生披头散发地坐在花铺外,坐在染了血的玫瑰里恍惚失神,魂魄都没了。 - “头家,也就是你们说的白舒童,她人不在石叻坡。” 刚捐了献金,从南洋来,一路购置物资,终于把事情办完了,南洋客李天赐坐了下来,国语不标准,福建客家人,说着马来用语、家乡话、国语,还混着英语,同张秋晓说着白舒童在石叻坡的际遇。 张秋晓听得有点乱,所以就直接问了,“那她现在在哪里?” “我们从码头分开后,她说以前人小大胆,身上不够钱都买了一架飞机,因此欠了一帮南京老板债务。她拉着一批药材去了红河,说是要去还人情。” “去了红河?” 张秋晓第一时间就想放下手头的所有事,联系怎么去红河。 但是这个南洋华侨又摆了摆手,说,“现在也应该不在红河了吧,我们出来了那么些日子,也不知道她什么打算。” 张秋晓心急,被他这样绕来绕去的,没有打交道的耐心了,就问,“那你就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怎么样,才能找到她。” 见人着急,南洋客心疑身子往后靠,担心着给头家惹麻烦,毕竟白舒童帮过他。刚到石叻坡那时,他被同乡卖了猪仔,是白舒童从铜矿里救出了他,还让他娶了个娘惹媳妇,安安稳稳在马来定了居,他可不想给她惹一点点麻烦,更怕她不止欠了红河的一笔钱,还欠面前人的,所以说话变得谨慎。 他摇头说,“那我不知道了,她是要留在国内,还是回石叻坡,还是去国外,头家没同我说过,我就是负责她马来的秋妍香膏店铺的分店经理,都是同她底下人联系。” 张秋晓眨眼,越听越不对劲,摇头说,“不对啊,你刚刚才说和她一起从码头分开的,还知道她去了红河,明明是你头家,怎么这会儿又说同她不熟,又是底下人联系你的......” 分明前言不搭后语。 南洋客呵呵笑,也不再解释,觉得说多了,指着外头叫来的一辆车,说着还有点私事要去处理,怕他们又多问,就急急忙忙地要走了。 “诶诶诶!你站住!” 好不容易有了白舒童的消息,张秋晓才不放弃,随后跟着,跟着那个南洋客也上了汽车,誓要缠到底。 而在碧鸡关,马先明和一个华侨谈着从缅甸来的一批物资,因为日军连日空袭,炸铁路,他们货被耽误在了半路,车辆行不通,需要马匹接济。马先明分派着下属,他们对着一张舆图,在商量走的路线。 既要避开土匪,还得避开日军。 事情有点难办,斟酌了很久。 一个从红河回来的马帮兄弟就一直站在旁边等着,一直等着他们说完了,他才赶紧同马先明说,“那个,老大,我这次去帮红河盐帮运物资,在路上好像看到了那个白老板。” 马先明脚翘在板凳上,说的口干舌燥,又一笔只收本钱的买卖,他又得自己贴腰包了,正在心疼着,随口不过心而问,“哪个白老板啊?” 只要不是买卖的事情,他都不甚在意。 马帮兄弟说,“就那个,好久之前找空军丈夫来碧鸡关的那个白老板。” 嘴边的茶壶倒到一半,马先明从桌子边倏地站起来,拉过了他肩膀,激动而问,“白舒童,你说我妹子,白舒童?!” 那人点点头,应了是。 第223章 表面功夫 一封电报和一封长信分别从昆明两地发到了重庆,彼时,顾承璟刚移防到了重庆,这一年,身边的空军兄弟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同陈灿两个人有时候都也还没同从航校来补充战备的菜鸟实习飞行官说上两三句。 下一刻,空袭来了,驾铁鹰而战,再落地,那些个年轻的面孔就停在了自报航校学号的那刻,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他和陈灿吃饭,第一杯酒都习惯先往地上洒,告慰亡灵。 再喝。 拧眉。 一股气泡味。 酒根本不烈,陈灿看着那橙黄色的液体,笑着吐槽说,“这分明就是饮料,哪是酒啊,这苏联来的飞行官给的,我还以为是高度的伏特加呢。” 顾承璟尝了下,眉头微皱,也不太习惯这味道,是酒不酒,饮料不饮料的,只能是喝个新鲜风味,说,“这是格瓦斯,面包发酵的低酒精饮料。多少都有酒,战时,还是悠着些。” “今天也不是我们两个队领了任务,没事。而且小鬼子的华中大本营刚被炸了一轮,他们油库都炸出了个蘑菇云了,哪有闲心来。重庆是山城,这几天上空雾蒙,不会来,别扫兴,走一个。” 他强制再碰杯,顾承璟浮笑,消弭着连日来的高度精神紧绷,举了杯,不是酒都当酒喝了。 难得的休息,两个人在陈灿的重庆新家里,陈灿的老婆帮他们备了些吃食,男人有男人的局,女人也有她们自己的,她和一帮空军太太打牌,小孩则在一旁的地上咬着竹蜻蜓玩。 日子没有防空警报的时候,仿佛和在南京一样。 一切温温融融。 伴着外头的麻将音和太太们的说笑声,陈灿手里拿着筷子,敲了下瓷杯,感叹道,“就是差了样东西。” 顾承璟微挑了下眉,嘴边微翕合要问。 这时候,从外头走进来了吴小姐,她随家人也来了大后方,打扮妖俏,依旧是浮华一身的艳丽,发油按压得头发服帖的柔顺发髻,珍珠耳环、珍珠项链,全部都坠着,让人眼前一亮。 战时,很多人都不这么打扮了,这般突兀的华丽,却是看得人心情很好。 陈灿指着进来的她,眼皮掀了起来,筷子指了她,高兴而笑,说,“对,就是差个吴小姐。” 吴小姐才刚来,被指着,款款坐到了他们的桌子上,拍了陈灿一下说,“要死,这么吓人,在说我什么坏话了,一进门就说我。” 陈灿缩了下肩膀,笑说,“想着南京的日子,还觉得有些不对味,这不,吴小姐来了,那味道才对了,才同我们在南京空军村里一样。吴小姐,这么长时间不见,听说你回广西,是又和谁相亲去了?” 吴小姐顿时拧眉,看了一眼顾承璟,脸红了下,低头,上手拧陈灿,“我没有婚配的。你别喝醉了就乱说话,什么对象,没有的事。” 陈灿哈哈笑,吃了痛,抚了下自己手臂,说,“没醉,我们喝的格瓦斯,这跟开水一样,醉不了人。我是听人说,你回广西和一教书的先生对看去了,怎么样,成没成?我们这封大红包能给出去了吗?” 吴小姐赶紧对着顾承璟摆手,又伸手还拧陈灿,“格瓦斯是什么,我不管,没醉就更该撕了你的嘴,我才刚从广西回来,来你们这里找找乐子,这倒好了,反倒被你们找了我乐子。” 她往外头喊陈灿老婆,外头正在自摸着十三幺,算着数,根本无暇顾及。陈灿合起来了手,一直说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吴小姐却是生了气,叉腰,才刚进来就又要出去,威胁说,“我就同嫂子告状去。” 陈灿在嘴边拉上了拉链,赔笑,赶紧从桌子下踢了踢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顾承璟。 这事不关己的样子,真惹人提醒。 他们一移防重庆,吴小姐就从广西千里迢迢跟来了,难得的休息,这闻风就上门了,速度之快,有点意外,可也在意料之中。吴小姐这醉翁之意在哪里都很清楚。 分明在顾承璟身上。 可,这人还一点不帮腔。 高挂着姿态,一句话没说。 在桌子下,陈灿又踢了顾承璟两脚,眼眨了三下。 踢在了小腿边,顾承璟白了眼陈灿,从桌下踩住了那双不算新的皮鞋,冷冽过眼,微抬眸,侧了脸,扣扣桌面位置,淡笑同吴小姐说,“他一向胡话多,吴小姐别介意,来了,同我们一起吃点?是不是许久也没见了,叙叙旧。” 听人发话了,吴小姐扭了下身子,变了脸色,有了可以下的台阶,立刻也从凶巴巴变得软绵,抚了下耳边的珍珠扣,重新入了桌子边,说,“好呀,我试试你们说的格瓦斯。” “坐,我给你倒。” 顾承璟亲自伺候着,拿了瓷杯倒了一杯,摊手。 吴小姐更是笑意盈盈,自然都想不起要去告状的事情了。 几杯后,吴小姐更是自己解释说,“我没有要去广西相亲,都是父母逼着,不得不去一趟。我是新知女性,崇尚的是自由恋爱,你可别误会。” 瓷杯敬了顾承璟,顾承璟淡淡缓点了头,“误会什么,吴小姐一向自由随性,敢于破旧,难能可贵。顾某佩服的。” 吴小姐抚了下脸庞,格瓦斯没有多少酒精浓度,但是她先浮了热,被说了几句,像是在秦淮的小船上摇摇荡荡的。 这男人可每次都能轻抚在她心房里。 让她痒痒的。 听说他订婚了,但是迟迟未和那白小姐结婚,两人现在更是分居了两地,一个在重庆,一个在香港,本来觉得没什么希望,没想到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心里暗喜,不请也自来了。 她摸摸脸,笑说,“哪里哪里,你说得我都脸红了。” “吴小姐以前可不是个脸红的人,顾某是说了哪句假?” “假不假我不说,可这走不走心,我要计较的。” “那是自然。不走心,都不同吴小姐这样说上几句了。” 这军官还是跟以前一样,真会哄人开心。 他微旁侧靠着长椅,下巴还点了点她,更是将她点得心都乱跳了。 吴小姐尽量稳住,拿了手帕子掩嘴笑,秋波悄悄送,一点也没顾及陈灿的存在,手同捏陈灿不一样,轻拍了下顾承璟,说了哎哟。 小动作不断。 顾承璟也不太在意,随着她去。不一会儿,吴小姐大胆着,人慢慢从独坐一边,移了位置到了他身边,贴在身侧,给他熟门熟路地倒酒。 陈灿见着喝格瓦斯也不过瘾,就起身去客厅的柜子里拿一瓶珍藏的法国葡萄酒,开了出来。 再要进来的时候,听吴小姐在问话。 “怎么你到了重庆,白小姐却不来。你看嫂子,陈灿到哪里,她也到哪里,夫唱妇随的。别人都说结婚后,柴米油盐就磨了浪漫,难道你们是也没躲过吗?” 声音娇娇,在找着有机可趁的缝隙。 顾承璟说话懒懒恹恹,多少只当应酬,说着,“她都不在,提她做什么。” 纤细的手臂拱了拱顾承璟,手划拉到了他的胸口,笑说,“想提醒下长官,我吴小姐和别人不同,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也不在意闲言碎语,可以不结婚,浪漫至死,军官长以为如何?” 顾承璟应该也是喝上了头,扶额笑了笑,反问,“哦?” 他眼皮薄薄的,掀起看人时,微冷傲,但是现在喝了点小酒,眉目轻佻,桃花在底。 也没正面应。 吴小姐被看得有羞意,手捏在了他脸颊上,轻推了下,说,“怕了?” 大胆而炽热。 顾承璟手放脖颈边,轻拄着脸,嘴边淡笑。 陈灿见里头许久没说话,刚才顾承璟帮他解围,才进了这个陷阱里,他赶紧轻哼了两声,进了门,打散了吴小姐的话。 吴小姐见有人进来了,手从顾承璟的肩头放下,当做若无其事的。 多少能见失望意。 一场酒,陈灿以为是一时迷情,但是没过多久,就见顾承璟开着吉普接送吴小姐上下班。 高调得,仿佛白小姐和婚事不存在。 又再没多久,不仅吴小姐,顾承璟的身边又冒出了唐小姐、李小姐、陆小姐......一时雾里看花,都不知道他究竟将心放在了谁处。 唯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他和白小姐是彻底闹掰了,许久也不提童童,表面功夫也不做了,两人分居,就等着两方家长慢慢接受而准备散场了。 第224章 乱心 远在千里外。 白舒童捏着《明月画报》的一角,从石叻坡回了国内,许多不知道的事情从报刊杂志上才知晓,童心帮她买了许多,他们在云南送完物资后,听说了广州沦陷的消息,找着上头有没有回应他们的启事。 翻找着信息,就看到了一些风月小报上,可能是销量不好的原因,除了战事,又刊登起了歌星、影星还有各地名流八卦小道事。 也就看到了其中一篇,“空军中校留连俱乐部,牡丹花下醉风流”的报道,照片挺大一张,顾承璟一身挺拔英气的空军服,手夹着烟搭在了那朵艳丽“牡丹花”的肩上,被侧拍个正着。 他侧看着镜头,眼里冷冷又轻薄。 不甚在意被拍。 童心也在桌子边从报纸里找着信息,见白舒童停留在了一页上许久没动静,也没说话,就问,“找到了?” 白舒童浸在往事里,才回过了神,匆匆翻过那一页,说着没有,又拿过了另一份的报纸,凝了眉,换了另一份,结果陆陆续续地还有。 还挺精彩的,每份顾承璟身边女伴都不带重样,出入白俄餐厅,出入影院,也出入空军基地,还有顾承璟与人在俱乐部里相拥跳舞的...... 好几份。 无一例外都是说他留连花丛,同白小姐的婚事要告吹了。 这也才多久,他就腻了吗? 白舒童咬了咬下唇,捏着纸,起了皱,心情顿时也不好了起来,说好的这辈子只有对方的承诺,他已经不守了。 纸张被掐了痕,破了。 倏地,指尖掐到了自己的皮肉。 白舒童缓了心神,竟是这样都能吃味,但有错的从来也是自己,怪不了谁,想想,只能去释怀。轻摩挲了上头的好几张照片,顾承璟坐着站着,冷傲着笑着,手里都拿着烟在抽。 她又心软了起来。 军官长说过,烟才能缓解他的焦躁。现在是战时,这频繁在照片里头出现的香烟,不就也说明了他在燥乱里,不能平息。白舒童心有愧,也不知道他究竟过得如何,找着资料,被这些花边的新闻给恍了心神,很长时间无话。 童心见她看得慢,眉心还拧着,有点心不在焉,就凑过来到她的身边瞧,看见了报纸上头是谁,也才了然。 “是那个顾承璟长官?” “嗯。” 凤眼里多少不屑,轻劝着说,“童童,别看了。男人靠不住,才多久,他身边莺莺燕燕就那么多,都是臭男人,一个个都不值得。” 报纸被从手中扯走,但也不是白舒童不看就好的,太多份报纸写了他的事,有他立功的事,有他战场上冲破防线救了僚机队友的事,不经意总能看见一两篇。 很难不被影响。 童心提醒着她,“明天我们就要走了,如果决心放下这里的事情,就别再看了。你这些年开厂赚的,一分一息还了给他送的飞机债,又给他们空军送物资捐钱的,你自己剩了什么了。全部身家都捐出去了,是准备喝西北风了是不是。” 白舒童轻靠了沙发,说来身上只留了几百块钱,昨日去商会碰见红十字会医院在宣讲,是一千块都拿不出来,弯了眼,身为老板,无辜笑笑说,“还有你和童年啊。” 童心点了下她额头,被她的乐观打败,“我还等着你给我发薪资呢,别搞破产了。” 白舒童摇摇头,扯了下笑容,说,“不会不会,公司账目上的流动钱都很健康,薪资少不了。” 童心说,“那就好,也别看军官的事了,看了也徒增伤感和烦恼而已,说要忘就得忘得彻底些。” “嗯,知道的,只是,看看这些报道倒也无所谓,也总好过在牺牲名单里看到他名字......”白舒童合上了一份报纸,怕童心又忧愁看着她,于是换了话题问,“你找到阿莱和青妈妈他们的消息了吗?” 童心微叹了气,“没有,我还是多找找几间报社杂志再登登信息吧,可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明天,他们就要离开了。 桌上十来份报刊,却还没有任何的动静。 白舒童说,“等到明天吧,若我们找不到,就委托着公司的人再找,我们三个不能在这逗留太久。” 都是假身份,被人追查到,可麻烦。 “也只能这样了。” 童心应了嗯,他们即将要启程去往英国,这趟回来,是也想把青妈妈和李阿莱都接走,但是事情不太顺利,广州城沦陷后,找不到他们,在报纸上刊登的消息,也久久没回复。 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安全无恙。 能不能像她和童年跟白舒童那样在石叻坡碰上。 虽然担心着,可最近这些报刊和画报上对于顾家三公子的报道也实在是多,只要是刊登风花雪月的,必定有他。 这花花公子有什么好报道的,竟然拿来了当卖报的噱头。 童心冷嗤了下。 空军军官果然人同风流外表一样,是不能安分,好好过日子的主。 于是她说,“童童,你去歇息歇息吧,这些报纸我来看,也没剩多少了。你昨天去蒙自的商会喝了那么多的酒,喝点桌子上的茶水,消一消隔夜的酒劲。” 白舒童被推了两三下,就放下了报纸,走到桌子边去。 这时,屋里的门铃响了。 她去开门,是童年回了来。 还不止他一个人回来。 童年笑着往旁边站了站,露出了旁侧人的身影来。 “这人刚从桂林过来的,说看见过李阿莱。” 来人被迎进了门,喝上了热茶,沿途从桂林逃出,要投奔云南的亲戚,在入关口碰上了童年,就先到了这里来,喝了水解了躁就说,“我们是一起从桂林出来的,要去湖南的凤凰县,但是走到了半路,有人来接走了他们。” 白舒童又给他倒了一杯水,仔仔细细问,“谁接走的?” “不清楚,哦对了,他们一行人都穿着制服的,应该是军官。但是我也看不明白他们穿的是哪个军种的衣服,反正应该是的,他们开军用车,腰上还配花撸子......” “他们说了几句,李阿莱他还带着个叫阿青的妇人,眼睛也看不见,说要找医院治疗。他就跟着那群军官他们走了,而我走到半途,又听说了打仗的消息,就绕路来云南了,不知道他们究竟去哪。” 有效的信息不多,但拼拼凑凑,就是有人接走了李阿莱和青妈妈,还要带他们去治疗眼疾。他们至少是安全的。 童年脱了身上的外套,也坐了下来,童心站在他旁侧,听着他问,“有没有可能是李景和?他和一些军政关系也不简单。李叔吸大烟没了,青姨他不可能不顾吧,那是他的亲妈,他肯定会找的。” 童心却是否了,冷静说,“李景和死了。” 一语惊雷。 童年诧异,蓝色眼睛震颤,“死了?” “今天报纸登的,说是矿主间的矛盾,投资分配不均,在上海就多有冲突,到了云南,三四个人寻了他落单的时机,将他......” 白舒童也是刚听说,她也还没看到这则报道,心里也惊同时也有些唏嘘,却也不意外他的下场,李景和在刀口上赚钱,得罪的人肯定不少,细数又有多少人能全身而退。 童心和白舒童同时看向了童年,童年摆手,又举起手,说,“我发誓,我同任何帮派都没了关系,真的。现在的药材生意,清清白白。” 屋里还有外人,他们也便没再多说,再打探点桂林的信息,他们就给了些银两送人走,那人摸着脑袋致谢了那么多的打赏,又绕了回来。 “忘记说一个事了,那个来接李阿莱的人,自称叫做小方,这个我刚想起来,可能会对你们有帮助。” “小方?” 童年不记得同乡人有这么一号人物。 而曾经在大方巷住过一段时间的童心却转过了头看向了白舒童,白舒童听了,轻靠在了门边,轻念了这个名字,心微乱,脸上带着苦笑。 这又是怎么回事,顾承璟接走的青妈妈他们? 他和白曼露的婚事都要告吹了,还管么。 第225章 扑空 白舒童根本没那个胆去问顾承璟,她也承诺过让白家找不到她踪迹,所以,知道是小方带走了青妈妈和李阿莱,她反而很被动了。 顿了许久。 回过神来后,她赶紧吩咐童心,说,“别再登报,今天就去将那些寻人启事给停了。” 童心点了头,也正是这个打算,匆匆去拿了个手包,穿上了衣服和围巾,就往外走,也说,“免得夜长梦多,我现在就去。” 两个人有隐瞒的东西,几句话,眼神交汇间就懂了。 都是紧张和着急。 同当时童年去南京要从那个军官身边带走白舒童一样,童年闻到了点不寻常的味道,一直没弄明白白舒童究竟跟在那个军官身边做什么,可见她这么避讳,送走了童心,他关上了房间门后走到了她面前。 沉了眼帘,慎重而说,“童童,我们坐了那么久渡轮冒险回来,就是为了找阿莱他们,要带他们一起走。也好不容易打探到了点消息,就差这一步了,就这么放弃了?” “不放弃,但,不能是我们去找了。”白舒童微咬了指尖,多少不安。 “那个小方,你认识吗,为什么怕?”童年轻拉了下她的手,不让她咬,紧追着问,“小方是那个空军军官的人?” 能让她这么避的,除了白家就是那个军官,白家是不可能关照一点邱宁故人,也根本不会辗转关系去寻,那只有那个空军了。 白舒童轻点了下头,“嗯,是他的卫兵。” 还真的是。 而好不容易解脱了出来,童年不可能让白舒童再回到那个随便就将人囚禁的军官身边,更何况也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那军官和她的姐姐白曼露在了一起。 分明也是个始乱终弃的。 于是抓着她肩膀,不让她动摇半分,蓝眼认真说,“如果是他带走了青姨他们,作为让你回去的威胁。童童,你就不能回去。明天该出发出发,别犹疑半分。我可以让其他人去周旋,他是军官又怎么样,有法纪的,他敢乱来吗?” 白舒童也不敢放松,苦笑说,“可我们......又好得到哪里去,童年,别让你的人去。和我们有关系的人,都别再去问了,全部撤回来,都别去。” “不问了?” “不问,再想想其他法子,我们别接触了。” 白舒童淡扯了下笑,往好的想,他们可能是意外碰上的,或者是顾承璟同白曼露有什么协议呢。 别去打扰,不能去惊了半分。 童年在她身旁拧了眉,扫到了他们桌面上还摊开的一份报纸,上头就有那个叫顾承璟的军官的报道,他看不明白,白舒童如果有情那为什么离开,而如果无情,又为什么还关心那个军官的生死,又将大笔钱投入了空军的建设里。 若只是爱国,又怎么偏偏是空军。 那军官周旋在他们姐妹之间,是不耻。 可为什么点滴有愧的却是她白舒童? 他不得不问出心中疑惑,“童童,你之前究竟在他那做什么?白家让你待在他那里,图什么?” 白舒童抽出了在他掌心里的手,依旧闭口而不谈,转身去了桌边,只说,“没什么,我们按时去英国,青妈妈暂时先不找了。我同赫曼先生再谈谈这件事吧。” 竟然连最亲的人,都不敢去找了。 童年其实心里有最坏的设想,可却也不敢去破了那层泡沫,掌心紧紧攥住了,恨着自己无能,又见她躲闪,而心疼。 他闷着,愤懑着,一拳打在了墙壁上。 声响不小。 白舒童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手磨了血痕,长眼睫颤了,“童年......你......” 这拳虽是发泄,可就像一巴掌打在了白舒童的脸上一样,火辣辣的疼,让她有点无地自容。 她咬着唇,先说了,“对不起,以前让你为我冒险过,我却留在了那......” 童年自己发泄了,也没有得到痛快。白舒童甚至更加难堪,站在沙发边紧捏着手臂,疏离得,从相遇后就一直往外推他,也不和以前那样愿意交心。 蓝眼里心疼,一颗心痛着,上前说了抱歉,也决定一辈子都不说这件事了。 他拍拍她的头,让她别自剖来伤害自己,笑说,“吓了你了吗?我没事,不是针对你的,不用说,我不需要你说了。我不该这样的,明天早点走,随你的意思,好吗。” 白舒童点了头,见着他丝毫不管伤口,惊心地应了,“好。” 以后谁也不再提顾承璟的事。 另一边的张秋晓好不容易说动了南洋客李天赐,搭着汽车,一路匆匆从昆明奔来了蒙自,到了白舒童他们下榻的旅社,满心欢喜而来,却扑空了。 旅社账房打着算盘,从圆眼镜里未抬头同他们说,“那三个南洋来的客人一大早就退房走了。” “去哪里了,他们都没找到人,怎么会走的,不可能走吧。” 账房停了手中账,莫名,“你问我,我怎么答。他们也没告诉我啊,这人来来往往的,他们有生意要去其他地方也不稀奇。” 到时间退房了,更是天经地义。 张秋晓来晚了一步,李天赐在旁边见她着急得脸都涨红了,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太阳穴,有点歉意,耽误了时间,只能说,“我也不知道你是她的幼时朋友,不是债主。要不等我回了马来,我再联系联系总公司,帮你问问吧,sorry啊。” “现在说这些没用。” 等这个李天赐回马来,又是两三个月后的事情了,这样一来一回,又是跨国的信息,早就耽误了。 更何况如果是联系上,白舒童就愿意回来,那张秋晓就不会丢下了所有的采访工作前来。 