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拔逆淘汰》 第01节 官场看门道,升迁看暗道, 仕途的命运从避免『逆淘汰』开始 1 时令正值深秋。 l省的省委书记王景林驻足山巅已经有二十多分钟了。秘书黄诚站在山脚下滨海公路旁的望海亭里,不时向上张望。本来这个亭子便是游人观赏海景的极好去处,可首长偏偏要爬上山顶去看海,还叮嘱他和司机不要作陪。黄诚知道,山上不远,有一处首长时常挂怀的所在,他一定会去那里的。 山并不高,但由于脚下是立陡立陡的峭壁,便显得有几分巍峨了。站在这里,极目远望,整个临海地区——不!一个小时前,当省委书记王景林在地委干部大会上宣布国务院的决定后,这片210平方公里的土地便已更名为“滨州市”了——整个滨州市尽收眼底。一望无际的海岸线恰恰在这一带形成一个漏斗型海湾,这便是鲸鱼湾港,北方最大的天然不冻港之一。虽然它的知名度不及大连、青岛、上海等国际海运枢纽港,年吞吐量却也在东北亚名列前茅,何况就全国而言,它凭借地理上的优势,长期占据着对俄罗斯贸易的头把交椅,已经是l省统计国民生产总值(gdp)时不敢忽略的因素。 海天一线。阳光下,远处的海面上波光粼粼,几艘挂满风帆的小渔船像五线谱上的音符一样漂浮着,看不出它们是在移动。鲸鱼湾港区不时有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往来,深水泊位停着的那艘万吨轮便是著名的“谢苗诺夫号”,据说这是俄罗斯滨海边疆区为纪念20世纪初那位流亡中国东北、并长期在前苏联远东地区与布尔什维克相对抗的白俄将军所建造的现代化散装货船,现在则是往返于符拉迪沃斯托克和鲸鱼湾之间的主要船舶。王景林记得,八年前两大港口直达航线开通,“谢苗诺夫号”首航抵达时,曾经邀请中方官员登船参观,但考虑到这艘船的名字毕竟有诸多忌讳,所以省里严令当地不许任何人以官方身份登船。这才几年过去,那些条条框框便都被打破了,汶川大地震后,当这艘船载来救灾物资时,自己也亲自到船上向捐赠方、那个仪态高贵的伏莲依娃女士表达谢意。她是在美国注册的“丽兹?卡尔顿”集团的欧亚大区总裁,也是俄罗斯民间对华贸易的头号大牌,实力雄厚。 王景林转身顺着山坡小路向身后不远处那个小村落走去。这个小渔村叫鲸口村,只有几十户人家,早年都以打渔为生,这十多年来,年轻一代陆陆续续当上对俄贸易的倒爷,出海的事反倒成了那些老渔把式的营生。当然现在没有哪一家是靠跑海为生,偶尔登船,也是以消遣为主。倒是有几户人家的海上养殖经营得不错。这一带的海参、海蜇、海胆都是名贵品种,外贸需求量很大,所以海上人家早已经摆脱贫困,进入小康了。 那条倒扣着的旧渔船像是一只路标,王景林远远看到它,不由得会心地笑了。他把风衣脱下,挎在肘上,拾步走到用大块山石垒成的小院门前。院子里是一幢正房,五开间,典型的海边渔家结构,平顶,没有瓦,窗棂还是那种旧式的木格栅;院子不小,夯土地面却收拾得很干净,角落里可能养了几头猪,不时传来呼噜呼噜的叫声。快到中午了,房顶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 王景林见一个身着渔家蓝色染花短衫的女孩子正伏身在旧渔船的船帮上,双手掩面,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做什么,便重重地咳嗽一声。 女孩子一惊,便转过身来。王景林依稀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却又想不起来。这女孩个头不高,长了一张略有些婴儿肥的脸孔,眼睛很大,睫毛出奇地长,忽闪忽闪的,盯了王景林一眼,见是生人,便高声向屋里喊道:“爷爷!有客人来了!” 像变戏法一样,哄的一声,从船底下钻出一群三五岁不等的小娃娃,有男有女,一齐扑向女孩的怀里。原来她正带着他们玩“躲猫猫”。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从正房出来,手搭在眉端朝着王景林打量,看清楚了,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可真会赶饭口——干煎小黄花鱼,高粱米水饭,小葱拌豆腐,这可是在省城里难得吃到的呢!” 谈笑风生间两人在屋前那棵老石榴树下坐定。那个姑娘懂事地拎出一把大铜壶,给每人倒上一大碗酽茶。这当儿,那群小孩子扑过来,这个揽腰,那个抱腿,吵着闹着要姐姐带他们继续玩,老人吩咐道:“亭亭,你把他们带到外面去吧,爷爷这里有事儿。” 女孩子乖巧地应着,像老母鸡带雏儿一样把十多个孩子领出了院子。 王景林来看的这位老人便是二十年前曾经担任过l省省委书记的老八路刘柏年。他是这鲸口村土生土长的渔家子弟,离休后不愿意在省城住,执意要回老家安度晚年。当年在部队时,王景林便是他的部下,担任省委书记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来看望这位老上级。 “我知道你快要来了。”刘柏年自信地笑道,“从新闻里听到中央批准临海地改市,我就估摸着你会亲自过问这件事。” “是啊,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抓这项工作,千头万绪,等于一切从零开始,难度很大啊!” “中央的决策是英明的!”刘柏年由衷地说,“过去我在省委时,对沿海一带开发开放重视不够,现在看,多少拖了全省经济的后腿。你这步棋走得非常妙,申请地改市,临海地区借这个东风,很快就会有一个大发展。中央显然也是看到了这其中蕴藏的潜力。” 王景林喝了口水,说:“本省外贸格局,长期以俄日韩为三大支柱,如今对日对韩进出口额都是逐年增长,只有对俄贸易缺乏统一管理,不断下滑。这次俄罗斯出重拳清理‘灰色清关’,更使得这一块出口雪上加霜。临海地区是对俄进出口货物的主要集散地,不能让它失去支撑作用。省委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提请中央改变现行体制,强化对它的垂直管理。” “你考虑得很远。”刘柏年赞许道,“滨州市成立后,还是要把加强外贸作为主要的经济增长点,这是最快捷、最合算的一条路子,也是在短期内吸引外资最有说服力的资本。” “是啊!有中央支持,有区位优势,现在看来,新的滨州市占据了天时、地利,前景看好,我是很有信心的。” “天时、地利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人和。”刘柏年两眼炯炯,带有提醒意味地看着王景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午饭很简单,却有鱼有菜有汤。做饭的是一个年近六旬的妇女,刘柏年说,村里委派她来照料自己的生活。 “她可是这个家里的一把手哦,上至八十老翁,下至三岁孩童,都要听她摆布!” 她谦和地笑了笑,哄着另一张桌上的十几个孩子吃饭。名叫亭亭的那个女孩子也忙前忙后地给她打下手。 边吃边聊,王景林发现和上次来时相比,孩子的数量似乎又多了一些。一问才知,好几个孩子都是父母长年在俄罗斯做生意,家里没有人照料,才被刘柏年收留下来的。本来村里打算付一点抚养费给他,但老爷子硬是不要,说自己一个月上万元离休金足够用的了。 “看看那个小黄毛!”刘柏年放下筷子,从亭亭手里接过来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儿,“他叫瓦沙,他爸爸是这个村里的,和一个洋姑娘好上了,生了孩子,那俄国妞儿不想要,就送回国来。现在他的中国话说得蛮好呢!” 他把孩子放在地上,叫他背首诗,瓦沙背着小手,朗朗背诵道: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瓦沙的声音清脆,带着奶味儿,非常好听。王景林喜爱地把他抱起来,夸奖他长得漂亮。 刘柏年深叹了口气,说:“可是你想不到,这个小男孩有血友病。”他指指身边的孩子们,声音低沉地说,“这几个,或多或少都有些智力障碍。” 王景林吃惊地问:“怎么会这样?” “有些是遗传,有些是近亲结婚,还有些是环境因素造成的。”刘柏年忽然转变了话题,“我们现在的计划生育政策有个很严重的缺陷,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比方说,城里人只能生一个小孩,而农村却执行的不是很严,有条件的都生了两胎。而现实情况是,城里人受教育程度明显比农村人要高得多,长此以往,越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生的后代越少,而越是受教育不足的人,生的后代越多。就局部地区而言可能无关紧要,但从整个人口基数来说,可就不得了,这里面隐藏着极大后患,关系到整个民族的素质啊!” 王景林点头赞同:“上个月,省里召开人口工作会议,中国医学科学院一位年轻专家专门向我提过这个问题,他说这就是‘逆淘汰’现象——差的淘汰好的,劣的淘汰优的。一代人两代人看不出来,几代人过后,后果就非常可怕了!” “嗯,我知道那个小伙子,他在我这里住了三四天,做了不少调查。”刘柏年蹙眉道,“畅英去世,我非常难过,由此也令我想到,我们在干部任用上,是不是也应该防止出现类似的‘逆淘汰’现象?” 雷畅英曾是刘柏年的警卫员,后来担任a市市委书记,是个刚直不阿、不谙为官之道的朴实干部,因为与擅长玩弄权术精于拉帮结派的市长合不来而毅然辞官,最终遁入空门,郁郁而终。听刘柏年提起他来,王景林不禁默然,良久,才起身握住刘柏年的双手,动情地说:“老书记,对滨州市的新班子,你完全可以放心。省委已经决定,调程可帷同志来担任第一任市委书记——你是认识他的,前年正是他扳倒了市里的腐败势力,打了一场整肃吏治的漂亮仗。他已经从中央党校结业,明天就可以到滨州市上任了!” 王景林与刘柏年作别,老书记吩咐亭亭送客人下山。女孩子抱着瓦沙跟在王景林身边走出院子。王景林温和地问她读过书没有,她自我介绍说,她是主动要求来帮助刘爷爷照料这些孤残儿的,算是社会志愿者。 “我叫焉雨亭,前些年大学毕业,做过一段广告传媒工作。”她落落大方地说。 王景林脑海里一亮,焉雨亭!他顿时知道她是谁了。上个月处理a市市委党校那起案子时,他从卷宗里见过这个姑娘的照片,怪不得一照面觉得那么眼熟呢! 前临海地委书记、即将出任新滨州市人大常委会首任主任的哈文昆气恼地拍了一下写字台,吩咐站在桌前的办公厅主任乔磊给匡彬打电话,请他过来一趟。乔磊知道这位上司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好,不敢怠慢,直接要通了市政府那边的电话。已经被确定转任市长的匡彬答应马上过来。 摆在哈文昆面前的是原临海行政公署派驻俄罗斯商务协调办公室发回来的一份紧急电报,内容是通报俄方突然查封切尔基佐夫斯基集装箱大市场的情况。昨天,俄罗斯莫斯科市政府突然宣布无限期临时关闭该市场,并将集中销毁市场内价值高达20亿美元的中国“走私”商品,这使在俄华商蒙受巨大损失,仅临海地区在这个市场里被扣押的商品便价值12亿美元,另外还有约三十名商户被抓,其中既有来自原临海地区的官方贸易人士,也有民营企业代表,而身份最高的则是腾鳌集团驻俄罗斯贸易代表处总代表同时又是临海地区驻俄协调办主任慕铁前。对哈文昆而言,俄方忽然变脸无异于当头一棒,因为这一举动彻底打乱了他谋划多年的总体布局。何况协调办主任代表的是中方一级地方政府,这又涉及外交尊严问题。 临海地区在全省十多个地市中,经济总量原本一直处于最末位置,土地贫瘠,农业收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大型工业企业倒是有几个,但都是位于大山里的兵工厂,受中央有关部委直辖,地方根本不能染指;中小企业形不成规模,产值、效益都没有什么可称道之处;唯独海洋资源还算得上丰饶。但临海也有得天独厚之处,那就是鲸鱼湾港,是东北地区重要的出海口之一。哈文昆担任地委书记后,敏锐意识到要振兴临海经济,除了抓好对外贸易之外别无他途。在他的积极倡导和强力作用下,临海地委和行署用了两个“五年计划”的时间,从根本上调整了经济发展战略,将原先死抠“以粮为纲”、追求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那种陈旧而不切实际的旧观念转变为主打外贸牌,经营“大集团、大项目、大贸易、大流通”的新思路,将政府财政毫不吝啬地投入到这“四大”上面,很快就带来明显回报。借助区位优势,如今全地区对东北亚各国外贸总量已经占据本省二分之一以上,尤其是对俄贸易,遥遥领先于其他地市,位居全国第一。除国有的临海外贸公司外,民营和个体进出口也形成了各自体系,可以说,整个临海地区的经济命脉完全维系在对外贸易上面。 眼下哈文昆正在下力气运作的一件大事,是争取省里和中央有关部委同意,在鲸鱼湾港建立国家保税区,实行沿海特区的优惠政策,促进地区经济来一个大发展。正在这个当口,地改市进入操作阶段,于是这件事便成为哈文昆在地委书记任内导演的最后一出大戏。他想给自己几十年的政坛生涯画一个完美的句号。昨天传来消息说,北京方面外经贸和交通主管部门已经倾向于同意进一步开发鲸鱼湾沿线黄金海岸,而省里的态度也很积极。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哈文昆想,自己可以给新任市委书记一份丰厚的政治遗产了。须知几代临海人都把建设鲸鱼湾国际海运枢纽当做一个梦想,而这个美好前景是在他哈文昆手里拉开帷幕的,仅此一点,就足以彪炳史册的了。 可是,支撑这个计划或者说能够让上头动心而同意建立保税区的首要因素是对俄贸易的蓬勃发展,倘若俄方卡死这条生命线,鲸鱼湾港就失去了活力。除了对东北亚地区的海运业务外,这个港口在内贸方面毫无竞争力可言。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俄罗斯当局的不明智决策成为常态,乃至使新诞生的滨州市遭受池鱼之殃。 哈文昆暗自骂道,这些大鼻子真他妈的不够意思,半年前对方派了一个庞大的经济代表团来临海访问,自己亲自出面,高规格接待了他们,当时双方觥筹交错,回顾历史,畅叙友谊,气氛极为融洽。可是如今这边刚刚“翻牌”,你不做点祝贺的表示也就罢了,却迎头给了一个突然袭击。真是应了那句话,没有永恒的友谊,只有永恒的利益。利益面前,友谊不过是一张纸尿片! 匡彬很快就过来了。这是一个长相随和的中年人,在哈文昆面前表现得很敦厚。他是哈文昆一手提拔起来的,前任专员白逸尘在任时,他从行署秘书长一步步当到副专员、常务副专员。白逸尘过世后,他接了班。此次临海地区地改市,本来哈文昆提议由他担任市委书记,却未获省委同意。尽管如此,他也对哈文昆充满感激,知道这位老领导为自己是尽了力的。 匡彬是个聪明人,一听哈文昆找自己,就知道是商量对俄贸易的事,便带来外贸局、经协办两个部门的负责人。哈文昆一看很满意。这也是他看好匡彬的地方。从早年在外贸公司时起,匡彬就在他手下工作,匡彬最大的优点就是善于揣摩领导心思,提出的一些建议也能扣准哈文昆的心路。哈文昆是回族人,吃不惯大食堂里的饭菜,担任办公室主任的匡彬便安排食堂专门设立了一间民族灶,名义上是给全厂二十多个少数民族职工供应民族餐,但实际上成为哈文昆一个人的“特供”餐厅。本来对牛羊肉一口不沾的匡彬,为了适应上司的口味,硬是逼着自己逐渐习惯并接受清真饮食,而且还利用闲暇时间跑遍鲸鳍镇,把镇上大大小小的回民餐馆了解得清清楚楚,包括地理位置、交通路线、星级档次、菜肴特色、装修品位、厨师水平、联系方式,都画在一张图表上。当上专员后,又极力扶持开办了全临海地区最大、最豪华的伊斯兰饭店“天方楼”。哈文昆很早就看出此人心思缜密,善解人意,是个可造之材,于是不断加以提拔,直到今天匡彬成为全临海地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方诸侯。 匡彬和外贸局、经协办的几个人依次走进哈文昆的办公室,详细汇报了俄罗斯方面的动向,并提出各自的对策。哈文昆边听边沉思着,心情慢慢晴朗了一些。看来俄方此举属于临时措施,而且是莫斯科地方当局所为,至少离临海最近,贸易量最大的远东地区还没受波及,这就好办。治理“灰色清关”,俄国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重复搞一次,就像癫痫病患者不定期发作一样,只不过这次声势大一些而已,过了这个风头,一切都得恢复老样子,毕竟在短期内俄罗斯还离不开与中国人进行的易货贸易。 哈文昆松了一口气,这样看来,暂时无需小题大做,但也不能掉以轻心。看来自己有必要亲自往莫斯科跑一趟,给驻那里的商人和代表们打打气,让他们稳住阵脚不要慌。只是,现在自己是临时代管市委工作,以什么身份前去合适呢? 他说出自己的考虑和顾虑,匡彬提议,人大有法律监督之权,完全可以对政府的施政措施进行执法检查,驻俄商务协调办也是政府部门之一,有义务接受人大监督,人大主任前去名正言顺,何况我们与对方之前有着良好的交流与合作,此时应该进行必要的立法方面的交流。外贸局、经协办的几个人也一致应声附和。匡彬补充说,市政府关于鲸鱼湾港保税区建设的引资计划已经得到省里批准,腾鳌集团于总帮忙联系“丽兹?卡尔顿”集团参与投资,这个集团的欧亚大区总部就设在莫斯科,哈书记此行正好可以与对方先行接触,争取能达成合作意向。 处理完俄罗斯方面的麻烦事,哈文昆吩咐乔磊打电话召来副市长兼市公安局长姜大明。 “白专员的事,省里最后是什么态度?” 简单寒暄两句后,哈文昆直截了当地问。 “省厅没有明确表态,但我观察,基本上同意我们的意见。”姜大明回答。 白逸尘在住处突然死亡,医生的诊断是糖尿病急性恶化导致并发症,引起心力衰竭从而梦中猝死。但是白逸尘的家属却断然不肯接受这样的结论。白逸尘的妻子几年前就去世了,他一直独自住在鲸鸿宾馆里。唯一的女儿在英国留学,匆匆回国处理后事后,对父亲的死因提出疑问,因为她本身便是学医的,认为糖尿病不可能导致病人突然猝死。为此,她要求对父亲的发病、救治以及去世的过程进行详尽调查。 接到白逸尘突然去世的消息,哈文昆表现得很吃惊。他在鲸鸿宾馆当服务员的外甥女尹七七声音颤抖着向他报告这一噩耗时,他第一反应是马上通知120再派人前去抢救,并当即给匡彬和班子里其他人打了电话。当他二十分钟后赶到白逸尘所住的宾馆时,白逸尘早已离开了人世。一旁的医生表示死亡的原因是胰岛素注射过量。 白逸尘患有严重的糖尿病,每天都离不开胰岛素,尹七七为他服务的一个重要职责,便是在他入睡前给他注射一定量的胰岛素。白逸尘的女儿对此提出疑问,认为是尹七七疏于责任心而给病人过量用药,甚或这里有更深的阴谋。这样的指控让上上下下都有很大压力,为此,哈文昆责成姜大明具体负责,抽调有关专家组成专门小组对整个事件进行深入调查,鉴于自己与尹七七是舅甥关系,为避嫌考虑,由匡彬全权负责调查工作,并将结果向地委和省委报告。匡彬和姜大明前后忙活了一个来月,又把事发当晚白逸尘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也是给他执行注射操作的尹七七关起来进行深入细致的询问,结果没有发现任何疑点。护士出身的尹七七通晓基本的护理知识,不可能冒失到擅自给病人加大剂量的程度。但调查组根据种种迹象分析,病人的确有注射剂量过大导致血糖骤降的可能。众所周知,白逸尘自己也会注射,有时晚上参加宴会不能及时赶回宾馆,在入席前他就会找房间悄悄给自己扎上一针。由此看来,即使用药过量,也有可能是他自己感觉不适而自作主张给自己补了药。当然这只是分析而已,因为包括尹七七在内,没有人亲眼看到。 关于白逸尘死亡的调查报告写好后,哈文昆召集常委会听取了汇报,并以地委和行署的名义具文上报省里。当时省委书记王景林不在家,省长向世群便批转省公安厅介入再次调查并拿出最后定论。姜大明为此来来回回跑了省厅若干次。 “逸尘同志英年早逝,是一个重大损失,现在想起来,我心里还十分难过。”哈文昆说着,眼圈似乎有些发红。“女儿有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她就这么一个亲人了。你们要站在那孩子的角度想问题,尽快把这件事处理好,也把相关人员解脱出来,不然,我这当书记的,还有班子里其他同志,都有压力啊!” 乔磊和姜大明都点头说明白。 哈文昆转向乔磊说:“逸尘同志平素自律甚严,身后没留下什么遗产,他女儿在国外留学的费用,看看能不能找个渠道资助她一点?这件事你去办。等程书记到任,把这个情况也向他汇报一下。 乔磊允诺下来。 抬腕看看表,快到竣工典礼时间了。哈文昆带着班子成员,乘车往听涛苑而去。 第02节 2 听涛苑小区工程被看做是给新的滨州市成立的献礼项目,开工那天,正是省里有关地改市的请示上报国务院的日子。全部工期八个月,一直由地委书记哈文昆亲自主抓,是临海地区多年来少见的规模最大、现代化程度最高、工程进度最快的楼盘。而高达120米的8号楼则是整个鲸鳍镇的天际线,不仅造型前卫,而且坐落在半山丘陵地带,面向鲸鱼湾,地理位置极佳。开盘未半,整幢大厦的上百套大小户型的楼花便被抢购一空,创下了临海地区房地产开发业界楼花销售的新记录,鲸龙房产当然也从中大赚了一笔。鲸龙能拿到这个地块,按说也是抢来的美食。本来地区规划办在挂牌出售这块地皮时,实力更强的兴东地产捷足先登,以2.5亿元人民币的天价拍得了开发权。兴东地产有香港背景,资金雄厚,被誉为l省房地产业的龙头老大,省内几个大城市的著名楼盘,几乎都有他们涉足。腾鳌集团的主业是对俄贸易,房地产开发只是近几年才插足进去的,无论是经济实力还是技术力量乃至施工资质,鲸龙都无法与兴东相抗衡。但是事实却是,已经草签了意向的拍卖协议一夜间忽然被宣布作废,理由是拍卖程序有欠公平,而几天后,这块肥肉竟然落入鲸龙口中。更令兴东那位港方老板难以理解的是,自己的2.5亿元人民币是现汇,竟然敌不过鲸龙“空手套白狼”!——鲸龙拿到这块黄金地皮,只是先期投入不到八千万,其余都是以尚在图纸上的二十余幢楼盘作抵押换来的银行贷款! 最后揭标结果出来之后,房地产圈内一片哗然。众所周知,拿到这块地皮,便等于拥有了一台印钞机,其投入产出比之高,不单单是“暴利”两个字能够形容的。鲸龙房产及其母体腾鳌集团一时成为众矢之的。无奈之下,临海地区规划局、招标办特地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声言兴东地产之所以落选,是因为没有办理齐全在本地区进行房地产施工的一应手续,况且从扶持本地企业的动机出发,由鲸龙房产拍得这块地皮也是情理之中。至于有记者提出这样做是不是有地方保护主义的嫌疑,新闻发言人顾左右而言他,草草宣布散会了事。这起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作为临海地区的“一号项目”,地委和行署都给予极高重视。规划局和城建局一致提议由行署专员白逸尘直接负责这项工程,但施工尚未展开,白逸尘就病倒了,于是地委书记哈文昆自告奋勇亲自出面承担起对工程的全面管理。八个月里,他不下十几次亲临施工现场,一再要求鲸龙房产精益求精,从高从严,打造一个精品楼盘,为临海地区的房地产业放一颗卫星。 竣工入住仪式设计得非常到位。作为天际线的8号楼周边的几栋小高层两周前就发了钥匙,业主大多已经搬了进去。留着8号楼用来剪彩,为的就是营造一种喜庆祥和的气氛。松柏搭成的庆功门,围绕小区四周的数百面彩旗,上百人的鼓乐秧歌队,十余只硕大的氢气球拖着长长的标语在天空中摇曳,二十门礼炮静静地候在会场一侧;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下,还有一队身着鲜艳服装的少先队员,他们人手一束鲜花,准备献给各级领导;电视台的转播车也早早到了现场,临海地区有史以来也是新的滨州市第一个投资过亿的民居项目竣工,这种最能体现领导者政绩的重大新闻哪能错过!主席台上,雪白的桌布上摆着几十把房间钥匙,每一把上面都拴着一个鲜红的“福”字结,那是要等到宣布入住时由市领导给业主发放的,想必那时每个领钥匙的人都会是一脸的感恩戴德,而那种场面是最令执政者陶醉的了。 这个仪式也是新组建的滨州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首次正式在市民面前亮相。除了新任滨州市市委书记程可帷尚未到场外,哈文昆率领班子全体成员都到了现场。市长匡彬,新从外地调来的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张嘉缑,由行署领导转为市领导的其他几个人依次登上主席台。上午临近十点,在一个吉祥美好的时刻,新任滨州市市长匡彬走到麦克风前,高声宣布听涛苑竣工入住剪彩仪式开始,顿时鼓乐齐鸣,鞭炮大作,礼炮声声声震天,几百只鸽子和成千上万只气球腾空而起。翩翩秧歌舞中,少先队员们欢呼着涌上主席台,向市领导和工程设计方、施工方、监理方代表献上鲜花,整个现场一片欢腾! 这时,令所有人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距离主席台正前方二十多米处,身披多道彩色条幅、外罩乳白色墙砖、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高高矗立在众人眼前的8号楼像是一个喝酒过量的醉汉,又像是被震天价响的礼炮、爆竹、锣鼓声惊吓着了一般,竟然摇摇晃晃地仰身向后倒去!参加剪彩仪式的人们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前后也就十几秒工夫,整幢大楼便在一片惊呼声中訇然倒下。巨响声中,随即卷起一阵狂暴的灰尘,俨然一场核爆炸带来的冲击波,黄土裹着沙粒扑面而来,主席台上的人们险些被这一阵飓风卷倒在地。 参加仪式的人们惊恐地狂叫着争相逃命。鞭炮和气球的碎屑漫天飞舞,插在四周的彩旗东倒西歪,松柏彩门也被气浪连根拔起。几分钟后,尘埃落定,勉强保持着镇静的哈文昆看到,现场一片狼藉,而他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场景,肯定已经通过电视直播被全市人民都看到了。回头看看倒下的楼体,他暗自额首称庆,幸亏大楼是向后倾倒,那一侧是一片空地,如果是反方向倒下,那自己和在场的上千人,不知会是什么下场呢! 主席台上的领导们还算有些风度,至少没像台下的人们那样狼奔豕突、一片惊慌,不过每个人的脸上和身上都是一层厚厚的尘土,而且个个像木头一样呆住了。哈文昆两手平压,脸上一片凝重,带着众人向正前方望去。8号楼倒下的形状很有型,竟然毫无破碎之处,甚至连每扇窗户上的玻璃都完好无损,就像一个积木玩具平躺在地上。只是楼基处,上百根柱子状的粗壮桩基从根部齐刷刷地折断了,从地下拔出的黄泥裹在桩基上,宛如附在骨头上的血肉,看了令人心里一阵阵战栗。哈文昆忽然感到眼前眩晕,踉跄一步,险些跌倒。 与此同时,腾鳌集团的董事长于先鳌以为自己是在欣赏一部好莱坞灾难大片,不相信似的摇摇头,努力睁大眼睛——没错,对面墙上那64寸液晶屏幕里,披红挂绿、趾高气扬的听涛苑8号楼的确是在一点点倾斜,开始是慢慢的,缓缓的,像是慢镜头,但很快就加快了后仰的速度,还没等于先鳌醒悟过来,便已訇然倒下,现场如同刮起一场沙尘暴,刚才还漫天飞舞的鞭炮残屑和成串的五彩气球,一瞬间都被几十丈高的烟尘遮蔽住了,画外音只有一声如同闷雷般的巨响,震得人心里破碎了一样。 于先鳌立刻意识到,这绝不是电视台在搞恶作剧,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 听涛苑出事了!哈书记亲自抓的样板工程、被政府当做地标性建筑予以关注的8号楼,匪夷所思地倾倒了,而且是整体垮塌! 腾鳌山庄“鳌宫”大厦里,同时在收看现场实况转播的显然不止董事长于先鳌一个人,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办公室主任石榴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惊惶,身后还跟着市场开发部部长姚宜南等公司的几个中层头头。于先鳌不快地皱皱眉头,手下人不请自入,这是很少有的事,他明白,这些人都慌了神。 “怎么?天塌了?” 于先鳌威严地板起脸,从宽大的老板台后面站起身,随手按动遥控器关掉电视机。在这个关头,他不能让部下看出自己乱了阵脚,尽管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他吩咐石榴留下,把其他人赶了出去。不待说话,老板桌上的电话先响了。他马上知道是谁打来的。 电话里这个人是于先鳌不能不特殊对待的角色。于先鳌从来不直呼他的名字,而总是尊称他“老大”,这位老大似乎也默许他这样称呼自己。老大在电话里表露出少有的愤怒,语气非常严厉,叱令于先鳌抢时间做好善后,最大程度地挽回不良影响。 “如果因为这个事故带来连锁反应,你可要知道它的后果!” 老大的声音阴森森的。于先鳌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声音,甚至猜测,大概是因为饮食习性不同才导致他说话总是这样凉飕飕的令人周身发冷,但此刻,仍为这个使他不寒而栗的声音而一阵忐忑。 那边的电话断了,于先鳌不假思索,当即拨打贾伟达的手机。贾伟达是腾鳌集团下属的鲸龙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总经理,也是听涛苑项目的总负责人,和石榴、姚宜南、慕铁前一道被外界视为腾鳌集团的“四大金刚”,深受于先鳌信任。此刻他正在竣工入住剪彩典礼现场,按典礼程序,新任市长匡彬将给他佩戴上一枚市政府颁发的功勋章,以表彰他在推进安居工程开发、提升城市现代化民居建设档次方面的出色贡献。谁也预料不到的是,庆功仪式竟然给这座鲸鳍镇层数最高的住宅楼敲响了丧钟,而作为法人代表的贾伟达,面临的则不再是万众景仰的荣誉,相反倒可能是无法逃脱的牢狱之灾。 电话里传出“你所拨打的用户忙,请稍后再拨”的提示音。于先鳌料想贾伟达很可能也在给自己打电话。此刻那小子不定慌成什么样子呢!这样也好。自己还是别蹚这汪浑水吧!他放下话筒,坐回转椅上,平静地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养女石榴。这会儿,她的脸色好一些了。 “女儿,你马上与贾总联系一下,越快越好!” “是,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叫他回来一趟。” 石榴伸手抓起案上的电话机。于先鳌却按住她的手。 “不!你亲自去见他一面。”于先鳌的眼睛里含着丰富的内容,“你知道该怎么办。” 中午时分,程可帷和秘书刘廷新走出火车站。这里是从省城开出的列车的终点,前方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车站不大,设施也很陈旧,一点儿也不像其他地市火车站那样豪华气派,这倒是令人意外。通常执政者都喜欢把钱花在这上面,因为这是脸面,是最能够体现政绩的地方。 新任滨州市委常委、秘书长丁忠阳在乔磊陪伴下等候在站台外面。程可帷看到,候车楼高处,工人们正在把“鲸鳍站”的站名换下,“滨州站”三个光灿灿的铸铜大字随着起重机长臂抬升,依次稳稳地坐上高楼顶端,再望望远处鳞次栉比的脚手架,这个城市似乎正在开始一场脱胎换骨般的新生。 丁忠阳、乔磊与程可帷热情握手,互相道好。一辆七个座位的本田奥德赛公务车载上四人,稳稳地划个半弧,开出了站前广场。 “程书记一路上辛苦了!”丁忠阳早些年在程可帷手下担任过县委书记,这次与张嘉缑一道被调来充实滨州市新班子,属于提拔重用,又是继续跟着老领导干,心里自然轻松。“车上条件不太好吧?” “是啊,人很多,超员严重。”程可帷笑了笑,“好在软卧还算宽松。” 乔磊接上话说:“省城到这里是铁路支线,每天只有两班车,地委和行署领导上省城办事,都不愿意坐火车,而是自带车去,那样反倒更方便一些。” “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只有两班火车哪够用啊?”程可帷感叹道。 乔磊是本地人,比较了解情况,解释说:“这条铁路线起初只是鲸鱼湾港的工业专用线,不以客运为主,早先每天只开一班普客,后来哈书记,不,哈主任说,铁路局把咱鲸鳍镇当成阑尾啦,以为可有可无啊?行署多方争取,才又加开了一列管内直快,就是您坐的这趟车。” 临海地区程可帷以前不曾来过,市容市貌与他想象中差不多,楼房低矮,建筑形式也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一排排居民楼像是堆砌起来的火柴盒,呆板而缺乏生气,难得见到的几幢像点样儿的新潮建筑,不是公检法就是银行证券等金融投资机构。马路也不宽,倒是大街小巷遍地种植的银杏树成为城市一景,再就是街上有些店面招牌竟然使用俄文,这形成与其他城市大不相同的鲜明特点。 这还不是令程可帷特别关注的地方,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城市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气氛,一种说不好的空气,那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微微海腥味儿随着流动的风在飘浮,带有一丝丝紧张和不安。 一溜十多辆消防车从前面开过,没有拉响警报,像是执行什么任务归来,接着又是两台救护车匆匆与奥德赛擦肩而过。街人行人的表情也带着惊诧和惶惑。看来自己的感觉不错,程可帷直截了当地问道:“这是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吗?” 乔磊与丁忠阳对望一眼,放低声音说:“程书记,我本想到了招待所再向您汇报——一个小时前,市里正在举行的一个住宅小区竣工仪式上,发生了楼体倒塌事故。哈主任和匡市长都在现场呢,不然他们是要亲自来车站迎接您的。” 丁忠阳面色沉郁地补充道:“好在只是一幢空楼,业主还没入住,据初步了解,只有三个施工人员被砸伤,都已经送往医院抢救,现场清理大体结束,领导们都到安监局参加事故分析会去了。” “现场离这里有多远?” “大约八九里地。” 程可帷命令司机转道直接去塌楼处。乔磊拍拍司机肩膀,汽车拐个弯,向海边开去。 听着丁忠阳等人的进一步介绍,程可帷心头愈发感到沉重,这是个突如其来的噩耗,从省里出来时,他对上任后的头三件工作都做过设想,就是没想过会迎头遇上这样一件事。假如真如这两人所说,一幢即将启用的新大厦整体坍塌,那可真算得上是千古奇闻兼丑闻了。常听说这儿豆腐渣那儿豆腐渣,但是豆腐渣工程“豆腐”到这种程度,在全国甚至全世界恐怕都是绝无仅有的。这后面的文章绝对不会那样简单! 在调来滨州市担任市委书记之前,程可帷是从中央党校直接去的省城。刘廷新在省城接到他后,陪同他去见了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卢雅宣和省长助理兼省人事厅厅长魏东,这两人受省委委托具体负责滨州市党政新班子的组建工作。一周前在北京,卢雅宣到中央党校与他谈话,宣布调他担任新设立的滨州市委书记,原本以为谈话后便可以上任了,孰知卢雅宣告诉他,省委王书记正在北京开会,抽空要亲自接见他。 在省政府驻京办事处,省委书记王景林与程可帷谈了一个小时。这次谈话,使程可帷对中央和省委的决策有了更透彻的理解,也对自己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更加明确。王景林说,打造一条黄金海岸线,全面提升滨州市在国家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宏观战略中的地位和作用,使之尽快冲破旧有产业格局的桎梏,甩掉经济总量在全省居尾的落后帽子,需要大胆解放思想,开阔眼界,打破僵化模式,勇于闯出一条新路来。现在正是东北亚经济圈进行重新整合的良机,省委希望滨州市委能够抓住原临海地区对外贸易的传统优势,在发展外向型经济方面有所作为,筑牢对俄日韩贸易这块广阔平台,以外促内,带动其他产业特别是关系民生的项目健康良性发展,争取在两到三年内,使全市gdp总量能够翻上一番。 “地改市是一个契机,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省委希望你充分抓住这两三年的时机,带领全市人民打一个翻身仗。当然,省委和省政府会给你提供必要的帮助,以及政策上的支持。” 临别时,王景林紧紧握住程可帷的手,殷殷期望之情溢于言表,程可帷感到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在发热。 可是,刚到滨州市走马上任,他就遇到这样一个尴尬场面。 听涛苑周围的景致确实美不胜收。可是此刻,8号楼前却是一片狼藉。武警和公安人员用警戒带把这里划为禁区,不许闲杂人等进入,连在附近山坡上观看的人都遭驱赶,这既是抢险救灾的需要,程可帷知道,其中也有封锁消息的考虑。可是这么大的事件能够封锁得住吗? 看见是市政府的车辆,执勤武警让他们一行人进到警戒圈里。程可帷并没往里走太远,他所站立的位置能够看到塌楼现场的全景。虽然没在第一时间看到楼房坍塌的全过程,但触目惊心的惨状依然令他不寒而栗,正如丁忠阳所说,“好在”业主尚未入住,倘若这是一幢住满了居民的大楼,那会有多少无辜生命在一瞬间成为屈死的冤魂! 程可帷不忍再看下去,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绞痛。他转身往警戒线外走去,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出来。忽然他听到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在厉声呵斥远处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穿着一件藕荷色仿皮夹克衫,一条绿紫相间方格裙子,脚蹬浅黄色麂皮靴,正拿着照相机对准倒塌的楼体拍摄。警察显然是不允许她拍照,快步过去要抢夺她手里的照相机,两人僵持不下,程可帷依稀听到女人在大声表明身份,说自己是省经济观察报的记者,来作现场采访的。 “什么人也不许拍照,这是市里规定的!”警察的声音还是很凶,强令女记者把相机里的照片删除。 程可帷走过去,拍拍警察的肩膀。 “小同志,算了吧!她这也是公务,别难为她了!” 程可帷和蔼地劝道。 小警察警惕地看了看他,口气依旧很冲:“你是什么人?这里不许外人随意停留,不知道吗?” 乔磊提高声音说:“胡闹!这是新来的市委书记,程书记!” 小警察吃了一惊,同时也认出了乔磊,忙不迭敬礼道歉。程可帷笑笑向他点头示意,让他回去继续执勤。 这时,女记者缓缓转过身来,程可帷不由得吃了一惊,蓝梦瑛,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 “梦瑛?是你!” 这时他才注意到,停在蓝梦瑛身边的果然是那台米白色的卡罗拉轿车,连牌照号都是原来那个城市的。 “您好,程书记!”相对于程可帷的热情,蓝梦瑛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她优雅地伸出手来。 程可帷很快从惊喜中恢复过来,握着手给身边几个人做了介绍。 “乔主任我早就认识了,这位丁秘书长还是初次幸会,以后请多关照。”蓝梦瑛得体地笑着说。 刘廷新也冲蓝梦瑛笑笑,点点头。 见市委书记遇到了熟人,丁忠阳等人识相地寒暄几句,便站到一边去了。程可帷与蓝梦瑛边交谈边往卡罗拉车边走过去。 “你不是调到省里去了吗?这次是特地来采访的?” 蓝梦瑛摇摇头:“我在这里当驻地记者,半年前才过来的。本来新楼竣工没有什么可报道的,但这起事故却是个异数,所以就匆匆跑来了,可还是来晚了!” “所谓‘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是吧?”程可帷苦涩地笑笑,“没想到刚刚上任,就给你制造了这么大一个头条新闻。” “这跟你可没什么关系,我可不能领你这么大个人情。”蓝梦瑛说话依旧是那样尖锐。 沉默片刻,程可帷试探着问:“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还好。”蓝梦瑛淡淡地回答,旋即伸出那只纤纤细手,“我该回去发稿子了,再见,程书记。” 临上车时,她忽然又扔出一句:“这起事故呀,水深着呢!” 汽车绝尘而去。 第03节 3 天空一直灰蒙蒙的显得有些压抑。听涛苑塌楼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城区的大街小巷,各种流言充斥在不同场所,传的人、听的人,表情都是那样的惊诧,似乎空气里都漂浮着紧张和不安。奇怪的是,今天的天色也比往常黑得早,才五点多钟,街上就没有多少人了。 对于这一切,石榴却没有丝毫的惴惴感,临上车前,她还在自己房间里精心化了妆。不就是倒了个楼嘛,这样的工程事故对她没有直接影响,压力最大的可能是腾鳌集团的老板,也就是她的养父于先鳌。不过她很佩服她老爸处变不惊的定力。他几乎没加思索,便要石榴立刻亲自去安顿贾伟达,随即又果断任命市场开发部部长姚宜南接替贾伟达鲸龙房产的总经理职务。事实证明这先人一步的棋走得实在高明,这边石榴刚把贾伟达藏起来,检察院的传票就过来了。发生这样大的事故,警方当然要在第一时间里把公司法人控制起来,而无论腾鳌集团还是于先鳌所谓的“老大”,都不想看到贾伟达落到警方手里。 眼下贾伟达暂时不会有危险了,姚宜南捡了个美差,自然也是喜之不胜,但石榴还得来应付一下哈苏莫这边。这一下午,哈文昆的儿子,27岁的哈苏莫给她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催着她过来给自己拿拿主意,这小子,别看平时风流倜傥气度不凡,事到临头却没了主心骨。他要有他老子一半的胆略,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哈苏莫的“大海风风险投资公司”名头很吓人,可石榴一直认为那不过是个买空卖空的皮包公司,瞧他租的这个办公地点,就是个小旅社的二层,只是楼顶上那面霓虹灯招牌做得很招摇,几里地外就能看得见。石榴也知道哈苏莫投资兴建的鲸风大厦很快就要封顶了,到那时,“大海风”或许就能“鸟枪换炮”了。 石榴开着一辆奔驰顶级豪车,在滨州市只有这一辆至尊版,事实上已经成为她的身份象征。小旅社的老板正在吧台后面坐着,一眼看到褚红色的车身开进院,忙不迭跑出来迎接,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石榴却不太理他,点点头便往二楼走去。如果不是哈苏莫在这里,八抬大轿也请不动她到这种寒酸地方。 敲敲门不待回应,石榴便推门而入,没料到姚宜南却在屋里,正和哈苏莫低声嘁嘁着什么。一回头看见石榴,哈苏莫像找到救星一样快步走上前,抓住她的双手便不肯放: “石榴姐,你可来了!今天你要是不过来呀,我这晚上可就过不去了!——你瞧,我嘴上生出这么大的泡!” “嘴上生泡倒没大碍,脚上的泡可是你自己走的。”石榴不客气地说,又白了姚宜南一眼,“宜南现在是鲸龙的总经理了,让他给你把泡挑开不就行啦?” 姚宜南知道石榴对自己出现在这里心里犯合计,忙赔着笑脸倒上一杯茶,讨好地说:“哈公子叫我过来替他出出主意,我说这么大的事只能咱那当家的才能摆平,我哪有这么大的能耐呀!” “当家的”,这是腾鳌集团内部上上下下私底下给石榴的专有称呼,当然这样称呼她时要背着于先鳌,毕竟石榴的正式身份只是腾鳌集团的办公室主任,然而人人都知道,老板是把她当成接班人培养的,这两年,集团里大事小情,没有石榴点头,哪件也办不了,甚至有些事不需知会于先鳌,她就可以拍板。 哈苏莫是哈文昆的独生子,早年哈文昆也在临海地区驻前苏联商务协调办任过职,在莫斯科生下他,所以起了这样一个半中半洋的名字。哈苏莫大学毕业后回到临海,他提出到腾鳌集团找个差事,还是于先鳌提议,让他组建这样一个风投公司开展融资业务,为的是历练几年,能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腾鳌集团对他这家“大海风”关照有加,他的投资业务基本上都是面向腾鳌集团的。听涛苑工程先期所需垫付的资金,都是“大海风”的投资,其中一部分来自银行,另一部分则是从“丽兹?