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元1399》 第1章 珠母海 岭南往南,在湖广行省的最南端,廉州路与雷州路之间,有一片宽广的海域。 千年以前,便有渔民在此,以采珠为生。 此处海域所产珍珠,被称为“南珠”。自秦汉起,便成为历代皇家的贡品。其质地细腻凝重、光润晶莹,远超于产自东北的“东珠”及来自西域的“西珠”。 珠贝孕珠如妇人孕子,故珠贝被称为“珠母”,这片海域也因此被称为“珠母海”。 珠母海往南,不知百多里许,有一座无名小岛,在清晨的薄雾中,正缓缓地吐露着自己的身姿。 小岛不大,如嵌在汪洋中一枚碧绿澄澈的小小翡翠。 又如凌波的仙子,静谧而立于海天之间,任由海风侵扰,碧波捶打。 初阳未升,天光欲亮。 小岛临海的树林中,突然冲出两道身影。 匆匆的脚步声,立时打破了这座小岛的安宁。 两人俱是一身黑衣,黑布蒙面。 前方那人,手提一把精光微闪的扑刀,睁着一双狠辣的眼珠,朝着海边狂奔。 后面那人,露出一大一小的两只不对称眼,肩上扛着一个几近一人高的大袋子,气喘吁吁地努力紧随。 “莫大……大,大哥,等下我啊!这厮,好重……” 前方的莫大,头也未回,“噌,噌”地窜过沙滩,一直冲到一块礁石旁,看见拴在边上的小船,才稍稍地停下喘了口气。 宽不及六尺的小船,正随着潮水,挣扎起伏。 莫大趟入水中,解开缆绳,将小船推离礁石。 沙滩上,被大袋子几乎压弯了腰的不对称眼,正吭哧吭哧地努力前进。 “哥,我的亲哥哎,你别跑那么快,好歹等下我啊……” 莫大站在与腰相齐的小船边上,紧紧抓着船沿,转身皱眉轻喝道:“苟弟,你小心点,别把人给弄死了!” “安心啦!”苟弟继续喘着粗气,颠了颠肩上的大袋子,步入水中,晃到船边,转过身,将大袋子拱起。 一人拱,一人托,微微蠕动的大袋子贴着水面被移向船沿。 “咚——” 大袋子撞向船沿,发出一声闷响。 “你怎么回事?”莫大怒喝道。 “腿有点软……”苟弟的不对称眼中,努出一丝的紧张与歉意。他匆匆爬上船,开始解开这个大袋子。 莫大跟着上船,坐到船尾,双眼紧紧地盯着正被打开的袋子,操起双桨,开始划动。 顺着渐退的潮水,小船缓缓离岛而去。 袋子里,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呻吟。苟弟手忙脚乱地扒拉着,倒出一个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少年。 “你再看清楚,别抓错了人,我可饶不得你!”莫大冷声说道。 “绝对不会!”苟弟拍着胸脯说道:“凭着我的双眼,怎么可能会认错人?” 莫大默默地盯着苟弟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 苟弟从怀里掏出一片绢布,扳过少年的脸,就着模模糊糊的晨曦,仔细地辨认。 绢布之上,了了数笔,勾出一个相貌清秀、神情呆滞的少年。 与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子,确实有七八分相似。 “怎么长得跟娘们似的?”莫大凑过来,盯着少年的脸,疑惑地问道:“你确定没搞错?” “放心,绝对没有问题!”苟弟又把胸脯拍得膨膨作响。 “这片海域,千里之内,能住人的只有这个小岛。不是我吹牛,除了我,没人能找得到这里!除非他们要找的人不在这片海域,否则绝对逃不出我的法眼!” 莫大又看了一眼苟弟那两只各自乱窜的眼珠子。 虽然对苟弟的“法眼”心存疑虑,对于他的能耐,莫大还是比较相信的。 这厮涠州岛人,世代以采珠为生。 为人虽然胆小怕死,但是若论水性与对这片海域的熟悉程度,在莫大所有认识的人之中,确实无人可及。 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找他合作,来做这一票。 “还活着吧?别被你真给弄死了!”莫大看着一动不动的少年,心里莫明的有些不安。 “不会的!”苟弟把画像塞回怀里,弯出腰,掬些海水,泼向少年脸面,顺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嘴里啧啧道:“这脸,可真够嫩的……醒醒,快点醒过来!” 少年一动不动。 莫大停下船桨,埋怨道:“跟你说过,别下那么多迷药……” “没事,绝对没事!”苟弟断然说道,心里却有些发虚。 第一次下迷药,经验不足,真要把这家伙给药死,莫大很可能会宰了自己。 苟弟继续往少年脸上浇水,一边拍着他的脸,叫道:“醒醒……听到的话,就把眼睛给老子睁开来!” “轻点,别把人给拍死了!”莫大忍不住又提醒道。 蜷在船舱中的少年,终于微微地抽搐着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两只眼珠轻颤,却始终未能撑开沉重的眼皮。 苟弟曲起食指,探向少年鼻尖,喜道:“活着,还喘着气呢……” 我还活着吗? 少年抖着胳膊想把自己撑起来,可是四肢浑软无力,如已散架。 是因为自己刚才在演出的时候,从戏台上摔下来的缘故吗? “演出结束了吗?”少年闭着眼,眉头紧蹙,呻吟着问道。 “演出?”苟弟有些忐忑的看向莫大,“还能吭气,死倒没死,可是好像有点傻了,会不会被扣钱?” 莫大抄起船桨,默不吭声地开始划动,水声便洒洒地响了起来。 “没死就好,让他先清醒一阵再说。”苟弟嘴里嘀咕着,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靠船沿,拍舷而歌: 耳朵儿畔,尽诉苦。 脸儿粉腻,口边朱麝香浓。 锦被翻红浪,最美是玉臂相交。 偎香恣怜宠,丁香笑吐舌尖儿送…… 嗓音粗而不粝,婉转曲折之中,竟然流露出令人心颤的缠绵。 曲声钻入少年耳中,在他的脑中莫明地幻化出一个俊朗的书生,正啃着一个娇嫩柔弱的小姐姐。 如同被灌入一管兴奋剂,心头之血突然泵起,在少年苍白的双颊之上,染出一层细细的红晕。 这是哪里的带颜色小调? 不对,应该是某个戏曲的选段? 是“西厢”吗? 可是为什么跟自己唱过的《西厢》并不太一样? 是哪来的高人? 这,是哪? 我……是谁? 两段记忆如奔涌入海的江河,冲入少年脑中,让他愈加的昏昏沉沉。 我,是个戏子? 是个在戏台上翻滚了十多年、唱做俱能的文武生? 不对,我是个公子? 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在小岛上饱读了十年诗书的弱冠少年? 一幅幅模糊的画面,与一阵阵嘈杂的声音,不住地交相穿梭。 有车流喧嚣的高楼大厦,有静谧安详的海上小岛;有阴暗逼仄的练功房,有干净整洁的小院子。 有悠扬婉转的唱腔,有朗朗的读书声,有铿锵激昂的锣鼓,还有丁丁当当的铁锤…… 穿了啊…… 第2章 原版西厢 “青春年少,一对风流种, 恰似娇鸾配雏凤。 把腰儿抱定,拥入书斋……” 看着少年渐渐急促的呼吸,苟弟唱得更欢了。 少年心中大动。 原版“西厢”啊! 哪怕是正儿八经科班出身的自己,也未曾见过全貌! 会被404的…… “别唱了!”一个略显烦躁的声音响起。 别啊——少年挣扎着,努力想吼出声。 还好,曲子略微卡了下,又继续播放。 只是声音渐低,却让人越觉旖旎。 “灯下偎香恣怜宠, 拍惜了一顿,呜咂了多时。 紧抱着歆,那孩儿不动, 更有甚功夫脱衣裳,便得个胸前,把乃……” “闭嘴!” 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喝,掐断了这支色彩渐浓的曲子。也让少年一腔正准备涌上鼻尖的热血,立时缩了回去。 md,我都准备那个人,你给我断了? “下面呢?”少年垂死病中惊坐起,怒道:“下面呢——” “下面?”苟弟眨巴着两只不对称眼,茫然地说道:“下面,是水啊……” “水?”少年侧身一看,顿时愣住,喃喃说道:“我,为什么会在海上?” “是这样啊,甄公子……”苟弟嘴角上勾,露出尽出一副尽可能的慈祥,说道:“有一位王爷看上你了,特地请我们过来,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 说个瞎话都不考虑下技术含量的吗? 少年眼光在四周迅速扫了一圈。 清晨,薄雾,海水,孤舟。 一座小岛正在身后隐隐离去。 那应该就是原主生活了十年的小岛。 昨夜还在岛上正常作息,一觉醒来却被放到这个小船上。 这是,被绑架了? 划船的那个,满脸凶相,腰有朴刀,显然是根硬骨头。 眼前这个瘦弱的段子手,两只一大一小的眼珠子各自溜个不停,倒像一个随时准备跑路的狗头军师。 少年蜷起身子,抱着双膝缩在船边,哆哆嗦嗦地说道:“我,我,害pia……” “害怕?怕什么?”苟弟拍着胸脯,豪气地说道:“我跟莫大哥,可都是好人!你有什么可害怕的?” “不,不是……我怕水,一看到海我就头晕……” “哈哈……”苟弟露出自得的笑容,胸脯拍得更加响亮,“放心,单论水性,这一整片的海域,就没人比你家苟爷我更强的!今天就算是龙王爷要收你,我也能把你抢回来!” “真的吗?”少年惊喜地说道,心里却有些发凉。 这厮看来水性是真的不错,自己哪怕跳入海里,估计也游不过他。 “当然了!不信你问莫大哥……在陆地上我在他手里过不了三招,可是一旦入了海,我可以让他一个鼻子!” 正在划船的莫大,面色僵硬地盯着苟弟,扬起手中的船桨,却又落入水中狂刨。 “狗哥,你——太厉害了!” 少年两眼冒着星星看向苟弟,把他看得浑身舒畅。 这读书郎不错啊,一表人才,说话还这么好听! 难怪有人会出这么多钱来逮他。 “你叫什么名字?”正在划船的莫大,突然冷声问道。 少年一怔,我叫什么名字? 有点忘了啊…… “你,是姓甄吧?”见他发怔,苟弟显得有些紧张。 “对,对,我是姓甄……”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姓甄。 可是,上辈子自己姓甄名鑫,这辈子名啥来着? 自己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这感觉委实奇怪! “岛上还有人姓甄吗?”莫大继续冷冷地问道。 “没有啦!”苟弟抢先回答道:“你不是说,岛上只有一个姓甄的吗?” “闭嘴!”莫大怒喝道。 甄鑫斜了苟弟一眼,这俩对岛上的情况,竟然了解得如此清楚? 后背依住船沿,甄鑫两脚慢慢前伸,感受着身子里的力量。 似乎,有点虚啊…… “你们,真的是带我去吃香的喝辣的?”甄鑫一脸狐疑地问道。 “那当然!”苟弟毫不犹豫地答道。 “我年纪小,你别骗我……” “怎么可能啊……” “那就好!”甄鑫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即脸上现出悲戚之色。 对于一个浸淫舞台多年的人来说,随时调控自己的情感表现模式,不过是基操。 百忙之中,甄鑫甚至已挤出了数滴眼泪。 “我那该死的老爹,终于知道让人来接我了吗?呜……” “啥?”苟弟于莫大同时愣住。 不过数息之间,甄鑫已经成功地让自己泪流满面。 “你们不知道啊,我命苦啊……” “我母亲本是王府侍女,生下我之后,惹怒了王妃,一心要杀我。我可怜的亲娘只好带着我逃出王府,一路漂泊……呜……好不容易将我藏在这个小岛之上。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吗……” 真的是好可怜呐! 简直就是听着落泪、闻着伤心的一出悲剧! 苟弟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弱不禁风的少年,心里涌出一阵莫明的同情心。 “难怪,会有人出那么多的赏银……”苟弟喃喃地说道。 一个王爷,花巨资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私生子,这个故事,可以的! “你父亲,是哪个王爷?”苟弟忍不住问道。 甄鑫犹犹豫豫地答道:“我不是很清楚,也许,是云南那边的吧……” “云南王!”苟弟大喜,叫道:“莫大,咱们,咱们发财啦!” 若是能把这小子直接送去云南王府上,自己全家下半辈子岂不是可以翘着脚享福了! 莫大眼中也掠过一丝惊喜,可是随即哼了一声,不屑道:“你怎么证明你是王府之子?” 甄鑫双手一摊,为难地说道:“你还真把我给问倒了!” “那时我还小啊,这些都是我亲娘告诉我的……嗯,倒是有个东西应该多少可以证明下……” “什么东西?”苟弟热切地问道。 “我房间里有个这么大的匣子……”甄鑫比划着说道:“里面有五万两中统宝钞,是我亲娘从王府里带出来,我呆在岛上一直没机会花。” “五万两?” 苟弟两眼,同时圆睁。 现今中统宝钞虽然贬值得厉害,但最少也值个五千两现银。 这可是一大笔巨款呐!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苟弟捶胸顿足,看向莫大问道:“要不,咱回去拿下?” 说不心动,那是不可能的。可是莫大还是摇着头说道:“别生事,你就肯定回去了还能出得来?” “可是,咱们这次的赏银,也不过五百两啊……” “闭嘴!”莫大又是一声怒喝。 手头没有针线,否则真得把这厮一张鸟嘴给缝上! 第3章 不会水的少年 甄鑫微松了口气,这俩既然是求财,那就好办一些。他颤微微地站起身,看向渐渐远去的小岛,摊开手伸了个懒腰。 “呛啷”声响,抛开船桨的莫大,已经抽出朴刀,戳向甄鑫,冷冷说道:“怎么,想跳海逃生?” “没,没……”甄鑫慌慌张张说道:“我根本就不会水,哪敢跳海里去,这不饿狗下茅房吗?” “啥意思?”苟弟茫然问道。 “找屎啊!” “哈哈——小哥,你可真逗!”苟弟顿足大笑。 莫大却依然死着张糙脸,一挥手将苟弟赶去划船,自己抱着朴刀,一屁股坐在甄鑫边上。 甄鑫似乎被吓着了,扑倒在对面船沿,哆哆嗦嗦着抓住船舷。 船只猛然晃动。 “别动!”苟弟急急地喊道:“坐下,船会翻掉的……” “我,我头晕,晕船……晕得厉害……”甄鑫摇着身子,如风中柳摆,似乎随时要掉下船去。 “快抓住他啊!”苟弟叫道。 莫大略一犹豫,倒转扑刀,伸手向甄鑫抓去。 船在晃,甄鑫晃得比船还厉害,嘴里“啊,啊”的叫着,双手乱挥,十足的惊惶失措。 “救,救命啊……”甄鑫抑扬顿挫地叫着,撞向莫大。右脚悄然勾起,在船板上死命一搓,整个人便顶住莫大的腰腹,砸向他身后的船沿。 “咚!” 莫大后脊撞在船舷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还没等他从剧痛中缓过劲来,甄鑫已经拱着他,翻过船舷,砸入海中,溅起一篷浪花。 苟弟惊诧莫明地看着撞成一团的两个人“卟嗵嗵”地一起没入海面。 “大,大哥……”苟弟对着海水惊慌地叫着:“小心点啊!他,他不会水啊……” 不对,苟弟突然想起,这个莫大好像水性也不是很好的样子。 他能把这五百两银捞起来吗? 自己要下去吗? 好像有些危险啊…… 要知道,在水里救人,最怕的就是救那种喜欢挣扎的落水者。 要不让这俩先淹会? 在苟弟犹疑不定之时,憋住胸中一口气的甄鑫,一只手叉开莫大握着朴刀的右臂,一只手扯着他继续下坠。 莫大早已乱了方寸,他哪里会想得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会将自己直接撞入海中。 若是在陆上,他自然可以从容应付。可是突然间被咕嘟嘟地灌了两大口海水之后,他第一个反应,便是乱划着四肢,努力地去抓住头顶上的船只。 可是手刚碰到滑不唧溜的船底,整个人便被扯了下去。 甄鑫曲指成爪,照着莫大脖颈处一掐,随即松开。 刚刚能够勉强闭住呼吸的莫大,嘴巴下意识一张,海水再次直灌而入。 甄鑫反手抓住他的右臂,扯着刀刃照脖子轻轻一顺,一股血水便迸射而出。随着涌动的气泡,晃出海面,慢慢地散开。 正蹲坐在船头纠结的苟弟,大惊失色,捶胸顿足地怒吼道:“莫大,你,你小心点,别真的杀了他啊!两个二百五十,两银呐——” 一个好端端地站在船上,却能掉进海里。 一个水性这么烂,在水里不仅捞不起人,还能把人给砍伤了? 真是两个二百五! 苟弟曲身便想跳入海里,两腿刚撑起,却又缩了回去。 那憨货脑子这会儿不清醒,自己在水里,万一被他砍到了怎么办? 还是再等片刻,待莫大缓过劲来再说。 苟弟蹲回船头,两眼努力地穿过暗浑的海水,寻找着那两人的身子。 船尾处,缓缓地冒出一个脑袋,不是莫大,而是甄鑫! 苟弟一颗眼珠子盯着甄鑫,另一颗眼珠子探向海面,脑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怎么,怎么上来了?受,受伤了没?” 甄鑫把两条胳膊挂在船尾上,忍着如雷般的心跳,默默地摇了摇头,作深沉状。 从开始发力对付莫大至此,不过十来息时间,甄鑫却感觉自己熬过了一个世纪。 隐在船尾之下的身体,一直打着颤,不是害怕,而是因为几乎脱了力。 这具身体,太弱了! “我,我大哥呢?”苟弟心里生出一丝的不安。 甄鑫嘴角往船外一努。 苟弟两只眼同时投向海面,四处乱瞅。 一卷海浪荡过,慢慢地吐出一个脸朝海底背朝天的身子。一滩鲜血,自他的肩脖处淌出,被海水一冲,旋即化开。 “莫,莫大哥死了?”苟弟难以置信地看着甄鑫,迎来的却是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苟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把探出的身子完全缩了回去。 “你,你……杀了莫大哥?”。 “嗯。”甄鑫似乎不经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摇头否认道:“不,不是我,是他自己不小心,把自己的脖子给抹到了。” 莫大哥把自己给杀了? 怎么可能! 我信你个鬼! 苟弟惊疑不定地看着只在船尾露出一个脑袋的甄鑫,后背冒出阵阵凉意。 这家伙真的杀了莫大? 他是怎么做得到的? 这真的只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呆子吗? 竟然还自称不会水! 这一次,自己好像走眼了! 看着苟弟慌乱的双眼,甄鑫不再掩饰自己的疲惫之色,懒洋洋地说道:“我有些脱力,你,能不能过来拉我上船?” “不行!”苟弟脱口而出,随即瘫开四肢,软绵绵地说道:“我,我有些晕船了,现在手脚乏力……” 这家伙好狠,不仅杀了莫大,还想骗自己过去,连自己一起杀了! 二对一,还被他杀了一人。一对一,自己必死无疑! 大意了,应该把他捆紧了才对! 苟弟心里暗骂着,两只眼珠子疯狂地滴溜溜乱转。 甄鑫却只能无奈地看着他。 晕船? 编个谎有这么难吗?竟然只会用如此拙劣的借口! 拾我的牙慧…… 不过,这家伙倒是有当戏子的潜力! “跟我说说,到底是谁雇你们绑架我?” “你,你不是说,是云南王吗?”苟弟眨巴着不解的眼睛。 甄鑫两手一撑,作势便欲翻上小船。 “你,你别上来……”苟弟急急的叫道。 “为啥?”甄鑫奇怪地问道。 “因,因为……”急切之间,苟弟灵光突现,从怀里掏出那幅帛画,反手扣在船舷上,恶狠狠地说道:“你想知道的事,都在这幅画上。你,你让我走……要不然,要不然我就把它扔进海里去!” “行,我答应你!”甄鑫毫不犹豫地说道。 “真的?”苟弟不敢置信。 “要不然,我自己去拿?”甄鑫又作势翻身上船。 “别……”苟弟将帛画扣在船头,随即顺手抓起船桨,反身一跃,砸入水中。 “扑嗵嗵”声响起,苟弟抱着船桨,死命蹬水,转眼远去。 甄鑫双手勾住船舷,放下自己的身子,长长地吐了口气,而后纵身一跃,几乎用尽所有剩余的气力,翻入船中,仰面瘫倒。 真他娘的累! 这具身子,弱爆了! 不是他不想宰了这个不对称眼,或是抓住他想办法问清背后指使之人,而是此时根本提不起任何力气。还好那家伙怕死得很,否则只要拿着船桨,就能把自己活活拍死在海里。 甄鑫抓起帛画瞄了一眼,苦笑着将它扔进海里,软软地躺倒在船板上,仰望着渐明的天空,任由船只随波而漂。 群星渐渐淡去,海风多了些许温存的味道,海浪悠悠地扇着小船。 一切都让人迷醉,却又让人心悸。 两个人生、两段记忆,终于渐渐融合在这个羸弱的身躯之内。 南海上无名的小岛。 十年来足不出岛的生活。 不知父、不知母,不知从何而来,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什么名字! 大宋已灭,崖山之战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忽必烈的元朝一统天下,如今,已是至元二十六年了…… 第4章 开局一个漂亮小姐姐 轻柔的海风,送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呼叫声:“甄……公子……” 瘫在船上的甄鑫茫然地睁开眼睛。 运气相当不错,一股暗搓搓的海流,正把身下的船只推回前方的小岛。 岸上,有个女子俏然而立。 “这……我,我在这……”甄鑫抬起手,向女子死命地挥舞着。 然而,得不到任何回应。 那女子只是站在那,任海风拂乱她满头乌黑的秀发。双手下垂,轻轻摁住随风而动的裙摆。 不喜,不怒。 甄鑫心头掠过一丝凉意,又攒起一些气力,翻出船扑入水中。 水不及胸,甄鑫踮着脚,跌跌撞撞冲上岸去。 身材高挑的女子面目渐渐清晰,麦色肌肤光滑而圆润,精致的五官错落有致地排在鹅蛋形的脸上。身上穿的不过是粗布衣裳,脸上也未施任何粉黛,却显示出一种让甄鑫感觉到惊心动魄的美丽。 只是,这份美丽看着近在眼中,触手可及,却又遥若云汉,咫尺天涯。 她,既不属于陪伴了十年之久的原主,也一样的不属于如今的甄鑫。 不过开局有一个漂亮的小姐姐,其实还算不错…… “阿黎……”甄鑫伸出湿漉漉的双手,看着女子,眼中既有委屈的期盼,也有满含着疲惫的埋怨。 还有一缕缕毫不掩饰的迷醉。 阿黎眼中闪过些许诧异,旋即消失不见。 “回去吧!”声音清脆动听,如一只陌生的黄鹂。 黄鹂说罢,转身便走。 甄鑫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勉力跟上。 一路之上,黄鹂再未曾开口。好在留给甄鑫的,还有一个秀美而挺拔的身影,既不太远,也不太近。 穿过环绕着小岛的这片密林,又顺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进了岛上的村子。 全岛近百人,全都居住于此。 村子正中间,并排着两座大石屋。 甄鑫疲惫不堪地跟着阿黎,进入右边石屋的院子里。 厢房里,突然颠出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婆子。 “哎呀呀,我的小公子啊——”老婆子尖叫道:“你跑哪去了?快把我跟阿黎急疯了!可没什么闪失吧!” 老婆子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摸索着甄鑫。 脑袋有在,四肢俱全,中间那个…… 甄鑫下意识往后一缩,没被摸着。 此人,便是陪着甄公子在这里住了十年的俞婆婆。 一张貌似和蔼的脸上,布着淡淡的皱纹,头发灰白参半,身上的衣裳收拾得清清楚楚。 “我,我没事的……”甄鑫双手下垂于身前,护住要害。 俞婆婆松了口气,嘴里骂道:“阿黎你怎么照顾的公子?你看全身都湿透了!你把他丢海里去了吗?公子你饿了没?我给你弄点好吃的去?” 甄鑫突然打了个哆嗦,看着抿嘴不言的阿黎,摇头苦笑道:“不用了,我累得很,先去睡一觉。” 石屋一进一落,厅堂两侧各有一个房间。 甄鑫耷拉着身子,进了左手房间,扒去身上的湿衣裳,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就此昏睡而去。 …… 死去活来的一觉! 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 身上湿漉漉的衣裳,已经不知道被谁脱去,换上的是清爽里衣。 窗棂处,洒进缕缕月光,照着空旷的房间,让甄鑫自心底深处涌出一股悲凉。 不是因为穿了,也不是因为刚刚经历的死里逃生,而是因为汹涌而至的孤独感! 一觉醒来,虽然已经完全接收了原主的记忆,可是这个身躯,对于甄鑫来说,不过是具经历了十五年的行尸坐肉。 自四五岁被接到这个岛上后,再未曾未离开。十年来,两耳不闻岛外事,每日里懵懵懂懂,除了读书,啥事不去想,啥活不会干。 未曾习武,只读文章。身体虚得一批,脑子里却充斥着各种似乎毫无用处的知识。 诗词曲赋、经义策论、经济术数、民政兵事、天文地理。涉猎极广,却如同一只被填满杂粮的鸭子,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这是一个已经被读傻掉的书呆子! 这倒也罢了。 在这个岛上,自己身份应该相当尊贵。不仅被称为“公子”,身边还有一个专门侍候自己的婆婆,有一个专门教导自己的先生,有一个专门陪着自己学习的侍读,还有一个专属的“童养媳”——阿黎。 岛上所有人,似乎都在围着自己转,可是没有一个真正的在关心自己。 甚至被绑架,可以说是死了一遭,在这个如一潭死水的村子里,都未曾溅起一丁点的波浪。 自己的身上,是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是谁想要抓住自己? 又是谁,向那两个绑匪透露自己的信息? 这岛上,谁是自己可以信任的人? 若是绑匪再来,自己又可以依靠谁? 是那个收养自己,把自己带到这个岛上,却似乎从未正眼瞧过自己的卢岛主? 是名义上的侍读,却从未掩饰过对自己的鄙视的小六? 是侍候了自己十年之久,已显老态的俞婆婆? 是身边这个连手都没碰过的“媳妇”阿黎? 还是岛上这些看着认识,其实完全陌生的近百个村民? 脑壳一阵阵的发疼,甄鑫叹了口气,起身下床。 几乎睡了一整天,也该饿了。 甄鑫走出房间,过了厅堂,来到院中。 月光如洗。 厢房里,传出俞婆婆沉重而富有节奏感的呼噜声。 边上的灶房内,一根残烛正微弱地照着桌上的一饭一菜。 饭是稠粥,菜是咸菜。 甄鑫眼睛一眯。 并不是他嫌弃这饭菜,而是突然想起来,自己被绑架时,竟然始终昏迷不醒。而且一向警觉的阿黎,竟然也一无所知。 那是,中了迷药? 这迷药,会是在饭里,还是在咸菜里? 咸菜并不是非吃不可,但是空空的肚子,多少得填上一些东西。 甄鑫咬着牙,不过三五口便将那碗稠粥倒入嘴中,揉了揉肚子,希望自己的胃会误以为已经吃了顿饱饭。 呆坐了小半个时辰,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起码可以排除一个选项了! 甄鑫来到院中,和着满院的月光与俞婆婆跌宕起伏的呼噜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自己终于在这具身子里,找到了满满的活力。 第5章 惊梦 既然有了活力,那是不是该做些属于活力范围之内的事? 甄鑫的双脚莫名其妙地就走向阿黎的房间。 房内的摆设,与自己的房间几乎一样。一床一桌一椅,以及靠墙的一排书柜。 只是书柜里没有一本书,上面零落着一些镜子、梳子与小剪。 月光从窄窄的石条窗之间挤入房间,似笑非笑地看着站在床前,睁大着双眼的甄鑫。 房间里飘浮着淡淡的香气,大概只有这些香气,才能证明这里是个女子的闺房。 甄鑫抽了抽鼻子,隔着一帘蚊帐,其实啥都看不见。 “阿黎,阿黎……”甄鑫轻轻地叫了两声。 床上人影似乎微微动弹,甄鑫立时转个方向,随时准备跑路。 蚊帐翻开,一条腿横伸而出。 甄鑫已退至门口,一颗心卟嗵嗵直跳。 虽然自己没有图谋不轨的心,可是有图谋不轨的行。阿黎一旦醒来被她抓个现形,暴捶自己一顿可能都算是轻的。 但是,那条腿终于还是耷拉在床沿,再无动静。 屏息了十五秒之后,甄鑫松了口气,又挪回床前。 月光照在帐前,轻裳斜盖着的一条坚实长腿,圆润且又饱满。让甄鑫觉得气血自丹田直冲而上,鼻尖浑热,脑子阵阵犯晕。 糟糕,晕腿了! 满腿子都是脑子…… 阿黎这模样,八成是中了迷药。看来,问题就是出在那缸咸菜上。 是谁下的迷药?如此精准! 甄鑫叹着气,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阿黎的房间。 站在院中琢磨片刻,甄鑫先去灶房直接砸碎了那缸咸菜。再回屋抱床薄被,卷坐在阿黎虚掩着的门前。 迷迷糊糊,晃晃悠悠之中,眼前闪出一片园子。奇石侧立,断井颓垣之间,是朵朵正在盛开的牡丹。 数株郁郁的梅树之后,是一个略显破败的亭子。一个女子倚亭而立,身着翠生生的裙衫,头载艳晶晶的花簪。 牡丹亭啊…… 这个我熟! 甄鑫大喜,抬脚便往亭上冲去。 亭子里,女子长袖掩面,缓缓转身,柔软的腰肢似乎不堪一握。 甄鑫如遭雷击,这位,是姓杜的阿黎? 而且还是眉目含春,令人生不出一丝丝惧意的阿黎! 快上! 甄鑫穿过怒放着的花丛,越过涓涓而淌的小溪,爬过崎岖不平的假山,终于浑身大汗地踏入亭中。 “小姐姐啊——咱一片幽情,爱煞你哩!” 甄鑫忍不住唱道: “转过这芍药栏前, 紧靠着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 袖梢儿温着牙儿苫也,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甄鑫脸上绽放出如花般的纯洁笑容,双手颤微微地伸向眼前这张吹弹可破的粉脸。 “你在干什么?”一声大喝突然传来。 甄鑫茫然地睁开眼睛,天已大亮。 没有翠生生的裙衫,没有艳晶晶的花簪,更没有含春的眉目,只有一双布满冷霜、几欲噬人的眼睛。 甄鑫一蹦而起。 “阿黎,你,你听我狡辩……哦不,解释下……”甄鑫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说道。 阿黎冷冷地看着他,问道:“你刚才唱的什么?” 她不关心我为什么会蹲在她门口,却关心我唱的什么? 是因为我唱得太好了吗? 甄鑫略显得意的说道:“这是一出戏文,讲的是……” “戏文?你什么时候学会唱戏了?” “没,没学,在书里看到的……我唱的好听吗?” “唱的很好听,以后别唱了!”阿黎侧过甄鑫,往外走去。 甄鑫一怔。 阿黎可不会调侃人,她说好听,那就是好听。但是她说别唱,也确实就是话面上的意思。 “为什么啊?”甄鑫急急跟上。 阿黎却抿嘴不言。 “我还会唱好多曲子呢,以后我可以经常唱给你听……” 阿黎脚步一顿,甄鑫赶紧刹车,鼻尖几乎撞到她的后脑勺。 “卢岛主说了,让你一心读书,少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上花功夫!” 卢岛主有说过吗? 我怎么不知道? 可是,不让唱戏怎么行,那可是自己的本行啊! “我,我不会影响到读书的,你若不信……” “天呐!”一声惨叫突然传来,“谁,是谁?哪个天杀的,把我腌了一年的咸菜全给砸了……别让我抓住你,我,我要让你……” 甄鑫心里暗叫糟糕,急忙冲向院子,叫道:“婆婆别咒,是我,是我……” “是你?”俞婆婆摁下满腔的愤怒,狐疑地看着甄鑫与阿黎。 “你偷我咸菜干嘛?给阿黎吃的?我跟你说过的,别让阿黎吃那么多,你……” “不,不是的!”甄鑫双手急摇。 “你偷咸菜吃也就罢了,干嘛把一整缸都给砸了?是不是阿黎让你干的?” 俞婆婆怒视阿黎。阿黎却低眉顺目,不言不语。 “先别气啊婆婆!”甄鑫轻轻地拍着俞婆婆的后背,“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不可能!”俞婆婆不依不饶地愤怒着。 “真的!昨天我半夜饿醒,看到你给我留的饭……” “我也给你留咸菜了!” “对,对!我吃了,真不错!”甄鑫赶紧夸了一口,继续说道:“然后看到灶房里有一只大老鼠,很大很大的那种。” “它偷吃咸菜?” “没有,没有。是我想打死它,可是它上窜下跳的,我,是我一不小心,就把那缸咸菜给砸破了。然后我追着老鼠,它一路窜到阿黎房间里,我就没敢再追进去……” “为什么不敢追进去?”俞婆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瞟着甄鑫。 “我,我怕吵到阿黎……” “阿黎呢?她睡死了吗?”俞婆婆转过头,喷向阿黎:“你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太能睡了!公子半夜抓老鼠,这么大动静都吵不醒你?你天天的啥活不干,有那么累吗?” 阿黎看了眼甄鑫,旋即低头沉思。 甄公子守在我房间门口,是为了捉老鼠? 为什么捉老鼠会唱那些奇奇怪怪的曲子? 这倒罢了,自己睡眠一向很浅,旦有风吹草动,必然惊醒。 先不说有没有老鼠这回事,平日里甄公子起个夜自己都会知道。可是昨天凌晨醒来时却发现甄公子房门大开,人已不见,自己却毫无查觉。 今天他守在门外,自己竟然还是没有发觉。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6章 第一课 “阿黎——”一个爽朗的声音,在院子外头响起。 俞婆婆转过头,恶狠狠地“呸”了一声,怒目侧立。 来人是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男子,头戴方巾,身着儒衫。一张方脸之上,是一双炯然有神的眼睛。 此人是原主的伴读“小六”。年纪与阿黎相仿,相貌虽然不如甄鑫清秀,但四肢显然比他健壮许多。 小六掠过脸上写着愤怒的俞婆婆,翘起嘴角,对着阿黎挂出一个相当温暖的笑容,和声问道:“阿黎,吃过早饭了吗?” 自尾椎骨处,突然冒出一股警觉,甄鑫皱着眉头,将目光从小六身上挪向阿黎。 “嗯。”阿黎嘴巴未动,用鼻子回答道。 “那,你们准备吃什么?” “关你什么事?”俞婆婆呛道。 “哦,俞婆婆啊,你做饭了没?”小六似乎毫不在意俞婆婆的敌意。 “你来干嘛?” “我来叫甄公子上学啊!” 直到此时,小六似乎才看到了站在一旁的甄鑫,惊讶地问道:“甄公子,你终于肯起床了?” 未等甄鑫回答,小六又幸灾乐祸地说道:“昨天你无故旷课一天,夫子可是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啊!” “我,我已经跟夫子请假了。”阿黎终于抬起眼,看向小六,神色显得有些焦虑。 小六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道:“夫子的规矩,有病必须本人请假。没病一律得照常上学,风雨不能阻!” “可……”阿黎轻咬下唇。 “我知道,但是……”小六两眼盯向阿黎,脸上分明是一番“求我,我来想办法”的表情。 “小六啊……”俞婆婆凑过身来,迅速换上一副和蔼的笑容,说道:“我就知道,咱小六最有办法了,你跟先生说下,放过我家公子这一遭,我保证他以后不会再犯了……” 小六看了眼犹豫之中的阿黎,为难地说道:“这个……我也……不是很有办法……” 眼见着阿黎就要开口,甄鑫突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冷声哼道:“阿黎,别理他!” 院中三人,同时诧异地看向甄鑫。 以往只要一听说夫子将要责罚,这位公子就会跟过着街的老鼠一样,胆魂俱颤。 今天是谁给了他这般勇气? 小六呵呵一笑,夸道:“甄公子,长大了啊……不错的表现!希望你在夫子面前,也能这么硬气。” “你,哥乌恩吧!”甄鑫淡然说道。 小六微微一怔,虽然听不明白甄鑫在说什么,却也没有在意。 “阿黎,那我先走了,有事叫我啊……”小六眼神在阿黎身上流连片刻,轻挥衣袖,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去。 阿黎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袖,默默地看着轻甄鑫,犹豫着说道:“要不,我跟夫子再求求情?” 阿黎还是在乎我的! 甄鑫心里涌出一股莫明的快乐,大手一挥,说道:“怕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不信夫子还能把我打死不成?” “哎呀小公子,你可不敢乱说!那家伙的心根本就不是肉长的,硬得很呢!虽然打不死你,把你打得三天起不了床,还是可以的!” 甄鑫屁股一凉。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算了,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没被揍过。 小时候练功偷懒,三天一小揍,五天一大揍,皮早就实了。 学堂设在卢岛主的那座石屋外右厢房。 卢岛主不在,小六俨然成了这座石屋的主人。 甄鑫斜了眼束手而立的小六,蹩进学堂。 学堂内,上首摆着一几一席,几上横着一把三尺长的戒尺。 下首是两几两席,几上端端正正地摆着笔墨纸砚。 糟糕,上学忘了带书本! 甄鑫转身,却撞进堵在门口的小六身上。 “怎么,还想逃课?呵呵,来不及了……”小六嗤笑道。 “让开!” “夫子,甄公子又不想上学了!”小六开心地喊道。 “我没有……” “(⊙v⊙)嗯——”一个拖着长长尾音的威严声响起,小六身后出现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 这老头,头束逍遥巾,身着棉布长衫。腰板挺得笔直,青白色的脸上,布满夹着伤痕的皱纹。数缕山羊胡,软软地挂在颌下,显得尤为碍眼。 此人,便是岛上唯一的先生,曾夫子。 “你若不想上课,从此之后可以不用再来。”曾夫子淡淡地说道。 威胁我? 我还真不想来了! “我忘了带书本了,回去拿下,马上过来!”甄鑫低下高贵的头。 曾夫子还未开口,小六先乐了:“哈,上学还会不带书本?我看甄公子是还没睡够啊,是不是找借口想回去再睡一天?” “对不起,我错了,先生!”甄鑫立即认错。 曾夫子微微颔首,“既然知道错了,那就戒尺一次。” 这就打上了? 甄鑫头皮发麻,却只能咬着牙伸出右手。 小六已经兴冲冲地拿着戒尺,提醒道:“先生,他昨日无故旷课一天。” 曾夫子瞥了眼小六,再次颔首道:“再加三次。” “你——”甄鑫怒视小六。 小六却笑嘻嘻地扬起戒尺,“别跑,再跑先生又要加罚了。” “先生,”甄鑫可怜兮兮地求道:“你先饶我这次,我以后再不犯错了!” 曾夫子负手,走进学堂,端坐上首席上。 “先生说不行!”小六一把抓住甄鑫右手三指,挥着戒尺,直抽而下 “啪啪啪啪”。 嘶—— 原来被戒尺打手掌,竟然会这么疼! 右掌心已经一片红肿,甄鑫咬牙切齿地轻轻抚触。 这恶狗,咬起主人来,一点也不含糊啊! 甄鑫误以为自己皮很实,这时候才想起来,皮实的根本就不是这具身子! 第一天上学没经验,看来想好好上学,必须要天天搞定这个破六才行。 甄鑫耷拉着右腕,转过身,却又被小六堵住。 “让我回去拿书本。”甄鑫强忍着怒气说道。 “不用回去了。”小六已经毫不掩饰他的得意,“昨天夫子讲的是欧阳修的文章,我已经抄了一遍,你跟着抄一遍即可。” 甄鑫竦然而惊。 自己的这个伴读,是跟自己有仇吗? 还是说,只是个纯粹的心机婊? 不过甄鑫如今可以确定的是,只要小六肯在曾夫子面前说两句好话,这顿打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小六他,想证明什么? 第7章 只能掀桌子了 欧阳修,唐宋八大家之一,北宋文坛领袖。他的诗文自然是足以让后人景仰,无论是《醉翁亭记》或是《卖油翁》,都是九年义务教育的必读文章。 可是眼前的这一篇,真的让甄鑫觉着头麻。 《上随州钱相公启》? 没听说过的古文,写得再好,对甄鑫来说,也是一篇毫无意义的文章。更何况,真的是看不懂! “比者及期被代投版言归宿官早愧于迷方书课仅能于自脱……” 欧阳先生跟姓钱的说了啥?还不加标点符号的! 这不坑人吗? “先生,能先给讲解下这篇文章吗?”甄鑫挠着头问道。 “先抄!”曾夫子举着一卷书,眼都未抬。 “可是,我看不懂啊……”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当学生,就该这么坦诚吧。 “没让你懂,先抄再背诵!” “我觉得,先搞明白了文章的含义,抄起来更容易记得住。” “读书百遍,其义自现。这么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我跟你解释吗?”曾夫子脸上已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我又不是郭大侠,啥乱七八糟的文字就能一股脑儿记得下来! 而且,连断句都没有,背个鬼啊! “我觉得,这样的学习方法,似乎有些不妥。而且,这种文章,读了有啥用?”甄鑫继续坚持道。 旁边的小六已经在掩嘴嗤笑。 “狂妄!”曾夫子将手中书卷望案几上一摔,吹着胡子怒喝道:“你有何资格质疑如何教学?你又有何资格质疑学什么样的文章?是我给你讲课,还是你给我上课?你若真有能耐,你来坐我这位置?” 甄鑫总算明白,为什么原主读了十年书,还是个懵懂小子。即使出生带着点智商,大概也被这老头给教没了。 当老师的,应该不都是这样吧? 甄鑫闭上嘴,轻轻地揉了揉红肿的右掌心,忍着痛握住毛笔,开始抄写。 多少还是得感谢下原主,要不然自己连毛笔字都不会写。 小六开始结结巴巴地读着,敢情他也没读明白。 也不知道欧阳先生听着后人如此读他的文章,会不会气得爬起来揍那夫子一顿? “……徒有恋轩之心未知报恩之所。” 五六百字的一篇文章,抄了一个多时辰才完成,可把甄鑫给累坏了。手腕倒还支持得住,可手掌是真握不住笔了。 曾夫子颌下胡子一摆,小六屁颠颠地起身,拿起甄鑫抄好的文章,逐字检查。 “先生,甄公子的抄写,一共错了十六个字。”小六恭恭敬敬地说道。 甄鑫凑过去一看,错的字都是自己把繁体字给直接简化了。 这应当不算错吧? 可是,这道理得跟谁说去? 写简体字怎么就得被歧视? 气抖冷! 甄鑫揉着掌心,委屈巴巴地看向曾夫子。 “打十六下!”曾夫子淡然说道。 “不行!”甄鑫一蹦老高。 原主以往,没少被这位夫子责罚,动辄就是戒尺伺候。一个挨习惯了,一个也罚习惯了。 曾夫子万没想到,这位一向柔顺的甄公子,今日竟然还敢反抗? “处罚加倍!” 小六抓起戒尺,嘿嘿地笑着逼向甄鑫。 妈的,这破学,老子不上了! 甄鑫把案几一掀,残墨直扑小六。小六脚步一顿,甄鑫已抢出身子,拔腿奔出门去。 “你,你……竖子敢尔……”曾夫子指着甄鑫,气得浑身发抖。 “站住,不准跑!回来……”小六抓着戒尺,边追边叫着。 “杀人啦——”凄厉的叫声突然在村子里响起,“狗奴才,欺师灭主了——” 狗奴才?还欺师灭主? 小六一怔,随即大怒,手中戒尺握得更紧,三步并作两步,急追而上。 听到惨叫声的村民,纷纷从自己的屋内探出头来观望。 院外,站着呆呆的阿黎,一脸莫名其妙。 甄鑫大喜,直冲到阿黎身后,叫道:“阿黎,拦住他,小六要杀了我!” 阿黎皱着眉头,横跨一步,冷冷地看着小六。 小六顿住脚,无奈说道:“没人要杀他,是夫子让我责罚甄公子!” 阿黎面色犹豫,可依然侧身护住甄鑫。 “阿黎,让开!”步出学堂的曾夫子,吹着山羊胡,怒斥道。 阿黎一动未动。 阿黎真是个好姑娘!甄鑫兴高采烈地转身,准备先溜为快。却“duang”的一声,撞入一人怀里。 甄鑫闷闷地抬头一看,此人年近四十,胡子邋遢,袒胸露肚,双臂的肌肉呈虬状般鼓起,让人不忍直视。 这是岛上的铁匠,老丁。 “回去!”丁铁匠俯视着甄鑫说道。 “小六要打死我啊……” 丁铁匠一手叉向甄鑫的脖子,刚要提起来,从隔壁院子中已杀出了怒气腾腾的俞婆婆。 “破铁匠,放开你的爪子,想杀我家小公子,老婆子跟你拼了……” 看着张牙舞爪的俞婆婆,丁铁匠皱着眉头往后稍退半步,一只手紧紧地拎住了甄鑫的衣领。 “放,放开我……”在这位丁铁匠手中,甄鑫一招竟然都躲不过去,脑袋被迫后仰,两只手胡乱挥舞。 俞婆婆直逼近跟前,一手抓住甄鑫,一手便向丁铁匠袒着的胸部突起拧去。 丁铁匠大惊失色,粗糙的脸上飘起一抹晕红,急急撒开手往后躲去。 “喂,你差不多点啊,别想着老牛吃嫩草。” 说话的人,是丁铁匠的老婆,徐娘半老徐夫人。 “我呸!”俞婆婆一口唾沫,几乎喷到相隔十余米的徐夫人脸上。 “我老婆子吃的米,比你吃的盐还多……” 甄鑫一脸懵圈地看着俞婆婆。 “猪草、兔草、狗尾巴草,我什么草没见过,还嫩草?也就你个破落户,才会把这憨货当根草,我看他就是一截泥巴根!” 徐夫人双手叉在汹涌的波涛之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俞婆婆,并未回话。 好凶啊,比阿黎的还凶! 甄鑫不敢多视,稍微瞄了一眼半便转开眼睛。 三十多岁的女人,惹不起…… “我告诉你们,谁敢动我家小公子,老婆子今天就是死在这,也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放肆!”曾夫子背着手,看着俞婆婆,冷冷地说道:“回去!” “哎!”俞婆婆脖子一缩,放下甄鑫,扭着头便颠了回去。 就这? 甄鑫茫然地看着俞婆婆,千万匹草泥马在脑子中飞驰而过。 第8章 为什么? 前面是抓着戒尺,一脸坦然的小六;他的身后,负手而立着曾夫子,看着甄鑫的目光之中,带着不屑的厌恶。 身后,徐夫人弯起的唇角,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一只手拽紧满脸着怒意的丁铁匠。 俞婆婆已经遁走,身侧还站着神色坚定的阿黎。 已有二三十个村民聚集而来,围在边上,饶有兴趣地看着略显尴尬的甄鑫。 还好,有阿黎在…… 徐夫人突然出声:“阿黎,到这边来。” 阿黎闻言,略一犹豫,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站在徐夫人另一侧。 不悲不忿。 有意思! 甄鑫突然之间,很想大笑一声。 岛上他认识的人,除了卢岛主之外,都在这了。 战力最强悍的丁铁匠,却挡不住颤微微的俞婆婆一爪;貌似嚣张的俞婆婆,却被曾夫子一言喝退。 卢岛主不在,岛上隐然以曾夫子这个唯一的读书人为尊,可是他却会听从小六的意见。 而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阿黎,却对徐夫人的命令生不出任何抵抗的意图。 甄鑫真没想过,一个小破岛之上,就这么些人,彼此之间的关系,竟然复杂如斯。 自己表面上被尊为“公子”,可是却没人把自己当回事。 对自己最好的俞婆婆,她的好也依然有个限度。 和自己应该最亲的阿黎,她更多的是在承担某种责任,却从未把自己当作亲人看待。 这是卢岛主为了掌控这个小岛,所布置下的手段吗? 甄鑫长吸了口气,抖了抖衣裳,对着曾夫子恭身一礼。 曾夫子矜持地将目光从甄鑫身上抬起,仰头望天。 小六右手拿戒尺敲着自己的左掌,嘿嘿笑道:“认错是必须的,但责罚也不能免。放心,我不会太用劲,公子态度再好些,我可以帮公子跟先生求求情,减免一二。” “一边去!”甄鑫不耐烦地喝斥道。 小六怔住,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甄鑫。 这位一向逆来顺受、不哼不哈的公子,今日是吃了什么药,竟然胆子变粗了? “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甄鑫冷然说道。 小六又是一怔,我是什么身份? “好听点,叫你伴读,或是书僮;难听点,就是一个奴才!” 这话是够难听的! 小六脸皮涨得通红,偏偏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言辞。 “主人受难,你一个奴才不舍身为主也就罢了,还以欺负主人为乐!说你一句‘欺师灭主’,有错吗?” “确实不该啊……”有村民窃窃私语着。 “可是小六又不奴才!” “书僮,跟奴才有区别吗?” 已有村民搬来几把条凳,或坐或蹲着,如同看戏。 “我,我是在帮先生责罚你……”小六梗着脖子道:“又不是我在欺负你……” “给老子滚开!”甄鑫猛然一吼,中气十足。 怒气席卷小六,让他心神莫明一颤,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观众们大多半哈着嘴,呆呆地看着甄鑫。 只有徐夫人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甄鑫以手触额,俯首加敬,对着曾夫子恭声说道:“先生,这是弟子最后一次称你为先生了……” “你,你说什么?”曾夫子难以置信地看着甄鑫。 甄鑫站直身子,淡然说道:“小子愚钝,不足以让先生继续费心教导。自今日起,我不再是先生的弟子!” “他说什么?” “这小子要叛出师门?” “这还得了?反了他啊?” 四周哗然一片。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以为,你是谁?”小六终于攒出一股劲,戒尺直指甄鑫。 “你又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当然知……” “不,你不知道!”甄鑫斩钉截铁地说道:“正如日出必有日落,你不会知道日出之前,太阳会在哪里。你更不可能知道,你来到这世间之前,自己会是个什么东西!” “我,我不是个东……”小六挣扎着反驳,却又不得不急急地刹住车。 甄鑫呵呵一笑,“你不知道自己是六道轮回中的人还是畜牲;你不知道自己是父母的精血还是唾液;你不知道自己是石榴花味道的蛋白质,还是源于高频振动之下,脱氧核糖在碰撞后出现的偶然性残留!” “你,到底在说什么……”小六哆嗦着垂下戒尺,呻吟道:“简直,简直就是在胡言乱语……” 甄鑫不再搭理小六,对着曾夫子说道:“先生曾教过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如今先生既无法传道于我,所授之课与我无助,更不能为我解疑释惑。如此,师者自然不再为师;弟子也不会再为弟子!” “这就是你偷懒耍滑,不求上进的理由?”曾夫子冷然说道。 “我看他是皮痒了!”一个肥硕大娘撸着袖子骂道。 “就是,就是,敢顶撞曾夫子,多揍两顿就好了。” 甄鑫没去理会观众们的喧哗,看着曾夫子说道:“且不说你每天怎么教我,到底往我脑子里塞了些什么毫无用处的文章。我今日斗胆请教先生两个问题,你若回答得出来,我向你磕头请罪,任你处置。你若回答不出,从此之后,你我再无师徒关系,如何?” 曾夫子哧笑,轻捋胡须,神色淡然地说道:“就凭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小儿,在此布鼓雷门,惹人发笑!也罢,我给你这个机会,免得责罚你时心口不服。” “好,夫子请听好。” 曾夫子背着双手,斜眼望天。 “为什么月亮会有阴晴圆缺?” “因为……”曾夫子嘴巴是张开了,舌头却打了个结。 “为什么有时候白天会看到月亮,有时候晚上却见不着?” 白天也能看得到月亮? 很多观众都茫然地看着天空,满脸疑惑。 曾夫子知道确实如此,但是为什么呢?他不由地皱起眉头。 可是未等他深思,甄鑫的问题又一个接一个地抛了出来。 “为什么水会从高处往低处流?” “为什么树叶会从树上飘落,树枝却是从树上直接掉下来?” “为什么鸟有翅膀可以飞,鸡鸭有翅膀却飞不起来?” “为什么盐能在水里溶化,米却不能?” “为什么木头可以浮在水上,铁块却是不行?” “好了,先这些问题吧。”甄鑫温和地说道:“夫子随意挑选,只要能答出两个,我立即向你请罪! 小六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成了一片浆糊,这些问题别说他答不出来,连听都没听过。 可是,这些不都是常理吗?为什么会成为问题? 第9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小六满含期盼的眼神,看着曾夫子。 却见曾夫子的脸皮,从青到紫,从紫再到苍白,双唇哆哆嗦嗦着,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甄鑫左手曲于前,右手负于后,斜着双眼,静静地看着曾夫子。 良久,曾子夫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刚想开口,甄鑫却淡淡地说道:“曾夫子曾先生,若你没有答案,那么,请先生走好……” “卟!”曾夫子终于抑制不住,一口老血直喷而出。 观众惊怒。 这家伙,竟然把老师气吐血了? “小子,你找死!”丁铁匠怒吼道。 “闭嘴!”徐夫人轻喝一声,丁铁匠“呃”地关上了嘴巴。 跟在丁铁匠身后,正准备出击的肥硕大娘,立时收回怒气冲冲的脚步,指着甄鑫骂道:“不知好歹的家伙!大伙儿一起上,揍死他算了!” 小六扶着摇摇欲坠的曾夫子,满脸不忿。 还未开口,甄鑫却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给老子闭嘴!” “若不是你背后怂恿,曾夫子怎会无故罚我。若不是你一直在干着自以为是的蠢事,曾夫子又怎会晚节不保?” 晚节不保? 曾夫子听着,连站都站不稳了,身子软软地倒向地上。 边上一个瘸子,突然抽出正坐着的长凳,一把塞入曾夫子身下。 一个瘸子,动作竟然如此利索! 甄鑫不由地瞄了他一眼,那瘸子却柱着个拐棍,隐到别人身后。 “甄,甄公子……”小六手中的戒尺,早已掉落地上,茫然的双眼之中,涌出一丝的求恳之意。 不过旷课一天,眼前的甄公子却似乎完全地换了个人。 之前卢岛主虽然一再交代自己,起码应该在表面上尊重这个懦弱且看似无能的甄公子,可是自己从来没把他放在心上。 每天除了默不吭声的看书之外,啥都不会。脑子没自己灵活,体力更是远远弱于自己。 凭什么啊,阿黎还对他那么好…… 可是,今天被甄公子劈头盖脸骂过一顿后,却莫明地觉得,这样的人才应该值得自己尊重吧? 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地犯了贱? “你,你不能这样做……”小六嗫嚅着说道。 曾夫子脸上的皮肤,似乎在瞬间松塌,皱巴巴的如块抹布。他有气无力地抬起胳膊,止住小六,朝着甄鑫挥了挥手说道:“随便你罢,以后不用再来上课了。” “不行!” 甄鑫扭头一看,反对的人竟然是阿黎。 她一脸焦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曾夫子满脸疲惫地对小六说道:“扶我去歇息吧。” 小六神色复杂地看了眼甄鑫,挽着曾夫子,缓缓离去。 围观的村民,在不绝于耳的骂咧声中,渐渐散去。 有些人眼里流露出无法理解的神色,有些人则是意犹未尽地咂吧着嘴。 这俩师生之间突然爆发的冲突,对于十年来一直守着平静生活的村民而言,其实不若饭前的一盘开胃菜,不会让他们的生活有任何的改变,却可以让这顿饭吃得更香一些。 那些愤怒的人,未必就真的是在为曾夫子抱不平。而那些脸色淡然的人,反而都在思索着什么。 不过,眼前的这位甄公子,已经完全颠覆了所有人的印象。 不知不觉中,这娃,似乎已经长大了…… 丁铁匠绷着一张脸,喘着粗气转头往他的铁匠铺而去。 徐夫人扯紧阿黎,跟在丁铁匠身后,对着甄鑫轻声说道:“到我家里坐坐吧……” 甄鑫微微一怔,不由的沾沾而喜。 长这么大,可没有一个村民邀请过原主去他们家里做客。 看来,虽然拥有同一具身体,自己可比原主有面子多了! 屁颠颠地跟在俩女子身后,甄鑫觉得两只眼睛有些不太够用。 左边的那个腰肢柔软若水,似乎盈盈不堪一握;右边那个腰板如枪,却让人忍不住生出将其折服的欲望。 非礼勿视!甄鑫暗自提醒自己,把目光定在右边的那个腰下。 还是年轻一点好! 没人会永远是十八岁,可是甄鑫感觉自己永远都会更喜欢十八岁的。 丁家石屋的院子中,搭着一个雨棚,下面是乱七八糟的设备与工具,有风箱、火炉、大铁墩、小铁墩,以及各种花式的锤子。 成品或半成品的农具散落于棚内,令人几乎无从落脚。 一回到自家院子,丁铁匠便催开炉火,提起铁锤。整个村子里又响起颇有节奏的“叮叮当”的打铁声。 徐夫人拉着阿黎进入正屋,甄鑫紧跟而入。 清洁干净的正屋,与外头的院子,俨若两个世界。 正打量间,脖子突然一紧,随即两脚腾空,甄鑫扭头一看,自己竟然被徐夫人叉了起来。 不至于吧,不就偷偷地看了你两眼,何必呢…… 甄鑫大怒:“放下我!” 这俩公婆,怎么都喜欢往人脖子上叉? 徐夫人转着甄鑫,左右打量,如同在翻看一串待熟的烤肉。 “你真的是甄公子?”徐夫人满脸疑惑地问道。 “我……我……”甄鑫脸憋得通红。 徐夫人侧首问道:“阿黎,你觉得他是甄公子吗?” 阿黎愕然道:“他,他,当然是!” 趁着徐夫人稍微走神之际,甄鑫曲起大拇指,从她扣着自己脖颈的虎口处捅入,向上一掰。 掰不动…… 不过,指感挺不错的!甄鑫顺手挠了两下。 “呸!”徐夫人脸上闪过一抹腮红,扬手将甄鑫扔了出去。 甄鑫滚落在地,四肢齐齐用劲,向门口刨去。 “你跑什么!”徐夫人没好气地骂道:“给我回来!” 甄鑫保持着起跑的姿势,蹲踞在门槛上看向院子,却见手提着大铁锤的丁铁匠,正怒目而视。他只好缩回脚,犹犹豫豫地说道:“那,你,你别叉我……” “怎么,让我叉一下,你会少块肉不成?”徐夫人似笑非笑。 三十多岁的女人,惹不起…… “听阿黎说,你还会唱曲……唱那种有些好听却奇奇怪怪的小曲?”徐夫人寻个椅子坐下。 奇奇怪怪的小曲? “不!”甄鑫正色说道:“我只会唱正经的戏曲!” “行,来一个!”徐夫人一付懒洋洋模样。 给奶奶唱个曲? 甄鑫压住心头的憋屈,清咳两声,吊住小嗓,先来个绵绵柔柔的独白:“姐姐啊……你不到这园林,又怎知春色如许!” 这声音,真好听!还叫我姐姐? 徐夫人双眼一亮,不由地坐直了身子。 唱音袅袅而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恁般景致……” 眼前,似有一片满园的春意,蝶儿飞、莺儿啼,群芳争艳。 那是江南的春色! 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了? 可是,这春光萦绕的,为什么却偏偏是无人打理的残垣断壁。 故园,已经破败如斯了吗? 端坐着的徐夫人,眼角怔怔地渗下几滴泪水。 这可是《牡丹亭》最精华的选段!想听,我就给你听最好的! 甄鑫颇为得意地收住颤音,看向徐夫人,随即一怔。 你对这曲子的理解与吸收,未免过于投入了吧? 都听哭了? “徐、徐夫人……”阿黎轻轻叫道,满脸的不可思议。 徐夫人能听得明白曲意,阿黎显然完全不懂,甄鑫心里不由的微微失望。 不过,也好。漂亮的姑娘不能有脑子,不然,不好骗啊…… 徐夫人曲指,将滑至脸颊上的泪珠搓去,哂然一笑。 “说吧,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徐夫人端庄地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甄鑫一脸无辜。 徐夫人慢慢悠悠地说道:“我认识的甄公子,虽然算不得愚笨,但也远没到口若悬河的地步。不仅有急智,还有勇气敢直接落了曾夫子的老脸。而且,你又是从哪学会唱曲的?” “这个,无意中,无意中学会的……” 徐夫人呵呵一笑。 看来,这事终究得有个说法,否则是过不去的。 真是让人烦恼啊,我这无法掩藏的优秀! “可能,可能是开窍了吧?” “开窍?”徐夫人如看白痴般的眼神,盯着甄鑫,问道:“你觉得我会信吗?” “当然!”甄鑫无比坚定地说道:“纵观全岛,还有哪个女子能比你更聪明?还有哪个女子,能比你更……那个胸怀广阔的?” “小伙子,嘴还挺甜!”徐夫人半捂双唇,哈哈哈地笑着,花枝乱颤,波涛愈汹。 甄鑫以极大的毅力才闪开目光,摸着后脑勺,委屈巴巴地说道:“前天夜里,被人抡了一棍子,醒来时在一条船上。然后脑子里似乎就多了许许多多的烦恼……” “嗯?”徐夫人收起笑意,问向阿黎:“他说的,是真的?” “我,我……不知道的……” 不知道? 甄鑫愈加委屈的说道:“我跟你说过,有人要杀我……” 阿黎疑惑地看着甄鑫。 他不是在骗我?真的有人要杀他?怎么可能! 我还以为,他只是偷偷摸摸溜到海上玩去了,不想回来读书。 不对啊,那条船哪来的? “啊!”阿黎大惊失色,眼里闪过一丝难得的慌乱,“谁要杀你?” 这位小姐姐的反射弧,未免也太长了些吧…… 甄鑫苦着脸说道:“我一个从未离岛的文弱书生,连自己是谁都不太清楚,又如何能知道到底是谁要杀我?” “徐、徐夫人,真的会有人要杀甄公子?”阿黎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角,眼中满是后怕。 还好,甄公子若真的被人杀了,卢岛主会杀了自己的! 可以看得出,阿黎的这份紧张,绝不是装的!甄鑫暗暗地松了口气。 “你,详细说下!”徐夫人轻轻地拍了拍阿黎的小手。 “我估计是有人在饭菜里下了迷药,绑走我的是两个陌生匪徒。我寻机挣脱,运气好弄死了一个,另一个溜了……” 第10章 我像是一颗棋 “你,知道我是谁吗?”甄鑫眼巴巴地问道。 徐夫人摇了摇头,沉吟片刻后说道:“我夫妇俩到这个岛上时,你们已经在这了。你的出身、来历没人告诉我们,当然我们也从来没兴趣去问过。” “那,能跟我说说,你们是谁吗?” 徐夫人斜着眼反问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甄鑫拍着胸脯说道:“水里来、火里去,以后徐姐姐旦有吩咐,小子绝无不从!” 徐姐姐? 阿黎疑惑地看着甄鑫,他现在怎么管谁都叫姐姐? 徐夫人半掩着嘴,喀喀地笑着。半晌之后,曲起食指,对着甄鑫勾了勾。 甄鑫心脏猛的一跳,犹犹豫豫地靠近。 徐夫人探手一把捏住他的脸蛋,狠狠地揉搓着。 甄鑫啊啊惊叫,正待挣扎,徐夫人却已经松开手,扯着他摁在阿黎身边坐下。 “不像是易容的……别那么紧张,若不是因为阿黎,我本也不想管你的事。” “我,我一辈子都会对阿黎好的……”甄鑫摸着自己发疼的脸皮,委屈巴巴地看着阿黎。 阿黎目不斜视。 “你要怎么对阿黎好?”徐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甄鑫。 “嗯,那个,就像老丁对你一样!” 徐夫人眉眼一飘,睥睨道:“老丁能让我快活,你有老丁的能耐吗?” 甄鑫猛地一噎。 他怀疑徐夫人在开车,可是没有任何证据。 “认真点!”徐夫人突然喝斥道:“我不是曾夫子,不要动不动就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甄鑫无语,抱拳拱手,正襟而坐。 应该还没到更年期啊……如此喜怒无常! 徐夫人瞟了眼甄鑫,心里暗自点头。这孩子虽然表面上看似轻俘孟浪,但是却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该沉稳的时候便能迅速收敛心神。 可教! “我们是大宋的残部,而且这个岛上的人,很可能是最后一支属于故宋的力量了……” “什么?” 甄鑫吓了一大跳,自己竟然穿到一个贼窝里来了? 不对,不能叫贼窝。 好听点叫义兵? 难听点叫反贼——还是贼窝啊! 可是,就这不足百号人,便想造反? 反元复宋? 不过,自己肯定不是蒙古人,既然是一个宋人或是汉人,反元好像也没什么毛病吧? “我与老丁都出身于江南西路的武林世家,老丁当年被招入宋国水军为总管,一直在福建、广东沿海作战。蒙兵进入江西后,我随家父散尽家财,组织义兵抵抗。可惜兵败,家父战死。我退至广州后,寻到老丁,被卢岛主一同带到此处……” 甄鑫未曾料到,这夫妇俩倒是忠良之辈,不由肃然起敬。 只是按她的说法,这岛上诸人,都是不肯降元的故宋遗民,岂不都该是自己尊敬的对象。 可为什么总觉着不对劲得很? 似乎看出甄鑫的疑惑,徐夫人淡然说道:“刚到岛上时,先前几年,众人还心存斗志,天天厉兵秣马,发誓杀回去,重夺大宋江山。可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有些人渐渐老死而去,有些人却不知去向。早先还有三百余人,如今就剩下一百不到了。” “每次我问卢岛主,何时起事,如何再组兵马,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渐渐地,我也懒得问了,也许他也有苦衷。但是我知道,十年过去之后,恐怕他早已没了当初的心志……” 徐夫人脸色黯然。 甄鑫抬头看着屋顶,努力地消化这些信息。 岛上的人都是故宋的残余,那自己呢? 难道说,是元国朝廷发现了这支隐藏的力量,才派人来对付自己? 可是关自己何事? 到底是谁,想要劫持自己? 脑壳疼! 院子中,老丁打铁的声音,依然不急不缓地响着。 徐夫人叹着气,继续说道:“这十年来,我们根本不知道岛外的世界,如今成了什么模样,不知道是否还有人为了大宋而继续抗争,不知道宋国的百姓在异族的统治之下是否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更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人依然心念故国。” “有时候,我会怀疑,我们的这种坚持是否会有意义。王朝或兴或亡,跟我这样的女子,有关系吗?” 徐夫人自嘲地笑了笑,说道:“这些烦闷,已经积压在我心底多年时间。老丁不是因为怕我才对我好,其实是对我有愧。他虽然被卢岛主任命为水军统领,负责岛上的防御事务,可是手下没有一个兵、没有一片船。每日里唯一管的事情,便是打造锄头。” 甄鑫默然。 一个曾经挥斥方遒的一军之将,如今却窝在岛上打锄头。这对于老丁来说,确实有些残忍了。还没患上失心疯,单就心理素质而言,已经可以算是相当的强大。 徐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如今我夫妇俩也别无所求,只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重回故土,叶落归根,而不至于埋骨他乡,老死于此。” 难怪啊,自己无意中唱的一支曲子,会让徐夫人如此悸动。原来是让她想起了阔别多年的江南…… “这个岛,是个囚笼!外面的人很难找得到,这里的人轻易也出不去。本来这两年,我夫妇俩已近绝望,但是看到今天你的表现,让我突然有了些想法……” “我吗?”甄鑫有些诧异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首先,是你确实开窍了,不像之前那般只是懵懵懂懂,除了读书,啥都不会,甚至连脑子都没有……” 甄鑫麻麻地看着徐夫人。 “其次,你说有人要想杀你,但是你还是逃出生天。说明无论来的是谁,并不是真的要取你性命,很可能只是想将你劫走。什么原因我猜不着,唯一能确定的是,你很可能是卢岛主布下的一枚棋子。” 我像是一颗棋,进退任由你决定…… 甄鑫晃了晃脑袋,把这突然出现的歌声赶出去,对着徐夫人说道:“你知道卢岛主到底是什么人吗?还有,他不是可以离开岛屿,为什么你们却不行?” “我们都是卢岛主手中的棋子,区别在于我们可能已是死棋,你,还活着。 说实话,你突然开了窍,我并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否会影响到卢岛主的布局。 卢岛主此人,其实我了解也不多。当然,主要是有些事情也不好与你多说,怕影响到你的判断。” “那,其他人呢?”甄鑫就不相信徐夫人对于岛上现在的人,真的便一无所知。 徐夫人沉吟片刻,说道:“我知道你担心岛上会有内贼,但是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若真有人向外敌通风报信,我等也不会在此困居十年时间。所以,暂时可以不用顾虑此事。” “其他人之中,跟你有些关系的其实不过小六与曾夫子。小六与你一样,也是卢岛主带上岛的,其身份无人知道。曾夫子,是大宋最后一任礼部尚书。当年与老丁也算是同朝为官,不过在任不过两个月,大宋便兵败而亡。” 礼部尚书啊,好大的官! 第11章 防身的绝招 甄鑫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角。 曾夫子已是礼部尚书,卢岛主身份肯定比他更高。看来要搞清楚他是谁,也不是件很难的事。 甄鑫把这事先记在心上,开口说道:“徐姐姐……” 徐夫人脸上又绽出了一朵芙蓉花。 “你,希望我做些什么?”甄鑫正色问道。 徐夫人眉眼一飘,轻轻柔柔地说道:“我希望你带着我们,灭元复宋。” 甄鑫一蹦而起,“你,你……” “行啦……”徐夫人悠悠地说道:“我是在跟你开玩笑,但你也别吓成这个样子。” “我……”甄鑫一时无语。 这个半老的徐娘,不太好对付啊。 老牛总喜欢调戏嫩草,有意思吗? 也许是感受到了甄鑫的怨气,徐夫人抿嘴一笑,坐正了姿态,说道:“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领着我们夫妇回到故土。实在不行,能把我们俩的骨骸归乡安葬,便已知足了!” 这个啊,简单! 甄鑫起身,拱手抱拳,正色应道:“甄某,愿以余生之力,助徐姐与老丁,完成这一愿望。” “好!”徐夫人大喜,“我果然是没看错人!” “只是,小子依然有些疑惑,希望徐姐赐教。” “你说!”徐夫人坦然回道。 “老丁出身水军统领,按理说操舟航海对他而言不是问题,为什么你们不能自行驾船离岛?” “岛上确实不是没有船,而是全在卢岛主的控制之下。一旦他离开,船只必然会跟着离去……” 甄鑫突然一阵懊恼,那艘小船,自己竟然没把它给拴回来。 “而且,茫茫大海,没有海图,又如何辨别方向,哪里知道该往何处行驶?” 船只暂且不提。那天两个绑匪只凭一只小船便能潜至此岛,想来这里距离大陆不会过于遥远。 至于方向,大不了一直往北,肯定不会有错。 可是就算能离开此岛,又该去哪落脚? 而且,如果没搞清到底是谁想劫杀自己,说不定刚跳出这个小岛,又会入了狼窝。 到那时,连个躲避的去处都没有,只能任人宰割了。 这个岛,的确可能是困住丁铁匠他们的囚笼,但也有可能是保护着自己的一个大木笼。只是现在无法知道的是,卢岛主把原主养成一个如废物般的棋子,拿来作甚? 当柴烧吗? “你,你真的不读书了吗?”一直处于安静状态的阿黎,突然开口说道,满脸忧虑。 甄鑫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说道:“阿黎姐姐,你不用担心。曾夫子知道的东西,我已经全都学会了;我知道的东西,他未必能明白。他现在已经教不了我什么东西,跟着他学习,不仅会被故意刁难,还会浪费我宝贵的时间。” “可是……” “行了,阿黎!”徐夫人打断了纠结中的阿黎,说道:“你以后啊,不需要担心他书读的够不够多,而是要担心他会不会哪天把你给卖了。” “我不值钱!”阿黎摇了摇头说道:“让甄公子读书,是卢岛主交待的,他若不遵守,一定会被卢岛主责罚的!” 甄鑫无语地看着阿黎。 这位小姐姐死脑筋得很,认定的事总是很难让其改变想法。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甄鑫心里更生出一股柔情。 这种小姐姐好骗——呸,好哄! “这样吧阿黎,虽然我不会再去上课,但是书我肯定会继续读的。而且我跟你保证,一定可以通过卢岛主的考核。” “可是……” 甄鑫脸色转为肃然,说道:“我现在不能在曾夫子那里浪费时间了。我得开始锻炼身体,你知道,真的有人要杀我……” “我会保护你的!”阿黎坚定地说道。 若不是看在小姐姐长得实在有些祸国殃民的份上,凭着这句话,甄鑫就打算把她卖掉。一连两天晚上睡得不省人事,还要保护我? 阿黎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嫌弃,低着头轻声说道:“我从今天开始,晚上都不睡觉了,守着你!” “我觉得让甄公子好好打熬下自己,确实有必要。否则,以后恐怕满足不了你的。”徐夫人吃吃地笑道。 为什么会满足不了我? 阿黎一脸茫然地看着徐夫人。 甄鑫板着脸说道:“徐姐,你知不知道哪种女人最让人讨厌?” “噢,说来听听。”徐夫人眉尖一挑,双手叉在波涛之下,盯着甄鑫。 “那种长得漂亮,说话又好听,可是偏偏对她老公特别好的女人,最让人讨厌了!” “为什么呀?”徐夫人脸上嘻出笑意。 “这种女人会逼着别的男人犯罪,可是偏偏又总是找不着趁手的作案工具。” 徐夫人一怔,随即喀喀地笑了起来,如风中的柔顺枝柳,又如一只刚下过蛋的骄傲母鹅。 “但是,这种女人最好卖了,而且绝对可以卖个好价钱。” “嗯?”徐夫人如春花般灿烂的笑容立时僵住,只剩下了满脸的问号。 “不过不用担心,假如有一天,你被卖了,我可以免费赠送一些防身的绝招。” “什么招?”徐夫人下意识地问道。 “把毒药抹在自己胸口,绝对可以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徐夫人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顺手抓起一个茶盏,就往甄鑫砸过去。 甄鑫哈哈一笑,蹦起躲开,冲出门去。 “你个兔崽子,别跑,看我今天打不死你!”徐夫人怒吼道。 阿黎依然保持着蒙圈状态,看着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谁?谁要打死我的小公子?”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中,传来一声长嚎。 俞婆婆手提一根擀面棍,站在院子外头,指着似乎全神贯注的丁铁匠大骂道:“你个死铁匠,不管好你的婆娘吗?我家小公子少了根毫毛,我就跟你拼了!” 甄鑫跳着脚躲着院中乱七八糟的杂物,冲到俞婆婆身边,说道:“没事啦婆婆,有你在,没人敢欺负我的!” “对!”俞婆婆胸脯一挺,睥睨道:“我就是打不过那婆娘,我也咬死她!” 甄鑫回过头,看着抱胸而立的徐夫人,喊道:“阿黎,回家啦——” 阿黎刚想跟来,就被徐夫人扯住。 “就在这里吃饭吧。” 甄鑫并不知道徐夫人来到岛上后,为什么要收阿黎为徒并教了她一身武艺。但是徐夫人对阿黎的好,甄鑫却看得很明白。 以往阿黎也经常被留在他们家吃饭,毕竟他们家可以敞开着吃东西,而不像俞婆婆那般计较到每一粒米。 但这一次,阿黎却露出不太情愿的神色。 甄鑫也不甚在意,对着她挥了挥手,跟在俞婆婆身后,回家而去。 第12章 曾经也很漂亮的俞婆婆 “阿黎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嘴太贪了!”俞婆婆不满地唠叨着,“这种人,我看迟早得被人骗走……” “不会啦,有你在,阿黎怎么可能会被人骗走!”甄鑫笑着说道。 “哼!”俞婆婆胸脯一挺,从鼻子喷出一丝不屑,说道:“要不是这岛上没有其他姑娘,我才看不上她!没读过书,就识了几个字,又不会女红,除了吃饭,啥用没有!” 甄鑫露出恰如其分的诧异,问道:“这世间,还有比阿黎更好的姑娘吗?” “哈哈,哈——”俞婆婆一边颠着步子一边捧腹而笑,“你是一直在岛上生活,你不知道啊!别说皇家公主,就是普通的王公大臣之家,有哪个女子不是温柔娴淑、美丽端庄的?” “真的吗?我书读的少,婆婆你别骗我。” “我骗你作甚?想当年,我经手的秀女宫娥,没一千也有八百了,亲眼看到的各位臣工家眷闺秀更是无数。” 甄鑫暗暗吸了口凉气,他倒是没想过,这位看着小气巴拉的俞婆婆,其身份竟然也不简单! “我猜俞婆婆当年,肯定是貌美如花,倾倒无数才子,绝对不输于一般的大家闺秀!” 俞婆婆得意地喀喀而笑,“你不知道啊,当时跟太后求亲的人,几乎从杭州一直排到了福州……呃……” 俞婆婆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巴,惊骇莫名地四处张望。 “然后呢?”甄鑫掩住内心的悸动问道,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 但是已经进入灶房的俞婆婆却再不肯细说,打了两碗粥往桌上一顿,说道:“吃饭,吃饭!” 甄鑫无奈,只好坐下。 “看,婆婆今天给你准备好吃的!”俞婆婆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端出一份菜,竟然是腊肉炒萝卜。 天呐,自从来到这个世上以后,这是第一次闻到了肉味! 甄鑫不由地热泪盈眶。 “我就猜阿黎今天不会回来吃饭,所以特地给你准备的!”俞婆婆得意地说道:“来,快点吃,别给她留了!” 甄鑫细细地挑了挑这盘菜,总共有六根腊肉丝,比头发略粗的那种。 看不出来,俞婆婆的刀功还是挺不错的。 俞婆婆又端出一整碗咸菜,放在自己碗前。 “你,你哪来的咸菜?”甄鑫不解地问道。 一缸咸菜已被砸破,没十天半月哪里腌得出来。俞婆婆这是跟别人家讨咸菜去了? 不对,俞婆婆可轻易不会做出这种事! 看着甄鑫不善的目光,俞婆婆掩住咸菜,急急说道:“别跟我抢啊,我总共就抠了这么一小碗出来……” 甄鑫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一个大宋国曾经高贵的女官,在岛上照顾了自己十年时间,如今却连这一丁点已经肮脏的咸菜,都舍不得扔掉。 给自己的,却是难得一见的腊肉。 甄鑫还没吃完,俞婆婆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嘀咕着说道:“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么容易犯困,年纪大了,真是没用啦——” “不会啦,婆婆年纪哪里大了,起码还有三四十年好活呢!” “哧……那我不成老妖婆了?嗐,我其实就是想你能早点生个孩子,趁着我还能动的时候帮你带带……阿黎啊,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能生得出娃我看也她也不会养……哎,不行了,你赶紧吃,我收拾收拾得去躺会。” “嗯,嗯!”甄鑫扒完饭,顺口说道:“俞婆婆你年轻时那么漂亮,为什么没有成为我师娘啊?” “师娘?”俞婆婆怔了怔,而后扭捏道:“那个死老头子,刚认识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连一官半职都没有就想娶我。我哪肯答应啊!可是呢,谁又想得到,不过三五年时间,那家伙便连跳七八级,莫名其妙就窜进中枢,成了个尚书!” 甄鑫一怔,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唬,竟然还诈出这么一个大八卦出来。 那段时间,应该是宋国末帝正在福建一带流亡,身边已经没剩多少官员可用,才让曾夫子得以官运亨通。 以曾夫子那狭隘的心胸,发达之后,自然不肯再吃回头草。这大概也是俞婆婆见着他便气短三分的主要原因。 标准的莫欺少年穷啊! 只是不知道,这两人为什么又会都来到这个岛上。 然而,没等甄鑫继续套话,俞婆婆便一摇一摆地进了自己的屋子。片刻之后,悠长的鼾声开始响起。 甄鑫犹豫一阵,终于还是没把俞婆婆抠下来的那些咸菜倒掉。也许这样她还能多睡几天好觉。 天黑时分,阿黎回来。看到正端坐于房内看书的甄鑫,并未进来打扰。自己忙活一阵后便入屋休息。 过了半个多时辰,甄鑫又故意弄出点声响,那边的阿黎立时起身过来。 果然很惊醒,一如往常。 “我要睡了,阿黎晚安!”甄鑫给了个笑容。 阿黎一怔,静静地看着他吹灭烛火上床之后,才掩门悄然离去。 躺在床上,甄鑫看着帐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三个晚上,他终于可以安静下来,好好地理下自己的思路。 如今看来,那天晚上出事,是有人在咸菜里放入迷药,三个人全都中了招。然后自己被人轻松劫走,到了船上才清醒过来。 这岛上有内贼? 否则那俩绑匪如何能找得到这座小岛?又如何精准地往自己的饭菜里投毒? 谁会是内贼? 俞婆婆与阿黎肯定不是! 老丁夫妇应该也能排除嫌疑。 小六讨厌自己,但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矜持。而且自幼在岛上一起长大,几乎天天都会见面,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外人。虽然可能有作案动机,却没有作案的条件。 可若从作案条件来分析,岛上现有诸人,没有一个能满足得了。 那是,不在岛上的卢岛主? 甄鑫随即摇头苦笑,虽然他现在对于卢岛主没有太多的好感,但这毕竟是养了原主十年的人。说一句“养父”,都丝毫不为过。 无论是想杀自己,或是带走自己,对于卢岛主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何必多此一举! 自己又到底是谁?不知道! 四五岁时被带上岛之前的记忆,虽然很模糊,但多少还是留有印象。肯定不是赵宋皇族出身,而且也非王公大臣之后,应该只是一个平民子弟。 至于是哪里人,父母是否健在,还有没有兄弟姐妹,完全是一无所知。 是谁想抓自己,更是没有任何头绪! 脑壳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 甄鑫无奈地放弃继续琢磨这些问题的努力,转而开始思考接下去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 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岛,岛上有目前看来还算淳朴的村民,有个专心照顾自己的婆婆,有个喜欢调戏自己的徐娘,还有个等待开发的漂亮小姐姐。 这种生活若在前世,简直就是天堂啊! 但是隐藏之中的巨大危机,却让甄鑫明白,自己的性命正在随时遭受着威胁。两个绑匪一死一逃,再次回来的可能性极大。 必须要开始为保住自己的小命而努力了。 首先,得定个锻炼计划,用最短的时间把身体素质提上去,起码得拥有逃跑的能力。 其次,得想办法提高伙食标准。天天白粥咸菜,估计跑个一公里人就得废了。 然后,得去老丁那弄些防身的兵器。 搞什么好呢? 还有…… 不知不觉中,甄鑫终于沉沉睡去。 第13章 哀绝 “一声梧叶一声秋, 一点芭蕉一点愁, 三更归梦三更后。 落灯花,棋未收, 叹孤帆逆旅淹留。 枕上十年事, 江南不堪忧, 都到心头。” 已经深秋了…… 此时的江南,当是一片铺满田野的金黄。略显凛冽的秋风拂过,会给人带来一阵萧瑟的寒意,却也会送来丰收的欢喜。 会有瘦小牧童,唱着难以入耳的小曲,跟在一只老牛身后,踟蹰而行。 也会有垂垂老者,独自坐在村中的小院,看日出日落,听风来雨云。 可是也许,江南已是千里无鸡鸣,万户百留一。 也许,秀美的水乡中依然流淌着污秽的血水。 也许,烽火未尽,遍地荒冢。 但,那都是江南! 而眼前的这座孤岛,没有萧瑟的寒风,没有金黄的麦浪,没有悲欢离合,也没有家恨国仇。 只有终年不变的残绿。 十年,如一日! 十年了,江南,还好吗? “先生,先生……”小六满脸担忧地看着曾夫子。 已呆坐良久的曾夫子,终于缓过神来,把手中诗稿递给小六。 “‘水仙子·夜雨’,这是甄公子抄的?”小六一脸讶异地看着熟悉的笔迹。 “咦,这首词写得真是不错。可是,甄公子为什么要抄这首词给先生?” 曾夫子摇了摇头,说道:“若我猜测没错,这词,应当是他自己填写。” “他自己写的?怎么可能?他那水平,我,我……” 是啊,原来那水平是很挫,可是现在似乎不一样了。 小六感觉嘴里似乎吞着一只苍蝇,吐出来丢人,咽下去恶心。 曾夫子又拿出一张纸笺,递给小六,上面写着一首小令“皂罗袍·游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小六越读越是心惊。 一首词,一首曲,风格迥异。但是一样的哀而不怨,思而不舍。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被甄公子甩得如此之远? 小六紧紧盯着两张诗稿,眼睛突然一亮,说道:“曲我不熟,可这首词,我觉得他应、应该是抄袭来的……” “温庭筠的那首吗?” “对,对对!”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还没背完,小六的声音却已低落下去。 两首词,虽然有相同的意境,但非要说是抄袭,真是讲不过去! 曾夫子没去纠正他,“这首小令,可算惊艳。曲牌‘皂罗袍’,应该是用于南戏唱词之中。我想,他应该不止做了这首小令,还有许多套曲。” 还有啊…… 小六一泄千里,满脸哀绝。 “词曲这块,你很可能这辈子都赶不上他了……”曾夫子看着绝望的小六,淡然说道:“除非你也能如他一般,突然开窍。” “词曲,这是,这是小道!我,我不屑为之……”小六一脸的底气不足,突然又怒道:“他送这两首词曲来,是什么意思?羞辱我吗?” 羞辱你?不至于! 很可能是羞辱我来着…… 自己虽然给他们讲解过词曲,偶尔也会让他们尝试着填词。但是对于填曲,别说教他们,自己都未曾涉猎。 哪里会想到,不过下里巴人的散曲,竟然会被他写得如此惊艳。 曾夫子说道:“徐夫人说,甄公子觉得自己文章已经学到头了,所以想弃文习武。” 小六茫然的眼神突然一亮。 “他说在乱世之中,不可能凭着锦绣文章安身立命,所以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那样是对生命的亵渎……” 生命会被亵渎? 那得用什么样的姿势? 小六听着一怔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甄公子他,他想习武?就凭他那身子骨?” “而且,哪来的乱世啊?我们不是一直安安静静地在这生活了这么多年吗?” 曾夫子斜了小六一眼。 岛上十年的平静,并不意味着这世间就非乱世。 崖山之后,已无宋国。自己这些人,早成前朝遗民,流落避世于此。 若能甘愿老死于此,当然可以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可若一出岛,那便是投身于乱世。 这道理,小六不懂,为什么甄公子就突然明白了? 小六搓着双掌,兴奋地说道:“太好了,我期待着他自以为学成武艺的那一天!” 到时,我揍你可就合理合法了吧…… 小六想着寻机找回场面,甄鑫自然不知道。 就是知道,他也没空理会。 他这个时候,正被徐夫人揍得满地乱爬。而且,徐夫人还只用了一只手! 虐了一个时辰之后,徐夫人终于觉得无趣收手。 欺负一个菜鸟,确实没啥乐趣。 而且,这只菜鸟还老在地上乱爬,不用腿的情况下,一只手打到他已经不太容易了。 老弯着腰,怕胸口有东西会掉出来…… 汗水和着泥水,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甄鑫,裹成一团令人不忍直视的破布。 衣服快被扯碎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骨头感觉已经碎了好几根。 人生无趣!不知道现在后悔还得及吗? 阿黎拧了条温热的毛巾,扶起甄鑫,胡乱地在他脸上擦着。 看得出,她很不满。 不是因为甄公子被揍,而是觉得他习武,就是因为不信任自己! 我知道小姐姐生气了,但是你不说,我就当作自己不知道…… “别装死了,给我滚过来!”徐夫人懒洋洋地坐在靠背椅上,对着甄鑫说道。 甄鑫膝行而前,靠着墙角瘫坐地上,幽怨地说道:“徐姐姐,你想揍我就直接说,用不着找个教我武艺的借口吧?就我这身子骨,你也狠得下心来?” “揍你还需要找借口?”徐夫人嘴里鄙夷,心里却是甚爽。 已经有好多年没揍过人了! “你这身子骨,确实不行。不过你对武艺的意识,倒是不错。” 能不错吗?老子好歹也是曾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过的青春小伙子! “打不过,起码还知道耍赖!还懂得避重就轻,为了保命,连脸都可以不要。” 甄鑫脸色一垮,可怜兮兮地看着徐夫人。 你打也打了,揍得也爽了,是不是该明白到底要教我什么? 或者说,该怎么教我? “你已经过了打基础的年龄,现在练武早已太迟,想学什么高深的武艺,这辈子是不可能的。” “没关系,我不求打得过徐姐姐,起码应当不输阿黎才行。”甄鑫腆着脸说道。 我必须得在上面啊…… 两位女同志同时呵呵一笑。 “阿黎,给这位小朋友露一手。” “是!” 阿黎斜提一根熟铁棍,在院中肃然而立。瞬间,如渊似山的气势扑面而来。 风起,渐急。 风眼之中,铁棍闪动,转眼间便只有棍影而难辨身形。 好飒啊,阿黎! 似乎有一种奇怪的节奏在影响着阿黎,或者应该是阿黎将风挥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旋律。 铁棍在阿黎身周,划出一道道弧线,看似绵柔无力,却伴随着一声声急剧的啸音。 那是风被劈开的呻吟。 力量与灵动,被阿黎完美的结合在一起。那根不下三十斤的铁棍,在阿黎手中,如臂使然。 一声清喝,铁棍在阿黎身前划过半个圈子,自空中猛然砸下。 势大,力却不沉。 铁棍落地,竟然没有激起任何的撞击声,只余风啸。 甄鑫张大着嘴,一脸哀绝地看着淡然的阿黎。 糟糕! 这辈子,看来是打不过阿黎了…… 第14章 江南腿功 “常人说南掌北腿,意思是北人以腿法为上南人以拳势见长。” “我知道我知道!”甄鑫举手插道:“就是北架南功嘛……” “北架南功?”徐夫人皱着眉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北架南功,是后世区别南北武生的一种说法。 北方武生,以腰马功夫见长,擅长饰演长靠武生。就是身穿漂亮铠甲,脚踩厚底战靴,挥长枪甩大戟,后背插满g的大将军。 在舞台上长靠武生更能吸睛,枪花翻转,g飞舞,场面煞是好看。 南方武生,讲究身手矫健灵敏,更多演的是短打武生。身着箭衣,脚穿薄底靴,头戴罗帽巾,手持短兵,招式繁杂却毫不拖泥带水。 自己原本练的便是短打武生。 可是,这么专业的知识,如何跟这位大姐姐说清楚? 甄鑫挠了挠头,说道:“江湖中的流派我不太清楚,但是北方军队以马战为主,他们可能更注重大开大合的腿脚功夫。而南方士兵更多是步卒,讲究贴身拳脚的灵巧爆击。” 徐夫人点点头,并未吝啬她赞赏的目光。 “江湖上的流派,各有传承,也各有所长。但是个人武艺再高,在战场上其实没有太多的意义。千军万马的厮杀,敌人不会给你单打独斗的机会。” “因此,军中武艺,讲究的是实用。更注重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培养出具备战场意识与战斗力的士卒。” “咦,这个很适合我啊!”甄鑫不由的兴致盎然。 徐夫人翻了个漂亮的白眼,说道:“所谓最短,也不可能一两个月见效。最少也得有三五年时间才行。” 没事,只要有方向有方法就行。好过自己跟无头苍蝇似的只能抓瞎。 “您继续……”甄鑫巴巴地点着头。 “在宋国军中,尤其是江南的军队里,最注重的是腿法。” “腿法?为什么啊,江南有很多骑兵吗?”甄鑫不懂就问。 “江南,哪来的骑兵啊……”徐夫人叹着气说道:“而且江南水乡纵横,山岭密布,并不适合骑兵作战。” 话是这么说,但是江南的步卒终究还是惨败在蒙元的铁骑之下。徐夫人心里闪过一丝的刺痛。 “注重腿法,是为了更快的跑路。” 北方有骑兵,追得凶。南方士兵靠腿,若不能跑得快点,还真是不行啊!甄鑫赞道:“对对,打不过,起码得跑得过才行!” “就你这惫懒模样,还想学好武艺,还想打得过阿黎?”徐夫人恨铁不成钢。 “能否打得过阿黎,日后再说……” 徐夫人双目圆睁,死盯着甄鑫,扬手就准备盖去一巴掌。 阿黎则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甄公子一定要打得过我? 他是在嫌弃自己吗? “别,别……”甄鑫缩着脖子讨饶道:“我的意思是,以后再说……我现在只求学一些实实在在的保命功夫,而且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效果的那种。” “我觉得徐姐姐说的这个腿法就不错……”甄鑫忍不住地瞥了一眼阿黎的大长腿。 其实对于腿功,甄鑫并不陌生,这是武生最基本的功夫。 自懂事起,自己就天天被逼着练腿,压、踢、扳、撕,各种折磨,以求让双腿变得灵活自如。而且一日不练,便会回功退步。 至于短期内见效,无非就是让自己跑得更快些。这与腿功深浅并无太大关系,而是在于如何在短期内提高自己的肌体承受能力。 一是肺活量,二是营养。 对此,甄鑫已经在脑海里给自己拟定了基本的操练计划。 肺活量好办,营养就有些麻烦了。天天咸菜稀饭,最多能有头发丝粗细的腊肉条,根本不够营养。 甄鑫又瞟了眼阿黎饱满起伏的波涛,她的营养看来很充足,老丁开的小灶还是不错的。 自己要跟着在这里蹭营养不成? 徐夫人一掌削来,怒骂道:“你往哪看?上课能不能专心点?” “嗯嗯……”甄鑫缩着脖子,将目光移向徐夫人更加汹涌的波涛之上。 “要不,让老丁过来教你?”徐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别,别……”甄鑫终于收回了目光。 “江南军中注重腿法,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水战!”甄鑫又插嘴了。 徐夫人叹着气点了点头,这厮突然变成一个惫懒无赖,眼界意识倒是真的不错。 “江南水军之中,盛行‘船拳’,就是在船上对敌的拳法。但是想练船拳,先得有腿上功夫。” “水军对敌,多用跳帮战术。再大的船只,也是逼仄狭窄,无法自由腾挪。而且船只颠簸,稍不小心便会失去平衡。” “因此,船拳讲究的是手快、身滑、脚稳、腰韧。” “兵器方面,长把子的枪、刀、矛、枪、戟,不太适用。多以短刀、匕首为主,乃至斧、锤、锏、鞭、刺,都可用。” 徐夫人说着,抽出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一把兵器。 兵器长尺余,形式槊尖,齐刃如凿,刀身呈棱型,三面俱有血槽。 这图纸,正是甄鑫所画的“三棱刺”。 “你画的这把三棱刺,倒真是挺适合你用的。不过……” “怎么了,有难度吗?” “老丁说打造的难度不算大,但是如果一定要用精钢的话,材料不太够。” 材料不够,锄头来凑! 甄鑫盯着院中散落一地的锄头。 徐夫人撇着嘴说道:“老丁说,起码得费上百把锄头,才凑得够这把刺刀所用的精钢。岛上明年开春没锄头可用的话,你得拿这个去帮忙刨地!” 岛上春夏风多雨急,其实根本不适合耕种。村外那些农田,种的只是一些零星杂粮,若论收成根本养不了岛上近百村民。 那这岛上的粮食,哪来的? 甄鑫怔了片刻,把这疑惑暂时封存于脑中。 “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全精钢打造,最少得七八天。” 七八天,倒也在可承受范围之内。甄鑫对着徐夫人甜甜一笑,“多谢徐姐姐,有劳徐姐夫!” 第15章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天光微亮,薄雾未散。甄鑫便已起床,开始晨跑。 快跑、慢跑、折返跑,深蹲、蛙跳。 耗腿、悠腿、压腿、扳腿、吸腿、绕腿、别腿、抬腿、踢腿、搬腿…… 若论腿法的练习,后世结合传统与现代的锻炼方式,绝对远超徐夫人的教学方法,但是依然需要时间。 以前劈叉可以在各种条件下轻松做到180度,现在只能先从60度开始练起。 日子似乎回到了穿越之前,每天习惯的练功,风雨不阻。 只是现在不需要再鬼哭狼嚎一般的吊嗓子。 早饭过后,便与阿黎一起,去铁匠铺报到。给老丁当下手的同时,学习打铁技术。 如何打铁、制造兵器,甄鑫并不太在乎。但是通过这一整个流程,他得明白这个时代冷兵器的制造原理。只有这样,才能寻机打造出尽可能符合自己要求的各种兵器与器械。 岛上的物资分为两个部分,曾夫子负责日常生活所需包括所有米粮的分配,老丁则掌管着所有的生产器具与不多的兵器。 打造一把净重不到十斤的三棱刺,要费掉百把锄头有些夸张。但是二三十把锄头,还是需要的。 锄头本身是生铁,或者称为高碳钢。将其烧融后,反复锻造成为熟铁,即低碳钢。 此时炼钢只能依靠人力,一锤一锤地打造,产量低得可怜。 要获得精钢,在技术上,最常的方法是将生铁加热到一定状态后,不停搅拌,使铁中的碳气化,而成熟铁。这种技术也称为“炒钢”,生产出的钢不稳定,杂质多。 另一种稍微先进的技术是“灌钢”,即将生铁与熟铁放在一起冶炼,钢材性能相对稳定,杂质也比较少。 自汉代时便出现的“百练钢”,是将炒出的薄钢片叠加在一起,反复折叠锻打,使之融为一体,以将其中杂质尽可能的清理出去。这种方法生产出的兵器,会呈现出各种奇异的花纹。 而老丁所采用的,是旋焊工艺。即将不同的钢铁拧在一起,以百炼手法反复锻打。 该说不说,哪怕是当下手,这打铁也真是tm的累人。 不过,对于臂力的锻炼,也是相当的有效果。 中午在老丁家蹭顿饭后,下午便是习武时间。 阿黎欣然陪练。 但是,现场有些尴尬。 阿黎一只手轻松提起的石锁,甄鑫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搬不动。 阿黎可开两石弓,百步之外十靶全中。甄鑫勉勉强强地用五斗弓,十中其一。唯一射中的还是隔壁阿黎的靶位。 一招想象中的“回马枪”,差点捅着了自己的鼻子。 一式“力劈华山”,几乎剁掉自己的脚趾头。 一套花团锦绣的“太极剑”,被阿黎轻轻一磕,剑便不知去向。 徐夫人捧腹大笑之余,倒是没有过多的讥讽。大家都很清楚,在此之前,甄公子除了读书,根本没有触碰过这些刀枪弓箭,能舞出这些花招来,已经是让众人很惊讶了。 反应意识其实不错,只是身体素质根本跟不上。 “试下贴身近战。”一直在观望的老丁突然开口说道,随手抛去一根细铁棒。 铁棒呈三角状,宽约三指,两掌长,正是指根到肘部的距离。 看着细巧,掂在手中却颇有份量,显然全是好铁。 这便是他的“三棱刺”? 应该是三棱刺的前身,三棱棍。 虽然还只是个粗坯,但是甄鑫已经很兴奋地耍出几溜棒花。 手感不错! “阿黎,来!”甄鑫轻喝一声,手持粗坯三棱刺,揉身向阿黎扑去。 阿黎嘴角微微挂起,待他近身,右臂往前一伸,便向甄鑫脖子叉去。 甄鑫脸上一黑,这师徒三人,怎么都有这毛病? 心思未动,棒风自起,棒尖向着阿黎小臂直刺而去。 阿黎手影挥动,避开铁棒,依然直直叉向甄鑫脖子。 眼花缭乱之中,甄鑫根本分辨不清阿黎的攻势,只好撤回铁棒,在自己脖子前往上轻轻一挑。 “噗”的轻响,棒尖已触到阿黎的手指。 阿黎一怔,凝聚成爪的五指停在距离甄鑫脖子不过两寸之处。 如果甄鑫手中拿的是已经打制完成的三棱刺,阿黎此时至少已经被切断了一根手指。 当然,真打起来,甄鑫的脖子估计也不保了。 “啧,啧,啧,不错啊小伙子!竟然还能赢了阿黎半招。”徐夫人拍着掌,不由地赞了一声。 老丁却摇了摇头。 他一眼便可看出,甄鑫挥棒速度虽快,却没有任何章法,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这架式,与其说是胜了阿黎半招,不如说是赌对了阿黎的招式。 “再来!”甄鑫喜滋滋地喊着。 “好!” 阿黎收回胳膊,应了一声,掌影挥动,再次攻来。 甄鑫两眼盯紧阿黎的胳膊,铁棒在半空中划了个“∞”字,向左右各劈出一棒。 眼睛一花,阿黎却已消失不见,随后臀部一麻,“噗”的一声,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 还好,阿黎还是个有良心的小姐姐,这一脚并没有踹出她太多风采。甄鑫跌跌撞撞地趴行了五六步,才终于刹住车,没有摔出个狗啃泥来。 “哈,哈,哈——”徐夫人捧腹而笑,花枝乱颤。 阿黎赶过去,拉住甄鑫,眼中露出些许的歉意。 老丁摇了摇头,说道:“下盘如此虚浮,毫无根基,不是个练武的材料!” 话虽如此,老丁眼中倒是没有任何鄙夷之色。 我下盘虚浮? 甄鑫满脸羞恼:老子曾经在台上一口气翻了三十一个跟斗,还不带喘气的!今日竟然被这糙汉说我下盘不行? 脸丢大了! “你真的想弃文习武?”徐夫人问道。 大宋自立国以来便与士大夫共天下,实行以文御武的国策,文人在国中的地位一向远远高于武夫。 哪怕如今国灭,如曾夫子之流的文人对于老丁等人来说,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因此,徐夫人原以为甄鑫想习武,只是在闹着玩。可是,这些天来,他玩命般的自虐行径,落在徐夫人眼中,也不由地有些动容。 甄鑫苦笑着说道:“倒不是弃文习武,只是想尽快地拥有一些防身保命之术。” 徐夫人轻轻地踹了踹他的小腿,还是很软很绵,不过多少也崩出一些肌肉感。 “我知道,要练腿。与人对敌,双腿不仅得稳,还必须能够灵活移动。否则两只手再强、兵器再利,也不过一个光挨打而无法移动的木桩。 我有按你教的方法,自己在练。” “你有必要这么急吗?其实可以稍微地歇一歇的……”徐夫人神色复杂地看向甄鑫。 能不急吗? 逃掉的那个绑匪,必然还会再来。 不仅仅是为了那笔不菲的赏银,还可能盯着自己那一匣子根本不存在的宝钞…… 第16章 三棱刺及使用说明书 锅已半热,两勺油下去,便激起一团雾茫茫的喷香。 倒入半桶浸泡至软并已沥干的米饭,甄鑫挥勺翻炒。数息之后,一坨坨的米饭被炒得粒粒分明。 晨跑时掏的几个鸟蛋,加入少许盐与酱油,化为蛋液,浇在米饭之上。 灶中火势已小,甄鑫放缓了翻炒的速度。在蛋液的包裹之下,一颗颗分外饱满的饭粒,如披着一件件褴褛的衣裳,露出淡黄色的肚子。 一把葱花撒下,金黄的米饭与翠绿的葱花交相映衬,让人闻着口舌生津。 徐夫人大加赞赏。 老丁闷头干饭。 阿黎则呆呆地看着摆在她面前,这盘色香味俱全的蛋炒蛋。 甄公子他,他,为什么还会炒菜做饭? 岛上除了每家自己种植少数杂粮与一些蔬菜之外,大米、油盐酱醋都是实行定量配给。 在甄鑫展示了一些自认为微不足道的小厨艺之后,胃口大开的徐夫人向他们俩彻底开放了自家的储备。 老丁夫妇在这方面,真的一点也不小气。只要甄鑫俩愿意在这蹭饭,都是敞开了让他们吃。不过再怎么敞开,也不过是不多的腊肉与咸鱼。 新鲜的,只能等着自己去开发…… 三棱刺终于出炉了! 橡木为柄,缠以亚麻布条。 黝黑的刺刀身上,三道血槽之中泛着丝丝的冷光。刀锋并不利,刀尖如刺。曲指一弹,刀身微颤而不抖,声音清脆而不响。 甄鑫握着三棱刺,虚劈一刀,心里立即生出无限欣喜。 太tm的顺手了! “此刀,韧性好,硬度偏低。可划、可刺、可拉、可劈,但不能砍、不能剁。更不能与敌方兵器,尤其是刀枪正面碰撞。”老丁看着甄鑫满脸的欣喜,淡然说道。 “既然称为三棱刺,那么其最基本的招术,便是刺!”老丁随手操起一根短棍,比划道:“上刺、下刺、斜刺、后刺,无论从哪个方向着力,重要的就是要做到稳、准、狠。但是这其间,又得控制好力度,刚柔相济,留下一些腾挪的余地。” “第二招,名为封。着力点在刺刀下半部分,即刀柄之上三寸位。以此封挡敌方兵器,一触即走,或卸或滑或缠或拨,避其锋芒之后,攻敌手腕,逼其自救。” “如果对方手持长枪,攻不到手腕咋办?”甄鑫问道。 “跑啊!蠢货!”徐夫人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老丁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第三招,名为掷。嗯,此招与短矛的使用类似。若敌方实力远胜于你,可将三棱刺掷出,攻敌不备,并给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一招攻,一招守,一招远程打击。 甄鑫看了眼徐夫人,徐夫人脸上露出贤者的微笑。 “此三招,熟练之后,配合步伐,便可以将这把三棱刺的功能发挥出八九成。剩下的,你以后有空,可以自己琢磨。”老丁面无表情地结束了兵器讲解课。 “谢老丁!”甄鑫真诚地说道。 好人呐,不仅给自己打造兵器,还把兵器使用说明书都准备得一清二楚。 招术虽然简单,但是甄鑫知道,军伍之中,简单实用才是真理。花里胡哨的东西,只能在舞台上娱乐观众。 徐夫人拿出一个皮制刀鞘,绑在甄鑫胳膊肘上。 “平时将刺刀入鞘,以袖子掩住,对敌时便能出奇制胜。”徐夫人笑着说道:“而且,还能防止你没事时,把自己给捅漏了。” 甄鑫恨不得亲她一口,以表自己最真诚的谢意。 不行,不能以怨报德! 这辈子都不行! “谢谢徐姐!”甄鑫倒持三棱刺,眼睛盯着自己的双脚,躬身而礼。 好歹也算是有功底的人,加上徐夫人的指点,不过两三天时间,甄鑫便可以相当熟练地用这把三棱刺发挥出一定的攻防实力。 只是招无定式,想要在实战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单就“稳、准、狠”三个字,自己可能都得练上三年五载。 下半身暂时处于无法思考状态,步伐的配合严重滞后,这更无法速成,只能慢慢打熬。 看在甄鑫不仅说话好听,做饭还好吃的份上,徐夫人又找出了一把木弩送给他。 甄鑫又是大喜。细嫩的胳膊拉不动硬弓,开个弩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把玩一天之后,甄鑫重新调整了弩弓上的望山与板机,并精心挑选一些同等重量的无尾箭,便轻轻松松便做到了十发十中。 只是,这木弩弓力不太强,有效射程不过百米,约七十余步,但起码目前是够用了。 近战有三棱刺,远战有弩弓,身边还有阿黎保护,齐活! …… “今天休息一天,带你去北面的林子里逛逛。” “你不能去森林里!”阿黎面色极为严肃。 “徐夫人说,要劳逸结合!”甄鑫坚持道。 “你可以休息一天,看看书……” “看书很费脑子,要不你试着看一整天的书?” “不……不看书也行,反正不能去森林里!” “森林里有什么?” “不知道,反正很危险。” “谁说有危险的?” “卢岛主说的。” 甄鑫感觉卢岛主在这个岛上,快活成一尊传说了。 “有你保护我,还会有危险吗?” “是,是的……” “你不是说无论什么情况,都会保护我的吗?” “嗯……” “其实不可能会有危险的,相信我!” “不……” “要不,我们就在边上蹭蹭,不进去?” “你,你在骗我?” 阿黎的倔强,被甄鑫无休止的唠叨,慢慢地磨碎。 “你不说,我也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甄鑫继续缠绕研磨。 “我,我……” “那,咱们一边走,我一边给你讲个故事?” “你,你还会讲故事?”阿黎眼中闪出一颗小星星。 “当然,你家公子,啥事不会?” 上一次听故事,是什么时候? 是在早已面目模糊的母亲怀里?还是在颠簸的海上,那个与自己始终保持着距离的背影? “你,你要给我讲什么故事?”阿黎低着头,轻轻问道。 第17章 林中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里住着一个喜欢戴着红帽子的小姑娘,她的名字叫阿娜。” 似乎在不经意之间,甄鑫碰到了阿黎的手掌,又于不经意之间,勾住了这只手掌上的一根手指头。 期待于故事开始的阿黎,没有任何感觉,只是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 甄公子,真的开始给自己讲故事了…… 而甄鑫的激情,丝毫不亚于阿黎。 终于逮到你了,哪怕只是一根手指头! 这是质的变化,对于甄鑫而言,其重要性绝不亚于人类在月球上踏出的第一步。 是不是该给孩子起个名字了? 小岛北边的森林,比南边的林子要茂密许多。若是藏几个人在这里,很难被发觉。 甄鑫一边抑制着激动的手掌心,一边细细地左右观察。 观察是否有人经过的痕迹。 阿黎抽了抽手指,没抽动,便放任甄鑫抓着。 “那个小姑娘,阿娜,怎么了?”阿黎忍不住问道。 手指有些僵硬,以后有必要帮她多揉揉! “阿娜自幼跟继母生活在一起,可是她的继母非常嫌弃她,而且阿娜几乎见不到她的父亲。她觉到自己似乎被所有人讨厌,非常的伤心……” “阿娜的父母也不想要她了吗?为什么……”阿黎黯然地问道。 “不是她父母不想要她,她母亲去世了……” “你怎么知道她母亲去世了?” 呃……你是否定姬吗? 甄鑫陷入迷茫之中,是啊,自己是怎么知道阿娜母亲去世的? “那我给你换个故事?” “嗯!” “从前,有个男子在森林里迷路了,历经磨难之后,衣不蔽体的他终于倒在了一棵大树下。这时候,来了一个采蘑菇的小姑娘……” 算了,不讲这个故事,会被404的。 “我还是给你唱个歌吧!”甄鑫清了清喉咙,引吭而歌:“采姑娘的小蘑菇……” “等等,什么是蘑菇?” 甄鑫又是一呆,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智商,在这位小姐姐面前,根本是毫无用武之地啊。 “你没吃过蘑菇?” “蘑菇能吃的吗?” 甄鑫指着不远处的树下说道:“看,那里就长着一颗。” “哇,好漂亮!”阿黎眼中又冒出了小星星,蹲下身子,摘起蘑菇便往嘴里塞去。 “住手!”甄鑫唬了一跳,赶紧扑过去把蘑菇从她手里拔了出来。 这蘑菇不过拇指大小,形色艳丽,如一把花团锦簇的小雨伞。 “不是所有的蘑菇都能吃的,越是漂亮的蘑菇,毒性会越强。”甄鑫解释道。 “为什么呢?”阿黎忽闪着大眼睛,歪着头问道。 “因为……因为毒蘑菇总是生长在有机质过于丰富的地方,然后……嗯,因为要透过表面看本质……因为……” 看着阿黎明显不信任的表情,甄鑫叹了口气,说道:“因为任何漂亮的东西,都必须得有保护自己的手段。比如我漂亮的阿黎姐姐,功夫就很高,这样谁都欺负不了你……” “你意思是说,我是一棵毒蘑菇?” “蘑菇哪有你毒……不,不是,你哪有蘑菇……” 呃…… 甄鑫苦恼地挠着额头。 阿黎的情商是不高,但并不等于她的智商很低。 自己可不能总是把她当作一个傻大姐来看待,否则会死得很难看的! 似乎有一阵微风从指尖轻轻拂过,甄鑫定睛一看,手中的蘑菇,竟然不见了! “噫?”甄鑫疑惑地看着阿黎,问道:“你把我的蘑菇弄走了?” 阿黎看着他空空的手掌,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是说,这蘑菇有毒吗,为什么趁我不注意就偷偷吃了?” 嗯,不错,阿黎现在终于一口气会说很多个字的话了。 “怎么会是我?这蘑菇当真有毒,而且即使要吃,也得煮了才能吃。” “我不会跟你抢蘑菇的!”阿黎定定地看着他。 甄鑫低着头在脚边找了一圈,也没能寻到蘑菇,只好说道:“算了,不找了。” “走,我带你去找可以吃的蘑菇去。”甄鑫伸手往后一探,却拉了个空。 阿黎静静地看着他,无喜无悲。 小姐姐生气了…… 这下有些麻烦了,阿黎竟然学会跟自己耍小脾气了! 甄鑫仰天长叹一气,对着阿黎努出一个最可爱的微笑,说道:“咱们先去采可以吃的蘑菇,回头给你做非常好吃的蘑菇汤好不?” 阿黎有些犹豫,但依然不为所动。 “那,除了蘑菇汤,再讲一个故事?” 阿黎伸出三根手指头。 “好吧,三个故事!” 阿黎递上食指,甄鑫笑出四颗大门牙,掌心圈住她的手指头,继续往林子里走去。 林子越来越密,但是一路行来,甄鑫并没有发现任何大型动物留下的痕迹,反倒真的发现了一些淡淡的足迹。 确实有人在曾在这林中穿行。 顺着这些足迹,甄鑫拉着阿黎的手,小心翼翼地摸索了半个多小时。 然后,发现了林中的一条小路。 妈蛋! 甄鑫暗暗的骂了一声。 岛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才会有路。 有路,就说明经常有人在此行走。 甄鑫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路的尽头,必然是这个小岛的一个码头。 说这林中有危险,也不知道是拿来骗岛上所有的村民,还是仅仅只为了骗自己一个人? 有必要吗? 当然,懵懂的阿黎肯定是不懂的,她对此也根本没有任何知道的兴趣。 又走了近半个小时,林木渐疏,眼前是一眼无尽的蓝色阔海。 海浪轻轻地刷着岸边一些昂然而立的岩石。环立的岩石之内,是一个天然的避风港湾,以及一个修葺完整的码头。 码头边上,空空荡荡,片舟俱无。 甄鑫默默地看着这个码头,眼前似乎浮现出卢岛主的身影。儒雅而淡然,不怒而自威。在他的身边,还有十个护卫时刻相随。 一艘截满货物的海船缓缓行来,卸下许多的米粮与物资后,又载着卢岛主与他的护卫们,迅速消失在海天之中…… 这并不是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孤岛,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补给送来。每过一段时间,卢岛主也会离开这个小岛。但是没人知道他去哪,去做什么。 甄鑫突然明白了徐夫人的焦虑,并非是因为她在这个岛上呆腻了,而是这个岛的的确确便是一个囚笼。 是卢岛主用以困住这近百个人的巨大囚笼! 阿黎静静地看着木然而立的甄鑫,眼中既无担忧之色,也没有任何的不耐烦,只是悄悄地伸出手,将他略显僵硬的手指,轻轻地揉在自己的掌中。 若仅仅只是个囚笼,甄鑫倒也不太在乎。 可是,如今不仅已有外敌找到了这个岛屿并对自己产生了威胁,这个岛上却偏偏几乎没有任何的防护力量。 这事,卢岛主知道吗? 海风渐冽,甄鑫抬起手揉了揉脸,这才发现手指被抓阿黎抓在掌中,有些阴郁的心情,顿时被冲散了大半。 不管岛上其他人如何,甄鑫相信,起码阿黎对自己的真心。 当然,不是真的想给自己当童养媳,而是真心的在保护着自己。 如此,足矣! 第18章 牡丹亭 这里偶尔的热闹,只属于卢岛主。如今,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没有货物,也没有任何的危险。 既然如此,甄鑫便开始放飞着自我。 一会儿摘了几朵小花别在阿黎的鬓角上;一会儿又爬树上去找鸟窝;遇见一小片竹林,又兴高采烈地趴地上刨上数根竹笋。 在甄鑫的怂恿之下,阿黎轻轻松松地射下了两只鹧鸪。 两人便拎着两只鹧鸪,兜着一大把白蘑菇,踏着欢快的脚步往回而走。 “我给你唱首歌吧?” “不听小蘑菇……” “不唱小蘑菇!来……”甄鑫开口便唱: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带笑颜…… 从此不再受那奴役苦, 夫妻双双把家还……” “你怎么又唱些奇奇怪怪的曲子!” 这怎么又奇怪了?很正经的曲子好不好! “那,我换一支曲,这次不奇怪,你一定会喜欢的!。” 阿黎不吭声。 甄鑫就当她同意收听,说道:“此曲,名为‘蝶恋花’……” 我就知道,肯定又是奇奇怪怪的曲子!阿黎斜了他一眼。 甄鑫清咳两声,两手轻轻地打着节拍,开始唱道: “忙处抛人闲处住。 百计思量,没人为欢处。 白日消磨断肠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阿黎并不太清楚“蝶恋花”意味着什么,在曲子中既没听到蝶的飞舞,也没感觉到花的盛放,更没有那种奇奇怪怪的味道,心里微微有些失望。 然而,一句缠缠绵绵的“但是相思莫相负”却让她从来平静无波的心里深处,莫名地荡出一丝涟漪。 这种感觉,好奇怪…… 曲调悠扬,曲音绵绵延延,一如这林中曲折的小路。 …… “这个曲子,讲的是个名为杜丽娘的故事……” 唱过缠绵悱恻的标目序曲“蝶恋花”,一身蓝色长衫的甄鑫手持醒木,在身前桌上轻轻一拍,嗓音转为清脆。 “这曲子,唱的是个名叫杜丽娘的女子。今日,小子在此,给各位……客官……” 客官?这称呼既让人怀念,又觉着新鲜。 桌前周围,或坐或蹲或站或杵的村民们,发出低低的窃笑。 “给各位客官讲一段故事,故事名为‘牡丹亭还魂记’。”甄鑫朗声说道。 “牡丹亭?有鬼的牡丹亭吗?” “甄公子真的会讲故事?是话本小说,还是杂剧?” “他刚才唱的那个曲子真好听,我还是喜欢听小公子唱曲……” 观众低低的期待声中,也有人鄙夷道:“一个读书郎,却非要来说书唱曲?咱们这又不是勾栏瓦舍!” “行了!安静!”守着离甄鑫最近位置的俞婆婆大声吼道,脸上带上豪横的得意。 甄鑫醒木又是一拍:“话说光宗年间,有个县官升授广东南雄府尹,姓杜名宝,字光辉,进士出身。夫人甄氏……” “呃,姓甄……不会是甄公子本家吧?”有听众发现了华点。 纯属巧合啊…… 这届观众,有些不好带! 甄鑫扫了一眼四周的观众,视线在边角处略微一滞。 曾夫子独自坐在那,两眼微眯,似睡非睡。连一直陪着他的小六,也已悄摸摸地挤到了前排。 “甄氏生有一女,年方十六,小字丽娘,生得美貌清秀,多情善感。” “试问哪个少女不怀春,想那丽娘天生丽质,正是情窦初开,心怀浪漫。又是无书不览,无史不通,琴棋书画,嘲风咏月,女工针指,皆是精晓……” 阿黎面无表情地叉着胸,看着略显不自在的甄鑫,心里默默地念着:会读书,通琴棋书画,还得会女红。 甄公子喜欢这样的女子? “为了能让女儿成为识书达理的女中楷模,杜太守为其聘请一位年过五十的黉门老儒,陈最良……” 老儒,姓陈? 几个目含深意的眼光,同时望向在场唯一坐在靠背椅的曾夫子身上。 “你说书便说书,指桑骂槐的是什么意思?”有人怒道。 我怎么就指桑骂槐了? 甄鑫大汗,原文就是这样的好吧! “诸位客官,我说我的书,你们听个乐。切莫对号入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啊……” “就是,甄公子说个书而矣,不要那么敏感好不好!” “天下老儒那么多,又不只有曾夫子一个!” “不听给老子滚蛋!十年了,这是第一次听人说书,想嘎嘎吱吱的滚回家去!” “肃静——”俞婆婆梗着脖子喊道。 曾夫子轻抚胡须,面上闪过一丝暗红。 并不是因为觉得甄公子想借说书讥讽自己,而是被人给关注了。 他虽然无法理解甄公子为什么会为村民说书,但也确实有些好奇,这个被自己教了十年的曾经书呆子,会说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原本只想静静听完作罢,可是在这种场合,被人关注的感觉却是让人莫明的坐立难安。 “甄公子,继续啊,别理他们!”有人催更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一日,先生讲完这首诗,引得丽娘心思浮动。正值春暖花开,便与使女春香,入府内花园一游。” 曾夫子听到此,心里不禁一动。 果然,甄公子开口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 这阙“皂罗袍”,果然是出自于此啊!曾夫子双眼微睁,看着甄鑫,神色复杂。 “丽娘自园中回屋睡去,忽作一梦。有一书生,手拿柳枝,将丽娘抱至牡丹亭畔,共成云雨之欢。丽娘醒来,恹恹思睡……” “不对!”又有观众吼道:“云雨呢?我要听云雨!” “对对对,快快展开细说!” “你故意不说,是要加钱吗?钱没有,但我可以出米……” “我出两斤杂粮,你细细说来!” “我出一块腊肉!” 甄鑫暴汗,吱吱唔唔说道:“我还是个孩子,云雨什么的,真不懂啊……” “狗屁孩子,我看你就是在故意吊我们胃口!” “再不说,老子要抬出那把二十米长刀了!” 看着依然不肯开口的甄鑫,观众们更加的喧闹。 有些人是真的怒的,在岛上憋了十来年,好不容易来了个略带颜色的段子,你就这样子应付我们这些老头子? 有些人则是纯粹在起哄。热闹,对于平静的小岛而言,真的是个极为难得的事件。 还有人,虽然一声不吭满眼鄙夷,心里却充斥着令人烦躁的期盼与雀跃。 只有阿黎在迷茫着。 云雨?云和雨,为什么会让这些人这么兴奋? 这书,讲不下去了…… 第一次,真是没经验啊! “啪!”甄鑫扬起惊堂木,往桌上狠狠一拍。趁人众人怔神之际,抑扬顿挫地喊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9章 煮熟的山鸡飞走了 “良辰美……景奈何……呃……” 不对,不是这种调!应该是那种有点像女生,却更加浑厚,气韵十足的嗓音。 为什么总是找不到那种感觉?真让人苦恼! 小六轻轻地揉着自己的脖颈,清咳两声:“良、良辰美景……” 还是不对啊! 找不着调! “你在做甚?”一声冷哼突然从门口传来,曾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六。 “没,没什么……嗓子突然有些不舒服。”小六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的笔,在纸上开始写着。 “你那笔,还没沾墨呢!”曾夫子又是淡淡地说道。 “哦……吖……”小六面皮微红。 不是因为怕曾夫子,而是觉得好生尴尬。 嗓子虽然暂时关上了,可是脑海中的那个曲子不依不饶地一直在反复吟唱。 小六烦躁地停下手中之笔,看着闭目静坐的曾夫子,问道:“先生,你说甄公子为啥要给村子里这些人讲书?” 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华?还是为了打自己这个当先生的脸?或者,就是因为纯属无聊? 甄公子为啥要讲书?曾夫子一样的百思而不得其解。 “卢岛主离开前,一再交代我们,要注意控制好甄公子,你说他会不会已经失控了?” 失控了,倒也不至于!他还能飞出这个小岛不成? 曾夫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从甄公子这段未说完的书来看,有标目有序曲,有过渡有套曲,有人物有故事,矛盾与冲突即将展开。 若加上乐器,便是一部妥妥的戏文。 这突然出现的才华,确实让曾夫子都为之惊艳。 但是,诗词本身只是小道,更何况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戏文小曲。 至今为止,又有哪个写戏文的能在创作者能在史书或者文籍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靠写戏曲来扬名立万,不啻一个笑话! 更何况,这个岛上,又有谁能知道如何去品味这段戏曲的精华所在? 云雨吗? 曾夫子呵呵一笑,随即又深皱眉头。 小岛的桎梏,之前的甄公子绝对不明白,如今的他应当有所发觉。 那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其实甄鑫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也许是因为对于这出千古名唱的“牡丹亭”真心的喜爱。 就像一个小孩子兜里有个极其稀罕的玩具,会忍不住掏出来给其他人炫耀一番。 对着阿黎炫耀,好像有些没意思。既然要装批,不如在全村人面前装个大的。 而且,给大家找个乐子,也许还能促进下感情,争取能跟这些老村民们打成一片。 但是,这个批,似乎装破了! 这群粗鲁的lsp,竟然只想听那些奇奇怪怪的云和雨…… “咣!”甄鑫将满腔的羞恼全都发泄在眼前的这只山鸡身上,一刀剁头,鲜血激冒而出。 何以解忧?唯有一盆香喷喷的山鸡炖蘑菇! “哎呀呀,我的小公子……”俞婆婆大呼小叫地扑过来,一把抢过甄鑫手中的菜刀,叫道:“你在做什么啊?怎么脸上都是血?” “没事,没事!是山鸡的血……” “山鸡?哪来的山鸡?”俞婆婆看了眼尸首已经分离,却还在挣扎扑腾的山鸡,转头对着静立一旁的阿黎怒吼道:“阿黎!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带小公子去林子里,你拿我的话当放屁是不是?” 阿黎静静地垂着头,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任何想要辩解的企图。 “怎么了,没话说了?小公子若有什么闪失,你看我会不会捶死你!” “婆婆,真的没事啦!林子里安全得很!”甄鑫起身,想挽住俞婆婆的胳膊,见到满手的鸡血,只好又放开。 “你也是,多大的人了,还这样?耳根子这么软,阿黎叫你去,你就去了?你都不知道,那林子里……” “不是啦,俞婆婆,是我一定要去,阿黎才……” “我知道,阿黎什么都好,就是做事总不经过脑子,什么事情都想不清楚……” “婆婆,真的不是阿黎……” “我说什么,阿黎你听清楚了没?”俞婆婆继续朝着阿黎叨着,不过声音好歹降低了许多。 “婆婆,我饿了,你先去做饭,我等会给你做好吃的……” 又有好吃的?俞婆婆不禁想起前些天甄公子做的鹌鹑肉,真的很让人回味啊! 俞婆婆咂吧着嘴,黑着脸说道:“我不吃!打死我都不吃!” “行啦,我知道了。你先把饭做上,剩下的交给我吧。阿黎,帮我弄点滚水来。” 蘑菇去根洗好撕成小片,用开水烫过泡上。 山鸡褪毛洗净,清理内脏,切块焯水。 油锅热后,姜蒜爆香,倒入蘑菇,一边翻炒一边加入各味调料,而后是已成块状的山鸡。 灶房里立时漫出一股诱人的香味。 正在烧火的阿黎,半仰着头呆呆地看着挥洒自如的甄鑫,精巧的鼻翼在微微地翕动。 正在舀饭的俞婆婆,哧溜地吸回快要溢出嘴角的口水,喃喃地说道:“打死我,我也不会吃的……可是,为什么会这么香啊?” 又焖了一阵,锅里的香味几乎将三人完全包裹。 俞婆婆出现了严重坐立不安的症状。 甄鑫从锅里夹出一块山鸡腿,小心地悬在俞婆婆嘴前,说道:“婆婆帮忙尝一尝,看熟了没。” “不,我不吃,打死也不吃!” “不是让你吃,是让你帮尝一下熟了没。快点,要掉下去了!” “尝一下?那,好……嗷!” 俞婆婆嘴巴不停抖动,囫囵着说道:“嗯,有点烫,好……,好,好烫!” “熟了没?” “嗯,嗯!这个香味,过头了……” 甄鑫又从锅里夹了一块,放在嘴巴吹了几口气,递到阿黎嘴边。 阿黎头微微一偏。 “你也尝尝看熟了没。”甄鑫轻声劝道。 俞婆婆两眼圆睁,死死地盯着甄鑫筷子中的这块肉。 阿黎犹豫片刻,终于张开红润的双唇,轻启皓白的牙齿,咬住鹧鸪肉,卷入口中。 好可惜……甄鑫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问道:“怎么样?” “真好吃!”阿黎眉儿一弯,眯着眼睛答道,脸上写满了甜美的味道。 “哼!”俞婆婆喷了一口气。 甄鑫夹起第三块鹧鸪肉,仰着头吹着气。 突然一阵阴风扫过,甄鑫不自禁地闭着眼睛打了个哆嗦。再睁开眼时,筷子上的肉,竟然没了。 没了! 掉锅里是不可能的,筷子离锅还好远呢。可是灶台上没有,地上没有。 阿黎不可能抢自己东西吃的。 俞婆婆……应该也不可能! 煮熟的山鸡,飞了? 甄鑫张着筷子,看向屋顶,百思不得其解。 第20章 快断粮了 还好,剩下的鸡肉,从起锅到吃完,在甄鑫紧紧盯死之下,再没有一块飞走。 看着空空如也、不留一丁点汤底的盆子,俞婆婆双唇继续鼓掌,脸色却渐渐地转为阴郁。 “婆婆啊……”甄鑫笑着说道:“没关系,我以后天天去林子中给你弄好吃的!” 俞婆婆摇了摇头说道:“家里,快没米了。” 没米? “没米就去找曾夫子支一些啊。” “仓库里也快没米了。” “为什么仓库里会没米?” “仓库里为什么不能没米?”俞婆婆没好气地说道:“卢岛主已经离岛快两个月了,总不成天上会掉米下来吧?” 呃……天上好像是不会掉大米下来。 “那……难道所有人都要开始饿肚了了?” 甄鑫立时脑补出可怕的画面:荒岛之上,一大群饿鬼到处游荡,啃光了草根树皮,从四面方面向自己围了过来…… 还好,岛上林子很密,够这些人啃食挺长时间的! “其他人不会饿肚子,只有咱们家会断粮。”俞婆婆有些无奈。 “为什么?是曾夫子故意克扣咱们家的粮食?” “怎么可能!那糟老头虽然有眼无珠,但也不至于如此下作!”俞婆婆急急解释道:“粮库里是真的没大米了,只是其他人家里多少都种有杂粮,就咱们家没有……” 明白了。 岛上田地不少,虽然只能种杂粮且产量很低,但是只要愿意去种,所有收成都归各家自己所有。 除了小六与曾夫子,以及甄鑫他们三人。 这五个完全不事生产的人,平日吃的全是卢岛主运回的大米。岛上若是断粮,最先遭殃的人却恰恰是他们几个。 当然,曾夫子掌岛上粮库,要说他没截留一些下来,打死甄鑫都不会相信。 “我明天开始,一天吃一顿饭就可以了。”阿黎静静地说道。 “好!”俞婆婆脱口而出。 甄鑫奇怪地看着她,问道:“咱们家不是没米了,还够一天吃一顿的?” 俞婆婆老脸一红,瞥了一眼阿黎,说道:“我,我平时有存了一些的。” 甄鑫哈哈大笑。 难怪顿顿吃的,全是稀饭,敢情多出来的大米全被这小气的老婆子给“克扣”了下来。 “放心吧!”甄鑫豪气地说道:“哪怕你没存着粮,我也可以养活你们俩的!” 开玩笑,守着一大片森林,还怕没东西可吃? 俞婆婆对着甄鑫鄙夷地哧了一声,依然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阿黎。嘴里轻轻地叨着:“阿黎啊,你什么都好,就是连田都不会种!要不然,咱们家也不会缺粮了……” 阿黎正想说话,甄鑫却拦住她,对着俞婆婆正色说道:“从今天开始,你们俩吃多少,我就吃多少。你们若不吃,我一粒米都不会多吃的!” 阿黎眼光闪闪而动,看向甄鑫。可是随着他迎来的目光,却又低下了脑袋。 …… “你觉得,这岛上会有内贼吗?”徐夫人叉着胸,对着“duang,duang”不止的老丁问道。 老丁摇了摇头。 “为什么?” 老丁手未停,一边挥着铁锤一边说道:“岛上如今近百人,哪个不是在尸山血海中挣扎存活下来的?当年面对横扫江南的元军时,都没人愿意降敌,如今会为了虚无缥缈的蝇头小利,就当了内贼?” “可是人心难测,更何况经历了十年时间,说不定……” 老丁不答。 “可是我总觉得甄公子的怀疑,似乎也有道理。还是说,你根本就不相信甄公子遭遇了绑匪?” “你要明白,不是所有的村民,如今都在这个岛上的……”老丁随着锤击的节奏,不急不缓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卢……” “不,我什么意思都没有!” “咣啷……啷……”徐夫人朝着老丁的锤子一脚踹去,怒道:“你会不会好好说话了?” 老丁无奈地拐过腰,探手拾起锤子,掂在手上,沉吟片刻后说道:“岛上有没有内贼,甄公子是否会被人追杀,其实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徐夫人急道:“我还指望着他……” “如果他连这点危机都应付不了,哪怕他有一天能带我们离岛,你觉得会有意义吗?” “可是,我们总得出手帮他啊!” “他开窍了,给了咱们希望;他知道打熬身子,这是他给自己的希望。可是这些,远远不够!而且,若是只有三两个贼匪,别说咱们俩,凭着阿黎便能打发。若贼人多了,咱们做再多的准备也没什么用!” “那,为什么不让其他村民一起备战?” “别说这些村民会不会相信有外敌来袭,也不说他们肯不肯听我调遣。消息一旦放出来,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恐慌!这些人当中,还能拿得到刀枪的,能有几个?” “而且,你觉得,又有几个人,会为了甄公子,去拼命杀贼?” 徐夫人无言以对。 虽然已经一起生活了十年时间,可是岛上大多数人之间,依然如同路人。 鸡犬相闻,却老死不想往来。 哪怕见了面,最多不过点点头,连开口打个招呼都不太乐意。 在此之前,岛上真正会关心甄公子的,除了曾夫子与俞婆婆,大概一个人也没有。 甚至是阿黎,这个甄公子名义上的童养媳,都未必对他有过真正的关心。 在阿黎心里,保护甄公子,不过是卢岛主安排给她的一个无法推脱的职责。若是甄公子被杀,对她而言,反而可能是一种解脱。 至于曾夫子,关心也没用。一个老学究,不过一根手指头便能戳倒,根本不济事。更何况,如今甄公子公然不认其为师,令其颜面扫地,他还会去关心甄公子的死活吗? 而俞婆婆,除了无能狂怒,又能作啥? “所以……”徐夫人斜眼说道:“你这就是甄公子所说的‘躺平’了?” “我怎么是躺平?”老丁急了。 虽然不知道躺平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总觉得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个词代表着极度的不友善。 “你知道比外敌更严重的问题是什么吗?”老丁将声音提高了0.8度。 “是你躺平了……”徐夫人双手叉胸,睥睨道。 第21章 想当只幸福的咸鱼 老丁气馁地闭上了嘴。 “我觉得断粮,会不会是因为小六在刁难甄公子?” “现在是没有断粮,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两个月后,三个月后呢?” “怎么可能?” “这些年来,卢岛主每次离岛,少则半月,多则月半。岛上存粮,最多也只能支撑两个月。此次离开,已经一个半月了。你有把握,他近日就会回来吗?” 徐夫人沉吟道:“卢岛主,会不会去了升龙城?” “我想,现岛上没有人能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老丁淡淡地说道:“而且,甄公子遭遇绑匪,却偏偏是在卢岛主离岛时间最长的时候。我觉得,未必只是巧合。” “那,那该怎么办?”徐夫人突然觉得有些慌。 老丁苦笑道:“若有外敌,咱们死命拼杀,还有机会。可若是断了粮,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是啊,被投喂了十年,岛上所有人从没有想过没粮食会怎么办。又如何拿出应对的方法? 哪怕现在开始耕种,也是来年开春之后的事啊。 “林中确实有可供食用的东西,我相信甄公子凭此养活自己与阿黎,是完全没有问题。我想知道的是,当所有人的存粮都耗光之后,甄公子,会去管他们的死活吗?” 老丁抓住锤子,又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 “如果他解决不了这个真正的危机,我觉得咱们也别离开这个岛了。战死也罢,老死于此也罢,出去又能做得了什么?” 徐夫人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二十余载的男人。 成亲之后,两人苦于离别,相见无多。可是到了这个岛,真正天天在一起,却发现日子比之前的动荡漂泊还更加难熬。 如果可以选择,她相信老丁宁愿直面最危险的战场,也不愿蜗居苟活于这个小岛之上。 十年的枯寂生活,终于磨平了他所有的心气了吗? “你别想多了!”似乎感觉到徐夫人的担忧,老丁恢复了不急不缓的语气,说道:“既然你想回到江南,我自然不会反对。我只是想确认一点,这位甄公子,是否真的可以成为咱们追随的对象。” 徐夫人眼睛微亮,老丁说的,是“追随”,而不是“跟随”! “那……” “岛上诸位,许多人如今都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十年时间,确实可以改变很多人,可是我相信他们对于故国的情怀,依然还在。哪怕如今孤悬于海外,也抹不去他们曾经在战场上,抵御外敌入侵时的付出……” 徐夫人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你也别太着急,有兴趣的话,还是多帮那小子打熬下身子。若真有外敌来袭,起码得让他拥有自保的能力。” “行!”徐夫人很愉快地应着,抬头望着小岛上空寂静的浮云,心里隐隐生出一些期盼。 无论如何,是该做出一些改变了…… “叮叮叮……” 一息之间,连续响起七声的撞击。 清脆而绵延。 “好!” 阿黎单手提着一根熟铁棍,连捅带劈,继续给甄鑫喂招。 甄鑫虚抬左臂,右手握着三棱刺,两眼紧紧盯着不住挥来的铁棍,苦苦支挡。 三棱刺对上熟铁棍,根本无法正面挥砍。好在阿黎只是以这种方式来让自己用最快的时间熟悉这把刺刀,并发挥出最快的刀势。 即使如此,连续削劈了半个多时辰的甄鑫也已觉得渐渐不支。 手臂开始酸软,脚步也有些虚浮。 毕竟刚刚跑了五公里,又在林中的树间上窜下跳了半个多时辰。能坚持到现在,甄鑫都有些佩服自己了。 然而,眼前这位“严师”小姐姐依然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手中铁棍捅得愈急。 甄鑫莫明的有些憋屈。 一根本来应当直来直去的棍子,却被阿黎舞成了花,而且是一朵朵疯了般四处绽放的花。让甄鑫根本无法判断,哪个花影是真,哪个花影是假。 数次挡空之后,身上已经不轻不重地被阿黎的棍子捅了好几下。 甄鑫脚步往后一退,嘴里哇哇叫道:“慢点,慢点……” “注意调整呼吸。”徐夫人叉胸叫着。 阿黎棍子开始转攻他的下盘。 这下手中的三棱刺连挡都挡不着了,甄鑫只好不断地跳着脚躲闪。 棍子突然在脚下停住,跳起的甄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腿往铁棍撞去。 “小腿稍曲,点在铁棍上,然后便可以再次飞纵而起!”甄鑫心里暗暗地给自己打着气,并在脑中闪出最正确的解决方案。 然而,脑子说可以,双腿却很诚实地磕到静止不动的铁棍之上。 “叭”的一声,甄鑫把自己摔成一个“大”字,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 阿黎吓了一跳,扔下铁棍扑过来,扯住甄鑫的手想把他拉起。 甄鑫“啊——”的一声惨叫,阿黎脸刷的便白了下去。 可是未等她出声,甄鑫便顺着她伸过来的手,尽力一扯,站立不稳的阿黎被拉着直接向甄鑫扑倒。 倒地一瞬间,阿黎曲起胳膊,撑在地上,才免得砸在甄鑫身上。 两张脸之间,相隔不过0.5公分。 甄鑫憋着气努起双唇,可惜,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嘴唇,太短了! “差不多以了!”徐夫人叉胸睥睨道。 一口气“噗”的泄出,甄鑫再也忍耐不住了,胸腔翕动,如将死的鱼一般大口呼吸。 “你,你这是非要把我累死不可吗?” “可,可是这些训练计划是师傅定的啊。”阿黎有些委屈地看向木然的徐夫人。 好吧,确实如此。 歹毒的徐夫人负责制定训练计划,老实的阿黎负责监督执行。 甄鑫有气也没的出。 虽然被练的欲生欲死,效果还是挺明显的。不过数日功夫,自己的反应能力与下盘体能,都有了明显的改观。 如今甄鑫可以很自信地宣称,除了阿黎之外,自己贴身近战能力可以傲视全岛了! ——不对,徐夫人肯定打不过! 老丁也不行…… 若是对上俞婆婆,不出意外的话,自己会被她贴面喷死! 甄鑫叹了口气,好难啊! 阿黎撑起身子,顺势拽着甄鑫的胳膊要将他拉起来。 “啊,疼!真的,真的疼!” 徐夫人终于看不下去了,呸了一声,转身离开。 阿黎松开手,看着甄鑫,一脸无奈。 “阿黎,你能不能借个东西给我?”甄鑫苦着脸问道。 “嗯?” “把你肩膀借我靠靠,我,我好累啊!快死掉的那种——” 阿黎略为犹豫之后,在甄鑫身边坐下,扶起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一股若兰似麝的香味立时飘入鼻尖,甄鑫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好,舒服啊——” 后背微怂,如一条蠕动的肥蛆般在阿黎的肩膀处不停地蹭着。 阿黎僵着身子,默默地看向远方。 若是没那该死的绑匪,这日子该得多好啊!在这个岛上,其实真的可以当只幸福的咸鱼。 甄鑫再次痛苦地哀叹着。 第22章 红见手 足足歇了半个时辰,甄鑫才缓过劲来,恋恋不舍地离开阿黎的肩膀。 不是因为甄鑫歇够了,而是有一条蛇正蜿蜒着向他爬来。 黑色的粗环与白色的细环,相互叠套着铺满长蛇全身。仰起的脖颈上,顶着一个椭圆的脑袋,蛇信对着甄鑫昂然闪动。 银环蛇,剧毒! 甄鑫舔了舔嘴唇,轻轻地提起三棱刺,往前缓缓地探过身子,照着七寸一挥。 稳、准、狠! 甄鑫满意地咂巴着嘴,这一招起码发挥出自己十成的功力。 “啊——”阿黎这时才发现身边竟然有一只没了脑袋的蛇,看着依然扑腾挣扎的蛇身,猛地哆嗦了一下,紧紧地依住甄鑫。 小姐姐怕蛇啊! 真好! 好像挖到了一个宝藏? 甄鑫乐滋滋地起身,拎起蛇尾,望空一甩。蜷成一团的无头蛇便成了一条软塌塌的草绳模样。 阿黎又是一哆嗦,紧紧地咬着下唇,强忍着没再发出惊叫声,依然躲在甄鑫的身后。 甄鑫如杂耍般将蛇身一抛,左手掐住断了头的蛇颈,右手三棱刺顺势划下,蛇皮嘶拉拉地一破而开。 刀尖望里一挑,一颗绿油油滑溜溜的蛇胆被拨向半空。 甄鑫左手拎着破蛇,右手抓着三棱刺,叉腰而立,头仰向天,张大着嘴巴等那颗蛇胆自己落入口中。 阴风又起…… 甄鑫心头掠过一丝不妙,定睛一看,蛇胆没了! tmd,又没了! 这世间真的有鬼? 而且,还没完没了地跟自己抢食? 是只饿死鬼吗? 哈着嘴的甄鑫仰头怒视,婆娑的树叶之间,有阳光透射而过。 就是有鬼,也不敢这样公然出没吧? 可是,蛇胆呢?又长翅膀飞了不成? 阿黎从甄鑫的左边绕到他的右侧,犹豫着说道:“刚才似乎有个什么鸟掠过,把你的这个……这个叼走了。” 难怪,那阵阴风掠过时,甄鑫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团黑影。 可是,真的是鸟吗? 这世上,有什么鸟可以飞得这么快的?快到自己竟然根本看不清的地步。 蜂鸟?太小! 鹰隼?太大! 肯定不是这两种东西。那还有什么玩意? 雨燕? 蜥蜴? 小强……? 甄鑫气恼交加,眼光天上地下的四处乱转,可是一无所获。 太嚣张了,必须解决! 这玩意,肯定不是鬼! 静下心来的甄鑫首先排除了这个可能。 那么只有可能是某种动物。当然,未必就一定是鸟。 或许是蝙蝠、飞鼠之类的东西。 其次,这东西必然贪吃,对味道还相当敏感。 如此,倒是应当有办法对付。 甄鑫拉着阿黎在各棵树下开始找寻蘑菇。 这次他要找的,是曾经在岛上见过的一种毒蘑菇——红见手。 菌盖为半圆形,中间微凹,表面红褐色,菇脚淡黄。这种蘑菇毒性相对温和,只要吃得不多,不至于被毒死,但是具有强烈的致幻性。 采了十数朵红见手,甄鑫又刨了些竹笋,挖了些木耳,顺便又逮了两条菜蛇,满载而归。 说这林子里有危险,其实还真的是有。遍地的毒蘑菇与到处乱窜的毒蛇,还有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鬼影”,一般村民进来,真的很有可能栽在这里了。 回到自家院子,甄鑫拿个小碳炉将红见手慢慢煨烤,加入少许的香油与酱油,调出香味,而后切碎碾磨成粉,放在院中晾晒。 进屋转了半圈出来一看,那蘑菇粉竟然少了许多。 甄鑫心下暗喜,看来是那“鬼物”趁自己不在,已经偷吃了一些。 既然吃了,只待药力发作,任他有飞天遁地之能,也逃不过自己的掌心! 甄鑫小拳拳一握,开始院内院外四处逡巡寻找。 可是,没有! 正在甄鑫不肯死心之际,灶房里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啊……噢……好多,好多……” 甄鑫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只见俞婆婆歪歪扭扭地从灶房里颠出来。一张老脸上,竟然挂满了丰盛的满足感。 “好多小人啊……太可爱了!我的小公子,你,你怎么那么小……啊……还有小皇子……太可爱了,让,让……婆婆抱……抱……” 甄鑫看了看颠三倒四的俞婆婆,又看了看少了许多的蘑菇粉,抚额长叹。 遭爷啊…… 还好,阿黎还在她自己的屋里。 甄鑫用最快的手速,把蘑菇粉卷起包好,塞入怀中。这才靠近俞婆婆,轻声问道:“婆婆,你怎么了?” “好多水啊……我,我头晕……想吐……” 甄鑫端着她的胳膊说道:“我扶你进屋?歇会就好了,行不?” “不……我,我是谁?我,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好嘛! 甄鑫真没想到,这蘑菇粉竟然可以逼出潜藏于人体之内的哲学思维。 俞婆婆的身子渐沉,一直往地上溜。甄鑫赶紧搀着她,扶入屋内,放于床上。 还好,在床上打了几个滚之后,俞婆婆并没有闹出太大动静。嘴里吧嗒嗒地说了会胡话,没多久便有呼噜声响起。 可怜的婆婆啊,最近要么被迷了,要么被幻了…… 没有发烧,心跳也算平稳。想来俞婆婆只是好奇蘑菇粉,偷吃的不多。否则甄鑫得考虑给她洗胃了。 这年代,洗胃有些艰难啊! 眼光从渐渐安静下来的俞婆婆身上离开,甄鑫开始打量着这个小屋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儿巴经进入俞婆婆的房间。 房间不大,所有的角落里堆满了东西。不过,倒不显得杂乱,也没有那种难闻的异味。 俞婆婆虽然有收集癖,但起码不会收集垃圾。 甄鑫随手打开一个箱子,是俞婆婆的衣服,大多已经浆洗得发白。 换一个箱子,里面是一摞摞写满字的纸张。从歪歪扭扭的“一、二、三”,到端端正正的整篇文章。 还有秃了毛的笔、只剩指甲盖大小的墨,以及一些已经被翻烂的书本。 甄鑫心里掠过一丝的温馨。 下一个箱子,是小姑娘的衣物,显然是阿黎幼时所穿。翻到一件小小的开裆裤,甄鑫不由张嘴而乐。 在箱子底下,甄鑫摸到一个绣花锦囊,里面只有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绢布,上面写着一个名字以及生辰八字——陈黎儿! 甄鑫莞儿一笑,陈黎儿,这该是阿黎的名字吧。 自己总算知道阿黎姓甚名啥了,而她自己都还不知道! 甄鑫又看了她的生辰八字,默默地算了会。还差近一个月,就满十八了。 可惜甄鑫却不知自己的生辰,但无论如何他都相信,两人的八字一定是合的。 也必须是合的! 第23章 日夜不闭户的小岛 另一个箱子,是自己小时的玩具。有风车,有兔儿爷,有拨浪鼓,有陀螺,还有一个泥哨。 甄鑫看着这些玩具,兴趣满满。 这甄公子,小时候的日子过得挺不错的哈,很多玩具自己都没有玩过。 甄鑫又打开了一个一尺见方的箱子。 箱子空空荡荡,只有一片玉带钩。 龙形钩首,须嘴微张;蟠螭钩面,双肩上耸;四腿若曲若伸,如腾云驾雾,显得矫健而有力。 摸着细腻而光滑,感觉质地很不错的样子。 只是甄鑫对玉饰不太了解,不知道这玉带钩的价值。俞婆婆专门找了个小箱子归置,也许是她已经珍藏多年的私货。 甄鑫把箱子重新整好,堆回原处。却总觉得落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挠着后脑勺,在院子中转了几圈,却依然逮不着那团思绪,让甄鑫愈加烦闷,不由地敲起自己的脑门。 院外,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呼喝声。 甄鑫踱步而出,是小六正在练枪。 身穿短马褂,下着犊鼻裤,看着有些滑稽的打扮,可是小六全身上下迸发出的气势却让甄鑫看着一呆。 两米多的长枪,被小六稳稳地握在手中,随着呼喝声,划出一道道直线,直击身前虚空。 稳、准、狠! 甄鑫总算看明白了,老丁所说这三个字的含义。 阿黎的棍法,花招迭出,令人防不胜防。可是小六的枪术,如去芜存真,只有一招,却让甄鑫觉得更加难以抵御。 这才是真正的军伍之术! 看似枯燥无味,却是气势如虹。简单实用,却必须得有最坚实的功底。 显然,教导小六的,必然是军中宿将,而并非是老丁这种江湖出身之人。 卢岛主的身边,还是有不少能人啊! 越过小六的长枪,甄鑫看向他身后的房子,心里不由一动。 扎出近千次之后,小六终于收住长枪,随手抹去脸上不停滴落的汗水,拾起弓箭,往林边走去。 小六,其实还是相当努力的。 看来,有机会得好好调教一番,免得发展成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憨货! 远远的望见小六已经在林边立好靶子,开始张弓练箭,甄鑫心里大动。转过头,拎上装蛇的袋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进小六的那座石屋内。 大门半闭,卢岛主虽然不在,他房间的门也未曾上锁。 甄鑫一边赞叹着岛上“日夜不闭户”的良好风气,一边溜进卢岛主房内,反身掩好木门。 房间有点大,靠窗处是一张大台桌,归置齐整的笔墨纸砚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我该找些什么东西呢?”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甄鑫一时有些纠结。 在俞婆婆的房间,无意中发现了与阿黎身份有关的东西,这才引得他一阵心动。潜入卢岛主房间,也许可以另外找得一些对自己有价值的物件。 可这些物件到底会是什么,甄鑫却没有任何的头绪。 一个衣柜,里面全是卢岛主的换洗衣物。 一个书橱,上面零零落落地摆着十几套书籍。 偌大的案几之上,除了笔墨砚台之外,还有一个小匣子。 甄鑫轻轻打开,锦布的内衬上,安放着一个金质长命锁。 甄鑫“咦”了一声,小心地拿起长命锁细细察看。 正面绽放的富贵花之中,錾着“长发其祥”四字。背面瑞兽环绕,侧边镂有双鱼戏水,下坠五彩丝绳珠儿结。 无论从材料质地还是做工来看,这把长命锁都不是普通人家所用。 长命锁的表面光滑锃亮,显然是被卢岛主经常抚摩所致。 这是卢岛主儿子的长命锁?还是他女儿的? 只是之前对他的家人一无所知,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儿女,或是死了?或是如今在外头的某个地方? 这个匣子里除了长命锁,别无他物。甄鑫也无从做出更准确的判断,只好放回长命锁,合上匣子。 眼光继续探寻着整个房间。 床底下,会不会有东西? 甄鑫蹲下身子,往床底瞧去。 黑了乎乎,啥都看不见。 此时,房间外响起“得,得,得”的脚步声。 甄鑫“噌”的便钻入床底下,心里大骂:这厮偷懒,才练这么一会就收工了? 厅堂内,小六疑惑地看着卢岛主的房门。 关得似乎过于严实了?有人偷偷地进去了吗?这岛上,除了自己,谁没事会私自进入卢岛主的房间? 小六侧着身子贴在门缝处细细倾听,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屏住呼吸,又守了数息。似乎有淅淅索索的声音响起,很轻微,若不细听,肯定无法察觉。 小六恶狠狠地舔了舔嘴唇,顺手抓住一根木棍,侧身撞开木门,直冲而入,大吼道:“好大胆,敢进来偷东西!” 双手执棍,作势便抡。 可是,屋里没人! 不可能啊! 小六锐利的眼光,扫过屋里的每个角落,停在了靠墙的床铺之下。随即嘿嘿狞笑,盯着床底,慢慢地靠了过去。 又有淅淅索索声音传来,脚下突然一滑,已被一物缠住。 小六双眼下垂,“啊”的一声惊叫。 一条尺余长蛇,蜷着身子向自己小腿环绕而上。 边上,还有一条蛇正蜿蜒而来。 小腿一疼,已经被咬了一口。那一瞬间,小六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不是他怕蛇,而是他深知岛上有许多毒蛇,一旦被咬上,几无生还的可能。 如果正面遇到,小六还有办法防范一二。可是他哪能想得到,这房间里,竟然有蛇跑了进去! 小六一直冲到院子中,一番鸡飞狗跳之后,终于甩开长蛇。 小腿肚上,已经留下的两个牙印,让小六一阵眩晕。 不行,得坚持住! 小六一瘸一拐地向铁匠铺奔去。全岛的药,都存在老丁那了。 听着外面没了动静,甄鑫才施施然地从卢岛主房间内溜出,掸了掸身上的灰土,怀里鼓鼓囊囊地回到自己房间。 从卢岛主床底下,竟然摸出了一大堆的书信,足有三十余封。 甄鑫一一展开细读。 所有的信件,都没有留下收信人或写信人的名字,落款上只有时间。 甄鑫把这些书信根据笔迹做了简单的归类。 其中有十封信,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从时间上看,差不多是一年一封。 全是一些收支账目的罗列。 有粮种、农具牛马、兵器铁件、田地矿山的购入;有香料珍珠瓷器等贸易品的买卖;有码头船只的建造;有粮食的购进与支出。 甚至还有奴仆的买卖。 从账面上看,田产最少有万顷,而奴仆就有近万人。 甄鑫不由咋舌,这卢岛主,竟然拥有如此身资! 可是,这么个有钱人,把这近百人圈在这个小岛上,每天只投喂一些稀粥咸菜? 过分了! 第24章 捉拿饿死鬼 虽然信中并没有提及这些田产位于哪里,但能如此肆意地购买矿山田产,乃至建造码头,必然是在元国治外之地。 可能性最大的,自然便是安南! 也就是后世的越南之地。 另外二十几封信件,笔迹显得比较杂乱。 有些是在说些元国各州府的一些消息,主要关注各地似乎层出不穷的造反事件上。甄鑫一时判断不出,这些与卢岛主到底有何关联。 有一两封信,谈及两广一些地方官员的任命。 还有一封信,是关于在琼州建立棉纺织场的建议,洋洋洒洒地写了十几页纸。倒是引起了甄鑫的一点兴趣,他特地把这封信单独拿出,等有空时再慢慢研究。 剩下一封信,只有短短几个字:“西北甄氏,恐怕有变,先生需关注。” 甄鑫寒毛直竖而起。 一张薄纸,翻来覆去,再无其他字迹。一样的没有落款,甚至连时间都没了。 西北甄氏? 指的是自己吗?自己是西北人? 这甄氏,说的是自己的父亲,还是自己的家族? 信纸已略显发黄,时间最少已有四五年了。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变故? 自己,果然是卢岛主手中的一枚棋子啊! 恼怒之余,甄鑫心里却生出一股释然。 这样也好,不用去琢磨所谓的“养育之恩”。 虽然尚未清楚,那两个绑匪跟卢岛主是否有关。起码以后的自己,若是离开此岛,便可以再无牵挂了。 当然,阿黎与俞婆婆除外…… 被甄鑫惦记着的俞婆婆终于醒来了。 是被一阵极其浓郁的香味诱惑而醒。 身子未起,煽动的鼻翼已经扯碰上她出了房间,扑向灶房。 却见甄鑫正在搓揉着一个个淡黄色的小丸子。 俞婆婆歪着身子凑过来,囔道:“我的小公子啊,你在做什么啊?这么香……我,我帮你尝尝熟了没?” 甄鑫见状,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桌面上的小丸子一卷而起。 俞婆婆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不可置信地看着甄鑫。自家的小公子,啥时变得这么小气了? “婆婆!”甄鑫正色说道:“我必须得跟你商量一个事。” 俞婆婆矜持地收回胳膊,扬着下巴道:“你说!” “以后我做的所有食物,你必须第一个品尝,其他人连碰都不能碰!” 俞婆婆一听,美滋滋地说道:“行,这事我看可以!” “不过,有些时候,东西没熟,吃了会出大问题的。所以,在你品尝之前,能不能先问下我?” 俞婆婆盯着被甄鑫卷成一团的东西,长长的思考之后,才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知道,婆婆一向说话算话,你答应的事从来不会反悔的!是吧?” 俞婆婆昂然答道:“那是自然!” 甄鑫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还好,要不然我以后就得让阿黎先来品尝我做的东西了。你也知道,阿黎姐姐什么都好,就是舌头根本品尝不出美食的好坏来。把这事交给她,我实在是有些不放心啊!” 俞婆婆点头如捣蒜,张大着嘴,哈哈而笑,“对,对,对,我的小公子就是聪明,你说的都对!” “那,你这东西,什么时候可以品尝?” 甄鑫做神秘状,说道:“这东西不是咱们可以直接吃的,不过,我要用它来给婆婆弄个更好吃的东西。” “真的?” 甄鑫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吧……”俞婆婆咂吧着嘴,恋恋不舍地挪开目光,大义凛然地说道:“我会帮你看着这些东西的,绝不会让阿黎偷吃掉!” 甄鑫笑着说道:“那我就先谢……谢阿黎啦……” 俞婆婆转过头,只见阿黎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真诚的愤怒,盯着他们俩。 俞婆婆嘴角一撇,坐在椅子上摇了摇身子,说道:“我的小公子,你赶紧忙你的去吧,东西弄好后交给我,我一定会给你看好的!” “哎……” 甄鑫应了一声,抱着那些小丸子,龇牙咧嘴地挤过阿黎身边,在院中挑了一个角落,继续倒腾。 这些指甲盖大小的丸子,是以磨成粉的红见手为主料,和以蛇血,爆炒之后加上淀粉揉搓而成。 每颗半个指甲盖大小,闻着香中带甜,相当诱人。 若不是已经目睹俞婆婆的惨状,甄鑫都想扔一颗到自己嘴里尝尝。 甄鑫寻来一个宽口大肚瓶,往里投了十来颗丸子。在瓶口抹了些菜油,放于屋檐之下,自上垂下一条细棉绳,直至瓶颈处,又在绳上粘了两颗丸子。 而后,左手拿着一个网兜,右手捧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蹲在角落里。一会儿看书,一会看着瓶子。 阿黎已经空着手进进出出好几次,每次都奇怪地瞧着一动不动的甄鑫。 甄鑫无奈地朝她轻轻地“嘘”了一声。 阿黎脚步立时放软,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离甄鑫三拳距离处,托着粉腮,盯着瓶子发呆。 侧脸的阿黎,比正脸看着还要诱人。 隐去正面的一些清冷与麻木之后,留下的全是柔嫩而粉红的甜蜜。似乎随便一掐,就能流出如桃汁般的蜜水。 好想啃一口啊…… 突然,阿黎伸手将甄鑫一推。 甄鑫“叭”的关上嘴,确认自己的口水没有流出来,这才看向阿黎。 今天看她几眼,竟然有反应了? 见甄鑫不动,阿黎又指了指瓶子,说道:“有东西跑进去了。” 啊? 甄鑫醒悟过来,抛下书,举着网兜便扑将过去,对着瓶口往下一罩。瓶子里发出叽哩咕噜的声响与吱吱的叫声。 甄鑫大喜,捉“鬼”成功! 甄鑫把瓶子侧倒,一团毛绒绒的东西滑入网兜。 这只“饿死鬼”大小不过半个拳头,重不到半斤。有脑袋,有四肢,还有一截短短的小尾巴,正一伸一缩,似乎在喘着气。 啥玩意,这是? 甄鑫一脸蒙圈。 见此物已经没力气开溜了,甄鑫把它倒出网兜。 手感不错,一身毛撸得有些小爽。 甄鑫又拎起此物短小的后腿。 嗯,看不清,不知到底是雌是雄。 “哇!”阿黎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好,好可爱啊!” 甄鑫扭过头,诧异地看着阿黎。这位小姐姐,竟然会用感叹号了? 阿黎并着双掌,放在此物身下,双眼一眨不眨地说道:“你,别拎着它,放它下来,快点,它都快哭了!” 甄鑫无语地把这东西倒过来,扔入阿黎掌中。 阿黎轻怂十根手指,让它背靠着自己的指肚,坐在掌心之上。 甄鑫凑过脸,挨着阿黎脖颈处的香味,细细地打量着这玩意。 如果抛掉正在抖动的四个小短腿,这小东西便如一个褐色的毛筒。圆圆的脑袋上,一双比例失调的眼睛,竟然占据了大半个脸。 一张一闭之间,略带黄色的瞳孔之中变幻着各种的神情。有迷醉,有茫然,有惊惧,也有一丝的挣扎。 眼角处,有一小滴泪水,正在滚动。 看着,确实有点萌…… 不,是相当的萌! 第25章 墨墨 “这是什么啊?”阿黎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鼻息,生怕一口气就把瘫在自己掌上的这东西给吹没了。 “它怎么了?是不是你把它弄疼了?为什么一动不动啊?哎,它动了……啊,它又倒下去了……甄公子,它会不会死啊,你想想办法,救救它好吗?” 自从来到这个岛上以后,阿黎跟自己说过的话,加起来应该都没这两分钟的多! 甄鑫摁下心里涌起的淡淡酸味,挠着下巴陷入沉思。 这玩意,长得有些像猴? 可是,有这么小的猴吗? 甄鑫努力地在脑子里搜索着两世的记忆。 拇指猴! 对,就是它! 或称蜂猴,或称倭蜂猴,主要分布于亚热带丛林之中。 据说朱熹当年在武夷精舍时,就曾经养过这样的一只猴子。它平日里就蹲在笔筒上听朱熹读书,还会为他研墨,因此被称为“墨猴”。 “它的名字嘛,叫做小倭……”甄鑫沉吟道。 “小倭?”阿黎皱了皱眉头,说道:“你怎么知道它叫小倭的?这名字这么难听,改一个!” 它有一双温柔的眼睛,为什么就不配叫“小倭”了? “那,叫它墨墨?” “墨墨?”阿黎歪着头想了想,对着小猴轻声叫道:“墨墨……” 小猴抬起头,茫然的看着阿黎,两双大眼睛相互凝视,让甄鑫心头莫明地又飞过一串的非典型柠檬酸。 “它这是怎么了?”阿黎问道。 “呃,可能有些晕机了。” “为什么会晕机?” “也有可能,是晕跑道了……” “能救救它吗?” “没事的,让它睡一觉就好了。不过,等它好了,它也该跑了。” 三番两次的在自己眼皮底下成功地偷吃东西,这玩意铁定速度极快,乃至阿黎与自己都以为是一只鸟在作怪。这一次把它给迷晕了,下次想再逮到它,难度极大。 不过,既然知道是这么个小玩意,应该不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危害,甄鑫也没太放在心上。 这么小的一团,炖了还不够自己一个人塞牙缝的。跑就跑了吧,难不成还当宠物养着? “它为什么要跑?”阿黎显得很舍不得。 “想不让它跑,很简单啊,弄个绳子拴着它的脖子,挂在你床头,它就跑不掉了。” “不要!”阿黎摇了摇头,一脸痛惜地看着这只小猴,说道:“我会对你好的,墨墨,你能不跑吗?” 墨墨……甄鑫总觉得有些难受。 好吧,反正要么弄死它,要么它就会跑掉。到底要叫它叫什么,whocare这种猴事? “墨墨……”阿黎轻轻地唤着,曲起大拇指,慢慢地往它的鼻尖刮去。 小猴睁着两只迷离的大眼睛,耸着鼻子凑近阿黎的大拇指,伸出两只小短手一把抱住,歪着脑袋舔了起来。 阿黎喀喀地笑着,那一瞬间,如冬雪化融,春花绽出无限的烂漫。 甄鑫目瞪口呆。 过分啊,一个姑娘家家,怎么可以笑得如此迷人? 噢,这是我的媳妇啊……那没事了! “啊!”阿黎突然惊叫着松开双掌。 那小猴腾身从她的掌心纵出,不过才滑行了数米的距离,便后继无力,“趴”的摔落地上。 两只短后腿高高翘起,在空中无助地快速扑腾着,如同倒踩着一只风火轮。 风火轮转了几圈便即熄火,随着耸动的小屁股一起摔落地上。 甄鑫急忙拉过阿黎的拇指,只见上面留着两个牙印。牙印中,渗出淡墨色的血迹。 艹,这猴,竟然有毒! 甄鑫的脸,刷的便白了下来。 舌头撩了下口腔,确认嘴里没有任何的溃疡,甄鑫一把抓起阿黎的大拇指,放在嘴里狂吸。 阿黎被甄鑫突然的冒犯吓了一跳,想缩回手,却没料到甄鑫突然力大得出奇,只好放任他所为。 眼睛看向趴在地上,已经蜷成一团正抽搐的小猴,阿黎便想移足过去。 “别动!”甄鑫吐出嘴里的血迹,怒喝道。 阿黎一怔,果然站那再不动弹,只是眉头微微皱起。 对着伤口又狂吸两口,还好,伤口不深,血流得也不多,渗出的颜色已成淡红。甄鑫心里略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破猴虽然有毒,但毒性应该不强,起码跟毒蛇不是一个等级的。 甄鑫依然有些不放心,拿刀在阿黎的伤口处划了个小小的“十”字,又挤出余血。再打一些水,用皂角将手指清洗干净,而后拿布条在大拇指根部绑紧,裹好,顺手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 一直板着脸的阿黎,看着这略显可爱的蝴蝶结,不由“扑哧”地笑了出来。 “严肃点!”甄鑫曲指敲了敲阿黎的脑门,阿黎的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 “毒蛇知道不?” 阿黎木然地点了点头。 “被毒蛇咬了,会死人的!这猴子也一样会咬死人!” 阿黎歪了歪头,脸上显出毫不掩饰的不信。 这小姐姐,有时傻得真让人不放心。 不过甄鑫也知道,阿黎其实并不是傻,只是不知世故,尤其是自小除了认几个字之外,再没看过什么书,也缺人教导。 所以,很多的事,她都不懂,也不理解。 慢慢来吧…… 甄鑫叹了口气,来到依然耸着小臀的猴子跟前,抬起脚便要跺下去。 “不要!” 阿黎尖叫着,冲过来直接蹲在猴子身前,如同老母鸡般护住了这只猴子。 甄鑫身子一歪,差点摔倒,怒道:“这猴子有毒的,会咬死人啊!” “不要!” 阿黎一动不动地蹲着,两眼只是盯着这只还在蠕动的猴子。 小破猴艰难地翻过身子,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四条小短腿各自缩在胸腹处轻轻抽着搐,睁着两只无辜的大圆眼紧紧地盯着阿黎。 “你不会再咬人了,对不对?” “吱——” “你咬人也咬不死,对不对?” “吱,吱——” “我以后叫你墨墨好不好?” “吱——吱吱——” “它说以后不会再咬人了!”阿黎眨巴着眼睛,看向甄鑫。 甄鑫扶额长叹。 人生,真是不易啊……尤其是每天都得面对这种款式的小姐姐。 “随你吧,但我还是劝你,小心一些,别被它咬了!” “好的,谢谢甄公子!”阿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甄鑫一呆,突然觉得有些沮丧。 自己在阿黎心目中的地位,可能还不如这只刚刚认识的小破猴。 那破猴怂着小屁股,在泥地上不停地蠕动,嘴里还发出哼哼吱吱的呻吟。搞不懂它到底在做什么,或是如俞婆婆那样,进入自己的幻想世界,看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过瞧着确实有些可爱,以至于甄鑫真的很想扑上去再踩上两脚。 算了,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等活过这一阵,再找机会跟阿黎与这只小破猴好好地谈下人生与理想。 第26章 令人恐惧的安逸 甄鑫成功地做好了自己的心理建设,不再去管依然蹲在院中紧紧盯着小破猴的阿黎,又开始忙乱起来。 所有的事情,最重要的莫过于体能的加强。 可是体能这东西,又绝无可能一夜之间便有质的变化。想让全身的肌肉、骨骼变得更加有力、更具柔韧性与抗击打力,哪怕拿老丁的铁锤来砸,一时半会也砸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又不是高武或是玄幻的世界,到山上或是海里挖个天材地宝,一口下去便能增长出无限体能。 唯一的办法,只有坚持不懈的锻炼。 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甄鑫相信,若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其实不需要太多,一年、甚至半年,他都有绝对的自信,可以让自己的体能有质的飞跃。 可是,现在甄鑫最缺的,就是时间了! 鲁树人曾经说过,时间如沟,挤一挤总会有的。 以前甄鑫不懂这话的含义。 现在则发现,这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 怎么挤? 首先得有沟啊! 没沟,挤个寂寞去? 岛上不知日月,寒暑难分。 虽然依旧穿着单衣,其实在转眼之间,已是快要入冬了。 甄鑫不知道卢岛主到底要什么时候回来,更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回到这个小岛上。 把解决潜在危机的希望寄托在卢岛主身上,太过渺茫。 而且,甄鑫隐隐也有预感。即使卢岛主回来,也未必能彻底地解决自己的危机。 不搞清楚背后之人是谁、目的究竟是什么,自己这辈子也别想安生! 即使如现在这般,已经躲在了天涯海角之间,又能如何? 更何况,若是卢岛主回来,发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乖乖听话的甄公子,他会如何对待自己,难以预料! 除非自己愿意继续当他的一枚棋子,老老实实地蛰伏于他的羽翼之下。等着有一天,被他抛出去,履行一枚棋子所应尽的义务。 生命的尊严与生存的压力,都很重要! 与其等着卢岛主回来,虚与委蛇,不如寻找机会,彻底脱离他的掌控。 这是甄鑫第一次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绝不能继续在这个小岛上待下去了。 虽然这里安逸的生活让他多少有些留恋,这种咸鱼般的生活也相当的诱人。但是,继续待下去,与等死无异! 只是想要离开这里,说的容易,摆在面前的现实,却有诸多的困难一时无法解决。 没有船,去哪都不可能。 自己造个船,没那本事。 想要离开小岛,反而要把希望寄托在有可能来袭的贼人身上…… 除此之外,更现实的问题是,自己到底要去哪? 除了这座小岛,自己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如何养活自己?又该如何立足? 卖身?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要? 若是抛下阿黎独自离岛,实在有些舍不得。而且想到孤孤独独的一个人,去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心底实在是有些难受。 可要是带上阿黎,先不说她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带着这么一个傻大姐闯天下,其实会无限增加自己的风险。 当然,风险大,受益也高。若阿黎真的愿意跟着自己,也许会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诸多思绪,不断的在甄鑫脑中萦绕,却始终整理不出一个清晰的思路。 甄鑫摇头苦笑,继续在林中逛着。 这一片环绕着全岛的森林,看着似乎不大,但要走透,估计得花个三天三夜的时间。 也许是因为林中确实有危险的存在,也许还因为岛上村民几乎没有为三餐真正发过愁,平日里确实没人为了寻找一些食物而进入林中。 当然,还可能是因为对这些村民实行弓箭兵器的管控,每家每户,除了一把锄头与一把菜刀,没有任何能称之为兵器的东西。 入海打渔,同样没有。 岛上的船只,被卢岛主牢牢控制在手中。哪怕曾经担任水军将领的老丁,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上过船了。 这些村民,虽然每日伙食单调无比,但毕竟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不需要为了饭食而拼命。又有谁会主动去忍受餐风饮露的辛苦,去承受海上覆舟的风险? 让村民种些杂粮,在甄鑫看来,不过是排遣他们无聊的一种方式。 这些人的生活,太安逸了! 安逸到让人觉得恐惧! “墨墨……” 安静地跟着的阿黎,终于忍不住了,朝着林中开始叫喊。 声音很悦耳,引得枝枝丫丫上的小鸟们争相应和。 但是,喊了半天,那只小破猴却始终没有现身。 当然,任谁被如此蹂躏一番之后,对于行凶者,都自然而然地会产生一些抗拒心理。 阿黎再可爱再温柔,也许在那破猴的眼中,也难以抵消甄鑫的可怕。 连续喊了近半个时辰,阿黎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期盼的眼神也渐渐黯淡。 让甄鑫看着有些心疼,却又有点不服:这位小姐姐,平生第一次喜欢上的东西,竟然是只破猴,而不是如玉树临风般的自己! 不对,自己不能跟那破猴一样算是东西……呸,也不对! 那破猴怎么能跟自己相提并论! 哪天一定要把它捉住,往脖子上套个绳索,牵大街上让它跟着锣声翻跟斗。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自己捞到第一桶金? 若是不听话,便弄到海南岛,压在五指山下,将其碾成末末! 甄鑫一边想,一边银银地笑着。 这感觉,挺爽的…… 眼前是一片竹林,并不大,如一条玉带般缠绕在小岛的西北角。 “墨墨,墨墨……”阿黎的声音,渐如叫魂。 甄鑫没理她,提着一把砍刀开始劈砍小竹子,制作一些简易的小陷阱。 一路走,一路劈,一路埋设。 明天过来,想必这些小陷阱能逮到不少的小野货。 阿黎看着忙乱的甄鑫,纠结地问道:“你,又要抓墨墨吗?” 甄鑫摇了摇头,说道:“别小看那墨猴,精得跟鬼一样。上了一次当,哪会上第二次当?而且,靠这种简单的小陷阱,想逮到它,根本不行。” 阿黎松了口气,问道:“那,会不会伤到人?” “这些玩意,最多捕到一些小野鸡小蛇与田鼠之类的东西,哪会伤到人?更何况,除了咱们俩,有哪个村民没事跑到林子里瞎逛?” 阿黎释然,“嗯”了一声之后,继续转着脑袋,睁着一双大眼睛,四处搜寻。 甄鑫此时倒是一怔。 这小陷阱是伤不到人,可是为什么不搞一些能伤得到人的陷阱? 第27章 备战 竹子,最大的好处,就是看似无害,却可以轻松地将其改造成锐利的杀器。 甄鑫挠着下巴,眼珠子不停地转动。 “阿黎,帮我回去拿些绳子过来。” “嗯?什么绳?” “就麻绳吧,不要太短,也不能太粗。” 阿黎点了点头,眼光继续往林子里高高低低地飘着,亦步亦趋地往回走去。 自己家里不太可能有这种绳子,有也是在俞婆婆那。 阿黎直接来到了铁匠铺。 “甄公子要绳索干嘛?”徐夫人看着心不在焉的阿黎,笑着问道:“想不开,要上吊?” 阿黎摇了摇头,并未答话。 徐夫人也未深问,带着阿黎,到库房中寻出一些麻绳交给她。 看着阿黎离去的背影,徐夫人戏谑的神色转为了凝重。 其他人,包括阿黎在内,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甄鑫这几天到底在忙些什么。但是徐夫人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徐夫人眼中,不由地现出复杂之色。 自甄公子提出习武至今,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可是整个人已经发生了近乎脱胎换骨的变化。 四肢肌肉有了清晰的轮廓,不再绵柔无力。无论是坐是行,身子总是挺拔如松。两眼不再呆滞无神,而是随时充斥着警惕而睿智的目光。 徐夫人原以为,甄公子练武,或是为了逃避曾夫子的折磨,或是抱有某个目的接触自己夫妇俩,或者仅仅只是小孩子一时的玩兴与冲动。 哪里想得到,他不仅是真的在练功,而且几乎把自己压榨到了极致。 即使是出身武林世家的自己,也从来没这么努力地练过功! 这家伙的成长速度,太让人难以想象了。 一个月,从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到如今已勉强可以与阿黎过招。 而且,这并不是阿黎的有意相让。在徐夫人看来,两人若是生死相搏,恐怕先倒下去的,反而会是阿黎。 他从来不单纯地追求以力御敌,而是充分利用身边可以利用的一切条件,包括光线、风速、地形,乃至抛弃对敌时的面子与形象。 即使是懒驴打滚,也被他用得如行云流水。 不以力取胜,不讲求招式的完美,不遵守习武者的任何规矩。 只求最有效的杀敌之术。 这家伙,在时刻准备着迎接可能的敌袭! “咱们,不帮帮他吗?” “我们,已经在帮他了!他只要开口,咱们有的,要什么给什么。”老丁不紧不慢地说道,手中小锤不停。 “其实啊,也不是咱们不去帮他,而是他未必会信任咱们……” “他,凭什么不会信任咱们?”徐夫人惊讶道。 “他,凭什么会信任咱们?” 虽然被直接反驳,叉着胸的徐夫人这次倒没有生气,心里却有些了然。 并非是甄公子不信任他们夫妻俩,而是甄公子,还没得到自己丈夫的完全信任。 或者说,自从来到这个小岛直至今日,除了自己之外,老丁就没有真正信任过一个人。 甚至包括卢岛主。 这不能责怪老丁,行伍出身的人,也许都有这毛病。 完全信任一个人,很难,只有共同经历过战场的厮杀,一起面对于生死的袍泽,才可能成为值得信任的对象。 但是信任一个人,似乎也容易,只要愿意把自己的性命无条件交到对方手中,便足矣信任! 而甄公子,显然还无法做到这一点。 一路走,一路寻,一路叫唤的阿黎,终于来到了甄鑫面前。 甄鑫守着一堆砍好的竹子,百无聊赖地看着有些失落的阿黎。 阿黎抛下绳索,挨到甄鑫身边,期期艾艾地问道:“你如果,嗯,再弄些好吃的东西,墨墨会不会回来找咱们?” 甄鑫相当苦恼地呻吟了一声。 自从这个小姐姐摸到那个毛绒绒的小东西之后,便如同吸了大麻般,再也割舍不下。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寻找那鬼东西。 也是,别说这个时代没见过世面的女子,就是后世,又有哪个女孩子可以抵挡得了一只活着的毛玩具? 可是,自己现在准备应对生死危机啊,还有心思去养个宠物? 更何况,还是个会咬人,自身带毒,一溜就没影,一走就再不肯回来的鬼东西? “阿黎啊……”甄鑫语重心长地说道:“咱们现在自己都快养不活自己了,你还要养只猴子?” 阿黎定定地看着甄鑫,眼波流动。 在甄鑫以为她又要进行无声的反抗时,阿黎却突然开口说道:“它那么小,能吃多少东西?你随便抓一条蛇,都足够它吃好几天了!” 甄鑫一怔。 这是阿黎第一次公然反驳自己的意见。以往哪怕她有所不满,都只会把不满埋于心底。哪怕她再不乐意,也只会先按自己的意愿无条件行事,再以默默不语来进行无声的抗议。 甚至不会愤怒! 在阿黎身上,甄鑫其实感觉不到太多的情绪。 这并不是顺从,而是一种惯性。一种十年以来,已经让她近乎麻木的惯性。 正是这种惯性,让她几乎变成了一根木头。 现在,这根木头终于开始有了一些自己的思想,却是因为一只破猴子?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甄鑫感觉到了一丝相当无奈的兴奋。 降服一根木头,其实没有乐趣。降服一根有思想的木头,才有可能产生出快感! 甄鑫琢磨了一阵,说道:“想再一次逮住那只猴子,麻烦点,倒也不算难事……” 阿黎急急地截住他的话头,说道:“我不是要你逮住它,我就想再看它一眼,我要跟它说,我不会伤害它的,你也不会!” 甄鑫无语地看着阿黎。 不怕木头有思想,怕的是木头有比较蠢的思想…… “阿木……哦不,阿黎……” 阿黎侧过头,一脸疑惑地看着甄鑫。 “我说啊,这样吧,我这事还很多,咱们忙过这一阵,我再想办法把那破猴给你招过来,行不?” 阿黎略一犹豫,而后狠狠地点了点头。 甄鑫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木头,对任何事都很执着,但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一个漂亮却不肯讲道理的女人,绝对会是一个巨大的悲剧。还好,阿黎不是! 甄鑫解开阿黎带来的绳索,绳索之上,沾了些东西,似乎有些滑。 甄鑫搓了搓手指,微微一怔。又将手指凑近鼻尖轻轻闻了下,问道:“这东西,哪来的?” 阿黎凑过来看了看,回答道:“师傅家的仓库里,跟绳索放一起的。” 甄鑫眼睛一亮,“多吗?” 阿黎点了点头。 “有多少?” 阿黎两只手各自在胸前划了半个圈,“大概,这么多吧……” 甄鑫大喜。 生石灰啊,简直是杀人越货,居家出行的必备良品! 第28章 不对称眼 斜阳,在海面上沉沉浮浮,正准备落入西边的海面。 金黄色的夕阳,渐渐化成橙红色,有如一只熟透的桃子,让人忍不住想去品尝它的甜汁。 余晖之下,粼粼水波荡出一条条艳红色的丝带。偶尔有鱼自丝带处跃出,似乎想去拥抱最后的阳光。 却有海鸥,如箭掠过,叼起海鱼,纵入云端消失不见。 海风突然就凛冽了起来。 小岛以南的海面上,缓缓现出三艘大小不一的帆船。 行在最前面的,是一艘阔丈余的戈船。甲板之上排着数间低矮的船舱,船舱之上前后竖着两根直帆。 此时,一个长着不对称眼的汉子,正趴在船头,遥望着前方的小岛,挥着手喊道:“降帆,降帆!” 站在他边上,一个满眼阴翳的瘦高男子强忍着不耐烦,说道:“到底要多久才能到?你确定就是前面那个小岛吗?” 不对称眼满不在乎地说道:“别小看我这对招子,毒得狠呢!绝不会出错!别着急,常言说的好,望山跑死马,望海跑死船。你放心,现在只要保持这个方向,日落之后,自然便可以到的了。” “那你还让落帆,为什么不快一点过去?”阴翳男子更加不耐烦了。 “你懂啥!要等太阳落山,天光全暗下来之后,咱们上岛才不会引起岛民的注意,否则如何成事?” “你说岛上不足百人,而且全是农夫,有威胁的不过两三个人。咱们这次,可是出动了百号人,有必要这么小心吗?”边上又有一个络腮胡子挤过来,嘲笑道。 “对啊!你是不是上次把胆子落在岛上了?要不给你弄个小船,你先回去得了。你的胆子,我们帮你去捡!”有人哈哈大笑道。 又有人应和道:“先回去吧,剩下的让我们这些男人们上好了!” “放你们娘的屁!”不对称眼大怒道:“我若是胆小,上次能直接冲上岛?还能找到人?我若胆小,还能杀了两个最有威胁的岛民后,全身而退?” “我这是为你们好,别以为就你们行。你们要真行,倒是先把人给挖出来啊!跟我瞎叫个屁?” 这话,让边的几个人没法接了。 自两个多月前的那份巨额悬赏令发布之后,便有十余支搜索船队接连出海。可是这么多人,偏偏只有苟弟走了狗屎运,不仅找到了这个小岛,还差点逮到了人。 据这厮所说,人其实已经捉到了,只是在回到船上时,因为伙伴大意,被岛民发现,经过一番苦战,为了保护重伤的伙伴,被迫又把人释放回去。 结果,船只因为严重破损,同伴最终落水而亡,只他孤身一个得以逃脱。 这些话真真假假,众人也懒得去分辨。 此人水上功夫不错,却一向胆小,天生谨慎。 目标应该就在这个岛上,这点想来他绝不敢随意糊弄,否则会被大伙儿直接撕碎了喂鱼。 至于他的那个同伙,是不是被他给坑死了,根本不会有人去在意。 委托的金主很重视,毕竟这是发布悬赏至今,得到的唯一线索。 而且,为了吸引更多人参与,保证行动的成功,金主将赏银直接提高到了三千两银子。 人多了,行动确实会有保障,可是分到手的钱其实会变得更少。 这让荫翳男感觉有些不舒服。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群啥都不懂的农夫,有必要搞这么多人过来吗? 船帆落下,船速下降,数只船桨伸出船舷开始慢慢划动着调整方向。 “老胡啊……”苟弟眨巴着不对称眼,仰着头喊道。 荫翳男子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以示回答。 “我觉得吧,还是我先上岛,下点迷药,然后把人掳出来,这样简单些。” “不用!”老胡闪着阴翳的眼神,一口回绝。 开玩笑,你上去下个药,先别说会不会把人给药死。真成了,把人抓来,这首功又落在你手中了? 那我们这批人过来干嘛?帮你放风不成? 你已经拿走了一百两赏银,还不知足吗! 见苟弟还想争辩,老胡手一挥,说道:“你只要别认错了这个岛,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 “那,那怎么行……我……” 老胡冷笑道:“你那德性,没人不知道!你只要不拖后腿,该你的赏钱,自然会分给你!” “你……”苟弟大怒,但是瞥见老胡愈加阴翳的目光,只好把愤怒吞回肚子。嘀嘀咕咕了几声,终于没再说话。 此时,他有些后悔了,不该把海岛上的情况全盘托出。 三千两赏银啊! 为了区区百两,却失去了争夺三千两赏银的机会,这足够让自己后悔两辈子了! 这个老胡为人心狠手辣,自己可不是他的对手。而且这次同行的百人中,属于他的手下就占了近半。老胡已经是这支队伍事实上的首领。 想在他手中夺得首功,完全不可能。 甚至不小心,还可能被他直接剁了扔海里,连百两银都享用不到。 算了,安全第一。 没了命,再多赏银也是别人的,没有意义。 让他们上岛去折腾,自己留在船上,万一又出意外,自己还有船可以逃生。别像上次那样,靠着两根船桨,在海上漂了几天几夜,才逃得性命。 这次,可绝不能再出现这种惨状了! 而且,这座小岛,隐隐还是给苟弟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明明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入了水,却竟然生如活龙。 真的有点邪门啊! 苟弟轻轻地打了个哆嗦。 还是留在船上吧,安全一些。赏银少拿点,就少吧。 老胡斜了一眼苟弟,鼻子间喷出一股不屑。 自己纵横海上近二十年,无论是当年的宋国还是如今的元国水军,都拿自己毫无办法。更何况是孤魂野鬼般的这个家伙! 太阳已经完全没入海中,天光渐暗。 三艘船只终于缓缓地靠向小岛。 而此时小岛上的村民,已经进入“日落而息”的时候。 随着铁匠铺停下“叮叮当当”的声音,全岛也陷入了完全的沉寂。 只余丁丁点点,安静而微弱的烛光。 第29章 登岛 在老胡的指挥下,三艘船在浅滩上抛锚停下。 唯一的一只小船被解下,老胡等三四个人,爬上小船,晃晃悠悠地向岸边划去。 其他人,只能骂骂咧咧地趟水而走。 “苟弟——”老胡舒舒服服地坐在小船上,对着苟弟扬手说道:“看好船,我一定会带着赏银回去的!” 边上海贼,嘻嘻哈哈地哄笑。 苟弟脸上一片阴郁。 该死的老胡,把自己当抹布吗?还没用完就要扔了! 络腮胡压低着声音问道:“老大,把那家伙扔船上,会不会有问题?” 老胡鄙夷地说道:“能有什么问题?就他那模样,再给他十个胆,也干不了鸟事。” “那要是人捉到了,还分他赏银吗?” “他要老实点,打发一点也无所谓,若不然……”老胡眼中阴翳之色闪过,冷冷说道:“咱们也不介意多收入一百两银。” 络腮胡嘿嘿而笑。 自家老大,可真抠。不过,这样的老大让人很开心! 可怜的狗弟! 虽然相对三千两的巨额赏银来说,一百两算不上什么。可关键是这么多人在分,还不止一家,就是平均下来,每个人也不过三十两。 “那,另外两家呢?”络腮胡嘴角朝后撇了撇。 老胡沉吟片刻后,淡淡说道:“再说吧。” 这次不算苟弟,总共来了三家势力。 自家的“威波军”,名号最响亮,已在琼州海域立足了十余年时间,也是琼州西部实力最强的帮派。此次前来的百人中,有近半都是威波军的手下,连三条船也都是威波军提供。 另一家是来自琼州对岸,雷州徐闻的“鲨帮”,首领沙老大,带了三十余个手下。 还有一家最弱,是驻扎在琼州西北,伦江入海口虎子屿上的一群海贼。这群人,不过是一些破落户的渔民,平日以打渔为生,偶尔也在海上做些杀人劫货的小单,至今还未有名号。 因为领头的兄弟俩姓蔡,被戏称为“菜帮”。 在络腮胡眼里,这两家不过打酱油存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家老大这一次,会允许他们两家一起参与这次的买卖。 三家分三千两银子,哪怕自家拿大头,也是件让人很不爽的事。 “老大,这个岛看着挺大的,你以前没来过吗?”络腮胡一边指挥着其他人划桨,一边问道。 老胡摇了摇头。 此岛远离陆地,距离琼州也不近,边上又有一支变幻不定的洋流经过。若非苟弟带路,即使再给自己几个月的时间,也未必能找得到这个小岛。 “岛上既然有人,说明不缺淡水啊……” 老胡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说道:“那个姓甄的,得全须全尾带回去。其他的人,你到时看着办。” “好咧!”络腮胡兴奋地应道。 作为威波军老二,他早想有个自己的地盘。若能占了此岛,自己便可以捞个岛主当当。 进可攻,退可守啊! 说话间,小船已经在沙滩触底停下。 络腮胡率先跳下船,对着后面还在水里扑腾的众匪们吼道: “速度快点,再磨蹭的,都给老子滚回家去!还有,沙老大、蔡头,管好你们的手下,别乍乍乎乎的!我们不是在游山玩水,一点规矩都没有!” 还在趟水而行的沙老大与蔡氏兄弟,相互对视一眼,磨牙强忍。 实力不如人,不能随便发火! “我跟你说过,不要叫上别人,你不听,现在威波军这么多手下,到时连口汤可以都不会留给我们!”蔡老二对着蔡老大抱怨道。 蔡老大斜了弟弟一眼,说道:“就你跟苟弟,哪怕加上咱们十几个兄弟,就能成事?” 这兄弟俩,长得六七分相似,一般削瘦,一般面有菜色,也一般的衣衫破旧。 唯一的区别是,老大的脸略方些,老二的脸略长些。 苟弟从这个小岛逃回之后,便拉着蔡老二想跟他借些人,重新回来捉甄公子。蔡老大知道后有些不放心,叫上了鲨帮的沙老大。 却又被威波军的人知道,老胡横插一脚,结果成了这次行动的主导之人。 为这事,蔡老二没少埋怨自家的大哥。 “放心吧,咱们只要别太贪心,有个几百两银到手就行了,这样也能让兄弟们好好过个年。”蔡老大安抚道。 蔡老二眼里依然有不满之色,却也没再言语。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众海贼终于全部上了岸。有些人在抖着裤腿上的沙子,有些人在收拾着自己的兵器,有些人已经开始往林子冲了进去。 鲨帮与菜帮的手下,显得杂乱无章,手中兵器,不过几把柴刀,其他都是木柄鱼叉。 但是威波军的人,不仅有大刀长枪,还配了两张硬弓。 对于大多在海上讨生的海贼来说,弓箭其实并不太实用。在摇晃的船上,想射中目标,难度相当大。而且弓弦一旦受潮,便基本报废。 此次因为要登岛捉人,老胡才特地调了两个弓箭手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又一阵的吵吵嚷嚷之后,进入林中的十几个海贼却纷纷退了出来。 天色已暗,林中根本看不清道路。在不让点明火的情况下,连方向的辨别不清,根本没法前行。 “娘的!”络腮胡骂道:“那狗娘养的苟弟,是不是故意的?非让我们在天黑时登岛,现在却连林子都过不去!” 老胡也有些意外。 那家伙可能也不是故意,以为可以一起上岛,就能直接带路进入岛中。 可是,如果这时候再叫他下船,有些打脸。 算了! “漂了几天,让大伙儿都歇歇,攒点体力。等天明了再进入林中。”老胡犹豫一阵后吩咐道。 “老大说的在理!”络腮胡仰天大吼道:“就地休息,不得乱跑,天一亮入岛!” “当家的,有没吃的?”有人叫道。 “是啊,饿着呢怎么办?” “吃个屁!明天早上入岛后,干完活,随你们抢随你们吃!最好吃死了回去!” “妈的,不是说威波军管饭吗?比墨鱼还黑啊!” 一群人破口大骂,却也只能横七竖八的就地倒下,蜷卧在沙滩之上。 有些人只能把裤腰带扎得更紧些,但也有人悄摸摸地掏出些许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干粮,塞入嘴巴偷偷咀嚼。 不久便有如雷般鼾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第30章 敌袭 好大一座山! 山上一道泉水汩汩而下,一直流至脚边。欢腾的浪花之中,隐隐地飞出一阵铿锵的锣鼓声。 左手持短矛,右手执鞭,一身戎装,背上插着四面角旗的甄鑫,一脸茫然。 这个舞台背景,好奇特啊! 这是五指山?还是万泉河? 迷雾渐起,遮住了山,掩住了河。 一个翩翩少年,在迷雾之中显现,长发束带,玉树临风。 这是,甄公子? 还是自己的影子? “别跑!”一声大吼突然炸响。 俞婆婆驾着一根巨大的擀面棍,摁着棍头,迎着风,朝着那少年直接撞去。 “我打死你个姓甄的,敢害我的甄公子,谁给你的胆子?” “砰”的一声,那少年仰面而倒。 甄鑫却感觉身上一阵剧痛传来。 “我,我就是你的甄公子啊……!”甄鑫张着嘴,想分辩,嗓子里却咿咿呀呀的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漫天似乎都是擀面棍,甄鑫只能抱着头,身子乱扭着努力闪避。 可是,无处可躲。 “咣——鎯——”一阵急怒的打铁声响起。 老丁与徐夫人,一人持枪,一人弯弓,正虎视眈眈地向自己杀来。 “杀了这姓甄的狗贼!”徐夫人瞟着一对桃花眼,娇斥道。 “我他娘的真是甄公子啊!”甄鑫挥着四肢,满腔冤屈,却无从发泄。 “快跑!” 阿黎终于出现了。 甄鑫感觉到自己眼泪都快飙出来了,抓着阿黎,喊道:“我,我是甄公子啊!” “快起来,赶紧跑!”阿黎用劲地掰开甄鑫的双手,大声喊道。 “不,我不……” 鼻尖有股淡淡的异香传来,双手的触感很饱暖,弹力十足。 让甄鑫如何舍得放手? 掰不开甄鑫粘在自己胸前的魔爪,让阿黎觉得很是恼怒,双手抓住他的两只胳膊,往外贯去。 “通——”的一声巨响。 甄鑫被直接从床上提起,摔在床下。 好痛! 这次是真痛。 甄鑫茫然地睁开双眼。 出什么事了?我是谁?我在哪? 拈了拈指尖,余温依旧,忍不住放在鼻前狠嗅了一口。 “你——”阿黎冷着脸看着他,强抑着怒气说道:“岛上来了敌人,快点!” “我,我不是故意的……”甄鑫突然有些慌乱,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些一直想做却始终不敢做的事。 “快点!”阿黎一把将他从地上叉起。 “你……等等……说什么?有什么来了?”甄鑫脑子依然有些不太清楚。 “咣——鎯——”铁匠铺传来愈急的重击声,如一只大锤疯狂地向甄鑫耳间砸来。 这是老丁发出的敌袭警告! 绑匪来了? 甄鑫一蹦老高,抓起挂在床头的一个袋子便向外扑去。 袋子里,有弩有箭,有那把三棱刺,还有自己这些日子早已准备好的一堆东西。 屋外天光已亮,原本平静的村子里,如今一片喧哗。 一群衣衫各异的贼人,正气势汹汹地奔进村子,一边跑一边乱吼着。 “哪个是姓甄的?在哪里?” “姓甄的,给老子乖乖地滚出来!” “闭嘴,乱吼啥,看看前面那幢!” “小心点,别让那家伙跑了!” “要活的——” 噼里啪啦的开门声响起。 有人慌乱地叫道:“你们是谁?想要干什么?” 有人大喊道:“这里没有姓甄的!” 有人提着锄头冲出石屋,一看形势似乎不对,扭头又跑了回去,“哐”的将门紧紧关上。 甄鑫已经无数次在自己脑子中预演过,贼人来袭时自己应当做出的反应。可是,真正面临这个局面时,他依然感觉到一阵的惶然。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绑匪? “快跑!”阿黎在背后一推。 “可,可是他们怎么办?”甄鑫有些犹豫。 这些贼人,定然是冲着自己来的。自己若是逃入林中,其他的村民,会不会遭殃? 厢房门被推开一条小缝,俞婆婆探出篷乱的脑袋,怒斥道:“阿黎你还不赶紧带着小公子逃走,留在这干嘛?” 阿黎抿了抿嘴,一手提着一根熟铁棍,一手扯着甄鑫往院外冲去。 一个持刀海贼,正盯着站在院门口显得有些慌张的小六,狠狠地吼道:“你,是不是姓甄的?” 小六茫然地摇了摇头,下意识地看向一掠而过的甄鑫与阿黎。 “别跑!你,是姓甄的家伙?” 另一个贼人发现动静,随即窜来。 “对,那就是姓甄的小子!快抓住他!” 听到声音的贼众,脸上都露出喜色,狂呼乱叫地包抄而至。 看来这趟活很轻松啊,这么快就可以逮到人了。 “快点,跑!”阿黎清喝一声,手中铁棍呼呼舞起。左边一磕,顺势往右边一扫,立时放倒两个。 甄鑫百忙之中,回头给阿黎点了个赞。 阿黎什么都好,可是为什么不照着贼人的脑袋打? 光打他们下三盘,有意思吗? 阿黎甫一出手,却让追击的海盗们都怔了怔。 这女孩子看得怯怯弱弱,竟然彪悍如斯? “这娘们,是我们老大的!谁都不许抢!”有个海盗大吼道,眼里冒出兴奋的银光。 带劲! 我们家老大就喜欢这种味道的! 甄鑫闻言大怒,摸向袋子,准备抽出木弩直接将其射死。 可是急切之间,弩既抽不出,箭也摸不着。 阿黎又开始催着跑路。 第一次,太没经验了!甄鑫只好把袋子往背上一抛,继续朝着林子狂奔。 平日里似乎锻炼得还不错,真正面临危险时,甄鑫发现自己立时处于手忙脚乱之中。才跑几百米,便气喘得不行。 刚刚,跑得太急了! 瞬间的体力消耗过大,呼吸没有及时调整,竟然已经出现跑不动的窘境。 而且,还没吃早饭啊! 村子中的谷场上。 三家海盗,四个匪首已经聚在了一起。 看着即将跑进林中的甄鑫,蔡家老二急急地说道:“我先带一部分人过去,把那厮给捉来!” 沙老大微微一笑,说道:“这种事,我来就好。”说着,便要开始召集手下。 这就开始抢夺首功了? 老胡冷冷地看了他们俩一眼,说道:“每家出十个人,总共三十人,去把人抓来!” “行!” “没问题!”沙老大与蔡老二相视一眼,同时应道。 老胡对着络腮胡悄声说道:“带上一个弓手,小心那女的,别跟太紧。让他们俩家人先上。” 络腮胡点了点头,把手下招来,不紧不慢地起身前行。 一男一女的身影已渐渐没入林中。 老大眼光很毒。那男的脚步虚浮,跑三步还歇了半步,是只确确实实的弱鸡。那女的棍法娴熟,大开大阖,倒是个劲敌。 不过再怎么样,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又能翻上天去不成? 三十个海贼,挥舞着刀枪棍叉,大呼小叫着朝着林子追去。 第31章 不讲武德 村子里,突然现出诡异的静谧。 各家屋门依然紧闭,大多数村民,都躲在屋内,有些茫然,也有些惊惧。 还有一些愤怒:为什么没人出来,把这些盗匪赶走? 俞婆婆蜷在房内的床底下,瑟瑟而抖,嘴里哆哆嗦嗦地念叨着:“求求神明保佑……求求各种神仙、佛祖,南无菩萨、海神娘娘,土地公爷爷,保佑我家小公子,千万不要出事!” “只要平安就好……” “哪路神仙有路过,求求你们,下个雷,劈死那些强盗啊!” 铁匠铺里,被扯进屋里的徐夫人,看着眼神犹疑不定的老丁,一脸肃然地说道:“没想到,真有人来追杀那小子,还搞了这么大的阵势。” 是啊。 这么多的海贼,完全出乎了老丁的意料。 他原以为,哪怕甄公子所言非虚,真有外敌前来,别说三五个,哪怕十个八个,自己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可是谁又能想到,一次性会来了近百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 周边海域,即使有海盗出没,可是这么多人,也不是谁都可以随便驱使。 看来,此事不妙。也许背后所隐藏的秘密,早已超出了自己的预知! “你不出去看看?”徐夫人有些诧异地盯着老丁。 “先不急。”老丁沉稳地说道。 “不急?”徐夫人脸色微变。 老丁犹豫片刻,正色说道:“待会,我若出去,你一定要躲好,不能出现!” “为啥?” 老丁摇摇头,说道:“听我的就是。” 不让我出现?你一个人可以搞定近百个海盗? 徐夫人有些疑惑。 但是只要老丁不会缩在家里,徐夫人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是可以接受的。 一个男人,若是没有担当,还叫男人吗? 可是一旦出去,面临的便是生死的威胁。徐夫人一时之间,纠结万分。 而此时,整个村子里,唯一站在海盗们面前的,只有一个小六。 虽然双腿在打着哆嗦,小六依然强行镇定地怒视着四个匪首,颤着声喝问道:“你,你们是谁?为什么无故侵犯我们?” “你是小六?”老胡眯着眼睛问道。 “你,你们怎么会认识我?”小六惊问道。 老胡点了点头。 小六,年约二十,学过几年功夫,是岛上为数不多、稍具威胁的人之一。 这情报,已经基本都对上了,让老胡很满意。 起码自己没被别人给蒙了,而且这岛上,确确实实没有太多能打的人。就小六这胳膊腿,看着结实,最多两巴掌就可以拍扁。 “你们到底是谁?”小六心里涌出一股愤怒。 “我们没有敌意。”老胡施施然说道,“只是有人想请甄公子见个面……” “甄公子?” “是,你喊他回来,我们带着人便走,绝不会伤害你们。” “岛上还有东西,不要了吗?说不定,还有女人!”沙老大疑惑地问道。 老胡睥睨而视,想用眼光将这蠢货直接射杀当场。 “你们到底是谁?想带甄公子去哪?”小六疑惑万分。 “我说了,你不用管我们是谁,把甄公子喊回来,我们立即走人!”老胡语气放冷。 “不行!”小六斩钉截铁地说道,一只脚很硬气地往前踏了半步。 一片阴影从侧面飞来,小六下意识扭腰侧首,躲过突然出现的一只醋钵儿大的拳头。 可是,未等他得意,“篷”的一声闷响,大腿弯已被扫中。 拳头只是虚招! 此人竟然不讲武德,如此卑鄙! 小六大怒,想转身挥拳反击。然而,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单膝跪倒。双掌努力地摁在地上,却依然没把自己撑起来。 好痛! “爷们好好跟你说话,你不听,非要吃顿揍才舒服?”老胡阴冷地喝斥道:“不想去叫人也行,老老实实呆着,别乱动。否则,就——死!” 小六浑身打着颤,努力地抑制着自己满腔的愤怒。 为什么,这世上有如此不讲道理的人? 为什么,自己努力练武多年,却在此人手中连一招都躲不过? 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其他村民一个也没出现,任由自己在此受辱? 逃入林中的甄鑫,总算找到了一些节奏感。利用林子里略显复杂的地形,或跳或绕,或穿或爬,总算稍微地拉开了与追击者的距离。 但是依然无法完全甩开。 身后二三十米处,阿黎不紧不慢地拖着她的熟铁棍,时不时地对着追来的贼人抡上一棍。 铁棍势大力沉,角度刁钻,棍下几无一合之敌。 可是让甄鑫有些头疼的是,阿黎手中的铁棍,上打肩臂、中戳腰臀、下扫腿脚,就是不对着脑袋砸。 每招看似狠辣,却最多也不过把对方击伤放倒,无一致死。 被打中的人,有些瘸着腿、有些抚着腰、有些揉着臀,依然可以在后面大呼小叫地追击不停。 阿黎,这是在给对方喂招吗? 终于快到竹林处,甄鑫略松了口气,稍稍放缓了脚步。 “小心!”,阿黎在后边突然一声大喝。 脑后风起,甄鑫急忙往前一扑,一把叉子自后背划过,吓出甄鑫一身冷汗。 阿黎纵身跃来,一声清喝,举棍对着偷袭者兜头砸下。 这一次,总算对准要害了。 “噗”! 这个贼人的脑袋瘪下了一半,红的白的迸射而出,丁丁点点溅在阿黎身上。 阿黎立时怔在那里,眼里一阵迷茫,还带着一丝丝的恐惧与惊惶。 甄鑫趁机连滚带爬地躲到一棵树后,从袋子里掏出弩上好箭,抬眼望去,一颗心却吓得几乎蹦出胸腔。 数十米之外,一只长弓已呈满月,正瞄向呆立着的阿黎。 “趴下!”甄鑫大吼道。 阿黎茫然地看着甄鑫,眼睛似乎有些委屈,却依然一动未动。 “咻,咻”两声轻响,两只羽箭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向阿黎直射而去。 阿黎下意识地抬起铁棍,磕飞一只羽箭,另一支羽箭却直插入肩。 与此同时,甄鑫已扣下手中扳机,一支弩箭直飞而出,贯入弓手额头。 来不及再装第二支弩箭,甄鑫拉出三棱刺,和身扑向一个逼近的海贼。 这海贼看着主动跳来的甄鑫,不由一怔,脸现纠结之色。 不是说只是一个弱鸡般的书生吗?怎么手上还敢拿着刺刀? 把他自己给戳着怎么办?还得给他治伤,挺麻烦的。 第32章 阿黎的第一次 那海贼举着鱼叉,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叉向哪里。就怕一不小心把人叉死了,很可能会被老大们沉海里去。 诸多念头还没闪完,甄鑫已经扑到面前。三棱刺在海贼的叉子上轻轻一磕,顺势滑下。 海贼手指一凉,四根手指已不翼而飞。 还没等海贼发出惊叫,一道突兀的寒光在他颈前划过,脖子之上,便沁出一条淡淡的血线。 有点快! 快到甄鑫跳开时,这个海贼依然没搞清楚,自己手中握紧的叉子,为什么会往地上掉去。 第一次割人脖子,感觉还好,好像比给鸡鸭放血要简单一些。 其他的海贼终于反应过来了。 “姓甄的,还会杀人?” “妈的,谁说他的是书生的?” “点子有些硬啊!” “一起上啊,剁了他!” “不能剁……” 甄鑫已跳至阿黎身边,扯住她的手,向前狂奔。倏忽之间,便绕过一棵大树,闪入竹林。 坠在后头的络腮胡挤上前,阴晴不定地看着被杀的海贼。 看来情报有误! 这姓甄的家伙,身子骨看似懦弱,可是手脚却是相当利索。转瞬之间,竟然可以连杀两人。 大意了! 不过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掌。再强,也不过两个人。 别说剩下的二十余人足以将他们剁碎,络腮胡相信,只凭自己一个,便可轻松斩杀一人。 可是让他头疼的是,活捉这厮可得三千两,死的,只有三百两。 差了十倍啊! 络腮胡眼珠子急转,手一挥,说道:“你们上去,先把那女的给宰了!” “二爷,这么水灵灵的,可惜了啊……” “就是,你们不想要,要不我去打晕了给我们家老大送去。” “啰嗦个屁!想要这女人,先想想你们有没有命享受!”络腮胡怒喝。 “没事……”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说道:“这小娘们心好得很,都舍不得把咱们往死里打。” “闭嘴!快上!”络腮胡吼道。 “好,小娘们,咱来了,带你回去享福去喽!” “还有那只白嫩嫩的兔崽子,乖乖的扔下那把破刀出来,否则连你一起剁了喂鱼!” 虽然转眼间死了三人,还有近半身上带伤,但十余个海贼依旧浑不在意,嘻嘻哈哈声中,向前包抄而上。 眼见着一男一女正躲在竹林里,似乎正在瑟瑟而抖,最前方的一个海贼,一声大吼,鱼叉前搠,跟前猛地踏前一步,便欲闪身逼近。 可是脚下突然变软,似乎踩到了什么,身子不由一顿。未及跳开,却听“咻”的一声箭响。 众人下意识横动兵器劈挡,可是从竹林中飞出的箭却不是射向他们,而是射向他们头顶的树丛。 “哈,哈!这箭术……”有人张嘴大笑。 却见半空之中,突然落下一篷东西。 “什么玩意?”有人怔怔地抬头仰望。 如一朵彩色的云自上盖下。有灰的有白的有粉的,随风微微飘动,好像还挺漂亮的样子。 彩云砸到脸上,有人下意识地闭上眼,有人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有点涩,但是香得很,味道相当不错啊! 这一群人正怔神时,一阵阵的破风声响起。从两侧竹林中,突然同时窜出十余支竹箭。 “啊……”惨叫声立时响起。 一堆十几个人,倒下了近半。 还有三四个海盗没反应过来,正搓揉着眼睛。眼睛沾了点灰,有点痒。 哪知不搓还好,越搓却是越痛苦。随着眼泪流出,这几个人不由地发出一声惨嚎。 眼睛瞎了! 还能站着的几个海盗,突然同时手舞足蹈起来,嘴里哼哼唧唧地喊道:“好,好漂亮。小人……我,我要……” 络腮胡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有鬼? 三十个壮汉追击两个嫩娃,不过数息时间,如今完好无缺的,竟然只剩下了八个人! 竹林中,已见不到人影。 有手下犹豫不决地问道:“二爷,还,还上不?” 络腮胡狠狠地揪了会自己的络腮胡子后,压低着声音说道:“回去跟老大说一声,点子有点硬。让鲨帮的跟菜帮的再派些人过来。” “嗯?” 这个手下有些疑惑,为什么? 这样首功不是被别人抢走了吗? 络腮胡却没有解释,推了他一把,说:“快滚!” 而后,领着还能动弹的十余人,小心翼翼地向竹林里摸索而去。 此时的甄鑫,有些焦虑,也有一些隐隐无法压制下去的惊惧。 并不是因为紧追不舍的这些海贼,而是身边的阿黎! 肩膀中箭,还好并非要害,箭上也未染毒。除了左胳膊抬不起来之外,影响并不算大,起码性命无忧。 只是急切之间,无法给她治疗。若是伤口感染,那麻烦就大了。 看着脸色苍白的阿黎,甄鑫觉得自己的心里,抽抽的难受。 “疼吗?”甄鑫轻声问道。 阿黎摇了摇头,看着甄鑫的目光之中,带着沮丧。 “我,是不是很没用?” 甄鑫微微一怔,这似乎是阿黎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显示出软弱的一面。 “怎么会呢?刚才若不是你,我已经被那些人杀死了!” “我……”阿黎期期艾艾地说道:“我不想打死他们……,可是,现在却保护不了你……” 敢情不是因为受了肩伤而显出的虚弱啊! 甄鑫收回了大半的心疼。 果然,一个彪悍的人生,往往很需要一个能与之相匹配的强大灵魂。 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有些美好的第一次可以让人用一生去回味,有些不健康的第一次却让人不得不用很长时间去消化。 比如,杀人! 其实,习惯之后,都一样的。 “姓甄的,赶紧乖乖地给我滚出来,否则,我就进去把你给叉出来!” “再不出来把你们俩都剁碎了拉倒!” “你还是不是男人,只知道躲在女人背后!” “就是,这么水灵灵的女人,可不是拿来挡枪的,你太嫩了,出来让爷教你怎么疼女人……” 四周响起哄然的大笑声。 笑声忽近忽远,正透过密密的竹林,四处寻觅着两人的身影。 阿黎右手提着熟铁棍,便要从藏身的一大篷竹子之后冲出去。 甄鑫急忙扯住她,侧耳倾听片刻,猫着腰蹲在地上。抬起弩,瞄准,三点一线,扣动扳机。 破风之声还未消失,林外已经传来一声惨叫。 骂咧声稍微退去了一些。 甄鑫又静待片刻,才拱起身,带着小得意,拉住阿黎的手,慢慢地撤离这片竹林。 第33章 咫寸天涯 感觉阿黎想要挣脱自己的手掌,甄鑫赶紧捏紧,头也不回地说道:“跟着我,咱们悄悄离开,然后……” 耳边风起,甄鑫下意识地缩住脖子。 “噗”的闷响,一点点温热溅入甄鑫脖颈,带着很新鲜的腥味。 甄鑫愕然回头,才发现一个海贼竟然已经摸到他们俩身后。还好阿黎还保持着警醒,一棍击杀。 只是,阿黎的右手被自己牢牢牵住,她用的是受伤的左手持棍。 用劲之下,胳膊上的箭矢,似乎又入肉三分。 我真傻,真的! 我光知道这些海贼会从前面偷袭,没想到啊,菊花差点失守! 阿黎柱着铁棍,脸色愈加苍白,身子微微发抖。伤口上的血,已经渗出了半个肩膀,单薄的衣衫被染红之后,显出了令人惊心动魄的凄美。 “你,你先走吧……”阿黎喘着气说道。 甄鑫收起脸上的赧然,摇了摇头,这次没再去拉阿黎的手,只是紧定地说道:“跟紧我!” 于林间蛇行了半个多小时,甄鑫蹩进两株相对而抱的大树之间。 身后的追击声已遥不可闻,甄鑫检查了设在两株大树边上的小机关,稍稍地松了口气。 两人挨着一团虬起的树根坐下。 甄鑫从袋子里掏出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饭团,又拿出一个水囊,递给阿黎。 隔夜的饭团虽然有点凉,但是依然有股扑鼻的浓香传出。阿黎一口便吞下了大半个,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些许雀跃的粉红。 不过片刻时间,便解决完早饭。 看着阿黎已是一片血迹的左肩,甄鑫咬着牙扳过她的身子,把衣服从领子处轻轻拉开。 “你……”阿黎肩膀微耸,刚想发劲,甄鑫急急说道:“我,先给你处理下伤口……” “嗯?”阿黎疑惑地看着他。 “放心,我知道怎么处理。”甄鑫随口解释道:“书上看到的。” 书上学的? 那应该是真的。 阿黎松下了肩膀,咬着下唇,把眼神投向半空。 刺眼的血迹,将原本应当粉嫩的肩胛染成一片腥红。一只丑陋的羽箭扎入肉中,破出一个狰狞而让人心疼的伤口。边上的斑斑血迹,已呈凝固之势。 甄鑫伸出手伸轻轻抚触,再不把箭取出,别说肩胛这块肉会烂死,甚至整只左胳膊可能都会废掉! “我把箭给弄出来,把伤口处理下,会有点疼的,你忍着点。”甄鑫轻声说道。 阿黎僵着身子,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抹纠结的腮红。 非礼勿视! 尤其是这种时候。 甄鑫忍着心里的悸动,强行将有些控制不住的目光,聚向阿黎肩胛上的伤口。 上下左右打量一番之后,甄鑫提着三棱刺,在羽箭入肉处先划出一个口子。刺刀剜入约莫两寸,在骨头边上微微旋转之后往外一挑,整支箭带着一点暗红的肉丝,飞出肩胛而去。 未等血冒出,甄鑫取出水囊,往伤口上浇去。 “这下,真的会疼啊!”甄鑫轻声说着,一些细盐直接洒入伤口。 阿黎身子猛地打了个哆嗦,银牙紧咬,一声未吭。 甄鑫手上未停,继续冲洗伤口。又掏出一些干净的棉布,抹去血水之后,再快速地将伤口包扎完成。 最后,恋恋不舍地重新给阿黎重新把衣服整好。 阿黎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一直追随着甄鑫从容不迫的双手。 “好了!”甄鑫有些懊恼地说道:“没带止血药,你这只胳膊不能再用劲了,否则伤口炸裂就不好愈合。到时留下伤疤,会难看死的!” “我,很好看吗?”阿黎看着自己的左肩,犹豫着问道。 长这么大,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岛上度过,阿黎脑海中几乎没留下任何同龄女子的印象。也从来没想过,自己长得到底是好看,还是难看。 可是,这段时间里,她却从甄鑫的眼中,不断地看到一些迷恋的目光。 这种目光,让她感觉到一点的幸福,却也让她总是觉着迷茫。 “那当然了,我们家阿黎可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甄鑫毫不犹豫地说道。 阿黎嘴角弯起,两边各自冒出一个小巧而诱人的酒窝。 笑靥如花。 甄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嘟着嘴便往花蕊处凑了过去。 “看到你了!姓甄的,给老子滚出来!” 随着一声大吼,一堆的脚步声纷沓而至。 娘的! 甄鑫的双唇,停留在距离目标不到0.2cm的位置,再也嘟不过去了。 咫寸天涯! 甄鑫大怒,只能撤回自己的嘴唇,举着刺刀顺手一挥。 “崩——”一根捆在树干上的绳子应声而断。 数支竹箭飞射而出。 两声惨叫同时响起,而后是一串的骂骂咧咧。 “他娘的!”看着又隐入竹林中的两个嫩娃,络腮胡忍不住怒骂出声。 死的依然是另外两家的人手,络腮胡自然不会心疼。 可是追了这么半天,这两只滑溜如鼠的家伙,反而越跑越欢了。这让络腮胡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该一见面时,先剁了那姓甄的一条腿再说。 转眼之间,已至午时。 看着越来越多或伤或亡的手下,四个匪首面面相觑。 前后派出了四十多个兄弟,可是竟然被抬回了近三十人! 有些已经被弩箭扎透,有些脑袋烂了一半;有些正扶着自己的断肢哀嚎,有些却在笑眯眯地转着圈子…… 不过是追击两个小娃娃,伤亡竟然会如此惨重? 这还怎么玩? “林子里,真的只有两个人?”老胡铁青着脸,切齿问道。 “是,是……真的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有两个还残存着清醒的海贼回答道:“有点邪门啊,我就没见过这么阴险的小家伙!到处都是他妈的陷阱!” 沙老大满脸愤怒,呼哧哧地喘着粗气,却是一声未吭。 不过半天时间,便折损三十个人手,而这其中只有两人是威波军手下。 他们两家,绝对被老胡给坑了! 不过,这些人中,鲨帮的弟兄还不是最多的,这让沙老大心里感觉到稍微的舒服了一些。 蔡氏兄弟对视一眼,蔡老大闷闷的将话囫囵在嘴里,就是不肯吐出来。蔡老二却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 “好你个老胡,都说你心黑手狠,果然是这样!竟然指使手下,把我的兄弟弄死了这么多!你,你不怕被撑死吗?” 老胡冷冷一笑,说道:“就你们这些废物,还需要我花费这种心思?逮不到人被砍被杀,还好意思怪别人?都在刀尖上讨活,还以为是在家奶孩子吗?” “林北……”一言不合,蔡老二举起刀便要劈了过去。 第34章 茫然的小六 老胡一动不动,满脸阴沉地盯着蔡老二。 蔡老大赶紧捉住蔡老二,低声劝道:“别冲动!咱们本来就干不过他,现在损失这么多人,更不行了!” 沙老大也凑过来,说道:“你大哥说的对,暂时忍忍,先把人捉到了再说。” 沙老大此时也有些后悔。 其实,这次应该多带一些人过来才是。 这老胡,一向以心狠手辣闻名于海上,与其敌对的人自然没什么好下场,可是与其合作的,也往往会莫名其妙地就此消失。 蔡老二还在挣扎,一些吵闹声突然从村子里传出。 “杀人啊……” “不能抢我们的东西,该死的!” 有贼在怒吼:“放开手,不然老子剁了你信不信!” 有些石屋的门稍开出一条缝,探出一两个脑袋,转了半圈之后,又砰然闭上。 老胡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有人凑上前答道:“有些兄弟没带吃的过来,去村里转转,找点东西塞塞肚子。” “有人反抗?”老胡问道。 “反抗的倒没几个,只是这里实在穷,每家每户除了一些杂粮与腊肉,就没别的东西。就这样,还舍不得匀些给兄弟们解解饥渴。我看不如……” 老胡眼珠子转了半圈,指着小六说道:“先把他给绑了!” 两个大汉直接扑上,左右一扯,便将来不及惊慌的小六摁倒在地,捆了个结实。 “你,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小六挣扎着。 “啪!”一记耳光直接扫过,小六脸上立即鼓起一个红色的馒头印。 “啊……”不知从哪座石屋里,发出了一声惨叫。随即,一个海贼骂骂咧咧地过来,一手拎着一袋米粮,一手提着一把滴着血的扑刀。 一股真真切切的凉意,自脑间窜入小六的心胸,让他呼吸为之一滞。 平生第一次,小六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的威胁。 这些人,可能会真的杀了自己! “去,弄点吃的过来!”老胡对着小六,扬了扬下巴。 “我,我没库房的钥匙。”小六挺着胸,努力地保持着最后的一丝倔强。 “啪!”又一个耳光打来,小六的脸上,左右各现出一个相互衬映的红馒头。 一个更艳,一个更粉。 “先生……”小六颤抖着,口齿不清地喊道:“救,救我……” 厢房门被轻轻推开,曾夫子叹着气走出来,手中举着一串的钥匙,往库房走去。 一个海贼屁颠颠地跟上。 “放,放开我!”小六继续挣扎着说道。 “告诉我,哪家是铁匠铺?”老胡淡淡地问道。 “你,你们想干什么?” 边上的一个海贼又扬起胳膊。 “别,别打……南边,第二座,院子里,有,有很多铁件的,那,那个……” 老胡扬了扬头,对着弓箭手吩咐道:“带五个人,守住院门口。别让人出来就行!” 弓箭手领命而去。 老胡施施然地对着小六说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抓到那个甄公子?” “我?没办法!”小六恨恨说道。 若有办法,这段时间我怎么会过得如此憋屈? “我们只是受人之托,请甄公子去见个面,没有恶意……” 小六心里一动,隐隐生出些许兴奋。 这些人,看来确实只是为了抓甄公子来的?为什么不早点来? 他们要抓甄公子作甚?卢岛主临行前,可是特地交代自己,绝不能让甄公子离开此岛! 甄公子,会不会被这些人带走杀掉? 虽然这阵子看甄公子各种不顺眼,但是小六知道,若甄公子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卢岛子未必会轻饶自己。 只是,凭着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挡得住这么许多的凶神恶煞? “老实一点,只要姓甄的愿意跟我走,我就不会随意杀人。”老胡阴翳的双眼紧紧盯着小六,冷冷地问道:“听明白了吗?” 小六微微地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你现在可以去林子里,把甄公子叫过来吗?”老胡尽可能的和颜悦色道。 小六摇了摇头,犹豫着说道:“我,我没去过那林子,对那里根本不熟。而且,我,我也叫不来他……” “嗯?”老胡眉头深皱,眼神恢复阴翳。 “那林子,很危险。平日里,岛主是不允许我们进入。可是,他,甄公子他根本不理,去林中,也从来不会带上我……”小六声音渐低,眼中现出茫然之色。 为什么会这样? 自小至今,即使谈不上相依为命,在岛上却也几乎是形影不离。除了睡觉,哪时哪刻两人不是在一起? 十年的时间,甄公子也从来没有哪一天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可是现在,有多久没见到甄公子了? 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月? “我杀了你,姓甄的会出来吗?”老胡淡淡地问道。 小六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落寞,也有些悲伤。 也许,甄公子巴不得自己死在这些海贼手中吧? “废物!”老胡骂了一声,转过头下令:“抓一些村民过来!” 村子里又响起了玎玲咣啷的砸门声。 随后,一阵阵的怒吼、打骂与哀求声,交织于一起。 “你们到底是谁?”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到岛上来撒野?岛主回来,一定会杀光你们的!” “我不去!打死我,我也不去!” “放开我……我,我去……” 有手下端来一把椅子,老胡坐下,翘起二郎腿,看着远处,天空之下,环绕着小岛的这片森林,不由的有些出神。 以添油方式,不断派人进林中追击甄公子,以此消耗其他两个帮派的人手,如此便可掌控这次行动的绝对主动权。 这的确是老胡的一个小心思。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就那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竟然给自己造成如此大的损耗。 连弓箭手都折进去了。 这让老胡委实有些心疼。 难道说,那林子中,真的有什么未知的危险存在? 既然如此,还是得想办法把那小子引到村子里,来个瓮中捉鳖。 只是不知道,这全村人的性命,够不够引诱他现身? 第35章 谁是绑匪? 老胡随即又自嘲而笑。 想太多了! 大概是自家老二有些贪了,把这批海贼当作不要钱的东西,尽情消耗,才导致过多伤亡的出现。 毕竟除了那个弓箭手,其他伤亡的人几乎全是乌合之众。 只是,那两个帮派到现在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老二该动真格了吧? 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把人抓来扔到自己面前。 一定会是这样的! 老胡想着,心里略觉安定。 只是,这会儿,那个姓甄的到底被老二逼到林子里的哪个角落? 会不会宁死不出,而被老二给宰了? 要不要再派两个人过去,提醒下老二? 老胡看似平静而镇定的脸色之下,是各种不断纠结的猜测。 但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的是,此时的甄鑫,却已经与阿黎兵分两路。 阿黎留在林中,带着剩余的海贼兜圈子。甄鑫则绕了个圈,从西南方向潜回村子,打探下情况。 靠躲,是永远也解决不了这群海贼的! 临近村子,便听到阵阵的惊叫声与怒骂声。 甄鑫隐隐生出一些担忧。不管这些海贼是否会用村民来威胁自己,这些人都是因为自己才遭此无妄之灾。 大多数村民对于甄鑫来说,本是形同路人。只是,上次一场失败的说书,反而让许多村民对他有了些许的亲近之意。 若是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杀,甄鑫自问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甄鑫努力隐着身子,慢慢向铁匠铺靠近。却见离自己不远处,一个更加鬼鬼祟祟的身影,也在向村子里移动。 浑身湿漉漉的,似乎刚从海里爬上来没多久。 这显然是一个刚上岸的海贼。 可是,为什么会如此偷偷摸摸的? 不管如何,先剁了再说。能杀一个,自然便可削弱海贼一分的力量。 悄悄摸到此人身后十米处站定,那人依然没有任何知觉。甄鑫吸口气,双腿突然发力,急奔两步,纵身一跃,手中刺刀挥起,向他脑后劈去。 刀未及身,那人显然已经发现遇袭,侧身一滚,却未逃跑,双膝突然落地,以头抢地,讨饶道:“好汉饶命!我,我只是路过的……饶我性命,我,我马上就滚!” 磕头如捣蒜。 此人反应速度,真是不慢啊! 甄鑫心里惊叹着,逼上前,三棱刺架住他的脖子。 那人僵着身子,头不敢抬,苦苦哀求道:“我,我真的只是路过啊,求好汉,不要杀我。我,我……” “你是谁?”甄鑫压低着声音问道。 “我,我……谁都不是!”那人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谁都不是? 什么鬼! 甄鑫刺刀微沉,一手揪起那人头发,露出了一张略显消瘦的脸,上面有两只一大一小的不对称眼。 “是你?”两人同时惊呼。 “不,不是我……你,你认错人了!”不对称眼身子一软,便往地上瘫去。 感觉到遇袭的第一时间,他以为是被其他海盗发现了。自己偷偷从船上跑下来,虽然铁定让老胡愤怒,但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是,偷袭自己的,竟然是这位公子爷! 苟弟立时慌了手脚。 老天爷,那群蠢货在村子里做什么? 要抓的人,却把自己给逮住了! 那一瞬间,苟弟几乎想要扯开嗓子狂骂那群如猪般的家伙。可是他却只能抬起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巴,顺便掩住自己的半张脸。 “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此时甄鑫倒有些疑惑。 “不,不,我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苟弟斩钉截铁地说道。 “啪!”甄鑫手一扬,刀把在苟弟的脸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记。 “蒙谁呢?你这贼厮,胆子倒是不小,上次被你逃掉,这次竟然又领了这么多人来追杀我!” “不,不,甄公子,哦,甄大爷……”苟弟慌慌张张地说道:“我,真不是啊,你听我解释……” “老实点,先跟我走!”甄鑫提着刺刀,捅向苟弟腰间,揪着他慢慢地退出村子。 哭丧着脸的苟弟,果然老实得很,根本不敢大声呼救。 甄鑫押着他,在村子最外围一座无人居住的石屋里,寻个角落窝着。 “你到底是谁?”手中三棱刺往前微捅。 “爷,你,能不能把刀子放下,我,我怕你一不小,失了手,我就冤死了!”苟弟哀求道。 见甄鑫脸上有犹豫之色,苟弟又劝道:“你可以绑着我,这样我就跑不掉了。” 也是! 甄鑫抓起不对称眼的左胳膊,从脑后自上而下绕到后背,又把他的右胳膊从腰后自下而上塞到后背,揪住两根食指相对绑紧。 “爷,你,你这样……不如用刀呢!”苟弟扭着发酸的身子,欲哭无泪。 要维持这样的姿势,相当的艰难啊! 到底你是绑匪还是我是绑匪?为什么你绑人可以绑得这么专业? “行了,跟我说,你到底是谁?”甄鑫施施然的在苟弟身边坐下,往周边打量着。 视线之内,一个人都没有,很安静。 “我,我姓苟……人,人称苟弟。” “狗弟?”甄鑫不由地失笑出声。 苟弟突然有些丧气。 平日里,自己被人这么称呼,感觉挺有气势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被这家伙一喊,竟然会生出一些——羞耻感? “说吧,为什么要杀我?” “我,我没想要杀你,真的……”苟弟挣扎着说道。 甄鑫扬刀欲劈。 苟弟“扑通”的跪倒在地,举着一条胳膊肘,艰难地哭道:“好汉饶命!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下有一堆儿女……” 一堆儿女? 甄鑫无语地看着苟弟。 此人,倒是不断地带给自己一堆的惊讶。 “别蒙我,我就不会杀你!”甄鑫斜着刀脊,啪啪着苟弟的脸颊,寒光不停地在苟弟的眼皮底下闪动。 “是,是,爷你问,我答。知道的,一定会全都告诉甄爷!” “为什么要杀我?” “没有要杀你……” 甄鑫三棱刺一翻。 苟弟急急说道:“真的没人要杀你,只是有人发布悬赏,要把你活捉。活的才值钱,死了,不值钱的!” “这一次,涨到多少钱了?” “三,三千两……”苟弟看着甄鑫,口水似乎都要流了下来。 让甄鑫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第36章 有贼心没贼胆的贼人 三千两啊…… 甄鑫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概念。 上辈子不知道银价,这辈子至今还没碰过银子,但这肯定是一笔巨款没错。 即使把全岛所有的东西拿去卖,可能也筹不到三千两银子出来。可是,自己一个人,就值这么多钱? 虽然自己很值钱,可是甄鑫的感觉却实在不好。 尤其是被人直接挂牌出售。 “谁发布的悬赏?”甄鑫问道。 苟弟收回贪婪的目光,苦笑着说道:“我知道甄少爷想知道是谁要捉你,但是这跟发布悬赏者没有关系。” “这消息,源于琼山的天海阁,这是一家专门做掮客生意的组织。只要给钱,可以为任何人解决各种事情。甄少爷即使能找见到天海阁的掌柜,他也未必就能知道委托人到底是谁。” 天海阁? 这种公然出现、可为白道黑道提供服务的组织,绝非是现在的自己可以对付的了。 甄鑫皱着眉头。 什么样的势力会出得起三千两银活捉自己?难不成自己真的是某个王爷的私生子? 说一声啊,把钱拿过来,说不定自己就直接跑过去跟那位大佬见面了! 为什么非要找中间商呢? “这么多人,只是为了来抓我?” “杀你,比抓你简单得太多,我一个人就足够了!”苟弟不屑地说道。 “啪!”甄鑫给了苟脸一刀把,苟弟的不屑立时烟消云散。 “你倒是有些能耐啊,这一次能召集这么多人过来!” “没有,不是我!跟我没关系!”苟弟急忙说道。 “那意思是,我剁了你,也没人会为你报仇了?”甄鑫挥刀欲砍。 “别啊——甄爷!”苟弟大惊道。 “行了,别跟我装!说清楚了,我没耐心跟你瞎扯!” “是,是!”苟弟突然扭着身子,略带羞涩地看着甄鑫,腻腻地喊道:“爷……” 甄鑫浑身的鸡皮疙瘩炸起,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满脸警惕:“你要干什么?” “我,我后背痒,你能不能帮我挠挠?” 甄鑫一呆,随即大怒,“你让老子给你挠背?不想活了吗?” “不是啊,爷……”苟弟无助地扣着两根食指,满脸便秘地说道:“我,我是真的痒啊……快痒死了!要不,你把我手解开,我自己挠挠……” 这样啊…… 甄鑫吁了一口气。 吓死老子了!刚才差点便直接剁了这个疑似的变态。 “自己寻个墙角,去蹭蹭!”甄鑫不耐烦地挥着三棱刺。 苟弟满脸忧怨地看着甄鑫,蹲行着挪至墙角,抵住后背,努力地左右躲着被绑在身后的双手,扭腰摆臀,死命地刮蹭。 一口气磨了十数下,苟弟才满脸舒爽地停了下来,靠着墙角蹲下。 “赶紧的!”甄鑫不耐烦的催道。 碰上这么一个既胆小,心眼又多的家伙,让自己也是有点无奈。 “是,是,甄少爷!”苟弟满脸恭敬地说道。 “我家住在琼州西北,伦河下游的一个小岛屿上,家里真的有八十岁老母与……” “挑重要的说!”甄鑫又扬起了三棱刺。 “是,是!”苟弟努力地哈着腰说道:“这次来了三方近百个好汉。为首的是威波军的老胡,另两家是鲨帮与菜帮。” “你跟哪家熟?”甄鑫打断道。 苟弟微怔,“是,是菜帮的蔡老二。” 甄鑫点了点头。 这近百个海贼,若真的都是这姓苟带来的,他也不会如此的躲在一旁,试图猥琐发育。 “本来吧,我只是想跟蔡老二借几个兄弟。可是蔡老大不放心,喊来了鲨帮老大。又被老胡知道后,自己去联系了琼山的天海阁,结果成了这次任务的首领。” “这些人,有多少是老胡的手下?” “差不多五十!” 五十? 有些多啊! “你个带路的,这样就分不到多少赏银了吧!”甄鑫冷笑着说道。 “嗐!”苟弟满脸忧郁,长叹道:“就是啊,不仅如此,我看老胡这架式,是准备独吞这笔赏银了。” “哦?”甄鑫心里微微一动。 “所以,甄少爷你看,把我放了吧。我既不会杀你,也抓不了你。我发誓,我马上离开这里,这辈子再也不来了!”苟弟一脸诚恳地哀求着。 甄鑫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 此人所言,似真似假。但是三方海盗势力的情况,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他自己,显然只是孤身一人,确实不属于任何一个帮派,而且已经被完全排挤在分赃的队伍中。 如此,倒是有些可乘之机。 海面上必然有船,留守的人肯定不多。押着他抢了船,离开这个岛,从此开始流浪天涯? 甄鑫摇了摇头,此举不妥。 受伤的阿黎还在林子中与海贼捉迷藏。 没有任何的准备,就光棍一人出去混世界,虽然自由,但是其艰险绝对远远超过留在这个岛上。 而且,自己一旦消失,这个岛上所有人村民必然会被愤怒的海盗屠戮泄愤。 “你想不想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甄鑫突然问道。 苟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狠狠地摇着头,“不敢,小的绝对不敢!” “是不想,还是不敢?” “不敢……嗯,不敢想!” 甄鑫默默地看着努力地掩饰自己欲望的苟弟。 此人,典型的有贼心,没有贼胆。 嗯,贼胆也是有一些,要不然不会在茫茫大海中,拼着命寻着这座小岛,拼着命想活捉自己以求赏银。 一次不行,还想来第二次。 被人排斥在外,却又偷偷溜上岛寻找机会。 胆子这么小,却还想在这一行混饭吃。看着却非亡命之徒,也许是真的需要钱。 家里有八十老母?还有一堆儿女? 不管是真是假,只要他是真的想要钱,而不是自己的命,一切都可以谈。 “老老实实跟我合作,我给你寻找机会赚钱。也许没三千两,但我可以保证你此后必然不会为生计而发愁。”甄鑫说道。 苟弟的头摇得慢了一些,可是满脸依然写着不信,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杀了那姓胡的!” 苟弟几乎一蹦而起,惊呼道:“怎么可能?” “杀了他,你才有赚钱的机会。不想杀他,你现在就可以去死了!”甄鑫淡然说道。 苟弟眉头皱成一团,说道:“可是,杀,杀了他,我就能抓着你去领赏吗?” 想什么呢! 甄鑫无语地看着苟弟。 第37章 直面强敌的果敢 “只要能杀了老胡,我就会把你当朋友,不仅给你支付报酬,以后还能帮你源源不断地赚钱,这对我来说,真的不难。”甄鑫谆谆而诱。 苟弟有些意动。 不管此人是谁,必然大有背景,而且也绝不是一个无能之人。他要真能帮自己,大钱可能没有,小钱总是会有一些的。 如果真能有细水长流的收入,这可比干这一票来钱更加诱人。 “如若不然,我便杀了你,再去降了老胡。反正,他们也舍不得杀我的。”利诱之后,甄鑫辅以威逼。 苟弟愈发纠结。 从了他,去杀老胡难若登天,反而是被老胡杀死的概率更高。可若不从,自己很可能立即就会被消失。 这位小爷看着人畜无害,可绝非优柔寡断之人。 莫大莫名其妙被杀,至今还让他心有余悸。 苟弟脸上又充斥着忧怨,看着甄鑫问道:“爷,有第三条路可以选的吗?” 甄鑫努出一个笑脸,说道:“想办法说服蔡老二,让他联合鲨帮,杀了老胡。” 苟弟心里一动。 这个倒是可以有。 不管如何,先答应了再说。实在不行,自己随时都可以偷偷地溜走。 看着苟弟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甄鑫也是有些无奈。 如果这厮真能说动菜帮与威波军火拼,趁着这些海贼自相残杀之际,自己也许能找到反击的机会。 虽然很渺茫,如今也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甄鑫手中三棱刺一挥,割断捆着苟弟双指的绳子。 苟弟双臂却依然一上一下的纠在后背,舍不得放下来。 一声怒吼突然传来,似乎是老丁的声音。 甄鑫心里一紧,低声喝道:“跟上我!” 两人顺着石屋的墙角,摸摸索索的潜行而去。 此时,在老丁的院子里,正响起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叫嚣声。 “我看到了,里面是个美貌的娘们啊!” “真的吗?快开门,让爷瞧瞧。” “滚——”老丁在门内怒吼道。 “别啊,这么水的娘们,放在这破岛上,简直是浪费了,拿出来给爷们过过眼瘾不行吗?” “要不打开一丝门缝,我看一眼就好!” “快开门,把娘们叫出来,我们老大要看上了,保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有海贼寻到一根大木头,开始拼命擂门。 门内的老丁,皱着眉头,看着一脸不服的徐夫人。 那群海贼突然发疯,闯入每家每户之中,不仅要粮要食物,这次还要把所有人都赶去村中集合。若有不从,便是一顿抽打。 徐夫人听着村子里四处的哀嚎与痛哭,根本无法忍耐,不顾老丁的劝阻,非要出去与海贼拼杀。 堵在院子中的五个海贼,一看到徐夫人诱人的容貌,便疯了。 “看我作甚!”徐夫人依然怒气冲冲地说道:“你就忍心听着其他人被这些该死的海贼欺凌吗?” “可是,你一旦出现了,会有多危险,你就不知道吗?”老丁无奈地说道。 “那又如何?大不了一死!总比当个窝囊废好!” 老丁神情一滞。 我是要当窝囊废吗?我是在保护你! 守在院外的五个海贼,并不算强悍,但是那弓箭手却着实了得,射出的箭矢,不仅势大力沉,且角度无比刁钻,让老丁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抵挡。 “你不想出去,我不怪你。”徐夫人脸色渐冷,淡淡地说道:“但是你不要挡着我!” 老丁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道:“我出去,你在屋里不要动!” 见老丁答应,徐夫人反而有些不忍心了。伸出双手,抚摸着老丁的脸,努出一些笑容,说道:“我的夫君,曾经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在海上劈波斩浪,面对强敌从未畏惧。他不应该在这小岛上忍辱负重,把自己的勇气渐渐消磨殆尽!” “如果是因为我,才让你变成这副模样,那请你允许我,为你而赴死。只希望我死之后,你可以重新成为我心目中的那个英雄!” 老丁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喃喃说道:“十年了,你还是不肯放弃自己的英雄梦吗?” “不!”徐夫人摇了摇头,说道:“宋军之所以会失败,大宋之所以会灭亡,不是因为国穷,更不是因为兵弱。而是因为宋人,都失去了勇气,失去了成为英雄的信心! 我知道,十年了,也许大宋再无复国的可能。可是我依然不希望,连我的夫君,都已经失去了这份直面强敌的果敢!” 老丁不再言语,抓起一块小木板,绑在自己的左胳膊上,右手拎起一把扑刀,说道:“你要么在屋里躲着,要么跟在我身后,小心点!” 徐夫人点了点头,看着老丁的双眼,淡淡的泪光微微地闪动。 她知道,这一脚踏出屋门,可能便会身死。可是她真的不想再继续窝在这里,窝在这个了无生机的岛上,过着如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任由毫无波动的时光,一寸寸地将夫妻俩的豪情,完全磨灭。 这样活着,与死去何异! 老丁将手放在门后长拴之上,狠狠地吸了口气,拉开门人便冲了出去。 “咻”一支羽箭直飞面门而来。 老丁左手一挡,羽箭直透木板,钉入他的左臂。老丁不管不顾,轻喝一声,右刀劈出。 一个海贼收手不及,惨叫着跌倒,一条胳膊已不翼而飞。 血光四溅。 “崩、崩”连续两声弓响,两只羽箭一前一后,又飞射而至。 一只射向自己的左肋,一只却射向自己的脑后。 两只箭虽然挡不住,躲却能躲得开。可是一躲,身后的徐夫人必定中箭。 急切之间,老丁侧过身子,左臂斜挡下垂,右手扑刀上撩,击飞一箭。 “啪”的声响,左胳膊上的木板被来箭直接射裂。 与此同时,一枪一棍从左右向自己下盘扫来。老丁已躲无可躲,只能咬着牙,生生受住。 “砰、砰”两声闷响,胫骨欲裂。 老丁身子一晃,痛得几乎站不住身子,却依然堵在屋门口,让徐夫人不得出来。 又是两声弓响,一声轻一声重。 老丁脸色一变,心中暗恼。 哪怕甄公子已经提醒了无数次,自己其实始终就没有把外敌来袭当作一回事来看待。如今人躲在屋里,弓箭却不在手边。面对这些盗贼的冷箭,竟然毫无反击之力。 真的如自己妻子所说,十年时间,自己把自己给养废了吗? 可惜了,才重伤了一个海贼,就要死于对方的箭下。 第38章 一起杀老胡 倏忽之间,诸多念头一闪而过。来不及判断对方的羽箭到底要射向哪里,老丁身子微侧,右手舞出一朵刀花,努力护住身边的空档,以防羽箭射向后边的妻子。 可是,竟然挡了个空。 迎面而来的,只有一箭,而且软弱无力。 老丁抽空向外望去,却见甄鑫昂然而立于院外,右手举着木弩凑近嘴角,嘟着嘴巴朝弩头吹了一口气。 很嚣张的模样。 更奇怪的是,他对着自己举起左手,不停地摇着叉开的食指与中指。 想跟自己传达什么吗? 为什么看着这么傻? 那个弓箭手,却已经躺倒在地,后脑上挂着一只正在颤抖的无羽箭。 老丁脑子还在糊涂着,双腿却已往外踏出。一声怒喝,挥刀对着一个海贼直劈而下。 血肉溅射,门口一个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海贼,惊叫着倒下,脸上挂着一道斜斜的血痕。 没了弓箭手的威胁,老丁若猛虎出笼,不过两招,又砍翻一个海贼。 老丁身后,徐夫人终于得以现身,一根铁棍,呼呼作响,对着院中最后一个海贼,兜头便欲砸落。 “啊——”此贼一声惨叫,扔下手中渔叉,滚倒在地。 “好汉,好……好娘……请,请住手。”甄鑫身后,闪出一个男子,睁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睛,慌慌张张地喊道。 好娘? 徐夫人一怔,眼睛瞟见探头探脑的甄鑫,心里一松,手中铁棍便偏了几分,砸在空地之上,砰然而响。 “你同伙?”甄鑫扭头问道。 苟弟急急说道:“是菜帮的人,留,留个活口,我问两句话。” “先提进去!”甄鑫见老丁夫妇俩要开口,摆了摆手,说道:“先去弄两副弓弩,还有箭矢备用,然后进屋再谈。” 老丁闷闷地奔向库房,取来两把长弓与几袋箭矢。 徐夫人却是满脸好奇地上下打量着甄鑫。 “阿黎受了点伤,还躲在林中,暂时安全。这个是我的俘虏。”甄鑫用最简捷的语句解释了情况,对着苟弟摆了摆下巴。 徐夫人嘴里发出啧啧的惊叹声。真没看出来啊,这个原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不仅可以逃脱一群海贼的围捕,而且还活捉了一个,倒是真的有点能耐! “狗弟,你,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还是瘫软状态的菜帮海贼,哆哆嗦嗦地说道。 “你们帮里,还剩多少人?”苟弟急切地问着。 “只剩六个人了……” “那鲨帮的人呢?” “应该有七八个。” 果然! 苟弟看向甄鑫,满脸黯然。 老胡,太狠了! 看来这次哪怕真的能顺利活抓甄公子,无论是鲨帮的还是菜帮,包括自己在内,估计都逃不出他的黑爪。 村子里,又一阵怒骂、哀求与喝斥声响起。 隐隐似乎还有跑来的脚步声。 甄鑫催道:“快点!” 苟弟收拾起忐忑,对着菜帮海贼,快速地说道:“你偷偷溜回去,跟你们二当家说一声,到时,听甄公子的,一起杀了老胡。” 那海贼怔怔地看着苟弟,满脸的不置信。 这厮,疯了? 老胡,是他们能杀得了的吗? “你听明白了吗?” 海贼蒙蒙地摇了摇头。 “哎呀,怎么这么蠢!行了,你就跟蔡老二这么说,不然你们会被老胡全部杀光的。听我的,没错!” “嗯,我跟二爷说,杀老胡……可是,不行啊苟弟,会死人的!” 苟弟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怒道:“快去,跟蔡老二说清楚就好,他会明白的!” 那海贼连滚带爬地被踹出门而去。 甄鑫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半掩着门,目光尾随着跌跌撞撞跑向村中心的菜帮海贼。 “来人呐,快来人呐。那真……真……姓甄的,就在里面啊……快……”菜帮海贼飞奔着狂吼道。 甄鑫转过头,呆呆地看着面无人色的苟弟。 这种智商,也敢出来当海盗? 这世道,对海盗要求这么低吗? 老丁撇了撇嘴,扯出一丝苦笑。 徐夫人急道:“甄公子,我看你快点走,外面应该还有船,你跟这小狗子抢个船,肯定能逃得走。” 你才是小狗! 苟弟心里大怒,脸上却现出大义凛然之色,说道:“只要我不死,一定保甄公子平安离开!” 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甄公子要是肯跟自己走,这三千两赏银自己岂不是有机会独吞了? 可惜,馅饼才掉到半空中,便不见了踪影。 甄鑫摇了摇头,说道:“不行!” “为啥?”徐夫人与苟弟同时问道。 “阿离还在林中,我不能扔下她不管。而且,我一旦逃走,那些海贼,绝不肯空手而去,一怒之下,不仅会将岛上所有物资抢个精光,甚至还会将所有村民杀个干净。” 是啊,如此兴师动众,到头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杀人泄愤,是必然的结果。 “那,你就自己乖乖地把自己绑了过去?”徐夫人神色复杂地看着甄鑫。 甄鑫苦恼地揪着自己的下巴。 就此逃走,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坎。可是让自己束手就缚,那更是不可能。 其实那些海贼只是要活捉自己,所以性命倒是暂时无忧。问题是,哪怕海贼捉到了自己,就一定会放过村民吗? “如果与海贼直接冲突,两位会帮我吗?”甄鑫看着老丁夫妇,正色问道。 “当然,我一个人,要杀十个!”徐夫人抢在老丁之前立即回答道,脸上甚至有些雀跃的神色。 老丁苦笑着看着她,一脸无奈,却未出声反驳。 “你们觉得,会有其他村民愿意一起动手吗?”甄鑫问道。 只凭他们三人,再有能耐,也打不过村中还剩下的数十个海贼。 老丁默想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吧?”甄鑫惊问道。 “管他可不可能,咱们先打一场再说!战死总比闷死得好!”徐夫人浑不在意地说道。 甄鑫看着徐夫人,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个豪放派的女子,是不是在岛上闷出毛病来了? 苟弟突然咬着牙说道:“甄少爷你若信我,我偷偷出去,寻机找到蔡老二,当面说服他,跟你一起杀了威波军那群狗娘养的!” 甄鑫有些诧异,倒没想到,貌似胆小的苟弟,却敢在老胡的眼皮底下去做策反的事。 “我实在是没有退路了,我就算回得去,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根本逃不掉。与其如此,不如想办法解决了老胡,看老天爷能不能赏个活命的机会。” “行吧!”虽然甄鑫对这些海贼已经失去了信心,但聊胜于无,说不定苟弟真的能成功。一进一出,起码可以让自己少了十来个敌手。 第39章 学会了杀人不眨眼 苟弟咬着牙,正要往门外溜去,院子外面却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大吼道:“甄公子是不是在里面,我家首领请你出来一见!” 来不及了! 苟弟头一缩,说道:“我先里面躲躲,有人问起,就说我已经溜了。我等你们都走了,再想办法出去……” 甄鑫还未反应过来,苟弟已经不见了身影。 院外又响起惊呼声:“小心,有几个兄弟被他们杀死了!” 有人便大呼小叫又跑回去报信。 又有人朝里吼道:“甄公子,快出来!我家首领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想带你离岛去见个人,而且保你性命无忧!” “是啊,快出来,这破岛没什么好呆的,跟着我们老大,以后保你可以享尽荣华富贵!” 甄鑫将三棱刺收入皮鞘,看向老丁夫妇。 老丁有些犹豫,但还是握紧手中长弓,徐夫人则兴奋地挽着长弓、扬起铁棍。 “姐啊……”甄鑫对着徐夫人甜甜地喊道。 老丁从鼻孔里喷出一股不满。 甄鑫没去搭理老丁的情绪,继续说道:“我先出去见见匪首,我觉得吧,你们先躲着就好。若是贼人过来招惹你们,你们便杀了出去,制造些动静,我就可以动手。如若不然,你们便寻机出击,到时配合我,再一起杀贼?” 老丁沉吟着,徐夫人却断然拒绝道:“我先躲着,老丁跟你出去!” 两个男人无语地看着徐夫人。 “他跟我在一起,碍事!”徐夫人说道:“放心吧,我自懂事时就开始杀匪杀贼,杀作恶的官兵也杀入侵的蒙古人。什么人没杀过?这些小虾米,我还没放在眼里!” 也是,这位老姐姐看着人畜无害,当年死在她手中的贼敌,未必会少于长期混迹于军伍之中的老丁。 甄鑫看向老丁,露出询问的神色。 老丁张开口,话刚到嘴边,却被徐夫人一眼全盯回了肚子。 “走吧老丁。”甄鑫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用袖子掩住臂上皮鞘,赤着双手施施然地打开门。 门外,围着的六七个海贼,皆是一怔。 他们以为,姓甄的也许会垂死挣扎,宁死顽抗;也许会躲在屋里死活不出;也许会痛哭求饶。 却没人能想得到,此人就这么坦然地打开门走出来,站在他们的面前。 甄鑫往前踏了一步,几个海贼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两步。 “站住!” “别,别过来……” 海贼们嘴里叫喊着,又往后退了一步。 终于有一个觉着不对,举着刀反逼上前,咬着牙说道:“老实点,跟我们走!” “我这不准备跟着你走吗?”甄鑫诧异地问道。 “你这小子,奸诈无比,杀了我们好多弟兄。站那别动,我得捆上你才行!”说着,便要去扯住甄鑫的胳膊。 甄鑫轻甩胳膊抖出三棱刺,在海贼脖颈处一顺而过。 这海贼手捂着脖子,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惊怒交加之中软软倒下。 其他海贼们吓了一跳,又往后退了一步,纷纷怒吼着。 “可恶,又杀了我们一个兄弟!” “一起上,宰了他!” “不,不能宰,削他腿,把他腿打断了,把他打残了再说!” 岁月,就如手中的这把刺刀,一刀刀地催着自己的老去。就这么半天时间,自己竟然已经学会了杀人不眨眼! 甄鑫摊开三棱刺,看着刀尖上慢慢滑落的血珠,无奈地说道:“我已经准备跟你们走了,你们还非要杀我,何苦呢?” “你放下刀,乖乖跟我们走,否则真会杀了你的!”有海贼继续威胁着。 “咻”的一声轻响,划过甄鑫耳际,一支羽箭从这个海贼半张的嘴里,直贯而入。 “让开!”被吓了一跳的甄鑫,赶紧错开身子,心里闪过一丝幽怨。 我正装着呢,怎么又被你给摁住了? 连续两声弓响,徐夫人只用了半口气,便射杀了两个海贼。 还待再射,剩下海贼已经抱头鼠窜而去。 徐夫人只得收弓而立,怒骂道:“你们俩在干嘛呢?为什么不追杀过去?” 身后闷闷地传来一个声音:“你们俩堵在门口,我怎么追出去?” 甄鑫则怔在那,有些苦恼地说道:“我说徐姐啊,咱们刚才的计划不是这样啊……” “笨蛋!” 徐夫人怒斥道:“只要身在战场,便会面临着各种瞬息万变的局面,有哪个敌人会按你的剧本来演出?” 可是,我的剧本,还没开始啊…… “那,接下来,怎么办?”甄鑫讷讷问道。 “你们俩是男人啊,好意思让我一个女子拿主意?” 甄鑫无奈,恨恨地看着后面的老丁。 都是你,这个没用的男人!把老婆养得这么蛮横,让其他人怎么活得下去? “要不……”甄鑫犹豫着刚要开口,却被徐夫人一口打断:“贼人又来人,这次你们俩别再婆婆妈妈的,出去给老娘狠狠地杀个痛快!” 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啊? 甄鑫心里暗骂着,拉弦上箭,抬弩向外瞄去。 可是,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并非是汹汹的海贼,而是一个个被驱赶而来的村民! 该死的海盗,果然以村民来威胁自己了! 甄鑫脸色铁青地放下木弩,表现果决的徐夫人,也缓缓地松开了长弓。 “别射箭,是我们啊……”被押在最前面的村民,痛哭着喊道。 六七十个村民,被三十余海贼如赶羊般地驱逐过来,凑成两三排,堵在铁匠铺之外。一个个哭丧着脸,浑身打着哆嗦。看向甄鑫的目光中,有疑惑,有乞求,也有埋怨。 押在最前面的,是唯一被捆着的小六,身上沾满灰土,红肿的脸上挂着些许血迹。一双略显绝望的眼中,努力地保持着一丝的倔强。 甄鑫眼光扫过。 岛上的村民,大多数都在这了,甄鑫却没在人群之中看到俞婆婆,这让他微微地松了口气。 面对劫持人质的凶手,不妥协、不谈判,直接击杀,这大概是最有效的方法。 可是如此一来,哪怕能灭了这群海贼,眼前这些村民,估计最终活下来的可能连一半都不到。 而且哪怕海贼不以村民为质,凭着他们三个人,能干得过这剩下的三十多个海贼吗? 甄鑫叹着气,与徐夫人一起垂下弩弓。 眼前的村民都松了口气,一个个脸上,却开始出现了愤怒的情绪。 老胡阴沉着脸盯着有些苦恼的甄鑫。 就这个身子单薄,看着柔弱无比、一捏就扁的小白脸,竟然会是个隐藏的高手? 带上岛近百个手下,如今竟然被杀得剩下了不到一半。 该死的情报! 老胡的目光,从甄鑫扫向他身后的老丁夫妇,阴翳的眼神中现出一丝的迷惑。 难道说,是这两个人的原因? 算了,不管是谁。这一次必须得下狠手了。 第40章 怒其不争 “老丁你个王八蛋!”一个肥硕大婶突然开口骂道:“你负责岛上防务,如今贼人都跑到岛上了,杀人、放火,你为什么装得一无所知?你是怎么保护大家的?” 老丁怔怔地立在那,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是自己的责任吗? “对,你是不是内应,要不然,为什么不出来杀敌?”有村民愤怒地附和道。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们招谁惹谁了,为什么会遭此无妄之灾?” “而且,被外敌欺辱,粮食被抢个精光,为什么却始终没见到有人出来杀退这些该死的强盗?” 没人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还有你,姓甄的,这些海贼,是不是你引来的?”肥婶指着甄鑫,愈加愤怒,身上的硕肉,累累而抖。 甄鑫满脸无语。 原以为那些海贼很蠢,没想到这些村民比海贼还蠢! 老胡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开始发泄愤怒的村民,对着甄鑫说道:“我们上岛,无意与你为敌,更无意伤害各位乡亲。你放下兵器,跟我们走,我不会再伤害这些村民的!” “你先放开他们!”甄鑫无奈地说道。 “放开他们?有意义吗?”老胡淡淡一笑,说道:“都在这个岛上,能往哪里逃,想抓我随时都抓得回来。我说过,你老老实实过来,我自会放开他们。” “你赶紧跟这些人走吧,快点离开,免得我们遭殃!”肥婶嚷嚷道。 “对,对!这老大既然说不会杀你,就肯定不会杀,你有啥可怕的?” “哼,这家伙,从小我看着,就不像个好人!肯定是他把海贼引来的!” 有人嘀咕着,有人鄙夷着。有些人看向甄鑫的目光,如同一个应该被隔离的麻风病人。 这就是一起生活了十年的村民? 这些日子以来,好不容易稍微熟悉的一张张面孔,重新变得异常陌生。甄鑫觉得自己应当出离愤怒,可是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这种情绪,反而只是想仰天一笑。 这些人,真的是曾经与大宋的将士,一起奋勇抵抗过异族入侵的那些人? 自己还想着跟他们一起对付这群海贼? 就这? 十年的时间,就把他们曾经的意志磨灭一空了吗? 甚至于,连做人的最基本原则都已丧失殆尽! 遇敌不敢反抗、不愿奋争,却只会将怨气向其他无辜者发泄。 若是故宋遗民都是如此,那宋国,灭的似乎不冤啊! “闭嘴!”终于有人怒喝道。 甄鑫一看,竟然是小六! “你们别胡乱栽赃!”小六赤红着脸说道:“虽然甄公子,他,他有诸多不是。但海贼肯定不是他引来的!我们,不能把甄公子交给这些人。大家一起,杀,杀了这些海贼……” 话未说完,一根棍子扬起呼啸声,朝着小六后脑兜头砸去。 小六应声而倒。 甄鑫心里对小六的许多不屑,不由地烟消而散。 难得啊! 虽然知道他很讨厌自己,可是在这种时候,竟然没有落井下石,没有趁机要除掉自己,反而为自己在说话。 看来,小六本性还是不错,也许只是单纯傻了点? 人群中的曾夫子眉头深皱,负手而立,不言不语。 “看看,他又把小六害死了!”又有人嘀咕道。 “老丁,你还不绑了姓甄的过来,在等什么?非要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吗?”肥婶大吼道,腰间横肉几乎被她的愤怒给抖出体外。 “有完没完?”徐夫人抬起弓,指向柳二家的,冷然说道:“信不信,我先弄死你再说!” “你……”肥婶手指徐夫人,哆哆嗦嗦着说不出话来。 不讲理的怕横的。 “你看看你们,一个个就知道做缩头乌龟。外敌来了,不敢抵抗,对自己人倒是如此蛮横,无所顾忌!”徐夫人鄙夷道。 “你敢杀我们?信不信卢岛回来,把你们夫妇俩全杀了!”有人躲在人群之中喊道。 “行啊,那就试试!”徐夫人毫不示弱地说道:“先杀了你们,再与这些贼人斗上一场,看看谁能熬得到卢岛主回来?” 这女人,竟然如此难缠?不过很带劲,可以带回去尝尝! 老胡盯着徐夫人,微微舔了舔嘴唇,目光转向甄鑫,淡淡地说道:“行了甄公子,别再拖延。扔下兵器,跟我们走。否则我万一控制不住手下的兄弟,真的会把这些村民杀个精光的!” 村民们个个立时显得惶恐不安。 有人哀求道:“甄公子,咱们平日无冤无仇,你可不能害了咱们呐!” “就是,你是我们自小一把屎一把尿看着长大的,不能如此忘恩负义!” “已经有人被杀了,不能再死人!卢岛主回来,一定会生气的!” 看着这些村民,甄鑫心里一阵泄气。 这是一群丧失了所有斗志的遗民,如驼鸟般将头埋起,对外界不闻不问,只求过着自己看似安稳的生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然而,这里根本不是桃花源啊! 一个小破岛,不可能永远脱离于这个世间。哪怕不是今日,也必然会有一天,被人轻松覆灭。 可是,又能如何? 怒其不争吗? 似乎也没这个必要。 “好吧……”甄鑫无奈地说道:“我投降,我认输!” 老胡脸上露出满意地笑容,“放心吧,我们不会伤害你的,跟我们走一趟,只要一两个月,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把你再送回来。” 甄鑫呵呵一笑,说道:“让我跟你们走,没问题。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老胡淡然地答道。 “你们这次来了三个帮派,都是亲如兄弟般的一家人吧?” 老胡眉头一皱,这家伙从何得知我们有三个帮派的? 虽然心有疑惑,老胡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要求跟鲨帮的沙老大一起,先离开这里,无论他把我送去哪,我都认了!” “跟我走?”人群之中,一个壮汉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的疑惑中,现出惊喜的目光。“行,没问题,咱们这就走,我保你一路安全!” 这简直就是飞来横福啊! 边上两个一般削瘦与满脸菜色的海贼,羡慕嫉妒恨地看着沙老大。 第41章 内讧的海贼 老胡脸色立时阴沉下来,死死地盯着沙老大,咬着牙问道:“你觉得,你可以把甄公子安全地送回去吗?” “当然可以!”沙老大拍着胸脯,咧着嘴说道:“我沙老大自小便在海上讨活,这片海域,现在可是最安全的时候!” 是啊,不安全的因素,现在全都集中在这个岛上了,只要能甩开最最不安全的威波军,还有谁敢在自己头上动土? 如果担心我的安全,可以让菜帮的人跟我一起先行离开。”甄鑫补充了一句,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好!”两个削瘦男子,齐声喊道,两张满是菜色的脸上,充斥着兴奋之意。 “我兄弟两人,就是拼了这两条命,也一定保护甄公子的安全!” 其他的海贼,一片哗然。 “凭什么让你们来护送甄公子?” “甄公子要求的啊!” “就你们,我一刀可以剁掉两个!” “你,来试试?” 老胡怒不可遏,他哪里想得到,马上就要摘到手的果子,却准备自己跳到别人的手中! “你在挑拨我们吗?”老胡冷冷地说道。 甄鑫满脸无辜地说道:“没有啊,我只是觉得,你也不容易,这么多手下还需要你去管束,挺辛苦的。那两个小帮派,反正也没几个人了,对你现在也没什么威胁,还不如我跟着他们走,更方便一些。” “而且吧,我觉得,他们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说也得多补偿一些才对。我在他们手里,他们会更珍惜我的!” “对,对!小兄弟说的在理!”沙老大继续兴奋着,“你过来,哥哥马上带你走,我看谁敢阻拦。” “那,我过去了?你们让让……”甄鑫作势,便要朝着沙老大过去。 沙老大与蔡家两兄弟,同时挤上前。 “放肆,我看谁敢动!”老胡面色愈加阴冷,“你们以为,凭你们这些人,就能把人带走?” “难不成,你还想把我们全杀了独吞?”蔡老二恨恨说道:“我们手下死的多,多分点钱,有什么不对了?别逼的我们鱼死网破!” 一众海贼,拔刀的拔刀,扬叉的扬叉,各自气势汹汹,随时准备开干。 每个人的眼光中,都燃起熊熊的杀气,只等一点火星,便要轰然炸响。 村民们都怔在那,忽然之间,这些海贼怎么就内讧了起来? 有些村民想跑,看着凶狠的海贼,又抖抖索索的不敢轻动。 老胡此时倒是有些犹豫了,那两家加起来,也没多少人,根本造不成太多威胁。只是局面一旦混乱,姓甄的趁机溜掉,再抓人又会有许多的麻烦。 他有些烦躁地看向林子。 自己还有几手下,随着二当家在林中追人。可是被追击的人都已经在这了,那些混蛋却怎么还不见回来? 二当家此时若在,配合自己,沙老大与蔡家兄弟绝不敢作妖! 或者,让他们先把人带走,再去海上全部解决掉? 一声凄厉的尖叫突然传出:“跑啊,还不跑在这等死吗?” 站在最外围的一个村民,抬脚就跑。 有了一个便有两个,村民们终于开始慌张地挣扎了起来,相互推搡着,各自耸动。 “不准动,谁动我杀了谁!”有海贼怒吼道。 “咻!”的一声轻响,一支羽箭轻轻巧巧射来,钻入此人的脖颈之内。 徐夫人长弓再响,又收割了一个海贼的性命。 “海贼杀人了,快跑啊……”尖叫声再次响起。 甄鑫看着蹲在墙角,喊得歇斯底里的苟弟,眼中闪出异样的神色。 这厮,倒是把这种鸡鸣狗盗的活,玩出花来了。 “杀了他们!”苟弟又换了一种音色,嘶声叫道。 “杀!”海贼们纷纷怒吼着。 老丁扬着长刀,崩着脸便要向老胡冲去。 “膨!”突然一声闷响。 先动手的,竟然不是老丁,而是站在村民之中,始终不吭不响的一个瘸子! 所有四肢健全的村民,没有一人主动反抗,反而是这个已经半身残疾的人,正艰难地仰着头,以手中的拐棍,向看守的海贼发动攻击。 只是一拐,瘸子便将一个海贼砸瘫了半个身子。 周围的海贼都为之一怔,一个举起刀向瘸子砍去,另又被另一个海贼手中的叉子抡倒。 “你娘啊……敢叉我?” 瞬时之间,海贼们便怒吼着开始了彼此的混战。 “快跑啊……” “别,别杀我……” 村民们彻底陷入了混乱,或冲或撞,或扯或拉,四散而开。 一直处于淡然之中的曾夫子,脸上终于出现了慌张的神色。想跑,可是看着正横在地上蠕动,挣扎得脸皮发紫的小六,还是凑过去想为他解开绳索。被人一撞,两人便如倒地葫芦般一起滚开。 “你在发什么呆!”徐夫人又射出一箭,兜着甄鑫后脑勺给了他一巴掌。 “哦,哦,马上!”甄鑫来不及缩起脖子,抬头就是一弩。没管是否射中海贼,又开始给木弩上弦装箭。 再抬弩时,徐夫人早已射出了五六箭。 徐夫人斜了甄鑫一眼,喝斥道:“注意力集中点!” 说着,放下长弓,提起铁棍,呼的一声,砸向冲至甄鑫跟前海贼。 甄鑫在心里骂骂咧咧着,再射一弩,击中正在围攻老丁的一个海贼。 老丁顺势往前再踏两步,但立时又陷入海贼的围攻之中。他此时离老胡不过十来米的距离,却根本难以靠近。 刀光枪影之中,老丁咬着牙苦苦支撑,身上伤痕不断,却不肯稍退一步。 老胡黑着脸,怒吼道:“再来几个人,先抓住姓甄的!” 场面突然变得如此混乱,让他始料未及。 沙老大、蔡氏兄弟,这几个蠢货!竟然在这时候被人轻易挑拨成功,导致内讧。 老胡狠狠地啐了一口。 你们手下一个比一个笨,被人杀了有什么好冤的,还敢怪到老子头上?又不是我让人杀了他们! 而且,我还死了两个弓箭手! 提起弓箭手,老胡又是无比懊恼。此时若有弓箭手在旁,这铁匠夫妇早已被拿下,哪要搞得这么麻烦! 两个海贼嗵嗵嗵的向甄鑫逼去,被挥棍而来的徐夫人挡住。 “这娘们不错啊!”看着一身劲装,飒然而立的徐夫人,海贼们不由啧啧赞道。 “这味道,肯定不错,待会咱们一起尝尝?” “行啊!还是个喜欢玩棍子的……” “噗”的一声轻响,一支弩箭直射入一个海贼的脑门。另外一个海贼神情一滞,低声怒吼着,向前猛冲,挥刀向徐夫人直劈过去。 却未料到,脚下突然被一根横出的木棍绊住,身子趔趄着几乎摔倒。未等他稳住脚步,徐夫人手中飞起的铁棍,已经狠狠砸落。 “通”的闷声响起。 甄鑫感觉一身鸡皮疙瘩骤然而起。 第42章 苟弟是个坑货 那海贼背脊被砸中,身子向后几乎折成了倒直角,像一块被随意叠起的抹布,砰然倒地。嘴里吐出一堆血沫,连挣扎的力气都在一刹那全被砸个干净。 徐姐,好狠! 甄鑫的目光转向趴在地上的苟弟,更觉诧异。 苟弟回以讪笑,收回伸出的长棍,微微挪了个窝,继续趴着瞄向下一个嗵嗵嗵杀来的海贼。 此时,除了被撞倒在地上的几个人,大部分村民呼啦啦地跑了个精光。 逃跑的勇气与速度,他们还是有的! 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除了相互厮杀的海贼,还有痛苦呻吟的曾夫子与挣扎蠕动的小六。 被彻底打断了双腿的瘸子,仰躺在地上,凭着手中的拐棍依然努力地抵挡海贼的劈砍。 沙老大与蔡家老大已倒在血泊之中。蔡老二与另一个海贼,背靠着背,与四五个围攻的海贼拼杀着,渐渐已显不支。 “二爷,要不,降了吧?”蔡老二背后的海贼,颤抖着说道。 满身血迹的蔡老二,看着地上的蔡老大,咬牙切齿地吼着:“我要杀了他们,我要为大哥报仇!” “蔡老二,快,到这边来!”苟弟突然扬声叫道。 蔡老二一怔,来不及去想为什么苟弟会突然出现在这,低喝道:“走!” 手中长刀一晃,向苟弟闯去。 两人身边的海贼倒也没有阻拦,只是跟在他们身后,不断的劈砍。 甄鑫扣动扳机,再射中一人。正想继续拉弦装箭,一群难分敌我的海贼,在苟弟的招呼声中,转眼便奔到眼前。 这坑货! 甄鑫大骂着往后退了两步。一对一他不怵海贼,可一对多,够呛!这身子骨,受不住啊! 甄鑫扫了下眼前的战场,成绩似乎很不错。三四十个海贼,如今只剩下了十来人。 不过这边,真正有战力的老丁夫妇,已经被牢牢压制住,再无刚刚爆发时的凶悍。 嗯,还有苟弟那个废物招来的两个半废海贼,以及一个0.75废的自己。 麻烦还是有点大! 蔡老二三两步跑到苟弟面前,喘着粗气吼道:“快跑!” 苟弟二话不说,扭头就往屋里钻去。 尼玛! 甄鑫大骂道:“跑什么!进去就死不了吗?快杀回去!” 是啊,进了屋,岂不是连退路都没了!苟弟顿住脚步,回过头怒吼道:“杀了他们,这些狗娘养的,欺人太甚了!” 菜帮剩下的最后两个人,怔怔地回过头,狂叫着又杀了回去。 苟弟却往回缩到甄鑫身边,大义凛然地说道:“甄公子不用担心,我在你身边保护你!” 甄鑫忍着给他一巴掌的冲动,匆匆地又拉弦上箭。正要抬弩时,两个海贼已经逼近身前。 甄鑫甚至已经来不及扣下弩机,只能抽出三棱刺,磕向迎面而来的刀光。 “咣”的脆响,三棱刺几乎被劈飞。 边上嘶啦声响,身侧的苟弟胳膊上被另一个海贼砍中,鲜血迸向甄鑫,喷成满脸的狰狞。 还好,苟弟虽然不太靠谱,总算在关键的时候没有掉链子。若不是他稍微挡下,甄鑫的胳膊可能就没了。 海贼虽然减员不少,可是剩下的全是最难啃的货。形势愈发艰难,凭他们这些人,依然并非余下的威波军海贼之敌。 眼角扫处,小六竟然还在院外的地上挣扎蠕动。 甄鑫不由在心里大骂。这些村民,光知道自己跑路,就没人给小六解开绑在他身上的绳索吗? 虽然平日里对小六不屑,但是这时候若有他参战,必然可以大大减缓自己的压力。 只要能腾出手,发挥出弩箭的威力,还是有机会的! “放下兵器,我只带走姓甄的一个,否则,我一定会杀光你们!”老胡终于站起身,阴翳的眼神扫过甄鑫等人,冷冷说道。 可是,没人有空回答。 老胡一声怒哼,手提一根狼牙棒,绕过老丁,向徐夫人虎步冲去。 老丁心里一惊,以狼牙棒为兵器,必然是力大无穷之人,这绝对不是徐夫人可以抵挡得了的! 眼见老胡手中大棒作势挥起,老丁舍下身前的海贼,错步挥刀,向老胡直劈而落。 叮当脆响,刀棒相交,老丁虽然勉强挡住老胡对徐夫人的进攻,身上却又被海贼砍了一刀。 “蠢货,你在干什么!”徐夫人对着老丁怒吼道。 “退回屋里去!”老丁喘着气,闷声说道。 身上伤势越来越重,手脚也已渐渐沉重,老丁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太长时间了。 他心里掠过一丝的埋怨,自己的妻子,性子还是太急了!在这种没有外援的情况下,应该谋划清楚后再发动。自己死了倒无所谓,可是妻子必然受辱。 虽然心有不满,可是又能如何?老丁压住心头涌上的绝望,咬牙继续苦撑。 徐夫人依然不肯退后,老丁崩着脸终于大吼出声:“退回去!” 徐夫人神情一滞。 老丁平日里看着不哼不哈,可是一旦真正发怒,徐夫人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生出惧意。 嗯,不能说是害怕,只能说是尊重他的意见。 徐夫人紧咬下唇,对着甄鑫说道:“退回屋里去!” 退回屋里,是个好主意吗?这样更跑不掉了,必然会被瓮中捉鳖。 甄鑫有些犹豫。 苟弟却在边上嚷道:“不能回屋里啊,他们万一放火,逃都没地方逃!” 这绝b的坑货! 哪怕你知道这种歹毒的招术,也不能公然提醒敌人吧! 甄鑫发现,苟弟此人,小聪明不少,就是一紧张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该喊不该喊的总是一股脑的往外叫。 甄鑫心里涌出一股悲凉,现在似乎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今天会是自己的死期吗? 甄鑫有些不甘,穿过来,才一个多月啊! 还没跟阿黎同志圆房呢,就要白白了? 或是弃械投降,让海贼抓了自己去领赏? 可是,即使自己可以暂时留下性命,老丁夫妇必然无法善终,可爱可亲的徐夫人也必然会面临可怖的结局。 他们还在为自己死战,自己便想着投降了? 甄鑫脑中闪过一丝羞耻,沉声说道:“先退回去再说!” “去弄些柴火来,按狗弟的建议,烧死他们!”有海贼哈哈大笑。 蔡老二便有些犹豫,不敢再退。 苟弟又喊道:“没关系,先退回去,咱们只要跟甄公子在一起,他们绝对舍不得烧死甄公子的!” 