就是要拦下她,亲自拦下她,解释清楚,才来的呀。 张秋晓无奈极了,站在旅社里,眼里茫茫,很丧气地叹了气,听着李天赐的道歉,心里挂念着白舒童,怎么冒险回来送一趟物资,就这么又走了呢。 明明,心里是放不下的,怎么就这么又要走了呢。 第226章 起伏 重庆,空军基地,顾承璟的办公室里。 扫了一眼照片,黑瞳沉沉,手里扔了写报告的钢笔,听着报。 “他们一行三人从云南出了境,在通关的时候特意盘查问过,他们要到缅甸,三人随身还带着英国的签署通关文件,如果推测没错,白小姐最终目的地是英国。” “白小姐也的确如电报说的,同一个叫赫曼的做橡胶生意的英国商人初步确定了婚姻关系,这趟去英国,他们应该是要办理英国那边的结婚手续。随白小姐出去的另外两人则是那个叫赫曼的商人帮着办工作证出国的,一个是童年,一个是童心,样子口音都对得上,是以前查过的那疍家出身的两兄妹。” “按着缅甸那边渡口的渡轮安排,推测时间,他们将会在一个月后,抵达英国。长官,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还派人去英国吗?” 顾承璟靠着椅背,无语地笑了下,没想到她来了又走,什么也没能拦住她,他眼里沉着无底波澜,冷问,“她在石叻坡的香膏厂资料呢?” 来人从公务包里拿了一大叠的资料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办公室里不安静,能听见外头轰隆的铁鹰螺旋桨悬转声,阵仗很大,基地里接收了一批新的苏联飞机,外头正在测飞,将他们说话的声音都要覆盖了过去。 顾承璟接过来,在嘈杂里将一份份香膏厂的资料都看了。 白舒童的公司有那个叫赫曼的投资,利益有牵扯。 也真是个聪明姑娘。 在石叻坡生存不易,还要在福建帮、广东帮、客家帮里杀出条生路来,是依靠哪一方都不能那么快速成事,她是直接花了心思找了英国人,以自身做赌博,换利益。 是在他这里学的攀人脉,吹耳边风,都用上了。 也,竟然,又重蹈覆辙,对着别人再来了一遍。 手捏紧,掌面筋骨都凸了出来,略苍白。 顾承璟紧着下颌,冷嗤在嘴边,手轻叩着报告纸,压下了眉,吩咐,“以前你手头上查回来的那些邱宁资料,叫个人带去英国。” 觉得还不够,他又加码,“蒙自那边调查回来的消息,也派个人告诉她。” 眼里冰川冷,说,“给她添添礼。” 他垂眸看了一眼手上写了一半的报告,那上头还有张白舒童和赫曼的西式结婚照,笑容灿灿,他刚放下的墨水笔断了墨,正染黑了半张纸和照片,他手拄在额上,划过眉边,从胸膛里沁了冷笑意,将那只满是污黑却也还完好的钢笔。 连并着那张黑白的照片。 随手扬了。 这种背叛,止息不了。 而这戏又是她先唱起的,没有他喊停,她休想能停戏。 外头敲门进说队上的测飞都准备好了,司令部也来了长官观礼,顾承璟让人送办公室的人出去,挺立而站起,拿起了空军帽,压在眉上,脸上冷肃如常,抄兜而出。 而来报告的值日官,敬礼后精神紧绷,今天的中校心情明显差透了,从身边过,周身环着阴鸷。 不由得,敬礼时,他大腿都绷紧了点,胸昂立。 可也没多久,还是在同一间办公室,不同的季节,从英国回来的人又坐在了同一张板凳上,等着训话的顾承璟。 这次来了基地,沿途走来听见的俄语都少了,英语占了大多数。听说为了抗击日本的零式飞机,顾承璟和一些空军队友去了一趟美国也才刚回来。 训练过,战场上也多了许多好消息。 使得他来报告,都不由得有些敬佩这些在坚韧作战的军人,等候的时间里,腰也跟着坐得板硬挺立。 门一开,裹了点冷风进来,风凌厉刺骨,但比英国那雾蒙蒙又阴湿的天好多了,他站起来,迎了赫赫战绩的军官,听说也就两三天前,大队主动袭击了日军武汉大本营,无伤损而归。顾承璟从外头进来,脸上有刮裂的伤痕,军医简单消毒处理后,他也未让包扎,径直而进。 “顾长官。” 往日桌上的苏联飞机消失了,换成了洛克希德攻击机,在那模型的下方,他早已经放好了要给军官报告的资料。 长话短说。 “白小姐婚结不成,转而一直用工作签证文件留在了英国,她在那设立了个香水品牌,注册了公司,董事由赫曼出任,她不是英国人,就只挂着店铺主理人的头衔。” “店铺在斯隆街上开得不错,赫曼也带着她出入各种社交场合,牵线本地资源,从他们店员的口中打探到,不久后她的香水系列会和当地集团合作升级,更会出日化和护肤品,生意应该不会差。” 照片里,白舒童云发鬈曲,穿着衬裙,亭亭而立,站在在一帮外国面孔中,大方得体,都是自信和干练,一张张照片看起来倒也快乐无比,顾承璟看了几张,随手而放下。 他问,“赫曼是空军出身吗?” “不是,但白小姐同一帮退役空军华侨走得挺近的,还设立了个基金会,每年给国内捐献大笔的军资,这不久前听说国府要购置一批飞机,美国那边迟迟没动静,她就去找人联系英国那边的资源,给国府捐物资,长官,您外头草坪上停的几架a-29,应该都有她的一份。” 顾承璟垂了眸,看着桌上的飞机模型,继续听着。 来人说话谨慎,“她独自住诺顿公寓,说是和赫曼先生在一起,但两人并没住一起,按推测,她大概可能是为了事业,要永居得身份而要假结婚,但是公证被我们举报后,她也就没再继续申请了。” “我们也查了她的公司资金,和在石叻坡一样,除了日常运营外的资金,她账上都有一笔固定钱款,汇入香港汇丰,又经汇丰进重庆,入......” 话短停,报告人手指了顾承璟。 黑瞳微蹙。 的确这些年,有一个石姓的热心人不停往他们的空军基地送物资,原来背后是有人的。 还是白舒童。 顾承璟轻揉了下眉间,也不知道是为自己多久的怨还是对白舒童这样欲盖弥彰的关心而失笑。 童童啊,童童,既然都这样了,那你为什么不明说呢。 让他要想那么久才想明白。 顾承璟沉沉开口,“让英国的人看着点她的安全,其他的,别干扰她了。” “是。可长官,那蒙自调查出来的消息,恐怕已经都到她手上了。” “那就让人去说误报,比起国内,她还不如就在国外。” 顾承璟矛盾,想逼着她回来,可看见照片上在事业里发光发热的人,她无忧着,却是不舍得了。 陈灿领任务配合陆军前往长沙作战,坠机在了日本军队阵营里,为了不成俘虏,最后自己举枪自尽,牺牲了,他的老婆悲痛不已,几次哭晕在灵前。 明白了白舒童的心,可顾承璟却是不能让她回来了,安南那次,从母亲陈美莹那里听说,白舒童几近失魂,他是再也不能让她再遭受这样的事了。 办公室内,汇报的人还在等着进一步的指示。 顾承璟面目里沉稳冷静,在成都战役里,吸入了大量浓烟,留了病根,咳嗽了两三声,目光在那些照片上,继而淡淡说,“让她做自己的事,等战事明朗了,再让她回来。” “是的,顾长官。” 窗外凛冬慢慢在过去。 这一等。 一直等到了1945年,日本投降,中国拿回了主权,彻底拿回领土制空权的那天。 第227章 回邱宁 “号外号外,日本军受降仪式将在中山纪念堂举行,国军第二方面军司令已乘机到达白云机场,随行车辆和下榻酒店受到街坊欢迎。” “成珠楼、广州酒家、陶陶居重新开业,街坊饮茶有优惠,更有舞狮看。” “号外号外......” 卖报的小童穿过大马路,在停留着无法动的车辆中穿行,声音响亮,脚步里雀跃,脸上带着红光,激动不已。 马路上已不见有日军站岗,出来走动的人和车都多了。 压在广州城上方的阴霾消失,卖报小童也不管赚不赚钱,卖力吆喝。 “小孩,给我一份。” 停行的汽车里摇下了车窗,伸出了一双纤薄的手,递出了枚铜钱,小报童接过,在铜钱上闻到了一股馨香气,淡淡的甜香荔枝味,很是好闻,接过了钱,他不由得朝了车里头看。 车里满座。 买报的,是个打扮时髦摩登的女人,浅笑里有酒窝,人和香气一样,甜里带明媚,穿着烟绿色衬衫和奶白色衬裙,秾纤合度,衣衫微薄透,衬得唇红齿白的,如珍珠玉贝,一眼令人惊艳。 汽车叭叭了两声,催着前头车辆前进。 小童才回过神来,同司机先生说,“小姐、先生,前头正在花车游行,庆祝着广州城光复,游行才刚过了康乐队,急不得,还请慢慢呢。” 而司机叹了气,说,“那可糟,车上的客人正要赶着火车去邱宁,这可得误了时。” 副驾驶上另一个也同样摩登的女人凤眼带着伶俐感,小脸尖尖,戴着一顶薄纱呢帽,手微挽了耳边发,转了头,纱下菱唇微微一笑,如小荷露角,朦胧里有仙气,也好看得紧。 她出了声,声音俏俏说,“这么好的日子,等等也可以,也就多费一张车票的事,我们回来了,就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 后头的人听了,也跟着温温笑,赞同地点了头。 笑意传染,小童也跟着漫开了笑容,看着他们的后座上有一个外国碧眼髯须的先生,还以为他们都是外国客,可看来这两个小姐都是中国人,是能明白胜利来之不易,可以与他们同乐的。 小童便说了句,“光复快乐。” “同乐。” 得了后座人的应,小报童露了白齿,从斜背的津布包里拿出新的一份报纸,挥在手中,奔着跑着,继续往了后头的车流去。 报纸上都是各地光复的喜事。 遍地开花。 虽是秋天,可却是满园春。 游行一过,车辆也通了,白舒童扶着圆帽,从车上下来,到了广州黄沙车站,登上了去邱宁的火车,归乡的雀跃里,多少有些忐忑。 离故乡也仅差一步了。 她转过头,心绪微起伏,同随她回来的童心说,“捏捏我的脸。” 童心举着把小阳伞,走了过来笑她,“童童,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梦,看看我在你身边呢,难道你会梦见我不成?” 童心的嘴依旧不饶人,说话像朵带刺的玫瑰一样。 反过来,白舒童伸手掐了她的,笑笑问,“那这样,你疼吗?” “当然疼!” 白舒童眨眨眼睛,温婉流转,带着俏皮,说,“那我可确定了,不是在梦里。” 童心瞪大了眼睛,自认着是个浸染了洋墨水的端庄淑女,却被破了,她好气也好笑地伸手挠白舒童的腰间,白舒童最怕痒,这下子肯定得求饶的,也果然手才刚伸过去,吓唬了下,她立马就躲到了赫曼身后去。 赫曼人高马大,西装笔挺杵在她们中间,看着两个绕着他在打闹的姑娘,来到中国游历,有人带着,一路旅途愉快,跟着也笑,用荒废了许久的国语,展了下手,护了下白舒童,同他们说,“这还是要去找人算账的两个姑娘吗?” 童心抓到了白舒童,意思意思地咯吱了她两下,她求饶了后,才放过了她,然后凤眼微掀,应着,“我们当然是。” 白舒童也点点头,薄红了脸,微喘气说,“是,我们可是两只母老虎,回去是要咬人的。” 童心抗议,“咋是母老虎了。” “那是什么,母狮子,豹子?” “就不能是温柔些的?” “温柔的没气势,你想啊,兔子,绵羊,哪个能咬得人血淋淋的。童心,你昨天还在渡轮上,同一个法国人吵架,人家骂了船役中国猪,你还骂别人法国青蛙。我们是温柔不了一点点了,不要装了。” 童心笑着拍了她一下,外国人侮辱同胞,肯定是得挺身而出的,她骂是骂了,可白舒童更是骂人家“cheese-eating surrender monkey(吃奶酪的投降猴子)”,把二战早早投降的法国人气得唇上胡子都快翘起了,想起昨日她也是忍不住弯嘴笑了笑。 远东战场,这场八年的抗战,很长,但是结局却是让他们外游的雀儿高昂起了头,更是让他们可以还击还想欺负华人的不知好歹的家伙了。 端庄归乡的念想是彻底没了,同白舒童沿途斗嘴打闹,倒像从前,可这样,开心快乐也不少。 火车开了,驶出了车站。 白舒童指了指车外头,在英国看不到的农田风光,甘蔗地、香蕉园、芭蕉叶、水塘,带着草帽在乡间穿麻褂的人,还有碉楼,一片的南方风景。 他们看向了窗外,也才觉得真的归家了。 也是越近邱宁,她们就越像了从前。 童心靠在了白舒童的手臂边,凤眼微上扬,心里暖,笑着说,“童童,我们总算能回家了。” 白舒童看着外头绿油油的水田,轻轻地嗯了声,总算能回来了。 第228章 讨债 去往邱宁的火车没耽误,准时开,准时到,到了邱宁后,县城里已经变了样,迎着光复,春节里才挂的大红灯笼,车站都挂上了,踩过的地面是烧过炮仗的痕迹,红红火火的。 邱宁火车站门口停了一排的汽车和人力车,招揽着他们上车。 听他们要往以前做宪兵领头的吴家去,笑着同他们说,“今天可多人去他们家,这吴大队长庆寿,怎么那么大面子,他不是早就卸任了嘛,这六十大寿办得可真够排场,宴席摆了百桌,乡里乡外的人都到了。” “先生、小姐们,你们也是特意从大老远来这一趟的嘛?” 白舒童听着,轻翘了一边的唇。 斜靠漆皮车座,她摇摇手中的象牙小扇。 可不是嘛,他们从英国回来,就是要找他算账。 她逃了那么些年,结果吴大队长根本没死,在云南只是受了伤,还又找了个五姨太,生活在了大理城一段时间,日子过得滋润。但是,他人没事,却没放过她,手还那么长伸到了英国,指摘她身份,让她不得不回国,是从以前到现在都可恶至极。 庆寿? 他们当然不是。 而是来讨以前的债的。 吴大队长的六十大寿分了两头摆,连摆两日,一处在他们家宅里,门口搭了棚子,院子里摆炉灶,请了广州城的酒楼大厨掌勺,热火滚烫,炊烟浓浓,当场做大锅菜,当场出炉,请附近乡亲同贺,一处则设在了邱宁县的唯一一间大饭店里,外来客都在饭店里招待,辅以点心茶食,供玩乐尽兴。 白舒童他们就下榻在这饭店的五楼。 宴席在楼下一楼,他们徐徐下楼,不请自到。 未到开席时间,大厅里舞席先开。 岭南建筑风格的饭店,一楼会客堂摆满了庆寿的银瓶、花樽、更有寿星贺桃等摆件,宾客早早到,主人家还没见影子,乐曲已经先奏,地上铺的是红白黑三色的花阶砖,优雅简约,穿着珍珠鞋踏在上头,白舒童被旋了一圈,落在掌心里。 轻快的爵士乐里,白舒童笑着,笑容明媚停在英国绅士的右手边,她的暖白色衬裙旋荡了一圈,如湖面涟漪,惬意回荡。赫曼陪着她,两人说笑着,很是随意。童心则坐在会客的沙发上吃着西米糖水,笑着看他们。 舞池里的人清新靓丽,自成一道风景。 童心不在舞池里,也和他们同乐。 被人问着,“你们是吴家的哪个亲戚?” 她嘴边吃着小点,摆着姿态,悻悻而答,“冤家吧,但也可能是仇家。” 话传到吴家下人的耳里。 他们判断着,来者不善。 很快,也就有人去报了在家宅里主持着乡亲酒席的吴家大少爷,吴伯雄。 虽然离家十年,可离家的人容貌并没有发生太多的改变,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那逃婚的四姨太太,她来了。” “这不请自来,应该是来砸场子的。大少爷,她身边有个英国人,我们也不敢轻易动手,您看,怎么办。” 吴伯雄低耳听了报,看了一眼坐在主堂上的父亲,祝寿的蜡烛晃了两晃,滴溜在他手边,他也没反应。这父亲之前强迫着人做姨太太,那四姨太太怎么不是来作乱的呢。 他没多应声,吩咐着先请进单独的会客厅好好招待,随后同宅子里的长辈告了手,撇了长衣褂摆,出了门,匆匆也到了邱宁饭店。 吴伯雄一到了会客厅,下人就递过来了一张名片,也才知道之前放了贷给吴家的人,是白舒童。 钱庄主人叫密斯白,他还真以为人家外国名就是三个字,而没想到,按着中文翻译过来,是白小姐。 也就是他父亲要纳,却跑了的那个荔枝园六指儿新娘。 她回来了。 在会客厅里,他赔笑而进,而白舒童已经巍然坐在了主位,挑眉,看了他的随行人,手轻拂过脸颊,问了他,“吴大队长怎么不来,派个儿子,算怎么回事。看不起我白舒童?” 人已经不同往日。 是来找麻烦的,没错了。 “当然不是,父亲得晚点来。可现在家中做主的是我,四姨,别嫌弃怠慢,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吴伯雄堆着笑,客客气气。 白舒童脸色先冷,茶杯都震在了桌上,“你再说一遍,谁是你四姨。” 更不是来认亲戚的。 吴伯雄抹了额头上的汗,赶紧说,“口误,口误。白小姐,白老板。” 白舒童的脸色才稍微和缓,手里的茶杯已经都不能喝了,童心在她旁侧,见着她如母老虎的模样,低头忍着笑,适时地也拿出了吴家的借款条。 她发作着,“钱说还不出来,可这排场做得挺大,你吴家这一场寿宴,不得几千块钱了,可这钱却不还,推三阻四,说着吴家如何困难,已经今时不同往日让宽容,你们吴家存心赖账的是吧?” 跟着吴伯雄来的,是当年跟着吴大队长作威作福的看家护院,人人称他为鹏爷,见是两个小女子,就站出来指手呼呵。 “一个四姨太太跑了那么久,都没到吴老爷身边伺候一次半次,回来后那么凶横,你的钱不就是吴家的钱嘛,这是哪门子道理,说出去,不笑死人。” “是来借机分家产的吧。” 童心拧眉看着那人,“嘴巴放干净点!” 吴伯雄想息事宁人,毕竟吴家在邱宁也算大户,借钱充面子,外头还有大帮的宾客,泄露了出去不太好听。 正想按下这个自己私自出声的下人。 可哪知,他倒是来了兴,指着童心说,“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人不是那个曲蹄婆生的小孩吗?你是童心,对吧。” 他还得意了起来,转头同少当家的说,“这人是个贪钱的主,在外头,在香港,同一个爵士......” 他话还没说完,白舒童就着手中刚换的热烫茶水泼了过去,兜脸而下,让他瞬间疼地闭了嘴。 扔了茶杯,白舒童甩了甩手中水渍。 脸上冷漠。 “吴大少爷,我本来想同你好好说,可现在,你惹了我不爽利,也惹得我的朋友不爽利,这债,我还得今天同你说明白了。” 吴伯雄今天哪里能给得出上万块的债钱,赔罪着,让那个鹏爷闭嘴到一边去,还同童心道歉,更让人重新置换了点心茶水。 “求白小姐再宽限宽限,实在是家中困难,不是假的。下人顶撞到了你,你不开心了。随你说,要怎么处置。” 白舒童背手,看了一眼那恶狠狠的鹏爷。 他嘴骂过青妈妈,手脚踢过李阿莱,更是追到她无路可走。 为虎作伥。 她冷啐说,“先跪了。” 吴伯雄使眼神,让下人跪,鹏爷脸上热辣,涨着气,说了一句少爷,吴伯雄却丝毫没有要求情转圜余地,挥挥手,让他赶紧跪。 鹏爷吃吴家米粮,心里不忿。 可,真也跪了。 吴伯雄讨饶,问“白小姐这样行吗?” 行吗? 什么皮肉也没掉,怎么能行。 白舒童看了眼童心,关心着她被提旧事,不知道会不会心里不舒服,低声问了问她,童心被她护了,笑笑说没事。白舒童便抬了杏眼,眼里没有外表的温婉和气,坐在漆皮沙发上,手指那个鹏爷说,“当年,荔枝园受了他的不少罪。吴大当家,今天我就在这,同你讨理,请你判着,逐一给我还来。” 第229章 耍威风 会客室的落地窗外逐渐汇聚了许多人,被人围观,吴家下人散了又散,没用。里头那个叫鹏爷的人脱了外套,跪在了地上,领着吴家当家的棍棒打。 背上都鲜血淋漓了,座上的姑娘刻薄,依旧摇头不满意。 直到那棍棒又加重了。 她翘着脚看着,嘴边喝着八宝茶。 淡淡沁笑,像是在看戏。 不像要轻易饶了人的样子。 从外头听闻了老大被打,一帮流里流气的黑马褂拨开了人群,挤进了会客厅,拦着棍棒,想要阻止,却没想到里头吴家大少爷在。 “反了吗?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教我怎么做事,出去!” 吴伯雄见外头已经围了人,这昔日的账干脆也就让白舒童算个痛快,让乡亲们看看他们今日的吴家也有心要与以前那乡霸印象割离。 他便还吩咐了人,“打,打到白小姐高兴为止,什么时候白小姐笑了,我还有赏。” 外头的人议论纷纷。 白舒童也不介意,比起在人口中流传议论,她要的是当初的理,要出一口恶气,还有,“他还得和我这个朋友道歉,方才侮辱人的称呼,我还要他扇嘴。” 鹏爷背上开了花,看着白舒童,又看了主家人,男人膝下有黄金,他都跪了,棍棒的打也受了,竟然还得向个女人道歉,以后他这张脸在乡里面前往哪里搁。 奄奄开口,“大少……” 而主家人却是默认,闭了眼,说,“道歉。” 白舒童嘴边淡笑,问,“吴大少爷,听闻你想同你父亲划清界限,看来传闻也不假。” “是。” 吴伯雄应着笑,多少尴尬。 他是想划清界限,免得新的掌权者来同他算账,但是他也没想过,要这么凌辱下人,这同恶霸也一样了。 在他眼里,白舒童这哪里是什么温娇淑女贵妇,这分明是个蛇蝎女人,是来要他命的了。 早来邱宁饭店的客人看着这热闹,见着最后鹏爷被打得快没了气息出来,声都不能吭一句,都暗念着女人狠。 可却见吴伯雄让她痛快后,又高调请她入席高位。 纷纷又想,这人要不就是自己不简单,要不就是背后的人厉害。 鹏爷的下属看不过去,上来又挑事,当着一帮人面,又骂,白舒童怎么都算是吴家四姨太太,算主家,他骂不了白舒童,骂童心婊子,“白小姐带着一个骗子来撒泼,让乡亲们评评理,这叫童心的,做人家金丝雀,却放火烧人家房,竟然敢回家,不怕你曲蹄婆妈从坟里出来哭!” “我们老大还要同你道歉,呸,你真是狗仗人势。” 童心本来一点不生气,可是被提了母亲,还是侮辱性的称呼,转头转身回去,就给了一巴掌。 说好做个淑女,可却要与他同归于尽似的,恼怒了,连续又打了两个。 凤眼高挑,推搡了一把,“你说谁的妈!” 男人不知道她有这个胆,撸起袖子要还手。 白舒童拉了一把童心,往后护着。 那人再往前,抬手到面前来。 赫曼见人不休止,提了腰间的枪出来,冷冷用英文说退后。 虽然听不懂英文,可那人看得懂那把枪。 随即举高了手往后走。 吴伯雄赶紧急急上前呵斥人下去,以防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双手合掌,大汗淋漓,“拜托拜托,今天是寿宴,别开枪,别开枪,这里还有许多的贵客,这不合适。先生,请先收起来,我们可以好好商量的,这些事用不上子弹的。” 白舒童却是被挑衅上了头,看着童心被欺负,好好的发髻也被扯乱了,频频被人提旧事,气在心头,说,“枪不开可以,可童心,他有没有碰到你哪里,若哪根手指碰了,我剁了他。” 吴伯雄连忙摆手,只见童心动手,也没见过下人动手,没他吩咐,下人不敢的,也只是吓唬而已,就说,“误会误会,没碰的。” 他踢了那个挑事的人一脚,好不容易事情刚平,却又挑了起来,上手,他就先给了两巴掌,“谁让你来添乱的,下去!” 声音利。 给他们解气。 他当家也挺久了,竟然还压不住这帮子鹏爷的人,两巴掌里也有他自己的威严,力大,并扫了身后一帮还看着的人。 也才听到了童心的一句,“倒也没有。” 吴伯雄松了口气,转身,笑说,“是没有的,如果他碰了,那么哪根手指,我亲自剁。” 可也才一个呼吸口。 童心又说,“人是没碰到我的,但我这帽子,掉了,肯定是他碰的。帽子厚实,一根手指碰不掉,肯定是用手掌掀的。” 一个帽子算得了什么,分明刁难。 让吴伯雄顿时语塞,“这,这......” 赫曼收了枪,听着童心那阴阳怪气的语调,压了嘴角,知道她故意了。是惹了童心,她小心肠就翻出来了,也就不是需要威胁的事了。 白舒童也瞧见了,也轻压了笑意,转头冷脸说,“请吧,吴大少爷,说到做到,该剁便剁了。” 话说快了。 吴伯雄真想扇自己一巴掌,可也把话架了上去又下不来,周围人在看着,他摆摆手,让人压着那出言不逊的下人,一诺千金,也真要剁了那人的手掌。 白舒童看着。 那人嘴里也忽地就干净了起来,“童心小姐,童心先生,原谅我,原谅我。