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 梳长辫子的小姑娘 一到铁瓶巷,提起“女先生”,没有一家不知道;“喏,”一个十二三岁,梳一条极长极精致的辫子的小姑娘,回身一指,“锡箔店斜对过,裁缝店旁边有条夹弄,‘碰鼻头转弯’,进石库墙门,喊一声‘女先生’!自然就有人来迎接。” “谢谢耐!”问路的男子将购自孙春阳,吃剩下的一包松子糖,塞在那小姑娘手中;沾上了糖汁的手指,在簇新的一件缎面皮袍上抹了几下,掉头就走;一个挟着拜匣,看上去像是书僮的少年,紧跟在他身后。 梳长辫子的小姑娘,睁圆一双大眼,望着那三十多岁的男子发愣。这个人好怪!她困惑地在想,行为怪,说话也怪;倒是地地道道的苏州话,但看他瘦小,声音却洪亮异常,苏州男人,哪怕是挑脚抬轿的,除非吵架,没有人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的。 找到裁缝店,从夹弄走到底,向左一折,果然有道石库门,进门穿过天井,是个空荡荡的大厅,柱子上贴着一张泛黄了的梅红笺纸,纤秀的笔迹上,写碗口大的四个字:“止步扬声”。 “阿明,你喊一声看。” 那阿明跟他的主人一样,音吐响亮:“投帖——” 等了一会要再喊第二声时,屏风后面有了响动,一声咳嗽,踏出来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一看便知是“老苍头”。 “贵客尊姓?” “我姓龚,从杭州来的。特为来拜访你家少奶奶,有个拜匣,请你先递了进去。阿明,你把拜匣交给管家。” 拜匣很重,老苍头几乎失手,不过这种情形,亦非第一次,料知拜匣中必有来聘请“女先生”的贽敬。 “女先生”是苏州府属的常熟人,娘家姓归,名叫懋仪,字佩珊;十四岁时,名在袁子才随园女弟子之列,那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但年齿虽稚,诗名却是后来居上,二十年来,一直为江浙世家延聘为深闺塾师,所以邻里都称之为“女先生”。 “少奶奶,”老苍头在二厅天井中喊道,“杭州来的,姓龚的客人来拜。有个蛮重的拜匣在这里。” “杭州来的、姓龚?”归佩珊想了一下,顿时很兴奋地,“是龚大少爷!”她高声吩咐:“快请。” “小娥,你来把拜匣捧进去。” 归佩珊的贴身侍女小娥,将沉甸甸的拜匣捧了进去;打开一看,里面是十两重一个的元宝四个;下面压着一张“龚自珍”三字的名帖;果然就是名满天下的龚定庵。 “来了,来了!”小娥掀开门帘,归佩珊随手合上拜匣,迎了出去。 主客同时抬头,都回忆并印证着九年前初见的印象,那时归佩珊是三十七岁,神清骨秀,而且腹有诗书,别具一种高华丰姿,虽是个秀才娘子,看上去倒像一品命妇。如今美人迟暮,又居孀了,自不免憔悴。 在归佩珊眼中,龚自珍——与九年以前比较,风采如昔,但似乎沉静了些,只是那种“飞扬跋扈为谁雄”的神情,是永远改不掉的,如果改掉了,也就不是龚定庵了。她这样在想。 “大姑,”龚定庵兜头一揖,“一别九年了。” “人公子,”归佩珊这样称他,人是他的另一个别号,“前几天我还在想,你的服制应该满了,或许会出来走走。果不其然。请里面坐。” “是上个月满的。” 原来龚定庵前年七月丧母,父母之丧三年,而规定只须服丧二十七个月,上个月是十月,服制就满了。 进入厅堂,主宾重新见了礼,彼此问讯了家人,然后归佩珊指着那四十两银子说:“多承厚赐,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好厚颜说声‘多谢’了。” “聊且将意而已。”龚定庵问道,“两年兴致如何?” “嫠妇心情,可想而知。”归佩珊不愿谈她的近况,转话题抛回到龚定庵身上,“家居两年,想多佳作?” “居忧无诗。” “读礼多暇,怎么打发日子?” “读经。”龚定庵答说,“我持陀罗厄满四十九万卷了。” “大功德。”归佩珊双手合十,“太夫人亦在冥冥中受福。” “愿如所言。”龚定庵问道,“听说《绣余小草》刻出来了,怎么不赐寄一册?” “刻得不好,所以不曾奉寄。”归佩珊笑道,“既承登门坐索,不容我不献丑了。” 说着,站起身来,进入西首一间;回出来时,手中持着一本磁青纸装裹的册子,正是她的诗词集《绣余小草》。 “请斧正。” “不敢,不敢!” 龚定庵随手一翻,恰好就看到她跟他唱酬的那首《百字令》,后面附着他的原作: 扬帆十日,正天风吹绿江南万树,遥望灵岩山下气,识有仙才人住,一代词清,十年心折,闺阁无前古,兰霏玉映,风神消我尘土。人生才命相妨,男儿女士,历历堪尽数。眼底云萍才合处,可道伤心羁旅。南国评花,西湖吊旧,东海趋庭去,红妆白也,逢人夸说亲睹。 他一面看旧作,一面想往事,那是嘉庆二十一年春天,他也是从杭州循运河到上海,去省视他的前一年由安徽徽州知府擢升苏松太兵备道的父亲,路经苏州,由友人介绍来访归佩珊,与她的夫婿李学璜秀才,所以说“东海趋庭去”。归佩珊的诗名,东南闺阁中数第一,有“女青莲”之号,他用杜甫赠李白的诗,“白也诗无敌”的故事,才有“红妆白也”的字样。 前面是归佩珊步韵的和作。题目是《答龚人公子即和原韵》: 萍踪巧合,感知音得见风前琼树,为语青青江上柳,好把兰桡留住。奇气云,清潭滚雪,怀抱空今古,缘深文字,青霞不隔泥土。更羡国士无双,名姝绝世,仙侣刘樊数。一面三生真有幸,不枉频年羁旅,绣幕论心,玉台问字,料理吾乡去。海东云起,十光五色争睹。 新夫人何吉云 词中有两处小注,一处是在最后:“时尊甫备兵海上,公子以省觐过吴中”;另一处是在“名姝绝世”之下:“谓吉云夫人”,指龚定庵续弦的新夫人何吉云。 原来龚定庵的外祖父,便是乾嘉大儒段玉裁,江苏金坛人,做过两任知县,便归隐不仕。他功名虽只是个举人,而于书无所不读,得休宁戴东原的真传,尤精于音韵之学。龚定庵十二岁时,便由段玉裁教他《说文解字》;读书从彻头彻尾识字开始,是最扎实的工夫。龚定庵生来便有一双极灵的耳朵,一条极巧的舌头,偏又会有段玉裁这样一位外祖父,亲承其教,先天的资质加上后天的薰陶,使得他在语言上有任何人所不及的特长,每到一个陌生地方,只要住个几天,就通那里的方言,能听能说,倒像侨居了多少年似的。 他是二十一岁娶的亲,那年——嘉庆十七年,他的父亲龚丽正字暗斋,以礼部郎中充任军机章京,外放徽州知府;龚定庵随父母沿运河南下,先到苏州省亲,段玉裁做主将他的孙女儿美贞,也就是龚定庵同岁的表妹,许配给他。在苏州成婚后,先回杭州,再循富春江入皖南,侍父任所。 下一年癸酉,是大比之年。龚定庵在上一科以监生的资格入北闱,却只中了一个“副榜”,其实与落第没有两样。因此,在这年四月间进京应顺天乡试;不道仍是名落孙山,怀念着已有喜信的爱妻,榜发第二天,便专程南归,哪知到了徽州,但见明镜尘封,香闺寂寂,美贞已经在七月里去世了。 问起来方知道误于庸医,哪里是有喜?是臌胀病;半年多的工夫,一直吃安胎药,药不对症,终于不治。 两年以后,也就是龚定庵初遇归佩珊的前一年,他续弦了,娶的是安庆何知府的孙女儿,闺名吉云,写得一手极好的簪花格。归佩珊说他们“国士无双,名姝绝世,仙侣刘樊数”,虽是恭维的话,但确也当得起这样的恭维。 “早就想见吉云夫人了。”归佩珊问,“不知几时得偿宿愿?” “一开了年,我就要带她进京,一定让她登堂拜见大姑!”龚定庵问道,“有个馆地,你肯不肯屈就?” “这几年懒得远游。多谢、多谢。”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有个女孩子,资质很不错;而且也不远。” “喔,是在哪里?” “嘉兴——” 归佩珊已无意于此,只为龚定庵很热心,不便太扫他的兴;所以听他谈了那家的情形后,只答一句:“请容我好好筹划一下,专函奉答。” “嗯,嗯。”龚定庵知道她的心意了,不再殷勤敦劝;文字之交自然还是谈文字,“大姑,我最近得了一方明人的小砚,觉得只有请你品题最合适;而且也只有你来品题,才能令此砚增重。” 听得这一说,归佩珊大感兴趣,“我倒想不出,是怎么一方砚台,只有我来品题最合适?”她问,“莫非是马湘兰的画砚?” “教坊女子岂可唐突‘女老师’。是叶小鸾的眉子砚。” 明末的叶小鸾是苏州附近的吴江人,姊妹三人都是才女,而以小鸾为最有名,七岁便能作对子;到得及笄之年,既美且慧,世家子弟求婚的,不知多少,最后选中了昆山张家。哪知临嫁前夕,突然香消玉殒,遗体遍身轻软,传说是“仙去”了。其时她的大姊叶宛宛,正在为幼妹作催妆诗,得知噩耗,哭妹过哀而卒。这一双姊妹花的故事,在苏州流传得很广;归佩珊有她们父亲叶绍袁所刻的“午梦堂十集”,其中便收有叶宛宛的《芳室轩遗集》与叶小鸾的《疏香阁遗集》。 “砚呢?” “因为是眉子砚,所以我总随身带着。” 于是命书僮取来那枚一鸾纤纤新月样的眉子砚,正在欣赏谈论时,忽然门帘一掀,但见惊鸿照影似的,有一张脸一闪即没;龚定庵没有看清,归佩珊却开口在唤了。 “阿青,怎么不进来?” “有客人在。”门外回答,竟是清脆的京腔。 “你知道这位客人是谁?你天天读人家词,怎么见了面倒要躲开?” “啊!人公子!”阿青进来了,及笄之年,眉目如画,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充满了惊喜的光芒。 “这是我的邻居,姓顾,聪明极了。”归佩珊转脸喊道:“阿青,你见一见人公子!” 阿青含笑点头,随即双手按在左腰上,微微弯身,道一声:“万福!” “不敢,不敢!”龚定庵抱拳答礼;随即问归佩珊,“顾小姐是在哪里见过我的词?” “在我这里。”归佩珊答说,“你不是刻过一卷《红禅词》?” 那是前年夏天的事,龚定庵搜集历年所作的词,一共九十二首,选了四十五首刻成集子,题名《红禅词》;刚刚印出来便逢母丧,无心再弄笔墨,词集亦只送了极少的几个朋友,不知道归佩珊却有一本。 “喔!”龚定庵说道,“其时适遭大故,心绪历碌,竟忘了寄一本请大姑指教。” “指教可不敢当。倒是我要向你请教:其中大半是有本事的吧?” 《红禅词》十之八九,只标调名,不加题目,但其中情事宛然,当然是写实,所以归佩珊这样问他。 龚定庵不承认,也不否认,“少年绮语,何足深究?”他问,“顾小姐想来也是大姑的高足?” “哪里,她天资过人,我亦没有什么好教她的。” 听得这一说,龚定庵大为惊异;刚转眼去看阿青时,她先开口了。 “李婶儿都说得我脸红了。人公子,你别听她的。” “她的天资,真是了不起;光说见解就过人一等。人,你知道她最夸你的是哪一首?” “哪一首?” “那首《青玉案》。”归佩珊关照阿青,“你去把《红禅词》拿来。” “不用拿,我记得。”阿青便即朗然吟道: “韶光不怨匆匆去,只招怅年华误。目断游丝情一缕,断桥流水,夕阳飞絮,可是春归路? 楼头尽日还凝伫,欲诉闲愁向谁?蕙渚花飞天又暮,醒时如醉;醉时如梦,梦也何曾作?” “人,”归佩珊说,“你道她怎么说你这首词?她说你这首词,摆在《清真词》里面,谁也分辨不出来。” 这是将龚定庵比作北宋第一大家周邦彦,龚定庵真有受宠若惊之感,“文字知己,胜如骨肉!”他站起身来向阿青兜头作了个揖。 姨太太大不相同 这一下窘得阿青掀帘就走,归佩珊不由得笑了,“你也太认真了。”她说,“小姑娘脸皮薄。”接着便喊:“阿青,阿青!”却是毫无回音。 “说实话,我那一卷词,当得起轻灵婉约之称的,也只有这一首《青玉案》,居然让她看出来了!慧眼、慧眼!” “你收她做个女弟子如何?” “不,不!我从不收门弟子;男弟子都不收,何况女弟子。我们杭州,从前出了个袁子才,现在又出了一个陈云伯,名为风雅,其俗入骨,我何能效他们的行径。而况,我就要进京了,亦无从教她什么。” “那倒不要紧,她原是住在京里的。” “怪不得一口京腔,看来从小生长在京?” “一点不错。她家三代在京——” 原来阿青的祖父,在乾隆末年,不知以何因缘,入太医院当了个九品吏目,管理生药库;凡太医院、钦天监之类的衙门,官吏都是世袭的,阿青的父亲承袭父职,而且升了一级,变成八品吏目,同时也占了京城的宛平县籍。不过顾家并未忘本,老家仍在苏州;阿青这回是随她母亲来省视祖母;就快回京了。 “阿青还有个姊姊,那才真是惊才绝艳。可惜,当了人家的侧室。” “何以有此?”龚定庵不免奇怪,“太医院八品吏目,大小也是朝廷命官,有女何至于为人做妾?” “这个人是个贝勒。” “喔,”龚定庵明白了,“那一定是侧福晋。旗人的侧福晋也是命妇,与汉人家的姨太太大不相同。” 这在归佩珊真是长了一番见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她想起一件事,正好当面向龚定庵求证:“人,听说你通满洲话?” “是的,还有蒙古话。”龚定庵坦率地答说,“我少受两位外公之教,略通音韵,学这些话比他人容易受门。” 这道理容易理解,归佩珊所不解的是——“两位外公?”她问:“这话怎么说?” “喔,”龚定庵歉意地笑一笑,“我没有把话说清楚。先外祖父的胞弟,玉立先生,字清标,号鹤台,我叫他‘二外公’,是个举人,他的韵学虽不及先外祖父,但当时教我这个小学生,自然绰绰有余。唉!”他突然叹息,低着头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凝望着小庭寒梅。 归佩珊不知他因何感触,及至侧面望去,只见他泪痕满面,更觉骇然,“人、人,”她急急问说,“何以忽然伤心?” “噢!”龚定庵茫然地用衣袖去擦眼泪。 新缎子是硬的,哪里擦得干净。归佩珊便唤小娥绞了一把热手巾来;等他擦了脸,神色稍定,她才问说:“想来是想起那位清标先生了。” “是的。前天我还梦见他。” “原来作古了?” “不!生而辱,益觉可悲。”龚定庵接下来念道:“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亲——” “且慢,且慢!”归佩珊急忙拦阻,“小娥,取笔砚来。” 原来归佩珊是要把他的诗录下来,龚定庵便从头念起: “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亲。自我慈母死,谁馈此翁贫?江关断消息,生死知无因,八十罹饥寒,虽生犹民。” “是了。民可作罪人解,所以说此翁‘生而辱’。”这是归佩珊心中自语;说出口来的是:“人,原来你这副眼泪,一半是哭慈母?” 龚定庵点点头,又念: “昨梦来哑哑,心肝何清真!翁自须发白,我如髫淳,梦中既觞之,而复留遮之,挽须搔爬之,磨墨揄揶之,呼灯而烛之,论文而哗之,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耶——” 一句比一句念得快,直如水箭激石;归佩珊连连喊说:“慢,慢。”等他停下来,她一面念、一面写;一面写、一面想,十四五岁的顽皮少年,恃爱与须眉皆白的长亲,戏谑无礼的情状如见,但有一句不解:“‘磨墨揄揶之’,何谓?” “那年,我二外公会试落第。”龚定庵说,“我磨了墨要请他写字,他开玩笑说:‘你就喝一年墨,肚子里不通还是不通。’我就挖苦他说:‘肚子里就通了,会试不中还是不中。’” “这样揄揶,很伤老人的心吧?” “不!他把功名看得很淡的。倒是我母亲着急,不断在说:‘二叔,二叔,你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这就是所谓‘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耶’了。”归佩珊问道,“该结了吧?” “是的。”龚定庵用短促的声调念道: “今朝无风雪,我泪浩如雪;莫怪泪如雪,人生思幼日。” 念完,神情木然;细看时,又有泫然欲泪的模样;归佩珊急忙找句话问,转移他的伤感。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吧?” “差不多。那年春闱,应该是戊辰年的事。” 戊辰丑未为会试的年份,归佩珊算了一下,那年她二十九岁,红颜未老,才名正盛,亦是一段黄金岁月,不由得感喟地说:“岂止幼日,往日皆可思。” 龚定庵没有想到会惹起她的感慨;再接下来伤逝悼亡,谈到李学璜说不定亦会流泪就太无谓了。 于是他说:“大姑,我要告辞了。是不是把这方眉子砚留在这里,等你闲了,从容品题?” “不!一搁下来就不知哪一天才能了愿心了。不如此刻就动手。” 说着,她拿起那方形似竹叶,又似初三眉月的小砚,中间有一圈极细极清晰的螺纹,映光看去,水池微现红色,她不知道是什么讲究,但石质细腻,湿润如玉,确是一方上好的端砚。 摩挲片刻,得了一首七绝;自己提笔写道: 螺子轻研玉样温,摩挲中有古今魂,一泓暖泻桃花水,洗出当年旧黛痕。 好友李增厚之约 “献丑,献丑!”归佩珊将诗稿递了给龚定庵说,“做得不好,不必上石了。” 题砚的诗,应该刻在砚石或砚盒上;她这样说,听似谦虚,其实正是提醒龚定庵别忘了上石。 “大姑,”龚定庵说,“我倒想起一个人,顺便打听一下,顾二娘可有传人?” “你是说会制砚的顾二娘?只怕没有传人。‘一寸干将割紫泥’——”归佩珊起身到书架上去捡书,“我记得《随园诗话》提到过她。” “不必找《随园诗话》,袁子才的话靠不住。”龚定庵将她记不起来的那首诗念了出来:“‘一寸干将割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如何轧轧鸣机手,割遍端州十里溪。’这是黄莘田的诗。” “原来是黄莘田的诗。等我来看看。” 黄莘田单名任,福建人,生于康熙,殁于乾隆,生有砚癖,自号“十砚老人”,他的诗集题名《香草斋集》;归佩珊在第二卷中找到了这首诗,诗下有注:“余此石出入怀袖将十年,今春携入吴;吴门顾二娘见而悦焉,为制斯砚,余喜其艺之精而感其意之笃,为诗以赠,并勒于砚阴,俾后之传者有所考焉。” “果然。”归佩珊说:“袁子才与黄莘田可说是同时候的人,何以不知道这首诗的原作者是谁?也就可怪了。” “袁子才信口开河,欺人的话很多。” 接下来便大谈袁子才。原来要辞去的龚定庵又坐了好久,直到屋子里黑下来,小娥来点灯,顺便请示:“请龚大少爷在这里便饭?”龚定庵方始警觉。 “啊,真该走了!我另外还有约,谈到忘记掉了。荒唐,荒唐!” “真的有约,我就不留你了。”归佩珊问,“明天不走吧?” “今天晚上就要走。昆山还有人等着我呢。” 龚定庵到昆山,是应他的一个好友李增厚之约。此人是个秀才,事母至孝,所以为龚定庵所看重;前几年住在上海时,常到昆山相访。有一次跟李增厚谈起,他很喜欢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烟水,但又不能离父亲的任所太远,最好在两者之间卜居:昆山是个很适中的地点。 李增厚将这话记在心里,一直在替他物色;这年秋天写信给他,说找到了一处很适当的房屋,已经跟房主约定,尽他优先来看,看不中意,房主再另觅买主,所以龚定庵服制一满,头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此外有件事,在李增厚盼望得很殷切,龚定庵亦常耿耿在心,很想早了心愿。 这个心愿是为李增厚题一幅画。此人自幼丧父,母子相依为命,自幼至长,从未有一日之离;嘉庆二十一年丙子,却不能不暂时分离了。原因有二:第一是赴北闱乡试;第二,从小结下的一头亲,需要迎娶,他的岳父做京官,既不能请假送女完姻,又别无妥当的亲族可以送亲,只有趁李增厚乡试之便去亲迎。 这一别预计要一年,因为秋闱得意,更望联捷,自然是住在岳家读书,静候来年春天会试。不道顺天乡试落第,大家都为他惋惜,而李秀才反觉得是塞翁失马,因为从踏上北征的路程,便思亲不止,下第正好归省,便携着新婚妻子,专程南下。回昆山以后,便画了一幅《梦游天姥图》,龚定庵许了他题词,迁延日久,到得能完心愿时,李增厚的母亲已经死了一年多了。 两人都是孝子,见了面都为丧母哭了一场。叙叙别来景况,吃完晚饭,挑灯题画,龚定庵的诗思非常艰涩,很想休息一晚,到第二天早晨,精神饱满时来构思,但看到李增厚那种先睹为快的殷切神情,实在不能不勉为其难。 凡是题赠之作,因人因事而繁简不同,像这样为思亲而作的画图,彼此又不是泛泛之交,照一般的情形,不是赋一首长歌,至少亦要来两首律诗,否则铺叙不尽,亦显不出交情。可是龚定庵搜索枯肠,只得了一首七绝,而且最后一句,还有个字不大妥当,也只好算了。这首诗是: 李郎断梦无寻处,天姥峰沉落照间, 一卷临风开不得,两人红泪湿青山。 不妥的是那个“红”字,要找个字来形容泪字,看似容易,其实很难,轻了显不出思亲之切,重了又怕人讥为言过其实。他先想到的是“血”字,自觉忒重,且即或泣血,形诸字面,亦嫌质直,不得已用曹雪芹“字字看来皆是血”映照“脂砚”的隐喻之法,用了个“红”字。画里“青山”、眼中“红泪”,勉强可以说是为对称之故,但究嫌不妥。 但最使他不安的是,长长的一个手卷,等了他多少年,却只得二十八字,实嫌太单薄了,不过,这个难题倒还有法可想,在诗后加一段题跋就是了。略一思索,提笔写道: 《梦游天姥图》者,昆山李秀才以嘉庆丙子应北直省试,思亲而作也。君少孤,母夫人鞠之,平生未曾一朝夕离,以就婚应试,往返半年而作是图。图中为梦魂所经,山殊不类镜湖山之状,其曰“天姥”者,或但断取字义,非太白诗意也。越九年乙酉,属余补为诗,时母夫人辞世已年余,而余亦母丧阕才一月,勉复弄笔,未能成声。 顾炎武的外甥 有了这篇跋,那首七绝即或用字不妥,亦不为病。李增厚殷殷致谢之余,谈到他替龚定庵物色的一所房屋,道是徐家的产业。 昆山徐家,大族第一。康熙年间,海内无不知有“三徐”。所谓“三徐”是徐家三兄弟: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都是顾炎武的外甥。徐元文比徐乾学小三岁,少年得意,顺治十六年二十六岁,便已大魁天下,官至文华殿大学士。 不过“三徐”之中,声势最赫的是老大徐乾学,他是康熙九年的探花;与圣祖所宠信的“文学侍从之臣”高士奇,结为亲家,呼风唤雨,神通广大,当时有一副谐联:“五方宝物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东海是徐氏的郡望,澹人为高士奇的别号。又有一首歌谣:“去了余秦桧,来了徐严嵩,乾学似庞涓,是他大长兄”,所谓“余秦桧”,指休致的大学士,湖北大冶的余国注,“徐严嵩”即指徐元文,“乾学似庞涓”,意思是说徐元文之成为“严嵩”,幕后有庞涓这么一个“军师”在。 “三徐”中的老大、老三的乡评都不很好,惟独老二,比老大晚一科,也是探花的徐秉义,即使严劾徐乾学的副都御史许之礼,亦说他“文行兼优,实系当代伟人”。李增厚劝龚定庵所买的,就是徐秉义的故居。 第二天一早本来约定去看房子,不道另有奇缘,李增厚有个朋友,姓王,亦是秀才,他一直在扬州盐商家作清客,善于鉴别古玩,谈起此行,是受人之托,携一方汉朝的玉印,到上海去待价而沽。 龚定庵好古成癖,当即问道:“汉朝的玉印,要看质地、文字、印主而定。不知足下所携,是怎么样的一方玉印?” “这方玉印是纯净无瑕的白玉。”王秀才说,“汉王大都入土而又出土,虽谓之古色,其实斑驳不纯;这方玉印,流传人间,从未入土,所以颜色不变。” “说得是,不过也要看了东西,才知道是否入过土。” 王秀才明白,龚定庵疑心是伪造的,所以这样说法;当即微微一笑,“龚先生,”他说,“看这方玉印,也要有些眼福;今天有缘,可惜东西不在身边,不过有个拓本在这里,龚先生精于赏鉴,倒不妨看看,有什么特异之处。” 说着,从“护书”的夹页中取出一纸印拓;龚定庵接过来一看,朱文“婕妾”四字,不由得大吃一惊。 “印在哪里?”龚定庵问。 “在我船上。” “可容借观?” 虽是萍水相逢,但龚定庵不但文名已著,而且大多知道他的家世;上海道是有名的肥缺,上海道的“大少爷”,当然是贵公子,看来是无意中遇见一个好主顾了,所以王秀才欣然应命,亲自回船去取玉印。 “今天怕不能去看房子了。”龚定庵很兴奋地说,“此印的来历,我略有所知,一直怀疑,未见得一定属于赵飞燕,因为汉宫中的赵婕很多,飞燕的妹妹合德,不也是婕吗?还有昭帝的生母,姓赵,也封婕。不过,现在一看拓本,足以破惑,确是飞燕遗物。” “你连原物都还未见,就能下此断语!”李增厚不免怀疑,“你何所据而云然?” “就在这个字上!” “”与赵在这里是相同的。龚定庵指出,汉朝扬雄所著、晋朝所注的十三卷《方言》,第十二卷中有这个“”字,解释是:“,姊也”。姊妹同封婕,赵飞燕是姊姊,用此“”字,巧合双关,这是第一个证据。 第二个证据更为明确,这“”字左面的篆法奇古,作飞鸟之势,非“燕”而何? 细看果然,不能说他穿凿附会。谈到来历,龚定庵说,在明朝,此印最早是严嵩之子严世蕃所收藏;严嵩父子败后,流入有名的收藏家项子京手中;后来又归无锡华家,最后为李日华所得。 李日华是万历年间江浙的大名士,精于鉴别,号称“博物君子”,他有两多,一是著作多,二是别号多。李增厚记得李日华的同乡后辈,嘉兴鲍昌熙所著的《金石屑》中,仿佛收得有李日华的一篇谈印的记载;到书架上捡出《金石屑》,在第三册中找到李竹懒的一篇短文,看头一句便惊喜过望,原来竹懒便是李日华的别号之一,而所记的正是赵飞燕的玉印。 “定庵,你听,”李增厚念道,“‘汉宫赵飞燕婕时印,不知何年流落人间。嘉靖间曾藏严氏,后归项墨林;又归锡山华氏。余爱慕十余载购得,藏于六砚斋,为一奇品,永为至宝,若愿以十五城,岂能易也?’” 秦昭王愿以十五城易赵国所得的和氏璧;在李日华看,这枚赵飞燕的玉印,价值连城。经此品评,越发坚定了龚定庵的必得之心,但毕竟要看过实物,才能做最后的决定。 到得日中,方见王秀才重到李家,携来一个包裹,重重锦袱,真所谓世袭珍藏,最后出现的是一个手掌大的紫檀方盒,盒盖及盒身四周刻满了字,但龚定庵无暇细看,一伸手揭开盒盖,顿觉眼中一亮;那方凤纽玉印,约莫一寸见方,五六分高,通体洁白,只有纽旁有黍米大的一块红斑,格外显得鲜艳夺目。 看玉、看纽、看印文,龚定庵把玩不释,脑中渐渐形成一个体轻如燕的纤影,神游在两千年前的未央宫中,昭阳殿里了。 “请问,”龚定庵定定神问,“此印是足下的珍藏?” “哪里,穷措大哪里有这样的福分,我是受人之托,为宝物觅一位新主人。” 三百两银子 “原主是谁?” “原主姓顾,定庵先生不必打听。”王秀才开门见山地说,“如果有意收藏,我可以做一半主。” “好极。”龚定庵亦就不必作什么客套了,率直问道,“条件如何?” 王秀才伸三指相示:“不能少于这个数。” 这当然不会是三百两银子;但三千两似乎是狮子大开口了,只好告个罪,将李增厚拉到一边去密谈。 “这王秀才的为人,老兄是否深知?” “我跟他十几年的交情。”李增厚答说,“为人还不错。” “他开价三千两,似乎过分了吧?我跟他初交,有些话不便说,能不能请你问问他,最少几何?说个实实在在的数目,我们才好磋商。” “好!我来问他。” 问来的结果是,最少也要两千银子;据王秀才说,已经有人出过这个价钱,他不肯脱手。因为开价的人很俗气,但龚定庵有意,又当别论。 “他说:这好比嫁女儿一样,总要挑一份人家。这方玉印在你收藏,是名花有主,所以照别人出过的价转让。当然,”李增厚又说,“总还有磋商的余地。” “两千两银子,也不算贵;不过,我还要买房子,一下子花得太多,跟家父似乎说不出口。”龚定庵沉吟了一会问道,“不知道能不能以宝易宝?” “我想,这没有什么不行。他原是干这一行的。以宝易宝,他又好多做一笔生意,何乐不为?我看,你们当面谈吧!” 果然,王秀才对此颇感兴趣,问龚定庵,预备拿什么来交换? “我有一部好帖。” “这是‘黑老虎’,价钱很难估。”王秀才说,“定庵先生不妨谈谈,是怎么样一部好帖?” “‘娄寿碑’。” 王秀才对此道也是内行,听说是“娄寿碑”,心中一动,便即问道:“是朱竹收藏的那一部?” “哪里还有第二部?” “怎么?”李增厚插嘴问说,“是孤本?” “海内孤本。”龚定庵问,“你有没有六一先生的《集古录》?” “有。” “孙渊如的《寰宇访碑录》呢?” “是在——‘平津馆丛书’当中?” “不错。” “那也有。” 李增厚将欧阳修的《集古录》、孙星衍的《寰宇访碑录》都去取了来,龚定庵先翻开《集古录》,其中有一条记着:“娄寿,字元孝,南阳隆人,初而岐嶷,有志行,好学不厌,隐居不应征辟,门人谧玄儒先生。” 接着再捡《寰宇访碑录》记“玄儒先生娄寿碑”,道是“八分书,熹平三年正月,原石已佚,此宋拓本。” “孙渊如所说的‘此宋拓本’,就是寒斋所藏的那一本。康熙朝先由何义门所藏,复归朱竹。不但原石已佚,而且人间别无第二本,是不折不扣的孤本。”龚定庵又说:“此碑肃括宏深,朱竹评为‘汉隶第一’,足与飞燕玉印匹敌。” 王秀才笑而不言。李增厚便即催问:“你的意思怎么样?” “娄寿碑是宋拓中的精品,如说能与玉印匹敌,这话,实难苟同。” “那么,我另奉五百金,这就差不多了吧?” 看龚定庵很痛快,王秀才也就答应了。 “交换是谈成了,如何易手?”李增厚问,“你的东西不在手边?” “在杭州。”龚定庵答说,“我要先到上海,看一看家父,再回杭州。两兄有兴,到杭州度岁如何?” “年下都有点杂务,而且我还在服中,亦不便远行。我看你们两位约定一个日子交换吧!” 于是约定,由王秀才在腊月中旬,携玉印到杭州成交。为了示信起见,龚定庵行囊中还携有二百两银子,全数付了王秀才,而且由李增厚作中,立了一个草约,然后小饮尽欢而散。 再下一天,龚定庵方由李增厚陪着去看徐秉义的坐落在昆山之阳的故居。昆山在昆山县西北,本名马鞍山,孤峰突秀,圆圆地像一只覆着的碗,山上极目湖海,了无遮蔽,是登临远眺的好地方。 此处是二陆——三国东吴大将陆逊的两个孙子,陆机、陆云出生之地,如蓝田种玉,而玉出昆冈,所以又名之为昆山。但昆山这座山,早已割归松江府的华亭县,昆山县变成有名无实了。 但名山胜水,天下相共;龚定庵北顾马鞍,林木秀润;南望秦始皇的驰道,虽无遗迹可寻,但附近还保留着一个“秦皇走马塘”的地名,足以发思古的幽情;房屋一直有人在住,相当完整,只要稍加修葺,便是个养静读书的好去处,问价仅只一千银子,龚定庵毫不考虑地便算看定了。 十二月十九日,龚定庵从上海省亲归来的第十天,王秀才应约而至。龚定庵是早将娄寿碑及余银三百,预备停当;双方一揖让之间,便完成了交易。王秀才年下事忙,连留他吃顿饭,都没有工夫,原船而回。 这将近一个月的工夫,龚定庵对这方赵飞燕玉印,魂牵梦萦,一旦宝物入手,自然是废寝忘食,观玩不尽,找出一大堆书来,考订玉印的源流,写成一篇《玉印说》,兴犹未已;高声唤他的爱妻说:“吉云,我想作几首诗,劳驾写一写。” 吉云欣然应诺,剔亮了灯,磨浓了墨,取一张玉版笺铺开,握笔问道:“题目是咏赵飞燕玉印?” “是的。”龚定庵先念题目: “乙酉十二月十九日,得汉凤纽白玉印一枚,文曰:‘婕妾’,既为之说矣,喜极赋诗,为寰中倡。” “怎么?”吉云问道,“你还要四方征和?” “文人好事。如此之事,岂可不好?”龚定庵说,“诗是五律。” “寥落文人命,中年万恨并,天教弥缺陷,喜欲冠平生;掌上飞仙堕,怀中夜月明,自夸奇福至,端不换公卿。” 龚定庵一口气念了下来,问一声:“记得住吗?” “记得住。” 既然记得住,他便去作第二首;但录诗的吉云,却因“天教弥缺陷”这句诗,大有感慨;原来吉云两举皆男,而龚定庵常说:“总得要生个女儿才好?”先以为他只是随口一句话,如今看诗意竟是以得赵飞燕玉印,可补无女的缺陷,足见认真,就不能不考虑一桩心事了。 “第一道抄好了没有?” “等一下。”吉云录完了说,“你念吧!” “第一首未言‘奇福’是什么。第二首,还得要有个顿挫,才显得出气势。”他接着念第二首。 “入手消魂极,原流且莫姓,姓疑钩弋是,人在丽华先。” 刚念了半首,吉云问道:“汉武帝的钩弋夫人也姓赵?” “是的。” “丽华指谁?” “当然不会是陈后主的张丽华。”龚定庵答说,“‘娶妻当如阴丽华’。” “这意思是汉光武之前,西汉的玉印?” “是的。汉朝的宫眷,阴丽华之前,名气最大的就是飞燕合德姊妹。”龚定庵接着念后半首。 谈我的一个想法 “暗窗拼飞势,休寻《德象篇》。定谁通小学,或者史游镌。” “你这最后两句诗,”吉云笑道,“像是乾隆体。” 龚定庵念了一遍,自己也失笑了,“下面还有小注。”他说。 孝武钩弋夫人亦姓赵氏,而此印末一字为鸟篆,鸟之啄二、趾二,故知隐寓其号矣。《德象篇》班婕所作,史游作《急就章》,中有“”字,碑正作“婕”;史游与飞燕同时,故云尔。 史游是汉元帝时的黄门郎,著有类似启蒙课本的《急就篇》,或称《急就章》四卷。龚定庵疑心此印为史游所镌,根据是通于组绶之绶的字,《急就篇》中书作“婕”,这未免近乎穿凿。吉云亦略通小学,内心不以夫婿为然,但不便拦他的高兴,只扬一扬笔,示意他往下念。 “夏后苕华刻,周王重璧台,姒书无拓本,姬室有荒苔。” “慢一点!”吉云问道,“你这半首诗中,用了几个典?” “不是两个吗?”龚定庵答说,“‘夏后苕华刻’,出在《竹书纪年》上,苕华是美玉,上刻‘琬琰’二字;《穆天子传》说周穆王为盛姬筑重璧台。可是实物何在?” “夏朝姓姒,周朝姓姬,你的意思是说,夏朝的玉器连拓本都没有;周朝的重璧台,早成荒苔,有无亦不可考。是吗?” “不错,贤妻!” “那就是了,我怕我是抄错了。你往下念吧!” “小说冤谁雪?灵踪忽开。” 这回龚定庵不待爱妻发问,先自解释:“小说指《西京杂记》。从来谈汉朝宫闱,必引此书。其实是六朝人伪托之言。我跟王秀才谈到这一点,他说,我之能得此印,即是为汉朝宫闱辨证的报答。” “那么,所谓‘灵踪忽开”,自然是指玉印了?” “正是。” “好。”吉云催促着,“结句!” “更经千万寿,永不受尘埃。” 吉云写完,自动替他加上一个小注:“玉纯白,不受土性”。然后说道:“应该还有一首。” 龚定庵沉吟了一会,一口气念了下来: “引我飘思,他年能不能。狂胪诗万首,高供阁三层。拓以甘泉瓦,燃之内史灯。” “怎么?只有六句!” “这六句是一段,谈我的一个想法。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办到?第一、我要遍征海内诗家,和我的诗。第二、我这回在昆山买的徐家故宅,打算改建为阁,专供飞燕玉印,题名就叫‘宝燕阁’。” 还有两句就不必解释了,“甘泉瓦”、“内史灯”皆是龚定庵的收藏,将来要陈列在宝燕阁为玉印的陪衬。 “东南谁望气,照耀玉山棱。” 念完这两句,龚定庵得意地问道:“这一结如何?” 这一结,收束了四首诗的铺叙。玉山便是昆山,预定在那里建“宝燕阁”供奉玉印,东南如有人善于望气,一定会看到宝光上炎,照耀山头。吉云心里在想,定庵性好挥霍,而且喜欢“摇摊”,这枚玉印,也许就像娄寿碑那样,不待宝燕阁成,就会易主。 当然,她不会扫他的兴,料理了诗稿,谈起明年的计划——明年秋戌,会试之年,会试之前有举人复试,二月二十以前,便须赶到京师,问他是走水路,还是陆道。 “水路太缓,陆道辛苦。我们来个折衷之计,水陆各半,船到山东起旱。你看如何?” “那得多少日子?” “总也得一个月。” “那,”吉云有些焦急,“一过了年就得动身。