卡尔顿”集团搞来的,而这个海外融资渠道又是于先鳌帮他疏通的。 8号楼塌掉的消息传来,犹如给了哈苏莫当头一棒,如果说贾伟达作为公司法人必须承担法律责任,那么哈苏莫的责任丝毫不亚于他,因为工程开工不久,他就串通贾伟达把一部分投资抽出去投入到对俄期货贸易中。那段时间国际期货市场大豆价格暴涨,俄罗斯方面要大量吃进,在腾鳌集团负责市场开发的姚宜南得到信息,多次撺掇他赌一把,于是他与贾伟达商量。头脑简单的贾伟达经不住这两个人忽悠,便答应了。后来工地所用原材料等级下降,施工质量无法得到保证,与工程资金半路被抽逃有直接关系,这也是事故发生后,哈苏莫第一个慌了神的原因,毕竟这种事他是头一次遇到,而且他又是始作俑者。姚宜南也没了主张,从集团出来便直接来到这里,名义上是帮他出主意,实际是唆使他把责任全部推到贾伟达身上。 哈苏莫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真相一旦捅开,自己蹲几年牢是免不了的。但究竟如何洗清自己,他又不忍心对贾伟达落井下石,于是便想到石榴。哈文昆与于先鳌是多年老相识,从小他就与石榴在一起玩耍着长大,说“两小无猜”也不过分。他知道石榴在腾鳌集团的分量,也相信她一定能帮自己这个忙。 石榴听罢情况介绍,不禁又气又恨,一直被宣传为全市安居工程样板楼的好端端一幢高层建筑,背后竟然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猫腻,这简直是在拿人命关天的事当儿戏!长得一表人才、背景显赫、受过正规教育的这个年轻阔少,看上去精明过人,怎么能干出这种目无法纪的蠢事!她感到实在不可思议。这一瞬间,她明白了给于先鳌打电话那个人为什么那样严厉,而且那样迫不及待地要腾鳌集团马上处理好善后。 姚宜南的主意过于缺德,但石榴想,眼下也没有第二条路子可走,本来于先鳌就有“丢卒保车”的想法,这样大一个事故,总要有人出面顶罪,而这个人,除了鲸龙房产的老总外,不可能是其他人。既然这样,一桩罪和两桩罪差不到哪里去,看来也只能委屈贾伟达了。 “谢苗诺夫号”静静地停靠在鲸鱼湾港的深水泊位上。从俄罗斯远东地区运载来的落叶松原木早已经卸船,山一样堆在货场上,回程运载的粮食和肉禽蛋品也在紧张装船,按计划,船只后天就要启程回国了。 这一单生意全部是由腾鳌集团做的。石榴顺利通过戒备森严的警卫线,款款向船上走来。外轮作业区严禁无关人员靠近,但她却可以畅通无阻,一则她手里有官方派发的外贸证件,二则她本人就像个地地道道的欧罗巴女人——她有着二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 石榴对自己的美丽有着绝对的自信,这从那些大鼻子船员垂涎欲滴的眼神和不时传来的轻佻口哨声中就能感觉出来。在外轮泊位入口处执勤的那个小兵蛋子虽然竭力做出一副凛然正气的表情,但袅娜前行的石榴仍旧能够探察得到后背上那股灼热的注视。其实今天她并没有刻意打扮,因为来船上不是为了与俄方进行联谊,办理通关手续也只是一个借口,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满头大波浪卷焗成亚麻色,高高的鼻梁衬着一双蓝幽幽的深眼窝,白如精瓷一样的面颊丰腴而细嫩,身穿一套亮黄色皮尔?卡丹名贵皮衣皮裤,颈上的白纱巾妩媚地随风摆动,加上超过一米七五身高、凹凸有致的惹火身材,哪个男人若不为自己而动心,那才是有病呢!只是,已经快三十岁的石榴常常不屑于理睬那些不怀好意的讨好者,而上学时受过的特殊训练也使她面临类似骚扰时应付自如。 船长扬切夫斯基在舷梯旁迎候她。两人已经是老朋友了。石榴用俄语与他相互问候,然后随他走进船长会客室。这里也是一个小型酒吧。 “喝点什么,石榴小姐?”其实扬切夫斯基的汉语说得蛮不错,长年跑中国航线,日常用语他已经能娴熟应用了。 “谢谢。”石榴直奔主题,“他在这里怎么样?” “哈哈,不错不错,很听话的,只是情绪有些不太稳定。”扬切夫斯基给石榴斟了一杯克瓦斯,这是俄国人比较喜欢喝的一种饮料,酸酸甜甜的,有一种新鲜黑麦面包的香味儿,石榴也很爱喝。 “劳驾把他请过来吧!”石榴边说边随手打开鳄鱼皮手袋,取出一只精美的栽绒方盒,递给船长,“这是爸爸让我带给你的,他说你一定会喜欢。” 盒子里是一枚品相完好的龟甲片,上面的楔形文字清晰可见。这是国家特级文物,严禁私自交易的,价值连城。扬切夫斯基收藏中国古董有二十年历史了,这份礼物令他大喜过望。他明白,这是于先鳌对他这次提供便利的回报。 扬切夫斯基出去片刻,门又开了,鲸龙房产的前任总经理贾伟达无精打采地走进来。看了石榴一眼,一声不吭地坐下抽起烟。 石榴静静地盯着他,也是一句话没说。这个男人吃过她的苦头。那是几年前,石榴刚从大学毕业来到腾鳌集团,热情开朗的性格和一身西洋韵味吸引得公司里那些惯于逐腥猎艳的男人们竞相在她面前献殷勤。一次酒会上,喝得云山雾罩的贾伟达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弦,居然吃起石榴的豆腐,嬉笑着在她胸前抓了一把。石榴大怒,轻舒玉臂,一个漂亮动作把他掀翻在地,高跟鞋尖尖的后跟踩在他的鼻子上,眼见就要给他破了相,还是于先鳌喝止了她。当然事后,贾伟达被于先鳌痛痛快快地左右开弓赏了十多个耳光。公司里所有人从此知道了,老板这个养女不仅人长得靓,在西安念大学时还曾经跟罔极寺老尼学过功夫,自那往后,再也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见了面都对她毕恭毕敬的。 看看一支烟将燃尽,石榴把一个精美的皮夹推到贾伟达面前。 “这是护照,还有五十万卢布现金,后天船就启程,莫斯科那边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老板决定,从今天起,你就是集团派驻莫斯科的特别专员,协助总代表负责那边的营销业务。” 石榴的声音平淡,没有一点感情色彩。 贾伟达却睁大了眼睛,良久,狠狠揿灭烟头,有些激动地说:“怎么,真的要我去逃亡啊?前天你不是说,老板会帮我解脱的吗?” “不错,这就是老板给你解脱的最好办法。”石榴的声音依然平和,“市里已经成立专案组,要求老板把人交出来。你知道那会是什么后果吗?一幢好端端的大楼倒了,可以给你定十多项罪名,哪一项你也担当不起!如果不想在监狱里度过后半生,你只有听从老板的安排,先出去躲一躲。中国的事,往往是一阵风,躲过这一阵子,老板自有办法帮你解套的。” “十多项罪名?”贾伟达高声叫起来,“哪项罪名能落到我姓贾的头上?哪件事不是那些说了算的人定的?是我想抽逃资金?是我想偷工减料?是我想买进劣质材料?是我想不顾条件拼命抢工期?是我想……” “不管是不是你想的,可具体操作的是你,而且你是鲸龙地产的法人代表!”石榴打断他的咆哮,严肃地说,“我想你还是不要这样冲动,听从老板的话没有错。你是老板最信任的人,老板把你派出去,明显是在想方设法保护你,这点子事你都看不明白,难道非要戴着手铐脚镣去过堂?” 贾伟达一下子泄了气,瘫在那里,两手抱头,嘟囔道:“我是看透了,这就是要让我当替罪羊啊!” “总是要有人出面顶罪的嘛,你不当这个替罪羊,难道让老板去当?”石榴掏出自己的摩尔烟,点上吸了一口,又说:“皮夹里还有一张金卡,国际通用的,钱你不用愁,我会定期给你打进去的。” 贾伟达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那……也得让我回趟家吧?……我老婆,女儿……不知道该怎么担心呢!……她们有好几天没有我的音讯了……” “不行!你不能离开这条船,而且连电话也不能往家里打!这很危险!你知道吗?”石榴坚决地说。 她逼着贾伟达交出手机,走到舷窗前,一挥手,扔进大海里,随即换用柔和的口吻说:“家里的事你放心,我会关照她娘俩的——小佾那孩子,我也蛮喜欢的呢!” 贾伟达叹了口气,起身从吧台里拿过一瓶伏特加酒,倒了满满一杯,一仰而尽,眼睛变得发红,“砰!”将杯子摔得粉碎。 软硬兼施,贾伟达总算暂时就范了,石榴松口气,回到公司接上姚宜南和他手下鲸龙房产几个人一道来到贾伟达家。她打算,以后照料这个家庭的任务就交给姚宜南来办。 贾伟达的家在一处普通的四层楼里。石榴下车抬头望望,顶层那扇塑钢窗户双室户住的就是贾伟达的老婆和女儿。搞了十多年房屋开发,自己家还住着这样一套落后的旧居室,石榴多少有些感慨。她示意跟在身后的随从,几个人鱼贯走进楼门里。 贾伟达的妻子刘芷薇在中心医院当护士长,女儿小佾正读高中,明年就要参加高考。见有客人来,刚刚下班的刘芷薇忙着张罗茶水,又喊隔壁的女儿把爸爸抽的烟找出来。石榴自己虽然没结婚,却很喜欢小孩儿,以前腾鳌集团年节搞活动时,贾伟达领着小佾参加过几次,每次石榴都要把她带到自己房间里去玩一阵,还不时给她一些从国外带回来的新奇小巧的洋玩意儿,半年不见,这个长相甜甜的女孩子出落得越发漂亮了,尤其是那两只毛嘟嘟的大眼睛,真像一个芭比娃娃。石榴喜爱地把她拉到身边,边端详边夸奖她,又拿出一件特意给她买的式样新潮的秋冬款外衣让她比量一下,高兴得小佾连声说石榴阿姨真好。 一脸憔悴的刘芷薇不过意地拉着石榴的手说,伟达给公司惹了那么大的祸,领导不但不追究,还惦记着他的老婆孩子,真叫人过意不去。石榴顺势说,公司派贾总出国去了,为的就是让他躲躲风头。这大楼倒了也不全是贾总的责任,更与你们没关系。孩子现在正是学习的紧要当口,千万不要为这件事受影响。贾总不在家,公司会关照你们的日常生活的,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千万别见外。 刘芷薇抹着眼泪连声表示感谢。石榴又把姚宜南介绍给她说:“这是集团委派接替贾总的姚宜南,姚总,贾总出国期间,你们娘俩有什么事,都由姚总来关照,可以随时给他打电话,当然也可以直接找我。” 姚宜南拉过小佾的手说:“姚叔叔和你爸爸是好朋友,有什么事需要叔叔办的,尽管找我,喏,这是我的名片。” “谢谢姚叔叔。”小佾的声音又脆又甜。 又聊了一会,石榴换了严肃的口气说:“不过,贾总毕竟是这起事故的主要责任者,上头肯定还是要追究的。估计会有人来了解一些情况,你们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千万不要给贾总添什么麻烦。反正你们孤儿寡母的,没人能把你们怎么样。贾总出国的事,对任何人也不能透露,短期内也不要惦记着和他联系。这是为贾总好,也是为你们娘儿俩好。” 刘芷薇千恩万谢地连连应允。石榴起身告辞,留下厚厚一叠钞票,还有一些米面油肉蛋主副食品。下楼时,她对送别的刘芷薇和小佾说: “你这居住条件可是一般,贾总盖了那么多房子,就没想到给自己换一套?” “别提了!”刘芷薇一脸失落,“本来她爸说好,听涛苑竣工后要在那片小区里买一套面积大些的,这不,全泡汤了!” 汽车发动起来,石榴隔着车窗与母女俩挥手告别,扭过头吩咐姚宜南,明天派人把贾伟达家里的电话撤掉,免得被人监听。姚宜南嘴里答应着,眼光却一直没离开站在路灯下的小佾,那女孩子穿着那件新款外衣,一脸天真而幸福的表情。 石榴的奔驰顶级轿车从贾伟达居住的小区开出来,一直驶向市中心的人民礼堂。晚上这里有一场个人独唱音乐会。为庆祝听涛苑一期工程圆满竣工,腾鳌集团特地从北京邀请了时下风头正劲的“甜歌女王”樱桃小姐前来滨州市开办专场音乐会,原定8号楼剪彩那天举行首场演出,市里四大班子领导都要出席,可是塌楼之后,再这样大张旗鼓地“庆祝”显然不合适,于是演出推后了两天,领导们也不再方便露面了,这样,于先鳌便让石榴来张罗今天晚上的活动。樱桃当然是艺名,她本人便是在滨州长大的,毕业于鲸鳍高中,从小能歌善舞,后来考入北京一家顶级歌舞剧院,不出几年便红遍大江南北。她的父母哥嫂现在都还在滨州市居住。有了这层关系,前年腾鳌集团为成立十周年举办庆典,石榴专程去北京邀请樱桃回家乡演出,两人一见如故,加之一个叫“樱桃”,一个叫“石榴”,自然多了几分亲近。这次又是石榴出面把樱桃请来,而且她在滨州市的所有活动都是石榴给安排的。 礼堂外人流如织,观众正在持票入场。石榴泊好车,抬眼看到沿着马路边威风凛凛停着一排山崎?火神牌的摩托车,她知道虎头他们来了。以过去的经验看,凡有这类大型文体活动,总会有些社会上的小混混前来捣乱,所以集团公关部向她报告说让虎头带人来帮着维持秩序时,她默许了,这也算是“以黑制黑”吧。 一个通身着黑色夹克的平头年轻人跑过来,他就是虎头。虎头生于虎年,名字里又有个虎字,从小辍学,便在社会上厮混,靠着拳头棍子打出威风,手下有了一帮弟兄,于是便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给自己这伙人起名叫“虎头帮”,人人在胸前纹上一只虎头作标记。前些年,这些人闹腾得过分了,被姜大明处理过,打那以后虎头见了姜大明便老老实实的,并且自愿充当眼线,帮助警方破获过一些大大小小的案子。腾鳌集团涉足房地产开发后,时常为老住户拆迁的事情而挠头,于先鳌想组织一伙人专门负责“拔钉子”,姜大明便向他推荐了虎头和他的手下弟兄。起初给这伙人安个名头叫保安服务公司,后来姜大明说这类公司要在公安部门备案,这些家伙个个都有案底,肯定通不过,于先鳌灵机一动,起了个“和谐经济推进办公室”的名称,意思是通过他们的“工作”促进和谐经济建设。姜大明初听这个名字时,忍不住一口茶都笑喷了,真他妈的会拉大旗做虎皮!他笑骂道,不过你倒会赶政治上的时髦。 平时这伙人是受贾伟达支使,但虎头对石榴也畏惧三分,原因是他的手下没少被石榴修理过。这会儿见石榴下车,他急忙过来报告说,姜局一会儿也要过来看演出。 “他要来?不是说市领导都不参加吗?”石榴有些奇怪。姜大明虽然是在公安局任职,但毕竟也是滨州市的副市长之一。 “当家的不知道吧?”虎头海吹起来,“咱姜局可是个音乐发烧友呢,男高音唱得棒极了!那年春节,他带队给俺们送法上监狱,还拉着我和他一起唱过二重唱呢!” 石榴睨了他一眼,哼道:“别提你那点光荣历史了!领我上后台,看看北京的客人去!” …… 后台化妆间的门关着,石榴轻轻敲了敲,得到应声便推门而入。屋子里只有樱桃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跟随樱桃一起来的两个化妆师都不在。石榴有些奇怪,细打量发现,原来樱桃已经化好了妆,只等着上场了。 “石榴姐,”樱桃起身介绍道,“这是我哥哥,听说我回来了,特地来看望我。” 其实樱桃比石榴还大两岁,但化过妆后的樱桃显得娇俏姣美,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所以从结识那天起,就称石榴姐姐,石榴也默认了。 石榴礼貌地与她打个招呼,却发现她有些心不在焉,而樱桃好看的眉眼间似乎也带有隐隐的忧郁。 石榴歉意地对樱桃说,这几天忙一些杂事,照顾不周,等这场演出结束,一定要陪她上省城玩两天。樱桃说自己很开心,昨天回滨州的家里住了一晚上,爸妈都很高兴。 樱桃哥哥见插不上嘴,便告辞了。见哥哥出门,樱桃吞吞吐吐地说: “石榴姐……我哥哥他……” 石榴看了她一眼,准备听她说下去。就在这当口,门又开了,虎头引着姜大明走进来。 “樱桃小姐,姜市长来看你了!” 樱桃看到姜大明,眼睛里忽地一亮,急忙起身施礼,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 姜大明朗声笑着冲石榴点点头打招呼,话却是对着樱桃说的:“老朋友来了,大哥无论如何也要来捧这个场子的!一晃两年不见,樱桃可是越发漂亮了!” 石榴话里有话地说:“没想到咱姜大市长还对文化事业这样关心,以前我可没看出来呢!” “发烧友而已,发烧友而已。”姜大明毫不掩饰地说,“其实我只是爱听樱桃唱的甜歌,每次听完,都感到周身熨帖,心里呀,像喝了蜜糖一般。” 樱桃莺声谢道:“大哥这样抬举樱桃,找机会就给大哥专门唱几首好了。” “那可真是大哥的福分了!”姜大明半真半假地说,“今天大哥就要从头听到尾,当一个忠实的粉丝!” 石榴不屑地哼了姜大明一下,隐约感觉樱桃的笑声很勉强,想想刚才欲言又止的样子,断定她肚子里有心事。 第04节 4 手机铃声响了,尹七七慵懒地翻个身,拿起手机一看是哈苏莫。这个表弟,尹七七常开玩笑叫他“哈斯玛”,去年夏天,她跟舅舅哈文昆和表弟一起去天池游玩,东道主请他们品尝一道叫做“清蒸哈斯玛”的名菜,据说是满汉全席108道菜品中的一道,其实是长白山里特有的一种林蛙,极富营养。主人介绍说,女士吃了美容,男人吃了大补。席间尹七七招呼哈苏莫,不知道怎么回事,顺嘴就把他喊成了“哈斯玛”,当时她开心得大笑,为自己这份创意而得意,表弟倒是没恼,只是揪着她耳朵要一个吻,说是惩罚她,还是舅舅把儿子斥退,不许他胡闹。 哈苏莫比尹七七小一岁,今年二十七了,顶着个风投公司经理的名头,开名车戴名表穿名牌住名宅,潇洒惬意得很。贵为地委书记的公子,纨绔子弟的名声是摆不脱的,但尹七七看得出来,他最大的一个优点是对待女人不是那样随意。坊间传说他出手大方,举止奢华,但绯闻甚少,这在当今的阔少爷群里确实少见,也是尹七七对他多少有些好感的原因之一。 不过尹七七却尽量避免与他接触过多。她看得出来,这个表弟对自己有那么点意思,爸爸妈妈的话可以不听,但尹七七吩咐他做什么,他都会不打折扣地马上去办,有时候和爸妈拌嘴了,也只有尹七七能安抚好他。对尹七七,他算得上言听计从,从来不惹她不高兴。上次尹七七过生日,他在鲸鱼湾港外“酒吧走廊”最有名的海参崴酒吧里陪她消夜,借着酒劲,抱住她索吻,尹七七当时就翻了脸,拂袖而去,这傻小子竟然在尹七七的房间外面站了一夜,就是为了第二天一大早给表姐赔个不是。尹七七明白他的心思,也知道在自己那贫穷落后的老家,姨表姑表舅表兄妹姐弟之间联姻是件很平常的事情,但她却不想也不敢答应他。一则她觉得自己不配;二则精于世故的舅舅哈文昆早就看出了端倪,曾经私下里严厉警告过她,不要纵容表弟的纠缠。她不敢得罪舅舅,没有舅舅,便没有她的今天,她没有本事不听他的话。 尹七七挂断手机,将它设置成拒绝接听状态。今天是周六,她本想好好睡一觉,在宾馆做服务员工作,每天一大早就要到岗,总感觉睡眠不足。可是这个可恶的哈斯玛,硬是搅了自己的好梦。 尹七七阖上眼皮,却怎么也不再有睡意,想想昨天晚上与那个人通的电话,一下子兴奋起来。 她说想买一台小车,说自己在车行看好那款“雨燕”,日本铃木品牌,小巧而灵便,特别是通体瓦蓝的颜色,像个小精灵。她说宾馆里好多比自己年轻的女服务员都有了车,只有自己还天天挤公交上班,着实没有面子。那个人在电话里笑了,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问她,凭你那点儿工资,冷不丁开个车上班,不怕别人议论吗? 尹七七知道,只要他不明确拒绝,便等于是默认了。也许忽然有一天,有人会把车开上门送给自己,就像这套房子。当初向他提出来不想再住在宾馆,他也是没答应她什么,可是一个月后,两人在一起温存时,他从皮包里拿出一串钥匙交给她,进到房间里她才发现,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只等着她来入住了,连房屋产权证上写的都是“尹七七”三个字。 想到这些,尹七七心头涌上一阵甜蜜,当初那种痛苦、羞辱和委屈早已经淡化得无影无踪了。虽说他比自己大了整整一倍的年纪,虽说他不许自己另交男朋友,但他对自己的确很好,宠着自己,惯着自己,听任自己在他面前发小脾气而从来不生气,对自己的所有要求几乎都能满足。尹七七唯一的遗憾是,这种情感是秘密的,不为世人所接受的,因而也是见不得阳光的,她已经为他赔上了七八年的美好光阴,或许此生自己就要给他当一辈子地下夫人,直到他告别人世为止。 有时听同事们谈论哪个女人被某某高官包养,尹七七都会心里乱跳,生怕她们是在影射自己,连带的,她对“二奶”、“小蜜”、“姘头”一类的字眼儿格外敏感。不过她也听得出来,女伴们在讲述这些艳事时,大多时候流露出来的是一种羡慕,一种向往,这就使她暗地里又有了几分自得。久而久之,尹七七开始陶醉于眼下这种生活,毕竟当初从家乡那个小山村里出来时,自己绝不敢想象能过上这样雍容华贵、锦衣玉食的日子。 翻身坐起,尹七七抓过床头柜上那面椭圆形的理妆镜,照了照自己的面容。虽然未经打理,镜子里的姣好形象仍是那样娇嫩妩媚。尹七七知道自己很美,是一种动人心魄的美,舅舅常说,这样一个美人胚子,不去当演员真是浪费材料了。鹅蛋圆形的面庞细腻如凝脂,在长长的乌发衬托下显得愈加白晳,两只眼睛不是很大,但细长的睫毛却把它装点得格外灵活,鼻梁高高的有几分俏皮,而红润如婴儿般的芳唇则十分性感。年届三十的女人大概是一生中最水灵最丰满的季节,他能被自己迷住,无疑也是因为这一点。尹七七得意地向镜子中那张娇媚的面孔做了个鬼脸。 尹七七在家里是最小的丫头,上头有三个哥哥,没有姐姐妹妹,于是便备受爹娘娇宠。山里人家很穷,别说女孩子,她的三个哥哥都没上过学,别人家的男孩子也是从小就进山砍柴打猎放牛种地。在她的缠磨下,家里终于同意送她进了学堂。大学没考上,她读了地区护理学校,中专毕业那年十九岁,找不到工作,只好又回到小山村。正在这时,离开家乡多年的哈文昆回去探亲,尹七七跟着爹娘去看望这个担任地委书记的舅舅。舅舅听说她学的是护士,很爽快地答应帮助她在鲸鳍镇找份拿工资的活儿。在家乡人眼里,舅舅是个了不起的大官,而鲸鳍镇更是他们心目中的大城市,山里娃能在鲸鳍镇上班,那是一件多么令人羡慕的事情呵!虽然尹七七知道,这个舅舅并不是妈妈的亲哥哥,但这并不影响她对他的敬畏、崇拜与亲近。舅舅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带着尹七七坐上自己的奥迪轿车回到鲸鳍镇。最初一个多月,尹七七是住在舅舅家里,闲着无事,便帮着保姆做做家务。但她惦记着工作的事,几经追问,舅舅告诉她,到医院当护士要有上岗资格证,而她只有毕业证却没有上岗证,所以只能先把她安排到鲸鸿宾馆当服务员,这个宾馆实际上是地委招待所。刚开始尹七七对这份工作并不看好,认为自己读了好几年书,结果却干起侍候人的差使,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但很快她就喜欢上这里的环境了。地委招待所虽说也是服务性单位,却不对外营业,接待的客人多是上级部门的领导干部,鲜有闲杂人等,住客本来就不多,尹七七又被安排到条件最好、档次最高的一号楼,这是一幢俄罗斯风格的三层小楼,除非极重要的来宾,平时不安排普通客人入住。尹七七到岗后,就住在一号楼里,没有客人时,主要任务就是负责行署专员白逸尘的生活起居。他是单身一人来临海工作的,夫人去世了,唯一的女儿在英国读研,一号楼便成为他八小时之外休息的场所。 一晃来到鲸鳍镇十年,在宾馆里,尹七七也称得上是老资格服务员了。由于有哈文昆的关系,宾馆大小头头对她都照顾有加,她的工作几乎没有什么压力可言。这几年,白逸尘的糖尿病有日趋严重的迹象,每天入睡前,地区医院的护士都要来给白专员注射胰岛素,而由于工作不定时,这种注射便要随白逸尘的时间而定,曾经有一次,护士整整在一号楼挨到半夜才等回来刚刚结束会议的白专员。后来还是哈文昆对白逸尘建议说,七七也是学护理的,挂个点滴做个肌注应该不成问题吧?干脆叫她给你服务算了,免得还要个护士专门跑来跑去的。白逸尘一听当然赞成,于是随后几年尹七七便成了白逸尘的兼职护理师。只是去年白逸尘忽然暴卒,尹七七再也不敢独自住在那幢小楼里了,才硬逼着那个人给自己搞到现在住的这套小户型两室房。 今天尹七七还有一件事要办,那就是参加地区青联组织的志愿者活动,去看望一位老八路和他收养的一群孤残儿童。“五四”青年节那天,宾馆团委把那位老八路和他的孩子们请来,听他做了一场革命传统报告。在会场,尹七七认识了帮助老八路照料这些孩子的那个叫焉雨亭的姑娘,两人一打交道便感到心气相通,于是成为好朋友。本来尹七七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出了青年人的年龄界限,对这种青春类的活动兴致不大,但看到焉雨亭那般投入,那般情真意挚,深受感动,当即在青年志愿者申请表上签了名。后来与焉雨亭又接触了几次,对她的了解越发深入,尹七七日益有一种找到了可以一吐心愫之人的感受,当然到目前为止,她还不曾向对方透露过丝毫有关自己的隐私,倒是那姑娘不藏心曲,在一次活动后两人并枕而眠时,向尹七七坦言自己是遭受爱情挫折才离开原先那座城市,来到这个相对落后的地区行署所在地的小镇当上志愿者的。听她的话头,似乎也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这令尹七七多少有些“同病相怜”的心态,与她的感情愈加亲近。 昨天焉雨亭来电话说,慈善协会拨来一笔钱,她约尹七七一道上街给孩子们买些过冬的衣裳。两人定好九点钟见面。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尹七七下床梳理完毕,又在落地镜前前后检查一遍,挎上一只乳白色的坤包,开门走下楼去。 秋日的阳光显得和煦而温馨。冷不丁从楼门里出来,尹七七感觉有些不适应,她手搭凉篷刚要叫一辆出租车,却见小区门外停着的那台宝马x5车门打开了,从里面下来风度翩翩的哈公子,她的表弟“哈斯玛”哈苏莫。 用姑娘们的话说,哈苏莫属于那种长得很“敞亮”的人物,一米八的个头,肩宽背阔,一看就显得孔武有力的魁梧体魄。尹七七觉得,这个表弟最能打动人的地方是他脸部的轮廓,棱角分明,嘴型也很生动,看上去总像挂着阳光般的笑意,这样的男人很容易给人留下好感。每当他凑到自己身边,尹七七就会产生一种心旌摇动的反应,只得拼命克制着不与他靠得过近。 “干吗不接我的电话?”哈苏莫用责问的口气说,却没显出生气的样子,拉开车门让尹七七坐上去。 尹七七说,要去和一群孩子活动,不想麻烦他。“你这大男人,肯定不会感兴趣的。” “我对孩子不感兴趣,可是对姐姐感兴趣呀!”哈苏莫嬉皮笑脸地说着,发动了车子。 “又说疯话!”尹七七佯作生气,把脸扭向窗外。 “看你,巧儿姐,我不胡说了还不行吗?”哈苏莫讨饶了。 尹七七生在农历七月七,那天是民间的乞巧节,所以家里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巧儿。哈文昆就这样叫她,不过尹七七却不太愿意表弟这样称呼自己。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叫我七七,记住没有?”她揪住哈苏莫的耳朵叮嘱道,“一会儿见到一个小美女,别让人家以为咱俩有啥特殊关系,叫得那样肉麻。” 哈苏莫夸张地哇哇叫着,连声允诺,又问是个什么样的美女。 尹七七灵机一动,身子前倾,问道:“小弟,那可是个正宗美女呢,比你小大约两三岁,姐姐给你当个红娘怎么样?” 哈苏莫爽快地答应了:“好哇,不过我可得先瞄瞄,若是比姐姐长得靓,还可以考虑,不然哪,你甭想拿别人来顶包!” 焉雨亭早已经等在鲸口村前面那座石板桥桥头了。尹七七看到她手里还拉着那个叫瓦沙的小黄毛。 “我表弟,名叫哈斯玛,这名字不好记,你要是记不住呀,就叫他癞蛤蟆好了!”尹七七给焉雨亭介绍着,又笑道,“他可真是一只癞蛤蟆呢,专门能‘赖’住女孩子。” 焉雨亭自己先不好意思了,笑着与哈苏莫打招呼,哈苏莫叫道:“姐姐干吗呢,头一次见面就这样损我,一点也不在美女面前给小弟留面子!” 说说笑笑上了车,焉雨亭解释道,小瓦沙今天过生日,一会儿买完衣服,想带他吃蛋糕,顺便去翻斗乐游戏场玩一玩。 市区里新开了一家大超市。哈苏莫把车停好,陪着尹七七和焉雨亭一起走进商厦。四楼销售过冬服装,都是中低档的衣裳。焉雨亭按照孩子数量,分男女买了十多套,又给小瓦沙额外买了一只虎头帽。 尹七七吩咐哈苏莫把衣服打包送到车里,哈苏莫得意地对她说,你还不想让我来,现成的劳动力,还不收费,上哪里找去? 焉雨亭道谢,看着哈苏莫挟着大包顺着电动扶梯下楼去,便和尹七七一道上到顶层。这里有几家甜品店,翻斗乐儿童游乐场也在这一层。 给小寿星叫了一份奶油蛋糕,两人各点了一杯热饮。尹七七吮吸了一口,忽然神秘地凑近焉雨亭问道: “你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焉雨亭莫名其妙地反问。 “刚才这癞蛤蟆呀!我看你们俩郎才女貌的,蛮般配呢!用不用姐姐给你牵牵线?” “说啥呢七七姐?”焉雨亭的脸腾地红了。今天她化了淡妆,圆鼓鼓的脸蛋娇俏可人,羞腼之下,那几粒浅浅的雀斑却显得清楚了。她没料到尹七七会冷不丁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我这弟弟,要人品有人品,要学历有学历,家庭条件更是没的说,加上一表人才。好妹妹,这样有型的男人可是万里难挑一呀,看中了,就得抢先抓早不是?” 尹七七还在兜售,焉雨亭却嘟起了嘴:“你再胡说,我生气了哦!人家本来是把你当姐姐的,你却拿我开心!” “好好好,不说了!”尹七七忙哄着焉雨亭。见小瓦沙吃得差不多了,两人把他抱上电动小火车,看着他一圈圈跑起来…… 等孩子玩累了,时间差不多到了中午,哈苏莫提议去海参崴酒吧吃俄式西餐,焉雨亭婉拒,说家里的孩子们在等着自己。说来奇怪,刚见面时并没把这个大男孩儿放在心上,经过刚才尹七七半真半假地来了那么一出,她忽然觉得在哈苏莫面前有些不自在了,急着想离开他。 哈苏莫无奈,开车将焉雨亭送回鲸口村,然后与尹七七一道走了。 看着宝马车绝尘而去,焉雨亭站在山道上忽然有些怅然,埋藏在心底的情愫在这一瞬间被搅动复苏了。一个又一个曾经熟悉的男人的影子在眼前浮动而过。 焉雨亭大学毕业后,在另一个城市找了份广告策划工作,其间也有了自己的白马王子,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不料后来事情出现变化,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机缘,使她疯狂地爱上一个有妇之夫,一个比自己年纪大很多的事业有成的男人。通常这样的男人对初出校门的女孩子都有着不可抵御的杀伤力,焉雨亭感到这个男人的风度、气质、职业、爱好各个方面都令自己着迷,她甚至不可救药地宁愿做一个不要名分的地下夫人。为此,相恋多年的男友与她分了手。她以为自己是前卫的,不在乎世俗眼光的,为爱情敢于牺牲一切的。可是事实却给了她一记沉重的打击,不是那个男人最终抛弃了她,而是他在政治斗争中成为失败者,受到党纪政纪处分,从此一蹶不振,而与焉雨亭的秘密恋情则成为政治对手置他于死地的杀手锏。失去自由的男人无法再见面,焉雨亭却在茶余饭后被无数人当成调侃的谈资。她无法再在那个城市待下去,带着一颗滴血的心悄然离开。还是一位大学时的闺蜜开导了她,使一度几乎不想再活下去的焉雨亭走进老八路刘柏年的小院子里,并在这种志愿者的崇高生活中找到了新的人生价值。 本来经过那样一场打击,焉雨亭已经不再对男女之情抱有希望,但是刚才这个阳刚而阳光的小伙子却惹得她心烦意乱。直到此刻,她才忽然意识到,哈苏莫的长相很有几分自己当年恋人的模样儿,怪不得乍一看到他,心头就会涌上一份亲切感呢! 但是心思精细的焉雨亭却看得出来,虽然哈苏莫对自己热情有加,其实他更在乎尹七七,他的表姐。焉雨亭说不准这两人之间的姐弟关系是不是真的,现在的社会上,年轻人搞拍拖往往习惯以兄妹或姐弟相称。哈苏莫看尹七七的那种眼神,绝对是恋人之间才能有的那份缠绵,那份温柔,那份体贴。平心而论,不管年龄大小,这两个人倒是——用尹七七的话说——“蛮般配的”。可是,尹七七却把他推荐给自己,她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态呢? 焉雨亭这边在独自天马行空地猜想着,哈苏莫那边却拉着尹七七的手到了铃木汽车销售场。 在销售场,尹七七忽然对哈苏莫说,想请他教自己开汽车。哈苏莫说,这不难呀,现在上市的新车都是自动挡的,说句难听话,前面拴只肉包子,狗都能把它拽走。尹七七笑着捶他一拳,说你把姐姐当成什么了?接着说到不少同事有了车,自己也看中一辆小雨燕,等攒够钱了一定要买一台。哈苏莫嘲笑她说,以你那点工资,哪年哪月能攒够一台车钱哪?尹七七说,所以才要你先教我嘛,等我考下驾照来,差不多也有实力买车了,两不耽误,多好。 她没敢说会有人给自己送一台车的。 哈苏莫却当真了,把宝马停在路边,扭过头直盯盯地看着尹七七。 “咋了?”尹七七心里有些发毛,以为自己哪句话说漏了,引起他的怀疑。 “姐,你说得对。像你这样够品位的美女,哪能还去挤公交车呢?”哈苏莫一本正经地说,“是小弟考虑不周,光想着自己潇洒了。” 说着再次启动引擎,调转车头,向市郊开去。 “去哪儿呀?”尹七七不明所以。 “我们现在就去看车,姐,这事儿,包在小弟身上了!” 尹七七大惊,急忙阻止。她知道这个表弟是个义气型的男人,说到的事一定会做到,但她却不能,或者说不敢让他给自己买,那个人如果知道了,不定会产生什么后果呢! 哈苏莫却不听她的,不消二十分钟,车子停在铃木汽车4s店。 哈公子驾到,店老板自然要亲自出迎,而且毕恭毕敬。哈苏莫把尹七七介绍给老板,说姐姐看中了一台雨燕轿车,想买一台开着玩。店老板很年轻,年纪与哈苏莫不相上下,听罢连声说,既然是大姐自己用,开一台走就是,谈什么买不买的。 “那哪行呢?你也要靠买卖过日子呢!”哈苏莫豪爽地说着,看了看价签,笑道:“才七万多呀,姐,你能不能选一台上点档次的?” 尹七七矜持地笑笑,说:“我喜欢这款车的造型,不在乎钱多少。只是我现在还不会开呢!” 哈苏莫拍拍老板的肩膀,说:“哥们儿,就是这台了,你给做好内外饰,该配的都配上,十天后我来提车!” “好说,大姐用车,兄弟给打八折。”老板答应得也很爽快。 回到宝马车里,尹七七有些着急地说:“你这家伙办事也太毛躁了一些——十天,我上哪里办驾照去呀?无证驾驶,你想叫我蹲监狱啊?再说,十天怎么能学会开车呢!” “姐,什么你都不用操心,明天给我两张照片,我叫交警支队长亲自给你办好驾驶证!学车嘛,我每天带你练两个小时,不出一星期,保证让你像老司机一样熟练。” 尹七七默然。过了一会儿,才说:“回家后,你和舅舅说说这事儿吧——他总是告诫我别太招摇,不事先打个招呼,舅舅会生气的。” 哈苏莫满口答应。 开车到尹七七的住处,哈苏莫眼里带着期冀看着尹七七,见她没有表示,忍不住问道:“陪你跑了一天,姐,不想让我上去坐坐?” 尹七七犹豫一下,笑了:“姐有些累了,想早些休息。你也赶快回家吧,省得舅舅舅妈惦记。” 哈苏莫惆怅地叹口气:“姐,我什么时候能进到你的心里呢?” 第05节 5 程可帷推开朝东的窗户,嗅到空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海风味儿,惬意得很。这间办公室原来是哈文昆的,面积不小,但陈设却很落伍,办公桌还是老式的“两头沉”。早些年政府机关里办公设施的配置是有严格等级标准的,这种两端都有抽屉、桌面宽大、制式庄重的办公桌足有两米长,是专门配给市一级领导使用的,只是随着岁月的打磨,油漆已经斑驳,桌面上也布满了沧桑,与眼下那种南洋红木打造的老板台不可同日而语。大概是因为滨州市的经济发展水平的确低于周边地市,这座原地委办公大楼也显得很陈旧,五层高的楼体连个罩面都没有,冷眼一看,给人一种沧桑寒酸的印象。 来到滨州已经十天了,程可帷大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材料,别说走出大楼,就连到机关各个部门转一转这样的例行举动也没有,这令很多人觉得意外。那天他由丁忠阳和乔磊陪着从塌楼现场来到这间办公室,哈文昆和匡彬已经等在这里了。同为地市主要领导,此前在省里开会时他们经常相遇,彼此之间很熟悉。哈文昆说,卢部长早晨打来电话,说程书记今天到任,按说自己应该亲自去迎接,可是新楼盘剪彩脱不开身,更糟糕的是,让程书记刚上任就撞上这样一件丢脸的事,真让人下不来台。匡彬接上话说,初步调查结果是地质原因,这种事虽说算不上百年不遇,也有一定的不可抗力,政府那边会全力处理好善后事宜,不会给程书记带来麻烦。程可帷隐约感觉到,这位匡市长似乎不希望自己对这起事故知晓得更多,更不愿意让市委书记介入处理。 第二天,程可帷与市级领导成员集体见面,大伙儿算是认识了,其后他又分别和哈文昆、匡彬谈谈话,其他副职就没再个别交谈。哈文昆表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态度,笑着说这回你正式到职,我这肩上的担子也就可以放下了,真怕这个非常时期出什么大事,不好向省委和景林书记交代啊! “哈书记……” 哈文昆严肃地制止他:“可帷同志,不要再这样称呼哦!——一个市委,是不能有两个书记的!哈书记已是过去时了,你叫我文昆同志最好,如果觉得不妥,场面上也可以叫我哈主任,虽然我这主任还要经过人大选举才算数的。” “哈书记过于较真了。您在党内任职比我资历老得多,在您面前,我只能当个小学生。”程可帷认真地说。 “一码是一码,党内也是要讲规矩的,规矩不能破坏。”哈文昆坦率地表明态度,很快转换了话题,“我今年已经五十八了,照省委不成文的政策,是应该退居二线的,之所以让我转任人大,我心里有数,省委是考虑地改市是件大事,你又是新到任,需要有个老同志帮衬帮衬。我这主任也是过渡而已。可帷同志,在党内工作了一辈子,应该怎么样走好这最后几步,我心里有数。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干,有什么新思路新点子就放心大胆地去落实,不要顾忌前任地委的老框框,也不要考虑我的面子。我是个老党员,这点觉悟还是有的,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无条件地支持你。” 哈文昆说得很实在,程可帷听了颇为动情,情不自禁地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对工作交接,哈文昆并没有谈得太多,理由是不想给程可帷造成先入为主的印象,不过他当面吩咐乔磊,把近三年地委和行署所有文件都给程书记送来,同时要随时为程书记当好参谋。 通常一个新领导上任,尤其是主要领导,都要在第一时间与班子里其他同志广泛谈谈话,程可帷的做法却相反,开过见面会后,除了哈文昆和匡彬,市委副书记,副市长,纪委书记,人大几位候任副主任,政协主席,副主席,他都没再找。每天早晨到办公室,晚上就回到鲸鸿宾馆住处,除了乔磊,就是秘书刘廷新见他的面比较多。于是不少人私下里都分析,这个新书记可能不是个太容易接近的人。 来滨州之前,省委书记王景林和省长向世群以及卢雅宣和魏东分别向程可帷介绍了滨州的大体情况。与哈文昆和匡彬交换意见后,又看了大量文件材料,程可帷脑子里逐渐形成一幅比较清晰的图画。原地委和行署抓的几项主要工作,从宏观上看着力点选的还是正确的,他意识到,按照省委“明确思路、稳步推进、开拓创新、注重实效”的方针,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借地改市的机遇,把经济转型、经营城市、改善民生三件大事切实抓好,而最关键最紧迫的任务是,尽快确立建设东北亚外贸中心区的总体思路,抓住鲸鱼湾港二次开发这个龙头,整合国有、民营、个体对俄日韩贸易资源,打造环渤海黄金海岸线,以此来带动滨州市一二三产业全面振兴。而前任班子其实已经在这方面有了初步规划,不需要他这个新书记再进行大破大立。想到这一点,程可帷暗自松了口气,似乎肩头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了不少。他不由得佩服哈文昆的经验丰富,成熟老练,至少在掌控大局方面,他的这位前任是驾轻就熟的,设立保税区就是个很有前瞻性的构想,一下子就把鲸鱼湾港的定位抬到“国际化”的高度。 程可帷在窗前站了许久,回过头又环视一眼这间略显昏暗的办公室。一幅半面墙大小的滨州地图挂在那里,从图上看,市委办公楼离海边不太远,而市政府却在城区的另一侧,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考虑的,两大首脑机关遥遥把守在城市两端。办公桌后面是一排书柜,哈文昆搬到人大去,把书柜连同里面的书都留下了,程可帷看了看,没有什么出奇的东西,倒是古玩文物类书籍杂志不少,看来这位哈书记对收藏有点兴趣。 电话突然响了。程可帷注视着桌面,上面摆着三部颜色不同的话机,一部是外线,一部是机关内部的小号,还有一部红机子是直通省委的加密电话。发出铃声的是那部外线。他犹豫一下,抓起听筒。自他坐进这个房间,这部外线电话还是头一次响起。 他注意到来电显示的是一个手机号码。可是他没料到的是,电话里竟然是蓝梦瑛。 “您好,程书记!”蓝梦瑛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色彩。“有一个人想见见您,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现在?”程可帷有些意外,没想到蓝梦瑛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当然不是现在,时间由您定,在您认为方便的时候。”蓝梦瑛像是在说外交辞令,“不过我认为早一些好。” 这最后一句便不像下级对上级说话了,程可帷不由得想起两年前的蓝梦瑛,那时她总习惯在他面前使用这样的语气。他知道,此刻的她,流露出的却是一种无意识。 “如果不急,我看还是过几天再说吧!”程可帷用商量的口吻说,“我刚刚来,手头的事一大堆,需要先熟悉熟悉情况。” “那是当然,新官上任嘛,哪能不忙?”蓝梦瑛说,“不过我还是希望您能在百忙当中拨冗赐见,毕竟这是一个老同志,早就等着您来,对您抱着很大期望。” 程可帷心里一沉。老同志!以他的经验,大凡老同志提出的要求,多是与个人利益有关系而且往往都是比较棘手难于处置的。他不由得有些不快。明知自己是“新官上任”,还要给自己揽这样一桩麻烦事,这蓝梦瑛真有些过分了。 好像钻进程可帷心里,蓝梦瑛忽然放低声音:“程书记请放心,找您并不是要解决个人的什么要求,而是反映一些非常重要的问题,与前任白专员有关的。” 白逸尘!程可帷忽然心头一紧,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他没有料到蓝梦瑛会牵涉到这件事当中。而且这件事绝不应该是在电话里说的。 他的声音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梦瑛,不要再说了!这是你的手机吧?你先挂断吧,我会打这个号码找你的。” 蓝梦瑛明显愣了一下,幽幽地道声“拜拜”,收了线。 程可帷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望望窗外,发现天色变得有些昏暗,风也大了。沉吟片刻,他打开随身的公文包,取出一封寄自海外的航空挂号信。那是从北京出来时,省委书记王景林亲自交给他的。写信人是白逸尘在英国留学的女儿。 到一个新城市任职,工作千头万绪,需要他过问的事情很多。程可帷对省委书记交办的这件重要任务感到心头沉甸甸的。他一直没想好该从哪里寻找突破口,万万料不到的是,蓝梦瑛竟然也在介入这件事。她是媒体的记者,早些年在市报工作时,就表现出高度的新闻敏感性,对这类疑案感兴趣也是正常的。只是不知道她是受媒体指派还是以个人身份来关注这件事?而且这起事件与普通的刑事或民事案件不同,背后很可能隐藏着巨大的秘密,甚至牵涉到一些令人想不到的人物,在这种情况下,轻率掺和进去便会有很大的危险性,以那丫头率性而为的个性和嫉恶如仇的脾气,搞不好,不但不利于查清事件真相,甚至会帮倒忙的。 手里这封信,在程可帷看来,或许是一条插在炸药包上的导火索,只要碰到一点火星,就可能引起爆炸。所以,炸药包周围的人越少越好,能够接触到导火索的人也是越少越好。 程可帷决定要努力说服蓝梦瑛,让她远离这桩危险,尽管对一个新闻记者来说,危险当中蕴涵着巨大的诱惑。 蓝梦瑛怏怏地合上手机,忽然有些后悔,开始怀疑自己早先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那天与程可帷不期而遇后,她就提醒自己,除非必要,绝不与他谈及工作以外的话题。可是当程可帷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让她挂断电话时,她忽然感到其实自己心里还是有许多话要对他说的。 她看看手里这只宝石蓝色的三星手机,这还是自己二十五岁生日时,他作为礼物给买的,对了,现在自己使用的这个号码他很生疏,确实,来到滨州换了新号后,自己就没给他打过电话。 蓝梦瑛独自住着一套双室房子,白天也作办公室用,外面挂着经济观察报记者站的牌子。她料定,程可帷绝对不会想到,自己还是单身一个人。其实从结束短暂婚姻那天起她就打定主意,不管什么时候也不能让程可帷知道这一点。 天气阴晦,外面已经黑透了,蓝梦瑛却一点也不饿。