我这张嘴没把门,不该那么说话的,都是听回来的,没影的事情,我不该乱说的,我自己扇自己行不行,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我还有家要养,不能没了这双手。救救我,救救我。” “白小姐。” “大少爷。” 到处求情。 而没人敢救。 白舒童薄笑说,“你也就见棺材才有泪,多少真心。” “真心的,真心的。” 被逼到了绝境,才说真心。 白舒童摇摇头,啧啧两声,面上无波澜。 那人的手被摊平在墙面,吴伯雄的下人随身有刀,抽了出来,缓缓地插在了虎口位置,插的位置,可熟练,是一刀下去,四指便会没了的那种。 白舒童又看向吴伯雄,这人拿下属的命当蝼蚁,求情一句也没再有,对下属的求情也没反应。 她微皱了眉,也正要启唇,要给台阶。 远处,清脆一声响。 玻璃碎在地上,溅出了玻璃渣出来,到了围观人群的脚边,随后便听一声冷笑,一行人转了头,人影里现出了独自坐在一处圆桌上单手抽着烟的人。 一身空军服,高筒黑皮靴,目光里如冰川冷。 傲傲然然,上位者的姿态。 他手从裤兜里拿了出来,嘴上衔了烟,懒懒散散地拍了掌,脚从桌上也抬了下来,像是扫了他的酒兴,脸上微微带了不悦,而嘴边却弯起,揶揄说,“好大的威风。” 白舒童拧了眉,正想看看,是哪个王八蛋还敢来帮腔插手,一并教训了。 结果转头。 看见了顾承璟。 她要说的话都瞬间吞了回去,倏地转过了身子和脸。 升了上校,当了参谋的人,明明应该去美国受训,坐上了去往美国的飞机了,怎么在这,又怎么在邱宁,又怎么在这饭店的! 她愕然无声,一声一气不敢出,手下意识地攥紧,任何锋芒都收了,赫曼揽了下她的肩膀,关切问,“怎么了,这人也是仇家?” 白舒童摇了头。 赫曼看向缓缓走来的男人,又问,“认识的?他说你耍威风,你怎么不骂回去了?” 他还等着看好戏呢。 可白舒童她怎么敢。 在顾承璟面前,只有她被骂的份。 脑袋纷乱着。 她也顾不上同吴伯雄逞这样的威风,下巴点了那被压着的人,匆匆说,“他同童心道个歉,这事便算。手掌那么脏兮的东西,我不稀罕要。” 她同赫曼和童心也说,“一个两个坏了心情,席不吃了,舞也不跳了,我们先回去。” 而顾承璟却已经走到了她面前,稳稳站直,侧弯了头,将从英国回来的人看了仔细,身影笼罩了她,气息带着侵略感,微微又低下头,说,“回去哪,我的顾太太受到了欺负,理应要讨回来,着急什么。” 他从腰间掏出了一把随身的裁纸刀,转了一圈,放在了白舒童的手心里。 白舒童避无可避,低头看着,他给了什么,她便拿着。 手背碰了掌心,很热。 灼人。 顾承璟薄笑了下,轻拉了刀身,很巧的力将她从赫曼的肩下带了出来。 他低头,声音沉沉,就在她耳边,说,“亲自动手,不更痛快?” 白舒童猛地抬了头,撞进他眼底,呼吸都屏住了。 面前的男人同记忆中大差不差,俊逸隽朗如初,多了成熟的韵味,也沉稳得隐藏了很多不外露的情绪,他薄唇里翕合说着话,将她说得脑子里嗡嗡的,像被下了咒,一步都动弹不得。 那如虹海一样惹人深陷的勾人深眼,眼梢微微上扬着,三分讥嘲,五分凉薄,是一步步带着她,轻易就将她勾到了只能跟着他走的地步。 是真要去找人算账。 白舒童随着他走到那出言不逊的人面前。 那人还在瑟瑟发抖。 只见顾承璟握着白舒童的手,拔开了刀鞘,凝了力,向着那人手掌。 也说不清谁疯了。 她闭上眼。 白舒童心狂跳着,是可以确认,军官长分明知道了,知道了白家的把戏,知道了她所有欺骗的伎俩,辨别得出她是邱宁的白舒童,才拉着她做这种事。 是识破了她,存心让她不好过。 第230章 怎么没人管你 “不要......” 白舒童看都不敢看,轻轻喊了声,感觉到了手中刀碰到了顿力,她先松了开,从顾承璟身边退,绕走到赫曼和童心那边去。 等平复了心绪,回头了,她也才看到了那把刀碰在了离手掌十万八千里的墙边。 他作弄她。 顾承璟转头看向她,收了叫她顾太太时的温,黑瞳凝了冬日的霜,让她脊骨都发寒,心也顿时沉到了无尽头的边际去,揪在了一块。 吴伯雄看着风波过,赶紧让下人慎重地和童心道了歉,并且邀请了他们都入席,说着,“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偏偏还安排了他们在同一桌。 一张大圆桌,左右两边虽然都分别隔了三四个人,可她白舒童正对着的,就是顾承璟。 视线冷冷,无论她往哪边看都不舒服,只能看向顾承璟,听他说,“这些年,挺惬意。” 话是肯定句,不是问句。 白舒童见着他倒酒,推到了自己面前,也看见了他手掌上才刚结痂的一些伤痕,还有青色瘀痕的针孔,掌面乱糟。 她眼瞳颤了颤,话被噎住,一口饮下他递来的,抿了唇,说,“日本鬼子才刚被赶出了国门,这些年怎么会惬意,你,你怎么在邱宁?” 桌上其他人看到了刚才的气氛,谁也不敢搭话,只听着,手头各自做着自己的事,童心更是小声地在赫曼的耳边,慢慢地解释着。 赫曼的头一点一点的,手轻轻摸了满是胡须的下巴。 看了一眼没了锐利的白舒童。 手放在了她肩上,抚慰地拍了拍。 白舒童没有察觉到,可是顾承璟在她对面,都纳入了眼里。 桌上,他应话。 “本来准备伤退,可是空军缺人,邱宁航校缺个校长,来兼任。” 酒,顾承璟又给白舒童倒了一杯。 白舒童接过,酒面都晃荡了下,关心的神色是藏也藏不了,又看了他手上那多得吓人的针孔痕迹,有些位置甚至都凸了起来,令她蹙目。 “什么伤?” 白舒童仔细地再打量了顾承璟,这下又反而庆幸他在正对面坐着,正好可以不那么明显地再看他。 冷薄的唇、冷薄的眼、疏离的所有一切,是八年不见,误会不解的鸿沟。 顾承璟一抬眼望了过来,她便移开了眼,不敢直视,他后头是一扇红木琉璃窗,有点反光,让她不能看那么仔细。 她怂得和鹌鹑似的。 是谁先做错了,谁理亏。 其实,顾承璟右边也还空着一个位置,但她不敢靠近。 更被他回了一句,“你以什么身份关心?” 白舒童自知尴尬,咬了下唇,酸酸涩涩地又喝下了他倒的酒,满满一杯,她一滴不缺地喝了,空杯又放回去。 酒席未开,她胃里已经在烧,烧得她五脏六腑在紧缩,试图去消除另一处的痛感。 她抹掉了嘴边的酒痕,应酬过上百场的交际名利场,从来没这么窘迫过,笑笑,应,“以良好公民的身份,军官长如果需要好的医院,好的医生,我知道广州城来了个英国有名的医生,可以帮忙联系。” 酒依旧还是一杯。 顾承璟冷飕飕看着她,没让她再接过放在桌上的那杯酒,薄薄的眼皮抬起,冷到无边,敬了她一杯,自己喝了,“公民......真是谢谢白小姐的关心。” 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桌面。 顾承璟起了身。 他要走。 白舒童叫住了他,“军官长。” 顾承璟只微转了头,停驻了脚步,垂眸而问,“怎么,也要像教训吴大少爷那样,在我这里耍耍威风?” “不是啊......” 他更冷哼一声,又问,“还是你这个良好公民,要从我这里拿锦旗?那可以别费这个心了。” 白舒童说不了他什么。 被他堵得死死的,一句话也再应不了。 等他走了之后,白舒童就和童心说着,要派人去查他近况。 童心见着不欢而散的两人,不在局中,冷静同她分析,说,“他是顾家三公子,还有军功,有权有势,怎么需要我们帮忙了,你要是关心人家,想知道他有什么伤病,倒是直接问啊,还说自己是公民,你说个朋友或者故人,都不会让他不高兴离席。那军官能这么心平气和与你一桌说话,说明是过往事情都清楚的,不怪你的。” “可童心......”白舒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消不去愧疚感,更是心像被人捏了一把一样,郁结得只想将自己灌醉了,“他分明怪我呀。” 每一句话都被他堵回来,哪里都不痛快。 童心见她这样,叹了气,就说知道了。 而且既然知道顾承璟在邱宁航校,也不用派人那么费劲,资料也不难查,宴席里甚至都还有穿航校制服的人,她正好可以去问一问。 “童童,你等着我,看我的。” 童心提了酒出去,小小交际了一圈,就回来应了白舒童,说,“顾长官在一场战役里,坠了机,装备掉落,肺部呛入了大量浓烟和粉尘,是肺不太好,具体是什么病不知道,他才刚到的邱宁,都还没进航校报道。” 白舒童眉心都拧了,肺不好,那他手上怎么还拿着烟,是没拿命当一回事? 童心又指了指饭店的花廊外,同她说,“顾长官没走,航校的现任校长也在寿宴上,他们正在外头说着话呢。” “好。” 白舒童明知道去了只能被弄得体无完肤回来,可还是过不去良心那关,回了饭店五楼,去拿了许多与肺有关的英国药,提着个小袋子,到了花廊边。 下来的时候,顾承璟身边没有其他人。 她走了过去,站在他旁侧,一句话没说,只给了小袋子,顾承璟接过,打开看了下,随手放在了旁边的栏杆上。 他问,“回来多久?” “办完事就走。” “办什么事?” “私事。” 顾承璟侧看了她一眼,话问了,可答却等于没答,他见着她站得离他有一手臂的距离,下巴点了点那袋子东西,说,“东西拿走,不需要。” “里头有那英国医生的名片,你需要的。” 袋子不是封口的,放下后,口是敞开的,能见上头有张方正的小名片,顾承璟捻起,前后翻看了下,白色纸面,干干净净,没有其他的痕迹了。 他放了回去,“就这么想从我这里拿锦旗?白老板算得可清楚。” 白舒童被亏,拧眉说,“不是。”她想起了童心的话,就说,“朋友间的关心。” “朋友......白小姐在外国浸染久了,风气都开放了,是见过了许多把夫妻事都做了的朋友,是吗?” “......” 白舒童伶俐都没了,根本占不了一点理,脸微红。 顾承璟嘴边冷薄地勾了下笑,想问她,既然是朋友,回来这一趟,怎么没想过找他,话到嘴边,成了,“回来了,你的青妈妈他们,你没想过找他们吗?” “想过......” 但是人在顾承璟那,白舒童不敢去问。 见白舒童不说话了,顾承璟心里燥,随手从兜里又掏出纸盒来,敲出了烟。 笼着火,白烟从嘴边漫出,咳嗽了几声。 白舒童两三步走近,生气拿下他的烟,踩灭在地上,声音哑然,问,“怎么没人管你。” 顾承璟摸了下后颈,看着那烟,邱宁可买不到,可惜地嘶了声,吐掉了嘴里的一口烟雾,他转着手里洋火,又开又关的。 天色渐暗,四周的电灯开了,亮了起来,他们站着的花廊,斜上方,就有一个紫纱罩着的灯,拉长着他们的影子,却也叠不到一起去。 顾承璟看了一眼地上影子,收敛了目光,手摩挲着烟头的余温,抬眸,问,“你想谁管我?” 白舒童想也没想,说,“你夫人。” 顾承璟转了头,问,“谁是我夫人。” 黑瞳如勾,视线直,直到不避讳,像藤蔓一样勾勾缠缠,缠到白舒童眼波里在颤,在动摇,他就差直说了。 第231章 存心气人 烟被踩灭了,手上失了温焦,顾承璟又从纸盒轻捏了一支烟出来,嘴边薄笑。 这存心气人的样子,使人怒。 白舒童没回答他的问题,走近了,拿走了他的纸烟盒,说,“军官长,到正点开席了,进里头去吧。” “我进不进,你也要管?白小姐,你到底是公民,朋友,还是谁?” “我,没管。只是提议,这又一定要理由吗?” 顾承璟有点失笑,见她话都圆不好,说,“不用理由,你一向都不会给我理由,脾气可大。” “我......” “方才欺负吴家人的气势,怎么不拿出几分来对我。” 顾承璟站直,比她高一个头,两人拳头间的距离。他低头,就闻到了靠近的人久违的荔枝香气,也几步近,踏在了她的影子上,不是要跟着她进大厅,而是伸手,从她手边要拿烟。 温度在旁。 白舒童也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茶香气,混着木质味,薄荷味,还有淡淡的烟草香。 “我凶你了,你就能不抽这烟吗?” 后知后觉,他们两个人站得太近了,她往后退了两步,烟也没处藏,被男人两三步靠身,他依旧一贯的不负责任,话里轻说,“你试试?” 试试? 分明要拿烟的手,半滞,意料外地碰在了她腰间,收了力,她无防备地撞在了硬实的肩头上,呼吸失衡。 两人间没了距离。 “三哥!” 孙宁从饭店的大门口转了过来,提着行李箱,到了小院子,就看见了她的三哥说好等她的功夫,同一个女人在拉拉扯扯,还抱到了怀里去。 她来到面前,气鼓鼓地,质问顾承璟,“你做什么,答应了我什么事情,你是和我一起的,我特意逃了婚,从云滇来找你,你还拈花惹草,把我孙宁放哪里了!” 放下行李箱,她骂上两三句,见着顾承璟疏冷脸色,转头看他身边人。 惊讶,“白曼露?嫂子?” 说完,她又呸了下,白曼露和顾承璟分居已经很久,早就不是嫂子了,娃娃亲都不作数后,听说在香港,白曼露都有新的婆家了,她焦急问着,“你不是在香港吗?怎么来这里了,找我三哥做什么,别不是听了外头说的,我逃婚来与他私奔,你来质问吧。你消息怎么那么快,你们这还打算旧情复燃不成?” “那我成什么了?” “三哥,你又把我放哪里!” 孙宁叭叭叭地,一个劲地说,来回看着面前两个人。 刚才还看他们那么亲近,是做什么! 当她孙宁好骗呢。 “三哥,我要你的解释。” 顾承璟被她说个没停,皱了下眉心,见她还要再找白舒童问明白,拉住她,箍住了她脖颈,算是温地问,“你来太晚了,这席都要开了,饿不饿,先吃点东西。” 根本不是解释。 是打发她。 孙宁赶着火车来,的确饥肠辘辘,点了头,但也摇了头,“我不吃那恶毒老东西的寿席。” “行,吃粤菜去。” “等等!” “等什么?” 被拉走。 孙宁感觉不对,转头指着白舒童,还要说什么,吚吚呜呜的,顾承璟捂住了她嘴,一句也不让她再出。 “你不是喜欢吃广东的脆皮叉烧,还爱沾糖,有一家正好会做,话少说两句,赶热乎的。” “呜呜。”孙宁嘴馋着,注意力被吃食吸走,被半推着,没反抗力,就没再往回看。 原地落下了微晃神的白舒童。 不过,这时童心也出来喊了她,说那吴大队长要过来了,她便也没细想,看了眼远去人的背影,敛回了心神,回了席上去。 厅里,从外到里,一围围席陆续有人站了起来,蜂拥着,朝着进来的“吴老爷”敬酒,说起了六十大寿的吉祥话,人多,乐队吹着乐曲也更起了劲。 吴伯雄忙前忙后,跟在了那顶无盖的轿子边,举酒合礼,一副大当家的气派,回应着客人的喜话。 白舒童看着,冷一笑。 这也是她回来的原因,是要找那吴家老爷讨债,更要拿一纸离婚书,从此两散。 杏眸里微有恨意。 可随着被两人抬进来的轿椅越来越近,慢慢只剩了疑惑,最后变成荒唐。 赫曼从英国来,从也没见过庆贺生辰,主人公不来的,有点文化冲击,转头问白舒童,“这就是今日举办寿宴的那个,人?” 人应该都算不上人。 乘着“吴老爷”的轿椅从他们身边过,放在了礼堂正中。 上头放着的是那个吴大队长当宪兵时穿的一套黄绿色制服,衣服上还摆了他经常戴在手上的一枚玉扳指,更有那根鎏金头镶嵌了玉石的文明棍。 都是象征物。 根本没那吴大队长的人影。 而一般这种情况,要不就是人已经无法走这两三步到饭店,要不就是已在了生死弥留之际。 同桌有知道情况的,回答了赫曼的问,笑说,“这个吴老爷子中风很久了,眼斜嘴歪,瘦的干巴,一步都出不了门。今天早上两个下人固定他在厅堂接收晚辈的拜贺,坐不到一会儿,一个下人没留意,他整个人从座上栽落到地下,头上扎了个血坑,人是赶紧被带去广州的医院,来不了。” “那可真奇怪,人都出事了,这生日还要庆贺?” “六十大寿是花甲寿,象征着人生的一道坎,不能过不去。贺还是得贺,免得不吉利,也冲喜。” “原来如此。” 赫曼不理解这种习俗,但是尊重,转头又看了一眼往那堆象征物上放花圈的举动,觉得真怪,可也不再问。 可童心听了,却急了,拉了白舒童的衣角,蹙眉,说,“童童,那可怎么办,你不能当了他的寡妇,便宜了他们吴家。这离婚书,我们得在他死前拿到。” 吴伯雄也是轿子到了,才知道家父受了伤,拱手到了他们的席边,见着白舒童的不悦脸色,赶紧说,“白小姐,这可不是故意,是真凑巧,你也总不能我父亲都要没命了,还逼到他病床去,硬逼着要那离婚书吧。” 换做别人,白舒童还有怜悯心,可吴家,她没有,听了童心的提醒,她说,“怎么不可以,他当初体谅过荔枝园的谁了吗,每个人都被他逼到了死路,这六十大寿,我看他也不应该办,报应来了,折寿。” “白小姐,我父亲以前做了很多恶事,我也知道,答应给你的东西,我也会尽量去办到,还请再宽限点时间,等他人清醒些了,我一定给你想要的东西。” “童心,把协议给他。” 童心拿了已经拟好的书纸,塞到吴伯雄手上,说,“你的难处我们不管,你让他签下名,盖下图印和手指印。其他的,少说。” 吴伯雄接下,为难说着,“一清醒了,肯定让签下。” 事情多波折,宴席也没有闲心能吃。 他们三人回饭店的五楼,等着电梯,童心绕着肩边的头发,啐骂道,“真是晦气。” 她看了一眼白舒童,手肘边碰了碰她,问,“你怎么除了生气,一点不着急的样子,这婚书不要了吗,还真要当他家的寡妇?” 童心说话一向如此,白舒童也不放在心上。 她冷冷静静说,“肯定不是,但我想......只要他吴家认了,话里天衣无缝的,难道还不能生效吗?” 童心问,“什么意思?” 赫曼在旁边,也笑了笑,明白了白舒童话里的意思,“我也是这么想,这里办事都凭脸,凭人脉,道德规矩虽多,可明文规定的东西,却是很多漏洞可寻。” 童心来回看了他们,又问,“你们两个打的是什么主意?” 被打趣了寡妇,白舒童就不说了,留着点神秘,跟着赫曼前后进了电梯,相视一笑,说着,“先保密,我和赫曼先生回房间商量完后,再告诉你。” 童心也进了电梯,凤眼微阖,说着,“又避着我?你们两个昨天也一晚上通宵了,今天还要谈,难得可以休息会儿,我们不出去看看邱宁的花灯,吃吃宵夜?你们这么频繁地聊,一聊总是一晚上,做什么呢。” 白舒童弯了眼瞳,他们这次也不是白回来,他们还拉了一批精米入广州城,接济重新归家的民众,但却被米商拦着不准他们开仓,说他们价太低,破坏市场。 于是,这事就变得有点难办,正在商讨对策。 可又不想让童心回来一趟,跟着她担心这担心那的,嘴边也正要说没什么。 眼神里滞了下。 目光里,两个人也跟着进了来电梯里。 是顾承璟和孙宁,他们吃完馆子回来了,也明显把童心调侃的话都听了进去,两个人不同步地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她身边的赫曼。 眼里有话。 表情都沉沉的。 无疑都在想这孤男寡女的,聊一晚上,能聊什么呢,肯定都是干柴烈火。 瞬间,电梯里,说话声没了,只剩哐啷啷的机械运作声。 第232章 有了瘾,怎么能不多馋 孙宁吃饱喝足,跟着顾承璟进房间。 打了个哈欠。 行李箱随处一扔,她躺倒在了沙发上,一路从云滇逃婚过来,孙作芳给她安排了个蒙自大户的婚事,人家家里有矿石厂,还做贸易生意,她嫌弃人家的小儿子文弱,一拍就能倒,比不上她部队上那些人高马壮的军人。 看不上,父亲孙作芳又霸道,她就连夜跑了。 赶了一个礼拜的路,人困乏了就往房内唯一的一张床上躺倒,转了两三圈,裹了棉被,就要睡。 饭店可能也是开久了,长时间没有换过铜柱床,螺丝松,她一躺上去,床架嘎吱嘎吱响。 顾承璟坐在沙发上,看了她一眼,眼眶微蹙,这破饭店隔音很差,隔壁赫曼说着要去洗手间洗把脸的话,他们这一屋都能听见,甚至开水龙头,流水打入脸盆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单手扶了额,微揉了太阳穴,坐到了沙发上。 孙宁还在蠕动,她懒得起床,双脚互相一搭,借力脱下了鞋,人往更深的棉被里头钻,洗漱也不想洗漱,吃饱了饭就想睡觉。 “三哥,等会你自己找地,我先睡了。” 她又踢了下被子。 这声响,不知道的,都得以为他们在做什么规律的事。 顾承璟蹙了眉,说,“你能不能别懒成这样。” 孙宁才不管,闭上眼,酝酿睡意,说,“你试试逃婚,一路像鸟一样,一个小石子都得让我想是不是我父亲派人抓我来了,都没个好觉的,能不困成我这样。三哥,别说话,你嘘!” 她要睡了,但是又想起了什么,不安分地从棉被里抬了头说,“三哥,我父亲如果问到你这,就说我为你逃婚的,可说好了!” “你父亲能信?” “怎么不能信了,小报上也都是这么写的,我孙小姐从小就同你顾三少爷关系不一般,日久生情,再添油加醋,肯定能信。三哥,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你是我最后能抓的稻草了,我只有你了。你不能出卖我。” 顾承璟无奈地划划眼眉,脚搭在桌子上,想从衣兜里拿烟,摸了空,才想起被谁拿走了,他嘴边无奈淡笑了下,又听孙宁辗转,凝了眉,看向那在床上动静个没完的人,嘴里无情,“小点动静,再弄出响,你就给我出去睡大街。” 孙宁声音软如蚊蚁,困死了,翻身应了句,“好......” 又嘟囔了,“说好的,不被我父亲查到破绽的,三哥,你怎么说变就变。” “安静地睡你的觉。” “哦。” 明明她声音都很小了,顾承璟却还嫌她声音大,出了阳台,还关上了门。 屋内门窗都关着,是要闷死她么。 不过算了,现时是秋天,凉凉的,还算好睡,她也没计较就睡了过去。 隔壁的屋里有动静,白舒童能听到。 童心坐在床上,也同样的一声咯吱,他们的这间房同隔壁就一堵墙相隔,能听见时不时从隔壁传来的一声声咳嗽。 “你把我们带回来的药都给了顾长官啊?” 童心检查着行李,发现药品所剩无几,站了起身,给白舒童扯掉了衬裙的绑绳,帮着折叠好,放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然后看向梳妆镜里拆着耳饰的白舒童。 “他愿意去你说的那个英国医生那里看病吗?” 镜子里的人摇了头,“不肯,说是朋友也不行。” 透着薄薄墙壁,隔壁传来异样声响,两人同时手上静止了下,白舒童扯了笑,在一阵尴尬里,低头说,“我以为没人管他,实际有的,我到时候把名片给孙宁。房间里没窗户,闷得很,我们阳台对出,听说有一片枫叶林,黄橙橙的,很好看,出去看看。” “好,我也觉得,看看好。” 转移话题,两人解了尴尬。 童心心想着等下就致电一楼账房去换房,也因为没吃上宵夜,还念想着,就抄起了床头柜上的一本电话册子,从里头找了邱宁县上有名的餐馆电话号码,去厅里摇电话。 阳台外头,星光明亮,几张长藤椅对外摆着,围栏不高,正好可以躺着赏枫和赏月。 白舒童一个人先出了来。 他们回来得晚了,望出去应该一片黄橙的枫叶林,在暗蓝夜色下,都是黑影,只隐约能辨认得出树高,黑压压一片。 其他绝色都瞧不出来。 等着童心打电话。 白舒童坐上了躺椅。 口袋里拿出了从顾承璟那里拿走的烟,香烟盒上有招贴画,上头有个漂亮的女星是陈云裳,新一代的电影皇后,人美,画上美人头发绑着丝带,时髦地穿着一身哔叽旗袍,依靠博古架边,一股欲语还休的娇俏感。 这烟又是什么滋味,她倒了出来,捻了一支,轻轻闻了,微微的焦烟味,还带着一股清冽薄荷气息,这味道以前顾承璟身上不曾有,但好像也和他现时身上的气味不尽相同。 放到鼻边,又咬在了嘴上。 她拿了一盒火柴出来,划拉着,火苗很小,还没点好烟,就灭了。 火柴是从盥洗室里拿出来的,应该是潮了。 