又要过年,又要收拾行李,怎么忙得过来?” 龚定庵心想,假使他一个人先北上,随后再来接眷,那样就从容了。或者干脆在他父亲衙门里找个妥当的人护送,更为省事。 但话到口边,他又咽了回去,是怕吉云有所怀疑,那就越发好事多磨了。 “年只好不过了。”龚定庵说,“我得还还文债,本来就没工夫过年。” “这倒是真的。”吉云说道,“这两年你总算很安分,既无赌债,又没有堂子里的账,你能把文债还一还,我们就真正难得过个干净年了。” 这句“很安分”有点皮裹阳秋的意味;言外之意,如今丧服已满,便不妨花天酒地、卜夜卜昼。为了讨夫人的好,他笑笑说道:“我一定让你过个干净年。” 他倒是能说能行,将各方索和托撰的“文债”都清理了出来。首先要还的一笔,为他父亲提刀,题目是他父亲信中拟好了的“敬题苏刑部塞山奉使卷子”,此人是龚暗斋的同年,病殁于七年之前,他的儿子来求“老年伯”题此奉使图,而且指明了“要请定庵代题一首词”。这是三年前的话,他以居忧无诗为借口,现在搁在那里,如今可无法再拖了。 这种题目,自然要选一阕慷慨苍凉的调子,略一沉吟,决定填一首《满江红》: 草白云黄,壁立起,塞山青陡,谁貌取书生骨相,健儿身手,地拱龙兴犄角壮,时清鹭斥消烽久,仗征人,笛里叫春回,歌杨柳。 飞鸿去,泥踪旧,奇文在,佳儿守,问摩挲三五,龙泉在否?我亦高秋三扈跸,空庐落日鞭丝骤,对西风,挂起北征图,沾双袖。 这苏塞山是内务府正白旗的包衣,官至刑部郎中;他的父亲叫苏楞额,久任工部尚书,以内务府出身而任工部堂官,任内如有所谓“大工”,像起造陵寝、修建宫殿等,那就是发大财的机会到了。苏楞额就遇到过这样的机会,而且不止一次。因此,在圆明园以南数里,挑选了一处水木清华的胜地,起造了一座极大的花园,当地人称之为“苏园”;龚定庵曾经在苏园作客,此时回忆当年光景,犹不免怦怦心动。 原来苏塞山的儿子那兴阿,字兰汀,与龚定庵既是世交,又是好友;那兴阿兄弟二人都好客,在圆明园散值归来,便即延宾开宴。宾客中亦有上中下之分,龚定庵属于上客,所受的待遇不同,最使得龚定庵难忘的是,那兴阿祖传的收藏,只开放给龚定庵欣赏。 “这回到京,我一定要带你去逛一逛苏园。”他向他妻子说,“依我看,京师各园,以此为第一。” “听你好几次提到苏园。”吉云问道,“到底怎么个好法?” “我念几句当时作的诗给你听,你就知道了。” “瑶池侍宴归,宾客杂鸥鹭,有园五百笏,有木三百步,清池是荷芰,怪石出林。禁中花月生,天半朱霞曙,黄封天府酒,白鹿上方胙。诗垒挟谈兵,文场发武库,收藏浩云烟,赝鼎不参预,金题问玉躞,发之羡且怖。” “他家的收藏,能让你吓一跳,倒也不容易。” “真是惊心动魄,尤其是他的藏书。”龚定庵不胜低徊地又吟了两句:“‘读罢心怦怦,愿化此中蠹。’” “你又要收藏古董,又要收藏宋版书。”吉云正式规劝道,“玩物丧志,倒不如闲下来练练字。你那一笔书法,跟你的诗文太不相称了。” 一听这话,龚定庵便皱眉了;吉云知趣,不等他发牢骚,先自悄悄溜了开去。 “你别走。”龚定庵喊住她说,“有个薄薄的本子,题名叫做《王孙传》,我记得拿给你看过?” 吉云沉吟了一会,走回卧房,在梳妆台最下面的抽斗中,找到了那篇“传”,重回原处。 “是这个不是?” “是啊。”龚定庵问道,“你看了没有?” “看了。”吉云笑道,“实在是杏儿传。” 杏儿是《王孙传》中一个类似“红娘”的角色。这篇传的作者是那兴阿的一个朋友,也是八旗世家子,在乾清门当侍卫,性好翰墨,而文字并不高明,传中说:“某王孙者,家城中,珠规玉矩,不苟言笑。某氏,亦贵家也,解词翰,以中表相见相慕重。杏儿者婢也,语其主曰:王孙所谓‘都尔敦风古,阿思哈发都’。” 北宋的陵寝 这是满洲话,传中必有解释。龚定庵久已不与旗人交接,满洲话也生疏了,且掩文静思,终于想起来了,是清奇聪明之意,再看所写,大致不误,传中解释:“都尔敦风古,言骨格异也;阿思哈发都,言聪明绝特也。”接着又写:“王孙遘家难,女家薄之,求婚拒不与,两家儿女皆病。” “这又是小说俗套了。”龚定庵说,“先是‘两家儿女皆病’,然后感动女家父母,以大团圆为结局。是吗?” “不是。”吉云答说,“你看下去就知道。” 下面写的是:“一夜天大雪,杏私召王孙,王孙衣雪鼠裘至。杏曰:‘塞矣!’为脱裘径拥之女帐中。女方寝,惊寤,申礼防,不从。王孙曰:‘来省病耳。’亦以礼自固也。杏但闻絮絮达旦声。旦,杏送之出,王孙以绡巾纳女枕中,女不知也。嗣是不复能相见。旬余,梦见女执巾而问曰:‘此君物也?’曰:‘然。’寤而女讣至,知杏儿取巾以佐殓矣。王孙寻郁郁以卒。此嘉庆丙寅、丁卯间事也。越辛未,予序之如此,乞浙龚君填词以传之。” “倒有点晋唐小说的风味。”龚定庵说,“不过杏儿死得似乎无名。” “不然。‘两家儿女皆病’,没有杏儿这一番多事,或许慢慢就好了;因为杏儿多事,成了刻骨相思,非死不可。杏儿内疚于心,亦只有从主于地下了。” “这也是一个说法。不过人家是把王孙当作主角,我亦只好写他们表兄妹。劳驾,你把词谱拿给我。” 等吉云取来词谱,龚定庵随手一翻,视线便定住了;吉云便问:“你选的什么调?” “你看,这《瑶台第一层》的出处,似乎不大对。” 吉云偎脸并观,只见《瑶台第一层》下注:“后山诗话:武才人色冠后宫,裕陵得之,会教坊献新声,因为制词,号《瑶台第一层》。” “有什么不对?”吉云看完问说。 “陈后山是‘苏门六君子之一’,北宋的陵寝,我不记得有裕陵。来,来,查一查。” 找出正史来一查。前朝帝皇陵寝,名为裕陵的有两处,一在直隶房山,葬金显宗;再一处便是“明十三陵”中的英宗之陵。 “北宋的陈后山,预知金显宗会制这么一阕新词,这是什么讲究?”龚定庵掩卷沉思,不胜困惑似的。 “你到底是填词,还是作考据?” “说得是。”龚定庵把词谱翻到原处,“就填这首《瑶台第一层》,”他思索了一会说,“这一双同命鸳鸯,自然是往生昙誓天了,只好以此来敷衍了。” “什么?什么天?” “昙誓天。”龚定庵答说,“我不记得是出于佛经还是道藏,是情天的意思。” 说完,低头看谱,按谱填词;须臾完稿,递给吉云。看他在词牌名下作题说:“某侍卫出所撰王孙传见示,爱其颇有汉晋人小说风味,属子为之引,因填一词括之,戏有稗家之言。” “为什么不把侍卫的姓氏写出来?” “今上不亲翰墨,凡此词曲传奇的笔墨,都视作无益之事,侍卫不好好当差,去作稗官家言,怕惹来不务正业的责备。”龚定庵又说,“原作对某王孙亦讳言姓氏,我又何必指明作者,提出线索。” 吉云点点头,曼声吟道: “无分同生偏共死,天长较恨长,风灾不到,月明难晓;昙誓天旁,偶然沦谪处,感俊语,小玉聪狂,人间世,便居然,愿作长命鸳鸯。幽香,兰言半枕,欢期抵过八千场。今生已矣!玉钗鬟卸,翠钏肌凉,赖红巾入梦;梦里说,别有仙乡。渺何方?向琼楼翠宇,万古携将。” “不见得体。”吉云摇摇头说,“这种词大可不作。” 龚定庵才大如海,有时文字如黄河之水,挟泥沙以俱下。他自己亦知有此缺失,所以对吉云的不客气的批评,并不以为忤。笑笑说道:“还‘债’就谈不到好坏了。” 龚定庵中举的那首试帖诗,好就好在跳出窠臼,虽合试帖诗之格,看来却不是试帖诗:那首诗的题目是“赋得芦花风起夜潮来,得‘来’字五言八韵”: 莽莽扁舟夜,芦花遍水隈,潮从双峡起,风翦半江来;灯影明如雪,诗情壮挟雷;秋生罗刹岸,人语子陵台;鸥梦三更觉,鲸波万仞开;先声红蓼浦,余怒白萍堆;铁笛冲烟去,青衫送客回。谁将奇句,丁卯忆雄才。 原来试帖诗的作法,以扣题为第一,题目在钦定的诗集中选七言诗一句,主要的是唐诗,七个字,字字要照顾到,刻画得越细越切越好,这一来,就变成不是作诗,而在猜谜了。文社雅集,有时也作文字游戏,有一回是以闱中厕所为题,作试帖诗一联,其中“板阔尿流急,坑深粪落迟,”被认为形容闱中大茅厕的压卷之作。 不久,龚暗斋调升上海道、沪杭密迩,便具呈礼部,政在本省乡试,只是科场不得意,直到他二十七岁,嘉庆二十三年戊寅,仁宗六旬万寿,特开恩科,才得扬眉吐气,不但榜上高中第四,而且“闱墨”传诵一时,房考官姓向,富阳知县,对他三场八股文所下的评语是:“规锲六籍,笼罩百家,入之寂而出之沸。科举文有此,海内睹祥麟威凤矣。”但他自觉得意的,却是试帖诗。 八韵便是十六句,除开头结尾各两句外,中间一共六联,成为一首五言排律,抒情叙事,贵乎无一字无来历,诗思艰涩,加以腹笥不宽,光在这首试帖诗上,可能便遭黜落。 “芦花风起夜潮来”是唐朝许浑的诗句;许浑在镇江丁卯桥边建有别墅,他的诗集便叫《丁卯集》。龚定庵特意在结句中点明出处;但倒数第二句用了个怪字,却几乎使他名落孙山。 这个怪字是“爪”字旁加个“见”字。房考以为胜录抄错了,特为请监试到“对读所”去查原卷,答复是:“不错,原卷确是如此写法。” 这就成了疑问了。考试的功令森严,写怪字可作违制论,贴出蓝榜。试帖诗是在第一场,如见蓝榜,第二场即不能赴试了。房考向知县计无所出,只好携卷向主考当面请示。 这一科浙江乡试的副主考是编修李裕堂,陕西长安人,刚散馆不久;他亦不识此字,但不要紧,正主考王引之一定识得。 北宋的陵寝 王引之是江苏高邮人,他的父亲叫王念孙,与段玉裁同为戴震的门生,以古音求古义,为当代训诂权威;王引之家学渊源,著述甚富,一看这个怪字便说:“是‘觅’字。这句诗是‘谁将奇句觅’。” “请问有没有出处?” “有。出在《龙龛手鉴》上。” 李裕堂与向知县,连这部书的书名都未曾听过。原来这部书是辽金时的一个法名行均的高僧所撰,专谈古今偏旁部首不同的写法,“觅”字上面一“爪”,摆在“见”字之左之右,均无不可。 王引之将那首诗看完,点点头说:“这一卷一定是龚定庵。刚才我就在想,会看《龙龛手鉴》这种于世务无多大用处的僻书的,大概是他;看这首诗,决之无疑。”接着提笔在诗上密密加圈,批了“瑰伟冠场”四字。 如果不是写了那个怪字,龚定庵便可能是解元;但第四名仍在“五经魁”之内,看过他的闱墨的人,都说他会“联捷”,哪知嘉庆廿四年恩科,廿五年正科,连年落第。龚暗斋便汇了一笔银子到京,命龚定庵捐了个内阁中书;因为这个官职如为举人出身,照例可报考军机章京,是一条终南捷径。 第二年便是道光元年,夏天考军机章京,龚定庵亦报了名。事先有人跟他说,军机大臣领班武英殿大学士曹振镛,最好吹毛求疵,千万别写怪字。龚定庵一笑置之,写怪字如故,果然被“刷”了下来。 龚定庵大为愤慨,考军机章京不是考书手;至于世俗之所谓奇字、怪字,无一没有出典,身居黄扉的大学士不学,怨得了谁?此外由考试到揭晓,还有目睹耳闻的弊端及不合理之处,使得他胸中的那股突兀不平之气,一发不可抑止,必欲一吐为快。 于是他破戒作诗了。龚定庵当时颇有志用世,为了读经世致用之书,特意“戒诗”;这时破戒所作是十五首《游仙词》。自晚唐以来,诗中有这样一种体裁,托名仙女的故事,仙家的景物,暗寓时事,仙凡之间,不必尽同,只要扯得上一点关系,便可用来比拟。这里的仙境,自然是指军机处,一游即归,未得之驻,所以祖为“小游仙”。第一首是: 历劫月砂道未成,天风鸾鹤怨三生; 是谁指与游仙路?抄过蓬莱隔岸行。 第一句是说科场不利;第二句说家人怨诟;三四两句说有人指点,考上军机章京,亦是登仙之异途。用“是谁”二字,有自怨误听人言之意在内。第二首是: 九关虎豹不识诃,香案偏头院落多; 赖是小时清梦到,红墙西去即银河。 考试军机章京在武英殿后的方略馆。这首诗是说,入宫至方略馆赴考时,各处侍卫虽不拦阻,但千门万户,院落甚多,不易寻觅。幸而从小随他父亲到过——龚暗斋曾做军机章京,值宿时得携仆从至方略馆,龚定庵可扮作小跟班,一瞻九重,此时依稀还能记得去路。 第三首以下便迷离愉悦,不甚可晓了,但第十一首相当清楚: 谛睹真诰久徘徊,仙楮同功一茧裁; 姊妹劝书尘世字,莫仓颉不仙才。 很显然地,龚定庵把主试的大臣看成“仙才”了;殊不知此辈只识尘世之字。想到李义山“自有仙才自不知”的诗句,龚定庵只好自叹“自知仙才”,更为不幸。 “抄过蓬莱隔岸行”,自然不想再试了,但却仍是“历劫丹砂道未成”,道光二年壬午“今上”登极恩科,三年癸未正科,两试不售;而诗却作得不少,自作小游仙词至丁忧,所作的诗编为一卷,题名《破戒草》。 这三四年之中,龚定庵的心情,非常苦闷,他有满怀的雄心壮志,亦有一肚皮的奇谋远略,更有巴不得眼见国泰民安、升平盛世的一腔热情,因此初任内阁中书,派充国史馆重修《大清一统志》的校对官,眼看高居上位者,凡事敷衍,有名无实,忍不住“上书各中堂、各大人、各先生”,本乎自古“有僚属言于长官之言”,痛陈西北两塞外部落,世系风俗形势,源流合分,提出《一统志》中关于此部分的缺失十八条,建议应如何修订。自忖此书一上,“中堂”一定会召见垂询,哪知过了几天,原件退还,还带来两句话:“曹中堂说:什么‘布鲁特安集延痕都斯坦’?叽哩咕噜看不懂。” 龚定庵气得发誓,从今只做“仗马”——大朝仪中作为仪仗之用的马匹,食五品料,但必须不开口;朝会中昂首一嘶,立即剔出,五品料也吃不成了。 哪知道不多久,又忍不住要长嘶了。他自己很坦白地说,看到不合理之事,在大庭广众之中,不以为有什么不对,而“梦觉独居,胸弗谓是”;入东华门坐在直庐中,昏然而安,亦不觉得有何不对,但一出东华门,“神明湛然,胸弗谓是”。同事都笑他“有痼疾”,他亦不辩,但他知道他是对的。平时将种种“胸弗谓是”的事记下来,小者五十余条,大者六事。如今上书大学士,自然是言其大。 他所建议的六大事是:第一、中堂宜到内阁看题本;第二、变军机处为内阁的分支,而非附庸;第三、内阁侍读之权不宜太重;第四、汉侍读宜多增一员;第五、内阁中书与翰林同为清班,应加尊重;最后一条是论挂朝珠的体制。但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无一条为“中堂大人”所采纳。 这使得他很不平。官场出现一种麻木不仁的风气是他最不能忍受的;读书人不重是非,以姑息怕事为明哲保身,在他更认为是无耻。因而便不免想起意气飞扬的乾隆朝士,只要能言、敢言,言之有物,自然会让人看重。哪怕再不得意如汪容甫,尽管他的行径为有些人所厌恶,但毕竟还是尊重忌惮的居多;而且即使是厌恶,也是一种重视,比起嘉道之际不痛不痒,假仁假义,笑骂由他的那种教人万般无奈的士习,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因此他写了一首诗,题名“寥落”: 寥落吾徒可奈何,青山青史两蹉跎, 乾隆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 如果不能像乾隆朝士那样意兴飞扬,龚定庵情愿买山归隐;他曾托名“送南归者”,写了这样一首诗: 布衣三十上书回,挥手东华事可哀。 且买青山且酣卧,料无富贵逼人来。 结识了龚定庵 这是“青史”无份,不负“青山”的想像;年方三十的他,几番科场不利,一度想投笔从军,去参赞杨芳的戎幕——此人是贵州松桃人,应试不售,投军充当司书,为名将杨遇春所识拔,由把总开始,征苗、剿匪,每战必捷,在平川楚五省剿匪的战役中,立下大功,封云骑尉,官至直隶提督,驻扎古北口。在偶然的机缘中,结识了龚定庵,一见投缘,颇有招致之意;龚定庵亦怦然心动,只是家人及故乡亲友,都不赞成,而且还有红粉知己——一个侨居苏州的北地胭脂,寄了一首词劝阻;龚定庵为此写了一首“浸感”: 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不过真正影响他的决定的,是他母亲;在那失意的两三年,龚定庵每一忆及慈母灯前,一面为他缝寒衣,一面听他念诗的情景,常会怔怔地发愣,最后总是吟一首诗来寄托: 莫从文体问高庳,生就灯前儿女诗; 一种春声忘不得,长安放学夜归时。 这首诗的题目是:“题吴骏公梅村集”,原来母亲最喜欢吴梅村的诗。又有一首“午梦初觉怅然诗成”: 不似怀人不似禅,梦回清泪一潸然, 瓶花帖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 他是六岁时由他母亲启蒙的,这年道光三年,三十二岁,所以说“觅我童心廿六年”。就在这年七月,慈母长逝了。 “明年丙戌会试,我想你应该中了。”龚暗斋说:“‘飞燕入怀’,也许就是得意的预兆,不过你入翰林一定无望;殿试虽然糊名,你的字一看就知道。” 龚定庵不作声,停了一下问:“如果仍旧不中呢?” “当然在京当差。” “中了呢?” “中了?”龚暗斋说:“我刚才说道,翰林无望;但也不至于放出来当县官。果然有此,你可以呈请归中书原班,绝无不准之理。” 老父是如此嘱咐,龚定庵自己也觉得,放荡不羁以及不耐琐屑簿书的性格,绝不宜于做外官;这回进京会试,无论中不中,都仍旧要当内阁中书,而且一直会做京官,总得三、五年以后,才会回来省亲扫墓。既然如此,至亲好友,应该一一辞行。 于是从大年初一开始,龚定庵拜年兼辞行;在他人则是春酌兼饯行,一定殷勤留饮,絮絮话别,直到元宵,没有在家吃过一顿饭。当然也就很难抽出一天工夫,到西湖上去看一个不时浮上心头的“北地胭脂”。 其实还是难于向吉云启齿的缘故;一直等到元宵以后才有机会,几家至亲的内眷,联名为吉云饯别,开宴演剧,有整天的盘桓,龚定庵便说:“你好好去玩一天,我趁这机会带儿子去‘告墓’。上坟回来,把阿橙送到你那里去。” 阿橙是他和吉云的儿子,这年十岁;吉云赞成如此安排,心里当然也曾想到,上坟途中,他会顺道到什么地方。不过他不肯明言,正是尊重她的表示,也就不必去说破了。 龚家的祖茔在以芦花出名的西溪。龚定庵一早携子出城,上完坟在供奉厉樊榭神主的茭芦庵吃了午饭,关照老仆龚同,将阿橙送进城,自己带着书僮阿兴,转往烟霞洞附近的白衣庵。一路上绮思晃荡,六年前的行,历历在心。 半年前来到山塘 六年前——嘉庆二十五年庚辰。龚定庵会试不第,捐了内阁中书,在京当差。秋天请假南归,为的是段玉裁的《经韵楼集》十二卷,已经开雕,需要他去襄助校对的工作。在苏州住了一个多月,深秋回杭州,而就在启程的前一天,在十里山塘邂逅了二十岁的燕红。 这天是他的朋友顾千里,为他在山塘妓家饯行,酒阑灯,正待赋归时,忽然听得笛声自冷雨中飘来;离思满怀的龚定庵,觉得呜呜咽咽,格外凄清,便即问道:“深宵寒笛谁家院?” “‘寒笛’二字甚新。”顾千里笑道,“可有循声往访的兴致?” “三少省省吧!”顾千里的相好素秋接口,“燕红的脾气那么强,龚大少去了一定惹一肚子的气,何必?” 原来这燕红是山西人,半年前来到山塘,以诗妓为标榜,崖岸自高,落落寡合;脑满肠肥,胸无点墨的豪客,哪怕脱手千金,亦不屑一顾,即便骚人墨客,诗文不能让她佩服的,亦是冷颜相对。几个月来,在她妆阁申请过客,而罚誓“永远不再来”的大有人在。 听顾千里讲完,龚定庵大为惊异,不道风尘之中,亦有此不合时宜之人。不过,他走南走北,阅历甚深,有“妆点山林大架子”的名士,就有矫揉造作、纯盗虚声的名妓;这燕红是不是这类人物,先要打听打听。 “她的诗怎么样?” “还不错。”顾千里答说,“早个几十年,应该列入随园门墙。” “有捉刀的人没有?” “没有,没有。我当面看她作过诗。” “这笛子吹得不错,想来是好音乐的?” “不错,她倒是多才多艺,也会吹箫,也会弹筝。”顾千里说,“也怨不得她架子大。” 听这一说,龚定庵便决意要访一访燕红;不过,“艺是如此,”他问:“色又如何?” 顾千里想了一下,以两字为答:“冷艳。” 龚定庵便急于要见识了,他说:“常说风尘中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不道山塘堕溷,可与邓尉之花等量齐观。走,走,这回是我作东。” 一行四众,敲开燕红的妆阁,来应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妪;她就是燕红的生母,自然认识顾千里。大概是车马久稀,所以看深夜有客见访,颇有惊喜之色,叫出人来将灯烛都点了起来;连阁外回廊的羊角风灯都发光了。 “薛太太,你不必太费事;这位龚老爷是当今大名士,慕你家姑娘的名,特为来看看她。龚老爷明天就要回杭州,辰光不多,你把你姑娘请出来吧!” 但燕红却一时不能现身,薛太太亦不见露面,纵使茶果满桌,殷勤款待,亦不免慢客之嫌;顾千里的一个朋友,也是苏州世家子弟的徐子森便冷笑着说:“拿热脸换她的冷气,真犯不着。如果不是陪龚大哥,我早就走了。” 龚定庵却有耐心,因为原知她架子大,心里已有准备;他担心的是顾千里言过其实,燕红并非风尘中的梅花。 原来燕红姓薛。龚定庵心想,自南北朝以来,河东薛氏,便是大族;便即问道:“她是山西什么地方人?” “不知道。”顾千里答说,“等下你自己问她。” 他此时的心境约略如试后望榜。到得帘钩微响,定睛看时,又恰如乡试中第四名时的那种感觉。高中在“五经魁”之内,多少是喜出望外的。 “顾老爷,多日不见了。”燕红问道,“哪位是人公子?” 行了!顾千里心上一块石头落地了。他虽觉得燕红对龚定庵会另眼相看,但并无十足的把握,倘或仍旧端起她那自命不凡的架子,岂非大煞风景,照现在的情形看,是无论如何不会有焚琴煮鹤的出现。 “你也知道‘人公子’这个称呼?一定是读过归佩珊的词。”顾千里指点着说,“这位便是。” 燕红便殷殷下拜,口中说道:“在我真是幸会。不过——”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接着,又跟其余两客见了礼,薛太太已用干净手巾,裹着一把乌木镶银的筷子,带着娘姨来摆席了。 “寒夜客来,幸而有酒。不过没有什么好东西吃,请包涵。” 龚定庵只含笑看着她招呼席面;顾千里自告奋勇做主人,吩咐拿局票来,两个陪客都不肯叫局,说夜深了。只有顾千里写了素秋的局票,叫相帮传送。 燕红待客,倒不是那种冷若冰霜的神态,一一敬酒,最后到了龚定庵身边,斟满了酒,在他身后坐了下来。 于是龚定庵开口了:“燕红,你是山西哪一府?” “蒲州。” “果不其然,我猜想你应该是蒲州人。” “这一猜从何而来?” “听你的口音。” 燕红不信,“我生在蒲州,久居正定。”她说,“家乡口音很少了。” “虽少瞒不过龚老爷。”顾千里说,“燕红,你知道不知这龚老爷家世?” “只知道是上海道龚大人的大少爷。” “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不知道龚大人是金坛段家的乘龙快婿?” “原来人公子是段老先生的外孙,那就怪不得能听出我的微薄乡音了。”燕红举杯说道,“请饮第一杯。” “好个请饮第一杯。”顾千里笑道,“看来定庵今天是不醉无归了。” “那不正好灭烛留吗?”有个陪客接口。 勾栏人家当然容许开开这种玩笑,但初次见面,而燕红的身份又与众不同,这“灭烛留”四字便显得有些轻薄,因此没有人答腔。 龚定庵仍旧接续他自己的话题:“蒲州我到过;舜都蒲坂,就是蒲州,古迹无其数。”他问,“你是哪一县?” “城里。” “那就是永济县?” “是。永济附郭。” “永济的古迹,”顾千里笑道,“应该是普救寺吧?” 这也有点开玩笑的意味,《会真记》中“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西厢”,便在普救寺中;燕红点点头说:“我小时候去过,那时还不知道张生跟莺莺的故事;等知道了,反倒觉得当时不知道的好。” “其故安在?” “因为可以为我留下一片怅惘之思,心里常常在想:当时要知道有这么一段哀感婉艳的故事,细细凭吊,那有多好?”燕红又说,“如果真的凭吊过了,也就丢开了。” 请到我船上来 便这几句话,就不是庸脂俗粉所说得出来的。龚定庵心想,若得此人长相厮伴,不但可以谈诗、谈史,而且可以谈禅。转念到此,心中一动,绮思便如怒马奔腾,不受羁勒了。 适时素秋来出堂差,看到燕红春风满面的神情,自不免惊异;同时别有会心,悄悄向顾千里说道:“早点散吧!” “早点散”是让龚定庵得与燕红单独相处;顾千里有心撮合这一头露水姻缘,所以在席面上开门见山地挑明了。 “燕红不愧佳人,定庵更是不折不扣的名士。今夕秋夜亦是春宵,我们不打扰了,明天来拜读定庵的定情吧。” 陪客相偕起身,定庵微笑不作声;燕红则避了开去,由她的母亲出来周旋。 “辰光还早,各位吃了粥再走。”薛太太说,“是野鸭子香粳米粥。” “留着明天来吃。”顾千里一路走,一路回答,却有意坠后,另有话说。 点灯笼招呼轿子,乱过一阵将两个陪客打发走了,顾千里将跟出来送客的龚定庵,拉到僻处去密语。 “这燕红有意择人而事。你们今天不妨深谈。” “是的。”龚定庵问道,“明天中午有事没有?” “有个约会,不过不要紧,有事吗?” “如果你的约会能够辞掉,明天中午请到我船上来,或许有事奉托。” “好。”顾千里慨然应诺。 等龚定庵回到厅上,已是灯火悄悄,但引入燕红的卧室,却又别有洞天,帘幕深垂、银烛高烧,临窗花梨木的方桌上,另外摆了四样精致肴果,“五更鸡”坐在一把中号银壶里,酒香四溢,未饮就先有飘飘之致了。 但桌上却只摆着一副杯筷,龚定庵便说:“你怎么不陪陪我?” “等一等。”燕红提起银壶,先为他斟满,“且先满饮一杯,驱驱寒气。” 龚定庵点点头,一饮而尽;等她再来斟酒时,他捏住她的手说:“第二杯,得要一起干了。” “我,我叫她们拿杯筷来。” 等她回身去唤娘姨时,龚定庵便毫无顾忌地在她身后,恣意注视;她的衣服换过了,卸去灰鼠缎袄,穿一件雪青宁绸密行的薄棉袄,外罩一件玄色软缎的长比甲,束一条绉纱汗束,腰肢婀娜,装束俏皮,从背影看去,绝不能想像她会是此地胭脂。 等她回过身来,他依然作刘桢之平视,但见神清如水,秀而不寒,心里在想:母亲大概一定也看得中意。 这样视线随着她的身形转移,毫无顾忌的贪婪神色,倒将燕红看得不好意思了,垂着眼为他斟着酒说:“索性等我卸了妆再来陪你。你先慢慢喝着吧!”说完,放下酒壶,拿起筷子,为他布菜,最后自己挟了块素火腿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走向梳妆台。 坐下来打开镜套,先卸玉钗,后卸珠环,鬓边一串珠兰却仍留着,然后拔去玳瑁簪子,将头一晃,抖散了头发,像一幅黑缎子样地披在脑后,拿粗齿黄杨木梳略梳一梳,伸双手到后面揽起头发,一转一盘,松松地做成一个云髻,随即拿起一面手镜伸到脑后去照看。 龚定庵手持酒杯,却仍是满的;因为一喝酒,双眼少不得有片刻要离开梳妆台,实在难舍。等着她拿起手镜,不由得脱口念道:“‘入手三盘梳掠,便携明镜出花前。’” 燕红回眸一笑,随即持镜起身,一面走近龚定庵,一面说道:“我改三个字好不好?‘便持明镜到尊前。’” “尊”字双关,通酒樽之樽。龚定庵知道她的诗妓之名,不是浪得,便即问道:“拜读拜读你的窗课如何?” “那不等于班门弄斧?”燕红放下手镜说道,“我们谈谈。” 把酒倾谈,互道身世。原来燕红果然出身晋唐以来便为河东大族的薛家。十岁时随父迁居直隶正定府的石门;来到苏州,只是半年前的事。 “半年以前呢?” “在徽州。十六岁到广德,十七岁到祁门,十九岁到徽州,二十岁丧父,至今四年。” “这样说是二十四岁。”龚定庵说,“花样年华,正如月到中天。” “过此就不好了。所以——”她双眉微蹙,顿现幽怨。 “怎么?”龚定庵定睛看了一下,举杯说道,“来,‘与尔同消万古愁’。” “为你这句话,我不能不干。” 相偕干了杯,龚定庵笑道:“说实在的,我还不知道你的愁是什么?”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为何不未老先嫁?” “谁来娶我?” “我!”龚定庵手指着鼻子,大声答说。 燕红斜睇着他,好半天才说了句:“你这个‘我’字,好像说得太快了一点吧?” “什么时候才不算快呢?” “我也不知道。”燕红低低说道,“只怕我没有那份福气。” 龚定庵不知道是她信口敷衍的话,还是她真的有此感想,想一想只好用以退为进的说法。 “只怕倒是我没有这份福气。” “你是客气话。翩翩浊世,才大如海,只怕名姝而愿为夫子妾者亦大有人在。” “你这顶高帽子太高了,我实在无法承受。”龚定庵正一正脸色说道:“燕红,你如果有心,咱们不妨谈谈;倘若无意,亦当尽今夕之欢。” 燕红点点头,却不作声;慢慢啜饮着酒,然后问道:“人公子,你猜一猜我这半年来,向往的是谁?” “谁?” “河东君。” 明末以来,金陵秦淮、吴门山塘的名妓,不知凡几,燕红独独向往“河东君”柳如是,足见其胸次不凡。龚定庵心想,她这一见便有委身之意,当然是把他看成“江左三大家”之首的钱牧斋了。但钱牧斋娶柳如是,是在松江舟中,花烛交拜,但有元配陈夫人在,是所谓“停妻再娶”,为法所不许;不过这是在流寇遍地的崇祯年间;钱牧斋又是在籍的绅士,所以没有人来管这种闲事,成了个“两头大”的局面,这比顾眉生嫁“江左三大家”之末的龚芝麓,有妾之名,得妻之实,还受了清朝的诰封,更为难得。 细想这段虞山韵事,龚定庵自然而然地要考虑了,燕红是不是在暗示,要娶她便得如钱牧斋之于柳如是,以正室相待?这是不可能的,父母不许,吉云不愿,己亦不忍。 于是他亦暗示:“河东君之福是非分之福,以致钱牧斋一死,便生‘家变’,河东君以死相抗。礼法虽非为钱牧斋等人而设,但‘糟糠之妻不下堂’,正妻在而别娶一正妻,蔑视人伦,不能为此老恕。” “好一番议论!”燕红笑着回答,不过笑得有点勉强。 原来燕红确有试探之意。当然也不是真的希望像柳如是那样,与龚定庵成为花烛夫妻,只求他能别营金屋,除了岁时令节,平日不必向吉云夫人修妾媵之礼。却不知他对这一点,能做到多少? 窥测她的意向 “蒲州真是好地方。”龚定庵也在窥测她的意向,故意把话题荡了开去,想在不经意之中看出她的内心,他说,“地灵则人杰,你们薛家尤其了不起。” “可惜也有人辱没了祖先。” “谁?” “像我不就是?” “就算沦谪风尘,也是薛涛。” 一听这话,燕红顿时双眼闪闪生光,充满着喜悦。“人公子,你把我比作薛涛,实在太夸我了,”她说,“我带着一部家谱,因为辱没先人之故,从来不敢也不肯拿给人看。今天可要献宝了。薛涛是四川人,她如果是我这一族的,就绝不敢起名为涛,因为我们祖先中就有一位薛涛。” 说完,燕红从书柜中取出一部封缄完好的家谱,原来她家本籍是蒲州府城以北的汾阴,如今称为荣河;在晋朝有个薛兴,官拜尚书右仆射封安国公;他的儿子便叫薛涛,袭爵以后,官至梁州刺史。 “梁州设治汉中,薛涛本来是长安良家子,也许就是梁州刺史薛涛之后,流寓在陕西,可惜薛涛的家世,无从查考了。” “就是能查考,亦不过让人资为谈助而已,于本人毫无益处。”燕红接着又说,“薛涛在成都,伺候了十一个节度使,这种日子,我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你想过怎样的日子呢?”龚定庵问,“是像河东君那样?” “河东君的日子过得也很辛苦,她甚至于要到舟山去慰劳义师;平时要替钱牧斋接待宾客,这也是我办不到的。总之王侯门第,不是我安身立命之处,我倒情愿像西施那样,跟着范大夫,五湖四海,到处为家。” 这又是一个龚定庵所无法承诺的条件,因而他笑笑不作声。 “你觉得我的想法,太荒唐了?” “不!”龚定庵想了一下说,“范大夫是不得已而去国。我在想,如果在烟水胜处起一座楼,多藏图书做伴;闲来扁舟双载,吹笛吹箫也好,作诗作词也好,这样的日子,也就差不多了。” “这就是神仙!岂止‘差不多?’”燕红问道,“你说‘扁舟双载’,还有一个是谁?” “那要问你。” “问我不如问你的吉云夫人。” “她不会像钱牧斋的陈夫人那样大方的。” “我也并不指望她作陈夫人。”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龚定庵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说:“我明年进京会试,你要替我祝告,场中得意;倘或中了,我的心愿就能见诸事实了。” “你的心愿是什么?” 龚定庵沉吟了一下:“我想填首词,请你替我写下来。” 燕红听他要作词,喜动颜色,亲自去取笔砚素笺;龚定庵亦起身蹀躞,一个圈子兜下来,看她持笔在手,便也站住了脚。 “是一阕《浪淘沙》,题目叫做‘书愿’。” 等燕红写下曲牌题目,他便朗声念道: “云外起朱楼,风烟聚首,笛声叫破五湖秋;整我图书三万轴,同上兰舟。” 燕红写完了说:“这是半阕,‘过片’呢?” 龚定庵点点头,接下来念: “镜槛与香篝,雅淡温柔,替侬好好上帘钩;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 听他念到最后那一句,燕红不由得抬眼去看龚定庵,四目相接,情焰如火,一个掷笔,一个移步,相拥在一起。 “为什么要会试高中了,才能了此愿心?” “我家老太太许了我的,只要会试得意,许我娶个偏房。” “那,那我是你家老太太给你的奖品?” “一点不错。”听她说得隽妙,他忍不住拥着她长吻。 “好了!”燕红推开了他,走回去要将那首词写完。 龚定庵走过去,将骨牌凳拖过来坐在她身后,一面闻她的头发,一面问道:“我这首《浪淘沙》如何?” “一厢情愿。” “那一厢也情愿?” 燕红不答,写完最后一个字转脸将词稿交到龚定庵手里,同时说道:“看看,有抄错的没有?” 龚定庵先看她的字,笔力不弱;再看抄的词,只字不误,“淡”字是用心字旁加个詹字的“”,这程度是可与谈诗论艺了。 “好得很。”龚定庵笑道,“这首词,自己念着并不觉得怎么样,经你录了下来,看看还真不坏,是可以留稿的。” “索性我替你立一本簿子,起个集子的名字。” “好!就叫《红禅词》好了。” “禅字何所取义?” “禅者静也;静者定也。” 燕红笑了,“你别那么一厢情愿。”她说,“我得问问我娘,你也得问问吉云夫人。” 就这时听得帘钩响动,两人都转脸去看,是薛太太出现在门口,“时候不早了。”她说,“龚老爷的轿班,是不是打发他们回去?” “喔!”龚定庵这才意识到时光,看自鸣钟上所指的短针已经偏右,时过午夜,去留之间,未免踌躇。 “娘!”燕红说道,“可有什么热汤?” “煨了一罐芦鸭藕汤在那里。” “先盛了来吧!” 龚定庵不由得想起周邦彦所写的、李师师留宋徽宗的那首词:“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如今燕红的意向,显然不同,自不免令人怅惘。 转念一想,初会便论嫁娶,一见倾心,情深如海,是人生难得的际遇;但偶尔邂逅,便如同游所调侃的“灭烛留”,一宵缱绻,换来的必是焚琴煮鹤的后悔。 想通了便觉胸次朗然,心里非常踏实,“汤不必喝了,我此刻就进城。”他说,“明天中午,我约了顾千里到我船上,打算谈谈我们的事。你看如何?” “好!有话你请他跟我娘谈好了。”燕红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杭州?” “本来是打算天一亮就开船的。现在至少要留一天。”龚定庵沉吟了一下说,“既然你这么说,我明天上午就找顾千里,请他来跟你娘细谈,一谈妥当,有了回音,马上就走;明年正月底,二月初,进京途中,跟你好好聚几天。” 碧玉环的打簧表 “好!就这么说。” 于是龚定庵解下一个金链上系着一个碧玉环的打簧表,递到燕红手里,他的想法是,能谈妥当,这便是量珠之聘的信物;否则就是今夜的缠头之资。 