对面海贼大怒:“狗弟你果然是狗娘养的,再瞎哔哔,我回去宰了你家里一窝老小!” 这威胁似乎很有效果,苟弟立即闭上了嘴。 第43章 又见破猴 甄鑫手忙脚乱地左支右挡,这些海贼,显然还有余力。 若不是他们一心想活捉自己,恐怕早已被他们剁成肉泥。可即使如此,最终的结果,不是重伤就是力竭被俘。 甄鑫的心里愈加焦虑,战力不如人也就罢了,团队之间不仅没有协同作战的意识与经验,各自为战。关键是还有不靠谱的存在,时不时地自爆弱点。 此题,似乎已经无解了! 一个海贼突然喊道:“还有人敢过来?” “又是个美女啊!”有海贼口水已经快喷了出来。 甄鑫心里一颤,抽空望去。 只见全身红得发紫的阿黎,肩上背着两颗硕大的眼珠子,手中拖着一根闪闪发光的熟铁棍,脚踏七彩祥云,稳步而来。 不对! 甄鑫晃了晃脑袋,再看过去。 没有大大的眼珠子,也没有七彩祥云,但是,阿黎是真的来了! 甄鑫又惊又惧,肩伤未好的阿黎,这是跑过来一起送死吗? 两个海贼,嘴里发出啧啧的惊叹,一脸荡笑着迎向阿黎。 阿黎脚步未停,目光清冷地剜过两个海盗,横棍而扫。 “咣……噗……”连续两声响过。 一个海贼手中长刀被砸向半空。 另一个海盗胳膊几乎被砸断,以极其诡异的姿势斜挂于肩膀。未等他发出惨嚎,熟铁棍在海盗头顶拐了弯,对着他的脑门力劈而下。 脑浆四射。 甄鑫又是呆了一呆,这才半天时间,阿黎怎么就进化成阿妙了? 老胡暗叫糟糕。 前前后后,二当家带着四五十人进林中追击两个小家伙。结果一个早已潜回村子,一个公然出现。 那二当家人呢? 躲在林子中吃屎吗? 自家老二,身手并不比自己差多少,若也折在这个小女子手中,那形势很可能会完全失去控制了! 这又是一个意外! 老胡强压着内心的狂躁,吼叫道:“这个我来,你们速速去抓了姓甄的小子!” 剩下的海贼,终于全都紧张了起来,一个个狂呼着,全力向甄鑫与老丁夫妇攻去。 阿黎一来,甄鑫的压力不减反增。 手中三棱刺再快,可是没有气力的支持,也已乱了章法。加上海盗虽然避开要害,却开始全力攻击自己的四肢,让甄鑫已经手忙脚乱。 三棱刺确实锋利,却显得分外脆弱。不停的撞击之下,刀尖已折,刃口崩开,整把刺刀已经快要断裂。 刀把处,血迹斑斑,让甄鑫根本无法紧握。 使刀的海贼专攻上三路,用枪的只打下三路。上三路还能挡,下三路却只能靠跳。 不过数招,甄鑫已是险象迭生。 又有一枪捅来,甄鑫往侧一躲,却撞到身边的苟弟身上。 躲无可躲,小腿被一枪扎了个结实,让甄鑫忍不住痛吼出声。 阿黎视线扫来,清冷的眼中,突现怒意。右手抡起熟铁棍,对着赶至眼前的老胡兜头砸下。 老胡也未含糊,双手握着狼牙棒,侧身迎着铁棍狠狠一击。 “咣”的巨响,两人都被这股对撞的力量冲得身子一歪。 老胡略退半步便稳住身子,阿黎却腾腾地退了两步有余。 老胡嘿嘿而笑,对着阿黎勾了勾手指头,说道:“果然够劲,再来!” 阿黎脸上怒色更甚,双手抓着熟铁棍,往前踏上一步,对着老胡再次兜头砸下。 老胡已经大概试出阿黎的能耐,狼牙棒对着铁棍再次横击而去。 “咣”又是一声闷响,一棒一棍再次在半空中相撞。 但是这次两个人都没再后退。 老胡一手提棒,空出右爪化为拳头,向阿黎面门直贯而来。阿黎不闪不避,抓着铁棍的双手轻轻一颤,跳起的棍子突然转了个弯,向老胡侧脸甩去。 这是以伤换伤,弃守全攻的招术! 老胡吃了一惊,未等拳头击出,先侧身避开铁棍。 可是铁棍又是一颤,擦向老胡耳边。 老胡正要侧头再躲,眼前突然闪过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珠,把他唬得一怔。 这一怔,虽然不过半息,阿黎看似轻轻巧巧毫不着力的棍头,却已击中老胡的耳侧。 “轰——” 耳间如若金铙铜钹齐齐乱响,让老胡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听觉与视觉。 阿黎掉转棍尾,再次扫向老胡。 “突,突”连续两记闷响过后,老胡右脑成了一朵开烂的红菊花,红的白的黑的粉的,四处飞溅而出。 “亏,大了……”老胡难以置信地看着阿黎,软软倒下。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看着浑身浴血的阿黎,如同看着一尊杀气横溢的凶神。 唯一还清醒的,却是徐夫人。她斜身挥棍,左抡右扫,立时放倒两个海盗。而后怒斥道:“发什么呆,快快杀贼!” 老丁这才反应过来,挥刀逼上前去,心里却如巨涛翻涌。 阿黎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平日里也没少教导她,对于阿黎的能耐老丁心里相当清楚。 她身上明显带伤,却还能发挥出比平日更强的攻击力,这着实让老丁大感意外。 看来,只有在生死之战中,才是提升自己的最大捷径。 自己,还是老了…… 老胡一死,他的手下立时失去了战意,有两个海贼甩腿便跑。 徐夫人又扫倒一个海贼后,回身拾起弓箭,“崩、崩”两声,两个正在逃跑的海贼应声倒下。 攻上岛的海贼,或伤或亡,至此终于全部覆灭。只剩下了面面相觑的苟弟与菜帮一大一小两条鱼儿。 甄鑫一瘸一拐地走向拄棍而立的阿黎。阿黎定定地看着他,眼光中,有深深的歉意,也有着一丝的委屈,还有强忍着的惊惧。 阿黎正在承受着她这个心理年龄不该承受的巨大压力。 从某些方面来说,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谢谢你,阿黎!”甄鑫看着她几乎是浸泡在血水之中的左肩,柔声说道。 阿黎眼中蓄满着的泪水,颤颤微微地就准备滚落。 甄鑫心里一阵痛惜,自己这个男人,当得有点失败啊!不仅护不了自己的媳妇,最终还得靠着她,才保住了这条小命。 甄鑫张开双臂,想将阿黎拥入怀中,用自己不太宽广的胸怀给予她一些抚慰。 “吱”的一声轻叫,阿黎的右上肩,突然冒出两颗大眼珠。 甄鑫唬了一跳,定睛一看,眼珠子却又不见了。 甄鑫疑惑地探向阿黎身后,空空如也。刚回过头,两颗眼珠子又在她左肩冒了出来。 靠,竟然是那只破猴! 睁着两颗大大眼珠子的墨猴,一脸无辜地看着甄鑫,两只小爪子,正扯着阿黎的一缕头发,试图掩住自己毛绒绒的身子。 看着甄鑫郁闷模样,泪水正在滴落的阿黎“扑哧”一笑。 如雨后娇然绽放的梨花。 第44章 怒发冲冠凭栏处 “啊……”一阵急促而凄厉的叫喊声,突然在村子中响起。 “公子,我的小公子……你,你在哪儿啊……你,到底在哪里啊……别吓我……” 全身疼痛、疲惫不堪的甄鑫,露齿而笑。 他始终没有在人群之中见到俞婆婆,看来她是把自己藏得相当稳实。这时听着村子里没了动静,才出来冒个头。 这也是个,老机灵鬼! 真好! 满眼焦急的俞婆婆,一路喊着“小公子”颠着过来。 有村民开始陆陆续续地从各自的屋里探出脑袋,目光随着俞婆婆,警惕地移动。 看到正在吃力地给小六解着绳索的曾夫子,俞婆婆脚步一乱,结结巴巴地说道:“曾……啊,那个,夫……嗯,要……不要帮忙……” 曾夫子艰难地站起身,张口欲言,俞婆婆却绕了个小弯,从他面前飞奔而过,向正在招手的甄鑫,狂颠过去。 “哎呀,我的小公子,你怎么了,受了这么重的伤……该死的强盗!在哪,我,老婆子要跟他们拼命!” 俞婆婆上下检查着甄鑫的身子,双手抖得厉害,不知是吓得还是气得。 “我没事的婆婆,都只是一些皮外伤。”甄鑫努着笑脸,双手下垂,护着自己的要害部位。 “还说没事?你看看,流了多少血!哎呀,这胳膊上少一块肉,腿上还多了一个洞!老天,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的小公子?” 俞婆婆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瞧着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的海盗们,怒气勃发地尖声叫道:“阿黎,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是怎么保护小公子的?” 摇摇欲坠的阿黎,抿了抿嘴,并未说话。 “姓丁的,还不叫你那个懒婆娘赶紧把药找出来,人都快死了,你们没看到吗?”俞婆婆声音越来越高昂,几乎响彻了全岛。 苟弟不由地往菜帮两人身后靠了靠。直觉告诉他,这老婆子,很危险!自己竟然还给她下过药?可千万别让那老婆子看见自己! 徐夫人翻了个白眼,转身入屋寻药。 这些人中,倒是她受伤最轻,而老丁也是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右腿处更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让他已经无法站立而瘫坐地上。 俞婆婆拉来一把凳子,摆在身前,冷冷哼道:“坐下!” 甄鑫挠挠头,便坐了下去。 却未料到俞婆婆一把将他扯开,骂道:“我说你怎么回事,我把凳子给你摆好了,你还跟木头般地杵在那,难道要我这个老婆子把你这个大小姐端过来不成?” 甄鑫怔怔地顺着俞婆婆喷出的口水看去,原来,她是要让阿黎坐下啊。 阿黎抿着嘴,艰难地走了两步,一声不吭坐在凳子上。牵动着全身的伤口,让她眉头深深皱起。 “你们几个垃圾货,全把头扭过去,把眼睛给我闭上。谁敢偷看,老婆子回头挖了你们!” 苟弟三人一哆嗦,齐齐转过臀部,夹紧菊花。生怕一不小心,让人误会他们说了什么。 俞婆婆一巴掌拍飞从阿黎肩膀上露出的两只大眼珠,嚷道:“跟你说了多少次,女孩子,就该在家里煮煮饭,做做女红,玩什么刀枪棍棒?你这样子,以后小公子怎么办?我死了以后,谁去照顾他?” 阿黎强忍着昏厥感,低下眉头,一动不动地静静听着,眼珠子悄悄地转着四处寻找那只被拍飞的墨猴。 “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俞婆婆又不耐烦地叫道。 “嗯”阿黎轻轻地哼了一声。 甄鑫挠挠头,一瘸一拐地走到老丁身边,看着满脸苍白的老丁,又挠了挠头,往曾夫子那走去。拿着惨破的三棱刺,将捆在小六身上的绳索切断。 这两人也受了点伤,不过并非海盗所致,而是被村民推搡踩踏造成。 那边,俞婆婆发出一声惊呼,随后又是一阵阵的抱怨。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把自己伤成这样?你要是残废了,甄公子怎么办?难道我们家小公子,还得照顾你吗?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把身子弄得这么难看,小公子若是不喜欢你了,我看你只有找个角落哭死算了!” “这姑娘,不能要了,一点都没有女孩子的样”! “你再敢这样,我就敢让甄公子休了你!” 夕阳欲下,清风浮起,吹去弥漫在村子上空的血腥之气,一切重归安宁。 甄鑫看着渐渐安静下来的小岛,悠悠地叹了口气。 岁月并未静好,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都是阿黎一身的伤换来的! …… 太阳已沉落海面许久时间,可是夜色依然还没到来。 村子里升起袅袅炊烟,如同以往每一天的这个时刻。只是往日里叽叽嘈杂的归鸟,今日却早早地没了声息。 粮食最终没被海盗抢走,这对于大多数村民来说,便已知足。至于其他,有人生有人死,有人残有人伤,跟他们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关系。 这一天海贼的入侵,无非就是让他们经历了一阵子的惊慌,如同石子落入海面,溅起半朵不起眼的浪花之后,再无声息。 这是一场大胜,而且是以弱胜强的绝对大胜!可是甄鑫心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 看着躺在自己身前,目光逐渐浑浊,嘴里依然不断地涌出黑色血块的瘸子,甄鑫突然觉得,自己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这个似乎熟悉却又陌生的小岛。又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理解这些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大宋遗民。 当海盗们押着这些村民以逼迫自己时,甄鑫其实是有过放弃抵抗的念头。他确认海盗不会立时杀了自己,这也是自己最大的依仗。 因此甄鑫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村民在自己面前被海盗杀害,哪怕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保护这些村民的责任与义务。 而当许多村民在海盗的逼迫之下,劝自己投降、甚至咒骂自己时,甄鑫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愤怒。 如今想起,那时,应该更多的是一种解脱,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从此,自己便可以跟这些人彻底绝了关系,不需要考虑他们的未来,不需要琢磨他们的生死。 更不需要去关心他们明天是否会依然面朝大海,却没有花开。 只要自己有机会离开这个小岛,带着阿黎,便可肆意遨游于这个世间。前方虽然会很艰难,会有许多风险,但必然会有毫无牵挂的自由! 这个岛,这个可以磨灭所有意志的囚笼,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留恋了。 也许,不该去责怪这些村民。一切的起因与幕后之人,都是卢岛主。 正是卢岛主,才会让这些人已经忘却了反抗,只求苟安。 当顺从成为一种习惯时,这些村民不仅仅只是顺从于饲养他们的卢岛主,也会不由自主地顺从于准备杀害他们的海盗。 甚至为了自身的安全,下意识地选择牺牲同伴。 这不仅是畏敌惧死,也不仅是胆怯无能,而是已经成为习惯的懦弱。 他们早已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岛上,也失去了辨别是非的基本能力,根本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圈养着他们,也不清楚自己已经成为了被圈养者。 与外界完全断绝联系之后,把这个小岛当作唯一的世界,相信他们所拥有的平安与幸福。其实,不过是一群还有呼吸的行尸走肉,连乌合之众都谈不上! 甄鑫并不觉得自己有权力去批判他们的这种行径,但是,他可以决定自己从此远离这些人。 这种人,其实比海盗还可怕! 可是,当这位佝偻着身子的瘸子,在人群之中挥起他的拐棍时,甄鑫突然又感觉到了迷茫。 他对岛上这些村民的认知,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终于有两三个村民离开自己的屋子,帮着收敛死去的村民。 除了躺在甄鑫身前,被村民称为“毛头”的瘸子外,还有三个村民在这场袭击之中丧生。一个被入户搜粮的海盗杀死,两个在混乱之中被踩踏而死。 “甄,甄公子……”毛头努力地睁着浑浊的双眼,看向甄鑫。 甄鑫伸出手,默默地把住他抖抖索索的胳膊。 毛头全身上下皮开肉绽,两条腿已经全部折断,肚腹之下,流出的一截肠子沾满了灰土。 即使是以后世最好的医疗条件,也再难将他救活,更别说在如今的这座小岛之上。 此次海贼入侵,这是唯一一个让甄鑫心生歉意之人。 他本来可以与其他村民一样,苟安于人后,却偏偏在最危险的时刻,挺身而出,因此丢了性命。 那么,凭什么自己就认为,其他村民就该为了自己招来的祸乱而去拼命? 自己曾经为了他们,做过什么吗? 他们,其实根本不欠自己分毫! 似乎感觉到甄鑫心里的纠结,毛头搭在他手上的胳膊微微动了动,皱巴巴的脸上努出一些让人看着极为难过的笑意,说道:“别怪他们……” 甄鑫苦笑着答道:“毛叔放心,我不会怪任何人的,这事本就因我而起,你们,都是受我牵累。” “那……那就好。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甄鑫微微一怔,随即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无论我去哪,都一定会回来的,即便是卢岛主不再管他们,我也会为你,为所有的村民,一个个养老送终!” 毛头脸上现出欣慰的神色,随即有些黯然。 “卢岛主啊……甄公子,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您说!” “若是你,有见到卢岛主,帮我问一声,为,为什么?” 为什么…… 是啊,卢岛主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圈养这些人? 为什么要把所有人都养成废物? 为什么又把所有人都扔在这个小岛之上,不管不问?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找到卢岛主,并问清楚的!”甄鑫看着毛头已经闭上的双眼,坚定地说道。 毛头嘴角勾出一丝满足的笑意,眼皮努力抖动,却再没力气睁开。 甄鑫扶着他的胳膊的手,禁不住一紧。 毛头胸腔一鼓,已经干裂的嘴唇竭力张开着,似乎在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想说些什么。 “毛叔,你,还有什么需要小子去做的?” 毛头依然闭着双眼,摇了摇头,勉强说道:“甄公子,你唱的小曲真好听……我,我也唱一支给你……” 甄鑫不忍拒绝。 却听得若有若无的歌声,从毛头的嘴里断断续续地响起: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声音微弱,曲不成调。却如一记重拳,狠狠地击中甄鑫的心胸,让他在那一瞬间,几乎无法呼息。 “抬望眼……仰天长啸……” 来到这里,甄鑫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这个时代的一份子。可是啊,他也是有故国之人! 甄鑫始终在回避着一个问题,若有一天,重回故土之时,到底应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 是一个四处逃命的亡国之奴? 还是一个投身于蒙古人膝下的汉人之贼? “壮怀……激烈……”声音渐低,终于再不可闻。 甄鑫看着蜷着四肢,安安静静地沉眠的毛头,两行泪水,默默地流淌而下。 “三十功名尘与土……”歌声却突然再次响起。 不知什么时候,老丁单膝跪在身侧,右手抚胸,强忍着伤痛,仰天嘶吼:“八千里路……云和月……” 两个正在收敛死者的村民,朝着毛头,缓缓单膝跪下,应声和道:“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曾夫子背手而立,数行浊泪滑向抖动着的灰白胡须。 站在他身后的小六,原本茫然的眼神之中,似乎燃起熊熊斗志,引吭而歌:“靖康耻,犹未雪……” 又有数个聚拢而来的村民,眼中含着悲怒之色,或高昂或低沉,或粗粝或雄浑,放声而唱。 “臣子恨,何时灭……”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朝天阙……” 参差不齐的歌声,带着最后的倔强,慢慢地消融于渐暗的夜色之中。 只余村中的烛火,或明或暗。 第45章 就剩仨了 凉风渐起。 虽然寒意并不重,苟弟却与菜帮两个海贼紧紧挨着蹲在一起,相互依偎取暖。 从早至今,粒米未进却酣战一整天,三个人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却只能各自继续勒紧裤带,准备以最大的毅力熬过这个漫漫长夜。 “你还没跟我说,你到底是怎么认识那姓甄的?怎么会跟他混在一起?”蔡老二拢着破袖子,一脸郁闷地说道。 “是啊,我说是不是你故意引我们过来,看着我们死伤惨重,然后准备回去吞并我们?” 这个除蔡老二外,唯一剩下的菜帮海盗,名为陈开。年约三十,看着矮小瘦弱,显露出的身手却是相当不错,这大概是他此战能活下来的主要原因。 “放屁!”苟弟蹲着身子转到他面前,额头往前一顶,几乎撞到陈开的脸上。“你们死了我能有什么好处?你们菜帮一堆破烂货,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去吞并的?” 陈开讪讪无言。 菜帮,确实是太穷了! 苟弟又把脸转向蔡老二,骂道:“我本来说,你我兄弟再找一二个帮手过来,上岛后弄点迷药,直接把人掳走,多简单的事!你们非要叫上沙老大,然后又引来的那个该死的老胡,现在好了,人财两空,怪谁?” “真不是你内外勾结?”陈开有些不死心地问道。 “别乱猜!”蔡老二闷闷地说道:“这点我相信苟弟,他害别人,却肯定不会害我的。” 苟弟撇了撇嘴。 菜帮人手本就不多,为了此次行动蔡老大特地又收罗了一些,陈开便是刚加入不久的一个新人,对自己不了解也属正常。 只是菜帮一群老货,差不多死的精光,却留下这个才加入半个月的新手,让苟弟看着总觉得更各种难受。 “捡了几个人回来?”苟弟闷闷地问道。 “一个也没有。”蔡老二闷闷地回答。 “嗯?” 陈开挠着头说道:“原来是有两三个兄弟只是晕迷不醒的,后来乱战一起,也不知道就被谁顺手给杀了。” “那其他两个帮派的人呢?” “林中的情况不太清楚,我觉得应该是没有活口的可能了。有十几个伤的,我给送走了。”陈开浑不在意地说道。 苟弟张着嘴,半天合不上。 这厮,太狠了吧! 不过,留下那两个帮派的人,好像也没啥用,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近百人上岛,最终只活下咱们仨?”苟弟喃喃说道。 “这次是我不对。”蔡老二一脸懊恼地说道:“我劝过大哥,可是他不听……嗐,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老胡一向心黑手辣,其实早知他要来,咱们就不该趟这个浑水……” “那,接下去咋弄?为什么不赶紧走?咱们三个人,抢条船总没问题吧?” “走,怎么走?就是回得去,也是死路一条,咱们还能逃到哪去?”蔡老二苦恼地说道。 此战,菜帮所有的人几乎都折在这个岛上,而威波军与鲨帮的老巢还有人留守。 鲨帮暂且不说,毕竟离得有些远,可以暂时不管。威波军,这个琼州西部最大的海上势力,最少还能拉出上百号人。 尤其留守威波军的三爷,据说为人不仅奸诈狡猾,而且睚眦必报。一旦被他得知其他人死光,只活了菜帮几个,哪怕捉了甄公子献给他,也绝逃不掉此人的追杀。 “那,现在怎么办?”陈开看着自家二爷问道。 蔡老二望向苟弟,“你怎么说?” 他们俩光棍一对,大不了换个窝躲上三年五载,威波军势力再强也未必能找得到。可是蔡老二知道,苟弟一大家子,想跑可没那么容易。 “等,等着吧……”苟弟犹犹豫豫地答道。 “等啥?”“等下半夜再溜走?” 菜帮两人同时问道。 “等,等甄公子忙完了,我再问问。” “我就说,你跟甄公子肯定有勾结!”陈开鄙夷地说道。 “勾结你妈!”苟弟一巴掌扇过去。 力气不大,陈开也没躲,只是侧着脸拿肩膀受了一掌。 “行了陈开,少说两句。”蔡老二喝斥一声,又对着苟弟说道: “明天一早,留守船上的那些人,肯定会觉得不对。咱们还是得想个办法,不管怎么样,起码得把船先抢下来吧。要不然,不仅走不了,万一那几个人跑回去报信,麻烦就大了。 话说,你是怎么溜上岛的?老胡不是不让你上来吗?” 苟弟有些头疼。 他是趁着看守自己的人不注意,直接跳海溜上岛。此时三条船上,还有四个留守的人,全是威波军手下。 麻烦现在不算大,可若不抓紧处理,到了明天早上,的确会变成大麻烦。 只是,凭着这三个人,想杀光船上的四个人还抢得到所有的船,基本不可能! 苟弟琢磨了一阵,站起身,摆了摆有些发麻的双腿,说道:“我去瞧瞧甄公子,你们别乱跑!” “你,不会把我们卖给他吗?”陈开嘀咕着。 苟弟没理他,探头探脑地离开。 许久之后,苟弟一手抱着一个大饭桶,一手搂着三张草席,心满意足地回来。 那俩依然窝在铁匠铺院子的角落里,真没敢乱跑。 白天里菜帮两人还曾与其他海盗一起,去骚扰过村民,此时万一被人趁黑乱棍打死,肯定是没地方哭诉。 “你怎么不吃咸菜?味道真的不错啊!”蔡老二看着满满的一盆咸菜,夸了一句。 苟弟伸出去的筷子悬在咸菜上方,纠结半天,还是没有夹下去。 心里障碍,有些大啊! 三两口扒完杂粮粥,虽然连半饱都没有,但是也不敢要求太多了。 苟弟拿袖子蹭了蹭嘴,靠着角落摊开草席,蜷着身子便准备睡去。 “哎,我说苟弟,怎么就睡了?不去弄船了?”蔡老二夹走最后一丝咸菜,在陈开幽怨的目光之中,扔下碗筷问道。 “天一亮就行动。” “行动?要做什么?”陈开凑过来问道。 “去夺船。” “就咱们仨?夺完船之后呢?”陈开继续问道。 “别问了!”苟弟不耐烦地说道:“赶紧睡,明天一早别起不来!” 陈开嘴里嘀咕着,却没再开口。 片刻之后,两串呼噜声惊天动地地响起。 只有陈开睁着眼,辗转反侧。 第46章 真实的小六 次日一早,天不过蒙蒙亮,一行人便潜出村子。 除了半身是伤的甄公子与浑身是伤的老丁,让苟弟意外的是,还有昨日被捆了几乎一天的小六。 年纪比甄公子大,身子比甄公子还要健壮,可是脸上却带着一副奇怪的紧张与兴奋。 果然是甄公子的侍读啊,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苟弟心里默默地嘀咕了一句。 几个人静静地穿过小岛南方的树林,趁着落潮船只搁浅之时,对三条船发动突然袭击,干脆利索地将还在熟睡中的四个留守海贼斩杀殆尽。 只是让苟弟更加意外的是,一路上跃跃欲试的小六,却一直停在海边打着转。 他,竟然怕水! 苟弟摇了摇头,这个甄公子的侍读,看着倒是比甄公子更像个公子爷! 苟弟指挥着蔡老二与陈开,处理好几个海盗的尸首,把船重新落锚固定好。 “咱们,不走吗?”蔡老二奇怪地问道。 “过两天。”苟弟看着不远处正指导着小六干活的陈开,说道:“等甄公子一起走。” “嗯?”蔡老二吓了一跳,左右瞅瞅,见没人注意到他们俩,才压低着声音问道:“你厉害啊,把甄公子忽悠出去了,要拿他去领赏吗?你小子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肥了?” “别胡说!”苟弟犹豫着,欲言又止。 “怎么了?你这两天,感觉有些奇怪……”蔡老二皱着眉头问道。 两个人算是生死之交,一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苟弟以前从来不会这般不利索,蔡老二并非质疑苟弟,只是有些不习惯。 说实话,在他心里,哪怕他不相信自己的大哥,也不会不相信苟弟。 这厮虽然身手一般,为人胆小也不够大气,但是平日里的一些作为,还是让蔡老二对他始终予以无条件的信任。 “你大哥死了,今后,有什么打算?”苟弟坐在沙地上,切开话题问道。 蔡老二一屁股坐在他身边,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那大哥,一向自大得很,总是不肯听我的劝,各种作死。还老骂我只求安稳,这样永远都吃不饱饭。这么搞,哪怕这次不死,下次也是逃不了生。没办法,我劝不了,也打不过他,只能随他折腾。好不容易拉起了一支队伍,这不,一年不到,就折腾没了。嗐……” 蔡老二无奈地叹息着,眼中有悲伤,也有懊恼。 兄弟俩虽然感情不算很深,但父母死后,也算相依为命多年。这次过来的手下死个精光,如今一想,真是有些凄凉。 “你到底怎么打算的?”苟弟等着他发泄一通之后,又问道。 “我还能怎么打算?要不,以后就跟你混吧。” “跟我?”苟弟指着自己的鼻子,诧异地问道。 “是啊,我现在光棍一个,你好歹有家有口的,不就添我的一副碗筷吗!” “可是……” “怎么,不让我跟着?”蔡老二眼睛一瞪。 “不是,是……” 蔡老二叹了口气,说道:“我也看出来了,你既然不是拿甄公子去换赏银,肯定是准备跟着他做些事。跟着你,就是跟着他,我明白。” “这个甄公子,年纪不大,倒是个有担当的人,跟着他起码比跟着我大哥强。你放心,我既然开口了,就不会给你们捣乱。” “那,陈开呢?” “我知道你不太喜欢他,我也无所畏,你愿意收留,就留下。不愿意,让他滚蛋就是。实在不行,放去海里,让他自生自灭吧。” “这个……” 苟弟还在犹豫,蔡老二又劝道:“只是,陈开跟着咱们,也算并肩在鬼门关走了一场。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苟弟无奈地摇了摇头,想起甄公子对自己的交代,说道:“也罢,先这样吧。只是你得记住一点,以后但凡有事,绝不能跟那陈开多说,尤其,尤其是跟甄公子有关的。” “行,我明白!”蔡老二拍着胸脯说道:“机会给了他,他若是坏了规矩,我也不会再多说一句话!” “啊——”一声惨叫传来。 两人同时抬头一看。 是小六被陈开踹进海里,正在水中挣扎着喊叫,陈开却站在边上哈哈大笑。 苟弟急急奔过去,怒道:“你在干什么?” “是甄公子让我教他游水,他不敢下去,我只好用脚劝劝他。”陈开满不在乎地说道。 苟弟转过头,看着扑腾的小六,也是无语,对着他吼道:“你怕个鸟,站起身来就没事了!” “我……救……,不……啊!”小六咕咚咚地又喝了两口海水。 “先闭住呼吸,两脚落地,蹲下身子,再站起来!”苟弟又吼道。 小六总算还能听得到他的声音,闭气,沉身,稳住自己。 真的站了起来! 小六又喜又惊,既怒且羞。 海水,不过刚到自己的大腿处! 不远处,甄鑫看着狼狈不堪的小六,笑着摇了摇头。 让小六下海学游泳,可不是他对小六的报复,而是小六自己提的要求。 一个在海岛上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年轻人,竟然不会游泳,也是很出乎甄鑫的意料。 不过,似乎除了老丁之外,岛上会水的村民就没几个。 甚至老丁当年所统率的水军,能下得了海的士兵,连一半都不到。 这年代,除了渔民,谁没事把自己扔海里玩? 小六佝立在海面上,疯了般地咳嗽着,涕泪齐流,嘴里不断涌出海水,眼睛却狠狠地盯着浅浅的水面。突然牙齿一咬,扑入水中,四肢不断抽动,浪花四溅。 “哈哈,不错!”边上的陈开赞道:“别怕,我在边上,保你不会淹死,放心!” “水下不要呼吸,闭气先让自己浮起来……” “只要不害怕,你就不会把自己淹死,嘴巴先关上,闭气,放松……” 不过盏茶时间,小六身子渐渐地浮在水面上,虽然宛若一具死尸,但起码没有再沉下去。 “我……”小六抬起头,咕咚地又喝下一大口海水。 小六这次毫不犹豫地将海水直接吞入腹中,而后站直身子,双手握拳,放声大喊道:“我,我会游水了……” “哈哈,不错,不过这还不算会游,只能说不怕水了。”陈开也朝他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好,我,我再来!” “扑通”一声,小六朝着更深处直扑而入。 第47章 外面的世界 看着努力之中的小六,甄鑫有些怔神。 也许,这才是真实的小六吧,他其实一直都很努力,而且总是不肯服输。 边上的老丁,看着也是有些唏嘘。经他之手,训练出的水军士卒无数,却没有一个人,能在第一次下水不过小半个时辰之内,就可以浮出水面。 又看了片刻,老丁开口问道:“你,确定要离开吗?” 甄鑫点了点头,苦笑着说道:“不走,能行吗?” “如今,可能大多数的村民已把我看作灾星,是他们遭受祸害的源头。他们,估计都巴不得我立即从这里消失。” 老丁沉默片刻,喃喃说道:“你,不要怪他们。” 甄鑫摇摇头,说道:“我知道!原来不理解,心里也有怨恨,现在没了。大家都不容易,我不该对别人要求太多。” “对你跟徐姐有奢望,那是因为徐姐是阿黎的师傅,是因为你们对我还有期望。其他人,人家凭什么? 所以,我不能,也不该再把灾难带给他们,让他们一直处于这种面临死亡威胁的不安之中。我走了,起码可以暂时带走大多数的危险。 而且,也只有离开这里,我才能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主导着这一切……” 对于幕后之人,甄鑫依然一无所知,但是从苟弟那,多少已经获得了一些线索。只要顺着这条线索去查探,总会慢慢地撩开一些迷雾,并扯出背后的势力或是主事之人。 当然,凭着自己如今的实力,哪怕能够得知真相,也不可能对付得了这种势力。 可是,走出去,才是破局的前提。 行,得上。 不行,更得上! 否则,命运始终是被别人所操控,还得安静地等待着他们的收割。 甄鑫语气虽然平淡,但老丁听出了他隐忍着的满腔愤怒。 虽然眼前的甄公子,自“开窍”之后,让他每一天都觉得陌生。可是老丁也明白,如今的甄公子,已经有了自己完全的主见。 而且的确有了决心与胆量,要走出这一步,去面对完全无法预估的艰难与危险。 其实当年,自己也有这种决然与勇气的。 可是如今…… 老丁默默地叹了口气,问道:“卢岛主这边,你,是怎么想的?” 卢岛主? 这个主导着甄公子身世的人物,这个掌控着全岛村民生死的大佬,会是什么样的人? 甄鑫其实一无所知。 他如今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都与卢岛主脱不开关系。 在这场袭击之中,村民们虽然大多殆战,但是甄鑫可以看出,岛上,没有一个人是内奸。 可是,若没内奸,这些人为什么对小岛会如此了解? 天海阁发布的悬赏,虽然语焉不详,但起码知道,自己在这座小岛之上。 而且,海贼来袭的时机,恰恰却是在卢岛主不在岛上,岛上几无防护能力的时候。 这,只是个巧合吗?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是卢岛主身边的人,对外泄露了消息? 甚至于,是卢岛主故意放出的消息? 甄鑫无从判断。 可是不管哪种情况,留在岛上,哪怕等到卢岛主回来,带给自己的,也许并不是护佑与安全,反而会是更大的危机! “不怕跟你说实话……”甄鑫缓缓地说道:“我觉得,卢岛主很可能不会回来了。起码,短期之内不会再回到这个小岛。” 不会回来? 老丁眼中露出茫然之色。 可能吗? 老丁不知道。 宋亡之后,诸军无主,或溃败降敌,或流落民间,或远走他乡。卢岛主出面四处招揽残败之军,老丁与一些不肯死心的将士,决心跟随,以待东山再起。 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仅光复无望,连所剩不多的斗志都已被磨灭殆尽。 如今,卢岛主会把这些跟随了他十年的人,全部抛弃了吗? “我的打算,是先到琼州。稍微安顿之后,会先想办法收罗一些粮食运回来。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把岛上这些人饿死。”甄鑫说道。 “你,真的还要回来?” “我当然要回来!有人说的对,我是大伙儿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甄鑫脸上露着自嘲的笑容,说道:“我若将这些人抛弃不管,难过我自己这关。当然,若我死在外面,那只能是无可奈何了!” 大多数的村民,可能都想着把甄公子赶走,以免受他殃及,而他却在想着出去弄粮食回来救济他们? 老丁神色复杂地看着甄鑫,犹豫着问道:“那,我跟你一起出去?” 甄鑫摇了摇头,说道:“你得留在岛上,你需要做的事,可能比我的还艰难。” 老丁胸脯情不自禁一挺,说道:“你说!” “首先,你得想办法在村民之中,找一些凑合能用的人。把他们稍微武装起来,真正地建立起这个岛的防务。若再有敌袭,不求能歼灭多少,起码要做到有所预防。不要再像这次这样,贼人一来,所有人都处于惊慌失措之中。” 老丁想了想,坚定地点了点头。 小岛防务,本来名义上就是归他管。只是没有卢岛主明确的命令,没有人会听令于自己,他也没有权力去调动岛上的任何人。 但是接下去,无论如何,哪怕杀人立威,都得把最基本的防务搭建起来。 “第二个事,现在岛上的粮食还能再支撑一阵子,但是我估计最多只有一个月就会断粮。若是我来不及送粮回来,你还得想办法领着村民自救。” “自救?怎么自救?” 组织人手建立基本防务,这对于老丁来说,不算难事。可是找粮食这就让他有些为难了? 哪怕逼着所有村民去种田,也得等来年开春之后啊。 甄鑫有些无语,这些人的眼睛,真的只会盯着那片贫瘠的田地,并安安静静地等着卢岛主的投喂了! “这岛上,可以吃的东西非常多的,根本没必要只是靠着粮食!” 有吗? 就算有点竹笋之类的东西,哪里够岛上这么多人吃的? “岛上林子很大,里面有许许多多可以吃的食物。当然,我走之前,会先教你们分辨清楚,哪些是可以食用的,哪些是有毒的。” 有毒的? 老丁听着头皮有些发麻。 “肉食很重要,你们每天的肉食比例太少,这也是身体素质下降的最主要因素。” 老丁点了点头。 确实,每个月平均每人只有不到一斤的腊肉,几乎没什么油水,整个人都是觉得空空荡荡的,精气全无。 “林中有竹子,做些竹箭,让人每天去打些小兽飞鸟,不要太多,保证有一定的肉食即可。” “还有,”甄鑫挥着手臂在身前划了一个大圈,“这么大的海洋,其实可以给咱们提供源源不断的鱼食,为什么你们只会吃一些腌制的烂咸鱼呢?” “那些咸鱼是卢岛主带回来的。”老丁闷闷地说道:“现在倒是有船了,可是没有钓具,除了一些破渔网,怎么捕鱼?” 甄鑫摇摇头说道:“不用钓具,也不用渔网。” “用手去抓?”老丁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苦恼。 “想什么呢?用石沪!” 石沪?这是什么兵器? 甄鑫刚想解释,浑身湿漉漉的小六,嘴里一边冒着海水,一边囫囵地叫喊着,歪歪扭扭地奔来。 “甄公子,公子……我,我会游水了……” 甄鑫木然地看着兴奋的小六。 “真的,不,不信,你问下,问下陈,陈哥……” 小六腿一软,倒在甄鑫身前,仰着头,看着蔚蓝的天空,呵呵地傻笑着。 会个狗爬式,很骄傲吗? 甄鑫撇了撇嘴。 “小六兄弟,确实不错!”陈开嘿嘿地夸奖道:“这么短的时间,起码可以游个一两丈了,有天赋!” “嗯,真棒!”甄鑫不得不夸奖道。 小六双手摁在沙地上,努力地让自己换了个姿势,看着甄鑫,兴奋地问道:“公子,我,我会游水了,可以,可以跟着你出去了吗?” 嗯? 甄鑫没想到,小六学游水的目的,竟然会是这个? “不行吗?”小六有些失望,咬着牙说道:“我,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努力,决,决不会……” “我知道!”甄鑫打断他,问道:“可是,你要跟我出去,做什么呢?” “我……我希望能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希望我可以多学一些东西。” 确实,甄鑫相信,只要能让小六走出这座小岛,见识到真实的世界,有一个他认为明确的目标,他是愿意为之拼搏,为之努力,以求得真正的成长。 “我此次出去,会面临无数的风险,甚至,可能会丧命……”甄鑫沉吟道。 小六一把撑起自己身子,坐在海滩之上,决然说道:“我不怕!我觉得,我可以帮到你!” 甄鑫瞥了他一眼。 他这是因为卢岛主的交待,而怕自己失去控制吗? 不过,不得不说,小六若肯真心跟随自己,花点心思稍微培养下,应该会是个不错的助手。尤其是现在自己身边,根本无人可用的情况之下。 可是,能用他吗? 甄鑫有些拿不准。 他到底是一时兴起,想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还是真的已经被自己折服,从此可以为己所用? 被同样问题所困扰的,还有一夜孤坐于学堂之内的曾夫子。 十年来,在这个岛上,忍着难耐的孤寂,只为了教导两个学生。如今,一个学生已经反目,另一个却要随着一同离去。 他们,怎么可以如此心狠? 十三年前,临安的太皇太后携国主降元后,逃至福建的益王,被右相陈宜中、保康军节度使张世杰与朝臣陆秀夫拥立为帝,改年号为“景炎”。 自己得天之幸,受家族举荐入朝为官,第二年便拜为礼部尚书。原以为那是自己人生巅峰的开始,却哪料得到犹如昙花一现,转眼即空。 新皇即位不过半年时间,元军便进逼福州。景炎帝被迫南迁泉州,却因蒲寿庚叛变不得登岸,在流亡途中殂于冈州。 群臣继立七岁的卫王为帝,改元“祥兴”,行朝移屯崖山。 可是,即使在如此艰难的时刻,文臣武将依然无法同心,内耗不止。将士疲敝,军心衰颓。 崖山一战,十万宋军亡于火焚水溺。左相陆秀夫负帝投海,大宋国祚,至此而亡…… 自己,其实早该在十年之前的危难时刻,随君王一起赴海而死的! 临危以死报君王,有骨气的文人本该如此。 只是可惜,最后一战时,自己并不在那艘战船之上。 此后,之所以选择苟且偷生,并不是因为自己舍不得这具残躯,更不是自己害怕死亡。 他只是不甘心! 失败并不可怕,再站起来便是。若是所有人都去死了,谁来拯救大宋百姓,谁来恢复汉室江山? 曾夫子并不觉得自己有登高一呼、万众景从的能耐,但是他可以为大宋拼上自己的余生,而无怨无悔! 正是抱着这种信念,曾夫子义无反顾地来到这个岛上。 一呆,就是十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难道说,这十年来,自己所做的一切,终究只是个笑话吗? 口干舌燥得厉害,曾夫子端起眼前的杯子,仰头饮下。 然而,杯子里一滴水也没有。 曾夫子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肚中又感觉到了饥饿。 窗外,晨风送进丝丝的烟火气,如往日一般的淡漠。 本该开始做饭的小六,此时却依然不见人影。 曾夫子不由地深皱眉头,难不成,从此以后每天都得自己做饭吗? 小六他,真的已经被甄公子折服了吗? 在甄公子“开窍”之前,这两个人资质上的差距,其实可谓天壤之别。一个寡言木讷,一个心思活络。一个对书本只是死记硬背,不求甚解;一个却是涉猎极广,文武兼修。 两人名为主从,实际上真正被卢岛主倾力培养的,却一直都是小六。 对于卢岛主将要如何使用甄公子这枚棋子,曾夫子并不是特别清楚。但是他感觉得到,这两三年来,卢岛主对于甄公子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 肯定不是因为他的蠢笨或是聪明,也不会是因为他过于听话或是显示出脱离控制的苗头。 应该是外部形势,发生了某种变化? 曾夫子黯然地摇了摇头。 卢岛主哪怕偶尔跟自己提起岛外的形势,也不外乎是时艰克难,砥砺前行。 至于故宋文武将士如今到底如何,却是从未告知。更别说他真实的计划与具体的布局。 自己,其实与岛上诸民一样,都已经成为圈养在这座小岛之上,无关大局的棋子之一! 当年,随着卢岛主上岛避难时,曾夫子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也深深地感激着卢岛主的知遇之恩。如今看来,也许从那时起,自己便已落入这个陷坑,一个准备埋葬自己余生的大陷坑。 无力挣扎,也无力脱困。 甚至连思想,都已经被渐渐的凝固。 懒得思考,乃至已经,不会思考…… 外面的世界,真的有那么好吗? 第48章 南宋最后一个大佬 当最后一丝天光没于天际,头顶上的天空便如一个渐墨的锅盖向下倾轧而至。 似乎只是一瞬之间,整个人便随着身下的这艘船,被吞入了海天之间。 这让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上的甄鑫,愈加的晕晕沉沉。 离岛出海没多久开始,甄鑫很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晕船了! 上辈子虽然大船小船坐过不少,但是确实没体验过这种帆船。 船身看着不小,海浪看似也不大,可是只要一阵海风掠过,帆船便会如醉汉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而肆意摇晃。 还好,虽然晕,甄鑫不过是只是微醺。躺着不动,便能压制住胃里那团一直想造反的隔夜余物。 黑暗终于将这艘船与周围的世界彻底包裹,只余海浪声,似缓似急,如怨如怒。 哪边是上?哪边是下? 哪里是前?哪里是后? 船是已经停下了?还是在继续走着? 甄鑫已经完全失去了感知能力。在这样无可抵御的夜色之中,一些慌张的情绪渐渐地笼住他的心绪。 不敢想象,自己若是在这时候被抛入海中,能活上几个时辰? “啪,啪啪……”耳边突然响起颇有节奏的击舷声,随后蜿蜒温软的曲声唱起: “多娇女,映月来, 结束得极如法。 着一套衣服,偏宜恁潇洒。 乌云軃,玉簪斜插,好娇姹。 脚儿小,罗袜薄,疑把金莲撒。 更举止轻盈,诸馀里又稔腻,天生万般温雅……” 还是“西厢”啊! 甄鑫心里微动,这苟弟的唱曲水平,已经远超一般的票友了。 这段描写崔莺莺准备私会男友的唱词,被他唱得娇而不柔,艳而不俗,欢而不淫。让他听得,着实心动难耐。 被这曲子冲刷过后,脑子终于清醒了些。甄鑫努力地扭着身子,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唱曲嘎然而止。 “甄公子,你醒啦!” 苟弟“咚”的跳到甄鑫身边,蹲下身子问道:“好些了没?要不要喝点热粥?” 甄鑫撑起身子,摇了摇脑袋,问道:“什么时辰了?” 苟弟抬头转了转,说道:“差不多快子时了。” 早上出发,现在半夜,在海上走了不到二十个小时,却感觉已经走了一个世纪。甄鑫从来没觉得,坐船竟然会如此痛苦。 “其他人,还好吗?” “只有阿黎姑娘,吐得厉害,现在船舱里歇着。” 可怜的阿黎,一上船便晕,比自己还严重。若不是徐夫人摁着,她可能会直接跳海里去了。 让甄鑫有些意外的小六,这厮水性不行,坐船倒啥事没有。 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 甄鑫挪着身子,倚在船沿边,努力地仰着头,往胃里灌一些新鲜点的空气。 “你家里是唱戏的?”甄鑫望着眼前糊成一团的人影问道。 人影蹲行而至,在甄鑫的凝视之中,终于显出一大一小的两只不对称眼。 大的眼睛很惊讶,小的眼睛很兴奋。 “你怎么知道的?甄公子,你,你也喜欢唱戏吗?” 那是我上辈子吃饭的家伙! “一个唱戏的,跑去当海贼?”甄鑫感觉到很疑惑。 “不是我唱戏,是我爹我娘。但是,我小时候也有上以过台的……” “后来呢?” “后来……我爹,我娘,都死了……” 每一个唱戏的人,背后都有一段悲伤的往事。 甄鑫不再去碰触苟弟的痛楚,转头指着黑漆漆的海面问道:“你能确定这船走的方向是对的吗?” 耳中传来嘭嘭的拍胸声,苟弟扬声说道:“这片海域就跟我家后院似的,我闭着眼睛都不可能搞错,甄公子完全不用担心的!” “噢,你是怎么做到的?”甄鑫来了点兴趣。 苟弟蹲行着挨至甄鑫身旁,压低声音说道:“这可是一个天大的机密!” 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甄鑫伸手抵住苟弟的脑门,严肃地说道:“好好说话!” “噢,噢!”苟弟没有再坚持凑着甄鑫的耳根,正过身子说道:“你们呆着的那个小岛,有两股奇怪的海流,一股由西北向东南,一股由西南往东北,而那座岛,就夹在两股海流之间。” 有小岛的地方,肯定会有洋流。这苟弟能摸索出两条洋流的走向,能耐不小啊! 难怪上一次他就凭着一艘小破船,就能摸到这座小岛。 “单凭海流,就一定能保证方向是对的?”甄鑫好奇地问道。 苟弟往甄鑫身侧又蹲行半步,顺势靠倒,与他一起倚在船沿。 “还有两个办法确定方向,一是风……不过这个比较复杂,要根据不同的季节来判定风向。而且就是同一个月,甚至同一天里,风向都会发生变化的。” “另一个方法,是尝味道。” “什么味道?海水的吗?” “不是,是海底沙泥的味道。” “嗯?”甄鑫感觉自己的知识有些不够用了。 苟弟把屁股又往甄鑫处挪了挪,这次甄鑫没再推开他。 “弄根长绳,拴上铁钩子沉入海底,取些海泥上来尝尝。每处海域海泥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尝多了就能知道自己在哪个地方。” 还可以这样? 上辈子的九年义务教育加上这辈子的十年苦读,在这个貌似猥琐的苟弟面前,竟然只能当个弟弟? “那,要是绳子太短,够不到海底怎么办?”甄鑫作虚心状。 “咝……” 黑夜里看不清面目,但甄鑫听出了苟弟的一丝鄙夷声。 “利用绳子的长短,就可以测出海底的深浅,这样直接就能判断大致所处的位置了!” 这样啊…… 甄鑫总算有些明白了。 洋流、海风、海泥的味道、海水的深浅,综合利用这些因素,在没有gps的年代,的确可以在茫茫大海中大概了解船只所处的位置。 当然,要真的进入远洋,这些招术根本无法使用。但是在某一片特定的海域,的确是基本够用了。 刮目相看啊! 甄鑫忍着酸臭味,瞥向闪着得意目光的两只不对称眼,问道:“用指南针不是可以直接确定方向吗?” “指南针?那是什么东西?” “嗯,或者,叫司南?就是……” “哦,知道,我知道!就是罗盘上的磁针啊!那东西是拿来看风水的,到了海上,没法用啊!” “怎么可能?”甄鑫不服。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老渔民说,磁针到了海上,只要往南走,就会经常莫名其妙地乱转。可能是海上的风水与陆上的相差太大……” 磁场的影响? “用罗盘,还不如看星星更好用!” 甄鑫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空,睁大着眼,终于找到了数颗还在倔强闪烁的星星。 但是,那是什么星? “像这种看不到星星的时候,只能靠我说的方法了!”苟弟已经不再掩饰他的得意了。 果然,术业有专攻啊! 甄鑫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心态,问道:“咱们现在是往哪个方向走?离琼州还有多远?” “顺着现在的海流,往东北方向,到明天午时,折转向东,再走六、七个时辰,差不多就能到琼州西北部海域。” 至少还要再走一天一夜啊…… 甄鑫总算知道了,自己呆着的那座小岛的大体位置。 海南岛的西南方向,但是距离却根本算不出来。 “先去你家里?”甄鑫随口问道。 苟弟绝对不是威波军与鲨帮的人,跟菜帮虽然有瓜葛,但也不是菜帮的一份子。那此行,唯一落脚点便应该是他家了。 “是啊,是啊!”苟弟兴奋地说道:“到时,我就请甄公子吃,吃,吃……” 苟弟声音突然变得含糊,渐不可闻。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苟弟闷声回答道,屁股向外倾斜,稍稍地挪着离开甄鑫的身侧。 “你家里还有谁啊?”甄鑫并没有发现苟弟的纠结,又是随口问道。 “有,有……” “不会真的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堆孩子吧?” 苟弟嗫嚅着说道:“八十老母,是没有的……” 甄鑫呵呵一笑,也没放在心上。 这厮有时实诚,有时却是腹黑的很。一个海贼,的确也不能把他的话全部当真。 “苟弟,苟弟!你在哪?” 是陈开的声音。 “这呢,怎么了?”苟弟急急地扬声应道。 “风向有些变了,帆要调整吗?” “好!”苟弟将大噪门调低,说道:“甄公子,我,我先过去看看……” “去吧,辛苦你了。” “不辛苦!”苟弟起身,拍了拍屁股随即离去。 他在躲避我的问题? 家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藏着? 对于一个海贼来说,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是件很正常的事吗?有啥不好意思的? “陈开,你爬上去看下定风旗。”苟弟大声吼着。 不一会,半空中传下声音:“风向偏左了……” “哪个左?” “就是我的左手边……” “蔡老二,把帆向左打侧,降两叶。”苟弟声音相当洪亮地指使着:“陈开你下来,去把披水板打开……” 陈开骂骂咧咧地溜了下来。 甄鑫嘴角勾起淡淡的微笑,这苟弟,还真是个人才啊! 可是没多久,沉甸甸的心思,又让他的微笑僵在了脸上。 卢岛主,是陈宜中啊…… 这是临行之前,犹豫了半天的老丁,在分手的最后一刻,偷偷地告诉他的。 陈宜中,年轻时曾上书攻击当时权臣丁大全,而被称为“六君子”之一,因此而闻名天下。后来依靠贾似道一路高升,却在贾似道兵败丁家洲之后,率先跳出来上奏请诛贾似道。并以此上位,成为大宋丞相。 此后,身为丞相的陈宜中却动辄以离职相威胁,动用各种手段逼退政敌王爚,并得掌大权。 可是,此时陈宜中面对的宋国,却已是破败不堪。 元军兵临南宋都城,主战的陈宜中无法改变谢太皇太后举国而降的旨意,弃官逃离临安。 益王在福建登位后,再次宣召陈宜中为相。可是他这一次,却被执掌兵权的张世杰死死压制,再次弃官而去,从而逃过崖山之战的全军覆灭。 自此,没人知道陈宜中到底去了哪。却没想到,他竟然会成为了自己的——“养父”? 很难评价,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曾经有一腔热血,为国为民誓除奸臣而不畏生死。 也曾经为了争夺权势,使尽种种肮脏手段。 但是面对横扫天下的元军,他又是一个极为坚定的抵抗者。 无论如何,陈宜中,绝对算得上南宋的最后一个大佬! 这样的人,在布局算计自己? 至于吗…… 甄鑫没有感觉到被大佬重视的一丝丝荣幸,只有阵阵的头疼。 从常理上分析,这是一个对故国有浓重情怀的遗老。他在海外建立基地,并集聚了相当的实力,也许真的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重建宋国。 可是,他又将自己、将岛上所有的村民视若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为了什么? 船只应该避开了风头,不再剧烈摇晃。在缓缓的起伏之中,甄鑫终于渐渐沉睡。 再次醒来时,头顶已是一片刺眼的蓝天。 一股焦糊的香味正窜入鼻尖,耳边是一阵叽叽喳的争闹声,如田间一群正在抢食的麻雀。 抬眼望去,有脸色依旧苍白的阿黎,有波涛正在汹涌的徐夫人,有浮现出许多豪情的小六。 以及正在忙活的蔡老二、陈开与苟弟。一个在操帆,一个在掌舵,一个在烤鱼。 在呲呲地冒着火星的烤炉边上,那只破猴顶着两只大圆眼珠子,精光闪闪地看着苟弟手中不停地翻动的烤鱼,一边伸着小短爪,努力地挠着耳根,龇牙咧嘴地叫着。 看到起身的甄鑫,苟弟兴奋地扬着手中的烤鱼,囔道:“甄公子,烤鱼马上好了,那边有滚粥,你要不先去喝点。” 扬着扬着,手中却陡然一轻。 烤鱼没了! 苟弟大怒,“你个破猴,我宰了你……” “哼!”脸色苍白的阿黎一声轻哼,让苟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当时,甄鑫留下阿黎在林子拖住剩余的海贼时,阿黎被海贼挑衅,又心急于回村保护甄鑫,最终忍不住跳出来与海贼厮杀。 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在危急之时,墨猴突然出现,以其惊人的速度与身含剧毒的尖牙利爪,助阿黎尽杀海贼,包括威波军的二当家。 若非墨猴相助,此战结局如何,实难预料。 大概是共同经历过生死,而且有不断的美食供应,这小破猴便赖上了他们。不过,它始终只跟阿黎亲近,其他人碰也碰不得。 第49章 赐名 甄鑫走到苟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算了,就给它吃吧。” 苟弟仰着头,看着勾在桅杆之上的墨猴,苦着脸说道:“可是,可是,鱼还没烤熟啊……” 那破猴连毒蛇都不怕,还会怕你那没熟的鱼? “哪来的鱼?你钓的?” “不……” “我射的!”徐夫人挺着波涛,笑意嫣然地瞧过来。 初冬的朝阳,没有在她身上寻着一丝的寒气,却将她的薄衫染成白里透粉的诱惑。 站在她身边,脸色依然苍白的阿黎,此时却如同邻家怯弱而羞涩的小妹妹。 “想要吗?”徐夫人凑过来轻声说道。 甄鑫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脸色大变,往后大退一步,急急说道:“不,不……” “我这还有半条鱼呢,马上给你烤!”苟弟的叫声,打断了徐夫人笑嘻嘻的目光,让甄鑫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这个徐姐姐,实在是坏滴很! 甄鑫开始有些后悔把她带离小岛,万一出了啥状况,老丁会拆了自己的! 阿黎?应该没那么暴力……吧? 甄鑫略略心虚地看了眼阿黎,亲切地问道:“阿黎,你好点了吗?” “没有,恶心,还想吐!”阿黎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过多的表情。 “那,那……”甄鑫挠头。晕船,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治啊。 “治晕船,其实很简单,可以用,用……” 甄鑫斜眼看着苟弟。 你咋啥都明白? 可是,苟弟却吱吱唔唔地不说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苟弟又凑过脑袋。 甄鑫翻着白眼,紧捏着拳头,好想揍他一顿啊! “要想不晕船,服用童子尿即可。”苟弟贴在甄鑫耳边说着:“就是不知道公子,还是不是童子……” “啪!”甄鑫手刀挥出,斩向苟弟脖颈。 “我……这可是我祖传的秘方啊!”苟弟委屈巴巴地捂着脖子。 “滚!”甄鑫没好气地喝斥道:“去给我盛碗热粥来!” “我,我要给你烤鱼啊……”苟弟很委屈。 甄鑫叹了口气,踩着依然发虚的脚步,来到船艉处。角落里的泥炉之上,正煨着大半锅白粥。 装了两碗粥,甄鑫扬声喊道:“阿黎,过来喝些粥暖暖胃。” 阿黎接过碗筷,皱着眉头,开始稀哩哗啦往嘴里扒着稀粥。 甄鑫又叹了口气。 从此之后,自己要开始过着自力更生才能丰衣足食的日子吗? 俞婆婆说的对啊,她不在的时候,是不会有人照顾自己的! 没椅子可坐,甄鑫只能端着碗蹲在船板上。 举着筷子正要开吃,苟弟又闪了过来。献宝似的拿出一个小陶罐,说道:“这里还有一些咸菜,味道不错的!” “你没往里面加料吧?” “啊?噢,我,我继续烤鱼去了……” 一碗滚粥入肚,让甄鑫觉得愈加的神清气爽。阿黎的脸色,似乎也不那么苍白了。 “墨……墨……”阿黎扶着船沿,颤颤地喊着。 “扑通!” 墨猴蜷着腿,从桅杆上直接落在甲板上,而后如一团肉球般滚向阿黎,又蹭蹭地窜向她的肩头,腆着一个滚圆的肚子,倚在她耳旁,摆起两只小短前腿,扭头呲牙吱吱乱叫。 阿黎的脸上,便露出很灿烂的笑容。 阳光斜在她的身侧,映出错落有致的曲线,美得不可方物。 甄鑫呆呆地看着阿黎,心里暗暗地叹着气: 这样美丽的小姐姐,不会做饭……那就不会做吧…… 阳光正暖,风儿不烈,甄鑫懒洋洋地瘫在船沿边,曲指叩着船板,轻轻哼唱: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 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曲音袅袅,令甄鑫觉得很沉醉。 一个是准备私会情郎的崔莺莺,一个是想见梦中情人的杜丽娘,都是春心初动的大家闺秀,一般的青春动人。如将至的初春,还未有人欣赏却迫切地希望有人欣赏。 这曲子,应当不输于苟弟的那段吧…… “好!好曲子!”苟弟大呼小叫地凑过来,“甄公子,你也会唱曲啊?这是哪一折戏文里的曲子吗?唱的是哪个女子?” 唱戏的,最开心的便是在唱完一段后,得到个彩。 甄鑫矜持地说道:“这里唱的,是‘牡丹亭’选段。讲的是一个名为杜丽娘的女子……” “哎……等等!”徐夫人兴冲冲地过来,埋怨道:“你上次讲这个牡丹亭,下面呢?不会没了吧?” 你下面才没了! 甄鑫怒视徐夫人。 “从头来,这个我喜欢听!”苟弟蹲坐于前,如同一只乖巧而肮脏的京巴。 “谁耐烦跟你从头来!接着往下!”徐夫人怒视京巴。 京巴绝不退让。 甄鑫看着这对热情的观众,有些不习惯。 “这样吧,苟、苟哥,我呆会把前一段另外说给你听,如何?”小六安抚道。 不错啊,小六的情商提高得很快。 而且还知道称呼京巴为“狗哥”! 第一次被人称“苟哥”,苟弟乐哈着嘴,不过依然争取道:“那有没有特别美的选段,先赏一个?” 这个可以有。 甄鑫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 虽然没有乐师伴奏,可是这婉转悠扬的曲调,以及令人心醉的唱词,让苟弟听得目瞪口呆。 “你,你这曲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苟弟一只眼睛迷茫,另一只眼睛则闪闪发光。 “你没听过的曲子,多了!” “不,不,这曲子,也就西厢能比。如此精妙,我怎么可能没听过!” 甄鑫沉默,却不得不在心里暗赞苟弟的专业。 中国古代四大戏曲,有人认为是王实甫的《西厢记》、汤显祖的《牡丹亭》、孔尚任的《桃花扇》、洪升的《长升殿》,也有人认为应当包括关汉卿的《窦娥冤》。 但是不管如何,“西厢记”与“牡丹亭”牢牢地占据着其中两席。 其实,王实甫的《西厢》是取材于唐时元稹的《会真记》,改编自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算不得原创。虽然改编的质量远远超过原作,但也失去了许多原有的味道。 尤其是那些带色的段子,全都消失不见。 苟弟总在唱的,就是董版“西厢”,也是后世几乎见不着全本的原版“西厢”。 而“牡丹亭”则是明代汤显祖的纯原创作品,苟弟没听过,正常的很。 “这,难道是甄公子自己写的戏文?”苟弟脑补道:“对,一定是的!甄公子大才啊!你这要让我家二娘知道了,岂不、岂不得……” 你家二娘? 是你的二老婆,还是你的二妈? 不管是谁,好像都不太对劲的样子。 “你还听不听了?不听闪一边去!”徐夫人怒道。 “嗯,嗯!”阿黎已经占据了前排位置,乖乖地蹲坐着,扶膝的双手之中圈着毛绒绒圆滚滚的墨墨。 当说书先生的感觉,其实很不好。只是本能的想唱戏,可是现在没有条件啊! “话说……杜丽娘醒来,发现只是一场春梦……” “春梦?”苟弟哈着嘴叫道:“展开,细说啊……” “安静!”徐夫人怒喝道:“不想听滚远点!再咋咋呼呼,老娘给你扔海里去!” 苟弟嘴巴一张一翕,如一只愤怒却无法发出声音的小鱼。 “杜丽娘失望之下,相思成疾,日渐消瘦,眼见不久人世。便自画春容,让侍女装入紫檀木匣,藏于后花园太湖山石下。又嘱托母亲将她葬于花园牡丹亭边的梅树之下……” 甄鑫轻曲指叩出节拍,咿咿呀呀地唱道:“这些时把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时憔悴了。不因他福分难销,可甚的红颜易老……” 曲音戚戚,众人眼前,似乎现出一个卧于病榻之上,依然千娇百媚的女子,令人既爱且怜。 阿黎微蹙眉尖,相对于这些缠缠绵绵的唱词,她更喜欢听直来直去的故事说书。不过瞧着甄公子专注的神情,可以看得出,他是真的喜欢这种表演。 阿黎也就一声不吭地静静坐着,静候下文。 蔡老二则百无聊赖地继续操持着船帆,无论是听书还是听曲,他都提不起太多的兴趣。 若有人唱戏,他还是愿意看的。但是只有甄公子一个人,没有乐师伴奏,没有妆饰戏服,唱个鬼的戏! 看着依然沉湎似乎无自拔的甄鑫,苟弟挪着摊在船板上的两条大腿,臀行而前,张口便欲催促。 却不料甄鑫扬起手,一巴掌盖下,“啪”的脆响。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苟弟一蹦老高,揉着大腿叫道:“甄公子,你,你竟然这么短……” 你才短!你全家都短! “我说苟弟啊……”甄鑫忍着怒气,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明白,从今往后,咱们是要准备开始做大事情了,你就不能正经点吗?” “我,我怎么就不正经了?”苟弟梗着脖子反问。 “姓苟名弟,你这名字,听着就不正经!” “对,对对!甄公子说得太对了,这就是一个不正经的名字!”蔡老二幸灾乐祸地说道。 “林北……我再不正经,好歹还有个名字,你连个名字都没有!”苟弟反怼。 蔡老二立时就蔫了下去。 咱们走江湖的,好像也不需要名字啊…… 蔡老二突然福至心灵,单膝跪在甄鑫面前,说道:“求甄公子,为我赐名!” 赐名?为什么要赐名? 眼角瞥处,徐夫人悄悄地向甄鑫竖了个大拇指。 甄鑫恍然而悟。 穷苦人家,目不识丁的父母,生下孩子后,根本没办法给儿女起名字,只能阿猫阿狗的乱叫。 不是因为名字越土越好养活,而是因为舍不得掏钱请人给孩子起名字。 尤其是这个时代的汉人,地位不仅低下,也没人在乎你到底有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 许多人为了方便,有以出生日期为名,有以家族排序为名,有以生孩子时的年龄为名。比如朱重八他的哥哥们,分别叫朱重四、朱重六、朱重七。而他们的爹,则名为朱五四;他们的祖父,名为朱初一。 这蔡老二大概也是如此。虽然成人之后不缺起名字的钱了,可是既然叫习惯,也不会像朱元璋一样专门去琢磨一个响亮而有意义的名字。 “你既然排名老二,我看就叫——蔡伯杰吧!” 蔡老二大喜:“多谢甄公子赐名!哈哈,老子以后,也有正儿巴经的名字了!” 他开心,并不单纯是因为有了名字,而是通过此举,让甄公子明白了他的归附之心。而关键的是,甄公子显然认可并接受了他的归附! 这下把苟弟可瞧着眼热了。他可算是蔡老二的上线,结果人家反而跑到自己前面去了。 这哪行! “我,我也求甄公子给我赐个名!不,赐名不够,我要赐姓……算了,我以后就跟着甄公子,改姓甄!” 真狗啊…… 甄鑫目瞪口呆地看着满眼期盼的苟弟。 “你还改姓?”蔡老二睥睨道:“你一改姓,你全家人都要跟着改吗?” “这个……”苟弟心虚地看向甄鑫。 我又不收你为家奴! 甄鑫斜了一眼苟弟,说道:“算了,你还是接着姓苟吧。” “姓源于你父族,随便改姓是对你父亲的不尊重。不过你这名字可以改个好听些的……” 苟弟明显地松了口气,半哈着嘴看向甄鑫。 “嗯……我看,叫苟顺如何?” “苟顺!好,好!谢谢公子爷!”苟弟——苟顺大喜,握拳呼号道:“我,我以后有名字了!我,我叫苟顺!” “陈开,蔡老二,你们俩以后不准再喊我苟弟,听到没?”苟顺叉腰道。 蔡老二与陈开同时撇了撇嘴。 小六正色抱拳道:“恭喜苟哥!” “哈,哈哈……”苟弟,嗯——苟顺,叉腰大笑,拍着小六的肩膀说道:“我都有大名了,我看你也顺便让甄公子赐个名吧。不能总是小六小六的叫……” “嗯,这个,我有大名的……”小六犹豫着,看向甄鑫。 甄鑫心里一动,神色未变。 “我姓陈,名为新陆。” 果然! 若非老丁告诉自己,卢岛主便是陈宜中,甄鑫此时还真的判断不出岛主与小六的关系。 小六哪怕不是卢岛主之子,也必然是他家中的子侄。 新陆,陈新陆? 新的大陆?这名字,是这个寓意吗? 陈黎儿,陈新陆,陈宜中……阿黎与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第50章 没听过的名字 “你们都过来,有个事大家得商量下!” 一众人或坐或蹲,或依着船沿或靠着桅杆,望向甄鑫。 只有小六往前踏上两步,脸上略显激动。 行前,甄公子曾说此次出来,定会做些大事,这是准备开始了吗? “你们也知道,我在那个岛上呆了好长时间,对外面的情况如今一无所知。你们谁来说说?” 正想开口的小六,气势为之一泄。 苟顺三人面面相觑,“不知甄公子,想了解一些什么?” “随便说说吧。” “这个……” “那个……” “现在是至元二十六年,冬十二月。”陈开总算开了个有用的头。 至元二十六年,那是公元1289年。 甄鑫默默地算了算。十三世纪,快结束了……老而不死的忽必烈,还在位啊! 那三个人继续面面相觑。 “那,你们知道琼州的现状吗?” “琼州……很大啊……”苟顺苦恼地揪着头皮,求助地看向蔡老二。 “而且,很乱很乱……”蔡老二只好补充道。 “怎么个乱法?”甄鑫没好气地问道。 “这个……” “那个,反正很乱,打来打去的……” 这俩确实很凌乱! 陈开沉吟片刻,说道:“宋亡之后,元军为取琼州,十年来大小战事无数,直到如今,依然未能征服全岛。” “哦?琼州竟然还有人在反抗元兵?是宋国的军队吗?”甄鑫有些意外。 陈开垂下眼睑,语气平静地说道:“崖山之战以后,宋军便已不存在了!” 徐夫人闻言,神色一片黯然。 小六则愤愤地捏紧了拳头。 “如今在琼州抵抗元军的,是诸峒的黎民。” “横扫天下的元军,竟然搞不定琼州的土着?”甄鑫感觉到很诧异。 陈开摇了摇头,语气依然平静地说道:“宋亡之后,琼州诸峒寨黎民纷纷起兵,凭险割据,以抗元兵。当年,元国以朱国宝为海北海南道宣慰使,领军渡海,降服三十峒黎族,得民三千户。” “至元十八年,朱国宝再次对黎族用兵,破临高诸地峒寨近二十。” “至元二十四年,宜伦黎族首领谢有奎降元,三十峒首与三千户黎民同时降附元国。” “此后,谢有奎率一千六百黎兵,参与元国攻打占城,生还者十不存一。但是谢有奎却凭着投附与参战之功,得授‘沿海军民总管’之职,并佩金符。” 这谢有奎,是典型的黎奸啊! “现在依然在反抗元军的黎民,有很多吗?” “琼州黎族六百峒,听着很多,其实不过十余万人,大部分都居住在琼州中部的黎母山腹地。道路崎岖,易守难攻。加上元军渡海作战,无法调集过多兵力,这才使剩余峒寨存活至今。” 甄鑫心里一动,要是能把这些黎民联合起来的话…… “但是,各峒寨之间互不相属,很难形成统一的反抗力量。而且,不断的有峒寨首领或是降附或是被收买,剩余诸峒不过一盘散沙,撑不住多久了。” 徐夫人悠悠地叹了口气。 甄鑫默然。 “说那些黎民干嘛?”蔡老二撇了撇嘴,“打架不行,穷得要命,贼都懒得理他们!” “你意思是,你很有钱?”苟顺怼道。 蔡老二立时闭上了嘴。 甄鑫心里微动。 这陈开,为什么会对琼州的情况了解得如此详细? 虽然这些信息不算机密,可同样是海贼,差距有这么大吗? “现在琼州的蒙古兵有多少,能知道吗?”甄鑫问道。 陈开抬眼微微横扫,随即又耷拉下眼皮,缓缓地说道:“琼州的蒙古兵并不多,应该不超过三百人。” “三百蒙古兵,就准备镇压十余万的黎民?” “三百只是蒙古兵。”陈开说道:“琼州的镇戍军,除了蒙古兵,还有汉军,主力部队是新附军,以及少数投附的黎兵。” 新附军,就是降元的宋军。以此作为攻打黎民的主力,这算什么? 跟着倭人扫荡神州的汪伪军吗? 甄鑫半哈着嘴,半天无法闭上。 每一个朝代的灭亡,必然就会有无数的残余军队降附新朝,这其实很正常。只是甄鑫一时听到,有些难以接受。 想想也是,蒙古人才多少?若不是投降的军队,蒙古人哪里能够如此轻松地灭了宋国? 可是,凭什么让那些军队不投降? 连南宋的太皇太后与小皇帝都降了! 蔡老二嘀咕道:“给我三百人,我也能灭了那些黎民。” “就你?”苟顺哧笑道:“你是不是还想说,给你一千人马,你就能当皇帝了?” 蔡老二梗着脖子说道:“我要有一千人马,起码能当个琼州的土皇帝!” “所以呢,你就轻轻松松地把威波军给灭了?”苟顺大眼瞪着蔡老二,小眼撇向甄鑫。 “你……”蔡老二刚想发飙,苟顺那只略大的眼睛猛地眨巴了数下。 蔡老二只好吞下怒气,扭着屁股横移两步,蹲离苟顺。 “威波军啊……威胁很大吗?”甄鑫看着一番做作的苟顺,心里有些好笑。 “是,是!”苟顺拼命点头。 “怎么个威胁法,说来听听。” 苟顺蹲行着挨到蔡老二身,拱了拱他说道:“你比较熟,你来说。” 蔡老二翻了个白眼,有心不理他,却也知道自己如今已跟他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好叹了口气,说道: “琼州远离大陆,却又是海商南下的必经之路,自古以来就是海贼出没之地。远的不说,十数年前,占据着崖州鹿回头要塞的‘三巴陈大王’陈明甫,不仅掌控了整个琼州西部海域,也是整个琼州最大的海商。” 蔡老二言语之间,满是尊崇与向往。 海商与海盗,两者自古以来便是相伴相生,没有海盗的实力,也成为不了大海商。 比如这个时候的泉州蒲氏,以及明后的汪直与郑家。 “宋亡之后,天下大乱。许多百姓没了活路,只好三五成群地扯起队伍,做了这些营生。” “可是当海贼,又谈何容易啊,天天在刀尖上舔血,随时都可能见不到明日的太阳。”蔡老二想起死在岛上的兄弟,神情黯然。 “而且,现在海商越来越少,海贼却越来越多,这口饭其实真不能再吃下去了。” “现在这片海域,都有些什么海贼?”甄鑫打断了蔡老二的长吁短叹。 “从数量上来说,大大小小海贼估计有四五十家。” “这么多?”甄鑫吓了一跳。 “呃……”蔡老二挠了挠头,说道:“也不好说,其实有些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是海贼。就比如……” 蔡老二脑袋转了半圈,指着苟顺说道:“像苟弟……哦不,苟哥这样的。平日里老实巴交、谁都可以踩他一脚模样,又几乎不与人结伙,谁能知道他会是一个海贼?” “我怎么就海贼了?”苟顺对着蔡老二狂翻白眼。 蔡老二却不管不顾地说道:“可若是给他一把刀,见到落单的,他绝对就抢了他娘的!” “放屁,我,我……” 蔡老二摆摆手,说道:“我知道!知道你有一家老小要养,可是谁不是因为生计所迫,才去当海贼的?” “就像那些宋国的残兵败将,要不是没了活路,你说他们会甘心当贼?” “胡说,你,你在胡说!”小六突然怒斥道,满脸赤红。 “我,我说啥了?”蔡老二茫然地问道。 “我……大,大宋将士,血战沙场,哪怕力有不逮,兵败求死,也不……不可能为贼为寇!” 徐夫人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 陈开神色复杂地瞥了一眼小六,随即又收回目光。 蔡老二神情一滞,随即勃然而立,张着胸膛顶向小六,恨恨说道:“你瞧不起贼寇?你凭什么瞧不起?你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 “贼寇怎么了?贼寇就一定是坏人吗?官兵就一定是好人吗?” 蔡老二说一句往前拱一步,小六不知不觉地就被拱近船舷,面色愈加赤红。 “元国将官,视人命如草根,你以为宋国将官,就比他们好吗?若不是那些该死的官兵,我,我……” “咚!”小六一屁股撞上了船沿,上半身几乎翻出船去,正待发怒,眼角却瞥见有一船,正迎风而来。 “船!有个大船!”小六曲着上身,指向海面,大声喊道。 出海一天一夜了,第一次看见海上的同行者,让小六有些莫明的兴奋。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一起望去。 这是一艘双桅帆船,两帆张满,斜切海风,全速逼近。 “不好!”苟顺大叫道:“侧帆,转舵,避开它!” “怎,怎么了?”小六直起身,不解地问道。 “这艘船,想撞过来……”徐夫人肃然说道。 “为什么要撞过来?他们,不要命了?” 徐夫人没理小六,心里有些懊恼。 离开战场太久,自己竟然已经忘了起码的警惕之心。 “都动起来,不要慌!苟弟、蔡老二负责掌船,陈开站船头警戒,小六操家伙!”甄鑫大吼道。 徐夫人心里莫明一松,笑着问道:“这就不需要我了?” 甄鑫百忙之中回道:“看好阿黎,我怕他们……劫色。” 来船帆力十足,在并不顺风的情况下,却能将风势用到极致,而驱船如飞。 船上之人,要么是元国官军,要么就是海贼。 海贼倒也罢了,若来的是官军,可就麻烦了。 那可是比海贼还狠的生物! “小心——”站在船艏上的陈开,紧紧捏着船舷,狂吼道:“往左转——” 然而,终究是来不及了。 “轰——” 来船高翘的船头之前,一根粗逾大腿的撞杆直冲而至,船侧的披水板应声而碎。 还好,敌船过于高大,高昂的撞杆破了右舷之后,便悬在半空。 轰然轰响之中,船身挤挨上前,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嘎吱吱声。 在苟弟与蔡老二的拼死努力之下,船身终于打侧,右侧船舷被扫毁了近半,但也避免了船只被直接撞翻的下场。 十余根长长短短的飞索,如巨蛛之丝,迎面铺来。 叮铃咣啷之后,两艘船一朝前,一朝后,被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小心,他们要跳帮!”被撞得四仰八叉的陈开一咕噜爬起,吼道,“落帆,落帆!” 再不落帆,即使可以挣脱,这船也得散掉一半的架。 “你们是谁?”陈开对着敌船大喊道:“你们想干嘛?” 对方船舷上,现出近十个人影。居中一人,满脸横肉,长裤短褂,赤着一片黝黑发亮的胸膛,冷冷地看向陈开,抬手一挥,便有人开始窜向钩在两船之间的绳索。 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的甄鑫,摸出木弩,抬手欲射。 “崩!” 身边已有一箭怒射而出,将满脸横肉的短褂一角,钉在他身前的船沿之上,尾羽不住抖动。 对面船沿,正准备跳帮而来的人,不由地怔在了那,眼光全都聚向再次弯弓搭箭的徐夫人。似乎没人想到得,这船上竟然还会弓法如此娴熟之人。 而且,还是个相当飒爽的女子! 横肉男手再一挥,他的身后,排出三张大弓,箭头闪着寒光,直指甄鑫等人。 甄鑫心里一紧,对方人数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又拥有远程打击能力。 这架,不好打啊! 不过,也许是徐夫人没有直接射杀对方,让他们感觉到了一丝的善意,那三个弓手引而未发,暂时只是处于威慑的状态之中。 “这位大哥……”甄鑫挂起木弩,拱手说道:“我们这是第一次出海,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诸位英雄,兄弟我先赔个礼……” 横肉男皱了皱眉头,冷冷问道:“你是这艘船的首领?” 甄鑫坦然说道:“暂时,算是吧?” “你是谁?” “在下甄鑫。” 两艘船上,所有人的脸上都掠过一丝疑惑。 这名字,没听说过啊…… “你们船上,还有谁?都出来看看!” 甄鑫左瞧右看,有撑在船头的陈开,有持弓的徐夫人、阿黎,有强行抑制着怒气的小六,有操刀提防着的蔡老二。 还有,不知道躲在哪里可能准备着伏击来敌的苟顺…… “都在这了……”甄鑫回答道。 那边几个人抵头嘀咕一阵,说道:“我要派人上船检查,希望你们不要反抗。” 第51章 零丁军 对方在追击什么人,然后把我们误当作他们的目标? 甄鑫沉吟片刻后,说道:“可以,但只能上来一个人。” 横肉男头一摆,左右各纵起一个大汉,踩上船舷,如两只畸形的黑鸟,扑将而来。 “徐姐!”甄鑫轻喝一声。 呼! 一根凝重的铁棍,却如被风刮过,轻飘飘地闪起,击在左侧那个汉子的大腿处,发出“膨”的一声闷响。 那汉子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怒吼,可是人在半空,无论如何扭腰摆臀,也无法扼制住自己下坠的姿势,“扑通”的落入了海里。 “好胆!不想活了?” “杀你母,剁了这女人!” 咒骂声迎风而至,但是那横肉男却一言不发,紧盯着徐夫人。他看出来这女人并未下死手,落水的同伴也没有性命之忧。 甄鑫轻轻地吁了口气。 自己在不断地试探对方的底线,看来又是险过。 好刺激…… 安全落在甲板上的汉子,一手紧握着拳头,一手倒提短刃,两脚虎蹲,扫视着甄鑫等人。 甄鑫心里暗赞,这汉子,看着粗糙,孤身上来,竟然丝毫不见慌乱。 看来,敌人的实力绝不可小觑。 真要打起来,自己这边恐怕没有任何胜算。 甄鑫对着这个汉子努出笑脸,摊开右手,说道:“请吧。” 那汉子依然保持着半蹲的警戒,头微侧,聆听片刻,对着船舱闷声喊道:“里面是谁,滚出来!” 舱门缓缓被推开,两只一大一小的眼睛慢慢地探了出来。 看着众人凝视的目光,苟顺毫不尴尬地说道:“老子本来想藏在这里,给他来个狠的,没想到啊,这厮竟然如此警觉!” 果然! 甄鑫心里感叹一声,这家伙能苟活到现在,也是不容易啊! 汉子缓缓地直起身,看着苟顺,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是,苟弟?” “啊……不,我……” “果然是你,没种的怂货!”汉子睥睨道。 瞧着四周飘来的略带鄙夷目光,苟顺身子一挺,拍着胸脯说道:“爷现在不叫苟弟了,叫苟顺!你,以后可以叫我苟哥!” “狗哥?”被苟顺手指着的汉子,倒没生气,哂笑道:“这是有长进了啊……” “咦?”苟顺此时才稍微地定下心来打量这个汉子,“你,你们,是零丁军?” 汉子微微颔首。 苟顺大喜,挥手喊道:“别打了,别打了!自家人呐……” “呸!”汉子恼道:“谁跟你自家人?” 这苟弟,以其两只长得相当奇怪的眼珠子,让人过目难忘。汉子跟他虽然不熟,但也明白,此人虽然胆小,却并非奸诈之徒。 不仅手中未曾沾染过无辜人命,平日里反而多有善举。 “你们熊大,噢不,熊将军在吗?”苟顺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看向对面船只。随即闪至甄鑫背后,兴奋地大叫道:“熊,熊将军!我是苟,苟弟啊!” 甄鑫无语地略错开身子,苟顺却如粘在他背上一般,跟着移了半步。 敌船上的横肉男,看着苟顺,略有缓和的脸色中带着些许的疑惑。 别人可能会被认错,但是苟弟的两只眼珠子,大概这世上也只有这一双了。 横肉男扬声说道:“把苟弟带过来!” 船上汉子应了一声,稳步走到苟顺身侧,说道:“走吧!” 苟顺缩了缩身子,求助地看着甄鑫。 “需要我陪你过去?”甄鑫问道。 “不用!”那汉子冷然应道。 “那,你就去吧……”甄鑫无奈地对着苟顺说道。 “万一我一去不回了呢?” “那,就别回了!” “可,可是我家里还有八十老母,与,与一堆……”苟顺哭丧着脸。 “行!”甄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会帮你,全养着!” 既然苟顺与对方认识,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大概只能落在他身上来解决了。 对面的那个“熊将军”,看来已无恶意。而且凭着苟顺的性子,过去若真有危险,他绝对会想尽办法赖在此船不走。 汉子踩着船舷,纵身一跃而过。 无奈的苟顺,抖抖索索地爬过两船之间的钩绳,翻入对方船上。 不过盏茶时间,苟顺结束了被问话,哈着腰告别横肉男子,纵身跳回船上。 甄鑫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大半。脸上带着淡然的笑容,双手负后看着对方脱去钩绳。 两船各自重新扬帆,相互错开而去。 “怎么回事?这些人到底是谁?”小六首先忍不住,逼近苟顺问道。 苟顺清咳一声,仰着脑袋,说道:“此事啊,说来就话长了……” “啪!”甄鑫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掌。 苟顺扭过头,委屈巴巴地看着甄鑫。 “好好说话!” “零丁军,应该是一支宋国的残余军队,不过只是据说,谁也没法证实。他们也从来没有承认过。” 说话的不是苟顺,却是蔡老二。 苟顺怒目叉腰,睥睨蔡老二,众人却是眼睛一亮。 “那你刚刚怎地不说?” “我……我只是一时没认出来罢了。” “他们,真的是宋军吗?”小六急急地扯下苟顺叉着的胳膊问道。 大伙的目光,都盯向苟顺,除了依然平静的阿黎。 苟顺挠了挠头,说道:“应该,是的吧……” “什么叫应该是?” “我也没见过真的宋军,是啥样啊!”苟顺理直气壮地应道。 也是,在场众人中,大概只有徐夫人见过真正的宋军长啥样。 她自己,本就曾是宋军的一员。 甄鑫望向徐夫人,却见她正在皱眉沉思。 单凭此次意外的遭遇,恐怕徐夫人也无法判断对方到底是不是宋军残余。而且她毕竟未曾参与过水军作战,也根本不知道当年的宋国水军是否有个姓“熊”的将领。 若是老丁在这,应该多少可以看出对方的一些底细。 只是对方竟然称为“零丁军”,那应该就是文天祥的粉丝,如此确实很可能是宋军残部。 难得啊…… “不过,你们可知道,那熊大为什么会跟咱们握手言和吗?”苟顺得意地问道。 是握手言和吗?人家那是放了咱们一马! “是,是是!都是你老苟的功劳!”蔡老二没好气地喷道。 “嘿嘿,咱也是有那么一点的功劳,但也不全是俺的原因。”苟顺难得谦虚道:“是因为咱们所有人啊……” 嗯? “此事,啊……说来话就长了……” “啪,啪!”两个巴掌同时切向苟顺。 “我……”苟顺忍着痛,坚持地挺拔着身子,用尽可能深遂的语音说道: “那零丁军,早几年前便与威波军结仇,不死不休的那种。只是零丁军人少,威波军却是势大。正面刚,零丁军根本不是敌手,可若是落单的威波军被追到,那必然会被吞得连骨头都剩不下来!” “这船本来就是威波军的,然后被盯上了。要不是咱们所有人跟威波军确实没任何关系,这次恐怕要五死一生了……” 甄鑫斜了苟顺一眼。 “哦,不,是九死一生……” “你跟威波军没有关系?” 苟顺吱吱唔唔地说道:“真的没关系,那个,那个事不算的……” 若说有关系,也许蔡老二跟威波军还近些。 甄鑫也懒得再去深究苟顺到底如何瞒过零丁军,望着破了大半右舷的船只,开始发呆。 “公子放心!”苟顺拍着胸脯说道:“这船还能走,我保证可以将大家平安送达目的地。” 目的地啊,那会是哪呢? …… 眼前,是一个相当破烂的渔村。 半埋在海沙之中的破渔船,挂在枝丫之上的破渔网,四处乱飞的茅草,以及残破不堪的一座或半座草屋…… 这世道很艰难,甄鑫早已知道。可是他不知道,竟然会艰难到这个份上! 一堆孩子,在海水渐退的泥滩上,正撅着沾满沙土的光屁蛋蛋,一边挖一边往嘴里塞着莫明的东西。 另一堆孩童,或鼻涕满脸,或黄泥糊身,大都光着身子,正高高低低地站在岸边的小土坡上,相互推搡着,望向停船下水的一行人。 “孩儿们,老子……回来了!”站在没膝海水之中的苟顺,张开双臂大吼道。 在甄鑫极其惊诧的目光中,围观的孩子们突然乍起,手舞足蹈地大呼小叫着: “是老爸回来了!” “爹——” “妈,老头子回来了!” “是我爸……” “苟弟……娘,你的苟弟回来了!” 从几座破草屋里,三三两两地又冲出一些衣衫褴褛的女人与小孩。 眼花缭乱的甄鑫觉得脑子严重不够用了,那姓苟的,说的是真的? 他有一堆的孩子…… “姓苟的,怎么现在才回来?” “相公,你回来了,太好了……” “老公……” “孩子他爹……” “他叔……” 婆娘们声音的嘈杂度,远远超过了那群孩子。 转眼间,这群女人便越过孩子们,扑将而来。可是,看到有陌生的面孔,大多数人立时停下脚步,扯着身上不多的布料,遮掩住自己的胸腹。 还有几个转头便躲到小孩子们的身后去。 只有一个穿着完整薄衫下裙的女人,脸上带着慈祥而欣慰的笑容,坦然的一直来到苟顺身边。 黑发相间的头发上,插着一根木枝,脸上布满着风霜,看着年龄似乎有些像苟顺他妈。 “大娘……”苟顺扯过她龟裂的手,紧紧地抱了下。 “干嘛啊,有客人在……”女人有些别扭地将他一把推开。 “啊,对对!”苟顺哈哈一笑,说道:“咱们先回去,呆会再给你们介绍。” “这是他妈?”甄鑫想主动地打个招呼,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好落下两步,悄悄地捅着蔡老二问道。 “啊?不,这是他大老婆!” 嗯? 甄鑫感觉自己的脑子又打结了。 还好,一群飞奔而至的孩子,暂时化解了甄鑫的小尴尬。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四五岁的男娃娃,在水里扑扑地游了两把,冲到苟顺脚边,抓住他的裤子,蹭蹭地往上窜,沾满泥沙的黑脚丫在苟顺肚皮上一蹬,整个人便扒上了他的肩头。 而后松开手,对着其他的小孩子得意地哈哈大笑。 如同一只抢到骨头的小奶狗。 就是太黑了…… 苟顺拔开挡在他脸上的屁蛋蛋,一手端着小男孩,一手去牵那女人的手,哈哈地笑着说道:“走走,回家去!” 一群人便围着他,前前后后地往岸上的草屋而去。 甄鑫等人,只能安安静静地跟着淌过海水,亦步亦趋地跟在这群人的身后。 看着是草屋,其实还算结实,起码墙基用的都是条石,只是在外墙与屋顶上,铺满了茅草。 屋子很大,宽敞的客堂,摆着一些桌椅,虽然简陋,却是干净齐整。 苟顺终于撕下粘在他脑袋上的那个小男孩,随手放在桌子上。而后扯出两条长凳,袖子飞扫,说道:“来来,先坐下!” 一个与甄鑫差不多年纪的男孩,捧着一个托盘,上有四个大小不一的瓷杯,以及一个缺了点角的小碗。 赤着上身的男孩放下托盘,对着甄鑫等人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而后快步消失。 杯碗里装的,都是凉水。 “来来,喝点水,润润喉,不要客气啊……”苟顺爽朗地说道。 甄鑫探头一看,还好,无论杯子还是碗,都很干净。水,也是纯净得很,没有任何污垢。 就是不知道这水烧开过没有。 “哇,这是什么东西?真可爱的!” “哪里,哪里?” “这是大青蛙吗?” “胡说,这是小猫猫!” 一群嘈杂的小家伙,突然全都围向阿黎。 蹲在阿黎肩膀上的墨墨,毛发炸起,呲着牙晃着脑袋,吱吱乱叫。 凶萌凶萌的。 “这个漂亮姐姐,我可以摸摸它吗?”有小姑娘怯怯地问道。 “不,不可以的……”阿黎有些手忙脚乱。 小手太多,她没法一一拔开,只好直接捂住墨墨的嘴巴。 那牙齿有毒,万一咬着孩子,可就糟糕了! “为什么?” “我就摸一下……” 胆子大的男孩子已经不顾一切地抓向墨墨。 “啊!” 哪怕面对再凶狠的海贼,阿黎都没感到过害怕,此时却吓得大叫出声:“公子,甄,甄公子……” 甄鑫叹着气说道:“你放开手,墨墨自然会跑走,你捂着它干嘛?” “噢……” 阿黎手刚松开,墨墨倏的便不见了。 第52章 采珠人 “哎,大青蛙呢?” “大姐姐,它去哪了?” “你是不是把它给藏起来了?” 有孩子开始粘上身子准备去摸索。 阿黎更加慌乱,一蹦而起,喊道:“没在我这啊……” “不可能,我明明看到了……” “不对,我看到它灰走了……” “它可能被吃了……” 屋子里如同有数百只麻雀在同时叽叽喳喳着,让人脑壳阵阵发疼。 “闭嘴!”苟顺突然大吼道:“苟大,把你弟弟妹妹赶紧领出去。” 赤着上身的少年,匆匆跑进来,张开双臂,像赶鸭子般把一群孩子往外哄。 “啊……不,呜……我,不……要……”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却挣出她大哥的手掌,依在阿黎身边,嘤嘤地哭了起来。 眼泪瞬时涌出,在黑乎乎的脸上,淌出两条粉白的肌肤。 阿黎心里一软,蹲在她身边,伸出袖子给她抹去脸上的灰泥,一边紧张地说道:“小妹妹你别哭,是姐姐不对,你先别哭啊,姐姐这就把墨墨叫回来……” “真的吗?”小姑娘的眼泪,说停就停。但是脸被抹干净之后,竟然现出一张相当精致的笑容,让阿黎看着一呆。 这个狗窝里,竟然藏着一个这么漂亮的瓷娃娃! 甄鑫不由啧啧而叹,一边狐疑地打量着相当猥琐的苟顺,问道:“这,真的是你的女儿?” 苟顺拍着胸脯,怒道:“当然是我的,难不成是你……哦,不,肯定是我的!” “亲的!” 甄鑫指着堵在厅门口作围观状的一群小孩,问道:“都是你生的?” “全是亲的!”苟顺毫不犹豫地答道。 不可能啊? 看不出来,这家伙还是个姓种的? “今天晚上,大伙儿都在这吃饭啊!”苟顺大喊道。 客厅里一时有些安静。 与零丁军分开后,船只破损,虽然一路还算平安,但是耗费的时间比原计划多了足足一天一夜,船上准备的吃食早已消耗一空,今天的早饭便空了一顿。 此时日头还未偏西,午饭呢? 而且,不在这吃,又能去哪? 不过,这时候平头百姓,似乎一天都只有两餐,客随主便,看来只能将就着再吞些凉水抵抵饥饿。 苟顺等了半天,见没人反应,便对着里屋吼道:“大娘,大娘!” 大老婆慢腾腾地步入客厅。 “去准备些好吃的,我今天要好好招待这些尊贵的客人!” “可是……”大娘低垂着眼睑,语气有些犹豫。 苟顺大手一挥,说道:“不要省着,把家里好吃的,全都给我备上,晚上要敞开吃顿好的!” 大娘抬眼,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苟弟,微微一敛,转身出门。 朝食时间差不多在早上九点,夕食时间为四点前后。苟家倒是挺遵守这个节奏,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进入晚饭流程。 只是,喝了两个多小时的凉水,让甄鑫竟然已经没了多少食欲。 客厅里,高高低低拼了两张桌子,一方一长。 方的桌子边上,有板凳可坐。 长的桌子边上,此时站着一堆孩子。 甄鑫细细数了下,总共有十三个娃。最大的是那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最小的是那个哭成瓷娃娃的小姑娘。 十二张原本沾满灰土的脸蛋,竟然被阿黎全部收拾干净,代价是阿黎几乎变成了一个泥人。 不过,阿黎根本不在意。只是笑意嫣然地看着那群孩子,一脸的成就感。 展现在众人眼前的孩子们,虽然都很瘦弱,却是个个眉目清秀。起码没有一人如苟顺那般的歪瓜劣枣模样。 甄鑫再次把怀疑的目光投向挺胸而坐的苟顺。 他的老婆们并没有出现,甄鑫也无从判断,是否是因为苟顺基因太弱的原因。 碗筷摆上了桌子。 有瓷碗,有陶盆,有木碗还有竹碗。 两个大锅直接端上了桌子,是稀饭! 这边的比较稠。那一桌,就是粥,而且是杂粮粥。 还有每人各自一碟的咸菜。 就这? 甄鑫端起碗,默默地开始扒着稀饭。 这些小孩子,虽然白天里闹腾得很,可是此时却很有秩序感。客厅之中,除了稀里哗啦的扒饭声,再无杂音。 苟顺运筷如飞,扒得手中的碗铿锵脆响,可是碗里的饭却没见减少。 一碗稀饭见底,甄鑫缩了缩干瘪的肚子,轻轻地放下筷子。 “吃啊,不要客气,再打点,敞开肚子吃,里面还有!”苟顺张着手中的筷子,豪爽地说道。 手中陶盆已经见底的小六闻言,便欲起身打饭。 一桌的目光全都看向了小六。 小六莫名其妙地环视一圈,犹豫着又坐了回去。 “咋啦?”苟顺不满地说道:“跟我客气啥?” 甄鑫拍了拍苟顺的肩膀,说道:“我吃多了,出去走走,消消食。” “这么快就饱了,再多吃点啊……” 甄鑫摇头苦笑,慢慢踱出屋门。 斜去的阳光,催着入冬的海风,拂过这个残破的村子,带来丝丝的冷意。 甄鑫裹了裹身上的长袍,思绪如不远处,那忍受着海风侵扰的波浪,起伏难定。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渐渐昏暗。 甄鑫对着海风,长吁了口气,晃了晃有些麻木的双腿,软软坐下。 “公子……” 身后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把甄鑫唬了一跳。 转过头,才发现阿黎离着自己六尺处,不知道已在那站了多久。 “阿黎啊……”甄鑫招了招手,耷着个脑袋,说道:“把肩膀借我靠会,我累得很。” 阿黎轻咬下唇,犹豫着走近甄鑫,侧着肩膀坐在他身边。 伴着甜丝丝的幽幽体香,甄鑫蹭了蹭头,微眯着眼从鼻孔处发出一声舒爽的呻吟。 何以解忧,唯有…… 嗯,最好再摸摸小手。 甄鑫牵起阿黎的小手。 没牵动…… “借我用一下,不要这么小气……”甄鑫懒洋洋地说道。 “你借我手干嘛?挠痒吗?” 甄鑫庄重地点了点头,“我,心痒!” 阿黎勾着手指头,往他胸口挠了挠。 “好点了没?” “更痒了……” 阿黎直起手指一戳。 胸口如遭棍击,甄鑫呼吸为之一滞。 这位小姐姐,下手不知轻重啊! 脑壳疼! “怎么了?” “你太用劲了!” “可是,刚才我比较轻,你却说更痒了?” “我教教你?” “我不痒!” 生活不易,甄鑫叹气。 鼻尖的体香,似乎变得没那么甜了。 “蔡老二找你。” “啊?在哪?” 甄鑫转过头,愕然地发现蔡老二背蹲在后头不远处,正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 “啥事?”甄鑫没好气地问道。 “没事,你们,嗯,继续……” “有屁赶紧放!” “你生气了?为什么?”阿黎奇怪地问道。 “没,我生什么气?有什么可值得我生气的?”甄鑫梗着脖子说道。 “好吧,那我先回去了。”阿黎站起身,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去。 “真的不能怪我……”蔡老二小心翼翼地靠近甄鑫。 “行,行,行!”甄鑫烦躁地挥了挥手。 “那,你还生气吗?” 甄鑫重新坐下,双手扶膝,望着渐墨的海面,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资格生气。苟兄,已经拿出了他的所有,来招待我们了。” “是啊……”蔡老二长叹一声坐下。 “他是担心我不满,才让你过来探我口风的?” “是……嗯,不全是。”蔡老二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其实是想问下公子,接下去做何打算?” 甄鑫原先的计划,是离开小岛之后,先到苟家落脚,待稍稍稳定之后,多了解些琼州的情况,再决定下一步的计划与方向。 可是苟家现在这情况,如何落脚? 连明天的早饭估计都没有了! 甄鑫相信,凭着自己两世的知识,无论去了哪里,想养活阿黎与徐夫人,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现在嗷嗷待哺的,还有苟家,至少二十多个人啊! 还不止是养活的问题,一旦要在此留驻,不仅得让他们有的吃,还得让他们有的穿,甚至得给他们今后找些活路。 这都什么事啊? 甄鑫清楚,苟顺这是在赌。 赌自己不会放弃他们,不会放弃这些孩子。毕竟自己曾经口头答应过他,会让他发家致富,会带着他奔向小康。 更何况,哪怕赌输了,他也不过付出一锅稀饭而矣。 虽然,这一锅稀饭,很可能已是倾尽他家里的所有。 真是打的好算盘啊,上了这苟贼的狗当了! “先说说,他们家,是怎么回事?” 蔡老二叹了口气,悠悠说道:“此事,说来话……” 看着甄鑫不善的目光,蔡老二呸呸两声,说道:“我长话短说,长话短说……” “苟弟他们家,算是南海土着,祖上以下海采珠为业,是属于疍民中的珠民。” 采珠人啊,难怪! 自秦汉起,这片海域便以南珠而闻名,因此称为珠母海。 珠民采珠,以长绳缚腰,携竹篮深潜海底拾取珠贝。不仅要在混沌的海底辨别珠贝,还得面对海上的风暴、海下的暗流,以及随时可能出现的毒海蛇、毒海蜇乃至鲨鱼。 耕海采珠,以珠易米。 好的珍珠,价值万金,可是绝大多数的售珠所得,都被官府或有官府背景的珍珠商人所获。 珠民付出的是随时可能消失的性命,得到的却是少的可怜的报酬。而且,还要承担加诸其身的重税。 相逢问疾苦,泪尽曰南珠。 历朝历代的采珠人,绝少病死或是老死,最终的归宿都是葬身于鱼腹。 可怜的是,一旦被定为珠民,便终身不能改业,而且是子孙不得受荐为官为吏的贱民。 “大宋立国之后,南珠正式成为定为进贡的物品,珠民的日子一年比一年艰难。百余年不断扩大的捕捞,使珠母海域已经几乎见不到珍珠了。官府便逼着珠民进入六七百尺的深海之中采珠,大批大批的珠民因此丧生。” 蔡老二苦笑一声,接着说道:“前十几二十年时,宋兵屡屡战败,对于苟弟他们家,反而是个转机。宋国官府没空搭理他们,他父亲便趁机脱离珠民身份,随着一群从福建迁来的倡优艺人,组成草台班子,在琼州四处以唱戏为生。” “可是没过几年,元军又开始攻伐琼州,苟弟他父亲死于乱战之中,苟弟自此没了生路,只好做些不尴不尬的事。” “那,他的那群老婆孩子,是他自己的吗?” 甄鑫对此觉得不可思议,苟顺贫穷他能理解,苟顺为了钱去做些劫持领赏的事他也能理解。可是这么一个穷逼,还要讨这么多的老婆,生这么多的孩子作甚? 又不是为了提高生育率! 蔡老二摇了摇头,说道:“那些老婆孩子,没一个是他的。” “啊?” “那些人,有些是已经死去的珠民家眷,他父亲在时便把他们养在戏班里。戏班散伙后,苟弟又收留了一些无处可去的女人孩子,便成了如今这个大家庭。” 喜当爹? 甄鑫惊诧莫明,“那有必要都收为老婆吗?还对外声称都是他亲生的?” “这是他爹的遗愿,这样可以安那些女人孩子的心,而且现在的元国又不禁多妻。蒙古人上自大汗,下自普通人家,只要你有能力,娶多少老婆,官府都不会追究。” 还能这样操作? 甄鑫感觉自己如同华生般发现了一个盲点,不由地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嗯,现在不行,一个都还没搞定呢! 呸,我又不是渣男! 甄鑫定了定心神,把略带肮脏的念头暂时排出脑海。 “苟弟……嗯,苟顺为人,虽然胆小如鼠,又好面子,喜欢吹牛,却是个实在人。在这样的世道里,经常干些盗贼的活计却没杀过一个人,比我,强多了……” 他没杀过人,大概是因为根本不敢对人动刀子吧。 甄鑫默默地吐了个槽,说道:“行了,我知道了!回去跟姓苟的说一声,起码我得感谢下他今天的盛情招待,真心的!” “其他的,明天再说吧……” 可是,又有谁能够知道,明天与意外,到底谁会先来…… 第53章 一两二贯 腾出来的卧室虽然逼仄,但是床铺打扫相当干净。 唯一遗憾的是阿黎与徐夫人在另外一屋,甄鑫只能与小六这个臭男人同床。 还好,小六没有磨牙打呼噜等破毛病。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窄小的窗户映进房间的时候,甄鑫与小六同时醒来。 海风很温和。 屋外已是一片小孩子们的喧闹声。 阿黎端坐在一张竹椅上,在她面前,十几个孩子,排成一个相当整齐的队伍,欢乐地叽叽喳喳着。 一夜不见,这些小孩子竟然全身包括脸上又沾满了灰泥。 他们昨晚睡泥里了? 甄鑫有些疑惑,苟家房子虽然看着破败,也不至于连小孩子睡觉的床铺都没有吧。 排在最前面,是那个最小的精致小姑娘,已经被抹干净的小脸蛋上,现出红朴朴的兴奋。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盯着趴在阿黎肩膀上的墨墨。 小姑娘刚抬起手,便被阿黎摁住,拿着一块湿毛巾在她两只小手上擦了擦,说道:“好了,你可以摸摸墨墨了,但是只能一小会儿啊。” “一小会儿是多大?”小姑娘问道,没等阿黎回答,便一蹦一跳地张开两只小胳膊,喊道:“摸,摸摸……” “是墨墨!” “摸,墨摸……” 阿黎从肩上掬起墨墨,放在自己腿上,交代道:“不能咬人啊,呆会给你烤鱼吃!” 墨墨生无可恋地摊着四只小短腿,软软趴倒,一簇尾巴努力地向下盖紧,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啊……”小姑娘两只小手揉了上去,发出尖叹声,“好,好苏湖啊……” “大姐姐,我也要……”排在小姑娘身后的一个小男孩子,眼巴巴地说道。 “把脸跟手擦干净,你就可以去摸摸墨墨了。” 阿黎重新拧了把毛巾,往他的脸上抹去。 好祥和啊…… 甄鑫呆呆地看着。 以后自己会不会跟阿黎也生出这么一堆孩子,然后她天天给他们洗脸、擦身子? 不,不会的。 自己家的孩子才不会搞得浑身都是灰泥! 眼角扫过,却看到苟家大娘,正站立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阿黎不紧不慢,一个接着一个地收拾这些孩子。 其中,有三个八九岁的姑娘,身上多了条淡蓝色的齐膝小短裙,这显然是用阿黎带着的替换衣服改的。 阿黎挥得了棒,却拿不起针,这应该是徐夫人的手笔。 可是,为什么不用徐夫人的衣服? 看来这两天,还得想办法给阿黎添置些衣服。 那,苟顺的那些老婆们,是不是也得给她们买?一人一套就得好多钱呐! 甄鑫又陷入苦恼之中。 虽然阿黎规定每人只能摸一小会,可是那群孩子叽叽喳喳地围在那,谁也不肯离去。 可怜的墨墨,也不知道身上的毛会不会被薅秃了。 为了一些烤鱼,至于吗? 真是个没有节气的孽畜! “兔崽子们,在干嘛呢?”一声大吼传来。 “爹爹回来了!” “爸爸……” “快点走啦!” “不,我再摸摸,我都没摸上!” 一半孩子跑向苟顺,一半孩子更紧密地绕在阿黎膝前。 苟顺把手里的渔网扔给跟在他身后的大儿子,左手抱一个,右手拎一个,肩膀上扛着一个,腿上挂着一个,另一个牵着他的衣服几乎粘在他的臀部上。 甄鑫有些恍惚,这一个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活跃着慈爱的父亲,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面目猥琐、畏惧凶险、贪生怕死的家伙吗? “甄公子,早啊!”苟顺爽朗地说道:“稍等一会便开饭,看,我打了很多鱼上来!” 苟家大儿子,略带羞涩地扬起手中鱼网,上面大大小小挂着不少的鱼。 这是一大早,就去撒网啊! 果然是海王级人物,勤快! 甄鑫略松了口气,起码今天的第一顿饭有了。 两口大锅,这次全是杂粮粥,而且是稀可鉴人的那种。 不过桌上的鱼倒确实不少,而且不是咸鱼,都新鲜的很。一顿饭吃完,肚子虽然还是空得很,嘴巴倒是过足了瘾。 只要鱼新鲜,哪怕油水不足,味道也是绝美的。 接下去,该做什么呢? 甄鑫把还未成型的计划在脑子中过了一遍。 不管做什么,先得搞清楚自己如今到底是在哪吧。 招来苟顺、蔡老二与陈开三人,甄鑫拿根树枝,在沙地上画出雷州与海南岛的轮廓。 “这是琼州?你怎么知道琼州是长这样的?”苟顺看着这个如烙饼般模样的图形,很不理解。 陈开则是一脸震惊。 “先别管我怎么知道的。”甄鑫指州雷州半岛的最南端说道:“这里是徐闻,隔着这条海峡,对面的便是海口,嗯,应该称为琼山。那,咱们现在是在哪里?” 苟顺与蔡老二围着这个模糊的地图,蹲着身子颠三倒四地看了好几圈,最终只能相对苦恼地说道:“知,不道啊……” 陈开静静地思索片刻后问道:“甄公子,能标出临高与围洲的位置吗?” 这个简单,围洲,便是后世的涠洲岛。临高,在海口西部,同样靠海。 陈开手持树枝,虚指围洲,说道:“围洲附近的海域,便是珠母海。珠母海往南,大约在琼州以西两三百里,便是公子之前居住的那个小岛。” 甄鑫点了点头,这个位置,大概是在海南岛与夜莺岛之间的位置。 “至元十五年,元改琼州府为琼州路安抚司,与南宁军、万安军、吉阳军一起,归属湖广行省下设的海北海南道宣慰司,治所设于雷州。” “咱们现在所处,归南宁军管辖,治宜伦。与临高相临。” 临高启明啊……不远了! “有伦江从东南向西北,流经宜伦入海。咱们现在的位置,就在伦江入海口之处。” “对,对对!”苟顺兴奋地说道:“我说这里怎么这么熟悉,原来伦江在这里啊!” 甄鑫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这出海口不远,有块巨大的石头,长得跟狮子一样,称为狮子石。因此,咱们这个村,便叫狮头村。” “说起这狮子石啊,可神奇得很,无论潮水涨落,都淹不了这块大石。更神奇的是,石头上面还能长草。” 长草?有淡水? 是海苔还是草? “那石头有多大?” “比我这屋子可大得多了!”苟顺张开两手,望空一划。两只手臂突然就悬在半空,眉头皱起,嘴里发出微微的呻吟声。 甄鑫转过头看去,外面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葛衣老者,一个是皂衣壮汉。 “是村长与官府的人。”蔡老二低声说道。 元朝县制,县下有乡,乡下设都,都下有村社。五十户以下为村,超过五十户为社。 此时的琼州对于元朝来说,还是个边缘地区,人口稀少,大多村社直归县级管辖。 “呵呵,都在啊……”村长面无表情地笑道:“有客人?” “嗯嗯,几个朋友。” “这位,是县里来的司吏。”村长往后退了半步,让出皂衣壮汉。 壮汉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摊开念道:“苟姓名弟,定籍为上等民户,当纳税丝一两二钱,绵二两二钱,钞五两,米三石五升。” 苟顺一蹦老高,怒道:“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胡扯?” 壮汉往前踏出半步,怒目而视,“你待怎样?” 苟顺一顿,脸成苦色,看向面无表情的村长说道:“村长,你得给说说理,我怎么就成上户了?你看,我家里像是那么多财产的人吗?” “像!”村长点了点头,说道:“没财产,能养那么多老婆?” “我没钱就不能娶老婆了,这什么道理?”苟顺不服。 “你别说我在欺负你,咱们又不是色目人,本来就不许多妻,你既然有能耐娶,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税,肯定是得按上户的标准来核的。” “那也没这么多啊……” “你今年的夏税都还没交,而且,去年是按下户标准纳的税,既然核定为上户,差额这次就一起补了。” “我,我……我休妻成不?”苟顺的脸已经拧成了苦瓜。 “嘿嘿,你就是今天休妻,该交的税也一样得交。”皂衣壮汉又往前踏出半步。 苟顺缩着脚后退道:“我根本就没有田,哪来的米纳税?” 壮汉鄙夷道:“让你纳丝绵,难不成还得帮你养蚕植绵不成?天下所有人都是这么定的税额,到你这就不成了?你是谁啊?” 苟顺颓然蹲下,嘀咕着说道:“我,没钱啊……” “别啰嗦!”壮汉不耐烦地说道:“所欠税款,折钞共计三十两六钱四厘,你今日若能交齐,我做主给你免去零头,纳三十两钞即可。” “三十两……”苟顺喃喃地说道:“我全家这么多人,一年开销都不到十两,你让我纳三十两?你把我卖了吧……” 壮汉面色一沉,冷冷的目光从苟顺身上扫过正在观望的甄鑫几人,又看向缩在门边的几个小娃娃,眼睛突然一亮。 “这几个娃娃倒是长得端正,县里达鲁花赤老爷正在寻买驱口,我受点累,帮你卖过去抵税。” “什么?绝对不行!我的孩子,怎么可以卖为奴仆!”苟顺又蹦了起来。 村长眼神掠过,脸上现出怪异之色,啧啧叹道:“原以为,你们家养了一窝的泥猴子,没想到收拾收拾,还真的挺标致。” 甄鑫不由愣神,这些孩子被养得这么脏,并不是因为苟家婆娘们懒得收拾,而是因为现实需要让他们活成脏孩子…… 苟顺见壮汉向孩子们走去,不由大急,伸出手便抓向壮汉衣袖。 “啪!” 一个耳光扫来,苟顺脸上多了一坨红掌印。 可是,被打得发晕的苟顺,依然扯住衣袖不放。 “放手!”壮汉抬脚踹倒苟顺,呸的吐了口唾沫,继续向孩子们抓去。 “爹……” “老爸……” 孩子们瑟瑟发抖,又怒又惧。 阿黎挺身而出,手中提着一根木棍,拦在孩子们前面,冷然说道:“谁也不许带走他们!” “咦!”壮汉停下脚步,看着如冰山般的阿黎,赞道:“这姑娘不错啊!拿她一个人来抵三十两银,也行!” “滚开!”阿黎怒斥道。 “怎么了,你还想杀官造反不成?”壮汉侧出脖子,不屑地说道:“来,我看你有没胆?” 阿黎浅吸一口气,目光平静地盯着壮汉的脖子,探出左脚,曲起右肘,单手握紧木棍…… 阿黎生气了,后果会很严重! 甄鑫施施然起身,对着阿黎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黎平静地收脚,松下紧握着的木棍。 “税款,我来缴!”甄鑫负着双手,淡然说道。 “你?”壮汉有些不甘心地看了阿黎一眼,斥道:“你是谁?” “你别管我是谁,有钱给你,收了赶紧走人。” 壮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半大小伙,年龄不大,个头不高,气势虽然有些轩昂。但是身上衣饰简单而精糙,根本不像是某个权贵子弟。 “行,现在就拿出现钞三十两!” “小六,给钱。” 小六犹豫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取出数张交钞。脸上有些不舍,钱却给得爽快。 临行前,小六把卢岛主留下的交钞全都带了出来,但是也不足百贯。 苟顺双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掩去满脸的歉意与难过。 壮汉接过纸钞,细细检验。 这纸钞大小不过一掌,正面上方横书汉文“中统元宝交钞”,花栏内印有不同的面额。两侧各有汉文与八思巴文字样,正反面均盖有红色官印。 这的确是如假包换的中统元宝交钞。 “你这不对!”壮汉甩着纸钞说道。 “怎么不对了?”甄鑫皱起眉头。 “这苟家应纳税额是钞三十两银,你给的是三十贯钞,二贯钞才能兑银一两,自然不对。” 有这种事?甄鑫一直以为,一贯钱就是一两银,这是知识误区? 眼角瞥过,陈开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小六……”甄鑫示意道。 “可是……嗐,算了……”小六又数出三十贯钞递给壮汉。 壮汉接过交钞,玩味地说道:“还是不对。” “你——”小六咬着牙说道:“你在玩我?” “玩你?”壮汉两眼上下左右地打量着面目清冷的阿黎,说道:“也不是不行啊。” 第54章 十三太保? 甄鑫眯着眼睛,开始估算自己与这个壮汉之间的距离。 壮汉舔着嘴唇收回目光,嘿嘿一笑,说道:“你给的是旧钞,现在应该用至元宝钞纳税。” 元国发行新钞了? 但是旧钞不可能就此作废吧。 “没有新钞,只有这个。”甄鑫淡淡地说道。 “用旧钞,得加钱!再拿二百贯过来。”壮汉咧着嘴说道。 “好大胃口,你不怕被撑着吗?”甄鑫冷冷地说道。 “呵,爷长这么大,每年经手数千数万贯,还从来没被钱撑着过。”壮汉毫不在意地说道:“新钞发行后,旧钞五贯只能当新钞一贯。按你应缴六十贯的额度,用旧钞得付三百贯,爷今天发个善心,再给你省几十贯,呆会记得磕个头,谢谢你家爷爷!” 贬值了八成? 这元朝才建国多久,金融体系就要崩溃了? 别说没这么多钞票,有也不可能这么给吧! 甄鑫眼光瞥向村长,却见他欲言又止,脸色几经变化终归平静。 看来其中有猫腻?得细细品品! 壮汉转头看向阿黎,嘿嘿地笑着,“没钱,拿这个妞抵也行!我就算她……”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突然响起。壮汉的脸上,现出一个艳红的掌印。 甄鑫忽进急退。 壮汉腾腾腾地退了三步,才稳住自己身子,摸着自己的糙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甄鑫,“你,你敢打我?”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谁能预料到,一个司吏,竟然被当众抽了嘴巴! 不管如何,这个壮汉代表着都是县衙的面子啊。 “给你脸,你不要,只好抽一巴掌让你醒醒。”甄鑫暗暗地搓着自己的手掌,斜眼看着壮汉说道。 手掌有些疼,力道没控制好,打得稍稍用过劲了。 “你……我杀了你!”壮汉攥起钵大的拳头,挥着向甄鑫冲来。 微风拂过,一根木棍轻轻巧巧地跳起,落在壮汉眼前,稳稳地对着他的眼睛。 壮汉吓了一跳,禁不住退后半步。 蔡老二与陈开已经围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壮汉。 壮汉又哆嗦着后退一步。 “你,你们敢杀官,要造反吗?” “杀官造反?就凭你?”甄鑫不屑地说道:“就一个蕞尔小吏,还敢称官?” 吏跟官,可以算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人种,只是普通百姓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区别。 壮汉被甄鑫这么一怼,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 “更何况,就算杀了你,又能如何?只要我钱花得到位,贵县还会为了你跟钱作对?” “你觉得,在知县眼中,是你的狗命重要,还是他的税款重要?” “你若老老实实按律收税,我无话可说,也愿如实缴纳。可是你想借机敲诈勒索,还妄图强抢民女,那就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以为,你是谁啊?” 在任何朝代,负责收税的吏员都处在不尴不尬的阶层。 说他没权力,却可以扯起虎皮,敲骨吸髓;说他有势力,一旦激起民愤,最先承担责任的必然是这些人。 没钱,他便是你爷;有钱,他可以成为你的孙子。 壮汉后背不由渗出丝丝冷汗。 琼州如今的形势极其复杂,虽然朝廷已派驻官员与驻军,但是琼州中部的绝大部分区域依然控制在黎民手中。 而且,即使是已经设县、设军的地方,也无法从那些黎族土着那收到税收。有钱的寨主峒主,需要招揽,不可收。普通的黎民太穷,无钱可收。 税款不足,养不起更多的驻军与人员,连官吏的安全都无法得到确实的保障。 就像今天这样,如果身边多几个捕快,还需要在这里跟他们啰嗦? 看来今日讨不到更多好处,别真得惹怒这些人,即使他们不敢杀自己,被他们打一顿也是倒霉事。 今天已经多了不少意外的收获,好汉不能吃眼前的亏!且待日后再慢慢收拾他们不迟。 可是,下不了台啊!被当众打了脸,就这么算了吗? 村长终于将那张似乎已经僵化的脸皮转为和事佬模样,走到双方之间,挡住阿黎的木棍,低着声对壮汉说道:“大人有大量,不要与这些小民计较,耽误事,不值得。咱们还得去下一家……” 壮汉矜持着。 村长随即对着蹲在边上的苟顺喊道:“姓苟的,过来给司吏磕个头,赔个礼!” “哎……”苟顺站起来,佝着腰走到壮汉面前,便要跪下去。 胳膊却被甄鑫紧紧扯住。 “犯错的人是我,司吏大人,你觉得我有必要向你磕头赔罪吗?” 看着甄鑫脸上似乎人畜无害的笑容,壮汉心里莫名地一颤。 村长深深地看了一眼甄鑫,缓缓说道:“苟弟啊,过两天,我们再来看你,希望你这些朋友还在。” “放心,我们还会待几天,到时还可能去村长家里拜访一下。”甄鑫淡然说道。 想威胁人? who怕who啊! 在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愿意讲道理,那没事。大伙儿坐下来泡泡茶,和和气气地谈谈人生,说说理想,再把事情解决掉。 不愿意讲道理,也好办。 让阿黎的棍子来教他们怎么讲道理。 嗯,还有徐夫人的…… 村长眯着眼,呵呵一笑,对着壮汉说道:“大人,你看,咱们是不是得去下一家了?” 壮汉咬着牙,恨恨地看了眼甄鑫,撇了撇嘴,扭头而去。 苟顺软软坐倒在地,对于甄鑫来说一个无所谓的存在,但是给他造成的威压,真的难以承受。 “对,对不起各位……”苟顺喃喃地说道。 “不是你的错……”甄鑫提着苟顺的胳膊,却没拎起来。 “可是,我,我,嗐……”苟顺一脸沮丧。 “男人膝下有黄金,不要动不动就跪倒下去。”甄鑫负着双手,凛然说道:“毕竟,咱们以后是要干大事的人!” “可是,咱们现在真的没钱了!”小六一脸忧郁。 甄鑫神情一滞。 干大事的人,怎么会没钱? 那,干大事的人,怎么样才能有钱? 装逼一时爽,事后很麻烦。 头疼…… 在甄鑫的坚持下,小六把剩下不到三十贯的纸钞,全部给了苟顺,拿去买些粮食。 而后,甄鑫才发现,自己差点上了那个司吏的狗当。 元国朝廷确实是发行了新的至元宝钞,但是新钞根本就没有在琼州开始使用。 其实就是旧的中统钞,在琼州也不过刚推行两三年的时间。 这且不提。 旧钞的贬值,的确已如水银泄地般,势不可阻。 一年之前,这里的粮价是每石二十贯,折银十两。即使宋国在最后几年的兵荒马乱时,粮价也不曾涨到这个地步。 可是,现在的粮价,却已经涨到了五十余贯。而且,还在继续的狂涨之中。 这天下,不乱不行了啊! 不管如何,买了粮食回来,让所有人都吃了顿饱饭。 孩子们的脸上,都绽放出最纯真的笑容。 对于他们来说,还有什么能比一顿饱饭更快乐的呢? 可是,下一顿呢? 明天?后天? 下个月呢,又该如何? 夜风习习。 甄鑫独自坐于岸边,望着渐落的夕阳将余光垂落于无垠无尽的波涛之上。 一起荡漾。 山海如画,让甄鑫一时有些迷醉。 耳边漂浮着绵延不绝的风声与浪声。 鼻间,传来的若有若无香气渐渐清晰,是混合着皂角味的澡后体香。 甄鑫眯着眼,长吸一口香气,愈加的迷醉。身子战术性后仰,身后的人明显一顿,微微缩后半步。 “借我靠靠嘛,不要这么小气……”甄鑫腻声说道。 “你,确定吗?”一个更腻的声音传入甄鑫耳中。 甄鑫一蹦而起,回过头一看,竟然是徐夫人! “这,这个……啊!”甄鑫掩面惨叫。 双脚紧扣……不知道现在开始,能不能帮苟家扣出个大房子出来? “你,是想借我哪个部位?”徐夫人喀喀地笑着。 “我错了,真的,我就不该……” 有错就认,还是个好孩子! 甄鑫痛恨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老丁,带着这个天杀的徐夫人离开小岛。 徐夫人掩着嘴,花枝乱颤。 “我本来是想过来看看,你是否需要一些帮忙,看来还真是需要啊……” “谢谢徐……姐姐!”甄鑫揉揉脸,顺便揉去羞耻感,说道:“徐姐又漂亮又聪明,说话又好听。也就你会关心我了……” “哈哈,人皮,不老实,嘴巴倒是甜得很呐!” 徐夫人总算收起嘻笑,正色说道:“我知道,带出来的钱已经用光了,我这边还带着一些首饰,你看看是不是拿去变卖些钱,以防不急之需。” “那怎么行!”甄鑫一口拒绝,“我就是再穷,也不能把你的东西拿去卖啊!” 关键是,卖也卖不了多少钱。 而且,卖了以后呢?不是还得面对这个问题。 徐夫人叹了口气,在甄鑫身边坐下。 离他,还有两个拳头的距离。 甄鑫歪着屁股,想挪开一点,却没敢动弹。 “你第一次出岛,就要面对这种艰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文钱也能难倒英雄汉。你若是为难,大不了,咱们回到岛上去,总会有一口饭吃的。” “放心吧徐姐,你要相信我,这只是暂时的困难,一定有办法解决的!” “那,你哪来的钱?” “我不是正在想办法吗……” “要不,明天我跟苟顺他们去多打点鱼,换些粮回来?” 甄鑫摇了摇头。 这年代,鱼鲜根本不值钱,因为没法存放,便没法运输。 至于腌制的咸鱼,沿海人,谁家没有个几十条? 生产队的猫都不会想吃…… “你不想卖我的首饰,莫不是正在想办法把我拿去卖了?” 甄鑫苦笑着说道:“我说徐姐,你能不能老想着卖这卖那的,咱们可……” “不对!”甄鑫一蹦而起,“咱们有东西可以卖啊!” 顺着甄鑫手指的方向望去,潮水渐退,那艘落帆的破船,斜卧在沙滩上,如一只去了鞍辔的老马,独自垂怜…… 第二天,陈开出手,以三百两现银的价格把这艘船卖了出去。 这船其实不差,花百把两银把残破的右舷修好,售价起码能在千两以上。 但是别说大伙儿掏不出修船的钱,这一大家子嗷嗷待哺的,哪里可能等得了船修好再卖。 而且,起码现在是不需要这艘大船了。就像一个没有收入来源的孤儿院,留着一辆坏掉的宝马作甚? 至于如何购买粮食运回小岛给老丁他们,那只能等待下一步再去考虑。 在此之前,甄鑫其实对银子并没有太多的概念。 上一辈子没用过,这辈子没见过。 如今才知道,银子,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绝对的硬通货! 拿到钱,甄鑫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给苟顺的所有老婆孩子全都做了套衣裳。并且严肃地警告苟顺,让他的老婆们不得再把孩子们打扮成泥人模样。 即使是以这种手段来防止孩子被人拐卖,也不行。 虽然新年未到,苟家却陷入了幸福的海洋。 诸位老婆有了衣服,也终于可以出来见人了。 甄鑫由此才把苟顺全家认全了。 八个老婆,十三个孩子。 大老婆叫苟大娘,二老婆叫苟二娘…… 大儿子叫苟大,二儿子叫苟二,三女儿叫苟三……最小的女娃娃叫苟十三。 十三太保吗? 甄鑫想劈了这姓苟的! “要不,让他们全改姓甄?”苟顺袖着手,蹲在一个矮凳上,乐呵呵地说道。 真大? “滚!——闭嘴!” 苟顺嘴叭嗒叭嗒着,很不甘心地关上。 “大哥哥……”苟十三伸出干净的小手,牵住甄鑫的胳膊,皱着精巧的小眉尖,甜甜地说道:“我不想叫苟十三,我要,要……” 卡壳的十三妹,转过头看向苟顺。 苟顺张开嘴,发出没有声音的提示:“名……字” “哦,名字……大哥哥,我,我要名……字。” 十三妹眨巴着眼睛,泫然欲泣。 “十三妹别哭啊……”阿黎紧张地蹲下身,擦了擦她小脸蛋上还未存在的泪珠,瞪着甄鑫说道:“这里就你读过书,给他们起个名字,有那么难吗?” 小六默默地转过身子。 甄鑫苦恼地仰天而叹。 你们知不知道,对于每一个有文化的人来说,起名字都是无比痛苦的事! 姓苟?为什么要姓苟! 苟头?苟嘴?苟带?苟东西? 呸…… 到底要叫苟啥? 有人吗?在线等,很急! 第55章 极品渣男 没生过孩子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给孩子取名字有多么的困难。 而且,还是十三个孩子! 扒耳骚腮了三天三夜,耗费无数的脑细胞之后,甄鑫终于为这些孩子们把名字给排了出来。 苟姓的出身其实并不算差,相传黄帝之子得姓者有十四人,其中一个便为苟。但是,百家姓并未收录此姓,便难免的受人鄙视。 苟为姓时,其读音原为“构”。只是南宋那个赵构登位之后,为了避讳,所有苟姓之人全部改音。有些改为“沟”,有些则改为“狗”。 民间对此不讲究,一律称之为“狗”,从此定型。 “苟”属草,甄鑫取个巧,以木为属排出一堆名字,让苟氏一家自己去挑。 彬、松、柏、枥、栎、枳、桉、樟、檀;桃、樱、榆、榕。 四个女孩子比较简单,在她们母亲的帮助下,很轻松地挑好自己的名字。 十三岁的苟二,名为榕;十岁的二女儿为苟榆;九岁的三女儿为苟桃;老幺名苟樱。 轮到男孩子时,场面瞬间失控。 “我不要叫狗白!” “这个字好难看啊……” “狗糖是什么糖?好吃吗?” “我要叫苟榕……” “那是姐姐的名字!” “我,就要叫苟榕,啊……我要苟榕……” “啪!”苟顺一巴掌盖了过去。 “妈,你家苟弟打我……我,要苟榕……啊……” “滚!” 两个同岁的男孩已经滚成一团,相互较着劲,以胜负来决定两人谁为“苟松”,谁为“苟柏”。 最小的十三妹,紧紧地抱着她的“樱”字,看着她的哥哥们,喀喀地笑着。 天下大乱! 脑壳大疼! 揉了半天脑袋,甄鑫突然惊诧地发现,这些孩子们,竟然大多识字! 这可真有点不得了! 老大安安静静地拿着他的“彬”,一笔一划地虚空而写。 有两个孩子,在一个苟家婆娘的指导下,相对坐在地上,各持一根树枝,就着沙土,认认真真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闹腾了半个多时辰之后,总算把名字全都分好。不管孩子满意或不满意,起码苟家的那些婆娘们,个个脸上都现出极为满足的笑意。 除了依然眨巴着大小眼的苟顺之外。 看见这厮袖着手又蹲了过来,甄鑫一脚虚踢出去,没好气地问道:“你又想搞什么夭娥子?” 苟顺不闪不避,腆着脸说道:“公子受累,能不能多整出些名字来?” “你要作甚?”甄鑫一脸警惕地问道。 苟顺歪着脖子,往自己肩上蹭了蹭,说道:“万一,我是说万一,又有了孩子呢?” 又有孩子? 甄鑫大怒。 可是突然想起,这家伙看着如今孩子一堆,自己亲生的似乎一个都没有。 莫非是他不行? 甄鑫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穷得连裤子都没了,还想再收养孩子?” “不是啊!”苟顺哭丧着脸说道:“我,我还没真的娶妻生子呢……” “这么多老婆,你都生不出来,还要娶妻?” 这简直是渣男中的极品! 甄鑫愈加愤怒。 “公子,小,小声点……”苟顺脸上竟然现出一丝的羞耻,蹲行着挨到甄鑫身边,低声说道:“这些,都是我的嫂子啊,我哪里下得了手……还有一个,我小时候还管她叫婶呢……” 甄鑫张着嘴,半天合不上去。 贵圈,好乱啊! 可是,如果苟顺所说的是实话呢? 这又该算什么性质? 甄鑫叹着气说道:“你这么多老婆,还想再娶,不怕被雷劈吗?” “不是我想娶。”苟顺委屈地说道:“是我家大娘,非要给我娶一个。” “只是,实在揭不开锅……为这事,家里吵了好几次架了。” “有人不同意?”甄鑫幸灾乐祸地问道。 “不是……”苟顺黯然地摇着头说道:“她们说,要么我看中哪个,收了圆房。要么我挑一个拿去卖了,换个媳妇回家……” 好吧,你是好人。 你全家都是好人! 甄鑫看了眼不远处孑然而立的阿黎,恨不得把眼前这个令人讨厌的极品渣男扔进太平洋去。 “行了,我知道了!”甄鑫无奈地说道。 “公子,你这是答应了?” 苟顺大喜,一蹦而起。 “咣!”的一声,却与匆匆而来的蔡老二撞个满怀。 “你撞我干嘛?”两人同时怒目相向。 甄鑫看着两只斗鸡,抚额而叹,心里倒是希望蔡老二借此机会把姓苟的揍一顿再说。 可惜,没打起来! 蔡老二一把扯住苟顺胳膊,蹲在甄鑫面前,低声说道:“事情,有些不对啊……” 嗯? “我刚刚看到了,似乎是威波军的人在附近。” “什么?” 苟顺又想一蹦而起,却被甄鑫扯了下来。 “这,这,这可怎么办?”苟顺有些慌乱地猛眨巴着两只眼睛。 威波军派去小岛的近百人全部被杀,三艘船也落入甄鑫手中,此次损失可谓伤其根本。若被发现自己这伙人的踪迹,报复必将随之而至。 甄鑫之前还存着侥幸心理,想着等安定之后,再想办法解决这个隐患。却没想到,到这才十天不到,就被人摸上门来了。 “你确定看到的是威波军的人?” 蔡老二犹豫着回答道:“不敢靠太近,隔得有些远,看着不是很真切。但我觉得起码有六七分的可能性。” 甄鑫沉吟不语。 威波军驻地,在临高附近,离此不过百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可是据苟顺说过,他之前跟随威波军行动,并未透露自己过多的信息。按理威波军是不会有人知道苟家到底在何处。 那是谁向威波军打了小报告? 是零丁军的人? 还是……陈开? 他们追踪到此处,目的又是什么? 他们得到了上岛袭击自己的贼众全军覆没的消息吗?是想为他们报仇,还是想抓了自己去领赏? “陈开呢?” 苟顺抬起臀,直着身子四处张望,嘀咕道:“是啊,陈开人呢?” 蔡老二缩着脖子答道:“陈开,他一早就带着小六出去了。” “出去了?做什么?”甄鑫皱着眉头问道。 “说是去打探下周边的情况……” 甄鑫疑惑地看着蔡老二。 “不是我让他去的,他说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想出去看看。” 虽然与这三个人几乎同时认识,可是对于苟顺与蔡老二,甄鑫愿意去信任。对于陈开,甄鑫却有着无数的疑惑。 这人,能文能武,遇事沉着冷静,该出手时绝不含糊。而且,对于琼州乃至整个天下,都有相当的认知。 这哪里像一个海贼? 关键是,蔡老二对自己的这个手下,根本就谈不上有多少了解。 只是,甄鑫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太多的敌意。起码说,从认识到现在,陈开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 在此立足未稳的时候,有这样的一个人在身边,极大地缓解了甄鑫的压力。 可是,这很可能却是一颗定时炸弹! 若是现在处理陈开,无疑会让刚刚初现雏形的这个小团队陷入分崩离析的状态。 或是咬着这颗定时炸弹,走走钢丝?也许还能钓出一些大鱼? 问题是,自己会是钓鱼者,还是会成为鱼食? “甄,甄公子……”蔡老二犹豫着问道:“你是怀疑陈开吗?” 陈开若有问题,自己肯定也是被怀疑的对象,这让蔡老二很忐忑。 他倒不认为甄公子会对自己下手,但是自己势必不能继续留在这里。或者说,不能再与苟弟一起,跟着甄公子混了。 甄鑫仰着身子,往后靠在竹椅背上,缓缓地摇了摇头,露齿而笑。正待开口安抚,苟顺扭着臀说道:“回来了,陈开他们回来了!” 脸色焦虑的陈开虎步而至,身后跟着皱眉沉思的小六。 陈开扯过一把竹椅,坐在甄鑫身旁,对着小六说道:“帮我弄点水来,口渴得很。” 小六一怔,刚想移步,苟顺已仰着头大吼道:“大娘,弄些水来喝!” “事情有些不对!”陈开低下头,压着声音说道。 甄鑫与苟顺两人对视一眼,问道:“怎么回事?” “咱们被人盯上了!” “被谁盯上了?”甄鑫有些意外地问道。 “不知道……”陈开斟酌着说道:“我跟小六看到村长带着一个家伙,在苟家附近指指点点。之后,此人又在周围晃悠了一阵子,明显是在踩点!” 村长? 难道说,不是陈开泄露的消息? 或是他用这手段来掩盖自己的行为? 但是无论哪种情况,自己被人盯上已经是确定的事了。 “蔡老二刚才也看到此人,说有可能是威波军的贼匪,你觉得呢?”甄鑫问道。 “威波军?”陈开略一思索,“我觉得可能性很大。” “为什么?” 陈开懊恼道:“这事怪我……” 甄鑫紧紧地盯着陈开的双眼,希望从中感觉到他的一些情绪。 比如努力掩饰着的慌乱。 可是,没有。 “前些天,我去卖船的时候,就有些担心,会不会被认出是威波军的船。其实不该这么着急,起码得先把船做些改装才好……” 甄鑫恍然,这事自己的确有些考虑不周了。 这周边俱是穷困人家,突然出现一艘价值数百两的大船,必然会引起海贼们的注意。 加上对自己有所疑虑的村长,自己这批人便可以很轻松地暴露在海贼们的视线之中。 意思是,不是陈开干的? “真的是威波军啊……”苟顺苦着脸说道:“都怪我……要不,你们,你们赶紧走吧?” 走?没必要! 起码现在不能做这种决定。 先不说扔下苟氏一家老小不管,遇事先想着逃避,以后自己绝对走不了太远。这样的话,还不如苟在那座小岛上更安全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在岛上自己能从近百海贼手中逃生,甄鑫不相信就没办法对付剩余的威波军。 只是,自己到底该不该信任陈开? “我们走了,你呢?你这一大家子怎么弄?”蔡老二闷闷地说道。 苟顺拍着胸脯说道:“我,可是个有福之人啊!你看我这么多年,经历了多少次凶险,可是直到现在,阎罗王也没能把我给收走!” “就是,死的都是别人……”蔡老二轻声地嘀咕着。 脸有得色的苟顺,闻言一怔,随即黯然地抱头蹲下。 “苟,苟哥,别在意啊,是我嘴欠……”蔡老二慌张地安慰道。 苟顺摇着头说道:“是啊,都怪我,为什么每一次死的都是别人?” “我爹娘死了,叔叔伯伯都没了,还连累一堆的兄弟……我,我就是个不祥之人!” 苟顺抬起头,悲苦的脸上现出坚定的神色,“甄公子,你们走吧!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无论去哪都能活得很好,不要被我拖累。万一……” “呸,你个乌鸦嘴!”蔡老二及时地摁住他。 “行啦,我知道了!”甄鑫无奈地说道。 真看不出来,这位苟兄骨子里还是个多愁善感之人。 “小六,说说你的看法。” 小六一怔,脸上随即现出矜持之色,内心却是暗暗欣喜。 这可是甄公子第一次在众人之前,询问自己的意见! “我觉得,当迎头痛击!” “怎么个痛击法?”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两军相争勇者胜!”小六昂然说道:“只要我等齐心戳力,那些海贼不过土鸡瓦狗!” 勇气是有了,脑子还不太够用。这么快就忘了在自己家里,如何被威波军的海贼蹂躏? 甄鑫心里吐着槽,说道:“小六说的有道理!困难不会因为逃避便消失。世上本没有困难,逃得多了,便处处都是困难……” 苟顺、蔡老二与陈开,一脸问号。 “嗯,我的意思是,威波军的麻烦总是要解决的。否则即使我们逃到天涯海角,也总有一天得去面对。与其如此,还不如先看看,现在有没有可能解决掉这个麻烦。” “怎么解决啊?”蔡老二嘀咕道:“他们还有近百人呢,咱们这里就算上老弱病残的苟家人,也不过二十多个,实力相差太大了!” “你家才老弱病残!你全家都是老弱病残!”苟顺不服地怼道。 “我没有家人,我现在光棍一个,要不你安排一个老弱的给我?” “你想屁呢……” 第56章 都是一个村的 “注意力集中一点,别跑题!”小六不满地说道:“实力的差距,根本不是问题!你们想想,你们上次登岛,我们的实力差距更大,还不一样地把你们全都击垮了!” 苟顺与蔡老二张口结舌,无法反驳。 那一战,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俩其实一直搞不太清楚。 是因为三个人的反水?好像也不是关键的因素。 可是近百个海贼,就莫名其妙地被杀了个精光。 照这个道理来说,再来一百个海贼,确实也并非没有击垮他们的可能。 “不能这么算。”陈开说道:“那次一来是因为威波军对小岛不熟,对我们不了解。加上海贼数量虽多,却人心不齐,相互算计,才导致最终的惨败。” “可是此次若是威波军再来,必然会做足准备。哪怕只有一半海贼,也绝非我们几个可以力敌。” “而且,最关键的是,咱们现在没有船,不能在海上对敌,一旦海贼上岸,只能被动挨打,还不能跑,除非先把妇孺安置到别处去。” 苟顺苦着脸说道:“没地方去啊……这么多人……” “不能跑!”小六一脸冷静地说道:“未战先怯心已输。而且,有村长在,说不定一跑反而会陷入危险之中。” 这话倒是在理,甄鑫竖着大拇指给小六点了个赞。 蔡老二叹着气说道:“可惜,我手下全栽在岛上,要不然还能多一些帮手。” 帮手? 甄鑫看向陈开,两个眼中同时一亮。 “行吗?”甄鑫问道。 陈开犹豫着答道:“可以试试。” “能找得到吗?” “我……想想办法……” “需要几天时间?” “最少三天。” 甄鑫曲指轻扣竹椅,默默沉思。 “你,你们在说什么啊?”苟顺与蔡老二一头问号。 小六却紧抿双唇,脸上现出淡然神色。 我应该知道他们说什么,可是我不说…… “村长家,有小孩吗?”甄鑫转过头问向苟顺。 “有,两个孙子,大的跟老大同龄,小的七岁多。” “你,你要对村长的小孩子下手?”小六忍不住问道。 “不,咱们是良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甄鑫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说道:“让苟……让你们家老大,带两三个弟妹,去村长家蹭吃蹭喝去。” 那一瞬间,甄鑫竟然忘了自己给苟大起了个什么名字。 孩子太多,确实不好带啊! 好在苟顺也没注意,撇着嘴说道:“村长人小气得很,哪里肯让我们家娃去蹭吃,会被乱棍打出来的。” “没事,那就把他们家孩子拐……哦,不,是请,发自内心真诚的邀请,请他们过来吃三天的饭。” “啥?凭什么啊?”苟顺急了。 自家的娃过去肯定蹭不成饭,反而要主动让他们家的娃来白吃白喝? “大气些!咱们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几顿饭就把你急成这样了?” “可,可……要是村长不许呢?” “所以啊,你们要表示出诚意。当然,有些时候诚意不够的话,可以适当地配合一些有限度的强制性措施。” 有限度的强制? 好黑啊…… “可以允许让村长每天看到他家的孩子,可以给一些精神损失的补偿。要让村长知道,我们是真心诚意地留他们家孩子在这里吃喝,而且只需三天!过后三天,全须全尾奉还。” 苟顺与蔡老二面面相觑。 这是在为陈开争取三天时间?可是为什么是通过威胁村长的方式? 小六神色不淡定了,但还是强忍着没再开口询问。他略带着期盼的眼神望向甄鑫,希望他能讲明白一些。 可是,甄鑫却没读懂他的焦虑。 “这事先这么定,苟顺你去安排。现在,咱们再来分析下,在没有外援的情况,有没有可能击退威波军?” …… 阳光正暖,微风恰爽。 甄鑫仰着身子瘫在竹椅上,晾着自己的光脚丫。 不过数日时间,脚后跟竟然开始有了些薄茧。 没办法,这里四处都是沙子,鞋根本穿不得。甄鑫只好学着苟家诸人,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光着脚出入。 “哇,轮到我了……” “不行,我还没摸够呢!” “你再不让开,我要揍你了!” 甄鑫掏了掏耳朵,却无法掏出灌入其中的吵闹声。 院子中,一张半人高的桌子上,墨墨张着毛绒绒的肚子,如甄鑫一般仰面而瘫。 四周,密密地围着十几个孩子。 如鹤立鸡群般的阿黎,正努力地维持着秩序。 “苟,苟……老三,别闹!该轮到乌家老二了!” 甄鑫听着,默默地叹了口气。 自己花了无数气力,好不容易给十几个娃起好名字,结果除了老大苟彬与十三妹苟樱,其他的根本没人能记得住。 当然,自己也是…… 简直是浪费感情! “怎么又是他?”有娃不服道,“明明该我了!” 阿黎板着脸说道:“谁不听话,呆会多写十个字!” 反抗声立即消停下去。 “让开让开!”七八岁的乌家老二兴奋地撸起袖子,掏出一条小鱼干,吊在墨墨眼前。 墨墨抽了抽鼻子,懒洋洋地抬起两只前爪,抱住小鱼干,塞进嘴里,咕噜而下。随即又生无可恋般地眯眼望向天空,鼻腔中发出细细的呼噜声。 可怜的工具墨,这两天必须要屈辱地献出自己的肚子,才换得来烤好的小鱼干。 乌老二探出半只手掌,轻轻地撸着墨墨的脖颈与肚子,嘴里发出不住的惊叹:“太,太舒服了……阿黎姐姐,能借我回家玩两天吗?” “不行啊……” “那,一天?要不半天也行!”乌家老二满眼期盼地问道。 “真的不行,墨墨会咬人的。只有我在边上,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 “那,要不阿黎姐姐跟我一起回家好不好?”乌家老二依然不肯死心。 “你找死啊!”有孩子怒道:“不想摸就滚回家!再这样不跟你一起玩了。” “你爷爷来找你了,快回家吧!” “你骗我,我才不信!” “真的,真的!”几个小孩同时喊道。 乌家老二略略回头,随即哧溜地便钻到桌子底下。 “乌伦,给我滚回家去!”满脸寒霜的村长大步而来,再没有之前的淡定与漠然。 他的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个汉子,各提一根长棍。一个脸色肃然,一个却是满不在乎地东张西望。 “跟我爷爷说,我不在……”乌家老二蹲在桌子下,焦急地说道。 “你爹跟你大伯,也来了。” “那,那我就更不在了!” “乌爷爷,乌二哥说,他不在……”十三妹甜甜地对着村长喊道。 村长脸色一滞,不由地缓下了脚步。即使是怀着满腔怒火,他也不忍心对着这么一个甜甜的小姑娘露出凶神恶煞模样。 可是,实在是好气啊! 村长环视一圈,缓步走到翘着腿的甄鑫面前,冷然问道:“姓甄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是村长啊!”甄鑫放下翘到天上的脚,略正了坐姿,说道:“有事你吩咐一声就好了,怎么亲自过来了?今天这么有空吗?” 村长长吸一口气,努力地平复着内心的愤怒,说道:“我,要带我孙子回去。” “没问题啊,你带啊,我说不让带了吗?” 村长身后高汉子提着棍往前踏出一步,吼道:“乌老二,快回家去!咦,人呢……” 刚刚还呼啦啦地围成一圈的孩子们,明显少了几个,桌子底下已是空空荡荡。 “他,刚刚跟在几个娃后头,跑屋里去了……”矮汉子低声说道。 “你……”村长大怒,扬起手便想扇了过去,“那是你儿子!你就不怕被拐跑了?” 矮汉子混在不意地说道:“都一个村的,能拐哪去?我说爹啊,你是不是紧张过头了?老二以前不也总是跟他们玩在一起吗?” “可是……”村长扇不下去,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难道跟自家儿子说,因为自己的缘故,眼前这人以孙子为质,让自己投鼠忌器,再不敢跟威波军的海贼通报消息? 都是一个村的啊…… 村长对着高汉子摆了摆头,说道:“你过去,把你侄儿拎回家。” “哎!”高汉子抓着棍,迈步向大堂行去。 眼角处,突然飘来一根长棍,高汉子下意识挥棍迎击。 “嗵”的闷响,手中棍子一触即飞,只留下空空的手掌,以及既酸且麻的虎口。 高汉子急急后挫,这才看清,眼前是一个清冷的妙龄女子。 这女人,听说很能打,果然厉害啊…… 高汉子又往后退了两步,大吼道:“让开,我要去接我侄儿回家!” 阿黎棍悬半空,淡淡说道:“他们开始上课了,想看可以,不得打扰他们。还有,不得带着棍子,把孩子吓着了。” 我的棍子是吓孩子的?高汉子满脸忧郁。 矮汉子却大喜道:“他们在上课?有先生给他们讲课吗?爹,咱们一起去看看。” 说着,便屏息静气地走向屋门。 村长心里一惊。 在授课?真的? 要知道,别说这个村子,整个宜伦县,根本就请不到一个愿意到村子里给孩子授课的读书人。 以至于自家大孙子,十五岁了还未开蒙,只是勉勉强强地认了几个字。这个小孙子快八岁了,更是一字不识。 村长看了甄鑫一眼。 甄鑫洒脱地挥了挥手,说道:“想看,就去看看吧。只能看啊,别骚扰到孩子们。” 村长犹豫着踱到门口,顺着矮汉子跟前半开的厅门,往里望去。 小六一身儒衫,左手举一书卷,右手负于身后,视线在村长身上转了一圈,便不再理会。 “今天,咱们学习‘天,地,君,亲,师’。” 十几个孩子,分成两排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每人手上拿着一根细竹棍,身前摆着一个木托沙盘。 多么和谐的画面啊…… “天,是至高之神,是人间祸福的主宰……” “地,是我们生存的根本,与天相依相偎而化育万物……” 那一瞬间,村长只觉得有两股老泪正准备汹涌而出。 不对! 这是他们的奸计! 是想用这个卑鄙的手段,绑架自己的孙子。 要不,让自家孙子把这五个字认全了再带他回家? 半晌之后,甄鑫懒洋洋地喊道:“村长大人,过来吧,咱们好好聊聊?不要打扰孩子们了……” 村长犹豫着,终于暗自叹了口气,踱步而来。 高汉子抬脚跟来,看着躺在不远处的棍子,便想去捡起。眼角瞥处,阿黎手中长棍轻轻一跳,他不自禁地顿住了脚步。 “爹……”高汉子刚想开口,却被矮汉子一把拉住。 “你们谈,我兄弟俩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们,也不打扰孩子们了……”矮汉子哈着腰,扯着他大哥而去。 “别,别拉我!”高汉子嘀咕着说道:“我,我也想让乌杰过来上课……” “行行,回头再说……快走……” 甄鑫展颜而笑,拍了拍身侧的一个竹椅,说道:“村长,坐吧,年纪大了,老站着也怪累的。” 村长板着脸坐下,冷然说道:“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有事说事,咱们都是讲道理的良民,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是吧!” 村长盯着这个与自己长孙同龄的少年,不说话。 “何必呢,万一伤到孩子,多不好。孩子是国家,嗯,世界的未来,一个个跟花骨朵一样,那么娇嫩,那么可爱。所以啊,从小就得教好,让他们明白对错,知道做人的道理。这样长大之后,就不会走上歪路。等年纪大了,也不会做些为老不尊,为祸乡邻之事。你觉得,我说的对不?” 村长脸皮一阵阵抽搐。 失算了! 早知道,就不该公然与威波军的细作接头,更不该被这些该死的外地人看到。 司吏要报复苟家,威波军要查找售卖船只的人,让他们直接联系不就可以了,自己干嘛非要淌这个浑水? 其实无论是司吏那还是威波军,都不会给自己确实的好处。无非是看着本来落魄的苟弟,突然变得人模人样的,心里便觉得有些不爽。 其实何必呢,都是一个村的…… 第57章 帮手 “好了,别担心!”甄鑫拍了拍村长的肩膀,说道:“就当我借你家孙子用几天。此事过后,你若还愿意让他跟着我们,我保证还你一个能文能武的孙子!你们家老大的儿子要愿意过来,我也一起教了!” 村长心里大动。 自大元一统南北后,便取消了科举考试,这对于绝大多数的南方学子而言,意味着断绝了仕途的希望。 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娼、九儒、十丐,读书人不仅没有前途而且还被人歧视,只能转行他业。 于是,读书人越来越少,愿意教书能够教书的人也越来越欠缺。识文断字对于普通家庭而言,已经变成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没有文化,想入衙门当个最底层的吏员,都没资格! 若是能文能武,便可以安排进入军伍,说不定还能捞个统帅…… 可是,不行啊! 这些人怎么可能在那些凶神恶煞手中,侥幸逃生? “就你们几个,还想打赢那些海贼?”村长脸上终于恢复了淡然的神色。 甄鑫心里略略一松。 这老贼口气,总算有些松动了。 若他死活不上钩,还真的有些难办。杀他倒是容易,可是解决不了问题啊! “能不能打得赢,那是我们的事。而且我现在可以给你另外一个承诺,无论结局如何,咱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我……” “行,我知道!”甄鑫打断了村长试图的争辩,说道:“我知道,村长您是个明白人,咱也没必要绕圈子。我说过不会追究,就铁定不会让你以及你家人有任何的后患。更何况,以后苟氏全家,还需要仰仗村长庇佑,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你日子若是不好过,苟家日子只会更加艰难。” 村长不自禁地挺了挺胸膛。 是啊,好歹自己还是一村之长! “我可没办法帮你们与海贼为敌!”村长警惕地说道。 开玩笑,这家伙别以为自己是村长,就能拉出一票人马帮他们去厮杀。自己真有这种权力,早把苟氏一家碾成沫沫了。 甄鑫挥了挥手,毫不在意地说道:“不用你上马,也不用你召集人手。对付海贼的事,我们自己来。不过……” 村长眼中现出更加警惕的厉色。 “别紧张,我只是要求你,把海贼过来的时间,拖到五天之后。这对你来说,并不困难。理由吗,你可以说我们去县城了,五天后回来。这样海贼们过来,就可以将我等一网打尽。” 五天?还真不太困难。 村长沉吟道:“他们本来约定的时间就是三天之后,如果……” “如果,我们没跑的话,是吧?”甄鑫哈哈而笑。 甄鑫是真的觉得很开心。 不仅仅是忽悠村长帮自己拖延五天时间,更重要的是,如此便能基本确定海贼来袭的时间。省得天天提心吊胆。 …… 宜伦县正北方向,不到三十里的海上,有一座方圆五六里的小岛。 一到晚上,这座小岛上便有荧火闪烁,如同鬼火,因而被称为“鬼岛”。 岸边渔民,无人敢登临此岛。 却不是因为害怕鬼火,而是因为此岛上盘踞着一伙海贼。一伙自称“威波军”、杀人劫货从未眨眼的海贼。 午后,一只小船摇入鬼岛码头。 颇具规模的码头边上,停着一大一小两艘落帆的海船。 码头边上,杂乱地立着几座平房,房前屋后,几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或在浆洗衣物,或在平整菜地,或在挑水劈柴。 喧嚣热闹的屋内,酒香四溢之中,一群壮汉正吆三喝四的怒饮狂食。 主座上,威波军的三当家毛天丛翘着毛腿,心不在焉地与一根鸡腿较劲。 边上,一个手下正对着他口沫横飞地禀报着。 然而,三当家的心思,早已不在此处。 大当家与二当家,为了一个看似简单的任务,却已半个多月未见音讯。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显然,已经凶多吉少! 威波军首领三去其二,更是失了大半精锐。但是三当家却并不因此而焦虑。 在他看来,那俩虽然能打,可若是没有自己的各种操持与运作,威波军根本不可能在两年之内发展到如今地步。 这天下很乱,只凭着发达的四肢,根本就存活不下去。 没头脑的人,满世界都是,只要有手段,想招多少就有多少,人手短缺根本就不是问题。 现在的威波军,起码不会比两年前更糟! 没了那两个粗货,三当家觉得,自己反而可以放开手脚,开始早已规划好的宏图伟业。 争夺天下,那没必要,起码暂时不要好高骛远。但是截断两广南下的航道,当个逍遥的琼州王,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被卖掉的战船,菜帮的蔡老二,长着不对称眼的苟弟,以及那个姓甄的少年。 这些信息,让三当家有足够的信心,对小岛上发生的事情做出绝对准确的判断。 菜帮与姓苟的反水了,不仅坑了威波军与鲨帮,还把姓甄的傻小子拐出岛。 显然,那个岛上,还存在着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对这些人的报复,是必须的。而且,还有那近在眼前的三千两赏银。 只是让三当家有些不确定的是,这会不会是那座无名小岛上的某些人,抛出的一个诱饵? 若是处置不当,还真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自己一旦出事,那威波军可真就灰飞烟灭了! 陷阱吗? 三当家捏着鸡骨头,轻轻地敲着桌沿。 “你刚说,狮头村的村长建议我们延后几天再行动?” “是,五天。” “他们要去找帮手吗?” “这个,应该不会吧?村长只是说姓甄的这两天不在,但是五天后肯定会回来的。” 三当家沉思片刻后,说道:“既然如此,再给他们几天时间,我倒想看看,他们到底能请来什么帮手!” “咱们的帮手呢?”三当家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如果是五天时间的话,他们一定能到!” 帮手会来吗? 甄鑫并不知道。 可是,无论来或者不来,他都必须做好仅凭自己这些人便能打退来袭海贼的所有准备。 为此,甄鑫绞尽脑汁,将一切可利用的条件都计算到了极致。 没办法,力不如人,只能多费些自己的脑细胞。 从潮汐的时间,最高潮与最低潮位的落差,近岛海水的深度,暗流的分布,以及风向、风速包括天气的预判。每一个环节,甄鑫都尽可能的去了解并掌控。 好在苟顺几个,也算是在海上浸淫多年,他们虽然无法从这些细节之中找寻机会,但是可以提供相当完备的基础资料。 甄鑫所要做的,就是汇总、分析,然后挑选最有利于作战的地形与时间。 把准备的工作做到极致,其他的,只能交给老天爷了。 星光无月。 急风刮着海浪,如卷起轻舞的水袖,或轻或重,拍着脚下如狮子般的巨大礁石上,溅出丝丝的咸腥味。 这块距海岸不到十里的巨礁,并没有苟顺说的那么神奇。 不过,由于清奇的长相,使其无论在最高潮或是最低潮时,都有一大截岩礁露出于海面。这也使得狮子石不仅拥有天然的停靠码头,也成为这处海面最醒目的标志。 告诉往来的船只,这里不仅是伦江的入海口,逆流而上可直通宜伦县城,而且这附近遍布暗礁,稍不注意便可能船毁人亡。 这也使得想进入伦江的船只,大多会选择在此略作停靠歇息。 斜靠在礁石的甄鑫,从身下掐起一根石莼,放入口中轻轻咀嚼,苦涩之味瞬间弥漫整个口腔。 片刻之后,一丝的甘甜如羞涩的小姑娘般开始在舌尖跳跃而出,让舌头忍不住的去继续舔弄。 这玩意能吃,不过得先焯水。 甄鑫吐出嘴里的渣滓,独自挠头。 这一仗,不好打啊! 两天前回来的陈开,虽然顺利地联络到了零丁军的人,但是对方既没有表示协助参战,也没有明确拒绝。显然,是存着观望的心态,希望让自己这一方消耗掉威波军大半实力之后,他们再来捡个现成的便宜。 高估这些文粉了! 一点都不知道念些故国情谊! 如今自己这边,有徐夫人、阿黎、小六、陈开、苟顺与自己,算上苟顺那个大儿子,也不过六个半的战力。 即使是平均以一敌三来算,最多能打得过二十个海贼。 若是来了三十人,可望持平。来了五十人,就得准备跑路了。 当然,打仗是不能只计算人数,还得有其他决定胜负的因素。 天时,地利,人和,能想到的条件已经全部备上了,还有什么是可以利用却被自己忽视的? “有船来了!”半身埋在水里的苟顺突然叫道。 甄鑫腾地站起身,放眼望去,却只有点点星光之下,一片不太平静的海面。 视线所及,不过数十米远,在此距离之内,啥都没有。 “你看见了?”甄鑫疑惑地问道。 “没有啊!” “没有你吼个甚?”甄鑫没好气地骂道。 “我,我摸到了……” 摸到了? 甄鑫想吐个槽,却不知该从何吐起。 见甄鑫不信,苟顺有些急了,“甄,真的,我真的摸到了……这水流已经明显不一样,肯定有大船向这边行来,距离不过一里,真的甄公子……” 边上又响起墨猴吱吱呀呀地急叫声。 “确实有船只过来,墨墨感觉到了。”阿黎轻轻地说道。 来的是威波军,还是零丁军? 甄鑫无法做出判断,沉声令道:“全员戒备!” “你对我,都没对那破猴好……”苟顺幽怨地看着甄鑫。 甄鑫轻轻地打了个哆嗦,横跨一步,拉开与苟顺的距离,喝道:“快点,别啰嗦!” 说着,抓着一个细长竹筒,率先潜入水中。 “扑嗵嗵”的声响之后,其他人或跳入海里,或隐身于礁石之后。 只留墨猴孤独地站在礁石上,束着的两只前爪上,紧紧抓着一只小鱼干,略显张惶地看着消失在眼中的阿黎。 甄鑫一手挂住水下的岩壁,一手扶着竹筒。一边吞吐着竹筒里的空气,一边仰头查看。 然而,什么都看不见。 海水如一片宽广的黑幕盖在头上,完完全全地蒙住了自己的视觉与听觉。 海水一直在流动。 可是甄鑫却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不是因为有船只过来,搅动了礁石周边的海水。或者只是因为,海水自己想动? 海水并不深,水压也并不大,可是甄鑫却觉得自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漩涡之中。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总想把他的身子拉进更深的海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身影轻巧地入水,是最后留守在礁上的陈开。 陈开对着甄鑫打了个手势。 甄鑫晃了晃脑袋,努力地让自己从恍惚之中挣脱出来。 来的,并非是零丁军。 一艘尖底大船缓缓地停在头顶,一根粗大的铁链拴着锚石沉入海底。 一块栈板被勉强地搭在船与岩礁之间,有海贼开始嘻嘻哈哈地从栈板上跳上礁石。 甄鑫将竹筒打横,借着些许的浮力,放平身子,缓缓地飘向水面。 一旁的苟顺嘴上咬着一把柴刀,双手扯住铁链,蹭蹭地往上爬,百忙之中回过头,向甄鑫露出一往无前的笑。 今天的苟顺,一改往日遇事则缩的风格,表现得相当兴奋。 他这是准备顺着铁链率先翻上船去,以抢个首功。哪怕不能杀敌,也可以率先探知船上的敌情。 这些日子,苟顺过得相当煎熬。 以前虽然穷困,或偷或摸,或草根或树皮,每日里都在为生计而奔波,让他连发愁的时间都没有。 自甄公子来后,一大家子的饭食倒是不愁了,可是随之而来的压力,却让他日日夜夜的惶恐不安。 自己,连累到甄公子了! 或者说,自己这一大家子的拖累,让甄公子不得不直接面对来自威波军的巨大威胁。 这场仗,胜率很低! 按照苟顺的脾气,他早就开溜了。哪怕是带着二十多个拖油瓶,去当流民、去当乞丐,也得逃离此地。 但是,这一次,不行了! 不仅不能混水摸鱼,还必须得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如此,才有可能对得起甄公子对自己的信任,才有可能在接下去的日子里,紧紧抱住这根大腿。 而且,还必须让这根大腿感觉到自己的作用,否则迟早得被大腿踹得远远的。 第58章 是父亲不是爹 苟顺强行地让自己兴奋起来。 此时应该没人在船尾,翻上去之后,若有危险,随时可以跳回海中。若没危险,怎么也得抽冷子杀一个人再说。 手中这把柴刀,还没见过血呢…… 倏忽之间,苟顺已经顺着铁链摸到船底。双手抠住船板,心里大喝一声,便向上纵去。 “啊——” 两声惊叫同时传出,透过水面,直刺甄鑫耳膜,让他差点便呛入一口海水。 也惊得一束刚刚飞离船只的黑黄色液体,立时散成了七零八落,卷上了掉落海中的苟顺。 “没有被滴上吧?肯定没有!”被吓坏的苟顺惊疑不定地左右打量。 还好,黑夜之中,应该没人看见……吧! 没事,都是水…… 而船上被掐掉舒爽感的海贼,捂着湿漉漉的下身,一个趔趄,仰面而倒,嘴里依然惊叫着:“鬼……有鬼……有水鬼!” 正准备上岸的海贼愕然回头。 “鬼?哪来的鬼?” “真的有鬼……” “放屁,青天白日……” 嗯,好像还没到白天。 “你看到什么了?”有贼首模样的人过来,踹了一脚倒在船上的海贼,怒喝道。 “鬼……” 又一脚踹去。 “真的……别,别踢了……是,一个黑影,突然从水下漂了起来,把老子吓了……” “吓尿了?” “胡,胡……说,我,没有……” “哈,哈哈……那孙子,竟然,竟然吓尿了……” “闭嘴!”贼首怒吼道:“戒备,全员戒备!有敌袭……” “敌袭?哪来的敌啊?” “是水鬼,海底有水鬼……” “不是鬼的水鬼,是敌人的水鬼!” 船上一片忙乱,有人探头往船下瞧去,有人直接抓起船上的东西,便往水里砸去。 被发现了,偷袭计划失败! 刚从水中冒出头的甄鑫,只好又缩入水里。 计划,果然就是用来打破的。 威波军的实力,不可小觑。正面刚,自己这些人并无太大的优势,有极大的可能会出现战斗性减员。 可若是就此罢手,也是不妥。箭已在弦上,如何能不发! 甄鑫脑袋狂转,衡量着最佳的预备方案。 星光渐淡,隐隐有光亮在天际处挣扎着冲破暗夜的笼罩。 岩礁上,突然又传来一声惊叫:“有,有鬼啊……救,救……” 一团黑影掠过,一个海贼捂着脖子,口中嗬嗬作响,软软地垂倒在地上。 “谁?谁在那里?” “真的有鬼?不可能吧……” “快走啊,堵在这,会摔下去的!” “不行,快退回去,礁上有鬼!” “别乱晃啊,快掉下去了……” 眼见着船上、岩礁上与堵在栈板上的海贼们,开始乱成一团。甄鑫带着些许的犹疑,掏出竹哨,猛力一吹。 趁其乱,要其命。虽然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先干再说! “啾……嘀……”凄厉的哨声在海面上响起。 “咻!”一支冷箭自礁石之后射出,直中栈板上的海贼。 一声惨叫之后,海贼无助地落入海中。 “快跑……敌袭!” 摇摇晃晃的栈板,终于支撑不住相互推搡的海贼,悠悠地呻吟数声之后,翻入海中。 数个海贼便如被下锅的饺子般,张牙挥爪地扑嗵嗵随之而落。 深蓝色的天空中,挂着半轮已经黯淡的月亮,下面是一望无际的碧绿海面。 其间有一个赤着上身的少年,手捏一柄柴刀,甩出一根系着铁爪的长绳,从海面上飞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搭在船舷之上。 少年单手抓着绳索,纵身而起,两脚在船只侧板上一蹬一踩,人便翻上船去。对着迎面而来的一个海贼奋力一劈,那海贼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苟彬。 “是老大!是我家老大!”苟顺突然窜出水面,指着少年哈哈大叫道。 这是嘚瑟的时候吗?甄鑫恨不得过去给他一脚。 苟彬抖落长绳,舞动手中柴刀,守住船上一隅。 这小子,看着瘦瘦弱弱,可比他爹强多了! 甄鑫决定,此战过后,得优先给他配个好兵器。 紧随而上的,是陈开与蔡老二。 “给老子杀了他们!”贼首拔出腰刀大吼道。 呼啦啦的有七八个海贼,或举棍或舞叉围攻而至。 陈开三人立时险象环生,好在背抵船舷,三人之间彼此照应,并未陷入海贼的包围之中。 甄鑫游至船边,拽着垂下的绳索,左脚向船板蹬去,右脚腾空,人便欲上窜。 谁知右脚一重,猝不及防之下,身子扑地被重新扯落水面。 仓惶之中,却见苟顺已经托住了自己的腰身。 “你干什么?放手!”甄鑫大怒道。 苟顺两手一张,吱吱唔唔地说道:“上,上面危险……” “危险?你儿子还在上面,你在这里躲着危险?” “不,不是……”苟顺双手急摇,说道:“是你不要上去。” “你什么意思?让我跟你一起,躲在海里?”甄鑫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扬手就要往苟顺脑门盖去。 “别……咱们留在下面,更有用!” 怂,还需要找这样的借口? 甄鑫斜视苟顺。 苟顺仰头大吼道:“弄一个下来!” 船上的蔡老二从鼻子里喷出一声怒哼,踏前半步,手中砍刀改劈为削,避开迎面而来的铁叉,划开海贼的手臂,飞出数滴血珠。 这海贼惨叫一声,抛下铁叉,连滚带爬地逃开。 蔡老二与陈开相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 他们俩都感觉到了,这批海贼,不太对劲! “不用管我们!”蔡老二朝船外吼了一嗓子,与陈开并肩,两把刀左劈右砍,围着他们的海贼立时乱了脚步。苟彬趁势弯腰横扫,又一海贼扔掉手中短刃,抱着腿惨叫着滚开。 高举柴刀,踩水竖立于水面上的苟顺,有些尴尬地瞄了眼甄鑫,嘴里骂骂咧咧道:“这两个孙子,不识好歹……” 船只另一侧,再次响来扑嗵的落水声。 苟顺大喜道:“那,那边需要我们……” 甄鑫已经懒得理他了,直接绕过船尾,游向岩礁。 这边的战况,可称惨烈。 是海贼很惨烈…… 小六昂然而立于岩礁之上,手中弓弦不停,已经放倒了七八个海贼。 这艘船上,显然没有配备弓箭手,这让小六的箭射得尤其放松。 而登上岩礁的数个海贼,在徐夫人与阿黎两根铁棍合击之后,如一堆血葫芦般正在滚地哀嚎。 有个被挂在岩礁的海贼,四肢乱舞,挣扎着终于落入海中。 还没等他感觉到庆幸,一把冰冷的三棱刺已从他的腰肋处一捅而入。 轻轻一旋,带出一股血水,旋即化入海中消失不见。 临行前,让老丁重新打造的这根三棱刺,在锋利度与柔韧性方面,已更胜从前。 身侧三尺处,一个海贼正趴在海船侧板上,如一只苦苦挣扎的青蛙努力地往上爬着。 甄鑫正准备游过去,给他一刺。 船底浪水轻卷,待甄鑫再抬起头时,那海贼却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串指甲刮过船板的尖刺声。 让人头皮阵阵发麻! 在小六终于射中贼首之后,这场战斗以远超乎众人预料的方式结束了。 小六左手持弓,将颤抖着的右手藏于身后,迎面向着初升的朝霞,临风而立。 如一株静待夸奖的玉树。 可是能夸他的人没空,有空的阿黎脑子里却根本不存在“夸奖”两个字。 “你们,也觉着不对?”甄鑫看着四仰八叉地哀嚎的海贼们,沉声问道。 “这,绝对不是威波军的人!”陈开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么多俘虏,随便抓一个来问问不就行了吗?”徐夫人铁棍指向一个海贼。 那海贼两眼狂翻,四肢抽搐着软软瘫开,就此晕将过去。 “别问了。”蹲在船板上的蔡老二闷闷地说道:“这些,都是鲨帮的人。” 鲨帮的? 难怪啊! 战力如此之差! 全船近三十个海贼,没有配备任何的远程攻击武器。而且除了贼首之外,其他人的所持兵器要么是渔叉要么就是短刃。 这些海贼,真的是很穷啊! 甄鑫莫名地有些同情起他们,海贼当到这个份上,如何能实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刀杀人的爽感? 不过,此仗虽然轻松,最重要的原因却在于苟家老大把握住了最关键的机会而登船成功,有效地牵制了海贼们的注意力。否则即便能胜,自己这些人也难免有伤亡。 这是此仗最大的收获! 甄鑫发现了这个貌似羞涩的少年,竟然有着极为敏锐的战斗嗅觉与本能。 果然,就不是苟顺亲生的…… 看了眼依旧孑然而立的小六,甄鑫默默地夸了一句:小六的表现,也算是可圈可点。 “苟彬啊……”甄鑫拍了拍苟家老大的肩膀,说道:“这次表现得非常不错,你这身功夫,跟谁学的?” “我父亲……” 嗯? 不可能啊!就苟顺那犬父能教得出一只虎子来? “是我父亲,不是我爹……”苟彬及时为甄鑫解惑。 哦,明白了! “我,我爹呢?”羞涩少年四顾茫然。 对啊,在准备庆祝胜利的时刻,怎么可以少了那个试图临阵逃脱的家伙呢? “姓苟的,打完了,快给老子滚出来!”蔡老二对着海面怒吼道。 “我爹,他,他……”苟彬想帮苟顺分辩两句,却吱吱唔唔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会被淹没了吧?”把所有的俘虏捆扎清楚,顺便在船里船外巡视了一番的陈开,有些担心地瞅着海面。 天光已亮,船只周边,碧蓝色的海水上,漂浮着些许的死尸,却不见苟顺的踪影。 看着一脸焦急的苟彬,徐夫人安慰道:“别担心,你爹,一定会没事的!” “不是,我,我是担心他,真的溜了……”苟彬纠结着说道。 知父莫若子啊…… “苟顺上来了!”伫立于岩礁之上的小六,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斜指礁旁的海面,昂然说道。 这厮,怎么成这b样了? 甄鑫嘬着牙花,顺着小六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大团黑影渐渐地浮了上来,果然是苟顺! 苟顺踩出水面,扬着手兴奋地吼道:“你们都好吗?快看,我,我捉到一个活的!” 众人默默地看着他,不说话。 只有苟彬着急着垂下一根绳索,将苟顺吊上船。 双手一提,没拉动。 苟顺抖着绳,催道:“快拉我上去啊!” “我,我拉不动……爹,你,你怎么这么重?” “自己蹬上来,不会吗?”蔡老二没好气地吼道。 “快点拉,我活捉了一个啊!”苟顺一手抓着绳索,一手提着一个如死鱼般的海贼,骄傲地喊道。 眼见着苟彬面红耳赤,脖子渐粗,阿黎走过去,一只手拉住绳索,向上一提,苟顺带着那只俘虏便被提出了水面。 阿黎手腕轻抖,随之挥动,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动作,苟顺两人已经被甩落甲板之上。 苟彬半张着嘴,吃吃地说道:“阿黎姐,你,你……谢谢你了!” 阿黎展颜,给了一个很客气的微笑。 苟顺骨碌爬起,手中依然提着俘虏的一只光脚丫,兴奋地喊道:“看看,看,我捉了一个活的……” 船舷边上,被堆在一起的十多个俘虏,齐齐地用怪异的目光看向苟顺。 苟顺悄摸摸地甩开手中的光脚丫,撸了撸湿漉漉的脑袋,呵呵一笑,说道:“你们都好吗?有没有人受伤?” 这些海贼,果然全是鲨帮的人。 船上什么物资都没有,这是一群相当穷的穷贼! 坏人一般比较怕死。 越穷的坏人越是怕死。 还没开始正式的拷打,这些海贼就开始七嘴八舌地冒泡。 “我不是鲨帮的……我,我只是一个渔夫啊!” “对,我,我也是渔夫,是徐闻的渔夫!” “我也是……” “你不是!你就是鲨帮的海贼!还有你,你……” 一番争论之后,这些俘虏被分成两堆。一堆有四个,是鲨帮的老贼。一堆有十二个,都是被半推半就被入伙的新贼。 相对于原来的菜帮,鲨帮的实力强些,但是强得相当有限。 上次跟随威波军突袭小岛,令其失去了大多数的精锐,以至于此次虽然补充了一些新贼,却依然不堪一击。 名躁于徐闻的鲨帮,经此一战,莫明其妙地就此覆灭了! 第59章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徐闻离这还有些远,对于那边的势力,甄鑫根本不在意。当然,目前也没法在意。 他在意的是,为什么他们费尽心思设网伏击一群老虎,却只是逮到了一窝老鼠? 虽然自身没有什么伤亡,可是那群老虎也一样毫发无损。如今必然躲在某个角落,随时准备给自己致命一击。 这场仗,打到这份上,委实让人觉得很不爽利。 好在愿意不被拷打的俘虏还是比较多的,又一番指认过后,一个年近四十的小头目被揪了出来。 “吊起来,打一顿吧。”甄鑫吩咐道。 这汉子一怔,挣扎着说道:“别打,别打!我,我愿意说……” 甄鑫挥了挥手,说道:“脚底板,拿竹片抽。” 还能这样打人的? 苟顺兴致冲冲地抓住个汉子的腿,腿朝后一扳,啪啪啪地抽了起来。 都没穿鞋,打起脚底板确实方便。 “啊……不要打!救,救命……我,爷你问啊,我什么都愿意说!” 啪,啪! “求求你,别打了!我,我憋不住了……” 小头目努力地夹着双腿,涕泪齐下。 啪,啪! “苟弟,你个狗娘养,快放了我!” 苟顺手一顿,诧异地问道:“你,认得我?” “你两只眼珠长成这样,谁能不认得?” 苟顺胸脯一挺,脸上颇有得色。 没想到,我苟顺如今也算是个名声在外之人啊!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甄鑫问道。 “知道,知道。”小头目忙不迭地说道:“甄,甄公子!” 甄鑫点了点头。看来,这批海盗的目标很明确,不是误入罗网。 “你们跟威波军,原来打算怎么分赃?” “没,没……”见苟顺扬起竹片,小头目急忙改口说道:“除了这艘船归我们之外,甄,甄公子的赏银也归我们,他们只要苟氏一家的婆娘与孩子。” “想屁呢……威波军的人,现在哪里?”苟顺大怒。 “我,我不知道。” 啪!苟顺顺手便往小头目的小腿抽去。 “姓苟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小头目怒吼:“我只是鲨帮的一个小头目,怎么会知道威波军的人在哪里?” “行,那我问你。”甄鑫温和地问道:“你们若是得手,准备怎么联系威波军?” 小头目吱吱唔唔着。 “看来,打的是不够!”苟顺一手抓紧小头目的小腿,一手扬起了竹片作势再打。 “住手!”小头目双腿齐踢,狂吼道:“姓苟的,你住手!” “要我住手可以。”苟顺狰狞地笑出一个反派脸,恶狠狠地说道:“先叫声苟爷!” “我呸!”小头目一口沫沫喷出,愈加愤怒地叫道:“你这狗贼!勾结姓甄的家伙,害我鲨帮诸位兄弟以及帮主,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我恨不得碎了你!” 苟顺一时有些茫然地看着甄鑫,眨动的两只不对称中,满含着无限的委屈。 我没有勾结你啊…… “我,我是被逼的……”苟顺嗫嚅着说道。 “被逼的?”小头目冷笑着说道:“被你妈.逼的?” “啪!”苟顺手中竹片劈头挥下,这次打的却不是脚底板,而是照着他的脸抽。 “老子的妈是你奶奶,你个畜牲!” “啪!” “一天不打,你就皮痒了?” “啪!” “信不信,我活活抽死你!” 瞬息之间,小头目脸上便留下横七竖八的血痕。 看得甄鑫的脸,抽抽地疼。 刚还有些嘴硬的小头目,彻底地软了。 “别打,我,我不敢了……爷,苟爷……求你饶了我……” 苟顺喘着气放下竹片,呸了小头目一脸,说道:“我家公子,本想给你留些脸面,你却不肯要!还蹬鼻子上脸了?” “我……我错了,苟爷!”小头目的脸上,血与泪已经糊成了一片。 “说,威波军的海贼现在到底在哪?” “我不知道啊……别,别打!威波军的三当家毛天丛,前些天派人借给我们粮食与海船,怂恿我们出动全部人马,为可能死去的帮主报仇……甄公子您也知道,我们老大一去不回,我们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连一艘能出海的船都没有!我们其实根本不想过来招惹你的……” 苟顺又扬起竹片。 小头目语速顿急:“威波军的人跟我们约好了,他们凌晨时会先潜至苟家附近,让我们在天明时开始佯攻,吸引你们的注意力,他们再趁势掩杀……” “你说什么?”苟顺既惊且怒:“威波军已经杀过来了?” 小头目哭丧着脸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真的从陆路杀过来。我本来是想着,天明后若是没见到他们,我直接就撤了,还能白得一艘船……” 甄鑫沉吟。 看这厮神色,一番交代虽然未必可以全信,但七八成的真实度应该还是有的。 威波军不可能将行动细节向他全盘托出,鲨帮剩下的这些杂鱼不过是被当枪来使。 那么威波军现在,会在哪呢? 是躲在后方海上,坐等渔翁之利,还是在防备可能出现的其他变故? 会是零丁军吗? 或者,他们真的从陆路直奔狮头村了? “这,这可怎么办?”苟顺一张脸,慌成了麻花。“我,我家里,上有……嗯,下有一堆儿女……” 苟顺把竹片一扔,双掌交叠相搓,双腿一跨,满脸懊恼地唱道:“哎呀呀——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爹,爹……”苟彬及时地拉住苟顺,安慰道:“别担心,咱们现在赶回去,也许来得及!” “对,对!”苟顺收住胳膊腿,扯着甄鑫说道:“甄公子,咱们,咱们赶紧回去吧……” 甄鑫点了点头。 于是起锚,升帆,船只侧着斜风,向岸上的狮头村缓缓驶去。 一股焦虑,轻松地击溃了这场胜利,萦绕在所有人的心上。 这段时间,苟氏一家给众人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家里人虽多却不杂乱,家境虽穷却并不卑贱。上至苟氏的几个婆娘,下至三四岁的娃娃,都在努力地坚守着他们的底线。 虽然能力不足以为善,却尽最大的努力不去作恶。 这种坚守,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已经是太难得了! 谁又能忍心看着这样的一群妇孺,惨遭海贼的凌辱与屠戮? 甄鑫的心里,更是如坠着一把千斤之锁,沉甸甸的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威波军的驻地离此,虽然不过三四十里路,却属临高县境内。数十个贼人,在海上可以往来无忌,在陆上真的就敢如此放肆地穿乡过县? 如果会,他们是否已经在村子里张开渔网等着自己入彀? 或者说,他们此时还在海上,随时准备着从背后给自己致命一击? 没有可以依赖的通讯手段,没有任何的侦察能力,根本无法掌控敌人的行踪。 这仗,又该如何去打? 一个强大的敌人并不可怕,一个强大却还懂得隐藏行迹的敌人,真会让人心生寒意! 还好,整个村子依然安静如初。 苟氏的婆娘与孩子们,清清爽爽地在屋内屋外各自忙活。 院子中,村长端坐一侧,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群被孩儿们欢欣迎回的杀坯。 已将家人全部送走的村长,对于甄鑫等人再无畏惧之心,不卑不亢地拱手说道:“恭喜各位,得胜归来。” 甄鑫呵呵一笑,把十几个俘虏押给村长,说道:“这些都是抓来的海贼,绝非良民,你可以拿去领赏。” 村长眼睛一眯。 琼州周边,海贼肆虐多年,官府根本无力出兵清剿,但是对于海贼的悬赏却从未断过。 可是,这种赏银,是自己敢去领的吗? 随便来个报复,别说自己一家,连整个村都会付之一炬。 “放心,这些并不是威波军的海贼。是徐闻的鲨帮,全在这了。” 为什么会是鲨帮? 被一窝打尽了? 村长觉得自己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有威波军的消息吗?”甄鑫淡然地问道。 村长茫然地摇了摇头。 甄鑫默默地叹了口气。 看来,村长确实是不清楚威波军的行动。否则他不会如此泰然地守在这里,遣尽家人,无非是怕自己依然拿他家娃娃说事。 遣尽家人? 这主意其实可以! 面对威波军,自己这一方最大的掣肘就是苟氏一家,以至于无法进退由己。 若是把这一家子全搬走了,岂不是再不用担心这个软肋? 御敌于外! 既然无法判断威波军的袭击会来自陆上或是海上,更不知道他们的袭击会在什么时候到来。那不如主动出击。 感谢苟家的贫困,让众人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内,就将所有人员与用品全都搬上了船。 同时,以现银尽可能收购了村里所有人家库存的粮食、油脂、干草与陶罐。 扬帆,启航。 目标,临高。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敌人不来打我,我就去寻找敌人!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身后斜阳荡着碧波,掀起层层金黄色的麟光,映在众人脸上,如同刷上一层浓重的愁绪。 身前,是渐渐退去的村庄,以及那几座静静地伫立着,正准备焕出新意的茅草屋。 安静的让人心碎。 衬着茫然而立的村长,尤觉孤寂。 “我的老屋啊……”苟顺扒在船舷上,喃喃地嘀咕着:“真的,就这样,连家都不要了?” “当家的,别太在意了。”苟家大娘子温和地说道:“只要咱们在一起,哪里都会有家的!” 苟顺苦着脸说道:“我本来就没钱,穷鬼一个。现在连房子都没了,你,你们不会不要我了吗?” 苟家大娘轻轻地抱住苟顺的胳膊,柔声说道:“放心吧,这辈子我们都会跟着你的,无论去哪!” “啧啧……”蔡老二呲着牙说道:“别在这穷显摆了!想亲热回屋去!” 苟家大娘面皮微红,立时松开苟顺的胳膊。 苟顺的脸显得更苦了,“我,连房子都没了,哪里还有屋子啊?” “行了,别伤感了。”陈开劝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呸!”苟顺怒道:“我又不是喜新厌旧的渣男!” 对对,你是好人! 你全家都是好人! 蔡老二与陈开同时撇开头,再懒得搭理这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停船,停船!”甄鑫突然大呼道。 “咱们不走了吗?”苟顺大喜道,“太好了,太好聊……” 甄鑫斜了他一眼,说道:“先把船停下再说。” 帆船行起容易,停下却有些困难。 在苟氏大娘的指挥下,几个女人落帆横桨,让船转了半个圈子之后,终于抛锚停住。 苟顺眼巴巴地看着甄鑫。 “都下船,去捡些石头来。不要太大,每个大约五、六斤重,圆形为佳。” “石头?干嘛的?”苟顺问道。 “再弄些木头,结实一点的。”甄鑫继续吩咐道。 “船上备有修船用的木板啊……” “那些,不够。” “你,你不会想把我的房子拆了吧?”苟顺哭丧着脸问道。 “你那破房子,还有拆的价值吗?”甄鑫暴跳。 这厮来到这个世间,从头到尾,每个毛孔,都流露着令人恼火的味道。 甄鑫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面对其他人,无论什么情况自己都能保持心平气和的状态。 只有这个姓苟的不行,总能轻易地让自己心态失衡。 骂了听不懂,打着不害怕,扔水里淹不死,用火烤……他会溜掉的! 苟顺缩着脖子,带着庆幸的语气说道:“还好,还好……”回过头便训起蔡老二:“我说,你还怔着干嘛,等开饭吗?” 蔡老二顺手给了他脖颈上一个掌刀,骂骂咧咧地下船而去。 海边大树俱无,小树倒也不少,砍下来凑合能用。 直到夜幕降临,甄鑫才恋恋不舍地召集四处收集石头、木材的众人,再次扬帆。 但是,此夜只能宿于狮子石上。 转舵、靠岸、收帆、落锚,苟家大娘指挥着一群娘子,行云流水般地将船停好,搭稳栈板。把甄鑫等人送上岩礁后,又开始领着她们淘米做饭。 甄鑫看着这些井然有序的女人,不由地叹道:“你们家女人,可真是能干啊……” 苟顺胸脯一挺,说道:“贫穷人家,没办法,只能把女人当男人用。” “那你家男子呢?”小六顺口问道。 “当牲口用!”苟顺翻了个白眼答道。 第60章 借个腿 月朗星稀。 苟顺的婆娘们终于收拾完毕,安排好轮值的人手后,将一群男娃女娃分别置于船舱两侧,安然入睡。 这是一艘长约五丈宽二丈有余的海货船,甲板之下分隔成六个水密舱,甲板之上,只在船艏位置有个船舱。 唯一的这个船舱,留给了徐夫人与阿黎。 跟在徐夫人身后,正准备进入船舱的阿黎,却被徐夫人一把推了出去。 “你进来干嘛?”徐夫人诧异地问道。 阿黎回以更加诧异的眼神,随即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去跟十三妹她们一起睡。” 徐夫人抚额叹息,手指着岩礁,说道:“你没看见,甄公子在那边等你吗?” 岩礁之上,迎风而立的甄鑫朝着这边挥了挥手。 阿黎奇怪地问道:“他等我干嘛?” 徐夫人看着她,面露诡异的笑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蹩进船舱。 很多年前,自己遵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入丁家。在此之前,却连老丁的面都没见过。就这样地跟着他,流离了半辈子。 阿黎,真的好幸福啊…… 舱外,被徐夫人羡慕的阿黎一阵茫然之后,看向展颜而笑的甄鑫,微蹙眉尖,纵身跳上船沿,稍微借力一蹬,整个人便如一只翩跹的墨猴,越过栈板,滑至甄鑫身边。 呸,才不是墨猴! 应该是如一只翩跹而靓丽的蝶儿…… 甄鑫微闭着眼,怂着鼻子,顺着飘来的香汗味,一直凑到阿黎脸前。 却被一个手指头抵住。 “你怎么了?” 甄鑫无奈地睁开眼,看着疑惑的阿黎,直起身说道:“我想跟你,嗯,说说话……” 自离开小岛,甄鑫便没有了与阿黎独处的机会。 即便是闲暇之时,阿黎更多的心思也是在墨墨,以及围着墨墨转悠的那堆小朋友。 早知如此,当时在第一次逮到墨猴时,就该把它给炖了! 黑暗中的某个角落,抱着一只烤鱼干的墨墨头皮突然一凉。它疑惑地转了转毛绒绒的脑门,将身子贴近鱼干,缩进更加黑暗的角落之中。 “是明天要对付威波军的事吗?”阿黎更加疑惑地问道:“那你该找他们商量啊。” 打仗,阿黎只负责物理输出,从来不管操盘。 拥有海量理论知识的甄鑫,原以为来到这个世上,可以轻松搞定任何一个女孩子。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搞定一个直女? 甄鑫咬着后牙槽,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拍了拍身侧的礁石,柔声说道:“今夜星光不错,过来坐我边上,我给你讲一个星星和月亮的故事。” 阿黎抬头看向天空。 月朗星稀。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明后天就有一场大战,我觉得你还是抓紧时间休息吧。” 我,我想跟你睡觉…… 那一瞬间,甄鑫对于阿q突然生出一股滔滔不绝的景仰之情。 这么尖锐的表白,为啥阿q就能说得圆润自如,自己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真让人不服啊! 看着脸皮忽白忽赤的甄鑫,阿黎问道:“你是不是想借我肩膀用用?” “对,对对!”甄鑫赶紧点头,犹如捣蒜。 “你又想吃我豆腐?”阿黎埋怨道。 “啊?”甄鑫大惊失色,吃吃地问道:“你,你怎么,怎么知道,吃豆腐的?” “徐夫人跟我说的。她说,男人都好色,有时要适当的给些甜头,要不然会跑掉的。” 甄鑫悄悄地磨着后槽牙。 “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甄公子想吃豆腐没关系,其他男人可不行!” “对,对对!” 徐夫人啊……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阿黎束手于身前,挪到甄鑫身边,俏然而立。 如水的月光,勾出胸前柔韧的波涛,如一对含苞待采的嫩笋。 甄鑫探出爪子,抓向……阿黎的手腕。 轻轻摩挲。 “你有心事?”阿黎歪着头问道。 “没,没有!”甄鑫答得有些心虚。 阿黎抿嘴不言。 片刻之后,按捺不住的甄鑫问道:“你怎么看出我有心事的?” “嗯……你说要借我肩膀用,可是现在又不用,却一直拿手蹭我大腿干嘛?” 因为,我馋你的身子啊! “手背有点痒,我就蹭蹭……” “你想借我的腿用吗?”阿黎侧过头,清澈的眼神中满是不解。 “啊?不……嗯,是……” 甄鑫突然觉得有些慌。 阿黎会不会把自己提起来,直接扔海里去? 不,不会的!我家的阿黎把我的性命看得比她还重,怎么可能干出这么惨无人道之事? “你借我的腿,能做什么呢?”阿黎认真地思索着。 “要不……试试?”甄鑫小心翼翼地在生死边缘试探着。 甄鑫松开与阿黎相扣着的爪子,曲着手指,抖抖索索地身绕向她的后腰。 心跳如鼓。 “甄公子——”一声如狼般的吼叫突然响起。 卟!!! 一股老血,自内心深处,直冲脑门,让甄鑫心神几乎被冲击得炸裂崩溃。 “甄公子,你在这啊——我找你半天了!”苟顺笑呵呵地扑将过来。 我真傻,真的! 我单知道这厮有一双奇怪的眼睛,却不知道那眼睛里就不应该有眼珠子! 自见到这姓苟的第一眼起,就不该心怀慈悲,饶他一条苟命。 如果眼光是刀,甄鑫此时已将苟顺一大一小两只眼珠子挖出剁碎了好几遍。 看着甄鑫悲愤欲绝之中带着的懊恼神色,以及他身旁婷婷而立的阿黎,跟在苟顺身后的蔡老二与陈开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甄,甄,甄公子,你怎……怎么了?”一直冲到跟前的苟顺,终于发觉了不对。 “你,可以安静地滚开吗?”甄鑫以强大的毅力,控制着自己的左手牢牢地抓住愤怒的右手,冷冷地说道。 “不……”苟顺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用最快的语气问道:“在我滚开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还有我们必须连夜赶制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甄鑫神情一滞。 这才想起,自己的确是交代过他们仨,今天必须连夜赶工干活。 失策了! 阿黎嫣然一笑,说道:“那我先去睡了,明天,明天再借……” “好,好!”说时迟那时快,甄鑫一口把阿黎的“大腿”封堵了回去。 “阿黎你,你别走!”苟顺哭丧着脸求道:“公子,会杀了我的……” “为什么?” “因为,因为……” “好了!”甄鑫恶狠狠地盯了苟顺一眼,随即转过头对着阿黎温柔地说道:“你先去休息吧。海上风大,晚上注意别着凉了。” “你们,怎么说话都这么奇奇怪怪的?”阿黎摇了摇头,不再去理会这些莫名其妙的男人。纵身跳回船上,在轻轻晃动的甲板上斜行两步,进入船舱。 “公子,我,我错了……我……”苟顺哭丧着脸。 甄鑫挥起手刀,往苟顺脖颈上一斩。 苟顺便做晕倒状。 蔡老二与陈开已经在边上的避风处燃起火把,甄鑫从怀里掏出数张稿纸,递给两人。 上面画的,是一些架子类的东西。每个构件虽然画得有些粗糙,却基本清晰。 只是蔡老二翻来覆去地看着,却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是抛石机?”陈开突然惊叫道:“不,这,这是回回炮!” 甄鑫瞥了他一眼,这厮的见识,真是不一般啊! 自古以来,抛石机便是中国战场上最主要的攻城器具。 回回炮,第一次出现在中原却是在元军攻宋的战场之上。 当年,困守了六七年的襄樊,在元军投入回回炮之后,一战轰破樊城并屠了整座城池。襄阳也随之投降。 自此之后,宋军再也无力阻挡南下的元军,一溃千里,直至国灭。 从某个方面来说,回回炮是改变整个宋元战局的最关键因素之一。 野战之中,宋军无法抵挡元骑,这很正常。可是当他们最为倚重的城墙,也无法抵挡回回炮的轰击之时,其败亡便只剩下时间的问题了。 回回炮是回回人阿老瓦丁与亦思马因自西域传至中原,因此而命名。 传统的抛石机,以人力拉动梢索为主要动力,根据石弹重量的不同,配备不同的人力。最多的七梢炮需要两百多人,才能拉动发射。 但是回回炮不同,它利用的主要动力是配置的重物。不仅可以投射更重的石弹、更容易瞄准目标,最关键的是极为节省人力。 再大的回回炮,也不过三五人便可自如操作。 因此在战场上,只要后勤制造跟得上,便可以无限制地对目标进行最密集的轰炸。 起码在这个时代,全天下还没有哪一座城池,仅凭守势便能经得住这样的打击。 自回回炮出现在宋元战场上,便被列为元军最高级的军事机密,绝不允许对外传播。 因此,对于大多数的宋人来说,只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但是,对于后世之人来说,只要学过初等物理,便能明白,传统的抛石机与回回炮的区别,无非是杠杆用力点的不同而矣。 soso的事! “一个晚上,能做得出来吗?不需要太大的,只要能发射五六斤石弹即可。就是我让你们捡的那些石头。” “难度看着是不大。”陈开沉吟道:“只是,咱们谁会木工?” “你们,不会吗?这个只要会锯木头便行了……” 陈开与蔡老二面面相觑。 “拿锯子锯人,我倒是可以……”蔡老二嘀咕着。 “我,我会啊!”一个昂然的声音突然响起。 甄鑫回过头,又是苟顺! 怎么哪里都有你啊? 虽然看着苟顺的眼神充满着嫌弃,可是甄鑫却不得不在心里感叹着:老天爷创造的每一个人,不管长得再猥琐,也都是有用的。 区别在于你能不能把他放在最适合于他的位置上。 跟苟顺详细解释了各个构件的组成以及安装方法,甄鑫便施施然离去。 专业的事就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虽然姓苟的也谈不上很专业…… 那边的小六也在干着活,不过他似乎比较滋润,苟家的长女正给他打下手。 离开无名小岛时,带了百多支箭羽,此时已经告罄。不得已,只能实行自给自足。 长弓所用的羽箭在现有条件下,没法造得出来。短弩所用的无羽矢,倒是可以用竹箭替代。 虽然射程与准头都差的太多,但应该是基本够用了。 “六哥哥,你好厉害啊,连竹箭都会做!”一个软糯糯的声音在一侧的火光中隐隐响起。 “这个,不算什么!你们要想学,我还可以教你们很多很多的东西!” 甄鑫双脚一顿。 偷听小六跟别人聊天,似乎有些不太妥当。 甄鑫放轻脚步,往前凑了凑。 “真的吗?” 甄鑫眼前,浮现出一张渐渐变得微圆的嫩脸,可是眉目依然有些不太清晰。 大概自己是患了脸盲症了,这么多天了,那一群娃不仅名字始终记不住,每一张脸也依然有些分不清。 只记得苟家这个十三岁的大闺女,是个极为勤快的小姑娘。平日里不仅要帮着母亲们洗衣做饭,还管着除了老大之外的所有弟弟妹妹。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而这个不过比自己小两岁的女孩子,若是在平常人家,此时应该已经嫁了人准备生孩子了…… 好可怕! 这万恶的旧社会!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也只能是教而矣,到底学多少,还要靠你们自己的努力。” “六哥哥放心,哪个家伙不肯好好学的话,我就捧他!” “揍人解决不了问题,强摁牛头不喝水。要让他们明白,不自觉学习,最终吃亏的还是他们自己。” “对,六哥哥说的真对!” 甄鑫眼前浮现出小六矜持的笑容,可恶! “那,六哥哥你们学习的时候,有没有被老师打过?” “嗯,这个嘛……我没被打过,但是甄公子经常被打。” 这破六!竟然敢在背后诽谤老子! 甄鑫心里大骂,又往前挪了半步。 “真的吗?可是,甄公子怎么会挨老师打?是他不肯好好学习吗?” “是啊,他总是不肯听话。” “他身子看着那么瘦弱,是不是因为被打成这样的?” “这个……应该跟他缺乏锻炼有关吧。” “那,那个阿黎姐姐呢,她也是你们老师教的吗?” “呃……咱们专心点,要不然这些活做不完了。” “好的,六哥哥!” 甄鑫挺了挺后背,耐着心继续等下去。 第61章 胸有成竹毛老大 没多久,苟榕又问道:“我听苟顺说,甄公子想让我们继续学唱戏,是你教我们吗?” “唱戏?唱什么戏?”小六声音相当的茫然。 “哦,那没事了……六哥哥,你们接下去会去哪呢?” “接下去啊,我想去游历天下,做一番大事。” “大事?什么样的事才算大事?” “这个你现在不懂,也没必要懂。你们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为将来攒下立身之本。当然,你一个女孩子,在学习方面可以不用花费太多的时间。” “可是,我也想象跟阿黎姐姐那样,有一身武艺,这样就没人敢欺负弟弟妹妹了。” “保护弟弟妹妹有很多办法,不一定非得有一身武艺啊。” “那他们被人欺负了,我该怎么办?” “可以找我帮忙啊!” “六哥哥,太谢谢你了!” “这是应该的,毕竟我好歹也算是你们的半个老师。” “你教我们书上的知识,还教我们箭术,阿黎姐姐教我们武艺,那甄公子会教我们什么呢?” “他啊……不知道啊……” “甄公子会什么呢?” “他,嗯,会胡说八道……” “喀,喀……”苟榕软软地笑着,声如海绵,“六哥哥,你可真会说笑话。” 小六嘀咕了一句,甄鑫却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好恨啊,这家伙如此编排自己! “公子,甄公子……你在哪儿啊?”苟顺狗叫般的声音又突然响起。 甄鑫心里突的一跳,悄悄然退开十数米后,拐个弯往苟顺他们那边快步行去。 一个晚上的奋战,终于安装出一个小型的回回炮。最大射程近百米,可发射五六斤石弹,误差上下前后左右至少五米。 小六那边,拼出两架小弩以及百来支竹箭。射程五十余米,误差还算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另外又削出三十余根竹制短矛。这东西扎中了虽然死不了人,但是让对方丧失战斗力还是可以做的到。 在此又流连了半天,苟顺再次安装出一台回回炮。 可用的材料已无剩余。 又花了半天时间,让所有人都熟悉了回回炮的操作。 同时,甄鑫还统一了所有人的手势语言,让大伙儿在无法出声的情况下,可以进行最基本的战术意图交流。 一整天,甄鑫是真的一刻都没歇过。虽然没怎么动手,但是既动嘴又费脑,这才是最大的消耗。 虽然没再派人回岸上,但还是能感觉得到村子依然一片安静。 于是这个晚上,甄鑫便睡得理所当然地安心。 次日清晨,甄鑫是被船上的朗朗读书声吵醒的。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领读的,是苟家大女苟榕。一众弟弟妹妹,排排坐在她对面,跟着齐声诵读。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多好的画面啊! 甄鑫负手而望。 即便只是为了维持这一点点美好,甄鑫觉得自己也不应该着急着打死那姓苟的。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姐姐,这句话读过了!” “二姐,你又走神了……” 苟榕脸色一红,清咳一声,肃起小圆脸,说道:“谁,谁说我走神了?你们读不熟,让你们多读几遍怎么了?” “再这样,我让你们连续读二十遍!”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弟妹们立即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 只有十三妹数了数手指头,奶声奶气地喊道:“姐姐姐姐,二十遍是几遍?借我几根手指头,我的不够数……” 甄鑫静静地站在那,眼睛看着船上的孩儿们,心思却已经飘到了数年乃至十数年之后。 那时,这些孩子在自己的培养下,会成为一些什么样的人呢? 老师?工人?农民? 还是科学家?宇航员…… 船上的苟榕原本舒缓的声调,莫明地变得有些嗑吧。 “人不知,而不乐,不……” “姐姐,错了!” “刚刚你读的不是这样……” 苟榕脚一顿,恼道:“好了,今天就读到这。歇息一会,开始练功!” 众娃娃呜啦啦地爬起,四处闹腾了一阵,各自归位。有些开始压胯,有些做着劈叉,有些原地翻起跟斗。 有些舞起刀枪,有些则赤手对练。 甄鑫眼前,不由地浮现出那些年自己没日没夜练功时的惨痛经历。 突然觉得,好怀念啊…… …… 从威波军的老巢鬼岛至宜伦县,走陆路不过三四十里。若走海路,弯弯曲曲的绕行琼州西北海岸,却有百余里之远。 顺着海岸线,缓行南下的威波军战船,在夜色降临的时候再次停靠在一个小岛礁边上。 这里,距伦江出海口不过十里,任何进出伦江的船只,都会路过此处。 岛礁很小,只要有人站在上面,就没了鸟歇息的地方。 船还没停稳,岛礁上便跳下一人,扑腾腾地游到船边,顺着垂下的绳子翻上船去。 甲板上,威波军三当家毛天丛斜坐在太师椅上,一个衣裳破乱的女子,正跪在地上,给他捏着小腿。 上了船的男子手掌在脸上一抹,甩掉水滴,对着三当家抱拳而礼。 三当家随意地挥了挥手,问道:“什么情况?” “两天前,鲨帮的人驾驶咱们的船进入伦江,至今未回。” 至今未回啊…… 三当家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轻敲椅子扶手。 鲨帮的人没有回来,无非是两种情况。 一是鲨帮的贼众大获全胜,活捉了甄公子后弃船从陆上悄然逃走,想独吞这笔赏银。 三当家摇了摇头,鲨帮首领一去,如今只是一盘散沙。 能把自己抛出去的诱饵吞下去,已经是他们最大的能耐,再想独吞赏银,只能会把这些人撑爆。 剩下的那些人,哪来的胆量? 那么,就会是另一种可能。 他们果然在狮头村遭遇伏击,被灭了? 看来,自己诱使鲨帮打头阵的操作,还是有效果的。 鹬蚌相争之后,该是自己这个渔翁去收取利益的时候。 只是不知道,甄公子找的这些帮手到底是谁?实力如今还剩多少? 这片海域,还敢跟自己作对的,也只有零丁军了。 只是零丁军助战,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也看中了那笔赏银? 那些自命清高之徒,杀人劫货不敢明着干,但是抓人领赏这种事做起来绝不会含糊。 如果连这种事都不做,这些穷鬼这些年早已饿死在海上了! 以威波军现存的实力,如果与零丁军遭遇,自然不惧。可是跟这些穷鬼打仗,是件极不合算的事。 败了势必元气大伤,胜也是难免有所损耗。关键是从零丁军身上捞不着任何好处,这些人既没钱又没地盘。 争个屁! 这也是平日里与零丁军遭遇,威波军总是退避三舍的主要原因。 但这次若真的是零丁军助拳,三当家可不会再留手。 三当家自然不会把击败零丁军的希望放在鲨帮身上,不过这些人打不过零丁军,咬上几口的能力还是没问题的。 如此,自己便可痛打落水狗,趁其虚弱之时,拍死这些讨厌的苍蝇,以后这片海域就会彻底干净了! 捉到甄公子领取赏银、吞并鲨帮残部、一举击垮零丁军以统领琼州西北部海域,这才是自己一箭三雕的谋划。 至于为大当家与一众兄弟报仇,不过是添头而矣。 “有看到其他船只出现吗?”三当家淡然问道。 上船的男子躬身答道:“属下在此守了两天一夜,除咱们给鲨帮的那艘船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人任何船只。” 三当家点了点头。 看来零丁军那些人,早在鲨帮之前,便已先行潜至狮头村设伏。 速度倒是不慢,不过自己多给了他们两天时间,有这速度也算是正常的。 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此战,必胜! 三当家握紧拳头,轻捶扶手,努力地掩饰着内心的激奋。 “三当家——”有海贼突然喊道。 三当家目光如刀,冷冷地剜过。 “嗯……老大……” “怎么了?”毛老大语气明显舒缓了许多。 “海上飘来一具死尸。” “死尸?”毛老大猛地站起来,脚刚抬起却又顿住。 “捞上来!先确认下,是活的还是死的。” 卟嗵嗵的一阵忙乱之后,死尸被放倒在甲板之上。 “死的,老大,死透了……” “啪!”毛老大一巴掌盖了过去,几乎将这个海贼扇出船外。 “看下怎么死的?”毛老大活动着有些发麻的手掌吩咐道。 “好像……好像是箭伤……嗯,也有刀伤,还有被咬伤的……” 被咬的? 毛老大凑过去一看,又是一巴掌甩了过去。 “这是鱼咬的!” “哦,老大你真厉害!”这海贼捂着脸,咬着牙夸道。 毛老大认真地翻看着死尸上的箭伤。 虽然伤口被水泡得有些糊烂,但似乎就是箭伤。 敌人,有弓箭手啊! 看来,得小心一些。 天光还未开亮,歇了半个晚上的威波军战船,缓缓地离开这座岛礁,驶入伦江。 夜晚行船,对于长年混迹于海上的威波军来说,不是问题。只要能看得到海岸线,见得到一个个岛礁,便不会迷失方向。 不过,为了防止因为视线不好而陷入敌方埋伏,毛老大还是选择在这个时候启行。 这样等到天色大亮时,刚好可到目的地,便能立时发动进攻。 在最黑暗的时候,去迎接黎明的到来。 毛老大突然间觉得,这句话很不错。得将其记下来,作为有朝一日,自己称霸琼州海域,统领整个南海的座右之铭! 如此,才不辜负自己十年寒窗的苦读,弃笔从戎的决绝! “全员戒备!”毛老大一声大吼。 “喏!”船艏有声音应道。 “喏!”船艉有声音跟着呼应。 “喏——”还有一个声音,从高悬上的桅杆飘了下来。 风劲过足。 毛老大不得不下令把船上三帆落下了两帆,并将剩余一帆打横,以降低船速。 不过小半个时辰,桅杆上突然传下一惊吼:“有船——” “敌袭——戒备!敌袭——” 船下立时显得有些慌乱。 近三十个海贼拿枪的拿枪,寻刀的寻刀。有些扑到船沿努力地望向飘着薄雾的海面,有些则跑到帆座下,开始准备升起船帆。 海面上,隐隐一艘双桅帆船,正迎面而来。 这绝对不是自家借给鲨帮的那艘船,果然是敌袭! “全员戒备!满帆!迎上!准备接敌——”登上船艏的毛老大,拔出长刀横在身前,大吼道。 船上这些人,毕竟是威波军中最为精锐的贼众。虽然一时有些慌,却并不太乱。 听着毛老大的吼叫,各人很快分散开守住自己的岗位,准备迎敌。 来船虽然处于逆风位置,却忽左忽右,犹如闲庭信步,速度越来越快。 这操舟技术让毛老大看得暗暗心惊。 一个满脸横肉、长裤短褂的粗壮家伙,出现在对方船艏位置。 在他的身边,是两把寒光直闪的长弓。 “熊将军……” 果然,是零丁军! 毛老大既惊且怒,却又了然于胸。 看来,那姓甄的确确实实勾结零丁军,已经灭了鲨帮,又想继续设伏对付自己。 可是为什么只有零丁军的船过来? 姓甄的呢? 是没来得及赶上吗? 也好,先灭了零丁军再说。 然后再对付那群杂鱼,便易如反掌了。 “全速,撞过去!”毛老大怒吼道。 “撞过去?”有贼疑惑地问着,迎来毛老大冷冷的目光,忙不迭地点着头,跟着吼道:“撞过去!” 两军相争,勇者胜! 以零丁军的操舟水平,如果与其周旋,未必能始终抢得上风位置。 况且,对方有弓箭手在,自己却已没了远程的攻击能力。 此时唯一的致胜之机,就在于用最快的速度,接舷而战。 零丁军本就没多少人,与鲨帮之战后,必然有不少损失。只要跳帮成攻,此仗便已胜了一大半! 一百尺、五十尺、二十尺…… 两艘船上的贼众,眼中同时出现惊惧之色。 谁都没料到,对方竟然与自己一样,采取了撞击的战术。 此时再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咣——”一声巨响。 威波军战船的船艏直接撞入零丁军战船的侧舷之上。 船板哗啦啦的碎了一大片。 惊叫声中,两船上滚落一串串的闷头葫芦。 毛老大一咕噜爬起,见状大喜。 自己船头撞的对方船侧,让对方废了半条船只。这头筹,算是被自己拔走了! 第62章 鹬蚌相争 “上!攻上去——”毛老大怒吼道。 必须在对方弓箭手反应过来之前,与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进行肉搏之战! 两艘船上,同时飘起一条条钩索。 卟卟的密集声响过后,钩索各自钩在对方的船上。两船之间,被搭起一座交错的索桥。 船只被这些索桥拉得咿咿唔唔地呻吟着,不少已经撞裂的船板挣扎着被撕开,挤挤挨挨地落入海中。 “杀啊——” 怒喊声中,两边同时飞起一堆的海贼,向对方船上扑去。 有人安然落在甲板上,有人扒住船沿努力地向上翻着,有人则闪避不及直接在半空中相撞,双双落入海里。 毛老大放眼一扫,后脊背上突然冒出阵阵凉意。 零丁军的贼众,不仅没有减少,还个个生龙活虎,根本不见有人受过伤的模样。 上当了! 为什么? 是哪里出了差错?让自己的谋划出现如此严重的失误? 大意了…… 毛老大已经来不及去认真的分析与思考。 大敌当前,进则生退必死。 “杀过去!给老子宰了他们!”毛老大狂啸着扑向来敌。 平日里几乎从不动刀枪的毛老大都发飚了,其他贼众士气为之一振,嗷嗷地叫着各自杀向敌贼。 零丁军的弓箭手,成为最先被攻击的目标。 双方人数相当,战力基本持平。两艘船转眼便化为两个战场,两批海贼捉对厮杀。 看着一瞬之间,便被威波军海贼缠住的手下,熊将军脑中同样的闪过一阵悔意。 他没想到,自己原本只是计划在威波军与甄鑫双方冲突之后,捡个现成便宜,却竟然与威波军撞了个正着。 他更没想到,一向见到自己便退避三舍的威波军,这一次却如同吃了错药一般的发起疯来。面对自己战船的冲击,不仅不闪不避迎头相撞,更是直接跳帮与自己短兵相搏。 以至于零丁军最大的弓箭优势,荡然无存。 这还是那支印象中的威波军吗? 出什么事了? 难道说,这是姓甄的那一伙人联合威波军给自己下的套子? 大意了…… 熊将军长吸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心底平静下来。 料敌有误,船只受损,先不说这昂贵的维修成本。就论当前的短兵相接,就让熊将军生出一丝的退意。 不是他怕死,而是零丁军,再也死不起了。 十余年来,数百个老兄弟,如今十不存一。 死一个,就永远地没掉一个…… 而对面的这些海贼,只要他们愿意,损失一个,可以立即补上三五个。 与这些人兑子,太不值得! …… “你之前,跟那个熊大认识吗?”仰卧在船头,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看着已是灰白色的夜空,甄鑫随口问道。 “嗯,以前见过……”陈开回答得有些犹豫。 甄鑫似乎没听出他语气中的纠结,眯上眼睛,喃喃地说道:“你说,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陈开沉默片刻,说道:“崖山战败后,熊将军聚集了一些不肯降元又无处可去的故宋将士,凭着一艘幸存的战船,落岛为寇,在南海海域四处飘零。因此,自称零丁军……” 甄鑫点了点头,说道:“也算是忠良之辈,为什么我看他们混得好像很不咋样?” 见甄鑫没再追问自己为什么会与熊将军认识,陈开暗暗地松了口气,说道:“公子,现在已经是大元国的天下了。” “是啊,大元国的天下啊……可是我就不信没有心怀故国之人,与他们一起反抗蒙古军队?” “早些年,还是有的……”陈开缓缓说道:“可是,海贼的身份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召来的人大多良莠不齐,甚至有些人因为熊将军不让抢劫百姓而对其不满,乃至向官府告发。” 告发? 甄鑫叹了口气,哪个年代都有五十万啊! “那些年,零丁军发展过快,但也因内部混乱而遭到重创,一蹶不振。自此之后,熊将军便不再随便招人入伙,甚至连曾经的宋国将士也被他一样的拒之门外。” 这是有些矫枉过正了,看来这位熊大脑子不会很好用。 纯武夫一个! “话说这片海域直通南洋,贸易量巨大,随便拦个大船,就够发财了。为什么你们这些海贼,会活得这么难看?” “要有抢劫大海商的实力,谁还愿意去做海贼?” “此话怎讲?” “至元二十二年,元廷开始在广州正式设立市舶司以管理海外贸易。但是,当政的中书右丞卢世荣推行官本官船贸易。就是官府出钱造船,提供贸易本金,选派商贾出海贸易。” 甄鑫一怔,元朝这么先进吗?这时候就有国营控股公司了? “所有海外贸易商品,必须由官府收买。除此之外,贸易所得,官府得占七成,商贾只余三成。” 这是在贸易吗? 是在抢钱啊! 甄鑫啧啧而叹。 “如此,使得有资格出海贸易的人,只能是那些背靠权贵的海商。普通商人,连出海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南下贸易了。” 这样啊…… 海盗们打得过的海商,不能出海了。剩下的都有官方背景,普通海盗根本对付不了。 “那,威波军我看就活得不错啊。” “他们,我估计应该是背后势力在支持。” 官匪一体? “这片海域,自从有了海商,海贼便随之出现。海上行船碰到海贼,无非是花点钱消灾,一般的海商也都能接受。可是威波军做事,毫无底线。对于偷偷出海的小海商,不仅要钱要货,还要人要命。” “而且,这些人是真正的强盗,时常出没于沿海一带,奸淫掳掠,无所不为!” 陈开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样的无恶不作的盗匪,你们几个还跟着他们混在一起?”甄鑫睥睨道。 “我,不是……没有……”陈开嘀咕着,还是放弃了辩解。 自己随着菜帮,与威波军的海贼一同出现在甄公子居住的那座小岛上,这到哪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不说威波军了,对他们实在没啥兴趣。还是继续说那个熊大……” 陈开刚松了口气,紧接着却是一阵的烦恼涌现。 在这个不过十五岁的少年面前,为什么自己总会莫名的气短与心虚? 似乎总有一丝不挂地被看个透彻的羞耻。 “熊将军在你们业内,风评如何?” 业内?风评? 陈开沉思,字斟句酌地说道:“此人出身军伍,久经战阵,尤其是对于海战,更是熟悉。” “真的?”甄鑫眼睛一亮。 “只是……” 甄鑫翻了个白眼。 “可能身边缺少一个辅佐之人,不善经营,如今是一年比一年穷困。” 甄鑫心中一喜,他不擅长经营,我擅长啊! “而且……” 甄鑫恼道:“你个大喘气的,能不能一口气地把话说完?” “哦……而且……”陈开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熊将军勇则勇矣,只是行事过于谨慎,而且很难相信别人。” 一个因为缺少谋主,对世界充满警惕,而小心翼翼的武夫? 甄鑫总觉得这个画面有些不太和谐。 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海风轻拂,送来一团团渐散的晨雾,以及一阵隐隐约约的喊杀声。 甄鑫与陈开同时立起身,向远处望去。 微薄的晨曦还未能完全驱散飘浮在海面上的雾气,视线之内,远处依然一片模糊。 “有船!两艘!”苟顺眨巴着两只不对称眼,观望一阵后,铁定的说道。 “真的假的?”甄鑫不确定地问道。 “当然了!”苟顺把胸脯拍得膨膨作响,“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这对眼睛?” “可能有海贼,正在海上争斗。”陈开静听片刻后说道。 海贼争斗? 会是谁? “其中有一家,一定是威波军!” “其中有一家,一定是零丁军!” 苟顺与陈开同时说道。 威波军和零丁军,他们怎么会打起来? 甄鑫挠了挠头。 “赶紧杀过去……”陈开说道。 “停船,再等一会过去……”苟顺同时喊道。 然后两人怒目相视,随即都带着期盼的眼神看向甄鑫。 甄鑫头疼。 刚还在评判零丁军缺少谋主,自己这边倒是不缺提建议的人。只是这两人,似乎与谋主的差距,有些大啊。 陈开想马上过去,显然是为了试图与零丁军联合,一举灭了威波军。毕竟零丁军是他所联系的帮手。 只是零丁军似乎自始至终,也没答应过要联合对付威波军。这时候过去,算不算热脸贴上冷屁股? 而苟顺则存着观望的心思,希望那两家先打出狗血来,再去捡个现成便宜。 “放慢速度,缓缓靠近。”甄鑫吩咐道:“通知所有人,准备战斗!” “降帆——” “戒备——” 苟顺与陈开同时跑开,一边低声喊叫。 船上现出些许的忙乱之后,片刻之间便恢复了安静。 小娃娃们都被赶入船舱,其他人分成两批。一小批随着苟顺、蔡老二掌舵扯帆,一大批跟着陈开、小六有条不紊地准备各种器械。 天光终于挣脱了黎明前的黑暗,吐出的一丝明亮,让四处飘散的晨雾,如遭重击,纷纷坠于海面,消失不见。 看着缓缓出现的又一艘船只,零丁军与威波军的海贼,同时愕然地停下了厮杀。 “是鲨帮的船!太好了,帮手来了……”威波军的海贼率先欣喜地吼叫着。 可是毛老大心里却是一凉。 糟了! 这虽然是自己借给鲨帮的船,但船上的人绝非是鲨帮的贼众。 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落入敌方的陷阱! 赶紧得撤,要不然双方夹击之下,自己绝对无可幸免。 可是,各自手下已经完全胶着在一起,怎么撤? 毛老大眼睛瞟向对面船艏上的熊将军,却见他脸上并无任何的欣喜之色,反而隐隐流露出一些狐疑的惊慌。 随后,一声尖锐的哨音响起,还在己方船上的几个零丁军海贼齐齐退后一步,彼此打个手势,就纷纷往船沿上跳去。 他们要撤? 毛老大一哆嗦,立时吼道:“撤!撤回来——” 可是,已经有些迟了。 这边的人放弃了拦截的行动,那边的人却一时撤不回来。 零丁军海贼已然跃起,脚踩着船沿纵身而跃,如数只低飞的大枭,掠向自己的战船。 人未落地,刀已划出,钩在两船之间的绳索瞬间崩断。 同时,零丁军战船船帆满起,开始慢慢地挣脱与威波军船只之间的纠缠。 船上滞留的威波军海贼大急,这一去,自己这些人便是砧板上的鱼儿,只能由人宰割了。 好在他们经验也算丰富,根本没有半丝犹豫,扑嗵嗵的便全部跳入海里。 零丁军的弓箭手,终于腾出空来,朝着水里弯弓而射。 “哧哧”两声,水里冒出两圈血色。 此战来得突然,去得突兀。若非这两箭,几乎算是白打一场了。 熊将军焦虑的眼色,略有缓和。眼睛盯向甄鑫的船只,让战船加速离去。 甄鑫等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全速退离战场的零丁军战船。 “这,就走了?”陈开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我就说,我就说让他们两家先打一阵子再说!”苟顺急道:“公子,现在怎么办?还往前进吗?” 往前进,就意味着要独自与威波军的海贼干上一架。 怕他个鸟! 此时可不是犹豫的时候,这船上众人加上老弱病残,全是乌合之众。一旦气泄,被威波军的海贼抢得先手,后果将不堪设想。 甄鑫咬牙切齿地吼道:“全员,攻击,准备!” 卟! 咣! 咻咻—— 半空中,突然铺满了各种奇怪的东西。 有竹箭,有陶罐,有石子,还有一些软布包…… 气势很足,可是这些东西全都扑嗵嗵地落入水中。 只有一块石头,蹭到威波军船沿,发出一声闷响。 “太远了……”陈开着急着喊道。 “双方距离近两百步,还需往前,至少再行百步!”小六努力地保持着沉稳的姿势,只是倚在船沿的下半身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别,别过去了吧……危,危险啊……”苟顺哆嗦着说道。 “前进!”甄鑫咬着牙说道:“往前,冲过去!” 第63章 话不投机 好不容易才把落入海中的贼众搜罗上船,转过头却看到甄鑫的船只直冲而来。毛老大心里,不由燃起熊熊怒火。 我惹不过零丁军,还杀不了你们这些土鸡瓦狗? 离开零丁军,你们连屁都不是啊! 威波军的船只,开始慢慢打横。 “不好!”苟顺大叫道:“他们要抢风头!” “冲过去!”甄鑫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吩咐道:“苟顺,再冲百步,而后与敌船并行。无法并行的话,不能让他过于靠近咱们船只!” 拉近距离,却必须保持距离。否则让这些海贼跳帮上船,别的不说,船舱里的那些娃娃们必将不保。 更别说苟顺的老婆们。 可是,那是苟顺的老婆啊,凭什么我得去保护她们? “小六,注意了,让她们别胡乱发射。按既定的计划来!”甄鑫迅速地抛开莫名其妙地钻入脑子中的杂念,继续下着命令。 “是!注意,听我号令——”小六努力地保持着沉着的语气。 两船都鼓足风帆,距离迅速地拉近。 远处,零丁军却已停下了遁速,驻船观望。 “一号机,石弹发射!”小六吼道:“二号机,油、火准备——” “膨!”一颗如海碗般大的石头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砸中威波军船舷。 船只似乎微微一晃。 这边响起一阵欢呼声。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们第一次击中目标。 那边的毛老大嘴角一撇,就这? “冲过去!” “二号机,发射!”小六继续吼道,声音听着沉稳了许多。 “一号机,油、火准备——” “膨!” 两船之间,撕出一条带着星星火光的弧线,挣扎着穿过海风,撞在威波军船帆之上。被帆一挡,一颗石头滑落甲板,打了数个滚,已不见任何的火星。 毛老大刚准备松口气,却有海贼指着船帆,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只见那船帆,慢慢地出现一个畸形的小洞,看不到火苗却有烟开始冒起。 一阵海风呼过,帆上轻烟随之不见,只留下一个丑陋的小破坑,如一只邪门的眼睛盯着船上诸贼。 糟糕,这些狗娘养的,竟然知道用火攻? 还好,威力似乎也不大。 可是,还没等毛老大琢磨出应对方法,又一颗燃着火星的石弹扑向船帆。 “着了,着了!”贼众惊叫道。 “扯,扯呼……快扯下帆,灭火!”毛老大终于不淡定了。 此时,双方相距,只有五十余步。威波军的船却已无法直行,而在原地打着转。 “侧帆!”苟顺大吼道:“打横——保持距离——” “来个帮忙的……”蔡老二哭叫着。 “压低机位——”小六跟着吼道。 “弩箭准备,火——”陈开同时吼道。 “你说什么?”苟家大娘已经听不清了。 “是弩,还是箭?” “火把呢,快点上……” 船上一片嘈杂。 徐夫人与阿黎各提一根铁棍,看着一群忙乱的女人,想帮忙,却又不知该如何下手。 还好,苟顺人虽不怎么着调,但是对于船帆的操控确实不赖。 在父子俩的紧密配合下,船只不即不离地绕着威波军的战船转圈,始终保持在五十步左右的距离。 “咻,咻——” 这次,射过去的,是带火的竹箭,站在船沿的海贼下意识地低头躲避。 可是,竹箭的目标不是他们,依然是那几面船帆。 船帆,保不住了…… 有海贼怒吼道:“没胆的卵蛋!过来跟爷爷过两招,光用火算什么好汉?” “砰!” 一个陶罐砸中他的脑袋,碎裂的陶片之中,又迸出许多油腻腻的小石子,四处飞射。 紧跟着,又有陶罐砸来。 “啊……”海贼们纷纷发出惨叫。 一支燃火的竹箭,似乎于不经意之间,落在碎片之中。 呼的便引出一串火蛇,蜿蜒地缠住一个海贼。 “救……救我!”海贼滚落甲板,可是身上的火不仅没能扑灭,反而引起更多的火势。 “啊——”惨叫声中,身上火越滚越多的海贼,突然起身,翻过船沿,扑嗵的便跳入海中。 甲板之上,四处火苗闪烁。 随之,又一个身上着火的海贼也跟着跳入海中。 “灭火——不要跑,跳海必死!”毛老大怒吼道。 可是船上根本就没有准备沙土,此时能拿什么来灭火? “扑嗵嗵……” 又有几个海贼跳入海中。 毛老大又惊又怒。 此时船上火势并不大,虽然火中沾油不太好扑灭,但也远远未到危急关头。 可是,人一旦跑光,那可真会让自己陷入绝境! “卟!” 刀光一闪,毛老大劈向一个正准备跳船的海贼。 海贼一声惨呼,身子落在海船外侧,半只脚掌留在了船沿上,痛苦哀嚎声在船间回荡。 毛老大没理睬这海贼,眼露凶光,恶狠狠吼道:“再有逃跑的,我他娘的直接剁了你们!” 剩下不到二十个海贼,个个脸色颤颤,眼光却四处乱闪。 “把衣服脱了扑火!”毛老大吐出半口浊气。 海贼们脱衣的脱衣、摘褂的摘褂。有几个光着膀子的,咬着牙把自己裤子脱了下来,扑向四处漫延的火苗。 场面,令人不忍目睹。 “再靠近些!”甄鑫令道。 “啊?”苟顺难以置信地看着甄鑫,问道:“公子,你,你是认真的吗?会辣眼睛的……” 徐夫人呸了一口,吩咐阿黎把几个小姑娘拖离船沿。 苟氏几个女人倒是脸无异色,依然努力地配合着陈开与小六的指令。 “啰嗦个屁!”甄鑫怒道:“快点,保持住三十余步距离,别撞上了!” 一步大约折0.75米,三十余步有二十多米,这距离对于那些赶工出来的竹制弩箭来说,已在有效射程之内了。 苟顺还在纠结,苟彬已经扯着帆绳在桅杆边上奔忙。船帆忽降忽升,忽横忽竖。 船只荡在威波军战船一侧,如同挑衅般地打着转。 带火或不带火的弩箭,射得更加从容。 如此近的距离,随便找个海贼射击,对于刚刚摸熟竹弩的苟家娘子们来说,也不算很难的一件事。 惨叫声不断传来。 竹箭杀伤力不大,可是身上若中个好几箭,也让那些海贼难以承受。 船上火势再起,三面船帆已经烧去了两面半。 落下的帆布,裹住一个海贼,让他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之后,跌跌撞撞地爬起,翻船而出。 “卟嗵嗵——” 又有海贼趁着毛老大不备,奋力跳入海里。 大局,算是基本定了…… 甄鑫总算舒出胸口被堵着的一口闷气。 毛老大死死地盯着甄鑫,恶狠狠地说道:“姓甄的,你我往日无仇,近日无恨,为何对我等突下杀手?” “没啥?”甄鑫一手扶紧船沿,一手潇洒地挥着五指,说道:“爷,高兴!” “你——”毛老大眼色愈见阴冷,虚指向后,说道:“你就不怕再斗下去,那边的零丁军过来捡个现成便宜吗?” “捡就捡呗,反正不是我的东西。” “不如,你我各让一步,就此罢手。一起去宰了零丁军,所有收获全都归你,如何?” “你去杀了他们,收获归我们!”苟顺大叫道。 “闭嘴!”甄鑫怒道,“我让你们停下射击了吗?” “啊,没有……” “是,好的……” 刚刚歇息下来的苟氏娘子们,重新归位,端弩的端弩,抛石的抛石。 数根竹制标枪,突然被齐齐抛射而出,其中两根狠狠地扎入两个海贼脑门。 甄鑫对着徐夫人与阿黎竖了个大拇指。 “我,我杀了你……”一大颗石子砸在毛老大边上,淹没了他的怒吼。 “老大,小心……”有海贼想把毛老大拉开。 “滚开,跳过去,宰了他们!”毛老大歇斯底里地吼道。 “啊?噢,是!” 几个海贼爬上船舷,望空一跃,卟嗵嗵的如饺子般,全部下进了海里。 贼船之上,只剩下了一个暴跳如雷的毛老大,与三四个还在甲板上打着滚的海贼。 苟家娘子们,依然不紧不慢地往船上射着火箭。 “停,停,别射了”甄鑫急急叫道。 “为什么呀?” “再射……船就没了……”甄鑫压低着声音骂道:“她们不懂,小六你就不明白吗?” “对啊,小六你为什么不知道制止我们呢?”苟氏的娘子们,个个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 小六懵然。 我又做错了什么?我该明白什么? “甄公子,跑了……”苟顺大叫道:“跑了,公子……” 甄鑫头疼。 我到底,带着一群什么鬼在打仗啊? 跳入海里的海贼,有些还挂在船底,有些向依然停驻观望的零丁军游去,有些则游向还有一段距离的岸边。 甄鑫看着零丁军那艘已经惨破,却依然稳稳立在海中的战船,摇了摇头,说道:“先别管他们。” 随之,抬手指向毛老大,朗声说道:“你们,谁捆了三当家,我许他不死!” “谁敢……” 毛老大话还未说完,几个还在打滚的海贼,突然窜起,同时扑了过去。在毛老大的怒吼声中,将其捆了个结结实实。 蔡老二与陈开先上,接收战俘。苟家大娘带着其他娘子们,各提一个沙袋,开始灭火。 船帆全都烧毁,甲板乌黑黑一大片,有些已经烧透。好在主龙骨未损,船舷也算基本完好,修修补补完全能用。 只是,这艘船的船舱之内,一样的空空荡荡。不仅没有食物储备,也没有刀枪器具,更别说金银财宝了…… 这场战斗,费了众人无数心力,耗去石弹、竹箭、陶罐无数。尤其是那些燃火所用的油,可都是金贵的食用油啊! 然后换了一条破船? 亏了…… 甄鑫的心头,不由地掠过淡淡的忧伤。 “坏了!”苟顺突然扯着甄鑫的袖子,结结巴巴地叫道:“零,零丁军的,来了……咱,咱们要不先,先撤吧……” 缺了半边船舷的零丁军战船,看着歪歪扭扭,却稳稳地缓行而来。弓箭手随手向海里射击,收割着威波军残余海贼的性命。 苟顺拔腿便想跳离此船,可是看着一动不动的甄鑫,还有正在收拾残局的婆娘们,只好把脚缩了回来。 零丁军战船,继续缓慢靠近,停在相距五六尺的位置。 两船微微相触,又随波荡开。 “苟顺,带着你的婆娘先回去!”甄鑫头也不回地说道。 “哎!”苟顺以最快的速度驱赶着那些女人,回到原先的船上。回头看了看甄鑫,苟顺又咬着牙跳回来,犹豫着侧身缩在蔡老二身后。 一个手持长弓的汉子,站在缺了口子的船舷边上,朗声说道:“我家将军,请甄公子过来说话。” “不要过去啊……”甄鑫还没开口,苟顺先叫出声。 那汉子哧的一笑,说道:“怎么,甄公子没胆量过来吗?” 这激将法,实在有些拙劣! 甄鑫摇头说道:“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跟你们熊将军又不熟……” 汉子鄙夷道:“观你一战,原以来甄公子还算有勇有谋之人,没想到,竟然如此胆小怯弱。” 甄鑫呵呵一笑,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只是个羸弱的君子。不像贵将军,知进退,懂风向,能打能跑,随时都有保障自己安全的本事。” 那汉子沉下脸,说道:“我家将军好言相请,甄公子不要不识抬举!” 甄鑫拱手回道:“代我谢过熊将军,没事的话,我得回去了。吃饭时间马上就到……” 汉子大怒,左手长弓端起,右手箭矢搭上,刚欲扣弦,一把弩箭已经直接对上自己眼睑。 “请放下你手中的弓!”甄鑫冷冷的说道。 汉子左臂青筋暴起,右胳膊却犹豫着不肯松开。 “别想我会跟你以命换命,你没机会的!” 身边的阿黎已横起长棍,斜指向天,双眼紧紧盯着弓箭手。 陈开直接挤在甄鑫前面,却漏出弩箭,抱拳说道:“切莫意气用事,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 汉子终于缓缓地放下长弓,甄鑫也垂下木弩。 汉子皱着眉头说道:“陈开,我家将军看在你的面子上,可以不与甄公子计较。但是,你应该知道我家将军的脾气,错过这次机会,以后想再拜见将军,可没那么简单了。” 哪来的倒霉孩子?如此的缺心眼! 甄鑫心里吐了个大槽,说道:“既然话不投机,就此别过!” 第64章 谁才是海贼? 汉子盯着陈开,咬牙切齿地说道:“陈开,你应该劝劝甄公子,说话之前,先想清楚后果!” 陈开苦笑着说道:“甄公子虽然年轻,却并非不知轻重之人。而且,所有行动自当由甄公子衡量,陈开不敢妄自非议。” 汉子仰天冷笑,“好一个不敢妄自非议!若有一天,你们再来求我……” “放心!”甄鑫打断道:“真有那一天,我们自然会带足三茶六酒,再行上门。” 汉子一怔,显然没搞明白所谓的三茶六酒到底是什么。 不过,这礼物听着有点贵重。 于是脸色有所缓和,淡然说道:“如此,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正伫立于战船另一侧的熊将军脸上一冷,手下听不懂三茶六酒,他却是明白。 那是给死人的祭品! 甄鑫摇了摇头,转身而去,叹息道:“零丁军啊……” 索然无味! 零丁军的破船,终于还是安静地走开了。 陈开看着甄鑫,数次欲言却止。 甄鑫摆摆手,说道:“你的不急,现在,咱们得开始干正事了!” “苟顺!” “哎!”苟顺屁颠颠地过来。 “找个附近有竹林的地方靠岸,小六带着你的……嗯,他的老婆们,去多砍些竹子回来。晚上还得加班,再做些竹箭。” “还要竹箭做什么?”苟顺不解地问道。 “别问,照办就行!” “那,火油全用光了,怎么办?” “滚!” “滚哪去弄火油?”苟顺满脸疑惑。 甄鑫抬腿,照着他的臀部就给了他一脚。 苟顺挠着屁股,嘀嘀咕咕地跳回货船上,扬帆起行,拉动破损的战船,往岸边行去。 毛老大与另外三个俘虏被捆着推过来。 数天之前,两艘船都是自己,姓甄的一无所有。 可是现在,不仅船只被夺,自己还成为阶下之囚。 到底谁才是海贼? 毛老大茫然的眼神,看到甄鑫之后,突然变得如欲噬人。 “剁了!”甄鑫指着毛老大,冷冷地说道。 “啊?”押人的蔡老二与被押的毛老大同时一怔。 陈开后槽牙一咬,挥起腰刀,直接斩落。 血,喷射而出。 头,骨碌碌地滚在黑灰色的甲板上,两只圆睁着的眼珠子,充斥着不可思议的愤怒。 “爷爷饶命啊!” “我,我……你答应过不杀我的……” “别杀我啊!” 剩下的三个海贼,几乎被吓傻了。 他们不是没杀人,更不是没见过血。 可是就在眼皮之前,自家老大脑袋突然被一砍而落,血糊了自己一脸。这种视觉与感觉上的冲击,让他们一时根本难以承受。 没有当场晕倒,已经说明这几个人平日里没少做过杀人放火之事。 边上的蔡老二,傻怔怔地呆在那,完全的不知所措。 甄鑫努力地让自己的视线避开那颗脑袋,忍着翻涌而上的恶心,负着双手,淡然说道:“我答应过的事,自然算数。不过有几个问题,希望你们可以好好回答。” “一定一定!” “小的有问必答……只求爷爷饶命……” 甄鑫微微颔首,对着陈开说道:“交给你们了,把他们老窝的情况,摸清楚。” 看着潇洒离去的甄鑫,陈开后背冒出丝丝凉意。 这手段,太狠了…… 这哪里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同样是十五岁,难道说,苟家老大那般,有些羞涩、有些懵懂的模样,才是不正常的? 那自己十五岁时,是什么样的? 陷入沉思的陈开不知道的是,回到另一艘船上的甄鑫,立时躲向甲板的角落里,对着船外开始狂呕。 几乎连隔夜的酸水全都呕了出来。 “你怎么了?”阿黎出现在他身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疑惑地问道。 甄鑫摆了摆手,艰难地说道:“没事,有些晕船……” 哦,晕船啊。 这感觉阿黎明白,吐着吐着,习惯就好了。 “阿黎……”好不容易止住呕吐的甄鑫艰难地叫了一声。 身后,却已经没了阿黎。 离开了俞婆婆,真的没人能照顾自己了…… 俞婆婆的眼光,好准啊! 甄鑫一时悲哀。 “公,公子……”一个软糯而怯怯的声音响起。 苟家大女苟榕双手端着一大碗水,看了眼甄鑫,立时低下眼睑。 甄鑫接过水,咕噜噜地漱了两口,再一口饮尽。 水温热恰好,感觉好多了! “谢啦!”甄鑫脸上努出一些温和的笑容,把碗递还给苟榕。 “嗯……”苟榕鼻翼微动,轻轻地应了一声,接过大碗转身而去。 飘动的瘦弱身影之中,留下两抹腮红。 日已中天。 甄鑫四仰八叉地瘫在甲板之上,眯着阳光,就此晕晕沉沉地睡死过去。 身心,俱疲啊…… 再次醒来时,日已偏西。 甄鑫随手掀开盖在肚子上的东西,站了起来。 而后又疑惑地回头,拎起一看。 是件崭新的女式披风,显然不是阿黎的。 闻闻,也不是徐夫人的味道。 甄鑫早忘了,到底给谁买过这样的服装。莫不是苟家哪个婆娘的? 罪过,罪过! 把披风顺手挂起,甄鑫昂然叫道:“有吃的没,饿了……” “有的!稍等……” 片刻之后,苟榕端来一海碗的稀饭。 是白米稀饭,没有掺杂着其他的杂粮。上面洒着一点点的油腥,以及一坨莼菜。 狮子石上盛产的莼菜,好歹让所有人员暂时摆脱了咸菜的折磨。 甄鑫端着跟脸差不多大的海碗,蹲在甲板上,稀里哗啦地吃了个干净。 舒坦…… 把空碗递给苟榕,甄鑫顺手抬起胳膊,嘴角挨着袖子蹭了蹭。 抬起头,却见苟榕双眼下垂,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双脚。伸出的一只手掌之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方绢帕。 脸上有坨让甄鑫觉得很奇怪的红晕。 小姑娘不错啊……就是有些青涩。 甄鑫接过绢帕,认真地擦了擦嘴。 这绢帕,也是我买的吗? “船到哪了?”甄鑫问道。 “马上就到临高了……” 威波军的老巢,就在临高县靠近宜伦县的海岸边上。看来,这些人并没有因为自己昏睡过去而误事。 放眼望去。 海风依然,岸边葱葱林木,在斜阳映射之中,正蓄势而舞。 两艘船被拴在一起,顺着海岸往北前行。 那边船上,甲板上堆着破碎后的竹子。小六正斗志昂扬地指挥着一群女人,有序地赶制竹弩与竹箭。 那场面,有点像原始部落人正在进行的战前准备。 这一次如果不能在威波军老巢里捞点好处,接下去真的只能带着这群人化身乞丐了。 呸,呸,童言无忌! 甄鑫赶紧往空中喷了点唾沫。 不指望金山银山,粮食总得捞个几船才行! 岛上的老丁他们,还指望着自己投喂啊…… 陈开与苟顺、蔡老二,正枯蹲在船帆下的阴影之中。 甄鑫凑过去,跟他们蹲在一起。 搭个小桌子,就可以打麻将了…… “情况如何?”甄鑫问道。 “真的要打他们老巢吗?我觉得……”看到甄鑫恶狠狠地瞪向自己的眼神,苟顺只好嘀咕着把嘴闭上。 “鬼火岛,或者叫鬼岛,离咱们现在的位置不远。全速行进的话,差不多一个时辰能到。”陈开说道。 “岛上已经没有大的战船了,还有小渔船三两艘。” “剩下有海贼十六人,女人二十余,小孩,算不清……” “什么情况?”甄鑫皱着眉头问道。 “女人,都是那些海贼劫掠而来,不仅供其淫乐,还要受其劳役,乃至售卖为奴……” “至于孩子,有些是随着女人一同被劫掠而来。有些却是女人被劫掠后所生,只知其母,不知其父……长得稍微端正些的,便会被卖掉。看着羸弱的,便随意丢弃。所以,没人知道岛上现在到底有多少孩子。” 畜牲啊—— “干他娘嘞!”苟顺一蹦而起,“这仗,得打!我,我一定要打死那些王八蛋!” 这次,甄鑫没有再瞪苟顺了,而是静静地问道:“官府,知道威波军吗?” “能不知道吗?”陈开苦笑着说道:“若没有官府纵容,这些贼子哪敢如此胡作非为?” 确是如此。 “那,如果咱们与威波军的争斗被官府察觉了,他们会插手吗?” “这个,有点小复杂。”陈开挠挠头说道。 “一来,明面上威波军是被临高官府通缉的海贼。咱们拿着这些俘虏,理论上还可以去要点赏银。只是威波军与临高官府之间,到底勾结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 我觉得,官府起码不会公然插手此事。事后若是有孝敬的话,我想应该不至于过分为难我们……” 这仗打得……自己出人出力,为官府剿匪,然后还得孝敬官府? “只是……” “别只是了!”苟顺突然显得很狂躁,挥舞着拳脚囔道:“这次我打头阵,若不杀光这些……” 蔡老二伸手一扯,把正激奋中的苟顺扯落甲板。 “你干嘛?”苟顺大怒。 “这种事,有你这个缺心眼的说话的份吗?” “我,我怎么就缺心眼了?” 眼见着甄鑫嫌弃的目光,苟顺双腿并拢,嘀咕着蹲靠在蔡老二边上。 “只是,剩下的那几个俘虏,可能所知不详,不太清楚他们老巢里,到底有什么财货。而且说是粮食也所剩不多了。 另外,咱们能在海上趁敌不备打个胜战,到了他们老巢,既没天时又无地利,凭着这些竹弩竹箭,我觉得有可能打不过啊……” 这仗,不但有可能亏,还有可能失败? 可是不打,心里这股气又如何消得掉? 这天下,即便是阳光照得到的地方,也是充斥着罪恶。自己又有多大本事,能铲除多少的不平之事? 理是这个理,可若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不做,意实难平! 甄鑫内心情绪翻涌,并不会比苟顺好多少。但是语气依然平静地对着陈开说道:“打吧,说说你的计划。” 陈开挠着头说道:“计划,并不完善……” “先说说看。” “我的想法是,可以让苟家大娘带着徐夫人与阿黎,假扮鬼岛上的女人,乘夜一路混上去。然后趁其不备,里应外合掩杀那些海贼。” “当然,得先征求苟哥的同意……” “没问题!”苟顺把胸脯拍得膨膨作响,“想要几个,让她们做什么,怎么做,你直接吩咐!” “谁敢不听话,回头我,我打死她……” 甄鑫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说道:“打仗,得让女……” 嗯,不对! 战争不能让女人全部走开。 没了阿黎与徐夫人,打个屁! 甄鑫随即转口说道:“让苟家女人照顾她们的孩子,不要因小失大。” “把那些俘虏分开询问,拿到鬼火岛最详细的地图。就今晚,直接登岛。” “杀贼!” …… “你说,他们会不会杀了我们?” “应该不会……吧?” “我觉得,有可能……” “不,不,你别瞎扯吧几……” “你们看那姓甄的,杀三当家的时候,可是没有半点犹豫,比切菜还利索!” “那是三当家,又不是我们!” “他是觉得我们有利用价值,现在价值被榨干了,留着我们干嘛?生仔啊?” “呸,就你,还能生不?” “呵呵,你讨个婆娘,我来生给你看!” “你找死!” “你倒试试啊,哈哈——” 一个被捆得跟肉粽般的海贼,对着另一个被捆得跟肉粽般的海贼,放肆地笑着。嘴角还笑出一些泡泡,如一只骄傲的咸鱼。 “闭嘴!”还有一个肉粽怒骂道:“死到临头,还有心思跟神经病一样的胡扯?” 那俩讪讪地闭上嘴。 这里,是船底的一间水密隔舱。平时堆货,船只若有破损,便用以隔水。良好的密封性,使舱内充斥着令人作呕的烂腥味。 这三人各自贴着舱壁蠕动着,试图蹭出一点点的空隙。 被关在这里已经接近一天时间了,再不想办法出去,闷是闷不死,却绝对会把自己给闷傻了。 “船好像停了……” “你们别动,我感觉下……” “是,是停了!” “他们,会准备攻上鬼岛吗?” “该死的,为什么还不放我们出去?” “得想想办法,否则……” “别说话,隔壁好像有动静……” 一个海贼贴近舱壁上的过水眼,使着劲往那边瞧去。 第65章 复仇的女人 模糊之中,似乎有个人影在晃动。 “谁?谁在那边?”贴着舱壁的海贼,张着嘴,牙齿已经刮到壁板上,竭尽全力地叫着。 人影显得一怔,而后犹豫着靠近舱壁。 “求求你,快放我们出去!”另一海贼紧贴着过水眼的小窟窿,几乎要把两只眼睛塞过去。 那边响起一阵摸索的声音。 “快点啊,我,我们快闷死了!” “甄公子答应过,放我们一条活路的……为什么要把我们活活闷死?还不如给个痛快!” 那边没有任何的应答声,不过舱壁终于响起磕磕碰碰的声音。 三人大喜,如三只肥蛆般欢快地蠕动。 舱壁终于被推开一块船板,露出一个女人。 冰冷而憔悴的眉目之间,难掩其俏丽的容貌。 “你,你是珍娘?”一个海贼不可置信地问道。 女人两眼如霜,看着这三个肉粽。 “真的是珍娘!太好了,快,快把我们解开来!” “哈哈,果然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没想到会是你来救我们出去!” 女人掩了掩身上褴褛的衣裳,遮住了上身的浑圆,却盖不住下身的清凉。 “太好了……”一个海贼滋着口水,哈着脸说道:“三当家已经死了,今后,我们三兄弟可以保护你了!” “快点来,把我们解开,找个地方,让你好好地快活一整个晚上!” 三双色色的目光肆无忌惮地从女人的破衣裳直透而入。 这女人的味道,他们都尝过,是真的不错! 不过,毕竟是老大们的女人,每次总是不能尽兴。这下子,可好了! 女子脸色愈青,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地跨进这个水密舱。 “快快,先给我解……” 一个海贼顾不得欣赏女人的清凉,蠕动着向她靠去。 “我,我,我可比他们俩持久……哈……” “噗!” 一根木头突然向这个海贼脑门砸去。 血迹并未溅出,脑袋却瘪下了一半,眼见是活不成了。 “你,你,在做甚么?”另外两个海贼怔怔地问道。 这女人,被三当家的给折磨疯了吗? 还敢出手伤人? “噗、噗、噗!” 女人依然没有说话,半蹲下身子,挥着木头,认认真真地砸着眼前的这个脑袋。 “住手!” “你,你会杀了他的!” “噗、噗、噗!” “你再不住手,我,我弄死你!” 女人终于停下手,冰冷的目光从眼前这个被捶烂的脑袋移向开口威胁自己的海贼。 “你,你……” “噗、噗、噗!” 剩下的一个海贼,崩溃了:“求,求你,别,别杀我!我,我……” “噗、噗、噗……” 水密舱之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和着浓浓的血腥味,以及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骨渣与肉沫,舱内已宛如地狱一隅。 女人瘫坐在三具残尸边上,空洞的眼神之中,挣扎着茫然的愤怒。 舱顶突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女人神色一紧,站起身,紧紧抓着沾满血肉的木棍,贴着舱壁,警惕地看向舱顶。 “这里,玩……” “……怪味啊……娘……” 似乎是两个稚子的声音。 女人小心翼翼地托起舱顶的板门,一丝凉风贯入,让她颓靡的精神为之一振。 两双小脚露在她的眼前。 “咦,地板动了!” “娘……快来,动了,动了!” 边上,听不到成年人的动静。女人咬紧下唇,将舱板向上一掀,双手扒着舱顶向上翻去。 “啊——”两声尖叫同时响起。 女人双目一扫,伸出两手一抄,便将两个五岁的男孩子抓在手中。 “啊,鬼……” “娘,救我,有,有妖怪——” 苟家的两个婆娘闻声,急忙冲来。 两个娃娃嚎得更加大声: “放,放开我……” “娘,快来!” “闭嘴!要不然,捏死你们!”衣衫褴褛的女人,身上满是血污,如同鬼狱里爬出的母夜叉。 左手上的男孩立时闭上了嘴,右手上的男孩却张开口朝着她的胳膊咬上去。 “啪!”女人反手一个巴掌盖过去,右手上的这个男孩松开牙齿,呜呜地哭出声来。 女人这时才定睛往四周看去。 暮色昏黄。 一艘完整的货船与一艘破损的战船,正安静地停靠在岛屿岸边。 那个岛,正是鬼火岛。 这些人在杀了三当家等一众海贼之后,果然要来清剿威波军的老巢了。女人微微地松了口气。 “你是谁?” “你从哪里跑上船的?快放开他们!” 两个婆娘看着这个全身上下都冒着凶意的女人,惊诧莫明。 甄公子带着苟顺几个人,已经登上岛屿。留守的她们,根本不敢放松警戒,可是这女人又是如何在她们眼皮底下偷偷地跑上船来的? “去弄点吃的来!”女人冷冷地说道。 两个婆娘有些犹豫。 女人双手用劲一掐,两个男孩便哇哇地哭了出来。 “别,别动他们!我,我这就去给你找些吃的……” 不过片刻,一大盆凉稀饭就送到了女人面前。 女人随手将右边的男孩扔出去,接过稀饭,也不用筷子,就咕噜噜地仰头灌入嘴中。 男孩咚咚咚地滚开,被赶来的苟家大娘接住,见男孩并无大碍,揉了揉委屈巴巴的小脸蛋,将其交给另一个婆娘。 此时一身青色长衫的小六,正负手而立,俯视着这个袒胸露怀的女人。 但是,小六并未因为这女人的不得体而心生鄙视,眼中反是满满的同情。 这大姑娘家的,真可怜啊,饿成这样了! 女人左手依然抓着一个男孩,右边五指叉开,倒抠大盆,舔着盆底慢慢滑下的最后一颗烂米。 女人年约二十六、七,相貌不差,身材不错,若能稍微养胖一些,再加点衣饰相衬,绝对会是一个大美人。 行为看似粗俗,身上还散发着血腥恶臭,但是紧锁的眉目之间,却能看出一丝不再隐藏的自信与决绝。 看来,出身应该不凡。起码不会是海边的渔民或是琼州岛上的黎民。 小六暗自认真地揣摩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这女人被他盯了半天,哪怕再无所谓,也禁不住悄悄地拢住叉开的双腿。 小六暗自点头,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对付得了她。 眼下,两艘船上除了自己一个男人,其他的全是妇孺。出了事,自己必须挺身而出来解决。 不难! “还有吗?再来一盆!”女人把空盆递出去。 “吃的东西还很多。”小六温和地说道:“只是我看姑娘已经饥饿多时,若是突然暴食,恐会伤身。不如歇一歇,再给你熬些热粥,可好?” 女人抬眼看了小六一眼,把空盆一抛,没再开口。 小六靠近两步,脱下长衫。 苟家大娘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这女人,身上很脏啊,是不是考虑先洗一下? 女人胸口微微起伏,猛地长吸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平定下来。刚刚并拢的双腿,却又猛地张开。 未着寸缕的双腿之间,糊满各种污秽。 还好,脱去长衫的小六,并没有光溜溜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上身赤膊短褂,下身束脚长裤,并没有任何兵器在身。 “给,先披上吧,风凉小心染病。”小六递出长衫,盯着女人的双眼,温和地说道。 女人怔住,茫然地看着小六。 小六抖开长衫,盖住女人身子,后退两步,依然温和地说道:“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珍娘……”女人垂下眼睑,将两只脚缩入长衫之内。 这些年来,每一个见到她的男人,或是在脱她的衣服,或是试图脱她的衣服。这是第一次有个男人,会主动地给自己衣服穿…… 小六摊开双手,轻声说道:“你看,我们对你没有任何恶意,你能否先放开苟檀,说下有什么需要帮你的,我会尽全力而为!” “娘……我,我疼……”被珍娘捏住手腕的苟檀,泪眼婆娑,却努力地抬着头,不想让眼泪掉落下来。 一张小脸,挣得通红。 珍娘看着他的双眼,心里莫名一软,叹着气松开左手。 小六接过苟檀,递给苟家大娘,脸上依然平静,心里却一阵兴奋。 初战告捷! 很好,自己果然很棒! “大娘,她,她杀了人……”苟檀顾不得抹去终于落下的泪水,指着底舱颤微微地说道。 “是的,我杀了舱底的三个海贼。”珍娘淡然说道。 小六眉头微皱,问道:“珍娘跟威波军的海贼有仇?” 有仇? 呵呵…… 威波军所有的男人,都有可能是自己孩子的父亲!这算是仇吗? 珍娘摇了摇头,说道:“我就是威波军的人,在这个岛上已经呆了四五年时间了。” “嗯?”小六惊诧的神色一闪而逝,随即柔声说道:“虽然有答应过饶他们性命,但是珍娘此举,也算为民除害了。” 小六心下恍然。 这女人,大概是被威波军三当家带在身边随时伺候。乱战时,趁双方不注意,躲到底舱的某个角落里。而在清点海贼数量时,谁都没想到,会漏算了一个女人。 “那……不知道珍娘家在何处,明日我可以让人把你送回去。” 家? 很近,距此不过数日行程。 又似乎远在天边……此生,大概是回不去了! 看着珍娘黯然的神色,小六默默地叹了口气,说道:“珍娘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在这里先呆一些日子再说。她们,会如同姐妹一般待你的。” 苟家大娘看了看珍娘,又看了一眼负手而立的小六,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不必了!”珍娘坦然地站地身,将小六的长衫穿到身上,认认真真地系上结扣。 掩去了漏洞百出的身子,珍娘反而显出更加诱人的曲线。 “我要上岛。”珍娘平静地说道。 “你要回鬼火岛?”小六犹豫地说道:“可是,岛上……” “我要上岛找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那,需要我们帮忙吗?” 珍娘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需要你们帮忙,而是若没我帮忙,恐怕你们得准备给甄公子他们收尸了。”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小六难以置信地看着珍娘。 “因为岛上,有火药!” …… 七个人,呈y型队伍,缓缓地在岛上潜行。 位于前端的,是陈开与苟顺,蔡老二与苟彬紧随其后。 甄鑫被放在队伍的最末端,在他的前方,是徐夫人与阿黎。 对于这样的一个阵型,甄鑫不是特别满意,因为显得自己很怕死的样子。 不过少数服从多数,甄鑫也只能从了。 鬼火岛不小,甄鑫等人从西北角上岸,往东南方向已经走了半个多时辰。在夜色彻底覆盖这座岛屿之前,终于看到了目标。 围在码头边上,一堆看着杂乱的房屋。 众人随即散开,借着草丛的隐蔽,原地休息。 甄鑫左手边依着阿黎,右手边盘腿坐着徐夫人。 看着徐夫人似笑非笑的目光,甄鑫只能正襟而坐,暗自分析着左右香气的不同。 视线所及,十几座房屋,大多死气沉沉,只有两间屋子亮着灯,数个衣不蔽体的女人,正在进进出出地忙活着。 甄鑫目光盯向离码头不远的一座最大木屋,应该就是威波军的仓库。希望能从里面收罗到一些财货,否则打了这几天的仗,可就亏大了。 “好像有很多孩子……”阿黎贴着甄鑫的耳根,吐气如兰。 房间屋后,一些细若骨柴的身影,正如幽灵般的晃动。若非阿黎提醒,甄鑫根本不会想到,这些人,会是孩子。 显然不是那些海贼准备扶养长大的孩子。 甄鑫脸色微沉。 一个矮矮挫挫的海贼,歪着身子从屋里走出,顺手抓住一个女人,上下揉捏一阵,随手一扔,又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 甄鑫等人齐齐地伏下身子。 却见那海贼朝着草丛站定,呲着牙,解开裤子。 那里,正蹲着苟顺父子。 草丛一阵晃动,看来他们是忍耐不住了。 苟顺这厮,有点招尿啊…… “动手!”甄鑫轻声说道。 阿黎从肩上摘下圆滚滚的墨墨,朝着海贼奋力一扔。 一坨弧线划过,墨墨准确地趴在海贼脑门上,顺势滑下。 “啊?什么……”海贼一手还在裤腰上,挥着另一只手往自己脸上抓去。 惊叫声停在了被咬断的喉咙处。 这破猴,倒是越来越好用了。可惜,只跟阿黎亲近。 这让甄鑫很是没滋没味。 第66章 鬼岛 屋前的一个女人,似乎感觉到了些许的动静,却只是慌张地看了几眼,便转身躲去。 “她看不到我们,她看不到我们!”甄鑫心里念叨着,轻声喝道:“上!” 队伍以甄鑫为中心,形成一个弧形,向亮着灯的小屋包抄而去。 呼喝声、狂饮声、呻吟声、哀求声,混成一片,从小屋中弥漫而出。 屋里还有女人? 看来不能使用乱箭来进行无差别的全面性打击。 甄鑫挥动两手,摆出各种指示。 徐夫人点了点头,拉着阿黎,各提一根铁棍,一个守在门外,一个守在窗口。 苟顺与蔡老二面面相觑。甄公子似乎教过他们这些招式,可是哪记得住! “你什么意思啊?我看不懂啊……”苟顺喃喃地埋怨道:“直接说不行吗?” 陈开亮出刀背,朝着苟顺直劈而去。 苟顺吓了一跳,闪身避开,怒骂道:“你干什么?差点……” “敌袭!”陈开捏着嗓子尖叫道:“快来人……” 屋里的闹腾声为之一静。 苟彬反应过来,举刀与陈开乒乒乒地战在一起,两把刀兵敲得急促而且热闹。 屋门打开,探出一个脑袋。 棍影闪过,脑袋成了血葫芦。 掀桌倒椅,疑惑怒骂,屋里的海贼顿时惊成一团。 一把椅子被扔出窗户,随之跳出一个海贼。 “嗵!”椅子被阿黎直接扫向海贼,棍影将碎片与海贼一起糊在窗棂之上。 一个衣襟横开的女人,被推出门外。 “别杀我……啊!救,救命……”女人的惊叫声,让徐夫人的铁棍停在半空中,微微颤动。 看着这个衣襟横开的女人,徐夫人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 女人身后随即闪出两个海贼,一刀架向铁棍,一刀斜劈徐夫人。 “叮”的脆响,铁棍一触即收,徐夫人又向后退一大步。 “咻!”一支竹箭轻巧钻入海贼太阳穴。 在甄鑫沉着而冷静地继续给木弩上箭的时候,徐夫人铁棍回抽,击在另一个海贼腰上,将其扫飞,掠了一丈多远之后又如破布袋般地摔落地上。 刚准备冲出门的一个海贼,立时缩回身子,“咣”的把门闭死。 “你,你们是谁?哪条道上的?”屋里灯火被灭,响起一声怒吼。 “我们是零丁军的好汉!叫你们大当家的出来问话!”甄鑫昂然应道,对着徐夫人,指了指还在哆嗦的那个女人。 徐夫人点了点头,把女人扶到一边。 “零丁军?我,我们跟你们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杀我们?” “让你们大当家的出来说话!” “大,大当家不在……” “二当家也行。” “也,也不在啊……” “三当家的!滚出来!” “都,都没在啊……” 屋里的海贼,快哭出声来了。 徐夫人凑过来,轻声说道:“里面没女人了,还有七个海贼。” 甄鑫点了点头,怒喝道:“你们在玩我吗?那,出来个管事的!” “这里没有管事的……” “管事的在仓库里!”一个海贼机智地打断道。 仓库里还有海贼? 对了,据那些俘虏交代。岛上留守的海贼有十五人,已经被剁了五个,屋里还有七个。那么,仓库那边还有三个海贼? 可是,这边已经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为什么仓库里的海贼没有现身? 甄鑫转过头,看着不远处漆黑安静的仓库,冷然说道:“我数三息,再不出来,我就要强攻进去了!” “不出去,打死也不出去!” “你个撮鸟,有胆就进来跟爷爷拼个死活!” “一、二,放!” “膨!” 紧闭的窗户被砸出一个破洞。 一支竹箭“咻”的射入进去。 “就这?” 已经灭了烛火的屋内,响起数声嘀咕,而后便没了动静。 苟彬已经从灶房抱来一堆洒上油脂的柴火,一根根地往窗户里扔进去。 烟雾漫起,屋内的海贼开始慌乱地怒骂吼叫。 可是依然没有一个海贼愿意钻出屋子。 甄鑫没再管他们,手一挥,与陈开阿黎一起,向仓库悄然潜行而去。 与码头周边的房子一样,这仓库也是全木结构。窗户紧闭,仓门却半开,如同一只张着嘴,静静等待猎物上门的怪兽。 陈开走在甄鑫的前面,轻轻推开木门,带入一团淡淡的光晕。 三个人屏息静气,贴墙而入。 仓库里,依然漆黑一片,伸手难见五指。 那几个海贼,很有可能就是躲在这里头。 这情况,并不利于对敌。 要不,等明天天亮时再来? 甄鑫有些犹豫。 “吱!” 墨墨突然的一声尖叫,在漆黑的仓库里扯出一丝惊惧。 甄鑫脚步微顿,墨墨是看到什么了吗,为什么会显得烦躁不安? 再前行数步,身前一堆货物。 触手摸去,棉软柔顺,似乎是棉布? 甄鑫贴近闻去,鼻间却灌入一股奇怪的味道。 有点像是韭菜味,却又刺鼻得很。 这味道,似乎闻过。甄鑫努力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 “这里面,应该没人。我还是点个火查看下吧?”陈开轻声问道。 “嗯。”甄鑫下意识地应道。 火光亮起,近百平米的仓库内,四处堆积的棉布塞满了大半的空间。 只有墙角处,摞着几个木箱子。 剩下的海贼没躲在仓库里?那是,跑了吗? 会不会有哪个缺心眼的海贼,把自己塞在棉布堆里,准备暴起伤人? 甄鑫继续张望。 陈开已经举着火把向堆着木箱的角落行去。他觉得,那木箱子里,应该存着一些贵重点的财货! 火把将仓库内有些沉闷的空气搅起,迸出点点暗红色的火星。 鼻尖的刺鼻味愈加浓烈,让甄鑫已经觉得难以畅快地呼吸。 墨墨又开始“吱吱”地乱叫,抓着阿黎的头发,在她头顶上死命地蹦着,小肥臀不停砸落。 “你在干嘛呀?”阿黎扬手抓向墨墨,却逮了个空,只好苦恼地捂着自己的脑袋。 “不好!”甄鑫突然打了个哆嗦,一声大叫,把阿黎与陈开吓得一僵。 “阿黎,立刻退出,守住仓门!” 阿黎转身便纵向仓门。 “陈开,慢慢的,撤回来。千万小心,别引燃任何东西!” “我不会烧着棉布的……”陈开有些疑惑,但还是紧紧握着手中的火把,稳稳后退。 “咣!”门外响起兵器的交击声。 阿黎清喝一声,已在门外与人战在了一起。 果然! 甄鑫后背冒出股股冷汗。 一不小心,自己竟然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海贼在外面伏击?”陈开也变了脸色。 甄鑫牢牢地接住陈开的火把,眼都不敢眨一下,一旦火星溅起,沾染仓库内四处飘动的火药粉末,自己很可能就会成为一朵大烟花里的一份子。 陈开莫名其妙地看着无比谨慎的甄鑫,顾不得多问,拔出腰刀冲出仓库。 怒喝声响起。 甄鑫终于端着火把挪出仓库,顾不得理睬门前的刀光棍影,倒竖火把,直接插入身前的土里。 两脚拔动泥土,将火势彻底埋灭。 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浊气,甄鑫才有空抬起头。 一个海贼正捂着脖颈,在地上抽搐。一个海贼见势不妙已转身开逃。 剩下一个正挥动手中的火把,提防着逼近的陈开。 “狗贼,倒有好运气!”这海贼盯着甄鑫恶狠狠地说道。突然扬手,将火把直接投向洞开的仓门。 糟糕! 甄鑫大惊,一声怪叫,如恶狗扑食般,在半空中截住这根火把,反手向外扔去。 火星四溅,还好没有一丁一点落入门内。可是,身上却沾上了不少。 甄鑫倒地,一口气来回翻了十几个滚,才软软地趴倒在泥地里。 差点,烤了鸡…… 陈开与陈黎百思不解地看着甄鑫。 火把来了,躲开不就行了,至于拿身子去堵吗? “你,没事吧?”阿黎凑过来弯下腰问道。 甄鑫勉强地翻了个身,抬起头,顾不得收取落在眼前沉甸甸的福利,对着阿黎伸出一手。 “你要什么?”阿黎疑惑地问道。 陈开默默地走过来,把甄鑫拉起。 “仓库里面,有火药……”甄鑫虚着声音说道。 “火药?”陈开眉头刚皱,随即一蹦老高,“火药!” 陈开长吸了一口气,才没让自己像甄鑫一样软倒下去。 与敌厮杀,刀口舔血,随时可能命丧敌手。那是因为自己技不如人,力所不逮,死则死矣。 可若是被火药莫名其妙地炸死,那绝对是一种让自己最为痛苦的死法! 自己竟然会拿着火把去查看火药? 还好,还好…… 陈开眼色复杂地看着甄鑫,自己这是活生生地被他从鬼门关内拉了回来。 转瞬之间,陈开也明白了这几个海贼的企图。 无论有没有人误导,在击败了屋内的那些海贼之后,接下去肯定要来仓库查探。那几个隐在门外的海贼,只要扔进火把,把门一关,即便棉布一时烧不起来,也能迅速地引燃火药,将进入仓库的所有人,烤个通透。 真是够狠呐! 这些海贼,竟然将棉布与火药堆放在同一个仓库里。 陈开真不知道该夸他们,还是该咒骂他们。 “剩下的两个海贼,还追不追了?”阿黎看着已不见影子的海贼,询问的语气带着一丝的焦躁。 甄鑫扭了扭双腿。裤子上破了好几个小洞,还好是晚上,应该看不到想出来放风的小鸟。 甄鑫心里嘀咕着,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身后的仓库,咬着牙说道:“追,必须要剁碎了他们!” 那边几个,根本不知道甄鑫等人刚从死里逃生,依然不紧不慢地往窗户里塞着点燃的木头。 只是塞进一根,就被灭了一根。但是屋里已是烟熏缭绕,那些海贼应该支撑不了多少时间。 剩下的那两个海贼,会躲在哪里? 码头处,突然响起一声吼叫:“公子!甄公子——小心——有埋伏——有火药——” 靠,早五分钟来也好啊! 甄鑫负手而立作冷静状,对着匆匆奔下船的小六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仓库里有火药。” “你知道了?太,太好了!可把我给担心坏了!” 小六松了口气,隐去心里一丝莫名的失落,看着那座吐烟的屋子,问道:“威波军的海贼,都灭了吗?” “差不多了。”甄鑫看着站在小六身边,身着长衫、姿色有点不错的女人,皱着眉头问道:“哪来的?” “哦,她是珍娘。是……嗯,是她告诉我,仓库里有藏有火药。我担心你们的安危,所以赶来。看来,珍娘果然没有骗我。” 珍娘没有理会甄鑫审视的目光,也没有因为小六为自己表功而沾沾自喜,只是焦虑地看着那些小屋。 “你……” 甄鑫话未出口,珍娘突然裹紧长衫,手中提着一把短刀,向灶房边的小屋方向跑去。 那长衫,是小六的? 那把短刀,也是小六的! “怎么回事?”甄鑫看向小六。 这株嫩草,学会吃老牛了? “不,不是……”小六急摇双手,沉着气解释道:“此事待会再说。珍娘是被威波军掳来的可怜女子,我答应她,要救她的孩子。” 孩子? 甄鑫脑海中浮现出那几个晃在黑夜中,如幽灵般的孩子,心里生出一股莫明的烦躁。 麻烦来了! “我,我过去看看……” 未等甄鑫答应,小六拔腿便向珍娘追去。 一间破小屋内,突然响起慌乱的喊叫。一个女人被扔出门外之后,四肢与臀部一起用劲,倒爬着隐入屋外的草丛。 惊起草堆中两个如幽灵般的孩子,睡眼朦胧地左顾右盼。 “憬儿,憬儿……”珍娘尖叫着冲向破屋子,“你在里面吗,快出来……” “娘……”屋里传出一声弱弱的呼唤。 珍娘一喜,便想撞入破屋,却陡然刹住脚步。一把锐利的刀尖,抵着她的脖颈,将她慢慢地逼出破屋。 珍娘浑身哆嗦,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短刀。 “果然是你,这个贱人!”一个脸带刀疤的海贼,一手执刀,一手拎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恶狠狠地怒视着珍娘。 “你,求你放开我的孩子……”珍娘丝毫不关心已经划破自己脖子的刀尖,两只眼睛只是牢牢地盯住海贼手中的男孩。 “娘,我,我疼……”男孩两手扒着海贼的爪子,脸色已经憋得通红。 第67章 珍娘的孩子 “呸!”抓着男孩的刀疤脸海贼一口唾沫直接喷向珍娘半敞着的胸口,骂道:“你个吃里扒外的贱女人!你竟然勾结贼敌上岛,还敢求我?” “我,我没有……”珍娘眼中泪水滚滚而下,脸上充斥着哀求的神色。 “呵呵,我早就劝过三当家,像你这种比婊子还贱的女人,早该杀了以免后患。可惜,威波军诺大一个家业,竟然毁在你这个婊子手中!” 刀疤脸海贼猛地收紧爪子,手中男孩挣扎数下,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软软地垂下身子。 “不要……”珍娘扑通地跪倒地上,叩头如捣蒜,“求你了,我愿意给你做牛做马!求你放了孩子,看在,看在……” 离珍娘不过两步距离的小六,有些手足无措的皱着眉头。 这海贼貌似凶狠,但一对一自己绝对不怵。可是他手中的孩子,却让自己委实投鼠忌器。 阿黎看着胸中火起,提起铁棍便往前踏出。甄鑫急忙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孩子虽然是无辜的,可是那女人看着也不是什么善人。若是因为救人,反而令孩子丧命,必然会被这女人怨恨一辈子。 咱们可不做那种救了人还被讹诈的蠢事! “看在一夜夫妻百日深的份上?”横肉海贼又呸出一口浓痰,嘲笑道:“看来,你很享受夜夜新娘的乐趣啊!” “求,求你了!”珍娘脑门已经磕出一块血斑,看着一动不动的男孩,眼神之中充满着绝望。 “杀了他们,我饶你儿子一命!” 珍娘缓缓站起身,后退一步,反手一刀对着小六干净利索地戳了过去。 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小六脑中一片茫然。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海贼口中发出一声桀桀的怪笑,抡起手中男孩,直接扔向甄鑫。 甄鑫却没顾得上这孩子,奔向呆滞中的小六,一脚先把珍娘踹开。 孩子,被阿黎接住了。 那刀疤脸海贼,却已没入草丛之中,不见踪影。 “你是猪啊!”甄鑫怒骂道。 小六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猪被杀时还知道哼哼两声,把你跟猪相比,简直是侮辱了猪的智商!” 小六沮丧地闭上了嘴。 我以古道热肠待她,她却想断我心肠。 为什么? 这个女人,真的已经是不可救药了吗? 甄鑫扒开小六捂在自己腰上的血手,还好,血流了不少,但只是剐了层肉皮,还没透入内脏。 腰子还在,没被嘎掉。 珍娘已经抛开短刀,连滚带爬地冲到阿黎跟前。 “公,公子……”阿黎语气听着有些慌。 珍娘跪倒在地,看着瘫在阿黎双手上的男孩,想抱,却又不敢伸手。 “憬儿,我的憬儿……你,你不能扔下娘一个人啊……”珍娘眼中无泪,声音嘶哑,浑身抖若筛糠。 把小六扔给陈开去包扎,甄鑫走近阿黎身前,看着脸色发紫的男孩,说道:“平放在地上。” 而后撸起袖子,撕开男孩破烂的衣衫。 “你,你要做什么?” 珍娘双手扒着泥地,匍匐过来,哑着嗓子吼道:“别动我的憬儿……” “想救他,就给老子滚远点!”甄鑫冷冷地说道,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嫌恶。 “你,你能救他?”珍娘脑袋猛地磕到地上,眼泪终于飚射而出。 “求求你,我,我愿意生生世世为奴为仆,只求你救救他……” 甄鑫叹了口气。 虽然他很讨厌这个女人,却不得不说,她对于眼前这个孩子,是倾注了全身心的爱。 甚至于愿意为此而付出了自己所有的尊严,乃至于生命。 哪怕她的尊严与生命对于甄鑫来说,根本不值一哂。 “闭嘴!” 甄鑫吸了口气,跪在男孩边上,双掌交叠,轻轻地压在他的胸口。 一,二,三…… 然后挪动身子,捏住男孩鼻子,对着男孩口腔吹进空气。 看着甄鑫专注的模样,珍娘虽然无法理解,却紧紧地捂着嘴,不敢弄出一点点声响。只是趴在地上,从甄鑫反复移动的身影之间,痴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甄鑫额角慢慢地沁出汗珠。 不是累的,而是紧张,紧张于力道的控制。 这么小的孩子,胸骨极其柔弱,一不小心就会压塌下去。那时救人不成,反得赔珍娘一个儿子? 已经数不清来回倒腾多少次,甄鑫两眼开始昏花,膝盖磨得既酸且疼。 但是,他依然在坚持着。 阿黎有些苦恼地看着甄鑫,想帮忙,却依然不知从何帮起。 包扎好的小六捂着自己的腰子,脸色复杂地看着瘫软在地、双目无光的珍娘。 “卟” 男孩突然吐出一丝浊气,发出一声极低的呻吟声。 珍娘如遭电击,十指紧紧抠着泥地,蠕动着爬到男孩身边,轻轻地呼唤着:“憬儿……” 见到男孩有了反应,甄鑫精神为之一振。 不过,他还是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兴奋,手势愈加轻柔。 十数息过后,掌下的心脏开始缓缓跳动,男孩也睁开了眼睛。 “娘……我,我疼……” “我,我在这,憬儿,娘在这……呜……” 珍娘趴在男孩身边,颤抖着一只手,不住地抚摸着他的小脸,号啕而哭。 他可以把死人救活?这是怎么做到的?小六已经忘了自己腰上的伤口,看着露出疲惫笑容的甄鑫,百思不得其解。 瘫坐在地上的甄鑫,向阿黎伸出一只手。 这一次,阿黎总算明白了甄鑫是什么意思,拉住他的手扯了起来。 甄鑫拍拍屁股,说道:“走吧,去看看他们几个搞完了没。” “恩公!”珍娘连滚带爬地扑倒在他面前,哽咽着说道:“求恩公,受奴婢一拜!” 甄鑫侧身避开,淡淡地说道:“救他,是因为他是个孩子,受不得你的拜。你且去吧。” “我,我愿为奴为婢,任由恩公驱使!” “无须如此,我也不需要奴婢。” 见甄鑫绝然转身,珍娘回过头,扑倒在小六跟前,紧紧地搂着他的两只脚,哀嚎着说道:“奴婢错了,不该伤了六公子,求六公子慈悲……” 小六抖着腿,却无法挣脱珍娘的双手,脸色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先,先放开,我啊……” “不!”珍娘搂得更紧了,“只求公子,大发慈悲,救救我儿子!” “你儿子,已经救活了……” 珍娘的脸紧紧地贴住小六的脚面,摇着头呜咽道:“我们母子俩,如今孤苦无依,一旦离开,只有死路一条!” “你是想让我们收留你们?” “我,我可以为你们做任何事,我可以去赚钱,养活我可怜的孩子,只求一个容身之处。” 是啊,天下虽大,的确已经没了这母子的容身之处。 真是可怜的人! 六公子捂着腰子,和声说道:“你先起来,我,我会跟甄公子说清楚的。他,他都愿意救你孩子一命,我想收留你们,应该也没问题……吧?” 小六看着已经离开的甄鑫,语气有那么一丝的不肯定。 “谢谢六公子,谢谢六爷。我儿一旦成人之后,珍娘必定会以死报答你的恩德!” 再见到珍娘时,已是次日早上。 看着候在舱之外的陈开与小六,以及缩在小六身后的珍娘,甄鑫把陈开先招进船舱。 “昨夜一战,共歼威波军海贼八个,逃走两个,活捉五个。咱们这边,一人受伤。”陈开拱手说道。 算是大胜了! 可是甄鑫觉得很不爽。 自己差点被炸成烟花不说,小六的受伤,简直就是个笑话。 这厮,还是缺少社会的毒打啊! “岛上,还有被海贼掳掠而来的妇人七个,另有孩子九人。” “不是让你遣散了吗?” 陈开苦笑着说道:“这些,是宁愿不领遣散银,也要留下来的人。她们说,已经没地方去了。那些孩子,除了憬儿外,根本没人认领……” 甄鑫扶额叹息。 就知道,这些女人,尤其是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会成为一个大麻烦。 这是在干嘛啊,准备办一个孤儿院吗? 甄鑫觉得自己在承受着这个年纪不应当承受的重负。 “岛上只有一个仓库,货物已经清点清楚。共有火药八箱,近二百斤。棉布有五百余匹。粮食,不太多,如果算上留下的这些人,大概可以维持十天左右。” 就这? 棉布是不少,可是能拿来作甚?又给大伙儿再做几套衣裳吗? 甄鑫苦恼地抓着脑袋。 好不容易打了场胜仗,可是怎么越打越穷了? “那女的,怎么回事?”