这饭店里,物件真是旧。 试完了整盒,要不就是潮得磨不到火,要不就断了枝,竟然都无用。 白舒童失语地笑了下。 她偷偷摸摸要点支烟,结果却那么不顺利。 “我有洋火,换你手上烟,如何?” 声音幽幽从隔壁阳台来,白舒童紧了下神经,转过头,见同样也在阳台站着的顾承璟,他依靠在围栏边,半在暗里,半在月光中,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有没有看见她刚刚在做什么...... 从暗里走出,月光倾了银在顾承璟身上,目光深深。 白舒童先愣了下,而后心里想,他果真是病了,竟然那么快就出来了。 以前,没到凌晨,没到天亮,床上事他是不罢休的。 不过,那好像也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枫叶婆娑,影子幢幢。 阳台连接处。 白舒童微倾过身,发丝微垂坠,有点碍事,她拢了在一侧,锁骨露了出来,脖颈上的心形链子微微碰在了顾承璟的指面。 触了冰凉。 修长骨指悬开了银色洋火盖,拨动了砂轮。 哒哒一声,火星点燃了,白色烟纸边缘一圈红,薄荷味慢慢浓。 暗光里,顾承璟低了肩胛,轻抬眸,看着白舒童近到可数的如蝶黑色长睫,一扇一扇的,如羽,他问,“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得了烟,白舒童手肘靠在栏边,温吞,淡淡笑说,“军官长忘了吗,初初到南京时,你教的。那天在车上,我......”话出了口,她又立刻后悔,像是黏腻的撩拨一样,他们也不是那般关系了,不合适,她立刻找补着一句,“我肯定也不是第一个从你那里学抽烟的人。” 顾承璟淡淡笑,微耸了肩。 她吸得很慢,温温慢慢吐白雾,明显水平也就停留在多年前,还是个初学者,但是,就这个时刻,想试试抽烟的滋味?方才,阳台灯没开,就着月色,顾承璟是见着她心事重重地走出了阳台,穿着一身素色睡裙,脱了绒拖鞋,就依靠在藤椅上,在手里转看了许久他的烟。 甚至出了神。 童童,在想什么呢? 洋火放在阳台围栏上,他开口问,“你要办的私事办好了?” 白舒童只当着他是事后烟没抽到,无聊,她也等着童心,也聊赖,两人能不剑拔弩张地说话,便也当做故人聊聊家常,应了,“有点小阻碍,但应该也快了。” “什么障碍?” “不值得一提。” “看来,交心都不能,我们算不上朋友。” “军官长,你故意这么揶揄我,烟,我更不会给你了。” 顾承璟稍怔,笑了下,目光里是打量意,静静垂视。 薄荷烟气绕着两个人,这特制过的烟,有独特薄荷味道,能让人特别醒神,此刻风轻,烟雾薄,他只闻到一点点,并不过瘾,问,“你这不是青出于蓝?” 白舒童弯了下唇,两三口也只是尝个味道,敏感所有入鼻的气味,大概知道是什么后,衔烟在了拇指和中指间,“我能,可我懂适可而止,不过度,不多馋。” “有了瘾,怎么能不多馋。” 顾承璟低眸也看了她手上烟,稀雾绕着她薄纤手指,自成夜画,他心头微痒,讪讪说,“又不像从前,有东西可替。” “军官长是个有毅力的人,心志一向如石,怎么会找不到替。” “不是矛盾吗?有毅力和替换之间。” 月色好,都在同一银盘下,白舒童本来要回答,可意识到什么,低头无话,被他又说,“再说,有些东西可能是循序渐进、长年累月下来的,你品过,尝过,瘾都有了,怎么回去没碰之前。” 白舒童品着余下的薄荷味,手拨了下烟头,淡说,“又不是鸦片,能戒。” 顾承璟也冷答,“奈何它比鸦片还毒呢,不能。” 说的还是戒烟的事吗? 白舒童抬头,盯看了他一眼,第一次不避地直视,两人视线里无息,却较劲着,话停了,却没有平和的夜风那么平静,反而翻滚着暗涌。 “你说的是什么?” “你。” “胡说。” “怎么就胡说了。” “你屋里有人。” “你屋里也有。” “不一样。” “的确是不一样,你们聊一晚上,能连续两个通宵了是吧,以前老是嘤叫着求饶,现在,你吃得消?” 白舒童脸色刹红,许久没听过他的浪话,肩膀微起伏,情绪被波及,堵得心里又想大叫,转过了身,背对着他。 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要来借这个火。 就不该走过来。 顾承璟勾了下笑,看着气鼓鼓的人,还是懒散着,点点她肩头,明显故意,可姿态也放低着,问,“洋火借了,烟呢。” 白舒童看了一眼远处桌子上的烟盒,她思量着拿还是不拿,可也没有正当理由,阻止他抽烟。 而且孙宁都不管,她管来做什么。 从围栏边轻离,想想,还是给回他吧。 “算了,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我拿来做什么,我真的多管闲事。” 白舒童要回去拿。 手臂边一紧。 顾承璟抓住了她,掌心还是那么烫,捏得她很紧。说实话,这举动有点突兀,可以说是未来得及思量,可也很快,他又煞有其事地放开。 阳台出来了人。 童心点完了宵夜,来找白舒童了,转了头,见他们两个在阳台一侧,有些愕然,她手指了指顾承璟的屋内,“你不是......” 不是在做那事吗? 怎么在这里了。 被她提醒了,顾承璟才回头去看房内睡觉都掉了棉被的孙宁,是大叉了姿势,睡姿都没个安宁的。 “是该回去了。” 他没拿回烟,轻扫了白舒童一眼,回了房。 童心眨了眨眼,捧着两瓶屈臣氏玻璃汽水,看着人进去了,放到藤椅边的桌子上说,“童童,想想,我们和他同住一个饭店,同一天到的邱宁,还住了隔壁,这是路真的窄,还是凑巧?” “我方才打电话问了账房,像我们这样的大套房只有两间,因为吴家的寿宴,宾客多,都满房了,是不能换了。” 她叹气说道,“怎么会那么巧,还同他们住隔壁了,等等,你手上是哪里来的烟?他给的?” 白舒童摇摇头,怎么说是她抢来的。 童心也没细究,继续说着,“没办法了,忍一忍吧,童童,他们......总不能折腾一晚上的。” “顾长官身体不好,总得克制吧。” 白舒童嗯了身,微抿了下唇,心里感觉怪异。 第233章 回荔枝园 吴家寿宴连摆两天。 吴伯雄是怕了白舒童他们又会来找麻烦,这日还邀请了些官员,特别的慎重,宴席还未开,一大清早吴家就派了人给白舒童他们送礼,提着大包小包,来了饭店,敲下房门。 而里头,久久没应。 咚咚咚的声音回响在走廊。 在隔壁的孙宁先开了门,睡得正舒服,被吵醒了,依靠在门边,没好气地哑声说,“敲什么敲,没应就是没人,还一直敲,其他人不用睡啊!” “抱歉了,小姐。您知道隔壁的人去哪里了吗?” “出去喝早茶了。” “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们要游览邱宁,哪有那么快能回来。” “这......” 孙宁碰地一声关上门,外头打听的人真是没点分寸,她叨叨三四句,懒得再应付。这破酒店,隔音真是太差了,尽管她没特意去知道隔壁人去向,但是一大早也听见说话声音,都知道他们一行人的计划。 她揉着眼睛回床位,手里拿着在门边写着她亲启的一封信。 展开了来,寥寥数语。 她拿给了从盥洗室里出来的人,“小嫂子给你的。” 顾承璟脸庞里氤氲着湿润,睡得不好,压着眉头接过,扫了内容,随手放在了桌面上,同孙宁吩咐,“说弄丢了。” 孙宁朦朦胧胧应,“啊?三哥,那名片明明在这,而且你记性那么好,一眼都能记住上头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的。” 顾承璟懒得应,抬脚,踢踢还赖在床上的人,“肚子不饿吗?起来,喝早茶去。” 孙宁昨晚吃得很饱,现在是一点不饿,摆手说不去了。 而她亲如血脉的三哥说,“起不来,我就往蒙自发电报。” 孙宁一个鲤鱼打挺,哀哀怨怨地站起来,说着知道了知道了,本来是来找三哥当工具人的,现在可好,落入这狼的陷阱里,她倒成工具人了,她皱了鼻子说,“三哥,你可真能耐,一晚上咳嗽个没停,让小嫂子心疼你,大早上,不,可能都是小嫂子昨晚给我写的信,要劝你去看病,你还不要了。” 小嘴叨叨叨。 顾承璟没理,他收拾好了,看了眼手表,见她还站在床边磨蹭,扬了脸,冷漠下令,“五分钟,动作。” 魔鬼,这个魔鬼。 五分钟! 女孩子洗漱打扮只给五分钟,干脆叫她穿着睡衣出去好了,知不知道女孩子打扮起来很麻烦的! 顾承璟是比她的上级还要苛刻了。 茶楼里,白舒童有了其他的主意,就也不那么着急,她和童心带着赫曼,来领略中国南方风光,第一站,先到了茶楼喝茶。 久违的功夫茶飘着烟气,一笼笼堆着点心的小车从身旁过,市井气里都是家乡味。 满满一桌子,烧卖、金钱肚、糯米鸡、双皮奶、腩汁肠粉、凤爪...... 他们吃得开心。 作为客人的赫曼吃得竖起了拇指,笑说,“这一趟不白来。” 过些天还是中秋节,酒楼在光复后重新开业,老板笑着同他们贺光复喜,还给他们打了折扣,并且送了三张公园门票,说夜晚有花灯可以赏,让他们去热闹热闹。 时间还很早,他们吃完了茶点,便去了邱宁的海边走了一圈,以前满排的疍家船只剩零散的两三条,疍家人在海上可以随处安家,但生活苦,对比岸上的便利,许多人都选择了上岸。 战争一乱,更是漂泊四海,不见了踪影。 童心提了个小篮子,买了点纸钱和元宝烧在了海岸边,父母亲骨灰撒海,她朝拜了以前他们船只停靠的方向,磕了两三个头。 童年没有来。 她帮着说话,“爸,妈。童年照看着英国的生意走不开。他现在娶了个洋人媳妇,媳妇也快临盆了,等明年,他应该会带着孩子来看你们,别怪罪他。至于我,过得也很好,不用挂念。” 赫曼看着跪拜的童心,站在白舒童身边,被海风吹着,问,“童心的根在这里,那你的呢?” 中国人最讲究落叶归根,漂泊去了石叻坡,又豪言着能给他赚最多利益的这个胆大姑娘,做着别人不敢做的事,刚开始他都以为她必要碰壁而归了,可没想到香膏事业越做越大,还开拓了香水和日化品牌,提前给他赚到了退休金。 他都好奇了,滋润灌溉白舒童的家又在哪里呢? 白舒童从童心身上敛回了目光,笑着,转身,指了不远处的一处贴着绿瓷砖的二层矮房。 “那里,是我家,但是逃难,多年没人打理,应该都荒废了,小时,夏天的时候,那里有果园会结荔枝,结苹果,还有香蕉和甘蔗,是个能快乐的玩耍地方。” “既然都来了,去看看?” “好。” 路还是那些路,没多大的变化,白舒童带着他们走了近路,走到了门边,铁门是关着的,一眼望进去,院子里干干净净,那棵百年的挂绿荔枝树没人浇灌,却还葱绿,盎然而立。 三人在门外说话。 里头听见外头有脚步声,探头出来看。 “是舒童吗?” “这声音是舒童吧!” 刚从种植园里回来的人,沾了一脚的泥,正在后院水井边洗着脚,听见动静,出来一看,是故人,赶紧急急来开了铁门。 白舒童也认出了人,意外里带着欣喜,喊了,“平叔?” 是乡里故人。 平叔走了出来,“舒童,你可回来了,这些年都去哪里了,快进来,怎么回来了不回家里住。我都打扫好了,床被都换了新的,可以住人的。” 以前的白舒童还一脸青涩稚嫩,逃婚出去的时候还是个学生,现在却是个淑女小姐,秀气了,不一样了,让他不敢认,不过神态是差不多的,平叔高兴笑着,“你是和你青妈妈和阿莱他们一起回来的吗?一个月前,我就收到了电报,美莹太太说一定要按着以前的摆设装置,一点不能变,好多东西都旧了,怕你们住的不习惯,我就修修补补的,也才刚忙完,这么巧,你就回来了。” 拉着白舒童,他兴奋地带她进屋,一会儿给她看新修的床铺,新修的椅子凳子,一会儿又给她指着院子里不同的盆栽花卉。 满屋子转了起来。 “荔枝园也是平叔你在打理吗?” “是啊,就是收成没有以前阿莱在的时候好,今年荔枝结得都少,要尝尝吗?我给你去摘。”白舒童听着他又说,“是顾家的人送你们回来的吗,他们家有来人吗?我也给他们摘一筐来。” 她看着一切熟悉的物件,轻摇了头。 也才知道,外头的挂绿荔枝树,为什么还依旧不倒,荔枝园为什么没荒废,原来一直都有人在养护。 还是顾家的人。 那股不得不想的念头,又翻转了出来。 顾承璟是知道了她做错了事,却还给了她邱宁的家人一处庇护吗? 是这样吗? 心里纷纷乱,也竟然想现在就去找顾承璟。 但,作为东道主,赫曼是她的主顾,大老远从英国来,她是要招待好的,便压下了鼓鼓跳着的心,办着正事,先带着赫曼去往邱宁公园赏花灯。 不过,邱宁也真的小。 在挂满中秋灯谜花灯的廊桥下,她和孙宁解同一个谜,手一起都碰在了上头。 孙宁笑着,同身后人喊说,“三哥,这个谜面简单,我要解这个,凑够了,刚好领一个荷花琉璃灯。” 白舒童把手放下。 孙宁拔掉了签纸,笑盈盈地叫了声,“小嫂子。” 童心正在一盏兔子灯下,和赫曼说着嫦娥奔月的中国神话故事,讲着兔子在中秋节里的意义,听见这个称呼,转头去看白舒童。 见到顾承璟他们来了,凤眼不满地看了一眼顾承璟,上前对孙宁说,“童童她不是你的小嫂子。要是,也是我童心的嫂子,别乱叫。” 说着,她不愿意白舒童落入这旋涡,特别是昨晚隔壁一直不安宁的,让他们只能出阳台去赏月,就硬生生地站到他们中间去。 话都不想让他们多说。 要拉着白舒童走,也怕他们又是那样剑拔弩张,惹人不宁。 孙宁连忙走回了顾承璟身边,喊住他们,和气地摆手说,“不是,不是故意的。是今天早上收到了舒童姐姐的一封信,可侍从收拾的时候,给弄丢了,我想再问问详细而已。” “弄丢了?” “是,信还没拆就不见了。”孙宁说,“舒童姐姐,你再同我说说?” 既然不是故意来让人难堪的,那倒好说。 白舒童说着没事,安抚了童心,应了孙宁的邀,说了,“好。” 一行人于是同行而走。 孙宁上前热切地挽过白舒童,真心请教。 童心听着她语气客气,便也放过。 第234章 生疏 队伍里二三成排,走出了廊桥,到了宽敞的路面上,又变成四个人成排,去领花灯的时候,又三人在前,只剩了白舒童和童心。 童心抱了双臂,凤眼利,疑心又起,身体碰了碰白舒童,说,“童童,又那么巧,你怎么说?” 白舒童拨了树下的一盏灯的垂穗,轻答,“要说什么,拿了离婚书,我们就走了。” “你不问问?天南海北那么大的地方,顾长官怎么就得来邱宁了,分明奔着你来的。你要是不信,我去试试他。” 白舒童拉住了她,“童心,你不许去。”她指了顾承璟身边人,孙宁正在他旁边雀跃地选着花灯,他陪着,耐心十足,她说道,“他有孙宁了,孙宁从云滇逃婚来投靠他的,他们说好了就住在邱宁,以后就在这里安个家,孙将军手伸不到这里来。” “他是为了孙宁?” “对。” “果园呢?” “果园是南京顾家他们很早就买了的,这我知道。” “没其他?” “没。” 白舒童见着有很多疑问的童心,手捏了她的手臂,反问,“你怎么老是想要印证些什么,刚刚又说我是你嫂子,我怎么是你嫂子了。” 童心笑说,“那如果有那个可能,你会嫁赫曼先生呢?” 赫曼先生在英国处处照顾他们,就像父兄一样,她称呼他妻子为嫂子是没错的。 白舒童皱眉,“这都陈年的事情了,你怎么还提。” “我听童年说的,你卖了十年的自由给他。” “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这嘴,这脑袋,能不能往好的想,我吃过一次亏,不会再吃第二次了。我是十年内帮他赚钱,盈利八二分,童心!”白舒童点了她脸颊,皱了鼻子,说,“别乱说话。” 也才明白了,“你最近酸溜溜地说着我和赫曼先生,是在点鸳鸯谱呢,是吗?” 童心听了分成的比例,她作为白舒童的秘书,知道盈利,算一算可吃了大亏,一下子替白舒童不值得,清了下嗓子,尴尬一笑。 是没想到,这还乱点了鸳鸯谱。 她啐道,“赫曼真是资本家,亏我还那么认真地给他当向导,讲得口干舌燥的,没想到他是吸血鬼,八二分,还是十年的卖身契,那还不如顾长官呢,顾长官在南京的时候,什么都给你,要什么给什么,不会剥削你。” “是是是,顾长官最好。你啊,做个秘书可惜了,这嘴见风使舵那么快,适合开船,当船长。” 童心还在说着赫曼,结果被揶揄了,上手捏白舒童腰肢,“童童,说我嘴厉害,你这甜嘴也抹刀子了。” 被吱挠了一把。 白舒童躲,“啊!分明你错了,怎么说我了。” “我是好心办坏事,你却是蔫儿坏。” “别,别,别,童心,痒。错了,错了。童心,饶了我。” “不饶你。” 两个人在树下闹着,没留意到领完花灯的人已经走了回来,顾承璟看着在树下笑着的人,脚步停看着,也想着,她回来后,就没一次在他面前有过这个笑容。 这样明媚灿灿,又讨饶撒娇的,上次见到是什么时候。 是他要准备大队的演习,不能回大方巷一个礼拜。 知道了消息的人,见他早早起了床,要离开了,从被窝里,手脚攀附着他,爬到身上来,让他别走。 他无法应承,只能答应晚去半小时。时间短,最后在被窝里和他缠到了两个人都汗津津的,气息都乱得不成样子了,可她却开心地同他撒了娇,让他早点归家。 又好像是在红河,两人走山路,摔在了泥潭里。她耍赖作弊,让他背着回家,而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赢了上背。她说着话,气息若有若无地游离在他脖颈边,还问着他,是不是真的同意和她回南京了,得到了肯定回答。她脸上满是灰泥,却笑得一路上垫着小脚尖,快乐得像云雀。 又好像是在蒙自,最后一面那天,她撒娇要亲昵…… 好多好多。 但,她现在不对他那样了。 就像现在,白舒童往后退着,躲着,也只拉着赫曼帮忙,这喧闹同他没关系,隔绝他在外,其实也就只离了三四步间的距离,但是真到了他这。 不小心碰到了。 她却是三四步往后退。 笑意敛了起来,静了一张脸,靠回童心身边去。 很生疏,也尴尬,又轻轻叫了他一声没有任何意义的,“军官长。” 第235章 根本不是意外 公园里戏台上唱着大戏,童心陪赫曼在前头看,茶童来说可以进后台瞧瞧演员,赫曼有兴趣,童心便给了点赏钱安排上了,而孙宁是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去的主,也生兴趣,喊着他们等等。 她就将换回来的花灯都放在了茶桌上,无心顾及了,也跟着跑。 身边少了一个人,童心回头问白舒童,“童童,你不来吗?” 白舒童摆了手,脸上是晒了一整日太阳的红晕,粉粉的,说,“脚酸,我歇一会儿。” 童心略忧心,可看了一眼桌上还算相安无事的两人,刚才一路走过来,他们也没说过一句话,虽然办完事他们要离开了,可邱宁,是他们的故乡,以后还是会回来的。 总不能每次遇上了都避开走吧。 于是她就也没说什么,想着早晚得适应彼此,还不如顺其自然,就转头带了赫曼先生进后台。 顾承璟对后台事兴趣不大,挑了一个正对的位置坐下,戏台上唱的是《穆桂英招亲》,他们入座时,已经演到了杨宗保出场,同穆桂英交战。 演员声音铿锵有力。 -只见他枪尖若雨锐气盛,果然是武艺高强不虚言。 -只见她眉飞目扬抿嘴笑,团团遛马不扬鞭。 ...... 锣鼓铙钹齐齐响着。 刀枪互舞,打得激烈,杨宗保和穆桂英两个初见印象好,可碍着脸面,都拉不下身段,针锋相对。 台下,没有童心想得那么好,是也差不多。 孙宁他们走后,茶桌上安静,白舒童走了一天乏累了,坐下后,轻揉着小腿背。 茶童忙活着,擦桌子,倒茶,挪摆着茶桌盘子,动作利索麻利,见着同桌两个茶客明明同来却一句话不说,很是奇怪,将抹布挂在了腰间,也不敢多搭话一句,退到了旁侧去等候。 白舒童揉完了小腿,抬头看了一眼,见茶点都围在自己一侧,她眉边意外了下,更见顾承璟就坐在旁座,两人像旧时每回在南京听白剧一样,并排而坐,想想又每次最后都会坐到一张椅子上去,她有些紧绷,但也不好挪位,面上无波澜地伸手,去拿了盘里的两三个花生,捏在手中。 视线也放在了戏台上,看着穆桂英和杨宗保两人拿着红缨枪打着架,一句话没说。 桌上静静。 直到,顾承璟咳嗽了几声,她提了下心,凝了眉,问,“我的是银耳茶,还没喝过,和你换吧。” 同样目光也在戏台上的人,轻应了声,“嗯。” 白舒童将桌边的茶推了过去,顾承璟则推了杯过来。 夜风轻扬着,彼此还算客客气气。 也各占了一隅,井水不犯河水的安好。 可也很怪,两人同桌,看着同一出戏,竟然话也不多说一句。 茶水置换了,见着她的不自在,还小心翼翼地怕搭话,顾承璟不由得勾了笑,手闲闲地拿起茶盖拨了拨银耳,黑瞳半阖觉无趣说,“吴家人一大早到饭店敲你们的门,没找到你们,一堆的东西放了我们那。” 白舒童花生剥开了,没吃,捏在手上,捻掉花生上的那层衣,看起来一心正在多用,听了他的话,手颤了下,滚了颗花生下地,应,“回去后,我去拿。” 三四颗花生捏在手上也不吃。 顾承璟看了一眼,从她手中拿走了入嘴,动作自然,很熟稔。 白舒童低着眸子,手停了下,听着顾承璟又问,“你们今天怎么不去参席,不是还有事要找吴家人?” 他还要伸手到她手心里拿。 白舒童干脆就剥好了递过去,免得碰了指尖温,尴尴尬尬的,她说,“事情有其他的解决方法,不用特意去了。” 话一板一眼,充满防备。 给花生也是一样。 顾承璟不接,转而拿了茶盏,扫了她一眼,垂眸,很是故意,说,“一晚上效率可真好,那么久都办不好的私事,一下子就都谈出了解决方法。” 怕他又说出什么难堪话,白舒童没做声,只是将手中花生捏得更用力了些,也说不清是因为他没接花生,还是因为他的话。 总之,也毫不意外,他会问的。 偏偏,她就不应了。 不应,总不能还指摘她了吧。 而锣鼓声中,嘈嘈杂杂里,顾承璟还是侧了头,放下了茶盏,反手敲敲她的圈椅,引她转头注意,换了依靠的方向,面上冷肃,话里却不饶人,低声说,“也教教我,是什么方法能让你这会儿话都不敢应,赫曼先生什么能耐?” 花生在指腹里快捏成了粉。 白舒童克制着,咬牙,平静而扯笑答,“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怎样?” 他幽幽反问,眼底薄凉带讥诮。 白舒童很清楚他脾性,这么多年竟然也没变,她招来茶童添茶水,更是借机给赏钱,不想应,钱给得挺多,豪气地给了一把铜钱,茶童连连道谢,笑容都殷勤很多,她问了几句关于戏曲相关的话,还问了台上演员是哪个戏团的。 无关紧要的,问了一堆。 对于顾承璟的问,她左耳进,右耳出,视线看着戏台子,把他的话当没听见。 但是顾承璟并没打算放过她,桌下脚抬了抬,懒懒散散碰了她的珍珠皮鞋,就要答案。 碰着她,一下,两下,又两三下的。 茶童在,白舒童没反应,等茶童走了,她是来了脾气,手上花生扔了他,咬唇应,“还能是什么,就下下流流,上不了台面的那些东西。” 旁桌的转头来看她。 意识到声音大了,别人听去了,她脸微红。 顾承璟反而笑,手拄在流畅的下颌边,还闲火点得不够大,气定神闲又语气风流地,问,“你还怕听吗?” 白舒童白了他一眼,见他是有意调侃,就又从桌子上抓了两把花生,扔了过去。 顾承璟倒也不介意,两指轻轻拨了拨,嘴边轻薄笑,叫着茶童再多上两盘花生来。 茶童利落应声而去,又快快跑着来。 “您要的两盘花生来了。” 白舒童愕然着。 而能扔的东西多了,她就不动了,往后靠了椅背,一副别想再同我说话的样子,手放在了下巴边,凝气,脖颈边细细薄薄的皮肤下,血色都微微深。 气着这没分寸的人。 