燕红握着温热的金表,忽然盈盈欲涕,低下头去,悄悄说道:“一切珍重。过了年早点来。” “一定会早来。” “这件事包在我身上。”顾千里拍着胸说。他之有此把握,是因为薛太太早就为燕红的事托过他。原来燕红的父亲名叫薛寿卿,本是山西票号的管账,颇好文墨,所以在燕红七八岁时,便延宿儒课女。哪知他由于误交劣友,放倒了一笔账,丢了饭碗;山西票号的规矩极严,这家不用的人,同行没有一家肯用;薛寿卿在北方存身不住,携着妻女南下,手中有一两千银子,便以放账为生。在南边,放账的山西人称为“老西”,或者“西客”,以精明俭朴,不讲情面著称,但薛寿卿却不是这一路人物,以至于覆辙频蹈,资金消折,最后因为欠了一笔赌账,为人持刀逼迫;燕红卖身救父,沦落风尘,但早有择人而事的打算。 “她只有两个条件,一个是养她的娘;一个是人品才情,要她自己看中。”顾千里说,“实在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供养老母;因为等她看中了,第二个条件先就有了。” “那么,我呢?你看她看得中看不中?” “那要问你自己。”顾千里问,“昨晚上已经是入幕之宾了吧?” 龚定庵笑一笑答说:“你自己去猜。我说不是,你不会相信;我说是,又觉得对不起燕红。” “你的辞令很妙,怪不得燕红一见钟情。闲话少说,你要我怎么跟人家谈?说细致一点。” “你知道的,家母频年多病,有意叫吉云当家;可是我在京不能没有人照料,所以家母准我成进士以后,立个偏房,吉云也同意了的。”龚定庵又说,“养她的老母,当然义不容辞;不过,这件事最快也要明年春闱以后才能办。” “你是要她守你?” “她是会答应的,就不知道她娘怎么样?” “她们母女相依为命,一切都听燕红的。不过,我要问句万一的话,万一你明年名落孙山,后年癸未正科,还有机会,是不是要她再守你一年?” “希望如此,但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好!我知道了。”顾千里手一伸,“拿样信物来!” 龚定庵沉吟了一会说:“昨天我已经给了燕红一个打簧表,可算信物。今天我想请你带一百两银子去,作为我养她母亲的开始,你看这样办行不行?” “很好,很妥当。” 于是龚定庵命老仆取出两锭“官宝”,扎上红绿丝,用个布囊装好,交给顾千里,约定傍晚回话。 到得傍晚,顾千里带回来的是一封信,一面递交,一面说道:“恭喜,恭喜!但愿阁下春闱得意,双角山头,来聘绿珠。” 龚定庵笑嘻嘻地接过信来,抽出一纸彩笺,刚一寓目,不觉大吃一惊,原来是燕红填的一首词,调寄《摸鱼儿》: 笑眼,一花宵绽,当筵即事如许。我侬生小幽并住,悔不十年吴语;君听取,未要量珠,双角山头路,生来篷户,只阿母憨怜,年华娇长,寒暖仗郎护。筝和笛,十载教他原误,人生百事辛苦,王侯门第非侬宅,剩可五湖同去。卿信否,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花间好住,倘燕燕归来,红帘双卷,认我写诗处。 “真没有想到,作得这么好的词。而且情深一往,体贴备至;定庵,羡煞我也!” 龚定庵自是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愣愣地痴笑着,忽然冒出来一句话:“这首词是你看着她作的?” “是啊!不然我怎么知道她用了绿珠的典?” 绿珠的典故,便是“双角山头路”那一句。双角山在广东博白,山下梁家,有女绿珠,生具殊色,妙擅音律。石崇当交趾采访使时,量明珠数斛聘得。吴梅村的诗中“珍珠十斛买琵琶”,用的就是这个典。 但燕红却说“未要量珠”,只是“寒暖仗郎护”。又说“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这就是承诺,不但愿守他一年。即令连道光二年恩科,三年正科,连番落第,她也愿意再守三年。 “不过,有一处地方,我不大明白。”顾千里问道,“‘我侬生小幽并住,悔不十年吴语。’这两句怎么解释?” “幽是幽州,并是并州。她生在蒲州,以后随父侨居正定,所以说‘生小幽并住’。” “容我作个自作多情的解说。”龚定庵答道,“我跟她谈过,多年来我常到苏州来看我外祖;她之所谓‘悔不十年吴语’,意思是早就应该到苏州来的;倘或如此,也许早就相逢了。” “云英未嫁,才子多情,如今相逢也不晚。不过,定庵,她好像担心你会负心呢!” “何以见得?” “词中结尾,把你比作离巢燕子,用一个‘倘’字,就有怕你一去不归的意味在内。” “是吗?”龚定庵将“倘燕燕归来,红帘双卷,认我写诗处”这三句词,低声吟哦了两遍,觉得顾千里的话似乎有点道理。 “千言并一句,但愿来年春闱得意;倘或大魁天下,薛燕红就堪与李桂官媲美了。” 那是六十多年前毕秋帆的故事,他与龚定庵一样,也是中举以后,未能联捷,捐了个内阁中书,一面供职,一面用功,预备再度会试。其时京师声色正盛,毕秋帆迷恋一个小旦李桂官;但他是个穷京官,哪里有选歌征色的资格,不过趁他上戏园时,追逐香车,一睹颜色。京中称优伶为“相公”,狎客为“老斗”,李桂官有这么一个“老斗”,当时已成了笑柄。 那知李桂官风尘巨眼,竟是个“雄红拂”,亲自去访毕秋帆,劝他下帷苦读,日常用途,不劳费心;而且下戏以后,总要设法抽工夫来陪他。于是毕秋帆心无旁鹜,一心只望成进士,来报答这个“红粉”知己。 不久,毕秋帆考上了军机章京,接着乾隆二十五年庚辰会试中式;殿试的前一天,与同事在西苑值班,应该值夜的诸重光跟他说:“今天要你替我值宿,我得回家好好休息。我们总算字还写得不丑,有鼎甲之望;像你的书法,就不必作非分之想了。”说完,不待答复,扬长而去。 陕甘总督杨应琚 毕秋帆的度量很大,一笑置之,派跟班回去,将李桂官早就替他预备好了的考具取了来,以便第二天一早,由西苑进宫殿试。 到得傍晚,养心殿发下来几道奏折,其中有陕甘总督杨应琚的一通,以伊犁平定,宜兴屯田,奏请留兵五千,奏折中规画屯垦,颇为详尽。毕秋帆夜来无事,将这个奏折细细读完;不道第二天“金殿射策”,便有两道关于屯田的策问,毕秋帆答得头头是道。高宗大为称赏;读卷大臣进呈的“十本”中,原列诸重光第一、毕秋帆第四,朱笔改为毕秋帆第一。这一来,原来第四名为二甲第一名传胪,成了状元;而诸重光到手的状元,变了一甲第二名榜眼。 对这一桩佳话,有人说是运气好;有人说是力学之报,议论不一。但若无侠义多情的李桂官,岂有扬眉吐气的毕秋帆,却是一致的定论。因此,都戏称李桂官是“状元夫人”,一时歌咏其事的诗词,不知凡几,传诵人口的是袁子才一篇长歌中的警句:“若教内助论勋伐,合使夫人让诰封。” 顾千里说薛燕红媲美李桂官,指的就是这个故事。但只引起龚定庵无穷的感慨,他自觉经济学问远胜毕秋帆。但书法同样不高明的毕秋帆,生在今日,莫说大魁天下,授职翰林院修撰,只怕想成为翰林院庶吉士都很难。这是个只讲表面文章,不重真才实学的朝代,期望鼎甲在他便成非分之想,未免太傻。 可是,对那首《摸鱼儿》结尾的真意,到底何在?他却始终未能释怀,睡在乌篷船中,听夜雨潇潇,那种凄凉寂寞,激发出渴望与燕红相晤的心情,勃然不可抑制;想写首词寄情遣怀,亦以心乱如麻,不能成句。 船是泊在胥门外万年桥边,就在等候拂晓官鼓声响,巡司开放关卡时,龚定庵跟阿明说:“你上岸去雇一乘轿子,我要到山塘薛家。” 阿明知道主人的脾气,劝阻无用,只问:“船改在什么时候开?我好告诉船老大。” “等我一回来就开。” “大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却很难说了,估量了一下答说:“最迟也不过明天中午。” “这样说,今天是睡在薛家了?” “睡也不会睡了。我跟薛姑娘大概要谈到天亮,回来在轿子里打瞌睡。” 阿明不再多问,上岸费了一番周折,才雇到轿子;龚定庵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起冷泛了!”老仆龚升说,“大少爷,你会受凉,换一身厚衣服再走。” “来不及了。” 说着,龚定庵已踏上跳板,正要上轿时,龚升从船舱中追出来,大声喊道:“阿明,阿明,把大少爷的衣服带了去。” 他仓促之际找了一件灰鼠皮背心出来,阿明将它递到轿中,顺便说道:“大少爷,我要不要跟了去?” 山塘路远,晚上又赁不到马匹,让阿明步行跟了去,不但太累,而且轿夫的脚程快,他也跟不上,因而答说:“你不用跟去了,不过地点要跟他们说清楚。” “已经说清楚,轿子钱、酒钱都付过了。”阿明又说,“天一亮我来接大少爷。” “好!我等你来接。” 轿子一起步,龚定庵心定了下来,精神却很好,心中自问:与燕红相见以后,该说些什么? 谈正事易于措词,但谈到深夜作不速之客,倘说是想念之情,一发不可复收。说得浅了,迹近虚伪;说得深了,又怕听起来肉麻。最好还是以笔代口,写首词给她看,比较蕴藉。 念头一定,便思量自己熟悉的词调;白天读朱竹的词,有一首《红豆》,调寄《暗香》,完全记得,便用《暗香》的调子;等路入山塘,未到薛家,已经作成了。 四更将近,山塘灯火阑珊,到薛家敲开了门,听说是“龚大少爷”,薛太太亲自起身来接待。 “大少爷怎么这时候来?何不早派人来通知一声?” “临时起意。”龚定庵问道,“燕红睡了吧?” “还没有。”燕红在她屋子里答应;接着房门开了,延龚定庵入内。 她已经卸了妆,梳一根辫子,穿一件玄绸紧身棉袄,益显得肤白如雪。 “很冷吧!”她从他手里接过皮背心,又握住他的手说,“我以为你傍晚会来的。” “本来不打算来的,只为你那首词,”他说,“我也作了一首,写出来给你看。” “先喝茶,只怕也饿了,”随后跟进来的薛太太说,“我叫人弄点心来。” “不饿,不饿,不必费事。” “一点都不费事。大少爷先息一息再说。” 等薛太太一走,燕红取出笔砚来,亲自磨墨,看龚定庵写的是: 一帆冷雨,有吴宫秋柳,留客小住,笛里逢人,仙样风神画中语。我是瑶华公子,从未识露花风絮,但深情一往如潮,愁绝不能赋。花雾,障眉妩,更明烛画桥,催打官鼓;琐窗朱户,一夜乌篷梦飞去。何日量珠愿了?月底共商量箫谱。持半臂,亲来也,忍寒对汝。 “‘我是瑶华公子,从未识露花风絮。’”燕红不断默念着,内心不免讶异,原来这位贵公子还是初次结识风尘中人!但“何日量珠愿了?”不正就是自己要问他的话吗? 正在转着念头,只见龚定庵突然将他所写的词,揉成一团,抛在桌上,摇摇头说:“我这首《暗香》,远不如你那首《摸鱼儿》。算了,咱们好好儿谈谈。” “你不必恭维我,更不必自贬。”燕红将那团纸在桌上铺平了,抹着皱纹说,“这是你送我的词,取舍之间就由不得你了。” 倘燕燕归来 龚定庵不作声,只是含笑凝视,领略“露花风絮”那种不易捉摸的飘忽朦胧之美。 “我妈妈说,从今天起,每天在观世音菩萨面前,多烧一炷香,保佑你文昌照命。” “多谢妈妈!不过‘场中莫论文’,即使文昌照命,只怕主司瞎眼。” “你考过几回了?” “你是说会试?”龚定庵答说,“两回。” “一二不过三。这回一定遇见眼不瞎的主司。” “但愿如你所说。”龚定庵问,“燕红,你那首词,最后那几句,意何所指?” “‘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这还不够明白吗?” “多谢你肯如此委屈。不过,我是指‘倘燕燕归来’那三句;顾千里说,你有把我当作离巢之燕,不归故垒的顾虑。是吗?” “不!他弄错了;你也忽略了,上面有一句‘花间好住’,我是想另外找个花木清幽的所在,静静地等你的好消息。既已迁居,燕子归来,就只有认我写诗之处了。” “解说得好!”龚定庵很欣慰地说,“这下我放心了。” “你原来有什么不放心?” “怕你不信任我。” “没有的话。”燕红问说,“你是回杭州过年?” “还不一定。” “怎么呢?” “这回到杭州,是去料理一点家务,如果顺利的话,我要到上海陪我两位老人家过年。不然就在明年正月底、二月初动身;路过苏州,我要在这里多住几天。” “那时候我不会住在这里了。” “喔,对了!‘花间好住’,你是不是已经看中了什么地方?” “是的。”燕红答说,“我早就看中了,离这里不远,闹中取静,花木扶疏。可惜你要走了,不然我领你去看看。” “这回不行了,我明天一早就得走。”龚定庵考虑了一会,暗地里作了个决定,起身说道,“明天中午,我请顾千里陪你去看房子。” 燕红有些困惑,房子是早已看好了的,也早就想迁居了,只为与龚定庵一见倾心,终身有托,因而当机立断,尽快移家。原是自己安排好了的已成之局,何用顾千里陪着去看房子,莫非顾千里说房子不好,自己就得打消原意? 她不知道龚定庵另有想法:他认为燕红既然表示“花间好住”,是为了守候他会试的捷报,那么她迁居的一切费用,便须他来筹措,说请顾千里陪她去看房子,实在是请顾千里来为他经纪其事。 回到自己船上,已是黎明时分;龚定庵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写了一封信,关照阿兴说:“你到顾老爷那里去一趟,说我有极要紧的事跟他商量,最好马上能来。” 顾千里也是待朋友很至诚的人,接到信息,即时便随着阿兴来践约。龚定庵将他昨夜与燕红会面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随即郑重请托。 “千里,我只知道她对那座房子很中意,其余的情形,房主是谁,她是买是赁,一概不知。我的意思,最好典下来。还有件事,恐怕要费你的心,请你设法借几百银子给我,让燕红付房主作为定金。我在杭州等你的信,典价多少,我一起汇寄给你。” “给你垫几百银子,倒是小事。不过,”顾千里说,“燕红何以匆匆作此决定?她迁居以后,是算‘摘牌子’从良了呢?还是另构香巢?这些,先都要弄清楚。” “我没有问她。” “这就是你糊涂了。如果是前者,你当然义不容辞;倘或移居以后,仍旧开阁延宾,你想想,你替她出钱营香巢,算啥名堂?” “她已经说过了,她迁居是为了等我。” “果然如此,也还罢了。不过,内中恐怕还有不得已的缘故,等我去看了再说。” “拜托,拜托。不过,千里,你说还有不得已的缘故,请问,那是什么?” 顾千里迟疑了一下,答说:“我是瞎猜的。你等我的信好了。” 回到杭州不久,龚定庵接到顾千里的信,道出了燕红急于迁居的一段内幕,原来从她急于择人而事的消息一传,毛遂自荐的人很不少,却无一能够入选,甚至有的自惭形秽,只见过一次面便知难而退。 惟一的例外是个姓杨的,行二,苏州府属的昭文县人;父亲做过一任道员,因案休致,算是在籍的绅士。杨二本人进过学,风度翩翩,而且颇有文采,燕红的意思倒有些活动了,但就在论及嫁娶之际,她才发现杨二是个武断乡曲,什么包漕米、把持地方公益事业、包揽诉讼、欺侮孤儿寡妇等等,凡是歪秀才所做的坏事,此人无一不做。燕红自不免失望,但亦不无庆幸之感,幸亏及时看出杨二的原形,得以悬崖勒马。 但杨二却不放过她,经常登门,或者打茶围,或者请客打牌摆酒;既然悬牌应客,自有门户中的规矩,纵然不喜此人,却不能不勉强应付,杨二却渐渐不能忍耐了,一再向她们母女催问从良的条件;而燕红也觉得支吾不下去,私下忖度,只有杜门谢客之一途,因而才悄悄去觅新居。 就在这时候遇见了龚定庵,在燕红的感觉中,恰如绝处逢生,死心塌地赋了那首《摸鱼儿》明志。 “伊人新居,清幽绝伦。”顾千里在信中这样写道:“房主刘姓,姑苏式微世家,久慕文名,闻为兄所营金屋,亟言无不可商量。弟言于薛氏母女,照兄所示,与房主议定,典价五百金,以三年为期;一年之内如找补七百金,即作为买断。弟本已备妥全数,惟燕红坚谓伊稍有积蓄,只肯受二百金,作为借款。现已成券,涓吉乔迁。” 得此结果,龚定庵颇为欣慰,但有件事放不下心;燕红迁居,当然是脱籍而有了良家妇女的身份,但杨二既是无恶不作的武断乡曲,只怕对燕红还不肯放手。因此,他切切实实地写了一封信给顾千里,除了再三道谢以外,郑重以燕红相托,请他“保护”,勿使受杨二的骚扰。 这封信刚刚写好,又接到顾千里的第二封信,打开来一看,信中有信,信面上写“人公子亲启”,下面是用胭脂画成的一只燕子,自然是燕红了。 信中自然亦是谈新居,对顾千里深表感激,连日忙着移家;只说定居以后,写字读诗,静等明年初春良晤;对于杨二,只字不提。这种心情,龚定庵当然能够了解,事成过去,如春梦之无痕,越快忘记越好,何必再提——她亦可能根本没有想到,顾千里已将她这段烦恼,向龚定庵和盘托出了。 复燕红的信 于是又写了复燕红的信,向账房支了四百银子,将阿兴唤了来吩咐,专程到苏州去投信,四百银子一半还顾千里,一半给燕红过年。 “你到了燕红姑娘那里,悄悄打听一下,是不是有个姓杨的在纠缠骚扰?”龚定庵格外嘱咐,“要私下打听,不要著痕迹。” “是。”阿兴问道,“要不要等回信?” “要的。”龚定庵忽然想起一件事,沉吟了好一会说,“你把信跟银子交了以后,不妨问一声:是不是有回信?燕红姑娘一定会说:有的。这时候你就说:最好信上能带一笔,问一问少奶奶好。这话要说得很自然,作为你自己的意思。” 阿兴有些困惑,这话做下人的何可胡乱建议?不过主人如此吩咐,只好先答应下来再说。 正在书房中谈着,吉云来了;她是听老妈子说,阿兴要去苏州;又知道龚定庵在账房里支了四百两银子,特为来问个究竟。 “我在苏州摇了一场摊,输了几百银子,跟顾千里借的;快过年了,人家等钱用,我不能不叫阿兴送去还他。” 吉云并不怀疑他在撒谎,只说:“那就索性到上海去一趟,晚两三天再走。” “为什么呢?” “我要做点点心,给老太太送去。” 杭州的风俗,包粽子不在端午,而在年下;包粽子有好几道手续,所以需要两三天的工夫。 “迟两三天倒无所谓,不过东西太多,他一个人照顾不下来。再派一个人吧!” 于是另外派了一名仆人刘成,随同阿兴一起出发,船到嘉兴要分手了,往东是上海,直北是苏州。这是到上海的航船,应该阿兴上岸,另行觅舟;哪知他路上受寒重伤风,虽不是要紧的病,体力毕竟受影响,一只皮箱里八个大元宝,竟提它不动了。 “阿成哥,没办法,你要送我到苏州。” 刘成同意送他到苏州,但途径不一样,主张先一起到上海,然后转往苏州。理由是:第一,这年天时不正,腊月中忽然回暖,如果先到苏州,再转上海,耽延日子,那些点心可能会变味;其次,航船直到上海,不必换船,比较方便;最后,到了上海道衙门里,要人要船,都很方便,不比在嘉兴雇船,费钱费力。 “格外还有一项好处,老爷衙门里有两位师爷,医道好得很;请他们开一帖药你吃,出一身汗病好了,轻轻松松到苏州,有多好?” 阿兴为他说动了,跟着他原船到了上海,见了“老爷”没有什么话说;见了“太太”话就多了,老家的上上下下都要问到。尤其是对阿兴,他是“大少爷”贴身的书僮,送点心是“大少奶奶”派的差使,怎么会派到他。 “我是要到苏州,大少爷派我去还一笔银子。” “是哪个?” “顾二少爷。” “是不是号叫千里的顾二少爷?” “是的。” “大少爷跟他借的钱?” “大概是的。” “为什么跟他借?”龚太太问,“是不是大少爷赌输了?” 阿兴知道“老爷”、“太太”对“大少爷”爱赌这件事,都很讨厌;而且事实上也并没有赌,所以斩钉截铁地分辩:“不是,大少爷在苏州连牌都没有打一场。” “那么,为什么跟人家借钱呢?” “这,这就不晓得了。” 看阿兴支吾其词,龚太太越发追问得紧:“大少爷这趟回去,在苏州耽搁了几天?” “我算算看。”阿兴屈着手指数,“一共四天三夜。” “为什么要耽搁四天三夜?” “因为朋友请客,都留他。” 这是人之常情,龚太太不疑有他,便又问说:“借了顾二少爷多少银子?” “二百两。” 龚太太心想,顾千里家道殷实,二百两银子在他不算回事,何必特为派专差去送还?而且这笔款子究竟作何用处呢? 疑云一起,便私下又找了刘成来问,这一问发现了阿兴的话不实在。于是而有第二次的查问。 “大少爷叫你直接到苏州去的,是不是?”龚太太问。 “是的。” “你到嘉兴要换船,因为箱子太重提不动,要刘成送了你去?” “是的。” “箱子里装了几个元宝,你提不动?” 这一下,阿兴知道有麻烦了;意慌心乱之下,犹冀打个马虎眼可以过关,便回答说:“大少爷自己装的箱,里头有多少我不知道。” “刘成!”龚太太说,“你同阿兴去把那口皮箱抬了来,他一个人提不动。” 皮箱是暂存在内账房,在中门以外,阿兴在路上埋怨刘成,不该说实话,刘成自然不服。 “我怎么晓得大少爷另外有话交代你?太太问我,我当然要老实说,这哪里好怪我?” 想想也真难怪他,如今只好向刘成问计了:“箱子一提进去,太太当然要打开来看,数目不符,我怎么说?”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不知道!没有开箱不知道,开了箱子你就知道了,这是啥道理?” “啊,啊。”阿兴恍然大悟,反正咬定“不知道”就不错。 于是等箱子一打开,整整齐齐八个大元宝排列在箱内,四周塞着旧棉絮,以防滑动。“大元宝”是俗称,正式的称呼名为“官宝”;各省征收漕米,例有“折实”,即是缴银代米,那些散碎银两,由藩司衙门同炉熔化,铸成元宝存库,所以称为“官宝”,定制足五十两一个,八个便是四百两,与阿兴所说的数目不符。 “怎么会是四百两?” “回太太,我刚才说过了,大少爷自己装的箱,我不知道。” 龚太太想了一下说:“大少爷总有信给顾二少爷,你拿来我看。” 阿兴无奈,只有把信交了上去;龚太太叫丫头用热手巾将封缄之处,慢慢烫透,小心揭开封皮,抽出信来一看,真相大白了。 龚定庵与燕红有嫁娶之约 龚太太暗暗心惊,但世家大族,处事另有法度;当时声色不动,将信重新封好,箱子亦依旧上锁,吩咐刘成照他们原定的办法,送阿兴到苏州办完事,直接回杭州。 到了晚上,等龚暗斋到签押房去看公事以后,龚太太第三次传阿兴到上房问话。 “这燕红是谁?” “是——”阿兴心一横,不再想法子为龚定庵掩饰了,因而清清楚楚地答说,“是山塘的姑娘。” 龚太太在苏州住过,知道这所谓“山塘的姑娘”便是勾栏中人,当下又问:“你见过没有?” “见过。” “是怎么样的人。” “山西人。” “我不是问她的籍贯,是问她的人品。” 这一下是阿兴发问了:“太太是问她的相貌,还是本事?” “都要问。” “相貌是好的。本事会作诗。” 龚太太不觉失声:“原来是诗妓。” “还会吹箫。”阿兴又说,“大少爷就是听见她的箫声,才同顾二少爷寻了去的。” “喔,大少爷一共跟她见过几次面?” “两次。” “只有两次,就要娶她回来了?” 这话阿兴就无从回答了,龚太太是从信中看出龚定庵与燕红有嫁娶之约,阿兴却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另外二百两银子是送燕红的?”龚太太问,“大少爷是怎么交代你的?” “交代我顺便打听打听,有个姓杨的秀才,有没有到燕红那里去噜嗦?” “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晓得。” “你不晓得怎么去打听?” “不晓得莫非就不能打听?” 居然是抢白的语气,龚太太贴身的丫头月华便即呵斥:“阿兴你昏头了!哪好这样子对太太说话?” 龚太太倒没有生气,沉吟了一会说:“阿兴,你明天跟刘成一起走好了。回杭州以后,不要跟大少爷说我问过你燕红的事。” “是。” 于是龚太太命月华将信照样封好,交了给阿兴。然后跟月华谈论心事。 “你看大少爷荒唐不荒唐?老爷要知道了,一定是场大风波。” 原来龚家诗礼相传,最重敦品励行,龚定庵的祖父龚敬身,以理学文章自任,以程朱韩柳为宗师;龚暗斋做学问,所致力的是《礼记》。龚家的家规,若非年过四十而无子,不准纳妾,更莫说作狎邪游。 但龚定庵生性不中绳墨,只为他才气大,且为独子,所以龚暗斋格外容忍。这回准他纳妾,是出于龚太太的成全,因为吉云虽然贤淑,但直率而欠含蓄,缺少一份温柔婉转的女人味道,所以龚定庵对她,只有夫妇之义,稍欠伉俪之情。知子莫若母,龚太太认为要羁縻龚定庵,能改变气质,留意功名,只有柔情;因而以需要吉云留在南边为理由,拿纳妾作为龚定庵中进士的奖品,好不容易劝得龚暗斋点头,但龚定庵将来所纳之妾,自然是小家碧玉,说娶个勾栏中人回来,龚暗斋是断然不容的。 月华却另有看法。“既然准大少爷娶姨奶奶,当然要他自己欢喜的,才能在家里守得住。”她说,“不是说会作诗吗,将来陪太太、陪二小姐唱和,也是满风雅、满好玩的事。” 龚太太失笑了。原来龚太太不但会作诗,而且刻过集子,名为《绿华吟榭诗草》;二小姐其实是长女,子女大排行才称为“二小姐”,闺名自璋,号瑟君,也善吟咏,一笔小楷,尤其娟秀,与吉云并称双璧。本来龚家就有“一门风雅”之称,再加上一个燕红,名气便越发大了。 “月华,”龚太太问计,“这件事,你看我该怎么办?” “依我说,太太先装作不知道,看看人品再说。” “人品再好,老爷也不会答应。诗礼传家,已经五世,老爷把门风看得极重的,怎么肯让这种人进门?” “这要看太太怎么劝了——”月华说道,“会吹箫不足为奇,会作诗,看起来是好人家出身,沦落风尘,一定也是迫不得已。” “这倒也是说得过去的道理。果然是好人家出身,人品又好,‘出淤泥而不染’,老爷或许会答应。” “顶要紧的是大少爷自己要争气,但愿明年中个鼎甲,老爷一高兴,什么话都好说了。” “你在说梦话。”龚太太说,“除非二小姐能替他去写大卷子,不然连点翰林都难。” 连着有四五天,龚太太始终对这件事不能释怀,少不得又要跟月华商量。“我想叫大少爷到上海来过年,当面问一问他,”她说,“大少爷有一样好处,在我面前从不敢说假话。” “太太何必这样子心急?如果叫大少爷来过年,马上就会起风波。” “怎么呢?” “太太倒想,”月华说道,“老爷特为叫大少爷回杭州,因为过年供祖宗神像,不能没有人磕头;如今把他叫了来,老爷一定会追问缘故,叫大少爷怎么说?说假话,将来事情更难办;说实话,不就是一场风波?” 想想也是,龚太太不由得叹了口气。 “而况这时候就叫了大少爷来问,也问不出一个究竟。太太关心的是燕红的人品,现在大少爷正心热的时候,问她一定说好;倒不如冷一冷再看。”月华又说,“大少爷明年二月里进京,我猜想他一定会先到苏州去看一看;第二次看到燕红,如果什么都没有变,才是真的好。如果变过了,大少爷的心自然也就凉了,根本不必太太再替他操心。” 这番话说得很透彻,龚太太只好死心塌地,静等明年二月,再作道理。 龚太太的告诫 阿兴守着龚太太的告诫,由苏州回去,对于在上海被查问一节,只字不提。问到燕红的情形,说是还没有迁移,但原处已经双扉紧闭,非问清楚了不开门;据说这就是有人上门去骚扰了的结果,但燕红家讳莫如深,阿兴旁敲侧击套问了半天,一无收获。 燕红当然有回信,但也很简略,只说盼望一开了年,早早相晤;又说想请龚定庵为新居题名,自亦须亲眼看过才能题。 “顾二少爷呢?”龚定庵问,“没有信?” “顾二少爷说:年下很忙,没有工夫写长信,请大少爷过了年,早早到苏州,一切当面谈。” “他是说‘长信’?” “是的。” 为何要写长信?可见其中大有文章。因而为龚定庵平添了一份心事。过了正月十八,收拾祖宗神像,算是过完了年,便得打点行李进京了。 赶考当然是单身进京,选定二月初二是长行的吉日。假托与顾千里有约,雇定的船是由苏州转上海;到了上海打算由海道北上。 船到苏州,仍泊金阊门外。顾千里就住在阊门,咫尺之遥,安步当车,片刻之间便走到了。顾千里老亲在堂,龚定庵先执晚辈之礼,请安问好,略作寒暄,然后在书房中密谈。 “定庵,”顾千里说,“你有此风尘知己,实在是几生修到?不过夜长梦多,你要趁早打主意。” 这“夜长梦多”四字,便包含着无数曲折内幕。龚定庵先不忙打听,只考虑自己的境况。 “千里,实不相瞒,这件事我还没有把握。第一,寒家的家规,你是知道的;我只为慈母溺爱,纳室之议,是向家父力争而得,但必得碰运气;会试的房官、主考,像我乡试的向老师、王老师那样就好了。” “万一落第呢?” “那得等明年。” “明年又名落孙山呢?” “这,怕就好梦难谐了。”龚定庵说,“还得等三年。” “再等三年就是道光六年;连明年算上,一共要等四年。”顾千里说,“即令燕红矢志无他,可是,这四年之中,会有什么变化?谁又知道?再说妙龄女子,又有几个四年?你想过没有?” “然则,”龚定庵搓着手说,“计将安出?” “我替你想过,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请老太太再向尊公争一争,‘提前给奖’;再有一个是‘先斩后奏’。” “何谓‘先斩后奏’?” “先圆了好梦,再向堂上负荆请罪。” “这——”龚定庵踌躇着说,“先斩后奏,未免跋扈,有失臣道,于心不安。” “那么用第一个办法。” “我怕不会邀准。” “那就难了。”顾千里想了一会说,“你成进士是迟早而已,这个‘奖品’终归亦会到手,依我之见,不如先‘偷’来一用。” “怎么偷法?” “现在金屋已经有了,把燕红深藏于密,暂不说破;到你春闱有了捷报,再禀明堂上,作为新娶。” “这倒可以考虑。不过——”龚定庵作了一个决定,“我一定得先禀明家母。” “那在你了。”顾千里又说,“事情要快。” 龚定庵沉吟多时,要快即时就可定局,因为心有把握,慈母顶多说一句从小他就听惯了的慈爱而无奈的责备:“你啊!教我说你什么好?”但这样做,总觉于心不安,已经欺父,何复欺母? “好吧,我一到上海就先禀明家母,马上有信给你。”龚定庵急转直下地说,“能不能陪我山塘一走?” “稍安毋躁。”顾千里说,“我跟你谈谈杨二的情形。” 原来顾千里与杨二虽是素识,但因气味不投,平时不适吊问,只知他素行不端;最近由于受龚定庵之托,方始留意其人。哪知略略一打听,才知道这杨二是个极其卑鄙奸诈的小人;他在燕红身上,当然是花了些钱的,只为所谋甚远,不亟于作入幕之宾。哪知正当燕红左支右绌,穷于应付,迫不得已要让杨二真个销魂时,半路里杀出程咬金,来了个龚定庵,不但坏了他的好事,更打断了他的久长之计,自是恨之入骨。 “说实话,燕红对你一见倾心,固然不错;但初会便论嫁,你不能不谢谢杨二反面激成之惠。因此,”顾千里加重了语气说,“定庵,如果好事不谐,你简直对不起自己。” “也辜负了燕红跟老兄。”龚定庵接口,“千里,如果办不成这件事,我在想,你也会觉得可惜,心里好一阵子不舒服。” “我心里不舒服的,还不在此。”顾千里说,“今天的局面是非杨即墨,不归你就一定落入彼獠之手,仇快则亲痛,这才是我最不甘心的一件事。” “良朋爱我,匪言可喻。”龚定庵想了一下说,“千里,我今天跟燕红要好好儿谈一谈;你请放心,绝不会有亲痛仇快之事。” “好吧!”顾千里问道,“山塘之行,是不是还要奉陪?” “不但请你相陪,还要拜烦向导。” “喔,你还不认识路。好,走吧。” 两人是坐了马车去的,一路上顾千里为龚定庵形容燕红的新居:进门假山,绕过山去,豁然开朗,但正厅已经虚有其表,不能住人,需要大修;不过厅后曲池小桥,另一面竹林掩映中有一排曲尺形的平房,却还完好,燕红的香巢,便在“曲尺”转折之处。 “能把那座楠木厅修好了,作个宴客谈艺之处,那是太好了。”顾千里说,“不过,你要享这份清福还早得很。” 这使得龚定庵的功名之心,越发热了,因为早入仕便可早归隐。他心里在想,今年会试中了进士,仍归本班——捐纳的内阁中书,变成正途出身的内阁中书,不但升迁比较快,最大的好处是,两榜出身可应考差,各部司官及内阁中书经考差录取,得充乡试副考官,运气好派到富庶或文风盛的大省,一笔门生的赞敬收下来,买山之资就有着落了。 “如果,”他说,“我今年三十一,预计五十岁隐居,这二十年之中,能够稍有成就,到那时开阁延宾,交遍天下佳士,方称平生之愿。” 阅遍天下美人 “‘交遍天下佳士’下面,还要加两句话:阅遍天下美人,读遍天下奇书。” 龚定庵大笑。“千里知我,千里知我!”他一叠连声地说。 这番重见,龚定庵不期而然地具有远游归来的心境;同样地,燕红与她的母亲,也觉得是在迎接亲人回家,早已备好酒食相劳以外,还替他布置了一间书房,因为有顾千里回来,接待他们便在这间屋子里。 “这回多亏顾二少爷照应,”薛太太说,“我们母女实在感激。” “好说,好说,”顾千里也很得意,“总算不负好朋友所托,今天可以交差了。” “言重之至,”龚定庵特意当着燕红母女又加一句,“此后还求多多护持。” “尽我心力。” 他们交换的这两句话,都有言外之意,燕红明白,薛太太却听不出来,尽自客套。燕红便暗示她母亲说:“娘,时候不早了。” “喔,喔,”薛太太会意,“我到厨房里看看去,菜大概都差不多了。两位请宽坐。”说着,起身而去。 “这里样样都好,”燕红说道,“就是门户不大谨慎,我想养一条狗。大爷,你看行不行?” “大爷”是燕红新改的称呼;龚定庵初听陌生,旋觉亲切,连连点头:“养狗是个办法,不过,好狗也很难觅。” “你从上海送一条来。”顾千里接口,“上海洋人多,洋人养的狗好,有些回国的,狗带不走,往往送人,出卖的也有,只要出善价,不愁没有好狗。” “不错,不错。这件事,我叫人来办。”龚定庵想了一下说,“千里,这件事马上就又要托你了。” “怎么样?” “在上海找条好狗不难,不过只有先送到你那里。” 顾千里知道,他的这座“金屋”,一时还不能向家人公开:所以要由他转交。看样子以后这种居间的差使还多,是个麻烦,然而义不容辞,便索性慨然应允。 “前面这一大片空地,不妨辟个花圃,”顾千里指点着说,“花愈多愈繁愈好,春来万花如绣,必有可观。” “花圃只能种草本的花,树还不够,”龚定庵说,“四周不妨植梅百本,也算是个小邓尉。” “真的,”燕红插嘴问说,“我请你题个名字,不知道想好了没有?” “‘小邓尉’不现成有了?”顾千里接口,“梅花也很合你的品格。” “我哪配比做梅花,太谬奖了。”燕红又说,“十年树木,现在种梅,等到长成,起码也得三五年工夫;再说要像邓尉那样,就算具体而微,也非上千本不可。” “对!另想。”龚定庵说。 想了几个,大家都有意见,顾千里便说:“我们来个凭天断如何?” “何谓‘凭天断’?” “是掣签之意。”顾千里问道,“有韵牌没有?” “没有韵牌,有诗牌。” “诗牌更好。” 于是燕红去捧出一个乌木嵌银的方盒子来,掀开盒盖,“哗啦”一声都倒在桌子上。 “请你都把它翻开。” 诗牌的形式跟牙牌一样,不同的是花样;每一张上面刻一个字,另有小字,注明韵脚,选的都是作诗常用的字;顾千里一面帮着燕红翻牌,一面说道:“我们三个分工合作,一个选牌,一个抽牌,一个拼牌——把抽出来的牌,拼凑成文。两位看如何?” “这倒也新奇有趣。”龚定庵说,“请你主持。” “你们两位先商量一下,题名是几个字。”顾千里说,“加十倍来选。” “通常都是三个字。”燕红说道,“四个也行。” “四个字好了。”龚定庵问,“如果不能成文怎么办?” “重来。” 顾千里开始选牌,诗牌一共一百六十张,平声居半,他选了四十张,亦照此比例分配,平声多用阳平,因为比阴平来得响亮。 “牌选好了。”顾千里将四十张牌复又翻转,让牌背朝上,洗了一阵,方始问道,“谁来抽牌?” “自然是我抽,让大爷来拼凑成文。” 燕红说着,已抽出第一张,是个“巢”字,龚定庵脱口说道:“这个巢字好。” 第二张是个“云”字,“这个字妙了。”顾千里说,“我选了一个‘吉’字在里,那要抽到了才真巧呢!” 