甄鑫用嘴角指了指门外。 “嗐……”陈开长叹道:“也是一个可怜之人。” 甄鑫大惊失色,“你,也被她攻略了?” 攻略? “不,不,不……”陈开略显尴尬地说道:“是小六……” “年轻人呐!”甄鑫语重心长地劝道:“不要看到漂亮的女人,就走不动路了。” 陈开脸皮直抽,长吸一口气,强摁着挥拳的冲动,说道:“小六想劝你,留下她。” 留下她干嘛? 学苟顺开后宫吗! 一个游刃于狼窝里的女人,不仅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还能生下一个孩子并保住孩子的性命,这已经不能用简单与否来定义了。 正因为如此,甄鑫才不想留下这个浑身都是麻烦的女人。 hold不住啊! “她说可以帮我们把那些棉布立即变现。” “嗯?”甄鑫来了精神。 这女人果然不简单! 把仓库里的棉布卖了,换来粮食,便能让大伙儿再支撑一段时间。 这道理谁都明白。 可是海贼的棉布,自然是赃物,是否会被官府盯上,并来个黑吃黑? 而且,现在手头没有任何的销售渠道,总不成扛着这么多的棉布,挨家挨户地去卖吧? “说说吧,那女人是怎么个可怜法?” “这个……”陈开犹豫着说道:“要不,还是让小六来说?” 那个同情心莫名其妙爆棚的家伙? 甄鑫摇摇头,说道:“还是你来吧,可能客观些。” 陈开理了理思路。 “关于这个女人的身份,大多是她自己讲的。不过我也跟几个俘虏以及岛上的几个女人作了一些验证。” 这个陈开,抛却他隐藏的身份不说,做事还是相当可靠的。 “珍娘,姓涂,广州南海人。家里世代经商。” “元军攻占广州后,珍娘祖父献上近半家财,保住全家性命,并得以继续经营南洋的生意。” 甄鑫听着,心里有些别扭。 一群前朝余孽,准备收留一个背叛前朝的家族之女吗? 不过,如今还活在元朝治下的数千万百姓,有哪个不是背叛者? 甄鑫心里苦笑,自己现在连存活都有些艰难,关心这么复杂的问题作甚? 更何况,连太皇太后与小皇帝都降了,又如何去要求平民百姓为赵宋捐躯? 他们,也只不过想活下来而矣…… “珍娘父亲为家里长子,只生了她这个女儿,因此很早便让她出面为家族打理生意。但是却引起几个堂兄弟的不满。珍娘断定,是她那几个为了争得家财控制权的堂兄弟,勾结海贼,将其掳走。” “珍娘原来招了个赘婿,平日里便不管家事,只知吃喝玩乐。得知珍娘被海贼劫走后,以其必定失身为由,要求和离,自此不知去向。 其父为了赎回珍娘,拱手让出家族生意的管理权,卖光自家财产献上赎金,珍娘却依然未能放回。父母因此郁结在心,双双染病身亡。” 真是够惨的啊! “威波军的这些海贼,这么没底线吗?” “这些人,是没底线,不过涂家赎不回珍娘,我觉得可能主要原因还是在她自己身上。” 你这话,要被女拳手听到,分分钟得捶扁你! “此话怎讲?” “珍娘被掳来后半年,发现自己怀孕了。虽然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却一心想保住腹中胎儿。为此,她说服三当家,帮助打理威波军的生意。威波军这些年发展如此迅猛,可以说有大半的功劳应当归于珍娘。” 这样啊…… 一个因为突然出现的母爱,而迸发出坚强韧性与顽强生命力的女人? 那个孩子,是老天爷对她经受苦难的弥补,还是上辈子造孽的惩罚? 第68章 日月岛 看着陷入沉思中的甄鑫,陈开压低声音说道:“那孩子,是她的软肋,只要控制得住孩子,她是绝不敢背叛我们的?” 软肋? 这词为什么听着如此刺耳! “放屁!”甄鑫怒喝着,手刀挥过,差点削下陈开一层头皮。 “我对海贼并不反感,但是奉行盗亦有道的原则。我如果拿孩子去威胁一个母亲,这种行为与那些威波军的烂贼有何不同?” 陈开缩了缩脖子,心里嘀咕道:骂我就骂我,骂这么大声干嘛? 是骂给舱门外的那个女人听的吗? 不过难得见到甄鑫如此正色地训斥自己,陈开自然不会辩驳,急忙说道:“是,是我错了!” “有条件,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抚养孩子,乃至给予一定程度的教育。没条件,起码要做到不伤害他们,更别提去利用他们!” 陈开诚恳地说道:“公子大量,陈某谨记在心!” “行了,叫她进来吧。” 珍娘一进船舱,便扑通地跪趴在甄鑫脚前。 小六一手扶着腰,一手牵着一个高不及腰的男孩,跟在她身后。 男孩眉目清秀,像极珍娘。身子骨虽然谈不上健硕,却并不羸弱。 一双眼睛只是在珍娘身上打着转,想扑过去,小手却被小六紧紧地拽住。 “先把娃带出去吧。”甄鑫朝着小六挥了挥手。 “公子,我觉得……” “怎么,你想给她们母子做担保吗?” “不,没有,我不是!”小六否认三连。 在甄鑫的怒视之下,小六略带委屈地把挣扎的男孩牵出船舱。 舱门并没有关上。 甄鑫淡淡地说道:“起来说话。” “求,求公子……” 甄鑫打断珍娘的呜咽,不耐烦地喝斥道:“让你起来!我不喜欢你这种姿势。” 珍娘终于抬起头,看着甄鑫的眼神之中,有些畏惧,也有些疑惑。 这话说的,有些冲动了。 甄鑫微咳一声,正色说道:“想在我里做事,对你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不要动不动地下跪。你要有自己起码的尊严,否则你是做不成任何事的!” “妾身,知道了!” 珍娘眼眶微红,再行叩礼之后起身,紧了紧身上的衣衫,跪坐在地板上。 “你若放心,你的孩子我会帮你养到十五岁,不需要任何条件,也无须你卖身为奴。我答应你,只要我这里的孩子有吃的,就绝不会少了你家的一口饭!” 珍娘躬身再拜:“公子养育之恩,妾身会让憬儿长大以后回报!” 这女人,倒是明白得很,她用自己来回报,估计会被人嫌。 而且,外表看似卑微,其实一直保持着极其冷静的心态。 想控制她,的确有难度。 征服有难度的女人,岂不是……嗯,渣男的行为! 与我无关! 甄鑫保持着淡然的姿势,双眼看着女人的头顶,说道:“那些棉布,确实需要尽快处置,你有什么办法?” 珍娘眼睑微抬,说道:“这些年,威波军对外的生意,一直都是妾身在负责打理。那些棉布,本来就已经联系好商人,只是三当家希望多要些货款,才未卖出。公子给妾身三到五天的时间,妾身可以将其处置清楚。不过……” 甄鑫心里一喜,脸上却依然平静,淡淡说道:“有什么条件,尽管说。” “妾身希望,能让徐夫人一起经办此事。” 甄鑫一怔,随即恍然。 这女人,是怕自己怀疑,主动要求被监督。 知进退,懂分寸。 有些麻烦了。 以后若是离不开珍娘,该咋办? 这女人,简直就是一颗罂粟果啊! 珍娘与徐夫人一起,出去转了一趟,不过花了三天时间,就把堆积在仓库里的棉布全部处理干净。 换来了三百多斤粮食,以及两百两现银。 粮食品种还挺丰富,一半是杂粮,三成陈粮,两成新米。 有能力的女人,一旦放低自己的姿态,杀伤力是相当可怕的。 即便是珍娘这样,在威波军海贼与她自己眼中,都属于极其卑贱的女人。当甄鑫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时,其他人自然会选择性地遗忘她这段惨痛且耻辱的经历。 尤其是苟家的几个婆娘,与她早已姐妹相称。 在珍娘的建议、协助与规划下,由徐夫人这位临时上任的“妇女主任”统筹,众人将岛上的几座屋子进行了全面的翻修。 在翻修三当家的屋子时,从他的床铺底下找出一罐他私藏的现银。虽然不到两百两,但也让甄鑫感觉到自己的腰包略鼓了一些。 意外之财,总会让人高兴。 更高兴的,则是苟顺。 他不仅分到了全岛最大的一串房子,而且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卧室。从此以后,他再不用跟那些小兔崽子们一起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了。 苟顺为此而热泪盈眶。 除了每个人各自的房子,岛上又规划出了演武场、学堂与澡堂。 以及养鸡场、养鸭场,菜地与果园。 还有一个猪圈,准备开春后弄几只猪仔过来开养。 又专门为那些火药修建了一个防潮地窖。 陈开押着几个俘虏,去了趟临高县衙。将剿匪之功,全部进献于县尊。并奉上两百两现银的贼赃,以此换得鬼火岛的地契,将其改名为“日月岛”。 论起这个名字,按甄鑫的本意,是命为“维京岛”。 哪个男人,心里不会存着一个海盗的宏伟梦想呢! 当然,绝不能做一个贫穷的海盗! 可是,那群没文化的家伙,没有一个人能理解,“维京”这俩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甄鑫,也一样的给不出一个能让他们明白的解释。 吵吵嚷嚷之中,也不知道是谁提的“日月岛”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 甄鑫,只能从了。 但是,在他的坚持下,把“维京”这个名字给了那座生活了十年的小岛。 这次,反对的人只有小六。 阿黎自然是绝对支持,徐夫人无所谓。 于是,二比一通过。 在离开了那座“维京”岛一个多月以后,甄鑫终于拥有了一个看上去马马虎虎的根据地。 而这个根据地,每一天都在焕发出崭新的容颜。 孩子们对痛苦的忍耐力是最差的,但是他们也最容易忘记曾经的痛苦。 在苟家儿女们的带领下,岛上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们,日渐一日地长出了肌肉与笑容。 孩儿们年龄相近,很快地打成一片,也难免的相互争执吵闹。不过在珍娘与苟家大娘的主持下,给所有的孩子都制定了详细的规章制度。 揍了几顿之后,这些规章制度便得到了很好的实施。 所有人中,最没事可干的是甄鑫;最辛苦操劳的是珍娘。 最得意的人,却是小六。 在刚刚成立的“日月岛小学”中,小六被任命为第一任的校长。 如今,每天早上,小六必然是全岛最准时起床的一个。 一手执着竹制教鞭,一手敲响挂在练武场上的硕大铃铛。以清脆而如同催命般的声响,将所有孩子赶起床。若有人想赖床,小六手中的竹鞭便可以毫不留情地跟他打招呼。 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跑操。练武场上,画出三个圈子。最大的孩子跑外圈,最小的几个娃跑内圈。跑完十圈,才开始洗漱与早餐,然后是上午的课程。 甄鑫虽然答应了编写教材,但突然之间懒病发作。于是想象中的术数、几何、物理、生物、化学等等课程,最终只剩下小六自己语文课。 一方面是穿越时没带内存,更主要原因是真的很累! 才歇几天,被便阿黎逼去练武场上摔打,刀箭棍棒,一一操练。虽苦,却没人同情。 “如果连自己媳妇都打不过,上了床怎么办?”为了徐夫人这句极为伤人自尊的激励,甄鑫只能咬牙苦忍。 还好,过年总是可以放几天假的。 这个年,过得相当有油水。有鱼有肉,有菜有蛋。 所有的小孩子,不仅享受了一场注定让他们此生难忘的除夕烟火,还在新年的第一天领到了甄鑫的红包。 然而,弥漫于日月岛上的幸福,终究是属于孩子们的。 幸福之后,甄鑫不得不又开始面对生活的艰难。 钱,又快花光了! 至元二十七年正月初五。 日月岛第一次经济扩大会议,在甄鑫的主持下正式召开。 应到22人,实到7人。 阿黎以管娃为由,拒绝参加。 苟家的八个婆娘推举大娘为全权代表,其他人还得继续赶修受损的海船。 鬼火岛原住民的七个女人,推举珍娘为全权代表,其他人得赶在春雨来临之前,完成所有房子的翻新。 苟顺说脚崴了,让苟彬代为发言。 蔡老二也表示脚崴了,被暴怒的甄鑫削了一层头皮后,被迫蹲在会议室的角落里,以示无声的抗议。 列席会议的有苟榕,以及与她同年龄的一个依然枯瘦的女孩子小沁。 小沁负责端茶递水打规整桌椅。苟榕端坐于甄鑫边上,手持甄鑫“发明”的碳笔,负责会议记录。 “都说说吧,接下去该咋整?”甄鑫曲指轻轻地敲着桌面。 所有人同时把目光看向珍娘。 一个月的忙碌,非但没有让珍娘显得憔悴,洗去所有铅华的脸上却流露出粉润的光彩。 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束以柳枝,显得分外端庄。身上不过一袭粗麻衣裳,掩去她原本的诱人曲线,却掩不去她的渐渐饱满。 与徐夫人坐在一起,让人一时难分瑜亮。 可惜了……甄鑫心里暗暗叹息。 珍娘沉吟片刻,说道:“现在咱们……嗯,日月岛上,共有四十三口人,其中不满十五岁的孩子们有二十一个。这么多人,每天吃食,都是一笔极大的开支。更别说孩子们学习所用的花费,那会是一个无底洞。” “甄公子是个好人……” 甄鑫一怔,自己怎么突然就领到了一张好人卡? 珍娘眉眼低垂,继续轻声说道:“愿意收留我们这些卑贱之人,并真心以待,从未有任何的歧视与欺凌。” 珍娘这些被威波军海贼掳掠而来的女人,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辛酸。当时选择留下来,无非是实在无处可去。名声已毁,即便有家也羞于回归。 当然,留下来,对她们来说也是一次赌博。 毕竟伺候三五个看着还干净的男人,比伺候数百个海贼要轻松太多了。 可是让珍娘等人意外的是,这些人,根本不把自己当女人看待,而是与苟家婆娘一样,全被当作男人使唤。 没有人觊觎自己的身子,也没有人对自己进行任何的羞辱。 在他们眼中,自己只是一个劳动力,一个可以为日月岛的未来添砖加瓦的自食其力者。 这,才是珍娘对于甄鑫的最大感激。 珍娘款款起身,伏地拜倒,语音软柔而坚定地说道:“请公子,受珍娘一拜!” 甄鑫头皮顿觉发麻。 他实在是无法习惯有人给自己下跪,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看着柔柔弱弱实际却拥有无限潜能的熟女。 徐夫人瞪来的目光,把甄鑫刚抬起的臀部又摁了回去。 “嗯,起来说话吧!”甄鑫挥手赶去内心的些许失措,尽可能地保持着淡然的语气。 珍娘再次叩首后起身,坐回徐夫人身边。 “珍娘你有什么见解,直说就好。还有,以后别动不动就到处叩头跪拜。” “是,公子!”珍娘应道。 “一旦跪习惯,膝盖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这句话,好有哲理啊! 珍娘美目之中,泛出盈盈光彩。 “之前,我有问过大家的意见。苟大哥说,想去劫富济贫。”珍娘不紧不慢地说道。 苟大娘心里一紧,自家男人不来,感情是有先见之明啊。 免得出丑! “六兄弟的意见,是要建立自己的军队,光复故宋之地……” 小六面皮微红,看着众人投来的目光,微微地挺起胸膛。 “徐姐姐说了,只要不降元,她都没意见。” “阿黎姑娘啊……”珍娘微微一笑,“只要是公子的意见,她便会遵照执行。” “陈开兄弟偏向于继续以海贼为名,外出寻找机会,先弄些钱粮再说。” 甄鑫点点头道:“说说你的意见。” “是!”珍娘微微挺胸,稳了稳自己的情绪。 第69章 正经人谁当海贼 “奴……” 甄鑫眼睛一瞪,珍娘急忙改口道:“我以为……” 甄鑫颔首。 “咱们还是应当以贸易为本。” 甄鑫继续颔首。 琼州位于大陆往南海的必经之地,而位于琼州西北角的临高、以及他们所在的日月岛,则掐着这条航线的咽喉。 但是,地理位置的优势,并不等于一定就拥有贸易的资本与条件。 “咱们什么都没有啊,怎么贸易?”蹲在门槛的蔡老二转过头来,嘀咕道。 “棉布。” “棉布?”这次连小六都觉得有些诧异,“棉布不是都卖光了,还有吗?” 贸易,可不是单单是卖东西那么简单。甄鑫静静地等着珍娘的解释。 “琼州盛产木棉树,许多年之前,黎族百姓便以木棉纺布,其质地远超苎麻布,价格又远远低于蚕丝所织的绸缎。是琼州对南洋及大陆贸易中,极其重要的商品。” “琼州多山地,黎人又不擅种田,因此粮食产量有限。加上官府压榨,粮食价格一直居高不下。不仅是山民食不裹腹,海边的渔民也一样严重缺粮。” 苟家大娘悠悠地叹了口气。 “可是,咱们岛上也没粮啊!甄公子还等着运一批粮食回去呢!”小六依然不明白珍娘的意图。 “咱们,可以去升龙府,或者去安南的其他地方购买粮食!” 一直未曾开口的陈开眼睛突然一亮。 “有苟大哥在,咱们的船可以不用沿海岸行驶。这样不仅可以缩短最少一半的行程,还能避开沿海巡逻的官兵。” 从安南购买粮食? 这主意,可以! 甄鑫再次颔首。 “可是,琼州官府会允许咱们卖粮吗?”小六问道。 琼州粮价涨成这样,应该说官府是最主要的推手。他们又如何能允许商人绕开管控去做粮食的买卖。 “咱们不卖粮,只换购。就是用现成的粮食去跟棉布小作坊主进行直接的交易。换来的棉布可以往安南销售,再购来粮食。” “换购,可行吗?” “怎么换啊?一斤粮换一匹布吗?” 无论用什么样的兑换比进行换购,用现粮与棉布直接交易,绝对是可行的!而且绕开中间商,没有差价与官府的盘剥之后,利润显然会极为可观。 但是,这中间会涉及到巨大的人力及运输成本。 拉着一车车的粮食,挨家挨户去换来棉布,再拉着一车车的棉布回来? 这画风,有些不对…… 不过,这问题应该是可以解决的。 甄鑫脑海中隐隐有些思路,但一时又逮不住,只能暂时抛开。 “我希望,我们不是海贼,也不应当成为海贼……”珍娘抬起头,看着甄鑫,眼神中满含着忐忑的期盼。 “当然!”甄鑫点着头说道:“我们都是正经人,正经人谁会去当海贼!” “正经人?哈哈……”蔡老二率先大笑着。 “公子当然是正经人,你们就未必是了!”苟大娘怼道。 “是,是,是……你们都是正经人,就我跟苟弟不是!”蔡老二闷闷地蹲了回去。 珍娘见甄鑫开口承诺,心里似乎放下了一块大石,脸上现出如花笑颜,语气也显得轻快了许多。 “但是,咱们还是需要拥有打击海贼的实力。一方面保护海上的货物不被打劫,另一方面还得防止海贼上岛,杀人越货。” 以商贸为发家致富之路,以武力作为最基本的保障。这世道,还是拳头大了才有资格说话啊! 珍娘,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 要不是……要不是……甄鑫真想…… 算了! 甄鑫摇着头,把一些不太健康的思想赶出脑海。 “公子,是否认为我的意见不妥?”珍娘看见甄鑫摇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惜了……”甄鑫脱口而出。 “哦,不!我的意思,是很好,非常的好!” 珍娘如释重负。 “确如珍娘所说,现在咱们缺的是人手,缺的是能够保护开展贸易的实力……” “我,我有人……”蔡老二手举高高。 “你们菜帮,还有人?”小六不解。 “不是我,是苟弟,哦,苟顺……” 不会吧,那姓苟的,这么厉害? 在外面还养着一窝? 大伙同时把目光投向苟家大娘。 苟大娘眼中一片茫然。 “不是啊……”蔡老二双手急摇,“我说的不是他的婆娘们,是疍民。” 疍民? 甄鑫记得,苟顺的确称自己便是出身于疍民中的珠疍。 疍民并不是一个民族,是对于在海边讨生活一种人的统称。 这些人,或因战乱,或因逃避官府重税,或因被人驱赶,自陆上转入江海。他们常年生活于海边船上,以渔为业,浮家泛宅。 后世之人,将其称为中国水上的“吉卜赛人”。 福建、广东沿海多有疍民,他们不想受官府的管束,官府也几乎不管他们,自宋开始便不为其落籍。而至元十八年开始的统计江南户口,同样也不曾为这些人编造户籍簿册。 这是一群被历代官府所抛弃的族群,甚至连地位最低的驱口、倡优等贱民还不如。 正如苟顺口中所说的那些珠疍,这些人只能被压榨被驱使,没人会关心他们的生死,没人会去同情他们的悲惨,更没有人会为他们遭受的不公平待遇而奔波呼喊。 他们没有家,也不曾有过国。 比被遗弃在维京岛上的那些故宋遗民还惨…… “这些疍民,有多少人?”甄鑫问道。 蔡老二挠挠头,说道:“本来挺多的,不过前些年,这些人跟着新会那边的疍民起事,被杀了不少。但是,我想咱们应该也不需要多少人吧?来太多了,也养不起啊!” 甄鑫点点头,对陈开说道:“这事,你盯着苟顺,先招几个人过来试试看能不能用。” “是。”陈开脸色显得有些犹豫。 “怎么了,你觉得疍民有问题?” “没有,有问题的话我会想办法进行筛选的。” “那是还有其他问题?” “谁去升龙府,谁负责粮食采购啊?”陈开终于憋不住了,这问题已经鲠了他半天,却偏偏就是无人问起。 珍娘刚要开口,甄鑫却直接说道:“一事不烦二人,就你了!” “啊?”陈开惊诧无比,“为什么是我?我也没去过升龙府啊,哪里知道该去问谁买粮食。” “办法总是比问题多的!”甄鑫淡然说道:“让小六协助你去购买粮食,具体事宜你们俩商量着办。” 未等陈开继续争辩,甄鑫大手一挥,说道:“就这么定了,散会!” 陈开瞠目结舌地看着一脸茫然的小六。 珍娘则微皱秀眉,她觉得甄公子此举,似乎有些过于随意了。但是,她并未再出言建议。也许,这里还有她尚不知晓的内情。 甄鑫顺手拿起苟榕写了半张纸的会议记录。 上面记着: “公子说话,宣布会议开始。 珍姨说话并跪拜公子。 公子让珍姨起来,继续说话。 蔡老二站起来说话,又蹲下。 陈开说话。 公子不让陈开说话,并宣布会议结束。” 甄鑫扶额叹息,这秘书的培训,任重而道远啊…… 太阳还未升起,这些天莫明出现的各式海鸟,便吵吵嚷嚷地叫着一天的开始。 小六的铃铛响起之后,不仅意味着甄鑫无法继续他的懒觉,也意味着有许多孩子的屁股正准备着遭殃。 当然,比小六更早起来的,还有一众轮值的厨娘。 炊烟之中,她们早已烧好了热水,兑成温水。一些给孩子们洗漱,一些给他们灌下。 跑完圈之后,孩子们各自分堆。 有人在阿黎指导下舞枪弄棍,有人在小六指导下练习射术。 有人在吊嗓子,有人在翻腾扑跌,有人在拿顶下腰。 甄鑫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帐顶。虽然睡不成懒觉,可是他却很享受窗外的这些吵闹声。 屋门被轻轻推开。 “公子……” 是苟榕软糯的声音。 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这小姑娘便接替阿黎,开始管起自己的起居。 虽然工作秘书还不行,这生活秘书却是一板一眼让人无可挑剔。 可是,让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担任生活秘书,不知道会不会被三年起步? 在苟榕略带期盼的眼神中,甄鑫挥着手把她赶出屋子。 淡定起身,穿好衣服,就着苟榕端来的温水洗漱之后,迈出屋门。 早饭,比以前丰盛了许多。不止只有稀饭,还有杂粮馒头、青菜与新鲜的小海鲜。 甄鑫终于开了个课程——术数。 生活可能会欺骗你,但是数学不会! 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所以,甄鑫要求所有人都得上术数课。 先从一年级教起,因为二年级的教材,甄鑫暂时还编不出来。 所有人都要学,并不意味着甄鑫要自己去教每一个人,把会学的人教会了,再让他们去教总是学不会的人。 学的最快的是小六,毕竟是校长。 最努力的,则是珍娘与苟榕。 当所有的孩子都在为如何描出几个阿拉伯数字而烦恼的时候,苟榕已经可以用甄鑫给的碳笔,轻松地列出“1+2=3”的式子。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坐在有些草率的老板桌前,甄鑫看着打扮得愈加纯朴的珍娘,问道:“你对威波军背后的势力了解多少?” 珍娘沉吟着说道:“威波军的三当家,其心甚大,与多方势力都有过勾结。明面上有两股势力,一是官府二是黎族首领。” 甄鑫点了点头,这两者都属地头蛇,是海贼们必须要孝敬的对象。 “还有一方的势力……”珍娘不太确定的说道:“我怀疑,是泉府司。” 泉府司,这是什么兵器? 甄鑫搜索了两辈子中的记忆,也没有找到关于泉府司的任何信息。 甄鑫疑惑地看向珍娘。 珍娘绣眉轻蹙,“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是个什么机构,权力似乎挺大,可往日里也未曾听说过。” 甄鑫沉吟三秒,扬声喊道:“陈开!” “哎!”一直候在门口的陈开推门而入。 “公子……”满脸焦急的陈开刚开口,就被甄鑫摁住,“先说说,了解泉府司吗?” “泉府司?知道啊……可是,我……” “先说泉府司!” “呃……”陈开叹着气,只能暂时收敛起自己的心思,说道:“泉府司源于蒙古国时的斡脱总管府。” 知道斡脱总管府不?陈开用眼神问着甄鑫。 甄鑫点了点头。 一个国营的高利贷机构,从某个方面来说,堪称中国最早的银行。主要的功能,就是向商人发放高利贷,以此作为蒙古皇族的主要收入。 “崖山战后,元廷见沿海贸易利润巨大,便将市舶司纳入泉府司。去年,受江西宣慰使请求,在江西行省设立行泉府司。” 此时的江西行省,可不是后世的江西省,其管辖范围从江西直到广东,甚至还包括广西的部分地区。 “行泉府司镇抚为正五品,下管诸市舶司,还有一个海船千户所。” 管港口、管外贸、还管着水军。 拥有海上军事力量的海关? 这权力,有点厉害了! 威波军,竟然能搭上这种势力? “这泉府司,算是汗王的钱袋子,可谓权势通天,地方官员轻易不敢惹。只是行泉府司刚成立不久,倒是没见到有什么动静。” 看着面露忧色的珍娘,陈开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是我不对……”珍娘泫然欲泣,“是我连累了公子……” 甄鑫摆了摆手。 自己跟威波军,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哪怕知道威波军上面有人,也得先杀干净了再说。 而且,看这情况,行泉府司对于威波军的支持力度未必能有多大。起码目前来说,大概率是利用多于扶持。 那些火药,会是泉府司给的吗?准备拿来炸谁? “有跟泉府司的人接触过吗?”甄鑫问道。 “见过,但是三当家防得紧,并没有让我去直接接触。”珍娘答道。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夹杂着一堆听上去很陌生的怒吼与咒骂。 “怎么回事?”甄鑫奇怪地问道。 “来了好多人,快打起来了……呃,看来已经打起来了!” 第70章 自贸区的宏伟蓝图 码头边上,一群既瘦且干,浑身黝黑如若铜锈的汉子,正吵叫着围向几个公人。乍一看,有点像来到越南的菜市场。 其中一个被重点围攻的,长相端正,身着绿罗大袖袍,幞头皂靴。这模样,可不是当时在狮头村见着的那个小吏,而是实实在在的官员,虽然品级看上去很低。 这小官身边,四个持刀衙役将他紧紧地护在中间。 “出……什么事了?”甄鑫淡然地问道。 准备打架的两波人,自己都不认识,那就让他们先打一场再说。 “那些是苟顺带来的疍民……”陈开急急说道:“刚上岛,正好撞上那些官员,便起了冲突。” “认识那小官吗?” 陈开摇了摇头。 “是、是临高县的主簿,万磊万主簿。”珍娘语气有些紧张。 临高主簿? 正九品,比从九品的县尉高半级,虽然品级很低也算是正式的官员。 他来此作甚? “苟顺呢?” “可能,躲起来了吧……他说,怕见官。”陈开苦着脸回道。 这姓苟的,可真狗! 甄鑫对着虎在一旁,满脸怒意的苟彬招了招手。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跟我爹,往维、维京岛送了些粮食后,返程时拜访了几个叔叔伯伯,并带了七个人回来。碰上那几个狗官,非说我爹拐卖人口,私纳驱口什么的,要重罚。那个辛大伯说他们是疍民,根本不是驱口,却被抽了一巴掌。” “甄公子,他们,他们欺人太甚了!” 哦,这些人原来不是越南卖菜的,而是苟顺招来的疍民。 但是双方的冲突应该只是偶然性发生,万主簿过来显然还有其他目的。 “苟彬,你跟陈开去把那些叔叔伯伯先安置下,弄些好吃的给他们解解气。珍娘,你去把万主簿引来,我跟他聊聊。” 甄鑫转身,回到屋里。 这个一间稍微改造过的小屋,用以当作甄鑫的办公室。好听点叫简洁而亮堂,难听点可称为徒有四壁。 不过,椅子还是有一些的。 侯立片刻,万主簿昂然而入,仰着头,鼻孔冲着甄鑫冷然问道:“你,就是这个岛的主事人,甄鑫?” “正是甄某,不过不能说是主事人,只能算是户主。” “哼,你可知罪?” “来人呐!”甄鑫突然朝着门外吼了一嗓子,把万主簿惊得一怔。四个衙役齐齐把手摁在刀柄之上,警惕地看着甄鑫。 “怎么回事?人呢?”甄鑫怒道。 “来了,来了……”珍娘匆匆进门。 “去,赶紧给几位客人上茶!” “哎,好的……” 万主簿看着珍娘微微扭动的腰臀,脸上现出讥诮之意:“没想到,甄公子小小年纪,倒是荤素不忌啊!” “哪里哪里……”这俩有过一腿吗?甄鑫觉得不排除这可能性。 “来来,诸位先坐下说话。” 万主簿冷然落座,心里的怒气莫名其妙地被消失了一大半。 “久仰万主簿治下有方,百姓景从,在下正想去拜访求教,倒没想到万主簿竟然拨冗来此,甄某惶恐!” 当官,对于普通百姓,都有一副天然的优越感。说说好话,夸夸他,讨好一二,他便再有怒气,此时也能平下心来。 甄鑫虽然没当过官,但还是见过官走路的。 万主簿斜着眼呵呵一笑,“你找我,能有什么事?” “有一笔大生意,想跟万主簿谈谈,很大很大的……” “噢,说来听听。” 甄鑫犹豫着看向边上的几个持刀衙役。 万主簿略一沉吟,对着那几个人挥了挥手。 椅子还没坐稳,就要被赶出去?衙役们怒视着甄鑫,起身出去。 “是这样的……”甄鑫把椅子拉近万主簿,凑过头低声说道:“我想跟临高县合作,剿灭周边海贼。” “哈……”万主簿不禁好笑,自己怎么会相信这个嘴上还没长毛的家伙,会真的有什么大生意跟自己合作? “万主簿别急,且听甄某细细说来。” “行吧。”万主簿抖开长袍,翘起二郎腿,将下摆盖上,仰着下巴看向屋顶。 一副姑且听听的模样。 “我不需要临高县出一兵一船,周边的海贼,我来剿,所有的赏银全都归于贵县,我分文不取。” 临高周边,最大最凶的海贼已经被这厮吃掉,临高县也确实多了不少收入。但那些收入都是县衙的,非但跟自己没半毛钱关系,反而损失了好大一笔稳定的孝敬。 而且海上贼匪真的被他给剿光了,底下兄弟首先得急了。 这衙门上下,有谁是靠那些菲薄的薪俸来养家糊口的? “还有吗?”万主簿语气愈冷。 “当然了,剿匪只是小菜,那是我孝敬县尊的。” 这话倒是没毛病,无论如何,有了剿匪的功劳,县尹就有了升官的最大资本。 “当沿海这片区域,没有横行无忌的海贼之后,我想在这个岛上,建立一个自由贸易区。” 自由贸易区?这词听着很新鲜的样子。 万主簿第一次正眼瞧上甄鑫。 “临高虽然处于南来北往的海路之间,但是大小海商只是经过,绝对不会在此停留,也就不可能给临高留下任何的好处。” 万主簿微微地点了点头。 此前,若非跟威波军有勾结的海商,谁敢在此停留? 而且,他们留在这又能做什么?临高不仅没什么货源可对外售卖,也没有大商人会在此采购物品。 临高本县人口不过三五万,更消耗不了多少东西。 似乎看出万主簿的疑惑,甄鑫接着说道:“临高县地贫人寡,但是地理位置却十分特殊。离琼山不过百里,又有伦江可通内陆。咱们完全可以把临高打造成一个琼山的后花园,一个承接琼州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经济的桥头堡。” “先期,我会利用各种手段,实施招商引资,让一些琼州及大陆上的客商主动前来考察设点。也会采取一些必要而不充分的手段,引一些海商到此直接交易。” 虽然听得有些晕,但万主簿还是抓住了重点,不屑地说道:“你引得动那些海商吗?” 甄鑫一脸正气地答道:“咱们身负剿匪重任,前期对于一些不愿意配合的顽固份子,当不能以德服人之际,只能采取一些稍微强硬的说服手段了。” 万主簿倒抽一口凉气,这个坑,挖在这里了? 从临高县承接剿灭海贼的任务,然后自己去当海贼? 这又是一支威波军吗? 不,其手段甚至超过了威波军。 更加的不要脸! “万主簿可千万不要误会。甄某只会劝人前来经商,让他们切实感受到这个自由贸易区的好处,却绝对不会行那杀人劫货的行径。” 万主簿满脸写着不信。 甄鑫两手一摊,“万主簿若是不信,可以向此岛派驻税务官,专门负责商品交易的税负,并监督我们是否有作奸犯科、杀人犯法之事。” 万主簿略松了口气,这厮既然愿意接受监督,虽然阻止不了他海上的行为,但起码在这个岛上应当不至于公然作乱。 不过,这跟自己依然没什么切身的关系。 “然后呢?” “这个自由贸易区,甄某估计在三年之内,会达到百万贯的交易量。我的计划是,三年之内免税,三年之后如何定税,由贵县做主。但是管理费是不能免的。” “管理费?”万主簿心里一动。 “当然得有管理费啊!前期的招商,码头与市场的建设,专业人员的培养,以及稳定市场秩序、解决纷争,乃至客栈、餐馆、青楼、戏院等服务行业的投入,还有银行、当铺、保险等金融行业的跟进,这些我都已经规划好,将会为天下客商提供一整条龙的服务。” 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万主簿还是觉得,这位甄公子似乎很专业的样子。 “管理费我不多收,初步预计按交易量的三十分之一来算,那每年最少会有三四万贯的收入。若算上那些服务行业,以及金融业的收入……” 甄鑫啧啧叹道:“我都已经算不过来了!” 万主簿眼前,立时浮现出一片万商云集、人潮汹涌、货物满仓、金银遍地的景象。心里大动之余,脑子却有些犯晕。 “自由贸易区先期的投入,甄某估算为三万贯。”甄鑫把椅子再次挪近一些,压着更低的声音说道:“万主簿若是看得上的话,可以技术入股……” 看得上,当然看得上! 万主簿点着头问道:“不知,这股价如何折算?” “技术入股嘛,意思就是万主簿可以时常过来指导下贸易区的工作,以你的专业而不是现银投入,便可以享受股权的分润。” “当真?” “绝不欺瞒!不过……” 万主簿正待欣喜的表情,为之一滞。这大起大落的,让他觉得有些受不了。 “这技术入股,一是只能你个人享受,二是占比不多,只有百分之一的股权。” 百分之一? 一年如果有四万贯利润的话,那就是四百贯。 确实不算多,但也已经远远超过自己能拿得到的薪俸了。但是,还有其他的利润来源啊,那些才是大头! 这贸易区真的经营得当,绝对会是一只稳稳下金蛋的母鸡! 万主簿侧过头,同样压低的声音问道:“如果,万某想多些股权,该当如何?” 甄鑫心里大定。 想发财的官员并不可怕,最怕的那种既想那个又想那个的家伙。 “可以现银投入,但是最多只能占半成股权。” 按三万贯投入计算,半成股权就是一千五百贯。让自己一下子掏这么多钱来,怎么可能! 万主簿脸一冷。 “甄某觉得,万主簿以后便是自家人了,所以为万主簿提供了另外的入股方案。” 万主簿的脸,如冬去春来。 “我这岛上现人口有些多,应纳税额也不少。”看着万主簿又将冷下的脸,甄鑫急忙说道:“我没有任何要逃避税赋的意图,这点且请万主簿放心!” “我的意思,是万主簿可以略施手段,将岛上所有人口的应纳税款,折算为万主簿的入股本金。” 万主簿眼睛一亮,这主意,似乎可行! 我就将他岛上人口核算为一百人,甚至是一千人,让他一次性缴纳十年的税款。而实际上只是定个三五人的税课数额,这其中的差额,想折算多少股权都可以啊! 县一级所有的课税都归主簿管,想怎么整,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可惜,只给半成。 不过,算算将来的收益,已经很可观了。毕竟自己连一两现银都没有付出。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饼! 万主簿脸上带着矜持而满意的笑意,在甄鑫的恋恋不舍的告别中,登上离岛的船只。 直到万主簿恢复了他平日淡然的神色,衙役班头才问道:“主簿今天带我们兄弟几个过来,不是说要给那姓甄的一点颜色瞧瞧的吗?” 万主簿一怔。 是哟! 威波军被这些人所灭,上下少了许多孝敬。而且直接抓到了他们拐卖人口的证据,以及暗藏赃物,怀疑私贮火药等系列的问题。 今日过来,本来准备杀几个人立威,让他们及时补上这个缺口。 为什么一个铜板没拿手,自己反而会如此心满意足? 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甄鑫如大字般地瘫在椅子上,不住地喘着气。 累,真他妈的累! 忽悠一个人,尤其是忽悠一个有文化的人,比跟海贼打一场仗还累! 送完客人的珍娘,自码头回到小屋,看着毫无形象感的甄鑫,眼神中流露出满满的崇拜。 是真心的崇拜,而不是如以前那般,更多的是敬畏与感激。 她很清楚那个万主簿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于如她这般的小民来说,县尊已是高若在天之上的老爷,轻易接触不到。一县主簿便能直接对自己生杀予夺。 尤其万主簿,已经在这个位置呆了七八年时间,在临高几乎可以一手遮天。 此人总是摆出一副端庄正气模样,生人勿近的铁面形象,实际却是贪得无厌,心狠手黑。 这样的官油子,竟然被眼前这位年方十六的少年,几句话的功夫就捆绑在了一起? 还没有付出任何的代价! 第71章 重整戏班? “这个万主簿,官声如何?”甄鑫眼都未睁开,懒洋洋地问道。 珍娘收敛起思绪,答道:“为人很贪财,其他的倒没听说有草菅人命之事。” “你,有伺候过他吗?” 珍娘心里一突,可是甄鑫闭着的双眼让她看不出任何异样。 “未曾,也许,是因为他嫌弃……”珍娘踌躇道:“公子是否需要珍娘……” “放屁!” 珍娘一哆嗦,差点就要跪倒在地。 甄鑫猛地睁开眼,恶狠狠地看向珍娘,怒道:“我跟你说过,别把以前的顺服,当成理所当然的习惯。你若不能重新认识自己,若不能彻底走出这个阴影,我看你还是别在我这做事了!” 珍娘轻咬下唇,努力地抑制着自己即将流出来泪水。 被骂得好委屈啊……可是,为什么心里却有着满腔的喜悦? “如果你以前有伺候过他,那我要重新调整个思路,来防止这种事情的继续发生。没有,那就最好了……” 甄鑫又疲惫地闭上双眼,呈瘫软状。 珍娘手指微动。 她看得出,他是真的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精神上,必须给予适当的缓解与放松。 这些年,珍娘也学了不少伺候人的招式,尤其给人按摩头顶穴位,自认为还是很有效果的。 可是,她不敢。 不敢与这位年轻的主子,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数十息过后,眼见着甄鑫依然未动,珍娘慢慢转身,正准备离去。却又听到甄鑫懒洋洋地说道:“去把陈开、苟顺,还有小六叫来……” 重生于维京岛之时,一方面因为身世之谜让自己总是处于严重的危机感包围之中。另一方则是因为维京岛犹如囚笼,若没有海贼侵扰,便是今后几年乃至十几年平淡无味的日子。 于是便想着,一定得离开。 知道离开了那个安静的小岛之后,自己将面对无法预料的艰险与困难。也知道从此以后,必须依靠自己,在这乱世之中挣扎求存。 可是,甄鑫真的没想到,压力竟然会如此之大。 莫名其妙的,他就成了许多人的依靠。为了这些原本根本不认识的女人与孩子,承受着更加艰难的重负。 甄鑫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都没跟阿黎圆房……凭什么要这样? 与阿黎游荡江湖的梦想,已渐渐远去。柴米油盐,这是如今每天一睁眼,都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生活的压力要考虑,生命的尊严还得去维持。 太难了! 这肯定不是自己计划中的生活状态!可是,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自己又可以喜欢什么样的生活呢? 有哲人说得好,生活就像强x,如果不能反抗,那就得学会享受。 一时的感伤是允许的,但绝不能沉浸其中而不得自拔。 所以,当甄鑫重新睁开眼,看着呆呆站在自己面前的几个人时,又开始了生龙活虎的模样。 新年过后,挤了近百斤粮食让苟顺送去维京岛。不多,只够岛上那些人最多维持半个月时间。有苟顺在,两岛往返不过五六天时间。路程已经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如何更快地弄到钱,在养活日月岛这批人的同时,对维京岛进行不间断的投喂。 卢岛主依然没有消息,甄鑫已经暂时放弃了寻找卢岛主的念想。 虽然他有所猜想,但是如果卢岛主不愿意见自己,再寻找也是白费气力。 甄鑫本来还想着,把俞婆婆接出岛,结果她倒是不乐意出来。 细问之下才知道,没人做饭的曾夫子,被迫与俞婆婆合伙就食。 想着俞婆婆每天的唠叨又有了明确的对象,甄鑫打心底为她感到高兴。 春天,果然就要来啦…… 苟顺收罗来的几个疍民,据他所说,都属于很老实的人。不仅没有参加过数年前的新会疍民起事,也没有加入任何的海贼盗匪组织,只是以打鱼为生。 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但是如今沿海的人,若只是打鱼,不仅养不了家,连自己的口估计都糊不上。 万主簿等人在码头上撞见这些疍民后,便怀疑是拐卖过来的驱口。 私自蓄奴,在元朝不算什么大罪,但正常情况下也得去官府报备。万主簿便以此为由,准备将人带走。老实的疍民们哪里肯去,转过头时却找不到带他们前来的苟顺,于是与万主簿一行差点便起了流血性的冲突。 甄鑫也懒得去过问这些疍民的来历是否清白,反正如今日月岛上的人,可能就没有一个人是清白的。 最清白的人,反而是苟顺! 这几个水性不错,又会操舟的家伙,正是甄鑫如今最需要的人手。 有苟顺与陈开,再加上七个疍民,足够一艘货船跨海航行了。 “去升龙府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甄鑫问道。 苟顺茫然地看着陈开,陈开苦着脸不说话。只有小六似乎自信满满的样子,却努力地抑制着自己说话的欲望。 “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应该,没有,了吧……”陈开闷声回道。 “那行,我看明后天都是黄道吉日,你们就出发吧!” “啥?明后天就走?”苟顺惊诧莫明。 甄鑫两眼怒睁,“岛上快断粮了,那么多娃娃还在嗷嗷待哺着。怎么着,你还想要休个春长假?”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那,陈开,你知道要怎么去买粮食吗?”未等陈开回答,苟顺又狠捶了下大腿,说道:“对噢,钱呢?买粮食总需要钱吧!” “你们去跟徐夫人支上百两现银带走。” “一百两?能买多少斤粮食?”苟顺有些算不过来。 “大概几百斤吧。”陈开闷声说道。 “几百斤?那咱们弄个那么大的船去作甚?一来一回,这么多人路上都吃光了吧。”苟顺表示不理解。 “几百斤?”甄鑫却是不满,“你们没有把货船塞满了,就别回来了!” “啥?”苟顺掏着耳朵看向陈开。 陈开呻吟着说道:“公子,你还是杀了我吧……” “行,我先杀一部分。来个腿,我明天拿去菜市场看下,能换来多少斤米。” 陈开闭嘴,嗫嚅不言。 “那就这么定了,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后,珍娘你想办法组织一些棉布等货源过来,争取进行第一次的现场交易。” “可是,我……没钱,我弄不到棉布啊……”珍娘哭丧着脸说道,心里万分惊骇。 这位甄公子,都是这么做生意的? 专家级的空手套白狼啊! “不、不,你情况不一样。你只需找到那些客商,告诉他们咱们这需要货。忽悠……不,劝说他们带着货过来交易。当然,只要人肯来,我想货迟早都会来的。第一次做这种生意,关键不是买卖的成功,而是让他们看到咱们的实力与诚意。” 咱们有实力?还有诚意? 珍娘心里嘀咕,嘴上应道:“我明白了,我会去想办法的。” “那好,没别的事……” “有,有!”苟顺与珍娘同时说道。 “你,你先说……”苟顺表现得颇有绅士风度,说完又如土鳖般地靠墙蹲下。 哪怕屋里有椅子,他也从来不习惯坐着说话。 “我想问的,是关于自由贸易区的事……”珍娘眼角瞥向甄鑫,忐忑地问道:“不知道公子具体的计划是什么?还有,如果到时没办法分红的话,又该如何跟万主簿交待?” “噢,对!”甄鑫拍了拍脑门,转过头对陈开说道:“差点忘了跟你说这个事。我准备把日月岛建设成一个自由贸易区,前期得有大笔资金的投入。你想想办法,拉点资金过来,给股权的,很正经的一笔生意。我争取晚上把大概的计划做出来。” 陈开傻傻地看着甄鑫,已经生不出任何的反驳之心。 看来,自己已经被他吃得透透了。也好,他既然想掌握主动权,那就交给他好了。作为一个跑腿的自己,也应当有跑腿的自觉性。 “至于分红……”甄鑫奸笑地说道:“万主簿那,估计是拿不到分红了,起码这辈子很可能都拿不到!” 果然,甄公子就是在给万主簿画了个大饼。还亏得自己辛辛苦苦地在门外偷听半天。 “那,若万主簿到时问起,我该如何解释?” “分红,那得是有利润的前提。当然,咱们这自贸区不可能没有利润,不过嘛,有了利润之后,还要进行第二期的投资。第二期投资之后,会有第三期。这个岛建成之后,咱们还会再找另一个岛,继续投资……虽然没有实在的分红,但是东西都在啊!就算咱们有一天跑路了,岛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归万主簿所有。所以,他是可以放一万个心的!”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你咧,有什么事?”甄鑫打了个哈欠,问向苟顺。 开会,跟忽悠人一样的累! “不是我,是我家二娘要找你。” 二娘找我?给我做媒吗? “什么事?” “她说,想问问你,关于重整戏班的事……” 想整戏班? 甄鑫立时来了精神。 这可是自己的专业啊!绝对比做什么买卖,搞什么自贸区有意思多了。 到时,就有一堆莺莺燕燕的女主,围着自己叫爸爸了…… 要是再捧个角出来……甄鑫滋溜地吸回口水,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苟顺父亲的戏班,在他手里解散。一方面可能是人心散了,队伍没法带;另一方面苟顺虽然是个戏迷,但应该根本不知道如何运营一个戏班。所以只好改行,四处坑蒙拐骗地养活这一大家子的人。 “我,我不想她重整戏班。”苟顺语气有些犹豫,反对的态度却很坚决。 “为什么?是怕没钱吗?” 一个再破落的戏班,服装道具以及乐器配备,算下来确实需要不少的钱。 后世随便排个新戏,动辄百万投入,光靠一些可怜的门票,根本回不了本。这也是国内绝大多数剧团养不活自己的根本原因。 但是,那些轮不上政策性扶持的草台班子,放下身段之后,走乡窜县,反而可以不用担心生存的问题。 前提是,必须得有人源源不断地给他们提供演出的剧本。 有咱在,还怕没有好本子? “钱当然是没钱,可这也不算什么问题。我,我只是不想她们受苦……” 受苦?这个时代干什么不受苦? 看着甄鑫微皱的眉头与苟顺欲言又止的神色,珍娘轻声说道:“公子可能有所不知,戏班里的戏子,不仅地位低下,而且下场……都会很悲惨……” 甄鑫猛然醒悟。 戏子,官方的称呼为“优伶”,在古时任何朝代都属于贱民。不能参加科举,不能为官为吏,不能与良民通婚,甚至于不能登入族谱。 元朝甚至规定这些人平日里只能“穿皂袗子,戴角冠儿”,家眷“裹青头巾,妇人紫抹子”。出门“不得戴笠子、穿金衣服、骑坐马匹”。 其地位,连娼妓都不如。 唱戏的,吃得都是青春饭。一旦年纪稍长,身段不再柔美,嗓音不再甜腻,肌肤不再滑嫩,也就没什么人愿意欣赏了。 因此,大部分戏子,总会在自己最高光的时候,将自己卖个好价钱,成为有钱人的玩物。 无论男女,都是如此。 清朝时,为了迎合客户的需求,甚至有男旦缠足而苦练“跷功”。 苟顺看似活得浑浑噩噩,倒真的是有他的底线在。 既然舍不得那些孩子未来沦为别人的玩物,不如现在就从源头上直接掐断。 “那,二娘是什么想法?” 珍娘看着依然一声不吭的苟顺,说道:“二娘是真的喜欢唱戏,她听说甄公子也喜欢戏文之后,便想重组戏班。倒不是为了养家或是赚钱,只是想在闲暇之余,为甄公子解解闷。而且,那些孩子也有了练功的动力,就不会偷懒耍赖。” 这样啊…… “关于戏班,妾……嗯,我倒是有些不太成熟的想法,不知道当说……” 甄鑫不耐烦地打断道:“有屁就放,别跟苟顺学,话都不会说了!” 苟顺委屈。 珍娘脸一红,却不敢对甄鑫言语上的粗鲁有任何的埋怨。他这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来拉近自己与他们的距离。 第72章 没有名气的汤显祖 “咱们岛上现人口不少,远远超过一户之数。而且,我想人只会越来越多,而不会减少。虽然公子跟万主簿已有私下协商,但这终究是一个隐患。蓄奴,毕竟是不被允许的。” 奴仆,蒙古人称为驱口。 蒙古人或买或抢,想要多少就可以拥有多少,甚至都不需要向官府报备。但汉人可不行,不是说你有钱就可以蓄奴的。 “如果将多余的人口,全都登记为戏班之人,虽然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但我想起码对官府可以有个相对合理的说法。 至于贱籍,反正咱们也不会去考官,到时真的论及婚配,再想办法解决就是。” 甄鑫颔首。 不说自贸区的建设与管理人员问题,单就剿杀周边海贼,就得需要上百号人。还有维京岛上的那些遗民,现在还不想出门,一旦出来也一样得面对这个问题。 都是见不得光的。 一旦被人举报成“聚众造反”,那就真的只能造反了。 与其日后被人揪住小辫子,不如想办法先把辫子给藏起。 “其二,咱们既然确定了以贸易为主的发展方向,总得有自己的购销渠道。如果能赋予戏班这个功能,在他们冲州撞府的同时,了解并收集各地商品货物的信息,对贸易的全面展开,将会提供极大的帮助。” 妙啊!何止如此! 自己如果真的能够拥有无数支走乡串县的草台班子,做什么不行啊! 最主要的作用,必然是情报! 而且,还有可能将其发展成为一支极其灵活的武装力量。那些娃娃,多少都有些舞台功底,再多加打熬一番,不求他们可以在战场上正面杀敌,但是起码可以对一些小规模的行动提供有效的支持。 至于贸易,有,当然就更好了! 这珍娘,还真是个人才啊! 可惜了…… 不过也好,这样的人,别人也看不上。 看到甄鑫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赏,珍娘只觉得全身舒畅,声音不自禁地提高了许多:“再者,有甄公子在,我想戏班的每个孩子,都不可能去以身娱人!” 苟顺听着,频频点头。 对噢,自己瞎担心什么啊! 连珍娘这种人,公子都不肯放出去经营旧业,更何况是自己那堆可爱至极的娃娃们! …… “有广州府秀才柳春卿,梦见一花园中,有一女子依于梅树之下,说与他有姻缘。秀才自此改名柳梦梅。 柳梦梅去临安应试途中,路经南安梅花庵,偶游花园,在太湖石边,拾到丽娘的春容匣子。于是将其春容挂在床头,夜夜烧香拜祝。 丽娘之魂,自阴间游荡到梅花庵,恰遇柳生对着自己真容拜求,大为感动,现身与其欢会。两个道尽彼此相思之情,喜极而泣。 柳生为其挖坟开棺,助丽娘还魂,重见天日。两人结为夫妻,一齐前往临安。 应试之后,为了能让丽娘与父母相聚,柳生前往淮扬杜府,自称杜家女婿。却被怒不可遏的杜巡府以欺诈及掘墓之罪判为斩刑。” 甄鑫说到此时,端起杯,水竟然已经没了。 “下面呢?不会没了吧……”苟顺眼巴巴地问道。 你下面才没了! 甄鑫瞪了苟顺一眼,曲着手指点着空杯。 “公子见谅,我忘了续水……”抱着一个大水壶的苟榕这才反应过来,急急添上水,问道:“那柳生,被斩了吗?求公子,不要斩了他啊……” “这次要讲完啊,别再来个且听下回分解!”徐夫人对着甄鑫亮出小拳拳。 好吧……我继续! “正在此时,朝廷派人找到杜府,报知柳梦梅中了状元。柳梦梅这才得以逃脱斩刑。” 观众们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杜巡抚依然不相信女儿会复活,并且怀疑这状元郎是妖精之身,于是奏请皇上公断。皇帝传杜丽娘至公堂,在‘照妖镜’前验明,果然是真人之身。于是下旨让父子夫妻相认,并着归第成亲。 从此之后,柳梦梅与杜丽娘,这一对生死相恋的有情之人,过上了幸福而美满的生活……” “好感人啊……”苟榕喃喃说道。 “从今后,把牡丹亭梦影双描画。 亏杀你南枝挨暖俺北枝花。 则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谁似咱……” 唱音袅袅,在甄鑫轻轻的节拍声中,终于结束了这剧“牡丹亭”。 静静立在一旁的苟二娘,眉开眼笑。 这位甄公子,真是有才啊! 这出戏,即使放在广州乃至临安,甚至是大都,都必然能火! 这不是一般才子佳人的爱情剧,而是超越着生死的力量。一个温软缠绵,一个执着痴狂,有谁可以抵挡得住对这种最真挚恋情的向往? 从甄公子那,苟二娘已经拿到了部分的唱词手稿。词儿旖丽而秀美,令人心牵念、魂飞绕。 若非亲眼目睹,苟二娘绝不会相信,如此凄清而婉约的戏文,会出自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少年笔下。 可是,谦虚的甄公子却非要说这不是他所作,而是出自一个名为“汤显祖”之手。 骗人呐! 那位汤显祖若有如此大作,其名声早该超过了北地的关汉卿! “二娘二娘,我想演杜丽娘……”苟榕缠着苟二娘,不住地求道。 “好啊……”苟二娘微笑着答应,“那你想让谁来演柳公子?” 苟榕勾着下巴,思量道:“大哥肯定不行,他就不爱演戏。老三也不成,个头比我还矮!其他的,更就不成了……” “你爹呢?” 苟榕嫌弃地说道:“二娘你觉得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会长着那样的一双贼溜溜般的眼睛吗?” “那你觉得谁可以?” 苟榕脸上一红,暗搓搓地瞥了一眼甄鑫,随即低头不语。 苟二娘心里一动。 过了年,老二已经十四岁,可以找个婆家了。看来得跟大娘商量一下,哪怕做小,也不错啊…… “咦,二娘,你看甄公子在做什么?他在教大哥功夫吗?” “他说,这是专门让武生演的戏,叫‘三岔口’。” “武生的戏,那是什么戏?”苟榕好奇的问道。 苟二娘摇摇头,细细观看。 第73章 沿海军民总管 元时的戏曲分为南北两派,北方称“杂剧”,南方称“南戏”。 金国占据中原之后,将北宋杂剧演化为金杂剧,元时又揉合了女真与蒙古的一些曲调与乐器,发展成为元杂剧。 南戏则是发展于宋廷南渡之时,兴起于浙江永嘉、温州一带。其表演以唱词小调为主,也就是俗称的“文戏”。 北杂剧虽然也以文戏为主,但是还有一种“绿林戏”。 这是自金杂剧“筋斗”戏演变而出的武功戏,即武戏。 出生于温州的苟二娘,虽然未曾见识过武戏,倒也听说过。诸如一些以梁山好汉为主角的一些杂剧,便是绿林武戏的代表。 而甄鑫演练的这个“三岔口”,与她对武戏的认知,完全不同。 这个戏,讲的是宋时大将杨延昭,令人暗中保护被发配沙门岛的上将焦赞,在三岔口客栈中,与店主发生误会,深夜互博的故事。 最精彩的,就是两个人在深夜中的搏斗。 道具只有一桌一椅,两人近在咫尺却演出互相无法察觉的奇异场景。 虽然一句唱词没有,两个人却必须浑身都有戏。耳朵在听、鼻子在嗅、手在摸,脚在探,微妙而逼真。 刀锋掠过,仅差毫厘,却又是有惊无险。 让人看着提心吊胆,却又妙趣横生。 “甄公子,好厉害啊……”苟榕双眼之中,冒出了无数的小星星。 是啊,真的很厉害! 能文能武,这对于甄公子来说也许不算什么。让苟二娘无法理解的是,身份高贵而富有才华的甄公子,为什么会对一个贱业,研究得如此之深? 若不是当家的信誓旦旦说过,甄公子此前从未离开过他生活的那座小岛,苟二娘都会怀疑他是不是与自己一样,也来自于优伶之家。 而且应该是北地的优伶。 …… 临高县城西北不到十里处,有座小山。 山上有座庙。 据传,先汉时有婆罗门教的毗耶在山上修建了一座庙,因此这座山被称为毗耶山。只是那座早已破败不堪的庙,是否当时的毗耶庙,就不得而知了。 山坡上,是一棵棵光秃而立的木棉树。枝干之上,不见树叶,却有些许橙色花苞正待开放。 山坡下,则是一座同样破败不堪的军营。 一圈高高低低的木栅,圈出一片数百亩的营地。营地之中,除了几排勉强可遮风雨的营房之外,便是一垄垄的农田。 乍一看,犹如某个王公贵族久未打理的庄园。 只有营门口一扇半掩的门上,歪着一块牌匾,才证明着这座军营的身份。 “沿海军民总管府?” 风尘仆仆的甄鑫,看着这个牌匾,疑惑地问道:“你们确定,是这里吗?” 未等身后的陈开与珍娘回答,门内响起一声懒洋洋的吼叫:“快滚,军营重地,闲人都滚!” “我们想求见谢总管。”陈开上前一步,贴在门边恭声说道。 “没空,没在!” 是没空,还是没在? “哎呀,谁在门口掉了块银子?” 门内呲溜地窜出一个干巴巴的中年人,上身短褂,下身短裤,赤着双脚,一副十足的老农形象。 “哪儿,在哪?”中年老农双眼在地上疯狂扫视,嘴里叫道:“就说我刚进来时,好像掉了什么东西……” “不好意思,是我看错了……”甄鑫笑嘻嘻地说道。 中年老农正要发怒,甄鑫却从袖里摸出一张纸钞递过去,说道:“不是银子,是一张纸钞。” “才一贯?”中年老农满脸鄙夷地将纸钞塞入裤腰带,转头便欲回去。 “老哥等等。”甄鑫急忙凑上前,陪着笑脸说道:“见完谢总管出来,应该还会看到掉在地上的好东西。” “确定?”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那,行吧,等着,我去看看谢总管有没在。” “多谢老哥!”甄鑫往后招了招手,便跟在中年老农身后往营地里走去。 陈开与珍娘相视一眼,各自忐忑地随后而行。 中年老农却没管他们,来到一座独幢小屋前,直接推开门,探入脑袋,嚷道:“谢总管,有人找……” 屋里隐隐传出,一阵鼾声? “谢总管在忙。”中年老农回过身,无奈地说道。 “给叫叫?”甄鑫悄摸摸地往他裤腰带里塞进一贯纸钞。 “谢——总——管!”中年老农推开门,猛地一吼。 屋内的桌子上,一双沾满灰泥的布履突然一缩,从椅子上立起一个浓眉大汉,睁开惺忪的双眼,怒道:“吼个屁!是哪个孙子?” 话音未落,那中年老农已转身溜得没了影子。 脚法相当利索! 甄鑫略显尴尬地在门外显出身影,拱手说道:“在下日月岛甄鑫,拜见谢总管。” 沿海军民总管啊…… 相当于半个海南省的老大,虽然只是名义上的。 还这么穷! 看来这趟有的搞。 “日月岛?什么鬼?哪里的破岛?” 谢总管咕噜着坐回椅子上,朝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快滚吧!” 涂珍娘轻咬下唇,步入门内,俏声说道:“日月岛,就是以前的鬼岛,我是涂珍娘,谢总管还记得吗?” 谢有奎两眼在珍娘身上扫视数遍之后,才恍然点头道:“是珍娘啊……” 他奶奶的,这女人穿上衣服后,咋就不认得了? 不对,没穿衣服其实也不太熟! 就见过两次,给自己带了些财货,所以略有印象。 “你这是,从良了?” “总管说笑了……日月岛,就是以前的鬼岛。”珍娘侧身,让过谢有奎的视线,向后虚引道:“这位是日月岛的主人,甄鑫甄公子。” “鬼岛的威波军,就是被你们灭掉的?”谢有奎猛然醒悟,怒捶桌子骂道:“你们这是哪来的鳖孙子,尽不干好事!” 我剿灭了海贼,还被许多人骂不干好事? 甄鑫笑着说道:“所以,我们这不是给谢总管送好事来了。” 谢有奎斜着眼说道:“小伙子戏皮嫩肉的,别只会耍嘴上功夫。你这是给老子送钱,还是送粮?要是送女人,这一个可不够用!” “不,不……”甄鑫两眼打视着杂乱无章的屋子,从一堆半残的枪棍、渔叉以及镰刀之中扯中一把看似坚固的椅子,挥袖随意扫扫,坐在谢有奎的斜对面。 第74章 好战的元军 甄鑫正色说道:“白送的,拿着固然一时很爽。可是谢总管应该也知道,这样不会长久的。授人以鱼,不如……” 谢有奎直接打断:“别跟老子整有的没的,先送五百石粮过来,再说其他!” 甄鑫略带幽怨的目光扫过珍娘:这就是你来之前所说的,一个性格粗鲁直爽、脑子不肯转弯的大总管? 简直比鬼还精啊! 这个谢总管,本是黎族峒主。 南宋临安朝廷降元之后,琼州诸峒寨黎民纷纷起兵,凭险割据。 至元十六年,即崖山之战那年,宋军彻底覆亡后,元廷海北海南道宣慰使朱国宝,带兵进入琼州。在强大的兵威之下,三千户黎民以及近三十个峒寨之主,以谢有奎为首,降了元军。 两年之后,朱国宝再次对黎族用兵,在谢有奎的协助之下,攻破临高黎族聚居之地,又降服了居亥、番毫等十九个峒寨。诛黎族首领李实等人,俘大钟、小钟诸部首领十八人。焚毁黎民房屋无数。 谢有奎自此,彻底沦为“黎奸”。 至元二十年,琼州路安抚使陈仲达出征占城,谢有奎率领1600黎兵参战。因功得授“沿海军民总管,佩金符”。 无论身份还是地位,谢有奎都站在了琼州黎民的至高点。 然而,他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 无他,唯穷尔。 所以,这个地方,会被叫作琼州…… 至元二十四年,也就是三年前,忽必烈以太子脱欢为帅,领江淮、江西、湖广三个行省蒙古、汉军、新附军共七万,云南兵六千,琼州黎兵一万五千人,出征安南。 结果大败。 一万五千黎兵,回到琼州的不足三成。 蒙古的军队,原先大多是没有军饷的,将士打仗劫掠所得,便是他们最主要的收入。 如谢有奎这样的部队,理论上有军饷,但是既然是军民总管府,军饷就得由他自己解决。 可这毕竟只是理论上的。 地方上能收到税的,元廷都已设军、设县、设州设府,并派驻官员。收不上税的山区峒寨,给了谢有奎也没用。 他实际的管辖地盘是琼州海域,可不能拿海鱼来当军饷吧?除此之外,又能有什么? 谢有奎现在手中连像样的船只都没几艘,别说之前的威波军,就是日月岛的这些人,到了海上他都未必打得过。 一个军民总管当到这个份上,确实也是挺可怜的。 但是,这却让甄鑫看到了可乘之机。 陈开从升龙府回来,虽然没能解决投资的问题,却成功地忽悠回来五百石粮食。 对方的要求也不高,下次再去,必须带足千匹棉布,否则就没有下次了。 五百石粮食,虽然在琼州足以从大客商那里换来千匹棉布,但一来一去就剩不下多少粮了。若算上运费及损耗,以及还有两个岛等待投喂的百多人口,那些粮食根本不够用。 所以,虽然谢有奎这边态度不是很端正,但是甄鑫还是得继续努力,给他忽悠出一些东西出来。 当然不是粮食也不是钱,而是棉布! 见甄鑫已经发怔半天,谢有奎骂道:“你娘的,消遣老子?” “不,不!”甄鑫正色说道:“我在想一段前些年发生的战事。” “跟我有关吗?” “有,而且有很大的关系!” 珍娘悄悄地看了眼甄鑫,迅速地掩藏起自己怪异的眼神。自己总是跟不上这个主子的思路,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又该如何去配合他? “元军征日之战,不知谢总管可否清楚?”甄鑫淡然问道。 谢有奎皱起粗眉,疑惑地看向甄鑫。 这厮把话题扯到征日之战,想作甚? “至元十一年,元廷率一万蒙汉军队,以及两万高丽兵东征日本,却遭遇惨败。战死或溺死者过半,其中九成以上为高丽兵。” “至元十八年,即崖山之战宋亡之后两年,元廷发起第二次征日之战。降元的宋将范文虎被任命为征东行省右丞、佩金符,率江南降附军十万、战船三千五百艘,自宁波入海,随同蒙军征伐日本。 依然惨败! 投降元廷不过数年的宋军十万旧部,经此一战,几乎全军覆没!” 后背渐渐冒出的一丝凉意,让谢有奎的脸色渐渐沉重。 一直未曾出声的陈开,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两拳紧握,死死地控制着自己的愤怒情绪。 珍娘却依旧茫然。 这些信息与资料,甄鑫在上一世便有所接触,当时就怀疑忽必烈为什么在晚年时,那么热衷于对周边小国的征伐。 是因为这些小国不肯归附元朝,还是忽必烈骨子里所携带的蒙古人好战基因? 结合这一世的认识,甄鑫这才明白,这两者都不可能是主要的原因! “第二次征日之战虽然惨败,诸将领却几乎没受到追责,范文虎反而不断得到升迁。” 这个范文虎,是襄樊守将吕文德的女婿。吕文焕献出襄阳降元之后,时任南宋殿前副都指挥使的范文虎,随着吕氏一系将领,纷纷降元。致使南宋长江防线直接崩溃。 而被称为“常败将军”的范文虎,自此却深得忽必烈的赏识与重用。 “至元二十年,元廷重启征东计划。这次,轮到了琼州的黎兵。但是,因为福建的黄华之乱,而被调至福建镇压。 征日之战虽然被迫取消,元廷却又发起对占城之战。而后是安南……” “谢总管可知,这些年,黎兵在这些年的战事之中,死伤了多少?又有多少人,能够回到琼州?” 谢有奎脸色,渐渐发白。 甄鑫摇着头叹息道:“也不知道这些战争,关琼州何事?又关黎民何事?” “你……”谢有奎额上,青筋已起。 “你可知,接下来元廷还会向哪个地方发动战争?” “你怎么知道?”谢有奎彻底不淡定了。 我当然知道! 明年,最多是后年,又会有对爪哇的征战。而且就是那个总人口还没琼州多的小破国家,元军竟然又吃了个大败仗! 不过,大多数战死在爪哇的,依然是新附军与黎兵。 自此之后,琼州黎族再也没了反抗元军的底气与斗志。元军虽然兵败爪哇,却顺利地将整个海南岛的抗元势力彻底剿灭。 第75章 不对劲的老谢 第一次对日之战,死的是降元的高丽兵;第二次对日之战,降元的宋军精锐消耗殆尽。 接下来,是总是不肯顺服的黎兵。 投降的军队太多了,杀不了,那就直接让他们去送死好了! 这,才是忽必烈热衷于对周边小国发动战争的最根本原因! 谢有奎两眼呆滞地瘫坐在椅上。 情感上告诉他,这不可能。理智上却又明白,这是事实! 不是他没想过这个问题,而是根本不敢细细去想。 “你,到底是谁?” “我,是日月岛的主事之人。”甄鑫笑出八颗牙齿,“今日到此,是想跟谢总管谈一笔生意,一笔很大很大的生意。” “生意?我这边有什么是可以卖的?”环顾着乱七八糟的屋子,谢有奎神色茫然而无奈。 “不,我看中的不是你的东西,而是你的资源。” “哦,说来听听。” “据我所知,临高附近,乃至琼州大部分山地之内,黎民多以纺棉织布为生……” 珍娘神情一动,终于讲到我能听得明白的地方了。 “我可以长期收购棉布,有多少,我收多少!” “你收棉布,跟我有什么关系?”谢有奎不解地说道:“我手下兵卒,不可能去生产棉布啊!” 难怪会这么穷,一点生意头脑也没有! 不过这样的人,我最喜欢了…… 甄鑫一声清咳,放松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 珍娘立时接上话,细声说道:“我家公子的意思,是谢总管可以发动手下将士,在闲暇之余,往各处黎民家里收购棉布。或者可以让那些人,把棉布送到总管兵营,而后统一送到日月岛,跟我们交易。” 还可以这样?谢总管眼睛一亮。 “有多少,你们收购多少?”谢总管确认道。 每家每户棉布产出虽然不多,可是别说整个琼州地区,单就西北沿海自己的辖区之内,每年的棉布产量都是不可计数。 县城、府城州城,以及汉民的居住区域,自己说了不算。可是那些黎民,只要派些手下出去,便能将绝大多数人管得老老实实。 “我们可以按百姓棉布正常的出售价格,与总管以粮食结算。至于总管与百姓之间,如何定价,由总管自行决定。” 谢有奎眼睛一眯。 这次他总算不笨了,稍算片刻便即明白。 这生意,他赚大发了! 甄公子他们,以粮食跟自己结算,自己付给那些黎民纸钞,这且不说。自己还拥有收购的定价权,这就很厉害了。 要知道,那些山里头的黎民,带棉布出门本就不太容易,还经常被奸商把收购价压得极低。自己哪怕再没良心,也绝不会让黎民亏得更多。 “我希望,在两年最多三年之后,谢总管可以拥有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水军,有一支可远洋航行的船队,进可攻、退可守。如此,天下之大,谢总管何处去不得?” 谢有奎眼睛精光大亮,真要如此,在未来参与元军对外征战时,自己起码不会被抛弃在战场上,连跑都跑不回来。 这个哪里冒出来的小伙子,怎么越看越可爱了? 可惜自己没有女儿,要不然…… 谢有奎两只眼睛盯着甄鑫,上下不停打量。 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让甄鑫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这位老谢,不对劲! “既然咱们两家的合作已经谈差不多了,那甄某就先行告辞!” 甄鑫正待起身,谢有奎却先站起来,说道:“稍安勿躁!”说着走到门外,找个人吩咐一声便即回来。 这是要请我们吃饭的节奏? 可是看这厮穷困模样,能摆出什么好吃的东西来? “时候不早了,谢总管还有什么要交待的?”甄鑫试探性地问道。 “嗯,这个……我突然想起,嗯……一个事……”谢有奎语气却有些犹豫,“对,你说,双方这种合作,会不会有什么隐患?” “隐患是难免的,不过都是可以规避的小问题。不过谢总管倒是应该派出一位信得过的手下,诸多事宜,到时与珍娘直接沟通。” 珍娘挺了挺胸。 谢有奎目光似乎被珍娘的胸前所诱,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女的,也可以?是大的好,还是小的好呢?” 甄鑫又是一怔,自见到谢总管至今,他第一次感觉到似乎有些把握不住对方的想法了。 这是准备给自己挖什么坑吗? 甄鑫两眼四处打转,这小破屋也不可能埋伏着刀斧手啊。 更何况,谢有奎真想对付自己,吼一声就足够了。 可是,心里依然莫明的有些紧张是怎么回事? 看着有些失神的谢有奎,珍娘鼓起劲,说道:“为了尽可能消除合作的隐患,还有几个条件需要跟谢总管说清楚。” “嗯……你说。”谢有奎的目光从珍娘身上,移向门口。 “第一,我们不是卖粮给你们,你们也不是卖棉布给我们。双方之间只是货物的交换,这点很重要!” “嗯,对!”谢有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第二,你们这边每年需要提供不少于五万匹的棉布,而且每年都得按比例增加……” 珍娘原以为谢有奎听到这个条件,要么大惊要么大喜,可是他依然只是点着头,“嗯”地应了一声。 “第三……” “来了啊!”谢有奎突然一蹦而起,满脸喜色地冲向门口。 甄鑫等人愕然回头。 阳光之下,一个人影袅袅而来。 一袭浅蓝色道袍,遮住此人的身材,却显出一丝飘逸的淡然。一根木簪将头发随意挽住,垂下几缕发丝,随风轻轻地在脑侧摇动。 身影越近,挡住屋外的阳光之后,才让甄鑫看得清楚。 竟然是一个道姑! 年纪不算大,估计不到四十。 脸上虽然没有太多的风霜,可是从她粗糙而布满伤痕的手背却能看出,这位道姑绝非仅仅是靠着打醮祈福便能悠哉生活的方外之人。 见到迎出的谢有奎,道姑打个稽首,脸上露出温和而从容的笑意。 令人如沐春风。 在她身上,既没有俗世之人的迎合与趋炎附势,也感受不到方外之人的做作与超然物外。 起码在这个世上,甄鑫还是第一次遇见一个让他看着心平气和,却又很想接近的女人。 只是很单纯的喜欢。 第76章 住在庙里的道姑 “看什么看!”道姑身后,突然跳出一个小女子,对着甄鑫怒冲冲地喊道:“别把你眼睛看瞎了!” 这小姑娘,年约十三四岁,比苟榕略大,却已是完全长开的模样。 圆圆的脸上,挺立着一个娇俏的鼻子,两只卡斯兰般的大眼睛跟墨墨有的一拼。 一个温和沉稳的道姑,一个活泼乱跳的小姑娘。 这俩女子,是什么关系? 母女?师徒?主仆? 似乎都不太像。 “妮儿不得无礼。”道姑轻轻地拍了拍小姑娘脑后的小辫子,对着甄鑫露出一丝歉意。 “无妨无妨!”谢有奎将道姑引入屋内,指着甄鑫说道:“这位是鬼岛,嗯,现在改名为日月岛上的主事之人,今天过来跟我谈些棉布的生意。” “这位,是居住在毗耶山上庙里的黄道姑。” 一个住在庙里的道姑? 又是一番介绍之后,甄鑫才终于搞明白。 这位姓黄的道姑,本是宋人,到琼州已有二十年时间。虽然一身道姑打扮,其实并未出家。只是以道姑身份云游于峒寨之间,教导一些山区之中的黎民,采棉纺纱、整经织布。 这时代,竟然还会有人慈悲如斯! 甄鑫不由的肃然起敬。 山上的那座庙早已没了和尚,是谢有奎让底下人稍微收拾之后,给黄道姑一个栖身之地。 跟在黄道姑身边的“妮儿”,本是谢有奎的远房侄女,被黄道姑收为徒弟,便跟着黄道姑改姓黄,名纭。 大概是黎族人本身就对姓氏不太在意,况且就是一个女娃,改个姓根本不算什么事。 这女娃虽然身材远超同龄规模,但是甄鑫眼光只是在她身上略微一转,依然将注意力放在黄道姑身上。 介绍了半天自家的侄女,可是发现甄鑫显然对年近四十的黄道姑更感兴趣。这让谢有奎感觉,既诧异又有些头疼。 果然喜欢年纪大的吗? 可是,黄道姑,自己说了不算啊…… “我说你有完没完?”黄纭双手叉腰,挺着两个大笼包,对着甄鑫怒斥道:“再看再看,我要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了!” “妮儿——”黄道姑板着脸训道:“客人面前,不得无礼。” 但是,这训斥显得没有任何威慑力。 黄纭不依不饶地挥着小拳头,几乎揍到甄鑫的鼻尖。 衣袖挥动之际,一截如若莹玉的皓臂,毫无顾忌地展现在甄鑫眼前。 一股淡淡的幽香自鼻尖沁入,带着一丝丝的甜味。 跟阿黎有的一比啊! 阿黎如果是山间不苟言笑的女神,这小妮子便似林中跳动着的精灵。 非礼勿吸! 甄鑫将已入鼻中的体香吞入腹中,睁开微眯的双眼,继续看向黄道姑。 这次,连黄道姑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了。不过她脾气似乎一向很好,虽然心中有气,却也没有冷脸相向。 “不知总管叫我过来,有何事相商?” “是这样,这位甄公子,想跟我合作,向黎族百姓采买大批量的棉布。” “真的?”黄道姑难以置信地问道。 这些年,在她不停的试验与改进下,许多黎族家庭棉布质量已经大幅度提高。可是呢,售卖的价格反而被商人越压越低。她为此头疼不已,却始终想不出任何解决的方法。 “我觉得,这是个骗子!”黄纭却不以为然说道。 见甄鑫依然处于沉思状态,珍娘温温地回答道:“确实是真的,而且我们绝不会跟其他棉布商人那样,随意压低收购价。” “太好了……”黄道姑喜形于色。 谢有奎夸道:“在棉布行业,我觉得,整个琼州没有一个人能比你更厉害。所以,我想把棉布的货源组织……” “啊!”甄鑫突然大叫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神经病啊……”黄纭嘀咕道。 这位哥哥,看着一表人才,听这意思似乎还能帮到师傅以及峒寨中的乡亲,没想到不仅很色,还有癔症! 关键是,他的目光,竟然没在自己这多停留片刻! 小姑娘脸上,现出毫不掩饰的失望。 “我,我……”甄鑫指着黄道姑,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知道,你,你……” 妈的,甄鑫此刻怀疑自己有些智障了。 在海南岛,姓黄的道姑,擅棉纺织布,整个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唯有一个啊! 此人后来从海南岛回到松江府,带回了经她改良后的织造技术,后人誉之为“衣被天下”,尊称“黄道婆”! 甄鑫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的上海,但那时年纪必定不小。而这个时候,不到四十的黄道婆,岂不得是黄道姑! 这么简单的事情,总觉得不对的自己竟然还需要琢磨了这么半天! 有够蠢! 肯定是被那姓苟的给传染了。 甄鑫心里一阵惊喜,却只能闭上自己的嘴巴。这事,可没法跟人去说啊,会被当成神经病的! 看着一屋的目瞪口呆,甄鑫灿然而笑,说道:“我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抱歉,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甄公子一向才思敏捷,不知道突然又想到什么新主意了?”珍娘的台阶给得相当及时。 黄纭却是微皱瑶鼻,轻轻地哼了一声以表达她的不满。 这老女人,跟他挨得那么近,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棉布的原材料,自然是棉花。但是此时的棉花,跟后世的棉花其实没有任何关系。 后世的那种矮小棉花这时候即使已传入中国,也还没开始大面积的种植。 此时的棉花,采自既高又大的木棉树所开的花。 木棉树,古称“吉贝”,主要分布于亚热带的区域。宋时郑熊在他的《番禺杂记》中曾记载:“木棉树高二三丈,切类桐木,二三月花既谢,芯为绵。彼人织之为毯,洁白如雪,温暖无比。” 棉布虽然在舒适性上与丝绸无法相提并论,但无论是柔韧性还是保暖性,都远远超过麻布。而且,价格又远低于丝织品,因此更适合普通人家庭使用。 但是,由于生产工艺的落后以及工序的繁杂,木棉花更多只是用于充填枕褥,棉纺织布始终无法得到大范围的推广。 市场很大,可是供应量很小。 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与落后的社会生产力之间的矛盾,就需要甄鑫来想办法解决了! 第77章 活得有意思的黄道姑 对于棉纺织布,甄鑫虽然有着许多改进的措施与建议,却不太清楚,这个时候棉纺织布的生产力,到底是怎么个落后法。 醉心于科研的黄道姑在山上的临时住所里,安置了几乎一整套的棉纺设备。 一行人便兴致冲冲地爬上山,进了庙宇参观。 从棉花到棉布,其工艺与蚕茧到丝绸一样,都相当繁杂。 首先是要给棉花去籽,此前只能靠人工手剥。不过黄道姑已经有了新的方法,将籽棉平摊于硬而平的捶石上,用细铁棍擀挤棉籽。 就这一项改进,便可以将工作效率提高数倍甚至十数倍。 而后是弹棉。 以线作弦,用竹子做成一尺半长的弓,放在两手间以手指弹拨。这就是现在所使用的弹弓。 这个甄鑫很熟啊,哪怕自己不会弹棉花,在后世许多乡村里依然可以见到弹棉花的师傅。于是,他立时画了个草图。 将弓身大胆地改为四尺多长,弓弦换用更结实的绳弦,再配一把棒椎击弦,以解决手指头的辛苦。 就这一项改进,便让黄道姑视其为天人。 此外,对于黄道姑仅仅只存在于概念中的手摇脚踏式轧棉机,提供了直接改进到单人或双人的搅车。 对于已经成型的手摇纺车,甄鑫大公无私地提供了自己关于三绽乃至四锭脚踏纺车的构想。 对于平纹织机与提花机,以及麻棉混织、蚕丝混拧的生产工艺与改进方向,甄鑫也提出了独到的见解。 每个点子,似乎都恰如其分地敲在黄道姑的心头上,让她一些本来不太成熟的想法立时便体现在图稿之上。 距离成型,不过一步之遥。 黄道姑如饮醇醪,迷醉不已。 “妮儿,妮儿,快点……你,你都记住了没?” “啊?”正在愁眉不展中的黄纭一怔,翻着手中一叠的画稿,头有些大。 “好像,不用记啊。只是这些稿子画得这么难看,我也看不懂……” “哎呀你个死妮子,平常那么灵活的一个人,今日怎么跟为师一样,糊里糊涂的?” 你是被迷糊涂了,我可是被气糊涂的! 黄纭嘟着小嘴,一脸嫌弃地继续翻着画稿。 “道姑莫急。”甄鑫温和地说道:“这些画稿若对你确实有用,我可以重新整理一份更清晰的给你。” “这就很好了!”黄道姑语无伦次地说道:“真的好,你太好了!妮儿,你得保管好了,千万千万莫弄丢了!” 黄纭两眼一翻,“要不,你亲自保管?” 黄道姑毫不尴尬地回道:“你让我保管东西?你今天怎么回事,你难道不知道为师我总是找不着东西的吗?” 甄鑫乐呵呵地看着黄道姑。 黄道婆啊,你活得挺有意思的! 在甄鑫的盛情相邀之下,谢有奎带着几个手下,与黄道姑师徒一起,前往日月岛。 岛上杂草不再丛生,稀稀拉拉的一些树倒还都留着,却让整个日月岛显得更加的空空荡荡。 甄鑫站在码头边上,一个新搭起的戏台上,抬起手往左挥了一片,说道:“这里,将会成为整个琼州最大的商贸中心。” 往右又挥了一片,说道:“这里,将建成琼州最大的教育城,有小学、有中学,也会有大学!乃至医学、建筑、师范、天文、术数等专科学院。当然,也会有一所纺织学院……” “真的?纺织学院!”黄道姑吃惊地掩着嘴,不再柔嫩的脸上,现出一抹艳若彩霞的红晕。 黄纭撇了撇嘴。 “黄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我去取个披风给你,要不然会把你脸吹坏掉的……”依在黄纭身边的苟榕,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柔声说道。 黄纭神色一滞,吱吱唔唔地说道:“不,不用了,我没事……” “你不要客气噢,万一有病,甄公子会怪我的……” 黄纭翻了个白眼。 她怀疑这个比自己小半岁的芦柴棒在讽刺自己,可是却没有证据。 难怪,那个姓甄的会喜欢年龄大的,看看这岛上的小姑娘,一个个干巴巴的,哪里能入得了眼? 也就那个阿黎有些英姿飒爽,看着似乎是个劲敌。不过,没什么情调的女人,是不堪一击的! 呸,我在想什么呢? 我这是在为师傅担心……吧? 意气风发中的甄鑫,哪里会知道身后的两个同龄幼齿,正在琢磨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大手朝前一挥,继续朗声说道:“在咱们面前的一整片区域,我会规划出来,专门建立一座研究院。未来,所有从这里面研究出来的产品,不仅将造福于所有的百姓,也将会以超越这个时代的科技,而林立于天下之巅。” 黄道姑听得心潮澎湃,满脸尊崇地看着甄鑫。 徐夫人与陈开则带着同情的眼色看着黄道姑。曾几何时,他们也会用这种崇拜地眼神望向甄公子。可是,当崇拜得多了,也就麻了。 不过,甄公子这忽悠人的水平,确实是精进不休啊! “而咱们这边上的这个码头,将来会成为天下最强的一支水军驻地。这支水军,不仅会拥有最大最坚固的战舰,也会拥有天下最擅海战的水兵。而且战舰之上,还将装备最先进的弩机、炮台,乃至火炮……” 谢有奎听着后背一凉,这个小伙子是想干嘛? 莫非,打算造反? “当然,这一切的蓝图与规划,不是我甄鑫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我的理想,势必会成为大家共同的理想。我的目标,也将是你们为之奋斗的方向!诸君,请与我一起,为了咱们的将来,共同努力!” “甄公子,你放心,我一定会朝着你的目标努力的!”黄道姑两只眼睛亮得如天上的星星,自信满满地响应道。 谢有奎茫然地拱手称是。 徐夫人与陈开虽然喊好的声音有点响亮,却左顾右盼地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黄纭习惯性地想撇撇嘴,眼角却看到芦柴棒关注的目光,只好活生生地把自己摁住。 气氛烘托到这个份上,甄鑫觉得接下去跟谢有奎合作细节的谈判,已经没了任何悬念。 可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挡在他面前的,不是貌似威严粗爽的谢总管,更不是万事随意只求专心研发的黄道姑,而是这个虽才童颜却已有微乃苗头的小萝莉! 第78章 黎族人要站起来了? 并不是因为这小姑娘有多聪明,也不是因为她在故意的刁难,而是她的直觉,准得令甄鑫发指! 不得不说,这是甄鑫的重大失误。他将火力全部对准了谢总管,将剩下的注意力倾注于黄道姑身上。却没想到,这个小妮子才是隐在背后的“大佬”? 不过,说小姑娘是大佬可能有些夸张。 黄道姑醉心于钻研,不理世事。所有的事情,包括每日的衣食住行,都得靠着她徒弟去打理。 而自小跟在黄道姑身边的黄纭,也成为谢家一个极其难得的会讲汉话、能识字、还能算账的人才! 谢家想支持谢有奎继续掌控黎族的军队,首先就得想办法养活这支军队。这种事,也只能交给自家人的黄纭来负责。 一番话套问下来,甄鑫总算大概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系,心里不由感到非常沉重。 忽悠谢有奎,他没有任何的心理压力。可是欺骗一个小姑娘,罪过啊…… 趾高气扬的黄纭仰首挺胸地坐在甄鑫对面,满脸不屑地数落道:“尽会吹牛!你知道整个琼州一年单单棉布的交易有多少吗?就你这破岛,还想成为琼州最大的商贸中心?” “还有,我就想问问,你现在有几个可以教学的先生?” 坐在一旁的小六,轻轻咳了一声。 “光靠一个只会咳嗽,不会讲话的——小学校长?”黄纭继续鄙夷。 “你……”小六满脸愤懑,却不好意思打断黄纭的发言。 “你倒告诉我,就算你能建成那么多的学府,难道要让那里头的蚊子来教书育人吗?而且……” “下半年开始,谢家子女可以免费入学。”甄鑫打断道。 “啊?” “明年开始,你们峒寨,凡是十五岁以下,不论男女,都可免费入学!” “你,你说的……” “是真的!” 黄纭强摁着自己想蹦起来的冲动。 一定要淑女! 就是哪怕面对色狼,也要沉着冷静的那种形象!但是这种强制性的暴力压迫,为什么会让人感觉到一股战战兢兢的兴奋? 他这是要强行送自己一个亿? “三年之后,但凡是黎族少年,不仅可以免费入学,还可以包吃包住!”甄鑫继续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你不要,骗我……”黄纭喃喃地说道,眼神已经凌乱。 所有人都可以入学?所有人都可以不花一分一厘就能习文识字? 黎族人,要站起来了…… 从此之后,再不会被人视若猪狗,不会被人欺瞒压榨,甚至还有可能为官为吏…… “不过,有个条件……”甄鑫微笑着说道,露出八颗齐齐整整的大白牙。 要冷静!不要激动,眼前这个公子,不仅可能是个骗子,还是个只喜欢老女人的色狼! 可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怎么办? 黄纭紧紧地夹着自己的双腿,哆嗦道:“你,你,你说……” “所有在此读书学习的孩子,都必须参加义务劳动。”甄鑫心里掠过一丝忐忑。 压榨童工,在这个时代应该不犯法吧? “可以,但是得有个时间限制!”黄纭寸土不让地坚持道。 哪个孩子在家不干活的?干活没问题,不过这骗子不会光让孩子们干活不给教书吧? “当然了,八岁以上的孩子才会有义务劳动,每天两个小时即可。” “才两个时辰?” 其实我说的是两个小时……甄鑫默默地点了点头。 “成交!” 这可是占了个大便宜!即便是不能免费就学,一个人每天干两个时辰的活,就有一天的饱饭可吃,上哪去找这么好的事? “好,那接下来,是具体的合作事宜。” 黄纭摁住自己喜滋滋的心情,继续挺胸而坐。 “我跟你们说过,我这里未来会建成一个日进斗金的贸易中心。这就涉及到前期的投资问题,介于咱们双方已经亲如一家之人……” 黄纭脸色一红,几呼呸出声来:谁,谁跟你是一家人? “我这里可以特许,给你们留出一些股权,原始股啊……你们要不要?” “要!”黄纭毫不犹豫地说道。 “好,现在你们只要付出一万贯现银,就可以获得百分之一的股权。” “没钱!”黄纭继续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你有什么?”甄鑫皱着眉头问道。 “命有一条!”黄纭回答得大义凛然。 正在负责记录的苟榕,举笔半掩着嘴嘻嘻笑道:“黄姐姐这么漂亮,拿出去卖应该可以值不少钱。可惜,我们家公子,不肯买奴婢……” 黄纭瞪着芦柴棒,怀疑她在骂自己,可是却找不到证据。 甄鑫曲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出一段急促的节奏。 苟榕眼睛微微一亮,沉吟道:“我倒是有个办法,黄姐姐要不要听听?” 黄纭矜持地说道:“你且说来。” “谢总管手下,不是有很多兵吗?闲着也是闲着,还费粮食,又不像黄姐姐那样,可以卖个好价钱。不如,也让他们过来做些义务劳动?” “也管饭?” “那个自然,只是这些人吃得比较多,每天可能只能管两顿……” 黄纭茫然,一个人每天可不只能吃两顿饭? 难不成,甄公子他们一天还吃三顿饭?太奢侈了吧! 甄鑫摆摆手说道:“算了,他们要干活,饭还是得……” 苟榕却是不依,软软地反驳道:“甄公子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那些当兵的,真要放开了吃,会把咱们这座岛都吃空掉的!” 甄鑫抚额,既要让马跑,还不让马吃饱。 这苟榕黑起来,连甄鑫都得自叹不如。 “而且……”苟榕依然不急不慢地说道:“虽然说是义务劳动,但是还会把他们的工钱折算成股权,送给你们。” 啥? 干活不仅管饭,还有白给的股权? 莫不是天上掉大饼下来了? “这样,不太好吧?”始终理直气壮的黄纭,终于感觉到了一阵心虚。 “一万贯现银的股权,可以按十万人次的工时来结算。” 一万贯现银,相当于两万贯钞,或两千万文,意思是每人每天有两百文的工钱。 黄纭勾着头,在心里迅速地计算着,随即嘴角上扬。 这工钱,算得还是很合理的呢…… “不仅是岛上的建设,我们这边还有很多活计,都需要义务劳动者。比如出海运输货物,比如保护岛上学生与老师的安全。 你们还可让人把峒寨里的成品棉布运到岛上来,这些都可以折算成股份。 还有啊,棉布运进岛上指定的仓库之后,到时会定期进行结算。无论是要粮食还是要纸钞,都行。不过,必须在约定的时间内,保质保量完成棉布的交付。否则,会有违约金的……” 甄鑫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双颊,揉去些许疲惫的同时,也揉去自己内心的罪恶感。 从此以后,谢有奎手下三千黎兵,最少得干上一整年的活,才能抵得了传说中的那份股权。 当小姑娘不靠自己直觉而陷入正面交锋的时候,她便如一只被扔进高中数学课堂的初中生,再也不可能绕得出来了。 这样子欺负人,是不是太过分了? 甄鑫叹了口气,都是被生活所逼迫,没办法啊!但愿以后有机会,再弥补这个自己觉得精于算计的小姑娘吧。 其实不能怪她。 这才是一个十五岁不到的小姑娘啊! 竟然要让她来负责养活三千个男人。 甄鑫其实也明白,这个时候,只要有人提供充足的粮食,哪怕让这些黎兵去当海贼,可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可是当欺负的对象变成一个小姑娘时,甄鑫总觉得自己良心会在呻吟。 都怪谢有奎! 这家伙,真是不当人子! 第79章 破岛的早晨 月黑,风高。 一艘单帆海船摇摇晃晃地靠近这座貌似安静的岛屿。 几个面目模糊的人影,正挤在船头,往岛上瞧去。 “是这个岛吗?为什么我看着不像?” “是啊,鬼呢?火呢?” “什么鬼火,这岛叫鬼火岛,并不意味着有鬼有火,没文化的家伙!” “我呸!老子学文识字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女人的肚脐眼上溜弯呢!” “闭嘴!安静!” “快落帆啊……” “好像有人来了……都别说话。” 一声奇怪而凄厉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夜鸟在惊叫,又似乎有人死命地在吹着一支破笛子。 “会不会被他们发现了?” “怎么可能?我都快看不见你了,你还能被别人看到?” “要不,咱们拿火药,先炸他娘的一通再说?” “人都没见着,炸个屁啊!” “行了,都别他妈的废话!待会上岛,按计划,先搜些女人孩子为质,把姓甄的逼出来后抓住便走。人最好别杀,火药能不用便别用。咱们这趟只求财,记住了没?” “软大今天不太硬啊……” “噗!”有人后脑勺挨了一拳,闭上嘴不再吭声。 “听你的,阮大!” “准备下水。” “不靠近点吗?这样,火药没法带了……” “那先下去三个人,上岸探探路。” “卟嗵嗵”的,便从船上跳下三个人影。 “妈的,不会小声点!这些蠢蛋!” “谁?谁他娘的把渔网扔下来了?”一贼怒道。 “啊——这里怎么有根叉?我的腰子……”另一贼哭道。 还有一贼却没了声响。 船上诸人已觉得不对,却见丁丁点点火光,在岸上飘起。 真的有鬼火? “走,有陷阱!起帆,戒备!”有贼怒吼,带着慌乱的喊叫声彻底打破了暗夜中的寂静。 “咻!”一支火箭射向刚刚张起的船帆上。 “不要——”船上海贼大惊失色。 回应他的,是另一只火箭。船帆迎风而燃,照亮了船上一个个惊惧的面孔。 “不要用火啊——船上,船上有火药!”一个海贼歇斯底里地喊道。 “啊?”岸上传来一声惊诧声。 火箭确实不再射来,但是被烧破的船帆,零零散散地各自带着点点火星,飘落船上。 星星之火,不仅可以燎原,还能炸船! 未等姓阮的贼首做出决断,随着一股刺鼻的烟味冒起,火星成为火龙。 “轰!”的一声炸响,惊醒了整座的岛屿。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啊!”浑身湿漉漉的苟顺,如拖着死狗般扯着一个海贼的腿,爬上了岸。 脑袋依然嗡嗡地响,如同有人藏在自己的耳朵眼里,不停地敲着锣打着鼓。而且,没有一点的节奏感。 “来就来吧,还带火药过来?毛病啊!那玩意,是你们能玩的吗?”苟顺歪歪扭扭地走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被他扯着腿的海贼,嘴里冒着浓泡,呻吟道:“放,放开我……” “醒了没?醒了给老子站起来!” “醒,醒了……放开我。” “光张嘴不说话?在装死?待会就让你死个彻底!”苟顺骂骂咧咧,一步三摇地往码头走去。手中的那条腿依然紧紧抓着,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的呻吟与哀求。 码头边的火把已经燃起,站着脸色铁青甄鑫以及一干人等,包括一脸惊惧的苟榕与黄纭。 两个人动作一致,各自拍着自己的胸脯。只是,一个拍的是小笼包,一个拍的是小菜板。 甄鑫根本没有预料到,本以为一次手到擒来的抓捕,竟然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毕竟这艘偷偷摸摸前来的海船,上面只有十来个的海贼。 还好,苟顺回来了,苟彬也回来了。陈开与蔡老二都没事,还有三个谢有奎手下的黎兵,似乎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虽然一个个走路都是跌跌撞撞,起码四肢俱全,脑袋完好。 “审问的事,就交给你了。”甄鑫对着陈开说道。 “你说什么?”陈开晃着脑袋喊道。 “我说,交……算了……”看来被炸的后遗症不小。 甄鑫对着身边的一个黎兵校官拱了拱手,说道:“麻烦谢兄,先把抓到的人关起来,明天再说。另外再稍回些巡查力度。” “是!”谢校官拱手应道。 这位校官,以及他手下的百名黎兵,是谢有奎拨付给日月岛,专门负责防卫。 相当的尽责,虽然他们拿不到薪俸,但是起码饭管饱啊! 而且,所作所为,都是他们谢总管的宏伟之事业。 敢不尽心? 次日。 天色微亮,睡眼依旧朦胧的黄纭,打着大大的哈欠走出房门。 虽然昨夜的吵闹将她惊醒,却没有影响她继续的沉睡。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塞了木棉花之后的被子,是那么的轻柔;木棉花做的枕头,是那么的舒服;木棉花铺的褥子,是那么的暖和。 就像是……回到了妈妈的怀里。 可是拥有漫山遍野木棉树的族人,竟然只知纺棉织布,却从来没人将其做成可以睡得更舒服些的被褥。 也许,是舍不得?或者,是觉得没必要。 才来几天,黄纭就发现了一件对自己来说,极其糟糕的事情:自己似乎喜欢上了这个破岛! 校场之上,各种口号声之中,是一队队在跑操的大人与小孩。 不仅是男人与男孩,甚至还有女人与小小的姑娘。 黄纭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哪怕这个破岛之上现在什么都没有,就凭着这些朝气十足的晨练者,就能让人看到一种近在眼前的希望。 绝不渺茫! 这里,一天真的可以吃三顿饭。早餐是稀饭,很稀的那种稀饭。但是,每个人还搭配有两个杂粮馒头、一份新鲜小鱼以及一碟莼菜。 据说三年之后,会给每个人再增加一个鸡蛋。 鸡蛋啊……自己长么大就没吃过,听说是比天上龙肉还好吃的东西! 黄纭心痛疾首地看着坐在边上的师傅。 什么样的美食,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哪怕嘴里塞满东西,她关注的依然是手中的纸稿。 要不是黄纭给她打好饭摆在她面前,她可能连饭都会忘了吃。 这位生活不能自理的师傅,以后该怎么办啊? 真让人头疼! 第80章 趁着年轻多上点班 阿黎左手牵着一个瘦小而可爱的女娃,右手牵着一个枯瘦而安静的男娃娃,肩上窝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入餐厅。 男娃娃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踩着小碎步,努力地依在阿黎的大长腿边上。女娃娃则一脸得意,边走边扭着脑袋朝后头喀喀地笑着。 后面紧紧地跟着的,是分成两排,身高不同却一般瘦弱的近二十个孩子。 “互相检查下,看看手洗干净了没。”阿黎站定身子,朝后朗声说道。 孩子们有些敷衍地相互翻了翻手掌。 只有阿黎左手边的苟樱认认真真地抓起阿黎右手边涂憬的双手,大声说道:“阿黎姐姐,憬儿手没洗干净。” 随后,卷起袖子,在他小手掌上仔细地擦了擦,开心地喊道:“这下子很干净了!” 憬儿腼腆地说道:“谢,谢小,姐姐……” “不用谢,憬儿真乖噢……”苟樱如花骨朵般的脸,绽出许多笑意,拉着涂憬率先坐下,“一起,吃饭喽……” 这小破孩……这么小,还真把自己当姐姐了? 看着这一男一女的甜蜜,黄纭不由自主地露出姨母般的笑容。 好可爱啊…… 门口又昂然走入一人,身上半敞着短马褂,露出带着麦色肤色的坚实胸肌。 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如此没羞没臊! 红着脸的黄纭呸了一声,却又忍不住偷偷地瞧着脸带微笑的甄鑫。 犹如正准备灿烂的阳光。 这令人讨厌的好色之徒,却为什么让人越看越觉得有些养眼呢? 真是头疼! 黄纭看着才咬了一小口馒头的师傅,也不知道这顿早饭她到底要吃多久。于是起身,往甄鑫那里走过去,她有个小问题,想问问这位甄公子。 这里是岛上的大食堂,所有人的一天三餐都分批在此解决。大庭广众之下,甄公子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吧? 犹豫的脚步刚刚跨出,一根芦柴棒却突然出现在甄公子身边,两只细小的胳膊却端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碗碟,回过头,对着黄纭甜甜一笑,将大碗小碟一一卸下,摆在甄鑫面前,软绵绵地说道:“公子,请用餐。” “好的,坐下一起吃吧。”甄鑫接过筷子,挥着手说道。 “是,公子。”苟榕略侧着身子,坐在甄鑫身边,看着呆立的黄纭,嘟着嘴无声地问道:要一起吗? 黄纭转过头,走出餐厅,茫然而委屈。 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茫然,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委屈? 当然,甄鑫也不知道。 他此时也没空知道。 早练的时候,甄鑫就知道昨晚的审讯有了结果。所以,迅速的早餐之后,甄鑫便来到他的办公室,开始717的工作。 趁着年轻,多上点班吧,否则老了会后悔的! 逮到的十二个海贼,为首的姓阮,自称“阮大”,来自琼山附近。夜半偷偷摸摸来此,竟然是为了活抓“甄公子”,前去领取赏银。 这让甄金等人,面面相觑。 自剿杀威波军至今,又是忽悠临高主簿,又是拉拢谢有奎。又得让陈开去想办法赊购粮食,又得四处搜罗暂时不要钱的棉布。还得不断修整日月岛的规划蓝图,得努力编写小学教材,还被苟二娘天天催稿。 整天忙得四脚朝天,甄鑫早已忘了自己还是个挂在榜上的“名人”。 “这可是个好事啊!”苟顺搓着手,兴奋地说道。 怎么就是好事了?甄鑫瞟向苟顺,心里隐隐不安。 “咱们不如把甄公子名头往外打,在岛上树个旗子,上书‘甄公子在此’数个大字。然后引各地海贼前来,咱们再张网待鱼。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人逮一双。”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苟顺。 “你们算算啊,假如一天可以抓十个海贼,一个月就能抓三十个,一年就是三千只海贼。哪怕一个海贼卖一百两银……” “爹,错了……”苟榕小声地提醒道。 “老子怎么会错!” “你算错了……” “算错了,噢,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会有很多很多的海贼可以卖钱!” “谁有那么多钱支付给你的?是临高县还是琼州府?或者你打算擒着一群海贼去行省领赏?”陈开怼道。 “没人买也没关系啊。你想想,咱们现在到处缺人。雇用谢总管的人,得付钱啊。抓海贼过来,如果没人要的话,那就是一群免费劳动力。可以往死里用的那种!” 不得不说,苟顺这想法,还是相当有创意的。 前提是,得拿甄公子当鱼饵来钓鱼? “这主意不错!”徐夫人哈哈地笑着说道:“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鱼饵,应该可以钓来不少的大鱼!” 你这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美人鱼!甄鑫朝着徐夫人翻了个白眼。 “可是,如果他们一起来呢?”陈开沉吟道。 “一起来?他们为什么要一起来?”苟顺反驳。 “他们为什么不能一起来?你都知道要拉上一批人去找甄公子,更何况其他人?如果一次性来个两三百号人,你打算怎么抓?” 对噢!苟顺心虚地看了眼甄鑫,却没读懂他眼里隐含着的怒意,挠挠头说道:“要不,找个人去劝劝他们,让他们有秩序地分批过来?” “滚!”几个人同时吼道。 “天海阁悬赏之事,我觉得甄公子还是需要重视,想想办法如何应付。否则,终究会是个隐患。”陈开劝道。 确实如此。 威波军海贼没能剿杀干净,有人逃了就会有人放出风声。不管是出于报复还是对三千两赏银的觊觎,引人至此本来就是件极为正常之事。 只要悬未曾撤销,这事就不会结束。 而且,如若引起临高县衙的注意,说不定他们其中一些人把脸蒙上,便又是一群海贼。 大意了…… “我有一个好办法……”苟顺突然的大叫,把沉思中的众人吓了一跳。 “闭嘴!” 甄鑫继续沉思。 这个问题既然无法逃避,那么就得去面对,想办法解决。而且,拖得越久势必会惹来越多的麻烦。 更何况,探寻天海阁以了解是谁在背后主导悬赏,本来就是自己离开维京岛的主要目的之一。 那么,应该如何去对付天海阁?或者是隐在天海阁背后的某个大佬? 苟顺把手举得高高,一只眼盯着甄鑫,一只眼看向苟榕,拼命地眨着眼皮。 无奈的苟榕,只好挨到甄鑫身旁,软软地说道:“公子先歇歇,听听,嗯,他们怎么说,好不?” “我,我,我……” 甄鑫扫视一圈,众人都无语地看着想要踊跃发言的苟顺。 “别说废话!”甄鑫警告道。 “怎么会是废话?我有一个绝好的主意,真的!” “咱们把甄公子押去天海阁领赏!”苟顺扬扬自得地宣布道。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厮彻底疯了? 苟榕双手掩面,默默地找了个角落缩进去。 “滚出去!”甄鑫只觉胸中涌出的一股浊气,几乎将自己闷死。 “别啊!”苟顺急急说道:“你们听我说,这方法真的可以!” “甄公子不是常说过,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咱们把甄公子抓去领赏,其他人不就没得领了吗!” “我看你最近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蔡老二鄙夷道。 “你懂个屁!三千两现银啊,咱们领走了,悬赏不就没了吗?这事情便能完美解决,多好啊!” 甄鑫心里一动,把手中扬起的镇纸慢慢地放回桌上,看了眼陈开。 陈开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陈开的第一次升龙府之行,非常顺利地赊回了一船的粮食。具体怎么赊的,甄鑫没问,陈开也没细说。 这已经成为两个人之间的默契。 起码甄鑫自此相信,不管是陈开还是他背后之人,对自己都没有恶意,而且还愿意支持自己明显带着胡说八道的蓝图与计划。 但是,甄鑫信口开河的投资款并没能到位。倒不是对方不愿意投资,而是提出一个条件:只要甄鑫这边能拉到第一笔最少两千两现银的投资,或者赚到两千两现银,那边就按五倍额度开始投资日月岛的产业。 两千两现银,虽然不算少,但甄鑫觉得自己肯定能赚得到。只是一来需要时间,二来现在需要花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每天眼一睁,就是一大堆的人等着自己投喂。短期之内,哪里腾得出大批量的现银来? 至于忽悠别人拿现银来投资,甄鑫再能,暂时也没有任何的思路。 有钱人,不可能都是傻子。 可是,如果真的能拿到三千两赏银,这局面不就可以打开了吗? “你知道,如果甄公子出事,会有什么后果吗?你苟顺一个狗头可不够偿命的!”徐夫人冷冷地说道。 甄鑫听着心里暖洋洋的舒坦。 若不是大伙都知道,这苟顺脑子时不时会缺根弦,徐夫人说不定已经将他直接一掌给毙了。 “你们有没听说放鸽子?”苟顺不服气地说道。 甄鑫觉得心底的闷气又开始堵了上来。 “连鸽子放出去都能回得来,更何况是咱们的甄公子?” 甄鑫又抓起桌子上的镇纸。 真想砸过去啊…… 众人看着叉腰而立的苟顺,个个神情怪异。 还真别说,这厮如神经病般的想法,若是能计划得好,还真有实施的可能性。 不一定能彻底解决得了悬赏的问题,起码可能弄得到三千两的赏银。 第81章 女妆大佬 唐贞观年间,朝廷首次在琼州设府并析置琼山县。宋绍兴年间,朝廷设琼管安抚司都监,领琼山、澄迈、文昌、临高、乐会五县,治于琼山府城。 至元十五年,元军攻占琼州后,撤琼管安抚司与昌化、万安、吉阳三军,置琼州路军抚司、南宁军、万安军、吉阳军,隶属于湖广行省下设的海北南道宣慰司。 琼州虽然名义已经没了治所,但是府城依然是整个琼州岛最大的城池。 这座府城,始建于宋开宝五年,仅三里。 城内只有一条窄窄的街道,从南门通向北门。北门的守卫放个屁,南门几乎就能闻得到。 源自琼州岛内部黎母山的黎母江,由南向北,流经府城之外的番旦村,蜿蜒入海。 这里,便形成了一座座码头,往来船只,顺河而停。潘旦村,反而比府城显得更加热闹。 南宋淳熙年间,朝廷曾在潘旦村建税所白沙津,使之成为商船聚泊之港。元入琼州后,将白沙津扩建为海口浦,不仅成为琼州如今唯一的驿站,也是琼州最大的港口。 数百年之后,这个港口终于发展成为海南省的省会——海口。 此时,在海口浦江边靠海一个杂草丛生的岸边,停着一艘梁头阔丈二的窜船。 此船双桅,多桨,既可在江中行驶,又可在海里航行。但经不得大风浪,走不了太远的地方。 甲板上,造着两排十数间船舱。船舱顶上,立着一根歪歪扭扭的布幡,上书几个扭扭捏捏的大字:“苟家班”。 所谓字如其人。这三个大字,正是苟家班班主苟顺,亲手所书。 只是,身为班主的苟顺,在班里的地位实在不高,尤其是他那一堆孩子不在身边的情况下,几乎没人搭理他了。 一脸惆怅的苟顺,蹲在船舷之上,一只眼望着奔流入海的江水,一只眼看向江边的小路。 不修边幅的蔡老二,终于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小路上。 苟顺站起身,兴高采烈地挥着手。却不料人一歪,便从船舷上直栽下去。 还好,身子蹭着船沿掉下去,双手还是够着了船舷。两掌稍用劲,脚在船板一蹬,苟顺便翻过船舷,落在甲板之上。 行云流水啊,说的就是我苟顺! 苟顺得意洋洋地左顾右盼,可惜没人看到。 登上船的蔡老二,奇怪地看着眼叉腰仰首的苟顺,一脸莫名其妙。 “兀那小蔡,探听得,如何——了?”苟顺拖着尾音,抑扬顿挫地问道。 “又发神经了?”蔡老二没理他,拐向甲板之上最大的那间船舱。 船舱门口,满脸纠结的苟彬拦住了两个人。 “公子在里面?” 苟彬点了点头,一脸便秘模样。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进去?” “就,就是不能进……” “还有谁在里面?”苟顺脸色略有不善。 “都,都在……” “什么?”苟顺急了,拔开苟彬就要冲进船舱。 现船上除了阿黎之外,全是他的老婆与女儿们。甄公子躲在船舱内,有一群女人跟他一起?还不让人进! 这还得了! 而自己这个傻大儿,还给他守门? “爹,别进啊……”苟彬苦着脸求道。 “你个蠢货,给老子滚开!”苟顺怒气冲冲地将耳朵怼向舱门。 里面似乎没有人在呻吟,只有莺莺燕燕的笑语声。 “蔡老二回来了——”苟顺贴住舱门大吼道。 笑语声略歇,舱门被打开,一屋子女人几乎乱花了苟顺的眼珠。 嗯,衣服都在。没事了…… 不对,怎么多了一个女人? 这是谁? 挤进船舱的蔡老二,与苟顺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舱内的这个女娇娥。 淡淡的粉底,衬出一张娇嫩而鲜艳的脸庞。眼角下一滴泪痣,让她的一双美目显得尤其顾盼生姿。 额头贴着皂纱片裹紧发丝,两侧各引一条黑丝带,在下巴处打了个结,遮住喉咙,也添增了许多的俏意。 一身淡粉色的丝绒戏服,华丽而精致。微微拢起的云袖,露出半根纤纤绣指。 简直是在欲诉还休! 这女人,不仅有徐夫人的丰润,还有着阿黎的英姿。 苟顺茫然地看向伫然而立的阿黎,两人站在那,差不多的身高,简直就是“两个半斤八两,各家归去不须嗔!” “你,你,是谁……”苟顺吃吃地问道。 那戏服,是杜丽娘行头,苟顺倒是认得。可是戏服里包裹的人,真真是没有见过。 女娇娥双目扫过,苟顺莫明地打了个哆嗦。 这眼神,为什么会这么熟悉?竟然让自己有跪下去的冲动! “如何?”女娇娥开口问道。 苟顺叭唧的瘫倒地上。 这声音,是甄公子的! 出什么事了? 麻烦大了,甄公子,是个女人? 看到苟顺的剧烈反应,甄鑫莞尔一笑。看来,效果不错啊! 苟顺被他笑的彻底晕了菜。这就是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那种笑吗? 阿黎定定地看着甄鑫,与他相处十余年,换了个妆,竟然会让自己生出一种亲近的感觉。而且,真的觉得他,好美啊! 苟榕偷偷地瞄了眼迷离之中的阿黎,嘻嘻地笑着依上甄鑫,将他的胳膊搂在自己胸前,蹭了蹭,软软说道:“公子,你这身妆扮,快要迷死我了。” 甄鑫胳膊微动,却没能挣开。 我这是在跟一个女子亲近,没事的!苟榕脸上笑嘻嘻,暗自咬着牙将他的胳膊搂得更紧些。 “为什么还叫公子,难道,不是应该叫,叫姐姐吗?”苟顺呻吟道。 果然,连他都已经无暇关注于自家女儿正在吃着甄鑫的豆腐。 苟榕双颊红晕飞起,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兴奋。 在父亲与一堆母亲眼前,在阿黎的注视之下,光明正大地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好兴奋啊! “你真的是甄公子?”蔡老二挠着下巴挤上前,一脸不解地问道:“可是为什么我一点都看不出你原来的模样?” 甄鑫暗自得意。 利用化妆将自己变得与别人一样,那是传说中的技巧,自己根本办不到。但是利用化妆把自己变得跟原来的自己不一样,那就简单了。 脸上多一个泪痣,所有人的关注点就会放在这颗痣上。眼角多个眼影,就能完全改变眼睛的形状。眉毛都不需要递了重画,只要稍加修整即可。 更何况,还有男扮女妆这个大杀器。 第82章 天海阁 女妆,对于大多数正常的男人来说,会是个过不去的槛。可是对于甄鑫而言,没有任何的心理障碍。 上辈子,无论是平日里的练戏、配戏,乃至应急时上台替戏,甄鑫都没少演过女旦。虽然这不是他的专业,可是对他而言,也不是一件多么惊世骇俗之事。 想想梅大家,看看张哥哥,哪个不比自己强! 不过,这身妆容,落在苟顺与蔡老二眼中,却委实让他们难以接受。 一方面,是无法将眼前娇柔的杜丽娘与原本阳刚的甄鑫完全对等而视。另一方面,他们的心里,却有着许多的忐忑与不安。 自己可是要跟着甄公子干大事的,可是自家大佬,怎么可以成为这般柔美模样? 他喜欢戏曲,这个可以。他喜欢演戏这个贱业,其实已经让他们有些接受不了。如今发现,他还喜欢当一个女戏子? 戏台之上,有许多旦角会演末,称为“旦末双全”。可是苟顺却从来没听说过一个男子会去饰扮旦角。 你哪怕演个柳梦梅也好啊…… 天似乎都在塌下来的感觉! 被搂住的胳膊,感觉上有些硌得慌,甄鑫只好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苟榕的脑袋,说道:“好了,有正事要谈,我把衣服换一下。” “我来帮你吧……”苟榕仰着脸,轻轻地求道。 “我来吧。”阿黎突然说道,一脸平静。 这是阿黎第一次跟苟榕抢生活秘书的工作,苟榕惊讶地看着阿黎,却没有感觉她有任何的气恼情绪。 阿黎是个好人,为人直率,任何让她不喜欢或不高兴的事她都会毫不含蓄地说出口,否则就是直接动手。 所以,她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刁难自己。 那是为什么呢? 苟榕脑子飞快转动,低着头退后两步。 “行了,都出去吧!”苟二娘赶鸭子般的将其他人赶出船舱,“老二,你去给公子打点温水来。” “哎。”苟榕退出舱门,心里微暖。 还是二娘对自己好,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待会还可以再来。 船舱终于安静了下来。 甄鑫张开双臂,轻抖云袖,对着阿黎柔柔问道:“我好看吗?” 话刚出口,心里却闪过一丝怪异。自己这语气,为什么那么像苟榕?婊里婊气的…… 阿黎认真地点了点头,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耳根红云微起,看着甄鑫的一双媚眼,问道:“要抱抱吗?” 甄鑫一怔,点头如捣蒜。 这可是阿黎第一次主动啊! 天可怜见,自己早该女妆了…… 不过,阿黎的取向会不会有偏差?真要如此,难道说自己得一辈子女妆? 那可不成。 阿黎舒展双臂,搂住甄鑫。 甄鑫仰头,嘴唇刚刚够得着她的下巴。虽然半年来长高了一些,但还是差着几寸…… 正待踮起脚尖时,阿黎却已将他轻轻拎开,耳根上的那抹粉红已晕染至腮下。 “阿黎……”甄鑫软绵绵地不满道。 “好了。”阿黎轻声说道:“快些换衣服吧,他们还等着你议事。” 当阿黎变得会讲道理的时候,甄鑫只好摁住骚动的心,在阿黎的协助下,褪下层层戏服,解开发髻,擦去脸上的粉妆与泪痣。 甄鑫一动不动地站着那,两个之间虽然没有任何言语,可是此时却让甄鑫感觉到无比的温馨。 头发稍微梳理之后,扎上方巾,套上一袭长衫,阿黎弯下腰,为他系上结带。 一个俊朗而不缺少棱角的少年,又回来了。 甄鑫张开双臂,满眼期盼地看着阿黎。 出乎意料的是,阿黎将身子直接挤入他的双臂之间,双手虽然背于身后,脑袋却前倾着凑到他前额,轻轻一啄。在甄鑫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又后退了一步。 初吻呐……为啥没自己嘴唇啥事? 虽然感觉被阿黎偷袭,自己吃了个暗亏,甄鑫心底倒是涌出一股喜悦。 阿黎今日难得主动表现出来的喜欢,女妆可能会是个引子,但绝非主要的原因。她喜欢的,依然是风度翩翩、才华与颜值并存,暂时还不算高大的自己。 只要自己再长高二寸,定会让她明白什么才叫做真正的男子汉! 未来的男子汉甄鑫,一手扯住阿黎的胳膊往回一拉,另一手搂向她挺直的细腰,踮起脚尖,嘟着嘴迎向前。 “砰——啊……” 半声尖叫,而后是叮铃咣啷的胡乱声响,被拱开的舱门随即闭上,门外传来苟榕软软的颤音:“公子,我,我再给你重新打盆水来……” 天时不在我这! 甄鑫长叹一声,与阿黎相视而笑,携手走出舱去。 蔡老二打听了两天一夜的消息,有些复杂。 甄鑫原来的概念中,天海阁就是一家专门发布悬赏,鼓励黑道交易的地下机构。其实并非如此。 这是一家经过官府许可,经营货品买卖的正经商家。总部在广州,这里只是一个设立不到三年的分支机构。常年收购琼州以及南洋过来的一些商货,并且根据琼州商人的需求,在陆上寻找货源。 因为其一向良好的信誉,时常有人会通过他们发布一些需求信息。 找人,跟找货道理是一样的。当然,过程与结果的不同,就不是这个商家所能控制得了。 所以,有海贼为了达到目的而杀人越货之类的事,天海阁表示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关于“甄公子”的三千两赏银,依然有效。掌柜的表示,如果能确认所提供的信息无误,哪怕人没逮来,也会支付百两现银。 如果逮来的人验明正身无误后,会当场交割。 至于如何验明正身,除了一张画像之外,也许还有其他手段,掌柜的却不肯透露。 另外,据说最近关注这笔悬赏的人非常多,不仅有琼州的各路山匪海贼、黎人汉人,还有一些从徐闻乃至广州过来的陌生人。 蔡老二甚至在天海阁附近,看到一些应该来自云南的夷人。不过他也无法判断,这些夷人是否冲着这笔悬赏而来。 事情的复杂度,远超甄鑫的想象。可越是如此,说明此事必须尽快地解决,否则再拖下去,自己可能真的会被莫名其妙地消失。 第83章 以丑为美 “天海阁的守卫如何?”甄鑫问道。 “明面上,看不出有任何的护卫。不过天海阁位于府城之内,城门一关,想跑出来难度很大。至于海口浦这边,应该也有他们暗藏的力量,只是一时半会找不出来。” 甄鑫点了点头。 两天时间,了解到这么多讯息,已属不易。 这蔡老二办事,起码比苟顺靠谱多了。 从目前所了解到的这些情报来分析,甄鑫起码可以确定一点,不是有人想杀自己,而是有人在找自己。至于目的与委托之人,依然没有头绪。 其次,若有人抓到自己,送至天海阁换取赏银之后,很可能会被送往广州天海阁。 看不着护卫,并不代表着他们没有防备的力量,若想从天海阁逃脱,必须得有极为周密的计划。还得防备出现在天海阁附近,对这笔赏银产生兴趣的各路人马。 可别到时逃出天海阁,却栽在那些小虾米手中,那真得找块豆腐把自己当场撞死。 “要不,咱们先撤回去?等,等风头过了,再来……”苟顺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主意其实是不错的,只是不该这时候提出来。 再晚些天,应该就没问题了。 “又怂了?”蔡老二斜了他一眼。 “谁,谁他娘怂了?”苟顺拍着胸脯叫道:“我这不是怂,我是担心咱们走了,万一有人趁机占了咱们的岛,那该咋办?” 蔡老二“哧”了一声,懒得跟他争辩。 此次前来琼山,为了防止日月岛被人掏家,甄鑫特地将老丁从维京岛挖来镇守。 虽然谢有奎那边有派人协助防守,但毕竟不是自家人,没事的时候那些黎兵还能唬人,一旦有仗要打,估计最先逃跑的就是这些人。 或许是因为始终没有卢岛主的消息,或许是因为看到日月岛如今的欣欣向荣,或许是感受到甄鑫的真诚,终于有人愿意跟老丁离开维京岛。 八个老货的战力虽然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但他们的作用在目前却无人可以替代。 甄鑫让黄纭向谢有奎要了一百个黎兵,签了五年的长约,交给这八个老货调教。 这样便在日月岛上,形成了以老丁为首、八个维京岛老兵加两个疍民为骨、百个黎兵为肉的基本防御架构。 有这支力量存在,对付一般的海贼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至于正规军,现在当然要避免与其爆发直接的矛盾。如果谢有奎那边以“沿海军民总管”的名义,都扛不住有正规军来袭的话,那只能先跑为敬。 不过,只要没有公然扯旗造反,应该不会有正规军队对日月岛感兴趣。没有看得见的利益,是没有一支军队愿意下场发动战争的。 甄鑫捕开一张大纸,把几个人招近前,在上面先画出琼山的大概地形图。 琼山此名源于府城南十里处的一座白土山,境内最主要的标志便是一山一城一河。 黎母江此时为枯水期,此段江面最深处有二丈,最浅处只有两尺。最宽处有四丈,最窄处两丈有余。 何处水急、何处流缓、哪有杂草、哪有乱石,甄鑫都根据苟彬这些日子的探查一一做了标记。 三里府城,城高不过丈。城内一条街,街边是衙门与大大小小商铺,以及一座两层高的酒楼。 城内只有数座宅院,城北之外,是一片杂乱的民居。 半个时辰之后,甄鑫终于停下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说道:“三天后,苟家班第一场演出,正式开始!” 嗯? 几个人正准备夸下甄公子画地图的水平,他怎么又跑演出去了? “怎么了?咱们这趟出来,本来就是要演几场好戏,亮瞎琼州人民的眼睛。我要将苟家班这个名头,传遍琼州大地……” “苟家班?你们真的觉着这个名字合适吗?就这破名字,还要传遍那个啥?”蔡老二嘀咕道。 “怎么了,我苟顺的戏班,怎么不能叫苟家班?”苟顺叉着腰,瞪着一大一小两颗眼珠子,怒道:“总比菜帮好听吧?” 都不咋样……连苟彬都听不下去了。 “你们不知道,有一种传播手段,叫做以丑为美。越丑越难听的东西,有时候反而会让人记得越牢而越感兴趣。” 大家视线一起看着苟顺的两颗眼珠子,甄公子说的,好有道理啊…… 这对奇丑的招子,但凡见过的人,想忘都忘不了! 苟榕很纠结。 本来排练“牡丹亭”的时候,便内定了她演杜丽娘,与甄公子的柳梦梅对戏。为此,她已经在梦里与公子相亲相爱了一个月的时间。 可是谁能知道,一转头老母鸡变鸭,甄公子变成了杜丽娘,二娘却要反串柳梦梅。 这内幕,太黑了…… 苟榕很伤心,更让她痛苦的是,根本没人在乎她的伤心! 不过,想搞一场演出,并没有那么简单。 首先,是场地的问题。 府城内倒是有个戏台,但那里只有在逢年过节时,官府才会邀请一些有名的戏班登台唱戏。如苟家班这种典型初创的草台班子,别说收钱上台表演,贴钱都不会允许他们使用。 常规的戏班,都是临时驻于瓦舍,租用勾栏演出。可是这破地方,没有瓦舍。 那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搭个台。 所以,还是得回归草台班子? 但即使如此,也不是想搭个台,就能搭得成的。 靠近府城人多之处,根本没多余的位置搭戏台。在偏僻的地方,就意味着没有人流,搭得起戏台也没有多大意义。 甄鑫干脆把戏台依着自己的窜船,搭在岸边。 这里很安静,安静得没几个过往的行人。 那么,只要能解决引流的问题,甄鑫相信演出绝对可以获得成功。 当然,若不成功也无所谓,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第一次是美好的,但没人能保证第一次必然成功。 甄鑫写了几张大海报,主题是“苟家班,倾情开演!” 副题费了许多的脑细胞后,甄鑫写了个对子: 西厢记,千古情事寄西厢,意重情深 牡丹亭,万代芳华留牡丹,亭中梦远 底下还补了一句:新排武戏“三岔口”,让你感受不一样的精彩! 很有文化的一张海报! 第84章 引流 甄鑫对自己的文宣很满意,便让苟彬去人多处张贴。 可是半天不到,苟彬便灰溜溜地回来了。 说别人根本看不懂海报上写的啥,不仅没人理,一转身海报就被撕个干净。 出师不利啊! 甄鑫挠着头想招。不就引流嘛,有这么难吗?要不也跟网红主播那般,打扮下露个奇怪的脸或者某个关键部位,去街上转悠转悠? 甄鑫看着满屋的女人,摇了摇头。 实在是下不去手啊! 苟家女人,都算人妻,能上台演戏就已经很过分了,怎么可以让她们去做如此出阁之事! 那些小姑娘,全都太细太小,怎么改造都不成啊。 阿黎,哪里舍得! “这事,交给我来!”苟顺拍着胸脯说道。 怎么哪都有你?甄鑫斜眼看着苟顺,问道:“你打算怎么来?” “你别管,不就引人过来看戏嘛,简单得很!你又没真的演过戏,哪里可能知道这其中的道道!” 竟然被苟顺鄙视了?而且还是在自己的专业领域。 甄鑫正想大怒,苟顺已经拉着苟家四娘说道:“带上家伙,咱们走。” 这四娘,也是从苟顺父亲原戏班里带出的人。但是她与二娘不同,她擅长的是各种乐器。 此时南戏伴奏的乐器还比较简单,以鼓、笛、板为主。鼓为单皮鼓,又称小鼓,演奏时以两根细竹为签,打出各种节拍。 板为拍板,或称檀板,好的以红木或紫檀制作,差点便用荔木。可三四板或八九板,以细皮条相串,其实就是后世快板的前身。 四娘对这些乐器,虽然谈不上样样精通,但起码可以配合得上舞台演出的基本需要。这是一个人撑起的乐队。 苟彬左手抱鼓,右手拿板,在甄鑫极度诧异的眼神之中,就跟着那俩往外走。 “咣!”还没出门,就跟回过头的苟顺撞了个满怀。 苟顺顺手就给了他儿子一脑崩,骂道:“兔崽子,奔丧啊?急个甚!” 奔丧?有这么骂儿子的吗? 苟彬委屈巴巴地靠墙而立。 “纸笔伺候!”苟顺撸起袖子,抬起一脚半蹲在椅子上,做大马金刀状。 苟榕偷偷瞧了眼脸色不善的甄鑫,拿了张写过的纸翻个面摊平在桌上,又端来半砚残墨。 苟顺也不在意,抓着毛笔,以孙悟空吃面条的姿势,在纸下写下丑陋无比的大字: 西厢记,小姐半夜私会美男 牡丹亭,书生梦中偷情艳鬼 “啪!”苟顺把笔一扔,顺手给了苟榕脑门一巴掌,骂道:“看啥?这是你能偷看的吗?” 苟榕嘟着嘴刚想离开,又被苟顺叫住,吩咐道:“还有,跑什么?我说,你接着写……字别写太大,要排得好看些!” “快说,写啥?”苟榕满脸不耐烦,执笔端坐等候。 “最新武戏三岔口 看两位相公如何在黑漆漆的夜里相对操戏 欲罢不能的场面,让人看了不仅浮想联翩,而且血脉偾张!” 苟榕通红着脸,一边写一边恨不得钻在桌子底下去。在甄公子面前写这些东西,会不会让他产生误会…… 她却不知,此时的甄公子,那里有空误会。本来是抱着准备看笑话的他,早已呆若木鸡。满肚子的槽无处可吐,最终只能化成一个字—— 卧草! 苟顺昂然走在前,四娘低着头落后半个身子,后面是吭哧吭哧的搬运工苟彬。 行到一处茶肆,苟顺进去,朝着茶博士唱了个肥喏。 “说书的?”茶博士看了眼苟顺身后的四娘,以及苟彬带的乐器,点着头问道。 “是,今日我与娘子借宝地,说一段‘西厢’。” “说西厢的?好,来一段!”博士还未答话,已有茶客兴致勃勃地招呼道。 茶肆不算大,里里外外有个十来号人,都转过脖子看向苟顺。 “要说哪一段啊?”又有茶客问道。 “当然是最动情的那一段!”苟顺昂然答道。 “好,博士让他来一个。再给我续一壶茶来。” 能帮他多招些生意,茶博士自然就显得很热情。指着门口说道:“两位,要不在门口来一段?” 门口处,不仅坐在茶肆里的客人能听得到,也会引来街上行人的围观。这可是个最好的位置。 小二搬来一桌两椅,斜置于外。 苟顺与四娘坐定,相视一眼。四娘腿上夹鼓,一轮清脆而铿锵的鼓声过后,便引来数个行人注意。 鼓声略歇,苟顺惊堂木轻拍,朗声说道:“今日,借此宝地,我与娘子给诸位客官,唱一段张君瑞夜半私会崔莺莺……” “好!”有人大声喝彩。 “这段,哈哈,我喜欢!” “博士,也给我再来壶茶,好的茶点一起上,快些!” 苟顺满面红光,睥睨着越聚越多的观众。 连甄鑫都不得不承认,此时的苟顺,气场十足。连那两只奇怪的眼珠子,看着都不那么让人讨厌了。 “却说张生请兵,退了贼匪。可是那崔夫人,却悔了当时的承诺,令张生与崔小姐结拜为兄妹……” 自唐代元镇的《会真记》(莺莺传)传至宋代,其间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同人作品。流传较广的,有宋杂剧《莺莺六么》,也有皇室子弟赵令畤所作商调蝶恋花鼓子词,而后才是金人董解元所作《西厢记诸宫调》。自此,这部关于张、崔的传奇,就被称为“西厢记”。 而且,董版的西厢根本就不是一出戏文,是一部可以边说边唱的话本。真正对后世影响巨大的,是王实甫在董版西厢的基础上,删除其最精华部分而创作的杂剧《西厢记》。 这也是甄鑫计划排演西厢之后,才明白的一件事。这也许不能怪九年义务教育的失败,只能说自己的专业知识,真的太弱了! 亏得自己每次谈起戏文时,总是牛叉哄哄模样,却被屡屡打脸。 老王误我!若是有一天能找得到他,得先揍一顿再说。 还好,也没人在意这种事,让甄鑫的脸不至丢到沟里还捡不回来。 而苟顺如今在唱的这个话本,就是董版西厢。虽然未必是董版原貌,但那些黄段子,绝对都是出自董解元之手。 第85章 要味道重的 “咚,咚咚……”小鼓声中,苟顺唱道: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好诗!”又有喝彩声响起。 西厢记流传至今,已经拥有了大量的群众基础。只要是个说书人,基本都能说上几段西厢。因此,苟顺选其精华,掐头去尾唱上一段,根本不影响观众对故事的认知。 轻快的檀板声打起,与小鼓相应相和。 “张生隐小几而眠,有人进来推着他说道:‘织女来了,你还在睡?’张生惊觉,却见红娘抱枕而至。 ‘来了,来了!’张生急急出门迎接,却见莺莺欲行且止,半笑半娇。生就而抚之,翻然向背……” 快到精彩处了…… 有人手上持茶,茶凉而不知。有人口水半滴,依然哈着嘴看向苟顺。有人脸现激动之色,抓耳挠腮。 连甄鑫都屏息静气,默默地等待着。 鼓声趋于轻柔,檀板却显急躁。 苟顺唱音也变得略为轻佻,却不放荡:“对郎羞懒无那,靠人先要偎摩,宝髻挽青螺,脸莲香傅,说不得媚多……” “嗞……咝……”周围响起一串串吸口水的声音。 鼓声与唱音突然一停,苟顺中气十足的吼道:“欲知后事如何……”同时一手抓起惊堂木,高高扬起,便欲拍下。 “不要!”听众们大惊失色。 “别停,继续讲唱!” “你敢不讲,今日别想走了!” 有茶客抓起茶壶,便要扔将过去。 苟顺轻轻放下惊堂木,朝四周拱手作礼,说道:“诸位客官,我今日至此,其实并非为了说书而来……” “别说废话,赶紧继续讲下去!” 苟顺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只因我苟家班,初到贵地,有些好戏准备上演。因此借此茶肆,博个名气。各位老爷,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 话音未落,哗啦啦一阵脆响,放在苟彬身前一个盆子里,便被砸进许多铜钱。 这钱,来得也太轻松了些吧? 苟顺呵呵一笑,接着说道:“三天后,江边苟家班的那船上,会连演几天新戏,希望诸位能过去捧个场。” “什么戏啊?”终于有人问道。 “儿子,把招子亮出来!”苟顺叫道。 招子,就是甄鑫口中的“海报”。苟顺觉得,还是称招子听得更明白些。 苟彬展开那张苟顺与苟榕联合制作的“招子”。 “西厢,还有什么,牡丹亭?” “他娘的,人跟鬼的戏?倒是新鲜!” “什么,人跟鬼?还能这么玩?” “西厢还算正常的人跟人,这人跟鬼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不过,我喜欢!” 甄鑫暗暗捂脸,苟顺果然极其精准地抓住了这些受众的痛点。 他们的口味,跟姓苟的竟然如此一致! “他老母的,这还有两个相公的戏?这比人跟鬼还神奇吧!” “两个相公,在戏台上的桌上搞?会不会把我眼睛给看瞎了?” 我错了……甄鑫欲哭无泪。 我对不起神圣而纯洁的戏曲事业!我,很可能成为戏曲界的罪人!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别废他妈话了,再来一段,我三天后拉一波人去看戏!” “对,对,再来一段。要味道重的那种……” “好,苟某这里先谢过诸位赏脸。娘子,鼓来……” 始终微低着头的四娘,轻起鼓签,漫漫鼓点响起。 “良宵夜暖,高把银缸点。 雏鸾娇凤乍相见,窄弓弓罗袜儿翻, 红馥馥的花心,我可曾惯。 百般撋就十分闪,忍痛处,修眉敛。 意就人,娇声战,涴香汗,流粉面。 红妆皱地娇娇羞,腰肢困也微微喘……” 两天时间,苟顺一家三口跑了四个茶肆,其中一个还在府城之内。于是,府城内外近万人口,最少有一半人知道江边来了个“苟家班”,而且段子不错。 对于这种地推能力,甄鑫只能无可奈何的表示佩服。 不仅如此,苟顺还抽着空带上苟彬在周边淘了一堆东西,运回来搭建戏台。 看着他干劲十足模样,甄鑫很不理解。 既然喜欢唱戏,又擅长做这一行,为什么又要放弃呢? “他是想让孩子们脱离贱籍,不想让他们长大后依然在忍受我们曾经的苦,想让他们可以读书有希望做官,想让他们可以娶个好女子,也想让她们可以嫁个好人家。”苟二娘看着光着膀子奋力干活的苟顺,悠悠地说道:“这孩子,真是难为他了……” 听一个女人叫自己的老公为“孩子”,甄鑫却感觉不到怪异。 苟家女人,尤其是年龄偏长的大娘与二娘,一向视苟顺如子侄,他们之间的深情,外人也许很难理解,甄鑫却总是感觉到一些的羡慕。 不管如何,苟顺也是一个有家的男人。哪怕在家里地位貌似低下,其实所有人都在心底,将他视为家里的顶梁柱。每个人都在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他维持这个家。 苟顺的猥琐与怕死,总被别人鄙薄,可是他的家人却从来不会因此而瞧不起他。 他要养的,不是一个二个人,而是一大堆人! 只凭这点,甄鑫有时都会觉得汗颜。 上辈子,自己起码在当地大小都算个角,可是没车没房,单凭自己的收入,养一个孩子勉勉强强,养两个得去卖血,养三个估计要跳楼。 “若非甄公子确实喜欢唱戏,我想苟顺他也不会重新收拾这老本行……”二娘微笑着说道:“倒是不知道,甄公子的喜欢,却又是为何?” 这事,还真的解释不清楚。 原来天天唱戏的时候,总会盼望着戏台突然塌了,自己摔坏之后能拿上一大笔保险金,从此远离这个该死的行当。 这是一个已经完全没落的行业,也是一个早该装进博物馆的行业。 从业十多年,甄鑫不知道有多少次后悔过,不该成为一个戏子。他也曾想过,若人生可以重来一次,他一定会选择远离舞台的生活。 可是如今人生真的重来,他却又忍不住地再次爬上了舞台。 到底为什么,甄鑫自己也没想明白。 第86章 南海笑笑生 “我有一个梦想……”甄鑫抬头望天,语气深沉地说道:“我希望天下的戏子,不再是贱民。我希望他们可以与常人一样,自由自在地享受这片天空。我希望所有被迫从事这个行业的人,永远不悔。我还希望,有一天,当我死去的时候,天下所有的戏子,都会赐予我最真诚的谢意……” 二娘听着一呆,随即掩口而笑:“甄公子这心愿,可真不容易实现呢……” “呵呵,人总得有点梦想吧,要不然与一条咸鱼何异?” “哈哈……”二娘开怀而笑。 数个月之前,似乎刻在她骨子里的愁苦,再也看不到任何的踪影。 戏台背靠船只,立于岸边。 三面临空,一面悬挂着幔布,隔出后台。 戏台前面,几个插在地上,连着绳子的木棍,圈出一片观众区。里面,摆着数条长凳。 一幅彩纸写就的招子,挂在醒目之处。 上端四个大字:“今日演出”。之下,写着: 绿林新戏“三岔口” 闺怨新戏“牡丹亭” 最下面,一行很秀气的小字:“出品人,南海笑笑生”。 听了甄鑫的梦想之后,二娘本来要把他的名字加在招子之上。但是考虑此行必须先隐瞒身份,甄鑫只能先舍了首次扬名的机会,让位给笑笑生家族。 演出安排于午后。 虽然此行府城,演戏只是一个幌子。但这毕竟是甄鑫这辈子的第一场演出,心下难免有些紧张。 会不会一个观众都没有?会不会被人喝倒彩?会不会忘了唱词?会不会根本就没人看得懂他的“牡丹亭”? 当稀稀拉拉的一些客人进场落座,四娘咚咚的鼓声开始热场,甄鑫的心情也彻底平复下去。 有人看就行,哪怕只有一个人看,他也一定会把这场戏演完! 而且,没有领导、没有考核、没有目标任务、没有票房压力,这样的演出,岂不是自己最期望的状态吗? 且让戏曲,回归最纯粹的舞台…… 首场演出,谈不上成功与否。来了三四十个客人,收了六七十文钱,虽然还不如苟顺三人一天的说书收入,但也勉勉强强够这一大家子一天的开销。如果算上待邀的税收、船只的停泊费,以及可能被收的保护费,估计还会亏。 但是,任何事都不能只算经济账,首次亮相,只要有收入在甄鑫看来就是胜利。看看后世,有多少搞创作的、演戏的、唱歌的,都只能靠爱发电。 更何况,所有人都在这场演出中,收获了快乐。 最开心的是阿黎,她坐在观众席中最好的位置上,从开始到结束始终未曾动过身。一边撸墨墨,一边看戏,一边很偶尔地瞧下现场是否有人捣乱。 最得意的是苟顺,他与儿子出演的三岔口,获得的掌声似乎超过了牡丹亭。 最忐忑的苟彬,从来没想过演戏的他,形势所迫被逼上场。还好,不需要他说也不需要他唱,只要比划即可。 最满足的是二娘,她从来不曾想过,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回到舞台之上。 最过瘾的是四娘,虽然始终藏形匿影,未曾直面观众,但她以一人之力,完成了一支乐队的演奏。而且,整场未曾有过片刻的歇息。 最累的是蔡老二,搬运、道具、群演、清洁,啥活都得干。 最忙的是沁儿,只要有观众招呼,她就得过去递茶送水给毛巾。 唯一一个郁闷的人,只有苟榕。不能与甄鑫同台对戏也就罢了,女主角被抢,她只能委屈巴巴地去演一个丫鬟,一整场站在旁边,看着女妆的甄鑫与男妆的二娘卿卿我我。 这让苟榕心里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危机感,难道说,这便是自己的命吗? 还好,次日的演出,苟榕终于成为了女主。不过在眼角之下,贴了一个与女妆甄公子一模一样的泪痣。 而甄鑫,则被偷偷地“绑”入一只小舯,逆流而上。 小舯之中,有两个人。一个是陈开,另一个是谢有奎派给日月岛的校官谢至。 谢至告声得罪,拿出一根长绳在甄鑫身上缠了许多圈,将绳头塞进他虚握的掌中。 “公子,你确定要这么做吗?”陈开忐忑不安地问道。 甄鑫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这不是你逼我的吗?” 怎么赖到我头上了? 陈开苦着脸说道:“我还是觉得有些冒险了,要不,咱们再琢磨琢磨?” “算了,都到这份上。且去看看!” 见陈开还想再劝,甄鑫说道:“我能不能逃得出来,要看你们的配合。所以,你要明白哪个环节才是关键,别掉了链子!” 甄鑫眼角瞥向身边的谢至。 此次行动,借用谢至,就是准备扯着“沿海军民总管府”这面虎旗来行事。 当然,并不是指望这些黎兵可以真的为自己跟谁真刀实枪地干架。起码面对官方时,可以有一些文章可做。 前提是,谢至这里可不能出任何的差错。否则,偷鸡不成,连底裤都会被剥得精光。 昨天已经让谢至派人到天海阁打过招呼。悬赏的对象被沿海军民总管府活捉,这让天海阁极为重视。 几个一早守候于此的汉子,拥着被捆绑的甄鑫,进入这座有两层楼店铺的后院。 掌柜是个比甄鑫还矮半个头的四十余岁男子。一张相当严肃的脸上,却有一双很温和的眼睛。 手拿着一幅画像,在甄鑫脸边比照一阵后,掌柜笑眯眯地说道:“解了绑吧。” 甄鑫心里暗道不妙,因为绳子虽然在身上捆着,可是根本没绑啊。 还好,陈开及时贴在甄鑫身后,嘴里说着“我来……”,低下身,开始解着绳索。 一副费了半天劲才解开的模样。 “在下姓孙,甄公子可以叫我孙掌柜。” 甄鑫揉着貌似酸疼的手腕,一脸不解与愤怒,质问道:“孙掌柜开出大笔赏银,着人上天入地追杀甄某,到底想要作甚?” 孙掌柜拱手道:“甄公子见谅,并非鄙人与公子有仇,实是受人之托,身不由己。” “行了,别他妈的废话!”甄鑫不耐烦地说道:“我现在人在这了,到底是谁想见我,让他赶紧滚出来!” 第87章 元宝 “这个……”孙掌柜脸上略显尴尬,细声说道:“可能需要公子在此,耽误两天。” “意思是,要让我吃两天牢饭?” “不敢,不敢……”孙掌柜口称不敢,脸上却没有任何歉意。 看来,果然如自己所预料,生命安全是没有威胁,但是被限制自由是必然的。而且,似乎过两天,有人会过来参观自己? 那么,是在此之前就想办法逃脱,白瞟三千两银?还是等那人过来之后,再看看背后主谋之人到底是谁? “公子见谅,孙某还需再确认一件事。” “啥?”甄鑫疑惑地看着孙掌柜。 画像与自己,原本就只有五六分相像。这半年来,自己又俊了不少,相像度应该只剩四五分。 这些人手中,还有什么可以确认身份的手段? 在孙掌柜的示意下,两个身高马大的护卫走过来,挤开陈开,一左一右抓住甄鑫胳膊,将他后背衣裳直接撩开。 糟糕! 甄鑫菊花一紧,难不成自己屁股上还长着另一朵花? 阿黎也没跟自己说起啊…… 这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剥衣见菊,是可忍、孰不可忍! 甄鑫正待挣扎,两个壮汉却并未照着他的裤子而去,而是将光溜溜的后背扯向孙掌柜眼前。 孙掌柜凑上前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又伸出手指在上面磨了几圈。 手指很滑,将甄鑫后背滑出一整片的鸡皮疙瘩。 还好,手指并未往下滑行。 看着孙掌柜满意的笑脸,甄鑫一脸纠结。 谁能告诉我,我后背上到底长了个啥?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却那么的一清二楚? 不过甄鑫倒也坦然得很,自己本来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甄公子,不存在假冒的可能。他们越有手段,三千两现银越是可以尽快到手。 陈开一脸巴结地拱手问道:“孙爷,您看货可有问题?” “货是没有问题,只是……” 陈开急道:“说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掌柜您可不能……” 孙掌柜脸色一肃。 陈开凑近,压低着声音说道:“掌柜若想拿些辛苦费,小子愿意割舍一二。” “呵,你也太小看天海阁了!”孙掌柜说着,手一挥,便有人抬了两个箱子过来。 箱子打开,里面码的是白花花的银子! 在元朝之前,金银其实只是一种兑付的货币单位,从来没有在民间正式流通。 就是在元朝之时,法定的流通货币也是铜钱与纸钞。只是如今可流通的铜钱越来越少,纸钞又年年贬值,民间便开始逐渐以现银作来进行大额的商品交易。 相对纸钞而言,银子是绝对的硬通货。 唐宋时熔铸的银锭,仰面似船,伏面如案,因此被称为“银铤”。 至元三年,元朝以当时银库“平淮库”的白银熔铸成锭,凡重量达五十两者,在背面加铸“元宝”两字。意为“元朝之宝”。 所以,后世所谓的“金元宝”、“银元宝”的称呼,实际是来自这些蒙古人的命名。 不过,无论称为元宝或是银铤,其模样依然是倒伏的小船,或者说更像是一个棺材。而非后世所见的那种中间凸起,两头上翘的喜乐造型。 摆在众人眼前的,就是这种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 甄鑫怒视陈开,破口而骂:“你们这些该挨千刀直娘贼,打着官兵的旗号,干着盗贼的勾斗。竟然敢把小爷抓来卖钱!” 陈开看着两箱银子,呵呵傻笑,努力地掩住嘴角欲滴的口水。 “你们给我小心些,他日小爷一旦重获自由,必报今日之耻!”要不是边上强壮的护卫拖着,甄鑫便要冲上前,对陈开抱以老拳。 陈开合上箱子,对着孙掌柜拱手而礼,“既然货款两清,我们就不叨扰掌柜了,就此别过。” 三千两银子,差不多两百斤左右。一人一箱,正好扛得动。 在甄鑫瞋目切齿的目光中,陈开再次向孙掌柜行了个真诚的谢礼,与谢至告辞而去。 孙掌柜确实没过于为难甄鑫,并未将其捆绑,只是限制在院中的一间房内,留下三个人看守。 好吃好喝了一顿之后,甄鑫百无聊赖地坐在椅上,勾着头看向院中不停走动的三个壮汉,陷入沉思。 “咚,咚……崩崩,当当当……” 只是一只小皮鼓,在四娘手中,不仅敲出荡气回肠的激情,还有百般柔情的澎湃。 观众在鼓声的召唤之下,喧闹着入场。人声嘈杂,却依然掩不过愈加铿锵的鼓声。 “是这里在唱戏吗?”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出现在入场处,好奇地打量着联在窜船边上的戏台。 这女子圆圆的脸上,每一样的五官看着并不太精致,可是放在一起,却显得线条分明,如精心雕刻出来般,玲珑而立体。 让人看上一眼,视线便如陷泥淖,无法轻易离去。 甚至还会想伸出手,去摸上两把。 只是,她身上穿着一袭瑰丽的花绸衣裳,腰间一把银鞘短刀,以及身后两个满脸凶狠的护卫,都彰显着此女不同于常人的身份。 非富即贵! 守在入场口的蔡老二,满脸热情地说道:“是的,小娘子可要进来看看?”。 “演的什么戏?” “新戏牡丹亭,还有武戏三岔口。”蔡老二手指挂于一侧的招子说道。 那姑娘却看也不看,不屑道:“这破地方,能有什么新戏?还不是抄来抄去的演,换个名字就敢叫新戏了?若是不新,看我今天来扒了你们的皮!” 说着,抬脚便往场内走去。 “哎,姑娘……”蔡老二虚手相拦。 “你干什么?” 蔡老二苦着脸说道:“进场看戏,得买票啊姑娘……” “你说什么?”圆脸女子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不可置信地说道:“我看戏,还要买票?” “可不……”蔡老二嘀咕着。 “哈哈!”圆脸女子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看向身后的两个护卫,“这厮,竟然敢跟我收门票?” 其中一个护卫往前踏上一步,伸出一只大巴掌,朝着蔡老二的脸直呼而去。 蔡老二急忙侧身后退半步,避开了脸上一击,肩膀却被顺势扫到,人一歪差点便摔倒在地。 “这是过来白膘的……嗯,嘘……”几个已经入座的观众正待起哄,见着气势汹汹的两尊护卫,都闭上了嘴。 好不容易站稳身子的蔡老二,眼角瞥见不远处的二娘对着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只好摁下满腔怒意,让开入场通道。 第88章 赏! “哼!”圆脸女子甩着头,鼻孔朝天,如一只骄傲的母狮子,昂头而入。 圆脸女子径直走到阿黎身边,指着她傲然说道:“这个位置,我要坐!” 阿黎侧头看了她片刻,安静地起身,坐在靠边的长凳之上,一手轻轻地安抚着肩膀上悄悄探出脑袋的墨墨。 圆脸女子扬着脑袋甩开满头秀发坐下,两个护卫一左一右站在身后。 “挡住啦……”后排观众不满地低声抱怨。 两个护卫往后一瞪,那些观众全都闭上了嘴,各自挪开往侧边坐去。 还好,人不多,有的是空座。 “这凳子,坐得太不舒服了。我说你们有没有好点的椅子?”圆脸女子极为不满地抱怨。 台侧绵绵鼓声响起,那女子便安静下来,两眼之中,满是不屑的期盼。 有这跋扈的姑娘与两个恶煞般的护卫在场,观众们噤若寒蝉。 本以为这将会是一场很沉闷的演出,没人想得到,苟顺父子刚一亮相,场下便响起一声尖锐的叫声: “好——” 台下的苟顺吓得怔了三秒,在苟彬的暗示下,才缓过神来开始他的表演。 这圆脸女子年龄虽然不算大,可是自小喜欢看戏。天南地北,不知道看了多少场各种各样的戏。论眼光论见地,确实已非常人能比。 只需一眼,她便已确定,这绝对是自己没看过的一出戏。而且还是一出极为独特的武戏。 两个男人,没有台词,仅以默契的打斗,却让人看得心神俱醉。 “赏!”圆脸女子突然又是一声大喝。 身后一个护卫掏出一把铜钱,如飞花般抛向戏台,其中一枚直接砸中苟顺一边眼眶。 来不及喊疼,苟顺用另一只惊喜的眼睛盯着在戏台上滚动的铜钱,哈着腰说道:“谢,谢赏……” “哼!没见过世面的,这点赏就把你弄得不会演戏了?”圆脸女子扬着头不屑地喊道:“继续演,别停!” 四娘的鼓声突显急躁,似乎也在嫌弃着苟顺的失措。 好在苟彬丝毫未乱,维持着这出戏的半道不崩。 急密的鼓点如暴雨骤歇,“三岔口”的演出终于在圆脸女子不断的喝彩中结束。 “好,好——”观众们争先附和。 “赏!赏!” 左右护卫各自掏出一把铜钱,砸向戏台。 苟顺两眼圈圈地看着台子上转着圈圈的铜钱,就这些打赏,没有千文,也有数百了。 自己,真的有演得这么好吗? 早知如此,做什么海贼啊! 圆脸女子朝着蹩在一旁的蔡老二勾了勾手。 心里有些憋屈,但蔡老二也知道,今日来的这位撒币姑奶奶可得罪不得,便哈着腰过来。 “下一场,什么戏?也是新戏吗?” “是新戏,牡丹亭。” “演的什么?” “是书生柳梦梅……” “算了,你也说不清楚,滚开点,我自己看!” 蔡老二讪讪转身。 “哎,我说你们这,怎么没备些好点的茶水,连零食也没有?” 蔡老二无言以对。 “还有,就不能给我找个舒服点的椅子吗?” 人家赏了这么多钱,确实有资格提些稍微不合理的要求。蔡老二跳上戏台,把作为道具的椅子搬下来,放在圆脸女子身旁。 “嗯,不错。”圆脸女子踢开长板凳,坐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扭了扭俏腰,食指朝后一勾,说道:“小赏。” 被塞了三文铜板的蔡老二,满脸纠结地退开。 缥缥缈的缈笛声响起,如云间之雀,天高而低飞。间或有细细鼓点,又如潺潺溪水,浅戏于深谷。 悠悠唱音自台后传出:“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圆脸女子捂住自己的嘴巴,生生地将一句叫彩压回喉咙。自己可是一个会看戏的人,这出戏显然不是上一出热闹的武戏,不能随便喝断,影响台上戏子的演出。 汤氏《牡丹亭》,总共五十五出,要全部演完最少得三天时间。甄鑫改编时便考虑到这个问题,参照昆曲牡丹亭,将戏改编为“游园惊梦、寻梦离魂、拾画叫画、回生婚走”四出。 改编之后,删掉了许多小配角,使得演出不需要太多的演员,时间也压缩在一个时辰之内。 圆脸女子越看越兴奋,第一出演完便站起来大喊三声:“赏!赏!赏!” 三大把铜钱又砸向了戏台,引得其他观众一片如雷夸赞。 圆脸女子双颊现出激动的红晕,映着一张圆润的脸庞,真如一颗熟透的苹果,鲜脆多汁。 这戏,太好了! 这绝对是自己平生看过最好的一出戏! 除了那女旦演得稍显生涩之外,一切堪称完美。 第二出结束,赏出四把铜钱。 第三出结束,还没等女主喊赏,边上护卫急急地低着声说道:“郡……主子,不能赏了……” “为啥?” “没,没铜钱了……” 两个护卫相对苦脸,知道自己这主子豪横,但也从来没豪横到这种地步。千文铜钱,一个时辰便撒了个精光,只是博得台上那些贱民微微的鞠躬。 我正赏得高兴,你们跟我说没钱了?圆脸女子怒道:“你们为什么不多带点钱?” “是,属下知错了,下次一定注意!” 圆脸女子气哼哼地坐下,自此安安静静地直到剧终。 台上的二娘与苟榕,虽然不见再赏,却也没敢有任何懈怠,全心全意地完成了第二场的演出。 “你,过来!”圆脸女子指着杜丽娘喊道。 苟榕袅袅娜娜地来到圆脸女子身前,曲膝道福。 圆脸女子曲着食指勾起苟榕下巴,苟榕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咬着下唇不闪不避。 这位姐姐,长得眉清目秀,好像比自己漂亮啊……不过,没阿黎好看!只是那张脸,为什么总想让自己挨过去啃上一口? 苟榕梗着脖子,往后略挣。眼神扫过,却发现阿黎似乎不见了。 “怕什么!”圆脸女子皱着眉头说道。 我不是怕你,是怕我自己忍不住要咬你…… “奴奴,没见过世面,希望小娘子原谅奴奴……” “嗯,长得还不错。多大了?” “奴奴,今年十五了。”苟榕耷下眼皮回答道。 “十五啊,有点大了,不好玩。”圆脸女子嫌弃地收回手指。 第89章 我要亲自调教 未等苟榕松口气,圆脸女子又喊道:“班主在哪,我要买这个杜丽娘,多少钱?” 啊? 不仅是苟家班的人,连跟在圆脸女子身后的两个护卫都傻了眼。 没事买个戏子回家作甚?也玩不出什么梗来不是! “不……”苟顺挺着胸刚说出一个字,看见两个护卫瞪过来的凶狠眼神,莫名地就心虚了起来。 “卖……”这个字便说得极没底气。 “好,说个价钱。”圆脸女子豪爽地挥了挥手,“回头我就让人把钱送过来!” 就知道,唱戏终究没有好下场……苟顺一脸悲伤地看着二娘。 二娘轻咳一声,走到圆脸女子身边,双手合于矜前,微微屈膝而礼。说道:“先谢姑娘今晚大赏,只是我家女儿生性顽劣,从不会伺候别人,姑娘买回去恐怕使唤得不顺手,还会惹姑娘生气……” “我不需要她伺候!” “那,姑娘买她,却是为何?” “她演得太差了,我买回去亲自调教。不出一年,保准她的演技可以震动天下!” 啥? 二娘呆呆地看着这女子。 苟榕却再也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愤懑,你若说我长得没你好看,我看在你打赏这么多钱的份上也就忍了。竟然敢说我演技不行? 你谁啊? 有钱了不起吗?就可以如此的信口开河? “姑娘,这,这不合适啊……”二娘挣扎道。 “行了!”圆脸女子挥着手赶开二娘,对着苟榕说道:“明天你们还要再演一天是吧?” 苟榕不得不点了点头。 圆脸女子摘下腰间绣囊,从里面掏摸出一小块东西,叭唧地就拍在苟榕脸上。 苟榕下意识一抠,掌间带下的,竟然是一块银子? 怎么看都有一两了! “这是订金!”圆脸女子得意地说道:“你既然收了,那我明天再来,到时结算余款,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还有,别想着逃跑,要让本郡……本姑娘发现了,会让你们生不如死的!” 女子崩着红彤彤的圆脸,恶狠狠地眼光从苟榕脸上转向二娘,喝道:“听明白了没有?” 二娘敛身下拜:“是……” 圆脸女子甩头转身,留给苟家班诸人一个娇俏的背影与一头飘逸的秀发,带着两个护卫,昂然而去。 “这,这可咋办?赶紧,赶紧收拾东西,跑吧……”苟顺慌张地转着圈。 “跑什么,咱们跑了,甄公子怎么办?”蔡老二嘀咕道。 “哎呀,这种时候,甄公子他,他跑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瞧着已经慌得开始糊涂的苟顺,二娘无奈地说道:“你别急,靠急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早说过,不演戏,不搞戏班!这下好了,那恶女人,她,她……”苟顺看着满戏台的铜钱,心里一软,觉得那女子似乎也没过于可恶。 如果她不是要强买老二的话,他苟顺都愿意把这女子当菩萨来供了。 苟彬茫然地看着父亲与二娘,想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苟榕则依旧愤怒,哪来的小娘皮,一点眼力都没有,还想亲自己教导自己? 这世间,还有谁会比甄公子更能教人演戏? “阿黎,阿黎呢?”转了几圈的苟顺突然叫道。 “你叫那么大声干嘛?”蔡老二骂道:“阿黎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的,所以先走了。” 对啊,苟顺一拍脑门,又开始转着圈圈。 “怎么办,怎么办?” 二娘叹着气,柔声说道:“当家的,先别急。明天等甄公子回来了,我想肯定可以解决的。” “对噢……不对,万一他回不来了怎么办?” “爹爹啊……你不要乌鸦嘴好不好……”苟榕柔声批评道。 “你要相信甄公子,他说可以,就一定行的。”二娘继续劝道。 “可是,万一,我是说万一……那该怎么办?” 看着慌乱得不能自已的苟顺,二娘眼中不仅没有任何的责怪与嫌弃,反而涌出丝丝的柔情与痛惜。 苟顺与他父亲,收养的何止十三个孩子,更多的就是这样被拐、被抢、被强势买走,而自此杳无声息。这也是苟顺这些年来,心里最大的痛苦。 无力抗争,却又必须承受。 他不仅觉得对不起那些孩子,也对不起把孩子交给他的父亲。 “甄公子要回不来的话,咱们该操心的是如何去救他回来,而不是你家老二会不会被人买走。”蔡老二拍了拍苟顺的肩膀说道。 “是,我知道,可是,可是……” “你放心,如果连甄公子都救不出来,咱们还要在乎那女子的威胁吗?她要不识相,杀了她,继续回海上讨生去便是。” 杀了她吗?似乎有些过分啊…… 苟顺看着委屈巴巴的苟榕,心里一痛,咬着牙狠狠地点了点头。 …… 天海阁的小院子里。 甄鑫略显烦躁地打量着这个关着自己的小屋。 屋子很小,却也收拾的干干净净。被褥枕头齐全,床底有夜壶,床后有马桶。 桌上备着笔墨纸砚,甚至还摆着数本供他解闷的书。 孙掌柜已经将他为离开这个小屋所能找的借口,提前堵得严严实实。 院墙高不过两米,院子中无桌无椅,甚至连一棵树都没有。 只有三个护卫不停的脚步声,沉闷而不绝于耳。 有陈开的传递,找到天海阁对于阿黎来说,应该不难。可是如何躲过护卫,将自己劫走,这对于不太喜欢动脑子的阿黎来说,可能真的会是个问题。 逃出天海阁,还必须甩掉护卫的追索,并安全出城。这些环节,一旦有差,自己可能就会遭遇更大的麻烦。 甄鑫一遍遍地在心里反复琢磨着自己制定的计划。 计划已经不可能更改,再琢磨其实也没用,可是甄鑫偏偏就无法安下心来。心底里隐隐地觉着,自己似乎漏算了某个环节。 夜色渐墨,一个小厮推开屋门,拎进一个食盒,摆出四五碟饭菜。 米饭,有鱼有肉也有青菜。这伙食标准在琼州,算是相当客气了。 “你家主人呢?”甄鑫一边吃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厮摇了摇头,不言不语。 “不让你跟我说话?” 小厮点了点头,歉意而笑。 甄鑫苦笑一声,不再问话,安安静静地把一顿饭吃完。 第90章 叉着腿的老王 看着小厮收拾完离开屋子,甄鑫犹豫着是否该以消食为借口,到院子中走走。却见一个护卫在外拱手言道:“我家主人,请公子过去说话。” 你家主人? 不是那个孙掌柜?意思是背后的大佬出现了? 甄鑫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跟在护卫身后,来到前厅。 厅中,坐着一个长得相当粗糙的男子。 一张大饼脸上,布满粗直的胡须。如张飞般的糙乱,却又没有张飞的刚猛。尤其是夹杂着一个既阔且扁的鼻子,看上去连盗版张飞都不如了。 这样一个复杂的长相,让甄鑫根本判断不出眼前这个男子年龄到底有多大。也许二十,也许三四十,说他五十可能也会有人相信。 孙掌柜侧立于粗糙男子身前,对着甄鑫说道:“公子且坐。” 说着,开始给甄鑫倒水。 厅内已无下人,粗糙男一直盯着甄鑫不言不语,让他不由得毛骨悚然。 这男人,必然是发布悬赏之人。他不会是想花三千两银子,把自己抓回去当兔子吧? 早知如此,自己应该长得稍不俊朗点就好了。 男孩子,尤其是英俊的男孩子,在外面真的得小心啊! 甄鑫端起水杯,一口灌下,以掩饰自己内心的丝许慌乱。 看着甄鑫的紧张模样,粗糙男子似乎因此而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 粗糙男正要开口,却被甄鑫打断道:“大哥,怎么称呼?” 粗糙男一怔,孙掌柜答道:“这位,是王,王,王先生……” 粗糙男疑惑地看着孙掌柜,孙掌柜回以一道让他无法理解的眼神。 “那,我可以叫你老王……吧?” 孙掌柜满脸幽怨地看着甄鑫,粗糙男则矜持地点了点头,说道:“可以。” 声音听着有些怪,不像正常的中国人。 “老王啊,真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甄鑫诚恳地说道。 “破费?哦,三千两啊,小事!”老王无所谓地挥了挥手,说道。 人傻而且钱多? 这么有钱,给小爷一些啊!搞得我还得把我自己卖过来弄钱。 “那,不知道老王找我,是有什么需要我代劳的吗?” “嗯……”老王沉吟着说道:“我想问你一些事。” “老王你说吧。” 孙掌柜脸皮一抽,盯着甄鑫使着眼色:说王不说吧,这江湖规矩你一点都不懂吗? 甄鑫坦然回应一个眼神:王吧中,还夹了个你呢! “你,在那座小岛之上,呆了多长时间?” 甄鑫心里一动,这个家伙知道那个小岛? “嗯,有十年了吧。” “你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十六岁了。” “那,来到那座岛之前,你在哪里?” 甄鑫茫然地摇了摇头,说道:“我记不得了,那时还小,没什么印象。” 老王点了点头,表示相信甄鑫。 的确,要求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能记得起当时的经历,的确不太可能。比如自己,八岁以前的事,现在已经忘得精光了。 老王突然灵一动,问道:“你见过雪吗?” 雪?当然见过!甄鑫下意识地便想点头。 不对,我怎么可能见过雪?那是上一辈子的事。 甄鑫继续茫然地摇了摇头。 老王又陷入沉吟。十数息之后,站起身,围着莫名其妙的甄鑫开始打转。 看了前面看后面。 孙掌柜很勤快地过来,掀开甄鑫上衣,露出后背指点着给老王认真查看。 “老王啊……你还没告诉我,费这么大心思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甄鑫正襟危坐地问道。 “嗯……”老王叉着腿走回自己座位上坐下。 不是叉腿,这厮似乎是罗圈腿?甄鑫盯着老王的大腿看了两眼,忽觉不妥,赶紧挪开视线。 “松山——”厅外突然响起一声大叫:“松山,你在哪里?” 老王脸上忽喜转惊。 孙掌柜正待去开门,厅门已被一脚踹开,一身彩衣裹着一个圆脸的女子,拥进前厅,鼓来一阵淡淡的香味。 这味道,如旷野之中吹过的风,会让人忍不住地去想去深入、去征服。 圆圆的脸,红扑扑的如小妹妹的苹果一般,让甄鑫看着很想去啃一口,尝尝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 “有客人在,你吼啥?”老王想发怒,又似乎舍不得的模样。 这位老王,名松山? 王松山? “什么鬼客人,让他赶紧滚蛋!我高宁在此,你还敢接待别的客人?”女子浑不在意地说道。 甄鑫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这一男一女,什么关系? 王松山无奈地说道:“好好,你最重要!” 孙掌柜过来,对着甄鑫低声说道:“公子,要不先回去歇歇?” “行!”甄鑫站起身,对着王松山拱手一礼,报复性地看都不看那女子一眼,转身离去。 那俩的对话,跟着甄鑫继续传入他耳中: “跟你说过多少次,在这里,尤其是在别人面前,不要直接喊我的名字。” “那我叫你啥?狗崽子吗,哈哈哈……” “好了,今天玩得开心吗?” “开心……我,我要钱!” “要钱做什么……不是已……” 声音渐不可闻。 甄鑫叹着气回到小屋子,有钱人的世界,真的让人很受伤。 要个钱,都可以如此直接坦率。也不知道自己开口跟老王直接要三千里银,他会不会给? 不过,前提是不能出卖自己的身体来换取银子! 最多是卖艺不卖身…… 只是王松山这名字,为什么听着如此别扭。有钱人家,起个名字都这么随意的吗? 被老王召见之后,护卫对甄鑫的看守放松了许多。不仅减掉一个,还允许他在院里遛弯。 但是,两个人的目光,依然时时刻刻紧盯着他的身影。 暮色降临。 院子外面,传来两三声忽高忽低的鸟叫声。 甄鑫脚步未停,支愣着耳朵,细数鸟声。两长一短,应该是阿黎已经到了。此时当然无法回应,也没必要非要回应。 甄鑫略微抬头,看了眼不足两米高的围墙。这高度,自己虽然无法一跃而上,但随便找个东西垫下脚,就可以窜得上去。 手上没有兵器,要在不惊动别人的前提下解决两个护卫,有相当大的难度,但甩开他们应该问题不大。 不过,这时候并非计划中逃离的最佳时间。哪怕能逃得出这个院子,此时也已经无法出城。 还是按原定的计划来实行。 也许,还应该再见一次那位老王,看看能否从他显得憨直的嘴里,掏出一些更有用的东西。 又有两短一长鸟叫声响起。而后,便没了声音。 如倦鸟归巢,融于黑夜。 第91章 窦娥? 与天海阁隔街对望的一个店铺,铺门紧闭。客厅内,那位“王松山”叉着腿挺直腰板坐在椅上,对着他面前躬身而礼的一个壮汉肃然说道:“开始,唱吧!” “是!”壮汉抬起头,举起拳在自己胸膛重重一捶,开口吼唱:“我尊贵的……” “小声点!”松山不耐烦地叫道。 “是……我尊贵的王啊……”声音虽然压了很低,却依然粗粝难闻。 如同一只大叫驴半夜在偷偷地咀嚼着干巴巴的萝卜。 “啊……你吩咐的事,我已经做好……但是啊,我尊贵的王……” 缩在客厅一角的孙掌柜,无奈地掩住了耳朵。 不是因为此壮汉所唱内容涉及机密,而是那所谓的歌,实在是太难听了! 真真见了鬼,自家主子好歹也是识文识字,写个信有那么难吗?非要用唱的方式! 他们老祖宗当年打天下的时候,没人识字也没有文字可供认识,用唱歌来传递军情、发布号令,的确不仅方便易记而且还具备相当的保密性。 可是如今都啥年代了,还整得跟老古董一般? 搞笑得很! 见壮汉一字不漏地唱完,松山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你这就去吧,尽快把回信带来。” “是!” 见壮汉离去,孙掌柜赶紧放下捂着耳朵的双手,躬身待命。 “你觉得,那位甄公子,如何?”松山问道。 “那张画像,跟甄公子,已经有四五分的相像。加上他后背上的两颗黑痣,绝非作伪。我想此人应当就是主上要找的那位甄公子。” 松山点了点头,问道:“关于此人,你还了解到什么消息?” “对于甄公子的情报,还在收集之中,目前只有这些。不过,听说去年率先找到甄公子所居住那个岛的人,姓苟,如今似乎跟他混在一起。再过两天,应该会有确切的消息过来。” “另外,自发布悬赏至今,属下发现,应该还有其他方面的人,也在寻找这位甄公子。” “哦,你觉得会是谁?” “去年底,有一批威波军的海贼,自称找到那座小岛,并且出动了近百号人,但是全部在海上失踪。此后,威波军余众,一夜之间被人剿了个干净。” 松山眼睛一眯,“是甄公子干的?” 孙掌柜摇了摇头,“有听说是甄公子带人做的,但我觉得不像。他如果真有这实力,也不可能被人轻易绑到这里。” 松山微微颔首。 “支持威波军的,属下怀疑是泉府司。” “泉府司?”松山惊讶地问道:“他们的手,怎么可能伸到这里来?” “所以属下也只是怀疑,还需要再确认。” “另外,这一两个月,还有传闻说甄公子占了威波军的那座鬼岛,准备开始建设一个什么自由贸易区。消息真假暂且不说,但是此前有不少海贼受人怂恿,蠢蠢欲动,想去鬼岛劫持甄公子过来领赏。” “不是你在怂恿的?” “不是,所以属下觉得,应该还有某个人,在背后推动这事,想把甄公子挖出来。” “还有人吗?倒是有点意思了!”松山琢磨片刻,嘴角勾出一阵狞笑。 孙掌柜怀疑,他本意应该不是狞笑,只是那粗糙的底子,无论怎么笑最终都得狞了。 “那,属下应当如何处置甄公子?”孙掌柜问道。 “先关着吧,我看下一步是把他直接带去大都,还是先带去大理。” “只是……” “有什么问题,你直接说。” “我这里人手不多,那些护卫不可能天天紧守着甄公子,万一让他跑了怎么办?” “跑就跑了,还能怎么办?” 啊? 三千两现银呐,你意思是扔就扔了? 简直是仔卖爷田不心痛! “他要是不敢跑,或是连跑都跑不掉,我倒要失望了!”松山狞笑着说道:“但是,如果他真的跑了,你就必须掌握他所有的行踪。” 主上这是要放长线,钓什么大鱼吗? 孙掌柜也不好细问,恭身领命而去。 松山独自静坐,皱着眉头思索片刻,晃了晃头,似乎将满脑子里的杂乱一下子清理干净。站起身,往二楼而去。 一个十四五岁的侍女正蹲在一间卧室门口,无聊地数着自己的手指头,见到松山慌忙起身。 “高宁呢?” “在,在卧室里。” 侍女侧身,略带尴尬地看着松山。 松山伸出的胳膊,停在半空。 卧室里,传出一阵奇怪的声音。 “你应该这样演……不对,你这只蠢货!要这样,否则跟美人的身段不符!还有,要有当鬼的觉悟……”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凄凄惨惨切切……对,就是这个味!” “还有呐……” 松山摇了摇头,问道:“高宁今天干嘛去了?” “奴婢不知,主子她,她不让我跟着……” 这家伙,又发什么花痴了? 刚刚被她抠走一千贯宝钞,也不知道看上了什么好东西。 算了,随她吧,高兴就好! 松山叹着气离去。 卧室里的高宁,对着一面半人高的铜镜,不停地怒斥、责骂、纠正、示范。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高宁才恨铁不成钢地掂着兰花指,指着镜中人的额头,叹着气说道:“你呀,资质实在是太差了!你师傅实在是太不负责了,就这水平也敢让你上台演戏。还是得我来调教。明天开始,哈哈……一定可以让你的演技登上一个全新的台阶!” 高宁终于累了,瘫软在椅子上。突然又一蹦而起,大喊道:“窦娥!” 卧室门被推开,委屈巴巴的窦娥探进一个小脑袋:“郡主,要吃饭了吗?我饿坏了……” “就知道吃!你迟早会吃成一个很蠢很蠢的蠢丫头的,然后被一刀砍了脑袋!” 高宁化掌为刀,横削而过。 窦娥哭丧着脸说道:“郡主,我只是真的饿了,你就要砍我脑袋吗?” “算了,你这脑袋先寄在你脖子上……要不,我给你改个名字,这次,叫丽娘可好?” 又改名字啊? 小小的窦娥,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数年时间已经换了十几个名字。从春桃、彩云,到龙女、红娘,还有蔡奴儿、赵贞女,赵娥、窦娥…… 只要郡主每看一次新戏,自己就得改一次名字。 以至于如今别说府里其他人,连自己都时常搞不清自己今天叫什么名字。 第92章 出逃 还没等窦娥点头或不点头,高宁随即说道:“不行,你这气质,跟丽娘相差太远了。暂时,还是叫……嗯,你今天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窦娥郡主……” “什么窦娥郡主?你是窦娥,我是郡主!会不会说话?” “是,你是窦娥,我是郡主。”窦娥生无可恋地复读道。 “叭!”脑门上挨了一巴掌,窦娥惊醒,噗嗤跪倒在地,哆嗦道:“窦娥错了,窦娥不该胡言乱语,郡主别杀窦娥……” “你这窦娥,哪里有半分窦娥的样子!人家那是宁死不屈的……”高宁万分嫌弃,可是一时之间,确实不知道该给自己的侍女换什么名字。 最近,能看得到的新戏太少,没有灵感…… “我让你吩咐他们去盯着江边那个‘苟家班’,你去了没?” “说了,可是他们说城门已经关了,出不去……” “你这蠢蛋,明天人要跑了,我就把你丢江里喂王八!” “不要啊郡主……”窦娥有气无力地呻吟道:“能不能先吃饭再扔啊?” 天海阁后院的小屋子里。 甄鑫已经安安静静地待了一整个早上,但是那位老王却终于没有出现。 现在看来,天海阁的悬赏肯定是老王出钱发布,但他却未必是背后的主使之人。 此人面目粗糙,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化外草莽的气息。可是身上锦衣,兜里银足,加上那两条明显因为长期骑马而合不拢的罗圈腿,甄鑫基本上可以判断得出,此人很可能是某个蒙古的王室子弟。 也就是说,老王他并不姓王,应该是个王爷,或者是王子? 蒙古王公之中,有叫松山的吗? 此事问陈开,应该可以查得到。 如果可以查清此人的身份,那他背后的势力也必然呼之而出。 自己的身世,涉及到皇室王族? 意思是,只要有个便宜的爹给自己认,以后就可以吃穿不愁,翘着二郎腿四处撒币了? 可是当个蒙古人,还怎么带着徐姐姐反元复宋了? 她会很失望的吧! 所以,虽然身体很诚实地期盼能过上胡天胡地的生活,甄鑫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的本心:做个有骨气、有节气、有志气、有底气的“四气青年”! 而不是沦为他人玩弄的棋子。 最关键的是,如今看来,想玩弄或正在玩弄自己的人,似乎有点多啊…… 陈宜中是绝逼的第一个,这位老王以及背后的王爷是第二个,谁会成为第三或第四? 看上自己的,好像都挺有钱的。自己是不是可以开门收个费? 虽然还不清楚他们找自己到底为什么,但可以确认的一点是,他们根本不想杀死自己。否则不需要这么麻烦。 这根随时威胁自己生命安全的刺,可以暂时拔掉了。 既然如此,老王又暂时不想见自己,那再待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不如归去? 午时刚过,院子中的两个护卫,一个斜靠墙角一动不动,一个拖着无聊的双腿在院中漫步。 数声奇怪的鸟叫响起,一短一长,又一短一长。 漫步的护卫抬头转了转,又低着头继续漫步。 “这位大哥……”待此人转到小木屋之前,甄鑫拱手低声叫道。 脚步一顿,“什么事?” “我想求见下王先生?” “王先生?哪个王……哦,是王……嗯,他今天没空见你。” 是没空,还是没空见我? “我有极其重要的事,要报与王先生。” “回屋里去!”那护卫拖着腿便要继续转圈。 “别啊大哥,你看这样如何……你就帮忙去传个话,见不见是王先生的事。否则因此误事,那可能就是你的责任了。” 这位公子,说得好像有些道理啊。 护卫犹豫片刻,说道:“行,我去问问,你屋里待着去!” 甄鑫拱手,表达了真诚的谢意。 “兄弟……”甄鑫慢慢地走到倚墙而立的护卫身前,轻声说道。 这护卫睁着龙眼般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漠视着甄鑫。半张的嘴角处,半串哈喇丝正缓缓地爬向下巴。 微翕的鼻翼,还喷出一股细细的呼噜声。 这厮,在睡觉? 看不起谁呢? 我就要逃走了,然后你一个看守竟然还能睡得着觉? 睡觉也就算了,还可以站着睡?站着睡也就罢了,还能睁着眼睛站着睡觉? 难以置信的甄鑫不由大怒,伸掌狠狠地拍向护卫的肩膀。 “嗯?什么事?”护卫眨巴着眼,合上嘴,闷声问道。 “你刚刚在睡觉?” “关你屁事!” 甄鑫握住拳头,直击而出,一拳打在护卫下巴偏上脸颊偏下的位置。 这护卫还没完全从梦里清醒,更哪里会想得到,这个貌似人畜无害的文弱少年,竟然敢向自己挥拳。 一击而倒。 甄鑫甩着刺痛的拳头,忽的一怔。自己原来的计划,是支走一个再借机靠近另一个,趁机不备将其击倒。 可是,他都睡着了,为什么还要叫醒他再击倒? 苟顺没在身边啊,那自己是被谁给带蠢了? 好在,过程有些蠢,结果还不错。 甄鑫踩着倒在地上的护卫,借力一蹬,双手扒住墙头,翻身而出。 墙头马上,这出戏得列入今年的排演计划…… 墙外一棵树上,纵下了阿黎,疲惫的双眼之中,流露出无限的欣喜。 来不及安慰阿黎,甄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身上衣服扒拉下来。 阿黎已解开随身带着的包裹,抖出一件破袄子与烂里衣,娴熟地套在甄鑫身上。 甄鑫又自包裹里翻出几缕毛发,胡乱贴在下巴处。一点点黄湿泥,糊在脸颊处。一些墨汁,稍稍地放大自己的眉尖。 身子佝下,眼睛微斜。 阿黎眼前便出现了一个落魄的老汉。 “我先去了……”甄鑫矮着身,纵跳几次,便消失于转弯抹角之处。 阿黎匆匆地将甄鑫留下衣物收拾干净,迅速地从另一个方向消失不见。 拐了数个弯,甄鑫出现在府城内的街边,佝偻着身子,缓缓向北门走去。 出了城,再行二十余步,便是人来人往的江岸。满脸悲苦之色的甄鑫望江长叹,泪水涟涟,脚一软,人便栽入江中。 一个糟老头,失足落水的事,根本引不起路人的任何关心。 而且,此时从城内大呼小叫的奔出一些人,立时便吸引了江边大多数人的注意力。更没人有空,会往江里多瞧上两眼。 第93章 捞公子去 “铿……咚咚……锵……” 开场鼓响起,苟家班第三场演出准备开始。 看客如稀稀拉拉的汤水,各自涌入场中。不多时,就已经有了五六成的上座率。 观众席正中间,靠近戏台之处,被圈出一个空位,位置上摆着一把刚淘来的二手太师椅。 这位置,在勾栏之中被称为“青龙头”,是最上等的座位,不仅视线最佳,打赏时也最为顺手。 普通买票入场的看客,自然不好去抢这样的位置。 苟顺一脸纠结地看着空空的太师椅,一只眼满含着期盼,另一只眼则充斥着愤怒。 昨天那个跋扈的小娘皮,还会不会来? 来了会不会继续狂赏? 赏完会不会真的强行把老二买走? 甄公子到底逃出来了没有? 怎么什么事都让人不省心啊…… “哈哈,不错啊,人还挺多!”几个壮汉横着过来。 为首的,是一个脸上长了条刀疤的矮胖男子。 “你是班主?”矮胖男子盯着守在入场口的蔡老二,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蔡老二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叫你们班主来!”矮胖男拱开蔡老二,大声吼道。 苟顺心里一突,又来事了…… 虽然百般的不想出面,苟顺依然只能哈着腰走上前,打拱作揖道:“各位看官老爷,不知有何吩咐?” “听说,你们昨天演出效果不错啊!” “一般般的,刚开张两天,伙食费都还没赚到呢。” “别废话,先给爷几个弄百把两银子来,江湖救急。” 百把两银?把我卖了吧! 苟顺苦着脸说道:“总共就这么多看客,哪来百把两银收入?各位兄弟,抬抬手饶了我们几个……” “给脸不要脸了是不?”矮胖男子抖着脸上的刀疤,恶狠狠地问道。 “真的没有啊……要不,我这再演两天,看看收成?” “别说我没提醒你啊,我七舅老爷可是府城的县尉。你信不信我回头说一声,就把你们全给逮进去。” “我,我们没犯事啊……” “没犯事?你们在此私自搭台唱戏,找官府审批了吗?” 苟顺无奈。 理论上戏班演出,是要找当地官府报备待批,可是有哪个官吏会去管这种闲事。即使你去报了,也不会有人理你。 “而且,你犯没犯事,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苟顺咬着牙,从袖间摸出苟榕昨天获赏的那小块银子,塞进矮胖男子掌中,求道:“只有这么多了,各位高抬贵手。” 矮胖男搓了搓银子,塞进腰间,冷笑道:“算你识相,尾数我就给你抹掉了,再拿一百两银来,万事皆休!” “你……” 蔡老二悄悄地抓住一把长凳,可是却有些犹豫。 对方显然是当地的泼皮,打死了会招惹官司,打不死就会惹来更多的混混。 而自己这些人,连逃都不能逃,还得等着接应甄公子呢。 矮胖男斜眼看着蔡老二,耻笑道:“哟,还想动手?捞仔,过去让他动动试下。” 边上一个身材高挑,狭长如竹的男子,晃到蔡老二面前,矮下身子,将脑袋凑到他拳前。 这种货色,蔡老二估计自己只要半只拳头,就能把他脑袋从细长的脖颈上给敲下来。 “打啊!”矮胖男不屑地骂道:“你个衰仔,人头送你面前,都不敢打?” 狭长脑袋往前顶了三寸,蔡老二不得不后退半步。 “呸!”一口唾沫横飞而至,蔡老二又退半步。双拳紧握,青筋虬起。 “没卵子的孬货!” 矮胖男盯着苟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们,惹得爷爷很不爽。现在除了一百两银之外,再搭个女人!” 说着,手便向二娘抓去。 “叭!”的声响,苟顺一巴掌盖掉这只爪子,将二娘拉至自己身后。 “哈,还真敢动手?”矮胖男不可置信地看着苟顺。 “几位大哥大爷,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马……”苟顺护着二娘,哈着腰团团作揖。 “兄弟们,抄家伙,上!给我往死里揍!” 场中坐着原本准备看戏的看客,纷纷叫嚷着起身。 “怎么回事,终于要打起来了吗?不演了,就退票啊!” “台上本就要演武戏,现在台下演也不错。” “对对,这个还更真实些。” 几个泼皮,或持棍或举棒,纷纷鼓噪围上。 “打啊,打啊!怎么又是光说不练呢!”看客喊得更加起劲。 苟顺一脸绝望地转过身,护住二娘,一边赶着苟彬苟榕,朝戏台处躲去。 “咣!” 一只棍子砸中苟顺后背,他两只眼睛齐凸,却依然不闪不避。 “好!”看客们齐齐吼道:“再来一个……” “砰!”一声巨响起,随之又是“砰,砰,砰……” “啊……哇……救命……” 突然出现的阿黎左手一挥,右手一甩,不过三五息,就如杂甩般将几个泼皮扔出场外。 “好!”场内响起震天般的喝彩。 矮胖男扶腰爬起,又惊又怒地看着冷然的阿黎。 “你,你敢打老子?” “滚!” “兄弟们,上去,弄死她!”矮胖男吼道。 正待爬起的泼皮们,又惨嚎着倒到地上。 “好,好,敢打老子!你们有能耐别跑……走,我今天不弄死你们,我就是你们孙子!” 矮胖男转头便走,余众赶紧爬起,各自瘸拐着跟在后头。 还在朝着蔡老二探头的狭长男,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蔡老二,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追了出去。 苟顺扭着后背,急急凑到阿黎身前问道:“阿黎,公子回来了没?人呢?咱们得赶紧跑……” 阿黎摇了摇头,说道:“公子还在江里,我得去捞他起来。” “那,那我们戏还演吗?” “继续演,不然公子可能跑不掉,有人沿江追过来了。” “这,这可怎么办……”苟顺又开始转着圈圈。 “你,后背疼吗?还能不能演?”二娘柔声问道。 苟背略挺后脊,呲牙咧嘴地呻吟道:“应该,可以吧……” “干嘛呢,这么乱糟糟的?班主啊,你这管理水平也太差了吧!”高宁背着手,踱着小方步,昂然而至。 身后,跟着两个护卫,还多了一个委屈巴巴的小侍女。 第94章 请叫我小姐 苟顺呆呆地看着这张圆脸,满心苦涩。 怎么把这位姑奶奶给忘了,这下更是跑不成了! “到底演不演了?不演退票啊!” “还得弥补下我们的损失才行!” “对对,每个人给个百八十文就好,我们不会要的那么狠……” 看着继续起哄的看客,苟顺咬着牙对苟彬说道:“上,准备开始演出!” 鼓声漫漫响起,踟蹰之中带着一丝的哀伤。 “咦,不错嘛,今天还知道给本姑娘准备了张椅子!”高宁喜滋滋地坐下,手指一勾,喊道:“赏!” 一把铜钱砸向戏台。 “真有钱啊……”有看客艳羡地嘀咕道:“戏还没开演,这就开赏了?” “难怪啊,会有人眼红。我看这戏班也活不了多久,那些泼皮说不定待会就会叫一群人过来。这戏台我看肯定得被砸了,那艘船,呵呵,也不知明天会归谁……” “可别砸到我了,要不然得找这些人索赔。” “等等,你的意思是那些泼皮看上了这戏班的这艘船?他们有那么大的胃口吗?” “谁知道呢?而且,你难道就不知道,这些泼皮若没人撑腰,敢这么嚣张吗?” “什么泼皮,就刚才那些人吗?我已经把他们都杀了!”高宁盘起腿,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浑不在意地说道。 边上传来咝咝抽冷气的声音。 有人刚想开口骂她吹牛皮,却见到两个护卫恶狼般的眼神,只好将骂声吞回肚中。 鼓声渐急,转而铿锵。 苟顺父子从两侧登上戏台,甫一亮相,高宁便皱起眉头。 今天这姿势,好像有些不对。过了一个晚上,就忘了怎么演戏不成? 于是,直到“三岔口”结束,虽然观众叫好声一片,高宁却未再打赏。 “郡主,他们演得,很不错啊!”窦娥贴着高宁耳朵,夸奖声中带着惊讶。 “你知道个屁!”高宁鄙夷道:“今天这两人,比昨天演得差了一大截。就这水平也值得叫好,在座的人,我看就没有一个是有眼光的!” 伤害不大,侮辱性却很强。 边上看客,讪讪地看着这个跋扈的小姑娘,以及她身后两尊凶神,都决定不与她计较。 “下一场,要还是这种应付态度,看我不把这戏台给拆了!”高宁恨恨地说道。 高宁正独自生着闷气,场外传来一阵急躁的脚步声。 跑在最前面的,是那个去而复返的矮胖泼皮。跟着他的,有七八个带刀壮汉。 “军爷,这里,就是这里!”矮胖男指着戏台,狗腿般地喊道。 为首的壮汉,眼窝深陷,高鼻卷发,一看就是异族之人。 此人扫了眼正待开场的戏台,冷然问道:“人呢?” “我,我,看到有个人,偷偷摸摸跑到后台去了。” 异族人手一挥,“围起来,搜!” 观众席内,瞬间炸开。 “又是谁啊?怎么就不能好好看场戏了?” “你们谁啊?敢把我们围起来?造反呢……” “嘘,没听见那泼皮喊军爷吗?” “那混混,能把当兵的叫来闹事?有些能耐啊……这戏班麻烦大了……” “军个屁爷,那身服装明显是别人家的护卫。” “你眼有点瞎啊,那领队的,是个色目人啊!” 色目人,在这种地方,有时候就是身份的象征。虽然他们的地位比不上蒙古人,却意味着一定有蒙古王公站在他们的身后。 这狗的主人,可绝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存在。看客们都闭上了嘴,大多数人安静地坐着待查。 有些人则兴奋地翘首以待:又有好戏看了! 今天出来,本来就是为了看戏,倒没想到,花了两文钱,却可以看好几场的戏。 赚了! 只有高宁,往后瞧了一眼,便老神在在地继续盘腿而坐。 鼓声骤然而歇。 船舱之中,被阿黎从水里捞起来,刚刚擦完身子换上戏服的甄鑫,一脸疑惑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不好了!”苟榕撞入舱内,急急叫道:“有一群士兵,说在抓逃犯,要过来搜查咱们的船!” 抓逃犯?说的是我吗? 甄鑫一脸疑惑。 我这刚从水里出来,还没几分钟,他们就追来了? 而且还能直扑老巢? 鼻子比狗还灵? 难不成那孙掌柜在自己身上安了个追踪器? “他们怎么找来的?” “是,是一个当地泼皮。这人此前过来敲诈勒索,被阿黎赶跑后,就把那些大兵引来了。” 苟榕三言两语,把刚发生的事讲了一通。 甄鑫抚额而叹,敢情不是自己泄露了行踪,而是那贼泼皮为了报复,随意捏造出的借口,却把追兵引到这里。 既然这些人只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起码说明自己暂时还是安全的。 “还有,昨天来了一个恶女人,今天又来了,要把我买走……”苟榕很委屈,眼眶之中有泪花闪烁。 我见犹怜状。 “哪个?” 甄鑫从舱门探出头,倒吸了口冷气,又缩了回来。 竟然是那个看着就想啃她一口的女子! 出门前没看黄历,很可能今天不宜逃跑? 没关系,自己化了妆,她应该认不出来的! 甄鑫心下不住地安慰着自己。而且,她昨天似乎连正眼都没瞧过自己。 “我出去再把他们赶走?”阿黎问道。 “别慌,沉住气。”甄鑫作胸有成竹状,说道:“按原计划执行。” 看着不慌不忙的甄鑫,苟榕也平静下来,“那,我帮你把妆化好。” 对镜贴花黄,当舱理红妆。 一个体贴一个温柔,在两个女子的协助下,甄鑫迅速地化身成为杜丽娘。 场外,刚准备开始对看客们一一搜查的色目人,却看见杵在观众席中,面无表情的两个护卫。 “咦,你们怎么在这?”色目人探头再看,还有一尊盘腿而坐,怒视着自己的郡主。 “啊?郡,郡……” “请叫我高小姐!” 小姐? 这名词在这时候,可不是什么好的称呼。好的人家里指称婢女或妾室,不好的人家里便是娼伎或歌女。 如今戏文中有将闺阁未嫁之女称为“小姐”,开始渐向民间流传。但有少女自称“小姐”,终究会惹人发笑。 众看客想笑却不敢笑,憋得相当难受。 原以为,这个圆脸少女必然出身于权贵之家,现在看来,家里很可能不过是一夜暴富的海商。 第95章 迷失 那色目人更是不知所谓,拱手称道:“高小姐……” “你们来这干嘛?” “跑了个逃犯,主上令我等搜捕。” “逃犯?什么逃犯?这里要么是看戏的,要么是唱戏的,哪来的逃犯?” 高宁边上一个护卫,略弯下腰,在她耳边说道:“就是关在天海阁的那个男子。” “逃出来了?” 色目人点了点头。 “可是,我们都在这啊,根本就没看见人逃进来。” 色目人犹豫着问道:“高、高……小姐,与这戏班的人认识?” “不认识啊,我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那,能否,让我进去搜一搜?” 你搜人是不关我事,可是耽误我看戏啊! 高宁很不爽,却也知道若不让他们去搜查明白,这戏终究无法继续开演。 “你们怎么知道那逃犯躲戏班里了?” 色目人侧身,让出身后正得意的矮胖男子,说道:“是他告诉我们的。” “哈哈……”有看客哂笑道:“这位小姐刚刚不是说把那泼皮杀了吗?怎么……” 数道护卫的眼光,同时冷冷扫向这个看客。 笑声戛然而止。发笑之人默默地溜下凳子。 吹牛不算啥,可是被人当面揭穿,就很愤怒了。 高宁气鼓鼓地指着泼皮问色目人:“这家伙,跟你认识?” 色目人神色一滞,摇了摇头。 “腿打折了,扔江里去!” 啊?色目人与泼皮同时怔住。 色目人默默地让开身子 泼皮大惊,哭求道:“军爷,军爷救救小人……啊,不要……救命……” 高宁身边两个护卫,虎步上前,一左一右揪起矮胖男,仰面扔在地上。 “咔哧!” 在矮胖男震天的惨呼声中,又被两个护卫从地上拎起。两条腿弯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哆嗦着已经连挣扎的气力都失去。 “卟嗵!” 矮胖男被扔入江里,脑袋晃荡两下,人便消失不见。 看客们噤若寒蝉。 谁能想得到,这个看似跋扈的小姑娘,是真的跋扈啊! 高宁昂起鼻尖,朝四周长长地哼了一声,继续盘起腿,安坐太师椅上。 苟顺看着高宁,禁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这姑娘,替自己报了仇,可是为什么会让自己感觉到浑身冰冷! 色目人带着手下,入场将看客挨个仔细辨认。 二三十人,不到一刻钟便看得清楚。 确实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有看客大着胆子说道:“诸位军爷,你们被那泼皮给耍了。他刚才过来敲诈戏班未遂,便找了个借口哄你们过来搅乱演出,给他报个私仇。” 色目人疑惑的目光,自戏台看向停在江边的船只。 “上船,搜!” “等,等下,我让里面的人先出来……”苟顺看着溜出船舱的苟榕,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苟榕轻轻地点了点头。 “让他们,全都过来!”苟顺扬声叫道。 三个男人,五个女子,与临高县发放的路引凭证上完全一致。 而且,这三个男人,显然也不是昨天被关押的那个男子。 去船舱上一一搜索的护卫,一无所获。 看来,果然是被那泼皮给耍了! 色目人铁青着脸,恨恨地盯着江水,恨不得把那矮胖男捞起来,抽他个皮开肉绽。 “行了,这里真的没你们要找的人。”高宁难得地和颜悦色地说道:“去别的地方找一找吧。实在找不到,我回头跟松山说一声,他不会难为你们的。” 色目人一喜,拱手道:“如此,多谢,高,高小姐了……” “快走,快走,我还要看戏呢!” 很是扬眉吐气的高宁,大声呼喝道:“快点开始,难不成你们要等到太阳落山才演出吗?” 苟顺凑过来,苦着脸说道:“姑娘你看,今天出了这种事,要不歇一天,明天再演如何?” “不行!”高宁指着杜丽娘,断然说道:“今天最后演一场,我要买走那个杜丽娘,明天你们就不用演了!” 甄鑫一怔,这是要买我吗? 很贵的…… “你昨天的表演,问题一堆,我跟你说的够多了吧。今天必须按我说的演,听明白了没?” 甄鑫疑惑地看向茫然的苟榕:她昨天跟你说什么了? “快点,快点!”高宁不耐烦地摧道:“开场鼓呢,敲起!昨天那笛吹的也不错,赶紧的!” 如泣如诉的笛声,比昨日更加幽怨。 杜丽娘一出,高宁瞬间便僵了身子,如遭雷击。随即又抖若筛糠,嘴里发出完全抑制不住的呻吟声。 这娇柔的身姿,如风如柳。 这袅娜的腰段,如水如雾。 那唱腔,哀怨之中糅合着无垠无尽的深情,令人痛彻于心。 那眼神,似乎穿透了千年的羁绊,将整个世界的柔情与蜜意,烙在高宁心间。 高宁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女子,一个戏子,竟然可以如此轻易地让自己完全迷失。 不知今夕何夕! 一个时辰的戏,高宁的眼光再未曾离开过杜丽娘分毫。 杜丽娘悲,她便心伤;杜丽娘愁,她便难过;杜丽娘喜,她便欢欣;杜丽娘苦,她便连呼吸都停止下来。 高宁双眼之中,冒出无数的小星星。恨不得扑上戏台,与杜丽娘一同唱,一同笑,一同哭,一同的婀娜多姿。 直到剧终,高宁依然无法自拔,呆若发嗔的木鸡。 杜丽娘今天演得传神如斯,是因为自己昨天晚上调教得太好的原因吗? 自己昨天晚上,调教啥了? 苟顺忐忑不安地看着高宁。这场演出,小富婆竟然一文钱未赏! 是因为甄公子演的不够好?还是因为她想省下钱来,把老二买走。 我艹! 苟顺突然想到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小富婆今天会不会把甄公子给买走吧? 那样会不会对不起阿黎?阿黎不会一怒之下,砍了小富婆? 真要那样,可如何是好? 不行,她若真要买甄公子,得加钱! 绷着脸的苟榕,心里却闪过一丝莫名的得意。 昨天自己演出,可是被赏了一大堆的铜钱。今日甄公子上场,却一文钱未得。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演技可能会稍微的比甄公子好一些? 第96章 我要当校长! “郡……小姐……”窦娥轻轻地叫唤着。 没动静。 “小姐……郡主!”窦娥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推着高宁晃了一把。 “啊?怎么了?这,演完了?” “人都走光了,咱们该回去,吃饭的时间到了……”窦娥提醒道。 “噢,好吧……”高宁站起身准备离开,回头再看一眼杜丽娘。 好舍不得啊…… “不对!”高宁突然大叫一声。 自己今天钱都准备好了,本来是准备来买杜丽娘的。 可是,可是,为什么会觉得哪里不对? 高宁指着杜丽娘,怒问道:“你,是谁?” 甄鑫眉尖一挑,敛袖微揖,细声回道:“我,杜丽娘是也。” “不对,你绝不可能是昨天那个杜丽娘!”高宁凌厉的眼神扫向戏班诸女,最后停在了瑟瑟而抖的苟榕身上。 “你,才是昨天那个杜丽娘吧?” “不,不是,我不是……”苟榕慌忙否认。 “哼,你这声音,可藏不住。我听得清楚,你还想骗我?”高宁叉着腰,得意地说道:“难怪,我说今天的杜丽娘,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传神。敢情不是同一个人呐!” 苟榕很泄气。 这都被看出来了? 自己跟甄公子的差距,有这么明显吗? “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甄鑫和颜悦色地说道。 “不借!”高宁昂着头说道:“除非你再给我演一场!” “好说,好说!看得出来,姑娘是一个深爱戏文之人,我倒是有件好事,可以跟姑娘分享。” “你还没跟我说,你到底是谁?” “我,南海笑笑生。” “你是南海笑笑生?就是写这出戏之人?”一大堆的小星星,从高宁的眼眶中直冒而出,在她身前飞闪。 甄鑫矜持地点了点头。 对不住了,汤先生。下次我写桃花扇时,就用“汤显祖”的笔名。 “真的吗,你竟然又能写戏,又能唱戏,还演得这么好?我,我要买,买……” 高宁突然有些不自信了,她觉得今天带的一千贯宝钞,可能会不够用。 整洁的船舱之内,挂着一件件戏服,让高宁爱不释手。 若不是还残留着的一点点理智,她都想一一换上这些戏服,到戏台上去感受一番。 甄鑫并未卸妆,与高宁相对而坐。 “听说姑娘今日前来,本是想购买一个伶人回去解闷?” 高宁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我有一个想法,可以为姑娘天天解闷。” “好啊,你说,你说!” 甄鑫伸出一根手指头,“一万两现银,我可以把整个戏班都卖给你。” 苟顺狠狠地抽了口冷气。 自己,有这么值钱吗? 若是一万两,把整个戏班卖了,似乎也可以接受的…… “我买戏班干嘛?”高宁一脸疑惑。 她第一个反应不是有没钱买戏班,而是不知道为什么要买戏班。 甄鑫立时发现了华点,谆谆善诱道:“这样,你想看戏的时候,就随时会有人给你演戏。” “哼,你想骗我帮你养活这一大帮人不成?”高宁立时看穿甄鑫的意图,她只是痴,又不是傻。 “不,不,姑娘误会了。一个戏班,只要有好戏在身,怎么可能会养不活自己。你看,我们到府城不到三天,收入便足以支撑三个月。若是到了广州这种大城市,我有把握一夜之间便可让其天下闻名!” 高宁颇为赞同,凭着自己的眼光,她一点都不觉得对方是在吹牛。 如今关汉卿一人便占据着天下戏文的半壁江山。只凭一出“牡丹亭”,虽然不足与关大家抗衡,但做到誉满江南,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有了名,就会有大量的看客,有了看客便意味着会有无数钱财的收入。 高宁眼前,又冒出了许多小星星。 可是,让自己去打理一个戏班,像话吗? “如果姑娘觉得这还不过瘾的话,我还有一个提议。”甄鑫心里突然闪过一丝内疚。 自己这样忽悠一个对戏曲充满无限热情的小迷妹,合适吗? 把粉丝榨干、吸干,然后还想啃她…… 罪过,罪过! “姑娘若能再出资三万两现银,我可以为姑娘筹建一个剧团。这剧团里,会有自己的戏院,呃,或称勾栏。有自己的乐师,有自己的创作队伍,有自己的后勤保障。甚至,还可以有一所自己的戏曲学校。” 小星星化成了小圈圈,在高宁的脑门上一直打着转。 “若有新戏推出,姑娘便会是这世间,第一个看到此戏之人。得闲之时,姑娘还可以亲自教导那些孩子,以提高她们的演技与唱腔。” 有新戏可看,还能教别人演戏? “真的吗?”高宁喃喃问道。 “当然了!”甄鑫斩钉截铁地说道:“戏曲学校一旦建成,你便是首任校长,嗯,或称‘祭酒’。所有在校学习的学生,可不都归你管吗?” 我要当祭酒? 而且还是专门教戏子们唱戏的祭酒! 巨大的幸福感,突如其来的砸到高宁身上,让她感觉自己如坠云间。 平日里,哪怕家里人从未曾禁止自己看戏,也请了许多戏班到府里给自己演出。可是偏居云南的戏班子,又能演出什么真正的好戏与新戏? 如今,自己可以主导新戏的创作,可以参与演员的选拔,可以面对面手把手地调教那些戏子——而不是通过镜子! 真要如此,高宁觉得让自己不当郡主都愿意! 浑身上下,如有火苗四处乱窜。高宁的脸蛋,愈加红艳,似乎轻轻一戳就会吡出血水。 “我,我要当校长!我要建剧团!”高宁语无伦次地说道:“剧团建在哪里?什么时候开始建?什么时候可以好?我什么时候可以过去?要不,咱们现在就去?” 那剧团,现在还是一片荒地呢…… “不急。”甄鑫微笑着说道:“姑娘若真有兴趣,咱们可以讨论下具体的合作方式。” “有什么好讨论的,就这么定了!这校长,我当了!”高宁一拍桌子,豪横地说道。 甄鑫脸色一黑,一分钱还没掏,就想要当校长了? 咱俩,到底谁在忽悠谁? 第97章 遭报应了 甄鑫不以为然地端起茶水。 “窦娥!”高宁朝舱外大吼一声。 甄鑫一怔。 一个姑娘推开舱门,露出一个娇俏的脸蛋,“叫我吗?” “卟!”甄鑫半口茶水几乎喷到高宁脸上。 就这小丫头,也敢叫窦娥? “把宝钞拿来。” 小窦娥从怀里掏出数张纸钞,犹豫着递过去,“你,你要买什么?” 高宁一把抢过宝钞,“啪”地拍在桌子上,“这些,都归你们了!” “啊?”小窦娥哭丧着脸说道:“郡主你不要被骗了,这可是一千贯宝钞啊!” 一千贯? 瞧不起谁呢?就这么点钱,还需要我去骗? 还有,这小苹果竟然是郡主?自己有些想差了,一直以为是王松山的那种什么人。敢情一个是王子,一个是郡主啊! 两人都长着张圆脸,可是一个是几十年没刷过的马桶,一个是光洁诱人小餐盘。即使都是陶瓷,谁又能想得到会是同一窑里烧出来的? 忽悠一个郡主,会不会被人打? 可是好刺激! 甄鑫目光扫向小苹果的眉尖,细细绵绵的眉毛,根根紧贴眉骨。 脑子里莫名闪出一首鉴宝诗: “石榴打花艳艳红,看妹不曾人开封, 开里封门看的出,身子过扁lu过中。” 甄鑫目光从上向下移动至高宁胸口,心里突然大动。 一袭淡红色的薄衾之下,是件白纱里衣,再往里,似乎已经没有东西了。 凸! 之前自己竟然没有注意过,这只小苹果,已经有些熟了…… 蒙古人,都这么大方的吗? 甄鑫舔了舔略觉干涸的嘴唇,将纸钞推回高宁身前,微笑着说道:“姑娘也不着急做决定,毕竟这是一笔涉及数万两银的大投资,我知道你未必能自己做主。不如,你回去先跟父兄商议一下?” “我怎么就做不了主了!”高宁高抬胳膊,却又缓缓放下。 好像,是得跟松山说下,起码得找他拿钱啊…… 高宁眼珠子转了两圈,说道:“既然如此,你如何跟我证明,你就是南海笑笑生?还有,你说以后每年都会有新戏,你怎么让我相信?” 忽悠不易,甄鑫叹气。 “蔡老二——”甄鑫对着舱外吼了一嗓。 指着一脸茫然的蔡老二,甄鑫对着小苹果说道:“此人原名蔡老二,又称蔡二郎……” “蔡二郎?”高宁兴奋地叫道:“你竟然叫蔡二郎,窦娥窦娥,这人是你的夫君呢!” 所有人都一脸懵地看着高宁。 “我这个窦娥,原来曾经叫赵贞娘来着。”高宁得意地说道。 羞愤的窦娥,哆嗦着双唇,不知道在腹诽些什么。 呃……这小苹果,可真有意思! 甄鑫抚掌而叹,“看来姑娘可真是同道中人啊!” “嗯嗯!”高宁频频点头。 “我这出新戏,正是改编自南戏《赵贞女与蔡二郎》,名为《琵琶记》。” 琵琶记?一听这戏肯定好看! 而且这种改编的是自己看过的戏,在对比之后,看得会更有味道。 “蔡二郎,字伯喈,所以我将蔡老二改名为蔡伯杰,就是为了新戏做准备。” 原来自己的名字是这么来的……蔡老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你为了新戏,把他的名字都改了?”高宁如被戳到痒处,愈加兴奋,“我,我也是这样的!所以,窦娥才会不停地换名字。那,他妻子还叫赵贞女吗?” “改为赵五娘。” “五娘啊,好,窦娥,你明天开始,改名为五娘了!” “我?郡主,我还没嫁人呢,怎么就成为娘了?”小丫头欲哭无泪。 “笑笑生,这新戏,你写完了,什么时候开始排演?”高宁急不可待地问道。 “排演的事,且再说,你也知道排一个新戏需要投入很多。不过,我已经写了一些,姑娘若感兴趣,先唱一段给你听如何?”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高宁一蹦而起,随之又端坐回去,双手放于膝上,一副乖乖女模样。 甄鑫清咳数声,顺顺嗓子。曲起手指,轻轻敲出节奏。 放开嗓音,清亮浑厚:“门闾旌表感吾皇” 吊起嗓子,转为女声:“孝服今朝换吉裳” 噪音忽开忽合,高低转换,圆润如一:“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 唱音缭绕,高宁如痴如醉。 夜色微沉,斜月渐显。 数只鸥鸟,自海上归来,向江边草丛斜落而去。身子刚隐没于杂草,却又如遭突袭,扑愣愣地直飞而出。带着一声凄厉的鸣叫,盘旋数圈之后,忽闪不见。 微风荡过,草间阴影怂动,犹如夜行的鬼魅。 引得不远处,一双精光横扫。 那是一个安坐于一块灰白色的砾砂石边上,身披一件白色僧衣的僧人。 僧人的目光继续扫视一番草丛,挪向江边的那艘窜船之上。 船舱之上,烛光点点。 船舱之内,一张狭长的桌子上,摆着两锅稀饭,三盘素菜以及一盘相当小巧的腌肉。 没有椅子,所有人都站在桌子边上,挤挤挨挨地吃饭。 窦娥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人是怎么能做得到,站着还能把饭吃得这么快的。 那么大的一个碗,她得用两只手才能捧得住。而这些人一手端碗,一手还能拿着筷子挤到桌子边上夹菜。 更让她无法理解的是,这种饭菜,平日里连自己都瞧不上的,可是自家的郡主却吃得有滋有味。 粘在甄鑫身边的高宁,双手捧着大碗,仰头往自己嘴里倒了口稀饭,哈着嘴说道:“笑笑姐,我,我要吃菜……” 甄鑫与苟榕脸上,都很黑。 “你丫鬟在你身后!”苟榕怒道:“干嘛要找,找笑笑姐……卟……” 苟榕骂了一声,却把自己给骂笑了。 甄鑫的脸更黑了。 一分钱投资没拉成,还被这粘人的郡主带着她的两个护卫与一个侍女蹭了顿饭。 亏大了! 被一个正在丰满的女粉丝如此贴身相待,本来应该是一件让人很惬意的事。可是如今女妆的甄鑫却只有浑身的不自在。 戏台上女妆,他没有任何的心理障碍。可是下了戏,吃饭时还被迫女妆示人,就让他无法忍受了。 还被女粉丝叫姐姐! 报应啊…… 第98章 会被玩死的 一顿令人难堪的晚饭,总算结束。 窦娥苦苦哀求,两个护卫坚决不同意,尤其是甄鑫不带掩饰的嫌弃眼神,终于让高宁放弃了跟她偶像同床夜谈的期望。 “笑笑姐,我明天再来,你可不能连夜跑掉啊……”高宁不断地叮嘱着。 “行了,我知道了!” 甄鑫正准备松口气,高宁却又说道:“不行,我不放心,要不然,让窦娥晚上留在这,帮我看着你。” 甄鑫磨着牙,脸上绽出极为勉强的微笑,说道:“姑娘……” “别叫我姑娘,记住我的名字,我叫高宁!” “高姑娘……” “我不姓高!” ……甄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你别生气,我这就走……” 看着一步三回头的高宁终于离去,甄鑫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终于走了! 杂草丛中,砾砂岩旁,可能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角落,同时有人舒出口气:终于走了…… 直到高宁不见了人影,一身丽装的甄鑫,依然独柱船边,皱眉远望。 “笑笑姐……”苟榕刚开口,便被甄鑫将话瞪了回去。 “甄姐姐……” “皮痒了是不?” “没,没……公子,公子!”苟榕收回嘻笑的眼神,低眉顺目说道:“人已经走了,要不我帮你去追回来?” “你很闲吗?” 公子生气了?苟榕莫名地觉着有些委屈。 “是阿黎姐姐让我来,让公子回去,别着凉了……” 甄鑫摇了摇头,强行摁住内心的焦躁,说道:“我是在担心陈开。” “对呀,陈开说日落之后就会回来,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黎母江入海口外,还停着一艘大船,以作接应。原来跟陈开约定,待他将现银送于那艘船上之后,会回来确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此时不见人,必然是出了什么差错。 甄鑫的焦躁,不是在担心陈开或者那笔现银的安全,而且隐隐觉得,事态似乎有些失控了。 可是自己,别说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应付可能突发的事态,离开陈开自己甚至连最基本的情报收集渠道都没有。 这样下去,会被别人玩死的! 甄鑫心事重重地推开自己的舱门,脚刚踏入,便轻轻一滑。 地上有水? 甄鑫眉头微皱,这是他自己的卧舱,其他人轻易不会进来,更别说将水洒在地上。 火烛点起。微开的窗户,鼓进一阵凉风,将烛火吹的摇曵近灭。 甄鑫一手护着烛光,四处瞧去。 舱室本就不大,藏不住任何人。窗沿上,有些许水渍。 有人从窗外的水里爬进自己的卧舱? 推开窗,外面已是一片漆黑,只有淡然的水声在响。 所有物件,都未曾被挪动过。 只是,舱内飘着一股相当浓重而熟悉的脂粉味。自己化妆用的脂粉,瓶盖完整,打开之后发现,里面少了许多。 一个采花女贼,悄悄自水中潜上船进入自己卧舱,偷了数克的脂粉? 这是什么世道? 甄鑫轻耸鼻尖,浓重的脂粉味被风刮淡之后,卧室内似乎还残留着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这味道,印象中很熟悉,但好像也有一点点的恶心…… 那是,在很遥远的以前,自己尿裤子时的味道? 呕吐感突然汹涌而至。 哪个女贼这么恶心,竟然辛辛苦苦地跑到自己卧室里尿裤子? 但愿,是个女贼…… 见没人注意,甄鑫一闪而入阿黎的卧室。 看着依然未曾卸妆的甄鑫,阿黎奇怪地问道:“你要我帮你?” “不是,我,我晚上想跟你一起睡觉。” 也就是因为披着一身女妆,甄鑫才觉得自己拥有了阿q兄的勇气,终于将憋了许久的愿望说了出来。 虽然有些龌龊,甄鑫却说得理直气壮。 “噢。”阿黎应了一声,开始收拾出一条褥子,铺在地板上,说道:“你睡床上。” 我想说我房间进贼了,我还想说我觉得有些害怕,而且想要你今晚保护我…… 存了一肚子理由的甄鑫,却一个字都没机会说出来。 早知如此……甄鑫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可是,无论是床铺还是地板,都狭窄逼仄,容不下两个人并排而卧。 总不能彼此的第一次,就直接叠高高吧? 而且,这身女妆虽然给了自己莫大的勇气,但是勇气用尽之后,却又将自己更尽一步的罪恶念头牢牢束缚。 一点不敢乱动!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江边的杂草丛中,弯起数个人影,缓缓穿出草丛,渐渐消失于路间,留下隐隐约约的咒骂声。 终夜不得归的鸥鸟,终于摇摇晃晃落入杂草丛中。须臾之后,又展翅而飞,开始为它们一天的吃食而继续奔波。 砾砂岩边上的僧人,依然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把自己当作岩石的一部分。 日光渐起,照着他身上的白色僧衣,似乎在探寻着超出这个尘世的些许智慧。 缓缓的脚步声中,孙掌柜崩着一张相当严肃的脸,向江边的窜船走来。 “孙某,见过甄……小姐!” 能把控天海阁这样一个机构,孙掌柜绝对不会是一个蠢蛋。因此甄鑫也没想过能一直隐瞒住自己的身份。 原来的计划,是把自己卖的三千两现银拿到手,见到天海阁背后的主使之人,此行任务便可以结束走人。 可是谁能预料得到,一不小心大招放过头,把那个高宁迷得心神已醉。要钱给钱,不要人还要贴过来。 这种权贵子女,不去招惹她可能没事,但是一旦招惹上了,想甩掉就没那么容易。更何况,还是以这样的一种招惹方式。 天海阁在琼州立足,虽然不过三四年时间,看似业务烦杂,其实稍微分析便能知道,这是一家主打情报收集的机构。 高宁回去拿钱,只要向她了解下缘因,稍微分析,明眼人便能知道,自己到底在演什么戏。 昨天晚上等到陈开,一时走不了,甄鑫便已经做好了身份被其识破的心里准备。 只是没想到,这厮来得这么早,自己连早起跟阿黎温存一会的念想都还没实现,更别提换回男妆了。 第99章 画了个大饼 甄鑫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说道:“孙掌柜且坐,甄某先洗漱一番。” 在孙掌柜怪异的眼神中,甄鑫褪去头上装饰,抹净脸上脂粉,回船舱换回一身轻便儒衫,一个健朗俊秀、风流倜傥的郎君,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若不是亲眼所见,确实很难相信,眼前的他与刚才的她竟然会是同一个人! “你可知道,欺瞒一个王子、诓骗一个郡主,该当何罪?” 甄鑫心下莫名生出一些好感,想来孙掌柜也不是一个弯弯绕绕之人,直接摆出一副开诚布公的态度。 “讲点道理,是她缠着我不放,又不是我主动招惹。”甄鑫避重就轻。 “你跟一个王子一个郡主讲道理?你对自己的身份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我的身份? 不仅仅是误解啊……可以说到目前为止,一无所知! “不知孙先生,何以教我?”甄鑫坐直身子,正色问道。 从孙掌柜到孙先生,称呼的改变让孙掌柜心里微微一动,这公子的眼光,看来还是不错的。 孙掌柜略微沉吟,问道:“听说,你们正在开发鬼岛,不知公子是何打算?” 一个王子,一个郡主,天海阁背后的主子,必然是某个皇室王公。 李世民在世的时候,有21个兄弟14个儿子。朱元璋在世的时候,有26子52孙。虽然忽必烈在位时间更长,但他生儿子的速度跟那俩位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 除去蒙哥、窝阔台一系,被贬被杀被砍被驱的前王爷之外,如今还能自由自在地活着的王爷,屈指可数。 而且,蒙古的王爷大多数封地在北方,也习惯于北方的生活。甄鑫却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王爷在南方出现。而且势力竟然已经触及琼州这样的边角之地。 真的是镇守云南的那个王爷?叫什么来着? “鬼岛,已经改名为日月岛了!”甄鑫真诚地说道:“甄某开发日月岛,不是为了蒙骗别人,而是真的觉着,这是一个机会。不仅是我的机会,也是琼州的一个机会,更是所有想要经营南洋商路之人的机会!” “本朝不禁商,甚至可以说是在鼓励商路的拓展。可是南洋的商路自宋以来,便长期把持在少数人手中。其中利润之大,孙先生自然清楚。” 孙掌柜颔首。 “琼州位于南下北上的咽喉之地,却始终无法分润南洋贸易的红利。若是日月岛能按照我的规划,建成自由贸易区,只要截取一半甚至一成的贸易量,我想每年都可以坐收无数的真金白银。” “你是想在虎口边上夺食?” “不能如此简单地理解。”甄鑫摊开手,在桌子上画了个圈,说道:“一块饼就这么大,我多吃一些,别人就少吃一点,这叫虎口夺食。” 甄鑫又画了个更大的圈,“如果我能把饼做得更大一些呢?” 孙掌柜盯着这块大饼,疑惑地问道:“你如何能把饼做得更大?” 甄鑫微微一笑,“这就得靠我的自由贸易港了……” 甄鑫很耐心而且很详尽地向孙掌柜解释了他的自由贸易港概念,以及改进棉纺织布生产、提高供应能力,吸引往来客商交易等各项措施。 免税?你倒是敢想! 但是孙掌柜不得不承认,甄公子的这些想法,未必就没有实现的可能。 朝廷鼓励对外的贸易,并极力开拓陆上与海上的商路,正是因为看到了其中的巨大利润。但是,即使朝廷想尽一切办法参与其中,所得依然少得可怜。 前朝海外贸易的主要利润全被有背景的王公权贵所掌控,本朝却多了势如中天的海商。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泉州蒲家。 这些海商所具备的实力,甚至早已超过了朝廷的水军。 既然如此,即便是做不大这块饼,从那些海商口中抢食,起码在朝廷这方面,还真的有可能获得支持。 至少,不会被反对。 “你所需要的资金,我这边倒是可以支持一些……” 甄鑫心下一喜,倒没想到那松山不仅真有钱,而且似乎对钱怎么花毫不在意。 “人,是没法给你。”孙掌柜继续说道:“除此之外,你还需要什么?” 这意思,是不会给我任何武装力量上的支持?不过你把人塞给我,我还未必敢要。 甄鑫肃然说道:“我想知道,为什么!” 孙掌柜沉吟良久,道:“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主上会这么看好你。不过,仅凭在商而言商,你这自由贸易港的计划,还是具备一定的可行性。只是,若没有强大的背景与实力支撑,你这计划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即便能成功,也是给他人做嫁衣。” 我是需要一根大腿啊,而且还必须很粗的那种,你这不就来了吗! 甄鑫笑得很真诚,“甄某谢过孙掌柜,慧眼识珠!” 孙掌柜摇了摇头,说道:“说谢,还早。” “此话,怎讲?” “一来府城这里,不可能存有你所需的大笔现银。二来,即使你搜遍整个琼州,也未必能找出一家看得上的海商。” 这话,没毛病。可是甄鑫却觉得这厮是在给自己挖坑。 他想让自己去哪,广州吗?真去招商引资啊? “孙某觉得,雷州就很合适。” 雷州?甄鑫斜了一眼孙掌柜。 此时的雷州,虽然是海北海南道宣慰司的治所,可即便是后世,也不过是一个县级市。这种地方,能见得到什么海商? 他们劝自己去雷州,是有其他的目的吗? “如果甄公子可以平安抵达雷州,那时才能开始进行真正的合作。” 陈宜中给自己的考验,是离开维京岛、活下去并捞到第一桶金。这厮让自己去趟雷州,也算是给自己的考验? 天将降大任于我,必先来场考察? 神经病啊,这是!搞得我很稀罕似的。 “不知孙先生所谓的合作,指的是哪些。” “到时,无论你想做什么,敝上都会无条件的支持。”孙掌柜说着,脸上却现出迷茫之色。 吹牛吧……甄鑫哂笑道:“难不成,我扯旗造反,你们也会支持?” 孙掌柜却苦笑道:“可能,真的会,只要你敢……” 甄鑫倒抽一口冷气。 一股寒意,自后脊背直透入心房,随着心脏的泵动,又窜向四肢,以及全身的五百三十万个毛孔。 一个王爷,有可能会支持自己造反?这得是一盘多大的棋! 自己的麻烦,大了! 谁他妈的能来说一声,我,到底是谁? 第100章 白面郎 孙掌柜略带同情的目光,看着难掩惊惶之色的甄鑫,安慰道:“你也别想太多,只是这么一说。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让你去造反,更何况,就你这样,你觉得凭什么来造反?” 正是如此,才会让自己心慌啊! “你主上,到底是谁?” 孙掌柜翘起嘴角,说道:“天海阁的主人是谁,这不算多大的机密,但是不该由我来告诉你。” mmp! 原以为孙掌柜是个爽快之人,没想到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一样的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意思是,如果自己连他的主子都打听不到,那连被考验的资格都没有了? “你觉得,我如今什么消息都没有、什么事情都不清楚的情况下,会一头扎入雷州吗?谁又能知道,你们是不是在雷州给我挖了个什么样的大坑!” “甄公子对自己,还真是不知自量啊!”孙掌柜叹着气说道:“首先,并不是我们逼着甄公子一定要去雷州,而是甄公子若想得到我们的投资或是其他方面的支持,就得去一趟雷州。其次,若是敝主想杀甄公子,嘿嘿……不是孙某吹牛,你可能早已死了许多次了!” 这话,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听得让人难受,可是事实的确如此。 甄鑫无言以对,但还是想挣扎一番:“那孙先生总得告诉我,雷州那边,是谁在等着见我?” “我真的不知道。孙某,也只是个传话之人。” 话说到这份上,看来想从孙掌柜嘴里挖出更有价值的消息,似乎已经不可能了。 “不过……” 甄鑫翻了个白眼。 “我倒是可以额外赠送甄公子一个消息。” “孙先生请说。”甄鑫强摁着满心的不耐烦,拱手说道。 “你们现在,就算想回鬼岛,哦日月岛,恐怕已经有些不可能了……” “什么意思?”甄鑫脸色大变。 “公子既然已入此旋涡,想抽身已经不可能了。听孙某一句,尽快找个靠山吧。” “有人,想杀我?”甄鑫咬着牙问道。 孙掌柜摇着那个甄鑫恨不得直接拧下当夜壶的脑袋,施施然说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无论你是否会听从我的建议前往雷州,你需要明白的一件事是,敝上绝对不会出手,杀了公子。” 谜语人,给老子滚出去! 也许感受到甄鑫心底的嘶吼,孙掌柜起身告辞。 走到船边,却又回过头,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说道:“忘了跟你说,天海阁已经取消了对你的悬赏。自此之后,你也不用再隐藏身份,也不会有人抓你过来领赏了……” 甄鑫正待再问,孙掌柜却已转身下船,朝后挥挥手作潇洒状,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三千两现银,且当敝上的见面礼。” 冬日暖暖的阳光,照着伫立于船沿的甄鑫身上,却让他感觉到阵阵无法抵御的凉意。 …… 府城街道边上的一个小阁楼中,一扇半掩的窗户内,传出数声压抑着的咿咿呀呀声。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哎……” 这是一个年过二十的,郎君? 略有起伏的宽额之中,有道凸起的骨脊。一对浓眉之下,是双阴冷的眼睛。 细腻如脂的脸上,抹着两坨浓浓的腮红,薄薄的唇上,涂着娇艳的唇脂。唇上光滑无须,颈间不见喉结,胸前一马平川。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哎呀……” 白面郎一唱三叹,喃喃自语道:“这曲,写得真好啊!若是能去临安,应该会引得无数人追随吧?” “哇……嗬!来就来啊!……”街对面的酒楼里,响起一阵喧哗声。 白面郎面皱着粗眉,侧身朝窗外看去。 视线正好可以看到酒楼二层包厢。 几个貌似北方的汉子,正在包厢里吃着喝着喊着,偶尔有人疲惫地进来,也有人匆匆地出去。 若有若无的议论声,透过一条窄窄的街道,传入白面郎的耳中。 “……消息有误!” “对,我蹲了一个晚上……” “我也看不到所谓的甄公子……” 白面郎撇了撇嘴,心里骂道:一群北方来的奤子,真是蠢货! “不可能啊……” “饿死我了,闪开,我再吃些!” 又有一个汉子冲进包厢,叫道:“我看到了,亲眼看到了!” “小声点,叫个毛!门关上!” 那人虽然压低着声,白面郎依然还能勉强听得到。 “今日一早,你们都走了以后,天海阁的孙掌柜来访。送他出来的,正是那甄公子,我看得一清二楚!” “确定?甄公子什么时候上的船?” “这就不知道了,也许,也许他从水里游上去的?” “这真有可能啊……娘的,游水我是不成,可没想过这些南蛮子个个都是在水里泡大的。” “那接下去该咋办?” “我觉得……” 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渐不可闻。 白面郎也不甚在意,对于这些北方佬的手段与意图,他早已了然于胸。甚至于他们每个人的身份,也掌握得一清二楚。 若非在府城这种小地方,不好调用人手,自己定然可以将这些人耍得团团乱转。 没事,反正也不急。 白面郎将淡然的目光转向府城这条狭窄的街道。 一个身披白色僧衣的僧人,缓步行来。此僧头戴白色鸡冠僧帽,脚着牛皮长统靴。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 走在这条狭窄的街上,似乎与周边分外的格格不入,却又没有招来任何人奇怪的注视。 除了隐在阁楼之上的白面郎。 吐蕃的喇嘛? 白面郎皱着眉头暗自嘀咕,随即又讥笑道:“连这些世外之人,都要来蹚这个混水吗?” 吐蕃啊,好遥远的存在……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如今可好?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值得自己牵挂,值得自己思念,那也只有他了! 但是,别说远在万里的吐蕃,就算他能活着回到中原,自己大概也是没有机会,再见他一面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白面郎的惆怅。 八九个衙役,急匆匆地向北城门奔去。 官府终于出手了? 白面郎啧啧而叹:可怜的甄公子呐,他大概直到如今,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掉进了一个多大坑里! 第101章 难言之隐 别说想明白了,甄鑫现在连想的时间都没有。 一桩意外紧接着一桩意外,让他根本就不知道该从何想起。 看着这些明摆着过来找事的衙役,甄鑫强行压制住心底腾腾而起的怒火。 对这些人发怒,没意义。他们也不过是某些人手中的工具,而矣。 问题在于,即使是发了怒,也对付不了这些工具啊! “有人举报,苟家班私贮官银,我等奉命前来查抄,希望诸位配合。”为首的县尉,对着甄鑫拱手而言。 态度相当客气,只是看着甄鑫的眼神,流露出些许的怪异。 私贮官银? 甄鑫立时想到从天海阁嫖到的六十锭银宝。 那是官银? 这个坑,挖得很有水平! 甄鑫心里既恼且怒。 官银在民间并没有完全禁止流通,但是必然得有合理合法的出处与来源才行。否则说私贮还是客气的,真要查抄出来,安个偷盗、抢劫的罪名,根本不在话下。 还好,那批银子现在并不在这艘船上。 会是孙掌柜举报的? 甄鑫默默地让开身子,任由这些衙役上船搜查。 应该不至于。正如孙掌柜所说,他们若是想对付自己,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多派几个护卫回来把自己再捉回去,连理由都不需要! 那些护卫的实力,可远非这些衙役可比。 那又会是谁? “你,姓甄?”县尉似乎并没有过于关心搜查的结果,走到甄鑫身边问道。 甄鑫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感觉整个府城的人都已经知道自己姓甄了。 这趟自以为计划缜密的女妆出行,日后会不会成为自己的黑历史? 县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原以为此人还会继续隐瞒自己的身份,没想到竟会坦然承认。 “既然如此……”县尉斟酌着说道:“你可知道,府城因为你,惹来多少麻烦?” “哦?我到底怎么了?”甄鑫脸上的茫然,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县尉欲言又止。 “我曾经让人过来劝你们知难而退,可是呢,你们却不肯离开……” 你们让谁过来了? 甄鑫疑惑地看着县尉,县尉却给了个我不用说你也知道的眼神。 谁啊? 是那些泼皮? 我这么早就被人知道是甄公子了? 一股淡淡的沮丧,自心中生起。 看着县尉嘴角勾起的淡淡笑容,甄鑫心头一顿。 不对!这厮在唬我? 泼皮来时,自己刚刚从水里被捞到船上,连天海阁的人都不清楚台上的那个我到底是谁,更何况是那群泼皮? 当然,不排除那几个泼皮确实是县尉的黑手套,这很正常。可是谁知道他们到底是为县尉来打探消息,还只是纯粹为了县尉过来做些欺诈勒索之事。 甄鑫垮着脸说道:“多谢县尉大人,我这就收拾收拾,明天便离开府城。” “明天吗……”县尉看着从船上陆续出来,对着自己摇头示意的衙役,叹着气说道:“我觉得,你还是尽快离开吧。” 连一个晚上都不能等? 天海阁要引诱自己去雷州,府城的官府要把自己尽快赶走,这二搭,已经有了猫腻? 不可能啊! 将陈开阻在外头的,应该另外还有一波人,会是谁? 是驻扎在白沙津的元廷水军,还是层出不穷的海贼? 或者,会不会是谢至杀了陈开,溜回临高? 还是,陈开自己抱着三千两银,跑了? 没有任何的情报来源,哪怕自己多出千年的知识积累,也只能在此,一个头两个大! 问题是,这些只是已经浮上来的势力。会不会还有人,依然在暗中观望,等着时机出手? …… 北宋哲宗年间,苏轼被贬琼州时,因为有太多的闲暇时光,便以教书育人为乐。 他在琼州收的两个弟子,姜唐佐成为有史以来琼州的第一个举人,符确则成为琼州的第一个进士。 后人为了感谢苏轼,在琼州各地建立了不少东坡书院。自宋入元的战乱,使其他地方的书院大多荒废,如今仅余琼山一所,元廷将其更名为“琼山学宫”。 虽然还留着一座书院,可是却已经没几个人愿意进入书院求学了。 朝廷不开科举,四书五经读得再熟,文章写得再好,对于学子来说,都已毫无意义。 书中已无黄金屋,书中更无颜如玉。 还不如趁着年轻有点力气,种些田打点渔,实在不行就是当个海贼应该也比读书更有前途。 起码,可以喂饱自己的肚子。 少年郎还能抛掉书籍,靠着肩膀来挑起自己的生计。而在故纸堆里浸淫了数十年的老学究,却只能孤苦地坐守于学宫之中。 破败的学宫内,唯一算得上洁净如新的,是院前的一处花坛。花坛内,一株长春花含苞待放。 琼山学宫的祭酒花仁,已经盯着这株花一整个早上的时间。 苞虽娇嫩,枝却已显得有些枯萎。 年界四十、发须半白的姜如雁,匆匆推门而入。见到日复一日坐待花开的花祭酒,脚步一顿,躬身喊道:“先生。” “什么情况了?”花仁视线并未离开这株花。 “官府的人,刚刚去了苟家班,看情况是准备把他们赶走。” “官府,也开始动手了吗?”花仁皱着眉头,轻声问道。 “看情况,是这样的。”姜如雁说完,静候数息,却没听到任何问话,只好直起身,看着自己这位须发全白的老师,暗自叹了口气,问道:“咱们如今,该如何处置?” “处置?我们有什么能力去处置这种事?”花仁淡漠的神情中,流露着些许被强行压抑住的烦躁。 姜如雁迟疑地说道:“陈相特地来信,让我们务必要寻机接触此子,察其言观其行,并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尽可能的帮助。可是,如今咱们面都还没见着,他却要离开……” “陈相?”花仁呵呵一笑,“他自己,又为什么不来?” “可能,是有难言之隐吧?” “难言之隐?”花仁又是呵呵一笑,“当年宋主自福州流离南下,他不肯为入朝为相,说有难言之隐。宋军一败再败,退缩崖山,他不肯领兵相助,说有难言之隐。” 花祭酒声音陡然拔高:“十万宋军浮海,陆秀夫负主而死,他不肯搜寻,说有难言之隐!” “如今,此隐,依然还在吗!” 第102章 只能含苞,不见绽放 姜如雁讷讷无言。 十五年前,自己的老师得罪了当时的左相王爚,被贬琼山。不过两年,王爚被陈宜中挤下相位。老师以为可以被招回临安,却不料时局急跌而下。在元军进逼之下,宋国兵败如山倒,临安朝廷竟然又以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降了元军。 此后,逃出临安的益王与广王先后登位建立行朝,可是所有人都已经忘了还有一个在琼山苦盼着回到朝廷的花仁。 旋即,张世杰军大败,宋主不再,元军入主琼州。 自己的老师不甘将满腹才华随他葬身于琼州,又羞于入仕元廷,只能留守书院。 身边随伺的,如今也只剩下自己一人。 花祭酒发泄了数句,终于平缓下自己的烦躁,语气惆怅:“如今,他又仅凭一句难言之隐,就要让咱们为那人,付出残生吗?” 姜如雁眼中闪过焦急之色,却不敢开口劝慰。此时他说的任何言语,都可能让老师的心情再次激荡。 半晌过后,终于平静下来的花祭酒,淡淡地问道:“他们,要把甄公子赶到哪去?” “听说,天海阁的人要把他带去广州。” “广州?天海阁应该是忽必烈的长孙甘麻剌所建,听闻今年甘麻剌会以梁王身份坐镇云南。天海阁的人怎么会把甄公子带去广州?即使去不了大理,也应该去雷州吧?” 姜如雁苦笑,无言以对。 毕竟整个学宫,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打理内外。所有能得到的消息,都是通过旁人打听,几分是真,几分为假,自己根本就判断不清。 而且他私下有所怀疑,也许自己能打听到的天海阁消息,不过是他们想让自己知道的消息。 “广州,龙潭虎穴之地,他一个乳臭未干小儿,去了还不是别人口中的肉糜。” “那,该如何是好?”姜如雁急道:“要不,我去提醒下甄公子?” 花祭酒缓缓地摇了摇头,问道:“陈开呢?” “至今还未有消息,不知道去了哪。” “都是无用之人!”花祭酒说着,又开始显得烦躁。 “他既然离开那座小岛,还占了鬼岛为据地,就该好好经营,以待时机。跑到府城来,作甚?” “还登台唱戏?还化为女妆?操持贱业、不知廉耻!如此竖子,怎成大事?”花祭酒越说越愤怒,颌下白须,尽皆寒颤。 “真不知陈宜中那老贼,安的什么心思?此人既非赵宋宗室,又非名门之后,凭什么要我等扶持?他又如何服众?若有一天,此子真能执掌江南权柄,我花某、花某……” 花祭酒气得哆嗦,却终于没把最后一句话吐露出来。 姜如雁默然。 自己老师的愤怒,并不仅仅因为甄公子的出身。 而是他觉得,自己也许根本等不到甄公子上位的那一天。 即使甄公子真能迅速成长,养出自己的权势,登高而呼,聚故宋军民,将元军重新驱回江北,那要需要多少的时间? 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到那时,如今已过六十的老师,还在吗? 他根本等不了! 可又能如何? 元军一统天下,其疆域远甚于之前的任何朝代。甚至是吐蕃之地、西域万里、辽东高丽,都已归附。 自己这些故宋遗民,又拿什么与其抗争? 更何况,如今天下,还有多少人会想着,驱元复宋? 生活的艰辛,日子的贫瘠,虽然让人痛苦,却可以承受。可是没有希望的未来,一年年老去的绝望,只会让人癫狂。 可怜自己的老师,虽然有满腔的抱负,却只能日日等着一株株的花开。 然而,花坛中的那株本来四季皆有花开的长春,如今已是老株。只能含苞,却不见绽放。 …… 苟家班还是离开了,在日影渐渐西斜的时候。 除了甄鑫,没人觉得离开府城会让他们觉着伤感。该操舟的操舟,该收拾的收拾,该做饭的做饭。 苟家班的首次巡演,虽然过程有些复杂,结局比较潦草,但毕竟有了笔不菲的收入,这就让班主相当的满意了。 苟顺甚至觉得,是不是可以驾船环着整个琼州岛,进行一次大型的巡演。只要避开府城这个鬼地方,应该就没有问题,吧? 苟榕一边应付着她爹的唠叨,一边偷偷地打量着依在船沿,孑然而立的甄公子。 他有心事了吗?可是为什么连忧郁的时候,都这么迷人? 是因为偷偷钻进阿黎姐姐的卧舱里睡觉,却没能成事吗? 苟榕脸上一红,转眼又偷偷看向阿黎。 走路,似乎很正常,确实并没有五娘说的那种,第一次啥的…… 如果哪天,甄公子突然钻进自己卧舱,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得逞呢? “我说什么,你听到了没?”苟顺突然一声大喝,把满脸桃红的苟榕吓得一蹦而起。 “我,我听到了……”如同做了错事被人逮了个正着般,苟榕捂着发烫的脸,转身而逃。“我,我去帮二娘,做事了……” “这丫头,吃错药了吗?”看着落荒而逃的大女儿,苟顺挠挠头,走到甄鑫身边,与他一起扶着船沿眺望缓缓而退的江岸。 一阵“得得”的蹄声响起。 七八头毛驴,驮着一群衙役,在江岸的小路上,与窜船向前并行。 “这些狗日的衙役,还真有钱呐,竟然每个人都有驴骑!” 这是在没话找话? 甄鑫撇了眼苟顺,继续看向岸上这队驴骑。 不过想想,就府城这种地方的官府,别说骑兵,衙役出门要想有马骑,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看来,为了欢送本公子,这些人也是挺不容易的。 如此一想,甄鑫心里莫名地舒服了许多。 其实说来,那些衙役虽然明着要将自己赶走,但起码保持着表面上的客气,始终未曾动过手。 不是不能离开府城,但是以这种方式被逼着离开,让甄鑫心底总有一股浓浓的屈辱感。 尤其是来此一遭,不仅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似乎因为自己的出现而爆出了更严重的问题。 甄鑫向来不喜欢解谜,也很讨厌这种游戏。与其猜来猜去,不如大刀大枪地干他一场! 可是啊,自己似乎谁都干不过。 甚至于,不知道该去干谁…… 第103章 小儿骑蹇驴 骑在最前头的县尉,见甄鑫一直盯着自己,不得不拱手抱拳,回以一个相当勉强的笑容。 斜风吹过,送来一阵并不凛冽的寒风,带着愈加浓郁的海腥味。 岸边数株香樟树,刮下片片落叶,落入江中,随浪浮沉。 甄鑫鼓起劲,顺风吟诵: “落叶混西风,黄尘昏夕阳。 牛车过不住,毡屋行相望。 小儿骑蹇驴,壮士驾乘黄。 高低叶万顷,黑白草千行……” 县尉脸若锅底,幽怨地看着甄鑫。 拿这首诗来骂我们,真的合适吗? “好诗!”一声大喊在船后响起。 一叶满帆的扁舟上,既矮且短的孙掌柜,墩立船头,抚掌而赞。 这厮,也是过来押送我离开的? “文丞相这首《保州道中》,被甄公子吟唱得,遒文壮节,滋味无限啊!尤其是此情此景,不禁令人感慨万千……” 不得不说,这孙掌柜肚子里还是有些墨水的。想来年轻时应该也曾饱读诗书,后来抱上了大腿,成为人家的幕僚,装出一副商人模样,为其主子打理相关事务。 如今看这厮,越来越像是文人……之耻了! 听闻是文天祥文丞相的大作,骑在驴上的县尉脸上稍微缓和了些。 被骂了,那也是文丞相骂的,这就没关系了! 甄鑫笑出八颗亮晶晶的牙齿,对着孙掌柜拱手言道:“这么巧啊孙先生,你这是要去哪?” 孙掌柜脸色一滞,如同一条游得正欢的水蛇,脑袋突然被咬断,失去思考的下半身便完全的茫然失措。 安静了半晌,孙掌柜身后,突然冒出一张圆脸。 一方逍遥巾,束不住满头秀发。一袭长衫,遮不去叠叠峰峦。 这是男版的高宁? 她这是准备唱哪一出? 甄鑫一时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冲出船舱的高宁,跳着脚朝窜船挥着手,嘴里大喊道:“笑笑……”双眼却又转为茫然的搜索,“笑笑姐,我来看你了,你,你在哪?” 高宁身后,跟着窜出两眼滴溜溜乱转的窦娥。 还有两个随时跟在她身边的护卫。 时钟若能拨回两天之前,甄鑫绝对不会让自己女妆上台! 可是如今,该怎么跟这小苹果解释,她的笑笑姐,其实是个笑笑哥? “你,你是谁?”高宁很生气地盯着甄鑫,似乎是此人将她的笑笑姐给藏了起来。 总算找到自己节奏的孙掌柜,笑着对甄鑫说道:“放下绳梯,让我们上去再说。” 除了孙掌柜与高宁主仆,又上来了三个护卫。送他们过来的小舟,自行摇去。 甄鑫脸色不善地看向孙掌柜。 “郡主听说她的笑笑姐要离开府城,非要过来告别下。”孙掌柜作无奈状。 “不,我不是来告别的!”高宁叉着腰,顶出一阵波涛。“我要跟笑笑姐姐出海去,她到哪,我就跟到哪!” “你们把笑笑姐藏哪了,快些叫出来!” “我,就是南海笑笑生。”甄鑫面无表情地说道。 早死早超生! “你?”高宁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疑惑地问道:“你真的是,笑笑姐?” “如假包换的南海笑笑生。” “不错啊,笑笑姐,你男妆好像比我更俊啊……”高宁伸出青葱两指,对着甄鑫脸蛋便要捻去。 甄鑫往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不让我捏捏?我试试看,你卸了妆的脸,好像更诱人呢……” 你才诱人!你全家都诱人! “你让我捏下,我呆会也让你捏捏,好不?”高宁引诱道。 甄鑫下意识地便要点头,突然瞥见孙掌柜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一哆嗦,又后退了一步。 “郡主!”甄鑫双手拱起,不是为了行礼,而是为了挡住颇有侵略性的高宁。 “我名为南海笑笑生,生,郡主知道这个‘生’是什么意思吗?” “生,生孩子吗?”高宁茫然地问道。 所有人都不得不憋着笑意,只有窦娥喀喀喀地笑出声来:“郡主,你看了这么多戏,不知道生,就是男的意思吗?” “胡说,也有女的演生的!”高宁说着,顺手就给了窦娥后脑勺一巴掌。 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啊,窦娥摸着脑袋,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甄鑫叹了口气,镇定地说道:“郡主,在下,确实是男儿之身。” 郡主又探出手,见甄鑫还想后退,怒道:“不准动!” 甄鑫勉强稳住身子,心惊胆寒地看着高宁的爪子。 还好,并没有探向自己的下三路,而是直取咽喉,在凸起的喉结处捏了一把,随即撤回。 “你,真的是男的?”高宁眼神之中,有愤怒与不解,还有更多的委屈。如同自己心爱的玩具,被人偷偷换掉的难过。 雾气渐起,似乎就要盈满她的两只眼眶。 “你,怎么可以是男的?”高宁扬起手,照着甄鑫的脸蛋便要扇过去。 却看到甄鑫的双眼转为冰冷,而且毫无退缩之意。高宁的手,莫名地停地半空中。 “你可以回去了。”甄鑫淡淡地说道。 “不,我不……”高宁说着,心下却有些犹豫。 自己既哭且闹,才让烦不胜烦的松山答应与“笑笑姐”见上一面,最多一起待一两天。可是一转眼姐姐变成一个男子,哪怕高宁再怎么豪放,也知道这样地粘着一个男子,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件极不体面的事。 更别说,自己还是郡主之身。 高宁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犹豫不决。 不过,没犹豫多长时间,高宁便叉着腰,恶狠狠地吼道:“我就不走,你能拿我怎么办?有能耐,你咬我啊!” 这是你说的……甄鑫盯着小苹果般的脸,抬起脚,默默斜退半步,挨在孙掌柜身边。 “怎么说?” 甄鑫就不信,高宁过来粘住自己,就没有松王的授意或是允许。 孙掌柜既然早已知道自己是男身,松山自然也是一清二楚。 孙掌柜半掩着嘴,悄声说道:“你觉得,没我同行,你能到得了雷州吗?” 你押着我去雷州,我可以理解。可是你让我粉丝押着我去,是几个意思? 真不怕被我啃了吗? “我有答应你要去雷州吗?”甄鑫睥睨道。 孙掌柜微微一怔,随即温和地笑道:“哈哈,没关系,你想去哪都行。” 第104章 白沙军 这是个失去了信用的年代,尤其是当读书人不再读书而混入商人队伍,那些原本还能讲些信用的商人,就更加没有信用了。 就像眼前这位脸上笑眯眯,心里mmp的孙掌柜。嘴上说着自己随处可去,真要带着他们回日月岛,很可能过不了两天,那座小岛就会被夷为平地了。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污染之下,甄鑫觉得自己也越来越虚伪了。心里很想揍孙掌柜一顿,脸上却得露出与他相一致的和谐。 真的一点都不想去雷州……“你让高宁离开,我跟你去雷州。” “我可命令不动这位姑奶奶!”孙掌柜摊开手,无奈地说道。 看着依然一脸抑郁的甄鑫,孙掌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行了,有我在,一切放宽心。” 正是因为有你在,我才不放心! 可是事已至此,甄鑫也已无可奈何。 看来此趟雷州之行,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了。 船只依然顺江缓行,日落时分,泊于江岸。再往前,就是出海口了。 黎母江略显混沌的水,被淡蓝的海水拦住,形成泾渭分明的一条波汶线,不住荡漾。 那队顺岸而行的驴兵,留下一个人一头驴,其余的,便打道回府。 又一只小舟摇摇而至,卸下不少米粮,让苟家班班主脸色好看了许多。 要不然,船上的存粮肯定得先供着那些生人勿近的护卫,以及满脸跋扈的郡主。自己一家老小,又得勒上裤腰带了。 还好,船上舱位不少,不仅放得下米粮菜蔬,还能再腾出几个卧舱。 但是,苟榕与小沁被挤进阿黎的卧舱,甄鑫再一次失去了与阿黎加深心灵交流的机会。 第一次深入一个戏班,而且没人管束,让高宁彻底地放飞了自我。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或摸或碰,或玩或弄。 二娘与四娘虽然不太清楚这伙儿上船的目的,却都以极大的耐心陪着高宁,任她敲鼓、吹笛、拉琴。还帮着她描眉换妆,在生、旦、净、末之间来回转换角色。 可把高宁高兴坏了,于是将她的偶像暂时扔去九霄之外。 夜色沉沉。 满腹心事的甄鑫正待吹灯歇息,窗外突然响起一阵寒号鸟的叫声。 “叽,哩……哆罗罗……”如熊孩子半夜被揍却又不敢放声大哭的哀鸣。 甄鑫侧耳倾听片刻,推开舱门走上甲板。 斜月半隐。 听到动静的一个护卫,从船上某个阴暗的角落中,突然现身。见是甄鑫,面无表情地就准备继续当阴影。 甄鑫却朝他走去,抬起手,似乎要打个招呼的样子,却伸了个懒懒的腰,晃过他眼前。 又从他眼前晃回来。 护卫怒,刚想拔刀,甄鑫却热情地问道:“这位大哥辛苦了,要不要去歇会啊?或者我让他们给你煮些宵夜?天寒地冻的,别伤了身子……” 刀“刺啦”地回到鞘里,护卫收回如同看着神经病人一般的眼神,转过身,淡淡地说道:“公子没事早歇。”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啊……”甄鑫咿咿喔喔地呻吟着,拉了十几个懒腰,这才踱回卧舱。 窗户半开,地板上正半蹲着一个湿漉漉的身影,见到进来的甄鑫,松了口气,瘫坐而下。 甄鑫也长长地松了口气,此人,正是陈开。 甄鑫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喜悦。不是因为三千两现银没飞,而是因为陈开终究还没有公然当二五仔。 窗户又被慢慢掀开,露着半个脑袋的苟彬塞进一条干毛巾与一身衣服,又缩走不见。 甄鑫点了点头,说道:“先把身子弄干。” 吹熄烛火,背转过身,以防被辣到眼睛。 一阵唏唏唆唆之后,陈开轻声说道:“好了……” 甄鑫并未再点亮烛火,坐在床上看着蹲在地上的陈开,只能见到他一双疲惫却依然明亮的眼睛。 “什么情况?” “有人拦住了我们,不让我们回到府城。” “是谁?” “是驻扎在海口浦的白沙水军。” 甄鑫“咝”地抽了口冷气。 元廷军队,竟然也冒出来了! 甄鑫忌惮天海阁,是因为其背后站着一位王爷。不过王爷吓唬人没问题,但是若离开了他自己的封地,再怎么强势的王爷也不敢过于放肆。 可军队不一样啊,王爷来了他们都敢干。当然,前提是有人给他们下命令,并为此而承担军事后果。 那么,谁会有权力向这里的驻军下达这种命令? “在谢至向他们表明沿海军民总管府的身份后,那些水军,倒也没有主动向我们发动攻击,但是依然堵在出海口,只是不让我们回到府城。” “借口很搞笑,说是,军事演习……” 甄鑫心里略松了口气。 不过,这操作似乎有点熟悉。 不主动引发冲突,但也不会妥协,只求达到自己的目的。行为方式,与府城那些衙役如出一辙。 “我跟谢至讨论许久,与军民总管府的黎兵不同,这里的驻军是属于湖广行省的镇戍军,定期轮换驻地。因此当地,起码是整个琼州都没有人有权利调动这些军队。” “此时又非战时,我们又非逃犯,需要驻军协同抓捕。所以,能调动这支军队的人,其实并不算多。” 看来,憋了两天气的陈开,这些天也在开足脑筋琢磨此事。 “你说。” “一是怯薛军,手持皇帝命令,前来调动军队。这个我觉得可能性最低。” 天高皇帝远,这鸟地方忽必烈大概理都不想理。 “其次是某个军方大佬,私下要求驻军首领,调兵行动。我觉得有一定的可能性,因为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发动战争。” 军方大佬?是蒙古军的大佬,还是汉军,或是新附军? “第三,便是来自鄂州的湖广行省或是雷州的海北海南宣慰司的军令,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应该最大。只是不知道,出动水军堵住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雷州? 跟那位想见自己的王爷有关? 这些天,所有发生的事情,甄鑫总觉得是天海阁的操作。鼓动泼皮来闹事,然后高宁出面解决?衙役过来检查,松山的护卫来解决?从理论上他们也有能力与面子,让此地驻军拦截陈开与谢至。 可是,有必要如此吗? 正如孙掌柜所说,天海阁想弄死自己,真的不难。 还是说,隐隐之中,另有棋手? 第105章 有异味的大腿 “你们这边,是有什么变故吗?为什么就准备离开了?是要回去了吗?船上那些人又是谁?”陈开有些疑惑,但也有些庆幸。若不是他们提前离开,自己还得逆流往上,再游老半天。 甄鑫三言两语,将这几天的事情与陈开说了一遍。 “王爷?”陈开思索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长江以南,甚至包括江北故宋之地,都没有蒙古王爷的封地。即使是有,也是遥封,只享受封地食邑,人却不能去自家的封地。” “但是有个地方,却不一样。” “云南?松山是云南王之子?”好不容易解开一个小谜团,甄鑫感觉到有些小开心。 可是陈开却断然否定:“不可能!” “嗯?” “还在蒙哥汗的时候,忽必烈奉命率军征伐大理,并将其灭国。云南自此纳入蒙古国版图,置元帅府以管辖。 忽必烈上位之后,于至元四年,以皇子忽哥赤为云南王,镇守大理。可是四年之后,忽哥赤便遭暗杀身亡。” 甄鑫皱起了眉头。 “后来,忽必烈令赛典赤在云南建立行省,统管云南军政。至元十六年,赛典赤死后被追赠‘咸阳王’。虽然他也算是一个王爷,但那是死后封的,跟眼前事情绝不会有任何关系。而且,赛典赤是回回人,他儿子可没资格被称为‘王子’!” “至元十七年,差不多是十年前,忽哥赤之子也先帖木儿袭封为云南王。前年,这个云南王奉命征伐缅甸,却溃败于蒲甘。虽然没有被收回云南王的封号,但是听说已经被勒令回大都面见忽必烈。估计是不可能让他再回来镇守云南了。” “而且,也先帖木儿年纪也不过四十来岁,与那松山差不多,更不可能是他的父亲……”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松山的母亲带子出嫁? “等等,你的意思是,云南王去了大都,现在云南没有宗室镇守?”甄鑫总算发现了华点。 “是的。” “那有没有可能,忽必烈另外再派一个儿子过来镇守云南?” 陈开沉思着答道:“确实有可能,但应该不会是云南王,除非这个王爵封号被忽必烈收回去……” “封号不重要,管他是云北王还是云西王。你琢磨下,如果是这样的话,谁最有可能会被派来镇守云南?” 陈开苦笑:“嗯……如果按此级别,只有忽必烈的儿子可以封王。他现在到底还几个儿子活着,我根本不清楚,没法判断。” “那,他的孙子辈呢,谁最有可能会被封王?” “孙子嘛……”陈开挠着头说道:“忽必烈现在唯一封王的孙子,是阿难答,承袭其父忙哥剌的安西王爵位,在唐兀之地镇守。” 唐兀之地,就是原来西夏的地盘,离云南相当的远。一个西北,一个西南,应该是勾搭不上。 “其他的,嗯,应该是真金一系的几个儿子吧。” “真金?”甄鑫听到此人,心里莫名一动。 此人甄鑫倒是有些清楚。 忽必烈嫡长子早早便挂掉,真金便算是他长子。当时,没有继承权的忽必烈还处于弱小可怜无力的状态,便将目光投向金国遗老遗少,并成功地获得北地汉儒的全力支持。为此,忽必烈将长子交与汉儒教养,长成了个相当亲汉的太子。 不幸的是,忽必烈太能活了,自己没死,儿子却挂掉一堆。包括这个唯一被忽必烈正式立为太子的真金。 “四年前,真金去世之后,太子之位一直空着。他几个儿子正忙着争夺太子之位呢,应该没人愿意被赶到云南这么偏远的角落来吧?” “不过,如果从年龄来看,真金长子甘麻剌倒是符合松山的父亲。” 甘麻剌啊,不熟! 这些蒙古人,总是起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听过之后根本记不住。 倒是那个真金,名字虽然土,却是好记。 松山也不错…… 虽然还无法确认松山他爹到底是谁,不过肯定是忽必烈的嫡孙,意思是他爹应该有争夺太子之位的资格与实力。 可是,你不在大都跟兄弟们斗一斗,跑来盯着我作甚? “难怪,他们会让公子前往雷州。看来,应该是让公子去拜见那个王爷。” “不对!”甄鑫突然醒悟过来,“他们不是要我去雷州,而是要去大理!” 大理啊,在后世总是会让人跟文青联系在一起,能去趟大理,似乎就能洗涤心灵,就能自由呼吸。 可是这时候的大理,应该刚刚度过茹毛饮血的时代吧? 嗯,好像也没那么严重,毕竟段誉刚挂掉没几年。可是,依然真心不想去…… 该死的,他们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又是给钱,又是给人,还让闺女作陪……甄鑫呼吸猛地一滞,这位准备镇守云南的王爷,不会拉我去当女婿吧? 我的优秀,已经流传得辣么远了吗? 若是抱上一个王爷的大腿,应该可以少奋斗好几十年吧?可是,这条大腿虽然很粗,毛却太多,而且必定有异味。 本公子,不喜欢! 然而,现今那些没有异味的大腿,全部呈现软叭叭状态,还不敢出来见人。 比如,陈宜中! 到哪里才能找到优质大腿啊? 虽然陈开极力想跟随甄鑫北上雷州,甄鑫还是拒绝了他。 不是因为不信任他,而是必须得让他回日月岛。 谢有奎手下的黎兵,暂时借用可以,想把他们拉去远离琼州的大陆,无异于宣告造反。 而陈开若不跟着谢至回去,三千两现银说不定会被谢至直接搬到谢有奎家里去。 甄鑫隐隐觉得,此去雷州之后,必然引发某些更大的动荡。趁着现在还有一点空档期,必须加速日月岛的防卫建设。 不求能将所有来敌击溃,更不指望在日月岛树旗闹独立,起码得让日月岛拥有一战之力。如此,即使最终打不过别人,也能撤得从容一些。 日月岛是自己未来的根基,在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之后,便需加大基础设施的投入。同时,还必须进一步拓展与升龙府的贸易。这些事,小六虽然正在慢慢地挑起一些担子,但到底还没靠谱,他需要时间来继续成长。 反正陈开与小六,这俩看来都是陈宜中的人,陈开既然还愿意做事,说明陈宜中起码目前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 这条大腿虽然有些猥琐,却也只能先抱抱再说。 第106章 还好,没人想杀老子 甄鑫把陈开赶回水里,并交代他立时出发回日月岛。顺流而下,想来陈开会游得轻松些。 天色微明,没了睡意的甄鑫,铺开纸张,开始对府城之行,做些总结。 此行最让甄鑫感到纠结的便是女妆,他根本没料到暴露得这么快,而且搞得人尽皆知。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自己今后的伟光正形象。 不过也算有收获,竟然以女妆试出了阿黎的底线。看来若是有机会,可以胆子再放大些,脚步再加快一点点,起码得从一垒抓紧上到二垒。 悬赏的问题已经解决,但是显然自己解决的方式不太对路。应该是自己进入天海阁开始,诸多势力便已收到了“发现甄公子,速来!”的消息。 然后各家势力纷纷围着自己现身。 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在剿灭了威波军之后,江湖上就开始流传哥的消息了。包括来府城之前,那些激情澎湃如飞蛾投火的海贼。 自己离开日月岛,不过是将这些势力围观自己的舞台挪到了府城。也就是说,无论自己有没有出现在天海阁,身份的曝光,已经无可避免。 诸多势力中,天海阁算是基本清楚了,背后是忽必烈的某个孙子,很可能即将镇守云南的王爷。其中,甘麻剌可能性较大。 但是,他们怎么得到自己的消息并发布悬赏,依然存疑。 其次,是态度暧昧的府城官府,他们的背后未必是上一级官府,他们的下线也未必是那些泼皮。而他们的目的,应该希望保持中立,不想混入这滩泥潭,所以要尽快地将自己打发离开。 是否会与天海阁相勾结,可能性不大,但依然存疑。 第三方是驻守水军,仅凭陈开的描述,似乎只是为了不让那船黎兵或是陈开与自己会合。是为了切断自己的辅助兵力,还是为了不让陈开去跟陈宜中的相关势力联系? 暂时无法判断。 还有,其实应该是最早出现的一方势力——威波军。 珍娘曾经说过,威波军的支持者是泉府司,而且时间是两年以上。既然他们会扶持威波军作为代理人,有没有可能,其他骚扰自己的海贼,也跟泉府司有关? 从时间上来看,如果泉府司的布局是为了搜索自己的话,那么很可能某个藏在泉府司里的狐狸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泉府司的情况目前还没有渠道去打听,只能等待有机会看能否从孙掌柜嘴里挖出一些信息。 剩下的一个,便是陈宜中这个做事藏头不露尾的老贼。 以及可能围绕着他的一群遗老遗少。 对于自己的身世最了解的人,绝对非陈宜中莫属。否则,他不会将自己圈养十余年。 而从他的举措来看,自己绝非赵宋宗亲,否则岛上那群人,不会像看神经病一样地看了自己十年时间,连起码的尊敬感都没有。 那自己到底有什么价值?会让这么多人围着自己转悠? 自己后背上,雕着一幅藏宝图?还是自己的确骨骼清奇,让许多人看了就喜欢? 或者,自己不过是一颗开了缝的蛋? 涂涂鸦鸦了好几张纸,似乎把自己思路理清了,甄鑫却感觉到愈加的糊涂。 此去雷州,倒是有个好处。在性命无忧的前提下,那位王爷应该会帮着挡住其他势力对自己的觊觎,好让耳根清静些天。 不过,需要好好琢磨下,该如何避免被抓去大理当女婿的厄运。 其实那小苹果还是挺可爱的,只是甄鑫不想被当作强扭的瓜。更何况,自己若是从了,阿黎怎么办? 无论如何,大房都应该是阿黎姐姐的! 只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总结一点:自己身世,应该很重要,重要到诸多势力如闻见美食的耗子般纷纷扑将而来。但是,自己似乎还没重要到非同小可的地步,起码目前为止,还没有见到有人真的想杀了老子。 “谁?”卧舱外,突然响起一声大喝。 铿锵的兵刃交击脆响中,有护卫吼道:“敌袭!” 敌袭?是去而复来的陈开被护卫误为敌人了? 应该不会啊,陈开不会那么头铁,直接就跟人干起来。 甄鑫取出三棱刺,藏于袖间,静听片刻后,轻轻推开舱门,随即闪身而出。 船艉的甲板上,已经打成一团。三个护卫被七八个全身湿漉漉的蒙面大汉围着狂攻。 刺喇喇的刀光之中,护卫转瞬之间便个个带彩,却依然死战不肯退。 这不是演习,是真的有人杀上来了! “啊,啊——”几声尖叫之后,舱门纷纷关上。 苟顺与他的老婆孩子倒不需要人担心,他们一贯比较擅长保护自己。 甄鑫左右打量,考虑着是先躲上一会,还是直接上去支援落于下风中的护卫。 形势看不清,这些从水里钻出的汉子,不知道目标是自己,还是那只小苹果? “呀——”又是一声尖叫,甄鑫身前舱门突然被推开,差点将甄鑫高俏的鼻尖撞成面饼。 “啊……呀……”高宁颇有韵律的尖叫声响起,叉着腰怒吼道:“哪来的贼人,快去杀了他们!” “郡主,快躲回去!”孙掌柜脸色张惶的想将高宁推回卧舱,却又不敢动手。 “窦,窦娥……快把郡主带回去!”孙掌柜对着躲在高宁身后,脸色发白的小丫鬟怒喝道:“郡主若有闪失,我先扒了你的皮!” “郡,郡主……”窦娥还没动手,高宁却将她一把推回去,怒气冲冲地嚷着:“我倒想看看是谁,胆子这么肥!” 苟彬守住二娘她们的舱门,蔡老二提着一根棍子往甄鑫处挪来,却被叉腰而立的高宁,挡住来路。 阿黎呢?甄鑫四处打量。 身下这艘窜船,既可行江又可入海,不仅可载货也方便住人。只是十多间船舱占用了甲板大多数的空间,腾挪不便,视线也被遮挡得厉害。 左舷看不见右舷,船艏顾不及船艉。 虽然一时看不见阿黎,甄鑫也不甚担心。此时阿黎的战力,早已不是数个月之前能比。更何况,还有一只跟鬼一样的墨墨。 第107章 武力不够,数学来凑 “哇,这是什么东西,好,好可爱啊,啊……”高宁突然大叫道。 蹲在一侧船舷上的,正是墨墨,看着甄鑫的眼神中,充斥着令人难耐的隔离感。 你的护卫正在跟贼人生死搏斗啊,能不能严肃点?甄鑫无奈地看着高宁,往船艉退去,决定离这位萝莉粉远一些。 那边,三个护卫已经被放倒了一个,剩下两个不住退往船艉。嘴里一边大叫着:“你们是谁,快住手,想造反吗?” 造反?其中一个蒙面汉子眼中闪过迷茫之色,腾出手四处打量,瞥见刚露出脸面的甄鑫,大喜道:“在那里,快点,杀过去宰了他。” 甄鑫脚步一顿,他们的目标,是我? 真的有人要杀我? 两个护卫抽空向甄鑫处瞟了一眼,极为默契的向侧边一让,剩下的几个汉子便如开闸的泥流般向甄鑫涌去。 这些挨千刀的护卫! 甄鑫只得转身回跑,先避其锋芒再说。 身前,却被还在勾引墨墨的高宁堵住。孙掌柜焦急地拉着她的袖子,试图将其劝回卧舱。 三个护卫废了一个,另两个选择暂时躺平。自己这边,人员被四处分隔,搞得屁股被六七个汉子盯住。 危! “嗖、嗖!”这侧船舷处,一前一后,竟然又从水里窜上两个蒙面汉子。 窜船本身就不是用于作战,船舷不高,离水面较近,陈开能轻松翻上来,这些贼人一样也可以。 两个翻入船上的汉子,人还未落,刀光已起。一个奔向甄鑫,一个直接向高宁砍去。 这一刀要是落实了,高宁命丧不说,甄鑫估计又得躲回维京岛去。 孙掌柜脸色刷得就白了下来,想冲上前,急切之间,左脚磕着右脚跟,叭唧就摔倒在船上。 “啊——”高宁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往后便退,直拱甄鑫后背。 看着离自己还有五六尺的壮汉,甄鑫无奈,转身护住高宁,迎向这边的大汉。 “咣!”的脆响,手中三棱刺几乎被一击而飞。 这绝逼是个劲敌! 没有花里胡哨的招术,手起刀落,只求稳、准、狠。按老丁的教导,这应当是军中的刀技? 急切之间,退无可退。甄鑫抖着酸麻的手腕,封住对方刀势,斜刺向下。 三棱刺与甄鑫,都讲究轻灵游动,意思是必须在逃跑之中寻求杀敌的机会。可是这面对面的厮杀,实非甄鑫所长,一时让他感到手忙脚乱。 最近老想着怎么跟阿黎睡觉,却没被她抽打,懈怠了…… 身体终究才是革命的本钱! 一道阴影掠过,面前正待挥刀的壮汉脸色一滞,左手立时捂向自己的脖颈。两眼之中,暴出惊惧的眼神。 感谢破猴! 甄鑫手中三棱刺本已用老,抬脚上前半步,重新蓄出巧劲,在壮汉的刀脊上轻轻一磕,顺势刺入对方胁下,如蛇行般自排骨间钻入近尺之深,腕转半寸旋即抽离。 一股鲜艳艳的血随即迸射而出。 甄鑫闪身避开,身后又响起一声惊天大叫“啊——” 那股血,直愣愣地泚到高宁的脸上,如同淋了一场恐怖的血浴。 “闭嘴!”甄鑫怒吼道。 惊叫声戛然而止。 还好,总算可以听点话。 甄鑫拉开舱门,将高宁塞进去。顾不得卧舱中又响起的一声惊叫,回头望向另一个大汉。 却见阿黎如同苍鹰般自舱顶飞落,手中熟铁棍一记横扫,将那汉子蹦向半空,嗷嗷乱叫,如同被折叠起的大衣,噗通地落入水中。 已经冲杀过来的一个汉子,脚步一顿,眼中现出惊骇之色。他们这些人,都是历经战场血炼,远非一般士卒可比。可是,在这姑娘手下,竟然连一招都过不去? 后面拥挤而来的汉子,差点撞到此人身后,开口骂道:“你他娘的干嘛呢?” 此人瓮声答道:“小心,是个劲敌!” “劲个屁敌,一个姑娘家家也能被你称为劲敌?” 逼仄的空间也有好处,尤其是面对这种敌众我寡的情况,不至于被前后围攻。 “两个绕过去!”有人呼喝道。 这边有阿黎,那边有蔡老二,各守住首尾的通道口,甄鑫刚想稍稍地松口气,又有人吼道:“再从舱顶上去两个!” 甄鑫脸色一紧,看向江水,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得跳下去。 却瞥见正准备闪入卧舱的孙掌柜,大怒道:“姓孙的,你那些护卫都是吃屎的吗?” 需要的时候叫孙先生,不需要时就是姓孙的? 躲入卧舱的孙掌柜,将窗户撑开半条缝,吼道:“上去,杀了他们,不准再退了!” 那边厢又乒乒地响起短兵相接的碰撞声,虽然声音舒缓无力,但好歹也拖住了一个或是两个贼人。 墨墨呢?甄鑫四处乱瞧。 场面愈加混乱,没其他人帮助,一对一自己可能会挂掉。 有个舱门悄然打开,苟榕爬行而出。甄鑫正待开骂,她却哆嗦着递上一只木弩。 而且已经将弩箭上好在弦。 甄鑫大喜,接过木弩,对着苟榕竖了个大拇指。并决定,以后要经常地夸夸这个小姑娘。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藏起了一只木弩,还没被上船搜查的衙役们发现。 头顶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甄鑫左手反持三棱刺弯臂架起,右手端着木弩隐在左臂之上,贴着舱壁,阴险地望向舱顶。 一只脚先露下来,半息之后,甄鑫扣动板机。 惨叫声在头顶响起,甄鑫将木弩甩向苟榕,三棱刺交于右手,朝前直捅。随即侧身一脚扫过,一具酥软中的壮汉越过船沿,扑入水中,溅起一丝血浪。 武力不够,数学来凑。 这次的计算,甄鑫给自己打了个九分。差一分,是因为只刺中对方下腹处,距离目标高了三寸有余。 有了防备之后,与阿黎对敌的蒙面汉子起码没被秒杀,但也被逼着不住退后。那边以棍对刀的蔡老二却根本不敌对手,一步步地向甄鑫处退来。 甄鑫又从苟榕手上接过上好箭的木弩,挥挥手让她躲入舱中。再不躲,蔡老二一旦撑不住,对面的刀就要劈上苟榕了。 贴壁抬弩,好不容易等蔡老二闪出一丝空隙,弩箭飞射而出,直入大汉门面。 大汉来不及发出惨叫,蔡老二棍影闪过,砸下对方手中之刀。棍尾顺势而下,叉入对方双腿之间,跟着大喝一声,猛然挑起,又一个壮汉滚过船沿,落入水中。 蔡老二弯腰捡起朴刀。有刀在手,令他勇气大壮,怒吼着向另一个汉子砍去。 此人眼见着这边有人持弩,心下生出惧意,掉头而跑,大喊道:“撑不住了,快撤!” 扑嗵嗵嗵声接连响起,余下蒙面汉子各自跳入江中,数个沉浮之后,连尸体都不见了踪影。 第108章 探马赤军出身 甄鑫喘着粗气,强忍着如雷般的心跳,面色铁青地看着面色铁青的孙掌柜。 这场突如其来的袭杀,时间不长,却让甄鑫又一次闻到了鬼门关的味道。 “这就是你说的,有你在,让我放宽心?” “你以为我知道会是这种情况?”孙掌柜跳着脚吼道:“你们被杀了,不过死一个两个。我这里要出了事,全族人都得被剐了!” 说的好有道理,甄鑫都不忍心反驳了。 刚才面对高宁的那汉子,手中的刀绝对没有丝毫的犹豫。若不是墨墨,高宁大概会被一刀剁成烂苹果。 “刚才很可爱很可爱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依然满脸是血的高宁,正缠着阿黎问个不休。 这是谁家的倒霉孩子?甄鑫恨不得把她扔出船去。 可这是自己招惹的粉丝,咬着牙也得忍着。 甄鑫将孙掌柜扯到一边,问道:“你能看得出来,是哪路的人马吗?” 孙掌柜陌然地摇摇头。 “你他娘的,都杀上门来了,你还不知道对方是谁!你这是在找死啊知不知道!”甄鑫怒道。 孙掌柜又跳起来吼道:“你他娘的,这是来杀你的人,关我屁事?老子是被你给牵累,你知不知道!” 这是来杀我的? 不可能吧,不是说没人想杀我吗? “想杀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总得告诉我,这批贼人到底是谁吧?” “不知道!”孙掌柜再不见原来的彬彬文质,一副典型奸商模样。 经此一战,两个人相互间都扯下了斯文的面具,一同向败类转化。 “行,行,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好了……你带着你的小郡主,该去哪去哪。我也不用去雷州,就此别过,各找各妈去!” 孙掌柜斜眼嗤笑:“你以为,你还能走去哪?” 甄鑫咝地抽了口冷气,“你啥意思?” “啥意思?意思是,你快要挂掉了!” “别吓唬我,我胆子小……” “哼,既然有了第一波的刺杀,你觉得他们会就此罢手吗?如今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那些人也不会罢休的!” 好像是这个理……甄鑫挠挠头,看着三个如躺尸般的护卫,说道:“那无论如何,你总得再找几个能动弹的人手吧!” 孙掌柜板着脸,来到或躺或趴或瘫的护卫身边。 一个嘴里吐着血泡泡,正翻着白眼。一个胸腹间划了个大口子,肉肠正在蠕动着爬出来。 剩的一个倒还基本完整,看着浑身是血,却都只是皮外之伤。 前面那俩是高宁的护卫,一个是回回人,一个是云南不知道啥族的人。 后面这个却是被派来保护孙掌柜的汉人,果然与孙掌柜一般的狡诈。 “啊……呀!怎么伤成这样了?”高宁抑扬顿挫地惊叫着:“赶紧给他们救一下啊,你们光看着干嘛?” 这小苹果倒算是良心还未全部泯灭。 可是,那两个重伤的护卫,似乎已经没有挽救的价值了。而且船上就算有药,也治不了这么重的伤势。 二娘带着苟榕小沁,也只能给他们清洗下伤口。正准备包扎时,高宁喊道:“窦娥,把我的金创散拿来!” 云南金创散,好像挺有名的样子……甄鑫摸着下巴琢磨,是不是可以给忽悠过来,提前把云南白药搞出来? “你爹呢?”看着苟榕一脸害怕,却强行处理着伤口,甄鑫开口问道。 “对啊,爹呢?”苟榕一蹦而起,甩着满手的鲜血,四处张望:“爹,爹你躲哪了?贼人都走了……” “呼喇喇”声响,水中冒出一只苟顺,仰头大吼道:“我,我捉了个活的!” 太好了,正愁着没办法搞清楚这些贼人到底是谁。 “快弄上来!”甄鑫朝着水下喊道。 阿黎垂下一根绳子,扯起两个人。 不对,是一个人,和一个早已没了呼吸的汉子。 苟顺“啪啪啪”地扇着那汉子的脸,一点动静也没有,连嘴里的水都已经吐不出来了。 “这家伙,怎么这么不经泡!”苟顺沮丧地说道:“我刚才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摁进水里的。” 对于苟顺的不太靠谱,甄鑫只能表示理解,转头问向孙掌柜:“有办法搞得清他的身份吗?” 孙掌柜蹲下身子,在汉子身上摸索半天,站起身摇着头说道:“身上没有任何可以代表身份的东西。” 这不废话吗? 都蒙着面出来暗杀老子,他们还会带着身份证明? 这个从事情报收集工作的天海阁掌柜,看来专业程度不太够啊。 “掌柜的,我来瞧瞧?” 甄鑫回头一看,是那个汉人护卫,也是三个护卫之中唯一还能动弹的一个。 此人姓史,河北真定人。 你,能行吗?甄鑫疑惑地看向他,默默地侧开身子。 挤到死尸之前,史护卫一阵拍打揉捏,毫无顾忌,看得甄鑫默默地又后退了一步。 “这应该是探马赤军出身。” “怎么可能?”孙掌柜惊问道。 探马赤军,这名字好像很熟的样子,却又不太清楚。印象中,应该都是蒙古人吧,可能会有些回回人,可眼前这人绝对是汉人! 甄鑫又往回凑了半步。 “此人两腿内侧茧皮厚实,显然是长期骑马所致。右手两指老茧,说明其擅挽弓。而这些人刀法简捷,势大力沉,只求击敌,不求防护,这是军中的技击之术。” “加上从此人的交手之中,可以感觉到,下盘稳实却不擅移动。刀法以斜劈拖砍为主,却很少直刺上挑。因此属下断定,此人极擅马战而不擅步战,更未曾经历过水战。” “有没有可能,是那些汉军中的骑兵?” 史护卫摇了摇头,说道:“骑兵,对每一支汉军来说,都是宝贝般的人物,哪里会让他们出来做这些刺杀的活?” 史护卫看着江边,喃喃说道:“这样的一支什人队,若是出现在战场之上,起码可以冲垮十倍甚至百倍的步卒。如今却葬身于此,可惜了……” 一群擅长马战而不擅长步战的汉军?这确实有些稀奇。 甄鑫拿肩撞了撞孙掌柜,说道:“探马赤军什么情况,说说?” 孙掌柜却怔着神,“你被探马赤军盯上了,姓甄的,你完了……” “说什么呢?”甄鑫不满地驳斥道:“是咱们,不是我!” “更何况,没听史大哥说吗,他们不擅长水战。我就不相信他们还敢上船来骚扰咱哥几个。” 第109章 快成饺子馅了 孙掌柜脸色稍缓。 “探马赤军源于成吉思汗的蒙古国时代。当年,成吉思汗令木华黎攻打金国时,兵力不足,便从蒙古各部落千户、百户中抽调士兵,组成探马赤军,作为先锋,在灭金之战中立下大功。” “金国灭亡之后,这支军队中的大多数士兵回归各自牧地,探马赤军就此解散。” “当今皇帝登位为汗时,蒙军主力还未为其所用,面临着与成吉思汗相同的问题,手下兵力严重不足。于是便再次从各部族之中召集人马,重组探马赤军,成为其麾下第一支成建制的蒙古军。不仅随着大汗皇帝平定漠南漠北,还在灭宋之战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宋亡之后,探马赤军被改组为侍卫亲军,划归太子真金属下。” 太子,真金? 甄鑫心里一凉。 是太子派人来杀我?我这么有面子吗? 不对,真金不是早已经挂了吗?现在,应该没有太子吧? “改组之后的东宫侍卫亲军,成分就有些复杂了。其中一大半是各部族的蒙古人,一小半是畏吾儿人。还有一些背景雄厚的汉人,可以征召入军。”孙掌柜看向史护卫,说道:“你出身于真定史家,当年也曾入选?” 史护卫坦然答道:“我是史氏旁支,当年应召,却最终未能入选侍卫亲军。” 金国末年,最早降附蒙古的北地汉世侯,有山西的刘黑马、保州的张柔以及真定的史天泽。 其中自称灭了宋国的张弘范就是张柔之子,而史天泽则是蒙元至今为止唯一出任过宰相的汉人。 从蒙古国到元朝,诸多金国时代的汉世侯沉沉浮浮,到如今也只有史家与张家,依然在北地汉军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难怪这位史护卫,会对探马赤军这么了解。 而且,此人应该是被太子侍卫军淘汰之后,成为真金之子的护卫,然后派给松山使用。 看来,松山他爹确确实实就是真金之子。 史护卫接着说道:“太子过世之后,皇帝并未重立太子,东宫侍卫亲军不久便被解散,重新成为‘探马赤军’。现在的这支军队,以蒙古人为首,回回人为辅,汉人已经被全部剔除出去。” 