就得故意和她这般无谓的置气。 可又想了想,他们还真的幼稚得可以,为了几句口角就得这样,这又不是以前那哀哀怨怨的追逐把戏了,她自行又说了,“我们那里是套房,和赫曼先生是在厅里聊的事。我和童心一间房,赫曼先生自己一间。这些,没有什么不能听的,我坦荡荡。军官长,你别拿你的,套我身上。” 顾承璟挑了眉,转头盯着她,“我的?孙宁她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你见过。饭店没有余房,只能窝睡一晚,她睡床,我睡沙发,你是真当着我那么不挑?” 酒店的确用品都算不上好,连沙发皮都褪了颜色的。 想着顾承璟那么高,身材也壮硕,竟然在那短短的沙发上窝睡了一晚,是得曲腿又折腰的,竟然那么憋屈。 白舒童本来应该生气,想了一想,那么傲气的人忍一晚上的讪讪样子,嘴边没忍住笑。 噗嗤一声。 顾承璟转头,眉眼稍温了些,跟着弯了嘴边,见她移开了目光,也跟着看向了台上也已经打完架的穆桂英和杨宗保,他手点了下她额边,推了下,“笑什么。” “笑你,竟然没和孙宁抢床铺,也笑你,平叔在荔枝园明明给你准备了房间,你却宁愿......” 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猛然,心头紧了一紧。 顾承璟还问,“你什么?” 白舒童忽然哑然,没应。 脸侧,顾承璟的手略过她的耳际,好像是帮她捋了一节发丝在后,可指面温温,怎么还触了她脸庞,微有停留。 她倏地站了起来。 却同前两次的见面那样,被揽过了腰际,骤然地呼吸相贴,落他怀里,席了热温。她侧仰头,就能见他薄唇微勾,带着戏谑,而低了首,他掌心在她腰边,嵌住了她的指缝。 根本不是意外。 任何一次都不是。 第236章 火上浇油 “话没说完,要去哪?”声音在耳畔边,男人的气息侵略着,激起她微战栗,进了心里。 白舒童撇过了脸,稳着心神,搡了他一把,说,“没有,坐麻了,我站会儿。” 腰间手闻言而松,也并没有相缠的意思。 白舒童又坐回原位,说着没什么,可轻易地,耳边却发了烫,一时半会儿都下不去。 旁座的人,却若无其事,喝着茶。 提也没提。 仿佛事没发生过。 台上穆桂英已经唱起了倾慕词,锣鼓没那么激烈了,只剩了女人家的婉转心事,白舒童心沉着,所有被她忽略的小细节在慢慢拼接,又想起了一件事,问,“军官长,你已经解了与白家的娃娃亲了吗?” “嗯。” 只应了她一个字,兴致寥寥。 应该也是不想同她说这个话题的,白舒童就也没再问其他的,静静吃着茶点。 想着,定然也是她想多了,才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多情念头,昨天在阳台,肯定是顾承璟知道她哪里最受激,最容易生气,才说了那些话,根本没她想的那么复杂。 平静下翻涌的思绪。 她也看向了远处的戏台。 顾承璟回眸,也问了她一句,“你什么时候要走?” 她回了,“等他们回来了就走。” “我是说,你办完私事,回英国。” 白舒童捏了下手中帕子,不轻不重地回,“明天。” 顾承璟冷冷一笑。 此后,两人就再无了话。 一盏茶后,去了后台看人打扮梳妆的人还没回来,白舒童在桌上的安静里,慢慢地吃完了一盘的冬瓜糖霜条,腮帮子鼓鼓,看得认真了,手还往盘子上要拿,摸了个空。 手放下。 她没贪,想要拿手帕擦指节。 却见着身旁人喊来了人,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糖条多了一盘,还又多了一碟桂花糕。 她爱吃这些甜滋滋的,于是就伸手要去拿桂花糕吃。 旁侧,孙宁他们从戏台后回来,扫了一眼糕点,眼睛亮了,说,“桂花糕!这东西我爱吃。” 白舒童手滞了下,要碰而不敢碰,转而去拿了旁边吃了一晚上的冬瓜糖霜条。 她尴尬一笑。 而顾承璟在旁看着,都纳入了黑瞳里。 - 还未到中秋正日,游玩的人其实不算多,小县城里也早早就沉入了歇息的当口,八点来钟,高悬的圆月就照着一个个归家的步伐。 路不长,但是走得都很慢。 路上,赫曼和白舒童说着话,两人正商量着明天办完邱宁的事,就到广州城参加商会,打算通过洋行引进他们的品牌,现在中华大地万物正在复苏,也正是抢占商机的时候。 从英国来,也是做考察,看看市场,一路远途而来,想法不断冒出,聊的自然也很多。 孙宁看着,说,“三哥,你看看人家英国来的绅士,说话的时候都会注视着别人的眼睛,一双绿色的眼睛,看起来就像宝石一样的,多深邃,多深情。” 顾承璟不置可否。 停下了脚步,他说孙宁,“你那位蒙自的未婚夫跟着你脚步,也到了邱宁。你怎么办?” 孙宁出来游玩了一天,并不知道,“他怎么会来的?坐个渡轮那么晃都能要了他的命了,他怎么来得了,那他人呢?” “吩咐小方帮他找个落脚地了。” “怎么没赶他出邱宁?” 顾承璟梭巡了下孙宁表情,缓缓点头,抄了兜,“你是这么打算啊。不过小方应该也懂做,就客套两三句,等会儿,应该也就让其他人轰他出去了。” “等会儿?” 孙宁倒是不愿意了,“三哥!你是什么山大王吗,那么霸道,现在几点了,邱宁火车站的末班车都没了,你要赶也要明天赶,这么三更半夜的,他能去哪里,他没出过蒙自的。” 说几句还着急上了,这是真逃婚吗? 顾承璟徐徐说,“他身边奴仆都没带,一个人出来的,听说在路上还被人骗了身上的钱,身无分文,当了一身衣服来的,狼狈的很,可真是如你所说的,文弱。你不是怕后患无穷吗?正好,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你让他看看你心有多狠,让他对你死了这条心。” 孙宁气急地剁了脚,说,“三哥,你还是人嘛!” 顾承璟被说得不痛不痒的,淡淡莞尔。 孙宁是怕了他的手段,她三哥之前为了惩戒小报的记者,可是扔人去荒山一整夜的,心是真的狠,可是那个风吹就要倒的蒙自未婚夫,光有高大外表却是瘦弱,哪里受的了这些,不得大病一场。 着急了,她话也没多说,本来要回饭店也没心思回了,倒转了脚步,要去阻拦。 她知道小方住航校宿舍,以前去过,有点印象,就离了队伍。 走得太匆忙了。 像是吵架。 白舒童转头看了眼顾承璟,顾承璟眼神复杂地看向她,深深有怨。 “看见了戏台边我们的事,闹别扭。” “她在生我的气?” “嗯,你帮我去解释解释?” 白舒童看着气鼓鼓跑出去的身影,问,“我解释不会火上浇油吗?” 顾承璟看了一眼同她并肩而走的赫曼,洋鬼子那双绿眼睛是看谁都深情,也看谁都专注,还同他客气笑了,而他没应,这些不足以让他挂心,而是目光幽幽垂落,如狐狡黠浅笑,同白舒童说,“不会。” 第237章 纠缠 月光明媚,白晃晃一片,从外撒进屋内,提花窗帘轻轻动,沾了点银盘浮光,朦朦胧胧。 屋内小猫低息,咬着牙关,一声不敢出。 后又混着眼泪,在被褥里湿透。 忍不住了。 喝醉的人脸边酡红,觉得天旋地转,压低着声音,咬着指节,继续低低而泣,“你为什么要使我这么难堪,还作弄我。你同孙宁有婚事,又还要招惹。发喜帖,你发呀,你看我明天走了,去了英国,还回不回来参加。” 耳边贴着在轻哄,声音轻到无边,如磁却压抑着,问,“你问过我多少次孙宁的事,哪怕一次?” “我......”白舒童咬着指尖,抑制不住气息,也控制不住声音,眼泪沾到床单上,泪眼婆娑,“你......” 撇过脸,她手抵着他胸膛,不愿意被这么哄。 这又不是从前了。 而顾承璟揽在她腰边的手没放,只问,“你什么,多少次又是这样支支吾吾。现在哭,承认逞能了,倒是说说暗暗在吃味,心里不痛快,却忍着都不说,为了什么。” “没有。” 她反咬了掌面。 顾承璟冷薄笑她,“没有?没有,你不敢去碰桂花糕,没有,你知道我要哄孙宁,一脸失落,进了这房,在这床上,又介意可能别人和我睡过?” “那都是你故意的,你就作弄我。” 要不是现在醉得没力,她肯定一脚踢了顾承璟,这混蛋,就是故意欺负。 他还沁了笑,额头抵靠在她脸颊边,茶香气息扑着,说,“我故意,不也得你愿挨。” “不愿,才不愿。” 白舒童转过了头,在暗里凝他,看着这个不讲理的,咬着唇瓣,打了个浅浅的哭嗝,肩膀微颤了下。他屏了呼吸,抬头也望了过来,银白色的光将他们笼在了欲语还休的朦胧中,目光里已然都僭越。 而没有一片浮萍,能让他们上岸。 白舒童捏了顾承璟的衣领,被他无序的吻,压得喘不过气,两人说着去寻孙宁,可找着找着,路走得偏,到了海边,都没有找到孙宁的影子,回程,他们反倒是聊了一路,也吵了一路,最后是进了一间小酒馆去,喝了酒,把彼此不痛快的事情都说了。 可酒越喝越多,说的却全是对方过往心结,又说起了离开时间。 一个明天办完吴家事情要回英国去。 一个要留在邱宁航校,新的屋舍已经置办好了,今晚就要退房。 杜康能解忧愁,可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明显没有,喝到一半,焦躁四生,表面说着都过去了,风轻云淡,刻意压制,不要再提。从小酒馆出来,月亮那是那个月亮,高悬于空,白舒童抱着双臂独自疏离在前走回饭店,顾承璟随后,又无声地都进了电梯,同个方向的走廊,不同的房门。 在临进门前,顾承璟提醒了她,“吴家的东西来拿。” 她进了门。 就变了这境地。 外头还有从饭店花园里,在狂欢着,还在吴家寿宴上漫开的欢声笑语。 房内,声音细细,互相纠缠。 白舒童想,她会下地狱的。 顾承璟拆着她的衣衫,她紧抓着盘扣。在耳边,他低身哄着放开,她捏得更紧,却也见顾承璟从上凝视着她,眼底晦暗,一点点要将她吞噬而尽,不仅仅是欲望占有,更有怨艾和生气,是暴雨前的宁静,慢慢在酝酿。 是再多拒,就要将她撕碎。 她承受不了,也就放开了手。 “因为孙宁吗?那大可不必。” 白舒童啐着,“怎么不必,你作死,浪荡!” 顾承璟回着,“那你明知道,还跟着来,为了什么?” “我为了什么,你知道。”杏眼里凝了泪花,脆弱不堪,脑袋也重,话很破碎。 他分明是知道的...... 顾承璟是不用问过她就知道她身边的洋人叫赫曼,又不用问她,就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当初她为了办身份,假结婚要公证,那举报信哪里来的。 白舒童此刻清楚。 吴家现在光有表面,内里破败,根本没闲心管她在外的事,也没有那个资本,派着个人在英国看着她那么多年,在暗地里监看着她动静,刚开始人明明对她有敌意,让她做事不顺心。 可是后来有一次,她从伦敦小巷夜晚回公寓的时候,碰上了流浪汉,被刀枪威胁要抢包,那些躲在暗处的人,却又挺身而出相救,国语叫着她白小姐。 关心她有没受伤,还带着去医院。 之后凡是夜路,他们必又照看着。 到后来,敌意没了,反倒是帮着她出气,那些个在社交场合上,轻薄瞧不起她东方面孔的,总也没多久就会来同她道歉。 原以为是赫曼,可赫曼是她不提,就不会管,就分明不是。 她只是不愿意去将这些小碎片都整合起来,去相信童心一次次的质疑。 去相信在引着她一步步归家的, 是这倾轧在身上,看不清面庞,却是怒意翻涌,要将她拖入深水里,一起沉溺的顾承璟。 她怕。 “你分明知道的。”她重复说着,这人分明将她在英国做了什么,见了哪些人,摸得一清二楚了。 顾承璟咬在她耳廓上,也没回避,应,“对,我知道,也才知道原来你是个胆小的,敢做而不敢承认。” 密密匝匝的吻从进了饭店的房间里就没停过,白舒童哭着,颤颤又潺潺,神智不清的,醉意里软着身子,他没放过。 她拧眉,说着,“不要这样逼我,疼。” “疼?有我疼,有我从红河回到了南京,盼着你从香港回来,又听闻你病了,着急去找,冒充了你的人称病而不见,实际你却已经远走高飞疼。又有我在订婚礼上,你骗我一生一世,却是给我挑了新娘、设天大谎言疼。白舒童!你背地里做的那些,又能弥补得了我多少?” 顾承璟黑瞳里压着猩红,话里风暴卷雨,在氤氲的黑暗里问。 白舒童被细数着“罪状”,顿时也都没了理,哑了声音,轻仰了下头,看着顶帐,又看了外头倾洒而进的月色,说着,“对不起。” “就一个对不起,就要回英国。那你吃味做什么?” 身上都是汗。 不想回答。 白舒童抓着床单被,双手双脚并用,爬着逃开,哭个没停,心也快崩溃,想回避。在快跌出床沿时,男人捞了她一把回来,在她耳边嘘了声。 心跳声并汇。 隔壁童心和赫曼回来了,正在开着灯,说着累,说着她的名字,疑惑着白舒童去寻孙宁怎么比他们吃完宵夜回来还慢,竟然不在饭店里。 墙壁薄,竟然是听得这般清楚。 白舒童身体一僵,不敢动了,眉睫上凝了水珠子,用力地闭了眼。 鼻息里还跟顾承璟纠缠着。 她醉得没方向,失了衡,手臂挂住顾承璟,缓着劲,在他怀里,忍不住又落了泪,极小极小的气音,贴得很近,只让他一个人能清楚听见,说,“我管不住自己,能怎么办,你别管我,不行吗?” 顾承璟紧了下颌。 显然不行。 第238章 我在乎 铜柱床嘎吱一声。 开了灯,她被带进了盥洗室,顾承璟开了淋浴,水声淹没了一切的声音,他居高临下,垂眸,气场里肃肃,逼着她,继续着他们的话。 这些事,是属于当年顾承璟和白舒童的。 其他人参和不了。 白舒童鼻尖粉着,眼角也粉着,没节制地喝太多了,身子软塌,依靠在顾承璟的肩头,被他抱着,衣衫半敞,她手下意识地抓着琉璃台边缘,支撑平衡。 视线低看,脸红彤彤。 “你,你这些是什么?” 平时瞧不见,这会儿看见了,白舒童手碰了上去。 从肩上到腰边,密密麻麻。 令她揪了心。 这八年里,顾承璟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痕,比她之前看到的,多出了十倍,新旧交叠,攀附在平整的肌理上,有些在肌肉的沟壑里。她咬了下唇,忽然明白他说的伤病要退役是什么原因了。她眼眶泛了酸,认了顾承璟的话,暗地里为他做的,是真的远远弥补不了那些看不见天明的灰暗日子带来的痛苦。 他反复在生死边缘,她还添乱,也从未填上这些空虚伤痛过。 抚摸着他掌面的瘀痕,她心痛极了。 抬起了头,白舒童吸了吸鼻子,身子微晃。 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这么交缠。 她能不应他吗? 不能。 白舒童从盥洗台上下来,跌撞进了他怀里,垫起了脚尖,拉下他的脖颈,吻了他的鼻尖,又吻了他的唇。 顾承璟稍怔。 “童童?” 她不管了,要怪就怪酒让她丧失了所有的理智。 手捧上了他的脸,不许他动。 她缠着。 顾承璟低头看着那白如刚出屉馒头的脸庞,嫩嫩的,被泪水和汗水浸得泛了薄薄一层水雾,像春潮,来得汹涌而突然,现在肌理全部红了,浸在了情欲里。 而后,他也低头应,贴了她的红嫩脖颈、吻在她脸边,窝在了她的手心里,眼从冷变了温,见她站不稳,又抱了她重新坐回盥洗台上。 “你在心疼我?” “嗯。” 顾承璟拧眉,淡淡,说,“我不需要,那么久了,早就无关紧要。” “你别那么说。”白舒童讨厌着自己,凝视着他常年浸在战事里,没有以前那么明亮的眼瞳,手摩挲在他的眼帘上,能察觉到这些年他的疲惫,“你也别说你不在乎,我在乎。” 顾承璟眼里颤了下,思量着她的举动,慢慢地降下燥意,心下发了软。 两人唇边吻着,心跳里迷乱。 她问,“最痛的一次伤在哪呢?” 白舒童知道他参与的每一场战事,但是却不知道这些,她尽她所能,去给他添物资,买战机,却忽略了这些。 顾承璟没答。 “军官长,我一直都是,只要你好,我就能好的。” “可你做不到。” “我能,能做到。” 捧着顾承璟的脸,白舒童主动,偎依着,仰头吻了他锁骨,手抚过那一寸寸伤痕,杏眼里干干净净,纯到眼瞳无邪,可手边,嘴边却相反。 想抚慰他。 能一点是一点。 顾承璟站着,被乌丝划过,被她脖子上戴的心形项链碰了冷,眉头拧了又拧。 忍不住,拽了她,虎口支起了她的小脸,转了她身子,从薄背后贴了过去,哑了声音说,“小声些。” 白舒童还未缓过气来,点了头。 - 盥洗室里的动静被水声掩盖了个彻底,偶尔听见一两声忍不住从手缝边溢出来的低低叹息,却也随着夜色消散,不被留意。 很久后,顾承璟抱着白舒童从盥洗室出来,沿途路上湿湿嗒嗒,他用浴巾裹了她,两人面对面对靠在他窝居了一晚上的沙发上,沾了湿的长发丝在两人肌理上挂钩着,折了痕。 白舒童靠在他胸膛上,缓着,薄薄呼吸。 视线里见他拿了烟要抽,她伸手压了下,皱了鼻子,说,“不准。” 盒子都没让打开。 转而,顾承璟手里慢条斯理地捋着她的发丝,重重地吻着怀里人,她吃了一晚上的冬瓜糖霜条,嘴里甜滋滋的,他尝出了蜜,也缠了甜。 就拿她来解那股念头。 发梢上挂了水滴,往下晕染着。 顺着水珠子,他吻到了细长的天鹅颈边,碰到了一丝丝凉意,顾承璟眼半阖,微离,手轻拨了那条心形的项链,微叹息。 “这金焰,你这么些年了,还喜欢?” 白舒童淡淡应了嗯。 “他拍完了《长空万里》后,去了香港,被日本兵压进了劳动营,后来逃出来到重庆,做起了建筑生意,大哥曾经在商会上见过他几次。” “是吗?”白舒童其实也很久没看过国内的电影了,抗日战争爆发后,很多剧院都关停了,更别说在英国,能看见一两部了。 她捏了捏项链,恍然也才知道这都过去了十年了。 顾承璟侧头,问,“说着喜欢,怎么都不关注他的消息?” “我......”白舒童抬了头,她心思都在他身上,忙忙碌碌的,是连关注都没关注,却也不想让他麻烦,让这个夜更暧昧缱绻,挑眉,反问,“你也不喜欢他,怎么关注他的消息?” 顾承璟背靠了沙发,嘴边微勾,“凑巧。” 说话这间隙,见她缓了劲,他扔掉了方才要拿起的烟盒,扬到了一边,抬了腿,让她重新靠近,重新紧紧相贴。 外头的天色还在一片青蓝里。 时间还早。 自然还得,天然以对。 快到了凌晨,酒缓缓又醒,白舒童往旁侧看了一眼。 房里,没灯,有月光。 浮光照着寂寂的双人床,一夜温存后,只剩了她一个,起了身,素脚垂在床边,身体酸酸软软,她没顾,窸窸窣窣地,捡起了地上衣服,一件件穿了回去。 顾承璟离开的时候,她知道,甚至她也挽留过,手环圈了他的腰腹,埋头在了他背上,说了想让他再陪陪她。 也不用久,到她清醒些为止。 在酒里可以放肆,可是微清醒了,她就觉得自己可恶,心里堵得慌,想要点醉,或者能有浪语不负责任的话哄得她不知方向,不知道德,不知廉耻。 而顾承璟拍了拍她,却只说了,“你睡吧。” 她以为他会留下。 至少,以前会。 但是,待她睡去了,顾承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床铺上冰凉凉的,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白舒童放纵了混乱,现在才想到了后果,回了隔壁房,看着厅里赫曼收拾好的一个皮箧,她脑袋瞬时也清醒,睡也睡不回去了。 听见动静。 童心一晚上没见白舒童回来,搭了件外套,早早起床,听见隔壁有开门的声响,想要去问同行的顾承璟。 才开了房门,就见白舒童坐在厅里的沙发上,她捂着心口,吓了一跳。 “童童,你在这里坐了一个晚上吗?怎么不进来睡,顾长官昨天带你去哪里了,你是现在才回来,还是昨天很晚回来的?” “嗯。” “那个孙宁信了你们的解释没有?” 白舒童手指掐了下掌心,现在是翻江倒海的羞愧感,脸在红,说,“我们,今天早些走吧,邱宁的事办好了,我们早些走吧。” 童心问,“怎么了,这是?” 白舒童摇头,说不出在走廊上碰到了孙宁,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更是连她招呼都不应,急忙进了房间来,现在她平压着心绪说着,“没怎么。” 极力掩盖一切。 “那你还进屋补眠吗,我昨天才听赫曼先生说了你的打算,今天县上的律师所也开门了,你是直接打算让吴伯雄当人证,找个人签了字,应了离婚事吗?” 白舒童现在郁结着,想找个人麻烦,被提醒了正事,这会儿就有可以让她发脾气的正当理由,她看了眼童心说,“是,你洗漱下,我们现在就上门去。” 童心看了眼摆钟,才五点半,她伸了个懒腰问,“这么早,吴伯雄说不定都没睡醒?” 白舒童从沙发上站起来,进了屋子换衣服,也将柜子里的皮箧拿了出来,收拾着,说,“不用给仇家面子,我们几点起,他就得几点应,规矩是我们定的。” 童心笑了笑,就爱这种鸡犬不宁的热闹。 立刻也应,“马上好。” 一点也没察觉白舒童这急急要走的心情到底因何而来。 第239章 献金 饭店的大堂里放着收音广播,女声端庄又徐徐,播报着湖北武汉的光复消息,义正言辞地说着法西斯的可恶,还广播了第三德意志帝国的瓦解,声讨希特勒罪行。 前台的账房转小了音量大小,扫了一眼入住册子,转身帮客人换不靠近电梯旁的房间。 寿宴一结束,今天退房的可多,可以安排。 孙宁嘀嘀咕咕说着,“睡觉真是诸多规矩,没耳塞,没软被还不行,还得有纱窗和驱蚊香膏,你当是你家呢。你看看你皮肤那么白,像个小娘子似的,这一晚上没睡,黑眼圈都挂上了,难看得很,丑得很。” “这脖子边还被咬了两三个红包,别挠!你皮肤那么薄,一挠都是抓痕,要更难看了,手拿开。用这个香膏擦一擦。” “还笑!不知道的,别人还以为你一晚上干什么坏事去了呢。” 白舒童刚踏出电梯,脸上笑意顿停,听着声音熟悉,朝柜台方向看了一眼,就见孙宁带着个高瘦男子,正和账房交涉着。 “给我们换间离电梯远的房间,隔音太差了,刚进去都听得见电梯上上下下的,怎么睡。” 听起来是对开的房间不满意。 账房先生和颜悦色地递了新的钥匙给他们,保证这次的房间绝对安静了。孙宁晃了晃钥匙牌,说着最好是这样,不然不放过,然后就拉了身旁人走,转身走回电梯旁,也瞧见了白舒童。 没有对身旁男性的冷漠,她对着白舒童笑意盈盈,如以往一样热情,“早啊,小......”话语又一顿,换了,“舒童姐姐。” 白舒童也硬着头皮回了声,“早。” 孙宁旁边的男子见是彼此认识的,也有礼有节地朝白舒童他们点了头,示意了下,笑容温吞。而后他便转过去看孙宁,见她说话的时候,头发粘在了嘴巴边,是吃了云吞,油没擦干净,粘了头发。 他伸手帮她拨了下。 男人的确很白,连指骨都清秀,透着一股干净气,可能也因为白,所以显得他高挑却有点没血色,看起来瘦削,不够阳刚硬气,但其实再仔细看,是很健康、也很斯文的谦谦君子。 孙宁不满地啧了一声,不让碰,示意着面前有熟人。 他就听了话,只指了她的唇边。 孙宁才意思意思地拿了衣袖擦。 这人却是宠溺笑着,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了她。 就连行为举止,也是和顺模样,看起来是个脾气极好的。 孙宁不拘小节,摆手,“不用,我不用你的东西,用了,我成什么了,你又不是我的下人丫鬟的。收起来。” 多年行伍,她不做婆婆妈妈的事。 她用了点力,也没管干没干净,就说好了,和白舒童他们告了别,就拉着高瘦的男人进了电梯。半透明的铁栅缓缓关上,在密闭的空间里,她依旧还叨叨说个没停,似乎是一大早那么麻烦,她嫌弃了,因而带了脾气,训着身旁人。 而身边男人是任她说,静静听,一句没吭声,温温而笑。 