燕红不由得有些心慌,因为真抽到了“吉”字,合成夫妇的名字,龚定庵一定难以处理,于是她笑着说道:“大爷你抽!” “为什么?”龚定庵说,“你怕抽到‘吉’字是不是?果真抽到了,不算。” 听得这么说,燕红方又伸手,这回抽出来的是个“鸾”字。 “‘科斗拳身薤倒披,鸾飘凤泊虎螭。’”龚定庵念完了韩愈这两句诗说,“你也该有个巢了。” “鸾飘凤泊”是用来形容夫妇离散的成语;燕红厌其不祥,却不便直道心境,只说:“我哪里敢当鸾字?”同时心里默祷,要抽一个能将“鸾巢”二字拆开来用的字。 因为如此,格外慎重,看了又看,才抽出一张,却又不似前面三张那样,一抽即翻;拿在手里,用手指盖住了字,一点一点往下移。 “真有趣。”龚定庵笑道,“真像押宝似的。” “这个字当中,有个‘吉’字。”燕红说着,将牌翻了开来,绞丝旁一个仓颉的颉,可不是中有“吉”字? 龚定庵定睛看了一下说:“这个‘缬’字太好了,‘云缬鸾巢’。千里,会得其意否?” 顾千里想了一下问:“‘缬’字何指?” “缬草之缬。” “我想也应该说是缬草之缬,不是‘花鬟醉眼缬’之缬。”顾千里转眼看着燕红又说,“缬草红色,指你;云自然是吉云夫人;雄凤谓之鸾,是定庵自况。‘云缬鸾巢’者,是定庵将来携娇妻美妾偕隐之处。定庵,可是此意。” “正是此意。”龚定庵很高兴地说,“由燕红抽出这四个字来,可称天意。” 对于这个解释,燕红不能满意,因为她希望有小星之名,外室之实,不与大妇同住,主要的原因是为了她的母亲,世家大族除了极罕见的如《红楼梦》中的所谓“家生女儿”以外,侍妾之母从来没有跟着女儿住的;如果燕红必须与吉云同住,她们母女就注定了要分离了。 转念又想,只要把这层苦衷跟龚定庵说明白,他必能体谅,许她别居。而且无论怎么样,这样解释总比“凤泊鸾飘”要好得多,因而改变心意,也称赞顾千里解得好。 “不是我解得好,而是定庵排比得好;说他排比得好,又不如说你抽得好。说起来真是因缘有定。”顾千里起身说道,“闲话少说,我该进城了,不要做讨厌人。” “没有的话,你是‘云缬鸾巢’的特客。”燕红拉住他说,“我娘一直在说:要好好谢一谢顾二少爷,现在菜已经在预备了。” 索性雅它一雅 薛太太也察觉了,赶进来说:“顾二少爷怎么好走?特为请你,还怕你抽不出工夫。再说也陪陪我们大爷。” “来之安之。”龚定庵说,“我也不放你走的。” “好吧!”顾千里说,“既然如此,我就索性雅它一雅。” 他自告奋勇,要为“云缬鸾巢”题额。但毕竟没有能“雅”得起来,因为题额要大纸、斗笔、墨海,燕红家一样都没有。 “今天虽写不成,不过是说定规了,顾二少可别忘记;但也不必心急,兴到挥毫最好。” “我知道,我写好、裱好再送来,以五日为期。”顾千里问龚定庵,“那时你还没有走吧?” “我明天就得走。” “明天?”燕红脸上有黯然之色。 “我家两位老人会盼望;这回遇着逆风,路上已经耽搁了。” “多留一天吧!”顾千里说,“老太爷要责怪,推在我身上好了。” “多留一天,谅无不可。”龚定庵握着燕红的手说,“请体谅我身不由己。” “老太爷、老太太在等,我自然没话说。不过——回头再说吧!” 于是铺陈餐桌,开出饭来;肴馔颇为丰盛,最难得的是有松江的四鳃鲈,而且是最讲究的做法,煮一锅好汤,上加蒸架,洗净的鲈鱼蒸熟了,揭开锅盖,用筷子将鱼肉拨落在汤中,加火腿屑勾薄芡,做成鱼羹。最妙的是,恰好有龚定庵从杭州带来的西湖莼菜,成为名副其实的莼鲈羹。 顾千里觉得此筵不可无诗,但分韵唱和,不免耽误了他们的千金春宵,因而不作此提议;酒足饭饱,摩着腹部说道:“此时最宜黑甜乡中讨生涯,我要告辞了。谢谢,谢谢。” 送走了客人,洗盏更酌,燕红问道:“这回进京,到底有几分把握?” “‘场中莫论文’,说实话,无把握之可言。” 燕红不语,满腹心事,渐渐浮现在脸上了。 “反正你我已成定局了。”龚定庵问道,“你们母女俩,一年的嚼谷要多少?” 燕红想了一下说:“五六百银子,大概够了。” “好!我到上海先寄三百银子,托千里转交。你我的事,我先跟我家老太太说明白;如果春闱侥幸,自不用说,否则,你就在门口挂一块牌子好了。” “什么牌子?” “自然是‘龚寓’二字。” 燕红心想,这倒是谢绝杨二来骚扰的办法,想一想问道:“能不能加上‘仁和’?” “亦可以。” “如今惟一讨厌的是杨二。”燕红说道,“挂上‘仁和龚寓’的门牌,可以让他望而却步,可是不能禁止三姑六婆来跟我母亲噜苏。” “只要你拿定主意,人家也拿你无可奈何。” “我是早已拿定主意了。‘此心匪石,不可转也。’只是这样子终非长局。” 龚定庵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安慰她说:“我一定想办法来安排。” 燕红愣愣地想了好一会,忽然失笑。“也许真是杞人忧天,”她说,“我也该往好的地方多想想。” “正就是这话。来,来,我们喝个交杯盏如何?” 喝“交杯盏”常是闹新房用来使新娘受窘的一种把戏——新郎新娘,伸臂相勾,做成一个连环,然后曲肘衔杯,相视而饮。龚定庵这样说法,自是戏言,但燕红却宁愿想像为正式结,洞房花烛之中,为宾客逼迫而出此,欣然演作,闭着眼自我陶醉。 但等她刚喝下一口酒,发觉酒杯已从她手中移去;张眼看时已有灼热的嘴唇压了上来,他抱得她紧紧地,使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定情之夕,必有佳作。”顾千里笑嘻嘻地催促着,“写来看,写来看!” “倘说无诗,你一定不信;若说有诗,只得两句。”龚定庵朗然吟道,“‘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 “少许胜多许,两句就够了。”顾千里说道,“定庵,你的诗真如禅宗的顿悟,明心见性,只在当头一喝之间。我最佩服你的是,眼前情事,人人想得到,却偏偏只有你说得出来,譬如‘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就是。” “这不是偏偏只有我说得出来,是大家想到了不肯说。”龚定庵微喟着说,“如今忌讳是越来越重了!虚矫之气,充塞朝野;貌为谨饬,中无所有;最可怕的是讲理学讲究‘不动心’,固然‘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这样的不动心,应该佩服,但哀鸿遍野,视而不见,连恻隐之心都没有了,这就连禽兽都不如了。” “骂得痛快。不过,”顾千里庄容劝道,“你连番下第,都因为是话说得太真太切之故,‘罔识忌讳’,功名大忌,这一回无论如何要收敛,等进士入手,到了你可以说话的时候,譬如将来当御史,那时候痛陈时弊,也远不迟。” 这段话恰好为刚进来的燕红听到了,便即说道:“顾二少爷真是金玉良言。今天下午我也劝大爷,不能三年两头为考进士奔波;什么事都要中了进士才能作打算,何不发一发狠劲,怎么样能中进士就怎么样去做,一切都到了那时候再说,岂不是好。” “你听听,”龚定庵苦笑着说,“倒像我能中进士,没有尽力似的。” 顾千里知道燕红的心情,话虽说得急切了些,但也不能说她全无道理。 于是他说:“仔细想来,燕红的话倒实在是个总诀:‘怎么样能中进士,就怎么样去做。’你可做的事也很多。” “呃,”龚定庵也很认真地,“倒要请教。” “第一,”顾千里想了一下说,“先烧烧冷灶,看当朝大老,哪几位有放总裁的资格,投几个‘行卷’应酬应酬。” “这第一就行不通,”龚定庵说,“所谓‘行卷’,无非平日所作的诗文,先就难中时流的法眼。” “诗文中有锋芒的,当然要避免,像‘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这种诗,岂能为规行矩步的道学先生所见?你总也有温柔敦厚的诗、说理平正的文章吧?” “有是有。不过——” “大爷。”燕红拦着他说,“顾二少是好话,你先不要跟他辩驳,听顾二少讲完了再说。” “好,好,请说第二。” “第二,不要矜才使气,总以平顺通达为主。” “好,第三?” “第三,千万不可写奇字、怪字,文章亦不必求深奥古雅,因为主司看不懂。” “千里,你讲了半天,只有这一句搔着痒处:‘主司看不懂。’我要浮一白。”说着,他自己干了一杯。 “顾二少看,”燕红无奈地,“还是狂态不改。” “你看,”顾千里对龚定庵说,“燕红真是你的知己,相处不久,已经知道你‘狂态不改’了。你真该好好听她的话。” “听,听!”龚定庵搂着她亲了一下,昵声说道,“我不听你的话,你会生气,是不是?” “我哪里敢生你的气?”燕红轻轻推开了他,“不过,我也听人说,照学问才气,龚某某中状元也有份的,就是他的脾气害了他。你这看不起人的脾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我改!”龚定庵是自知其非的语气,“我一定要改。” “但愿如此。”顾千里又说,“定庵,还有件事,只怕也是逆耳之言;你才大如海,肚子里又渊博,什么事很容易着迷;‘玩物’未必‘丧志’,但会误时,这一回进京,琉璃厂这些地方,在试期以前,最好不去。” “好!”龚定庵举杯说道,“我答应你。” “别老谈这些俗气的事了!”龚定庵说道,“寻点儿什么有趣的消遣吧?” “算了,算了。”顾千里说,“你们有说不尽的情话,我不在这里讨厌了。” “不!”龚定庵很坚决地说,“你吃了晚饭再走,最好三更天一起进城,送我上船。” “怎么?你天一亮就开船?” “是的。不然明天赶不到上海。” 八张白牌听用 顾千里想了一下说:“送你上船就不必了,我饭后就走。” 此时只是下午三点,开饭还早得很,燕红便即说道:“现成的诗牌,你们作诗吧?” “作诗不如填词。” “用诗牌填词,还是头一回。”顾千里接口说道,“不妨试一试。” “字不够,不能用长调。”龚定庵随手翻开一张牌,是个“百”字,不由得笑道,“没法子,还是要用长调。” “‘百字令’介乎中调、长调之间。不过,填词不比作诗,重复的字很多,怎么办?” 顾千里提出来的,确是一大疑问,龚定庵无以为答,于是燕红开口了:“多加几张白牌,随意听用。”她说,“本来是乐事,等牌硬凑,就不好玩了。” “言之有理。”顾千里说,“加八张白牌听用。” 诗牌不够多,只好龚定庵与顾千里两个打;燕红招呼茶水之余,便坐在龚定庵身旁,指点商量,有时抢着为龚定庵摸牌,有说有笑,时而还起争执,她说应该打掉的牌,他偏要留着;当然,最后是龚定庵做主,因为哪张牌有用,哪张牌无用,只有他心里有数。 “摸一张好的!”燕红摸牌一看,是个“绛”字,看了看现有的牌说,“已经有了个‘红’字,这个字可以不要吧?” “哪里,哪里!这张牌好极了。我快要‘听’了。” 过不多久,龚定庵摸了一张白牌,将牌一合,燕红便即问说:“听了?” “不错。” “听什么?” “我有三张白牌,就是听三张;不过实际上只听两张,因为其中有一个字,是牌中所没有的。” 正在谈着,顾千里打出一个“定”字,龚定庵将牌摊开,拿“定”字嵌在“山”字之上,一面将牌分开,一面念道: “龙华劫换,问何人料理,断金零粉?五万春花如梦过,难遣紫紫春恨。账春宵,枕欹红玉,中有沧桑影。定山堂畔,白头可照明镜。” “这是上半阕。”顾千里说,“原来是咏君家横波夫人。”顾千里说,“我这个‘定’字原可不打。” “君家之‘君’,应该改一个字。”燕红笑道,“改个‘我’字。” “啊,啊!”顾千里惊喜地说,“真是巧了!” 原来“定山堂”是“江左三大家”之一龚芝麓的别署。所以顾千里道是“君家”;但“横波夫人”却姓顾——秦淮四大名妓之一的顾眉生,因而燕红说要改为“我家”。 “我也没有想到横波夫人出于君家。”龚定庵笑道,“真是巧不可言。” “还是没有想想的好。”顾千里也很豁达,“想到了有忌讳,就没有这样的好词了。请往下念!” 于是龚定庵念下半阕: “记得肠断江南,花飞两岸,老去才还尽;何不绛云楼下去,同礼穹天钟磐?青史闲看,红妆浅拜,回护五宗肯;漳江一传,心头蓦地来省。” “结句好!真正是史笔。”顾千里说,“这首词,如果没有白牌,就不能这么好。” “是啊!‘漳’字在牌中就没有。” “‘漳江’指谁?” “指黄石斋。”龚定庵说,“这个典故,出在余淡心的《板桥杂记》上。” 《板桥杂记》专记明末清初的秦淮风月,燕红料想这个典故与秦淮“旧院”有关,便不再问,要问的是另外几个不明白的典故。 “‘五万春花’指什么?” “京师广和楼戏园,有一副长联,叫做:‘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翠暖珠香,重游瞻部;五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睡昆仑。’相传是龚芝麓所作。” “‘绛云楼’是钱牧斋的藏书楼,我知道。”燕红又问,“‘同礼空王钟磬’作何解?” “那是指柳如是。” “这首词当中,有好几个故事在内。”顾千里为燕红解释,“龚芝麓进京,钱牧斋特为到江宁去送行,龚芝麓在秦淮河房张宴,名士美人,一时俱集,是有名的盛会。龚芝麓赋诗,‘杨柳花飞两岸春,行人愁似送行人”传诵遐迩。下半阕,‘记得肠断江南,花飞两岸’就是指这个故事。” “龚芝麓的诗,确是好!‘行人愁似送行人’,是说送行的人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离开送行的人。”说着,燕红别有意味,看了龚定庵一眼。 “也不光是如此。龚芝麓别有寄托,他是明朝的官,入仕清朝做了‘贰臣’,是迫不得已。这愁不尽是离愁,送行的人为他失节而愁,他自己为一世清名付之流水而愁。” “不说他的失节,是因为顾眉生的缘故?” “他说:‘我原要死,是小妾不肯。’那是托词。‘老去才还尽,何不绛云楼下,同礼空王钟磐?’就是说这件事。钱牧斋跟柳如是在绛云楼下,设佛堂同礼空王;龚芝麓与顾眉生,亦可如此。‘老去才还尽’是不忍说他失节,只说才气已尽,就做官亦不能起什么作用,这是定庵的恕词。” “那么‘青史闲看,红妆浅拜’,就是指顾眉生了?” “是的。” “‘回护吾宗肯’呢?这个肯字怎么解?” “肯就是‘惠然肯来’的肯,作可字解;不过句法是个问句,就变成‘我岂肯回护我的同宗龚芝麓?’”顾千里转眼问道,“定庵,我没有曲解吧?” “是的。不过要跟下两句合看。” “不错。”顾千里说,“下两句是说明不肯回护龚芝麓的原因。‘漳江一传’指明史黄道周传,他就是黄石斋,福建漳浦人。为人刚方严冷,不畏权幸。相传他路过秦淮,有人要试试他是否真道学,把他灌醉了送上床,一觉醒来,‘软玉温香抱满怀’,黄石斋居然就是柳下惠。所谓‘心头蓦地来省’,意思是忽然想到黄石斋,拿他跟龚芝麓来比较,即令真的是‘我原要死,小妾不肯’,亦总由龚芝麓为美色所惑,如果是黄石斋就绝不至此。”顾千里再一次征询,“定庵,是这样吗?” “多谢,多谢!”龚定庵笑道,“我这首词并不好,经你一解,倒仿佛很像个样子了。” “好的是词旨温柔敦厚,言讽而婉,婉而能深。”顾千里说,“江左三大家,论学是钱牧斋,论才是吴梅村,论情深不能不推龚芝麓,他虽事新朝,照应了许多朋友、后辈,光一个陈其年就累得他半死,陈其年没有龚芝麓,他的《湖海词》哪里会有几千首之多。” 这一谈到顺康年间的文坛,可谈之事就多了,诗牌亦就没有再打下去,一直到开饭,方始打断了这个话题。 宝蓝湖绉的小棉袄 饭后顾千里告辞,龚定庵想到苏州还有几个好朋友未能晤面,特为挑灯写信致意,写到一半,忽然一阵似兰似麝的香味,飘到鼻端,抬眼看时,是燕红站在他身边。 她已经卸了妆,松松梳一条辫子,身上穿一件宝蓝湖绉的小棉袄,下面是散脚的玄色软缎夹裤;尽洗铅华,肤白如雪,一双丹凤眼,两弯入鬓的长眉,神闲气静地在看他写的信,不由得让龚定庵想到“秋水为神玉为骨”那句诗。 “你还要写多少时候?”她问。 “快了。” “此刻二更还不到;你四更天才走,不如睡一会儿。”燕红又说,“我已经交代过了,到时候会来敲门,你睡着了也不要紧。” “咱们一起躺着说说话。” 燕红点点头,先去铺床;龚定庵很快地将信写完,由燕红服侍着卸去外衣,并头睡下,同盖一床棉被,在枕上细语。 这时候她说的都是苏州话——苏州话有特殊的语气、语汇和语助词;腔调软中带脆,抑扬徐疾之间,有如莺啭,最难得的是,苏州话永远“年轻”,五六十岁的老妪闲聊家常,如果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每每错当做十七八的女郎在说话。 因此,太湖周遭各地的人,到苏州光裕社去学说书,先要学苏州话,像一匹生绢,千锤百炼,炼得其熟如绵,方算合格。生硬的苏州话,听了能令人毛骨悚然;北里中扬帮冒充苏帮,一开口便露马脚,“清倌人”黄熟梅子卖青,道是:“奴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货噢!”这些话常为人当做开玩笑的材料。 燕红的苏州话,其实已经及格,但她总觉得不够地道,所以平时不肯说,如今罗帐昏灯,喁喁低诉时,苏州话不妨出口,当然龚定庵亦用苏州话交谈。 谈的是杨二,既怕他仗势欺人,又怕他利用山塘的姑娘说媒,纠缠不休。又谈她以后的生涯,打算摒绝箫管,好好在诗词上下些工夫。 “这一点,我不是扫你的兴,作诗填词,在你不过怡情适性,要想做得好,就要下苦工夫。只字不妥,寝食难安,你就老得快了!再说诗人所写之情,是惘惘不甘之情,这也不是福相。”龚定庵又说,“最近看到一部《绣像红楼梦》,宝玉的题词是一首《西江月》,开头两句叫做‘无故寻仇觅恨,有时如醉如狂’,你如果没有那么多秋怨、闺恨可写,而刻意要去找诗材,就会走火入魔,变成那种样子。” 燕红当然有些扫兴,但细想一想,却是好话,因而问说:“那总要有件事做,才能打发关起门来的日子。” “写字。”龚定庵脱口说道,“我家妇女,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会写字的,写得最好的是我妹妹。” “听说吉云夫人也写得很好。” “她也不错。” 这一下,燕红生了好胜之心:“好,我也要把字练好了它,你到上海替我找些好帖寄来,别忘记。” “不会。” 这自然是极难为怀的一刻,因此对薛太太所预备的丰盛的早饭,龚定庵颇有食不下咽之势,但禁不住她母女殷勤相劝,勉强吃了一碗鸭粥、半块油酥饼。其时阿兴与顾家派来的四名轿班,早已饱餐,点起明晃晃的灯笼,等他上轿,已有好一会,不能再留恋了。 等他站起身来,薛太太识趣,知道他们临分手时,或许还有些体己话要说,便先避了出去,顺手将门带上。果然,燕红执着龚定庵的手说: “如果有好消息——啊,”燕红有些不安,“我不该说‘如果’,一定有好消息来,那是什么时候?” “会试放榜,在四月十一,不过前一天就可以知道了。报子抢‘头报’,日夜赶路,大概半个月的工夫,报到江南。在四月底你一定有消息。” “当然是好消息。不过——”燕红踌躇着。 “怎么,你有话说啊!” “你放心去吧!”燕红忽然又变得放得开了,“一路上自己保重,只当游山玩水,潇潇洒洒,不必过于赶路。” “我知道。”定庵说,“你也保重。”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上了轿,轿帘一放,门外即是天涯,龚定庵回忆着这宵的光景,不知不觉地作了一首《洞仙歌》,回到船上,剔亮了灯,把它写了下来;然后取出词谱,改正了几个不谐声律的字,命阿兴誊清了。写的是: 清斋灯火,已四更天气,吴语喁喁也嫌碎。喜新居静好,旧恨堪消。壶漏尽,侬待整帆行矣!从今梳洗罢,收拾筝箫,匀出工夫学书字,鸩鸟倘欺鸾,第一难防,须嘱咐,莺媒回避。只此际萧郎放心行,向水驿寻灯,山程倚辔。 “大少爷,”阿兴问道,“这里头的话,到底是燕红姑娘说的呢,还是大少爷你说的?” “问得好,你倒有长进了。”龚定庵先嘉奖了一番,然后说道,“里头的话,也有我说的,也有燕红说的。” “怪不得看起来不大清楚。”阿兴建议,“最好在题目上说明白。” “言之有理。”龚定庵略想一想说,“题目就叫‘云缬鸾巢录别’。” 正在灯下为顾千里写信时,龚太太来了,月华捧着她的水烟袋跟在后面。 “娘还没有睡?”龚定庵急忙站起身来,扶着母亲在红丝绒的“安乐椅”上坐下。 龚太太叹口气。“为你的事,”她说,“哪里睡得着?” 龚定庵大为惶恐。“不晓得娘为什么事生我的气?”他急急问说。 龚太太向月华作了个手势,她便取根纸煤,在美孚油的洋灯上点燃了,连水烟袋一起交到龚太太手里,接着转身出“大少爷”的书房;临走时向龚定庵使个眼色,却又一扬眉,暗示他的秘密发作了。 “呼噜噜、呼噜噜”地,龚太太吸了两袋水烟,方始开口:“听说你结识了一个勾栏女子?” “是的。”龚定庵坦然承认,“姓薛,名叫燕红,山西蒲州人,是薛稷之后。” 龚定庵第一次听说薛稷其人,还是他母亲告诉他的,唐朝人,曾封晋国公,书画皆有名于天下,宋徽宗的“瘦金体”,就是薛稷的书法化出来的。龚定庵为了妆点燕红,故意把薛稷抬了出来。 迫切期待的意味 “倒不是薛涛的本家?” 龚太太原是句讽刺的话,龚定庵却正好作文章。“她虽不是薛涛一家,不过也有相近的地方,好人家出身,有诗才。不过,”他加重语气说,“人品比薛涛来得高。” “从何见得?” “‘王侯门第非侬宅,剩可五湖同去’,她一心只想从良,不像薛涛那样历事西川。” “她从良,是要跟你?” “是。” “她怎么说?” “‘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 “你在念的什么?”龚太太微有愠色。 “喔,”龚定庵陪笑说道,“是燕红的一首《摸鱼儿》。娘,要不要看看她写的字?” “我不要看。”龚太太凛然拒绝,“这种人最会混水摸鱼,你小心上钩。” 一语刚终,窗外“噗哧”一声在笑,当然是月华,这一下,龚太太的脸就板不起来了。 “是啊,”龚定庵也有些好笑,“我也不懂,她什么调不好选,独独填一首《摸鱼儿》。” “我现在问你,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娘不是答应过我的?” “不错,”龚太太说,“我答应过你,不过要身家清白。” “她只是沦落风尘,情有可原。”龚定庵说,“就算这是白璧之瑕,可也是瑕不掩瑜。” “好一个瑕不掩瑜!”龚太太冷笑着说,“看样子你非要她不可了。” “娘!” 龚定庵只叫得这一声,但尾音与平时称呼不同,带着点乞饶、委屈与迫切期待的意味,他儿时做错了事受责备,或者所求不遂时,每每喊这么一声——此时将龚太太对爱子的记忆,带回到二十多年前,那颗心顿时软了。 “好吧!”她说,“只要你自己争气。” 意思是只要春闱报捷,好事便成,如果父亲反对,有母亲担待,龚定庵高高兴兴地答一声:“是。”接下来又问,“娘,万一我运气不好,怎么办?” “这话该我问你。万一你运气不好,你拿那个什么燕红如何处置?” “娘,”龚定庵跪了下来,“儿子已经先作处置了。” “什么!”龚太太大吃一惊,“你,你已经——” “娘,不是我不禀命而行,只以非当机立断不可!‘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儿子只好假王命以行,权宜处置了。” “假王命以行?”龚太太说道,“你好大胆,我告诉你老子,问问他,什么时候许了你擅自纳妾的?” “娘别生气,我不敢说是爸爸许了我的。我只说:我回去请娘做主。娘一定会喜欢你。”龚定庵接着又说,“顾家老太太下个月六十岁生日,千里说要请娘去吃寿酒。娘亲自去看看燕红,如果觉得她性情不好,或者有风尘中的习气,娘不许她进门,儿子也没有话说。” 龚太太沉吟了一会说:“这倒可以。这样子,我对你老子也有个交代。”她接着又说话:“我记得顾老太太生日是六月初九?” “我不知道哪一天。”龚定庵说,“娘答应去了,我写信叫顾千里安排。” “这倒不用。”龚太太答说,“顾家请我吃寿酒,自然会有帖子来。到了苏州,我先打听打听,去不去看她,还在两可之间。” “是,好。” 口中这样答应着,私下还是写了信给顾千里,同时也写信告诉了燕红。安排妥当了,方始动身进京。 龚定庵预定的行程,是由长江水路到镇江,换船经扬州到清江浦起旱。一路上连扬州都没有停留,但在高邮却住了一天,为的是要一游露筋祠。 露筋祠恭奉的是女像,却不知其名。只记得前几年湖南安化的陶澍,以御史巡漕,时已逢春,而严寒如隆冬,运河冰冻不解,封住了漕船;漕米已经开征,无船兑运,是件非常危急之事,因此陶澍在高邮以南三十里的露筋祠“祷冰”。不道其应如响,第二天便即解冻,而且北风大作,运河中的空漕船,全数出江。陶澍奏闻其事,代为乞封,赐名“贞应”——贞字是由米元章的一篇露筋祠碑文而来的,据说唐宋间有一女郎,冰清玉洁,坚贞自守,夏夜经过此间,露宿僻处,不肯向不相识的人家借宿,以致为蚊所啮,露筋而死;这也就是露筋祠的出典。 其事荒诞不经,龚定庵不甚相信,疑心是别有一古人,误男为女,以致真名不彰。这份疑心,亦不是无因而生,他看过一部书叫《代醉篇》,说明朝在杭州有一座“杜拾遗庙”,有一年修庙,当地的村学究,不知唐朝有左右拾遗的官职,亦不知杜甫曾官左拾遗,所以称之为“杜拾遗”,误拾遗为“十姨”,杜甫成了女身,所塑金身,自然就变成了女像。 露筋祠下,便可泊船,龚定庵特为停留一日,细寻古迹,庙中有一方康熙御题的匾额,“节媛芳躅”四大字,朱元璋的碑文也看到了。 祠中的匾额对联极多,龚定庵细细看去,所欣赏的只有一副集王渔洋诗句的对联:“湖边孤寺半烟筏,门外野风开白莲。”但只是写出景致的神韵,那孤寂的贞魂,到底是什么人?仍旧没有交代。 正在徘徊瞻顾时,只见阿兴领进来一个人,身穿行装,背上斜系一个黄布包袱,龚定庵觉得他有些面善,却一时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此人。 “他是折差老何。” “大少爷,”老何屈一膝请了安,“老爷有封信,关照我遇见大少爷,当面交。” “嗯,辛苦你。”龚定庵先问一问家中的情形,然后拆信来看。信是他父亲的亲笔,告诫他尽快进京,试前还有定下心来,从容温书的余暇,切勿沿途流连,更不可有放荡的行径,需知敦品为立身之本,龚氏的诗礼家风,更不可败坏。 看完这封信,龚定庵心头疑云大起,父亲明明是有感而发,莫非燕红的事,他已经知道了?果真如此,他觉得自己受责备是小事,只怕母亲为他受父亲的埋怨。 转念到此,内心非常不安,同时觉得惟有照父亲的叮嘱行事,尽快赶进京去,才能略减对母亲的咎歉。 爱交朋友的龚定庵 各省举子到京会试,大部分下榻于会馆;会馆之会,即指会试。十八行省加上八旗,都有会馆,文风盛的省分,会馆不只一处,像浙江就有“全浙会馆”与“全浙新馆”。各府各县亦往往有自己的会馆,杭州就有三处,前门外头条胡同的“杭州会馆”,西珠市口的“仁钱会馆”,崇文门内西城根的“仁钱试馆”。 会馆绝大部分在城南。龚定庵为了会客方便,有家不住住仁钱会馆。珠市口虽有东西之分,但总称为“南大街”,这条街上的会馆极多,所以爱交朋友的龚定庵,交了好些新知,其中有一个叫冯晋渔,他是广东琼州——海南岛人,志趣与龚定庵相同,希望移家太湖之滨,门外无车马之喧,门内有琴书之乐。他说他曾两度梦至山,前后所见,毫发不异,特地请人画了一幅“梦游山图”,这时当然要请龚定庵题一题。 山在江苏太仓县西,风景虽然秀丽,但江南好山好水多得很,无足为奇。山之得名,是由于明朝中叶的大名士王世贞定居于此之故,所以山俗称王家山。他的别署叫“州山人”,文集名为《州山人四部稿》,正续编共三百八十四卷之多,是明朝文集中有名的大著作。 龚定庵从小就相信“转轮”之说,冯晋渔既然曾两度神游山,可知必是王世贞的后身,因而题了一首《齐天乐》: 东涂西抹寻常有,精灵可怜如许!兜率天中,修罗海上。各是才人无数。魂兮记取,那半壁青山,我佣曾住。花月,魂来魂往定相遇。多君今世相仿,东南三百载,屈指吟侣,花叶书成,云萍影合,沟水无情流去。宾朋词赋,好换了青灯,戒钟悲鼓,翻遍华严,忏卿文字苦。 这首词是用了王世贞的语气,却又用了好些佛家的典故,忏悔文字宿业。冯晋渔不以为然,因为他是不相信佛经的。 有一天两人同游琉璃厂,冯晋渔买了一幅画,名为《莫厘石公图》,莫厘即是太湖中的洞庭东山;石公是明末袁宏道的别号,他曾做过苏过的县官,莫厘是他常游之地。这一来又勾起龚定庵的许多感触,填了两首《长相思》,题下有序: 予友冯晋渔,少具慧根,而不信经典,与予异也。尝有买宅洞庭、携鬟吹笛终焉之志,与予同也。软红十丈中,尘福不易,恐践此约大难!两人者互相揶揄。一日同过画肆,见旧册山水绝妙,晋渔购之归,乃《莫厘石公图》也。相对欷。予作此二词附册尾,既为祷祝之词,又以见山川清福,亦须从修习而来,殆不可妄得也。借以勖之。 那两首词是: 山溶溶,水溶溶,如梦如烟一万重,谁期觉后逢?恨应同,誓应同,同礼心经同听钟,忏愁休更慵。 画楼高,画船摇,君领琵琶侬领箫,双鬟互见招。茗能浇,药能烧,别有今生清课饶,它生要福销。 这种新知旧雨、诗酒流连的日子,很容易打发,试期日益迫近,龚定庵自己毫不在乎,阿兴看到会馆中大部分的举子,关起门来温书的温书、练字的练字,不由得替他着急,到了三月初一,他终于忍不住要规劝了。 “大少爷,今天交进三月了!初八就要进场,大少爷你也要预备预备才好。” “考篮早就理好了,还要预备什么?” “肚皮里啊!”阿兴答说,“肚皮里的货色要预备。” “你说我肚皮里的货色不够?”龚定庵将自己的腹部,拍得“蓬、蓬”地响。 “大少爷把话说反了,不是不够,是太多。”阿兴作了个譬喻,“好比一爿洋广杂货店,东西太多,不理理好,等顾客上门,杂乱无章,一时找不到,顾客是不耐烦等的。”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龚定庵沉吟了一下说:“不过朋友来惯了,要想看书也没有工夫,只有到庙里去住几天。” 原来京中有许多寺庙庵观,可以租住,称为“庙寓”。龚定庵略略收拾行李,借了宣武门外达子营关帝庙的一间空房暂住,但静下心来却不是温书,理一理北上途中所作的诗文,直到三月初五那天,方始取出四书五经,大致温习了一遍。 “大少爷,”三月初六一早,阿兴问道,“要不要去打听主考?” “也好。” 清朝的考试,关防很严,会试及顺天乡试的考官,都是入闱之前,特旨简放。会试的考官,称为“总裁”,大抵以四人为准,凡是两榜出身的一二品大员,都有充任的资格;十八房官则以翰林院编修、检讨为主,进士出身的实缺京官,亦得派充。事先由礼部开列名单,奏请钦派,列入名单的,在三月初六一早,朝服至午门待命,称为“听宣”。 其时内阁首辅及京畿道监察御史早就到了,及至乾清门侍卫将密旨赍到,由首辅拆封,会同监察御史,宣旨听名,派到的不准再回私宅,派听差回去取来早就预备好的行李,即时入闱。因为举子要初八方始进场。这两天之中,可能会发生出卖“关节”的弊端,所以不能不作出严格的规定。 这一科——道光二年壬午恩科,所派的四总裁是:户部尚书英和,礼部尚书汪廷珍,吏部侍郎汤金钊,礼部侍郎李宗。龚定庵看了阿兴抄回来的名单,心里很高兴,因为这四个人都是品格端方、学问优长,不会埋没人才的君子,他真希望这一科榜上有名,能成为英和的门生,因为英和是他最佩服的大臣之一。 英和是满洲正白旗人,姓索绰络氏,他的父亲叫德保,久任礼部尚书;乾隆五十年以后,和的权势,炙手可热,看中了英和少年英俊,才气发皇,很想要他做女婿,几次暗示德保,但德保很看不起和,始终装聋作哑,没有表示。 但和却蓄意要将爱女嫁给英和,看德保不作理会,便想了很高的一着,面奏高宗,请皇帝出来作媒。哪知德保亦有很绝的一着,得到消息以后,与英和换了公服,去看他的一个同年,此人也是八旗世家,掌上明珠是旗人中有名的闺秀,德保几次为子求婚不得要领,这天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父子二人,长跪不起,他那老同年感于诚意,终于点头允许,德保即时下了聘礼,定期迎娶。 高宗在养心殿召见德保 第二天进宫,高宗在养心殿召见德保,问起他家里的情形,闲闲提起:“听说你的儿子英和,年少多才,中了举人,何以不会试?” “奴才备位春官,会试照例‘知贡举’,奴才之子会试,恐滋误议,所以叫他回避。” “‘知贡举’并无子弟回避之例,本科可以叫他去考。” “皇上天恩,感激之忱,何可言宣?不过,奴才之子已有聘妻,婚期正在会试期间。奴才遵旨,命奴才之子下科入闱。” 听说英和已有了聘妻,并且已定下吉期,等于生米已成熟饭,高宗总不能命德保退聘,改与和联姻,便只好默然了。 这一来自然是将和得罪了,须防他报复。和亦曾经向他的门客表示过,除非英和绝意仕进,否则总有办法治他。 所谓“总有办法治他”,在英和来说,便是防他在会试时阻挠他上进之路。那年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万寿恩科,由于德保去世,英和丁忧,不能入闱。乾隆五十八年正科,所派三总裁中,有个工部侍郎吴省钦,是和门下第一号走狗,因此英和赴试时,不免惴惴然。幸而会试卷子,主考所看到的是经过誊录的朱卷,原来的墨卷是看不到的,因而逃过一劫,殿试糊名不易书,“读卷大臣”可以从笔迹中看出是谁的卷子,但和托人情跟他为难,至多不让他列入“前十本”,无法获得中状元或者榜眼、探花的机会,却不能阻止他入翰林,因为殿试后点为翰林院庶吉士,是凭新进士复试、殿试、朝考这三次考试的等第,平均计算,和无能为力。 但到庶吉士教习期满“散馆”时那一次考试,关系极重,如果散馆不能“留馆”,用为编修或检讨,那就是白来一趟翰林院,倒不如殿试后,立即派为六部司员或外放为县官,至少在年资上不吃亏。如果和真的饶不过他,这是最后一个可以阻挠他上进的机会,不过英和不怕,因为和尽管官拜大学士,势焰薰天,但他的出身只是一个连秀才都不如的“官学生”,并无阅卷的资格。 没有想到,和向高宗要了个“巡察”的差使,得以进入“散馆试”的考场,走到英和案旁,拿起他的稿子看了一会,还很殷勤地慰勉了几句,方始离去。 英和一想坏了,和从来没有当过这个差使,这天显然是专门为了对付他来的。散馆试卷,亦跟殿试卷子一样,可以凭卷子上的笔迹认人;而且和本人在场,能够直接看到他的卷子,要打击他很容易,只要拿毛笔随便在什么字上加上一笔,变成白字,那就文章再好,因为违犯“功令”,取任三等,从此就远隔了玉堂了。 这使他想起一个故事,乾隆十几年时军机章京赵翼殿试,蓄意想中鼎甲,那时的军机大臣都很胆小,而高宗对考试非常认真,军机大臣奉派“读卷”,对军机章京中了鼎甲,高宗或许会责备他们徇私。所以事先就有人告诉赵翼:军机大臣要避嫌疑,除非没有人当读卷官,否则即使你真正有状元的才情,也绝不会大魁天下。 但赵翼不肯死心,为了瞒人耳目,他改用另一体的书法写大卷子。果然,军机大臣中有两人被派为殿试读卷,其中还有一个跟赵翼不但是长官与部属,而且还是东主与西席,竟也没有能看出底蕴。 转念到此,英和决定照计而行,他也有欧苏两体书法,精劲丰腴,大异其趣,好在和所看到的,只是他的草稿,用另一体书法誊清,他一定看不出来。 