史护卫眼中难掩幸灾乐祸的神色,“也不知道这些人,现在投靠了谁?” 不是太子要对付自己,那就好! 甄鑫松了半口气,却又开始纠结,问向孙掌柜:“你觉得,会是谁?” 孙掌柜两眼一翻,道:“我怎么知道!” 这个没用的孙老头! “那你知道什么?” “我就知道,小子,你死定了!”孙掌柜恶狠狠地说道。 “行吧,死就死,人生自古谁无死……何况还有你陪葬!”甄鑫摆烂道。 “你……” “老孙呐,你就别想着我死不死的,我说你就不打算回去找你们家王子,再调些护卫过来吗?” “没了。”孙掌柜麻木地摇了摇头,说道:“一个都没了。” “啥意思?” 孙掌柜已经懒得理他了。 倒是史护卫轻声应道:“王子昨日已经带人先行离开府城,此时府城之内剩下的王府护卫,都在这了。” 啥? 这下甄鑫真的有些傻眼了,怒道:“你们就用这些人,来保护我到雷州?” 孙掌柜斜眼答道:“你想太多了,他们三个人,是保护郡主跟我的。” “做人,怎能如此不靠谱!”甄鑫痛心疾首。 “而且,就算有护卫,咱们现在也上不了岸。若我没猜错,那些杀手如今定然埋伏在岸边。水战他们不太利索,到了陆上,我们没有任何机会。只要一把长弓,就足以将咱们所有人都留下来。” 得,敢情已经快成饺子馅了。 孙掌柜此时也是一阵的懊恼。 他知道会有人想接近或是控制甄公子,为此他特地放出风声,说准备带甄公子前往广州。 可是他却没想到这些人竟然有如凶狠,不仅派人刺杀不说,这些刺客竟然还是来自于原来的太子侍卫军。 这得需要多大的手笔? 看来,自己毕竟小觑了甄公子身份中隐藏的秘密。 这秘密,已经明显超过了自己所能掌控的极限。这事,松山王子知道吗? 看着孙掌柜黑臭着的一张脸,甄鑫心里莫名地就疏朗了许多。 痛苦,果然是需要与人分享的! 史护卫将孙掌柜扯向一边,嘀咕了半天。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孙掌柜脸上已经努出一个奸臣般的笑容。 “甄公子,老哥有事想与你相商。” 有事甄公子,无事甄小子。 甄鑫心里暗骂,脸上笑眯眯地说道:“老孙你说。” “我想,请那位姑娘保护郡主几天。”老孙手指着被高宁缠住的阿黎说道。 “不行!” 孙掌柜一怔,没想到甄鑫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这又是为何?我会给那姑娘支付酬劳的。” “她保护你家郡主了,谁又来保护我?” “你,呵呵,甄公子说笑了。如你这般的刚毅果敢、骁勇善战的少年,哪里需要一个姑娘来保护?而且,我可是亲眼看见甄公子手刃贼敌,却面不改色。” 你当时趴在地板上都能看得清?厉害了我的哥! “要不,我来保护郡主?可以贴身保护……” “放肆!”孙掌柜脸面一板,冷冰冰地怒斥道:“小子,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开玩笑的,哈哈,孙哥别放心上。”甄鑫一脸正色地说道:“想让阿黎姑娘保护郡主,也不是不行……” “好!”孙掌柜脸色如春风化雪,拍着甄鑫的肩膀,乐呵呵地说道:“甄公子果然是明白了。只要咱们到了雷州,你们所有人的安全,都包在本人身上!” “我有个条件……” “别说一个,只要到了雷州,十个百个的条件我都答应你!” 甄鑫不得不承认,这厮是他来到这个世上以后,碰到的最难应付的对手。 简直是比自己还无耻! “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我的身份信息全部告诉我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否则我拍拍屁股走人你自己管着你们家的那个傻姑娘去!”甄鑫的语速,迅雷不及掩耳,达到每秒6.5个字。 孙掌柜怔了半晌才把这段话消化完毕,幽幽地看着甄鑫说道:“我家郡主,不傻!” whocare她傻不傻,傻点更好! “我,到底是谁?”甄鑫盯着孙掌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第110章 北边来了个喇嘛 我不知道啊……孙掌柜迅速地掩住眼中的迷茫,扭着脑袋东观西望。 孙掌柜此人,虽然掌控着天海阁的情报收集渠道,但其实根本不擅长分析情报。眼里所见,耳朵所听,他只是如实地复制、上传,至于其中隐含的信息,他从未曾用心去思考过。 但是即使如此,他身上也会有不少的原始资料。把这些资料榨出来,未必能让自己窥得全貌,起码可以探出些许的漏洞。 “啊——”孙掌柜突然一蹦而起,跳着脚朝江上挥着手,大喊道:“大师,大师——” 甄鑫一眼望去,却见又是一叶扁舟,顺流而来。舟上站着一个貌似中年的老僧,白衣白帽,衣袂飘飘。对着孙掌柜嘴角一咧,看不出是怒还是喜。 “孙施主,不知可否方便搭个船?”中年老僧声音洪亮,却又是一口异族腔调。 “方便,方便,大师快上船!”孙掌柜急不可耐地说道。 你是不是忘了这是谁的船? 甄鑫细细打量这位戴着白色鸡冠帽的僧人,面皮既粗且糙,看着有四五十岁。两眼发亮,中气十足,却感觉应该才三十有余。 舟未靠上,中年老僧便微曲双膝,纵身跳起,单手在船沿上一搭,“咚”的落上甲板。 很稳,是个高手! 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金轮法王? “乌坚巴见过甄公子。”中年老僧对着甄鑫双手合十,微微鞠躬。 北边来了个喇嘛……这位和尚,还是挺有礼貌的! 甄鑫拱手,和颜悦色地回道:“大师,自何处而来?” “贫僧来自大理。”乌坚巴坦然答道。 不是来自吐蕃吗? “大师欲往何处去?” “贫僧欲往大理。” 不会打机锋的喇嘛,肯定打不过金轮法王! 虽然有些无趣,这喇嘛看着倒也实诚。甄鑫看着不住朝喇嘛使着眼色的孙掌柜,默默地让出位置。 自这喇嘛上船,孙掌柜立时重拾他的文质彬彬,呼喝有度。不再跟甄鑫斗气,也不再跟他探讨关于借用阿黎当高宁护卫的要求。 甄鑫心里又将这喇嘛的战力,拔高了一个档次。 可是就凭他一个人,真的能护得众人安全吗? 有了和尚就不要我?甄鑫恨恨地看着孙掌柜,却拿他没有太多的办法。想从他那榨出一些信息情报,暂时是不可能了。 孙掌柜以理所当然的姿态,重新占据了这艘船的指挥权。 阿黎询问的眼神望向甄鑫,甄鑫缓缓地摇了摇头。 自己这边有阿黎、蔡老二与苟彬,加上一只墨墨,把对方全部赶下船应该是没有太大问题。但是此时与对方发生冲突,未必能保得住苟氏母女安全。 而且,连喇嘛都出现了,这事已经根本不是靠躲避就能解决得了。 就是不知道,这只显然早已经与松山勾结在一起的喇嘛,是代表着元朝的国教,还是吐蕃的势力,或者仅仅代表他自己? 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既然如此,不如再看看,到底还有哪些势力准备要跳出来。 孙掌柜将两个重伤的护卫卸到小舟之上,又对着船夫交代了许久,这才回到窜船之上。迎风伫立,背负一手,另一手高挥斜指,气定神闲,朗声吩咐道:“开船——” 船只一动未动。 孙掌柜不耐烦地吼道:“船长何在?” “我爹,他,他累得睡着了……”苟榕可怜兮兮地说道。 “甄公子,你,你什么意思?” 甄鑫仰卧于舱顶,双手枕于脑后,翘着的腿上下晃悠。 “这船,可不是我的。这苟家班,是我租用的,每天要给工钱的。但是,我现在没钱了……” “你……” “孙先生既然是商人出身,在商言商,可别说我为难你啊,我不是那种人!” 我呸!孙掌柜撸起袖子,仰望着甄鑫怒道:“你给老子下来!” 甄鑫跳下舱顶,笑嘻嘻地站在孙掌柜面前,拱手说道:“孙先生有啥吩咐?” “多少钱?” 甄鑫伸出一根手指头。 “十贯?好……”孙掌柜轻松地回答道。 “每天,先付十天再说。” “好!”孙掌柜咬着后槽牙说道:“我先给你一百贯。” “每个人。” “你……” “咱们都这么熟了,我,你可以免费使用。小姑娘出力比较少,算你五折。这样算下来,七个人……” “你不要太过分……” 甄鑫指着把脸紧贴着墨墨毛茸茸后背的高宁,说道:“那只猴子,养得不容易,被你家郡主如此蹂躏。要玩可以,一天算十个人工作量。” 孙掌柜扬起手臂,瞥了一眼静坐于角落之中,无动于衷的喇嘛,又缓缓地放下胳膊。 身为一个大师级人物,愿意答应保护郡主安全,已是不易。显然不可能为了这些阿堵物出手教训这一整艘船的人。 “行,我给你!”孙掌柜一字一句地咬着牙说道。 “班主,收钱!” “哎!”苟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孙掌柜面前,而且极为敏捷地算出了收费标准:“二千贯!” ? 孙掌柜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钞,一把甩在苟顺伸出的双掌之上。 还不止二千贯。 再不值钱的纸钞,那也是钱啊! 苟顺大喜,“孙先生,果然大气!有啥需要,你尽管吩咐!” 孙掌柜一副睥睨着穷鬼模样的神情,淡淡说道:“出发,往雷州,速度!” “好咧,听你的!”苟顺大吼道:“起锚,扬帆,走……” 在行船方面,苟顺确实算是砖家,大伙儿必须都得听他的。 包括甄鑫在内,都被他指使得团团乱转。船只缓缓启行,借着风势张开帆篷,驶离出海口。 海天,渐渐成了一色。 风势渐定,终于不需要所有人都去扯帆了。甄鑫左右手相互揉着酸痛的胳膊,站在苟顺身边,一起眺望。 当视线之内,陆地渐渐隐没于海洋之下的时候,眼前便只余海浪的雄阔。浪漫的情怀,在微风的轻拂之下,早已随云而散,只余隐藏在平静表面之下的枯燥。 这是真的出海,一次远离陆地的航行。 离开维京岛时,甄鑫是带着迷茫以及对未来无穷的欲望。可是现在离开琼州,准备踏上大陆的时候,却只有对未来更深沉的迷茫。 第111章 平平无奇不是错 “这条航线,你应该没走过吧?能认得路?”甄鑫好奇地问道。 “是没走过。不过,问题不大。”苟顺昂然答道。 一只眼瞥见甄鑫疑惑的目光,苟顺用另一只眼继续眺望着大海,深沉地说道:“眼睛能看多远,海就有多大……” “叭!”甄鑫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苟顺缩着头,左右瞧瞧,哭丧着脸说道:“公子爷,你能不能给点面子,别光天化日之下,就开始揍我?我,我现在好歹也是船长啊……” 难不成要摸黑才能揍你? “好好说话!” “琼州的正北就是徐闻,不过百多里海路,估计最多只需两三天时间航程。到了徐闻之后,咱们可以做些补给,然后沿着海岸偏东往北航行,怎么走都不可能迷路。” 这么简单啊…… “而且,这条航线,是大陆到琼州的主要航线。无论是从广州到琼州,还是从钦州、合浦到琼州,都会先到徐闻。”苟顺指着海上或隐或没的一些船帆,说道:“这些出海的船只,应该都是去徐闻的,即使我不认路,跟着他们走,铁定不会出错!” 行,知道怎么走就成。 甄鑫拍了拍苟顺的肩膀,转身晃晃悠悠地走回卧舱。 虽然不再晕船,可是甄鑫却觉得自己好像有些醉浪了。推开舱门,一头栽倒床上,枕着阿黎的体香,咂吧着嘴,沉沉入眠。 似乎睡了很长时间,又似乎没睡多久,甄鑫被轻轻推醒。 眼睛还未睁开,鼻间已充满了阿黎身上独特的味道。甄鑫闭着眼曲出双臂张开,嘴里叨着:“抱,抱抱……” 胳膊接触到了肉感十足的腰肢,顾不得这腰肢突然一僵,甄鑫便将其搂住,摁向自己怀中。 阿黎轻轻一挣,眼见着整个人就要盖向甄鑫,急忙摁着甄鑫的脑袋将自己撑起。 那个俊朗的脑袋便直接被埋入枕头之中。 甄鑫唔唔地呻吟着,只好将已经到手的腰肢松开。 “你怎么可以跑这边来睡!” 甄鑫终于睁开眼,看着双颊绯红的阿黎,疑惑地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睡觉?” 又不是没在这睡过! “有人在啊……”阿黎嗔道。 “谁?又是谁!”甄鑫大怒,不仅是因为好事又被人打断,还有刚才求抱抱被窥视的羞耻感。 铁定是苟榕那死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的,这次必须得好好收拾她一顿。 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了? 角落里,一个被毯子裹着的物体,发出颤颤的蠕动声。 还可以这样藏人的? 甄鑫忍着心里的笑意,板着脸吼道:“给老子滚出去!” “别……”阿黎轻声制止。 却听得毯子中,发出强行抑制的呜咽声,一抽一抽,如同被伤了心的小毛驴。 这谁啊,声音怎么听得如此陌生! 甄鑫还没反应清楚,那毛毯便真的滚出舱门而去。随后,一阵痛彻心扉的哭泣声,如被压抑许久的火山,喷薄而出。 听得甄鑫的心,如被针扎,却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谁啊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她被谁给怎么了? “她,她不是苟榕?”甄鑫吃吃地问道。 阿黎斜了他一眼,走出舱外,搂住毛毯,轻声安抚。 哭声断断续续,毛毯中的人,似乎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了。如被狂风刮开的窗户,无论怎么努力,却也已经关闭不上。 甄鑫依然没反应过来,这船上,除了苟榕,还有哪个小姑娘?是高宁家的那个窦娥?她跑到阿黎卧舱中作甚? 没道理啊! 甄鑫挠着头,走出舱外,蹲在阿黎身边,看着一团毛毯,疑惑地问道:“这谁啊?” 哭声戛然而止。 “是沁儿……” “沁儿?哪个沁儿?”哦,是小沁啊。甄鑫脑子中,闪出一个面目模糊的身影。 骨瘦如柴的身上没有二两肉,目光闪烁总是不敢与人对视。可是那张脸具体长啥样,甄鑫竟然没有任何印象。 “你怎么了?”甄鑫凑过去问道。 毛毯又开始哽咽。 “起来吧。” 毛毯哆嗦着哽咽。 甄鑫皱起眉头,这小姑娘是被谁给欺负成这样了? 是苟榕吗? “快点起来,苟榕要来了……”甄鑫轻轻地说道。 咻——毛毯连滚带爬地窜进舱里。 “你吓她作甚?”阿黎埋怨道。 甄鑫脸色铁青地回到卧舱。 苟榕这小姑娘,虽然平日里茶里茶气得厉害,但甄鑫总觉得无伤大雅,心底里甚至有些小喜欢。毕竟她级别不够,杀伤力也不大,权当一种调味剂。 可是,如果她仗着自己的偏爱,却肆意欺凌其他孩子,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甄鑫可绝对不会允许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现霸凌的场面。 毛毯之下,露出一个干瘪的小姑娘,如一根枯黄的树桩。 小沁是鬼岛留下的那批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与苟榕同龄,可是这身子骨,无论横竖,都与苟榕相差了一大截。 若与高宁相比,真若黄毛鸡比凤。 干巴巴的头发,贴在脸上,和着鼻涕泪水,让甄鑫心里不仅生不出怜意,反而有着一丝的——嫌弃。 如果说苟榕哭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些梨花带雨的味道,这小姑娘哭得却像狗尾带霜。 呸……不能以貌取人,着相了! 甄鑫犹豫着伸出手,想擦掉小沁脸上的泪水。小沁却往后一缩,死死地掩着口鼻,不让自己再哭出声来。 阿黎拧来一条毛巾,端住小沁的脸,给她细细擦拭。 甄鑫眼前,总算出现了一张可以端详的脸蛋,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小沁。 说起来鬼岛留下的那些孩子,除了珍娘的孩子涂憬之外,自己好像就没有特别关注过别的孩子。 孩子太多,哪里看得过来。而且就算是苟家的那些孩子,自己至今也没认全。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当然谈不上漂亮,却也不至于难看到目不忍睹的地步。只是这种长相,极容易让人过目而忘。 上学的时候,班里能被老师记住的孩子,要么是学习特别好的,要么就是学习特别差的。而那些平平无奇的娃,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对象。 正如眼前这个沁儿。 第112章 我是霸凌者? “苟榕她,有欺负你吗?”甄鑫和颜悦色地问道。 小沁耷着眼皮摇了摇头,虽然不再哭泣,却依然止不住身子的颤抖。 “那你为什么这么怕她?” “我,我没怕她……”声如蚊蚋。 甄鑫看着她枯瘦的身子,皱着眉头,又问道:“她不让你吃饭?” 将鬼岛那些孩子收容至今,已过了数个月。所有的孩子伙食一视同仁,当初也一样芦柴棒的苟榕,已渐渐的有些肉感,可是这小沁,反而似乎更瘦了。 难道说,她真的被人欺负成这样? “没,她没欺负我……” 被欺负得都不敢说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甄鑫语气陡然森冷。 小沁不答,牙齿紧紧咬着下唇,眼见着唇间竟然渗出一丝血痕。 这小姑娘,对自己这么狠吗? “别那么大声,吓着她了。”阿黎轻声劝道。 我吓着她了?甄鑫无奈地叹了口气,降下音调,说道:“别怕,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说,不管是谁无故欺负你,我都为你做主。” 小沁抬眼,瞄上了甄鑫慈祥的双目,旋即又耷下眼皮。 小姑奶奶,你这样的说话方式,很容易让我发飙的! 甄鑫自认为还算是一个比较有耐心的人,可是碰到这种明显需要好言相哄的情况,他着实感觉到了些许的烦躁。 又不是自己女朋友…… 正待甄鑫准备转身离开之时,小沁终于吱吱唔唔地开了口:“公子你,你别把我赶走好不好?” “把你赶走,我什么时候要把你赶走了?”甄鑫一头雾水。 “我,我不是故意偷听你的……我,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不要赶走我……呜……”脸水又从小沁的瘦脸上倾泄而下。 这么个枯瘦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 “我没想要把你赶走……”甄鑫无奈地说道。 敢情,对她霸凌的那个人,竟然是我自己? “我,一定会好好干活的,我饭吃的也不多,我会帮你认真做事。我很笨,我总是学不懂,可是,我,我已经很努力了……呜……” 甄鑫悚然而惊。 沁儿跟着来到府城,可是自己竟然总会忘了身边还有这么一个小姑娘。 更谈不上去关注她到底做了些什么事,吃了些什么东西,是否依然活在她自己的黑暗之中。 漠视,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沁儿她胆小,怕黑,不敢一个人睡。这两天可能被苟榕无意中笑话了两句,就跑到我这里来。却死活不肯在床上睡觉,自己抱着一个毯子就缩在角落里,还总怕烦到我。”阿黎说着瞥了眼甄鑫,“她确实不是故意要偷听你什么的。” 甄鑫缓缓地摇了摇头。 怕黑、孤独、自卑、敏感,乃至缺乏安全感,甄鑫明白,这小姑娘已经出现了较为严重的心理问题。 平日里对苟榕呼来喝去,动辄怒骂,喜则夸奖。苟榕会坦然接受他的奖励,却自动忽略他的骂声。甄鑫也觉得,与他们如此相处挺好,不需要总是戴着面具生活。 可是,这小姑娘,她不一样啊。 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是懂事的时候,浸淫于鬼岛那如同地狱般的日子,每天所见都是人世间最丑陋与黑暗的一幕,她能活到现在,当真是不容易。 心态失衡之下,如何让自己生存下去,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而这种本能,对于外界最直接的反应,就是过于敏感。稍不注意,因此而积累下来的心理压力,就可以将她击垮,从而导致后世谈之色变的疾病——抑郁。 其实,没人要求你做得怎么样,也没人希望你一定要成为不平凡的人。 活着,轻松一点,就好了! 当然,这种话说的容易,劝起来却是艰难。日月岛,也许还需要一个心理疏导员。 头疼! 不得不说,苟顺在这方面做得真是不错。哪怕自己在外面做了无数偷鸡摸狗的事情,回到家,他便是一个宠女爱儿的好父亲。 而那些鬼岛的孩子,一半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还有一半人包括小沁在内,连母亲是谁都不知道。 这些孩子,心里多少都会有点扭曲,若不注意,也许都会被养废掉。 自己确实过于忽视这些问题了,到底是吃了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的亏。 甄鑫盘腿坐在小沁身边,拉住她的手。 小沁一缩,却没能挣脱,偷偷看了眼甄鑫,又耷下眼睑,浑身抖得更加厉害。 手指细长而发青,如五根正在老去的细竹竿。清晰可见的血管,缠在手背上,让人看着触目惊心。 哀毁骨立! 只要稍一用劲,身上的任何一根骨头大概都可以轻松地被捏断、揉碎。 “你这么瘦,是因为不敢吃饭吗?”甄鑫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问道。 “我,我不能吃,长胖了,会被卖掉……” 甄鑫心里,终于涌出一股怜惜。 这孩子,能活到现在,真是太不容易了! 十四五岁的孩子,只要有些营养,稍加打扮便不至于太过难看。而小沁保护自己的唯一手段,就是让自己骨瘦如柴,让自己不会被人挑走买去,也让自己不被那些荤素不忌的海贼看上后任意糟蹋。 能在鬼岛活下来的人,绝对不是蠢笨之人。比如可怜的珍娘,比如眼前这个同样可怜的小沁。 “小沁,我交给你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甄鑫严肃地说道。 小沁讶异地抬起头,这是甄公子第一次直接吩咐自己做事。 带着忐忑与不安的脸上,停着两颗将坠未坠的泪珠,小沁局促地说道:“请,公子吩咐……” “给你半年时间,必须长得跟苟榕一样的胖。” “啊?”小沁哆嗦着说道:“公子让我长胖一些,是想要把我卖掉吗?” “呵呵……”甄鑫给了一个相当邪恶的笑容,“你若是能长得跟苟榕一样胖,我就不卖你,只卖苟榕。” “不要……”舱内舱外同时响起一声惊呼。 “滚进来!”甄鑫朝着舱外怒喝。 苟榕缩着头,嘤嘤嘤地走进卧舱,满脸委屈。 第113章 快乐是什么? “岛上现在总共有多少个孩子?”甄鑫板着脸问道。 苟榕缩着脖子,小心地说道:“多大的才算孩子?” “你,以及比你小的。” “可是,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苟榕挺着胸,相当的不满。 两只小笼包,还不算孩子? “别啰嗦!” “这个,我,可能得问小沁……”苟榕支支吾吾地说道。 小沁看一眼苟榕,又瞟一眼甄鑫,视线最终落在自己的脚丫子上,轻声说道:“按公子的标准,总共有二十二个孩子,其中男孩十一个,女孩十个。今年已经十岁以上的有七个,最小的是五岁的苟樱与四岁的涂憬。这其中,苟氏孩子有十二个,其他姓氏孩子四个,还有五个孩子,不知道姓啥……” 如数家珍啊! 这小姑娘不错啊,竟然心细如斯!甄鑫顺手就给了苟榕脑袋一巴掌。 见到甄鑫似乎要发怒,小沁急急说道:“榕姐每日事情一大堆,这种小事情她哪里有空去注意。” 甄鑫沉吟道:“小沁,你既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是否愿意随我姓甄?” 小沁怔住,还未回答,苟榕却拍着巴掌喊道:“好啊好啊,小沁你运气真好,跟着公子姓甄,就是公子的亲妹妹了,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呵呵,你姓了甄,哪怕以后丰满起来,长得比我漂亮了,也不可能跟我抢甄公子……苟榕心里美滋滋,脸上绽出真诚的祝福。 小沁起身,束手,再跪倒,呜咽而拜:“多谢公子赐姓!” “起来吧。”甄鑫扶住小沁。 泪水又汹涌而出,但眼中已经没了惧怕与茫然的神色。两颊之上,多了些许淡淡的粉红,让小沁整个人似乎都开始焕出生机。 “还有几个不知道姓氏的,你回去后可以问下他们。愿意随我姓甄也行,或者跟着其他人姓苟、姓蔡乃至姓陈都行。没有名字的话,要重新给他们起个名。” “是。” “另外,从今天开始,所有在岛上生活的孩子,无论是苟家的,还是其他家的孩子,都归你管。你,能管好他们吗?” 小沁一时反应不过来,又怔在那里。 “你不仅要让他们吃好穿好,还要安排他们所有人的功课,督促他们的学业。而且,要让他们每一个都感觉到,快乐!” 快乐?什么是快乐? 小沁脸色,从迷茫到困惑,又思索片刻之后,脸上终于有了些笑容。 只是笑容略显僵硬,也许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在笑。 “能做得到吗?” “嗯!”小沁犹疑地点了点头。 虽然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但是小沁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找到快乐,并且让每一个弟弟妹妹,都感觉到快乐! 甄鑫心里,终于吁出了一口气。 给她一些小目标,而且是肯定能完得成的目标,让她感觉到自己的价值,体会到被人需要的感觉。如此,应该可以解开她隐藏于内心深处的孤独与恐惧。 这世上的孩子,毕竟不如后世的脆弱,也不会因为内卷而导致无法逃避的焦虑。能够让他们放心地吃饱饭,就能解决一大半的心理问题了。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 “墨墨,墨——墨墨墨墨……”舱外传来如哭灵般的喊声。 小苹果探进半张脸,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看见墨墨了吗?” 自从玩上了墨墨,高宁对大伙儿就客气了很多。生怕这些人一怒之下,不让她跟墨墨一起玩。 玩物,果然是会丧志的! 甄鑫无语地看着高宁脑袋上,懒洋洋地趴着的小破猴。 这姑娘的脑子,是真的有问题吗? 无视甄鑫嫌弃的目光,高宁蹦蹦跳跳地进入卧舱。脑袋上的小破猴,却没受到任何影响,依然瘫着四肢,牢牢地粘在高宁的头上。 小小的卧舱,便显得很拥挤。 高宁不管不顾地拱开苟榕,蹲在甄鑫身边,叉着腿喊道:“你说要给我唱新戏,到底什么时候唱?你是不是又想赖账?” 甄鑫的眼睛,从高宁漏空的胸前艰难地挪开。 非礼勿视,因为阿黎就在身后! “我是答应你了,自然不会赖账。可是,你答应的投资呢?什么时候到账?” 高宁挨紧甄鑫,蹭着他的胳膊,腻着声说道:“我身上现在没钱啊,到了雷州,我一并算给你,好不好……” 受不了了……这么多人在看着呢! 那边,苟榕怒了。 若不是爹有交代,这位是有钱的金主,早一口唾沫给你吐进海里去。 没钱,还想白嫖甄公子? “郡主长得这么漂亮,又出身高贵,怎么会没钱呢?”苟榕细声细气地说道:“更何况,你答应投资的钱,不过只是你们身家的九牛一毛而矣,是吧?” “那当然!”高宁昂起骄傲的头,睥睨着苟榕:“我有钱,但我不傻,你们这些人别整天就想骗我的钱!” 甄鑫大惊,这只小苹果啥时候变得不傻了? 苟榕掩着嘴,吧嗒着眼皮,委屈巴巴地说道:“我只是个戏子,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被人打被人骂,那都是应该的。可是,你不能这样说公子啊,他可是从来不会骗人的……” 甄鑫张着合不上的嘴。 这苟榕,啥时段位提升到这地步了? 她那几个娘,看着都是老实巴交模样,谁能教得出这样的一个茶艺师? 难道说,其中还隐藏着一个高手? 听着已经不耐烦的阿黎,直接闪身出舱而去。 “你看看,阿黎姐姐也从来没有骗过人,你骂她也是不应该的……她,可能是生气了……” 小沁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高宁一脸蒙地看着离去的阿黎,又看了看怒目而视的甄鑫,气哼哼地说道:“我就骂了,怎么着,有能耐你咬我!” 说着,还把脸凑向甄鑫。 苟榕磨牙,脸上却还得保持着委屈的微笑。 “墨墨!”舱外一声轻呼,墨墨咻的便从高宁脑袋上窜出舱外。 “喀喀,喀……”苟榕掩嘴而笑,细声说道:“你把墨墨都给气跑了……” 高宁茫然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墨墨,刚在我脑袋上?”随即怒道:“我花了钱的,把墨墨还给我!” 见甄鑫不为所动,高宁转着眼珠子,贴近甄鑫说道:“要不,你唱个新戏补偿下?” “滚!” “我不!”高宁越贴越近,腻声叫道:“笑笑姐……” 甄鑫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完蛋,被这厮抓住把柄了! 第114章 何苦呢! 长夜漫漫,船上无聊,既然大家都无心睡眠,那就寻些乐子吧。 甄鑫说道:“我教大家一段绕口令,你们谁能在一刻钟之内学会,我就满足她一个要求。” “真的?”“什么叫绕口令?”苟榕与高宁同时兴奋地叫道。 “我,我可以不参加吗……”小沁怯怯地问着。 “不行,你们每个人都要参加。而且,如果有人学不会,就要接受惩罚。” 罚我被你亲一口吧……苟榕咬着下唇,两眼瞟向甄鑫。 “不会是罚钱吧,你别想再骗我钱了!”高宁警惕地看着甄鑫。 “就罚学狗叫吧!” “啊?不要,不公平!为什么我们要学狗叫?我要学会了,你也得学狗叫!”高宁警惕性相当的高。 “行啊!”甄鑫无所谓地答道。 你可真傻!苟榕同情地看了高宁一眼,你就不会提别的要求吗? 听说胸大的女人无脑? 不对,阿黎姐姐就挺聪明的。嗯,还有大娘二娘三娘她们,都很聪明啊…… “准备好了,我要开始了。” 三个女孩齐齐点头。 “北边,来了个喇嘛,腰里别了个喇叭。南边,来了个哑巴,手里提了个獭犸……” “哈,哈哈……”三个女孩一起大笑。 “什么啊,喇嘛哑巴的……” “獭犸是什么鬼啊?” “獭犸是一种鱼,注意力集中点!继续……别着喇叭的喇嘛要拿喇叭换提着獭犸的哑巴,提着獭犸的哑巴不愿拿獭犸换别着喇叭的喇嘛……” 三个女孩眼前,同时冒出一圈圈的小星星。 晕! “也不知是别着喇叭的喇嘛打了提着獭犸的哑巴一喇叭,还是提着獭犸的哑巴打了别着喇叭的喇叭一獭犸……” “饶了我吧……”高宁呻吟道。 “公子,你慢点,我,我没听明白啊……” 只有小沁在默默地强行背诵。 甄鑫放慢速度,又念了两遍。“好了,现在开始!” 于是船舱之内,便响起一阵阵的喇嘛哑巴獭犸与喇叭。间或,还有一声声嘻嘻哈哈的犬吠声。 快乐,其实是很简单的。 而且,越是简单的快乐越能传染。 没多久,整艘船上,便响彻着各种口音的喇嘛与哑巴。 就连云淡轻风模样的孙掌柜,也躲在自己的卧舱之中,不停地暗自念叨。 只有那个莫测高深的真喇嘛,始终闭目打坐,心里却在不停地思索。 这段话,有些像汉地禅宗的揭语,似乎蕴含着许多的深意。 甄公子,是想以此跟自己暗示些什么吗? 喇嘛,自然说的是自己。哑巴,又指的是谁? 自己身上没带喇叭啊,到了雷州之后,是不是有必要去买一个? 獭犸,似乎指的是一种海里的鱼,又有什么寓意呢? 难道说,自己此次离开吐蕃,万里迢迢渡海来到琼州,正是机缘所至吗? 喇嘛悠悠地叹了口气:汉人就是这点不好,有话不能直接说,总是要七弯八拐的让人猜测。 这对于汉语不太熟的自己来说,理解这段话,比理解一整本律经都难啊! 何苦呢…… 理论上,从琼州一直往北便能到得了徐闻。可毕竟是第一次行船于这条海路之上,一向牛叉哄哄的苟顺也不敢托大。 据说夜路走多了,会碰见鬼的。 当夜便寻着一块海底较浅处,落帆抛锚,宿于海上。 夜色渐渐被黎明吞没的时候,海风已停,轮值的史护卫半眯着眼,拖着困乏的身子,期待着黎明的彻底到来。 然而,黎明并没有给他带来安宁与期盼中的休憩,而是突如其来的惊悚。 “小心,有船撞过来了!”蔡老二的惊叫,将迷迷糊糊的史护卫彻底惊醒。 透过海上的薄雾,却见一艘海船鼓足风帆,直冲而来。眼见着,相距已不过数十丈。 “咣!咣!”舱顶之上,蔡老二狂敲铜锣,一边大吼道:“两艘敌船来袭!戒备!快起来——” 史护卫心里咒骂着,绕到船艏瞧去。那边果然还有一艘,不过速度较慢,缓缓靠近。 “停船,你们是谁?快撞到了,赶紧停船!”史护卫歇斯底里的吼道。 苟顺终于窜出卧舱,冲至桅杆下,大喊道:“阿黎,起锚——” “老大,过来起帆!” “蔡老二,掌舵!” 苟彬与蔡老二迅速就位。 在史护卫惊诧的目光中,阿黎一个人,便将两百余斤的铁锚扯上船。 “你怔着干嘛啊!准备迎敌!”苟顺对着呆怔的史护卫怒吼道。 迎敌?怎么迎?这是在海上啊……史护卫突然很茫然。 舱门忽开忽闭,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惊叫,却又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甄鑫施施然走向船艏,看向一左一右的两艘海船。 这是两艘海鹘船,长四丈有余,头低尾高,前大后小,左右置浮板,形如鹘翼。 这种船是当年宋国海上军队的主力战船之一,舱位小载不了多少货,也装不下多少人。虽然只有一帆,速度却快。尤其是靠着两翼的浮板,哪怕在海上遭遇风浪,也能行驶自如。 每艘船舷边上,各站着七八个汉子。或单衣或褂子,或短刀或叉子。而且,左右都看不到弓弩手。 这绝对不是元国的水军! 应该只是海贼,却不一定是来劫货的海贼。 甄鑫先松下半口气。 自己的窜船,虽然比海鹘船高大,但速度远远不如。想跑,是跑不掉的。 而对方的船上,也没见有远程攻击的武器,那对方如果要发动攻击,唯一的手段就是跳帮。不可能所有人都跳过来,最多来个十一、二个人。 自己这边,阿黎一个可敌两三个。如果那个大喇嘛有1.5个阿黎战斗力的话,那么击退来敌还是基本没有问题的。 甄鑫细算了一番后,心里又安定了几分。 锚虽起,帆已升,但苟顺也知道这船跑不了多远,只能操控着船只防止遭到直接的撞击。 船若一毁,就算对方不发动攻击,这一整船的人,也将陷入极危险的境地。来个稍大的风,这船很可能就得翻了。 眼见左侧那艘船继续逼近,右侧那船却已停下保持着十来丈的距离。甄鑫心里不禁冷笑,看来这些海贼信息更新不太及时啊,不知道我这船上还有一个战力不错的大喇嘛。 北边来的这位喇嘛,应该会是这次遭遇战中的最大变数! 第115章 喇嘛开瓢 阿黎靠过来,与甄鑫并肩而立,蔡老二护在身后。不远处,是咬牙拔刀的史护卫。 苟顺缩着头在桅杆之后张望,苟彬则在另一侧舷边,提防着另一艘船可能的攻击。 大喇嘛呢?甄鑫急切之中,却没看到他的身影。 还好,左边这艘海鹘船并没有撞击的意图。接舷之后,数根钩索飞抛而至,叮叮咣咣地勾在船沿。 有三四个海贼未等两船靠紧,已飞纵而来。 “咻——”甄鑫拔弩,先射落一个。 “砰!”阿黎提棍,砸下一个。 “锵——”史护卫提刀迎击飞扑而至的海贼,身子一矮,被逼着往后退了一大步。这海贼顺势落地,光着脚丫子无比灵活地绕到史护卫身侧,刀光闪动,又将其逼退一步。 粗糙的防线瞬间被击溃,海贼大呼小叫地跳上船。 越来越多。 眼角扫过,竟然不下二十人! 甄鑫大惊。天杀的,那艘看似不大的海鹘船,竟然被偷偷摸摸塞了这么多的海贼。 可是,退无可退,只能咬着牙硬上。 “给老子全部拿下!”海鹘船上,一个首领模样吼道。 海贼蜂拥而上,有人开始挨个地撞击卧舱。 甄鑫大急,自己这几个人还能撑一会,卧舱一旦被撞开,苟家母女哪有抵抗之力? 哦,还有小沁…… 不对,高宁主仆呢?是不是已经被那喇嘛保护着? 贼秃驴,到底躲哪去了? 甄鑫心思浮动,手中却丝毫未停。 有阿黎在身边,甄鑫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勇气。或挑或抹,或刺或捅,专挑贼敌避无可避之处下手。 只是贼敌太多,腾挪不便。一方面可以不用同时应付过多的攻击,可是另一方却也限制了阿黎的大范围打击。 刀光闪烁之中,墨墨的威胁被大打折扣,一不小心,很可能会被旁边的刀风斫中。于是四处乱窜的墨墨,只能逮着那些光脚丫啃。 可是海上讨生的人,脚丫子皮本就厚,就算被咬中了,毒性还得上走半天,起不了多大的效果。 “嘭!”的巨响,一个舱门被撞开,一个如死狗般的身子被拖了出来。 惊骇中的甄鑫偷空望去,还好,是孙掌柜。 “住手,否则我杀了他!”有海贼大吼道。 史护卫犹豫着继续后退,却也没扔下兵器。甄鑫三个人,却越杀越猛。 “别,别杀我……我……”孙掌柜讨饶道。 海贼掉转刀锋,直拍而下。刀背还未及身,孙掌柜便已软软晕倒。拎着他的海贼啐了一口,将其随手扔在一旁。 这显然是个既没有价值又没胆子的老货! 船上应该有女眷,更有用些。哪怕威胁不了他们,抓回去自己也能用。海贼舔着嘴唇,撞向下一个舱门。 舱门突然被打开,舱内窜出一个身影,趴着身子,却四脚着地溜得飞快。 海贼刚稳住身子,却见这个身影已闪入另一个卧舱,带过一股诱人的体香。 这是个女人!海贼大喜,转身追去。 舱门洞开,看不到女人,却只有一个和尚。 静静地坐在门前,无喜无悲。 “滚开!”海贼怒吼道。 和尚微微地摇了摇头,视线下垂,似乎已神游天外。 这海贼见状,也懒得跟他多啰嗦,举刀向和尚脖颈斜劈而下。 “住手!”这声惊呼,却是来自海鹘船上的首领。 却见和尚只是微微侧过身子,刀便落空,斫在门框之上,发出沉闷的颤音。 海贼右手发力,正待将刀从门框拔出,左腿不知道哪个部位被和尚轻轻一戳,身子如遭电击般阵阵酥麻。海贼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歪身倒向和尚。 和尚依然没有正视海贼,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金钢杵,照着歪来的脑袋直敲而落。 “卟!” 如被开了瓢的变质西瓜,黑浆与红瓤,溅射而出。 “啊,啊——”躲在和尚身后的高宁,又被射了一脸的浓汁,还冒着新鲜的泡泡。 海贼跳帮上船,虽然看似凶狠,其实还是有所收敛,并未下死手。 甄鑫与阿黎也始终不敢过于拼命,怕将海贼惹急,因此只是将人打落海里。 这个被喇嘛开瓢的海贼,是彻底挂掉的第一个。 海贼们不由地怔住,这哪来的和尚,不忌杀生也就罢了,竟然还凶残如斯! 紧张之中的首领,却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大叫道:“住手,全都给老子住手!” 已登船的海贼都诧异地看着自家老大,嘴里骂骂咧咧着,却也缩向船艏,护住自己的退路。 “大哥,怎么了?”有人低声问那首领:“那和尚有什么问题吗?” “那不是和尚,是喇嘛啊!” “喇嘛?跟和尚有区别吗?不都秃的?” “你知道个屁!你杀一百个一千个和尚都没人管,你若是敢杀一个喇嘛,祖坟都会给你刨了!” “啊?大哥你开玩笑的吧?” 开玩笑?你去问问赵宋子孙,就知道我是不是开玩笑了! 连皇陵都能刨的家伙,还会在乎我等的祖坟? 见大哥不说话,那人又问道:“那怎么办,不能只看着他杀咱们兄弟吧?” 这突然出现的喇嘛,完全打乱了首领的计划。 当然,在这海上一个喇嘛杀了也就杀了,根本不会让别人知道。问题是甄公子人家是要活的啊,不能也把甄公子杀了灭口吧? “哪位是甄公子,出来说话!”首领朗声喊道。 一众人眼光同时看向甄鑫,连阿黎看他的眼神都有了些许的怪异。 果然又是你! 这一路之上,所经历的风波不能说每一件都是甄鑫惹出的祸,但绝对跟他都有脱不开的关系。 甄鑫回以无奈的委屈,我也不想的…… 既然愿意跟我说话,就说明跟琼山府的那批刺客不是一伙的。不过还没见面,就先来一波打杀,显然原本是不想跟自己多啰嗦的。 是什么原因让对方突然变得客气起来?甄鑫朝四周打量一番,匆忙之间却找不到答案。 甄鑫收起三棱刺,抱拳回答:“我是甄鑫。” “我家……”首领刚想开口,就被甄鑫打断:“先告诉我,你是谁。再告诉我,你家主子是谁,想让我去哪?” 呃? 首领一头雾水,这姓甄的怎么连我想问什么都能知道? 看来有些水平啊,难怪那些主子会看重此人。 第116章 换种方式说话 海贼首领朗声说道:“在下姓潘,海上的兄弟看得起,都叫我……” “大老潘啊!”蔡老二突然喊道。 咦?大老潘意外地看向蔡老二,“不知道兄弟,是哪家的?” “家已破落,不值一提。” 海上的海贼,三天两头有人起有人落,正常的得很。大老潘瞧着蔡老二面生,便没将他放在心上。 蔡老二蹩到甄鑫身边,悄声说道:“是徐闻一带的海贼,实力远超鲨帮。” 海贼应付得多了,甄鑫对这些人已了然于胸。 大多数海贼,都是因为生活所迫,走上这条路。做大了,或是被某个势力看上了给予一定的扶持,无非是贪图利益,或者说是一种谋生的手段。 威波军的那帮畜牲,在海贼里都可以算是另类。而对于一般的海贼而言,说他们越货,那是正常。说他们以杀人为乐,倒也未必。 只要能满足他们某些方面的需求,让他们叫你爷也未必是件办不到的事。 “家主是,嗯……”大老潘斟酌着说道:“想请甄公子前往广州一行。” 广州? 雷州已经满足不了世界对我的好奇了吗?还非要把我往广州赶! “不,不行!”看着危险暂时过去,孙掌柜及时醒来。 “你是天海阁的人?”大老潘斜眼看向孙掌柜。 孙掌柜心里一惊,这些海贼不仅目标明确,而且对自己的底细如此清楚,看来背后的主子,来头不小。 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否清楚,天海阁意味着什么? “天海阁邀请甄公子前往雷州,可是有要事在身,怎能随你们前往广州。” “呵呵,潘某可是听说,天海阁是准备带甄公子去广州的。既然如此,不如同行?” 孙掌柜一怔。你既然都听说我要去广州,还特意过来劫持去广州?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其实,孙掌不知道的是,他放的这个劣质烟雾弹,连琼山学宫的那个老学究都没能瞒得过。 “主上临时通知,让我改道雷州!”孙掌柜梗着脖子说道。 “贵主,哪位啊?”大老潘皱着眉头问道。 见这贼首语气有所放缓,孙掌柜不自禁地挺直腰板,斜眼说道:“你,还不配知道!” 大老潘被气得一乐,挥着手说道:“既然咱们都是替主上办事之人,也别相互为难了。这样吧,让甄公子先陪我等去趟广州,回来再给你送去雷州,如何?” 孙掌柜嗤的笑出声来,“此去广州,还得路过雷州,待甄公子去过雷州,我定当送他前往广州。” 甄鑫静静看着不说话,如同看着两只争夺交配权的老公鸡。 不对,这样比喻似乎不太恰当…… “兄弟,就不能商量下吗?”大老潘无奈地问道。 “不行!”孙掌柜腰板挺得更加笔直。 “这样啊,那只能换种方式说话了……”大老潘眉尖微挑。 站在孙掌柜边上的一个海贼,向前一步,“叭”的给了孙掌柜一巴掌。 蒙着圈的孙掌柜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动手的海贼,“你,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打我?” “叭!” 又是一巴掌过来,孙掌柜“啊呀”地叫着,趴倒在甲板之上。 这次,绝对不是装的。 等他好不容易爬起来时,两颊肿若刚蒸开的红糖馒头,慌乱的眼神之中,满是恐惧与懊恼。 大意了……自己怎么忘了,这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海贼啊! “这样的说话方式,不知道老兄喜不喜欢啊?”大老潘施施然问道。 “唔,不……”孙掌柜晃着脑袋,求救的眼光四处乱瞧。 甄鑫等人却是一动未动。 “那,你是同意咱们先去广州了?” “不……”孙掌柜刚想拒绝,望见大老潘冷冷的目光,立时缩回眼神。寻觅之际,总算瞧见了那喇嘛。 “大施……”孙掌柜连滚带爬地来到喇嘛身前,刚想开口,喇嘛背后却探出一张如鬼似魅的圆脸。 “啊——”孙掌柜吓得差点一蹦而起。再细看,才发现是幽怨的高宁。 “郡组……,你,你受丧了?”孙掌柜哆嗦着问道。 喇嘛摇了摇头,说道:“她没事,是别人的血。” 那边的大老潘眉头又是一皱。他说的,是郡主吗? “大施,不能让他们,去广州啊……大施!”孙掌柜松了口气,漏着风,哭丧着脸求道。 喇嘛却摇了摇头不说话。 无喜无悲。 “大施……” “拖过来!”大老潘轻声吩咐道。 便有海贼走来,一把揪住孙掌柜脖子。 “大施,大师,救我!”孙掌柜挣扎着,转头又看到缩在角落中的史护卫,双手乱摇。 史护卫看向无动于衷的喇嘛以及甄鑫等人,默默地将身子又往后缩了一些。 “你,你们……”绝望之中的孙掌柜,终于被拖到了海鹘船上。 先给了两大巴掌之后,大老潘将其拖到一旁,开始问话。孙掌柜再没了丝毫的傲然之色,一副有问必答模样。 甄鑫心里涌出许多懊恼。 早知道孙掌柜喜欢霸王硬上弓的模式,自己就不该对他过于温柔。否则早该从他嘴里掏出一些信息了。 不久,大老潘施施然回到船舷,望向甄鑫拱手而礼:“得罪之处,万望甄公子原谅。待到广州,老潘定为公子设宴赔罪。” “好说,好说。”甄鑫呵呵应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现在也打不过他。 “那,咱们这就启行前往广州,可好?” “行!”甄鑫干脆利落地答道。 既然不想反抗,那不如去学会享受。 那个貌似实诚的大喇嘛,看来是答应了孙掌柜保护郡主的请求。所以对孙掌柜的死活便不放在心上,却会为了高宁出手杀人。 以小苹果为杠杆,撬动大喇嘛的潜力,再与海贼死战,虽然未必能将其击溃,但是拖到徐闻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而且看孙掌柜的安排,松山定然会派船前来接应。想来最多不过半日时间,一旦接应人员到来,海贼自然不战而退。 可是自己,又凭什么去死战呢? 雷州也好,广州也罢,都不会是自己的主场。无非是从这个棋盘被挪到了另外的一个棋盘。 既然没有资格当棋手,依然只能是个被摆弄的棋子,那不妨争取当个可以搅局者的棋子。 起码以此可以把那王爷的布局打乱,不仅可以免去可能被逮到大理的麻烦,说不定还能在广州见到又一批冒出来的势力。 只有多方角力之下,自己才可能寻得赖以生存以及猥琐发育的夹缝。 第117章 他们,去哪了? “甄公子可真是个爽快之人!”大老潘夸道。 “让我去广州可以,咱们需得约法三章。” “甄公子请讲。” “第一,我船上的所有女眷,你手下不得侵犯分毫。” “行,我答应你!”大老潘已经知道船上确实有个郡主,伤了她可比杀一个喇嘛还要可怕。他此时心里正在发虚,哪里还敢让手下骚扰船上的女眷。 “第二,沿途所需的补给,由你负责,不得短缺。” “没问题。” “第三,天海阁的答应我到了雷州之后,要支付一千两现银为酬劳。既然不去雷州了,这酬劳可不能少!” 孙掌柜一脸懵然,钱不是已经付给你了吗,而且什么时候答应你千两现银了?可是看见大老潘询问的眼神,孙掌柜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小子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反正敲的是大老潘的竹竿,关自己何事? 大老潘勉强地点了点,说道:“潘某现身上可没那么多银子,要不,到了广州再支付可好?” “我看潘老大是个一言九鼎之人,我也不为难你,有多少先拿多少来。其他的可以到了广州再支付,不过,得翻倍!” 大老潘僵着脸色点了点头,吩咐手下开始凑钱。你一钱,我半两,也不过凑了二十余两银子。 看着甄鑫喜滋滋的模样,大老潘努力地掩住心里的鄙夷。不过,在不知不觉中,对甄鑫的戒心也去掉了七八分。 只要是个贪财的,一般而言都好对付。 “既然钱不够,那先欠着也行。不过,你得把孙掌柜还过来,若是被你丢海里去,我上哪讨债去?” “行……吧……” …… 徐闻,沓磊。 这是元朝目前设在大陆最南端的一个驿站。 徐闻有两处驿站,英利为陆站,靠海的沓磊为水站。 虽然此处往来商船无数,此驿站却是归属朝廷兵部管辖。 驿馆之内的一座独门小院之中,坐立不安的松山看着已经西斜的阳光,满脸焦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松山一步跨到院门,冲来不及行礼的护卫问道:“怎么样,有消息了没?” 护卫摇了摇头,行完礼说道:“派出海二十里与三十里的船只已经回来了,没有看到那艘窜船。出海五十里的船只,还未归来。估计太阳完全落山之时,应该有消息。” “怎么回事!”松山气恼不已。 自己从琼州渡海而来,不过一天半时间。就算那艘窜船速度慢些,今天已经第三天,也早该到了才对。 他们,去哪了? 松山挠着自己的阔鼻,只觉愈加烦躁。 自己就不该完全相信孙掌柜,什么绝对没问题,什么肯定能搞定甄公子。 更不该让高宁私自跟着登船,与那些人一起前来徐闻。 这下好了,赔了妹妹连甄公子也不见人影! 自己这是被猪油给蒙了心吗? 可是,自己不先来徐闻做些准备,万一甄公子下了船被其他人劫走该怎么办? 劫人?不会有人直接在海上把他们劫走吧? 真要如此,那可就麻烦大了! 弄不到甄公子,顶多被父亲骂一顿。丢了高宁,四娘会杀了自己的!以后自己在云南就别想安生了! 怎么办,怎么办? 该找谁商量?孙掌柜呢……哦,也丢了! 这该死的家伙,找到他得先剁了再说。 “王子……”站在边上的色目护卫忍不住提醒道:“他们会不会不在徐闻停留,而是直接上雷州了?” “不应该啊!我跟孙掌柜交代过,无论如何也得先来徐闻见个面。直接去雷州?或者,也有可能?” “要不,属下派人去雷州那边瞧瞧?” “不,你留在这,继续扩大海上的搜寻范围。我带人北上徐闻,一定要找到他们!” 不久,在呼喝声中,数个护卫拥着松山,纵马冲出驿站,路人闪避不迭。 驿站外的一个小酒馆内,两个身着长衫的男子,面对着一桌酒菜,悄声低语。 “松山走了,会不会已经接到甄公子?” “应该不是,甄公子若是到了沓磊,早该有人来报信的。” “算时间,他们也该到了吧?” “恐怕事情有变……” “姜如雁传信,说天海阁孙掌柜放出话来,准备带甄公子去广州?” “我还是相信花祭酒的判断,他觉得孙掌柜不可能把甄公子带去广州。我也觉得有道理。” 这俩不清楚的是,仅凭一些不太明朗的信息,花仁花祭酒虽然猜到了故事的开头,却没猜到故事的结局。 “那就是在海上出事了?” “这两天海上风平浪静的,应该不至于吧……” “那,接下去该如何应付?” “没关系,本来咱们这边的任务,也只是在甄公子出现无法应付的凶险时,才会现身给予帮助。既然一时找不到甄公子,接着等待便是。” “也是,不过得盯着松山。他应该会比咱们更着急才对。” “他可能是想直接去雷州,通知雷州那边,接手盯着松山就可以了。” “你看看,那边有两个,好像是北地的汉人。” “嗯,是军伍出身,杀气还挺重。看来也是盯着甄公子来的。” “这事,得跟陈相说一声吧?” “是得说一声。” “那,甄公子要怎么提?” “嗐……我看连松山都未必知道甄公子现在到底在哪里。只希望他,吉人有自有天相……” 此时,被祝福“自有天相”的甄鑫,正站在窜船的船艉处,遥望着渐渐隐于落日之中的沓磊,心潮颇有些起伏。 乡愁,是一弯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也不知,当年余老先生是否跟自己一样,看着近在眼前的大陆,却上去不得。 确实让人挺着急的。 不过,人家一着急就能写出千古名句,甄公子一着急,就想着得抄首诗来念念。 嗯,有了! 左侧是早已不见踪影的琼州,右侧是正在远去的沓磊,身后是刚刚停下的脚步声,甄鑫负手于后,朗声吟诵: 沓磊风烟起春末 参天五指望琼州 旌旗直下三千尺 海气能超百丈楼 第118章 感谢大老潘 “此诗,是公子所作?”孙掌柜惊叹着问道。 甄鑫作矜持状,似乎沉湎于此诗的意境之中而不能自拔。 这诗原产于偶像汤大神,不过自己略改了几个字,算是第二作者吧…… 未等甄鑫回答,孙掌柜继续赞叹道:“此诗写尽此情此景,幽怨之中自有磅礴之势,迷茫之中却意境深远。风云变幻之下,却足以窥见公子胸中大气!” 孙掌柜一脸崇拜地看着甄鑫挺拔的背影,瞬间如觉面对山岳。 这些夸奖之辞,当然不全是因为甄鑫将他从海船手里抢救回来。而是作为一个曾经的读书人,孙掌柜此生,最倾慕之人,不会是勾心斗角的官吏幕僚,也不是凶猛有力的武夫护卫,更不是蝇营狗苟的鸿商富贾。 而是那些可以出口成章、浮白载笔的文人学士! 本朝文人,诗作极为匮乏。此诗若传出,不敢说一定震惊天下,但是当今诗坛必然会有其一席之地。 这夸得,甄鑫第一次觉得有些汗颜……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为其而折腰……”甄鑫悠悠长叹道:“你我虽是一介俗人,也当为此江山,歌而咏之。或许有一天,会为了她抛弃头颅、飞洒热血,也应无怨无悔……” 甄鑫缓缓转过身子,看着听得痴痴呆呆的孙掌柜,拱手一礼道:“且与君共勉!” 半晌之后,孙掌柜才反应过来,还礼不迭,“公子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孙某……嗯,感慨万千,不甚惶恐……” 嗯,效果还行,先把他侃得稍微晕一些就好。甄鑫淡然地说道:“孙先生受到海贼惊吓,为何不多歇一阵?” 孙掌柜一怔,才想起自己找甄鑫的目的,脸上露出焦急之色,却又踌躇地说道:“孙某想问下甄公子,能否想个办法,让咱们摆脱这些该死的海贼?” 不错,经历了社会毒打之后,这位有些油腻的中年男子,终于开始认清现实,知道向自己求助了。 不枉费了些心思,把他从海贼手中捞回来。 “孙先生,为何如此急不可待?”甄鑫淡然说道。 “能不着急吗!咱们,这,这是被海贼劫持了……”孙掌柜看着两艘海鹘船,满脸气恼。 “局是局的局,庄是庄的庄。你看那花儿有多红,你看这世间朗朗光照,你看这十里繁花,你看这满纸荒唐……所以,你别慌张!”甄鑫轻声低吟。 他说的什么啊?为什么听着如此有韵味,我却不懂其中含义?你就不能有些当人质的自觉吗?海贼不是请我们去吃饭看戏的! 甄鑫继续挥着手,抑扬顿挫地说道:“所以,你要学会让心停下来,学会品味这世间的美好。只有这样,才能明白,江山为何可以如此多娇……” 孙掌柜恍然大悟。 “甄公子见谅,是孙某错了,求甄公子指点!” 甄鑫这才转过身,看着孙掌柜,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到底在着啥急。” 孙掌柜长吸口气,摁下想打人的冲动,说道:“此去广州,前路未卜,恐怕凶多吉少啊!” “就这?” “呃……孙某最担心的是郡主,她若是出了差错,孙某可就万死不辞了。” “如果只是郡主的话,我可保她无忧!” “你,怎么保?” “这你就无须操心了。” “可……” “明人不说暗话,事已至此,孙掌柜也不用再遮遮掩掩,先跟我说说,你家主子到底是谁。” 孙掌柜一脸纠结,咬着牙说道:“主上,是真金长子,忽必烈长孙甘麻剌王爷。” 反正该说不该说的,都已经被大老潘逼问出来。如今再向甄鑫坦白,孙掌柜便觉得没了心理障碍。 甘麻剌啊,果然! 感谢大老潘…… “他这是准备去云南上任了?云南王?” 孙掌柜一惊,“你,你怎么知道的?” 甄鑫一副高深莫测模样。 孙掌柜默默地叹了口气,看来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甄公子。难怪自家主子,会对此人如此重视。 “宫里的旨意,还未正式下达,但云南王的封号已是板上钉钉之事。王爷此次南下,便是为了接管云南做些考察与准备。” “他,人会在雷州?” “孙某不知。” “他,为什么要见我?” “孙某也不知……” 甄鑫脸色一变,淡淡地说道:“我可以保证郡主的安全,却不一定能保得了你的安全。我能把你从大老潘手里捞回来,同样也能把你送回去!” 孙掌柜一哆嗦,哭丧着脸说道:“甄公子莫要吓唬孙某,这种事情孙某根本就没有资格知道啊!” “那你就绞尽脑汁的想想,你到底知道什么!” 孙掌柜绞尽脑汁中…… “三年多,差不多近四年前,我受王爷之命南下。王爷给的命令只有一个,寻找一个姓甄的少年……” 孙掌柜瞟了眼甄鑫。 甄鑫面无表情,心里却如掀起巨浪。 四年之前,自己就被人给盯上了? “按王爷确定的路线,我先到杭州,再去福州,然后到了广州……” “你凭什么来找,那个甄姓少年?”甄鑫忍不住问道。 “没有任何线索,只说大概是十一岁或是十二岁。” 年龄与自己完全符合…… “没跟我说是哪里人,没跟我说出身什么样的家庭,父母是谁。如果非要说有线索的话,那就是后背有两颗黑痣。可是啊,我不可能把所有遇到了少年一个个掀起衣裳来看后背吧?明知找不着,我也就没有费太多心思去找。 那段时间,倒真是让孙某过足了悠闲的日子!”孙掌柜咂吧着嘴,回味无穷。 “到了广州之后,我才知道王爷让人在那设立天海阁,并指派我前往琼山设立分部。”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甄鑫已经掩不住脸上的急切之色。 “去年七八月的事。我领到的事,是收集并发布一些货物交易信息,最主要的任务,自然是寻找甄……”孙掌柜瞧了眼甄鑫,呵呵笑道:“寻找公子你!” “那幅画像是哪来的?” “本来我以为,在琼山混个两三年,主上就会放弃此事。没想到,我到琼山不过两个月之后,主上就派人送来那幅画像。别问我,我真的不知道主上是从哪里拿到的画像。而且,也是主上让人告诉我,说你可能藏身于某个海岛之上。” 第119章 那些年,那些事 一条模模糊糊的时间线,在孙掌柜的描述下,于甄鑫脑海中渐渐串起。 若整个事件,是有人在设局的话,时间最少是在四年之前,甚至还不止。 而自己身份真正开始暴露,是半年多之前的那幅画像。以及一个更重要的信息,珠母海上的某个小岛。 那时,卢岛主——陈宜中那老梆菜,刚刚离开那座小岛不久。 甄公子在岛上生活了十年,能画出自己画像的,只有岛上那些人。画像流出,哪怕不是陈宜中所为,也必然跟他有关系。 但是,甄鑫始终不认为陈宜中会为了对付自己而进行各种布局,那无异于脱裤子放屁。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跟着陈宜中离岛的某个手下,将自己的画像通过某种途径,交给了甘麻剌的手下。 陈宜中,他知道这事吗? 如果知道,那是以自己为饵来钓某只大鱼? 如果陈宜中不知道,是不是意味着他身边原本最亲近的人当中,已经有人开始造他的反了? 甄鑫心一动,问道:“四五年前,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事情发生?” “什么事,才算是重要的事?”孙掌柜不解。 “呃,就你知道的,随便说说吧……” “这个……”孙掌柜搜肠刮肚,好在四五年之前他基本都在大都度过,对于一些大事件还是有所了解。 当然,过于机密的事情,他也没资格知道。 “文天祥被杀,算不算?” “当然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至元十九年,八年前。” 这也太早了吧。虽然自己也算文粉一枚,但应该跟他扯不上什么关系吧? “至元二十三年,东北的乃颜部叛乱,汗王皇帝亲征平叛……” “至元二十五年,瀛国公被皇帝赶去吐蕃。” “瀛国公,哪个国公?” “宋恭帝啊,降元之后被封为瀛国公。” 哦,赵显啊,那个名字很难写的男人。 “等等,那个瀛国公,去吐蕃时多大?” 孙掌柜似笑非笑地看着甄鑫,答道:“十八岁。至元二十五年,就是去年,嗯前年的事,现在是至元二十七年。” 前年自己十四岁,十八岁的赵显估计生不出十四岁的自己。那没事了…… 当年,这位才五岁就被他祖母抱着投降元军的宋国皇帝,最好不要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真金是什么时候去世的?”甄鑫突然问道。 “太子啊……应该是三四年之前,嗯,至元二十二年十二月。” 距离现在四年多,快到五年? 看着甄鑫皱起的眉头,孙掌柜心里感觉很怪异,这位公子,不会以为自己跟前太子有关系吧? 想攀大腿,想疯了不成? 可是心里,却莫名生出一股惊惧。这惊惧来得很突然,细思之下,却没有任何头绪。半晌之后,孙掌柜只能无奈地甩甩头将这股莫名的惊惧赶出脑海。 接着,孙掌柜又说了些那几年他所认为的大事。 阿合马被杀之后,至元十九年回回人和礼霍孙被任为相。此人重用儒士,还上奏请求重开科举,但是不到两年就被罢免。木华黎四世孙、曾在至元初为相的安童,再次被任命为中书省右丞相,以汉人卢世荣为中书右丞,掌朝廷财政大权。 为了应付朝廷入不敷出的窘境,卢世荣整合钞法,增加税赋。一年后却被降旨遭诛,以肉喂鹰。 至元二十四年,京都曾发生饥荒,皇帝另设以回回人桑哥为首的尚书省,掌朝廷财政。不久之后,桑哥升任尚书省右丞相,与安童平级。朝廷第一次出现两相并举的局面。 桑哥重定钞法,并颁行至元宝钞,同时钩考中书省和全国各地钱谷。无数的中央与地方官员因此获罪,遭诛籍家无数。 去年十月,权势大涨的桑哥夺走中书省的颁布宣敕之权,令安童的中书省几乎成为摆设。如今,中书省与尚书省,尚书省与各地行省之间,矛盾重重,天天闹得不可开交。 贵国,好乱…… 这些朝堂上的争端,似乎跟自己没太多的关系。当然,也许有,只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其中的关联。 不急,慢慢来!甄鑫也只能如此地安慰着自己。 接着,甄鑫又向孙掌柜询问了诸多问题,他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人脑子虽然不太灵光,却也博闻强记,绝对符合这个时代读书人的特质——先把书读死了再说。 一如曾夫子对自己十年如一日的教导。 对于威波军,孙掌柜算是早有耳闻。这一支海贼不仅在琼州影响极大,其实力甚至在整个琼州海域,都能排到前三。 但是,孙掌柜却未曾与其首领直接接触过。对于孙掌柜及天海阁来说,无论是威波军、鲨帮还是很菜的菜帮,都只是接受任务的对象。 他只管结果,却不会去关注这个结果是由哪个人或是哪家海贼完成。 至于泉府司,孙掌柜所知道的信息,与陈开当初所说基本相同。不过,他却提供了一个陈开根本接触不到的消息,只是这消息还无法确认。 据说刚上任不久的江西行省泉府司镇抚,是一个前朝的太监。 一个南宋的太监,得任正五品的镇抚? 这太监,抱上了哪根大腿? 甄鑫虽然觉着怪异,却也没过于在意,先把这消息记在心里的小本本上。 “你曾经说过,哪怕我造反,贵主都会支持我。这是戏言,还是……” 孙掌柜苦笑着说道:“是不是松山王子的戏言我不知道,但这绝对不是我的胡言乱语。” “这也是孙某思来想去,始终无法理解的问题。按道理,就算主上听说过你的能力,看中你的才能,有意招揽你,这都很正常。主上一向有容人之量,麾下不仅有蒙古勇士护他安全,也有畏吾人帮他打理内务,更不缺少我这样的汉人为其出谋划策。他身边南人虽然不多,那是因为他刚南下不久,我想只要有能力的人他都会唯才所宜。” “但是无论样,也不至于去支持一个汉人或南人造反吧?再怎么说,我家王爷也是有资格争夺太子之位。而且,还是长子长孙!” 第120章 自此立志 争夺太子之位? 甄鑫之前倒是忽视了这点,意思是自己有可能卷入太子之位的争夺? 可是蒙古人争夺太子,关自己一个汉人鸟事? 难不成,是甘麻剌觉得怂恿自己造反,他就能当太子了?这也太扯了点! 若是让忽必烈知道,应该会把他这个孙子捻成末末吧。 当然,也有可能是松山那个缺心眼的王子,随口这么一说,就跟放了个有味道的空气一样,消散之后便忘了精光。 这些天在海上,甄鑫与孙掌柜两人除了睡觉,几乎形影不离。 刨开了孙掌柜表面莫名其妙的骄傲之后,甄鑫发现此人身上倒有不少的可取之处。 首先是实在,一旦认清现实之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他全都会说。 其次对于天下形势,相当清楚。这对于刚出新手村不久的甄鑫来说,简直就是一本活字典。 而且是一本不太精明的活字典。 这就很好用了,起码比陈开好用! 陈开对天下形势会有自己的看法与想法,但是信息资料来源匮乏以至于限制了他的认知。而孙掌柜有信息源,却不擅长分析。这俩若能配合,倒是可以起到相得益彰的效果。 看来,得想个办法,把孙掌柜挖来用一阵再说。不过,从一个镇守云南的王爷手下挖人,难度应该会相当的大。况且,还是一个有机会争夺太子之位的王爷。 而且,分寸似乎也不好拿捏。毕竟自己现在,连工资都没法开给他,还总是琢磨着从他身上榨点钱出来。 或许说,现在这种状态才是最好的?拿着别人的工资,然后让他给我干活? 当然,这种状态的前提是,没钱也就算了,不能连感情都没有。没有感情问题应该也不大,但绝不可以没有理想,没有情怀,没有伟大的志向。 所以,甄鑫决定自此立志。 先从孙掌柜开始…… 多年以后,若是甄鑫可以重新回忆起这个场面,估计他自己都很难相信,自己那番令人心潮澎湃的志向,其源头竟然是因为想挖个人却不想付他工钱…… “有个疑惑,想请教下孙兄。” “甄兄弟请讲。” “你们天海阁总部,既然设在广州,那么你到了广州之后,自然会有人配合于你。可是,你为何却对广州一行,如此的忧心忡忡呢?” 孙掌柜长叹一声,说道:“兄弟有所不知,广州天海阁的主事之人,乃王爷真正的亲信,而且还是一个蒙古人。你想想啊,一个蒙古人,哪怕是个看门的,也不是我等可以比肩。” “且不说,此人在广州只知敛财。也不说,他到底做了些什么毫无意义之事……” 有些怨气,挺好!甄鑫投以鼓励的眼神。 “自南下广州到今日为止,孙某已求见多次,竟然连此人一面都未曾见着。” 一个见不到上级的谍报工作者,确实容易对领导产生质疑。 “他若是知道我不仅没把你带去雷州,反而弄到广州去,别说救我了,见我第一面可能就会剁了我!” “更别说,我还把郡主置于危险之中……”孙掌柜满脸苦涩。 甄鑫曲指轻敲,沉吟道:“你觉得,广州的这位主事之人,会不会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你一次?” “你?”孙掌柜脸色一喜,随即皱眉沉思。良久后,才拱手言道:“无论如何,孙某先谢过兄弟。” 态度很真诚,甄鑫很满意。 “只是……”孙掌柜欲言又止。 我面子不够? 不擅揣摩上意的孙掌柜,大概不清楚我在他家主子心里的真实地位。或许是真的想招揽,或许是想利用。甚至还有一种可能,以招揽的名义,利用完后杀了了事。 他都想不明白这点,更何况是广州的这位主事之人。 我的面子,应该只能保证我不会死,却保不了他的! 一个有地位的蒙古人,处死一个汉人,便如一个汉人踩死一只蚂蚁一般,根本算不上什么事。更何况处死的还是相当于家奴一般的孙掌柜。 “那,若是郡主开口保你呢?”甄鑫问道。 “那当然可以!”孙掌柜眼睛一亮,转眼便踌躇道:“郡主,她,她怎么可能为了我……” 甄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既然可以,那么这事就交给我吧。不过……” 要提条件了吗?孙掌柜胸膛不自禁地一挺。 “你也知道,你们家郡主有时跋扈无理,想说服她并不容易。若是我被她给怎么了,你得担待一二。” 孙掌柜疑惑道:“郡主她虽然有时骄横,但也并非是不讲道理之人,她能把你怎么了?” 甄鑫清咳两声,说道:“我也只是担心万一的情况……” 对付那个小迷妹,比对付这位孙掌柜,应该更加轻松,半只墨猴就能搞得定她。 实在不行,到时该自己献身的,那就献身吧……但是有个前提,必须得排在阿黎之后! 孙掌柜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左手大指向上,紧把右手拇指,小指向右腕。右手四指皆直,掩住胸口。 这是以下敬上的最正式礼仪,甄鑫等着他叉手完毕,才慌忙拱手回礼,说道:“孙兄客气!” 两人相互行过礼,愈觉亲切。 “孙先生觉得,这批海贼是什么背景?”甄鑫望着一前一后的两艘海鹘船,问道。 “琼州海域,地处南下北上、东往西去的海路中心,自有海外贸易之日起,此处便有海贼出现。加上琼州自古便属化外羁縻之地,历朝历代即使有派驻官府,也只能管住沿海几个县域。至于琼州内部,崇山峻岭之处,直到如今依然大部分属于生黎的地盘,官府与军队根本无法进行实际的管辖。” “因而,这就让琼州附近的海贼,有了躲避之所。出海便是贼,上岸就是民,根本禁绝不了。但是,当海贼也没那么容易,本朝禁绝大部分海商出海之后,反而让海贼失去了生存的根本。” “因此,这片海域,东起广州,西至钦州安南,凡是还能生存下来的海贼,定然是有某个势力在支持着他们。” 这些我都知道,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啰嗦!甄鑫微笑颔首,作洗耳恭听状。 第121章 广州 孙掌柜说道:“支持海贼的势力,看似复杂,其实不外乎几个,皇族、驻军、官府,或是海商。” “故宋的力量呢?”甄鑫忍不住问道。 “故宋?”孙掌柜一声嗤笑,毫不掩饰心中的鄙夷,“那些人呐,早被打破胆了,都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里苟活,哪敢现身,更别说去支持海贼了。一回头,说不定被海贼带着官军连窝都给他端了。” 甄鑫默然。 虽然听着不舒服,孙掌柜的判断也未必准确。但有一点他说的很对,举报这些人获得的赏银,绝对比海贼冒着生命危险在海上干一票来钱更加轻松。 “那你觉得,大老潘他们会是谁在支持?” “皇族,绝不可能。我已经向他亮明了我的身份,他若是皇族,自然不敢为难我等。同理,无论是驻军还是官府,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是对我不敬,也不敢承担掳掠郡主的罪名。那是要株连九族的……” 这厮嘴里又开始跑火车了!甄鑫虚心请教道:“可是海商,他们就敢吗?” “他们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这些人不明就里,哪里会知晓其中轻重。所谓无知者无畏,说的就是这种人!”孙掌柜恨恨的说道。 这家伙的逻辑分析能力,实在有问题啊! 小海商已经几乎不在,剩下的凭什么能成为大海商?还不是得有人在支持。 而且,能成为海商的,哪个会是傻子? 这些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劫掠一个郡主得是多大的罪行。他们既然敢这么干,只能说背后的势力,已经可以无视忽必烈孙子所带来的威胁。 绝不可小觑! 为了照顾行动迟缓的窜船,两艘海鹘船一直在压制着自己的速度。 航行虽慢,却再没碰到任何的袭拢。 也许是因为两艘海鹘船保护得好。也许是因为孙掌柜放出那颗烟雾弹取得了莫名其妙的成功。 许多人都看穿了孙掌柜的伎俩,深信他会送甄公子去雷州,于是都跑那边堵人去了。结果,甄公子却真的去了广州! 渡九星洋、零丁洋,掠横琴山、香山,从大步海逆珠江而上,广州港便已近在眼前。 两艘海鹘船终于挂出了自己的旗帜,“南海商帮”。 孙掌柜对着甄鑫,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眼神。 水路变窄,可是水面上的船只却陡然增多,密密麻麻,几乎一眼望不到头。 而且,多见船进,却罕见船出。 大大小小,稀里古怪的各式船只,塞满航道。似乎附近数千里的海船齐聚于此,密谋盛举。 甄鑫不禁有些怀疑,这些人,都是来参观本公子的吗? 南海商帮在广州,知名度显然不低。不停的有人从船上探出身来,与大老潘招呼、见礼。 换上一身儒衫的大老潘,竟然完全褪去海贼模样,温文尔雅地不住左右拱手。 拥堵的船只让出一条窄窄的航道,任由三艘船弯弯曲曲地往港口行进。 花了大半天时间,才将船停好。广州城,终于出现在了甄鑫眼前。 “就这?”看着眼前破破烂烂的城墙,甄鑫喃喃说道:“咱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这里,真的是广州吗?” …… 至元十六年,崖山海战之后,元军再次占领广州城,于此成立广州录事司,与南海、番禺、东莞、增城、香山、新会、清远七县,同属江西行省的广东宣慰司管辖。 广州城之东为番禺,其西为南海。 在南海的西北位置,有一处水路要冲之地,许多石英砂横截江面,形成石门奇观,故称“石门”。 石门村三百余户人家之中,有一大半是近十年从周边迁居而来。有些是因为在广州城的房子毁于战乱的逃离者,有些是因为投奔广州城却不得而入的外地人,还有一些却是元军过后随手扔下的仆从。 剩下一小半之中,真正算是祖居于此的,也不过二三十户。 外来者,在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总愿意拼尽全力去让自己更快地适应新的环境,可以让生活过得更好一些。 反而是祖居于此的村民,虽然日子过处一年不如一年,却依然保持着他们那份有些奇怪的骄傲。 此山是我祖上开,此树是我祖上栽。无论你们祖上是否辉煌,来到这个村,自然就得抑我鼻息。 当然,这种骄傲有时很可笑,有时却也是底层管理的一种规则。总得有人是管理者,而有人是被管理者。否则,上至一国下至一家,声音多了,意见便多。意见多了,没有一个让所有人都信服的裁决者,那就是一锅乱粥。 于是,便有了权力的划分,也就有了等级的不同。 村中卖肉的程迎,虽然没有任何管治村子的权力,却觉得自己拥有高过所有人的等级。 此人年近四十,原本无名,村子里都喊他程狗子。十多年前,有攻打广州的元军游骑路过石门,程狗子为其指路获赏。他便觉得自己开始了与众的不同,因而特地花了十几文,请人给改了个字,程迎。 意思是,迎接天军的到来。 这名字虽然听得别扭,可是村子里的许多人都认为这个名字起的恰如其分。 周边许多村子,受往往复复广州之战的波及,大多片瓦不存,整村遭屠。却只有石门村,几乎没受到影响。 也许,真的是程狗子的功劳。 程迎因此而得意了十多年。加上有个远房兄弟,据说这些年在广州城混得相当不错,就让他觉得愈加惬意——咱们在广州城也是有人的! 现在就连卖肉,一天也只卖一个时辰。其他时间,便在村中悠游。 当然,程迎自己觉得也不是个跋扈之人,自然也不会随便去做些欺压旁人的勾当。所以在村中的名声,一向不错。 可是生活终究会有些不完美的地方。比如自家的傻儿子。 一身肥肉,力气很大,胆子很小。除了吃便是睡,如今年近二十,依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说。却跟着旁人,称自己为“程傻”。 这样的一个儿子,程迎本就不指望着他能有啥成就,可是一直娶上不媳妇就让他很是焦虑。儿子成不了亲,就意味着自己没有孙子。断子绝孙也就罢了,关键是自己在村子里,就有些抬不起头的感觉。 原本以他的身家,续娶一个妇人,再生一个孩子,也不是多难的一件事。可是程迎却觉得,必须得娶个处子,才能显出自己的本事。 然而,折腾了几年,程迎才发现,处子,真的有点贵!甚至比给自己的傻儿子讨一房差不多的老婆还贵! 第122章 那把剔骨刀 几个月的努力,尤其是今晚之后,总算让程迎看到了解决的希望。 感觉甚爽的程迎,在隔壁屋儿子如雷的鼾声中安然入眠。 这个傻儿子,在某些方面的能力,比他爹竟然都强…… 迷迷糊糊之中,一声声惊呼突然在村子里响起。 “起火了——” “谁家起火了?” “快去救火啊!” “该死的,赶紧起来!再不救火,烧到咱们家了!” 程迎翻身而起,冲出屋门。转着头看一圈,还好,家里一切如常。着火的,似乎是不远处的米家? 程迎心里一紧,不会吧……他们家,为什么会着火? 出什么事了? 是因为不小心失火?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引起? 程迎在小院子里焦躁地转了几圈,回身推开儿子的屋门。 烛火燃起。 儿子依然在床上晕睡,身上的被子已被踢到床下。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打着呼噜。 也许,是睡前太累了吧…… 看着痴肥的儿子,程迎心绪杂陈。 小时候的儿子,长得圆溜溜地可爱,笑得还特别甜,村里无论是谁见着他都要去逗弄一番。尤其是一些老人,总说这孩子长得有福气。 可是长大之后,当胖变成了肥,人也开始痴痴傻傻。 原来程迎总是不肯承认儿子傻,可是在他十岁时自家婆娘去世,儿子依然痴笑的时候,程迎就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 可是,已经没法治了。 程迎叹了口气,从床下拾起薄被,轻轻地盖在儿子光溜溜的肚皮,顺手擦掉他沾满下巴的口水,吹熄烛火之后,慢慢地退出房间。 看着屋外越来越亮的火光,程迎磨着后槽牙,往米家走去。 黑暗之中,一团模糊的黑影,却在程迎身后,悄悄地闪进院中。 已经席卷了米家两间草屋的火势,在夜风鼓动之下,漫出浓浓的尘烟,让人根本无法靠近。 还好,米家的房子并没有与其他人家挨得太近,也避免了殃及池鱼。 周围零零星星地站着些村民,或站或蹲,守着这两间草屋,低声地议论着。 隐在黑暗中的程迎,脸色铁青,怔怔地看着火中的米家,却瞧不清是否还有人在里头。 “狗子!” 程迎转过头,是伍村长。 “是不是你干的?”伍村长冷冷地问道。 “怎么可能!”程迎怒道:“我程迎,是这种人吗?” “哼,别让我发现,否则定当将你捆起送官!” 村长威胁完毕,继续回头观看火势。 程狗子,也算是他自小看着长大至今。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这家伙看着豪横,为人却守规矩。起码在表面上,凡是公然犯法的事,他绝不会干。因为这样,会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至于私下如何,谁又会去关心呢? “不去救人吗?”程迎贴近村长,犹豫着问道。 “怎么救?”村长没好气地说道:“而且,还不知道里面有没人呢!” “里面没人?”程迎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们是被烧死了,还是跑了? “那就这么看着?” “你去救啊!” “我……” “哼,你私下做的龌龊事,还指望全村人给你擦屁股?” “我,我没有……”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程迎嗫嚅无言,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应该啊,村长他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见村长不理睬自己,程迎只能讪讪缩回身子,转头往回而去。百思而不得其解。 院门洞开,儿子房间的门,也敞开着。一阵风刮过,咿咿唔唔地微响。 程迎眉头微皱,自己离开时,明明把儿子的门关好的。而且,里面竟然还有烛光。 是儿子起夜了? “儿子——”程迎叫了一声,没有反应,便推门而入。 一股血腥味冲入鼻腔,而且是极为新鲜的鲜血! 程迎慌慌张张地冲到床铺前。儿子依然保持着四仰八叉的睡姿,只是嘴角处,流出的不是口水,而是一丝黑红的血! 而他的胸口处,一个被剜开的大洞中,正汩汩地冒出红色的泡泡。 儿子,自己的儿子,竟然在梦中被人一刀毙命! “啊——”程迎怒嚎着扑上前,双手哆嗦着,想去捂住那个洞口。 然而,洞中的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 “谁,是谁——”程迎只觉一股戾气,自脚后跟直冲脑门,满脸横肉直抖。正待转身,脑后风起。 程迎下意识地滚倒在地,一根木棍挥过,砸在床沿,砰然乍响。程迎贴地再滚,虽然狼狈,却又避开了接下的一棍。 第三棍转瞬即至,程迎抄起边上的凳子,护住脑袋。棍子虽然砸中双腿,却已绵软无力。 此时,程迎才抽空望向这个偷袭之人。 一身破烂长衫飘飘荡荡地挂在瘦高的身躯之上。脑后方巾已松,撒下数缕干枯的头发,遮在额上。一张原本清癯的脸上,此时却全是狰狞之色。两只通红的眼睛,似乎正流淌着血泪。 “是你!”程迎惊怒道:“你,你杀了我儿子?” 长衫男子喘着粗气,驻棍而笑,如鬼如魅。 “我,杀了你!”程迎怒起,左手提着凳子向长衫男子砸去。此人勉强横棍相迎,却被一磕而飞。 程迎右手挥过,一拳贯中对方肩膀,将其直接击倒。再踏上一步,左手凳子夹住对方胳膊,右手又是一拳,直击对方腹部。 长衫男子蜷着身子,软软倒下,嘴里发出嗬嗬的痛哼,如一只垂死而挣扎的烂虾。 程迎张开大手,捏住他的脖子,将其提起,怒吼道:“你,你竟然敢杀我的儿子?” 长衫男子却不挣扎,一双如欲噬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程迎。似乎有一团仇恨的火焰,正欲从他的狰狞而可怖的面目之中,喷簿而出,烧向程迎。 程迎心里莫名地打了个哆嗦,掐住他脖子的手一松,来人便如一只被捏碎了七寸的蛇般,软软垂下。 腹下突然一痛,程迎不可置信地往下看去。 一把刀被那人紧紧握着,捅入自己的下腹处。 这把刀,竟然是自己剁肉用的剔骨刀! “啊——” 一声惨嚎,响彻了整个村庄的夜空。 让那座火艳艳的草屋,也为之失色。 第123章 不懂政治的和尚成不了高僧 “终于到了吗?这是哪,是雷州吗?”高宁一身红色纱裙,如一团洋溢着青春的火焰一般蹦出船舱,冲着破破烂烂的广州城大叫道:“太好了,我要去吃好吃的……” “咦,不对,这里好像不是雷州城。”高宁皱着眉头看向孙掌柜,“你们把我带哪去了?” “本来想把你卖掉的,人家不要。所以,今天到广州来看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甄鑫看向高宁身边的阿黎,依然一身素白衣裳,但是不再冰冷的脸上,写着一丝的好奇。 红的让人心动,白的令人神往。 本来应该让郡主感觉到极其无聊的海上旅行,因为有了可撸的墨墨,有了宽容大方的阿黎姐姐,有了可以随意使唤的沁儿,有了能够逗乐的甄鑫。还有一个虽然沉默寡言,却可以真心保护她的大喇嘛。这一切,都让高宁恨不得这趟行程,可以再多走些天。 虽然那个苟榕说话总是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却没有丝毫影响高宁的心情。 当每天都很快乐的高宁,没空跋扈的时候,各个船舱之中,总是能响起她爽朗的笑声。这些笑声,如透过密林之中的层层枝叶,漏下来的一束束光亮,让本来被迫前往广州的整船人,心情也跟着舒缓了许多。 可是偏偏就高宁自己,甚至不知道已经来到了广州。 “阿黎姐,笑笑她,又欺负我……”高宁委屈巴巴地搂着阿黎的胳膊,小翘臀扭得跟马达似的。 甄鑫狠狠地瞪了一眼苟榕。 苟榕回以不解的眼神。 跟苟榕呆在一起时间长了,连高宁都带着浑身茶气,气死了个人! 苟榕小心翼翼地挨到甄鑫身旁,似乎不经意地蹭在他胳膊上,细声问道:“公子,我,我想进城去逛逛,你能带上我吗?” “一边去!”甄鑫摁开苟榕脑袋,回头拉住畏畏缩缩的小沁。 本来准备放弃的苟榕,咬着下唇,收住自己的不服,绕到另一侧,紧紧地拽住甄鑫的另一只胳膊。 甄鑫抬起胳膊,甩了两下,没甩开,只好放任。就当这条胳膊不是自己的吧…… 一行人,就这么挤挤挨挨,往城里而去。 广州城原本没这么破的。 当然,天下的城池,总是在破与不破之间不停地转变。 有些毁于战乱时期,有些却毁于和平年代。 宋灭南汉后,在其国都兴王府的基础上,建成东城、子城与西城。南宋嘉定年间,又在城南筑东西雁翅城,直至江岸。 元军三次攻占广州,致东西两城被毁。广州录事司成立之后,开始将几个城池整饬合并为一城。一边在拆一边在建,建当然没有拆得快。 于是,广州城便愈加的残破。 史护卫在前,大喇嘛坠于最后。 在船上与孙掌柜促膝长谈之时,甄鑫也问过这位大喇嘛的情况。 当年,蒙古灭了西夏之后,窝阔台汗封其二子阔端为凉王,统辖西夏与畏吾儿故地,及整个青藏地区。 阔端领兵攻下蜀地之后,遣部将率兵进乌思藏,横扫吐蕃,直抵尼婆罗边界。早已失去成建制军队的吐蕃,根本无力反抗。 在中原的大唐王朝面临崩溃之时,一度强盛的吐蕃经历近百年的内乱,赞普王朝也最终走向覆灭。世俗政权的缺失,为宗教神权的发展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时机。 彼时,在吐蕃最具影响力的藏传佛教有宁玛派、噶当派、噶举派与萨迦派。萨迦虽然势力最弱,却是最早也是最主动与阔端接触的教派。 萨迦派出的代表,是其首领班智达,此人确实堪称“智者”。班智达将不属于他,甚至不属于萨迦教派的吐蕃,献给了阔端。并以藏区首领的名义,致信吐蕃各教派,劝大伙儿一起投降蒙古。 然后,吐蕃就被纳入了蒙古的版图。 而萨迦也在蒙古的支持下,一跃而成为吐蕃最具实力的教派。 相对于班智达,其弟子八思巴眼光更为毒辣。在忽必烈还没公然显露出争夺汗王之位意图的时候,他便与忽必烈私下结盟。 这笔投资,为萨迦带来更为宏远的利益。蒙哥汗去世,忽必烈击败其弟弟阿里不哥,继位为汗之后,八思巴被封为国师,得授玉印,统领天下释教。 自此,藏传佛教不仅可以在蒙古广袤的草原上传教,也随着忽必烈麾下的铁骑,向西域、向中原汉地,乃至渡过江淮,传播于江南之地。 其中传播最广、获益最多的,自然是萨迦教派。 萨迦派实力的增长,使其他三派在吐蕃的势力被不断挤压。这些年,三个教派终于开始向班智达与八思巴学习,想要投资下一任汗王,希望可以改变这种不利的局面。 而这位一路跟随的乌坚巴,就是代表着噶举派,前往云南,准备与甘麻剌开始进行合作。 果然,不懂政治的和尚,绝对成不了一个高僧。 任何时代,都是如此! 可是,乌坚巴投资有争夺太子机会的甘麻剌,甄鑫可以理解。那跟着自己又是干啥? 对此孙掌柜也不甚清楚。 乌坚巴那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更何况也打不过他。 既然暂时没有条件了解,甄鑫也不再纠结这位大喇嘛的目的。想跟就跟着吧,反正有人出伙食费。 出手豪横的潘老板,给甄鑫一众在如今最繁华的西雁翅城弄了座不小的院子。十几个房间,足以塞下所有人。 当夜,大老潘又在临江的回雁楼,设宴招待所有人。 一桌相当豪横的海鲜! 酒先不提。 跟胳膊一样粗的龙虾,与海碗一般大的膏蟹,比手掌还大的章鱼,各种鲜美无比的螺蚌与石斑。还有摆在正中间,一只六七尺长的黄鳍金枪鱼! 除了甄鑫之外,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一桌海鲜。就连苟顺与蔡老二这俩几乎天天泡在海里的家伙,都认不全餐桌上的东西,更不用说别人了。 认都不认得,又怎么吃? 而且,这些东西能吃吗?尤其是那条大鱼,不仅没煮没煎,根本就是生的。级别这么高的招待,还要让大伙儿生吃海鱼不成? 第124章 极品海鲜大餐 只有甄鑫在不停地滋溜着满口的唾液。 天可怜见,别说这辈子,就是上辈子都没吃过这种级别的海鲜啊! 这桌上的海货,在浅海与近海可是逮不到,捕捞的难度可想而知。 而且,如今这个时代,可没有速冻的保鲜技术。看这些海货的新鲜度,从离开海里到眼前的餐桌上,时间绝对不超过两天,其价值实难估量。 甄鑫心里飘过一阵实实在在的感动,买单的人,有心人! 广东人,果然实在! 一番客套话之后,大老潘扫视一桌目瞪口呆的客人,微笑着说道:“大家不用客气,随意就好!” 正在打量眼前一碟黄绿色末末的甄鑫,抬起头看了眼大老潘,这才突然醒悟过来。 这厮,整这么一桌海鲜,感情是准备看我笑话的! 包括每人面前一碟的黄绿色末末,带着诱人的辛辣之味。这可是芥末啊…… 可想而知,若是不小心吃下一点,涕泪齐流时,会是啥个糟心场面。 虽然谈不上居心叵测,但这番小心思让甄鑫的感动瞬间打了个对折。 不过,我喜欢! 甄鑫拿起筷子,轻轻地拔动那条金枪鱼。鱼鳞已经被刮得干干净净,轻轻挑起覆在表面的鱼皮,便是码得如一条齐齐整整的鱼肉。 夹起一片,薄若刀尖,果然是被切好的生鱼片。 甄鑫夹着鱼片,沾了一点点芥末,送入嘴中,轻轻一嚼,随即化开。一股清冽而纯粹的鲜嫩,和着一丝辛辣,溢满口腔。 “好一道生鱼脍!”甄鑫睁开眼,竖起大拇指,真心地夸奖道。 这吃相,正宗的完全出乎了大老潘的意料。“倒没想到,甄公子竟然是个中高手。” 甄鑫呵呵一笑,对着犹豫不决的众人说道:“生鱼脍,自古便有。但是用如此鲜美的深海金枪鱼来做生鱼脍,可不是常人能享用得到!” “这,是芥末吗?”孙掌柜指着眼前的末末,惊疑不定地问道。 倒是还有一个识货的,甄鑫点着头说道:“就是芥末,有点辣,而且很冲。记着只能沾一点点,否则后果会有些可怕……” “来,都尝尝。” 话未说完,高宁先夹了数块鱼片,朝着芥末一裹,便囫囵地塞进嘴里。 甄鑫劝阻的话还未出口,高宁便发出一声惊人的惨叫。 “啊……呜,吖——什么啊……呸……” 我都示范成这样了,你还非要把自己吃成笑话?甄鑫无奈地递了杯温水给高宁。 一阵惊天动地的连咳带呛之后,高宁总算缓过劲来。整张脸辣得愈加艳红,如欲滴血。 “好,爽呐!”高宁将胸口拍得如波涛般汹涌,拿起筷子,又夹了块鱼片,沾上芥末。还好,这次只是沾了那么一点点。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扔进嘴里,嗯嗯着吞入腹中。 吃芥末会上瘾的我告诉你…… 下一个目标,是膏蟹,直接上手。 甄鑫拎过一只,先掰掉两只大脚,去掉圆臀,掀开盖子,便见到满满的金黄。 按道理,这时候并非是吃蟹的季节,也不知道哪弄来这么肥的膏蟹。 没空细究,看着满壳的蟹黄,甄鑫又吞了口唾沫。拿起一根筷子,对着壳内往尖角处轻轻一捅,便带出一块完整的三角膏,沾点香醋,放入嘴中。 满口生香,如登仙境! “好蟹!”甄鑫对着大老潘又竖起一只大拇指。 好东西,也得有人会享用。 就如好酒好茶,必须得与会喝的人一起品尝,才能尽得个中滋味。否则与牛嚼牡丹何异。 不枉了自己费许多心思,让人备上这么一桌海鲜。大老潘看着甄鑫,只觉老怀甚慰。 一只蟹壳两个角,甄鑫又挖出另一个角中蟹黄,沾上醋汁,递至阿黎嘴边。轻轻地呼唤道:“啊……” 阿黎脸色微红,张开红艳艳的双唇,甄鑫舔着自家的嘴唇将蟹黄送入阿黎嘴中。 眼睁睁地看着那坨幸福的蟹黄没入阿黎的嘴里,甄鑫心里掠过一丝遗憾。 “好吃吗?” “嗯!”阿黎频频点头,双眼已经眯成了一条弯弯的曲线。 “公子……”另一边的苟榕抑扬顿挫地提醒道。 甄鑫从蟹身中央挖出一块蟹黄,递向苟榕,却掠过她微张的嘴,滑向她边上的甄沁。 小沁一惊,慌忙张嘴,吞入蟹黄。那份惊喜,可远比嘴里的蟹黄,更让她觉着幸福。 “公,公子……”苟榕泫然欲泣。 “我也要!”高宁叉着腰吼道。 “自己弄去!”甄鑫又拆开一只膏蟹。 “笑……”高宁突然软下声。甄鑫一哆嗦,怒道:“停!”随手挖下一块蟹黄,扔进她碗里。 转过头,却瞥见苟榕两只眼睛正滴溜溜地乱转。 “哼!” 苟榕立时耷下眼皮,遮住小小心思,作委屈状。 这日子,为什么过得如此不对劲?甄鑫叹着气,又挖出一块蟹膏,塞进苟榕依然半张的嘴中。 于是,笑靥如花。 这么大的膏蟹虽然没吃过,但是再怎么着也不过是螃蟹。有甄鑫示范在前,蔡老二已经开始享用起肥美蟹膏。 苟顺也忙着为两位娘子拆蟹挖膏。 孙掌柜却举筷沉凝,满桌子确实都是好料,全荤无素,可是就不能来一份硬菜吗? 没牛肉,羊肉也成啊! 只有大喇嘛,一声不吭地往嘴里不停地塞东西,无论是鱼是虾。只是光见肉进,却不见壳出,桌前更是连一根鱼刺都没有。 牛嚼牡丹,都没他狠! 看到众人诧异的目光,喇嘛淡然地说道:“老僧,不忌荤素。” 一桌极品海鲜,却吃得甄鑫欲哭无泪。忙了一个晚上,真正落入自己肚里的东西,其实没有多少。 甄鑫暗暗的下定决心:以后,绝对不能生太多孩子! 一顿饭,有的人吃得兴高采烈,有的人吃的愁眉苦脸,还有的人吃了感觉跟没吃的一模一样。 饭后,大老番将甄鑫请入一间茶室,身边只有孙掌柜相随。 上了两杯香茶,大老番便向两人告罪。 知道他要向背后的大老板汇报,甄鑫也未在意,任他离去。 第125章 海商界大佬 “先生对广州的海商了解吗?”甄鑫啜着茶问道。 孙掌柜点了点头。 “宋亡之前,广州有四大海商。杨、李、林、欧。其中,杨家据说是皇商,实力最强。” “宋亡之后那些年,商路禁绝,几家海商不得出海,加上元军不住的打压,实力陡然而降。便各自寻求出路。” “原本是赵宋皇商的杨家,率先投靠元军,在损失了八九成家产之后,总算得以苟活。其他三家,不愿接受降元的条件,先后出海为盗。” “可是,那几年,宋军残败之后,大量的宋国水军成为新附军,随着元军上天入地般地剿杀海贼。无处可逃的海贼,被迫树旗反元,以期挣得存活的机会。” 这一带的海贼,还有反元复宋的传统? “可是啊,连曾经强大的宋国水军都已败北,更何况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海贼?” “至元十七年,朝廷的招讨使马应麟——此人父亲原为宋国邕州守将,父子未战而降,马应麟因此得授官职。这些南人呐,只要投降就有得官做,我等辛苦半辈,却……” 甄鑫斜了孙掌柜一眼,孙掌柜及时刹住车,清咳一声,回到主题。 “马应麟刚到广州,还没来得及享受高官厚禄,就被海贼围杀而死。杀人的海贼,据说就是那三家海商的护卫。” “次年,广东道宣慰副使吕恕也是刚到广州,海贼直接冲上岸围攻。不过有马应麟在前,做足防备的吕恕因此得以逃脱。” “杀官之路走不通,海商便联合残宋力量,开始走上扯旗造反之路。至元十九年,南海李家家主李梓,起兵称宋,不久败亡。” “至元二十年,新会林家家主林桂芳,聚众万余,建罗平国,称年号‘延康’。不久就被官兵剿灭。” “至元二十一年,清远欧家又竖大旗,欧南喜拥众十万,树旗反元,自称将军,署官封职。生擒广东转运盐使合剌普华,一时声动广南。” 广东人,还曾经如此生猛过? 当全天下的人,都向元军低头伏雌时,他们却依然在努力抗争。甄鑫不由的肃然起敬。 可是,他们这么做,有意义吗? “但是,半年不到,欧家海贼先是在广州被守军击溃败退,后又在拦截元军运往安南的粮船时,遭遇伏击,欧南喜战败俘杀。这支海贼,也终于没能逃脱败亡的命运。” 甄鑫心里微微一动,安南,会不会跟陈宜中有关系? “元军横扫天下,已是泱泱大势,顺者昌逆者亡。区区广南一道的海贼,想要成事,无异于炙冰使燥、积灰令炽!” 这厮是恨国党? 哦,不对。人家属于金国遣民,百多年前就被打断了脊梁骨的那群汉人。 是啊,南宋终究是南人的南宋,跟北地汉人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自然见不得南人的好,没有落井下石已是难得可贵了,偶尔的幸灾乐祸,再为正常不过。 只是,南人、宋人与汉人? 甄鑫脑子里突然有些糊涂。 汉人的称呼,当始于汉朝。在此之前,只有秦人、楚人与其他小国之人。 唐时的国民,就不再自称汉人,而称为唐人。宋时,自然是宋人。 那么,这会的汉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后世的国人,当然的认为自己是汉人,都是正宗的汉家子弟。却又奉宋为正统,无论北宋南宋,再令后人悲怒与羞耻的宋国,也比辽、金、元更让人觉得亲近。 那么,这个时代,自己到底该认为自己是南宋之人,还是汉人? 如果有一天,有人继续劝自己“灭元复宋”,自己面对的敌人,会是如孙掌柜这样的北地汉人吗? 是哪个环节的逻辑出现了问题? 小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飘落,淅淅沥沥。 在甄鑫与孙掌柜的茶室不远处,另有一幢小屋。 屋内既没有丰盛的酒菜,也没有扑鼻的茶香。只有略显昏暗的烛火之下,四个脸色各异的男子,与数盏早已凉透的清茶。 “咚、咚……”门轻轻敲起。 “进来。”一个年近五十,有着三绺长须的男子轻声说道。 这位是杨家的家主杨景昌。 大老潘推门而入,对着长须男子躬身而礼,“家主,甄公子已在茶室相候。” 说着,又对其他三人拱手见礼。 三人之中,只有一个阔脸男子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那,一起去见见?”杨家家主问道。 “见是可以,但是该用什么章程?”宽阔的脸上写满褶子的陈家家主问道。 “哪需要什么章程?听话,就养着。不听话,让他滚蛋!”说话的是屋里唯一的年轻人,年龄比大老潘还小,气势却比年纪最大的杨家家主还足。 另外一个瘦瘦高高的尤家家主,却沉默不语。 “基本的章程,还是需要的。”杨家家主慢条斯理地说道:“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把人请到广州,若是没有一些该有的收获,又何必如此折腾呢?” 年轻人冷笑道:“你们广州人,就是不爽利!一件简简单单的事,非要搞得那么复杂。” “我似乎记得,蒲家也是出自广州吧?”陈家家主淡淡地说道。 年轻人神情一滞,怒视陈家家主道:“那又如何?蒲家主上正是看广州此处,地杰人却不灵,不足以谋事,才迁居泉州,才有如今的蒲家!” 陈家家主正待反唇相讥,瞧见杨家家主轻轻地摇着头,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尤公,你觉得如何?”杨家家主问道。 瘦高的尤家家主,眼皮微敛,拱手说道:“一切听凭诸位吩咐。” 果然,问了也是白问! “这位甄公子,为人如何?”陈家家主问道。 大老番略微思索,答道:“为人还算敢于担当,只是对钱财比较看重。” “而且,在吃的方面,颇有讲究!”大老番又补充道。 年轻人一声嗤笑,“一个贪财好吃之徒!能成什么事?” “未必。”陈家家主说道:“有所求,对我们来说反而是好事。就怕他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就会让人无从下手。” 第126章 让子弹再飞一会 “这样,我提几个意见。”杨家家主说道。 “第一,琼州的棉布收购价,必须由咱们说了算,而且甄公子不得私下收购。” “第二,所有的米粮在琼州的销售,必须通过咱们三家一致的同意后,按既定价格执行。而且,今后日月岛所有的产出物品,若是向大陆销售的话,都必须通过咱们三家的渠道。” “当然,如果日月岛今后有能力向北拓展商道,那自然是由他们直接跟蒲家去谈。” 年轻人点点头,脸上带着略微的满意。 “如果前两个条件可以谈妥的话,那么咱们可以入股日月岛,并支持其自由贸易区的建设。” “入股可以,蒲家出五千两银,而且要占大股!”年轻人断然说道。 你胃口不小啊!陈家家主心里鄙夷,却未再开口反驳。 “呵呵。”杨家家主微笑道:“具体要出多少资,占多少股,这个不急。即使一切谈妥,也得派人到日月岛实地考察一番才行。” “又是这样!”年轻人不屑道:“我就不明白,一个想做生意的戏子,能有什么根脚?还让广州实力最强的几个海商郑重商议此事。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特地跑一趟广州!” 杨家家主又是呵呵一笑,并未接话。 见依然套不出话,年轻人轻哼一声,说道:“前两个条件,既然定下了,就绝不能打折。入股之事,我蒲家最少要占三成。否则,我明日就直接回泉州,你们且自娱自乐去。一个破日月岛,没我们的支持,我就不信他能玩出花来!” 说罢转过头对着尤家家主问道:“你觉得,如何?” 尤家家主点头答道:“行,我知道了。” “好,那待会你就看着点,我便不过去了。” 尤家家主站起身,拱手说道:“老朽明白。” 在海上莫名其妙地被劫持到广州,好吃好住地伺候着。对方的意图,甄鑫想了无数种可能,却着实没有想到,竟然是想要投资入股日月岛! 若是两个月之前,无论对方想投多少钱,占多少股权,甄鑫都会为之惊喜。当初,他不过是为了拉拢临高主簿,便白白送出了百分之六的股权。而这次,对方可是打算真金白银的投入。 且不说对方以相当不礼貌的态度邀请自己来谈合作,让甄鑫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以及日月岛,真的有那么值钱吗? 纸上的规划,骗骗临高主簿与没怎么见过世面的谢有奎也就罢了,这一次面对的,可是广州三家最大最有实力的海商! 他们,什么伎俩没见过?稍加判断就可以知道,日月岛不过是个空架子。起码目前,还什么都没有。 那又是为了什么? 难得说,他们的段位已经超过了对外贸易,而开始进入风投的层次了? 再给自己两三年时间,的确有可能垄断琼州的棉布供应。可前提是,自己得有能力来保护这个盘子才行啊! 回到住处之后,又跟孙掌柜问了些情况。 据他判断,首先只一个杨家就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对手。 在宋亡之前,杨家便是整个广南东路最大的海商,背后依靠的是赵宋宗亲,也是事实上的“皇商”。 宋亡前夕,杨家献出家产因而实力大跌。可是没两年,又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攀上忽必烈,而变身为元朝的皇商。如今,再次成为广州最大的海商。 “南海商帮”看上去不过广州一个县的实力,却也可能将其理解为在整个南海的海域中,他都可以算是老大。 番禺陈家,在宋时不过一个小小的走私商,依靠其他海商存活,连独自出海的能力都没有。经过二三十年发展,原来的几家大海商倒的倒散的散,他们家却逆势成长。 孙掌柜估计,陈家背后的主要支持者,应该是当年率先攻入湖南广东的军方大佬。这些人如今在军队中的势力虽然没有当初那么强横,可是在朝中依然影响甚大。 除此之外,陈家的背后似乎有中书省,甚至刚成立不久的尚书省的影子。具体情况,孙掌柜还没有权力了解得更深。 另外一家,是香山尤家。 位于珠江口的香山,此时还是一个岛。西江与北江数百年的泥沙冲刷填充之后,香山岛最终与大陆联在了一起,成为后世的中山与珠海。而澳门,则留在香山岛的最南端。 尤家家主话不多,让人看不清其底细,孙掌柜对其了解也最少。 只知道这家海商在十年之前还无人所知,似乎从平地里突然冒出一样。 躲在香山的尤家,似乎从来不与杨家与陈家有太多来往,但是那两家都对尤家却有深深的忌惮。 因为尤家,占据着北上航路的绝大多数份额。甚至听说广东这边所有想要前往福建、浙江的商船,都必须去尤家按货量的大小申请等级不同的“过路旗”。 拦海抢劫的? 果然,海商与海贼都是一家人啊! 形势越来越混乱,盯上自己的,又可能多了福建、军方甚至是中书省的势力。 债多不压身,自己能成为别人眼中的香饽饽,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价值的体现。 且让子弹再飞一阵子! 广州城墙虽然破破烂烂,可是城内却四处充斥着喧闹的烟火气。尤其是甄鑫他们住的西雁翅区,属于南部商业区的一部分,更是热闹非凡。 来来往往,不仅商铺林立,还能见到各色奇奇怪怪的客商。 包括金发深目的畏吾儿人,衣裳简洁的黎人,瘦干精练的安南人。还有不少的全身如炭的黑哥,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紧紧地跟在一些裹着头巾之人的身后。 看得众人惊诧不已。 以及,隐于人群之中,总是从奇怪的角度关注他们的窥探者。 还有,四处可见,或窝在墙角,或蜷在路边,或瘫在台阶上,或蹲在角落中的乞儿。 到了广州,自然得优先解决口舌之欲。 切粉、肠粉、河粉、糖环、云吞、烧麦、马蹄糕、艇仔粥…… 半条街还未走完,一行人的肚子已全呈滚圆状。 今日一早,颇有诚信的大老潘让人送来两千两现银。甄鑫立马觉得自己如今也是有钱人了,于是一路费用全包。 当然,不包括高宁…… 那姑娘看着不在乎打扮,可是买起胭脂水粉、衣饰服装,那根本就不看价格的。 在她的教唆之下,甄鑫不得不掏钱给其他几个姑娘买了一堆的衣物。 把拎东西的史护卫,累得跟狗似的。 好在孙掌柜也算体贴属下,随手叫了个跑腿的,帮着史护卫,来来回回把东西运回去了许多趟。 第127章 勾栏听曲 这是个百废待兴的城市。 广州人一直很实在,他们大多人都不会去关心广州或是广东之外的事。也不会去责怪为什么广州城越修越破,更不会在意坐在衙门里的那些官员,到底姓什么。 他们甚至可以容忍在街上阴暗角落中,四处流窜的城狐社鼠。只要眼睛看不见的,就可以当他不存在。 因为,他们要为了自己更加富足而努力,要为了让孩子出人头地而奋斗。如果再有能力,就多讨几房小妾,有那样的人生,足矣! 这一切的前提,是生意,是贸易,是往来的客商,是这些客商的采买与消费。 朝廷不再开科取仕之后,对于广州人而言,发家致富唯一的机会只剩下了商业。 所以,当即将开放海禁,重设市舶司的消息传来之后,整个广东道但凡稍具实力的商人,便全都涌进了广州。 海外贸易,对于一般的商人来说,那是高高在上的事。这些人盯的不是这块大饼,他们期待的,是从那些大海商手指缝里漏下的那些蝇头小利。 那些人的残羹冷炙,却是他们的山珍海味。 更何况,还将会有海量的各地客商,将会涌至广州。采买、住宿、吃食、娱乐…… 开放之前,广州就是一潭死水。开放之后,广州必然还会是一条活龙! 这也是广州这十多年来,落后于泉州的最主要原因。 体力最好的阿黎,竟然被逛街给生生拖垮了,便与苟家两位娘子,先回去歇息。 游兴未尽,甄鑫带着余下几人拐进一家勾栏。 这家名为“虞风”的勾栏,与甄鑫想象中的勾栏完全不一样,更像是一家可以听曲的茶馆。 大堂前方一个简易的木栏,围出一个台子,上面有一个不再妙龄的女子正咿咿呀呀地边弹边唱。半环着台子的十余张小方桌,坐了近半的客人。 大多数人都在饮茶低头说事,几乎没什么人去听台上到底在唱些什么。 苟顺眼睛微亮,寻个桌子,就开始专注地听了起来。蔡老二陪他一桌,一副无聊模样。 高宁、苟榕与小沁、窦娥凑在一起,开始狂扫不停端上来的点心。 大喇嘛点了杯白水,伙伴还以白眼。他也不恼,起身走到勾栏门口,找个角落安安静静地坐下,如一只人畜无害的乖狮子。 茶水不错,比白水有味道。甄鑫一边饮着茶,一边跟着谢掌柜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 “你说,当初那些起兵反元的海商或是海贼,为什么不在同一时间起事。这样分批来,搞得像送菜一般,一盘一盘地送给元军去屠杀。”甄鑫问道。 “他们是商人啊!秀才造反都十年不成,更何况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商人!” “难道他们之间,就没有一个高人在指点吗?” “有人指点是肯定的,是不是高人就不知道了。” “此话怎讲?” “当初的文天祥,算高人吧?” 甄鑫点了点头。 “他自江西起兵,打过一场胜仗没有?” 啊?文天祥有这么弱吗? 我不信! “文天祥文丞相,不得不说,此人风骨,说一句万古流芳,毫不为过。此人文章,那也是南宋文人之翘楚。可是此人带兵打仗,呵呵……” “他毕竟只是一个文人,要求他全面发展,是不是有些过于为难了?” “张世杰,算是高人吧?” 甄鑫闭上了嘴。 “十几万宋军哪!若是在陆上野战,被元军所灭,那也就罢了。可是在海战之中,竟然被处于弱势的元军覆灭。啧,啧……在南下之前,你说本朝哪来的水军?” 是啊,一个马背上成长起来的族群,带领一群不会水的北兵,然后彻底灭了以舟船为生的宋军。说起来,是有些丢人。 不过,对于南宋,上至朝堂诸公,下至军队士卒,丢人的事多了,也不差这一个。 “崖山战后,江南诸地,树旗反元者其实不少。不过有人想复宋,有人想建国,有人想占山为王,有人想出海为盗。有人想聚起兵力,以提高身价,这样在投降时就能谋得重位;有人却只想控制海路,夺取海外贸易的巨额利润。所以啊,哪怕再高的高人,我看也不可能平衡这些人的各自心思,满足所有人的欲望。” 的确,这种局面,最怕的不是没有心思,而是心思太多。 人心散了,队伍就没法带。 北宋被灭的时候,赵构再烂,好歹树起了皇室正统的旗帜。诸多反抗者,正是在其多方协调与统领之下,才能拒江淮而守,为赵宋续得百年国运。 不过那时,两个皇帝是被掳而非投降,军队与百姓的心气起码还在,斗志也有。 南宋却是实实在在地献上了国书,皇帝赵显跪拜而降。最后一个称帝的幼儿,连育种的能力都没有,更别说留下种子了。 最狠的是,当初留在泉州的三千赵宋宗亲子弟,被蒲寿庚杀了个精光。如今即使有遗漏于民间的赵家子孙,大概也不敢再自称姓赵了。 这一招,比断子绝孙还绝。 国脉彻底被断,国运早已不在。 反元复宋?只会是个笑话! “公子打听这些事,莫非……”孙掌柜似笑非笑地看着甄鑫。 “哈哈……孙先生说笑了。小子久居海岛,对世事了解不深。先生博学多识,小子有幸,正好可以多多请教。” 孙掌柜矜持颔首。 这小子,越来越会说话了,很好! 这么会说话,怎么不多说几句?孙掌柜期待地看向甄鑫。 “今天曲子唱的不错啊,咱们听会曲……”甄鑫转头看向台子。 呃……怎么改说书了?说的啥呀? 甄鑫略听片刻,原来台上正在讲的,是“平话”。 平话与词话,都是说书。苟顺与四娘在琼州府城时说的书,有说有唱,还有乐器伴奏,那是词话。而今日台上那个小老头,只说不唱,便是平话。 词话技术含量当然更高,不是谁上台都能讲能唱。而平话,更亲民,面向的大多是不识字的平民百姓。其实就是后世的说书,或是评书。 当然,说书说得好,自然也能吸引大量的听众。比如后世当年收音机刚刚流行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天天蹲守在收音机前,等着听单老先生的各种评书。 所谓“凡有井水处,皆听单田芳”。 第128章 丢人 台上的这段书,说的是大伙儿耳熟能说的《错斩崔宁》。讲的是后生崔宁,被卷入一段盗窃杀人案。后人冯梦龙将其收入他的《醒世恒言》,也是后世名传天下的戏曲《十五贯》的前身。 刘贵从丈人处借来十五贯钱,高兴之余喝了些酒,趁着酒劲说已经把小妾卖了,得到十五贯钱。小妾吓得连夜出逃,路遇崔宁,结伴而行。可是却被人以谋财害命为由逮去送官,因为刘贵半夜被杀,而崔宁身上正好也有十五贯钱。 崔宁与刘家小妾屈打成招,被判斩刑,抱曲而死。 这则故事告诫人们,兜里有钱时,不要随便搭讪陌生小娘子。否则很容易鸡飞蛋打。 即使你没有事实的交易,也得先关半个月再说。 “……那后生,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看。虽然没十二分颜色,却也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动人。 正是: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 讲到这里,台上小老头语音略顿,似乎等着看客喝彩。 可是,台下嗡声一片,大多依然在各自的接头低语。 这老头,哪是在说书,整个就是在背书。 既没起承转合,又不曲径通幽。听不到山重水复的吸引,也无层峦叠嶂的诱惑。 这样说的书,更像是一些小说平台推出的ai版“听书”。如同喝着一杯白开水,凑合着能解渴,想要有味道的享受,根本不可能。 “这书说的有够烂的!”边上不知道从哪传来一声压抑的骂声。 “就是!我家榕儿五岁时,说的书都比他好!”苟顺顺口接着说道。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很强。 声音不大,却压过堂内大多数人的低语,足以让说书的人听得清楚。 说书人一顿,怒视苟顺,引得许多看客也跟着投来目光。 苟顺却昂然而坐,睥睨众人。 甄鑫捂额叹息。苟顺这话他信,可也没必要非要在这种场合上拉仇恨吧。 “哪来的衰仔,说大话不怕闪了你的舌头!”有人不屑道。 “老子可从来不吹牛!这书说的,实在是太烂了!”苟顺又顺口回了一句。 “你行,你上啊!”又有人起哄道。 苟顺站起身,撸着袖子,还真的就准备往台上而去。蔡老二赶紧将他扯住,摁回椅子。 “不想听赶紧滚蛋!一个乡巴佬,你听过书没有?” “怎么,老子花钱进来,连说都不让说了?”这种情况下,苟顺怎么可以认怂? 更何况,他觉得又不是自己一个人在骂说书的不行。 甄鑫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广州人,有这么排外吗?说书的都没急,怎么听书的先急了起来! “你个捞仔!”席间有个壮汉,猛地站起,冲着苟顺骂道:“跟谁老子呢,打他个仆街冚家铲!” “叼距老母,打啊!” 两三个看客同时抄起凳子,便向苟顺砸来。 苟顺呆住,不明所以地看向半空中飞来的凳子。发生,什么事了? 蔡老二探出手,将苟顺猛地一扯,两人滚到地上,勉强避过第一个凳子。第二个凳子却随即砸到。 “啊!”被砸中肩膀的苟顺大怒,哧溜地便躲入桌子底下。嘴里却还在骂道:“广州人,都是这么野蛮的吗?” 又有五六个人站直身,抄起座下凳子。 “啊——”高宁大叫着,往甄鑫处退来。 苟榕却一时有些失措,不知道该先躲开,还是先去把桌子底下的爹拉走。 “住手!”谢掌柜站起来,指着已经乱糟糟的现场,朗声喊道:“青天白日,怎能……” “咚!”话未说完,一凳子便砸了过来。 糟糕! 甄鑫大吼道:“蔡老二,先打出去,别被人关在这里!” 蔡老二挥着凳子,左支右挡退到甄鑫身边。后面,拱着桌子的苟顺紧紧跟来。 甄鑫抓着凳子往地上一磕,没磕断!只好两手紧抓着有些沉重的凳子,不住挥舞,抵挡着莫名其妙愤怒的广州人。 “啊,啊——”高宁不停地叫唤着,抑扬顿挫的声音中听不到慌张,反而有着许多的兴奋。 该死的,史护卫哪去了? 还有大喇嘛呢? “叫大声点!”甄鑫催道。 “啊,啊——”高宁引吭而吼。 门口终于出现了喇嘛的大脸,一脸懵懂。 “别放走这几个乡巴佬!”有人退出勾栏,回头不忘冲里头喊道。 “搞死他们!”还有人躲在台上,靠着墙不停地叫着。 “起码得让他们爬着出去!” 只有说书人坐在那,完全痴呆状。 我的书,说得有这么好吗?还引得看客们为了我而打架? 大喇嘛虽然没有团队精神,但是看到高宁还处于危险之中,便侧着身子守在门口。 有凳子冲来,试图将他逼开。大喇嘛却只避开头部,任凳子砸在身子,一动不动。 几个人与一张桌子,终于冲到门口,闪身而出。 “快走,快走!”苟顺声音终于开始慌乱,“这些广州人,都疯了吗?” 高宁躲到大喇嘛身后,又开始“啊啊”地叫唤着。 “闭嘴!”甄鑫怒道。 叫唤声戛然而止。 “赶,赶紧回去……我,我……”惹事的苟顺皮糙肉厚没啥事,想要主持正义的孙掌柜脑袋却中了一凳,显得有些支持不住了。 “先撤回去再说……”甄鑫说道。 勾栏里有人正要汹涌而出,不走是不成了。 这些广州人,真的是疯了吗? 众人在前急奔,大喇嘛这次很尽责的坠于最后,仅凭肉身抵挡着愤怒者的袭击。 好在跑了半条街之后,愤怒者大概是兴致已尽,不再穷追不舍,骂骂咧咧地散去。 众人各自喘着粗气,缓下了脚步。 甄鑫眼睛扫过,大惊失色。 小沁,不见了! 众人面面相觑。 真·丢人了! 甄鑫与蔡老二在前面开路,自然没空顾及小沁。大喇嘛断后,眼中却只有高宁,这是他的责任。只要高宁没事,他自己挨揍了都无所谓,更何况是小沁。 至于孙掌柜,他差点连自己都跑不出来,还能指望他去关注是否落下了一个? 第129章 这算什么事? “我让你拉着小沁,你拉哪去了?”高宁怒骂窦娥。 你什么时候让我拉着小沁了? 窦娥眨巴着委屈的眼睛,将小拳头塞进嘴里,终于没敢申辩。 苟榕满脸懊恼。冲出勾栏的那一刻,她被她爹扯着一股脑往前飞跑,一时没来得及看住小沁,这就出事了? 不应该啊! 平日里小沁便是个很没存在感的丫头,只有需要她帮忙的时候,大伙儿才会想到她。甚至连甄鑫之前在船上时,都会忘了有这么一个如纸片般的女孩。 风一刮,人就不见了。 可是,再没存在的人,也不可能凭空消失吧。 自己跑了?绝无可能! 走丢了?小沁只是严重不自信,又不是傻。 一阵急促脚步声中,史护卫终于满头大汗出现。 “你干嘛去了?”孙掌柜捂着脑门,怒斥道。 史护卫看着大伙儿狼狈模样,微微一怔,问道:“出什么事了?” “问你去哪了?”孙掌柜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史护卫脸上现出不悦之色。他是松山王子指派给孙掌柜的护卫,又不是他的手下,只要孙掌柜生命无忧,自己做什么,关孙掌柜鸟事! 甄鑫看着史护卫,脸上现出狐疑之色。 打架时,他不在。小沁不见的时候,他不在。这会,他却出现了。有这么凑巧吗? “问你话呢!”高宁不耐烦地说道。 “是!”史护卫可以不理孙掌柜,却不能不应付高宁。 “刚才,去一家小赌场呆了会。本想赌两把就走的,可是一时兴起,多耽误了时间……” “赢了多少钱?”甄鑫淡然问道。 史护卫挠了挠头,苦笑道:“原本还赢了几两银,到最后倒赔了不少!” 敢情是输光了才肯出来。 看情况,似乎不像说谎。 而且,此时也不是纠结史护卫是否有问题的时候。得先找到小沁再说! 好歹多了一个有战斗力的人,也多了些底气。而且,此时有了防备,面对那些挑事者,起码不会像刚才那般慌乱。 众人气势汹汹地赶回虞风勾栏。 还没进门,就有伙计大吼道:“老板,那些贼人回来了!” 一个气势更加汹汹的男子冲出来,怒骂道:“你们这些衰仔,竟然敢在我这里打架!知道我是谁护着的吗?胆子如此肥,有种别跑了。” 这老板模样的男子,确实有些胆气,一个人就向这么多人直冲而来,还一把揪住来不及闪身的苟顺,就往里扯,嘴里不停地吼道:“看看,把我这里砸成什么模样了?今日若不赔偿我的损失,我就告官去!” 众人拥入。 好消息是,无论是闹事的还是起哄的,都已不见。坏消息是,空空荡荡的勾栏之内,根本见不着小沁的影子。 台上台侧,没有。桌子下,也没有。 苟顺努力地挣扎着叫道:“放开我……你,你先放开我……不然我,我要怒了!” “呸!你倒怒个给我看!快赔钱!”老板不依不饶。 苟顺提起醋钵大的拳头,老板却梗着脑袋顶上。“你老母的!我看你有几个胆子,在我这闹事,还敢打我?你今日要不打死我,我就是你娘生的!” 为什么会是我娘生的? 苟顺疑惑地收回拳头。 “想见官?可以啊!”孙掌柜整了整衣裳,睥睨着勾栏老板,说道:“我正好也想跟你去见见长官,说个明白。” “哟,真有个胆肥的?你想说什么明白?” “我们一行人,在你这花钱听曲,你却与那些泼皮勾结,以打闹为遮掩,偷偷拐走我的人。你今日若不将人交出来,不去见官我也要拉你去见上一见!” 老板上下打量着孙掌柜。 原以为这一群是外地来的土鳖,吓唬他们无非是可以多要些赔偿。这世道,有谁愿意去见官的?没事都会被搞出一堆麻烦出来! 可是眼前这人,虽然也不像是本地人,却对广州似乎很熟悉的样子。 “你,你是哪里的?”老板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苟顺的衣领。 “天海阁!”孙掌柜负着双手,淡然答道。 天海阁? 名气不是很大,但这老板倒也听说过。 看似不过一家货商,大掌柜却是个蒙古人,绝非自己惹得起的。 “你别乱说,那些人我根本不认识,谈什么勾结,更别说拐人。我这就是一家勾栏,谁都可以来,随时也能走。我哪知道你的人去哪了,拐你老母啊,关我屁事!” 这老板虽然心里发虚,却不肯松口。谁知道此人是不是天海阁的人,万一不是呢。 他却不知,其实孙掌柜比他还心虚。若是天海阁的大掌柜此时突然出现,他跑得会比谁都快。 甄鑫与蔡老二将勾栏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依然找不到小沁。 “知道那些人是谁吗?”甄鑫盯着勾栏老板,眼中已有一丝戾气。 老板后退半步,梗着脖子说道:“我哪知道那些人是谁?你们狗咬狗,还来问我能不能分清哪条是公狗哪条是母狗?” “啪!”甄鑫一巴掌盖过去。 勾栏老板捂着脸,满脸不可置信,“你,你敢打我?” “啪!”甄鑫反手又是一巴掌。 “别,别打……”勾栏老板看着暴怒的甄鑫,彻底萎了下去。 “说,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你们打架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这里……” “叫这里的伙计过来!” 抖抖嗦嗦的伙计,心不甘情不愿地过来。“那些人,都很面生。跟你们一样,应该都是第一次到这里的……所以,小的怀疑……” “怀疑什么?”甄鑫皱着眉头问道。 “怀疑,是跟着你们来的。” 跟着我们来的? 被人盯着,甄鑫早有预料。 可是盯着自己,甚至动手暗杀自己,甄鑫都能理解。把小沁拐走,算什么事? 用小沁来威胁自己吗? 在外人眼中,小沁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若不是自己在船上同情心突然爆发,认她为妹妹,其实真要丢了说不定自己都不会想起她来。 拐走这样的一个还没有姿色的丫头,能让自己干嘛? 又会是谁,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是那些杀手,以此来寻找自己的弱点?自己有什么弱点,我都不知道,小沁能知道个啥? 还是那些海商,以此来逼迫自己答应他们的条件?可是自己也没说不答应他们的条件啊。 天海阁的,以此让高宁回去?问题是根本就没人限制过高宁的行动啊! 如果是有人劫持小沁,以此来威逼自己,那倒也罢了。起码小沁暂时还是安全的。 可是如果是真的有人在拐卖人口呢? 第130章 城市的阴暗 昨夜的小雨,下到这时,越加的淅淅沥沥。 淋在人身上,虽然还打不湿身子,却将寒意从外一直渗入骨髓。 众人扩大搜索范围,又在周边寻找了一个多时辰。 甄鑫再次感觉到广州对外地人的恶意,这种恶意也许并非是针对他们这几个人,而是所有的非广州人。 广州人,实在是太忙了。就是走在路上,都在忙着计算今日进了多少货,要卖出多少,得赚几许银子才能维持家中的最基本的体面。 谁有空会去搭理一个外地人的问话,即使真的有看到这外地人所说的那个小姑娘与一群泼皮,此时也必须说没看见了。 广州破城以及杂乱而交错的大小道路,对于外地人更是恶意满满。 别说甄鑫几个刚到广州没两天的人,就是曾经在此待过一阵的孙掌柜,也根本记不住这里的八街九陌。 也许拐过一堵破墙,就是一条新的道路。 也许闪过几个卖菜的地摊,又是一条巷子。 看着亮堂堂的道路,走着走着,竟会被一堆污秽横流的垃圾堵住。只要敢继续走,碰上的必然是一群充满埋怨与怒气的硕鼠。 路与路的交叉,绝不可能是照着东西南北的方向。至于什么规则,也只有老广州人才能明白。 哪怕是gps,在这里估计也得宕机。 所以,即使有人抽空给你指了路,转过两个弯,还是寻不着方向。 这活,真的没法干! 直到夜幕降临,等得已经心焦的阿黎,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群快成落汤鸡的沮丧者。 当然,也不是全员沮丧。 高宁依然斗志昂扬,还想继续扩大寻找范围,这样她可以顺便再买些东西。 孙掌柜虽然很疲惫,却觉得今天他发挥了无比重要的作用,这比能否找得到小沁对他而言而有意义。 大喇嘛,与沮丧无缘。当然,就算找到了小沁,他也会是那副嘴脸,无喜无悲。 最伤心的是苟榕,后悔、懊恼、内疚,以及深深的疲惫,快要将她击垮。 若不是甄鑫时不时投来安慰的眼神,她很可能早已崩溃。 “丢了个女孩子?”刚刚过来的大老潘,疑惑地左右打量着甄鑫等人,说道:“这不是都在吗?谁丢了?” 甄鑫扯过苟榕,说道:“与她同年,比她瘦比她矮的一个姑娘。” “有这么一个人吗?” 甄鑫确定地点了点头。 “不可能啊,这小院中的下人,可是我亲自挑选的,没人敢做这种事!” “不是……”甄鑫无奈地说道:“是在外头,一家名为‘虞风’的勾栏里。听书的时候,混乱中人才不见的。” “虞风勾栏?”大老潘陷入沉思,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那家勾栏,在式柳街与小団路交汇处不远。位置很好,老板我不熟,但应该有点钱。他们不会为了拐卖一个小姑娘做出这种事的,不值得……” 实在的广州人,做事一般不会分对错,只计算投入与产出比。 值的,就去干。不值得,打死也不做。 以此判断,确实基本可以将虞风的老板排除在嫌疑之外。拐卖一个小姑娘所得,与他经年累月经营所获得的收入,根本没法比。 “那小姑娘,叫啥来着?是,你的小妾?”大老潘看着甄鑫,心里啧啧称奇。这位公子,口味奇特啊。 一个自己见过却根本没有印象的小姑娘,说明长相必然普通,还那么瘦…… “是我的妹子,名甄沁。”甄鑫面无表情地答道。 “亲妹子?” “不是,认的妹子。” “噢……”大老潘心里继续啧啧,他获得的资料里,甄公子并没有任何的兄弟姐妹。那突然冒出的一个妹子,只能说是甄公子想以妹妹的名义,再收入房里。或者已经收了房再认为干妹妹? 这种干妹妹,味道会不一样吗? 乡下来的人,真会玩啊!回头我也试一试! “要不这样吧,甄公子。”大老潘诚恳地说道:“回头,我照着这个身材,再给你送几个小姑娘过来?” 所有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看向甄鑫。 甄鑫强忍着挥拳而出的冲动,长长地吸了口气,看着大老番,拱手正色说道:“请潘兄帮忙,找到舍妹,甄某必当重谢!” 那妹子有那么好吗? 等人找到,一定得先看下,是什么样的品种,会让甄公子这样的人,如此舍不得。 “重谢不敢当!”大老潘回礼道:“我这就安排人,先查探下,是哪些个不长眼的货色,敢动甄公子的人!” “不,我今晚就去,亲自查探!”大老番一脸郑重其事。既然要做人情,那就做到底。 看着坦然而去的大老番,甄鑫心里又排除了一个嫌疑。 这事,未必与广州几个海商无关,起码不是大老番指使人做的。 等待的滋味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尤其是这种无望的等待。 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大老番身上,显然不成。看着满屋子的惨淡愁云,甄鑫还是决定出门,再去找找。 说不定,就能碰上走失的小沁。或者哪怕遇见今日的一两个泼皮,也能找到线索。 “你们,都在这里待着,晚上别出门!”甄鑫紧定地说道:“我也只是出去碰碰运气,不要人没找着,这边又少了几个……” 看着泫然欲泣的苟榕,甄鑫犹豫片刻后说道:“你跟我一起吧。” 甄鑫拉着苟榕的手,步出院子。 苟榕心里,既喜且悲。这是甄公子第一次主动牵自己的手,可却是因为要寻找另外一个女孩。 虽然这个女孩跟自己完全不存在竞争的关系,可若是寻不回她,自此以后,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必然会成为深埋于甄公子心底,一根再也无法拔掉的刺。 夜色开始弥漫,随着城内灯光的逐次消失,这座破烂的城市开始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只有一些高楼处,依然歌舞着升平。 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了阴暗。 有些人会喜欢这种阴暗,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才能做一些肆无忌惮的事情,而不留下任何痕迹。 有些人会依赖这种阴暗,靠着这种保护,他们才有希望挣脱一些桎梏,寻求一丝继续生存的希望。 所以,罪恶的,从来就不是阴暗。 第131章 随她去吧 “公子,你,你会怪我吗?”苟榕偷偷瞧着怅然的甄鑫,低声问道。 “会!” “啊?”苟榕咧着嘴,眼泪叭嗒嗒地往下滴。 “榕儿啊——”为什么这么叫总让自己觉得有些别扭? 甄鑫崩着脸,努力不去看悲伤中的苟榕,幽幽说道:“你要知道,咱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而且必然充满荆棘,充满着危险。生活,其实不是你现在看到的那样子。” “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每一天。可是啊,你家公子,还没有这个能力……” “不,公子,你,你是这世上,最有能力的人……”苟榕呜呜地说着。 “呵……”甄鑫苦笑道:“这个能力,是保护你们的能力。起码目前,我还不具备!” “所以,我希望你们,起码可以保护好自己,尤其是我不在的时候……” “公子,你,你要去哪呢?”苟榕心里一紧,一阵冷意自脚底生起,被依然飘洒的小雨浇着,全身如抖糠筛。 “不是我想去哪,而是那些人,想让我去哪……就像现在,我根本就没想过要来广州,如今却不得不呆在这里。” 苟榕搂紧甄鑫的胳膊,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无论公子去哪,无论要面对什么,我一定要跟在你身边!哪怕,受再多的苦,遭再多的罪!” “你老跟着我干啥?”甄鑫怒道:“你会干什么,只会给我添乱!” 甄鑫甩着胳膊,想把手抽出来,却被苟榕越搂越紧。 此时苟榕眼中,倒是没了泪水。甄公子愿意骂人,说明他心里其实没有在生气。苟榕最怕的,就是他一副陌然的样子。 那样的甄公子,才是最让她害怕的甄公子。 “我会叠被,我会铺床,我会煮饭,我会把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苟榕声音越说越低,“这些,阿黎姐姐都不会的……” 甄鑫神情一滞。 你想成为那个为了自家小姐约会男生,还帮着送去被褥枕头的红娘? “为什么?” “因为,我,我会长大的……我不求公子给予什么,只希望每一天,都可以看到公子,帮到公子!” 这顿突如其来的表白,让甄鑫有些茫然。 本来应该是很浪漫很感人的场面,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不对劲? 而且,左拥右抱,难道不是自己的梦想吗? 可是……甄鑫认真地看着苟榕……罪过啊! “我,我只比你小二岁……”苟榕低声说道。 是这样的吗? 苟榕迎着他的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算了,天要下雨,她要跟着……随她去吧! 甄鑫虎着脸说道:“我们是出来找小沁的,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哦,小沁,对……”苟榕低下头,掩住忍不住的笑意。 小沁没找到,自己不可以高兴的! 两个人又转了一大圈,终究还是白费了气力,只能在小雨之中,慢慢地往回而去。 苟榕真希望这条回去的路,能够再长一些,能让自己一直这样陪着甄公子,走下去……呃,不对,还是得先找到小沁再说! 却见院门外的角落里,哆哆嗦嗦地站着一个女孩。 “小沁?”苟榕轻声叫道。 女孩抬起头,头发糊在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那身材,确实像是小沁,一般的枯瘦。 来不及细看,甄鑫急奔上前,喊道:“小沁,你,你……” 女孩抬起头,畏畏缩缩地看向甄鑫。 甄鑫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这女孩,不是小沁! “你是谁?”甄鑫失望地问道。 “奴家,姓,姓米……”女孩鼓足着勇气答道。 甄鑫摇摇头,说道:“这么晚了,赶紧回去吧。”抬起脚便欲推门而入。 女孩却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叩着头哭道:“奴奴,求甄公子,救,救我……” “救你?”甄鑫一腿悬在半空,诧异地问道:“你谁啊?我救你作甚?” 女孩不语,只是死命地叩头,咚咚作响。 苟榕不忍,蹲下身扶起女孩,轻声说道:“你先起来说话。” “求,求甄公子……” 里面听到动静,出来了几人,看向被苟榕扶着的女孩,纷纷问道:“是小沁吗?” “小沁回来了?” 甄鑫摇了摇头。 “谁啊,这是?” 高宁探头一看,哈哈着笑道:“行啊,姓甄的,小沁没找到,直接就弄了个小姑娘回来!” “闭嘴!”甄鑫怒道。 高宁嘴巴是关上了,眼里却充斥着不服。 眼前门口动静有些大,甄鑫只好头疼地说道:“先把她领进来吧,别着凉了,都进去再说!” 稍微洗了个热水澡,换身干爽的衣裳。甄鑫走进客厅,却见那女孩依然湿漉漉的坐在那,不住地打着寒颤。 “不是让你去洗个澡吗?”甄鑫皱着眉头问道。 “我……” “快去,起码把身子弄干,否则你等不到跟我说明白,就会倒下去的!” “走吧米姐姐,我家公子既然没把你赶走,就一定会听你说清楚的。”苟榕柔声说道。 甄鑫诧异地看着苟榕,这会竟然没有她身上感觉到一丝的茶气。 这妞,长大了? 半炷香之后,甄鑫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长大版的小沁。那姑娘身穿着小沁的衣服,眼光一如以前的小沁一般躲躲闪闪。衣服还算合身,她却似乎浑身都不自在,局促万分。 身子与小沁一般完全未长开,一张擦干净之后的脸,倒是显出一点开始成熟的秀色。 也许两三年后的小沁,就应该是这番模样吧…… 甄鑫的目光一时竟然无法挪开。 高宁拿肩膀拱着甄鑫说道:“小沁刚刚不见,你,又喜欢上了一个?” 那姑娘听着,神情更加局促。 “胡说八道!”甄鑫怒斥道,将目光从那姑娘脸上挪开,淡然说道:“你,是来找我的?” 姑娘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姑娘茫然地摇着头,说道:“我只知道,公子姓甄。” “不知道我是谁,还来找我?” 姑娘噗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叩头如捣蒜。 甄鑫皱着眉头,强忍着心里的厌烦,说道:“你再磕下去,把自己脑袋磕傻了,会不会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了?” 其他人都努力掩着笑意,只有高宁噗嗤地笑出声来。 第132章 广州的主人 那女孩终于不再叩头,抬起上身呆呆地说道:“我,我不会忘的,我姓米,名曼娘。” “小米啊……”又是让人感觉到别扭的称呼? “米姑娘啊,谁骗你过来找我的?你连我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知道,你这胆子也够大的!” “不会!”曼娘坚定地摇着头,说道:“景先生是我爹唯一的好友,他说甄公子是好人,绝不会骗我的!” 景先生?听这意思是个教书匠?是他不会骗你,还是我不会骗你? 甄鑫皱着眉头问道:“你父母呢?” 米曼娘还未开口,泪水已汹涌而下。“我,我爹,他,他……” 这必然将是一个极为悲伤的故事!甄鑫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立时便有起身离开的冲动。 “咚咚!”米曼娘又开始叩头。 “我说,你是不是磕傻了,怎么动不动就以头抢地?”甄鑫无奈地说道。 阿黎投来一丝埋怨的眼神。 对敌时,阿黎总是凶神恶煞模样。对待陌生人,她一般冷脸以待。 可是她的内心,其实比谁都柔软,哪里见得了一个哭唧唧的小姑娘,将自己的脑门磕得一片乌青。 这突然冒出的女孩,也不知道被谁指使过来求怜。这招对甄鑫其实没用,对阿黎却是直击其软肋。 女孩虽然身子瘦弱,那是因为营养不足的缘故。其她举止神态以及言语应答,无不显示出这是一个颇有教养的孩子。家教很好,但家里肯定很穷。 其父必然属于那种自视甚高,却无力改变现状的读书人。这种人,对于现在的甄鑫来说,一丁点的吸引力也没有。 甄鑫无奈地说道:“不瞒姑娘,今日我等一行,刚刚被人掠走一个与你差不多年龄的女孩。我们这么多人,折腾了大半天,却没有任何头绪。这种事我都搞不定,更何况其他?” “无论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也不论你是受谁蛊惑来找我,其实我都帮不了你。” 米曼娘定定地瞧着甄鑫,问道:“你,真的是甄公子吗?” 甄鑫眉尖微挑,苦笑着答道:“我是姓甄,但未必是你要寻找的甄公子。甄某,可能会让姑娘失望了!” “你问都不问人家什么事,就一口拒绝,你是不是太过分了!”高宁叉着腰嚷道。 “过分?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饭,我自己有多少能力能不知道吗?” “还有我啊!”高宁鼻子朝天。 甄鑫心里一动,本来他就打算若明天还没有小沁的消息,就得想办法动用下天海阁在广州的力量。既然高宁有这种骄傲,倒也可以挖个坑——不对,给个台阶,让她试试? “小沁在你身边都能弄丢了,你除了大喊大叫,还能干嘛?” “不,不是我!是窦娥弄丢的!”高宁怒道,“我,我明天就让窦娥出去好好找小沁!” 窦娥欲哭无泪,可怜巴巴地瞧着甄鑫。 甄鑫给了个眼神:要我帮你? 窦娥赶紧点头。 那你要听我的? 窦娥继续点头。 “啪!”高宁抬手就给了窦娥一个脑崩,骂道:“你发颠啊?” 苟榕疑惑的目光,不停地在窦娥、甄鑫与高宁身上打着转。 那边阿黎已经将米曼娘扶起,摁在椅子之上。 米曼娘向阿黎投过一丝感激的眼神,轻咬着下唇,说道:“甄公子如果是要找被拐的女孩,我倒是有个线索,也许可以供你借鉴。” “哦?”甄鑫来了精神,“你说来听听。” “广州有录事司,以及南海、番禺诸县。录事司由录事管辖,诸县有县尹。可是广州真正的主人,并不是他们,而是达鲁花赤。” 甄鑫点了点头。 达鲁花赤,这是蒙元才有的一个官职。 最早由成吉思汗设立,意为“掌印者”,实为代表成吉思汗派驻至各城的督官,可直接插手地方城池军政、民政与司法。 意思是这些督官懒得管事时,地方事务归行政长官管理。想管时,他啥都可以管。 元朝成立之后,地方各级路、府、州、县以及录事司,都设置了达鲁花赤。其品秩虽然与路总管、府州县令尹相同,却是地方实实在在的一把手。 原先蒙古国时,还有汉人充任达鲁花赤。入元之后,再无一个汉人担任此职,更别说南人了。 “本朝虽不禁人口买卖,但普通人想要购买奴仆限制颇多。只有蒙古人,可以随意购买,甚至直接掠夺。他们称之为‘驱口’。 对于蒙古人来说,驱口无异于牲口。可随意打骂、凌辱。一般人杀了家里的奴仆,至少还得赔钱。可是对于蒙古人而言,无需承担任何责任……” 甄鑫心里一紧。 “如今朝廷倒是对各地达鲁花赤有所限制,不允许他们随意将百姓掠为驱口。但依然不禁止他们花钱购买。 这样,便有牙人,专门做这种生意。他们或低价从民间购买,或将外地孩子拐走,再卖给那些蒙古人……” “啪!”甄鑫一掌击在茶几之上,茶几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 众人被吓了一跳,目光同时看来。 甄鑫猛吸了一大口气,冷静,要冷静! 他的愤怒并不是因为蒙古人有多残暴,而是那些以蒙古人名义残害无辜百姓的仗势走狗。 比鬼子更可恨的,是假洋鬼子! 虽然还不清楚眼前这位姑娘为什么会对牙人及驱口如此了解,但是甄鑫感觉,她的判断应该是对的。 小沁的失踪,有七八成的可能,与从事这种龌龊行业的牙人相关。 甄鑫看向孙掌柜。一直默不吭声的孙掌柜,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 “至元十年,朝廷曾规定,凡买卖‘人口、头、房产一切物货’,须要牙保人等第三方参与,并在契约中写明当事人籍贯与住址。以此防备良人被掠为驱口。但是,此举根本禁绝不了这种事情的发生。 前年时,朝廷又有规定,在平叛、收捕盗贼中官兵掳到的人口,由各地监察机构与本管出征军官、所在官府一同从实分拣。若确是叛贼家属,由本管万户千户出给印信公据,归捕获者所有。若为良人,则当放还原籍。 此处所说的监察机构,便是各级的达鲁花赤。无论是哪种情况,他们都拥有优先挑选驱口的权利。而且,只要有牙人在其中操作,他们一样可以合法地将良人买回当作驱口。不过是多一道很简单的手续而矣。” 第133章 悲惨的读书人 “那些牙人,他们无所不至,无孔不入。在这个城市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之中,都有他们的影子。这个城市里每一件令人作呕的恶行恶事,都与他们有脱不开的关系。”米曼娘的眼中,闪出熊熊怒火,可是瞬间即逝。 她将头低垂于胸前,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激愤,全身却依然无法抑制地不住颤抖。 这姑娘,与那些牙人有仇? 或许,隐藏在她背后的悲痛,就是那些牙人所致? 借助她来找到那些牙人,也许可以找到小沁失踪的线索。但是除此之外,她以及唆使她过来的所谓景先生,绝对给不了自己任何的帮助。 而相应的,自己却必须卷入为她复仇的旋涡之中。 不是甄鑫没有同情心,而是初入广州的自己,人生地不熟,自己身边人的安全都无法保障,遑论其他。 甄鑫沉吟良久之后,说道:“夜已深了,姑娘必然劳累,不如先去歇歇。” “公子……”曼娘抬头看向甄鑫,眼中充满着惊诧,还有隐含着一丝的怨恨。 甄鑫站起身,眼睛对着苟榕一转,说道:“你给米姑娘安排下,找个房间歇下。” “哎!”苟榕应道,顺手架起溜出椅子准备跪倒的曼娘,轻声劝慰。 “甄公子……”在曼娘的哀哀求泣之中,甄鑫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大堂。 近一个时辰之后,苟榕轻轻地推开了甄鑫的屋子。 甄鑫闭着双目,和衣而卧,桌上烛火正在轻轻地跳动。 “公子……”苟榕轻咬着下唇,反手缓缓地关上屋门,慢慢地来到床前,跪坐于床头,痴痴地看着甄鑫的脸。 一边在心里不住地埋怨着:这脸,为什么要长得这么好看? 难看一些,就不会吸引其他的姑娘了……那可恶的小郡主也不会像个狗皮膏药般地贴着不肯离去。 还好,那米家姐姐似乎对公子不感兴趣。 就是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其他的姑娘送上门来? 真是愁人! 那如剑般的眉毛,此时微微蹙起。 甄公子还在为小沁而苦恼吗?苟榕缓缓地抬起手,伸出一根食指,想把那皱起的眉毛抚平。 “不要动手动脚!”甄鑫突然开口。 “啊!”苟榕一蹦而起,下意识便想冲出门去。转念一想,又没别的人看到,怕啥? 反正在他面前丢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习惯就好。 于是,又咬着牙跪坐在床头,遮着自己两个通红的脸蛋,细声说道:“公子不是让奴家过来叠被铺床的吗?” 甄鑫一怔,这妮子,胆子越来越肥了? 见甄鑫没有反应,苟榕颤微微地站起身,便要往床上爬去。 甄鑫大惊,嗵地直起身。 苟榕却已站离床头,掩嘴对着甄鑫吃吃而笑。 “我看你的皮最近有点痒了!” “嗯!”苟榕点头表示同意。 “你……” 打是打不得,骂她已经没了感觉,对她发脾气?似乎有些没必要。 看着苟榕已经渐渐精致的五官,以及微微隆出的身材,甄鑫一阵头疼。 这妮子,怎么长成这模样了? 谁教的? 见甄鑫的一张俊脸忽青忽白,苟榕赶紧收敛起嘻嘻的笑容。她只想尽可能让甄公子忘了一些烦恼,却绝不敢真的让他生气。 浅尝辄止最好。五娘可是反复教过自己,过犹不及。 “米家姐姐的情况,已经跟我说了……”苟榕轻声说道。 甄鑫板着脸走到桌前坐下,“什么情况?” “公子,你没生我气吧?”苟榕小心翼翼地问道。 甄鑫看着她,不说话。 “嗯,没生气!我就知道,公子舍不得生我的气……” 甄鑫刚想发点小火,苟榕急忙说道:“米家姐姐,好像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公子稍微用了些手段,她到了屋里后,就一股脑儿地都跟我说了……” 甄鑫嘴角微微勾起,随即又板成一张冷淡脸。 若曼娘提供的信息属实,甄鑫在事后自然会对她表示感谢。但是,此时却绝不能自己跳入泥坑去试图解救她或是她的家人。 让苟榕去了解详情,无疑是最好的方式。对于自己来说,便可以从容地量力再行。 好在苟榕机灵,不用开口,便能完全地领悟到了自己的意图。 “米姐姐是广州城里人,她父亲原是广府学宫教谕。元军攻破广州城后,学宫被毁大半,米家父亲便带着妻子女儿逃出广州城。之后,落户于南海县石门村。在村里私塾教书为生。” “这些年,朝廷没了科考,就没什么人愿意读书。有去上学的,也不过是为了认些字,然后进城做点生意。因此,米家就变得越来越穷困,经常有上顿没下顿的。” 读书人,在这个年代确实有点惨。不仅没有任何希望,而且几乎没有谋生的手段。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为官作吏没有门路,干些杂活又放不下面子。也正是从这个时代开始,读书人被贴上了个“臭老九”的标签。 “石门村有个卖肉的程家,看上了米姐姐,要娶她为儿媳妇。可是他家的儿子,却是个傻子。米姐姐父亲自然不肯答应,再怎么说,他女儿也算是书香门第出身,怎么能嫁给一个傻子呢?是吧公子?” 甄鑫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米姑娘虽然身材与小沁一般瘦弱,但都属于营养严重不良。给点米,她就能迅速膨胀。 “那卖肉的平日里在村子里,据说为人很实诚,口碑挺不错。却不料其实是个极为卑鄙的小人,为了让米家父亲认了这门亲事,他找到广州城的一个牙人,说达鲁花赤老爷要买驱口,令每个村子至少要交付一名十五六岁的未嫁女孩。 石门村虽然不算小,可是满足这个条件的,却只有米姐姐一个人。其他的,要么已经嫁人,要么已经定亲。米姐姐若不想被卖为驱口,只有当场定下与程家的亲事。” “牙人虽然说可以允许他们考虑一天,可是当天晚上,牙人与程家父子又来到米家。程家的傻儿子,在那两个畜牲的帮助下,强暴了米姐姐……” 苟榕声音渐低。 这遭遇,果然很惨啊! 第134章 活着,比死去还难 甄鑫脑门突突地跳着,却不知道自己是该愤怒,还是该悲哀。 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所遇之人,一个比一个悲惨?这样没有正能量的生活,会不会把自己逼成一个心理变态者? 甄鑫一点都不想当救世主,更不想把自己变成一个慈善家。那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自己也没有能力去管世间这许多的不平之事。 现在看来,也许继续留在维京岛,与阿黎天天的胡闹,或许会更幸福一些……吧? “等那几个畜牲走了之后,米家姐姐和她父亲,才发现她母亲为了怕被牙人污辱,已自缢而死。 米家父亲当夜让米姐姐逃出村子,投奔她父亲的好友,也是曾经在广府学宫教书的景教谕。在那躲了两天,才知道米家父亲等米姐姐逃走之后,烧了自家的房子,杀死程家的傻子,还将那卖肉的刺成重伤。可惜,最终也没能逃脱,被那卖肉的直接打死了……” 两人呆呆地看着跳跃的烛火,相对无言。 长长的烛芯之中,扭出一股黑烟,绕向两个人,一如恼人的悲伤般,挥之不去。 半晌之后,苟榕才继续说道:“据景教谕所说,那牙人宣称跑了达鲁花赤老爷的一个驱口,现在到处找她。而且对村民宣称,若发现私藏米姐姐的,全家都要被卖为驱口。” 甄鑫心里一动。 牙人到处在找米曼娘,会不会因为小沁与曼娘身材有点像,所以认错人了? 似乎不应该,大白天的怎么会认错人?而且虞风勾栏中的事情,显然是有人早就设的局,那些泼皮肯定已经观察自己这一行人大半天了。应该是没有认错的道理。 “米曼娘,她想要什么?如果是想让我为她报仇,明天你就让人给她送回去吧。” “公子今天表现出一副对她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的时候,她可是被吓坏了,哪里还敢提这么过分的要求!” 苟榕拿眼睛夸了下甄鑫,继续说道:“得知消息的景教谕告诉米姐姐,说他已经无法护佑米姐姐安全。一旦被人发现向官府举报,受牵连事小,米姐姐若被抓住,恐怕会生不如死。” 受牵连事小?甄鑫心里哂笑。 窝藏蒙古人要的驱口,可能比窝藏逃犯还严重。不过景教谕有一点说的对,那姑娘若被抓住,还真不如直接跳河来得干净。 “今日午时,景教谕告诉米姐姐,让她到咱们这恳求甄公子。说只要你能开口答应,就一定可以保住她的安全,甚至有可能为她申冤复仇。” 申冤复仇?想太多了! 虽然不知道那位景教谕是何方高人,甄鑫却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满满的恶意。 此人,绝对有问题! 而且,自己来广州不过两三天,他不仅知道自己,甚至还能知道自己住在哪。 他让米曼娘来找自己,到底想干啥?是觉得自己没事做,给自己找点活干吗? 这年代,当老师的,似乎就没几个好人…… 在院中另一个角落的房间内,寂静无灯。 其实应该很悲伤的米曼娘,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流不出泪水。 也许是因为这两天,已经把她积攒了十六年的泪水,全都流光了。 十六年来,虽然家境拮据,自己并没有穿过华丽的衣裳,也没有品尝过山珍海味,就连最普通的胭脂水粉也不曾有过。 可是,自己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苦,什么叫累,什么叫痛,什么叫做悲伤。 因为一切,都有自己的父亲。 他用并不强壮的身躯,将所有的艰难都挡在了家中那两间茅草屋之外。留在家里的,只有幸福与温馨。 平日里,除了看书习字,以及偶尔的女红,十六年间她的十指就没沾过阳春水。 因为自己的父亲,舍不得。 可是,仅仅两天时间,为她阻挡风雨的身子,竟然就此消失不见。 天,从此塌了! 曼娘第一次发现,原来广州的冬天,竟然会寒彻入骨。原来看似绵绵的细雨,竟然会让她无法抵御。 原来,看似和善的村民,都是披着人皮的狼。 原来,将自己视若己出的景叔叔也没那么疼爱自己。 原来,广州城不仅有繁华,还有无数令人心悸的阴暗角落…… 曼娘想回家,可是家已经没了。她一点都不想在这里待着,可是却已经无处可去。 “你们,为什么都要骗我?”曼娘喃喃自语。 父亲不顾她近乎撕裂的身体,一定要让自己连夜离开石门村,还保证第二天便会与自己会合。可是,没有! 景叔叔说,只要找到甄公子,他就一定会收留自己,甚至还可能为父亲报仇雪冤。 可是,没有! 甄公子,他连正眼都没瞧过自己,又怎么会愿意收留自己?更别谈报仇了! 甄公子,真的有座与世隔绝的小岛吗? 在那座岛上,大家相安无事,不会为衣食而发愁,不会为明日而担忧。没有横行的恶霸,也没有肆无忌惮的杀戮。 那里的人,不会去打听别人的私事,更不会在意他人的过去。 景叔叔向自己描绘的这个如世外桃源的小岛,真的存在吗?或者,只是景叔叔不想再受自己牵累的一个借口? 如果自己还是完璧之身,甄公子他是不是就不会嫌弃自己,而将自己安置在他的小岛之上? 米曼娘茫然地抱着双膝,往床铺的角落里又缩了缩。 屋子内的黑暗,让她感到惧怕,可是她却更怕离开这个能给自己带来些许心安的角落。 自己,已经是残躯了…… 正是因为这具残躯,害死了父亲,害死了母亲。为什么,自己还要活着? 曼娘的眼中,仿佛又浮现出那个令她无比恐惧的夜晚,父亲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道:“曼娘,我要你活着,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活下去!否则,你娘会死不瞑目的!我不要你报仇雪恨,只要你,活下去……” 眼泪终于又缓缓淌出,曼娘呆呆地看着黑暗中的父亲,低声哽咽:“可是爹啊,你知不知道,活着,比死去还难啊!” 第135章 考验 阴暗的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广州城。 也同样笼罩在只剩下一个大成殿的广府学宫。 只是,在大成殿一个不起眼的厢房内,依然有一丝烛光,在努力地闪烁。 身着儒衫的景子愿,轻轻地叩响房门。屋内,并没有任何的回应。 略等数息之后,景子愿轻轻地推开门,里面是一间塞满书籍的书屋。 广府学宫的学正秦良仰头靠在椅上,闭着双目。半张着嘴巴之下,发白的胡须微微抖动。桌前,是一张写了一半的信笺。 这是正在闭目思考,还是略事休息。或者,睡着了? 景子愿不敢看向摊在桌上的信笺,走到衣架前,拿起一件长袍,轻轻地搭在学正的身上。 而后,束手旁立。 这两位,一个是广府学宫的学正,一个是教谕。也是广府学宫里,唯有的两个由朝廷正式授职的官员。 许久之后,秦学正终于合上了嘴。似乎感觉到了身上的暖意,微微地耸了耸肩,而后淡然说道:“这么晚了,有事吗?” “是!”景子愿躬身说道。 又过了一会,秦学正终于坐直身子,紧了紧身上的袍子,瞥向桌上摊开的信笺,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学生的侄女,就是米兄的闺女曼娘,今日晚间已进入甄公子住的院子。” “嗯,没被赶出来吧?” 景子愿摇了摇头。 “甚好!就这事?” “学生有些担心,曼娘自小被米兄万分疼爱,从来不懂人间世故。遭此大变,身边若没有人能及时开解,恐怕……” “你担心她想不开自尽?” “是有此担心。” “放心吧!”秦学正摇了摇头说道:“千古艰难唯一死!这女子在名节受损之时,没有选择自尽,此后估计连死的勇气都不会有了。” “可是,那是米兄唯一的骨肉啊!”景子愿脸现悲苦之色。 “米兄?你到现在还认他为兄,他可曾视你为弟?又可曾视老朽为师。当年既然贪生怕死离开学宫,就当不相问闻,为何还会称兄道弟?” 景子愿不敢反驳。 当初元军攻入广州,学宫师生大多各自逃难,只有秦学正宁死不走。景子愿无法说服自己的恩师,只能陪着他留下,而且是抱着必死之心。 可是谁能想得到,元军砸毁了学宫之后,以剩下的大成殿逼迫老师降附。如若不从,大成殿也将片瓦不存。 于是,老师从了…… 这种行径,与战前便逃离学宫的其他人相比,孰是孰非,真的很难分说。 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跟老师两人,还能从新朝领到俸禄,起码在生活条件上比那些逃跑的人有保障得多了。 见吴子愿低头不语,秦学正语重心长地说道:“子愿啊,你是如今我唯一剩下的学生。我不愿你为了那女子再受无妄之灾。而且,你扛不住的!躲得过初一,能躲得过十五吗?” “学生明白。” 吴子愿心里确实明白,倒不是怕自己受到牵连,而是怕自己的老师以及这座残存的学宫,会因为这件事,而受牵连。 一方是曾经视若手足的兄弟之女,一方是自己追随了近二十年的授业恩师。 顾此,必然就得失彼! 这并非是鱼与熊掌,可以兼得。吴子愿也没想过要兼得,他只是希望自己的老师,可以再想想办法,让甄公子可以接受曼娘,并给予护佑。而不是将曼娘扔在甄公子那,再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 “这是一次考验。” 考验?吴子愿疑惑地看着老师。 “一次对于甄公子心性、能力与志向的考验!” “考验甄公子,为什么?”吴子愿脸色微变。 “考验他为人处事的原则,以及是否拥有为国为民而不顾一切的拼劲。元朝,需要一场变革。我们,也需要一个站在台面上的号召者。” 吴子愿心里大震。 宋失其国,民失其土,儒士地位一落千丈。 士大夫别说可与国君共治天下,连最基本的生存都已经无法保障。 改朝换代,对于读书人来说其实并不可怕。任何一个帝王上位,他都需要读书人安上治民,为其牧民天下。 可是,如今在大都的那位帝王却不一样。 当北地儒士花费了数十年的努力,将其扶持上位、一统天下之后,文人却开始被无情地抛弃。 文人受制于武将,儒士地位甚至比商人还不如。北地儒士尚且如此,故宋儒士更是不堪。 哪朝哪代,会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儒家传承,是这片国土的根本。而当今皇帝正在做的,是想要掘了这个传承的根基。若真如此,华夏之国终将成为蛮夷之地,礼仪不再而豺狼横行。上不知廉,下不知耻,人纪荡然。 再过十数年或是数十年,这片国土之上,将会只剩下强大的禽兽,以及被圈养着的口粮。 而原来牧人者的儒士,也只能沦为被放牧的牛羊。 只有改变儒士的地位,才能防止“夏变于夷”,才能守住华夏的根本。 这些年来,自己的老师为此殚精竭虑。他希望在有生之年,可以改变这种现状,也为此而忍辱负重。 可是,那个与曼娘差不多年纪的甄公子,他何德何能?可以担当如此重任? 而且,拿曼娘去考验甄公子,这又是为了什么? 看着吴子愿一脸迷惑,秦学正淡然一笑,一副高深模样。“此事涉及机密,你不宜多知,我也只能言尽于此。” 吴子愿欲言又止。 “你不要再去试图接触曼娘,会给你、给曼娘乃至学宫,招来天大的灾祸。而且,还会影响到对甄公子的考验。考验若是失败,对他来说,无非是失去一场机缘。对我们而言,却必须重新开始布局,也许又得再多花十几二十年时间。为师,已是时日无多了……” 站在漆黑的大成殿前,直到书屋中的残灯灭尽,吴子愿依然久久未动。 儒家大义之下,一切可视若蝼蚁,没有哪个人是不可以作为牺牲。 如若需要,吴子愿相信自己的老师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更何况是曼娘这样一个已经无父无母、无人关照的弱女子。 可是,如果米家的惨剧是自己的老师一手主导,只为了下好这一盘棋,那又算什么? 吴子愿突然打了个冷颤。 第136章 天海阁酒楼 重新理下思路。 大老番半路劫了自己,是因为有人将自己的行程透露给他,或是他身后的那些海商。 是谁透露了自己的行程? 孙掌柜看似做了相当严肃的保密措施,其实能了解到自己行程的人不少。但那些人当时肯定都在琼州府城。而大老番人在广州,收到消息后再从广州赶去徐闻外海,时间根本来不及。 那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在广州预判了自己将会随同孙掌柜前往徐闻。 此人,跟收集到自己身份消息又透露给天海阁导致发布悬赏的那家伙,会是同一个人吗? 大老番代表着广州的几大海商,这些海商背后各有支持的势力,这暂且不提。起码目前来看,他们想要合作的意向是真诚的,否则没必要费此周折。 谈判刚刚开始,还未到决裂的时候,因此他们出手劫走小沁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大老番态度消极,无非是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为了一个既没有血缘关系,长得又不漂亮的小丫头,不值得浪费太多心力。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大老番已经查察了是何人劫的小沁,只是背后势力,他惹不起或是不值得去惹。 对于广州的大海商来说,官府他们未必惹不起,惹不起的人只有一种——蒙古人。 小沁失踪,与她身材相像的米曼娘出现,这绝对不会是个巧合。 她们俩之间,又会有什么牵联? 甄鑫驻笔沉思。 窗外,一阵癫狂般的大笑,将甄鑫本就不太清晰的思路击得粉碎。 又是高宁! 也只有高宁了,在这个时候还可以没心没肺地肆意玩闹。 甄鑫推开窗,朝外怒吼道:“闭嘴!” 笑声在嘀嘀咕咕之中,压抑了下来。 甄鑫心里突然闪过一丝内疚。人家好歹也是一个郡主,跟着自己一路行来,也算颇受波折,却从未抱怨。 她唯一想要的,便是开心。自己这么做,是不是不够残酷? 一定是的! 甄鑫看了眼依然蹦蹦跳跳的高宁,继续埋首于乱七八糟的纸堆之中。 想破这个局,仅凭自己目前的人手,那是绝无可能的,只能依靠外力。 一方面,需要有人帮自己收集信息,而且必须是本地人才行。只要打听到那几个泼皮,基本上就能知道小沁的下落。 另一方面,既然劫掠者很可能有蒙古人的背景,那么自己也必须扯张虎皮来对抗。 院子中,又响起高宁抑扬顿挫且颇具魔性的笑声,让人听着恨不得将她的脑门摁在膝盖上摩擦。 “高宁!”甄鑫朝窗外怒吼道:“给我滚进来!” 笑声顿止。片刻之后,哆哆嗦嗦地探进一个脑袋,却是窦娥。 “你来干嘛?”甄鑫没好气地问道。 “郡主让我先过来看下,你有没有生气。”窦娥哭丧着脸说道:“郡主说,你如果生气了,就先打我一顿,她再来……” “行了行了!”甄鑫不耐烦地说道:“老子没生气,叫她赶紧滚过来!” “啊!”窦娥背后,跳出高宁,如一只竖着张开四肢的龟龟,作张牙舞爪状。 龟龟跳到甄鑫身边,歪着脑袋,哈着嘴说道:“你没生气,那是想我了?” 甄鑫翻了个白眼,“有正事呢!” “噢。”龟龟收起两个前肢,背在身后,身子微微前倾,问道:“什么正事啊?” 糟糕,又没穿抹胸! 甄鑫不由自主地捏住鼻子,这时候要流出鼻血来,可就没法见人了。 高宁却皱起瑶鼻,怒道:“我身上有那么难闻吗?你竟然嫌弃我!” “没,没有……”甄鑫赶紧放下手,正色说道:“一起去趟广州的天海阁?” “好啊,好啊!”高宁拍着手叫道,甚至根本没问为什么要去天海阁。 甄鑫心里叹了口气。 这傻姑娘,到现在还没被人卖掉,可真是个奇皅。 小雨早已停歇,懒洋洋的阳光,正上三竿。 大老番依然没来,甄鑫决定立时出发。 听说要去天海阁,孙掌柜却一蹦老高。开玩笑,自己躲都来不及,还要赶着去送死? 但是,在甄鑫拍着胸脯的保证、史护卫鄙夷的目光,以及高宁的怒斥中,孙掌柜只能从了。 还好,大喇嘛始终不离不弃地跟着高宁。 在苟榕幽怨的目光中,甄鑫还是没带上阿黎,毕竟此去天海阁,并不是去打架的。 而且,虽然大老番说这个院落很安全,甄鑫还是得留下一个最强战力,以防万一。 广州天海阁总部,位于东雁翅城。与甄鑫住所都在南城,但是一个在西端,一个在东端。 一行人,在高宁蹦蹦跳跳的声音中,花了半个多时辰,才走到天海阁。 这里的天海阁,虽然也是两层楼的门面,却绝非琼州府城那个天海阁可比。 此处,竟然是座大酒楼! 单单一楼的门面,就有三丈宽。高大的门楣之上,是块横匾,上有数个金色大字:“天海阁酒楼”。 两个无精打采的青衣小厮,正站于门口,对着过往行人点头哈腰。 “啊,这酒楼,是我家的吗?”高宁冲着孙掌柜骂道:“你为什么不早说,害得我这几天想吃些好吃的,都没地方去……” 你前天晚上的那顿大餐,吃得不高兴吗?孙掌柜埋怨的眼神一闪而逝,而后又开始胆战心惊地朝酒楼里瞟去。 “快点,给我上菜,我要把这里所有的菜,全都吃上一遍!”高宁尖叫着,无视守在门口目瞪口呆的伙计,直接冲入酒楼。 这算是贵客吗?可是为什么好像没打算付钱就要大吃一顿的样子?还说酒楼是她们家的!俩伙计面面相觑,却也没敢阻拦。 甄鑫摇了摇头,正想跟着进去,高宁又啊啊乱叫地闪身而出。身影几乎化为一条残线,直接撞入甄鑫怀中,差点将他拱翻在地。 甄鑫腾腾地后退几步卸下这股冲劲,探出手一把捏住高宁的脑袋,才避免两人当街就滚成一团。 “你发神经啊!”甄鑫怒了。 高宁苦着脸朝后指了指,甄鑫顺着方向看去,缓缓地放开高宁脑袋上的手,在身后轻轻地蹭了蹭,脸上努出稍许严肃的笑容,拱手说道:“松山王子啊,这么巧,你怎么也在这?” 第137章 只有肉食 松山宽阔的鼻尖上,一抹油光正在发亮。粗糙的脸上,现出一股渗人的狞笑。 光凭脸相,甄鑫实在无法判断出这位王子是生气了,还是正在给自己和气地打招呼? 松山两眼圆睁,硬梆梆的胡子突然翘起,怒视躲在甄鑫身后的孙掌柜。 孙掌柜两腿一软,便要跪倒下去。 这可是在街上啊,注意点形象孙哥! 甄鑫一把提起孙掌柜,对着松山呵呵一笑,道:“我本来想过来商量,怎么把私自出逃的郡主送回云南,没想到王子亲临此地,倒是省了许多麻烦。你赶紧检查下,看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啥的。” 甄鑫说完,补上了一个礼貌而不太尴尬的笑容:“哈——哈……” “甄鑫,你个没心肝的!”高宁怒骂道:“怎么可以这么简单的就把我给出卖了?” 下次,我卖你的时候一定把程序搞复杂些……甄鑫回以稍安勿躁的眼神。 松山粗糙的脸上,不住地变幻着神情,有愤怒、有欣喜、也有着一丝的无奈。 显然他对自己的这个妹子,似乎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先进去!”松山甩着脸说道。 史护卫率先而行。甄鑫一手抓着准备随时瘫软的孙掌柜,一手扯着嘟起嘴的高宁往酒楼里走去。身后,跟着无喜无悲的大喇嘛。 一楼大堂很大,却显得空空荡荡,只有一桌食客,是松山与的一群护卫。 这生意,没得说……虽然是中午时段,但未免也太寒碜了点。 八个护卫围着一张大圆桌,身子站得笔直,嘴里却都在不停地咀嚼着。 桌上,是一盘盘的肉食。 这些护卫,甄鑫大多见过,但有印象的,只有那个高壮的畏吾儿人。 “你们没吃过午饭吧?一起吃点?”松山指着桌上的剩肉说道。 “不要!”高宁大怒,“我才不吃你们剩下的东西!” “行,行……”松山无奈地狞笑道:“咱们去楼上,另开一席。” “我就在下边吃吧。”史护卫说着,扯着大喇嘛往护卫那一桌而去。 大喇嘛虽不言语,看着桌上的肉食,喉间却不停地在抖动。 有半个多月了,竟然没怎么吃过肉。即便是和尚,也会扛不住的…… 进入包厢,还未坐下,高宁便嚷道:“先给我来个烤羊腿!然后我要汤盆那么大的海蟹,要拳头那么大的海螺,要胳膊那么粗的海虾,还要跟我一般长的海鱼……小甄子,那鱼叫什么来着?” 跟进来的酒楼掌柜,脸上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看向松山。 咱们这,只有肉食啊。一时半会,上哪去弄这些极品海货? 甄鑫黑着脸,说道:“别理她,随便上点吃的就行。” 孙掌柜赶紧点头。 松山却怪异地看向甄鑫,又看着嘟起嘴却未反驳的高宁,一时陷入沉思。 甄鑫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蹭了蹭自己的脸,是早起没把脸洗干净吗?那位王子为啥这样看着自己? 在沓磊与雷州都没接到人之后,松山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好在他还保持着点清醒,知道船行海上,补给不能少,于是沿途查探,果然通过大老番派人上岸采买货物时,得知甄鑫等人行踪。 于是快马赶来,今早刚到广州。本来准备着吃个饭,就要杀过去问罪的,没想到甄鑫等人却主动地送过门来。 “松山,那些可恶的海贼,把我们劫到这里,这一路我可受了苦了!你赶紧派人去打他们一顿吗?”高宁一边往嘴里塞着东西,一边口齿异常清晰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对了,那海贼叫什么来着?”高宁歪头看向甄鑫,嘴角处还挂着一小块鲜嫩的牛肉,如一截俏皮的西施舌。 甄鑫舔了舔嘴唇,说道:“大老番。” 话说,你怎么受苦了?那顿海鲜大餐,吃得最多的人就是你了! 松山嗯嗯地应付着,随手将刚切下的一块羊脖子肉递到甄鑫盘里。 这是一个按照蒙古人习惯布置的包间,所有人席地而坐,案前放着一张矮几。主位上自然是松山王子,坐在他右手边的便是孙掌柜的顶头上司、天海阁的大掌柜,蒙古人巴拉。 坐在松山左手边的,是甄鑫。蒙古人以右为尊,似乎是一个很正常的座位排序。可是甄鑫的另一侧,紧挨着他的却是高宁。 这倒也罢了,让孙掌柜感到惊诧莫名的,是松山这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 蒙古人虽然不注重座席礼仪,却极重视吃肉的仪式。主人分羊,一定是得把最为细腻顺滑的羊脖子肉,献给在座中最尊贵的客人! 甄公子,在王子心目的地位,已经高到这个份上了吗? 孙掌柜低下头,掩住眼中复杂的神色。 虽然不理解,但是心里却大松了口气。既然王子这么看重甄公子,看来这次自己起码可以逃过一劫了。 “松山,跟你说话呢!”高宁很不满,觉得她这个哥哥太不尊重她了。 松山无奈地放下手中的刀子,说道:“事情的经过,巴拉已经跟我大概说清楚了。” “那些人,确实可恶。我会去处理的,你就别操心了!” 甄鑫把劝解的话吞了回去。 大老番虽然对自己一路尊崇有加,到了广州也并未有任何的为难之意。但是甄鑫并没有任何想为他求情、免遭松山的报复的意思。 一来大老番也不过是一个马前卒,即使杀了他也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反而会打乱自己的计划。 更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松山与几个大海商一旦发生冲突,即使获胜也必将引发广州的动荡。最好,就是在自己找到小沁,并离开广州之后,他们再去狗咬狗。 高宁发了一通脾气,见没人理睬,也不放心上,开始专心致志地猛攻眼前的一桌肉食。 羊肉烤得不错,牛肉卤得也很入味,但是光肉无菜的宴席,让甄鑫着实受不了。 有点晕肉了…… 见甄鑫开始在水盆里洗手,松山将油腻腻的双手在衣袍上胡乱一擦,对巴拉说道:“你们先出去,我跟甄公子聊会。” “是。”巴拉起身。 “不!”高宁跳起来,怒道:“为什么?你们是不是还有好吃的,非要躲着我?” 甄鑫朝她一瞪,高宁声音便弱了下去,依然嘀咕道:“要不是我吃撑了,绝不会让你们在这里偷吃东西!” 说罢,怒哼哼地摔门而出。 第138章 天海阁的代价 “不知松山王子,有何见教?”甄鑫拱手言道。 “别跟我文绉绉的,我听不懂!” “哦,松山你有什么吩咐的?” 松山挠着乱糟糟的胡子,想了会,说道:“本来,想带你去徐闻见我父亲。如果我父亲没在徐闻的话,就会带你去云南见他。” 果然……甄鑫突然觉得,被大老番劫走,其实还算是件很幸运的事。 “但是,我父亲临时有急事就没去徐闻。你现在人又在广州,再带你去云南,似乎有些远了。” 这人貌似粗糙,倒是很会体贴人! 甄鑫露出感激的神色。 “看情况,是有人不想让你去见我父亲,那就不见了吧。所有关于你的消息,我会如实跟我父亲说清楚。”松山挠完胡子,又开始挠头。“虽然我不知道父亲到底想让你做什么,但是仅凭你保护了高宁的安全,我就觉得你是一个可以交往的人。” 甄鑫做受辱若惊状。 “所以,我准备把天海阁交给你打理。” 啊? 甄鑫这次的目瞪口呆,绝对不是装的! 他刚想打个瞌睡,松山王子不但送来一个枕头,还准备把整个卧室都送给了自己? “这,这是何意……嗯,为什么?” “接下去,我可能得跟随我父亲长期待在云南。广州天海阁,本就是随意搞出来一个落脚点。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意义。” “负责天海阁的巴拉,本是我的护卫。打架可以,管理这样的机构,对他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所以此次他是死活都要跟我走的。 巴拉一走,天海阁交给谁来打理,对我来说其实都一样。当然,得要你有兴趣接手才行。” 这会不会是个坑? 这是甄鑫脑子中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他多疑,而是被人给坑得有些过敏了。 但是似乎有些没必要,松山坑自己,又能得到什么?他连股权与分红都丝毫未提,想来也根本不看重这些。 钱,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其实没太多意义。 而且,此人看似粗糙,实际也很粗糙。想挖个过于精细的坑,应该颇有难度。 “我需要为你做什么?” “天海阁设立时,我希望它能收集一些情报信息。所以,你若能定期给云南送些广州及周边的情报,就足够了。当然,若你不行,也没关系。” 我行的!哪方面都行! 甄鑫颔首应允。 “另外,我得先跟你说清楚。这酒楼,目前是亏损的,而且亏得有些严重。当然,这点钱对我来说,无所谓……” 甄鑫幽怨地看着松山,为什么有钱人总是会自称对钱无所谓? 松山被他看得一怔,说道:“我不是要你补上这个亏损。我走时,会把亏损填上,再给你留下一千两现银。但是,之后如果还继续亏,你就直接关了酒楼吧。” 甄鑫点头如捣蒜。 有这么大的酒楼,还给流动资金,若是做不好,自己还是去跳海吧! 脑子里,顿时跳出一大堆的经营理念与思路,蠢蠢而动。 “另外,就是高宁……”松山终于开始苦恼。 似乎也只有这个妹妹,才会让他觉得苦恼。 我可是碰都没碰到……甄鑫盯着松山,心里有那么一丁点的发虚。 “她可能,不会想跟我去云南……”说话始终直来直去的松山,沉吟道。 “那,我帮你把她绑了去?”甄鑫试探道。 “胡闹!她是郡主,你怎么敢绑她?” “那,我用一些稍微不优雅的手段,劝劝她?” “不优雅?我就烦你们汉人这点,说话总是弯弯绕绕,让人不爽快!” 我呸你个大爷的! 你这浓眉大眼的蒙古人,弯起可一点不比我们少绕! “那,王子是啥意思?你直接吩咐吧!” “嗯,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云南,我怕高宁她受不了这样的苦,万一路上累倒了,倒霉的必然是我。” 不能让她慢点回去吗? “而且,此次在云南,有些时候,可能……嗯,她不方便出现。也不对,应该说,我没空陪她玩,那样的话,她会给我父亲告状……其实,挺烦的……你明白了没?” 甄鑫茫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哦,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是真的不想回云南,然后我拿她没有办法?”爽直的松山,目光闪烁。 嗯? 甄鑫奇怪地看着奇怪的松山。 这厮不想让高宁跟她回云南,却又不想承担这个责任?然后找我来顶锅? 给了我那么大批遗产——嗯,是遗留下来的财产——让我顶锅那是应该的,可是我顶的住吗? 松山,就这么放心把小苹果放在我身边,被我啃了怎么办? “你如果自己回云南的话,是怕被王爷骂,还是怕被王爷的哪个老婆骂?” 松山竟然毫不在意甄鑫对于王爷的不敬之辞,说道:“蒙古的王爷,一般有四个正妻,也就是有四个地位相当的王妃。我是大王妃所生,高宁是四王妃的女儿。四王妃是云南高氏之女。” 云南高氏? 是跟段氏轮流当大理国皇帝的那个高氏吗? 难怪高宁,看着姓高却自称不姓高。 全名应该是高宁·孛尔只斤,妥妥的一枚黄金家族之女。 也难怪松山他爹会被封往云南为王,原来早就跟云南的土着勾结在一起了。 松山他爹,受封镇守云南,是准备联合高氏灭了其他人,还是准备把高氏给灭了?所以不想让高宁跟着回去? 留就留着吧,高宁虽然确实让人觉得厌烦,但是每天有这么一个正宗的郡主被自己随意喝斥怒骂,其实挺有快感的。 甄鑫曲指轻敲桌沿,脑袋转得飞快,开始现场编写剧本。 “广州有个无恶不作的牙人,专门给你们这种蒙古老爷做些脏活……” 松山狞笑,不知道是听着生气还是有些开心。 “有个达鲁花赤需要驱口,见高宁一个外地人,没爹没……嗯,不对,老实可欺的,就把她给掠走了。” “松山王子大怒,带领手下,历经千难万险,杀入牙人府中,救出郡主。” 松山:? 杀个牙人而矣,需要那么难吗? 第139章 支付不起的代价 甄鑫继续编道:“郡主虽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是本来善良的郡主,受到惊吓之后性情大变。决定要对牙人实施报复,并且挖出隐藏其背后的毒瘤,为广州百姓除去此害。” 你说的郡主,是我的妹妹高宁吗?松山眼中现出迷茫之色。 还“本就善良”? “王子经过艰难的权衡之后,决定支持郡主的正义行为。但是因为要赶去云南,就将此事全权托付给……嗯,我?” 松山狞笑着点了点头。 “好,那就让我帮助郡主,实现她伟大而正义的愿望。话说,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接她回云南?” “啊?还要接她回去?对,也不能让她总在外面,不太合适。那就,两个月,还是半年?” 敢情在松山眼中,高宁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对于这个妹子,松山大概谈不上喜欢,当然也不至于讨厌。只是云南是高宁的主场,松山有报顾忌,不太敢得罪她,又总是被缠得很烦躁。 既然有人似乎能克制得了高宁,自然就把这麻烦甩给了甄鑫。 可怜的姑娘! “那我回头问下那个牙人名字,再给你送信?” “为啥要给我送信?”松山不理解。 “天啦噜!”甄鑫怒道:“杀人是要犯法的,我帮你妹杀了个牙人,不可能让我再帮她去蹲监狱吧?” “真要杀啊?” “不杀,也行啊,你自己再想个主意?” 对于松山来说,杀个牙人显然比想个主意要简单多了。 “这样吧,我再给高宁留两个护卫,都是王府在册的侍卫亲兵。要杀人的话,让他们去杀。” “我可以指使得动不?”甄鑫继续试探。 “可以!”松山豪爽地应道:“但是,你得保证一件事。” “王哥你说。” 王哥?这种哥在汉语里是不是有其他的意思? “无论如何,你必须保证郡主的安全,她若真的受了伤害,我饶得了你,呵呵,我父亲可饶不得你!”松山正色说道。 甄鑫一哆嗦,突然有些后悔。 这个责任,似乎不是自己可以承担得了的! 自己好像又掉进了一个坑。一个看似粗糙的蒙古大舅哥,用很拙劣的手法给自己挖的一个大坑。 看到开始痛心疾首的甄鑫,松山赶紧安慰道:“你也不用太紧张,我估计最多半个月,我父亲受封的行文就会下到广州。到时,你就可以拿着这块令牌,起码在广州还是可以通行无阻的。” 松山说着,摸出一块白玉龙纹令牌,正面是蒙文,背面是汉文“梁王”。 “不是云南王啊……”甄鑫莫名的有些失望。 “云南王还没死呢?我父亲当然不能封云南王!”松山似乎懒得跟他解释云南王与梁王的区别,郑重交待道:“此令牌便代表着梁王府,但是最快要也半个月之后才能出示,否则有人把你剁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另外,王府令牌虽然好用,可不能乱用。起码你不能对蒙古人动手,否则我父亲也救不了你。最好,是别用……” 这位直爽的蒙古汉子,其实也挺啰嗦的! 甄鑫把令牌放回桌子上,说道:“我看你还是拿回去吧,别被我弄丢了……” 松山暴怒,“弄丢了?就凭你这句话,我都可以直接砍了你,知不知道!” “哦……” “我不是把令牌给你用,而是怕万一高宁出事,得凭此令牌救人。” “那你直接给郡主不就行了?” 松山苦恼道:“她,才会真的把令牌弄丢的。” 得,又是一个锅。到时万一令牌不好用,责任还是得自己承担。 这锅太烫,有些背不动怎么办? 看着甄鑫又有些退缩的脸色,松山赶紧说道:“你也别太担心,我说的只是万一的情况。我想没有哪个傻子会那么不长眼,去招惹一个王爷的女儿!” 已经有人招惹了好不好…… 松山咬着牙说道:“这样吧,我再给你一个护卫,总共三人,不能再多了!除了让他们定期给我传递广州与高宁的消息之外,其他一切行动都由你做主。除此之外,天海阁现在所有人都听你调用。能用的你就留,不能用的就让他们滚蛋。你若想再招人,自然也可以。” “当然,他们的薪俸,得你自己通过这酒楼赚来支付。” 好嘛,一个坑接着一个坑。 这厮看着粗糙,实际上真他妈的粗糙。也不知道这是大愚若智,还是大智若愚? 一个蒙古王子,别说遥控,就是坐镇广州,他也未必有心思有能力打理好天海阁这样的机构。对他来说,天海阁就是一个鸡肋,弃之不甘,食之吞不下。 最好能有人在这里帮他打理,他所要的,无非是信息与情报。云南边陲之地,许多消息肯定没有广州灵通。 把所有的人交给我,其中必然有他留下监督自己的人。 就比如孙掌柜,自己若用他,松山绝对会很开心,孙掌柜也会倾力配合。可是他这样的人,绝无可能成为自己的人。因为他的家与家人,全在北地。松山只要一句话,他全家立即便会只剩下他一个光棍。 自己,还远远没到他付出全家人的性命来投靠的地步。当然也没必要,起码现在没必要。 既然本就计划借力天海阁,现在整个天海阁都已经在嘴里了,断无吐出去的道理。 即便是糖衣炮弹,也得先吞了这层糖衣再说,隐藏其中的炮弹,只能慢慢地去消化。 道理是如此,甄鑫却依然觉得心绪不宁。 万一炮弹卡在肚子里,拉不出来,却炸起来了怎么办? 糖衣好吃,万一上瘾了又该怎么办? 还有,我的民族气节怎么办? 自北而南,千千万万的汉人与南人,已经跪倒蒙古人铁蹄之下,挣扎求活。我虽然还没跪下,可是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难道说,以后都得靠着舔这位蒙古王爷来求存吗? 这种代价,自己支付得起吗? 不,不,不!甄鑫晃晃脑袋,将这些令人气馁的想甩出去。 这跟民族气节无关,我只是在借势! 我虽然还只是一颗棋子,那么多人都想要下我,我为什么不能借助其中的一个势力,想办法让那些自以为然的棋手,先打起来再说? 第140章 有原则的渣 “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你唱的什么鬼啊,这么难听!不会是新戏里的曲子吧?”高宁一脸嫌弃地叉着腰,朝甄鑫吼道。 “你个土老冒,怎么可能会欣赏这种曲子?我告诉你啊,千年以后,这曲子必然还可以在全天下传唱!” “呸!千年后的人,耳朵都瞎了吗?” “滚!你别以为你愚昧就有道理了!赶紧收拾东西去,所有人都在忙,就你闲着。”甄鑫不耐烦地说道。 “你不也闲着吗?”高宁总是不服。 “你跟我比,我是脑力劳动者,劳心劳力的。你有脑子这种东西吗?” “你……”高宁脚一跺,就要扑将上来。 甄鑫急急后退两步,威胁道:“再不老实些,我就把你送回云南去!” “哈,我看你敢!”高宁努出笑脸,腆着脸说道:“笑笑姐累不累,要不要我给你捶捶肩膀?” “闭嘴!”甄鑫怒道。 这个梗,过不去了是吧? 高宁倒也不为已甚,立时捂住自己的嘴巴。 每一次只要有小小的胜利,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这可怜的姑娘……甄鑫撇着嘴在心里叨着:你在王府之中,大概根本不受重视。你回不回去,你的梁王父亲丝毫就没放心上。可能就你那当小老婆的娘,会惦记上小半天。 甄鑫成功地做好了心理建设,于是两个人各自开心。 “甄公子,你,过来一下……” 咦?这可是阿黎第一次主动召唤自己!甄鑫屁颠颠地迎着站在屋门口的阿黎奔去。 还是阿黎姐姐有办法……看着正在打情骂俏的甄公子与高宁,本来正准备生气的苟榕,擦擦脸上的汗水,开心地继续从屋里搬出大包小包的行李。 “你决定搬去天海阁,是为了高宁?”阿黎掩上门,对着眼巴巴的甄鑫问道。 这句话表达了作者的什么情感? 甄鑫疯狂地开动脑子。 阿黎生气了?应该是有点。 那是为什么呢?吃醋,肯定不是,她还不太清楚啥叫醋。那是,担心自己陷入红粉迷障,从此迷途而不知返? 甄鑫向阿黎张开双臂。 阿黎一脸问号。 “我要抱抱!” 阿黎脸色微红,走到甄鑫身前。 甄鑫双手环住她的腰,动作如行云流水,让人根本感觉不出他这是第一次抱住一个姑娘。 果然有位哲人说得对:大胆点,再大胆点,年轻人就应该更大胆些! 从爱一个人,攀一座山,追一个梦,到……爱一群人,攀一堆山,追好几个梦…… 可能是最近天天跟高宁嘴花花的缘故,让甄鑫的胆子的确肥了许多。面对女孩子,起码得把自己诉求表示清楚,否则她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就如阿黎。 甄鑫嗅着阿黎的体香,温柔而视,脸上溢满幸福。 “我还想亲你……”得寸进尺,才是男人的本色! “不,不行……”阿黎终于有些慌了。 “为什么?” “我,我们还没成亲……”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嫁给我?” “我不,不知道……” “那你别动。” 阿黎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甄鑫。 甄鑫将脚尖踮起,双手扶着阿黎硬梆梆的腰,凑到她额头,轻轻地啄了一口。 如遭电击的阿黎,神情一阵呆滞。 这样就电击了?甄鑫咂吧着嘴,有些遗憾。自己的身高,还是不太够啊…… 看来锻炼不能停,快点长高高,否则在阿黎面前可能会气短。 不知不觉中,两人竟然移到了床沿。 阿黎惊觉,赤红着脸推开甄鑫,“你,你要做什么?” 甄鑫坐下,无辜地说道:“你不是叫我进来的吗,咱们不能坐下说话吗?” 好像,是这样的……阿黎剜了眼甄鑫,坐在他身侧,离着三个拳头的距离。 “坐近一点嘛……”甄鑫拍了拍床沿。 阿黎挪动身子,距离减少了半个拳头。 “那天海阁,是高宁他们家的产业,我们接手,合适吗?”阿黎皱着眉头说道:“而且,还要搬过去住,那算,算什么……” “阿黎,你知不知道,你好漂亮啊……”甄鑫痴痴地盯着阿黎粉红色的脸颊,喃喃说道。 阿黎脸上突然一冷,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直直地盯着甄鑫。 阿黎姐姐生气了……甄鑫打了个哆嗦,努力地稳住心神,眼神继续迷离道:“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每天陪在我身边,我却依然守身如玉,所以你在担心什么呢?” 嗯?阿黎觉得自己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天海阁,不是松山看在高宁面子上送给我的,而是因为他们已经经营不下去,负债累累。我若不接手,天海阁明天就要关门,所有的伙计就会失去这份工作。而我,看似平白得到一个天海阁,可是我还得负责继续养活这些伙计。” 阿黎脸色略缓。 “咱们想在广州立足,想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小沁,就必须借势。而高宁以及天海阁,就是咱们能借到并立时可用的‘势’。” “借完了之后呢?你准备如何处置高宁?” “你不喜欢高宁吗?” “谈不上喜欢,也并不讨厌。” “我们都处于一个极其艰难的时代,生活的压力无处不在。可是,我们依然得为了明天而负重前行。如果只是依靠我们的勇气与努力拼搏,是坚持不了太长时间的。生活,必需得有调味品。当然,阿黎姐姐永远都会是我的主菜!” 这段虎狼之词,若是放在后世,分分钟会被小拳拳打爆脑袋。 还好,阿黎不会! 不管她听懂了或是没听懂,甄鑫起码不想欺骗她。他已经把自己内心最真实的需求都展示在阿黎面前了,相信她会理解的。 虽然他觉得自己可能很渣,但必须渣得有原则! 阿黎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说道:“所以,你是把高宁当作调味品?” “不,不,我说的不是高宁。”甄鑫略觉慌张。 “还有苟榕?” 敢情阿黎啥都明白啊,她只是不说,静静地看着自己表演? 第141章 阿黎的担心 “哈哈……”甄鑫给出一个尴尬而不失洒脱的微笑,“咱们,还是谈谈天海阁吧。” “既然接手天海阁,就得费上许多心思。否则经营不下去的话,咱们在广州可真就呆不下去了……” “我,还是想回维京岛,哪怕是日月岛也比在广州好。”阿黎神情显得有些落寞。 “为什么?” 阿黎抬起头,看着甄鑫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为什么要离开维京岛?现在,你还愿意回到那个岛上吗?” 甄鑫一怔。 当初离开维京岛,是因为被海贼不停地骚扰,加上岛上快要断粮,必须离开才能寻得生机。 可是如今,天海阁的悬赏早已不再,岛上缺粮的问题也已解决。 那自己还留在广州作甚? 真的是为了找到小沁吗?那找到小沁之后呢? 松山将天海阁砸在自己的脑袋上的时候,自己的心里为什么会那么兴奋?而且已经开始着盘算如何将天海阁做大、做强。 有没有一种可能,正如阿黎所说的,自己真的回不去了? 说实话,相对于广州的繁华,不要说闭塞的维京岛,就是连自己投入许多心血的日月岛,自己都已经不太想回去了。 繁华的广州,必然会是个大染缸,它可能影响不了阿黎的纯净,却必将自己染成一幅乱七八糟的破烂画布。 到那时,自己还能保持着初心吗? 这还只是一个天海阁,便让自己几乎陷入迷乱。如果有一天,自己拥有了一定的权力,又会如何? 当有钱的人,到了很有钱的时候,就会视金钱如粪土。可是当有权力的人拥了权力之后,只会追求更高的权力,甚至连一辈子都不够,乃至追求永生永世的权力。 没有例外! 世人痛恨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并不是因为这些掌权者真的很可恶,而是因为大多数的人,都享受不到权力带来的快感。 自己,会是那样的人吗?又如何保证自己成为不了那样的人? 而这些,会不会正是那些背后布局之人所希望看到的局面? 甄鑫的后背,冒出一丝冷汗。还好,只有一小丝。 “阿黎……”甄鑫抓起阿黎的手。阿黎略微一挣,没挣掉。 “答应我,不管出什么事,都陪在我身边,永远也不要离开我!” “你不想让我跟着你?”阿黎皱着眉头问道。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不管以后我去往哪里、做了什么事情,你都要看着我、盯着我。如果我迷失了方向,你要帮我找到路;如果我犯了错误,你要提醒我;如果我……” “我做不了那么多事!”阿黎直接打断了甄鑫的抒情,“但是,我会一直保护你的。除非你有一天,可以打败我。” 打败你,你就会离开?打不过你,我怎么在上面? 这个选择,可真让人为难啊,阿黎…… 院子里正搬得热火朝天,匆匆而来的大老番终于出现了。 “潘兄啊,可把你盼来了!”甄鑫兴奋地抓着他的手,不住摇晃,“可是打探到我妹子的消息了,辛苦你了!改日甄某定当重谢!” 大老番面露尴尬之色,嗫嚅道:“消息还在打探中,虽然有进展,但是还没最终确定……” “只有进展啊……”甄鑫毫不掩饰失望之色,“没想到,你这位在广州呼风唤雨的能人,也打探不来消息。” “不,不……甄公子谬赞了。”大老番正色说道:“老哥跟你一样,也是外地人,在这里哪可能呼风唤雨?” 哦,这厮好像是徐闻来的? “可怜我的妹子,现在不知道在哪受苦?也没人能帮我……”甄鑫面露凄苦之色。 大老番正想安慰,甄鑫随即说道:“既然有进展,那先跟我说说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这个,嗯……查到了那几个泼皮,都是广州人……” 甄鑫斜眼看着大老番。 “嗯,一个名为张三,只是前天就失踪了,不知去向……” 这么毫不掩饰地敷衍我? 看来,指望这些海商帮自己找小沁,果然是不成的。也许他们觉得这根本就是一件不该重视的小事,也许他们想以此来拿捏自己,让自己多求他们几次才显示出他们的价值。 也好,搬离此地,正好可以向他们表明自己的态度。 合作可以,绝无可能成为这些人的附庸! “既然如此,还请潘兄多费心思打探消息。我现在忙着搬家,就不招待你了,失礼之处,改天我在天海阁摆几桌赔罪。” “天海阁?你为何要搬去天海阁?” “哦,今天刚盘下来的。我看挺便宜的,不到千两银,就拿来玩玩。” 不到千两银?用的是我给你的钱吗? 大老番神色复杂地说道:“那,也没必要搬走吧?” “潘兄可能不知,我这人锱铢必较。在你这住了几天,潘兄虽然没跟我收过一文的租金,可是我心里不安啊。总觉得欠下你一大笔钱!” 锱铢必较?大老番想反驳,却不知该从何驳起。 “反正天海阁也不算太远,待我这些天打理清楚,重新开业后,潘兄可要过去捧场啊!” “嗯,嗯。”大老番心不正焉地点着头。 “还有呐,我们搬走的,可都是自己的东西。你让你手下看看,别有什么东西被我拿错了……” “一些东西,甄公子随意就好。” “那不行,我这个人,锱铢必较的!” 好吧,我已经知道你锱铢必较……大老番无奈地看着似乎很忙的甄鑫,怏怏而去。 大老番很郁闷。 原以为,把人弄到广州,一切就可以按计划行事。自己最多也就干些接待的活,好歹轻松一阵。 没想到,几位大佬的态度不一致,使所谓的合作谈判不能推进。说是让甄鑫考虑几天,其实那几个人同样也在利用这些天时间斟酌考量。 大老番并不负责具体的生意,他不太了解其中的轻重。总觉得甄公子此人,口花花的在忽悠人,就日月岛那鬼地方,有什么可值得投资的?偏偏那几个大佬,还就信了? 自己虽然是杨家属下,可是在投资的事情上,大老番心里却觉得福建蒲家来的公子说的对。行就砸点小钱控制住日月岛,不行或杀或埋,多简单的事,整这么复杂给谁看? 搞得自己还得在这小家伙面前装孙子,何苦来哉? 第142章 希望不是嫁妆 本来初到广州的甄公子,人生地不熟,就如刚和了水的面条一般,可揉可搓可捏可捶。这下好了,面条硬起来后,自己长腿跑了! 是因为那郡主给了他勇气吗? 大老番不得不承认,自己过于忽视那位虽然漂亮却看着有些傻里傻气的郡主。 天海阁平日行事低调,又因为有蒙古人作镇,一般人都不愿意去招惹。如果与这位郡主相关,说明其背后必然是某一位王爷。这事不难查,只是自己身后的那几位大佬似乎将注意力全部放在甄公子身上,却没人去关注这其中的关系。 可是按道理,一位王爷或是一个郡主,也不会如此鲜明地支持一个来路不明的南人啊。难道说,是哪位王爷看上了甄公子,想招他为婿? 一个蒙古男人,想娶一个汉女为妻,并非难事。一位有爵位在身的蒙古王室,想娶汉女,却只能作妾。而一个汉人男子想娶一位王室之女为妻,绝无可能! 除非,他能被赐予蒙古人身份,并且还得是倒插门。 真要如此,甄公子也不足为虑了。大老番就不信,这样的身份,他还好意思在广州待着,脸面都不要吗? 宋元之前,赘婿与罪犯同等,不仅没有财产继承权,在出征时还会被强制征召,驱为炮灰。入元之后,源于牧族的传统,赘婿地位倒是有所提高,朝廷甚至将赘婿分为四种:养老婿、年恨婿、出舍婿与归宗婿。不同的赘婿,拥有不同的权益。 可即便如此,赘婿依然受人鄙夷。 大老番虽然不太了解甄公子的底细,可是以他如此风流模样,入赘为婿,迟早得被郡主打死。 看来,甄公子嘴里强调的一定要找到那个失踪的小丫头,也不过是一个借口。 那他,到底想做什么? 来到广州的第五天,甄鑫带着所有人搬迁至天海阁,并成为天海阁的新掌柜。 没有任何的迁居仪式,甄鑫也没有发出一张请帖,因为不知道该往哪发。 自然,也没有一个人前来祝贺。 可是甄鑫不知道的是,他以为只是静悄悄地搬了个家,却如同往广州城内,投下了一枚枚炸弹,在许多或光明或阴暗的角落里,激起一篷篷翻滚不休的巨浪。 急着赶回云南的松山,只给前大掌柜半天的时间,办好了所有的过户手续。并且很贴心地结清了所有欠下的货款,以及所有伙计的工资。 阿黎的怀疑,也许真的有道理。 原来的天海阁虽然亏损,但是松山不仅没让甄鑫承担一分一毫,还给了千两银的流动资金,以及这一整幢酒楼的产权。 以及隐在酒楼之后的一座两进院子。 甄鑫不得不在心里表示下不安……希望这不是松山为高宁置办的嫁妆。 其实就是嫁妆,也无所谓了,对方还没拴好鱼钩,自己不妨先把鱼饵吞了再说。 经过阿黎的一番教育,甄鑫现在觉得自己越来越有信心来抵御敌人的这些糖衣炮弹。 天海阁原来的伙计有十二人,有两个人跟着松山去云南了,另有一人结清了薪水自行离开。还好,一个大厨还在。 孙掌柜留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舍不得广州的花花世界,还是被松山特地留下来监督自己。 甄鑫对此已经无所谓,包括留下的伙计在内,监督者绝不会只有孙掌柜一个人,更何况还有三个护卫在。他不需要这些人的忠心,只要能听话肯做事,足够了! 当天,甄鑫便把伙计全撒出去打探消息。 这些伙计毕竟算是细作出身,虽然不太专业,但打探一些泼皮的消息,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夜色还未降临,便有消息传回。找到了那天闹事泼皮之中的两个。 一个家在西雁翅城,一个住在北城。 宋时留下的广州三城,东城、子城与西城。如今则被划分为南北城,南城包括东西雁翅城,以商业为主。衙门与官员住宅,全都集中于北城。 毁破的广州城,根本不存在闭城与宵禁的说法。到了下半夜,住于西雁翅城的泼皮就被逮来了。 还没怎么打,此人就将所有知道的事情吐了个一清二楚。 小沁,果然是被这批人给劫走的! 不过,主谋却是住在北城的那个泼皮杨二。 在甄鑫等人抵达广州的次日,杨二找了一些住在西雁翅城一带的泼皮,以每人五贯钱的代价,在虞风勾栏里故意闹事,趁乱劫走小沁。 那杨二一直在为一个牙人做事,劫走小沁自然是为了卖钱。只是此人也不知道杨二为什么会盯上这么一个没姿没色的小丫头,就算卖得掉,也不够他们这几个人的出场费。 线索基本上对上了,虽然有些细节还没搞清楚,那已经不重要。 兵贵神速,甄鑫立即带上阿黎与蔡老二,换上夜行黑衣,与两个天海阁伙计一起,赶到北城杨二住处,蒙上麻袋打了一顿之后,得到了牙人程近的住址,随即又马不停蹄地赶往程家。 不得不说,有那些不太专业的伙计在,起码在识别广州城乱七八糟的道路上,解决了甄鑫的一个大麻烦。 若是甄鑫自己,估计早已哭晕在夜晚的广州街头。 而且,不专业也有不专业的好处,这些人能力不强,就没有太多的心思。虽然白天当伙计已经干了一整天的活,晚上还得蒙起脸,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却并没有过多的怨言。 程家与杨二一样,都住在北城。不过一个是在城边的角落,一个却位于城中心的官署附近。 看着程家的大宅院,甄鑫不由地在心惊叹。想要发家致富,果然得干些律法上禁止之事。 仅凭这座三进宅院,这位牙人虽然不会是广州最有钱的那批人,但是应该比大多数的有钱人都更有权势。 在任何时代,有钱其实不算什么,有权才是根本。否则再多的家财,终究也是别人的。 程家宅院围墙高不过丈余,可是墙内不时有狗吠之声,显然靠近围墙的甄鑫诸人,已经引起了院内狗仔们的警觉。 想悄无声息地潜入,难度有些大啊! 而且,周遭不远便是录事司与达鲁花赤的衙门,时不时有夜巡的兵丁从衙门前的街道经过。如何安全撤离,也会是个问题。 众人绕着程家宅院转了两圈,没有想出特别好的办法,只有一个:先干再说。 再拖,天就要亮了。 第143章 潜入 寻到一个听不见犬吠的墙根,众人翻墙而入,只留蔡老二抱着一个袋子趴在墙头上,以作接应。 刚落地,不远处便响起一声撕心裂肺般的狗叫。 隐隐间,又有狗声与之应和。于是,这狗的声音便愈加激烈。 倒霉,估计碰到了一只刚刚在打盹的老狗。 不见狗影近来,想来正被拴着,那就不怕了!甄鑫等人直冲狗声而去。 一个低矮的棚子下,一只土灰色的怒狗,朝着这几个蒙面之徒,挣扎狂叫。 “我来……”一个伙计轻声说道,矮身拖棍,急行四五步。那狗似乎一怔,大概没想到这黑衣贼如此胆大,竟然敢跟它单挑。 狗首左右一晃,见不着平日里来帮忙的人,那狗便有些慌了。叫声变成呜呜的威胁,稍退两爪,后臀拱起,准备随时扑出。 那伙计棍尖往斜处虚指,引开灰狗的眼神,棍子在半空中勾了个圆溜的半弧,自上而下直接砸落。 “砰”的闷响,被砸中的狗腰耷拉而下。 棍子再起,又是一声闷响,正中咆哮中的狗头。 另一个伙计,已经张开一个麻袋,照着灰狗罩下,顺手解开拴狗的绳子。于是,一条完整的狗便落入袋中,无声无息。 这手法,干脆利落。果然是鸡鸣狗盗的惯犯! 装着麻袋的狗被拖至阴暗的角落,那俩还在悄声商议。 “待会还找得到这里吗?” “应该可以吧……” “明天可以搞顿好吃的……” “嘘!” 俩伙计略带心虚的眼神看向甄鑫与阿黎。 “他们俩,要干嘛?” 甄鑫抽着嘴角,低声答道:“大概是见不得那狗抛尸荒野,想找个好地方葬了它。并顺便祭拜下五脏之神。” 阿黎脑子中刚冒出一个问话,耳朵便微微一动,凛声说道:“有人来了!” 拖沓的脚步声中,有两个人嘀咕而来。 甄鑫几个人随即躲入狗棚之后。 “那只老狗,我看该杀了,这几天跟叫魂一样嚎个不停!” “对对,等你老了,我也帮你直接剁了了事,省得招人烦。” “你他娘找死啊?” “人家再老,也侍候了家主十多年时间,那狗是你想杀就能杀的?” “啧啧,人不如狗……哎哟……” 数根棍影同时砸来。 “谁?”半声闷哼同时被砸回肚子,两个护院晕着头,软软倒在地上。脑子中同时冒出一个念头:还是老狗机灵…… 再醒来时,已是两只捆扎完整的粽子。脑袋湿漉漉,也不知道被浇了什么东西。 嘴巴里各自绑着一团破布,两个护院慌乱的眼神同时看向蹲在边上的几个蒙面人,鼻腔中喷出呜呜的叫唤。一个在呻吟,一个在威胁。 一个伙计拔出一把寒光直闪的菜刀,拍了拍其中一个护院,低声说道:“爷不想杀人,配合点?我问你答,不准叫唤,否则割了你的舌头,听明白了没?” “呜,呜……” 伙计慢慢地挖出那人嘴里的破布,还没开始问话,那人两排牙齿狠狠一切,差点将他手指咬个正着。同时,身子扭动如蛆,嘴巴大张,便欲发出吼叫。 “?——” 甄鑫一脚照着他的脑袋直踩而落,护院的脸立时瘪进泥地之中。 又是一脚!脚下的脸颊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也不知道脸上或是颌下哪块骨头被跺碎。 这下,他想说,都已经说不出来了。 甄鑫又跺了几脚,转身看向另一个护院,眼里冒出平静却极为冰冷的目光。 “呜,呜……”这个护院回以求饶的神色。 “我问,你答?”甄鑫冷然问道。 “嗯,嗯……”护院拼命点头。 “算了,先打一顿吧!”甄鑫随手拾起一枝木头,噼里啪啦地照着护院的脸,一口气来个十多抽。 “啊,呜,呀……” “问什么,就老实说,听明白了没?”甄鑫停下手,冷然问道。 护院的脑袋,点得如通了电的马达一般。 “算了,再打一顿吧!”甄鑫扔掉木头,对着护院的胸腹手脚并用,将其打成反复蠕动的卷虾。 两个伙计目瞪口呆地看着拳打脚踢的甄鑫,齐齐地打了个哆嗦。自家的新老板,竟然残暴如斯? “你好歹让人开口说话再打啊……”看不下去的阿黎,扯住甄鑫低声劝道。 “哦,好吧。”甄鑫终于停下手脚,对着俩伙计扬了扬头,“交给你们了。” 于是,问话就变得很顺利。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程家宅院的第二进。 家主程近及其家人住在第三进院,而被掳掠及购买的一些奴仆,则关在第一进的厢房之中。 每一进都有两个护院巡逻,而且再有一刻多钟便到了该换班的时候。而等待换班的六个护院,全住在第二进院中。 时间很紧,来不及再探路或是商议方案。甄鑫直接此人砸晕再次捆好,连着另一个已经晕迷的护院,一起塞进狗棚里。 四个人顺着贴墙的游廊,往第一进院蜿蜒而去。 两进之间,有门相隔。还好,门是在二进院才能开启。 拉开门闩,两人一狗隐隐而现,犬吠又起。 这两个护院同时喝道:“谁?谁在那?” 一个伙计摘下黑面罩,佝着身子,哑着声音说道:“是我,小薛,口有点干,去弄点水润润。” “老王呢?” “在里面呢,刚老狗叫了几声,去看了,啥事没有……” 狗声依然狂叫不停。 “你站住!”一个护院疑惑问道:“你真是小薛?喝水为什么跑前院来?” 伙计站住,坦然说道:“不是我,还能是谁?” “咦,那是谁?” 两个护卫顺着伙计的手指往背后瞧去,边上却爆出两根棍影,“嗵,嗵,嗵!”三声,两个护院一条狗,各自呜呜地瘫软在地。 来不及仔细处理他们,直接在仨脑袋上补上一棍后,甄鑫与阿黎各带着一个伙计,分成两路,奔向东西厢房。 瞧见西厢房有个屋子,亮着微弱的烛光。甄鑫贴近,隐隐传出男人的怒骂与女子的哀哭声。 甄鑫心里一紧,轻轻挖开窗户,往里瞧去。 目眦欲裂! 第144章 有板有眼莲花落 惨淡而摇曳的烛光之中,一个光着下身的壮汉,正恶狠狠地扑向缩往墙角的一个女孩。 那女孩,正是小沁! 衣裳凌乱,脸色苍白,满脸涕泪,两只眼中冒着倔强的怒意。 “叫啊,你个小贱人,怎么不叫了?”壮汉咬牙切齿的声音中,带着报复的快意。 “咣!”甄鑫一脚踹开屋门,直冲而入。 桀桀怪叫笑声,男子猛然回过头,怒喝道:“谁?” 一根棍子迎面而至,男子侧身而避,脚步横跨,正准备闪开,却被耷在小腿上的裤子直接绊倒在地。 “住,住手!”男子大惊,一手匆匆地揽起裤子,一手胡乱挥舞。 声音未歇,一击扫空的棍子在半空中呼啸着再次袭来。 “嗵!”直砸男子鼻尖。 数串鲜血与几颗牙齿,迸射而出。 甄鑫心中戾气直冲脑门,双手持棍,斜砸而下。 “卟!”那张年近四十的脸,立时瘪下大半。 顾不得再去查看抽搐中的男子,甄鑫望向依然缩在角落中的小沁。 衣裳虽然褴褛,好歹还在。 “公,公子……”小沁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倾泄而出。想站起来,却又歪倒在地。 甄鑫脸上努出一丝温和的笑容,轻声说道:“别怕,哥带你回家。” “哥……”小沁狠狠地点着头,在脸上随意一抹,露出一张比哭还让人心疼的笑容,抓着甄鑫的手,勉强站起。 “伤的严重吗?” “我,我可以的……” 可是,脚步虚浮的小沁,才走了两步,又瘫软下去。 “对不起,哥没照顾好你……” 小沁银牙紧咬,摇着头甩去脸上的泪水,又站了起来。 “来,到我背上来,咱们得尽快离开这里。”甄鑫半蹲下身子。 小沁稍微犹豫之后,便爬上后背。甄鑫一手持棍,一手倒扶着小沁,掂了掂。还好,比较轻…… “大掌柜,我来吧。”伙计低声说道。 感觉到脖颈上的手一紧,甄鑫摇了摇头,“招呼他们两人,快撤!” 一声怪异的夜枭声响起,阿黎与另一个伙计立时赶到。 “小沁……”阿黎眼中露出惊喜。 “阿黎姐姐……”小沁侧着脑袋搭在甄鑫后颈上,眼泪再次涌出。 “先撤再说!”甄鑫沉声吩咐。 几人沿着来时的路,向第二进院子迅速奔去。 天已微亮。 数只早起的鸟儿,迎风而鸣。点点露汁自花枝绿叶之间,被一行人撞落,随即不见。 院落厢房之内,渐渐有灯燃起,淅淅索索之中,或有哈欠声、或有嘀咕声、或有咿咿呀呀的推门开窗声音传出。 这座宅院,即将醒来。 蔡老二正趴在墙头上四处张望,见到几个人的身影,大喜,垂下一根绳子。 甄鑫喘着气卸下小沁,将绳子往她腰上一捆,两个托一人拉,把小沁运上了墙头。 而后,众人皆翻墙而过。 宅院中,犬吠声再起,惊叫与怒骂声渐次响起,而后连成一片。 “杀人啊——” “快来人!” “护院呢?都哪去了?” “快点,全院搜索!” “保护老爷!” “快去报官,快找城里巡逻队!” 各院落的灯火迅速燃起,明晃晃地照着宅院灰蒙蒙的天空。 小沁一直在努力地想自己站起来,双腿却总是颤巍巍地不着力。也不知是受了伤害,还是这些天根本就没怎么进食? 看着体虚力弱的小沁,甄鑫知道,想轻松撤离北城,已经几乎不可能了。 “你们先走!”甄鑫对着俩伙计说道。 “还是,我们背着小沁姑娘跑?” “不用,速度快点,回去时注意,别被人盯上!” 俩伙计相对点头,各自窜走,随即消失。 “按计划,给小沁换上衣服。”甄鑫继续吩咐道。 阿黎从蔡老二递过来的袋子中,取出一些破烂且肮脏的衣裳,开始给晕乎的小沁换上。 这些是甄鑫好不容易才淘来的乞丐服,泥垢很足,味道也很重。 甄鑫也脱下身上夜行黑衣,换上一身烂裳。又掏出一些黄泥与灰土,在脸上不住揉搓。牙齿涂黑,上唇下包、下唇上翻,两眼一白,佝着身子,一个瞎眼老汉便出现在蔡老二面前。 在蔡老二惊艳的眼神之中,甄鑫转身朝换好衣裳的小沁脸上一阵的搓。又将她小腿叠起,绑在大腿之后,留下两个空荡荡的裤管。 于是,又出现了一个断腿的老太太。 断腿老太太被结结实实地捆在瞎眼老汉身上,蔡老二从袋子里掏出两片大竹板与五片小竹板,分别递在甄鑫两只手上。 又在小沁左手塞上一枝缀满纸质莲花的树枝,在她右手上放了个破碗,洒进两枚铜钱,叮当作响。 “行了,你们赶紧撤吧。” “要不,我们还是暗中跟着你?”蔡老二实在不放心。 “这会儿别理我,等天大亮,再叫两个伙计出来,给我点赏钱。”甄鑫说着,侧过头问道:“小沁,你还支持得住吗?” 小沁搂紧甄鑫的脖子,“可以的,哥……” “别睡着了,你还要给我看路呢!” “嗯,哥……” “不能叫我哥,要叫我老头子。” “嗯,老……头子……” 甄鑫拱着背,左手大竹板打板,右手小竹板打眼,有板有眼开始轻声唱起: “光阴一去飞如梭, 我叹光阴只念昨。 人老花去景不在, 月月年年总蹉跎……” 曲声稀稀落落,在阿黎与蔡老二复杂的目光中,渐隐渐去。 “公子……老头子,你唱的什么啊?” “我唱的是‘莲花落’。” “这是什么曲?” “这曲子啊,只有瞎眼乞丐才会唱的。” “你怎么连这曲子都会?” “我就是瞎眼乞丐啊……” 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有人呼喝着:“前面那人,给老子站住!” 驮着小沁的甄鑫慢慢侧身,倚在街边。 数个捕快快步上前,正待靠近,又捂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 “哪来的?怎么这么臭?” “诸位老爷,我们俩四处求乞,不识路,挡着诸位,见谅见谅!” “两老乞丐?” “走了走了!肯定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是真的乞丐?还会唱曲?” “转过来,唱一段!” “哎!”甄鑫转过身,一头撞到街边墙上。背上的老婆子嘟囔道:“老头子,几位爷,在这边,别乱转……” 第145章 什么样的事才算过分 左板右眼,甄鑫缓缓转过身,喑哑而唱: “我曾美食轻裘衣, 我曾挥斥在人前, 我曾娇妻艳婢伴, 也有肥土连沃田。 如今孤苦无所依, 只有断腿老妇在身边, 可怜我俩无分文, 但求客官赏我饱食钱……” “咚,啪,啪啪……”节奏感人,手法娴熟,曲子听着还不错。 可是那几个捕快立即便失去了兴趣。 “这俩老货,还想要钱?我呸!” “走了,走人!快快找凶手去!” “往哪边找去?” “你们两个,有没看到几个黑衣蒙面的盗贼?”有人喝问道。 “没……”老婆子包着嘴,含糊说道:“我们,快饿晕了,求几位官爷给点吃的吧……” “呸,晦气!算了,随便找个方向找吧,本来也不关咱们鸟事……” 呼啦啦的一群捕快转眼消失不见。 街边有人打开屋门,探头探脑而望。 迟缓的脚步声渐去,只余喑哑的曲子继续在街头流淌: “昼不见,夜无眠, 街头哀唱花落莲。 一生悲苦有谁知, 怨天怨地怨爷娘……” “叮,当当……”有人往碗里洒了几文钱。老婆子兴奋地点头称谢:“谢谢爷爷奶奶打赏……老头子,咱们有赏钱了……” “唔,那是因为,我唱的好啊……” “是,是,老头子你真的很厉害!” “你身上,疼不疼?能不能坚持得住?” “不疼……我,我可以的。就是,怕你累着……” “真不疼?那人,程家的主人吗?” “呜……不是,是他们家亲戚,好像,也姓程,名迎。” 程迎? 这名字挺熟,肯定在哪里听说过,回去再查查。这会儿没空理他。 “他打你了?” “嗯,拿,拿鞭子抽……还拿棍子,打……”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不,不!都怪我,不仅帮不上忙,还连累你们。” “你以后好好学习,就可以帮得上忙了。” “嗯,我一定会努力的!” “那畜牲,为什么会打你?我原以为是要把你卖给蒙古人作驱口的。” “我也不知道,他打我的时候,威胁我不要乱叫,否则就把我卖了。还一直辱骂我,说小贱人,小淫妇……我,我根本都不认识他啊……” “那他,他……他有没有对你做,其他什么很过分的事?” “天天打我,不给我饭吃,还不算过分吗?” 好吧,是挺过分的! 可是,可是……有些话,甄鑫终究也没能问得出口。即便他在心里真的把小沁当作自己的妹子,小沁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姑娘。 “饿了没?” “饿,我两天没吃饭了……” “行,老头子去讨些早点给你。” “我,我真该死!我害得你得当乞丐……” “这算什么,你哥我什么没当过!手伸长点啊,待会有人给赏钱的时候,别把钱掉出去了。” “嗯,好!” 一路唱,一路乞,一路讨,一路往南。 运气不错,一家刚开门的馒头店,给了两个不要钱的热乎乎灰馒头。 看着老头子将馒头全喂给背上的老婆子,好心的老板于心不忍,又给了一个。 就这样,慢慢地出了北城。 赏的人就多了起来。 有人赏了碗热粥,有人赏了几块糕点,还有人赏了几件好衣裳。 转过一个街角,瞎眼老汉与断腿婆子就变成了一对浑身扑满香粉,手牵着手充斥着基情的少年郎。 引得许多路人的鄙夷。 两个粉面少年郎,顿时有些羞涩,遮遮掩掩的绕着天海阁走了一圈,蹩进侧门,消失不见。 …… 北城,程家宅院。 程家家主,广州牙人界的翘楚程近,正在咆哮。 “三天,三天了!你们是吃屎的吗?三天了还找不到凶手?我养你们这些废物何用?” 程近面前,几个护院身子越弯越低,恨不得将脑袋躲在腿弯里,以躲避程近四处喷射的口水。 旁边的凳子上,坐着几个依然还在不断呻吟的伤员。 一个瘪了左边脸,一个瘪了右边脸,一个瘫着身子,还有一个全身被麻带夹板捆得跟僵尸一般。 “废物,一群废物!这么多人,竟然对付不了四个盗贼,还把人从眼皮底下劫走!” “还有你,程迎!”程近怒视着瘪了左边脸的伤员,恨铁不成钢:“你说你,到底能干啥?一个小姑娘都看不住?还,还……” 程迎抬起头,眼里冒出羞耻的怒火,恶狠狠地说道:“这次是我不小心,下次若让我见到那些贼子,我,我一定会扒了他们的皮!” 还想有下次? 程近努力地压制着心里的怒火。 当年自己落魄,是程迎父亲收留了自己,不仅提供衣食,还让自己与程迎一起学文习字。这份恩德,程近不得不报。 若非如此,早就将这厮剁碎了喂狗! 可是即便如此,自己跟他不过是族兄弟,又不是他老子。帮他一次已经算是还了人情,再折腾下去,如何能行? 程近心里,掠过一丝懊恼。当时程迎求到自己头上时,说看中的米家无权无势,也无人可以依靠,自己才答应配合他,作下此局。达鲁花赤府上需要购买驱口为由,将米曼娘直接从良人身份变成奴仆。 如此,便绝了她出嫁的希望。 自己也是急了些,想着直接生米煮成熟饭,便可以省去许多麻烦。或是被卖到蒙古人府中终身为奴,或是嫁给程家当个大妇,这种选择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会太难的。 谁又能料到,他那傻儿子得手之后,会将一向柔弱可欺的米曼娘父亲直接逼疯。不仅杀了程迎的傻儿子,还断了程迎的子孙根…… 强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早知米家父亲是个不要命的,程近也不会去做这种事。 还好,那狠人当场死在程迎手中,否则自己睡觉可能都不得安宁。 但此后,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 程迎借了自己的名义,四处搜寻流窜在外的米曼娘。好不容易掳来了一个,竟然不是。 府上遭贼,金银一两未失,这个掳来的姑娘,却被人劫走。 程近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第146章 走狗? 程迎在反抗中杀人,这没问题,何况儿子被杀自己也受了伤,官府现场查验都没提出任何的质疑。 程迎坚持追索米曼娘,也没有任何问题,既然是达鲁花赤府上要的驱口,跑到哪里都得追回来。至于追回来后,让他如何泄愤,就不会让外人知道。 问题在于,这个突然出现在广州城里、自称小沁的姑娘,竟然不是个简单的外地人! 程近对于自家护院的水平,其实清楚的很。平日里欺负些老实人,耀个武扬个威,那是可以。真刀真枪的上,没一个能成。 可即使如此,在广州城内,也不是一般人敢欺上门的。 这次,却来了四个! 这些人,会是谁? 只是针对那个小沁,还是说会将最终的目标放在自己身上? 搜索米曼娘没几天,这个跟米曼娘身材很像的女子就出现。而且还有人主动告知她的行踪,一逮就准。这个莫名出现的小沁,会不会是个鱼饵? 不然怎么会那么巧? 程近越想越不对劲,皱着眉头问程迎道:“你再详细说下,怎么弄到的那个小姑娘?” “当时为了找到米家那个贱丫头,我以你的名义找到杨二,让他帮忙。杨二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有个姑娘,长得很像曼娘。我当时有些急,让他绑来再说。结果发现,绑错了……可是,后来杨二又说,那女孩是刚到广州的外地人,错就错吧,先让我发泄愤怒……” 程近斜了他一眼,你连工具都没了,怎么发泄? 那杨二,大概是找不曼娘,随便抓了一个人来应付程迎,先把赏钱赚到再说。 抓错人,这很正常。可抓错人了还给赏钱,而且不去认真查下对方底细……这程迎,难怪会生个傻儿子! “你们到现在为止,是不是还没查到那姑娘的来历?”程近冷着脸问道。 “我会去查的!”程迎咬牙切齿地说道:“哪怕搜遍广州城,我都会去查清到底谁敢在老子手中把人劫走!” “还有米家的贱人!老子一定要让她,生不如死!” “行了!”程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劝你先安静些日子,那个小沁的底细,我会安排人去查。” 说着,问向自家的护院:“那个杨二呢,还没活过来?” “没有,昨天,挂掉了。” “挂掉了?他伤得有那么重吗?” “本来快好了,那贼厮又跑去喝酒,活生生就把自己给喝死了。” 程近眉头又皱了起来。 长期在刀尖上讨活,让他总会闻到一些危险的味道,这近乎成为了一种本能。 此时的程近,便隐隐地又感觉到这种味道的出现。 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劲,他却始终理不清思路。 好在,起码家里的这些护院,一个都没死。想来那几个贼人也是不敢过于得罪自己,如此倒是有了转圜的余地。 丢了一个本就不值钱的丫头,其实真的不算什么…… 同样是北城,广府学宫的位置比程家宅院要偏僻许多。 此时,一脸憔悴的景子愿匆匆地往大成殿而去,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与他打招呼的几个学子。 这大概是整个广州城,唯有的几个还愿意在学宫进学的学子。平日里,景子愿对他们可是极尽耐心,就怕这些人一旦跑光,学宫就剩他与学正,那可就太尴尬了。 可是今天的景子愿,连这些学子都没有心情应付。 敲开那间小书房,仰头靠在椅子上的秦学正,还是闭目养神状。 或者,又睡着了? “老师!”景子愿无心再等,开口叫道。 秦学正慢慢地睁开眼,带着不满的眼神看了眼景子愿,悠悠地问道:“有事?” “甄公子搬去天海阁了。” “甄公子?天海阁?” “就是那个蒙古人为大掌柜的天海阁,在琼州府城还有一个分号。” “你想说什么?” “学生怀疑,甄公子可能,跟蒙古人合作了……” “膨!”秦学正一掌击在桌上,顾不得四处乱蹦的笔墨纸砚,怒而站起直视景子愿,咬牙切齿问道:“你这消息确切吗?” “学生,亲眼所见。” “竖子,怎能与谋!”秦学正化掌为拳,捶在桌沿,骂道:“我等为了他,呕心沥血,千般算计,百般辛苦,他却投敌了?” “陈宜中,这就是你选中的人吗?”秦学正仰天而吼,“简直就是不为人子!” 景子愿看着难得冒出粗口的老师,低声问道:“如今,奈何?” 秦学正在屋里转了半圈,突然转头问道:“你是不是去看米曼娘了?” “我,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并没有跟她有任何接触……” “意思是,为师的话,对你如今已是不管用了吗?” “学生不敢。”景子愿低头认错,“真的没有跟她有任何接触,她甚至不知道我去看她了……” “哼!”秦学努力地压抑着满腔的怒火,问道:“你既然一直在关注他们,还有什么消息,一并讲来。” “是!”景子愿斟酌道:“今日凌晨,据说北城牙人程近府上遭贼,有一个已经备案的驱口被劫。学生判断,很可能是那天甄公子身边丢失的那个丫头。” “哦,是甄公子做的?”秦学正眼中微光闪动。 “目前,还不得而知。但学生以为,有六七成可能……除了他,大概也没人会对这样一个丫头上心。” “竖子,胆子倒是不小。” “学生有一事不明,请教老师。” 秦学正坐回椅上,颔首而言:“你说。” “老师可以容许甄公子与那些海商合作,为什么无法容忍他与天海阁的合作?” 秦学正又捶了下桌子,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那能一样吗?那些海商,无论怎么奸滑刻薄,那也是故宋子民。可是天海阁的大掌柜是蒙古人,其背后必然是蒙古势力。难不成,咱们积蓄力量以对抗蒙元,最终反而去扶持一个蒙古王公的走狗?” 这逻辑,似乎有些不对? 是个广州人都知道,那些海商背后,哪家没有蒙古王公贵族或是朝廷重臣在支持?否则他们怎有资格成为广州的大海商? 第147章 悚然而惊 景子愿在心里默默反驳,却不敢说出声来。他知道,自己这位恩师对蒙元有着极为深切的仇恨。 老师反蒙抗元,这可以理解。景子愿不理解的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领着蒙元朝廷的薪俸,担任这个学宫的正式官员? 当然,这种疑惑景子愿更不敢问出口。一旦在老师面前说了,很可能会被直接清理门户。 “更何况,谁又能知道,天海阁会不会是那蒙古王公抛下的诱饵。甄公子正处于年轻气盛的时候,又总是跟一位来历不明的郡主不清不楚。你想想,若有一天他入赘为婿,改换门第摇身变成一个蒙古人,这对于我们而言,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担心,倒是不无道理。 自己这群人若是聚拢在一个蒙古赘婿旗下,不管做什么事,都会被人视若跳梁小丑。 “米家姑娘,还跟着甄公子吗?” “应该还在吧……我也未曾见过她。不过,我想她也无处可去了……” 学正陷入思考。 “把曼娘送去他们原先居住的那个岛屿,恩师是否觉得……可行?”景子愿忍不住地打破了学正的沉默。 “你有把握带着曼娘逃离广州城?你能找得到那个小岛?” 景子愿只能闭嘴。 他当然不行,可是甄公子可以啊! 不过前提是,自己必须与甄公子表明身份,还得请老师出面与他商议此事。可是那样的话,就与老师所谓的“考验”甄公子相冲突。 显然,眼前这位老师,还是在继续想办法考验甄公子。 景子愿默默地叹着气,自己痴活四十载,别说替冤死的好友报仇,连护得好友之女都做不到。 数十年苦读,满腹经纶,又有何用? “米曼娘,小沁,天海阁……”秦学正喃喃说道:“也许,得给他下剂猛药了……” 景子愿悚然而惊。 “膨!”一只青筋暴起的拳头,突然捶在桌面上,震得杯盘酒盏叮铃咣啷的响。 大老番悚然而惊。 没想到,看似温吞尔雅的蒲家公子,发起怒来,比自己还像个海贼!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蒲公子暴吼道:“早让你们做出决断,却一拖再拖。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本来是一顿虽然不太和谐,但好歹都保持着表面上客气的午餐,被大老番带来的消息,全给毁了。 杨家家主拿起毛巾,淡然地擦拭着身上的油星。 其他两个家主,一样的不言不语。 只有大老番浑身不自在地站在边上。 甄公子盘下天海阁,并搬离自己给他的宅院,在大老番看来,是自己照看得不够到位。最多自己以后时不时地到天海阁装孙子,麻烦一些但也能弥补。 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也大不到哪去。这蒲家公子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吗? “现在好了,姓甄的勾结上蒙古人,你们怎么去压制他?”看着不言不语的杨家家主,蒲家公子愈发生气,却知道这里不是福建,更不是泉州,他也只能发发脾气,其实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勾结蒙古人?这,这从何说起? 大老番一头雾水。 若论勾结蒙古人,整个江南故宋之地,有谁能强得过你蒲家的?更何况,现在咱们都是元国治下,又不是占海为王的海贼,跟蒙古人亲近点,就叫勾结,至于吗? “都没话说了是吗?”蒲家公子强忍着怒火,斜睨道。 “蒲公子稍安勿躁。”杨家家主慢腾腾地说道。 “哼!”蒲家公子挑着眉尖,看向尤家家主。 一直不吭声的尤家家主终于开口道:“如果咱们始终形不成统一的意见,不如,各行其道?” 杨家家主与陈家家主脸上齐齐变色。 当年,逃亡至福建的端宗在福州被拥立为帝,不到半年元军便攻入福建。张世杰只能带着宋帝逃离福州南下,原本准备驻骅泉州。却没想到,时任闽广招抚使的蒲家家主蒲寿庚,联合泉州司马田真子将宋军拒于泉州之外。 张世杰被迫带着宋帝南下广东。 蒲寿庚却以泉州三千赵宋宗亲子弟的人头为礼,降了元军。又将自己家族的数百艘海船全都献给元军,使元国水军实力大涨,助其最终获得崖山之战的彻底胜利。 蒲寿庚凭此功劳,得授正三品的昭勇大将军,任闽广大都督兵马招讨使兼提举福建广东市舶。 有史以来,一人身兼两省市舶提举,唯有蒲寿庚。 蒲家与泉州,由此开创了海外贸易的黄金年代。 不久后,蒲寿庚便迁从二品的江西行省参知政事,却以战事紧张为由,未去赴任。后又升任正二品的福建行省中书左丞,并“镇抚濒海诸郡”。 自此,福建的海路,被蒲家完全掌控。所有海商,未经蒲家允许,一律不得经过福建海域北上或是南下。 这也是广东海商顾忌蒲家的最主要原因。 如果仅仅如此,也就罢了。毕竟广东的生意,其利润也相当可观。 可是蒲家却不满足。 十年前,趁着广州动荡未平。蒲寿庚以先祖出自广州为由,遣其亲信尤永贤至香山,开始插手广东的海外贸易。 在蒲家的全力支持下,如今尤家生生地将广东的海外生意鲸吞了近三成,而且年年见涨。 广州的生意,广州人自己抢没有问题。可是被一个福建人骑在头上,如何能容? 却偏偏不得不容。 蒲家祖上,其实并非是广州人,而是来自大食的“蕃客回回”。一个异族人,当初能在泉州立足,是宋人开恩赏给他们一碗饭吃。可是蒲家不仅不知报恩,反而对故宋落井下石。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谁又能想得到,如今回回人的地位,竟然远远超过了宋人。 所以,虽然明知这是一根卡在喉咙中的刺,全广州的海商,却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而尤家与蒲家,最大的杀手锏,就是“各行其道”。 一旦如此,意味着整个广东的海商,再也别想北上了。而尤家,反而可以在香山,继续经营着南洋直至福建浙江的海路。 当然,既然是尤家家主出面说这句话,说明蒲家也不太想在这时候撕破脸。 第148章 招聘启事 “尤兄言重了。”杨家家主不得不拱手说道:“广州开埠在即,这才是我等的大事。至于甄公子,虽然杨某觉得此子未来可期,却也不可能成为左右局势之人。所以,还需多加观望。” “甄公子身上,是否藏着我等不知晓的秘密?”蒲家公子皱着眉头问道。 杨家家主苦笑道:“此事,我也不太清楚。杨某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谁的命?”蒲家公子不想罢休。 对蒲家公子来说,一个突然出现的少年本不该引起他丝毫的重视。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去勾栏听听小曲,喝点花酒。 正是因为杨家家主对甄公子不同寻常的重视,才让他一再试探。可是,直到现在,依然探不出任何有价值的内情。 “杨某今日若是告知诸位奉谁的命令,明日杨某的脑袋很可能就会摆在诸位的餐桌之上。” 其余几人,脸色一变。 虽然杨家家主这话明显有些夸大,可万一是真的呢?杨家家主都能杀,更何况是他们这几个! 蒲家即使势大,一旦涉及上层的争斗,献祭一两个小辈,谁会在乎? “老朽言尽于此,诸位且再给些时日,应当会有结果。或许,甄公子自己放弃了对日月岛的经营,也是有可能的……” 陈家家主不由哂笑道:“他若不想经营日月岛,我等在这吵了许多天,岂不是一个笑话?” “谁说……不是呢!” 这次的吵闹,依然没有结果。 待到其他人走后,大老番挨到杨家家主身边,低声问道:“甄公子搬去天海阁,自此必然会失去控制,接下去我该怎么做?” 杨家家主静静地思索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不要去招惹,不要给他设置任何障碍。他若有所求,尽可能去帮他,但是不要太主动,尤其不能让外人看出来。” 意思是,既要离他远点,但是不能离太远。既要帮他,但是不能帮太多? 这个度,很不好把握啊! 大老番挠头。 “前些天甄公子丢失的那个小姑娘,要不我先让人抓紧去找下?” “小姑娘?什么小姑娘?” “呃,属下跟你提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长得不咋样,被一群泼皮闹事时趁机掳走。甄公子好像挺重视这个丫头,属下觉得,他搬去天海阁,很可能是因为咱们不帮她找这个丫头,因此心生不满。”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 大老番苦着脸继续挠头……我可以说,是因为你不让我去找的吗? “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了,有些事情自己要学会琢磨。因为这种小事影响到日后与甄公子的相处,那就太不值得了!” “属下听说,可能是北城的牙人程近在搞这个事。” “程近,专门给达鲁花赤供应驱口的牙人?” “是……” 杨家家主沉吟道:“那,你尽量去办吧。不行,就多花点钱。再不行,给甄公子多送几个好点的丫头。” “我原本就是想直接送他几个的,可是他不要。” “那丫头什么人,对他很重要吗?” “甄公子说是他妹子,不过是认的干妹妹……” 杨家家主疑惑地看着大老番,大老番狠狠地点着头,一副就是你想的那样子模样。 “你说她长得不咋样?会不会是你的口味有问题?” 大老番神情一滞,会有这种可能吗? “而且,都被泼皮掳走这么多天了,甄公子他,还要吗?”杨家家主又思索片刻,便觉着不耐烦:“这种小事,你自己去处理吧。无论怎么样,人还是得先给他找着再说。” “是……” “还有,既然他接手天海阁,肯定要招些人手。你可以先安排几个进去。” 大老番眼睛一亮,对噢! 天海阁招聘伙计? 天海阁斜对面二楼的一个小屋子内,一个唇上光滑无须,脸上细腻如脂的白面郎君,将探出窗外的身子收回来,陷入沉思。 须臾之后,白面郎君重新收拾了自己的妆容,在衣柜里找出一件不太鲜丽的灰色长袍,装戴齐整后,走出屋门。 下了二楼,来到街上,白面郎君这才发现,灰蒙蒙的天空下,竟然有丝丝的雨水。 雨水很稀,落在衣袍之上,几乎见不到痕迹。白面郎君顿住脚,看着来来往往没有一个带雨具的行人,他还是打消了回去拿伞的念头,望向天空,皱着眉往街对面行去。 广州的冬天并不冷,可是一旦下雨,冷气便会透过衣裳,直接沁入肌肤,如附骨之疽,寒彻心头。 这种伴着雨丝而来的缠缠绵绵,有时会令人难以割舍,有时却又会让人心生烦躁。 临安的冬天,一旦落雪,便是一幅凄美的画卷。西子湖畔,断桥残雪,美得令人舍不得染指。可是若有人踏足其上,画卷便会成为一滩令人目不忍睹的污秽。 难以回首。 大都的冬天,如一匹令人胆寒的狂暴巨兽。睥睨着众生,似乎随时便可将其践踏于足下。令人不敢直视,无法抗拒。只能屈膝忍辱,苦苦煎熬。 吐蕃的冬天,又会是怎么个冷法? 其实,无论什么样的冷,一旦习惯了,对于所有人来说,不过是每年都必须要度过的一时艰难而矣。 正如这街上往往来来的行人,当他们习惯了改朝换代之后,还有几个人,会想起曾经拥有过的热血,以及即将被彻底磨灭的斗志? 莫名其妙的一些情绪在脑子里不断飞窜,白面郎君踏着稳定的步伐,来到天海阁之前。 原本的两层的酒楼已经被全部遮掩,里面显然正在重新装饰。只留一个窄小的门洞以供出入。 门洞边上,贴着一张大红纸,上书“招聘启事”四个大黑字。 门洞之前,摆着一张小桌子,两个伙计正在桌前应付两三个似乎感兴趣的打工者。 广州开埠在即,对于经商人来说,将会是一场盛宴,可是对于普通的百姓而言,远远还未到看见希望的时候。 尤其是天气一冷,活计难寻,只要三两天找不到活,就很可能沦为街边的乞丐。 而此时,街边已经有些手脚还在的乞丐,正在畏畏缩缩地看着天海阁。大概是想过来讨点活做,却又担心被人嫌弃。 第149章 绝不会逼娼为良 白面郎君此时却是有些犹豫,他可以放下面子不顾身份,潜入天海阁做些简单的活计。可若是让他天天与街边那些乞儿一起,却委实无法接受。 不过既然来了,那就先看看再说。 白面郎君走到招聘启事之前,细细观看。 “不要羡慕别人锦衣玉食 不要贪图他人的娇妻美眷 结果并不重要,过程才最美好 来天海阁吧 会给你希望的梦想 你若不努力,我们会想办法让你努力 你若肯努力,我们会让你更努力 只要是金子,我们就敢让你发光” 这写得什么啊……白面郎君看着一阵无语。 蒙人,也没这么蒙的吧? 整个启事,白面郎君只读出四个赤裸裸的大字:“徒劳无功”! 白面郎君更加犹豫了。 本来想着,与其远远地监视天海阁,不如亲身进入,可以更加贴近地观察。可是这种招聘方式,明摆着是准备坑人的。 什么叫做结果不重要?难得说,是干了活很可能拿不到工钱? 不过,这甄公子,还真的是挺有意思的…… “想找活干吗?”边上响起懒洋洋的问话声。 白面郎君转过头,那张桌前,只剩下了两个正在打哈欠的伙计。 另一个人接着问道:“想打长工,还是短工?” “长工跟短工,待遇有什么区别?”白面郎君沉吟片刻问道。 “你识字啊?” 白面郎君点了点头。 “识字的话,只能打长工。” “这是为何?” “怕你跟不识字的人呆在一起,过于骄傲了。” 白面郎君一怔,这话说得好有道理啊…… “长工的话,试用期满一个月后,就可以入职天海阁成为正式伙计。包吃包住,还会根据你的特长进行有方向性的培训。” 特长培训?白面郎君被成功地挑起了兴趣。 “那,都有什么岗位?” “咱们这是根据人来定岗,而不是由岗定人。” “意思是,你们什么人都招?” “那当然!我们大掌柜说过,没有用不了的伙计,只有不会用人的老板!” 白面郎君又是一怔,那姓甄的小子,怎么说的话好像都挺有哲理的样子。 “那,你们觉得,我能做啥?” “你,呵呵,我倒觉得当兔儿爷挺合适的……” 白面郎君面色一冷,正待发怒,另一个伙计“啪”的给了说话的伙计一巴掌。 “大掌柜的交代过,要尊重每一个人才,你瞎说什么几吧大实话!” 还没等白面郎君反应过来,挨了一巴掌的伙计赶紧起身作揖,道歉道:“是我嘴贱,你是读书人,莫与我计较啊……我们可是有良心的商家,绝对不会做些逼娼为良的事。” 似乎哪里有些不对?白面郎君却无心计较,摁下怒气问道:“薪水怎么定?” “没有薪水。” “嗯?” “哦,不对……不是没有薪水,而是没有底薪,按业绩提成。意思你做的好,为天海阁赚的越多,你的提成就会越高。” 这激励政策,似乎很有道理。 可是细想又有些问题,那刚来的啥都不会,岂不是一文钱都拿不到? 果然,这是个黑店! 白面郎君又陷入犹豫之中。 向来只有他祸害别人,这主动伸长脖子等着挨宰的事,还真没做过。 那伙计已经铺开一张纸,热情洋溢地说道:“来来,先登记下吧。兄弟贵姓?” “李,木子李。”白面郎君脱口而出。 “叫什么?” 白面郎君犹豫一阵,说道:“显,李显……” 伙计在一个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李显斜眼窥视。 “李显,相貌不错……” 这伙计眼光很好!李显只觉全身舒畅。 “应该是男性……” 李显脸色刷的白了下去,正想再看,那伙计却拦起胳膊挡住了他的视线。又写了数字之后,说道:“明天这时候,你再过来,我们大掌柜还要面试。” 面试? 现在打个工,真的有那么难吗? 李显自嘲一笑,摇着头离开天海阁。 直到看不见李显的身影,那俩伙计才开始嘀咕着。 “大掌柜神了,就这条件,还真有人来应聘的?” “就是啊,如果是这种条件招我,我早把这张桌子给掀了!” “奇了怪了,这些读书人,真的穷成这样了?” “你不能把识字的,都归为读书人好不好。” “你不读书,怎么识的字?” “关你屁事!” “行了,说不定人家跟咱们一样,也是有任务在身。若不是主上之令,你我也不会在这待着了……” “嘘,别瞎扯!” “不过我看这大掌柜年纪虽小,还真是挺有魄力的。而且他是真的想要把天海阁做好。” “希望如此吧,要是真能这样,说不定咱哥俩也能攒些钱。” “别想了,主上走时虽然结清了工钱,可是接下来的工钱,还不知道大掌柜会不会给呢?” “这个你放心,我听大掌柜的说了,他不会像对待外人那般对待咱们的。不管怎么说,咱们也算是老员工了。” “老员工……嗯,很好!”这伙计立时觉得自己的胸膛挺起几分。 “我看今天也差不多了,收工吧?明天再出来忽悠……” “行!” 俩伙计将桌子抬入天海阁,穿过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一楼大堂,来到后院。 蔡老二与苟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围在甄鑫身边。 看见过来的俩伙计,甄鑫接过他们记录的本子,翻了翻说道:“不错,今天有八个应聘的,很好!” “大掌柜,还有其他吩咐吗?” “有,你们回头,再去找下大老番,让他再赊些装修材料过来,最好能再另外派一队能做泥水与木工的人,进度得抓紧。所有装修的活必须在十天之内完成!” 俩伙计面面相觑,犹豫着说道:“他那边已经派了好几个人过来,活也做几天了,可是咱们一分钱没都没给过大老番,再让他派人带料过来,合适吗?” 甄鑫两眼一睁,“有什么不合适的,咱们是正规的生意人,又不是没良心的盗匪,钱肯定会给的,你们操啥心?” “我们,怕,怕被大老番给打出来……” “没事,多打几次,你们就会习惯的。” 让挨打成为习惯?我们有那么贱吗? 俩伙计相对而视,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肯定的答案:有,确实很贱! 第150章 下面,没了…… 离开天海阁的李显,在街上绕了一大圈之后,才回到天海阁街对面的小屋。 明天开始去天海阁打工,他一时竟然有些舍不得这间刚租下不久的小屋子。 小屋不大,布置得相当温馨。 外间是个小客厅,隔着门帘,里间是靠街的卧室。推开窗,便能听见这座城市之中的繁华与喧嚣。 最让他满意的,则是楼下便是一间脂粉铺。即便是在广州城,这种专门售卖脂粉的商铺也是不多见。不仅有各色胭脂、施粉,还有香囊、花露、花钿、石黛、眉笔,妆饰之物应有尽有。这可省去了他许多的麻烦。 李显拉动墙上的一根绳索,隔壁响起喑哑的铃声。 屋门被敲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 这小厮乍看上去,长得与李显有些相似,但相似的不是相貌,而是那带着阴冷的眼神,柔腻的肌肤,以及略显尖细的嗓音。 还有身上淡淡的脂粉味。 “主上……” “你以后,还是叫我李公子吧。” “是,公子。” “我明天开始,可能会入职天海阁。” 小厮一怔,“这……” “我准备贴身观察甄公子。” “这种事,何劳公子,让小的去不行吗?” “无妨,离他越近,我的判断才可能越准确。而且,关注他的不仅是我。在他身边,我同样也能知晓其他人埋下伏笔与动作。如此,才能做出最快的反应。” 小厮不再劝说,只是躬身言道:“不知公子需要小的做些什么?” “你要随时关注天海阁传出的动静,并安排好其他几个人在广州的行动,切记不可出错。” “要不,小的再安排几个人入职天海阁,以保护公子?” “暂时,还是不需要了。甄公子并非嗜杀之人,脾气我看也不错,待在他身边应该不会有生命的威胁。” “小的明白。” “另外,我若不在,这屋子你得打扫干净些。东西,不可乱动!” “那是自然!” 当夜无话。 次日午后,李显又来到天海阁门前。伙计将他引入天海阁二楼临时隔出来的一个房间。 四周都是叮铃咣啷的敲打声,就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中,甄鑫开始了一个个的面试。 “李显?” “是我。” “男的?” 李显看着甄鑫,脸上显出怒意。 甄鑫上下左右不停打量,眉头却渐渐皱起。 李显心里怒意愈盛,几乎就想拍案而走。可是细看甄公子,眼里现出的是迷茫,而不是嫌弃之色。 他会不会是想起了什么?李显迅速地在脑海里搜索,自己在此之前,应该是从未跟他碰过面! 甄鑫看着李显的眼神,却渐渐开始有些奇怪。 此人他确实没见过,可是他身上的味道,却是熟悉得很。 那是自己戏妆时所用的那款脂粉味道。 也就是在琼州府城的窜船上,女妆杜丽娘时所用的脂粉。可是为什么坐在对面的这个男生女相,也会用这种脂粉。 有那么巧吗? 而脂粉之下,还隐着另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甄鑫一时却有些分辩不出。实在是因为没法细闻,那味道一入鼻尖便令人心生烦恶。 此人,是用脂粉味来遮掩那股恶心的异味? 算了,这是人家的隐私,也不能过于八卦。 “你能做啥?”甄鑫将心思扯回面试。 “你需要我做啥?” “你意思是,你什么都能做?” “只有我不愿意做的,没有我不能做的!”李显自信满满的回答,将甄鑫嘴里的话堵了回去。 本来是想问他会不会倒马桶的……有点意思啊! “那你说说,有什么事是你不愿意做的?” “我有三不做:鸡鸣狗盗不做,奸淫掳掠不做,低贱为奴不做。” 你是来当卧底的,还是来显摆的?甄鑫看着气定神闲的李显,心里吐了个大槽:谁家的孩子,这么有脾气? 甄鑫板起脸说道:“天海阁虽小,也不是谁想来打工都能进得来的。你要知道,我这也有三不招。” “请掌柜的指教。”李显的脸色一点也不像他说的话那般客气。 “神经病的不招,太自恋的不招,二椅子不招。” 李显一怔,他知道甄鑫是在骂自己,前两个他还能理解,可是二椅子是什么鬼? 跟自己有关系吗? 神经病,自己当然没有,骂就骂吧。 自恋,那是有能力且自信的人才具备的品格,有什么不对? 不过,李显也听出甄鑫的意思,他这是不想招自己了? 那可不行…… 李显语气放缓,“要不李某换个说法,只要掌柜能做的,我都愿意做。” “这样啊……”甄鑫挠着头,顺口问道:“会唱戏不?” 李显心里大动,却不得不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优雅地点了点头,说“可。” 甄鑫倒是有些诧异,还真的有愿意上台唱戏的卧底? 这卧底还是挺有献身精神的。 “以前唱过吗?” “嗯……唱过一点点,但是没上过台。” “来一段?” “在这里?” “你意思,是要给你找些看客?” “不,不……我……”李显突然感觉到难得的紧张,毕竟他还从未在人前张过嘴。 李显清了清喉咙,嗓音不用吊便显得尖细:“良辰美景奈……” 声音嘎然而止,如一只正准备引吭而歌的老番鸭却被突然捏断了脖子。 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牡丹亭》只有苟家班在琼州府城外演了三场,这厮当时也在府城?甄鑫默默地看着李显,那几天观众不少,即使有在,他也不可能认得出来。 “下面呢?”甄鑫面无表情地问道。 “下面,没了……” “没了?”甄鑫歪着头往桌子底下瞧去。 李显大怒,“你做什么?” “你自己不是说下面没了吗?”甄鑫无辜地说道。 李显又一次想拂袖而去。没这么欺负人的! 不过想想这可是自己唯一可能上台唱戏的机会,而且化了妆之后,必然没人能认得出自己。 这种诱惑,哪里能抵挡得了? 李显长吸了口气说道:“我偶尔听到这支曲,挺好听的,可是接下去的我已经忘了。要不,我换个曲?” 行吧,我先信了你的鬼话再说。甄鑫点了点头。 第151章 亲情的味道 李显重新清了清喉咙,曲指轻敲桌面,应着节拍唱道: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 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 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窦娥冤》名段“滚绣球”。 还别说,唱得是真不错。这嗓音,已经超过绝大多数的票友了。 甚至比苟榕还强些,就她那经历,绝对唱不出窦娥的这般苍桑、绝望与愤怒。 甄鑫缓缓地点了点头,“确实不错,虽然发音方法略有问题,曲调上的控制也不太娴熟。不过如有乐器伴奏的话,就可以调整得更好些。” 被甄鑫肯定,李显大松了口气,脸上还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羞涩。可是心里随即闪过一丝懊恼:有些不耐夸啊…… “我这正要排一出新戏,你试试看,可以的话,就让你出演。” “真的?我这样能上台唱戏?什么戏?我唱的是生角吗?” “不,你唱的是旦角。” 李显神情一滞,怀疑地看着甄鑫,“你是何意?” “你唱窦娥的曲子,难得没觉得自己很适合唱旦角吗?”甄鑫鄙夷道:“这种专业的事情,你别跟我争。我说啥你就唱啥!更何况,我也唱过旦……呵呵,你肯定行的,要相信自己!” 是呦,甄公子是唱过旦角。自己刚刚答应过他,只要他能做的,我都愿意去做。 话已出口,也不好反悔的。 那就,从了吧? 甄鑫将李显扔给苟榕,暂时也没空理他。 新戏还没开始排演,苟榕听说他会写字之后大喜,立即安排他抄写各种奇怪的招贴。 包括招聘启事,菜单、曲单,以及准备四处散发的小广告。 “这些单子,都一个样,为什么不雕个版印下,很简单的事啊。”连续抄了一个时辰之后,李显不得不向苟榕提出抗议。 “雕版?要花钱啊!” 意思是让我抄不用花钱的? 看着李显悲愤的眼神,苟榕笑咪咪地说道:“好好干活,明天我先给你偷偷看个好东西。” 行吧…… 就是没有好东西,李显也知道自己跑不掉这抄手的命。 谁让自己的字写得比大掌柜还好看! 谁让自己犯贱非要跑这里来受累! 不过,热闹而杂乱的天海阁,却让李显莫名的感觉到一丝的温馨。 有多长时间了,自己没有在人前如此放松过? 不用考虑尔虞我诈,不用琢磨阴谋毒计,更不用担心着害人是否会害了自己…… 夜已深,天海阁灯火依然闪亮。 看着堆满屋子的各种招贴,李显放下笔,揉着酸软的胳膊,暗下决心:那苟榕再敢让自己写一个字,今晚就跟她拼命! 屋门推开,进来的是苟家的二娘,端着一碗汤圆,笑咪咪地说道:“李哥儿,饿了吧,来,先吃点东西。” 那一瞬间,李显竟然有些感动。 要知道,试用期不包吃不包住,而且没有工钱的。这一碗汤圆,可算是额外的收获! 真甜啊…… “这榕丫头,真是的,怎么可以这样使唤人。明天我跟她说说,可不能再让你这么受累!你别放心上啊……” 李显一边吃着汤圆一边嗯嗯点头。 日后我若要杀甄氏、苟氏一家,定当饶了这二娘性命! 苟榕那丫头虽然气势很凶,其实也挺可爱的,暂时不杀……阿黎虽然不爱说话,不过只要有空就会尽力地帮自己,磨墨、搬桌椅、整理招贴,杀了有些可惜…… 苟顺人虽傻,但还是有担当讲义气,对老婆孩子那么好,这种人现在不多了,也不好杀…… 还有郡主,自己杀不起啊…… 李显不由地发怔,自己怎么才来一天,心肠就变软了?是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了,汤圆不好吃吗?” “不,不,很好吃!”李显一口一个,将碗里汤圆全部扫光,仰着头喝尽汤汁,咂吧着嘴说道:“谢谢二娘,真的很好吃……” “可怜的娃啊,饿成这样了!”二娘掏出一方绢帕递给李显,“晚上我看你就在院子里睡下吧,床铺我给你整好了,保你睡得舒舒服服的。” 二娘年纪,其实比二十六、七岁的李显大不了三四岁。可是这声“娃”叫得极其自然,犹如在呼唤着一个在外疲惫奔泊的游子。 李显眼眶微微一热,竟然有扑入她怀里的欲望。 当然,不带任何邪欲,就是单纯地想享受下她怀里那股不带任何脂粉味的淡淡温香,一如手中这方绢帕上的味道。 多少年了,没有人抱过自己? 从记事之时起,就没人抱过自己! 自己会在乎这种无聊的亲情吗?不应该的! 李显拿绢帕擦了擦嘴角,递还给二娘。 “这帕子,我洗得干干净净的,给你用吧。我看你一整天下来,连脸都没空擦一擦,本来很干净的娃,被折磨成啥样了。我得跟甄公子说一下,不能这样对你!” “我们老家的驴,都没这么使唤的!” 这玩笑开的,让李显心中刚涌出的温情一半变成了尴尬。 “招人的时候,说不包吃包住的,我睡这,合适吗?” “放心,这种事他其实不管,也管不了。我已经跟阿黎姑娘说过了,她也觉得挺好。当然,你要是不愿意住这,也行,就是怕你累着。” 李显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掠过些许的警惕:这不会是甄公子设了个陷阱,晚上想趁机杀了自己? 应该不至于的,即便是甄公子知道自己抱着目的入职天海阁,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其实二娘给今日面试通过开始干活的伙计,全都准备了床铺。只是十多个人里,留下的没几个。也许是因为,没有人像李显这般,拥有一间单人宿舍。 宿舍很小,是一间厢房隔成两间的其中之一。 一桌一椅,一床一柜,便挤满了小房间。 很简陋,可是让李显却莫名地觉得温馨。 被褥是新的,还有阳光的味道。桌椅上灰尘俱无,窗台边还摆着一棵虽然细弱却相当倔强的文竹。 李显和衣躺在床上,鼻尖充斥着阳光的温暖,迷迷怔怔之中,不知到了何时,安然入睡。 第152章 南海小吃店 自此,李显开始以一种完全陌生的节奏,开始天海阁的打工生活。 很忙,很累,却莫名其妙的充实。 偶尔有空回到那个租赁的小屋时,他才能重新找回那份熟悉的阴冷以及睥睨众生的超然。 可是原来熟悉的脂粉味,却让他觉着别扭。原来习惯的孤寂,开始让他感到茫然。 入职天海阁第六天,李显告了半天的假,强行让自己在这个小屋里呆了整整半天。 可是,已经不再心如止水。 李显拿出一卷书稿。 这是苟榕偷偷塞给他的一部新戏稿子,《琵琶记》,署名“南海笑笑生”。 这出戏,讲的是汉代名士蔡伯喈告别新婚的妻子赵五娘,赴京应试。中了状元之后,却被皇帝指婚为牛太师的女婿,力辞不得只能入赘牛府,在京为官。可是家中遭遇饥荒,赵五娘竭尽所能,受尽苦难,却无法避免父母的去世。卖发葬了公婆之后,赵五娘身背琵琶,乞讨上京寻夫,历经艰难挫折,在蔡伯喈新婚牛夫人的帮助下,夫妻得以团聚。得到皇帝开恩的蔡伯喈携两妻回乡,归宗祭坟。 刚看这出戏本时,李显其实没有太多的感觉。 在此之前,关于“赵贞女与蔡二郎”的戏文,李显已经看过许多。故事情节与这本《琵琶记》大体相似。只是男女主人公变成了蔡伯喈与赵五娘。 然而,越看越入迷。 其词之华丽,其曲之优美,何止胜过原作百倍! 单此一段关于牛小姐出场的描述,就已经把李显迷得形神俱醉: “真个好一样小娘子呵!看她仪容娇媚,一个没包弹的俊脸,似一片美玉无瑕。体态幽闲,半点难勾引的芳心,如几层清水彻底……” “莫怪兰香熏透骨,霞衣曾惹御炉烟。” 这牛夫人是一个抢去赵五娘丈夫的豪门之女,本来是一个让人心生厌烦的角色。可是仅凭此段的描述,就再也让人起不了一丝的恨意。 而且,此剧中看似的反角,无论是横暴自私的牛太师、泥塑木雕的牛氏、还是原本的“负心郎”蔡伯喈,没有一个能让人恨得起来。 所有的人物,都被写得活灵活现而跃然于纸上! 这手笔,不得不令人拍案称绝! 原作中,蔡二郎不肯认妻,马踹赵五娘,终于被雷劈死。这是一个典型的贪图名利仕途、忘恩负义的小人。可是在《琵琶记》里,蔡伯喈却成为一个不仅忠君还能尽孝、“一门二妇,旌表门闾”,几近完美而讨人喜欢的男子。 这不仅仅是将悲剧改为喜剧那么简单,而是甄公子在写作时,已经充分抓住了看客们的心理与喜好。 看戏本来就是为了消遣,有几个人会为了追求所谓的“曲中深意”而花钱遭受一番情感上的摧残? 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在此剧中被完美地揉合在一起,高雅而不绝尘,通俗却不媚众。这必将是一部“既叫好又叫座”的难得好戏! 现今能看得到的戏,从数量上远远超过前朝。可是从质量上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改观,除了北地的关汉卿关大家之外,其他人的戏都是或改或编,或者甚至连改编都没有,换个名字直接搬上舞台。 有良心的,会挂上原着者的名字。没良心的,连原着都不管不顾了,直接署上自己的名姓。 这种剽窃行为,不是某一个人在做,而是几乎所有的戏曲创作者都在做。 当然,除非是戏曲的业内人士,也没人会去关心这出戏到底是谁的原创。一般的观众,只会看故事是否感人,台上的戏子唱得是否动听,至于戏目本身质量的好与坏在他们看来,跟创作者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前朝败亡,文人大多流离失所,本来能与北地杂剧相抗衡的南戏,也渐渐落寞。 这出《琵琶记》一旦面世,绝对可以成为南戏的扛鼎之作! 李显掩卷长叹。 本以为,甄公子能写出《牡丹亭》,很可能只是偶然为之。却哪曾料到,这出《琵琶记》的文采竟然绝不下于《牡丹亭》。 可惜啊,当朝科举未开,否则凭着此子横溢才华,不说状元,最起码也是个进士之首。 虽然至今为止,还没能看到他“自由贸易区”的效果,但已经显示出胸中之丘壑。 此人,年纪虽小,却绝对是栋梁之材!如果能让他执掌朝廷财政,也许会有办法一改朝廷长期入不敷出的困窘。 可惜啊…… 半天假期倏忽而过。 李显终于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推门而出。对着始终站在门外的小厮点了点头,慢腾腾地下楼而去。 小厮一脸诧异,却只是躬身相送。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家主子为什么会连续数日住在天海阁,为什么会那么勤恳地在天海阁做些下人才做的事,为什么又突然回来却关在屋里一言不发,但他还是未曾开口问一句话。 对他来说,只要自家主子安然无恙,那就没什么可担忧的。 李显走近天海阁,拐入边上一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开业的小食店中。 店面长宽约丈余,角落中隔出一个半人高的灶台,食客一眼便可见到里面的整洁。 整洁的不仅是忙碌的老板与员工,还有灶台的每一个角落,以及总是干净如新的锅碗瓢盆。让人一看便会从心里生出无穷食欲。 小店有三个人,两个老板一个员工。员工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娘,面相实在,手脚相当利索。 女老板是苟家四娘,一副怕见生人模样,总是缩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负责收银。 男老板是苟顺,负责时不时过来巡视与观望。 对于这家名为“南海小吃”的小店,真正老板是谁,李显并不太关心。倒是这里提供的一些小吃,却是真的不错。 拌面、扁食、拌粉,三五文钱便能解决一顿饭。若想再吃得好些,便有炝肉、猪牛内脏籴汤,简单却脆嫩可口。 若还不饱,就可以再花五文钱,添上一碗浇淋卤汁的米饭,虽然未必就是人间美味,却绝对是整个广州城性价比最高的一顿饭食。 第153章 下面,没了! 天海阁招收的伙计,大多处于试用期,也就是说一个月之内不包吃不包住还没有薪水可拿。即便如此,竟然还有十几个人愿意来此当伙计。 这个小食店最开始的客人,便是这些没地方吃饭的伙计。这些伙计即便有薪水,也是一个月之后才能结得到。可是在这里吃饭,却得付现。明明知道这是黑心大掌柜压榨他们的手段,可是一众伙计也只能忍气吞声。 然而,南海小吃店的名声,不过几天时间,就被这些伙计一传十、十传百地扩散开来。如今每到吃饭时间,几乎人满为患。 对于走遍大江南北,时刻都处于奔波途中的李显来说,每天的饭食,仅仅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才能让自己拥有继续奔波的体力。 或山珍海味,或残羹冷炙,在他嘴里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也从来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口舌之欲上。 就像身体方面的其他欲望,他都不需要。 可是这些天,李显有时却会为了在这小吃店吃上一顿饭,而安安静静地排队等候。实在等不及时,他也会学着一些天海阁的伙计那般,捧着碗拿着筷,直接蹲在店门口,稀里哗啦地扒着盖汁饭。 若老板娘正好瞧见,便会给他搬来一张小凳子。在其他伙计羡慕的眼光中,安然坐下,享受只属于他的尊贵。 没办法,因为李显的字写得比大掌柜还漂亮,所以极受重视。其他的伙计,自然缺乏跟他相争的资本。 哪怕只是一张小板凳。 原来把肚子喂入美食之后,人会更有精神! 第一次发现这个道理的李显,背着手慢慢踱入天海阁,嘴里忍不住地哼唱着: “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 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 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 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体。 衣尽典,寸丝不挂体……” “咦!”迎面传来一声惊讶的赞叹。 李显抬头一看,是那个人前跋扈的高宁,便微侧身子,让在边上。 高宁却直冲到他跟前,伸出纤纤食指,戳向李显的胸膛问道:“刚才,是你唱的?” 李显无奈地点了点头。 对于高宁身份的尊贵,他可比其他人都清楚。若能不招惹,自然是离她越远越好。当然,也不是怕她,而是怕她引来的麻烦。 可是,麻烦却偏偏不期而遇。 “问你话啊,你哑巴了?再不回答,我就让人把你打成哑巴!”高宁气势很汹。 “是的,郡……高宁姑娘。”李显躬身答道,借此让胸膛离开她的手指头。 “小伙子唱得不错啊!也就比我差一点……” 被一个年龄小自己许多的姑娘喊“小伙子”,李显却只能“嗯嗯”地表示赞同。 “你这唱的是新戏,那个叫什么《琵琶记》里的选段吗?” “嗯嗯。” “不过你这段唱的不太对,主要是情绪方面没控制好……没有唱出赵五娘的悲凄与苦楚。” 李显微微一怔,他倒是没料到,这小郡主对于曲子还是有一定的鉴别能力。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嗯嗯。” “你这材料,不唱戏怪可惜的。我看啊,你也别天天被姓甄的当驴使唤,跟着我,只要让我调教一阵,保你可以成为名角!到时,吃香的喝辣的,姓甄的还得看你脸色行事。” 李显翻了个白眼。 若不是因为你是郡主,我会打死你的信不信? “怎么样,心动了没?” “嗯嗯。”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去跟甄鑫把你要过来!” “不,不……”李显急忙说道:“我,我不喜欢唱戏。” “你怎么可能不喜欢唱戏?别骗我我跟你说,我真的会打人的!” “我真不喜欢唱戏!” “你是怕甄鑫不肯让你唱?”高宁踮起脚尖,拍了拍李显的脑袋,安慰道:“放心,有我在,他不敢的!” 能上台唱戏,这当然是李显心底里非常喜欢的一件事。可是喜欢唱戏并不等于他想去当一个戏子。 尤其是日后若让人知道,自己被这位缺心眼的郡主调教过,那还活不活了? 再次看到高宁时,她嘟起的嘴唇已经可以挂个油瓶子了。李显总算松了口气,可是心里难免掠过淡淡的失望。 当然不是因为没被高宁调教而失望,而是因为自己终究没有勇气,登上舞台去唱戏。 不过此后,高宁与李显这一对票友倒是时常凑在一起。只要李显一有空,高宁便会拉着他,一起去旁观新戏的排演,也会跟他讲授自己关于戏曲、关于创作、关于舞台乃至各种角色表演的体悟。 天海阁里所有的人,在李显眼中皆属于可杀之辈,除了高宁。这是他唯一不敢公然得罪之人。 所以,每每见到她,不仅躲不得,还得极力应付。好在他的出身,就是为了应付这种人而存在,不算为难。 而对于高宁来说,难得找到一个愿意听她狂抒胸意的人,虽然还没到知音的地步,却是一个绝佳的听筒。 如同一个可以肆意蹂躏的玩具,让她欣喜万分。 看着这俩亲密模样,却恼了苟榕。 一方面,有人将高宁从甄公子身边引开,这是她所乐见之事。可是另一方面,看着本来属于甄公子的“女人”,却快要粘到另一个男子身边,在心里骂着高宁“水性杨花”的同时,也在为甄公子而愤怒。 自家甄公子的东西,他可以不要,却怎么可以这样随便地被一个伙计公然抢走? 更奇怪的是,甄公子为什么看着不别扭? “我给你讲个故事啊……”面对苟榕一而再、再而三的质疑,甄鑫只好抛下手中之笔,施施然说道。 “嗯?好啊,好啊!”不管如何,有故事听对于苟榕来说,都是件值得兴奋之事。 “从前,有一位公主喜欢上了一个民间男子。可是,她却不能随意离开皇宫,便去问从伺候她的公公……” 甄鑫提起笔,重新开始写写划划。 半天没动静,苟榕急了,摇着甄鑫的胳膊催道:“下面,下面呢?” 甄鑫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下面?没了!” 第154章 成长中 “嗯?你啥意思啊?”苟榕一头雾水。 “行了,你事情做完了没?赶紧干活去!”甄鑫挥挥手将苟榕赶出去。 “什么嘛?故事刚开始讲,下面就没了?还不如不讲!”苟榕嘀咕着离开,随即若有所悟。 公公?太监? 甄公子的意思,是皇帝不急我这太监有啥好急的? 他怕我是太监? 太过分了,我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是个太监? 气哼哼的苟榕,一转眼也就将这股气恼抛诸天外。 因为她,实在是太忙了。 她不仅要负责将甄公子所有的设想理清条理,再分发给诸如李显之类会写字的人,一一具现。这两天还要找人刻个雕版,寻些油墨开始印刷传单。 传单量需要的有些多,再让李显去抄,估计他胳膊可能会断掉。 这种传单质量要求不高,随便找个会雕字的都刻得出来。麻烦的是甄公子要求的具备“防伪”功能的几种票券,非得找一些专业的印书坊不可。因为只有这些印书坊,才会有最专业的雕版师傅与印刷技术。 可是相对于书籍而言,这种票卷单量太少,人家根本不愿意接单,所以还得继续想办法。 然后,还得开始安排人手在广州城中各个勾栏与酒楼门口,发放传单。 这种让人感觉很羞耻的事情,虽然不需要苟榕自己去做,可是总得有人去啊。于是,苟榕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或忽悠,或威逼,把一些还在试用期的伙计搞得畏之如虎。 人手严重不足,苟榕不得不把伤势好转的小沁以及一直躲在院中的米曼娘全都叫出来帮忙。 虽然有风险,可是甄公子已点过头,那就先用了再说。 …… 刚踏入三月的日月岛,竟然已经有了夏天的味道。一袭薄衫,便能从早扛到晚。 而岛上大多数的劳作者,从日出到日落,几乎都是短裤褂子。 这是琼州沿海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既没刮得令人烦躁的北风,也不用担心南来台风的肆虐。海风很轻,轻得让人总想高歌一曲。 于是岛上时不时就会响起一些奇奇怪怪的俚歌。 唱得往来的鸥鹭愈加的叽叽喳喳。 缀在岛上的绿意,如滴入水中的墨汁般渐渐漫延。有些是特地留下的老树,有些则是新种上的小苗。 或老或幼,在这岛上总是可以肆意的生长。 整整三个月,不停不休的努力,日月岛终于不再显得光秃。几幢亮丽的石基砖瓦房,已经俏然而立。坑坑洼洼之处,或已被填补,或已慢慢地垒出些许的条石基础。 其实原本三个月的时间,是足够将所有的房子都盖好的。只是担心台风催袭,在甄公子的严力要求之下,每一幢房子都必须按最牢固的标准建造。 一如最先建起的那几幢校舍。 于是,花钱如流水。预算也一涨再涨。 好在效果相当的好。 所有看到这几幢校舍的人,立时对日月岛的未来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信心。 一座原本荒凉、阴暗而且充斥着污秽的鬼岛,就在他们的手中,一寸寸地改造,每日都可以看到它的变化,而终将形成规划中图纸的模样。 这让小六心中,涌出的不仅仅只有自豪,更有万丈的雄心。 数个月的劳累,虽然让小六略显消瘦,可是腰板却更加的挺直,肌肤也显得更加的硬实。 如果以现在的状态,再面对当时的那群海贼,小六相信自己必然会有足够的勇气,可以与甄公子一起,并肩而上,将其击溃。 虽然当时显得有些胆怯,小六却也没有懊恼。他相信,有朝一日,自己必然会与甄公子再次面对贼敌。到那时,自己定然会让甄公子刮目而相看! 只是,甄公子,他现在到底在哪…… 甄公子离开日月岛前往府城后不久,自己终于得到了卢岛主的确切消息。 其实早在与陈开第一次去升龙府赊购粮食的时候,他便隐隐约约地知道,那里必然是卢岛主在海外所建的一个基地。 只是让他有些没想到的是,陈开对这个基地的了解,竟然远比自己清楚。 好在陈开向自己坦白了他的身份,才让小六恍然而悟。 陈开,竟然已经跟了卢岛主十年的时间! 也就是说,当自己还懵懂无知地刚到维京岛的时候,陈开便已经在卢岛主的安排下,以各种身份出没于琼州沿海。 天海阁发布寻找甄公子的悬赏信息之后,陈开便受卢岛主之令关注此事。而后寻机加入正在四处招纳人手的菜帮,与那些海贼一起潜上维京岛。 也正是因为有陈开的暗中使绊,才让甄公子等人最终全歼了上岛的威波军与鲨帮海贼。 小六本来想把陈开的真实身份告知甄公子,却被陈开所阻。一来他觉得甄公子对此应该有所猜想,二来卢岛主一再交待不得公开身份,防备的并非是甄公子,而是其他人。 至于防备的人是谁,小六倒未曾在意。既然是卢岛主的意思,他自然会全力支持。 因为卢岛主,可是自己亲亲的叔父——陈宜中! 虽然至今为止,小六依然不知道卢岛主身在何处,但是他已经明白,卢岛主身边的护卫,出了问题!为此他不得不隐藏着身迹,否则必然引来元军的追杀。 是啊,如今还能身负故宋希望的,全天下也只剩下自己的叔父一个人! 他若出事,还有谁能为了赵宋天下而去抛头颅、撒热血? 所以,在如此险恶的处境之下,叔父无法回到维京岛,不能护卫岛上近百人的安全,小六完完全全可以理解。 只是,叔父所说还要继续对甄公子进行考察,小六却不知道到底要考察些什么。 好在考察之事不归自己管,自己只需要按照叔父的吩咐,全力支持甄公子的所有作为即可。这也是小六这几个月来,对建设日月岛充满信心的最主要原因。 可是如今,甄公子到底去哪了? 陈开与谢至被迫离开琼州府城先运着三千两现银回到日月岛后,即刻驾船前往徐闻寻找甄公子。 可是,甄公子竟然没有去徐闻! 那艘窜船,也根本没到过沓磊! 陈开查探了数日,一无所获。好在,并没有发现窜船的残骸…… 第155章 皆大欢喜 没敢跟其他人透露甄公子失踪的消息,小孩子们该玩玩该闹闹,该学习的继续学习该挨揍的还得接着挨揍。 而苟氏一家,在笑意盈盈的苟大娘操持之下,似乎都忘了他们家还有一个男主人也跟着失踪了。 只有最小的苟樱,时不时念叨着她的大哥哥与大姐姐。 还有时时很幽怨的黄纭。 小六悠悠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得自己扛下所有的压力…… 好在日月岛的一切,都按照计划,平稳地日新月异着。 除了自己,功劳最大的当属涂珍娘——这个因为自己的慧眼而救下的女子,发挥出了让人难以想象的激情与能耐。 有时连小六都不得不承认,在经商的天赋上,自己远远不如这个苦命的女人。 甚至在对人员的安排、物资的调配以及工程进度的把控上,自己似乎也有些不如。 还好,小六觉得自己绝非一个嫉贤妒能之人,手下越有能耐,才能说明自己的眼光越好。 在珍娘的多方经营下,短短三个月时间,竟然真的开始有海商到日月岛进行交易。 虽然贸易额还不算大,可是涨势却相当喜人。 前来采买的多以棉布与粮食为主,不仅有来自琼州的一些行商,还有琼州对岸的徐闻等地闻风而来的小客商。 日月岛疯狂般的建设投入,则吸引了众多的供货商。石材、木材、河沙、砖瓦、铁件……大量的材料需求,令无数人为之心动。 可是,大多数人却只能流着口水围观,因为他们,来迟了。 日月岛基建这盘菜,已经被临高县全部包圆。 临高主簿如今在县衙之内,头抬得比县尊还高。 任何想要跟日月岛供货的商人,都必须经由他的筛选。这点,连县令都不得时常在众人面前狠狠地夸奖万磊万主簿。 毕竟,免去的税收本来就在临高县科定数额之外,收不收根本没人在乎。而且就是收了,那也得上缴朝廷。 放弃不属于自己的收入,换得实打实的利益,不得不说,万主簿的眼光,真是锐利而长远! 而对于沿海军民总管谢有奎与他的数千黎兵来说,这几个月几乎是他们这辈子过得最为舒坦的日子。黎兵天天有活可做,有饱饭可吃。自己还能通过棉布的交易截取一定的佣金。 而且这些收入,既不是吃兵血而来,更不是贪墨所得,合理合法,用得心安还被所有人夸奖。 山里的黎民不再因为出行不便而卖不掉辛苦织就的棉布,日月岛的人不用浪费精力翻山越岭地四处收购。 皆大欢喜! 以投资来拉动地方的经济,实现共赢的飞跃式发展——甄公子这话,小六以前不懂,现在却是深有体会。 只是有一点,小六依然没能想明白。 粮食是赊来的,棉布货到后一个月才结账,所有建筑材料的货款则是两个月一结。三千两现银,至今一毫未动,却已经生出数万两的生意。 这其中的奥秘到底在哪里? 看来自己还是得尽快找机会,跟甄公子好好请教一番,否则很可能会跟不上管理的需要啊! 可是甄公子,现在到底在哪里? 窗外冒出两颗大大的眼珠子。 “六哥哥……”一道略显哀怨的声音响起。 小六头也不抬地说道:“还没信息。” 两个大眼珠子耷拉下去,随着那张圆脸隐没于窗下,留下不满的一串嘀咕声。 “你今天又是什么事?”小六淡淡问道。 “不是我有事!”圆脸重新冒出来,不满地说道:“是我师傅有事!” 小六默默地叹了口气。 阿黎跟甄公子在一起,自己之前虽然不爽,但这事早已揭过。 苟家大丫头喜欢甄公子,自己心里刚准备荡起的涟漪,就被迅速扑灭。 大事未成,男儿就不该为情感所羁绊!所以,自己可以坦然面对苟榕不再围着自己转的事实。 可是为什么这个黄纭也天天念叨着甄公子?他真的有那么好吗? 也许,还真有…… “你师傅有什么事?”隔着窗户的对话,两个人每过三两天都得来这么一遭。彼此都很习惯,丝毫也没觉着别扭。 “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 “那你就别来找我啊!”小六恨恨地说道。 “可是那些去籽车、脚踏纺纱车还有综线纺车的技术改进,我师傅需要与甄公子再探讨一番。这些跟你说,有用吗?” 小六闭嘴不语。 “还有,甄公子答应的纺织学院,到底要什么时候开工?我师傅说了,不能让她总是帮你在这教小学的孩子,她也得开始培养一些自己的学生了……” “另外,我师傅还说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小六头大如斗。 黄纭委屈地闪着大眼珠,“六哥,你生气了?” “没有!” “你一个大男人,跟我一个小姑娘生气了,还不肯承认?” “我说黄大姑娘,我很忙啊,你没看到吗?” “嗯,看到了!” “那你还不走?” “那你跟我说,甄公子到底去哪了?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黄纭圆睁着大眼珠,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六,“你昨天还说快了,今天怎么就不知道了?” 