童心收了目光,靠近了白舒童说,“这,她不是顾长官的未婚妻吗?她旁边人又是谁?” “不知道。” 白舒童转了身,微摇头,也才想起,昨晚顾承璟让她开口问他和孙宁的关系。 但是一晚上,在惶惶恐恐里,又醉得放肆,也没那个空隙,她什么也没问。 留着这件事成了迷。 她早该想到,顾承璟就不是这样的人。 门外,从马路对面跑了过来年轻面孔,他们走上了饭店台阶,雀跃着,笑颜如朝阳,沐了风,青春洋溢。是一群女生,上身穿了白色的长袖盘扣褂子,下身是长到膝盖下的百褶裙,扎着小辫子,胸前捧了个小木箱。 箱子上贴了个大大的“捐”字。 他们一拥过来,朝气蓬勃地对着悬转门边来来往往的客人说,“我们是邱宁初中的学生,这些胜利纪念章是我们手工做的,一分钱一个,可以别在衣服上,也可以当纪念,我们想为国军献礼,请先生小姐们看看吧。” 应该也是饭店允许的,门口的侍童也没赶,只朝他们看了一眼,就去帮新入店的客人搬行李去了。 童心推着门出来,看向这群早起的小鸟儿,就想起了当年读书模样,也是这般的大,时光荏苒,以前害怕读书,从福音船到学堂总是成绩不好,字写得歪歪扭扭,挨了不少秋晓爸爸的手板,现在却怀念无比,感慨万千。 那时他们一帮人真是很美好。 可现在人都四散,有些人也不在了。 她不由得说了声,“不知道秋晓怎么样了。” 白舒童看着这些学生,也同样想起了他们的年少,心里也有着张秋晓的影子,“她......聪明伶俐,肯定会过得很好的。” 在她离开之前,只知道张秋晓和白斯言在了一起。后来,也听了马来的店长李天赐说在昆明碰到张秋晓,说她做了记者,还来了信件,提了想同她见一面。 但碍于他们中间隔了白斯言,见了面徒增尴尬,白舒童也不想张秋晓为难,便托付人回了安好,而没有应。 “谢谢!” 在学生的木箱里放下了五张大额的法币。 几个学生见着那么多,很高兴,但是也面面相觑,拿不准主意,他们递过了木刻的胜利章让白舒童选,上头画了中国地图形状,中间又写了抗日胜利或者和平这类的纪念语,不算精致,可是看得人心情好。 学生们再确认了下金额,说,“是不是给多了?我们这里的纪念章都不够给你了。” “不多。” 甚至还远远不够。 一点点献金诚意比不上那些在战场上热血,不计自我为家国而战的军人的牺牲。 她只从中挑了一个,笑笑,说这一个就可以了,就下了台阶,走了。 学生们有点不太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么些天,在饭店门口卖胜利章,打算给邱宁航校的空军还有新来交接的宪兵献礼,也只收过小钱,这么大笔的还没有过。 在他们彷徨的时候,他们的老师走了过来,给他们提了些荷兰水,怕他们渴了。 一群人赶紧指手画脚地将手中大额法币的事情说了,又手指了白舒童离开的方向,让老师出个主意。 老师转头看了一眼上汽车的人,放下了一网袋的汽水,三四步要追上,却也来不及汽车的速度,被甩在了后头,跑得气喘吁吁,面色发白。 而在车上的人说着话,一点也没有注意后边的动静。 第240章 这趟火车,它开不了 吴家门口还摆着做寿搭的棚子,热闹散去后,几个仆人在拆,做着洒扫,见了白舒童他们到了,有眼力见的就急急忙忙地去喊大少爷吴伯雄。 吴伯雄应酬了两天两夜,困乏得很,酒意都没散,抬手说着无论谁来都先打发过去,仆人再说了一句,他一听是白小姐来了,差点抱着荷花绣枕从床上跌下来。 “谁?” “四姨太太!” 一看手表,也才六点,这是不是太早了,肯定是来找麻烦,无疑了。 吴伯雄拍了拍脑袋,让下人支撑着自己起床,连忙到厅。 但是急急洗漱前来,听了她的要求后,吴伯雄倒是觉得好办,笑呵呵地都答应了。 “无论是之前还是以后,白舒童都和你们吴家没关系。” “自然,那是自然。” “也别让你的人到处喊什么四姨太太,那么难听。” “那是下人不懂事,我定加以管教,谁再叫,我打烂他们的嘴。” 童心将协议放到他面前,“废话少说些,字赶紧签了。” “好,好好。我让人去拿笔来。” 吴伯雄招了下人,吩咐着给他们送些早点,又吩咐着拿笔,又吩咐着添茶,殷勤的,和他的乡霸老子不是一个样子。 白舒童在吴家的主堂坐着,扫了他一眼,嘴边有想问的话,可觉得那样也太无稽,甚至兴师动众,不太可能,就没启口。她喝了口茶,看着吴伯雄从下人那里接过笔,在离婚协议上要签他父亲姓名。 笔刚落一竖,吴伯雄又吩咐着人去找图印。 童心拧了凤眼,不客气地刻薄问,“找个笔都磨蹭,图印又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吴伯雄笑着说,“怠慢了怠慢了,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又转头喊了下人,“你们还站着干什么,快去老爷的房里找找看,如果不知道在哪,就去问问太太,太太不知道就去问问各房的姨太太。” 下人回着,“是。” 童心同白舒童啐道,“这老的,那么多房的太太,到头来还得儿子养着,还没一个到病床去照顾的,是福还是祸?” 白舒童在童心的嘴上点了点,她是一天不骂上一两个人是不痛快的,这一大早就拿了吴家说事了,她对她笑了笑。 也说不出是哪样。 不一会儿,又听着下人来报,说,“少爷,图印不在老爷的房里,去问了大太太,大太太念着佛,让别打扰,说经文才念到一半。其他房的太太还没起,骂了我们一大早来扰安宁。五姨太太倒是起床了,说了......” 下人别扭,不知道当着客人面该不该说。 吴伯雄问,“说什么了?” 下人躬身回禀,“说了老爷都快死了,还要个图印做什么,问是不是广州医院来消息了,要拿图印一并去入殓了。她还说,老爷的家产要分了,她这图印可不轻易交出来,她要见公平了,才给。” 吴伯雄脸色沉,一脸的嫌恶,拍了桌子,气都腾了上来,父亲那么多房的姨太太,就属这个最小的嘴毒,心最贪,总是要东要西,还想找家族长辈讨理。 以前父亲在,包庇她,给了不少好东西,是胃口养上来了。 可父亲一中风,也没见她伺候一回半回。 碍于白舒童在,他摆手先让下人再去,冷冷语气说,“那就是在她手里了,就说是我说的,让她拿出来。如果拿不出来,什么家产不家产,她就得给我滚蛋。好生养着,她不惜,还给我摆架子。真是不识好歹的东西,让她滚回云南去。” “是。” 下人领了令,招呼着三四个人一起同去,阵仗大,有了主人令,撸了手袖子起来,像是要动粗。 吴伯雄还在签着协议上的字。 白舒童问,“吴少爷听起来对姨太太的怨气可大,对你父亲似乎也一样。” 吴伯雄是停笔苦笑,摇头叹气说,“是把我整怕了,至今都不想婚配。一屋子的女人是非不止,从早吵到晚。他中风,也都是这帮姨太太们弄的,不怕你笑话。就是这五姨太太哄着他吃逍遥丸,结果在三太太的床上发了病,瘫得屎尿都不能自理。白小姐,你说他活该,话是没错的,但是他是我的父亲,我能怎么办呢。” 只能帮着填平他以前造的孽,而头疼不已。 白舒童听了,缓缓点了头。 别的有福之家,是前人种树后人享荫蔽,吴家却是相反的,到处是破败的迹象,就连他们坐的这个厅堂,雕花的石膏天花板都掉下来一块了,却也不补,手上茶盏掉了颜色,茶托还缺了角,哪哪都是硬撑的虚假富贵。 不由得,她就想,既然这么痛恨父亲,可这寿宴却摆那么大,同钱庄借的钱,听人说吴伯雄是拿去投资了砂糖厂,一时半会儿肯定收不来利。 连摆两天奢靡宴席,大张旗鼓,是做什么。 他明明是会打算的人啊。 等候的时间,白舒童疑问四起,吴伯雄一笔一画还写得慢悠悠的,抬头问她,“这需要律师公证吧。” 她放了茶盏,答,“我自会找人,你别管。” “那我得写方正些,免得返工。”说要写得方正,可这吴伯雄写得实在慢,像学龄孩童初运字。 慢到白舒童都皱了眉。 两个字,费劲地写了老半天。 又等了老半天的图印。 吴伯雄手上转着翡翠戒指,安抚着白舒童等,“再吃点枣子吧,应节的水果,吃起来可甜了。这五姨太太难缠,也也许是下人找不到,请再稍等会儿。” “嗯。” 这一磨蹭,就磨蹭到了快正午。 童心在旁边都坐得有些犯困了,打了个盹,头点了下,一睁眼日头都暖烘烘地照进屋里来了,她转头看桌边,水果都吃完了,竟然还没等来图印。 她起身,到旁侧示意了白舒童,与赫曼先生约定离开的时间快到了,他们还得赶火车,白舒童看了眼外面的日头,光线折在了花阶上,明晃晃的,心头那些疑问也顿时都想了个明白。 白舒童无语地笑了下,将那张迟迟办不完的离婚协议书抽出,看了一眼上头的签字,淡淡而说。 “也不差那个图印,我就是告知吴家一声,到时候律师楼那,会有人找你办事签字,吴大少爷你应了就是。” 白舒童也不等了,起身要走。 “白小姐,等等。” 吴伯雄在后头喊住她,还有话要说,而后他身边的下人走了过来,附耳说了几句,他转而点点头,松了眉眼,天晴地说,“白小姐,真是抱歉。都怪这个五姨太,之后律师楼来人,我一定配合的,你放心。但是,你这匆匆要去哪呢,我让人送你。” 白舒童捏了捏手中纸,“不用了。” 童心奇怪着,不知道白舒童怎么不要人盖图印了,低声说着,“不是得有图印才能作数吗?” 白舒童说,“不需要了。童心,去叫辆人力车吧,我们去火车站。” “哦,好。” 童心先一步走出门,而也就这当口,已经有一辆车扬了沙尘,停在了吴家宅门前。从副驾驶上下来了人,笔挺的一身航校制服,头发梳得整洁油亮,身材挺拔,在吴家下人的带领下,昂首直直进了院子,展手拦住了童心。 童心脚步一刹,碰在了他的手臂上,认出了这个人。 来人扶住了童心,笑着同他们俩都点头问了好,也叫了白舒童一声,“白小姐。” 是顾承璟的卫兵。 熟人。 “小方。” 白舒童甚至也不意外了,想起回来后在邱宁的种种,眼里多少有被戏耍的郁堵,问他,“他呢?” “在航校,晚点会回家。” “他是谁?还有闲心关心别人呢。”童心看了眼时间,着急了,又提醒,“童童,我们没时间叙旧。再晚些,火车就要来不及。” 而小方则又伸手拦了童心,温温笑说,“不用赶了,这趟火车,它开不了。” 第241章 锁娇 载着白舒童他们的车慢慢开到了一栋红砖楼房,从铁门进去,有个精致院子,种满了白色山茶花和粉白杜鹃,不是花期却长得繁茂,花蕊交叠,葳蕤夺眼,院角还高耸了梧桐和龙眼树,半苍绿半橙黄。 “这里以前是块空地吧,什么时候建了这小洋楼的?” 从车上下来,童心讶异着。 白舒童从后座也下来,闻到一股淡淡的植物香气,见拐角处还有个小花圃种着迷迭香、鼠尾草,她看着这地方,见着三层楼房,暖白色的格子窗,其中一面,布满了爬山虎,上头还有红色喇叭花。 一看,这楼房建了也不是一两年了。 开门而进,里头三三两两的佣人,有序地在做着手头上的活。 小方摊手请了白舒童上楼,二楼的卧室简洁干净,东西新净,不像有人住过的,他招了个下人给白舒童介绍,“这丫头叫小婷,白小姐可以随心用。” 他笑着说,“有什么吩咐她就好,就是别出了这小院。这里虽然有阳台,看着离地面不高,可下头养了一条狼狗,不认人的,曾咬伤过人,有些凶猛。白小姐还得小心些。” 这笑的意思,仿佛在告诉白舒童别像以前那样爬窗爬墙。 意有所指的,分明是那人的传达。 小方更是对了那个丫头小婷说,“好好看着白小姐,好好照顾着,之后会有格外赏钱,若是不见了,则打断你的腿,明白吗?” 呵...... 现在是不打断她的腿,要打断下人的腿了。 这是不是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白舒童扯了下笑,彻底无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除了小院哪里也不能去,火车是彻底地误了,小方却还给他们安排了下午茶点,让他们在洋房里慢慢消磨时间。 “赫曼先生那,已经派人通知过,他能理解工作了许多年的人,近乡情怯,想要在邱宁多留些日子,我们也派了人陪他,会在广州城带他多逛多看,绝对耽误不了他生意,也绝对不会耽误白小姐你的。” 白舒童看了一眼小方,见他滴水不漏地安排着,丝毫都没有她能抓缝的空间了,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航校的事情忙完就会回来了,白小姐要是想军官长了,也有电话可以打,电话在书房里。” 桌上布上了点心糕点,丫头小婷拿着刀叉,分着糕点,放到他们的盘碟中去。 童心是从急死了到心死了,见着时间是彻底耽误了,广州城的一场日化商会也赶不上了,后头更别说要拿去香港的船票,同两个洋行老板商谈了。原定好的返程,全被插手安排了,可白舒童却不疾不徐,淡淡定定的,在喝着茶水。 甚至吃了一口栗子蛋糕。 她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地问,“顾长官想干什么?” 白舒童抬了眸,说,“吃吧,既然都安排好了,有人帮我们谈,省事省力,也不用急了。等他回来了,我再问问。” “是问问就能好的事情吗?” 童心是觉得不太妙,虽然他们也不是从前那般没头没脸的小人物,不怕长官再囚禁了他们,但是这种糖衣炮弹的软禁,有点像在南京大方巷的那一次,让人胆战心惊,可能随时又是一场风暴,怎么能吃得下去。 她摆摆手,拄脸在餐桌上,说没胃口。 也寻思着怎么前两天还好好的,这会儿又变成了这样。 于是问,“昨天晚上,你和顾长官离开我们之后发生了什么,你惹了他不高兴了?你说说,我帮你分析分析。” 白舒童嘴里一口甜,差点呛死。 那些事,怎么能分析得了。 “还好吗,怎么呛成这样了,快喝点水。” “嗯。” 咕噜噜喝了一杯,一句昨晚的事情都没提。 也还好童心还在关联着其他事情,没多问,继续说了,“明明在邱宁有这么大一栋洋房,却带着那个云南女孩住饭店,又是为什么,童童,我现在是很认真也很严肃地同你说,他是奔着你来的,绝对没有其他可能了。” “嗯......是了。” 白舒童淡淡地应了。 正要开口。 可没想到童心的下一句却是,“他是报复你来了,见着你现在过的好,要同你算以前的旧账。你帮白家做事,将他骗得团团转,他见不得你好,要让你不好过!” 她拍了手,凤眼微紧,苦大仇深,“当年梁爵士是我到了上海都不放过我,我把钱双倍赔了,这件事才算完。顾长官知道不知道,你为了他,这些年没日没夜地拼命,是在赎罪?已经远远不止双倍的补偿了。你说,和他谈判,能成吗?” “我还以为,他是大度量的,顾长官是将以前的事情都不计较了,看来不是,难怪你称呼朋友,他都甩脸子走。” 童心咬了咬指尖,又拍了下桌子,将茶水都震了出来,把白舒童思忖情绪都吓了一跳,也让她的茶杯抖了抖。 “童童,你账上还有多少钱,得赔顾长官多少,你赶紧算一算。不够的,我联系童年汇钱到香港。” 茶水撒了一些到了裙摆上,浸透了内里,白舒童说,“我也不知道,他会怎么跟我算。” 是真的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如何。 小婷瞧见了她衣服沾了湿,拿了手帕擦,没擦透,就连忙说楼上有换洗的衣服,让白舒童上楼去换。 语气是柔柔关心的。 童心听了,更是将这个也当了证据。 “看,连换洗的衣服都准备了,早有预谋!” 白舒童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那压在心头的疑问,也是渐渐才有了点清晰的眉目,到了吴家还只是疑心,直到小方出现了,她才确认。 换了身裙子,她躺在了床上,手里转着发丝,心思百转。 想,如果不是真的早有打算,不然,怎么会连一柜子的衣服都合身得那么凑巧。 童心的第六感是对的。 外头已经有紫红云霞,天色渐渐在暗,童心又在她这抱怨了很长一会儿,见门也出不去,可也不像以前那样限制着诸多条件,吃了点东西就认了,当着度假了,就回了给她安排的房间去休息。 当天顾承璟没有回来,据说是航校有事绊住了,第二天只听说凌晨左右回来换了衣服,又早早地出了门,和白舒童他们没碰上。 童心吃着早午饭,一整天是吃饱睡,睡饱了吃,说,“像不像临刑前,刑犯得吃顿好的?顾长官在磨刀。” 说完,她放下了面包,轻打了个哆嗦。 到了晚上九点多,晚饭又吃了,白舒童迟迟也不见人回来,她看了一眼在门口的小婷,问,“书房在哪?” “在一楼,会客厅的旁边。” “带我去。” “好。” 除了大门不能出,白舒童还算自由,能随意地进出每个房间,到了书房,小婷也站在门口,随时听差,也不过度跟随,不干涉她一举一动。 这样闲下来,是多年来的第一次,难得能休息,却觉得有些不习惯,虽然年头已经决策了公司大方向,到年尾的计划都铺排好了,手下人也都井然有序在跟进,她其实也不用费太大的心。 但,顾承璟想做什么呢? 抬起了电话,她记着邱宁航校的办公室电话和转机线路,伸手要摇号,拨了三个数字,余光里就见到了书桌镇纸下压着一张纸,上头露出来的部分写了她的名字。 她抽了出来,看了一眼。 白纸黑字,带着吴家私章图印和签字,更有律师大状的公证附件。 是她的一纸解除婚约的协议书。 这东西,怎么他会有? 而且落款日期......是民国二十五年...... 第242章 躲猫猫 还没看仔细。 书房落地窗子闪过了红灯,有车辆驶进了院子,白舒童吓了一跳,她未经允许就翻找东西,有点不道德,虽然拿的是她的东西,可这也不是她书房。 她赶紧放了回去。 又听着是四个人说话声,他们一起从车上下来,脚步纷沓,从一楼大门进,她此刻从书房走出去只能被撞个正着,她僵住了,小声唤了门口的小婷。 小婷却没应。 脚步逐渐近,竟然是朝着书房进来。 门口的小婷也不知道去哪里了,白舒童慌了下,就往书桌下,拉了自己的裙子,躲了进去。 不出所料,他们果然是进了书房。 客人被招呼坐在沙发上,顾承璟声音渐渐接近,同坐在了沙发招呼人,他们说着顾荣宗要退休的事。 “老爷子提卸任,其实是心冷了吧。现在日本鬼子投降了,大笔从外国借的钱,还没还上,军资耗用却不减,这内里一堆老鼠层层剥削,还款吃力,还说要让中央银行加印法币,国民经济都不顾,是将他气得够呛。听说没有,他在会上指名道姓骂了那些''皇亲国戚'',闹得不太愉快。” 顾承璟嘴边淡淡,没透露太多,一帮人坐下来后,他划拉了下太阳穴边,应,“老爷子这些年劳心劳力,身体大不如前了,想退休也正常。” “可承璟,这也才刚光复,正是要维稳请功的时候,你不再劝劝?” “老爷子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们一向不怎么互相干涉。” 出声的人还想在劝,被另外两人摇了头,劝止住了,说,“这事不是劝就能解决的,那些个被点名的,在参顾老爷子的状,战时的一些旧事都拿出来说,连承璟当年进军事法庭,都被诟病顾家有没有掺和在里头。我看早晚得被咬一口,倒不如明哲保身。” “我也是这么看,这事,老爷子心里肯定是下了决心了,才这么做。” ...... 话缓缓在说,说着顾荣宗要退休的事情,又说着顾明伦他们也没从重庆搬回南京,而是出了国,是有意给顾荣宗选一个养老地,这件事成定局了的。 一帮朋友在问顾承璟日后安排。 “这次受勋仪式在南京你也没去,还领了邱宁航校的苦差,外头都在猜,你和你父亲一个打算。” “我吗?倒不是,只是冲绳战役后,身体不适合继续在前线,申请病退,不批。” “说起这病,你过些天要跟新兵蛋子演讲,能不能行?” “我......” 白舒童在桌子下听着,见他们话题一时半会是断不了的样子,窝在了逼仄的空间里,小心翼翼地换了姿势。 脚曲着,头弯着,还不知道得躲到什么时候。 外头,小婷去上了个卫生间的功夫回来,就听见了书房有聊天的声音,往里头小心翼翼地探了一眼,只见座上四个男人,也不见白舒童。 想起了吩咐,她踌躇着,独自紧张,上上下下找了一遍,见童心在房里睡着,白舒童肯定不会走远,她才又跑到了书房门口。 连续在门口晃了两次,人却不进。 探头探脑的。 顾承璟与人谈话中留意到了,在话题里微微抽离,见着这丫头神色,他往后看了一眼圆栱门内的书桌,上头的电话没盖好,斜了点。 可见进来的人打电话之匆忙。 他黑瞳蹙起,抄兜而站了起来。 “承璟,去哪?” “拿烟灰缸。” 他徐徐走近书桌,扫了一眼桌面摆设,布置都没变化,唯有镇纸方向不同,有挪动痕迹。 不会吧...... 拉开了椅子。 他侧了下头。 两人一低头一仰头,在无声中对视了一眼,白舒童屏了呼吸,听着脚步声渐进,想着书桌面上就有烟灰缸,他不会多停留,可却见他黑靴悬转了方向,停在了面前。 没逃过,被发现。 因此尴尬一笑。 顾承璟闲信地蹲了下来,手伸了进书桌下,在暗里捏了下她脸蛋,使了点劲,让她都微皱了眉头。 小花猫是不爬墙,改躲猫猫了。 转而他手轻刮了她下巴,是被她轻易在心口上挠了下。 发酸发软。 想调戏调戏她了。 而她小声说着,声音极低,“脚麻了,你们要聊到什么时候啊?” 坐在沙发上的人见顾承璟拿个东西的功夫,人影也不见了,仰后喊了声,“承璟,你拿个烟灰缸,人呢?” 白舒童瞬间捂住了嘴巴,紧张兮兮。 顾承璟无波无澜应,“新买了一个,在抽屉里,正在找。” “找那么久?” “是啊,还发现了这桌子底下有一只小猫,窝在这里,腿麻了。” 白舒童凝了顾承璟,见着他大胆暴露她,她手推了他一下,有怪罪意思,力度不大更有撒娇意味,明明书桌外还有人在,他顺势却半拉了她出来,揽过她后颈,吻了过来。 轻轻地还碾压了她的唇瓣,探了进去,贴了温热,纠缠,湿濡。 前天是在醉意里,今天格外清醒。 白舒童每个细胞都在对他觉醒,不由得心头颤了颤。 外头还在喊顾承璟,“什么小猫啊,你家什么时候养猫了?之前来,怎么没瞧见过?” 窃取了软香后,他轻轻离,眼睛里带着钩子地朝白舒童挑了下眉,黑瞳里梭巡着微微在抖的人,摩挲了下她的脸颊,全是暧昧调戏,可嘴边却是一副正经口吻回答朋友的话。 “刚养的,胆子可小,这会儿吓跑了。” “那你快过来,等你的烟灰缸呢。” “嗯。” 白舒童斜坐在地上,顾不上他的吻,脚上是密密麻麻蚂蚁在爬的酸软感,她轻拍了不知分寸的人,说着,“不是开玩笑。” 她揉着小腿,窝太久,保持一个姿势没动,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挪动这一小步,肩膀在抖。 顾承璟弯了笑,难怪吻她的时候,她稍微在发着颤,是真的酥麻了,他脸上括弧折了折,把手伸给她,要带她出来。 白舒童推掉他的手,指了指沙发方向的人,听着人明明都还在呢,她此刻出去多窘迫啊,不得告诉别人她窝在这里听了许久的墙根,她鼓鼓腮帮子,气声里说,“我要面子的。” 她摇头不出。 “面子重要,还是脚麻重要?” 她坚定,“面子。” 真是没她办法,顾承璟摸了摸她的头,有点安抚的意味,站了起来,根本也没找烟灰缸,拉了椅子轻挡了白舒童,又走回沙发边,对着朋友神态自若,耸肩说,“不知道放哪了,烟灰缸没找到,别抽了,要抽回自己家抽去,别染了我这里一股烟味。” “这还是人话吗?平时抽最多的,不是你吗?” 顾承璟幽幽又坐回原位,搭了腿,“我戒烟了。” “什么时候?” “前天。” “放屁,前天在茶楼还看见你买烟,戒几个小时的,算什么戒烟,我赌一百块你明天就得抽上了。” 