果然,缴卷以后所发生的情形,一如他之预期,和既然奉旨特派监场,以他的身份,当然可以找个借口,干预试务;当时大索全卷,却茫然不辨,英和终于“散馆”而“留馆”,依二甲授职编修、三甲授职检讨的例规,成了翰林院最年轻的编修。 这年是乾隆六十年乙卯。前几年高宗便已宣布,在位不敢超过他的祖父圣祖六十一年的年数,所以在位满六十年,便当“内禅”——让位叫做“禅位”,但那是被迫让异姓接位,而高宗是禅位于皇子,所以称为“内禅”。 “内禅”以后的皇帝,尊号名为“太上皇帝”,这是古今数千年最难得获致的一种身份,但从古以来,凡是内禅的太上皇帝,大致都有一段凄凉的晚境,因为尊号之尊,远不如实权之实,弃实权而就虚尊,可想而知必是迫不得已,如唐玄宗、宋高宗皆是为太子所迫,甚至生米煮成熟饭,如唐肃宗之于玄宗入蜀以役,诏告天下在灵武即位便是。 因此,高宗之在权力绝对掌握的情形之下,宣布内禅,便成为旷古盛举,礼部为此特为广征博讨。拟定一套内禅大典的礼仪。日期是在丙辰的元旦——六十年前使用乾隆年号的第一天;同样地,嗣君皇十六子的年号嘉庆,亦在这一天开始见于官文书,但宫中仍称为“乾隆六十一年”,同时亦仍是“太上皇帝”亲裁大政,不过用嘉庆的年号颁发诏书而已,这有个特定的名目,叫做“训政”。 训政训了三年有余,高宗大限已到,“无疾而终”。嘉庆皇帝——尊谧仁宗才成为真正的皇帝。实权在手,畅行其志,第一件事便是杀和。 当高宗内禅未几,便有川楚教匪之乱如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这当然是政治欠清明所致,而罪魁祸首,无疑的是和;仁宗本就有决心要杀和,至此越发坚定,只待太上皇帝宾天,立刻动手。 嘉庆四年正月初九,太上皇帝崩,仁宗亲政。人生快意,莫过于恩怨分明,如得其报,贵为天子,亦复如此,仁宗一朝在手,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等亲视含殓了大行太上皇帝,和被捕下狱,以大罪二十款传示中外,而第一款之罪,出人意外,说是:“当上册立为皇太子时,先期预呈如意,泄机密以为拥戴功。”真如俗语所说的“马屁拍到马脚上”,拥戴竟亦成为罪名,仿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倒将和真正的贪黩误国的种种大罪遮掩住了。 不过仁宗比起他的父亲高宗、祖父世宗来,确足仁慈得多了,和只是“恩赐自尽”,三尺白绫在狱中上吊后,从他的衣带中发现写有一首七绝: 五十年前幻梦真,今朝撒手撇红尘。他时睢口安澜日,记取香烟是后身。 太上皇帝失言 原来他在睢口整治过水灾,以此为功,妄冀成神。刑部将这首诗奏上,仁宗批道:“少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亦有些文不对题。这是龚定庵口没遮拦,曾经不客气地批评过仁宗、和都不通。 但对英和,他是深为佩服的。原来仁宗有恩报恩,与有怨报怨有连带关系,他心目中以和为惟一怨家,所以几与和不和的人,他都视为仁人君子,至于为了保护他而与和反对的人,更以恩人看待,像董诰就是。 原来一做了皇帝,父子之间亦会猜忌。清朝的家法,更有“大义灭亲”的传统,太祖杀长子褚英;太宗杀过胞兄;圣祖幽废太子;世宗杀皇三子弘时;因此以高宗的英骛,加以和在一旁操纵,仁宗受禅后,亦仍惴惴不安,一步不敢乱走。 嘉庆二年,仁宗在上书房读书时的师傅,两广总督朱内召为尚书。总督起居入座。权威赫赫,但在京的地位不及尚书,所以内召常被视作升迁。仁宗获知这个消息后,想写一首诗贺他的老师,诗还没有作好,和已经暗中抄录了他的稿子,送给太上皇帝去看了。 不但如此,而且当面中伤仁宗,他说:“嗣皇帝莫非要施恩于师傅?” 太上皇帝动容了,其时正当召见军机大臣时,便向东阁大学士董诰说道:“你在军机的日子不少,又久任刑部尚书,你看这件事照大清律看,应该怎么办?” 太上皇帝左右听得这话,无不震栗失色,太上皇竟要“法办”嗣皇帝,这件事会搞得无法收场。哪知董诰神色自若地磕一个头,平静地答说:“圣主勿过言。” 听得董诰公然指太上皇帝失言,大家可为他捏一把汗,可是高宗毕竟是英主,沉默了一会说道:“你是大臣!为我以礼辅导嗣皇帝。” 当时如果不是董诰犯颜直谏,嗣皇帝可能会被废掉,所以仁宗亲政后,有恩报恩,将丧母回籍守制的董诰起复后,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此外许多与和不和的人,亦都被恩遇;英和有当初拒婚这件事,亦由编修超擢为侍读学士,从此扶摇直上,早在嘉庆十九年便当到吏部尚书,久在军机,历任要差,在位时拔擢贤能,不遗余力。这才是龚定庵真正佩服他的原因。 不过龚定庵对主考官虽有信心,却担心遇见不通的房考官——应考好比生子,房考官看中了,只是“有喜”;将考卷荐到主司那里,取中了才算诞生;荐而不取是“小产”;亦有取中以后,填榜时发觉出了不可弥补的错误,譬如本朝历代皇帝的御名,应该避讳,文章中不慎误书,便应撤卷,这等于婴儿的“夭折”。倘或房考官看不中而摈斥了,那根本就是“不孕”,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大少爷,”对会试的种种规制已很熟悉的阿兴说,“头一场、第二场,出场以后回会馆睡觉,来去太费工夫。我看这一回,临时借一间房,情愿多花几两银子,大少爷一出场就好蒙头大睡,这样养精蓄锐,文章一定作得好。” “文章作得好也没用,要看运气。”龚定庵说,“不过到贡院附近去借间房子住,我也赞成。房钱贵一点不要紧,总要舒服。” “我知道。” 于是阿兴要了二十两银子到贡院附近去物色。贡院在崇文门内东边,南临泡子河,红荷绿柳,颇饶野趣,是消夏胜地,西北东三面的胡同,每到乡会试的年份,家家出赁考寓,称为“状元吉寓”,有的人家甚至将妻子儿女,送回岳家,腾出屋子来出租。如今试期在即,要找考寓,已很困难,不道机缘凑巧,居然在贡院北面的总布胡同,发现一张刚贴上去的梅红笺,大书“状元吉寓出赁”。 阿兴大喜,先将梅红笺揭了下来,进门大声说道:“状元来了!” 四合院的东厢出来一个清癯的老者,身穿短衣,手持旱烟筒,出来打量着阿兴问道,“你是今科的状元?看你的眼色,不像嘛!” 阿兴的眼色不像举子,他笑笑说道:“我是状元的跟班。请问老太爷,好不好先看看房子。” “喏,西屋。你来得很巧,原来住的一位江苏的举人,因为他家长辈放了总裁,应该回避,把房子退了。”那老者问道:“你家主人尊姓?” “姓龚。” “听你口音是杭州人,你家主人当然也是。”那老者又问,“内阁中书有位姓龚的,大家说他是杭州的大名士,莫非就是你家主人?” “一点不错。”阿兴一面回答,一面从窗外打量西厢,轩敞洁净,不必细看便中意了,“问老太爷,你贵姓?这间房租价多少?” “我姓达。既然是龚中书要住,租价就不必谈了。” 考寓的行情,阿兴也知道,每间屋自三五两至十两不等,像达家的这间西厢房,应该说是最好的,值得顶高的那一等租价,不过,那是从二月中到京,一直住到发榜,总在两个月左右,而龚定庵只是临时借住,又当别论。 他考虑了一下说道:“我家大少爷在京里有寓所,这一回会试住在仁钱会馆魁星阁,现在是为了进场、出场图个方便,省点精神。达老太爷,你府上的房子很不错,不过,我家大少爷只住几天,想送你老人家八两银子。” “太多了,太多了。”房东略一沉吟,“这样吧,龚中书住在我这里,亦可以说是蓬荜生辉,住进来以后,饭食由我供应。我亲手做几样菜来请请他。” “多谢,多谢!那是再好没有。” 当下阿兴取出十两一锭的银锞交了给房东,言明进场以后的食物,亦请代办,不敷之数到退房时找补。 于是当天傍晚,龚定庵就移居到达家。房东行五,龚定庵称他“达五哥”,一见颇为投机。达五自言本是汉军旗,乾隆年间虽已“开户”成为汉人,但跟旗下的渊源很深,早年一直跟那彦成当“文巡捕”,那彦成是乾隆朝名臣阿桂的长子,两榜出身,当过两广、陕甘、两江总督,所以达五到过的地方也很不少,见闻既广,且又健谈,这天晚上治肴请龚定庵小酌,一直谈到二更,兴犹未阑。 使得达五印象特深的一件事是,龚定庵始终不谈科场,这跟他以前所见别的举子不同,忍不住问道:“龚大爷,这回入闱很有把握吧?” “毫无把握。” “龚大爷,你太谦虚了。以你的大才,怎么说毫无把握!” “文字一道,什么都有把握,只有八股是例外。”龚定庵答说,“因为我不喜欢说废话,也不会说废话。” 不道这句话搔着了达五的痒处,“嗨!”他蓦地里一拍大腿,“今天总算遇到知音了!我一直说八股都是废话,没有人肯信,后来我也不说了。住在我这里的,都巴望在八股上求功名,我说八股是废话,那在人家听起来,才真是废话。没有想到龚大爷也是这么想。我要请龚大爷看样东西。” 达五是要请龚定庵看画,画是一个手卷,题名《八瞽图》。八个瞎子附庸风雅,琴棋书画,一应俱全,但鼓琴的手足无措;下棋的黑白颠倒;作书的满纸涂鸦;看画的讽刺意味最深,聚精会神在欣赏的一幅画,只是悬在墙上的一张白纸。 后面还有好些题跋,有一个题的是:“说犹未说,通而不通。”有一个是拟作八股中的两股,前一股是:“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记载而诵诗书之典要?”后一股亦复是叠床架屋,连篇滥调:“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苍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亿兆民中已非一人矣,思入时而用世,曷弗瞻黻座而登廊庙之朝廷。” 元后即帝王之天子 “天地间原不可无此奇文。”龚定庵笑道,“说它无用,有时又有点用处。”他接下来说了一个“真笑话”。 虽是笑话,却是真事,名之为“真笑话”。据说有兄弟反目,弟弟给哥哥写了一封“绝交书”,道是:“姑念台端之令堂,原为鄙人之家母。”这种句法,便套自“元后即帝王之天子”,只是一分为二,但却不能说它是废话,因为毕竟还念着同气连枝,绝而未绝,做哥哥的如果还想“复交”,只需请出老母来作调人。这种暗示微妙曲折,于无可措词中别具机杼,岂非废话亦有用处? 达五听得他这段议论,大为佩服。不过龚定庵却是皮里阳秋,不屑再批评八股。但谈到科场,达五倒有一肚子的掌故;因为那彦成当总督时,有时要代替巡抚“暨临”,主持乡试,达五随侍入闱,科场中的见闻甚广。 “今年壬午,我倒想起一个故事。”达五问道,“龚大爷,你听说过没有,江南、广东两闱,头场四书文,《论语》、《孟子》、《中庸》都可以出题目,就不能出在《大学》上?” “听说过。题目出在《大学》上,闱中必有火灾。”龚定庵说,“我们杭州有位姓赵的前辈,乾隆末年有一科放了江西主考,四书题出的是《大学》上的‘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两句,怕像江南闱一样,触犯忌讳,闱中闹灾,居然作了一篇短文,祭告神灵,祈求保佑。这位赵先生号鹿泉,是世交,我小时候见过,当面听他谈过这个故事,只不知何以有此忌讳?” “这就是崇祯十五年壬午科,江南乡试,四书题出在《大学》上的缘故,题目‘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结果是既不静,又不安,这一科以后,明朝就没有南闱了。”达五说道,“这是无谓的忌讳,大清天下,安若磐石,莫非出了《大学》上的题目,就会跟崇祯十五年以后的情形一样?那是绝不会有的事。” 龚定庵点点头,沉思了一会,自语似的说:“吾知之矣!” “喔,”达五问道,“龚大爷有何高见?” “这是故意造出来的谣言。四书题撇开《大学》,就成了‘三书’,他省考四书,江南广东只考三书,岂不比他省便宜得多?” “啊,啊!龚大爷这话,真是洞见那班取巧的人的肺腑。佩服,佩服。” “世上什么事都不是无因而至的。见果察因,自能破此辈伎俩。”龚定庵说,“我将来如果放了江南或者广东的主考,‘下马’就要出告示,无四书题不出在《大学》上的忌讳。” “那一来,”达五笑道,“一定有麻烦。” “什么麻烦?”龚定庵问,“难道真会闹火灾?” “是的。” “我倒不信。” “龚大爷,你不要不信。将来你放了江南或者广东的主考,我跟你打个赌,一定我赢。”达五又说,“有人犯忌讳,就会有人纵火。正好把责任推在你头上。” “闱中有人敢纵火?”龚定庵不信地问。 “莫说闱中,宫里要纵火就纵火,哪有不敢之说。”达五停了一下问道,“嘉庆元年,乾清宫那场火是怎么来的?” 据达五说,宫中太监,平时不断偷盗,到得要清点时,无以交账,往往放一把火,烧个精光。嘉庆元年太上皇帝内禅以后,乾清宫由嗣君入主,打算清查原有的古玩文物,这就是起火之因。 “原来如此。”龚定庵叹口气说,“君子道消,小人道长。”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是这话。” 接下来话锋一转,达五大谈太监在宫中的鬼蜮伎俩,然后自然而然地提到嘉庆十八年的“林清事变”——那是九年前的事,教匪林清,勾结太监突入紫禁城,逼近内廷;在上书房的皇次子绵宁,下令关闭乾清门拒贼,用火枪击毙在月华门摇旗指挥的头目。宫外王公大臣得到警报,率领健锐营、火器营的官兵,进宫平乱。回銮途中的仁宗,下诏罪己,并封皇次子绵宁为智亲王,即是当今的道光皇帝。 这段变故,龚定庵并不陌生。那年他是四月间由徽州动身进京,应顺天乡试,发榜落第,又接到家信,元配病殁,正在整理衣装,准备南归时,发生了这场震惊京师的事变,他记得那天是九月十五。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鸾飘凤泊,情怀何似?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 龚定庵朗吟着那年出京时所赋的一阕《金缕曲》,吟到“纵使文章惊海内”,不由得触动心事,当时落第,不过赋一首词发发牢骚,今年如果落第,牵连着一意等候捷报的燕红,那就真不知“情怀何似”了。 贡院建于明朝,本是元朝礼部的旧址,坐北朝南五开间的门楼,门外是一座木牌坊,分成三路,各有题额,中间是“天开文运”;东面“明经取士”;西面“为国求贤”。牌坊之外是围墙,一共开四道门,名之为砖门。 进砖门,过牌坊,点了名接着便是搜身。龚定庵一只手提考篮,一只手提行李,脖子上挂着“卷袋”,走到番役面前,只说一声:“搜吧!” 他人都是将行李、考篮放在地上,自己解开长袍,听凭搜检;像龚定庵这种姿态,番役还是第一次遇见,愣了一下,冷笑说道:“你懒得动,我可不客气了。” 说罢,便自动手去解他的衣钮,其实是直拽横拉,动作非常粗鲁。显然是有意跟他过不去。 “住手!”有人喝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子?” 出面喝阻的是乾清门的侍卫良复,此人略通翰墨,最好结交名士;龚定庵由于他的干预,顺利通关,少不得在道谢之余,稍作寒暄。 “龚大哥是哪一号?” “腾字九号。” “好兆头!升腾九霄,今科一定高中。请进去吧!”良复将手中的一张“贡院坐号便览”看了一下说:“腾字号在‘东龙腮’,挺好的号子。” 原来贡院分做三部分,搜检以后入“龙门”,便是号舍,以龙门为界分东西两区,按照“千字文”编号,所谓“东龙腮”便是在东面接近龙门之处,进场出场都很方便,可以节省好些脚步与工夫。 龚定庵找到腾字号 号舍一律坐北朝南,每一号五六十间至七八十间不等,朝龙门方向开一道门,六尺高、三尺宽,入门一条四尺宽的路,举子往来须擦肩而过。龚定庵找到腾字号,数列第九间,不由得心头一喜,是“老号”,同时也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叫陈祖范,字亦轩,江苏常熟人,雍正元年中了进士,因病未参加殿试,照规制在下一科可以请求补考,但陈祖范宁愿以举人的身份,在家乡闭户读书。乾隆十五年特诏内外大臣荐举“经明新修之士”,所举一共四十余人,只有四个人入选,以陈祖范居首,授职国子监司业。 陈祖范当初之不愿参加殿试,是因为在号舍中吃尽苦头,连带对科举制度深恶痛绝,所以不与殿试,表示抗议。龚定庵读过他的文集,此时想起他所作的一篇《别号舍文》,大致还能记得。 这篇文章的头一段说:“试士之区,闱之以棘,矮屋鳞次,万间一式,其名曰号。闻呼唱喏,受卷就位,方是之时,或喜或戚,其喜维何?爽垲正直,坐肱可横,立颈不侧,名曰‘老号’。” 号舍四周有两道围墙,外墙高一丈五,内墙高一丈,墙上满布荆棘,所以称为棘闱。所谓“老号”,是指贡院初建时的号舍,一切按照规定,多高就多高,多宽就多宽,用什么砖、什么木料,毫无假借,所以能保持“爽垲正直”。 不过陈祖范赴考二十四次,得住“老号”的机会极少,最惨的是派到“底号”,邻近厕所,“粪溷之窝,过犹唾之”,到得第二场、第三场,更为不堪,倘或抱病入场,而又住底号,送掉性命,亦不足奇。 其次是“小号”,不知是哪一年添建的,主事者偷工减料,檐齐于眉,逼仄非凡,人在其中,如蜷缩于木箱。再一种是由于人多舍少,临时加建的“席号”,顾名思义,可知只是一大片芦席棚,上两旁风,受罪犹在其次,最怕是不戒火烛,顷刻之间,延烧一室,陈祖范曾遇到过一次,差一点葬身火窟。 但即令是“老号”,亦非养尊处优的膏粱子弟所能忍受。号舍犹如神龛,三尺宽、四尺深、六尺高,三面砖墙,后墙上方留出一个空格,作为置放油灯之用。左右两面墙,各有两道凸出墙面的“砖托”,一道齐膝,一道平胸,托住两尺宽、三尺长的两块号板,一块在内齐膝,成为条凳;一块在外平胸,便是书桌,将这一块移到下面,与在内的那一块凑拢,便成床铺,但只有四尺长,只能曲膝蜷卧。 其时天将入暮,举子均已进场,号舍的栅门上锁,名为“封号”。上百人挤在这条如铁链样的狭巷中,嘈杂纷扰,不可名状,高喊“号军”之声,此起彼落,而号军只得三名,哪里照应得过来?所以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自己动手。 龚定庵不善于照料自己,直等到号军略微清闲了,才拉住一个,掏出一块碎银子塞到他手里。这比说好话请他帮忙来得管用,那号军立即堆满笑容,请问尊姓。 因为号军是山东人,龚定庵便用齐鲁口音回答:“俺姓龚。” “俺姓魏。龚老爷叫俺老魏好了。” 说着,老魏不等交代,便自动手,从他的考篮中将灯烛食物,都取了出来,安排停当,又去弄了一壶开水来为龚定庵沏茶。 “你老吃完饭,先睡一觉,养养精神。”老魏说道,“这一回钦命题到得晚,刻工又少,总要到丑时发题。龚老爷尽管睡,到时候俺会送题纸来。” “钦命题”只在第一场,因为第一场考四书文三篇,所以名为“钦命四书题”,事先以上三届的题目开单进呈,同时附上《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各一部,凡已出过试题之处,都加黄签注明。三个题目,《论语》、《孟子》各一,另一题或《大学》、或《中庸》,并无定则。 除会试以外,顺天乡试第一场题目,亦由钦命,到了正场前一日,亦就是举子进场的那一天,乡试由顺天府尹,会试由礼部堂官,在黎明时分到乾清门领取——一部密封的四书,钦命题目已在书上用朱笔圈出。然后直接赍送到闱。 迎接钦命题的礼节,颇为隆重,监临或知贡举在贡院大门外跪接,捧入至公堂,再转主考。 至公堂在号舍之后,这一部分为办理闱务官员的治事之区——入闱的官员,分为两大类,办理闱务以监临或知贡为首,称为“场官”或者“外帘官”,下面是“监试”,钦派御史担任;“提调”管闱中总务,照例是顺天府府丞的差使;“巡察”由兵部派出。再以下就以四所为最重要,这四所是“受卷所”,收受墨卷后送到“弥封所”,将卷面姓名浮签撕去,拿写明姓名年籍的第一页对折密封,加盖关防,送到“誊录所”,用朱笔抄录,连同墨卷一并送“对读所”校对无误,留下墨卷,以朱卷送到至公堂,加盖监临或知贡举的关防,方始进卷。 贡院最后的一部分,以聚奎堂为中心,左右是十八房的房官,前面是内监试、内提调、内收掌办公之处,以及刻字房、印刷房。主考官及房官为考官,合并内监试等官在内,统称“内帘官”。内帘与外帘之间有一道门,俗称“内龙门”,是关防最严密之处,外帘不准入内,内帘不准出外,有事商量,传鼓开门。 会试的钦命题一到,知贡举叫内帘门,主考官四员,称为“四总裁”,各穿蟒袍补褂,在门内跪接。同时进“双供给”——内帘官的伙食灯烛等等,称为“供给”,逐日送进;只有三场试期正日,内帘门照例不开,称为“保场”,其实是为了防弊。因为如此,头一天要进两天的供给,便是双供给。 跪接钦命题以后,便是刻题印题,照例由总裁邀请善于书法的房考官三人,至聚奎堂缮写题目。四书题字数不多,麻烦的是,题目后面要附添注涂改的格式,这也还好办,最麻烦的是试帖诗题。 乡会试头场加考试帖诗,始于乾隆二十二年,诗题亦由钦命,出题必有出处,或用经、史、子、集的成语,或用前人诗句,大致以唐诗为主。惟一的例外是高宗有一次出了个“灯右观书”的诗题,看书写字要置灯于左才方便,出题的那晚上,太监将灯摆在他右首,很不顺手,高宗亲自移灯向左,就灯而言,人在灯右,因而出了这样一个诗题。全场举子连主考、房官,无一人知其出处,后来是高宗自己说明了缘故,原来是杜撰的一个典故。但因为如此,惟有望文生义,毫无拘束,反多佳作。 赋得春城无处不飞花 试帖诗五言八韵,限韵用平声,如为诗句,往往用这句诗的最后一个字,如“赋得春城无处不飞花,得花字”,花字麻韵,便得将“六麻”中所有的字,都写在后面。麻烦便在这里,不能脱漏,更不能写错,否则举子在试帖诗中用了这一个字,责任便在考官了。 写完题纸,立即传预先在内帘待命的刻字匠至聚奎堂刻题,这是主考最当注意的一件事,因为仅仅写明四书题及试帖诗题很方便,譬如“‘用之则行’三句”,便知是论语题目:“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假使是“‘大学之道’一节”,题目当然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当刻题之时,正是举子进场最热闹的时候,倘或题目泄漏,后果不堪设想。 刻题便是刻板,总要一下午才能完事,接着便是印题,更须严密监督,以防私下窃取,传人号舍。题纸先定数目,较入场举子人数多得极其有限,大约到得亥末子初,印好题纸,内帘叫门,监临、外提调、监试,一齐至内帘门外迎接,门外先击云板,门内答以梆子,表示人已到齐,门启则四总裁蟒袍补褂,隔门相互作揖,题纸点数选出,内帘封门;外帘散发题纸,由号门木栅以外传入,号军分送,每人一张。 通常子正也就是午夜时分,题纸一定可以到手,但这一间由于钦命题到得较晚,而试帖诗限韵,又是字数甚多的“七阳”,因此龚定庵直到子末三刻才收到题纸。 四书文三个题目,出在《论语》、《中庸》、《孟子》上,龚定庵逐题思索了一番,已有了大意,暂且丢开;再看试帖诗题是“赋得‘万户捣衣声’,得声字”。不由得精神一振,在他觉得这个题目很容易,但也很难。容易是因为李白的《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二十字中,情致无限,大有发挥的余地。 难的是在试帖诗名家路闰生的《柽花馆试帖》中,即有此题,连限的韵都相同。龚定庵心想,以自己的诗名,不但不能捡便宜,而且亦不能袭其意,即令所见相同,亦须避忌;句法也应该务求不同。假如原作句庸意浅,倒也无所谓,因为出语一定胜过原作,偏偏路闰生的这首试帖诗,是他极欣赏的,真所谓“珠玉在前”,要别出机杼而又胜于原作,那就难了。 难的先动手!他立刻作了决定,因为八股文先作,可是后来时不我与,试帖诗就作得马虎了;八股不好不要紧,诗可不能落褒,而且夜静更深,远比人来人往,嘈杂喧嚣的明天白昼,更宜于吟咏。 作诗不可无酒!于是他从考篮中取出一皮壶的白干;打开油纸包,达五替他预备的肉鱼干;然后将路闰生的原作,默写出来,一面饮酒,一面构思。 五言八韵便是十六句,试帖诗向来以两句为一联;首末两联,不用对仗,第一句不用韵,否则便成了五言九韵。 把那首诗分联排列,下面注十数字,因为试帖诗的八联,亦如八股,每一联都有一定的作法,不能任意而为,所以需要注明第几联,以免混淆不清: 东西深不辨, 空外但闻声。(一) 共捣三更月, 谁知万户情?(二) 寒衣新浣出, 密线旧缝成。(三) 远近惊秋早, 光阴入夜争。(四) 力微拼用尽, 辛苦说分明。(五) 凉意生双杵, 繁音满一城。(六) 深闺今日寄, 绝塞几人征?(七) 露布频闻捷, 铙歌报太平。(八) 试帖诗的作法,入手先看题旨,所以一定要先明出处,光看“万户捣衣声”一句,不知原诗,就抓不住深闺念远,争送寒衣的本意,题旨亦就无从发挥了。 这个题目的题旨很容易了解,既然是写情,便须空灵;而试帖诗的对仗,虽以用典稳妥为上,但求空灵,则用典不如白描。龚定庵完全赞成路闰生的作法。 首先要研究“点题”。试帖诗的规矩,第一二联须将题目字全数点出,亦名“出题”;如果题目字数太多,至少要将重要的字眼点出,或者在他处补点。这首诗第二句点“声”;第三句点“捣”;第四句点“万户”;第五句点“衣”,点题共用三联,仿佛差一点,但立意是以弥补缺点。龚定庵心想,此题之情,重在“万户”,如一开头便写捣衣,“万户”便难照顾;而且不宜正面去写捣衣的情状,要像李白一样,闻声兴感,才能写得婉转深刻。是故“东西深不辨,空外但闻声”,虽不知此声何声;但声音之密,且为同样的声音,则已曲曲写出。 第二联“共捣三更月,谁知万户情”,至此不但紧扣题意,而且李白的原作品写了三句,只差一个时序;于是第三联“寒衣新浣出,密线旧缝成”,用“寒衣”点明秋字,而又兼用“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诗意,说明关切征人的不仅是深闺娇妻,还有高堂老母。 第四联“远近惊秋早,光阴入夜争”,是龚定庵最心许的,因为将原作未达之情亦补足了。良人远征,应送寒衣,早就可以预备了,何必都挤在一起?原来本可从容的,只以这年秋早,就不能不临时抱佛脚了,下一“惊”字,精警异常,而用“远近”形容“万户”,信手拈来,举重若轻;接以“光阴入夜争”,将原作的一二两句写得气足神充,这也就是非白描不为功之故。 第四联情景交融,第五联则专写关切之情;第六联又写情景相生,但不同于第四联的是,有旁人之情在,若问“万户捣衣声”感觉如何?答复便是“繁音满一城”,龚定庵认为这一句值得大圈特圈。 前面六联,皆在“万户捣衣声”五字内,着力描写,虽可看出寒衣寄远,却不知游子是负笈他乡,还是江湖贸迁?第七联写出题外,补足题旨,寒衣亦是征衣;于是第八联颂扬朝廷,这是类似题目必不可少的一笔。 半枝老山人参 等龚定庵逐联研究透彻,腹稿亦就大致有了。取出表来一看,长短针指在“三”字上面,已是丑末寅初,曙色将动,正是寻梦的好辰光,便将号军唤醒了,收拾残余食物,铺上一条毯子,半垫半盖,蜷缩着睡下,当然睡不安稳;若醒若寐地直到天明。 正场照例供给饭食,一粥一饭,早晨是极稠的白米粥就盐菜,龚定庵吃得一饱,从卷袋中取出半枝老山人参,咬了一段在口中咀嚼,也不知道是人参之力,还是心理作用,渐觉精神旺盛,思绪活泼,于是开手作四书文,三题作完,已到“放饭”的时刻,一大碗米饭,一块四两重的红烧肉。龚定庵因为诗文初稿都已有了着落,尽可轻松,便在号舍中巡视,有那握管沉吟的,愁眉苦思的,面貌伧俗的,都不去惊扰;走到三十几号,发现有一号的号板已拆了下来,拼在一起,笔砚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卷袋中的卷子,皆已有了字迹;再看这个举子,五十上下年纪,花白胡须,双眼炯炯有神,生得清癯文雅,一见便让人乐于亲近,便毫不考虑地拱拱手说道:“三文一诗,想来都有了?” “喔,贵姓?”是广东口音。 “敝姓龚,尊姓?” “刘。请教台甫。” 两人互通了姓名,这姓刘的单名仪,字仲范,江苏人,因为随父游幕两广多年,所以带有广东口音。 “此中是‘天之美禄’?”龚定庵指着挂在壁上的一个水壶问。 “正是。”刘仲范说,“足下想来亦好此道。酒虽不多,尚可分润。” “我亦携得有此物。” 说着龚定庵回自己的号舍,取来酒食。号舍逼仄,四尺宽的号板,两人只能屈起一腿,促膝而坐,将食物摆在里面,持杯在手,勉强对饮。 “仲范兄观场几次了?” “三次。”刘仲范说,“这一回如果不能侥幸,要与北闱绝缘了。” “是作何打算呢?”龚定庵问,“就大挑,还是纳赀为郎?” 他是关怀刘仲范的出路。举人会试,三次不第,而年龄日增,生计维艰,必须求得一官半职,以俸薪养家,可以请求“大挑”;由钦派的王公大臣主持,完全是以貌取人,仪表堂皇的挑为一等,以知县候补,称为“大挑知县”,在州县班子中,身份低于“正途”——进士或拔贡出身谓之正途,但却高于“捐班”。 挑为二等的派充县里的教官、教论或是训导,一概名之为“学老师”,俗称“豆腐官”,因为是最清苦的官职,但教官补缺容易。因为本省人不能当本省的地方官,只有教官例外,这样出路就宽了。 如果不愿就大挑,即不妨“纳赀为郎”,捐个京官做,或者是部里的司官,或者是像龚定庵一样,捐个内阁中书,遇到会试的年份,仍旧可以请假赴考。 刘仲范却是两样都不愿,“人生苦短,贵乎适志,命中没有官星,无须强求。”他说,“先父还留下几亩薄田,里居课子,耕读传家,亦不失为自处之道。” 龚定庵是极热心的人,虽是萍水初交,亦不以刘仲范这种退让的态度为然。他并不热中,但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一个人总要把他的长处发挥出来,才是无忝所生;他之捐官内阁中书,就因为这个职位易于熟悉朝章制度,而在这方面的学问,是他一直感兴趣的,所以到内阁以后,常有论说、指陈政事、应兴应革之道。 此时,他看刘仲范腹有诗书,劲气内敛,如果做县官,必是一个宽猛相济,能得民心的好官,但不论大挑,或者捐班,分发到省以后,倘无门路,补缺不易;而看他中怀淡泊,又绝不是肯去钻营的人,只有两榜出身,用为知县,是遇缺先补的“老虎班”,才能一展怀抱,畅行其志,因此,龚定庵便极力劝他不必灰心,即令这一科失意,下一科仍须再来。 “多谢定庵先生盛意。科名虽有迟早,不过有了出身,年纪不饶人,不能用世,亦无谓得很。”刘仲范接下来又说,“譬如康熙三十八年,广东有个四十岁入学,六十岁补廪生,八十三岁成岁贡的老儒黄章,这年已过百岁,还进京应北闱乡试,入场时命他的曾孙持灯笼前导,大书‘百岁观场’,虽成一时佳话,但我实在不明白,这个年纪,何必还像你我此刻这样子,局促场屋,吃这么一场辛苦?” 这使得龚定庵记起一桩轶闻,也出在广东,有个秀才名叫谢启祚,年至八十,犹应乡试;其时他照例可以恩赐举人,巡抚打算专折奏报,谢启祚坚辞不可;这样过了六科,年已九十有八,居然中了乾隆五十一年丙午科的举人。谢启祚戏作“老女出嫁”诗,道是“行年九十八,出嫁弗胜羞,照镜花生面,光梳雪满头,自知真处子,人号老风流。寄语青春女,休夸早好逑。” “‘自知真处子’,意谓凭真才实学,得中举人,人不服老,有如此者!不能不令人倾服。”龚定庵问道,“仲范先生以为如何?” 刘仲范知道是激励他的意思,心感其意,却不愿作何表示,顾而言他地说:“如论‘真处子’,湖北从前有个‘老童’,我觉得倒比谢启祚还高明些。” “老童”是老童生的简称。刘仲范所说的这个老童,恰好姓也是童,因而都尊称他一声“童老”,白发庞眉,年已七十有余,还去应考。学校问他几岁,又问考过几次? “初次。” 这个答复,大出学政意外,“老童不乏其人,七十多岁初次赴考,却是绝无仅有,”学政问道,“其中可有说法?” “有。”童老答说,“考试必须功夫做到极处,自信确有把握而赴考,才是正办。如果读几篇腐烂时文在肚子里,每一回逐队应考,即令侥幸进学,与学问一道,毫不相干。童生是为了问心无愧,以至于不知老之将至。” 学政笑道:“既如此,试作破题如何?” “破题”顾名思义,即是将题义破开,规定只能用“二句单行”,即是一逗一结,成为一个长句。破法繁多,视题目而定,大致题目太大,要破得冠冕堂皇;反之,题目太小,无可发挥,便须就题义上为人忽略之处着眼,破以小巧;至于题目太长,或者是摘取四书五经中某一句,联以他书中的某一句,称为“截搭题”,每苦于无从以一句话来概括,那是“破题”中的难题。 面试童老的学政 面试童老的学政,出的就是截搭题,是用《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部书的第一句凑成:“大学之道,天命之谓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童老应声而答:“道本乎天,家修而廷献也。”两个短句中,第一句概括了学庸;“学而时习之”为在家进修,进修有得,献议于朝廷,这正就是孟子见梁惠王的本意。那学政大为佩服,不必再试便取中了,童老不再成为“老童”,而是一名秀才了。 这段佳话是刘仲范随父宦游湖北时,亲眼所见,娓娓言来,颇为动听,龚定庵亦就忘了劝他不可消极的原意,由科场故事,谈到文字得失,人才消长,两人的见解,颇多契合之处,自然而然地一见如故,结成好友。 黎明时分,龚定庵已经完卷,收拾了考具,去看刘仲范,他正在“补草”——作文章先有草稿,然后誊正,但誊正后有添注涂改,草稿上亦须照样改正,名为“补草”,因为卷子解到礼部,“磨勘”时发现“真草不符”,便会受罚。 “马上就完了。”刘仲范抬眼看了他一下说,“一起走。” “不忙,不忙,我等你。” 等刘仲范料理停当,两人走到栅门边,照规矩满十个人开栅一次,恰好赶上,相偕出了号舍,顿觉天地皆宽,遥望路中巍峨的“明远楼”,龚定庵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到“至公堂”前去交卷。 受卷的收掌官,分坐至公堂前,东西两列,前有栅栏,隔栅投卷,各领一支“照出签”,静等“放牌”——交卷举子集至千余人,开放龙门一次,称为“放牌”。大致午前放第一牌,午后放第二牌,放后复闭;至黄昏时放第三牌,龙门不复再闭,以便放杂役入内,打扫号舍,称为“清场”。 一出龙门,接场的人招手呼叫,乱成一片,来接龚定庵的是达五与阿兴,他将考具交了给阿兴,回头想邀刘仲范一起至达家小饮时,不道早已挤散得无影无踪了。 到得达家,已经预备好了很精致的六菜一汤,烫上酒来,达五殷勤相劝,同时问道:“头场三文一诗,一定很得意?” “场中莫论文。” 这就表示,文字是得意的,却不知机运如何,达五便又说道:“向来三场只重第一场,必是第一场就荐上去了。” “只要荐上去,就有望了。”龚定庵说,“这回四总裁,倒都不是有目无珠的人。” 原来卷子由十八房官先看,有佳作上堂呈荐,主考官不会马上作承诺,因为不知第二三场的文字如何?而在房考官看,第一场好,第二三场必不至坏,如果真有杰出文字,爱才心切,往往坚决要求当时定夺,谓之“力荐”。