小六觉得自己已经处于抓狂的边缘了。 正待暴跳而起,却听得黄纭惊喜地叫道:“陈大哥!” 小六抬起头,视线越过黄纭满头的秀发,看见匆匆而来的陈开,心下也生出一阵欣喜。 黄纭随着陈开挤入屋内,与小六同声问道:“甄公子有消息了吗?” “是的!”陈开抹了把额头的汗,转着身寻找椅子。 “他在哪?”小六与黄纭一左一右地夹住他的胳膊,又同声问道。 小六怒视黄纭,黄纭还以娇俏的鬼脸。 “你们让我歇歇不成吗?”陈开无奈地说道。 那俩同时松开手,一个给陈开端来椅子,一个给他倒了杯水。 陈开缓过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看着满眼期盼的黄纭,说道:“抱歉黄姑娘,甄公子现在在哪,暂时还有能告诉你……” 第156章 宣传的艺术 “我……”黄纭眼中,闪过一丝满含着委屈的失望。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他现在很安全,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真的吗?你不会像六哥那样蒙我吧?” “不会的,你先回去,等我跟你六哥商量好了,自然会告诉你们具体的情况。” “为什么呀?” “因为……”陈开脸一正,说道:“甄公子会生气!” “他,他,他凭什么生气……”黄纭的大眼珠里蓄起了雾气,“我还想跟他生气呢!” 说罢,头发一甩,气哼哼地蹦蹦跳跳而去。 陈开看着黄纭留给自己的背影,苦笑地摇了摇头。 那边的小六,已经将陈开给的信件细细看完。 信件没有署名,当然不会是甄公子寄来的。通过陈开传递,这信只能源自于叔父身边最值得他亲信之人。 信件很短,只说了两个事。 一是人在广州并入主天海阁。二是那边需要人手,酌情安排予以支持。 虽然信上没说是谁,但是小六知道说的必然是甄公子。 “在广州?你不是说他要去徐闻吗?为什么会在广州?天海阁又是什么东西?”小六把信翻来覆去地又看了几遍,依然找不到更多的信息,疑惑地问道。 “想来是甄公子他们临时改道去的广州,天海阁应该就是琼州天海阁的总部。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现在要派些什么人去广州?” 甄公子不在,老丁已经承担起守卫的责任,其他诸事基本不管。徐夫人负责岛上大大小小日常生活与后勤。 遇事能够商量的,只有小六与陈开。而且凡是涉及卢岛主诸多机密,也只能是他们俩自行合计。 小六皱着眉头说道:“必须搞清楚啊,否则咱们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怎么知道到底该派出哪些人手,去做些什么?” 年后,又从维京岛上迁来了近二十个老货,这些人的到来使日月岛上的老兵达到了三十一人,加上又有十余个疍民投奔,使日月岛上的防护力量得到极大的充实。 如今日月岛可以轻松击溃前来闹事的海贼,可是若想把这些人拉去广州打上一仗,显然根本不够看。 那,他们能派什么人去广州支援甄公子? “而且,你不是说天海阁背后的势力是蒙古王子的吗?甄公子入主天海阁,这算什么?与蒙古人,勾、勾……”小六一脸纠结。 自己这些人,是叔父为故国留下的最后一支势力,必将以反元复宋为己任。可是兵马未动,如今却发现,主公先降了? “谈不勾结……”陈开的语气虽然没那么肯定,但还是为甄鑫辩护道:“信上说是‘入主’天海阁,说不定是他已经把蒙古人驱离天海阁。” “嗯,有这可能……甄公子倒是擅长做这种鸠占鹊巢之事。” “而且,陈相给的消息,既然是让咱们派人相助,说明他也不认为甄公子已经成为蒙古王子的附庸。” 小六颔首。他有可能怀疑甄公子,却一定会相信自己的叔父。 既然这是叔父的意思,那照做便是。 “那,咱们该派哪些人过去?” 陈开沉吟片刻,“我觉得,可以分两批人。” “第一批用快船,人不要太多,三五个即可。用最快的时间到广州,看看甄公子那边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支援。第二批用大船,配齐船载回回炮与海战器械,,万一与人冲突,起码也能拥有一战之力。” “物资上,应该没有什么可以支援的东西。现银日月岛东西上也不多,先带个几百两以备应急之用。只要第一批快船抵达广州,获知确切消息之后,往返也不过七八天的事情。以后再联系,就会方便许多。” 小六点点头,“可!那,我就去准备下,我第一批走?” “还是我去吧。” “可是……” “日月岛是咱们的大后方,绝不可有失。我觉得,还是你在这里镇守,会更稳妥点。” 也对!小六胸膛一挺,若论稳健,他觉得自己应该还能略胜过陈开半筹。 只是,心里头却生出一丝淡淡的遗憾。其实自己也想去广州看看的,听说那可是一座极其繁华的城市! 不过,还是大局为重吧…… “咣……咣……” 一支看上去很奇怪的队伍正穿行在广州南城的街头。 领头的是一个昂然的壮汉,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地敲下手中的铜锣。 跟在他身后的七八个汉子,有人如敲锣者那般昂首挺胸,一副得意模样;有人则一会看着自己旗上的文字,一会又看向别的旗子,若有所思;也有人满脸羞耻,往街角旮旯处张望着,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每个人手中都打着一杆旗子,旗子张着红纸,上面写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文字: “天海阁,还有两天就开业了!” “去看一眼,就有好礼相送!” “办卡成为会员,享受终身尊贵!” “不是我吹,我家笑笑生的戏天下第二!” “新戏开演,都是你没见过的精彩!”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 路上行人,纷纷侧身观望,而后响起一阵阵议论声。 “天海阁,是哪里啊?” “这些人,是戏班的吗?这是到大街上来唱戏?” “敲什么锣啊?这么吵,没人来管管他们吗?” “有什么优惠啊,也不说清楚!” “这厮,口气好大,敢称天下第二?” “那天下第一是谁?” 有几个身着儒衫的学子,奋力奔到队伍之间,扯住一个举旗汉子,叫道:“等下等下!” 那汉子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想干嘛?” 一个学子双手急摇,“没干嘛,我们就是想认真看下你旗上的文字。” “哦,看吧!”汉子将旗柱在地上,昂着头说道:“你们认得这些字吧?” 这几个学子根本没心思反驳此人,眼睛全盯着旗上的字,轻轻念着:“碧云天,黄花地……” “这阙‘端正好’,太有神韵了!谁写的啊?” “当然是我家大掌柜,南海笑笑生!” “真是他写的啊!难怪他有敢自称天下第二,好曲,好曲!” “下面呢,还少的几个字怎么没写出来?是还没填好吗?”有学子急道。 第157章 街头斗殴 拿旗汉子一脸嘚瑟地说道:“怎么可能没填好?但是我家掌柜的说了,如果广州城内,有人能把这曲续上,而且写得比他的更好,天海阁愿意奉上白银三百两以谢!” “三百两?”一阵惊呼声纷纷响起。 “几个字,就能值三百两银?你们几个赶紧补上啊!”就连街边一些不识字的路人,都急了,纷纷围上观望。 几个学子便开始抓耳挠腮,可是苦思良久,却只能相对苦笑。平日里虽然也偶尔做做诗、填填词,写写小曲,可哪里能与此曲相比。若有这才华,早已名声大显。 写不好曲,但并不等于他们就缺乏欣赏好曲的眼光。 此曲若成,绝对会是千古名唱! “这曲子,是新戏里的唱词吗?什么戏?什么时候开演?”有学子急急问道。 “这是新编的《西厢记》。”汉子答道。 “西厢?还能有此绝美唱词?” “是诸宫调的唱本《西厢》吗?” 汉子睥睨着这些如好奇宝宝般的学子,慢条斯理说道:“唱本西厢,早就过时了。这可是我家掌柜全新编写的戏本!要在台上演的!懂不懂啊……” “真的吗?” 拿旗汉子从怀里又掏出一张纸,在众人面前展开,说道:“这是新编《西厢》里的另一首诗作,赏给你们先睹为乐。” 几个学子赶紧争上前,接过纸,抑扬顿挫地读着: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有学子,念着念着,已经满脸痴色。 又有人忍不住问道:“还有没有?” 汉子满脸不耐烦,说道:“这可是新编的戏本,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给你们白嫖了去?” 一个听明白的学子,悄摸摸往汉子手中塞了几个铜板,求道:“小哥再来一首,让我等过过瘾。” 汉子已经完全无法隐藏心中的得意。 当时大掌柜的分发旗子时,有人不愿意接这个活,有人傻傻的随便举了一支。只有自己眼尖,占住这支旗,果然得了个宝! 摩挲着掌中的几文钱,汉子脸上现出为难之色。 于是,又有十几个铜钱直接塞进他怀里。 其他的举旗者,一个个摩拳擦掌的,快要扑将过来。这汉子也不敢过于招人所恨,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扬声说道:“最后一支了,再想看,就去天海阁等着新戏上演!” “斗鹌鹑……” “云敛晴空,冰轮乍涌。 风扫残红,香阶乱拥。 离恨千端,闲愁万种。” “好曲,好曲……啊!”有人便抑扬顿挫地夸出声来。 众生激动,争先传唱,街面一时有些混乱。 街那头,突然响起一阵喝骂声:“什么人在此聚众闹事?还不赶紧散了去?” 一阵棍棒如同从天而降,以蛮横的姿势向这一群人击来。 正在摇头晃脑的学子们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击倒在地,街头上呻吟一片。 人群哗啦啦地散开。 可是棍棒依然未停,继续打向持着旗子的这支队伍。 这些汉子倒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只是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他们进退完全失据。旗子嘶拉拉地便被扯碎,挥舞之中哪里挡得住那些凶狠的棍棒,纸飞杆折。 嚎叫与怒骂响成一片。 还没等他们开口讨饶,棍棒已经临身。 “你们是谁?为什么当街打人?” “你管老子是谁,打的就是你们这群王八蛋!” “我们走,别打了——” “走也打,兄弟们,废了他们!” 手中没有任何可以抵挡的器物,人肉终究硬不过棍子。这支看似壮实的汉子们,几无一合之力,瞬间被有组织有纪律的十多个持棍者打得满地乱滚。 有一两个机灵点的,寻机溜向街边闪入巷中。 剩余几个只得蒙着头大叫着逃窜而去,一边气喘吁吁的跑,一边还不忘放下狠话。 “你们这些孙子,有种放下棍棒单挑!” “我记住你们了,我回去叫些兄弟来,看打不死你们这些狗娘养的!” 也许是这些狠话,把追击者彻底激怒了,一阵怒骂声之后,棍棒挥得愈急。 威吓怒骂没用,求饶哀告也一样挡不住追击者的脚步。根本没人知道,这场横祸,到底是怎么飞来的。 而且,还没有任何人耐烦跟他们解释。 前方几人,只能使出吃奶的气力,更快的逃窜。 不久,终于瞧见了天海阁。 前面死命地跑的,终于看见了希望,老远便大呼着救命。 后面奋力追的,却依然没有停下步伐,一个个眼中却放出更为凶狠的目光。 离正式开业不到两天的天海阁,门前遮挡全去,只有额匾上盖着一块大红绸布。一群伙计正紧张且有序地往里搬着家具。 然后,一阵狂风呼着七八个狼狈至极的破烂伙计,卷入阁楼中。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一阵狂风卷过,一群持棍者尾随这些伙计,直扑入天海阁。左瞅右寻,倒也没有肆意乱砸,只是有人上前拦截,数根棍子便会同时扫去。 逃入天海阁的伙计,进去之后便狂呼乱叫着躲向各个角落,可是那十多个持棍者却并未分散追击,齐齐穿过大堂,向后院扑将而去。 一时鸡飞狗跳。 “你们是谁?好大的胆子!”一声清喝突然响起。 几个持棍者看着堵在后院之前的这个身穿花衣裳的圆脸女子,相互对视一眼,目光一狠,横棍扫去。 “住手!”听到动静,从二楼跑下的甄鑫大惊,怒吼道:“高宁,退后!” 高宁翘首望向甄鑫,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甄公子,他其实会关心我的…… “膨!”棍子砸中肉体,发出颤颤的闷响。 甄鑫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撞,几乎冲出胸腔。 定睛一看,那棍子扫中的,却是大喇嘛的脑袋。 还好! 乌坚巴摇了摇头,脑袋上鼓起一个大红包,他却似乎没有痛觉。随手抽出金钢杵,照着持棍者兜头砸去。 “卟!”又一个脑袋如烂西瓜般炸开。 终于见血了! 高宁的三个护卫终于狂奔而至,先看向高宁,见她无事,各自松了口气。亮出腰刀,也不细问,直接砍向持棍者。 第158章 那层皮 这些持棍者看似凶狠,其实不过是街头斗殴的好手,哪里能敌得过军中出身的汉子。不过打个照面,这三个护卫勇猛的气势,就让他们完全丧失了斗志。 “跑!”十来个持棍者转头便跑,呼啦啦地冲出天海阁。 待得众人追出,街边却闪出几个衙役。为首一人,拔出腰刀,横在路中央,挡住追出的护卫,冷脸喝斥道:“大胆,竟然敢当街斗殴,还有没有王法了?” 当街斗殴? 三个护卫面面相觑,缓下了脚步。 那衙役见喝斥有效,便往前踏上一步,朗声说道:“你们谁是主事之人,跟我衙门走一趟!” “你们谁啊?”甄鑫将刚拔出来的三棱刺送回袖中,走上前问道。 “你是谁?” “我是天海阁的主事之人,刚才那批人过来闹事,你们没看到吗?” “别废话,跟我走一趟!” 甄鑫皱起眉头。 此事显然不是有人过来闹事这么简单。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动,闹事者刚跑这批衙役就出现,没这么巧的! “他们杀人了!”有人从街角冒出,突然大吼一声,随即消失不见。 为首的衙役脸色一变,刀指甄鑫恶狠狠地说道:“不仅当街斗殴,还敢杀人!绑了!” 身后几个衙役掏出绳索围将而至。 “你们到底是谁?”甄鑫皱着眉头问道,身子不得不往后退了两步。 “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们是谁?” “你若不说清楚,可别怪我的伙计伤了你们!”甄鑫手往左右一挥,“我怀疑这些人与那批歹徒是一伙的,先打了再说!” 阿黎奔至,闻言扬棍便砸。 “嗵!”的声响,棍子虽然没砸到人,却把那些衙役吓了一大跳。 “这贼婆娘,真敢打啊?” 为首衙役气得发抖,刀指阿黎怒道:“反了你,竟……” 话未说完,阿黎手中长棍斜劈而至,将其手中腰刀直接砸飞。衙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空的右手,抬起头四处张望着寻找自己的兵器。 甄鑫冷着脸说道:“再不说清楚,我让你们连回都回不去信不信?” 无论对方是否真的衙役,这事显然已经无法善了。 经历了许多次的意外,如今见到衙役这种生物,甄鑫心里早已没了任何的压力。 面对这些披上一层吏皮的走兽,光讲道理是没有任何作用的。拳头,往往比道理更加实用。 而且,天海阁里,确确实实躺着一具被大喇嘛敲烂脑袋的尸体,不管有理没理,若让这些衙役进去,都难免是一场理不清的官司。 有时候,蛮也是一种相当有效的策略。 一时间,双方僵持在街头。 那为首的衙役目光闪烁,看着街侧的角落,似乎在寻找其他人的身影。 甄鑫也眯着眼,随着他的目光四处搜寻。 可是,没有其他任何人出现。 为首的衙役等了半晌,茫然的眼神之中现出一丝懊恼。 一个衙役终于把他的腰刀寻来递给他,有刀在手,他似乎重新找回了些许的勇气,冷然说道:“某,乃南海县尉下属,捕班班头林三更。” 在县级管理机构中,察奸捕盗之事都归县尉管辖。这县尉便相当于地方的公安局局长,其下除了数量不等的尉兵之外,还有“三班衙役”。 皂班衙役,又称“皂隶”,相当于法警;捕班衙役,称为“捕快”,相当于刑警;壮班衙役被称为“民壮”,相当于民兵。 当然,只是相当而已。因为所有的衙役,都由社会闲散人员组成,并非国家的正式编制,他们的薪俸都不归朝廷发放,而由县衙自筹俸禄。其实质,就是堪比临时工的“辅警”。 这些人,拉出去可以把普通老百姓吓个半死。扒掉那层皮,其实啥都不是。 甄鑫呵呵冷笑,“南海的捕快,跑到广州城里来闹事,你想干什么?” 林三更脸色一变,知道遇到硬茬了。 别说衙役,就是县尉办差,都不能越过自己的地界。此人一眼瞧出自己根本没有管辖的权力,这事可就不好收场了。 就此退缩,本来也没多大损失,顶多就失了些面子,反正广州城里也没几个人认识自己。可是一想起任典史对自己的谆谆教导与许诺,林三更实在是不愿意就此退缩回去。 然而,任典史人呢?他说好会在合适的时机出现支持自己,是时机未到吗? “有人举报,天海阁窝藏逃奴。今日我又亲眼见到你们当街斗殴,所以或者你跟我走一趟南海县衙门,或者让我等入天海阁搜上一搜。”林三更绷着脸说道。 这些人,是冲着小沁或是米曼娘来的? “可有相关文书?” “我好生跟你说话,你这是故意刁难?” “刁难?”甄鑫呵呵一笑,说道:“我倒想问一问,你当街包庇行凶者,你们家长官知道这事吗?” “你……”林三更抓着刀把的手,青筋虬起。 “林三更是吧,我记住了。你一个南海县的衙役,跑到广州城里,勾结凶徒,打杀天海阁伙计,你若解释不清此事,我看你这身皮也就穿到头了!” 林三更气苦,事情还没搞到位,却被此人反咬了一口。 这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真敢对自己出手?难道说,此人是哪个贵人的子侄?会不会是自己莽撞了? 林三更心里生出一丝悔意,接这活之前,其实应该先到城里来探探天海阁的底再说。 正在犹豫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喝声:“打过去!” 这是任典史的声音! 林三更牙齿一挫,朝后狠声说道:“你们随我进入天海阁,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几个衙役相视一眼,抽出刀,或怒目相向或眼光闪躲,慢腾腾的便要冲将而来。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对方还要紧紧相逼,其目的已经几乎写在了脸上。 别说曼娘与小沁都躲在天海阁里,哪怕她们不在,甄鑫也不可能让这些衙役冲进去搜人。 若是如此,广州城将再无天海阁的立足之地。 “打!”甄鑫一声低喝,边上棍影已起。 甄鑫赶紧又低声补上一句:“别出人命……” 棍影略缓,避过衙役们的腰腹要害,尽向腿脚招呼。 第159章 最好能死掉一个 阿黎如微风中翩跹的蝴蝶,肆意挥舞,手中棍出,无不落空。 不过十余息时间,街面上便多了十余个抱腿哀嚎的衙役。 边上响起围观者密密的低语声。 “这天海阁的人,真狠呐,连衙役都敢打!” “就该打!这些南海的衙役,竟然敢跑到广州城来撒野,要我就直接宰了这些狗娘养的!” “哧!你这孙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倒是上啊!” “你还是不是城里人,这些土包子都欺负到门口了,就这你还能忍?” “不,这是能不能忍的问题吗?” “当然是,你连骂都不敢骂两句,还想骗我上,我看你一定是南海人的奸细……” “你他娘的……” “砰砰、啪啪”声响起,街边围观的人群之中,莫名地响起一阵相互的捶肉声。 此时街中,还能站着的衙役,只有林三更一个人了。 初春的凉风掠过,却让林三更后背冒出涔涔汗水。自己带着一队十个衙役,对方懒洋洋的不过三两个。可是仅这个姑娘,就搞定了自己一整队人手。 街角处,又传来一声低低的冷哼声:“废物!” 这声音透入林三更耳膜,让他感觉到万念俱灰。 此次行动,已算彻底失败。这也意味着,自己期望已久的吏员晋升希望,就此破灭。甚至于连这个捕班班头的职位都将不保。 这一切,都是这些天海阁之人所赐! 这些恶徒,不仅胆敢窝藏逃奴,还敢当街斗殴、武力拒捕,简直是视王法如无物。 没人管吗? 林三更四顾茫然,又看向满地打滚的衙役,确认没有一个有生命威胁之后,心中突生出一股恶胆。 腰刀往前虚指,林三更恶狠狠地骂道:“你们这群杀人犯法的恶贼,我今日就算身死,也要……也要替广州百姓讨个公道!有种,你们就杀了我……啊!” 刀光一闪,林三更怒吼着向前扑去。 离着林三更不远的街角处,一个脑袋猛地缩了回去,低声嘀咕道:“任典史,这样逼那个蠢蛋,合适吗?” 此人身后,响起一丝不耐烦的声音:“不找这个蠢蛋,你倒另外给我找一个愿意干这种傻事的人出来!” 南海石门村两条人命,杀人者身死,本该结案,可是那苦主程迎却不依不饶,非要找到失踪的米曼娘。并且公然放话威胁,此女本为录事司达鲁花赤的驱口,若找不着人,定会让南海县衙上下不得安生。 广州录事司与南海县理论上是平级机构,谁也管不了谁。可是抬出一个达鲁花赤,那性质就不一样了。虽然南海县上下都知道,一个达鲁花赤老爷,未必会在意一个丢失的驱口,可是有人一直去捅这事,万一怪罪下来,最终必然得有人去顶锅。 县尊是不可能管这种事的,县簿与县尉再小也是个官,最适合顶锅的只有“未入流”却是吏员之首的典史。 为此,任典史也是想尽了办法。 可是在偌大的广州,想找出一个有意藏匿的女子,谈何容易? 好不容易程家苦主举报,说怀疑那女子藏身于天海阁之内。可是给录事司发文要求协查,却如石沉大海。 对方既不拒绝,却也不配合,人过去便不搭理,人走了也没有任何下文。 任典史便知道,此案的水,极深!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连蒙带骗,让一心想转正为吏员的林三更,带人先去试探一番。却没想到,前后两波人,折腾半天,却连天海阁的门都没能进得去。 看来,要想逃脱自己不背锅的命运,只有将此事闹得越大越好。 最好,能当场死掉一个衙役…… 看着咬牙切齿的林三更,甄鑫皱起了眉头。 这厮,是真的要拼命了? 强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眼前这个衙役,便属于这种既愣且不要命的家伙,这就有些难办了。 其双手握着腰刀,已经顾不上任何的章法,左劈右剁,上砍下刺,连碰都不碰到阿黎的衣角,却逼得她不得不往后退了数步。 不退不行啊,万一棍子磕到他手中之刀,死活不肯撒手的情况下,很可能反手就会把自己给剁了。 即便是战场上最悍不惧死的士卒,也没这个打法的。 阿黎一时有些无措地看向甄鑫。 来不及细究这个林三更到底是什么状况,甄鑫对着站在一边如看戏状的史护卫,淡淡地说道:“史护卫,你去处理下这个麻烦。” 史护卫微微一怔。 松山王子离开广州时,给高宁留下了三个护卫。这些护卫只是负责高宁的安全,完全可以不听甄鑫指令,甄鑫平日里也很少使唤他们。 可是不使唤他们,并不等于不能使唤他们。毕竟他们的主子是高宁,而看似跋扈的高宁虽然天天跟甄鑫吵个不休,却几乎不会公然违背甄鑫的意见。 所以,真要惹恼了甄鑫,让高宁责罚他们未必做得到,逼着他们离开天海阁,还是完全可以的。 看来,这滩浑水,不趟也得趟了。 还好,对方不过是一个捕班班头,即便当场杀了,对阿黎来说会是个大麻烦,对于他这样的一个王府护卫而言,其麻烦大概与杀了邻家一只鸡差不多大。 史护卫在脑子中飞速地分析完利弊,拔出腰刀,直面林三更。 虽然同样是腰刀,两把相向而对的刀在观感上立时显出区别。 一把刀面略窄,黯哑的刀身在晃动之中,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如经历无数战场杀戮,见惯生死的藏锋高人。 另一把刀面光亮,刀锋闪着精光,如养在宅院中未曾见过风雨,却充满斗志的懵懂幼儿。 “呛……”两把刀,怀着各自的武勇,不闪不避地对撞而去。 只是在最后一刻,史护卫右腕轻巧一抖,刀锋微斜,斫在对方的刀面之上。 “啷……”林三更手中的腰刀,一断两截,呻吟着滚落在地。 林三更怔怔的眼神,从断了半截的腰刀转向离自己不过三尺远的史护卫。 那眼神,没有任何击败自己的欣喜,只有冰冷的陌然,看着自己如同看着一具死尸。 他,是真的会杀死自己的! 第160章 市场调查 林三更心里一哆嗦,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如膨胀到极限的气球,轰然炸破。 一股浓重的危机感升起,告诫自己应该用最快的速度逃离。可是双腿却阵阵发软,连抬起的气力都攒不起。 而且,那漫漫的刀光之中,让林三更分不清刀锋所向,也无从判断自己到底该如何躲闪。 林三更双手抓着断刀,额头冷汗直冒而出,眼光左右飘忽,求助地望向躺着一地的衙役。 那些衙役呻吟声却更加响亮。 “滚,或者死!”史护卫冷冷地说道。 “啊——”林三更突然大叫一声,右手持着断刀横劈竖斫,不顾自己大开的门户,向史护卫和身扑去。 “你有能耐,杀了你爷爷!不然,我,我就砍了你——” 史护卫被濒临崩溃的林三更一逼,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眉头皱起,也觉得有些头疼。 这种已经完全不要命的打法,确实不好收拾。 “行,既然不想活,老子就送你上路!” “锵!”史护卫斜刀挡住断刀,手腕微转,刀锋卷住林三更握刀的右手,顺势一拉。 “呛啷……”断刀落地。 “啊——杀,杀人啦……”如杀猪般的嚎叫响起。 林三更扶着自己几乎断成两截的右腕,腾腾腾地退后数步,瘫坐在地。 血流如注。 “闭嘴!”史护卫怒喝道,刀尖指向林三更的额头。 林三更惨白的脸上,现出狠辣之色,一字一顿地吼道:“你有种,杀了你爷爷!” 这狗娘养的,怎地见了棺材还不落泪! “好,我今日就宰了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史护卫一声清喝,手腕轻抖,甩去刀尖上的一滴残血。举刀上扬,对着林三更的脑袋直劈而下。 刀势似急实缓,刀未及颈,一股阴风已经先行刺入林三更脖颈,寒毛乍起。 “咕咚!”林三更仰头摔倒在地。 刀停在了距离林三更一尺有余之处。 史护卫看着倒地的林三更,满脸怪异:我这刀都还没劈到呢,你就倒了? 亏得我刚刚还对你的勇气生出一丝丝的佩服! “杀,杀人了……”蜷在地上的衙役难以置信地叫道。 “你,你们竟然敢当街杀死公人?真,真的要造反吗?” “造你娘个反!”史护卫一脚踢翻一个衙役,又一脚踩在另一个衙役脑袋上,恶狠狠地说道:“他自己吓晕了!把人带回去,再敢骚扰我等,定让你们有来无回!” 十来个衙役,战战兢兢地挪到林三更身边,除了将断未断的手腕,脑袋确实还好好地待在脖子上面,没有任何伤痕。 不过,人是真的晕了过去。 没死啊……一众衙役还是松了一大口气,相互看了数眼,没人再敢留下狠话,相互搀扶着,歪歪扭扭而去。 把米曼娘与甄鑫藏于天海阁,甄鑫其实根本就没想隐瞒太久。 天海阁招来的免费伙计,甄鑫基本可以肯定,十成十都是各个势力安插进来的细作。 既然都脱干净了,那也没必要扭捏。 因此,甄鑫虽然不会派曼娘与小沁出门办事,但也不会将她们俩关入黑屋内,与新进的伙计进行绝对的隔离。 只是甄鑫原以为,过来寻人或借机生事的,应该是曼娘的仇人程迎或是牙人程近。却没想到,先出手的竟然会是南海县的衙役。 这些衙役是代表着南海县尹的意思,还是被其他人给收买了? 是不是意味着,官府开始正式下场,参与对自己的布局? 甄鑫一时无法判断,也懒得再去判断了。感觉局面越乱,对自己反而越是有利。 有人想要自己性命,自然会有人会想办法保住自己;有人想谋自己入局,也会有人想着让自己出局。 当棋子,还是先把棋子的事情做好了再说。 而目前对于甄鑫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应付天海阁的重新开业。 让天海阁按照自己的规划重新营业,努力将其养成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如此才能挣到一些安身立命的资本,也才可能拥有与布局者相对抗的资本。 哪怕在那些人眼中,天海阁力量弱得可怜,却也是属于自己力量的开始。 一直到子夜时分,苟彬才满头大汗地回到天海阁。 数日几乎不眠不休的辛苦,让原本有些木讷的苟彬,眼中多了些闪动的灵光。虽然看上去浑身疲惫,可是甄鑫相信,若让他再出去跑一整个晚上,苟彬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重新扑进深夜的广州城。 这,才是好员工的典范! 苟彬一边囫囵地吞着四娘端来的宵夜,一边向甄鑫汇报工作。 “广州城内三家最有名的青楼,我这几天都跑了一趟……” 四娘张着嘴半天合不上,“你,你去逛青楼了?你爹知道吗……” 苟彬一呛,舌头差点被刚入嘴的扁肉烫个滚熟。 “我……”苟彬呼噜着嘴,急急解释道:“不,我不是去逛青楼,我是去看青楼……” “有区别吗?”四娘倒没生气,只是有些担忧。“要不,我跟大娘说一下,赶紧给你定个亲?” “不,不是!”面红耳赤的苟彬求助地望向甄鑫。 甄鑫点点头,应道:“我觉得挺好,是得给苟彬找个婆娘了!” “你……”苟彬委屈地看着自己眼皮底下的宵夜,赌气般地张开嘴,一口气把剩余的汤汤料料全灌了进去。 “哎,你,别这么急啊……会烫着的!”四娘慌张地去抢碗,却不敢太用劲。 “你急啥呢?”甄鑫笑着说道:“你逛没逛青楼,跟你找不找婆娘有矛盾吗?成个亲赶紧生个娃,也让苟家有后,这有什么不对吗?” 好像是没什么不对…… 苟彬“噢”的应了声,把碗递还给四娘。 “四娘别担心,是我让他去青楼,做些市场调查的。”甄鑫笑眯眯地解释道。 市场调查?意思是让苟彬先给你探个路,你以后可以偷偷的去? 四娘努出一个笑容,没再说话,默默退去。心里却在犹豫:这事,要不要告诉苟榕那丫头? 说了,会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说,万一甄公子把身子玩坏了怎么办? 他,还是个孩子啊! 第161章 很值钱的苟彬 苟彬拱起袖子,随意地擦了擦嘴,说道:“广州城中,最大的青楼有三家。” “其中两家在城南,一名‘海中菊’,一名‘涧溪’。前者以演艺而闻名,后者唱作更强些。据说都养了几个文人,专门为他们写些新曲。但影响都不大,主要做的还是皮肉生意。” 苟彬说着说着,脸皮就开始发红。 虽然在四娘面前一再强调自己没去逛青楼,可是这些天眼里所见各色莺莺燕燕,鼻尖所闻各种优雅迷醉,却难免让他稚嫩的心灵遭到极大的冲击。 “还有一家在北城,听说是广州城最高档的青楼,只招待蒙古人与色目人。没他们带着,再有钱也进不去。所以,我也没能进去。 那里最大的特色是有各地的女子,包括胡姬、高丽婢、倭女,甚至听说还有昆仑女……” 昆仑女?就是那种一到晚上就能完美地融于夜色之中,一脱光根本就找不到人,只有浓重体味四处飘荡,让正常人闻之可以呕上三升的女子? 这时代的人,口味已经这么重了?甄鑫觉得自己长了些见识。 甄鑫及时地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思,作淡然状,说道:“继续。” “这家名为‘云上’的青楼,唱的曲子大多为胡曲。乐师也大多来自西域或是北地,具体唱的什么,我不是很清楚。” 不过是“草原啊,你很绿……”的那些。这种曲子,简单粗糙却容易打动那些没文化的有钱人。对于甄鑫来说,比搞汉曲简单得太多了,一个晚上,就能搞出百八十首。 不过,既然他们的目标客户群体是蒙古王公贵族,那暂时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我按照你的吩咐,在南城两家青楼门口,各做了两天宣传。重点在于说明咱们做的不是青楼生意,因此没起什么冲突。不过,进出青楼的客人对天海阁挺感兴趣的。我想,起码在南城那些经常逛青楼的人中,有近半都已经知道天海阁即将重新开业的消息。” “嗯,很好,非常不错!”甄鑫夸道。 让一个小渔民去青楼门口做地推,有这效果真的是很难得了。 苟彬虽然没说,但是甄鑫可以想象得到在这期间他受过多少的辱骂与刁难。毕竟不花钱就去看青楼的人,是让老鸨们最讨厌的那种人。 也亏得的是苟彬,不仅受得了苦,还能忍得了辱。只要给他一个明确的行动方案,他就可以执行的相当到位。 “另外,我这些天还跑了广州南北城共十八家勾栏,三十五家茶馆……” 可怜的娃,白天逛勾栏,晚上去青楼,这身体确实不错啊! “虽然没有一家戏班愿意到天海阁来唱戏,但有一些说书的表示感兴趣,答应过几天来看看场地。” 戏班入驻勾栏,家当便安在勾栏,轻易不会挪窝,除非换一个城市。说书的,不过一两把乐器,抬抬脚便可以换个地方说唱。 所以,引戏班很难,但找几个说书的人来凑场子就很简单了。 不过,请这些人到天海阁驻唱并不是甄鑫的目的。苟彬这些天的辛苦,只要能让那些喜欢流连于青楼、勾栏与茶馆的看客们,知道有“天海阁”就已经足够了。 这是成本最低的一种宣传方式。 “我今晚还听到一些消息……”苟彬有些疑惑地说道。 “说说。” “咱们,杀人了?” “嗯?” “听说杀的还是狗仗人势的衙役?” “啊?”甄鑫一脸懵,这才半天不到,竟然已经传成这样了? “一群南海县的衙役过来挑事,把他们打跑了。至于杀人,那倒没有。”甄鑫解释道。 苟彬松了口气,说道:“我说呢,公子怎么可能做出这么残暴的事。” 残暴?这个词用得不太好啊,苟家老大! “还传了些什么?” “有说甄公子一人大战十几个狗腿子,也有说是阿黎姐姐手为了保护公子,一棒横扫诸衙役。” “奇怪的是,那些传这种消息的人,好像都很兴奋,都在为天海阁鸣不平。有人说,天海阁这次可为城里人出了口气,那些乡下的土包子,动不动就跑城里来闹事,早该杀了干净。” “也有人在骂录事司,说这个衙门成立后,屁事不管,把广州城搞得乱七八糟的。明天就准备凑一群人,去衙门前骂上一顿,让那些当官的清醒一些。” “但是也有人说,天海阁的掌柜是个嘴上无毛的,心太软,遇上这种事竟然才杀了一个衙役,起码得杀上十个八个的,才可解气!” 都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 “晚上去的那家青楼,几个伙计对我的态度突然就变得很亲热。那老妈妈还热情地让我进去,说,说……”苟彬脸上突然现出扭捏之色。 “给你提供免费的服务?” “没,那倒没有……说只要叫个姑娘,就给我打五折……” 甄鑫语重心长地说道:“彬彬啊……” 苟彬打了个哆嗦,惊骇地看向甄鑫。 “你还是个雏啊,这可是很值钱的!” “什,什么意思?” “青楼里的清倌,第一次接客,收的钱是其他姑娘的十倍甚至百倍。行业里有个专门的词,称为‘梳拢’。 所以,只要是雏都很值钱。如果你去青楼,有人要破你身子,没有给你赏个千两银子,你可绝对不能同意啊!” “千,千两银子?”苟彬瞠目结舌地看着甄鑫,“真的吗?我怎么可能这么值钱?” 甄鑫坚定地点了点头,“你不一定有这么值钱,但是你的第一次对于青楼的姑娘们来说,就是有这么值钱!” 一千两银子啊……苟彬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身上会有某种东西可以卖到这么贵的价钱。 可惜,只能卖一次。 甄鑫看着满脸懵圈的苟彬,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这个纯洁的少年心里,埋下一颗绝望的种子,这样他就不会轻易地让自己坠落在青楼的无尽深渊之中。 起码,在成亲之前不会。 挺好! 第162章 城里人与乡下人 金国时,地方上出现了一个新的管理机构——“录事司”。这是设置于各府、节镇治所,以掌管城中民事的衙门。其地位,与“县”相当。 蒙元沿袭这种设置,也在一些人口密集的路、府治所城市区域内设立录事司,专门管理城区百姓。 这种机构,相当于后世市级政府下的“区”政府。由此,在历史上首次出现了城市与乡村的行政区隔。 录事司只管城里的事务,城外乡下百姓归诸县管辖。 在此之前,中国的城乡分隔其实并不太明显。千年以来,所有的朝代都重农轻商,农业被视为国家之本,而王朝权力“不下乡”的现状,使乡村的农民在某个方面,其自由度远远超过城市的居民。 而城市中真正有权有势的居民,其实是拥有大量田产与雇佣农的大地主。城市不过是他们攫取权力与财富的舞台与渠道。城市中大多数的手工业者以及地位低贱的商人,则是这些大地主收割利益的工具。 这也导致了所有在城市里生活的人,都向往着乡村的生活。或者说,向往着可以在乡村拥有大量田地的生活。 元朝重商,当商人的地位被无限提升之后,在城市中财富积累的速度便远远超过了乡村。土地不再是必须的资本,而在城市之中居住与生活,则成为了地位的标志。 城里的人不再想出去,城外的人却争破脑袋想往城里挤。 鄙视链自此形成。 在广州这种历来重商的城市之中,城里人对城外人的鄙视,尤为明显。 只要在城里没有房子,无论是曾经的文人,或是隐居的官宦,还是依然靠着耕作求活的农夫,统统都被称为“乡下人”。 这种鄙视,有时让人很难理解,可是无论城里的居民还是城外的百姓,都迅速地接受了这种鄙视与被鄙视。 就像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南人会被北地汉人鄙视,汉人却会被色目人与蒙古人鄙视一样。无论理解还是不理解,鄙视者与被鄙视者,都默默地接受了这种现实。 如今的城市,已经成为一个权力的竞争与展示的舞台。维护城市所谓的尊严,从某些方面来说,就是维护着这些可以在城市里居住之人的权力,并防备他人随意干涉并试图蚕食自己的既得利益。 哪怕这个城市再脏再乱,也不该有城外之人指手划脚,或者试图插手管治。 就像是自家养了个熊孩子,干了再多的坏事也只能是他父母有权管教,别人若敢骂上两句,那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 管辖权,对于一家一城乃至一国,都是最容易激起民愤的存在。 毫无道理可言! 因此,作为“乡下人”的南海县衙役,未经许可潜入广州城,以搜捕驱口为由纵恶行凶,这种行为对于城里人来说,无异于挑衅。 绝对不可容忍! 一场舆论的风波,不知从何刮起,又迅速地在南城北城漫延。 在咒骂嚣张的南海县衙同时,无所作为的录事司也成为了市民们极力谴责的对象。 广州录事司衙门,位于北城,原本是南海县的衙门。 十年前,录事司成立时,将宋时三城及番禺、南海二县在城中居住的民户划归其属下。南海县与番禺县衙门只能迁于城外。 衙门前厅后堂,录事司的所有官员正围坐于前厅之中,进行“圆议”。 元朝时代的县级管理机构,与任何朝代都有所不同。原本应当为一县之长的县令或是县尹,几乎成为了一种摆设。 朝廷派出的达鲁花赤,虽然与县尹平级且只负责监督之职,可是实际上却是最高的掌权者。 元朝是一个相当奇怪的朝代,在马上夺得天下,却始终不愿意下马治理天下。取消科举,不仅断绝了读书人正常的晋升渠道,也关上了通过科举筛选县级官员的大门。 灭宋之前,北地区域县级官员主要源于汉世侯各自的势力,县官大多由世侯直接指派。 宋灭之后,一大批降元的宋官被任为县尹。还有一些获得军功的将领,转为文职,被任为县官。 然而,无论是汉世侯的门人子弟还是故宋降官,都无法得到朝廷真正的信任。这也是朝廷向各地派驻达鲁花赤的最主要原因。 而那些转为文官的武将,虽然最受朝廷信任,可是这些武将中的绝大多数人,连大字都不识。他们在战场上可以奋勇拼杀,在民政管理上,唯有依靠手下的低级官吏。 加上以蒙古人为主的达鲁花赤,基本上不会汉语,与下属的沟通都有障碍,更别说实施管辖的权力。 于是,朝廷便发明了这种“圆议”的制度。 但凡涉及辖区内重要事项,几位官长需要坐于一堂,共同商议,并形成连署意见。 此时,正在录事司衙门内,进行“圆议”的,便有录事司达鲁花赤、相当于县尹的录事、相当于判官的录判,以及首领官典史。 还有专为达鲁花赤服务的通译。 主位上,坐的是一个肥胖的蒙古人,录事司达鲁花赤兀哈。 此人原为大将塔出手下。塔出虽然是畏兀儿人,却是忽必烈宿卫出身,可谓根正苗红。攻宋之战中,随丞相伯颜南下,直入江西,以江西都元帅职领兵平定广东。因功得授江西宣慰使,再升为中书右丞,行中书省事。 如今江西行省各地的达鲁花赤,多为塔出手下。 有这样的一个军中大佬为后盾,兀哈在广州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只是数年之前,塔出入觐大都因病去世,人走茶凉,其麾下势力自此沉寂。兀哈的行为也收敛了许多,到底没做出过多天怒人怨之事。 在兀哈边上,与他一样身着绿罗官服的录事赵若冈,本为宋人。 当年,元军兵指广州,广州安抚使方兴弃城而走之后,赵若冈接过广州防务。发誓要与元军抗争到底,并焚毁城内大半房屋,哪怕城破也绝不给元军留下片瓦。 结果,元军兵围广州城八天之后,赵若冈终于开城而降。而接受他投降的,则是早两年降元的吕氏子弟、襄阳大将吕文德之子,吕师夔。 发誓抵抗的赵若冈,还是活成了一个笑话。 第163章 圆议 因献城有功,赵若冈被当时留镇广州的吕师夔任为南海县县尹。录事司成立之后,又成为广州城名义上的一把手——录事。 可是,无论是在南海县,还是在录事司,赵若冈始终把自己当成一个隐形的县尊。对上不媚,对下不欺,对于诸事更是不闻不问。 十余年来,不贪不腐,不争不抢,毫无作为,却也无人诟病。 整个录事司,真正辛苦的,反而是“不入流”的典史符春林。 典史,是元代才开始出现的官职,不入品阶,连九品都没到,却又是个实实在在的官员。 典史是县令的佐杂官,意味着凡是县令不愿管或没空管的事,他都得管。而且如果是县尉或是主簿职位出现空缺时,典史还得兼任他们所负责的所有工作。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作为所有吏员的领班,典史是最有希望成为正式干部的那一个。 如果官员全部按职位递升,典史就是县官的第一候选人。 元朝取消科举,反而给下级的吏员留下了晋升的希望。只要他们肯努力,愿意奉献,总有一天,会完成从吏员到典史的转变。而从典史成为从九品的正式官员,也不过半步之遥。 符典史拿出一叠整理好的诉状,放于各位长官手边,说道:“这几份都是涉及天海阁及其大掌柜甄鑫的诉讼。” “其一,是南海县衙,诉甄鑫当街纵人行凶,重伤南海县衙役,并要求我司协查。” “其二,是南海县程迎,告其窝藏达鲁花赤驱口……”符典史说着,偷偷瞧向眯眼而坐的达鲁花赤。 此案涉及的,正是此位老爷家的驱口。 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驱口的买卖,朝廷虽然并未明令禁止,但已有诸多限制。如果按正规的流程说事,当下没有一个驱口是合法的买卖。 可是,谁又敢跟一个达鲁花赤讨论是否合法的问题?更何况,这位达鲁花赤还是一个正宗的蒙古人! 可是,兀哈依然眯着眼,没有给予任何的反应。 符典史又看向坐在兀哈身后的通译贾深。翻着诉状的贾深,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这是不打算追究的意思吗? 符典史暂时摁下这丝疑惑,继续说道:“其三,有人告甄鑫扰民,未经许可在街上发放传单,并令伙计当街喧闹。” “其四,有人怀疑其私蓄奴仆。” “私蓄奴仆?可有证据?”录判应思问道。 私蓄奴仆,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可算重罪。奴仆数量一旦多了,主家再配些兵器甲胄,离造反也就不远了。 总算有人搭理自己……符典史微微地松了口气。 录事司三位大佬,一个不屑于理事,一个不想理事。每次圆议,其实都是他与这位录判在商议。等有了结果,那两位再行连署了事。 “据查,天海阁的伙计,一部分是原来留下的,来历清楚。一部分是琼州临高县发的户籍证明,不似伪造。若要确认,就得向临高县要求协查。” 琼州临高县,那是归属湖广行省海北海南宣慰司管辖。而广州如今是属于江西行省广东道宣慰司。如果要正式行文,录事司这边需向广东道申请,再由江西行省转往湖广行省,下文至海北海南宣慰司,而后才到临高。 这一来一去,没有一整年时间,文书估计是到不了临高了。 谁有耐心去管这种闲事? “那就按流程,向临高发文吧。”录判淡然说道。 “这……”符典史有些意外,却迅速应道:“是!” “举报之人有提及,甄鑫在临高县有个小岛名‘日月岛’,岛上有许多来历不明之人,怀疑他们可能聚众生事……” 符典史话未说完,应录判冷冷的目光便已扫来。 我是个猪啊……符典史猛然醒悟。甄鑫若真的在日月岛准备聚众生事,那也是临高县要操心的事,关广州录事司鸟事! “那,其他三件诉讼,该如何处理?”符典史小心翼翼地问道。 有诉讼,就当审理,这些活本该归录判处理。可是符春林却不太清楚,录判为什么会为了甄鑫的案子,专门召开一次圆议。 “扰民之事,事实可否清楚?” “确实有扰民行为,不过只是为了天海阁开业做的宣传。” “既然事实清楚,那就罚其百文结案。” 罚款一百文?与天海偌大的产业相比,连九牛之一毛都算不上啊! “是……”符典史静候下文。 却没了下文。 场面平静得很尴尬。 可是,三位长官可以装作没事发生,负责主持工作的符典史不行啊。他只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通译贾深。 贾深回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凑向兀哈,低声细语。 兀哈用鼻子“嗯嗯”地回应了数声。 贾深便对着众人说道:“兀哈官长的意思,既然有苦主告状,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无须啰嗦!” 这话符典史不太理解,当然他也无需理解,只要有个表态就好! 符典史向贾深回以感激的目光,转向始终不言不语的录事,躬身问道:“不知县尊意下如何?” “嗯,好,就这样!”赵录事终于发声了。 应录判也没有更多的意见,于是一场无滋无味的圆议,就此结束。 当夜。 广州北城,云上。 看着走在自己前面,昂然而入的贾深,符典史百感交集。 整个广州城,不需蒙古人或回回人携领,可以自由进入这家“云上”的汉人,唯有这位贾深贾通译。 一个连吏员都不是的白身! 一个因为会些蒙古语与畏兀儿语,而抱对了一根大腿的幸运儿! 可是,就这样一个外貌猥琐、站起来还没自己坐着高的矮冬瓜,在广州竟然混得风生水起。即使已经算是录事司第四号人物的自己,也只能望其项背,还得时常巴结。 没办法,谁让自己抱的大腿,这两年已经变得越来越细了! 当初,跟着赵录事一起降了元军,而被他视为亲信,从一个平民百姓,成为县衙役里衙役,年年晋升,直至典史。 再往前跨半步,自己便能成为一个朝廷的正式官员! 这在以前任何一个朝代,都是难以想象的机缘——一个完全没学过四书五经、不懂吟诗作赋的人,竟然可以当官! 祖坟冒烟了吗? 可是,事实上并没有。 就差这半步,自己竟然熬了五年时间,还未跨过! 第164章 云上 朝廷对于官吏的晋升,做了相当明确的规定。一县之中,当县尹向一府或一路晋升时,主簿就可以递补为县尹。 没有设置主簿的录事司,理论上符典史就是录事的最佳替补。 可是,赵录事他,不肯晋升啊! 如果仅仅只是因为贪恋广州的自在,那倒也罢了。自己抱着的这根大腿这些年莫名颓废,诸事不管,即使是有上官来了广州,也板着一张脸,总觉得所有人都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似的。 更让符典史头疼的是,因为自己对于公事过于勤勉,让赵大人不舍得将自己外放,于是录事司里的录判已经换了好几任,自己这个典史却依然一动不动。 稳如老龟。 云上的大堂内,一片欢乐。 乐师席地而坐,或胡笳或胡琴,或箜篌或手鼓,奏着激昂而辽阔的乐曲。 几个身披褴褛衣裳的胡姬,赤着脚,踩着鼓点,舞出妖娆的身姿。 该鼓的鼓,该翘的翘。全身上下,只有半张脸被遮得严严实实,露出的双眼,风情万种。每一位路过的客人,总是生出将其面纱扯下的欲望。 当然,最应该扯下的,还有她们身上本就不多却在肆意舞动的薄衫。 典史却是知道,这一扯下去,可能得费上自己一整个月的俸禄。 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典史对此倒也具备一定的免疫力。这些胡姬看着诱人,真要挨得太近,她们身上的味道一般人根本受不住。 也就那些重口味的胡人,才会喜欢这种调。 还有眼前这位,眼中冒着精光的三寸丁。 一阵香甜的脂粉味飘至,甜得发腻,香得令人头晕目眩。仿佛要将人嗅觉直接破坏、摧残,乃至只接受这种味道的存在。 也许,胡人都是如此……只知摧毁世人认为的美好,留下满地糟粕。 老板娘非常熟练地挽住贾深的脑袋,夹在自己胳膊里蹭着。而贾深显然很享受这种独特的打招呼模式,深深地嗅了几口之后,才恋恋不舍地拔出圆溜溜的脑门。 “小贾今日是要来接待哪位贵客啊?”四十余岁的老板娘,作风情万种状,一边摩挲着贾深的脑门,一边疑惑地看向符春林。 贾深看了一眼忐忑的符春林,说道:“自家兄弟,给我找个静室,今日先喝点小酒。” 符春林突然有些感动。 并不是因为贾深的这句“自家兄弟”,而是“喝点小酒”。意味着今天可以不叫胡姬,自己最少可以省掉两个月的薪俸。 论起薪俸,自己如今每月可领钞七贯、米七斗,职田却是半亩也没有。可是,这位没有半贯薪俸的通译,却能时常流连这种销金窟,动辄一个晚上的花费就是自己一两个月的薪水。 让人尤为痛苦的是,钞价一直在狂跌,薪俸却始终未涨。五年前,这些薪俸不仅可以养活一家十几口人,还能时常出来寻个欢乐。如今却连养个老婆孩子,都有些吃力了。 是啊,有能耐的人,谁会靠薪水过活? 人比人,真的会气死人! 符春林的态度,愈加恭谨。 两大壶价值半个月薪水的葡萄酒,被送入这间静室。两人各倒一盏,举杯对饮。 “好酒!”符春林轻啜一口,让腥红的酒液在舌根处流连片刻之后,才将其滑入喉中。 米酒太柔,烧酒太烈,而这葡萄酒,饮之不易醉,入口便会生出微醺之意。 这也是此酒近些年来,在官宦之中大为流行的主要原因。 葡萄酒酿制工艺,早在百年前便传入中原。但是此前多以葡萄与粮食混酿,如今却是用纯葡萄为原料,味道不仅更加柔顺,也因此受到朝廷的鼓励。在对其他酒类征收重税的同时,唯独葡萄酒的销售却是免税。 所以,越是依赖薪俸生活的小官小吏,越是喜欢这种佳酿。 性价比,真的很高! 连饮三杯之后,贾深舔着腥红的嘴唇,开口问道:“那米家小娘子,现在何处?” 符春林放下手中半盏酒,答道:“人应该是在天海阁,贾兄若想见她,我可以安排录事司的人手去将人提来。” 贾深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瞒你,达鲁花赤对于米家小娘子根本就不在乎。若非有人向录事司递交诉讼,他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果然! 一个相当于广州城土皇帝的达鲁花赤,想要女人根本就不用花太多的心思。只要一个暗示,自然会有人直接把他看中的女子剥光了送到他床上去。 那个既没太多姿色,又没什么肉质的米曼娘,显然不是兀哈的菜。 “那,这事,是程近私自所为?”符春林试探地问道。 贾深却没直接回答,“此事,达鲁花赤老爷虽然不在意,但是不能丢了他的面子。否则,大伙儿可能都不好过。” 符春林皱眉沉思。 米曼娘被安排成为驱口,显然是程近在搞鬼。那厮一向与贾通译交好,说难听点就是狼狈为奸,以达鲁花赤的名义干了不少脏事。听贾深这意思,是程近不肯罢手? “以达鲁花赤的名义,跟姓甄的要一个驱口,我想应该不会太难……”符春林斟酌道。 “不,不止一个!还有一个名为小沁的女子,前些时候有一伙贼人夜袭程近宅中,劫走小沁。那女子,如今应该也在天海阁!” “这,这女子,程近他怎么弄来的?” “怎么弄来的,你不用管。反正人是在程家被劫的,证据确凿,只要在天海阁找到小沁,就足以说明这事是甄鑫一伙人所为。到时,还可以追究他杀人劫财之罪!” 两个小姑娘啊……事情看上去似乎也并不难办。 以往贾深与程近这两人,也没少干过这种缺德事,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女子。女子家人一听说涉及达鲁花赤,根本没人敢去索回。 “还有……”贾深淡然地又饮下一盏葡萄酒。 符春林心里一紧,盯着他腥红的嘴唇。 “那座天海阁,我也要!” 果然! 符春林心里一颤,这厮,太狠了吧!不仅要人,连家他都想抄了! 第165章 重口味 “这,这是兀哈老爷想要的?”符春林斗胆问道。 贾深斜了他一眼,说道:“谁想要的,重要吗?” “可,可是……这事不好办啊……”符春林哭丧着脸说道。 “不好办?呵呵……你要觉得为难,没关系。我会转告兀哈老爷,说这种事你办不了。” “别啊!”贾深慌张地摇着手,心里开始狂骂。 什么“圆议”制度啊……听着很开明,实质比狗屎还不如! 本来所有的事情,做或不做都是县尹的责任。自从有了这见鬼的“圆议”之后,绝大多数的县尊便成了摆设,也不肯轻易做出决断。 反正上面有达鲁花赤顶着,下面有典史与一群胥吏扛着。只要不发表意见、不主动做事,出了任何差错,都怪不到县尹头上。 苦的,只有他们这种地位最低却责任最大的典史。 凭什么啊? 符春林听过一则笑话,说要想让毛驴永不停歇地赶路,只要拿个竹竿,拴着一根胡萝卜吊在毛驴的前面,它便会奋勇往前。既吃不到那根近在咫尺的胡萝卜,还得一刻不歇地向前奔跑。 符春林觉得,如今的自己就是这种毛驴。 甚至连毛驴都不如!毛驴累死了,往地上一躺了事。自己若是累死了,老婆孩子怎么办? 活到现在,连死都不敢! 既然不敢死,就不得不面对这些无穷无尽的麻烦事。 其实符春林并不怕做事,这是典史的职责所在,再苦再累他都可以咬牙承受。 他最怕的就是,没人给他一个明确的办事准则,让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办。就像对于甄鑫的这些诉讼,明面上很简单,可若是一不小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那自己基本上就可以告别官宦生涯了。 本来今日是想出点血,通过贾深探听一些达鲁花赤的意见。可没想到,麻烦没解决,却招来了更大的麻烦。 难怪,今天这个贾矬子这么客气,胡姬都不叫一个。 “你放心,若是天海阁能拿到手,不会少了你那份的。”贾深又饮下一盏,淡然地说道。 符春林心里根本就毫不动心,这厮手眼几乎通天,却是吃人不吐骨头。这些年通过自己捞了无数好处,却从未见给自己留过一口汤喝。 指望他将好处分润给自己,比指望母猪上树还不现实! “贾兄可知道,那甄鑫是否有什么背景?”符春林问道。 关于甄鑫的几份诉讼,其实说来都不是什么大事,甚至还有捕风捉影的嫌疑。可偏偏这些破事,却能上得了圆议。这才是让符春林感到头疼的原因。 说明,这其中必然还有他未曾知道的内情。 贾深不屑道:“那甄鑫再有背景,能有达鲁花赤的背景大?” 说的也是。 可问题是,万一甄鑫的背景跟兀哈的一样大,又该怎么办? 不对! 符春林突然想起,天海阁的上任掌柜,可是正宗的蒙古人。当时,天海阁转让时,还是那个名为巴拉的蒙古人亲自找自己给办的。 若说他与受让者甄鑫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显然不可能。 可若说有关系,似乎又说不过去。那巴拉离开广州后,早已不知去向。而且符春林可以肯定的是,如今的天海阁,里面一个蒙古人都没有! 符春林突然有些心虚,明天是不是找个人过去再打探下? 看着符春林一脸忐忑,贾深鄙夷道:“就你这鸟样,还想当个官?是不是还指望着有一天可以尝一尝当县尹的滋味?” 符春林面皮一红,急急摇手道:“符某何德何能,哪……” “行了,我也不跟你啰嗦。不管是谁的意思,我已经把要求很明确地摆在桌面上,你办不办自己琢磨。” “你们要那两个姑娘还有可能,可是……”符春林苦着脸说道:“要谋天海阁,真是有些难办啊……” “私蓄奴仆,意图谋反。这两个证据,都已经送到你们桌子上了,还不够吗?” 符春林心里又是一紧。 原来,这些所谓的证据,都是这厮去弄来的。他早就想着要谋夺天海阁了。 “行了!”贾深将空盏往桌上一顿,不耐烦地说道:“你先去吧,我还要在这待一会。” 符春林无奈起身,拱手说道:“且容我回去再思量一番,看如何能做得更周全些。” 贾深朝他挥挥手,如同在赶一只苍蝇一般。 “出去时,顺便把那老娘们给我叫来。” 这是还想继续消费? 符春林压抑住心里的颤抖,细声问道:“那,我去把账先结了?” “瞧你这小气模样,难怪只能当个典史!”贾深鄙夷道:“今晚上我来,你不用管了!” 这厮显然对自己很不满! 不过无论如何,今天最少省了两个月的薪俸。符春林暗暗地松了口气,不敢再啰嗦,告罪而去。 刚出门,就见一个比自己还高半上头的壮妇候在门外,浑身洋溢着令人鼻塞的脂粉味。 身子上下,仅着薄衫,透出黑麦色的肌肤,臂上毛孔清晰可见。 露齿一笑,如张开的血盆,让符春林望风而逃。 那壮妇却笑嘻嘻地推门而入,雅间内,立时响起如猪拱舍般的吭哧声。 半个时辰之后,门又被推开,一个男子坦然而入。 看着榻上一长一短相互纠缠的两个人,以及充斥着每个角落,如鲍肆般的异味。男子皱着眉头,倚在墙上,斜眼而视。 不仅心如止水,甚至还想发出一声冷笑。 又过半晌,急促的吭哧声在一阵剧烈的抖动之后,终于渐渐歇息。 “哎呀呀——”壮妇睁开半闭的眼神,慵懒地尖叫道:“你谁啊?怎么可以站在这里偷看?” 眼神勾出一副“要不一起来?”的诱惑。 哪怕知道有人旁观,贾深依然将头埋在双峰之间,不惊不怒。 “差不多可以了!”男子终于不耐烦地说道:“我说你个矮胖子为什么非要找高个头的女人,感情你这样两头都不耽误啊!” “呵呵——”贾深终于横滚而下,咂吧着嘴叹道:“可惜啊,你没条件试,个中滋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有个屁滋味,我看你就是重口味!” 第166章 借别人的鸡,来生自己的蛋 贾深往身下的累累赘肉上连抓带揉,说道:“你不懂,胡姬自然有胡姬的好处……” 也是,一般的汉家女子,谁能受得住这厮如畜牲般的家伙! 贾深又拍了拍瘫着四肢的胡姬,骂道:“勾引男人,也用不着这么坦荡吧!” 胡姬嘻嘻笑道:“奴奴没有勾引啊,是爷太厉害了,奴奴起不来了,浑身上下酸软得厉害……” “快滚出去!给爷再整一桌酒菜过来!” “爷可真是无情啊……裤子还没提起来,就不认人了呐……”胡姬说着,终于起了身,寻到数条薄衫,随意披在身上。 似乎穿上了衣服,其实比不穿衣服还让旁观男子觉得不适。该露的露着,不该露的,也依然露着。 感觉到旁观男子的目光,胡姬扭着肥臀,一步三颤地蹭了过来。 旁观男子一阵恶寒,往侧连退两步。 胡姬喀喀地笑着掠过他身边,推门而出,留下一地令人头皮发麻的媚眼。 看着依然坦着身子的贾深,旁观男子怒道:“你约我过来,就让我来看你这具丑陋身子的?” 进入贤者时间的贾深,却懒洋洋地说道:“咱俩什么关系啊?你我身上哪个部位相互间没有看过?哥的本钱过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所以,没什么好自卑的!” 我自卑?我呸! 旁观男子啐了一口,转身推开窗户,就着凉风,稍微地抚慰下自己悲愤的心情。 送酒水进来的,是个倭女,低眼垂眉,一副任君采掘的模样。 旁观男子不由得食指大动。 “想要就上啊,跟倭女你也这么客气?” “下,下次吧……” “怎么,不想跟我同室操戈了?” 这只粗货! 贾深终于披上一件长衫,坐在桌前大吃狂饮,囫囵着说道:“我说程近,别光站着啊,你也来吃些。要不然今天你付账的时候必然又是愤愤不平。” 这个旁观男子,正是广州城最有名的牙人,程近。 若不是打不过这个矮冬瓜,程近都恨不得将他一巴掌拍成烂冬瓜。 每次在这里吃喝玩乐,都要让自己过来付账。凭什么啊? 我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不过,好像也差不多……若是没这粗货,自己这些年的确攒不下如此家财。 程近迅速地平息心中的怒气,与贾深相对而坐,给自己倒上一盏葡萄酒。皱着眉头问道:“你一个如此粗鲁的贼鸟,为什么总喜欢喝这种酒,跟娘儿们似的,不得劲!” “你不懂!这种酒,你要学着细细品尝,才能尽得其中滋味。” 程近端起酒盏,浅饮半口,咂吧着嘴问道:“什么滋味?” “你,难道没喝出一股鲜血的味道吗?”贾深张着血盆大口,哈哈狂笑。 这狗厮鸟,喝人血上瘾了是吧! 程近把酒盏往桌上一顿,怒道:“你他娘的,叫我过来就是为了消遣老子的?” 贾深斜着眼说道:“别在我面前老子老子的,你谁老子啊?” 程近神情一滞,无奈道:“行,你是老大,你是爷,有啥吩咐的,小的立即去办!” 贾深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甄鑫的几个案子,已送进录事司,今日圆议,过两天准备开审了。” “哦,那几位什么态度?” “该怎么审,就怎么审呗。”贾深浑不在意地说道。 “那……那些证据……”那些关于甄鑫的证据,都是通过程迎之手收集而来,到底有几分真实,其实程近自己心里都没底。 “你担心个鸟?现在有哪个主审官是靠证据来审案的?” “那,有戏不?” “有戏没戏,是要看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我,我倒是没什么想要的。就是我那族兄,他咬定那俩女子了。” “就这?” “嗯?他就只有这个要求。” “你呢?” “我?这事本来就跟我没关系啊!” “没志气的家伙!” 程近被骂得一头雾水。 虽然是他用了手段,让米曼娘成为驱口,并助程迎那傻儿子破了米曼娘的身子。可是此后,米曼娘之母自杀而死,其父烧了自家房子杀死程迎的傻儿子,伤了程迎又被其反杀。这些事情,跟自己的的确确没任何关系。 而且,另一个姑娘小沁,也是程迎私自找人掠来,自己不过给他提供了一个关押之地而矣。 若说有要求,程近唯一希望的是,要尽快从这事情里脱身。那天潜入自己府中的几个盗贼,面对诸多护院却如入无人之境,真真地把他给吓到了。 而且,凭着多年在钢丝绳上的挣扎求活的经历,程近已经隐隐地嗅到了一股极其危险的味道。 可是怎么劝,程迎就是不肯罢手。 程迎被米家父亲一刀割断子孙袋,已再无留后可能。唯一的指望就是米曼娘肚子里有自家傻儿子的种。 这倒也罢了,可是听贾深的意思,他想要的更多? “天海阁?”程迎琢磨了片刻后问道。 贾深露出满意的神色,点了点头。 程近心里大动,“能有几分成算?” “你让程迎再送五百两银来。” “啊?他,他已经给了三百两银了。” “又不是让你掏钱,你心疼什么?” “我不是心疼,可是他一个卖肉的,能有什么家底?” 贾深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个蠢货,他能不能拿得出钱,你在这操啥心?我上下打点不要钱吗?要不,你帮他掏?” 程近满脸不愿意。 “所以啊……你就跟他说,事成之后,这五百两银一分不动会还给他。当然,也别跟他提天海阁之事。” 图谋天海阁,其难度确实远远超过索要两个长相很一般的女子。也确实需要多方打点。 让程迎掏这个钱,将所有的风险都转嫁到他的身上。事若不成,钱自然没得退,自己与贾深啥都不会有损失。事情若成,那收益何止千两! 借别人的鸡,来生自己的蛋……这事,可以干! 只是有些对不住程迎。 不过到时可以考虑给些补偿,如若米曼娘没有身孕,自己可以代劳下。反正都是自家兄弟…… 第167章 第二十条 这夜的广州城,很忙。 夜色之中,时不时便可见到有人自角落里窜出,又消失在另一个角落。如一群闻风而动的耗子,在黑暗的城市之中寻觅着可乘之机。 凌晨时分,刚睡下没多久的甄鑫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一个身着蓝衣的天海阁伙计,递进两封密信,随即匆匆离去。 甄鑫老怀甚慰,这些人总算是能做出一些事了。 天海阁的伙计越来越多,原来留下的八个伙计一个大厨,甄鑫将他们全提为中层管理员工,着蓝领蓝衫。这些人,除了大厨之外,每个人每天都要抽出半天时间出外打探消息。 若有紧急情况,连晚上都得四下活动。 凌晨时还会送来密信,显然情况是相当的紧急。 一封密信里,记着昨夜出入“云上”的三个人,一是录事司典史,一是录事司达鲁花赤身边的通译,还有一个便是这些伙计一直在悄悄关注的牙人程近。 虽然没人能知道,这三个人分别在云上会面时,到底密谋些什么,可是与第二封密信一对应,甄鑫便了然于胸。 第二封信所记,是有人呈向录事司的四份诉状。被告,全是甄鑫! 当街拒捕行凶,重伤南海县捕班班头; 公然窝藏逃奴,视律法为无物; 纵容手下扰民,当街喧哗; 以及,在岛上聚众生事,恐有不轨之事。 四份诉状,四个不同的被告,却同一时间被递往录事司。其目的,显而易见。 有人,开始出手对付自己了! 可是目的是什么呢? 让自己背上谋逆的罪名,因此下狱甚至诛杀? 还是只想把自己赶出广州? 或许纯粹是想从天海阁夺回米曼娘? 甄鑫一时理不清头绪,于是叫来孙掌柜。略一犹豫,又叫来了李显。 孙掌柜还好,现在已经有了充分的打工人意识,而且渐渐地以天海阁为家,工作的积极性比之前在琼州天海阁混日子时,已有天壤之别。 李显却是大怒。 本来就没有薪水可拿,昨夜忙到子时之后,刚睡了一个时辰不到,又被叫醒,几乎就想立时甩袖而去。 这工作,简直就不是人干的! 而且,这么急着喊人,连修下边幅的时间都没有。脸没洗、粉没扑,头未梳,如何能忍? 可是,当臭着脸的李显,看到甄鑫摊在桌上的四份诉状时,满腹阴云俱散,嘴角禁不住地勾出淡淡的笑意。 自己是来卧底的,李显从来就没打算隐瞒这个身份。 与那些不领薪水却愿意呆在天海阁的伙计一样,这身份也没法隐瞒。不过,甄鑫虽然猜到自己的卧底身份,却不可能猜得到自己到底属于哪方的势力。 即便如此,他却不得不将天海阁所有的底细都展现在自己眼前。而现在,连底裤都露出来了。 当卧底的最高境界,不是获得情报。而是我知道你知道我是卧底,却不得不把最机密的情报摆在我面前。 自己,果然就是个天才! 不过,甄鑫敢用自己,这勇气也是相当难得。 这个男人,让自己越来越感兴趣了! 可惜啊…… “不对!” 正在细细琢磨几份诉状的孙掌柜诧异地看向李显:我还没看完呢,你就发现不对了? “哪里不对?”甄鑫凑到李显边上,看着他手中的诉状问道。 肩膀被肩膀挨着,让李显觉到微微的不适,可是心里却又闪过一丝莫名的感动。 “这几份诉状,证据其实都不足定罪。不过有一项可令天海阁及甄公子立时陷于牢狱之灾的命案,为何却没人提起诉讼?” 甄鑫面色不善地看着李显,你的意思是担心我不被关起来吗? “是哪件命案?”孙掌柜皱着眉头问道。 “前天有十来个人冲入天海阁,其中一个横尸当场,这事你们都忘了吗?” 甄鑫与孙掌柜面面相觑,还真给忘了! 最近杀人杀得有些多,忘了这不是在海上,好歹也是个有法制约束的城市。 起码表面上是有的! 只是大喇嘛是为了保护高宁而杀的人,甄鑫下意识就把这事给忽略了。虽然若是自己当时在高宁身边,也必定会出手杀人,可是毕竟跟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 但是,这凶案发生在天海阁里,若要追究,作为大掌柜的自己是无论如何是躲避不掉的。 “这个,该算是正当防卫吧?”甄鑫不确定地问道。 “正当防卫?什么意思?”李显与孙掌柜同时问道。 古代没有正当防卫的概念吗? 好像后世这个概念也不太清楚…… 哦,有个第二十条! “就是,比如你要杀我,我为了保护自己,结果一不小心把你给杀死了,这个就应该属于正当防卫吧?” 李显与孙掌柜一起摇着头。 “我要杀你,你可以反抗,但不能杀我。你把我杀了,就得偿命。”李显说道。 孙掌柜补充道:“你可以把他抓捕送官,但不能自己将他杀死。如果是衙役追捕犯人,犯人持械抵抗拒捕被杀,无罪。” 甄鑫咝地抽了口冷气。 意思是反抗时还得掌控好火候? 意思是大喇嘛杀了那贼人就得抵命,史护卫若杀了那衙役,也一样会被判斩。 还好,他只是伤了对方。 “那具尸首呢?”李显问道。 对啊,那么大的一具尸体,后来去哪了?甄鑫望向孙掌柜。 “乌坚巴直接处理掉了。” “怎么处理的?” “我,我得问问他……” 李显沉吟道:“如果尸首没有焚毁,就让他带上尸首去投案。” “这是为何?” “杀人者,若是隐匿尸首,罪加一等。” “你的意思,是让乌坚巴来背这个锅?”对于那位极其耐揍的大喇嘛,甄鑫谈不上有多少感情,可是毕竟也算是天海阁的免费员工。这种杀人偿命的事,让他一个人去扛,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不!”李显淡然说道:“这几个案子,看似繁杂,重要的不是判官怎么审,而是在法庭之外的工夫,是否做足了。” 孙掌柜颔首:“工夫,总在诗外。” 这天下,都是一般的黑啊……而且黑得一点也不陌生! 第168章 既当又立的律法 “窝藏驱口这个案子,有些不好应付啊……”李显沉吟道。 当街扰民,不值一提;聚众生事,只是猜测,并无实据;打伤公差,虽然有些理亏,但是赔点银子应该也不难揭过。 只有窝藏驱口这个槛,有些难办。 米曼娘毕竟就在天海阁,见者甚众,现在就算藏也没地方可藏了。 官差只要按正常程序进来搜查,必然是个人赃俱获的结局。 “要不……”孙掌柜犹豫着说道:“把米曼娘交给达鲁花赤?这女子出现的莫名其妙,我总觉得应该是有人想让甄公子惹上这场祸害。” 李显看向甄鑫。 是谁让挖了个大坑,让米曼娘出现在甄鑫面前,他隐隐已有猜测。把米曼娘推出去,是解决这个案子最直接且有效的方法。而且可以不知情为借口,到时最多认个罚了事。 可是李显心里隐隐地希望,甄鑫会拒绝这个建议。 甄鑫沉吟片刻,问道:“如果,对方还想要小沁呢?” “那当然不行!小沁又不是驱口。”孙掌柜断然应道。 “可是,米曼娘也不是驱口啊……” “她怎么就不是驱口了?” “你还不明白吗,是不是驱口,不过是那牙人一句话的事。” 的确如此。 李显微微地点了点头,“那,该怎么应付?” “诉状之中,并没有提及小沁,我觉得并不是因为对方想放弃索要小沁,而是目前有所顾忌。那么,咱们就要先分析,他们到底在顾忌什么?如此,便能寻到此案的突破口。” 孙掌柜皱眉沉思。 李显嘴角勾出一丝微笑,甄鑫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虽然此子谈不上有情有义,但起码不会随意放弃身边的伙伴。哪怕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女子。 “这且暂时不提,对于本朝律法,你们是否熟悉?”甄鑫说道。 在岛上十年,被曾夫子逼着看了不少的书,可是对于元朝的律法体系却从未涉及。打官司,若不了解律法,那只能直接投降了。 “本朝,没有律法。”孙掌柜坦然说道。 “啊?”甄鑫差点惊掉下巴,“没有律法,那,那怎么来判案?” 孙掌柜沉吟道:“铁木真称汗之后,制定《大札撒》以管理草原各部族。此部律令,依据草原传统习俗汇编而成,条令偏重于军事管理。” “蒙古自草原南下,占得汉地之后,又制定‘条画五章’来管理汉地。但是,这五章不过是简单的分条规划,远远未到律法的标准。” “蒙古入主中原之后,面对比草原复杂百倍的民事管理,便直接沿用金国时的《泰和律义》作为断案依据。” 这拿来主义用的挺溜……甄鑫默默地吐了个槽。那些蒙古人,打仗是可以,让他们制定一个成体系的法律,的确有些为难他们了。 “泰和律,沿自唐律,与《宋刑统》一脉相承。确实对于汉地的管理非常实用。”李显补充道。 那为什么不直接用“宋刑统”,是瞧不起咱泱泱大宋吗? “当今皇帝承继大统之位后,于至元八年定国号为大元,随后禁止再使用‘泰和律’。” 这是个有骨气的忽必烈,宁愿没法律可用,也不用前朝的律法。 “朝廷已经在准备制定一部完整的律法了,不过还需要时间……”李显又忍不住插嘴道。 “真的吗?”孙掌柜显得很惊喜。 “是真的,估计再有两三年,应该可以完成吧。” “此部律法,会名为‘元典章’,还是‘至元律’?或者‘大元律’?你可知道有哪些具体条例,是偏民事还是依然着重于军事制度?”孙掌柜急切地问道。 看得出,这是一个对依法治国有着巨大期盼的热诚中年。 李显却摇着头,不说话。 “然后呢?”甄鑫催问道:“那现在到底依据什么来断案?” 孙掌柜无奈地说道:“如今上至朝廷,下至一州一府一县,全是以朝廷历年来所颁布的诏制与条格为审案依据。同时,还会参照朝廷通传的具有代表性的判例。” 判例法?这还是英美法系的鼻祖?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有些难办了。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去翻找大批的案例来做参照。 “这四个案件,我都是被告,那谁来当我的律师?嗯,谁来帮我辩护?”甄鑫问道。 他虽然自认口才不差,逻辑思维能力也不弱,但是面对无法可依的局面,确实觉得头大。 甄鑫看向李显,李显望向孙掌柜。 孙掌柜露出些许自信的微笑,说道:“某愿充当甄公子的讼师。” 你有律师资格证书吗?甄鑫疑惑地看向孙掌柜。 “我曾细读过‘泰和律’。虽然泰和律如今已被朝廷禁用,但是案件审查的依据,依然大多遵循‘泰和律’的相关章程。” 明白了,虽然还在用前朝法律,但为了元朝的面子问题,所以表面上给禁了。 就是一个既当又立的典型! 甄鑫看向李显,略觉遗憾。虽然还没摸清这厮的底细,但是从他的言行来看,此人出身必定不凡,而且对元朝国家层面的制度与律令,似乎比孙掌柜更加熟悉。 只是孙掌柜既然自动请缨,就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不过,还是得想个什么招,把李显拉下水再说。 需要马上处理的事情有很多。包括交代大喇嘛紧急去处理被他砸烂的那具尸体,交代米曼娘以小沁可能需要面对的庭审,交代各个伙计继续出动,打探更多的消息。 至于庭审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以及具体的应对措施,甄鑫便扔给自己的律师以及李显去认真探讨。 这一忙,天便大亮。 甄鑫和衣躺下,希望可以抓紧时间补个觉。可是尚未入眠,天海阁之外便响起一阵的喧闹声。 隐隐约约,有人在哭天抢天。 甄鑫无奈地起身,揉着惺忪的双眼,步出房门。 “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前来闹事,堵在门外。”苟榕喘着气说道:“很多,很多的人……” 第169章 又杀人了…… 已经整修完毕的天海阁大堂内,一片明亮。一张张精致的小方桌,配着软座靠背椅,三面拱卫于大堂中间的一个舞台边上。 天海阁之外,乌泱泱的围着二三十号神色各异的男女老少。 有人悲痛,有人愤怒,有人气势汹汹,有人摩拳擦掌。 最前方,瘫坐着一个胡须发白的驼背老头,以及一个鼻涕眼泪胡满整张脸的老妇。 “天呐……我的儿啊……”老妇哭叫着。 “我可怜的孩子,还我孩子……”老头悲怆难忍。 “你,死得好冤啊……”两人以头相撞,作生不如死状。 看着如两尊大神般守在天海阁门口的苟彬与蔡老二,甄鑫问道:“谁啊这是?” 苟顺悄摸摸地蹩过来,轻声说道:“这俩,说他们的儿子在天海阁被杀了……” 麻烦来了! 甄鑫打量着两个撒泼打滚的老夫老妻,虽然有演的成分,但悲痛却不像是装出来的。 看来,应该是那个冲入天海阁而被大喇嘛敲死的家里人跑来闹事了。 “是他,就是他……天海阁的大掌柜!”人群里有人怒吼道。 “杀人偿命,姓甄的,给老子滚过来!” 地上的老头老妇闻声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甄鑫,连滚带爬地扑来。 可是,迎接他们的,却是甄鑫笑咪咪的脸上,一道如欲噬人的冰冷目光。 两人同时打了个哆嗦,伸出的手脚慢慢地缩了回去。往后望去,原来拥在自己身后的一众起哄者,却被几个持刀护卫拦在外头。 “这些人有刀!” “他们又要杀人了?” “冲过去,为大牛兄弟报仇!” “谁去发把火,烧了这贼窝!” “大伙儿并肩子上啊,他们人少,咱们人多,怕他个鸟!” 人群一片喊声,可是非但没人继续上前,反而各自错落着向后退去。 老头老妇相视一眼,同时露出懊恼的神色。 甄鑫蹲在他们面前,冷冰冰地说道:“你看,这些人怂恿你们前来闹事,可是没人会管你们的死活。估计你们要死在这,他们只会更高兴。” “胡,胡……你胡说……” 甄鑫拔出三棱刀,盯着老头的眼睛,“刷”地往他脸上狠狠地扎去。 “啊——”边上的老妇发出一声惊叫,哆哆嗦嗦地喊道:“杀,杀人啊——救命,救命!” 一边喊一边叫,一边连滚带爬地冲回人群。 甄鑫向转过头的史护卫递了个眼色,史护卫也就没拦着那老妇。 “姓甄的,真的杀人了?”有人难以置信地问道。 “杀,杀人了!”老妇双唇急抖,话已经不太利索,“他,他,他杀了……我,我要跟他拼,拼命……” “这厮光天化日之下,还敢杀人?有没有王法了?” “快,快报官去!”有人溜出人群。 甄鑫刀尖刮过老头的眼皮,落在他的脑袋边上。被护卫挡在身后的驼背老头吓得几乎缩成了一个肉球,脑袋在地上蹭着想离刀子远些,却被甄鑫摁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我问,你答?明白不?”甄鑫一手固定住老头的脑袋,一手柱着三棱刺,冷冷说道。 老头从鼻子里发出颤颤的嗯嗯音。 “他们让你过来,给了多少钱?” “一,一贯,每个人……” “大牛是你儿子?” “是,真的是……” “那些人,有谁是跟你儿子一起混的?” “那,那个穿黄衣服阔鼻头的,叫崔大……还有站他边上,穿灰衣服脸上有疤的,小,小包……” “史护卫,抓那两个人进去问话。”甄鑫低声吩咐道。 三个护卫,迈着虎步冲向人群。三把明晃晃的腰刀一晃,人群便呼啦啦地散开。正准备继续鼓动士气的崔大与小包见势不妙,转身想跑却已经来不及。 如被老鹰逮住的小鸡,两个人被直接拎过来,贯在地上,正要开口怒骂,两把刀已经架在了他们的脖颈之上。 “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人,既然已经杀了一个,多你们俩不算啥?”史护卫淡淡地威胁道。 崔大与小包大眼瞪小眼,一脸惊惧。 甄鑫叫来三个伙计,吩咐道:“提他们俩进去,问个清楚,不老实回答,直接杀了埋在后院!” 仨伙计撸起袖子,恶狠狠地将两人押入天海阁。 “官府的人来了!”开散的人群又拥挤过来。 “快快让开!公差大人,他们又杀人了……” “谁,是谁被杀了?”一个震怒的声音响起。 “是大牛他爹……” 三个持刀捕快联袂而行,走到史护卫等人跟前,看着三把明晃晃的腰刀,皱着眉头问道:“你们是谁,为何敢在市集之中持刀杀人?” 史护卫鼻孔向天,冷冷说道:“我们是谁,你可以让你们长官来问。你们又是谁?” 三个捕快气势被吓落一头,为首一人拱手说道:“我等是录事司当班捕快,有人报案说这里有凶徒杀人?” “刚刚?”史护卫怒哼道:“刚刚有人在这里闹事,为什么你们就不出现?” “有人闹事吗?我怎么不知道?”有捕快无所谓地说道。 “是啊,有人报案,我们就过来了,有什么问题吗?” 站在中间的捕快,抬手止住两个手下的阴阳怪气,拱手说道:“鄙人姓马,当班捕头,公事在身,还请这个兄弟行个方便。” 广州城只禁弓弩,却不禁刀枪。可是眼前三人手中所持腰刀,明显都是军中所用上好钢刀,这种人绝非是自己小小捕快能惹得起的。 真要在这里被杀了,哪怕事后将其下狱问斩,亏掉的命可是自己的。 公事公办,大家便都没话可说。 卢护卫狠狠瞪着几个捕快,终究还是让开身子。 马捕头松了口气,走到甄鑫跟前,淡然问道:“你杀人了?” “没有啊,谁死了?” “有人报案……” 瘫在地上的老头一骨碌爬起,叫道:“官差大人,救,救命啊……他,他要杀了我……” 捕快拦住老头,上下查看。头还在,四肢俱全,身上连个伤都没有。 “谁,谁他娘报的案?” 围观者各自张望,“咦,刚才叫着杀人的那俩,跑哪去了?” 第170章 摇头的幸福 捕头却看向老头,不咸不淡地问道:“你们为何在此喧闹?” 老头突然醒悟:“他们,他们杀了我儿子大牛!” “你个死老头子,别乱说话,知道污蔑良民是要坐牢的吗?”甄鑫骂道。 老头哆嗦着双唇,手指甄鑫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捕头脸一沉,看向甄鑫,“你们,杀了大牛?” “没有!”甄鑫一口否定,“我都不知道大牛是谁!” 边上捕快不耐烦地说道:“头,你跟他啰嗦什么,把人带回去,打一顿自然什么都清楚了。” “呵呵,想带我去衙门,你们带捕票了吗?”甄鑫淡然问道。 官府要抓人犯,首先得根据长官的命令准备捕票,用印后送至刑房,再由刑房书吏交给当班捕头,才可捕人。 此传票,由朱笔签发,因此也称为“朱票”。 当然,无论哪个时代,多的是那种没有正规手续,就先把人拷上带走再说的差人。 甄鑫料定这些突然出现的捕快,根本不可能带着捕票,否则哪需要摆出这么大阵势。除了老头老妇大概是真的苦主,其他的应该都是有人花钱雇来闹事的泼皮。 就是想着,现场起了冲突,最好死了人,那么就算没有捕票也能先把人带去衙门再说。 真要如此,自己被打一顿都算是轻的。半路上衙役看护不力,被人直接剁了都有可能。 捕头神情一滞,下意识摸向腰上刀柄。眼角瞥处,三道冷冷目光同时投来,让他赶紧松开手。 南海县的林三更,就是被这些家伙把手给剁掉的吧…… 一直到现在,依然还没人为他主持公道。 “我等,要进天海阁搜查!”捕头说道。 “可以啊!”甄鑫两手一摊,说道:“可有相关文书?” 三个捕快面面相觑。 理论上,搜查宅府是需要文书,可是谁家捕快里会去申请这东西。有来头的,根本没人敢随意搜查。没来头的,谁敢挡着他们进出? 可是偏偏这个来广州不久,让他们看不清深浅的小年轻,却如此地不给面子! “你年纪不大,胆子不小,信不信老子……” 捕头及时拦住身边捕快的狠话,说道:“希望甄公子明白,这里是广州城,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 甄鑫呵呵一笑,“放心,违法乱纪的事,我轻易不会干。只要你手续齐全,我自会配合。” “而且,听我一句劝。别收个三五文钱,就给别人当枪使唤。这滩水深得很,你们这几个人趟不起!想办案,就去好好地走流程,否则,请回吧!” 马捕头勾着头思索片刻,觉得这位甄公子说得确实在理。 欺软怕硬,这是当捕快的天性。既然不敢轻易下手欺负对方,或者回去搬尊更狠的大神来,或者就老老实实地办差,否则下一个被剁手的捕头,大概率就是自己。 而且,即便是这时候强行闯入天海阁,已经过去了两三天时间,也不太可能找得到有价值的线索。 在两个捕快讶异的目光与围观者骚动不安的嘀咕声中,马捕头带半瘫的老头,转身离去。 “捕爷,捕爷……”老妇嚎啕大哭:“我,我可怜的儿啊,求捕爷做主……” “跟我去衙门,先报案吧!”马捕头淡淡地说道。 这小伙子,有前途! 看着离去的马捕头,甄鑫略松了口气。这个时候真要与广州城的衙役爆发冲突,自己便不得不站在录事司的对立面上,哪怕有理也会给自己造成极为不利的局面。 不过,这场突发的事件也给甄鑫提了个醒。有人已经火力全开地对付自己,自己也必须打起十万分的精神来应付此事。 看着整装完毕的天海阁,甄鑫默默地摇了摇头。看来短时间之内,天海阁想要重新开业已经是不可能了。还好,自己在此之前已经做了两手的准备。否则这场官司下来,哪怕最终能赢,估计也会被拖垮。 没钱的穷鬼,是不配打官司的! 天海阁之中,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平静得让所有人都很不习惯。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每个人都忙得四脚朝天,可是却总有一些莫名的欢乐荡漾其中。 哪怕是那些被派来做卧底的,也常常将自己误以为是天海阁的一员。 甄鑫并没有特意隐瞒天海阁所面临的官司危机,因此而幸灾乐祸的倒是没有几个,大多数人凑一起反而在嘀咕着如何帮助天海阁去打赢这场官司。 不过泰然自若的甄鑫,也让伙计们都有些好奇,自家的大掌柜手中,到底还有什么样的底牌? 最焦虑的是苟榕,可是她知道在这种事上,根本帮不上任何的忙,只能把一群闲聊中的伙计指派得团团乱转,继续一些还未完成的工作。 她必须相信,甄公子一定能处理好这些官司,天海阁也一定可以重新开业。 虽然这场官司来得有些突然,但是甄鑫明白,既然自己来了广州,或迟或早这些冲突总会找上门来。哪怕不是米曼娘,不是小沁,也会有别的矛盾发生。 因为直到如今,自己依然还只是个棋子。 而想要摆脱一个棋子的身份,只能去面对这个棋局并积攒出属于自己的力量,直到有一天,可以掀翻棋盘! “要不,咱们回维京岛吧?”阿黎慢慢地揉着甄鑫的两边太阳穴,轻声说道。 甄鑫摇了摇头。 脑后传来温暖的悠香,如枕着有弹性的波涛。 “那,回日月岛?” 甄鑫又摇了摇头。 “那你想去哪?” 甄鑫依然摇着头,越摇越陷入其中。好舒服啊…… 阿黎终于觉着不对,轻咬着下唇,腮边飞起一抹红晕。目光闪过,屋里屋外都没有其他人,于是端着甄鑫的脑袋,将其缓缓地摁入自己的波涛之中。 好大的……甄鑫如升上天,又坠进云间。如兰似麝的体香,瞬间将他包裹,熏得不知东西南北。 微闭着眼,甄鑫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让他忍不住想转过脸贴上一贴,却又怕惊跑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第171章 还有什么底牌? “你们在做什么啊?”一声悄然响起的疑惑,让阿黎差点将甄鑫的脑袋扔出窗外。 甄鑫睁眼一看,竟然是高宁! “你,你们先聊……”阿黎扔下话,捂着自己滚烫的脸颊,夺门而去。 你是大妇啊,怎么反而怕这个小妮子了? 甄鑫怒视高宁。 高宁做无辜状。 “你来做甚?”甄鑫没好气地问道。 高宁嘟着嘴,小心说道:“我也可以帮你按摩的……” “不要!”甄鑫闭上眼,继续回味刚刚那两大朵的味道。 半晌,却听不到高宁的声音,不由地睁开眼。 却见小苹果鼓着两个脸蛋,双眼泛红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甄鑫诧异地问道。 “你!” “我?我怎么就欺负你了?” 我连你的手都没敢摸过呢…… “就是你,在欺负我!”高宁泫然欲泣。 这个看上去没心没肺的郡主,竟然也会委屈? 甄鑫坐直身,奇怪地问道:“你倒是说清楚,我到底怎么你了?” “我觉得,你,你在利用我!” 甄鑫更加奇怪了,断然否定道:“没有!” 利用高宁,这心思当然有。可是他相信自己做得足够圆滑了,怎么会被这小姑娘给发现了? “你,你需要我的时候,就会对我好,哄我开心。可是你不需要我的时候,为什么理都不理我?” “我忙啊……”甄鑫也很委屈。 忙确实是忙,可是细细一想,哪怕再忙也不可能连陪她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啊。其实终究是在心里忽视她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可是,不忽视她,难不成自己真的要入赘她们家吗? “真的吗?” 她竟然信了? 甄鑫一脸真诚地回答道:“真的。”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甄鑫苦笑道:“你应该知道了,有人向衙门告我,这场官司要是赢不了,估计我一辈子都不会有空了。” “要不,我给我哥去封信,让他找我爹,摆平这个事?” 甄鑫心里一动。 这小姑娘其实早已存着这心思,只是怕自己不好意思接受她父亲的恩惠,所以绕了个圈子委婉地表达。 连她都会跟自己耍心眼了?这姑娘是被苟榕给带坏了吗? 甄鑫摸着藏在怀里的白玉龙纹令牌。松山离开广州已过半个多月,想来这令牌应该可以生效了。但这只令牌只能作为自己的底牌之一,不到万不得已甄鑫不会动用。一旦动用,就意味着自己会被视为甘麻剌的走狗。 那样的话,即使能度过这场危机,却会让自己在这个棋盘上越陷越深,乃至再无翻身的机会。 见甄鑫良久不语,高宁绞着双手,细声催问道:“不行吗?可是,我……” 甄鑫和颜一笑,说道:“别担心,若真有需要,我会直接向你哥求助的。” “真的吗?”高宁惊喜地问道。 甄鑫点头,心里却一阵发酸。 这姑娘性格开朗,如璞玉浑金。虽然身份高贵,看着跋扈,却从未真正的以势欺人。 当她记起自己身份时,却是觉得可以帮助甄鑫打赢这场官司。嘴上骂甄鑫利用她,心里却希望甄鑫可以将她的价值尽快地发挥出来。 若不是身份特殊,其实甄鑫真的很想好好待她,哪怕当妹子看,也能给自己带来许多欢乐。 所以,还是保持点距离,对大家都好。 蹦蹦跳跳的高宁刚刚离去,满脸忧色的孙掌柜又进来了。 “有个南城的牙人,自称接到一个主顾委托,来商讨收购天海阁事宜。” “哦?具体什么情况?” “主顾是谁他不肯说。至于收购的价格,他只伸出一根手指头。我问一万两时,他冷笑;我问一千两时,他摇头……” 意思是一百两? 甄鑫呵呵道:“还收购个屁啊,直接来抢不是更简单吗?” “那厮的意思,大概就是准备直接抢的。甚至可能连一百两都不打算付。而且说……”孙掌柜难以置信的神情中,夹杂着无法言说的愤怒。“只给我们一天时间考虑,明天如果可以交易,保我们安全离开广州。若是交易不成,必将人财两失。” 对于这赤果果的威胁,甄鑫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关注的是:目标一出现了。 有人看中了这座整修完毕的天海阁,会是谁? 数条线索在甄鑫脑中慢慢汇聚于一股:此人必然是官府中人或者起码有官府背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影响到官司的最后判罚,还有与牙人有关? 米曼娘,以及让米氏一家陷入深渊的程迎,与程近关系匪浅的牙人程近,与程近密谈的通译贾深,还有与贾深见过面并且同在录事司衙门行走的典史符春林。 光这些人,显然还决定不了一座天海阁的归属。那么,背后支持他们,是达鲁花赤,还是录事司的录事? 之所以不通过讼状索要小沁,是因为程近以此来摆脱此案与他的干系? “这事,你怎么看?”甄鑫问向随后进来的李显。 “这应该只是他们的目标之一,或者说,哪怕天海阁被他们纳入彀中,最终也未必能让甄公子免去刑罚。” 话说的是有道理,可是为什么会从李显嘴里听出淡淡的幸灾乐祸? 甄鑫撇了他一眼,“那你觉得,该怎么处理?” “仅凭咱们现在可以掌控的资源,能做得到的最多也就是减轻刑罚……” 意思是将死刑争取到死缓?这厮要是去做律师,绝对是个黑心的! 还好,自己没给他付过工钱。 孙掌柜苦笑着说道:“这急切之间,哪还有资源可寻找?” “咱们没有,甄公子未必没有啊。”李显阴阴而笑,如同习得葵花宝典的岳不群。 孙掌柜讶然地看向甄鑫。 甄鑫却是悚然而惊。 李显,在试图打探自己的底牌? 可是自己有什么底牌,是他在感兴趣的? 是甘麻剌吗? 可是这段时间,看他在高宁面前的神态,唯唯诺诺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高宁的任何指使唤都会欣然接受,看向高宁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仰慕,反而有种面对主人般的顺从。 其态度,与高宁身边的几个护卫以及孙掌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显应该已经很清楚,这个郡主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以,这并不是他所感兴趣的底牌。 那么,李显的兴趣点在哪里? 第172章 自首的喇嘛 “如果这几个案子交给你代为应诉,你有几分把握?”甄鑫问向李显。 李显沉吟道:“只能保住甄公子不被判斩。” “加钱呢?” 李显摇了摇头,嘴角露出淡淡的哂笑。 “有什么条件,赶紧提,不然的话……”甄鑫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威胁。 李显眉角一挑,“不然的话,甄公子要杀了我吗?” “怎么可能呢?”甄鑫笑出八颗牙齿,“我会让高宁把你拍扁的!” 斗兽棋,咱们可是从小就会啊!甄鑫难免得意。 李显神情一滞,做人可以这么无耻吗? 可是,他又是怎么看出来自己对高宁有所顾忌的?看来,自己的演技,还是不够炉火纯青啊! …… “今朝三月初十,大野和风袭袭。 不用转脑回头,向此一时证人。” 在微凉的晨风之中,甄鑫对着转身即将离去的大喇嘛乌坚巴。朗声而颂。 乌坚巴脚步一顿,无喜无悲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迷茫。 三月初十,这个本来预定天海阁重新开业的日子里,却是一片平静。身后,是脸色略带凄惶的众人。身前,是被倒春寒覆盖着的广州城,以及穿城而过的瑟瑟北风。 汉家禅学,果然高深! 甄公子这首偈语,听着平凡无奇,细细品味却似乎蕴含着诸多佛理。 自己答应松山要护得郡主安全,这是因。大牛闯入天海阁欲杀郡主,这也是因。 自己将大牛送入往生,这是果。对于佛家来说,因果本已了结。可是牵涉到世俗之果,依然得让自己通过官府去了结。 这在乌坚巴看来,并不麻烦。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可是为什么身后这些人,感觉自己此去便再不会回来? 乌坚巴想转过头,再次请教甄公子,可是念及“不用转脑回头,向此一时证人”,心下又似乎有些醒悟。 他是劝我不要再回头,不要有所牵绊? 也是,只要去官府作证,了却这段因果之后,自然便可如以前一样,跟在甄公子身边。 此子,果然与佛有缘。此后自己应当收起观望之心,以诚待之。如此才能让甄公子为自己一解噶玛噶举的迷惑。 乌坚巴便不再回头,略一扬头,以更加坚实的步伐往前走去。边上,一个秃头和尚咿咿唔唔地推动一辆独轮车紧紧跟上。 车上,一张草席覆盖着一具残破的尸首。草席之上,还挂着一撮撮新鲜的泥土。 乌坚巴越走越快,后边跟的和尚便有些气喘吁吁了。 “大师,上师……”和尚叫唤道:“能否慢一些?时间,还来得及啊。” 乌坚巴斜头看下天色,摇了摇头,一把抓过独轮车的把手,闷声说道:“我来吧。” 和尚惊慌道:“这,这怎么行……住持特地交代过,要,要……” 话未说完,抢过车把的乌坚巴,已经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去,如一只欢快的小毛驴。 和尚再不敢开口让乌坚巴慢些了,只能拔腿,颠颠地在后狂追。 半个时辰,两人一车便从东雁翅城一直奔到了北城的录事司衙门。 街边开始有往来行人,烟火气也渐渐在半空之中弥漫。 衙门之前却是一片冷清,只有两个衙役半蹲在紧闭的门外,相互依偎地笼着袖子打盹。 “你去敲鼓吧。”乌坚巴驻着独轮车说道。 “啊?为什么要敲鼓?”和尚抖着身上的袈裟,后背已被汗水浸透,凉风一吹,让他禁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乌坚巴扔下车把,独轮车歪歪扭扭的便要将车上的尸首倾倒。和尚赶紧抵着车子,扶住车上的尸首。 “嗵!”的一声,衙门前的登闻鼓便已被擂响。 街上正在打开店铺的一些伙计,好奇地驻足而望。 衙门前的两个衙役被惊得一蹦而起。 扶着独轮车的和尚,却怔怔地看着再次举起擂槌的乌坚巴。 “嗵!”又是一声震响。 “谁,谁在那敲鼓?”两个衙役怒吼道。 回答他们的,是第三声震耳欲聋的擂鼓声。 衙役大怒,各自摸出一根水火棍,冲到鼓前,骂道:“哪来的野秃驴,竟然敢在这胡乱敲鼓!” 乌坚巴把擂槌放回鼓架,回身说道:“我要自首。” “自首?自你娘个首!自个首还要敢敲登闻鼓,我看你这是在找打!” 登闻鼓,又称堂鼓。摆在县衙之前,理论上是为了百姓有紧急冤情时所用。一旦擂响,县衙长官无论是睡觉还是在吃饭,只要人在县衙,就必须开门审理。 这谁能忍? 因此,只要有人敢敲鼓,都会被县尊打一顿再说。 当然,若真的发生盗贼出没或是有人谋反的紧急事件,敲也就敲了。可是这和尚为了自首竟然还敢敲鼓? 衙役甲举起水火棍,照着乌坚巴的双腿便扫了过去。 “打不得!”边上的和尚大惊,叫道:“差爷,千万打不得!” “吔?”衙役甲停住水火棍,斜眼看向和尚,“你们哪个庙里的,还有我打不得的和尚?” “差爷息怒。”和尚合掌而礼,说道:“贫僧是福田寺的知客长老慧川。” 福田寺,原名新藏寺,始建于南汉时期,是广州城内如今唯一的寺庙,香火甚旺。 宋元之际,南方丛林被焚毁无数。只是当时新藏寺主持寻得机会,在广州城彻底沦陷之前便投靠了北方的临济宗,才让整座寺庙得以保存。 入元之后,汉地佛教分为禅、教、律三派,以禅宗居首。其中曹洞宗与临济宗则是禅宗传播范围最为广泛的两个派别。 当年,忽必烈还在潜邸之时,临济宗的海云印简便与其相识交往。 海云印简的弟子子聪,在被忽必烈招用之后,改名为刘秉忠,成为忽必烈定鼎中原的最关键幕僚。刘秉忠去世之后受封常山王,谥号“文正”,是元代唯一一个位封三公的汉人。 正因为出了这两位大佬级人物,临济宗才能肆意发展,并获准跟随元军南下,在江南迅速扩张。 这不仅受到军方的默许,也受到了朝廷的大力支持。 只要有香火,和尚大体是不愿意造反生事的。对于他们来说,无论朝代如何更迭,这个国家的主人是汉是蒙,菩萨终究还是那些菩萨。 大力发展宗教的势力,以信仰的力量来抚慰南人国破家亡的愤恨,这比利用投降的文臣武将来安抚民心更行之有效。 这也入元之后,无论吐蕃的藏佛、草原的萨满、西方的聂思脱里(基督教)、还是木速蛮(绿教),以及摩尼教,都可以获准在大江南北传教的根本原因。 第173章 当街扰民案 朝廷规定,只要是宗教人士,无论什么信仰,都可以享受免役的特权。 上有政策支持,下面的地方官员自然也得对这些宗教势力相敬有加。 那衙役虽然不爽,却也不得不拄起水火棍,嘴里却依旧在骂着:“福田寺的和尚,我就打不得了?” 慧川陪着笑脸说道:“贫僧你自然是打得,只是这位大师,是吐蕃的上师,却千万不能打!” 吐蕃的喇嘛? 两个衙役面面相觑,虽然他们嘴上说着要打人,也不过是拿棍子吓唬下旁人,显得自己有打人的权力。这可是他们与普通草头百姓唯一的区别了。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哪怕只是一个看上去很可笑的权力。 就如看门的狗一样,不叫几声,如何能显得出威风? 不过,吐蕃的喇嘛啊……那可是当今的国教! 皇帝都要尊一声国师的存在! 可不是他们这种衙役能乱吠的。 衙役乙终于反应过来,讪讪地说道:“不知这位大,大师,要自首什么?” “此人要杀我,结果撞死在我的金刚杵之下。”乌坚巴指着独轮车说道。 车子已经歪倒,卷落的草席下,露出一具尸体。 衙役甲凑前,才看半眼几乎便吐了出来。 沾满泥土的尸体脑袋烂了一大半,黑乎乎烂叽叽,还有一点点的肥白正在蠕动。很有可能是刚从地里挖出来没多久。 “我,我去找县尊……” 衙役甲狂奔而入衙门。 达鲁花赤与录事是不会管这种事的,符典史只好带着衙役甲找上应录判。 今日,是针对甄鑫四个案件的开庭审判日。 辰时刚到,距离正式开庭还有半个时辰,应录判已经坐在大堂的案前,细细地翻看这几个案子的卷宗。 听到脚步声,应录判头也不抬地问道:“外面,谁在擂鼓。” “是一位吐蕃来的喇嘛,说是前来自首。” “自首?涉及何事?” “说是有个人,被他的金刚杵撞死了。” 撞金刚杵而死?还有这种找死的方法吗? 应录判略一琢磨,便大概明白。不过是喇嘛无意中杀了个人,只是他为什么要来自首? 录事司虽然是广州城内最高的权力机构,可是有三类人是管不了的。 一是正在执行军务的士卒,归驻军管;二是蒙古人,归宗正府管;三是吐蕃的喇嘛,归宣正院管。 这些人即使是在自己的地盘杀了人,也只能看管却不得羁押。就是好酒好肉侍候着,等他们家长过来把人领走。 “让仵作验个尸,登记在册,就让那喇嘛自行离去吧。” 典史带着衙役离去,没多久又回到大堂。 “那喇嘛,不肯走。” “他想要啥?”应录判皱着眉头问道。 “啥都没想要,就是坐在衙门之外,不喜不悲不说话。” 喇嘛在广州城内杀了人,不趁机敲诈录事司,已经算是一个有良心的喇嘛了!应录判自然也不会给自己找事,更何况,今天的事还很多。 且麻烦。 应录判看了眼在墙角的水碑更漏,问道:“相关涉案人等,是否到位?” “俱在衙门外等候。” “那,就开始吧。” “是!”符典史应道,随即招呼当班皂隶,将众人引入衙门,在堂前站好。 二三十个获准听审的民众挤挤挨挨着跟进衙役,或站或蹲在庭院的墙边。 符典史则立在应录判身侧,随时待命。另一侧,是坐在一张小桌前的执笔书吏。 堂下,通译贾深施施然地搬来一张椅子,坐在靠近公案之前。他没有审案权,但是有代表达鲁花赤前来听案的权力。 “天海阁掌柜当街扰民一案,原告被告上前听审。”皂隶朗声喊道。 甄鑫与孙掌柜并肩上前。 边上,是原告路人甲。 “跪下!”两边皂隶敲着水火棍吼道。 路人甲卟嗵便跪了下去。甄鑫与孙掌却昂然不动。 “大胆,跪下!”皂隶怒斥。 甄鑫与孙掌柜睥睨皂隶们。 皂班班头只好看向安坐于公案之后的应录判,只要他一声令下,就准备带着兄弟们先把这两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揍上一顿再说。 “为何不跪?”应录判淡淡问道。 “我等只是被告,又不是罪人,本朝律法并无规定被告必须跪听审案。”孙掌柜应道。 贾通译“哧”地笑出声来,翘起二郎腿,看着甄鑫两人,嘀咕道:“先打一顿,你就会知道本朝有没有这个律法了。” “撤去通译的座椅。”应录判冷冷地说道。 “啊?”贾通译正待发怒,看着应录判冰冷的目光,只好站起身,让皂隶搬去身下的座椅。 观众发出低低的笑声。 应录判看向甄鑫两人,淡淡说道:“许你们不跪。” “咦——”观众又发出低低的惊讶声。 边上的路人甲却呆呆地看着录判,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跪着,还是可以站起身。 “有人告你们当街扰民,本官判天海阁罚钱百文,可认罚?” “才一百文?”跪在地上的原告傻了眼,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衙门。 一百文,还不够他们请我来一趟的钱! 可是,让他更加吃惊的是,孙掌柜竟然朗声回答道:“天海阁,不愿认罚!” 观众间又发出一声声的惊叹,这官司,有点意思啊…… 应录判脸上,却没有显出怒意,依然淡淡地说道:“你可以说出理由。” “天海阁开业,已向录事司报备。为了开业上街做些宣传,并没有违反录事司的任何规定。” “这是其一。其二,街上的喧闹,是因为一些学子被甄公子新戏中的曲子所吸引,而引发了兴趣。众人争先传颂之下,难免有些吵闹,却并未骚扰到其他民众。” “什么曲子,念来听听。” “我来,我来……”观众中有人举手喊道。 “安静!”皂隶怒斥道。 “我,我是天海阁的证人!”这是个身着儒衫的年轻人。 应录判点了点头。 儒衫年轻人来到堂前,拱手而礼后,朗声念道:“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香阶乱拥。离恨千端,闲愁万种。” 应录判沉吟道:“确实不错。” 第174章 清明之官 年轻人一听,感觉就像自己写的曲子受到肯定般,开心地说道:“还有!”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 应录判正听得心动,他却停了。如同一杯美酒喝了一半却被人摁住般,心痒难耐。 “下面呢?” “下面,没了。”年轻人委屈地说道。 “为什么没了?” 孙掌柜解释道:“这是天海阁为了推出新戏‘西厢记’,所填的新曲。新戏开演之时,自然就会补全。” 这手段,不当人子! 应录判喉结上下滚动,咕哝着却终于没说出话来。 “新戏,什么新戏?” “西厢记啊……这戏得去看!”有人立即发现了华点。 年轻人对着甄鑫真诚地说道:“甄公子,某为你这新曲,辗转难测,夜不能眠。今日在录判大人的公案之前,公子能否不吝告知?” 被人要挟了……甄鑫脸色有些难看。 “对啊,赶紧的,说出来解解馋……”有观众跟着起哄。 这是在判案啊……怎么被带偏成这种风格了?应录判轻咳一声说道:“你若当场能续好这支曲,本官便认为你不是有意扰民,可免去你的罚金。” 一百文钱,就想买我一支新曲? 甄鑫四下拱手,说道:“既然如此,就当我在此向诸位赔个礼,且听好……”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总是离人泪……”儒衫年轻人嘴里喃喃念道,脸上一片痴色。一股浓郁的离别愁绪,自心中油然生起,让他禁不住的两眼泛红。 “好曲,好词啊!” “这甄公子,才情果然高绝!” 围观者之中,响起密密的赞叹声。 听见有人赞,其他人自是不能落后。不管能不能品得出其中的韵意,不赞岂不是显得自己有些没文化? 于是,赞叹声愈甚。 应录判一时有些失神。早就听闻此子擅写戏文,却未曾料到能做出如此惊艳的曲子。 仅以此曲,就不亏他所自称的“天下第二”名号。 可惜了…… 应录判咀嚼片刻,点着头缓缓说道:“确实不错,对于天海阁伙计当街扰民一案,本官判决如下……” 大堂上下,立时安静。 “不再追究其扰民一事,免去其所有处罚。就此结案!” “好,录判大人果然是个清明之官!”有观众立时叫好。 束手而立的贾深撇了撇嘴,免了一百文钱,就成清明之官了? 这个时代的清官,有些不太值钱啊! 还跪在地上的路人甲,茫然地看着众人。这就完了,这事跟我有关系吗? 其实,好像是没什么关系。反正该给的钱早就给了,不过是递个状纸,过来跪一会。如此也好! 于是起身,拍了拍膝上灰泥,闪身去墙边当看客去。 初战告捷!甄鑫与孙掌柜相视而笑。 但这并不仅仅只是他们想看到的结局,这只是他们发动反击的开始。 “大人!”孙掌柜恭敬说道:“本案还有疑点,还请大人不忙结案。” 围观者一片“咦”声,这天海阁的人,除了会写曲搞戏,还很会搞事啊! “你说。”应录判淡然说道。 “是!”孙掌柜又是一礼,直起身环顾四周,视线在贾深身上略微一凝,随即飘过。 “当时,天海阁伙计在街上做宣传,虽然引发一定喧闹,却未引发动乱。可是,有一伙突然出现的泼皮,手持棍棒,见人便打,并一直追着天海阁的伙计,直接打入天海阁。” “私入宅府,这且不说,又打砸伤人无数。万望大人追索凶手,予以严惩。” “有这事吗?”应录判转头问向符典史。 “有。不过,当时并没人报官,所以也没有安排捕快前去查探。” 民不报,官不究。这责任不在录事司。 应录判点点头,望向孙掌柜,“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当时众泼皮打砸之后,迅速逃离。不过,经我等多方了解,这些泼皮都是受牙人程近以及……”孙掌柜目光看向施施然的贾通译,“通译贾深所指使。” “嘶……”四周发出一片的抽气声。 天海阁的人,不仅会搞事,还能搞大事! 谁不知道,牙人程近与通译贾深,都是录事司达鲁花赤手下的两个红人。可以说,达鲁花赤在广州最依赖的汉人,就是这他们了。 有人敢咬他们,不怕被达鲁花赤老爷给劈了吗? 贾深一怔,随即一蹦老高,怒骂道:“你这疯狗,找死吗?敢诬赖老子!” “肃静!”衙役们齐声吼道。 贾深依然嚷道:“应录判,你可别上了那小子的狗当!快快打他一顿,治他诬陷之罪!” 应录判冷冷地说道:“你再咆哮公堂,别怪我让人掌嘴!” “你……”贾深怒哼哼地闭上嘴。眼光闪动,往旁观的人群中瞧去。 有人收到他的目光,闪身而出。 “你可有证据?”应录判问道。 孙掌柜点点头,“有两个参与那天闹事的泼皮,再次来到天海阁闹事时,被护卫暂时控制,人已在衙门之外待审。” “他,他们竟敢私自扣押……”贾深话未说完,迎上应录判冷冷的目光,只好将话吞了回去。 贾深着实有些郁闷,平日里也没得罪应思这家伙,今天怎么好像故意在给自己难堪? “去把证人提进来,并传唤程近到庭。”应录判吩咐道。 皂班班头应声而出。刚走到衙门门口,人群中却有人喊道:“程近在这里啊,别传唤了……” 班头斜眼望去,一个身着土布衣裳,脑袋兜着个帽子,虽然掩住他大半张脸,却掩不住他奸滑的气质。 班头嘿嘿一笑,对着程近说道:“牙人程近传到!” 程近只能暗叫倒霉,再去寻那个出声之人,却已不知道是谁。 班头不再管他,抬脚往门外走去,迎面却撞来两个老者,跌跌撞撞地扑入堂下,跪地嚎啕:“大人,求大人做主。我儿子在天海阁被人杀死……冤,冤枉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比看一场戏还让人兴奋啊!看客们议论纷纷。 可惜,衙门里不让卖瓜子…… 第175章 我不杀生,但能超生 有人命官司,自然得优先处置。 被告竟然还是天海阁! 应录判看着甄鑫两人,目光已含不善。随后转向瘫在堂下的老头老妇,问道:“说说,怎么回事?” “我儿子大牛,前些天不知道为什么为去天海阁,然后被人杀死了。一定是天海阁的大掌柜,是他,他指使唤伙计杀了我儿子!” “为什么今天才来告诉?” “我前天才知道,我儿大牛死在天海阁里。去找他们询问情况,却被大掌柜带人,将我俩人打了出来。可怜我夫妇俩,老年丧子……我,我们不活了……” 老头老妇大哭,让人不由的心生同情。 应录判冷冷地看向马捕头。 马捕头硬着头皮正待解释,符典史已经挨近应录判身边,低声说道:“早上,那个自首的喇嘛,说死在他手中的人,正是大牛。” 应录判眼睛一眯,看来,这甄鑫倒是个颇有心计之人啊! 一早就让喇嘛过来顶罪,人无论是不是喇嘛杀的,这个人命官司至此便已无法深究了。 “那喇嘛呢?” “还在门外打坐。” “把他们全都传唤进来!” 垂着眼皮的大喇嘛乌坚巴、心怀忐忑的和尚慧川、鼻青脸肿一脸委屈的崔大与小包,全都站在了堂下。 “你是哪里的喇嘛?为何杀人?”应录判不得不承认,自己一早过于轻视此事了。虽然他管不了喇嘛的杀人,但也不该不闻不问。 “老衲吐蕃楚布寺噶玛噶举喇嘛,乌坚巴。” 慧川在边上补充道:“贫僧可以作证,他确实是来自吐蕃的上师。” 应录判微微点头,他相信这种事没人敢造假,一旦发现,整座福田寺的和尚都将面临牢狱之灾。 “老衲奉甘麻剌王爷之命守护郡主安全……” “咝……”这次抽气声却是来自堂前几位。 蒙古人名字不好记,甘麻剌是谁围观者未必知道,可是在场的几位官吏却是一清二楚。 而且,甘麻剌之女在广州,对其他人可能是个秘密,应录判却是早已知晓此事。 贾深心里涌出一股深深的不安,难道说,这就是自己那位蒙古老爷对此事始终不作表态的原因吗? 若事情真的涉及甘麻剌,十个达鲁花赤也惹不起啊! 乌坚巴语气未变,继续缓缓说道:“大牛与十几个泼皮,冲入天海阁,欲杀郡主,撞在我的金刚杵之上,就此丧命。” “阿弥陀佛……”慧川一脸悲痛地念着佛号。 汉人杀蒙古人,本就是死罪。更何况是想要杀一个郡主,仅此一条,就可以判大牛全家死罪了。 “崔大、小包!”应录判冷声说道:“为什么要杀郡主?” 两人噗通地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没有,我们没有想要杀郡主……” “那,是谁指使的?” “是程近,是程近,还有贾、贾……他们让我们寻机进入天海阁找人的!” “找谁?” “找一个丢失的驱口米曼娘。” 堂下又传来纷纷的议论声。 “这几个案件有意思,竟然全都勾连在一起了。” “还是录判大人厉害,难怪他会把几个案子全部合并审理。” “确实啊,且看这位大人怎么判。” “我觉得,他一定会秉公处理的!” “兀那喇嘛!”嘈杂的议论声中,突然响起一声怒斥:“修佛之人,不得杀生,你却杀死大牛。你算哪门子的和尚?” 围观者一片安静,众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人。 这是一个满脸不服的壮汉。 “肃静——”衙役们又齐声吼道。 乌坚巴不喜不怒,低眉顺目地说道:“老衲,是来自吐蕃楚布寺的喇嘛。” “喇嘛不是和尚?所以你就可以杀生?” “别胡说!”慧川斥道:“只有吐蕃的高僧,才能称为喇嘛!” “所以你还是和尚,为什么就能杀生?” “老纳从不杀人!”乌坚巴淡然说道。 “咦,这和尚,睁着眼睛说瞎话呢,刚还说大牛是死在他金刚杵之下的……”不是一个人对乌坚巴的言辞感觉到诧异。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每个人来到这世间,便是苦难的开始。”乌坚巴如念经般地说道。 “生,并非是幸福的开始。死,也不是苦难的结束。” “若想逃离人生的苦海,唯有超脱这世间的轮回。” “我不杀生,但我能超生。我有‘中阴解脱经’,可助人在由生入死的瞬间,得到完全的解脱,并拥有最纯洁的生命。这是他超脱轮回的唯一可能……” “阿弥陀佛!”慧川虔诚地补充道:“涅盘归一,空灵自在。” 他不杀生,但能超生?这大喇嘛,比我还会忽悠啊!甄鑫一脸佩服地看着乌坚巴。 “大牛此人,戾气缠身,若不从轮回中解脱,必将化为牲畜,永世受苦,并累及家人。也算有缘,得我金刚杵之佛力,为其化解一二。虽然来世未必可期,家人却可因此平安。” “阿弥陀佛!上师慈悲,以善报恶。”慧川大念佛号,对着大牛父母说道:“你们运气真的不错,遇到如此大机缘,得大师佛法洗涤,此后当一心礼佛,不得再存害人之心。” 这审案现场,怎么就变成了一场凶手的布道会了? 应录判眯着眼,并未开口阻止。 大牛父母则怔怔地看着满脸慈悲的两个和尚,突然放声大哭。 这次,是真的哭了。 他们俩辛苦一辈子,养了了大牛二牛两个兄弟。可是身为大哥的大牛,不仅没有给家里一丁点的照料,反而好吃懒做,四处惹祸生事。债主上门、仇家报复,甚至还有怀孕的寡妇哭上门来要认爹! 这日子,他们早就不想过了。 其中之苦,根本无人能诉。他们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必定是上辈子造了孽,才让大牛投胎到这个家里折磨自己,这是报应! 大牛被杀,两人心里虽然感觉到悲戚,却绝对没有过痛苦,反而觉着解脱。 若非有人给钱极力怂恿他们去天海阁闹事、来衙门喊冤,他们这时应该正在家里与小儿子相互庆幸。 也许,正如这位高僧所说,只有让大牛超脱轮回,才能免去他带给全家人的灾祸。 第176章 老头老妇齐齐向乌坚巴跪倒,痛哭道:“感谢大师慈悲,感谢大师救苦救难。我夫妇俩今后一定虔诚向佛,以报大师的大恩大德!” 乌坚巴探出手,在老头老妇额前轻轻一抚,如扫去他们头上厚重的尘埃。 “善哉善哉!两位施主,因祸得福,并得上师抚顶赐福,果然是灾厄已去,平安即来!”慧川一脸真诚的羡慕,慈祥地说道:“两位施主,且回去吧!” 老头老妇重重地向乌坚巴与慧川各自叩了个响头,顶着红肿的额头,相互搀扶而去。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目送着离开衙门的老头老妇,大多数人眼里满是艳羡。 只有那壮汉,依旧茫然。 杀了你们的儿子,还得让你们感谢大喇嘛!而付出的代价,仅仅只是摸了他们脑门一把。甄鑫感觉自己好像捡了个宝。 这显然是个有智慧的喇嘛,而且还擅长将智慧活学活用。可是这样的一个喇嘛,为什么会跟着自己? 看来等此间事了,一定得跟他切磋切磋。看看能否通过谈人生谈理想,从大喇嘛的脑海里,挖出一些自己身上的秘密。 甄鑫想着,眼睛看向已抖若筛糠的程近,以及强作稳定的贾深。 该轮到他们俩了吧…… …… 南城外的码头边,午后。 一艘渔船靠岸而停,放下几个人之后,又缓缓地摇去。 短衣短褂的陈开率先踏上岸,看着熙熙攘攘的码头,低声说道:“走吧!” 身后,是身着粗布衣裳依然掩不住波涛的徐夫人与脸上涂满灰泥的苟家七娘。 再其后,是来自维京岛的薛老汉,以及身板结实浑身黝黑的疍民费老三。 “咱们,这是往哪走啊?”见陈开闷声向前,徐夫人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先离开码头再说。” 众人只好鱼贯而行,弯弯曲曲地走了近半个时辰,不知觉中已进入南城。 “先找个地方,把肚子解决下吧。”薛老汉说道。 几个人在海上漂了几天,临近广州时,为了怕被有心人发现,便将海船寄在一户渔民家,并让他们将自己送至广州城。 此时,已近一天未曾进食。被薛老汉这么一提,都觉着饥饿难忍。 还不知道今天能否找得到天海阁,即使大伙已经做好了露宿街头的心理准备,但是肚子总得填饱了再说。 陈开点点头,朝四周一看,指着一家店铺说道:“就那家吧。” 这是一家相当干净的店铺,与周边乱糟糟满是油渍的饮食店显得格格不入。 店铺门头上,挂着一个横匾,上书“南海小吃店”,后面缀着一个数字“003”。 陈开便很诧异。 这种计数方法,是甄公子独家的学问。虽然在日月岛如今开设的一年级术数课中,小孩子们都已经掌握。可是,这么快就有人传到广州城了? 陈开暂时摁下疑惑,进入小吃店。 店老板是个粗壮女子,虽然长得不太养眼,可是手脚利索,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如这个几乎看不见污迹的小店。 “几位大哥,两位姐姐,请进来吧。”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伙子,笑呵呵地将众人迎入店中。 这真诚的称呼,让徐夫人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熟悉的味道。她不由地盯了小伙子两眼,太瘦太干,怎么都不可能是甄鑫假扮的! 小伙子将一张本就洁净的桌子,再擦拭一遍之后,才让众人坐下。墙边,贴着一张招贴,上面是小店里供应的各种吃食,价格清晰明了。 老板娘双手几乎舞出残影,须臾之后,便整出数碗扁食、拌面、鱼羹、肉丸,还赠送了一大盘青菜。 热呼呼,香喷喷的面条汤水入肚,一阵舒爽感油然而生。 虽然不是晚饭时间,可是食客进进出出不少,而且翻桌极快。 苟七娘几乎将小店里的每个角落都细细地查看了一遍,难掩钦佩之色。 苟顺的八个挂名老婆中,除了八娘之外就七娘最小,但天生擅长精打细算的她,却一直主管着苟家的财政大权。 凭着苟顺并不丰裕的收入却能让一家没人被饿死,七娘起码发挥了一半的作用。 能够开一个店,并以这个店的收入来维持全家的生活,这是七娘长期以来最大的愿望。 这种小店,太符合七娘心目中的模式了。店铺不大,投入不用太多,两个人便能撑得起来。而且定价不用太高,求个薄利多销。就苟家众人,都可以开个七八间这种小吃店了。 只是,里面许多小吃,闻所未闻,不知道怎样才能学得成。 付账时,陈开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个店,是第三家店?” “咦,你怎么知道的?”老板娘手不停,语速却不快。 “我看你们牌匾上标的‘零零三’,猜的。” “客官这是认识那几个符号?”老板娘诧异地问道。 陈开点了点头。 “你们,是从日月岛来的?”老板娘压低着声音问道。 这下轮到陈开诧异了,不过他并没有开口询问,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们这是要去哪?” “大姐知道天海阁吗?” “哈哈哈!”老板娘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扬声叫道:“海生,给这几位客官带个路。” “来嘞!” 小伙子扭着身子,穿过店内的桌桌椅椅,溜到众人面前。给了个眼神,便带众人离店而去。 “快点回来,别溜哪玩去,小心回来揍你!” “好的,老娘……” 离开小店之后,小伙子才问道:“诸位哥哥姐姐,要去哪?” “我们准备去天海阁,你给个方向,就不劳烦小哥带路了。” “天海阁啊,你们要去找谁?” “甄鑫甄公子。” “还有吗?” 听得出,小伙子还挺警惕。陈开不由地觉着怪异,难道这些开小吃店的,都是甄鑫发展出来的密谍? 可是甄公子到广州才多久?就能开始组建自己的情报网络了? “有啊,苟二娘、四娘有在吗?”陈开将身子一侧,让出身后的七娘,说道:“这位,是苟家七娘。” “啊?苟叔叔真的有那么多老婆啊……”海生跳着说道。 果然是自己人,外人哪里会知道不仅有二娘四娘,后面竟然还会有个七娘。 第177章 只有赵五娘 “不过,甄公子今天不在天海阁,好像出了什么事。”海生挠着头说道。 “出事了,什么事?”徐夫人紧张地问道。 海生挠挠头,说道:“具体什么事,我也不清楚。不过二娘四娘,还有榕姐姐,都在那。你们到了便知道了。” 于是众人脚步愈急。 海生却是个话多的,一边急走,一边还不住地跟众人啰嗦。 不到两刻钟的路程,却也把几个人的身份打听得一清二楚。除了陈开陈大哥、徐夫人徐姐姐、苟家七娘外,还有一个是跟甄公子生活了十余年看着相当沉稳的薛老汉,以及一个之前都在海里讨活、极擅操舟的费老三。 当然,海生也并未隐瞒自己的身份。 父亲姓马,本为潮州人,犯了事被关起来好多年了。自己一直跟着母亲,流落于广州,艰难度日。前一阵,天海阁大掌柜为“南海小吃店”招工,母亲应招后,因为做事利索,而且学得极快,得以重用。 如今这个店,是大掌柜出钱,母亲与自己出力开设的新店。 按大掌柜的说法,这叫“员工持股计划”,这种模式如果可以成功的话,以后“南海小吃店”,将会以广州为总部,向广东、江南乃至中原扩展。最终会成为一个遍布长江南北的巨无霸连锁机构! 员工持股、广州总部、连锁机构…… 海生说的眉飞色舞,却显然也不太明白这其中的真正含义。 陈开却听得惊心动魄。 甄公子的布局,竟然如此宏大吗? 如海生这样的人,只要再培养三五年,也许上不了战场,却绝对可以成为一个相当合格的密谍! 说话之间,众人便已到了天海阁。 “本来,天海阁是准备今天正式开业的。只是大掌柜有事,所以,可能还需要几天。”海生指着冷冷清清的天海阁说道。 门口,枯坐着苟榕,托着腮帮子,两眼呆滞地看向半空。 七娘上前,伸手在苟榕眼前晃了晃。 苟榕收回目光,脑袋微微后扬,皱着眉头问道:“你,谁啊?” 这话却把海生吓了一大跳,“榕姐,你,你不认识他们?这人,说是你,你七娘?” “七娘?”我那美丽的七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粗糙了? “死丫头,才出门几天,就连我都不认识了?”七娘双手在脸上搓了搓,粗皮尽去,一幅明亮如花的笑脸出现在了苟榕面前。 “七娘!”苟榕一跳而起,扑进她怀里,既惊且喜的叫道:“你,你怎么来了!” 海生大松了口气,说道:“既然没认错,那我先回去了。要不然我娘得揍死我!” “有劳小哥!”陈开拱手称谢。 苟榕这才发现了站在七娘身后的众人,大喜道:“陈大哥、徐姐姐,你们也来了,太好了!” 陈开微微而笑,问道:“甄公呢,他去哪了?” 笑容凝结在苟榕的脸上,随之崩碎,化为沮丧与担忧。 “甄公子,他,他被人给告了……” …… “大人,大人……不关我的事啊!”程近跪倒在地,叩着头哀告道:“我,我没有指使任何人前去天海阁……” “就是你指使的!”崔大与小包同时说道。 他们到现在也都搞明白了,天海阁里竟然藏着一个他们根本不该招惹的郡主。虽然他们并未对郡主动过手,但是只要有动手的意图,就是死路一条。 唯一的办法,就是多拉几个人下水,还能把自己的罪责减轻一些。 更何况,这事本来就是程近、程迎找上自己一帮人去做的。 “他们给了我们俩,还有大牛一人半贯钱,让我们借着追打天海阁伙计的机会,冲进去寻找一个叫米曼娘的人。还说,找到人之后,会再给半贯钱报酬。” “对,对,还有程迎。他说如果能抓到小沁,他会另外付两贯赏银。” “程迎可在?”应录判喝问道。 一个刚准备蹩出衙门的男子,被人拱了回来。 “把程近、程迎先捆起来!” 皂隶冲向两人。 “不,大人,我,我冤枉啊……”程迎挣扎道。 “掌嘴!” “啪啪啪!”程迎双颊红肿一片,再也说不出话来,徒留眼中的悲愤。 我,我是受害者啊……我的儿子没了!我的根也没了!天呐,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程近,你,你快想办法!让贾通译把达鲁花赤请出来,把这些人全杀了! 看着程迎愤恨的目光,程近却只有满心的懊恼。 这事,跟自己真的没有关系啊! 米曼娘,是被程迎父子害成这样的。一心要找出米曼娘,也是程迎的坚持。而图谋天海阁,却是贾深的主意。 可如今,一根鸡毛没捞着,自己却快被鸡屎淹死了! 贾深给了程近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站出身来说道:“大人明鉴,现在应该审理的是天海阁掌柜甄鑫窝藏驱口之案,至于这些人为何会误入天海阁,惊扰到郡主,某觉得应当押后再审。” “你在教我审案?”应录判冷冷地说道。 “就是,一个通译,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通天?”有看客嘲笑道。 贾深不卑不亢地拱手说道:“贾某不敢,只是提这个建议。毕竟,达鲁花赤老爷那边,还等着消息呢。” 只要能将甄鑫定罪,天海阁无人做主,那时自然可以任由自己捏弄。 至于派人刺杀郡主,明眼人看来这绝对属于无中生有之事。而且郡主毫毛未伤,哪怕应录判一定要追责,也不可能追到自己的身上。 所以,天海阁依然可图! 似乎对贾深抬出的达鲁花赤有所忌惮,应录判沉吟片刻后,问道:“被告甄鑫,那米家娘子如今可在天海阁。” “没有!”甄鑫一口否定。 “呵呵,你以为,不承认就有用了?”贾深冷笑道。 “真的没有啊……” “可是要我派人前去搜查?”应录判淡然说道。 “不敢劳烦大人。”甄鑫恭恭敬敬地说道:“不过,有个赵五娘,原来好像是姓米来着。” “哈哈!”贾深仰天而笑,“改个名,她就变成别人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傻子?” 第178章 我要当面对质! 应录判皱着眉头看向甄鑫,他可不相信这位颇具才气的甄公子,会用如此拙劣的手法,来逃避窝藏驱口的罪责。 “是这样的。”甄鑫对着应录判,一脸认真地解释道:“那天广州城连续下了两天的雨,既阴又湿,冷气逼人。走在街上的郡主,碰见一个衣裳单薄的姑娘,自称姓米,遇难离家,便将其好心收留。” “那姑娘无处可去,见郡主心善,自愿卖身为奴,成为郡主的侍女,并改为名赵五娘。” 那边,程迎先急了:“她怎么可以卖身为奴?不可能!她是我的,我的……” 甄鑫冷冷地看着程迎,“她是你的什么?” 她是我的什么?程迎突然语噎,如同第一次吃到榴莲的北方人,吞进去难受,吐出来不敢,怕被人发现以为在偷偷吃屎。 说她是我的儿媳妇,虽然强行被自家儿子行了夫妻之实,两人却没有任何婚约。说她是自己的驱口?自己是什么人,怎么可能有资格将米曼娘纳为驱口? “那米家小娘子,是达鲁花赤老爷指定的驱口!”程近双臂抱胸,算是给程迎解了个围。 “可有文书凭证?” 驱口,就是奴婢,男为奴、女为婢,不过只有蒙古人的奴婢才能称为“驱口”。 远在草原牧马的年代,那时强者为尊,只要你够狠能打,无论是牲畜粮食还是人口,抢得到的都归你。这是草原部落所共同遵循的生存规则。 而那时的驱口,指的便是通过抢夺而来的人口。这些人,都是主人财产的一部分。可以用可以送可以卖,当然更可以随便杀死。 中原王朝直至宋代,一直存在着奴仆的买卖,却严令禁止掠夺人口。《宋刑统》中,只承认两种合法的奴婢来源,一是被贬的罪人之妻、子,二是自愿卖身。而掠人、掠买人为奴婢者判绞,和同相卖为奴婢者,皆流二千里。 侵占了中原之地的蒙古人,在享受花花世界的同时,也被迫接受这些来自文明世界的律令。然而,作为统治者的忽必烈而言,一方面要考虑如何有效管理好汉地,另一方面则在时刻地防备着蒙古人被汉化的威胁。 依靠北地汉儒与汉世侯的力量夺得汗位,但是最终却将汉家文化视同猛虎野兽。忽必烈与他的元朝,如同一个精神分裂者般,以相当奇怪的姿势统治着这个国家。 大概也只有这样一个依靠汉人起家的异族帝王,才知道汉化对于蒙古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取消科举、设置达鲁花赤、不成体系的律法,以及如今的驱口制度,都是忽必烈设置在蒙古人面前,防止他们汉化的屏障。 正因为如此,当今朝廷不可能禁绝驱口或奴婢的买卖,但好歹为这种买卖设置了一些理论上的障碍。 除了规定需要牙保人等第三方的参与之外,朝廷还规定驱口买卖要经过“陈告给据、立契成交、投税印契”三个流程。 这三个流程,就得有三份官府发放的文书。至于怎么弄到文书,或者是否有人去查验文书,那便是各凭本事了。 “文书,那当然有了!”贾深仰着头瞟向符典史。 孙掌柜阴阴地说道:“伪造公函,很可能会被处以极刑。” 刚想说话的符典史,讷讷地闭上了嘴。 今天的审案气氛,显然有些不对。按常理,这几个案子都不算复杂,即使治不了那个杀人的喇嘛,也该断甄鑫之罪。 可是瞧应录判这态度,似乎想要秉公断案?这就让人很难受了! 贾深急了,催问道:“符典史,我委托你办理的文书呢?” 符典史满脸纠结,无奈地说道:“抱歉,程近递交上来的文书,尚缺米家的卖身契。” “卖身契,我早就给你了!”程迎怒道。 “抱歉,那份卖身契上,米家父亲的签章,我无法辨认真伪。而且,米家娘子已经成年,还需要她的认可。” 需要米曼娘的认可?那还搞个屁啊! 程近与程迎面面相觑。 甄鑫与孙掌柜相视一笑。果然,凭着这几个人的操守,通过正规手续购买驱口,那绝对是件不可能的事。 米曼娘说她父亲绝无可能将自己卖为驱口,自己也从来没有在任何的卖身契上签押。在这方面,甄鑫选择了相信米曼娘。虽然这位小娘子看着不是很聪明的样子,但是把自己卖掉这种蠢事,应该还是做不出来的。 孙掌柜嘴角勾起一丝诡计得逞的微笑,“所以,我是否可以认为,你们两个,在未经米家父女同意的情况下,掠诱良人为婢?” 说着,转向公案之后俨然而坐的应录判,恭敬道:“请大人明鉴!孙某愿以性命担保,只要大人立时派人查封程近宅府,定然还能找到被其掠为奴婢的良人!” 作为广州城最大的人口贩子,府里怎么可能不藏有几个身份不明的奴婢? 这简直是指着和尚找秃驴! 应录判点了点头,“有理!捕头何在?” 马捕头应声而出。 “带上朱票,查封程近府宅,任何人不得出入。若有抵抗,许你当场击杀!” “是!” 程近扑通跪倒,以头撞地,“大人,求大人开恩啊,大人……我府里的奴婢,都是,都是……”一边哀告一边瞥向贾深:你再不出面保我,我可是什么都要招了…… 虽然心里觉得程近的威胁有些可笑,可若不保程近,自己今后也别想在广州城做人口生意了。贾深转向公案,不得不将自己的态度放得恭敬些。 “录判大人!这些奴婢,可都是达鲁花赤老爷所要。虽然契书不全,但我想过些日子,都可以补得上。” “对,对对!”程近急急应和。 “至于米曼娘,亦是如此。天海阁明知是驱口,却私下窝藏,实属胆大妄为之徒。还望大人,能依法查办!” “达鲁花赤么……”应录判沉吟。 “大人!”孙掌柜咬牙说道:“恳请大人请出达鲁花赤老爷,孙某愿意与其当面对质。我不相信,一位高贵的达鲁花赤,会指使属下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第179章 臀杖 “大胆!”贾深怒道:“你谁啊?有什么资格面见达鲁花赤老爷?” 堂下却阵阵起哄:“对,让那个达鲁花赤出来,看看他手下做了些什么恶心事!” 孙掌柜不理贾深的怒骂,只是定定地看着司判。 孙掌柜自然无法判断,贾深掠良为奴,是不是受达鲁花赤的指使。不过,他相信无论如何,在这样的场合里,即使达鲁花赤愿意出现,也不可能公然承认与他有关。 既然无关,那贾深只剩死路一条。 至于事后是否会被报复,只能看郡主的面子能否保得住自己。再不行,就得跑离广州,去云南窝着了。 其实对于米曼娘,起码到现在为止,孙掌柜还没有太多的好感。当然,也谈不上厌恶。 这种人,无论对于自家王爷还是对于甄公子来说,都是个累赘。救下她,所花费的气力与得到的回报根本不成正比。 只是,要想助甄公子在广州立足,米曼娘以及盯着她的程近乃至贾通译,都是绕不过的槛。若不寻机将这两人一战击垮,天海阁迟早得落入他们手中。 “贾通译,你意下如何?”应录判淡淡地问道。 贾深额上,冒出一层密密的冷汗。凉风掠过,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我可以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让你跟兀哈大人商议一番。” 开什么玩笑,作为通译,自己最主要责任之一就是给达鲁花赤背黑锅的。若让他知道还得为自己擦屁股,恐怕不用录判动手,达鲁花赤就会将自己直接杖杀了。 “应大人……”贾深躬身求道:“可否,多给几天时间。我,我一定会处理好的……” 应录判不言不语。 “大人,应大人……” “一刻钟已过。”应录判语气依然平缓,“既然你不愿意请出兀哈大人作证,那关于米曼娘一案,宣判如下。” 皂隶手中水火棍同时往下轰的一顿,全场寂然,静听宣判。 “南海石门村村民程迎,伙同牙人程近,捏造契书,掠良为驱。以强盗罪论处,杖一百零七。并押回南海县,由南海县衙审理因其不法致米氏家破人亡一案。” 在程迎不甘的嚎叫中,几个皂隶一拥而上,摁住程迎就开始扒衣服。 围观的瞬间就兴奋了,纷纷叫道:“打屁屁,看打屁屁了……” 杖刑分“脊杖”与“臀杖”,脊杖打背,臀杖打屁屁。 讲究斯文的宋代比较照顾受刑人的面子,执行的全是脊杖,让犯人坐着以背受刑。入元之后,上下都向豪横的民族风靠拢,除了讯刑,全部实行臀杖。将犯人扒下裤子,摁在地上打。 因此,能亲眼看到白花花的两坨肥肉,变成外焦里胡的红烧肉,这种感官上的刺激与享受,还是可以勾起看客们许多的兴奋。 不过,元时施刑的法杖,并不是后来的大棍子。长三尺五寸,大头径三分二厘,小头径二分二厘。比唐时略大些,但小于宋时的法杖。 其实就是一根长一米,跟大拇指差不多粗的柳条! 所以,犯人受个百多杖,基本是打不死人了,而且全程都能哇哇地惨叫。使得现场更具气氛感。 鲜血淋漓的双臀之下,铺满屎尿。好在皂隶们见多识广,也不太嫌弃,将人架起便丢到一边。 不知哪个眼尖的,指着程迎软趴趴的下身叫道:“啊,这个人,他下面、下面……” “下面怎么了?” “没了!” “啊?真的没了!” “不会被谁给咬掉的吧?” “嘘!”有人压低着声音提醒道:“这个‘咬’,可不能乱说。” “这又是为啥?” “你不知道吗,据说本朝的太祖,就是因为被咬掉,所以薨了……” “真的假的?” “敢非议太祖,你不要命了?” 堂上的应录判冷冷目光扫光,堂下一时噤若寒蝉。 还好,此时的程迎已经疼晕过去,否则他没被杖毙,却可能会羞愤而死。 甄鑫心里啧啧而叹。 程迎下场如此,也算是为米曼娘报了个小仇。只是她父母因此而死,自己身心俱残,以后是否能恢复得过来,还是个未知数。所谓报仇,也不过是一个心理上的慰藉而已。 而且,还有一个相当严重的隐患,甄鑫始终不知道如何处理。 万一米曼娘怀孕了,那又该如何? 带着腹中的孩儿,认祖归宗吗? 对于米曼娘身世的同情,那是难免的。无论是天海阁还是日月岛,多养一个米曼娘也不在话下。 可是不过十六七岁的米曼娘,她自己会接受未婚先孕、独自抚养孩子的生活吗? 而那个将米曼娘推到自己面前、至今依然让甄鑫感到恶心的黑手,他又能接受吗? “录事司辖下牙人程近!”应录判淡然的声音再次响起。 程近慌乱的目光看向贾深,自身难保的贾深默默避开。今日这情形,除非是达鲁花赤突然出现在审判现场,否则已无法善了。 只是贾深始终无法想明白,应思这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若真是个铁面无私的判官,那倒也罢了。贾深只能怪自己白长了两颗眼珠,非要在这种人眼皮底下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 可是,他不是啊! 这种案子,之前又不是没审过,都是轻轻拿起,随手放下,最多不痛不痒地罚几贯钱了事。 录事司上下,又有哪个不曾在这些生意中分润过好处? “程近助南海村民掠良为驱,纵徒行凶,杖八十七!” “咦,这个怎么才打八十七啊……”有人轻声质疑。 “少说点,堂上这位老爷是公正的,且听他判罚。” 程近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生出懊恼:一百零七与八十七,能有多大区别?今日之后,自己的臀部就将大白于广州城了! “叭,叭叭!” 随着噼里啪啦的行刑声,有人笑嘻嘻地跟着数数。 程近咬牙苦忍。 八十七杖结束,感觉灵魂几乎已经出窍。臀后传来又酸又麻,又刺又痒的疼痛,直入髓骨。程近悲愤莫名:我忍个屁啊,为什么不直接晕过去,却非要生生地忍受着这难熬的苦痛? 以及,那些可恶的嘲笑! 第180章 青天大老爷 然而,灾难却还没结束! “程近掳掠良民,私自关押并意图拐卖一案,待程宅查抄完毕,证据收集之后,另行审理!押去大牢,好生看管!”应录判淡然的声音,没有带着一丝的情绪。 围观者响起轰然的叫好声。 “这些生娃没屁眼的人口贩子,终于遭到报应了!” “那些可怜的娃,有救了!” “总算有人主持公道,还我一个清明的广州城!” 程近呆呆地看着贾深,双目一凝,终于软软地晕倒过去。 看着如死狗般被拖走的程近,贾深反而暗暗地舒了口气。只要人不被当场打死,总会还有扳回的机会。 “通译贾深!” 贾深一怔,这是连我都要当场判决吗? 盯着应录判,贾深眼中有着一丝的慌张、一丝乞求,还夹杂着一丝的威胁。 可是应录判一律的视若无睹。 “身为达鲁花赤通译,贾深假借达鲁花赤名义,肆意妄为。纵徒行凶、掳夺良人、按律当斩!” 四周响起一阵惊呼声。 “先将贾深押入死牢,待人证物证收集齐全之后、上报宣慰司,另行结案。” 连打都没打……贾深却觉得心里的一块巨石终于可以落地了。 当朝基本刑,沿用的是唐朝、金朝的五刑,包括笞、杖、徒、流、死。 笞与杖看似最轻,却得当场结算。徒与流虽然可以稍微延期,但往往还得顺便先打一顿。 死刑包括斩与凌迟,都属极刑。县级的广州录事司虽然可以判斩,却不可以立刻执行,最少得上报广东道宣慰司乃至江西行省审核,这一来二去,没两三个月根本斩不了。 这显然是应思留给自己的操作空间。 当场被打了,达鲁花赤不可能为了这种小事出面。可若自己被判斩,他应该还是会出手救下自己这条狗命。 当然,这其中的道道,根本就不是外人所能理解得了。 彻底松口气的贾深依然黑着脸,满脸被冤枉的神情,不甘不愿地拱手说道:“万望大人明查,还贾某清白。” 应录判挥挥手,皂隶上前,将贾深捆扎结实,押向牢房。 “大人,青天老爷啊!”有人呐喊道。 “没想到,咱们广州城,竟然也出了个青天大老爷!”有人泪流满面。 世人苦无清官,久矣!今日,竟然能亲眼见到一个活着的清官,怎能不令人兴奋欲狂。 “感谢大人,诛杀恶贼,功德无量!”有人奔到堂前,噗通地就开始叩头不止。 应录判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的笑意,拱手说道:“感谢诸位父老乡亲厚爱。为民除害,保民平安,维护律法的公平与正义,这本就是应某人的职责。在此位,便要担此重任,至于功德无量,应某愧不敢当!” 孙掌柜轻抚颌下短须,露出无比欣慰的笑容。这胜利,来得着实不容易啊! 只有甄鑫,看着这场面,浑身不适。 官官不相护,让他很不习惯。 而且,这位应录判虽然嘴里称着不敢,却连站都没站起来,更没阻止其他人继续叩头。显然是在享受这种欢声如雷的场面。 是此人一直有这种奇怪的癖好,还是说自己过于敏感了? 喜极而泣的欢呼声,响了近一刻钟才终于渐渐歇息。 正襟危坐于公案之后的应录判,重新成为言笑不苟模样。 “现在开始审理,南海县衙诉天海阁掌柜纵人行凶一案。” 对噢,还有一个案子没审……看客们收起激动的心情,重新站回墙根,乐呵呵地继续旁听。 这是个有正儿八经原告的案子。 代表南海县衙起诉天海阁及大掌柜甄鑫的,是南海县的任典史。以典史身份参与案件审理无数,可是以典史身份作为案件的原告,这还是生平第一次。 县尊有令,任典史不得不从。 好在南海县的县尊虽然跟其他县的县尊一样不爱管事,却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他的要求不高,这场官司不一定要打赢,但是一定要打出南海县的气势来! 意思就是不用讲私情,不在桌子底下搞交易,把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摆在桌面上,公事公办。 广州录事司与南海县,同属于广东道宣慰司。彼此之间,行政民事冲突在所难免。以往碰上这种事,大伙儿都是坐下来,喝个茶稍微商议便基本可以解决。最多,再来些小酒。 案件的审理,其实就是走个流程。 作为一个典史,最擅长的不是断案,而是收集各样证据文书、留意各种细节文章,以供断案者借鉴与参考。 所以,若论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来办案,任典史不认为自己会差于录事司的那个符典史。 但是,任典史不得不时刻提醒着自己,角色的转变也意味着必须对自己进行重新的定位。 这不是南海县与广州录事司的官司。 而是南海县与广州城天海阁的官司。这是为南海县捕头林三更讨取公道的官司! 其实,对于此事的前因后果,就是任典史自己,至今都没搞得太明白。 石门村出了三条人命,程迎重伤,米曼娘失踪。这事虽说严重,但凶手已死,失踪的既不是受害人,又不是凶手,虽然结不了案,却已经无关大局。 而后,程迎抬出录事司的达鲁花赤,要求追索米曼娘。作为南海县捕头的林三更,当仁不让地接下此事。 再然后,就是林三更暗查天海阁发生冲突……任典史自然不会承认,这场冲突是自己怂恿的结果。 林三更受伤回到县衙之后,事情的发展就开始脱离自己的理解范围了。 他,死了……当然,跟自己肯定是没关系的! “三月初六,也就是四天之前。负责查办逃奴米曼娘的南海县捕头林三更,收到线报,米曼娘疑似藏身于天海阁之内。” “因为只是怀疑,并无确实证据,林三更便未通报录事司衙门,只是带着几个衙役,先去看个明白。” “临近天海阁时,恰逢天海阁护卫与一些泼皮于街头互殴。为了防止事态失控,伤及无辜,林三更表明身份,并试图将双方带去衙役以了解情况……” 第181章 不是事实也必须成为事实 “胡说!那些人……”孙掌柜急急说道,可是话刚出口,便听得一声惊堂木脆响。 “现在,是原告陈述,还没轮到你说话!”应录判冷冷地说道。 嗯,这位大人似乎比较讨厌别人在公堂上胡乱发言……孙掌柜只好讷讷地闭上嘴。 “可是,天海阁的护卫,在大掌柜甄鑫的指使下,不由分说先行动手,将所有的衙役击伤。” “林三更一再申明自己的捕头身份,天海阁一众护卫,依然在大掌柜甄鑫的指使下,于大街之上肆无忌惮地行凶,持刀将南海县捕头林三更,当场重伤……不治而死!” “怎么可能!”甄鑫不由自主地叫道。 任典史之前的陈述,虽然与事实有所偏差,但还在甄鑫的忍受范围之内。可是,当时他记得很清楚,史护卫只是斩了林三更手腕一刀,离去的时候手都没断。只要稍加护理,手腕可能废掉,但人怎么可能会不治而死? 应录判冷冷地看了甄鑫一眼,不过此次并未开口喝斥。 任典史对着应录判拱手说道:“林三更死后,南海县仵作已验过尸身,尸格已作为证据,禀呈堂上。” “有吗?”应录判淡然问道。 “有!”符典史应道,从卷宗中抽出一份材料,递向应录判。 应录判却说道:“念!” “死者,南海县捕头林三更。全身棍伤十三处,刀伤四处。致命伤在右手手腕,疑为军中刀具所伤,手腕因此而断,失血过多致死。” 失血过多?是因为有人继续给他放血不成? 怎么可能! 甄鑫突然觉得脑子有些迷糊,隐隐冒出一个思绪,却总是抓它不着。 “尸体呢?”孙掌柜显然也不相信手腕被砍一刀还能致人死亡。 围观者已经响起窃窃的私语。 “这天海阁是有些狠啊,捕头啊,说杀就杀了!” “那是南海县的捕头,跑到广州城里来闹事,怎么就杀不得了?” “你说的简单,杀人偿命,要不你帮那姓甄的去偿这个命?” “凭,凭啥啊……” “我看,天海阁这次是惹上大麻烦了。民不与官头,他们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还敢杀捕头?” “都别说话了,继续听着!” 任典史不慌不忙地答道:“仵作验尸无误后,为了防止天气闷热,引发疫病,经过林三更家人同意,已经将尸首焚化。” 烧了? 广州再怎么不冷,现在也不过是三月啊! 林三更之死,显然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却听符典史补充道:“验尸的尸格及尸体的焚化,都有南海县印章,证实无误!” 凉风吹过,半空中飘落一丝丝灰光,如同一丛看不见摸不着的蛛丝,正向自己兜头盖下。甄鑫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他知道有人会给自己设局,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以一条人命为代价的局。 还是低估了这个年代的残忍啊! 隐隐又有议论声传入耳间。 “那衙役,真的是被他给杀死了,好狠呐!” “我看是南海县的在搞鬼,要不然干嘛把尸体直接给烧了?这不明摆着心里有鬼吗?” “那又如何?你没听人家南海县衙都已经用印了,就算不是事实,也必须成为事实!” “也是,咱们录事司要不认南海县县衙的证据,以后两家关系可就不好处理了。” 是啊,不是事实,也必须成为事实了…… 这几个案子中,当街扰民本就是一个笑话,也轻松得到解决。让甄鑫始终隐隐不安的聚众生事,大概是因为证据来不及收集,今天并未审理。 甄鑫觉得最麻烦的案子,是“窝藏逃奴”,米曼娘突然的出现、小沁被掳与解救、泼皮闹事、大牛之死以及与南海县衙役的冲突,都与此有关。而且将程近、程迎以及贾通译相关人等全都牵涉在内。 所以在开审之前,甄鑫与孙掌柜、李显讨论的重心,全都在这个案子上。今天庭审,利用郡主与大喇嘛所发挥的作用,连削带打,不仅成功保下了米曼娘,还促使录判将程近三人当场定罪。 可谓大获全胜。 而对于这起“纵人行凶”的案件,甄鑫其实并没有花太多的心思去琢磨。 首先,是没那么多时间。其次,无论是他还是孙掌柜,或是作为参谋的李显,乃至行凶者本人史护卫,都不认为砍伤了一个捕快,是件多大的事。 毕竟不是他们主动要去砍人的,况且只要愿意多赔点钱,这事也算不上麻烦。 然而,现在人死了。行凶伤人,变成了行凶杀人,性质已经完全不一样。 麻烦,大了! 关键在于,此时才发现有人挖坑设陷,一切的准备都已经措手不及。 更关键的是,甄鑫根本不知道,这个坑,只是南海县自己挖的,还是与广州录事司一起挖的? “天海阁掌柜,你有何话要说?”应录判语气始终淡然。 看着两眼现出茫然而慌乱神色的孙掌柜,甄鑫心底掠过一丝微微的失望。 此人也算博学,若是事先准备弃分,临场交给他发挥没有任何障碍。可是面对这样突然的转折,终究还是少了些应变之力。 “在下,有几个疑惑,想询问下任典史。”甄鑫开说道。 应录判点了点头。 “请讲。”任典史脸色庄重。 “第一,是谁向贵县举报,天海阁所谓的窝藏之事。而且,为什么会向贵县而不是录事司举报?当时,一伙泼皮无故冲进天海阁,被护卫击退后,便遇到贵县衙役阻拦,这些泼皮是否与贵县有瓜葛?” “为了保护举报人的权利,我无权向你透露举报人名姓。”任典史正气凛然地说道:“而且,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举报是谁。能知道的,只有林三更。本人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敝县与那帮泼皮没有任何瓜葛。至于林三更是否与其有关,就不得而知。” 把无法解释的事情一股脑地往死者身上推? “而且,刚刚录判大人已经审查明白,那些泼皮都是受程近与程迎唆使,我想已经无需就这问题继续讨论。” “为什么他会找南海县而不是录事司。”甄鑫追问道。 任典史两手一摊,“这事,你得问举报者啊。更何况,向谁举报,与本案有关系吗?” 第182章 举个例子 公案之后的应录判,缓缓地摇了摇头。 甄鑫心里突然滋生出一股垂死挣扎的不健康情绪。 “第二,任典史说,林三更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可是我怀疑,他另有死因。你们在案件还没开始审理时,就将尸体焚化,这纯属毁尸灭迹!” 任典史脸色变冷,但依然不急不缓地说道:“敝县举措是否毁尸灭迹,不是由你一个天海阁的掌柜说了算。说实话,你也没有任何质疑的资格。” 公案之后的应录判,缓缓地点了点头。 此路,不通啊! “那林三更身上并没有携带任何公文,便试图闯进天海阁,此为私闯民宅之罪,可当场击杀……”瞥见孙掌柜不停的眨着眼睛,甄鑫语气一缓。 任典史便直接截断道:“无论是唐、金、宋,或是本朝律法,确实有‘夜入人家,许杀勿论’条文规定。但其成立的前提,是‘夜入’!” “依刻漏法,昼漏尽为夜,夜漏尽为昼。林三更出现在天海阁门前时,可是大白天,所以根本不适用于此条律法!” 这个,才是专业的讼棍啊! 甄鑫张着嘴,不知该从何反驳。 “况且……”任典史撇眼看向甄鑫,眼神中带着些许的讥讽,“请问大掌柜,那米曼娘是否就在天海阁之中?” 这次再用米曼娘不是米曼娘的借口,就纯属耍无赖了。 “米曼娘既然在天海阁内,说明林三更的怀疑并非毫无根据,更不是找借口闯入天海阁为非作歹,而是因为公务!” “即便不谈白天黑夜,自始至终,林三更未曾踏入天海阁一步,天海阁众人也是在街上将林三更以及一众衙役击倒。请问大掌柜,何来的私闯民宅?” “所以,林三更收到的举报,显然并非诬陷。林三更在白天时要求进入天海阁搜查,纯属公务在身。当时街上有无数人看见、听见天海阁诸位护卫,持刀持棍,无视一再表明身份的林三更林捕头,执意将其杀害,以致重伤而死。事实如此,证据确凿,还请录判大人,依律宣判。” 来到这个时代,打不过别人很正常,可是甄鑫突然发现,在自己最擅长的口水仗方面,竟然也会惨败如斯! 可惜,手头没有键盘,否则得喷死他! 甄鑫眼光扫向围观的人群,却没能找到李显的身影。只好又看向一脸焦虑的孙掌柜。 孙掌柜情急之下,突然喊道:“那伤人的护卫,不是天海阁的人,与天海阁无关!” 甄鑫一怔,孙掌柜这是要丢车保帅吗? “如若不是天海阁的护卫,那只能说甄掌柜手眼通天,还能指使旁人为其所用,这能不能算是聚众生事?” 甄鑫摇了摇头,这些人准备的极为充分,不可能不知道那几个人是保护郡主的护卫。他们的目标是自己,而不是那些护卫! “而且,其中一个率先持棍打伤衙役的女子,阿黎,也不是天海阁的人吗?”任典史冷笑道。 甄鑫坦然道:“不管他们认不认为自己是天海的人,我都将他们视为天海阁的一份子。既然惹上官司,自然得我这位大掌柜来承担。” “甄公子,你……”孙掌柜很着急,他想告诉甄公子,即使是史护卫被抓起来,只要亮出王府护卫的身份,绝对没人敢动他们的。 可是甄鑫却朝他摆了摆手,对着应录判说道:“这个案子,有两个疑点。” “一是林三更到底是怎么死的?失血过多而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难道说,整个南海县衙的官吏,都是见死不肯救而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兄弟将血流净的冷血之辈吗?” “就是……”有观众低声说道:“手断了,又不是脑袋掉了。以后谁还敢在南海县任职?” “你——”任典史大怒,正待反驳,应录判却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说道:“他们是否冷血,与本案无关。” 意料之中的回答,这回答让甄鑫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官官相护。 这些狗官,要么不护,一旦护起来,竟会如何的严丝合缝! 甄鑫点点头,继续说道:“其二,林三更及其衙役,在我等百般劝说之下,依然持刀相向,并先行动手欲杀天海阁的伙计。那几个护卫,只是为了自保,才不得以将其击伤。” “这种行为,当判定为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应录判与任典史同时一怔,“什么叫正当防卫?” “对正在进行不法侵害的人,采取的制止行为,对其造成伤害的,就是正当防卫。” 所有人,都是一脸懵。 “举个例子,有人拿刀杀我,我该怎么办?” “跑啊……”有人应和道。 甄鑫无奈地引导道:“跑不过,怎么办?” “求饶?哭?” “打个滚……” “干了他娘的,求个屁饶!”总算有个正常的回应,甄鑫一看,竟然是那个憨直的壮汉。 “对,有人杀我,我跑不掉,只能反抗。可是在反抗的过程中,我用劲过大,令他受伤致死。这,便是正当防卫。” 任典史摇了摇头,说道:“从古至今,任何一个朝代的律法,都没有关于你这所谓正当防卫的条例。” 孙掌柜看着甄鑫,有些无奈。关于正当防卫,已在事前略微讨论过了,讲不通的! “那这种行为,该如何界定?” “无论起因是什么,他因你而死,你就得偿命!” “难不成,我就该乖乖地站在那,等着他杀死我吗?” “你可以报官,可以向他人求助,但是不能杀人!” “报官,呵呵……”甄鑫冷冷说道:“我再举个例子,假如有人正在强暴你母亲……” “放肆!”任典史怒喝道。 “我只是举个例子,你都这么着急,怎么这就要动手杀我了吗?” “你……” “别生气,我真的只是举例。你看到了这种行为,这时候,你会选择报官还是会拿把刀,将这个强暴者一刀砍了以制止强暴行为的发生?” “当然是报官啊!”有人哈哈笑道:“要不然,怎么看得到好戏?” “对,对……丢他老母……” 第183章 死牢 “肃静!”皂隶齐声吼道。 任典史铁青着脸,说道:“你想说明什么?是不是想说,有压迫就有反抗。只要找个借口,随心所欲,就可以聚众生事乃至造反吗?” “你知不知道,律法是干嘛用的?律法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限制你们这种时时控制不住自己野心的人。若是所有人都如你这般,动辄武力相抗,这天下岂不是永远都处于乱世之中?谈什么治理,谈什么民生,谈什么天下太平?” 甄鑫不由的怔住。 所以,反抗就是原罪吗? 所以,制定律法的人,他们真正在意的,是如何让百姓乖乖地听话,如何让百姓老老实实地苟活。 牧民,牧民,百姓若不如羊一般的可欺可凌,又如何去牧? 可是这样的国民,一旦遭遇外敌,又如何能激起雄心与斗志,去抗去争? “所以,这就是大宋一战即溃的根本原因吗?”甄鑫喃喃地说道。 “你说什么?”任典史皱着眉头问道。 “律法,应当是保护弱者的武器,给弱者一丝继续生存的希望。而不是成为掌权者欺凌与压迫别人的工具!” “现在是在审案,没人有兴趣跟你讨论律法是不是阿尊事贵的问题。”任典史讥笑道:“等你能逃过此劫,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了,有能力为国朝重订律法,再来琢磨这个问题吧!” “啪!”公案之上,惊堂木脆响。 应录判清咳一声,朗声宣判:“琼州临高县甄鑫,来广州接手天海阁的经营。在南海县捕头林三更试图进入天海查案时,以武力相拒,并纵容护卫,肆意伤害南海县衙役。致林三更失血过多而死。以上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判天海阁甄鑫,斩!” “斩?他在说什么,又判斩了吗?” “不可能啊,是我耳朵听错了?” “人又不是甄鑫杀的,为什么要把他给斩了?” 应录判话音刚落,周边便是一阵嘈杂的惊呼声。 “怎么会错,斩就斩了,刚不也斩了一个吗?” “就是,我觉得堂上这位大人,刚正不阿,肯定不会出错的。” “连都个蒙古老爷的通译都斩了,一个掌柜的斩了又算得了什么?” 孙掌柜脸色惨白,眼里泛出绝望的灰光。 不仅仅是因为斩了甄公子,而是觉得自己,太失败了! 为这几个案子,他倾心倾力准备,也预想过许多的结局。可是这判决,比他能想到的所有结局都更加的糟糕。 各种纷乱的思绪,如决堤之水冲入孙掌柜脑中,让他心旌摇荡,不能自已。 甄公子还有救吗?怎么救?让人给松山王子送信,来得及吗? 自己刚刚成为天海阁二掌柜,大掌柜就倒了,靠自己怎么撑得起天海阁? 王爷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对自己非常失望吧! 高宁郡主,会不会杀了自己? 甄鑫脑袋如被一坨如山般的牛粪轰然砸中,肉体与精神受到了双重伤害。整个人感觉就被埋入那堆牛粪之中,恶心却无从挣扎。 他总算大概明白了这些人的套路:先用几个小案子,完成审案官刚正不阿的清官人设,而后给自己毁灭性的一击。让人心中即使有些质疑,也会被之前的人设消融大半。 他是个清官,他不徇私情,他既不媚上也不欺下,所以他的判决肯定没错! 那么,错的那个人,只能是自己了。 我到底是错估了这个社会的黑暗……我错了,我竟然会天真的以为他们官官不相护! 公案之上一脸正气的应录判与站在身边努力地隐藏着得意的原告任典史,必然是一伙的!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弄死自己,而且用的是合理合法令人无懈可击的律法。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的后遗症。 他们甚至都不去审理那几个护卫,大概早就知道了这几个护卫即使能定罪,最终也是杀不成,还不如忽略不计。 不是每一次的醍醐灌顶都能让人生出爽朗的感觉,因为,太迟了! 那么,站在他们背后的人,会是谁? 是录事司的录事与南海县的县尹?是达鲁花赤?还是继续往上? 他们,是真的想弄死自己,还只是想给自己一点colourseesee? 甄鑫浑浑噩噩地被押入大牢。 广州城如煮开的鸳鸯锅一般,沸起了一大半。 也许是同情于甄鑫的年少以及可怜于他刚刚展示出来的才华,录事司的皂隶并没有过分为难于他。 毕竟死在甄鑫手中的,是别人家的衙役。 头上既没戴枷,脚上也没锁镣,只有一根麻绳将其胡乱捆上,便带去牢房。 牢房在录事司衙门的西南侧,几间禁卒房将牢房分成南北两个部分。还有一座两层楼高的了望楼,依着居中的禁卒房。 牢房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虽然阴暗潮湿,却没有横流的污秽与扑鼻的血腥味。 看着狭窄而结实的铁窗,甄鑫心里难免涌出一股浓浓的挫败感。 两世为人,这可是第一次蹲监狱,实在是有些丢人! 不到十平方的监房内,已经蹲着两个大汉。 一个满脸胡须邋遢的靠着左边墙,一个靠着右边墙的满脸邋遢胡须。 抱着一袭草席的甄鑫,只好靠向最后一堵墙。边上,就是一个便桶。 将满腔的恶心感强行摁压回去,甄鑫将草席摊在地上,靠墙坐下。 那两人看了眼甄鑫,继续沉默不语。 甄鑫闭上双目,努力地平息着自己心中的怨气与愤懑。陷入这种境地,这些不健康的负能量情绪,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困扰。 想想阿q若在这里,他可以安之若素、甘之若饴,甚至还能枕着吴妈的甜美入梦。 所以,有些时候阿q精神还是很有必要的,可以帮助无助的人,度过最艰难的这一段时光。以及忘掉旁边那一桶让人闻之欲疯的味道。 全部的精力都用于抵御这股味道,以至于甄鑫都忘掉了腹中的饥饿。 一大早进入衙门开始,站了大半天,不仅粒米未进,连口水都没喝上。 一阵突出其来的疲惫,将甄鑫蓦然击倒,就此沉沉睡去。 梦中,但愿不要有阿黎……这个地方,真不适合她出现! 第184章 幸福有时候就是很简单 耳边似乎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低语,甄鑫却已经无知无觉。 “这少年郎,不会不知道这里是死牢吧?” “应该不至于,看着不像个傻子。” “今天出什么事了,竟然判了两个死刑。” “前面那个,我看就是来过个场,没待多久不就离开了。而且这些狱卒个个还恭恭敬敬的。” “啧啧……” “这个应该不会也是来过个场的?” “我看不像。” “你觉得他会犯了什么事?年纪这么小,造反肯定是不敢。强奸幼女,我看也不像。那就是杀人了?” “弱得跟没褪毛的鸡一样,他能杀得了谁?” “还是说,得罪了谁,随便给安了个借口斩着玩?” “你操个屁的心!” “你说这么多年来,咱们迎来送往的,见了那么多的死刑犯,像这个这么安静还能一进来就睡着的,还真是头一遭啊!” “你能否安静点?” “让我安静?我要真安静了,不出半天你就得疯!也不想想,在这个鬼地方,是谁给了你力量支撑下来的?是我啊,大哥……” 也是噢,要不是边上一直有个唠叨鬼陪着说话,自己可能早就疯了。 “现在的少郎,可真不懂事啊,进了死牢都不知道给大哥二哥磕个头,自己就睡死过去。他就不怕,后门失守?” “你给老子滚远点,别挨着我!” “嘘,小声点,别吓醒那小伙子了。” “……” “老大,怎么不说话了?” “不想理你不行?” “哎,怎么还不把饭送来?” “一个时辰前就送来晚餐,怎么你还想吃第三顿?” “不是咱们的晚餐,是那小子的,牢头是不是把他的晚餐给黑了?我想着有新人来,咱们还能加个餐,没料到一粒米都没有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一觉,竟然睡得很安稳。 虽然没有柔软的褥子,也没有温暖的被子,更没有舒适的枕头。只有阴冷的潮气与令人欲呕却彻夜未呕的异味。 甄鑫呆呆地看着左右两侧横眉怒眼的两个邋遢胡子,满心懊恼。 怎么可以这样,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还能睡得跟死猪一样? 自己,终究是堕落了! 三个人互视半天,左边的邋遢胡子终于绷不住了,扬起黑了乎乎、如厕中硬石般的拳头,怒道:“我说小子,你懂不懂规矩?” “啊?啥,啥规矩?” “规矩就是,刚来的要拜码头!过来,给我大哥叩个响头,要很响的那种!”左边邋遢胡指着右边邋遢胡说道,两只眼里,同时爆出狠辣的目光。 “大哥,贵姓?”甄鑫拱手问道。 “马……” “二哥?算了……”甄鑫眼光从左边挪向右边,两个虽然都是邋遢胡,但右边这个似乎更邋遢些。而且细究之下,五官棱角分明,若是洗涮干净了,应该会是个卖相不错的大叔。 左边的急了,怒道:“为啥不问我?” “你是不是傻啊?”甄鑫奇怪地看着他,“你大哥姓马,你不姓马想造反呐?” 左边的神情一滞,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小伙子话说得很有道理? “我这位兄弟,姓熊。”姓马的大哥眼中依然狠辣,语气却有所放缓。 “姓熊?你这就不对了!” “我?我怎么就不对了?”左边的又急了。 “你大哥姓马,你却姓熊,这不明摆对大哥不服,准备取而代之。我看你这人,天生反骨!” 马大哥嘴角扯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姓熊的怒起,咆哮道:“我看你小子是在找打,敢挑拨我们兄弟的关系?” 这一站起,倒显得此人不愧是姓熊的! 虎背熊腰,满胸满腿的粗毛,比脸上的胡子更加邋遢。 这身材与长相,为什么会让自己感觉到熟悉? 甄鑫疑惑地仰着头打量这个壮货,眼中带着嫌弃,如同在审视一件滞销的货物。 壮货更愤怒了,骂道:“你个小白脸,别以为你长得白我就不敢动你。实话跟你说,死在老子手中的小白脸,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敢瞪我?信不信我把你剁碎了,塞在我大哥屁股底下当坐垫。” “卟!”先忍不住的,是右侧的马大哥。 甄鑫刚想笑,如风拳势迎面而至,带着一股腌制经年的馊味。 “停,停!”甄鑫双手挡在眼前,大叫道。 “怕了?”熊姓汉子得意地转着拳头。 “熊二哥贵姓?” “老子姓熊……他娘的,消遣老子?” “那,你是熊二?” “嗯,是有人怎么称呼老子。” “你有个大哥,亲哥那种的,叫熊大?” “我叫熊二,我哥当然叫熊大。你怎么知道的?”熊二一脸警惕地看着甄鑫,这小子莫非是有人派进来打探底细的? 我能不知道吗?甄鑫刚想说话,监房之外,响起了骂骂咧咧的声音。 三个人同时安静下来,各自倚墙坐下。 几个狱卒,拖着一堆东西,挤进监房。 “你们,滚那边去!” 熊二怒目而视,却只能闭着嘴挪到马大哥身边坐下。甄鑫一脸懵地跟着过去,蹲到马大哥的另一边。 “妈的,有钱可以这么使唤人的!” “关键是,钱呢?兄弟们就没分到几个,活却还得我们干……” 几个狱卒骂骂咧咧地开始干活。 很快地,不到十平米的监房,被隔成了两间。那边,是新鲜的干草、干净的席子,甚至还有被子与枕头,以及一个看着就没有任何味道的净桶。 几根长木条,随意地立在临房之间作为隔断,上面搭上几张旧而不破的麻布。 “行了!”狱卒拍拍手,很满意地说道:“甄鑫是吧,那个单间,归你了!” 甄鑫眼睛一亮,幸福,有些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后,让你回到十七层,尤其是看到有人依然蹲在十八层里羡慕着自己,幸福就来了! 看着喜滋滋钻过木条隔栏的甄鑫,熊二怒道:“凭什么他一个新来的可以有单间?” “你想住单间,可以啊,一天一百两银子,爷就给你也安排一个。” 一百两? 甄鑫脚被木条勾住,差点摔了个狗啃草。心,好痛啊…… 哪个败家的娘们,一天敢花一百两银?十天就是一千两呐! 完了,天海阁快被败光了! 不对,我是死刑犯,应该住不了几天。 那没事了…… 第185章 谁说大宋无男儿? 熊老二嘀咕着坐了回去,“他老娘的,这小兔子,还真有钱啊!一百两银,能买多少个白馒头啊……” 在熊老二的咂吧声中,又有狱卒拎来一个食盒。 盒盖未开,扑鼻的香味已经让熊老二的哈喇子忍不住沿着邋遢胡须直贯而下。 狱卒把食盒往甄鑫面前一顿,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食盒中不仅有肉香,应该还有酱汁浇洒的新鲜海鱼,似乎还有一个炒蛋。 甄鑫却怔怔地看着食盒,满脸的忧伤。 熊老二蹲行到隔栏边上,试探道:“你不想吃?” 甄鑫不言不语。 “这东西放久了会馊掉的,要不我帮你试下,是不是有人给你下毒?” 甄鑫脸上忧伤更甚。 熊老二探出爪,将食盒慢慢地勾了过去,见甄鑫依然没有动静,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起盒盖,盗了块肉,塞入嘴里。 “唔,真好……不,一点都不好吃……这么不好吃的东西,马大哥,要不要来点……” 瞬息之间,两个盘子就空了。 甄鑫终于怒了,抹着通红的眼睛,骂道:“你还是不是人了?有没有点良心?” “我是熊啊,不是人……”熊二囫囵着说道。 “你……”甄鑫发现,自己竟然也会有被人噎到的时候。 “你自己不吃的,我这是在帮你!” 看着说不出话的甄鑫,熊二安慰道:“放心,我哥俩不会太欺负你的。下一顿归我大哥,再一顿就不吃你的。” 甄鑫喃喃说道:“哪来的下一顿啊,吃完这一顿,我就得上路了……” 熊老二翻着食盒,不满地哼叽道:“怎么没酒啊,下次你跟家里人说一声,好歹送些酒来。我哥俩许多年没喝过酒了,怪想的……你说啥,为什么没有下顿了?” “这,是我的断头饭啊……我已经被判斩了……”甄鑫欲哭无泪状,“你们这两个没人性的家伙!呜……” 熊二怔怔地放下爪子,随即哈哈地大笑。 “马大哥,你看这小子,真嫩啊!竟然以为这是断头饭……” “你……” “行了熊二,别逗他了。”马大哥停下刚伸出去的手,说道:“我哥俩判的都是死刑,可是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六年,他呆了五年。” “为,为什么?” “谁知道呢,说是要死刑复奏,奏来奏去,就把我们一直奏在这了。” 死刑复奏?什么鬼? 甄鑫这回是真的有些懵。 真待细问,又有脚步声响起。 “就这里了,你只有两刻钟时间,别多待啊,不然以后就别想再进来了!” “是,是……多谢这位大哥!” 那人说着,从后头往狱卒手中塞了几张纸钞。狱卒板着脸,转身而去。 “咦!” “咦!” “咦!” “咦!” 当一张不太年轻的脸,出现在两个被隔开的监房前时,四声惊叫同时响起: “陈开,你怎么来了?” “你是陈文开?” “马青仝,熊二,你们怎么在这?” “文开老弟,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四个人又同时闭上嘴,面面相觑,四顾茫然。 有惊喜,有嗔怒,有恍然,有尴尬,有依然的迷惑。四个人,彼此之间演化出数十种的神情。 陈开往后看了看,没见到狱卒的身影。蹩进甄鑫的小单间,撩开一角麻布,对着那一侧说道:“两位,我现在叫陈开,别叫错了。” 又回过头对着甄鑫说道:“我原来名为陈文开,具体的有空再跟你细说。” 这个二五仔,装不下去了吧!甄鑫撇了撇嘴。 陈开无奈地说道:“陈开跟陈文开,不就差一个字吗,何必计较?” 这是差一个字的问题?甄鑫继续撇着嘴。 这位小公子,看似大气,其实心眼小得很。若是自己早先主动交待也就罢了,如今却被旁人一口道破,确实说不过去。 今天若不给他一个好好的解释,甄公子已经很难完全信任自己了。那接下来所有的举措就会变得愈加艰难。 陈开咬着牙说道:“我本是福建兴化人,陈文龙族弟……” 陈文龙?宋末不多的能够敢于给元军一些麻烦的守将。 当年,元军攻入福建,在福州称帝没多久的益王赵昰,与张世杰、陆秀夫立时逃离,泛海南下。福州、泉州随即降元。 而夹在其间的兴化,却在参知政事陈文龙的坚持下,倾尽家财招募兵勇,并竖起“生为宋臣,死为宋鬼”的大旗。 可是,兴化敢战,却终究撼不动天下皆降的凄惨局势。城破之后,陈文龙举家被俘。在被押往杭州时,绝食而死。 这是南宋足以与文天祥比肩的人物! 甄鑫肃然起身,叉手而礼。 陈文开微微侧身,以陈文龙之弟身份受甄鑫半礼,随即恭敬回拜。 那边的马青仝与熊二,也一同庄重而礼。 甄鑫的目光,顿时柔和。不管陈开或是陈文开,为了什么目的跟在自己身边,只凭陈文龙族弟身份,甄鑫就愿意相信他。 “这两位,也是忠良之后。”陈文开说道:“马青仝马大哥,是潮州守将马发的侄儿。” 甄鑫又是一惊,急急行礼。 潮州马氏,是岳家军之一摧锋军之后。岳飞去世之后,辖下军队被拆分,摧锋军被派往潮州镇守。虽然名号不再,却始终保持着相当强劲的战力。 正是凭着这样一支军队,在马发的坚守之下,使潮州城成为广东最后一座被元军攻陷的城池。 潮州城破后,马发拒不肯降,全家自杀殉国。 谁说大宋无男儿?只是全部湮没于胜利者的历史书之中。 这位马青仝,大概是马家唯一留下的子侄了。 “熊二哥,是南雄守将熊飞之子。元军自北往南攻入广东后,熊飞败退韶州,为吕师夔所破,拒不肯降,投湖自尽……” 又是一个好男儿! 甄鑫恭敬一礼,沉声说道:“甄某何幸,一日之内,得见两位忠良之后!” “小弟甄鑫,与两位哥哥见礼,适才多有不敬,还请谅解。” 这样的甄鑫,让熊二有些不习惯,匆忙回礼后,嘀咕道:“原来是我走眼了,你不是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啊……” 第186章 上不封顶的项目 马青仝也微微地松了口气,眼中警惕之色渐消。他一直以为,是朝廷派了个人过来跟他们套近乎,试图挖出他们两个隐瞒的一些秘密。 这种事,几年来已经碰见了许多次。还好,兄弟俩一直都保持着警惕之心。无论是谁,都不曾让他们破过防。 这大概也是他们俩虽然早被判了死刑,却依然能苟活至今的最主要原因。 陈文开又对着甄鑫说道:“熊二哥的长兄,你应该见过。就是零丁军的熊大熊将军。” 熊大啊,果然……难怪看着身形有些眼熟,原来不是因为他长得跟熊一样。 “你们见过我哥?他还活着?现在在哪?”熊二双掌一探,抓住甄鑫肩胛便摇了起来。 猝不及防之下,甄鑫感觉骨头都快要被摇散了,苦着脸哀哀呻吟。熊二讪讪放下双掌,转身又抓住陈文开的胳膊,更用劲地摇着。 “熊大将军自然还活着,就是他的零丁军有些艰难,手下兄弟只剩下二三十人了。” 熊二放下手,喃喃说道:“活着,就好……” “这些年,大家都在找你们两个,却没想到,你们竟然会被关在这个地方。”陈文开脸色复杂。 “找我们,能干啥呢?”马青仝黯然说道。 熊二还有一个亲哥可以惦记,自己的亲人早已死得干净,谁又可能会真心的在寻找自己? “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位甄、甄小哥又是谁,为何会被关进死牢?” 这么几番介绍过去,两刻钟时间转眼过了大半。陈文开匆匆地说道:“具体的,我下次再找机会来说清楚。我今天费了许多天劲,想跟甄公子说几句话。” 马青仝默默地回到墙边坐下,熊二却依然隔着木栏探头探脑。 陈文开无奈,只能尽力压低着声音说道:“这个案子的判决,肯定有问题。但是急切之间还寻不到突破口,大伙儿现正在想办法。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你还有时间,短时间内不会被执刑。估计最快,也得需要一个月。所以这几天,我们会先保证你在狱中的生活,起码不会过得太艰难。” 甄鑫点点头。 “天海阁有些乱,他们都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处理,你有没有交代的?” 天海阁已投入大量资金重新整修,眼见着就可以开始下金蛋了,自然不容有失。否则失去这项收入,自己真得在这狱中喝风饮尿了。 一天一百两啊,加上那么一大群人的生活费,要维持下去很艰难! “来的有谁?”甄鑫问道。 “徐夫人、我、苟家七娘,还有岛上薛老汉以及疍民费老三。” 甄鑫脑子一转,便明白了这些人组合的意义。陈文开可镇场,徐夫人能打,七娘擅经营,薛老汉比较稳重,加上一个船上功夫了得的疍民。起码可以保证能进能退。 “有高宁在,近期不会再有人去骚扰天海阁,但是得跟徐夫人说下,让她注意防止宵小潜入作乱。尤其是天海阁内那些不领薪水的试用期伙计。” “让阿黎别太担心,说我一切都很好,没被人欺负。” “天海阁的重新开业,让苟榕负责。告诉她别慌,所有事项包括新戏的排练与演出,只好按既定方案实行,肯定不会有问题。” “你去见下大老潘,争取接触下海商杨家家主。告诉他,此时投资日月岛,是最佳的时机,将来能收获的利益也会最大。可以按临高县的标准让他们以现银入股。” 陈文开满脸怪异地看着甄鑫,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判斩刑,此时正关在死牢之中吗?就这样,还想着忽悠别人掏钱? 看来,外面一群人是白白为他担心了。可是甄公子哪来的自信,觉得一定不会被斩的? 甄鑫似乎看穿了陈文开的腹诽,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说道:“有人给我设了个局,要我死,那一定就会有人主动去解局,让我活。放心,我今天既然还能坐在这里,就说明我的作用还没被榨干。” “至于解局之人……”甄鑫摇摇头,继续说道:“最需要你重视的人,是李显。对于此人,不要去过分干涉,不要跟踪,不要试图打探。想办法让高宁与他保持亲密地关系,嗯,就是用高宁来拴住他。” 陈文开看着甄鑫的眼神,愈加怪异。 到天海阁不过半天时间,他便知道高宁的身份,而且也看出她对于甄鑫异于常人的关心。这显然是一个很可能被甄公子收入房中的女人,或者说准备将甄鑫收入房中的女人。 用这样的一个女子来拴住一个貌美如花的野男人,这画风为什么会这么奇怪? 不过,陈文开也暗暗地长松了口气。 甄公子虽然身陷死牢,却显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思路不仅依旧清晰,而且已经做好了长期坚持的准备。 虽然对于怎么将甄鑫从死牢之中解救出来,陈文开还没有任何思绪。可是看着甄鑫沉稳模样,让他心头沉甸甸的压力,莫名地就消散了许多。 “南海小吃店,该怎么处理?”陈文开低声问道。 “你看出来了?” 陈文开点了点头。 “这是个长期的项目,本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负责。二娘与四娘都不太合适,七娘来了正好,可以交给她去打理。不过,人员的招募、筛选以及进一步的培训,就得你来完成。” 说到“进一步培训”时,甄鑫特地加重了语气。 陈文开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但是,南海小吃店有几个问题,你需要注意。” 陈文开凝神而听。 “南海小吃店,是个必须要长期投入的项目,而且上不封顶。” “所以,如何控制投资进度与规模,以及把控每一个小吃店的成本,就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现在已经开的几个店,你多做考察,尤其是海生母子那家店,让七娘一定要多做了解。” 腆着脸偷听的熊二,一脸懵。自己被关了几年,外面世界变化这么大了吗?为什么开个小吃店还要搞那么多自己根本听不明白的东西? 可是,其中却夹杂着一个让他熟悉而惊讶的词。 熊二不由地转头看向马青仝,马青仝一脸激动,不由自主地挪向木栏边,凑过头与熊二一起公然偷听。 第187章 无巧不成书 甄鑫没管那俩的窥听,继续说道:“南海小吃店,咱们不用急着盈利,但是不能亏损,尤其是得让店主赚到钱,否则没法继续扩张。把步子放慢些,放稳点。用一年的时间,记录各种数据,摸索出一种模式,以后对外便可以迅速地进行复制。” 陈文开摁住满腔的震惊,只顾点头。 “这事情交给你,我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是我不会后悔。我只需要你答应一点,除了卢岛主,你们那边的其他任何人,都不得透露分毫!” 这意思,是将以后可能的情报网络交给自己负责?陈文开沉吟片刻,坦然地看着甄鑫的双眼,轻声说道:“我,答应你。” “以后招募人员,可以拿海生作参照……” 旁听的熊二与马青仝同时露出既惊且惧又忧又喜的神色。 “这孩子,人机灵又勤快,身世坎坷却又没太多牵挂,是个很值得培养的好苗子。” “嗯!还有什么要交代他们的?” “把黄纭叫过来吧。带一些上等的棉布产品,过来办一个产品发布会……” 陈文开有些跟不上甄鑫的思路了,不得不打断道:“黄纭知道怎么做吗?还有什么叫发布会?” “你先别管这些细节,反正就是准备以棉布来撕开广州的市场,同时开始日月岛的招商计划。” “这……”陈文开有些受不了了,甄公子他就真的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是个死刑犯吗? “那案子,到底该怎么办?” “要不,咱们劫狱吧……”熊二兴致勃勃地怂恿道。 甄鑫食指微动,很想给他一个暴栗,又怕他跟自己急。毕竟,还不太熟…… “案子的事,交给孙掌柜去负责,他会想办法。前提是,不要动不动就把王爷或高宁抬出来吓唬人。而且要注意,别让那厮甩手不干,溜去云南了。无论你是用蒙还是用骗还是用强,都得把他留在天海阁。” 陈文开感觉有些崩溃,要不我还是回日月岛去吧…… “还有李显,我想他应该也会为这个案子继续出力的。” “你刚才的意思,是要提防他?” 甄鑫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提防他,又不是不能压榨他!” “现在天海阁里有十多个伙计,光干活却没领一文工钱,知道为什么吗?” 连熊二跟马青仝都听呆了,这掌柜当得也太黑了些吧。 “为什么?”熊二忍不住问道。 “因为他们想偷听想偷看,难不成我还得花钱请他们来偷听偷看不成?我有那么傻吗!” 熊二委屈地嘀咕道:“马大哥,我怀疑他在骂,我们……” “还有,让孙掌柜帮米曼娘,去南海县告程迎。跟他说,既然没有‘正当防卫’这个说法,那么程迎杀死他父亲,就必须追究刑责。把米曼娘的这个仇,先报了再说。” 陈文开根本就来不及了解什么叫做“正当防卫”,只能先记在脑中再说。 探视时间已到,在狱卒不断的催促下,他只能先行走人。 监牢里终于又安静了下来,看着闭目养神的甄鑫,熊二忍不住问道:“甄老弟,你,到底是谁?” 甄鑫睁开眼,揉着眉尖说道:“我要说,我不知道我是谁,你们信吗?” “啊?”熊二一怔,随即大怒,“我兄弟俩的底裤都被陈文开那小子扒给你看了,你还这么不信任我们两个?” “没有骗你们。”甄鑫无奈地说道:“我可能穷极一生,依然搞不清自己会是谁。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无论我是谁,都得先活下来,不是吗?” 熊二嘀咕了几声,却也没再逼问。 甄鑫又闭上了双目。 虽然对于这两位的身份没有任何的怀疑,他们的长辈也足以让自己敬仰。可那毕竟是他们的长辈。 老子英雄儿混蛋的例子,比比皆是。伟大如文天祥这般人物,他的儿子都降了元朝,更何况是别人。 甄鑫无意于批判这些英雄的后人,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每个家族也一样有延续血脉的权力。没道理只有那些投降者才有资格在改朝换代时存活,而为国家为民族洒尽热血之人,却得断子绝孙。 但是,理解他们,并不等于无条件信任他们。 实在是,太巧了! 所谓无巧不成书,那只是存在书里,甄鑫对于碰巧之事,从来都会以最大的怀疑来对待。 两个故宋余孽,被关押了四五年时间,谁都找不着他们。结果自己一进来,就成了他们的“舍友”。可以想象,跟这样的人关在一起,只有两个结果。要么被他们狠揍一顿,服了他们并认其为大哥。要么就是跟他们此后称兄道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两人看着一般粗糙,但是马青仝显然是个心思颇沉之人。就是熊二,表面唠叨,却也并非完全没有心眼。都属于不好对付的,否则作为死刑犯不可能熬了这么多年,还苟活于此。 甄鑫信任陈文开,可不仅仅是因为知道了他是陈文龙的堂弟。而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彼此之间不断的试探与曾经并肩的经历生死。 想让这俩在见面的第一天,就可以获得甄鑫的信任,完全不可能。 尤其是对于被坑到这种凄惨处境的甄鑫。 当然,甄鑫也不指望自己会获得对方的信任。 尤其是很可能,这俩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有人把他们跟自己关在一起,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个人被当作棋子,并不可怜,说明你还有被使用的价值。可怜的是被当了棋子而不自知,一如之前的自己。 所谓的死刑“复奏”,后世称为死刑复核。意思是所有的死刑犯,都需要奏请皇帝批准后才能执行。 自汉代起,年俸两千石以上的官吏,被处死前都需要皇帝复核。自隋唐后,形成制度,所有的死刑案,都得奏请皇帝核准三次,称为“三复奏”。 北宋时州级官府便可断人生死,只有疑难案件,才会送请朝廷裁决,称为“奏谳”。到南宋死刑案又收归刑部复核,报皇帝批准,统一实行三复奏制度。 入元之后,朝廷虽然有规定,“凡死罪,必详谳而后行刑”。只是朝廷中央有权管辖司法的机构太多,包括中书省、大宗正府、御史台、刑部,以及各个行中书省与行御史台,对于死刑的复核程序又没有明确的规范,便始终处于混乱状态。 第188章 两百斤的络腮孩子 有些死刑犯,斩了也就斩了,除非是蒙古人,否则没人在意。有些死刑犯却依然可以在牢外逍遥,等着所谓的复奏。还有的死刑犯,就是将牢底坐穿了,那复奏也未必能够奏完。 但是,指望通过这不靠谱的复奏来让自己脱离这间死牢,无异于指望苟顺去考个状元。 不过无论如何,情况再差自己最少还有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自己能调用到什么的力量来帮助自己? 甘麻剌王爷?他会为了自己而承担违抗律法的重责吗?这必然会影响到他对太子之位的争夺——除非,自己答应倒插门。 广州大海商杨家,显然是受人指使、准备支持自己的一股力量。只是甄鑫直到今天,依然没摸到他背后的势力到底是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辛辛苦苦把自己拐来广州,必然不会甘于让自己就此受斩。但是能出多少力,或者愿意使多大力,不好说。 陈文开来广州,必定是陈宜中传递的消息。这也说明,广州有属于陈宜中的势力。可是这些势力直到现在也没跟自己接触,这也意味着,这股势力起码目前自己根本动用不了。而且这些人即便是友军,也有可能会是一群猪队友! 还有谁,会在这时候出手? 救了自己,对他们来说能有什么好处? 收获自己感激涕零的忠诚吗? 如果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内,自己依然未能脱困,那就只有一条路了。 逃狱,乃至杀官造反! 对于造反,甄鑫并没有太大的心理障碍。想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存活,除非能老老实实地献上自己的膝盖,找个蒙古人叫爹,否则终将得走上这条道路。 可是现在的自己,还是一穷二白状态,凭什么去造反? 最多也不过是找个小岛窝着,勉勉强强地当个海贼。条件估计连维京岛都比不上。 更何况,凭着现有的实力,能不能杀出广州城还是个问题。 造反,这会不会有人早就给自己设计的一条路?而趁着这个案子,将自己往这条路上赶? 那么,如果现在就树起反旗,谁会受益? 看着始终不言不语、皱眉沉思的甄鑫,马青仝终于忍不住了,低声呼道:“甄,甄公子……” 甄鑫心里微微一动,莫非是有人,想把自己跟这两人绑在一起,共同造反? 马家旧部,必然还有不少人散落于广东甚至福建各地。马青仝一出现,自然可以吸引到不少的故宋老卒。而熊家他大哥,手上即便没多少人,却依然是游荡在琼州海域,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故宋旧部,颇有战力的海贼,如果能吞下谢有奎的黎兵,其实已经够得上造反的基本条件了。当然,这种力量,最多也就是在天崖海角当个土霸王而已。还必须得拥有封锁住琼州海峡的实力,否则就是把自己包成饺子,喂给蒙古人吃。 包成饺子?甄鑫皱着眉头,睁开眼看向那两个邋遢胡子。 马青仝欲言且止,脸上有局促之色。 “抱歉,两位大哥。甄某实在是有些疲惫,失礼了……” “没事,没事!”熊二大咧咧地说道:“你也不容易,杀了人,进来后还跟没事似的!” 甄鑫两眼一翻,望向马青仝,投以询问的眼神。 “是这样的……”马青仝依然犹豫。 “行了,我觉得甄兄弟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绝不是坏人,我来说吧!” 甄鑫与马青仝同时恶狠狠地盯向熊二。熊二却毫不在意地问道:“你刚才跟陈文开那家伙说,手下有个小子,叫海生的,可是姓马?” 甄鑫心里一动,看向马青仝。只是那张脸全被邋遢胡子遮住,根本瞧不着底细。 “是姓马,大概十三四岁吧,说是自潮州流落至此。” “他,他们母子,如今可好?”马青仝喃喃地问道。 不会吧,又是一个巧合?还是巧合中的巧合? 只是将海生及他娘招进南海小吃店,纯是苟家二位娘子在面试,而且是很偶然的事件,不可能连这样的事都是有人设的局吧? 甄鑫心里苦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恨井绳! “他们母子俩,身体康健。在天海阁的帮助下,开了家小吃店,维持生计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是你,你们在帮他们母子?” “不。”甄鑫摇了摇头,“这些年他们怎么熬过来的,我并不清楚,只是知道这娘俩从潮州到广州,居无定所,过得确实不容易。帮他们开店,是看在他们勤劳能做事的份上,小吃店正需要这样的人来打理。” 有一说一,甄鑫并不想在这种事上去赚取马青仝的感激。 “呜……”马青仝再也忍不住眼泪,哭得像个两百斤的络腮孩子。 熊二却是满脸兴奋,“马大哥哭啥啊,嫂子与孩生有消息了,这可是个喜讯啊!” 马青仝嗯嗯地点着头,泪水却依然止不住地往满脸的胡子上窜。 十一年前,潮州城破,马青仝就与妻儿失散,生死不知。在广东境内,与一些溃散的宋军各处艰难转战,却再寻不到妻儿。六年前被俘至今,便彻底绝了他们的音讯。 若不是心里还有这点牵挂,自己可能早就熬不住死牢的煎熬,又怎会苟活于此世! 甄鑫正待挪过去稍加开解,传来狱卒很不耐烦的吼叫:“甄鑫,有人来看你!” 脚步声响起,恶狠狠地狱卒打开监门,身后出现两个身影。 一高一矮,一壮一弱,一个是光头另个一个脑袋上紧裹头巾。 一个身上有高原红的积年残味,一个却是让甄鑫有些熟悉的婀娜风姿。 前面顶上扑克脸的大喇嘛乌坚巴,可他后面的人又是谁? 尼姑吗? “你们,只有一刻钟的探视时间!”狱卒冷冷地说道。 后面那个包头尼姑悄摸摸地塞出一小块银子,狱卒不太乐意地接过,“你们,有两刻钟的时间。” 又塞去了一大块银子。 “你们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狱卒脸色终于显得有些温和。 第189章 想留个种 又是一个败家的娘们!甄鑫恨恨地盯着那块消失在狱卒袖中的银子。 大喇嘛跨进监房,往角落里一坐,闭上又眼,不言不语,无喜无悲。 “你来干什么?”甄鑫没好气地问道。 “公子……嘤嘤……” “哭啥呢,我还没死呢!” “你……” “新戏准备好了吗?宣传做到位了没?” “我……” “钱哪来的?花我的钱这么不心疼吗?” 头巾剥落,一张梨花带雨的娇俏脸蛋直接撞入甄鑫怀里,似乎想把自己融进他的身躯,呜呜地哭出声来。 人家怎么连哭的声音都那么甜美?马青仝默默地擦干胡子上的泪痕,扯着探头探脑的熊二,找个距离甄鑫最远的角落坐下。 甄鑫的心,还是软了下来。轻轻地拍着苟榕抖动的肩膀,说道:“好了,你们也没给我带换洗衣裳,被你弄湿了,人家以为我吓尿了!” 正哭得歇斯底里的苟榕,“噗嗤”地笑出声来,脑袋依然沉在甄鑫肚子里,闷声说道:“公子你真是没良心,早上出门时说很快就回去的,这下好,见你一面还要花好多钱!” “家里都好吧?” “嗯。阿黎很生气,但也有点慌。还好陈开大哥过来,大伙儿也知道了公子没在这里受苦,安心了许多。” “那你还来做什么?” “我,我……我想要给你留个种……”苟榕声若蚊蚋。 “你说啥?”甄鑫怀疑自己耳朵怀孕了,真令人难以置信。 “二娘、四娘都说了,不管怎么样,都得给你留个后。这样,这样……” “我死了就有人继承家产了?” “不是,我知道公子,公子肯定没事的。” 即使是心中充满着对甄鑫的爱意,愿意为他付出自己的所有,可是一个姑娘家家亲口说出这些话,也让苟榕羞得不能自已。 还好,是拱在他怀里说的。没人看见自己的脸,就可以当作不要脸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甄公子的怀里,好舒服啊…… 甄鑫往外揪着苟榕的脑袋,却拔不出来。 “你是不是太过分了!”甄鑫怒道。 苟榕嗯嗯地摇着头。 “你这是趁人之危懂不懂!” “不……” 甄鑫继续揪着她的脑袋,轻声说道:“你抬起头,我就亲你一口。” “真的!”苟榕惊喜的双眼之中,已没了泪痕。刚想嘟上嘴,脑袋被甄鑫转了半圈。视线所及,半掀的隔帘外,两个满脸惊骇的邋遢胡子,正尴尬地转过身面壁而坐。 “啊——”苟榕一声惨叫。 大喇嘛是得道高僧,他说不看就铁定不会看。可是这两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这下,是真的活不成了! “其中一人,是马海生他爹!”甄鑫继续打击道。 “呜……”苟榕捂住脸,蹲在甄鑫身后,边哭边骂道:“公子你欺负人,我,我为你们甄家吃尽苦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你不能对我始乱终弃……” 我怎么你了,就始乱终弃了? “你来这盗取种子,阿黎知道吧?” “嗯,阿黎姐姐本来自己想过来,可是她说,说……” “说啥?” “说你功夫还没练到家,怕,怕你顶不住……哈哈……” 苟榕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地捂脸大笑。 反了! 甄鑫脸色涨得通红,这种话怎么可以乱说?而且,阿黎她也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吧? “啪!”甄鑫抬起巴掌就往苟榕臀上拍下。 “啊!”苟榕一蹦老高,瞧着那边又偷偷瞟来的两对眼神,只好又蹲到甄鑫身后,低声说道:“你把帘子遮好,奴奴随便你打,好不?公子……” “嗵!”甄鑫心里大动,舔了舔流到嘴边的口水,强行怒道:“有完没完了?” 苟榕这才安静地坐下来,痴痴地看着甄鑫的脸。 甄鑫勉强地摁下内心的悸动,人说女大十八变,这妮子简直就是三日一变。该凸的渐凸,该曲的已曲。那张脸蛋,在充足的营养下,越显娇美柔嫩。 这是自己养大的女子啊!要不是……要不是……我他娘的就…… “大喇嘛过来作甚?” “其他人都不让进来,说三天最多只有一次探视机会。但是他们不敢拦着大喇嘛,然后我,我就跟着进来了。” 苟榕仰着脸,一副赶紧夸夸我的模样。 甄鑫心下了然,大喇嘛心志坚定,怎么可能会受这小妮子的怂恿,定然还是有事要找我。 “大师!”甄鑫转过身,对着大喇嘛说道。 乌坚巴似乎刚从入定中醒来,睁开眼,诧异地看着甄鑫问道:“完事了?这么快?” 你一个浓眉大眼的喇嘛,啥时候也变得这么低级趣味了? 甄鑫脸色一青,恭敬问道:“不知大师此来,有何要事?” “我可以救你出去。” “真的?”苟榕惊喜地问道。 甄鑫却知道没那么简单,“需要我入佛门?” 乌坚巴点点头,说道:“是的。不过,你可以留下子嗣后再入佛门。” 这世道,连大喇嘛都变得这么轻佻了! 甄鑫摇摇头,说道:“虽然我对佛门并无排斥心理,但我觉得与佛门无缘。此生,无论有何因果,绝不会身入佛门!” 乌坚巴沉吟片刻,倒并未继续劝说,而是缓缓地说道:“我有一事,想请教甄公子。无论是否可以解惑,老衲都可以为公子赴一次生死之局。” “我还能为你解惑?是与佛门有关吗?” “是。”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能力为你解决佛门的疑惑?对于佛法甄某虽然略有涉及,也不过是皮毛而已。” “身在局中,便无人可以堪破。不如寻找局外之人,或许可以得到破局的可能。” 明白了,这大喇嘛遇到了他解决不了的事,病急乱投医来了。 闲着也是闲着,就聊个五毛钱的吧。 “大师请讲。” 乌坚巴抬起头,看了眼苟榕。苟榕立时很乖巧地撕下两片布帛,塞入自己耳朵。 乌坚巴又看了眼隔壁屋的两个邋遢胡,熊二不明所以。 乌坚巴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他的金刚杵。 甄鑫赶紧摁住大喇嘛的胳膊。 “放心,我不杀生……” “知道,知道!”甄鑫对着那俩说道:“把耳朵堵上。” “凭什么啊?”熊二不满地哼唧着。 马青仝看着自己破烂不堪的衣角,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好在苟榕又递过来几团布帛,才免去了马青仝的尴尬。熊二看着那么大根的金刚杵,只好跟着堵住自己的耳朵。 第190章 投资失败的典型案例 乌坚巴缓缓地说道: “六百年前,莲花生将陀罗尼真言与经轨带入吐蕃,开始弘传密教,此为吐蕃藏佛的源始。佛教自此在吐蕃落地、生根,并成为吐蕃民众信仰之主流。” “四百余年前,信奉苯教的朗达玛继承吐蕃王位,大肆破坏佛都寺庙、焚毁佛典、令僧侣还俗,使佛教遭遇重挫。这便是‘朗达玛灭法’。” “百余年后,阿底峡入藏,弘扬大乘教法,佛教再次大兴。渐渐形成了几大教派,包括以莲华生为初祖的宁玛派、奉阿底峡为祖师的噶当派、以世袭为传承的萨迦派,以及支派最多、受众最广的噶举派。” “等等……那个国师八思巴,是萨迦的?”甄鑫打断道。 乌坚巴点点头,“八思巴是汗王皇帝的第一任帝师,至元十三年卸任帝师后由其异母弟仁钦坚赞继任。第三任帝师,是八思巴的同母弟答儿麻八剌乞列。如今的帝师已是第四任,是八思巴的弟子耶歇仁钦。” 至元十三年至今,不到十五年时间,换了四任帝师? 这帝师,都这么短命的吗? “那你呢,哪派的?” “噶举有香巴噶举与塔波噶举两大派,塔波噶举又有噶玛、蔡巴、拔绒和帕竹四大分支。老衲,为噶玛噶举僧人。” 什么卡他菜巴的,甄鑫听着一阵头大,只能频频点头,以示自己记不住。 “先祖都松钦巴,在一百五十年之前,于类乌齐的噶玛修建噶玛丹萨寺,由此立派。在先祖弟子、老衲的师尊噶玛拔希的努力之下,噶玛噶举信徒遍布康区。” 这位大喇嘛,算是他们派的第三代。一百五十年传了三代? 这比八思巴他们家的,长寿多了! “四十多年前,忽必烈受其长兄、蒙哥汗之令,南征大理。招先师会晤,并要求他随侍左右。那时,先师正在西北之地弘法,无法分身,故此婉拒。” 明白了,乌坚巴的师傅当年根本看不上连汗位继承资格都没有的忽必烈,自然不愿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而忽必烈转头找上了八思巴的师傅萨迦班智达,并与其达成合作意向。故此,在忽必烈上位之后,萨迦派以从龙之功,一跃升天,成为藏佛的领袖。 这是一个典型的投资失败案例啊,就如当初阿里巴巴的每股一块钱的原始股摆在你面前,却舍不得掏钱,后来想再投资,已经没有机会了。 “此后,先师受蒙哥汗召见,得其宠信,并获赐金银,以及金边黑色僧帽……” 黑帽?甄鑫记得藏佛的几个活佛体系里,似乎就一个是黑帽的,莫非就是这一家? “蒙哥汗驾崩之后,先师支持其幼弟阿里不哥为汗,结果却惨败于忽必烈手中。” 这段历史,是甄鑫来到这个世上后才慢慢了解的历史。与前世对于忽必烈的概念大相径庭,也是他对忽必烈深为叹服的最主要原因。 蒙古帝国的汗位传承,并没有中原王朝的“太子”概念,而是依照草原习俗,召开由王公贵族及各部落首领参加的“忽里勒台”会上,商议决定。 因此,成吉思汗之后,由其二子窝阔台继承汗位,利用这种制度,完美地避开了长子术赤被人怀疑不是成吉思汗亲生的尴尬局面。 术赤因此远走罗斯,他的儿子由此开辟了“金帐汗国”、并奴役罗斯大草原数百年的局面。 但是,蒙古人的传统,又有幼子“守灶”的规矩。父亲死后,幼子负责抚养母亲,因此可以继承父亲绝大多数的财产,包括原来归属于父亲名下的部族与士兵,还有女人。 身为成吉思汗幼子的拖雷,其实力远远超出窝阔台,也让窝阔台在成吉思汗去世两年之后才登临汗位。 窝阔台之后,皇后乃马真把持政权数年,直到临死前才将长子贵由扶上汗位。此后,蒙古国因此陷入惨烈的争权内乱之中。 在术赤一系的支持下,蒙古国的汗位被拖雷一系抢占,拖雷长子蒙哥登位为汗。可是,亲征南宋的蒙哥却在钓鱼城下暴毙,其幼弟阿里不哥在蒙古国首都获得大多数蒙古王公的支持,登位为汗。 这是真正拥有蒙古帝国传承的第五位汗王。不过在中原的历史书上,似乎都不想承认。 然而,在此之前,最先获得蒙哥死讯、正在攻打鄂州的忽必烈,却突然从前线撤兵,返回燕京,在一众北地汉臣武将的拥护下,自立为汗。 蒙古国一南一北,出现了两个汗王,由此而分裂,并开始数年的内战。 那段时间,是蒙古国最虚弱的时候,可惜南宋未能抓住上天给予的最后机会。 凭借中原充足的粮食供应,以及所有汉人的支持,忽必烈轻松击败拥有正统蒙古汗位的弟弟阿里不哥,成为唯一的蒙古国汗王。并且在发动全面的攻宋之战前夕,改国名为“元”。 所以,元朝是个很奇怪的物种。这是一个由蒙古人带领着汉人击败蒙古人所建立的王朝。那么,它该算是蒙古人的,还是汉人的? 跑题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忽必烈成为汗王,跟随他的人自然升官发财。获益最丰的,却是吐蕃的萨迦一派。承继班智达政治遗产的八思巴,不仅成为整个吐蕃的领袖,也以帝师身份成为天下所有宗教领袖。 这绝对是宗教界的巅峰,不仅前无古人,元朝之后也再无人能获此殊荣。 “先师因帮助过阿里不哥,被汗王下令逮捕入狱。后虽释放,却被禁止在吐蕃之外传教,只能回到楚布寺,直至圆寂。” 听完噶举派跌宕起伏的发展史,甄鑫依然一头雾水,疑惑地望向乌坚巴。 “先师圆寂之后,噶举一派弘法受阻,支派林立,老衲惶惶,非但不能将噶玛噶举弘扬光大,恐怕连先师遗愿,都无法秉持。” 综合上下文,甄鑫的理解是:我们家老大挂了,给我留下了一个偌大的地盘,可是我老了没有能力整合这个地盘上的势力,这个地盘已经面临着分崩离析或是被人吞并的危险。 所以,找我来解决这事? 第191章 还是魂穿吧 我谁啊? 我既不是粘合剂,也不是兴奋剂,难不成指望我带着一群渔民杀上吐蕃高原,帮大喇嘛抢地盘? 甄鑫愈加疑惑。 “请甄公子,为老衲指出一个方向。” 这个方向,说的是东西南北的意思吗? 甄鑫无法直视大喇嘛期盼的双眼,闭目进入沉思。曲指轻弹,指下却传来一阵颤动的滑腻。 这案几,手感不错啊! 改弹为抹,再来点揉与挑。 手指下便传来嘤嘤嘤的呻吟声。 呃……弹的不是案几,而是一个微微拱起的翘臀。 甄鑫轻声斥道:“别乱动,影响我思考……” 委屈、兴奋、难耐且羞意十足的苟榕:“……” 甄鑫抬起手,嗅着指尖的香气,好像还有一丝的潮味,脑子突然一片开朗。 大喇嘛离开吐蕃去往云南,找上甘麻剌,其实就是为了新一轮的投资做考察。考查甘麻剌是否拥有继承太子之位的可能,这是在期望能如八思达当年那般,买到一支原始股,以获得丰厚的回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甘麻剌受封梁王之时,却又离开云南。是觉得甘麻剌没希望夺得太子之位吗?还是说,甘麻剌自己根本就不想去争太子之位? 这先不提,这位大喇嘛自此之后,一直粘着自己,是觉得自己有帝王之姿?他是从哪个角落发现的,为啥自己就没有任何感觉。 甄鑫自嘲一笑,既然原始股买不着,那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别说是藏传佛教,甄鑫对于所有的佛教都未曾深入了解过,只能死命地脑海中挖着后世的一些记忆。 那时的藏佛,是格鲁派的天下。格鲁派现在还没出世,那他们是通过什么办法成为藏佛领袖的? 不知道…… 只知道,格鲁派好像有两大活佛,几百年不停地转来转去的那种。 活佛? “大师知道活佛吗?”甄鑫睁开眼问道。 乌坚巴茫然地问道:“老衲愚钝,请甄公子明示。” “嗯……”甄鑫挠挠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人死了会去哪里?”甄鑫问道。 “自然是进入六道轮回。” “为什么非得进入轮回?” 乌坚巴神情一滞,他觉得甄公子问这问题,如同问一个人为什么要吃饭一般。 不过,大喇嘛从来不会嘲笑别人,更何况是在讨论佛法的时候。 “众生,因为造作善恶业报,会转生六道。即天道、人道、修罗道、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此为三善道与三恶道。” “一个生前即使福报宏大,死后进入天道,依然摆不脱轮回之苦。只有心怀佛法,修身养性,才能寻得解脱之路,最终达到涅盘的境界。” 听不太懂啊……甄鑫支支吾吾地问道:“有没有哪种人,死后进入轮回,然后还能拥有前世记忆的?” 乌坚巴摇摇头,“人死后形体消亡,但是灵魂进入六道轮回之中,因缘往复,自然不会再拥有前世的记忆。” 我就有啊……“如大师这般拥有高深佛法的人,也不行吗?” 乌坚巴依然摇着头,“老衲惭愧,佛法不及先师之万一。” “那,你那师傅也不行?” “自然不行,除非他已成佛……可是,佛又怎么可能陷入轮回?” “那咱们换个称呼,要不,叫‘转世’如何?” “转世?” “是啊,比如你死了,然后因为是得道高僧,就不进入轮回。却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来到这个世上,还拥有了上世的记忆,以及你现在所有的认知。” 乌坚巴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如遭重击,一团迷雾突然炸开,迸出一颗光芒万丈的星辰。而这颗星辰,正照耀自己,将自己引向无垠星空。只要自己能抓住它,跟随它,必将傲立于世界的巅峰! 可是,那依然不肯散去的迷雾,却让自己摆脱不得,更不知道该如何去抓住这颗飘渺不定的星辰。 眼见成功在望,却不知脚下路在何方。乌坚巴心痒难忍,偏偏却无处可挠。 “这样的话,无论是上辈子拥有什么样的荣光,多少个信徒,你就可以合理合法继承下去。还能站在前世的肩膀上,继续发光发亮。” “可是,如何让教众相信?”无喜无悲的大喇嘛,脸上竟然现出急躁之色,一手抓紧甄鑫的胳膊。 “疼,疼……”甄鑫歪着嘴角,怒道:“你要杀死我吗?” “抱,抱歉……”乌坚巴松开手,仰天狂吸了几口长气,努力平复着澎湃难抑的心情。 正沉迷于温馨之中的苟榕一惊而起,掏出耳朵里的布帛,怒视大喇嘛,一副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两口的模样。 甄鑫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腰下的两坨翘肉,苟榕立时发出咕噜噜的哼叫,如懒猫般地蜷起,缩回甄鑫怀中。 甄鑫撇了撇嘴,看来这位大喇嘛也不咋样啊,起码就没看出我甄鑫就是一个转世之人! 而且,还是没有一点佛法就能转世的那种。 不对,好像也不能叫转世,那该算什么? 夺舍? 算了,还是魂穿吧…… “你师傅去世多长时间了?” “将近七年时间。” “这样啊……我说说我的想法,可能不是那么完美,你可以自己补足。” 乌坚巴狠狠地点了点头。 “你师傅临终的时候,摒弃众人,只把你拉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跟你说……” 乌坚巴有些懵,我师尊圆寂之时,的确只有我一个在他身边,甄公子怎么知道的?莫非,此人果然有无上法力? 偷偷摘掉耳塞的苟榕,强忍着笑声,肩膀禁不住地微微抖动。自己公子又开始忽悠人了…… 被他抱着,一起分享忽悠别人的乐趣,这种感觉,真好啊! “你师尊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具身子已经衰老,再也无法容纳下我的灵魂。可是众生依然在轮回中受苦,我不能独自涅盘前往净土。所以,为师……’大师你别介意啊,我没有对尊师有任何不尊重的意思。” “不介意,不介意!公子请继续!” “嗯,好……”甄鑫轻咳一声,俨然端坐,伸出手,抚触大喇嘛的光头,沉声说道:“为师发下大弘愿,会在圆寂的那一刻,转世投胎,重修一身。转世之后,我将会拥有我这一世部分的记忆,但是会失去大多数的佛法。在我成长之前,还需要你的护佑!” 第192章 当名朱古 乌坚巴呆呆地看着甄鑫,其脑后似乎有佛光闪烁,其面目如宝像庄严,其身下还有明妃相伴。这,难道就是一尊转世而来的佛吗? 乌坚巴心里的仰慕之情如涛涛的藏布江一般,奔腾不止。他已坚信,即便甄公子不是转世之佛,也必然是佛祖让他来点化自己! 自己这一路的追随,也必定是受佛祖于冥冥之中的指引。 乌坚巴不蠢。 就如后世的精英全都集中于体制之内,吐蕃的精英都在寺庙之中。而只有精英中的精英,才可能成为大喇嘛。 甄鑫稍微点拨出转世的关键点,乌坚巴便已明白自己到底该如何去操作。 “咱们可以把你转世之后的师尊,称为‘活佛’。意思就是以肉体凡胎,依然活在世间中的大能。” 乌坚巴喃喃念道:“诸法因缘生,缘灭法亦灭。佛是觉悟的人,人是未觉的佛;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佛有三身,法身、报身和化身。佛当以转世化身行走于人世之间,救度芸芸众生,助其摆脱轮回之苦。此身,当名‘朱古’!” 佛是觉悟的人,人是未觉的佛……好有哲理啊! 不愧是高僧……“朱古,啥意思?” “意为佛的幻化之身。即你所说的‘活佛’。” 我给了个汉文名,你立刻就有了个吐蕃名。不错,这和尚显然知道冠名权的重要性。 记忆一点点的被挖掘出来,也让甄鑫的思路愈加清晰,接着滔滔不绝地说道:“你的师尊是你们这派传承的第二代,转世之身那是第三代。咱们就可以将转世之身,称为‘三世活佛’。再往上推,嗯,就像忽必烈追认成吉思汗为太祖那样,将你的师傅的师傅尊为一世活佛,你师傅为二世活佛。再往下,四世、五世,只要活佛一直在转世,你们的传承就将永远不会消失。” “你不是说蒙哥汗赐予你师尊一顶黑帽吗,咱们这系的活佛就可以称为‘黑帽系活佛’。这样,就算是忽必烈,他都得捏着鼻子承认。” “算下来,你师傅的转世之身已经七岁了。其他的可以不认识,这顶黑帽,他是必须认得的。而且是夹在一堆帽子中,一眼就可认出来的那种。然后呢,你师傅平时常用的一些手串啊,抄写的一些经文啊,都可以让他一眼就认出来。如此,谁又能怀疑,这孩子不是你师傅转世?” 过多的震惊,让乌坚巴已经无法震惊。 “老衲想邀请公子,为噶玛噶举一派的护法法王,不知……” 甄鑫还未回答,苟榕却一蹦而起,怒道:“大喇嘛你别太过分了啊,我家公子怎么可能出家去当和尚?” 开什么玩笑,忽悠和尚,结果把自己给忽悠到庙里去了? 乌坚巴的扑克牌脸上,竟然露出真诚的笑容,“你莫要担心,吐蕃僧人,就算出家,也可娶妻生子……还可以娶很多个。” “那,那也不行……”苟榕坚持道。以后有人问我相公哪位,我答是一个和尚,还让不让我活了? 甄鑫不知道护法法王是什么概念,想来权力应当很大。可是权力再大,那毕竟得是在吐蕃的地盘才能呼风唤雨。那地方一辈子必须去一次洗涤下心灵,但是一辈子最多也只能去一次。 去多了,必定会化成高反之下的一堆粪粪。 见甄鑫摇头拒绝,乌坚巴虽有遗憾却没再坚持,对着甄鑫恭恭敬敬一礼,说道:“甄公子拉,只要噶玛噶举传承不断,老衲保你甄氏一族,世世平安!” 这盲盒,开得有点大啊! 黑帽系的活佛,一直到后世也依然存在。虽然这位大喇嘛的承诺未必能一直影响到数百年之后,但是只要这辈子被他们保护,那就值了! 果然,知识才是改变世界的第一生产力! 苟榕听得,心里“砰砰砰”直跳。世世平安啊……自己若是能在阿黎之前,便为甄家产下一子,即使不是嫡子,那也是地位不同一般的长子。 可惜,甄公子这呆木头,嘴里花花,却始终不肯动真格的。嗯,手指头功夫好像也不错…… 真让人头疼! 要不,去弄点迷药?就是不知道他事后会不会不承认? …… 大掌柜不在,天海阁的气温似乎陡然下降了许多。 每个人都是匆匆进来,急急而去。比以前更加忙碌却显得更有条理,可是那各自紧紧绷住的心弦,让所有人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李显很不喜欢这种气氛。 阿黎依然沉稳,脸上却已经失去了原本就不多的笑脸。 孙掌柜进入自闭状态,把自己关进房间,搬入无数的律法条文,也不知道是在钻研,还是与这些条文共同怀疑人生。 拒绝孙掌柜的提议,甄鑫并没有将几个护卫扯入这滩混水。虽然他们知道只要亮出王府护卫的身份,录事司没人敢轻易斩了他们。可是别说判了死刑,就算判了杖刑,当众被人羞辱,那还不如杀了他们。 因此,这几个护卫对甄鑫心存着真切的感激,再没人吊儿郎当,而是全心全力护卫起天海阁的安全。 苟家父子与几个婆娘,更加忙了,几乎很难在天海阁见到他们。李显知道,他们应当在忙其他的事,但是他却已经没有关注的心情与兴趣。 对于陈开等新来的几个人,李显从心底深处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排斥感。就如同一只喜鹊,刚建了个温暖的小窝,却偏偏有讨厌的乌鸦摇摇摆摆地跑进来做客。 虽然李显感觉到,这位陈开,必定是自己等候的大鱼之一,但他依然没有任何心思去探听他的底细。更别说那个薛老汉与费老三,严格来说都属反贼! 最让李显受不了的,则是原形毕露的高宁,暴躁而跋扈。李显实在有些难以理解,这样的一个女子,在甄鑫面前是如何展示出一个乖乖女的形象? 自她劫狱解救甄鑫的建议被所有人否决之后,几个护卫以及侍女天天被她骂得如狗头喷血。虽然还没到动辄杀人打人的地步,可是李显却成为了高宁的最佳出气筒。窦娥与赵五娘被她骂了会哭,李显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第193章 国朝的大患 也许是春困使然吧,恹恹不休的李显,一口气请了三天假,在城里转了两圈之后,又回到自己租下的小屋。 小屋依然很干净,李显并没有如以前那般推开窗户时不时地查看下斜对面的天海阁,只是在桌前静静地坐下。 他知道,甄鑫不会有事,起码短期内不会有事。可是,他却很难压制住自己满心的烦躁。 而这种本不该有的情绪,让李显明白,自己大体是出了些问题。 然而,他却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这十多年来,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曾经有过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自己都不曾有过这种情绪。 百思,却不得其解! 枯坐了半个时辰之后,李显只能将这个问题暂时抛开,沉下心开始翻看桌上的一叠情报。 距离甄鑫被判斩刑押入死牢已经过去了八天,广州城的各方势力,终于开始渐渐浮出水面。 然而,李显却依然摸不清,主审此案的应录判背后,到底是谁。 是谁,如此处心积虑地要杀了甄鑫? 李显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救出甄鑫,可是他并没有出手。他还在等,等着对所有的势力一目了然的时候。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接下去的计划,不会出现过多的失误。 甄鑫终有一天会死,李显却不会让他死在广州录事司的死牢之中,这样太浪费了。 而如何救甄鑫,让谁去救他,如何在甄鑫平安出狱后自己依然可以隐藏身份跟在他身边,这才是李显一直在琢磨的事情。 甘麻剌那边,始终未见动静。也许是刚受封梁王,正在清理云南的势力,无力顾及甄鑫。也许是已经对甄鑫失去了兴趣。也许是因为高宁的求告书根本都还没送到大理。 无论如何,这支势力可以暂时忽略不计。当然,李显本来也不敢把这尊庞然大物纳入他的算计之中。这不是他现阶段可以应付,也不应该去应付的对手。 甘麻剌愿意置身事外,这是李显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而目前的甄鑫,也显然不愿意让人以为他彻底投靠了蒙古王公,因此没有任何动用这层关系的打算。 乌坚巴自去死牢里见过一次甄鑫后,就此消失。多方打听之后,李显只能知道这位大喇嘛已启程西去,不知道是去见甘麻剌,还是回吐蕃。 不过,从城里多出了许多的和尚以可以看出,乌坚巴应该是留下了一些可以保护甄鑫安全的暗手。是否会与自己的谋划相冲突,暂时还判断不清楚。 广府学宫的几个老学究,这些天似乎正在争吵,这让李显有些失望。原以为他们会为了甄鑫被判死罪而出手相救,却没想他这些人却是啥事都干不成。 实在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不过也好,省了李显再花心思去对付他们,这些人已不足为患了! 还有哪方势力,需要重点关注的呢?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李显拉动身边的铃绳。 一个肌肤柔嫩,两眼阴冷的小厮轻轻地推门而入。 “主上。” “以后,叫我公子吧……” “是,公子!” “有什么新消息吗?” 小厮递上几份纸笺。 “直接说吧。”李显往后一靠,疲惫地揉着眉尖。 “是……”小厮轻声细语,缓缓而述:“蒲家公子蒲均文……” “蒲公子?你还是别叫我公子了!” “这……是,主上!”小厮垂下头,努力掩住眼中的怪异之色,今天咱这主子,为啥会如此的与众不同? “蒲均文放出话,广州若是开埠,蒲家必须占据五成以上南洋贸易的份额。” 李显轻哼:“蒲家,不怕被撑死吗?” “泉州那边传来消息,蒲家已聚集两百余艘船,准备前来广州。” “两百艘?”李显眼睛一眯,“他们想干嘛?” “对外宣称,是准备将福建的一些瓷器、茶叶以及书籍等货物,通过广州港转运南洋。但是近期并没有发现蒲家有大规模采购货物的举动。” 李显面色一冷,问道:“你觉得,他们多久时间会到广州。” “咱们往外放出的风声,是三个月内广州会正式开埠。我估计蒲家最快两个月,最迟三个月内,两百艘船队会抵达广州城。” 蒲家,终于成为了国朝大患啊! 可是,对于在平宋之战中拥有大功的蒲家,却轻易不得杀、不得剿,这也是让李显始终觉得头疼的地方。 但是,无论于公还是于私,哪怕灭不了蒲家,也必须斩掉其越来越放肆的爪牙。 “让杨家开始投资日月岛,但是不要以杨家的身份,可以让大老潘去操作此事。三个月内,必须最少准备百艘海船。不需要太大,两三百料船应该够用了。” 三百料船,载重约三百石,最多载三五十人,这样算下来最少得需要一万水军。 “主上,这时准备与蒲家开战,是不是过于仓促了?”小厮犹豫着问道,“人是一方面,就是木料也没办法一下子采购到这么多。” 普通海船所用木料,以杉木为主。但是刚砍伐下来的木头,却不能马上用以造船,必须在通风避光的环境里自然阴干经年以上。否则船只下水,很容易就会开裂。 “人,你先不用管,我另有安排。木料的话,让杨家尽量去采购。好的木料就造些大点耐用海船。差的木料,就小些的,本就不指望这些船在打了一仗之后还能用多久。” 小厮心下一惊,这是准备批量生产一次性使用的海船? 这气魄,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放心,只要能吃下蒲家两百艘船,所有的投入都会有回报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能吃得下吗? 小厮没敢再问,这些不是他应该过于关心之事。 况且,即使投入都没有任何回报,亏的也是杨家的钱。 “有陈宜中的消息吗?” 小厮摇摇头,回道:“一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包括广府学宫那边,也没见有人跟陈宜中接触。” 这老贼,倒是隐得越来越深,跟百年老龟似的,只知缩头。 不过,从天海阁那几个刚来的人里面,应该是可以打开一些缺口。而且入股日月岛之后,对陈宜中的动向应该可以更加清晰地予以掌控。 还是得盯紧甄鑫甄公子啊! 只是让李显有些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始终不见甄公子主动去寻找陈宜中的消息。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那老贼的棋子,还是说另有隐秘的联系渠道? 会是谁? 第194章 交给天意 李显思考片刻后,又问道:“应思应录判那边呢?” “属下并没有发现应录判与哪位中枢汉臣有密切的交往,倒是最近跟云南行省的中书左丞杨炎龙有不少信件往来。” 云南行省? 应录判是甘麻剌王爷的人? 怎么可能! 李显一直以为,应录判是受某位中枢汉臣的指示,才会将甄鑫判为死刑。可是甘麻剌为什么会想弄死甄鑫? 不对! 李显突然醒悟,杨炎龙在云南任左丞起码有三四年时间了,甘麻剌刚受封梁王镇守云南,杨炎龙不可能是甘麻剌的人! 这是有人以此来误导自己吗? “去再查,看看应思是谁推荐来广州录事司担任录判,或者在此之前,他的履历。” “是。”小厮躬身退出,进入隔壁的屋子。 这是个将三四个房间全部打通的一个大屋子,屋子里除了四张小床,就是满满的书架。架子上,塞实了各色的卷宗与资料。 一个更小的小厮,正在整理着书架。 “李三,把应思的资料都找出来。” 那小小厮不过片刻时间,便将一叠资料送来。正翻看时,又一个小小厮轻轻巧巧地进入屋子。 这几个小厮,年龄都不大,长相虽然各异,可是行为举止之间都会流露出一股阴冷之意。 柔嫩的肌肤上,低垂的眉尖,纤瘦的身躯,似乎都写着“生人勿近”几个字。 “大哥。”进来的小小厮递来一张纸笺,说道:“发现了那北地来的刺客行踪。” 李大接过信笺瞄了一眼,点点头,带着卷宗推开门,回到李显屋里。 “应思,原为察院监察御史,三年前受御史台推荐,任广州录事司录判。” 元朝中央三大权力机构,包括中书省、枢密院与御史台。中书省管行政,枢密院管军事,御史台负责纠察百官善恶、谏言政策得失。 御史台之下,设殿中司和察院。殿中司由殿中侍御史统领,主管纠察朝廷百官。察院由监察御史负责收集罪证并予检举。 御史大夫,是玉昔帖木儿——“四杰”之一博尔术的嫡孙、万户那颜、忽必烈怯薛长出身,已经主管了御史台二十余年时间! 直到去年,玉昔帖木儿跟随皇帝亲征东北乃颜部,才卸下御史台的职务。 若是在蒙古国时代,这可是拥有参与忽里勒台会,并决定下一任汗王的真正实权人物! 在真金太子去世之后,玉昔帖木儿公开支持真金之子、铁穆耳为太子。 也就是说,判斩甄鑫,很可能是铁穆耳的指使? 李显不由地抽了口凉气。真金长子甘麻剌他惹不起,真金的这位第三子,他也一样惹不起啊! 怎么整? “发现了那些北地来的刺客。”李大轻声禀道。 “说。” “昨晚上,那些人在南海县与任典史秘密接触。” 李显眼睛一眯。 在甄鑫的案子宣判之后,李显便已经明白,这是录事司的应录判与南海县任典史联合做的局。就是想通过让人无法诟病的程序,除去甄鑫。 而那几个北地来的刺客,早在琼州府城时,李显便已认出那些人是原真金太子的侍卫亲军。如果这些人与应录判及任典史勾结在一起,只能说明,这些人已经全都归属于同一个势力之下——铁穆耳! 这一瞬间,李显心里竟然涌出一股微微的慌乱。他第一次生出了,事态已经超出自己控制的感觉。 从寻找甄鑫开始,李显就知道,此人的出现,很可能成为太子之位的变数。但是他始终觉得,只要控制得当,无论是甘麻剌还是铁穆耳,都会将行动控制在规则之内,不敢过于粗暴。 甘麻剌对于甄鑫的温和态度,误导了李显的判断。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对于蒙古人来说,争夺太子之位,哪来的规则? 强者为尊,用尽一切手段,不管是杀是抢,将自己想要的东西争夺到手,这才是他们的规则! 也许,正如被汉化的真金太子一样,他的长子甘麻剌,也是蒙古人之中的异类。 得罪现在的铁穆耳,其实还不算啥。可若是皇帝有朝一日驾崩,铁穆耳得继宝位,自己的下场,必然是生不如死! 所以,还要继续下去吗? 天色将明,枯坐了一夜的李显,终于提起笔,就着窗外微亮的晨曦,挥毫写完一封厚实的密信。封好,叫来李大。 “遣使唤驰驿!”李大微微一怔,接过密信以及一块银质牌符。 自成吉思汗起,蒙古国便在数万里的疆域内大建站赤,即驿站。到了元时,在中书省、通政院与兵部的管领下,已有水陆站赤一千五百余处。形成了以大都为中心,遍布东西南北的稠密交通网。这些站赤,给朝廷管辖庞大的疆域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使用站赤传递信件。 金、银质圆牌是紧急驰驿的凭证,只供军情急务的传递。这也是所谓的“八百里加急”。不过任何朝代,再怎么加急一天都跑不了八百里,五、六百里算是顶天了。 广州距大都有四千余里路,算下来回时间,最少也得半个多月。 这是李显到广州后发出的第二份密奏。上一份只是平实地描述了关于了解到甄鑫的所有情况,这一份却加了一些私货。 当然,不敢加太多,只是表达了自己对于律法的一些看法,重点是关于“正当防卫”的理解。 也许,国朝的律法是应该做一点更加严谨的改进了。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交给天意吧! 此时。 广州录事司死牢之内,甄鑫还在酣睡。 虽然两道如立体伴奏声的呼噜,此起彼伏地在耳间萦绕,但经过多日的折磨,甄鑫总算可以忍受这种折磨了。 他感觉自己,又成长了不少! 然而,这里终究还是死牢。如今的甄鑫,再怎么酣睡也依然保持着一丝的警觉。 耳边的鼾声突然一顿,然后又很不规则地响起。 甄鑫眼睛虽然还未睁开,却已经知道,麻烦来了! 第195章 被迫越狱 此时,是正常人睡得最香的时候,连狱中的犯人也是。 两个蒙面大汉,各提一把带血的腰刀,轻轻地穿进监牢。身后,飘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昏暗的监房内,响着悠长而深远的呼噜声。 一个木门,锁着两个被隔开的监房。 两个蒙面汉子相视一眼,点了点头。其中一人掏出钥匙,将锁慢慢打开,推开监门,朝着左边微微拱起的被子轻轻呼唤:“甄,甄公子……” 没有回应。 一脚踏入,草席发出微微的呻吟声。 此人右手捏紧刀柄,再往前一步,左手突然探出,抓住被子一提。 被子下,空的! 人呢? 两个人的目光在这狭窄的监房内迅速扫视一番。除了墙角的那个便桶,再无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 不可能吧…… 前面那人举刀撩起布帘,脑袋贴进木条的缝隙,往隔壁监牢瞧去。可是黑乎乎的,无法看清。 一根木条突然捅出,“咣”的正中此人鼻尖。 此人仰面便倒,捂着鼻子,血与泪迸射而出。 后面的蒙面汉子正提着刀准备绕过侧门进入,见状脚步一顿,沉声说道:“甄公子有在吗?我们是来救你出狱的。” “你们是谁?”一个沉闷的声音喝问道。 “别喊……我们好不容易才进来的,快点跟我们走,否则来不及了!” 有人来救我?这演的是哪出戏? 甄鑫贴着马青仝耳根,悄声说道:“待会如果被逼着出去,你跟着他们趁机离开,我跟熊二再回来。别问为什么,你出去后,想办法摆脱这些人,去找南海小吃店003。” 甄鑫说着,在马青仝手掌上狠狠地画着“003”。 “记住这个符号!” 马青仝默默地点了点头。 鼻子半烂的汉子,抹着一脸的血与泪,怒道:“我们兄弟俩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救你,你竟然敢下黑手?” “我,我又不知道你们是谁?黑灯瞎火的……” “别啰嗦了!甄公子,我们兄弟真的没有恶意。”门口的汉子腰刀往前一探,说道:“你是不是被这两个贼厮劫持了?放心,待我先杀了他们俩再救你出去!” 这什么破死牢,被人提刀杀进来了还没有任何反应? 三对二,可是对方手中有刀。就算拼得过,自己三人之中必然得有人受伤。 在这种死牢里,若得不到及时的救助,随便划一刀都很可能成为致命之伤。 “别,别……我相信你们!”甄鑫语气相当的慌张,“不过,这两位是我兄弟,生死不离的那种。你们既然要救我,就顺便把他们都救了吧……” 两个大汉很是犹豫。 “要走就快点,要不然天色大亮之后,我怕会连累两位大侠,一起陷在这个牢狱之内。那样的话,我罪过可就大了!”甄鑫催道。 说的有道理!两位大汉相视一眼,又齐齐地点了点头。 “行,那就快点,一起走!” “走,同走……”甄鑫紧紧抓着熊二,兴奋地说道:“咱哥仨,总算可以逃出生天了!” “走?去哪?这,算越狱吗?”熊二疑惑地问道。 “别说话,跟紧我们!” 提刀大汉转身往外便走。捂鼻大汉跟在甄鑫三人身后,眼中冒出恨恨的目光。 甄鑫此时才发现,各个监房之内,大多已空无一人。审讯厅里,留着数道血痕,却不见狱卒的尸体。 出了审讯室,便是牢狱的北院。前面大汉一指北边的围墙,带头奔去。 了望楼上,突然响起一声怒喝:“谁,是谁在哪?” 几个人闷不吭声,埋头狂跑。 两丈余高的围墙上,垂下一根粗绳。 前面大汉奔至墙边,扯着粗绳,四肢齐齐用劲,瞬息之间便翻上了墙头。回过头,催道:“甄公子,快点!” “我先来!”紧跟在他身后的马青仝不由分说,抓住绳索,三两下便上了墙头。随后朝外一纵,便不见了身影。 墙头大汉一怔,回过头再催道:“快,快点!” “咣!”了望楼上,一声铜锣猛地敲响。怒吼声随之响起:“站住,有人越狱了——” “咣,咣!” 被锣声一惊,慌不迭地的甄鑫左脚踩着了右脚,骨碌碌地滚倒在地。可是他手上依然扯着熊二的胳膊,连着熊二也控制不住地摔倒。 捂鼻大汉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鼻子,伸手便要将甄鑫抓起。 “咻!”一支羽箭颤巍巍地插在离他不过三寸的地上。 “站住,否则格杀勿论!” 狱卒房门呼呼地打开,数个狱卒提刀奔出。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甄鑫却依然跟熊二纠缠着,起不了身。 汉子终于急了,破口而骂:“你他娘的能不能利索点?” “你拉我一把啊!”甄鑫苦着脸伸出手。 那汉子眼看六路,耳听八方,一边避着随时而至的羽箭,一边再次探出手。 甄鑫一手拉住他,另一只手猛然挥出,对着汉子腕筋处直切而去,趁着他手一时酥软的时候,已夺刀在手。 甄鑫将手中腰刀往斜处奋力一掷,随即抱着头向奔来的狱卒跑去。 一边跑,一边喊:“我是甄鑫,我没有想越狱!别射箭,有人想将我劫走!别射箭!” 那汉子本来已经歪掉的鼻子,气得更加的歪了。 想去捡刀,却怕来不及。只好恨恨地朝着甄鑫身后吐了口带血水的唾沫,转身往围墙扑去。 三两下便爬上墙头,往外一纵,两个汉子同时消失不见。 只留下熊二,站在渐渐明亮的清晨之中,随风凌乱。 …… 赵录事,终于在公堂里出现了! 消息如一阵风般,迅速地刮遍了整个广州录事司衙门。 录事司上下,除了达鲁花赤之外,所有的官吏都激动万分。有些入职不到一年的小吏尤为兴奋,因为他们还没见过自家的录事大人。 这次,终于可以看到活人了! 公堂上,挤挤挨挨的,站满了人。 赵若冈赵录事身着正七品官服,端坐于公堂之上。身材微胖却并不臃肿,唇上一抹淡淡的短须,令这位年过四十的中年官员,显得尤为威严。 赵录事睁开双眼扫视堂下,目光并不凌厉,却让堂下的窃窃私语立时安静了下来。 落针可闻。 第196章 为了律法的尊严 赵录事左手边,站着一脸孺慕的符典史。右手边,则站着脸色淡然的应录判。 但是,此时的应通判,其实是满心的忐忑。 他明白,轻易不上公堂的赵录事,此番必然是因为对自己不满,才整出这么大的动静。 应录判在心里默默地把这些时日所有的公事捋了一遍,以自己的谨慎,应该是留不下任何把柄的。 唯一的漏洞,就是逃了一个死刑犯。 但那也是捕房的责任。若说要追究失职之罪,连赵录事自己,也得承担此责! “诸位辛苦了——” 赵录事声音不大,却让堂下近二十个小吏听得一清二楚。 吏员们同时拱手而礼。 “昨日,监牢被袭的具体情况报来。” 站在前排的马捕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应录判,不得不站出身来。 正常县级官员,除了县尹之外,会配备主簿与县尉为佐官。但是录事司是以典史替代主簿,而录判除了负责县尉的职责之外,还可独自审案,其权力远远超过县尉。 可是,这个录判不肯说话,捕房司吏也没有动静,那只有马捕头硬着头皮顶上。 “昨日凌晨时分,从监牢北面围墙处,偷偷溜进两个蒙面贼子。伤了留守审讯室的狱卒后,闯入死牢。” “从现场分析,这两人应该对录事司监牢的内部布局及防卫情况非常了解……” 堂下传来轻轻的吸气声,这意思,是录事司有内贼? “两个贼人,在劫走甄鑫的同时,带走了另外两个死刑犯。逃至北院时被值勤人员发现,其中一个死刑犯马青仝与那两个贼人跳墙而逃,如今还在追捕之中。” “他们的目标,到底是谁?”赵录事开口问道。 “按理应该是刚入狱不久的甄鑫,可是逃走的偏偏却是已经关了六年之久的马青仝。所以,现今无法判断他们的目标……属下愚钝,请录事大人责罚。” 马捕头一脸苦涩。 早些年,录事司人员还没这么完备的时候,都未曾发生过劫狱的情况。可是甄鑫刚入狱不久,就有劫匪闯入,这自然不是巧合! 但是让人无法理解的是,那甄鑫的行为,是根本不愿意随着劫匪逃离监牢,这事跟他似乎又没太大关系。 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若论责罚,现在倒是罚不到你头上。”赵录事缓缓说道。 堂下之人,一惊一喜。 惊的是应录判。不让马捕头担责,意思是得自己承担这过错? 喜的自然是马捕头。他一个捕头,连正式的吏员都不是,他就是想管,也管不了监牢的事啊。还好,这位上官平日虽然不太管事,倒并非是视手下性命如猪狗之人。 “今日召集诸位,并非要让谁承担责任。第一,必须找到那几个劫匪的踪迹!马捕头,需要几天时间?” “这个……”马捕头硬着头皮回道:“可能需要十天……” 赵录事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五天?……三天!” 赵录事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这是你自己承诺的时间,到期若未能破案,一并处罚!” 得,还是逃不掉这个罚字! 可是案件侦缉、抓捕罪犯,本就是自己这个捕头该做的事,根本不可推脱。 好在上官并没有逼着自己要将劫匪抓捕归案,只是查寻踪迹,那应该还是有些可能的。 “第二,如何加强监牢的防卫措施,应录判,可有具体条陈?” “已经安排下去了。”应录判沉稳地答道。 “如何安排?” “加大巡逻力度,若再有这种事发生,必当严惩不怠。” “好一个严惩不怠?”赵录事冷笑道:“你是想着,还要发生这种事吗?” 堂下诸吏,个个哆嗦。今日两位大佬,显然有些不对劲。 应录判闭嘴不语。 “既然你没有具体改善的举措,那就我来!” 你来? 应录判低下眼睑,隐住满心的不服。 “来人,让那些僧人进来!” 应录判愕然回首,却见福田寺知客长老慧川,带着三个膀大腰圆的武僧,昂然踏上公堂。 慧川朝四周拱手见礼,笑咪咪地说道:“吐蕃上师乌坚巴前些日子,委托贫僧代为照看他的挚友甄鑫……” 应录判一阵茫然。 那喇嘛跟着甄鑫没多长时间,就成为挚友了? 那可是吐蕃的喇嘛啊!找朋友的标准这么低吗? “贫僧惭愧,差点有负上师所托。今日带了三位师弟前来,希望录事大人可以准许让他们入狱保护甄鑫。” “你……”应录判大怒。 “录判大人放心!”慧川合什说道:“他们三个,入狱吃住费用,自然由敝寺自行承担。另外,他们绝对不会质疑诸位大人对于甄鑫的判罚。若是甄鑫的死刑复奏完成,录判大人要斩甄鑫,贫僧绝不会阻拦!” “你这是将录事司监牢,当成你们寺庙的后院吗?”应录判讥笑道:“胆敢私自干预刑狱,仅凭这一点,我就可判你个死罪!” “阿弥陀佛——”慧川一脸虔诚地说道:“贫僧绝无任何干预刑狱的想法,还请诸位大人明鉴!” “不可能!”应录判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看可以!”赵录事淡然地说道。 “你……”应录判强忍着愤怒,对着赵录事说道:“大人,此举是对律法的亵渎。” “亵渎?呵呵,这行为,比死刑犯在你眼皮底下越狱,还更严重吗?” “这,怎能相提并论?”应录判梗着脖子说道。他觉得,为了保证律法的尊严,今日必须与录事一争到底。 “怎么,为了此事,你还要再次召开圆议不成?”赵录事语气冰冷。 应录判悚然而惊。自己这位上司,虽然不愿管事,但并不等于他不能管事。不管如何,他也是名义上的录事司之首。 可是,就这样拱手让出甄鑫的控制权,着实不甘! “你,今天出门了吗?”赵录事问话声又转为淡然。 应录判一怔,不悦地说道:“属下,公务缠身,哪有空闲上街闲逛!” “你还是出门去看看吧。别真的把自己当作一个铁面无私的青天大人,民心可欺于一时,却欺不得一世!” 我,一个铁面无私的判官,怎么就成为欺瞒之徒? 第197章 路演 满身心郁闷的应录判,下了公堂之后,犹豫半天,终于换下官服,出衙门而去。 离衙门不远,聚着一群人,围在一个草台班子边上,正在观看一场小杂剧。 这种小杂剧,或称为“爨”,就是在正戏开演前调笑打趣的段子。其实在大多时候,这种段子都会带点颜色。段子短小简陋,文词粗俗不雅,却犹受平民百姓的喜爱。 不过,看今日这场表演,似乎不像个艳段子。但属于在街上的免费演出,便有不少闲人驻足围观。 简易的戏台边上,立着一个大招贴,上书“天海阁开业前大酬宾!” 又是天海阁! 一股怒气自脚底直冲天灵盖,应录判咬牙切齿。今日你们若敢在街上公然上演艳段,我定将以“伤害风化”之罪,将这些人全部扫入监狱! 身着便服的应录判,勉强挤入围观的人群,以审视的目光,看着台上的演出。 然而,这却不是个艳段子,而是一出公案戏。 一位于氏女寡母,独自将儿子拉扯长大,欠下不少债务,有泼皮日日前来收债。 这一日,数个泼皮又来,将其家里东西搜刮一遍之后,依然不满足,便开始肆意污辱于母。不仅且打且骂,甚至灌以屎尿。 有邻居报官,巡捕来了之后,只是对追债的泼皮予以警告后随即离开。于家母子想随巡捕离去,却被几个泼皮拦住。愈加得意的波皮摁住于子,并准备当其面污其母。怒而挣扎的于子,摸到菜刀,砍向泼皮。猝不及防的泼皮,一个被当场杀死,两个重伤。 出了人命官司,官府自然不会继续放任不管。可是让所有人都不解的是,负责审案的陆判官,却以杀人之罪,将于子判斩。 观众们看得群情激愤。 “什么破戏啊,我是来看段子的,你为啥给我们演这个天杀的判官?” “是啊,那鸟官,有什么好看的!” “退票,退票……呃,好像咱们没买票,那没事了。” 陆判?这是姓陆的判官吗? 应录判此时,如何不知道这些人,是在影射自己。 为了阻挡母亲受辱而杀人,这就是甄鑫所说的“正当防卫”? 应录判心里讥笑,凭着这种草台班子的演出,就想扭转案子的判决吗?这甄鑫,委实天真! 台上出来了一个鼻子上抹着白灰的老净,团团作了个揖,苦着脸说道:“诸位看官老爷,我们天海阁大掌柜,因为受不了被人上门欺辱而反抗,却被判斩。如今还蹲在死牢里呢,他可比于母还冤呐……” 底下响起嘘声。 “你们大掌柜判个死刑,关我们鸟事!” “是啊,要找也该找那个鸟陆判去,你还我们的艳段来!” 老净接着说道:“这位陆判官啊,自诩青天老爷,断案铁面无私。这种案子,连各位看官都知道断的不妥,更何况其他!” “当然,老小子今日,不求诸位告官翻案。公道自在人心,审案者是否公正,自会有人来评判,还轮不到咱平头百姓说三道四。只是今日此处,确实不适合给诸位演个带色的段子。说不定,就有陆判官躲在人群之中,等着咱们犯错,一股脑儿逮走,以示他青天老爷的能耐。” “哈,哈……你这小老儿,倒是会说话!”有人夸道。 “别怕,那鸟官要敢在此生事,咱们喷死他!” “多谢诸位看官抬爱!”老净又团团地作了个揖,嘻嘻笑道:“天海阁三日后重新开业,望诸位赏脸,前去捧个人场。开业期间,茶水全部免费。而且,还有各种颜色的段子啊!” “真的假的?不会又是唬弄人吧?” “真的真的,绝对的千真万确!那可是在天海阁自家的戏台里演的,关上门,不影响风化。诸位便可放心观赏!” 听不下去的应录判,铁青着脸挤出人群,继续漫步于街头。 母亲遇辱,该不该反抗? 这种问题其实都不该问,除非是畜牲,谁会甘心看着母亲受辱! 可是因此杀了人,按律法自然得偿命,这又有何错? 然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萦绕于应录判的胸口,让他艰于呼吸。 虽然以杀人偿命为借口判甄鑫死刑,确实带着私心。可是应录判始终觉得,自己这个借口绝对让人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那就是,律法的制定有问题? 应录判突然一阵冷笑,即便是律法有问题,别说你一个掌柜,即使是中枢高官,又怎能轻易推翻? 既然有人觉得你该死,你就必须去死! 转过两条街,又有一个草台班子正在演出。 主角,还是一个姓于的…… 老老实实的于生走在路上的时候,被一个骑马的醉酒壮汉撞到。于生见这位壮汉人高、马也大,显然不是自己可以招惹得起。 忍着被撞伤的疼痛,于生畏畏缩缩地退在一旁。可是他的忍让,却招来了壮汉的怒骂。壮汉下马之后,不停地推搡于姓男子。见于生未曾还手,开始饱以老拳。 原以为让对方打一顿后出气也就罢了,可是壮汉越打越来劲,而且不顾旁人劝解,逼着于生下跪道歉。见其依然不肯,壮汉从马背上解下一柄长刀,便向于生砍来。 生死危机之中,于生终于开始反抗。而醉酒中的壮汉一时失手,刀落于地。于生捡起,愤怒之中,劈向壮汉。 壮汉,被杀死了…… 一群被壮汉激怒的看客,不住地拍掌称快。 然后,又出来了一个陆姓判官。以杀人之罪,判于生斩刑! 应录判总算明白了,天海阁凑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路歧艺人,以这种方式上演小杂剧。打着为天海阁重新开业做宣传的幌子,来质疑自己对甄鑫一案判决的公正性。从而,让自己好不容易树起的铁面无私形象,在看客们的嬉笑与怒骂之中,最终崩塌。 难怪,赵录事要让自己上街看看。 这些人胆敢在街上公然地诽谤自己,难不成是赵录事的支持? 应录判背后一凉,从来不管事的赵录事下场了,这是否意味形势有变? 他是遵照谁的指示来对付自己?他知道自己是太子的人吗? 还是说,仅仅是想通过这些手段,让甄鑫逃脱死刑的判决? 第198章 野猪林的传说 此处的看客,似乎更有正义感。 台上的判官刚宣判完毕,下面就响起一片的咒骂声。 “什么鬼判官!会不会断案啊?” “这官身,肯定是花钱买来的!” “这种判官,就该直接吊死!” 应录判冷冷地扫视着这些愤怒的看客,这些人,一定是托! 一定是天海请来,鼓动无知百姓跟着骂自己的托! 该死的天海阁!别落在我手里,我会让你们每一个人全都生不如死! 又走了两个街区,感觉到疲惫的应录判绕过一个正在演出的草台班子,拐入一家茶肆。 有人正在说书,讲的是梁山好汉的故事“野猪林”。 应录判微微地吁了口气,总不会有人通过梁山好汉来骂自己吧。 自话本《大宋宣和遗事》问世之后,就出现了许许多多关于梁山好汉的话本以及杂剧。无论在故宋宣和年间,是否有宋江、李逵、燕青等人存在,这些好汉的形象如今早已深入人心。 野猪林,应该是新出的一个话本。 讲的是梁山好汉之一林冲,原为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因为美丽的妻子在街头被高衙内调戏,愤怒之下,杀其随从。高衙内也因此身受重伤。 林冲被判流放三千里。判官,还是姓陆…… 刚上的茶水才饮半口,应录判几乎全都喷了出去。只是,此时起身走人已经不妥。应录判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听书。 差官押解林冲,行至野猪林时,有两个蒙面歹徒以解救林冲为由,将差官杀退之后,却欲加害林冲。原来,这两个蒙面歹徒是受陆判官指使,于半道上欲害死林冲。幸亏有和尚智深,于危急之中救下林冲。 可是,勾结贼寇、杀官造反、逃避刑法的罪名,却让林冲再也回不去东京。只能与智深投奔梁山,从此之后落草为寇。 应录判已经顾不上愤怒了,后背之上,早已是一片密密的冷汗。 这说书,也是天海阁安排的吗? 为什么,这里的陆判官所有行为,会与自己这些时候做的事情完全一致? 为了达到杀死甄鑫的目的,应录判绞尽脑汁,动用了自己私底下所有的关系,给他安排三条出路。 首选,当然是以律法的名义,判其斩刑。如此,便没有任何的后患,自己还能赚取一个清官的名头。只要稍加运作,往上提拔便是应有之义。 其次,让北地的那些人出面,前去劫狱。如果甄鑫没有防备,杀便杀了,跟自己依然没有任何关系。 再次,即使那些人杀不了甄鑫,只要将其劫出死牢,甄鑫从此便成为逃犯。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也没有人可以救得了他。从此,留给甄鑫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被官府追杀而死,另一便是走上造反之路。 那样的甄鑫,即使可以苟活,也不足为患。到时,即使是自己不去杀他,军队一出,自然只能化为齑粉。 可是,竟然有人,完全看透了自己的一切布局? 是谁? 此间茶馆之中,应该不会有人认出自己吧?应录判心孤意怯,悄悄地扫视茶馆。 却真的发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此人头戴方布,身着淡蓝罗衫,腰系犀带。一张清癯的脸上,三髯长须飘飘欲飞。 他,竟然是广东道宣慰使司的同知陈义! …… 春末的广州,梅雨刚过,空气中就开始燥热。 哪怕是夜风袭袭,依然让人浑身上下都充斥着难以忍耐的烦闷。 仵作花泉步匆匆地离开南海县衙,往家而去。 他的家,在离石门村不远的花湖村。村名花湖,其实跟花姓一点关系也没有。全村姓花的,只有花泉一家。 小半个时辰之后,家门在望,花泉却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这个时候,那间虽然有些破败却始终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里,自己的老妻必然已经准备好了晚饭。一碗半干的米饭、两碗稀可鉴人的白粥,以及三两碟见不着肉味的小菜。 自己的闺女必然已经洗净双手,摆好碗筷,乖乖地坐在桌前,支着削瘦的下巴,静静地等着自己归去。 花泉呆呆地看着那屋子里,亮起一盏颤巍巍的烛光,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惧怕。 他不是怕母女俩埋怨自己这么晚才回家,也不是怕自己满身的腥臭味会被她们嫌弃。而是怕家里那股浓浓的温馨。 怕那股让自己迷恋了一辈子,却随时都将会消失不见的温馨。 自己是个不详之人,一辈子干的都是不详之事,其实不配拥有与自己相守二十余的妻子,也不配拥有那个可爱至极的闺女…… 就不应该让那闺女来到这个世间,既然自己没能力让她过得幸福,为什么非要把她生下来受苦? 似有一阵阴风拂过,花仵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每天面对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尸体,花泉早已过了疑神疑鬼的年龄。可是这些天,心里总觉得有根刺,让他夜夜不得安睡,日日无法安宁。 即使是大白天,也无法平复自己心惊肉跳的恐惧。 老了么? 花泉摇头叹息,抬起脚,正想继续往前走,却见树荫之下,转出一个灰袍白面郎君。 这郎君年不过十五六,眼里却露出一股迥异于同龄少年的苍桑与阴冷。 而后,又有两人闪身而出,将花泉包围在其中。 “你,你们是谁?” 白面郎拱手,低声说道:“花泉花大哥,请借一步说话。” 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知道,还守在自家门口……花泉看了眼自家窗口透出的微弱灯光,默默地移到路旁,蹲下。 白面郎袖手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说道:“我,想了解下贵县林三更的真正死因。” “尸格上的报告,已经写得一清二楚了。”花泉嗡声答道。 “我要是相信尸格上的报告,就不会来找你。” 花泉闷声不答。 白面郎似乎很有耐心,慢腾腾地说道:“我知道,做假并非出自你本意,但是你做了错事,就得承担责任。他们会拿家人来威胁你,我们同样也会!” 第199章 土豆是什么东西? 花泉双手扣在后脑勺上,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压入泥地之中,嘶哑着怒道:“凭什么啊,就因为我老实可欺吗?所以都来找我?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拿了这份薪水,就要承担你的责任。你可以辞职不做,我想就不会有人逼你了。” “不做?不做我拿什么养活我的妻女?” “你做了,就能保证你的妻女一定可以活下去吗?” “你……”花泉怒视白面郎,却无从反驳。 是啊,不做的话活不下去,做了也未必能活得下去!这老天爷,本就不想给我们活路啊! “不要在心里骂我,觉得我只会欺软怕硬,不敢去对付那些逼迫你的人。我可以答应你,在扳倒他们之前,我绝不会将你牵扯进来。” “你当我是傻子啊?没我的证据,你拿什么扳倒他们?又怎么可能在扳倒他们之前,不连累我?” 白面郎脸上的尴尬一闪而逝。 “你若需要,我可以在事后保护你离开南海县,也可以给你全家另外寻个生计,让你妻女活得更自在一些。” “你能给她们安排什么生计?你觉得我会信你?” “你不信我,可以信天海阁!你知道,因为你的伪证,天海阁大掌柜被判斩刑。而为了保护他家的护卫,大掌柜宁愿自己坐牢也不愿让护卫顶罪。这种人,该值得你信任吗?” 花泉两眼看着脚边的泥地,一声不吭。 “你要愿意,我可以把你们全家都安排进天海阁,我想若是大掌柜因为你的帮助而解困,自然会保你下半辈子生活无忧!” 花泉显然心动了。 虽然南海县衙上下,都因为林三更之死而痛恨天海阁。可是大多数人,却不得不在心下佩服其大掌柜的仗义。 此人,确实可以信任! 半个时辰之后,白面郎等人,拿到了几份原始的验尸尸格,悄然离去。 …… 在延期半个月之后,天海阁终于又重新开业了。 扫街搭台、唱戏宣传、招贴分发……前后长达一个月的组合造势,让天海阁渐渐地成为广州城街头巷尾的议论中心。 毕竟就连见多识广的广州城里人,也都未曾见过如此新颖古怪的宣传方式。 而天海阁大掌柜被打入死牢,则让天海阁的名声彻底响彻广州城。 不说大掌柜是为了维护广州城的体面,而怒向那群乡巴佬拔刀;也不说大掌柜为了维护手下护卫,而宁愿自己承担所有责任;更不说天海阁里还公然藏着达鲁花赤老爷看中的驱口。单就大掌柜身陷死牢、天海阁依然可以隆重开业之举,已经让许许多多的广州人,愿意前去捧个人场。 当然,许多人是不会承认,若是在天海阁没有看到艳段子演出,他们其实是会生气的! 三个虎背熊腰的护卫,如三尊门神般横在天海阁两侧。 看着很凶,却没几个人感觉害怕,反而让人生出许多的安全感。 大多数人都知道,就是这三个人,杀了到广州城捣乱的南海捕头。他们的刀,只会指向乡巴佬,却肯定不会伤害城里人! 便有人向这些护卫竖起大拇指,也有人拱手示敬。 鞭炮、锣鼓、舞狮队,这是少不了的热闹。 两排喜庆的花篮,以及每个花篮之后,亭亭而立的浓妆姑娘,委实让所有路过的行人眼睛俱是一亮。 尤其当她们齐声喊出“欢迎光临”时,那娇俏的声音,如一群训练有素的黄莺,听之令人薰薰欲醉。于是,许多闲人便忍不住地进去一观。 门票不算贵,每人五文。可是开业三天,香气郁人的免费茶水,便让人觉着值了这个门票的价格。 唯有一点让很多人不满,五文的门票,只能在里面待上半个时辰。 当然,也有人进去探个眼,喝壶茶,便骂骂咧咧离去。因为里面人太多,犹如闹市,吵得让人不得安宁。 不过,对于这种心怀不满的客官,那些娇柔的姑娘,就会可怜兮兮地上前表示歉意,并奉上一张免费的门票,期待这些人来日的大驾再临。 于是,不满就立时被化解在昂然的胸腹之间。 这不是五文钱的问题,而是面子得到了尊重。 这很重要!尤其是对于广州的城里人来说,特别重要! 一楼宽阔的大堂,中间是一座三面通透的戏台。四角立柱,柱上设四向额枋,彼此在转角处平行搭交,形成“井”字框架。 戏台后部,悬挂着淡蓝色的帐幔,隔出后台。紧挨着一侧帐幔的,是以矮柱围起的乐床。 一张张方三尺六的小方桌,三面拱卫着戏台。每张桌子只配三把精致的软靠垫椅子。一坐下去,就让人根本舍不得起身。 方桌前侧,无座的那个位置,挂着一张印制精美的单子。单子上面,是令人目不暇接的小菜。烤羊肉、烤羊腰、烤蹄,烤各种畜牲的心、肝、肠…… 呃,还有各种边,那是啥东西?没吃过,会不会很好吃? 烤各种鱼,烤各种素菜,烤各种面食,零零总总竟然有数十道。 烤土豆,这是什么?听都没听过! 有人便招呼道:“来一盘烤土豆!” 就有伙计应和道:“来一盘土豆……” 忙乱的后厨传来讶异的回应:“土豆,那是什么东西?” 随之,一个相貌平平的姑娘匆匆跑来,对着有些发懵的伙计说道:“搞错了,那菜单印错了,现在根本就没有土豆这东西。” 啊?没有的东西还敢印上菜单? 客人怒了。 伙计也是个伶俐的,贴着甄沁耳根嘀咕了两声。甄沁略一犹豫,便点头允了。 “客官见谅,天海阁刚开业,难免出错。土豆确实没有,为了表示歉意,本店特赠送一盘烤韭菜给客官。” 伙计说罢,又扬声吼道:“天海阁免费赠送,每桌一盘烤韭菜!” 叫好声立时响起。 “天海阁,真够爽利!” “有赠送的,来来来,先来一盘!” “啊?韭菜还能烤的?” “当然!”伙计低下腰,悄摸摸地说道:“客官有所不知,这韭菜啊,可是男人一宝,烤完再吃,效果更佳!” “真的?那,还有什么效果更佳的东西,给介绍介绍……” 第200章 一看就是不正经的戏名 “好咧!”伙计抽出菜单,边指边说:“这些个羊腰猪腰啊,都很有效果的。” 食客嘀咕道:“这本是没人吃的下水,你们烤一烤就要卖这么贵?” “客官有所不知,咱们店秘方不在食材,而是腌制这些食材的蘸料,那可要费老大劲才调得出来的。你多试几次,以后就会明白的……” “还有啊,这些海蛎啊,花蛤啊,都挺有效果的。” “当然了,最有效果的就是这些个边,不过价格也贵点。”伙计又贴近此人耳根,悄悄说道:“您以后啊,可以自己一个人过来,慢慢享用更好……” 也是噢,要不然当众吃边,被人知道了,还以为咱家不行了! 食客笑逐颜开。 这天海阁,给人感觉真是不错。不仅大气,而且还不会蒙骗人。不像有些黑心商家,只会给客人推荐最贵的东西。 香气馥郁的烤串渐渐递送上来,勾出许多本想进来白嫖的客人食欲,于是免不得也跟着点上一些。却是越吃越无法罢手,没多久,各桌边上的筐子里,便插满了长长的签子。 串串吃多了,嘴里便觉得干涩发苦。免费的茶水冲了几泡之后,已失去味道。 于是,饮品跟着点上。 除了清淡甜香、饮而不醉的米酒之外,天海阁还提供各种果饮。尤其是酸梅汤,凉凉酸酸甜甜,饮入腹中,和着满肚子的串串,各种惬意立时铺满全身。 怎一个“爽”字了得! 吃饱喝足,才有人想起,自己来天海阁,本就不是为了吃来的。 “天海阁,不是唱戏的地方吗?怎么光吃不唱了?” “对啊,段子呢?爷要看段子!快上!” “说好了,得带色的段子啊!” “来了,来了……上段子啊!”脚步匆匆的伙计们齐声喊道。 一堆雕花木盒被分到每一张桌子上,伙计们解释道:“此为打赏的竹筹,客官若觉得台上的演出让你满意,可以直接打赏。放心,这筐赏筹,是天海阁免费赠送的,赏银由天海阁直接掏钱结算。” 还有这等好事?有人出事让自己打赏! 于是,又是一片轰天般的叫好声。 戏台之上,袅袅行出一个娇嫩柔弱的素衣女子,甫一亮相,便让观众席间立时鸦雀无声。 所谓“想要俏,一身孝”,这身孝装,在台上的这个旦角身上,穿出了无比诱人的美丽。 此时,台侧立起一个招贴,上书“小寡妇上坟”。 “小寡妇啊,我喜欢!”有人眼睛已经大亮,忍不住抓起一个赏筹,就往台上扔去。 哀哀切切的伴奏声响起,小寡妇泪水涟涟状,如泣如诉地唱道: “二十一岁的小寡妇,扫兴没神儿。 思想起奴家好命苦, 过了门子犯了白裙儿, 死了这个当家的人儿……” 这可怜的娇美人儿,真真的爱死个人! 一声“好!”大吼而出,又有人向台上砸去赏筹。 “…… 婆婆嘴碎没事找事儿, 小姑子嘴骚爱骂人, 老爷子今年都六十岁了, 奴家吃桔子,他给剥皮儿。 奴家上床,他给铺被儿。 奴家睡觉,他给解衣儿。 我的冤家哎, 你死后还得戴上绿帽子儿……” “啪!”有看客大怒而起,“哪家的公公,如此不要脸?放下她,让我来……” “滚你妈的!”边上人给了他一捶,“瞧你长得个驴样,正着轮倒着轮,都轮不到你!” “我死去的夫啊——”台上小寡妇掩面哭泣,哀声更切: “看官们不舍得我这命苦人, 都想娶我回家暖被儿, 可是呐—— 这个脸如驴儿, 那个身比猪蠢, 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俊俏郎君,能多瞧我两眼儿?” 又有人站起,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喊道:“我,我,我是个俊俏的……” 小寡妇媚眼微斜,眉尖略蹙,苦苦地长叹一声,唱道: “那边倒是有个俊俏的人, 却不知,到底是不是个银枪蜡样儿?” 我们,竟然被一个小寡妇给调戏了? 这还能忍? 一群看客很不服,恨不得当场亮出兵器,让台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寡妇,明白什么才叫金枪铜棍铁蛋儿! 台上又凄凄切切地唱道: “我的夫啊—— 这汹汹气焰,想要娶我的, 却原来, 都是个连赏筹都没有的小气人……” “哗!”赏筹如雨一般,飞向戏台。 免费的赏筹用起来自然不心疼,但是打赏是会有瘾的。 有些看客赏得不够爽,便招呼伙计开始购买赏筹。 这赏筹设计的,倒也别具一格。每片赏筹不半个巴掌大小,共有四色。红色代表一贯,青色代表两百文,绿色代表一百文,黄色代表二十文。 每片赏筹上,还刻有桌号。每一桌打赏额超过两贯,便能获得一张消费打折卡,明日以后三个月内都可使用。赏额超过五贯,会被当场唱名,并获得一年期的尊享卡一张。赏银超过十贯,戏台上受赏之人会亲身下场称谢,并获得三年期的至尊卡一张。 天海阁的掌柜,果然是个会搞事的! 就是再怎么不舍得掏钱的人,见到隔壁桌的豪横,也会忍不住地排出一些铜板,买上一两根黄色赏筹。 要不然,呆会演到高潮处,光叫好不给赏,岂不是很没面子。 台上灯火突暗,须臾便亮,上面已经站着一男一女。 男的白粉扑面,身短而猥琐。女的身着喜服,头盖红巾,身材阿娜令人恨不得上前一握。 台侧的招贴,已经换上了一张,上书“十八摸”。 咦,这戏名,一看就是不正经的,估计比小寡妇还不正经! 看客们个个脖子伸得老长,如待宰的肥鸭。 可是台上两人刚开口,底下人就不乐意了。 却原来是那个猥琐男新娶了个美娇娘,新婚之夜,两人正准备洞房,唱起“十八摸”。 任何一个有正常能力的看客,能不怒吗? 有人将一筐新买的赏筹直接砸上台子,骂道:“你不嫁我,要嫁给他?他,他何德何能……” “就是啊,这十八摸,我也是可以的!”有人哈喇子已经流得好长好长。 第201章 只能到九摸 可惜那新嫁娘盖着红头巾,否则众看官肯定能从她脸上看出既羞且怨,既担心又期盼的神采。 男子长得不仅猥琐,嘚瑟的声音更是让人恨不得上去撕了他的皮。 “一呀摸,青丝垂垂,三千芬芳醉茉莉。” 男子边唱边踮着脚尖往女子头上摸去。 “二呀摸,新月依稀,柳眉弯弯织秀丽。” 女子闪身,躲过男子摸向自己眉毛的双手。底下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三呀摸,秋波迷离,媚瞳散发起涟漪。” 男子虎扑而上,探入红盖头之内,女子响起咿咿呀呀的求救声。 “放下她!”有人又怒起吼道。 同桌赶紧将他扯下,悄声说:“你没给赏筹,别乱喊,会被人以为没教养的。” 四周果然投来鄙夷的目光,怒吼的男子讪讪坐下。 “四呀摸,红唇微闭,轻轻一咬白玉齿。” “五呀摸,颈上迟迟,唇埋舌恋别依依。” “六呀摸,温滑玉臂,玉兰似葱撩魂魄。” “七呀摸,攀峰登顶,出笼包……啊……” 只见忍无可忍的新娘子,裙底飞出一脚,将她的猥琐新郎官直接踹得在台上翻出五个跟斗。 “好!”底下赞了一片的彩。 也不知是赞那娇娘终于不被辱,还是赞那猥琐男跟斗的扎实。 一口气五个跟斗之后,新郎官却直挺挺地倒在舞台上,起不来了。 新娘子束手俏立一旁,肩膀微耸,似乎在暗自哭泣。 “出什么事了?” “新郎官被踹死了吗?” “要不,我上吧……” 又有人怒骂道:“光天化日之下,怎可吟唱如此淫词秽曲?还不快点继续!” 又等了半晌,总算有人醒悟过来,砸上一些赏筹。另有人随即跟上。 一批赏筹过后,那男子终于抖着腿站起来,摸着额头哀哀问道:“我,我摸到哪了?” “凶,凶,凶!”看客们再无刚才的羡慕嫉妒恨,齐声喊道。 满满的参与感啊! “八呀呀呀摸……”似乎怕了女子的彪悍,男子显得更加的猥琐,“蛮腰细软,一手环绕一手搓。” “九呀摸,修长美腿,玲珑娇小比如意。” “不对,不对!”有人不乐意了,“老兄你是不是漏掉一个部位了?” “漏掉了?”台上男子诧异地停下手,随即嘻嘻笑道,“这位看来是初哥啊。你可知道,好料沉底?我这留下一个漏洞,要关键时才可补上呢!” “哈,哈哈……”快乐的嘲笑声此起彼伏。 被称为“初哥”的人,讪讪坐下,愤愤地往台上砸去一些赏筹。可惜,没打中那个猥琐男。 天海阁后院,浓烟依旧滚滚,光着膀子的大厨挥汗如雨。 对于一个之前专门伺候蒙古人吃食的厨子来说,烤串串其实是件很简单的活。蒙古人吃牛羊肉,其实就两种做法,要么大锅白水煮,要么炙烤。 而烤串串,无非是把大块大块的肉,切成小块小块的,边烧边烤。不过,大掌柜调出的蘸料,确实不错。应该是加了些胡椒、芝麻以及连大厨一时都品尝不出的香料。 或肥白香嫩,或清脆爽口,连各种菌菇素食烤完之后,都令人垂涎欲滴。 唯一的问题是,活太他妈的多了! 最狠的一桌客人,三个人竟然已经吃了一百多串! 这些吃货! 大厨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熟练地翻烤着手中的串串,而后吼道:“来个人,给十二桌上串串!” 几个坐在角落发呆的姑娘,面面相觑,都没起身。 不是因为她们累极犯懒,而是没人敢去前堂了。 什么摸呀摸的,把那些食客唱得都已经疯了…… 徐夫人斜了一众姑娘,除了米曼娘之外,俱是眉眼未开、腰臀依然柔细,显然都未曾遭遇甄鑫的黑手。 那是什么原因,会让他写出如此丧心病狂的段子? 被憋得? 才多久没见甄公子,竟然坠落如斯! 苟榕一脸粉红,既羞且恼地嚷道:“别看我,我什么都没做。这些稿子都是甄公子在狱中写出来的。不信,你们,问阿黎……” 果然是被憋得!徐夫人看向阿黎。 阿黎一脸平静,淡然说道:“跟小榕确实没什么关系。她那天去狱中,想要给甄公子留个种,好像也没成功。” “哦——”众女张大着嘴,呆呆地看着苟榕。 这么劲爆吗? “啊——”苟榕一声惨叫,捶着阿黎,哭道:“阿黎姐姐,是,是你让我去的……我,我本来就不愿意……” “我没说不是我让你去的啊。”阿黎有些奇怪地看着苟榕突然流出的眼泪,说道:“我只是忘了问,你为什么没取到种?” “阿黎姐姐,你欺负我……呜……”掩面而泣的苟榕,双脚紧紧扣着地面,恨不得刨出一个地洞来,好让自己钻进去躲躲。 “取什么种啊?”高宁左手三根串,右手一把串,边吃边啃,红扑扑的脸上已经铺满了油腻腻的褶子。 苟榕突然有些感动,悄摸摸地把身子挪到后侧,让出视线。 果然,几个女子的注意力都被高宁吸引去了。 天海阁里,似乎没人喜欢高宁。可若说讨厌,倒还不至于。只是瞧不惯她总是一副颐指气使模样。 最关键的是,这女子极其能吃,身材却始终如一,这就让人难免气愤。 徐夫人冷哼一声:“大家都在忙,就你在吃,还吃了一整个晚上!肥死你算了!” “我吃点东西怎么了?”高宁不服道:“我家窦娥不是一直在干活吗?” 窦娥无奈地点了点头。 “还有,曼娘,哦赵五娘也是我家的,她们干的活,当然得算是我出的工!” 米曼娘无奈地跟着点了点头。 小沁弱弱地说道:“你这样子吃下去,太胖了甄公子会不喜欢的?” 高宁一怔,随即又咬了一大口,骂道:“那个没良心的,我才不管他喜不喜欢。我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徐夫人撇了撇嘴,心里暗骂,姓甄的这个渣男,没几天身边竟然莺莺燕燕地围了这么多姑娘。 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 第202章 勇气 苟彬从前堂匆匆跑过来,叫道:“小榕,快点,前面已经演完。该你去讲几句场面话了。” 天海阁开业,甄鑫不在,苟榕以大掌柜助理身份统筹全局。虽然从前期的宣传活动、话题制造,到人员招聘、筛选入驻的草台班子,乃至食谱的选择、做法以及营业规则,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甄鑫拟定的计划来实施。 但是能一丝不苟地执行下来,苟榕当居首功! 人员需要她去调配,草台班子需要她去面议,所有的物料采购需要她去规划,还得考虑如何调动现场气氛、如何促进消费,以及如何克扣给那些草台班子的打赏。 不管怎么算,免费赠送给食客的那些赏筹,是不可能给草台班子结算的。即使是花钱买来的,最少也得平分! 这些活,哪个不是得殚精竭虑地去一一琢磨? 确实不易! 当然,其中难免有些小差错。 比如,她把甄鑫提过却又取消的“土豆”留在菜单上。比如,当前堂开唱“十八摸”时,那气氛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姑娘家的掌控力。 以及,她的丑事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曝光了…… 所以,身心俱疲的苟榕,准备罢会工。 “我,我不行了……”苟榕揉着不再平庸的胸口,闷声说道:“要不,徐姐姐上去,随便说两句吧。这里,就你最大……” 徐夫人垂眉看了自己胸口一眼,有些怀疑苟榕说的不是这个。 “还是阿黎去吧……”徐夫人看向阿黎。 毕竟,阿黎才是天海阁最具名份的老板娘。 “我?”阿黎摇摇头,看向小沁,“要不你去吧?” 名义上,小沁可是甄鑫的妹子。 小沁双手直摆,“我,我不行……” 让她干活,不管多苦多累,小沁都能甘之如饴。她深知,无论是为了狱中的甄公子,还是为了一大堆留在天海阁的人,都必须将天海阁经营好。否则,所有人连在广州都待不下去,更别说想办法去救甄公子出狱了。 可是,让她去面对满座的大老爷们讲话,她委实鼓不起这种勇气来。 尤其是一群,已经原形毕露的大老爷们! “我去吧……” 众人诧异地看向米曼娘,这个已经取代小沁,成为天海阁最没有存在感的姑娘。 米曼娘双眼微红,低垂着脑门,“为了我,甄公子如今依然在监牢里受苦。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做,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去说两句,希望可以为天海阁多留住一些客人。只是我很笨,也不知道去说的话,有没有用……” 曼娘头越来越低,声音越来越小。 徐夫人起身,抚住曼娘肩膀,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地说道:“你做得很好,不过,讲话时要把头抬起来才行。” 徐夫人外冷内热,就是见不得这种柔柔弱弱的女子。一个原本知书达理、出身书香门第的姑娘,却遭此横祸,让徐夫人每次见到她,心里就会生出许多怜惜。 虽然天海阁一系列的灾祸以及甄公子被关入死牢,都起因于米曼娘的出现。但是甄鑫清楚,此事怪不得曼娘。哪怕没有米曼娘,那些想对付自己的人,也一样会找出另外的人出来。 甄公子是这个态度,其他人自然也不会视曼娘为灾祸而故意疏远她。 只是,这姑娘,在苟榕等人眼里,实在是太笨了。 书读得很多,字写得也漂亮,却是连最简单的术数都不会。这些时日,除了抄抄写写,真的是帮不上太多的忙。所谓上不得厅堂,下不了厨房,说得就是这种女人。 给外面的那些食客讲些场面话,自然算不上什么大事。无非是第一天营业,要感谢下这些捧场的人,并希望能通过他们的口耳相传,让更多的人对天海阁产生兴趣。以期让天海阁在最短的时间内实现盈利。 苟榕本来已经准备好了腹稿,只是这时候羞意未过,实在不想出去见人。既然米曼娘有意,当然乐得清闲。 听完十八摸的食客们,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虽然知道今日两场表演已经结束,却依然不肯离去。 该吃的还继续吃,该喝的开始上酒求一个口爽。 一身素衣的米曼娘缓缓地走上台,对着大堂三个方向各道了一个深深的万福。 虽然这姑娘长相一般,可是素装一裹,满脸真真的悲戚之色,与刚刚那个一身孝服的小寡妇相比,倒显得各分秋色。 “谁啊这是?又要唱什么戏吗?” “我还是觉得小寡妇可怜,这个架子太细,不经折腾的……” “对啊,刚才那个新婚的,被摸了半天怎么也没把脸露出来给我等瞧瞧……” “奴家米曼娘……”米曼娘未语泪先流。 “米曼娘是谁?” “也是唱戏的?看着不像啊……” “噢,我知道她,她是谁了……” 米曼娘鼓着全身的勇气,朗声说道:“天海阁大掌柜甄公子,正是为了护佑素不相识的奴家,才为奸人陷害,如今身陷死牢……” 大堂之内,嘈杂声渐弱。 “为了我等的生计着想,甄公子哪怕身在死牢,却依然呕心沥血,不仅要筹备天海阁开业的诸般事宜,还要亲自撰写新戏。” “今日上演的两出小艳段,都是你们大掌柜写的?”有人问道。 曼娘略一犹豫,点头说道:“是的。不仅这两出小杂剧,他还写了几出新戏,接下去会安排时间上演。” “哦,说说看,什么戏?” “嗯……有近日传颂于大街小巷的《西厢记》。” “知道,知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有人开始朗诵。 “对。还有《琵琶记》,以及,《牡丹亭》。” “这些,都是你们大掌柜写的?” 米曼娘终于仰起头,一脸骄傲,“那是自然。甄公子虽然年少,不仅博学多才,而且重情重义……” “那你为什么不以身相许啊!”有人笑道。 米曼娘脸色黯然,“我已是残败之身,如何可以污甄公子之眼目。只希望能为牛为马,结草以报公子之大恩!” 一个还未嫁人的姑娘家,当众说自己是残败之身,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第203章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众人不仅没有鄙视,心里反而生出许多的敬意。 “上有情,下有义,这天海阁,还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姑娘放心,我等虽然帮不上大忙,但是拉几个人过来吃吃喝喝还是没问题的!” “是是,这天海阁的东西真不错。串串好吃,戏也好看,姑娘啊都挺不错的……” 米曼娘深深地道了个万福,哽咽说道:“小女子,多谢诸位看官抬爱!” 角落中,有个身着天青罗衫的中年男子,轻轻抚着脸上的三髯长须,轻声赞道:“这甄鑫,不简单啊……身陷囹圄,天海阁不仅未曾失控,还能上下一心,将其经营的如此生色。” 