她扭亮床头灯,斜倚在床头想看一会儿书,可是眼前的字像长了腿似的跳动不已,一个也看不进去。叹口气,她索性闭上眼睛。 与程可帷认识多少年了?记得那是自己八岁的时候,而现在的蓝梦瑛已经三十岁了。二十二年哦,可是一切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第一次从程叔叔手里接过崭新的书包、文具时那份激动,二十多年来一直萦绕在蓝梦瑛的心头。作为“希望工程”的受益者,这个贫困山村的小女孩当时并没意识到这个资助者会改变自己的一生。那时程可帷是团市委副书记,蓝梦瑛是他资助的两个寒门学子之一。当然那时小梦瑛并不清楚程叔叔的官儿有多大,直到几年后她跟随爸爸带着家里腌制的腊肉和亲手挖出的野菜到城里去看望恩人时,才惊讶地发现,程叔叔原来在那样一座威严的大楼里上班。后来程可帷到蓝梦瑛家乡县当了县委书记,这使他在资金资助的同时,有更多机会亲自到她家里去表达关心。县里的干部知道这层关系后,当然便对这一家人有了额外照顾。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中毕业,十多年里,蓝梦瑛在程叔叔的关爱下一点点长大,并以优异成绩考上复旦大学新闻系,成为山乡里第一个女大学生。 大学期间,程可帷依然定时给蓝梦瑛寄生活费,尽管她一再表示,自己有奖学金,而且靠勤工俭学的收入完全可以应付学习和生活的费用需要,但程可帷却坚持按月把钱打到她的银行卡里。他的工作多次变动,从市政府秘书长,到副市长,再到市委副书记,蓝梦瑛大学毕业时,他正担任市纪委书记。 蓝梦瑛没有选择留在上海,坚持要回到家乡当一个市报记者,这令她的同学和老师都大为不解,因为复旦大学新闻系作为国内高校名牌专业,毕业生一向非常抢手,在省级媒体工作都被看做是“大材小用”,何况是市报,又是那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内陆城市!蓝梦瑛却很坚决,甚至是义无反顾,原因在于,那时她的心底已经深深刻下了程叔叔的影子——毕业前最后一个寒假去探望程叔叔时,程可帷的夫人气急败坏地把她赶了出去,指桑骂槐地说,花了这么多年的钱却养了只“狐狸精”,而程可帷为此勃然大怒,险些与妻子动粗,并且不顾雪夜追到车站,把蓝梦瑛领回市里找了家宾馆安顿下来。那个晚上,她第一次伏在程叔叔胸前哭了,是委屈,是羞辱,也是甜蜜和快慰。程可帷比她大了整整十八岁,她一直是把他当做长辈看待的,可是那个晚上,她的心理却发生了微妙变化。其实在此之前,她已经觉察到程叔叔过得并不快活,而且夫妻间似乎早已是貌合神离,只是保持着表面的平静而已。 在那个城市,蓝梦瑛是市委机关报的一个普通记者,程可帷是市委领导,按常理说,两人之间的距离使他们无法经常见面。可是,蓝梦瑛上班三个月后,便要求跑市直机关这个片,总编辑暗中得知她与程书记有这样一段渊源后,很痛快地答应了。那段时间,也是程可帷与妻子关系闹得最僵的日子,两人根本没有共同语言,除非不说话,一开口便是呛人的火药味儿,以至于极大地影响到程可帷的工作。已经懂事的女儿虽然听信妈妈挑唆也对蓝梦瑛有些看法,但看爸妈根本没有和好的希望,便对程可帷说,既然过不下去了,你们俩还不如好和好散。百般无奈,程可帷向妻子提出离婚,结果可想而知,妻子来了个破罐子破摔,到市委书记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状说自己的丈夫养了个小情人,想抛弃糟糠之妻。好在接近退休年龄的市委书记是个厚道人,也知道这十多年来程可帷资助贫困学生的来龙去脉,狠狠地把程夫人骂了一通,一场极可能影响程可帷仕途发展的家庭风波才被压下去。事后,市委书记劝程可帷还是忍耐忍耐,因为他已经向省里推荐他作为下任市委书记的人选,省委马上要来进行考核。 就这样,程可帷与妻子的关系一直处在“冷战”当中,女儿不在家,他也懒得回去住,大多时候是在办公室或市委招待所里过夜。妻子看出来丈夫提议离婚不是吓唬自己,也多少收敛了一些,不过却扬言说,想把老娘甩了另寻新欢?门儿也没有!老娘就是不离,拖也拖死你!看你有什么办法! 第一次看出程可帷夫妻间出现问题时,蓝梦瑛感到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难过,既为程叔叔抱屈,也对程夫人有一丝丝同情,甚至比程可帷的女儿还要害怕这个家庭因此而分崩离析,不过那个“母老虎”泼妇般的举动却彻底打破了她在两人之间的情感平衡,她感到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也正是自程可帷把她从车站送到宾馆的那个晚上开始,她对程可帷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她不再称他叔叔,写信时都不加抬头称呼,直到参加工作后,也只是在公开场合才以“程书记”相称。 那年过生日前两天,蓝梦瑛去市委采访程可帷主持的一个会议。会后,她不经邀请,径自来到程可帷的办公室,这时的程可帷已经是市委书记了,秘书刘廷新知道领导与这个女记者的关系,没加阻拦。 程可帷微笑着问她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问题,蓝梦瑛调皮地说: “会议的内容我都清楚了,明天头条消息见报。可是书记大人是不是也有没弄清楚的问题呀?” 程可帷没明白,迟疑地摇摇头。 “后天,后天是个什么日子呢?——我考考你。” 蓝梦瑛歪着头,一副娇俏可人的模样。 程可帷略一思忖,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你过生日,是吧?” 他应该知道自己的生日!从被选定作为希望工程受助者以后,她不止一次收到过他的生日礼物,只是上大学后,他才不再送了。所以,当程可帷说出这个日子时,蓝梦瑛心里猛然泛起一阵轻轻摇动的涟漪。 她的眼神变得格外温柔。 “我想让你给我买一件礼物。”她开门见山地说。 程可帷笑出声:“你这丫头,礼物当然是应该送的,可是不好自己开口讨吧?说吧,想要什么?” 蓝梦瑛却不觉难为情,很大方地说:“我可是二十五岁生日噢!我要你大大破费一笔——我要你给我买一部手机,一部最新款的三星手机!” 生日那天,蓝梦瑛恳求程可帷陪自己度过这个夏天的夜晚。程可帷犹豫有顷,答应了。她在自己租住的小屋里炒了几道菜,程可帷不胜酒力,她给他准备了一瓶度数很低的长白山甜红葡萄酒。两人边喝边聊,不知怎么地就把话题扯到婚姻家庭上,程可帷的情绪一下子变得低沉起来,话也少了,只是闷头喝酒。 “可帷。”蓝梦瑛这样叫他。程可帷像是不认识似的抬起头望着她。他以为她先喝醉了。 “别这样瞅着我,我没喝多。”蓝梦瑛拿过酒瓶,给自己斟满,“今天叫你来,并不单纯是给我过生日,我是想和你摊牌的。” “摊牌?摊什么牌?”程可帷也有些酒劲上涌,不明所以地问。 就是那个晚上,蓝梦瑛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她要等着程可帷处理好家庭的麻烦事,待他办理离婚手续后,她要跟他。 “你胡说什么呢?”程可帷本来喝得有些晕乎乎的,但这一刻却清醒了,口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什么叫胡说?”蓝梦瑛也提高声音,尖刻地说,“难道你就甘心过着这种毫无爱情毫无亲情甚至毫无感情的日子吗?难道你就甘心把自己的后半生葬送在那个粗俗不堪一点教养也没有的女人身上吗?你为什么就不能跳出这个已经死亡的婚姻活棺材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呢?” “你疯啦?”程可帷霍地站起身,往门外走去。蓝梦瑛猛然抱住他,脸贴在他背上,眼泪夺眶而出。 “可帷,你知道吗?”她的声音颤抖着,抽噎着说,“每当看到你在家里不开心,我这心里都像被猫爪子挠了一样疼痛难忍,真恨不得一刀就把那个母老虎捅了!你是一个堂堂的市委书记,全市的一把手,可是你过的日子却连一个普通百姓都不如,这是何苦呢?难道你要这样忍气吞声地过一辈子吗?” “梦瑛,”程可帷嗓子也有些沙哑,“我谢谢你理解我,关心我,可是你要知道,正因为我是全市一把手,我才不能像你希望的那样做,因为这不仅仅关系到我的形象,更关系到市委的形象,甚至关系到党的形象。既然堕入这个炼狱,那我也只能默默承受,谁让我不是普通市民呢?” 蓝梦瑛放声大哭起来:“不!我受不了你这样!可帷,听你女儿的话,下决心吧!我早就想好了,不管你离婚的下场怎么样,即使因为这件事把你一撸到底,我也要跟你!我爱你,我早就深深地爱上你了!” 程可帷的眼睛也湿润了,听任蓝梦瑛在怀里痛哭不已,他心里翻江倒海般难以平静。虽然这个姑娘也是他所喜欢的,他却一直把她当成和自己女儿一样的孩子来对待。他没有料到,在她心中竟然会有这样一种情愫。这使他感到一阵心悸,同时也深深地被感动。从她的哭声中,程可帷忽然发现,其实生活并不是那样糟糕,至少这个比自己小了差不多二十岁的女孩子,还是理解自己的苦衷的。她所袒露的心愿,不正是每一个男人都向往和追求的吗?但是,他却不能像蓝梦瑛那样无所顾忌,那样我行我素。他是这个市的市委书记,全市有上百万双眼睛在时刻盯着他。他没有那么高的自由度。 “梦瑛,别哭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应该高兴才是。”程可帷扶蓝梦瑛坐回座位上,看着她慢慢擦拭眼角,故意用诙谐的口气说,“你叫我的名字,我可是亏大发了,知道我比你大多少岁吗?听话,还是叫我叔叔吧!” “我不。”蓝梦瑛固执地摇头。 “白驹过隙啊!我已经年近半百了,你却是一朵花儿,才张开蓓蕾,好日子在后头呢!” “我不管。我等着你,不管你什么时候离开她,我都等你。”蓝梦瑛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 那天晚上,蓝梦瑛想留程可帷住下,程可帷坚决拒绝了。打那以后,几年中他们始终也没越过那道樊篱。 第06节 6 鲸鱼湾绵长的海岸线横亘东西,远离港口的鲸尾岭三道沟四面坡,原是一片丘陵地带,除了稀疏零散地住着一些渔户外,沿着起伏的山地全是大片的松林。这里是城乡结合部,平日里没有多少人来往,可是数年前腾鳌集团买下这块地皮后,于先鳌又投资修建了高等级公路,昔日荒凉的山沟里才逐渐热闹起来。腾鳌山庄是腾鳌集团的总部,外人极少能进到里面,于是岭上岭下都显得有些神秘,高大的围墙门禁森严,一进大门,迎面便是那座仿白宫形状的圆顶小楼。于先鳌的办公与起居处就在三楼正中那间也是椭圆形的大房间里。这是整个园区视线最好的一套房间,面对着鲸尾岭通向集团大门的公路,远远地还能看到海面上的点点帆影。 腾鳌集团是靠做对俄贸易起家的,外界传说于先鳌已经有十亿身家,但看他本人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谆谆长者,一副和蔼可亲的慈祥形象。此刻他刚刚用过早餐,正站在窗前把玩手中那两只硕大的核桃球。窗下的小广场上,矗立着一尊高高的不锈钢雕塑,那是一只昂首向上气势磅礴的巨鳌。据说鳌是龙的九个儿子之一,龙生九子各不同,鳌是龙头龟背麒麟尾的合体,一向被视为真命天子的化身,北京皇宫门前的华表上和太庙门口都有它的影子,甚至连女娲补天时也曾“断鳌足以立四极”,可见其地位的尊崇。渔民家庭出身的于先鳌打小随父亲出海时就迷信这种动物,后来在临海外贸公司当了几年业务员,下海单干后,自然也就把公司的名称与自己名字中的这个“鳌”字合二为一,连公司大楼也起名“鳌宫”,用来表达对事业“龙升鳌腾”般的祈求。 一大早哈苏莫打来电话,石榴抓起听筒,不客气地问他有什么事。哈苏莫非要于伯伯自己接。这两年来,除非必要,于先鳌已经很少亲自接听外人的电话,一应事务大都由石榴代为处理,他也有意要培养这个养女尽快独当一面,但这个电话他却不能不接,因为这是哈公子的电话,于公于私,他与哈家的关系都非同寻常。 “于伯伯,您不出去吧?我有事要找您,马上到您那里去,行吗?” 怎么能不行呢?于先鳌笑着说在鳌宫等着他,又关心地叮嘱他路上慢些开车,他知道那小子好玩飙车。 石榴蓝色的眸子里飘过一丝不满,嘟起嘴道:“嘴倒是甜!找你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想敲竹杠!” 房间里温度有些高,于先鳌解开白市布家居衫的领口纽绊,笑着责备石榴说:“女孩子呵,就是少见识,不像是做大事的样子。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要拿得起放得下,不为一时一地的得失而上心,你就是学不会。” “老爸,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都三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石榴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叫道,接上于先鳌的话茬说,“这半年,公司可是亏损经营呢,上次打点姓贾的出走,又花了一大笔,现在账面上没有多少活钱啦!” “我心里有数。”于先鳌神情笃定地说着,手里却没停止转动,那两只用来调节指腕筋脉的核桃球相互摩擦,发出咔咔的响声。 不到四十分钟,哈苏莫的宝马x5便虎虎生风地开进山庄。一身名牌的公子哥手里摇着车钥匙,风度翩翩地出现在于先鳌面前,问过于伯伯好,他先拿石榴开涮了: “几天没见面,石榴姐越发迷人了。于伯伯,您这民营企业养着这样一只金凤凰,多叫人家屈才呀!我若是外交部长啊,准把石榴姐外放去当驻俄罗斯大使,那时候呀,中俄关系肯定会是铁上加铁的!” 石榴给他用托盘端上一杯茶,顺势在他额头轻弹了一下:“贫嘴!今天早晨喝蜜水啦?” 于先鳌问候了哈苏莫的爸爸妈妈,然后转入正题,果然不出石榴所料,哈苏莫说想从于伯伯这儿临时串一笔钱,尹七七想买一台车,她自己看好雨燕了,可那是台小车,才七万来块钱,都是哈家的人,开出去也丢脸哪!所以自己想给她买一台稍好些的,车行里刚进了一台保时捷双门轿,要四十万,琥珀蓝色,特漂亮,送给七七姐开正合适。 “钱不是问题,可是你爸爸知道了,会同意吗?”于先鳌仰靠在沙发上,笑着问。 聪明的哈苏莫答道:“若是别人给买,老爷子肯定不会同意的,但要说是于伯伯资助的,老爸即使生气也不会拿我怎么样,是吧,石榴姐?” “小鬼头!”石榴也笑了,戏谑道,“你这花心大少是不是看上你七七姐了?那么标致的美人儿,花上四十万,不多。” “说什么呢?石榴姐,我生气了哦——七七是我姐呢。”哈苏莫居然红了脸,像是被人看穿了心事似的。石榴说:“瞧瞧,被我说中了吧?姐弟恋,现在时髦着呢!” 于先鳌打断石榴的调侃,说集团财务现在都由石榴掌管,这点子小事不须他这个董事长来定,让哈苏莫和石榴商量着办。石榴说,虽然现在公司资金紧张点儿,但事关哈公子能否赢得美人心,再困难也要办,成人之美嘛!于是她领着哈苏莫去转款。临出门,于先鳌对哈苏莫说,腾鳌集团收购外贸公司的事,市政府一直没最后拍板,这回来了新书记,恐怕要出麻烦,你回去问问哈书记,是不是应该催一催匡市长。哈苏莫痛快地答应了。 石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电话叫来财务总监,吩咐他给哈苏莫开了一张四十万元的承兑汇票。 “听着,把七七追到手了,可别忘记我这个大媒人哟!”石榴不怀好意地笑道,“只是我替七七委屈,你这花花公子,外面少不了拈花惹草的,迟早有一天会把人家一脚踹了的。” “石榴姐,说真格的,你说七七她能不能看上我?”哈苏莫一本正经地问道,“我真的喜欢她,可是她对我却不感冒。” “那你喜欢她什么?她是个农村姑娘,除了长得靓,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呀!” “我也说不好,可我就是喜欢她,现在如果有几天见不到她,就想她。”哈苏莫认真地说。 石榴一眼不眨地望着哈苏莫,忽然发现这小伙子并不像想象中的贵公子那样滥情,心头不禁生发出几分柔软,良久,站起身来,像个长辈一样抚抚哈苏莫的头发,轻声说: “女人是容易被感动的,只要你是真心对待她。” 看着哈苏莫跟在石榴后面走出房间,于先鳌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眉头一点点蹙了起来。这段日子,他在表面上一直做出一副轻松洒脱的样子,可内心的压力却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 哈苏莫虽然是个纨绔子弟,思想却比较单纯,于先鳌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心里也一直很喜欢他。这小子不时上这里讨点花销钱,于先鳌每次都能满足他,是心甘情愿地满足,而且绝不伤及他的面子,也从来不对哈文昆提及。在于先鳌看来,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两家虽说算不上世交,但打从参加工作起,于先鳌就和哈文昆在一个单位共事,哈文昆一直给他当上级,彼此间的交情也说得过去。哈夫人不止一次托他给儿子介绍对象,他也认真动过心思,无奈哈苏莫玩心太重,不管介绍什么样的人,从来不曾认真处过。有一天,哈夫人看到石榴,忽然动心了,打来电话打听这洋妞儿有没有主儿,于先鳌吓了一跳,连忙说人家马上就要结婚了,打消了那老太太的念头。他知道,哈文昆对自己身边这个混血儿养女也有好感,只是他无论如何不可能让石榴成为哈家的儿媳妇,这里的缘由,别说哈文昆夫妇,甚至连石榴自己都不知道。 下海闯荡二十多年了,于先鳌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有今天,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拜哈文昆所赐。在中国当生意人,如果没有来自官场的支撑,连一天也混不下去,更别说发财了,“官商一体”也可以算是“中国特色”之一。但哈文昆对腾鳌集团的扶持却是公开的,而且是光明正大的,临海地区经济落后,很重要一个原因是经济多元化程度不够,而国有经济发育不良,本身孱弱,民营经济又没有强大实力,形不成规模,所以始终跟不上全省高速发展的步伐。在这方面,哈文昆有着惊人的洞察力,很早就看出不把民营经济搞上去,国有那一块也无法盘活,于是在地委会上大声疾呼要加快开放搞活的力度,用省内最优惠最灵活的政策招商引资,力争在短期内扶持几家有一定实力的民营企业集团。这个思路不仅在本地区大受好评,连省里都给予肯定,省委书记亲自在相关材料上作了批示,要求省报予以宣传。于先鳌就是借助这股东风,乘势而起,靠着政府行政力量的支持,在几年时间里把一个零打碎敲只能到俄罗斯跑单帮的个体小公司发展成为集商贸、进出口、机械加工、房地产开发、远洋运输为一体,包容农林牧副渔各行业的企业航空母舰。在这个过程中,特别是在哈文昆任地委书记的十年里,腾鳌集团受益匪浅,业内业外公认的是,没有哈书记,就没有腾鳌集团,而且哈文昆在地委领导企业挂钩制度中也是选择的腾鳌集团作为自己的联系点。 哈文昆对腾鳌集团的偏爱人所共知,但却没有人怀疑这其中有权力寻租的成分。哈书记的清廉同样人所共知。他的内弟曾打着他的旗号向腾鳌集团推销水泥,虽然油水不大,哈文昆得知后,仍然指示工商和税侦部门予以查处,并以“非法经营”的罪名将小舅子关了十五天,理由是他并没有营业资格,属于从中“勾兑”谋利。报上公开报道这一案例后,哈文昆还在地委班子民主生活会上做了检讨。当然事后他也被哈夫人痛骂了好些天。 腾鳌集团离不开哈文昆,他当地委书记时是这样,现在转任人大主任了依旧是这样。于先鳌也离不开哈文昆,当然两人是那种谁也离不开谁的关系。不过这次贾伟达惹出的麻烦却令哈文昆很是生气,在自己亲手扶植的招牌企业发生这样一桩足以丢脸到全国去的丑闻,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的。有些事,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样一个孤立事件如果处理不当,引起的后遗症可能是致命的。对腾鳌集团来说,更是这样。所以于先鳌眼下根本顾不上哈苏莫那四十万元的区区小事,他有更急迫更重要的事要办。 内线电话响了,门口报告说市局姜局长到了。于先鳌说声快请,起身向楼下迎去。 “庆祝地改市暨建设新滨州起步动员大会”在市人民礼堂隆重举行。这是程可帷到任后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正式亮相。市委书记的“处子秀”,而且还有省领导与会,市属各媒体自然不敢怠慢,日报,晚报,电台,电视台都派出骨干记者进行现场采访和直播报道。这个大会也被看做是滨州市掀开崭新一页的开端,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四大班子成员悉数出席,千人大礼堂坐得满满的。 大会的筹备早在程可帷来之前就在进行了,按哈文昆的话说,万事俱备,只等着程书记登台“亮相”。程可帷乍听匡彬说及,第一反应是不妥,因为中央和省委近期一再强调要遵循勤俭节约原则,限制各种名目的庆典活动,但一想会议已经准备就绪,上上下下为此忙碌了半个多月,自己一来就投否决票,也不太合适,何况大会的名义还是为建设新滨州而进行动员,借此由头搞一次大发动,似乎也有必要,于是他便没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只是要来讲话稿,亲自做了一点润色。 宣传和城建部门为给大会造势,在全市做了广泛的舆论预热和市容美化,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到处一派节日气氛。市政府还决定,全市国有企事业单位一律放假一天。外观陈旧的人民礼堂也进行了简单装修,看上去焕然一新。大会进行得很顺利,省长助理兼省人事厅厅长魏东代表省政府宣读国务院批准临海地区改为滨州市并调整行政区划的命令,新任市长匡彬做了关于建设新滨州三年规划的报告,市里各主要部门分别发言表态,最后,新任市委书记程可帷讲话,为凝聚全市人民力量,同心同德,齐心协力,借地改市的东风建设现代化新滨州发出动员。与会者情绪高亢,会场内掌声此伏彼起。 程可帷讲话当中,忽然发现台下开始窃窃私语,后几排靠近会场入口处的人们不时往外张望,礼堂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嘈杂声,他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十多分钟后,念完讲稿,他回到座位上,看看坐在身边的魏东和哈文昆,两人脸上都很平静。 大会到此就算结束了。主持会议的张嘉缑宣布散会,哈文昆站起身礼让魏东和程可帷从后台出去,对匡彬说:“匡市长去看看吧,我陪几位领导先回宾馆休息。”魏东显然心知肚明,微笑着点头。程可帷也只好跟着一道走出会场后门。 礼堂正面是个小广场。此刻,广场被上千人围堵得严严实实,几道白布扯起的横幅上写着保护国有资产、反对企业改制之类的口号,原来这是市外贸公司的职工在请愿上访。原本市委宣传部安排大会之后要在广场上举办一场文艺演出,盛装准备着的小学生们被上访者冲得七零八落,不知所措地躲在角落里,已经搭起的演出舞台也被上访者占据着,很明显,演出泡汤了。 匡彬脸色发青,站在会场通向大门外的二厅里。市公安局长姜大明已经被他找来了,他也有些发慌。哈文昆让匡彬出面处理,匡彬本想到门外与上访职工直接见面,可是办公厅的人和姜大明都反对。闹事的人正在火头上,即使面对面交涉也谈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碰上一两个蛮不讲理的主儿,很可能让当领导的下不来台,那样可就太丢面子了。 市外贸公司是有着五十多年历史的大型国有企业,早些年是本地区效益最好的单位之一,那时,能在外贸公司上班是件非常荣耀的事,被看做是端上了“金饭碗”,各级头头脑脑的孩子和家属,争着抢着要往这个单位钻。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随着外贸体制改革的深化,对外贸易由国有企业独家垄断变为放开经营,外贸公司如日薄西山般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特别是随着民营腾鳌集团异军突起,更是把它挤兑得赢利空间越来越小,从前年开始竟然掉进亏损的深渊。半年前,哈文昆主导在全地区进行企业转制试点,第一个选择的标的物便是外贸公司,拍卖招标牌子一举,大大小小的买家都盯了上来,毕竟这是一家老牌外贸专业企业,虽然眼下经营不景气,但广泛的客户网络和丰厚的人脉关系,成熟的运营机制,上百名行业技术人才,以及大量固定资产,都足以令人垂涎,于是省内外有二十多家主营对外贸易的公私单位或部门表示有兴趣,其中便有腾鳌集团。拍卖当然是要在公开公平公正的旗号下进行的,但哈文昆其实已经暗示过,要争取让腾鳌集团吃到这块肥肉,从扶持地方经济的角度看,哈书记的主张没有人说不对,有油水也不能流到外人口里嘛。但外贸公司员工却坚决反对,主要原因,用匡彬的话解释,那就是“国有情结太浓”,躺在国家身上吃现成的吃惯了。他们提出的要求只有一条,收购外贸公司的,不能是民营企业,收购后,职工的国有身份不能改变。卡在这样一个大是大非问题上,改制进程便被搁置下来。地改市的决定下达后,哈文昆提议要加快完成这项工作,理由是不给新市委市政府留下尾巴,于是匡彬于两周前重新开会研究如何推进,风闻这次腾鳌集团占了上风,而外贸公司职工最希望出面收购自己的省外那家国有外贸集团则被排除在外。消息尽管未获证实,但足以令外贸公司上千名职工愤怒了,于是便有了今天的请愿上访举动。 其实事先政府有关部门已经得到一些讯息,并且通报了市公安局,但姜大明认为问题不至于那样严重,所以没安排警力到会场警戒,这也是此刻他心里不踏实的原因,他知道匡彬一直对自己有成见,只是碍于哈文昆的关系才勉强让自己当着这个局长。这次事件处理不好,无疑会给匡市长留下把柄。所以他力劝匡彬不要出面,拍着胸脯保证会把上访事件妥善处理好。匡彬也的确不想去触那个霉头,听他这样说,也就顺坡下驴,从侧门离开了现场。 送走魏东后,程可帷向哈文昆了解外贸公司改制的情况,哈文昆大体做了些介绍,然后说,外贸公司经理正在人民礼堂处理上访善后,回来让他详细汇报。 “现在的事,难办哪!程书记经历丰富,想必深有体会。”哈文昆感叹着说,“比如这外贸公司改制的事吧,省外经贸厅和省发改委都表示支持,而且特别强调要突破所有制框框,在‘国退民进’方面有所创新,但群众就是不理解,反倒以为这里有什么猫腻。你没看网络上,那话难听着呢!这地方官难当啊,我可是尽了全力的了!上次景林书记来,我就对他请求,还是让我一退到底吧。可他就是不答应。” “哈主任千万别这样想,这么大的一个滨州市,得有您这样的老同志担当脊梁骨啊,我想省委肯定也是这样考虑的。”程可帷发自内心地说,“改革本身就是一场革命,这是小平同志讲的,哪能没有难度?吃了五六十年大锅饭,冷不丁把饭碗敲碎了,谁也会不适应,没办法,只能慢慢做工作。” “程书记能这样理解我,我也就没有什么不平了。”哈文昆笑着说,又突然换了严肃的口气道,“既然是改革,肯定会有阻力的,这一点,我在班子会上早就给大伙儿打过预防针。但咱是共产党员,对老百姓有利的事,阻力再大也得办啊!为大多数人谋利益,这是党的宗旨,只要大多数人满意,有那么三五个反对的也无所谓,过后他们会明白的。改革开放三十年了,哪件新事物出台是一帆风顺的?关键是咱当领导者的,心里要有杆秤,要有主心骨,不能因为一点点阻力而动摇。” 程可帷赞同地点头,心里多少感觉他有点倚老卖老,像是在给自己上课。但他说得确实有道理,或许他是怕自己在这场风波面前胆怯退却,有意给自己鼓鼓劲?想到这里,程可帷正色说:“哈主任放心,过去地委决定下来的各项大事,我都会认真去落实,用句现成的话说,那就是:‘按既定方针办。’这么大一座城市,又是在这样一个历史关头,绝不能朝令夕改,总要有个政策的连续性嘛,不能搞一个县令一个章程。这一点,我打算在周一的常委会上再次加以强调。” 两人又谈了许多。程可帷向哈文昆介绍了自己准备优先抓的几项主要工作,其中包括借助外贸体制改革的机遇进一步拓宽对东北亚各国贸易的渠道,抓住听涛苑小区二期三期工程的示范效应,加快廉租房的建设速度,申请省里资金资助以重新规划城市建设格局,概括起来说,就是要造就一批有实力的大企业集团,安置一批住房困难群众享受安居工程待遇,打造一条具有滨海城市特色的商贸物流街,通过这三大举措,力争用两至三年时间,彻底改变滨州市的落后面貌。 “很好,非常好!”哈文昆由衷地竖起大拇指,半开玩笑地夸奖道,“到底是年轻人,有闯劲,比我这老朽气魄大!看来省委选人选对了!说实话,程书记进入角色真够快的,这才十来天,就胸有成竹了。” 不待程可帷谦逊,他接着说:“你放心,我虽然到人大了,也要充分发挥立法机构的作用,坚决支持你干好这三件大事。说句掏心窝的话,其实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想干而没有干成的事啊!” 话语里充满了感情。程可帷心里热乎乎的,深受感动。 …… 第07节 7 天上飘起清雪。这是今年第一场雪,虽然不大,但却令人有几分惊喜,似乎空气也变得甜润宜人。姚宜南走进贾伟达家那幢楼,轻轻敲敲门。 “来了!”一声柔柔的应声,门开了。 “姚叔叔?”小佾绽开一脸快乐,带着明显的意外喜悦,拍着手叫道,“是您呀,我以为家教来了呢!” “你妈妈呢?”姚宜南走进屋里,在客厅坐下。 “妈妈今天值班,晚上才能回来呢!”小佾给姚宜南倒水。 “家教老师今天临时有点事,打电话说停一次课,让我转告你。下个星期天她给你补上。”姚宜南说。 “太好了!”小佾天真地跳起来,“妈妈天天跟在我身边,说补课补课补课,耳朵都磨出茧子了。这回好啦,可不是我不想补,老师没时间,是吧,姚叔叔?” 姚宜南忍不住笑了,想起自己当初在学校时也是一听补课就皱眉头,知道小佾说的是实情,不过也看得出来,这孩子在学习方面不是那种很上进的类型,怪不得她妈妈总为她能不能考上大学而担忧。 “你这样想,你妈妈知道了多伤心呀?妈妈也是为你好嘛!”他含笑责怪道。这半个多月,他隔几天就来一次,每次都要带一些钱或物,令刘芷薇感动不已。小佾的家教也是他出面给找的,刘芷薇想给他钱,他死活不要。几次下来,小佾和他就很熟了,他甚至感觉到,每当他离去时,这孩子都流露出一丝丝依恋。 姚宜南从里怀掏出一叠购物代金券递到小佾手上,让她收好交给妈妈,说是公司发的员工福利,可以用来到商场买副食。看小佾进了妈妈房间,他打量着四周。家里有个搞医疗的人果然不错,这套房子虽然简陋,却打理得井井有条,洁净而清爽,看着就让人舒心。只是男主人逃亡在外,让这个温馨的小家庭显得有些冷清。 小佾回到客厅,在姚宜南身边坐下来:“姚叔叔,您开车了吗?” 姚宜南点头。 “那您带我去海边看雪好吗?外面下雪了,我特喜欢雪,我想看看雪花落到大海上是什么样子。” “傻丫头,那还用看?想想就知道了——再大的雪花落到海里,也要融化成水了!” 小佾摇头:“我就要看嘛!我要亲眼看到一片片洁白的雪花像小精灵一样飘呀飘呀,在风中像跳芭蕾一样轻盈优雅,然后悄悄地落在海面,被翻腾激荡的海浪接收,像是回到母亲怀抱一般——那是多么诗意的场景呵!回来我要写一篇作文,题目嘛,就叫《碧海飞花》,没准明年高考作文就出这样一道题呢!姚叔叔,您说好不好?” 她两手抱肩,像是陶醉一般陷入遐思,那神情,又纯真又可爱。 姚宜南笑了,仿佛也被她感染,想想这雪天在海边悠然漫步,的确也很有情调,于是说:“你不怕耽误学习,叔叔就带你去玩一会儿,只是你妈妈知道了,怪罪下来,可别骂我哟!” 小佾高兴得一迭声说:“没有事没有事没有事!妈妈不会知道的。姚叔叔,您坐,我换件衣服哦!” 不大工夫,小佾从自己房间出来,姚宜南不由得睁大眼睛,没想到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这么懂得修饰,而且对服装搭配也很有讲究,外面穿着石榴送给她那件粉白相间的宽松外套,里面是奶色绒衣,紧身牛仔裤把玲珑圆润的双腿衬得苗条修婉,眼睫毛很长,好像还点了眼影,倘若不是胸前那枚校徽,谁能相信她还是个中学生呢! 看姚宜南注视着自己发愣,小佾有些得意又有些羞涩地脸一红,做出一副大人样说道:“咱们走吧,一会儿雪停了就没劲了!” 滨海公路沿着海岸线逶迤伸向远方,一头连着鲸鱼湾港,一头连着鲸尾岭,全长三十多公里,是由腾鳌集团投资建设的。天空有些灰暗,路上车辆不多。在鲸口村下方的望海亭停车场,立着一块记功碑,上面写着腾鳌集团回报社会造福桑梓为家乡建设慷慨解囊的一件件功德。雪花还是不紧不慢地飘着。停车场里,只有一台宝马x5在转来转去。原来是哈苏莫在给尹七七当教练,教她开车呢。 无级变速自动挡车并不难学,用哈苏莫的话说,“前面拴个肉包子狗都能拽走”,不到两个半天,尹七七基本上已经能熟练掌握了。赶上今天下雪,哈苏莫早早就去接她,说练练雪天驾驶技术。这会儿,两人已经在这里盘桓一个多小时了。 哈苏莫坐在副驾驶位上,看着尹七七转弯,停靠,后退,s形变道,不由得啧啧称赞。虽然才上车三次,看上去尹七七的驾驶感觉却很娴熟,哈苏莫说过好多次了,开车虽然不算高难动作,却需要灵气,尤其那份手感,不少老司机开了半辈子车也找不准。但尹七七开起来,却有板有眼,进退有据,而且轻松自然,一点也没有紧张慌乱的样子。 “七七姐,你这手活儿,若是开一辆敞篷法拉利,在明媚的阳光下沿着金色海滩奔驰,海风椰林,香车美人,不知道该迷倒多少人呢!”哈苏莫夸奖道。 “开涮了吧,你?”尹七七把车停靠在一侧,慵懒地伸了伸腰。“早晨没吃早饭,有点饿了,咱们回去吧?” “瞧姐说的,这点小事,小弟早给你想到了。” 哈苏莫回到后排座,拉开车载保温箱,取出一杯热奶茶,一块萨琪玛,还有一小袋葡萄干,都是尹七七喜欢吃的,递到她手里。“资本主义是个万恶的社会制度,但资本主义高科技就是好,瞧这宝马车,想凉能凉,想热能热,得心应手,真正是以人为本,难怪那些当官的一边骂着资本主义,一边争着抢着把老婆孩子送到资本主义国家去。” 这个玩世不恭的家伙总有那么多的奇谈怪论,尹七七不禁笑了。 看着尹七七吃得很可口,哈苏莫趴在她的椅背上,目不转睛地不吭声。 “姐,我想跟爸爸妈妈说……” 尹七七瞥了他一眼。 “我想让他们同意,我要娶你做老婆。” 尹七七心里“咯噔”一下,食欲顿时没有了。 沉默片顷,她半转过身,盯着哈苏莫,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好老弟,你不要再有这种想法了,姐不能跟你。咱们是亲属,有血缘关系的。” “我问过妈,咱们的血缘不是很近。在老家,这样的事很多的!”哈苏莫急了,反驳道。 尹七七还是很坚决地摇头。 哈苏莫放低声音说:“即使有血缘,我们可以不要孩子呀!我就想和你在一起,看到你,我就觉得生活有意义,就觉得没白来这世上一遭。” 尹七七有些感动,伸手抚着哈苏莫的面颊,喃喃道:“小弟,别瞎想了,这是不可能的。” “你是不是信不过我?是不是认为我是个花花公子,只会玩弄女人?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哈苏莫提高声音问道。 “不是,都不是,小弟。”尹七七的声音变得沙哑,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个人的影子,心里不由得一阵悸动。“是姐配不上你。姐不像你想得那样好。” “巧儿姐!”哈苏莫激动地抓住尹七七的玉腕,发誓般说,“不管你答应不答应,我都要跟你!今天晚上我就正式对爸妈说,非你不娶!” 尹七七用力抽出手,生气地说:“你怎么这样不通情理!舅舅和舅妈知道了,我以后怎么回到那个家!哈苏莫,我告诉你,我根本不爱你!” 哈苏莫像被迎头打了一棒子,呆呆地睁大眼睛望着尹七七,流露出绝望和无助的表情。 尹七七意识到自己的火气太大了,忽然一阵心疼,不自禁地握住哈苏莫的手,柔声说:“小弟,姐比你年纪大,徐娘半老了,又是农村出来的,哪能拿得出手哦!你放心,姐一定要帮你介绍一个更好的,比姐好一百倍的。对了,那天你看到那个小姑娘不是很好吗?你要有意,姐明天就给你当这个红娘。” “你胡说!”哈苏莫吼道,吓了尹七七一跳。“你说的不是心里话。你心里一定有别人了!是不是,姐?如果真是这样,你就告诉我实情,我也就死了心!” 尹七七的心脏又一次剧烈颤动起来。这是她最怕提及的一个话题。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你要知道,姐不像你想象得那样完美。” 两人不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坐在车里,看着雪花越飘越大,很快把前风挡玻璃遮蔽得严严实实。 一阵汽车引擎声传来,哈苏莫透过侧面车窗没被雪花遮住的空隙看到,停车场靠近海面那一边开进一辆绿色斯巴鲁。车门开了,从副驾驶席上下来一个小女孩儿,一蹦一跳地向着海边跑去,落雪被她那双高腰小靴踩得纷纷扬扬四下飞舞,鲜亮的粉白色上衣在晦涩的天气里显得分外打眼。稍后又从车里下来一个伟岸倜傥的年轻人,手里似乎拿着一台相机。这样的天儿还有人来看海,真够有情趣的了。 尹七七也看到这一切,提议往回走。哈苏莫却被车外这两人的浪漫所感染,心情好了一些,没分说便下了车,打开前车门,拉着尹七七出来。 “难得遇上今年头一场雪,咱俩也上海边散散心。” 尹七七不想再让这个弟弟不开心,只好跟着他拐下便道,向海边走去。 前边,那个女孩子又跳又叫又笑,快活得像个天使,清脆的嗓音在寂静的海边飘出很远。不时有闪光灯亮起,那是男人在给她拍照。女孩子做出各种pose,显得既乖巧又伶俐,还透出几许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尹七七忽然想起焉雨亭,高兴起来时,那丫头也会这样无所顾忌地疯玩一气,只是更多时候她显得心事重重,总令人感觉有些忧郁。尹七七与她打过几次交道了,可一直没能走进她的心里。 “嗨!原来是你呀,姚大经理!”哈苏莫忽然拍手叫起来,声音朗朗地带着笑。姚宜南回头一看,也笑了,过来握手。 “真巧啊,没想到这种天气还能见到哈公子,哦,还带个美女呢!”姚宜南调侃道。 “说什么呐?这是我姐姐。”哈苏莫捶他一拳,介绍道。尹七七微笑着和姚宜南点点头。她对他多少有点印象,好像在鲸鸿宾馆见过面。 “你这家伙,真有本事,这么个小娃娃,也能骗到手?”哈苏莫附在姚宜南耳边开玩笑道。 姚宜南看了尹七七一眼,解释说:“这是贾总的女儿,爸爸不在家,带她出来散散心。公务!公务!” 尹七七把眼光投向海边的小佾,难为人察觉地摇摇头。 中午过后,若有若无的雪花变成了鹅毛大雪,几乎是转眼间,大街小巷便是一片白皑皑的。哈苏莫把车开进自家的小院里,招呼尹七七进屋。 这是滨州市区里为数不多的旧式小楼之一,据说有近六十年的历史了,纯俄罗斯风格,是当年“中苏友好”的产物。虽说年头久远,但施工的精细和设计的考究使得小楼的质量依旧值得信赖,有建筑专家检查后下结论说,这座别墅,再住五十年也没有问题。 一晃哈文昆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了。小楼共三层,一楼是大小两个会客厅,盥洗室和餐室,门厅里还有一间保姆房,尹七七刚到城里来时,在这间小屋里住过一段日子;二楼三楼分别有几个起居室和卧室以及一间很大的书房。路过书房,尹七七发现哈文昆正捧着一本书在读,他竟然戴上老花镜了。 年届六旬的哈文昆长得很有一副儒雅相,头发很黑很厚,眉毛也很浓,方方正正的脸膛红润而光泽,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极有穿透力,似乎能洞察一切,令人在这双眼睛面前不敢做一丁点儿假。每次看到这双眼睛,尹七七都会产生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有亲近,有仰慕,也有敬畏。舅舅对她很好,自把她从山沟里接出来就一直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她,不只是生活上,工作上更是关怀备至。她明白,没有舅舅,自己不可能有今天。中专学历毕业生多去了,找不到合适工作的更是成堆成伙的,但自己,一个学护士的农村孩子竟然进了政府机关的招待所,那是一个多少人羡慕不已的好岗位呀!她打心底感谢舅舅,相比较而言,舅妈倒令她更生疏一些。女孩子总是敏感的,从进到这个家的第一天起,她就感觉出舅妈似乎并不欢迎自己的到来,平时也总是不冷不热的。倒是哈苏莫这个表弟对自己很好,有时看出自己不开心便会想方设法哄着自己,甚至背地里也骂过妈妈几次,只因为妈妈对表姐不够热情。 尹七七意识到舅舅老了,不只是在于戴上了老花镜,这几个月来,他时常显得精神疲惫,还会一个人默默出神。这在以前可是很少有的事情。 哈文昆见尹七七进来,脸上漾出慈爱的笑意,放下手头的书,和蔼地问他们从哪里回来。 哈苏莫告诉他,陪七七姐练车去了。 哈文昆用责怪的口吻说,练车也得找个好日子呀,瞧你,单挑这雪天,安全要紧哦!转过头,笑着问尹七七: “巧儿,听小莫说,你要买车了?看好什么车,缺多少钱,跟舅舅说,年轻人,既然喜欢,买就买吧,只是别太张扬,注意影响就好。” 尹七七大眼睛忽闪着望了舅舅一眼,说了声谢谢舅舅。哈苏莫不耐烦地打断老爸的话,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你就别操心啦!什么张扬不张扬的?这都啥年代了,开台车能有什么影响!” 哈文昆无奈地摇摇头。在这个家里,也只有哈苏莫敢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 这时,保姆上来悄声说有客人来了。尹七七往楼下看去,见是市长匡彬坐在客厅里。 茶桌上摆着各种干鲜果品,匡彬碰都没碰,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水。哈文昆皱皱眉头,把客厅的门关好。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哈文昆知道这位市长又喝多了,那张颇有几分明星相的脸上红里透紫,眼神也游离不定。要说对自己的忠心,匡彬称得上死心塌地,但哈文昆最看不好的就是他的贪杯嗜饮,当年在基层做办公室主任时,他就曾因酒后戏弄服务员而闹得满城风雨;准备提拔到市里工作时,他被派到省委党校参加后备干部培训班学习,这种节骨眼上,他竟然也能喝得酩酊大醉而躺在校内草坪上出尽洋相,险些被党校除名。好在有哈文昆庇护着,他才没因为这些出乖丢丑的事影响仕途。当上地市领导后,在哈文昆的敲打下,他在酒桌上收敛不少,一般场合尽量回避白酒,实在躲不过去就拿杯啤酒应付差事。像今天这样喝得失态,哈文昆也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了。他知道这家伙心里肯定窝着一把火,而且不用问,他也知道这把火来自何处。 本来今天是休息日,可是一大早程可帷就到了市委,打电话问匡市长方便不方便,能不能过去坐一坐,有些事要商量。市委书记亲自打来电话,那就无所谓方便不方便了,方便了要过去,不方便也得过去。本来匡彬约好中午与几个小兄弟在一起聚一聚,接到电话,他也只能尽快赶到市委。说是书记市长各管一摊,但人家是书记,自己只是副书记还是挂名的,话语权在人家那里,官级虽然相同,主次却分得清楚,他只能被人家所左右。 心里不痛快,谈起话来便不投机。程可帷开门见山,对听涛苑8号楼倒塌事故的调查进展和外贸公司转制工作的操作程序提出意见,话虽委婉,批评的意味却很明显。匡彬既惊讶于程可帷对情况的熟悉程度,又对他的态度感到不满,语气上便不那么恭敬。程可帷针对塌楼事故提出十多条具体疑问,特别是对事故性质认定、责任归属、当事人去向、业主损失补偿等关键问题问得很细,搞得匡彬措手不及,只能推托说这事是由副市长姜大明负责。程可帷说,这么重大的事故,可以说史无前例,中外罕见,怎么能这般马马虎虎地对待?既然匡市长忙不过来,那我就亲自过问吧! 谈到外贸公司改制问题,程可帷提出要召开一次市委常委会专题进行研究,不能让这件事引起更大的社会不稳定。匡彬说这项工作因为事关重大,从一开始就是由哈书记亲自抓的,市政府常务会议完全是按哈书记指示操作的,从法律和程序层面看,不存在什么问题。少数不明真相的群众借机滋事,应该批评教育,不能迁就落后势力。