顾承璟嘴边淡淡,却是说,“劝你别挑衅。” 那人上钩,笑笑加码,说,“三百,赌你戒不了。顾长官哪一天烟离过手的,甚至还找了烟厂,特制了一款薄荷香烟,这瘾大得很,才不信你一天两天真能戒得掉,这赌我下定了。” “行,他们当公证。” 顾承璟又看了一眼时间,手轻敲了下沙发椅,“时间不早了,那只小花猫怕生,你们都在,她可不敢出来,快走吧。” 一帮朋友可就好奇了,“什么猫,这么上心,还让你赶上客了。” 顾承璟下巴点了点门口方向,招着门口的小婷去喊管事的,让备车,“等她高兴了,到时候带给你们看。”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赶客就赶客,还找只猫当借口。 第243章 你给我设套 车又闪了红灯出去。 一帮客人匆匆来,也匆匆走了。 顾承璟送完人,返回书房,关上了门,白舒童还在等着外头的安静,等着彻底不会有人再进书房的信号,就听见耳边嗡嗡,转头一扫肩边竟然有只小虫。 书房外是小院,外头花草植卉多,应该是门窗开开合合之间钻了进来的。 桌下光线暗,白舒童以为是什么蜘蛛蟑螂的,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了出声,头碰了书桌板,挨了痛,不得已又窝了回去,脚麻得又动都动不了,瑟瑟抖,又要躲暗里避开在游走的虫子。 简直无助。 直到被从书桌下抱了出来。 顾承璟松了眉头,见她只是避小虫,勾笑说,“只是一只七星瓢虫。” 两指一弹,就从白舒童的肩膀上弄走了。 白舒童在他怀里,说,“你再看仔细。” “看了,没其他的。” 顾承璟本来要带着白舒童站起,但是她麻到痉挛,抓了他的衣领,颤颤抖着,声音跟着曲曲弯弯,“啊,等会儿,等会儿,别动我,别碰我,别动!不许动!” 没办法。 就只能原地,在书桌边的黑色皮椅上坐下。 他伸手也帮她揉着。 白舒童这面子是要的有点得不偿失了,其实在一帮朋友面前将她带出来,解释几句,打趣一下,也不是难为的事,但是白舒童就是脸皮薄,爱面子。 能怎么办。 帮揉着。 手每过一处,犹如过电,轻易就又激起白舒童往顾承璟怀里缩几分,她埋头手拧了他的衣衫,把颤意都一并传给他了。 顾承璟手抚过了她的腿边,又抚到了她脸边,沉沉问,“还麻不麻?” “麻,啊,你轻些。” 白舒童嗯嗯两声,稍微磕碰了下,其实也还好,只是有人问,有人关心,总会额外矫情,哪里都会加倍不舒服。顾承璟两指脱了她的珍珠皮鞋,掌心握了她的素脚,捏了她的脚趾。 脚底有许多的穴位连四肢,更容易缓解。 他按着,捏着,大掌暖热,贴着她脚面,穴位刺激,舒缓温温地传遍了四肢百骸。 慢慢地,不适也消失了,甚至还变得有些舒服。 她的脚趾微微卷着又舒展着。 终于有了点知觉。 地上交映着两人的影子,没有缝隙。 她人从顾承璟的怀里渐渐抬了头,眼沁着点小泪花,看向脚边,得以解脱小松了气。顾承璟似乎也知道她缓解过来了,手轻划拉在她的脚面上,像以前每次她窝在他怀里接吻,他总习惯性捏她一样,他还望了过来。 白舒童眼里晃了下水波,随而微弯了笑,任由缱绻蔓延。 顾承璟极有耐心,不疾不徐,鼻尖有香,却未再多动。 两人一天前亲密过,方才也接吻过,一点点都在复苏往日记忆,热度在传递着,彼此的呼吸都听着,心头都微微痒。 却也没谁再多动一分。 静静而坐。 试探着彼此的底。 书房内开着小台灯,暖暖的光线,给夜添了一隅不可说。 顾承璟缓缓开口问她,“在书房里做什么?” 因为侧靠着,声音带磁,如泉从耳边来。 白舒童松开了捏着顾承璟衣衫的手,轻哼了一声,看了眼光明正大放在镇纸下的东西,嘴边不承认地摇头说,“没什么,在房间里待得无聊,走走逛逛。” “这么晚还在逛,看出了什么门道,可有哪处看着不满意的?” 白舒童眨眨长睫,喜欢这小院子,依旧也不承认,说,“院子还好。只是小方说了,想你了,可以来书房给你打电话。” 顾承璟挑眉意外,哦了一声,勾了下唇边,问,“电话打了吗?” “差一点点就打了,想你没想成,我下次再试试。” “是吗?想个人,还得分趟分次,是故技重施,想找谁求救,带你出邱宁吧。” 白舒童揶揄,瞥了他一眼,“军官长,你才是。” 顾承璟蹙了下眼眶,“我?” “你才是故技重施,又关我不是吗?昨日一天避而不见,存心把我的火车误了,轮船误了,飞机也坐不成了。三四单生意没了,我损失可大。” 顾承璟听着熟悉的嗔怪,莞尔,“那我怎么赔给你?” “再给我订票呗。” 顾承璟手缓缓收回,笑意又瞬时消,捏在她腰际边,不咸不淡地应着,“这么想走啊,晚了,今天可订不了,明天再说。” 白舒童淡淡笑,眉眼弯弯,“好啊,我也没什么行李,最好,订个明天最早班的火车。” 她心里腹诽。 看你编,你订得出来就有鬼了。 顾承璟看似听了,也看似没听,扯了下唇,却干脆就不应了。 他倾了下身,连带着白舒童往前靠了桌案,他手提了镇纸下的资料,缓缓地放入了书桌的第一格抽屉里,当着她的面锁了起来,又当着她的面把钥匙放进了外衣的口袋。 白舒童视线随着,直勾勾的,想要。 试图伸手拿,没拿到。 还被抱了起来,被知道了她已经看过了。 顾承璟语气幽幽,垂眸说,“既然明早要走,那早些回房间休息,这书房有虫子,你那么怕,别多待,危险。” 白舒童眼里还在留连那份协议,内容她还没看仔细,支吾着,“可......” “可什么?” 又不能承认。 她撇过脸,迎着不怀好意的笑,嘟囔说,“没,没什么。” 童心在楼上睡得正香,忽然就听见了楼下的一声尖叫,听着声音还是童童的,她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趿拉了拖鞋,又赶紧搭了件外套开了门出来,急急要下楼。 然后就见到了顾承璟抱着白舒童上楼,拐进了房间,白舒童在说话,顾承璟在应,两个人拉拉扯扯,进了屋内,白舒童力气没顾承璟大,被他抓着手腕,放倒在了沙发边。 “你同吴伯雄共谋。” “花钱请人办事,不算共谋。” “小方也和你同流合污,你们一般黑。” “他是航校的教务主任,一向正直,前不久还收了民众的锦旗,刚正不阿四个大字在他家挂着的,不信,我带你去瞧。” “你,你强词夺理,你给我设套!” “不然,你敢回来吗?” ...... 动静大,童心要跟进去,被那个叫小婷的丫头拦了在外,关上了门,挡在了门口。 童心关切道,“童童怎么了,怎么路都不能走了?顾长官回来了,就逮着她欺负?这会儿怎么吵起来了?” 丫头小婷垂目,捏手,如实回,“我也不知道,顾长官回来后,进了书房,白小姐腿就成这样了,走不了路。” 童心拧眉,提了心,“不会吧,顾长官还真要打断她的腿?” “啊?” 小婷倒吸了一口气,捂嘴,书房里关上了门后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清楚,但也是真听到了白小姐的一声惨叫的。 那声音可真够凄厉。 顿时她脸色惨白惨白的。 她刚来没多久,不知道主人家的脾气,是不是真的会动这个手。 “我不知道啊……” 童心一见丫头欲言又止,咬起了指尖,暗暗叹着,心想总得说明白,不能留那么多误会互相折磨,更何况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顾承璟还有了未婚妻了,难道堂堂一个正经军官还想要囚禁人,来打击报复吗? 这邱宁虽然是南方小县城,很偏僻,但是他们的身份,可是一双双眼睛盯着的。 一个是军官。 一个是女商人。 口诛笔伐,人言可畏的,对谁都不好。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童心是越等越急,等到屋内声音渐渐静,顾承璟出来了,童心就赶紧到他面前说,“顾长官,先别走,我有话同你说。” 顾承璟挽了下手袖,吩咐着丫头小婷进去伺候白舒童换洗沐浴,小婷听着话,麻利地进门。他则转过身来,手叉了腰际,手臂上明晃晃一个牙齿痕,没放心上,同样有事要问这个常年跟在白舒童身边的童心。 来得正好。 第244章 司马昭之心 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他们的话在书房里直白地说了。 童心先开口问,“顾长官,你开个价,多少钱能赔偿之前的损失,你可以把精神损失费都记上,我让人备钱。” “什么价?” “放童童走的价,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对之前的事耿耿于怀,才这么对我们。但你是有赫赫军功的空军上校,未来前途无量,可,总不至于那么小气吧啦,同我们这普普通通的生意人这般计较吧,再说你又有未婚妻的,难道还要揪着童童不放,强迫她不成吗?” 顾承璟眉头拧了起来,歪侧着头看着面前人,黑瞳沉沉而落,有点莫名。 这误会可深。 看了眼桌面的时间,已经有些晚了,他得长话短说,于是摊手请了童心坐。 后来,来来回回的对话,进行了二十分钟,童心本来立直了背要说理,说着说着,听着听着,慢慢地弯了背脊,看了面前的上校军官一眼又一眼,后轻靠在了椅背上,松掉了防御战斗的姿态,听完了顾承璟的话,又问了些事。 质疑的话最后都没了,变成了点头。 在安静里,她明白了所有,心境明朗,担心也都消了,随即抬头噗嗤一声笑,说,“顾长官,童童是个倔脾气的,可不容易说服。” “我知道。” “你还骗她,她也会记仇的。” 他看了眼手臂上的牙齿痕,失笑了下,“有什么好建议吗?” 童心思索了片刻,点头说,“有。及时认错,惹她心软。” 顾承璟手指轻划过了下巴,若有所悟,淡淡一丝笑,“明白。” 本以为会有一场唇枪舌战。 结果没有。 反而被军官说服了。 童心彻底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椅子,说,“既然你有数,那顾长官,明早我就先走了,赫曼先生那边,童童和他的契约还没到期呢,我们这趟带他来中国,除了要尽地主之谊,更为了以后我们要引进品牌到国内铺路,中国人打交道讲究门道,赫曼先生是个外国人不太懂这些。秋妍是童童的心血,我还是亲自看着点好。” 说完,她便站了起来,凤眼变了温,临要出房门前,想起什么,又转过头来,对顾承璟义正言辞而说,“顾长官,好好待她,这天底下可没有第二个白舒童了。” 而主座上的男人又何尝不知道。 早已经食髓知味了。 “谢谢。” - 芬香在盥洗室里漫开,漂到了外头,散到了走廊。 听着白舒童屋内的电风筒声,顾承璟从沙发上站起,扫了一眼盥洗室,随后拿了自己屋内的电风筒,线绕在了白铜机器上,走进了嗡嗡响的盥洗室。 他微靠在了盥洗室门边,将手中的电风筒放在洗手池旁边。 白舒童扫了他一眼,手上风筒没关,声音还在响,见他开了口,她眯了眼,隐约能辨认,他说的是风筒坏了,要她手上的。 风缓缓地吹着轮廓,刚沐浴完,白舒童穿着长裙睡衣,肌肤带着粉红,头发丝一缕缕地随风扬着,又轻贴在了肌理上。 她慢慢吹着,手指掠过长发,嘴型里说,等着。 “行。” 已经很晚了,可顾承璟抱臂等着,慢慢等。 后面干脆还进了门,靠在了盥洗台边,看着她,又说了句什么。 白舒童没听清楚,就关了风筒,问了他,“你说什么?” 声音一关,才听清。 他手指指了外头,说的是,“既然明天要走,离别送行,喝点?” 现在是凌晨十二点,这时候喝点。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是真来离别送行的嘛? 白舒童上下打量了下进门的人,顾承璟应该是刚洗漱完要吹干头发,才发现风筒坏了,所以上身只裹了浴巾,就过来了。 身上还带着水珠子。 这会儿轻靠着,他发梢的水珠子,点点顺着挺直的脖颈,没入板块方正的肌底里,小麦的肤色,透着满满荷尔蒙气息。 直直看着她,正问着她意见。 白舒童扫了一眼,又打开了风筒,让嘈杂和风吹散了那些不良的念头,她说,“不喝,要睡了。” 顾承璟又缓缓点头,可也没走,见着她背后衣服晕湿了一块,摊手,接过了她手上的风筒,手捋过了她的长发,一点点帮吹着。 白舒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镜子里,男人微抬了手臂,肩膀宽阔,寸寸都是常年锻炼下来的壁垒,身上虽有疤痕,但是又都是在峥嵘岁月里留下的战绩,平添了成熟苍劲韵味,存在感也不容忽视。 专注在她未干的发丝上,修长手指缓缓拨着。 意识到视线,顾承璟掀起眼帘,从镜子里同她对上了目光。 白舒童心跳乱序了下。 从正面角度看过去,两人近到,他只要轻轻再笼一下,就能将她抱在怀里,和那天在饭店里的盥洗室差不多。 也就差一点点。 旖旎画面一闪而过,她紧了下心跳,多少还在同他怄气。 立刻转过了身,拿过了风筒,说自己来。 顾承璟话未说地凝着她,眼眸深邃,总有不深不浅的怨意,看得她竟然背脊有些发凉,可心又酸酸涩涩的,也没有好的理由,她就应了他方才的话说,“你出去吧,刚刚不是说喝酒,你让人去备。” 顾承璟才嗯地从胸膛里应了一声。 他情绪不高,面上清冷。 明明浴室挺大,他要走出去,可偏偏选最窄的路线,白舒童觉得自己的手肘好像碰到了他,温温热热的,她拧眉,扫了眼,问了句,“你就这么去?” 顾承璟是大大方方叉着腰,低头看了一下自己,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反问,“怎么了?” 怎么了? 寸寸分明又起伏如山峦的方块,让人燥意腾升的,就那么大方给别人看啊! 这男人,是不是有点没分寸。 白舒童移开眼,被反问,咬牙摇摇头,这是他家,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于是应了一声,“挺好的。” 第245章 想当年 酒放在了阳台的小圆桌上,深夜听差的下人随即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桌边,白舒童轻轻晃着拖鞋,靠在椅背上慢慢等着。 盥洗室里电风筒的声音停,顾承璟是下楼让人布酒后,又回了来,借了她房间的电风筒,吹了吹,头发干爽地走了出来,到了阳台。 他看了一眼被月色笼了一层薄光、正在无聊捻着头发丝玩的人。 两人身上都是居家衣服,多像在南京大方巷的时候,她等着他归家,他卸下一身疲惫,入温柔乡。 意识到视线。 白舒童缓缓回了头,两人眼里短短相交了下,顾承璟此时也穿上了睡衣,一身蓬勃的肌肉都隐藏在了苏绸下,一块块的腹肌,现在倒是看不见了。 她挑了挑眉。 目光随他而落,隐隐有些可惜情绪。 顾承璟浅浅浮笑而坐下,知道食色性也,白舒童虽没说,可目光里点点在意,是个可注重皮囊的人。当着天气微热,他解了胸前一颗扣子,余光里却是见人从他解第一颗扣,就微紧张,还抿了唇。 抓了她的小心思,他猫抓老鼠地问,“月色挺好?” 白舒童被猝不及防地问话,略有心虚,抬头才去看月亮,单字一个,应了,“嗯。” 这夜有风,可怎么那么热。 啵的一声。 顾承璟旋开了酒瓶木塞,淡淡白雾从瓶口飘了出来,他倒了酒,其中一杯递给了她。 酒杯轻碰了下。 清脆一声响,他说了,“回家快乐。” 回了邱宁,住在饭店,别人都当她是游子,顾承璟还是第一个同她这么说的人,许是中秋节快到,这种见月思团圆的思绪就浓烈些,白舒童喝了一口酒,生不起他的气了,淡淡而笑。 阳台外是邱宁的夜,县城里没有什么大型的热闹,没有上海北四川路的彻夜不息,也没有南京秦淮河上的婉转小调,更没有云南的迤逦山景风光,一切沉在了陈年老瓮里,只有家常和星月平凡。 洋房的周围也没有什么遮挡物,风缓缓拂脸,一切静谧得,仿佛这世上只剩了他们。 想起这样纠纠缠缠,他们隔了那么久的时间再相见,却彼此不陌生。 轻易地就回到了从前。 白舒童笑了笑,曲了脚在椅子上,喝着酒,脸微靠在了膝盖上说,“军官长,邱宁如果要算热闹,就只有航校旁边的俱乐部偶尔会有舞会,在这里任职,可无聊。没有舞厅,也没有娇俏的舞女,更没有那么多的秦淮歌女和名媛小姐......” 她话还在说着呢。 就被勾了一把椅子腿,咯吱一声,椅子连带她的人,都挪到了顾承璟的身边,两张椅子并了排。 距离都没了。 顾承璟明知故问,“怎么,去英国久了,怀念起南京啦?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留恋那些热闹,秦淮你也就只同我去了两三回吧。” 明明调侃的对象是他。 却说了她。 白舒童皱了皱鼻子,见他扯开话题,就将话题绕回来,报着方才被钳制得动弹不得、还落下方的仇,她点点顾承璟,“我说的是军官长你会怀念,装蒜。” 手是点在大腿边的。 挑衅得被大掌轻易收纳,揉在了掌心里,顺势还被揽了腰,又更近了。 酒杯里的红酒都晃荡了下。 是得这样倚靠,气息近得可闻,如此亲密,才真像了从前。 顾承璟低头笑说,“还不如像方才在书房,说想我好。” 白舒童既来之则安之地坐着。 也随他揽着。 喝完了一杯酒,她把空了的递给他,让他帮着倒。 顾承璟顺手提起她的杯子,放回桌面上,提醒她,“喝慢些,着急什么。” 白舒童靠在他肩边,仰头,秋眸里有月光影,问,“你明天航校不用去了吗?喝慢些,还睡不睡了。” 倒了半杯的酒,顾承璟递回她手边,讪讪回,“让你整瓶都喝完了吗?而且不是明天一早要走,见一眼少一眼,怎么睡。” 白舒童笑着接过酒,凝了他一眼,说,“哦,原来,是你想我了。” 顾承璟是一副未餍足的神情,微微垂眸,没了酒在手,拉着她又近几分,另一张椅子都多余了,被他踢开。他轻带起她就坐到了他腿边,下巴放在她的肩上,从背后抱着说,“能不想吗?多久了。” 多久了。 话问得白舒童心里有回荡。 按着时间倒推,他们住的这栋洋房建成在顾承璟邱宁航校任职令生效前,要从无到有,至少得从他在成都战役的时候,就要有计划。 是好早之前,他就设想好了在这里等她回来。 白舒童转头看了顾承璟一眼,衣服相碰,微微有摩挲声,问,“军官长,你打算在这里定居了吗?” 她想他说不是。 可, 顾承璟抬眸看了她一眼,印证了她的想法,并没有否认,意有所指地应了,“看她。” 白舒童承受着和以前一样还不了的东西,轻轻而说,“如果不留呢?这么好的房子多可惜了。” 顾承璟却也从没有想过这个结果,贴在了她的发边,说,“不会让她走。” 白舒童微微往后撤了撤,问,“所以,你打算说话不算话。” “你的又算了吗?” 顾承璟一句话将白舒童心敲了下,过往她说的可多了。 -喜欢军官长,要同他一生一世。 -回了南京,要同他坦白所有的一切,无论前路多难,只要给她时间,军官长愿意给她空间,她就能慢慢交代。 -等回了南京,还要带着军官长回邱宁,同青妈妈求亲。 可,到头来,话却是一句都没有算数过,就这么走了,还远走到了南洋,又跨了海,到了英国,一去九年。 这些,她打算忘却的事,是一件也都忘不了。 稍稍离开了顾承璟的怀抱。 白舒童眼里茫茫然地,咬了唇,起伏了呼吸,坦白而说,“我是吴家逃婚的四姨太太,白家不要的女儿,从到南京开始,就谎话连连,怎么算数呢。更到了云南,我......我更成了一个杀人凶手,怎么算。” 剥她一层皮,她不怕。 但是,涉及得又远远不止她一个人。 往事已过,可说起来,还是刮心,更是跨不过九年的鸿沟。 但如今也可以坦坦然地全盘都交代了。 她说,“在云南要回南京那时,孙将军同我说了你没说清楚的处境,他说你即将要回南京接受宪兵的责问,还要上军事法庭被人翻旧帐,外头盯着顾家的人不少,好的话,你无罪出来,坏的话不仅拖你一年半载,还有那些报刊杂志,所有众口......都会雪花片片,会有欲加之辞,一步错了,就会万劫不复。” 也让她,只能是上海白义昌家那干干净净的女儿,白曼露,不能是其他人。 不能去当其中一个推石。 而且事实上,在顾承璟回了南京后,也的确未能当即归队,而是被这些监察的事缠了大半年,更有一些过往包庇下属的事也被有心人挖出来,轮番诘问。 白舒童垂了眸,扯了扯没有笑意的唇,含着当时的无奈,因为事情都造成了,而无法磨平一切伤害,微哑然说,“就这样,我的话在那时要怎么兑现啊......” 是一句都无法兑现。 只能选择退出。 顾承璟听着,心沉,指尖压在了指腹上,这里头有他知道的,也有他不知道的。 过房爷在安宁州什么时候找过白舒童,讲过那番话。 他不知道。 白舒童明明从红河出来后,肉眼可见地抵抗着吴妈妈,反抗了白家的命令,也答应了他好多事,心也在他那了,可却转眼,短短时间内,她和吴妈妈关系转了好。 是在惶惶不安里,走投无路了。 他也不知道。 顾承璟心疼她,可嘴边凉薄一勾,心里如凉风灌了胸膛,说,“无论外头如何,你就这样擅自做决定,擅自承担,落荒而跑,我在你那又算了什么?你一回也不同我说,也不同我商量,我连你的朋友马先明都不如。” 他一无所知,枕边人,爱的人,独自承受了什么。 有时候,顾承璟都想,是啊,他什么都没帮她解决,是活该自己丢了她。 也活该,她不愿意留下来。 现在,也还在提离开。 顾承璟灌了酒,酒精灼烧肺腑,他重重地放下杯子,看向白舒童,嘴边怆然,也含冰,沉沉而说,“马先明能为你善后,帮你弃尸,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为你杀人。” 指尖触了椅把的凉,话说得白舒童发了抖,倏地抬了眼睫。 “别胡说!” 第246章 都这样了,你还要走吗? 天际过了一片云,遮盖了皎洁明月,阳台边,话还是源源不断在说,惊心动魄。 “那个姓吴的会出现在安宁州,就是我引他去的,他信了我的话,将家产用来投诚,全部投在了连锡米苗都没了的锡矿里,我本来就要他倾家荡产,也要他命丧......” 白舒童心惊,急了,捂了他的嘴。 眼里凝水,颤得翻涌滚浪,都不能平静。 顾承璟抓了他的手,气息糟乱,瞧着她眼瞳里的担心,才停了狠厉的话,头垂靠在了白舒童的肩膀上,叹了气。 他怎么算,也没想到,他在安宁州的茶楼里,刺激了那姓吴的,却让白舒童碰上了他,遭受了梦魇,只能惶惶而逃。 而,说来命运也不公,马先明匆忙将吴大队长掩在芒草后,带着白舒童他们匆匆走了,但吴大队长却透了那口气爬了出来。 本该死了,却被路过的一群乞丐捡走,捡回了一条命。后来辗转到了蒙自,讨了个寡妇五姨太回邱宁,用着别人的嫁妆,过了一段逍遥,直到逐渐破败暴露。 落了万人嫌的地步。 顾承璟是明知道这个吴老爷都已经瘫痪在床,这六十岁的花甲寿宴根本不会摆,可就得吊着他一条命,大张旗鼓地去让白舒童回来。 不然哪会轻易放过他。 顾承璟笑意沁凉,眸底是恨,更是有满满的杀戮意,翻涌着,不息。 而白舒童抱住了他,手越抱越紧,打散着他的锐利。 说,“他算什么狗东西,不值得军官长你这样。” “那腌臜东西,你不许碰!” “那种念头更是想都别想!顾承璟!” 白舒童劝慰着,手抚摸着他短寸的头发,抱得他很紧,脸颊贴在了他脖颈边蹭了又蹭,是第一次听他这些丧气且带着暴吝的话,慌乱无措。