久而久之,渐渐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第一场卷子经誊录,对读无误,由外帘陆续送进龙门,进齐以后,主考邀十八房官聚饮,每房各取一两卷,皆大欢喜,不再罗唣。然后主考官细细阅卷,合意的卷子,副主考批“取”,正主考批“中”。但即令如此,并不表示举人或进士已经到手,因为往往在写榜时,还会发现错误,譬如犯了御讳、圣讳;抬头应该“三抬”的,误成“双抬”或“单抬”,以及试帖诗失粘出韵等等,皆当黜落,而名次已经排定,重新推排,时所不许,这时候就只有由主考官焚香告天,在“落卷”中抽一本来补位。所谓“场中莫论文”,正就因为有这种不测的变化与机遇在内之故。 “不过,这趟得意之事也有。”龚定庵说,“闱中结识了一个好朋友。”接着,他将阿兴唤了来,掏出一张字条给他,同时吩咐,“这是刘老爷亲笔写的地址,你说:请刘老爷明天一早来吃早饭,吃完了一起进场。” 接着,他又将刘仲范的风采文章,为居停细谈,达五也很好客,渴望一见。 “请安置吧!”他向龚定庵说,“养精蓄锐,再接再厉。” 龚定庵一上了床,呼呼大睡。一觉醒来,静悄悄的,却望得见堂屋中灯火通明,开出房门,又闻到厨房中飘来的香味,心感达五的盛情,不由得想到,这一回如果落第,失望的人可就多了。第一场文字虽说得意,不一定中得了考官的眼,第二场、第三场还得要好好拼一拼,即使第一场未荐,还可以在后面两场博得个“补荐”。 这时达家上下,发现龚定庵已经起身,便不再禁声了。达五亦亲自出来招呼,等龚定庵漱洗既罢,陪着喝茶,接着是送来一盂莲子红枣汤,一盘枣泥定胜糕,龚定庵本就爱甜食,所以不必主人用口采相劝,便大嚼了一顿。 到得钟打两下,听得有人叩门,是刘仲范来践约,龚定庵为主客双方引见过后,少不得有一番寒暄;等到告一段落,达五关照开饭,且饮且谈,到得黎明时分,隐隐人声嘈杂,第二场开始点名了。 “时候还早。两位尽管慢慢儿喝。”达五跟刘仲范也很投缘,因而特订后约,“第三场进场,请刘先生仍旧到舍间来便饭,也不必半夜里起身,睡足了,从从容容来,中午进场也不算晚。” “多蒙厚爱,感何可言。”刘仲范也很爽朗,“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叨扰了。” 三场已毕,静候放榜,那是差不多一个月以后的事。 龚定庵搬回自己的寓所了,但与刘仲范时有往来。会试以后,举子必须在京候榜,因为礼闱得意,接下来便是进士复试,以及为天下读书人所艳羡的金殿射策——殿试。刘仲范素性淡泊,闱后检点草稿,发觉第三场策问,“颂圣”应该“三抬”之处,误为“双抬”。当今的道光皇帝,最重小节,像他这样“违犯功令”,主司不致徇情,必遭黜落,因而打算收拾行李,早早离京,只是龚定庵坚劝,说他的三场文字,清醇雅建,必定高中,至于“三抬”误为“双抬”是小毛病,这一科的四总裁,都是有担当的人,很可能会成全他。又说难得北游,应该好好盘桓些日子。 重感情的刘仲范,是由于他最后的两句话才留下来的,而且也因为龚定庵的关系,常陪他一起游宴——候榜的举子,患得患失,心情焦躁,每天都以酒食征逐作为排遣。下馆子都是挂账,记明人名,及至发榜,由中了的人分摊账款,落第的白吃,其名谓之“吃梦”。 龚定庵交游甚广,凡有“吃梦”的场合,十之八九有他,他亦总忘不了要拉刘仲范。白天的辰光容易打发,晚上一静下来,便有心事了,因为从进京以后,便很少接到上海、杭州、苏州三地的来信,尤其是出闱以后,只字皆无。 他心里在想,不来信恐不止于乏善可陈,因为家信只报“平安”二字便足,如今连此二字都没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呢? 就这样在夜夜焦忧之中,发榜的日子到了。 正式发榜定在四月十四日,但“开榜”是在前一天。这天一交半夜子时,四总裁及十八房官,都已齐集聚奎宫,开内龙门将监临、监试、提调,及对读、誊录等官,都请了进来,聚奎堂一张长案,写榜吏独踞一方,等监榜大臣一到,开始写榜。 经魁揭晓之时 其时朱卷的名次已经排定,一百卷一束,从第六名写起,报字号、印墨卷、拆弥封,向例副主考写姓名,正主考批名次,都写在一张寸许宽,五六寸长的纸条上,由堂上传到写榜吏手中,同时高声唱名。这张纸条并不交回堂上,是执事胥吏的利薮所在,传到外龙门由门缝中塞出去,自有“报房”的人接应,举子的籍贯、住处、家世、至亲等等,早已查得清清楚楚,接到纸条,首报在京的本人。如果是富贵人家的子弟,立刻派出专差,星夜赶到“新贵”的原籍去“报喜”,这是“头报”,照例必有重赏,当然这笔赏银,是要跟闱中勾结好的胥吏均分的。 其时举子们大都在各人的会馆等消息,中了的自然是满面春风,奔进奔出,周旋在贺喜的亲友同乡之中,忙得不可开交;尚无消息的,午前还沉得住气,午后的情绪,便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越来越焦躁了。倘到夜饭时分依旧音信杳然,大多会失去常度,不是面色如死,话都懒得说,便是大发牢骚,痛骂主司无眼。这时陪着候榜的人,就会安慰他说:“还早,还早,一定是五经魁。” 前五名称为“五经魁”,向例要到最后才揭晓,不知是谁发明了这个制度,为举子们留下一线希望,实在是功德无量,不过也有人认为这个法子很“缺德”,就像待决之囚,时间拖得越长越痛苦。 但不管怎么说,喜欢这个制度的人,占绝大多数。经魁揭晓之时,总在入夜酉时以后,内外帘的官员、胥吏、杂役,哪怕连担水夫,亦可到聚奎堂前看热闹,手中各擎红烛一支,甚至两支,照耀得璀璨华丽,过于艳阳天气,其名谓:“闹榜”。那支闹过榜的红烛,吹熄了用来送人,是极好的一份人情,据说儿童启蒙,用这支残烛照着读书,必主聪明,与出场时的“照出签”可用来催生,都算是科场佳话。 到得五魁拆弥封时,四总裁少不得还要看一看朱卷,不道礼部侍郎汤金钊,看出来一个毛病,悄悄向四总裁之首的户部尚书英和说:“前辈请看,这‘列祖列宗’,是不是应该‘三抬’?” 英和接过来一看,不由得也愣住了,“是啊!”他说,“这可麻烦了。” 原来“策问”照规矩低两格写,上空两格,以便“抬头”,高一格称为“单抬”;高两格称为“双抬”,大致直接与皇帝有关的字样,如“陛下”、“制”、“上论”等等,用双抬;间接有关的,如“神京”、“殿廷”之类用单抬。但身份比皇帝还高的,如“太上皇帝”、“皇太后”,以及前朝的庙讳,如“世宗宪皇帝”、“高宗纯皇帝”等等,便应出格书写,称为“三抬”。列祖列宗是皇帝的祖宗,当然要比“陛下”等字样高一格,这一卷显然违犯功令,应该黜落。 黜落便要在落卷中抽换,抽到过得去的,也还罢了,倘或抽到文理不通的一卷,如之奈何?因此遇到这种情形,主考没有一个不头痛的。而况,人家都认为这一卷是难得的好卷子,尤其是策问讲时务,明正通达,足见是个胸罗经济的佳士,入仕亦必能成为好官,由于小疵黜落,实在可惜。 “诸公以为如何?”英和问道,“应该不应该保全?” “如今的难题,不在应该不应该,是能不能保全?”另一总裁李宗说。 “倘或都以为应该保全,老大自有保全之法,不过为国家选拔真才,是我们四个人一致的宗旨,将来倘或言官论及此事,上头要我‘明白回奏’,我要说‘众议佥同’,诸公肯同担责任,我再说我的办法。” “当然,当然。”大家都认为人才可惜,而况功令虽严,论实际只是小过失,说起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于是英和吩咐调墨卷来看,不拆弥封,只看文章,暗暗叫得一声侥幸。原来闱中主考用墨笔,所以可改墨卷,他打算加两个字,一个加在“列祖列宗”前一行之末,一个加在“列祖列宗”之上,这一来就变成“三抬”了。但加前一行恰好写到底,无法再加一个字,这法子便不能用了。 这一卷前一行恰好还剩下一个空格,英和试一试墨色,浓淡相同,便在那空格上添个“我”字,“列祖列宗”之上,加个“清”字,连着读便是“我清列租列宗”,文义可通。 刘仲范一早便到了龚定庵的寓所,因为他自料榜上无名,在会馆中看他人春风得意,未免难堪,不如到龚定庵那里等他的好消息,捷报一来,分享良朋之乐,慰情聊胜于无。同时想到龚定庵需要有人为他接待宾客,料理杂务,所以还特为约了达五一起去帮忙。 龚定庵很高兴,但也很不安,生恐白等一场,害得好朋友亦为之不欢。这份不安,到了午饭以后,逐渐浓重,每听锣声自远而近,不由得凝神静听,可是报子过门不入,锣声复由近而远,龚定庵惟有苦笑,到得日落时分,连苦笑都没有了,只是在盘算,怎么样才能安慰刘仲范与达五。 但刘、达对龚定庵的信心未失,“还早!”他们不断地在说,“定公一定是经魁。” “两公请回吧!”龚定庵也不断地在说,“无望了。” 说归说,等归等,到得钟打九下,“闹榜”应该也闹过了,刘、达二人亦知龚定庵落第已成定局,却说不出一个“走”字。正在主客皆不知如何结束这个僵成死硬一块的难局时,突然间锣声又响了,三个人都紧张地屏息静听。 锣声终于不再由近而远了,阿兴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大少爷,大少爷!”他喘着气喊,“报子来了!” “恭喜,恭喜!”刘仲范笑逐颜开地站起来,作揖道贺。 “如何!”达五则显得很得意,“我说一定是经魁吧!” 龚定庵顾不得答话,只从书架上拿起预先备好的,十两银子一个的红包,往外走去,只听外面在喊:“刘老爷,刘老爷!” 大家都是一愣,“谁找我?”刘仲范说,“谁又知道我在这里?” 达五比较冷静,抢步闪出来到了天井里,抬眼一看,恰好与他的次子打个照面,不由得问说:“你怎么也来了?” “我是领报子来的。” “呃!”达五明白了,报子大概早就打听过,龚定庵以他家为“考寓”,所以报到他家。当时便从报子手里接过报条来一看,大为惊异,“你们弄错了吧?应该姓龚,怎么会姓刘?” “怎么会错?上面写得明明白白,错不了。” 其时龚定庵已将名条接到手中,一看上面写的是“第三名刘仪”,便即说道:“不会错的。来,辛苦你了。”说着将手里的十两银子赏封,递了过去。 广东潮州的富商 “刘老爷,多多高升。”报子接报在手,向龚定庵屈膝请安,要求多赏。 “这位才是高中的刘老爷。”龚定庵指着刘仲范说。 报子根本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从二十岁起吃这行饭,三十多年来类此情形,还是头一遭遇见。当下又向刘仲范请安,“恭喜,恭喜!”他说,“刚才是这位老爷赏给,刘老爷,你得另赏。” 刘仲范颇为尴尬,因为出门只带了些散碎银两,已由龚定庵代垫了十两银子,不便再开口借,而且他也不知道还应该赏多少? 这便是达五应该出头的时候了,“经魁的赏封,大致是二十两,再补你十两好了。不过,”他问,“红纸报条呢?” 报喜例有梅红笺所书的报条,措词视被报人家与新贵的关系而定——这都是早就打听清楚的,需索赏银的多寡,亦要看被报人家的境况,有些寒士的岳家甚富,这一报就不是几十两银子所能打发的,如刘仲范的岳家,是广东潮州的富商,此刻便已有报子在去潮州的路上了,随身带一张报条,上写:“捷报贵府刘姑老爷印仪大号仲范,高中道光二年壬午恩科会试第三名”。这家报子行字号叫做“三元”,下面便写:“报子连三元叩喜”。这一叩起码要开销一百两银子。 报给本人,当然也有报条,刘仲范寄籍广东廉州,住在粉房琉璃街的廉州会馆,报条已贴在那里了。 这时龚定庵已另外借出十两银子,遣走报子,进入堂屋,重新向刘仲范道贺以后说道:“仲范兄,廉州会馆只怕已经贺客盈门了,你请荣归吧!” “不,不!”刘仲范连连摇手,“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府上亦就等于舍间了。” “这一说,我就不能不留了。今夜不可无酒。”龚定庵便喊,“阿兴!” 进来的不止阿兴,一老仆、一厨子,都来向刘仲范磕头道贺,自然是讨赏之意。 “不敢当,不敢当。”刘仲范歉然笑道,“明天我送谢礼过来。” 这在下人们亦算是一种安慰,尤其是厨子,辛辛苦苦预备好了为主人庆贺的酒肴,依旧派上用场,主客四人,欢然畅饮。刘仲范颇为感动,谈到在号舍中初遇龚定庵,一见如故,促膝深谈的情形,慨然表示,殿试及朝考以后,不求入翰林,不望做京官,只愿“榜下即用”去做州县,将来姓名能入“循吏传”,不负知己的一番期望之意。 “可喜可贺。”龚定庵也很高兴,举杯说道,“每次落第,总不免怏怏,只有这一回,毫无遗憾。” 话虽如此,龚定庵又岂能将这一次的失意,真的置之度外。这天客人辞去以后,复又借酒浇愁,以致大醉,到黎明时分方始上床,整整睡了一天。 领出“落卷”来一看,才知道荐而未中。房考官叫周贻徽,字誉之,广西临桂人,嘉庆廿二年的翰林,现任编修。照规矩,仍旧算是老师。龚定庵打听到了周贻徽的住处,封了八两银子的贽敬去拜门,帖子递了进去,周贻徽立即接见,当面退还贽敬。 “万不敢当,万不敢当。论到学问,我当南面。”周贻徽又说,“我这一回中了八位,大家都说我‘房运’好,以我自己看,力荐足下,未能如愿,房运是坏透了。” “原是门生福薄。”龚定庵问道,“这回被黜,想来是策论不好?” “不是,不是!只怪我开头荐得太多,荐到足下,总裁以额满见遗,我曾经要求换一卷,总裁亦复不许,真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说着,周贻徽黯然摇首,脸有余恨。 龚定庵无词以慰,只好找别的话来谈,想起刘仲范的意外之喜,便即说道:“第三名刘仪,确有真才实学,听说差一点有遗珠之叹。” “喔,那是大总裁的成全。”周贻徽便将英和改墨卷的经过,约略告知,讲完又说,“有幸有不幸,足下亦不必怅惘;科名迟早,付之天意,只好以大器晚成许足下了。” “多谢老师关爱。”龚定庵起身告辞,“改日再来请安。” “请稍待,请稍待。我有一事奉求。” 周贻徽说完,转身入内,不一会捧出来一个画轴,是他父亲的像,要请龚定庵题一首诗。 龚定庵自然“谨遵台命”。但将画像拿了回来,却不知如何着笔?因为对这位“荐主的老太爷”,生平行谊,一无所悉,只好先找广西籍的朋友去打听,据说周贻徽的父亲叫周维坛,乾隆五十二年的翰林,喜欢讲通学,此外就一无是称了。 材料太少,而且龚定庵心情不佳,懒得为这些应酬笔墨去花心思,便用八股文中出“截搭题”的办法,将不相干的事硬扯在一起,写了一首七绝: 科名几辈到儿孙,道学宗风毕竟尊; 我作新诗侑公笑,祝公家法似榕门。 “榕门”是乾隆年间东阁大学士陈宏谋的别号,此人亦在名臣之列,殁后谥文恭入祀贤良祠,他也是广西临桂人,所以龚定庵在末句之下自注:“陈文恭公其乡先辈也”。题目是:“荐主周编修贻徽属题尊甫小像献一诗”。 这首诗的末句,含着一个簇新的典故——清朝第二个“连中三元”的故事。第一个出在乾隆平定大小金川,四库全书告成,偃武修文的极盛时期,那几个年头的科场佳话极多,四十三年戊戌会试,考官中有六个状元;四十四年己亥恩科乡试,江南闱一榜四元,状元会元各二,实际上是五元,因为那一科的解元,苏州的钱荣字湘,在四十六年辛丑,中会元复中状元,成为明朝商辂以来,三百多年中又一个连中三元的人。 自乾隆辛丑至上一科——嘉庆二十五年庚辰,状元陈继昌,亦是连中三元,他就是陈宏谋的玄孙。所谓“祝公家法似榕门”,意思是周家将来亦像陈家那样,会出三元,这是无可恭维而迫不得已想出来的祝词。不过,在龚定庵虽自觉这样的诗实在无甚意味,而周贻徽却很高兴,因为龚定庵是当时的大名士,只字片语,亦足增光,而诗题中表明周贻徽曾是他的“荐主”,这一点更使得本人得意。 发榜的第四天,接到苏州的来信,发信的人不是燕红而是顾千里。果如所料,因为不是好消息,所以顾千里不敢早告诉他,怕影响他的心境,“文战”不利。 消息不但不好,而且是很不好,一场春梦而结尾是噩梦——燕红削发了!亦正如龚定庵一直在担心的,是杨二所施的鬼蜮伎俩。 薛太太得了春温险症 祸患之起在薛太太得了春温险症,不过十天工夫,医药罔效,一瞑不视。哪知杨二心计极深,一直在留意燕红的动静,听说薛太太得了险症,便又从她家所延请的医生处打听消息,听说势将不起,备好了一具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沙枋棺木,薛家举哀不足一个时辰,燕红去请顾千里,犹未抵达,那口棺材已经抬来了。燕红只当是顾千里代办的,及至问明白是杨二所送,大错已在不知不觉中铸成,空棺无退回之理,只好接受。接受了棺木,便不能不接受杨二派人治丧。等顾千里赶到,杨二以丧主的身份向他道谢,同时请他帮忙。燕红只守着她母亲的尸首,哀哀痛哭。 于是在无可名状的情况之下,薛家办了一场不算寒俭的丧事。大殓已毕,停柩在堂,设置灵帏,要立神主牌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神主牌上、下方具名是:“孝女燕红、孝婿杨达百拜奉祀”。杨达便是杨二,他不但立了这样一方神主,而且对着神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在此以前他祭拜磕头,已使得燕红寝食难安,不知如何收场?如今看到他行这种等于初见岳母的礼节,知道任何口舌都是白费的了。 接下来的变化更是龚定庵梦想不到的,燕红铰了头发,带了一个丫头,悄然买舟他往,留了一封信给顾千里。这封信,顾千里也寄来给龚定庵看了,燕红的信上说:杨二出此手段逼婚,实为从古未有的奇事,但她已身许龚定庵,义不可负,而且她也绝不愿嫁杨二,但讲理无可讲,论法原情,恐怕两皆不利,本来她想从母于地下,但不见龚定庵一面,不能死心,所以决定遁入空门,至于对杨二的未了事项,拜托顾千里代为处理。 燕红在信中很哀伤地说:“云缬鸾巢”本是她跟龚定庵将来双栖之处,哪知辛苦得来,轻易舍去。她授权给顾千里,跟姓刘的房主接头,退回原屋,收回典价五百两银子,作为归还杨二所垫的一切费用,她坚决地表示,如果杨二不愿收回,便将这五百两银子用杨二的名义,捐给善堂。总而言之,她不愿欠杨二的人情。 这封信写得周详而决绝,她没有一句指责杨二的话,但对此人的深恶痛绝,表现得非常清楚。龚定庵看了又看,嗟叹不绝,同时悬念不已,烦闷莫释。 眼前有个最大的疑问,亟待求得解答,燕红到哪里去了?此外顾千里如何为她处理善后,以及杨二作何说法?也是龚定庵所关心的,而顾千里语焉不详,只说:“弟因先岳在籍去世,岳家门无五尺之勇,不能不遄程前往料理后事,俟事毕回苏,侦得伊人踪迹,并与杨二晤谈后,即当驰告。倚装匆匆,书不尽言。” “唉!”龚定庵不断叹气,“偏偏就有这么巧!” “大少爷,”阿兴知道了这件事,安慰他说,“燕红姑娘是为避开姓杨的,不能不用这个法子,并不是真的要去当尼姑。我看,赶紧回去吧!等大少爷一回去,顾二少爷跟姓杨的交涉,一定也办好了,那时候燕红姑娘自然会把头发留起来。” “留起来又怎么样呢?”龚定庵黯然说道,“我实在有点怕见老爷。” “大不了跪在老爷面前认个错,有太太在那里,索性把一切都说开了,用不着瞒东瞒西,自己受罪。” 他的话是密云不雨的一声响雷,为他开启了另一种心境,通盘筹划了一下,决定尽快南归。 当然,他也不能说走就走,首先要请假,就是件说不出口的事,为了预备会试,可以不到阁办事,会试既已落第,便当安心供职,请假回南,有何必要的理由? 光是这一点便煞费踌躇,而就在此时,由“民信局”同时递到了三封信,分别来自上海、杭州与苏州。 上海来的信是他的妹妹瑟君的笔迹,拆开来一看,是为她母亲代笔:“字谕大儿”以下,简简单单地说:一等发榜,如果考中了,自然要等候殿试及朝考;倘或落第,即速南归。此外只说她身子还好,却未提他父亲。最后有瑟君的附笔:听说苏州出了风波,父亲很不高兴,到上海先不要回家,派阿兴悄悄回来通知了,再定进止。 这封信使得龚定庵惊疑不定,接下来便拆顾千里的信,那是他料理了岳家的丧事,回到苏州所写,首先谈与杨二交涉的经过—— “燕红在杭州。”杨二说道,“我已经派人打听过了。” “喔。”顾千里心想,燕红到杭州去干什么呢?当然,这不必跟杨二研究,他只谈燕红所托之事,“我是受她所托,来谢谢你为她葬母之恩。” “那也是我应该做的事,薛太太生前把她许了给我的。” 这话不妙!顾千里便率直说道:“杨二哥,你这件事做得有点鲁莽!薛太太的神主,更是名不正、言不顺。你这样自称子婿,试问置杨二嫂于何地?” 这句话很厉害,缙绅人家最怕礼法上站不住脚,评起理来,必落下风。杨二很勉强地答说:“这是我稍微过分之处,但不管怎么说,燕红跟我的名分已经定了。” “什么名分?” “偏房。” “杨二哥,这你又错了,对偏房之母,自称子婿,那么对杨二嫂的令尊、令堂,你又该称什么?”顾千里先世游幕,所以他对律例也很熟,为杨二指出,“承认燕红是正室,是‘停妻再娶’,说燕红是偏房而对其母自称子婿,是‘宠妾灭妻’,两者皆不容于名教,亦悖于律例。杨二哥,我们平时虽少来往,到底是朋友,到底都是缙绅,我奉劝你把这件事撤消了吧!闹起来会成为一个大笑话。” “撤消!”杨二问说,“怎么个撤消法?” 这话却将顾千里问倒了,最明确的撤消办法,便是将薛太太的神主焚毁,但这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不知道能不能行? 但仔细想一想,尸首尚可焚化,神主又为什么不能烧?因而这样说道:“到满七除灵,请你来把薛太太的神主烧掉,这就可以表示撤消了。” “不!”杨二摇摇头,“要烧你们自己去烧。” 顾千里心想,这不能强人所难,反正利害关系已经跟他说明白,料想他也不至于无理取闹,便撇开这一层谈另一件事。 “还有,足下为薛家所垫的丧事费用,理当奉还,请你说个数目。” “不!”杨二拒绝的理由,“钱我已经花出去了,只当施舍,岂有收回之理?” “人家就是不愿你施舍。”顾千里说,“那一来薛太太岂不是欠了你的来生债?” “就算我买妾所付的身价好了。” 到此刻还说这种刻薄无礼的话,顾千里觉得不必再跟他谈了,当下冷冷地说道:“丧事费用是算得出来的,算好了我叫人把钱送来,你如果不肯收,用你的名义,捐给善堂。人家不欠你什么!”说完,起身就走。 燕红真的做了尼姑 杨二却将他拦住了,也有句话交代:“燕红真的做了尼姑,还倒罢了,如果留发还俗,她不要梦想嫁姓龚的。” 顾千里不理他,冷笑着走了。随即估算了一下杨二所垫的费用,不会超过四百两。如数送去,果然拒收,顾千里亦就照原来的办法,捐了给育婴堂,请那里的司事,写封道谢的信给杨二,瓜葛已了。 这笔钱是顾千里代垫的,他在信中问龚定庵,原来的房子是不是还要保留?如果不想要了他再跟房主去交涉。至于燕红的下落,他一时无法打听,但如说去了杭州,龚定庵打听起来要比他来得方便,又说:“兄如接得家报,是何情形,便乞示知。” 很显然,顾千里的意思是,燕红到杭州去的目的,是去看吉云。不过龚定庵不明白他何以不愿明言,仅作暗示? 这样转着念头,便急急拆阅杭州的来信,匆匆看完,大失所望。吉云的信中,根本没有提到燕红。 会到哪里去了呢?龚定庵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且抛开,全力去进行请假回南的事。 这一回龚定庵找了一个一定有用,但非万不得已不去找的人,就是他的胞叔龚守正,他是翰林出身,现任大理寺正卿。龚定庵与他的这位老叔雅俗有别,气味不投,但毕竟是叔侄,所以龚定庵如有所求,只要开口,龚守正总不会使他失望,但附带的一番规诫,往往是龚定庵听不进去的,所以非到万般无奈,他不愿去求教老叔。 果然,一谈到回南的话,龚守正说,“你装病假好了,我替你在几位中堂面前说一说。” “是。” “你这一次的闱作,我看了。”龚守正说:“策论类多逆耳之言,但非忠言,而是偏激。须知当今之世——” 龚定庵心想,又要长篇大论开教训了!好在心理上已有准备,硬一硬头皮忍受。幸而有客来拜,打断了龚守正的话。 这个客人是龚守正的同年,名叫王锐,现任内阁学士,新近奉派到福建查案,回京复命以后,有些土产分赠同年至好,特为亲自送来。 龚定庵跟王锐也很熟,当然要留下来陪客。谈到一路的见闻,王锐说道:“定庵,扬州有个故事,倒是你的诗材,有个孝廉公,姑隐其名,一天去看曾宾谷——” 曾宾谷单名燠,江西南城人,乾隆四十六年的翰林,散馆未曾留馆,改为户部主事,不久派为军机章京,颇得和的赏识,升为员外郎以后,以京察一等,外放两淮盐运使,由六品超擢为三品,不但是难得的异数,而且得了个有名的肥缺,一时不知羡煞了多少朝士。 曾燠很会做官,两淮盐运使一当十五年,到嘉庆十二年才调为湖南按察使,再转湖北,调升广东藩司,贵州巡抚,嘉庆二十四年丁忧,服阕起复,已是道光纪元,授为两淮盐政。旧地重游,驾轻就熟,公事上应付裕如,闲下来的工夫,开筵演剧,看花赋诗,逍遥得很。 这天有个王锐“姑隐其名”的“孝廉公”——举人登门,一开口要赏五百两银子,这种打秋风的情事,在曾燠一个月总有三四回,大小都要应酬。但这一回数目太大,而且言语之间,不甚客气,曾燠听了其他清客的建议,认为一个举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该如此狂妄,以断然拒绝为宜。 向来寒士打秋风,往往先投以一诗或者恭维主人,或者自述境遇,能够打动对方,可获厚赠。独独此一恃才傲物的举人,打算看曾燠所赠多寡,献诗为报,哪知分文无有,当然大为愤怒,但仍旧送了一首诗。 “这首诗是七律,可想而知,不会有好话,其中最恶毒的是,有这样一联:‘破格用人明主事,暮年行乐老臣心’。”王锐看着龚守正问道,“年兄,曾宾谷的生平,你也很熟悉,你说呢!” “上句明明是说他谄媚和,才能由员外一跃而为两淮盐运使,故意安上‘明主’二字,要教人想起高宗晚年,和如何弄权。下句是骂他只知享乐,不理公务。”龚守正摇摇头说,“如果有言官跟曾宾谷过不去,光拿这两句诗作题目,便有得他好看了。” “这就是另一类的文字狱了!”王锐转脸又说,“定庵,此事大可感慨,是不是好诗材?” “文字可以贾祸,亦可以使他人被祸,所以下笔总宜谨慎。”龚守正摆出叔父的面孔,告诫侄子,“定庵,你应该引以为诫。” “本来倒想遵王世叔之命作首诗,”龚定庵说,“听二叔这一说,吓得我不敢作了。” “不要紧,不要紧!”王锐急忙说道,“你是捷才,诗想必已经有了,念来听听。” “诗还没有,不过意思有了。”龚定庵略一沉吟,朗声念道,“‘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道恩怨属名流。’” “好!”王锐脱口称赞,“起句得势。” 龚定庵便又念道:“‘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 “‘牢盆狎客’可解,”王锐问道,“‘团扇才人’是何典故?” 煮海为盐的器具,称为“牢盆”,这个典故出自汉书上,“牢盆狎客”是指两淮盐运使衙门的“篾片”,至于“团扇才人”,龚定庵另有解释。 “我们杭州有个陈云伯,王世叔想来必有所闻?” “就是那个以袁子才第二自命,喜欢收女弟子,以一门风雅自炫的陈云伯?” 陈云伯的沽名钓誉,目的是希望见重于东南的大吏,以期升官发财。龚定庵深知其人,如今正是曾燠门下,颇能说得上话的“牢盆狎客”。他有个别名叫做“团扇诗人”,龚定庵特意将“诗”字改成“才”字,避免直指其人,同时亦兼寓有不承认他是诗人的用意在内。 等他说明了缘由,王锐笑道:“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牢盆狎客’颇难作对,天生有个‘团扇才人’可用。请教第二联,一定是好的。” 由于他的赞赏,龚定庵便不敢马虎,故意逗龚守正跟他说些闲话,构思已成,且先不说,直到王锐再一次催问时,他才开口。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 “好!合当浮一大白。”王锐举杯一饮而尽。 龚定庵陪了一杯,龚守正亦不断点头,表示称许。 “这一联情词两胜,意思甚新,似乎从来没有人说过,音节嘹亮而沉郁,真是好诗。” “老世叔谬奖至甚,实在不敢当。” “不必客气,”说着,他停箸凝视,等候结句。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这意思就更新了,也更深了,得要好好体味。” 事实上是王锐觉得颇为费解,希望龚定庵自己能作一解释。可是他却微笑不言,只起身将他的这首诗录了下来,加上一个“有感”的题目,添上一句客气话,送了给王锐,请他“吟正”。 龚定庵预料中的事 长行有日,而就在动身的前一天,接到吉云的第二封信;龚定庵预料中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预料燕红到杭州的目的,是去看吉云,道明她与龚定庵邂逅的经过,要求收容。但前半段的情形,为他料中,而结果却不是他所乐见的。吉云在信中说:燕红突然相访,自言与龚定庵有约,且亦甘居小星之位,不意为人逼娶,迫不得已削发,遁入空门,作为逃避。但在佛前作了誓言,无背誓还俗之理。只是孑然一身,无处安顿,只好向吉云求援,希望她能替她找个清静尼庵,容她长斋绣佛,忏悔宿业。 “其意甚诚,不忍峻拒。”吉云这样写道,“姑为之商请白衣庵净慧老师太,暂且收容。目前尚未受戒,仍算带发修行,倘能回心转意、重续前缘,云亦乐观厥成,惟夫子速图之。” 话说得很大方,但妒忌是妇人的天性,龚定庵并不能深信妻子的话,只是恨不得身插双翅,立刻就能飞到白衣庵,挽回此事。 第二天一早长行,送行的人不少,有两个人特为送到近畿以种花出名的丰台,一个是新知刘仲范,一个是旧雨汪宣伯,此人与龚定庵的境况很相像,也是举人,也是捐班的内阁中书,有一年先帝谒西陵,他跟汪宣伯都奉派随扈,归途同游易水,谈到刺秦的荆轲,彼此慷慨论史,所见相同,大为投机,约为兄弟,就在易州交换了兰谱。 这天中午在丰台的野店中,把酒话别。提到换帖的往事与近日的交游,汪宣伯忽生感慨,取出随身的水笔,写了一首词送龚定庵,这首词用的是《水龙吟》的调子: 长安旧雨都非,知交奈又摇鞭去,城隅一角,明线一束,几番小聚,说剑情豪,评花思倦倦,前尘万絮,纵闲愁斗蚁,羁魂幻蝶,寻不到,江南路。从此斋钟衙鼓,料难忘分襟情绪。瓜期渐近,萍踪渐远,合并何处?易水盟兰,丰台赠芍药,离怀触忤,任红蕉题就,翠筠书遍,饯词人句。 这首词有本事在内,刘仲范自然看不懂。原来内阁中书有个差使,派到奉天的文溯阁及热河的文津阁,去查看四库全书,每年一轮,到晒书的夏天,便是瓜代之期,这年轮到汪宣伯,他的“瓜代之期”渐近,而龚定庵的“萍踪渐远”,怎么样也合并不到一处了。 “这也正是我的‘离怀触忤’。”殿试三甲,期考以后,榜下即用为知县,分发到四川,此后与龚定庵难得相见的刘仲范,凄然欲泪,“我是‘怅崎岖蜀道,凄迷吴楚,寻不到,江南路。’” “这也不见得。”龚定庵强笑相慰,“三五年以后,也许你升了杭州府,做了我的父母官,西湖上尽有你我流连的时候。” “但愿如此。”刘仲范举杯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请上路吧!” 龚定庵揖别上车,一路上只是思念京中老友。有一天旅途遇雨,前溪路断,在旅店中闲思往事,记起汪宣伯与他初见时,亦像刘仲范那样,一见投契,他曾填词相赠,中有“万言奏赋,千金结客”的句子,想到此番失意回南,中怀郁结,忍不住要写一首词来排遣,选的调子叫《行香子》: 跨上征鞍,红豆抛残,有何人来问萧寒?昨宵梦里,犹在长安,在凤城西,垂杨畔,落花间。红楼隔雾,珠帘卷月,负欢场词笔阑珊,别来几日,且劝加餐。恐万言书,千金剑,一身难。 写罢重吟,由“万言书、千金剑、一身难”,想到下第归去,最难堪的是面对亲友泛泛的慰藉;不由得叹声气,信口念了两句不知在哪本诗话中见过的诗:“‘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 一到上海,龚定庵才知道杨二跟他结了不解之仇。最恶毒的是杨二散播的流言,已经伤害到了他的父亲——杨二在苏州,在江宁官场中说:龚暗斋在上海贪黩,不择手段,因此,龚定庵能够任意挥霍,买古董、收字画以外,纳了一个诗妓为妾,并营金屋,花了一万多银子,京中有个旗籍的言官,准备以白简相击,幸好龚定庵会试在京,而且一向与满洲人交游,花了三万银子各处打点,始得无事。 这都是没影儿的事。不过,燕红艳迹却是抹不去的,因而成为一个证据。流言传到龚暗斋耳中,痛恨龚定庵不孝,说他夫人护短,大吵了一架,加以春闱名落孙山,益发对长子不满。龚定庵见了父亲只有领受责备,垂首不语。 见了母亲就不同了,娘哭儿子也哭,惹得他妹妹亦复垂泪。仆妈、丫头苦苦相劝,龚夫人收泪说道:“总是你平时做人太狂,动乱出语伤人,所以有这样的报应。你把这个脾气改了吧!” 龚定庵不作声,他自知这个脾气不容易改掉,不愿欺骗母亲,所以不作承诺。 不管怎么样,一场风暴总算过去了。束装回到杭州,进门对妻子自不免有愧色。吉云看上去倒很贤慧,好言相慰之余,唤一个老苍头说:“领大少爷到白衣庵去。” 白衣庵离他家不远,龚定庵儿时曾随母亲去随喜过,廿余年后重来,曲折禅房,依稀相识。拜见了当家师太,由一个老佛婆领到一座院落,燕红正在枇杷树下徘徊觅句,回身一见,顿时泪落如雨。 留着头发的女孩 龚定庵不知道说什么好,伸手要握时,燕红突然缩手,使得龚定庵像为马蜂所螫一般,既酸且痛,意识到他与燕红永无复合之日了。 终于还是龚定庵先开口,“你还好吧?”不知怎么滑出来的这句话,自己都觉得味道比冲泡不知多少次的茶叶还差。 燕红却能谅解他的心情,“我实在不愿意以这副装束,这种身份跟你见面。人——”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回身往里急奔。 龚定庵没有跟过去,手扶着枇杷树,好支持他由内心震荡而站立不稳的身子。脸上忽然凉凉的,黄梅天气不时随风而飘的雨点,无声地打在他的脸上,虽只是极微的凉意,但已是将他的无可言喻的激热情怀,冷淡下来。 “龚施主,”一个也穿着灰布僧袍,但仍留着头发的女孩,仰脸看着他说,“悟师太请你进去坐。” “悟师太?” “喏!”女孩向里一指,他只能看到燕红站在窗前。 燕红连法名都有了!龚定庵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能不能挽回?该不该挽回?他茫然地想着。 燕红已经拭去了泪痕,除了眼泡微肿以外,脸色却是平静的,她说:“你大概又委屈了!” 这是指他的会试,龚定庵黯然地以叹息作为回答。 “这样倒也好!如果金榜题名,春风得意,回来一看,人事全非,只怕更难堪了。” 这是曲为设想的慰藉——在所有家人亲朋的慰词中,惟一能为龚定庵接受的,也就是她的这两句话。 “都是我不祥之身,妨了你的青云之路。”燕红说道,“听说明年还有正科,一定否极泰来。” “你不要这样说。就算能够侥幸及第,上慰双亲,可是,无复‘水精帘下看梳头’,是终身之憾。” 