边上一个文士,却摇着头说道:“我倒觉得,此子过于轻浮,写的这些淫词艳曲,当真有辱斯文!” “这是艳段子,本就是为了博人一笑,谈何淫词艳曲?” “这……”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三髯长须随着男子的吟诵,抑扬顿挫地摆动。“这改编的《西厢》,还真的令人期待啊!” “这曲子倒写得真是不错!” “何止不错,本朝杂剧数量虽然远远胜过前朝,可是真正能上得了台面的,也就一部《窦娥冤》。但是此剧,戾气太重,而且看着令人心生悲苦。我觉得,《西厢记》一出,必然会引得天下哄动。” “属下倒未曾想过,陈公对此子评价如此之高。” “听闻甄鑫曾带着苟家班,在琼州府城上演过《牡丹亭》,其中也有绝佳曲子现世。” 三髯长须又开始摇晃:“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边上文士不得不露出悠然的赞叹:“此曲,确实精妙。” “我看此子,倒是更擅长一些才子佳人、卿卿我我的情爱之戏。只是,这厮年纪轻轻,哪来的那么多爱恨离愁?” “也许,是个天生的风流子吧……” 这几天的任典史,感觉很慌。 而且,越来越慌了。 本来案子既然已经审理完毕,此事就该已经算是了结。就算天海阁有能力翻案,顶在自己上面的,还有录事司的应录判,怎么也不该轮到自己去担忧。 可是从那天起,任典史就是心慌,无可扼制的心慌。 从一个并没有什么后台势力的平头百姓,一步步地爬到这个位置,除了超过大多数人的文牒能力,任典史最重要的依仗,就是自己的直觉。 许多事情,他就是凭着直觉却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如今,心里的直觉又告诉自己,要出事了! 可是他却判断不出,到底哪个环节会出事。 任典史已经无数次复盘过此案前后所有的细节,唯一的漏洞,也许就在仵作身上。 于是,前天晚上,他与那些北地来的刺客商量之后,决定除去这个隐患。然而,两个刺客,竟然就此失踪不见。 而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得无声无息! 慌得任典史在昨日一大早,就让亲信前往广州录事司寻找应录判。 可是等了整整一天,也没见着人。 心中的惊惶愈盛,今日凌晨,慌乱的任典史随意收罗了一点细软,准备找个地方先躲上几天再说。 然而,不仅家门之外,连县衙附近,都已经被人盯上了。 那些人,个个鸱视狼顾,其气势甚至连北地来的那些刺客都有所不如。 好在他们只是盯着,却没有动手,否则此时的任典史,大概连连惊慌的情绪都永远不会有了。 但是,除了惊慌,自己已经啥都做不了。 不能去向应录判求助,不能提醒那些刺客逃离,甚至不能去县衙里抹灭一些可能对自己造成不利的证据。 这辈子,大概是已经走到头了…… 站在广府学宫书房之内的景子愿,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会有胆子如此执拗地面对自己的尊师。 而秦学正更是没想到,这个一向乖巧的学生,竟然会让自己感觉到如此的困扰。 甄鑫之事确实是自己判断有误,也做了一些略显偏颇的举措。可是他被判死刑,终究也不是自己的错啊! “我跟你说了很多遍,如今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选择!”秦学正满脸疲惫地说道。 若非暗室亏心,秦学正根本不会有如此耐心地跟景子愿解释。 这世上,哪有老师跟学生认错的道理? “学生不敢要求老师做些什么,但是甄公子被判入狱,其因毕竟是源于米家娘子。此事,总得有人出去承担责任。” “你想作甚?想去顶替甄鑫服此死刑吗?” 景子愿苦笑着答道:“若是可以,学生倒是愿意替他服刑。” “愚蠢!你要知道,你不是为了你自己活着!你我身上,承载着大宋三百年最后的余光。我们是大宋最后的希望,我们早已经没有资格去决定自己的生死!”秦学正恨铁不成钢,颌下灰白胡须,几欲竖起。 景子愿黯然说道:“子愿愚钝,跟随老师数十年,却未学得老师的皮毛……” 秦学正摁下躁动不安的胡须,悠悠颔首。 还是自己的学生,了解自己! “是以,学生今日斗胆,就此拜别秦师!”景子愿说着,轻掸长衫,跪倒在地,对着秦学正恭恭敬敬地叩起头来。 “你,你想干什么?”秦学正一蹦而起,脸上再没有丝毫的疲老之态,只有满满的惊骇。 景子愿坚持叩完三个响头,站起身,叉手而礼,“还望秦师谅解,此后,学生再也不能侍奉左右了。秦师之恩,只能来世再报!”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这样,只会让局面更加难以收拾!”秦学正又开始了愤怒。 “学正大人,才学渊博,景某如高山仰止,此生望尘莫及。然,学正有一看家本事,却是吾久怀草蔺。” 这逆徒已经称自己为学正,而不是恩师了! 秦学正强压住心中的不快,“说来听听。”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嗯?” “为了光复故宋,学正大人自陷敌营十余年。明知故宋大势已去,人心不再,却依然忍辱负重,绝不轻言放弃。此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秦学正疑惑地看向景子愿,他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是以,明知我此去,也许根本帮不了甄公子。也许即便舍去我的性命,依然于事无补。这也一样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景子愿再次长揖,转身,在秦学正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孑然而去。 第204章 好大的面子 甄鑫这几天,过得很舒心。 从未有过的舒心! 自从来到这个世上,天天要么被人追杀,要么防备着被人追杀。如今在这个监牢之中,自那天追杀危机过后,反倒只剩下了一片的平静。 虽然他知道如今的广州城,处处风声鹤唳,可那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自己不过是一个待斩的死囚而已。 果然,还是躺平的姿势最为舒服! 天天好吃好喝的送来,还有苟榕那死丫头每过两天就会溜进来腻歪一阵。一边听着她抱怨各种辛苦,一边享受着指尖的各种柔腻,也算是人生一大乐事。 唯一的遗憾,是边上有个抠脚大汉。 抠脚大汉这些天心情却是极度不好。 当然不是因为隔壁时不时的卿卿我我,而是至今为止,他依然没搞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会有人来救甄公子他却不肯逃走?为什么马大哥跑了,却把自己扔下不管? 难得说,多年的患难与共的监友关系,竟然如此经不起考验吗? 尤其可恶的是,甄小子必然知道缘由,却死活不肯告诉自己。 哪怕自己已经给他摆了好几天的臭脸。 若不是榕丫头总会送些好酒来,熊二本来打算一辈子都不理那甄的家伙! 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尤其是长得有些俊俏的男人!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写段子。 这个烂到根子的时代,对于如甄鑫这般最擅艳段子的人来说,却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因为,没有404。 只要你写得出,就有人可以给你演出来! 不需要报批,不需要审核,不需要删节,更不需要马赛克,还有一大批的演员随你横挑竖拣。 各种色彩的表演段子,如滔滔的江水般涌出甄鑫的脑海,化为笔尖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准备去滋润这个糜烂的人间。 也许,单凭甄鑫脑子中的二人转节目储备量,他就可以横推这个时代! 就这样,甄鑫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兴致一来,边吃边睡还能一边写段子。 他竟然觉得有些舍不得离开这座死牢了。 当然,这种念头也只是想想而已。自己与马青仝跟熊二都不同,外面还有人在盯着自己,还在角力。留给自己的,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斩了,要么放自己出去继续给人当棋子。 既然是棋子,那就应该是个没得感情没得思想的工具,即使有实力,也得先藏着再说。 有人在为自己奔波,有人在为自己谋利,有人在为自己应付暗中的布局者。啥事都被别人做了,留给自己的,只有贪图一时之快了。 确实只是一时之快。 入狱二十天后,板着脸的狱卒终于进来将甄鑫提走。 熊二痛哭流涕。 甄鑫一去,若被斩了,就意味着以后许许多多的日夜里,他都只能一个人扛过余生。也意味着,从此将回到食不果腹,无酒无肉的悲惨生活。 在熊二恋恋不舍的目光中,甄鑫掸尽身上的灰尘,潇洒地挥了挥手,跟着狱卒,负手离开死牢,往大堂而去。 自己的案子,今日重审!这让甄鑫有些恍惚。 他没记得自己有过任何的申诉,似乎也没有人告诉自己可以重审。 看来今日的情况,是东风略微压倒了西风。 大堂之上,挤满了老爷。堂下,却没有一个看客。 但是,被传来的证人却有一堆。 不仅有天海阁的一干人等,包括米曼娘与小沁,乃至高宁与她的三个护卫! 以及面无表情的李显。 还有一些涉案的泼皮,包括当日掳走小沁的那几人、与大牛一起当街殴打天海阁伙计并冲击天海阁的泼皮。 还有程迎以及石门村的村长,程近以及他们府上的护卫。 还有南海县的任典史、仵作,以及一干捕快。 还有,几个甄鑫始终没见过面,却已交手数次的刺客。 证人很多,却寂静无声。连一向阴冷的李显,也悄悄地把自己摆成与其他人一般的噤若寒蝉模样。 主审官是个蒙古人。 是代表大宗正府前来重审案件的蒙古人。 是手持皇帝旨意,署大宗正府事的蒙古怯薛长! 元时的大宗正府,与宋时的宗正府不同。这不仅仅是个管理皇族家务事的机构,而且还是与中书省、枢密院并列的中央审判机构。 大宗正府成立之初,所有与蒙古人有关的案子,都归其审理。无论是中央的中书省、枢密院,还是地方的官府,都无权过问。 而后,包括蒙古人、色目人、怯薛军的案子,也归其审理。到如今,所有汉人官吏的案子,只要大宗正府想管,都能直接进行审理。 而堂上这位,还是个身带皇帝旨意的怯薛长! 意味着,他有兵,而且是如今天下最强战力那支军队的兵! 这可比后世传说中手持尚方宝剑的巡抚厉害多了。巡抚想抓贼,还得求着地方的武装力量帮忙。这位老哥,完全可以凭着自己的实力,横推整个广州城! 难怪,所有的证人,该来不该来的,全被抓来了。 自己的面子,好大啊…… 甄鑫又开始迷茫了,难不成,自己当真是哪个蒙古王爷的私生子? 主审官边上,有两个座位。一个是广州录事司的达鲁花赤兀哈,另一个是来自广东道宣慰使司的同知陈义。 站在三个人两侧的,有录事司的录事赵若冈、录判应思、典史符春林,以及南海县的县尹。 审判,以甄鑫瞠目结舌的速度进行着。 没有主审官的陈述,没有原告的诉讼,没有被告的辩解。而被叫上来的证人,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但是显然,没有人敢在这种场合胡乱作证。尤其是县衙之内,还围着一群身着软甲、腰悬长刀、浑身上下充斥着杀气的军汉。 所有人都明白,一旦被判定伪证,那位主审官会毫不犹豫地让这些军汉在现场剁了自己。 随着审理的进行,这几个看着有些错综纠缠的案子,渐渐地从头至尾,一一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第205章 斩立决 “先是,为了图谋米家女儿米曼娘,石门村程迎勾结牙人程近,捏造契约,以录事司达鲁花赤的名义,定米曼娘为驱口。而后,在程近与程迎的协助下,程迎之子强行奸污米曼娘,致其母气绝而亡。其父伤痛难忍,当夜潜入程迎家中,杀其子,伤程迎,自焚而死。” 米曼娘听着,哭成泪人,若不是小沁扶着她,早已瘫软在地。 当堂被揭示自己受到奸污,这对一个姑娘来说,比杀了她还痛苦。然而,她的痛哭,却是因为自己父母的冤屈,终于可以大白于天下了。为此,自己名声遭损,又算得了什么! 这辈子,已经很难嫁得出去了。 也不知道苟顺那王八蛋,还愿不愿意再来个苟九娘?这样万一米曼娘有了身孕,也就没人在乎孩子爹是谁。 反正姓苟就对了。 甄鑫只能向米曼娘投以同情的一眼,视线重新回到堂上。 “米曼娘逃出石门村后,藏身于原广府学宫教授景子愿家中。为了怕受到牵连,景子愿让米曼娘投奔甄鑫,因而引来程近与程迎的注意。 在这两人的指使之下,泼皮杨二等人当街掳走甄沁,藏于程近宅府。甄鑫带人,于夜中潜入,伤其护卫,劫走程沁。” 甄鑫听着着恼,他有十足的把握,主审官手中不可能有自己潜入程近家中的证据。可是看到四周士卒冷冰冰的目光,他只好缩着脖子,闭上嘴。 不让狡辩啊…… “通译贾深,为了图谋天海阁的产业,联合程迎程近,一方面以录事司达鲁花赤名义逼迫南海县衙出力寻找米曼娘,另一方面收买泼皮大牛等人,借故冲入天海阁闹事。” 一边的贾深,欲言又止,满脸委屈。这也是一个没得狡辩的家伙。 “大牛危及郡主高宁,被乌坚巴所杀。南海县捕头林三更率其手下捕快,欲入天海阁查案受阻,在街头与高宁的护卫发生争斗,林三更受伤而回。 为了让天海阁掌柜甄鑫身陷人命官司,南海县任典史对于林三更的伤情不予救治,任其失血而死。并授意仵作花泉伪造尸格之后,将林三更尸首直接焚毁。” 甄鑫看着瘫软在地的任典史,心里叹道:难怪…… 可怜的林三更,我不杀伯仁,你却因我而死——事实上,是因为你该死啊! “为了杀人灭口,任典史又通过刺客,潜入录事司死牢,欲将甄鑫引出监狱而后杀之。事败,刺客出逃,同时逃走的,还有死刑犯马青仝。” 虽然身为主审官,但是那位怯薛长只是端坐于公案之后,全程不言不语。 全程做主持的,都是坐在他边上的陈义。 一脸清癯,颌下三髯长须飘扬的陈义,看着很儒雅,其实却是武将出身。 当年,随张弘范南下时,陈义不过军中一个十夫长。攻破襄阳、直入临安,一路凭战功不断高升。后又跟着张弘范部,突袭潮阳,于五坡岭活捉文天祥。并负责将文天祥押解至大都,一路上费尽心思,屡次制止了一心求死的文天祥自杀身亡。凭此大功,陈义得到了广东道同知之职。 此案,真正的审理者看来便是陈义。而领着皇帝旨意的怯薛长,是为其来站台兜底的。 案件审理,以极高的效率,进入了宣判阶段。 “石门村程迎,伙同程近,私造公契,掠良为驱,协助奸淫米氏娘子,致米家父母双亡。判,斩立决!” 斩立决?不需要审核,更不需要复奏! 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程迎无助的双眼,看向默然低头的贾深以及两股战战的程近,软软地瘫倒在地。似乎有把大锤轰然落下,狠狠地碾着他的身体,榨出黄的白的浓汁,随风传来一股恶臭。 几个虎步而来的军汉,脚步微顿,随即继续上前。对于他们来说,这种场面还真的不算什么,战场之上,什么没见过? 但这毕竟不是战场,大伙儿也得顾着身上以免被弄得过于腌臜。 一人小心地绕过程迎身下的那滩浓液,弯腰拎起他的脑袋。另一人离其三尺远,拔刀一挥。 众人眼睛都未曾眨下,那刀便已重新入鞘。 程迎的脑袋被拎起,面目安稳如已睡去。斩断的脖颈处,血珠正在慢慢地凝结欲滴。 运气还算不错,脑袋在被砍断之前,人已经晕过去。否则,估计还得再尿出一泡。 只是毕竟可怜,这家伙凭着最早迎接蒙古军到来而走上人生的康庄大道。到头来,终究还是死于蒙古人的刀下。 “已斩犯人程迎!”士卒大吼道。 公案之后,怯薛长微微颔首。 斩立决,原来是就地把脑袋给砍掉的?堂下众人一阵骚动,心里各自涌出一股惧意。 连甄鑫的脖子间,也出现了一股凉意。 自己不会也被斩立决了吧?虽然甄鑫始终觉得,自己多少应当拥有一些主角的气运,只是不知道那几个主审官,会不会也这么觉得? 只有米曼娘,突然扑出来,跪倒在地,对着几个主审官“咚咚”地叩起头来。 “谢,多谢……感谢青天老爷……” 又一个青天老爷!这个,应该不会是装的吧? 老百姓对青天老爷的要求标准,越来越低了。 不过无论在哪个时代,能按常理来判案,确实已经可以算得上青天了。 历来如此,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基本见不到天日的年代。 甄鑫同情地看着米曼娘,起码你不是在十岁时被十三岁的畜牲奸污,却还得眼睁睁地看着那畜牲逍遥法外。 “感谢老爷,为奴父母……” 米曼娘哭泣中的感恩还没结束,却听得一声怒吼:“闭嘴!” 手提程迎脑袋的士卒,冷冷地看着她。 米曼娘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慢慢地爬起,缩身回去。 那士卒将脑袋往程迎身上一掼,对着马捕头冷冷说道:“杵那干嘛,过来收拾!” 回过神的马捕头,赶紧招呼几个兄弟,忍着满腔的不适,抖抖索索地拉过一张草席,将程迎两个部分包起,拉走。 又往地上洒些石灰,泼些水上去,滋响片刻,再覆上些许泥土。 堂下,恢复如初。 第206章 宣判 堂上,陈义清咳两声,继续朗声宣判:“牙人程近,私造公契,掠良为驱,判……” 程近紧紧盯着陈义的双唇,眼里既有不甘心的绝望,又有着对奇迹出现的无限期盼。 “查抄程近所有家产,徒三年,决杖一百零七。” 没死……不过也差不多了。即使能在一百零七杖之后活下去,想熬过三年的徒刑,难度也是相当的大。 唯一指望的是,只要没死,或许有人会帮他捞出来。 只是家财全部被查抄,还有谁会去捞他呢? 打人自然不需要那些士卒动手,一干衙役熟练地执杖上前,“叭叭叭”的一顿饱揍,而后如拖死狗般将程近拖下堂去。 “通译贾深!” 霸气早已泄得一塌糊涂的贾深,身子似乎显得更加的矮锉。他拢着双手,求助的眼神探向双目微闭的达鲁花赤。可是兀哈没给他任何的反应。 贾深只好认命般地低下脑袋。 “长期以来,贾深假借达鲁花赤名义,指使牙人掠良为驱,贩良为奴,鱼肉乡里。” “判:查抄其家财,流三千里!” 贾深微微一颤,再次看了一眼兀哈之后,躬身下拜。 钱虽然没了,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会有希望的!而且,免了杖刑,显然达鲁花赤老爷,还是帮了一些忙。 “广州录事司达鲁花赤兀哈!” 所有人听着都是一呆,连蒙古老爷都要判?当真的吗? “因其御下不严,罚俸三个月。” 眼睛依然半闭的兀哈,点头以示听到。 众人心中不免生出许多失望。罚俸,这连刑都算不上吧? 与其说是处罚,不如说是让这位蒙古老爷失些脸面。 “广州录事司录判应思,因其失职导致监牢遭袭,死囚逃离。且断案有误,罚俸一年,三年内不得升迁,若再犯错,加倍处罚!” 这个也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不过确实不能要求太多,人家当官的被当众处罚,面子掉了一地,很难得了! 只是为啥还不轮到自己?这让甄鑫浑身的不自在。 就像一块悬在自己脑门上的大砖头,死活不肯砸下来,让他的感觉自己心上紧绷着那根弦,都已经出现了快要断裂的痕迹。 “南海县仵作花泉,受人指使,伪造尸格以遮掩林三更死因。但,念其有改过之功,免于杖刑,流!许其家人随行。” 花泉脸色苍白,躬身以受。 这个流,指的是流刑。一般情况下,要么流三千里,最少也得二千五百里。可是花仵作只是被判了个“流”,却不知道要流哪去? “南海县任典史,指使仵作,伪造尸格。并勾结刺客,意图劫狱。徒两年半、决杖九十七。” 甄鑫眉尖微蹙,是这人想杀自己? 绝无可能! 意思是背后的人,还是没有被挖出来?还是已经挖出来了,却没人来得及通知自己? 甄鑫眼角再次瞥向李显,他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似乎整个案子跟他没有任何的牵连。 “噼里啪啦”一阵声响之后,又一条死狗被拖了出去。 “原广府学宫景子愿!” 甄鑫望向一直站在米曼娘身边的这个儒衫中年男子,自己来到广州之后,始终觉得有一只挑拨的手在暗中调戏自己,会是此人吗? 景子愿走到堂下,拱手听判。 “米氏娘子出逃石门村后,被景子愿收留。但是为了避免受其牵连,景子愿怂恿米氏娘子投奔甄鑫。之后,唆使泼皮杨二掳走甄沁,以顶替走失的米曼娘……” 米曼娘愕然地看着景子愿,本以为大仇得报之后,可以与自己这位始终关照自己的叔父分享自己的喜悦,可是堂上这一句宣判却再次激起她心中的骇浪。 景子愿苦笑以对,没做任何的解释。 是他吗?甄鑫却有些疑惑。 广州的广府学宫、琼州府城的琼山学宫,这些人是陈宜中埋下的势力吗? 那为什么会想方设法地对付自己? “为了彻底掩盖自己的行为,景子愿又买凶杀死泼皮杨二。” 一群人看着默不吭声的景子愿,眼中都现出怪异的神色。 一个老师,一个学宫的教授,也可以这么狠的? “然,念其主动投案并有立功表现,并已辞去广府学宫所有职位。故,判其终身不得在学宫任职,免予杖刑,流!” 景子愿拱手作揖,退回原位。米曼娘看着他,欲言又止,眼中满是辛酸。 又是一个不知道要流哪去的刑…… “米氏曼娘!受奸人所害,流离失所。可恢复其良人身份,以程迎之家财补其损失。” 米曼娘出来,叩头以谢。只是神情郁郁,再没有刚才的那番欣喜。 “吐蕃喇嘛乌坚巴……” 众人脑袋齐齐转了一圈,那个不在场的大喇嘛也要被入刑? “因保护郡主,致凶徒大牛命丧其手,罚其赔偿死者烧买银五十两。因苦主已获补偿,此罚可免。” 烧买银,指的是杀人或伤人致死的罪犯,给予苦主的补偿。在蒙古人眼里,一个死去的汉人,最多也就值这个钱。 大牛父母之前已经被塞过钱,才会被人怂恿去天海阁闹事并来录事司作证。 只是不知道这私下的赔偿有没有五十两,会不会让那俩后悔莫及。 但是,甄鑫却从这个判罚里听到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乌坚巴身为吐蕃的大喇嘛,根本没必要对他做出专门的处罚。但是,既然连达鲁花赤都判了,乌坚巴也就不能避免。这是在以这种方式来体现判罚的公平吗? 或者是在显示其不可更改的权威? 同时,抛除乌坚巴的大喇嘛身份,其是在保护郡主的过程中杀的人,却没有因此入刑。这该怎么算? 正当防卫? 甄鑫心里难免开始期待,不管如何,能呼吸自由的空气,谁又愿意去那死牢里呆着忍受随时可能到来的斩刑? 在这个糟糕的世界里,必须尽最大的可能去争取,做一个自由的人! “天海阁掌柜甄鑫!” 终于轮到我了……是因为重要的人物都排在最后吗? 甄鑫揉了揉发麻的脸庞,站在堂下正中,静听宣判。 第207章 有些伤感的熊二 堂上的陈义,继续不紧不慢地宣读着:“南海县捕头林三更,在执法之时,与甄鑫当街发生冲突,被天海阁护卫重伤。虽然这并非是林三更死亡的主要原因,却不能免除甄鑫造成伤人致死的罪责……” 甄鑫心里一凉。 “故,判天海阁赔偿林三更家人烧买银五十两。免予杖刑,流!” 又是流? “凭,凭什么啊……”甄鑫怒道。 “怎地,不服么?”坐在主位上的怯薛长,终于睁开了双眼,斜视甄鑫道:“是想让我改判不成?” 主讲人陈义,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演讲稿,一边笑咪咪地看着甄鑫。 甄鑫撸起袖子,便要开始狡辩。李显却突然冲出来,摁住他的胳膊,对着堂上拱手而礼,“服,我们服从判决!” “你又是哪个?”陈义看向李显,作疑惑状。 “在下,天海阁伙计,李显。” “你,能代表天海阁吗?”陈义尾音拖着老长,如擤不干的鼻涕。 “能,能……”李显一边点头,一边疯狂地向甄鑫示意。 甄鑫挣开他的手,说道:“我只是想问问,你们到底要把我流哪去?” 虽然没有明法规定,但此时的流刑,无论是三千里还是两千五百里,适用的都是“南人迁于辽阳以北之地,北人迁于南方湖广之乡”。 意思是原来故宋的臣民,一旦被“流”,就必须赶去东北那旮旯去。而北方的汉人,则必须挪到两广乃至琼州。 若照此执行,自己得去东北刨乌拉草?那还得了! 这时候的东北,是人能呆的地方吗? “别问别问!”李显忽忽地将甄鑫拉开,低声说道:“此事,上官自有判决,无需我等在此喧闹。” 看来,李显的实力也不算多强,起码搞不定堂上的那个怯薛长。 怯薛长冷冷地看了甄鑫一眼,宽阔的鼻子喷出一个“哼”后,又微眯上了双眼。 终于结案了! 虽然免了斩刑,但似乎比被斩了也好不到哪去。 在满脑子纷纷飞雪的画面之中,甄鑫如在雪中艰难地跋涉,深一脚浅一脚地被带回监牢。 监牢的院墙根处,三个膀大腰圆的和尚盘腿而坐,见到进来的甄鑫,皆颔首示意。 甄鑫心情突然有些好了,若是自己被流往东北,是不是可以让这仨去给自己挖些千年人参回来? 那样,很容易就会发财的! 监牢内,塞进了不少人。 包括徒三年的程近、徒两年半的任典史、流三千里的贾深,以及同样不知道“流”哪去的花泉与景子愿。 “咦,你没被斩吗?”孤坐的熊二看见甄鑫,真心的有些高兴。 一个人在死牢里,没人听他唠叨,真的很痛苦。 “流了。”甄鑫有气无力地靠墙坐倒。 “啊?”熊二上下打量着甄鑫,“恕我眼拙,你是啥时候怀上的?” 甄鑫一怔,随即怒道:“滚!老子说的是被判流刑了!” “哦,这样啊……”熊二很失落。 “我没被斩,你很失望吗?”甄鑫没好气地问道。 “你们一个跑了,一个流了,剩下我一个人,今后咋活啊?”熊二苦恼地说道。 甄鑫“嗤”了一声,不打算理他。 脑子有些乱,得稍微清理下。 案子虽然算是结了,可是依然有许多的疑点,还没弄清楚。 这个案子,说穿了就涉及两个事。一是米曼娘的掠良为驱,二是伤林三更致死。案子虽然有些复杂,牵涉也有点多,可是再怎么说也谈不上什么惊天大案。 这种程度的案子,怎么会吸引到远在大都的那个皇帝的注意力,还特地派了个怯薛长过来镇场子。 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镇住其他人? 从自己入狱到今天为止,差不多半个月时间。这得多快的速度才能让消息传递到皇帝耳中,还必须是第一时间让那怯薛长赶过来。 是谁,向皇帝通报了这个消息? 陈宜中? 不可能的!他现在天天跟耗子似的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哪有胆子跟皇帝通报消息。 会是李显吗?他又哪来的这种直达天听的权力? 那些人特地跑到广州,保自己不死,又是为了什么? 自己身上,是有什么被封印着等待觉醒的能力吗? 而且,今天无论被判还是被罚的官吏,都不过是浮现于表面的人物,真正隐于他们身后的人,依然没有出现。 是谁,在设局对付自己? 包括景子愿在内,他的一系列行为,真的只是他个人的行为吗? 身前的迷雾,好不容易撩开了一层,却发现迷雾之后,却是更加浓重的迷雾。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有人想让自己死,但也确实有人不想让自己死。 起码不想让自己现在就死! 见甄鑫半天没有动静,熊二忍不住起身,挤过隔栏木条,挨到他身边。 “兄弟……” “甄公子?” “甄爷?” 甄鑫终于睁开了眼睛,懒洋洋地问道:“啥事?” 熊二捏着紧拳头,恶狠狠地盯着甄鑫,语气却显得很怂:“跟哥说下,我马大哥去哪了?” 甄鑫摇了摇头,作无辜状。 “那你说说,为什么那天是他跑了而不是我?” 甄鑫同情地看着他。 “是因为我傻?” “这可不是我说的!” “所以,你还是知道他到底去哪了对不对?” 甄鑫继续摇头。 “是去那个南海小……” “闭嘴!”甄鑫低声骂道:“监牢里现在关着很多人!” “所以……”熊二挨得更近些,“你还是知道马大哥去哪了对不对?” “你到底想作甚?” “唉……”熊二黯然长叹道:“我没想做什么,只是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马大哥了,有些……伤感。” “怎么说?” “他出去后,见着他老婆孩子了吧?” “我哪知道啊?话说,咱们不就半天没见面吗?我能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消息?你以为我出去逛街了?我是去受审去了大哥!” “哦,哦……”熊二不以为然地点着头,“你说,马大哥以后还会不会想起我?” “不会!”甄鑫断然答道。 第208章 还有转机 “嗯?凭什么?”熊二不服道。 “你不觉得,马大哥之所以跑走,是因为他跟你在一起呆了这么多年,早已受不了你了吗?” “不可能?马大哥才不会像你这么没良心!” “行,行,我没良心!”甄鑫翻了个白眼,“说说,为什么我出去半天,你突然就变得跟个怨妇似的?” 熊二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说道:“刚刚来了个狱卒,跟我说,让马青仝速速归案……” “跟你说?” “是啊,我当时就怒了。我说我老老实实地在狱中呆着,我怎么去通知马大哥归案?要不,让他先把我给放了再说。” “你这反应,很机智啊!”甄鑫给他点了个赞。 “那狱卒他就不讲道理,说他只是负责来通知的,其他的不管。而且,说是只给我五天时间。五天之后,马青仝若依然没来归案,就,就……” “就咋样?” 熊二两只熊眼拼命地相互挤捏,却死活整不出一滴眼泪下来,只好懊恼道:“就把我给斩立决了!” 甄鑫松了口气,“斩你啊,那没事了……” “你!”熊二又怒了,双手揪住甄鑫衣领开始摇晃,“你还是不是人啊,有没有一点同情心?” “别,别摇……听爷,爷给你分析……” “分析你个鸡毛!”熊地怒哼哼地松开手。 “你看吧……”甄鑫揉着自己发晕的脖子,说道:“先别说我不知道马大哥在哪。就算知道了,通知到他了。以你马大哥的为人,当然愿意为兄弟两肋插刀。我想他还是愿意归案的……” 熊二频频点头。 “然后呢,本来斩你一个人就好了。他这一归案,两个人都斩了?” 熊二沉默。 这道理他当然懂,即使是马青仝真的愿意归案回到死牢,他也不可能同意。只是心里郁结,不得不找甄鑫啰嗦一通。 “行了,兄弟一场。我自然会给你安排好后事,趁着这几天我在,好吃好喝你尽管享用。以后逢年过节的时候,我自然不会少了你那一份。” 这嘴巴,好臭! 熊二把牙齿咬得咔嗞嗞的响,心头更加郁结。本来自己是求安慰来的,结果安慰没求到,却多了无数倍的伤害。 甄鑫之所以让马青仝趁乱逃出监狱,首先是因为他的确有些眼馋于马青仝身后的故宋残军。虽然这么多年过去,即使是马青仝本人,也未必知道这支军队还能留下多少人,更不知道这些人还剩下多少战力。 但是,既然有人想从马青仝身上挖出这股力量,就说明必然有其价值存在。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在这些人找到这股力量之前,先得到马青仝的真诚,并想办法将这股力量掌控在自己手中。 其次,以此来判断马青仝到底是别人放出的诱饵,还只是一颗于懵懂之中撞入棋盘的棋子。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无论这两人是不是棋子,在有机会的情况下,甄鑫都会想办法救他们出狱。能走一个是一个,当然得先选择马青仝。毕竟他最大的软肋,已经在无意之中得到了天海阁最真诚的帮助。 如今看来,甄鑫可以基本上排除这俩是诱饵的可能。否则必定早已追踪到马青仝,也不会用斩了熊二的方法,来逼着自己向马青仝传递消息。 当夜,两人各自无眠。 也许,整个监牢之内,所有人都没法入眠。 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变成什么模样,只能在忐忑之中祈祷着上苍的额外眷顾。 次日一早,卯时刚过,监牢里便挤进了一堆探监的人。 有的是给送吃的,有的带来衣物,有的捎来消息,还有的则是过来抱头痛哭。 原来安静的监牢内,立时充斥着各种的嘈杂。 惹得几个恶狠狠的狱卒大吼道:“都他妈安静些,再有吵闹,全给老子滚出去!” 于是,各个监房内便转为窃窃的私语,如寂寞了一个晚上的耗子,各自倾诉着哀伤。 每个人都有人探望,除了眼巴巴的熊二。 还好,继续有酒有肉。 熊二很熟练地自那一侧探出爪子,穿过木隔条,捞走食盒。一边恶狠狠地往嘴里塞着食物,一边侧耳瞅着明显憔悴的陈文开。 监房外的嘈杂声已渐渐平息,陈文开不得不把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 “可以肯定的是,昨日的判罚,已是最终的结果,不可能再有人能够更改。无法确定的是,不知道到底会把你判去哪。可能性比较大的,一是西域,二是辽阳。” 西域大漠万里孤烟直,东北漫天飞雪路欹斜……这本该极为浪漫的场景,却让甄鑫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现在我们几个还在商量,如果你真的被迁往那么远的地方,那该让谁陪你过去。日月岛今后该怎么处置,天海阁是否要转手卖掉,还有……” “等等!”甄鑫打断道:“前些日子,你说两家广州海商已经开始投资日月岛。昨天,有人过来要求撤资吗?” “这倒没有。”陈文开皱着眉头问道:“你意思是他们知道判罚结果后,会想撤资?可是他们的钱一到位,就基本花光了,哪来的钱给他们撤资?” “不,你可能还没搞清其中的逻辑。” 什么叫做逻辑? 甄鑫却没过多解释。 广州海商,尤其是杨家,代表的绝不仅仅只是杨家。其背后之人,必然是真正支持自己的势力。虽然现在还不清楚他们到底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但是只要他们继续支持,就足以说明自己的情况还没到很糟糕的地步。 此案的判决,也许依然还有转机。 “李显最近如何?” “他?”陈文开皱着眉头,沉吟道:“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几乎不在天海阁里呆着。就算有在,也不跟怎么跟人说话,连高宁那边也是躲着。整个人显得,嗯,阴冷……就是这种感觉!” 能不阴冷吗…… “最近广州城,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 陈文开思索片刻后,答道:“若说重要的事情,应当就是两个多月后的开埠了。” 第209章 广府学宫的消息 宋灭之后,元廷开始在南方设立市舶司,包括泉州、温州、庆元、杭州、澉浦、上海与广州。虽然至元二十三年广州市舶司衙门便已成立,但一直到现在还未得正式运行。 其中原因,不得而知。 不过大概率是因为那些大佬们分赃不均,导致无法确定具体的实施细则。 开埠不仅对于广州城,乃至于整个元国朝廷来说,都算是件大事,毕竟这里是南洋贸易的最前线。 那个领着皇帝旨意前来广州的怯薛长,看来主要的任务是为了广州市舶司的顺利开埠。而自己的案子,应该只是他顺手而为。 本来,自己这种小案子,哪怕能引起皇帝的关注,一纸诏书就完全可以解决了。 “广府学宫,送来了一些消息。”陈文开神色相当的复杂。 那个给自己挖了个大坑的黑手? “是不是你们的人?”甄鑫斜眼问道。 “之前有些联系,但不是我……”陈文开倒没有否认,“只是我来广州之后,诸事繁忙,根本没空去跟他们接触。”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陈文开苦笑道:“无非是想考验下公子,看你值不值得他们的支持。其实,他们本来也没什么恶意的……” 甄鑫呵呵。 “他们对于考验的结果满意了?” “满不满意,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对于之前给甄公子带来的困扰,他们表示了真诚的歉意。” “景子愿是怎么回事?” “具体的,目前还没来得及了解得很清楚。但是我估计,是他跟学宫的学正闹翻了。此人在前朝时,跟米曼娘的父亲同为秦良秦学正的学生。广州城陷落时,米氏父亲与一大群教授离开学宫,各谋生路。 米家出事后,景子愿收留了米曼娘。然后,很可能是被秦学正逼着把米曼娘赶去投奔你……” 甄鑫感觉被人往喉咙里灌了一对苍蝇的翅膀,极其恶心,却又没受到伤害。 一个被害得家破人亡、身心俱残的女子,就这样被当作一只棋子,肆意利用。而后,又弃之如敝屣,任其孤苦无助地独自求存于天海阁之中。 这一切,只是为了考验自己? 这样的人,也配称为师?也能成为一个学宫的学正? 被这样的人教出的子弟,却遍布着朝廷的各个角落,大宋能不灭亡吗? 难怪,元国朝廷根本就懒得清理这些老学究。这些人,不仅成事不足,败事倒是绰绰有余。 甄鑫突然有些泄气。 若是有一天,自己真的走上了造反的道路,该靠谁? 北地汉人的战力,远远超过南宋遗民。但是那些被称为“汉人”的人,却已经向异族下跪了百余年之久,他们还有反抗的心思与意志吗? 而南方的故宋遗民,哪怕还没跪下的,膝盖骨却已被打碎。他们,还站得起来吗? 陈宜中,是否也是这样的一种人? “景子愿脱离广府学宫,一方面是表示对学宫的不满,另一方面大概也是想揽下学宫的罪责,以一己之力,让学宫渡过这场风波。 南海县任典史指使仵作伪造尸格,正是景子愿提供的消息。” 陈文开似乎没有看到甄鑫脸上的颓废之色,皱着眉头继续说道:“但是,似乎在他之前,就有人从花仵作手中拿到了原始尸格,也不知道是谁……” “正是如此,才让景子愿的功劳大打折扣,本来据说是可以免去刑罚的,却依然判了个流刑。” “另外,景子愿还跟我透露了一个消息……” 陈文开语气略停,甄鑫却没给出任何的回应。 正贴在木栏边的熊二忍不住追问道:“什么消息?” 陈文开瞥了眼无动于衷的甄鑫,只好继续说道:“广州市舶司提举,是由江西行省泉府司镇抚兼任。此人,是前朝的一个太监。” “你说什么?”熊二惊道。 “你小声点!”甄鑫终于有了反应,对着熊二怒斥道。 “哦,哦……好,我知道,隔壁有耳朵。”熊二忍不住钻过木隔条,蹭到两个身边,低声问道:“太监怎么还能当这种大官?还是前朝的太监?” 景子愿以及与他依然藕断丝连的广府学宫,是想通过这些情报,来向甄鑫表示歉意。而陈文开,显然也在努力地开解着双方之间的矛盾。 虽然心里的疙瘩绝难消除,但是甄鑫也知道,这并不是一个树敌的好时候。如何对付这些故宋的遗老遗少,只能等今后再说。 “此人,是谁?”甄鑫问得有些应付,却让陈开文松了口气。 这位甄公子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小……若是不能想办法抚平他对广府学宫的愤怒,恐怕以后还得生出事端。不过此次广府学宫的秦良,做得确实有些过分了。还好,自己来的时机恰到好处,还没来得及被那糟老头子牵扯进去。 “此人,姓李名邦宁。故宋小黄门出身,后成为宋恭帝的随身太监,陪同其北迁大都。两年前,十八岁的瀛国公被迫出家为僧,并被送往吐蕃。” 宋恭帝,便是当年被他奶奶拎着一起投降元军的赵显。这位可怜的小皇帝,投降的时候才不过五岁。后被元廷赏了个“瀛国公”的封号。 “当时,瀛国公随行的人,只有李邦宁一人。行至西北某地时,不知是什么原因,李邦宁独自返回大都。自此得到皇帝重用,如今已是正五品的行省泉府司镇抚。” 熊二啧啧称叹,“这没卵子的家伙,倒是有些能耐啊!” 没卵子?太监?泉府司? 一声惊雷突然在甄鑫脑中炸响。 响声过后,原本散落于脑中各个角落零零散散的线索,却慢慢地串到了一起。 原鬼岛威波军背后的支持者,当时在琼州府城船上闻到的那股令人厌烦的味道,与自己戏妆所用脂粉相似的味道,以及那张阴冷却白白净净的脸…… 此人,会是他吗? 看着甄鑫突然震惊模样,陈文开暗暗地舒了口气。看来这个情报,对于甄公子来说,还是有相当价值的。 有价值就好,起码多少可以抵消掉这位小爷心中的恼恨。 第210章 不行就自挂吧 陈文开静静地等了片刻,待甄鑫消化完这个消息后,又说道:“还有……” “你说!”甄鑫立时回应道。 “据景子愿分析,原先那个审案的应录判,很可能是铁穆耳的人。” 甄鑫脑子又是“轰”的炸响。 “铁穆耳,谁啊?很牛的吗?”熊二一脸懵。 入狱之前,熊二虽然天天忙着跟元军打仗,其实面对的敌兵绝大多数都是汉人。即使有些蒙古将领,也不是该他去关心的。更何况是这个从来没有参与过南征战事的铁穆耳。 “前太子真金之子,如今这个皇帝的亲孙子。”陈文开答道。 “确实有点牛。”熊二同情地看向甄鑫,“你小子挺能折腾的啊,怎么惹了这么个人大佬?还好,我跟你不是一伙的……” 甄鑫好不容易有些清晰的思路,又被这消息炸得乱七八糟。 真金有三个儿子。最有希望夺得太子之位的,是老大甘麻剌与老三铁穆耳。铁穆耳似乎一直想要帮自己,虽然到现在为止除了塞给自己一个有些好看却没啥用的郡主之外,啥忙也没帮上,但起码还看到他有弄死自己的心思。 可是他的弟弟铁穆耳,为什么会费这么大心思,指使别人欲置自己于死地? 还有,代表着皇帝旨意的怯薛长,赶到广州为自己解困,又是为了什么? 而那个没卵子却能得到皇帝信任的李邦宁,又代表着谁的势力?是那个老而不死的忽必烈,还是某个皇孙? 他,到底是在帮自己,还是在设局对付自己? “另外,在昨日开庭之前,景子愿曾经分析道,此案哪怕重审,也不太可能判公子无罪。不过,还有一个隐藏的转机,应该可以让公子减轻些许刑罚。” “是什么?”这话再次勾起甄鑫的兴趣。 若是可以选择,谁想去西北东北那鬼地方吃风喝雪! “景子愿说,此案最关键之处,涉及两个有争议的判罚。一是掠良为驱,二是正当防卫。这两个案例据说已经引起行省许多官员的注意,想来朝廷也早已知晓。” “驱口制度,源于蒙古国时代,对于如今的朝廷早已不适用。但是为了继续保护蒙古人的权益,凡是涉及这种案子,主审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地胡批乱判。这就给贾深这种人,留下了巨大的营私空间。朝廷正在重修当朝律法,景先生觉着,此案例必然为成为他们参考的依据。” “另外就是正当防卫,即使不能成为明文律令,但一定会在新的律法里有所体现。” “若能如此,涉案之人,自然不可能判得过重。否则这个案例也失去了参考的价值。” 嗖嘎! 甄鑫突然对关在同一个监牢之内的这个景教授,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有机会,得在被“流”之前,跟他好好切磋一番。 甄鑫第一次生出一种早该认识此人的遗憾。 满满一个食盒的东西,不知不觉地就被熊二吞得只剩下了一个馒头与一小碟咸菜。 熊二心虚地瞧了一眼根本没心思关注食盒的甄鑫,吮干净手指头之后,拍着滚圆的肚皮,生气地低声吼道:“你们倒是谈谈,马,马……的事啊!” “哦,他,他很好。”陈文开顺口答道。 “真的吗?”熊二得意地看向甄鑫,一副我早已看穿你们伎俩模样。 见甄鑫没理自己,熊二只得转向陈文开,期期艾艾地问道:“那他,他,他知道官府要他归案的事吗?” “归案?”陈文开奇怪的问道:“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为什么要归案?” 熊二脸上憋得通红,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狱卒前来通知熊二,说三天内马大哥若不能归案,就斩了他。”甄鑫见状,开口解释道。 “这……”陈文开向熊二投以同情的目光。 谁都听得出来,这无非是官府的把戏。可若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个事。 熊二长叹一声,两眼望天,呆滞地说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马大哥安全与否。只要他好好的,那我也就死得其所了……” 终究,还是我扛下了所有的伤害! “行了,别个娘们似的……”甄鑫话还没说完,熊二就跟被撩了臀般的一蹦老高:“我怎么就跟娘们似的?你们有谁见过快被杀头了还能吃得这么开心的娘们?” 确实没见过!甄鑫看着只剩一个馒头的食盒,陷入沉思。 “去让李显想办法吧。” “李显?”陈文开一想起那个貌美如妖的男人,全身就不自然地打了个哆嗦。 这个男人,似乎天生就长着一个生人勿近的脸庞,也不知道甄公子得有多么强大的感染力,才能让李显愿意与他走得那么近。 “你让马大哥自己去找李显,求他想办法救出这只憨熊。” 马青仝躲在天海阁,瞒得了别人,却绝对瞒不过李显。先不说他是不是李显手中的一枚棋子,狱卒逼迫熊二,其实就是在逼自己交出马青仝。 而能判断得出自己知道马青仝去向的人,首先只能是李显。 也许,他是想通过这种迂回的手法,让自己欠他一个大人情? 这个想立贞节牌坊的表子! 熊二很意外,顾不得被甄鑫骂为憨熊,哈着嘴满脸期盼地看向陈文开。 陈文开依然有些犹豫,“这样,合适吗?” 熊二蹲行挨至陈文开身后,捶着他的肩膀说道:“陈兄弟啊,我若能活着出去,以后你说一老子绝不说二。你想往北,老子绝不看东西。” 你求我,还自称老子?这厮果然是只憨熊…… “若是李显拒绝呢?” “大概率不会。如果真被拒绝了,那熊二就自己解个裤腰带,自挂东南枝吧。” 为什么是东南枝,而不是西北枝?熊二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甄鑫。 “别外,若是李显要求马大哥归案,那就别理他。告诉马大哥,别干这种蠢事。” “对,对!”熊二大义凛然地说道:“救我的前提,是不能让马大哥有生命危险。否则我,我就自挂吧……” 第211章 风流子 天海阁开业期的优惠虽然已过,可是人气却是有增无减。 自早上辰时开业,到夜间戌时关门,六个时辰的营业时间之内,总是人潮如涌。 有的人是过来听曲,有人则是蹲着时间来看段子,还有人则无论是否饭点都会前来撸上几串。 广州人对于新生事物的接受能力与学习速度其实挺快的。这边的串串刚刚火起,大街小巷之内就接连出现了许多家的串串。然而,无论是烤串串还是炸串串或是烫串串,味道都让人觉得差了许多。 蘸料与火候,靠吃几根串串,终究是学不来的。这真真的可以称为拾人牙慧。 因此,大多数的串串店俱是生意惨淡。倒是做竹签生意的,却莫名其妙地发了一票的横财。 比较之后,才会让人更加珍惜天海阁的独到。于是,人便来得更多了。 一楼的大堂,总是充斥着欢乐的嘻笑吵骂声。而刚刚开放不久的二楼,则犹如处在另外的一个世界。 围着中间的天井,二楼一共设置了六个雅间。 点绛唇、长相思、满庭芳、蝶恋花、醉花阴、殿前欢。 一楼的俗,令人生不出丝毫的厌恶。二楼的雅,却令人如踏着人间的风尘,飘摇而上欲窥仙境。 推开雅间的门,便能俯视一楼的戏台。从上往下看,不同的角度自然会带来另外的风情。若是台上的女戏子穿得宽松一些,就会给俯视者一些意外的福利。 门一关,隔断一楼的喧嚣之后,雅间内熏香燃起,便袅袅如仙居之室。 琵琶声漫漫响起,如拨弄它的姑娘般,欲迎还休,欲诉却羞。 “平原草枯矣, 重阳后,黄叶树骚骚。 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听吹箫。 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 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半阙已了,唱音稍歇,琵琶声再起,缠绵而留恋。 “好曲,好一支‘风流子’!” 主座之上,身着淡紫罗衫的陈义,轻轻地抚着颌下三髯长须,微眯着双眼,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坐在陈义右手边一副文士打扮的,是同为宣慰使司的经历毛玥。 “那日同知无意中夸了他一句天生风流子,大概是伙计传入此人耳中。属下没想到的是,即使是在狱中,他竟然还能填出一首如此妙笔生花的‘风流子’!” “小李子,你还真的是挖到了一个人才啊!”陈义对着坐在左手边的李显夸道。 这声“小李子”,叫得李显浑身难受,如一群恶心的蚂蚁,正透出陈义的双眼,直接钻入自己的肌肤。 虽然李显觉得,相对于这位同知,自己应当更受皇帝的亲近与重视,但是人家毕竟是从三品的宣慰使司,是差一步就可以成为封疆大吏的存在。 起码不是目前的自己,可以招惹得起的一位人物。 更何况,接下去诸多行动,还得指望着这位同知的帮助。否则,单凭皇帝的信任,依然不足以成事。 一身月白长衫的李显努力地掩住身上的阴冷之气,拱手而言,“此人确实多才,不过淫词秽曲,毕竟只是小道,上不了台面。” “此子不仅词曲上的造诣极高,本官更看重的,倒是他化腐朽为神奇的经营能力。一个由蒙古人经营却年年亏损的天海阁,却被这小子玩出花来,竟然让我也有了流连忘返的冲动。 本朝若能重开科举,状元对他而言也许是奢望,但进士绝对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陈同知觉得,有望重开科考?”毛玥问道。 “难!”陈义摇着头说道:“如我这般,虽然得享高位,但都是通过军功转为文职,对于科举并没有认同感。我估计啊,得等我们这批人死得差不多了,大概科举就可以畅通无阻。” 李显心里鄙夷,他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随即黯然。 陈义说的他们那批人,其实首先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啊!他才是重开科举的最大阻碍! 所以,他这是在警告自己,其实他与他们,才是跟皇帝最亲近的人? 一时之间,三个都默然不语。 琵琶声挑出两声“叮咚”的疑惑,李显对着那姑娘点了点头。 于是曲子继续唱起: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 自与东君作别,刬地无聊。 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 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琵琶悠扬,曲音绵绵,将每个人心里的愁绪轻轻挑起,又随风吹散。 “好曲,好一个甄大掌柜!”陈义再次抚掌而赞。 这曲子,简直就是自己的映照! 自己前半生戎马倥偬,后半生官场沉浮,如今功名在身,两鬓已霜。从此之后,倒是确实可以沽酒西郊、倚马挥毫了! 这种自在,不是谁都能享受得到的! “确实是一首绝妙之曲,上阙写景,下阙感怀,直发胸意,令人痛快淋漓!”毛玥跟着赞道:“因景起兴,直写性灵。此曲,倒是有稼秆的一丝味道,足以与周邦彦的那曲‘风流子’相媲美。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感怀,殊为不易!” 这一瞬间,李显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神一阵混乱。 甄鑫甄公子,再次刷新了自己对他的印象。 “自与东君作别,刬地无聊……”他这是知道自己要离开他了吗? 这诉说的对象,绝非是他身边的那几个女孩。天海阁之内,也无人可以让他在伤感之中别离。 那,只能是我? 天海阁那一幕幕的曾经,如不断破裂的幻影,在李显脑中飞速闪过。 这段并不太长的时光,虽然被这个黑心的掌柜压榨得极其辛苦,却是他这半生中唯一可以微笑以待的时光。 跋扈而心软的高宁,温柔而体贴的二娘,怯懦却勤劳的四娘,任劳任怨的甄沁。 还有表面风风火火其实心细如发的苟榕,以及看着冷若冰霜却有赤子之心的阿黎…… 明天,自己就将彻底离开天海阁。这些人,这辈子大概再也没有机会与她们一起共事了吧? 李显的心里,竟然隐隐生出一股不舍之意。 第212章 私仇 这种感觉,让李显有些不舒服,甚至于不敢去细究。 还有,甄鑫……这个唯一曾经与自己勾过肩搭过背的男人!若是他知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之后,还会与自己坦然相对吗? 会与自己在彻底长谈之时,相互间会心一笑吗? 会与自己在相互鄙夷之后,还能称兄道弟吗? 我,真的有必要非得置他于死地不可吗? 曲音渐淡,不绝如缕。如准备远行的游子,看着即将告别的家人,依依难舍。想走,却又迈不开沉重的脚步。 “这姑娘,倒是弹得一手好琵琶!”陈义悠悠地说道。 “大人若有兴趣,可以安排她单独为你奏上一曲?”李显轻声说道。 天海阁开业的火爆,不仅带来的巨大的人气,也让招募姑娘变得非常容易。 这里不做皮肉生意,对于那些唱艺俱佳的姑娘来说,自然有着极大的吸引力。至于那种卖身不卖艺的,本就不在招募的范围之内,这也避免了跟广州城几家根深蒂固的青楼发生直接的冲突。 不过,只要钱给的多,这些姑娘可能还是会乐意接点私活的。 “算了……老夫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看来还得多来几趟,听说这里的一些串串可以补气,哈哈!” 陈义的笑话有些冷,毛玥跟着露出会意的笑容。 李显虽然勉强地咧开嘴,笑容却显得有些阴冷。 为什么,跟其他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感觉到他们举止之间有意或是无意的嘲讽? 除了甄鑫! 李显挥了挥手,那姑娘抱起琵琶,道个万福,退出雅间,关紧门后离去。 笑容被同时收起,三个脸上同时出现肃然之色。 “李镇抚,留给你的时间不过两个月了,如今准备得如何?”陈义问道。 “时间确实很紧,目前主要的差距是战船不足。”李显答道。 “人呢?你这么短的时间内,即使有船,也得会有在海上作战的人啊!”毛玥凑过头跟着问道,“而且,如若开战,无论是江西行省还是湖广行省的驻军,都是不能动用的!” “我明白。作战人员方面,我想即使凑不到一万,五六千还是有的。” “五六千?你觉得凭这么点人就想击败蒲家的船队?你有几分把握?”陈义又问道。 “没有把握。”李显坦然答道。 “你在与本官开玩笑?”陈义拂然言道。 “下官不敢。”李显急忙回道。 虽然陈义并不是自己的直接上司,可是人家毕竟是行省的从三品大官,自己这个正五品的行省泉府司镇抚,自然可以不被他放在眼中。 “此战,本来就不是以击败蒲家船队为目的。” “哦,愿闻其详。” 李显却吱吱唔唔的不肯细说。 “怎么,信不过本官?” “下官不敢,只是兹事体大,是以……” 陈义倒也没有生气,一来他未必防的是自己,毕竟身边有还有一个毛玥在。 而且,此人身上还有皇帝密旨在,有些事确实不好刨根问底。 “行吧,你如何用兵,本官也没法管。需要我做些什么,你尽管说。” “倒是不敢叨扰同知大人,不过一些琐事,还需毛兄配合。” “好说,好说!”毛玥点头应道。 “这些天,那蒲家派来广州的蒲均文,已经放出话来,必须取得广州海外贸易五成以上份额。态度虽然很嚣张,但是毛某觉得,似乎还有谈的余地,也并不是非得跟蒲家决裂。” 李显眉头微蹙,他这是在给蒲家做说客吗? “李兄别误会,我这只是个人的建议。如何对付蒲家,当然以你为主。” 李显瞥了眼无动于衷的陈义,却觉得毛玥似乎没有道理在同知面前公然为蒲家做说客。或许,他们只是想探听点虚实,以决定是否支持其他的海商? 若是自己能一战击溃蒲家,那么等待瓜分的,可不仅仅是广州的海外贸易,还有更加可观的泉州! 李显斟酌着说道:“蒲家在泉州经营数十年,已牢牢地把控了南下北上的海外贸易通道。若是不能摆脱其影响,别说南边的广州市舶司,就是连北边的庆元、温州、上海,都将受其牵制。长此以往,这些市舶司渐渐的都会失去存在的意义,乃至关停。” “而如今,泉州已经占据着国朝海外贸易的大半份额,可是官府真正从泉州市舶司能收得上的税收,连一成都不到。国朝税赋大量流失,却养活了蒲氏一家的饕餮。而且他们依然不知足,竟然还想插手广州市舶司。长此以往,也许真如那蒲均文所说,这南海终究有一天会属于蒲家的!” 这话,说蒲家大放厥词,当然没问题。可若说他们有反心,却也不足为凭。 这天下,南北数万里,东西数万里,如今都是大元的疆土。可是更为广阔的海上,却没有人会认为就必须属于疆土的一部分。 所谓疆土,有土的地方才是疆,没土的地方,占来做甚? 所以历朝历代,对于在海上讨生活的海贼,俱是听之任之,不予彻底追剿。哪怕那些生活于近海的疍民,也没有人会将其当成国民对待。 毛玥斟酌着说道:“蒲家的危害,朝廷上下,但凡有识之士,无不忧心忡忡。只是兹事体大,倒并非在下怀疑李镇抚的能力……只是有些疑惑,李镇抚出面对付蒲家,是否还因为私仇?” 李显勃然欲怒。 宣慰使司经历,不过从六品官员,比自己矮了一个大级有余。若是平日里他敢这么质问,自己绝对就是一个耳刮子过去。可是,有陈同知在,他的问话,就是代表着陈同知的疑惑。 这让李显不得不强行抑制着满腔的怒火。 “蒲家杀了泉州三千赵氏宗亲,于国朝而言,此为大功。李某姓李,又不姓赵,哪来的私仇?” 毛玥一副不以为然模样。 “而且,如果连我对蒲家都有私仇,可见天下恨其不死之人会有多少!我为什么,不能让这些人得偿所愿呢?” 第213章 伤心的苟榕 苟顺很烦。 眼前的所有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很烦! 以前很穷很穷的时候,总是四处奔波,靠着自己略有下限的无耻在刀尖上挣扎。可是再辛苦,回到家时,总有一群的孩子围着自己,疯了般的亲热;一群婆娘绕着自己,嘘寒问暖。 那日子过得很苦,心里却感觉非常非常的甜。 可是现在呢。 家里人倒是不再愁吃也不再愁穿,每一个人却都忙得跟一只只疯狂转动的陀螺一般,根本没空停歇。 而且,这种超负荷的工作,完全看不到尽头。 如今南海小吃店不过开了八家,而按甄公子的意思,是准备开百家甚至千家! 真要如此,自己不如死了干净! 苟顺终于明白了,甄公子,就是一个大骗子! 当时离开日月岛前往琼州府城,说好最多半个月就要回去。可是回着回着,竟然回到广州来了!这倒也罢了,来了广州,却再不肯离开。二娘四娘被拴在这里,七娘也被骗了过来,一起没日没夜地辛苦。 可是八娘呢? 本来是准备从府城回到日月岛后,就与八娘圆房的。你们不让我回去,倒是把八娘给送过来啊! 这些骗子! 苟顺很委屈,可是这种委屈却似乎没人能懂。 原本百依百顺的苟彬,如今比自己还忙。 原本总喜欢粘着自己的苟榕,一旦有空就坐在那想别的男人! 偶尔碰着面,她多是一副气咻咻模样,还公然骂她老子没本事,眼睁睁看着甄公子在狱中受苦,却想不出办法去救他…… 女儿果然都是没良心的,小时候是贴心的小棉袄,长大了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 若不是可怜她这些天确实伤心,苟顺都恨不得将她开除出苟家! 我真傻,真的! 我竟然天真的以为,我可以把姓甄的小子拐出去卖个好价钱,却哪里想得到,我苟氏全家的心,全被这小白脸给拐跑了! 若是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会离那个悬赏远远的,看都不看一眼。 都怪蔡老二! 苟顺站在码头上,看着缓缓流淌向海的珠江,心里满是惆怅。大海,那才应该是自己的家啊!海贼,才是自己应该过的日子! 而不是去捣鼓各种奇怪的和面机、切面机、绞肉机。每天天不亮就得去菜市场转悠,买菜买肉买各种肮脏的畜牲下水。 还得把自己洗剥干净,去那个中央厨房,带头干活。 这,是人在做的事吗? 俺,可是苟顺苟大爷啊——他奶奶的! “爹……”身后响起一声柔柔弱弱的叫声。 “哎!”苟顺立时转过身,扶住几乎已经弱不禁风的苟榕,满脸心疼地说道:“你在边上多歇会,人来了我再叫你啊。万一吹着风,染上风寒,那就糟糕了!” 苟榕满脸悲戚之色,摇摇头,将被风吹起的一缕秀发别于脑后,倚在苟顺肩膀,抽泣着问道:“爹,你说,甄公子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怎么可能!”苟顺怒道:“他要敢如此,咱们……咱们就找个更好的人家嫁过去!” “这几天我去看他,他都没笑过……” “要不然,咱们就卷款跑海上去?。” “他还说,让我别去看他了……” “要不,我找人揍他一顿?” “那他,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他一起去服刑?” 苟顺苦恼地挠着额头,感情说半天,自家闺女根本就没把我的话当话听。 这个有了小白脸就不要爹的小白眼狼! 不过,也难怪榕儿会伤心。 苟榕一心想陪着甄公子去服刑,无论是天涯海角或是苦寒之地,却被甄公子拒绝了。拒绝的理由让苟顺真的很想揍甄鑫一顿。 是因为苟榕太能干了,天海阁根本离不开她! 我们苟氏全家都是你甄鑫养的驴不成? 当然,让大丫头最伤心的可能不是被甄公子拒绝,而是甄公子竟然带着阿黎却不带她。 这地位……没比较就没有伤害啊! 春风已暖,却又夹着隐隐的凉意。苟顺解开外衫,披在苟榕身上,细声细气说道:“别难过了,等确定甄公子被流放去哪,爹亲自带你过去找他!” “真的吗?”苟榕眼睛一亮,“你不能骗我的!” 得,这种话她就能听得到? “当然了!”苟顺把胸脯拍得膨膨作响,“我苟顺,啥时说话不算话过?” “经常……”苟榕轻声回道。 “嗯?” “不,我的意思是,爹经常说话算话的。” 苟顺正在犹豫着是不是该发怒,却见蔡老二大步流星地走来,不由地对他吼道:“你来做甚?店里不需要人干活的吗?” 蔡老二狐疑地看了眼这对父女,估计是苟顺是又受了闺女的气,却发泄在自己身上。 不过,蔡老二早已习惯了这厮的做派,也没放心上, “还没来吗?” 苟顺一只眼盯着自家依然伤心的闺女,另一只眼瞅向码头,摇着头说道:“本来也没指望能看得到人,甄公子早就说过了,押解的官差,根本就不让人送别。谁知道他们到底是走了还是没走。” 苟榕听着,又是泫然欲泣,“爹,你们先回去吧。反正也没人想要我,我就一个人在这里,呆上三天三夜。然后,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次就好了……” “哎呀呀我的好丫头,谁说没人要你了?”苟顺头大。 以前自家丫头不会这样的,这是被谁给教坏了? “都怪你!”苟顺转头骂道。 怎么又是我?蔡老二一头雾水。 “其实啊,大丫头你也别太伤心了。那刚到广州的黄纭,可比你伤心百倍呢!”蔡老二劝慰道。 黄纭啊……苟榕一听这姑娘,不由地“扑哧”一笑。 这死丫头,看模样也是馋着甄公子的身子,在日月岛哭着喊着要来广州。结果刚下船,甄公子却又要离开了。 而现在,一大堆的麻烦事开始缠上了黄纭。包括大海商杨家的正式入股与投资,琼州棉布的产品发布会。以及根据杨家的要求,开始准备在琼州大量采购船木,还有招募造船工。 这些事,当然得扔给那死丫头去管了。否则她会以为,自己这些人来广州,光陪着甄公子吃喝玩乐来了。 第214章 送别 可是,甄公子真的要走了……苟榕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好了丫头,甄公子又不在这,你再哭他也不会心疼。哭给你爹看,又没必要,他根本不懂……” 苟顺抬手就往蔡老二脑门削去,怒骂道:“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对噢! 苟榕疑惑地看向苟顺,为什么自己跟爹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显得特别的软弱? 以后得注意,可不能让别人以为自己真的是个软弱可欺的姑娘。 “来了,来了!”蔡老二突然叫道。 父女俩转头看去,却见一队身着囚衣的人犯,脑袋上套着黑色头罩,只给眼睛留出两个小洞。 人犯们被一根长绳拴着,真真的是如一条绳上的蚂蚱。 边上,是一队押解的军汉。身着软甲,腰悬长刀,冰冷的目光令人望而生畏。 在其之后,则是一群相互搀扶的妇孺。 其中,便有一脸陌然的阿黎。 “阿黎,阿黎姐姐……”脸上还挂着泪痕的苟榕,兴奋地挥着手。 背着一个大包裹的阿黎转过头看来,努出一丝笑意。 跌跌撞撞的苟榕刚奔到队伍边上,数道冷冷的目光立时扫视而至。苟榕不由地打了个冷颤,离着队伍一丈远的地方止住脚步。 “阿黎姐姐,公子,公子呢?” 阿黎眼睛看着前边的队伍,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没见到公子吗?” “应该在前面……但是,不让见。” 苟榕扭头,朝前急行几步,哀哀地喊道:“公子,公子你在吗?” 一群黑囚服之中,同时扭过几个黑面罩的脑袋。 “滚!”一个军汉冷冰冰地喝斥道。 “求,求求军爷,我就看一眼我家公子,看他在,不在……” “呛啷!”那军汉拔出腰上长刀。 苟顺唬了一大跳,赶紧冲过来,将苟榕扯在自己身后,哈着腰说道:“军爷别生气,我们这就走,马上走!” 苟榕还待挣扎,苟顺却死命地扯着她,三步拼作两步,蹭蹭蹭地便退去老远。 队伍边上,只余苟榕撕心裂肺般的哭泣:“公子,公子啊……” 几个黑罩人同时叹了口气,看着渐渐消失的苟榕,转过头,佝着身子,彼此牵动系在右臂上的绳索,继续如一串蚂蚱般往码头行去。 码头边上,停着一艘官船,边上一丈之内,所有船只人员便清得干净。 这是一艘遮洋船。 船约千料,船体扁浅,平底平头。长八丈有余,宽丈五。双桅四橹,共有十六个船舱。 长江以北的海船,以登州制造为代表,多为平底,更利于近海浅滩航行,甚至可逆行而入江河。 南方船只则以尖底的船建船只为主,可以在风浪之中疾行,即使于深海之中也能来去自如。这种船只,到了明朝之后被称为“福船”。 当甄鑫被解下头套,准予在船上行走时,船只已经离开了广州港。 视线所及,只有右舷处有一条若有若无的海岸线。 这是要把自己流去哪儿? 这船挺大,能载不少人,船舱看着也很充足,显然每个被流的人都能分配到一个单独的舱位。 只是,其他的舱门从外闩紧,看来只有自己被允许先行放风。 几个巡逻的军汉,脸上略有苍白之色,似乎是还不太习惯于海上的航行。看那模样,自己在船上一个人似乎可以干掉三个,前提当然是手上得有兵器。 甄鑫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决定放弃这个不太现实而危险的想法。 要是加上阿黎呢?是不是就可以打十个? 但是真打起来的话,难免得受伤,还是算了…… 而且船上那几个看着就很耐打的梢工,也未必肯听自己的。到时把船直接开到海底去,那麻烦就大了! 阿黎端着一盆水走来,脸上努出一些安慰性的笑意,说道:“甄公子,先洗个脸吧。” 待遇这么好? 甄鑫撸起袖子,跟着进入船舱,随口问道:“船上的淡水,很充足吗?” “不太清楚……不过,说每个船舱每天只供应一脸盆水。” “停!”甄鑫突然大吼。 阿黎手上的毛巾停在脸盆之上,看着甄鑫一脸诧异。 甄鑫突然有些后悔,其实不该让阿黎跟着自己来服这个流刑的。 绝不是嫌弃阿黎,而是不忍心看着阿黎跟自己受苦! 本以为,自己可能会被从陆路押解到某个地方服刑,哪想得到又会被迫漂向海上。自己三五天不洗澡不行洗脸也就罢了,阿黎可是个黄花大姑娘啊! 呃……换苟榕似乎也是黄花大姑娘。 阿黎放下毛巾,坐在只有一张硬板的床上,有些泄气地说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怎么可能!”甄鑫断然否决,“阿黎要是没用,天下还有谁是有用的?” 阿黎苦笑地说道:“你别安慰我,我知道的。我其实啥都不懂,也不会照顾你,也帮不上你的忙。你被人冤枉入狱,我却只能干着急……俞婆婆说的对,我跟着你只会让你受累受苦。” 睿智的俞婆婆啊,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跟那老夫子过着没羞没臊的生活? “别听俞婆婆胡说!”甄鑫靠着阿黎坐下,柔声说道:“你知不知道,只要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有安全感。也只有你,才能让我浑身充满着勇气。无论眼前是什么样的因难,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坦然面对。” 阿黎看着甄鑫,双眼中有些感动的雾气,也有些疑惑的茫然。 “相信我,阿黎!”甄鑫轻轻地握住阿黎的双手,真诚地说道:“有你,我所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这一次,阿黎根本没有做多余的挣脱动作。 手很软,略微有点凉,手感真的很好!甄鑫忍不住地开始摩挲。 “那,那榕儿她,她们呢?” “现在只有咱们俩在,我们不要去谈别人,好吗?”甄鑫真诚地说道。 起码,他觉得自己是很真诚的。 “我本来是想,让徐夫人找高宁提婚,你先跟她成亲,这样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一张红朴朴的苹果脸刚在甄鑫眼前闪出,就被他一把抹去。 这种时候,没空理她! 第215章 阿黎定律 “或者,让苟榕跟你成亲也行,这样也能有个人贴身把你照顾好。”阿黎继续低着头轻声说道。 甄鑫心里大动,却正义凛然地说道:“那怎么行,我要跟你成亲!” 阿黎腮边涌出一抹艳红,低着头呢喃道:“我什么都不懂,也,也不会伺候你。而且,而且你功夫没练到家,恐怕,不行的……” 说我貌不如潘安,我认了。说我不行? 果然是阿黎啊! “谁告诉你,功夫没练到家,就不能跟你成亲的?” “我,我无意中偷听到榕儿说的……”因为偷听别人谈话,阿黎显得很不好意思。 还好那死丫头不在,否则甄鑫一定会将她的衣服大卸十八块! 不过有个问题确实得注意,万一日后两个人成为姐妹,耿直的阿黎会不会被那死丫头给玩死? “别听她胡扯!”甄鑫臀部往阿黎处又挪近两公分,放下一只手,轻轻地抱住她的腰,嘴角贴近她已经通红的耳廓,低声说道:“有些事,得试过了才会知道的。” “试,怎么试?”哪怕一窍不通的阿黎,此时心里也涌出一股不安。 偏偏这种不安之中,还带着一丝莫名的期盼。 这地方,确实有些对不起阿黎……不过也不知道还要在海上漂多久,两人天天待在一个船舱之中,若是不发生一些事的话,真的会让人怀疑自己不行的! “来,让我教你吧……” 甄鑫伸出舌尖,在阿黎既粉且嫩的耳垂上轻轻一勾。 “嗯,啊……”阿黎嘴里咕噜着,身子立时瘫软了下去。 不堪一击的阿黎啊! 甄鑫乘胜追击,双唇掠过阿黎脸颊上细细柔柔的绒毛,渐渐向她如苞欲放的艳红珠唇挪去。 “膨!” 舱门被极为粗暴地推开。 阿黎一蹦而起,捂着慌乱的脸庞,如鹌鹑般地将自己缩在甄鑫身后。 为什么? 为什么每次想跟阿黎发展出一些超出姐弟关系的更亲密情感之时,总是会被人打断? 这算什么?是“阿黎定律”吗? 甄鑫大怒,看向舱门。 却见一个壮硕的军汉,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惊一诧的两只小情侣,陌然地说道:“甄鑫,出来!” “干嘛?” 军汉盯着甄鑫,默默地把手放在刀柄之处。 “哦,我就去。”甄鑫突然想起,自己现在还是个被“流”的犯人。 娘的,连发怒的资格都没有! 甄鑫揽过阿黎,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低声说道:“别担心,我去去就来……” 在阿黎迷茫而忧心忡忡的目光中,甄鑫走出舱外,随着军汉来到船艏处的指挥舱。 这是整艘战船里最大的房舱,但比分配给甄鑫的船舱似乎也大不了多少。 不同的是,舱内有张大方桌,桌边还摆着两个圆凳。 其中一个凳子上,坐着一个脸色阴冷的白面郎君,正慢条斯理地在啜着茶水。 桌上,摆着一个茶壶,两个茶盏。 甄鑫一屁股坐下,拎起茶壶倒满空茶盏,端起便喝。 随即“呸!”了一声,满脸嫌弃。 正呈悠然状的李显,脸色微变。 “这什么破茶啊,这么难喝!”甄鑫掀开壶盖,斜着一只眼瞧着,鄙夷道:“你就拿这种香片来忽悠我?” 说着,又大饮了一口。 其实,还是有点香的…… “怎么,难不成我还得去弄点小团龙给你?” “有当然好,不过估计你有钱也买不到。” 废话,那是前朝时就名闻遐迩的武夷顶级茶,我去哪买? 李显怒视甄鑫,这可恶的家伙,为什么始终就没有当一个犯人的自觉性? “再来点!”甄鑫把茶盏往桌上一顿。 李显看着他,无动于衷。 甄鑫只好起身,屈臀拱开李显,从他身边的风炉上,拎起正在烧着滚水的陶釜,往壶里注入。 而后施施然地倒出茶汤,继续咂吧着嘴饮起茶来。 看着坦然坐在自己位置上的甄鑫,李显一阵头疼。 “你对我出现在船上,为什么一点都不意外?” “别说你,就是一群鬼出现在我面前,我都不会感到意外!” “你在骂我?”李显脸上略有不善。 “没!我在骂鬼。” “你……”李显气哼哼地在另一张凳子上坐下,决定不再跟甄鑫进行口角之争。 没意义! 更何况,这厮就靠一张嘴皮活着,就算自己火力全开,也未必骂得过他。 “说吧,要我对付谁?”甄鑫淡然问道。 果然是个聪明人,跟这样人合作,是李显最喜欢的,不用浪费太多的口舌。 可惜了…… “蒲家。” “泉州蒲家?”甄鑫眉尖一挑,略有意外地问道:“不是鼓动我造反?” “造反?你觉得你有能力造反?” “有没能力,是我说了算吗?我也不觉得我有能力对付蒲家啊!” 说得好有道理……李显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反怼。 “所以,广州的杨家海商与大老潘,都是你的马仔?” 李显不置可否。 “所以,是你让他们把我弄到广州来的?” 李显依然不说话,只是看着甄鑫,静静地等待他自己消化。 脑子中,终于汇聚出一条渐渐清晰的线索。 这厮最早接触自己,应当就是在琼州府城的时候。那时,他还只是悄摸摸地躲在一旁观望。北方那群刺客跟他应该没有关系,但不排除他在背后的怂恿。 在得知松山要让自己前往雷州之后,必然是他借用了驻扎于府城的白沙军,逼着谢至与他的黎兵先行离去。而后又让大老潘以海贼身份,将自己掳至广州。 广州杨家等海商已经得到他的授意,准备投资日月岛。只是大概连李显也没想到,自己接手后的天海阁,会受到贾深的觊觎。又有赵录判与任典史利用米曼娘一案,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大的坑。而脑残的广府学宫,则成为将自己推入这个大坑的黑手。 意思是在广州期间,李显始终都是站在自己背后的正面人物形象代表? 那他有没有对不起自己的事? 这种人不干坏事,甄鑫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 这世上,从来都不可能存在一个无缘无故的爱,更何况来自于一个——不,半个男人! 第216章 就差临门一脚 甄鑫看着李显,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又迅速地掩去眼中的嫌弃,作继续思考状。 既然身为太监,在任何朝代就一定是皇帝的代表。 话说忽必烈皇宫中没有太监,那他的后宫们怎么办? 甄鑫突然发现了一个华点,这事,是不是得抽空去考查下? 看着甄鑫突然出现的猥琐笑脸,李显不由地深皱起眉头:这厮,在这种关头,还会联想起什么下流的段子不成? 呃,跑题了……甄鑫清咳一声,拱手正色道:“不知李镇抚李大人想让我怎么操弄蒲家?” 他,果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不愧是我看中的男人! 李显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打败,击溃,并取而代之!” 好大的口气!差点被他给熏跑了…… “为什么是我?”甄鑫问道,他不相信是因为自己的超凡脱俗的英俊感动了这半个男人……当然,没有任何鄙视的意思。也许正是因为猜到李显作为男人的残缺,甄鑫反而更放心地与他勾肩搭背。 “这,也许是你的宿命。”李显一脸深沉。 “你,代表着谁?” “指引你走向宿命的那个人。” “你玛啊!”甄鑫勃然而怒,“你会不会好好说话了?你别忘了,在我没有正式将你辞退之前,你还是天海阁的伙计!有你这么跟掌柜说话的吗?” 装的正爽的李显,被甄鑫一吼,啥感觉都没了,不由地一脸幽怨。 “你还敢跟我提这事?先把欠我的薪水结下。” “三个月没到,结个屁薪水!” 虽然因嘴上斗不过甄鑫而愤怒,可是李显的心里,却莫名的有些舒适。 不是因为被甄鑫骂的舒适,而是让他找回了在天海阁时,曾经感受到的轻松气氛。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鄙视与嫌弃,只有没日没夜的被不停地压榨……似乎也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啊! 回去广州,是不是该去看下二娘? 李显下意识地从怀里掏出一方绢帕,在脸上优雅地略作擦拭。 这绢帕,好眼熟!甄鑫怪异地看着李显手中的绢帕。 好像是自己刚到狮头村时,给苟家女人们买的。 这厮,偷的谁的? 李显被甄鑫瞧得一怔,苍白的脸上飞过一抹微红,急急地收起绢帕,清咳一声,说道:“行了,该你知道的我会告诉你。不该你知道的,现在跟你说了也没用。” “我可以拒绝吗?” “你觉得呢?”李显斜眼睥睨。 “大不了,我继续被你流放,去安南?还是,回琼州?” 李显心里微微一惊,这家伙方向感这么强的吗?把他在船上关了一整天才放出来,他竟然还能知道这艘船的航行方向。 “别以为我奈何不了你,天海阁还在广州城呢!” 甄鑫眼睛一眯,“你意思是,那些人都成为了你的人质?” “你说呢?”李显得意地笑道,感觉自己终于在这家伙身上扳回了一局。 真是不易! “你要这么说的话……”甄鑫曲指轻扣桌面,苦恼地说道:“我还得费上许多心思,去问下天海阁的二娘与四娘,到底谁的绢帕被你给偷走了。” “胡说,不是我偷的!”李显急了。 “哦,难道还有人送你不成?”甄鑫啧啧叹道:“看不出来啊,你个浓眉大眼的显哥,也会给人戴绿帽了?” “你……你,我……”李显气极,欲辩无词。 我倒是想啊,可是难道你不知道我连工具都没有吗? 这简直比诬陷一个男人亲自生了个娃还可恶! “别废他妈的话!”一向以优雅视人的李显,终于急了,怒道:“事到如今,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甄鑫上下打量着李显,作恐惧状,“你还是回去打二娘四娘的主意,我,我不喜欢男生的……” 李显一口老血,几乎狂喷而出。只能切着后槽牙,死死摁住自己,就怕控制不住直接扑上去把这可恶的家伙给咬死了。 “行了……”甄鑫施施然说道:“既然找我谈事,就多谈些正经事,别尽跟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浪费咱俩的时间。” 李显狂吸了两口长气,张开嘴,脑子却突然一阵空白,“我,我刚才说到哪了?” 可怜的娃,这就被气糊涂了? 甄鑫同情地看着李显,说道:“刚说要给我无条件的支持,具体的展开细说下。” “战船的打造上,我已经开始让他们去采购木料了……不对!”李显又怒了,“我还没说到这呢!” “好了,年纪不大,就有些老年痴呆了。继续说,别停!” 李显悲愤莫名,为什么自己总会被一枚棋子调戏?偏偏却又找不到被调戏的证据? 双方经过半个时辰剑拔弩张的友好商谈之后,甄鑫拱手告别不停地揉着太阳穴的李显,往自己的船舱而去。 虽然在李显身上略微地找到一些爽感,但是这让甄鑫反而更加的警觉。 此人,他还看不透! 原来的宋恭帝身边的太监,随着主子降元后,转身投靠忽必烈,这一点甄鑫可以理解。 甄鑫不理解的是,他凭什么能够得到忽必烈的重视与信任? 要知道,若没有后台没有军功,想在这个朝代谋个官职,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李显最大的后台是原来的主子,可是主子都被迫当和尚去了,这后台显然早已经没了任何用处。那么,他立过什么功? 宋国一灭,根本没啥多余的地方给他攻城掠地的;宋主早降,也轮不到他来卖主求荣。那,还有什么样的功劳,是可以让他从一个小小的太监直接被攫升为一个正五品的官员? 广州城的老大、赵若冈赵录事,也不过是个正七品的官。 他李显,何德何能? 敢把一个前朝皇帝的太监,委以重任,只有现在的皇帝才有这种权力。这也意味着,李显李邦宁,他的所作所为,都得到了忽必烈的支持。 所以,才会有怯薛长带着怯薛军到广州站台支持。 所以,才会有广东道宣慰使同知如快刀斩乱麻地对自己的案件进行改判。 所以,自己已经进入了忽必烈的视线? 我有那么高大吗? 那忽必烈通过李显,把自己挖出来,到底想要做什么?仅仅只是为了对付蒲家? 能让我知道的,只是想让我知道的消息。还有不想让我知道的目的,是什么? 甄鑫一阵头疼。 总是这样,解决了一个疑惑,又会生出更多的疑惑。 甲板上站着一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甄鑫。 低头沉思的甄鑫一头撞了过去,两人同时发出一声闷哼。 “嗨,熊二啊……这么巧,你也在?”甄鑫随意地打了个招呼,进入自己的房舱。 留下呆若木鹅的熊二,在海风之中独自零乱。 在这船上,无论见到什么鬼,甄鑫都不会感到意外了! 整艘船上,与自己一同流放的,自然不会只有熊二一人。不出意外的话,很可能那天被判流刑的人,全都在这船上。甚至包括后来坚持投案自首,以换得熊二不死的马青仝。 李显并没有随着船只继续前行,次日遮洋船靠岸补给时,他便从上岸离去。 船上被关押的犯人,都是轮流出来放风。彼此之间,其实不允许见面,更不允许互相串门。 没人打扰的小俩口,大部分时间都被关在船舱里,其实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 可是,甄鑫突然又没了兴致。 真要在这如同牢房的船舱里把阿黎要办了,甄鑫总觉得对不起阿黎。毕竟,这是她的第一次,哪怕没有正式的仪式,也得有个像样一些的环境。 虽然甄鑫一再强调,已经肯定没事了,既不会被斩也没有正儿八经的流刑,但是阿黎始终以为这是甄鑫在安慰自己,而且不想让自己担忧。 于是,放软了身子任其把弄。 甄鑫也懒得再去解释,长夜漫漫,既然无所事事,那就先来一段十八摸吧…… 轻拢慢捻抹复挑,先渡峰峦再细腰。 就差临门一脚! 经此一役,阿黎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有些事情,不是谁武力更强,谁就一定能够获胜! 第217章 诱饵? 在福建与广东的交界处,离岸五十余里处,有座海岛,名为南澳。 当年,故宋三末帝的两后两位,帝昺与帝昰与保护其逃离福州的张世杰部,本想入驻泉州,却为蒲寿庚所阻,只好继续南下,路经南澳岛,在此驻留。 于是,南澳岛便给后世留下了许多神奇的传说。 比如当年这支大宋的最后一支正规军,曾在岛上海滩挖了三口井,名为龙井、虎井和马槽井。 据说,这三口在海滩上的井,即使被海水淹后,依然能淘去海沙,涌出甘甜的淡水,很是神奇。 无论如何,这也是皇帝留下的足迹。也让此岛在当地人眼中,多了一层可供炫耀的资本。 可是,大宋亡于异族,一个逃亡的幼帝留下的这些痕迹,到底能有什么意义? 谁知道! 世人总喜欢以祖上曾经如何,来体现自己的底蕴与骄傲。却不知道再辉煌的过去,都有着一段令人难以启齿的难堪。 诸如强汉,诸如盛唐。 更何况是在世人眼中,懦弱至极的故宋。 然而,就是这样懦弱的故宋,在灭亡之后十余年的时间里,依然有着无数的勇士,为了故国而不惜抛洒热血,不断地对一统天下的元军,发起如同以卵击石般的反抗。 可惜,这种反抗,大多只是集中于东南的福建、广东与江西。 也许,这才是先人的足迹,对于后人最大的激励与意义所在。 至元十七年,漳州陈吊眼率畲民起兵抗元。有邵武高日新、福州林天成、南剑州丘细春群起响应。 至元二十年,福建政和黄华再次起兵,有浙东吴提刑等人率部响应。 同年,盐贩陈良臣在广东香山、惠州起兵。次年,欧南喜在东莞,黎德在海州起兵反元。 而崖山战败后的十余年中,最大的一支反抗力量,则来自福建汀州的钟明亮。 至元二十四年,畲民钟明亮起兵,迅速聚集十万义军,狂扫福建、江西、广东三省边界之地。在其影响之下,广东董贤举、江西丘元、漳州陈机察、泉州陈七师、兴化朱三十五等,纷纷起兵呼应。 数年之间,东南几乎糜烂。 又有漳州江罗、婺州叶万五、广东湖南瑶民,相继起兵。 然而,大宋终究已经故去,民众虽然还在抗争,皇室却早已断了脊梁骨。 杭州赵氏随着幼帝与太皇太后北迁,全都成为忽必烈鞭下乖巧的绵羊。泉州赵氏,被蒲家屠戳殆尽。唯有福州赵氏,尚有幸存,却纷纷改名换姓,避入人间,再不敢露出脸面。 于是,无人可持牛耳。 起兵者越多,形势却愈加艰难。 到去年底时,十几路义兵被元军分而击之,各自溃败。今年年初,数次投降又屡屡起兵的钟明亮,终于还是病故于赣州。 余众,鸟兽而散。 其中一支数百残兵,泛海而至南澳岛,落草自称海贼。 对于任何一支反抗政府的武装来说,最大的问题其实就是如何生存。 不能合理合法收税的军队,想要维持巨大的开销,无非是两条路。一是杀官抢劫府库,二是杀富劫其钱粮。 杀官要面对官府的武装与难以攻克的城墙,除非具备了一定实力,或是实在走投无路,一般的义兵轻易不会作此选项。 劫杀富户,自然就轻松了许多。还能落个“劫富济贫”的好名声。 是以,这种义军,也常常被称为“匪”或是“贼”。 甚至到了没落之时,他们也只能视自己为贼。 就比如这支流落于南澳岛上的残军。 无田可种,无物可贩卖,想活下去,便只剩下抢劫一条路了。 来到岛上的这群人,不过小舟十余条,人员百余个,但是只要面对的不是一支船队,他们自信还有成功的可能。 可是,当他们得知有一艘大商船正在南下时,却又开始犹豫了。 这时机,实在是太巧了。 在这样的乱世中,怎么会有哪个商人敢如此大胆地独自出门远行? 除非,是个陷阱! 可是,饵料在前,不去吃,这百余张嘴怎么活? 满脸憔悴的首领陈机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这考验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智慧,以及海上的作战指挥能力。 但是对于这群在刀尖舔血的人来说,勇气可能不缺,后面两项,却都是软肋啊! 一众喽啰也是在争论不休。 有人觉着,这艘离岛不过二三十余里的货船,即使船上全塞满护卫,其战力也不可能自己这些人相比。 有人则认为,当稳妥为上,再悄悄地跟上两三天,待确认其身后没有尾随的船队后,再想办法吃掉这艘货船。 “要不,我带十来个兄弟,先去试试?”说话的人姓邹名式,身高近六尺,膀大腰圆。 此人原是钟明亮手下一个悍将。年初,在钟明亮第三次向元军投降后,不堪忍受的邹式怒而离去,身边跟着七八十个同样不想降元的兄弟,一同流落于闽粤之间的山林之中。 可是,不过个把月时间,这群人便只剩下了八个。 在逃窜途中,邹式等人遇到陈机察,便入了伙,成为他手下一个头目,依然领着自家的八个兄弟。 对于陈机察来说,手下人越多对自己自然就越有利。不过前提是得有办法养活他们,否则如邹式这种半道入伙的,必定会首先成为不安定的因素。 其实邹式说的不无道理,派一些人去试探,如有埋伏,死的是他们,自己实力不会受损。 不过若是没有埋伏,那先得利的,也必然是这些人。自家兄弟就难免会眼红了。 若是让自己的手下去探路,一旦被人吞下,此消彼长之下,说不定转眼之间自己就会成为邹式的手下。 那样,这支队伍最终必然是走向崩溃。 自起兵以来的这些年之中,陈机察见过太多的这种例子。十几路义兵,前后二十余万人,一半是灭于元军的围剿之中,另一半则是在不断的内耗之中最终崩溃。 这其中利弊,对于陈机察来说,真的很难取舍! 第218章 海贼也不容易 果然,那边已经开始吵起来了。 “老大,还是我带几个弟兄去。” “不让我们去?是不信任我们吗?” “不是不让你们去,是担心你们一去不复返了。” “就是,跑了怎么办?” “你什么意思?” “怎么,难不成还要先打一架?就你们几个?” “怕你娘个鸟!” “闭嘴!”陈机察怒喝道。 “怎么说?”邹式沉稳地看着陈机察,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一起上!”陈机察咬着牙说道。 “全部?”邹式眉眼一挑。 “不行啊,老大,万一、万一被……” 陈机察手一挥,说道:“没有万一!先派出快艇,把那艘船的动向搞清楚。而且,还要打探明白,是不是有其他道上的兄弟也盯上这艘船。” 有一喽啰说道:“这附近海贼,去年已经被官军与蒲家扫了一遍,没听说有其他势力出现。” “还是了解清楚一些好,免得坏了道上的规矩。” “是!” “还有啊,老大。人全出去了,家里怎么办?” 虽然来到南澳岛不过半个月时间,但是陈机察还是将岛上的渔民搜刮了一遍,好歹也算置下一点家业。若是没了,又得从零开始。 “那就,留下一个十人队。”陈机察说着,看向邹式。 邹式却摇了摇头,“我的人,全部跟我出海。” 陈机察心里暗骂,这厮就是想多出点人,就能多抢些东西。 不过,邹式若真的留下三五个人,他也不放心。自己这些手下虽然也算经历过刀山火海,可是跟邹式那几个人相比,还是差了好大一截。 三对一,可能勉强能胜。 既然决定了都上,大伙儿也没了争论的心思。一旦进入了战斗状态,基本的素养,这些人还是有的。 便有人摇出两艘快艇,出岛去打探消息。 半日后,就有确切消息传回。 那艘货船之后,并无其他船只出现。按行程今晚应该会在南诏站附近过夜,明天一早继续南下,估计会在午前经过大澳岛附近海域。 这是陈机察与邹式第一次在海上的合作,既然目标明确,陈机察便将重点放在计划的准备之上。 重中之重,自然是双方如何协同作战,以及如何分配战利品。 当然,这种劫掠所得的一半都得上缴以统一管理,但也不能让兄弟们一点盼头都不没有。 次日一早,依然是派出快艇,远远的缀在货船之后。 运气不错,天气晴朗,视线相当辽阔。而且只要保持着距离,小舟上的人可以看得见大船,大船上的人未必能发现小舟。 果然,那艘货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任何的危险,依然不紧不慢地顺风而行。 眼见那船离岸已远,陈机察手中旗子一挥,座下小舟率先向货船冲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十三艘小船团团围住了货船。 这艘船,约有五十料,吃水颇深,看来船中货物不少。 船上打的旗子,名为“深井商社”。 没听说过,也许是个新冒出来的小海商,不知天高地厚,只一艘船就敢出门。 “落帆、抛锚,投降不杀!”有喽啰大吼道。 船上的伙计显出慌乱之色,果然将帆落下。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从船头冒出半个身子,团团作揖道:“众位好汉,不知是哪条道上的?” “别啰嗦!把锚抛下!” “我这做的小本生意啊……诸位好汉,爷……可否高抬贵手?” “咻!”一支弓箭望空而来,插在他身边的船板上,颤颤而抖。 那掌柜吓了一大跳,脖子一缩而回。再冒出来时,面前已多了块可以勉强抵挡箭矢的木板。 “你们到底是哪条道上的?”掌柜气急败坏地说道:“不是说,这条海路上的海贼,都已经被灭光了吗!” 陈机察心里略定。 自己这些人,到南澳岛落脚,不到半个月时间,想来海上往来货商,还没有得到消息。因此,有人设陷的可能性,不大。 手下已经蠢蠢欲动,眼见肥鱼在前,没人能忍得住扑上去撕咬的欲望。 眼见有人已经开始抖动手中的钩索,那掌柜愈加慌乱地喊道:“别,别上来!各位爷,我,我愿付百两银,不,千两银!只求诸位给条活路!” 果然,是条肥鱼! 陈机察手中旗帜再次一挥,众喽啰齐齐一声大吼。手中钩索叮叮咚咚地从货船两侧飞上船舷。 有伙计试图拔刀砍向钩索,就有一箭飞来,直取其门面。 伙计便啊啊地滚倒不见。 转瞬之间,除了十余人留在小舟之上外,剩下的六十多个喽啰全都跳上了货船。 掌柜与伙计狂呼乱叫,一个个掀开甲板,全都溜下了底舱。 陈机察心中哂笑,这些人看来真是第一次出门。躲船舱里就能逃得掉了?这跟跑上砧板的鱼有什么区别? 可是,还未等他下令撬开舱板,另一侧的几块船板同时掀起,一轮弩箭急射而出。 连船上情况都还没看清的喽啰,立时被放倒了近十个。虽然大多是腿上中箭,这些人却已经失去了大半的战力。 莫名的打击,让所有的贼众立时处于慌乱之中。 “不好,快跑!”有人大叫道。 “跑个屁,杀上去!”陈机察怒吼道。 此时若退,九死一生。冲上去将对方堵在出口,也许还能挣得一线生机。 于是,一堆喽啰怒吼着冲向掀开的甲板。 又是一轮弩箭飞射而出。 一个接一个的汉子如开了锅的水泡一般,争先恐后地冒出底舱。 却见这些人,个个身着软甲,腰悬制式长刀,手持强弩。看着船上的这群喽啰,冰冷的眼神之中,却闪出一丝的戏谑。 完了! 这船上,竟然藏着一群军中装备的护卫! 这船,果然是个大陷阱! 多年积累下来的逃跑经验,让陈机察下意识地直接转身、蹬腿,半步便窜至船沿,纵身一跃,翻出船外。 半空之中,留下一声怒吼:“撤——” 随即,这声怒吼便被淹没于“咻咻咻”的弩箭声中。 从海水中一冒头,陈机察四肢齐齐用劲,爬上一艘小舟,吼道:“快,快走!” 第219章 泉州蒲家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过十数个呼吸,满帆的小舟便划出百步之外。陈机察这才稍稍地松了口气,手掌往脸上一抹,甩掉海水,让视线重新恢复清晰,看着身后的货船,眼中既怒且惧。 “老大,怎么回事?” “蒲家,一定是蒲家……” 此时,打扮成掌柜的中年人,腰身一挺,昂然立于船头。 此人,却是蒲家家主蒲寿庚的女婿,佛莲。 蒲家祖上,来自大食地区,取“啊卜”为蒲姓。给自家长女找的夫婿,自然也是一个回回人。 战斗来的有些突然,结束得更加迅速。 视线扫过甲板上或成尸体或在痛苦哀嚎的喽啰,佛莲将目光投向海上四处逃窜的一些快舟,抖着脸上松弛的横肉,露出满满的讥讽之色。 舱板掀开,又走出一个身着儒衫,深目高鼻的大叔。 此人,是蒲寿庚的次子,蒲师斯。 “姐夫。”蒲师斯摇着一把折扇,斜指着海上正在逃窜的快艇,问道:“不追吗?” “追这些小杂鱼干嘛?只会浪费咱们的精力。而且,这片海域已经平静太久了,还是得多些这种杂鱼才会好玩!” “啪!”蒲师斯合上折扇,在掌间轻轻敲击,长叹道:“是啊,这几年,闽粤之间海贼几乎消失殆尽。朝廷这就准备开始鸟尽弓藏了……” 自从杀尽泉州城的赵氏宗亲,并以泉州城降元之后,蒲家凭借泼天之功获得朝廷的大肆封赏。 蒲寿庚被直接授予正三品的昭勇大将军、闽广大都督兵马招讨使。不久便升迁为从二品的江西行省参知政事。可是因为不愿意离开泉州,蒲寿庚拒绝上任。朝廷又将其升迁为正二品的福建中书左丞,“镇抚濒海诸郡”。 自此,整个泉州乃至半个福建,都成为了蒲家的势力范围。他们不仅控制了福建至广东的海上通道,而且旗下的船只数量,甚至超过了当时的元国水军。 正是在蒲家船队的倾尽全力的配合之下,元国水军才能大败故宋水军,并获得崖山之战的最终胜利。 蒲家因此势力愈盛。 说其功高震主那也不至于,但是继续下去,从福建到广东的整个海域迟早都会变成蒲家的私地。 为了扼制蒲家肆无忌惮的扩张,朝廷也是奇招怪出。 先是试图让蒲寿庚离开福建,被拒之后,便于至元十五年将福建从江西行省中剥离出来,直接设省。名为“福建行省”,治设福州。 可是,蒲寿庚依然不肯离开泉州。 朝廷态度很真诚,于至元十六年,在泉州增置泉州行省。 这是泉州历史上唯一一次作为省级机构出现,只为了蒲寿庚与他的蒲家! 蒲寿庚这次倒是愿意上任了,可是泉州行省管辖区域实在太小,不够他折腾。于是,次年又将福建合并为“福建行省”,治于泉州。 此后,朝廷与蒲家各自角力,加上闽粤之间动荡不止,福建行省每年都要被折腾。 或是移治福州,或是迁回泉州,或是迁去漳州;或是并入江西,或又拆出分置,或又并入浙江。 直到前年,一切消停。 福建行省,随着蒲寿庚的去世,又被撤了! 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蒲家的势力始终被牢牢控制在泉州至漳州的海岸线一带。虽然依旧把持着广东北上以及浙江南下的海路要道,但是谁都看得出来,蒲家已经过了最辉煌的时候。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大争之世,若是不能将势力向广州拓展,继续控制南洋的贸易,终将连泉州都可能会成为别人的盘中之餐。 蒲家只能在朝廷力所不逮的地方,尽力地显示自己的存在。 这些年,蒲家与朝廷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但凡有故宋残军,陆上的归朝廷军队清剿,海上的则由蒲家出手。 以蒲家的实力,对付流落于海上的毛贼,无论是剿杀还是收编,都很轻松。可是却因为过于轻松,使的蒲家势力始终无法得到扩张。 此次,趁着参与广州开埠的机会,蒲家派出大批船队南下,自是所图菲浅。而作为蒲家船队的老大,佛莲更是亲自上阵,以这艘战船为饵,目标正是这些流窜于各个海岛上的海贼。 能收服就收服,并利用让他们继续以海贼身份袭扰其他船队,以达到控制整条商路的目的。 否则,杀便杀了。 从这些俘虏身上,佛莲很轻松地便得到了这些人在南澳岛剿穴的位置。船只便向南澳岛直驶而去。 “姐夫,你觉得此次前往广州,咱们能否成功?”蒲师斯摇着折扇问道。 佛莲闻言,看向故作斯文的蒲师斯,皱着眉头说道:“你们兄弟几个,既然个个都搞得这么斯文,为什么不走官场,非要跟着我来海上混?” 海贸来钱是很容易,可是家里若没人在朝中拥有说话的权力,再多的财富有一天也是别人的。 蒲寿庚去世之后,长子蒲师文虽然继续掌控着泉州市舶司,但是权势终究不够。 蒲师斯略显尴尬地答道:“走仕途当然是我最终的目的,只是现在大哥地位未稳,还得徐徐图之。而且,我是担心均文在广州,可能摆不平当地海商,希望过去可以帮他一把。” 蒲寿庚有一亲哥蒲寿宬,比蒲寿庚更早入仕,早在咸淳年间便为梅州知州。只是兄弟俩性格迥异,蒲寿庚醉心于财富与权势,蒲寿宬却一心寄情于山水。 宋灭之后,蒲寿宬便入山隐居,直至去世也未曾出任元朝官职。他不反元,却也无法以故宋之臣的身份怀念故国。 宋国的彻底灭亡,起码有一小半的原因要算在他们家族身上。也不知道蒲寿宬在面对自己家人时,到底是痛恨多一点还是痛苦多一些? 但是他的儿子,却依然得靠着蒲家这棵大树成长。 如今正在广州的蒲均文,正是蒲寿宬之子,蒲师斯的堂弟。为人狷狂,眼高手低。几个堂兄弟关系还算不错,原本指望着他能利用早年在广州的布局,而夺得广州海商的话语权,如今看来终究不成。 第220章 流去流回 “均文来信,说广州突然冒出了一个天海阁,并且得到了杨、陈两家大海商的支持。原本天海阁掌柜甄鑫已被判斩刑,可是那杨家与陈家不顾均文的反对,依然开始巨量投资其产业。此人,若是没死,很可能会是个变数。”佛莲说道。 蒲师斯惊讶地问道:“可是这个姓甄的,既不是王公贵族出身,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船队,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人对咱们家会是个威胁?” “不好说,可能是直觉。” “所以,后头跟着咱们的两百艘船,此行的目标会是甄鑫属下的日月岛?” “目标未必是他,但是必须得去日月岛看看。当然,如果顺便的话,灭了也就灭了。” “也是,把这种潜在的威胁,扼杀在成长之前,才是最稳妥的做法。姐夫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老辣啊!” 这个不大不小的马屁,拍得佛莲脸上的横肉愈加松弛,语气也显得温和:“海上风大,要不你去船舱里歇着?” 蒲师斯迎风摇着折扇,一副飘飘欲飞模样,昂然说道:“男儿就该御风遨游,辟波斩浪,如此才不负大好年华!” 装你妈……佛莲心里刚涌出的些许好心情,立时熄灭无踪。 这几个兄弟都有这毛病,明明都是回回人,却非得装出一副儒家学子的风流模样。 老丈人的时代,是寄居人下,不得不学着宋人酸腐做作,乃至无病呻吟。 可是,如今回回人的地位可是比汉人与南人高上一林截的。哪有上层人非要把自己打扮成下层人来显示自己高贵的? 脑子都有问题! 这也是佛莲始终不是很喜欢这几个兄弟的原因。 这个时代,回回人虽然不可能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但是一定可以掌控这个国家的经济命脉。 因为蒙古人,根本就不会做生意!他们上了马只会砍人,下了马只会饮酒作乐。他们在前方攻城掠地,回回人只要跟在后面,不用付出任何生命的代价,就能享受丰盛的战争所得。 一如当年跟着成吉思汗征战却掌控着蒙古国经济大权的畏兀儿人,多好! 所以,作为一个回回人,为什么要身着儒衫,习儒家学说,还吟诗唱曲? 当官,又不需要这些! 更何况,现在真正的儒生,有几个能当得了官的? 佛莲默默地摇了摇头。 老丈人一去,自己对于蒲家来说,毕竟是个外人。许多事情,不是自己可以改变得了的。 也许,该离开泉州了? 且先把广州拿下再说吧! 或许此后,自己还能寻到离开泉州的机会…… 船上的旗子,已经换成一个大大的“蒲”字,顺着风猎猎而舞。 看着直接驶向南澳岛的这艘大船,陈机察将牙根磨得咔滋滋的响。 这一次,亏大了! 快艇倒是都在,人却没了! 好不容易聚拢的近百个手下,逃出生天的不足二十人! 失误啊……其实真该让邹式带人过来先行试探一番的。 “邹式呢?”陈机察眼光朝四周快艇上绕了一圈问道。 “没看到。”操舟的喽啰闷声答道:“总共就跳下了五个人,没有邹式。” 没跳下来,那就是还在货船之上? 这厮,是被俘了,还是说原本就是蒲家的细作? 陈机察后背冒出丝丝凉气。 “现在,该去哪?”喽啰问话的声音相当茫然。 “用最快的速度,回南澳岛。” “那,不会去送死?” 陈机察摇摇头。 蒲家的目标,不管是不是自己这帮人,既然出现在这片海域之上,就不可能有自己的生存空间。 看他们的意思,似乎并不想赶尽杀绝,大概是等着自己率领余众向其投降。 可是,若非得投降,为什么不直接降了元军,而是这帮比走狗还狠的蒲家? “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南澳岛,接上其他兄弟。” “然后呢?” 是啊,然后呢? 从陆上被赶到海上,海上又没了生存的余地,天上地下,自己还能跑哪去呢? …… 遮洋船出了广州后,沿海岸线向西,依然是来时的那条海路,只是换了个方向。 过徐闻沓磊,折而向南。 这一日,甄鑫放风结束,窝在舱中与已经不那么害羞的阿黎继续探讨她的人体结构。 可爱的阿黎,一旦放下心防,一副任君采撷模样,可把甄鑫给爱了个半死。 虽然没能进行到最后一步,但是阿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身子,已经几乎被甄鑫摸索了个透彻。 却听得舱外传来一阵抑扬顿挫的吟哦声: “沓磊风烟起春末, 参天五指望琼州, 旌旗直下三千尺, 海气能超百丈楼。” 咦,这不是当时自己经过沓磊时写的——哦,抄的——诗吗? 谁又把它给抄走了? 吟哦声略歇,却又响起一阵长长的叹息声:“好诗啊!果然是气魄万千,概莫如是!” 抄的诗被人夸,甄鑫心里难免掠过一丝得意。 这声音听着耳熟,一时却不知道是谁。 想再细听,舱外却响来一阵喝斥声,随即安静。 看来,似乎只有自己才能享受到放风时的随意。除了不让自己闯入其他船舱之外,无论在甲板上大呼小叫或是接受阿黎的调教,那些押送的军汉都不怎么管自己。 船至黎母江入海口,甄鑫又被套上头罩。 押送下船,再上船,重新坐下时,却发现已经换了一艘船。 这次的待遇就很差了。 几个人犯被窝在同一个大舱之中,头罩不得掀,捆在身上的绳索不能解,只能在颠簸之靠着别人喂水充饥。 但是水也不敢多喝,因为即使是想方便,也不让解开绳索。 押解的军卒,对于一众人犯更是动辄喝斥打骂。 但是,大概被特地交待过,甄鑫倒是没有受到皮肉之苦。 好在这船行得颇快,不到一天时间,便停靠岸边。 当摘去头罩、重见光明的那一刻,身后的船只已经离去。眼前之人,却让甄鑫目瞪口呆。 此人,竟然是琼州沿海军民总管,谢有奎! 自己,被“流”回了临高? 哪怕是五指山或是琼州的任何一个地方,甄鑫都不会感觉到怪异。可是流到临高,而且是送由谢由奎来监管,这让甄鑫不由地在心里重新审视李显的能量。 第221章 千年之后也说不清的问题 被判“流”刑,却没说流哪。 流到琼州对上对下似乎都说得过去。 可是流到自己的根据地,这魄力确实不是一般的大。 看得出,李显表示出他尽可能真诚的相助。可是同时,甄鑫也明白,他要求自己对付蒲家,绝非是玩笑之辞。 这也意味着,自己若不从了那个没卵子的家伙,所有跟自己相关的人,转手都将成为他的人质。 这厮的心里,果然阴暗啊! 不过,眼前的境况已经是甄鑫所能得到的最佳处置了。 起码在跟蒲家正式开战之前,李显给了自己足够为所欲为的空间。 时间却委实不多,只有两个多月。 一串人犯的头罩在甄鑫面前全被掀开,如同开了盲盒一般,让甄鑫有些意外,也有点惊喜。 这些,竟然全是熟人! 有神色淡然的景子愿,有一脸茫然的仵作花泉,有两股依然战战的程近,有生无可恋的任典史。 有惊愕失色的马青仝,还有激动得痛哭流涕的熊二。 除了那个通译贾深,都在这了。 “甄公子,真的是你啊!我那天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熊二泪眼婆娑,转身扑向马青仝狠狠地抱住他,“马大哥,为了我,苦了你!你,不应该啊……” 熊二是真心的感动:有兄弟在一起真好,这下就算是死,自己黄泉路上也不会孤单了! 马青仝被熊二抱得一时怔神,看着甄鑫,欲言又止。 “这些人,你想怎么处理?”谢有奎低声问道。 “怎么处理问我?” “是,上头的意思,你看中哪个就挑走。不要的话,就让我安排去处。” 这待遇,这么好? 甄鑫再次感受到李显令人发毛的真诚,咬着牙说道:“全带走,送去日月岛。” 反正那边缺劳动力,不能用的话,就当作领了个牲口回去。 “那,现在就送你回日月岛?” 谢有奎的姿态虽然谈不上谄媚,但是与之前相比,明显恭敬了许多。 大概连他都不曾想象过,一个被押解到自己地盘的人犯,竟然会被允许任意处置其他同行的犯人。 看着视线之内,隐约可见的日月岛,甄鑫沉吟一阵说道:“还是歇一个晚上,明天再回去吧。” 虽然没有受到太多的折磨,毕竟在海上煎熬了这么多天,总得让自己精气神恢复一些,再以饱满的状态回去,给大伙儿一个天大的惊喜。 他们,一定会以为自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为了应付与日月岛之间愈见庞大的贸易量,谢有奎特地跟临高县划了这块临海的十亩地,建了座码头,归沿海总管府专用。 防守得很严密,私家船只禁止停靠。 码头边上,除了连排的仓库之外,也修建了不少营房。虽然条件不尽如人意,但是比当时在总管府驻地所见到的营房,已经是天差地别了。 当夜,一身清爽的甄鑫,叫来了同样看着清爽许多的景子愿。 看着这位年近四十,即使疲惫不堪却依然努力地保持着儒雅之色的文士,甄鑫倒是生出一些兴趣。 “放开心扉,聊聊?” “如你所愿。”景子愿不卑不亢地坐在甄鑫的对面。 既然会在船上吟着自己的诗勾引自己,想来这位前学宫教授对自己的出现,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试试,也许能用。 “如果有可能,你还会回到广府学宫任职吗?” 景子愿微微一怔,而后苦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 “人生在世,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你是对学宫的行为有所不满,还是觉得,在广府学宫中实现不了你的抱负。” 景子愿长叹一声,说道:“这世间,能活着已经很不错了,哪有抱负可言!”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愿追随甄公子左右,任公子驱使。”景子愿拱手说道。 这么巧,你也看好我? 如今对于莫名其妙地看好自己的人,甄鑫总是有些警惕。若非心底还有一些良知,他都快被这些人拐到沟里去了。 换作他人,可能早就把自己当成是个真命天子! 而对于那些想坑杀自己的人,甄鑫只有更多的疑惑。 甄鑫沉吟半晌,问道:“为什么?是因为我救了米曼娘吗?” 景子愿坦然说道:“这是首要的原因,仅此一点,有朝一日公子若是需要,我依然会倾力相助。” 一种是被动式,一种是主动式,态度的不同,必然会导致所提供的服务天差地别。 果然是这时代的文人,除了隐然的傲气之外,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酸腐味。 “愿闻其详。”甄鑫正色说道。 “公子在广州,搅动风云,并非偶然。在下以为,公子虽然没有机会得继大统,但是你不为人知的出身,很可能成为影响到太子之位的关键因素。” 甄鑫几乎一蹦而起。 这位大叔,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虽然甄鑫心里对此隐约有所猜测,可是听着景子愿如此淡然地捅破这层窗户纸,依然让他感觉到阵阵的悸动。 似乎感觉不到甄鑫心里的波动,景子愿慢条斯理地说道: “元朝自称华夏正统,其实不过是改头换面之后的蒙古国。无论是元国对外正式称呼,还是他们自认为的国人,以及官方用语,无不显示其睥睨汉人的态度……” 甄鑫默然。 元国对外全称,是“大元蒙古兀鲁斯”,沿用的正是成吉思汗所建立的“蒙古兀鲁斯”。而国人与官方用语,自然指的是蒙古人与蒙古语。 那么,这到底算不算中国的王朝? 所谓“夷入华则华,华入夷则夷”,这个“入”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就是千年之后,也依然说不清楚。 “忽必烈称汗之时,因为得不到当时蒙古大多数王公的支持与承认,不得不依靠北地汉人来争夺天下。是以,他重用以刘秉忠为首的汉人,以汉法治理汉地,最终凭借汉人的支持击败了当时获得大多数蒙古人支持的汗王阿里不哥。” “而太子真金,正是忽必烈向北方汉人文武大臣妥协的结果。” 确实,在真金之前,蒙古人就没有立过太子。 第222章 真金之子 “真金出生后不久,忽必烈便将他交由北地大儒姚枢教导。自此,学汉话、习汉文便成为真金的日常课程。” “真金第二位老师,也是北地大儒窦默,伴读则是刘秉忠的弟子王恂。这些人,都在元朝建立之初,倾尽了全部的心力。他们的目标,是希望让忽必烈以及其建立的元朝,成为一个完全汉化的王朝。如此,即使坐在皇位上的那个皇帝不是汉人,最终维护的也是汉人的权益。” “一如当年的拓跋北魏。” “然而,当忽必烈向北击败阿里不哥,向南灭了大宋,一统天下之后,那些北地汉儒却发现,他们所有的期望却成为了泡影。” 景子愿脸上现出一丝讥讽。甄鑫倒是听得兴致盎然。 “汉化,被忽必烈突兀地制止了。科举最终未能重开,朝廷自上而下,开始重用蒙古人与畏兀儿人。他与汉人,已是渐行渐远。” “那些汉儒,根本无力与越来越强势的忽必烈相抗衡,只好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太子真金身上。这毕竟是他们全力培养出来的,一个完全接受了汉家文化与传统的太子。” “以皇太子身份参决朝政的真金,被推为汉法派领袖,开始要求蒙古国子生学习汉文,还着力推动重开科举。然而,他支持汉化的举动,却令朝堂风云为之变色。” “至元十九年,有汉人王着、高和尚将中书省平章政事、主管朝廷财政的阿合马刺杀致死。 同年末,又有中山府汉人薛宝住,自称‘宋主’,准备劫狱救出关押于大都的文天祥。 薛宝住事败被杀,文天祥就义。同时受牵连的还有困居于大都的瀛国公,此后被遣往上都。数年之后,又被迫削发为僧,令其前往吐蕃学习佛法。” “至元二十二年春,有汉人御史上疏,请年事已高的忽必烈禅位于太子真金,真金因此惊惧于心。同时,有人质疑阿合马遇刺一案为真金主导;又有人找到证据,表明薛住得到过真金的支持。 真金愈加惊骇难安,自此沉疴不起,当年冬日时与世长辞。年仅四十三岁。” 当伟人的太子,似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比如被吕雉折磨了一辈子乃至断绝了自己子嗣的刘盈,被李世民逼到造反的天之骄子李承乾,身为太祖长子却被亲叔叔逼得自尽的赵德昭,还有过于完美却活活累死的朱标。 所以,历史告诉我们,即使有个天下第一的老爸,也不能轻易的产生染指九五至尊的念头。 景子愿平缓的语气,却让甄鑫感觉到了他内心深深的遗憾。 看来,这位真金太子,不仅在北地汉人心目中有着难以替代的作用,对于这些已失故国的宋人来说,也算是聊胜于无的期望。 这大概是忽必烈的子孙之中,唯一可能将元国打造成完全汉化王朝的继承人。 难怪,他会早死…… 强势如忽必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允许自己以及自己的子孙,成为汉人的踏脚石? “然后呢,你想跟我说什么?” 甄鑫的催促,将景子愿从怅然的思绪之中扯了出来。 “真金育有三个嫡子。长子甘麻剌,刚刚受封梁王,镇守云南。此人心胸广阔,颇有长者之风,然缺乏争斗之心。起码,表面上看来如此。 次子答剌麻八剌,生性怯弱,动辄卧病在床,遇见生人常常顿口无言。” 这是社恐,还是抑郁? “三子铁穆耳,年二十六岁。是太子妃阔阔真最喜爱的儿子,而且自小由忽必烈皇后察必抚养长大。此人杀伐果断,曾在讨伐叛王哈丹中立下大功。虽然尚未封王,但是许多人却以为,忽必烈更倾向于将太子之位传于铁穆耳。” 所以,这些人跟我有关系吗?甄鑫一脸疑惑地看着景子愿。 “蒙元祖例,长子未必就是皇位的天然继承者。理论上,除了真金的几个儿子之外,包括蒙哥汗与阿里不哥汗的子孙,甚至是窝阔台一系的子孙,都有承继蒙古汗位的可能。 当然,只要忽必烈还在,这些人都难以成事。可是,那位如今已是七十六岁高龄。谁又知道,明天是否会突然天崩于眼前?” 中原王朝,总是会早早定下太子之位,称之为“定国本”。以此防止其他人对皇位产生不应该的想法,而引起内部的动荡。这种方法,虽然可以保证皇位相对平衡的过渡,但是数代之后,皇帝必然沦为毫无斗志的弱势君主。 而牧族却往往以汗位为饵,宁愿承受一时的动荡,也期望能够培养出一个好勇斗狠的首领。他们将之称为“狼性”。 诸如忽必烈之后,窝阔台与蒙哥,其军事能力都远远超越了同时期的金国与南宋的皇帝。而忽必烈,更是足以与乃祖比肩的一个千古之帝。 但是,大部分的牧族,却倒在了汗位交接时的内乱之中。 是以,纵观数千年的历史长河,孰优孰劣,实难评述。 只是……甄鑫看着景子愿,茫然地问道:“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样的中心思想?” 景子愿悠悠地叹了口气,流露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甘麻剌的支持,铁穆耳的抹杀,以及泉府司的利用,都说明了你具备影响天下局势的可能。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会有这种可能?” “为什么?”甄鑫下意识地追问道。 “因为你,很可能是真金之子,另外一个拥有争夺太子之位的王爷!” “哈哈……”甄鑫强摁着自己再蹦而起的冲动,只能控制不住地尬笑。 “景先生呐,你可真会说笑话……哈哈……” 景子愿并没有任何被嘲笑的羞耻感,只是静静地等着甄鑫自己消化。 “你觉得我是个蒙古人?而且还是个有皇家正宗血统的蒙古人?”甄鑫抖出自己的脚,说道:“我的根脚,很大吗?比这世上大部的蒙古人都大?” “我还有可能成为太子?我还有可能登位为帝?哈哈——” “你觉得,这种事我会信?” 第223章 贵圈,好乱! “你信不信,并不重要。”景子愿垂下眼睑,淡淡地说道:“甚至于,事实是什么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信不信。如今依然高坐于皇位之上的忽必烈,他会不会认为这是事实。” 这忽悠人的功力,实在是强大啊!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如此荒诞之事,甄鑫如何能够接受? 自己是汉人或是南人,这对于甄鑫来说不存在任何的障碍。可是让自己承认是个蒙古人……老天爷再狠,也不可能敢于如此调戏自己的! “不对!”甄鑫突然发现关键的问题点。 景子愿抬眼,眉尖微挑,略带着疑惑的眼神看向甄鑫。 “你看,甘麻剌是真金长子。他的女儿高宁,是真金的孙女,对吗?” 景子愿点头。 “那么问题来了,甘麻剌为什么会纵容他女儿与我交往,而且还流露出想招我上门的意图?如果我是真金之子,那我要万一跟高宁成事了,算什么?有这么乱的圈子吗?还是皇族!” “呵呵……” 甄鑫紧抿双唇,这位大叔竟然这么快地学会了呵呵? “我不是嘲笑你。”似乎感觉到甄鑫的怨气,景子愿正色解释道,“这种事,对于蒙古人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即使是皇族,其混乱程度也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牧族在这方面一向很大方,可是身为高贵的皇族,也是如此? “说来听听!”甄鑫的八卦之心,熊熊燃起。 “咱们,能谈些更重要的事吗?”景子愿无奈地说道。 “这个就很重要啊!你既然怀疑我是皇族出身,我起码得把这些背景搞得更清楚一些,对吧!” “好吧……”景子愿神色复杂地看了眼甄鑫,缓缓说道: “当年,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把一个刚刚出嫁,正随着她丈夫回部落的新娘抢走,这个新娘就是来自弘吉剌部的诃额仑,也是铁木真的生母。 铁木真登位为汗后,下旨弘吉剌氏‘生女为后,生男尚公主,世世不绝’。自此,弘吉剌部便成为蒙古各部落中除孛儿只斤之外,地位最高的氏族。 两个部落数十年的固定联姻,辈份是否合适,自然就无法兼顾周全。 蒙哥汗的妻子,是其表妹,这还算正常。 拖雷的女儿,嫁的是自己的表舅,这也勉强可以接受。 可是啊,到了忽必烈这,就全乱套了。 忽必烈的第一位皇后帖古伦,是他的亲侄女。第二位皇后察必,不但是他的表姑,也是帖古伦的爷爷亲妹妹,可以称为‘姑奶奶’…… 察必去世之后,忽必烈又娶了一位弘吉剌氏的姑娘南必为后,此人从辈份来说,却是忽必烈的孙侄女。 也就是说,忽必烈的三个皇后,上下跨越了四个辈分! 不仅如此,忽必烈又将自己的亲女儿囊家真,嫁给了他的表兄斡罗陈。以此算来,忽必烈得叫自己的女儿为表嫂;而翰罗陈又是帖古伦的叔叔,那么忽必烈得叫自己女儿为婶;斡罗陈还是南必的叔公,照此忽必烈得叫自己女儿为奶奶……” 似乎是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景子愿微微地有些气喘。 甄鑫张大着嘴,根本合不上。 贵圈,好乱……乱得我满脑子的懵逼! “是以……别说你是不是真金之子,就算是,对于皇族而言,这种姻亲根本就不算是个事!” 他们不算是个事,可是有人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甄鑫食指莫名大动,似乎感觉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你若真的受高宁所诱,与她结成夫妻之实,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啃了那小苹果一口?还是被小苹果啃了一口? 甄鑫满脸疑惑,“最多,不过我认怂投靠甘麻剌,能有什么后果?” 景子愿又是恨铁不成钢,轻声斥道:“你与自己的亲侄女,产生不伦的关系,这对于蒙古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可是对于尊崇伦理道德的汉人而言,你从此必然成为被唾弃的对象!” “而且,永世不可能翻身!” 甄鑫一呆,是这个理啊!大动的食指一缩而回,紧握成拳。 还好,自己面对高宁时,只是偶尔的心动,至今还未开始行动…… “太子之位的争夺,其实就是朝廷派别之间的争斗。如今朝堂之上,蒙古人为主,畏吾儿人为副,汉人为辅,南人为末。 汉人想在朝堂上争得更多的话语权,就必须联合南人以对抗蒙古人与畏吾儿人……” “为什么没有汉人想要推翻蒙古人,自己当家作主呢?”甄鑫忍不住问道。 是啊,为什么呢?景子愿茫然地摇了摇头,“景某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自宋室南迁,放弃江淮以北的万万百姓之后,北地汉人便开始将宋人视若仇雠。他们宁愿服伺金人、顺从蒙古人,甚至在百余年的时间里,为了这些异族主子,不断地南伐大宋,不死不休。也再不肯认自己为宋人之后……” 若没有北方汉人的帮助,凭着数十万人口的女真与蒙古人,怎么可能统治得了中原百余年时间? 只是蒙古统治中国百余年,清朝统治中国三百年,这跟人口的多寡有关吗? 那,又是为什么? 甄鑫一时也觉得迷茫。 这问题太过沉重!还是忽必烈家的瓜好吃。只是吃瓜莫名其妙地吃到自己身上,那瓜便让甄鑫觉得不甚香甜了。 “你继续……”甄鑫说道。 “假设……景某只是假设!” “嗯,好,你请继续假设……” “假若甄公子真的是真金之子,那么令堂必然是个流落于民间的汉家女子。在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候,朝堂的汉人官员,突然发现有一个拥有汉人血统的皇子,你觉得他们会做些什么?” 甄鑫心里“咚”的一跳,压低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弄个黄袍披我身上?” 景子愿哧的一笑,斜视甄鑫道:“虽然景某承认公子词曲文章,乃至敛财经营的能力,俱非常人可比。可即使如此,你是否也太高看自己了?” 被一个落魄的大叔鄙视了……不过也没啥,习惯就好! 第224章 被玩弄的感觉 脑子快被搅成糊状的甄鑫,拱手正色说道:“请先生指教!” 景子愿立时收起脸上的嗤笑,端正回礼,口称:“不敢。” “如果真金真的有一个具备汉家血统的子嗣,那一定会得到北地汉人文武大臣的全力支持。他们不可能以此拥立这位子嗣登位为帝,但是会协助此人以亲王身份,为汉人谋取最大的利益。或者,以此人为筹码,获得与甘麻剌或是铁穆耳谈判的主动权,再决定选择支持他们谁为太子。 铁穆耳与甘麻剌两人,目前实力不相上下。他们俩,几乎平分了蒙古人与畏吾儿人的势力,而形成暂时的平衡。如果你能将大多数汉臣集聚在你身边,那就会形成第三股势力。而这股势力,就很可能成为打破这个平衡的关键点。” “这么说来,起码我还能有个下半生的富贵?”甄鑫翘起二郎腿,微微抖动。 “不!”景子愿控制着自己,没再流露出鄙视的眼神,冷然说道:“太子之位确定之时,便是你命丧之日!” 甄鑫“啪”地落下二郎腿,稍一琢磨,随即涩然苦笑。 没有哪个上位者会容许一个曾经威胁自己人,却天天在自己面前晃悠,还是一个拥有异族血统的反对派领袖! “可是,若是甘麻剌上位呢?”甄鑫不死心。那位未曾谋面的甘麻剌,对自己释放出无限善意,如果自己摆明态度支持他,他应该不会卸磨杀驴吧? 景子愿摇了摇头。 “铁穆耳为人,杀伐果断。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在你成为威胁之前,干脆利索地将你抹杀。 甘麻剌为人,看似大气,其手段却更加的令人防不胜防。 如果你以及聚拢在你身边的汉臣,能为他所用那自然最好。如果不行,到时他只要将你与高宁的关系摆出来,无论你们俩是否结亲,在世人眼中,你已经犯下不伦的大罪。就是不杀你,身败名裂的你,又有何威胁可言?” 如有一阵寒风袭过,甄鑫全身上下一片冰凉。 “高宁,可是他、他的亲生女儿啊……” “一个女儿而已,算什么?更何况,她的母亲又不是蒙古人。甘麻剌若是愿意,一年就可以生出几个十几个这样的女儿……” 一个父亲,会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作棋子来对付潜在的政敌,甚至不惜让她陷入身败名裂的深渊之中? 对于景子愿的分析,甄鑫实觉难以接受。可是理智又告诉自己,这很可能已经非常地接近事实。 见甄鑫面色不善,景子愿缓下语气,安慰道:“这一切,只是景某个人的分析,没有任何的佐证。事实如何,还需一些确切证据的支持。” “谁,会有证据?”甄鑫喃喃说道。 甄鑫突然想起,在维京岛时,自己潜入岛中房中,搜寻到的一封信件,里面有一张写着“西北甄氏有变……” 陈宜中,定然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西北甄氏,是否意味着自己出生于西北?或者指的是自己的母亲姓甄?还是说自己的甄姓,指的便是真金的“真”? “现在追寻证据,其实没有意义。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关于你身份的证据,在需要的时候,自然会一一地出现在你面前。” 是啊,既然需要自己以某种身份去影响局势,即使没有证据,也会有人去制造证据的。 只是这种被制造被控制乃至被玩弄的感觉,实在让人憋屈。 偏偏,现在的自己还是啥都做不了。 若有一天,自己拥有百万雄师,一定要将这些神经病全部踩扁、捏死,再将之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甄鑫平生第一次生出了对于权势的欲望。 这种滋味,让人着迷却又让人心中生出无限的疲惫。 如果可以,真的很想躺平啊! 甄鑫突然紧紧地盯着景子愿,一字一顿地问道:“所以,你愿意帮我,是为了想要让我成为你们灭元复宋的工具吗?” 为我细细分析如今身处的困局,让我相信他并重用他,然后顺着他的思路开启一场豪赌,最终自己依然是一枚棋子。只不过,是赵宋遗老们的棋子。 赌输了,自己去死。赌赢了,他们一群人跟着鸡犬升天。这套路,怎么如此熟悉? 景子愿苦笑道:“陈相与其他学宫遗老,是否有这心思,我不敢非议。但是,即使你有这想法,无论是灭元复宋,或是争夺太子之位以继承大统,景某都帮不了你。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 甄鑫略松口气,“那你,意欲何为?” “我,希望可以帮助公子,摆脱即将到来的危机。” 即将到来的危机? “你说的,是与蒲家之战?” “你准备与蒲家开战?” 你都不知道我要与蒲家开战,那哪来的危机?甄鑫无语地看着景子愿。 景子愿却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甄鑫并不催促,只是默默地等待。 “江西行省泉府司镇抚李邦宁,化名李显?此‘显’虽非瀛国公之‘显’,却说明此人对故主依然怀有一丝的怀念。当是个恋旧之人?” 景子愿眉头始终深皱,如自言自语般地分析着:“可是看其行事,没有对故宋之人有任何特别的关心与护佑。或者说,他只是怀念故主,却从未曾怀念过故国?” “应当如是,否则怎么可能得到忽必烈的信任?但凡对故国敢有一丝一毫的怀念,他此时也不会在广州为官,而应当随着瀛国公在吐蕃受苦受难……” 又琢磨了片刻,景子愿终于抬起头,苦笑着说道:“甘麻剌与铁穆耳,他们的所作所为景某还能寻到一些轨迹。但是李邦宁,到底想要做什么,我实在是捉摸不透……” “他就是想让我把蒲家干掉啊!”甄鑫提醒道。 “没那么简单。对付蒲家,官府确实不好出面。指望现在的你,也几乎胜算。而且,为什么是你?泉府司代表着皇家的利益,权限极大,只要他肯点头,会有许多海上势力为其驱使。蒲家,可是一块令所有的海商都会为之心动的大肥肉!” 第225章 根浴不能被打断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李显自己想通过与蒲家之战,假我之手,给他自己捞点好处?或者说,偷偷地培植一些属于他自己的势力?”甄鑫问道。 景子愿摇摇头,“你说的这种可能,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发生,但是对于李邦宁来说,不可能!” “嗯?” 甄鑫略有不服——那他为什么对我会显露出情不自禁的好感? “本朝没有太监,但是身为阉人,李邦宁应该很清楚,他唯一的依靠以及权势的来源,都只能是那位皇帝。皇帝给他的,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吃下去。皇帝没给他的,哪怕他吃进肚子里,也终将吐出来。靠他自己,守不住的! 想要推测李邦宁的目的,就必需明白皇帝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景子愿又苦笑地摇着头,“自古以来,帝心最难测,且不得妄测……” 不得妄测是啥概念? 意思是胡乱猜测,就可能惹祸上身? 看来这位景先生虽然在口头上对忽必烈并没有太多的尊敬,其实心里,却将其视若洪水猛兽。 这是不是如今大多数故宋遗民,共同的心态? 从心里抗拒这个皇帝,却又害怕到了骨子里。 “算了,既然想不清楚,就暂时不想吧。且走一步是一步!”甄鑫总结道。 大半夜的相互试探,两个人终于形成了初步的惺惺相惜。一个公子叫得越发真诚,一个先生喊得更是恭敬。 半年多的辛苦,甄鑫如今终于不用再为钱粮而发愁。但是,人却依然极度的短缺。 不仅缺少能打敢干的士卒,更缺少如景子愿这样的狗头军师。 这些时日,但凡有事,都得靠自己琢磨,脑子的确有些不够用了。 勉强可以帮到自己的,只有孙掌柜与陈开。但是一个眼界太窄,另一个功力不够。景子愿倒是略略地补上了这块短板,他对于信息的梳理与分析能力,都是那两个无法与之相比。 目前的首席幕僚,非此人莫属! 从景子愿身上,甄鑫还发现到自己对这些故宋的遗老遗少的看法,似乎有失偏颇。 这些人,其实不全是垃圾的! 只要认真淘一淘,还是能从垃圾中挖出一些宝藏型的人物。 初夏时分,将热未热,哪怕日上三竿,依然可以在被窝之中翻浪而不会让人觉得憋闷。 尤其是在身边有人帮着对付陈博的时候,换个神仙甄鑫也不会干! 只剩一半薄衫的阿黎,艳红的脸颊上似羞似恼,迷离的双眼甚至不敢正视手中之物。 “公,公子……已经半个时辰了……” 小甄鑫依然如初升的朝阳般,奋奋然向上。 甄鑫哼哼唧唧地,一边揉着阿黎如滑如丝的肌肤,一边劝道:“快了,再来点重口味的?” 随即“嗷”的叫了一声。 痛,并快乐着!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根浴”,原来真的很舒服啊…… “膨,膨,膨!”门突然被擂响。 阿黎定律又来了? 这次又是哪个王八蛋? 阿黎慌了,扔下手中的玩具,如一只褪了毛的鹌鹑般,闷着脑袋四处寻找自己的羽衣。 “里面没人!”甄鑫对着门怒吼道。 此屋虽然简陋,却是整个营区最好的房子。而且谢有奎专门交代过,任何人都不得过来打扰,偏偏就有人过来砸门了? 小谢办事,实在是不太靠谱啊! 甄鑫暗暗发誓,若没啥急事,男的就直接给他剁了。要是女的,就给她先那个后那个! 淅淅索索之际,褪了毛的鹌鹑终于重新披上了自己简朴却又得体的衣裳,又四处寻找甄鑫的衣裤。 这些天以来,去掉阿黎的衣服很费劲,往往需要大半夜的时间。可是她穿衣服,却是越来越利索。 砸门声略停,却又突然变得更加凶狠。 扯起依然直挺挺的甄鑫,阿黎一件件地往他身上套着衣服。 “这样,不行啊……”甄鑫弯腰呻吟道。 阿黎红着脸,对着坚强不屈的小甄鑫低声安抚道:“乖,老实一些,姐姐晚上给你好吃的……” 更不行了…… 把床上被子略微抖平,将甄鑫摁着坐在椅子上,推开窗透进一些新鲜的空气。阿黎踩着小碎步来到门边,放下门闩,打开门。 “咦!” “啊?” 门里门外,同时发出两声疑惑的叫声。 “你怎么在这?”两个人又同时问道。 “甄鑫,你在里面?”门外的叫声又惊又怒,隐隐还带着一点的哭音。 是高宁? 小甄鑫莫名地老实了下来。 甄鑫终于可以起身,走到门口,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看着全身无恙的甄鑫,高宁既喜且怒,期盼的眼神退去,换来满满的失望。 “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看到我?你是不是从来就在讨厌我而利用我?我……”一抹赤红,自高宁腮下生起,渐渐弥漫于她的脸上,而后是双眼。 原本俏丽的眼珠子,雾气顿生,两滴晶莹如玉的泪水,自眼角生出,而后滑落。 甄鑫心里一疼,下意识地抬起手便想帮她抹去泪水。 可是,手停在半空之中,却又被他硬生生地摁了回去。 罪过啊…… 虽然甄鑫并不太相信自己就是真金之子,可是万一呢? 从头到脚都没能开化成功的蒙古人,不会有这种心理障碍。可是这种障碍对于自己来说,不亚于天堑鸿沟! “高宁妹妹啊,先进来坐会吧。”阿黎及时地发挥了大妇应有的素养,拉住高宁的手,将她扯进屋里。 对付高宁,阿黎是完全不怵。若此时站在门口的是苟榕那死丫头,阿黎很可能不是她一合之敌。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把门关上了!你们到底在做什么?”高宁嘀嘀咕咕地被让进屋。 门口,站着三个壮货,其中之一是史护卫,另外两个却是没见过面的。 这俩面生的,见到高宁又怒又哭又气,大惊失色。两双眼睛迸出噬人的目光,两只手同时摁向刀柄。 史护卫赶紧一左一右地拽住他们俩,对着甄鑫尴尬而笑,“打扰甄公子,见谅!” 更尴尬的,是缩着头站在这几个壮货身后的谢有奎。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谢有奎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被甄公子剁成好几段了。 第226章 两头大汗 谢有奎支支吾吾地说道:“这些兄弟,手持的是梁王府的令牌……” 梁王府? 意思是甘麻剌正式下场了? 甄鑫嘴角上翘,牵出一些笑意,退回屋内。反手“膨”的就把门给关上,留下几个大男人,面面相觑。 屋内随即传出高宁的惨叫:“啊……不要……放开我……” 那两个护卫脸色一变,又欲上前。史护卫死死的扯住他们,说道:“别,千万别进去。那小哥心眼小得很,相信我,得罪他比得罪郡主还可怕!” “可是……” “放心,郡主要是出事了,先死的一定会是我!” 这两个护卫,都是高宁母亲派来的高氏家奴,论地位可比不上史护卫这位正儿八经的王府护卫。而且刚来,有些情况还不太了解,见状只好在门外停下脚步,各自焦躁难安。 “啪!”似乎有人被打了。 “啊……”郡主发出的不像是惨叫,反而有些像是呻吟? “啪啪啪!”似乎又有人被打了? “嗯,啊……哦……”郡主如泣如诉。 史护卫呲着牙,将两个护卫扯着往后退出好几步。而谢有奎已溜之不见。 “阿黎姐姐,救我啊……”被摁在椅子上的高宁,通红的脸如欲滴血,一只胳膊被压在胸下,挤得波涛欲溢。另一只胳膊无助地向阿黎晃着。 露出的一截皓臂,洁白如玉。 “好了,公子……”阿黎强忍着笑意,扯了扯甄鑫挥动的衣袖。 终于把这试图跋扈的小郡主先打后揍,略振家风之后,甄鑫神清气爽。看着她趴在椅子上,依然抖动的四肢,又忍不住地在高宁的翘臀上试了下手感。 高宁“啊”地一蹦而起,既羞且愤地看着甄鑫,怒道:“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没想到,你,你竟然是个无耻的登徒子!” “现在知道了也不晚啊。”甄鑫施施然地坐在空出来的椅子上,指着床铺问道:“坐不?” 高宁揉着双臀,委屈巴巴地坐在阿黎身边,埋怨道:“阿黎你都不管管他吗?” 阿黎莞尔一笑,问道:“辛苦高宁了,这么老远急匆匆地跑过来看望公子,公子其实昨晚还念过你呢。” 甄鑫心里“咦”了一声,阿黎今天的情商,怎么突然就被拔高了?难道说,是因为情窍开了的缘故? “真的吗?”高宁惊喜万分。 “嗯!”阿黎一脸坚定地点了点头。 谁能想得到,一向冷然刚正的阿黎,竟然也会瞎扯了。 女人,果然都是善变的! “对不起,甄公子,我,我错怪你了……”高宁扭捏道。 甄鑫冷脸以待,心里却是一阵阵的酸楚。 一个美女如此低声下气,一副任君采撷模样,可是偏偏自己觉得,不行了…… “你还生气吗?”高宁小心翼翼地问道。 甄鑫从鼻孔里喷出一个“哼”。 “不要生气嘛……”高宁扭着腰,手伸向自己的衣领。 甄鑫大惊,哆嗦道:“不,不要……” “不要?”高宁已经伸入怀里的手一顿,疑惑地问道:“真的不要?” “这个……”原本对自己的身份还有些无所谓,如今却发现,为了这个估计很美味的小苹果,自己必须得搞清楚,那个真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便宜爹? 可是即便不想搞清楚,阿黎也在啊……你真的不在乎来个三人行? 蒙古的姑娘,这么豪放的吗? 却见高宁在自己怀里一阵掏摸,一叠厚厚的纸钞被她摆在桌上。 甄鑫泄出一口雄气,两头大汗! 原来,不是要解衣啊……可是,她拿钱出来做甚? 给钱,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会被直接定罪的! 高宁又掏出一个香囊,倒出一堆金锞子,喜滋滋地说道:“这是我所有的私房钱,我让母亲全给我捎过来。我知道你缺钱花,全给你了!” 甄鑫怔怔地看着桌上的这堆钱。 纸钞全是最大面额的至元宝钞,每张两贯,大概有百多张。大大小小的金锞子,约有十余两。算下来,最多也就两百余两银。 我以后要生出这样的一个女儿,必须得直接把她的腿给打折了! “你别嫌少啊……”高宁不安地看着甄鑫。 “不!”甄鑫长吸了一口气,抑住内心的激荡,说道:“很多了,真的很感谢你!在我最为穷困的时候,给了我最大的帮助!” 高宁却嘻嘻一笑,道:“你别骗我了,我知道这钱对现在你的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对高宁难得正色一次的甄鑫,神情一滞。突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感动,还是应该生会儿气。 “不过,我父亲送来了五万两现银,让我全部投入日月岛。”高宁叉着腰,得意地说道:“五万两银,加上我的私房钱!所以,我现在,也是你的大股东了!” 所以,你是准备拿钱砸晕我吗?甄鑫无语地看着又开始跋扈的高宁。 “你还没说,为什么会跑这里来呢?”阿黎微笑着问道。 “不就是拿着王府的令牌,去逼问录事司嘛。”甄鑫撇着嘴说道。 “对,对对!”高宁挥着小拳头,恶狠狠地说道:“我本来准备打他们一顿的,结果还没动手,就有人交代了。真没劲!” 得到甘麻剌连人带钱,几乎是肆无忌惮的支持,甄鑫并没有太多的兴奋,心里反而愈加的沉重。 那贼厮,就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的亲兄弟变成女婿吗? 还是说,他有把握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弟弟? “你过来,没告诉苟榕他们吗?”阿黎奇怪地问道。 “为什么要告诉她?”高宁鼓着脸蛋说道:“那死丫头,就知道欺负我。我这次要让她后悔一整年时间!哈哈……得罪我高宁可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高宁攥着小拳拳,狠狠地往下一砸,似乎已将苟榕一拳砸扁。于是,发出“咯咯咯”的得意笑声,如同刚刚成功地下了个蛋的老母鸡。 甄鑫抚额问道:“话说,苟榕怎么你了?” “怎么我了?”高宁气哼哼地说道:“这还要问?” “你倒是说说啊!” 第227章 迎接 “她……我……”高宁勾着头想了半天,却发现似乎好像苟榕没拿自己怎么了。 论身材,她没自己好;论长相,她没自己好;论家世,她没自己好;论打架,十个她也不如自己身边一个护卫……那,为什么就看她不顺眼? “我不管,我就是被她欺负了!你不为我打抱不平就算了,可不许你拦着我报复她!” 甄鑫同情地看着高宁,不带护卫的话,十个你都玩不过那死丫头! 被高宁这么一折腾,准备给日月岛诸人的惊喜是不会有了,但是甄鑫还是从码头上迎接的人群中,看到了他们真诚的兴奋。 站在最前边的,是矜持的小六——现在应该称为陆校长! 其身后,跟着两串高高低低的孩子。扬手挥舞的,都是甄鑫曾经教过的学子;脸带疑惑的,则是陌生面孔。 三个月的时间,陆校长起码又多招进了近百个小学生。 小六身边,还有容光焕发的涂珍娘,颔首微笑的黄道姑,眼中荧光微闪的苟大娘,翘首以盼却又露出失望神色的苟八娘…… “这,这是怎么回事?”熊二目瞪口呆地看着挤来的这一大群人,望向同样诧异的马青仝,问道:“咱们,是不是被流放到贼窝里来了?” 小六掸了掸身上长衫,双手拱起,脸上露出和煦而矜持的笑容,对着甄鑫说道:“辛苦了,欢迎……” “甄哥哥——”一声带着哭音的尖叫突然响起。 长长的队伍之中,窜出两个跌跌撞撞的小身影。已经五岁的苟樱拽着依然瘦小的涂憬儿,摆着小短腿,直冲而来。 小六脸色微变,探出手往外一捞,却只捞了个一脸懵然的憬儿。 苟樱的哭声立时转为“喀喀”的笑声,扑向甄鑫,搂住他的腿,先把脸上的鼻涕眼泪蹭干净之后,才仰起头叭嗒嗒地叫道: “甄哥哥,你为什么出去这么长时间啊?你给我带礼物了吗?你把我爸爸弄哪去了?还有我的榕姐姐与彬哥哥呢?我,好想你啊……” 甄鑫挡住了小六还想再捞的手臂,满脸宠溺地蹲下身子,捏着苟樱的肩膀说道:“小樱长高了,还学会说这么多话啦,真是不错!你想要什么礼物啊?” “这谁啊?”高宁嫌弃地看着长相无比精致的苟樱,心里隐隐又生出一些怒意。 怎么又是个女的? “漂亮的姐姐好!”似乎感觉到了高宁的敌意,苟樱对着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高宁的嫌弃顿时烟消云散,跟着在甄鑫身边蹲下,伸出手往苟樱脸上捏去,开心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啊——”苟樱却又是一声尖叫,闪开高宁的手指头,朝着微笑的阿黎扑将而去。 “阿黎,阿黎姐姐,我要墨墨,我要墨墨……” “墨墨,我也要墨墨……”两三个小娃娃同时围来。小六不得不往后退出一大步,整齐的迎接队伍,立时一片混乱。 可是,爆发出的声音却异常的整齐:“墨墨,我要墨墨!” 似乎墨墨才是被迎接的主角。 墨墨? 甄鑫突然有些不安,似乎好久没看到那破猴了。也不知道这几天自己与阿黎亲热的时候,那破猴是不是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偷窥? 话说,什么时候得想个办法确认下那破猴到底是公是母。不行的话得让李显过来,给它阉了。 刚从阿黎脑袋上探出肥头的墨墨,瞧见甄鑫的不善的眼神,突然打了个寒颤,“咻”地又消失不见。 “墨……” “墨墨墨……” 整齐而有节奏的叫喊声便彻底的乱了。一群小孩大呼小叫地围着阿黎四处搜索,还一群依然站在队伍中的小孩却四顾茫然。 “站住,不准大声喊叫!”小六矜持不再,暴跳如雷,对着这群如泼猴般的孩子怒吼道。 场面突然一静。 却又响起一声突兀而脆亮的叫声:“墨墨,快到姐姐这里来……” 苟樱嘟着粉嫩的小脸蛋,敞着两只手,弯弯的眉目之中,满是期盼的柔情。 小六的怒斥声,被卡在喉间,憋得万分难受。 这样可爱的小姑娘,谁又舍得开口骂她? 阿黎微笑着说道:“小樱不能太大声啊,会把墨墨吓跑的。” 苟樱“啪”地就捂上自己的嘴,两只眼睛却绕着阿黎转得更欢了。 “走,姐姐带你先回去。” “嗯,嗯嗯!” 一群不敢高声语的小孩子,如串串般地跟在阿黎与苟樱身后,蹦蹦跳跳着离去。 高宁眼中闪过一丝艳羡,侧头看着笑得一脸慈祥的甄鑫,娇俏的鼻子哼出半声不屑。随即却又眼睛一亮,悄摸摸地挨近甄鑫,想学着苟榕那般抱住甄鑫的胳膊,却终于没那脸皮,只好轻轻地扯向他的袖角。 却不料甄鑫手一挥,扯过景子愿,对着小六说道:“此人当世大儒,景子愿景先生。” 又指着小六说道:“这位是我兄长,陈新陆陈校长。” 高宁不满,手再往前探,可是甄鑫胳膊却又是朝前一挥,指着忙忙碌碌的日月岛说道:“如今岛上的孩子,全是陈校长的学生,而且已经实现免费入学。” “免费入学?”景子愿不得不震惊道:“陆校长功德无量,景某佩服!” “不敢,不敢。”小六昂着一张方脸,略显得意地说道:“岛上小学,现在男童一百三十四,女童七十八,共计两百一十二人。不仅吃住免费,就是所用的书本以及笔墨纸砚,都统一免费供应。 除此之外,待高等学院、纺织学院与军工学院建起之后,所招收的学员,也将全部免费入学。” “啊……”景子愿这次可是真的被震住了。 两百一十二人,看似不多。可是整个广州城十余万人口,真正可以入学的孩童连这个数都没有。 这世道,谁没事让自己孩子去读书? 能认几个字,可以看得清账本,就已经足够了! 而且,还有高等学院、纺织学院与军工学院?甄鑫甄公子,所图非浅啊! 景子愿看着甄鑫,诚心诚意地再次躬身下拜。 第228章 有钱就得挥霍 “别吹了,这只是在计划中的事。缺老师、缺教材、缺实验室、缺肯下功夫的学生,最重要的,是缺钱啊……”甄鑫叹着气说道:“哪有那么容易!” “我本来就说是计划中的事!”小六颇为不服。 “若有需要,景某当任由两位驱使!”景子愿昂然说道。 “哈哈!”甄鑫大笑道:“千金易得,良才难求。有景先生的真心相助,对我而言,堪比万金!” 花花轿子人抬人,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招揽此人,该给的脸面自然得给足了。 反正,又不用花一文钱! “这位,是岛上的大管家,涂珍娘。”甄鑫又介绍道。 一个女子是大管家? 景子愿看着衣着简朴,却端庄娴雅的涂珍娘,压抑住内心的惊诧,拱手而礼。 “见过公子,见过景先生!”涂珍娘左手扣住右手,拇指交叠翘起,双腿并拢微微屈膝,同时手向下摆,口称万福。 这礼仪,竟然让景子愿挑不出半点的毛病。此女,必然出身于大族之家! 景子愿不由地又是躬身而礼。 看着涂珍娘于不经意之中,流露出的知性之美,甄鑫满意地点了点头,手指向后说道:“珍娘,你带他们先去歇下。” 正仰首挺胸等着甄鑫介绍的熊二一怔,自己怎么就变成“们”了? 我熊二,也要面子啊! “我说,甄兄弟啊……”熊二正待争取,却被马青仝生拉硬拽地拖着,跟在涂珍娘身后而去。 却见从侧边颠颠地走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紧抿双唇,似乎想叫喊却又不敢张嘴。 看着熊二瞪来的眼睛,小娃娃脚步一错,人便吓得就要栽倒下去。 熊二顺手拎起,嘴里喊道:“这谁家的倒霉孩子?” 说着,便将小娃娃往上一举,套在自己脖子上,抓着两只脚,继续大踏步前行。 小娃娃终于憋出声来:“娘,娘……” 涂珍娘回首,吓了一大跳,骇然道:“憬儿,你,你怎么跑,跑他头上去了?” “你儿子啊?”熊二咧着嘴问道。 “嗯,你,你能不能放他下来。” 熊二肩膀往上一耸,颠得脖上的涂憬儿忍不住地喀喀笑出声来。 “喜欢伯伯的肩膀不?” “嗯,喜欢……”憬儿细声细气地回答道。 “喜欢,就待着吧!” 涂珍娘再无端庄模样,只有满脸惊惶。“你,你先把他放下来……” 熊二鄙夷道:“一个男孩子,被你养得个女娃娃似的!怕啥?” “可,可是,你……”珍娘结结巴巴,伸手想拽憬儿下来,却根本就够不着。 熊二又往上颠了颠,引来憬儿更加开怀的笑声。 这笑声,听在涂珍娘耳中,不缔于天籁之音。印象中,她似乎就没听过自己儿子,如此开怀的大笑。 哪怕天天跟在苟樱身后,与她一起玩乐,憬儿也从来不曾这么笑过。 他真的被自己养成一个女娃娃了? “快点,走快点!”熊二催道:“我们几个都饿了,多弄点好吃的来!” 你抢走我的儿子,是为了多要点吃的? 涂珍娘一脸忧怨地看着熊二,却只能无奈地踩着小碎步,急急跟上。 甄鑫的回来,让整个日月岛几乎陷入快乐的海洋。 陈开刚到广州时传回来的消息,让小六等人寝食难安。虽然甄公子到广州没多久,便挣下了天海阁这等偌大产业,可是却被人构陷而失却自由之身。据说,还要被判斩刑? 那些天,日月岛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阴云密布。 小六恨不得带人,直接杀去广州,劫出甄鑫。只是他也清楚,哪怕能进入广州城,凭他们这几个人,也成不了事。更何况,他若离开,日月岛怎么办? 还好,事情似乎有所缓和。又有消息过来,甄鑫虽然还在身牢,但起码一时半会斩不了,而且还有空指导在广州举行的订货会。 黄纭哭着抢到了去广州的名额,可是人刚走没两天,又有消息传来,说案子重审,被判了流刑,而且还不知道流去哪。 这跌宕起伏的,让一众人完全处于束手无措的状态之中。 还好,竟然回来了! 什么原因没人去关心,人全须全尾地回来,说明一切都已经被搞定! 欢乐过后,所有人都以十足的干劲重新投入到岛上的建设事业之中。 甄鑫先派个人去趟广州,给那边几位报下平安,以抚平他们至今还在忐忑的心里。 然后开始认真工作。 当时,初步制定日月岛的规划时,所有人都觉得甄鑫好高骛远,对于甄鑫自己来说,其实只是想画个大饼,这样更好忽悠投资者。 没想到,当时的贫穷还是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如今看来,以那份蓝图来建设日月岛,却是恰到好处。毕竟甄鑫甄公子现在也算是有钱人,操持着不下十万两银的盘子。行事自然得大气一些!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既然有人敢投资,甄鑫就敢把这些钱挥霍一空再说。 先无条件满足小学的教学需求,以及两百余个孩子的衣着与笔墨纸砚。这其实花不了太多的钱,却让岛上的大人们,对日月岛的未来充满了比甄鑫还足的信心。 也让愈加矜持的小六,免不得有些抖擞。 其次,是尽最大的可能,满足黄道姑的一切需要。她那边其实在目前也是花不了太多的钱。无非是多给她一些原材料的浪费空间,以及多配备一些搬运工。 而规划中的纺织学院还是只能停留于规划之中。别说是授课老师,连合格的学生都招不到几个。唯有黄道姑自己带着几个老姑娘,尽力地在亲身传授。 广州杨家与陈家投入的资金,主要是用于购买木料以制造船只。其实这种方法很傻,短时间大批量采购,不仅买不到好东西,所有卖家必然闻风跟涨。而且造出的船只不仅质量差,在剩下的两个多月时间内,也造不出多少船来。 甄鑫直接砍下七成的预算,再扣下两成挪作他用。只用五成的资金,让人直接去升龙府运粮时,直接把能买到的船只全买回来。同时,也向南洋诸国真腊、暹罗、三佛齐、爪哇等地购买能用的船只。 虽然这些船规格必然无法统一,而且未必适用于海上的攻战。但是改造的时间无论如何都会比重新造船的时间缩短许多。 第229章 半月谈 甄鑫离开日月岛时,曾让老丁去对库存的那些火药进行配方的改进。 硝、硫磺、炭,这三样为人熟知的主原料,经过一定比例的搅和,便是此世所用的黑火药。 只是这个时代,火药的威力虽然比前宋时大有改进,但依然还是没摸到最佳的配方。 即使到了明末,硝一两、硫磺一钱四分、柳炭一钱八分,依然也不是最佳的配比。 甄鑫虽然制造不出威力更大的黄火药,但是调制出威力最强的黑火药,还是勉勉强强能做得到的。 无非是用最精密的测量工具,进行不断的试验。当然,最重要的是,还得需要一个不怕死的老丁! 火药在任何朝代都属于违禁品,再有天大的能耐也买不到。但是主材料所用的硝可不是。 甄鑫让高宁去找她爹先要一船过来,同时在琼州寻找硝矿。并且趁着日月岛统一改造公厕的机会,还能天天刮下不少。 至于炭,就更简单了。无非是检验用哪种木材来烧,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至于硫磺,比例最少,随处都买得到。 军工学院以及军工研究所,被安置到维京岛。趁着徐夫人还在广州,甄鑫给了老丁一个“军工学院院长”的名头,将其赶回维京岛,重点进行火药的研发与生产。 同时,还给了他另外的一个任务,就是火炮的开发! 后世许多的史书上,为了对火药发明地进行佐证,把火枪的发明提前到了宋朝,把火炮的发明提前到了宋末元初的战争。 宋时确实出现一种名为“突火枪”的火器。但是,这种突火枪不过是往竹筒里胡乱塞点粗制滥造的火药。与其说是火枪,不如说是可以吓唬人的大烟花。 而且,战场上点燃这玩意,不仅杀不死敌人,反而经常会把自己给炸伤。因此,突火枪出现没多久,便消失不见。 至于火炮,说来也是可笑。 元军攻打襄阳时,利用回回炮的威力,向城内投掷裹着火油而燃烧的石弹,却被当作是火炮来看待。 一个是“炮”,一个是“炮”,字面意义上便可作区别。 后世倒是有出土元末明初时的铜制“碗口铳”,至于从哪传到哪,不好说。 起码这个时候,甄鑫还没有说有火炮这东西。 火炮的制作理论上不难,解放战争时期,连粗制的铁皮桶都能发射火药,更何况现在银两不缺的甄鑫。 无非就是如何铸模,并将炮筒内壁尽量地磨平,以减少摩擦并尽可能的防止炸膛。 对于老丁这样的既有力气又有能力还有胆子的熟练铁匠工来说,根本就不是个事! 于是,老丁便带着甄鑫勾出的几张草图,挑几个老实的少年,肩负着甄鑫沉甸甸的希望,回维京岛赴任而去。 一起受过审,一起蹲过牢,一起判过刑,还一起上过船……随着甄鑫一起被“流”到临高的人犯,本该与甄鑫有着坚定的友情,可是看似同样的人却有完全不同的命。 马青仝与熊二被赶出海,去撒网寻找属于他们各自不同的命运。 景子愿被安排成为涂珍娘的副手,给他一些时间彻底熟悉下日月岛的所有事务。 任典史虽然是设陷暗害甄鑫的主角之一,可是念在他信誓旦旦的悔改之意、以及相当扎实的事务能力,甄鑫把他派驻至临高县。给他挂了个“日月岛驻临高县贸易代表”职务,负责与临高县衙的各种对接,以及与谢有奎的沿海总管府之间采购事务的处理。 给他下达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两个月内为日月岛采购一万斤的硝石。 程近被判流之后,家产全部籍没,妻妾子女一哄而散。乃至离开广州时,身边只有一个家生子相随。如今天天的可怜兮兮,生不如死。 见他可怜,甄鑫便让老丁将其带去维京岛。在那种与世隔绝的状态下,应该能让他死得更快一些。 仵作花泉,却是一个让甄鑫有些意外的宝藏老男人。 这家伙不仅会摆弄尸体,而且年少时曾随着自己父亲学过医。这世上,既不缺游方郎中,也不缺验尸的仵作,但是一个对人体结构相当明白的医生,对于甄鑫来说就是个宝了。 可想而知,若是给足研究的资源与条件,不敢说此人会推动当世医术的根本性变革,起码在外科手术上,将会有重大的进步。 战场之上,绝大多数士兵的死因,是因为重伤得不到及时的救治或者根本就没办法救治。而一群好的外科大夫,从某些方面来说,足以左右一场战争的最终结局。 甄鑫真心诚意地给花仵作画了一个大饼,许他一个医学院院长的职位。 可是花仵作对此却没有任何感动的觉悟。 教人验尸,可以。教人医术,开什么玩笑? 那可是自己传家的手艺! 若不是甄鑫还有点底线,说不定已经把他的老婆以及那个可爱的闺女先饿个三天三夜再说。 但是,看在他们家庭和睦得让人艳羡的份上,甄鑫便只能让花家在日月岛上先开个医馆再说。 且待日后,徐徐图之。 虽然得知甄鑫无恙,却不被允许离开广州的苟榕与黄纭,不得不化悲痛为力量,尽力操持广州的事业。 天海阁开始有了收入,而且几乎日进斗金。 棉布的首次招商会,在杨家与陈家的全力支持下,大获成功。 质量更佳、价格更低、而且还提供完善的售后服务,横空出世的“黄道姑棉布”,狂扫广州。不过数日时间,就拿足了全年的订单。 自日月岛到广州,快艇不过两三天,货船也就三四天。人员的来回调动已经很顺畅,但是甄鑫依然将尽可能多的人手留在广州。一来是跟李显表明自己并没有想要开溜的态度;二来广州辛苦打拼到如今,已经形成自己的商业闭环,无论是天海阁、棉布市场的开拓还是暗摸摸之中的南海小吃店,都已经开始盈利。此时撤离并放弃广州市场,真是会让人舍不得。 而且,也没地方可撤。 招人、买船,花钱、建设。忙碌的日子,总是会让人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可是略歇下来时,甄鑫发现,其实回到日月岛,也不过才半个月时间。 第230章 第一封情书 这一日,徐夫人自广州而来。 见到安全无恙的甄鑫,徐夫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前波涛,轻轻地振出相当的汹涌。 揉过阿黎的实物,甄鑫如今也算是有见识的人。可是有点奇怪,以前看异性,第一眼基本看脸。如今的第一眼,却总是不自禁地放在了脖子以下。 果然比阿黎还凶……而且好像越来越凶了! 徐夫人突然涌出一股怒气,一只柔荑如闪电般探出,揪住甄鑫耳朵,喝斥道:“你小子,现在胆子这么肥了?” 甄鑫面红耳赤,歪着头捂向耳根,眼睛却有些舍不得离开那对波涛,哀哀地说道:“姐姐息怒,有话好好说……” 不就看了你两眼吗?以前又不是没看过! 这女人,胸怀越大,气量越小! 揪着耳朵,正拧半圈,又反拧半圈,徐夫人才缩回手,恨恨说道:“你是不早就知道自己会回临高,却死活不说,还让所有人为你日夜的担心!” 噢,是这个事啊……甄鑫一点都不心虚了,胸脯一挺,说道:“我可绝对没骗你们的任何企图,不信你可以去问问阿黎。” “哼,谅你不敢!” “话说,徐姐姐也日夜的担心我吗?”甄鑫嬉皮笑脸地问道。 “吔,胆儿真是有些肥了?”徐夫人似笑非笑地说道:“老丁不在日月岛?” 甄鑫恨不得抽上自己一嘴巴。 心里可以这么想,嘴上怎么能说出来?自己最近,好像有些飘了? 指着从船上下来的一群老妇,甄鑫正色问道:“那些人,谁啊?” 徐夫人斜了他一眼,倒也没有穷追猛打。知道这家伙有贼心根本就没贼胆,也就嘴上花花,终究是有些底线的。 “从广州收留的一些倡伎。” 倡伎,是总的一个称呼,既包括娼也包括伎。以身娱人的女子,卖身不卖艺的称为“娼”,卖身也卖艺的称为“伎”。 这些靠青春吃饭的女子,到老了卖不动的时候,运气好寻个富贵人嫁去作妾,继续被玩弄几年。运气更好的,找个老实的接盘侠,凭着多年的积蓄,安心过完下半辈子。 但是大多数都属于运气不好的,名声太差,倒贴都没人要。往往还得被人骗得身财两失,只能以各种方式来了结残生。 欺负这种贱籍之人,官府根本就懒得去管。 天海阁大肆招人,那些卖艺不卖身的自然可以优先录用。而这种年不太老色却早衰的,只能先送到日月岛再说。 孤儿与弃妇,理论上反而都是身世清白之人。这也是甄鑫一直比较看重的发展目标,起码以后不会有太多的后遗症。 当然,怎么用,那就是艺术问题。 必须得为自己的今后,开始布局了。 徐夫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扔给甄鑫后自行离开。 第一次收到“情书”,甄鑫感觉有些稀奇。 信上,还带着徐姐姐淡淡的体香——非礼勿闻!甄鑫将信从鼻尖挪开数分,坐下,拆开。 信上有水痕,似乎是不经意之中,晕染而出一两朵正在哭泣的梅花。 甄鑫心里,微微一痛。这是被人思念的感觉吗? “公子见信如晤! 奴奴并不辛苦,一切安好! 半个多月以来,每天睡足了一个半时辰,每顿饭可以吃下一碗小粥。所以,不用担心我。” 用最无所谓的口气,表达最深切的埋怨。 甄鑫不由苦笑,亏得自己还会为她而心痛? “身子虽然瘦了些,不过下次你若是愿意欺负我,应该可以更轻松一些。 只是有些担心……台风快来了。 你不在,不知道我会不会被风给吹走? 吹走也罢了,我却不愿意一个人被吹到北方去。那样,就无法为公子打理天海阁了! 也不知其他女子,能否支撑得起这诺大产业。不过,想来总会有个比我更能干的她,可以忍受这种辛苦的。” 甄鑫看得出神,如此酸溜溜却闻不到醋味的情书,真是平生第一次所见。 这死丫头的文字功夫,谁教的? “另:很抱歉,水洒在信笺上,事情烦忙,来不及重写一封了。希望你在与阿黎姐姐携手闲游之时,可以偶尔抽出一点点的时间,念念依然在广州日夜操劳的诸位同僚。” 看不到一个字的思念,满纸却饱含着眷恋的辛酸。 这丫头,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成长为一个绿茶大师了。 不让她回来,确实是她在天海阁的作用无人可以替代,起码目前不行。倒是没想到,这一次竟然真的这么听话,就乖乖地在广州呆着守住天海阁。 小姑娘,总算是长大了! 甄鑫感觉很欣慰,决定好好地给予一些安慰。于是提起笔,回了一封信: “不是因为寂寞才想你, 只是因为想你才会寂寞, 当泪水落下的时候, 所有的风景都会因为你而湿透。” 远在广州的苟榕突然打了喷嚏。 肯定是公子想我了……苟榕美滋滋地勾着头,望着窗外渐暗的夜空。 有风刮起,似乎送来公子身上淡淡的味道,如同春后即将归巢的雨燕。 星星眨得厉害,好像公子那双顽皮的眼睛啊! “榕……榕姐?”站在桌侧的李三,只觉得浑身的难受。 见苟榕依然没有回过神,死死地盯着她鼻尖的李三,终于咬着牙掏出一方折叠得齐齐整整的绣帕,就往她脸上凑过去。 “你干嘛?”苟榕骇了一跳。甄公子顽皮的眼睛消失不见,却换成一张干干净净而且白得过分的嫩脸。 若不是看在这家伙勤勤恳恳做事的份上,苟榕一定会一巴掌挠过去,把他那张一丝不苟的脸蛋搅成花猫脸。 绣帕停在距离苟榕三寸距离的半空中,李三无奈地说道:“你能不能把,嗯……鼻尖的那个泡泡擦一下?” 苟榕脸色微微一红,一把拽过绣帕,在自己鼻子上胡乱一拭,顺手把帕子拍在桌上,说道:“刚说到哪了?” 李三伸出手,把绣帕重新叠好,沿着桌沿放平。顺手又把桌上几张散乱的文件整理成整齐一摞,答道:“说到后天要开演《琵琶记》了。” “对对!以后谈事的时候,不会总是给我跑题了!” 李三无奈地应道:“知道了。” 第231章 没资格负心的人 自高宁离开天海阁后,这位苟家的大丫头便升级为天海阁里最为跋扈之人。 不过她的跋扈与高宁还是有些不同,没那么毫无道理随时随地的跋扈,而且也就跋扈个三两句,转头就会恢复正常。 不要在她跋扈的时候,与她顶嘴就好。 就是有一点让李三不好理解,这位与自己同龄的小娘子,非得逼着大家叫她“姐”。自己也就算了,毕竟是个不领工资的打工者,其他人就有些受不了。 于是,常常有人因为叫错而被揍。 直到前些天,她想揍苟彬却揍不过的时候,才终于稍微地收敛了一些。 这是个上无尊下无卑的地方,无论是谁只要看着不顺眼就是相互吼上几句。表面上管理无比混乱,可是实际上却莫名其妙的有条有理。 而做事的效率之高,更让之前的李三无法想象。秩序这么乱,偏偏哪件事都可以完成得很好! 没来多长时间,竟然让李三生出一种奇怪的温馨感。这种感觉,很陌生,也让李三很是动心。 几个兄弟,包括自己,从李大到李五,全是当年家境困难,走投无路之下,被迫去势入宫以求存活的苦命之人。 可是,割了之后,大宋却亡了! 三宫北迁,只有为数不多的太监才有资格跟去大都。而他们这些人,只能被遗弃在临安。 那实在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让李三痛苦的不是天天的饥寒交迫,也不是日日受人凌辱。而是眼睛所见,包括自己包括他人,包括整个临安城的混乱。 混乱得让他总是处于崩溃的边缘。 还好,主上找到了自己几个人,并赐予安稳而干净的生活。 自己的这条命,是主上给的,自然也会为了主上而活着,终身不悔! 对于自己的忠诚,李三没有任何的疑惑。只是当他被主上派往天海阁,顶替在这里的工作时,李三是真的又开始怀疑人生了。 不说没日没夜地被当作驴一样使唤,也不说时不时会被逼着上台妆女妆男顶替临时有事的演员,更不说如此辛苦竟然没有一文钱薪水可拿。 单就天海阁的环境,就让李三每天都在狂乱暴走的边缘挣扎。 脏倒是不脏,就是太乱了! 院内院外烟熏火燎,随处都可以看见横插竖摆的签子;台上台下杯盘狼藉,到处都是胡乱摆设的桌椅。 客人们经常袒胸露肚,演员们总是衣裳不整。 包括这位被人戏称为“老板娘”的苟家小娘子,据说老板在时她总是一副大家闺秀模样,老板一不在简直就是原型毕露。 哪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十五岁姑娘? 到天海阁上工的第二天,李三就想去求主上,让自己回去继续专事整理一整屋的材料,那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而且没有任何人可以比自己做得更好! 但是,被李大狠狠地训了一顿。 还好,总算熬过了最艰难的这段时间。 “道具、服装都准备好了没?”苟榕开口问道。 “五套新订做的戏服,今早已经全部入库。另外备了五套,明天会送过来。所有的道具,昨日便已准备齐全。” “人呢?” “新招的乐师,已经全部到位。女一号女二号都已妥当,男一号也没问题,就是男二号到现在为止,还总是会忘词。” “那怎么行?我不是说过,让你盯着他吗?” 李三眉头微皱,争辩道:“人又不是我招的,就这水平我也没办法啊。” “你还敢顶嘴?” “嗯……” “怎么解决?” “二娘说了,不行她可以先顶上几场。” “怎么又找二娘?不能什么戏都让她上吧?你还是人不是?” 我可能是头驴……李三默默地安抚了自己刚生起的怒火,答道:“男二号与女二号,本来就是做预备用的。我觉得,只要保证男一号与女一号可以上场,就足够了。” “那,你能保证他们不会出问题?不会累着,不会突然生病,不会以罢演相威胁来要求加薪?” 李三无奈地说道:“榕姐,你咋不说明天你就要嫁人了?” “真的?”苟榕惊喜地问道:“你也这么觉得?” 李三嘴角翕动,终于还是没有接着这话往下说。 苟榕手一挥,说道:“算了,我嫁不嫁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出戏必须得一炮轰响,而且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李三点头称是。 “男主角,必须再准备一个男三号!”苟榕不容置疑地说道:“你跟你主子说一声,让他做好准备,当这出戏的男三号!”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让一个朝廷正五品官员,到你这天海阁来演戏? 李三一脸怪异地看着苟榕——你还真是敢想啊! “怎么了?当时刚刚排这出戏的时候,李显自己答应可以当替补的。不信你自己回去问问他!” 主上答应过上台演戏? 李三沉默。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想想当初,主上自己应聘天海阁伙计,同样是没有一文钱薪水,却天天夜不归宿,几乎把天海阁当作他的家了。 那些天,自己几个兄弟可没少担心。真的害怕主子若是想不开,一辈子都在天海阁待着,那麻烦就大了! 咦,似乎跟自己现在的状况很像啊……不知不觉的,竟然有些喜欢在这里待着了。 这是哪里出了问题? “跟你说话呢?你走什么神!”苟榕轻喝道。 “真的不行啊,榕姐。”李三苦着脸说道。 “那好,我也不为难你们家主子,他不行,你上!” “啊?” “那个负心的蔡邕,跟你们俩都挺像的,你们完全可以本色出演。” 我他妈的有资格负心吗? 一向自诩文雅的李三,忍不住地在心里骂了个粗口,一脸忧怨地看着苟榕。 “要不你把我的事情全接走,我去当男三号?” “这个……” “所以,你到底想要咋样?” “我……” “我知道你聪明得很,给你两个晚上的时间,你就能把那些台词背熟。至于演出,你也在台上试过了,根本不成问题。我可是很看好你噢……” 你这是要把我榨干的节奏吗? 李三欲哭无泪。 第232章 疍民黎民与番兵 正待挣扎,门外有人大吼道:“三儿,有人找你!” “快滚快滚!”苟榕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挥着手不耐烦地说道。 李三叹着气,又审视了一番桌面,确定所有的物件依然归位清楚之后,这才转身离开。 捡起院中的两根签子,扔进垃圾桶。将两张椅子摆正,再把横在门槛上一根扫帚放于门后。李三步出天海阁。 门外,是带着同情目光看着自己的李五。 李三坦然地走近李五,将他衣襟上一个松开的扣子扣紧,又轻轻地扯直他的衣摆。 李五身子一僵,却只能等着李三将自己处理清楚。 又将李五头上的方巾重新扎好之后,李三才满意地后退一步,问道:“香山的情报,都收集到了?” “是,主上让我送来。”李五掏出一份密件递给李三。 李三接过,略一犹豫,问道:“主上有没透露口风,让我什么时候回去?” “没有!”李五一口咬定。 “是你们拦着?怕我离开了,就得你们过来顶上?” “没有,没有。”李五尴笑道:“是因为三哥最擅长处置这种事,才不得不让你来的……” 李三冷哼一声,心里倒也没太多介意。 兄弟几个,跟在主上身边,难免受其影响,性格都有些偏冷。加上身体残缺,提防心极重,对外人从不苟言笑,多以冷脸相向。 也就是自家人在一起时,才会相互间偶尔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 兄弟五个,总得有一个人到天海阁受罪,李三原来心有不甘,如今倒是真的无所谓。 “三哥在这里,过得似乎不错啊?”李五试探道:“脸色变得丰润一些。” 李三伸出大拇指在自己脸颊上轻轻一摁,确实比以前有弹性了许多。最近虽然马不停蹄地干活,但是胃口也变得好了很多,加上天海阁虽然不给工资,吃的方面却绝未含糊过。 看着李五依旧苍白的脸色,李三突然觉得有些嫌弃了。 “还有没有其他可以向天海阁提供的情报?”李三问道。 “据泉州那边传回的消息,蒲家这次共准备了一百五十余艘船只,算上护卫、船工以及伙计共有七千余人……” 蒲家敢派过来的人,无论是船工还是伙计,必然都有一战之力。听着杂乱,却是一支实实在在的近万水军。 这样的海上力量,别说没有任何海商或海贼的势力可以对抗,就算是对上驻扎于广州与琼州附近的官府水军,孰胜孰败都未必好说。 还是主上厉害,驱虎斗狼,赢了皆大欢喜,输了对官府也没有太多的损害。 当然,在李三看来,就算是天海阁加上日月岛,以及现今十数万两的投入,也不可能斗得过蒲家这只庞然大物。 不过,到时倒是可以跟主上求求情,让他护住天海阁,给这些人留下一点存身之地。如此,才不枉了自己这段时间在这里受到的煎熬。 香山岛的情报,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往日月岛。 甄鑫拆开密件,只瞧数眼,便不由地在心里暗赞一声。 这李显,搞情报确有一手。 密件之中,不仅有香山的地形地势图,还有尤家在岛上各种布置的明哨暗哨位置,以及岸边各处适合停靠的码头与登陆的浅滩。 甚至还有入海口各种的暗礁以及建议的航线。 跟他相比,自己的情报网络,任重而道远啊! 当然,李显可以掌控的资源以及能调动的人手,也远非自己可以相比。再怎么说,香山如今都属于官府辖下,只要找一两个当地的衙役,就能把所有资料都收集全了。 关键还在于,李显给的这份情报之中,对于所有收集到的资料都一一注明了其真实性的判断。 这就很不容易了! 很可能,李显早就让人潜入尤家,而且不是一年两年时间,才能接触到这些最核心的机密。 此人,确实如景子愿所说,高深难测! 另外一则消息,是关于蒲家已经聚集了七千余人的船队,而且已经有二十余艘船在十多天前便已离开泉州,不日可能将先至广州。 战事,越来越近了,而且不可避免。 说实话,甄鑫对于这场被迫参与的战争,没有任何的把握。 打仗,自己完全就是个门外汉。虽然这一次未必能算得上正儿八经的战争,但也绝非如今的自己可以把控。 所以,谁来指挥? 景子愿虽然具备相当的眼光与时势分析能力,但同样没有经历过一场战争。最多只能当个后勤总管,那么谁来当军师? 影响一场海上战争的因素,还有哪些呢? 头大! 若是可以选择,甄鑫实在是不想打这场仗,对于自己毫无意义。 可是人生的艰难,就是如此。明明知道李显那个没卵蛋的家伙,给挖了个大坑,可是自己却不得不闷着头往下跳。 好在时不时地有些好消息到达。 又有一百六十余个疍民来投,有男有女,这次是携家带口而来。两广沿海的疍民,已经基本都移居来日月岛了。 通过谢有奎,招到了三百黎兵。其中有一百多,是自称私自逃离沿海总管府后,被重新捉住而革离的兵丁。 这些黎民的战力相当一般,大多数连海都没见过。真正能抵挡一面的老兵,谢有奎可舍不得让他们“逃离”。 也是聊胜于无。 有三百五十番兵自遥远的海外跟着陈文开来投。其中有过半确实长得像番人,连汉语都说不清楚。但也有四五十个老兵,看向甄鑫尽是期盼的泪花。 陈文开目光躲躲闪闪,言语支支吾吾。似乎有些心虚,却又仰首挺胸地等着甄鑫的表扬。 甄鑫心里大约知道,这批人应该是陈宜中送来的赞助。 这老匹夫,也准备下场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来了,甄鑫自然得显示出充分的热情,以欢迎游子归家的态度,重点迎接这群老兵。 起码,解决了中层干部的问题。 有这些人在,就能迅速地将目前显得混乱的人手,做个梳理,并让他们各领上一支队伍,先行做些操练。 第233章 良将与军师 熊二终于回来了,而且是带着熊大一同来的日月岛! 甄鑫大喜,国乱缺良将,那个傲骄的熊大愿意过来,也许一顿忽悠之后,正好可以让他补上这个缺。 正待起身去见熊氏兄弟,又有人来报,一老者手持马青仝书信,前来拜会。 此人,姓谢名翱。 谢翱? 甄鑫并不认识,就随口回道:“让他先等一会,我去见下熊将军。” 景子愿闻言,却是大惊失色。紧紧地扯住甄鑫的袖子,急急说道:“此人当世大儒,公子必须先去见他一见!” 当世大儒? 对于读书人,真心没兴趣啊! 见甄鑫依然不为所动,景子愿又说道:“谢翱谢皋羽,不仅被誉为当世诗坛之冠,而且曾在文丞相麾下担任谘议参军一职!此人前来,公子绝不能让他离开!快,快!” 文天祥的手下?还担任过参军! 狗头军师来了? 甄鑫心里一动,吩咐道:“干脆,让他们一起见个面!” 新建的会议兼接待室,一点也没有古色古香模样。 青石为基,红砖为墙,室内墙上刷有一层薄薄的白石灰,让整个会议室为得简朴却不寒碜。 一张大长桌,两侧摆满靠背椅,可供二十余人围坐商议大事。若在两边后侧再加一些凳子,会议室里足以塞下四五十人。 两个大瓷杯,茶香袅袅,年过四十的熊大与年及半百的谢翱相对而坐,彼此怔怔相视。 满脸横肉的熊大将军,依然长裤短褂,敞着的胸膛黝黑发亮。 谢翱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衫,脸庞清瘦,棱角分明,两鬓虽霜却掩盖不住他曾经的俊朗。微蹙的眉宇之间,似乎隐藏着许多的故事与难以开解的忧思。 “你是,熊飞之子熊士奇!” “您是,谢皋羽谢先生?” 两人同时喊道。 果然,这俩认识啊! 一个曾经是文天祥手下。另一个以文粉自居,还拉了一支号称“零丁军”的海贼——嗯,是海上自由作战部队。 就算之前没见过面,也必然都听说过对方的名头。 甄鑫一脸镇定地看着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心里乐滋滋,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总会有人喜欢扯旗造反。 从者如众,这种感觉真的是挺不错的! 看着甄鑫一脸高深莫测,谢翱与熊大各自心惊。 今年五十一岁的谢翱,本是福建浦城人。早年醉心于古乐,曾作《宋祖饶歌鼓吹曲》十二篇,与《宋骑吹曲》十篇,为太常寺采作朝廷乐曲。 临安陷落后,端宗于福州继位,改元景炎。右相文天祥受任枢密使、同都督诸路兵马,传檄各州、郡,举兵勤王。谢翱献出全部家产,招募乡兵数百,到南剑州投奔文天祥,被委以谘议参军。开始跟随文天祥转战闽西、粤东与赣南之地。 文天祥兵败之后,谢翱被迫潜居,并随时等待丞相的重新召唤。然而,丞相终究还是因为不肯降元而慷慨赴死。 自此,谢翱万念俱灰,孤身独行于江南之地,或是借景凭吊文丞相,或是隐于山林之中。偶尔与些老友见面,也都是心怀故国的大宋遗民。 这些年,东南大乱,总是有人请他出山相助。可是起兵者虽众,在谢翱眼中,却如同一盘散沙。再没人能有振臂一呼之威望,也没有人真正是为了解救万民于倒悬。 说是义兵,其实不过是乱民。 这让谢翱极为失望。 前些日子,在粤东遇见寻访旧部的马青仝,相谈甚欢。能见到这位潮州守将马发之侄,谢翱也是感慨良多。 又听马青仝所述,甄鑫正在开发日月岛,不过半年时间便创造出许多商业奇迹,以此供养许多孤苦无依之人。而且,还免费为许多孩子提供就学的机会。 被誉为当世风流子、足以与关汉卿相媲美的词曲大家甄鑫,其大作已经开始在广东各地传颂。谢翱还真没想到,此子竟然有此能力与眼光,以一己之力兴办教育,这是如今各大学宫都无力承负的责任! 谢翱生出无限兴趣,便拿着马青仝的介绍信,前来一观。若日月岛真如马青仝所说那般,哪怕是在此做个教书先生,也是件让人感觉惬意之事。 至于入伙,还真的未曾生出这种心思。即使是有,也得等他考察上一年半载之后再说。 可是,当他看见坐在对面这位,名声遐迩的大海贼,心里开始隐隐有些不安。 而对于熊大来说,就冲着在甄鑫的帮助之下,失踪了五六年时间的亲弟弟得以重见天日,自己就必须亲身前来表示下谢意。 更何况,对于如何瓜分这片海域,熊大也必须前来与日月岛进行具体的协商,免得引起双方在海上不必要的冲突。 可是,当他看到这位曾经跟随文丞相征战元军的谢参军时,心里顿时激动难耐。 一方面,是勾起熊大心中对于文丞相无限的崇慕,恨不得与其抱头大哭一场。另一方面,心中却也有些疑惑,甄公子把这位大神请来,这是打算扯旗起兵了吗? 那自己与零丁军,是不是得争取成为其中的一支队伍? 哪怕是面对故宋的其他残军,熊大都已经完全不会信任。可是坐在他面前的,却是如假包换的谢翱谢参军! 有谢翱在,就有希望重新召集文丞相旧部,奋力再搏。虽然未必就能实现文丞相的遗愿,但是起码不会让自己余生,留下任何的遗憾! 两个人相视片刻,心中已掠过无数思绪。又将目光转向甄鑫,上下打量。 这两道突然投来的火热目光,让甄鑫略感不适,清咳一声后微笑道:“既然两位都认识,我也就不多做介绍了。两位能来小岛,助我一臂之力,甄某在此,不胜感激!” 两人心里又是同时一怔:我没说要过来助你啊…… 甄鑫作悲戚状,再次站起躬身下拜。 “甄某为三千冤死于泉州的赵氏宗亲,为十万至今不能瞑目的大宋将士,拜谢两位!” 这帽子,有些大! 连景子愿都噌地站了起来,跟着躬身下拜,“景某感谢两位相助!” 两人急急回礼,口称不敢。 第234章 最擅长的事 再次入座,谢翱看向熊大,用疑惑的目光问道:你是准备过来入伙的? 熊大以为他问的是:你意下如何?于是坚定地点了点头,眼光传出回答:一切听凭谢先生做主。 谢翱收到的理解是:是的!于是略略松下警惕之心。 这位熊将军,是个很有原则之人。既然他认同了甄公子与日月岛,起码说明,这不会是个陷阱。 又沉吟片刻,谢翱开口问道:“不知甄公子是否方便告知,你打算做些什么?” “灭了蒲家!”甄鑫恶狠狠地说道。 谢翱与熊大又是相视一眼,同时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不管成与不成,小小年纪就有这气魄,已是难得可贵了。 若是甄鑫此时大义凛然地扬言想要灭元复宋,两个人根本不会相信。但是灭了蒲家,虽然很艰难,却依然有那么一丝的可能。 况且,但凡对故宋还存有一丁点怀念之人,都恨不得寝其皮食其食,并将其挫骨扬灰。 杀尽蒲家子弟,虽然未必能让十万覆海将士瞑目,却足以让死于泉州的三千赵宋宗亲得以安息了。 “凭什么?”谢翱肃然问道。 虽然对于甄鑫能掌控的力量还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是仅凭这个小岛上的力量,显然远非蒲家之敌。 甚至于,连琼州海域都未必能出得去。 这次,轮到甄鑫开始沉吟。 看着景子愿对着自己坚定地点了点头,甄鑫坦然说道:“江西行省泉府司镇抚,李邦宁会全力支持我们对付蒲家的行动。” 既然要忽悠这两位入伙,那么这些信息迟早得让他们知道,不如现在就坦诚相告。 熊大大惊失色,“你,你们竟然与官府相勾结……” 甄鑫无所谓地说道:“谈不上勾结,只不过是暂时性的合作。起码在对付蒲家这件事上,我跟李邦宁的利益是一致的,因此他会为我大开方便之门。” “官府,这么快就要对蒲家出手了?”谢翱问道。 甄鑫默默地点了点头。 “哈哈……蒲家有这么一天我是想过,却没想到这一天竟然会来得这么快!果然,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熊大听着,欲言又止。 跟官府合作,是他绝对无法容忍之事。可是合作对付蒲家,却又似乎可以接受。 “赍盗粮,用贼兵,以敌借敌,借力打力……此举倒是确实可行。只是……”谢翱自言自语道:“泉府司,李邦宁啊……这位瀛国公身边的太监,竟然这么快就窜到如此高的位置了吗?” “他支持你,只是为了对付蒲家吗?还想做什么?” 熊大收敛起愤愤的神色,看着闭目沉思的谢翱,不敢开口打扰。 景子愿费半天劲,才会去琢磨李邦宁的目的。但这老头只听了一句话,就直抵问题的核心,看来其水平远超景子愿。 甄鑫在心里对这两位军师级人物进行了很淳朴的比较之后,暗自咬牙,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位老先生留在日月岛! 半晌之后,谢翱终于开口问道:“你知不知道,李邦宁是在利用你?” “知道!”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利用你?”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为了他去攻打蒲家?你这是在与虎谋皮!” 甄鑫坦然说道:“凭我现在的实力,别说灭了蒲家,就算倾尽全岛之力,也动摇不了他们的根本。所以,只能凭借外力。至于外力是谁,来自哪里,我觉得并不重要。起码,目前不重要!” “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吗?”谢翱颇有深意地看着甄鑫问道:“你此时与蒲家开战,又是为了什么?” 甄鑫自嘲而笑,“说为赵宋宗亲复仇,为了大宋将士死能瞑目,这不过是激起将士斗志的说辞而已……” “呵呵,你倒是实诚。”谢翱脸上不见怒色,反而颇为欣慰。 只有熊大默默攥紧拳头,恨不得给甄鑫脸上来上一拳。 “到今日为止,日月岛已经免费为超过两百名儿童提供就学的机会。我并没有心怀天下的抱负,但是受不得眼前人间的疾苦。我也没有解救万民的能力,只是希望给后代子孙留下一些希望,起码留下学文识字并以此求活的希望。 否则,十年或是二十年之后,所有人都只会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蒙元的奴才,却渐渐地忘却大宋曾经拥有过的富足与安平,更不知道汉唐曾经拥有的辉煌与骄傲!” 谢翱与熊大,脸上同时动容。 说话间,甄鑫的眼光渐渐深邃。 “我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我也肩负不起灭元复宋的重任。 我的眼界也没那么宽广,我看不到更顾不到天下百姓的挣扎煎熬,我的目光只有琼州,最多远至广州。 然而,就这两地而言,有多少孩童被售卖为奴为婢?有多少子女因为穷困饥渴而抛尸荒野,更别说有读书习字的机会与可能。 儿童,是民族的未来。如果此时不能庇佑他们成长,将来的华夏之地,必将成为只知道歌颂成吉思汗、赞扬忽必烈这等屠夫的欢乐场!” “怎么可能!”熊大忍不住地喝斥道。 可是谢翱却是默然。 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故宋的历史,已经开始被淹没于蒙元的铁蹄之下。不过十余年时间,曾经血染沙场、为国捐躯的勇人志士,如今能被世人记得的还有几个? 也许,此后的史书,真的只会剩下惨遭欺凌却只知忍辱而不愿奋起的弱宋。 后人会因此而视大宋为耻,却去夸耀屠戳同胞的蒙元吗? 一个王朝的灭亡,其实并不可怕。但是汉儒传承的断绝,才是一个民族真正覆灭的开始。 没了文化与传承的百姓,与彘狗何异?不仅得任人宰杀,还要因此而感恩戴德! 而教化,才是维系传承的根本! 可是,这与攻打蒲家有何关系? 甄鑫没有回应熊大的喝斥,依然深邃的眼神之中,隐隐有泪光闪现。其中,还有令人望而心痛的苦楚,以及为之叹息的无奈。 ——这情绪表达虽然有些复杂,但对于甄鑫来说,却是最擅长的事。比抄写戏本还擅长! 第235章 黄道姑牌棉布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乃知荣辱,此为教化。小子无能,不敢以教化百姓自居。我唯一的希望,是想让眼中不再见到孤苦的儿童,不再听到悲伤的哀泣。而即使只是这微不足道的目标,也需要耗费无数的钱粮……” 甄鑫脸上褪去悲苦之色,眼中却泛出自信的光彩。 转变得相当丝滑,丝滑到在座诸位感觉不到任何的突兀。看着甄鑫的眼神中,也各自闪出莫名的欣喜。 他悲,我便苦。他喜,我跟着会乐…… 表演大师甄鑫同学,非常完美地控制了议事厅观众的情绪。 “甄某不知丁董,不识大体,倒是对生财之道颇有建树。虽然此举贻笑大方,却可以解决收留的孩童衣食之忧。 非是小子自吹自擂,再给我三五年时间,稳定了海上贸易的通道之后,别说维持三五百孩童的学业开销,哪怕是三五万,也根本不在话下!” 三五万?整个广东道等待开蒙的稚儿,也就这个数吧? 但是,这俩却丝毫也不觉得甄鑫是在吹牛。 这些时日,甄鑫名声已显。一是他连续创作出的几本惊世大戏;二是他将广州录事司上下官员弄得灰头土脸的官司;第三便是那个已经日进斗金的天海阁。 仅此一项,三五年时间的确是可以供养数万儿童的学业。更何况,据闻此子已经控制了琼州绝大多数的棉布生意。 若说戏曲创作,毕竟还有一个关汉卿与其抗衡。可是若论聚财生息之能,恐怕已是推群独步、无人可与之相比。 “然而!”甄鑫脸色一肃,几个人也随之挺直了腰板。 “甄某此举,为民谋利却未必为朝廷所赏识,而且还势必得罪了某些人的利益。首当其冲者,必然就是通过卖国卖主求荣的蒲家!” “蒲家狼子野心,虽已富可敌国却犹不知足。他们如欲图谋南洋海贸,琼州必然会是他们首先要攻略的目标。留给日月岛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么摇尾乞怜投附蒲家,要么抛弃现有产业而远避化外之地。 无论做何选择,苦的,终究还是那些可怜的孩子……” 熊大又紧紧地攥起拳头,不过这次并没有想砸向甄鑫,而是恨不得将远在泉州的蒲家捶个稀巴烂。 谢翱慨然而叹,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位不过及冠的少年。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却胜于闻名! 此子,显然对于故宋没有太多的情感,可是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却有着难以割舍的眷恋。 自临安降元之后,这些年来,谢翱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 所谓尽忠报国,忠的是谁,报的又是谁? 当一国之君都向敌军投降之后,本该受其庇佑的百姓又当如何?是跟着应当尽忠的君王屈膝下跪,还是继续无助地挣扎反抗,而后被安上一个反贼的罪名等待屠戳? 也许,眼前的甄鑫已经给出了他的一个答案:尽忠报国,报的并非一家一姓之君,而是一国一族之民! …… 西风渐紧。 薛老汉站在货船的船艏处,仰头看着桅杆顶上的定风旗,大吼道:“满帆——打横——” 三桅货船与单桅海鹘船,同时扯起满帆,忽左忽右地调整着寻找最大的受风点。 两艘船一前一后,突然加速向东而行。 海岸在左舷之外,不断后退。 看着日头开始西斜,一身儒衫的大老潘开口问道:“有必要搞得这么匆忙吗?” 一身短打的薛老汉慢悠悠地答道:“还是快些好,争取落日前进入广州港。” “前方不远,就是香山岛,过了香山岛就是咱的地盘,有啥可担心的。” “我不是担心,只是力求稳妥地把这船棉布送到广州。” “离香山不远,有个东莞村,那儿的姑娘很不错。要不咱们晚上就住那,兄弟给哥哥你安排点乐子?”大老潘脸上露出猥琐而怀念的神色。 “呵呵,老汉老了,可经不起你这种折腾!” “老哥五十还不到,怎么能说老?”大老潘上下打量着薛老汉,说道:“瞧你这身子骨,估计比我还能扛,一个晚上三个姑娘应该不在话下!” 姑娘啊……薛老汉其实还是有些心动的。 上次碰姑娘,应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在维京岛上一窝十数年,工具都已经长出毛,也不知道现在能不能用…… 可是不行啊! 这趟差使,可是自己争取半天才得到了,若没完成好,那可真给自己这些老兵丢脸了! 反正也没剩几年好活了,既然选择离开维京岛支持甄公子,就得让自己这把老骨头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看着薛老汉缓缓地摇着头,大老潘倒没有任何的意外与失望。 寻欢作乐,自然并不一定非要去东莞,虽然那边的姑娘比广州城更新鲜。但是这艘船上的货,可比姑娘重要多了! 这是他与薛老汉搭档,从临高运往广州的第二船贴上“黄道姑”品牌的棉布。 上一船货运到广州后,得到的反馈极好。价格只比苎麻布略高,质量却超过了市场上原有的棉布。 这让跟着杨家与陈家投资日月岛的小商人,大喜过望。 所有人都清楚,旧有棉纺布甚至是苎麻布,被这种棉布所取代,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当然,此举也必然招致其他棉布商人的仇视,这却不是大老潘需要去关心的事。只要再走两三趟,确定沿途不会遇到不开眼的海贼,并摆平可能出现的海上巡检,自己就不用再这么辛苦地跟着货船来回地跑了。 对于这位薛老汉,大老潘虽然看不出他的底细,但是既然代表日月岛押船,自然得表现出一定的热情。毕竟以后,还得经常性地跟他打交道。 前面隐隐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海岸线,香山岛快到了。 “费老三!”薛老汉贴在船沿上朝后方大喊道。 海鹘船稍稍地前行一段,疍民费老三站在船头回到:“咋了?” “香山岛快到了,你们到前头去!” “好咧!” 年龄与薛老汉相近,费老三的面相看似更加苍老,可是笔直的腰板看不出一丁点的老态。黑褐色的肌肤之下,肌肉虬起,随时准备爆出惊人的力量。 船帆再摇,两只长桨从海鹘船两侧伸出快速划动,船只便越过货船往前冲去。 第236章 丑陋的铜管 大老潘嘴里说着大话,其实心里到底也是有些紧张。 自己也是海贼出身,对于香山岛上的那群贼鸟人的套路可谓知根知底。 在蒲家的支持下,尤家自福建来到广州占据香山之后,收罗了一群海贼,而后以强横的姿态经营广州的海上贸易。 没有海贼的实力,根本做不了海商。没有海商的支持,海贼也活不长久。 惹怒了海商,就相当于惹了一窝的海贼。 自己之前,一直在充当杨家海贼的身份。尤家手下,自然也有一批人,在充当着这个角色。 自家主决定投资日月岛之后,杨家与尤家便彻底翻了脸。虽然大老潘并不担心明面上的竞争,毕竟尤家在广州的实力远远逊于杨家,更何况这次还有陈家在支持着杨家。 只是,香山上的海贼实力一般,未必敢惹自己。但是听说蒲家船只已经到了香山,那群比海贼还贼的家伙,自己可未必惹得起。 香山是尤家的老巢,回广州又必须经过香山岛。真要在此爆发冲突,自己铁定得吃个大亏。 保险起见,下一次绕行大奚山会不会安全些?但是,如果尤家派人守住珠江出海口,从哪儿绕都是避不开。 沉思之间,前方的海鹘船上,已经打出了警示旗子。 “戒备!” 薛老汉与大老潘同时吼道。 两艘船共有三十余个伙计,一小半是日月岛派出的人手,一大半是大老潘的手下。闻言同时开始跑动,各自戒备。 只是这船就是一艘还未曾改造过的货船,若遭遇贼敌,攻不得守不能,甚至连跑速度都太慢。 看来,这样的货船已经根本无法满足如今形势下的需求了。 起码,得如日月岛那般,在船上多装一些回回炮。 一艘货船出现在前方,正缓缓地逆风而来。 船上,挂着一方旗子,上书“深井商社”。 深井商社? 薛老汉望向大老潘,大老潘却露出迷茫之色。 没听说过啊? 这艘货船似乎不敢占住航道,急急地将船打横,准备避开。 对方似乎在害怕自己会上前抢劫? 海鹘船也横在前方,费老三打出旗语,询问是否应该继续前行。 大老潘腰身一挺,抬起手向前一挥,正待下令,又觉不妥,便客气地转过头问道:“老薛,走不?” 却见薛老汉从怀里掏出一根奇怪的铜管。 这根铜管造的如黑漆漆的竹子般,有三节可伸缩。拉出去后,如一根干枯的手臂。 却见薛老汉闭上一只眼,将铜管放在另一只眼上,一边四处乱瞅,一边不停地伸长、拉短、扭左扭右。 “干啥呢?” 薛老汉没有回应。 “趁着顺风,快点过去?”大老潘又问道:“还是,你看上了那艘货船?” “哎,薛老哥,你倒是给个话啊!” “等等!”薛老汉撇着嘴,闷声回道,心里其实也有些焦急。 甄公子临行前交代,这玩意刚做出来,焦距调不好,得慢慢来。 焦距是什么薛老汉并不太清楚,不过他明白,只要能看得清远处的东西就对了。可是在岛上时,自己明明一下就能看得清四五里远的目标,现在怎地就不成了? 大老潘忍住了想把薛老汉与那个奇怪铜管一起扔进海里的冲动,踮起脚尖向四处望去。 空旷的海上,除了左边隐隐出现在海岸线,一览无余的远方,只有海天之间被混成一体的水汽。 之间,有些模糊清清的黑点,似乎是其他的岛礁。 这些岛礁,即便如大老潘这样经常出入这片海域的人,也认不太全。不仅星罗棋布,而且随着潮水的涨落,时隐时现。 可是这些东西,又有什么可看的?就算岛礁上埋伏着贼敌,跟咱们也没有关系啊! 正在大老潘又开始不耐烦之际,薛老汉终于兴奋地喊道:“看,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大老潘好奇地凑到老汉的脸颊边上,那筒口却被他皱巴巴的眼眶贴得严严实实,连眼屎都瞧不着。 “一,二……” 听着薛老汉开始数数,大老潘愈加好奇,心痒难耐地把脑袋绕到前方,想看那筒口处到底有什么。 可是,够不着…… 这老汉,是在调戏我吗? 我有好姑娘都想着跟你分享,你看到什么好玩的却只知道调戏我? 大老潘忍不住伸出手,在筒口之前狠狠地扫了几个来回,还是没有东西! “嗯?” 薛老汉终于摘下铜管,看着还在挥扫的大老潘怒道:“你干什么?” “我说你到底在看什么?”大老潘终于不耐烦了。 “前方有船,快撤!” “有船?一艘货船咱们也撤?” “不是,再远点的前方,有七八艘船!” “你蒙我呢?”大老潘上下打量着薛老汉,印象中这老头不是一个怕死之人啊。 “快点撤,要不然来不及了!” “撤?往哪撤啊?回头可是逆风啊大哥,咱们还能撤去日月岛不成?” 前边快把号旗挥断掉的费老三,只能开口大吼道:“走……到底……不走……” 而那艘“深井”货船,斜住风帆,开始逆风绕行。 “快走!这船要堵住咱们退路!”薛老汉急道。 真的吗?可若是前方真的有船拦截,后方再被堵,那可就插翅难逃了! 可是,前方哪来的船啊! 岛礁,似乎变大了些? 大老潘一惊,那不是岛礁,很可能真的是候在前方的船只? “往斜后方撤!”薛老汉指着海岸线说道:“快!” 这是打算弃船上岸逃生? “这船上的货,不要了?”大老潘疑惑地问道。 “我家公子有交代,若海上遇敌,先保人再保货。放心,所有货物的损失,都算日月岛的!”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大老潘对着船上伙计大吼道:“撤!” 两艘船一前一后,往左后方的海岸线急速而去。 此举显然大出“深井”货船的意外,在不远处打了两个弯后,终于竖起满帆随后追来。 真的是冲自己来的?而且,远处的岛礁在视线之中渐渐变大。 一、二、三……足足七艘的战船! 大老潘后背冒出丝丝的冷汗。还好,薛老汉提前察觉,要不然直接冲过去,必死无疑! 可是他是如何察觉的?凭着那根丑陋的铜管吗? 第237章 窥探的技术 “那啥玩意?给我看看?”大老潘抓耳挠腮道。 “你不会用!” “别这么小气。” “你真不会!” “又不抢你的!” 薛老汉小心地掏出铜管,说道:“你离船舷远些,别把这望远镜掉海里去了。” 大老潘依言后退三步,接过铜管,如薛老汉那般凑在眼眶,努力地往里瞧着。 眼前一片糊,啥都看不见。 “望远镜?望个鬼啊!”大老潘撇着嘴说道。把筒管拿开,眼睛还能用,把铜管放回去,依然啥都看不见。 “我说你不会用吧。”薛老汉抓回铜管,卷起袖子在筒上擦了擦,收进腰间的一个袋子中。 “这玩意,真的能看到远方的东西?”大老潘到底有些艳羡。 海上行船,能让视线超越常人看到更远的地方,其意义不言而喻。 真要如此,足以算得上是战争神器! 薛老汉却心不在焉地说道:“这算什么!只是这望远镜还在试制中,等……算了,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卖不?” “不卖!” “你——” “不过,我家公子说了,在可以量产之后,会送一个给你。” “真的?” “前提是,不能让你老板知道这东西,否则就得送给你老板了。” 虽然对这东西的功能有所怀疑,但若是真的有这效果,自己可就赚翻了!大老潘拍着胸脯说道:“放心,我绝对守口如瓶!” “行了,先把眼前这些贼人应付过再说!” “可是,真的要放弃这一整船的货吗?” 薛老汉点着头说道:“人若死了,就算保得住货,又有什么意义?” 确实如此,只是仅凭一个薛老汉,甄鑫便给了他放弃一整船货的权力。这甄公子,真是大气! 若换上自家老板,说不定腿都会被他卸下一条来补偿。 船未靠岸,船上的伙计已经扑嗵嗵地跳入水中向岸边游去。 薛老汉却上了费老三的海鹘船,对着已跳入浅海的大老潘挥挥手道:“你们自己先回吧,路上小心——” 海鹘船在水上打了个弯,瞬息远去。 海鹘船虽小,但是相较于对方的那些战船,速度更快也更加灵活。只要没形成包围之势,对方船只再多也很难堵住这艘海鹘船。 更何况,船上操舟之人,全是以海为生的疍民。 大老潘不再去管已经落锚的货船,泅上海岸,带着一堆伙计,觅路而去。 费老三操持着海鹘船,逆风急行小半个时辰之后,才缓缓停下船只。 薛老汉掏出望远镜,对着靠近货船的深井号,细细观望。 “看出是谁了吗?”费老三问道。 “应该,是蒲家。”薛老汉撇着嘴答道。 “那是……佛莲!”薛老汉突然怒道。 十多年前,还在张世杰军中时,薛老汉便曾在泉州见过这个回回子。此时此地重见,既在意料之外,却又于情理之中。 看来,蒲家此次,确实所图菲浅! 深井号船上,一群伙计骂骂咧咧地爬上大老潘抛下的货船,收起锚,重新启航。 “身有软甲,负有弩箭……”薛老汉皱着眉头说道:“不下五十人,每个都配有制式长刀!” 这是绝对的精兵! 仅此一支队伍,若是近战,足以对付三倍以上的己军。 薛老汉放下望远镜,看着已经渐渐出现在视线之内的另外几艘战船,满脸忧虑。 蒲家先期到来的,若都是这种级别的战力,都不用等还没到来的数千人马,就足以推平日月岛了! “走,靠近那些后面的战船!”薛老汉沉声说道。 “啊?过去找死?” “不找!但是起码得离那些船五里处。” 五里啊,应该还能跑得掉吧? 此次跟着出来,押货只是次要的,主要的任务就是看能否窥探到蒲家水军的实力。是以,明知靠近敌船极其危险,但也得硬着头皮往前凑。 大约距离五里处,费老三将船打横,随着微浪浮动。 “不够,再靠近些!” 费老三咬着牙,亲自操持着风帆,再前行一段。 “还不够!” 费老三额头已经见汗。不是怕的,而是在海上行舟想不动都已经很难了,更何况还要保持着与目标之间稳定的距离。 不能太远,更不得太近。 这不仅要考验操舟人的经验,还得要求他有无畏的勇气以及可以持久的体能。 而且,该跑的时候还得机灵点! 有一艘战船显然已经发现了正在窥视的海鹘船,全速而来。 “跑!” 薛老汉话刚出口,船侧已伸出几根长桨,“刮刮刮”地死命倒划海水。船帆侧打,海鹘船以“之”型逆着海风,斜向飞窜而去。 眼见追之不及,敌船便缓缓地转过头准备回去。 “再上!”薛老汉咬牙吩咐。 “我说老汉,你能不能消停下啊……”哪怕一向以强壮自诩的费老三,也觉得扛不住了。 薛老汉只能安抚道:“咱们不仅得看清他们船上装备的实力,还得搞清楚这些船只的速度以及反应能力。否则,怎么跟他们打啊?” “你觉得咱们能打得过这些人?” “当然能!只要找到他们的弱点,甄公子那边就可以制定出一个有效的策略。” “可是……” “别可是了,此趟回去,我先给你去申请个首功!” “首功?有啥好处?” “嗯,应该可以给你先分一套房子吧……” “房子?”费老三脑中浮现出日月岛上,正在兴建的一幢幢青石红砖瓦房,心头不禁一片火热。 对于几代人都在船中生活的疍民来说,能拥有自己的房子,就是舍去这条老命,也值了! “有房子?有没有我们的?我们也想要啊!”几个正在操桨的疍民,纷纷叫道。 “房子,肯定都会有的!”薛老汉轻松地笑道:“不过,谁功劳大,谁才能优先分到房子。” “老三,你下来!”一个光着膀子的疍民,撸着不存在的袖子,吼道:“看老子怎么玩死他们!” 费老三苦笑着让出位置。 不得不说,这些疍民看着没啥用,操舟技术的确一流! 薛老汉不由的怔怔出神,当年宋国水军若是能征用这些疍民,会不会败得不那么惨? 第238章 世界观必须重塑 海鹘船在微微起伏的波涛上,画出一道更加圆润的弧线,以侧面吃风,向蒲家战船一点点靠近。 此举,可比顺风更容易掌控船只的速度与距离。 薛老汉将左眼套进镜口,仔细观望。 那边,已经恼了深井号上的蒲师斯。 “这些毛贼,想作甚?以此来进行可笑的挑衅吗?姐夫,为啥不全力过去截杀了他们?” 看着忽远忽近,时前时后的海鹘船,佛莲面色冷峻。 “这操舟之人,是个高手。咱们这船大,追他不上。” “那他们这是想干嘛?就一只小船,难不成要实施偷袭吗?真是笑死个人!” 佛莲皱眉不语。 “还是说舍不得这艘货船,等着咱们卸下货后,要把货船讨要回去?然后再给咱们送一船货来?哈哈……” 蒲师斯迎着风,呼呼地摇着折扇,一副翩翩老公子模样。 佛莲忍住了给他一拳的冲动,看着远方的那艘海鹘船,陷入沉思。 此船明显是要窥探自己这些战船的虚实,可是距离那么远,视力再好又能看得到什么? 那么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船上之人,是杨家的,还是日月岛上那个姓甄的? 佛莲心里,隐隐生出一股莫名的危机。可是这危机却又来得没有任何道理。 这片海域,除了官军,还有谁能给自己带来威胁? 自己,是不是该去日月岛查探一番? 或者直接杀去日月岛,将这一可能的隐患直接抹除? …… 其实在刚到日月岛的那天晚上,谢翱便已反应过来。 自己,上了那臭小子的狗当! 谢翱以为熊大早已决定入伙,这才放下戒备之心,答应留在日月岛帮助甄鑫。而熊大则以为自己早已决定要辅助甄鑫,这才急切地表示愿意率部下来投。 没想到,年过半百的自己,竟然有一天会被一个年方十五六岁的少年给忽悠瘸了! 但是,谢翱却只能报以苦笑。 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甄鑫满嘴胡扯,不过谢翱从上岛时的第一眼便已经看出来,甄鑫兴办教育的举措,却是绝对的无可置疑! 那些正在上学的孩子,不可能是临时拉来充数以蒙骗自己的娃娃! 崭新的校舍,窗明几净,全是能抵御台风的牢固建筑,而不是临时搭建的窝棚。 每个孩子人手一套笔墨纸砚,一个不缺。 孩子们一日三餐,有荤有素,更造不得假。 谢翱心下对这个少年到底还是有些佩服,也有着些许的敬意。为此,从上岛的第二天开始,谢翱拒绝了甄鑫安排的陪同,自己一个人,走了一整遍的日月岛。对每座建筑、每个细节甚至每一个人,都进行认认真真的观察。 重中之重,当然是孩子们的学堂。 两百多个孩子,大部分被划入一年级。十来个六岁以下未开蒙的幼儿,由两个妇人专门负责,陪着玩乐。 年满十五岁的,便被赶出去做事。因此目前小学之内,最高只有三年级,也只有五个学生。但是因为适合三年级的教材还没编写完成,所以这五个孩子主要的任务却不是学习,而是负责给一年级的孩子上课。 说是缺教材,缺的却不是谢翱想象中的教材,而是术数、物理与化学。 对于术数,谢翱虽然谈不上精通,却也颇感兴趣,便去听了一节二年级的课程。 结果却是兴致冲冲的进去,一脸懵圈地出来。 “小明在计算一道减法算式时,把被减数个位上的8错看成了3,减数十位上的2错看成了5,这样算出的差是305,正确的得数应该是多少?” 这题目,好像不难?可是为什么自己看不懂? 看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已经开始拿着碳笔列式计算,谢翱有些怀疑人生。可是却不敢打搅寂静的课堂而开口询问。 8? 3? 个位、十位……嗯,就这个看懂了。 +? =? 这些符号,是啥意思? 我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满脑子浆糊的谢翱不死心,决定换个“物理”来听听。 物理,按谢翱的理解,应该是格物致理的意思?或者传授的是墨家的学问? “为什么月亮会有阴晴阳缺?” “为什么水会从高处往低处流?” “为什么树叶会从树上飘落,树枝却是从树上直接掉下来?” “为什么鸟有翅膀可以飞,鸡鸭有翅膀却飞不起来?” “为什么盐能在水里溶化,米却不能?” “为什么木头可以浮在水上,铁块却是不行?” 看着两眼冒出星星的谢翱,讲台上捧着书本的物理代课老师兼日月岛小学校长陈小六,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真是舒坦啊……原来,不是自己笨。 连当世大儒都被这些问题整晕了,那只能说,甄公子提出的这些问题,过于变态! “是啊,为什么呢……”谢翱喃喃地说道。 “这就是物理!”小六抑扬顿挫地说道:“更准确来说,这就是你们要在物理课上,将要学习的内容。了解这个世界,透过我们所能看得到的现象,深究其本质,并找到规律,而后利用这些规律,制造出可以改进我们目前生活的更加先进的工具。” “光与热,温度与湿度,声音与气体,空间与时间,浩瀚无垠的宇宙以及渺若尘埃的颗粒。这一切,都将是我们努力去接触,去了解,去研究的对象。” “这,就是物理……” 在小六与三十多位学子的躬身相送中,谢翱脚步虚浮地走出教室。 他感觉,似乎有必要重塑自己的人生观与世界观。 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子曰……曰过了吗? 是从无到有,从一至二,二而生三,三乃生出万物? 谢翱突然觉得,老子才是这个世上,最会忽悠的先贤。 这世上,在无垠的宇宙之上,真的还有无穷无尽的恒星?而脚下据说如球状的地球,只是其中的亿亿亿亿分之一? 而在目光还查探不到的微观之处,有着各种各样的生命、细胞、原子? 话说,既然看不到,甄公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可是直觉之中,谢翱又感到这并不是甄鑫在胡扯八道。起码,他所描述的世界,比老子更加的真实,也更加的让人愿意相信。 第239章 不安的心 边上,正在上音乐课,谢翱心中一振。 语文课,不讲诗词歌赋,不讲平仄对仗,不讲孔孟之道,只是认字。谢翱即使想发挥专长,也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 音乐,应该可以让自己找到一些自信心……吧? 讲课的老师,是一位三十余岁的妇人。脸上虽然不施黛粉,却难掩其淡淡的风尘之味。 谢翱也不是个卫道士,从来就不认为离开青楼勾栏之后的娼伎就该低人一等。日月岛能让这种人到课堂上授业,反而让他在心里暗暗赞赏。 音乐是选修课,每个孩子都必须选择一种乐器。但是老师不够,便全凑在一起,先认识音符。 最基本的音阶,只有七个:1、2、3、4、5、6、7。 跟刚才在术数课上看到的字符有点像,可是为什么术数课上的东西会跑到音乐课中来? 不过一听,谢翱就明白了,这七个符号,各自对应的是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 用这奇怪的符号来表示音阶,倒确实是让人好记了许多。虽然少了许多古意与韵味,却可让字都认不全的小孩子,轻轻松松地便可以识谱。 谢翱心里大赞,一节课听得滋滋有味。 只是离开教室之后,谢翱心下却更加茫然。 原以为到日月岛,再不济自己还可以给孩子们上课,挣些束修,逍遥自在过完余生。 却没想到,语文老师根本不缺,缺老师的其他课程没有一科自己可以胜任。 被尊为“当世大儒”的自己,在这小学里,竟然找不到合适的岗位! 算了,还是去给甄公子当参军吧…… 来到日月岛的第四天,谢翱将脑子中所有当老师养老的念头全都驱逐一空,埋头于眼前的这张南海地图之中。 这张地图,让谢翱太喜欢了! 他第一次知道,南海原来长这个样子。 海岸线,原来是如此的曲折。 镶嵌于南海之中的海岛,原来是如此的瑰丽。 利用地图上的比例尺,可以轻松地测量出琼州、广州甚至北到福建的距离。虽然可能不是很准确,但已经足够了。 要是这地图,可以早出现十多年……谢翱摇摇头,将这不切实际的幻想抛出脑后。 打仗,当然不能只靠地图。 最根本的,自然是得有军队、得有后勤、得有兵器装备、得有情报体系,还得有完整的战略战术,以及可以胜任一场战争的指挥者。 目前来看,日月岛最大的劣势,是兵力严重不足。而且极度缺乏经历过海上战争的老兵。 这倒也罢了,与蒲家之战既然躲不掉,那就想办法去面对。从各个环节去细细探究,总能找得到一些有利于日月岛的机会。 而且,即使是败了,谢翱也不觉得会是日月岛的末日。既然官府在利用日月岛对付蒲家,那么在蒲家被击溃之前,日月岛终究还是有着存在的价值。 况且,无论是以杨家或是甘麻剌的名义,官府已经在日月岛投入了十余万两现银。这些钱对于官府来说不算太多,但也不少,作为推动此事的李邦宁,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银钱打了水漂。他的手中,必然还掌握一些对付蒲家的底牌。 可是谢翱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这股突如其来的不安,有些没道理可言,到底是什么缘故,谢翱却总是百思不解。 被不安感折磨的谢翱,只能停下刚刚开始的作战方略,步出房间。 这是一幢专门拨给他居住的两层楼房子。没有勾梁画栋,更没有飞阁流丹,只有石基砖墙灰瓦。 为了最大限度地防范台风的袭击,岛上的房舍基本都是平屋。只有几座了望塔才高至三层楼。 而两层楼的房子,不过五幢。有资格入住的,全是岛上的高层。 房间之外,是个阳台,站在此处,码头上的景物一览无遗。 日月岛的防务,做得还是相当完善。 无论是哪里来的船,都不能直接停驻码头。必须在岛外接受盘查并确认无恙之后,船只由岛上的人接管停靠,船主与主要的船员则由岛上派出的小船接迎上岛。 人船分离入岛,完全杜绝了被贼敌突袭上岛的可能。 此时,有十余艘快艇正缓缓地停靠在码头上。十来个衣裳褴褛、面黄骨立的汉子,步履蹒跚地登上码头。 好几个脚刚踏上实地,便一头栽倒。 这些人,显然是在海上漂泊了不少时日。 又有残兵来投吗?哪里来的?谢翱定眼望去,却无法看清。 码头上有人端来一些小粥,有人拿了一些干净的衣裳给他们换上。闹腾一阵后,这些人开始恢复一点气力,与负责防卫的岛民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 第一次来日月岛的,即便如谢翱,也得有人引荐。而像这些临时逃难般到来的人,如何处置还得走许多的流程。 又有一艘船只到岸,船上下来了七八个汉子。 倒没有刚才这些人那般的狼狈,个个却也显得疲惫不堪。 两伙人一见面,立时冲上前吵了起来。没吵两句,就不管不顾地拳脚相向。 码头上,顿时乱作一团。 一支巡逻队,吹出尖锐的竹哨声,冲上前去。数轮棍棒之后,两批斗殴者,终于抱头下蹲。嘴里虽然还在相互咒骂,但没人能再动手了。 谢翱心中,莫名的不安感却愈来愈盛。 不多久,有人来请。 谢翱下楼,来到不远处的会议室。 甄鑫与景子愿都在,刚被提升为护卫首领的熊二,一脸豪横地站在甄鑫身后,怒视着两个如斗鸡一般的男子。 右边一个,身子黑瘦,满脸写着桀骜与不服。 坐在此人对面的,膀大腰圆,眼中却有着许多的愤怒与小媳妇般的委屈。 “陈老大,你好歹听我解释下……” “解释你娘个屁!我今天不把你揍趴下老子就不姓陈!” “我真的不是奸细……” “你要不是奸细,我就干你个老母的!” “你好好说话不行,非要扯上我先人?” “我就干你老母了,不行吗?” “你别欺人太甚……” “我不欺你,我欺你老母!” 第240章 获胜之后想干嘛? “你个扎搓箕老芽的!”膀大腰圆的汉子终于急了,将桌子一捶,怒而站起。 “来来,来!”黑瘦汉子也急立而起,一脚蹬在椅子上,斜着身子骂道:“林北,老子今天不把你脑袋拧下来,就跟你娘姓!” 景子愿听得一怔一怔,骂人还能这么骂的吗? 赣南人与闽南人对骂,比这粗鲁十倍的谢翱都经历过,是以一脸淡定。 “都给老子闭嘴!”熊二大吼道。 那俩怒气稍遏,知道这是别人家的地盘,只能闭上嘴坐下。 “公子,你请……”如狗腿般的熊二,殷勤地对着甄鑫说道。 甄鑫清咳一声,淡然说道:“我只说一遍,在这间会议室里,你们再敢说一句废话,我就直接把你们扔到海里去,包括你们带来的那些弟兄!” 那俩憋着气,把愤怒又摁回去了一些。 “听,明白了没?”甄鑫懒洋洋地问道。 “明,明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两个都很委屈,不过膀大腰圆的汉子此时倒是更加坦然一些。 甄鑫对着这位壮汉点头示意,“你先说,哪来的?怎么回事?” 壮汉拱手抱拳道:“在下邹式,赣南人,原为钟明亮手下。年初时因为钟将军再次降元,在下……” “我怀……”黑瘦汉子正待插嘴,却看到甄鑫冰冷的目光,只好将还未说出来的话生生地吞回了肚子。 见他吃瘪,邹式脸上并没有幸灾乐祸之意,继续坦然说道:“在下不愿跟随钟将军降元,与一群兄弟流落于闽西粤东之地。后来,遇到这位陈兄,加入他们一起到南澳岛。在盯上蒲家一艘货船只时,却落入他们的陷阱。我与几个兄弟被抓后,趁其靠岸补给时跳海逃生。辗转至此……” 这信息量,有些大啊! 甄鑫斜眼,看着一脸淡然的谢翱,知道现在不是表示震惊的时候,便随意问道:“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我听说有位姓马的兄弟,正在潮州为日月岛招兵买马,便弄了条船,直接来日月岛了。” 这次,连貌似缺心眼的熊二,都一脸淡然,似乎根本不认识潮州某个姓马的家伙。 甄鑫侧头,对着黑瘦汉子说道:“该你了。” “我是陈机察……” 谢翱微微颌首,说道:“我听说过你。” “真的!”陈机察胸膛一挺,正待得意。谢翱却接着说道:“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家伙。” “干……”陈机察突然捂住嘴,脸憋得通红,缓了半天劲,才接着说道:“我在漳州吃了个大败仗,带着剩余的兄弟一直往南逃。遇见这个该死的邹式,他鼓动我们去南澳岛落脚,又鼓动我们去抢劫蒲家的船只。去了近百个,就逃出十来个兄弟。这贼厮当时就没见他逃出来,所以我怀疑,他就是蒲家派出来的奸细!” “你是吗?”甄鑫淡然地问邹式。 邹式镇定地说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绝对跟蒲家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我是蒲家奸细,定遭天打雷劈!” 这誓言,算是极狠的了,让人挑不出毛病。 甄鑫又侧回头,对着陈机察问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我……”陈机察略觉心虚地看着邹式,随即胸膛一挺,说道:“我也是听说的,马青仝在潮州,我跟他本就认识,想去找他。可是,蒲家的船只突然就跟来了,近十艘船啊……我只好望风一直往西逃。” 陈机察突然有些茫然:“话说,你谁啊?” 正在作高深状的甄鑫,差点被这厮破防。 果然,没什么脑子。 这种人竟然也能造反?如今对造反者的要求这么没有下限的吗?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来投奔我?” “我是来投奔你,可是为什么就要知道你是谁?”陈机察愈加茫然。 呃……这逻辑,似乎也没有问题。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一直跑过了广州,才摆脱了蒲家的船只。在徐闻时,听说日月岛聚集了不少义军,反正我也走投无路了,所以就过来入伙了。” 义军聚集?甄鑫眼睛瞟向谢翱,却见他已经进入沉思的状态之中。 “先把他们俩,以及各自的手下,分开关押。”甄鑫对着熊二吩咐道。 邹式站起身,静静地等着处置。 陈机察却是大怒道:“凭什么?我诚心诚意前来投奔你们,不给个一官半职也就算了,还要把我关押起来?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做会让所有义士都不敢前来!你、你们,这是自毁……” “啪!”熊二一巴掌便盖了过去。 “唔……”陈机察闷哼一声,虽然依旧怒目相向,却也不敢再多啰嗦,被推搡着离去。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甄鑫与谢翱、景子愿三人。 “谢先生,你怎么看?”甄鑫强行地把谢翱从沉思状态之中拉出来。 “这两天,老夫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下公子。”谢翱缓缓说道。 “您请说。” “与蒲家之战若是获胜,最终灭了蒲家,不知公子接下去有何打算?” 灭了蒲家?老谢你可是真敢想啊…… “现在的我,只是考虑如何应付迫在眼前的这场危机。至于获胜之后……”甄鑫苦笑地说道:“等有可能获胜之后,再说吧。” “不!”谢翱坚持道:“老夫希望,你现在不妨想想这个问题。” 这老头,今天怎么了,突然变得有点倔? 甄鑫皱起眉头。 胜了之后? “如若获胜,我将得到南洋直到泉州的大部分海贸份额,以此为基础,多多赚钱,多养些孤寡。然后,就得开始招募人手……” “为何招募人手?”谢翱显得有些紧张。 “你看,我要建纺织学院、军工学院、医学院,物理、术数老师严重缺乏,我还准备开设化学、天文、地理、历史、体育、思政等课程,你算算得需要多少老师? 更何况,维持这么一条商路,得需要多少船长、水手以及伙计?” 谢翱看着甄鑫的目光中,有欣慰,有叹息,也似乎带着一些怒其不争的惋惜。 犹豫半晌,谢翱终于开口问道:“你,就没想过要树旗反元吗?” 第241章 两只棋子 树旗反元? 又一个劝我造反的?像陈机察那个神经病那样,口称义军却被打得跟落水狗般的四处逃窜? 图什么啊? “难道咱们不是该确认下,刚这俩会不会是奸细?”甄鑫无奈地说道。 “想分辨他们是否奸细,给马青仝去封信就大概能知道他们的底细了。这个不急,我希望你可以先回答我的问题。” “这问题,很重要吗?”甄鑫头疼。 “是的!”谢翱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吧……你赢了! “我没想过要灭元复宋,起码目前没有!” “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灭元复宋?” 谢翱神情一滞,是啊,甄公子既不是赵宋子弟,对宋国又谈不上有多少牵绊,有什么理由让他灭元复宋? 景子愿听着,眼神黯然。虽然他跟着甄鑫不算太长时间,却很清楚,要想让此人树起旗帜反元复宋,几乎就是一件不可能之事。 若非自己这段时间放低姿态表现不错,让他对学宫之人有所改观,说不定他都会先树起旗帜,灭了所有学宫的遗老之流。 “说实话,这些天不断有人前来投靠日月岛,我心下也有些得意。这种从者如众的感觉,真的会让人上瘾。可是,我很清楚,这并不是我最终的目的。 先不说反元复宋有几分成功的可能性,战事一起,最先受苦的人会是谁,我想谢先生应该会比我更清楚。” 是啊,兴百姓苦,亡百姓也苦! 谢翱默默地点了点头。 “为了赵氏一族,我不仅要拼上我的性命,还要劝说身边所有的亲朋好友,让他们跟着我一起,为了一个已经被历史抛弃的王朝,去献上他们的生命?凭什么啊?” 景子愿突然开口问道:“公子的意思,是不会灭元复宋,但是有可能,扯旗造反?” 就你机灵? 甄鑫斜了景子愿一眼,苦笑着说道:“我说,你们能不能别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这时候考虑这些事,真的太可笑了。眼下,一个李邦宁就能把我耍得团团乱转,更别说忽必烈手下,还有百万雄军在四处游荡。随便来一支部队,就能把我撵成渣了!” “我想,我已经明白公子的意思了。”谢翱缓缓地点着头。 你真的知道了?我自己都还不知道想表达啥意思呢! “无论如何,公子都会掌控一支属于自己的力量,以控制这片海域,通过贸易来积蓄财富。再从小培养一群对你完全忠诚的孩子,当这些孩童们长大成人之后,未来便会拥有无限的可能……”谢翱颔首而叹。 噫,这老头,理解能力相当强啊! “可是啊甄公子,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有没想过,会有人极力地把你推向扯旗造反的这条路上?” 甄鑫眼前,立时闪现出一堆的人影。 至今未曾见过面却表示出绝对支持的甘麻剌,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的陈宜中以及站在他身后的一群遗老遗少们,还有那个无论如何都看不透的李邦宁…… 甄鑫苦笑着说道:“谢先生可能有所不知,不是我有没有想过,而是我早已莫名其妙地被置于火山口之上。似乎我有天命在身似的,每个人都希望我能走到某个高点,然后等着身下的火山爆发之后,再将我狠狠地掼入烧熔。” “嗯?”谢翱疑惑地看向景子愿。 “学宫的那些遗老,确有此意。前阵子广州的官司,其始因便是因为那些人,想对甄公子进行一番考察而引起。”景子愿跟着苦笑道:“至于为什么,我至今也没搞明白。也许这涉及到甄公子身上,所隐藏的一个机密……” “据景某猜测,甄公子有可能……”景子愿欲言又止,下意识地瞧向四周,门窗关得很好,屋里再没其他人在。 “可能什么?”谢翱疑惑地问道。 “景先生说,我可能是真金之子,忽必烈之孙!”甄鑫满不在乎地说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我现在也无所谓了。但即便是,我也必须先把蒲家打下来再说!” 难怪,会有这么多人支持他! “难怪……”谢翱喃喃说道:“可是……” 甄鑫心里叹气,这些读书人,说个话就是喜欢这样地绕圈圈,实在不利索。 “谢先生有啥想法,还是尽管说出来吧!” “嗯……老朽觉得,有人正在以你的名义,将散落于各处的反元力量,驱至日月岛为你取用。” 有吗? 除了今天来的陈机察与邹式,好像没有其他人了。 不对,熊大的零丁军也是。 还有陈宜中送来的五百番兵,其中至少有一半算是前朝留下来的反元力量。 就连眼前这个老头,也算一个! 甄鑫悚然而惊。 “确实如此。”景子愿恍然道:“这必然是李邦宁的手笔,也许,这才是他的目的?” “什么目的?给我安排人手,好让我有对抗蒲家的力量吗?” “不!他这是想聚而歼之!”谢翱沉重地说道。 聚而歼之? 这些年,故宋之地反元的义兵,大多集中于东南闽粤赣之地。这些地方,山高林密,自古以来乃至千年以后,都是反政府武装最喜欢待的地方。 围剿的兵力少了没用,多了官府的后勤保障跟不上。真要依靠军队一寸寸地清剿,成本太高了。 可若是把这些人引出来,聚拢于一起,尤其是日月岛这种地方,再行围杀,那就太简单了! “我在潮州见过马青仝,他极力邀请我来日月岛,却绝口未曾提过要起兵之事……”谢翱说道:“我想,即使是公子有树旗起兵的打算,也不可能这般的四处宣扬。是以,今日这两批人,都自称听闻马青仝为日月岛招兵买马,老朽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若所料不差,接下去只怕会有越来越多的义兵前来投奔。” 马青仝,是李邦宁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棋子?甚至于熊二可能也是! 对于自己的这两个“牢友”,甄鑫始终存在着疑惑。把他们跟自己关在一起,培养感情,而后又借用自己的名义将他们释放,并交给自己使用。 这一切,若没有谢翱点破,甄鑫至今还得蒙在鼓里。 即使是那俩被当作棋子的人,对此也根本是一无所知! 第242章 总参谋长 甄鑫恍然。 熊二与马青仝,这可真是两只已经成熟的棋子! 不需要棋手的指令,就能主动地去承担棋子的责任,并达到棋手的目的。 这么高超且歹毒的计策,确实是那个没卵子的家伙才能想得出来的。下次见面,定得狠狠捶他一顿泄气! 想是这么想,甄鑫心中对于李邦宁的忌惮,又加深了几分。 几路轰轰烈烈的义军,主要的领军人物大多或被杀或已经降了元军,剩下的散兵游勇只能窝在山林中艰难度日。别说有人宣称自己要树旗造反,只要放出风声说日月岛管吃管住,还能逃避官兵的追捕,恐怕就会有一大堆人扑将而来。 “谢先生,觉得这些人,是否堪用?” “十几万义兵,如今依然有万余绝不肯投降于元军,这大多是悍不惧死之辈。但是,也都是一群桀骜之徒。若没有一个可以令其真心信服之人,恐怕难以驾驭。” 甄鑫听着一乐,“我想只要谢先生出马,已经足以让他们信服了吧!” “约束这些人,老朽也许可以。可是……”谢翱神色复杂地看着甄鑫,说道:“日后,又当如何?” 甄鑫正色说道:“谢先生且放宽心。小子虽然无状,但也绝不会做出卸磨杀驴之事。只要这些兄弟愿意听从谢先生调遣,遵守军令,不杀无辜之人。甄某必将以诚待之!” “我自然信得过甄公子,可若到时官兵全力围剿日月岛,又当如何?” “放心吧谢先生!”甄鑫爽朗一笑,“这天下,其实很大的。实在不行,我就带着他们,去南洋重新开拓一个中华之国!” 这天下之大,绝非这些老夫子可以想象得出来的! 别说南洋诸小屁国,真要有人有船有钱有粮,哪怕暂时打不过气势正汹的蒙元军队,打个阿三也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那块土地的肥沃程度,可不弱于江南。 而且,整个亚洲,最不耐打的军队,阿三绝对可以排到前三! 只是回头得查一查,被灭了无数次的阿三,现在是轮到谁在管着那块南亚大陆。 “南洋啊……会不会太远了?”景子愿一脸担心道:“故土难离,恐怕未必会有多少人愿意跟随……” 甄鑫刚刚兴奋起的雄心,如被兜头浇了盆凉水。 跟他们,真的很难沟通啊……代沟,太深了! “行,给你们找个近点的地方!”甄鑫从柜子里拉出地图,指着与福建隔海而望,画了一半的大岛说道:“这个岛,知道吗?” “嗯……离晋江数百海里之处,有个澎湖巡检司,是这个吗?” “澎湖啊……”甄鑫提笔,在海峡中间点出一个芝麻大小的黑斑,说道:“这就是。” “这么小?那这个岛,是琉球?” “嗯,且当它是琉球吧。我以后,会将其命名为,台湾!”甄鑫曲指敲着地图说道:“这个海岛,面积远远大于琼州,而且岛上有许多宜耕之地。你们要是觉得南洋太远,咱们就去占了这个岛。到时你们想要重新建立宋国,或是汉或是唐,随你们高兴就好。” “所以,你终究还是可以树旗反元复宋的吗?”景子愿一脸期盼地看着甄鑫。 甄鑫头大如斗。 “我这是给你们这些人找出路啊!别动不动就劝我造反好不好……” 终于把自己理顺了的谢翱,伸手制止住还想继续争取的景子愿,对着甄鑫端端正正一礼,说道:“老朽明白了,也愿意相信并全力辅佐公子。” 甄鑫终于松了一口气。 “如此,若是公子相信老朽,且让老朽为公子筹谋一场大胜,以作见面之礼!” 太好了! 搞定这老匹夫,似乎比打上一场仗还难啊! 不过也不能怪这老头,自己一见面,就摆明着要忽悠他留在日月岛,为自己与蒲家之战发光发热。他没被吓跑,已经属于胆大的了。 毕竟是个见识过战场的老姜,辣得很! 他的啰嗦,是因为心里有疑惑。心里有疑惑,那是因为被自己忽悠得心动了。这也是甄鑫一直尽着最大的耐心,为谢翱除尽心底顾虑的根本原因。也只有如此,才能让谢翱全心全力地帮助自己。 得谢翱,未必就能得天下,但是应付即将到来的蒲家之战,应当是绰绰有余了。 至于那些可能前来投奔的所谓义士,甄鑫其实并没有太过在乎。 如陈机察、邹式之流,能不能用另说。就算他们不是奸细,也都是一群桀骜难驯之徒。这种人,只会给日月岛带来无尽的麻烦。 当然,若真的有那些因为心存故国而不肯降元之人,甄鑫自然为善待他们。 如熊二,如马青仝。 对于这些人之后的安置,甄鑫也并非完全在忽悠谢翱。 在南洋寻找一个地方立国,或者直接去开发台湾岛,都是很不错的选项。不过,这选项是甄鑫留给那些人的,自己当然不会去。 一是太远,二是太荒。 台湾岛现在有什么啊?在荷兰人到来之前,只有漫山的野民,可谓鸟不拉屎。若非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想去这种地方熬完自己的人生。 通过此战,提炼出一支强横的海上力量,以此作为保障,将整个琼州打造成为一个自贸区。不用称王称霸,更不用树旗造反,当北上南下的贸易被自己全部垄断之后,琼州就会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商业帝国。 不称王,却远甚于王。 到那时,通过经济手段来打击貌似强大的元国,可比军事手段要轻松百倍。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打不过蒲家,一切都只是空谈。 自己的意图,谢翱也许明白,也许不完全明白,这不重要。只要他愿意帮助自己,那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打仗这种专业的事,还是得让这种专业的人来操作。 因此,甄鑫授予谢翱“总参谋长”一职。 这种职位,前无古人,朝廷即使听到了也不会过于敏感。 总参谋长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全员收编零丁军,并将其打散。加上岛内现有的兵勇,组建成一支六百余人的护卫队。 十人为班,三班一排,三排一连。每连增一炊事班,共百人。 三连一营,营上为团。 六百余人,分成两营,其中的海上部队交由最高指挥官熊大熊士奇营长统辖。 岛上作战部队,最高指挥官为丁铁匠丁息营长。鉴于老丁正在维京岛搞研发,便给他配了个副营长薛老汉。 此外,还设有独立连,由熊二熊士宇负责甄鑫的安全与防护。 景子愿、陈文开、孙掌柜、马青仝等人,进入参谋本部。 第一批十二艘改造完成的战船,全部交由熊大掌管,并迅速地进入实际的操练。 第243章 嚣张的回回子 端午过后,便算是进入了夏季。 广州的夏季似乎只有两种状况,或是大雨倾盆,或是闷热难耐。 所以,白天时分街上见不到的人,要么是在躲雨,要么是找个地方避暑。只有到日落之后,广州城才会重新长出旺盛的生机。 天海阁白天的生意,已经全都停下来。伙计们终于可以稍微轻闲地多歇上一两个时辰。 于是该睡懒觉的在睡懒觉,想逛街的便去逛街。 最可怜的,是十余个依然坚持在这里兼职的无薪试用工。别人闲了可以歇下来,他们闲了却得抽出时间回去做些本职工作,接受另一层的压榨。 李三倒是不用回去,因为天海阁里有他永远也做不完的事。 趁着没什么客人,李三一早起来便开始将所有窗户擦拭一遍。这不是他的活,也不是他闲不住,而是实在看不下去。 前天擦了所有的门,昨天擦了一楼的天花板,明天的目标是几个雅间,后天……再说吧! 天海阁里所有的伙计,都知道这位眼睛里容不下混乱的嫩小伙,是个不领工资的试用工。但是没人会去嘲笑他的勤快,因为嘲笑者全被苟榕揍过一顿。 渐渐地,众人也有所感动,见到李三专心干活的时候,总会有人过来帮点小忙。 诸如递个抹布,倒个脏水,架个竹梯。也会有人端来二娘给李三炖的香喷喷肉汤,或是给他专门泡制的酸梅汁。 那可是在井水里镇过的,凉却不冰,甜却不腻。整个天海阁三十多个在职员工,也只有李三才能享受到这个待遇。 连苟顺都没有。 本来该在门口轮值的护卫黄初二,此时正在主动地给李三打下手。 “三,你那酸梅汁再不喝,就不好喝了……”黄初二滋着口水说道。 “呆会!”站在高凳上的李三,全神贯注地擦着每一根窗棂的缝缝。 “要不,我帮你弄桶井水来接着冰?” “不用。” “那,滋……我拿去找二娘,给你换杯更凉一些的?” 李三叹着气说道:“老黄呐,你要真想喝,就喝了吧……不过,喝完得把杯子洗干净了!” “哎!”黄初二高兴咧开嘴,端起杯子,就要倒进去,准备开始享受这个极度爽快的过程。 “膨!” 虚掩的两扇门被一脚踹开,几个壮汉簇拥着一个身着儒衫的回回子,横着踏入大堂。 “谁啊你们?”黄初二大怒,却不得不放下手中杯子,对着几个人吼道:“这时候非营业时间,你们冲进来干嘛?” 李三瞥了几人一眼,继续他的擦拭大业。 这几个人,是蒲家的?这是过来闹事的? 只是主上交代过自己,碰上闹事之人,不要随意出面,一切让官府去处理。 自己一个人,也打不过这些壮汉,且先看看情况再说。蒲家的人在泉州虽然豪横,在广州却也绝不敢闹出人命。只要这些人不冲去后院,李三便决定冷眼以观。 黄初二是刚被招进不久的正式员工,虽然没打过架,却几乎天天都在往外赶一些闹事的小泼皮。 一直冲到儒衫回回子跟前,黄初二才顿住脚步,试图以扫苍蝇的姿势,将这几个人扫出天海阁。“快走快走,晚些时候再来,否则,就……” 一只粗壮的手臂闪现,直接掐中黄初二脖子,将他直接叉着拎起。 “唔,唔……”黄初二又惊又怒,踮着脚尖,想踢已出不了脚。挥着双拳,却够不着壮汉,只好紧紧地掰住对方的爪子。 “啪!”回回子甩开折扇,随即又合上,敲着老黄的脑门,说道:“不要乱喊乱叫,好好的说话,明白?” 原来还有人不怕天海阁的……黄初二赶紧点头。 壮汉将黄初二随手一扔,咣咣咣地砸倒了一串的桌椅。 李三皱着眉头,看向又变成乱糟糟的大堂,慢腾腾地下了高凳,走到黄初二身边将他扶起。 后院冲出几个伙计,一看堂中情况,骂人的骂人找棍的找棍。 “呛啷——”一个壮汉抽出一把长刀,指着伙计。 伙计们脚步齐齐一顿。 三个最能打的护卫,都跟着高宁离开了。眼下的天海阁,还真的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不对,还有一个徐夫人! 可是打架的时候指望一个女人……这些伙计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太好意去后院搬救兵。 “你,你们到底是谁?”被扶起身的黄初二,咬着牙问道。 “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回回子摇着折扇睥睨道,“哦,甄大掌柜的吃了官司,还不知道被流到哪去了?那就叫个管事的出来!” 听到动静的孙掌柜,急急地奔了出来,打量着这几个不速之客,强忍怒意说道:“在下姓孙,是天海阁管事,不知诸位有何贵干?” “滚一边去!”回回子怒斥道:“听说管事的是个小娘子,把她给爷叫出来。” 这种时候,怎么可能把苟榕叫出来?孙掌柜硬着头皮说道:“小娘子不在,有什么事跟我说。” “呵呵,你说了算吗?” “应该可以。” “那好!”回回子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摇着折扇,斜眼望天说道:“跟你们掌柜的说下,从今日开始,你们所有运到广州的棉布,必须经由我们独家来销售!” 孙掌柜眼睛一眯,“你们,到底是谁?” 一壮汉往前踏上半步,骄傲地说道:“你们听好了,这位,是来自泉州蒲家的公子,蒲师斯!” 大部分伙计都茫然地看着这个回回子,只有孙掌柜心里一惊。 李三却早已认出此人,依然一脸平静地待在众人身后。 不见孙掌柜的回答,蒲师斯冷笑道:“既然苟家小娘子不敢出来,你就回去告诉她。这是我的决定,也是蒲家的决定!别以为你们有杨家撑腰,就以为可以肆意搅乱棉布市场。小小年纪,我看还是去找个地方生娃去为好!” “哈,哈哈……”几个壮汉相当有默契地齐声大笑。 “我们的棉布销售,早有合约,怎么可能交给你们去独家销售?”孙掌柜不服道。 “嗯,忘了说价格了!每匹棉布,质量完好的,按一百文钱计算。可别说我们不给钱啊!” 一百文? 产自琼州的黄道姑棉布,每匹批发定价是一两银。这回回子竟然要以一折价格来收购? 第244章 准备歇业 “你们为什么不去抢啊!”有伙计愤愤不平道。 “我们不从不抢别人的东西……”蒲师斯呵呵笑道:“不过前些天,我们在海上捡到了一整船的棉布,也不知道是谁丢在海上了,连船都不要。” “哈,哈哈……”一众壮汉又同时放声大笑。 丢了艘船还有一船的棉布,大多伙计都知道此事,却不知道竟然就是眼前这些人所为。 而这些人不仅抢了货,还敢肆无忌惮地在失主面前嚣张! 伙计们个个怒火上涌,却也只能靠眼神来试图制造一些杀伤力。 “此事,绝不可能答应你们的。”孙掌柜断然说道:“首先,我们已经与其他商家签过了合约,其次……” “啪!”一个巴掌将孙掌柜剩余的话扇得不知所踪,只留下半边迅速膨胀而起的红脸。 “你,你们敢打我?”孙掌柜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几个粗鲁的家伙。 “你算什么东西?”蒲师斯冷笑道:“你若还是王爷家的一条狗,我自然得躲着你一点,现在的你,算个球!” 孙掌柜默然,突然间又生出想回云南的冲动。 通往后院的门廊处,倩影微闪。李三贴着墙,悄然穿过廊道,满脸焦虑的苟榕咬着牙准备出来。身后,跟着提棍皱眉的徐夫人还有怒形于色的黄纭。 “你还是别出去了。”李三低声劝道。 “他,他们打人了……”苟榕急道。 “没关系,孙掌柜皮糙肉厚,还能再挨上几巴掌。”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你出去了,会更麻烦!”李三正色道。 “为,为什么?” “他们可能不会对你直接动手动脚,但是,会调戏你……” “调戏我?为什么调戏我?” “把你激怒,让徐姐姐先动手,这样他们就有反击的理由了。真要打起来,徐夫人能照顾你一个人,其他人可能会被打得更惨!” 徐夫人点头,以示同意。 “放心,他们要敢打砸,造成的损失我帮你去索赔。” “真的?”苟榕两眼瞬间闪闪发亮。 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成为这么一个小财迷模样?李三叹着气说道:“好了,就在后院待着吧。让徐姐姐守住这里就行了,别让那几个贼货惊扰到二娘她们。” “三,要不你也躲后院来吧?”刚刚挤过来的苟二娘低声劝道。 “没事,我在前面盯着就好!” 前堂之上,孙掌柜四顾茫然。此刻,苟顺父子与蔡老二都不在天海阁,可是就算有在,也未必能打得过这几个壮汉。 而且混战一起,自己有理也将变成与这些人一样的无理。 好汉,只能先吃点眼前亏啊……孙掌柜脚步稍稍后顿,冷着脸说道:“你待怎地?” “告诉你们家掌事之人,若不答应我的条件,你这天海阁也别开了!”蒲师斯傲然说道:“不要以为你们在日月岛有个小猫三两只,就把自己当老虎!” 孙掌柜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很可能要对日月岛动手? 蒲师斯合起折扇,拍向孙掌柜的肩膀,说道:“在陆地上我拿你们还真没办法,到了海里,你就会懂得,什么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每匹棉布一百文,已经给你们留点棺材本了,否则,呵呵,我倒不介意多捡上几艘船!” 孙掌柜咬着牙,不吭一声。 甄公子不在,苟家小娘子不好出来,只靠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二掌柜,其实没必要跟他们做些口舌之争。 怎么应付蒲家,已经完全超出自己的能力了…… “走!”蒲师斯轻轻巧巧地甩下袖子,昂着头往外走去。到了门槛处,又回头扔下一句话:“跟你们伙计交代下,这些天出门小心些,若不小心迷了路可别赖我们没提醒过啊!” 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回回子被壮汉们簇拥着离去,孙掌柜终于松了一口气。 回过头,却看见苟榕从后廊走进前堂,孙掌柜脸现赧然之色。正待开口,苟榕却对着他道了个万福,哀哀说道:“多亏孙大哥,挡住了这些恶贼的行凶。否则,我们几个女子可难免得出来丢人了……” 李三神情怪异地看着苟榕,这妮子忽悠人的功力,相当深厚啊! 孙掌柜听着,胸膛一挺,大义凛然地说道:“甄公子临行前,一再交代孙某,不得让你们受了委屈,这本就是孙某份内之事!” 苟榕再次哀哀顿首而谢。 “只是……”孙掌柜为难道:“这蒲家欺人太甚,恐怕难以对付。” “这事情,已经不是咱们这几个人可以应付得了。”苟榕愁眉苦脸地说道:“公子把我们几个扔在这,不管不顾。能做的,咱们都已经做到极致了,如今已无可奈何,只能把天海阁先关门歇业再说吧……” “啊,要歇业吗?这么严重?”有伙计惊讶道。 “是啊,要不然,还能怎么样呢?”苟榕苦着脸说道:“希望这蒲家不要逼人过甚,不然哪个伙计出了事,公子回来后,会骂我的……” “那,那以后怎么办?”黄初二不安地问道。 苟榕撇了他一眼,黯然说道:“以后,就看蒲家肯不肯罢手了。或许,这天海阁真得关门了……” 身后突然冒出一张娇俏的小圆脸,急急地问道:“天海阁真的要关门了吗?那,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苟榕没好气地给了黄纭脑门上一巴掌,恶狠狠地说道:“你没听说,那蒲家的恶贼说封了海路吗?你不怕被他们抓去当丫鬟,就自己回去!” 黄纭委屈地说道:“你就知道欺负我!棉布生意都做不成了,你还不让我走,为什么啊?” 所有人都能走,就你不行……苟榕没理睬黄纭,对着李三抛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李三悄悄地伸出三个手指头。 “先歇业三天吧。”苟榕揉着太阳穴,疲惫地说道:“三天后若情况没有好转,诸位就可以去找新东家了……” 几个伙计,有人脸上现出悲色,有人愤愤不平,也有人眼珠子开始不断地打着转。 而后,渐渐散去。 第245章 两位儒雅的公子 第二天,天海阁关门歇业的消息,便已经在广州城内传开。 一个从泉州过来的回回子,竟然跑到广州城里来撒野,还威逼着天海阁关门。并且扬言要封锁广州的海域,不让片舟载货进入广州城。 这还有天理吗? 而给予蒲家支持的,竟然是广州三大海商之一的尤家! 不过三天时间,整个广州城都在疯传着怒骂声。骂不知好歹的尤家,竟然敢联合外地人在广州城撒野。 有人扬言,定要将尤家与蒲家一同赶出广州。 有人去砸尤家的商铺,当街叫骂,逼得尤家商铺不得不关门歇业。 有人去找尤家的供货商麻烦,威逼利诱着不让他们向尤家供货。甚至于卖菜卖米的小商贩都只能答应,暂时不向尤家提供任何的食品。 甚至还有人公然联合,准备前往香山岛,去将尤家船只烧个干净。 香山并不是一个适宜居住的岛屿。 大部分的地方堆积着沙土,雨水一冲,便遍地泥泞。而且处于入海口之处,但有台风来袭,最先遭灾的必是香山岛。 若是碰上大潮,香山岛有近半面积都会被卷入海中。 因此,在此居住的岛民并不多,虽然官府在此设了个村,在籍的村民有七八成却都是尤家之人。 从外表看去,地处岛屿南边的尤家大宅并不显眼,十数幢灰石房子连成一片,墙体大多以蚝壳垒成。说土倒不至于,就是看着一点都不符合其广州三大海商之一的身份。 夕阳将下,透过闪闪发光的蚝壳墙面,照在正屋大堂之内,却闪出阵阵令人惊诧的富丽堂皇。 堂屋内,燃着来自南洋笃耨香。此香在前朝,只有皇室能用,一两香价值黄金百两,也就是一万两现银。 墙上挂着两幅书画,一幅是前朝有“宋书殿军”之称的张即之行楷“佛遗教经”;一幅是当朝赵氏宗亲赵孟頫的行书“归去来辞”。 两幅字都显示出脱离尘世的超然与高雅,摇着折扇的蒲师斯看着这字,频频颔首。 坐在主位上的尤家家主尤法仁,面色略有不堪地说道:“公子若是喜欢这两幅字,我便让人直接送泉州去?” “别管他!”佛莲皱着眉头说道:“他想要字画,泉州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当年蒲家从泉州宗亲家里,抄出的宝贝何止是字画,就算这两幅真迹再珍贵,对于蒲家来说确实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这位蒲家二公子没事就盯着这两幅字看个不停,让作为主人的尤法仁,总觉着坐立不安。 独自坐在另一侧的蒲均文,守着一个泥炉,往炉下塞进细细的龙眼木。紫檀木的小几上,摆着一套乌溜发亮的建盏,还有半饼小龙团。 就这半饼小龙团,其价格便抵得上一户普通三口之家的十年开销。 炉上水滚,蒲均文不急不缓地揪起一点点茶叶,碾碎后置入茶盏之内,再注入滚水,一股清悠的茶香便弥漫而出。 可是,混着已经铺满整个堂屋的笃耨香,聚出的味道,却令人的呼吸为之一滞。 “行了,赶紧过来,把事情商量一下!”佛莲满脸不耐烦地催道。 “你们说,我听着呢!”蒲均文依然沉浸在他的茶香之中。 蒲师斯摇着扇子转过身,说道:“我觉得此时一动不如一静,既然天海阁有了反应,我倒想看看,他们下一步会做些什么。” 林北……佛莲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泉州的土语。 这辈子最让他痛苦的事情,就是天天得看见这只自以为风雅的蒲家公子。而且此刻,竟然有两只! 蒲师期未跟自己商议,便跑去天海阁挑事,如今闹得全城声讨,将佛莲的计划全部打乱。 只要安安静静地熬过五六天,等着七千水军到了广州,在官军不会出面的情况下,足以傲视广州所有的势力。 谁敢不服,横推过去就是。 可是被蒲师斯这么一闹,香山岛的物资筹备被活活切断,七千人若是到来,反而会成为一个大问题。 大军将到,粮食没了…… 天海阁这一招,有点毒啊!轻轻松松地就给自己带来了隐藏着的巨大危机。 逼着供货商不给尤家供货,连小商小贩都不敢过来卖米卖菜。以尤家现有的库存粮食,别说供应七千人,就是如今的五六百人,都扛不了几天。 偏偏这俩神经病还跟没事似的,天天在这里装风作雅。 “佛莲大人也不用着急,我已经派人去远些地方采购了。”看出佛莲担心的尤法仁开解道。 “你能保证,派出去的人就可以把米粮顺利运回来?”佛莲不悦道。 “其实我觉得姐夫还是有些杞人忧天了。”蒲师斯拍着折扇说道:“那天海阁不过几个妇孺在看门,蛊惑人心他们做得到,又哪来的人手去抢咱们的米粮?” “那些商贩都是唯利是图之人,只要多给些银两,最多两三天,自然会有人屁颠颠地把米粮送来。” “而且,咱们派往日月岛的船只,应该很快就有消息过来。即使灭不了日月岛,弄上几十船的粮食物资我觉得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没有说话的蒲均文,却不经意地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怎么了均文,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不会啊,一向精明能干的二哥怎么会有不对的时候?” 蒲师斯啪地收回折扇,指着蒲均文怒道:“别总是用这种阴阳怪调的语气跟我说话。若不是你在广州一事无成,何必我跟姐夫专门跑一趟?” “我一事无成?呵呵,若非我跟尤兄,你连天海阁在哪都不知道,还能过去放肆地欺负一些妇孺?” “呦——”蒲师斯不怒反笑,围着蒲均文转了半圈,说道:“看不出来,你来广州,别的本事没长,胆倒肥了不少啊!” 理论上,蒲均文才算是蒲家长子长孙。可是实际上蒲家所有财富权势,全被叔叔蒲寿庚把持。蒲寿庚去世之后,其长子蒲斯文承继了他的大部分权力,而蒲师斯升级为除佛莲之外的蒲家第二号人物。 至于蒲均文的地位,却是越见尴尬。 第246章 堪忧的下一代 蒲均文深知,泉州是不可能有自己的容身之地。想要拓展属于自己的地盘,唯有广州。 为此,他费了许多心力,才得到先来广州的机会。哪想得到,来此半年不到,这位堂兄,竟然跟过来了…… 蒲师斯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他们兄弟俩根本就没想过要把广州交给自己打理! 而自己这半年的付出,终究还是会落入他们的腰包之中! 可恨吗? 蒲均文其实早已习惯,这么多年,有任何好事,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 谁让自己的父亲总是在悼念故国,却从来不肯插手家里的生意。 瞧着蒲师斯打草惊蛇的举动,蒲均文心底是有些幸灾乐祸的。甚至于隐隐地期望着,天海阁以及日月岛的人,可以奋起反击,最好能给蒲师斯一次重挫才好! 蒲均文悄悄地瞥了眼紧皱眉头的佛莲,这位堂姐夫很可能也是有这种想法。否则他当时也不会支持自己先行前来广州。 见蒲均文闭口不语,蒲师斯满意地转过身,对着尤法仁说道:“尤兄,你觉得我的意见如何?” “先打日月岛吗……”尤法仁沉吟道:“之前的消息是,日月岛确实没有太多的防卫力量,凭着你们带来的七艘船只,以及香山岛上目前的人手,足以给予重创。而且,杨家与陈家的人手,这些天都没有出过海,应该是不会前去支援日月岛。只是,是否得防备其他势力对日月岛的支援?” “你们啊,做事就是畏首畏尾,所以才坐视日月岛渐渐壮大,甚至成为一个可能的威胁存在。早就该掐死他们,哪需要现在来操心这种小事?” “最近的确有传言,日月岛正在招兵买马,准备扩充人手。而且,还在四处购买船木准备造船。”尤法仁说道。 “现在招人买船?正好,咱们明天就出发,连人带船全给他收过来!” “官府这边呢,是什么情况?”佛莲心里总觉得有丝隐隐的不安。 “宣慰司那里,已经打点过了。泉府司与市舶司的李邦宁,虽然至今还没接触到,但我想问题不会很大。起码他是不会在市舶司正式开埠之前,与咱们闹翻的。而且,他也应当明白,从泉州一下子来两百余艘货船,对广州的市舶司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朝廷绝无可能出动驻军来对付蒲家,广州录事司的级别根本管不了这种事,市舶司目前也没能力管。能谈得拢,就意味着市舶司只要一开埠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税款收入。谈不拢,那其他的海商也不用出海了。 蒲家不会主动对海商出手,并不意味着蒲家不敢出手。 那么,还有什么因素是自己没有考虑清楚的? 佛莲揉着自己老脸,陷入沉思。 “报!” 几个人目光,同时投向门口。 “进来!”尤法仁沉声说道。 一个家仆急急而进,躬身说道:“派去日月岛的船只,在海上遭遇拦截。” “是谁?”尤法仁未曾开口,佛莲便问道。 “挂着天海阁旗子,不过应该是从日月岛出来的。” “详细说说!” “是!”家仆直起身子,说道:“我们的船只快到徐闻时,遇到的对方船队。” “有一艘大船,大概可载三四十人。另有小舟、快艇以及杂乱的大小货船十余艘。大概估算,有两百余人。具体的因为不敢过于靠近,所以无法查探仔细。” “呦呵!”蒲师斯赞道:“还以为日月岛要做缩头乌龟,没想到还有胆子出门啊。” “派出去的船呢?”佛莲问道。 “已经安全返回。对方船队最迟明天午时,会经过香山。” “太好了!”蒲师斯兴奋地摇着折扇说道:“这是给咱们送吃的来吗?姐夫,上吧?” 蒲均文撇着嘴,继续专心致志模样地泡着茶。 “先让其他船只,做好准备,随时准备出航!”佛莲挥了挥手,让报信的家仆先行退去。 “我觉得,没这么简单。甄鑫不是个蠢人,如果真的回到日月岛,他不会做出这种不自量力的行为。”蒲均文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觉得呢?”佛莲问向尤家家主。 “咱们已经劫了日月岛一艘货船,也向他们展示了实力。按理他们是绝不敢再过来,或许是过来跟咱们求和的?”尤法仁说着,却又摇了摇头。 “也不太可能……” 哪里有一下子派出两百余人过来求和的?可是就凭着两百余人,就敢向香山岛复仇不成? 谁给他们的胆子? 即使没有佛莲带来的七艘船三百余人,只凭着香山岛现有近五百人的护卫,便足以将这些人打得找不着北了! “你们在担心什么啊?”蒲师斯诧异地问道:“给我五艘船,我保证将这些杂鱼全都歼灭后,再一股脑去灭了日月岛!” 蒲均文轻轻地发出一声嗤笑。 “你笑什么?”蒲师斯怒问道。 “呵呵……我可没有任何笑你不自量力的意思。我笑的是天海阁的这些船,看来是要自投罗网了!” “哼!”蒲师斯朝着堂弟一甩衣袖,转而对着佛莲问道:“怎么样,姐夫?” 如果有可能,佛莲是真的不想让蒲师斯跟着自己。相比较而言,虽然蒲均文也不咋样,起码不会如此的自以为是。 蒲家的下一代,堪忧啊! “要不,咱们不管这支船队?”尤法仁说道:“只要守着珠江口,不让他们进入广州,管他们到底什么目的,还真的敢打上香山岛不成?” “尤兄你也太过谨慎了吧!”蒲师斯不屑地说道:“当年尤伯父跟着我父亲,南征北战,何等武勇。要都如你这般瞻前顾后,哪来蒲家如今这等实力?” 尤法仁讪讪无言。 当年啊……佛莲心头,不由地浮现出一些故友的脸庞。 尤法仁的父亲尤永贤,还有孙胜夫、王与、金泳……一群人跟着岳父,纵横海上,将福建沿海大小势力一清而空,没有一个人敢觊觎繁华至极的泉州港。 乃至于岳丈一声令下,泉州城数门紧闭,一夜之间便杀尽赵宋宗亲三千余口。 那段日子,真的是让人怀念! 第247章 眼睛的另类用法 佛莲看着自信满满的蒲师斯与怡然自得的蒲均文,再次默默地摇了摇头。 岳丈一去,蒲家之人早已忘了自己的出身,却个个以儒雅为荣。若这些人一心一意地在岸上守着自家财富倒也罢了,起码还能维持住二三十年的荣华。可是却偏偏还妄图把持住船队,甚至在海上与人争锋。 你一个试图吟诗作对的回回人,会操帆不?会看风向不?会打旗语指挥不? 就这样也敢在海上领兵作战? 或者,给他几艘船,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舅子吃次苦头,彻底绝断绝了他的念头。免得总是眼红于自己手头的百余艘船只,一直在想方设法把管辖权抢到手。 对于蒲师斯的这种小心思,佛莲可谓一清二楚。 老大蒲师文已经接管泉州,只要不出错自然可以一步步升迁。可是蒲师斯想走仕途,就没那么容易了。是以他这两年不仅盯着蒲家与自己的船队,也盯着广州这块生意。若他真有能力拿下,蒲家真正的话事之人,就未必是老大蒲斯文了。 佛莲想着,却又掐住自己的念头。 这位可是蒲家二公子,跟着自己来广州一旦出事,蒲家大公子那边终究说不过去。 “还是我去会会那些人吧。法仁你自己看到香山岛,把船派出去四方巡视,防止有其他人趁机偷袭。尤其是,要注意是否有潮州那边过来的船只。” “行!”尤法仁一口答应。 蒲师斯略显不满地说道:“姐夫,这种小事还需要你亲自出手吗?交给我就行了……” 佛莲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要想跟着出海,自然可以。实在觉得手痒,就给你一艘船,你先试试?” 才一艘船啊……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好。 看着蒲师斯兴奋模样,蒲均文立时觉得眼前的小龙团有些不香了。 自己是不是也跟堂姐夫要一艘船去玩玩? “均文你要配合法仁,看好香山岛,千万注意,别被人偷袭了!”佛莲正色交代道。 “行吧……”蒲均文兴致缺缺,只能一口答应。 “那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明天一早吗?”蒲师斯问道。 “不,让手下的立刻准备,入夜后出海!” “啊?要跟他们夜战吗?黑乎乎的怎么打啊?” 佛莲无奈地答道:“今天十六,无雨,就必然有月光。这样的晚上更有利于发动突袭,只要能趁其不备,让我们靠近一两里之处,他们就别想跑得掉了。” “对付这种小毛贼,还需要偷袭?一直推过去不行吗?” 佛莲不理蒲师斯的唠叨,对着尤法仁问道:“仓房还能调出多少粮食?” 尤法仁沉吟片刻说道:“目前余粮,可供全岛包括你的手下,八百余人十天所用。还有两天时间,出去购粮的船只就可以回来,到时就不愁粮食了。” “这样的话,给我先供应五天粮食所需,立即运上船去。” “五天?意思是咱们要直接攻上日月岛吗?”蒲师斯又兴奋了起来。不是因为有仗可打,而是自己的建议得到姐夫的认可,足以说明自己的策略完全是对的。 虽然是第一次参与海上战争,但是自己的谋略与眼光,可是丝毫不缺! 海仗,不就是那么回事嘛…… 夜色已近,香山岛码头上却是人头涌动。 已经在草丛中躲了两天的苟顺,悄摸摸地挪了个位置,不是为了寻找更好的视线,而是为了离自己制造的环境污染稍微远一些。 前方一直趴着不动的蔡老二,冷冷地说道:“你就不能安静些?” “人有三急,我也没办法啊!我说你也是奇怪,来了一整天竟然一泡屎都不拉?” “闭嘴!” “是因为你闭着嘴的原因?没想到啊,你个浓眉大眼的蔡老二,还有这种功能?” “你——”若不是正在潜伏,蔡老二一定会将这狗娘养的暴捶一顿! “这是准备出海了?”见蔡老二脸色不善,苟顺急忙转移话题,“那东西带来了没?” 蔡老二闷不吭声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兜,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单筒望远镜。 这玩意,除了铜身之外,还有两片水晶打磨而成的镜片,制作相当麻烦,因此精贵异常。直到现在,日月岛也只制成三把。 甄公子特地交代,白天尤其是有阳光斜射的时候,不要随意使用,镜片的反射很容易暴露潜伏者的位置。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拿来窥探远处灯火通明的码头,正是合适。 蔡老二拿着铜管一头,贴近眼睛,开始搜寻焦距。冷不防,手中眼前同时一空,望远镜已经被苟顺抢去。 “你干什么!”蔡老二怒道。 “瞧你那笨样,老子来……”苟顺把铜管往左边大眼睛上一罩,另一只小眼依然滴溜溜地防备着暴怒中的蔡老二。 “你没用过,都不知道怎么用……” “咋就不知道了?”苟顺惊叹道:“哇,竟然可以看得这么清楚!” 蔡老二疑惑地看着苟顺的眼睛,难道不是应该把多出来的眼睛闭上吗?他这样也能看得清? “那些人,正往船上搬运货物。呃……有一袋袋的,应该是干粮,还有……刀,箭……他们看来马上就要出发了!” “能看到有多少人吗?”蔡老二贴着苟顺问道。 “多少人看不到,但是我数数……应该是有七艘船准备要出发了。这阵势,得有个三百人上下吧。” “那意思是,香山岛上的护卫都没有出动吗?” 苟顺突然抬手给了蔡老二后脑勺一巴掌,蔡老二正待发怒,脑袋已经被苟顺摁在地上。 “有人过来了,你他娘的眼睛瞎了!”苟顺低声斥道。 蔡老二两眼向侧方瞟去,果然有两个人影正在晃过。看着如鹌鹑般趴在地上的苟顺,百思不得其解。 他一只眼看望远镜,一只眼还能戒备。而自己两个眼睛对付一个望远镜都有些费劲。 眼睛,还能这么用的? 蔡老二第一次对这斯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珠子有些羡慕了。 第248章 迷惘的蔡老二 半晌之后,人影消失于尤家大宅之内,苟顺抬起望远镜,继续四处查探。 “两天了,没有一袋粮食进入尤家,看来他们的存粮差不多快用完了。日月岛那批人,什么时候能到香山?” “徐闻那边是昨天给我的消息,日月岛水军两天前到的徐闻。算下来,正常应该是明天午时能到香山外海。如果蒲家船只今夜就出去的话,很可能明天凌晨就会跟咱们的水军遭遇。” “嗯,水军的事咱们管不了……马青仝那边呢,靠谱不?” “应该是没问题的,最迟明天凌晨能到香山岛。” “有多少人?” “大概两三百个吧。” “两三百个,哪够用?”苟顺放下望远镜,说道:“尤家最少还有五百个护卫,马青仝这是准备领人过来送死不成?” “你问我,我问谁去?”蔡老二忍不住怼道。 “再去想想办法,弄些人过来啊。” “我他娘的去哪弄人去?” “不是说鼓动了一波人要来香山闹事的吗,那些人呢?” “这要问你那亲亲大闺女!” “啥意思?” “本来找了些泼皮闲人,说好了过来跑一趟,每人给二十文,再管一顿饭。可是你家苟榕死活每个人只肯给五文,还不管饭!” “哈哈,果然是我家闺女,会过日子!” “抠死你们家算了!” “你没老婆没孩子,懂个屁。家大业大,一文钱都会难倒一个壮汉,更何况要那么多文钱?” “你他娘的……” “说好了,骂我可以,别骂我家闺女啊!” 蔡老二只能闭嘴。 不是他害怕苟顺威胁,而是怕哪一天那女娃娃真的成为老板娘之一,那自己日子可就难过了。 “行了,别在这跟我啰嗦了。快去接应下马青仝,把情况跟他说清楚,让他自己想想办法吧。” “为什么你不去?” “我能走得开吗?” “你……” 自从苟榕接管天海阁之后,一向猥琐的苟顺就莫名地得意起来,自己便已经很难骂得过他了。 蔡老二不由的有些懊恼,早知如此自己就该早点成亲,养个白白胖胖的闺女送到甄公子身边,也不用受这苟鸟的气! 看着蔡老二骂骂咧咧地退出这片草丛,直至消失不见,苟顺嘴角勾出得意的笑容。 一阵“嗡嗡”声响起,苟顺得意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 蔡老二一走,本来被他分走的那些蚊子,又飞回来了。 大概是饿了一个冬春,端午后的蚊子尤其凶猛。苟顺却连拍都不敢拍,只好捞起一些湿泥,抹在自己裸露的皮肤之上。 脸却只能不管了,若是污了望远镜,可能会被甄公子那个小气鬼骂死。 一个小气鬼,一个抠门的,这俩似乎还挺般配的嘛…… 苟顺乐滋滋地忍着嗡嗡声,继续趴草丛里向着码头与尤家大宅观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草丛之中,终于响起微微的鼾声,和着蚊子飞舞的声音,倒显得特别的和谐…… “叭!” 苟顺一惊而醒,摸着后脑勺慌慌张张抬头往后看去。 蔡老二倒没骂他,这货在这守了两天两夜,确实有些辛苦。只是趁其不备,将裹在他怀里的望远镜一抽而走。 “你干嘛?” “你睡就睡,就没想过会把望远镜压坏掉?” “噢噢,嗯嗯……”苟顺心虚地看了看天色,天光已经快亮。码头处寂静一片,除了几艘停靠的船只,再看不见人影。 身后传来淅淅索索的动静,佝着身子的马青仝出现在苟顺面前。 苟顺松了口气。 “什么情况?”马青仝趴下身子问道。 “嗯,睡着前……噢不,子时前便走了七艘船只。其他的人,都在着,大概还有五六百人吧。你们来了多少人?” “两百一十八。” “这么点人怎么够!”苟顺嘟囔道。 “你不用管了。”马青仝朝他挥了挥手,说道:“躲远点。” “为什么?”苟顺不服道:“我,我也要参战,你们人这么少!” “别啰嗦!”马青仝不怒而威,“保护好自己,别让我分心照顾你!” 狗眼看人低啊这是!苟顺大怒,骂骂咧咧地后往快速退去。 “你也去吧,带苟顺去船上先歇着,准备撤离。”马青仝又吩咐道。 蔡老二只好跟着苟顺离去。 沿路所见,草丛中静静地趴着一伙如匪如兵的汉子。衣裳杂乱,眼中却冒着如欲噬人的精光。 哪怕知道是友军,苟顺也禁不住地从脚底冒出一丝凉气。 这马青仝,从哪挖出这么多的匪气十足的家伙? 看来,这两百个人说不定就能将尤家的五百护卫宰个精光? 苟顺心里不由的一阵激动,脚步也欢快了许多。 岸边,静悄悄地泊着两艘落帆渔船。有数个汉子,在离岸边不远处拢着一堆堆的干草。 “这是干嘛?”苟顺诧异地问道。 “打仗的事你不懂,别管!”蔡老二闷声答道。 被马青仝无情地赶走,让蔡老二也是有些不爽。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把自己跟苟顺一同对待吧。 只是甄公子有令,此次在香山岛的行动,全部交由马青仝指挥。蔡老二也只能将不满深埋于心底。 随着甄公子人手的增加,无论是日月岛还是天海阁,势力渐起。在可以预见的将来,甄公子必将成长为一方豪强。 可是蔡老二的心里,反而越加的空空落落。 除了苟顺之外,蔡老二算是第一个投靠甄公子的手下。论忠诚,没有问题;论能力,无论是步战海战都算是能拿得出手;唯一缺的,大概就是真正的战场经历。 蔡老二相信,只要给自己几次机会,熬过几场真正见血的厮杀,绝对可以快速地成长一个合格的将领。 可是,似乎已经没有机会了。 熊大掌控了海上部队,陆上能带兵的可不仅仅只有马青仝,还有丁铁匠、熊二、陈文开,以及将会有越来越多经历过战场的将士。 自己,如今能干啥? 看着比自己更不堪的苟顺,其实真的很好命。别说有苟榕在,就凭着他全家都在给甄公子卖命,这位贪生怕死的一家之主都绝不会受到亏待。 更何况,还有越来越多的“南海小吃店”,几乎快成为他们家的产业了。 自己,还有什么? 第249章 香山岛之战 与守在岸边的几个汉子打了个招呼,蔡老二随便上了艘船,坐在船沿上往尤家的方向望去。 耳边没有蛙鸣,也没有虫啼,只有浪花轻轻地卷着岸边的草丛,泛起淡淡的腥味。 夜色如洗,映着这座貌似静谧的沙洲岛,让蔡老二心底生出一些奇怪的醉意。 若是甄公子在此,应该会吟出一些令许多人为之着迷的诗句吧。而自己,却只能对着这样的夜景发呆。 此处距离尤家宅子起码有十里远,基本看不到那边的任何动静。 周边附近也没住着人家,是蔡老二根据李三给的地图,专门为马青仝挑出的上岛之地。 再看苟顺,正兴致勃勃地跟着那几个军士在岸边拢着一堆堆的干草。蔡老二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有时觉得这斯傻得冒泡,又是胆小如鼠,便难免地在心底瞧他不上。 有时又很羡慕这家伙的运气。不仅命硬,经历了许多次的险境,却总是能逃出生天。什么本事没有,却偏偏深得甄公子的欢心。 这是,傻人自有傻福吗? 蔡老二摇头苦笑。 “咻咻——” 十六的月亮虽然已经西沉,但是残余的月光与渐亮的天色,依然照出半空中一丝丝暗灰色的箭影。 十数声弓弦声同时响起,一队巡逻的护卫如被扫倒的茅草般纷纷栽倒。 未等两三个正在挣扎的护卫发出呼叫声,草丛中已经扑出十余个手持长刀的汉子,每人盯着一根脖子。卟卟的一阵闷响之后,脖子间迸出一抹抹血花,这队护卫便再无任何声息。 “三队,上!”马青仝轻声吩咐道。 身后十人一队,佝着身子继续窜行而前。 两百人,十人一队,三队组成一个箭型,交替前行。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顺利清剿了香山岛的四支护卫队。 尤家大宅,便在眼前。 守在宅院门外的护卫,似乎有所察觉,正在扬头叫唤着消失的巡逻。宅内响起不断的呼喝声,隐隐间人头攒动。 “散!”马青仝举手朝左右一挥。 两支队伍往左右各自隐去,马青仝自领三支十人队,依然半蹲于宅前百余步的草丛之中。 院门外火把燃起,数十个护卫相互吆喝着,形成十支弯弯曲曲的队伍,以宅院大门为中心,向四处散开。 “射!”马青仝轻喝。 “崩,崩崩!”一阵弓弦轻响,十多支羽箭各自射向护卫队中的持火把者。 “啊——”惊叫声后,便是此起彼伏的怒吼声。 “贼人在这里!” “快,包抄过去!” “他们有弓箭,盾呢,谁带盾了?” “拆几块木板过来!” “分散开啊——” 听着这些混乱的声响,马青仝嘴角勾出一丝冷笑。尤家护卫人数虽多,却显然都是未经过战阵训练的乌合之众。 “射!”又是连续两轮的羽箭射出,尤家护卫愈见混乱。 可是对方毕竟人多,相互的谩骂之后,百余个护卫一拥而来。 弓箭虽然产生了不少的威胁,却也让对方瞧出了一些的虚实。 自己人少的弱势,已经隐瞒不住。 “收!”马青仝又是一声清喝。 三十个人,以马青仝为中心,迅速地结成一个半圆的阵型。外围是十个长枪手,内围是十个弓兵。另外十个人却急急撤退至五十步之后,驻枪站定。 这三十个人,是马青仝能找到的最为悍勇的老兵。单个拿出来,估计都打不过阿黎,可是结阵之后,却凝聚出无比凶狠的气势。 但凡参加过正式的军队,长枪是每一个士兵都必须要掌握的近战兵器。 军中枪术,早已去繁就简。一个普通的士兵,只需掌握三招即可,刺、扎、挞。 刺,便是直来直去,无视挡在自己前方的是人是物,直刺而去。扎,要挑着角度,绕过兵器或是敌兵身上的厚甲,扎入血肉之中。而挞,则类似于抽,哪怕对方有甲披身,若被挞中,也难免受伤。 只有越简单的招式,才能在结阵之中减少出现混乱场面的可能。 尤家护卫,手中所持基本为制式长刀,但身上披甲的几乎没有。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呜呀呀地叫着扑将而来。 “刺!” 嗖嗖风声中,许多长刀尚未扬起,枪尖已经及身,稍微一旋随即抽出,而后又是朝前一刺。 数个护卫倒地时,身上已经多了两个窟窿。 见这些枪兵如此凶悍,在前的护卫便有些退缩。然而身后拥来的其他护卫却将他们退路阻住,不得后退。 枪尖再刺,弓弦响起,又放倒了十余人。 “退!” 弓箭手收起长弓,往后便跑。一直到后方的十个枪兵身后,驻足搭弓以待。 “挞!” 十根枪影同时自半空中抡出,将逼至跟前的护卫放倒一片,而后随着马青仝迅速后撤。 “杀了这些狗娘养的!” 尤家护卫们大怒,扬刀大骂着紧紧追赶。可是迎面的而来的,却又是一波羽箭。 待马青仝退到这十个枪兵阵型之中,其他的枪兵又跑到后面的五十岁处,摆好阵型,同时略微歇息。 一步一退,稳扎稳打,又不急不慌。 倒下了近百个护卫之后,其首领终于发现了不对。数倍于对方,却被逼成了添油的场面。 可是,对方不过三十人,明明可以逃走,却偏偏慢慢地在这里磨蹭,是准备将自己这些人全部磨死不成? “从左右包抄过去,围死他们!”护卫首领大吼道。 于是左右各自跑出二三十人,哒哒哒地直接抄向后方。 后路终于被封住了,马青仝脸色略显铁青,却依然没有慌乱,只是远远地看着安静之中的尤家宅院,冷冷喝道:“守!” 十个弓兵,每人只有二十支羽箭,此时已经彻底耗光。这些兵卒将长弓往肩上一挂,抽出朴刀,化为刀兵,顶在二十个枪兵之侧,形成一个长满铁刺的圆桶。 “杀了他们!”护卫们怒叫着围杀而来。 这些香山岛的护卫,虽然没有太多章法,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 转瞬之间,马青仝边上就有闷哼声传来,有人受伤了! 