在她心里,向来顾承璟是松风雪月,也是傲骨疏淡的贵门子弟,更是亲爱精忠,信仰至上的军官长。 枪口下只能是那些侵染家国的敌人,怎么能与肮脏市井沾边。 白舒童现在知道那张离婚协议书是怎么来的,原本解释着过往一切,也没有委屈要哭,觉得都过去了,可听着顾承璟早在当年,为了她,计划了些什么。 她眼里泪花簌簌,一直说着,不准。 不舍得她的军官长为她做这种事。 “以后想也不准想,更不许你碰半分!”白舒童慌张哭着,话里都带了颤,揽着他的人,说,“也还好,当时,是我,不是你......不然,我怎么赎罪啊。” “那你看着我啊。” 顾承璟心紧紧揪住,抬了眸,蹙了眼眶看着这心里、眼里、哪哪都是他的人。被柔软带了,戾气在瓦解,因她的一点点哭,而被牵引了所有,带着强势的占有,他就近地缠住了白舒童的呼吸,混着她的眼泪,咸甜都舔进了心肺。 桌边的葡萄酒杯因为碰撞而倒。 揪心撕肺的吻在蔓延,点着这个看起来平静的夜,也因为交心,接近,而更加地灼热无边。 顾承璟抱起了白舒童,手拉过她的腿,让她攀附在腰际上,带着她进了屋内,缠在了床上。 没有年久失修的床榻,没有嘎吱声响,窸窸窣窣的,剩了衣物摩挲的声音。 还有呼吸的凌乱。 这次比过往任何一次都痛,缠绞得仿佛要没入对方的骨血之中,可也深深地感受到了对方的真心,都灼热地捧到了面前,藏也没藏,盖也没盖。 顾承璟额头抵靠在了白舒童的额间。 他蛮横。 她娇柔。 是相斥也相合。 夜长,温温热息在屋内流转着,白舒童长发散在枕被上,在极度的意识空白中,听着耳边,在同她说,“童童,我要个你,在乎那些名声做什么。” “如果那些流言蜚语能压垮我,我早就死千次万次了,报纸上笔伐我的,还少吗?谁生来是君子?我向来也不是个道德在前的人,更何况就算前头是地狱,只要你在,我就能下。” 白舒童凝了满是水的眼,捂了他的嘴,娇啐道,“疯子!” 顾承璟亲了她的手心,拉在胸前,两人的心跳早就乱到鼓鼓而动,他声音轻,但是话却重,说,“我早就说了,会为你而疯,只是当时你没信。” 他伸手去拉她脖颈边的那条项链。 白舒童知道他的意图,牢牢地抓住不放。 抓住了身上唯一的冰凉。 人在虚浮里,摇头。 顾承璟想过,这常年佩戴的项链里头有那个影星金焰,也可能后面是赫曼,也可能是那个之前在南京想带她走,后来又同去英国的青梅竹马哥哥童年。 他咬在了她肩头。 被骗得,当时知道了白舒童在英国被童年求婚,而烧心。 但问过了童心,那只是童年的一厢情愿,这九年来,白舒童身边不乏有追求者,却也没同谁纠缠过,都是浮光流水。 不给他看的项链。 在后半夜,慢慢纠缠、慢慢相依、慢慢的温煦话语中。 还是被他打了开来。 轻抚过了上头的影像。 顾承璟埋头在白舒童出了汗的香肩边,薄热氤氲,气息隐着,揽住了她的腰肢,温宠而说,“童童,都这样了,你还要走吗?” 第247章 狼狈为奸 飘云浮月。 炽热的酣畅后,彼此宣泄有了出口。 静息里,白舒童靠在了顾承璟的胸膛上,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她看着两人手指交缝缠绕着,出神了一阵,外头天都快亮了,一夜没睡,身上黏腻,有些渴了,见着外头还有葡萄酒,想出去拿。 但是扫了一眼,衣服在地上。 内里的,在他手臂边。 她伸手要拿,顾承璟却借了势,将她带到了身上,手里转而又绕了她的发丝,眼神依旧清透,招摇而风流地问,“你想在上头?” 白舒童脸赤了下,说,“不是。渴了,我要喝点酒。” 顾承璟支着她的脸,掰正过来,凝着她微半阖的眼眸,说,“隔夜的酒了,你空腹喝,更醉。” 摸着她的手,指尖微凉,似乎这些年她都没有好好地调养。 因而他又说,“要喝酒,晚些我让人带些糯米酒来,你热着喝。我叫个听差的,送水进来。” 而现在是凌晨。 这是她的房。 “不行,不许你喊。你快穿了衣服,回你的房间去。” 白舒童匆匆地抽走了他手臂边压着的衣物,翻身回位,窝进了被窝里,在一片暗中独自窸窸窣窣地穿衣。顾承璟拉了被子,接过,换了个方向,拉过了她脚踝,帮她穿,明明也没要进一步,但是慢条斯理地接近,黑瞳扫过她的每一寸肌理,却比亲热更磨人。 “总这么见外做什么?” 白舒童就着姿势,脚轻踢了下他胸膛,“是你总那么看我。” “好看,能不多看嘛?” 男人嘴里有蜜,裹着她浮浮荡荡,她轻捂了下脸颊,哎,肯定脸上不用说都是红粉霏霏的了。 他更是目光直视,如昨晚一样。 好像随时又能侵吞了她。 她手交叠了下,遮在脸边,难为情地说,“别那么看嘛。” 顾承璟稍稍勾起嘴角,眼帘垂下才认真专注了起来。 给她将衣服一件件穿上,又娴熟地帮她扣上扣子,拉上睡衣的系紧带,拨了她的长发顺在睡裙外。 在她羞赧的脸边,轻轻吻了下。 温柔缱绻,不复暴戾。 然后,他才走下了床榻,捡起了自己的衣衫。开始穿戴自己的。 白舒童在余温中,躺在床上,手拄着脸颊,看着高举了手臂,正伸展着宽肩窄腰,寸缕未遮蔽,正在套着衣服的人,渐渐地意识到些许的不对,问,“军官长,这几年里,除了孙宁,你,是不是夜生活都有人相伴,还挺滋滋有味的?” 硬实的手臂一僵,套了衣服,顾承璟缓缓转了身,眉目蹙起,有点失笑,该从哪里开始解释好,是从唐小姐,还是吴小姐,还是孙小姐,她知道哪一个? 甚至有可能是他不知道的。 他浅浅笑了下,问,“你说谁?” 还是决定,见哪个再拆哪个。 她不记得的话,就更好了。 而白舒童听了,微晃了下脚丫子,凝了眉心,见他还反问是哪个,话如此轻松,就压着呼吸,她手指了指门口,微笑着说,“马上出去吧,想好了是哪个,你再说。” 顾承璟一怔,手叉在腰际上,是没想到岁月的回旋镖是这时候射来的。 但是,出去是不可能出去,哪个也是不可能现在想的。 他走进了白舒童,重新走回床榻边。 依偎。 远离。 再依偎。 还想远离。 不给她走,顾承璟强揽着。 他在她耳边解释,话里话外无非就是这些年打仗,无心其他,都是逢场作戏,这么多年深夜疏解也只能靠自己,话说得诚恳,眼里真挚,“要不,我示范给你看?” 白舒童好不容易降下的红,又腾地一下,从脖颈红到耳根,转过头拧他。 “想到什么了,脸一下子这么红?” 她撇过脸,推了他靠近的俊逸脸,否认,“什么都没想!” 她又咬了下唇,抬眸看了顾承璟,视线处理不了,身体推了他,急着说,“你赶紧把衣服都穿好了。” 这么大喇喇地,她哪里能不脸红。 “不想穿了,再一次吧,天亮你不是要走了,别浪费了这个夜。” “现在白天了!” “才五点,公鸡都没打鸣,再说要是天亮了,一日之计在于晨,更得好好珍惜,好好耕耘。” 歪理总那么多。 她还听了。 外头也明明都到了凌晨白日光景了,能听见铁门打开,也有报童扔进报纸的声响,已经不是夜晚了。 可轻易地,旖旎不停。 盥洗室里,花洒开了,浴缸充满了水,又满溢了出来,和着水声,室内又陷进了密密吻声里。 - 餐桌边,童心吃着早餐,看了眼白舒童,又看了眼顾承璟,抬头又看了眼抱着手臂坐在其中的孙宁。 孙宁一大早过来,还不明情况。 她坐在了顾承璟旁边,将包子一分为二,一半放在了餐盘上,一半喂到了顾承璟的嘴边,说着,“三哥,我爸知道我来找了你,从云南来了电报,说要是两情相悦了,让给个结婚帖子寄过去给他看,我想,等会儿就去找个喜帖铺子,先印个版,你怎么说?” 顾承璟微僵硬,按下了她递来嘴边的包子,沉了语气,说,“别去了。” 孙宁眨眨眼,以为是信号。 她转头看了眼同在早餐桌子上看起来困倦没什么精神的白舒童,说,“你是怕我第一次办喜事没经验,是吧。没关系,我找个人陪我去,让舒童姐姐陪我,你觉得怎么样?” 哪壶不开提哪壶。 反手,顾承璟捂了她的嘴。 嗯? 孙宁眨眨乌溜的眼珠子。 三哥这反应,怎么回事。 她皱了眉,眼神里在咨询情况,怎么三哥一句话也不接,不是刚好能气气没点反应一去不回头的小嫂子的嘛,多好的机会,怎么他甚至还揉了下额间去看了眼小嫂子。 接着还咳嗽了两三声,示意着她闭嘴安静。 桌那头,白舒童听了,睡意在侵袭意志,也没什么心思吃早餐,她拿了餐巾擦了擦嘴边,又擦了擦手,见他们公然狼狈为奸的,抬了眸子,说,“孙宁,抱歉,我也没有经验,帮不上忙。”她起了身,转头和童心淡淡说,“童心,走吧,不是还要赶着去火车站嘛。” 童心放下手中黄油刀,转了头,没起身,意外顾承璟过了一晚上还没哄好白舒童,反问,“童童,你要同我一起去吗?其实事情不多,我一个人去也是可以的,要不,你在邱宁多待几天?” 话里带着试探,明明昨天还在骂顾承璟,态度却变了,这也是童心第一次这么劝白舒童。 白舒童缓缓转过身子,看了一眼童心。 什么时候连童心也? 童心甚至朝着顾承璟在使眼色。 呵。 这一屋子的狼狈为奸,还有一个人是站在她这边的不? 都被他收买了吗? 于是她瞥看了顾承璟一眼,懒洋洋应,“生意要紧,等军官长发喜帖请我们喝喜酒的那天,我们再回来捧场。” 第248章 安逸 白舒童要走回二楼,要去拿自己随身的物件,一夜的混乱,爬楼梯,她都有些有气无力的,所以说的话,听起来很无情,像翻脸不认人。 顾承璟颠了下椅子,后仰,看着东西没吃就走的人,他扔了餐巾,抄兜随后跟上。正巧,小方从外头走了进来,在顾承璟的身边说了件事,他拧了下眉说知道了,就几步上梯,追上人,从楼梯边打横抱过了白舒童。 在上楼时,低哄着,“不是早起,怎么起床气那么大。” 白舒童微微打了个小哈欠,眼边有小水花,应着,“你试试一晚不睡。” 可话说出去了,迎了笑,她又闭上了嘴,同她一起没睡的,不就是面前的人吗? 白怪嗔了。 “别急着走,赶火车,也睡一觉再赶。这些年,邱宁通往广州的公路已经修通了,等你睡饱,你要去,我就让人载你去。生意的事,童心会帮你照看的。” 白舒童轻哼了声,捏着他的衣袖,嘟囔说,“什么时候,童心也听你的了。” 同时,眉轻皱,心一顿,她也才反应了过来。 身上戴的项链里头放的是谁的照片,也是童心透露的吧。 那她为了什么事情要急急走,顾承璟也知道咯? 也果不其然地,带着她上楼的时候,顾承璟给她带了香港的新消息,说,“白家华侨银行扰乱金融市场的案件,因为白义昌病起入院,状师递了申请,审理延后,可以不用那么急。” 白舒童垂了下眼眸。 前些年法币在香港黑市交易猖獗,许多野心家从国内三大行购入外汇,又从香港黑市卖出,赚取超30%的差额盈利,白家华侨银行融资不利,也看上了这块香饽饽,从一英商手中买入百万法币,可哪知政府严打,沪上黑市被打击,港市也急转直下,1000法币逐渐从能兑换185元港币,一直跌到只剩140元港币。 白家以杠杆买入法币,被套。 白斯言深陷经济纠纷案,也被香港总督提起公诉,罪名是扰乱金融市场。 而, 白舒童想起白义昌在她面前下跪,祈求她放过白斯言,宽限债务,她冷冷,也没有愧意,这件事就是同她有关,“你觉得我心狠吗?” 顾承璟在她鬓发边亲了下,手臂紧了几分,温温而说,“你做事有分寸,一向也是人不惹你,你不犯人。只是,这种事,终究有风险,打通关系也要涉及不少官员,要小心些。” 狐狸变成了狮子,能抓挠人了。 他是不意外她的成长,也欣喜,她不再被伤害。 以后再也没人能那么伤害他的童童了。 白舒童是也没想到会得了支持,抬头看了一眼眼里有担忧的人,微微莞尔,其实手中也没沾太多,可是顾承璟查了,肯定也帮她捋了盘根错节的东西,她点点头,轻靠在了顾承璟的怀里,忽而也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心里暖暖地应了,“好。” 顾承璟踏着菱形窗透进的光线,将人抱紧,缓缓拾级而上,说着,“去了英国,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怎么那么轻。” 白舒童心情轻松了些,笑笑说,“都是炸鱼薯条的,说实话,不好吃。我都怀念,以前你每回给我带的宵夜了。” “等你睡饱了,晚点出去吃?” “嗯。” 顾承璟带她上楼,回房间,又哄说了一阵,等她睡了过去,要找她去印喜帖这件事才算了完。 而楼下惊呼。 “啊,什么时候的事?” 孙宁听了童心的转述,一口叉烧包吃得快噎死,拍拍自己的胸脯顺了下去,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白舒童和童心他们在洋房里,她拍了拍自己的嘴,“完了,搞砸了我三哥的事情,等会儿转过头得找我麻烦了。” 寻思着此地不宜久留,饭店里还有个人在等着她,她还得威逼利诱让人赶紧回蒙自去,不然待久了,三哥这头的事情包不住。 那头,肯定迟早得穿帮她来私奔是假。 她放下了包子,急急喝了一口橙汁,脚底抹油,赶紧就往了邱宁饭店去。 跑得够快的。 一下子影子都没了。 童心一个伸手拿餐包的功夫,这餐桌,本来围了满满的,现在就只剩了她一个,连个聊天的对象都没有了,还怪寂寞无聊的。但火车也还没到时间,她慢慢地吃着,寻思着,这邱宁以后看来是会经常回来了,是不是得在这里也置办一套房产了。 毕竟白舒童在哪,她就在哪。 外头秋叶微落,鸟雀在晨曦林头穿梭,扑哧而飞。 南方的秋天,没有英国的阴雨潮湿,有安逸感,是有点久违了。 凤眼微弯。 此时,院落外头也有一个熟人,踏着秋叶而进,转角,拐进了餐厅里。 日头暖热,等白舒童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时,童心早已经到了广州城,同赫曼先生碰了面,解释了一切的缘由。 她起了身,小婷给她准备了吃的,知道她醒来会找顾承璟,就同她说。 “白小姐,顾长官过些天航校要接收一批新的学生,事情多,去了航校,六点会回来。他吩咐了晚上要带您出去吃饭,所以白小姐您看看挑哪套衣服,我再帮您整个好看的发髻。” “嗯。” “另外,这楼下,有一个邱宁初中的老师,早上就过来了,说要找您,一直等到了现在,还在会客室里,要去见见吗?” “找我的?” “是的,就是说来找您的。” 难道是因为献金的那件事? 白舒童换了一套衣服,下楼走向了会客室,里头等候了大半天的人站了起身,正在看着挂在墙上几张邱宁航校师生的历年大合影,上头有她认识的,也有她在昆明时候结交的空军军官。 有些还在,有些不在了。 带着岁月痕迹的怀念在眼角边折了折,她整个人文静,多年经历生死,人越发沉淀看破,也越发地淡然,疏阔如远山。 白舒童的脚步在门口停驻了下。 看了背影,就认出来了人,她缓缓而开口,叫了,“秋晓。” 第249章 别扭 从随身的布袋子里,张秋晓拿出了一个木盒子,里头泡沫报纸装着一个铜墨盒,上头有学生刻的小纂字,写着“鹏飞万里”,并用了正楷字在旁侧刻下了抗日战争胜利的日期。 精致的盒子,周围还环刻着一圈稻穗。 手工做的,很需要功夫。 张秋晓放在了桌子上,轻推了过来,“我的学生们收到了那么多的捐款,说你只拿了一个纪念章,他们就又亲手刻了这个墨盒,托了我转交给你。” 白舒童接过,见着上头的字,清秀娟丽。 一看就是张秋晓的笔骨,她淡淡笑,摩挲了下字迹,两个人许久没见,也不想去提以前的事,彼此说话都风轻云淡的样子。 “听他们说,等了我老半天,你饭也还没吃,你同我来餐厅吧。” “不了不了,不用特意麻烦。” 还有话里话外的客气。 换做以前,她们两姐妹一见面,那肯定都是话都说不完,吃饭肯定都坐在一起吃,还可能当晚就会留宿对方家里同床共眠,讲些女儿家心事,说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但是这会儿,尴尬在暗地里流动着,划着楚河界限。 白舒童话淡淡说,“是我要吃的,你就当陪我。” 张秋晓听了才跟着,从会客厅到了餐厅。 桌子上,下人布着菜,张秋晓等了一早上,其实也饿,饥肠辘辘的,但是怕错过了白舒童,就一直等着,中午的确是还没吃过东西,她拿了筷子,小口小口用餐,眼里时不时扫过白舒童,想寻话题。 而白舒童其实已经用过餐食了,也继续吃着。 两人没有往时见面的热络,没有迫不及待地要分享各自这些年的境遇和心事的热切,在客气的社交间,也不知道嘴里在吃什么,机械重复。 连一来一回的问话、答话。 都有些生硬。 生硬后,又陷入了长长的沉默,只剩下碗筷碰碟的声音。 哎,怎么会这样呢。 张秋晓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白舒童,心想着,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她安慰着自己,会好的,会好的。 饭吃着,餐边上来了一道排骨汤,张秋晓鼻子眼睛皱了起来,捂了嘴,作吐。 白舒童心紧了下,停了筷,抬眸问,“怎么了?” 张秋晓带着歉意地摆手,顺着胸口说,“没什么事,这些天都这样。” 但是她还是止不住恶心,问了盥洗室的位置,匆匆地又捂着嘴出去了。 白舒童闻了闻罐盅里排骨汤的味道,排骨是新鲜的,厨子处理得也好,并没有一点肉腥味道,并且里头还有很多滋补的药材,闻起来是人参味,是淡淡的清香。 她对气味敏感,如果是令人不适的味道,她应该有反应才对。 拧了下眉。 等人回来了,她直接开口问张秋晓,“你,怀孕了?” 张秋晓吐得脸色有些惨白,平淡地抿了下唇,点头应了声嗯。 白舒童就让人撤走桌上寒凉的东西,蹙了眼眶,“你想吃什么,能吃什么?我让厨子给你做?” 她不知情,乱布了一通的菜,香辣的、寒凉的,连孕妇不能吃的虾蟹都有,白舒童站了起来,有些紧张,都不知道张秋晓刚刚边看着她的脸色吃了多少,又赶紧喊了个生育过的下人,来问了问能吃什么,这也才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尴尬。 一桌的菜都调换了,换了些温和的上来。 张秋晓承受着关照,咬了唇,眼边凝泪,又开心地笑说,“谢谢你,童童。” 白舒童见她缓解了,没事了,她就坐回位置上,自然地挥了下手,应道,“说什么谢,我们俩谁跟谁啊,你怀孕就同我......” 话说到一半,她收了话尾巴,迎着那热切期盼她的眸子,缓缓又低了头,吃起碗里的汤,语调降了下去,恢复客气,“应该的,来者是客。” 张秋晓见话又沉了下去,有点遗憾和可惜。 但又听了她在问,“你结婚了?” 张秋晓摇了下头,说,“没有。” 想起人言可畏,白舒童想要关心她,却话在嘴边开不了这个口。 张秋晓能感受得到,于是自己缓缓地说了这些年的境遇,她本来到处跑着战地消息,从上海到昆明,又到了重庆和武汉,不顾身后奔走。后来外婆和父亲年纪大了,身体逐渐不好,她就从《明月画报》辞了职,带着他们回到了邱宁,又在记者同事的引荐下,做了邱宁初中的国文老师。 生活回归了平静,在邱宁没人知道她那些往事,一切都安稳无风。 无怨无争的,教书育人,生活循规蹈矩,倒也都好。 白舒童听着,缓缓地点了头。 可这里头,并没有她孩子父亲的影子,她就问,“孩子的父亲呢?” 张秋晓垂了下眸,说,“在外地做生意,不是邱宁的人,得晚些才能回来。” 她对着白舒童笑了笑,知道早晚有一天她会回邱宁。 也等来了这天。 她交代了自己辗转归乡的心境后,温笑着,绵绵说话,尽力地在拉回两人的距离。 想回到当初。 “童童,你和顾长官呢?” 白舒童已经很饱了,还假装吃着,说不清和张秋晓这一份的别扭,回了简短的两字,“挺好。” 其他的再也没多说。 “我听童心说,顾长官想让你留在邱宁,你没有那么快要走,是吗?” “嗯。” 一个是语气如初。 一个却是有意疏离着。 他们以前多好啊。 如亲姐妹一样,衣服同穿,东西共用,在上海巷弄里一张小木床上谈天侃地,牵着手分享彼此最心底的秘密,也会互相扶持,关爱对方。 一切都真挚。 是女孩间最亲密的情感。 张秋晓想回到从前,一点也不在意白舒童此时此刻的冷淡,毕竟这中间隔了好些年了,有太多的空白和误会,她就主动提,“童童,既然这样,你这两天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家好吗?我亲自下厨,给你做顿家常菜,你和顾长官一起来。我外婆和爸爸,也许久没见过你了,每每说起在上海的事,总问你现在在做什么。我说你现在是个大老板,管着百家店,他们还不信呢,我让他们瞧瞧,我的童童多厉害。” 笑容温文清雅。 白舒童却捏了下手中瓷羹,在她的热情邀约下,还是别扭,淡淡而说,“你都怀孕了,还要下厨,不用那么麻烦。再说,我可能没空。” 张秋晓脸上的兴奋降了下去,但是还是笑着邀约,说,“没关系。我等你。多久都等你。” 白舒童听了,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拼命地往后退着,很冷漠了。 可是,张秋晓怎么还不明白。 甚至还在这客套里,同她一直笑着,热脸贴她的冷疏,说着想她,又亲昵称呼她,叫着她的小名。 “童童,下个厨的事情,一点也不麻烦的。我记得你爱吃芋头西米露,以前我们老是在校门口找吴阿婆买糖水,她现在都没摆摊了。我特意去学了一手,你真得来试试,看一不一样。” “你不是吃芋头过敏吗?” “我不吃,我只是做,没事的。你什么时候来,就同我说一声,我知道哪家的芋头最粉糯,我去买。” “你还爱吃咕噜肉对吧.....” “这道菜肴做得麻烦,不用了。” “没事的,不怕麻烦,你随时......” 白舒童起伏了下肩膀,说,“我真没空!” 话大声了。 张秋晓的笑才僵在了脸上。 才知道白舒童不是没空,而是根本不想去。 她抿了下嘴角,似乎想哭,至少是愕愣的,仔细看,能见她眼眶里微微有泪,控制着自己不去落下水花,而轻咽了下喉咙。 “哦,哦,没事。”张秋晓在尴尬中,放下了筷子,不再用餐了,拿起了布袋子,有些慌张,有些难自处,说,“其实,今天我是请了个其他年级的先生替我的课,所以也不能待太久。这次来,除了给你学生托付的东西,还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从布袋里拿出了一个纸皮袋子,她放在了桌子上,扯了笑容,手明显在颤,说,“这是顾长官以前在昆明交办我要给你的东西,物归原主了。我放在这里了,其他,我也没什么事情,我.....我家里还有些事,就先走了。” 一会儿说学校有事,一会儿说家里有事,张秋晓慌得话都没圆好。 她站了起来。 没看清桌椅距离,有些踉跄。 白舒童前倾了下身子,跟着紧张,看着她,手下意识地伸了。 张秋晓挽了下耳边的发髻,自己稳住了身形,沉着气,硬扯着笑容,说,“走了。” 于是白舒童就没动了。 张秋晓走了几步,停在了门边,她似乎觉得就这样走出去,心里解脱不了。 就转头回来,捏着布袋子放在腹前,同白舒童弯下了身,声音带着些哑然说,“童童,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然后也没得到回应。 她落荒而走。 白舒童坐在餐桌边其实也茫然,不想张秋晓这样,可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只能陌路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