这使得燕红记起那首题为“书愿”的《浪淘沙》,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停住了,“我记不全!”她说,“你替我念一遍。” “念什么?” “‘云外起朱楼’。” “‘云外起朱楼,缥缈清幽。’”龚定庵一面想,一面念,“‘笛声叫破五湖秋,整我图书三万轴,同上兰舟。’”停了一下,他又念下半阕,“‘镜槛与香篝,雅淡温柔,替侬好好上帘钩,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 “真像梦一样!一切都成空了。” 她凄然念道:“‘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她伸手摸一摸她的玄色绸子制的僧帽,一声长号,伏在桌上痛哭。龚定庵只是心如刀绞,但突然之间转念,“燕红,”他激动地说,“你把头发留起来!” 燕红不答,哭声却慢慢止住了,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说:“不!不!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烦恼丝’。你不要劝我,不要自寻烦恼!你不要,我也不要。” “不!事情过去了,不会再有烦恼。” “没有过去。”燕红摇摇头,“你想得没有我深,你想的是眼前,我是通前彻后都想过了,‘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姻缘莫羡人’,你跟吉云夫人佳偶天成,你要珍重你们的姻缘。” 龚定庵原就疑心吉云在燕红出家这件事上,恐有推波助澜的情事,现在听燕红的话,似乎自己的猜测可以找到根据,因而平静地问说:“你跟吉云见面以后,谈了些什么?” “话很多,一时也说不尽。总而言之,她是个极贤慧的人。” 越这样说,龚定庵越不信,但也知道,无法强迫她说实话,只能慢慢套问。 “你说要出家,要找个清净的地方,她马上就说,可以送你到白衣庵?” 燕红不即作答,想了一会才说:“她的话不是这样说的。” “怎么说的呢?” “她问我,是不是真的看破了红尘?我说:是红尘不容我,不看破也不行。她就说:空门非逃情之地,你再想一想。我不肯承认我是逃情,我说我是逃避烦恼。她又说,一入空门,就不能再回头了,你再想一想。我当时——”燕红忽然顿住。 这当是一句要紧话,龚定庵自然非追问不可。“你当时怎么样?”他说,“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我——”燕红停了一下,然后很快地说了出来,“我当时心里有点气,我说:我本来就没有想回头。” “她呢?她怎么说?” “她说:我们虽然素昧平生,不过总算有点渊源。尤其是我公公为这件事无端蒙谤,这是定庵的不孝之罪,我做儿媳妇的,不能袖手不管。当时就叫人送我到白衣庵,又为我捐了二百两银子的香油钱。” 龚定庵恍然大悟,燕红来求吉云收容,原是期望能执妾侍之礼,但吉云却只抓住她削发这一点,拿话把她挤入空门,而且无法回头。那二百两银子的香油钱,无非是对白衣庵当家师太的“贿赂”。 “唉!”龚定庵顿一顿足说,“你不求顾千里庇护,一个人到杭州来,便是自铸大错。莫非你就心甘情愿让她牵着你的鼻子走?” “我也不愿。不过话说到那里,推车撞壁,已经无法动弹了。” “无法动弹你就不动,等我回来了再说,难道这一点都想不到?” “我当然会想到。”燕红停了一下说,“我老实跟你说,最后让我非出家不可的原因是,为了我连累老太爷,害你蒙个不孝之名,这一层我是怎么样也要想法子弥补的。” 当然,吉云并没有错,燕红更没有错,错的只是他一个人。可是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是错在多情?然则要无情才算不错,有这个道理吗? 龚定庵越想越困惑,也越想越烦恼,反倒是燕红来劝他:“一切皆由前定。我连杨二都不怪,哪里会来怪你?你不要难过!” “我怎么能不难过?”龚定庵说,“什么都打算得好好的,哪知道到头来会落个万般无奈,一身咎戾!” “总由于我是不祥之身,连累了你。” 越是这样,越使得龚定庵觉得对不起她,亟思补过,这样想着,便即问说:“燕红,我要为你做些什么事,才能让我心里好过些?” 燕红想了一下说:“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杭州?”龚定庵问,“回蒲州?” “不!‘故乡无此好湖山。’古人‘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为此湖’,我又怎么能舍得西湖?” 说着,星目斜睇,樱唇微冁,龚定庵不由得绮思荡漾,“‘一半勾留为此湖’,”他问,“还有一半呢?” 立马吴山第一峰 燕红即时将脸色一正,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地说:“慎毋造次。” 这是当头棒喝!龚定庵顿觉心底清凉,也是合十当胸,低头说道:“某知过矣!” 燕红亦即恢复常态。“我想到湖上去结茅,”她说,“你看如何?” “你是说结茅?”龚定庵特为问一声。 结茅是出家人立下宏愿,苦修的一种方式,在深山人迹不到之处,结一座茅篷,逐渐兴起香火,但未闻比丘尼有此苦行。燕红知道他误会了,“我是说,你能不能另外替我找一座庵?”她说,“当然就是在西湖上。” “一定有。”龚定庵问,“你总要有人做伴吧?” “是,不过不宜人多。” “那当然。人不但不宜多,而且不能俗。等我想想。” “看见燕红了?”吉云问说。 “嗯。”龚定庵淡淡地答应。 “我倒是满喜欢她的。”吉云说道,“可惜薄命!如果不是姓杨的太可恶,闹出事来碍着老太爷的官声,我一定把她留了下来。” 龚定庵因为吉云对燕红显然耍了手腕,存有反感,此刻听她振振有词,到底是风凉话呢,还是由衷之言,不免困惑。 继而转念,倘说她很喜欢燕红,现在既无利害冲突,应当更喜欢才是。不妨拿这一点来试一试她。 于是他说:“燕红很想换个地方。” “为什么?”吉云问道,“是嫌那里不好?” “大概是的。” “我看满好。” “人各有爱憎,你认为好的,她未必觉得好。”龚定庵又说,“要住得舒服,地方对劲,人也要对劲才好,我看她跟白衣庵的人,似乎处得不太融洽。” “那也难怪。燕红有点孤芳自赏的模样,再说她一肚子的墨水,总也要找个人谈谈。” 吉云倒是了解燕红的,龚定庵便进一步跟她商量:“你看能不能另外替她安排?” “城隍山上有一两处庵堂,不妨去看看。” “西湖上呢?” “城隍山上不望得见西湖?”城隍山便是“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吴山,相传北宋词客柳三变写了一首词,盛赞由吴山眺望西湖的景致之美,使得金主完颜亮起了南侵的念头。龚定庵觉得吉云的建议,不妨考虑。 “燕红自己想在西湖上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同住的人不宜多、不宜俗。” “人不要多好办,至于是雅是俗就难说了。好在城隍山也不远,你不妨常常去陪她谈谈。” “我又不是常住杭州。”龚定庵疑心吉云也在试探他,态度便又谨慎了。 “现在空谈亦无用,要她自己去看了再说。” “到哪里去看?素不相识,贸然登门,就看中了又将如何?” “总有办法好想。”吉云说道,“跟当家,或者知客谈一谈,看跟哪几家有来往的,其中一定有我们家认识的。” 龚定庵想了一下说:“你能不能先替她去看一看?” “好的。我明天就去。” 看样子她很热心,似乎真的喜欢燕红,龚定庵心里觉得很安慰。 第二天一早,吉云就带着丫头,坐轿出门,直到傍晚才回家,很高兴地跟龚定庵说,她找到了两处地方。 “一处是在山腰,后院望得见钱塘江,风帆点点,远眺最好。”吉云说道,“那里是吴状元家的一座家庵,一位老师太带着两个带发修行的徒弟,都粗通文墨,人还不俗,脾气也好,跟燕红一定处得来。” “还有一处呢?” “还有一处,也是吴家老师太提起来的,山顶上一座莲华庵,老师太原是秀才娘子,想收个徒弟,要知书识字,见了燕红,一定中意。” “她中意燕红,燕红中意不中意她呢?” “我看也会中意。” “何以见得?” “我去看了那老师太了。”吉云说道,“人很和气、健谈,我虽不大懂佛学,听她谈禅倒有些意味。有个老佛婆做伴,烧得一手好素菜,我还扰了她一顿。” “有没有留下些香金?” “我在缘簿上写了五两银子。”吉云说道,“你如果有兴,明天就作为替我送布施去,顺便找她谈一谈。” “好!”龚定庵说,“我明天先跟燕红谈一谈。” 哪知燕红一听是吉云所觅得的处所,不容他往下说,便即表示谢绝。 “谢谢吉云夫人的好意。我想我还是自己找。” 龚定庵愕然,“你不愿意她替你找?是因为——”他不好意思说燕红有成见,因而缩住了口。 “不是别的。我想住得远一点儿,城隍山我也去过,入夜望山下,灯火万家,仍旧是在城里。” 显然,这也是言不由衷的话,龚定庵只好不作声了。 “我想问你,西湖上有个烟霞洞没有?” “有。在南山。” “明后天你能不能陪我去逛一逛?”燕红说道,“有人告诉我,烟霞洞附近有座庵,清幽无比,只花两三百银子就能去当住持,我想去看看。” 龚定庵不免迟疑,他虽然狂放,但带着一个妙龄女尼去逛西湖,遇见熟人,少不得又起流言,累及老亲。 “你有意见?”燕红说道,“尽管说出来商量。” “不是有意见,是为难。”龚定庵说,“我现在是忧谗畏讥的人,公然带着妙龄女尼出现在西湖上,倘有人借此攻讦我家老太爷家教不严,岂非我的罪过?而且我家老太爷知道了,一定先又埋怨老太太,这就更使得我五中不安了。” 燕红深深点头,接着又说:“老太太慈祥恺恻,我孺慕已久。听你说老太太亦设有佛堂,如果能让我去做个烧香侍者,自信必能尽职,无奈,唉,不提了吧!” 很显然地,她的意思是吉云会反对。龚定庵觉得她的成见实在太深,即令吉云对她有妒意,亦不至于到绝不相容的地步,这一层误会应该消释,但似乎很难。 转念到此,灵机一动,深为欣喜,因为他想到的一个办法,不但能消释吉云与她之间的误会,而且亦能解除他眼前的难题。 “怎么样陪你到烟霞洞,原来我想了法子,不知道能行不能行。现在,又想到了一个,一定能行。” “请说来听。” “由吉云跟我一起陪你去。”龚定庵说,“有吉云在,我是携眷游湖,光明正大。你是吉云的客人,虽有我在,亦可无嫌。吉云对你很赏识,我很希望你亦能成为她的方外之交。” 燕红不作声,慢慢走了出去,在枇杷树下徘徊,仿佛有件很为难的事必须要作一决定的神情。 “怎么样?”龚定庵等了一会,催问着说。 妙龄女尼出现在湖上 燕红仍旧是低头不语,然后抬眼问道:“你不是说原先想到过一个法子?是什么?” “原先我在想,如果一定要我陪了去,只你女扮男装。不过,这是冒险,让人识破了更为不妙。” “怎么会让人识破?” “怎么不会?首先你没有辫子。” 燕红想了一下问:“还有呢?” “还有,你眉目如画,皮肤又这么白,跟我在一起,人家会疑心你是我的——”龚定庵咽了口唾沫,把未说的话吞了下去。 “疑心我是你的娈童?” “你说像不像呢?” “像。”燕红答说,“不过我不在乎人家怎么样想,而且人家这么想,就表示你的办法成功了。” “此话怎讲?” “你不是不想让人知道,你‘公然带着妙龄女尼出现在湖上’吗?” 其词甚辩,但却是合理的。龚定庵便问:“辫子呢?” “这也好办,听说和尚——”燕红抿嘴笑了一下,忽又庄容合十,低着头嘴唇翕动,似在默祝。 这个怪异的动作,使得龚定庵大惑不解。“怎么回事?”他说,“从你削发以来,好些行径,连我这个略通禅理的人都莫名其妙!” “你虽通禅理,而且听说你还通梵文,可是你没有做过和尚,不懂出家人的规矩跟禁忌。” “好,算你有理。那么,你说,你刚才何以有此先嘻笑,后默祝的举动?” “先嘻笑是想起的一桩事好笑,那桩事要说出来,便犯了口过,会入阿鼻地狱,所以我先默祝,请菩萨恕我,必得作这么一个譬仿,才能把话说清楚。” “原来有这么多讲究,倒是我错怪你了。请说吧!” “听说和尚冶游,脱却袈裟穿便衣倒容易,就是头上为难,有人想了个法子,在帽子上缝一条假辫子,据说有的估衣店就有这样的帽子卖。你替我去弄一顶来,不就行了吗?” “我也听说过。不过,不一定能买得到,倘或买不到,怎么办?” “那就只好戴浩然巾了。” “浩然巾”据说是孟浩然发明的,黑面红里,一大幅,套在帽上,垂在背后,为的是挡风,只有老年人才用。 “面如冠玉,戴上一幅浩然巾,反而容易叫人起疑,还是得用假辫子。” “我的意思也是这样。”燕红又说,“如果觅不到,你买一顶青缎小帽,一条辫子回来,我自己缝。” “好!”龚定庵想一想说,“不过,这实在很费事,不如原先的办法好,你何不将就一回?” “我实在亦只是好奇,想着一着男装。”燕红又说,“在苏州没有同游灵严、邓尉的机会,现在,莫非你不想跟我单独逛一逛西湖?” 这又哪里是出家人看破红尘的口吻?但龚定庵心有警觉,怕她是故意在试探他,或许也是试她自己的道心坚不坚。他想起《维摩经》中天女散花的故事,不畏生死,则“色、声、香、味、触”这五欲,自然无能为力,雄心陡起,也要试一试自己的道心,来印证前生——龚定庵曾几次梦见天台山国清寺一老僧,最后一次梦入其地时,老僧已经圆寂,问起蜕化的日子,恰是他生日那天,因而确信他的前身,便是那老僧。十年前独游国清寺,他还作了几首诗,最后一首的结局是:“到此休论他世事,今生未必胜前生。” 念头转定了,答一声:“好!明天我把你要的东西送过来,后天一早去作竟日之游如何?” 杭州有驻防的“将军”,旗营就在西湖与闹市之间,游湖取捷径便须穿过旗营,但驻防的满洲士兵,亦有无赖,借盘查为名,揭开轿帘一看是年轻妇女,常有探手入裙下,摸一摸纤足的举动,因此,守礼之家的眷属,每每视此为畏途。燕红曾听人谈过,不免惴惴于怀。虽然她已改了男装,脚下是一双塞满了棉花的小号靴子,看不出靴中原是小足,但心理上总丢不开自己是女人的感觉,所以有此顾虑。 “不要紧!有我在,我认识他们的长官。”龚定庵说,“再说,不一定会查,就查也不会认出你的本来面目。” 燕红也知道他会说满洲话,听说他还认识他们的长官,自然放心了。这天清晨,两乘轿子,后面跟着骑马的阿兴,由东城向西经过市中心的官巷口,穿入旗营,营门口的士兵,放过前面龚定庵的轿子,却拦住了后面燕红的轿子。 揭开轿帘,那士兵抬眼看了一下,即时露出轻佻的笑容,“你在哪个班子里?”他问。 糟了!燕红心想,被误认为戏班子里的小旦了!同时又想,开出口来露出女人的声音,麻烦恐怕更大,但不答又如何过关? “怎么?问你话啊!” 这时阿兴在轿旁勒住了马,知道她有开不得口的苦,便陪笑说道:“这是我家公子的朋友薛大爷。” “你家公子!”那人歪着脑袋说,“你家公子几个钱一斤哪?” 一听语气不妙,燕红心中一急,忘了自己是女人,开口说道:“阿兴,赶快找大少爷来!” “怎么着?你是个妞儿!” 说着,此人便掀起燕红的蓝纺绸大褂,先捏一捏她的穿了竹布套裤的大腿,燕红“哇”的一声惊叫,女人的本性都露出来了。 那士兵一声狞笑,伸手便去脱燕红的靴子,她当然要挣扎,乱蹬乱躲,不道一脚踢在那人脸上。 “怎么?”那人大吼,“你这臭丫头片子撒野!” 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拉燕红。这一阵乱,自然招来了旗营中许多官兵,幸而龚定庵也赶到了。 “有话好说,不必动粗。” 他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满洲话,而且声音洪亮,很有一股震慑的力量,旗人都停声住手看着他。 “你是什么人?”一个军官问。 龚定庵看他的穿戴是正六品的服饰,便知道他是“骁骑校”,便即答说,“我是你们副都统哈大人的朋友,姓龚。请问,我这堂房妹子,是怎么得罪了诸位?” 又是他们副都统的朋友,又会说满洲话,且又不知道他的身份,那骁骑校心生警惕,应付不得法,会搞得灰头土脸,急忙用汉语陪笑说道:“原来是令妹!不知者不罪。”随又转脸呵斥那闯祸的士兵,“叫你们盘查要小心,别得罪官宦人家的小姐,就是不听!还不赶快跟龚小姐陪个不是!” “喔、喔,”那人垂手向轿中说道,“冒犯了龚小姐,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将轿帘放下。 这总算面子十足了,龚定庵不为己甚,“也怪舍妹不好!”他说,“无端女扮男装,才引起这场误会。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们告辞了。再见,再见!”说完,拱一拱手,转身而去。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但燕红已大为扫兴。到涌金门外,在“柳浪闻莺”下了船,闷闷不乐。龚定庵知道她受了惊吓,很温柔地解劝着,又为她解说西湖的风景与掌故。 南山秀、北山幽 “写西湖写得好的,第一要数明朝的袁中郎。他有一篇《西湖杂记》,一开头就说:‘从武林门而西,望保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又说:‘棹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你可有这样的感觉?” “他说欲下一语不得,而山色、花光、温风、波纹,已经描写了四句了。”燕红说道,“我现在还无心领略湖光山色。” 受了挫折的心情,最好不受干扰才恢复得快,所以龚定庵保持沉默,懒散地往藤椅上一靠,垂手瓜皮艇子的舷外,任令柔腻的湖水从指间流过,发出“哗、哗”的轻响。 燕红终于开口了,“不雨而润,不烟而润,”她指着远处说道,“西湖山色之秀,实在少见。” “这就是南山。”龚定庵说,“南山秀、北山幽。” 燕红向北望去,转脸再望南山,两座高峰,掩映云端,知道这便是“西湖十景”之一的“双峰插云”。 “西湖十景是哪十景?” “喔,”龚定庵想了一下说,“刚才我们下船的涌金门,有‘柳浪闻莺’。接下来是‘曲院风荷’,那里原是南宋的酒坊,有人不知道何为‘曲院’,称之为‘曲院风荷’。再往前有两景连在一起,一处是‘雷峰夕照’,一处是‘南屏晚钟’。” “柳浪闻莺,看黄莺织柳,可算一景。南屏晚钟,只闻其声,不能算一景。”燕红又问,“‘雷峰夕照’是怎么回事?” “雷峰就是雷峰塔——” “喔,”燕红打断他的话问,“那不就是《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所在地吗?” “《警世通言》是这么说,其实即使有其事,白娘子也不是镇压在雷峰塔下。” “那么是在什么地方呢?” “喏,”龚定庵遥遥一指,“你看到湖面有三座小石塔没有?” 燕红凝神望了一会说:“看见了,不言可知是十景中‘三潭印月’。你怎么说是小石塔呢?” “明朝有个话本,叫《西湖三塔记》,我说小石塔是有所本的。” “好了,咱们别讲考据了。你说,白娘子怎么不是镇在雷峰塔下,而是镇在小石塔之下?塔又为什么要三座呢?” 看她兴致勃勃,浑不似先前郁黯寡欢的模样,龚定庵便也起劲了。“塔有三座,是因为妖有三个,‘小青’不是一条小青蛇,也没有什么‘许仙’。据《西湖三塔记》说——” 说临安奚宣赞游湖迷路,遇见少女白卯奴,天色已晚,权且至她家借宿。 到得她家,见到一个白衣徐娘,一个黑衣老妪,便是白卯奴的孀居的母亲与祖母。白衣徐娘烟视媚行,冶艳非凡,奚宣赞大为颠倒。白衣徐娘守寡已久,在眉挑目语,这一夜投怀送抱,奚宣赞真有欲仙欲死之慨,因而溺于欲海,连家都忘记掉了。 其实这祖孙三代是三妖,一鸡、一蛇、一獭。白蛇要杀奚宣赞,为白卯奴所救。后来奚宣赞请来茅山道士作法,收服三妖,镇压在西湖三塔之下,永绝后患。 “这个故事不好。”燕红摇摇头说,“白蛇如此无情,安能脱胎换骨、修成正果。” “此所以有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的改写。” “好了。咱们重拾话题,你讲一讲雷峰夕照何以成为一景。” “这一景要跟南屏晚钟同时来领略。日落黄昏,雷峰塔笼在夕照之中,万道金光,眩人耳目,是他处所无的奇景。” “这倒非要看看不可。” “好!向晚归舟,来看雷峰夕照,顺便听一听南屏晚钟。”龚定庵又说,“过净慈,湖中贯穿南北的一道堤,就是坡公所筑的苏堤,这上面有两景,一景是‘苏堤春晓’,一景是‘花港观鱼’。堤尽处便是岳武穆庙,沿白居易所筑的白堤下来,先是‘平湖秋月’,然后是‘断桥残雪’。至于‘三潭印月’、‘双峰插云’你已经看到,就不必词费了。” 燕红欣然颔首,西湖十景是四时的景致,要长住才能观得尽。“能住西湖,这份清福真不知几生修到?”她停了一下又说,“你咏西湖的诗跟词,一定不少吧?” “略有几首。” “能不能念来听听?” 龚定庵沉吟着说:“纯粹写景的可是不多,恐怕未必如你所期。” “不!不!本来就要情景相生,融情入景的才好。” “好!我念一首题虎跑寺的七绝你听:‘南山跸路丙申开,庚子诗碑锁绿苔,曾是纯皇亲幸地,野僧还盼大行来。’这首诗是嘉庆廿五年,仁宗驾崩以后写的。” 燕红念了两遍,皱着眉说:“我全然不解,‘纯皇’当然是高宗,丙申、庚子不知道哪一年,想来也是乾隆年间,可怎么又扯到嘉庆呢?” “这首诗弄了个小小的狡猾,所以看起来费解。乾隆四十五年庚子,高宗七十万寿,早在四十一年丙申,浙中大吏就已奉到密旨,定在庚子年南巡,以前几次都只巡幸灵隐、韬光,是北山一路,这回要游南山,自然要开跸路。庚子年还到了虎跑寺,御笔题诗。这就是上面两句诗的来历。” “那么,大行指谁呢?不会指高宗吧?” “当然不是。皇帝宾天,尚无谧宗、庙号以前,暂称‘大行’,这‘大行’是指仁宗,庚子年曾以皇子身份随扈,到过虎跑。当时仁宗的遗诏还未颁到浙江,百姓还不知道,所以野僧还在盼望。” “等我想一想,你这首诗里面,说了些什么?”燕红吟哦了两遍,方又开口,“仁宗乾隆四十五年随扈,到他嘉庆二十五年驾崩,时隔四十年,野僧犹盼再来,足见仁宗有令人难忘之处。你这首诗名为题虎跑寺,其实是悼念仁宗?” “可人、可人!”龚定庵拊掌而言,“我辈小官,又不是天子近臣,如果也来个大行皇帝挽诗四章,未免令人齿冷,只好借题发挥,聊表哀思而已。” “还有呢?”燕红说道,“不要借题发挥,要你自己陶写情感的诗。” 于是龚定庵回忆几次游湖的情形,觉得有一首词可以念给她听,他说:“我廿一岁那年,由副贡考充武英殿誊录,目的是想多读禁中秘籍,哪知这年三月里,父亲放了徽州府,随行回南,跟我母亲到苏州去看我外公金坛段先生,顺便娶了我表妹,回杭州祭祖。也是这种天气,我来逛湖。说实话,小时候逛西湖,只觉得好玩,并不能领略西湖的好处。别来十年,重到西湖,才知道果然清丽。当时填过一首长调。” 无用的八股文章 “这时新婚燕尔,一定有许多得意的句子。”燕红问说,“调名叫什么?” “《湘月》。”龚定庵接着便念: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苟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这是上半阕?” “是的。” “修饰之文,谓之雕龙,‘雕龙文卷’一定是指无用的八股文章;‘屠狗功名’大概是指武英殿誊录,可是何以谓之‘曾是东华生小客’?东华不是指大内吗?” “我父亲一直是军机章京,军机处在大内。这不过是装点的话,来反衬‘屠苟功名’而已。” “别说苏小,我亦要笑你非计。”燕红又说,“上半阕牢骚满腹,下半阕呢?” 龚定庵接下来念下半阙: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燕红低低吟哦着,“你是生来不得志的词客英雄。” 龚定庵笑道:“倒说得我像辛稼轩了。” “你自己说呢?”燕红问说,“仿之古人,你自己觉得像谁?” “你说像谁?” 燕红听人谈过好些龚定庵的狂态,所以脱口答说:“像汪容甫。” 龚定庵大笑,笑停了说:“倒也有一点点像。” “岂止一点点?汪容甫戏侮盐商,不就像你跟你叔太爷无礼的情形一样吗?” 汪容甫是乾隆全盛之时,扬州的大名士,受盐商的供养,却最看不起盐商。曾有一个称为“总商”的盐商领袖,南巡时报效了一笔巨款,因而得蒙赏给头品顶戴及花翎,那总商便天天戴着红顶子,招摇过市去拜客。汪容甫看不惯他那副猖狂模样,便特地备办了一副“行头”,身上是一套纸扎店中定制的纸糊袍褂,头上一顶农夫所戴的笠帽,上缀一枚小红萝卜,作为头品顶戴,后面还拖一把鸡毛掸子,当作花翎,骑一头小毛驴,由他的一个小儿子牵着,跟在那总商的绿呢大轿后面,轿行亦行,轿止亦止,路人见了,无不狂笑,那总商情不能堪,送了一千两银子,请他停止这样的恶作剧。汪容甫拿了那一千两银子在妓院中大肆挥霍,一夕而尽,是个很有名的故事。 龚定庵也常戏侮他的叔叔龚守正,说他“一窍不通”,又说他叔叔作学问,尽在“五色书”中。有人问他何谓“五色书”?他说:“红面者缙绅录,黄面者京报,黑面者禀帖,白面者知会,蓝面者账簿。”将龚守正拼命做官,只会盘算应酬的俗气,形容得淋漓尽致。但实在也像汪容甫戏侮盐商那样,未免刻薄。 “古来才人,大致都是这样恃才傲物。”燕红出以恕词,接着又问,“如果你自己不承认像汪容甫,那么像谁呢?” “我不知道像谁,不过我所心仪的人物,词里面也有消息——得意则‘狂来说剑”,失意则‘怨去吹箫’,不为范希文,便为姜白石。” 想到姜白石“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故事,燕红的名字与长于箫管——要说破了,立刻就会牵扯在一起,因此她只谈范希文。 “如果要让你像范文正那样去守边,我想你吃不来那种苦,就是范文正也未必喜欢那种遭遇。”燕红接着便念了范仲淹的两句词,“‘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范希文的《渔家傲》不止一首,他不是自己思归,而是为戍守的边卒诉劳苦。”龚定庵自负而又怅惘地说,“我亦同‘小范老子’一样,‘胸中有十万甲兵’,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燕红笑道,“我不忍说不信,可是我亦不敢说信,总得要有证据。” “好个‘不忍’,好个‘要有证据’。用兵讲韬略,韬略由何而来?在于熟悉山川形胜,地势险阻,然后论守则据险扼要,论攻则乘暇蹈隙。大致戍守必重屯垦,方为可长可久之计,试问不明地势,不知水土,如何下手?你别以为我只好辞章,对西域地理,我下过废寝忘食的工夫。无奈如今不比宋明,倘有边患,命将出师,总挑八旗世臣,此辈大半除了声色犬马以外,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我将来会不会立边功,不过如俗语所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是连命都肯卖的,只不知大好头颅,何人来砍?”说着,龚定庵平伸右掌,在自己脖子上使劲砍了一下。 看他慷慨激昂地议论,燕红亦为之鼓舞,但想到自己是出家人,不该在心底大起波澜,心思便冷淡了。 “再念一首咏西湖的词我听。” 龚定庵自我激起淋漓的兴会,有满腹镇边的经纶,想为燕红一吐,见此光景,不免扫兴,苦笑着说:“一时竟想不起来。” “你必是神驰塞外了。”燕红说道,“只念着‘长烟落日孤城闭’,哪管他‘山映斜阳天接水!’” “你对范希文的词好熟。”龚定庵想起来一首旧作,“有了,也是一首《湘月》,是后两年,我前头的妻子段氏,病殁徽州,三月里我扶柩回杭州,偷闲逛一逛西湖,一时寄怀之作。” “是写悼亡之情?” “不然。”龚定庵默想了一会念道: “湖云如梦,记前年此地,垂杨系马,一抹春山螺子黛,对我轻颦妖冶。苏小魂香,钱王气短,俊笔连朝写,乡邦如此,几人名姓如此?” “这是半阙。”燕红笑着说,“‘一抹春山螺子黛,对我轻颦妖冶’,未免唐突西子。” 龚定庵微笑不答,停了一下说道:“下半阕,你会笑我。” “怎么呢?” “下半阙太自负了。”接着便念, “平生沈俊如侬,前贤倘作,有臂和谁把?问取山灵浑不语,且自徘徊其下,幽草黏天,绿荫送客,冉冉将初夏,流光容易,暂时着意潇洒。” 念完了,他情不自禁地从牙缝中吸了口气笑道:“连我自己都觉得齿冷。不过那年我才廿三岁,还不识天高地厚。” 燕红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很奇怪,何以竟无一语悼亡?看起来,他跟他作为表妹的元配,感情似乎不甚融洽。 这样愣愣地想,突然省悟,已经出家了,还问人家夫妇的感情干什么?抛开了闲心思,再来想他的词,已经不大记得了。 “大少爷,前面就是净慈了。”坐在船尾的阿兴问道,“轿子等在山门口,是不是在净慈吃了斋再走?” “喔,”龚定庵问燕红,“你饿了没有?” “一点都不饿。” “如果不饿,就从净慈上轿,到烟霞洞吃饭。”龚定庵说,“烟霞洞有个和尚叫印心,一脸酒肉气,然而做得一手好素斋,谈禅论艺,头头是道,人很不俗。人不可貌相,我也见过几个表里不一致者,惟此人为最。” “好!咱们就到烟霞洞。” 到净慈上岸,少不得到寺中随喜一番。净慈是南宋高僧道济的道场,这个和尚说话行事,疯疯癫癫,杭州人称之为“济癫僧”。有关他的传说甚多,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起造净慈寺大殿时,他运用大神通,由海道运来巨木,寺中有口井,谓是“海眼”,巨木即从井中运出。至今井中还留有一段余木。 忽然变卦了 燕红当然要看看此一“古迹”。有个穿僧袍,却未受过戒的中年“和尚”,用一根长绳,系着烛台,直垂入井,果然有段径尺的木头竖在井中,载沉载浮。看完了,在一旁的阿兴取了十几文钱,塞在那“和尚”手里,说声:“大少爷,上轿了。” “阿兴,”燕红问道,“你怎么看都不看?” “有啥好看?骗钱的把戏。” 他的声音很大,又是一副鄙夷不屑的脸色,燕红觉得过分予人难堪,偷偷觑了那和尚一眼,已是忙着招呼另一拨游客去了。 “大少爷,走!”阿兴挟着衣包,昂首阔步,在前领路。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燕红低声说道,“想来你在京里对那班大人先生,也是这种态度。” “‘杭铁头’之为杭铁头,良有以也。” 正谈着,燕红身子一侧,往外倒去,龚定庵的身手很灵活,急忙一揽一挡,自腰际将她抱住。 燕红顿时红晕满面。纤足套着一双靴子,重心不稳,偏又要一摇三摆,装出书生走路的样子,已经很不自在了。此时几乎倾跌,而龚定庵援手的姿势,又引人注目,越发使她有十目所视之畏,因而改了主意,“咱们回去吧!”她说,“烟霞洞那面,改一天再说。” 龚定庵愕然,“怎么?”他问,“好端端地,忽然变卦了?” “你没有看见,多少人指指点点的。”燕红一脸的懊恼,“一定当我是人妖。” 原来如此,龚定庵想了一下说:“那么,在这里吃了斋回城。” “不!” “这样好了。”龚定庵说,“我们坐轿子沿苏堤到‘花港观鱼’,在那里吃了饭,坐船回城。如果你有兴致,我陪你去逛一逛城隍山。” 燕红的游兴,一扫不余,但不忍拂龚定庵的意,只好这样答说:“进了城再看吧!” “龚大少爷,哪天回来的?”招牌大书一个“宋”字的小饭馆,店主是个白发老妪,穿一身干干净净的淡青竹布衣服,满脸的皱纹中,还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丰韵。 “回来有半个月了。”龚定庵指着燕红说,“我这个小表弟姓薛,他是‘胎里素”。宋嫂,你看弄两样什么菜?” “‘胎里素’是一碰荤腥,就要想吐的。我用新锅子,新锅铲来炒,素菜配几样?”说着,宋嫂转脸去看燕红。 燕红怕开口会露马脚,伸出两指相示。龚定庵便加了一句:“能配四样最好,不然就是两样。” “好,我晓得了。龚大少爷,我替你捞一条鱼上来醋溜,一鸡三吃。如果不忌筷子,素菜就不必另外弄了。” “筷子不忌。” 等宋嫂一离去,龚定庵说道:“这宋嫂,人很风趣,有时候还会说风情话。” 一听他这么说,燕红马上又是眼观鼻、鼻观心,口中念一句:“阿弥陀佛。” “你又要露出本来面目了。”龚定庵低声说道,“参禅学佛,不在乎世俗的清规戒律,像道济就饮酒食肉,南宋还有位高憎,名为‘虾子和尚’,我劝你稍微在这方面看开些。” 燕红口虽不言,但神色间表示接受了他的劝告。“名胜一定要有古迹来相配,不过古迹要古,还要有情致。”她说,“天生有个宋嫂,会做醋溜鱼,成了名副其实的‘宋嫂鱼’,我想滋味一定格外好。” 西湖的醋溜鱼,以南宋来自汴京的宋嫂最擅长,所以一名“宋嫂鱼”,龚定庵便即说道:“你今天开了荤吧?” “开荤”是还俗的第一步,燕红在这方面的决心相当坚定,平静地答说,“此心已作沾泥絮。” “真的匹妇不可夺志?” “请你全我之志。” 这一下,龚定庵的脸色变得严肃了,正待答话,宋嫂已带了个二十来岁,极健硕的妇人,端着托盘来上菜,除了一盘麻油拌鞭笋,指明净素以外,其余的是特为敬龚定庵的下酒菜,四个小碟:凉拌蛏子、豆腐干炒毛豆米、冲菜、素火腿。另外三壶热酒,倒出来糟香扑鼻,连燕红都被引诱得动心了。 “这酒好香。”龚定庵说,“往年没有喝过这样的好酒。” “酒同往年一样,不过今年动了点手脚。”宋嫂答说,“有位老客人教我,用夏布袋盛顶好的糟,酒快要烫好了,拿糟袋到热酒里浸一会拿起来,就会这样子香。” “香就好。”龚定庵喝了一口说道,“宋嫂,你坐下来陪我谈谈。” 宋嫂笑一笑,看着燕红说道:“薛少爷我放肆了!” 这回她仍是以手作势,手一伸作个请坐的姿势。 “刚刚那位是你的——”龚定庵问。 “是我媳妇,去年进门的。起先笨手笨脚,啥也不懂。人老实,肯学,现在可以替我的手了。不过,醋溜鱼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恭喜、恭喜!”龚定庵举杯说道,“你这个媳妇是宜男之相,人又老实能干,实在难得。” “大家都说难得,只有我儿子得福不知,会欺侮她,先是骂,后来是打,我骂过几回不改,我就同他说:‘你再打你老婆,我就打你。不信试试看。’哪晓得他还是老样子,有一天正在动手,我拿把锅铲从后面走过去,当头一下,他晕倒了——” “晕倒了?”燕红失声惊呼。 宋嫂重重看了她一眼,接下去又说:“当时我心里有点着急,不要把他打伤了?不过,我也疑心他是‘装死’,正在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我媳妇倒抱住他哭了。心里想,做娘,把儿子打伤了,做婆婆,替媳妇出气,她好像还不见情,说不定心里还在怨我,真正两面不是人。只好叹口气走开。哪晓得——龚大少爷,你晓得后来怎么样?” “你快说,一定是很有趣的结果。” “有趣是有趣,肉麻也肉麻。”宋嫂接着她的话题,“我走了没有几步,只听见我媳妇在叫:‘不要,不要!’回头一看,我儿子抱住我媳妇在亲嘴。气得我把锅铲一掼,从此以后再不管他们的事!” “也用不着你管了。”