程可帷严肃地说,动不动就把群众说成“不明真相”,这本身就不是共产党员应有的立场和态度,为什么不能让每个相关人员甚至全市人民都了解真相呢?他提出,要重新审查转制招标竞拍的全过程,并将每个环节向社会公布,真正做到公开透明。 大星期天被叫去挨了一通训,匡彬心里的火气可想而知。加上中午酒桌上,那些小兄弟又火上浇油,更刺激得他一腔愤懑无处发泄,于是出了饭店就摇摇晃晃地叫司机把自己送到哈文昆这里来。 “老毛病又犯了?”哈文昆削了一个黄元帅苹果,递给匡彬。 “哈书记……” 哈文昆制止他:“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现在市委是程书记,不再有哈书记!” “他算个老几?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我的书记,我的哈书记!”匡彬毫无顾忌地骂道,“妈的,忙忙活活的八年抗战,结果他从峨眉山下来摘桃子了,这上哪儿讲理去!” “匡彬同志!”哈文昆厉声喝道,“你这话可超出原则底线了!怎么?在你看来,这市委书记只能你匡彬干是不是?谁给你规定了,市长一定要转任市委书记?你我都是老共产党员了,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得听党的训导,这是党性!我由市委书记改任人大主任,说实话,完全可以推脱不干,可是我能那样做吗?入党四十年,这样的觉悟还应该有吧?你也是老同志了,怎么连这点度量都没有?” 匡彬狠狠咬了口苹果,不再吭声。他明白,哈文昆说得也不完全是心里话,要说接班,哈文昆比任何人都希望由他匡彬来继任市委书记,而且他也确实是这样向省委推荐的。本来匡彬自己也认为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暗地里做好了当新市委第一任市委书记的准备,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省委竟然从不相干的另一个城市平调来一位新书记,令他痛感煮得半熟的鸭子又飞了。 看匡彬一肚子抑郁,哈文昆放缓口气,仔细打听程可帷上午谈的意见。他听得很认真,不时还点点头,似乎很赞同,这令匡彬有些不解,因为到目前为止,所有关于8号楼处置和外贸公司拍卖都是按哈文昆划的框框进行的。他总不至于自己否定自己吧! “程书记说得有道理。现在中央高度重视和谐社会建设,我们做地方工作的,当然凡事都得从稳定大局出发。稳定压倒一切,这是一条基本方针。程书记理解中央精神比我们深比我们透,咱们得跟上程书记的步伐啊!” 哈文昆用赞许的口气夸奖程可帷,接着说:“处理塌楼事故,搞好外贸公司改制,其实要害之处都是个怎样保持稳定促进和谐的问题。从这个角度考虑,你就能理解程书记担心的是什么了。市政府就应该抓住这个关键症结,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地进行公开运作,让全市人民都能看到,我们完全是按照法律规定和中央精神办事的。政府是人民公仆,政府在这些事情中没有一点自己的私利。” 听着哈文昆慷慨激昂的表态,匡彬还是感到不得要领,怎么听这些话都像是在会上作报告,大而无当,既没有针对性,也没有可操作性。他正在揣测,哈文昆又开口了。 “程书记刚来,工作千头万绪,那么多大事需要他去考虑,怎么能让这样一起简单的事故牵扯他的精力呢?再说处理这类问题本身就是政府的职责。8号楼善后,你必须亲自去抓才是。” 匡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两件事都和腾鳌集团有关,他们应该出面收场,告诉于先鳌,别光想着赚钱,要学会回馈社会,必要的牺牲还是要做的。” 匡彬这回听明白了,但这个思路与于先鳌自己的小算盘差距太大,他担心谈不拢。于是他说:“腾鳌那边,还希望政府出面为8号楼埋单呢……” 哈文昆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听涛苑工程关系到上届地委和行署的形象,不能让8号楼给毁了,于先鳌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你告诉他,8号楼的损失腾鳌集团必须独自承担,而且处理得越快越好!哪个是西瓜哪个是芝麻,他姓于的不会不清楚。” 第08节 8 今天晚上轮到尹七七值班,她在舅舅家吃罢饭,就冒雪赶回鲸鸿宾馆。 由于家眷没过来,市委接待处把程可帷安排在一号楼住,仍是原先临海行署专员白逸尘住过的201房间。天已经黑透了,宾馆大院里静悄悄的。尹七七拐到后院,走进一号楼,发现走廊里的灯都开着。这座楼不对外营业,现在楼里只住着程可帷一个人。尹七七有些着急,脚步声也重了些。按惯例,此刻她应该给程书记打理好准备就寝的一应事务,比如整理卧具,备好开水,送上盥洗用品之类的。她正要先回自己屋里换衣服,却听见201房间的门开了,出来的是程可帷的秘书刘廷新。 “哦,是小尹同志。这么晚了还没走吗?” 刘廷新和气地笑着问。 “你好,刘秘书。今天晚上我值班。”尹七七解释着,奇怪他怎么在这里。因为当初给他安排住处时,他坚持不住一号楼,而是选择住在前楼的普通标间里。 换上宾馆的工作服,尹七七拿着一应洗漱用具,提起一壶开水准备给程书记送去,出门才看见,刘秘书仍站在门口,没用尹七七往屋里送,而是自己接了过去。 201房间在二楼的顶头,一套三进,起居、会客、就寝兼用,外面还有一个很大的半圆形阳台。尹七七的房间在对面,外面还有一张值班用的吧台。回到屋里,尹七七打开电视,眼睛看着屏幕,心里却有些不安。她说不准今天自己是不是失职。刘秘书干的活其实应该是自己来干的,但她也感觉到,刘秘书似乎不想让她进到书记的房间去。难道里面还有其他什么人吗? 舅舅曾叮嘱过她,程书记单身一人来到这样一个陌生地方工作不容易,身边没有个人照料,生活上的事就得她这个专职的服务员负责了。舅舅要求她要像对白专员那样对待程书记,尽量满足程书记生活上的一切需要,有什么自己办不到的事要及时向办公厅报告。舅舅还说,程书记一人安危关系到整个滨州市的命运,要对程书记的安全上心一些,平时注意观察来来往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做到心中有数,千万不要给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制造事端的机会。 记得当时听舅舅这样说,自己心里顿时感到沉甸甸的,不由自主地想起白专员遽然发病死在房间里的可怕景象。自打白逸尘暴卒后,尹七七就不敢独自再在这座楼里住了,强逼着那个人给自己买了房搬出去。这回又安排她专门为程可帷服务,她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可是舅舅的话她又不能违拗,何况在宾馆内,人人都认为这是个美差,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只有哈苏莫听了爸爸这一通谆谆教导,在一旁直撇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看来今天晚上有刘秘书在,不会有自己什么事了。平时这位新书记也很少指使自己,甚至用开水都是亲自去打。尹七七简单冲个澡,准备睡下,开了半天车,也够累的了,可是忽然感到口渴,便又穿上外衣到前楼的商务中心去买热奶。 和熟识的营业员闲聊几句,尹七七往回走。刚到一号楼门外,却见两个人从楼里出来,一男一女。借着橙黄色的灯光,尹七七认出,那个个头不高的小老头是市中心医院内分泌科的纪主任,上次抢救白专员时,他在场的。那个高挑身材的女人看上去和自己年纪相仿,但却有些面生。两人默不做声地并肩向前院走去。不一会儿,尹七七听到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上得楼来,刘秘书正好从201房间里出来,看尹七七捧着一大包热奶,不由得笑了,说:“这么晚了,还喝这高热量的东西,不怕胖啊?” 尹七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夜班连着白班,第二天尹七七回到自己的小窝时,已经下午五点多了,她没有食欲,百无聊赖中,打开电脑上网“偷菜”。这款游戏是她跟哈苏莫学的,不想一学就上瘾,现在如果一天不“偷”,浑身就抓心挠肝般难受。 正偷得兴致勃勃,电话响了,一看,是那个人。电话里,他说晚上要过来,叫她不要出去。 尹七七怔了一会儿,再也没有心情当小偷了,索性关了电脑。 她心里很矛盾。算来有一个月没和那个人在一起了,他太忙,尤其这段时间,政局变动,人事调整,机构增减,加上其他这样那样的麻烦事,看得出来,他的情绪一直不太好。尹七七虽然是从农村出来的,但这十年来在舅舅家、在舅舅身边听到的看到的事情太多了,她也变得聪明起来,知道一个在官场上混的人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快。那个人如果总缠着她,她有时会很烦;可时间长了他不来,她又会没来由地想他。她也说不好自己是一种什么心理。 最初被他占有的屈辱感早就淡没了。那时她才二十岁,是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二年。那个噩梦般的晚上,她一度痛不欲生,以至于当那个人满足之后沉沉睡去时,她独自找来剪刀想自杀。还是他惊醒后给她包扎好了割破的手腕,并痛骂了她一通。 在家乡那个闭塞的小山村里,一个姑娘这样失身,绝对是件比天塌了还要严重的事,这样的女人不会有人再要,为此而走上绝路的不在少数。尹七七在最初那几天里,就是沉陷在这样的观念里不能自拔,那种心灵上的剧痛比腕上的伤痕更难痊愈。那个人很会哄女人,尤其是哄像她这样不谙世事、对社会几乎一无所知的小女人。慢慢地,尹七七开始接受他了。平心而论,他对尹七七确实很好,这么多年,除了尹七七,他不曾再找过其他女人,他向尹七七这样发过誓,据尹七七观察,他也做到了。 “我们这算是什么关系呀?我总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跟你混一辈子吧?”有时候尹七七不高兴了,会委屈地这样问他。“何况你比我大这么多。” 他会说:“宝贝儿,在我还有用的时候,你就这样陪着我好了。我会让你过上你向往的生活。等我老了,你再找个可意的人过日子。那样,我这辈子没白过,你也不吃亏。” 尹七七捶着他,娇嗔道:“怎么不吃亏?怎么不吃亏?人家可是黄花闺女呢!” 他嘿嘿笑着,得意地拨着她的脸蛋儿,毫不知羞耻地承认:“是喽是喽,我这是老牛吃嫩草哩!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哟!” 说不好是一种什么心态,渐渐地,尹七七变得愈来愈关心那个人的一举一动,衣食住行,喜怒哀乐。天冷了,惦记他是不是添衣服了;看到他脸色不好,便挂念他是不是不舒服了;她甚至买来羊绒线想亲手给他织一件毛衣,结果被他阻止。他说他什么都不需要,处在他的位置,没有什么想得到而得不到的,只要她心里真的有他就好。于是那些羊绒线最后被她给自己织了一件坎式背心。 这一个来月,那个人只是在电话里与尹七七说说体己话,有时有机会见面彼此也不方便表现得过于亲热。想到一会儿他要过来,尹七七心底忽然升起一种渴望。她知道,自己已经被他调教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了,然而一刹那间,哈苏莫的影子却在脑海里跳出来,尹七七不禁陷入难以排解的苦恼中。 那个人进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以前他来大多也是这个时候,如果是夏天,还会更晚一些。尹七七心里有数,提前煮好了银耳川贝红米羹,还准备了几道清淡的小菜。他比较注意保养,对食疗养生很看重,也是为了适应他的这份喜好,尹七七才学会做他爱吃的这几样饭菜。两人慢慢喝了几杯酒,这种名贵葡萄酒是法国产的,由跑鲸鱼湾码头的俄国大鼻子走私过来,再由有求于他的人送给他的。他很喜欢这种酒的绵软和甜醇,尹七七也喜欢,她感觉每次喝完,自己都有一种冲动,恨不得立刻被他搂在怀里。 像往常一样,两人洗漱之后,便上了床。或许时间长了不在一起,他显得很急切,不待尹七七酝酿好情绪便开始施展自己的威风。尹七七曾经为他的强壮而惊讶,他的年纪比她大那么多,在她有限的性知识里,似乎这般年龄段的男人不应该这样,但他却雄风依旧,宝刀不老,给她带来的快乐与满足是实实在在的,由此她断定,这个男人身体的确很好。 缠绵缱绻一气,两人都尽兴了。尹七七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极度的快乐。 他用肥厚的掌心轻轻揉着尹七七俏立的乳头,兴致起来,低头吻了一口。 “在宾馆干了几年了?快十年了吧?”他忽然问起这样一个问题。 尹七七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 “年纪越来越大了,总干这种侍候人的活也不是个办法。等有机会,可以找领导提提,争取进机关吧,当个办事员什么的。”他说。 “我这文凭,专业又不对口,进机关能干什么?”尹七七说,“在一号楼,没有什么客人,挺轻闲的,我还不打算动。” “是呵,给大领导服务,自己也觉得身份不一般了,是吧?”他像是在开玩笑,随口问道,“去找书记办事的人多吧?” 尹七七摇摇头,说没有什么外人去,就是他的秘书去的多一些。 “不过昨天晚上我看见纪主任去了,还有一个女人。”她补充道。 “纪主任?哪个纪主任?” “就是上回抢救白专员那个纪主任嘛,中心医院的那个老头儿。”尹七七说,“那个女的我不认识,也许是纪主任的女儿?” 没有回答。尹七七扭头看看,发现他眯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新市委第一次常委会议开了整整一天。常委们谁也没想到,一直没怎么露面、看上去没什么魄力和主见的程可帷竟然一上来就拿身兼市公安局长的副市长姜大明祭了刀。 虽然以前没打过交道,但常委们对程可帷的履历都有大体了解,唯独对他的脾气秉性所知甚少。四十八岁的程可帷中等个头,面容多少有些清瘦,脸色甚至给人以苍白的感觉,身体也不算壮实,与人们印象中当官的那副大腹便便红光满面的模样大相径庭,只是那两只眼睛显得很有神,目光炯炯的令人难以忘怀。今天到会的人大多与程可帷没有过直接接触,从外表猜测他的性格可能比较柔和,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当程可帷态度严厉地对姜大明提出批评时,大家都吃了一惊。 滨州市委常委基本上是原临海地委的老班底,哈文昆转任人大后,不再担任常委;原常务副书记因年龄接近退休,提前退居到二线;除程可帷、匡彬、丁忠阳、张嘉缑、姜大明外,市纪委书记,政法委书记,军分区司令员,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统战部长,一共十一个人,其中张嘉缑和丁忠阳是与程可帷一道从外地调入的,按照通常配置,班子里还应当设一个常务副书记。当初谈话时,省委组织部长卢雅宣交代过,时间匆忙,来不及把所有岗位一下子配齐,待新班子磨合一段时间后,由程可帷提出人选意见,省委再进行考核。 程可帷开宗明义提出新市委下一步工作的纲领,用他的话说就是“三纲四目”——“三纲”是,一抓经济振兴,二抓城市建设,三抓群众生活。“四目”是,尽快完成不同所有制外贸资源的整合,打造东北亚对俄日韩贸易的最大口岸;大面积开展安居工程建设,力争在两年内将市区人均居住面积由现在的七平方米提高到十平方米,全面改善市民的居住水平;以“经营城市”的思路推进市政设施现代化升级,建设与进出口贸易规模相适应的具有异国情调的“东方莫斯科”;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和公民道德建设,培养和树立良好的城市精神。 用了近两个小时,程可帷系统阐述了自己的这个宏观设想。这其实也是他到任后向市委班子乃至向全市发表的政治宣言和施政纲领。常委们当然知道其中的分量,所以在其后的讨论中,每个人态度都非常严肃而认真。对与会者来说,面对手里这份沉甸甸的材料,不能不感慨万千,谁也没能料到,短短的时间里,程可帷竟然能把滨州市的底数摸得这么透,发展思路理得这么清,制定措施的魄力这么大! 会场的气氛明显为之一振,每个人的眼睛似乎都变得更亮更有神了,新市委书记的形象再也不是想象中的无所作为甚至软弱怯懦的好好先生。 然而更引起常委们震动的事还在后面。下午会议接着进行。程可帷提议听取姜大明汇报听涛苑8号楼倒塌事故的调查处理情况。 中午吃饭时,程可帷与匡彬碰了碰意见,提出把8号楼事故和外贸公司上访事件提交常委会议一议。匡彬有些迟疑,那天哈文昆批评他不该让程可帷为这些具体问题牵扯精力后,他已经决定自己亲自来处理这两件棘手的事,只是内中方方面面的关系很复杂,有些重要关节还在疏通当中,他必须保证让各利益攸关方都得到平衡,而眼下照这一步还差得远,从本意说,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端到会上来,但书记只是提出来要议一议,无论从组织程序还是议事规则上都是顺理成章的,他又没有足够的理由表示反对。 姜大明接到匡彬的通知后,一时有些发慌,不知道该不该请示一下。犹豫一会,他往市人大打电话,人大办公厅的人说哈主任不在市里,外出开会去了。8号楼事故当初开始调查时,哈文昆抓得很紧,也对如何处理提出过明确意见。姜大明搞不清楚程可帷会是一个什么态度,如果他的想法与哈文昆有差距,自己应该如何应对?这是他心里没有底的地方。 硬着头皮,姜大明把事故调查组做出的初步报告向常委们做了汇报。事故发生当天,哈文昆就指示由姜大明牵头,市公安局、技术质量监督局、安全环保监管局、勘察设计院以及施工方、监理方代表组成事故调查组,全面负责对事故的分析定性、责任确定,并提出最终善后处理意见。一周后,调查组拿出初步结论,认为发生事故的主要原因有三个方面,一是违规操作。因为不是政府投资项目,开发商腾鳌集团没有通过正常招投标程序选择价格合理而且素质较高的施工队伍,而是由自家成立不久的鲸龙房地产开发公司承担施工任务,事后查实,鲸龙房产并不具备建设超高层住宅楼的资质和技术力量。承担设计任务的人员专业能力不够,在计算管桩承重力方面存在严重错误,选择的管桩类型也不合理,更没有考虑房屋倾斜时的抗拔因素以及土层对管桩的剪切力。地质勘察不认真,出具的勘探报告与实际土质有误差,土层取样人员工作失职,钻探取样孔间距太大。二是偷工减料。开发商为追求高额利润,加之鲸龙房产法人擅自抽逃资金挪作他用,导致工程款严重短缺,只好在所谓降低成本上打主意,楼房基础过浅,达不到设计要求,管桩太短,楔入地下长度不够,且质量不合格,建材质量不高,水泥标号过低,强度与黏合度都与原设计不符,而且打入桩基的螺纹钢筋明显太细,只适合应用于六层以下建筑。三是违背建筑规律,不讲科学,野蛮施工。现场施工存在问题,如管桩焊接不符合要求造成桩体抗剪切能力差、管桩的垂直度不够或者管桩施工锤击数不够导致管桩端部未达到设计持力层。在紧邻楼体处开挖地下车库达四米之深,远远超过楼体基础深度,而土方回填夯实不符合规范要求,加之堆积土方太多造成土层位移,加大了对管桩的侧压力,导致管桩失去基础依托突破抗剪力极限从而发生折断。 从技术角度看,这份调查报告应该说比较缜密,观点完全可以站得住脚。于是匡彬在姜大明汇报结束之后,率先表态,对调查组的工作予以肯定。多少年里,匡彬与姜大明之间相处并不融洽,姜大明倚仗哈文昆撑腰,也没把匡彬放在眼里,但此刻他却不能不替姜大明说话,因为只有认可姜大明的结论,他这个新上任的市长才能摆脱干系。好在他表态后又有几个常委也发言应和,认为这个调查结论很有说服力。 姜大明汇报过程中,程可帷始终没插话,只是静静地听,不时做下记录,此刻见大伙儿都把目光投向自己,他才开口说话,但是第一句话就很有火药味: “工程技术方面的因素,我相信调查组的专家们是有发言权的,所做出的论断必定也有所依据。其实报告中所列举的三点原因,不用行家说大家也能想得到,大凡一个工程出事,无非都是这几方面存在问题。但这只是表面现象,调查组的职责是要透过这些表面现象挖掘深层次的原因,通过对表面现象的剖析找到产生这些问题的根子所在。恰恰是在这个关键问题上,你这份报告一点也没有涉及。试想一下,我们把这样一份报告公之于众的话,业主们会接受吗?塌楼事件中受伤的人会接受吗?全市百姓会接受吗?” 语气很严厉,姜大明有些吃不消了,但他又不能不出面接招,分辩道:“目前尚未发现存在其他方面的问题……” 程可帷不客气地打断他: “是没发现还是不想发现?或者是你们发现了却不想让外界、让公众发现?” 姜大明额上立时见汗了。会议室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比如说,设计单位不具备相应专业水平,是谁决定由他们承担设计任务的?地质勘察流于形式,是谁出面验收的勘察报告?建筑材料不符合质量要求,整个采购过程是什么人负责的?野蛮施工问题,开发商、工程队和验收监理方各自应该承担什么责任,责任又应该落在哪个人头上?诸如此类的问题,可以列举出一大串,你这个报告给出答案了吗?可以说,这项工程,从立项招标到施工组织再到检查验收,全过程都存在着暗箱操作问题,这些问题是一般性的违规现象还是另有黑幕?不把这些问号一个个拉直,调查组的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呢?” 姜大明说:“与事故直接相关的几个人已经被公安局控制起来了,但鲸龙房产法人也就是工程总负责人出逃,而所有这些问题都是由他一手操纵的,别人并不清楚,他不到案,调查便没法深入下去。” “主要责任者出逃,这难道不是你们公安局的失职吗?” 匡彬见姜大明无言以对,便出面给他解围道:“前一段调查组的工作还是有成效的,只是时间太短,有些问题还没有来得及深究。可帷书记站得高看得远,几句话便抓住了问题的症结,大明,下一步你们调查组……” 程可帷不客气地摆摆手,果断地说:“我看你姜市长没有能力做好这项调查工作,我提议,重新组织调查组,由匡彬同志亲自担任组长,直接对市委负责。除现有成员外,纪检监察部门和市检察院也要派人参加,重点调查在整个工程中是否存在腐败问题。” 每个人都从心底感到震惊。市委书记当着全体常委的面如此严厉地斥责一个班子成员,并且毫不客气地削夺其职权,过去从来不曾发生过。哈文昆在任时有时候也发火,但却很少这样不加掩饰。众人意识到,这位新书记绝不是那种哼哼哈哈心慈面软的弥勒佛,平静恬淡的外表下面却有着火一样刚烈的性格。 下一个议题是讨论如何整合全市外贸企业,重点是外贸公司转制问题。根据国务院关于调整外贸格局、在l省沿海建设东北亚贸易中心区的批复精神,省政府专门行文要求滨州市尽快拿出实施意见,而将全市国有民营个体外贸企业重新盘整进行资源再分配,绕不开的一个话题便是外贸公司的去向问题。作为本市从事对外贸易业务的老字号企业,20世纪外贸公司曾经辉煌一时,但随着外贸市场全面开放,不同所有制的大大小小外贸实体雨后春笋般遍地开花。他们倚仗着经营手段灵活、资金周转快捷、市场眼光敏锐和善于钻政策空子的优势,很快便异军突起,占据了全市对外贸易特别是对俄贸易的半壁江山;而体制落后、经营机制陈旧、市场意识不强、人浮于事的外贸公司则江河日下,风光不再,濒临破产。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腾鳌集团的打压成为压垮外贸公司这头身材壮硕的骆驼的最后一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腾鳌集团明目张胆地与外贸公司对着干,在货源组织、航运争夺、价格制定、售后服务各个方面处处与外贸公司唱对台戏,甚至千方百计挖墙角撬走外贸公司的客户资源和专业人才,终于使其无法经营下去而挂了白旗。 这样一块肥肉当然令人眼红,省里批准外贸公司转制方案后,招标拍卖公告一经发布,省内外表示有兴趣的买家都跃跃欲试,腾鳌集团则在第一时间递交了标书。这件事在外贸公司职工中引起的震动不啻于八级地震,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一个有着半个世纪历史的国字号老企业会在一个晚上倒下,而且将要被出售!他们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国有企业职工身份能不能保得住,因此纷纷上书要求接受国有性质的单位收购而不希望被民营企业吃掉。这也是上次千人上访的主要原因。 匡彬介绍了这项工作的进展情况,包括对上次上访事件的处理意见。市改制工作领导小组原则上倾向于由腾鳌集团控股外贸公司,收购意向书也已经双方确认,腾鳌集团答应注资十亿元盘活外贸公司的资产,同时全面接收外贸公司的对俄、对日、对韩以及对欧盟和亚非拉各国的进出口贸易。新任总经理不日就将由腾鳌集团提出人选,待市有关部门批准后便可上岗,那时整合工作就将按部就班地展开。匡彬特地解释说,虽然周边地区有鞍钢国际贸易公司,省内外也有一些国有大企业具备对外贸公司控股的条件,但市里考虑的是要优先扶植本土经济力量,把地方企业做大做强。而地方企业中,真正有实力接管外贸公司的,非腾鳌集团莫属。 程可帷看着手头一大叠相关企业的数据材料,很明显,目前关于外贸公司改制工作走的是一条“国退民进”的路子。按照十七大上中央确定的进一步开放搞活的战略规划,推动不同经济成分同步发展,使有市场前景的非国有经济实体成长壮大,这是符合中央实质精神的,但那有一个重要前提,就是在国有经济不占优势的领域,或者国有经济实力不及非国有经济的领域,可以扬长避短,让民营企业享受与国有企业相同的地位和待遇,而滨州市外贸公司出让一事却恰恰相反,对外贸公司提出控股要求的那几家国有企业实力都远超过腾鳌集团,勉强以一句“扶持本土企业、发展地方经济”作理由,似乎不那么有说服力。 他沉吟着正想表达自己的意见,匡彬似乎意识到他要说话,便补充了一句: “这个方案,当初上报到省里时,向省长指示照此办理。向省长还肯定滨州的做法,要求省报加以报道,说在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盘活国有老企业资产方面对全省经济转型都有借鉴意义。” 程可帷盯着匡彬许久,忽然微微一笑:“原来是这样!既然省长都表了态,我们还讨论什么?” 第09节 9 姜大明带着怒气猛地关上门,险些把跟在他后面的一个人鼻子撞歪。 姜大明在市政府那边有办公室,但他更多时间是坐在市公安局里,在那边他只是若干个副职之一,而在这边,他却是名副其实的一号人物,一把手,两者之间的感觉是绝对不一样的。 市委常委会开完已是五点多钟,入冬以后,天黑得早,外面的路灯都亮起来了。虽然已到晚饭时间,姜大明却丝毫不感觉饿,心里还对程可帷今天在会上对自己假以颜色而耿耿于怀。从当上派出所所长到今天二十多年了,还没有哪个上司对自己这样不客气。今天可是在班子全体成员面前丢足了脸。 于是他对跟在自己后面唯唯诺诺的虎头也没有好脸色,看他递上一支云烟,理也没理便拨开了。 “有话说有屁放,别来这一套!” 虎头依然满面笑容,劝解道:“大哥何苦为工作上的事生气呢,气大伤身呐!工作是共产党的,身体可是咱自己的,是吧?” 虎头是来请姜大明去赴宴的,中午他就打过电话,姜大明急着去开会,没来得及细问是什么由头,匆匆忙忙答应了。虎头不到下班时间便到公安局候着,没想到一见面就发现这位大局长脸色发黑,心气不顺。不过他倒不担心,别看这老哥现在一肚子火气,一会儿看到那道好“菜”上了桌,保他乐得眉开眼笑。 果然,本来姜大明没有心情再去赴什么宴席了,可是当虎头附耳告诉他今晚吃饭的主要节目后,他顿时精神一振,抬手给了虎头一个脖搂:“妈的,你小子干正经事不行,保媒拉纤的倒是个好手!” 虎头毕恭毕敬地赔着笑脸:“领导交办的任务,咱虎头帮哪敢不上心哪!” 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能被市公安局的局长骂一句,那是天大的荣幸,而讨得这宝贵一骂的,是他刚才那句话。 他说的是他们那个圈子里的行话:“北京那只肉鸡来了。” 晚宴设在滨州市唯一一家三星级宾馆临海大厦里,这里的住客多为从船上下来的俄罗斯倒爷或是外地来滨州办事的人。宾馆餐厅的粤菜很有名气,所以有点身份的人都愿意在这里请客。 今天这个酒席是虎头帮着张罗的,做东的人是樱桃,宴请的主宾便是姜大明。姜大明与樱桃相识便是在那次腾鳌集团十周年庆典上。当时在现场负责治安保卫的姜大明一眼就被樱桃天仙般的美丽所迷倒,答谢宴会上由于先鳌引荐与樱桃坐在一张桌上。他使尽浑身解数想讨得樱桃好感,尤其得知樱桃的爸爸妈妈和哥哥仍在鲸鳍镇居住和工作,更是竭力表白自己愿意帮助他们解决任何困难,可是樱桃始终虚与委蛇。席间他悄悄写了张纸条塞到樱桃手里,上面写着自己的手机号码,还有一句话:“在临海,有什么事尽管找大哥,大哥什么事都可以帮你办。”樱桃礼貌地低声回应说“谢谢”,但他发现,过后樱桃偷偷把纸条揉碎扔进烟灰缸里,这使他备受打击。不过,把这个漂亮尤物搞到手的欲望却越发强烈了。 虎头引导姜大明走进3号包厢,房间不大,人也不多,已经到场的有市委宣传部文艺处的两个人,樱桃几次来演出都和他们打过交道;还有市艺术学校的校长,高中毕业后,樱桃曾在这所学校学过两年声乐;另一位中年妇女则是艺术学校里樱桃当年的班主任。为了假充斯文,虎头今天人模狗样地特地穿了一套西装,打扮得比较正经,自我介绍说是代表腾鳌集团来为樱桃小姐服务的。而他究竟为了什么出席,樱桃心里明镜一般清楚。 几个人正交谈着,看到姜大明出现在门口,一齐站起身来,樱桃莺啼鹂啭般的声音令姜大明顿时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 “姜市长百忙当中亲自光临,樱桃真是荣幸呵!我代表我爸爸妈妈感谢您啦!” “哪里哪里!你这大歌唱家能回家乡来,给咱这小地方添了多少光彩啊!你可是咱滨州市的形象代言人哪,是不是,各位?”姜大明打着哈哈说。 众人都点头称是。姜大明问候樱桃父母身体,樱桃道谢,说本来爸爸妈妈要亲自来感谢姜市长对全家的关照,但身体不太好,路途又远,便委托她代表了。姜大明马上接上话茬对文艺处的两个人说,咱滨州有樱桃这样的知名人士,她老爸老妈还住在城郊,怎么能体现出对人才的爱护?听涛苑二期工程很快就要开盘,你们抽时间和腾鳌集团于总说一说,给那二老调换一套像样的房子,这事要抓紧办。 众人又是点头,说还是姜市长高瞻远瞩,能把问题看得这般透彻。虎头抢着说,这事本来就应该由腾鳌集团办,不须两位处长操心,自己回去和于总说就是了,何况樱桃小姐上次给集团作过大贡献,理当感谢嘛! 樱桃显得很开心,脸上桃花般绽开妩媚的笑容,边说不敢当边一迭声“谢谢”。姜大明用热毛巾擦着脸,又笑着对虎头说:“既然是这样,那这顿饭就应该是你来做东才是,怎么好让客人埋单呢?” 虎头连声称是。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其他人当然不明就里,但姜大明、虎头和樱桃心知肚明。 樱桃的父母都已经下岗,开了一个小饭店补贴家用。饭店不大,但生意还算好。这类小店多是家庭经营,很少有哪个部门过问。可是自打樱桃上次回来演出后,工商、税务、卫生、消防等等说不上名目的大盖帽们忽然对这家小店产生兴趣,隔三岔五去检查收费,不时还找由头罚款,或摊派公益事业,连郊区开办小学也要交教育附加费。老两口弄不明白何以如此,更不清楚哪些费用该交哪些不该交,不消半年,乱收费乱罚款活生生把这家小饭店弄得关门了。每月少了两三千元的收益对连工资都不能按时拿到手的两个下岗职工来说当然不是一件小事。樱桃得讯,自然联想到是姜大明从中作祟,明显是对自己冷落他的报复,但她却无可奈何。 正在这当口,樱桃的哥哥又撞到姜大明手里。他和别人合伙开了一个小公司做建材买卖,费了很大劲通过虎头拿到听涛苑工程一部分供货合同,为8号楼提供地基管桩,谁知由于工程返款不及时,那个合伙人利欲熏心,将不合格产品冒充正品运到工地,并收买验收人员用在基础浇灌中。大楼倒塌后,那个合伙人第一时间闻讯,卷款出逃,不知所终,而一直在公司里坐镇负责的樱桃哥哥却被刑事羁押。负责事故调查的姜大明一看机会来了,亲自过问这个案子,唆使虎头往北京打电话,告知樱桃这里的内情,并让她出面找姜市长为哥哥求情。那是樱桃第一次把电话打进姜大明的办公室。这正是姜大明处心积虑导演这出好戏要达到的目的,他明确答复她,哥哥的问题有多严重,不消说她也应该明白,不仅仅是面临着牢狱之灾,要他帮这个忙可以,只要他说一句话,不但她哥哥的事可以从轻发落,而且她爸妈的小店也可以重新开张,更重要的是,她本人还可以得到一笔数额不菲的酬谢,用什么来交换,她应该明白。 在这种情况下,樱桃不能不就范了。虽然对方开出的条件是那样的屈辱,但面对这样一个地头蛇,她别无选择,而且她还不能让家人知道,尽管这种牺牲完全是为了家人。 晚宴在融洽的气氛中结束。席罢,樱桃和班主任老师回到楼上客房,两人又聊了一会,老师才告辞。其他一干人陪着姜大明到一楼歌厅去k歌。一个小时后,虎头进来,黑暗中向姜大明做了个暗示,姜大明明白了,借口第二天市里有会,要早走一步,与众人道别后出了歌厅,随虎头乘电梯来到樱桃房间门前。虎头摆摆手,自己下楼去了。 姜大明轻轻敲门,里面传来柔婉的声音:“请进。” 姜大明竭力想扮出一副君子相,可到底耐不住,一进门就抱住还没脱外衣的樱桃,伸嘴便往她脸上凑。 “姜市长,请放尊重些。樱桃感谢你,可是实在不想用这种方式。” 樱桃扭开脸,郑重地说。 “一次!只要一次!美人儿,你知道吗?上次你走了,把我的魂儿也勾走了。今天你送上门来了,我怎么也要过一把神仙生活啊!”姜大明一脸无耻地乞求。 樱桃还是拒绝,姜大明撕扯半晌,也没把她的衣服脱下来,他来气了,松开双手,脸一沉: “你可以当你的贞女,那就别怪我姜某食言了!——咱们都来个公事公办吧!” 他作势要向外走,不出所料,身后传来樱桃幽幽的声音: “你……把灯关掉吧!” 姜大明狂喜地返身再度抱住樱桃,将她拦腰揽起,猛地扔到席梦思床上,粗鲁地扒去她的衣服。尽管樱桃一再哀求他关灯,他也没听。此刻,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胜利者的优越感,就想在灯光下明目张胆地占有这个梦寐以求的女人。他手忙脚乱地脱掉自己身上的一切,恶狠狠地扑向这个被虎头称为“肉鸡”的美妙胴体。他疯狂地蹂躏着身下的猎物,脑子里却反复回荡着“权力”两个字。权力真好,这份春宵一刻的销魂享受,没有副市长兼公安局长的权力,上哪里能得到?有人说“权力带来腐败”,说这种话的人一定是权力圈外的人,他们哪能体会到权力的至高无上!这一刻,白天在常委会上被市委书记严厉批评所带来的那种难言的屈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妈的,你可以高高凌驾于老子头上,老子一样可以驾驭天下的美色,这份独特的成就感,你程可帷不会有吧? 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姜大明才心满意足地仰在床上,听着身边樱桃在饮泣,正要哄哄她,手机忽然响了,是虎头。他骂了一声,按了接听键。虎头在电话里惊惶地报告说,那个“二毛子”听说樱桃来了,要过来看望,很快就到了。姜大明一听慌了。“二毛子”是他们私底下称呼石榴的名字,因为当地人都习惯把俄罗斯人称为“老毛子”,石榴有混血血统,便落了这么个不雅绰号,当然她本人并不知道。但于先鳌这个养女的厉害劲儿姜大明是清楚的,如果被她堵在屋里,旁的不说,那身拳脚就够自己受的。那丫头最看不得的就是女人受欺侮。自己虽然身为公安局长,在身手上却远不是她的对手,何况以前还吃过她的苦头。 姜大明慌慌张张地刚刚驾车离去,石榴的奔驰轿车就来到临海大厦,虎头在大厅里恭候,跑前跑后地一个劲讨好。 樱桃在滨州市下火车后曾给腾鳌山庄打了话,但石榴不在。晚上回来听说是虎头从北京把她约来的,有些奇怪,便向他追问樱桃住在哪里。正好半夜她要亲自去接一个客人,于是提前两个小时赶来临海大厦。她不清楚樱桃这次突然回来有什么事情。 虎头毕恭毕敬地把石榴领到樱桃的房间,敲了敲门。里面许久才微弱地答了一声,叫他们稍等。又过了片刻,樱桃打开房门,石榴眼前站着一个光彩夺目的漂亮女人。石榴回头叫虎头楼下等着,自己随樱桃进到屋里。 石榴看出来,樱桃虽然化了晚妆,但眉眼间那份悲戚却是无法掩饰的,女人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敏感和细心。她手抚樱桃的香肩,不?动问,樱桃自己先流泪了,伏在石榴胸前,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妹妹。 …… 把自己的那辆奔驰停靠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石榴看看表,已经快午夜了。从省城开来的列车刚刚进站。下车的客流中,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径直走过来,拉开车门坐到后座,简单说了句:“走吧!” 旧城区的市政建设搞得不太好,从火车站出来,路上街灯昏黄黯淡,而且样式落后,这都得归咎于政府财政太穷,拿不出更多的钱。听说地改市后,省里给了一大笔资金用于城市改造,想必不久的将来滨州也会像周边城市那样街宽路长,高楼林立。车上坐着这样一位重要客?,石榴不敢马虎,循着来路开出市区,奔上通往腾鳌山庄的高等级公路。 虽然路上的积雪尚未清净,但来往车辆很少,所以石榴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客人忽然开口夸奖道:“你这丫头,技术不错嘛!” 石榴听出来他是在提醒自己注意安全,下意识地稍稍放松了油门,并且往后视镜里瞄了一眼。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从语气听来,他的心情很平和。 四十分钟后,奔驰鸣笛叫开山庄大门,开到雨檐下。山庄里的人都知道,凡是石榴亲自接来的客人,都是不能怠慢的。一个身穿黑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保安上前拉开车门,低着头请客人进到大厅。这也是?先鳌的规矩,手下的人要知道分寸,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大楼里虽然灯火通明,却静得有些瘆人,石榴的鞋跟敲在地板上,橐橐有声。于先鳌一身正装,站在三楼自己房间的门口恭候着。他冲石榴点点头,石榴知趣地离开了。 “这么晚了才下火车,老大辛苦了!”于先鳌亲自给来人脱下驼绒大衣,问候道,“用不用叫一份夜宵?” “我可享受不了你这种贵族待遇。”老大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责怪,“在省里开了一整天会,本来想天亮再回来,可这心里实在不踏实,只好坐夜车了。” “老大过虑了,没什么?不了的,一条小泥鳅还能翻起大浪来?”于先鳌自信地说,“前天莫斯科回来人,带了几样好东西,我先让老大过过眼。” 说着掏出钥匙,打开通向里间的房门。老大随他走进去。 房间里的摆设像是博物馆的展览室,几排玻璃橱柜里陈放着各种奇珍异品,个个价值不菲,单是古代名窑存品就不下七八种,邛窑的青釉,定窑的烧白瓷,特别是五代时柴窑烧制的花鸟高足盘,文献记载产于周世宗柴荣时代,具有“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特点,国内目前仅此一件,价值连城。还有一只出自四川广汉三星堆的青铜鸟头,原本保存在一家省级?物馆里,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也到了这里。其他如甲骨片、仰韶陶器、红山文化的玉龙饰物,足有上百件。老大酷爱收藏,而这间屋子便是他的藏金窟。 于先鳌从一只柜子里取出几个大小不一的匣子,一一打开,一件十八世纪俄国著名沙皇彼得大帝时期的宫廷御用品黄金玛瑙碗跳入老大眼帘,“这是从圣彼得堡搞到的,费了不小工夫呢!”他表功道。 老大戴上细绒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碗在灯下仔细端详着,暗暗点头。他知道,买下这件宝贝,钱少花不了,当然那不是他所关心的。 逐一看罢,两人回到客厅,开始谈起正事。 “听涛?的事,落实得怎么样了?”老大开门见山地问。 “匡市长找过我,现在善后方案我们已经做出来了。腾鳌集团将全力承担塌楼损失,不管数额多大,都不用政府掏一分钱。我们是想为政府挑起这份担子,尽一份社会责任。” 老大没理他的表白,而是问道:“姓贾的在外面怎么样?会不会出什么纰漏?新来的书记有可能重新调查这起事故,那样的话,这个人就是个关键环节了。” “他倒是有点心态不好,总认为是替别人背了黑锅,但我已经告诉他,他是法人,首要责任是推托不掉的。” “他如果总是这样想,那就很危险。”老大面?忧色,“虽然是在俄罗斯,这边随时可以叫俄方把他引渡回来,到那时,躲不躲起来不是一个样吗?” 于先鳌不以为然地说:“我没让他住到办事处去,具体躲在哪里,我也说不好,估计没有人能轻易找到他。” “这个人,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老大用阴鸷的目光盯了于先鳌一眼。于先鳌不禁心里一抖。 “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老大换了话题,放低声音说,“他可能在追查白逸尘死亡的事情。” “怎么可能呢?”这回于先鳌真正吃惊了,“如果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想抓住8号楼事故给自己树树威风,那容易理解,可前任领导病故,只是一起很正常的偶然事件,有什么可追查的?” “也许是无意而为之?”老大也有些不能确定,可是态度却很坚决,“不管怎么样,不能掉以轻心,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必要的工作一定要做好,不能授人以柄。我担心,中心医院那个纪主任会说些不负责任的话。” “他那个人一向喜欢从鸡蛋里面挑骨头。老大放心,我来处理吧!” 看着老大坐上车往外走,于先鳌站在窗前久久没动。这个人于先鳌太熟悉了,虽然年纪比他大几岁,但论起社会阅历和人生经验,于先鳌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超过他。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于先鳌一直受制于他的主要原因,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因素。 三十年前,于先鳌和老大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一起意料不到的突然变故把两人紧紧拴在了一根绳子上。后来两人走上不同道路,但是那个变故使两人谁也离不开谁。身份和职业的变化不但没能使两人疏离,共同的追求却令两人殊途同归,而且这种追求必须由两人携手一道努力才能达到目的。时移势变,老大不再轻易出头露面,也不允许称呼他的名字,所以腾鳌集团里除了于先鳌和石榴,几乎没有人知道老大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很少在这座山庄里出现,但于先鳌却感觉到他的无所不在,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强大气场,无时无刻不在“罩”着自己和整个腾鳌集团。别的不说,腾鳌集团由一个小打小闹对俄跑单帮的“倒爷”公司发展到今天有了近十亿资产的实力,没有老大,那是做梦也不敢想的。隔壁房间里那些古代瑰宝,只不过是报答他的一点小意思而已。 石榴的车开得很稳。老大打开顶灯,取出一份材料看起来。石榴往后瞥了一眼,暗想这么大年纪了,精力真足,而且脸上流露出的是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度,难怪爸爸?提起他就会表现得那样肃穆那样尊崇呢! “车里光线不好,还是先别看了吧!”见他看得吃力,石榴忍不住劝道。 “哦?呵呵,好,好,不看了。”老大和蔼地笑着收起材料。 “石榴,这名字很中国化嘛!”他忽然把话题引到石榴身上,“我听先鳌说,你有一半俄罗斯血统,亲生父母哪个是俄罗斯人?” 石榴沉默片刻,才低声说自己不到一岁,他们就都不在了,到底爸爸还是妈妈是外国人,自己也不知道。 老大不再言语,良久才叹了口气。 后座这位客人,石榴虽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却不常见到。在她记忆里?腾鳌山庄落成后,算上这次,他也不过是第三次光临,而且每次都是由她亲自开车接来再送走,时间都是在半夜三更。石榴当然知道他的存在对腾鳌集团意味着什么,但奇怪的是,在她心底总好像还有另外一种异样的感觉,从第一次在山庄里见到这个人,冥冥中就觉得自己与这个人肯定还应该有其他一些纠葛,但到底是什么纠葛,她又说不好,只能说,那些纠葛与现在的腾鳌集团没有关联。 对这个人,石榴说不上印象好,但也说不上坏。每次见面,他对自己都很客气,从来不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虽然他表面上很矜持,石榴也能感觉得出来,他对自己是有?感的,好几次她偷偷观察到,他在后座上盯着自己的背影时,那神情与其他男人并无两样。这也不奇怪,谁让自己是这样一个美人呢,女人的美丽便是最有效的通行证,在男人那里可以畅通无阻,何况自己的混血儿气质,更能令那些有权有钱有势的男人垂涎三尺。但他却很能克制自己,从来没说过过格的话。石榴曾经想过,以这个人的地位和能量,想找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主动投怀送抱的肯定也不会少,但听爸爸介绍,似乎他在这方面颇为自律,这倒是令人另眼相看的一面。 到了客人指定的地点,石榴停了车,看着他走进微微出现的曙曦里。 天?亮了,想想今天是周六,石榴掉转车头开向贾伟达的家。前天姓贾的打来电话,非要与家人通个信,说想女儿想得不行了,甚至威胁说再不允许他往家里打电话,他就要跑回来,哪怕为此蹲上几年大狱。她在电话里臭骂了他一通,但答应哪天把女儿接到腾鳌山庄,让她和爸爸说几句话。当初她派人把贾家的电话撤掉,就是怕他耐不住孤寂往家打电话而惹出麻烦。 石榴慢慢开着车,思绪又回到刚才老大问自己的问题上来。她告诉他,自己打小就父母双亡,其实只是一个含混的说法。爸爸不在了,这是肯定的,那是“十年动乱”刚结束不久,具体是因为什么导?他年轻轻的就死于非命,她并不清楚,于先鳌说等到应该让她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她;妈妈应该还在世,但目前身在何处生活得如何却没有准确音讯。随着年龄增长,这几年来,特别是从扬切夫斯基船长手里得到那封神秘的信之后,她一直想弄清楚这里面隐藏着的秘密,但不管怎么问,于先鳌都说到时候会告诉她的。据说妈妈是爸爸做外贸生意时结识的一个俄罗斯远东少女,后来嫁了过来,可是受不了国内沉重的政治气氛和丈夫被迫害而亡的打击,扔下年幼的女儿独自跑回自己的祖国。也正因为如此,石榴才打心眼里感激于先鳌的养育之恩,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回报他的再生之德,不管他做什么,也不管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今天与这个人再次见面,石榴脑海里又涌出那个奇怪的念头,而且挥之不去。她烦恼地摇了摇头。 第10节 10 蓝梦瑛之所以对白逸尘离奇死亡一事产生兴趣,说起来也是偶然。那天她在msn上正与网友闲侃,一个头像忽然闪烁不止,接着发给她一句英语问候: “howisitgoingrecently(你最近好吗)?” 白灵,是蓝梦瑛读大学时在北京参加夏令营结识的一个朋友。记得她是上海一所外语学院的学生。从北京分手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只是偶尔有些网上交流,后来听说她去英国留学,彼此的联系就中断了。一晃五六年,不想今天她竟然又在网上出现了。 于是蓝梦瑛高兴地与她聊起来。 然而,白灵却没回答蓝梦瑛一连串关心的问候,却急切地问她现在是不是在省报当记者;她回答说是在一家经济报,也归省里管。 “那好。”白灵快速打出一行字,“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打听到你现在在当记者。现在我有一件非常重要非常急迫的事需要你帮助,你务必要帮我这个忙。除了你,在国内我实在找不到能够信得过的人了!” 蓝梦瑛奇怪地问她究竟是什么事,那一闪念间,她甚至以为白灵卷进了国际性走私或贩毒案子。 白灵给她一个电话号码,让她去找市中心医院的纪主任,详细情况他会告诉她的。 “这件事关系到我爸爸一辈子的声誉,我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只是现在我正在撰写毕业论文,还有半年就要参加答辩,暂时脱不开身,所以只能拜托你先帮我做些调查工作。你有这方面的职务便利,肯定能帮上我的忙的。我还要给上级领导写信提出申告。” 白灵在网上说。 蓝梦瑛越发糊涂了,追问到底是什么事。白灵却不再细说,只说见到纪主任便会明白了。 就这样,蓝梦瑛打通那个号码,与纪主任取得了联系。职业的敏感令她感觉到这里面肯定大有文章,一种挖掘独家新闻的兴奋感刺激着她的大脑。 纪主任已经得到白灵的通知,在家里等候着蓝梦瑛,并且用小半天时间向她介绍了关于白逸尘之死的一些细节。由此蓝梦瑛知道,白灵的父亲原来是这位前行署专员。 纪主任是临海地区中心医院的内分泌专家,白逸尘去世那天早晨,他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几个人之一,后来又以医方代表身份参加了治丧小组的各项工作。由于白逸尘妻子早故,女儿又是从国外匆匆赶回,他的后事便由地委和行署全面负责办理。纪主任交给蓝梦瑛厚厚一个档案袋,里面都是他暗中搜集和复制的相关材料。纪主任说,白灵听了治丧小组的情况介绍后,当时便表示对父亲毫无先兆的突然死亡表示怀疑,要求从北京请专家进行医学鉴定。后来还是地委书记哈文昆出面做她的工作,并搬出省领导的意见,劝说她顾全大局,从维护地委和行署形象同时也是维护她父亲的形象着眼,尽快妥善圆满地办好后事,让死者早日入土为安。同时许诺要在抚恤问题上从优,并对白灵今后的学习生活诸方面予以格外关照。迫于这种软硬兼施,加之白灵急于返回英国完成学业,最后不得不同意哈文昆的意见。 但在飞回英国的前一天,白灵悄悄打通纪主任的电话,把自己的几点疑问向他提了出来。处理后事的几天里,她认定这位医学专家是个心地善良而且正直的老人,因为自始至终他不肯在官方拟就的死亡结论上签字,而是在“胰岛素注射过量”几个字后面附了“高度怀疑药物中毒”这样的意见。 纪主任向蓝梦瑛介绍说,所谓“高度怀疑”,其实他也没有确凿证据。从死亡现场看,的确不存在什么值得怀疑的现象。白逸尘最后注射的那盒进口胰岛素是哈文昆送给他的,产于俄罗斯,就质量而言,当然比国产同类药剂要精良得多,据说中央一些重要人物患这类病,都使用这个品牌的药,而且不通过关系根本搞不到。哈文昆确认这十支药是他命令行署驻俄商务协调办在莫斯科买的,当时他还对白逸尘说,用着看看效果怎么样,如果确实不错,以后就让驻俄办负责定期购买。地委书记对行署专员这样关心,谁也说不出什么,何况经对余下的几支药剂化验,证明不存在任何问题。但纪主任在查看死者的血液检验报告时,却注意到记载有死者生前服用过强力镇静剂,其成分可能是异丙酚、氯羟安定或咪唑安定。假如说作为领导者患有失眠症或睡眠节律障碍需要靠药物辅助入睡,情有可原,但异丙酚和氯羟安定多用于全身麻醉的诱导和维持,主要应用于门诊手术,这两种药对心血管有抑制作用,严重时能导致呼吸暂停或引起记忆缺失,属于控制使用的药物。白逸尘不是大夫,可能不明白这些专业性问题,那么,是谁给他擅自下药的呢?倘若说是白逸尘要求注射的,执行注射任务的人也有责任向他说明白其中的危害性啊!何况,如果这几种强力镇静剂与胰岛素同时使用,那问题就严重了。 纪主任说,一年多来,负责每天给白逸尘注射胰岛素的是鲸鸿宾馆的服务员尹七七。从她的叙述看,事发那天晚上一切正常,白专员像往常一样洗漱后上床,然后让尹七七给自己做胰岛素注射。在服侍白逸尘喝水之后,时间不长,尹七七便看到201房间里的灯光熄灭,她也就回到自己屋里就寝。她是哈文昆的外甥女,记得那天早晨哈文昆把她骂得够呛,以至于她又惊又怕又委屈,整整一天粒米未进。 纪主任感到有疑点的还表现在上头对这起事件结案的速度。白灵从国外回来后,第二天,地委和行署就举行了盛大隆重的遗体告别仪式,随后白逸尘便被匆匆入殓。当纪主任在治丧小组会议上提出对相关医学?案进行封存以便进一步查明死亡原因时,负责这项工作的副专员兼公安局长姜大明武断地拒绝了他,并宣布,白专员的死亡事件就此画上句号,省里已经批准按照公伤处理,对死者而言已是极尽哀荣了。而更匪夷所思的是,白逸尘注射胰岛素后遗留下的两只安瓿一直没有找到,据说被当做医疗垃圾处理了。 今天天傍黑时,蓝梦瑛忽然接到纪主任电话,说他的小孙子在放学路上,有人塞给他一封信,叮嘱他回去交给爷爷。纪主任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封恐吓信,威胁他别?着安生日子不过,和那个女记者搅在一起。蓝梦瑛一听大为紧张,急忙说您赶快报警啊!纪主任笑着说,我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奇怪,是什么人耳朵这么长,消息可真够灵通的。 蓝梦瑛说自己马上过去,看看恐吓信再决定如何应对。纪主任说,我只是想提醒你多加小心,我一个老头子了,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天黑了,你不用往这里跑啦! “不行,我一定要过去!” 开上自己的卡罗拉,蓝梦瑛汇入下班的车流,径直向纪主任家驶去。纪主任住在城东中心医院的宿舍区,那是一片老旧楼房,路况也不好。蓝梦瑛借着昏暗的路灯?小心翼翼地拐上一条街巷路,再往前两个路口,就是纪主任家那幢六层楼。她左右打量着哪里可以停车,看见右前方人行道上停着的一台北京切诺基大吉普前面有一块空场,便轻摆车轮准备靠上去。 谁料开上人行道距对方还有十多米远时,连车灯也没打开的切诺基忽然猛地发动起来,狂吼一声,发疯般迎头向卡罗拉冲过来。蓝梦瑛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向左急打方向盘,车轮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头刚刚扭开,车尾还在人行道上没来得及下来,只听一声剧烈的撞击声,切诺基棱角分明的车头结结实实地撞上卡罗拉纤弱的后半身,钢板被撕裂的刺耳噪音?车窗玻璃破碎的哗啦声,连同蓝梦瑛惊恐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在狭长的小路间回荡着。蓝梦瑛感觉到自己的座驾像个玩具一样被切诺基推着向一侧翻倒,她的头部狠狠地撞到车门框上,一下子昏了过去…… 蓝梦瑛醒过来时,只看到外面警灯闪烁,人声喧嚷,许多人正围在车前奋力抢救自己。她明白自己还活着,隐约听到有人在议论,说肇事车辆太不人道,不张罗救人反倒逃逸。她知道,一定是附近住户或路过的车辆发现险情给她报了警。 随着消防压力剪切开残破的车体,蓝梦瑛被抬出来,紧急送上救护车。她估摸自己的伤情并不严重,虽然头上流了?少血,但意识还清醒,上车前甚至想着把手袋抓在手里。120救护车一路鸣笛把她送到相距不过两公里的中心医院,抢救室大夫给她做了紧急处置,然后送进临时病房。躺在床上,她才感到浑身疼痛。 管床医生作完必要的问诊记录,安慰她说没有大碍,睡一觉安定安定情绪,明天就会好些的。她笑着道谢,看着医生出了房间,忽然有一种分外孤独的感受,忍不住想哭出来。 程可帷略带忧郁的面容在她脑海里浮现,当初就是这份忧郁让她动心。摸出手机,想了想,她挂通刘廷新的号码。 得知蓝梦瑛受伤,刘廷新大吃一惊,脱口说要告诉程书记。蓝梦瑛急忙说:“不要惊动他,你自己过来看看我吧,有事情要和你说。” “那好,那我就先自己过去,回来再向程书记汇报。”刘廷新显然是在宾馆里,又问她想吃点什么,叫餐厅给做。蓝梦瑛说你给我点份百合粥吧,别的我也吃不下去。 放下电话,蓝梦瑛想起纪主任叮嘱自己多加小心,看来那个切诺基是有预谋地等在那里,为的就是要给自己一点颜色看看。结合那封恐吓信里的话,说明有人不希望白逸尘死亡事件被重新关注。如果的确是这样,就足以证明白逸尘之死果真另有隐情,白灵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那么,藏在幕后的黑手会是什么人呢?而且,他们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和纪主任正在介入这件事呢? 蓝梦瑛百思不得其解。 程可帷约好与哈文昆一道去鲸鱼湾港保税区施工工地看一看,他坐车来到市人大楼下,哈文昆已经等候在那里了。哈文昆那台崭新锃亮的奥迪a8在阳光下闪着深蓝色?光泽,比他乘坐的这辆老尼桑气派多了。上周省里批准给新的滨州市两辆高档公务车指标,市政府办公厅打算派发给书记市长,程可帷说,匡市长事务繁忙,内外交往比较多,需要一台好车;哈主任年纪大了,人大又是立法机关,也需要从方方面面体现权威性,所以另一台就给哈主任乘坐。至于我嘛,下次有机会再换不迟。哈文昆闻讯,哈哈笑着说,既然程书记一片好意,老夫我就当仁不让啦! 哈文昆动员程可帷坐上自己的新座驾,奥迪a8平稳起步,沿着滨海公路向港口驶去。两人在车上谈起人代会的事,商定转过年就把会开了,一则选出人大常委会组成?员,二则听取和审议政府工作报告。哈文昆建议说,这是滨州市成立之后的首次人代会,匡彬的报告不应该仅仅局限于一年的工作,最好有个阶段性的奋斗目标,譬如对未来三年甚至五年的发展蓝图做出规划和展望。程可帷表示赞同,说我也是这样的想法,总要干一年看两年想三年,尤其立市之初,更要防止出现短期行为。 “我听说,你在常委会上放了一炮?”哈文昆语气平静地问,不待程可帷回答,接着说:“有必要,很有必要。可帷,说老实话,这些年来,大概是年纪大了暮气作怪,我的思想深处多少有些得过且过的念头,有些事看着不顺眼,大面上?得去也就不往深究了。班子里有几个人真得要好好敲打敲打!” 哈文昆像是在做自我批评,诚恳地说。 “这不能怪您,哪级班子都有这种不思进取不负责任的人。”程可帷坦诚地说,“批评姜大明,不过是给其他同志看看,做工作办事情,不能敷衍塞责。8号楼事故,上百业主,加上媒体和整个社会都在等着政府拿出一个明确说法,他却拖拖拉拉,至今没有定性结论,滨州市开张伊始,这种工作作风怎么行!” “所以我非常支持你。这样一番敲山震虎,我想对整个班子提振精神肯定会起作用。你比我有魄力啊!不简单,不简单。” 程可帷说,会后他与匡彬谈谈心,因为他意识到,匡彬对姜大明多少有些袒护,而从根子上说,姜大明工作进展不大,与匡彬抓得不紧也有关系。匡彬表示服气。原本他想亲自来抓这起事故的处理与善后,考虑到那毕竟属于政府职责内的事,而且市委要抓的大事更多,所以最后还是决定由匡彬亲自主抓调查组的后续工作。 “是啊,你是一把手,要学会抓纲,‘纲举目张’嘛。”哈文昆用过来人的口吻赞许道。 “哈主任说得对。”程可帷点头,隐约感觉这位前地委书记的话似乎别有深意,便没继续往下谈。 哈文昆却换了话题: “外贸公司的事,当初是我主张由腾鳌集团接手的,后来上省里汇报,向省长也赞成。滨州是个小地方,国有经济力量孱弱,本土企业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腾鳌集团这十多年发展很快,要说有点私心呢,我是真想把它扶持起来,毕竟是看着它长大的,像自己的孩子,说不偏爱是假话。” 程可帷静静地听着。 “不妨先让腾鳌集团接过去试一试,不行再改嘛。小平同志讲得好,改革本身就是摸着石头过河的事,谁也不能保证每一步都走得正确。关键是要选准带头人,得提醒腾鳌集团派个得力的人把这个摊子顶起来。” 程可帷表态道:“既然过去地委做过决断,省里又有态度,那就按哈主任的意思办吧!不过,上级的意图是以鲸鱼湾港为中心打造东北亚外贸中心区,单靠一个腾鳌集团恐怕担当不起来,昨天我和匡市长商定,在政府那边增设一个招商引资部门,向国内外敞开大门,广泛吸引有实力的大财团来投资办企业,不然,单靠省里那点启动资金,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大问题。” 哈文昆赞同道:“是啊,没有钱,什么事也办不了。你来之前,我和匡市长商议,想到国外转一转,宣传宣传滨州市的发展前景,争取从那些大鼻子兜里掏点钱,借鸡生蛋嘛!” 程可帷说:“我向省里汇报了资金问题,向省长答应替我们与国家开发银行打打招呼。引进外资和争取银行贷款哪个也不能忽视,只是吸引外资的地方性法规和一系列优惠政策,还需要提交人大审议呢!” “那不成问题,为地方经济发展提供法律保障,是人大的首要任务嘛!” 程可帷和哈文昆在鲸鱼湾港区跑了几乎一整天。随同前去的市有关部门和港口负责人一道陪着进行考察。站在港区外围的山头上,程可帷深为眼前的壮观景象所震撼?他是头一次来到这个港口,在北京接受省委书记交代任务时,他没曾料到这个鲸鱼湾港会有如此恢宏的规模,看来中央和省里的目光的确远大,过去几十年里忽略这样优良的自然资源,捧着一只金饭碗却到处伸手讨饭吃,真是决策上的失误。只是时下的鲸鱼湾还是一片落后衰败的模样,真正要把它建设成能与大连青岛上海港比肩的现代化国际海运枢纽,实在是任重道远! 常务副市长张嘉缑也陪同前来考察,他让市国姿委主任打开远景规划图向市领导做介绍。按照规划,港口正建和将建深水泊位五个,还要新建一个客滚船码头;铺设原油天然气输送管线绵亘?数十公里;矿石煤炭散装原料码头和集装箱码头环列于漏斗型港湾两侧;划给保税区的面积约为六平方公里,其中一部分为填海造地,工程正热火朝天地往前抢工期;保税区外,还要建设一座规模相当于几个篮球场大小的三层贸易商城,用于商务洽谈和实物贸易;此外,计划中还有一座五星级涉外宾馆和相应的配套生活娱乐设施。 “全部蓝图实现需要五年时间,一期项目争取12个月完工投入使用,计划总投资400个亿,而国家和省里能够提供的不足六分之一,其余都要我们自己想办法。”张嘉缑最后概括说。 远景固然鼓舞人心,但要害还是一个“钱”字,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程可帷这样想着,却没说出来。 回到市里,天已黑透了。程可帷在宾馆门口看到刘廷新正下车。刘廷新告诉他蓝梦瑛遇袭负伤的事,说自己刚从医院回来。程可帷心里“咯噔”一下子,暗想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刘廷新见他面色大变,忙说没有大碍,她已经能起床活动了,叮嘱过不要让程书记知道。 “走,马上去看看她!” 程可帷不由分说坐进车里,不长时间,就赶到医院。 刘廷新引领程可帷走进病房时,纪主任正坐在病床前,彼此问候罢,刘廷新陪着纪主任出了房间。 蓝梦瑛垫高枕头,半躺半坐着,裹着纱布的头上,被剪掉了几缕秀发,她用一只软檐帽遮着。本来有些苍白的面色,看见程可帷出现变得有些绯红。她垂下头,两只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低声说: “你那么忙,何必往这里跑!我告诉小刘,不要惊动你。” 程可帷没做声,只是注视着她,不知什么缘故,心里一阵阵作痛,像是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一样。 蓝梦瑛负气离开原先那个城市,事先并没有向程可帷透露过,待他听说她已经结婚,是在两个月之后。婚姻大事如此草率,不是蓝梦瑛的性格,程可帷知道,她一定是伤透了心。可是,程可帷无法满足她的要求,更不能给她任何承诺。尽管料定蓝梦瑛匆匆把自己嫁出去是在报复自己,程可帷也只能暗地里祝福她从此能过上幸福安定的生活。听说她嫁的那个男人是投资领域的白领,更重要的是有一些文化品位。程可帷知道,蓝梦瑛是个非常理想化的女孩子,后一个条件一定是导致她下决心的主要因素。打那以后,程可帷就没再见过她,直到这次奉调来到滨州市。当初她特别渴望有个孩子,不知道现在做上妈妈没有,几次见面,程可帷都没好问起。 见程可帷不说话,蓝梦瑛抬眼看了看他。程可帷笑了,努力用轻快的语气说: “人说西施美在颦眉时,你这身病号服一穿,倒是备能令人怜香惜玉呢!” “去!”蓝梦瑛扬脸娇嗔道,“你可是大书记呀,让人听着多失身份。” 声音里却是无比陶醉。几年了,两人不曾再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 蓝梦瑛从枕下取出纪主任交给她的那封恐吓信,递给程可帷。程可帷也意识到这里不是卿卿我我的地方,看罢信,把话引上正题。 “梦瑛,我上次跟你说过,追查这件事是我的职责,你没有必要跟着冒这样的风险,看看,挨黑枪了吧?虽然不能肯定这起交通事故与这件事有关,但根据迹象分析,有人一直在背地里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这就非常危险。听我的话,你不要再介入了,好吗?” 蓝梦瑛摇头,声音低沉地说:“如果说起初我是出于同情心要帮白灵一点忙,那现在我身上却是充满神圣感,还有我的职责!一个记者,在这个关键时刻哪能后退呢!伸张正义正是记者的神圣义务所在。何况现在我已经深陷其中了,再说还有你这个大书记做我的后台呢!”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语调非常轻松,两只好看的眼睛漾起一丝笑意,望着程可帷。 “你呀,总是这么固执。”程可帷知道无法说服她,无奈地摇摇头。 趁程可帷不在身边,刘廷新站在车前点燃一支烟。书记不吸烟,做秘书的也不能成天云山雾罩的,所以他只能背地里偷偷过把瘾。刚抽了两口,就见一台豪华车停在旁边,姜大明从车里出来,笑着和他招手。刘廷新掐灭烟急忙迎上去。 “姜市长,这么晚了,来探望病人吗?” “医院报告说程书记来看望受伤的记者,我得过来呀!人家在咱这块地盘出了车祸,我这当公安局长的失职呵!” “哪能这么说呢,姜市长。”刘廷新替他下台阶道,“不就是一起交通事故嘛,偶发事件而已。走,我陪您上楼去。” 第11节 亚麻色的长发被发巾拢成一束仰靠着浴缸枕部,石榴全身浸在泡泡浴里,感受着细细水流冲击身体带来的惬意。这是给她一个人设计的浴室,设施豪华,尽?俄罗斯风格。石榴在西安外语学院毕业后,于先鳌力主她回来参与腾鳌集团的管理,几经犹豫,她还是推掉几家很有实力的跨国公司的邀请,当上腾鳌集团的董事会成员。对此,不少大学同学不理解,但石榴明白爸爸的打算。于先鳌没有亲生儿女,对石榴视同己出,其实不管是不是交班给她,石榴都不想让爸爸失望,从在襁褓中被收养,三十年来,她对爸爸的感情早已胜过亲生父女。 于先鳌对石榴的宠爱几近溺爱,凡是女儿提出的要求,没有不答应的。小时候家境贫寒,看着小朋友吃着带红豆的冰棍,石榴缠着爸爸也要买,一支红豆冰棍两毛钱,那是于先?在班上吃一顿午饭的钱,但他还是咬咬牙满足女儿的心愿,而当时,他上一个月班才挣三十八元。到石榴考上大学时,于先鳌已经下海多年成为当地做对俄贸易的首富了,石榴自然生活得也愈发有滋有味,从来不曾为钱的事情伤过脑筋,配手机,挎lv包,使用笔记本电脑,开着私家车上下学,她在班上都是第一人,连外校学生都知道西安外语学院有一个出手阔绰的长得很像俄罗斯美女的人。 这套奢华闺房完全是按石榴自己喜欢的格调装饰的,具体花了多少装修钱她并没过问,但肯定要比买一套普通民居贵得多。下午小佾进到这个房间,一霎时竟然惊呆了,?她想象中,这不就是天上仙女住的琼阁阆苑吗?好半天她都没说出话来。 小佾是石榴亲自去接来的,想让她与远在莫斯科的爸爸通个电话。本来小佾妈妈也想跟来,但石榴没答应。如果不是贾伟达在那边情绪不好,多次威胁要跑回来,她甚至都不想让他听到女儿的声音。不料电话一通,小佾“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个劲儿地要爸爸早些回来。本来事先石榴叮嘱小佾,要表现得快活一些,让爸爸安心在外面挣钱,不要让爸爸惦记妈妈和自己,可还是没起作用,看来血缘亲情是什么外力也割不断的。她一看不好,忙从小佾手里接过话筒,与贾伟达聊起来。贾?达却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大吼大叫,命令石榴把电话还给女儿,说如果不让他和女儿把话说够,他放下电话就买机票回国。石榴能想象得出此刻贾伟达在那边歇斯底里的样子,但却不为所动,任由他在电话里发疯般用各种肮脏语言狂骂,直到他稍稍缓和一些,才冷冷地说: “贾总,公司待你不薄,待你的家人也不薄,一会儿你可以问一问你的女儿是不是这样的。我劝你还是以大局为重。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背叛公司的人会有什么后果。” 贾伟达的火气又上来了,怒骂道:“住嘴!你这个不土不洋的二毛子!把电话给我女儿!” 石榴没?气,说声“稍安毋躁,贾总多保重”,把话筒塞到小佾手里。 小佾慢慢平静下来,不再抽噎,而是按着石榴的交代汇报了自己学习和妈妈上班的情况,还说姥姥过几天就要从山东过来跟她们一起住,又说石榴阿姨和姚叔叔都对家里特别关心,经常送吃送穿的,最后又祝福爸爸在国外工作顺利,爱护身体,完成任务早些回家来。 这个电话前后打了一个多小时,经过石榴连哄带劝,小佾最后还是很开心地坐上姚宜南的车回家去了。孩子毕竟是孩子,心头存不住阴霾,但石榴的心情却开朗不起来,小佾泪流满面的样子令她多少有些自责。 一楼餐厅里?有个不大的房间,是于先鳌独自用餐的地方。石榴推门进去,在爸爸对面坐下来。适才于先鳌来敲她的房门,说晚上陪爸爸一道吃饭吧。石榴知道,爸爸是有话要对自己讲。 桌上摆着四样菜,石榴一看,都是对自己口味的,她起身到酒橱前,用高脚杯斟了半杯俄罗斯ochakovo葡萄酒,轻呷一口。经过冲浪泡泡一番桑拿,她的心情好些了,显得容光焕发。 “送走了?” 于先鳌淡淡地问。 “走了。”石榴仰脸往后甩了一下长发,“那孩子,大概真想爸爸了!” 于先鳌沉默着自顾喝碗里的头道香酒,虽然富甲一方身家巨万,他?始终喝不惯女儿所喜爱的那些洋玩艺儿,除非应酬,自己在家都是喝这种农村小酒坊酿造的杂粮酒。 “爸爸原本也是个本分的生意人,走到今天,时势造成的啊!”他感慨地说。 “爸爸用不着多想,商场如战场,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嘛!”石榴安慰他,表示对他的理解。 于先鳌摇头:“非常时期可能是这样,长此以往靠这一手是不行的。最近我一直在想,‘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老祖宗的话不能不听啊。江山我是给你打下来了,等你接手之后,还是要规规矩矩地做生意。” 于先鳌早年没读过什么书,高中没念完就到外贸公司上了,但他有着天生的经营头脑,从当学徒开始到后来逐渐独当一面,无论对俄对日对韩,每一笔生意做得都很漂亮,于是很快就从最底层的业务员变成了部门经理。中间一度被抽调到机关工作,那时哈文昆是政治部主任,给他当顶头上司,两人处得极好。后来哈文昆被派驻俄罗斯,他则对政工岗位不感兴趣,便赶着全民经商的潮头辞了公职,自己注册成立了腾鳌物资交易公司,从小打小闹着手,凭着精明的市场意识和善于与官方打交道的便利,不到几年工夫便异军突起,由一家小货栈发展为实力雄厚的大型企业集团。资产有了,地位有了,美中不足的是,妻子不能?育,所以在三十多岁头上收养了石榴作女儿。这一年多来,于先鳌对集团的经营业务已经过问得不再那么具体,许多事都推给石榴处理,自己则终日守在房间里看看报,喝喝茶,会会客。集团里上上下下都看得出来,老板是想交班了,正多方创造条件给女儿以历练机会呢。石榴现在的身份虽然只是办公室主任,却行使着董事长的权力,差的只是一个名分。于先鳌确实有这个想法,待眼下这几桩棘手事处理完毕,就召开董事会把石榴推上去。只是于先鳌隐约感觉出来,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样简单,从老大深夜造访这一突然举动来看,他对当前的局面也有些难于招?了。这就不是一个好兆头。 条件成熟就由自己接班,石榴从毕业那天起就知道爸爸这个打算,但现在她却没做好这个准备,于是半是撒娇半是玩笑地说: “老爸,现在这样一个烂摊子,你想推给女儿自己躲清闲啊?我可没那么傻。还是您老人家扛着吧!我现在潇洒快活,轻松自由,何苦自己给自己套上夹板呢!” “当然现在我不能交给你,什么时候我把一切打理顺了,什么时候我才能放心地交班呵!” “就是嘛,这才是我的好老爸呢!”石榴嬉皮笑脸地说。 看看快吃完了,于先鳌对石榴说了自己的担忧。 “我感觉老大这次好像有些坐不稳钓鱼?了,以前他可从来不曾这样。” “不会吧?”石榴不以为然地说。想起那天接送老大的情景,看不出他有什么反常之处。“以他所处的位置,什么事摆不平?” 于先鳌轻轻摇头:“你没听姜大明前些天来骂娘,看来这新来的书记是个厉害角色,他们都感到心里没有底了。” 一提起姜大明,石榴气就不打一处来,樱桃楚楚可怜的模样一下子浮现在眼前,她不由得恨恨地骂道:“那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共产党里怎么能有这样的人,还能当上市长!该有个厉害角色好好整治整治他了!” “你呀,孩子气!”于先鳌用手点点她,“没有这六的人,咱做生意的挣谁的钱去?这十多年来,腾鳌集团不就是靠这样的人才发展起来的?就拿俄罗斯来说,他们不搞灰色清关,咱们做外贸的哪来那么大的利润?这就是所谓的经济转型期,都要经过这样一个过程,中国外国,同一个理。” 石榴不屑地哼了一声。爸爸说的道理她当然明白,但对姜大明,她却是既痛恨又厌恶,有一次在一个应酬场合,那家伙竟然想占石榴的便宜,却不料偷柴火踩到火锨上,溅了满脸火星子——被石榴当众给了一肘弯子,痛得他弯着腰半天没站起来。 于先鳌说,老大最大的担心并不在经济方面,而是怕程可帷盯住白逸?的案子不放,如果这方面站不住阵脚,就可能像大坝垮塌一样,卷起政坛上的狂涛巨浪。一旦真是那样,腾鳌集团首当其冲地要受牵连,所以得想办法帮他维持,争取渡过这个难关。 “老爸,我一直没想明白,白专员的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再说和咱公司有啥关系?”石榴忍不住问道。 于先鳌摇摇头,显然不想给女儿答案,喝了几口酒,才别有深意地说:“老百姓说得好,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掉你,也跑不掉他。没有老大,腾鳌集团哪能发展到今天的规模?要说关系,这就是关系!” 石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老大来的第二天,她手下的?就打听清楚了,与纪主任一同去见程可帷的是省经济观察报驻滨州记者站的记者蓝梦瑛,只是他们没弄清楚的是,这两个人夜访市委书记究竟是为的什么事。 她正在沉思,只听于先鳌又说: “咱们不能把自己的命运绑在他一个人身上,告诉虎头,凡事别做得太绝了,得留点调头回车的余地。” “我正是这样吩咐的,不过那小子现在跟姓姜的摽得挺紧,对我有时候也不大买账了。” 石榴恨恨地说。 不经意间,平安夜到了。滨州的普通百姓对这个洋节日兴致不大,倒是鲸鱼湾港区外面临海大厦背后那条被称为“酒吧走廊”的胡同里热闹得很,灯红酒绿的人气?足。早些年这里只有三两家卖大碗茶的简易棚厦,码头工人们搬运装卸之余总会过来喝碗茶落落汗,有时再吃点咸鱼烤饼子填填肚子。随着港口对外航线逐渐增加,国外来的大小货轮航班越来越密,一艘船从进港到装卸完毕,通常要停留十天半个月的,外轮上的海员耐不住寂寞,便开始上岸寻找乐趣。一些很有经营头脑的人便相中这条窄巷,办起一家家酒吧、咖啡屋和西餐厅,不消两年,“酒吧走廊”便声名远播。听说远在莫斯科都有人知道这条特色街道,于是陆续有一些俄罗斯风尘女子结伴来这里讨生活,每到周末或节假日的晚上,不过三百米长的巷子里便宫灯?悬,火烛辉煌,笑语喧歌,丝竹悠扬,像情人节、万圣节、感恩节、圣诞节这样的西方重要日子里,更是家家客满,生意兴隆。按照鲸鱼湾港改扩建总体方案,市政府把这里规划为“俄罗斯风情一条街”,新年后改造工程就要全面实施了。 城市经济落后也直接影响了当地的消费档次,在滨州,“酒吧走廊”是唯一一处够得上档次的休闲场所,所以喜欢时尚的年轻人或出手阔绰的土大款们不约而同地把这里当成消磨时光的好去处。平安夜就更不用说了,早在一周前,各个商家的包厢便被预订一空。姚宜南选择了名气最大的海参崴酒吧的冰竹轩。在这条胡同里?海参崴是开张比较早的,姚宜南属于常客,老板与他很熟,一些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往往也不过问。 他把小佾带来了。 这一个月里,小佾已经变得愈来愈依恋姚宜南。不仅因为姚宜南不辞辛苦地经常到家里嘘寒问暖,送东送西,对她和妈妈百般照顾,还因为这位姚叔叔自己掏腰包给她请家教,每次见面都过问她的学习,甚至亲自给她做辅导。此外,在这个丫头心底另有一个小秘密,就是阳刚健壮而又善解人意的姚叔叔是个典型的帅哥,很符合女孩子心目中白马王子的标准。虽说十七岁的小佾尚处在不解春情的阶段,但每次想到姚叔叔,她都会从心里?到一阵阵甜蜜,每次见到姚叔叔,都会感到心跳加速脸颊发热,每次与姚叔叔告别,都会感到怅然若失心神不宁。所以,当上次她去腾鳌集团与爸爸通过电话,姚叔叔开车送她回家时说要带她出来过平安夜,她兴奋得一连几天没睡好觉,一直盼着这一天早日到来。 爸爸不在家,姥姥从山东农村过来跟小佾和妈妈做伴。有了姥姥,妈妈放心了许多,又恢复了值夜班。昨天医院派妈妈去北京学习,需要走一周,平时最不愿意妈妈离家的小佾这次却一反常态,一再要妈妈放心出差。早晨上学出门时,她告诉姥姥,晚上要和同学在一起过平安夜,会晚些回来。一整?她都没心思听课,放学铃声刚响,就飞一般奔出校园,远远看到姚叔叔的墨绿色斯巴鲁越野车停在那里。 冰竹轩是一间俄式包厢,关上包厢门里面还有一道格栅,格栅外摆着一张双人吧台,两边墙壁上挂着几幅半尺见方的西洋油画,造型别致的壁灯光线柔和而迷蒙。小佾平生第一次进到这种优雅浪漫的场合,好奇地四处张望,抬头看到画上的美女个个近于半裸,不禁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姚宜南按动唤人铃叫来侍者点过餐,然后取出一套少女装递给小佾: “过节了,叔叔给你选了套衣服,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 小佾惊喜地打开包?,里面是一件羊绒两件套蝴蝶结针织衫,一条韩版皮扣淑女毛呢靴裙,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她不禁叫了起来:“哇!太好了!” 看她兴奋的样子,姚宜南笑了,朝格栅里示意,叫她进去换上给叔叔看看。 不大工夫,小佾出来了,兴奋中带有几分羞怯,咬着嘴唇转着圈叫姚叔叔欣赏。姚宜南一看,不由得连声叫好,这身衣裳好像是为小佾量身定做的,羊绒衫外套是白地黑斑点纹,没有纽绊,只在下边系着一朵淡黄色的蝴蝶结,里面则是粉红色高领暗花内衣;藕荷色过膝冬裙折出一圈大叶褶,用一环银扣系在腰间。一个青葱少女这样一装束,顿时?熟了许多,也有了些许女人韵味。恍惚间,姚宜南几乎忘记了她还是个高中生。 忽然,包厢门被推开,姚宜南刚要发脾气,却见闯进来的竟是姜大明,他连忙换上笑容,起身相迎。 姜大明满脸通红,显然没少喝,不理姚宜南讨好的问候,盯住半垂着头的小佾骂道:“你小子真他妈的艳福不浅啊!这雏儿好嫩!” “瞧大哥说哪里去了!大哥若是有心思,小弟自会成全。”姚宜南半真半假地压低声音回答,又问他在哪个包厢,自己过去替他埋单。姜大明说不必了,和几个朋友在临海大厦吃过饭,过来喝点咖啡,看到斯巴鲁停在外面,才过来打?招呼。 “悠着点啊,小子!” 说罢,姜大明走出包厢。 姚宜南与小佾相对而坐。他点的几样菜点对小佾来说,都是新鲜的,所以她吃得很开心。姚宜南还要了一瓶甜红葡萄酒,小佾说自己从来没沾过酒,想叫一听饮料?姚宜南不答应,说吃西餐不能不喝红酒,不然不够品位。小佾现在对姚叔叔是言听计从,于是乖乖地也跟着呷起酒来。 两人东拉西扯地聊着,小佾向姚叔叔说着学校里同学间的一些趣事,姚宜南不时插话应和。谈起考大学的事,小佾神情显得有些落寞,说自己在班级一直是中游水平,担心考不上好的学校。 “大过节的,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姚宜南又给小佾把酒添上,安慰她说,“其实考上考不上大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份好工作。现在名牌大学毕业的学生找不到工作的太多了,可是你看哈书记的公子,没上过大学,现在却开着一家投资?司,过得风光着呢!” “我也听爸爸说过他。但人家有个好爸爸嘛!” “别担心,能考上大学当然好,考不上,让你爸爸跟老板说说,到腾鳌集团找个差事干不也挺好吗?我看如果你能去给石榴当个小跟班,比什么都强呢!”姚宜南信口开河。 小佾却当真了:“石榴阿姨能要我吗?” 姚宜南一指自己的鼻子:“到时候,不是还有我吗?” 几盅酒下去,小佾的脸色愈发红嫩,像两朵桃花落在腮上。她不想再喝,姚宜南却不肯放过她,举起酒瓶晃了晃,说只有这一点了,一定得把它喝光了!边倒酒边把话题又拉到学校里,姚?南问她同学中早恋得多不多,小佾说有一些偷偷摸摸地互相递条子,但老师管得严,没有人敢公开处朋友的。 “那么你呢?有没有男同学追求你呀?” 姚宜南故意问。 小佾腼腆地垂下脸,摇摇头。 姚宜南起身坐到小佾一侧,伸出一只手拢住她的细腰,贴近她耳边,轻声问:“那么姚叔叔喜欢你,行不行?” 小佾惊惶地抬头望着他,正与他那两只热辣辣的眸子相对,女孩子忽然浑身一阵战栗,似乎要倒下。姚宜南顺势把她搂在怀里,用力吻住那樱桃般的小口。 小佾仿佛晕厥过去了,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任由姚宜?摆布。姚宜南把她两手拢在胸前,像抱个孩子一样紧紧搂着她,吻着她的嘴,鼻,耳廓,双眉。小佾瘫软得像面条般毫无反应,直到姚宜南抱起她往格栅里面走,她才下意识地呻吟一声: “不,姚叔叔……” 格栅里空间不大,只摆着一张雕花双人床。姚宜南把小佾平放下,借着壁上的灯光细细打量着这朵含苞欲放的鲜葩。自打第一次去贾家,他就看上这个女孩子了,?是那时还没打算将她据为己有。后来他发现,这妞儿对自己颇有好感,每次见面时那份亲热劲儿总令他心里蠢蠢欲动,而分手时她表现出的恋恋不舍又让他感觉到鱼儿即将上钩的兴奋。本来他是用不着那样频繁地往她家里跑的,甚至有些事根本用不着他本人去办,但他却这样做了,为的就是彻底占有这个女孩子的芳心。有时他也骂自己浑蛋,目的肮脏,手段卑鄙,做法残忍,对这样一个不谙人情世故的娃娃下手未免缺德,但看到小佾清纯天真的笑容,看到她那两只毛嘟嘟的大眼睛,尤其是嗅到她身上那股少女特有的馨香时,他就无法自持,恨不得立时把她拉进怀里?今天这个机会是他早就计划好了的。看到小佾穿上那身衣服流露出来的感激与开心,他多少有些释怀,认为自己对她和她一家人做得够意思了,让她报答报答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何况她对自己一直心有好感呢! 小佾的脸颊热得烫人。那瓶葡萄酒虽然度数不高,但对一个从不喝酒的小姑娘来说,也足以令其失去抵抗力了。不过姚宜南却不想靠强力达到目的,因为他看得出来,如果自己想要,小佾绝不会拒绝,虽然会很难为情,但一个春心初绽的少女面对心仪已久的男人,理智往往是起不了作用的。 姚宜南轻轻解开小佾外套上的蝴蝶结,里面便是那件?花内衣。小佾喃喃着嘴唇轻轻翕动,尚未发育成熟的胸脯剧烈起伏。姚宜南一点点卷起她的内衣下摆,看到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上面是两只小馒头一样的玉乳。他兴奋起来,忙不迭伏下身逐个吮住,啧啧有声。 小佾像是忽然惊觉,努力想抬起上身,无力地叫道:“不要……姚叔叔……不要……” 可是姚宜南此刻已是激情勃发,哪能克制得住!他猛地把全身压在小佾身上,用舌头堵住她的嘴,同时伸手解开她的冬裙裙扣,又利落地褪去自己的衣裤。 “小佾,宝贝儿,好孩子……叔叔喜欢你,听话,叫叔叔好好喜欢……喜欢你吧……” ?迷离幽暗的灯光下,小佾不知道是羞涩还是渴望抑或是紧张害怕,只知道脸上炭火般发烧而浑身却一阵阵发冷,有一种几乎窒息的感觉,她牙关紧咬,又一次晕厥过去…… 第12节 12 第二天便是圣诞节。尹七七是白班。不知为什么,一整天她都有些心绪不宁,像是在期盼着什么,又像是在怕自己所期盼的事情发生。哈苏莫从早晨起就没?电话,这是很反常的,平常日子他都要一天几个电话,用他的话说是给姐姐“请安”,更别说今天这样一个重要节日了。前年和去年的圣诞节,哈苏莫都邀请尹七七去参加他那些朋友们的派对,每次都闹腾到小半夜才散。可是今年,他竟然杳无声息。 尹七七知道自己眼瞅着奔三十去了,按理说不应该再有那些少男少女才能有的幽幽怨怨,多愁善感,可是她却无法抑制自己,尤其是节假日。每当别人阖家欢聚的时候,往往也是她最孤独最难过的时候。舅舅一家人倒是体谅她,常常把她叫去一起过节,可渐渐地她就不太愿意去了,因为不管怎么样,自己都像一?局外人,尤其是看到舅舅在家里谈笑风生与妻儿恩恩爱爱的样子,她就感到自己格外可怜。 尹七七来到这个城市整整十年了,可是却没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好朋友。一则工作性质限制了她,宾馆经理一再告诫说,一号楼住的都是大人物,重要人物,领导人物,为这些人服务,言谈举止都要有分寸,不能随便什么人都接触,一切要为上级领导的安全着想;二则她本就不擅长交际,自从和那个人有了那样一层关系后,更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不希望让任何人洞察自己的心思。这也是那个人对她比较放心也比较满意的地方。除了哈苏莫,这段时间走动得勤一些的?是给那些残疾孩子当义工的焉雨亭了,但即使这样,她也不曾让焉雨亭走进一号楼或者自己的住处一步。 说来奇怪,哈苏莫缠着她时,她千方百计想摆脱他;可哈苏莫一天不来电话,她又有些胡思乱想起来,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尹七七说不好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态。不过,哈苏莫开朗风趣风度翩翩的样子近来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尹七七知道,其实从心底,自己并没有毅然拒绝这个表弟的恒心;同时她更知道,她和他之间是绝对不可能的,舅舅那里就是不可逾越的关卡。 尹七七想起下雪那天从舅舅家回到宾馆,晚上正要?睡,舅舅的电话打进来。舅舅说,小莫要给你买台车,我同意了,你一直有这个愿望,既然他有力量办这件事,就叫他办吧。但我看那个浑蛋好像在打你的主意,你可要有定力——那是不允许的,我不同意,你舅妈也不会同意。你只能是他的姐姐! 放下电话,尹七七感到一阵悲凉,流了半夜眼泪。舅舅说得对,哈苏莫是表弟,自己是表姐,两人除了这个关系,还能怎么样呢?何况,自己已经是别人笼子里的金丝雀,着实不忍心欺骗那个大男孩一样单纯的小表弟。 楼道里响起下班的音乐铃声,程可帷还没回来,接班的服务员到岗了,尹七七与她做好?接,穿戴整齐下楼往外走。刚从旋转门出来,对面停着的一辆汽车突然打开白亮亮的大灯,刺得她不由得抬手挡住眼睛,正在暗骂这人不懂礼貌,但听车门一响,一个黑影在光柱映衬下,健步向她走来,到得跟前,她才认出,竟然是哈苏莫! 哈苏莫身子微微前倾,递过一枝“蓝色妖姬”玫瑰花:“七七姐,节日快乐!” 一股强烈的幸福感猛然激荡着尹七七全身,她一时竟然呆住了。哈苏莫一身名牌服饰,围着一条黑白格子长围巾,两只好看的大眼睛在灯光下不住地忽闪。那份阳刚,那份潇洒,那份优雅,用时下小青年最喜欢说的一个词儿,端地“毙”了,标准的白马王子形象,更何况他手里那枝“蓝色妖姬”,被公认为玫瑰世界的顶级品种,几百元一枝都不容易买到,每到情人节圣诞节,女孩子都视能得到这样一枝玫瑰而引以为豪。尹七七得到过不少玫瑰,但“蓝色妖姬”却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而且这枝玫瑰是送给她的! “小弟!”尹七七激动地小心翼翼接过玫瑰花,声音竟然有些发抖。哈苏莫接过她的手袋,拉着她往车前走。 “还有一份礼物——瞧,保时捷双门轿,淑女版,全自动档,给你买的。” 他把车钥匙交到尹七七手上。 尹七七简直要晕过去了,好一阵才反应?来。 “这怎么行?小弟,这怎么行啊?不是说好买雨燕吗?买这么贵的车,舅舅知道了,不得骂死咱俩呵?” 哈苏莫不屑地哼了一声:“管他什么事?又不是要他花钱。姐,我就是要给你一个突然的惊喜!走,咱们去吃西餐,然后去看电影。” 尹七七情不自禁地随着哈苏莫上了车,刚要启动,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是焉雨亭。 她接听。焉雨亭在电话里焦急地说,好几个孩子感冒了,有的发烧到三十八度多,天太黑,往医院送不方便,她想起尹七七是学护士的,问她能不能去给孩子们挂挂点滴。药品都买好了,只是村里没有懂医的? “爷爷着急得很,骂我没把孩子带好。七七姐,你要来帮帮我哦,我不想让爷爷生气。”焉雨亭乞求道。 尹七七打个顿,但马上说:“好的,我手里正好有一次性注射器,半小时后我就能到。” 她从后面扳住哈苏莫的肩头,歉意地说:“小弟,让你失望了。我得马上去鲸口村,那里的孩子得流感了,很严重。” 不料哈苏莫回答得非常爽快:“没说的,七七姐,我陪你去,只要你开心就好。” “那太好了,不然姐姐还真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呢!” 尹七七高兴地说。 也多亏哈苏莫开车,弯弯曲曲的乡间公路,又是在晚上,凭尹七七那两下子还真开不上去。大约四十分钟后,车子停在鲸口村村头那条翻扣着的渔船旁边,焉雨亭就等在门前了。 尹七七知道焉雨亭说的“爷爷”过去是个挺大的官儿,有些打怵,便让她悄悄领着自己直接走进孩子们住的厢房里。一溜炕上十多个孩子或玩耍或打闹,看不出谁有病了。焉雨亭抱起小瓦沙说,别看他活蹦乱跳的,烧着呢,刚才我量了一下,差一些有三十九度了,瞧,那几个都是他给传染的。 尹七七把输液瓶挂在头顶的晾衣绳上,让焉雨亭配合自己,取出针具开始给孩子们挂点滴。孩子们倒是乖,一个挨一个躺下,不哭也不闹。时间不大,四个发高烧的孩子挂上了,另几个她也给服了药。 “我得告诉爷爷一声,叫他放心。?焉雨亭说罢,转身向正房走去。哈苏莫一直抱着肩在一旁看热闹,尹七七冲门外示意,不怀好意地笑道: “怎么样,蛮可爱吧?” 哈苏莫明白她的意思,挥拳作势要打她。 “哎哎哎,我这手里可有针头哦,小心我捅你一下子!”尹七七边躲边吓唬他。 这当口焉雨亭回来了,哈苏莫好奇地问老爷子在做什么,焉雨亭说,用功呢,全是大部头,看不清楚,还戴着老花镜,真是个老马列,天天看也看不够。 尹七七夸张地吐了吐舌头。 焉雨亭忽然吞吞吐吐地说:“七七姐……我想让你……今天晚上在这里住一宿,好吗??怕……我怕这些孩子半夜再发烧……不知道大哥同不同意?” “管你‘大哥’什么事?那我就住下,正好好几年没睡过火炕了!——哈斯玛,你这个‘大哥’肯定不能让‘小妹’失望吧?”尹七七有意把“大哥”、“小妹”几个字咬得很重,嘻嘻笑着对哈苏莫说。 哈苏莫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怔愣一会儿,笑了:“那好啊,干脆给我找个屋子,我也在这儿睡下得了!” “去去去,有你什么事儿啊!”尹七七不由分说,推着哈苏莫出门,“明天早晨早些来接我呵,别耽误我上班。” 两个姑娘就在炕梢挤着躺下了。乡间的晚上出奇地静,偶尔有一两声狗吠从远处传来,孩子们轻微的呼吸声若有若无,暖烘烘的土炕让尹七七仿佛又回到记忆中童?的温馨里。估摸着能有九点多了,她却没有一丝困意,扭头看看焉雨亭,发现她那两只大眼睛在黑暗中也在忽闪着。 “亭亭……” 焉雨亭没吭声,但明显是在听着。 “你有二十五了吧?不想处个男朋友?” 焉雨亭还是没回应,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笑了: “还说我呢,七七姐,你怎么不结婚呀?我看那个‘哈斯玛’蛮好的嘛,风度迷人,气质高贵,还有钱,长得也帅气,而且对你多好哇!” “别胡说,那是我弟弟……” “算了吧!还能骗过我的眼睛?还弟弟呢,瞧他那做派,对情人也不会那么听话,百依?顺的。”焉雨亭吃吃笑道。 “说真的,我上次带上他,就是想让你和他多接触接触,如果中意了,我给你俩当个红娘,怎么样?”尹七七换了认真的口气说。 焉雨亭默然,许久,才低声说:“七七姐……你别为我操心了……我的事儿……” 焉雨亭向尹七七敞开心扉,述说了自己遭遇的感情挫折,和来到鲸口村当上志愿者的心灵感受。 “这两个月,日子虽然过得苦一些,但我心里非常充实。在爷爷和这些孩子身上,我切实体会到什么叫灵魂升华,什么是人生价值。我下了决心,这辈子不再谈感情的事,我要陪爷爷过一个快乐的晚年?陪这些孩子长大成人。”焉雨亭动情地说。 尹七七听得很认真,焉雨亭的每一句话都像舞台上的演员演奏打击乐,一下下敲击在她的心坎里,她甚至从焉雨亭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个人的形象忽然不可阻挡地跳进她的脑海,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焉雨亭情路迷途是因为爱上有妇之夫,可自己爱上的岂止是有妇之夫!尹七七心想,这个小妹妹与自己一样命运多舛,而且说不定,自己未来的前景或许比她还要可怕! 看尹七七不搭腔,焉雨亭捅捅她: “姐,你睡了?” “哦?没有没有!” “对了,省里一家报纸前天?个女记者,采访爷爷后挺受感动的,说要给这些孤儿找一些‘星期天妈妈’,这周就要过来,带孩子们进城里去过礼拜。” “这是好事呀!” “那个姐姐倒是个热心肠,但我又高兴又有些担心,怕这些孩子一旦离了群,会找我的,他们现在都离不开我。” 尹七七感动地说:“没关系,亭亭,以后我休班时,就过来帮助你照料这些孩子。” “新年快乐!” 手机“叮铃”一声发出收到短信息的鸣叫,程可帷不用看便知道会是谁发来的,蓝梦瑛!在滨州市知道程书记有手机的人不超过十个,平?情况下,程可帷并不带着它,而是放在刘廷新身上。元旦休息三天,他硬是把那小伙子赶回了家。从外市调进来的几个人,只有丁忠阳把家迁了过来,张嘉缑则是定期“跑通勤”,而跟着程可帷来到滨州一晃四十来天了,刘廷新和新婚不久的妻子只是在鲸鸿宾馆聚过一次。 想到家,程可帷眼前浮现出女儿的影子。昨天快半夜了,女儿伊豆从北京打来电话,除了问候祝福,又提到他和她妈妈的事。女儿懂事得早,很小就看出来爸妈之间存在的问题,但她却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生怕父母离异对自己造成影响,反而几次劝爸爸从自己的幸福出发早些做出决断。程?帷心想,妻子如果知道女儿在撺掇丈夫与自己离婚,不定会怎么伤心呢! 和伊豆聊过,程可帷又往家里挂了个电话。妻子还是那样不冷不热的,既没表现出多少惊喜,也听不出有什么不快,或许刚刚和生意圈那些人应酬完,声音里透露出些许疲惫。想想她也真可怜,有个名义上的丈夫,却一年难得见几次面,程可帷记不得两人最后一次床笫之欢是什么时候,大概足有五六年了吧?可她固执,宁可顶着个空名,也不肯放弃妻子的名分。这令程可帷苦恼不已。 他又想起蓝梦瑛,本打算给她回个短信,一看天还没大亮,如果她丈夫看到了,很容易反感。女人也是,说是结婚了,却不愿意让程可帷认识自己的那一半,有时问起她来,也是语焉不详,似乎不情愿往深里谈。她一心想要个孩子,不知道现在当上妈妈没有? 索性睡不着,程可帷打开床头灯又看了一些材料,然后起床收拾完毕,到餐厅简单吃点饭,打电话找到丁忠阳,叫他陪自己去听涛苑工地转一转。 这一阵忙得要命,程可帷没能抽出时间听取关于听涛苑8号楼事故的最终结果汇报,但昨天遇到了新情况。昨天下班回到宾馆,看到门前马路上聚了一些人,车子刚要进门,只见一个满身尘色头发花白的跛足老汉扑过来,拦着汽车不让走。宾馆保安正要对老汉动粗,程可帷下车喝止他,俯身将老汉扶起来。 老汉说他要找“青天大老爷”。程可帷亲切地说自己是市委书记,有什么事尽管说。原来,这老汉是听涛苑小区的原住户,渔业户口,全家住着五间老宅。政府发告示搞土地开发时,答应在小区边缘给动迁户每家提供一套不低于原面积的小产权房,而且还要按失去土地面积大小适当安置子女就业。不料施工开始后,开发商腾鳌集团变了卦,说是政府要在这一带建设高档商品房,原来说好回迁房每平方米只要800元,而且政府还给补贴,变成商品房后每平方米均价便达到4800元,全部要由购房人负?,这是那些世代靠打渔为生的渔户们所无法答应的。于是开发商便要对这部分住户进行移迁,说既然你们买不起商品房,那就在山里找块地方给你们另建宜居房。老汉和十几户不肯签字的人家坚决不同意迁走,腾鳌集团下边的“和谐办”便派人三天两头过去威胁骚扰,逼得他们实在没法过消停日子,这才跑到市里来讨说法。 这个情况程可帷倒是头一次知道。到任第一天,他便去了听涛苑现场,当时还为工程的恢宏气势而高兴,认为新的市政府挺有气魄,开张伊始便是一个大手笔,如此大规模高标准的民生工程项目,足以给全市经济振兴带个好头,也可以提?干部群众的信心士气。谁知道这里还有这些猫腻! 丁忠阳来了,程可帷原打算带上国土局、规划办、城建局等部门的有关人员,想想还是先去看看再说,便和丁忠阳坐车来到听涛苑工地。 听涛苑临山濒海,是一块丘陵地,适合开发商品房。工程立项,名义是为了解决市民人均居住面积远低于周边城市的历史欠账,所以当初办理土地出让手续时,无?是容积率、实用率还是绿化率,市政府都是按安居住宅标准招标的。安居住宅属于廉租房性质,对开发商来说油水不大,但这块地皮位置极佳,所以几家有实力的房地产公司还是对它虎视眈眈。业内公开的潜规则是,拿到地皮再做手脚,比如容积率,直接涉及居住的舒适度,一个良好的居住小区,国家规定高层住宅容积率不应超过5,多层住宅不应超过3,这是指的净容积率,而通常情况下,毛容积率要比净容积率低50%左右,这两个指标都是合法的,于是,一些开发商就钻法律的空子,将净容积率换算成毛容积率来宣传,购房人弄不明白其中的奥妙,还以为这个小区的容积率真的很低,入住后发现上当也来不及了。这种情况相当普遍,由于容积率决定地价成本在房屋价格中的比例,决定被开发土地的含金量,容积率越高,开发商的利润就越大,于是许多开发商拿到地皮后,就通过暗箱操作串通主管部门或有权力的官员私下突破规划红线,变更容积率标准,而且还会将国家规定的30%以上绿化率尽量压缩,以扩大自己的赢利空间。不过听涛苑存在的问题恰恰相反。规定是安居房,腾鳌集团抢到这块肥肉后,却在这块地皮上打起建豪宅的主意。几幢高层住宅是按上头批的标准施工,包括倒塌的8号楼,目的是应付检查验收,蒙混过关;而二期三期工程预留的地块却是整个小区里地理位置与环境景观最好的,于先鳌打算在这里建成全市品质最高、风格最超前、能领导现代建筑时尚的连体或独体别墅群。他把容积率压得很低,房价却定得很高,表面上看建筑面积减少了,绿化面积扩大了,但实际上利润率却大大提高了。投身商海几十年,于先鳌从来不曾做过赔本的买卖。 程可帷和丁忠阳在原8号楼的遗址处下了车。这里和一个多月前的场景已经大不一样,倒塌的楼体被爆破拆除,新的基坑清理得干干净净,四周用工程专用围板遮蔽着。由于是节日,工地上没有人干活,几台塔吊寂寞地矗立?那里,多少有些料峭的北风从海面刮来,令人感到一丝寒意。程可帷注意到工地围板上全是“大海风风投”字样的广告。他记得姜大明在汇报塌楼事故时提到过,听涛苑项目的投资方便有这家风投公司。 “这个大海风与腾鳌集团是什么关系?”程可帷问丁忠阳。市委这边,他责成丁忠阳参与匡彬领导的调查小组工作。 “是一家有俄罗斯背景的风险投资公司,中方经理是本地人,不过我还没见过这位经理。”丁忠阳介绍道,“听涛苑工程投资总额是个天文数字,腾鳌集团可能独力承担有些困难,于是大海风作为投资方介入项目开发。从调查情况看,?前没发现有什么疑点,塌楼事故主要责任还是在施工方。” 程可帷边沉思边和丁忠阳往二期工程工地走。转过一面山坡,发现那里倒是在热火朝天地紧张施工,不过一眼看得出来,建的都是小别墅楼。 二期工地规划得比一期要好得多,虽然尚未完工,但雏形已现,坡形绿地,山间甬路,沥青车道,健身场地,人工湖区,微型森林,各种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山坡上,星星散散地分布着三十余幢单体别墅,每幢别墅都拥有近千平方米的私家花园;别墅群后面是十余排联体复式住宅;无论大小建筑,每一幢的风格都不一样,置身其间,的确令人有耳目一?的感受。程可帷逐块景观牌前驻足细看,发现规划中还有一座东正教教堂的图样。 他走到即将完工的一座别墅前。工人们望望他,没有人说话。这是最大的一座独体小楼,地面四层,还有地下车库,带有巴洛克建筑形制,想象得到,完工后会相当漂亮。程可帷估摸,这座小楼的面积不会小于四百平方米,按小区外打的广告价格每平方米8000元计算,总价要在320万左右。一个经济欠发达的滨州市,能有人买得起吗? 程可帷轻轻摇摇头,退回来和丁忠阳一道转往山坡后面。 冬日的太阳升起来很高了。远远望去,坡后山坳里零落分布着十余户老旧农房。四周的树木庄稼都被砍伐清理干净,已经迁走的住户也完成了拆扒,土地平整和基槽开挖都进行得差不多了,因此这十余户人家便显得很刺眼。程可帷猜测,昨天那跛足老汉大概就住在这里。他信步往离得最近的一户老宅子走去。 果然是那个老汉的家。老汉跛着脚正出门喂鸡鸭,抬头看见程可帷,吃了一惊,慌忙放下手里的食盆手忙脚乱地连声说:“程……程书记,你这是……你这大领导……大过年的来我这……破房子里……这,这……” 程可帷笑着拉过他的手,说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过来给老人家拜个年。老汉回身喊出儿子儿媳,拉着程可帷两人往屋里走。老汉的儿子长得魁梧剽悍,是个渔民,冬天不出海,便窝在家里;儿媳妇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儿,怀里还抱着一个吃奶娃。一家人可能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都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坐在炕沿上,程可帷和丁忠阳仔细听着一家人介绍拆迁的事,心里对事件过程都更有谱了。老汉儿子气愤地说,自己是在海上打渔的,几个养船的哥们儿都住在这海边,移迁到山里,不光生活不方便,而且出海也要多跑不少路,何况本来盼着小区建成后一家人能吃上商品粮,谁知政府变卦不说,反倒把人往山里赶,哪有这个道理? 从老汉家出来,程可帷一直沉默着。他意识到问题不是那么简单。这么大一片开发面积,土地用项调整和设计变更,绝非腾鳌集团自己就能做到,只有政府部门才有这个权力。而政府部门的权力,说到家,还得匡彬点头。可是匡彬从来不曾向自己介绍过这个情况。想想最初还为这样大一个工程而高兴,现在看,如果处置不当,很可能又要像外贸公司改制那样引起动荡,那可就不好向省委交代了。 正在这时,丁忠阳的手机响了,接听后,他向程可帷报告说,市委值班室接到省里通知,明天向省长要来检查工作。 第13节 13 和丁忠阳分手后,程可帷想起早晨蓝梦瑛发的那条短信,便给她回了个电话。响了一阵,蓝梦瑛才接听,电话里很嘈杂,还有一群孩子唧唧喳喳的声音。蓝梦瑛的声音很轻松,一点没有拘束地说,她正在市少年宫,和一群爱心妈妈在一起,程书记如果有兴致,是不是能在“百忙当中”亲自光临看一看呀? 程可帷不知道她搞的是什么名堂,但却被她的欢快情绪所感染,想想正好没有什么事了,便吩咐司机把自己送到市少年宫。 市少年宫位于团市委和市青联院子里,是一座老式红楼。一个很大的排练室里,十多个一两岁到四五岁不等的孩子正吵着闹着抢夺玩具。蓝梦瑛见程可帷到了,笑盈盈地迎上来。这一个多月来,程可帷还是头一次看到她这样开心,不由得令他错以为又回到几年前两人在一起打交道那段日子里。她把一个珠圆玉润的年轻女孩儿介绍给程可帷,说她叫亭亭,是负责照管这群孩子的义工。意外的是,程可帷见到尹七七也在场,她腼腆地说自己是来给焉雨亭帮忙的。那边窗下还站着好多年轻女人,听说来人是市委书记,都显得有些拘谨。程可帷和蔼地与她们点头致意。 蓝梦瑛介绍说,这些孩子都是孤儿或弃婴,被乡下一位老八路收养着,亭亭放弃了自己的白领工作,自愿帮助老八路照料这些孩子。听说这件事后,她在报上作了报道,这几位年轻妈妈便主动提出来认养这些孩子,周末或节假日把他们领回家过一过家庭生活,为的就是要让他们多少体验一下家的温暖,帮助他们一点点融入社会。 “很好嘛,这样的慈善举动应该大力提倡,你们的好心、热心、善心应该得到政府和社会的承认,也应该得到回报。”程可帷对那些爱心妈妈们说,“过后我和民政部门打打招呼,给你们提供点经济上的支持。这种事,要鼓励社会各界和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一旁的焉雨亭激动得小脸绯红,没料到程可帷扭头看着她,特地夸奖道:“能像你这样放着大城市的舒适工作不要,心甘情愿地到农村当志愿者,非常了不起!梦瑛,你们报纸应该大力宣传这样的典型人物和典型事迹呀!” 不一会儿,爱心妈妈们分别把十多个孩子领走了,焉雨亭与她们约好后天傍黑回到这里相聚,届时七七姐会找车送他们回鲸口村。几个人往外走时,焉雨亭说要到新华书店买点儿童护理方面的书籍,让尹七七陪自己去,尹七七告诉她说舅舅过生日,自己得赶回去,先把你送到书店吧。说着发动了保时捷车。看程可帷与蓝梦瑛边走边聊,很亲热的样子,她心里打了个问号,因为早晨一打照面,她就感觉这个漂亮记者很像那天晚上在宾馆看到的与纪主任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但那天她围的是一条围巾而今天却是戴着一顶帽子。 蓝梦瑛坐进程可帷的车里。程可帷建议到海边转一转。蓝梦瑛摇头,说:“我一大早就出来,连早饭都没吃上,现在已经中午了,你这大书记就不能请我一顿呀!好歹我是替滨州市做宣传呢,权当是慰劳了。” 程可帷笑道:“慰劳倒是应当的,那你选地方吧!” “‘酒吧走廊’新开了一家上岛咖啡,很有格调,老板是台湾来的,昨天我还去采访了呢,不然咱们去那里坐一坐?”蓝梦瑛建议。 程可帷略一迟疑,作为一市首脑,出入那样的地方似乎不妥,但想想不过是喝杯咖啡,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答应了。司机见他没反对,便启动了汽车。 程可帷侧过脸打量着蓝梦瑛。她穿了一件款式活泼的紫色紧腰中褛,颈上松松地围着一条雪白的丝巾,领口别着一枚黄湛湛的卡通马头胸花,那是她的属相,不管换上什么衣服,她都要戴着的。与往日不同的是,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顶软檐格呢帽。受伤后包扎头部剪掉的长发还没长起来,这顶女帽倒令她别添情致。蛋清般细腻的面颊还是那样红润,不像在医院那天那样苍白。看来她恢复得不错。 上岛咖啡是一家连锁店,在程可帷早先工作的那个城市早就有多家门面,滨州还是偏僻一些,今年才开张第一家。果然如蓝梦瑛所说,装修设计风格很时尚,服务也是上乘。优雅舒缓的钢琴曲中,服务小姐把两人领进一个小包间。说是程可帷请客,蓝梦瑛却反客为主地拿起菜谱。 蓝梦瑛给自己点了一盘煎牛排,两只蛋挞,一份炸薯条,给程可帷则要了一份单面煎蛋,一盘咸鱼鸡粒干煸饭,另叫了一份罗宋汤。程可帷心里忽地一热。这种酸甜口的佐餐汤是他的最爱,以前两人在一起吃西餐时,他总要叫上一份,而她还没忘记。 看出程可帷眼中溢出的温情,蓝梦瑛故作不在意地开玩笑说,你这农村出来的土包子,享不了洋人的福,还是吃点“中国特色”炒饭吧! “说得是,我这把年纪的人,观念永远也跟不上你了!”程可帷别有深意地说。“再要瓶红酒吧!到这地方了,索性浪漫一回。” 蓝梦瑛唤回服务员,又点了一瓶张裕解百纳。 “别再拿什么观念说事儿!”蓝梦瑛显然听出了程可帷的潜台词,不客气地说,“这些年,你搪塞我的理由还少吗?” 程可帷语塞,暗自后悔不该把话题往这个敏感问题上扯。两人沉默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问: “他……还做投资业务?” 蓝梦瑛漫应一声,没往下说。 蓝梦瑛当初与那个从事证券股票投资的经纪人结婚,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一种冲动,不能说没有报复程可帷的成分在里面。但蜜月未满,她就后悔了。那个婚前对她百般呵护恩爱异常的家伙,却是个极其势利的市侩。当初得知自己的恋人是市委书记曾经资助过的“希望女孩”,而且与市委书记一家过从甚密,他便使出浑身解数来表现自己,拼命讨得蓝梦瑛的欢心。但当得知蓝梦瑛与程可帷断了联系而且又离开那个城市后,他就变脸了。在他看来,自己娶进门的这个女人已经由潜力无限的绩优股一下子变成了垃圾股,不论是短线炒作还是长线持有都不会给自己带来高额回报。于是潜藏在他心底处的那份投机因子不断膨胀发酵,对蓝梦瑛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蓝梦瑛当然容忍不了他这样的小人心态,两人勉强对付了一年便以分手告终。但蓝梦瑛却不想让程可帷知道这些,所以只能选择回避。 两人边吃边谈。蓝梦瑛说了一个情况。几天前,市中心医院院长忽然把纪主任找到办公室,在场的还有市卫生局的领导。他们让纪主任详细回忆了当初抢救白逸尘的过程,并要求他把这个过程写成书面材料。纪主任说,以前已经写过了,在病历档案里有记载,但卫生局领导坚持要他在书面材料里再次确认,病人是因为注射胰岛素过量意外身故。 “这就很可疑。倘若不害怕重新复查,为什么要让纪主任重新写材料,而且还必须特别坚持这一条?”蓝梦瑛说。 程可帷也警觉起来。查清楚白逸尘死因,是他来滨州市上任时接受的附加任务。上级领导也不能肯定这其中一定就有问题,只是死者亲属提出疑问,本着对干部本人和家属负责的精神,必须有个正式答复,所以省委书记王景林把白逸尘女儿的申诉信批转给他,嘱咐他利用主政滨州的便利做好这件事。程可帷并没打算大张旗鼓地开展调查,一则新市委刚刚成立,不能在干部群众中造成不必要的思想混乱;二则那样做无异于是在怀疑前任地委行署领导工作失职,何况这件事很可能只是白逸尘女儿没有根据的胡乱猜疑,而其本身就是个捕风捉影的莫须有事件。但现在看来,问题可能并不那样简单。自己只安排刘廷新与纪主任接触,而且这种接触并没有声张,蓝梦瑛介入其中也是她本人一再要求的结果,除此之外,无论市委还是市政府,他向班子里任何人都没透露过。可是很显然,有人清楚了解纪主任和蓝梦瑛都与这项调查有关系,竟然盯住两人不放,还在匿名信里发出威胁;还有,又是谁安排市卫生局长来过问这件事,还要特地叮嘱他明确给这起死亡事件定性呢?前些天程可帷还认为,蓝梦瑛的车祸或许是个意外,但此刻听了她的话,他不再这样想了。 “你的怀疑有道理。”程可帷冷静地说,“假如有人对这件事表现得过于关心,那恰恰证明这种关心背后隐藏着玄机。可以断定,这起死亡事件如果确实有猫腻在里面,这种猫腻就会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所以我说,梦瑛,你一定要格外提高警惕,千万不要擅自活动,不管去做什么,去接触什么人,事先都要和刘秘书打招呼,更不能晚上一个人外出!记住了吗?”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口气也像是下命令。 蓝梦瑛点头,表示接受了,又说:“想想真是匪夷所思。一个堂堂专员,地市级领导干部,一呼百诺,威风八面,怎么会稀里糊涂地成为牺牲品?我还是怀疑白灵是不是神经有问题。因为这件事实在让人难于理解。假如真是有人背地里捣鬼,会是什么人呢?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也没想明白。” “她女儿凭什么断定,爸爸是被人谋害的?谋害一个专员,得有条件哪!谁又有这样的机会呢?”蓝梦瑛像是自言自语。 是呵,谁能有这样的机会呢?程可帷也陷入沉思。 哈文昆过五十八岁生日。按习俗他过阴历。今年的阴历生日恰好赶在元旦这一天,于是在夫人张罗下,中午全家人在市中心的“天方楼”摆了一桌。天方楼是鲸鳍镇最有名气的伊斯兰风味酒店。就餐饮业的整体水平而言,全市几乎没有什么够得上品位的高档饭店,但回族小吃却很发达,大大小小的回民饭店遍及大街小巷,天方楼是其中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一家。这可能是借了地方主要领导是回民的光。哈文昆说自己不信回教,但并不妨碍他对本民族文化的宣传和弘扬,譬如前年新落成的伊斯兰教堂就很气派,至今仍是滨州市的地标性建筑。 一家人,哈文昆夫妇,公子哈苏莫,外甥女尹七七,还有秘书和保姆。事先哈夫人给匡彬打了电话,于是匡彬两口子早早也来到酒店;张嘉缑和姜大明闻讯,不经邀请便主动赶来了。哈文昆批评夫人,说自家人在一起吃顿便饭就罢了,何必惊动人家!夫人说,这是你下台后的第一个生日,更不能马马虎虎,让外人看笑话。哈文昆说,怎么叫下台呢?我现在还是人大主任嘛,妇人之见。 说归说,这几个部下到场,哈文昆还是很开心的。天方楼的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精明伶俐,与哈文昆一家很熟,听说是哈书记的生日,自然安排得很上心,还特意献上一个寿桃型蛋糕。这餐寿宴吃得人人兴高采烈,气氛活跃。 家人和客人轮番向寿星佬敬酒,哈文昆高兴地来者不拒,以至于夫人不得不出面劝阻了。 “好好好,不喝了不喝了!夫人有令,下官不得不听呵!”看匡彬妻子起身敬酒,哈文昆学着京剧道白,做出一脸无奈状开玩笑说,“巧儿,这杯酒你替舅舅喝了吧!” 他把酒杯递给尹七七。 “瞧你,就能欺负巧儿!”哈夫人白他一眼,嗔道,“弟妹的酒,哪能叫孩子代喝。来,弟妹,嫂子和你喝一杯。” 这当儿,酒店女老板陪着石榴推门进来,石榴手里捧着一个大花篮,笑盈盈地说,于总听说哈书记做寿,特地委派她来祝贺,于总偶感风寒,不便出席,很表歉意。说罢自己把酒斟满,一口干掉,那份豪爽劲儿令满桌的人啧啧称赞。一旁的姜大明暗想,这“二毛子”果然是个辣妹,难怪腾鳌集团的员工人人怵她呢! 女老板敬酒后离去,石榴取出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纯金老虎: “这是于总特意为哈书记定做的,祝愿哈书记雄风不减,虎威依旧!” 哈文昆哈哈大笑道:“你们于总不愧是我的老朋友、老同事,还记得我是属虎的!却之不恭,受之有愧,那我就收下了,代我谢谢于总。” 哈夫人面带惊喜地接过这份重礼,小心翼翼地仔细端详着,一旁的匡彬妻子露出艳羡的目光。 石榴告辞,众人继续边吃边喝边侃。哈文昆借着酒兴回忆起当年与于先鳌和匡彬在一个单位共事的经历,不无感慨地说: “一晃三十多年了,匡彬,那时你刚刚参加工作吧?老于比我大几岁,也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还有大明,那年你还是个小警察呢,瞧瞧现在,你们俩一个当了市长,一个当了副市长,老于更是不得了,富甲一方了!沧海桑田,想想还像昨天一样。” “咱们能有今天,都是哈书记栽培的结果,来,大明,咱俩再敬老领导一杯!” 匡彬起身和姜大明一道举起杯。 哈文昆喝下去,继续发着感慨:“咱们几个人发展到今天不容易,滨州市有今天也不容易。程书记虽然初来乍到,但我看得出来,是个干事业的人,有他带头,滨州一定会有一个大发展的,你们做助手的,可要尽心尽力,协助他唱好这台戏啊!” 匡彬频频点头。 哈文昆把脸转向姜大明:“我听说程书记在会上批评你,你还有些想法?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领导肯批评你,说明是看重你,这半辈子,我挨的批评还少吗?但我的感受是,受一次批评,就进步一步。不怕领导批评,就怕领导不理你。何况,挨批评了,首先要从自身找原因。你得想想自己的工作还有哪些不到位的,是不是有什么漏洞被领导抓住了。查到病根,对症下药就是了嘛!” 哈文昆意味深长地说。 “行了行了,人家是来祝寿的,不是来听你上课的。”哈夫人在一旁不耐烦地打断他。 哈文昆没理她,继续说:“这程书记虽然年轻,却是很有魄力的,至少比我强得多。我当了这么多年一把手,还真拉不下脸来批评自己的副职呢!” 几个人在这里高谈阔论,匡彬妻子暗示坐在身边的张嘉缑来到外间沙发上。 “嫂子有什么吩咐?”张嘉缑笑呵呵问。 “张市长刚来时间不长,嫂子也张不开口哦!”匡妻做出难为情的样子。张嘉缑叫她有话就说。 “我那弟弟自己成立个包工队,靠着承揽点小工程养家糊口,这半年多了没有活干,整天缠着我叫我帮忙。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听涛苑刚开发时,他就想要个楼号干,可老匡那个人原则得很,硬是不答应,都给了腾鳌集团。这回你来抓城建,嫂子实在走投无路,就腆着脸想到你老弟了。” 张嘉缑打了个顿,问道:“你弟弟,他是工程公司,还是包工队?” 匡妻支吾道:“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好像是……几个人在一起给人盖楼。” 张嘉缑明白了,她弟弟很可能是个黑包工头,靠从大公司手里转包点工程过日子,这样的施工队往往没有什么资质,像样的项目是万万不能给他们的。但顶头上司的老婆开口了,总不能不给面子吧?想了想,他有了主意。 “嫂子,这事儿好办。市里提出来要推进标准化社区建设,明天我叫城建部门做个规划,给全市所有小区加装围栏,这活儿没有什么技术难度,工程量又大,够他忙活一年半载的了。你叫他抽空去找我好啦!” “那种小活儿……能挣到钱吗?”匡妻迟疑着问。 张嘉缑一听这外行话就笑了,低声说:“嫂子尽管放心,能不能挣钱,不都在咱一句话吗?” 吃罢长寿面,一桌人都到外间喝茶吃水果,尹七七说晚上值班,要先回宾馆。哈苏莫提出陪她走。哈文昆看看儿子,又瞥了尹七七一眼,说:“不是五点才接班吗?也好,早些回去,打点好程书记的生活,别到处去玩了!” 尹七七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应允,和哈苏莫一道走出来。看看才两点多钟,哈苏莫建议去看电影: “《梅兰芳》,黎明和章子怡演的,据说特棒。” 尹七七犹豫一下。她想起舅舅那天在电话里语气严厉的叮嘱,一时冲动,差点脱口把舅舅的话告诉表弟,但她忍住了。她知道,哈苏莫如果晓得爸爸的态度,肯定会回家大闹一场,那样舅舅也一定会把怒气转到自己身上。 可是,最终她还是开着保时捷按哈苏莫的指点朝电影院奔去,一来她的确想看这部大片,二来这段日子以来,她也越来越不愿意离开这个很对自己脾气的小表弟了。 电影院里很有人气,人们大概都是慕名而来。哈苏莫买了两张包厢票,这是情侣座,航空式座椅椅背很高,两边有挡板,坐着既宽松又舒适。尹七七吃着哈苏莫买来的萨琪玛和各式小吃,很快就沉浸在剧情里,心头的烦恼也一点点淡去了。 “姐。”哈苏莫忽然附在她耳边叫道。 “什么?” “你说,孟小冬为什么要离开梅兰芳?他们俩多般配呀!” 尹七七没理他。 “我要是梅兰芳呀,拼着命也要和孟小冬在一起。”哈苏莫像发誓一样又说。 见尹七七还不答腔,便试探着把手伸到她腰后,轻轻拢住她。 “好好看电影,别闹!”尹七七把他的胳臂往外拉。哈苏莫却突然转过身抱住她,不由分说便吻上来。尹七七挣了挣,没挣出去,只得由他堵住自己的嘴。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去年尹七七过生日时他也曾想吻她,却惹得她不高兴,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她居然没有力气拒绝他。 电影挺长,走出电影院时,外面已经暮色四合了。尹七七眼尖,忽然看见腾鳌集团那个姚经理又领着上次在海边看雪那个小女孩儿,两人好像也是看的这场电影,只见女孩子蹦蹦跳跳地跟在姚经理身后,一副开心不已的样子。她捅捅哈苏莫,哈苏莫刚要打招呼,尹七七忙捂住他的嘴,责怪道: “你想干什么?讨人嫌哦?” 天傍黑时,匡彬夫妇从天方楼出来,准备散着步回家。匡彬问妻子和张嘉缑嘀咕什么,她便把张嘉缑答应自己的事说了一遍。 “你那弟弟……有点钱就又嫖又赌,手下连个固定施工队伍都没有,哪能干得了这个?”匡彬皱着眉头道,“这姓程的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你别给我找麻烦了!” “咋啦?”匡妻生气地说,“瞧人家,过个生日就有人送金老虎,你这属蛇的什么时候有人给你送过金蛇呀?连自己小舅子的忙都不敢帮,这市长当得也真是窝囊死了!” 说罢,气哼哼地甩下丈夫,拂袖而去。 第14节 14 程可帷在办公室里等了半天,午后才接到通知,说是向省长已经到了,正在往市外贸公司去的路上。他叫上同样在等候的匡彬、丁忠阳、张嘉缑、姜大明等人,急匆匆赶往外贸公司。 省长向世群一行与程可帷他们几乎同时到达外贸公司大门前。车子停下,程可帷快步迎上前去。向世群从豪华皇冠轿车里钻出来,亲切地与滨州市一干领导握手。陪同他一道来的有省外经贸厅厅长、省进出口公司总经理等人。寒暄中程可帷才知道,原来省长是率团赴俄罗斯、韩国和日本访问了一圈,返抵大连后直接来滨州的。 “好嘛,有新气象呵!”向世群并不急着进院,抬头看着整修一新的气派门面,夸奖道。腾鳌集团入主外贸公司后,首先斥资对整幢大楼进行翻修,原有的木制门窗全部换成了塑钢材料,墙体罩上一层釉面,红砖院墙被镂空铁艺围栏替代,破败的大门也改造成颇具现代风格的电控装置自动伸缩门,弧形门顶上是亮闪闪的不锈钢大字:“腾鳌集团国际经济贸易总公司”。远远看去,这幢建于五十年前的老楼的确像一个花甲老人重新焕发了青春一般。 由于是新年放假,楼内除值班人员外,没有公司领导。匡彬想打电话把于先鳌找来,向世群摆摆手说罢了,事先没通知,怪不得人家,咱们还是到仓储区随便看看吧。 外贸公司有一个占地很大的仓储区,紧邻着办公楼,与鲸鱼湾码头相连,地理位置极好,不仅有自己的铁路专用线,还有一个专有泊位。向世群领头,省市领导们跟在后面,绕过办公楼向库区走去。 “可帷来了有一个多月了吧?初到一地,辛苦是免不了的。怎么样,身体还好?” 向世群亲切地问道,语气里透露着关心。 “谢谢省长,我还好。”程可帷感动地说,“只是千头万绪不知道从哪里抓起,现在还在熟悉情况当中。” “头三脚难踢啊!”向世群感慨地说,“好在你有经验,只要进入角色,打开局面是不困难的。” 没待程可帷回答,匡彬在一旁接上说:“程书记进入角色很快,已经带领我们班子研究出一套明确的发展思路,这外贸公司改制为腾鳌国贸的事,就是程书记亲自拍板确定下来的。” 程可帷一愣,未及说话,向世群打着哈哈表态了: “是吗?哈哈,那很好嘛!这说明你们对省里的精神吃得还是很透的。很好,很好。” 仓储区里,各种物资堆积如山,不同规格的钢材,各种矿料,大小不一的原木,一排排集装箱,排列整齐的汽车、农用车,铁路线上还有待卸车的车皮,所有这些都是准备发往俄罗斯去的,可是场地里却没有作业人员。程可帷几天前来考察过,腾鳌集团一直没能确定谁来接任总经理,留任的原公司经理介绍说,由于受金融危机影响,俄方支付能力不足,中方不敢轻易发货,这是主要原因;其二是工人们始终对改制有抵触,消极怠工,没人愿意干活,劳资关系尚未完全理顺。程可帷仔细了解了改制后党群组织设置情况,叮嘱他利用外贸滞销、生产任务不饱满这个关节,做好职工的思想工作,务必要做到平稳过渡,避免引起新的矛盾。 向世群似乎对出口业务量下滑的情况有所了解,面对堆满货场的各类物资并没表现出惊讶或不满,反而兴致勃勃地聊起考察俄罗斯远东地区对华贸易的感受,断言不出一个季度,随着国际经济形势好转,中俄两国的进出口贸易就会回暖,“那时你这个市长就是大富翁喽,这些东西可都是那边急需的哟!” 他对匡彬说。 程可帷敏感地意识到,向省长刚下飞机便赶来滨州市,而且第一站就直奔腾鳌国贸,这个举动有着明显的象征意义,客观上是一种表态。两周前,程可帷曾通过省长秘书请求过,希望向省长能抽空听听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但一直没得到回音。今天向省长的一言一行,实际已经公开表达了他对滨州市外贸公司转型改制的立场。 回到市里,向世群就市委市政府当前正在抓的几项主要工作听取了汇报,对地改市这两个月来滨州市取得的成绩颇多嘉许。匡彬提出眼下最大的困难还是财力问题,向世群表示理解,说省里再从政策上给一些倾斜,而且国家开发银行也答应要提供支持。滨州市在场的领导个个喜形于色,都感到省长此次莅临真好比是一场及时雨。 看看天色已晚,市领导们陪同省长一行在鲸鸿宾馆用了晚餐。向世群心情不错,没像其他上级领导那样装模作样地一再叮嘱“四菜一汤”,一任服务员大盘小碟往上端,而且连声称赞滨州的饭菜有特色。 “这半个月,可让我们这伙土包子吃够了苦头,那俄式大菜日本料理虽说世界有名,但咱这肠胃天生就是中国特色,享不了那福,瞧瞧栾厅长,瘦了好几斤呢!”向世群指着省外经贸厅厅长半开玩笑说。“坐在这里,才有回到自己家的感觉。” 晚宴结束,省领导们就在鲸鸿宾馆下榻。在向世群的套房客厅里又聊了一会儿,滨州市的几个人提出告辞,向世群打着哈哈送到门口,然后叫住准备回自己房间的程可帷。 程可帷知道,自己的预感大概是不错的。 向世群换了睡衣,半倚在宽大的沙发上,一副很放松的神态,略显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圆圆胖胖的脸膛红光满面,说话的语气也很随和亲切。 “可帷,上次你提出来要到省城见见我,正赶上我忙着出国,没来得及给你回个信儿。不过你到任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我还是很关注的。听到的反映都不错,我也很高兴,很放心。你主政一方多年,阅历和经验都有,省委之所以选中你来挑这副担子,是有道理的。” “谢谢向省长的鼓励。其实我也知道,照省委的要求,我的工作节奏还是慢了一些。不过滨州刚刚立市,有些事我不想过于匆忙,打算边干边看,看准了再迈步子,宁稳毋急。” 程可帷含蓄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向世群肯定道:“这个思路是对的,一切工作都要从稳定大局出发,没有稳定,什么事也不可能做好。景林书记在省委常委会上也一再强调这一点。你的做法很符合省委的方针,稳定压倒一切,这一点,要向全市各级干部讲清楚,特别是班子里,要形成共识。” 程可帷表示要把向省长的重要意见向市委班子传达,并贯彻到日常工作中去。 向世群谈到腾鳌集团收购市外贸公司的事。 “今天看了腾鳌国贸的情况,你认为怎么样?”他反客为主地问。 程可帷想上省里见向世群,正是为了谈这个问题,于是他坦率地把自己的观点亮了出来。尽管由腾鳌集团收购外贸公司已成事实,但他仍然认为这种“国退民进”策略不宜大面积推广,特别是在滨州这样一座国有经济本身比较孱弱、三种所有制比例严重失衡的新兴城市。再考虑到国有企业职工强烈的抵触情绪,推行这样的政策更应该循序渐进,不能因此而造成整个社会的动荡。 向世群认真听罢,笑了:“可帷啊,你是不是有些过虑了?今天在现场,我倒是很受鼓舞的,那样一个老企业,腾鳌集团一接手,立刻就有了新气象,这是个很好的开端嘛,至少可以看出,滨州市委市政府的工作是扎实的,有成绩的。” 程可帷轻轻摇头,指出这种改制在职工队伍中造成的冲击很大,而且其后遗症难于在短时间内消除。如果是由实力雄厚的国有大企业来接手,对于稳定人心、尽快盘活经营,特别是保证国有资产不致流失都有好处。 “你的想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向省长看似肯定,实际却不以为然。“但毕竟是站在滨州一市的角度看问题,这就有局限性。打造l省对俄贸易的‘航空母舰’,建设东北亚外贸中心区,是国务院做出的决策,临海地区之所以地改市,国家就是希望新的滨州市能成为这个中心区的最大平台。这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也是个拖延不得的任务。所以省委省政府特别关注滨州市能否迈好这第一步。两个月前我来滨州时,听到文昆同志、匡彬同志介绍外贸公司改制问题,感觉他们的方案是可行的,滨州经济落后,地处偏僻,财力紧张,引资不易,更要善于利用本土企业的资金优势。腾鳌集团有这方面的优势,那就扬其所长为我所用嘛!这也是符合十七大精神的。在这一点上,切不可纠缠于‘国’啊‘民’啊这些枝节问题,还是小平同志教导我们的,不要被姓‘社’姓‘资’绑住手脚,发展才是硬道理嘛!” 这一通滔滔宏论,令程可帷无法再深入阐述自己的意见,如果硬要拗下去,势必与省长发生正面冲突。而一个事实是,自始至终,向世群的态度都是明确的,他作为下级,根本无法说服省长改变既定方针。沉默片刻,他提出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市委和市政府不能对这项工作完全放手,改制后的企业,要建立健全党委和工会组织,尽管企业性质由“国”变“民”,但必须保证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在企业中能够得到切实贯彻。 “我想以改制后的腾鳌国贸作为试点,为以后在民营企事业单位普遍建立党的组织和群团组织找到一条新路子。”程可帷坚定地说。 “这在全省都没有先例……”向世群稍沉吟一下,颔首道,“也罢,你们可以尝试,搞好了,或许还是个经验呢!具体想法,可以向卢部长汇报一次。” 向世群叫来秘书,取出l省沿海地图,粗大的食指沿着海岸线由上而下。 “看看,真是黄金海岸啊!”他感慨地说,“可帷,这次在韩国参观了stx托拉斯集团,他们的造船实力位居世界第六,这几年,造船业已经成为韩国经济的主要增长点,但令人无法接受的是,一些低端产品全是在我们国家生产的,据说韩国船企抢到的全球64%的订单,一多半是由中国完成的。他们利用我们的低成本优势,将低技术、低附加值产品转移到中国沿海,借以增强自身竞争力。可以说,韩国造船业给gdp的贡献率,靠的是我们国内的大大小小船舶企业。长此以往,我们的造船业势必要沦为韩国人的附庸。因此,我有个新的设想。你来看——” 向世群的手指点在鲸鱼湾港一带。“鲸鱼湾港扩建后,港区外延线还有几十公里没列入开发计划,滨州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上一个造船厂怎么样?” 程可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是一个他完全没有想到的问题。 “省长,滨州市可是毫无造船业基础啊!” 向世群笑了:“基础都是要从一无所有开始打造嘛,开设保税区,以前有什么基础?这不也有了良好开端!现在国家正在等着l省拿出一个鲸鱼湾港的长远发展规划,借着这个契机我们把它做大做强,力争多上几个项目,项目就是增长点啊!” “只怕条件不具备……”程可帷说。 向世群充满激情地说:“条件要靠我们主动去创造,等到条件都具备再去上项目,那还不是晚三秋了?所以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大庆人这个创业方针我是很欣赏的。国务院提出建设东北亚外贸中心区的战略考量,就是最好的前提条件,我们必须抓住这个难得机遇啊!” 看程可帷似乎仍有畏难情绪,向世群把话往回收了收:“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初步设想,具体有没有可操作性,还需要你们认真加以研究,我是当做一个题目出给你们的。” 匡彬独自在办公室里翻阅政府工作报告的草稿。地改市后的首届人代会即将召开,他要在会上向人大代表们报告工作,这份报告稿下午要提交市委常委会讨论,他想再做做润色。这时传来敲门声,他说声“请进”,便见姜大明面带喜悦地走进来。 “什么事这么高兴?”匡彬瞥他一眼,依然专注于手里的材料。 “程大书记这回可是碰了个软钉子!哈哈!向省长才不惯他呢!”姜大明发泄般说。 匡彬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次向世群来,明确表态支持市外贸公司转制方案,客观上是对程可帷的否定,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既是哈文昆和他匡彬的胜利,无形中也会对程可帷的威望产生一定的负面影响,所以姜大明才会感到开心。这家伙一直在为程可帷对他的批评而耿耿于怀呢! 姜大明仍是一副不解气的样子,接着说:“他姓程的以为是省委书记亲自点名派他来的,就有了尚方宝剑!向省长这当头一棒子,他也该清醒了——在滨州,还得咱这土地爷说了算数!” “混账话!”匡彬沉下脸申斥道。虽然在一起共事多年,超出原则的言论他却不想与这个副手交流,何况两人多年来关系一直不算融洽。省长的态度只能说明自己这一方稍占上风,而后面需要磨合的问题多着呢!市委书记作为一市的最高领导人,话语权在人家手里,总不能事事都要省长出面撑腰吧! 随着时间推移和交往的增多,匡彬愈益感觉出程可帷的强势。他曾经不自禁地把这位新市委书记与自己的前任白逸尘作过比较,发现两人颇有几分相似之处。白逸尘当了多年行署领导,却似乎一直没能掌握当官的诀窍,成天一副“包青天”的面孔,在他手下工作,总使人提心吊胆的,生怕出一丁点差错,因为一旦发现部下哪件事做得不到位,他总要不客气地假以颜色,即使是副专员也不给面子。其实白逸尘不是个难侍候的主儿,而且不记人过,往往就事论事,过后就罢,但“雷霆之怒”发作起来,的确够吓人的。从第一次常委会上程可帷对姜大明的态度看,这恐怕是又一个白逸尘。只是白逸尘嫉恶如仇却以清廉自持而闻名,曾有一个副局长跑到宾馆送礼想接局长的位子,白逸尘不但痛快淋漓地责骂了他一通,第二天还提议地委免掉了他的副局长职务。不知道程可帷在这方面是不是也能像白逸尘一样留下“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口碑。 自程可帷上任后,匡彬一直感到心气不顺,倒不完全是因为自己没能当上市委书记,那件事的决定权不在哈文昆手里,省里没相中自己,那是官运没到,像姜大明说的,“寡妇睡觉——上边没人”,窝火自然窝火,却也没有办法;心里不痛快的是,提交常委会讨论的几件事程可帷都与自己意见相左。作为市长,匡彬根本没有力量否决程可帷以市委书记身份表达的意见,相反,市长提出的意见,市委书记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加以否决。为了不被否决,他只能想方设法为自己的主张寻找理论根据和政策支持,这样每讨论一件事,他都像是在辩解,而对方永远占据着主动权,随时可以横挑鼻子竖挑眼。 匡彬想起昨天在程可帷办公室里两人研究听涛苑工程的事。程可帷说,他已经找城建和规划部门的头头谈过,对这个项目的情况有了大体了解,既然当初是以“安居工程”名义立项,就不应该随意改变土地用途,这是个原则性问题,市政府应该严格把关才是。腾鳌集团申请将廉租房改为别墅项目,经过层层审查,最终是匡彬签字同意的。程可帷这样说,显然是有批评匡彬的味道。但匡彬心里有底,因为腾鳌集团为这件事下了大力气,不仅疏通了市里各个关卡,甚至活动到省里并得到支持,所以匡彬听程可帷说罢,笑笑答道: “程书记批评得对。就滨州市而言,群众的居住条件不是需要锦上添花,而是需要雪中送炭,当初市政府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才决定大面积开展安居工程建设的。但是后来省里注意到这件事,派出一些城建专家前来考察,认为这样一个上佳地块用来建设廉租房有些浪费,不如开发成高档商品房,对提升城市品位、打造新滨州形象有好处。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还特地发来建议函。为此,我专门召开市长办公会议,经过反复研究,觉得省里的意见不是没有道理,恰好赶上筹建鲸鱼湾港保税区,考虑到以后来滨州的外商不会少,也需要给他们准备一处条件好一些的生活区,于是便同意腾鳌集团的请示了。说到家,还是腾鳌集团有活动能力,竟然能直接打通省厅的关节。” 匡彬介绍着事情的前后过程,话里的意思却是把责任都推在省里和腾鳌集团身上。 又是省里!程可帷不禁有些恼火,脱口问道:“这腾鳌集团能量不小啊,一个小区开发项目,都可以惊动省厅出面说话?” 匡彬笑了:“腾鳌集团的老总是多年的省政协常委,手眼通天呵。” 程可帷最后做了让步,说既然方方面面的手续都已经齐备,再往回改也要造成新的浪费,那就按既定计划办吧,但对尚未动迁的那些老住户,还应给予适当照顾,不能让人家过分吃亏。他建议增加两座回迁楼,按小产权房补偿分配给那些动迁户,避免他们由于自身条件得不到满足而造成新的不安定。匡彬答应按这个思路做一些调整。 想想程可帷到头来还是不得不妥协,匡彬心里有几分得意,姜大明的话虽说难听,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自古便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你一个外来客,本事再大,也跳不出坐地户给你划定的小圈子。 姜大明是来向他汇报8号楼事故调查的最新进展的。虽然常委会上决定由匡彬担任调查组组长重新对事故进行调查,但实际工作还是由姜大明主持,这样,新的调查结果就不可能与原结论有什么不同。只是,既然市委书记在会上提出那么多问号,不管怎么样,调查组必须对这些问号逐一做出回答。这也是姜大明这些日子一直在费脑筋的问题。 刚才在自己办公室,姜大明接到一个电话。看看号码很陌生,他想不起来是什么人,但区号显示对方是从北京打来的。他心里动了一下,一个靓丽的面容跳进脑海。 拿起电话,果然是她,樱桃。 “姜市长好!”樱桃的声音不带什么感情,但依然那样悦耳。 “哦,好,好!原来是大明星啊!走了这么多日子,连个信儿也没有,最近还是那么忙吗?” 姜大明格外热情。 樱桃却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姜市长,我哥哥的事,上次你答应过,一周内就办好,可是现在这么多天过去了,他还在里面关着呢!你的诺言要兑现啊!” “那是自然,大哥我说过的话,哪能不办!只是嘛,”姜大明故意卖关子,“那个跑掉的家伙至今没到案,检察机关抓住这一条,不相信你哥哥的一面之辞,说只有把他那合伙人抓到,才能证明你哥哥没有责任。我虽然是市长,也不好硬逼着他们放人哪!这两天我还在为这件事伤脑筋呢!” 樱桃急了:“姜市长,你可是打了包票的……” “那当然那当然,”姜大明抢着说,又不怀好意地笑道,“宝贝儿,要不你再来一趟?大哥自从那天以后,一躺下这眼前就是你的影子,嘻嘻,你那小xx头儿,真个叫嫩,大哥好喜欢……” “姓姜的,你是不是人?”樱桃在电话里骂道,“有像你这样欺侮人的吗?告诉你,别把事做绝了,那天晚上我可是录了音的!你要是说话不算话,别忘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的!” “瞧瞧,宝贝,大哥逗你玩呢!这事包在大哥身上好啦!我保证下星期叫你哥哥回家。”见樱桃急眼,姜大明忙哄她道。 对匡彬汇报时,姜大明尽力把樱桃哥哥的责任往轻里开脱,建议先对他取保释放,待抓到他那个逃走的合伙人再一并重审。匡彬听说追捕几个主要责任者都没有进展,不禁有些恼火,这些人不到案,调查便永远不会有最终结论,他这个调查组组长便无法向常委会交代。 “那个贾伟达真是个浑蛋,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干这样的蠢事!这么大的工程,够暴利的了,他竟然还搞小儿科这一套,真是贪得无厌!”他恨恨地骂道。 姜大明点头表示认同,其实心里却明白,贾伟达之所以竭力压缩投资,想方设法在降低成本上钻空子,主要原因在于哈苏莫的“大海风”公司半途抽逃投资去搞期货交易。这个严重违规举动导致了8号楼工程的资金链断裂。而这个情况匡彬并不知晓。事故发生后,哈文昆勃然震怒,严令追查到底,姜大明搞不清楚他是否知道儿子在这起事故中的责任,看他的态度好像并不知情,但也不好说,现在的官场,官越大的人越会演戏,何况在一起三十多年,他对这位老熟人、老朋友、老上级了解得算得上到家了。 “罪魁祸首还是姓贾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姜大明下结论说,“技术性的结论,我们到省里和国家建筑科学研究院都去了,他们意见一致,认同我们此前做出的鉴定结果。下一步的工作,重点还是追捕贾伟达。如果检察院立案,我们准备向省公安厅汇报后,对贾伟达发出通缉令。” “可是程书记等着要最后结果呢!”匡彬提醒他说。 “那没有办法。”姜大明不以为然地一笑,“姓贾的不到案,就不可能有最后结果。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程大书记应该明白这一点的。” 第15节 15 由北京飞来的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班机平稳地降落在莫斯科谢列门杰沃2号机场。哈文昆率领的滨州市经济贸易考察团一行二十余人走出停机坪,市政府驻俄商务协调办主任,也是腾鳌集团驻俄贸易总代表慕铁前带着手下一帮人早早就等在出港大厅了。为了让领导脸面上有光彩,慕铁前还花钱雇来一群留学生在机场大楼外面打着横幅,举着中俄国旗齐声高喊欢迎口号,那阵势不亚于国家领导人到访。哈文昆一眼看到石榴也站在迎接的人群里,苗条挺拔的个子鹤立鸡群般比五短身材的慕铁前足足高出半头。 市人代会闭幕第二天,哈文昆就动身了,先在北京盘桓几日,办妥一应手续,这才直飞莫斯科。这次他带了一批民营企业家,名单上原本有于先鳌,可是临行前召集这些人进行出国教育时,于先鳌声称自己腰椎间盘突出症犯了,无法长途飞行,决定派石榴参加这个考察团。而此时石榴已经搭乘“谢苗诺夫号”随同一批货物先行出发了。 由于定位在经贸洽谈,负责接待考察团的是“丽兹?卡尔顿”集团,但毕竟有官方身份,所以哈文昆稍事休息,便由慕铁前陪同前去拜访莫斯科市政府。走进莫斯科市政厅那间带有浓郁罗曼诺夫王朝时代历史痕迹的会客室时,卢日科夫市长与他们礼节性寒暄后,便把“丽兹?卡尔顿”集团欧亚大区总裁伏莲依娃介绍给他们。哈文昆知道伏莲依娃与腾鳌集团有很密切的商贸关系,也知道她曾多次造访滨州市,但却一直没与她见过面。 考察团入住在莫斯科开张不久的丽兹大酒店,欢迎晚宴也在这里举行。伏莲依娃与哈文昆并肩而坐,他能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法国高级香水的味道。这个女人看上去五十岁上下,由于保养得好,面部皮肤细嫩如鹅蛋清,精心修饰过的眉睫、唇线衬着两只暗蓝色的大眼睛,加上丰腴而不显臃肿的身材,显得姑娘般风姿绰约,别有一番异国美人的情调。哈文昆暗想,这女人年轻时一定也是个招男人喜欢的尤物。 服务生布菜之际,伏莲依娃用俄语介绍说,这家酒店的前身是莫斯科国际旅社酒店,后来被美国“丽兹?卡尔顿”集团投资亿美元买下后改建成“世界最豪华酒店之一”,它的特点就是顶级消费、顶级享受,一份“沙皇早餐”价值便达5000多元人民币,这种早餐是严格按照沙皇的“皇室食谱”制作,包括水晶香槟、白鲸鱼子酱和一份块菌煎蛋。 “譬如这瓶1961年酿造的chateaupétrus红葡萄酒,折和成贵国人民币,约合52万元。”伏莲依娃举起手里的高脚杯,带有几分自豪说。 不光哈文昆,在座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把眼光盯在手里的酒杯上,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似乎泛着软黄金般的光泽。 哈文昆举杯道谢,连说在这样奢华的酒店下榻,实在过意不去。听罢慕铁前翻译,伏莲依娃优雅地笑着一摊双手,说不必客气,这家酒店就是她所掌管的欧亚大区分公司投资的。 在座的客人们都有些瞠目结舌,看着伏莲依娃宛如面对一位女沙皇。 第二天上午,哈文昆专门去了中国驻俄大使馆一趟。这次俄罗斯之行,他的重要任务之一是选定一个俄方市或州与滨州市建立友好城市关系,事先国家有关部门已经与大使馆做过沟通。大使不在,文化参赞接待了他,并且告诉他,经与俄方商洽,本着对等、互利、城市特征相近等原则,俄方建议由远东滨海边疆区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市与滨州市结为友好城市。乍一听,哈文昆多少有些失望,但也明白俄方这样决定是有道理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有个中国名字,叫海参崴,原本是中国领土,清代晚期被沙皇俄国夺占。那个城市与滨州一样,也是以外贸为经济支柱,规模却比滨州大得多,据说在全俄排第六位。想想滨州只是个新兴城市,名不见经传,能与这样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著名城市称兄道弟,也算可以了,哈文昆的心里平衡了一些。 参赞说,符拉迪沃斯托克市政当局对与滨州结亲很有热情,他建议哈文昆返程时可以直接飞去一趟,把缔约的事抓紧办了。哈文昆想想说,这事还是要认真筹备一下,届时搞一个隆重的仪式,毕竟这是滨州建市后结成的第一个友好城市,不能过于草率。参赞听罢表示赞同,并说正式签约时,大使馆可以派人亲赴远东参与其事。 回到酒店,考察团其他成员与伏莲依娃带领的“丽兹?卡尔顿”集团谈判班子进行的交涉已经接近尾声。由于事先有过意向,所以几项大的合作项目洽谈得都很顺利。伏莲依娃的女强人风范展示得淋漓尽致,既不卑不亢,又显得很大度,投资滨州市“俄罗斯风情一条街”建设,参与鲸鱼湾港保税区开发,入股腾鳌集团国际经济贸易总公司期货经营,她都答应得很爽快,动辄出手上亿卢布,令滨州市这群井底之蛙大开眼界,真正认识了什么才叫“国际投资大鳄”。哈文昆走进谈判大厅时,伏莲依娃热情迎上来与他拥抱,并拉他坐在自己身边,而这一侧全是俄方人士。慕铁前见状急忙绕过来坐在哈文昆身边。 伏莲依娃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大通,慕铁前翻译说,她的公司与滨州市有过很愉快的合作,这次“议长先生”亲自率团前来,并且提出这么多大项目寻求合作,充分说明对“丽兹?卡尔顿”集团的信任和器重,她为此而自豪并表示感谢,并且决定,今后集团在欧亚大区的发展重点要移向中国,特别是具有广阔发展前景的滨州市。 哈文昆被她称作“议长先生”,感到既新鲜又得意,扭头低声问慕铁前,协议是不是已经敲定。慕铁前见俄方翻译不在场,便毫无顾忌地说都搞定了,这娘们虽然迷人,和咱中国人打交道智商却不行,百依百顺的。声音很大,对面桌上的滨州市官员们都笑了,那些俄国佬不明所以地也跟着傻笑。 哈文昆冠冕堂皇地说了一些场面上的官话,慕铁前则一本正经地翻译给伏莲依娃和她手下人听。最后约定回去后各自把文件准备好,滨州市考察团离境前正式签署。于是双方握手告别,皆大欢喜。 切尔基佐夫斯基集装箱大市场位于莫斯科市区东部,占地20多公顷,据说是欧洲地区最大的零售批发场所。哈文昆一下车,就感觉到它的规模远超过自己想象。听身旁的慕铁前一口一个“一只蚂蚁”,他不解地问是什么意思,慕铁前笑着说,这个地区名叫伊斯梅洛沃,在这里经商的华人说不好俄语,就按谐音把它叫成“一只蚂蚁哦”,其实它与蚂蚁毫无关系。 出国前,市外贸局提供的材料说,全市输俄商品中大约有价值12亿美元的货物在这个市场被俄方扣押,而慕铁前介绍说,其中腾鳌集团就占了九成以上。市外贸公司是国有企业里的对俄贸易大户,但它的主打项目多为工程机械、汽车矿石、木材建材一类,而且客户集中于远东地区的海参崴,所以损失不是很大,腾鳌集团则不同,它的交易品种多为服装、鞋帽、小型家电、日用百货、儿童玩具等,这些正是俄方此次治理“灰色清关”所着力打击的对象,所以数千个集装箱被突然扣下,算得上是血本无归。为此,于先鳌得知哈文昆要带队访问莫斯科,曾特地打报告希望能给他们呼吁呼吁,争取能通过政府间的沟通渠道使俄方有所缓颊,尽量帮助腾鳌集团挽回损失。这件事,哈文昆当然不能不管。 哈文昆默默地沿着冷清的大街往前走。由于有被称为“阿蒙”的特种警察严密把守,数以千计的商户都紧关着拉闸门,市场里一片萧条,倒是外围一些不高的建筑里时有人流出入。慕铁前介绍说,那都是专门为这个市场服务的,有护照签证处,运输物流中心,钱庄,华商宿舍,旅社,中餐馆等,它们都是这个市场派生出来的,也为市场的正常运转提供了很大便利。 “护照不是大使馆负责吗?这里怎么还有黑签证?”哈文昆不解地问。 “在莫斯科,没有什么办不了的事,只要有钱,那些大鼻子本事大着呢!”慕铁前说,“比如那家‘华商登记注册服务中心’,能帮你解决文件过期问题,甚至帮你更换过期护照,办一次只需要两三千卢布;有些中国人护照丢了,他们照样能帮你解决,只不过要花一两万卢布。当然这些交易都是地下进行的,在拿到新的身份证明之前,中国人连房门都不敢出去,若是被那些黑心警察抓住了,不罚你个倾家荡产才怪呢!” 从下一个出口转上另一条街,哈文昆注意到一幢幢俄式尖脊红楼几乎家家都贴着中国的福字或春联,不少窗户上还挂着大大小小的中国结,俨然变成了中国民居。慕铁前啐了一口,骂道,伊斯梅洛沃区的租房价格已经超过北京,和莫斯科最好地段的房子相差无几,这都是被中国人抬起来的,一个小小的一居室每月也要2000美元,另外还要支付中介人2000美元,交给房东保证金2000美元!而在切尔基佐夫斯基市场开设之前,这里的房租连现在五分之一都不到。中国人多了,连带着其他地区租给中国人的房子也跟着涨价,这两年,他那个协调办的房租也提高了两倍。 哈文昆留心听着,打听道:“其他城市,比如索契的房价呢?” 慕铁前不明白他何以会问到俄罗斯的一处度假胜地,含糊地说,那里的华人少,房价不见得能像莫斯科这样高吧? 沉默一会儿,哈文昆担忧地说:“俄国佬这回看来是动真格的了,恐怕你们于老板这回要伤元气。”慕铁前笑了笑,说不至于那么严重。见哈文昆探询地望着自己,他解释说,发到切尔基佐夫斯基的这批货物主要是服装,利润率在200%—300%之间,而其他商品比如眼镜架、首饰、打火机等,毛利率甚至可以达到400%—500%,家具和食品也在200%以上,在被扣押之前,已经出手一半多,即使剩下的全都损失掉,也能大体上保本。 “你们老板那么精明,当然心里有数,不然还能那么气定神闲地稳坐钓鱼船?”哈文昆笑道。 往回走的路上,哈文昆用征询的口气问慕铁前,在国外待了这么多年,回去换个岗位如何?并说准备建议于先鳌,由慕铁前担任腾鳌国贸的总经理。 “那是滨州企业改制的一个品牌,必须有个得力的人挑大梁,我看你很合适。” 慕铁前听说要给他这样一个肥缺,喜出望外,连声说谢谢哈主任栽培。 石榴没参加考察团在莫斯科的活动。她独自来到阿尔巴特大街拐角处的一家咖啡屋,在一张掩在屏风后的两人吧台前坐下,要了一杯速溶摩卡咖啡,慢慢搅拌着。这是俄罗斯有名的咖啡,有一股软巧克力的可可香气,只嗅一下,便令人陶醉,只是价格贵得惊人。 一个身着厚呢大衣、头戴深蓝色宽檐帽、打扮与普通莫斯科人无异的中年汉子走到石榴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石榴没抬头,只是问了一句: “喝茶吗?我记得你是不喝咖啡的。” 来人是贾伟达。接到慕铁前的秘密电话,他便从几十公里外的郊外赶来了。 “这里的茶我喝不惯,全变成他妈的大鼻子洗脚水味道了,还是要杯酒吧!”他瓮声瓮气地说,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石榴这才抬头望望他。不到两个月,这家伙变得又瘦削又憔悴,全然没有了在国内当总经理时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儿。她打个响指,叫来白衣黑马夹系着蝴蝶结的男侍者,叫了一瓶斯丹达名品伏特加。 贾伟达给自己斟上,一口下去半杯,长出一口气。见石榴不开口,忍不住又骂起来。 “你们他妈的在国内花天酒地,把我老贾发配到这里,成天躲在那座小木屋里不见天日,七八天没个人搭理,名义上是总代表助理,屁!代表处里哪个人把我当盘菜了?你来了正好,跟老板说说,死活这回我得回去!别人捅的娄子,凭什么要我来背黑锅?” 他的声音渐渐高起来,还要往下说,看到石榴那双淡蓝色眸子冷冷地盯着自己,便知趣地住了口,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在电话里他可以撒泼,面对面坐着,他对这个冷艳的混血女人还是有几分怵意。 “不让你回去自然有不让你回去的道理,这是为你负责,也是为公司负责。你想想,几十条指控都加在你身上,回去之后,你还有生路吗?不掉脑袋,也要在监狱里蹲一辈子!哪头轻哪头重,这点账你还掰不开?” “那些指控哪条能落在我姓贾的身上?别把我逼急了,豁出去来个鱼死网破,大伙儿全栽进去!”贾伟达气急败坏地说。 石榴冷笑一声:“鱼死网破?你要把公司搞垮了,老板能饶了你?就算你能跑掉,老婆,孩子,她们以后还想好?” 贾伟达呆呆地盯着酒杯,忽然伏桌上哭起来,身子剧烈颤抖:“我回去……就是想看看女儿……这两个来月,我想她想得,想得都……都要疯了!好几次,好几次我做梦,做梦……梦见她在学校里被,被人欺负……说她爸爸是,是个逃犯……” 石榴任由他啜泣,过了一会儿,从手袋里拿出一叠照片,甩到他眼前。 “小佾很好,我经常去看望她们娘俩,孩子不像你想得那样,过得很开心。” 贾伟达迫不及待地撕开装照片的纸袋,取出女儿的照片,贪婪地一张张仔细看着,慢慢地,眼眶又红了。 “小佾,好女儿……爸爸对不起你……” 石榴起身,扔下一叠钞票,这是一万美元。 “自己照料好自己吧,缺钱了就开口说话,该让你回去,我会告诉你的,不过现在不行。姜大明说,你已经被上网通缉,只要在国内一露面,马上就会成为落网的鱼虾。” 看着贾伟达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石榴忽然冷冷补上一句: “而且据老板说,新来的市委书记正在追查白专员死亡的案子,这意味着什么,我想你心里比我清楚!” “真的?!”贾伟达刚刚平静一些的面孔一下子又变得煞白,声音竟然颤抖起来。 贾伟达的反应令石榴愈加确信自己的猜测有道理,其实她这句话不过是敲山震虎,白逸尘事件的底细她并不清楚。 身为于先鳌的养女,位居腾鳌集团“四大金刚”之首,又被老板作为接班人培养,石榴在公司内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一不二的人物。近一两年来,于先鳌授权她处理集团日常事务,大小事情基本都是她来拍板。但石榴隐隐感觉到,有些事情,于先鳌始终不曾向她交底。比如自己的身世,于先鳌每次都是语焉不详,有时候问得紧了,他便打着哈哈说,女儿,老爸不会把秘密带到地下去,该你知道的时候一定会告诉你,但现在你知道得太多,没有好处。问起亲生父母,于先鳌只告诉她,爸爸在她出生之前就死了,而妈妈是俄罗斯人,生下她后便只身返回了俄罗斯。由于不了解内中的前因后果,石榴一度对亲生母亲暗生恨意,认为她无论有什么理由也不应该把自己的女儿扔下而远赴异国他乡。不过随着年龄增长,她对母亲当年的无奈之举开始有了一定的理解。 石榴天性豪爽外向,看上去性格冷傲,敢爱敢恨,不像小家碧玉式的女孩儿那般多愁善感,似乎是个没有心计不藏私曲的人。其实这只是她的外表,私底下,她对许多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特别是受命主持腾鳌集团日常业务以后,变幻莫测的市场风险,刀光剑影的商务折冲,尔虞我诈的人际交往,每一天都在磨砺着她的神经,使她一天天成熟起来,对社会,对人生,对亲情,都有了与普通人迥然有异的认识,这种成熟甚至超过了她的年纪。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石榴逐渐意识到,于先鳌虽然已经决定要培养自己成为这个商业帝国的女王,却并没对自己完全敞开心扉,至少在心底某个角落里,多多少少还有一些秘密不想让自己知道。譬如他与老大的关系,两人何以结成那样一种难以说清道明的离奇关系,这种关系始于什么时候,在这种关系中,彼此的利害纠结是什么,石榴左思右想也琢磨不透;再譬如白逸尘死亡事件,按说作为一个民营企业主,于先鳌完全没有必要关心这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但他却好像自始至终在跟踪着这件事的发展,而在石榴面前却又不肯表现出来。石榴记得哈苏莫来鳌宫索要四十万元买车钱那天,姜大明来了。于先鳌找借口把石榴支开,但石榴却在门外听到两人的对话。 姜大明说:“老大让我告诉你,还是想办法把姓贾的处理了为好,他知道的事太多了。” 于先鳌似乎不以为然,答道:“没有那么严重吧?我把他发配到那个地方,阎王爷都找不到!8号楼的事我和匡市长谈过,损失应该由市政府埋单,不过如果市长实在为难,那就记在腾鳌集团账上好了,不管多少钱,我都认了。等把这边的事摆平,过个一年半载,谁还记得追究他的责任?” 姜大明说:“哪有这么简单!老大说,新来的那个主儿盯上白逸尘那件事了!” 于先鳌笑道:“我看老大有点草木皆兵了!” 姜大明忧心忡忡的声音:“当初姓贾的在莫斯科时,可是他给白专员买的药啊!” …… 当时石榴就意识到,安排贾伟达偷渡出逃,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在塌楼事故中负有首要责任,背后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但于先鳌为什么也热心于这件事,她却想不明白。 此刻看贾伟达脸色大变,她知道这才是他心底最大的一块病。 的确,这是一个贾伟达不敢为人道及的秘密。一年前,贾伟达接到集团调令,由驻俄罗斯贸易代表处总代表任上回国担任新成立的鲸龙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一职,正在打点行装,忽然接到姜大明的电话,委托他购买一批药品和针剂。具体药名今天贾伟达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后来听说其中治疗糖尿病的药剂被转送给行署专员白逸尘,而白逸尘用着效果很好,还有意让驻俄商务协调办继续采购,当时他还有些得意。谁料时间不长便传出白逸尘因用药不当而暴卒的消息,事发当晚,姜大明把贾伟达找去,说是那批药有问题,他这个购买者恐怕难逃干系,出于对他的保护,姜大明要求他对这件事守口如瓶。贾伟达出了一身冷汗,连连点头,对姜大明感恩戴德。不过事后他反复琢磨,怎么也想不通用着好端端的药剂怎么突然会致人死命!他隐隐约约意识到,那些当官的之间在这起死亡事件中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他不敢把这个疑问提出来,只能按照姜大明的吩咐去做。本来一年多过去了,事情似乎已经风平浪静。可是现在如果真像石榴说的那样,新市委书记追查这起案子,那么那些人必然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推。假如的确是因为药剂问题导致白专员身死,那自己可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以姜大明那些人的为人,他们是不会出面替自己开脱的。 想到这里,贾伟达顿时委顿下来,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倒着伏特加酒。 天,黑透了,风卷着雪花扑打着咖啡屋外面的百叶窗,发出凄厉的尖啸声,令人心里一阵阵发冷。 第16节 16 冰封的涅瓦河白皑皑一片到处银装素裹,这座与意大利威尼斯齐名享有“水城”美誉的沙俄旧都——圣彼得堡,此刻却显得那样古板单调。装饰华丽的马拉雪橇在冰面上飞快掠过,远处岸边停泊着与这座城市同样有名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像一位沧桑老人沉默地注视着带着敬仰的目光从它身边经过的中国游客。 第一座雪橇里坐着哈文昆和伏莲依娃。滨州市经贸考察团在莫斯科的洽谈任务结束后,按照惯例,东道主安排客人到各地转一转。通常这样的“考察”都很轻松,因为主要谈判项目双方主管部门事先商洽得差不多了,领导到场不过是履行签约手续而已,多数考察团成员关心的是食宿条件怎么样,能到什么地方开开眼界,返程时能带回哪些土特产。哈文昆率领的这个团也不例外。其实真正用于商务洽谈的时间只有一天多,后来的三天都是在莫斯科游览观光,昨天来到圣彼得堡,计划在这里再逗留三天。伏莲依娃亲自陪同他们飞来这座俄罗斯第二大城市。 圣彼得堡的冬季漫长,每年十一月中旬便进入结冰期,一直要到次年的四月中下旬。伏莲依娃说,冬天的景致虽然不如夏季,但也有好处,那就是游人相对较少,在每一个地方都可以从容地安排自己的行程。她领着众人游览了著名的冬宫、斯莫尔尼宫、普希金城、喀山大教堂,登上“阿芙乐尔号”巡洋舰,还在马林斯基剧院欣赏了一场美轮美奂的正宗俄罗斯芭蕾舞。明天考察团就要启程回国,利用最后一个下午,她又提议让大伙儿到涅瓦河上亲身感受一下俄罗斯著名民歌“三套车”的意境。 一溜五辆豪华雪撬首尾相衔在宽阔的冰河之上奔驰,每辆雪撬都由三匹高头骏马牵拉,马的脖颈下一串串项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伴着驭手甩动长鞭的炸鸣在空旷的河面上传出很远。外面气温足有零下二三十度,但雪撬里却温暖得很,雪撬四壁和乘客头顶、脚下,都是厚厚的绒毡,而且还有一只微型热风机悬在后窗处。哈文昆和伏莲依娃对面而坐,石榴坐在后窗下充当翻译。她是伏莲依娃亲自点名叫到这辆雪撬上来的。 看着马匹拉着雪撬欢快前行,石榴不禁轻声哼唱起来: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声音舒缓而忧郁,很是动听,伏莲依娃不禁向她投去一个赞许的微笑。石榴转着淡蓝色的大眼睛想了想,忽然不唱了,问伏莲依娃说,这首歌我从小就会唱,可是唱来唱去,却一直也没弄明白,歌名为什么叫《三套车》,歌词里明明唱的是“这匹老马”呀,另外两匹呢? 伏莲依娃听罢,也哼起这首歌的旋律,然后大笑起来,搂过石榴夸奖道: “这的确是个问题。你可以给我们的普京总理写封信,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哈文昆也觉得有趣,不由得笑了起来。 在莫斯科时,哈文昆就留意到伏莲依娃对石榴有着一份异乎寻常的关心和喜爱,原本他疑心这两人以前认识,但通过观察,他又发现似乎并非如此,因为看上去石榴本人对此也有些莫名其妙。 到达莫斯科的那天晚宴后,慕铁前安排考察团众人去游览著名的阿尔巴特步行街,伏莲依娃说要亲自陪伴哈文昆,拉着他坐进自己的超级宾利房车,不许石榴推辞,又叫她也上了车。这款房车哈文昆头一次见到,高大而宽敞,不仅外型威风,里面也极尽奢华,沙发、卧具、吧台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部小电影机,车尾处更有卫浴设施。车子平稳前行,哈文昆兴致勃勃地逐处参观,待回到座位上,伏莲依娃给他斟了一杯伏特加,笑着说了一句什么,没待石榴反应过来,她拍拍巴掌,通往驾驶室的那扇小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竟然是哈苏莫! 哈文昆吃了一惊,脱口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 “当然是我请来的。”不待哈苏莫解释,伏莲依娃答道,“他是我在中国最好的合作伙伴,这次贵市前来洽谈的所有项目,我都要经过他的‘大海风’去操作,他怎么可以不来呢?不瞒阁下说,当初选择代表团成员时,哈公子就应该是人选之一,毕竟他是‘大海风’的ceo哦!” 石榴翻译完这段话,扭头对哈苏莫叫道:“你这家伙总是这么神神秘秘的,连自己的老子都瞒着,我们老板肯定更要蒙在鼓里了!等回到酒店,姐姐再审问你,看看还有什么猫腻没交代!” 哈苏莫哈哈笑着说:“石榴姐这么说,可是冤枉小弟了。伏总说的是,本来这个考察团里就应该有我一个位置嘛,就是老爸太原则,死活不同意。这回你们都看清楚了吧?不管多有油水的项目,哪个离得开咱‘大海风’啊?何况那里的俄方股份都是咱伏总投资的呢!” 哈文昆承认伏莲依娃的话有道理,作为“大海风”的法人代表,哈苏莫是有资格也有条件加入这个考察团的。“大海风”的具体运作过程与细节他并不清楚,但这家滨州市唯一的风投公司,从成立伊始便经于先鳌牵线搭桥与“丽兹?卡尔顿”集团拉上了关系,并吸引了49%的股本,这个情况他是知道的,所以不管从公或私哪个角度而言,他也没有理由去得罪这位身家巨亿的俄方投资人。 调侃一气,伏莲依娃把话题引到与滨州市合作的几个项目上。她表示,“丽兹?卡尔顿”集团有意接手听涛苑的后续工程,与腾鳌集团联手打造滨州市高尚生活社区。此事半年前双方就有过意向,并且俄方已经在资金方面做了充足准备。听说中方有关部门打算中止二三期工程的开发,将原有地块改作它用。这样做有违商业信誉,“丽兹?卡尔顿”集团很不理解。她说她知道议长先生曾经当过地委书记,根据前苏联的体制可以知道,党的书记在决策上有着绝对的权威,希望议长先生能发挥自己的影响力,促成这项合作,否则,俄方的其他几项投资都会因为中方失约而影响实施。 哈文昆听出伏莲依娃的话里多少有些威胁的意味,心下暗自不快,但她说的又是事实,而且也有道理。沉吟一会儿,他转头征求儿子的意见。 “伏总在滨州投资,按协议都要通过你的‘大海风’,你看现在的症结是什么?” 哈苏莫说,原准备用于听涛苑二期和三期开发的用地,是滨州市的黄金地段,腾鳌集团计划在这里开发建设欧式别墅区。但腾鳌集团的自有资金不足以承揽这样大一个工程,所以才想到与“丽兹?卡尔顿”集团合作。不过听说现在市里有意改变前期规划,准备在这块地面建设安居房。那样对房地产商来说几乎没有什么赚头了,腾鳌集团和俄方当然都不同意。按原意向拿到这块地并且依旧进行高档商品房开发,也是此次伏总投资滨州其他项目的一个前提条件。 哈文昆感到有些为难。腾鳌集团是他当地委书记十年间亲手树起来的一面旗帜,“大海风”风投公司又是儿子的实业,这两个因素决定了他没有理由不支持他们,何况无论腾鳌集团还是“大海风”,都与“丽兹?卡尔顿”集团有着密切合作关系。俄方手里充足的硬通货资源是滨州市各级官员各个招商部门都垂涎以待的,滨州市眼下最急需的就是钱,得罪了这个财神娘娘,就等于把送上门的钱袋子一手扔了出去,何况正像慕铁前说的,这个娘们儿智商不是太高,花言巧语地哄好了,她在投资方面会很大方的。反过来,如果得罪了她,腾鳌集团也好,“大海风”也罢,恐怕都会在资金链的接续性上出现危机,这不仅对这两个公司,甚至对整个滨州市的发展,乃至对滨州市的不少官员都要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然而如果满足伏莲依娃的要求,则与市委市政府最新的决策发生冲突,自己毕竟已经不是市委书记,不再有一言九鼎的力度,恐怕即使答应了这女人,回去也未必能够兑现得了。 想了想,哈文昆字斟句酌地说: “我如今是市人大主任。人大的职责是监督政府工作。伏总的要求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滨州市的发展规划是省政府批准的,有些事需要上下多做沟通。贵公司积极支持滨州市的改革开放与经济建设,我作为立法机构负责人对此非常赞赏。滨州市是个新城市,发展是一篇大文章,不是一两天的事,至少在未来十年二十年里,都有广阔的投资天地,我们也由衷欢迎世界各地投资商到滨州投资办厂,开发实业。所以伏总也不要把注意力局限于于当前这几个项目,还是要有长远眼光为好。当然了,贵方所表达的关切,作为人大部门,我也要向政府提出建议,如果他们的决策确实有违互利双赢原则和国际贸易惯例,市人大一定要从法律角度进行干预的。” 伏莲依娃举杯表示感谢,并说下个月她要亲自带队去滨州拜见市委市政府各位要员,并举行相关项目的开工仪式。哈文昆表达了欢迎之意,然后问她以前去中国都到过哪些地方。伏莲依娃笑着望望石榴,答非所问地说: “这姑娘我真喜欢,给我当女儿好啦!——如果在中国能有这样一个美丽又体贴的女儿,我肯定不会回俄罗斯的。” 石榴一反在国内时的泼辣与豪爽,竟然有些忸怩起来。车上几个人都开心地笑了。 程可帷回到宾馆时,刘廷新已经等候在房间里了,看程可帷面露疲惫之色,便建议让餐厅把晚饭送上来。程可帷摇摇头,叫他跟自己下楼一起去吃。两人来到餐厅角落那个小包间里,服务员照平日惯例把饭菜摆上。程可帷望着刘廷新笑笑,说:“你这一路奔波辛苦了,是不是应该喝点什么?” “程书记有心情,那我就陪书记喝一杯吧!”刘廷新也笑着说。 “你小子越学越鬼了,明明自己馋酒了,却说陪我喝。”程可帷开着玩笑,吩咐服务员拿一瓶红酒来。 从程可帷当市纪委书记时起,刘廷新就是他的秘书,到今天已经有五六年了。原打算去年底把他派到下边去任个实职,不料程可帷被调任滨州,想想到一个新地方需要有个得心应手的身边人,程可帷便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过来。刘廷新爽快地答应了。他也是程可帷带到滨州的唯一一个人,当然事先程可帷向省委组织部长卢雅宣请示过。考虑到在原先那个市刘廷新已经是处级干部,前不久的常委会上,程可帷又提议由他兼任市委办公厅副主任,从资历和水平上讲,这算正常提拔,而且也确实有利于他开展工作。不过知道他这个新身份的人并不多,机关大多数人仍然把他看做是“滨州第一秘”。 新年这几天,程可帷安排刘廷新回家去看望妻小,来到滨州快两个月了,他这是头一次回去。但他在家里只住了一个晚上,因为他还有一个任务。元旦次日,他便与纪主任会合,一道乘火车去了北京。纪主任联系了自己当年读医科大学时的老师,现在在中国医学科学研究院工作的一位病理学专家,就白逸尘病亡一案中的几处疑点向他请教。回到滨州与纪主任刚分手,刘廷新就来向程可帷汇报了。 刘廷新把包间的门关紧,两人边吃边喝边谈。刘廷新说,那位专家仔细审看了当时的抢救记录和各种检验报告,发现不少问题,特别是对死者临床症状的记录语焉不详,病情诊断也存在前后矛盾之处,作为一个三甲大医院,这是不应有的疏漏,令人难以理解。单从最后两个小时的抢救过程来看,胰岛素注射过量绝不会是致命死因,而死者的表现则更像是镇静剂中毒,譬如可以考虑是不是给病人使用过异丙酚或氯羟安定、咪唑安定之类的麻醉类药品。 “这些药都是起什么作用的?”程可帷听着这一串药名感到生疏。 刘廷新介绍说,这几种药都属于镇静剂,适用于治疗焦虑症以及由焦虑或暂时心理紧张所引起的失眠症,但根据药理学分析,如果混合使用,则可能对心血管产生抑制作用,甚至造成呼吸暂停,所以在各大医院里,都属于控制投放的药物。假如专家判断不差,那么估计白专员可能有一定的失眠症,才会要求注射这种助睡眠的药物。 “可是纪主任说病历上并没有使用这类药物的记录。”程可帷说。 “是啊,这正是令人困惑之处。当初纪主任就产生过这方面的怀疑,但却没有证据;确定死因时医院检查了所有相关证物,剩余的胰岛素针剂都在,可恰恰是那天晚上注射过的那两只安瓿不知去向。” 这确是有些奇怪,即使是作为医疗垃圾,医院在处理时也有严格规定,不允许随便遗弃,可是为什么那样巧,丢失的就是与专员出事有关的东西呢?程可帷放下杯子,沉思起来。当初从省委书记那里领到这个任务时,他只是当成一件附属工作来对待,从思想深处说,他既不愿意更不相信这会是一个阴谋,会有某种政治上或经济上、刑事上的因素在里面。所以他不打算大张旗鼓地去调查,只想让刘廷新找到相关当事人侧面了解之后,拿出一个脉络比较清楚的结论,能够向省委书记交差就行。但随着调查的逐渐深入,他开始意识到,问题或许不是那样简单。白逸尘女儿的怀疑可能只是来自她的直觉,但直觉有时往往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准确。 他忽然想起那天蓝梦瑛的话:谋害一个专员,得有条件哪!谁又有这样的机会呢? 程可帷再次想到尹七七。那天蓝梦瑛提出这个问题后,他就想到尹七七,因为根据事后调查和本人讲述,很长时间以来,每天晚上都是由尹七七给白逸尘注射胰岛素,出事那天晚上也是她值班。可是,倘若问题出在她身上,她又有什么动机做这种事呢? 回到楼上,程可帷见自己房间的门半敞着,里面透出柔和的灯光。他知道是值班服务员在给自己整理寝具。轻轻咳嗽一声,推门进屋,他发现在屋里忙碌的正是尹七七。 “程书记好!”尹七七礼貌地问候,拎起暖壶准备出去灌开水。 “先不忙,小尹同志。”程可帷亲切地说,“坐一坐吧,我来这么长时间了,没少给你添麻烦。今天晚上没有什么事,咱们随便聊一聊。” 尹七七显然有些意外,一时不知该走还是该坐,局促地笑笑,侧身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小尹同志……” “程书记还是叫我七七吧,大伙儿都这样叫,您一称同志,我还有些……”尹七七腼腆地说。 “好,好,叫七七。”程可帷也笑了,感觉出刚才自己那样称呼她的确有些过于正式,便拿起一个橘子半剥开皮递给她。“我猜你一定是农历七七节出生的吧?不然不会叫这样一个名字。” “有些土气是吧?我们老家那里就是农村,很落后的,也没有什么文化。”尹七七接过橘子,不好意思地说。 “怎么土气呢?很好的名字嘛,农历七月七,也叫乞巧节,我小时候在乡下,乡里人很重视这个节日呢!” “程书记知道得真多!可不是嘛,我小名就叫巧儿。”尹七七有些兴奋地说。 两人随意聊起乡下一些风土人情,尹七七渐渐不再那样拘谨,脸上的表情也轻松得多了。 “听说你是学护士的?为什么不去医院呢?”程可帷话题一转,问道。 “我是中专,大医院都不愿意要,没办法,舅舅才帮我找了这份工作。虽然说扔了专业,但乡里和我一起考上卫校的姐妹们,还都蛮羡慕我呢!”尹七七的话不知是自豪还是失落。 “你舅舅?” 尹七七低下头,轻声说:“我舅舅是哈主任,哈文昆。” 又抬起头:“可是他不是我的亲舅舅,我们是一个村的。” “原来是这样。”程可帷笑了,这个情况他的确不知道,不过却能理解。“你舅舅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哪,帮你这一步,可是解决大问题了。虽然离专业远了,好歹也是份稳定工作,不然困在乡下,这辈子就不容易再跳出来了!” 尹七七没想到这位市委书记这样通情达理,这番话一点也没有说教的味道,听着入耳入心,所以她很感动,由衷地连连点头。 “听说白专员得了糖尿病,一直都是你给打针?”程可帷很自然地问。 “是,白专员天天要扎胰岛素,他不愿意麻烦医院护士天天晚上往这里跑,正好我懂一些,后来这几个月就一直是我代替护士了。” 程可帷点头:“这倒是很方便,毕竟你是科班出身嘛!那么当初是谁安排你来当这个临时护士的?” 尹七七听程可帷越问越细,脸上多少有些不安,慢慢解释说:“白专员听说我学过护士,有一天就和我商量,能不能给他扎针?正好那时我天天住在宾馆。后来舅舅又找我说起这个事,舅舅对我说,你问问医生有没有什么禁忌和注意的地方,如果没有,你就接过来吧,省得天天晚上还要派个护士过来,影响也不好。” “是这样。”程可帷点点头,接着问下去,“最后那天也是扎了两支胰岛素吧?听说是进口药?” “是的,那盒药不是医院送来的,而是白专员下班时带回来的,他挺高兴,说是舅舅从俄罗斯给他搞来的。刚开始扎过,他说人家这玩艺儿就是好,一点不良反应都没有。没想到才扎第三天,他就……” “哦。”这些过程,程可帷心里早已经一清二楚了,他忽然问起另一件事: “注射后的空药瓶,都是怎么处理的?” 尹七七说,按规定都要原样保留,然后每次医院来送新药时一并打包取走,回去如何处理,她就不知道了。那天晚上注射后,她也照常把用过的安瓿瓶、药棉、一次性输液器、医用胶带等收好放在一起,但后半夜白专员发病后,医院和市里领导来了很多人,现场很乱,最后那些东西是由谁拿走的,她根本没注意,何况当时她自己也吓得快要昏厥过去了。 “真难为你了,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哪见过这样的场面。”程可帷同情地说。 “可不是嘛,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独自在这个楼里住了,这才搬了出去。”