龚定庵大笑,“这段笑话,值得一杯酒。”说完,干了酒。 燕红也抿口而笑,宋嫂便提着酒壶问:“薛少爷怎么不吃酒?吃胎里素,酒是不忌的。” 燕红想到龚定庵劝她的话,同时也不忍扫大家的兴,便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于是燕红也就举杯了。但双眉微蹙,倒像酒很难下咽似的。这种神态,旁人先还不大在意,及至燕红有些坐立不安的情形,龚定庵不免诧异,“是人不舒服吗?”他问。 “有一点。”燕红答说,同时身子扭了两下。 “哪里不舒服?” 燕红迟疑未答,宋嫂一旁说道:“我知道!薛少爷,你跟我来,我马上教你舒服。” 燕红并不答言,只站起身来,跟着宋嫂走了。“咄!”龚定庵自语着,“真是怪事!” 不久,宋嫂一个人回来了,一坐下来便好笑地问:“龚大少爷,这位薛少爷是你的表弟,还是表妹?” 龚定庵一愣,接着一阵笑,“宋嫂,你真厉害!”他想燕红的行藏,既为她识破,便不必再瞒,所以接下来又说,“不但是表妹,而且是出了家的表妹。” “只怕表妹也不是。”宋嫂正色说道,“龚大少爷,你不要造孽!” “孽海已经回头了。”龚定庵问,“她人呢?” “在我媳妇那间房里解小溲。” 怪不得!龚定庵恍然大悟,原来燕红内急,又不能像男子那样,找个隐僻的墙角,撩起下摆,便可方便,却又以女扮男装,不便实说,才有那种如坐针毡的神态。 龚定庵很欣赏西溪 “宋嫂,多亏你替她解围。这是阴功积德。”龚定庵忽然问道,“我倒想起来了,你儿子现在做啥行当?” “还不是划船。” “收入还好吧?” “喜欢赌。劝也劝不听,骂也骂不听。我只好同他说:‘你自顾自,赚多少,赌多少,输得连裤子都当掉,我也不来管你。不过你不要来害我,害媳妇。我现在做得动,你媳妇将来接我的手,你的儿子有人养。不过,将来你要你儿子孝顺你,只怕是做梦。” “快人快语。宋嫂,你做事真有杀断,有件事我要拜托你。” 说到这里,只见燕红施施然而来,神情轻松,只是脸上红扑扑的,有些羞窘的模样。 “宋嫂,”她拉着她的手说,“你真正阴功积德!” 一听这话,宋嫂跟龚定庵都笑了,燕红自然困惑不解,用眼色要求龚定庵解释。 为她解释的是宋嫂,“龚大少爷也说,我医好了薛少爷的毛病,是阴功积德。”她说,“女扮男装,不是好玩的事。” “是啊!只此一回,下次再也不要自己找自己的麻烦了。”接着,燕红谈了在旗营被戏侮的经过。 由于宋嫂的说话行事,处处显得是一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因而龚定庵与燕红有一个相同的想法,要在西湖上觅一处能静修的尼庵,托她一定不会错。 “娘,”宋嫂的儿媳在喊,“鱼要落锅了。” “来了。”宋嫂站起身来说,“龚大少爷,鱼虽不大,你一个人吃,恐怕还吃不完,我想两吃好了。” “好。还有一吃呢?” “‘带鬓’?” 龚定庵点点头,宋嫂便即上灶去了。燕红问道:“什么叫‘带柄’?” “回头你看了就知道了。是震韵的鬓,不是敬韵柄。” “你辨声真是析入毫芒。我们念来是一样的。” “就是不一样,你看了就知道必得念鬓。” 等将醋溜鱼送上来一看,却只得一面,另一面做了鱼生,一长条一长条的,切得极薄,就像妇人的鬓脚似的。燕红方始恍然,什么叫“带鬓”。 所有的菜都送来了,荤的是一鸡三吃,鸡丝炒掐菜、炸八块、鲞鸡汤,外加一碗鸡杂红白豆腐;素的是冬菇烤、三丝莼菜羹、素什锦,色香两胜,其味可口是可想而知了。 “宋嫂,”燕红说道,“你这是大馆子的菜。” “薛少爷说得好。” “不要叫薛少爷了。宋嫂,菜很多,你就在这里吃,我们还有事托你。”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边饮边谈,龚定庵将燕红的来历,约略说了些,至于要在西湖觅地以居,他当然不会道破燕红想摆脱吉云监视的秘密,只说喜爱西湖的清幽,要避闹市的喧嚣。当然,也谈到烟霞洞附近,那一座准备易主的家庵。 “我晓得这座庵堂,出过两桩新闻了,最近又说‘不大干净’,不好,不好!”宋嫂摇着头说,“白送都不要去住。” “喔,”燕红问道,“什么叫‘不大干净’?” “就是闹鬼,闹狐仙。”龚定庵说,“杭州人含蓄地谓之‘不大干净’。” “那么,宋嫂,”燕红又问,“出了两桩什么新闻?” “一桩是‘小尼姑下山’,一桩是——”宋嫂想了一下说,“‘呆霸王大战雌老虎’。” “妙,妙!”龚定庵大笑,笑停了问,“宋嫂,恐怕是‘雌老虎大战呆霸王’。” 宋嫂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是‘雌老虎大战呆霸王’,这个呆里呆气的小霸王,老子在京城里做大官,家里又有钱,闯了祸,他娘曾叫呆霸王的叔叔同人家去说好话,赔钱赔不是,所以只要不闯大祸,人家也不去同他计较。哪晓得一物降一物,讨个老婆是雌老虎,那回呆霸王勾搭上了小尼姑,雌老虎带了老妈子、丫头到庵堂里去捉奸,打得落花流水。” “以后呢?”龚定庵问。 “宋嫂不是说过了?”燕红接口,“跟人家说好话,赔钱赔不是。” “不错。不过这回得罪了菩萨,他娘还来烧了香。” “这地方是万不能住了。”龚定庵问道,“宋嫂心目中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一定有的,等我来问问看。问好了,到哪里去回话?” 到龚家去回话,不甚合适,去白衣庵更不妥当,龚定庵便问:“你看哪一天有回音?” “三天以内。” “好。三天以后,我叫阿兴来讨回音。”当时将阿兴找了来,当面交代清楚。 第四天阿兴从宋嫂那里讨得回音,说有两处庵堂,不妨去看看,一处在云栖,一处在西溪。 “宋嫂说:大少爷要去看,明天一早先到她那里,她叫她儿子陪了去。”阿兴又说,“明天不去,或者另约日子,都要给她回话。” “明天去。”龚定庵急于想安顿好了燕红,好干自己的正经事,因而作了决定,“风雨无阻。” “那就不必回话了,明天一早去好了。不过我看只有到西溪,云栖太远了,当天怕赶不回来。” 龚定庵深以为然。他向燕红说:“西湖最远的一处名胜,就是云栖,是莲池大师的道场——” “原来是莲池大师的道场!”燕红打断他的话问说,“我只知道莲池大师创行净土宗,这位大师的生平,一点都不知道,他是杭州人吗?” “是的。俗家姓沈,他是读书人出家,在云栖寺静修。雍正年间封为‘净妙真修禅师’,其实是明朝人。净土宗只讲吃素、念佛、放生,这是修行最简单的办法,所以杭州的善男信女,奉净土宗的很多。” “我要去瞻仰瞻仰莲池大师的道场。” “其实,”龚定庵答非所问地说,“你在家长斋绣佛,也是一样。” “在哪里?” 一听口气松动了,龚定庵大为兴奋,但他还未开口,燕红却又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你又不能替我在府上辟一处佛堂,就算能够,吉云夫人也容不得我。罢、罢,那一来,真应了古人的两句诗:为求无事着袈裟,着了袈裟事更多。” “有这样两句诗吗?” “有。大概是杨诚斋的诗,字句或许字眼有出入,意思是不错的。” 龚定庵没有想到她对吉云的成见如此之深。算了,死心塌地成全她的志向吧! 到这时候,龚定庵的主意才算完全打定,他想了一下说:“云栖实在太远了。如果我去看你,当天不能回来,就又会有许多不利于你的流言——” “我不怕。” “可是,”龚定庵机变极快地说,“也不利于我。” “不利于你,我不愿意。”燕红紧接着说,“西溪呢?” “西溪风景绝胜,秋天尤其好。” “路远不远呢?” 路亦不近,但龚定庵很欣赏西溪,因而囫囵吞枣地说:“比云栖近。” “我不管路远近,第一、要清静;第二、不会有什么不利于你的流言。能这样就好。” “那么,我们明天到西溪去看看。” “怎么去?” “自然是坐船去。” 龚定庵当时将阿兴唤了来,告诉他次日去西溪勘察。阿兴对西湖的途径极熟,便即作了安排,是在涌金门外的昭庆寺下船,约宋嫂在那里会齐。 家庵多是带发修行的 “宋嫂的儿子不是划船的吗?”燕红提议,“不如就坐他的船去。” “一点不错。就这样办。” “她儿子划的是小划子的,到西溪要坐大船去。我趁早去通知他。” 等阿兴一走,龚定庵说道,“西溪一定可以找到合意的地方,我们就作西溪的打算好了。” “何以见得一定能合意?” “宋嫂办事,一定不会错。” 燕红点点头:“这话有道理。” “你在西溪静修,自然是家庵,门虽设而常关,除了龚某人以外,不纳香客。” “那当然。” “家庵中要找女伴,其实也就是雇人来照料你。” “嗯。”燕红点点头,“我托宋嫂找。” “对。这很妥当。”龚定庵突然说道,“你把头发留起来吧!家庵多是带发修行的。” “那不就等于还俗了吗?” “还不还俗,要看你自己。道心坚定,不在乎有发无发。” 燕红心想削了发,也很不便。而且爱美之心,到底尚未勘破,当下答说:“这一点,我要好好想一想。” “我说过,我不夺你的志。不过长日相对,你留着头发,我看了舒服些。” “好吧!我为你留发。不过,”燕红很认真地说,“你切不可动绮念。” “我动绮念,只要你不动凡心就好了。” “不行,不行!”燕红反悔了,“你存心不良,我还是不留发为妙。” “我是说笑话的,你何必多心。” “不!” 燕红态度非常坚决,但龚定庵对这个要求,亦有不达目的,绝不干休之势。最后总想取得协议,龚定庵在佛前发誓,对她的要求,到此为止,绝不会再作任何进一步的要求,否则会坠入阿鼻地狱。燕红才答应她自这天起,开始留发。 第二天,朝阳影里,宋嫂母子已在昭庆寺前的“埠头”等候了。她的儿子叫阿狗,生得极其憨厚,见了人说不出话,只会憨笑。龚定庵想起宋嫂对阿狗“装死”及抱住妻子“亲嘴”的形容,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燕红问说。 “回头告诉你。”龚定庵忍住笑,问宋嫂说,“今天能不能回来?” “回不来也不要紧。”宋嫂答说,“船上有副干净被褥,叫阿狗陪龚大少爷睡在船上好了。我带了菜来的,在船上做。” “那么你们呢?” 这“你们”自然包括燕红在内,宋嫂答说:“睡在庵里。哪个庵里都可以借住的。” 于是相偕上船。这天的燕红,僧服僧帽,妙龄女尼,龚定庵不便相扶——她自削发之日起,便即放足,三个多月下来,长到五寸有余,六寸不足,行动比以前是方便多了,但上下跳板却无把握,幸而有宋嫂在,方得解除困境。 那船是一条画舫,与行走江河的官船无异,亦有前、中、后之舱,中舱可容一桌酒席,撤去圆台面,起居足供回旋。燕红初次坐这样的船,左右顾盼,非常满意,想起“浮家泛宅”这句成语,忽发奇想,能特制一船,置于西湖,坐卧于斯,西湖不就等于自己所建的一座大花园? 等她将她的想法说了出来,龚定庵说道:“明朝人原有这样做的。有个广东人叫黎遂球,是明末在赣州守城殉难的义士,认为湖游寝处舟中,晓移就山,晚移就月,那就是你所说的,西湖等于是自己的园林,惟兴所适,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记得他为他的船题过一副对联,很有意思——”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燕红便问:“这副对联记不起来了?” “不是。这副对联就字面来讲,是变体,要分开来念,才讲得通。”龚定庵慢慢地念道:“‘山水、朋友、文章,三乐;烟、雨、晴、雪、风、月,六宜。’” “是啊,”宋嫂接口,“不分开来念,‘三乐’同‘六宜’就对不起来了。” 此言一出,燕红大为惊喜地说:“原来宋嫂你也一肚子的墨水!” “哪里,哪里,我西瓜大的字,大概认识个七、八担。不过,十六岁嫁了阿狗他爹,就开那个小馆子,至今五十年见过多多少少才子、才女,听也听会了。” “五十年?”燕红扳着手指数了一下,“乾嘉年间的好日子,你都经过了?真是福气。” “像我们这种人,生在太平年岁,又生在西湖上,就算是福气。” “那末,”向往乾嘉盛世的燕红,兴致盎然地问,“你见过乾隆皇帝没有?” “怎么没有?”宋嫂被激起年轻时的回忆,亦是一脸兴奋之情,“不但见过,还见过两回,一回是我廿四岁那年,乾隆皇帝七十大寿。听人说,以前都是陪了太后来的,那回太后没有来——” “为什么?”燕红迫不及待地问。 “死掉了。” 一旁静听的龚定庵,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燕红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龚定庵本想说:你们一问一答,叫人好笑,问得天真,答得也天真。但他还是咽住了,笑笑答道:“我是想我自己的事,不相干,你们谈你们的。” “不过,太后没有来,另外一个皇帝倒来了。” “怎么另外又出来一个皇帝?” 这回,龚定庵忍不住要说了:“皇十六子随扈,他就是前两年驾崩的仁宗,岂非另一位皇帝?” “不错。”宋嫂接口,“乾隆皇帝每回来都是三月里,苏堤上一株杨柳一株桃,开得好不热闹。中上吃饭,北佬儿叫‘打尖’,文武百官,红顶子不晓得有多少,‘打尖’的时候,像我们这种小馆子都要‘办皇差’,那回我们那里是伺候两位王爷,都只有十八九岁,看样子是亲兄弟,大的那个人家叫他‘十六阿哥’,长得真漂亮,人也客气,吃醋溜鱼吃得好,再要一条,赏了二十两银子。后来嘉庆皇帝接位,阿福他爹告诉我,就是赏银子的那个‘十六阿哥’。一介老百姓,见过两代皇帝,这也是难得的福气。” “吃你的菜,也是一种福气。你的醋溜鱼曾供上方玉食。可惜,”燕红笑道,“我是没有这样的口福了。” 其时画舫在芦苇丛中,曲曲行去,留下已经在望——留下是杭州西北的一个镇甸。相传宋高宗南渡,“临安”建都,踏勘起造宫殿之地,见西溪山环水复,秀妩可人,颇为中意,以后虽以风水的原因,西湖之西的凤凰山成为大内,而西溪则奉旨“留下”,故有此名。 西湖在六朝五代即为隐士高僧的渊薮,南宋以后,方圆五十里之间,满布梵刹琳宫,山房别墅。当时即有《西溪百咏》,明朝天顺年间,西溪的隐士周谟,重订其诗,不过龚定庵所读过的《西溪百咏》,又是题同而内容有别的另一本,作者是明朝崇祯年间的一个和尚,法名“大善”,又号“虚闲道人”,他在西溪住了三十年,一草一木,无不熟识,另写一百首七律来咏西溪。 龚定庵最轻视的陈文述 光是听他谈这一段《西溪百咏》的始末,燕红已经心神飞驰,便问宋嫂:“你说的那处地方,是怎么个情形?” “在蒹葭里,交芦庵旁边,本来是人家的一处‘庄子’——” 杭州人称别墅为“庄子”,是燕红所知道的,但蒹葭里、交芦庵,她却听不懂宋嫂的杭州口音,等听龚定庵说明了是哪几个字,恍然有悟,“秋水蒹葭,芦花如雪,”她说,“怪不得说西溪之胜在秋天。” “亦不尽然。”龚定庵说,“我念首诗你听:‘十里花开万树新,寺梅早发岁初辰,白葩未吐犹含腊,梅萼先舒已报春;不与众香争雪色,独怜瘦影问花神。眼前多少罗浮客,谁是孤山放鹤人?’” “原来还有梅花。” “梅花多得很。”宋嫂接口说道,“东南有座法华山,山下十八里路,全是梅花。” “那不比苏州的邓尉还来得茂盛?”燕红问道,“那地名叫什么?就叫法华山?” “叫梅花坞。” “只为深藏不露,所以称之为坞。西溪的坞最多。”龚定庵问宋嫂,“有没有一处地方叫穆坞?” “怎么没有?有!东西两个坞,住户都姓穆。穆坞住家,同世外桃源一样。” “这亦有诗为证。”龚定庵便又念了一首诗:“‘东坞晨炊西坞烟,肩夫灶妇乐丰年,供庖兼味山中野,待客重烹池上鲜;鳞砌苔封鹅子石,泉甘清胜兔儿泉。仙乡未许闻朝市,到此方知另一天。’” “那简直是‘桃花源’的境界了。”燕红兴奋地说,“有这样的洞天福地,我是住定了西溪了。” “稍安毋躁。”龚定庵说,“到西溪还有一大段路,先吃了饭,从从容容,探幽寻胜。” 于是宋嫂开始做饭,她的手脚快,饭菜亦都现成,下一下锅,不过两刻钟的工夫,荤素皆已齐备。 一面吃饭,一面闲谈,宋嫂忽然问道:“龚大少爷,府上是不是有一家亲戚姓陈:太太、小姐们,个个会作诗的?” “有的。不过,我不大跟他来往。” 这姓陈的亲戚,便是龚定庵最轻视的陈文述,字云伯,别号颐道居士。此人是个举人,善于钻营,先在河工上当差,很捞了一笔钱,以后又当过常熟知县,曾重修过柳如是的墓。当时江苏有两个号称风雅的县官,都姓陈,一个是宜兴县令陈鸿寿,也就是金石名家,以制“曼生壶”为世所知的陈曼生;一个就是陈云伯,论人品却远不及陈曼生。 陈云伯所不能令人忍受的是,越雅越俗,他仿照袁子才的伎俩,而更恶劣。诗虽作得不坏,但拿诗来作结交达官贵人的敲门砖,又以收女弟子结裙带关系,自炫风雅,纯盗虚声,且不说龚定庵,连他族中的姊妹,亦不大看得起他。 他的家世亦很不错。有个族祖叫陈兆仑,字勾山,出身乾隆元年丙辰,博学鸿词制科,官至太仆寺卿。陈勾山有两个孙女儿:一个叫陈长生,嫁的是福建巡抚叶世倬;一个叫陈端生,夫婿叫范锴,是湖州的一个秀才,由于牵涉入一桩科场案中,以致获罪充军。陈端生是个别具一格的才女,写了一部弹词叫《再生缘》,托名女子郦明堂,男装应试及第,官至宰相,与夫同期而不合,以寄别凤离鸾之感。 陈长生、陈端生姊妹以外,陈云伯的亲戚眷属中,颇有人通翰墨,这是袁子才好收女弟子之功,陈云伯见猎心喜,刻意模仿,但他不论从学养、功名、交游、关系来说,哪方面都不及袁子才,因而只好出以招摇假托的手段。 “你喜欢词,有个与纳兰性德齐名的女词人,你总该知道吧?”龚定庵忽然这样问燕红。 “不是作《东海渔歌》的西林太清春吗?” “就是她。西林太清春,是她的自署。她姓顾,单名春,字子春,别号太清。顾氏的郡望是西林,所以西林太清春,包括姓、号、名三者在内。她是高宗的曾孙、贝勒奕绘的侧室。旗下贵族的侧室称侧福晋,身份跟汉人的姨太太是不一样的,而且西林太清春宠擅专房。陈云伯一向以跟达官贵人的眷属唱酬为盗名干禄的手段,对这样一位人物,自然不会放过,不过这一回碰了个大钉子。” 原来陈云伯别署“碧城仙馆主人”,诗集就叫《碧城仙馆诗钞》,既以诗人自居,又表示他的女弟子皆是仙女沦谪人间,这样的行径,自然为通人如西林太清春所不齿。所以陈云伯托他儿媳的一个姨表姊妹,与西林太清春一向交好的许云林,以自制彩笺一本、名墨两锭相赠时,西林太清春辞谢不受。 这是个软钉子,陈云伯却不知趣,说西林太清春曾有一首律诗题他的《春明新咏》,而且依原韵和了一首。最荒唐的是,他居然在给许云林的信中如此说,骗局自然很快地拆穿了。西林太清春便写了一首诗,痛痛快快骂了他一顿。 “这首诗,我还记得。”龚定庵念道,“‘含沙小技太玲珑,野鹜安知噪雪鸿?绮语永沉黑暗狱,庸夫定望上清宫!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光红。’” “骂得好!”燕红笑道,“这不成了‘仙人’的笑柄了吗?” “是啊!看了这首诗,我都替他难过。他娶的是我堂姊,也不过是读过《唐诗三百首》的寻常妇人,但他替她题了个别号叫‘餐秀阁’,自谓神仙眷属。最肉麻的是,他的四个略识之无的姨太太,每个人都有一个极雅致的名字:一个叫管湘玉,一个叫蒋玉嫣,一个叫文湘霞,还有一个跟你同姓,叫薛云。还有诗集,不但有诗集,而且他还拿她们列入《西泠闺咏》之中,形容得她们一个个国色天香,自许为艳福不浅。算了,算了!”龚定庵吸了两口气说,“我的牙齿都发酸了。” “你也——”燕红终于将她的感觉说了出来,“你也形容得太尖刻了一点儿,口舌上容易得罪人。” “龚大少爷是真才子,自然看不起陈老爷这种好招摇的人,我为啥提起他呢?”宋嫂自问自答地说,“陈老爷在西溪也有一处庄子,我想你们既然是亲戚,不妨暂时借来住一住,现在当然不必谈了。” “西溪的好庄子多得很,我要借住也很容易。不过,要想享这份清福很难。”龚定庵说,“如今只盼能够把她安顿好。宋嫂,请你要多费心。” 舍舟登陆,正是西溪最胜处的兼葭里的第一名胜,也是在西溪最足以号召骚人墨客的“交芦庵”。 此庵芦苇深处,秋来但见高阁倚花,不见墙垣。一上了岸,自然先游此处,房子是阮元当浙江巡抚时重新修过的,至今不到二十年,由于保养得很好,清静雅致,燕红一坐下来,便不想走了。 交芦庵的方丈,法名惟一,是龚定庵的旧识,人很不俗,一见欢然道故。看燕红是比丘尼的装束,虽不免有讶异之色,但此人通达世故,看她随龚定庵而来,便知美人名士之间,别有一段因缘,所以也不讲空门中的礼节,很客气地称她“女菩萨”。 “女菩萨”在禅堂中发现了一个疑问,两方匾额所题的庵名不同:一方是董其昌所题,大书“茭芦庵”三字;另一方是乾嘉年间,海内有名的大书家梁同书——字山舟所书,写作“交芦”,差异在“交”字有无草头。 精通释典的大名士在此 “本庵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原名‘正等院’,崇祯初年,改题今名。至于是有草之茭,还是无草之交,”惟一指着龚定庵笑道,“有我们这位于书无所不读,精通释典的大名士在此,就轮不着我和尚来解释了。” “你说呢?”龚定庵问燕红,“哪一个字不错?” “看来应该是交芦。”燕红想了一下说,“为学如积薪,后来居上。董香光已经题了茭芦,倘或不错,以后的梁山舟岂能题作交芦?不过,就字面而论,茭芦可通,交芦难解。” “这个典故出在《楞严经》上:‘由尘发根,因根有相,相见无性,同于交芦’。好比三株芦花,纠结在一起,交相倚靠,互为因果,你不必去辨识哪一株是哪一株,视做一体好了。” “原来如此!想不到一代大名家的董香光,亦会犯这样的错。” “错未必在董香光,或许是为他代笔的人不学所致。”龚定庵说,“时候不早,我们在厉征君的神主前行了礼就走吧。” 此人单名鹗,字太鸿,号樊榭,康熙举人,乾隆年间曾被征应博学鸿词制科,所以龚定庵称之为“厉征君”,一般人都称之为厉樊榭。 这厉樊榭晚年隐居西溪,相伴一妾,名叫月上,亦会作诗,殁后神主供在交芦庵后楼。燕红随着龚定庵瞻礼后,由宋嫂引路,去看一座刘氏家庵。当然,她先要说一说这座庵的来历。 这座庵的主人,原是嘉兴官宦人家一个孀居而住在娘家的老姑太太,前几年兄嫂双双去世,两个内侄,都是外官,一个在湖北当同知,一个放了云南的知府,都要接她到任上去住,她惮于远行,又不愿回夫家,年轻时逛过一回西溪,念念不忘,便自己出私蓄在西溪构筑了一区精舍,带发修行,本地人都叫她刘姑太太,她的住处便称之为“刘氏家庵”。 “她是要寻个伴,寻了有一年多了,一直没有寻着。”宋嫂解释觅伴困难的原因,“刘姑太太脾气很疙瘩:第一有洁癖;第二她说她要寻个女清客来同她做伴。龚大少爷晓得的,做清客有十个字,头一个就是‘一表人材’,还有什么‘三斤酒量’、‘四季衣裳”、‘八面玲珑’,里嗦,我也记不得那许多。女清客就马虎些,至少也要相貌齐整,脾气好,能言善道。真的有这样的人,到大富大贵人家去陪伴他家老太太去了,哪个要跟她一个孤老太婆在庵里吃素?寻了一年多寻不着,就是为此。” “这怕不大合适。”燕红问龚定庵说,“我哪里能够‘八面玲珑’来应酬人家?” “清客的十字诀也不过说说而已。”龚定庵答道,“照宋嫂所说,这刘姑太太倒是个有趣的人,你跟她做伴,日子容易打发。反正她当你清客,你也不妨拿她当你的清客。” “这话不错。”宋嫂接口说道,“既然是做伴,就谈不到你应酬她,她应酬你,这话我会跟刘姑太太说。” “好吧!先见了面再说。” “对!”龚定庵叮嘱宋嫂,“我们先约好,到时候我跟燕红避开,我问她,你问刘姑太太,彼此合意了,进一步再谈。” 进门一看,曲槛回廊,花木扶疏,燕红对地方先就中意了。及至将主人请出来一见,那刘姑太太六十上下年纪,白发如银,梳得一丝不乱,双目炯炯清亮如水,脸上一直浮着乍见惊喜的微笑,燕红对人也中意了。 “刘姑太太,这龚大少爷是我们杭州有名的才子,他的老太爷就是现任的上海道。” “原来是定庵先生,真正久仰大名。请坐,请坐。” “这位师太——”宋嫂想了一下,找到一个形容词,“是女才子。” “我一看就知道。”刘姑太太亲热地握着燕红的手,凝视着说,“一脸的灵气。”说着,拉住她一起坐下,很率直地问,“怎么年纪轻轻,看破红尘要出家?” 这样问法,燕红不免有些窘,只好低声答说:“总是为了人生不如意。”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宋嫂跟我说,有你这样一位人物愿意同我做伴,我真是求之不得。” “我也没有想到。” “就是缘!”刘姑太太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是啊!真正是缘。”宋嫂一旁接口,“我看这个缘是结定了。” 刘姑太太与燕红,都未接腔,只是相视微笑。就这时,一个留着长长的头发,穿一件灰布袍,像个道姑样的大脚姑娘,来送点心,每人一小碗冬菇挂面,两个包子。半晌未开口的龚定庵说:“可惜,午饭不久,这么精致的点心,竟无福消受。” “吃个包子好了。”宋嫂说道,“刘姑太太这里的八珍菜包是有名的,甜的更加好。” 龚定庵爱甜食,一听这话忍不住说:“好,好,我尝一个甜的。” 包子两种形状,一圆一方。杭州人将猪油洗沙包子唤做“油包”,便是方形的,听以龚定庵去挟方的那个,不道一咬开来却是咸的。 咸的也很美,不知不觉地吃完了,刘姑太太便说:“定庵先生再用一个甜的。” “是,是。实在舍不得不尝。”龚定庵问道,“刘姑太太能不能把秘诀传给我?” “这也没有什么秘诀,无非真材实料,按部就班去做而已。” 龚定庵一面吃包子,一面听她谈八珍素包的做法:所谓八珍,咸的是冬菇、木耳、笋干、老豆腐之类切丁,拌上切得极细的菜泥;甜的比较讲究,要用松子、核桃、黑枣之类,也是切碎拌菜泥做馅。 “要说秘诀也只有一句话,”刘姑太太说,“馅儿除了菜泥以外,别的都要先用上好麻油炒过,油要多。” “怪不得!”宋嫂说道,“我道怎么会这样子滋润。” 在刘姑太太说话时,龚定庵与宋嫂都已吃完了两个包子,面却未动,搁着喝茶。刘姑太太便说:“宋嫂,你请来过,我有小事托你进城一办。” 这是托词,实际上是刘姑太太跟她有话说。宋嫂当然也料到了,所以不等她开口,便即问道:“你老人家看,有没有缘?” “怎么没有?不过,缘也不是乱结的,我先要弄弄清楚。” “当然,一定要问清楚。你老人家尽管说,我晓得的,马上回复你,不晓得的,我去问来跟你说。” “那龚大少爷是怎么回事?” 宋嫂原已将燕红的来历,跟刘姑太太谈过,不过她所知有限,而且只夸赞燕红如何符合清客的条件,对于跟龚定庵的关系,只说得一句:“这是上海道龚大人的大少爷托我的。”如今刘姑太太看龚定庵跟燕红,不止于相识而已,恐怕将来会有纠葛,所以首先要问明白。 “是这样子的,她姓薛,名字叫燕红,原是好人家的女儿。龚大少爷在苏州结识了她,替她典了房子,是要讨她回来的。哪晓得她命苦,龚大少爷为她受了许多累,害他老太爷都落了不是。燕红自己,娘死了不说,还有人硬出头算她娘的女婿,替丈母娘买棺材,办丧事,事情弄得不好收场了。燕红没法子只好剪了头发做尼姑,到杭州来投奔龚大少爷——” 燕红看破红尘 “慢一点,慢一点!”刘姑太太问说,“她既然做了尼姑,怎么又来投奔龚大少爷?是不是想留头发还俗,仍旧做龚家的姨太太。” “喏,误会就在这里!刘姑太太,连你都这样在想,就难怪龚家大少奶奶疑心了。”宋嫂放低了声音说,“他们大少奶奶我也见过一回,人不大说话,是个厉害角色,听燕红说要寻尼姑庵落脚,将计就计,把她送到一座白衣庵,叫那里的老师太做耳目,看住燕红,不要跟她们大少爷来往。燕红为这一点,心里不舒服,决意要离开白衣庵。” “宋嫂,”刘姑太太面色凝重地说,“照这样子,我就不便邀她来了。” 宋嫂亦已发觉自己的措词欠妥,立即答说:“刘姑太太,你当是她要离开白衣庵,是为了跟龚大少爷来往方便?不是,不是!燕红倒真是看破红尘了,龚大少爷读书的人,也不会做那种没品行的事。如果说她有还俗的意思,那就叫龚大少爷另外找一处地方住好了,何必还要住庵?” “这话倒也是。不过,我不能不防。” “不要说刘姑太太要防,我也要防,相信不过的事,我随随便便来经手,不是害你刘姑太太?” “好了!既然你这样说,我相信你。不过,”刘姑太太沉吟了一会说,“我想还是要跟龚大少爷说明白。” “噢,”宋嫂问道,“预备怎么样说?” “当然也不能说不准龚大少爷上门,不过——” 刘姑太太觉得不易措词,宋嫂却很明白,她连连点头:“我晓得了。偶尔来一来,规规矩矩谈谈天,不好败坏你的门风——” “不对,不对!”刘姑太太笑着摇手,“她又不是我的女儿,什么门风不门风?” “那么说,不好败坏刘氏家庵的清规?” “对,要这样说。还有,不能带她出去的。” “那还用得着说?能带出去,就是败坏清规。就是龚大少爷没有来,燕红一个人要出去,也是不许的。” “好了,只要做到这一点,我就没话说。”刘姑太太紧接着说,“既然她来同我做伴,我当她自己人一样,我吃啥,她吃啥,庵里她算半个主人,跟阿常她们不同的。” “阿常”便是那装束似道姑的长发姑娘,此外还有一个老佛婆,这都是按月拿工钱,受雇来服役的。刘姑太太的意思,燕红亦可指挥她们二人。 “刘姑太太待人厚道,也算燕红的福气。” “你不要这样说,人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宋嫂盘算了一下说,“你老人家先不要出去,我同龚大少爷谈过了来回复你。” “好!我在这里等你。” 当刘姑太太与宋嫂密谈时,龚定庵与燕红已悄悄计议停当。所以一见了宋嫂,他首先表示态度:“如果刘姑太太乐意结缘,最好不要客气,日长天久,不是三两天作客的事,食用开销,要定个数目。” “用不着!刘氏家庵有产业的,刘姑太太也是极大方、极厚道的人。不过,有句话,龚大少爷,我同你私下说一说。” “没有关系。”燕红接口说道,“就在这里说好了。” 宋嫂踌躇了一会说:“也好,我就直说了。龚大少爷,你来探望的时候,要记牢,家庵有家庵的清规。” “当然,她会守这里的清规,我更不能做无礼的事。还有呢?” “还有,就是,行动不大自由——” “我明白了,”燕红说道,“我要到哪儿去,一定要有个靠得住的人,跟我在一起。让我一个人出门,我还害怕呢!” 这就没话可说了。宋嫂将刘姑太太请了出来,彼此都非常高兴。但由初次见面,一转而为相伴终生,其间的变化太快,所以燕红与刘姑太太,心理上多少还有些格格不入之感,好在有宋嫂在中间作媒介,而燕红的事,龚定庵可以做一半的主,所以仍旧谈得很多也很深。 首先是燕红的用度,虽然刘姑太太表示一切都由她负担,但那一来燕红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龚定庵更不愿无端受惠,他向宋嫂说道:“让刘姑太太独力撑持,我心里很不安,一定要有一个比较公平的,彼此分担的办法。” “这是情分。”宋嫂先站在刘姑太太这面说话,“情分是不能摆在秤盘上秤的。” “话虽如此,刘姑太太总也不忍让她心里一直有个欠了人情债的负担在那里。” “这倒也是实话。”宋嫂便转过来帮这方面说话了,“刘姑太太,你老人家再想一想。” “叫我怎么说呢?真的,我实在是无从说起,莫非每个月要记账、算账,到了月底三一三十一分摊?麻烦都麻烦死了。” 宋嫂心想,三一三十一分摊,是叫谁去分摊?当然是“龚大少爷”,他不常在杭州,就算常在杭州,每个月上门去收款,似乎也是件很尴尬的事。 这样转着念头,倒有了一个计较,开口说道:“龚大少爷,我看这样子,你买它几十亩西湖田,请刘姑太太的经租账房一起去管。每年收几十担谷子,公用、客用的,都有了。” “不错,我原来也是这么想。”龚定庵说,“这件事就托你办了。” 宋嫂既惊且喜。“西湖田”因为有西湖水灌溉,是水旱不荒的上等良田,托她去办这件事,照“成三破二”的例规,一百两的产价有五两的中人钱。龚定庵要为燕红买西湖田,总得买五十亩,时价要值两三千银子,中人钱便有一百多两,因而笑逐颜开地说:“龚大少爷,你让我赚一笔棺材本,我要叫阿狗给你老人家磕头。” “小事、小事!”龚定庵说,“你明天叫你儿子来看我,我先拿两百银子给你做定钱。” “不忙,不忙!等看好了再说。” “我不必看,请刘姑太太做主。” “不,不!与我无关。” “既然住在一起,休戚相关,凡事我们商量着办。”燕红向龚定庵说,“你放心好了。” “悟师太这几句话说得好。”刘姑太太忽然看着龚定庵说,“女人总是女人,有些话是不便让你们听见的。定庵先生,请你随便逛一逛,看看房子有哪些地方要改要修?” “好,好!”龚定庵欣然起身,乐于回避。 于是刘姑太太先向宋嫂抛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帮腔,然后握着燕红的手说:“悟师太,既然做了一家人,我年纪又比你大得多,我说错了话,你不要动气。” 这段开场白,便表示她说的话会不中听,燕红很沉着地答说:“刘姑太太,你说的话,当然是为大家好,我哪里会动气?而且日常相处哪里好为一两句话认真?”她觉得话中有语病,赶紧又补充,“我不是说刘姑太太你的话错了,我是说以后,如果我的话不对,请你原谅我是无心的。” 早晚拜佛做功课 “彼此都应该这样。”刘姑太太问道,“悟师太,你受过戒没有?” “还没有。” “那么,怎么倒有了法名了呢?” “当时——”燕红答说,“为情势所逼,表面上要把出了家的样子都摆出来。我师父慈悲,权宜处置,帮我过了一个难关。” “原来是一时从权。现在难关已经过了,你既然没有受过戒,只算居士,同我是一样的。何不把头发留起来?” “是啊!”宋嫂马上接口,“我也总是觉得都好,就可惜没有头发。” “刘姑太太,谢谢你的好意,我是绝不还俗的。” “你本来就在俗家,有啥俗好还?” 词锋犀利,燕红颇感威胁,同时心里亦有些彷徨,想来想去怎么样说都不合适,只好保持沉默。 “我晓得你对佛菩萨是很虔诚的,你尽管照样念经、吃斋,早晚拜佛做功课,就是一样,你把头发留起来。”刘姑太太又说,“你是读过书的,我是不认识多少字,说一句话或许比方得不大对,你不留头发,我总有一种‘非我族类’想法,心里不是很舒服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根本无法相处。燕红没有想到,马上面临一个抉择的局面,要住下来就得留发,否则,一切作罢。 那么,她不由得自问:刘姑太太是不是以此作为条件,甚至是威胁呢?如果事先说清楚是条件,已成事实,而有此要求,便成了威胁。这样转着念头,心里就不免反感。 在一旁冷眼观察的宋嫂看出气氛不大融洽,生恐变成僵局,便即说道:“刘姑太太,你是为悟师太好,不过悟师太也有悟师太的难处。一个女人家,说是剪了头发去做尼姑,这不是转个念头就做得到的事。既然这样子,今天也不能为了刘姑太太你一句话相劝,就把头发留起来。那一来,倒显得当初剪头发,根本是多余的。好在日子长得很,慢慢谈。” 刘姑太太也发觉自己强人所难,而又操之过急,非常不智,因而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接着又对燕红说,“妹妹,我这个人就是性子急。” 这一声“妹妹”让燕红相当感动,紧握着刘姑太太的手,虽无言语,但已无芥蒂,却是很明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