尹七七像是心有余悸地说。 吃罢晚饭,纪主任照例上网查阅资料,电脑提示有新邮件,他便点开邮箱,一看是白灵发来的。在邮件里,白灵说她已经了解到,爸爸去世前正在调查一件三十年前的积案,而这件积案的知情人便是滨州市最大的民营企业腾鳌集团的老总于先鳌。白灵断言,爸爸被谋害,一定是与这件积案有关,但她左思右想,弄不清楚于先鳌与这件积案会是什么关系。她建议纪主任把这个情况告诉有关领导。 看看电子邮件说得不甚明白,纪主任便挂通白灵在英国的电话。他向她介绍了自己与刘廷新进北京的经过,并把北京专家的分析意见也告诉了白灵。白灵听罢很激动,愈加坚信自己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 “纪主任,您能不能直接接触接触于先鳌?或许从他那里能得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她建议道。 纪主任说现在调查工作还处在很隐秘阶段,不能弄得满城风雨,要防止被人做手脚。蓝梦瑛作为记者有自己的优势,如果真想与腾鳌集团接触,她可能更方便一些,等抽时间与她商量商量再说吧。 放下电话,纪主任打通蓝梦瑛的手机,说想和她见见面。蓝梦瑛说明天上班后再联系。 在网上看了一些国外医疗方面的新动态介绍,一眨眼快到半夜了。纪主任想上床休息。为了不影响家人,他让老伴带着小孙子睡在大屋,自己就在书房旁边的小屋里搭了张床。他走进卫生间,忽然发现挂着百叶帘的窗扇开了一条缝。他随手把窗户关严,简单冲洗一下便回到睡觉的房间,谁知刚一进去,便见天花板上的灯忽地一下子灭了,一道黑影从门后闪出,猛地捂住他的嘴巴。 这个人的身体很强壮,一条胳臂像钳子般勒住他的脖子,卡得他透不过气来。一个阴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老东西,放着好日子不过,成心想和我们作对是不是?上次写信警告过你,你他妈的竟然当成耳边风,还敢跑北京去折腾!明天不是要去见那个臭婊子吗?老子今天就先叫你见阎王,想当福尔摩斯也得下辈子了!” 纪主任只来得及意识到,自己的电话被人偷听了,就感觉出对方坚硬的魔掌在用力,耳边依稀听到腮骨破碎的声音,剧痛之后便一切都不存在了…… 第17节 17 程可帷和匡彬一道在鲸鸿宾馆会见国家开发银行的行长。行长从省里过来,是省长向世群的客人,他说,此次专程到滨州,就是想听听市委市政府在资金方面有什么要求。这样的姿态令滨州市党政两个主要领导都很感动,也暗地里对向省长的格外关照有了一份感激。要知道,若没有省长的面子,堂堂国家开发银行哪能顾及到一个小小的滨州市! 程可帷和匡彬分别介绍了情况。市首届人代会批准了匡彬代表市政府做的施政报告,报告所描绘的发展蓝图是经过多次市委全委会和常委会反复讨论后通过的,基本上体现了程可帷的主导思想。远景目标是,以鲸鱼湾港扩建开发为龙头,打造l省对俄进出口贸易黄金海岸线,在此基础上建设东北亚地区国际贸易中心区。为此,要集中财力办大事,抓好鲸鱼湾港保税区、“俄罗斯风情一条街”及外商生活区、老城区改造与公路主干道外向辐射、以听涛苑二期三期工程为重点的安居工程开发这样几大项目。此外还要抓好一批濒临倒闭的老企业的改制重组,安置破产企业下岗职工再就业,解决处于贫困线以下的城市低收入家庭生活保障等等。对一个经济发展严重滞后、几乎没有什么支柱产业的沿海新城市来说,落实这样的宏伟规划无异于白手起家,一切都要从头做起。程可帷在人代会结束时的讲话中意气风发地说,正因为这样,历史才给了我们机遇,一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可以相信,经过全市人民同心同德的艰苦努力,在不久的将来,一个现代化的崭新的滨州新城就将屹立在l省的东方海岸线上。这番话赢得了与会代表经久不息的掌声。 蓝图美好,目标远大,这些都是激动人心之处,不仅本市干部群众拍手叫好,连省里上上下下也对滨州的发展雄心表示赞赏,但所有这一切都需要投入,用匡彬的话说,计划好做,钱难讨弄,没有票子,再好的规划也是纸上谈兵。 这是困扰滨州的最大难题,无论程可帷还是匡彬,这段时间夜里都睡不着觉,想的都是一个“钱”字。所以此次国家开发银行行长亲自莅临,对他们来说,就像大年三十晚上迎来了赵公元帅,财神爷上门,怎么巴结也不过分。 中午是盛宴。几巡酒过,行长说:“滨州市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敢于制定如此气魄宏大的发展规划,足见市委市政府学习贯彻党的十七大精神有胆略,落实科学发展观有力度,只是如此大手笔,资金可不是个小数字,不知道国家预算内投资给了多少?” 匡彬计算着说:“央行那边加上省里的投入,大约有四个亿,保税区建设项目,世界银行答应给一笔贷款,具体数额尚未谈妥,哈主任带队出去招商引资,俄罗斯一个投资商答应参与部分项目,但缺口仍然很大。” 行长又问市里自有资金情况。匡彬苦笑着说,地改市之前,地方财政一直是寅吃卯粮,年年入不敷出,根本没有结余,所以还要靠国家开发银行予以支持。 “听说贵行对老少边穷地区有特殊扶持政策,行长看看我这滨州市是不是也可以归入老少边穷之列啊?”匡彬与行长碰了杯,半开玩笑说。 行长大笑,说开发银行职能就是支持开发,滨州的发展,国家开发银行理应效微薄之力,何况向省长还有叮嘱。具体如何落实,下午实地考察后再说,这次预算司也有人来,他们会和滨州市一起来策划的。 程可帷适时举杯,对行长到访表示感谢,同时希望他们在滨州市多走走,多看看,也给滨州的发展规划做做指导,提提意见,以期更科学更合理更符合现代城市建设理念。 宴后稍事休息,匡彬亲自陪同行长一行前去鲸鱼湾港现场考察,程可帷送他们上车离去,正待回房间,却见姜大明面色紧张地从楼里出来。 “程书记,我等您有一会了。” “有事吗?上楼说吧。” 姜大明没动地方,压低声音汇报说,中心医院的纪主任昨天夜里被入室歹徒谋害,生命垂危,正在抢救中。 程可帷心里“咯噔”一下,问道:“凶手抓到了吗?” 姜大明摇摇头,说:“现场勘察表明,凶手是半夜时分攀窗闯进纪主任书房的,作案后原路逃逸。今天早上纪主任老伴发现出事后,当即报警,但已经错过了最佳侦破时机……” 程可帷不待他说完,径直走向停在院子里的汽车,姜大明也跟着上了车。司机发动车子,直奔市中心医院而去。 赶到医院重症监护室时,院长和参与抢救的医生都迎出来。未及细问,程可帷见院长的表情便知道来晚了。他脚步沉重地走进icu病房,病床上,一条天蓝色床单将死者蒙住,几个护士正在收拾一应器械,还有几个外罩白大褂内穿警服的人在忙碌。没有人说话,房间里的空气十分压抑,程可帷不由得暗自打了个寒噤。 院长将程可帷和姜大明领到会诊室。 “凶杀无疑。”院长打开看片灯箱,介绍说,“凶手扼碎了死者的腮骨、颈骨,破碎的骨头刺穿气管,导致大出血而休克。送到医院时,心跳、脉搏都已经查不到了,没等手术人就不行了。唉!可惜了老纪这样一位好同志,死于非命!” 程可帷忽然感到心里一阵悲凉,一阵愤懑,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到滨州不久在宾馆里与纪主任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不用警方定性,他便可以断定这起凶案与白逸尘死亡事件必然有着直接关系。纪主任是本市知名的内分泌专家,兢兢业业几十年,眼看就要退休,可是竟遭此不测!其实他与白逸尘并不熟悉,也根本没有义务和责任冒着风险去替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辩白冤情,可是他却义无反顾地投入这样一个伸张正义的行动之中,不辞辛苦地上北京,进省城,找专家,做鉴定,没有什么所图,就是为了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让死者得以瞑目,让坏人得到惩处。可是,案情厘清正在关键时刻,凶手尚未显形,他却先倒在血泊中了。程可帷不禁暗暗责备自己,其实上次蓝梦瑛车祸和纪主任收到匿名信后,就应该采取措施加强对他们二人的保护。可是自己虽然向姜大明做过交代,却没认真过问,说到底,还是低估了对手的活动能量和凶残程度。 纪主任之死,让程可帷愈发坚信白逸尘死亡事件一定是个阴谋。如果说此前他对这一点还有所保留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不再有任何怀疑。离开北京时,省委书记王景林的谆谆嘱咐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可帷同志,党在新世纪的中心任务是经济建设,但是,对党的基本路线心有抵触的人仍然存在,那些党内的腐败分子就是一些这样的人,他们必然会千方百计破坏党的路线、方针、政策,为他们的一己私利而与党作对。我们与他们的斗争,有时候是会流血的啊!” 真是振聋发聩。 刘廷新匆匆赶来。他刚从省里回来,听说纪主任遇害,程书记已到医院,便首先打电话给蓝梦瑛。蓝梦瑛说她正在纪主任家帮着料理后事。 程可帷问院长纪主任老伴现在哪里,院长没及回答,姜大明抢着说,怕她承受不了,没敢叫她来医院,现在在家里呢。程可帷起身往外走,到门口,吩咐院长说,一定要把死者的遗体妥善保管好,一切与案情有关的物证都要保留,交由公安机关处理。 慰问了纪主任家属后,程可帷准备回市委。他心里一直难过得很,有一种揪心般的疼痛感。蓝梦瑛看出他脸色不好,有些忧郁地跟在后面下了楼,临分手时,请示道: “程书记,这个案子……市民一定会很关注,需不需要发个短消息?” 程可帷想想,用征询的口气道:“你是省报,这类事件不一定发得了吧?再说公安机关需要一些时间破案,案子侦破后再报道不迟。” 蓝梦瑛点头,放低声音说:“你也不要太难过,事情总会搞清楚的。” 程可帷没回答,却招手叫过刘廷新,叮嘱他和蓝梦瑛一道,帮助纪主任家属清理好纪主任留下的东西,有价值的直接收存起来。说罢坐进车里,但他看出来,蓝梦瑛的眼睛也红肿着。 姜大明跟着上了车。上次他在医院亲眼看到程可帷去探望这位省媒体的驻站女记者,今天又亲耳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更加意识到市委书记与这位漂亮女人绝非普通官员与普通记者之间的普通关系。他正在猜测到底是什么关系,却听程可帷忽然换了很严肃的口气问道: “大明,纪主任遇害,你们公安部门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吗?” 姜大明心里倏地一紧。这正是他最怕被问及的问题。上次匿名信事件和蓝梦瑛车祸后,程可帷曾提醒他注意这两个人的安全,但他只是简单向所在地区派出所打了招呼,并没做出特殊安排,所以这起凶案一发生,他便知道自己难辞其咎了。 “书记批评我吧,是我失职。”他连连检讨,但不忘给自己辩解,“我给分局和有关派出所交代过,可他们没能重视起来,也怪我,督察不够,让坏人钻了空子。不过,谁也没料到凶手会这样执著,盯着一个快要退休的老医生不放。我还以为,写写匿名信,不过是吓唬吓唬人而已。我愿意接受处分。” “处分!”程可帷气恼地说,“处分能挽回纪主任的生命?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不知道有什么秘密还在纪主任肚子里,他这一去,给下一步继续查清白逸尘死亡事件带来多少难以确定的东西! 姜大明感觉自己像是一只钻进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来医院之前,他已经被哈文昆责骂了一通;想想前两天在鳌宫里与于先鳌不欢而散,更是一肚子的火气。 没有谁比姜大明更清楚白逸尘案子的内情了。这是一个连环套,如果要说源头的话,至少要追溯到三十年前,那时的姜大明还只是个包片的小警察。在姜大明心里,那件事已经是个永远不能揭穿的秘密,尽管从责任角度而言,他算不上主角,但毕竟其后这三十年里,他深深地卷入其中,并且从中受益匪浅。人家对自己一直不薄,自己能有今天这般荣耀,哪一步不是拜人家所赐! 三十年前的那个雨夜无疑已经成为几个当事人心中的梦魇。姜大明虽然当时第一时间并不在场,但后来他赶去时,也被那个血腥场面所震惊。导演那幕惨剧的两个人当时都有些惊慌,还是多少有些刑侦经验的姜大明出主意才给他们圆了场。 这以后三十年里,几个人心照不宣,都不曾再提起过那件事,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时光荏苒,姜大明脑海里偶尔会在某个阴雨天漂浮出一些不连贯的记忆碎片,也是模糊不清,连他自己都认定那不过是一种幻觉,就像打了吗啡后产生的迷离意识。姜大明想,这个世界上可能每个人都有一些秘密难以为人所言,有些秘密即使泄露了也无碍大局,但有些秘密却非同小可,一旦被揭穿,就会掀起惊天波澜,甚至会一溃千里,不可收拾。所谓“不可告人”,指的就是这类秘密吧!姜大明认定,自己保守的那个秘密无疑应该属于“不可告人”一类的,因为一旦为人所知,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人的命运将无法遏制地滑向万丈深渊。 就让它随着自己和另外几个当事人一起走进坟墓吧!姜大明想,反正无论现在还是过去,无法解开的秘密太多了,也不差这一个。 可是有人却想让这个秘密大白于天下,这就触动了秘密保守者所能容忍的底线。这个人便是前任临海行署专员白逸尘。 在姜大明眼里,白逸尘是个书生气很浓的领导干部,可就是这股书生气害了他,最后落得那样一个可悲的下场。白逸尘与哈文昆、匡彬不一样,不属于本土干部,是省委进行岗位轮换从省直机关派下来的。姜大明看得很清楚,虽然在同一个地委班子里共事,这位“外来户”专员与地委书记和常务副专员的关系不是那么融洽,表面上相敬如宾,背地里临海地区上上下下各级干部谁也没把他当成自己人。其实在地域观念很强的滨海城市里,这种现象很正常,何况强龙难压地头蛇,哈文昆在这里经营了几十年,没有哪个外来干部能在与他进行权力折冲中占得上风。不过应该承认,这位面色白皙、声音和动作都很稳重、待人态度平和的专员给人的印象很好,除了时露病容外,几乎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办事公道不说,清廉程度也是有口皆碑,假如不是英年早逝,下一任地委书记,甚至担任更高职务都应该是有希望的。 然而他却在官场的风云激荡中把自己淘汰掉了。姜大明想,按说这怪不得别人,谁叫他那样固执呢! 那天白逸尘忽然把姜大明召到自己的办公室,要他把当年外贸公司清查“三种人”运动中发生的柳存金案件的卷宗调出来。姜大明猝不及防,不禁暗自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搪塞道,那个案子,当时就有明确定性,现在全部档案都已经归入永久保存类,如果查找,会很费时间的。 “明确定性?”白逸尘两只明亮的眼睛炯炯地盯着他,一针见血地反问道:“当事人家属也接受事件定性吗?” 姜大明吃不准白逸尘已经对这件事了解到什么程度,不敢贸然作答,装作努力回忆的样子支吾道: “三十来年了……当时的情形……我也有些记不太清了,好像……好像死者遗属同意组织做出的结论,没提出什么异议……” “可现在就是死者遗孀要求重新调查这件事!”白逸尘打断他的话。 姜大明深知翻出这桩陈年积案对临海政坛意味着什么,听着白逸尘布置给自己的任务,脊背上不禁沁出津津汗珠。他不敢与白逸尘顶着干,毕竟面对的是本地区最高行政首长,给他下命令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他又不能不考虑其他与此案相关人员的态度和处境,那更是与自己的命运直接发生关联的致命因素,而且这些因素有着更可怕的杀伤力。 回到公安局,姜大明第一时间便给哈文昆打电话汇报这个情况。出乎他的意料,哈文昆用一种嘉许的口气说:“白专员这样做,是对历史负责的态度,你们公安局要尽全力配合。虽然过去外贸公司革委会已经做了结论,复查一下也未尝不可以,让死者家属心服口服嘛!真正科学严谨实事求是的结论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 姜大明小心翼翼地提醒说:“是不是地委出面干预一下好一些?” 哈文昆态度坦然地说,当初自己也算当事人之一,现在介入复查工作不大方便,还是回避一下为好,况且这件事本身便是政府职责范围内的事,地委只能支持不能掣肘。 不过哈文昆还是表示疑虑,问姜大明道:“白专员怎么平白无故地想起这个案子了?” 姜大明说:“我也不清楚,听口气好像是柳存金的老婆通过什么路子与白专员搭上了关系。” 电话那端,哈文昆沉默片刻,说声“知道了”便收了线。 白逸尘责成姜大明负责这件案子的复查工作,可是半年过去,没有丝毫进展,于是白逸尘决定亲自抓这件事。这期间,他和哈文昆第一次发生了正面冲突。 对柳存金案件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白逸尘并不清楚,姜大明心里却明镜一般,而且哈文昆对复查进度的了解程度也要超过白逸尘,因为所有的细节问题姜大明都要先向哈文昆汇报,然后才决定是否告知白逸尘。随着逐渐触及案件核心问题,哈文昆决定有必要表明态度了。姜大明记得,那天自己向哈文昆汇报之后,哈文昆当即抓起电话要白逸尘到地委大楼来一趟。 两人谈了些什么姜大明并不清楚,当时他不在场,但接到白逸尘电话来到他的办公室时,发现白逸尘脸色苍白,依旧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他要姜大明起草一份给省政府的报告,并口述了报告的大体思路。由此姜大明才确定,的确是柳存金的俄罗斯遗孀柳金娜向白逸尘提出申诉,指责事发之初有关方面隐瞒真相,草率结案,包庇罪犯,自己丈夫的死另有隐情在其中。报告还暗示,由于此案牵涉到现任地区领导,所以请求省里出面接过复查工作。 当然这份报告并没能送到省里。姜大明以原始档案记载有矛盾,案情细节需要核实,具体涉案人背景复杂为由,拖了一个月也没写完报告,而就在这当口,白逸尘竟然暴病身亡。 姜大明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白逸尘之死与他坚持要复查那桩陈年积案有关,而且可以断定,一个月前地委书记与专员发生的激烈争吵必定是其中一件重要诱因。在鲸鸿宾馆白逸尘的房间里,姜大明忽然生出一阵无法抑制的恐惧,三十年前参与处理柳存金死亡善后时,那场面比现在恐怖得多,他也没这样害怕过。看着白逸尘微微张开的双目,他感觉那目光似乎是在射向自己,似乎是在追问自己为什么至今不能把复查报告交出来。屋子里很明亮,但姜大明却有一种置身于巨大阴影当中的错觉。 白逸尘这样死去是姜大明不曾想到的,但是回忆起当年柳存金的下场,这似乎又是个必然结局。说心里话,姜大明不希望事情以这种残酷方式收尾,下意识里,他明白这无疑是在给自己挖掘坟墓。其实早在从帮忙处理柳存金死亡事件那一刻起,他就给自己挖了第一锹土,这些年来做的那一桩桩一件件见不得人的事,都是在一锹锹把坟坑往深里挖。有时候半夜睡不踏实,他也有过后悔,觉得登上这艘贼船有些得不偿失,和那几个人不一样,自己手里没有血债,顶多是个帮凶而已,这么多年来被人“绑架”着真不上算,但想想从一个普通小警察,到派出所所长,分局局长,市局局长,直到副市长,不都是人家报答自己才获得的吗?没有当初帮着人家圆场,自己也不可能有今天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人总是要趋利避害的,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利害轻重,最终的选择都是自己做出的,怪不得别人,也后悔不得。何况自从与那几个人绑到一起后,自己做下的称得上“犯天条”的事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少,而且都是自觉自愿甚至是带头做的。说被绑架其实并不准确,是自己亲自动手把自己和那些人拴到一根绳子上的。 但姜大明却对白逸尘多少有一些同情。白逸尘对公安局工作不满意,没少批评他这个局长,两人之间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这位专员虽然对官场政治生态把握不够,处理各方面关系疏于谙熟,但从本质上说还是个好官,单就复查柳存金案件而言,他的初衷也没有恶意,并不是想借这个事整哪个人。一个好人、好官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了,大概他到九泉之下也不会明白自己是因为什么死的。这真是出悲剧。而明白他死因的人包括姜大明在内又显然不会去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这就令这出悲剧悲情更浓。 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姜大明当了大半辈子警察,审过无以计数的案子,深知这是所有上过贼船的人的共同感受。而且只要做过一个案子,就要不断用新案子来掩盖旧案子,于是就得不断做案,好比一个喜欢撒谎的人,总要经常用新的谎言来圆旧的谎言。为此,姜大明心里充满了犯罪感。程可帷毫不留情面地批评他,他能接受,可他想不通的是,哈文昆好像也不理解他的处境和心态,反而痛骂他弄巧成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令他不禁有些忿忿然。 第18节 18 纪主任被害,承担压力最大的便是姜大明,侦破这起凶杀案的担子理所当然地压在他的肩上。令他心惊肉跳的是,在研究案情的会议上,程可帷一针见血地指出,这起案子有深刻政治背景,凶手绝非一般性的图财害命。匡彬倒是貌似公允地说,不宜先入为主,还是要多方搜集线索,靠证据说话,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嘛!但姜大明心里清楚,市长为自己帮腔,并不能改变案件的性质,刑侦部门希望这是一起普通刑事案子,想把它定性为因入室抢劫而引发的激情杀人案,但现场遗留的作案痕迹却不足以支持这个观点。 “真是一伙笨贼!” 姜大明心里暗骂道。 最初得知程可帷在了解白逸尘案件,姜大明并没感觉有什么不安,事情过去一年了,省公安厅也有明确结论,他一个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有什么本事推翻既有定论?但后来姜大明逐渐察觉到事情有些棘手,因为他发现,程可帷正在一点点触及案情核心。确信蓝梦瑛也在暗中调查白逸尘事件真相的也是姜大明。他是在一个偶然机会发现苗头的。一次技术处汇报工作时提起,个别专业存在人才青黄不接现象,影响一些重特大案件的技术分析水平,希望局里能适当增加相关专业的人才引进。姜大明不高兴地问,哪些案子受影响了?这几年,“命案必破”是一条铁的原则,重特大案件侦破率达到95%以上,省厅没少给予表扬,这不都证明我们的刑事侦察的技术手段运用走在全省前列吗?技术处长回答道,有些案子虽然已经结案,但从痕迹分析学角度而言,仍有外界专家质疑。他举例说,前任专员白逸尘死亡一案,市中心医院的纪主任便始终不肯认同公安部门的结论,还曾与技术处个别参与该案的人员进行过交流。而这位纪主任与省里来的那个美女记者过从甚密,这使姜大明不能不想到,两人是在做着同一件事情。 姜大明向哈文昆做了汇报。哈文昆沉思良久,感叹道,当这个地委书记不容易啊,多少人想找我的毛病呢,有人就是想把这件事当成石头拿来打人! 哈文昆过后没再对这件事说过一句话。但姜大明却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他一方面要求有关人员对白逸尘案的全部卷宗进行完善,一方面安排得力人员关注纪主任的一举一动。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获悉,那个漂亮的省经济观察报记者的确深深卷入了其中。 在这种情况下,姜大明想到了虎头。身为一地一市的公安局长,姜大明掌握着强大的专政力量,可是这股力量有时却派不上用场,毕竟“公安”前面还有“人民”两个字作约束。而虎头那帮人则不一样,姜大明早就把他们看做自己手下的一支机动力量。姜大明一向公开申明,在滨州市,不存在黑社会阶层,个别恶势力偶尔制造点事端,也都属于散兵游勇单打独斗,形不成大气候。在这种舆论庇护下,“虎头帮”便得以安然无恙地活动在社会上,何况后来他们又从腾鳌集团那里获得一个合法外衣。不过,虎头却对姜大明毕恭毕敬,俯首帖耳。姜大明从来没说过要“招安”这伙人,背地里,虎头却把这位“大哥”视为真正的“帮主”。 虎头制造车祸只是想给纪主任和蓝梦瑛一个警告,意在令两人因恐惧而罢手,谁知纪主任和蓝梦瑛不但没像车祸策划者希望的那样知难而退,姜大明还在事后察觉出蓝梦瑛与程可帷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这就是说,蓝梦瑛如果铁了心要把这件事追到底,一定会得到市委书记的支持,而这个力量别说“虎头帮”,他姜大明作为副市长兼公安局长也是顶不住的。 当姜大明把得到的情报和自己的分析告诉哈文昆时,他意识到,尽管哈文昆脸上依旧平和,心里显然也有些忐忑了。 “看来我得过问这件事了。”哈文昆拈起一枚棋子,站在棋枰前许久,才说出一句话。姜大明想听下文,他却不再出声。 姜大明试探着说:“他初来乍到,不把精力用在正事上,却想方设法找前任的岔子,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我看这事应该向省里反映反映。” 砰!哈文昆把棋子重重落在案子上,扭回身招呼姜大明:“看看,我这步棋走得高明吧?俗话说,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可我这步妙招,一下子就把全局盘活了!” 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姜大明却没有心思听他论棋,眼巴巴地盯着他。 哈文昆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接上姜大明的话茬:“程书记这样做,不是要找什么人的岔子,咱有什么岔子可找?都是为党工作,个别失误是有的,但要说存心辜负党和人民,那是不存在的。不过你的话有道理,我也要和他讲这个道理,目前滨州市的中心工作是落实中央和省委关于建设东北亚对俄贸易中心区的战略规划,全力打造沿海经济开发带,带动滨州经济实现全面腾飞,这其中有许多急迫而繁重的工作要做,任务艰巨呵!在这种情况下,保持政治稳定,经济稳定,人心稳定,凝聚全市各行各业力量投入新滨州建设,是当政者应当首先考虑的问题,纠缠过去的陈年旧账,容易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也会造成新的不安定。如果那样,可就得不偿失了。程书记还是年轻,有些事顾及不到,我作为老同志,有责任给他提个醒。” 姜大明频频点头,心想,领导到底是领导,不管心里有多少沟沟坎坎,说出的话总是那么顺风顺水,听起来大义凛然,堂堂正正。 “正好明天我要上省人大开会,有些情况可以跟向省长汇报汇报,求得上级的支持。”哈文昆接着叮嘱道,“大明,你抓紧去和腾鳌集团协商一下,控股外贸公司的事要抓紧,慕铁前已经从俄罗斯回来了,怎么还不去上任?生米煮成熟饭才好咽进肚里,米在袋子里,终究端不上桌的。另外白专员的事,也要让他心里有数,过去逸尘同志对腾鳌集团的发展也是很关心的嘛。” 他意味深长地说。姜大明心领神会,点头应允。 不料事态的发展很快变得令姜大明难以左右。尹七七被约去谈话后,哈文昆打电话告知了姜大明。姜大明听出老领导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安的成分,这在以前是很少有的。 没有办法,善后的事只能由姜大明来处理,这已是多年来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姜大明很清楚,作为在幕布前跳来跳去的木偶,自己不得不听从幕后牵线人的摆布,一步步往沟壑里越滑越深,正因为身不由己,每滑下一步,都意味着离自拔自救自赎又远了一步。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再妄想有从深渊里爬出去的可能了。宛如一辆战车,几个人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命运共同体,这辆车如果翻了,就只有同归于尽。 他把活儿交给虎头,当然他说得很含糊,顶多是一种暗示,暗示这个人给大哥造成很大的威胁,如果这个人不能识趣地“闭嘴”,后果不堪想象。 “想让他闭嘴那还不容易?上次教训了那女记者,他不当回事,这回该让他吃点苦头了!”虎头表白道,“这老东西也是活腻了,敢找大哥的麻烦!放心,我来替大哥摆平他!” 其实姜大明并不想要纪主任的命。作为公安局长,他明白命案和一般入室行凶案的区别在哪里,打伤一个人,甚至将他致残,只要受害人有口气,都可以列为普通刑事案件。但夺人性命却属于谋杀,谋杀在全世界的刑法典中都被列为一级重罪不能赦免的,而策划谋杀的人甚至罪重于出面行凶者。他的本意是打掉纪主任的锐气,最好能令他失去直接参与追根溯源的行动能力,不曾料到的是,虎头那伙人会那样手黑,竟然一下子就拧断了那位内分泌专家的脖子。 不过这样也好,一了百了,最大的一颗隐型炸弹清除了,案件侦破毕竟还是要靠他这个公安局长,想想办法,总是可以做到天衣无缝的。 谁知道哈文昆得知纪主任死讯后,在电话里把他好一通痛骂,连声说他“蠢”。正在发愁不好向程可帷交差,这边又被自己的老上司责骂,姜大明一腔火在肚子里无法发泄,自觉是“猪八戒照镜子——两头不是人”,气得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以至于敲门声传来,他连想都没想就骂道: “敲什么敲?滚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姚宜南,一身笔挺西服,头发打理得油光水滑,看着满面怒色的姜大明,笑嘻嘻地问: “大哥这是怎么啦?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一副风流小生做派的姚宜南属于姜大明的“铁”哥们儿之一。当初腾鳌集团初创,于先鳌学着南方先进管理方式实行股份制经营,要求员工全员持股。腾鳌集团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发展成为本地区民营企业的龙头老大,姜大明可以说功不可没,于是于先鳌没让姜大明掏一分钱,便给了他5%的干股,每年的股息分红事宜都是姚宜南办理的,由此两人结成了非同一般的交情。加上姜大明对声色犬马的喜好尽人皆知,而每当这种时候,都是姚宜南出面做东,甚至到俄罗斯去开洋荤,于先鳌也安排姚宜南作陪,几年下来,除了老婆之外,两人已经到了不分彼此的程度。腾鳌集团其他员工见了这位副市长兼公安局长都有些敬畏,唯独于先鳌父女和姚宜南拿他不当回事儿。在这几个人面前,姜大明也的确硬气不起来,尤其对石榴,他甚至有三分畏惧。 “算了算了,大哥,犯不上为工作的事生那些不值钱的气,走,跟兄弟去败败火!”姚宜南掏出烟递上一根,轻佻地说,“上回大哥看好那雏儿,我已经调教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叫大哥尝尝鲜。” “你他妈的尝过头道鲜,让大哥去喝二锅头啊!” 姜大明嘴上骂着,脸上却有了笑意,脑子里浮出上回在海参崴酒吧见到那个小中学生娇俏的脸蛋儿,想想找个地方泄泄火也好,起身换上便装。 “瞧大哥说的!这妞儿我可是真的喜欢呢,若不是孝敬大哥,我还不舍得出手呢!” 姚宜南不知羞耻地调侃着笑道。 春节“黄金周”假期结束,一切工作都按部就班恢复了正常运转。七天假日,程可帷回了一趟家,中间去省城向省委书记汇报了这段时间自己抓的主要工作,特别是关于白逸尘案子的进展。王景林赞同他对案件性质的分析,表态说,如果能基本确定白逸尘属于非正常死亡,白灵信中反映的问题不是捕风捉影,那么,省委将正式启动对案情的公开调查,由省纪委、省监察厅和公检法部门联合介入。王景林的话说得很重,他说,在共产党的政坛上,绝不能容忍黑金政治,绝不能容忍黑道政治,绝不能容忍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事业、一身正气不与邪恶势力同流合污的好党员好干部落得像白逸尘那样的下场,这不仅是一个能不能坚持“正义至上”的问题,更关系到官场风气,关系到干部队伍建设的导向问题。 程可帷深深为省委书记的深刻论断而振奋,也增添了打开滨州市各方面工作新局面的信心。上班伊始,他便召集常委们开会研究节后需要抓紧落实的几项工作。常委们陆续到齐了,程可帷正要宣布开会,刘廷新忽然面色紧张地径直闯了进来,附耳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与会众人看到程可帷眉头霎时蹙在一起,嘴巴也抿得紧紧的,不由得猜测是不是又出了什么岔头。 出人意料的是,程可帷起身收拾起文件夹,宣布会议改期,点名让匡彬、丁忠阳、姜大明几个人留下来。 众人鱼贯而出。程可帷叫刘廷新把情况详细说一遍。 刘廷新的声音里还有几分紧张,汇报说,几分钟前接到腾鳌国贸党委书记的电话,刚刚上任的总经理慕铁前被近千名公司员工挟持,遭受殴打,处境危险。公司另外几个领导组织中层干部前去营救,也被工人们打了出来。现在情况十分紧急。 匡彬等人听罢,半晌说不出话来。作为一市一地的领导者,应对突发事件属于常态性工作,但这样的事还是头一次遇到,所以几个人第一反应就是,刘秘书是不是传错了话。 但是显然刘廷新报告的情况没有出入,姜大明的手机响了,当地派出所所长把电话直接打到他这里;而这当口,市政府办公厅主任也面带惊慌地赶过来,显然他们也得到了报告。程可帷当机立断,吩咐在场的几个人都跟着他马上去现场,同时告诉刘廷新,立刻将情况电话报告省委办公厅和省政府应急办。匡彬命令办公厅主任召集市信访局、国资委、改革办等相关部门负责人,第一时间赶到腾鳌国贸。坐在车里,姜大明又用电话调动市局防暴大队加派警力前去控制局面。 一向注意仪表风度的慕铁前满脸血污地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精心焗染过的头发披散着半遮面部,那身价格不菲的乔顿西服被撕掉了扣子,像一块破布裹在圆滚滚的身躯上。半小时前,他还是一副盛气凌人威风凛凛的样子,现在却只有出气不见进气,两只浮肿的眼睛失神地盯着天花板,一条腿也被打断了,奇怪地扭向旁边。 慕铁前是节前上任的。陪同他一起来的是市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和市改革办一位副主任,作为收购方,腾鳌集团董事长于先鳌当然也到会了。那天他们是与外贸公司原班子成员见面。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宣布重新组建“腾鳌集团国际经济贸易总公司”党组织,原经理改任党委书记;新的贸易公司由国有改制为民营后,人事任免便不再由市委负责,所以市改革办副主任宣布,经与腾鳌集团协商,新任总经理由集团董事会提名的慕铁前担任。随后腾鳌集团董事长于先鳌向慕铁前颁发了任命状。 不曾料到的是,任免宣布后,还没等新任总经理作表态讲话,原外贸公司班子成员齐刷刷提出辞职,会议顿时陷入尴尬境地。组织部那位副部长慌了手脚,急忙出来给上司打电话,一层层报告上去,小半天过去了,匡彬乘车赶到会场,一番疾声厉色恩威并施,总算是把局面稳定下来。 慕铁前深感自己此次就任很不受欢迎,于是便想靠铁腕树立权威,在第二天的全公司大会上公开扬言,慕某人来了,腾鳌国贸就是慕某人的天下,不听摆布的趁早滚蛋,哪怕他过去当过多大的官!这既是对全体职工的威胁,也是在指桑骂槐,发泄对那几个撂挑子的班子成员的不满。 导致暴力事件发生是因为今天早上慕铁前发出的“总经理一号令”,他宣布,全公司将裁减30%在岗人员,每人按参加工作年头发放一笔“工龄买断金”,从此与公司不再发生任何关系;而留下的职工也将变国有身份为“合同制”,一年一签约,公司有权随时中止合同。文件一下发,整个公司上下顿时炸了锅,本来就对企业改制心存疑虑积愤已久的职工们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齐聚总经理办公楼前,要求他收回成命,继续执行当初职代会通过的改制企业职工待遇保障协定。慕铁前显然低估了这上千人心底蕴藏的怒火所能形成的威力,依然是一副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口气,不但不肯与职工代表面对面沟通,反而通过办公室主任扔出一句话:接受条件的,重新签合同上岗;不接受条件的,马上卷铺盖走人!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大活人满街都是,老子随时随地可以招到人。 冲突由此产生。“不给俺们生路,俺们也不能让你好好活下去!”怒不可遏的职工们强行冲破办公楼的电子门障,砸碎三层楼的所有门窗玻璃,到处搜寻慕铁前,非要与他来个“同归于尽”。直到此时,慕铁前才意识到情况不好,一面躲进档案室的铁门里,一面打电话向自己的“铁哥们”求援。无奈他那几个以往在酒桌上呼兄道弟的“哥们儿”不是正泡在桑拿里,便是还酒醉未醒,没有一个人及时赶到,等到他想起给110报警时,狂怒的人群已经强行撬开铁门,在档案柜后面找到了这位狼狈不堪的总经理,不待他讨饶便是一顿痛殴。几百人你一拳我一脚,几分钟不过,慕铁前便奄奄一息,命悬一线了。 程可帷一下车便看出问题的严重性。腾鳌国贸的大门已经被防暴警察团团围住,但是大门里面的工人人数更多,黑压压一片紧紧堵住进出公司的道路,他们人人手持铁管、木棒、桌腿、橇杠等物件,连不久前刚刚安装上的“腾鳌集团国际经济贸易总公司”的不锈钢招牌大字也被拆为碎块成了手中的武器。防暴警察们排成三角型,用盾牌组成人墙与工人们对峙着,做出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态势。面对面相距不到三米的两大群体间气氛空前紧张,仿佛一只巨大的火药桶,只要有一点火星便会发生剧烈爆炸,把这上千人一股脑化为灰烬。看到一溜小车停下来,人群中突然响起低沉的吼声,继而声音越来越高亢——是《国际歌》,但工人们不是在唱,而是在呼啸!随即,几张窗户大小的白纸被举了起来,淋漓的墨迹在阳光下闪着黑油油的光,像是在宣示着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上面是一行刺眼的大字: “企业改制都说好,我们工人吃不饱!” 标语,歌声,像是两个催化剂,给大门里群情激愤的队伍愈发增添了火气,一阵阵口号声突然响了起来: “打倒贪官污吏!” “彻底铲除腐败!” “保卫国有资产,争取生存权力!” “共产党爱人民,要为人民谋幸福!” “……” 匡彬腮帮子一阵抽搐,脸色煞白,连声说:“不像话!不像话!这不是把矛头对着党和政府来了吗?” 姜大明一把抓下帽子,把在前面指挥的防暴大队队长叫过来,骂道:“真他妈的反了!催泪瓦斯带了没有?你们做好准备,给他来个强行驱散,把为首的坏头头抓起几个来!” 大队长尚未来得及答应,程可帷怒声制止道:“胡闹!没有市委的决定,你们绝对不得使用武力,这是命令!” 他要求防暴警察集体后退十米,摆脱与工人紧张对峙的局面。大队长答应一声,跑去执行了。 程可帷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激烈的群体事件,事件的严峻程度大大超过他的想象,起初那一瞬间,他的大脑里甚至一片空白。多年来,“稳定压倒一切”成为各级党委和政府处理各种冲突矛盾的不二法则,也是衡量地方官员执政能力的重要指标。gdp固然不能忽视,人心稳定社会和谐却更为上头所注重,一个地区,一个城市,哪怕是一乡一镇,只要形成一定规模的聚集性事件,不管原因何在,责任谁属,领导者都要跟着背黑锅的。假如出了人命,那就更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不少当官的丢了乌纱帽,并不是由于犯了什么了不得的错误,而是因为处理突发事件不得力。有鉴于此,他对眼下这起事件的处置就必须周全考虑,缜密组织,尽量争取把矛盾化解在可控制的范畴之内,力争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缩小消极影响。 从市委出来这一路上,程可帷要求刘廷新一直保持着与省里的联系。同匡彬等人简单碰了碰意见,又听从公司后门绕出来的原总经理、新任公司党委书记介绍情况,他心里有了基本主张,于是要匡彬再次接通省政府的电话。 匡彬把现场情况做了汇报,对方答复道,已经请求了省领导,对这类不识大局、破坏改革、从小农意识出发不顾整体利益的非法滋事行为不能姑息迁就,必须严肃对待,坚决予以打击。当然首先要做好思想工作,把少数挑头闹事的人与广大不明真相群众区分开来,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尽快平息事态,救出被困人员,及早恢复生产,保持社会稳定,避免给外界造成恶劣影响。 听匡彬复述电话里的意见,程可帷愤怒地猛拍了车门一下,骂道:“简直是胡说八道!” 这个答复是一通典型的官样文章,大话连篇,没有一点可操作性,唯一明确的是,同意滨州市动用警力强行驱散人群,把抗议活动压制下去。但这恰恰是程可帷不想做的。按刚才公司党委书记的话来看,令工人们如此冲动并酿成严重后果的原因在于公司领导者自身,虽然慕铁前现在身处危险之中,但说他咎由自取并不为过,而且工人们提出的要求并没有过分之处。在这种情况下,强力压服只能是压而不服,一旦反弹便会带来更大的后遗症。何况动不动就把群众说成“不明真相”,是程可帷很早就不以为然的。如果不是我们的少数干部太混蛋,哪能有那么多“不明真相”的群众?这几个字本身便是对人民群众最大的污辱。而这个电话答复则赤裸裸地暴露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僚们僵化顽固的陈旧思维和官官相护的心理定式。 生气也好,愤怒也罢,救人还是最紧迫的,省里的指示这一点是正确的,人命关天,其他事都可以过后再谈。于是程可帷下了最大的决心。他把匡彬、丁忠阳、姜大明和相继赶来的市委市政府各委办局负责人召集到一起,就在车前空地上开了个紧急会,做出唯一一个决定:向工人们宣布,撤销由腾鳌集团并购市外贸公司的方案,恢复原外贸公司各级党政机构,恢复外贸公司所有员工原岗位原职级原工作原待遇,保留国有身份不变。腾鳌集团永远不再介入外贸公司改制事项。下一步企业改革如何进行,要由外贸公司职工代表大会决定。 匡彬高声表示异议,说外贸公司由腾鳌集团收购是向省长拍板的,市委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是欠妥?还是先向省里报告后再说吧! 程可帷坚定地摇摇头:“管不了那么多了,事关重大,情况紧急,市委有临机处置权。就这么定了,如果做错了,我来承担责任!” 他把公司党委书记招到跟前,向他复述了这几条意见,让他引领丁忠阳代表市委前去向工人们宣布。党委书记激动得双眼盈满泪水,连声说:“程书记,程书记,您真是体贴我们工人啊!市委英明,我马上去做工作!我相信,职工群众一定会理解市委领导的良苦用心的。” 丁忠阳跟着公司党委书记向大门前走去。程可帷静静地站在车前,市里一干领导都站在他身后,几十双眼睛一齐投向前方。喧嚣的场面渐渐平静下来,扩音嗽叭里,丁忠阳一字一句宣布了市委的决定。他的话音落下,人群忽然变得鸦雀无声,但紧接着,便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掌声、欢呼声,夹杂着金属敲击的哐哐声响,整个外贸公司大院顿时成了欢庆的海洋。 “共产党万岁!” 不知是谁,带头呼起了口号,一时群情激昂,山呼海啸,连空气都仿佛变得充满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