第250章 有备而来 与此同时。 在离香山岛两百余里的珠江上游,东莞边上的一个小码头处。 三艘已经装满粮食的货船,正静静地停泊于此。 天际边,透出一点点的鱼肚白,将昏暗的码头渐渐晕染成灰白之色。 黎明之前的这段时间,是最容易让人犯困的时候。船上一片安静,只有数个护卫有气无力地在甲板上耷拉着脚步巡视。 岸上,迤逦而来了队二十余个衙役。走在前头的,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嫩脸少年。 脸虽嫩,却迸着一身的阴冷之气。 一捕头模样之人,右手横刀站在码头边上,对着船上护卫吼道:“放下栈板,我等要上船检查!” “你们,谁啊?”船上护卫疑惑地问道。 捕头扬着手中文书,说道:“奉东莞县尹之令,怀疑你们船上藏有私货,快让我等上去,全船搜查!” “我,我们所有手续都已经完备了,不可能有私货,为什么还要上船来查?” “放肆,你在质疑我等吗?” 那护卫嘴角一撇,却不敢顶嘴,只能低声下气说道:“官爷稍待,我去叫东家过来。” 不多时,船上露出一个短髭男子。 男子拱手而礼,“诸位官差,是不是认错船了?我等一切手续齐全,再过半个时辰,就准备走了。” “你是香山尤家的尤陵?”嫩脸少年问道。 “是我。不知官爷哪位?要不待尤某自香山回来,再向诸位赔礼道歉!” 尤陵说着,向船上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嗵嗵嗵地跑开,去擂各个舱门。 “你们想跑?”嫩脸少年脸色愈加阴冷。 “不,不是!官爷见谅,原本就准备出发的……”尤陵努力地解释道,心下却是惊惧交加。 此行东莞,好不容易才采买了三船粮食,以充实香山岛快要见底的米仓。行前自己父亲一再交代,绝不能出事。否则一旦蒲家大几千人到了香山,却供不上吃食,尤家全家都可能得被他们给吞了。 可是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三艘船上,自然大多数都是粮食。 但是此趟出来,见到从军中流散出的一些弩弓与皮甲,实在喜欢,就忍不住买了几把。 这些兵器都属违禁品没错,可是稍微有点实力的海商,哪艘船上没配个几把备用的? 诸如佛莲那艘船上,五十个名义上的护卫,身上装备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的驻军。 正常是没人会去查这些东西的,但若是以这处名义来搜查船只,必定是一查一个准。 那只能说明,自己得罪了东莞的某个大佬? 不至于吧?这些天,该吃吃该喝喝,该叫姑娘的叫姑娘,该塞钱的塞钱,把上下一干人等伺候得跟爷似的,没见有谁给自己摆过脸色啊。 那,就是眼前这个面生的少年郎? 尤陵看向捕快,捕快一顿挤眉弄眼,却不知道他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 私蓄违禁兵器,罪同造反。哪怕不会被杀,被纠缠在这里也会给自己和尤家带来巨大的麻烦。 只能先跑再说! 只要能把船上的货物卸到香山岛,再去解释就好办些。无非就是多花些银两,再不行,就从香山岛上拉几个替死鬼去顶罪。 而且,蒲家大兵若是到来,官面上的纠葛自然会有人去处理。 三艘船同时响起嘈杂声,已经有人叫唤着开始起锚并扯开船帆。 阴冷的嫩脸少年郎,盯着尤陵,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最后给你五息时间,再不放下栈板让我等上去,就当你们是准备造反拒捕了!” 有护卫贴近尤陵身边,低声说道:“要不,让他们上来,再宰了他们……” 尤陵摇摇头,对着嫩脸少年一再作揖,道:“尤某不想生事,三艘船上,俱是米粮,绝无违禁之物。我等绝无造反意图,只是家里急着要这些粮食。回头定当前来赔罪!” “五……” 尤陵面色一僵,看向少年身后的捕头。 那捕头悄悄地露出一个无奈的神色。 “四……” “你到底是谁?尤家可从来没有对广东道的官府有过不敬之处。” 为了在最快的时间内筹集这三船粮食,尤陵不仅多花了无数银两,对于东莞官府上下的打点,可以说是做得相当的到位。 “三……” 让他们登船,是绝无可能的! 哪怕这些人查不到违禁之物,依然可以找出无数理由扣下船只。自己哪有时间给他耽误? “二……” “锵!”有衙役已经抽出腰刀,指向货船。 还有三个弓手,开始默默地摘下背上长弓。 捕头开口劝道:“尤少爷,你还是让我等上船,若检查无误,定然不会为难你们。你还怕我们贪了你这些粮食不成?” “抱歉!”尤陵摇了摇头说道:“家里确实急需这些粮食,得罪诸位了!” 眼见帆已经快要升起,船边探出数柄长桨,开始划动。三艘货船轻轻地摇晃着准备脱离码头。 “一!”嫩脸少年硬梆梆地吐出了最后一个数字。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跟尤家过不去?”尤陵怒道。 “你可以叫我李四!”嫩脸少年冷然喝道:“动手!” “崩!” 尤陵下意识地将脑袋一缩,可是那些严阵以待的捕头与弓手却一动未动。 码头另一侧,却冒出了数十把的弓箭。 “咻——”一支箭带着丁点的火星,直奔已经展开的船帆而去。 尤陵神魂俱散。 这李四,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是铁定了心要将三艘船的粮食全部留在此地。 “你,你们到底是官是匪?” 李四冷冷地看着尤陵说道:“我好言相劝,你却公然造反拒捕,那就不能怪我以此手段略施惩戒了!” 你准备烧了我的三艘船,然后称这为略施惩戒? 眼见越来越多的火箭,铺天盖地而来。尤陵不得不软下声音:“求李爷放过尤某,来日必当重谢!” 数十支火箭,同时射向还未能开始移动的船帆。帆上火势迅速漫延而开,火星跳上甲板,引得船上伙计手忙脚乱地开始灭火。 此时,却已没人敢将帆降下,那样不仅灭不了火,反而会让整艘船都被点燃。 可是,船帆烧尽之后,李四若还不肯叫停,那毁的可就不止是船帆了! 第251章 已经功成 李四自然不会叫停的。 自家主子不好出面派兵对付蒲家与尤家,但是找个合理合法的借口,不让一颗粮食流入香山岛,这点小事若都做不成,自己几个兄弟也别跟着主上混了。 船帆被烧得片片坠落,火箭不停不歇地继续向三艘货船射来。 “啊!”船上有正在灭火的伙计发出惨叫。 “尤,尤公子,火越来越大了……” 货船之上,虽然准备了一些防火用的沙土,应付偶尔的失火自然没有问题。可是如今面对的,已经是肆无忌惮的火攻了! 尤陵彻底慌了,告饶道:“尤某知道错了,求李爷饶过这一遭。你,先停下火箭可好?” 李四冷然说道:“跳水吧,我不杀你们!” 跳水? 即使跳水可以逃生,回到香山岛也会被佛莲剁了吧!可是不跳水,又能如何? 尤陵还在纠结,四周已经响起卟嗵嗵的声音,伙计们咿咿呀呀地翻过船舷,扑入水中。 水花四溅,弓箭手依然不紧不慢地往三艘货船上添火,却没人射向落水者。 “公子,快跳水吧,留得青山在……”有伙计拽着尤陵就要往下跳。 尤陵仰天长叹,两眼一闭憋住呼吸,任由伙计扯着自己向下跃去。 可是“噗通”声还没在耳边响起,自己手脚却已经动弹不得。 尤陵睁眼一看,却发现不知道从哪冒出的一个渔网,将自己兜了个结结实实。 “你……”如一只被撑开的四爪鱼般,尤陵脸贴出网洞,怒道:“你不是说不杀我吗!” “放心,绝不会杀你!”李四阴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点的笑意,“但是,得扣押你们几天。” 火势渐大,照着微亮的晨曦,映红了东莞的码头,也映红了两百里之外香山岛的码头。 正在码头巡视的尤法仁,看着在尤家宅院之内燃起的火势,目瞪口呆。 两百贼人来袭,尤法仁第一反应是他们可能盯上了码头的这些船只。而且很可能是日月岛派出的人潜入岛上,准备趁着蒲家船只出海的时候,来一次偷袭。 可是哪里想得到,他们的目标竟然会是自己的仓库! 尤家宅院,在建设之初,便形成自有的风格,那便是杂乱无章。外人潜入宅院,必定会迷失于宅院之内纷繁杂乱的房舍通道之中。 但是这些贼人一击而中,只能说明,尤家内部已经被人渗透了! 被人渗透很正常,可是天海阁竟然已经有能力渗透到自己家里了吗? 愤怒与不解,让这位尤家家主一瞬之间陷入茫然之中。 “东家!”有伙计急急地提醒道:“该回去救火,还是集中力量杀了那些贼人?” 站在尤法仁身边的蒲均文此时显得相当紧张。 在听到有贼人来袭的第一时间,蒲均文便建议尤法仁赶去码头镇守。借口是怕码头的船只有失,实际上蒲均文却是想着万一形势不对,自己撤离时可以方便一些。 尤法仁茫然的目光望向蒲均文。 蒲均文略显忐忑的脸立时变成胸有成竹模样,沉稳地说道:“我觉得,不如尤兄回去主持大局,能灭贼人最好,若是不能也得组织人手将火扑灭。” 宅内仓库中的存粮本就不多,若是不能用最快的时间将火灭掉,很可能明天全家几百口人,连饭都没得吃了。 “你呢?”把蒲均文留在码头,尤法仁到底是有些不放心。万一贼人声东击西,又来偷袭码头,这位公子有失,自己可承担不起这责任。 “尤兄放心,你给我留下五十人,我定当为尤兄守好码头,绝不会让一艘船落入贼敌手中!” 蒲均文倒不是在胡扯,有五十人手,哪怕打不过贼敌,带着码头这十来艘船只撤至海上,还是没有问题的。 来不及细想的尤法仁,拱手说道:“如此,有劳公子了!” 岛上的护卫有五百余人,给蒲均文留了五十人,此时还留在宅院之内不过二三十人,想在最快的时间内扑灭火势,只有将正在围剿贼敌的那些护卫调回宅院。 “杀了他们!” “别让这些人跑了!” 怒吼声中,一层护卫叠着一层护卫,如咆哮的巨浪向马青仝等人卷去。 马青仝身边,三十个兵卒,还能站着的,只剩不到十人。 看着尤家宅院之内冲天而起的火光,马青仝嘴角却勾出淡淡的微笑。 无论如何,自己出狱后的第一仗,已经功成了! 只是可惜了这些跟随自己的老兵。 不过马青仝相信,身边的这些人,没有一个会后悔。 报国无门,又不愿对灭国仇敌献上膝盖,这些人早就有了死志。之所以苟活到现在,只是不愿意死得毫无价值。 今日,面对的敌人虽然不是元军,却是令所有故宋将士最为痛恨的蒲氏家族。 其恨意,甚至超过了举族而降的吕氏一家! 当兵的,在战场上被人击溃而死,那是因为势不如人,也没必要去埋怨谁。可是被自家人背叛,死在曾经被视为同胞之人的手中,这种恨必须依靠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才有可能抚平! 手臂早已酸软,可是马青仝依然一刀狠过一刀,斫向汹涌而来的护卫。 全身上下,已经染满了鲜血,马青仝根本不分清到底是这些护卫的还是自己的,或者是身边一个个倒下的同伴。 马青仝右手微微一抖,甩落已经开卷刀刃上的血迹,干裂的嘴唇吐出一个清晰的“撤!” 身边同时响起一声怒吼:“杀!” 六把长枪甩出六朵枪花,反身刺向身后包围的护卫,一个裂口被突兀地撕开。 四把长刀,随着马青仝同时转身,向后劈去。 “他们要跑了,围住,杀啊——”香山岛护卫吼叫着又扑了上来。 六把长枪却又回搠,两个收脚不及的护卫,眼睁睁地看着枪尖直刺入自己的胸膛,一旋之后又消失不见。 边上几个护卫唬得脚步一顿,随即又怒吼着扬刀砍来。 打了近半个时辰,近两百个护卫却始终拿不下这支不过三十人的小队,反而死伤惨重。这些护卫也已经被打出火来了。 今日若不能将眼前这些人全部歼灭于此,恐怕回去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第252章 这是军令 “杀了他们——”尤家护卫的叫嚣声依然很大。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又倒下了一个同伴。 举步维艰,如陷泥淖。每踏出一步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气,甚至是鲜血以及性命。可是马青仝脸色始终未变,依然带着身边越来越少的同伴,向着岸边杀去。 “他们要跑,你们几个去看看,是不是有船!”有人在吼着。 “快回来……”晨风之中,飘来些许不太和谐的声音。 喊杀声传到岸边。 眼前已经隐隐见到战成一团的人影,蔡老二摁着刀柄的手掌已全是汗渍,勉强压住心中的颤抖问道:“要,要去救他们吗?” 马青仝留在岸边接应的人手,还有八个。加上自己与苟顺,十个人能把人救回来吗? 蔡老二心里阵阵发虚。 “不好!”正在用望远镜探视的苟顺惊叫道:“马,马大哥那,怎么就剩下六个人了?” 边上,一个阔脸大汉闷闷地问道:“对方还有多少人?” “最少还有百人!” 百人?蔡老二苦笑着松开握刀的手。 “对方还有支援的人过来吗?” “没有……不,有,有一个,等等……”苟顺又惊叫道:“有人开始撤走了……撤了一大半了……” 阔脸大汉脸色一喜,低声令道:“准备接应!” 蔡老二手又握住刀柄,挺胸而立。 “你们俩不要去。”阔脸大汉止住他。 “为什么?”蔡老二不解。 “船还要咱们俩负责啊!”苟顺一只眼看着望远镜,一只眼盯着蔡老二,不住地打出暗号。 蔡老二怔怔地看向两艘船,他怀疑苟顺就是怕死不敢去接应而找借口,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对!”那阔脸大汉却点头道:“人接应过来,需要你们俩负责操舟,一到便走,绝不能耽误!” “没问题,包在我哥俩身上!”苟顺把胸脯拍得膨膨作响。 八个汉子与两辆载满干草的独轮车开始移动,由慢而快。 蔡老二默默地开始检查船上的帆、桨、橹、锚。对于常人来说,一个人要想操持这种帆船,难度很大。但是对于蔡老二与苟顺而言,不过是累点而已。 如此,确实需要他们两个保存好体力。 可是蔡老二依然有些闷闷不乐。 那是一种不被同伴所认可的难过,虽然这些人只是第一次见面,还谈不上什么同伴。 喊杀声愈显,马青仝摇摇欲坠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蔡老二的视线之内。 他却始终未曾倒下! 在天海阁第一次见面时,蔡老二对这个从死囚中越狱出来的逃犯根本没有太过关注。对于他的落魄虽然从未有过鄙视,但也没觉得这闷声不吭的汉子能为天海阁或是甄公子提供什么样的帮助。 却哪想到,这会是一个真正的汉子! 而且,这样的汉子,还不止马青仝一个人。 蔡老二平生第一次发现,原来,那曾经的大宋,也是有着铮铮铁骨的勇士! 心底深处,似乎有一股热血正在躁动。蔡老二却只能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紧紧地盯住马青仝几个人的身影。 干草车渐渐靠近,两缕轻烟自车中飘起,迅速弥漫而开,挡住了车后几个人的身影。 阔脸汉子独自昂然行于车前,伴着一声惊天怒吼,手持丈二长枪,如一支出膛的炮弹,向依然在围杀的护卫冲去。 护卫们俱是一怔。 虽然只看到了一个援兵,可是被烟雾遮住的后面,到底还有多少人? 惧意一起,杀气便落。 刚刚近两百个人都没能杀了眼前这几个凶徒,现在只剩四五十人,对方又有援兵到来,还能杀得动吗? “要不,还是回去救火吧……” 虽然还没人转身就逃,大多数人却已经停下了追击的脚步。一边喘着气,一边试图看清烟雾之后援兵的底细。 转瞬之间,阔脸大汉已冲至眼前。长枪微晃,闪出三朵枪花,却不知到底想要刺向哪个。 缠住马青仝等人的护卫,只好齐齐地向后退去。 马青仝一言不发,带着几个同伴转身便走,闪入烟雾之中消失不见。 面对着一群护卫的,只剩下了阔脸大汉一人,以及两辆先后而至的干草车。 两个棉布包裹突然被砸进两辆正在燃烧的干草之内,火势略略一顿,随即变得狂躁。 阔脸大汉身子微侧,枪尾滑向一辆车子,两手握住枪颈朝上一挑。 一团滚滚的火焰,自半空中呼啸而过,向护卫直落而去。 未等那些护卫散开,干草车“轰”的炸起,火焰迸射而出,卷向各人的眼前身后。 “啊——”慌乱的惨叫声响起。 “轰!”又一声炸响,另一辆被挑起的干草车落在稍远之处,将刚刚躲开的两个护卫炸了个正着。 “火,火药……” “快跑!快……” 等跑开数十步,那些护卫再回过头,却见原地只余零乱于泥地之上的星星之火,以及依然浓重而呛人的烟雾。 而被炸到的几个人,除了身上一片乌黑之外,几乎没有受伤。 雷声大,雨点小。 两辆干草车上,与其说是装着火药,不如说是威力大点的烟花。 而那些贼人,却已在眼前消失不见。 还追吗? 诸护卫面面相觑。 “轰!轰!” 连续两声闷响,自十余里外的尤家宅院内传来。众护卫听着,倒是没了多少惊惧,知道这些贼人,应该是弄不到真正有威力的火药。否则也不会拿烟花来唬人。 可是即便如此,也说明宅里必然已经被潜入的贼人搅得糟糕至极。 还是撤回去吧……数十个护卫恨恨转身,往宅院狂奔而回。 看着瘫在船上,已经成为血人一般的马青仝,蔡老二已经难以隐藏眼中的震惊与敬佩之色。 阔脸大汉一边指挥着给这几个血人包扎,一边闷声说道:“走吧,天色一亮就不好走了!” “可,可是其他人呢……” 阔脸大汉身子微微一僵,却依然坚定地说道:“走!” “要不,你们先走,我上岛看看有没兄弟还活着的?” 阔脸大汉抬起头,看着蔡老二,定定说道:“这是,军令!” 军令? 好陌生的一个词。 可是蔡老二不自禁地止住了所有的念想,扯起帆,又撑开船,再去摇起橹。追着苟顺已经启行的船只,顺流而去。 第253章 舰队出笼 自右舷望去,尤家宅院的火势渐渐褪去。灰蒙蒙的天光之中,宅院内的灯火依然闪烁不停。 约摸一刻钟之后,阔脸大汉指着前方的草丛轻声说道:“在那里靠岸停。” 两艘船,并排停下。 栈板刚放下,草丛中便闪出一个个身影,直窜而上。 原来,这才是军令的真正意义…… 蔡老二恍然而悟,对于这个晚上的行动,也终于了然于心。 马青仝带着两百余人登岛,以三十人牵制了岛上大部分的护卫力量。其他人则分兵,各自潜入宅院之内。目标不是杀人更不是抢劫,而是以声东击西之策,趁乱烧了他们的粮仓! 蔡老二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豪情,若能与这样的人并肩作战,必当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海的东际,晨曦渐亮。 红彤彤的太阳,经过许久的挣扎,终于自天海之间一蹦而起。海面之上,如同洒下一片金色鱼鳞,随波而动。 光芒扩散,清晨的凉意瞬间变得温暖,让人生出一股渐渐浓郁的冲动。 似乎世界就在脚下,踏上去就可以凌波横渡,与那初升的太阳并肩而睥睨。 哪怕已经在海上见过许多次的日出,甄鑫依然为之而着迷。 “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迎着阳光,甄鑫喃喃地吟道。 与他并肩而立,一同观看日出的谢翱大惊失色。 这诗虽然平白,其气魄却足以横扫近十年来所有诗词!甚至是上溯百年之内,都没有哪个诗人可有如此胸怀! 这个十几岁少年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灵魂? 借用朱元璋的一句诗,镇住了自称当世诗坛之冠的谢翱,甄鑫并没有将“得意”两个字写在脸上,而是依然深沉地看着跃出海面的太阳。 如同看着金光粼粼的洋面上,属于自己未来的阳光大道。 “好像一个咸蛋黄啊——”一声惊叹自脑后突然传来。 “噗!”谢翱忍不住地呛出声来,一边咳着,一边扶着老腰。 我这足以流芳千古的诗句,竟然被你的咸蛋黄给击败了?甄鑫面无表情地看向咂吧着嘴的熊二。 “怎么,我说错了吗?”熊二挠挠头,“就是像咸蛋黄啊!可惜,这么大的咸蛋黄,只能看,却是吃不着……” 甄鑫板着脸说道:“从今天开始,不许你吃一个咸蛋!” “啊?为什么?” “不服?那就从今天开始,除了咸蛋,你啥能不能吃!” “不是啊,公子,我……” 甄鑫两眼一瞪。 “我错了,公子……那太阳不像咸蛋黄……”熊二及时认怂,从怀里掏出望远镜,拿袖子蹭了蹭,递给甄鑫,如狗腿子般地说道:“公子,不看咸蛋黄,是不是得开始查探敌情了?” 甄鑫接过望远镜,放在左眼上,闭上右眼,开始调整焦距。 “也不知道马大哥他们在香山岛上怎么样了?好羡慕他们啊……” 甄鑫没理,熊二便继续叨着:“感觉蒲家的贼子快到了吧?咱们是不是该做好战斗准备?这次我非得宰上十几二十人不可!可以换咸蛋黄不?” 甄鑫握住望远镜,回过头恶狠狠地盯着熊二。 熊二一慌,捂着自己的嘴巴说道:“我再不啰嗦了,你别拿望远镜砸我,那玩意金贵,砸坏了我赔不起……” 甄鑫觉得很懊恼。 也不知道把这憨货放在自己身边,是不是个愚蠢的决定。 但是不得不说,这厮一阵插科打诨之后,倒是让自己在临敌之际略微紧张的心情,又放松了不少。 谢翱笑呵呵地说道:“放心吧,只要佛莲敢出海,起码马青仝那边的行动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你想杀敌,有的是机会,只是手别杀软了就成。” 熊二胸脯一挺。 “可是啊,你别光顾着杀敌,把我这老头子扔一边不管啊!” 熊二又垮下了肩,闷闷地说道:“我知道,我主要的责任是保护你们的安全,而不是杀了多少贼敌……” “看到了,有七艘船,是蒲家的船只。”甄鑫终于在镜头中找到了敌船。 熊二从怀中摸出两只一红一黄两支角旗,对着后船摇摇红旗,再举起黄旗连挥七下。 后船之上,响起“呜,呜——”的海螺声,低沉而急促。 船员开始跑动,立时进入战备状态。 跟随在边上的十三艘快艇,各自侧帆散开。 此次出动的船只,战力最强的是改造之后的原零丁军那艘战舰。 不仅撞杆为全铸铁,两侧船身也裹上一层薄铁皮。虽然这样容易生锈,但是这艘船在如今的海上,堪称同级别无敌。 谁也撞不过它! 而且,船上还安装了四架可以发射石弹、火弹的回回炮,以及一架刚刚出炉还没什么人敢用的铜制火炮。 可谓武装到了牙齿。 这船依然交给熊大,作为此次作战的指挥舰。船上满编六十人,原零丁军只留下十人,作为骨干力量。 至于旗舰,则是甄鑫与谢翱如今乘坐的这艘不太起眼的海鹘船。 正面相抗,海鹘船自然抵不过熊大的010号战舰。可若是跑起来,哪怕熊大等人操舟技术再好,也未必能追得上由几个疍民负责的001号旗舰。 这也正是甄鑫选择海鹘船作为旗舰的原因。打仗,归熊大管;撤退,由海鹘船打头。 这样的设计,很完美! 而且,任那佛莲再狡猾,也绝对不可能猜得到,整艘舰队的核心人物,竟然躲在一艘毫不起眼的小船之中。 当然,这是为了迷惑敌人,绝非如苟顺那般贪生怕死! 为了能跑得更快些,这艘海鹘船上,连回回炮都没有安装。只是多装了根桅杆,从而将单帆海鹘船进化成为双帆。 另外十二艘快艇,都是单帆鱽鱼船,其实就是略微改装之后的渔船。 船头方小,尾阔底尖,长三丈,满载三十人。轻捷而快速,只适合于内河与浅海航行,一旦进入深海,就很容易被浪拱翻。 坠于舰队最后的,是一艘由货船改装而成的马船。四橹七百料,船上水手梢工共三十人。 这种船原本只出现于正规的内河水军之中,主要用于运载马匹。但是海上不需要马也运不了马,所以基本不会配备这种虽大却笨的船只。 此次为了能最大发挥鱽鱼船的速度优势,特地给舰队配了这艘船,以装载十二艘鱽鱼船上的所有补给与粮食。 眼见前方打出接敌旗号,马船先行脱离舰队,向着海岸驶去,准备找个地方躲上一阵子再说。 第254章 缠字诀 此时南风偏西。 当蒲家船队发现这支舰队时,已经来不及抢得上风了,甚至连船队阵型一时之间都无法摆开。 不过毕竟是历经无数海战的佛莲,七艘战船如七连珠般的前后串在一起,在海面上画出一个“之”字型弧度,斜面受风,向着这支舰队肋部处直插而来。 日月岛各艘船只,风帆齐鼓,依然保持着阵型,向前直冲而去。 转瞬之间,两支船队便换了个方向。 见到日月岛船队如此轻易地让出上风位置,蒲家船队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在海上转过头,风帆全鼓,紧紧尾随跟上。 近半个时辰之后,两支船队终于渐渐拉近了距离。可是未等深井号上的佛莲发出进攻的号令,日月岛船队却又斜冲出海,向着右侧方急行而去。 斜风航行,却似乎比自己的顺风还要快上一分! 佛莲立时明白,论速度,自己是追不过那些船只了。 在海上,如果失去了速度优势,有再强的战斗力,也只能望风而叹。 可是对方有速度的优势,却不肯强行离去,是想跟自己在这海上耗下去不成? 另一艘战船上的蒲师斯已经急了,对着佛莲大吼道:“姐夫,再加把劲,一定能追上他们的!” 佛莲没有搭理蒲师斯,反而停下船,随之折而向西,再不管往东驶去的日月岛船队。 “咦!”谢翱惊叹道:“这佛莲,的确是个人才啊!” “怎么说?”甄鑫及时地接过话头。 “他这是采取化被动为主动的战术。若咱们不理他,他便会直接攻向日月岛,看来所携带的粮食还是挺充足的。” “他就不怕咱们去灭了香山岛?”熊二问道。 “如果能拿香山岛换日月岛,这种生意佛莲是肯定愿意做的。” “他倒能换得了!”熊二不屑道。 “你是知道日月岛如今防卫的实力,可是佛莲他不知道啊!而他更不知道的是,香山岛如今大概后院已经起火了,所以才会坚持自己之前进攻日月岛的计划。” 甄鑫点点,这就是信息差。 只是海上情报信息传递还是不容易,否则单凭信息差,就可以将这支船队玩弄于股掌之间。 虽然已经知道马青仝已经开始对香山岛发动袭击,却并不知道结果到底如何。 此时去进攻香山岛,万一被蒲家与尤家来个前后夹击,那就狼狈了! “熊大那边在问,咱们要采取什么对策?”熊二瞧着010号指挥舰上传来的旗语问道。 “还是按原定计划吧,用‘缠’字诀。”谢翱回道。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谢翱抚须而赞道:“甄公子这十六字,可是说出‘缠’字的真义啊!” “谢先生过奖了,我也是偶尔所得。”甄鑫谦虚地说道:“论战事,我可是远远不如先生,还需要多多的学习!” 意思是其他方面,你已经胜过我了? 谢翱苦笑着摇摇头,好像,确实如此……起码自己就写不出“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这种气魄万千的诗句。 更别说那些已经自广州流传而出的诸多经典戏文。 日月岛的船队,紧紧地坠在蒲家舰队的二里之后。 佛莲加速,后方便急急跟进;佛莲慢,后方就缓缓而行;佛莲一旦停船,后方就会原地打转。 不是一艘船在保持这种跟进速度,而是所有的一整支船队都是如此。 佛莲心里微沉,日月岛在哪里招来了这么多经验丰富的老船工?哪怕是如今的蒲家,要凑齐十艘这样令行禁止,却又可以按指定速度行驶的水手,都有相当的难度。 而且,还是逆风行船! 虽然船驶得好,未必就等于仗打得很。可是这一着,蒲家已经失了先手。 佛莲不胜其烦,却也只能努力地沉下心,思索对策。 海上相争,如果接不了驳,仗便打不起来,最后拼的就是消耗。谁能熬的时间更长,谁就可以多几分胜算。 对方显然不敢跟自己硬拼,说明实力上必然有所不足。 那么,如何才能诱使对方与自己真刀实枪地干上一回? 找个地方靠岸,等着他们过来? 等晚上时分,再行偷袭? 回香山岛,再寻机而动? 或者,自己直攻日月岛?后面船队再贼,为保日月岛不失,终究得正面来堵截自己。 只有这样,才能寻到战机,并且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将这支船队彻底击垮。 佛莲相信,日月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凑得出这支船队,已经是到了极致。不可能再有第二支埋伏于某处的船队。 这支船队一灭,日月岛还不是任由自己予取予夺! 佛莲总算把自己思路捋顺,正待下令全速朝日月岛进发,掌旗者却报道:“后船要求咱们跟上!” 什么? 有人给自己发命令? 佛莲正待发怒,突然想起,最后那艘船正是交给蒲师斯负责的船只,心里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却见那艘船已经鼓帆摇桨,向日月岛船队全力冲去。 蒲师斯有些蠢,佛莲自然知道,却未曾料到这家伙竟然会蠢到这份上! 海上战争,船队之间的阵型保持,比陆上的军阵更难,也更加重要。今日自己船速不如对方,单独一艘船若是离开船队前去攻敌,无异于送死。 “让他停下来!”佛莲怒道。 “来,来不及了……”掌旗者慌道,手中旗子疯了般地晃动,却不知是对方看不明白还是根本就没看,已经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看着脱离船队绝然而去的战船,佛莲快疯了。 自己哪个筋抽了,竟然会把一艘船的指挥权交给蒲师斯?傻子并不可恶,可恶的是明知他是傻子,自己还会信任他! 那一瞬间,佛莲甚至冒出将这位蒲家二公子直接放弃于此的念头。 掌旗者快将手中旗挥断了,那边却依然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前冲去。眼见着,连船上的信号旗都已看不清楚。 “大人,追,追不?”掌旗者无奈地问道。 追不? 佛莲看着双方船队的距离,突然一怔。 第255章 诱饵 佛莲看着日月岛的船队。 现在彼此之间,相距约两里。若顺风全速行驶的话,大概需要两刻钟。 也就是说,哪怕蒲师斯的船只陷入对方的包围,并拖住他们,只要坚持两刻钟,自己的战船就可以赶到。如此,不仅能救得下这艘不听话的船,还能趁机与敌接驳而战? 这就是蒲师斯之所以要独自攻击对方船队的原因? 在此之前,佛莲从来不屑于采取这种诱敌的战术,不是他舍不得部下与战船,而是他不认为在这片海域中,还有船只可以逃得过自己的追击。 深井号上配备的水手,可都是在海上纵横了十余年的老伙计! 对方看着船多,真正有战力的也就那艘貌似指挥舰、包着铁壳与撞杆的战船。看着威武,灵活性必然不足。只要不让那撞杆撞到自己的船身的腰部,一旦完成跳帮,凭着深井号上武装到牙齿的五十精兵,佛莲有十足的把握将其干翻! 来不及多想,佛莲令道:“抢到正上风,准备掉头,一旦那艘船被围,立即全速冲杀过去!” 看到从对方船队中突然冲来一艘战船,甄鑫也怔住了。 蒲家的水军,胆子都这么大的吗?生怕自己不肯接敌,就以一艘船来进行公然的挑衅? 甄鑫端起望远镜,一边观望,一边说道:“佛莲不在这艘船上。船上人手不超过五十,没有配甲,有少数弩弓,配短刀,没有拍杆,也没弩炮。” 熊二拿旗随意地挥了两下。 “甄公子说了这么多,你才挥两下就可以将消息传递过去了?”谢翱稀奇地问道。 “噢,我就说了一个意思。” “啥意思?”放下望远镜的甄鑫,隐隐有些不安。 “那艘船,是弱鸡!”熊二坦然说道。 得……好像没毛病。 “那边问,打不?” 甄鑫肃然说道:“在这里,熊大才是指挥官,这种事不该问我。” 熊二抽出一把红旗,旗尖朝下,对着敌船一挑。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谢翱虽然久于军伍,但基本都是在陆上跟随步军作战,对于海战的指挥并不熟悉。尤其是旗语的使用,让他生出许多兴趣。偏偏看了许久,也没有从熊二的手势之中找到一些规律。 “干他娘的!”熊二随口说道。 旗语还能传递出这种消息?谢翱看着熊二,两眼呆滞。 甄鑫却冷冷地盯着熊二。 “不是不是……”熊二赶紧正色说道:“我是按公子的意思传达的……” “你知道战场之上,乱传军令是什么罪吗?” “我,我错了……”熊二哭丧着脸说道:“我传达的意思是,可以考虑攻击……” 其实也不能怪能二轻佻,就是连甄鑫自己,似乎也燃不起战场上该有的那股激情。眼前这支佛莲的船队,看似强大,其实根本构不成威胁。 在海上,掌控了速度的优势,只要不自己作死,便意味着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说话间,指挥舰之上,旗子连挥。不用熊二转达,熊大自然知道指挥权在他那。 十二艘鱽鱼船立时散开,其中五艘向两翼撑开,插向来船之后。两艘向旗舰靠拢而来,还有两艘伴在指挥舰边上,三艘则迎面驶向冲来的敌船。 甄鑫重新搭起望远镜,在蒲家其余的几艘船上来回寻找。 “看到了佛莲!在后船队第二艘船上。” 熊二这次老老实实地打起旗号,不过似乎显得很不熟练的模样。 谢翱松了口气,不是自己年老学不会,是因为这旗语太过复杂。 海上行船,白天用旗晚上用灯,自有水军开始便以此手段传递一些简单的信息。 甄公子将其改良,通过不同色彩的小旗以及手势配合,可以传达出相当丰富的信息。 唯一的问题,就是太难记了。不过,只要再有一段时间的熟悉,这问题自然也就不成为问题。 又观望片刻,甄鑫对于佛莲的动向已经了然于胸。 他们这是放出了一个诱饵? 若是自己的舰船贪一时之利却被其缠住,佛莲必然伺机而动。一旦其余敌船趁机围杀,小船可能跑得掉,熊大的指挥舰必然会陷入危险之中。 此战算是日月岛水军的第一次演练,战前甄鑫并未给熊大预设任何的目标。其实主要的目的,并不是与蒲家船队寻得一战甚至将其重创,而是要把这几艘来自泉州的敌船以及数百战力明显高于尤家护卫的人手,调出香山岛,给马青仝制造机会焚毁粮仓。 无论马青仝是否得手,此时也该撤出香山岛。日月岛水军算是完成了任务,想脱离战场,随时都可。 但是既然把战场指挥权交给了熊大,甄鑫肯定不会去干涉他的决定。 谢军师负责通盘的谋划方略,自己负责点头,并将观测到的详情让熊二如实地转达给熊大,其他的就让熊大去发挥吧。 也看看这位曾经纵横于这片海域的大海贼,能否带给大伙儿一些惊喜。 哪怕能打掉蒲家船队的一艘船,对于接下去的战事,也会有诸多的利好。打不掉,影响也不会很大。 看着向自己直冲而来的铁壳船以及蚁附而至的数艘快艇,蒲师斯突然有些慌。 后头,竟然没有一艘船跟过来! “怎么回事!”蒲师斯破口大骂道:“他们为什么不跟过来?” 身边的船长也很慌,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听谁的了。自己是蒲家的人,理论上当然以二公子为尊。可是这船队归姑爷管,又似乎该听姑爷的。 二公子以身犯险,船长还以为是姑爷的主意。如今看这模样,这俩似乎没有商量好? 这可是在打仗啊,老天! “现在撤,还来得及。”船长强忍着惊惶劝道。 “撤?”那岂不是很没面子? 蒲师斯摇摇头,说道:“要不,放慢船速,再催佛莲他们快点跟过来!” “催了,这么远,他们根本看不到旗号啊……” “先放慢再说。” “不能放慢啊公子,船速降下来,到时想跑就来不及了!” 第256章 猛火油柜 船上水手个个面面相觑. 还未接敌,老大们先吵起来,咋整? “跑?跑什么跑?”看着诸位水手狐疑的目光,蒲师斯手中折扇朝着船长脑门一敲,怒道:“未战先怯,我看你这船长也别当了!” 先怯的不是你吗?船长委屈地揉着脑门,对着水手们骂道:“看什么看?降下一帆,速度缓下来!” “啊?”这时候降帆,是不想活了还是对于这艘船的实力有什么误解? 对方可是一艘装着铁撞杆的铁壳船啊! 见对方船只降下一帆,熊大也是微怔,随即决然下令道:“全力,撞过去。周边快艇,保持射距围杀!” 010号指挥船猛地侧出角度,船只向右倾斜,猝不及防的海浪争先恐后地拍上甲板。船上响起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但是船上没有一样物件发生倾覆,所有水手双脚如被钉在船上一般,纹丝不动。 当船身重新摆正之时,船头的撞杆已经对着敌船前方三丈处,直冲而去。 “看,他们不敢撞咱们的!”蒲师斯得意地说道。 船长却大惊失色,狂吼道:“停船,停船!不,侧,快侧过去……” 蒲师斯莫名其妙地看着如丧考妣的船长。 水手们被吼得愈加慌乱,帆还没降好又升了起来,有人拼着吃奶的力气打着舵,有人支出船桨无助地拍着海面。 两船相距越来越近,蒲师斯终于觉得不对劲,大吼道:“注意点,他,他们要撞过来了!快躲开啊!快啊——” “膨!” 左舷之外,突然飞来一块丑陋的疙瘩,还未落下便在半空之中炸开。数滴味道极重的汁液滴落,又有火星迸出,引得汁液瞬间开始欢快地燃起。 “火!”蒲师斯又大叫道:“哪来的火?为什么有火?” 眼见身边有一桶水,蒲师斯撸起袖子提起桶便往火上浇去。 “不要——”船长痛苦地喊道。 如火上浇油,本来只是如小鸡仔般的火苗,被水一浇,瞬间却燃成了一只昂然的大公鸡。 “那是黑火油啊——”船长一边叫着一边吼道,“快灭火啊!” 有水手到处寻找沙袋,往火公鸡上砸去。 黑火油?以蒲师斯有点渊博的才学,一听就懂了。这黑火油产于地下,一旦燃起,只能用沙土才能覆灭,水确实不能用。 可是,可是为什么你不早说! 又有一个疙瘩从右舷外飞来,蒲师斯这次总算看清了,这是一个烧制的极其粗糙且丑陋的陶罐。他便开始四处寻找着,也不知道水手们到底把沙包堆在哪个角落。 “膨,膨!”又有两个罐子来,炸在船桅上,碎出一地的火苗。 “小心,撞船了——” 再站起身时,蒲师斯才发现那艘铁壳船竟然已近在眼前。船上一个个大汉,眼中闪出嗜血的光芒,让蒲师斯感觉到自己如同一具被审视的尸体。 两股不由颤颤。 铁撞杆自战船左侧直冲而至,如一把硕大的钢刀狠狠地切入一堆糜烂的木头。 “轰!”的一声巨响,蒲家战船左舷几乎被一撬而飞。整艘船发出痛苦的呻吟,吱吱呀呀地倾斜而起。 撞击声中,本已全身酥软的蒲师斯,几乎飞出甲板。四肢急急挥舞,却抓不到任何东西。脑袋咣咣作响,耳朵里却被炸得什么都听不到,眼中只余一片混乱至极的天地。 不知哪里是天,何处是海。 滴溜溜地随着船上的杂物打了十几个滚,两袋沙土砸在蒲师斯腰腹之处,令他差点闭过气去。 倾斜的船身被铁撞杆顶得支愣而起,有人啊啊叫着掉入海中,有人依然紧紧拽着桅杆或是船舷。也有人迅速地恢复意识,在船长的怒吼声中准备迎敌。 可是甲板斜的,站都站不稳,更别说爬上去拼杀。 船身又是一晃,船长的怒吼声从右舷滑落,暂时失去了踪影。 那边厢,在两船还没撞到之时,佛莲就已经在跳着脚骂娘了。“你们是蠢驴吗?一大群蠢驴!船来了都不知道躲开吗?” 佛莲嘴里骂着,心里倒也没慌。两船相撞,再怎么样双方都会受损,如此,对方的铁壳船行动速度就会减慢,再追就没那么困难。 这艘铁壳船,必然是日月岛的主力战舰。灭了他们就相当于灭了日月岛一半的战力。哪怕赔上自己一艘战船,其实也算不上吃亏。 而且,两船既然已经纠缠在一起,蒲师斯他们坚持个两刻钟,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满帆,全速!”佛莲吼道。 两帆胀起,顺风而鼓,十余支长桨探出船舷,同时划动。深井号快愈奔马直向相撞的两艘船飞驰而去。 其他数艘船只在其之后,紧紧相随。 “佛莲的船动了,告诉熊大,他们应该还有一刻半钟的时间。”甄鑫并未去关注撞船的场面,依然将注意力放在蒲家后方的船队之上。 仰然立于船头的熊大看了看旗号,冷然令道:“远程自由射击!火攻!” “咻,咻——”十几把短弓出现在铁壳船头,朝着慌乱的蒲家水手肆意射杀。 方才还在挥斥方遒的蒲师斯已经被撞得不见人影,船长半挂在倾斜的右侧船舷下,挣扎着往上爬。而大多数船员还未从撞击的眩晕感中恢复过来。 别说跳帮了,蒲家船上水手连最基本的抵抗都组织不起。一部分人已落入海中消失不见,数息之间又被射中十余人。这些人大多只是令其失去战力,却未取其性命。 剩下的各自躲在角落箭矢射不到的地方,瑟瑟而抖。 鱽鱼船又蚁附而至,一边射伤在海面上浮动的蒲家水手,一边不停地往船上发射陶罐。一串串火苗便如欢快的小鸡儿般,在船上四处跳动。 铁壳船的船头,出现了一个四脚方柜,上有唧筒,一压便喷出一股浓稠的黑汁。 黑汁如墨,在倾斜的甲板之上,如丝般滑动,顺着板间的缝隙,渗入底舱,留下闻之欲呕的味道。 任是呼呼海风,一时也吹之不散。 好不容易爬上甲板的船长,见状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手一松,整个人呲溜地便滑了海中。 第257章 崖山悲歌 铁壳船上红色小旗急扬,数根长棍伸出,撑住蒲家破损船舷,一阵嘎嘎作响之后,两艘船开始慢慢地分离。 整齐的呼喝声响起,长桨齐齐倒划,撞杆随着铁壳船的移动,脱开破损的船舷。风帆斜鼓,速度渐起。 一根火把自铁壳船头扔出,在半空中翻了两个跟斗,落在甲板之上。顺着残留的黑汁,火苗立时喷溅而出,哔哔叭叭声中,黑烟自舱底腾腾而起。 蒲家这几艘船,全是货船改造而成的战船。甲板之下,全是水密舱。如此在远距离作战时,可以携带充足的粮食,也可以从容地带走所有的劫掠所得。但正因为如此,这种船,哪怕装备再强、船员经验再丰富,说到底还只是货船。 真正在海上单挑,与日月岛经过改装后的战船相比,劣势极为明显。 而此时,佛莲的深井号离此处,不过跑了一半的距离。 甄鑫与谢翱相视而笑,甄鑫拱手作赞,谢翱矜持还礼。 不仅是因为熊大在零损伤的情况下,歼灭蒲家一艘战舰。也不仅仅是因为熊大可以毫无折扣地执行谢翱所制定的方略。而是因为从未接触过海战的谢翱,却谋划了这样一场相当经典的胜利! 此战,将日月岛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以疍民作为操持舟船的主力,使整支船队哪怕处于逆风之时,依然可以进退自如,从而完全掌控了战场的节奏。 而熊大坚决的出击以及绝然的撤退,使得与蒲家的第一次接触战得以完美地收官。 这是日月岛对外的第一场正式作战,不仅是对战力的检验,也是对所有后勤、情报以及人员调配的全方位检验。 检验结果,让甄鑫非常的满意! 这也让所有人,对接下去的战事涌现出无比的自信。哪怕面对的敌人,是拥有一支两百余艘船队、七千余可战之兵的海上霸主! 暴跳如雷的佛莲,不得不承认自己轻敌了! 先不说速度上的劣势,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蒲师斯这艘船竟然连一刻钟都没有坚持住,就船毁人亡! 纵横海上数十年,佛莲不是没吃过败仗,却是第一次败得如此憋屈。 这艘船上本就不多的粮食,被焚毁殆尽。船长失踪,少了几个船员,却多了一堆完全失去战斗力的伤号。 万幸的是,竟然在船上角落中,找到了被两袋沙土盖住的蒲师斯。 这家伙倒是命大,全身上下竟然没有少掉一个肢件,就是脸被烧伤些许,风流儒雅不再,变成一个灰头土面两股颤颤的落魄大叔。 倒是让佛莲看着顺眼了些。 船只毁了一半,左舷处被撞出一个大裂口,勉勉强强还能行驶。可若是遇上大风浪,难免倾覆。 丢了,有些可惜。带着这样的一艘船,行动却更加不便。 虽然只是一场小小的挫败,却已经让手下们战意尽泄,以这样的状态去攻打日月岛,后果必定堪忧。 更何况,日月岛所隐藏的战力,也许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尤家,在情报收集工作这方面,太落后了! 知己却不知彼,这也许是此战失利的最根本原因。 如今之计,只能先回香山修整。也许凭着香山岛的防卫力量,还能寻得与日月岛贴身一战的机会。 再不行,等后续大军到来,横推日月岛也不过是吹灰之力! 看着蒲家船队,拖着一艘半破的船只迤逦东行,甄鑫放下望远镜,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在铁壳船的带领之下,日月岛船队让开航道。而后又隔着三里远,坠于蒲家船队之后,陪着他们一起往香山岛方向驶去。 001海鹘船上,只有两个船舱,甄鑫与谢翱一人占着一个。 谢翱已经进入他自己的船舱,开始完善接下去的作战方略。甄鑫踹开蜷缩在舱门外呼呼而睡的熊二,进入自己的舱房,和衣歇去。 醒来时,阳光已经西斜,船只停驻在一个小岛边上。 这里,属新会县管辖地界。恩平江自西往东江流经新会后,由此入海。东西两座山束住入海口水道,故称崖门。 西面陆地上的那座山,是汤瓶山。岛上的这座山,为崖山。 这里,是故宋朝廷的最后一个驻跸之地,是陆秀夫负主投海之处,也是十万故宋将士长眠的海域。 谢翱老泪纵横,趴在甲板之上,对着崖山叩头而哭。 身后的熊二,再没有任何嬉皮笑脸之色,单膝跪在地上,右手抚胸,低头默默悲悼。 前方,熊大的指挥舰上,吹出“呜呜”的螺号,雄浑之中充斥着无限的悲切。 如泣如诉。 却又含着许多的无奈与凄凉。 如老将迟暮。 海风呼啸而起,卷起一篷篷的浪花,在海面上无力地绽放,旋即化为氤氲水汽,依然飘在空中,舍不得离去。 那是十万留恋于此的宋军亡魂吗? 甄鑫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幅悲壮的场景。 怒海狂涛之中,千疮百孔的战船上,绝望的陆秀夫背负幼帝纵身赴海。身后,是十万浴血的将士,眼中满含着不甘与愤怒,伴着绝望的战鼓声,于风浪之中挣扎、无助地呐喊,渐渐地消失不见。 家早已不在,故国已属他族,将士身死魂却不得归。只能徘徊在这片海域之中,甚至千年之后,依然不散。 不知从哪艘船上,响起低沉的歌声: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 万千寒毛倒竖而起,甄鑫禁不住地全身颤抖,张开嘴与之相合。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两行清泪缓缓自脸颊滑落,甄鑫张着嘴,却已唱不出曲,只能仰面朝天,让眼眶中的泪水尽快流干。 自己,这是怎么了? 每次听到这首曲子,就止不住的难受。 一股愤懑自心中生起,让甄鑫忍不住地想怒吼,想战斗,想将眼前的这个世界砸烂! 甄鑫不得不承认,自己开始有了造反的冲动。 不为自己,不为天下,只为了眼前这些对故国依然怀着无限赤诚的残兵! 第258章 有埋伏 崖山岛距离香山岛不到四十里,之间隔着许多的无人岛礁。 潮落时为岛,潮起时便成为了礁。 千年之后,这些岛礁早已被西江珠江共同冲刷下来的泥沙填平,除了一条自北入海的西江之外,全是陆地。所谓沧海桑田,不外如是。 岛上早已无人居住,这是李显为日月岛挑选的一个临时驻地。 甄鑫猜不透李显挑选此处的真正目的,但是这位置确实挑的不错。新会县离此还有五十余里,官府根本无力对这些无人岛屿进行管理。 而且就近还能适时监视香山岛的动静,十几艘快艇此时正轮流在香山岛附近游弋,每过一个时辰就会有人送来所观测到的情报。 岛上已经搭了许多的帐篷。 一座大帐前,浑身被包裹得如同粽子一般的马青仝,直着腰背在此等候,脸上依然还有淡淡的泪痕。 甄鑫大步向前,扶住正待下拜的马青仝,轻轻地拍着他唯一没被裹住的左臂,微笑着说道:“不错,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马青仝露齿而笑,“幸不辱使命!” “你带来的兄弟呢?折了几个?伤了多少?” “两百一十八人,阵亡三十一,伤八人。” 甄鑫黯然。伤员少,说明在厮杀之中,哪怕伤员也不得歇息,直至战死。 此战全由谢翱筹划,当时就已经有此心理准备,以最少的伤亡为代价,拖住香山岛上大多数的护卫,从而给其他人创造焚毁其粮食的机会。 尤家三座粮仓,被烧了两座,马青仝完美地达成了预定的作战目标。可是甄鑫却高兴不起来,心里沉甸甸的难受。 甄鑫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个枭雄,可以无视身边之人的性命,任由他们为了某个目标而赴死。 马青仝在粤东所招旧部,还未曾谋面,却为了一句轻飘飘的“向蒲家复仇”而战死在香山岛,这对于甄鑫而言其实很难理解。 日后若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也如此地死于刀兵之下,又让他如何面对? 这也是甄鑫始终抗拒起兵造反的最主要原因。 造反,是要死人的!而且,死的不是一个两个,而一是数万数十万,甚至于数百万…… “那些死去的兄弟,还留在香山岛上吗?”甄鑫脸色沉重地问道。 马青仝点了点头,低声答道:“兄弟们,死得其所,无怨无悔!” “熊二!” “哎!”熊二应声而出。 “你带一些人,再去趟香山岛,把那些兄弟接回来。” “不可!”马青仝急道:“为了死去的兄弟,再搭上一些人,不值得!” “马大哥。”甄鑫眼里流露出深切的悲伤,“在甄某眼里,每个人的性命,是无法用值或不值得来衡量的。我无法保证你们在我身边,一定可以陪我走到最后。但是我必须做到一点,无论你们身在何处,我都会尽最大的努力,接你们……回家!” “这座崖山岛,我会把它建成一个能让孤魂有所归属、让后人可以为之悼念的烈士之家!” 马青仝眼中莹光闪动,微微地低下头,曲臂紧扣前胸,不再反驳。 “可是,我走了,谁保护你啊!”熊二嘀咕道。 甄鑫正待喝斥,一边的蔡老二说道:“我去吧,我知道他们在哪。我可以跟……” 蔡老二转着头,苟顺却哧溜地消失不见。 “行,那你跟马大哥要几个人,辛苦你跑一趟。首先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有劳蔡兄弟!”马青仝看着蔡老二的眼光中,流露出真诚的谢意。 众人退去,甄鑫与谢翱、熊大以及马青仝复盘了昨夜开始的几场战事。总的来说,作战计划完成的相当好。若有遗憾,便是失去了三十一个未曾谋面的弟兄。但是,战争总是会死人的,甄鑫也不能总是把自己过多的陷于婆婆妈妈的情感之中。 接下去的战事,势必更加艰难,但是在谢翱有条不理的安排之下,熊大与马青仝已经有了足够的信心,来完成谢翱所制定的目标。 不过,成败的关键,却落在了甄鑫的身上。 走出大帐,已近夜半。 清泠的月光,映在崖山之上,泛出惨白色的光晕。 如同眼前这个少年郎的脸。 “你也姓李?”甄鑫如葛爷瘫地歪在自己帐篷内的靠垫上,懒洋洋地问道。 看着这个毫无形象的甄公子,李三微微地皱了眉头,左手紧紧地握住右拳,拼着劲忍住想把他摆正的欲望,躬身说道:“在下李三。” “听说,你们有五个兄弟?” “是。” “我说李显那家伙也太懒了吧。” “呃……” “起个名字有那么难吗?李大李二李三……一听就跟没啥文化似的!” 李三正待争辩,甄鑫手一挥,说道:“不跟你啰嗦,李显呢,为啥不来?” 李三满眼怪异地看着甄鑫。 “别跟我说你们家主子地位尊贵的话,他到今天为止,还是天海阁的员工。我一天没开除他,他就得为天海阁干一天活。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能代替得了他?” 李三只能摇摇头。 “所以,这事还是我亏了不是!” 李三脑子有些晕,算下来主上和自己已经给天海阁干了半年的活,至今一文钱工资没拿到。这家伙还说他亏了? “所以,你准备怎么补偿天海阁?” 难怪在去天海阁之前,主上一再告诫自己,对付甄公子,首先得学会“无耻”。 可是,正直如自己这般,又如何才能自甘堕落,无耻如斯? 甄鑫扭了扭脖子,颈椎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劳心者久于案牍显然是不合适的,以后跟谢翱在一起时,不能一口气坐那么长时间,会害死人的! 甄鑫对着李三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李三一动不动,恨不得用自己的目光捏碎那根脖子。 甄鑫微眯着眼,懒洋洋的目光肆意地扫视着李三。并非是他对这个阴冷少年感兴趣,而是以此来试探,李显到底给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底线。 身后突然现出一个爪子,捏住自己的脖子,甄鑫吓了一跳,脑袋后仰,敲中一个软绵绵的……包子? 这帐篷里有埋伏? 第259章 要求 甄鑫僵着脖子往后瞧去,突然吓得一蹦而起。一张糊满糙泥的脸就那么仵在自己眼前。 这么粗糙的脸上,却有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含不掩饰地看着自己,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甄鑫正待怒喝,却瞥见李三似笑非笑的眼神。鼻尖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脑后的绵软弹性感觉还在。 甄鑫恍然怒骂道:“你干什么?吓死老子了!” “嘻嘻……”软糯甜美的笑声,自粗糙的嘴角中传中,让甄鑫又打了个哆嗦。 甄鑫伸手往那脸上抓去,那脸却随着娇娜的腰驱往后躲开。 帐帘掀开,探进苟顺的脑袋,一大一小两颗眼珠子往帐篷内各个角落里打量。 糙脸人立时束手伫立于一侧,如一个心无波澜的木头人。 “干嘛?”甄鑫面无表情地问道。 “嗯,啊……我来看看,公子要不要来点宵夜?” “不用!” “啊,那……”苟顺再次巡视了一番帐篷,挠着头退出帐篷。 “你们俩,有毛病吗?”甄鑫骂道。 糙脸人摇摇头,抿着嘴不说话。 李三终于看不下去了,轻轻一咳。 甄鑫重新入座,正待说话,后背又探来一只爪子。 “你要一直顶着这张脸,就滚远点!” “嘤嘤……” 甄鑫仰了仰脖子,后脑勺又顶到两团包子,忍不住往后搓了搓,包子稍退又凑上前。 感觉挺好……算了,就这样吧,反正看不到那张糙脸就好。 “你接着说。”甄鑫恢复了懒洋洋模样,舒服地转着后脑勺说道。 我接着说?我刚说到哪了?李三一时有些茫然。 “你过来汇报工作,却准备得如此不充分。啧啧,李显教导人的水平,实在不行啊!” 李三两眼一冷。 “要不,你正式跳槽到天海阁来,我给你开薪水?” 李三收敛住怒气,拱手说道:“不用了。” “你自己说不用薪水的,以后别说没薪水就不好好干活!” 李三怔住,你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就是为了想白嫖我? 甄鑫身后,顶着两个被压扁的包子,苟榕看了李三一眼,露出嬉谑之色。 果然,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这俩狗男女,简直就是一丘之貉! 李三不再掩饰脸上的嫌弃之色,拉过一个板凳,拂去上面看不着的灰尘,摆正之后坐下。 “昨日在东莞码头,扣押并焚毁了两艘尤家装满粮食的货船。另外已经在整个广州录事司辖下六县,除香山之外,全部安排人手警告过粮商,半个月之内不得向尤家供粮。” 香山县主要管辖的就是香山岛,岛上产不了粮,自然可以忽略不计。 甄鑫伸出大拇指给了个赞,夸道:“这事你们办得确实利索!” 在官军不肯出面的前提下,无论是陆上还是海上,只凭日月岛收罗来的力量,想对付蒲家无异于蚍蜉撼树。 蒲家势大人多,这是他们的优劣。但是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弱劣,那就是粮草的供应。 绝其粮草,这是谢翱制定出针对蒲家之战的核心策略。而这两天以及接下去的所有战事,都将围绕这个核心进行。 从内部烧其粮仓,由日月岛的人马负责。从外部断其供应只能让李显去操作。当然,这样的操作维持不了太长时间,不过有半个月已经足够了。 被甄鑫一夸,李三不自禁地挺起胸膛。 “但是不够啊,三儿!” 嗯?李三疑惑地看着甄鑫。 “你看,你们哥几个只是动动嘴皮子。我们却是在拼死厮杀,已经有三十多个兄弟为此献出性命。这,不公平!” “公子想要补偿?” 甄鑫摇了摇头,叹着气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补偿对于他们来说,并没有太大意义。可是接下去的战事,还是避免不了死人,我只怕人死光之后还赢不下这场战争,那样的话,所有人都会死不瞑目的!” 李三坦然说道:“公子若是想为天海阁多拿些贸易的份额,我会跟主上为公子尽量的争取。” “不,我不需要!而且天海阁不会涉足广州的对外贸易。也不会在所谓的份额上跟你们提出任何的要求。” “嗯?那公子的意思……” “几个要求,你听好如实跟李显转述清楚!” 李三正色颔首。 “第一,从今日开始,不要往天海阁和日月岛上塞入来路不明的人。” 李三皱眉,正待辩解。甄鑫却抬手掐住他的话头,继续说道:“你只管听与转述,我不需要任何的解释!” 李三抿嘴不言。 “你们喜欢向各个势力派遣细作,这种行为我可以理解,但不能接受。我发现一个就会杀一个,到时别怪我不讲情面。” “除了我之外,没有……”李三还是忍不住辩解道。 “自粤东一直逃到日月岛的邹式!” “邹式?”李三的神情,从愕然到恍然而后是苦笑。 “那人的确是我们的细作,却不是派往日月岛的,而是……” “是你们的人就好,杀不杀他再说。想了解情况日月岛的情况,可以。就像你在天海阁一样,可以明着派人常驻日月岛,绝不会有人刁难,也不会有人故意隐瞒日月岛的情况。但是,我讨厌偷偷摸摸的行为。可以生活在阳光之下,享受灿烂的日子,为什么非要搞得跟阴沟里的耗子一般,鬼鬼祟祟?” 我怀疑你只是想省掉一份薪水,却非要讲得这么高大上?李三撇了甄鑫一眼,点了点头。 “其二,接下去的战事,你们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别给我招惹麻烦。比如四处宣扬甄某树旗造反,这是想给我安个反贼的名义,以待秋后算账吗?” “若要如此,我看也没必要合作了,我明天直接去投了蒲家算了。好歹现在还没到他死我活的地步,一切还有得谈。而且,蒲家现在也是官面人物,我投了他总不算是投敌吧!” 李三额头微微见汗。对外宣传甄鑫树旗,主要是李大在负责,他偶有听说,却也没了解得过于详细。 在李三看来,此举确实有些不妥,自然便不知该如何反驳甄鑫。 更何况,他还不接受反驳。 只好继续闭嘴。 第260章 初放的味道 “另外,跟李显说,我要和你们签个协议。”甄鑫淡然说道。 李三眉角微挑。 “三年之内,保证日月岛自由贸易区的地位不动摇,就当作是日月岛为这场战事所付出的回报。反正日月岛也有你们的股份在,日月岛赚了钱也相当于李显赚到钱。我可以不要广州的贸易份额,你们也不能存着鲸吞日月岛的打算。” 这要求,似乎很合理。而且日月岛可不仅仅有主上指使杨家、陈家的现银投入,还有甘麻剌的股份在。真想吞,也没那么好入口。 李三略一沉吟,点头说道:“我得与主上汇报清楚。” “可以,我在这里等你两天。两天之内,签了协议,我继续为你们去打生打死。签不了协议,我拍拍屁股走人,你们也可以立即派人去接收日月岛。所有的投入,每一笔帐都清清楚楚,我可没往自己兜里塞一文钱。” “而且,你也别觉得委屈。我跟你一样,至今为止也是一文钱的薪水都没领过!” 李三抬头看了眼甄鑫,却迎上他身后那张糙脸之上,充满威胁的目光。 意思是:你若不去把协议签了,回天海阁后定会揍你一顿! 李三苦笑地说道:“不知公子还有何交代?” “蒲家后续大部队的行程以及动向,你们得准确无误地报来。一旦因为情报错误而延误战机,我虽然治不了你们,但是所有的后果都得你们自己去承担!” 李三肃然道:“明白!” 正事谈完,甄鑫又恢复懒洋洋模样,挥着手说道:“告诉李显,别以为他了李邦宁,就可以不见我。”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酒壶,甩给李三。“这是天海阁最新研制出的酒,给他尝尝。” 李三打量着酒壶,看向苟榕,见她糙脸上的双眼呈现茫然之色,心中便有些犹豫。 甄鑫呵呵一笑,说道:“你们可以给李显试试毒,但是只有这一瓶,想再喝只能等半年以后。他要觉得好,就让他顺便给这酒起个名字吧。” 李三略一犹豫,还是将酒壶收入怀中,又看向苟榕的糙脸,眉尖微挑。 苟榕气鼓鼓地摇着头。 甄鑫狐疑地将视线从李三脸上转到苟榕的那张糙脸,“你就准备顶着这张糙脸在我这赖一个晚上。” 苟榕满脸委屈,搂向甄鑫的胳膊。 甄鑫抬手顶住她的糙脸,嫌弃地说道:“你这样,会让我很为难的。” “灯一关,不都一样的吗……” 我嘞个去……才几天不见,这姑娘已经这么不纯洁了? 李三劝道:“再待下去,你爹会发现的,他刚才已经有所怀疑了。” 苟榕叉腰怒道:“我见见公子,怎么了?” 李三无奈地说道:“那你干嘛非要打扮成这么一个糙脸模样?堂堂正正地来不行吗?” “我就不!” “好吧,我得连夜赶回广州城,那你明天自己回去的时候小心些。” “我,我……”苟榕可怜巴巴地看着甄鑫。 甄鑫心里不由一软。 天海阁如今是一日都离不开苟榕,但是自己又不可能抽出时间陪她去天海阁。难得见自己一面想做点坏事,还得躲着她爹。 也是,一个未出阁的大白菜,若是被自己莫名地给拱了,任何一个爹都会暴怒的。 甄鑫捏着苟榕的糙脸,慢慢地抹去上面的黄泥,对着李三说道:“你先出去,等个一盏茶时分。” 这么快?李三怪异地看着甄鑫,随即又有些黯然。 自己连半盏茶的资格也没有啊…… 李三掀开帐帘,正待出去,却见外面正蹲着一个黑影,两只眼睛冒出悠悠的绿光。 “谁!”李三吓了一大跳,右手朝腰间一抹,掌中已多了一柄短刃。 黑影站起身,没理全身呈戒备状的李三,脑袋往里探着看了一眼,嘴里嘀嘀咕咕着又缩到外面去。 是苟顺。 这姓苟的,可是真狗!甄鑫着实有些别扭,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得劝苟榕跟他脱离父女关系? 否则,老被这厮盯着,万一在关键时刻很可能会造成某些功能性心理障碍的! 甄鑫把糙脸抹干,捏了捏依然柔嫩的腮帮,柔声说道:“先回去吧,过几天我再好好陪你……” 苟榕嘴角一瘪,“我,我肚子疼……” 多喝点热水?甄鑫侧身挡住门口可能看来的视线,伸出手在她腹部轻轻地揉了揉,贴着她耳边说道:“我不在,你要保重好身子,以后还要给我生孩子呢。” 苟榕浑身立时暖洋洋的,如坠云端。不知道是被这话给感动的,还是被甄鑫的爪子给揉得。哼哼唧唧,就往甄鑫身上贴去。 这妮子,怎么进化得如此勾人了? 甄鑫抽出手,在她额头上抹出一片干净的肌肤,捧着脑袋轻轻一吻,轻声说道:“下次见面,别再把脸弄得跟鬼一样。” 舌尖撩向微干的双唇,直探而入,勾出点点香津之后,回舔已经软下的香唇。 滋滋声响起,如世界最迷人的乐曲,瞬间令人沉醉。 亲吻,原来是这种味道啊!如遭电击的苟榕几乎瘫软在地,只好伸出胳膊紧紧圈圈甄鑫的后背。 如一朵即将盛开的玫瑰,任自己随意采撷。可是甄鑫却只能让双唇先解点馋意,双手甚至不太敢探入衣袍,去寻摸还未完全展开的身躯。 亲眼看着一朵花,从青涩的花苞到渐渐欲放,而后去品尝其初放的味道,这种滋味甚至比面对一桌的海鲜大餐,更让人期待。 双唇终于分离,却依然啄啄不休。 在李三安抚的眼光之中,帐外的苟顺蹲着又站起,站起又蹲下。数次想冲进去,却总是鼓不起勇气。 也不知过了几盏茶,帐帘终于被掀开。 “呀,爹……你蹲这干嘛?找公子有事吗?”苟榕含着略显肿胀的双唇问道。 “没,没有……我只是路过。” “二娘还让我找你,说八娘好像要来广州了……” “啊?真的?二娘还说啥了?” “我,我突然肚子有点疼……” “啊?我去给你找点热水?” “不用了……” 声音渐渐远去,甄鑫看着突然有些空旷的帐篷,悠悠地叹了口气。漫漫长夜,本来应该可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如今,却只能又一次的独守空帐。 第261章 上中下三策 粮仓,终于见底了。 十多年前,第一次在香山岛立足时,整个广州残破不堪,百废待兴,无数人因为缺衣少粮而冻毙饿死。可是尤家却从未为粮食发过愁。 甚至因为捐出了两万石余粮,而换得对香山岛实际管理的权力。 香山县,因尤家而立,因尤家而存在。 可是如今,在十多年的发展之后,香山尤家在广州的势力比当年何止增长了百倍,却面临着断粮的窘境! 这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满面疮痍的蒲师斯,面无表情地说道:“为什么会这样?快派人去买啊?这世间,有钱还买不到粮食?” 不是蒲师斯不想狰狞,而是大半张被烧伤的脸,不仅将他儒雅形象破坏殆尽,连一颦一笑都会牵扯到伤口,令他痛彻心扉。 自此,这尤家之中可以儒雅的,只剩下一个人。 蒲均文笑得很含蓄,也很温柔,一点都不幸灾乐祸。 “堂兄莫急,此事怪不得尤兄。尤陵尤贤侄,前些天便去东莞采买粮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未回来,已经着人前去催促。想来,这一两天之内断粮问题就可以解决。” 蒲师斯看向尤家家主。 尤法仁只是点头称是,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粮不见回,人也不见回,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 “此时于春夏之交,旧粮已尽新粮未出,我想市面上可销售的粮食不多,所以采买得多花点时间。无须过于焦虑!” 尤法仁看了眼侃侃而谈的蒲均文,脸上怪异之色一闪而逝。 自前朝占城稻在南方推广之后,广东福建等地一年便可以产出两季稻。早稻收成时间确实是在五月底,大概还需要十来天。 可是,正是这个新旧交替的时候,所有粮商都会将陈粮尽快售出。一是腾出资金与粮仓以购新粮,二是新粮一出陈粮价格必将大跌,再不抓紧卖掉只能等着发霉。 所以,书读得越多的人,智力就会越低吗? 本朝不看中读中人,想来是有一定道理的。 尤法仁自然不敢出声打击蒲均文,二公子已经处于自我怀疑与崩溃的边缘,三公子的自信心若也被击垮,谁来顶这口大黑锅? 广州人很排外,这点他当年随父亲刚到广州不久就深有体会。 但是,排外的广州人,更看重的是利益。只要是有利可图的生意,天王老子都会被广州人拉下马,谁还会去管什么外不外? 可是,尤家已经将粮食收购价抬高了两倍,竟然还买不到粮食! 这显然已经不是排外的问题,而是有人在针对尤家,针对香山岛,甚至可能在针对蒲家! 如有一张网,早已张开,对着香山岛正铺天盖地地罩来。 而有能力织就这样大网的人,绝无可能是天海阁或日月岛,也不可能是广州录事司,甚至于广东道宣慰司都未必有这能耐。 杨家、陈家,以及他们背后的支持者? 会是那个以行省泉府司镇抚就任市舶司提举的李邦宁吗? 尤法仁突然之间不寒而栗。 当年,父亲带着自己来到广州后,一再交代,无论如何要守住香山,在广州开枝生叶,后世子孙绝对不能回到泉州。 因为,蒲家不可能有好下场。 当今皇帝在位还能保住蒲家一时富贵,若是新皇上任,蒲家就是留给新皇的一个露天大金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蒲家富可敌国的财产中,有哪一枚钱是干净的? 可是,如今皇帝还在位,他们就要对蒲家动手了吗? 不,也许针对的未必是蒲家,而是香山岛,是尤家! 这场危机,若是处理不好,蒲家不会伤筋动骨,最多退回泉州而不再染指广州。 尤家,却将面临灭门之祸! 就算织网之人能饶得过自己,与佛莲一起退回泉州之后,自己一家从此也只能沦落为奴仆的下场。 尤法仁看向沉默不语的佛莲,这位蒲家的姑爷应该是与自己存着一样的心思,试图脱离泉州将势力迁至广州。 对此尤法仁倒没有任何不满,广州市场太大,若没有蒲家支持,单凭尤家很难在广州立足。若有佛莲手中的海上私兵,与其联手自然是上上之策。 但是,这次的危机,佛莲他解决得了吗? 尤法仁根本不敢说出自己的担忧,一来他们未必会信,二来自己也没有确切的证据。最关键的是,若他们信了,全都一股脑撤回泉州去,自己又该怎么办? 也许,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可是,转机会在哪呢? 沉默不语的佛莲,终于开口了,问向蒲均文道:“你觉得,该如何应付?” 真枪实刀的对决,佛莲自信在海上绝不怵任何敌人,哪怕是官府水军尽出,也敢与之一战。 可是粮食的筹集,他着实不知道如何处置。以前很简单,没粮食去抢就是。后来,整个福建省都是蒲家的,哪里可能会出现粮食供应不上的情况。 “小弟有上中下三策,可供几位兄长参考。”蒲均文终于掩藏不住自己的得意。 “噢?”佛莲倒是意外,自己一策都想不出,这家伙还能想出三策来? “说来听听。” 蒲师斯嘴角一撇,却抽动脸上的伤口,嘶嘶作疼。 “明日……不,今日就可以动身,所有人带着剩余的粮食撤离广州,与后续大部队汇合。若他们携带的粮食足够支撑半个月,咱们就再杀回广州。若粮食依然不足,那只能先回到泉州后,再想想办法。 此为,下策。” 佛莲听着眉头微皱,蒲师斯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大几千人出兵,靡耗无数,半途便无功而返,即使以蒲家的财力也必然大伤元气。 尤法仁心里却是大定,既然蒲均文把此策作为下策,说明他自己也不会选择这个方案。 首先排除一个正确选项,挺好…… “与杨家进行更加坦诚的协商,可以做出承诺,让出咱们开埠后一成的贸易份额,以换得粮食渡过眼前的危机。我想最多再熬半个月,待新粮上市之后,危机自解。 此为中策。” 第262章 李三的二哥 三个听众皆默然不语,等着蒲均文的最后一策。 “上策,便是借粮。” “买都买不到,还能跟谁借?”佛莲皱眉问道。 “姐夫当年也是纵横海上的英雄,这才过去几年,怎么连这种老本行都忘了?”蒲均文笑着说道。 老本行?佛莲不耐烦地说道:“直接说清楚!” “是!”蒲均文矜持地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广州几个县都买不到粮食,咱们就不买了,直接到乡下去借不就成了。这种事,我想诸位也没少做过吧。” 佛莲一怔,早些年在海上行事,没粮时就上岸随便个地方抢一些。说抢有些不好听,便称之为“借”。这确实可以算是自己的老本行。 只是宋灭之后,整个福建几乎都是蒲家的地盘,哪里还需要去四处“借粮”?自己还真就把这种简单的方法给忘了。 “你这方法,与盗匪何异?就不怕惹来官兵的清剿吗?”蒲师斯终于忍不住了,冒着伤口开裂的风险驳斥道。 “所以,我说的是‘借’!最多半个月之后,一定会还的。如果广州不行,那就去惠州去潮州,沿海那么多地方,还怕借不到一些粮吗?” 真要去干老本行啊? 看着众人呆滞的神情,蒲均文继续侃侃而谈:“此为开源,还有更重要的,便是节流!” “在此艰难时刻,咱们几个应该率先开始自我约束。自今日起,我每天便只吃两顿饭,能省一点是一点。” “至于那些受伤的兄弟,我觉得就没必要再浪费粮食了……” “你……”蒲师斯大怒,指着蒲均文哆哆嗦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蒲均文昂首挺胸,大义凛然地说道:“我可不是针对堂兄你才这么说的,当然,你跟那些受伤的兄弟还不太一样的。毕竟,他们伤好之后,还是可以一战的……” …… 从广州港出海,有两条主要的航道。 一条在东侧,顺秀山与东莞之间的大步海,过香山与大奚山之间的零丁洋后出海。另一条在西侧,沿新会,从香山与崖山之间直达九星洋出海。 以往,北上船只多走东线海路,南下船只则从西线航行。 可是自从十多年前的崖海海战之后,西侧航线便渐渐地被冷落。也许有人担心会被勾起惨痛的记忆,也许有人害怕撞上游荡于海上的冤魂。 此时日头正足,只有一艘货船正悠悠地顺流而下,恰逢退潮,船速似慢实快。 船头上,坐着两个一般青衣打扮的少年郎。 一个是李三,另一个是他名义上的二哥李二牛。 五个兄弟中,李二牛年龄最大,只是李大先入的门,只能排在他之后为“二”。与其他四人不同的是,李二牛身板相当结实,比李三高了近一个头。一张略显憨厚的脸上,总是带着人畜无害的笑意。 其他人跟着李邦宁之后,全都忘了自己的本名,只有李二牛记着,并坚持让大伙儿叫他为“二牛”。 这让李三每次见到他都无比难受,五个兄弟本来整整齐齐的,偏偏插进了一只这么奇怪的东西。身材不一致也就罢了,名字也如此突兀。 只是劝了无数次,二牛却初心不肯变,死活不肯改。 当然,李三也有他的坚持,从来只肯叫他“二哥”,而不肯叫他“二牛”。 虽然表面上看,这位李二牛与其他四个兄弟显得格格不入,却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五个兄弟之间的感情,以及对于李邦宁真切的忠诚。 毕竟在这个世上,也只有主上一个人,会将他们这样的人收拢在身边。 李二牛刚从云南回来,还未得歇息,又被派了新的任务,却没有丝毫不乐意的神色,与李三随口闲聊。 “云南那边啊,有些乱,快打出屎来了,呵呵……” “怎么,有高家的支持,甘麻剌王爷还是搞不定吗?”李三诧异地问道。 高家与段家,是云南两个实力最强的家族。两家轮流统治了大理国数百年时间,甘麻剌娶高氏女为王妃之一,其本意就是试图将云南本地的势力收为己用。 “可能搞得定吧,但是目前好像挺难的。 你也知道,当年皇上封其五子忽哥赤为云南王,却被都元帅宝合丁毒死。赛典赤在云南建立行省之后,大刀阔斧,历经数年终于暂时平定了云南的乱象。 但是赛典赤一死,云南四处叛乱又起。 忽哥赤之子也先帖木儿虽然袭父爵为云南王,前年攻打蒲甘时却大败而回。这才让皇帝封甘麻剌为梁王以镇守。 甘麻剌是想通过彻底平定云南来挣得一些功劳,以增加其争夺太子之位的本钱。可是有人不让啊……” “铁穆耳也插手云南了?”李三问道。 “倒没有直接插手,不过他在支持也先帖木儿,不停地给甘麻剌使绊子。我觉得,甘麻剌很可能在云南呆不了太长时间。” “是够乱的……”李三喃喃说道。 “乱归乱,其实跟咱们也没太多关系。就是看着挺好玩的。”李二牛双手倒撑在船板上,荡着双脚,仰着头呵呵笑道。 “你觉得,主上会支持立谁为太子?” “立谁为太子,其实跟咱们都没有关系。”二牛严肃地说道:“三儿,你一定要记得,这种事咱们可千万别沾。他们蒙古人自家兄弟打得死去活来不要紧,咱们一旦陷入其中,无论谁赢了,我们最终都没好果子吃。” “我知道,就是随口问问……” “此次云南,倒是见了一位高僧。” “你说的是给甄公子送来一整船货的乌坚巴?” “是啊,这高人正在为噶玛噶举派满世界找转世活佛。” “转世活佛?啥玩意?” “说是他师尊虽然死了,却没死透,还在这世界里溜达。不过是重新投胎转世,按年龄现在差不多有六七岁,所以要把他给找到,并奉为当世第一尊活佛。” “还有这么神奇的说法?” “而且,据说他师尊在临死之时,已经指明了转世人家的方位以及长相特征,所以乌坚巴信心十足,一定会把人找到的。” “这……这喇嘛也太能蒙人了吧?” 第263章 新冢 李二牛突然转过头,见没人在边上,便贴着李三耳朵悄声说道:“你知道这是谁给乌坚巴出的主意?” 原来是有人教乌坚巴蒙人的……李三两眼一翻,说道:“我哪知道!” “你猜猜,你认识的!” 李三皱起眉头,片刻之后不确定地说道:“难道,是甄鑫?” “哈哈!”二牛抬起手猛地往李三肩膀上一拍,差点将他拍进海里。 “果然是聪明伶俐的三儿!” “甄鑫甄公子……”李三斜了李二一眼,继续皱眉道:“此人,还真是高深莫测啊!怎么连噶玛噶举的大法师都搭上关系了?所以,这就是你主动请缨,前往日月岛的原因?” “是啊,反正现在也没有具体的事务负责。主上既然还要在广州呆上几年,我去日月岛上蹲个一年半载,挺合适的。我还真的想近距离看看,这甄鑫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仅是乌坚巴,连甘麻剌甚至是主上,对他都如此重视。” 在天海阁待了一阵子,虽然之前没见过甄鑫,天天却被他的传说磨得耳根都快生出茧子来。好不容易见了他一面,却给自己留下不少的心理阴影。 这位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李三实在是无法评述。 尤其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甄鑫看着一副无赖模样,令人很难生出好感。偏偏他身边的那么多人,包括二娘四娘、苟榕徐夫人,甚至是苟顺苟彬,都会让自己生出家人的错觉? 近墨者不应该都是黑的吗? “你到了日月岛之后,我觉得还是得注意些。” “注意什么?”李二牛浑不在意地问道。 “嗯,比如别跟他们走得太近,也得提防……”李三说着,突然有些茫然。该提防些什么呢? 天海阁所有人都从来没有提防过自己,这样下去,会不会不妥? “行啦!”李二又重重地拍着李三的肩膀,顺手搂住他说道:“咱兄弟几个,都是死过好几回的人,哪会不知轻重。” 也是,应该对自己有点信心才对! 李三阴冷的脸上,现出些许轻松的笑意,却轻悄悄地卸去他抚在自己肩膀上手。 “噫!”李二牛觉得新鲜,“才两三个月不见,你竟然学会笑了!哈哈,这样的你才可爱啊!” 李三笑脸一僵,正待反驳,却见侧方冲来一艘快艇。 艇上一人喝道:“来者何人?” 李三站起身,拱手说道:“在下李三,与甄公子相约今日拜会。” “船上载着何物,还有何人?” “船上货物,是有人托来送给甄公子的。其他人,都是送货之人。” 二牛嘀咕道:“这防卫,还挺严密。” 快艇上站着两个持刀大汉,绕着货船行了一圈,倒也没有上船检查,只是示意货船跟着快艇往前行驶。 崖山在望,隐隐一片肃杀之气。 李二牛看着,心里莫名地沉重,也不再与李三说笑。 山崖之下,排着近三十座新冢。一些木牌已在坟前立起,还有一些正在雕字。 兄弟俩放轻脚步走上前。 粤东胡立清,潮阳马清,兴宁……武平……云霄…… “这些,是前两天在香山岛战死之人……”李三轻声说道,神色有些复杂。 主上如今是朝廷正式官员,这些故宋残兵自然只能被视为反贼,哪怕他们曾经为了主上昔日的主子而战斗过。 他们之所以战死,起码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达到主上的某些目的,甚至是主上有意为之。即便能在这次战事之中幸存,也必然会倒在下一次的战场之上。 若是他们泉下有知,不知能否瞑目? 李二牛看着肃然而立于坟前的甄鑫,喃喃说道:“这位甄公子,倒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难怪啊……” 李三与二牛,静静地立于众人之后,等着各个坟前墓碑全部雕刻完成,立好。虽然没有跟着众人行礼默哀,但也没有露出丝毫的不耐烦与不尊敬的神色。 甄鑫拿着酒,在每个坟前倒上三杯,团团作揖后,默然转身。 见到站在边上的李三两人,甄鑫微微地点个头,脚步匆匆进入一个大帐。 李三略一犹豫,拉着二牛跟在甄鑫身后,随之而入。 大帐内的地上,并排放着两个担架,上面躺着两个重伤的汉子,身上披创无数,呼吸几不可见。 帐篷内,弥漫着醇醇的酒味,闻之欲醉。 “为啥要在这里喝酒?”李二牛耸着鼻子,不解地问道。 李三摇摇手,示意他不要吭声,两人静气观望。 白衣白帽的日月岛新聘医官花泉,与他的女儿花绣娘,正在处理两个汉子的伤口。边上,还有两个白衣小僮正在打着下手。 伤口狰狞可怖,虽然还未化脓,却已因失血过多而呈惨白之色。 花绣娘鬓间发丝,全被牢牢地束于白帽之中,抿着嘴,一手持着小钳,一手拿着洁净的湿棉花,细细地擦拭伤口之外已经干涸的血块,还有被卷入伤口深处的肮脏之物。 花泉手持大号绣花针,针上穿的似乎是桑皮线,给处理过的伤口密密缝合。 甄鑫在伤口边上蹲下身子,看了片刻后说道:“酒精多用些,伤口一定要彻底消毒干净!” 绣娘“嗯”了一声,头未抬,继续专心清理。 甄鑫又转头,看着花泉不由地点了点头。这老倌,脾气很大,手艺确实不错。这一手针线活,估计比他家婆娘都强! 他手中的伤员,被他这么一针针地扎着,却依然一动不动。甄鑫忍不住伸出手摸向伤员下颚骨的颈部动脉,柔弱无力。 又曲起食指探向伤员的鼻孔,气若游丝。 “放心,暂时死不了。”花泉漠然说道:“不过……” 甄鑫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什么情况?” 花泉指着一条几乎扭成麻花状的腿,说道:“这条腿保不住了,得锯。但是这家伙失血过多,我怕他可能熬不过去。这里,药也不足。” “需要什么药,我立刻让人去买!” “最好是既能补血又可以生肌的药物。” “你,能不能给个准确些的药名?”甄鑫无奈说道。 “找个药店,随便……” 第264章 验身不? “你……”甄鑫正待考虑要不要发火,李二牛却举着手说道:“我这有!” 花泉斜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忙活。 “你有什么?”甄鑫诧异地问道。 “我有药,不,是你的药……” “你有我的药?” “是的!”李二牛露齿而笑,笑得相得灿烂,“是吐蕃大师乌坚巴托我送给公子的,一整船的藏药,以及牛皮、牛筋之物。大师说,若是公子需要,他可以自吐蕃赶千头牦牛过来送给公子。” 甄鑫一时怔神。 豪横的乌坚巴啊,听着真是让人开心! “药材之中,就有一味‘打布巴’,说是可以生肌止血化瘀,还能治跌伤枪伤骨折。” “打布巴?有这么神奇的药?” 花绣娘突然开口说道:“打布巴,汉名称为‘独一味’,确实可用。” “独一味?”花泉惊讶地抬起头,这药不仅贵,市面上几乎都买不着,只有军中存有些许。有人给甄公子送了一船? 花泉摇摇头,继续缝合伤口。 这两个伤员,是蔡老二从香山岛拉回的一堆死人里,生生给捡出来的。不仅重伤难愈,即使是治好了,也基本残废。 甄公子花这么大代价救这两个人,值得吗? 千金买骨?还是在自己面前摆阔? 一个医生,最开心的不是治好一个病人,而是见到可以治好病人的良药。 花泉到了日月岛至今,之所以始终咬牙不肯完全从了甄鑫,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心底下觉着缺医少药的日月岛,实在引不起自己留在那的任何兴趣。 花泉不是一个专业的医师,却拥有医师的家学,凭着这身本事,自认为去哪儿混到一口饭吃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是在日月岛的这段时间,却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 每天忙完之后,家里都会有香喷喷的饭菜,以及妻女开心的笑脸。这些,却是自己给不了她们母女的。 尤其是花绣娘,早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之前却根本不敢给她物色人家。担心自己仵作身份会被人嫌弃,担心自己的无能会让绣娘被夫家欺负。 这些问题,在如今的日月岛,已经完全不是问题了…… 回到自己帐中的甄鑫,让熊二拎了两个凳子,还给端了两杯水。 甄鑫对李二牛的态度,可比对李三好多了,这让李三很不服,却也相当的无奈。 估计主要的原因,是自己来时两手空空,二牛却带了一整船的好东西。 接收了松山与乌坚巴对于甄鑫的问候之后,得知乌坚巴后续还会送来所需的藏药以及牛皮牛筋,甄鑫突然对于当时自己拒绝成为噶玛噶举的护教法王,产生了一丝丝的后悔。 藏药不说,牛皮与牛筋可算是战备物资。是制作皮甲与弓弦的主要原材料,同样是有钱也未必能买得着的东西。 哪怕李显对自己再支持,这些物资也不可能无限量地供应。 看来以后有机会,还是得找这根吐蕃的大腿好好地切磋一番。 聊了足足半个时辰,甄鑫才肃然地将手伸向李三。 李三叹着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公文袋。从里面抽出一份带着“李显”签字的协议递给甄鑫。 甄鑫脸色一变,怒道:“他李显什么意思?” 李三又苦笑着从公文袋里抖出一份纸笺,递给甄鑫。 “他李显欠你天海阁的,就由李显负责承担。关我何事!如若不行,你可以将李三直接卖了抵债,多余的送百斤新酿之酒给我即可!” 签名的,是“李邦宁”。 这双重人格的转换,玩得还挺溜? 李显若是那么轻易地就会被自己敲诈成功,他也不会是李邦宁了。甄鑫对此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一向以高人雅士自居的李显,放下身段后,竟然会无耻如斯! 不过,李显所要传达的态度甄鑫也基本明白。 于公,李邦宁绝对不会对这场战事提供明面上的协助,也不会公然将战后的利益分配予日月岛。 于私,能得到什么样的收获,凭甄鑫本事再谈。 看着甄鑫一时呆滞的神色,李三总算体会到主上的意思:只有无耻才能打败无耻! 又看向一脸憨笑的李二牛,李三不禁有些担心。这个兄弟之间的异类,总喜欢以真诚示人的二哥,会不会被甄公子给玩死掉? “你,跟李三他们是兄弟?”甄鑫问向李二牛。 “是的!”李二牛露出真诚的笑容。 “为什么看着不像?” “我也是净过身的。”李二牛毫不在意地笑着说道。 “噢?真的假的?” “要不,甄公子可以亲自查验下?”李二牛站起身,便要解开腰带。 “不行!”李三脸色铁青。 质疑一个去过势的太监,比指着和尚骂秃驴更让人难以忍受。更何况,还要验身? 这是赤果果的羞辱! 士可忍,孰不可忍! 甄鑫探头朝二牛档下瞧了眼,对于验身这种变态行为自然没有任何兴趣,便摆摆手说道:“算了,不用了。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岛上美貌姑娘很多,你若招惹了哪一个,就得负责到底,否则我会跟你们主上提出巨额索赔的!” “啊?”李二牛憨憨地挠挠头,笑着说道:“真要如此,我就养她一辈子吧,或者她日后要看中谁,我再把她风光嫁出去也行。” 甄鑫肃然起敬,这小伙子,可以处! 李三又从公文袋中取出数张地图递给甄鑫。上面标着从广州往西,一直到潮阳乃至漳州沿海岸线可能的补给点。 “蒲家两百艘船只,昨日已到南澳岛,最快的话明日午后便会有先头部队抵达香山岛。”李三说道:“主上交代,望甄公子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 甄鑫心里苦笑,把老子架到火上开烤了,然后让自己量力而行? 不得不说,李显驱狼吞虎之策,如今实施的是毫无破绽。首仗获胜,身边之人无论是熊大、谢翱、马青仝,甚至是蔡老二这些人,都充斥着对蒲家之战的无限豪情。 敌人,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纸老虎。 此时若是自己宣布说决定不打了,估计这些故宋的残兵会先把自己给烹了! 第265章 抢劫 斜去的太阳,照在一滩滩的盐田中,映出了无数个的无精打采的太阳。 这里,是位于惠州路南部沿海一带最大的盐田——淡水场。 自人类发现海洋之后,大海便成为食盐的最主要来源。最早时,人们将海边的咸土直接刮取,淋制卤水。后来,又将附着泥沙的海水装入盆锅之中,以柴火熬煎,蒸干水分之后获得海盐。 宋室南迁,福建率先出现晒盐之法。即将淋出的浓卤置入浅池之中,利用日晒自然结晶成盐。这种方法不仅大量节省了煎煮的柴薪,也让制盐效率得以极大的提高。直到千年之后,晒盐法依然是海盐的主要生产方式。 晒盐法的出现,使盐税收入大涨,如今朝廷财政之中有过半的财源便来自于盐税。 农夫种田,收获再多也需要种子。商业贩售,利润再大也需要成本投入。 盐,却不需要。 不受季节限制,无需考虑春种秋收,这一片片的盐田,只要是无雨的日子,就可以有源源不断的收入。这,才是真正的无本而万利。 逐利是商人的天性,也是任何一个朝代官府的天性。 利润越大的领域,官府总是希望可以令其产出更多的利润,以填补官府永远也填不满的欲壑。 于是,越来越多的平民,被强行充为盐户。越来越多的沿海之地,被开发为盐田。越来越多的财富,流向官府流向掌权者流向各地豪强。 日日将自己浸泡于卤水之中的盐户,却依然什么都没有。 冲到海岸,绕过一大片盐田之后,五个海贼模样的汉子,看着数间徒有四壁的房舍,破口大骂。 “谁让老子来这地方劫粮的?” “你确定他们是让咱过来劫粮,而不是劫盐的?” “别哆嗦,快去找粮食!” “这鬼地方,能找到多少粮?” 满脸倒霉的汉子们,骂骂咧咧地冲进房舍,叮叮咣当地四处搜寻。不久,又骂骂咧咧地出来。只有一个汉子,手中拎着一个大若拳头的米袋子,瘪得可怜。 屋外的盐田里,十来个将裤脚卷至腿根的盐农,看着这群海贼,一脸麻木。 “你们的粮食呢?藏哪了?”一个汉子抽出一把腰刀,怒吼道。 无论距离远近的盐农,似乎都没人听见他的吼声。 持刀汉子越发生气,扬着刀子便向最近的一个干瘪盐农扑去。脚刚踏入盐田,溅起一坨盐泥,自脚而腿,由麻而刺,滋滋的疼。 汉子惊叫着拔腿而起,连滚带爬地回到田埂之上。 其他人哈哈笑着,随之相对傻眼。 几个人跑这么大老远过来就借了这么点粮,回去如何交代? 可是就算剁了这几个穷鬼,也搜不出粮来啊! 一个脑袋在破屋后突然闪现,随即又消失不见。 “站住!”两个汉子从屋后包抄,旋即拎出一个胆战心惊的小子。 与盐田里始终呆滞的盐农一样,这小子也是干瘦如柴,全身上下裹着灰白的盐泥。 拎在手中,如同一团被腌干的破被子。只有两只还在转动着的眼珠子,让这小黑子显得有些生机。 “放,放开我……”小黑子也不挣扎,只是可怜兮兮地说道。 “粮食放哪了?” “都在屋里了……” “别蒙老子!那些粮最多够你们吃一天,明天你们就准备吃盐吗?” “真,真的没了……” “不说,老子就把你炖了!” “别啊……几位爷……” “快说!”边上的汉子不耐烦地举刀欲剁。 “我,我说……求你们先放我下来……”小黑子带着哭腔说道。 汉子“嗵”的将其贯于泥地之上。 “距此五六里,是淡水场盐监所在地。他们每天日落时会派人过来收盐,再把第二天的粮食份额发给我们。” 这么抠?不过似乎也能理解,这么做是防止盐户逃跑的最有效手段。 汉子们面面相觑,就算在此等到日落时分,也不过等来又一包拳头大的粮食。 “最近的村子,离这多远?”有汉子问道。 “不,不是很清楚……大,大概有个二十多里吧……” 去村子应该可以抢到粮,可一来一去就入夜了,就算抢到粮,还能跑得回来吗? “哎,我说……”一个汉子低声说道:“可以去盐监所看看……” 几个汉子眼睛同时一亮。 “小子,认得盐监所以哪吗?” 小黑子呆呆地点了点头。 “立刻带我们去,否则,杀了你……” “不,不要……”小黑子哆嗦道:“那里有好多人,会,会被杀的!” “有几个人?” “最,最少三个!” “三个?怕个鸟!走,赶紧带路!” “赶紧的,如果找到粮食,有多的话就分给你一点。”边上一个汉子不耐烦地侧过刀背拍着小子的黑脸。 “真,真的?” “真的,赶在天黑前能回来,就分你一些!” 小黑子侧过头,对着盐田里的盐农挥着手,没见回应,还待跑近些,被汉子一推,只得跌跌撞撞地在前领路。 小黑子看着干瘦,跑起路来倒也不慢。不到两刻钟,几个汉子便瞧见一座独门独院的石头房子。 小黑子再不肯上前,汉子们也懒得管他,直接冲到房前,一脚踹开院门,大呼小叫地一拥而入。 这些人动作倒是利索,不过盏茶时间,便拥着一辆小车子冲出院子。车子上,堆了最少百斤的粮食。 “我,我的粮食呢……”趴在路边的小黑子,有气无力地扬手喊道。 “滚!老子不杀你就不错了,还指望分粮食?” “哈哈,要不跟老子回去,连锅炖了当配菜!” 小黑子扬起的手,无力垂下,眼睁睁地看着一群汉子呼啸着离去。 直到人影消失不见,小黑子才站起身,从草丛中摸出一把解刀,施施然地进入院中。 被打晕了两个,还有一个捂着如肿胀如猪头的脑袋,靠在墙角,对着小黑子怒目而视。 每个盐场设有三个小官,司令、司丞与管勾。这三个人,应该便是。级别不高,却是实实在在的朝廷官员。 场面不算激烈,估计那几个贼子进来没费太多力气便解决了这三个人。 小黑子手持解刀,走到猪头脑袋边上,照着他的脖颈轻轻一划。 猪头脑袋瞪着难以置信的目光,来不及求饶,就此含恨而去。 小黑子又杀了一个,留下一个昏迷者,把解刀随意一扔,离开这座盐监所,就此消失在即将苍茫的暮色中。 第266章 生气的盐运司 隶属于江西行省的广东道宣慰司,算是一个副省级的机构,其治所在广州城。 北城靠东,专门辟出半条街,作为宣慰司的驻地。只是无论是如今的广东道宣慰司还是之前的广东道都元帅府,都只是一个过渡性的临时机构,所以级别虽高衙门却建得并不显赫。 若非门外悬着一个宣慰司的牌子,以及执刀巡视的护卫,宣慰司衙门看着也不过是一座大些的豪宅。 李邦宁的市舶司,也在宣慰司之内,占着一个小偏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李邦宁从案牒之中惊起。 进来的有两位。 走在前面的,是背着双手,面色不虞的宣慰司同知陈义。侧后方急急跟进的,是满脸焦虑的盐运司宋运判。 一个官位高于自己,一个官位低于自己。李邦宁站起身,对着陈义拱手问道:“不知同知前来,有何见教?” 边上,李大已经奉上两盏茶。 陈义一甩官袍,施施然坐下,摆手道:“坐下说话吧。” 李邦宁与宋运判各自落座。 陈同知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淡水场、石桥场、黄田场,两天之内几个盐场同时遭遇海贼袭击,有十二个盐场官员被杀。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李邦宁皱着眉头说道:“有这种事?我还未曾听说,盐运司跟李某的市舶司,应该没有瓜葛吧?” 身材虚胖的宋运判,从袖中掏出一张帕子,抹着额头的涔涔汗水,说道:“据幸存的官员来报,怀疑这批海贼是尤家的船员。” 李邦宁眉眼微挑,“他们抢走了什么?” “不仅是盐场盐监所储存的粮食,甚至那些盐户的粮食也被搜索一空。” 李邦宁恍惚。 连盐户的丁点粮食都不放过,确实是饿极的尤家才能干出这种事。可是,他们抢粮也就罢了,杀官又是为何? 杀官也就罢了,手脚却做得如此不干净,还真把自己当作肆无忌惮的海贼了? “你怎么看?”陈义啜口茶水后问道。 蒲家威逼广州市舶司,市舶司开始着手对付尤家,这事在宣慰司并不是秘密。尤其是陈义对此了然于胸,因此宋运司一找上门,他便带着过来见见李邦宁。 “跟市舶司没有任何关系。”李邦宁沉吟道。 “你确定?” “是的!” “会不会有人假扮尤家护卫,上岸劫杀盐监所官员?”陈义盯着李邦宁的眼睛,淡然问道。 甄鑫吗? 他会做出这种劫粮杀官的蠢事?不可能啊! “李某可以保证,市舶司绝对没有参与此事。同知尽管放手去查,只要找到凶手,任何的处置属下绝无异议!” 抢劫些粮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杀官,就等同于造反。若不追究个明白,宣慰司上下都难逃其责。 市舶司在陈义眼里,再重要也比不上盐运司。毕竟直到现在,市舶司一文钱税收都还未曾入库,可是盐运司的收入却支撑着整个宣慰司过半的支出。 只是李邦宁身份不同,不仅还有一个行省泉府司镇抚的身份,身上还揣着皇帝的某个秘旨。若非必要,绝不可得罪。 “就算不是市舶司的人所为,也跟你们脱不了关系!”宋运判见李邦宁否认,急道:“你们绝了尤家的粮食供应,这就是逼着他们在造反!今天死的是盐运司的官员,你可以无所谓。如果,如果宣慰司的官员也被他们杀了,你李提举还会无动于衷吗?” 陈义瞟了宋运判一眼,并没有开口制止他的愤怒。 死的是盐运司的下属,作为部门长官,让他发点脾气也是应该的。 李邦宁眼神却是骤冷。 运判,即转运使判官,在盐运司中属于第三把手。哪怕抛去泉府司五品镇抚的身份,自己的市舶司提举也比他高了一级。 只是,在陈同知面前,李邦宁却不得不压制着自己的愤怒,但语气之间已是冰冷无比。 “李某奉命行使,还轮不到运判大人来指指点点。” “你——”宋运判又抹了抹额头的虚汗,怒道:“别说你市舶司至今为止,不见任何收入。即便是开了埠,你一年能收到多少税?我随便一个盐场的税赋就可以超过你整个市舶司了!” “你想说什么?” “盐场官员被杀,盐户无粮可支撑,十几个盐场已经被迫停工。这损失,你市舶司能担得起这责任吗?” “我说过,这事与市舶司无关!” “尤家被逼杀官劫粮,你说跟你无关?那跟谁有关?” 李邦宁面无表情地看着暴跳如雷的宋运判。 “怎么,没话说了?这事,我看就是你市舶司在背后搞的鬼!哪怕不是你李邦宁指使,也必然是在怂恿!” 如果真的是甄鑫做的事,算不算自己怂恿?脸色铁青的李邦宁,心里却掠过一丝的忐忑。 “行了,宋运判。”陈义终于开口止住已显嚣张的运判,说道:“此事是否与李大人有关,还需证据说话,勿要在此随意攀附朝廷官员。” 宋运判闭嘴不言。 李邦宋只得向陈义投过一丝感激的眼神。 即使是查不到此事与市舶司有关,自己也不得不欠这位同知一个人情了。 难怪,这厮可以爬到同知的高位。 “行吧,既然如此,那便不打扰李大人。”陈义起身,负着双手施施然出门而去。 “哼!”宋运判一甩官袖,急急跟上。 看着两个人消失的背影,李邦宁苍白柔滑的脸上,现出狐疑之色。 这事,实在是蹊跷! 有人去劫粮,却顺便把官员给杀了?还留下了明显的线索?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仅仅只是给尤家栽赃,还是说以此破坏自己的布局? 自奉旨南下,为甄鑫出世布局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四年时间。如今棋局开盘,形势按照自己的谋划有条不紊地展开,却突然出现一个超出自己掌控的小变故。 虽然这种变故目前看来影响不了大局,但是这种感觉让李邦宁很不舒服。 劫粮行为,有八成可能是尤家或是蒲家所为。既然现场都会留下明显证据,那么宣慰司只要派人去香山岛查探,一定可以找到许多证据。 这样的话,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杀人者,又会是谁? 第267章 愤怒中的李三 第三次登上崖山的李三,阴冷的双眼如欲凝结成冰。 而当他看见乖乖地蹲在帐外,给一匹既矮且丑的马刷着身子的时候,一直被压抑的愤怒终于爆发而出。 “你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当马夫?甄鑫,甄公子怎么可以如此污辱于你?他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吗?” “咦?三儿啊……”李二牛放下刷子,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 “你,你是我的二哥,怎么可以做如此卑贱之事?” 熊二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暴怒中的李三,转过头,继续围着这匹马啧啧而叹。 南方缺马,高大的骏马只有来自北地的蒙古兵才能拥有。难得见到一只可以把玩的马,虽然矮了些,但也让熊二开心了半天。 “没有当马夫啦……他们不会伺候马,我在教熊二哥呢。”李二牛笑着解释道。 “那也不行!传出去不仅让咱们兄弟没面子,连主上都会因此蒙羞!” 主上虽然从来没有给人干“贱活”这么一说,但是兄弟几个,对这种侍候人之事,总是有些敏感。 若还在前朝,能进宫中侍候帝后,混得一个正式的太监出身,那是足以光宗耀祖之事,自然不能算是贱业。 可是如今,自己既然已经跟着主上踏入官途,前途更是一片光明,兄弟们怎么还能去侍候别人?更何况是侍候一匹马! “没这么严重吧……”李二牛憨笑道。 “你……”李三恨其不争地指着李二,正待继续分说以令其端正态度,边上的熊二却悠悠地来了一句:“你说二牛在侍候人,也不知道你在天海阁现在做什么呢?” “我……”李三突然卡壳。 我是天海阁掌柜的最得力助手?我是主上公然钉在天海阁的一颗钉子?我每天要管大大小小无数事情,我……我还要擦窗擦门擦墙洗地摆桌椅端菜洗盘…… 我这算是在侍候人吗? 若算,为什么会让自己觉得充实且快乐? 若不算,那天天是为了什么在忙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熊二慢慢地踱步而来,往茫然中的李三肩膀轻轻拍去。 李三缩肩后撤半步,警觉地盯着熊二。不是他怕熊二趁机偷袭自己,而是从来都不习惯与别人肢体的接触。 男女都不行。 熊二也不甚在意,“看情况今天你是心里有气啊,没事,慢慢地说出来,让兄弟们高兴高兴!” “怎么了,三?”二牛一脸担忧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情绪确实没控制好……李三吸了口长气,对着熊二拱手说道:“我要见甄公子。” “在里面,自己进去吧。”熊二浑不在意地挥挥手,继续围着那匹矮脚马绕圈子。 “怎么了?”正在奋笔疾书的甄鑫,头也不抬地问道。 “主上,让我来确认一件事。” “你说。” 看着甄鑫毫不在意的模样,李三心里的怒火又隐然升起,却只能咬着牙苦苦压制。 周边凡是认识之人,都在说是这个与自己同龄少年郎的聪明,说着他学富五车的才华,说着他出类拔萃的敛财能力,说着他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 可是,见了他三次面,李三的观感却一次比一次差。 除了李二之外,兄弟几个素来不愿与他人相亲相近,但也绝对不会如此地对一个人产生厌烦。细细想来,却不知道这种嫌恶,到底是什么原因。 “不知甄公子此时,是否缺粮?” “不缺。” “那为什么会让人假扮海贼,行劫粮杀人之事?” 甄鑫终于抬起头,冷然问道:“是你在怀疑,还是李显?” 李三梗着脖子说道:“是在下。” “呵呵,敢问你哪来的胆子?” 李三闭嘴不言。 “熊二!”甄鑫扬声喊道。 “哎!” “把他们家老二叫来。” “二牛!” “啊……来了……” 李二牛掀帘而进,湿漉漉的双手在衣摆上磨蹭着,脸上带着疑惑的笑容。 “李三要了解我这边所有人的动静,你跟他说。” 李二牛更加疑惑:你想了解情况,为什么不在外面直接问我? 李三回以茫然:是啊,我为什么不在外面直接问他? 李三谨慎地组织着语言:“这两天,甄公子属下,是否船只随意离岛,而后又带回,嗯,不少的粮食?” 二牛挠挠头,说道:“咱们那天来的时候,我便已经看到了,这里的存粮很多,足够所有人一个月所需,哪里还需要再运粮过来?” “而且,所有的十二艘快艇,每个时辰会轮流派出两艘出去监视香山岛的敌踪,不会随意出去的。” 甄鑫饶有兴趣地看着李二牛。 没想到,这貌似人畜无害的李二牛,倒是个心细如发之人。而且还挺适合当间谍的,才来两天,就把岛上的情况摸得如此清楚。 “真的没有?”李三皱着眉头问道。 有没有可能,甄鑫派出手下潜入盐场,劫粮杀官之后,为了不被人起疑,却把粮食直接扔海里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二牛看着沉思的李三,笑着说道:“我想在甄公子面前,咱们也没必要隐瞒什么。说出来,或许甄公子会找到解决的方法。” 李三犹豫片刻,看着李二牛坦然的目光,只好说道:“这两天,有人冒充海贼,洗劫了数个盐场,不仅劫走盐监所的存粮,甚至杀死了十多个盐官。” 甄鑫眼睛微眯,问道:“是尤家人做的?” “现场留下不少证据,包括发现蒲家的制式解刀,那些死者身上的伤口,都是这些解刀造成。另外,还有人在海边看到了尤家的船只。” “证据这么明显?” “所以,才会怀疑是否有人栽赃尤家。” “所以,李显才会怀疑是我让人做的?” 李三依然执着地说道:“与主上无关,是我个人怀疑,但是我不知道甄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呵呵。”甄鑫哂笑道:“我有病啊,为了一点粮食,杀官造反?” 李三依然紧紧盯着甄鑫,“你,可能不想造反,可是你能保证其他人不想你造反吗?” 甄鑫神情微微一滞。 是啊,我怎么保证其他人不会想让我造反? 第268章 为什么而战? “这事情,很好解决!”甄鑫隐去心里的不安,说道:“让人去香山岛搜查一番,若能查到多余的粮食,那必然就是尤家所为!总不成,我这边好不容易绝了香山岛的粮食来源,然后还特地去杀死盐官,再给他们送去补给不成?” 李三沉思,甄鑫说的倒是有理。“可,可是仅凭着人家仓库多出的粮食,就确定一定是他们杀的人吗?” 甄鑫冷笑道:“你们当官的办案,还需要讲逻辑?证据如此确凿,杀人者偿命,对上有了交代,对下可以安抚,轮得到你来发愁吗?” 三言两语将心有不甘的李三打发走之后,甄鑫却陷入沉思。 此事发生的着实有些蹊跷。 切断尤家的粮食供应,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如果没有李显暗中配合,仅凭甄鑫如今的力量,根本做不到。 可是,这么轻松地就被尤家寻找突破口了? 自己缺乏战事统领的经验,根本考虑不了这么细节的问题。谢翱这个参军出身的老货,怎么会出现如此明显的失误! 而且,最大的疑点,就算是尤家出去劫粮,为什么要杀官? 即使是要造反,也该直接杀向录事司,杀向宣慰使司,杀盐官有个毛用? 死了十几个盐官,这绝非因为失手而造成的偶然事件,而是蓄意的谋杀! 甄鑫步出帐外。 看着铁青着脸色的甄鑫,熊二一手拉着矮脚马,一手扯着李二牛,悄悄地挪远了一些。 一个刚从快艇上下来的传令兵,快步奔向中军大帐。 除了李三带来的情报外,如今自己手下搜罗而来的各种信息,都直接送往中军大帐,由谢翱统一处置。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说起来简单,真正实施的时候,甄鑫发现其实让人很不舒服。 也许是为了提高情报处置的效率,也许是不想让自己分心,谢翱已经于有意无意之中,在对自己隐瞒着某些信息与情报。 大帐之内,谢翱、熊大与马青仝,正在听着传令兵的急报。见到甄鑫进来,各自点头以示招呼。 “尤家派出去的船只,今日早上全部回到香山岛,估计劫到数百斤粮食。” “有三百怯薛军,自宣慰使集结,准备出发,目的未明。随行的,有宣慰使司的若干官吏。” “好!”谢翱脸上现出淡淡的兴奋。 果然……待到传令兵离开,甄鑫看着自己的这三个左膀右臂,没有掩饰脸上的不满,保持着铁青的神色问道:“还有什么消息,是我不知道的?” 马青仝脸现茫然之色。 熊大双眼紧紧地盯着桌上的地图,似乎没有听到甄鑫的斥问。 谢翱眼中闪过些许的尴尬,柔声说道:“不知公子想具体了解些什么?” “为什么要杀人?” 派人杀了盐官并嫁祸于尤家,这事谢翱本也没打算对甄鑫隐瞒,只是事先觉着没必要向其汇报。此时被他当面质问,难免有些困窘。 谢翱无奈地说道:“公子,咱们现在是在打仗啊……” “有了打仗的名义,就可以随意屠杀无辜者吗?” “他们,是元朝的官员。” “你的意思是,但凡是元朝的官员,不问情由不问过往不问他们是否在为如今的百姓付出,都是你可以屠杀的对象?” “不,老朽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谢翱沉默片刻,拱手说道:“此事,是老朽思虑不周,愿意接受公子的责罚。” 一个拳头打出去,目标变成了一团棉花。谢翱不愿意辩解的认错,让甄鑫心里却愈加的难受。 “把所有的战事,都停了吧。”甄鑫冷然说道。 马青仝大惊失色。 熊大终于抬起双眼,“我可以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先告诉我,你们觉得为什么要打这一场与蒲家之战?”甄鑫肃然问道。 你不是说,为了打击卖国卖主求荣的蒲家,为了能够解救更多的孤寡,为了可以将汉家文化得以继续的传承…… 看着众人欲言又止的神色,甄鑫板着脸说道:“在此战之前,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我的目的。我现在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彻底灭杀蒲家!”熊大坦然说道。 “然后呢?”甄鑫逼问道。 然后?熊大沉吟不语。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谢翱斟酌道:“咱们要面对的,是实力超过咱们无数倍的蒲家……” “我知道!甄某从来没有参加过一场哪怕小型的战事,在这方面,诸位都是甄鑫的长辈,也是我学习的对象!” “打仗,在你们看来,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能最终获得胜利,阴谋、诡计乃至用人命去填,都是值得的。” “可是谢先生,我想问你一句,若是文丞相还在,今日是丞相领兵,你还敢为了胜利而滥杀无辜吗?” “丞相,他,他……”谢翱张嘴结舌,随之黯然道:“丞相,已经不在了。” “因为丞相不在了,所以你就开始放飞了?可以无视他人性命,为了一场战争的胜利而一再降低自己的底线吗?” 是啊,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候,文丞相也不可能为了一粒粮食而伤害无辜之人。 可是,这正是文丞相屡战屡败的根本原因啊! “我不是个迂腐之人,我不会要求你们一定要面对面与蒲家来一场公平的决斗。你们可能觉得,牺牲这些无关紧要之人,以换取我们可能的胜利,是件很值得的事。” “这些人,可能欺凌过盐户,可能曾经贪赃枉法,而且已经降了新朝。所以在杀死他们之时,你们可以毫无顾忌,甚至还能指着他们的尸首,道一声:死得其所!” “我想请问诸位,凭什么啊?凭什么你们就可以一言而决定他们的生死?就因为你们手中,掌控了一支数百人的军队吗?” “如果仅凭这些理由,就可以杀人,试问这天下,还有何人能有资格继续存活?” 谢翱看着激愤的甄鑫,欲言又止。 他能理解这种书生式的愤怒,却不太理解甄鑫为什么会愤怒成这样。 可是无论如何,都得让甄鑫把这怒气彻底发泄出来再说。将矛盾直接摆在桌面上来探讨,如此倒是不用担心彼此之间,会心存芥蒂。 第269章 南澳岛上的中转仓 “杀人的命令是我下的,我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马青仝肃然说道:“我是军人!为了胜利,我会不择手段,如果需要,我可以奉上自己的生命,更何况是其他人。” “然后呢?胜利之后呢?”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战争,不是解决争端的唯一手段!”甄鑫脸现疲惫之色,说道:“我讨厌战争!如果一场胜利,要以无数人的生命为代价,我要这样的胜利何用?”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这样的天下,要来何用?” “权力,是最大的毒药。杀戮,是会上瘾的!” “哪怕我们灭了蒲家,然后以一支比蒲家还要残暴的军队来替代他们吗?这样以暴易暴的军队,于我何益,于民何益?”甄鑫掷地有声。 于民何益? 军队还需要考虑平民百姓的利益?可是,天下的百姓,如今都已属于元国,为什么还要考虑他们的利益? 马青仝与熊二皱眉沉思。谢翱脑中却如有晨钟震响。 我们,到底要为什么而战? 真的为了光复赵宋吗? 泉州赵宋氏宗亲被屠戮殆尽;杭州赵氏子孙十年前随三宫北迁,如今已如鹌鹑般接受自己亡国之奴的身份。而且如赵孟頫之流,因为书画技艺的超群而开始成为北地文人的关键一员,甚至已入仕为官。 他们早已不在乎祖宗留下的基业,自己却要为了这样的人去拼杀余生吗? 一朝一代的灭亡,因素很多。赵氏皇族的投降,则是故宋灭亡的最主要原因。 他们一降,便让天下所有的抗元者,尽皆成了反贼! 宋室皇朝早已如同一根烂到骨子里的朽木,文丞相扶他不起,张世杰陆秀夫扶他不起,自己也绝无可能再将其扶起。 那么,自己到底要为什么而战? 天地有正气,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而正气的来源,不应当是一国之君,而是万姓之民。 平民即苍生,百姓当是天下! 这道理,自己并不是不懂,而是从来没有真正地思考过。 自己的心胸与气魄,终究还是远远不如眼前这位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谢翱顿首再拜。 …… 今日的南澳岛,风急浪高。 一艘三百料海船,费了许多劲,才终于靠上了西部岸边一个刚建起不久的码头。 收帆落锚,捆紧缆绳。粗糙的码头,随着缆绳一缩一紧,与海船一齐摇晃。 离码头不远,一座刚建好的平房内,冲出数人,在风中与船上之人相互叫喊。 随之,船上的水手与码头上的伙计,开始将船上的捆扎完整的货物,一件件地搬至那座平房之内。 砖砌的平房门窗俱全,屋顶齐整,里面只有数张草席。住人非常简陋,装货却恰好可用。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两百余艘船七千多人进入广东,在不能随意抢劫的情况下,后勤粮食保障自然得自行解决。一部分指望香山岛的筹措,一部分由泉州提供。 位于闽粤交界的南澳岛,在佛莲将岛上海贼清理干净后,便成为蒲家船队在海上建立的最大粮食中转仓。 这艘货船,是蒲家自泉州送来的第三批粮食与补给。算上来,仓房之内已经堆足七千多人半个月所需的粮食。 黑瘦的陈机察,身上披着一件破烂的袄子,露出沾满黑泥的胸脯。两条裤腿,一边只剩数个布条,另一边卷至腿根,如同一个刚从盐池里拔出来的老盐农。 光着的两只脚丫,一脚深一脚浅,向码头处歪歪扭扭地行来。 “谁,站住!”砖房之外,一个持刀伙计大吼道。 “我,我的家呢……”有气无力的陈机察,呆滞地看着砖房,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你是谁?”伙计奔向前,疑惑地看着陈机察。 “这里,原来是我的家啊,我的房子呢?为,为什么不见了……” 另一个伙计随之而来,斥道:“房子被海浪冲走了,快滚吧!” “不,不可能啊……”陈机察干嚎着:“我,我房子里还埋着十几文钱啊!你们把我房子拆了,钱,钱呢?” “放屁!这里原来几个破木屋,就剩几块破砖瓦,有个屁钱!” “不……还,还我的房子,还,还我的钱……”陈机察趴倒在地,作捶头痛哭状。 “呛——”伙计拔出刀,架向陈机察的脖子,怒道:“快滚,惹得老子不耐烦,一刀剁了你!” 陈机察睁着两只如死鱼般的眼珠子,看着寒光直闪的刀锋,摆烂道:“你杀了我吧,我房子没了,钱也没了,我,我不想活了!” 举刀伙计挠着头,有些不好下手。 建这个补给仓库时,码头边上的确有一两座极破的房子。当时没人在意房子是否有主人,更没人会去关心是否埋着十几文钱。如今苦主找上门,真要把此人杀了,会不会太狠了些? 仓房里又走出一个大汉,满面凶狠,对着俩伙计怒吼道:“你们在做什么?” “队长啊……要不,你来瞧瞧?” “瞧你娘的,谁啊?”凶狠大汉骂骂咧咧地提刀过来。 “这位小哥,说这里的房子是他的……” “你们脑子进水了?岛上不相干的人早被清空,他从天上掉下来了吗?”凶狠大汉骂道。举起刀便向陈机察斜劈而去。 陈机察未料到此人竟然如此凶悍,微微怔神,差点被劈了个正着。 所幸这凶汉也未尽全力,刀锋及身之际,陈机察一个懒驴打滚,以最狼狈的姿势堪堪躲过。 “怔着干嘛,杀了他!”凶狠大汉骂道。 一个伙计扬刀立即跟上爬行的陈机察,另一个伙计却依然有些犹豫。 打完滚的陈机察,再无半点懒驴模样,起身后拔腿便跑,心里暗叫倒霉。 自己在盐场里装呆滞的盐农,成功地骗过尤家的海贼,没想到遇到蒲家的伙计,却被一眼识破。 来之前确实没有想到,蒲家会这么狠,竟然把岛上原本不多的居民,清剿了个干净。否则,自己是绝对不会露馅的。 两个持刀伙计一前一后地追击而上,那队长却停下脚步,回头大吼道:“小心——戒备!可能会敌袭!” 砖房内外,近三十个人影闪现,各自警戒。 第270章 沉稳的陈副班 陈机察干瘦的身子,正面迎敌显然没太多优势,但跑起来速度却是贼快。 两个伙计眼见着快把人追丢,陈机察却停下脚步,回头吼道:“杀!” 一块巨石之后,闪出数把弩箭,“咻咻”声中,两个伙计应声倒下。 陈机察“呸”地吐了口大唾沫,驻足喘气。 原本是想假装岛上居民,先把蒲家这伙人的底细查探清楚再说。可是如今形迹败露,那该如何? 带来的九个人,其中有五个是自己的老兄弟。这些人跟自己一样,打顺风战个个争先,一旦遇见以弱敌强的时候,跑得比谁都会快。 只是,现在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之前呼啸山林,胜了爽上几天,败了换个地方流窜。能过一天算一天,杀官兵也好,劫平民也罢,从来就没有任何的心理压力。 这次要再跑,可能不会有人能追究得了自己的责任,但是日月岛是绝无可能回得去了! 在日月岛关了几天小黑屋,跟姓景的教书先生聊了一阵后,陈机察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想活下去,摆在自己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降了官军,老老实实为奴接受欺压,忍辱而活。要么抱上一个大腿,跟着他们去闯出一条路来。 日月岛的实力,陈机察其实并不太看得上。但是他们严谨的管理制度,以及个个显示出的昂扬斗志,却让陈机察羡慕不已。 只要给这些人几年时间,不说灭了元军建立新朝,但是完全有可能取代蒲家,而称霸于海上。 如此,足矣! 而且,好不容易在石桥盐场立了点小功,今日若能拔了蒲家在南澳岛上的这个营地,必然可以凭借此功,连升几级。 如此,不仅意味着自己可以带更多的兵,还可以将自己的十来个老兄弟重聚麾下,更意味着自己将得到日月岛的彻底认同。 那边,尖锐的哨声已经响起,伴着蒲家凶脸队长的怒吼声,三十余个护卫严阵以待。 “怎么样,搞不?”陈机察扭头问向一个年近五十的老男人。 此人与自己同姓,是上面直接塞给自己的副班长。当时以自己为班长组建这个班时,陈机察对这个不知来历的副班长委实不满意。这么老了,别说遇敌拼杀,连逃跑都估计跑不快,要来何用? 却未曾想到,此人身上,有着各种极为丰富的经验。从管理这支队伍,到一路寻找补给、安排线路,面面俱到。 让陈机察省了一大半的心。 他早已暗下决心,以后无论自己升到连长、营长,或是有朝一日自己建团成为团长,一定要把这个老汉牢牢地抓在身边,辅助自己! 陈老汉咧嘴笑道:“你说打那就打,你说撤,咱们跑便是。” 剩下的八个手下,有人忐忑,有人无所谓,也有人四处乱瞅寻找退路。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声,都在等着陈机察班长下决定。 镇守仓房的蒲家伙计,至少三十人,己方人数上完全处于劣势。 再等下去,蒲家一旦往南澳岛上增加人手,自己绝对不可能有更好的时机。 若撤,应当没人会说自己无能怯战。 只是自己是陈机察啊——在闽西粤东好歹也算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怎能长期在此,当一个领十个兵的班长? “干他娘的,干了!”陈机察咬牙切齿地吼道。 “行!”陈副班长沉声应道,没有对临危不惧、知难而上的陈班长,表示出丁点的崇敬。更没有决战前的兴奋与激动,只是压低着声音,开始对八个手下进行部署。 镇守仓房的护卫首领看着凶狠,其实也不是一个胆大的,当然也有可能是稳重。 不稳重不行啊,南澳岛虽然被佛莲以及刚过去几天的大军各自梳理过一遍。可是南澳岛不是小岛,想完全杜绝有人登岛,目前来说根本办不到。 鬼知道摸上岛的,到底有多少人? 一排排的木板竖起,前后左右牢牢地守住仓库,以防止还有敌兵从其他方向攻来。 顶在陈机察面前的,还有二十个的蒲家护卫。 陈机察拔刀,斜指向天,黑瘦的身子在刀光的映射之下,突然显得有点高大。 “随老子,杀过去!有敌无我——”陈机察怒吼,右脚错后一顿,便欲起势向奔。 可是,眼角左右一撇,却觉得有些孤单。 两边手下,竟然各自后退了两大步。 陈机察怒道:“林北,你们他娘的干嘛?” 手下指着仓房,哆嗦着说道:“老大,又,又有人出来了……” 却见近三十身着皮甲,脚踏皮靴,手持制式解刀的护卫,乌泱泱地冲出仓房。 这,才是蒲家真正的精锐! 草率了! 陈机察低头看着自己两只黑不溜秋的光脚丫,心中暗恼。别说以一敌三,以三敌一自己这十个人都干不死对方三人。 不是我不努力,是敌人太狡猾! 此势已经不妙,扯呼吧。 陈机察黑脸一白,收起冲天气势,将刀往腰上一别,扭身抬脚,极为熟练地便准备朝后冲去。 “站住!”一声怒喝却突然传出。 “呃……陈副班啊,我这不是畏敌脱逃,这仗,打不得。留得青山在……” “放心,交给我。你负责押阵就好!”陈副班沉稳地说道,原本布满老脸的暮气,突然消失不见。 陈机察并不是个怕死之人,只是习惯了采取灵活的战术。可是自己的副手都顶在前了,再跑就有些不合适。 “要不,还是我来……”陈机察犹豫着转过身,看到雄赳赳而来的敌兵,又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投掷,准备!”陈副班低声喝道。 两个木箱子自大石之后被抬出来,一人撬开箱盖,掏出掩藏于干草之中的一个个陶罐。另一个人点燃火把,插在身前。 这两个箱子,自离开日月岛时,便装在船上,陈副班一直在亲自看管。 每个陶罐都装有引信,点火之后扔出去即可。陈机察离岛之前,也与其他人一起练过,很简单,可是他根本不知道,把陶罐扔出去后能干嘛。 凭这一砸就破的玩意,就能杀敌? 第271章 毒计得逞 一路之上,陈副班都极为宝贝地看着这俩箱子。今日潜上南澳岛,还特地让手下吭哧哧地把两箱陶罐给扛了上来。 虽然对这些陶罐的作用有着严重的疑惑,但是这些天以来,陈机察已经习惯了这位副班长的各种安排。见状也没有任何质疑,只是提刀在一旁戒备。 “踏,踏,踏踏!” 蒲家三十个皮甲兵,列阵而来。从缓而急,解刀在手,目光冷然。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敌兵狰狞的面目已经清晰可见。 “点火!”陈副班目测着双方的距离,沉声令道。 虽然有人双脚发抖,却依然将手中的陶罐凑向火把。 “嗤嗤”的燃烧声响起。 “投!” 八个比拳头略大的陶罐被齐掷而出,砸向三十个皮甲兵。 对方见状,不由一怔。前方缓下脚步,后方还在前奔,阵型为之而乱。 “轰!” “膨!” 一片爆炸声突然响起,不仅震呆了蒲家皮甲兵,也让陈机察与其他几个弟兄一时呆立当场。 火药啊……陈机察不是没见过火药,可是这么用火药他却是第一次见到。 而且,威力好像还大得没道理! 八个陶罐或在头顶或于人群之中炸开,藏于其中的白灰弥漫而出,又有铁钉四处飞窜。猝不及防的惨叫声中,皮甲兵立时乱成一团。 “集中注意!”陈副班高声吼道:“点火!” 八个汉子,彼此相视。心惊胆战者见到有人沉稳地拿出陶罐凑近火把,心神为之一安。 “投!” 陈副班一声令下,八个汉子下意识地将滋滋作响的陶罐投掷而出。 砸入甲兵群中,轰然炸响。三十个蒲家精锐,虽然披着半身皮甲,脸上却没有任何防护。瞬息之间,便倒下了大半。 “散,散开……”有甲兵忍痛大呼道。 “我的眼睛……啊……” “轰!”又一轮陶罐砸来,还能站得住的甲兵,已经没有几个了。 “持刀,杀!”陈副班吼道。 该我了?陈机察突然醒悟,来不及摆个造型,挥刀便向蒲家甲士扑去。 还好,这次自己的手下没再退缩,紧跟着自己呼啦啦地急奔向前。 如斩瓜切菜一般,还能在地上滚动挣扎的甲兵便没了动静。 陈副班在后挽弓搭箭,不紧不慢地射向数个抱头逃窜的甲兵。 还守在仓房前的其他蒲家护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一个人能反应过来。 三十个本该以一当十的精锐甲兵啊,怎么就跟纸糊似被这十个人给撕没了? 陈副班斜负长弓,背上箭囊,一人扛着另一个箱子,慢慢地跟着狂呼乱叫的众人之后,向仓房进逼而去。 三十个甲兵都能兵不血刃地杀个干净,更何况另外三十个土鸡瓦狗般的护卫。 “杀!”陈机察只觉得浑身热血上涌,一张黑脸涨满了红通通的血色,挥刀前冲。 “跑!”有护卫扭头便溜,有人慌忙退入仓房。 “不准跑——”有人怒吼道。 “站住!”陈副班在后大叫道。 激动中的陈机察一个急刹车,立住身子,愕然回首。 “先轰,再近战!”陈副班淡然吩咐道。 哦,对啊,还有陶罐火药,慢慢轰死那些狗娘养的! 第一轮数颗陶罐在仓房前炸起的时候,那些护卫便彻底崩溃了。有人奔向码头直接跳入海里,有人七弯八拐的旋即消失不见。 可怜的是那些躲在仓房里的护卫,不仅仅成为瓮中之鳖。数个陶罐砸入之后,又有火把投入,便多了一群的烤鳖。 陪着他们燃烧的,还有一整座仓房,以及里面所有的粮食与物资。 看着熊熊而起的浓烟与炙人的火势,陈机察喃喃赞道: “太残暴了……” …… “报——” 一个信使狂奔而入,中军大帐之内,正在等待消息的众人皆凝神望去。 “蒲家船队,正在逃离香山岛。” “好!”一直深沉的谢翱忍不住抚掌问道:“逃了几艘?” “两艘战船,其中一艘,是佛莲的深井号。蒲家两个公子与佛莲皆在船上,尤家家主应该还在香山岛。” 甄鑫怔怔出神。 虽然心里的不满依然未散,但是甄鑫却不得不承认,谢翱的毒计,效果太好了! 绝了香山岛的粮食供应,逼着他们以海贼身份外出劫粮。却假其之手,杀了盐官,令官军不得不出面处置此事。 此举,不仅顺利地将试图置身事外的宣慰司上下扯进日月岛与蒲家争端的棋盘之内,也成功地让李显的布局出现了超出他掌控的混乱局面。 可以想象得到,本来悠悠然自得以棋手自居的李显,如今会是如何的措手不及。 朝廷想对付蒲家,却又当又立,不好意思直接出手,逼着甄鑫以私斗的名义如蜉蚁撼树般地攻击蒲家,这本就是件很没道理的事。 而且对于日月岛来说,这场战争哪怕有那么一丝获胜的可能,也必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这局面,却被谢翱轻松解破。 获胜的机会虽然依旧渺茫,但是起码已经让甄鑫看到了曙光。 三百怯薛军与宣慰司大小官员,包括李显在内,已经登上了香山岛,对尤家进行突击检查。 证据,都是确实存在的。包括被劫来的粮食,估计连盐运司装粮的包装袋都来不及销毁。 如此,哪怕盐运司官员不是尤家人所杀,香山岛的所有人也都会被当作涉嫌杀官的嫌疑犯而受监控。 摆在佛莲的面前,唯有先逃离香山岛再说。 关键是,佛莲与蒲家兄弟有可能跑得掉,蒲家其他伙计想全跑走,可没那么容易。 机会,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摆在了面前。 对于杀害无辜的官员,谢翱与马青仝已经做过诚挚且深刻的检讨,并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 可是,甄鑫又怎么可能真的去追究谢翱的责任? 那些被杀的官员再无辜,也是元朝的官员,是覆灭了大宋的元朝官员! 难不成,真的要为了争夺所谓的“民心”而将谢翱杀了祭旗? 况且,就算此时处置了谢翱,不仅争不到元朝治下百姓的民心,反而会让故宋之人心生寒意。 还得把杀官意图造反的把柄实实在在地交到了李显手中。 也许,这就是政治吧…… 第272章 天风浪浪 “公子,甄公子……”谢翱数声轻唤,把甄鑫漫天飞舞的思绪扯回中军大帐。 几个人都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甄鑫。 愰过神的甄鑫,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说道:“那就,打吧!” “太好了!”熊二率先嚷道。 “不过……”甄鑫刚要开口,谢翱便接过话头:“老朽明白,会让他们俩控制手下,一不滥杀无辜,二要尽可能地保住有生力量,在此基础上去争取给予佛莲重创。” “行,那就开始准备!” 看着开始忙乱的众人,甄鑫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希望这老头,真的可以明白吧…… 战争是要死人的,这很正常,也绝无可能避免。可是底线到底在哪,甄鑫根本就不清楚。他只是希望这支还未成型的队伍,不会被这老头带成一群嗜杀之徒。 这种军队,也许会如纵横天下的蒙古人那般,拥有无可比拟的战斗力。在他们的眼中,没有无辜者,没有不能杀之人,更没有不可牺牲的同伴。 战争,需要的是一个个冷冰冰的杀人机器,而不是一颗颗悲天悯人的情怀。 自己不喜欢战争,不喜欢这样的杀人机器,可是在这乱世之中,又该如何存活? 靠阿弥陀佛吗? 蒲家溜出香山岛的两艘船,自然不能让其顺利跑掉。但是,蒲家后续大批船队已接近广东,最多再有一天时间便能到达香山岛。 也就是说,留给日月岛水军的时间,最多只有五个时辰。天黑之前,必须拿下这两艘船。不是为了歼灭其有生力量,而是彻底阻断后续大部队对于香山岛情况的掌控。 只有这样,才能利用信息差,继续推进后续的军事行动。 所有战舰,全部驶出崖山,向香山岛全速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香山岛已经被舰队远远甩在身后。过了大奚山,直到午后三四点时,终于远远地见到了两艘正鼓帆东进的蒲家船只。 “呜,呜呜……”激昂的螺号吹起,所有的船舰进入作战状态。 除了坠于船队最后的001号指挥舰。 熊二百无聊赖地坐在船沿之上,有气无力地挥着手中的旗子,脸上充斥着幽怨,一副满腔热血却报国无门的模样。 望远镜交给了谢翱,甄鑫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仰卧于甲板之上,看着幽幽的云朵一阵阵的发呆。 突然间,有些想回维京岛。 想与阿黎在岛上过着纯粹而没羞没臊的日子,偶尔唱唱小曲,搞搞十八摸,那生活该有多么惬意啊。 可惜,这种日子也仅仅存在于自己的臆想之中。原主莫名其妙的身份,注定了自己不可能拥有平静的生活。 而且,自己与阿黎隐居去了,苟榕怎么办? 苟榕跟着自己去了,苟家大大小小二十余口人怎么办? 还有高宁呢?会不会恼怒之下,带着王府的人马杀向维京岛问罪? 果然一入江湖,便身不由己啊! 数天前一战,佛莲已经明白自己最大的劣势就在于速度。在敌方不肯接舷而战的情况下,自己很难甩得掉日月岛船队的追击。 不过,自己的大部队应该不远,只要能再坚持半天时间,胜利的天平必然会向自己倾斜。 只是,这半天时间,自己这艘船可能坚持得住,另外那艘船呢? 佛莲挠着自己松松垮垮的脸皮,心中生出无限懊恼。 派人伪装海贼前去劫粮,这本就不算什么大事。但是手脚不干净不说,还被人栽赃杀官,这就很愚蠢了。 杀官,佛莲在泉州也不是没杀过。可这是在广州,大兵未至,没人能保得住自己。除了跑,别无选择! 一群烂队友!佛莲恨恨地看着两位依然努力摆出儒雅姿态的公子,却只能无奈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其实,应该与后方大部队联系,催促他们再快点来到广州。 如今丢了香山岛,再想抢回来,除非跟官军直接开战。 可是,那是怯薛军啊! 哪怕以七千对三百,佛莲也没把握在陆上可以击败这支军队。而且自己敢打,数千手下也未必敢战。更何况,身边这两位公子,也不可能以搭上全族的性命为代价,陪着自己与怯薛军开战。 “天风浪浪,海风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 站在船头的蒲均文,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轻抚船舷。身后卷过的海风,吹得他衣裳凌乱,头发狂舞。 蒲均文却依然努力地傲立于海风之中,身子不断前倾,如一只准备栽入海中的鹈鹕。 即便如此,他却没有停止口中的吟诵:“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 “够了!”再也忍受不了的蒲师斯,开口怒骂道:“你是不是有病啊,这时候还吟个屁的诗!” 喊得过于用劲,扯动脸上伤口,嘶嘶作疼。 “濯足扶桑!”蒲均文在海风中,艰难地吟完最后几个字,这才侧身,睥睨着堂兄,说道:“兄长有伤在身,我看还是回舱里休息为好。这里,有我跟姐夫在就行了!” “呸!”蒲师斯继续生气,“若不是你出的馊主意,去抢个屁的粮,能把官军引来吗?搞得我们还被迫放弃香山岛!” “若是没有抢来的那些粮食,恐怕你现在连站在这里的力气都没了。”蒲均文施施然说道:“而且你也不懂,有一种坚守,叫做放弃;有一种进攻,叫做撤退;有一种……” “闭嘴!”佛莲怒吼道:“都给老子滚进舱去。” “我,我可以帮你的……”蒲均文挣扎着说道。 难得蒲师斯受伤,也该轮到自己表现了。 “敌军追来了,现在准备开战,你们先进舱去。”佛莲努力地抑制着自己即将爆炸的情绪。 俩兄弟往船后看去,果然隐隐约约之中,有船正在逼上前来。 “他,他们不敢靠近的,绝对不敢……”蒲师斯颤巍巍地说道。脸上的绷带与呼啸的海风,很好地掩住他惊惧的神色。 “别怕,他们不会靠近的。”蒲均文安慰道。 “为,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弩炮啊,你忘了吗?不用靠近就可以发动攻击。” 我忘了你娘的……若不是身体受伤未愈,蒲师斯发誓一定会将这个兔崽子直接掐死。 第273章 骄傲的煤球 “你有对敌之策?”佛莲忍不住问道。 “跑啊,咱这船这么多帆,再加把劲,他们绝对追不上咱们的!”蒲均文得意地说道。 “都给老子滚进去!立刻,马上!”佛莲怒吼道。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会试图跟这俩神经病的探讨战术。 佛莲猛的朝自己的胸口捶了两拳,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令道:“全速前进,让后船减速!” 旗号打出,后船在原处盘旋了两圈,终于落下一帆。 佛莲微微地舒出一口气。 此次来广州带了三百多号人,真正属于自己的亲信,只有深井号上的五十精锐。其他伙计,虽然会听从自己的命令,却未必愿意为自己去死。 是以,逃离香山岛时,佛莲带出来的人不多,也就两艘船近百人。为了能完全控制另一艘船,他从深井号上分出十五个亲信去掌控后船。 让后船缓下速度,自然就是为了牺牲这艘船,以延缓追兵的速度,给深井号多争取一些逃离的时间。 还好,后船虽然出现争执,但终究还是执行了自己的命令。 十五个被替换上来的伙计,全都使出了吃奶的气力,三帆齐张,连桨都用上,顺风狂奔了半个多时辰。 后船渐渐隐于浪中,却有两艘快艇,已经绕过后船,紧逼而至。 “注意,灭火准备!”佛莲吼道。 上次被偷袭之后,佛莲便让人在船上准备了不少沙袋,用以防备对方的黑火油。 眼见对方不过两艘快艇,再有那种装着黑火油的陶弹,已经构不成威胁了。 深井号继续顺风狂奔,两艘快艇摇摇晃晃着左右相随。 “卟”一物望空抛起。 佛莲定睛而看,却不是陶罐,心中略松了口气。 “嗵,嗵嗵……”此物自空中跌落,滚于甲板之上,随即散开,滋滋地冒着淡淡的烟气。 这是,煤球? 煤球还能拿来当武器? 还未等佛莲想明白,另一侧也飞起了一团黑乎乎的煤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砸落甲板,化为碎块。 鼻尖传来一股淡淡的黑火油味道,这不是一颗单纯的煤球,里面还混着包括黑火油在内的其他助燃物? 点点火星,包裹着煤球,将燃未燃。这点火势,对于早有防备的深井号来说,根本算不上威胁。 然而,佛莲的脸色却刷的白了下来。 又一颗煤球飞起,它的目标,根本不是甲板,而是鼓胀而起的船帆。 正常情况下,在海上遭遇这种程度的攻击,落帆将船靠上,跳帮而战,瞬息便能解决战斗。 可是佛莲知道,这两艘快艇决不可能给自己跳帮的机会。而且,一旦落帆,哪怕能迅速地击沉这两艘讨厌的快艇,也势必会影响到自己奔逃的速度。 后船,撑不了多少时间的。 一左一右,两艘快艇依然摇摇晃晃地紧紧相随,却始终保持在弩箭的射程之外,只是不停地将煤球往船帆上招呼。 风大船急,哪怕船帆目标再大,也很难命中。 佛莲的真主保佑了他半天,却终于有一颗煤球击中船帆,一穿而过。在帆上留下一个委屈的空洞。 还好,损失不算大,这帆还是能用。 而且似乎运气还不错,两艘快艇各自发射了十余枚煤球之后,便歇了下来。显然,为了保证快艇的速度,他们不可能装载太多的武器。 然而,没等佛莲舒出一口气,又有两艘快艇赶来。如出一辙般,晃晃悠悠地夹着深井号,往船帆上发射煤球。 身着皮甲,几乎武装到牙齿的精锐手下,手持弩箭,却茫然无措,只能呆呆地看着一颗颗煤球于半空中相继飞舞。 “你们这些臭虫!”佛莲再也无法抑制胸中的怒气,趴在船沿大骂道:“有胆的,跟爷爷真刀实枪地打上一仗,只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术,算什么好汉?” 想想自己纵横海上数十年,如今却被这些小煤球耍得毫无应对之法,佛莲不由的悲愤莫名。 快艇之上,齐齐地伸出数根中指。 “卟”又一颗煤球升起,随着佛莲摆动的脑袋,击中船帆。 也许是有这些中指的加持,这颗幸运的煤球被架在船帆的横杆之上,挑了个最好的姿势,如一只骄傲的火鸡,开始肆意地燃烧。 看不见烟,也看不见火,船帆却露出一个狰狞的大嘴。 “落帆,快落帆!”佛莲大叫道。 船帆嗦嗦落下,煤球一夹而飞,帆上的大嘴被闭上,船速却也明显地慢了一大节。 一口老血,在胸中不停地窜动,几乎直喷而出。佛莲喘着粗气,恨不得让真主给自己安俩翅膀,越过这百余步的距离,扑到对方快艇之上,咬死这些臭虫! 可是啊,这些年自己似乎已经不够虔诚了…… 酒没少喝过,啥肉都吃过。我,已经被真主抛弃了吗? 一丝绝望的情绪袭来,佛莲悲不自胜。 落下的船帆将火熄灭之后,刚刚重新升起,又有一帆燃起。无须佛莲下令,伙计们便急急又将帆落下。 日月岛船队,已如一支巨箭般,劈波斩浪而至。 一艘未缺。 歼灭那艘蒲家的战船,没有费他们太多的时间,而且没有任何的战损! 熊二懒洋洋地打了个大大哈欠,嘀咕道:“这仗,打得真没意思啊!” “怎么,手痒了?”谢翱笑着问道。 “手痒也没用啊。你这么打法,以后如我这般英勇无敌的猛将,可再也没有显示身手的机会了!” “呵呵,放心吧,总有你大展身手的时候。” “真的吗?”熊二做惊喜状。 “怎么,跟在我身边已经不耐烦了?”甄鑫冷冷地说道。 “哪能呢!”熊二迅疾地转到甄鑫身后,狗腿般地轻轻捶着他的肩膀说道:“公子武艺高超,哪里需要我来保护?我跟在公子身边其实不过一个摆设!” “而且啊,公子学富五十车,一身本事足够我学习一辈子的,哪里可能不耐烦!” “行,今晚放你假,不用跟着我了。先去把二年级的数学题全都做一遍,然后再写个分析报告,如何继续改进煤球的攻击性能。解决了这个问题,哪天被我赶走,你还能去小学当个物理老师。” 熊二脸一垮,嘀咕道:“难道,我当不得军事学院的院长吗?” “滚!” “哎……”熊二拱到谢翱身边,探手取过望远镜,说道:“给我瞧瞧,有没有将佛莲打出屎来?” 第274章 老将金泳 蚂蚁多了还得咬死象,更何况这并不是一群任人踩踏的蚂蚁。 当熊大的指挥舰加入炮击之时,脸色苍白的佛莲只能瞪着一双死鱼眼,悲愤交加地看着漫天飞来的炮弹。 偷偷溜出船舱的蒲家兄弟,一看到周边的十来艘大小舰艇,再也顾不及风流与儒雅,两股战战,很自觉地将自己重新关入船舱。 起码,可以在舱中认真地祈祷,让这场灾难尽快地过去。 只是他们也不清楚,这种时候到底该求助于孔子还是真主? 风势越来越大,天空的层层云朵被卷得狂奔东去,却不肯带走三帆尽毁的深井号。 飞来的炮弹终于渐渐稀疏,佛莲拔出解刀,稳立于甲板之上,长啸道:“注意,防止撞击,准备近战!” 炮弹既然已经用完,对方想吃掉自己这艘船,唯有跳帮一战。 决战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自己能抓住这个可能稍纵即逝的机会,夺得对方的指挥舰,此战依然还有翻盘的可能! 指挥舰果然渐渐靠近于原地打转的深井号,可是却停在二十余步的距离。 这让准备挥动绳钩的蒲家伙计,不得不将绳钩又收了起来。 没那么长的绳子啊! “护!”熊大站在船艏之上,冷声令道。 “赫!”十余枚木盾,齐齐剁在船沿一侧,搭立一起,形成一排女儿墙。 “火箭准备!” 木盾之上,探出一根根已经燃起的火箭,乌烟刚刚冒出,便随风而散。 还火攻啊? 佛莲刚涌起的杀气,几乎一泄而空。“你们,要不要脸啊?只会躲在远处用火攻吗?来啊,跟你家爷爷光明正大的打一仗!” 数根弩箭,同时从深井号射向稳立于船艏的熊大。 一左一右两个亲卫,各自竖起一面长盾,将他牢牢护住。 “胆小鬼,来啊,一战啊!”蒲家护卫个个仰天怒吼着,如被激怒的阉牛。 然而,在船上的牛,再强壮也只能面临待宰的命运。 两根铜管,自女儿墙缝之中伸出,滋滋地冒出黑水。 黑水颤颤地抖起,迅速喷出两弯强劲的弧度。但是两船的距离毕竟有点远,黑水连深井号的船舷都喷不到,大多数落在船侧的木板之上,涂成两滩黑不溜丢的污垢。 还好,在深井号上的船上暂时还看不到这些污垢,也就没有被玷污的痛苦。 010指挥舰保持着与深井号的距离,缓缓地侧移,在蒲家伙计难以理解的目光之中,从船艏绕向另外一侧。 油污也被画出一串愈加难看的涂鸦。 似乎是不经意之间,一支失去力量的火箭坠于船舷之下,引得涂鸦随之而跳动。 火苗未起,黑烟已滚。 佛莲大惊,扑到船沿探头向下望去。 “咻!”一只弩箭蹭过脑门,火星滴落,窜入佛莲的颈窝。 “啊——”佛莲惨叫着仰面而倒,来不及掏出怀中的火星,便大叫道:“灭,快,快灭火……” 灭火? 怎么灭啊? 有伙计搬来沙包,往船舷外侧砸去。 沙包“卟嗵”地掉入海中,溅起点点海水,却激得船侧的火苗更加跳跃。 黑烟弥漫而起,将深井号包裹其间,如同一只即将得以放飞的魔鬼,准备将整艘船吞入腹中,而后扯向地狱。 “救,救命啊——” “快灭火!” “跑,快跑——” “跑你妈啊,往哪跑?” 深井号上,鬼哭狼嚎。 “怎,怎么可以这样?”渐浓的黑烟中,露出一脸深沉的蒲均文。 受过黑火油荼毒的蒲师斯,扯下衣裳,缠住脸上的绷带,如瞎了眼的耗子般满船乱窜,试图寻找一个火势烧不着的地方。 “卟嗵,嗵嗵嗵——”有人开始跳入海中,奋力狂游。 十二艘快艇依然在深井号周边游弋,倒没人去射杀这些落水者,只是任由风浪将其吞没。 不过若有人试图翻上快艇,便会有刀轻轻斫出,将其爪子切断。 “我,我降了——”有人跪倒在甲板上,哀哀求饶。 …… 当年,蒲寿庚麾下有四大猛将,尤永贤、王与、金泳与佛莲。 年纪最大的尤永贤在故宋彻底覆灭之后,领着一支队伍前往广州,占据香山岛以拓展蒲家的势力。数年之前,死于香山,留下其子尤法仁继续经营广州。 年纪最小的佛莲,成为了蒲寿庚的女婿。 王与早在十年前便死在崖山之战中,如今以外人身份依然在蒲家身居高位的,只剩下金泳一人。 对于广州开埠,已经盯了许多年的蒲家势在必得。虽然自老家主去世之后,实力有所下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论是湖广、江西、福建还是浙江,若论海上实力,蒲家依然独占鳌头。 两百艘船七千余人,已经是蒲家如今几乎全部的家底,不容有失。是以,新任家主将这支船队,交给了本该颐养天年的老将金泳。 金泳本是海贼之子,三十年前劫掠泉州时为蒲寿庚所擒,自此忠心耿耿,为蒲家卖命至今。 同时出动两百艘船组成的船队,对于如今的海商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场面。但是这种场面对于昔日的蒲家来说,其实不值一提。 当年,蒲家无偿送给元国水军的船只,便有八百艘! 怀璧其罪,蒲寿庚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当一介海商的实力,超过一国水军时,哪怕表现得再忠诚,也会被视为可能的反贼。 是以,这些年来,蒲家一直控制着自己船队的规模。既不能太多,但也必须拥有压制其他海商的绝对实力。 冽烈的西风开始偏南,海浪翻涌得愈加凶狠。这让金泳的心里,生出些许的焦虑。 他焦虑的,不仅仅是开始突变的天气,还有香山岛直到现在依然断绝的消息。 船队已经进入惠州海域,正常行驶的话到香山岛也不过两天时间。可是已经派出了四批传信快艇,却没有一艘回复。 香山岛,显然已经出事了! 出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金泳竟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可即使是香山岛出了事,佛莲的七艘船起码得逃出一两艘才对。 金泳百思不得其解。 金泳隐隐生出一些退意,但不管如何,都得把两位公子找到再说。而且,这天气,已经不容许船队转身回航了! 第275章 台风将至 乌云从四面八方齐聚而至,一卷狂风又将其击溃,向北狂奔。 雨滴,也被刮得四处乱飘,忽儿如豆粒般砸下,忽儿又丝滑如絮。 船帆在狂风之中,不住的颤抖,似乎想引吭高歌,却又被捏住喉咙,只能将所有的不满全部吞入肚中,鼓胀如球。 熊二疑惑地看着指挥舰打出的旗语,挠着头说道:“他们啥意思啊?有什么东西要来了?还要咱们快跑?” 搭起望远镜,天上海上四处的看,可是啥敌船都看不着,熊二不由地嘀咕道:“他们能比我还看得远?为啥我什么都看不见?是更凶猛的海浪要来了吗?” 甄鑫“叭”地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你个学渣,学了这许多天旗语,到现在也没学全。” 熊二委屈地说道:“旗语是你定的,你当然不学就会。搞得这么复杂,能怪我吗?” “闭嘴!”甄鑫怒道。 “为啥?” “因为学渣不配有质疑权!” “呃……”熊二只好腆着脸说道:“请教公子,他们打的啥旗语?” “台风,要来了……” “啥,台风?”熊二一蹦老高,“那,还不快跑!风紧啦——快扯呼!” “好啦,别叫唤了。”谢翱也被这厮整得相当无奈,“看这天气,最少还有大半天台风才会袭来。不过,还是得尽快收尾了。” 将蒲家的两艘战船全部弄沉,没入海中。跳海逃生的那些人不去管他,求降的一律接收,包括两位满脸呆滞却全身无伤的蒲家公子,以及额头破了个洞而陷入昏迷之中的佛莲。 为了防止伤口感染,特地将佛莲倒挂着在海里泡了大半天,吊住最后一口气之,以保证他在未来的一两个月之内都无法完全恢复。 七十多个俘虏,全都移交给了香山岛上的官军。日月岛毕竟只有良民,连蒲家的伙计都不敢随意杀死,那些被杀的盐官跟日月岛的人,自然不可能有任何关系。 出动这么多人手,不过是为了协助官军,围剿逃离香山岛的嫌疑犯。 仅此而已! 呼呼的狂风之中,日月岛船队留下一艘快艇在香山岛边上靠岸游戈,其余的全都施施然地撤回崖山,静待台风。 …… 五月底便有台风,虽然算早,但也不奇怪。 暴雨如注,覆盖了无边无际的海域,砸落人身上,痛入心肺。 天上无雷,半空中的风势却比雷声更加可怕,在这种天气之中逆风行船,可见艰难。 还好,凭着蒲家船队的诸多船长的经验与实力,终算在台风来临之前,有惊无险地赶到了香山岛。 码头边片帆俱无,码头上也寻不见一个人影。在肆虐而起的风雨之中,香山岛却显示出诡异的安静。 香山岛,显然根本没有为自己这支庞大的船队,做好任何迎接的准备。 真的出事了吗?可是却又感觉不到任何的肃杀之意。 金泳来不及为香山岛诸人担心,如何在台风来临之前,将两百艘船安顿好,才是他必须要立即解决的问题。 还好,香山岛可供停船的地方,不只有码头。 大部队的货船环岛逆流而上,一直行到香山岛北面,略为背风之地,各自抛锚停下。 船只是安顿下来,但风雨之中,七千余人也被彻底打散。而且无处可去,只能缩在船上各自躲着风雨。 浑身湿透的金泳,伫立于船头,静静地看着派上岛上的一支十人队。 还好,这支队伍消失于尤家大宅之后不久,就有一人在雨中急奔而回。 “广东道的官员,在宅中,请大人入宅。” 广东道的官员?金泳皱着眉头问道:“知道是哪位官员吗?” 那人茫然地摇摇头。 “尤家的人呢?” “都在着。” “都没事?”金泳不解地问道。 既然没事,为什么不见人出来?难道我已经没有资格让他们走出宅院迎接了吗? “好像没事……” “那两位公子与佛莲呢?” “好,好像也都在……” “到底在,还是不在?”金泳怒道。 “我,我没看清啊……我还没进入内堂,就被赶过来了。有,有官兵在,说让大人进去问话。如果大人不想去,他们也不强求。” 不强求?这是什么道理? 金泳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可是,台风即将到来,难不成自己也得在船上窝上两天吗?连口热汤都没得喝! 金泳在心里大骂,尤法仁不靠谱也就罢了,怎么带着先遣部队过来的佛莲也出了这种大差错。而且,还一点消息都没传给自己! 一股巨大的不安感自心中升起,金泳却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他倒是想离开香山岛,可是台风马上便来,自己又能躲哪去? 犹豫半晌,金泳勉强地撑开一把伞,往尤家宅院而去。一支身着软甲的百人队,簇拥于前后。 院门大开,没有一人看守。 尤家家主尤法仁,在两个官兵的陪同下,候于前院大堂檐前。 金泳疑惑地看着他,尤法仁回以苦笑。 “金大人吗?”官兵淡然问道。 金泳在泉州,领市舶司从六品监门官一职,勉强可以被称为“大人”。 “是我。”金泳收起伞,抹着脸上的雨水答道。 “让你那些手下,院外待着。” 金泳皱着眉头看向尤法仁,尤法仁依然苦笑地摇摇头。 院外,下着大雨啊!可是先前进来的那支十人队,此时也不被允许入院避雨,还哆嗦着缩在院子的墙根处。 如一群无助的鹌鹑。 厅堂处,虎步而出数个鲜衣怒甲的壮汉,腰悬弯刀。为首者,满脸络腮胡,脑后盖满小辫。 这是,怯薛军? 金泳悚然而惊。 在这些人的逼视之下,金泳只能抬起略觉沉重的双脚,步入厅堂。 堂内,坐着一溜的官员,齐齐看向一脸茫然的金泳。 尤法仁站在他身后,躬身说道:“这位,是宣慰使司同知陈大人。” 虽然未曾谋面,金泳却也知道此人。于是拱手称道:“见过陈大人。” 主座上,陈义抚着三髯长须,对着金泳微微点头,满脸慈祥。 而后,是坐于陈义两侧的文武。有来自大都的怯薛军,有宣慰使司的经历,有市舶司提举,有盐运司运判。 第276章 交接仪式 金泳凉意愈盛,不由在心里大骂,香山岛这是把天给捅破了吗?为什么会惹来这么多的官员坐镇于此?还有怯薛军! 而且,出了大事,也不知道派人跟自己提前打个招呼。如今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坐吧。”陈义虚抬右手。 尤法仁抱过一个圆凳,放于末座。待金泳坐下,便站于他身后。 未等金泳开口,陈义便笑呵呵地说道:“今日我等来到香山岛,没有为难你们的意思。” “因为有人举报,尤家伙计涉嫌杀官,宣慰使震怒,我等被迫前来查探清楚。” 涉嫌杀官?金泳斜视尤法仁。 尤法仁依然一脸苦笑。 “本官知道,无论是尤家还是蒲家,都是本朝有功之人,不可能做出造反之事。只是职责在身,不得以而为之……” 造反?这从何说起? 金泳强行摁住内心的惊惧,站起躬身言道:“蒲家绝无此意!” 蒲家的兴衰,不过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只是如今圣恩还在,蒲家依然有发展的无限前景。可若是被扣上一个“造反”的帽子,那便有再多的功劳,也将付之一炬。 “不知……” 陈义摆摆手,摁住金泳的话头,说道:“我当然选择相信蒲家。不过,蒲家是蒲家,尤家是尤家……” 尤法仁脸色刷的白了下去。 “当然,也有可能是御下不严……而且,金大人官名显赫,一向清廉,我是不相信你有这种不该有的心思。只是香山岛涉案,证据确凿,偏偏金大人又带领一支雄军到了香山岛。难免会让其他人有所猜疑。” “不不,大人误会了,只是泉州数家海商的伙计……”金泳急急地解释道。 事到如今,陈义自然知道所谓的尤家杀官,必然另有隐情,而且宣慰使司铁定是被人当枪使。 蒲家要插手广州市舶司,这事本身就让广东上下官员极为厌烦。只是整个广东还没有哪个海商可以与蒲家相抗衡,不得不捏着鼻子允许他们前来。 何况,不让他们来也没用,蒲家把持海路已经十年,惹恼他们整个广东一艘船可能都出不了海。 既然被人利用,那就把这机会利用到底。这账,可以慢慢与李邦宁去结算。但是对付蒲家,眼前确确实实是个很不错的机会。 “我等前来香山岛,并非问罪,而是希望可把事情查清楚。只是,尤家家主一问三不知。听说佛莲本来在此,却没能见得到他。好不容易有人把他送回来,却又昏迷不醒。”陈义摇头叹息,一副苦恼模样,“现如今,只能跟你商量了。我想金大人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以当得了这个主吧?” 明知是个坑,金泳却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好!”陈义很欣慰地夸道:“金大人果然是个明事理之人,本官愿意向怯薛长及宣慰使担保,杀官之事与金大人绝无干系!” 废话!我刚从海上飘过来,啥事都不知道,还能去杀官? “你觉得如何?”陈义侧头问道。 坐在他右手边,稳如泰山的怯薛长,微微颔首。 金泳心下愈惊。 他以为只是来了怯薛军,却没想到竟然会是怯薛长亲自带队。 蒲家很有钱,官面文章自然也做得很到位。江南几个行省,包括御史台,不少官员都被蒲家养得膘肥体壮。 但是对于京官的渗透,始终没那么顺利。 大都离福建,太远了。本来天高皇帝远,使得蒲家可以独占福建,但也因此无法与皇帝近臣进行更深入的交往。更别说皇帝的亲卫怯薛军。 当今皇帝,最信任的人绝对不会是他的丞相,也不会是他的皇后与子女,而是他的四个怯薛长。 眼前,竟然出现了一个! 此人,来到广州,是为了对付蒲家? 惊惧已化成恐慌,内心又生出一股愤怒。两种有些矛盾的情绪在脑中撞击,结果却让金泳显得相当的茫然。 不至于啊…… 金泳又撇了眼连苦笑都笑不出来的尤法仁,若是他们提前告诉自己惹到了怯薛长,哪怕是台风天自己也会扭头就撤回泉州。 或者,这位怯薛长出现在此,纯粹只是碰巧? 看着始终面无表情的怯薛长,金泳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以显得不那么紧张。 “既然话已说清楚,那本官也不多打扰,这便告辞回去。”陈义站起身。 金泳再也无法掩藏脸上的神色,失神地看着陈义。 什么情况你就说清楚了?然后,走了?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没事了? 那,怯薛军呢? “怯薛长大人还有事,只是陪本官走了这么一遭,自然不会在此滞留。”陈义给了个既温和又安慰的眼神。 一直苦笑的尤法仁脸上,也露出惊喜之色。 只要这些杀神肯走,一切都好说。而且说明,事情似乎没自己想象的那么严重。 “不过……” 金泳与尤法仁两人的心里同时一提。 “香山岛所有人,在排除嫌疑之前,不得离开这里。当然,不包括金大人。只是为了避嫌,希望金大人可以约束你的手下,不得让任何人进入广州。” 意思是,不能去广州,但可以回泉州? 也是,如果连泉州都不让回去,那只能就地反了。 “金大人,可以吗?”陈义和蔼地问道。 金泳皱眉,试图理清陈义的目的,却一时找不着头绪。在陈义温和的逼视之下,只好犹豫地点头,回道:“下官明白。” “不,本官问的是,你可以做到吗?” “……是,可以。不过……” “好!”陈义微笑着拍了拍金泳的肩膀,“那这些人就全交给你了。若少掉几个,本官这里好说,但是如果被怀疑是畏罪潜逃,那便需要金大人去解释了。哈哈……” 麻烦了! 这些当官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金泳头皮发麻,却只能躬身相送,眼睁睁地看着堂上官员一走而空。包括百多位威武雄壮的怯薛军以及满目猥琐的官兵,没有一人留下。 干净利索,没有任何刁难,更没有任何毫无道理的威胁。 却让金泳半天也没能缓过劲来。 第277章 倒霉孩子 “金叔,要么先去洗漱下,换个干净衣裳?”尤法仁轻声问道。 金泳微微地打了个冷颤,疲惫地说道:“先给我换个衣裳。”说着,便站起身解开湿衣。 两个侍女踏着小碎步而来,帮他全身上下擦拭干净,露出密密麻麻的伤疤。 身子终于干爽,脑子也可以正常转动,但依然觉着有些寒意。 “安排外边的人进来歇息,去煮些热粥来。”金泳吩咐道。 “宅外的人,已经全部让他们进来了。只是……” 金泳皱着眉头,看向苦着脸的尤法仁。 “没有粮食了……”尤法仁涩然说道。 “你说什么?” “没有粮食了……”尤法仁欲哭无泪。 让人出去劫了几百斤粮食,大部分都被佛莲带走。结果昏迷的佛莲被送回来,粮食却一粒也没回。 而早上便来到香山岛的宣慰使官员以及怯薛军,数十个人在此放开肚子吃了两顿饭,把尤家的仓库彻底掏空了。 感情自己带着大部队来香山岛,不仅得不到任何补助,还得倒贴出粮食? 金泳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陈义会禁止所有的人前往广州。这是准备用绝粮之计,将七千伙计全部困死在香山岛! 好毒! 可是自己已经亲口答应了陈义,若还派人登陆,无论是买粮还是抢粮,都会坐实了蒲家造反的企图。 更何况,这台风天,还能去哪筹措粮食? 还好,自己在南澳岛上建了中转粮仓。只要熬过这两天的台风之后,无论撤回泉州还是去南澳岛运粮,应该都没有太大的问题。 “把船上的粮食搬一些下来。”金泳吩咐道,神色已见憔悴。 快六十的人了,在海上颠簸了近十天,又在狂风暴雨之中,赶了一天一夜的海路。至此一刻未歇,早已是身心俱疲。 “佛莲呢,出什么事了?” “宣慰使司官员与怯薛军还未登上岛,佛莲见势不对,便带着两艘船护送两位公子先行撤离。” 逃跑,没问题。但是把自己扔下逃跑,尤法仁对于佛莲的这种行为是极为不齿的。只是他是佛莲,还以护送两位公子的名义逃跑,尤法仁也没敢在金泳面前恶语中伤,只能平铺直叙,力求讲得客观一些。 “陈同知给的解释,是佛莲等人畏罪潜逃,在海上被协助调查的队伍拦截。为了防止事态恶化,将船击毁后,把船上人员全部送回。拦截者并未动手杀害一个伙计,死掉的全是自己跳海试图逃生之人。 佛莲也没了点伤,且晕迷不醒,可能是不小心掉海里,水喝多了……我怀疑,所谓的拦截者,就是日月岛的船队。” 佛莲会掉海里去?金泳皱着眉头问道:“日月岛,谁的势力?” 尤法仁便将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包括甄鑫、天海阁、日月岛,一五一十地与金泳讲说清楚。 金泳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短短时间,南海上竟然崛起了一个可以对蒲家产生出威胁的势力?而且不属于官,也没有强有力的背景。 或者说,这个甄鑫的背景很深,深到尤法仁根本无法探究清楚的程度? 但是无论其背景是什么,日月岛的目标,明摆着直指蒲家! “我也很不理解,原本那甄鑫已经沾上官司,被判了个斩刑,应当是惹上了什么不该惹的人。可后来宣慰使同知陈义,与怯薛长一同重审,改判为流刑,却流到日月岛。 据可靠的消息,陈义之前与甄鑫没有任何瓜葛,一直搞不清他到底是替谁出面保下甄鑫。而日月岛能有如今实力,除了宣慰使司暗中支持之外,还收罗了许多反贼相助。” 尤法仁满脸迷惑,“我总觉得,日月岛是官匪勾结之下的产物……” 官匪勾结? 金泳隐隐有些想法,却一时抓不住头绪。 正待细思,一前一后奔出两人。 前面一个啊啊的叫,后面一个呜呜的吼。 “叔叔,金叔叔,你,你终于来了……”蒲均文三步拼成两步,扑向金泳,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嚎啕大哭。 “我,我们有救了,太好了,叔叔……” 金泳抖了抖腿,蒲均文却如一块牛皮糖般地死死粘住他,鼻涕眼泪不住地淌向他的裤管。 三十多岁的人,哭得跟个一百五十斤的孩子一样。 这娃能长这么大,其实也的确不容易。 他父亲蒲寿宬虽然身为长子,却几乎不理家事。蒲均文自出生之后,便被扔去蒲寿庚家,与师文、师斯一同长大。 虽然说蒲寿庚并没有虐待过均文,但是均文总感觉自己活得跟个私生子一般的憋屈。父亲是长子,自己却不是长孙,蒲家的家产跟自己没半毛钱关系。蒲家但凡有升官发财的机会,肯定得先考虑师文、师斯俩兄弟,以至他活到现在三十多岁的人,啥都没有。 只是这厮自小倒是跟蒲寿庚几个手下亲近,无论是尤法仁的父亲尤永贤,还是金泳,乃至佛莲,都更喜欢这个倒霉孩子。 毕竟在师文、师斯俩兄弟眼里,这些人都不过是蒲家的家奴,根本不需要他们主动地去巴结。 自小的投资,如今似乎到了回报的时候。蒲寿庚一死,几大金刚除了佛莲,只剩金泳地位最高。 也只有金泳一人,才有资格让如今的家主蒲师文喊一声“叔叔”。 看着蒲均文腻歪模样,蒲师斯指着自己被破了相的老脸,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嗬嗬”声,一副求安慰而得不到满足的烦躁。 尤法仁,已经不忍直视,正待退下,却被金泳叫住。 “都安静,全给我坐下来说话!” “好的,叔叔。”蒲均文抹去涕泪,乖巧的蹲在他身边。 “你们的姐夫呢?”金泳揉着太阳穴问道。 “嗬嗬……” “还没醒来。”蒲均文面露悲戚之色,“可怜我姐夫一世英雄,却没想到会栽在那些竖子手中!” “你们俩都在深井号上?” “是的。” “那谁来说下具体的战况。” “嗬嗬……” “还是我来说吧。”蒲均文清咳一声,娓娓道来。 第278章 噬主的棋子 蒲均文从初入广州,结交当地海商开始说起。而后是突然出现并被卷入杀人案的甄鑫,再就是声名鹊起的天海阁,以及莫名其妙就壮大的日月岛。 在准备迎接蒲家主力部队来临之时,香山岛粮仓却被烧毁,粮食供应被断,为了筹粮多方辛苦,并因此而被人诬陷杀了十几个盐官。 为了照顾蒲师斯的面子,蒲均文并没有对第一场海上冲突花费太多的口舌,当然也是因为他并未亲眼所见,不能乱说。 第二场的海上冲突讲解得极为细致,并总结失败的根源:并非佛莲轻敌,更不是手下不肯拼命,而是敌军太狡猾了。 竟然连煤球都能拿来当武器,实在不讲武德! 半个多时辰,蒲均文竟然一口气未歇,而且条理非常清楚,当然有些看法未必全面。这让一旁嗬嗬作响的蒲师斯急得抓耳挠腮,却始终插上不嘴。 金泳总算对广州的形势,以及香山岛面临的危机,有了全面的了解。 日月岛的水军,虽然连续两次击败了佛莲的船队,在金泳看来,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佛莲轻敌了。 对于日月岛的实力,金泳更是毫不在意。哪怕将他们可以出战的船只翻上两倍,也不过二三十条船。这些战力,还不够自己塞牙缝的。 让他在意的是,到底是谁在支持着日月岛与甄鑫与蒲家作对? 他们的目的,又会是什么? 是逼着自己让出广州的贸易份额,还是让蒲家从广州完全出局?或者,是想通过此举,给蒲家一次深刻的教训? 金泳背后,隐隐冒出凉气。 朝廷要开始对付蒲家了吗?可是,为什么之前没有任何的迹象? 日月岛与官府,显然是勾结一起的。官府不好在明面上出手对付蒲家,日月岛便成为他们的狗腿子。 烧毁粮仓、断绝供应、扣押粮食,甚至带人过来把香山岛上最后的一些粮食吃干抹净。手段虽狠,却始终只是围着粮食转。 而且数次冲突,被直接杀死的人其实并不算多。尤其是佛莲与蒲家俩兄弟,还全须全尾地给送了回来。 这三人但凡有一个死于冲突,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这也说明,对方还是留有余地,不想引发过于严重的矛盾。 毕竟,惹怒了蒲家,七千人直接在广州闹事,无人可挡! 让出些广州的贸易份额,这并非是件不能接受的事。哪怕将蒲家势力完全撤出广州,金泳也觉得无所谓。 在他看来,蒲家掌控着泉州乃至大半个福建,并不是件幸事。再染指广州,很可能会给蒲家招来灭顶之灾。只是新任家主有他的想法,金泳虽然劝过数次,却无法改变蒲师文的主意,只能领着蒲家大部分的船只与伙计,前来广州。 而且此次两百艘船,装载着大量的货物,包括龙泉的青瓷、德化的白瓷、建阳的黑瓷,还有茶叶、干果、棉布、蔗糖、铁器。这些货物,若是不能在广州交易,金泳便准备直接联系番商,在香山岛进行交割,还不用给广州市舶司交税。 再不行,就直接派船队下南洋,到诸番国度进行贸易。 可谓进可攻,退可守,无论如何都不会吃亏。 可是金泳万没想到,自己的一番打算,竟然会被粮食卡了壳。 还好,自己已经在南澳岛设立了粮食中转仓。只等台风一过,便可以将粮食调来。只是这一来去,最少得四五天时间,七千多人,熬得过去吗? 今日,已是五月廿六,跟离广州市舶司原定的六月初六开埠日还有十天时间。 这十天,自己又该做些什么? …… 还有十天时间。 李显第一次发现,时间竟然会让自己觉得难过如斯! 既担心这十天过得太快,又担心它走得太慢。 局势已经处于濒临失控的状态,李显根本无法判断出十天后的广州,会变成什么模样。 不肯听话的甄鑫与日月岛水军,一旦崩溃便成为广州灾难的七千蒲家私兵,还有翘着腿准备看笑话的宣慰使司官员。 对于这些身居高位的人来说,也许广州越乱,他们才会越兴奋。 这场冲突到现在,看似将蒲家打得狼狈不堪,其实根本还未伤其筋骨。两百艘船还在,七千人只要给补给一到位,依然是一支谁都无法忽视的势力。 况且,这些人要真饿极了,全部扑向广州城,又会制造出什么样的混乱? 大乱一起,宣慰使司甚至是怯薛军到时平叛得功。论起罪责的源头,却只能由自己一个人来承担。 至于到底是谁杀了那些盐官,却已经没有人愿意再去追究了。 李显很清楚,此事必然是甄鑫手下所为。但是,他没有证据。可是即便有了证据,自己还能将甄鑫再次送上刑台吗? 原本是打算利用甄鑫,给蒲家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广州并非是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广州市舶司,更非他们可以随意拿捏的一个衙门。 但是,现在却有些欲罢不能了。 继续封锁粮食,最终逼反这支私兵?放开供应,再坐下来与这些盛怒中贼酋谈一谈? 这倒也罢了,更让李显头疼的,是甄鑫! 这颗棋子,不仅有了自己的意识,竟然学会噬主了! 他还会按照自己给他规划的线路,乖乖地走下去吗? 李三在门外探进脑袋,往里打量。 坐在门口处的李大,抬起头,眉尖微挑,露出疑惑的神色。 李三指向正在沉思中的李显,李大缓缓地摇了摇头。 李三只好贴着墙,轻轻巧巧地蹩进厅房,靠在李大桌前,顺手就帮他整理桌上略显混乱的文书。 李大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继续低头忙活。 足足两炷香之过去,李三已经把李大桌子收拾清楚,甚至拿了块抹布将桌椅擦拭干净,又忍不住收掇他略显杂乱的头发,终于把李大惹毛了。“啪”的就给了李三后脑勺一巴掌。 听到响声的李邦宁,终于看到了委屈的李三。 “有事?” “呃……” “怎么了?”李邦宁坐下,板着脸坐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却已经凉了,便又放下。 “我,我去倒点水……” “不用,有事说事!” “这个……” 第279章 衣冠冢 李邦宁皱着眉头问道:“什么事会让你为难?是甄鑫让你带话过来?” 李三无奈地掏出一个封了口的信封,犹犹豫豫地递出去。李邦宁正要接过,李三却又缩了回来。 李邦宁眉头急竖,李三急急解释道:“那甄公子说了,若是主上不想同意他的意见,就别看信。若是看了信,就说明主上表示同意。” 李邦宁气急而笑,“我还没看,他就要让我发表意见?” 李三耷拉着脸,说道:“这是他的原话,他还说,信里是一件泼天的大富贵要送给主上,就是看、看主上有没有胆子接下来……” 李三说得很羞涩,但是终究把话给说完了。 竟然没有愤怒的情绪?有人借你之嘴来调戏我,你听不出来吗?李邦宁皱着眉头看向惴惴不安的李三。 为什么身边每个人跟甄鑫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都会变得举止怪异……包括自己。 李邦宁伸出的手顿在半空,缓缓问道:“你知道,他信里写的是什么吗?” 李三黯然地摇了摇头。 “我来吧。”边上探出一手,将李三手中信封直接抓走。 “李大,不……”李三急道。李邦宁眼睛却是一亮,问道:“甄鑫有没说不让别人看。” “这个,倒没有。” “你个蠢货,就不知道自己先看下再来禀报?”李大骂道。 李邦宁颔首,表示同意。 “可,可……” 李大没理睬纠结中的李三,直接拆开信封,才看了一眼,就吓得几乎把信笺扔出去。 “大、大、大人……这信胡说八道,你可千万、千万不能看……” 得,这下子,李邦宁的好奇心已经被成功勾起,不看也得看了。 不过,你让我看我就偏不看!李邦宁心里嘿嘿一声,沉声说道:“念吧。” “不,不能念!”一向沉稳的李大竟然现出惊慌之色,双手将信笺一挤,就准备往嘴里塞去…… …… 福建,宋时的兴化军,如今的兴化路。 这是一片相当神奇的土地。 兴化之北部,是长期作为福建文化与政治中心的福州,闽东之地以其为首。兴化之南,是数千年都以对外贸易名闻天下的泉州,领闽南之地与福州抗衡。 夹在其中的兴化,既不属于闽东,也不属于闽南。有人称其为闽中,却偏偏还靠着海。 千年之后,独树一帜的兴化人被称为东方的“犹太人”。为了生存,为了生意,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也许唯一的缘由,是在兴化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根本养不活太多的人。 “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整个宋朝年代,每四十二名进士中,就有一个兴化人。 读书与经商,是老天爷留给兴化人唯有的出路。但是,也给兴化人留下了绝不服输的顽强与韧性。 正如十年前,汹汹元军兵临兴化之时。 陈文开默默地跪在莆田城外,壶公山下的一座孤坟前。 坟前无碑,只刻着一行字:“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绍兴八年的科举,兴化有十四人高中进士,包揽了状元、榜眼、榜尊与榜幼。号称“魁亚双标、四异同科”。 高宗皇帝在集英殿上,问一众新科进士:“卿士何奇?” 状元黄公度答道:“披绵黄雀美,通印子鱼肥”。 榜眼陈俊卿则答道:“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自此,这句话便成为陈氏家训,留传至今已有五代。 可是,家训还在,家人却已阴阳相隔! 陈文开面前,正是其父陈瓒与从兄陈文龙的合葬之墓。却只是一座衣冠之冢…… 德佑二年,恭帝在临安降元之后,益王在福州即位,改元景炎。 陈文龙临危受命,受任参知政事,兼闽广宣抚使,努力支撑着大宋的最后一份希望。其叔陈瓒,倾家财三百万缗,渡海至广东,捐给张世杰为军费。 当年年底,兴化城失陷于叛军手中,陈文龙被俘北去。陈瓒誓死募兵抗元,次年以一己之力收复兴化军。 唆都领兵九万攻入福建,福州瞬间失守,直逼兴化城。拒绝投降的陈瓒苦守城池,非但没有等来一个援兵,背后的泉州却被蒲寿庚等人直接献给了元军。 腹背皆敌,孤立无援。景炎二年十月十五兴化城破,陈瓒率家僮、壮丁五百余人巷战终日,力尽被俘,车裂而死。 身无全尸。 兴化城因此被屠,死难者逾三万。 当全天下皆降的时候,陈家却独守孤城,为此奉上全族性命,值得吗? 陈文开跪在坟前,怔怔地看着这座已经长满野草的荒冢,两眼通红,却已经没了泪水。 十年以来,无论漂泊于何处,每夜梦回之时,他总是在问自己:自己的父亲、自己的从兄,为了赵宋摇摇欲坠的王朝,这样的付出,值得吗? 叛国者在泉州逍遥,为国捐躯者却成反贼,这样值得吗? 因为投降,使泉州这十年来如日中天。因为反抗,令兴化十年来饱受欺压。这样,值得吗? 陈文开寻不到答案。 自小父亲便教导自己,为人者,当为国为民而忧,为国为民而死。可是如今,国是什么?民又是何人? 十年来,始终伴随着自己的,只有滔天的仇恨。可是陈文开甚至不知道,这仇应该找谁去报,应该靠谁来报。 他尝试过刺杀蒲家,九死一生却一无所获。他也加入过福建各地的义军,却发现全是乌合之众。他跟随陈宜中多年,却只有深深的失望。 甄鑫,会是自己最后的希望吗?陈文开无从判断。 此子身上,有着层出不穷的想象力与极为独特的人格魅力,也有着面对困难时毫不气馁的果敢,遇事不会退缩,逢人以心相交。 这是甄公子无可比拟的优势。然而,偏偏又生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柔软心肠。 慈不掌兵,当越来越激烈的冲突开始之后,必然是越来越多的伤亡。眼中所见,也许遍地残尸,这样的场面,会让他裹足不前吗? 这样的人,可以带着自己走多远? 也许自己不该考虑那么长远的事,起码眼前已经让自己看到了些许报仇的希望。 那就,从蒲家开始吧! 第280章 棋盘园 福州、建州、泉州、漳州、汀州、南剑州、兴化军、邵武军。 入宋之后,朝廷在福建设置了六州两军的地方机构,福建由此称为“八闽”。 其中,福州是行政中心,建州是文化中心,泉州则成为了经济中心。 泉州的富裕,不仅仅因为这里有个天然良港,而是因为生活于泉州城内日益庞大的赵氏宗亲。 每年,自南洋、东洋海路而来的巨量货物,在此交易,又化为更为巨量的货物向外输送。 在南宋大部的时间里,泉州港一地的对外贸易量,便相当于其他所有港口对外贸易量的总和。 然而,朝廷并未从泉州港得到太多的税赋。通过泉州港的外贸商品绝大多数因为挂靠于赵氏宗亲名下,得以逃避税赋。 但是,更多的利润,却落在了当地海商的口袋之中。 赵氏宗亲,以国家的血与肉,活生生地养大了一只恶狼。当这只恶狼壮大之后,便将这些饲养它之人,连皮带骨全部吞入腹中,毛都不剩! 由宋入元,福建几座城市俱皆残破,尤其是兴化城遭屠,至今未能恢复。 然而,泉州却因为不战而降继续着它的繁华。也不知是这座城市的幸运,还是它的耻辱。 但是如今的泉州,毕竟还在歌舞升平之中。 泉州城分为内城、外城与辅城。 内城原本是赵氏宗亲的聚居地,现在除了衙署之外,全是豪绅私宅。普通百姓居于外城。靠近泉州港的罗城,则是泉州最为繁华的商贸区。 刚刚自南部过境的台风,除了给泉州带来一场瓢泼大雨之外,并未造成过多的灾害。 内城之北,占地数十亩的蒲家宅院内,有一个五彩斑斓的花园。楼阁、亭台林立于流水之间,伴着盛放的花朵,犹如将时间停留在春季之中的桃源。 花园之北,为棋盘园。 蒲寿庚在时,常以美女为棋,听候奕棋者号令进退。 蒲师文虽然不喜奕棋,却很喜欢这片棋园。因为此园够大,也很安静。 侍女们虽然不再为棋子,却被允许在棋园之内各自静静地走动。如此,便会构出一幅绝美的“棋园美女图”。也会勾出欣赏美景者,肆意采摘的欲望。 若是兴起时,便可召来几个,就地解决自己不用忍受的欲望。在外人看不见的这个棋园之内,就不会影响到蒲师文的儒雅。 然而,这难得的宁静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未经召见便敢进入棋园的人不多,在躺椅上正舒爽之中的蒲师文也没有阻止侍女们的继续伺候,等着脚步声停下,才懒洋洋地张开眼。 “父亲……” 来人,是蒲师文的长子蒲居仁。 与喜欢儒雅自居的父亲与两位叔叔不同,二十来岁的蒲居仁,一身劲装打扮,四肢显得刚强而健壮。五官棱角分明,长得一点不像蒲师文,倒有些像是年轻时的佛莲。 蒲师文又闭上双眼,站直的双腿,不动而抖。 不敢直视的蒲居仁,眼睛扫向庭中棋盘之内,若隐若现的侍女们,心里难免生出一股悸动。耳边,淅淅索索声音或高或低地响起。如夜间耗子的偷食,又如离水鱼儿的张惶。 在阵阵无法隐忍的舒爽与闷哼之后,彻底放松下来蒲师文如贤者一般的问道:“怎么了?” 蒲居仁佝着身子答道:“南澳岛那边,至今还没有消息回来。” 蒲师文皱着眉头说道:“台风在南澳岛登陆了?” “应该不是。而且即便在南澳岛登陆,那边已经建成的仓房,还是可以防得住台风的。” 蒲师文站起身,身上那袭天青色丝绸长衫软软垂下,让他看着比师斯与均文更为儒雅。只是与那俩兄弟不同的是,蒲师文微微凹陷的眼眶之中,时时流露出一丝不怒而威的狠辣之色。 “嗦……”蒲师文正要迈步,裤子却溜了下来。 边上的侍女急忙上前提起,系上。而后跪趴在地,双臀朝天,不住地哆嗦。 蒲师文一脚踹出,那侍女滚落阶下,却不敢发出丁点的哀嚎声,四肢着地蠕动地爬离蒲师文的视线。 蒲师文背负双手,慢慢地踱入棋盘之内,绸衫微抖,如风中一株华丽的老竹。 棋盘已废,但依然保持着原先的格局。只是每一格之内都种着一株盛开的花朵,花朵之侧,各自跪坐着一个侍女。 见蒲师文走来,一个侍女膝行至他跟前,仰着头,让他可以很顺手地撸着自己的满头秀发。 “你觉得,会出什么事?” 蒲居仁稍稍地直起身,还是不舒服,只好继续佝着腰说道:“我感觉,可能有人在对付蒲家。” “噢?你觉得,现在还有人具备对付蒲家的实力?” “明面上,自然不可能有。” “那你的意思,是官兵?” “我觉得,不排除这种可能。” “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嗯……直觉吧……” 蒲师文怒视儿子:“蒲家诺大的产业,等着你接手打理,你却告诉我现在只能凭着直觉来判断形势?” “我……”蒲居仁额尖微见冷汗。 自己的父亲,总是以儒雅模样示人,泉州乃至福建的官场都夸其“亲子爱民”。只有自己知道,这个爹有多么的心狠手辣。 当年,祖父令他处置内城的赵氏宗亲之时,父亲将内城城门一关,不仅将三千赵氏宗亲杀了个干净,还把滞留于内城的一万百姓顺手屠了个精光。 当然,对敌狠一些这本身没太大问题,问题是他对自己这个儿子也狠。自小凡是被他认为有错,就先打一顿,而且往死里打。 若不是自小警觉,把自己练成一身壮如水牛的筋骨,可能早就被他给打废了。 蒲居仁脑子飞快转动,努力地给自己的判断找出一些证据:“虽然有台风的影响,海上信息传递被中断,但是陆上可没有。” “陆路,走驿站,哪怕不能六百里加急,广州到泉州也不过四五天时间。可是至今已足足十天,没有广州那边的任何消息了!” 十天了?时间过得有这么快吗? “今天什么日子了?” “六月初四。” 第281章 蒲家的后路 正常情况下,广州应该于后天正式开埠,那今天的广州,是不是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 派去的那些人,似乎没有一个擅长吵架的? 蒲师文并不太担心七千私兵会出什么问题,倒是担心金泳与佛莲放不开手脚,光凭嘴上功夫,他们可绝不是那些官油子的对手。 现在的泉州,如日中天。但是蒲师文很清楚,这已是泉州的顶峰,接下去便是下坡路的开始。 尤其是太子之位不明,蒲家即使能寻得到投资太子的渠道,也不敢轻易下注。虽然挂着回回人的身份,但国本之争,蒙古人可以为此打得头破血流,其他人若是牵涉其中,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 想延续蒲家的繁华,只能在海上做文章。占据广州大多数的贸易额,统领南海,这是保证蒲家不被清算的唯一出路。 父亲有泼天大功护身,谁也动他不得。可是自己到现在也只承继了泉州市舶司提举的职位,离父亲的权势,还有相当大的距离。 朝廷只需一纸调令,将自己调离泉州,要不了两年时间,泉州很可能就不再姓蒲了。到那时,蒲家要么任砍任杀,要么只能扯旗造反。 只是江南之地谁都可以反,唯有蒲家与吕家,绝对没人敢反。一旦反旗树起,大概不需要官兵的镇压,就会被百姓们给生吞活剥了。 是以,南海,是蒲师文留给蒲家唯一且必须掌控的退路! 蒲师文背负双手,施施然走出亭榭,步入巨大的棋盘之内。蒲居仁不得不佝着腰,在后相随。 “还有什么事?” “嗯……粮食快没了。” “全没了?” “是。此次为金爷爷他们,共筹集了一万四千余石粮食,以供七千人三个月所需。最后一批是在台风来临之前送交南澳岛,还需要再去筹措粮食吗?” 船上的伙计,干的都是体力活,自然得天天管饱。每天配备的粮食按战时士兵的标准供应,每人一天两斤。 如果没有行船,便能吃得少些,一万四千石粮,足够七千人三四个月的消耗了。 “给他们的已经足够了,不过泉州这边的仓库还需要补足。”蒲师文说道。 “是。只是泉州已经买不到粮食了,再要购买就得去江浙。” 福建自古以来就是个粮食短缺之地,大多数时候是从广东购进粮食。为了防止广州那边出现意外,才会在南澳岛屯粮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再买粮食,确实也只能从江浙去购买,虽然价格高了些,也不能让泉州的粮仓见空。 蒲师文颌首。 “另外……”蒲居仁瞥了眼云淡风轻状的父亲,咬着牙继续说道:“近日坊间有传言,说佛莲在广州涉嫌杀官,意图造反……” “你说什么!”云淡风轻瞬间不见,蒲师文惊怒交加。撸着侍女的手一紧,几乎将其一扯而起。 侍女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哀叫,却只能继续跪坐原地,连站都不敢站起来。 蒲师文却似乎没有看到她的痛苦,手下用劲猛地一扯,一绺秀发连根而起,带出一片血丝,而后甩开,继续踱向另一个棋格。 那侍女软软地趴倒在地,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却控制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 蒲居仁瞥了眼几乎断气的侍女,胯下的不适感终于消失,便直起身来说道:“这只是传闻,只是还找不着到底是谁在传播……所以,我才担心广州那边是不是出事。” 是啊,传闻都能从广州传到泉州,那些人却只言片语不见回来? 看来的确是出问题了! “派人过去了吗?” “两天前,已经派出快马,从陆路赶往广州查探消息。今日海上风力见弱,一早已经派出船只前往南澳岛。” 蒲师文靠近一株茉莉花,嗅着花香撸向花边跪候的侍女。 这种姿势,总是能让他的思路更加的清晰。 蒲居仁见状,也不敢打扰父亲的思索,只是静静地立在一侧,两眼却忍不住瞄向在父亲掌中,紧咬下唇,苦苦压抑着惊惧之色的侍女。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尽快在周边收购粮食,全部运到浯州屿去。” 浯州屿,位于晋江西南三十余里,是蒲师文给蒲家建立的一个退路。若是泉州有变,便可以举家先撤往浯州屿,暂时躲藏,再图其他。 只是建了近十年,还从来没有启用过。 “这……有这么严重吗?”蒲居仁虽然感觉到广州可能出现了无法预料的变故,可是这会牵涉到泉州,乃至要到安排退路的地步? “先去办吧!”蒲师文面无表情地说道。手下一用劲,又扯起一绺秀发。 “是!”蒲居仁慢慢退出棋园,而后健步如风地离去。 可是才过去一刻钟不到,蒲居仁又匆匆地跑进来。 已经换了一个花树,正对着树下侍女耸动的蒲师文,勃然而怒。 “父,父亲……”蒲居仁低着头,双眼紧盯自己的鞋子,硬着头皮说道:“有人要见父亲……” “啊……”身下侍女发出一声低低的惨叫,薄师文斜视儿子,冷声说道:“你要是没有一个合理的借口,就自己去领罚八十棍子!” 开什么玩笑,我蒲师文是谁?是谁想见就能见得到的吗?而且还不是“求”见! “来的人,是怯薛军……” 蒲师文长长地吁了口气,一脚踹开满脸痛苦的侍女,自己系好腰带,抖下丝质长衫,这才悠然转过身,问道:“什么情况?” “是大都来的怯薛长,人已在罗城驿馆,让父亲前去见他。” “没说什么事?” 蒲居仁摇了摇头。 “来了多少人?从哪来的?” 蒲居仁吱吱唔唔:“已让人去查了,可以肯定的是从陆路来的泉州。” 蒲师文眉头深皱,自己一直想结交怯薛军,却始终没有机会。这些人突然来到泉州,是为了什么? 路过顺便敲诈些财货? 还是代表皇帝过来宣布什么消息? 或者是另有企图? “你先去应付!” “这……”蒲居仁抬头看见父亲冰冷的目光,只能把准备质疑的话吞回肚子,应了声“是”,扭头便匆匆而去。 第282章 第一怯薛长 蒲师文负手,不紧不慢地走出棋园,一路思索。 事出反常必有妖! 难道说,真的是广州那边出了什么大事,引得怯薛军直接来泉州问罪? 可是,信息依然不明,让蒲师文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也就无法进行相应的准备。 步出棋园,穿过花园,进入前院。蒲家护卫首领已经候立于此。 “说。” 蒲家护卫首领躬身回道:“来了支百人队,确实是怯薛军装束,具体身份还未核实清楚,但很可能是怯薛长领队。队伍之中,夹着一个二十多岁的汉人,还不知道此人身份。” “另外,城外驻军千户所似乎已经接到命令,派了两支百人队,前往驿馆。” 蒲师文脚步微顿。 整个泉州,被蒲家经营得近乎铁桶一般,无论是泉州路衙门上下官员,或是市舶司以及水军官兵,都是唯蒲家马首是瞻。 只有这支从福州刚调来不久的步军,却一时还未能渗透进去。 福建行省虽然屡遭废立,但是始终保持着都元帅府的在编驻军。元帅府驻于福州,分管福州、建宁、泉州、兴化、邵武、延平、漳州、汀州八路驻军,定期轮换。 泉州千户所千夫长为蒙古人,百夫长及小部分主力为汉军,大部分则为新附军改编。战力只能算是一般,更多不过是一种威慑。 真要打起来,凭着蒲家私兵,一夜就能灭光这支驻军。 可是,蒲家私兵主力,去广州了!蒲师文突然觉着头皮略有发麻。 不会这么巧吧? “大人?” 蒲师文迅速恢复平淡无波的脸色,淡然说道:“让人继续打听清楚,另外,给我备匹驽马。” 驽马? 护卫首领退下。 待蒲师文换上从五品官服,正待出门,却见泉州知州的轿子在门口气喘吁吁地停下。 准确来讲,这位知州,现在应当称为泉州路总管。福建行省时有时无,八个州府机构也在州与路之间摇摆未定。但无论是知州还是路总管,其级别都是正五品,比蒲师文高过半级。 不过,在知州眼中,这位泉州市舶司提举似乎才是父母官。 “提举大人,你可知道,京里来人了?”四十余岁的许知州,肥头大耳,每说一句话就得抖落一层的油腻。 “嗯。”蒲师文矜持地点头。 “那,你这是要去见他们吗?” “嗯。” 知州松了口气,“那就好……要不,我陪着你一起?” “好。”蒲师文不咸不淡地应道,抬脚跨上驽马。 知州钻进轿中,两个刚歇下的轿夫,痛苦地将轿子重新抬起。垂着轿身,吱吱呀呀地跟在驽马身侧。 知州掀起轿帘,低声问道:“不知蒲提举是否知道,这些人来泉州作甚?” 蒲师文摇了摇头。自见到知州问起,他心里反倒是安定了许多。 看来所谓大都来的怯薛军,要见的不单单只有自己,也许达鲁花赤此时也在前往驿馆的路上。 怯薛军源于成吉思汗时代,由其贴身亲卫扩充成军。包括一千宿卫、一千箭手、八千散班,共万人,因此也称为“万人怯薛军”。 在成吉思汗麾下各支军队中,怯薛军占据着无与伦比的地位。这支队伍最重要的责任,自然是贴身保卫大汗金帐的安全。一天十二时辰,哪怕大帐中有汗王妃子侍寝,也得有护卫在帐内轮候。 除此之外,怯薛军还要随军作战,并分管汗廷的各种事务。因此,在怯薛军中,还有世袭的专门执事,包括主弓矢者、掌鹰者、书写圣旨者、掌文书者、掌饮食者、掌从马者、掌酒者以及翻译。 实际上,怯薛军长期以来,都是蒙古国最核心的中央管理机构。 忽必烈自立为汗时,绝大多数的蒙古军队,都掌控在其弟阿里不哥手中。以至于忽必烈想建立一支怯薛军都凑不出人。 费了许多劲,忽必烈总算找来成吉思汗“四杰”的嫡系后人担任怯薛长,这才勉强组建起属于他自己的怯薛军。但是,其中木华黎的后人安童,当时不过十三岁。而担任第一怯薛长,博尔忽的曾孙月赤察儿,才十二岁。 按照汉式朝廷的模式,忽必烈建立了中书省、御史台与枢密院,分管内政、监察与军事。但是,这支在当时拼凑而成的怯薛军,其地位却依然超过了这三个中枢部门。 虽然在行政的职能上有所弱化,怯薛军依然拥有直达天听的权力。朝廷任何政令的制定与实施,根本绕不开怯薛军的影响。怯薛军的出身,也成为入职中枢、掌控朝政的一个最快捷通道。 比如自二十余年前就官拜中书省右丞相的安童,以及已经掌管御史台二十余年的玉昔帖木儿。 “你觉得,此次会是谁带军前来?”蒲师文随口问道。 “应该是月赤察儿。” 月赤察儿?名义上的第一怯薛长?其权势在理论上还超过了安童,毕竟身为右丞相的安童,也并非是第一怯薛长。 “怎么可能是他?”蒲师文不由地勒住胯下驽马。 “哎……慢点,慢点!” 两个轿夫不得不挥着汗水刹住急奔的脚步,越加气喘。 “你不知道吗?”许知州抖着腮边肥肉说道:“现在只有他闲着,听说前一阵子去了广州。能领着怯薛军来泉州,应该便是他了。” 蒲师文心里一惊。 他倒是收到过这消息,觉得跟蒲家应该没有关系,便没把这事放心上。若真是此人领军前来广州,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蒲师文两腿一夹,跨下驽马却懒洋洋地喷了口沫沫,抬起蹄子,继续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溜达。 “啪!”蒲师文挥起手中马鞭,照着马臀猛力一击,双腿愈加用劲夹紧马腹。驽马一声惨呼,怒起前蹄,试图甩下背上的乘客,却遭到更重的一鞭。只好扭着不甘不愿的瘦臀,往前哒哒哒地跑起小碎步。 “哎……等等我!你们两个蠢货,快点,快点跟上!”知州急道,催得身上的肥肉胡乱飞抖。 两个轿夫只能相互呼喝着,齐齐迈开大步,努力往向急追。 还好,那马速度再提也不快,使得这顶颤巍巍的轿子,始终跟在蒲师文的身后。 第283章 皇帝的口谕 因为往来泉州的官员,大多走的水路。为了方便迎来送往,泉州的驿馆便设于罗城靠近后渚港的码头附近。 此时后渚码头,已经被封了近半。沿街还有泉州的驻军士卒依然在驱逐着行人与挑着担子的小商贩。 驿馆周边,则是横刀而立的怯薛军。 “轰!”一声怒响。 一个人影从驿馆半开的门内,飞滚而出。在地上腾腾地滚了数圈之后,勉强站立而起。 却是一脸狼狈的蒲居仁。 蒲师文脸色微变。 虽然自己对这个儿子非打即骂,那是因为自己在管教他。可是在泉州地界被外人如此欺辱,这却是第一遭。 蒲师文翻身下马,撇了眼目光羞愧的蒲居仁,将马缰扔给他,走到驿馆门口,脸上努出一点点笑意,躬身说道:“泉州市舶司提举蒲师文,求见怯薛长官。” 身后,凑来一张肥脸,汗气冲天地说道:“还有我,泉州知州,也来了!” 立在门口的军士,冷冷地看了两人一眼,侧身让开。 大堂内,中间坐着一位年约半百的蒙古人。一张老脸不见丁点粗糙,反而光滑可鉴,若不是布满脑后的小辫,真会让人怀疑他的到底是不是个蒙古人。 此人左手边,是一个脸蛋比他更加柔嫩却满目阴冷的年轻郎官。右手边,而坐着体态与许知州有的一比的泉州达鲁花赤。 蒲师文脚步一顿,等着气喘吁吁的知州赶来,才跟在他身后一起躬身而拜。 “见过长官!” 蒲师文眼角瞥向达鲁花赤,那张肥脸上,两只半眯的眼睛微不可见地轻轻眨动。 看来,这位怯薛长的身份,是真的! 只是未等喜怒不形于色的怯薛长开口,他左侧的年轻郎官却冷笑道:“我等要见下蒲提举,可真是不易啊,还得先过贵公子一关。” 听口音,此人必是南人。 蒲师文脑子飞快地转动,却没有此人的任何印象。只得低头说道:“蒲某有事在身,怠慢诸位……” “说一句怠慢,就没事了?” 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如此当头喝骂,让蒲师文心里极为恼火。可是看着不吭不哈的怯薛长,他却只能咬牙苦忍。 蒲师文与知州同时到的驿馆,为什么此人只是针对自己?蒲师文瞥向知州。 知州立即醒悟,抖着一脸肥肉,气喘吁吁地拱手问道:“不知,这位大人……” “这位大人,乃是江西行省泉府司镇抚李邦宁李大人……”边上的达鲁花赤开口说道。 蒲师文气极,一个正五品的镇抚,不过与泉州知州一个级别,竟然敢在此对自己指手划脚,冷语相向? “身上,带有皇帝密旨。”达鲁花赤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蒲师文怒火立歇,脸上看着平波不起,内心却如巨浪狂涌。 身上带着密旨的泉府司官员,陪同怯薛长到泉州,这是准备对自己不利? “不知两位大人,有何见教?”蒲师文看向依然沉默的怯薛长,脸上现出疑惑之色。 若不是有达鲁花赤安坐于此,蒲师文真要怀疑,眼前的这位怯薛长会不会是个冒牌货,或者是被这白脸郎君给劫持了? 怎么就一声不吭地坐那,跟个开不了口的泥菩萨似的。 “皇帝,有口谕!”李邦宁站起身肃然说道。 达鲁花赤、许知州与蒲师文,同时躬身而候。 可是数息过后,却没有任何动静。 蒲师文眼角瞥去,却见李邦宁正不停地给安然坐着的怯薛长使着眼色。 怯薛长挑着眉角,一副我不知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的神色。 蒲师文心中疑惑愈盛。 这二搭,有猫腻? 无奈的李邦宁,只好凑到怯薛长耳朵,轻声嘀咕了数句。待他恍然大悟之后,重新肃立一旁。 怯薛长清咳一声,张开嘴,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堆话。 蒲师文与知州相顾茫然,而后将目光投向依然躬顺而立的达鲁花赤。 幸好,这位老爷与其他地方的达鲁花赤不同。在泉州已经呆了五六年,为了更好地融入当地政商两界,他早已经学会了汉话,虽然说的不利索,起码听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怯薛长说了半晌,对着三个人满意地点点头,抓起几上茶杯,一饮而尽。 呃,这应该不是送客的意思……蒲师文依然看向达鲁花赤,等着他的翻译。 达鲁花赤却又跟李邦宁来回嘀咕数句之后,李邦宁才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森然唱起:“长生天气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口谕!” 元朝皇帝秉承蒙古汗王,宣旨宣诏从来不用汉语。这些旨意如果是蒙语听起来可能很好听,翻译过来却是诸多别扭。 习惯就好,更何况人家是皇帝,听着不舒服也得听着! “福建行省的事啊,我觉得,还是得继续设立。不过,我手头没有合适的行省丞相。怎么样蒲师文,有兴趣吗?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不管你想不想当这个丞相,三天后都去得去趟福州。把这事给我敲定下来,并送份条呈给我。” 原来是要重设福建行省啊,蒲师文悬着的心,略略地放下了一半。 有达鲁花赤在,这段翻译起码是没有问题的。 福建行省在自己父亲手中,几设几废,现在可以说是乱成一团。 对于蒲家来说,乱才是好事。福建机构处于混乱之中,才不会有人对蒲家的势力造成威胁。 若是行省可以设在泉州,自然什么障碍都没有。可是设在福州,蒲家既不想失去对福建行省的掌控,又不想离开泉州,这才是根本的矛盾点。 而且,无法解决,也不能解决。 看来皇帝这次,又想重设行省,而且不太可能将行省治所放在泉州。 此事,倒是需要好好琢磨一番。 “皇帝是否有下旨,如果蒲某去了福州,由谁接任泉州市舶司?”蒲师文试探道。 李邦宁面无表情地说道:“可由我暂时接管……” 蒲师文脸色一变。 李邦宁却接着说道:“如果你们三人有一致同意推荐的人选,可以提报,待行省确立后再行正式任命。” 第284章 天予弗取,必受其咎 自宋以来,市舶司的管理就相当混乱。入元至今,更是一团乱账。 有时归中书省管,有时尚书省也插一脚,理论上提举的任命权是行省,可是福建连行省都没有。 泉府司想管市舶司,也可以。只不过目前福建到底归不归江西行省管,也没人说得清。 更何况,泉州的提举市舶司,是小小的江西行省泉府司镇抚能代管的了吗?恐怕上任两天,就得去海里找尸体了。 至于由谁来顶替这个提举,蒲师文自然不用考虑知州与达鲁花赤的意见。只是他自己,也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 无论是蒲师斯还是蒲均文,都担不得此大任,更别说一直成不了材的蒲居仁。而金泳与佛莲,两个没文化的家伙,打家劫舍可以,正式管理一个机构,水平还差得太远。 不过,此事倒不急着一时,回去且琢磨两天再说。实在不行,就继续窝在泉州,谁又能动得了自己? 看到泉州三巨头的身影消失于驿馆之后,李邦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浑身无力地瘫软在椅上。 并不是因为深入泉州而担心被蒲家所害,而是自己现在所做之事,比这恐怖了百倍还有余! 假传圣旨啊……若是事发,不知道自己这颗脑袋加上李大到李五的五颗,够不够皇帝砍的? 李邦宁心中,又生出无限的懊恼。 自广州狂奔来泉州,一路之上的懊恼就始终未曾停过。 “我负责拖住蒲家主力,你去泉州灭了蒲家,功劳全都归你。”李邦宁又忍不住捏了捏藏于怀中的这份信笺。 这份将自己彻底诱上了棋盘的信笺。 该死的甄鑫! 第一眼看到信笺里这些内容的时候,李邦宁恨不得直接冲到海上剁了甄鑫那狗娘养的。可是再看第二眼时,他却不得不承认,这个诱惑,让自己无可抵挡。 蒲家七千私兵,如今被困于香山岛,进退失据。短期之内,是无法回到泉州。而且即使能回得去,不用甄鑫与之摆开架式相博,只要继续推行绝粮之策,不说全部饿死这七千人,起码可以让他们丧失绝大多数的战力。 如此,即使能赶得回泉州,也不过是七千毫无威胁的饿鬼。 皇帝信任自己,也愿意重用自己,前提是自己必须对他有用,可以为他排忧解难! 宋亡十年,江南之地最大的两个隐患,一是依然活跃于粤东闽西与赣南一带的反贼,另一个便是蒲家。 蒲寿庚去世之后,蒲家一时青黄不接。蒲师文虽然接任市舶司,其影响力还只在泉州境内。再给他数年时间的积累,必然又会是一个与蒲寿庚一样难啃的骨头。 到那时再处理蒲家,朝廷势必要花费无数的代价。 皇帝剩下时月无多,若能在他宾天之前彻底解决蒲家,了却他心里的一丝担忧,也能让自己凭此功劳更快速地升上几级。 自己不是武将出身,又不可能靠着功名晋升。蒲家这功劳,太适合自己了! 可以说,过了这个村,绝对没这个店! 蒲家若灭,甄鑫声势必涨,依然游荡于粤东闽西以及赣南一带的叛军,定会悉数投奔日月岛。 叛军躲于山林之中,官兵追剿难度极高。若他们聚于甄鑫旗下,哪怕人再多,对于官兵来说也不需要费去吹灰之力。 到那时,自己再顺势收网,江南隐患,自此便能彻底根除。 而最关键的是,还有月赤察儿这位怯薛长正好陪在自己身边。 李邦宁跟他本来并不太熟,但是却知道,这位无所事事的怯薛长,比自己还热衷于功劳。 博尔忽的曾孙,这身份令当年不过12岁的月赤察儿便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无论去哪个汗王帐下,他都会是天然的怯薛长。 李邦宁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当时被绝大多数蒙古王公唾弃的忽必烈,但是他的投诚,无疑让忽必烈在蒙古人眼中的地位,陡然拔高了一大层。 因此数十年过去,安童与玉昔帖木儿沉沉浮浮,却只有他始终安坐于第一怯薛长的位置,雷打不动。 可正因为如此,让这位怯薛长始终过得不那么惬意。 数十年来,月赤察儿一直被忽必烈当作吉祥物保护。哪怕跟着忽必烈亲征漠北、东北平叛,也从来没有机会杀过一个敌人。 这是一个比任何蒙古人都不像蒙古人的尊贵王公。 一张本应该粗犷凶狠的脸,却被保养得比南人还要柔嫩。 无论是安童还是玉昔帖木儿,都曾在战场上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也凭着实打实的战功,才得以进入中枢执掌实权。 而月赤察儿,名义上地位高于他们俩,其实却不仅被这两位瞧不起。就是连李邦宁心底,也是瞧不起这样的蒙古人。 月赤察儿对于功劳的企望,绝对不会弱于自己。 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军队的调动权还能听从自己意见的大佬,这简直就是老天爷赠给自己的王牌! 比皇帝的密旨还好用。 天予弗取,必受其咎! 虽然不甘心被甄鑫牵着鼻子走,李邦宁却只能承认,甄鑫对付蒲家的思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一听说要将蒲家从泉州连根挖起,月赤察儿比李邦宁还更加兴奋。只是完全出乎李邦宁意料的是,月赤察儿的方法简单而且极度的粗暴。 那便是,假传圣谕! 李邦宁差点被吓尿掉。 怯薛长的确有传旨的权力,可那也得真有圣旨可传啊。 皇帝再宠他,也能容得了他如此放肆吗? 月赤察儿却一再向他保证,这种事他常干,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愿意独自承担所有的后果。 话是这么说,皇帝一旦追究,确实有可能不会对月赤察儿追责。可是自己何德何能,指望皇帝能饶得过自己? 李邦宁当时便有了退缩之意,月赤察儿却不肯了。一番的威逼利诱,并许以重诺,日后有事,不仅会保他平安,甚至可以将李邦宁视为他唯一的南人朋友。 一边是可能被杀头的危险,一边是在望的功劳以及第一怯薛长的友谊。选择很容易,代价是一路之上,李邦宁的裤裆始终都未能彻底干过。 第285章 凉茶馆 原本想驱狼吞虎的李邦宁,却没想到,活生生把自己被玩成一匹吞虎之狼。 他只能暗自发誓,此事若能平安渡过,必定让甄鑫那臭小子遍尝十大酷刑之后,再狠狠地将之捏成碎碎。 恼过过后,被怯薛长催促着,于风雨之中,一路狂奔至此。 广州市舶司的所有事务,只能先扔给李大打理。好在一切都已有章程,若没有蒲家的干扰,事情应当不会再有任何的差错。 只是,假传圣谕已经完成,接下去该怎么将蒲师文调离泉州,以尽可能平稳的方式,接收泉州? 若是蒲师文不肯前往福州,又该如何? 若是在泉州爆发冲突,当地驻军是肯定不敢违抗怯薛军。达鲁花赤虽然被蒲家喂得脑满肠肥,但是作为一个蒙古人,起码不会站在月赤察儿的对立面。 至于那位更肥的许知州,反而可能成为一个无法预料的变数。 该如何在不引起蒲师文的警惕之下,得到知州的支持呢? …… 台风掠过,雨一停风便不见了,也不知道是风带走了雨,还是雨拐跑了风。 天气骤然间变得闷热无比,如同进入三伏天。 于是,港口边的茶馆内,便攒满了纳凉的闲人。 这家挂着“安溪凉茶”的馆子,老板显然是个会做生意的。两坎店面,被他将南北打通,引来晋江上难得的一丝海风,贯入茶馆之后,吹散在罗城的街头。 此间茶馆,特供来自安溪的凉茶。准确点说,是将产自安溪的茶叶煮滚,再置入井水内泡凉后的茶汤。 是否真是安溪的茶叶,没人会关心,但是在这种闷热的天气里,来一壶可沁心脾的凉茶,无疑是相当滋润的享受。 而且,还能在茶馆之内,听到许许多多令人防不胜防的八卦。 比如,某某棋盘园内,今日又拖出几具美貌女体,令人既怜且怒。 或是某某肥猪般的躯壳之中,竟然还隐含着慕艾的冲动,让人既羡慕又鄙视。 还有,哪个回回家里,昨夜竟然传出杀猪声。 哪个庙中,似乎有见到花红柳绿且不可描述的艳舞…… 泉州还算是个比较开放的城市,只要不公然地指着和尚骂秃驴,一般人也不会去操心这些人嘴里到底说的是谁。 哪怕进进出出有不少深目高鼻的番客,听后也置若罔闻。 只要兜里有个几文钱,谁都能进入茶馆,除了体味太重的昆仑奴。 人高马大的昆仑奴,其实挺受泉州海商喜欢的。虽然吃的多,但是干起活来也相当实在。而且,耐晒! 只是价格也不菲,一个昆仑奴能抵得上三只骡子,一般人家根本买不起。 茶馆外面的大槐树下,是这些昆仑奴的临时聚居地。借着勉强挡住阳光的树荫,昆仑奴们蹲坐于此,眼巴巴地盯着茶馆。运气若好,他们的主人会令茶博士送出一壶凉茶给他们解解暑。 当然,绝大多数的时候,运气都是不好的。 不停的有人从码头过来,冲进茶馆享受片刻的凉意。也不停的有人从茶馆走出,叹着气继续奔波。 最悠闲的,倒是树上的知了。天气愈闷热,它们叫得愈是欢畅。 茶馆之内,飘出一片嘈杂声,似乎在与知了相互应和。 “哎,你们有谁知道,怯薛军来咱泉州,干嘛啊?” “怯薛军来了?” “确实是怯薛军,我小姨子她二哥就昨天在驿馆当差,见到了那个蒙古军爷。听说,还是个怯薛长……” “要打仗吗?” “打个屁,咱们泉州有蒲家在,谁敢打进来?” “就是有蒲家在,才可能打仗的!” “不懂别乱讲,听说是要调蒲家老爷去福州,当行省的大官。” “什么破行省!我看要么叫泉州行省,要么别搞了,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嘛?” “就是,咱们泉州一地,养活整个福建行省。行省设在泉州可以,搞到福州去,没这必要!” 正热闹间,一个贼眉鼠眼的男子蹩进茶馆。瞅着没有空位,便随便找人拼了个桌,要壶凉茶开饮。不久,便加入闹哄哄的议论声中。 “听说蒲家七千子弟去了广州,也不知道搞定广州人了没?” “这七千人可都是咱泉州的好汉,我怀疑广州想凑齐七千男人都不太可能,别说跟咱们泉州人干架了!” “哈,哈……” “不过说实在的,要不是蒲家,咱们泉州也不会如此兴旺发达。那广州要想追上泉州,我看得最少得花个三五十年才行吧。” “待金老爷子回来,咱们得凑些舞狮队,去热闹热闹!”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隔壁那家媳妇快生了,男人却被带去了广州。” “恐怕没这么快,听说佛莲在广州杀官,正被追剿,我看有些麻烦了!” 茶馆里,瞬间一静,随之又闹腾而起。 “怎么可能……” “真的假的?” “我也听说了。”一个有些猥琐的声音响起,“说是杀了好几个朝廷命官,还有可能会树旗造反。” “造反?”周边眼光同时盯向这个猥琐的男子,“你在开玩笑?蒲家会造反?” “我也是听说的,不知真假啊。” “我也听说了,那怯薛长来泉州,就是防备蒲家造反的。” “怎么可能?你胡扯的吧!” “我还听说,金老爷子在广州,跟官兵打了一仗,好像吃了不少的亏。” “咦……是在海上打吗?金老爷子怎么可能打不过官兵?” “坏了,我家娃子,也跟在蒲家船队上,可别出事了!” “你们哪个不要命的家伙,敢在这里编排蒲家?”一个声音怒吼道。 “没人编排啊……都是听说的,解解闷,这位兄弟别生气。” “解闷?他娘的有没有想过,要不是蒲家护着泉州,你们怎么可能在此这般舒坦地吹风喝茶?享受得舒坦了,还要说蒲家的坏话?” “这位哥,是蒲家的狗腿子?” “狗腿怎么了?我代表着泉州百姓,自然得维护蒲家的声誉!” 一个大汉拍着满胸的长毛,昂然站起睥睨众茶客,显示出一副我是狗腿我骄傲的蛮横。 第286章 合肥 众人一时无言,看着这位长毛大汉的眼神,有悄然的不屑,也有毫不掩饰的羡慕。 确实,不是谁都有资格给蒲家当狗腿的。 “意思是,我们还得为蒲家感恩戴德不成?”猥琐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你还想怎样?若不是蒲家,你们这些人大概跟兴化人一样,天天只能吃糠喝尿!做人不能这么没有良心!” “我呸!蒲家抢走我叔家两个闺女,只给了十文钱,就这我还得感激他?” “就是,欠了我家五十贯货款,已经一年过去了还不给结……” “还有,我家在城北的十五亩地,被蒲家以十五文钱收购。三年前我爹去衙门告状,被知州叫人活生生打死,至今无处伸冤。然后,我还得感激蒲家?” “给蒲家当狗,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的,起码得先照顾着知州先来。” “哎哎,别乱说啊,待会有人去举报,你就完了!” “话说,如果蒲家真的杀官造反了,你们这些当狗的会跟着吗?”猥琐男人似乎不经意地说道。 茶馆又是一静。 “这话,真不能乱说,会出事的……”有人劝道。 “呵呵,确实是我乱说的,别在意。” 可是被他这么一打岔,争吵中的茶客,都没了继续吵闹的心思。 在泉州讨活,大多数的人总是避免不了与蒲家的纠葛。蒲家旺,自己未必跟着旺。可若是蒲家倒霉,自己必然得跟着倒霉。 虽说蒲家在泉州根本不可能造反,可万一在广州发疯杀了官造了反,又该如何? 茶馆之外,冲进一个伙计,眼光急急四处打量后,冲到猥琐男子桌前,大叫道:“陈二郎,出事了,你的船,被人抢走了!” “啥?”猥琐男子一蹦老高,“谁,谁干的?” “是,是……”伙计喘着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快点说啊!” “你让人家歇歇,好歹给个茶缓下再说。”同桌之人劝道。 猥琐男子只得给伙计倒杯凉茶,盯着他喝下,再次催问。 “我们经过浯州屿时,发现有人往岛上运东西,你们那艘船靠近只是想瞧瞧,结果就被直接撞翻拉走。还好,我跑得快……” “人呢,船上的人呢?”猥琐男子急道。 “不,不知道啊……你要不赶紧去浯州屿看看?” “浯州屿,那可是蒲家的私岛,你们是不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有茶客好心提醒道。 “听说,昨天蒲家连夜收购了一大批的粮食,运去浯州屿了。”又有茶客低声说道。 “蒲家往浯州屿存粮,这是要干嘛?” “会不会,在准备后路了?” 众看客面面相觑,茶馆之内,一时又安静了下来。 猥琐男子悲愤莫名,怒道:“蒲家,我干你老母的!” 说着,与伙计匆匆而去。 冲到门口,对着窝在一群昆仑奴边上的一个男子相视一眼,微微点头示意之后,消失不见。 这男子,正是潜至泉州的陈文开。 看了杂乱吵闹声又起的茶馆,陈文开拿起立在脚边的斗笠,盖在头上。面无表情地离去,继续下一个茶馆。 一夜之间,关于蒲家的各种消息,便如无形的翅膀般,迅速地飞向泉州城的大小角落。 蒲家船队在广州杀官造反了…… 佛莲被杀了,蒲家两位公子被抓了,金泳惨败…… 还有人专门跑去浯州屿,带回了更加确切的消息。蒲家竟然在那个岛上,建了数座仓库,存粮无数,还有许多违禁的甲胄与弓弩…… 泉州衙门内,大门微开,二门紧闭。 花厅之内,没有生火却冒出袅袅的烟气,那是熏人欲醉的汗味。好在其他人已经全被赶出去,否则估计得含恨醉死当场。 泉州最胖的两尊父母官,正肚子凑着肚子,低头密议。 天气本就闷热,门一关,更让许知州无法忍受。满身上下不住流淌的汗水,让他看上去如同一只刚从水里被捞起的肥豕。 对面的那位肥豕虽然也汗水涔涔,却稳坐如泰山。 “老大啊……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要怎么办,你总得给个章程吧!”许知州不停地抹着眼眶上的汗水,以免挡住自己观察达鲁花赤老爷的神色。 “别急啊,三天是蒲家的期限,又不是咱们的!” “可是,这形势有些不对啊。蒲家确实在往浯州屿运粮,说明他们已经有了其他想法。” “他有想法能怎么样?还真敢造反不成?” “那广州那边,你觉得金泳是不是已经反了?” 达鲁花赤沉吟道:“反是不可能,不过我估计是出事了。要不然怯薛长不会特意来泉州的。” “他不是来宣旨调蒲师文去福州的吗?” “呵呵,你是不知道这位怯薛长的脾气,无利不起早。宣个口谕,随便找个人都行,哪需要他亲自跑一趟?而且,你想想他是从哪里来的?” “广,广州……” “是啊,从广州带着皇帝的口谕?” “这,这……” “要么,皇帝早就给了他口谕,要么他就是寻个借口要对付蒲家了。” “他、他、他,他敢假传圣旨?” “我可没说他假传圣旨。”达鲁花赤斜了眼脸色发白的许知州,说道:“我只是让你看清下形势。” “求你了老大,直接告诉我行不?”许知州双手往脸上乱抹,汗水飞溅。 达鲁花赤却是矜持地拿出一方绣帕,折成小角,在颈上慢慢磨蹭。 许知州咬牙道:“我城北那还有十余亩闲地,老大若是看得上,明天就转给你?” 达鲁花赤瞥了他一眼,慢腾腾说道:“我可从来不接受你们这些南人的贿赂。” “对,对!我最近手头紧,要不我把地卖给你,弄些钱我周转下?”许知州甩开汗水,打量着达鲁花赤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说道:“二十文如何?再低我就要亏了……” 那块地,蒲家十五文购得,十六文转让给自己,比市面价格也不过低了百倍有余。再低,还不如直接白送。 达鲁花赤为难地颔首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勉为其难买下吧。” “是,是……还是老大会照顾人!” 第287章 快变天了 拒收完贿赂之后,达鲁花赤的思路清晰了很多。 “我估计,蒲家在广州的船队,应该是出事了。虽然不一定损失殆尽,但是短期之内必然回不来。 月赤察儿此人,虽然没怎么上过战场,可是他打造了数十年的怯薛军,可绝非一般的军队。这些士卒,一个个都是在北方草原历经无数战争磨练后,被他收入麾下。呆个两三年,再放出去,最起码也是千夫长起步。 所以啊,哪怕是泉州的这一千驻军,面对面厮杀也未必是那一百怯薛军的对手。 更何况,蒲家私兵在泉州,还剩有多少?” 许知州挥汗如雨地点着头。 “若是在海上,哪怕蒲家主力不在,那些怯薛军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可是在陆地上,谁敢跟怯薛军开仗?抄家灭族的!看这两天的形势,泉州驻军已经从了怯薛军,蒲家还能动用的……就是老兄你手中负责城间巡逻的衙役了。” 一串串冷汗夹杂于热汗之中,从许知州的脑门间迸射而出。 意思是,蒲家若敢反抗,自己便成为他们家的一把刀? 十余年前,正是在泉州司马田真子与镇戍泉州的左翼军夏璟的支持下,蒲寿庚才悍然杀尽赵宋宗亲,降了元军。如今,泉州镇戍军明显已投靠怯薛军,自己这位田真子的接扶者要陪着蒲家继续做死吗? 有没有这个胆? 许知州猛地摇了摇头,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熬了许多年,好不容易等田真子离开泉州,才爬上知州这个位置。还没享几年福,哪里肯去干刀头上舔血之事。 可若不从蒲家,吃了蒲家这么多年的东西,是不是都得吐出来? 怎么办? 许知州可怜巴巴地看着达鲁花赤。 “蒲家在浯州屿建仓,这不算太大的秘密。可是怯薛军并不知情,现在被人给捅出来,性质就不一样了。他们只要上去查抄,蒲家连后路都得断绝。可若不让怯薛军去查抄,那只有就地造反了。 不过,由谁带着怯薛军去浯州屿,这或许会是大功一件呐……” 你咋不说,还有可能会被蒲家直接剁碎在浯州屿上? 许知州眨巴着一双肥眼,没敢接话。 去年本来有机会调离泉州,去一个上县当知州。可是许知州到底有些舍不得,如今却被迫面对这种局面,着实令他后悔莫及。 “怯薛长给蒲师文三天期限,也就剩一天时间。如果蒲寿庚还在,咱们自然得支持这位老家主。可是如今蒲家这几位,我看是没有一个能撑得住场面的。 明天若是蒲师文愿意去福州,那还有回旋的余地,若是不愿意去,恐怕泉州就要变天了……” “这,这……”许知州欲哭无泪,哀求道:“老大,你好歹给我指条明路啊!” 达鲁花赤同情地看着张皇失措的许知州,沉吟道:“既然你不愿意明着与蒲家反目,我倒是有个建议。” “您,请、请说!” “与怯薛长同来的那个年轻人,知道他是谁吗?” 许知州茫然地摇了摇头。 达鲁花赤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说道:“此人李邦宁,原来是你们恭帝身边的一个太监。据说,这两年成为皇帝眼中的大红人,也是你们南人中,最得皇帝赏识的一个。” 许知州哦哦地点着头。 “我觉着,你可以去直接求他。若是能搭上他的路子,不说飞黄腾达,起码可以帮你度过眼前的这场危机。” 许知州听着不服,凭什么蒲家将反未反,就成了我的危机。你这个大肥佬,好处从来没落下过,出了问题就跟你没关系了? 但这种不服,也就只敢在心里自己偷偷地腹诽,所谓达鲁花赤,本来就是本朝给蒙古人的一种不讲理的福利。 见许知州依然在犹豫,达鲁花赤也失了耐性,淡然说道:“怯薛军,是超出朝廷管辖的一支军队,只要成为其中一员,哪怕贪赃枉法、杀人劫货,连御史台都管不了。你看得跟宝贝一样的财产,他们根本就瞧不上!” “不过呢,把他们惹怒了,可能不会直接对蒲师文下手,可是杀一两个县令,我想这些人应该是不会手软的。” “啊……” 手中的绣帕已经湿透,达鲁花赤随手扔掉,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继续在颈间擦拭。“该说不该说的,我都已经跟你说了。我救不了你,你只能想办法自救了。” 说着,便要起身。 “叩,叩叩。”敲门声突然响起。 “谁?”许知州怒道。 “大人,蒲家小公子,在外面求见……” “不见!” “他,他带了一箱礼物,已经等了好长时间了……” “滚……等等,就说,说我中暑了,医生交代,不能见客。得,得歇上一天一夜……” “啊?是!” 门外的泉州主簿挠着头离去,百思不得其解。 平日里,别说蒲家小公子带着重礼而来求见,就是随便来个蒲家的奴仆喊一声,自家大人都得屁颠颠地跑到蒲家去。 甚至于泉州有许多公事,都是直接在蒲家商量着解决。 难道说,蒲家真的要出事了? 见到正挥着袖子忽忽扇风的蒲居仁,主簿一脸愧意。 “抱歉蒲公子,大人他,他确实重病在身。医生说吹不得风,估计得一两天才能见客。” “你说什么?许知州他,他竟然不想见我?” “不是不想见你……”主簿耐心地解释道:“是真的生病了,你瞧这天气,对于心宽体胖的人来说,实在是个煎熬啊……” “你知道,他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吗?”蒲居仁冷然说道:“信不信明天就可以让他当不了这个知州!” 神仙打架,可千万别迁怒于我等凡人呐……主簿连连作揖,“蒲公子别生气,我去守着知州门口,只要他稍能起身见客,我一定立刻、马上让他去见你!” “哼!”蒲居仁恨恨地甩袖而去,一副你等着瞧有你们好看的时候模样。 可是,心里却是万分忐忑。 泉州,可能真的要变天了! 第288章 喜欢凶狠的女子 广州,却已经变天了。 台风过后,带来的数天豪雨,让整个广州如同洗了个极为舒爽的凉水澡。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广州市舶司,以一场令所有人都意外的形式,正式开埠了! 市舶司老大提举竟然不在,而且大概因为台风的影响,出席的海商几乎没人带来准备交易的货物。 这倒也罢了,整个南海最大的海商蒲家,竟然没人出现在广州。甚至于一直以其代言人身份活动的尤家,也没派人出席。 这对于广州本地海商来说,倒是个好事。没有蒲家的干扰与威胁,贸易份额被迅速地分配干净。拿大头的自然是杨家与陈家,其他小海商也喝着了不少的汤水。 这些好处,终究大多落入到广州人自己的腰包之中,可谓皆大欢喜。 然而,也有不少人心存疑惑。没有蒲家参与的对外贸易,能实施得了吗? 依然在外海游荡的两百艘蒲家船只,若是不肯离去,又有哪家的船只可以进出广州? 如若蒲家不认可这结局,是不是意味着还得重新再分配一次外贸的份额? 于是,诸多好不容易抢到份额的小海商,总觉得这份额不是那么香了。 但是该备货也得备上,该联系客户还得抓紧联系。天塌了总会有高个子顶着,有杨家陈家在前,这些事其实不该轮到自己头疼的。 有目光长远者,总是会心怀忧虑。 专门盯着眼前利益的,反而兴奋无比。 比如黄纭。 代表天海阁参与了广州市舶司的开埠,本来就没指望能分得到外贸份额,却没料到砸下了一大票的订单。 以目前日月岛的生产组织能力,大概得需要十年时间才能完得成这些订单。 兴奋之余,便得头疼了。 还好,师傅那边很给力,不停有新的机器与设备出来,马上就可以投产,棉布产量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必然会有质的飞跃与提升。 但是,这一切都得有人去执行落实啊! 黄纭觉得自己承受了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重负。 可是,那个没良心的,不仅这么长时间见不到面不说,更是连个关心与鼓励的话语都没有。 好在,如今坐镇天海阁大掌柜的苟榕,似乎比自己还要劳苦。这让黄纭的心情好了许多。 可是,这种好心情连一天的时间都没撑到,就化成了一阵阵汹涌而至的沮丧。 兴高采烈且得意非凡的高宁,出现在了天海阁。 肩膀上,与她一样有些趾高气昂的墨墨。 身后,跟着十数辆装满货物的车子。 “这些,是我跟我爹要来,准备送给甄鑫的物资!”高宁得意地皱着眉头说道:“讨厌的台风,使得这些物资只能走陆路,好麻烦!要不然,我一下子就可以把十余船的物资全都运过来!” 黄纭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阿黎自幼跟着甄公子,从未离弃,没人能撼得动他俩之间的感情,这倒也罢了。 如今,苟榕以天海阁老板娘自居,却没人反对。而且在她的打理以及苟家十几口人的支持下,天海阁生意一天好过一天。 眼前这个虽然跋扈其实并不让人觉得讨厌的郡主,却有着强大的娘家支持,财力物力无人可比。 自己与她们一比,不过是个落魄至极连亲娘都没有山鸡! 最关键的是,自认识甄公子至今,别说让他正眼瞧过几次,连呆在一起的时间几乎都没有。原以为公子年纪还小,自己必然也有机会,可是公子他,却在转眼之间,已经越走越远了……远到自己再也追不上的程度。 眼泪莫名其妙地叭嗒嗒滑落。 “你怎么了?”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黄纭捂着眼睑,急急地摇着头说道:“没,没事。” “沙子进眼睛里了?”甄沁凑过脸。 “嗯……” “别揉,我帮你吹吹。” “呃……” 甄沁捧着黄纭的脸,作势吹了两口。 “好了,没事了。”甄沁说着,就在她身边坐下,两个小姑娘一起看着四处乱窜的高宁发呆。 “你知道吗,我自小就很笨。”甄沁喃喃说道:“不过我哥一直告诉我,没有人天生是聪明的,一个人之所以笨,那是因为懒,懒得学习,懒得做事,懒得思考,所以就越来越笨了。” “你哥,他、他喜欢聪明的人?” “不,他喜欢有爱心的人。” “有爱心?”黄纭不解道:“什么样的人才叫有爱心?” “比如你师傅,她在琼州数十年,日日夜夜想的就是如何改进棉纺技术,才能让琼州百姓过得更好一些。” “甄公子,他、他喜欢我师傅?”黄纭大惊失色。 “哦……啊?你说什么啊,这种喜欢,不是那种喜欢……” “那是哪种。” “比如,我喜欢我哥,但……” “你、你你,也喜欢你哥?”黄纭欲哭无泪。 好吧,甄沁觉得自己有必要收回刚才的话。一个人之所以笨,那是因为她就是笨! 不过,这黄纭比自己还大了几个月,几十万上百万的生意她都能应付自如,理应也不是个蠢笨之人,怎么一提起公子,就笨成这个模样了? “你喜欢我哥?” “没!”黄纭一口否定,双颊却突然绽出两朵小粉花,“谁、谁喜欢他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甄沁贴着她的耳朵说道。 “什么?” “我哥他,其实喜欢胸狠的女孩……” “凶狠?” 为什么呀?黄纭瞪着两只茫然的大眼睛,一脸迷惑。是因为我不够凶,所以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吗? “嘻嘻,等纭姐再长两年,凶更狠的时候,我哥就挪不开眼了!” 其实,在甄鑫眼里,也没甄沁说得要求如此之高,毕竟还没到他可以挑挑捡捡的时候。 抛开凶不凶的身材不谈,从外貌来说,光是黄纭那双卡斯兰般的大眼睛,甄鑫每次想起都得流半天口水。 只是,他现在连流口水的时间也没有,更遑论其他。 对付蒲家,虽然算不上一场正式的战争,其凶险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双方明面上的实力,差距太大了! 一旦让蒲家七千私兵喘过气来,他这支不过三四百人的船队,瞬息之间便会灰飞烟灭。 第289章 甩不开的大妹子 不得不说,谢翱还是相当给力的,他已经将信息战用到了极致。在李显暗地里的配合下,完全切断了香山岛与泉州的所有联系。同时,也很好地隐瞒了自己设于崖山岛的战前基地。 即使是在香山岛的眼皮底下,却让他们依然找不着自己。 绝粮计划继续在推进,虽然没能让日月岛彻底断粮,却将这些原本骄傲的私兵活生生地逼成了渔民。 两百余艘船,在台风一结束之后,便出动大半,出海打鱼去了。 海边渔民若是天天吃鱼,也能勉强度日。可是对于随时准备打仗的私兵来说,想靠海货来维持他们的战力,无异于玩笑。 才不过两天时间,香山岛便撑不住了。 情报不断地传来,甄鑫不得不收起懒洋洋的心思,与谢翱一起长驻于中军帐内,时时刻刻分析蒲家接下来的动向。 与谢翱的预判基本一致,蒲家七千私分兵两路,一路西进,一路往东撤退。 西进的约有三成五十余般战船,目标应该是日月岛。金泳显然是不肯死心,准备放手一搏,去捣了日月岛这座老巢。 剩余的大多数船只全部向东撤离,目标应该是南澳岛。目标是岛上原本应该存在的大批存粮,或许会再回香山岛,或许会派船只与泉州进行联络。 两支船队的人数与战力分配一时查不清。不过尤家所有人应该是还留在香山岛上,这些人以及部分伤员,大概是等着官府的人过来接收,暂且可以忽略不计。 一番商议之后,甄鑫派出一艘快艇前往日月岛报信,其余的船只接连开拔,往东跟向蒲家船队。 正在收拾营地之际,高宁却蹦蹦跳跳地上了岛。肩膀上,架着一个圆溜的毛球,以及两只更加圆溜的大眼睛。 甄鑫一巴掌扇了过去。 高宁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未及委屈,试图跳起未遂的墨墨,却被一巴掌从她的肩膀上扇得飞了出去。 甄鑫怒道:“你看你,把这破猴喂成啥样了?” 不是扇我啊……高宁拍着有些高耸的胸脯,嗔道:“我不喂它,它哪里肯跟着我?” “而且,你看这样多好,它想逃也逃不了多远了。”高宁说着,提起裙摆踩着小碎步跑向四脚朝天的墨墨,小心捧起,安慰道:“摔疼了没?别生气啊……” “吱!” 墨墨两只眼珠子转向甄鑫,带着一丝的畏惧与不服。耸着身子扯住高宁的大拇指挡在自己身前,大约希望不被甄鑫看到。 “咦?”甄鑫倒是被勾出一点惊讶,这小破猴竟然被养出了丁点的脑子与人情味。 “这么可爱的墨墨,你怎么可以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对待它?”高宁不满地嘀咕道。 “好了,我很忙,准备走了,你也赶紧走吧。” “我,我刚来你让我去哪?” “哪来回哪去啊!” “你?”高宁看着准备转身离去的甄鑫,怒了,叉着腰喊道:“甄鑫,你,你给我站住!” 甄鑫无奈地转过身,说道:“我真的没空啊,等我回来再说行不?” “不行!”高宁娇俏的鼻子,耸得老高,“你都不看看我给你带什么东西来了吗?” “吱,吱……”墨墨看着甄鑫的眼中,闪出一丝嫌弃的目光。 “好吧,带什么东西来了?” 边上闪出窦娥,得意地说道:“我家老爷,从云南给公子送了十几船的东西。大多数留在徐闻,这两天会直接运往日月岛,其他的,还有很多很多东西……” 一副公子赶紧夸夸我们俩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甄鑫上下打量着这丫头问道。 窦娥不满地回答:“我是窦娥啊!郡主果然说的没错,你就是个没良心的,才多长时间没见,就把我们给忘了!” “哦,没被改名字啊?” “啊?哦……郡主最近比较忙,没空给我改名字了。” “行,行,你们继续忙着喂那破猴去。我要走了!” “嘻嘻……”窦娥凑过来轻声问道:“公子是不是吃墨墨的醋了?” 我跟一破猴吃醋?甄鑫无语地说道:“我说你俩能不能给我躲远点!” “男人果然没好东西!”窦娥嘀咕道:“吃完了把嘴角一抹,翻脸就不认人!” “我,我吃啥了?”甄鑫大惊,左右打量,还好似乎没人听到这丫头的胡言乱语。 这种话一旦传出去,名声毁了还在其次,说不定真会被抓到云南倒插门去。 “送来的东西你们收了,这么多的东西啊,够你吃几百顿了吧?还说没吃……” 噢,说的是这个啊。 甄鑫略松了口气,想想自己的态度似乎也不对。 再怎么说,这也是个大金主,自己还是得客气些为好。 甄鑫只好停下脚步,“那你们过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不就贪图我的美色,看两眼就行了,看完该走了吧?甄鑫仰着脸,做玉树临风状,留出最好的角度给高宁细细打量。 “我不走了,这次过来要跟着你。”高宁的头仰得比甄鑫还高。 “啥?你是啥意思?” “我哥跟我说了,如果不能把你抓去云南,就得跟着你去大都。” “去大都?我去大都干嘛?” “我哪知道啊!”高宁理直气壮地说道:“这事你该问你自己,问我干嘛?” “你……”甄鑫抬起手,便要往墨墨扇去。 高宁赶紧将墨墨捂在自己胸口,指缝之间,露出呲牙咧嘴的墨墨,一副很想嘲笑自己的模样。 被破猴鄙视了? 打不得,骂不走,想撒气还不让。甄鑫怒吼道:“熊二,你他娘的跑哪去了?” “哎,来了……”熊二摇摇地跑来。 “带这俩先去歇着。”甄鑫不住地给熊二使着眼色。 “可,可是军帐都撤完了,上哪给她们找地方歇去?”熊二眨巴着无措的熊眼。 “别把我支使走,你走哪,我跟哪!”高宁再次贴身过来。 “我要出海啊,大妹子!”甄鑫急道。 大妹子?我才不要做你的妹子!高宁呸了一声,“谁,谁是你大妹子?” “高宁,高,郡,主!”甄鑫脸色变冷,一字一顿地喊道。 第290章 藏于裤腰带的纸条 熊二在旁缩了缩脖子,暗暗地给了高宁一个眼色。 高宁立时明白,甄公子这是准备真的生气了。 “要不,你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听你的?”高宁抖开花衣裳,似乎想借此驱散闷热的天气。 一对满月的曲线落入甄鑫眼中,映着雪白的鸿沟,令他双目一直。 这妮子,里面似乎就没个兜? 也是,天气这么热,穿两件衣服应当就是极致了。 “叽……”高宁肩上的破猴,吡出一声嘲讽。 甄鑫艰难地拔出眼神,舔着略觉干裂的嘴唇,说道:“你说。” “你看,我从广州到日月岛,又从日月岛追到广州,你不待见我不说,不能一见面就骂我吧?所以,你得给我道歉!” “呃……是我不对!”甄鑫诚心说道:“向你道歉,以后尽量不骂你。” 高宁笑颜如花,两只月亮似乎也被笑得快膨胀而开。 “第二,我老哥给我弄了这么多物资,我辛辛苦苦地从徐闻一路押送过来给你。你为什么连夸一句都没有?” 呃……甄鑫觉得无言以对。 即便甘麻剌父子真的是出于投资押宝的目的支持自己,但是前有大笔资金注入日月岛,后有实实在在的物资送到,而且至今没有要求任何的回报。 自己没有表达真诚的谢意,的确有些不对。 甄鑫只能继续认错:“这也是我不对,向你道歉!” “你已经道过歉了,我不需要再道歉。”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夸夸我!” 夸你什么?雄伟?洁白?还是可能盈盈一握的舒爽? 甄鑫不由自主地握紧手掌,以防它自己伸出去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以前竟然不知道,郡主有如此胸怀,确实是甄某小觑于你了。没想到郡主不仅人长得漂亮,事情做得也是滴水不漏啊!” 高宁眨巴着欢喜的眼睛,开心地说道:“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我基本可以独当一面了吗?” “嗯,确实可以。”甄鑫不得不竖起一个大拇指。 “太好了!”高宁扑将而来,一把搂住这个大拇指,几乎将其摁在自己的月亮们中。 “走,咱们快点上船!” “啊?” 我应该没听错吧,不是上床? “你,你不是让我答应你三个条件,你就听我的吗?”甄鑫感觉到自己的大拇指与脑子,一起掉入了一个陷阱之中。 “是啊,是啊。我的第三个条件,就是你既然觉得我可以独挡一面,就弄艘船给我指挥,我去杀了蒲家那些人。如果你觉得不行,也没关系。那么三个条件没有满足我,我就可以不听你的,对吧!” 熊二躲在甄鑫身后,默默地给高宁竖了个大拇指。 一个平日里很大条的傻妞,一旦开始用脑子,竟然可以将自己直接击溃? 早知道赖不过她,应该让她答应自己的条件才对啊! 看着高宁灼灼的眼神,甄鑫知道她必有企图,再要拒绝她,除非翻脸。 可是刚刚收了她的东西,转眼翻脸不认人,这样会不会显得太渣了些? 若没有谢翱的默许,高宁是不可能如此放肆的跑到自己面前来耍心眼的。 毕竟在任何时代,资本都是绝对的老大! 不得不说,高宁送来的物资,的确足以让甄鑫折腰,这何止是五斗米,而是连五千斗米都买不来的军械! 两百套半身皮甲,三百支弩弓,近万枝弩箭。 还有数百斤的黑火油。 甄鑫心底不得不为这傻妞捏了把汗,从徐闻运到广州,近千里的路程,竟然没有闹出一起的火灾。 也许,应当感谢这场台风,使得空气保持着足够的湿度。 事已至此,甄鑫只能强行摁住内心涌出的一些感动,以心不甘情不愿的姿势将高宁主仆安置在自己的海鹘船上。跟着她的三个护卫,也充为船夫。 而谢翱,则直接去了熊大将军的010战船。 十几艘战船,以及一艘重新装满货舱的马船,遥遥地跟在蒲家东撤的船队之后。 不过一天时间,就基本摸清了前方船队的情况。 总共一百三十艘未曾改装过的大货船,领队的是还未曾完全恢复的佛莲,以及蒲家两位再也不儒雅的老公子。 香山岛终于隐没于视线之外,海上偶尔能飘过一点雨丝,让空气终于不再憋闷。 然而,蒲均文的心里依然沉甸甸的,让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几个月前离开泉州南下时,何曾想过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七千私兵,如今竟然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边撤离广州,一边还得在海上捕鱼以充饥。 脸色苍白的佛莲,也不知是海水喝多了,还是脑子受到了什么伤害。虽然外伤已经痊愈,整个人依然提不起精神,只是坐在甲板之上,呆呆发怔。 与佛莲一起发怔的,是脸色同样苍白的蒲师斯。 他的伤不算重,可是脸上却永远地留下了一点点的伤痕。虽然已经不影响说话,他却已经没了任何说话的兴致。 败退广州,不仅是蒲家的耻辱,也给兄弟俩未来的道路蒙上了巨大的阴影。 蒲家自此也许不会一蹶不振,但是回到泉州之后,必然会被家主责骂。 南澳岛留下的存粮,会是他们重新回到广州宣扬蒲家威望的机会吗? 蒲均文不知道佛莲与蒲师斯是否还有信心,他感觉自己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 谁也没想到,金泳明摆着带去最有战力的船舰与私兵,直袭日月岛。可是甄鑫却放弃对日月岛的救援,依然不死不休地跟在自己这支船队之后。 这只能说明,甄鑫对于日月岛的防务有足够的信心,而且竟然对自己这支船队还有企图。 这倒也罢了,起码他们暂时不敢过来一仗。 让蒲均文胆战心惊的是,被深藏于裤腰带里的那张纸条。 离开香山岛的前夜,蒲均文突然就在自己枕边发现的这张纸条。根本不知道是谁,偷偷将纸条塞在了那里。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你若有想法,我等可以助你成为蒲家家主。” 第291章 一夜无眠 蒲均文不知道为什么会将这张令自己胆战心惊的纸条,一直藏于身上。他不相信会有人在给自己开玩笑,那便意味着,尤家宅院之内,早已有了敌方所安排的细作。也就是说,他们想取走自己的性命,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这,会是甄鑫的手笔吗? 如此,倒是可以解释为什么尤家仓房会那么容易就被人烧毁,也让蒲均文明白为什么几次的冲突,蒲家总会处于绝对的下风。 蒲家所有的行动,早就赤裸裸地呈现在敌人面前,没有任何的掩饰! 就好像一只瞎着眼的大象,与一只明目达聪的耗子之间的战争,怎么可能赢的了? 而且让蒲均文心神失守的是,蒲家家主——这个诱惑对于自己而言,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他愿意为此献出香山岛的所有产业,愿意放弃这些在饥饿线上挣扎的七千私兵。 可是,就凭着这么一张纸条,自己应该相信与蒲家为敌的甄鑫吗? 他,又凭什么可以支持自己成为蒲家家主? 泉州,出事了? 蒲均文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心狠手辣的大哥,在泉州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怎会允许泉州出什么事。 自己要取代大哥成为蒲家家主,是不是太天真了? 蒲均文仰着头,努力地往肺里灌入一些新鲜的空气,以缓解自己愈发焦躁的心情。 有人给三个各自发呆的首领端来稀粥,蒲均文拿筷子搅着,何止是稀可鉴人,搅半天只能找到三两颗烂米。 但是这已经是这艘指挥舰上才有的特供待遇。 另有一盘鱼,很新鲜。本是蒲均文最喜欢的酱油水——所有的海鲜,只有这种做法,才能烹出海鱼最鲜美的味道。 可是现在闻到这味道,却忍不住腹中翻滚。 没有哪个正常人,在连续吃了这么多天的海鱼之后,还能泰然处之。 肚中的饥饿,却让蒲均文不得不捏着鼻子,挑些鱼肉胡乱地塞进嘴里。 这日子,怎么会这么苦…… “啪!”边上的蒲师斯将手中空碗往甲板上一摔,嘶吼道:“我受不了!” 佛莲瞟了他一眼,端着碗默默地喝着米汤。 其实最受不了的人应该是佛莲。 那俩兄弟本就喜欢海鲜,他平日里的吃食却是牛羊肉居多。如今没肉不说,天天对着本就让他讨厌的鱼货,他不直接吐出来已经是强大意志力控制下的最好表现了。 “姐夫……”蒲师斯满脸委屈,“你好歹想想办法啊!” “你想怎样?” “咱们这么多人,趁着还有些许体力,要不上岸去借点粮来?” “你还怕官杀得不够多吗?” “都这局面,管他娘的官不官,杀了再说。再不弄点粮,我,我真的受不住了!” “不行!”蒲均文反对道:“咱们上岸别说能否借得到,把时间浪费在劫粮上,还不如尽快地赶到南澳岛。” “可,可……” 佛莲点点头,说道:“均文说的对,只要赶到南澳岛,自然就会有粮食给你解饥。” “可,可是万一南澳岛上没有粮食该怎么办?” 蒲均文惊骇地看着蒲师斯——他怎么也想到南澳岛上可能会没了粮食,难道说也有人给他传递了纸条吗? “放屁!”佛莲怒道:“我亲自留的人在南澳岛上建的粮仓,金泳亲自押送上岛的粮食,难不成我跟金泳还会骗你们不成?”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蒲师斯泄气地说道:“只是,实在是太饿了!” 蒲均文微微地松了口,看来这只是蒲师斯不经过脑子的胡说八道而已。 只是,南澳岛上的粮食,到底在还是不在? 自己要不要提醒佛莲? 当夜,在蒲均文满心的纠结之中,船队沿着海岸线,缓缓东行。 虽然大雨已过,可是乌云未开,见不着半丝月光。这样行船很危险,为了赶时间,却不得不摸黑前行。 不远处的南澳岛上,有许许多多的粮食,起码可以让这五千饿鬼吃两顿饱饭。希望就在前方,于是整支船队之上,倒不见有人咒骂。 岸上隐隐有灯火随行,佛莲深知那绝不是有人聚居的村落。却不知是不是有人在岸上,盯着自己这船队随行。 却也无法顾忌,后面跟着不过十来艘船,岸上即使有大部队也无法跳到海上来包围自己。只要不上岸,就应当是安全的。 一夜无眠,只有耳边呼呼的风过,以及偶尔间船桨入水的划动声。 ……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驿馆之时,一夜无眠的李邦宁,脸色显得愈发的苍白。 再过一个时辰,便过了给蒲家的三天期限时间。可是蒲师文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显然他是没打算去福州了。 蒲家在浯州屿藏有违禁的器甲,这消息昨日一早便传至李邦宁耳中。 对此,李邦宁没有丝毫的怀疑。 如蒲家这般掌控着一州甚至是近半个行省之地的土豪,怎么可能会没有私藏弓弩与甲胄? 只要他们敢收,自然就会有人屁颠颠地给他们送上门来。 却不知是谁,将这众人都知道却从未有人敢提的消息直接翻到台面上来?会是甄鑫那贱人的手下吗? 有人举报,作为怯薛军自然得派人去查探明白。 指望月赤察儿上岛,根本不现实。而让李邦宁去,他却不敢。 不,不能说是不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一到海上,必然是蒲家天下,自己身边没有一个擅水的士兵,更没有一艘属于自己的船只。随蒲家的人上岛,唯一的结果,就是遭遇不可预测的风浪。 而后船毁人亡。 是以,李邦宁让怯薛长派了两个怯薛军上浯州屿。半日后回来,一无所获。 昨夜的泉州城,很安静,安静得让李邦宁无法入眠。 忽儿懊恼,忽儿愤怒,忽儿又想起那个远在吐蕃的旧主。 也许,自己若是灭了蒲家,为他们家报了大仇,应当会让他原谅自己一些吧? 赵显、曾经的宋恭帝、瀛国公……如今的合尊法师。 这辈子,还能见到他吗? 自己还有脸去见他吗? 第292章 罗城的蕃商 “咚咚”敲门声响起。 李邦宁将神思从遥远的吐蕃收回,起身打开屋门。 一个怯薛军在门外抱拳说道:“李大人,一群蕃商带着他们的奴仆,将驿馆团团围住。” 李邦宁脸色微变。 蒲家昨日已经派出快船与快马,飞奔出城,估计是准备去搬救兵。快马被泉州驻军拦下,快船却无人可拦。李邦宁也只能随他们去,即使快船速度再快,奔到广州再把七千私兵拉回来,也得七八天时间。 这么多天如果自己在泉州搞不定蒲家,那也没必要再搞了。 可是李邦宁却没有想到,蒲家竟然会鼓动泉州当地的蕃商前来堵门。 “怯薛长大人呢?”李邦宁问道。 “他,他还在睡觉,说一切听凭李大人吩咐。”军士答道。 李邦宁默默地叹了口气。 那尊贵的怯薛长,本就不爱管事,泉州之行对他来说如同玩笑一般。成,固然可喜,败了也没有任何损失。 而自己却不得不纠结于所有的前因后果,自踏入泉州开始,便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否则,最好的结局,可能是去吐蕃陪自己的故主。 李邦宁微微点头,迈步走出房间。 驿馆之外,有数百人堵在门口,倒也没人敢往里冲撞横刀怒视的怯薛军。 但是本该维持秩序的官兵,却已逃在墙根处,不敢与蕃商直视。 罗城本就是蕃商的聚居处,自百年前便有蕃客移居泉州,在此开枝散叶。 这些原本只是被宋人收留的蕃客,改朝换代之后,却俨然以泉州的主人自居。泉州三城,内城几乎成为蒲家的私地,州府衙门管理的重点在内城,罗城便是这些蕃商说了算。 人群中,十几个高鼻梁深眼眶的蕃商昂然而立,聚在他们身边的都是他们的家奴。其中有不少的半南蕃,以及数十个从头黑到脚的昆仑奴。 (蕃汉的混血儿) 看到负手而立的李邦宁,其中一个卷胡老者向前半步,躬身行礼:“见过李大人。” “你是谁?”李邦宁面无表情地问道。 “在下,泉州蕃商商会会长赛巴思。” 李邦宁看着眼前的这堆蕃客,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之色,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轻掩鼻尖,问道:“什么事?” 赛巴思神色微微一变,却依然恭敬地说道:“听闻李大人准备接管泉州市舶司,因此特地前来了解下详情。不知李大人是否有具体的管理措施,以供我等……” 李邦宁直接打断道:“是否接管泉州,要看蒲师文的态度。而且,这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李大人此话,赛某不敢苟同……” “不敢苟同?意思是想跟我辩论一番?”李邦宁侧着身子,让出大门,说道:“那么,你进来说话?” 赛巴思一怔,让我进去,这跟肉包子打狗有什么区别?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赛巴思露出慈祥的笑容,说道:“还是不用了,不打扰怯薛长休息,我等在此等候大人决断便可。” 是不是所有泉州人都已经知道怯薛长懒得管事? “既然不想进来,那你们可以走了!”李邦宁冷冷地说道。 “我等过来,是为了希望大人可以为草民解惑。” 李邦宁沉默。 这些人,以所谓的解惑为由堵着自己。若是自己真要跟他们讨论解惑的问题,估计过个三天三夜,连惑在哪里都未必扯得清,更别谈如何去解。 一个怯薛军从内城拍马而至,下了马来到李邦宁身边,低声说道:“已向蒲家传令,蒲师文抱病在身,卧榻不起。” “看到他了?” 怯薛军点了点头,“浑身起疹,一副疼痛难忍状。” 一方面让这些蕃商堵着自己,另一方面装病不起。蒲师文看来是铁定了心不肯离开泉州了。 也是,换作自己也不太可能离开大本营跑去福州,任人拿捏。 “许知州呢?” 军士满脸挂着怪异,“也,生病了……” 嗯? 泉州人这么不会找借口吗? “不过……”军士背过身,挡住门外的视线,掏出一方印子递给李邦宁,说道:“他说把官印放大人这,求大人保管几天,等他病好了希望大人可以把印还给他……” 李邦宁有点懵。 泉州,果然是个很神奇的城市。没有点创造性思维,看来都没法在这当官。 那肥厮倒是打的好算盘,给出官印,让泉州由自己去折腾,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可以摆脱干系。虽然被罢官的风险有,但多花点钱换个地方做官的可能性也依然存在。 留得柴火在,不怕没地方烧。 也好,聊胜于无! 李邦宁掂着官印,说道:“带着官印,去找达鲁花赤,先控制住主簿与判官,然后征用所有衙役。” 泉州的官制,比任何地方都混乱。知州之下,没有同知,只设主簿,因为一直不给升职。判官倒是有,相当于县尉,主揖盗。 “而后调四五十衙役过来清场。”李邦宁低声吩咐道。 军士领命而去。 阳光渐烈,堵门的蕃商见李邦宁未曾离开驿馆,倒也没有做出过多的举动。只是开始安排轮班,看来准备长时间据守于此。 又有奴仆或举盖伞,或搭凉棚,或摇起大蒲扇,为辛苦的主子驱去燥热。 有人点来数桶凉茶,各自分发饮用。甚至还给守在驿馆之外的军士也送了两桶。 一些挑担的货郎,便渐渐凑来,低声吆喝着售卖些凉粉与绿豆汤水。 驿馆之外,人渐多渐杂,却是一片祥和。 半个时辰之后,一阵“哒哒哒”的跑步声传来。 三四十个心不甘情不愿的衙役,令驿馆之外低低的嘈杂声为之一静。 “诸位老爷,散了吧……” 苦着脸的主簿身边,是面无表情的判官。 “我们啥都没做啊,为什么要散?” “这个,影响到泉州形象了……” “影响个屁,我们就在这坐着纳纳凉,可不犯法吧?” “诸位,别为难人了行不?” “大家都是泉州人,要为泉州的利益考虑。如今我等在此,只是不想让泉州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你们不帮我们就算了,却来为难我们,是不是有些过混啊?” “就是,就是……当官的不能只享福,泉州需要你们的时候却当缩头乌龟!”应喝声渐次响起。 第293章 进逼日月岛 驿馆之外,安坐的人开始躁动。 “这里是驿馆,在里面的人是天之贵胄,一旦出了事,你们谁能承担起这个责任?”判官虎着脸说道。 “林北,干他!”一个猥琐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突然响起。 一块突如其来的石子,从不知名的角落飞起砸向判官,正中其额头。 “谁?你们竟然敢袭击官员?”判官大怒,挥手喊道:“给我把那贼鸟找出来!” 上官受辱,哪怕再心不甘情不愿,衙役们也得作势抽刀,向人群中突入。 人群见乱。 又一尖锐的叫声响起:“那些狗腿子要杀人了,快跑——” “别,别跑,安静……”有个白胡子老外张开双臂,试图安抚开始挤挤挨挨的人群。 一个卖凉粉的小贩,挑起担子闷头便走,不想一头撞到一堵黑色的肉墙之上。叮铃咣啷之后,碗筷撒落,与落在地上的凉粉一同痛苦地扭曲。 “你,你这黑鬼,竟然撞坏我的摊子!”小贩大怒,举起扁担就往昆仑哥身上抡去。 莫名其妙的昆仑哥抬起粗大胳膊,向前挥挡。扁担抽中胳膊,却被弹飞砸向人群。 小贩更怒了,大叫:“还我扁担来!” 一把小板凳又被他往抡向昆仑奴身上。 然后,长的扁担与宽的板凳,全都不见。 有人中了扁担,有人挨了板凳,全都怒吼而起。乒乒砰砰乓乓,怒叫声破碎声哀嚎声响成一片。 驿馆之外,终于乱了! 又一块板砖自乱中飞起,砸向驿馆门口的怯薛兵。 猝不及防之下,这位怯薛兵脸上挨了一砖,既酸且麻。兵哥二话不说,抽出腰刀,望空斜劈。 前面倒是劈了个空,侧边却有人胳膊被刀锋掠过,鲜血丝滑而下。 见了血,就更乱了! 好在大伙儿都不敢过于放肆,再乱也都将局面控制在驿馆门前的半条街上。没人敢突入驿馆,也没人敢趁乱对着街上商铺做些打砸抢的恶意行为。 半个多时辰之后,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终于平息。 地上,躺满了蕃商与他们各种肤色的奴仆。 怯薛军一个没伤,泉州的衙役却吓呆了一半。 真正卖力的,还是那些镇戍军,不少人身上挂彩,但全是轻伤。受了伤的将卒,气势反而大涨,开始展露出战场上面对敌人的凶狠。 而主簿与判官则两股战战,手足完全失措。这时候,他们才明白自己的上官有多么精明! 李邦宁苍白的脸上,泛出丁点奇异的红晕。 有人故意在挑起这场动乱,以助自己借势驱散这些准备静坐堵门的蕃商。 而且,先动手的可不是任何一个怯薛军或镇戍军。似乎是一根扁担,还是一块板砖? 李邦宁没去纠结这种小问题,那个贱人把机会送给了自己,哪怕觉得恶心,也得顺势吞入肚中。 “聚众闹事,冲击怯薛军,将这些人全部押入驿馆待审!” 不顾那些蕃商委屈的呐喊,军士扑上向,无论老少直接捆起。有粗大的昆仑奴在主人的暗示之下,试图挣扎反抗。在一旁监视的怯薛军,手起刀落,直接剁下两颗黑头。 场面立刻死寂。 这些自认为地位不错的蕃商,做生意可以,打架几乎一窍不通,更别说面对比虎狼还要凶狠的怯薛军! 一个个如被卸的翅膀的鹌鹑般捆扎结实,塞入驿馆,堆在院内。 “接管码头,片舟不得离港!” “关闭外城,未经许可,不得出入!” “控制内城城门,违令者,杀无赦!” 将令自李邦宁口中发出,无论是怯薛军还是镇戍军,或是泉州的衙役,都已经没人去质疑他的资格。 十三年之后,泉州内城再次遭到封锁。只是这一次,本是刀俎的蒲家,却已成为了鱼肉。 …… 佛莲虽然向东撤往南澳岛,但是他手中战力最强的数十个伙计,全被抽调往西,随着金泳攻打日月岛。 这支船队,共有船五十余艘,强兵一千五百余人。 刚离开香山岛没多久,金泳就发现了不对。日月岛的船队,竟然跟着佛莲的船队往东而去。 佛莲的安全倒不用担心,再怎么老弱,也有五千多伙计,若还能被数百人的日月岛船队击溃,那佛莲可以直接投海自尽了! 让金泳无法理解的是,自己的目的很明确,甄鑫就那么放心日月岛的防卫吗? 还是说,日月岛已经设下天大的陷阱,等着这一千多伙计自投罗网? 可是,他们哪来的兵力? 会是官兵吗?有哪路官军会公然支持日月岛? 琼州虽然算不上陌生,蒲家却从来没有与琼州的驻兵打过交道。 虽然心有疑虑,却没有让金泳缓下西行的速度。 过徐闻直接往南。运气不错,台风过后的海面,并没有给这支船队再带来其他的麻烦。 而且为了保证战力,这支船队还是存有一些粮食,起码每个伙计除了海鱼之外,每天每人还能分到一碗稠粥。 再一日抵达琼州府城,船队沿琼州海岸线向西,又一日之后到了临高海域。 日月岛,已近在眼前。 风平浪静,正适合抢滩登岛。 金泳让船队停在临高县外距日月岛十余里的海上,将船队上剩余的最后一些粮食,全都熬为稠粥,给所有人加个大餐。 据蒲均文收集的消息来分析,日月岛上虽然有一定的防卫,但总人数不过数百。就算加上最近投奔日月岛的些许反贼,也不会超过千人。更何况,其中一大半已经追着佛莲往东而去。 不出意外的话,岛上除了两三百护卫之外,其他的全是老弱妇孺。 只要能登上日月岛,金泳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攻占此岛。别说岛上的物资,就是这座岛,自明日起也将改姓为蒲。 也许,自己还能给几个侄儿在琼州之地,再挣上一份不菲的家业。 此次广州之行,已然失败。如果能抢到日月岛,将此打造成蒲家的一个海上基地,进可攻退可守。哪怕将势力全部撤出广家,南海依然还有可能是蒲家的! 第294章 哩哩美 两艘船摇摇而来。 却不是从日月岛出来的船,而是来自其对岸的临高。 船只渐近,是两艘可载十余人的艨艟。生牛革蒙着船背,如同盖着一个乌龟壳。左右开掣棹空,可挡矢石,又可操桨。 悬着的旗幡上,上书“沿海总管府”。 金泳不由地皱起眉头。 这支军队他也曾听说过,全是黎兵组成,说是管着琼州的沿海区域,海上战力据说极其一般。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两艘船直接驶向金泳所在的指挥舰。 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赤着胸膛,站在船头喊道:“我等,沿海军民总管府属下。你们是何人?为何有这一大批船队出现在这里?” “我们是福建来的海商,听说日月岛建了个自由贸易区,特地带了大量的货物前来交易。”有伙计上前应付道。 “福建海商,蒲家的?为什么长得跟海贼一样?” 船上伙计们心里同时怒骂:这些黎兵,果然是没开化的,话都不会说。 你们他娘的才跟海贼一样! “我们确实是海商,船上带的全是福建运来的货物。这位军爷,可要上船检查一番?” 四五十艘船,放在海上没感觉,如今窝在海边,却给人沉甸甸的压迫感。 赤胸汉子摇摇手,不耐烦地说道:“行了,相信你们,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不知这位军爷怎么称呼?你要让我们去哪?” 赤胸汉子胸膛一挺,骄傲地说道:“鄙人,沿海军民总管府百户谢至。不过,那是上个月的事,如今已经升为副千户了!” 蒲家伙计无奈地拱手说道:“恭喜谢千户!” 谢至很开心地点着头,没有去纠正此人应当喊自己为“副千户”。 “我们从福建带了些特产过来,正好给谢千户当贺礼。” “咦?”福建人会办事啊!谢至咧着嘴说道:“这么客气啊?那,我就不好意思了……” 两船靠近,搭上栈板。 几个伙计抬着两个箱子,颤巍巍地登上谢至的艨艟舟。谢至也不含糊,直接将箱子打开,却是满满的银锭,足有两千余两现银。 哪怕近日通过贩卖棉布,自认为已是见多识广的谢至,也差点被晃瞎了眼。 知道泉州人会做生意,却不知道竟然这么会做生意! 蒲家伙计看着乐呵呵的谢至,低声问道:“不知谢千户能否通融下,我等船上货物,必须得去日月岛交易,误了时辰得赔偿客商一大笔钱……” 日月岛虽然已经挂出了“自由贸易区”的名头,但是岛上贸易主要以琼州的棉布以及安南的粮食为主,其他商品有个屁的交易。 谢至为难地说道:“不瞒兄弟,沿海总管府正在附近演习,所以近期封锁了这片海域。” 海上演习?伙计环顾四周,除了自己的船队与这两艘乌龟壳一般的船只外,海上片舟俱无。 似乎感觉到伙计的疑惑,谢至漫不经心地说道:“沿海总管府,管的就是沿海,其他的船只都已经进入作战状态了。我等,只是负责巡逻的。” 伙计赔笑道:“军爷给个方便,我们上岛卸个货即走。待货物交割清楚后,定当重重感谢!” 说了半天,谢至却只是摇头,却没丝毫想要把两箱银子退回去的意思。 两艘艨艟之上,可见兵丁不过二十余人。这船没有底舱,自然藏不了人。蒲家随便一艘船便能将这俩乌龟壳撞翻,但是伙计到底心有顾忌,只能脸色铁青地回到指挥舰。 看着依然游弋在周围,不肯离去的两艘艨艟,金泳的心已几乎沉至海底。 难怪,甄鑫根本不管自己对日月岛发动的攻击,并非是在这里挖了什么陷阱。而是早已经与沿海总管府相勾结,给日月岛披上了一个硕大的乌龟壳。 虽然这个乌龟壳极其脆弱,根本受不住自己的随意一击。可是自己,能击吗? 对方早已知道自己是蒲家的船只,想打上日月岛,除非灭了整支的沿海总管府。 然后,开始造反? 然后,等着整个泉州的蒲氏集团被朝廷歼灭? 可是被这样两艘破船就挡住自己的船队,又如何可以甘心? 而且,船上的粮食最多能再支撑所有人一顿饭。总不能又这样地一路打着鱼回到泉州? 如果不用顾及泉州,不用考虑蒲家,回到当年肆无忌惮的海上生涯,自己还会喜欢那种生活吗? 金泳苦笑地暗自摇头。 即便是不考虑自己早已衰老的身体,带来的这些伙计,战力也算过得去,可是每个人在泉州都有家有口,谁还能为了一个日月岛,放弃泉州舒适的生活? 打海贼、打日月岛,没问题。但是与官兵发生冲突,连金泳自己都无法承受因此带来的后果。 “要不,等晚上,那些黎兵退去之后,咱们再寻机登岛?”有伙计建议道。 大概,只能如此了……金泳斟酌片刻,缓缓点头。 看着不肯离去的蒲家船队,谢至也懒得再去搭理。 沿海总管府的黎兵,帮着日月岛出海主动作战,谁也不可能下这种军令。但是在自己驻地周边海域游荡,不仅合理而且合法,还让所有的官兵不会产生任何的抗拒心理。 大不了,船被撞翻,自己这些人游回去的力气还是有的。 而且日月岛也答应过,但凡船只有所损坏,一艘船赔三艘。以至谢至心里还是希望蒲家的船只,可以主动点撞击过来。 晃荡几圈之后,谢至没耐心再待下去,消失不见。 旋即,又出现了两艘破渔船,继续在四周摇动。 海面上飘来一阵爽朗的歌声: “渔姑靓丽又聪明,挑水下船勤织网,阿哥开船掌稳舵,捕鱼满舱船归来……” “哩呀哩哩个美,哩哩个美雷爱,雷爱……” 这是临高的渔歌“哩哩美”,腔调高亢悠然,似乎在与涌动的海浪相互唱和。 其中,却又夹杂着晋江一带的俚语,听着这些泉州人阵阵心悸的感动。 有些想家了…… “十指尖湖码敬一杯,哥去打鱼丰收回。过港花香哥别采,在家更有桃花美……” “哩呀哩哩个美……” “双手接过酒一杯,哥我出海几天归。且看后门桃李树,花不逢春别乱开……” “哩呀哩哩个美……”一大群的泉州人忍不住跟着几个海上的临高,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哩哩个美雷爱……” 第295章 终于有饭吃了 在苦苦的煎熬之中,太阳终于缓缓西沉,所有的希望与念想,似乎随着红彤彤的太阳,一同消失在海面之上,化为了触不可及的泡沫。 “不……” “啊!” “天呐,不好了!佛莲大人,没,没了……” 南澳岛上,发出一声声惊天的惨叫。西沉中的太阳,睁开懒洋洋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这些悲催的蒲家私兵,吐出一片幸灾乐祸的霞光,消失不见。 跌跌撞撞上了岛的佛莲,看着一片狼藉的仓库,脸色一片惨白。 “我,我就说,可能会出事……”蒲师斯喃喃地说道。 你这乌鸦嘴!蒲均文腹诽,心里一片冰凉。 蒲师文担心这一千五百人会继续饿肚子,蒲均文却已有所悟。恐怕不只是自己这一路私兵即将陷入绝境,去攻打日月岛的金泳,遭遇的境况绝对不会好过几分。 形势,已经被甄鑫彻底掌控了。 甚至于如今的泉州……蒲均文不寒而栗。 无论在心里怎么分析,他都想不出泉州能出什么事。可是有人愿意许诺自己成为蒲家家主,他对泉州的局势,便开始莫名的悲观。 而悲观的同时,却又隐隐地有了一些奇怪的期盼。 南澳岛被佛莲与金泳连续犁过两遍,寸草不生倒还不至于,但是人烟早已俱无。别说找到粮食,估计连只耗子都已经找不着。 佛莲对于如今的形势,终于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 蒲家引以为傲的七千私兵,早已落入日月岛层层的算计之中。可笑自己一直在埋怨他们的狡猾,以及自己的背运。 对岸是归属潮州路的海阳,沿海有不少的居民,应该还是可以抢到一些粮食的。 是继续打鱼回泉州,还是干他娘的一票去? 满含着期盼挣扎至此,却找不到一颗粮食,绝大多数人即将崩溃,还能熬到泉州吗? 更何况,日月岛十几艘船还在远远地跟着。以这样的心态对敌,别说击败他们,连自保都已成了奢望。 “去弄点粮食!”“先回泉州吧……”蒲家兄弟同时开口说道。 一个脸色狰狞,一个却面色犹疑。 若能抢到粮食,起码可以避免即将爆发的危机。而且还能将手下的不满发泄到被抢劫者的身上。 但是,若依然抢不到粮食呢? “不如这样……”蒲均文说道:“姐夫你带着二哥,去弄点粮食,我带上两艘最快的船,赶回泉州,再运些粮食回来。” “可若是日月岛的船队随后向你发动追击,你又怎么应付?” 蒲师斯的担心不无道理,那些该遭天谴的家伙,一直坠在后面,就是为了找机会击杀落空的船只。 蒲均文惨然道:“总得去试下吧,如果甄鑫要分兵追杀我,你们去寻找粮食就几乎不会有压力了。” 蒲师斯听着大为感动,轻轻地拍着堂弟的肩膀说道:“为兄惭愧……” “但只愿,此举可以保住二哥、姐夫,以及大部分蒲家儿郎的平安!” 看着视死如归的蒲均文,佛莲心里有所疑虑,这不太像是他平日的作风。 不过这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日月岛的船队若是去追击蒲均文,这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抢粮。若不追,问题也不大,起码还能给手下留些期盼,期盼着从泉州运来粮食,以解决眼前的危机。 否则,整支船队必将不战而溃! 时间已经不能再耽误了,三人既然已商量出一个结果,便即刻启航往对岸行去。 在夜色彻底降临之前,蒲均文带着两艘船以及三十余个自己的亲信,扯着满帆北上而去。 佛莲与蒲师斯看着绕过他们,紧紧追上的日月岛船队,默然不语。 只是一个人依然满心不解,另一个则在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兴奋。 终于,把那些该死的贼敌甩掉了…… 静静地等了半个多时辰之后,当暮色已经笼向天空,五艘船三百余私兵,顺利登岸。 为了表示对于堂弟的愧疚之心,蒲师斯极力请战,亲自带队摸向海边的村子。 远远间,一些灯火开始闪烁,蒲师斯正待下令。一声凄厉的金锣声突然敲响:“海贼,有海贼!” 蒲师斯大怒:我他娘都还没开始抢,怎么就知道我是海贼了? “快跑啊,海贼,很多海贼……” 杂乱而惊慌的叫喊声中,一群群人影闪现,拖老带幼的四处乱奔。 似乎看不到有人背着粮食跑……蒲师斯便按下蠢动的心思,任由那些村民逃窜。 夏粮刚收没多久,每家每户必然有不少存粮。既然没人带走粮食,自己也没必要去沾染这些人的鲜血。 不战而夺人粮食,这种感觉,挺好的! 须臾之后,村子便陷入安静。只余一些愤怒的狗子,在疯狂地吼叫。 还有肉吃?蒲师斯正待高兴,那狗声却又齐齐地消失不见,大概全被各自的主人扯着一同溜去。 算了,为人不能得陇望蜀。蒲师斯一步当先,闯入村子。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每座零乱的草屋之内,都有不少的存粮。而且在村子的祠堂内,还发现了堆满一整屋的粮食! “哈哈!”蒲师斯仰天长笑:“天,不亡我也!” 望见村子里发出的得手信号,除了在每艘船上留下两个万分委屈的守卫之外,四千多人全都涌向了岸边。 密密麻麻的如同几十窝忙碌的蚂蚁,挖坑的挖坑、寻水的寻水、垒灶的垒灶。 哪怕众人不敢高声喧哗,也根本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 这感觉,比过年还让人期待! 不一会,数百个锅灶便燃起星星火光,炊烟袅袅而起,给漆黑的海边染出一层迷蒙的温暖。 数百个私兵肩扛手提,脸上挂着丰收的骄傲,自村口向海边迤逦而来。 “太棒了!” “有粮了……妈妈,我们有饭吃了……”许多私兵泪流满面。 作为蒲家的私兵,在泉州的地位不算太高,却起码可以保证全家人的温饱。这些人早已忘掉了饥饿的味道,却没想到会差点饿死在广东。 看到激情澎湃的手下,佛莲却觉得脑子阵阵的昏沉。 眼见这一幕,总让他觉着相当的诡异,却又始终理不清脑中的思路,想不透问题到底在哪里,如同一个宿酒未醒的醉汉。 也许,这是海水喝得太多的后遗症? 第296章 囚笼 夜色终于笼罩了眼前的海域。 把最后的一些存粮全部花光,一千五私兵被喂了个半饱之后,个个鼓着十足的干劲,就等着金大人一声号令,开始寻机登上日月岛,以求一战。 然而,海面上又漂起盏盏银灯,如闪烁的星星正眨着眼准备嘲笑这一群斗志昂扬的伙计。 又是那艘朦舟,摇摇而来,船头船尾各挂一只灯笼,于风中不停摇曳。 灯下,露出谢至人畜无害般的笑容,对着蒲家指挥舰扬声喊道:“诸位,天色已晚,不如早点歇了吧。” “谢、谢大人,为何晚上还有船巡视?那些,都是沿海总管府的船只?” “是啊,我们正在演习呢,内容是海上夜战。怕你们担心,所以跟你们说一声,别撞到了你们,船毁也就罢了,人若死掉就不好跟上头交代……” 欺人,太甚了! 蒲家私兵个个眼眶发红,这些破船平日里随便一冲就可以将他们悉数击溃,可是现在却不得不躲着他们? 士可忍,孰不可忍! 金泳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沿海总管府,不知道跟日月岛是什么关系,竟然铁定了心要护住他们。 原以为晚上有机会,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除非跟沿海总管府开战,否则即使再熬上几天几夜,自己也绝不可能有偷偷登岛的机会。 更何况,自己拿什么来熬? 再熬下去,估计连泉州都回不去了! 罢了……金泳吩咐道:“把那个姓谢的副千户,请上船来。” 谢至倒也光棍,攀着垂下的绳子登上蒲家指挥舰。 “你是金泳金大人?” 金泳点头示座。 “不知金大人可是有什么需要?谢某对这一带还是熟悉得很,只要能办得到,绝不含糊!” 金泳凝视着一副肝胆模样的谢至,轻声说道:“谢千户若能通融,蒲家必当重报!” “没问题啊!”谢至拍着胸脯说道:“金大人如果对日月岛确实感兴趣,谢某可以亲自带你上岛。放心,有我在,绝对没人敢动你一根寒毛!” 谢至既然敢上船,也摆明了有恃无恐的态度。 他不怕自己会死在这艘船上,甚至说恨不得死在这船上以制造出难以预料的事端。 这一千五私兵,目前还有一战之力,但那是对付日月岛。若是与沿海总管府在陆上开战,又能有几分胜算? 不过,谢至来见自己,也说明了沿海总管府同样不想与蒲家爆发一战。 事情应当还有缓和的余地。 “不瞒谢千户,我等去日月岛,除了要将船上货物在岛上交易之外,还想买些粮食。”金泳缓缓说道。 “粮食啊,没问题!日月岛最近粮食交易量挺大的,而且价格跟广州的差不多,我想他们肯定愿意卖一些粮食给金大人,但估计不会太多。” 不会趁机敲诈自己,但是会控制数量……金泳拱手谢道:“不知要如何交易?” 谢至皱起眉头:“这里有个问题。” “你说。” “日月岛虽然有粮,但是目前这片海域已经被封锁,任何船只不得进入,所以暂时无法直接交易。” 金泳静待下文。 “不过日月岛在其他地方也有粮仓,可以的话,在琼州府城交易一些,在徐闻再交易一点,其他的到了广州再说?” 金泳心下了然。 日月岛虽然不想将自己逼到绝路,但为了防止自己这支私兵有粮后恢复战力,重新攻向日月岛,只能控制数量的供应。而且是分段地批量供应,一直逼着自己回转广州。 给了自己一些希望,不至于为了活下去而拼命,也让所有一直挣扎在饥饿线上的手下,没有人会再愿意舍命拼杀。 甚至包括自己亦是如此,终究还是老了…… 当自己这群伙计的求战之气,泄个精光之后,想再次鼓起斗志,难如登天! 更何况,广州如今的形势早已脱离蒲家的掌控。自己即使回到广州,还有余力对付市舶司、对付日月岛层出不穷的伏笔吗? 日月岛,显然有高人在主持这个战局,对时机的把握、对自己麾下兵力情况、粮食储备、战力分析,乃至自己的行动目标与方向,几乎已经掌控到了极致! 金泳后背沁出丝丝冷汗,带着一千五蒲家最强战力的私兵,尚且被日月岛算计得毫无还手之力。那佛莲那路私兵,就算能平安抵达南澳岛,又怎么可能取得到粮食?他们,还能回得到泉州吗? 而泉州,没了这七千的泉州,如今会成为什么模样?金泳已经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这可是泉州啊! 十年多来,一直应该属于蒲家的泉州城!如今成为蒲家所有人的巨大囚笼。 一千驻戍军,想攻入内城确实有难度,但是想围住内城,不让人进出,却是没有任何问题。 蒲家家主,凭内城而守,却也让自己彻底断绝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哪怕有人想帮他,也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帮起。 蒲居仁自城头缒城而下,“噗通”地跪倒在李邦宁眼前,咚咚咚地开始叩头。 “大人,家父重病在身,求大人、求大人宽恕两日……” “闭嘴!” “大人……”蒲居仁再叩,将自己额头撞成一片血红。三声脆响之后,头破血流。 “大人……”李邦宁身后,跪下了十多个乡亲父老,随着蒲居仁一起叩首:“求大人再宽恕两天。” 李邦宁冷笑道:“行,我今日就坐在这里,给你蒲家两天时间!谁来做担保,蒲师文两天之后,会出来见我?” 乡亲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只是依然往地上轻轻地捶着脑袋。 他们可不是蒲居仁,头磕破人会死的! 李邦宁转过身,冷然地看着这些老泉州人,缓缓地说道:“没人愿意担保吗?那行,我也不为难你们。我还是愿意再给蒲家两天时间,你们谁再敢啰嗦,就别怪怯薛军杀人了!” 乡亲们看着目光冰冷的怯薛军,齐齐打了个冷颤。到如今怯薛军还没动手杀一个蒲家之人,自然是有所顾忌。可若是误杀了几个旁人,谁又会在乎。 也许他们正在等着有人出头,好误杀一两个来立威。 大伙儿都是有家有口的体面人,怎么可以死得如此狼狈! 第297章 绝望 见无人再敢唠叨,李邦宁对着呆立的判官说道:“把这些人全带下去,看管起来,跑掉一个,唯你是问!” 无奈的判官,只好让衙役把这些人全都扶着离开城头。 四周终于稍微地安静下来,李邦宁转过身看向蒲居仁,冷然说道:“本官给蒲家两个选择,一是蒲师文立刻出城,前往福州。我既往不咎,而且允诺你们的依然算数,泉州市舶司提举可以姓蒲!” 若蒲居仁可以做得了主,他早就一百个同意了。父亲此时离开,提举只能自己就任,多好的结果! 可是他既左右不了父亲的选择,更理解不了父亲的做法,理解不了为什么要用代价最大的方式来反抗代表着皇帝意志的怯薛军。 于是,只能继续叩头。 转瞬之间,脑袋上已经被血与泥糊成一团,看着既狰狞却又可怜。 “其二,若两天之后,令尊依然不肯病愈,到那时别怪我不留情面。数罪并罚之下,恐怕蒲家的后果,难以预料!” 蒲居仁终于不再叩头,跪在地上回头仰望紧闭的内城城门,血与泪自眼中缓缓淌落。 作为泉州之主蒲寿庚的长孙,他本该是泉州城身份最为高贵之人。可是二十余年来,在父亲的棍棒之下,始终活得战战兢兢。 祖父在时,自己还能求得些许庇护。祖父一走,父亲再无任何顾忌。 父亲今日若肯服输,自己有朝一日依然仕途有望。可是再僵持下去,哪怕能熬过这一关,自己所期望的前途,必将化为泡影。 朝廷哪怕暂时放过蒲家一马,也不可能让自己再有任何机会染指泉州。 有强横而无理的父亲在,蒲家就不应当将自己养育成人! “父亲——”蒲居仁仰头嘶嚎,声若泣血。 城头却没有任何的反应。 内城虽然被蒲家控制,其实凭借的只不过五六百家奴。这些人平日里打家劫舍、欺男霸女可以,真要对上正规的官兵,绝对不堪一击。 把自己一个人扔到城外,父亲的意思很明白,必须以自己的卖惨来博得那些乡亲的支持,争取可以挟持民意来逼迫怯薛军让步。 可是,父亲明显高估了那些老货对蒲家的忠诚。 “父亲——”蒲居仁又是一声惨嚎,狰狞的脸上现出一片茫然之色。 父亲,决定放弃自己了吗? 既然做不到父亲要求的事,即便回到内城,也得被他打废了吧? 或许,他是希望以自己的生命,来激起泉州故老的兔死狐悲? 蒲居仁咬牙站起,提着一根木棍,最后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城头。回过身,发出一声惨厉的尖叫,四肢鼓起,向李邦宁直冲而来。 “站住!”李邦宁既惊且怒,脚步略略后顿,却又生生定住。 “啊——”蒲居仁继续狂叫着冲来,如一个奔向地狱的恶魔。 可怖的五官在李邦宁眼中迅速放大,让他的呼吸为之一滞。 “咻——” 一根羽箭自侧射出,贯入蒲居仁的眼眶,箭尖透脑而出。 蒲居仁仰面而倒,一只眼盯着鼻尖处颤巍巍的箭羽,死不瞑目。 冷汗渗满李邦宁的后背,虽然蒲居仁就是冲到跟前,自己必然能躲得开他手中的棍棒,但是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吓,还是让李邦宁心悸不已。 蒲家,竟然也有如此悍勇的子孙? 还好今日下手,若让此子成长起来,也许又是一个蒲寿庚。 眼角扫过,那些老乡亲们都已不在身后,应该没人注意到蒲居仁被射杀。 民意,确实是把双刃剑。李邦宁想将蒲家连根拔起,就必须顾及到泉州的民意。哪怕他们现在不敢反对,事后来个万民请愿,自己也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所谓法不责众,但凡百姓聚众闹事,不管事出何因,总得有人来背这个黑锅的! 正因为如此,自己不愿意让镇戍军攻打内城,军事手段只能作为最后迫不得已的选择。 却不知甄鑫那贱货,到底能不能把蒲家私兵拖住。 最多只能再拖两天时间了,否则哪怕蒲家私兵回来一部分,也必将是一场血战。到那时,泉州糜烂,自己只能提着脑袋去见皇帝。 …… 海面上黯淡无光,船行得很艰难。进入福建海域之后,沿着海岸线便布满岛礁。可是蒲均文却不敢停下。 下们也知道后面一直有敌船在紧追,虽然个个饥饿无力,也没人有抱怨之声。 他们的希望,还在近百里外的泉州,似乎触手可得。 可是,绝望却已经先到了眼前。 当十几艘打着灯笼的快艇将这两艘逃窜中的货船团团围住的时候,所有的伙计全都不战而瘫! 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奔波,肚子里几乎没进过一粒粮食,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啊! “船上之人,可是蒲均文蒲公子?”熊二站在船头,一根挂着灯笼的长杆直接悬在蒲家的货船边沿。 他们似乎不想赶尽杀绝? 也许,那张纸条就是他们留给自己的生机? 蒲均文挣扎着爬起。一个伙计急忙拦住他,劝道:“公子不可前去送死,我等拼死也得护住公子的安全。” 蒲均文惨然地摇着头,说道:“别说兄弟们已经没了一战之力,即使有也根本打不过他们。我去瞧瞧,哪怕他们杀了我,我也得想办法给兄弟们争取活命的机会。” “公子,不可……”伙计们大为感动。 这两艘船上的伙计,全都可以算是蒲家之中对蒲均文最为忠心之人。为蒲均文死战没问题,前提是蒲均文得活着回去替他们照顾好自己的家人。 当然,若是蒲公子愿意以他一人的性命换取大伙的安全,那自然更好。 众伙计大为感动,跪倒在地,个个真心诚意地哭道:“公子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发誓,此后为牛为马,定当报答公子之恩!” “我,我也发誓……” “公子若死,属下绝不苟活!” “我,我,我……” 蒲均文心里苦笑,自己在蒲家毕竟没有太多的资源,哪怕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些忠诚之士,这忠诚度也是有些堪忧啊。 还好,自己本来就没指望他们能为自己与日月岛的人真正死战到底。 第298章 先了解形势再签 在伙计们崇敬而期盼的目光中,蒲均文立在船舷边上,让自己的脸映在灯笼之下,攒出一些昂然不屈的气势,冷声说道:“我是蒲均文。” “自己下来吧。”熊二确认过后,将长杆收回,照在海鹘船上。 海鹘船比蒲家货船低了一大截,这是让自己直接跳下去?蒲均文立时就有些慌了,“我,我没力气跳了……” “喂,哥几个,别在那闲着,把你们家主子吊下来!”熊二仰头吼道。 “好咧!”只要不开战,蒲家的伙计们还是有些力气的。找绳的找绳,捆人的捆人,片刻间便将蒲均文绑得如一只扭曲的肉粽,缓缓地吊下船去。 即便不想视死如归,蒲均文如今也只能由双方摆弄。 舱房内,一灯如豆,照着一碗稠粥,似乎泛出山珍海味般的温暖。 蒲均文禁不住地猛咽了几口唾沫,若不是还有残余的一些意志力,他几乎想将那粥连碗带桌子全都啃下肚中。 甄鑫满脸和蔼地坐在桌侧,抬手示意蒲均文坐下。 “给,给我的?”蒲均文指着那碗稠粥问道。 甄鑫点点头,说道:“船上物资有限,蒲公子莫嫌招待不周!” 哪怕被杀头,也不能做个饿死鬼!蒲均文不再含蓄,一屁股坐下,端起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稀里哗啦地倒入嘴中,甚至看都不看粥边的那碟咸菜一眼。 看着蒲均文满脸期盼的眼神,甄鑫安慰道:“还有,不是我小气,只是你一下吃太多胃可能会受不了。先聊聊?” 蒲均文点点头,在裤腰带内摸索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摊开后推到甄鑫眼前,问道:“这张纸条,是你让人留给我的?” 甄鑫强忍着捂住鼻子的冲动,斜视一眼,说道:“事情确实是我在推动,不过香山岛上并没有日月岛的人。” 不是你的人,那会是谁的? 蒲均文刚想问,甄鑫便说道:“你也别管是谁安插的人,蒲家陷入这种局面,不是我甄鑫一个人力所能及。” 蒲均文默然,咧着嘴露出一丝苦笑,说道:“不知甄公子辛苦追上我,想让我做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船上的人会不会是你。不过你还算聪明,知道抽身先逃往泉州,倒是省了我许多麻烦。” “佛莲他们,怎么了?你,你们要将他们全都坑杀了吗?” “你希望我杀了他们吗?” “我……” 若是可以,蒲均文当然希望有人可以将蒲师斯永远地留在这里。不过,即使如此,泉州还有大哥坐镇,他们想扶持自己为蒲家家主,终究不过是对自己的一番调戏? 可是,有必要这样对付自己吗? 自己已经这么可怜了…… “你是蒲家的长子长孙,成为蒲家家主,起码从道理上来说,是站得住脚的吧?” 蒲均文不由自主的点头,“可……” “咱们先不说有没这种可能性,我想知道的是,我如何才能相信你?” “我,我也不知道……要不,我发个誓?” 发誓要有用,还要拳头干嘛? 甄鑫拿出纸笔,堆在蒲均文面前,“我说,你写。” 墨已经磨好,蒲均文无奈提笔。 “我,蒲均文,为了谋夺蒲家家主之位,勾结日月岛……” “你……我怎么可以写这东西?” 我好歹也是个正经的读书人,怎么受到如此污蔑?蒲均文满脸愤恨,便想扔下手中之笔。 “你别急,先写再说。等你明白如今蒲家的形势之后,如果愿意,再签下你的名字。”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蒲均文又提起笔。 “向日月岛提供香山岛、南澳岛乃至泉州所有的防卫情况,并提供全程的建议,致使蒲家七千伙计断绝了粮食供给,丧失了所有的战力。” 没多少字,却写得蒲均文冷汗直流。 这份文字,若签上自己大名,被掌控在甄鑫手中,自己可就永世不能翻身了。 可若不写,估计自己得马上去海底寻找归宿。 甄鑫摆出两个空碗,蒲均文心头掠过一丝欣喜,又有饭吃了? 可是,只有空碗却不见添粥。 “这一队,是佛莲与蒲师文。昨晚你逃离之后一个时辰,他们已经在海阳登陆,并成功地抢劫了一个空无一人的村庄,所有人都顺利地吃了顿饱饭。” 蒲均文疑惑地看着甄鑫,这是要继续勾出我腹中的馋虫吗? “若是没有意外出现的话,他们所有人如今依然上吐下泄,连动都动不得。” “你说什么?” “按正常的流程,今日天亮之后,在到村子里的村民,发现村子粮食遭劫,于海边找到这数千动弹不得的盗匪,便会去报官,而后当地官府便会将这些人全部拘禁。 只是四五千人呐,官府可能也得头疼半天。我估计,起码得出动海阳的镇戍军,才能保证这些人不会再祸乱乡里。 只是维持住他们的性命,难度很大啊……” 甄鑫同情地摇着头,蒲均文根本就掩饰不住眼中的恐惧。 五千多人呐,不是五千只鸭子啊!你们就想把他们活活毒死、饿死吗? “如果你需要的话,为首者将会被直接斩首。其他人,或被流放,或被发卖到日月岛为奴。当然,你若是良心发现,花点小钱,也可以将这些沦为盗匪的家伙,全都买去。” 蒲均文惊骇之余,脑中却下意识地想问清楚,自己到底得花多少钱才能赎人。 甄鑫指着另一个空碗说道:“金泳率领的这支船队,应当于昨天早上抵达日月岛。但是,被驻扎于临高境内的琼州沿海军民总管府所阻。总管府是正规的官军编制,他们虽然不会主动对金泳动手,不过你觉得金泳敢挑起与官军的战争吗?” 蒲均文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冷汗继续汩汩而下。 若是十余年之前的金泳,必然是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干了再说。但是现在的他,如若蒲家的定海神针,轻易不敢出错。以金叔叔的脾气,绝无可能做出逼着蒲家走上造反之路的事情。 第299章 很粗的大腿 甄鑫继续说道:“运气好的话,金泳可能会从沿海总管府手中买到一些粮食。运气不好的话,他只能带着一千多曾经强壮过的伙计,一路打鱼回泉州了。” 佛莲与蒲师文饿极了会去当海贼抢粮,金泳估计是做不出这种事。不是他胆子没有佛莲大,而是需要他琢磨的事情太多,需要他顾忌的事情更多。 不说一路上能不能一直有鱼可打,只要过个两三天,这些蒲家战力最强的私兵,必将沦为一堆饥饿的烂虾! 待到那时,甄鑫这十几艘船回过头,随随便便就能灭了他们。 可怜呐,七千私兵……就这样如砍瓜切菜般的被他们洗剥干净,准备分而食之。 蒲均文欲哭无泪,心里更是涌出一股浓浓的无力感。 这可怕的甄公子,跟着他,很可能会被他玩死。不跟着他,却会被他吃得连骨头都剩不了一根。 “泉、泉州那边呢?”蒲均文此时也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听到好消息,还是听到坏消息。 “如果所料不差,你家大哥此时应当已经是一只困兽!” “怎么可能!”蒲均文呆若木鸡。 次日,已是六月十二。 太阳再次升起时,云雾渐散,海面上现出一片令人欣慰的晴朗。 蜷着身子的蒲均文,哪怕在梦中,依然是苦着一张枯脸。 脸上已没了往日飞扬的自信,更没有一丝一毫的儒雅,只有令人一看便觉嫌弃的悲凉。 射在脸上的阳光让蒲均文很不舒服,两眼未睁身体却下意识地蠕动着寻找避开阳光的角落,继续酣睡。 这一路紧绷着的心情,似乎在这时候才略略地得到了放松。 阳光正好,照着身上不觉寒冷也还未燥热。蒲均文缓缓地舒开四肢,眉头微舒,褪去了些许的苦涩。 “噗”身上一疼,随后一声尖叫,将正准备舒坦的蒲均文一惊而醒。 一个身着花衣裳的姑娘,正俯视自己,红朴朴的脸上带着骄俏的嗔怒。肩膀上,两只圆溜溜地眼珠正肆无忌惮地鄙视着自己。 “谁?你谁啊!怎么敢躺在我舱门口?” “我,我……”蒲均文正待爬起,一只绣花鞋迎面飞来,正中腮帮。 蒲均文捂着腮帮重新瘫倒在甲板之上,心头惊骇莫名:甄鑫是要让这姑娘把自己踹海里去吗? “甄鑫!”高宁叉着腰对着隔壁紧闭的舱门怒吼道:“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有人蹲在我门口,是准备偷窥我吗?” 里面没有反应。 高宁撸着袖子,便准备撞进舱去。 窦娥冲出来,一把抱住高宁,低声安慰道:“郡主冷静,你用这种方法吃甄公子豆腐,是不行的。” “吃豆腐?”高宁眨巴着大眼睛,不解地问道:“什么叫吃豆腐?” “嗯,就是占他的便宜……” “我呸,他谁啊,我、我要占他便宜?他谁啊!”高宁声音很大,眼神却有些闪躲。 窦娥死命地将高宁扯离舱门,低声说道:“你被小沁骗了,她说甄公子喜欢的胸,不是你理解的那个凶……” “我,是我不够狠的凶?” “不,不……”窦娥耸着一马平川的胸膛,说道:“这个,胸啊……” “你这也叫胸?”高宁伸出食指往前戳去。 窦娥胸部立时垮下,委屈地说道:“郡主,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嘿嘿……”一声傻笑突然响起。 主仆回头,却见一张憨脸突然出现在她们身后。 窦娥羞涩难言,高宁却怒问:“你偷听我们谈话,小心我让墨墨咬死你!” “吱吱!”墨墨看着皮很实的熊二,眼神闪烁。 “没有,绝对没有!”熊二赶紧在脸上显出一副正气,说道:“有人来了,我得叫公子起来。” “到哪了?”却是甄鑫推开船舱。 “前面就是嘉禾屿,离泉州不远了。”熊二答道。 “哼……”高宁挺了挺胸,在甄鑫眼前晃着。 甄鑫伸出手,摁住她脑门推向一旁。 “嗯嗯……吱吱……”高宁与墨墨同时不满地叫着。 甄鑫两眼一瞪,墨墨立时消失不见,只余高宁依然挣扎着要贴进身去。 甄鑫摁在她脑袋上的手突然用力一抓,将她身子扭过推到窦娥身上,轻声喝斥道:“先自己玩会。” 高宁挺着胸,看向扶着自己的窦娥,委屈的眼中还有迷惑的埋怨。 “郡主别急……”窦娥咬着耳朵说道:“你这样不够凶,我觉得下次可以……” 蹲坐于船舷边上的蒲均文,呆呆地看着背向自己的高宁,心里又是一阵的悸动。 这郡主,就是甘麻剌王爷家的郡主?她为什么会在甄鑫的船上? 她是代表王爷去泉州对付蒲家的? 难怪,甄鑫原来抱了个那么粗的大腿……不,这明显是大腿一心一意伸过来非要让他抱的! 再看向甄鑫时,蒲均文眼中已经多了一丝火热的崇拜。 “咦,蒲兄,你这是怎么了?”甄鑫看向紧捂腮帮子眼光却很火热的蒲均文,奇怪地问道。 “呜,没事……让我歇会,就好……” “陈开自泉州来了。”熊二悄悄地大声说道,一副唯恐蒲均文听不清的模样。 “噢,在哪?” “要叫他过来吗?”熊二警惕地看向竖起耳朵的蒲均文。 “怎么样,蒲兄,你考虑得如何?”甄鑫扶起蒲均文,“放心,不管你做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不会杀你。你若是签了那份文书,我当视你为兄弟,助你成为蒲家家主。你若依然不肯,也没关系,你这就下船自行离去吧。” “下船?”蒲均文看着渐渐离岸而行的船只,茫然道:“你让我游回泉州?” “你的两艘船,还在后头。不过船是不可能还给你的,人你倒是可以带走。” 还是要让我游回去? “我,我可以先了解下泉州的情况吗?” “你觉得呢?”甄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笑容,太他妈瘆人了!就如同一只装作人畜无害的大灰狼,张开利牙,随时准备将进入视线的小绵羊嚼碎吞入腹中。 蒲均文寒毛乍起,努力地转动着似乎有些生锈的脑子,试图选择出一个最佳的方案。 第300章 加注 一身劲装的陈文开攀上海鹘船,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憔悴。 甄鑫伸出手,将陈文开拉上甲板,给了他一个熊抱。 “辛苦你了!” 简单的一句话,驱散了陈文开奔波数日的疲惫,默不吭声地咧嘴而笑。可是在看到熊二嫌弃的目光之后,笑容却为之一滞。 男人之间的拥抱,确实会让人觉得有那么一丝的尴尬…… 本就狭窄的船舱内,挤进四个男人,便显得相当的拥挤。甄鑫打量着熊二与蒲均文道:“你们俩,谁出去?” 熊二一怔,只好骂骂咧咧地走出舱去。 “你,不出去?”甄鑫问向蒲均文。 蒲均文咬着牙摇摇头。 “那好,先把这份申明签了吧。”甄鑫又将那份蒲均文写了一半的文字推到他眼前。 “我,我可以问下泉州的情况吗?”蒲均文祈求道。 “可以,但是得加注。”甄鑫笑出了八颗牙齿。 “加、加什么注?为什么要加注?” “你看,我让你签这东西,然后保你成为蒲家家主。这本是一场对赌,赌你自己对局势的判断。可是你现在想多了解些场外的情况,这当然得需要加注了。” “那,那我要加什么注?” 陈文开同情地看着蒲均文不吭气。 “很简单,原来我承诺你的条件依然有效。你若知道了泉州的情况后,还是坚持不肯合作,我不为难你放你离开。若是想继续跟我合作,那么在你必须答应我,在掌权之后对日月岛开放泉州的市场。 在同等条件下,日月岛在泉州拥有优先的采购权与销售权,并可以在泉州设立办事机构。日月岛相关产业在泉州以及福建的开拓,你必须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予以支持。 当然,日月岛所有的生意都会遵行律法,也不会损害蒲家的利益,更不会让你这位家主为难的。” 直到现在,蒲均文依然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到底希望泉州平安无事,还是希望看到甄鑫所描绘的面临着改天换日的可能。 改天换日,鬼才会相信的鬼话! 偏偏蒲均文觉得自己竟然开始有了些些的相信…… 就算蒲师文出了事,上面还有蒲师斯……嗯,那哥哥还在海上拉肚子,可以暂时忽略不计。可是还有蒲居仁这个大哥的长子在,怎么可能轮得到自己来做蒲家之主? 甄鑫此人,诡计多端,蒲均文已经被他整得心惊胆战。就怕这又是他挖的一个大坑,引得自己往里跳。 “可是,我,我怎么相信他所说的情况,是泉州真实的现状?” “我其实也不知道泉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可以保证陈大哥所说绝对没有任何虚假,所以咱俩一起听。你放心,这加注的条件是你当上蒲家家主之后才会履行,而且无论对你还是对于蒲家,只会加分绝对不会减分。” 蒲均文心里微动,若是自己真的能成为蒲家家主,首先需要的便是外部势力的支持。自己在蒲家可谓一穷二白,能得到日月岛的帮助也未必是件坏事。 而眼前这位奸诈的少年公子,其聚财能力有目共睹。能与他合作,泉州的未来只会更好。 自己也必将成为蒲家力挽狂澜的功臣! 百般纠结之后,蒲均文终于满含着屈辱在申明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又另外写了一份后续合作协议,与甄鑫共同庄重地签下约定。 “蒲居仁死了!” 陈文开刚开口,就差点让蒲均文一蹦老高。“这、这怎么可能……” 连甄鑫也大感意外。 扶持蒲均文为蒲家家主,只能说有希望,也是自己努力的方向。 蒲家深耕泉州数十年,其势力早已渗透到泉州的每寸土地之中。想将其连根刨起,绝无可能,除非将整个泉州血洗一遍。 但是若是换个好说话的家主,结果就不一样了。无论是自己还是正在泉州奋战的李显,都不用面对可怕的反噬。 可是没想到,李显竟然可以把蒲居仁给弄死了,真是让自己不得不刮目相看啊! 泉州抗议的蕃商被拘,求情的父老们受挫,蒲家家主蒲师文如今只能据内城以自守。大概正苦苦地等着飘在海上的七千饿鬼回到泉州拯救危难之中的蒲家。 但是陆路上出去求助的信使,全被怯薛军所阻。海路试图前往广州的快艇,却落在了陈文开的手上。 泉州形势,一片大好啊! 蒲均文惊骇万分地看着胸有成竹的甄鑫,始终无法接受,蒲家竟然真的被这家伙,整倒了? 蒲家最大的倚仗,除了强大的海上军事力量,就是在泉州的人脉以及一向唯蒲家马首是瞻的官府与镇戍军。 若此时的泉州真是这样一个局面,蒲均文知道,起码蒲师文已经无路可走了。 原本遥不可及的家主之位,确实正在向自己招手…… 还好,自己在甄鑫的威逼利诱之下,与他签下了合作的协议。 儒雅与自信,终于重新回到了蒲均文的脸上。 沉吟一番之后,蒲均文正气凛然地说道:“如果需要均文相助,还请陈兄弟与甄公子尽管明言。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出些主意还是可以的。” 甄鑫与陈文开相视一笑。 这厮也是滑头得很,意思是帮忙可以,但不能让他回泉州去杀人。否则一旦成为家主,恐怕难以服众。 “你大哥以及蒲家最后的一些奴仆,占据着内城。我看怯薛军那边有所顾忌,不敢放开手脚攻打……” “不,不,决不能动用这种手段。”蒲均文急急说道:“泉州兵灾一起,想扑灭绝没那么容易。而且内城除了蒲家之外,无辜百姓还有不少,万一误杀太多,恐怕事后不好处理。” “那,你有什么好主意?”甄鑫含笑问道。 “吾有三策……” 这可真是个小机灵鬼……甄鑫脸上绽出更加温和的笑容,让蒲均文看着如沐春风。 “说是三策,准确点说,应该是分成三步走的一个计策,缺一不可!” “别急,慢慢说。要不要再来点粥?” “不,不用了……”蒲均文紧握拳头,似乎想努力抓住脑中即将飞散的思绪。 第301章 会见显哥 “首先,咱们这两批人汇成一股,先上浯州屿,将我家……嗯,蒲家在浯州屿建立的仓库夺到手。这样,即使是大哥……嗯,蒲师文逃出泉州,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也无处可去。”蒲均文突然找到了一丝挥斥方遒的感觉。 陈文开颌首。 “其二,我知道现在守在内城那些仆役的首领是谁,我可以带你们找到他们的家人,带到内城之外……” 甄鑫暗暗抽了口凉气,这厮这么狠?以家人威胁蒲家奴仆反水? 若是不肯反,难道还在城前直接杀了这些人不成? “善待这些人的家属,让他们告诉守城的仆役,自己很好,没被虐待,也没被欺辱。” 甄鑫一怔,随即抚掌赞道:“没想到,蒲公子倒是个有想法的人!” 这一招算是利诱,可比威逼好用多了。 不仅让那些奴仆明白,反抗得太狠一定会连累家人。而且也让泉州其他人明白,他们所有的行动只针对蒲师文一人,其他不相干之人绝对不会受到株连。 看来,得必须重新评估这位貌似纨绔的蒲家老公子。 蒲均文却顾不上享受甄鑫的表扬,继续说道:“第三,蒲家宅院内有一个大花园,花园以北是一座我叔当年建造的棋盘园,棋盘园内,有活水与外相通。我可以带你们找到那条活水,自水底潜入宅园……” 堡垒,果然是最容易从内部被攻破的! 连陈文开都在心里暗自感叹,那可怜的李显,在内城之外抓耳挠腮了几天,却不得其门而入。没想到,钥匙却如此轻易地被甄公子拿到手。 “只是……” “你说!”甄鑫抖了抖衣裳下摆,让自己坐着更舒服些。并做好了让蒲均文继续加码的心理准备。 “棋盘园内,养了三十二名女子。这些人或因家里欠债被迫卖给蒲家,或因被偷被拐而来。每一个都是可怜人,只希望你们进入蒲家之后,能好好安置这些女子。” 甄鑫讶然,没想到这位蒲公子还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我蒲家,欠她们太多,我一定要做些弥补,希望可以得到她们的原谅……” 原来,他是已经代入蒲家家主这个角色之中了! 也好,这种状态才是合作的最佳姿势。 甄鑫庄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答应你,会尽我最大的能力来保护这些可怜的姑娘……” 转眼之间,额外给出的两天期限,已所剩无几。 看着渐渐缩短的日影,李邦宁满心焦躁,却又只能强摁着自己,摆出一副冷然的面目,对着盖伞之外的阳光。 怯薛军零零散散地窝在树荫底下,监视着在内城外巡视的镇戍军。 镇戍军则不断地吆喝着试图躲在墙根下的衙役。 可是赶了一阵之后,城头却没有砸下任何的滚木与石子,也便挤挤挨挨地与衙役一起,寻着可以遮阳的墙根窝着。 墙头上,偶尔有一两个壮汉探头看下,见没人攻城便又缩回去,各自阴凉。 最紧张的,也许是远远观望着的一群父老们。他们有些子侄正在为着蒲家守卫内城,有些则是在内城置办了些许产业。 有人咬着牙根密谋,有人满脸愤恨,有人则低声劝慰。 无论有多少的想法与主意,终究没有一个人将其付诸于行动。 一个怯薛军自码头直奔而来,在李邦宁身边低声说道:“有位少年郎,自称姓甄,要拜访大人。” “谁?”李邦宁直立而起,几乎将竖于身后伞盖撞翻。 惊得边上的衙役急忙伸手撑住。 “是甄鑫……”怯薛军用更轻的声音说道。 这些怯薛军都曾陪着怯薛长与李邦宁审过甄鑫的案子,自然不可能认错人。 李邦宁莫名地舒了口气,便想转过头往码头而去。 随即又觉得不对,怒火突然腾腾而起,“那贱人,竟然敢来见我?不怕我砍了他吗!” 能不愤怒吗? 本来自己是悠然自得的棋手,可以静听风雨,卧看两方人马的相互嘶咬。可是却被这贱人活生生地从云端扯入泥潭之中,脱不了身。 如今,又是面对蒲师文的顽抗,却手足无措! “让他,过来见我!”李邦宁咬牙切齿地说完,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端坐而下。隐去愤怒的神色之中,多出了些许的从容与淡然。 半炷香之后,甄鑫施施然而至。 “显哥啊,终于见到你了!”甄鑫张开双臂,便向冷脸的李显抱去。 李显一怔,还未得避开,便被甄鑫搂了个结实。还在他后背“砰砰”地捶了两拳。 不痛,还感觉到了舒筋之后的畅快。 “放开手!”李显僵着身子怒哼道。 “别啊,才几天不见,就好像不认识你老板了?” “你,放手!” “好,好……”甄鑫微笑着放开李显,左右打量。 一脸憨笑的李二牛已经找来一条长凳,放在李显身边。对着李显躬身问礼后,退向不远处,与肃立的怯薛军并肩而立。 李显默然地看着依然阳光的李二牛,似乎与以前没啥二样,似乎又多了一些陌生的味道。 这家伙,也沦陷了吗? 凳子有些硬,甄鑫扭着不舒服的臀部,看着李显的椅子问道:“换换?” “滚!”不知不觉中,李显彻底地放松下来,可是脸色依然冰冷,一副绝对不想原谅任何人的表情。 “兄弟我大老远的从广州奔到泉州来看你,你就这样对我?” 你好歹还坐船我过来,我他娘的骑着马赶到泉州,身子骨都快被颠散了!心里又涌起一股愤怒,却只能化为冷冷的一句话:“你可以滚回去!” “不需要我帮忙?” “哼!” “那我真滚回去了?” “哼哼!”李显睥睨着甄鑫,“就你,玩些阴谋诡计可以,这是战争,你能作甚?” 甄鑫翘起二郎腿,可是这姿势委实不舒服,只好又放下腿。 “信不信,小爷我只要大吼一声,那姓蒲的就得连滚带爬地出来见我!” “我呸!” 甄鑫侧身一躲,嫌弃地说道:“生气就生气,别动不动就吐口水,很不卫生的!” “哼!”李显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翘着小指在嘴角轻轻抹了抹,又将帕子放回去。 竟然还是二娘给的那个帕子…… 第302章 讲道理的泉州官府 甄鑫看着消失在李显袖中的帕子,脑中冒出疑惑:用了这么久,都不换的吗? 心里一软,便开口问道:“真不需要我帮忙吗?” “哼!” “你要不好意思说,连续哼两声,我就当你求我了。” “哼!” 半晌之后,李显又轻轻地“哼”了半声。 “要不,咱们再细谈下,这功劳怎么分?” “什么功劳?”李显眉头深皱。 “你看,广州的事我已经帮你搞定了,你的市舶司也已经正式开埠,从此后可以翘着脚源源不断的收税。这些好处自然都归你,我可没要一分的利益。” 李显的“哼”声软了许多。 “泉州这边呢,本来是你自己要来处理的,我事先可没答应要帮你……” “我可没让你帮!” “好,好,是我见不得显哥受累,主动要帮忙的。可是泉州这么重要的地方,蒲师文哪怕伏诛,要想连根拔掉蒲家也不可能吧。而且这么多利益,你怎么也得照顾下我的情绪是不是?” “你说这话,是不是太早了些?”李显不自禁地又瞧了眼天色。 “没事,咱们还有时间。”甄鑫安慰道:“即使稍过片刻,也不会影响到你在泉州的声誉。” 也是,只要事情最终可以解决,没人会在乎是不是超过整整两天的时间。 “你想要什么?” “蒲家家主……” “就你?”李显哂笑。 “不不,显哥说笑了,当然不是我!蒲家家主的人选,我提名,你通过下。” “是谁?蒲师斯还是蒲均文,都落入你手中了?” “你先别管是谁,待会你看着就明白了。你先说行不行?” 蒲师文哪怕愿意自缚受责,也不可能让他继续担任蒲家家主。而继任者到底是蒲师斯还是蒲均文,对于李显来说已经没有区别。 都只会是一个傀儡,而且必须是个傀儡。 “如果是他们俩中的一个,可以。” “好,第二……” 李显不耐烦地打断道:“你准备提几个要求?” 甄鑫抖着两根手指头说道:“两个,就俩!” “哼!” “咱俩合作,在泉州搞个商社,你出钱,我出力……” “我没钱!” 两个市舶司若都被李显掌控,其商税堪称巨量。 但那些钱都是朝廷的,李显不是不敢贪,而是不可能从把这钱挪出来跟甄鑫去合伙做生意。那无异于丢了西瓜捡芝麻。 可若说现银,李显还真的没多少。上次投资日月岛的所有物资与现银,全是广州本地的海商所出。 “我在来的路上,经过浯州屿时,挖到了一个无人认领的宝藏……” 李显眼睛一眯。 “不知道是谁在那建了好几座秘密仓库,啧啧,东西可真不少。为此,我手下可是死伤不少。” 死了三个,全是蒲均文那批被喂饱了的手下。伤了数十,当然也有日月岛的人。也算是惨重了! 李显心里一痛,我在这里受着煎熬,你竟然把好处先吞了? 譬如一个卖身不卖艺的女子,正辛苦操劳,结果嫖资全落入了老鸨的腰包。 不,怎么可以把自己跟那种女子相比……李显怒视甄鑫。 “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跟你不一样的……”甄鑫一脸坦然地说道:“一拿到好处,我这不就第一时间赶过来告诉你吗?” “你待如何?” “咱们就用浯州屿上的这些货物,当作商社的原始资本金。二牛可以拿三成股份,事情我来做,你们负责分钱就好。” 李显皱着眉头,斜眼看向憨笑的李二牛,“为什么是二牛?” “你要让什么三骡四驴的过来占股,我也没意见啊!” 我严重怀疑你骂我的手下全是畜牲……“你拿七成?胃口是不是太大了点?” “不,我是干活的,拿四成。” “还有呢?” “别急,你待会就知道。放心,我这人很有信誉的,绝对不会侵吞你的股权,也不会让你吃亏的!” 李显默默地在心里点了个头,日月岛虽然是以海商杨家手下大老潘的名义投资,但是每个月都会有人把日月岛的账簿送给自己过目,而且任由他查明每一笔款项的收入与支出。 确实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见甄鑫坐立难安,考虑到他在海上颠簸了数日,可能确实辛苦,李显便对着候立在侧的主簿喊道:“侯主簿,去找个椅子来。” 侯主簿转过头,正待寻个衙役。甄鑫站起一把扯住他,问李显:“这位是泉州主簿?我有点事要麻烦他,用一下成不?” 李显眼神怪异地看着甄鑫,甄鑫怒道:“严肃点!” “行,拿去用吧。” 甄鑫将李二牛招过来,笑嘻嘻地扯着侯主簿,低声交待。 不久之后,一群衙役汗流浃背地搬来一堆东西,有能遮荫的凉篷,有坐着很舒服的竹背椅,还有一摞的大蒲扇。 没用多长时间,便在内城城门之下,搭起了一长溜的凉篷。 甄鑫先拎过一把竹背椅,拿来一支大蒲扇,挨在李显边上,滋滋地摇了起来。 随后,安溪凉茶馆的几个茶博士吭哧吭哧地用车子推来了三大桶的凉茶。二牛先打了一大杯递给甄鑫,瞧着李显不善的目光,又憨笑地将杯子送到李显手中。 李显不由地觉着懊恼,自己在城下干坐了两天,竟然不知道弄些凉茶来解暑! 可是瞧着甄鑫这阵势,似乎不只是给众人解暑这么简单。 虽然一头雾水,李显却怔是咬着牙一声没问,只是冷然地看向城头。 原本安静如无人守卫的城头,开始攒动着一些人头。 一群脸色慌张、衣着各异的泉州人被带到城下,安置于那些凉篷之内。 汗流满面的侯主簿满忙不迭地安慰着这些人:“别担心,绝不会为难你们的。虽然诸位家人在内城,被迫为蒲家守城,但祸不及家人。官府是百姓的官府,当然不会为了这种事,迁怒于诸位乡亲。” 泉州的官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道理了?而且看今天情况,似乎已经跟蒲家各穿了一条裤子? 第303章 强弩之末 用内城守卫的家人来威胁那些守卫,迫使他们弃城而降? 李显不是没想过这主意,但是这招一旦使出,必须会被所有的泉州人指着脊梁骨大骂,隐患极大。 不过,既然是甄鑫的主意,李显乐得翘腿观望。只要有人背锅,那便无所谓了。 一人一张竹背椅,一杯爽入心肺的凉茶,还给发了把蒲扇。坐在可以遮荫的凉篷之中,那群人不安的心,稍稍地放松了些。 或子侄在内城,或兄弟在里面,这群人彼此之间大多认识。嘀嘀咕咕一阵子之后,开始有人朝着城头叫喊。 “二根呦,在不在啊……” “狗娃,快出来让老娘瞧下……” “青哥,该回家了!” “这有凉茶呢,要不下来先喝点?” “别饿瘦了,先回家吃点饭再来啊——” 城头上没人回话,人头却攒得更多了。 “顺子,你婆娘让我给你带句话……” 城头终于有了回应:“什、什么话?” “你再不回家,她要跟人跑了……” “放、放你娘的屁!” 城上城下,同时响起一阵嘻笑声。 城头上,隐约又传来一些商议:“顺子,要不你先回吧,有我们守着就好了,婆娘真跟人跑了,你这脸都没了怎么办?” “别胡扯,小心蒲老爷剁了你!” 城下怒骂:“我干你娘咧,青哥,你再不回家,老子打断你的腿!” 城上悠悠答道:“你天天都在干我娘,我说不行有用吗?” “哈,哈……青哥有出息啊!” 虽然依然没人下城,更不可能有人主动打开内城城门,但是城上城下的气氛倒是轻松了许多。两伙人就这么相互聊开了。 树上知子,呀呀吱吱地叫着,与这两群无聊的人相互应和。 就这?李显睥睨着悠然自得的甄鑫,却也没开口催促。 此时,蒲宅花园的棋盘园之内。 披头散发,光着脚板的蒲师文,正恶狠狠地狂扇一个衣裳已经褴褛的侍女。 侍女脸肿了一半,嘴角血丝流向半敞的胸口,两眼看着狂暴的家主,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有深深的绝望。 棋园虚掩的门边,时时露出护卫带着惶然的脸,想进来却又止步不前。 内城很平静,官军也没有任何攻打的意图,城内城外处于完全僵持的状态。没人知道接下去应该怎么办,也没人敢进来劝解下家主。 少爷在城下被杀之后,家主便陷入了疯狂之中。一天一夜的时间,不眠不休地一直在折磨着这些可怜的侍女。 蕃商蕃客指望不上,泉州的父老乡亲们也被劝退,还有谁会来解围? 家主,还在等着自广州赶回来的七千私兵吗? 可是谁又能知道,他们到了哪? “啊……”棋园内,终于响出一声惨然的呼叫。 可是听在门外护卫的耳中,这叫声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悲痛,反而有种解脱之后的释然。 护卫们各自叹了口气,将门掩上,以挡住令人心中烦躁的声音。 “谁?”刚泄出半口怒气的蒲师文,恶狠狠地盯着棋盘园边上的那弯活水。 却见水中,鱼窜而出数个大汉。 蒲师文脑子突然清醒,这才想起,这弯活水,引自外城,流过宅院花园后再排出宅院。竟然会有人知道这渠活水? 是谁? 蒲师文惊怒交加,正待开口叫人,胯下突然传来一阵巨痛。 一张早已没了血色的脸,正紧紧贴在自己下身,死命啃咬。 “松开!”蒲师文愈怒,抓住这侍女的头发向上一提,胯下的疼痛却让他几乎失去了全身的气力。 蒲均文夹在一群壮汉之间从渠中爬上棋园,哆嗦着身子往棋盘园里看了一圈,急急喊道:“先把门守住,外面应该有护卫!” 护在他身边的陈文开,挥手示意。便有数个汉子向园门奔去,又有几个从水中窜出,紧跟而上。 怒吼声刚刚响起,随即被掐灭。砰砰的打斗声瞬息便停,五个护卫被捆着推进棋盘园。 “你,你们是谁?”有护卫惊问道。 有人答道:“我等是蒲公子手下。” “你们,从广州回来了?为啥要绑住我们?” “是,大部队还在城外,我们跟着蒲公子先回来。看在兄弟一场,你们别反抗,保你们无事。” “蒲公子呢?” “在那……” 众人看去。 却见蒲均文已经站在蒲师文身侧,一脸嫌弃地看着这位即将不是家主的家主。 几乎将手指头掰断,蒲师文才终于抽出身来,看着血淋淋的下身,抬起脚就往软软瘫在地上的侍女脑袋跺去。 脚刚抬起,便被蒲均文抄住。 蒲均文心里早已准备了几套劝解以及训斥的话语,可是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却未料蒲师文又将脚直接飞起,“膨”地踹中他的胸口。 蒲均文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全身弯成一只被煮熟的虾米。 从小到大,自己在这位堂兄手下,连一招都走不过啊! 有些飘了……蒲均文满怀懊恼。 蒲师文一脚落地,另一脚紧接着飞起,直击蒲均文脑袋。这一脚若是踏实,蒲均文哪怕不废也至少得傻上三年。 边上同时飞起一腿。 “哐”,两条腿交叉撞在一起。蒲师文与陈文开各退了半步,随即又对冲上前。 陈文开沉着脸见招拆招,一手挡住蒲师文再起的飞腿,另一手化为长拳,贯向他胸口,带出一丝烈烈的拳风。 拳怕少壮。 哪怕曾经的蒲师文拳脚再强,对上比自己年轻近十岁的陈文开,也没有太多胜算。更何况,如今胯下疼痛依然,两腿一直发软,十成拳势也就剩下四五成。 眨眼之间,蒲师文身上便挨了几拳,眼见着已经挡不住陈文开愈来愈强的气势。 急斗中的蒲师文一声怒吼,也不管招式,和身朝陈文开冲去。 眼见着他已是强弩之末,陈文开侧身略避。蒲师文身子却在半空强行一扭,扑向还在喘着粗气的蒲均文。 蒲均文大惊,抱头而滚,一边叫道:“大哥,别啊……” 腥风扑鼻而至,蒲师文曲膝,以泰山压顶之势向他堂弟撞下。虽然已是强弩之末,可这一撞饱含着蒲师文全部的暴怒与怨愤,一旦撞到,蒲均文性命不保。 第304章 家主之气 刚刚转过身的陈文开惊怒交加,他哪里想得到,这蒲师文竟然会穷凶极恶到这地步。眼见着已被突袭包围,不考虑如何突围,却不顾一切代价也要先废了自己的堂弟。 急切之间,蒲均文抱头蜷腹,一招相当熟练的懒驴打滚,将自己身子生生地滚开半尺。 但依然没能脱开蒲师文的攻击半径。 咔嚓! “啊——”蒲均文爆出一声惊天的惨叫,右腿被蒲师文曲膝砸中,疼痛如汹涌的潮水般几乎将他淹没。 虽然自己对大哥已有不轨之心,可是蒲均文自认为还没给他带来实质性的伤害。却没想到大哥对自己只是一个照面便下杀手。 大哥,太狠了…… 赶至身后的陈文开单腿横扫,“扑”地将力竭的蒲师文抽开。 滚落在地的蒲师文,努力地翻过身,单膝撑住自己勉强跪起,身下早已迸裂的伤口,糊作一片。 “啊,啊——”蒲均文继续惨叫,想伸手去扶住自己断裂的大腿。腰身微微扭动,便让腿上的疼痛如电般地往上窜,瞬间自腰而心再脑袋,袭遍全身之后,又钻入心房,爆开。 这种疼痛,让蒲均文如何能忍。 他恨不得自己立时晕迷过去,却又不得不清醒地感受着惨无人道的酷刑。 转眼之间,涕泪齐流。 而蒲师文那边,其实受的伤一点也不比蒲均文轻。男人的根本受损,还来不及救治,又与陈文开狠斗几招,胯下的血跟不要命似的地往外飚。可是他却偏偏一声未吭,只是喘着粗气,阴狠的目光不住地打量着陈文开。 陈文开默默地叹了口气。 如此穷凶极恶的蒲师文,其实杀他不难。但是想活捉他或是以他的放弃抵抗来降服整个蒲家,几乎不可能了。 陈文开不得不佩服甄鑫,挑个蒲均文这样的软蛋将其扶持为蒲家家主,可比眼前这位人狠话不多的家伙好对付得多了! 随着陈文开与蒲均文潜入棋盘园的手下不过十人,将棋园门口的守卫控制之后,围至蒲师文身边,各自戒备。 蒲均文为棋园立下的规矩,是未经传唤任何人不得进入,除了他的儿子。 如今指望有人进来救他已是不可能,可是蒲师文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走投无路的绝望。喘气声稍歇,蒲师文冷冷的眼神始终未曾离开过陈文开,继续攒着劲准备随时暴起再击。 陈文开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刃,走到哀嚎不已的蒲均文身边蹲下。 蒲均文的嚎叫声立时吞回肚里,哆嗦着问道:“你,你要干什么?” 陈文开手中短刃往蒲均文身上一扬,“嘶”地划下一片衣襟,往他断腿上捆扎,略作固定。 蒲均文刚松了口气,陈文开又将短刃交到他手中,说道:“去,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我大哥? 蒲均文拿着刀,茫然的目光从陈文开身上挪向蒲师文。 为什么要杀了他? 蒲师文怒哼道:“你若还当自己是蒲家的子孙,就给我杀了他!我还当你是亲兄弟!” 蒲均文目光又游移到了陈文开身上。 陈文开嘴角朝着被捆在一边的蒲家护卫一努,说道:“你不杀蒲家家主,怎么上位?怎么服众?蒲家能否继续存在下去,得靠你来承担起这责任啊!” 那些护卫本以为今日肯定活不成了,没想到却是三爷想要顶替大爷争着家主之位,那就好办了。 对他们来说,侍候大爷还是侍候三爷,根本就没有区别。反正,都是你们蒲家的人! “呵呵,就你,还想当蒲家家主?也不瞧瞧自己那熊样!快快给我杀了这些狗贼!”蒲师文怒骂。 蒲均文无语地看着手中的短刃,哪怕我脚没被你砸断,我一个人能杀得了十个人? 想什么呢! “李邦宁,绝不敢让人杀朝廷命官的!你只要杀了他们,蒲家依然希望!”蒲师文皱着眉头催促道。 “他,他们不是李邦宁的手下……” 陈文开呵呵一笑,对着犹豫不定的蒲均文说道:“你还没听明白你大哥的意思吗?他以为只要你死了,就没人敢动手杀他。” 蒲均文脸色一滞,好像,是这么回事! 陈文开走到蒲师文身前,“啪!”地给了狠狠的一巴掌。 扇得蒲师文好不容易攒出的一点劲泄了个干净,人歪歪扭扭地侧倒在地。 陈文开掐住蒲师文的脖子,贴着他的耳边冷冷地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咳……嗯,我,管……” “我是陈文龙之弟,陈瓒之子!” 蒲师文瞳孔猛地一缩,这批人,竟然是反贼! 陈文开站起身,掐着蒲师文的脖颈,将其贯在蒲均文身前,淡然说道:“你最多只有两息时间,要么杀了他,要么让他杀了你。” “蒲均文,你,你竟然敢勾结……” 话未说完,蒲均文手中短刃照着他胸口,直刺而入。 “你,你是蒲家之子啊……”蒲师文两眼圆瞪,满含着不甘与愤恨。 这目光,瞪得蒲均文狠狠地打了个冷颤,将短刃带着死不肯瞑目的蒲师文一把推开。牵动断腿的伤势,让他差点又惨叫而出。 蒲家护卫面面相觑,扑嗵嗵地跪倒在地,齐声喊道:“我等,愿奉三爷为蒲家家主!” 这些人,毕竟不是蠢人呐!陈文开静静地看着蒲均文。 我,终于当上家主了? 若不是腿上剧痛依旧,蒲均文几乎会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不过,断腿好像也没那么痛了…… 欣喜不算突然,毕竟潜入棋盘园之前,蒲均文已经设想过无数次这样的结局。 丝丝的家主气息,似乎从蒲师文身上渐渐流窜而出,散于棋盘园内。却又迅速地聚集而来,汇入自己的脑子,让蒲均文思路为之一清。 “先给他们松了绑吧。”蒲均文望向陈文开。 陈文开手轻轻一挥,几个蒲家护卫绳子被扯开,又是叩头不已,“谢三爷!自今日起,定当奉老爷为主!决不敢违背!” “很好,今日之后,我也绝不会亏待你们几个!” “谢老爷!” “出去两个,告诉守城的那些仆役,让他们打开城门。不,先去给我弄抬副轿椅来,并把家里郎中叫来,给我包扎下。抬我,我亲自去打开城门!” 第305章 优秀的流犯 陈文开微微颔首,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遗憾。 十多年前家破人亡之际,自己便立下重誓,此生必当杀尽蒲家满门,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以及死在兴化城的数万冤魂。 但是如今,也只能就此收手,否则必会坏了甄公子的整盘大计。 毕竟若没有甄公子的筹划,自己连蒲家家主都杀不了,遑论其他。 城下的树上,知了叫得如痴如醉。 给蒲家最后两天的时辰已过,甄鑫还是依在靠背椅之中,有滋有味地啜着凉茶。 城上的守卫与城下的家属们,却已聊得热火朝天。 也许焦虑的,只有李显一个人。 “你,到底准备干什么?”李显终于忍耐不住,心里骂着甄鑫这个贱人,嘴上却不得不用尽量缓和的语气问道。 “咦?我没准备干什么啊?泉州不是归你管吗?” “你……”李显紧紧地捏住拳头,将其藏于衣袖之下,冷然说道:“你觉得,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我没有开玩笑啊……”甄鑫无辜地说道:“话说,若是平息了蒲家之事,你准备去哪?回广州,还是呆在泉州?” “等平息了再说。”李显冷冷说道。 “那,先说好了,不管你走不走,我得先回去了。” 李显心里微微一动,虽然不知道甄鑫暗中用了什么手段,但看他这模样,显然已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摆平蒲家。 于是冷冷一笑,说道:“再议。” “什么?什么叫再议?” “再议,就是等事情结束了再说。” “事情都结束了,我走我的阳光道,关你屁事了?你还能让我走不成?” 李显沉吟道:“应该可以的。” 坏了……甄鑫暗叫不妙,千算万算,漏算了这厮会耍赖。 这时候让陈文开别杀蒲师文,不知道还来得及不? “你是担心我回去了,没人管咱俩在泉州的商社吗?” 李显淡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什么意思?” “你放心,你也知道,我不会杀你,起码现在不会杀你。” 若不是念在你是个残疾人的身份,我一刀捅了你!甄鑫心里骂着,嘴里不得不耐心劝道:“我又不可能在泉州当官,商社框架搭起后,我会派人来管理。接下去,根本不需要我在这里啊……” 李显抿嘴不言,只是安静地看着喧嚣的城头。 算了,明着走不了,你还能时时防着我偷偷溜走不成?而且再不行,到时就用高宁来砸死这没卵子的家伙!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委屈了高郡主? 大不了,就让她偷偷地占下自己的便宜好了…… 城头突然一阵骚动。 “家主?” “老爷——” “三爷?” “大人——” 有人惊呼,有人怒喝,有人疑问,也有人惊慌。 也有人开始吼叫着肃静。 半炷香过后,在李显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城门缓缓打开。坐在轿椅上的蒲均文,被护卫们抬着,昂然地走出洞开的城门。 …… 天气很热。 却没有影响到任肖风的心情。 走出琼山学宫依然残破的大门,任肖风对着送他出门的姜如雁恭敬一礼后,转身踏着轻松的脚步离去。 终于搞定琼山学宫了……这个琼州府城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此时的任肖风,上着葛衣短褂,下身薄棉过膝裤。头束一方湖蓝逍遥巾,脚踏一双鹿皮透趾鞋。 以这身打扮,谁也不可能认出,他在几个月之前,竟然还是广州录事司的典史——整个广州城,理论上的第四号人物。 不过,那时的任典史,虽然身穿足以吓倒小百姓的官服,但其实身上没半文闲钱。如今打扮清闲,其实从头到脚,材质无一不精,每天兜里揣着的纸钞,从来就没有少于千贯。 而且,随便花……当然,账还是要记清楚的。 哪种日子更加舒适,任肖风自己都无法做出一个准确的评估。 典史在录事司之中,地位再低,也是个官。只是人前有多显赫,人后便有多卑微。 录事司诸多事务,但凡涉及利益收入的,必定得向运判、录事乃到达鲁花赤一一汇报。只要与纠纷责任相关的,却没有一个上官愿意出面处置。 也许当官的本该如此,自己毕竟只是个背锅的! 然后,就背了一个大锅,判了个“流”! 那些日子,自己以为天都塌了。还好,上官垂怜,虽然判了个“流”,却只是流向与广东相隔不远的琼州。 临行之前,主审官宣慰使陈同知,专门提审自己。却不是审案,而是一再交代,在琼州一定要好好表现,只要能立功朝廷必将重新启用自己。 能否被重新启用,任肖风其实并没有任何的期望,但是好歹让他看到了此生重回广州的希望。只不过,一直到被押上船、在海上漂了几天、到了临高乃至被扔去日月岛,任肖风始终也没明白,陈同知所谓的“好好表现”到底是该怎么个表现法? 是作为朝廷的眼目监视同样被“流”到日月岛的甄鑫,还是要为日月岛尽心尽责地做事? 到了日月岛,虽然待遇比犯人好得多,不仅有自己一幢房子,让妻儿可以同住,也没人限制自己的行动自由。但是毕竟是一个犯人,任肖风也将姿态放至最低,收敛了所有的官样作风,勤恳做事,毫无怨言。 生活迅速安定下来,而且意外地让他觉着无比舒适。 没有天天的勾心斗角,没有狗屁倒灶的破事,不用阿谀奉承,不用威逼利诱。准时上班,准点下班,回到小家里,有热饭热菜,还有婆娘许多年已经不曾出现的笑脸。 十三岁的儿子,顺利入学,据说成绩不错还当了个小班干部。再过一两年,就可以申请毕业,然后在日月岛谋个职位,可以领到工资的那种。 本以为这样平静而充实的日子起码得过上三两年,没想到因为自己能力太突出,却被派往临高开设贸易办事处。 还好,临高与日月岛,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船程,每天晚上还能回家。就算事情再忙,两三天回去一趟,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面对的,主要是与临高万主簿对接各种税赋征收,以及沿海总管府的棉布采购事宜。这些事,对于在官场底层混了十余年的任肖风来说,如鱼得水。 然后,上个月又被派往琼州府城了! 第306章 很舒坦的感觉 任肖风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优秀生出了悔意,这意味着想每个月能回去享受一次家里的温暖,都变得有些艰难。 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好好做事了! 不到一个月时间,任肖风便为日月岛打下了一大片的江山。 如今,日月岛贸易代表处不仅已经在琼州北部的府城、文昌、临高、宜伦设立完成,还铺向西部的昌化、感恩,以及南部的宁远与万安。 在海南中部的黎母山中,虽然还未涉及,但是通过时时进出的黎民,基本上可以掌控当地的一些信息与物资情况。 很辛苦,却让任肖风越发的充实。可以说,如今整个琼州但凡有什么异动,各地官府与驻军未必清楚,自己却绝对会是第一个掌控所有前因后果之人。 而且,手里还掌握着大笔的资金,除了收购琼州各地棉花、棉布之外,沉香、五色藤、南珠、玳瑁、硝石、铁矿以及各色药材与硫磺,都在任肖风的收购目标之内。 下一步,就是准备开始直接买矿自己组织人员开采了。 有钱花的,必定是大爷! 哪怕这钱不是自己的,也依然可以被人奉为大爷。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是以,虽然初到府城人生地不熟,任肖风却迅速地成为官府与本地富绅的座上客。这待遇,不能说之前无法想象,但绝对不是一个录事司的典史可以享受得到的。 除了琼山学宫。 那里只有一个快入土的祭酒,以及一个半入土的教授。几乎看不到求学的学生,也没有往来的文人。两个人穷得有上顿没下顿,偏偏脾气既臭且硬,不管送钱送米全被丢出门外。 不过,任肖风毕竟是当过典史之人,对付这样的人自然有的是办法。 任肖风让同样出身于学宫的景子愿,写个诚恳的推荐信,并请他们去日月岛上的学校参观一次之后,两个人态度便发生巨大的转变。 礼也可收了,人也肯见了。今日过来,便是跟姜如雁敲定,以后学宫的所有费用全由日月岛承担,他们还愿意接受日月岛的资助将学宫稍微修缮一番。若有学子愿意前来求学,不仅可以免去学费,日月岛还愿意为这些学子提供就业的岗位。 自此,在琼州府城这块地方,官、商、学被任肖风全部搞定。 琼州王,也不过如此吧? “哩哩那个美啊……哩哩的妹,雷雷喽……” 任肖风一边哼着临高小曲,一边提醒着自己,不能过于嚣张、不能太飘了,还是得含蓄一些为好…… 日月岛府城贸易代表处,设在府城最中心的位置,临街两层楼的店面,外加一个不小的院子。这里原本是天海阁的产业,与广州天海阁一起,转归日月岛。 任肖风典任大掌柜。 主要的助手有两个,一个是苟家十三岁的儿子苟枥,另一个是苟家的同乡乌村长十六岁的长孙乌杰。 这两家关系让任肖风有些搞不懂,既然是同乡,多塞个人进来根本不算事。可是乌村长却七弯八拐地通过临高万主簿的介绍,才把他孙子弄进贸易代表处,而且要求不能去日月岛。 任肖风自然不会削了万主簿的面子,便让他与苟枥一起,放在身边培养。 两个小伙子打小认识,关系还相当不错,任肖风便懒得去过问两家之间,是否曾经有过龌龊。 办事处之内,忙忙碌碌的伙计不少,任肖风一眼扫去,突然觉得不太和谐。 伙计全是男子,没一个女娃,也就没有一个可以闲时捏腿捶背的享受。 黎家姑娘其实挺热情的,对于有好感的男人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喜爱。也许,得考虑招几个女徒弟来好好培养? 反正老婆又不在身边。 其实现成的资源还是有的,驻于城外的“苟家班”,里面新招了几个身段相当不错的妹子,让任肖风见一次流一次口水。但是日月岛明令,凡是在日月岛入籍的妹子,谁都可以泡,却必须负责到底。不然轻则巨额罚款、重则开除。若是因此惹出人命,要么阉了要么以命相抵。 哪怕任肖风如今在心底自诩为“琼州王”,也不敢去触碰这条红线。 不过不急,这些,都会有的! 与任肖风一样,办事处中的伙计全都身着葛衣短褂,下为薄棉七分裤。这衣裳是甄鑫为办事处订做的标准着装,看着简朴用料却很讲究,价值也是不菲,琼州一般的百姓根本穿不起。 与琼州本地绝大多数的小伙子一样,原本显得瘦弱的乌杰,在饭食充足地喂上一两个月之后,整个人便迅速地结实起来。 相对而言,苟枥比较干瘦,却让他显得更加灵活一些。 任肖风刚在办公桌前坐下,苟枥便端来一杯温茶。 “日月岛的战事,怎么样了?”任肖风滋着茶水问道。 “没打起来。”苟枥答道。 “现在是什么情况?” “传来的消息是两天前的,说是金泳被谢将官劝退,蒲家船队以船上的货物做抵,买了一些粮食后开始撤离临高。” “那,没咱们这边什么事了?” “有的老大……粮食是要分批给的,府城这边要给他们准备两天的粮食,一千五百斤。” 一千五百斤,可以让一千五百人勉强吃上两天,再省点可以管三天。 “剩下的呢?” “下一站是徐闻那边负责,不归咱们管。” 两三天前,日月岛那边就传来通知,让各种准备好粮食备用。想来对战事的结局早已成竹在胸。这场与蒲家之间的争斗,任肖风虽然没有参与,但还是时时关注。七千人两艘的船队,被总共只有十几艘船的日月岛水军打成这番模样,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任肖风点点头,问道:“粮食什么的,都准备好了?” “是的,乌杰哥都已经备好了。”苟枥在案前抽出一纸文书,推到任肖风眼前,说道:“老大你签个字,待蒲家船队到时便可以将粮食送去。” 任肖风扫了一眼,提笔龙飞凤舞般地签上自己的大名。 琼州办事处所有的事宜,并不一定要自己负责,但必须报备到自己这里签字。这几个月来,任肖风虽然笔力不见涨,但签自己的名字已经越来越有感觉。 一种很舒坦的感觉! 第307章 可怜的海贼 门外刮进一阵劲风,乌杰挥着汗水急奔而入。 “老大,你在啊,太好了!” 屁股还没坐稳,又来事了?任肖风叹着气放下茶水,问道:“又怎么了?” “海上来了一艘船,船上有一堆人。那个要饭的,然后打起来了……” “乌杰哥,你慢慢说……”苟枥递给他一杯温茶。 乌杰一咕噜就把茶水全倒入嘴中,顾不得抹去嘴边的茶沫,接着急急说道:“打起来了,老大,你、你快去看看……” 任肖风无语凝视。 日月岛上上下下全是苟家的人,本来作为外人他是完全无须在意。但如今好歹也算是快爬上高层了,不得不琢磨着,起码在自己身边得有非苟家的势力存在。能把这些非苟家之人联合起来,日后才可能与苟家相抗衡,并在日月岛真正在占有一席之地。 但是计划实施得很艰难啊! 难得有人愿意送一外人给自己培养,日月岛那边也没有任何意见,偏偏此人四肢发达,头脑委实不太好用。 任肖风就不明白了,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孩子,年龄还多了三四岁,偏偏比人家笨了这么多! 难不成是苟家的种有问题? “有一艘船自入海口逆江而上了?”苟枥很耐心地问道。 “对对!” “船上有很多人?二三十?四五十?还是近百个?” “没细数,大概有三四十吧?” “他们要抢粮?” “对对!” “碰到了咱们驻在江边的戏班?” “是是!” “然后打起来了?” “对对,快点过去啊!” “报官了没?” “有人报了,我进城的时候,看到衙役正往城外去……”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还好不是自家的孩子。 在现场的乌杰,还不如不在现场的苟枥搞得清楚。 “行,我知道了,通知伙计们,抄家伙!”任肖风说道。 “哎!”乌杰兴奋地朝后院吼道:“有事没事的,抄家伙,跟我出城去,打架了——” 呼啦啦地涌出十来个伙计,俱是葛衣短褂,手持棍棒,跟在乌杰身后,乍乍呼呼而去。 有当世最好的编剧与本子,有相当专业的导演与舞美,有系统的后勤服务,还有完全超越这个时代的宣传手段,与广州天海阁同宗同源的苟家班,在琼州大火。 大火之后最直接的后果,便是招人变得极其容易。以相当不错的待遇,苟家班不过一两个月时间,就将琼州北部几个县的草台班子,几乎全都吞并。 剩下不想被吞并的零零散散的草台班子,只能往琼州南部迁移。 如今北部几个县,每个地方都建有专门供苟家班驻留演出的戏园。这些戏园虽然不归贸易办事处管,但钱银都是通过办事处渠道进出,所有的人员与产业自然也得由办事处负责照看。 府城的苟家班,依然落于苟家班第一次来府城时演出的江边。只是依着的那艘船已换成一艘三层楼船,看客的场地不仅被夯实,周边围以雕花木栏,上面还有可以收缩的顶篷。 戏台被造得更为结实,四周围着待点的灯笼,如此便可在无雨的时候,进行夜场的演出。 戏园两边,绵延着两里多违章搭建的棚屋,有卖药材的、有卖凉饮的、有卖面食的、有卖布匹鞋服的、还有卖些假古董字画。隐然已经快要形成一个小商品市场。 而紧挨着戏园的最好位置,是一家正儿八经的餐馆,名为“南海小吃店”。牌匾上方,还有一个大多数人看不懂却也从来不会去关心的小符号“035”。 小吃店占地不大,门口的空地上却摆满了小桌椅。售卖的东西不贵,品种却是相当丰富,无论是拌面、扁食、饺子、还是肉羹、鱼丸,都让人回味无穷。 原本一些专门过来看戏的,会顺便吃些小吃。渐渐的,如今许多人是专门过来吃顿小吃,然后顺便看场戏。 任肖风走得很快,却并不焦急。 一边走还在一边跟苟枥问着:“你觉得,会是哪里的海贼?” “蒲家数百艘船在广东至琼州的海域上晃荡,哪里还有海贼敢出来送死?所以,我觉得应当不是海贼。” “你意思,是蒲家的私兵?” “我只能说,应该是。只是我也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装成海贼过来抢粮,又不是不给他们粮食……” 任肖风心里有所猜测,却没有多说。 转眼间,便已经来到江边苟家班的戏园。 数十个面黄肌瘦、虚软无力的汉子,正在戏园之外闹腾。戏园之内,已经躺下了好几个正在抽搐的家伙。 看来问题不是很大,任肖风稍稍地松了口气,不过本来他也没有太大的担心。 府城的这个戏园,是琼州除了日月岛之外,实力最强的一个戏班。这实力说的不是台上那些戏子的演出水平,而是有好几个相当能打的武生。 而且,日月岛为他们配备的四个护卫,其领头者是从沿海总管府退役的老兵。 如果是其他海贼来了,他们未必能挡得住,但是对付快成饿鬼的蒲家私兵,想来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冲在人群最前头的乌杰,手中棍子直直地戳在一个汉子瘪出排骨的胸前,怒气冲冲地骂道:“哪来的贼匪,竟然敢在这里生事?” 干瘪汉子欲哭无泪,哆嗦着说道:“我等只是想来要点粮食……” “粮食有啊,拿钱来买!” “没钱啊!” “没钱?所以就想抢?” “没抢啊,真的没抢……只是想先借一点……”干瘪汉子有气无力地争辩道。 几个持刀衙役,站在一侧,如同看戏般地看着这些连站都站不住的海贼。 任肖风拨开人群,走到这些汉子跟前,问道:“你们是蒲家的伙计?” “不,不是!我们都不是!”几个汉子汹汹答道。 不是? “那你们从哪来的?” “出海经商,遭遇风浪,船自己飘到这来的……” 任肖风心里哂笑,说道:“不想说实话,我等也不为难你们,自己离去便是。” “别啊,爷,求求你们,给点吃的。我们都已经饿了好多天了。” “就你们一艘船,其他的人呢?” “其他的在外……不,不,只有我们这些人,都在这了!” 呵呵…… 第308章 先来个好消息 任肖风走到几个衙役跟前,低声问道:“诸位官爷,这事你们看要如何处置?” 衙役嫌弃地看着那群饿鬼,说道:“杀了他们倒也不至于,可是把他们关押起来,还得管饭。这些人,想得倒是挺美。” “那,我来处理?” “行啊,那就交给任掌柜,我等先撤。有事招呼!” “行,回头有空,到我那喝喝茶啊!” “好说,好说!” 那边厢,苟枥从小吃店那里要了碗扁肉,轻松地就打探清楚这伙人的由来。 这伙人,就是蒲家的私兵。 只是不知道为何,两天的时间每人才分得半碗稀粥,怒而争执之余,被金泳赶出船队,只好直接进入府城,希望能讨点吃食。 金泳想干嘛? 任肖风挠着下巴,琢磨片刻,一时想不明白。 算了,这事跟自己也没太大关系。与蒲家之战,是日月岛高层在筹划,自己还没有参与的资格。既然是一个贸易代表处,那就做好与贸易相关的事即可。 任肖风拎了把凳子,坐在瘫软在地的干瘪汉子边上,说道:“你们的船,虽然残破,但还是能值几个钱,我可以收了折价给你们粮食,如何?” “那,那怎么行?没了船,我们怎么回去?” “另外,你们要没地方去,我这有招人。放心,会付工资给你们,等你们攒够了钱,有能力把船赎回或者自己再弄艘船,到时去留随意。” “这……”几个汉子有气无力地用眼神交流着。 “不过,有个条件。” “什,什么条件?” “招人的合约,三年一签。也就是说,你们所有人要么为我打工三年再走,要么你们现在赔点小钱,便可以自行离去。” “打工?管饭不?” “包吃,包住!”任肖风开心地笑道。 不管金泳打的是什么主意,这群被放出来的私兵,注定是有来不会回的,起码三年之内不会让他们回去。 真好,这群人,正好可以派进琼州的山里去探矿。 既然黑了一群劳工,任肖风也懒得去琢磨该如何对付金泳。该他负责的粮食供应,一颗不少一粒不多,全都送出去交付给在海上的蒲家船队。 对于一支一千五百人的饿兵来说,数十个消失的伙计,根本没人会在意。 而金泳现在一样无法在意那几十个人死活。 只是,饵料放出去,却没有任何反应便消失不见,难免让他心里难受了片刻。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主动激起矛盾,却依然得到协议中的粮食,说明日月岛的确没有想要对自己赶尽杀绝的心思。 这是个好消息。 却让金泳更加的煎熬。 自己这一千多私兵,在日月岛眼中,连消灭的价值都没有了吗? 他们的图谋,是否已经成功? 还是说,泉州已然生变? 一切不得而知。 连日来,除了似乎再也看不到尽头的海水,金泳的耳目已经彻底失去了作用。 不知昨天发生过什么,也无法预测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前方是否有人设陷拦截,也不知后方还有没人在跟踪追击。 如今的金泳,不仅已经失去了歼灭日月岛的斗志,更是连能否安全回到泉州,都已经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可是他却只能将这种怀疑独自埋于心底,谁都不能说,也没人可以商量。 一旦让这些部下得知他们的主将已方寸大乱,便意味着全面崩溃的开始。 金泳这一生,经历大小战事无数,不是没吃过败仗。可是一矢未发,一刀未出却只能忍受着败仗的局面,他却从未经历过。 弱小的敌人就在眼前,却偏偏追他不上。就如手中拥有足以灭世的神兵,可是却因为没吃饱饭举它不起来。 这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偏偏最该被笑的人,却是自己! 再回想这半个多月的战事,金泳明白自己犯了许多的错误,但是核心只有一点,过于求稳,不敢冒进,顾忌太多。 这个本来不算是缺点的缺点,却被日月岛利用到了极致,死揪住不放,最终成功将自己击溃。 不是军事上的溃败,而是心理上彻底地失去了所有的信心与斗志。 在任何一个战场上,输了不可怕,可怕的就是如自己这般,连斗志都已丧失殆尽。 终究还是老了…… 扔向琼州府城一船三十多人的残兵,是金泳最后的试探。但是这试探却没有惊起哪怕半点的水花。 日月岛依然遵照协议送来勉强可以支撑到徐闻的粮食,却只字未提装成海贼的那些伙计。只是将供应的粮食,按比例减少了三十多人的份量。 也罢,起码这些人比自己更有希望活下去。 船队行至徐闻,又接收到两天的口粮。金泳已经懒得再去试探或是打听,日月岛如何在徐闻安排提供粮食。歇过一晚之后,继续往东,又过两日抵达香山岛。 尤家众人,竟然依然好好地活着! 未等金泳掩面以示惭愧,迎接的人群中扑出一人,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金泳放下袖子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唯一的儿子金冲。 金泳总共了三个儿子,前两都死在海上,剩下的这个身负家族的传承重任,因此自小被照顾得极好,一直放在家主身边,从未让他离开过泉州一步。 在这里见到他,说明泉州很可能完了! 金泳只觉一阵眩晕,差点从栈板上栽入海里。 不对,事情应该没那么糟。起码尤家所有人都没有一个挨饿的迹象,金冲身上也没有任何伤痕,脸上只有哀伤却没有过多的疲惫。 金泳强行稳住心神,踏上码头,扶起金冲,低声说道:“先别哭。” “嗯!”金冲抹去泪水,看着瘦骨嶙峋的父亲,眼泪又汹涌而出。 先听好消息:官府已经放开对香山岛的粮食禁令……虽然这禁令从未正式发布过。 尤家在第一时间内便将几个粮仓塞满了粮食。 不管如何,当时蒲均文的预判还是没错的,这禁令最多也只能维持半个月时间。只是自己竟然连半个月,都没能熬得过去。 第309章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 安排好尤家的人去投喂那一千多个嗷嗷待哺的饿鬼,金泳缓缓地走入厅堂。 边上已无旁人,金冲又卟嗵跪倒在地,哀哀哭道:“家主,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金泳不可置信地问道。 “去,去世了……” 如有惊雷,在预料之中那般击如期而来,狠狠地击中金泳的脑门,让他好半天也缓不过劲来。 这次的眩晕,不是因为饥饿而引起,而是深深的恐惧! 哪怕他预想过泉州会出现各种的状况,却哪里会想过,家主竟然会去世! 那,蒲家呢? 金泳茫然地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向尤家家主。 尤法仁脸上戚然,眼中却没有太多的愤怒。是因为愤怒已经过去,还是说准备不再愤怒了? “具体说说吧……”金泳努力地攒着即将溃散的心神,叹着气说道。 李邦宁与怯薛长到了泉州! 家主拒绝离开,守内城以拒,却被蒲均文带人潜入,亲手杀死家主。 蒲家,易主了,却依然还是蒲家! 人死了一些,但是不多,而且也没有涉及任何无辜。包括金冲在内,没有人限制他的自由,只是让他到香山岛来传个话。 并且问一声,金泳,是否还愿意回去泉州? 从震惊到痛恨,渐渐的心里已是平波不起。金泳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与尤法仁一样,找不到愤怒的感觉了。 对于金泳来说,他会感激蒲寿庚的知遇之恩,也珍惜当年一同打拼挣下来的家业。但是他很清楚,蒲家二代的三位公子,无论是谁都无法与蒲寿庚相媲美。 老大狠辣有余,智谋不足;老二一肚子墨水,却不实用;老三思路灵活,却失果敢。 金泳会对蒲家忠心,是因为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家产都必须依托于蒲家之下才能保存。对于蒲师文,其实谈不上有多少的情份。 若是能让他来选,金泳反而更倾向于蒲均文。胆子小,做事就不会冲动,也不会视手下如奴如仆,肆意差遣。怕死,便会求稳,便会努力去守成而不做一些不应该有的冒险。 此次惨败,说到底是蒲家非要以强横的姿态抢占广州市场。可是前期的准备却严重不足,尤其是对广州的诸多势力视若无睹,甚至于连真正的敌人是谁都没搞清楚。 怎么可能不败? “佛莲与蒲师斯呢?” “全,没了……”尤法仁答道。 “什么?五千多人,全没了?”金泳大惊。 家主没了,只要蒲均文还在,蒲家就不会倒。但是五千私兵若是全军覆灭,蒲家在泉州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而且,那可不仅仅是五千不相干之人,而是涉及到了五千个家庭! 光抚恤金的支付,就足以让蒲家倾家荡产了。 “那倒没有。”尤法仁努力地维持着脸上的悲伤,慢慢说道:“南澳岛上的粮仓,早被焚于一炬……” 既然是绝粮之计,日月岛不可能没有关注过南澳岛的中转粮仓。自己这支船队被整得一粒粮不剩,佛莲那边落得同样下场,金泳一点也不意外。 “情急之下,佛莲与蒲师斯上岸劫粮,却未料整个村子的粮食都被下了毒……”尤法仁苦笑道。 金泳“咝”地抽了口凉气。看来,自己能够带着绝大多数的部下归来,还是被日月岛特地关照过的结局。 若不是将三十多人扔出去试探,还可以自豪地声称“一兵未损”! “佛莲整支船队,绝大多数人一夜之间全部失去战力。五千多人,有数十因暴食中毒过深而死,有百余人可能趁乱逃离而失踪,其他的全被移交给官府关押于海阳等待处置。 佛莲与蒲师斯被一支义兵捕获,以诛杀首恶为由,直接斩杀。” 金泳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愤怒,终于烟消云散。 整场战事,终于清晰地在他脑子中显现无遗。日月岛以及支持他们的官府,不仅仅是广州的市舶司,甚至还有代表着皇帝意志的怯薛军,联手一起对付蒲家!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皇帝,已经有了灭杀蒲家的意图,但终究还是给蒲家留了最后一点活路。 当自己领着七千兵丁,意气风发地离开泉州的那一刻起,便已一头撞入了对方铺下的天罗地网之中。 可笑啊,自己还觉得七千私兵,足以纵横于南海之上,无人可敌。却不知与自己对敌的,却是拥有足以通天能力的棋手! 还好,对方并没有将蒲家一网打尽的意图,扶持蒲均文上位应该是对方最后的底线。为此不惜直接杀了对其最有威胁的蒲师文与蒲师斯两兄弟。 蒲家,还有希望。自己,也依然有存活的希望。 前提是,愿意回到泉州,乖乖地养老。 若能如此,夫复何求? …… 在泉州已经滞留了整整十天时间,该做不该做的事情,几乎都已经做完。甄鑫便觉着有些痛苦。 痛苦的不是因为无聊,而是每天面对着一朵嫩得已经快挤出水,还摆着一副任君采撷模样的鲜花,偏偏自己不能下手。 甄鑫自认为不是一个胆小之人,如今工具也已趋于强壮,其实是可以用了。但是,这可是王爷的女儿啊,还可能是自己的侄女? 吃了怕一辈子闹心,不吃却只能干熬。 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好在高宁虽然大方,撩人的手段却实在匮乏。 须知男人最贱的地方,是从来不会珍惜唾手可得的食物,念念不忘的却总是得不到的人。 是以,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是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让甄鑫感觉不自在的,还有李显。 这总是以高冷姿态示人的家伙,却一改以前的疏离感,天天粘着甄鑫,走哪必须跟到哪。两人之间,就差抵足而眠了。 虽然因为要参与瓜分蒲家的战利品,自己也必须得盯着李显。但是两个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状态,让甄鑫倍觉难受。 关键是,李显同样也掩饰不住他的难受。 却偏偏死不放手。 就如同一对各自出轨的夫妻,为了继承家族的财产,却必须要在长辈面前维持住那份虚伪的体面。 这厮,必然对自己有所图谋,但是具体是什么,甄鑫屡次的旁敲侧击,却总是得不到任何的线索。 唯一可以放心的是,李显不可能如高宁那般,图谋自己的身体! 毕竟他连工具都没有。 第310章 八闽小吃店 泉州的达鲁花赤平安渡过这场危机,李显答应他为其请功。若是他愿意,自然可以升往上州甚至在未来的福建行省之中,就任更高一级的达鲁花赤。若是不愿意,继续在泉州呆着,蒲家自然会继续好好供养。 久病不起的许知州,真的病倒了。虽然他没有支持蒲家,但是暗中给了李显支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跟许知州并没有太多交情的李显,收了他一大堆的财货之后,同意向皇帝如实上书,去留便凭圣意。 市舶司提举由暂时的残疾人蒲均文暂摄。 面对七千随着金泳前往广州的伙计家属们,蒲均文拍着胸脯做出郑重承诺,一定会将绝大多数人接回泉州。于是,顺利成为蒲家新的家主。 当然,运送私兵前往广州的两百船哪怕能回到泉州,也不可能再姓蒲了。 广州市舶司拿走了一些,广州录事司拿走了一些,广东道宣慰司拿走了一些。只是,船只对于这些官府来说并没有太大用处,所以折现处理。 收获最大的,当属日月岛以及前期不遗余力进行投资的以杨家、陈家为首的广州海商。 单就运力而言,日月岛的船只翻了十倍有余! 浯州屿的财货,粗算约值三十万两现银,以此在泉州成立了新的商社“珍海阁”。其中李二牛占股三成,蒲均文以个人名义占股三成,甄鑫占股四成。 本来想分润一些股份给怯薛长大人与高宁。只是前者根本看不上,后者不仅看不上还懒得应付这种事。 于是作罢。 浯州屿成为珍海阁的总部所在地,为了管理的方便,甄鑫顺便将不过数海里之隔的嘉禾屿,以千两银的价格买入,成为珍海阁的固定财产。 嘿嘿,一千两银买座厦门岛……要是可以留到千年之后,甄鑫保准得笑死自己的子子孙孙。当然,也不排除早就被没收了…… 蒲宅豪华宅院被充公,根据甄鑫的建议,会在此建一座市民广场,并对所有的泉州百姓免费开放。 至于其他的财产,甄鑫就没再伸手。李显也没做得太过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钱多了其实也没什么意义,毕竟没有子孙可以享受。 又过数日,从广州天海阁调来的人手来到泉州。 这次是孙掌柜领队,他终于从千年老二成长为镇守一方的大掌柜。 虽然有些忐忑,孙掌柜还是决定充满信心地接下这个处于草创期的宠然大商社。跟着甄鑫这么长的时间,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一种看似复杂的商铺,只要按照既定的流程处理,其实管理起来都不难的。 按甄公子的说法,这东西叫做“商业模式”。 没道理苟榕那个本来啥都不懂的小姑娘,可以管得了一个天海阁,自己这个经历数十年风霜的老知识分子,却管不了一个“珍海阁”! 更何况,对于不太明白的商业模式,自己根本没必要去搞得太明白。只要甄公子明白,自己老老实实执行便是。 离开广州之前,为了争取这个职位,孙掌柜几乎将自己胸脯拍塌,一再向苟榕保证,定会让甄公子在最快的时间里回到广州。 但是,他感觉到,甄公子似乎有麻烦了! 他,已经被那位白面李显给粘住了…… 还好,那人既不是个女人,也不是个男人! 高层的关系有些复杂,孙掌柜管不了那么多。虽然他宁愿甄公子在外与高宁尽可能地多待一阵时间,但他左右不了任何人,更是劝不动任何人。 勤勤恳恳地做事就对了。 如此,才能对得起甄公子赠予自己的半成干股! 珍海阁构架过于庞大,正式开业还得过上一段时间。开始努力工作的孙掌柜,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泉州罗城靠近码头的地方,已经悄然地开起了一家小吃店。 小吃店名为“八闽小吃”,牌匾的角落里,刻着一个绝大多数人都看不懂的符号:“001”。 小店不大,干净整洁。任何一个角落,都寻不着丁点的灰尖与油污。 老板娘开朗且热情,伙计是她儿子,年龄不大,却机智且灵活,全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也有说不完的话。 店里若没客人,便会跟老板娘不停地唠叨。店中若有客人,便会缠着问个不休。 聊天聊地,聊泉州聊广州,天南地北各种瞎扯。 “我说海生啊……”熊二咂吧着嘴,嘴里囫囵着一个扁肉,口齿不清地说道:“你爹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为什么你屁话会这么多?我怀疑,你是不是你爹……” 眼角瞥处,老板娘满脸温和地提起一把大勺子,向他走来。 熊二咕噜地将扁肉吞入,喉咙烫出一声惨叫。 老板娘又提着大勺子回去继续烫煮东西。 “我觉得你屁话才叫多!再啰嗦,我让马家嫂子弄个针,把你嘴巴缝上!”甄鑫嫌弃地说道。 “别,别……马勺子才舍不得这么对我!” “咣!” 一把大勺子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准确地砸到熊二后脖子上。半勺汤汁直浇而下,让熊二惨叫蹦起。 “啊!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我告我马大哥去!” “呵呵,你觉得马青仝会听你的,还是听我的?”马嫂子冷笑着说道。 “当然是听我!”熊二胡乱擦着后背,昂然说道:“我跟他什么关系?一起坐过牢,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 马嫂子两手稍一用劲,端起了一锅热汤。 “别,别,嫂子,我错了……我再也不了!” 甄鑫摇摇头,放下空碗,先行一步走出小吃店。 马海生笑着说道:“妈,你教过我,对客人要温和些,不能动不动就吓唬他们。把熊叔吓坏了,下次不来了咋办?” “对对,还是我侄儿懂事,君子动口不动手。” “熊叔说的对,我就从来不会对客人动手!”马海生脚下轻轻一勾,劝道:“快点吃吧,你家公子吃完走了。” “啊?噢,好……” “膨吱——” 熊二一屁股坐空,翘起的双脚拱翻了身前的桌椅,叮叮咣咣的慌乱中,汤汁溅到他脸上,让他忍不住又发出一声惨叫。 其实,已经不烫了…… 第311章 掘陵人 马嫂子已经拧出一条湿毛巾,递给熊二,一边埋怨儿子道:“不动手?还不得咱们自己收拾!” “没事,反正这会没有客人。妈,放着我来就好!” 三步拼成两步的熊二,赶上了闲庭信步般的甄鑫,骂骂咧咧道:“别让我见到马青仝那孙子,见一次我打他一次!” “你打不过他。”甄鑫淡然说道。 “怎么可能!” “你确实打不过他。” “我、我,我咬死他……” “呵呵”声中,甄鑫上了一艘小船。 今日一早,甄鑫鼓励高宁去跟李显学习化妆术,并且告诉她只有这样才会更有女人味。在跟窦娥确认过之后,高宁便兴致冲冲地粘上了李显。 如此,让甄鑫同时甩开两个人,拥有了难得的半天自由时光。 船只掠过浯州屿,划向与其相隔十余里的嘉禾屿。 后世的嘉禾屿,以高昂的房价闻名全国,可谓是寸土寸金的所在。但是如今,却是一座比浯州屿还要破败不堪的小岛。 三百年之后,正常历史中的郑成功会从这里启航,驶往海峡对岸,收复台湾。成就其流传千古的英名。 以此可见嘉禾屿地理位置的重要性。这也是甄鑫将这个岛屿购为私产的最主要原因,要想控制泉州南下的航路,嘉禾屿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但是岛上,除了淡水不缺之外,什么都没有。 在岛屿东南角,有个小渔村,不过十几户人家。虽然说是渔村,却与其他地方的渔民一样,还得自己种田种地为生。偶尔下海打渔,即使有收获也卖不到几个钱。 看着像一个世外桃源的所在,却没人知道也没人会去关心这些人艰难。 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未必觉得艰难。 岛子虽破,却没有胥吏的压榨,更没有哪个海贼会前来光顾。 是以,安安静静的渔村内,没有一户人家会知道,这座原本无主的岛屿,已经被泉州官府售卖给了私人。 当然,作为岛屿的主人,甄鑫也不会将这些岛民直接驱离出岛。 在熊二的带领下,甄鑫来到村子边缘一幢看着有些像样的石头房前。 房前无人,甄鑫推门而入。 空旷的厅堂之上,正襟危坐着的几个人,肃然起身。 正是甄鑫如今的左膀右臂,谢翱、熊大、马青仝与陈文开。除了负责日月岛守卫的老丁,几员干将都在这了。 嗯,还得算上苟顺与蔡老二,吧? 熊二扭头出去,找个地方蹲着把风。 “怎么了?”甄鑫看着严肃得有些过分的几个人,奇怪地问道:“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们这是有什么很严重的事要跟我商量吗?” 几个相视一眼,谢翱在前,熊大与马青仝紧跟其后,庄重拜倒在地。只有陈文开,似乎有些不太情愿模样。 刚坐下来的甄鑫,急忙站起,侧身让过这一重礼,愈加奇怪。 “你们知道,我不喜欢这一套,都起来说话。” 陈文开率先起身。 谢翱三人却恭恭敬敬地叩起响头。 有人想害朕?甄鑫扭头便要离开,说道:“再不好好说话,我走了!” 谢翱依然叩足了三个响头,才站起身,再次拱手一礼后,伸出三个手指头说道:“三个响头,一是感谢甄公子为故宋赵皇报得大仇。” “这都是你们自己做下的事,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帮你们报仇!”甄鑫皱着眉头说道,心里隐隐不安。 虽然知道与蒲家一战的胜利,必然会让自己在这几个人心目中树起伟岸的形象,但也不至于让他们纳头便拜的地步。 “其二,是先向甄公子道个歉,若我等让甄公子觉得为难,还请原谅则个。” 甄鑫越发警惕。 越有文化的人,其实心越黑。这糟老头子,坏得很! “其三,想请公子带我等前去临安。” “临安?”甄鑫一头雾水,“我有病啊,我去临安作甚?这边事情差不多忙完,过两天我就要回广州或是日月岛了!” 谢翱叹了口气,说道:“公子先坐下说话。” “你们再拜我可真走了!” “是,不拜了……” 甄鑫重回桌前坐下,问道:“谁跟你们说,我要去临安的?” 临安,已经被改回原来的名字——杭州。但是这几个人显然更喜欢称之为“临安”。 谢翱看向陈文开。 陈文开无奈地说道:“我说这是李显的阴谋,甄公子不可能这时候去临安的,你们就是不信。” 谢翱神色,比陈文开还无奈,“老朽没说不信,只是……” “李显?那厮说我要去临安?” “是,他昨天跟我说,要陪着你去祭拜理宗。” “我去祭拜理宗?”甄鑫更加不解。理宗谁啊?我没事拜他干嘛? 谢翱知道眼前这个小伙子,对故宋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因此对于他不以为然的神色也没在意。只是双眼望天,脸色凄凉地说道: “宋室南渡之后,世人以为朝廷自此偏安一隅,不图收复中原,其实不然……” 哦? 要讲故事吗?且听听吧……甄鑫往腮下支起胳膊,静静地看着谢翱。一副静待观看表演的模样。 “杭州之所以改名为临安,取其‘临时安居之处’的意思。临安,从来都不是大宋的国都,而是称为‘行在’。所谓‘行在’,便是皇帝临时驻骅所在,大宋的国都依然在汴京,历代皇帝都期望着有一天能收复故土,重回中原。” 真的假的?甄鑫有疑惑,但也没出言打断。 “为此,朝廷四次北征,无奈南人不擅野战,皆败北而归。谁又能料到,百年之后,连江南之地竟然都没能守住……” “哲宗皇后宾天之后,在绍兴城东择地浅埋灵柩,以待日后军事宁息,再迁归北地祖陵。此后,高宗、孝宗、光宗、宁宗、理宗、度宗六位皇帝,皆浅葬于绍兴上皋山。” “此外,自金国归葬的徽宗遗骸,以及诸位皇后陵寝、王室贵胄与重臣共百座陪葬之墓,俱系攒殡浅埋于此。” “三宫北迁之后,皇陵虽然有人看守,却根本挡不住狼子野心的贪婪与垂涎。” “六年前,元朝所任命的‘江南释教都总统’,妖僧杨琏真伽,竟然将皇陵盗掘一空!” 卧槽,这么狠?甄鑫听着一呆。 第312章 此树终有开花时 中国数千年的历史,敢公然盗掘皇陵的人并不多见。每个改朝换代之后的皇帝,都会有意识地去保护前朝的皇陵不被挖掘,因为他们都明白,无论是多少强盛的王朝,也终究会有被取代的那一天。自己敢不保护前朝的皇陵,就得承受有一天皇陵不被后人保护的悲惨结局。 哪怕金人入主中原之后,对于河南北宋的皇陵也未曾动过一丝一毫。 可是这数千年所有皇帝默认的规矩,却在蒙古人皇帝的眼中,视若无睹。 难怪,从成吉思汗开始,他们就不敢给自己修建陵墓,敢情已经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这群没开化的叉叉叉! 与眼前这位如丧考妣的故宋臣民相比,甄鑫确实觉得有些难受,悲痛倒还至于。 千年之后,除了秦始皇陵,没有一位皇帝的陵墓能保存下去。该不该被挖的,全被挖开了。 嗯,专业点讲,这叫保护性挖掘。虽然同样拥有官方背景,与那位吐蕃妖僧还是有所区别的。 甄鑫心里突然一惊。 难怪,李显那贼厮,今日竟然这么容易就让自己给摆脱了,还顺便帮自己看管高宁。 原来是拐这么大一个弯,想引诱自己去临安? 李显知道自己绝无可能随他北上,是以通过陈文开放出话,要去祭拜那些被刨开陵墓的故宋皇帝,引得这几位遗老遗少们不得不心恸,恨不得立即动身。 他们想去,自己便只能带着他们前往,否则没人能保得了这几个“反贼”的安全。这是李显的阳谋! 自己,又被李显给摆了一道? 可是他让自己去临安,为了什么? 给自己在临安找个爹不成? “就祭拜几位皇帝,你们至于搞得这么紧张吗?”甄鑫叹着气说道。 谢翱起身,掂着袖子,又待跪下。 甄鑫脸色一变,怒道:“你再如此,我扭头就走!” 甄鑫倒不是烦这老头繁琐的礼节,被人跪得不习惯也只是次要原因。最主要的是,他知道,这老头可不是轻易肯服软的家伙,今日一而再地大礼跪拜,只能说他图谋不小! 说不定,是准备把自己弄去临安给卖了? “此事,确实是老朽为难公子……”谢翱潸然泪下,“公子若是不愿前往临安,老朽无话可说。只是希望公子看在江南数万万忍辱苟活的故宋遗民份上……” “有事说事!”甄鑫直接打断谢翱的抒情,说道:“不要给我搞道德绑架!” 道德绑架? 这词可真是一针见血! 谢翱不得不收起自己的伤心,略带幽怨地瞟了眼甄鑫,直挺挺坐下。 脸色虽然不再悲痛欲绝,但是语气之中却让人感觉到真真切切的难过。 “忽必烈当年以汗王之弟、漠南总领的身份,第一次率兵南下之时,在鄂州受阻于贾似道。这是忽必烈这一生唯一的一场败战!自那时至今,忽必烈再未踏足江南一步。 而那时,发布全面抵抗军令的,正是理宗皇帝。正因为宋军的全线抗战,致使蒙哥汗死于钓鱼城前。” 甄鑫听着,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激动。咱大宋也不是一直懦弱,好歹也有过辉煌的曾经。在战场上干死一个蒙古大汗,这其实可以吹好几百年的。 其实,蒙哥死在钓鱼城,最受益的绝非是南宋,而是当年连继位资格都没有的忽必烈! “是以,理宗应当是被蒙古人最为痛恨的一位大宋皇帝。 那年,妖僧杨琏真加,伙同临安演福寺和尚允泽等人,不仅将绍兴皇陵盗掘一空,还将理宗遗骨挖出,倒悬于墓前。撬走其口内所含的夜明珠,沥取腹内的水银……” 泪水叭嗒嗒地自一双老眼中滑向颌下灰白的胡须,缓缓地滴落而下。 另外三人,眼眶发红,各自攥着双拳,银牙紧咬。 真是听着落泪,闻者愤懑。 甄鑫已经无心去分辨谢翱到底有几分做戏的成份,他觉得心里被堵得极为难受。若是杨琏真加此时在泉州,他定然会不顾一切带着人将其剁碎。 “不仅如此……”谢翱强忍着悲痛,哽咽道:“那些狗贼,取下理宗之首,制为饮器,日夜把玩。却称,此为藏密法器!” 谢翱掩面,呜呜而泣。 嘎巴拉碗! 这确实是藏佛之中有些变态的法器,以人头盖骨制成,装饰以水晶与黄金。在那些自称高僧的大师给人灌顶时,会以嘎巴拉碗盛酒,用来洗去尘埃,并赋予被灌顶者神经病般的纯净与洞察力。 这已经不是愤怒就能解决得了的问题了。 一国皇帝的脑袋,被人弄来装酒。无异于对着所有故宋之人的脑门之上,撒狗尿! 李显这招棋,太毒了! 再有理智的人,听说了这种事,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杨琏真加,现在何处?”甄鑫咬着牙问道。 “自十三年前,那妖僧授任江南释教都总统之后,一直在杭州,掌江南佛教事务。” 杭州,不去也必须去了! 谢翱并没有趁热打铁,鼓动甄鑫北上。而是举袖,将脸上的泪水拭干,平复了悲戚的心情后,才缓缓说道: “诸位帝陵遭窃之时,谢某正好潜逃于临安附近,寄居于山阴王修竹家。听说理宗遗骸受难,便与友人唐珏、林景熙等人,冒险收葬其骨,葬于兰亭山,植以冬青之树。” 带着悲戚的声音,谢翱缓缓吟道: “冬青树,山南陲,九日灵禽居上枝。 知群种年星在尾,根到九泉杂龙髓。 恒星尽霣夜不见,七度山南与鬼战。 愿君此心无所移,此树终有开花时。 山南金粟见离离, 白衣人拜树下起, 灵禽啄粟枝上飞。” 甄鑫肃然而立,对着谢翱恭敬一礼。同时行礼的熊大、马青仝与陈文开三人,眼中也闪过惊讶。 显然,他们也没料到,这位老先生竟然还敢做出这种壮举。 谢翱坦然受了四人一礼。 这秘密,终究不能永远地埋在自己的心底。在甄鑫几个人面前和盘托出,谢翱并不担心他们会去举报自己。而是希望有哪一天,自己若是不在了,起码还有人知道这桩隐密。更希望某一天,会有人去重新厚葬这位死难瞑目的故宋帝王。 第313章 一根筋的老狐狸 甄鑫沉吟片刻,说道:“谢先生若信得过甄某,祭拜之事交给我便可,你还是留在南方吧。” 谢翱摇摇头,:“祭拜自然得谢某去一趟,此时还走得动,再过两年,待到身弱体衰,恐怕再也没机会了。只是想求公子一件事……” “你说。” 谢翱望向马青仝与熊大,两个坚定地点了点头。 “谢某想求公子,允许我等组织人手,去杀了杨琏真加,夺回理宗之首归葬。” 甄鑫皱着眉头,说道:“这事我会尽力去做,你这是对我不放心吗?” “不,公子身负江南最后的希望,不能让你以身试险。” 甄鑫心中又涌起一阵烦躁。 这些人,动不动就说自己要承担什么责任,其实就是一个意思,怂恿自己造反! 神经病啊这是! 甄鑫看向沉默的陈文开,问道:“你怎么看?” “我?”陈文开一怔。 甄鑫点头。 此人身负灭家灭族之仇,对蒙古人可谓恨之入骨。但是甄鑫并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对于故宋有太多的归属感。 也许是当年陈文龙在流亡朝廷中受到排挤,也许是因为陈瓒孤守兴化时,没有一支宋军前来救援,让陈文开对于这些遗老遗少们早已失去了期望。 甚至对于长期追随的陈宜中,他也没有太多的感情。无非是希望找个可以暂时栖身的保护伞,只是这个保护伞太过狡猾,跟随他的人一年之中都见不了几次面,更别说他人了。 陈文开略显犹豫,说道:“我得先回趟老家,祭拜先父。公子若要前往杭州,陈某愿意随行,并为前驱。” 甄鑫不耐烦地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是你对杭州之行的看法。” 陈文开这才明白,甄鑫问的不是自己的意见,而是隐于自己身后陈宜中的意见。 “那个……陈相还不知道杭州之事。不过,他前一阵让人送信过来,想让公子去趟大都。” 大都? 连谢翱都怔住了。 甄鑫头大如头,这伙人一个个恨不得自己不死是吗? 北上杭州不够,还要跑趟北京? 那可是贼窝中的贼窝啊! “他让公子去大都,又为了何事?”谢翱问道。 “说是想让公子亲自去探寻文丞相去世的真相。” 文丞相之死还有隐情?为什么? 谢翱一脸疑惑。 “另外,就是……那个,公子……的事……”陈文开口齿不清地说道。 甄鑫却听明白了,自己的出身以及以真正布局之人,在大都! 也就是说,想搞清楚自己的身上的秘密,就必须去趟大都。 离开维京岛混到现在,甄鑫其实已经没了当初那么迫切的心情,非要搞清自己到底是谁。 能维持这种现状,被人利用其实也没什么不妥。 反正至今为止,自己也没吃太大的亏。 而且说实话,以现在的实力,突然跑去大都,跟自投罗网无异。甄鑫承认,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怂。 “不过,陈相并没有强求公子一定要现在前往大都。只是说,公子若觉得时机到了,不妨往大都一行。” “不可!”谢翱断然否决道。 陈文开问道:“你是担心公子去大都有危险吗?我也不同意公子去大都。其实我觉得去临安一样危险重重,为什么你们就不担心呢?” “去大都不仅危险,而且……可能是谢某多虑……” 甄鑫心里愈加烦躁,这老头,其实是担心万一在大都,自己冒出一个蒙古王爷的爹,那就成为一个笑话。 他们这些故宋遗老们,难不成还得奉一个蒙古人为主,去造蒙古人的反? 与其如此,不若将自己的身份彻底含糊化,只要没人搞得清,那就可以由他们说了算。 “大都我肯定不会去。”甄鑫斩钉截铁地说道:“但是,你们让我去杭州,到底还有什么目的,一并说清楚,免得我总觉着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谢翱连称不敢,在甄鑫毫不掩饰的逼视之下,斟酌道:“第一要事,自然得去祭拜理宗,以尽人臣之份。” 甄鑫点点头。 “其二,希望我等能有机会,杀了那妖僧为理宗报仇,并夺回理宗之首。” 甄鑫又点了点头。 第一件事已经没有质疑的必要,也确实得谢翱过去,否则谁也找不到那个墓。不能逮棵冬青树下的土包,就去烧香跪拜。 “其三,可能的话,谢某希望可以将理宗完好的遗骨迁去日月岛,或是维京岛,以免再受搅扰之苦。” 迁坟到海外?这事,你们问过理宗的意见吗? 不过,这种事确实不需要理宗同意,他们想迁便迁吧。当然,还得先把那个脑袋找回来再说。 “其四……” 没完没了了?甄鑫看着谢翱的眼神,略为不善。 “最后一项了。”谢翱老脸微红。 “你说。” “我……呃,老朽,想带公子去认识下隐居于江南的文人志士。” 文人志士?我认识他们作甚? 甄鑫眉头刚刚皱起,随即恍然。心里又涌起一股夹着恼怒的无奈。 这老头,不仅狡猾如狐,却又是一根筋,认定了自己能救他的大宋,他所做的一切便围绕这一目标,咬定青山绝不放松。 即使自己不想、不愿、不配合,他却寻找着一切可能的机会为自己铺路。 甄鑫相信,那些隐居于山林之间,不愿仕元的故宋遗老,还有许许多多都是跟这老头一般的倔强。他们对故宋的念念不忘,很让人敬佩,却势必会让自己极度的头疼! 想想有一天,一群白胡子老头,一堆鼻涕一堆眼泪地围在身边,苦苦哀求着自己……不反,也得反了! 甄鑫不寒而栗。 “不行!没空!不见!” 谢翱眼中闪过一丝的失望,却没有继续坚持,只是长揖说道:“如此,老朽别无他求。” 看他似乎放弃了劝说,甄鑫反而有些不落忍,“你先说说,有几个人是值得我去见的?” 谢翱环视屋里几人,又静听片刻,确定屋外没有动静,这才沉声说道:“文丞相之子。” “什么?” “谁?” “你说的是真的?” 甄鑫还没反应过来,那三个人就同时叫道。 文天祥之子?还活着吗?甄鑫错愕。 第314章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你说的是文丞相的嗣子文升吗?”陈文开问道。 谢翱摇摇头,说道:“景炎二年,空坑之战后,文丞相家人或是失散或被元军所俘,诸子无一得还。次年,其弟文璧将儿子文升过继于文丞相。” “文丞相被害于大都时,文升前往大都扶柩而回,归庐墓侧,受丞相遗命,专心治学。” “你要让公子去江西庐陵见文升?”陈文开惊讶地问道。 甄鑫斜视老头子。 老头子摇摇头,说道:“自文丞相归葬庐陵之后,那里便成为了一个诱饵,但凡有人前去拜祭丞相,第二天必然会失踪不见。” 你明白就好……甄鑫略松了半口气。 “我想让公子见的人,姓张名里瑞。” 张里瑞?谁啊这是?文天祥的私生子不成? 熊二与马青仝两位文粉已经难掩脸上的激动,同时问道:“此人,是文佛生吗?” 谢翱却不肯细说了,“此事你们知道便是,万不可外传。见与不见,且待到了临安再说吧。” 熊大与马青仝拼命点头,并警觉地瞪着陈文开。 陈文开苦笑道:“文开自然知道轻重,某也曾化名隐身十余年,知道其中甘苦。” 也是,此人好歹也是忠臣之后,自然不会随意暴露丞相后人还在的秘密。 那,甄鑫会吗?熊大疑惑的目光又看向甄鑫。 “怎么,想杀了我灭口不成?”甄鑫没好气地问道。 “不,没、没有的事……”熊大讪讪而言。 “此外,还有自称‘孤臣’的郑之因。宋亡之后,改名思肖,以示不忘故国。 宫廷琴师汪元量,当年随三宫北迁,曾在狱中探望过文丞相。后出家为道士,在获准南归。 史学大家胡三省、雅词派领袖周密……” 总算听到一个稍微认识的人,周密的词甄鑫没读过,但是他的《武林旧事》与《癸辛杂识》却看了许多遍。 见甄鑫兴致缺缺,谢翱在脑子中搜索着可能会令他感兴趣的人,却一时不得要领。 “还有,岳飞岳鹏举的后人岳浚岳自修。” “咦!”甄鑫与陈文开同时发出惊叹。 文天祥虽然令甄鑫敬佩,但也仅仅是敬他的风骨。对于他的军事才能,甄鑫总是有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还是岳爷爷打起仗来,让人觉着舒爽。 只是,岳飞的后人,能做甚? 他们俩还只是惊叹,马青仝却一蹦而起,紧紧地抓着谢翱的衣袖,急问道:“真的是岳元帅的后人,他、他现在哪?” 呃,这位是真岳粉!甄鑫才想起,马青仝出身的潮阳马家,原本就是岳家军的一支——摧锋军。 “勿急!”谢翱轻轻地拍着马青仝的小臂,说道:“如若有缘,总会相见的。若是无缘,见了也没有意义……” 这缘,指的是我吗?甄鑫忍不住地撇着嘴。 “还有,世称‘隐仙’的道士,张三丰。”谢翱继续说道。 “啊?”这次一蹦而起的,是甄鑫。“武当山张三丰?” 对噢,当时襄阳城破后,郭二小姐离开襄阳,云游江湖,忘了是在哪遇见的张君宝?从此误了终身? 不对,那是独臂大侠……但是不管如何,张三丰铁定是这个时代的人无疑! 我必须去见他,我要学九阳九阴神功,我要学太极拳……我是不是还得考虑去峨眉见见郭二小姐? 也不对,那是金老先生忽悠人的! 甄鑫一时思绪如潮。 总算找到一个甄鑫感兴趣的……谢翱暗叫侥幸,却不知道这位公子爷为什么会对一个道士这么感兴趣。 甄鑫一把抓住谢翱的另一边衣袖,急急问道“那道长,是在武当山吗?要不,咱们去趟湖北?” “勿急。”谢翱从马青仝手中挣出一只手,轻轻地拍着甄鑫的小臂,苦笑道:“张真人居无定所,是否在武当山老朽也不得而知。” “那你让我去哪见他?” “半年多前,张真人曾云游至浙东天目山,谢某却无缘拜见。想来,他应该还在临安附近。” “走走,明天咱们就出发去杭州!” 几个人被甄鑫突然迸发的热情,整得面面相觑。 陈文开清咳一声,说道:“不知诸位是否想过,这些故宋文人或隐于山林,或潜于江湖,当今朝廷很可能也在寻访他们却不得。若是公子现身,他们一拥而至,会不会,因此而被一网打尽?” 每一个新时代的男孩子,心里总会揣着一个武侠梦,而想要实现这一个梦想,首先得有个高人的指点。 张三丰,是甄鑫所能想象得到的,当世最接近高人的一位。 当然,甄鑫心里很清楚,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已经见识了不少的江湖人士,可是身边之人却没有一个身怀绝世武功的。 哪怕是毛胚的武功也没有。 老丁与徐夫人,算是最正宗的武林世家,所学也不过比常人略强的技进之术。正常对敌,以老丁这样的身手,想让他以一敌十乃至敌百,无异于痴人说梦。 只是谢翱费尽这番口舌,说到这份上,再不去寒了他的心是小事,说不定这老头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出来。既然如此,还不如找个台阶,就走一趟临安算了。 而且,自己若是不去,李显那边估计也过不了关的。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尤其其中还有一只是如狐狸般的老贼! 在感觉无奈之余,甄鑫也想去临安看看,到底有个什么样大坑在等着自己。 把这些心存反意的故宋遗老,聚在一起而后一网打尽,李显定然有这种想法,却不一定是他唯一的目的。 正如经过与蒲家的这场对决之后,粤东闽西一带的反贼,几乎已全部从山林之中冒出,正不断地扑向日月岛。但是李显似乎也没有后续的应对手段。 或者说,他觉得这些人还不够,不值得他现在出手? “此事,老朽已经明了。李显鼓动甄公子前往临安,应当有这意图。但是首先,谢某不会在同一时间将这些人聚在一起。其次,既然他想以公子为饵,我等又为什么不能以公子之名,让这些人为公子所用呢?” 果然是个属狐狸的…… 第315章 陈氏族人 兴化,壶公山下。 一湾小小的池塘,塘边只有一株垂柳,暗绿色的叶芽荡着池水,看不出丁点的依依画意,只有着无尽的萧索与孤寂。 池塘不远,是一座刚被除去野草的孤坟。 坟前无碑,只立着一块已是暗淡无色的木牌,牌上刻着一行字:“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后世的莆田人,并不让甄鑫觉得喜欢。但是因为陈文龙、因为陈瓒,却让甄鑫对这个时代的兴化人生出无限的敬意。 祭拜这俩人,起码比祭拜理宗让甄鑫更感兴趣。 待陈文开三叩九拜之后,甄鑫燃起三炷香,恭敬一礼,插至坟前。 陈文开默默地跪拜谢礼。 待陈二郎收拾完摆于坟前的祭品,陈文开与甄鑫对着孤坟,再拜而别。 漫步于小池塘边上,甄鑫忍不住问道:“你带我来这里,意味着李显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会不会打扰到先人?” 陈文开回头看向孤坟,一脸落寞,“哪来的先人?那里只不过是个衣冠冢。连先人的一根遗骨都未曾寻到……” 甄鑫心里一阵难受。 文天祥这种英雄,算是死得其所。起码一世英名流传于后,甚至死后还有人扶灵而归,择地安葬。还有人将儿子过继给他,延续香火。 可是如陈文龙、陈瓒这般,死后连个坟墓都没有,甚至过不了多久就会渐渐为世人所忘。 这样的英雄,值得吗? 数千年的文明,又有多少这样为国为民而献身的人,被埋没于历史之中? 甄鑫摇摇头,将伤感驱出脑袋,问道:“留在这里的族人,多吗?” 陈文开沉吟道:“陈氏家人,在当年一战中,十不存一。剩下的一些都是当时在乡下,才躲过那场灭门之祸。如今还活着的,不到十人。不过……” 甄鑫疑惑地看着陈文开。 “还有永嘉的陈氏族人,如今跟他们都隐居于此。” “永嘉陈氏?谁啊?” “陈相……” 嗯? 陈宜中那老匹夫? 竟然将自己的族人全都迁到兴化来了?也不对,可能只是迁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必然跟他去安南了。还有一个小六陈新陆,显然也是陈宜中的子侄。 这叫分散风险,还是叫狡兔三窟? “若只是衣冠冢,要不迁到嘉禾屿去?再把这些族人都迁过去,起码官兵若是动手时,有地方可撤。” 既然陈文开已向自己和盘托出这些人的身份,也就意味着他准备将这些人全交给自己负责。此次泉州事件,陈文开及这些族人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若不是他们,也没这么顺利拿下蒲家。 这一百多人,都是习惯于人前呆滞人后搞事的家伙,不充分利用起来,未免可惜。 “是!”陈文开沉声应道。 “不对!”甄鑫突然说道:“你这一百多人,是不是还有妇孺?” “成年男子八十九,妇人五十六,不满十五岁的有二十八,共一百七十三人。” 老掉牙的还要抛掉一些,这样算下来,能打的最多也就六七十人,折半……这生意为什么觉着有点亏? “你还是好好安排一下,那些未满十五岁的,最好能先送到日月岛去读几年书,尤其是女孩子。” “是。” 自家这位公子,重视孩子的教育不说,还特别重视女孩子的教育。说是女孩子只有掌控了知识,才有可能掌控住自己的命运。 陈文开不太理解对于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子来说,有什么命运是必须要她自己掌控的。但是能认些字终究是好的,日后也有希望嫁个好人家。 而且若是愿意继续学习,正在兴建中的纺织学院,无疑是最适合女孩学一门技术的所在。 “这些日子,闽北闽西一带,有不少义兵想投奔公子,该如何处置?” “有多少人?” “如果敞开了收,至少有千人。” “不收,一个都不要!” “这……会不会寒了他们的心?” 与蒲家一战大获全胜,将故宋的一个大仇敌几乎连根刮起,甄鑫的名声在福建行省之内已是如日中天。 人火屁事就多。 许多走投无路的人就从许多角落之中冒出,自称心怀故国的义军或是因受朝廷迫害而奋起反抗的勇士,看着日月岛这棵正在迅速茁壮成长的大树,都想冲过来寻个蔽荫之处乘凉。 甄鑫相信这其中,确实是不乏忠良之士,可是其他人呢? 总不成为了一颗珍珠,就把整座池塘的泥沙都翻捡一遍? 难不成真要把自己搞得跟反贼收留所一样? 这是李显最希望看到的效果,也是谢翱一直在促成之事,却唯独不是甄鑫所希望看到的局面。 “可是,马大哥那边,这次总共收了三四百的旧部……”陈文开难掩失望之色。 甄鑫默默地叹了口气。 造反,果然不是正常人能干的。这才到哪,手下便开始琢磨着要各立山头了。 两个人收罗的目标虽然都是那些隐于山林中的反抗者。但是马青仝毕竟出身将门,他收罗的人哪怕不是他的旧部,也是他父亲曾经的手下,而且全出自于潮阳军,知根知底。 可是福建这边,十多年来就没停止过对朝廷的反抗斗争,却是山头林立,彼此不服。就算陈文开抬出他父亲或是陈文龙的名义,也未必能让那些人真正顺从。 最关键的是,属于陈文开自己嫡系的人,太少了。 “你不适合为一军之将。”甄鑫淡然说道。 “啊?”陈文开万没想到,辛苦半天,自己竟然会给甄公子留下这样的印象! 凭,凭啥啊…… “不过,我会为你另外组建一个部门。” 陈文开心里一动,“是情报部门?” 日月岛还未成军时,陈文开接到的主要任务便是情报的收集。虽然受限于人手与网络铺设的不足,但是在此次与蒲家之战中,也发挥出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甄鑫点点头,说道:“今后,情报与信息的收集,会主要集中在两个渠道,一是在一州一地设立戏园为核心,组织戏班子去冲州撞府,进行主动性的情报收集。” “另一个渠道,便是以连锁形式在各地迅速扩张的小吃店。一店便是一个情报站,以点覆面,同时利用进出的客人来收集各种信息。” 一动与一静的结合,难怪甄公子会不遗余力地投资戏园与小吃店,哪怕这俩已经成为日月岛最大的吞金兽。 第316章 告别 陈文开目光复杂地看着甄鑫。 “说实话,我并不是完全信任你。”甄鑫直言不讳,“我不知道若是非让你选择,你会选择陈宜中或是我……” 陈文开刚要开口,却被甄鑫打断。 “无论选择谁,不重要,起码目前不重要。我虽然不喜欢陈相,但我不会否认他为故宋所背负的责任,并且苦苦支撑了十多年岁月。确实不易!” “所以,起码在现阶段,无论你心里更倾向谁,起码你不会向投降朝廷。如此,足矣!” 陈文开内心很复杂,被甄公子信任,却又不被他完全信任,他都不知道是该感激涕零还是该怒骂自辩。 “要想完全情报系统的建设,任重而道远,而且注定只能隐于别人身后。当其他人享受胜利的欢呼时,你却只能继续忍受默默无闻的寂寞。” 陈文开苦笑着说道:“我本来就是一个见不得天日的反贼之后,多年来也早已习惯了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生活。默默无闻,反而是对我最好的保护。” “在我去杭州的这段时间,你留在福建……” “公子不要我跟着去杭州?” 甄鑫摇摇头,“你留在福建,先解决好两件事。” “第一,找个好姑娘,尽快成家,留个后。” “啊?”陈文开一脸茫然。 “情报工作,是最危险的工作,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就被逮着,历经酷刑而死……” “公子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陈文开幽怨地说道。 我这还没上任呢,你就先给我安排了死法? “你知道我脾气,对你也没啥好弯弯绕绕的。有一说一,你有了后,你那些不多的族人才有希望,也可以稍微对得起你先父的在天之灵。”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之前的自己,对于前路对于未来,处于完全的迷茫之中。今日不知明日事,谈婚论嫁过于奢侈。现在,年过三十的自己确实是可以考虑下这件事了。 “是!” “第二,人员的筛选,你应该知道很重要。像马海生这样的苗子,你得多挖几个。背景干净,人机灵,心地纯正。一定要明白,宁缺毋滥。” “属……下,明白。” 这是陈文开第一次在甄鑫面前自称“属下”,甄鑫听着也没有表示任何的感动与欣慰,只是淡然地继续说道:“你要记住一点,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造反,而是未雨绸缪。日月岛,起码应当具备自保的能力,如此才有可能在这乱世之中存活。” “可是,公子你现在去杭州,会不会……” “这话不要乱说!”甄鑫立时摁住。 自己可以给陈文开乱立g,但绝不愿意听到他口无遮拦的乌鸦嘴。 “你放心,李显现在还舍不得我死。而且有谢翱那老滑头在,即使是李显想我死,也没那么简单。” 两个边说边走,已至村道。 两波人一前一后,各自聚集,泾渭鲜明。前面的是李显与高宁,后边的是谢翱以及熊二。彼此都装作不认识的模样。 “若真的有人愿意投奔日月岛,你不妨交给马青仝处置。” “这……合适吗?” “你不要觉得老马私心重会排外,诸如漳州陈机察,本来也算是曾经的反贼头目,此次多少也立了点功,但是依然得不到马青仝的重用。 在我看来,这正是马青仝的可贵之处。他不会轻易相信人,可若能进入得了他的法眼,此人必然有可取之处。搞人际关系,马青仝可能不如你,但是在战场上调兵布将,你远不如他!” 又被领导嫌弃……陈文开虽然略觉不服,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毕竟自己到目前为止,最多也不过带着十几个人搞过事,领兵作战的经验几乎是一片空白。 之前他想要收拢一些部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可以主动寻找战机以磨练自己的指挥作战能力。只要给自己一些时间,超越熊大与马青仝,陈文开自信完全不是问题。 不过,现在看来,不用跟那俩相比拼,让陈文开的身心俱觉轻松了许多。 “好了,就这些吧。找老婆的事,要抓紧了!” 陈文开脸现赧然之色,两掌相交,左手拇指向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之礼。 情况其实有些诡异。 代表着官府甚至是皇帝意志的李显,与统领着一群反贼的甄鑫,虽然还没到勾肩搭背的地步,但也彼此客客气气,和平相处。 当然,各自心里,却都在想着法子给对方挖个大坑。 只是一个心怀忐忑,一个信心十足。 如同在戏台上饰演着勾心斗角的一对冤家,各怀鬼胎。一个在想:我知道你想坑我,我倒也想看看你准备怎么坑我。另一个在想:我知道你知道我想坑你,你就等着看我怎么坑你! 但是,甄鑫到底有些吃亏。 虽然上辈子去过杭州,这辈子到今天最北的地方也才不过是兴化。杭州举目无亲,所依赖的,不过是一个狡猾如狐却对故宋无限忠诚的黑心老头。 前路风险很大,可是被逼到这份上,也只能坦然面对。 躲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怯薛长已在前些天,汇集了留在广州的怯薛军,自行去往大都领功去。不过也算是个有良心的,还给李显留了十位怯薛军士卒当护卫。 十个人虽然对付不了太大的场面,但是足以应付沿途所有官府,而且若有需要还能直接调用当地驻兵。 既然有比官兵还好用的怯薛军同行,甄鑫再带那些反贼的确有些不合适,也没啥用。 是以,除了熊二与谢翱,其他人全被甄鑫赶回去。包括心念念想一起去临安的熊大与马青仝。 熊大与马青仝此时心里不由地生出一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与谢翱一起,鼓动甄鑫前往临安。但事已至此,却也只能就此告别。 毕竟无论是泉州还是广州,抑或日月岛,都还有一大批闻风投奔而来的好汉,等着他们去筛选与整合。 陈文开却低声劝道:“公子惦记着让我成婚留后,不如你在途中也把这事给办了吧。” 甄鑫看着不远处嘟起嘴的高宁,苦笑着说道:“别放屁了,这姑娘现在我还惹不起。” 第317章 旧部 “行了,诸位先行回去,我最多不过半个月便可以回到广州!”甄鑫扬声说道。 熊大恶狠狠地盯着熊二说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呵呵,你是我哥,别说一个,就是两个我也答应你!” 熊大一把叉住熊二脖子,“你看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别啊哥,我、我听着呢……” “一路之上,不许喝酒,不许见个人就胡说八道,不许让公子离开你的视线!” 三个了哥……熊二掰下熊大的熊掌,嘀咕道:“万一高姑娘要跟公子办事,我也得在边上看着不成?” 熊大一脚踹翻熊二,怒道:“公子若少了根寒毛,你也别回来了!” “是,是……”熊二狼狈地爬起,闭着嘴,喉咙却忍不住地咕咕作响。 “吱吱……”蹲在高宁肩膀上的墨墨,一副幸灾乐祸的开心。 其实护卫还是有的,不过是高宁的五个贴身护卫。 见众人离去之后,高宁便从前方的队伍蹦到甄鑫身边,几个护卫也跟着过来。包括史护卫在内,都算是熟人,蹭一蹭这些护卫,其实也没啥问题。 …… 江西,庐陵县,鹜湖之原。 青色的半坡之间,立有一座孤坟。 孤坟坐西朝东,坟前立有墓碑,上刻“故宋丞相文信国公天祥之墓”。 坟的一侧,竖着一方墓志石,其上洋洋洒洒地刻着:“公高明俊朗,英悟不凡。愈弱完,即先多士…… 至元二十一年甲申阳月吉日,邑人邓光荐书。 孤子文陞泣血立石。” 坟的另一侧,结有一座草屋。 草屋看上简陋,倒是颇为结实。 屋前辟出一个小院,院中一张洁净的石桌边上,摆着数把竹椅。屋后数棵正在茁壮的柏树,虽然给草屋带不来太多的凉风,却也为其挡住些许渐斜的烈日。 山间蝉鸣,此起彼伏,一刻不歇。 静静地坐在草屋之内的文升,一手按抚在稿纸之上,另一手悬腕握笔。笔尖墨汁已干,纸上却未落一字。 十二年前,空坑一役,大伯文天祥妻离子散,自己被亲生父亲过继给大伯,成为其嗣子。那时不过九岁的文升,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年岁渐长,从对嗣父文天祥的仰慕,到得知他就义时的痛心,前往大都扶柩而归,为其守灵至今,已经过去了近六年时间。 治学,这是嗣父留给自己唯一的遗愿。文升为此,苦读经书,并开始撰写《九经策》。如今,《九经策》已近完成,可是接下去呢? 文升已经不是第一次感觉到茫然。 自己年方二十一,本该是大展才华的时候,难道真的要在这座墓前,为嗣父守灵直至老死吗? 亲生父亲——如今应当称为叔父的文璧,当年在惠州知府任上,为了全城百姓免遭屠戳,被迫举城而降。虽然被元廷重用,却羞于回乡,几乎与家里断绝了所有的联系。 甚至在去年去世之后,也未得归葬。 通议大夫、秘书卿、上轻骑都尉,追赠雁门郡侯,并给了“文惠”的谥号。这些本来可以光宗耀祖的荣耀,却成为世人嘲讽的对象。 “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也难,可惜梅花如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 对于宁死不降的父亲,以及降元事敌的叔父,任何人都会将他们进行比较,只有文升不行。 不仅因为自己的子侄身份,而是因为经过了这些年的煎熬,文升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再坚持下去,意义何在? 大宋已经灭亡了十余年,不仅北人早已经认可了元廷的统治,就连南人也开始渐渐地以元人自居。 案前,是叔父临死之前留给自己的一封信,让自己为了延续嗣父的香火,要尽快成家生子。可是,穷困至极的自己,用什么来娶妻?又用什么来养活将来的孩子? 文升相信,只要自己愿意,走出草庐下去这座山,自然会有官府的人邀请自己出仕。一官半职对于绝大多数的南人来说,可望而不可及。对于自己,却只需低下原本就不算高傲的头。 很难吗? 也许不难,只要抛弃自己是文天祥之子的身份即可。 可自己若不是文天祥的儿子,又有谁会愿意瞧上自己一眼? 嚓,嚓…… 山间传来渐渐清晰的脚步声。 文升终于将视线从空洞的窗外,重新凝结于案前,默默地叹了口气之后,放下手中之笔,步出草屋。 脚步声,却不是来自山下的小路。 山上的草丛中,冒出了十余个人影。 文升脚步一顿,随即苦笑,依然伫立于院中。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年约三十、膀大腰圆的壮汉。跟在他身边的,则是一队衣裳褴褛却个个面色激昂的残兵。 文升疑惑地看向为首的壮汉。 壮汉抱拳,正待开口,那些残兵却直接扑向墓前,哀声痛哭: “丞相,某等来迟了……” “丞相,我们,来看你了!” “丞相,我等昨日又杀了一只元狗,可惜不能将狗头带来,祭拜丞相……” 看着呜呜叩头的这些人,文升心下黯然。 这些年来,时时有人过来祭拜父亲,结果却总是被候在山下的官兵剿捕。对于这些人,文升无法劝阻,也不能劝阻。 父亲哪怕已逝,在这些故宋旧部心里,也许依然是他们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哪怕所有人其实都明白,这种坚持毫无意义! 壮汉神色凄凉,从怀中掏出大把冥钱,交给那群残兵,又转过身,抱拳说道:“在下邹式,唐突公子了。” “无妨。”文升回礼道:“诸位,可是先父旧部?” “德佑元年,邹某还只是一个懵懂少年时,便随丞相起兵勤王,可惜未建寸功,不敢称丞相旧部。” 德佑元年,那时父亲还只是赣州知州,算是第一次聚兵为将。若此人所述为真,可算是父亲元老级旧部。 文升肃然起敬。 “那些兄弟,都是在景炎年间,跟随丞相转战江西各地的旧部。”邹式说着,又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文升。 这封信没有落款,但文升一看,便知道是同乡邓光荐邓叔所书。天天看着他为父亲撰写的墓字铭,没人能比文升更熟悉他的字体了。 第318章 空坑 “此人邹式,原为广南义军钟明亮手下。因不肯随钟明亮降元,游荡于闽西之地。试图联络旧部,投奔日月岛。” 此信语焉不详,既没有说邹式值得信任,却也没有表示出对他的任何怀疑。 文升心下了然,大概是有人向邓光荐引荐了这位邹式,邓叔无法拒绝,在对邹式稍做了解之后,便写了封介绍信给自己。 起码表明,邹式身份属实,至于联络旧部的目的,邓叔就未必能辨别清楚。 “日月岛,是最近兴起于琼州的那个日月岛吗?”文升问道。 虽然于此结庐守灵,几乎足不出户,但还是时不时会有人送来外间的消息。文升对日月岛有所耳闻,却是知之不详。 “是的。”邹式满脸崇拜地说道:“岛主姓甄名鑫,不过十六七岁,兵不过千,船不过十数艘,却击溃了蒲家七千私兵。” 吹牛的吧……文升内心波澜不起。 “而且,在甄鑫的布局之下,挑动怯薛军前往泉州,将蒲家几乎连根拔起……” “你说什么?”文升惊道:“蒲家,被灭门了?” “灭门倒还没有,不过蒲家原家主、蒲寿庚长子蒲师文已经被杀死在泉州。蒲寿庚次子蒲师斯及佛莲,全都死于南海。七千私兵,已被全部打散,如今蒲家实力百不存一。” 文升皱着眉头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到半个月之前,此事已传遍整个福建,绝对假不了。”邹式兴奋地说道:“蒲家虽然还在,但是新的家主已经换成甄鑫扶持的蒲均文。” “蒲寿宬之子?” “是的,他以蒲家长子长孙的名义,接任蒲家家主,并暂摄泉州市舶司提举一职。” “蒲家,真的完了?”文升喃喃说道。 虽然文家与蒲家并没有直接的仇恨,但是只要心里对故宋有一丝怀念之人,有谁不痛恨蒲家? 若此事为真,当是文升这十年以来,听到的最令人兴奋的一个消息。 眼前的这位邹式,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想来没必要拿这样的假消息来蒙蔽自己。 “邹兄不妨坐下说话。”文升指着石桌前的椅子说道。 邹式抱拳,欣然坐下。 “可以跟我说说,那甄鑫的事吗?你可知道,是谁在支持此人?” 邹式心里暗暗点头。 这文升显然并非蠢人,一下便抓住了重点。甄鑫以数百兵力,击溃十倍于己的蒲家,若没有其他势力的支持,绝无可能办得到。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消息不一定确切。”邹式脸上露出犹疑的神色。 “无妨。” “听说,甄鑫是故宋陈相收留的义子,因此支持甄鑫的势力,主要是流亡海外的陈相以及他这些年来积攒的兵力与粮草。” “陈相?陈宜中吗?他还活着?” 邹式点了点头,“谁也不知道陈相是否还活着,但是他在安南一带确实留存了不少的实力。” 陈宜中……安南……日月岛…… 文升心里大动。 也许,这世上并非只有自己一人念着故宋,还是有人在暗中,始终未曾放弃过那已近渺茫的希望。 只是,他们有成功的可能吗? “另外,我还听说,甄鑫击溃蒲家,泉府司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前往泉州的怯薛军,便是受泉府司镇抚李邦宁节制,才得以在泉州给蒲家予以重击。” 原来如此……文升心中一个疑惑刚解,另一个疑惑随即生出。 “甄鑫,他与官府的关系,如此之深?”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邹式脸露尴尬之色,说道:“也许他们之间,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但不管如何,蒲家的遭遇,这是众所周知之事,绝对假不了!” 文升沉吟半晌,问道:“那你今日来此,所欲何为?” 邹式坦然说道:“文丞相当年事败之后,在江西诸地,还有不少旧部依然据山自守。邹某希望可以见下他们,若有可能带上这些人投奔甄鑫,也可以改变他们朝不保夕的现状。” 宋皇投降至今,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如今依然还能坚守抵抗元军的,无不是心志坚韧之辈。但是,文升很清楚,这些人的处境,已经越来越艰难。 因为支持他们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在生存的逼迫之下,许多人哪怕不肯投降元军,也只能成为山匪盗贼,如此反而成为危害地方百姓的作恶者。 这样的军队,还能称为义军吗? 这也是文升始终与这些人保持一定距离的最主要原因。 自己与父亲不同,当年父亲可以散尽家财,组建义兵抗元,可是自己如今两袖清风,能活得下去还是靠乡里乡亲的接济,又哪来钱财去养活一支军队? 听得邹式只是想拉那些旧部入伙日月岛,而不是鼓动自己树旗反元,文升暗暗地松了口气。 能给那些人找条活路,这是件好事。至于自己是否前往日月岛,或是寻求出仕的机会,倒是可以再观望一些时日再说。 文升起身,回到屋内,写了封信交给邹式。其用语与邓光荐如出一辙,只是介绍了邹式的身份,说明了他的意图。没有劝说,也没有任何的解释。 邹式却如获至宝,千恩万谢,带着那十来个在坟前哭拜一气的残兵,告辞而去。 …… 端宗于福州即位之后,召文天祥前往福州,授予右丞相之职。但是,朝政已为张世杰把持,文天祥又与当时的左相陈宜中意见不合,便辞去右相离开行朝。以枢密使、同都督身份,在南剑州开府聚兵。而后转战汀州、连城等地,同时联络各地义兵抗元。 次年,为了避开进入汀州的元军,文天祥移屯漳州,又攻复梅州,再次转战江西,获得雩都大捷,收复兴国县。 眼见文天祥麾下兵马愈打愈多,气急败坏的元军调集大兵,在江南西路宣慰使李恒的率领下,入援赣州,攻打驻扎于兴国的文天祥主力部队。文天祥被迫率兵撤退,李恒穷追不舍,在空坑堵住文天祥。 空坑一战,文天祥部遭遇惨败,手下兵马十去其九,妻妾子女全部被俘。此战,也成为文天祥起兵抗元的转折点。 此后,文天祥兵退循州,转战海丰,进屯潮阳,被李恒一路追击,再无起色。一直到海丰以北的五坡岭,兵败被俘。其残余部队,就地溃散,或降于元军,或入海为寇,或隐身山林。 另有一支残兵,则潜回江西,驻留于空坑附近,苦苦挣扎,直至今日。 第319章 希望 当邹式离开空坑南下之时,跟随于身边的,已经是一支两百余人的残兵。 这些残兵,个个面黄肌瘦,可是眼中全都流露出兴奋的神色。 有文升亲笔所书的推荐信,有十来个亲自到文丞相坟前祭拜过的老兵,虽然完全不认识邹式,但是这支文天祥的旧部,还是选择了相信此人。 相信他,会秉承文丞相的遗志,带领自己这些早已走投无路的兄弟,重新寻找到新的目标与方向。 熬到现在,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灭元复宋这条路,已经完全没有走通的可能。他们所求,无非是一个可以体面地活下来的机会,既不用承受降元的耻辱,又可以对得起文丞相的在天之灵。 而邹式口中的甄鑫与日月岛,也许是这世间留给他们最后的一次机会。 从此后,应该不需要忍受饱一顿饥三日的折磨,也不会有日夜草木皆惊的慌张,更不用去忍受以卵击石的煎熬。 哪怕是战死,也会带着重新燃起的希望。 只是,未必有人会知道,这希望到底是什么。 除了邹式! 十二岁那年,襄阳城破,京湖北路沦陷,长江沿线告急。邹式跟着父亲母亲,带着年幼的妹妹,自江州随着惊慌的人群向南奔逃。 出城不到百里,遇见一支零乱的官兵,不由分说就将人群之中的成年男子全都捕去,充为壮丁。 父亲自此成为永别,幼小的妹子被慌乱的人群踩踏而死,母亲一病不起,含恨而逝。 那时,国还未灭,邹式的家却已经没了。 留给尚且年幼的邹式,只有茫然的绝望。 自此,沦为流民的邹式,孤零零地游荡于江南各地,以偷盗乞讨挣扎求活。 十五岁那年,元军突破长江,临安告急。邹式迷迷糊糊地便加入了文天祥的勤王军队,进驻平江。常州一战,兵败如山倒,邹式随着溃军往南一直逃到余杭。 还未等文天祥收罗这支溃军,临安便降了。 逃回江西的邹式,再次成为了流民。但凡有人允诺给口吃的,无论做什么,邹式都会毫不犹豫加入。 浙南、江西、福建,各支抵抗军队此起彼伏,又被迅速扑灭。 邹式有时怀疑自己是不是丧门星转世,但凡自己加入的义军,没有哪一支可以存活超过一年时间。 二十岁那年,黄华于建瓯起兵,邹式又成为其中一员。 很难得,这支军队总算存活了一年以上,却是以投降元军为代价。攻打汀州陈桂龙、漳州陈吊眼,让黄华麾下实力大涨。三年之后,黄华再次起兵,号称“头陀军”,大震东南。 这次果然又没熬过一年时间。 二十七岁那年冬日,邹式成为钟明亮义军的一员将领,自汀州起兵,转战闽西赣南。 每一次加入这些抗元义军,邹式都觉得自己可能找到了希望,结果却总是一模一样的绝望。 当赣南闽西的密林之中,开始密布着以北地汉人为主、南人附军为辅的元军时,绝望的情绪弥漫着所有的义军将领。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反抗元军的意义是什么?出路又会在哪里。 钟明亮到底投降了,而且是在两年之内,降了三次! 三十岁的邹式,终于彻底放弃了一切可笑的希望。在钟明亮暴病而死于自己眼前的那个晚上,邹式暗自发誓,从今往后,自己再不会加入任何一支反抗的义军。投降的宋人万万千千,又何必在意是否有人会戳着自己的脊梁骨骂娘? 成为元军的一员,屠杀曾经的同胞,又能如何? 无非是想办法将曾经有过的良心,碾碎之后随便找个地方埋起,其实不难的! 然而,老天爷却不肯就此放弃对自己的折磨。 在那个自称“李大”的家伙,不眠不休的威逼利诱之下,邹式又踏上“反贼”的道路。 只是,这次的造反,却只是为了搜罗流窜于粤东闽西与赣南之间的真正反贼。 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其实没什么不好,起码不用再对虚无缥缈的未来,抱有任何不实际的希望。 自江西南下,潜入粤东,身边聚拢的数十个义兵,被成功地葬送于蒲家之战中。邹式却没想到,会被察觉不对的陈机察一路穷追,直至投入日月岛。 其实自登上日月岛的那一刻起,邹式隐隐地感觉到了些许的希望,可是他却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被李大的主子自日月岛捞出之后,邹式再次来到江西。这次的目标,是文天祥的旧部。 两百多名残兵,便是他近期努力的结果。 邹式已经不去想,这些残兵的结局会是如何。但是他的心里,的确又开始生出了一些希望。 这希望,是李大给的承诺:当江西福建不再有反贼出现的时候,便是他邹式可以站在功劳簿上,享受平安生活的开始! …… 与广州城一样,杭州城如今也很难称为一个城了。 历任广州隶事司的官员,都曾试图修缮过广州城。但是在十年之前一场大火后,再也没有哪任官员会为了修缮杭州城而花费过心思。 不仅因为故宋的皇宫毁于一炬,也不仅因为曾经天下最为繁华的御街只余灰烬,单就一个杭州城被分割成四个录事司,就不可能将残破的城墙修缮完成。 而且,又有什么必要修建城墙呢? 天下尽属元朝,难不成修建起城墙,是为了在此聚集起反元的势力吗? 对此,蜗居于西湖边上钦善坊的方回,不敢苟同。 天下间城池无数,难不成都是为了防范南人造反吗? 国有国威,如杭州这般的城池,即使不成为故宋都城,也是一省一路的象征。连座城池都没有,成何体统? 南人不全是反贼,北人也不可能都是良民! 以南北的地域不同,来区分天下百姓的良善,这是当今朝廷的最大失误! 可惜,如今天子老矣,把持朝政的都是一些无知之辈,而像自己这样满腹才华,文章经济俱能的人,却不能得以重用。 不尊重故宋臣民,不珍惜故宋贤良,这盛世元朝,恐怕无法长久。 尊贵的汗王皇上,你有负臣民的期盼啊…… 第320章 诗人与评论家 一日三叹,这是方回每天必做的功课。 当然,他也并非无所事事,除了长吁短叹之外,文字功夫却从未落下。 于是提笔,继续撰写自己的大作《瀛奎律髓》。 此书,是方回专选唐宋两代的五、七言律诗,将其分类后附以评语,并录以遗闻轶事。方回有足够的自信,当此书完成之时,便是自己登上当世诗论巅峰之时。 无人可以与自己相媲美! 一辆牛车慢慢悠悠地沿着湖岸而行。 车上的斗篷遮着烈日,篷上的帷幔却并未将凉风挡于车外,坐在略显拥挤的车内,倒也没觉得过于憋闷。 乘车之人,一个是十八岁的范梈,一个是三十岁的黄泽。 黄泽祖上本长安人,迁居九江。入元之后,以明经学道为志,倒是在江西攒出一些小名气。 范梈为清江人,出身贫寒,自幼丧父,母亲熊氏不肯另嫁,亲自教其读书写字。范梈也算争气,天资聪颖,又肯用功,小小年纪便名动乡里。 然而,科举之路早已断绝,即使如范梈这般堪称神童之人,也一样寻找不着出路。 数月之前,黄泽游学清江时,偶遇范梈,惊为天人,便决定为其铺设一条成名之路。 此时江南落魄文人无数,如果没有高官的推荐,没有显赫于北地的名声,是绝无可能踏上仕途。 江南诸路,长官大多来自北地,黄泽自己也没有太多的门路。只能想办法帮助范梈,用最快的时间让他的佳作在世间流传,以吸引朝廷的关注。 然而,当得知黄泽为自己引荐之人是方回时,范梈却是百般的不乐意。 自宋入元,诗坛渐衰。故宋诗人,诸如谢枋得、郑思肖、谢翱、汪元量之流,或已老去,或是隐退于山林之中,再无人有心思吟诗作赋。 除了方回。 并不是因为他的诗有多好,而是因为江南无考虎,只剩下了这么一只老猴子。 江南文人,虽然没人会承认方回的诗作为当世第一,却没有人敢与其在诗评方面一较高下。 上下千年,只要有流传下来的诗作,无一不在其腹中。无论是对于古人还是今人的诗作,方回的点评总是能一语中的,又发人深省。 方回觉得不好的诗,未必就真的很差,但是他若觉得好的诗,那绝对属于佳作。 然而,拥有一流的诗文却并不意味着方回拥有一流的人品。 景定三年,参加科举的方回高中廷试第一。然而,因其人品有亏而被生生降为乙科之首,只被授了个随州教授的闲职。 不甘于庸碌的方回,另辟蹊径,以《梅花百咏》向初任丞相的贾似道献媚,得以回临安任职。 德祐元年,贾似道兵败丁家州,南宋前线面临崩溃局面。方回第一个跳出来,上“似道十可斩之疏”,历数贾似道罪过。 贾似道虽然未曾因此被斩,朝廷上却顺势掀起汹汹骂声。而方回以此功劳得授建德知府。 德祐二年,元军兵临建德,方回于城头高歌死守封疆,鼓动百姓浴血奋战。元兵刚至,尚未攻城,方回却望风而降。 元军过境,方回转头便成为元朝的“建德府知事”。 这是一个毫无节操可言的文人。 降元的大宋官员无数,连元朝官员都厌恶的人,却只有方回一个。 在掌管建德府五年之后,方回被直接解除官职。如今只能以平民身份,寄居于杭州,卖文为生。 “方回此人,虽然非议颇多,但是所有人都得承认,他在如今诗坛上无可取代的地位。”看着依然满脸不情愿的范梈,黄泽苦口婆心地劝道:“咱们只是让他对你的诗作进行公正的评价,又不指望与其成为知交,你小小年纪,在意这些作甚?” 范梈沉默不语。 以他性格,本就不太愿意低头求人,如今求的还是这样一个堪称下作之人,让他委实无法释怀。 可是若是拒绝黄泽的好意,又未免让其心冷。 范梈可以感觉得到,黄泽是真心实意地想帮助自己,自己若是始终寻不到出头的机会,总不成一直仰仗他的资助吧? 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辛苦了一辈子,等待自己赡养的老母亲! 在这世上,最没用的人,便是书生。当时,母亲若没逼着自己读书,而是学得一门技艺,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之纠结…… 范梈苦笑地摇了摇头,母亲若是知晓了自己的这番心思,大概只能万念俱灰了。 “黄兄放心,范某不才,却也不是个不知好歹之人。”范梈勉强应道。 “好,咱们只要求得方回的诗序,从此便与他不再往来。而后,我再为你筹措一些刊印费用,将你的诗作集结付印之后,必将上听于朝廷。如此,你便可进退自如,无需仰人鼻息。” 得了方回的便宜,转头便与其绝交? 这样自己与方回有什么不同! 范梈努力掩饰心里的难过,低头说道:“范某记下了。” 牛车停在一个小院门口,黄泽带着范梈下车,给了车把式些许车资,说道:“你且寻个阴凉之处,我们办完事,还得回去。” 黄泽安置好牛车,上前敲门。 范梈手中捧着自己的诗稿,打量眼前的这座小院。 门楣低垂,上有一匾,写着“紫阳居”。字迹流畅而灵动,却不见丝毫的轻佻浮滑。让人一看,便会在心里生出一股仰慕之情。 范梈不由的在心里感叹,谁说字如其人! 开门的,是一个姿色艳丽的女婢。涂满脂粉的脸上,有着难以抑制的春色。也许是天气燥热,薄薄的衣裳之中,透出许多的妖娆。 范梈只看了半眼,便将视线越过女婢,扫入院中。 院边几簇青竹,悠然摆动。 “请转告你家主人,九江黄泽来访。”黄泽扬声说道。 艳婢正要转身,屋内已经出来年过六十的老者。 头戴方巾,身着青衣,脚步稳健,不见丝毫老态。面色红润的脸上,是飘然欲飞的灰白长须。 这方回,给了范梈相当不错的第一印象。 第321章 润笔费 “黄泽,黄楚望?”方回爽朗地笑道:“难得啊!来来,快快请进!” 两人被延入书房,看着满屋的藏书,范梈眼中不禁露出艳羡之色。忽尔后脊一凉,回过头却见方回正满脸热切地看着自己。 如同在审视一件可售的奇货? “这位小友,不知如何称呼?”方回含笑打量着问道。 “范梈……”黄泽正要介绍,方回却收起笑脸,肃然说道:“peng?可是木弩之梈?” “正是。”范梈恭身说道,努力地保持着对一位长者起码的尊重。 方回摇摇头,慨然长叹道:“我观小友,年少沉稳,必然满腹经纶,只是这名字起得不好……” “嗯?”范梈愕然。 “此话怎讲?”黄泽心里却闪过一丝不妙的感觉。 “范梈,饭喷,意思是饭吃多了会喷出来吗?” 黄泽愕然。 范梈脸上怒气隐现,几乎便想摔门而去。 “不过,要解决这问题也不难。不知范小友可有表字?老夫倒是可以帮你起个表字,这样听着就不会那么尴尬了。” 黄泽心下了然,这老货大概是想先赚一笔起名费再说。 “范梈已有表字,字亨父。”黄泽急忙说道。 “亨父?”方回又皱起了眉头。 “嗯,我今日带范梈过来,是想让万里兄看看他的诗作。”黄泽拦住方回的思绪,向范梈使着眼色。 果然是来送钱的……方回心下一喜,颔首看向范梈。 范梈只得奉上自己手中的诗集。 诗集全部手抄而成,字体不一,可以看出正在模仿一些大家的笔迹,尤其是郭贯的小篆与赵孟頫的行楷,已颇得其中滋味。 方回暗自点头。 入元之后,还能如此专研文字书法的年轻人,已经没有几个。朝廷若能重开科考,仅凭这份恒心与毅力,进士之中必将有此人的一席之位。 可惜了…… “明月几回满,待君君未归。 中庭步芳草,蝴蝶上人衣。 谁念同袍者,闲居与愿违。” 方回抚须而叹:“果然好诗……” 黄泽脸上现出自得之色,说道:“万里兄若觉可以,能否为其作序?” “你要自行刊印?” 范梈涩然地点头。 方回心下又是一喜,有钱刊印,那润笔费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好啊,范小友有此佳作,的确不能让明珠蒙尘。想来诗集出版之日,便是你名声大显之时!” 方回脸上充满着对后辈嘉许的慈祥,大拇指搓着食指,眼光不停地在范梈与黄泽两人身上打量。 谁付钱啊? 范梈默不吭声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封,咬着牙递给方回。 方回接过,直接打开,脸上的笑意为之一僵。 “啪!” 方回将红封直接拍在桌子上,怒道:“五文?你竟然敢我五文钱?” 范梈嗫嚅难言,脸上既羞且涩。 这五文钱,还是临行时,母亲硬塞给自己的。自江西来到杭州,一路食宿费用都是黄泽负担,刊印费黄泽也愿意帮自己筹措,再让他垫付润笔费,委实不妥。 更何况,黄泽自己也过得相当拮据。 方回斜视黄泽,毫不掩饰地嫌弃道:“他一黄毛小子不懂事,你也来羞辱老夫?” 黄泽赔笑道:“确实囊中羞涩,万里兄原谅则个。” 方回虎着脸,一副坚持原则绝不退让模样。 “万里兄也算如今文坛泰斗,怎会忍心令此明珠蒙尘。不如提携一二,且当今日结个善缘,来日必当厚报。”黄泽苦口婆心地劝道。 诗确实是好诗,人也算是大材,但前提是他得有能力让自己活到成材的那一天。 一个穷鬼,也配有来日?还想入仕为官?凭什么啊! 方回侧头,看着满脸羞愤的范梈,扬声喊道:“翠儿,送客!” 不等艳婢应答,黄泽慌忙说道:“且慢!” 方回冷冷地哼了一声,没再继续赶人。 订单上门,他当然也希望可以成交,要不然自己与婢女得喝西北风去? 那女娃的开销,可比自己狠多了……方回感觉也很无奈,不是自己心狠,委实是生活太过艰难。 黄泽沉声说道:“我这有个消息,对万里兄应当有用。如此,能否请万里兄在润笔费上,减免一二。” 范梈紧咬的下唇,几乎现出血丝。 方回悠悠地叹了口气,看来这两个是真穷,今天想有进账显然已无可能。 “你且说来。” “如果消息对万里兄有用的话?” “我可以答应你。”方回将包着五文钱的红封揣入袖中,指着那首《明月几回满》,淡然说道:“但是,作序是不可能,但可以为这首诗写个述评。” 我虽然是个有骨气的文人,但是五文钱也是钱呐! 有述评足矣!黄泽松了口气,方回真要为诗集作序,日后说不定反而会成为范梈的一个污点。 “不知万里近日可曾听说过在广州大放异彩的天海阁?” 方回点点头,“确有耳闻,听说天海阁东家,尚未弱冠,却有不少惊世之作。” 方回撇了眼依然垂头生着闷气的范梈,心里说道:那家伙的词曲,可比你这诗作强得太多了。可惜,词曲毕竟属于小道,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天海阁东家,姓甄名鑫,不仅已经公认为江南词曲第一。而且,已经聚集出自己的海上势力,据说在前些日子,一举覆灭了泉州蒲家。” “蒲家是被甄鑫所灭?”方回疑惑道。 福建人读书做生意都很厉害,却从来没出过一个像样的诗人。这大概跟那里逼仄的山水有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穷山恶水之间是不可能养出胸有丘壑且富有灵性的诗人。 是以,方回从来就对福建人不感兴趣。至于对那些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全身上下只有铜臭味的回回人,更是心怀鄙视。 “在甄鑫的谋划之下,如今的蒲家只能算是苟延残喘了。” 范梈眼中,现出仰慕之色,欲言却止。 “这与我有何关系?”方回拢着袖子,轻轻地摩挲红封中的五枚铜钱,漫不经心地说道。 “那甄鑫,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成就,前途绝不可估量啊!” 方回老眉一挑,心里默默思索。这甄鑫若是有作品求自己作序,便只五文钱也是可以接的。 第322章 阴谋的味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支持这位甄鑫?”方回问道。 黄泽竖起大拇指,夸道:“万里兄果然慧眼如炬!支持甄鑫之人,虽然官位不大,但其身份可不简单。” “哦?是谁?” “江西行省泉府司镇抚,李邦宁,原瀛国公身边的大伴。” “是他?” 黄泽坚定地点点头。 方回心里大动。 宋灭前后,投降的文臣武将无数,但是无论是以故宋丞相身份降元的留梦炎、贾余庆,或是被忽必烈亲切地称为“蛮子秀才”的叶李、深得忽必烈器重的大儒程矩夫,还是赵氏宗亲、书画大家赵孟頫,这些人在方回眼中都不值一提。 至于那些武将,包括襄阳城破之后,随着吕文焕投降的吕氏全族,以及殿前指挥使知安庆府范文虎,或是之后投降的各地守将。这些人如今看似还能有些许兵权,但是方回认为,只要忽必烈一去,只要是故宋出身的武将,统统都将成为兔死之后被烹之走狗。 用不了多长时间,唯一还能站在朝廷上的南人,大概只有李邦宁一个! 无他,只因为他是个太监! 是个对任何皇帝都不会产生威胁的无后之人。 最关键的是,元朝没有太监,李邦宁权力再大,也不可能发展出自己的势力。这样的人,无论将来是哪个太子继承皇位,都必定会加以重用。 “你跟李邦宁有旧?”方回眼神闪动。 “我并不认识李邦宁,不过……”黄泽沉吟道:“要告诉万里兄的消息,是李邦宁与甄鑫,正在前来杭州的路上。” “真的?” “千真万确!” “那,你可认识甄鑫?” 黄泽摇摇头。 方回猛地吹出一口气,数缕胡须直飘而起。 “万里兄莫急。那甄鑫既然能以词曲闻名于广州,到了杭州之后,自然会有新作问世。我想此人,一样需要扬名,需要让自己脱离低俗的戏曲作者身份,而得到上流文人的认可。若是如此,不过万里兄一句话的事。” 方回抚下飘起的胡须,频频颔首。 起码在杭州的文坛,自己可以将其扶上青天,也一样可以将其打落泥潭。 “而且,听说那甄鑫自诩风流子,身边红颜无数。万里兄可是此中行家,若由你出手,想来甄鑫年少气盛,一旦入彀,还不得由你把捏。” 方回翻了个白眼,却不由地想着屋外陪伴了自己数年的艳婢。调教得差不多了,可惜近日自己却有些后继无力。 说不定,这主意还真可以……红粉骷髅,有时可胜万马千军! 只是……方回不由地皱起眉头。 “万里兄……”黄泽忐忑提醒。 话已说到这份上,连蒙带骗这种平日不齿的手段都已经用上,这老货若还不肯松口,只能另寻蹊径。 只是如今江南文人,愿意写序推荐的人其实不少,但眼光名气都不如这老货。而那些水平更高的人,却都遁于山林之中,根本寻访不到。 “不对!”黄泽与方回同时叫出声,而后相互怪异地看了一眼。 不是还有谢翱吗?听说他早已投奔甄鑫,既使他没有跟甄鑫一同前来杭州,只要等到了甄鑫,就一定可以找得到谢翱! 而且,若是开口让谢翱资助,为范梈出本诗集,对于如今的谢翱来说,岂不是易如反掌! “万里兄可还有疑虑?”黄泽问道。 方回沉吟片刻,摇摇头,提笔在范梈的诗稿上随意批注几句。 起身送客。 看着消失的两个人,方回陷入沉思。 要想成为天子的亲信,最忌讳的便是不能拥有自己的势力。而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李邦宁在培植自己的亲信,起码表面上没有。 如今,却突然在海上扯出一支可以覆灭蒲家的雄师,而且没有任何的掩饰。他这是想干嘛? 凭着多年官场上忍辱负重换来的直觉,方回在这其中感受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若是自己可以堪破李邦宁的目的,并予以利用,或许会有火中取栗的可能。 那样的话,说不定自己这棵将老的树,还能重新焕发出绚烂的花朵…… …… 空坑往南三五十里,属于赣州路兴国的管辖范围。只是这一片山高林密之地,无论是吉安路的永丰还是赣州路的兴国官府,都无法进行有效的管治。 穷山恶水出刁民,山路难行之处,往往便是贼匪最喜欢聚集的地方。 想清剿这里的匪徒,任何朝代的官府都办不到。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分割,切断各县各州贼匪之间的联络。再控制物资的往来运输,以此熬死窝在山里的匪徒。 这种方法省力,却未必省事。一旦分割失败,匪徒之间形成呼应,便会成为燎原之势,而爆发出一场又一场的兵事。 但是如此一来,朝廷才可能派来重兵围剿,将其打散击溃,重新赶入山林之间。 好在闽赣之间的这片山野,虽然保护了贼匪不会被轻易剿杀殆尽,但也因此让任何一支起兵者,无法在此迅速壮大。 这也是历朝历代,江西、福建、广东一带的起兵者,绝难以此为根据地,而一统天下的最主要原因。 想苟且可以,想发展,唯有逃离此处。 窝在山沟里的这个村子,几乎不见平地,偶尔有些沟壑之处,便辟为农田。春播的麦子已收割完毕,此时田间稀稀可见一些杂粮。 山间伫水不易,即便是杂粮,也是完全靠老天爷赏脸才能有些收成。 但是无论如何,这些逼仄的田地也养活了村中十几户人家近百口的村民。至于想让生活更丰富一些,委实不可能。 没有油水可榨,官府的人也懒得爬山越岭跑到这山沟沟里找罪。外人难以进来,村子里的人懒得出去。渐渐地,也没有人再去关心这村子里,到底住着一群曾经什么样的人。 与世隔绝的桃花源,终究是传说中的存在。便如这个村子,没人打扰的生活,造成的后果,就是所有人迅速的老化。 十年时间,人口少了一半。不是因为战争,而是因为缺盐。 剩下的人未老先衰,三四十岁的男女,却已满头白发。而那些本该显得朝气的少年,个个肌肤发黄,四肢乏力。 第323章 姑爹 故土难离,却也到了不得不离的时候。 看着黝黑却显得更加壮实的老丁,以及坐在他身边明艳动人的徐夫人,徐家家主兼未经官府任命的村长徐知长长地叹了口气。 十多年不见,老丁还是那个老丁,与他同龄的自己,却已经长成了老丁爷爷的模样。 徐夫人吃吃地笑着,说道:“行了三哥,别再叹气了。你懒得出门我可以理解,可是你不能让那些小孩子们跟着你们这群老家伙,一辈子窝在这里等死吧?” 徐知幽怨地看了眼徐夫人,说道:“你们当年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为了照看这几百个人,呕心吐血了十多年。你倒好,一回来就讥讽我这老头子。能不能有点尊老爱幼的品德?” 徐夫人掩嘴而笑,心里却也是一番感慨。 徐知是自己堂兄,与老丁同龄,也才三十九。容貌虽然显得过于着急,已是毛须皆白,可是心态依然还是十多年前的那般不正经。 挺好! 二十年多前的徐家,在江西也算是望族。不算仆役,单就姓徐的族人,就有近千。 先祖徐衡,在北宋熙宁年间曾以文进士荣登太学殿堂。但是时逢女真南下,宋室仓惶南顾。徐衡弃文习武,于崇宁五年的武举考试中一举夺魁,成为唐宋以来江西的第一位武科状元。由此奠定了徐家在江西武林之中,无可撼动的地位。 自那时起,南宋百余年,徐家子弟从军无数,也战死无数。 祖上曾经的辉煌,并未成为庇佑徐家子孙的福荫,反而促成历代徐家子弟在战场上不惧生死的莽劲。 当元军渡过江淮之时,无数徐家子弟,前赴后继,死在抗元的前线。哪怕临安降后,依然有徐家子弟,在江西各地加入义兵,誓死以抗。 带来的结果就是,近千的徐氏家族,只剩下了如今了了数十人。 后悔吗,谈不上。 只是看着原本不值一提的吕氏家族,在降元之后的嚣张模样,每一位幸存的徐家子弟,都难免会在心里暗自感伤。 天道不佑忠良,却降福于叛贼,让人情何以堪! 上一任的族长,是徐夫人的父亲。接任族长之后的徐知,为了保住徐家香火,被迫将残余的族人迁至大山深处的祖地之中,苟延至今。 徐夫人跟着赘婿老丁,一去十数年,如今突然回到这里。欣喜之余,也让徐知面临着一个相当艰难的抉择。 徐夫人柔声说道:“我知道三哥不容易,所以让老丁一起回来,就是想把你们接出去,起码也让你享上几年的清福。” 真要要离开这里,泛舟海上,当个化外之人? 举族搬迁,岂是小事?不说积攒了许多年的破烂,宗祠牌位怎么办?先祖坟墓谁来管? 人一去,村子一空,鸟兽横行,蛇鼠成窝。数年之后,说不定连祖宗都找不着了! 一直不吭声的老丁瓮声说道:“尽快做决定吧,没时间给你们纠结了。” 徐知怪异地看了老丁一眼:我跟我妹子在这里议事,什么时候你这赘婿也敢插嘴了? 这老丁,怎么变得如此没眼力劲?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徐知正琢磨着如何可以既不落老丁的面子,又可以让他不再胡乱发表意见时,却听得徐夫人用更加轻柔的声音说道:“你说说看。” 徐知张着嘴,惊讶地看着这对夫妇。 这十年,老丁竟然长进了? 看来,虽然躲在琼州那种不开化的地方,日子过得应该很不错。也许真的如徐夫人所说,老丁现在已经是日月岛的高级将领之一。 否则,哪来的这种心气? 却不知,其实老丁翻身做家主,也不过是这一两个月的时间。不是因为他统管日月岛的所有防务,也不是因为他掌控着近千的防卫兵力,而是因为他搞出了威力巨大的火药。 当徐夫人亲眼看到自榆木筒中轰出的炮弹,轻松击碎三里之外的目标时,就连对火药原理不太明白的她,也知道从现在开始,南海必将是日月岛的天下! 虽然榆木制成的炮筒,只是一炮之后便被炸成粉碎,可是老丁解释道,要解决这问题并不难。只要做模成范,再以铜汁或铁水浇铸,多试几次之后,必然可以造出不会炸膛的火炮。 男人能当家作主,不仅仅是因为其拥有惊世骇俗的成就,还因为他终于实现在徐夫人多年来的愿望——回到江西,来到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沟沟里,祭拜早已逝去的父母。 这其中的弯弯曲曲,徐知并不太清楚。但是老丁的雄起,让他第一次对日月岛生出兴趣。既然徐家赘婿已经在那里混出了名堂,起码是可以保证徐家这些老幼不被外人欺凌。 “先把孩子接去日月岛,接受几年教育再说。等他们从小学毕业,想留在日月岛也行,想回江西亦可,随他们选择。”老丁淡然说道。 “年纪大不想动的,可以先留在这里,我到时让人再送些物资过来,起码保证他们一年之内的衣食无忧。其他人,可以去日月岛看看,不想呆就回来呗。 只是路途遥远,去之前得先做好不想回来的准备。” 意思是你那日月岛比我这好过百倍?所以去的人才不想回来?徐知心里不服,却也没法开口驳斥。 这世间,要想找比这里更差劲的地方,可能很难了…… “老丁这主意不错!”徐夫人不由分说地先给自家老公点了个赞,“三哥你觉得呢?” “行吧……”徐知无所谓地说道,继续在这鬼地方蹲下去,自己根本养不活这近百口人了。既然这夫妻俩在外头已是风生水起,跟着他们离开,起码自己可以卸上肩上的这负重担。 “不过,我得跟大伙儿再商量下,看看谁先走,谁留下。” “那是自然。” 徐知正待起身,屋外冲进一个半大小伙,是自己的儿子徐丙良。 “姑,爹……外面有个……” “叫谁呢?连称呼都不会?”徐知斥道。 山里的孩子,果然不行,虽然字认了不少,但是没见过世面,待人接物都不成样子。 徐丙良一怔,重新叫道:“姑、爹、姑爹……” 第324章 李鬼遇见宋江 徐知抚着心口,叹着气说道:“别叫了,什么事?” 徐丙良莫名其妙地看了自家爹一眼,说道:“外面有个人,自称姓邹,要见你。” 有外人来? 徐知疑惑地看向老丁,“是你们带过来的?” 老丁摇摇头,“姓邹,名什么?从哪来的?有什么事?” “我哪知道?”徐丙良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算了,我去看看。”徐知揉着心口,起身步出屋外。 “不止一个啊,还有十几个,会不会来抢粮食的?”徐丙良提醒道。 徐知脚步一顿。 是噢,村子里刚收了一点点粮食,老丁也带了些盐粮过来,这就有人盯上这些东西了? “不会的!”老丁断然说道:“抢你们这点粮食,还要跑这么多山路,没人这么傻。一起去看看吧。” 屋外,一个膀大腰圆,身材高大的汉子正在左右打量着这个已经破败的村子。身后跟着一队脸上带着得意之色的或干或瘦男人。 老丁脚步一顿。 跟着他身后的徐知差点便撞了上去,探出脑袋一瞧,低声说道:“你认识那几个人?真是来抢粮的?要不要我去叫人过来?” “我去我去!”徐丙良兴奋地蹦起,随即大吼道:“快来人呐,有人来抢粮了——” 这小伙子看着羸弱,嗓门倒挺大。 十来个汉子跟着一怔,立时掏出棍棒,摆出一副戒备模样。 老丁没想到徐丙良的反应如此迅速,想摁住已经来不及,只好往前踏上一步,喝道:“邹式,你怎么现在才来?” 隐在身后的手掌,轻轻地摆了摆。 邹式? 徐夫人瞧着怔立当场的汉子,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当时邹式一上日月岛,便被关押起来,负责岛上防卫的老丁自然见过,徐夫人却是不识。但是瞧着老丁模样,应该是有足够的信心应付此人。 “让大伙儿先别过来,等老丁处理再说。”徐夫人低声说道。 徐知瞪了儿子一眼,却不太舍得在外人面前骂他,只好拉着徐丙良,往聚来的村民走去。 邹式则呆呆地看着老丁,满脸诧异。 他接到的指令,是打着日月岛的名义,尽可能地搜罗散布于江西各地的反贼。自己当然不是日月岛的正式代表,可是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却被正主逮了个正着。 怎么办? 这老丁还问自己为什么才来,很生气模样。那是因为他早已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吗? 如此……邹式反而暗暗地松了口气。 起码不用在这里与日月岛发生直接的冲突。 倒不是邹式怕老丁,而是自己若是带人投奔日月岛,却先跟日月岛的总管干上一架,那怎么继续忽悠那些相信自己的老兵? “你们从哪过来的?”老丁虎着脸问道。 “空坑……”邹式下意识地答道。 空坑? 老丁看了眼跟在邹式身后的这支小队,心下已经大概猜出这厮在搞什么鬼。 这可是个有前科的家伙。 当时便在粤东闽西一带招收流散的义兵,再组织这些人如飞蛾投火般去攻击蒲家船队。被陈机察发觉后,一路逃窜至日月岛。 手段让人很恶心,但是对日月岛并未产生太过恶劣的影响,看在李显的面子上,甄鑫也懒得去管这种小虾米。 即使杀了邹式,李显手头必然还有很多个这样的人,在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却没想到,这厮又跑到江西来搜罗义兵。 既然从空坑过来,说明已经搜罗了不少文丞相当年的旧部。这是又盯上了徐家的这些残余力量? “这谁啊?”看着气势十足的老丁,跟在邹式身后的一个老兵忍不住问道。 “他,他,他是日月岛甄鑫的手下……”邹式脑子依然转不过弯来。 老丁他是见过,让自己离开日月岛时,并没有任何的为难。只是这其中的关系,他一时根本理不清。 自己听从李大的指示做事,李大的上司跟日月岛甄鑫关系匪浅,显然早已勾搭在一起。这也是李大让自己以日月岛名义收罗反贼的基本保障。 可是李大并没有交代自己,遇到了日月岛的人该怎么办。 邹式有一种李鬼遇见宋江时的慌张。 是将人直接交给他们,就此成为日月岛的属下?还是带着人先跑,等着李大派人过来接收? 可是现在跑,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至于杀了眼前这个老丁,邹式却是从未想过。哪怕能杀得了此人,自己又如何以日月岛的名义领着这些人“投奔”日月岛? 而且,若是让甄鑫知晓此事,邹式可不相信那李大会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得罪甄鑫。 “甄鑫甄公子的手下?”有老兵惊呼道。 “真的是从日月岛来的?” 老丁矜持地点点头。 “我等,是文丞相旧部,正准备联络各地义兵,投奔日月岛!”有老兵兴奋地说道。 本来众人被邹式说动,还心存疑虑,却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上正主。 太好了,起码可以了解下,那日月岛是否如邹式说的那般值得投奔。 “邹将军,他真的是日月岛的人?” 被人称了好几天的“将军”,邹式几乎已经以为自己便是日月岛的大将。此时老脸却不由地一红。 老丁似笑非笑地看着邹式。 “此人姓丁,是日月岛甄鑫麾下主将,位置在、在我之上……” 老丁拱手抱拳,朗声说道:“见过诸位义士!” 邹式见老丁没当面拆穿,稍稍地吁了口气。 身边老兵,愈加兴奋,喳喳地围将上来。 “诸位莫急,既然在此相聚,丁某必然会为诸位解答你们的疑惑,也会代表日月岛对诸位的投奔表示最诚挚的欢迎。” 这些人与宅在山里头的徐家子弟不同,常年在外流窜,消息自然也听得多些。对于在南海击溃蒲家的日月岛军,多有耳闻,但那些毕竟都是传闻,如今正好可以问个明白。 小半个时辰过后,老丁终于暂时地满足了这些好奇老宝宝的求知欲。同时,也趁机摸清这些人的来龙去脉。 邹式带着几个人潜至庐陵,救下被捕的几个老兵,由他们带着找到文丞相的同乡邓光荐。再通过邓光荐的举荐,得到文升的推荐信后,找到隐藏于空坑的两百多个老兵。又由那些老兵指引,来到徐氏子弟的隐居之处,准备说服他们一同投奔日月岛。 第325章 公费旅游 这邹式收罗老兵的效率,倒是让老丁刮目相看! 不管邹式的目的是什么,既然他以日月岛的名义收罗这些人,就绝不能让这些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拐到其他地方去。 老丁将邹式扯在一旁,开始真挚的谈判。 虽然在日月岛被关押了一阵子,但是没有受过任何的虐待,邹式对于这座突然兴起的小岛,其实是相当向往的。 若自己还是反贼,邹式真的愿意如陈机察那般,彻底投了日月岛。哪怕从一个小兵做起,他也有绝对的信心,可以在日月岛站住脚跟,并挣下不输于陈机察的功劳。 可惜,自己到底不纯洁了。 做人留一线,以后好相见。更何况,自己的底细,已全被老丁掌控。是以邹式对于老丁倒是有问必答,且没有任何的隐瞒。 除了他这一路,负责搜罗赣南一带,李大最少还派出了两批人,一批在浙南,一批在闽西。套路一样,都是以日月岛的名义聚拢山匪老兵。 至于下一步的目的地,李大只是交代他必须将搜罗来的人,于七月初十时,带至浙东黄岩江亭渡口。 具体有什么计划,却不得而知。 日月岛西南,黄岩州在东北。如何找个令人信服的借口,带着这些本该投奔日月岛的老兵,南辕北辙地跑黄岩去,邹式正在头疼。 如今有了老丁,倒是让他省去头疼的麻烦。 为什么是黄岩? “带了地图吗?”老丁问道。 邹式从怀里掏出一份堪舆图。 为了找到躲在山沟沟里的那些反贼老兵,李大还是给了他相当齐全的准备。 这份囊括闽浙赣的地图虽然不太详尽,但也基本可以看出大致的地域位置。 黄岩,江亭渡口,正处于福建前往杭州的必经之路上! 李显,以日月岛的名义招兵,然后准备让甄鑫带着这些兵,直接前往杭州? 是为了保护甄公子,还是给想让甄公子彻底成为反贼的头目? 邹式这一路有两百多人,就算其他两路招兵顺利的话,最多也不过千把人。想用这些人去攻城掠地,无疑绝不可能。 李显的目的,到底会是什么? 老丁并不是没脑子的人,可是这种阴谋诡道,却绝非他所长。即使是加上一个徐夫人,也依然摸不透李显的意图。 老丁只好暂时放弃这种思考。 不过也好,将这些人直接带去给甄公子掌掌眼,至于李显有什么目的,见了面自然便清楚。 即使是想就地造反,也得由甄公子来说了算。 瞧着有许多老兵也准备投奔日月岛,徐家再没了反对的声音。 于是决定,抽调十来个状态最好的青壮,随老丁直接前往黄岩。徐夫人带着一些人,先往南去趟广州,然后再组织人力进行全族的搬迁事宜。 歇息一晚之后,老丁与邹式带人先行离开,汇合了在山外等候的其他老兵,凑成一支共有270人的队伍,勉强组建了一个独立营。 老丁暂摄营长,副营长交给邹式。所有老兵打散成三个连队,由徐家子弟徐丙望,空坑老兵邵青山,以及邹式从庐陵救出的老兵周迹担任连长。 几顿饱饭之后,这个独立营便以高昂的斗志,穿山越林,直奔黄岩而去。 …… 队伍行进速度相当缓慢。 十个扮作寻常护卫的怯薛军,不仅掩去自己的身份,连马匹都只是使用沿途驿站提供的普通驿马。 若是快马,泉州到杭州不到两千里的路程,最多五、六天便能抵达。可是一行人已经走了十天,却才行了一半的路程。 此时的甄鑫,堪堪到了乐清。 不得不说,跟着李显出门,让两世为人的甄鑫,第一次享受到了当官的好处。 不仅吃住免费,每到驿站都有人巴巴地前来嘘寒问暖。 若非李显眼色冷峻,总是摆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很可能还会有其他的一条龙服务。 不过对于那些少年不宜的项目,甄鑫其实也没空接受,身边的高宁他都搞不定,遑论其他。 这算是一次公费旅游,沿途风景也不错,偶尔还能在谢翱身前卖弄一些文人情怀。 这老头不愧被誉为“宋末诗坛之冠”,人家信口拈来,便是相当有涵养的诗句。当然,论诗甄鑫未必斗得过他,论词论曲,却是一点不怵。 只是腹中可抄的东西毕竟属于不可再生资源,甄鑫也只得省着些使用。 于是,在山川地理方面,开始碾压这老头。 从沿途经过的太姥山、雁荡山谈起,到武夷山脉、南岭、雪峰山、大别山、巫山、大巴山,再到秦岭、太行山脉、燕山、阴山、贺兰山。并为其讲解山脉的成因、地壳的运动、河流的冲刷,乃至沧海桑田缘由。 讲完山脉讲湖泊,讲完湖泊讲平原与高原,顺便又讲了中国的三大阶梯地形地势。 不过是一些最简单的初中地理知识,便将谢老头的道心几乎击溃。 这何止是胸中有丘壑,简直是把天下完全塞入脑中! 总是摆着一张冷脸,喜怒不形于色的李显,也难掩震惊。好在,甄鑫给过他震惊无数,慢慢的他也已经习惯。 只有高宁,根本就没有在意过甄鑫的胡侃瞎扯。 首先是因为她根本听不懂,其次她的心思,只在于甄鑫本身。 她在意的是这具越来越俊秀的皮囊,至于皮囊中的灵魂,装着哪些莫名其妙的知识,高宁根本就没打算关心过。 离夜幕降临还有点距离,李显却已早早地在大荆站安排了停驻之地。 依然是甄鑫自己一间,左边是谢翱与熊二,右侧是高宁与窦娥。 赖在谢翱房里的甄鑫,喝干了最后一滴茶水,将杯子往桌上一顿,不满道:“快去弄些滚水来!” 熊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打开门往外瞅瞅,缩回身说道:“少爷,伙计们都不在了,没的滚水……” “你去烧啊!” “要不你先回房,我去烧水然后给你送过去?” “不!” 熊二挠挠头,劝道:“你不肯睡觉,我当然得陪着你。可是少爷你好歹照顾下老谢,老爷子快入土的人了,哪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第326章 出去! 谢翱大怒,却见熊二抛来一个意味难明的眼神,只好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说道:“要不,甄公子晚上在这里歇着,我跟熊二去你房间?” 那怎么成……甄鑫满脸失落,怒道:“你们俩,尤其是熊二,给老子小心些,别让我抓住你把柄,定让你生不如死!” 熊二打了个哆嗦,立时觉得气短,“别啊少爷,我、我……” 谢翱一声清咳。 “我,要不我送你过去?” “滚!”甄鑫脚还未踹出,熊二已经侧身躲开。 “膨!”甄鑫狠狠地摔门而出。 熊二鬼鬼祟祟地侧耳确认甄鑫离去的脚步声后,跳到谢翱身前,说道:“老爷子,来,今天怎么个赌法?” “一边去,我快入土的人,今天不跟你赌!” “别啊,谢老爷子,你寿长着呢。我死了你铁定还活蹦乱跳着呢!不是有句话,叫做……那个啥,好人不长命……” “闭嘴!” “好好,咱们别废话,快点,怎么赌?” “今天轮我作庄,甄鑫若是今夜失身,我一赔五。”谢翱斟酌道。 “就开一个盘口?” “高宁若能撑过一个时辰,我赔你一半;撑过两个时辰,赌注归我。” “你这老头子果然坏得很,我怎么下注都是输!” 旅途本就无聊,熊二答应过熊大决不喝酒,于是就更加无聊了。他又对诗词歌赋完全不感兴趣,两个天天同一宿舍,谢翱熬不过他,只好每天陪他赌上一局。 结果数日过后,谢翱大胜,倒是开始喜欢上这个赌局。 小赌怡情,不过十数两的输赢,对于熊二这穷鬼来说算是大钱。对于谢翱来说,这辈子最落魄的时候,也不曾在意过这些阿堵物。 “那你想要怎么赌?” 熊二傻笑道:“要不,咱们赌个大的。高宁若是撑了一整个晚上,甄公子却没失身,你一赔十。” 一个干柴,一个烈火,两人同宿一个房间,却准备什么事情都不发生? 可能吗? “莫非你知道甄公子身体有恙?”谢翱悄声问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天天跟你这老头子一屋,哪里有机会去探听公子的隐私?” 谢翱突然有些担心起来,莫非甄公子真的不行? 别自己费上这条老命,却扶持了一个不能下种的公鸡,那如何得了! 熊二将耳朵贴上墙壁,兴奋地催道:“快点快点,公子,入房了!” “出去!”隔壁屋里,传来甄鑫的怒吼。 “不要……公子,别,别打我……”窦娥抱头下蹲,眼眶里蓄着泪水,可怜兮兮地看向甄鑫。 甄鑫扬起手掌,又颓然放下。 床铺上,传来柔滑的声音:“公子,别打她了,要打,打我吧……” 不用转头,甄鑫便知道,高宁正衣裳半解地痴坐于床头,一心一意地等着自己扑将上去。 这蒙古人的娃,就这么不懂得含蓄吗? 关键是,自己心底其实是真的很喜欢这种不含蓄。 偏偏有贼心,却没贼胆! 男子汉大丈夫,就当做些常人所不敢做之事,品常人不敢品之美人。可是却偏偏有一种美人,却是品她不得。 因为,这可是当今王爷的嫡女!只要敢上,甄鑫相信明天一早,自己就会被拎去云南,入赘王府。 “要不,奴奴脱去衣裳,让你打?”高宁腻声说道。 果然,男孩子在外面,要时刻注意保护好自己! 早知如此,就该直接跟阿黎正式成亲圆房了,也省得心怀不轨的高宁,总在惦记着自己的身子。 甄鑫真的很后悔。 原以为,击垮蒲家之后,自己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与陈宜中见面,再跟他定下亲事。 即使陈宜中不是阿黎的父亲,也必然是她的叔伯长辈。有老陈点头,也不会让阿黎留下些许的遗憾。 却哪想得到,从泉州就被直接拐往杭州,还被如牛皮糖般的高宁给粘上了。 可怜呐,这童男之身,就要保不住了吗? 鼻尖飘来一阵淡淡的清甜香味,刚洗过个澡的身子,白白净净地摆在床上,一副任君采撷姿态。 甄鑫努力地将眼光避开高宁半敞的要害之处,在桌前坐下。可是心里却忍不住地又荡漾起来。 好大……只比阿黎的小些,但是肯定超过苟榕了。 手感肯定会很不错……呸,我是个正经的人,怎么能有这种不正经的念头! “你还是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吧。”甄鑫叹着气劝道。 “我不。” “又要我把你扔出去吗?” “不要,我今晚上,死也要死在这里!”高宁挺着胸,大义凛然地说道。 “对,对!”窦娥补充道:“你今天要是把郡主赶出去,郡主她,她就要去跳楼!” “是的,我一定会跳楼的!” “而且是死无全尸的那种……” “我,我……”那画面让高宁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她疑惑地看向窦娥:你说的是真的? 窦娥眨眨眼:我骗公子的,要不然他又要把你赶出去了。 高宁:可是我不想死无全尸…… 窦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郡主…… “要不,你们俩睡这,我去你房间歇着?”甄鑫强忍着躁动说道。 “不行!” “我说姑奶奶,你到底要怎样啊?”甄鑫捏紧拳头,就怕一时控制不住,这拳头会自己跑到高宁身上,做些令人无法直视的事情。 “我,我要……”高宁紧咬下唇,粉嫩的脸颊已如熟透的小苹果。 哪怕她一直在准备着豁出去,但到底是个未经开发的小姑娘,那种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郡主想睡你!”窦娥突然说道。 “嗯嗯……”高宁点头,如鸟啄米。 甄鑫傻傻地看着高宁红得已经快滴出血来的脸蛋,视线又忍不住往下挪了几分。 好想从了她啊…… “窦娥,你出去!”甄鑫沉声说道。 “啊?不,不行……郡主说得让我帮她……” 高宁又频频点头,轻声劝道:“你还是把她留下来吧,我,我是第一次,什么都不懂……” 声音越来越轻,饱含着浓浓的羞意,“怕公子不能尽兴……”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327章 主动出击的甄鑫 甄鑫转过头,怒道:“你出不出去?” 窦娥委屈地站起身,双手绞着衣角,依依不舍地问道:“你、你们确定不需要我帮忙吗?” 高宁双眼之中,水波流动,突然觉得有些紧张,嗫嚅道:“公子,要不,还是让窦娥留下来?我,我……” “出去!”甄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好吧……” 一路之上,窦娥可没少助攻,若非自己各种建议,郡主今日哪能得遂所愿。如今终于准备成事了,就把自己这个可怜的媒人扔外头去? 《西厢记》里的红娘,除了叠被铺床,多少也沾了些雨露,可是自己这个可怜的人,竟然一杯羹都没分着。 难道我不是陪房的丫头吗? 心里活动不少,嘴里可没敢再啰嗦。窦娥一步三回头挪到门边,对着高宁说道:“郡主,你对公子好一些,别吓到他了……” 甄鑫又想打人了。 高宁却掩嘴笑道:“我知道了……” “第一次,一定要淑女一些。”窦娥还在说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丫头早已是个历经无数沧桑的女人。 这俩神经病,到底是被谁给教坏了? 甄鑫再也忍不住,起身将窦娥推出门外。 “公子,你,你也别太着急了。我听说,第一次如果太急的话……” “砰!”门被拍上,差点撞到窦娥的鼻尖。 听到门后落闩的脆响,窦娥瘪着嘴,叉了会腰,抬起手又要去拍门。 还有一些话,还没来得及跟郡主交代呢! 隔壁房间突然探出一个大脑门,对着窦娥低声吼道:“还不滚回去,杵那干嘛呢?” 窦娥“啊”地叫着,一溜烟逃入自己房间。 熊二骂骂咧咧地缩回去,对着一副老神在在模样的谢翱得意地说道:“初战告捷!今天高宁总算是赖成功了。接下去,且看我最信任的甄公子,如何保住自己不失城门!” 谢翱撇了撇嘴,并未接话,心下却有些嘀咕。 甄鑫若能与高宁结成夫妻,利弊皆有。 通过高宁得到甘麻剌的支持,短期之内日月岛必将得到飞速的发展。但是从远期来说,一个蒙古王爷的赘婿,显然不可能得到故宋之人的支持。 更别说抗元灭元。 这确实让人很矛盾,必须得想个办法,尽可能地化弊为利,以消除未来可能引发的反噬…… “啊——”隔壁传来一阵尖叫声。 似乎是高宁的声音? 熊二心里一沉,将耳朵又贴紧墙壁,他之所以敢跟谢翱进行豪赌,是因为他相信只要甄鑫不愿意,高宁根本不可能睡服得了甄鑫。 可是听这情况,似乎是甄鑫主动出击了? 忍无可忍的甄鑫确实主动出击了。 窦娥一走,门一关,甄鑫便抽出一根布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高宁捆了个结实。 猝不及防之下,高宁发出一声尖叫,随即期期艾艾地说道:“甄公子,我,我衣服还没脱呢……” 甄鑫不答话,将布条缠住她扭在后背的双手,防止她挣脱,却也不敢捆得太过结实。 “第一次,都要这样吗?”高宁此时,到底也有些慌张。 “嗯。”甄鑫随口应道。 “可是,窦娥打听来的不是这样啊……” 甄鑫继续忙活,捆完胳膊又将双脚捆上,令其严丝合缝。而后将薄被展开,将高宁包住,裹成一卷,推入床铺之内。 兴奋之中的高宁,如被兜头浇下一盆凉水。哪怕她不知道夫妻之间该怎么办事,这时也感受到了边上这个心仪的男子,再也无法掩饰的嫌弃。 吹灭灯火,甄鑫打了个长长的吹欠,仰面倒在高宁身边,闭上眼开始沉睡。 太困了……被这主仆连续骚扰了几个晚上,一直无法睡个安稳觉,铁打的人都撑不住啊! 半开的窗户之外,透进些许丝滑的月光,照在甄鑫越来越显得俊朗的脸上,让侧过身子的高宁始终无法移开她沉醉的目光。 爱情是什么,高宁从来不知道,也从未去想过这种复杂的问题。 无论是对于蒙古人,还是对于白族人来讲,喜欢一个人,就想办法跟他呆在一起即可,没必要去想太多。 但是从来没人告诉过高宁,被一个彼此喜欢的男人无数次的拒绝之后,应该怎么办? 甄公子喜欢自己,这不用窦娥提醒,高宁便知道。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为什么甄公子可以与高宁亲热,可以与苟榕亲热,却始终不肯与自己有任何的肌肤相触。 今夜,是他一次碰到自己的身体,却是将自己捆了起来。 喜欢一个人,原来会如此的痛苦! 一行清流,自右眼滑入左眼,汇聚之后淌向枕头。 眼中一片朦胧,高宁却依然舍不得闭上眼睛。 “吱吱——” 一团黑影,窜入床间,停在高宁的枕边。 是墨墨。 高宁低落的心情,突然又觉得开心起来。 就像不知道甄公子为什么不喜欢跟自己亲热一样,高宁同样不知道甄公子为什么不喜欢这么可爱的墨墨。 墨墨其实很好养,只要给它多弄些好吃的,它便会粘着你,还能听你的话,还能让你随便摸。 只要摸到它,什么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叽叽。”小短腿上沾上了高宁的眼泪,墨墨跳到高宁微怂的肩膀之上,轻轻低叫着。 不知道是在安慰高宁,还是在抱怨她弄湿了自己漂亮的毛发。 随即又呲着牙,气鼓鼓地看着沉睡中的甄鑫。 “别,别把他吵醒了……”高宁轻声说道,继续怂着肩膀,“我的手,手……” 墨墨疑惑张望,对哦,手呢?天天喂我小鱼干,还能给自己当小床的手呢? 顺着肩膀,墨墨钻下被子,找到高宁的双手。 高宁努力撑出小段布条,塞到墨墨嘴边。墨墨张嘴轻轻一咬,布条便被切断。 可是在高宁的手中,却依然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墨墨不满地钻出被子,蹭着高宁的脸颊,两只大眼珠之中,满是委屈。 “明天一早,就给你弄吃的,好吗?”高宁轻轻地揉着墨墨,勾出食指从它的肚皮挠向下巴。 墨墨扭着肥臀,寻个没有泪水的角落,满足地窝起身子,从两只小小的鼻孔中,冒出微微地呼噜声。 第328章 早安 心中的悲伤被墨墨冲淡了许多,高宁却依然没有任何睡意。只是睁着两眼,看向沉睡中的甄鑫,有爱恋,有迷茫,还有淡淡的委屈。 半开的窗户之外,月光早已隐去。灰蒙蒙的空中,渐渐透出光亮。 早起的鸟儿,开始喳喳地叫唤。间或响一两声激昂的蝉鸣,似乎在与鸟儿争着迎接第一缕阳光。 窝在高宁手掌心中的墨墨,不满地发出轻轻地吱叫声。两只小短腿探向毛茸茸的耳朵,却只能遮住一半,怎么努力都挡不住窗外传来的鸟叫声。 墨墨便蜷着身子,侧身贴向高宁微曲的手指之间,总算可以遮住一只耳朵。又伸着一只爪子,努力地盖向另一只耳朵。蠕动的身子却从高宁的掌上,慢慢地滑了下来,落在一张脸上。 舍不得睁开眼睛的墨墨,习惯性地伸出舌头,在脸上舔了舔。 味道……不对! 两只大眼珠子终于一挣而开,瞧见的却是两只迷茫随即震惊的眼睛。 “吱吱叽!”墨墨呲牙惊叫,踩着甄鑫的鼻梁一蹦而起,在半空中优雅地转了个弯,准确地落在高宁的肩膀上,呲溜不见。 眼神自墨墨消失之处,转至高宁的肩膀,在她半敞的胸口流连数秒之后,又看向微曲着搭在自己枕头边上的胳膊。 昨晚明明是把高宁捆好了才睡着的,她怎么解开的布条? 甄鑫一惊,双手在自己身上乱摸。 还好,衣裳如旧,身上也没有任何粘粘乎乎的不适。 应该没有失身…… 不对,甄鑫突然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一个大男人,老在意有没失身作甚? 阿黎又不需要自己守贞! 更何况,有没有守贞,阿黎根本就鉴别不出来。 视线重新回到高宁的脸上。 枕边一滩还未干透的泪渍,腮边依然挂着半颗已是浑浊的泪珠。 高宁,这是对着自己,哭了一整个晚上? 甄鑫的心,如遭重锤一击,疼得不敢呼吸。 高宁喜欢自己,蠢如熊二都看得明白,甄鑫又怎么不知道她的心思。 其实这小姑娘虽然身出王府,心思却极为纯净。爱便是爱,恨就是恨,不会掺杂任何其他的因素。她从未考虑过两人身份地位的天差地别,也从来没想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对局势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她只是单纯地在喜欢。 有错吗? 那自己凭什么让她如此痛苦? 甄鑫怔怔地看着高宁那张圆润的脸。原本的粉红,如今却透出点点的苍白。原本哪怕是生气的时候也是舒展的眉头,现在却几乎拧成一团。 在梦中,她依然被折磨着…… 甄鑫轻轻地伸出手伸,想为高宁揉去纠结的眉头,可是看着她不断颤动的睫毛,却又将手缩了回来。 悠悠地叹了口长气,甄鑫缓缓起身,慢慢地打开房门。 一口憋在胸中的浊气,仰头喷出。 却听到一声闷哼,抬起的腿撞在窝于门外的熊二身上。 甄鑫一惊,脚顺势踹出,而后才无语地看着滚到一边的熊二。 反手关于屋门,甄鑫怒道:“你在这干嘛?” 熊二揉着自己的脑袋,视线试图拐过被关上的门,往里探去。 “问你干嘛呢?” 甄鑫又是虚踹一脚。 “公子,这么早啊?” “嗯?” “那个啥,高宁还好吗?” 甄鑫脸颊微微一红,这毕竟是他和高宁第一次在一张床上过夜,似乎有些说不清楚了。 “关你屁事!” “你呢?”熊二凑上前,怂着鼻子到处乱嗅,“还没洗过澡吧?” “我一大早的洗澡干嘛?” “没啥,那个啥……公子你,腿软不?” 甄鑫抬起腿,结结实实地踹在熊二的屁股上,几乎将他踢翻在地。 熊二却是大喜,连滚带爬地窜回自己屋里,叫道:“老谢,谢老头,公子没那啥,我,我赢了,快点给银子……” 甄鑫愕然。 那屋里传出睡意朦胧的嘀咕声:“你是不是有毛病啊?自己一个晚上不睡,还一大早搅人清梦!” “别啰嗦,快给钱!” “你说赢就赢了?有何凭证?” “要什么凭证?你他娘的是不是要耍赖?” “笑话,老夫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无聊之事?” 确实很无聊…… 另一侧房门打开,窦娥探出脑袋,睡眼惺忪,看着甄鑫吱吱唔唔地说道:“公子,早……郡,郡主呢……” 这一个也是一整晚未睡? 怎么就没有一个可以让人省心的! 甄鑫朝身后一指,说道:“还睡着呢,你自己进去。” 说着,走下楼去。 大荆站是官方驿站,首先要接待往来的官员。若有空余的房间,也会对普通民众开放。 一楼除了大堂,还有十余间客房,怯薛军与高宁的护卫,全都住在一楼。 大堂兼营餐饮,谁都可以进来消费。 只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人每天都只有两顿饭,一顿朝食一顿晚食。有闲钱吃早餐的人本就不多,更别说专门跑驿站这种地方来消费。 是以空旷的大堂人并不多,不过三两桌,七八人。 李显正与两个面生之人交代着什么。见甄鑫下楼,那俩随即闪身而去。 这一路上,李显一直没停过与外间的联系。 甄鑫能感觉得到他正在做一些布置,却猜不透他到底在布置什么。 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处理一些公务,毕竟他还不仅要遥控广州的市舶司,还要监控泉州的局势,同时还一直身兼江西行省泉府司镇抚的职位。 忙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看着两眼微红的李显,甄鑫摇摇头,又是一个通宵没睡觉的人! 没去搭理欲言又止的李显,甄鑫让伙计送了份早餐,坐在正中间的桌子上,开始慢条厮理的享用。 一份糟羹一份馉饳儿。 糟羹之中,有嫩笋、香菇等山珍,还有干贝、蛏肉、海蛎等海味,淀粉勾欠。入口滑嫩,味香且美。 馉饳儿长得有点像大号的扁食,只是里面的馅料更加丰富。有直接煮汤食用,也有油炸后再吃,各有各的诱人风味。 进入浙江之后,各种当代美味小食不断出现,常常把甄鑫吃得难以下席。 看来,要想在杭州开设一个“江浙小吃连锁店”,压力有些大啊。毕竟江浙已经引领了天下美食文化百余年,福建广东与之相比,还是落后太多。 第329章 江南第一风流子 按捺不住的李显,终于也捧着早点,挪到甄鑫这张桌子前,坐在他的对面。 “高宁昨晚睡你房间了?” “嗯。”甄鑫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你们,把事办了?” “什么事?”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事。” “跟你有关吗?” “有!” 甄鑫略一琢磨,这种事好像真的跟李显有关。 虽然他如今不算是一个太监,却也承担着太监的某种责任。总得关心下王室成员,是不是真的失身了,要不然万一肚子大起来找不着人负责,李显脑袋必然不保。 “没。”甄鑫依然埋首于眼前的美食。 “你,身上有疾?”李显皱着眉头问道。 不会跟我一样吧…… “我呸!”甄鑫将筷子往桌上一顿,怒道:“你们无不无聊啊!能不能先把自己管好?” 李显却是一脸严肃,“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也没必要因为这种事冒犯你。若有疾,便早治。否则……” “否则,怕我抢了你的位置不成?” “若能如此,实为李某三生之幸。” “滚!” “确定没问题?我可以在杭州帮你找一个专门治疗这种疾病的专家。” 被一个没卵子的鄙视不行,甄鑫满脑子的糟不知该往里吐。 可是李显却是一本正经地跟自己在讨论这种问题,这是职业病犯了? “别瞎几巴操心了。”甄鑫拾起筷子,夹起一个馉饳儿,送至嘴边,细细咀嚼。 李显似乎没感觉到自己被严重冒犯,施施然地说道:“你到底是不行,还是不敢?” “若不行,就早治。若不敢,倒是白瞎了你如今的名声。” 我的名声?我都已经有名声了? 甄鑫怀疑李显在忽悠自己。 李显点点头,说道:“广州天海阁的大东家,美女艳婢争先投怀送抱,艳词淫曲信口拈来,《牡丹亭》、《琵琶记》、《西厢记》堪称惊天地、泣鬼神。如今已是公认的江南第一风流子,甄鑫甄少爷!” 这是在说我?甄鑫半张的嘴,半天也合不上。 我一个至今还未开封的童子鸡,却成了江南第一风流子? 江南人眼睛都是瞎的吗?还是李显这厮在四处造的谣? “你若能拿下郡主,到大都一展才华,莫说关汉卿已老,就算他在壮年之时,也无法与你相争。元朝第一风流子,恐怕非你莫属!” 我有病啊……不争文状元、武状元,却去争个“风流子”? 见甄鑫处于暴怒的边缘,李显赶忙解释道:“这可不是李某胡乱攀扯,也绝对不是我在帮你推动。实在是人如其名,而且你那阙‘风流子’,已经被公为至今为止的第一风流子。” 人怕出名猪怕壮,木秀于林风必骚扰之。古人诚不欺我! 甄鑫烦躁地挥着手中的筷子,说道:“你这段时间闲成这样了?一路游山玩水不够,还在制造各种谣言!” “真的不是我……” “按你这速度,明年能到杭州吗?” “怎么可能?”李显一本正经地说道:“浙南山路崎岖难行,所以速度放慢些。等明日过了黄岩江亭渡口,就可以加快速度了。” “黄岩渡口?那边有什么人在等着咱们?” “没有……”李显低下头,囫囵地喝着自己的豆花。 甄鑫眉头微皱。 在自己面前,李显很少掩饰他的神色,总是一副想与自己交心,却保持着距离的冷淡态度。 可以将其形容为“欲迎还休”。 但是彼此之间的交流还一直比较顺畅。凡是自己问他的事情,他要么坦然以对,要么就直接拒绝回答。 意思是,他可以不说,但绝不屑于欺骗自己。 现在,他却在躲避着自己注视。是他心里有鬼,还是自己多心? 两人一时安静,只有稀稀倏倏的咀嚼声。 嗒,嗒,嗒,一阵浑实的脚步声响起。门外进来一个汉子,身着灰色麻布衣衫,背负一长条包裹。 这本来是个不太显眼的汉子,只是那硬实的包裹中,明显藏着一把长刀,让甄鑫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对于坐在大堂正中间位置的甄鑫,那汉子的视线没有片刻停留,而是滑向右侧角落的一张桌子。 隐约之间,甄鑫似乎见到这汉子跟那桌的两个客人微微点头示意。可是却走到左侧,寻个角落的空桌坐下。 如此,甄鑫的位置便成为两个角落视线的夹角。 后背微凉,感觉到两边视线同时投来,甄鑫皱着眉头看向依然认真干饭的李显。 李显却没有任何反应。 这几个,不是李显的手下? 他们的目标是自己? 甄鑫虽然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太过担心。 起码在这驿站中,没人敢公然对自己动手。倒不是因为驿站馆舍有多少防卫力量,而是十个怯薛军与高宁的四个护卫,全住在一楼。一旦有人敢动手,肯定是走不出这驿站。 只是若有人盯上自己,他们会选在哪里动手? 李显知道吗? “今天什么时候出发?”甄鑫问道。 “不急。”李显答道。 甄鑫点点头,放下碗筷,仰头喊道:“熊二!” “哎……”二楼冒出熊二气急败坏的脑袋。 “滚下来!” “等下啊公子,我收拾下这不讲道义的老头子。” “立刻,马上!” “呃……”熊二只好嗵嗵嗵地跑下楼。 “我吃饱了,出去走走。” “可,可我还没吃啊……” “给你三息时间。”甄鑫伸出三根手指头,朝后方左右微微一晃,便迈着腿往外走去。 “啊?”熊二匆匆地赶去柜台,随手抓了几个刚出锅的虾饼,喊道:“等下啊少爷,我先吞两口东西。” 虾饼太烫,熊二呜呜叫着,一边咬一边吹气,在门口原地转了两圈后,匆匆跟上。 大荆镇位于温州与台州的交界处,距离台州城还有六七十里的路程。即使速度再慢,也不过小半天就能到达。 所以,李显不急着出发。 本就没有任务在身的甄鑫,自然就更加不急。 这是个看上去相当繁华的小镇,驿站之外的小街上,不少小摊小贩已摆出货物,沿街叫卖。 吞完虾饼的熊二,举着袖子蹭完嘴角后,贴近甄鑫身边,低声说道:“总共三个人,应当是一伙的。目标是谁,还无法判断,但是实力不错,很可能是北方军卒出身。” 第330章 前方警告 见到一个卖头巾的,甄鑫蹲下身挑挑捡捡。身侧的熊二将视线向后不经意地扫了一眼。 挑了个头巾,付完钱,甄鑫继续沿街闲逛。 “跟出来一个人,看来目标是你。”熊二低声说着,又忍不住地嘴贱:“公子,你又招惹哪家姑娘?被她家人盯上了!” 甄鑫没搭理,继续踱着方步。 熊二讪讪,嘴巴却是闭不上,“要不,我回去叫上史护卫,把这几个人给做了?” “不急……”甄鑫摇摇头。 北方军卒出身,是在琼州时就想要刺杀自己的那群家伙? 从琼州一直跟到广州,这群人始终隐隐约约地出现在自己身边。不过在自己进入广州录事司的死牢之后,那些人倒是再未曾出现过。 也许是这些人背后的主子,当时以为自己被判了斩刑,就放弃了刺杀自己的计划,就此撤回北方。 也有可能是自己的案子惊动了更高层的关注,让指使者心有忌惮而暂缓刺杀。 看来,这位指使者始终就不曾放弃过刺杀自己的意图。 李显,知道吗? “公子,我的鞋破了,可以买一双给报销吗?”熊二指着街边的一家鞋店,羞涩地说道。 甄鑫的视线自熊二脚下完好的鞋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鞋店。 一坎店面,歪歪地挂着一方鞋子的布幅。门外是两个卖挂饰的摊子,掩在他们身后的灰墙边上,有个不太明显的三角形标志。 白色石灰勾边,中间却是一个红色的惊叹号。 这是日月岛独有的警示标志,甄鑫心里一紧。 陈文开虽然留在福建,但自然会安排人手暗中跟着自己北上。以此方式向自己发出警示,说明前方的情况,可能会有危险。 “行吧,进去看看。”甄鑫点点头,率先进入鞋店。 在店里挑挑捡捡半天,甄鑫终于给熊二买了双结实而耐用的草鞋。 心情显得很不好的熊二,拎着草鞋踏出店门,一脚绊在横在地上的一根竹竿之上,飞出去的草鞋砸在门口一个老汉身上。 熊二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找死啊,敢暗算老子!” 老汉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地将草鞋递还给熊二。熊二却是不依不饶,揪住老汉衣领,继续骂着:“我鞋子被你弄坏了,赔我一双好点的来!” “这,这草鞋,还好好的啊……” “你没看草鞋都破了个大洞吗?” 草鞋有没洞的吗……甄鑫不耐烦的说道:“行了,走了!” 熊二只好摁住怒火,一把抓过草鞋,指着老汉骂道:“今天你运气好,给老子滚远点,别让我再看到你!” 甄鑫背负双手,施施然在前面走。熊二拎着那双新买的草鞋,嘟嘟囔囔地在后头跟着,如同一个两百斤的熊孩子。 转了小半个时辰,街上虽然热闹,却也没什么可以值得买的东西。两人一前一后,又慢腾腾地转回驿站。 此时大堂内,除了柜台边上开始打盹的伙计,已是一个客人皆无。不仅几个北方汉子不见了人影,李显也不知去向。 二楼自己的房间内,传出两个姑娘切切的私语声,甄鑫脚步略为一顿,拐入熊二房内。 临窗而立的谢翱,正皱眉沉思。 “怎么了?”甄鑫问道。 “我刚刚出门准备访友,李显却让人暗中跟着我。” “你确定是李显?他让人跟着你作甚?” “跟我的人,是怯薛军之一。我担心连累到好友,便在外头稍微转了一圈便回。” 这一路上,李显不仅将几个人的食宿安排得妥妥贴贴,也从未限制过众人的行动自由。派人跟踪,这是第一次。 三人相视而望,心里都有所悟:前方必然有变! 熊二把房间门关上,谢翱却摇摇头说道:“不要关门,防止别人偷听。” “可是不关门,我这嗓门楼下都听得到。” “你不会小声点?”谢翱轻斥道。 “把你输的钱还给我,我就小声点。” “那就闭嘴!”甄鑫怒斥道。 熊二满脸委屈,从草鞋中掏出一张纸条,摊开在桌上。 纸张大小如巴掌,字若蝇头,三个人凑过头一起细看。 “前方有埋伏,应该在江亭渡口,制式刀强弓,人数过百……” 三个人齐齐地抽了口凉气。 “强弓与制式刀,这是军中才可能有的武器配置,是当地驻军要杀咱们吗?”谢翱说道。 “未必。”甄鑫摇摇头。 当日在琼州与广州,遇见的刺客,都有制式长刀与强弓。只是这些人未必是驻军,却必然出身于军卒。而且,绝非是故宋投降之后被收编的新附军,起码也是北地汉军。 “乐清驻军千人队北上,估计后天能到此处,目标不详。” 几个人陷入沉默。 蹲在鞋店门口等着接头的老头,是陈文开族叔也算是他的手下陈二郎。 陈文开虽然派人北上暗中跟随,但是人手有限,他自己手中能用的就没几个人。 以有限的人手,沿途打听到这些信息,还能及时地送到自己手中,已是相当不易。 “情况不妙……”熊二刚张开嘴,谢翱与甄鑫同时骂道:“闭嘴!” “啊?呃……唔……” 情况确实有些复杂。 首先,有人盯上自己,这已不用怀疑。按照这些人的作风,不会是准备劫持,而是寻机直下杀手。 甄鑫此时觉得有些后悔,当时在广州时,就应从李显那套点消息,起码了解下这些北地丘八的后台老板到底是谁。 能动用百人的军卒,此人背景绝不简单。 可以排除的,是为蒲家复仇的势力。因为早在琼州,自己根本没有与蒲家有任何瓜葛之时,这些人就已经出现。 军中大佬?或者是可能视自己为夺得太子之位障碍的铁穆耳? 其次,这些人与李显到底有没有关联?李显知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以及准备对自己动手? 李显要杀自己,有无数的机会。一路之上,自己已经摆成砧上之肉任他砍杀,是以他根本没必要舍近求远,还去请一些丘八过来办事。 所以,基本可以判断李显与这批人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第331章 淑女状的高宁 只是,李显未必就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连陈二郎都能打探得到的消息,李显怎么可能会完全不清楚。 没提醒自己前方有危机存在,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李显觉得这百把个汉兵根本形不成威胁,也完全有把握让自己渡过这场危机。二是他又在为了了某个目的而布局?而且,再一次将自己摆入棋盘之内,当成了一个诱饵。 按照这个思路来分析,自南北上的那支千人队,应当就是李显调来的支援力量? 若是如此,倒确实可以保证自己一行人的安全。不告诉自己,是怕自己这个诱饵知道之后,演得不够真实而被别人看出破绽吗? 甄鑫与谢翱各自沉思,熊二急得抓耳挠腮,呜呜地求发言。 “说吧,小声点。”甄鑫开口道。 “要不,逃吧?” 谢翱摇摇头,说道:“逃不掉的。” “为啥?有我熊二在,死也得护着你们的安全……虽然我很讨厌你这赖账不还的死老头子。” 谢翱呵呵一笑,说道:“咱们跟着李显一起,毕竟有十个怯薛军在,对方才有所顾忌。若是逃走,离开怯薛军之后,只要来个三五人,咱们仨就只能引颈待戮。” “胡说,我、我最少可以对付十个!”熊二不服。 “事情还没到需要逃跑的地步,没马没船,咱们根本无处可逃。”甄鑫沉吟道:“我想,李显应当是知道这批人的存在,而且很可能是他故意引过来。至于目的是什么,我还想不明白。” “只是,虽然安全暂时可以保障,但是咱们也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于李显身上。是以,退路必须得有!” 北有恶虎,南有群狼,身边还有一个没卵子的狐狸。最危险的,反而是这只看着无害,其实既凶狠又狡诈的狐狸。 只不过,他目前还舍不得对自己亮出他的爪子。甄鑫相信若是自己的价值被榨干之后,李显会毫不犹豫地剁了自己。 “熊二,有个任务交给你。”甄鑫说道。 熊二胸膛一挺,“别说一个任务,两个任务我也保证完成!” “若情况危急,你无论如何都必须护好老谢!” “嗯?”谢翱与熊二同时一怔。 “怎么,做不到吗?” “当然做得到,可是,我去保护老谢,谁来保护你?”熊二不解道。 “我会跟在李显身边,不用担心我。” “可是……”熊二看着谢翱,不满地说道:“这死老头子还欠我赌债赖着不还,我凭什么要保护他?” “欠着赌债?”甄鑫诧异地看向谢翱。 谢翱两眼望天,一副根本不想承认的模样。 “欠了多少钱?” “十两,不,至少二十两……” 谢翱嗤地一笑。 “那就欠着吧。”甄鑫面无表情地说道。 “啊?不,公子,我兜里一文钱都没了,你好歹帮这个赖账的还我一些吧?”熊二哭丧着脸说道。 “所以,你得保住他的安全。老谢若在你手中出事,你这债务一辈子都别想讨得到了!” “这……你们俩不能这么欺负老实人啊!” 谢翱收起脸上的嘻笑,正色道:“此处,倒是有些老友隐居,指望他们保护咱们是不可能,不过也许可以让他们弄艘小船,在江上备用。” 这主意,可以。 “只是,如何瞒住李显找到他们,有些难度。” “这可以解决,你写个信让熊二转交给陈二郎,由他负责联系你的老友。” 踏踏,踏…… 楼下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三人相视一眼,同时闭上了嘴。熊二拔刀在手,轻轻地藏身门后,自半敞的门向下望去。 大部分的脚步声都停在了一楼大堂,依然有两三个人继续走上二楼。 脚步声缓缓靠近,熊二双手握刀,轻轻地退离房门,双脚错开,蓄势以待。 甄鑫却摇头示意。 熊二收刀,退至甄鑫身前站住,视线扫向窗户,估算着一个胳肢窝夹着一人跳下去逃生的可能。 门外却响起一声叫唤:“郡主……” 是史护卫的声音。 “妈的!”熊二暗骂道:吓了老子一大跳! 声音是史护卫的没错,可他从哪里引来这许多人?甄鑫心里莫名一紧,隐隐生出一股极为不妙的感觉。 熊二拉开门,一拳捶了出去,骂道:“吼啥呢?” 史护卫轻松躲开,视线往里一扫,说道:“郡主呢?” 熊二脑袋右甩,眼神瞟向史护卫身后,随即问道:“谁啊这是?” 史护卫摇摇头没说话,继续喊道:“郡主!” 身后两人,上着半身皮甲,上为紧身长裤,腰悬长刀,脚踏软靴,双腿内圈。却不像是汉人,而是畏吾儿人。 两人斜视着熊二,昂然立于史护卫身后。 隔壁屋门打开,窦娥探出身,将三人迎入房间。 甄鑫暗呼侥幸,还好自己一大早便出门,转了一圈后也没回自己房间,否则这时候可真就跳黄河也说不清了。 “楼下有十多人,全是畏兀儿,骑兵。”熊二回到屋里,低声说道。 这些人,应当是梁王府的护卫,估计是来找高宁的,与自己无关。前提是,高宁不会公然宣称昨晚跟自己睡在一张床上。 事实如此,即使啥活没做,那也不能说高宁在说胡扯。 高宁,会这么说吗?甄鑫心里又是一紧。 不过片刻时间,高宁便走出来,在门外停下,对着史护卫说道:“我与甄公子说两句话,很快。” 熊二让开身子,对着甄鑫悄悄地竖起一根大拇指。 却见高宁换下了花枝招展的艳丽服饰,而是一身素白长裙,胸前紧紧裹起,再见不到一丁点的波涛。一头蓬松秀发,散于肩侧,发上只是束着一根看似随便的布带。 却是甄鑫昨晚拿来捆她的带子。 打扮成汉家淑女的高宁,脸上再不见往常如小苹果般的可爱,眉间依然带着点点愁绪,令人禁不住生出一些怜惜。 昨夜奔放而充满着青春气息的小姑娘,与今日带着哀愁的娴淑女子,恍若两人。甄鑫不知道自己更喜欢哪一款,可是看着这般打扮的高宁,却让甄鑫心里,又是一痛。 第332章 一曲送别 “感谢公子厚爱,高宁前来辞行……”高宁眉头低垂,微微欠身说道。 其行为举止,完全不同于以往,可是让人感觉不出她的做作,更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高宁。 是因为一夜之间,那个本来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吗? “你,你要去哪?”甄鑫站起身,想去抚着她,却又缩回了手。 “王府来人,我们得去大都。”史护卫解释道。 跟着高宁有不短的时间,史护卫其实是很希望甄鑫可以成为驸马爷,这样自己地位必然水涨船高。 只是,他发现高宁主仆在甄鑫房内,甄鑫又在熊二他们屋里,一时却来不及搞清楚情况。 而高宁却对于离开甄鑫,没有任何的犹疑。 这让史护卫就看不懂了。 吵架了?又不像。 那就是两个人依然没能成事? 也好……虽然心有遗憾,但总比带回一个大了肚子的郡主强。 “你要去大都?”甄鑫皱着眉头问道。 “嗯。”高宁依然没抬头。 “你知道今天有人要来接你去大都?” 在泉州时,甄鑫便听得高宁戏言要把自己抓去大都。显然她早已知道这个结局,只是一路上的示好,自己却始终没能接受。 高宁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难怪! 难怪这一路上高宁不断地想与自己亲热,难怪她昨晚会摆出如此强势的姿态。 这是在争取最后一次的机会? 甄鑫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真的只有失去之后,才会觉得珍贵! 原来,悲伤只会在分手的时候才会让自己显得彷徨而无助! 平心而论,甄鑫不缺女人,更非离不开高宁。只是想及往后有一天,眼前这个曾经深爱过自己的姑娘,却要成为别人的新娘,那滋味,简直令人心如针扎。 窦娥缩在门外,双肩耸动,哭得稀里哗啦,如同一个被渣男抛弃的可怜姑娘。 “墨墨……”高宁轻声呼唤着。 “吱?”墨墨自高宁袖间探出毛绒绒的脑袋,疑惑的眼神四处打量。 “墨墨,我不能带你走。”高宁伸出手,掏出墨墨,轻声说着:“你得跟着甄公子。” 墨墨惊恐地看着甄鑫,两只小爪子紧紧地拽着高宁的袖子,死活不肯放手。嘴里吱吱地乱叫,似乎在埋怨高宁将自己始乱终弃。 “不是我不要你,而是不能带你去北方,那里,很冷,你会活不下去的……”高宁卷着袖子,轻轻摸着墨墨,却依然扯它不开。 “吱叽叽!” 甄鑫从墨墨眼里看出它毫不掩饰的嫌弃,不由地苦笑。 “别担心,甄公子会每天给你好吃的。而且你会回到阿黎姐姐身边,我保证!” “叽叽吱!” “不是我不想要你,是真的不行……”高宁低垂的眼帘,终于缓缓地滴下了两颗泪水。 “嘶啦……”一声脆响,袖子被扯下一幅,咬在慌乱的墨墨嘴里,无力地晃动。 高宁将墨墨连着袖带递给甄鑫,轻轻说道:“对它好一点点,它就会对你不离不弃的。” 甄鑫怔怔地接过墨墨,正试图安抚,墨墨却吱吱叫着窜上了屋顶。袖带还是被它牢牢地抓在爪中,自屋顶垂下,不住扭动。 对于墨墨的伤心,甄鑫根本没空搭理。这破猴被几个姑娘养得早已失去了天生的警觉心,两只小鱼干,就会让它乖乖回来。 高宁依然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道:“高宁想求公子一件事。” “你,你说……” “公子,能否给我写个小曲?” 甄鑫一怔,高宁没有要求自己跟她去大都,既让他松了口气,心里却又泛起淡淡的失望。 男人,果然都是贱的! 感觉到甄鑫的迟疑,高宁又说道:“什么曲都行,我、我其实也不太懂的……” 双眼终于抬起,碰到甄鑫的目光,随即耷下。 却让甄鑫见到微红的眼眶。 “行!”甄鑫对着史护卫抱拳说道:“可否让这几位兄弟稍等片刻?很快的……” 史护卫还未开口,身后的畏吾儿人不耐烦地说道:“赶紧的!” 史护卫投来歉意的眼神。 “好吧,你们且去,我唱一曲为郡主送行。” 高宁紧咬下唇,转身缓缓离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曲声悠悠响起,了了数词,便让谢翱眼前浮现出一幅凄美画面,令他怔怔呆住。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踏着节拍,甄鑫跟着离去的高宁,走出房间,依在栏杆边,目送高宁下了楼梯,踯躅而行于大堂。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高宁的身影,终于消失于门外,再未曾回头。 “一壶浊酒……”歌声戛然而止。 “为什么听着很不爽?”熊二挠着头嘀咕道。 谢翱等了数息,却不见下文,急急站起,冲到甄鑫身边,催道:“继续啊!” 楼下仰起李显的脑袋,皱着眉问道:“下面呢?” “下面,没了!”甄鑫面无表情地答道。 “你,你……”谢翱怒道:“真真的是不当人子!” 窦娥冲了回来,脸上还留着没擦去的泪痕,仰着头大声问道:“郡主让我问下,是不是你想不出来了?” 甄鑫微微一笑,回答道:“是的,等我想好了,就去唱给她听。” “哦,好的……” 半阙骊歌,唱尽人间的不舍。词意平白,意境却辽阔而深远。 知交之友,聚时欢乐,别时伤悲,从此各自漂泊于天涯海角。 给谢翱半年或是一年时间,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写出更为婉转难舍的离别诗,却绝对写不出如此举重若轻的愁绪。 更何况,这还是甄公子信口拈来的曲子。 谢翱可不相信甄鑫想不出继续的歌词,可是在这时候,哪怕舍去这张老脸,甄鑫也不可能把这曲子唱完给他听。 情深却不牵涉情爱,这样的曲子送给高宁,不会让任何人挑出毛病。 高宁必然听得懂,却未必会因此而牵肠挂肚。 但是终究给她留下了一份念想,如果她愿意的话。 钓鱼高手啊……甄鑫在谢翱心目中的形象,再次上升了一个层次。 这“风流子”的称呼,看来是真的很适合这渣男! 只是,这心如被抓挠的痛苦,该怎么办? 李显朝上狠狠地鄙视了一眼,又缩头不见。 一楼大堂又变成空荡荡模样。 甄鑫返回房间,看着一脸便秘般的谢翱,肃然说道:“情况,很不对!” 第333章 陈机察的志向 烈日之中,有山林遮蔽,虽然感觉不那么痛苦,但是依旧让陈机察觉得疲惫万分。 但是一路之上,陈机察就没有停止过自己豪爽的笑声。 从拥有近万手下,在闽西算得上一号人物,一朝被击溃流窜于南澳岛,再投奔日月岛从一个小兵做起,陈机察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应当泯灭在这乱世之中。 与其他人不同,陈机察觉得最适合自己生存的世界,就该是一个混乱的时代。 只有贪官污吏横行,百姓走投无路,自己才能寻到生存的空间。 如果是故宋的安稳年代,如自己这般大字不认得几个,又不想在地里刨土,又不想去海上忍受风吹雨打,更没有任何生意头脑的人,可能活不过一个会洗洗补补的寡妇。 所以打心底,陈机察还是感激将这个世界搅成一锅糊粥的蒙古人。是他们,给了自己呼啸山林的机会。也是他们,给了自己跌倒之后还能爬得起来的希望。 乱世出英雄,说的就是自己! 从一个小兵,到班长、排长、连长,只不过一战之后,自己又拥有近百个大头兵。 感觉甚爽! 只是可惜了,跟着自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十几个兄弟,却被打散分到了其他人的手下。 不过也好,等大伙儿都进步了,到营长甚至更高一级的指挥官,自己在日月岛便能拥有令其他人不敢忽视的实力。 当然,能有如此迅速的爬升速度,还得感谢自己的副手,一个平日不吭不哈,眼光手段都极其老道的陈副班! 嗯,这老头跟着自己,也升了一级,成为陈副连。 这老头,除了不能打之外,其他的本事确实让陈机察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多少个手下,都能被他安排得妥妥贴贴。偶尔的矛盾与冲突,总是还没爆发,就会被他摁住。 关键是,这家伙眼光极准,他知道如何去挣得功劳,如何与其他兄弟部队之间形成完美的协作。要早有这么一个人,陈机察相信,自己绝对不会经常被人打得跟落水狗般四处逃窜。 如今,自己只要负责抓住战机,往前一股脑拼杀。其他的,交给陈老头即可。 这种将后背放心地托付给别人的感觉,真的很好! 前些日子,在陈副连的争取之下,陈机察又获得了一个天大的机会。 击溃蒲家之后,日月岛势力进入泉州,轰动福建。于是,无数原来躲在山林之中的老贼们,纷纷出动,都想着要投奔日月岛。 陈机察暗自佩服自己当时的明智,没有任何犹豫就降了日月岛。不过三四个月时间,自己便与那些人完全拉开了距离。 一番努力争取之下,从马青仝那领到了招降的任务。于是,那些数个月前还一起逃窜在山林中的匪友们,转眼间便成了自己挑挑捡捡的对象。 每招到一个匪友,陈机察便会仰天笑上三声。 老天爷,对自己真是不薄啊! 从泉州到漳州,再从漳州到汀州,转了小半个福建,自己手下便从一百人迅速扩张到了三百余人。兵力已是一个营的编制,只要自己再拿到一个大功,营长便是囊中之物。 要知道,整个日月岛的兵力,如今也不过是两个营! 陈机察相信,第三个营长,非自己莫属。 因为,一场泼天功劳,又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半个月前,自汀州拐往闽北时,在将乐撞到了一支队伍。 那队伍竟然与自己的任务完全一样,也是在搜罗躲于山林中的老贼,而且还准备带着他们投奔日月岛。 听从陈副连的建议,陈机察不由分说,带领兄弟们直推过去。 对方人数与自己相当,但显然吃得不够饱,而且根本无法如自己一样可以将所有兵力拧成一股绳。 如同李鬼遇见李逵,一击即溃。 打了一顿之后,那个负责搜罗老贼的家伙便吐得一干二净。 这厮是受李显手下李大之令,以日月岛的名义搜罗闽北闽东一带的老贼。 自家老大与李显关系不错,名义被盗用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这些人的目地的不仅不是日月岛,也不是同在福建的泉州,而是准备于七月十一日,赶到黄岩! 陈副连立时便察觉了不对劲,着手将这些新招的老贼进行收编,同时飞报泉州。 还好,马青仝虽然已经离开,陈文开却还在。 新的任务迅速传来,自己得带着这些人,以最快的时间赶到黄岩。 为此,陈文开送来几个陈氏族人,以及数个自海外归来的故宋老兵,充作骨干,分领被收编的一众老贼。 三天的收编时间,淘汰了一些不堪入目或是不服管教的山匪,或是给些钱两任其离去,或是带去泉州交给陈文开进行改造。 陈机察轻松地获得了三个连三百人的满营编制。 可惜,虽然跟着升官,但功劳还没到手,只能挂一个代理营长的职务。倒是陈副班,却是直接升为了陈副营。 这不仅没让陈机察觉得气馁,反而激起他无限的斗志。 只要确定有功便赏,就博他一命又如何! 十天时间,陈机察率队穿山越林,自将乐狂奔八百余里,赶到了乐清。 离黄岩,不过一天的行程。 但是陈机察却不得不停下了行进的步伐。 拦在自己前方的,竟然有一支千人队。 队伍松松垮垮,应当是乐清的驻军。即使十天的急行军之后,陈机察也有足够的自信,以三百兵力可以击溃这支千人部队。 但是,对方目的不明,有必要与其在此缠斗吗? 这支军队看着再弱,也是明面上的官兵。一旦遭袭,引来其他驻军,自己便只能望风而逃了。 伤亡还是次要的事,若因此导致在前方的甄公子陷入危险,那功劳没了不说,自己可能又得考虑去找下一个东家了。 或是往西,再钻入雁荡山绕道前往黄岩,虽然安全而且还能保住自己的有效战力,但一样地会耽误时间。 若是以往,陈机察可不会如此瞻前顾后,先干了再说。 倒是现在不一样,有个陈副营在身边,这么复杂的选择,当然得让他去琢磨。 第334章 妖妖玖洞洞拐 日头已上了三竿,山林之内,依然响着起彼伏的鼾声。 一队负责巡逻的士卒,有气无力地看向日头,不停地计算着换岗的时间。 太累了…… 哪怕对于混迹于山林之中十数年的这些老贼来说,如此强度连续十天的急行军,也将他们的体力压榨到了极限。 还好,一路上饭食管够,要不然这三百人根本撑不到这里。 感谢那死老头,还给所有人放了一天假进行休整,否则别说对敌拼杀,就是敌人站在那给自己杀,可能都得先睡一觉再说。 或树下,或溪边,或草丛之中,横七竖八地躺着肆无忌惮的军卒。连代理陈营长,也一样毫无形象地把自己挂在枝杈之上,呼噜噜地淌着口水。 只是哪怕再困,这队巡逻兵也不敢偷偷歇息。不是担心有敌兵袭击,而是害怕到现在还不肯睡觉的陈副营。 这老头,可真是让人既爱且恨,又讨厌却又佩服。 整起人来,一套又一套,虽然没殴打过一个兵卒,却把许多人直接给骂哭。 但是所有人,都能体会到他的坦诚与爱护。无论是来自故宋的老兵,还是日月岛派来的士官,或是刚入伙的山贼,他一视同仁,绝无偏颇。有口饭,不一定每个人都吃得到,但是能吃到的人必然心存感激,吃不到的人却也只能怪自己不争气。 已经快半截入土的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扛,随便找个人伸个手指头就能把他戳倒。偏偏一路上的急行军,却没有半步落下。而且昨夜便开始宿营,大多数人睡了六个时辰还没醒,他却依然在那,勾头沉思。 杂乱无章倒地大睡的士卒正中间,是一个半敞着帘子的帐篷。 这也是这个临时驻地唯一的一个帐篷。 陈副营独坐于帐内,两个包袱摞在一起,上面架着一块木板成为桌子。身下,是一个小马扎。左手握着一根木刺,时不时往自己两个脚丫上戳上一下,以给自己提神。虽然没见流血,两个脚面与小腿却已布满了红点,一双泥腿几乎成了红烧蹄子。 连续十天的急行军,其实已经快把陈副营拖垮。在维京岛十年的平静日子,虽然无伤无病,可是人却也几乎被养废了。 终究,还是老了! 若早在十年之前,能有如今的局面,能有如甄公子这般愿意挺身而出,给他们这些亡国之人以希望,那该有多好! 浪费了十年时间,老天爷还会再给自己十年吗? 不负韶华,只争朝夕。自己还能有多少个朝夕可以争取? 虽然总是陷于这种遗憾之中,陈副营并非舍不得将生命浪费在睡眠之上,更不想以身作则,不肯歇息,而是他实在没时间休息。 离预定抵达黄岩的时间,只剩一天时间了。 可是前路不仅被堵,至今他还没办法了解到甄公子的任何情报。 是否有人在针对甄公子?他是否处于危险之中?甚至于急急地行军至此,接下去该面对的敌人到底是谁,俱是一无所知。 右手的碳笔,不停地在桌板上的地图上比划着。 三百人的队伍,想利用山林掩藏住自己的行迹,并不难。尤其是没有人留意搜索的情况之下。但是想要公然冲至黄岩城,并杀至江亭渡口,难度可就不是一般的大。 是以,陈副营必须要计算好每一个段路程所需要的准确时间,并准备好面对各种突发状况的预备方案。否则,非但帮不了甄公子,反而可能让自己这三百人全都一去不归。 但是,所有预案制定的前提是,自己得有足够的情报与信息。 否则只能在此独自捉急。 好困啊……陈副营又狠狠地往右腿上戳了一刺,发出了一声闷哼。精神继续一振,人却痛得几乎蹦起。 “谁!”帐外响起兵卒的警示声。 “妖妖玖属下,洞洞拐……” “啥?要酒的?滚……” 119-007,陈文开情报部的番号,下属007情报人员。 这编号刚拟定不久,也就日月岛的高层以及各支部队中如陈副营这样担任副手的人才会知道。反而是一把手,都未必清楚这编号到底意味着什么。 陈副营一蹦而出,扯着一个头戴笠子的中年人,在巡逻兵讶异的眼神中,回到帐篷之内。 放下帐帘,陈副营将唯一的一只小马扎让给这位中年人,急急地问道:“什么情况?” 中年人摘下笠子,一边扇着风,一边指着地图说道: “甄公子,现在离此四十余里的大荆驿站处。很可能午后会出发,晚间抵达黄岩江亭渡口。” “至于渡江时间,还不清楚。可能是明天一早,也有可能是明天午后。”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有一支百人左右的汉军,战力不俗,已经盯上了甄公子,有可能在执行刺杀任务。” 陈副营心里一紧,却只是紧盯地图上中年人不断划动的手指,默不吭声地听着。 “你们前方十余里,有支千人队,是乐清当地驻军,已经在大荆镇外驻扎下来,具体目标还不清楚。” 陈副营皱起眉头。 中年人又将手指下划,说道:“你们身后,大约二十里,出现了一支杂牌队,人数不到两百。很可能跟你现在的手下一样,都是被聚拢而起的山匪,目标一样不清楚。” “什么?”陈副营惊道。 一路匆忙地行军,根本来不及放出斥侯,都是靠着陈文开这些手下时时提供一些情报。 如此闷头赶路,速度确实上去了,也留下一大堆的隐患。 都被人快追到了身后,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到。 说追倒是不至于,陈副营不相信还有哪群山匪的行军速度能快得过自己。这些人很可能就是在温州某个地方聚集之后,向北行进。 毕竟自浙南往浙北,出了雁荡山区后,大荆镇及其正北方向的江亭渡口,便是必经之路。 还好昨夜在此歇息,否则前方撞到千人队,后方队伍挤上来,自己这支队伍必然成为一堆碎饼。 “这些山匪军,虽然有人带领,但行动速度不快,而且一路走一路歇。按目前的速度,估计最快也要明天才能抵达大荆镇。我估计,他们的目标很可能也是江亭渡口。” 这一支部队的目标,也是江亭渡口? 第335章 邹式的烦恼 陈副营与中年汉子相视一眼,同时点头。 李显既然让人在福建搜罗匪兵,那在浙南也出现这样的一支队伍,便属正常。 要不要先吞下后头这支匪兵再说? 局面,相当的混乱啊! 虽然一番整合之后,陈副营相信这支三百人的军队,应当有不弱的战力。但未曾经历过战场上的拼杀,什么样的战力评估都只是存在于纸上。 尤其是三百人精神面貌虽然不错,可是武器配备相当的差。 除了陈机察有半身皮甲之外,其他人连最基本的防护力量都没有。对上弓兵,只能先逃为敬。 而且有些人手中甚至连把像样的刀都没有,只以柴刀或砍刀充数。 对上一百个被007评估为战力不俗的汉军,胜负最多五五开。对身后那支匪兵,击溃他们应该没问题。但是对上前方那支千人队,那绝对是一丁点的胜算也没有。 陈副营暗自苦笑。 这局面,已经完全超出自己的把控能力了。 陈机察一直信心满满,指望着自己可以辅助他,到一营一团,乃至一旅一师甚至一军。 可是陈副营很清楚,超过三百人的军队,别说自己管不动,就是排兵布阵,自己都已力不从心。 这样的战事,其实不该由自己来指挥…… “甄公子怎么说?参谋长的意见呢?”陈副营疲惫地问道。 “他们现在暂时是安全的,只是需要评估你们的状况,才能做出下一步的决定。” …… “哎哟哟……”略显空旷的驿站之内,突然响起一阵惊天的嚎叫。 “好疼啊,我的妈啊……疼死老子了……” 李显走出房间,在一楼大堂上仰着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甄鑫探出脑袋,愁眉苦脸地答道:“熊二这厮,刚才也不知道偷吃了什么,肚子疼得不行了。” 李显蹬蹬地上了楼。 熊二抱着肚子满地打滚,脸上一片灰土,不知道是抹上去的还是在地上打滚时沾上的。 “要去找个郎中吗?”李显疑惑地问道。 “不,不用……”熊二蜷着四肢,哀哀说道。 拖着一幅袖条的墨墨突然蹦出,爪上举着半只小鱼干,对着熊二愤怒地吱吱乱叫。 “你偷吃了那猴子的小鱼干?”李显不可置信地看着熊二。 “我,我没有……”熊二忍痛争辩道:“我只是帮它尝尝看坏了没。” 行,你有种! 李显翻了个白眼,问向甄鑫,“真不需要郎中吗?” 甄鑫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那,你的意思是……” “看这熊样,这一两天是动不了。要不,在这歇上两天?” 李显又翻了个白眼。 想拖两天时间,不会直接说吗?非要用这么弱智的方式来表达? 大荆镇距黄岩江亭渡口就六七十里路程,而且一马平川,再慢也就一个时辰多点便能抵达。 本来李显的计划就是让四处招来的山匪先行抵达江亭渡,可是至今只有一支队伍传来消息。其他两支,却不知去向。 这不算意外,毕竟远距离操控三支部队,不可能做到严丝合缝。 在大荆再等两天,对于李显来说倒是正中下怀,他也得花些时间等其他两支山匪的消息。尤其是邹式来自江西的那一支,应当是文天祥旧部最后的残余。这可是他整个计划之中,最主要的目标。 而且,他还得搞清楚,甄鑫又是为了什么非要在此拖上两天?是因为他查察到了什么,还是谢翱想在此联系那些正躲在山林中的南儒? “行吧……”李显探头看了窗外渐斜的阳光,无所谓地说道:“那就在此多待两天,等熊二愿意好的时候再走。” 见李显答应得如此爽快,甄鑫与谢翱相视一眼,俱皱起了眉头。 但不管如何,终究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李显刚离开,熊二便一蹦而起,从怀里掏出半只小鱼干晃了晃。 带子与墨墨一起飘过,熊二豪爽地把小鱼干塞给墨墨,而后拎着墨墨,在窗户处朝往摇着。 “吱吱——”墨墨大骂,但是依然死死抓着小鱼干不肯放手。 身下带子飘飘,躲在驿站外一棵树上的黑影,一闪不见。 …… 日月岛的部队,还不能称之为军队,也不敢将其进行正式的部队编制。 一旦有了自己的军队,与造反无异。因此,所有的军事力量,对外都只自称为“护卫队”。 与蒲家之战,日月岛共出动两个营六百人左右的护卫。其中一个营为水军,另一个营为陆军。 陈机察觉得自己拉出来的这支人马,可以转正为日月岛第三营。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与他驻地不过隔了两个山头之处,还有一支“独立营”正在向大荆镇靠近。 这支部队成员,全都来自江西,虽然人数少于陈机察部,战力却远远超过他的杂牌军。 十天的急行军,自江西沿着武夷山北麓,切入浙江,过丽水之后望东,此时离大荆镇也不过四十余里的路程。 两百余人,在山林之中错落有致地散开,各自休整。 这一路的行军,老丁最大的成就不是彻底熟悉并了解这两百余老兵,也不是让这些人对各自的未来充满着信心,更不是让整支队伍一直保持着不温不火的斗志。而是他完全说服了邹式。 并且让邹式彻底相信,只要他肯放下心里的包袱,在此次行动中立下功劳,日月岛的任何人都会真诚地欢迎他的加入。 毕竟直到今天为止,邹式并没有给日月岛带来任何的伤害。 即使陈机察有一天要找他麻烦,老丁也承诺会给他们安排一次绝对公平的对决机会。 对此,邹式深信不疑。 其实,不是他不想加入日月岛,而是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老丁相信自己真的愿意向日月岛投诚。 从一个反元义兵,到被迫降了元军的反贼,再到以卧底身份搜罗各地山匪。这样一个标准的三五仔,还会有人相信自己吗? 但是机会就在眼前,自己若不把握住,别说这辈子只能成为李邦宁与李大手中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能不能在这场行动中活下去都是一个奢望。 虽然成功地将文天祥旧部带出江西,可是这支部队却已经被意外碰到的老丁完全掌控。 行动很失败,李大的主子会允许自己继续活下去吗? 第336章 退伍兵贺威 “据李大给我的消息,其他两路山匪应当也在这附近,只是具体位置还不清楚。另外,李大有吩咐过,让我在前往江亭渡口前,先去趟大荆驿站。有人可能会在那等我。” 未等老丁询问接下去的行程,邹式便已将自己所有知道的信息,交代得一清二楚。并且,还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那两支部队如果能在预定时间到达的话,也就是方圆数十里之内,大荆镇不大,可以考虑派人去周边探探情况。 另外,你考虑下再派一个人,跟我去趟大荆镇,看看现在到底有没有人会和我接头。同时也可以了解下甄公子的消息。” 老丁颔首。 与邹式一同往大荆镇的,是徐家子弟、老丁独立营的一连代理连长徐丙望。 在山里窝了十年时间,大多数的徐家子弟几乎都被养废掉,尤其是年幼的一代。还能使用的,都是如徐丙望这般三十多近四十的老年轻人。 毕竟在退缩山里之前,这些人也算曾经见过世面,也曾在外随军奔赴过战场。当年能从战场上存活下来的徐家子弟,数量少得可怜,却也都成为徐家的中坚力量。 徐丙望个头不高,腊黄的脸色显得极为木讷,看着如同一个谁都可以欺负的老农。 两个一前一后,互不相识的模样,各自进入大荆镇。 邹式见到驿馆,直接踏入,徐丙望窝在街对面的墙角处,斜眼观望。 近半个时辰过去,却不见邹式出现,但也没人出来搜寻自己。徐丙望心里微松,看来邹式是找到了他需要汇报的对象,却没有暴露自己的行迹。 起码目前看来,此人还是可以合作。 又待了会,驿馆门口出现一个长相粗糙的男子。敞开的褂子内,露出一溜肆无忌惮的黑毛,手中拎着一双草鞋,骂骂咧咧地往外走去。 徐丙望两眼一亮,若没认错的话,此人当是丁姑爷所说的甄公子亲卫熊二。 熊二在此,说明甄公子果然在驿馆之内,目前当是无忧。 隐隐间,似乎有人从街角处闪出,跟在熊二身后。徐丙望懒洋洋地起身,遥遥地跟了上去。 提着草鞋的熊二撞入街边的一家鞋店内,随后怒骂声传出。大概是熊二想拿这双草鞋换一双布鞋,却又不肯给伙计补上差价,被骂得有点狠。 跟在熊二身后的人,已经见不着身影。徐丙望眼睛却是一亮,鞋店墙角处,隐隐现出一个白石灰的三角形标志,中间是一个红色的惊叹号。 临行前,老丁私下将日月岛的一些主要联系方式告知徐丙望。这些标志一般人不会用,所以绝不会出现误会的情况。 有日月岛情报部的人在这附近! 徐丙望不指望能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分辨出哪个才是日月岛情报员,便慢腾腾地挪到墙角边。 听着店铺内熊二响亮的咒骂声,徐丙望捡了块石子,随意地蹲在墙角边,于身前乱写乱画。 不经意之间,会出现歪歪扭扭的几个数字:“555-001”。 “555”是日月岛防卫队的编号,“001”代表防卫队的老大,老丁。 除了情报部门与几个高层,没人知道这些数字到底代表什么。 “乱画什么呢!”一块小石子飞来,砸中徐丙望胳膊。 是个看着有些无聊的老头。 徐丙望不答,随手擦去数字,乱画了会,又将那些数字重新写上。 大概是骂累了,店里的熊二终于愿意受些委屈,给人家补五文钱,用这双刚买的草鞋换一双新布鞋。 然而,这厮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却想把新布鞋先拿走。伙计们急了,举着棍子就将他轰了出来。 熊二看着壮实,倒也没做出恃强揍人的举动,只是骂得更急,却也不得不退出鞋店。 往左右打量了一眼,见没人搭理他,熊二又往地上瞟了一眼,见到徐丙望写的一串数字,骂骂咧咧地走过,顺脚将数字胡乱擦去,而后离开。 看着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出现的跟踪之人,徐丙望与那无聊的老头相视一眼,各自默不吭声地起身,一前一后离去。 如同两个一见钟情的老伙计。 坠在熊二身后的汉子,看着熊二骂骂咧咧地走入驿馆,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日头渐暮,今日显然已经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了。而且看这情况,这伙人今天之内应该不会再动身前往江亭渡口。 汉子蹩进离驿馆不远的一处小茶馆之内,坐在一个满脸冷峻的汉子身边,低声说道:“盯了他们一整天了,没见有人跟他们联系,也没见到有准备出动的迹象。预计的行程,似乎出了些意外?” 冷峻汉子点点头,坐了会,喝完茶,起身走出茶馆。 此人姓贺名威,其父贺仁杰,自忽必烈还在潜邸时便随侍身边,并成为他的汉人宿卫。长兄贺胜,在十六岁时也成为忽必烈的怯薛宿卫之一,可谓一门荣耀。 一名汉人想成为汗王的宿卫,在忽必烈之前是绝无可能之事,更何况是父子俩先后成为宿卫,足见忽必烈对贺家的信任。 十五岁时,贺威也成为一名宿卫,却是东宫太子真金的宿卫。如果有哪一天真金继位,贺威自然可以成为怯薛军之一。高官厚禄,指日可待。运气好的话,甚至有望封王封侯、登阁拜相。 可是谁能想得到,真金竟然在汗王之前便离世! 唯一庆幸的是,真金是暴病而死,并非被人暗杀或是死于战场之上,否则所有的东宫侍卫都得陪葬,无一可以幸免。 这支本来地位显赫的东宫侍卫,几乎从天堂被打入地狱。 从东宫侍卫长,到探马赤军百夫长,再被排挤出探马赤军,最终沦为无人敢收留的退伍军人。 若没意外,他们这些人,只能回去老家,从此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只要甘于平淡,或许还能安稳地过完这一生。 可是才不到三十岁的贺威,如何甘心? 还好,有人愿意收留他们,只有一个条件:杀了甄鑫! 第337章 添油 贺威相信此人,也必须相信他,会给自己一个前程,甚至是重新回到东宫,成为侍卫亲军乃至怯薛军的一员。 为此,贺威带着十数个兄弟,自大都千里迢迢南下,直至琼州。 本以为这会是个极其简单的任务,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边没有多少防卫力量,杀他能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困难? 却不料,数次出手,竟然全部出现意外,导致刺杀失败。 随后跟至广州,那甄鑫却涉案被关入死牢。虽然没法动手,贺威当时还曾极度的失望。甄鑫若被判斩,自己岂不是捞不着任何的功劳? 但是,意外一个接着一个,让贺威自此陷入完全的无措之中。 甄鑫被改判,发配回日月岛,势力瞬间狂涨。贺威觉得自己再强,也没有信心潜入他的老巢之中实行刺杀任务。 在广州空守了两个月,大都传来指令,让他暂缓刺杀任务,却没让他回去。 贺威只好继续守在广州,如野鬼一般常常在半夜围着天海阁转悠,却再也没见过那甄金出现一次。 待到甄鑫率日月岛的船队击溃蒲家,贺威几乎已经绝望。一个能将蒲家这种庞然大物击垮的人,凭着自己这十几个人,怎么可能刺杀成功? 就在贺威万念俱灰之际,却又传来了指令。说会给自己在黄岩江亭渡口制造刺杀甄鑫的机会,而且又给自己调拨了数十人过来。 老天爷总算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成败在此一举! 转眼间,预定的时间已经快到,甄鑫一行却在滞留在了预定地点数十里的大荆镇。 是甄鑫发现了前方的危机?还是真的临时有事误了行程? 亲自到大荆镇蹲守了整整一天之后,贺威终于明白了一点。 刺杀甄鑫,不过是一场游戏,而自己已经是游戏中的一枚棋子。 能够准确向自家主子提供甄鑫的行进路线并掌控准确抵达预计地点的人,只有一人,那便是带着甄鑫同行的李邦宁。 必然是这厮向自家主子透露了消息,并引自己前来刺杀甄鑫。 可是,十个怯薛军保护在他们身边,哪怕自己能杀得了甄鑫,也必然会与怯薛军发生直接的冲突。那样的话,即使是任务完成,自己也必然难逃一死。 在这个世上,杀一怯薛军士,比杀一个官员后果还严重! 自家主子,也许是被李邦宁蒙骗而入局,也许是与他相配合让自己成为一枚棋子,贺威不愿意去猜测主子的意图。既然想追随主子,就得有听从主子任何指令的觉悟。 让贺威无法理解的是,李邦宁,这个竖阉,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邦宁想杀甄鑫,却有所顾忌,所以让自己出手? 甄鑫,会是谁? 赵氏宗亲之后吗?所以李邦宁不肯承担弑杀故主的罪名? 可是杀甄鑫,在大荆镇岂不是简单得很,只要李邦宁肯离开甄鑫身边,都不用调动自己留在江亭渡口等候的手下,贺威自己一个都有绝对的把握杀了甄鑫三人! 江亭渡口,与大荆镇,有什么不同吗?离江近,更容易沉尸灭迹? 贺威苦笑地摇头,茫然地看着渐渐稀疏的街道,孑孓而行。 当贺威的身影消失于大荆镇的这条街道时,熊二终于成功地花了三文钱,从鞋店里换来一双崭新的布鞋。 甄鑫,也终于成功地拼出了周边所有兵力的分布图。 有意外,也有惊喜。 甄鑫铺开纸,先在中心位置标上大荆镇。 大荆镇往北六十余里,便是黄岩城。江亭渡口,就是黄岩城边上的澄江南岸。 大荆镇外往南十余里处,有一支千人队已经安营扎寨,目的暂时不明。 离这支驻军南方二十余里处,是陈机察自闽西、闽北赶来的一个营兵力,其中有陈氏子弟始终相随。 陈机察身后三十余里处,又有一支不知来路的匪军,正慢慢地往北行进。 而在大荆镇往西四十余里处,老丁领着从江西带来的文丞相旧部,正候于山林之中待命。 除此之外,周边再没有发现成规模的兵力埋伏。如此可以断定,那支刺客确实应当是隐藏在大荆镇以北的江亭渡口附近。 局面,相当的复杂! 当这些兵力在图上一一标注出来之后,谢翱一眼便猜透了李显的意图。 “他这是要以甄公子为饵,引来各地藏于山林之中的义兵,聚于江亭渡口,再分而歼之!” 谢翱顺手抓起一物,砸在草图之上的江亭渡口位置。 “吱——”墨墨委屈地叫着,看着地图上的小鱼干,犹豫着却不敢伸出爪子去掏回来。 “这小鱼干你可不能吃了,它代表着甄公子……”熊二幸灾乐祸地挠向墨墨。 墨墨一跳而开,围着小鱼干横向蹦跳,见熊二还想抓来,半空生生地扭动小肥腰,滑向一侧。 一只巴掌突然生出,将墨墨直接拍落。甄鑫怒道:“别闹!” “吱吱吱叽叽……”墨墨更委屈了,大概在骂着甄鑫:明明答应过郡主要照顾我的,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甄鑫只好又掏出一只小鱼干,扔向墨墨。 墨墨麻利地接住,前爪端着小鱼干塞在嘴里,后腿直立,依然恋恋不舍地看着地图上代表甄鑫的那一只。 “那群刺客没在大荆镇动手,也许是有所顾忌,但是可能性更大的是,大部分人都已在江亭渡设网以待。 咱们的行程,显然是李显早就故意放出去,不仅引来刺客,也以甄公子有危险为由,引来想要投奔日月岛的这些义兵。 正常情况下,邹式带着江西义兵,会于七月初十抵达江亭渡口,只要稍微挑拨,便会与那群刺客先发生遭遇战,而后必然溃败甚至被杀个干净。 福建的那支义兵,若没有遭遇陈机察,也会于七月十一抵达江亭渡口。这是第二支与刺客遭遇的义兵,同样难逃失败的命运。 第三支义兵,便是位于陈机察身后的那支部队,看他们的速度很可能会在七月十二抵达江亭渡口。 这样便形成添油状况,前赴后继地与刺客发生火拼。 最终……” 第338章 我想做个好人 甄鑫“咝”地抽了口冷气,这李显,好狠呐! 粤东的义兵,经过马青仝的搜罗之后,已经基本投归日月岛。 这三支队伍人数虽然不算多,却是闽、赣、浙三地最强的一些义军。 若是全都折在这里,即使还有一些人依然躲在山林中为匪,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浪了。 自己,成为李显剿匪的工具? “那支驻军呢?会不会也是过来准备剿杀咱们的?”熊二不解,也很担忧。 刺客什么的,毕竟没见着面,他估算不出准确人数也想象不出他们的战力。但是千人队就立在不远处,让熊二总觉得头皮发麻。 “这支部队,当是李显调过来保护甄公子的。”谢翱答道。 甄鑫与熊二同时“嗯?”了一声。 “李显还舍不得甄公子死在这里! 刺客应当是李显招来的,但李显未必能预料得到会来多少人。人数一旦多了,很可能就会发生杀完那些义兵,依然不肯收手,为了完成任务不顾后果,将我等与十个怯薛军全都杀光的情况。 有这支千人队在,当是李显可以动用的后手,以防备情况超出他的控制。 同时,若是那三支义兵,有人试图临阵脱逃,或是败后溃逃乃至冲出黄岩城闹事,这支千人队也是镇压或是威慑他们的手段。” “那李显直接让这支千人队对付那些义军,不是更简单吗?”熊二虽然略松了口气,依然不太明白这其中的猫腻。 “我想应该有两个原因。”谢翱说道。 虽然平日里喜欢上了与熊二抬杠,谢翱心里头,其实是有些喜欢上这个外表看着憨傻,其实却相当精明的家伙。 当然,这种布局的手段,其复杂程度远甚于战场上的排兵布阵,熊二想不明白,正常得很。 甚至于甄公子,谢翱都觉得他未必能明白得了。趁着熊二开口询问,谢翱便一一地解释清楚。心底里多少希望甄鑫能知道,他与自己之间,在某些方面还是有差距的。 “首先,驻军的战力有限,未必打得快那些义军。即使能胜,也必将是惨胜。这些驻军是李显借来的,一旦折损过大,他未必能承担得起这责任。最好就是只将其当成威慑,等那边激战结束之后,打扫战场、搜罗残兵。” “第二,李显还要维持在甄公子心目中的形象,还要让甄公子继续相信他,起码在表面上相信他。就不能用自己调来的兵马,去主动攻击准备投靠甄公子的义军。” 这老头,思路确实敏捷! 高宁突然离开时,甄鑫便已确认了事情的不对劲。王府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将高宁接走。唯一的可能,便是李显让人通知王府。让高宁离开,是为了避免她在即将爆发的冲突中被误伤。 按李显的计划,自己这批人应当在今晚之前抵达前方的江亭渡口。明天,也就是正月初十,自己一出现,必然招来刺杀。 自己确实暂时会被怯薛军护住,然后赶到江亭渡口的江西兵,就会开始与那群刺客的第一轮拼杀。 正月十一,轮到福建兵上前。然后,才是浙江兵。 三批次的义兵轮番上前,既不会给那群刺客太大的压力,又能达到将义兵消耗殆尽的目的。李显,还可以亮出干净的臀部,表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甄鑫松了口大气,说道:“既然已经知道了李显的意图,接下去如何应付,应该就不会太难了。” 谢翱却喃喃地说道:“不,应该不止这些……这李显,他绝不会只满足于这一点点的收获……” 甄鑫感觉自己被不尊重了,谢翱这句话表明了自己虽然站在第二层,但是登上第三层的谢翱已经看穿了在第四层的李显。 还好,楼下还有一个更懵的熊二……呸,自己竟然堕落到跟熊二比拼的地步! “这里,只是李显的牛刀小试,更狠的手段与布局,可能会在杭州……” 谢翱后背突然沁出一些冷汗,知道李显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自己依然怂恿甄公子往里跳。 自己,真的能斗得过李显吗? 杭州,还要去吗? …… 夜色降临。 有幸与李显在他的房间里共进过晚餐之后的邹式,诚惶诚恐地被李显送至房间门口,瞅着甄鑫等人不在时,拜别李显,悄然离开了大荆镇。 活了三十六年,邹式常常感叹老天爷总是不给自己机会,几经沉浮,跟一个人倒一个首领,如同瘟神般只会给别人带来灾难。 可是当老天爷突然开始眷顾自己的时候,却同时给了两个机会。两个完全不同道路的选择机会。 该向左,还是该向右? 邹式一时又开始茫然。 邹式可以感觉得到,李显李邦宁,这位出身太监的南人,虽然现今的官位不太高,但拥有的权势大得可怕。怯薛军成为他的侍从,驻军随他调用,还敢将那些刺客玩弄于股掌之间。若非得到皇帝的绝对信任,他哪里敢如此肆意妄为? 投靠李显,也就意味着将来有一天,自己很可能会进入皇帝的眼中,也就意味着会有一条通天之道,很可能就在自己的脚下。 选择甄鑫,目前感觉不到太多的希望,却让邹式心底深处更喜欢那种与袍泽并肩奋斗的感觉。未来若有成就,那是自己拼搏而来的成就,而不是靠着出卖故友、出卖同胞、出卖祖宗而换来的荣耀。 但是这条路,必然布满荆棘,甚至于自己根本就活不到收获的那一天。 可是,这个过程,真的会让人心潮澎湃啊! 给我一个机会,我想做一个好人……可是这世上,什么才是好人? 成为官府走狗,乃至蒙古人走狗的走狗,就一定是好人吗? 还是说与官兵作对的土匪,便是好人? 走出大荆镇,开始进入山里的邹式,露出淡淡的苦笑。 如同眼前的黑暗,从小就没人告诉自己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曾有过为国拼杀的血勇,也曾有过为了生命而挣扎的无奈,更多的是随波逐流,浑浑噩噩地跟在别人身后,杀元军、杀汉人、杀官、杀民…… 第339章 袍泽 带着混乱的思绪,邹式回到了独立营的驻地。 所有人都在,没有一个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邹式感觉到了莫名的心安。 晚餐是加了牛肉沫的稠粥。 离开徐家时,徐家将唯一的一只耕牛捐给独立营当作军粮。牛肉与牛骨都被剁得烂碎,腌制之后稍微晾干,成为独立营一路之上的最主要的肉食。 熬粥时,加入腌制的牛肉末,便可以调出一顿令人怦然心动的餐食。 虽然已经被李显接待过晚餐,邹式依然忍不住坐到老丁与徐丙望身边,接过一碗稠粥,稀里哗啦地扒拉起来。 等着他吃完,老丁才开口问道:“如何?” 邹式很清楚,自离开江西徐家开始,老丁就没有完全相信过自己。但是让邹式感觉安心的是,老丁从来没有掩饰过他的不信任。 他没有逼着自己一定要归附日月岛,也没有给自己太多空洞的承诺,只是把所有的情况一一摆在自己面前,任由自己选择。 自己若是选择投靠李显,邹式相信老丁不会为难自己,但若是投靠了李显却依然试图欺骗老丁以及这支队伍,那自己的下场,必然惨不忍睹! 可欺骗他们,却是李显对自己的唯一要求。 左边的路要靠欺骗才能活得下去,右边的路要以不欺骗为前提。邹式紧紧地捏住右拳,在嘴角狠狠地擦了一把,擦去残留的饭渍的同时,也彻底地抹去了左边的那条道路的可能。 “李显让我带着你们,明日一早直接前往江亭渡口。他最迟会在后天,带着甄公子抵达。” “若是咱们能找到那批刺客的踪迹,就借故挑衅,而后趁其不备时发动攻击。李显的意见,对方人数不过百,咱们应当有获胜的可能。” “若是一时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就等甄公子现身之后,引出他们,咱们再行动。” 一字不差地说出李显的计划,邹式如同卸下一副重担,全身从头到脚,一阵轻松。 老丁与徐丙望相视一眼,彼此点点头,眼中露出欣慰之色。 “那就开始行动吧!”老丁淡然说道。 “开始行动?连夜前往江亭渡口?”邹式皱着眉头问道。 “不,你跟上就行。”老丁盯着邹式的双眼,说道:“但是你要想清楚了,是否已经决定跟上我们?” 邹式苦笑道:“只要你们不怕我这扫帚星,会给诸位带来厄运,我自然愿意与诸位并肩而战!” 老丁哈哈大笑,说道:“我老丁虽然也自认为是个倒霉蛋,不过我相信甄公子定然是个身怀大气运之人。放心,只要你愿意,咱们兄弟们一起,定然可以将所有厄运一扫而光!” 邹式站起,端端正正地抱拳而礼,“如此,邹某谢过丁营长!” “好!”老丁拍了拍邹式的肩膀,肃然下令道:“全体,出发!” 夜色虽浓,但是老丁已经派人摸清了道路。 两百人的队伍,悄无声息地于山林之中向东南方向潜行。 不是往北去黄岩?邹式虽然察觉不对,却只是默不吭声地随着部队前进。 一个多时辰之后,队伍行出山林。 路边,从树后突然闪出一个身影,头戴斗笠身着黑衣,如同一个僵硬的幽灵。 “谁!”在前方开路的徐丙望低声喝道。 “来者,可是伍伍伍分队?”幽灵轻飘飘地问道。 “正是,你是何人?” “妖妖玖,洞洞俩。” 他们,在说什么啊?很神秘的样子,为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虽然满脸疑惑,邹式依然没说一句话,只是随着队伍跟在这个斗笠男身后,开始拐而向南,加速行进。 不久,隐约之间,在一片林地的边缘,有一支不下百人的队伍,正静候于此。 徐丙望向前,与其交涉之后,这支队伍便跟在独立营之后,一起前行。 黑暗之中,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但是邹式已有所悟。 李大曾经说过,除了让自己负责搜罗江西的文天祥旧部之外,还会派人到福建、浙江进行搜罗事宜。看来,这便是其中的一支。 而且,已经成功地被日月岛接管。就是不知道,接管者会是谁? 两支队伍之中,各有一些好奇的议论声响起。被各自长官喝斥之后,随即陷入平静。 只余沙沙沙的脚步声,惊路边林中还在酣睡的禽鸟,被迫提早飞起。 振动的翅膀与不满的咕咕叫声中,林中晨雾也随之而动,缓缓滑出树梢,而后消散于队伍之间。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两支队伍先后依在林边一道小溪旁歇息。 有口渴者便要趴下去饮水,却被喝止。 所有人只能就着携带的水囊,吃点干粮。 从另一支队伍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咒骂声,似乎是某个老兵往溪里嘘嘘,差点被揍。 日月岛队伍中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规矩,比如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喝生水,不得污染水源,乃至不得随地大小便。以及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损坏东西要赔偿,不调戏女子,不虐待俘虏等等。 对于这些,邹式虽然觉得没必要规定得如此详细,但执行起来倒也没有任何的反感。 只是听着后面传来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他忍不住凑到老丁跟前,悄声问道:“后面领军的,谁啊?” “陈机察。” 邹式“咝”地抽了口冷气。 老丁呵呵笑道:“别担心,你现在可算是日月岛正式的队员。此战之后,任命下来,副营长可能有点悬,但一个连长肯定是跑不掉的。也就比陈机察略低一级,他心里再恼,也不敢乱来。” 意思是,陈机察可能升营长……邹式百感交集。 但也只能暗自羡慕,谁让自己当时还是个二伍仔的时候,那厮已经开始为日月岛奋战了。 只是希望以后不会被他一辈子压着,那就有些不好见人。 “你也别把这事太放心上,只要能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再大的仇怨也必将被消弭干净。你们,可是袍泽!” 袍泽……真的是一个让人很向往的称呼啊! 第340章 咱们一伙的 邹式暂时收起心中的这份期待,问道:“咱们是要去对付另外一支被搜罗的义军吗?” “是,从浙南过来的。” “人多吗?” “差不多两三百。” 二比一的差距,拿下对方应该不难。 “要杀了他们?” “不。”老丁斟酌着答道:“这支队伍中,应该有一个人与你之前的角色一样,是李大的属下。咱们要用最短的时间找出此人,由你负责与他对质,这样就可以让其他人在迅速地明白事情的真相。以避免爆发全面的冲突,带来不必要的死伤。” 这是要收服这支军队?没想到自己这个二伍仔还是有着其他人无法比拟的优势。 “行!”邹式昂然答道。 一声喑哑的竹哨声响起,两支队伍各自留下一排队员,看守卸下的不必要行囊。其他人,开始跑步前进。 片刻之后,队伍拐入一片稀疏的林中,分成三路散开。 渐亮的天光映着灰蒙蒙的树丛,枝枝丫丫之下,隐隐现出一群衣裳破败的匪兵,各自呼噜。 东一窝,西一堆,横七竖八而且破败不堪的行李,随意堆放。 两个巡逻兵模样的人,各自抱着一杆长枪,一左一右地蹲在一棵树下沉睡。 这支毫无军纪的队伍,被人摸到身前,竟然没有任何反应。 邹式心里不由地有些感慨,同样是出身山匪的义军,这些浙江兵别说与老丁带出的江西兵无法相比,就是跟陈机察从福建带来的队伍也是差了好大一截。 老丁开始安排作战任务,三个人一小队,每个班三支小队,迅速地扑将而去。 三人伺候一个匪兵,剩下每个班的一个人,负责捡拾对方兵器。 转瞬之间,便有五六十个还在睡梦中的匪兵就被捆了个结实。嘴里塞进团破布,拿带子往脑后一兜,便只能露出两只睡眼惺忪的眼珠,慌乱地到处乱瞅。 终于有人被惊醒,大吼道:“敌袭!” 有人蹦起,有人茫然,有人怒吼着开始抵抗,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对于日月岛部队来说,以有心算无心,最大的困难不是歼灭这支匪兵,而是在于不能杀人。大伙儿只能以棍或刀背砸人,还得控制好力度。但是稍不注意之下,自己反而会被对方击伤。 邹式在混乱的人群之中,不停搜寻。终于见到一个三十岁的男子,衣装相对整洁,左躲右闪着却不住地怒声吼叫。 “你们是谁?快上,杀了他们——” 邹式提枪在手,矮下身,窜入混战的队伍,绕至那人身后。 眼见那人距离自己不过六尺,边上却有一棍击来。邹式侧身避过,枪尖挑起,挡住斜劈而来一刀,右脚向后一蹬,如虎扑兔向前窜去。 人未至,枪已到,一枪送出,直扎男子下腰。 那男子“咔”的怪叫一声,手中朴刀朝后狂劈,却劈不到邹式。枪长刀短,短刀对长枪有着天生的弱势。 “嗑、嗑”数声脆响,男子挡不住如蛇般直击而至的长枪,心里顿生退意。 人待纵起,小腿却被一扎而中。枪尖透过小腿,斜扎于泥地之上,鲜血喷涌而出。 伤得不算重,但若想继续拼杀,这条腿可能得废了。那男子抓着自己的小腿,惨叫道:“你们到底是谁,别,别杀我……我跟你们是一伙的啊……” 邹式无语。 这男子说的也没错,自己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把人骗出山里,路上无论遭遇官兵还是山匪,都可以认为是一伙的。 更别说遇到日月岛的部队的,那可以直接称为一家的。 邹式也不答话,长枪抽回,左右直摆,荡过两边袭来的兵器,欺身上前,一手??住这男子脖颈,一手倒提枪头,指住他的太阳穴,狠声说道:“让他们放下武器!” “别,别……快放下武器!”男子慌乱地叫道。 这群匪兵们面面相觑,都疑惑地看向这个把自己这些人带出山里的男子。日月岛派来的指挥官,这么怕死的吗? 那还跟着他干鸟?不如逃回山林,继续当土匪去! 老丁挥棍,砸倒眼前一个匪兵,朗声说道:“诸位兄弟,你们上了那狗贼的当。我们,才是日月岛的部队!” 众土匪,全傻了眼。 “放心,只要不反抗,我们不会杀一个人。” 不杀人?那感情好,邹式枪下的男子跟着喊道:“对对,他们,他们确实是日月岛的部队。咱们,找到组织了……” “闭嘴!”邹式怒道。 “邹式,你这贼鸟竟然在这里!”一声怒吼突然响起,陈机察举起刀虎步奔来。 这日月岛的部队,都喜欢自己人打自己人吗? 面面相觑的匪兵们,全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有睡醒。 “陈机察,给老子站住!”老丁横棍怒吼。 陈机察瞥了老丁一眼,而后假装没听到,继续举刀呼呼而前。 “陈机察,停!”又一个声音响起,疲惫之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陈机察下意识便停下脚步,举刀对着邹式,脑袋转后,说道:“陈副营,别拦我,我先剁了那贼鸟再说。” “你先退回来!” “不行!”陈机察一口拒绝,两只脚却慢慢地向后挪去。 显然,陈机察的脚比脑子更听话。 陈副营急急上前,扯下陈机察手中朴刀,低声说道:“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是纪律!现在老丁职位最高,得听他的。” “可,可……” “相信我,待此间事了,老丁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你若冲上前,别说你的营长没了,我的副营长一定也会被撤职。还得连累这么多兄弟跟着受委屈。” 这样啊,后果好像有些严重…… 自己营不营长的可以无所谓,陈副营的副营长可绝不能跟着没了。要不然,岂不是白白地受了这一路的辛苦。 “邹式你个兔崽子,把颈上人头给老子留着!”陈机察恶狠狠地吼了一嗓子,收刀再退。 两人这么一闹,那些匪兵虽然个个还在发晕,但是斗志却莫名地泄去了一大半。 双方都缓缓地停下手中兵器。 第341章 眼线 见有人可以搞得定陈机察,邹式心里总算卸去了大半块石头。左手用劲一掐,狠狠说道:“哪个是领队的,叫他出来。” “云老哥,快出来,要不然,兄弟我、我就要被掐死了……” 有些匪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隐于人群之中的一个黑壮男子。 黑壮男子黑着脸往前踏上一步,倒提朴刀,抱拳说道:“在下,温州云章。” 邹式放开手中男子,回礼道:“我是邹式,原为钟明亮手下。” 邹式是谁未必有人知道,但是钟明亮的名声,还是响亮得很。匪徒之中,响起切切的低语声。 “那位咋咋呼呼的兄弟,是漳州陈机察……” “谁他娘咋咋呼呼了?”陈机察胸脯一挺,朗声说道:“我,便是陈机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陈机察的名头,虽然没有钟明亮大,但好歹也算是曾经的一个山寨之主。云章疑惑地看着陈机察,说道:“你真的是陈机察?你这是降了日月岛军?” “降什么降?爷爷我是被他们招进去的!如今已经快要成为营长了!” 邹式接着说道:“我们确实是日月岛的部队,没必要欺骗诸位。这位是江西徐家的嫡系子弟。还有那边几位,都是来自空坑的文丞相旧部。” 云章脸色一变,对着江西兵抱拳而礼道:“诸位,果然是丞相旧部?” 徐丙望与数个江西兵皆面露苦笑,答道:“确实,只是惭愧得很,苟活这么多年,羞对丞相在天之灵!” 连文丞相旧部都跟着这支部队,看来他们应当是真的日月岛军。 云章怒视瘫在邹式身边,一脸痛苦地捂着自己小腿的男子,骂道:“你这贼厮,到底是谁?为什么骗我等说去投奔日月岛?” “此人,受江西官员李邦宁的委派,以日月岛的名义在浙南诸地搜罗义兵,欲对诸位不利。”邹式解释道。 “不,不,没有……”男子惊叫道:“我没有对诸位不利,我,我听说日月岛甄公子就在黄岩,准备带兄弟们一起投奔的。” 这话,还真不能说此人在说谎,可是解释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邹式看向老丁。 老丁微微地点头,朗声说道:“鄙人姓丁,你们可以叫我老丁。现任日月岛防务总管一职,是此次行动的最高指挥者。” 云章与众匪都肃然望向老丁。 “甄公子确实现在黄岩,我等也准备过去与其会合。但是这其中有诸多纠葛,很可能有一场激战在等着我们。因为不想与各位兄弟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才先来与诸位见面。” 把我们打服了,再说话……云章心里默默地骂了声,但也只有用这种方式,双方才可能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你们现在,还不算日月岛的军队,所以可以不用听从我的命令。若想回去者,我不阻拦,但是近期内最好不要北上。若想正式加入日月岛,那接下来所有的行动,就必须听从我的指挥。” “我,我们可以走?”有匪兵不可置信地问道。 老丁不答,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等什么呢?快扯乎——”这匪兵抱着手中长棍,扭头便跑。 跑了两步,却没人跟上。那匪兵呆呆地回过头,问道:“你们,干啥呢,为、这啥不走?” 大部分匪兵都看向云章,云章的视线则从老丁转向邹式,再看向陈机察与诸位江西兵,心下了然。 浙南虽然与闽西闽北赣南一样,山林密布,但是这里离杭州不过数百里之地,属于朝廷重点管控的区域。想要彻底清剿福建的匪兵,必然先从浙南开始。 占山为王的日子,早已过不下去了。 若非如此,自己以及一众弟兄,也不会被那贼厮轻易地说服,离开山寨跟着他投奔日月岛。 如今日月岛的军队就在眼前,难不成反而重新跑回去继续当山匪? 即便这位老丁是假冒的日月岛长官,眼前的这么多人也不可能个个都是官兵假扮。 云章转过身,对着浙南匪兵们说道:“诸位兄弟,云某已经决定跟随他们。你们若想回去,便回吧……” 砰,砰,砰,周遭纷纷地响起兵器坠地的声音。 …… 次日,七月十一日,午后。 整个驿馆依然静悄悄。 似乎感觉到整个驿站隐隐藏着肃杀之气,今天竟然一个其他客人都没有。 独自坐在桌前的李显,正处于百思不得其解之中。 带着自己的嘱咐以及承诺,邹式感激涕零地离去之后,却没了任何的消息。既不见他有派人过来联络,更不见他所说的那支江西兵的动静。 李显甚至有些怀疑,这大荆镇附近,到底有没有这支兵力存在?一切都只是那邹式的信口信口雌黄? 应该不可能啊…… 如果只是被邹式蒙骗,李显倒也能沉得住气。让他感觉心悸的是,昨天在大荆镇以南明显查探到的那支匪兵,今日却凭空地蒸发不见。 他们,去哪了? 他们,会去哪? 形势,似乎有些失控了? 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的甄鑫三人,一个在房间里自称开始写新戏,一个在房间里看书,一个整天跟个失心疯般跳来跳去。 既不见他们出去找人,也不见有人过来联系他们。如果是他们在调动那几支部队,又是通过什么手段? 难道说,墨墨已经进化到可以成为一只传递情报的猴子了? 那三支匪兵若是全落入甄鑫之手,那接下去,已经不是自己想办法控制甄鑫,而是得防着自己被甄鑫控制了。 脚步声响起,李显精神略为一振,应当有新的消息来了。 两个怯薛兵一前一后步入驿馆,各自拎着一个软绵绵的黑衣男子。 李显悚然而起,惊问道:“怎么回事?” 怯薛兵将手中男子往地上随意一放,说道:“在镇外发现的,被人打晕了扔在路边。” 李显低身查看,一个左后脑勺起了个包,一个右后脑勺破了层皮。 显然是被人敲了黑棍而昏迷。 这两人,都是李显派出去的眼线。 第342章 马上出发 此次北行,不仅仅十个怯薛兵是借来的,那支千人队也是以怯薛军的名义暂时借调,就连负责给自己传递消息以及作为眼线的这些人,也都是从泉州、福州借来的人手。 其实,都很不好用。 这些人表面上都愿意听自己指挥,但做起事来都是拖拖拉拉地应付。 毕竟自己不是他们的直接上官,李显可以理解他们的态度,可是好歹保护好自己啊! 这也是李显这一路上最为头疼之事。 自己培养的那些手下,要么守在广州为刚开埠的市舶司操劳,要么进驻泉州,开始参与泉州市舶司的事务。 导致身边,一个真正的亲信也没有。 这下可好,连眼线都被掐断,更没办法知道那三支部队的动向。 好在这两人只是被打晕,性命倒是无忧。 也许,是甄鑫特地交代过,给自己留下的脸面? 腾腾腾,又跑进一个黑衣男子。 李显松了口气,看来放出去的眼线并没有被一网打尽,好歹还给留了一两个,没让自己的眼睛彻底瞎掉。 此人,是负责打探大荆镇以北消息之人,脸色略显慌张。 “找到那些匪兵了没?”李显急急问道。 这男子顾不得擦去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说道:“找,找到了……” “在哪个位置?是哪支部队?” “都、都去了……往北去了……” 李显朝二楼瞄了眼,皱着眉头说道:“跟我进房间里,说清楚。” 黑衣男子不由分说先拎起桌上茶壶,吨吨吨地往嘴里灌了个饱。举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一大把,而后跟着李显进入房间。 一股夹杂着夏天最让人受不了汗馊味迎面扑来,李显忍着掩住鼻子的冲动,对黑衣男子点头示意。 “中午时分,我在跟此三十余里处,见到那些匪兵,从西边的山林中窜出后,直接向北而去。” 中午时分,三十余里? 那么现在离黄岩已经不远了? “有多少人?” “看不清,但是几百人还是有的。” 不好! 先不说已经脱离自己掌控的这些匪兵去黄岩到底为了什么,单单这么多人,若是直接冲入黄岩城,引起城中动荡,那自己又只能提着脑袋去见皇帝了。 本来的计划是以乐清驻军千人队,拦在大荆镇以南,最少可以先阻住两支匪兵,然后一支一支地放他们过去。谁能想得到,这些该死的匪兵,竟然绕过驻军,直接插向黄岩。 该死的,一支千人队竟然如同摆设般没有发挥出任何的作用! 果然是完全失控了。 李显冲出房间,对着两个略显无聊的怯薛军叫道:“快、快,马上出发,往黄岩!” “哦……” “叫上所有的兄弟,一起出发。” “我得去找下……” “还有,让乐清驻军开拔,向北随咱们一同前往黄岩。” “不行啊……”怯薛兵有些为难。 “为啥?” “那是乐清驻军,过了大荆镇,就是黄岩地界。没有调兵令,他们哪里可以随意越界。” 是噢,越界了……李显头大如斗。 “你们,先调动下不成吗?” 两个怯薛兵相视一眼,苦笑着说道:“强行调动他们,若是这些驻军到了黄岩失控的话,我等要承担所有的责任。而且,去黄岩既不是为了守城,也不是为了剿匪,对他们来说,根本捞不到好处,我想没人愿意行动的。” 要钱啊……我李邦宁是个差钱的人吗? 可是现在好像确实差钱! 一千个兵,哪怕每个人给一贯的开拔费,也得一千贯。谁没事在身上带着揣着这么多现钞? 李显抚额。 这完全不在计划之内的变故,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给他再仔细琢磨了。 “留两个兄弟看着驻军,其他的一起北上。”李显说道。 “不行啊……” 李显的怒骂,只能憋在心里,尽可能温和地问道:“为什么又不行?” “最少得留五个人看住驻军,要么现在就让他返回乐清驻地。” 还剩五个怯薛兵,能干啥? “行,那就留五人在此,其他的速速出发。” 李显冲到大堂,仰头吼道:“甄鑫,马上出发,快点!” 没有回应。 “甄鑫!” 熊二如大熊猫般踮着脚尖出来,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轻声说道:“甄公子写了一夜的新戏,刚刚睡着。” 故意的吧? 李显冷着脸怒道:“别逼我把你们捆起来带走,立刻,马上!” “行,行,我去叫他起来。”熊二认怂道。 近半个时辰之后,当李显本来一张粉白的脸已变成黑若锅底时,熊二终于大呼小叫地将依然闭着双眼的甄鑫,生拉硬拽地扯下楼。 身后,跟着无奈的谢翱,提着三人不多的行李。 好想打他一顿啊……李显袖子一甩,怒冲冲地走出驿馆。 甄鑫依然不满地嘀咕着:“干嘛啊,不是说好了两天吗?这才过去了一天时间。熊二肚子还疼着呢,我还困着啊……” 熊二悄声地说道:“那没卵子的走了,可以不用装了。” “装什么装?我是困着啊!”甄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睁开一只眼打量了一番,而后又睁开了一只眼。 一楼大堂内,果然只剩下他们仨。 甄鑫推开熊二,埋怨道:“说要多拖延会,就我一个人在装,你们俩倒也出点力啊!” “就是就是!”熊二忙不迭地说道:“我肚子都疼了一天了,老谢竟然一点事都没有!” 谢翱略显尴尬,“这种事,老朽……嗯,委实不擅长。” “那你擅长什么?就知道骗我钱?” 嘀嘀咕咕之中,三个出了驿馆。 李显与五个怯薛兵,已在马上候着。边上,是三匹空马。 “怎么就剩五个人了,还有人呢?”甄鑫问道。 “需要向你汇报?”李显冷冷答道。 “那倒不用,就是五个人,不太够用啊?” “他们,不是你用得起的!”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甄鑫给李显赏了颗白眼,却依然站那不肯动弹。 “需要我把你扶上马?” “不,我要马车。”甄鑫理直气壮地要求道。 第343章 遇袭 “你——”李显举起手中马鞭,挥手欲抽。 熊二往前一挡,侧头劝道:“公子别闹,你这要求我都看不下去了。” “你懂个屁!”甄鑫骂骂咧咧地跨上马,盯着熊二低声说道:“别忘了,我那天交代你的事!” “啊?”熊二一脸懵,你交代了我很多事,啥呢? 熊二看着努力踩上马镫的谢翱,在他腰上轻轻一托,送上马去。待谢翱催动马匹,才上了马,跟在谢翱身后。 哒,哒……哒…… 马蹄缓缓抬起,又慢慢落下。甄鑫懒洋洋地催着马,经过铁青着脸的李显身边。 “啪!”李显手中马鞭落下,狠狠地抽在甄鑫身下之马的臀上。 马匹“嘶”的一声痛吼,迈蹄急奔,差点将甄鑫掀下马去。 “你他娘的,暗算老子!”甄鑫急忙扯住缰绳,俯下身子,尽量贴近马脖子。松开双腿,嘴里吁吁地叫着。 开局便上岛,好不容易学会了坐船。对于骑马,甄鑫却是严重不熟。 还好自离开泉州后,一路上多少熟悉了在马上的感觉。但是想要做到操控自如,还远远不够。 李显铁青的脸,终于有所缓和,努力向云淡风轻靠拢,催马跟上。 一阵安抚之后,马匹总算进入正常行进节奏。 甄鑫侧脸骂道:“你有病啊?急着去奔丧不成!” 李显早已在甄鑫面前练出唾面自干的能耐,不咸不淡地说道:“前方万一出事,受罚的不会是你,你自然不急。” “嗤……能出个狗屁的事!” “那三支匪兵,是被你调到前方去的?” “是啊,咋了?” 李显一怔,他还在琢磨如何套出甄鑫的实话,却没想到他竟然承认得如此干脆。 “三支匪兵,近千人,若是冲入黄岩城引发兵乱,你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吗?” “又不是我让他们从福建江西赶去黄岩的!” “你——”李显又扬起手中鞭子。 “好了好了!”甄鑫赶紧安抚道:“放心吧,他们不会闹事的。” “你说不会闹就不闹了?” “如果你能对日月岛的管理制度稍微了解下,你就会明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吃力不讨好?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那些匪兵若是冲击黄岩城,哪怕能劫得一些金银财宝,也轻易带不走。更何况,黄岩以北有澄水相阻,以东是海,以南有支千人队挡在大荆。他们唯一能跑的,就是往西遁入山林,又能带得了多少财货? 李显莫名地安心下来。是啊,既然甄鑫能调动得了这些匪兵,说明他们已经遵从了日月岛的管制,自己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心里总觉得有哪些不对劲。 五个怯薛兵在前,熊二坠于谢翱之后,一行人往北奔出大荆镇。 七月的田间,夏粮已收,种下的杂粮正等着秋季的到来。 阳光正烈。 有矮着身子的农夫在田间匆忙劳作,见到这队骑行者路过,偶尔有直起身看上两眼,又捶着腰弯下身。 路边总有数个衣裳褴褛的娃娃,挂着鼻涕沾着满身的泥土,呆呆而望。 甄鑫悠悠地叹了口气,自己如今状况乱七八糟,却依然见不得这人间之苦。 只是数千年以降,百姓有不苦的时候吗? 哪怕在任何一个太平的朝代,也总会有人受苦,有人受冻,有人忍饥,有人挨饿。 若没有这些受苦的底层,又哪来欢歌笑语的人上之人? 这便是阶级…… 它不是凭着某个人的意志就可以消灭,更不是靠改朝换代来就能让所有的人都可以享受安平快乐。 造反,改变不了世间的不公平。 可是不造反,这些人也许连这种不公平的现状,都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甄鑫摇头苦笑,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 自身尚且难保! “你又开始写新戏了?”李显催马上前,眼睛看着前方的道路,没话找话地问道。 “嗯。” “这次写的什么戏?” “一出可以名震天下的大戏!” 李显刚想嗤笑,却又不得不收回鄙视。 他可以嘲笑这厮羸弱的身体,可能连自己一招都挡不下;也可以鄙视他连骑个马都不利索,若是遇上贼人可能跑都跑不掉;也可以说他没见过什么世面,这辈子除了广州就没有见过其他的大城市。 但是李显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在写戏方面,真的是个天才! 他说会是个名震天下的大戏,自己还真的必须相信。 李显不禁有些心痒,问道:“写完了?” “差不多。” “那啥时让我先看看,给你把下关?” “就你?”甄鑫斜睨道:“脸皮是人身体上最神奇的一部分,可大可小可厚可薄,甚至可有可无。李大官人已经没了一样东西,可不能连脸皮都没了。” “你——”李显挥起马鞭,朝甄鑫虚抽而来。 甄鑫脸色突然大变,两脚同时踢开马镫,身子一歪,不由分说地就滚落马下。 李显举着马鞭,愕然地看向消失于马背上的甄鑫,还未等嘲讽出口,便听到“咻”的破空之声。 一支侧飞而来的箭矢,射中甄鑫腾空的马鞍,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箭羽颤颤。 敌袭? 李显脸色大变,一手勒马,一手抽出腰刀,斜竖胸前,双目四处搜寻。 又一支羽箭射向滚落于地上的甄鑫,只是角度太低,离甄鑫还有半尺之远。 甄鑫忍痛爬起,刚要起身,第三支箭矢又急飞而至。 “铛!” 袖中三棱刺滑出,甄鑫勉力将这支箭矢拨开,嘴里大骂道:“格老子的——有人偷袭我啊!李显你个瘪孙子,你的人呢?” 这是甄鑫第一次在李显面前,露出自己的三棱刺。 李显看着已冲出至少二里地之外的五个怯薛兵,微微一怔。此时再喊,前方可能已经听不到了。 “公子!”熊二大急,纵马急追而至,正待翻身下马,甄鑫却怒吼道:“别过来,看好老谢,注意敌人位置!” 不需要熊二装傻的时候,无论甄鑫下达什么命令,他都会毫不含糊地遵照执行。 掉转马头,熊二拔刀,退到谢翱身边,四处张望。 第344章 一纵即逝的机会 谢翱默不吭声地尽量趴倒在马背上,紧急情况之下,只要不添乱,就是对甄鑫最大的帮助。 还好,只有一个弓手。甄鑫连滚带爬而起,躲到李显马侧。 “咻!”一箭飞向李显跨下马腹。 李显下意识弯下身,一刀斩落羽箭。心下掠过一丝懊恼,真的应该给甄鑫配个马车的…… 那弓手似乎已预料到李显的反应,又一箭后发急至,穿过李显弯腰闪出的空隙,照着甄鑫门面直射而至。 甄鑫“噗通”地坐倒在地,大骂道:“李显你个蠢货,我重要还是马重要?” 当然是……马重要!李显无语地直起身,哪怕知道得护着甄鑫,却也不愿意给他当挡箭牌,提着马缰绳,往前踏出一步。 甄鑫来不及怒骂,又是连滚带爬着窜向自己的马匹,倚在马后。吐出一口灰土,这才破口而骂:“李显你个龟孙子,信不信我腌了你?” 不对,已经腌过了! 还好,李显也不是太过分,没有自己骑马先溜,而是端坐于马上,全神戒备。 道路两侧的田间,同时窜出两个汉子。 甄鑫正待上马,又一箭射向空鞍。 倚着马挡住弓手的射击角度,甄鑫此时才有空吐出一口浊气,两眼向四周扫视。 加上弓手,有五个刺客。 坏消息是,这边三个可能打不过五个。好消息是,只要坚持一会儿不死,等前方五个缺心眼的怯薛兵发现不对再回头,自己应该就可以不死了。 一个刺客奔向一侧的李显,一个冲向后头的熊二,同时围向自己的却有俩。 而且,百步之外,还有一个弓手蓄势待发,慢慢靠近。 “铛铛!” 李显先跟对方交上了手,交击声不缓不急,且渐渐地被引着往前挪去。 甄鑫脑子飞转,努力地稳下自己的心神。 眼前一刀劈至眼前,甄鑫侧身躲过,三棱刺斜挑而出,左手掏出墨墨望前一扔。 “吱叽?” 飞到半空的墨墨茫然地看着交手的几人。 “咬他啊!”甄鑫怒道。 墨墨却滑落于马背上,人立而起,搭出前爪咧开嘴吱吱叫着。 这破猴…… 刺客挥起腰刀,当胸劈来,一副根本不想留活口模样。 靠着马匹,退无可退,而且也不能退。另一侧奔来的刺客离自己已不到十米距离。 这一刻……甄鑫觉得脑子中应当想起许许多多的曾经。 其实,却是一片空白。 还好,身体对于三棱刺的肌肉记忆还在,哪怕脑子反应不过来,手中刺刀已经挡在胸前。 “咣!” 三棱刺几乎被一刀劈飞。 “看暗器!”甄鑫叫道,扬手砸出一物,直飞刺客脸面。 那刺客一怔,顺手一抓,软软韧韧的一条被捏在手中。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一团黑影急窜而至。 “叽叽吱——”墨墨张牙舞爪地扑向小鱼干。 刺客又是一怔,倒转腰刀扫向墨墨。 墨墨在半空中扭了个肥腰,虽然比数个月前胖了许多,但身子还算轻巧。 抓住小鱼干,见刺客不肯放手,墨墨侧头就往虎口上咬下,随之倒蹦而起,窜过刺客脖颈,又极为熟练地顺了一口。 刺客大惊,往后倒退两步,双手狂挥,却根本扫不到墨墨。 甄鑫矮下身子,躲过刺客乱舞的刀光,对着他的右腿一戳而入。三棱刺微旋,随即拔出。 而后倒提三棱刺,钻入马腹之下,躲开略显躁乱的马蹄,滚到另一侧。 三棱刺直插而下。 “啊!”两边同时响起一声怒吼。 刚刚赶到,准备绕过马匹围攻甄鑫的另一个刺客,脚掌被直接戳穿,差点歪倒在地。 后边,又响起一声暴喝,眼见被围攻的甄鑫,熊二催动马匹对着赶来的刺客直冲而去。 马速虽然未起,冲撞力有限,但也不是以肉身可以抵挡得了。那刺客本来只是负责牵制即可,自然不会与马上的熊二硬刚。 顿住脚步,刺客扭头跳下路牙,退至田埂之上。 熊二怪叫着,自马上跳起,扬起刀如展翅的老熊直扑而去,一招力劈华山向刺客斩落。 刀风呼啸。 那刺客估摸着抵挡不得,又往后退了一步。却踩在坑坑洼洼的田埂上,半脚踏空,身子跟着一歪。 熊二怒目贲张,完全不顾自己大开的门户,未等招式变老,长刀突然拐了个变,横劈而去。 “咣!” 那刺客抬刀勉力一挡,被劈得又往后退了一步。这下再也稳不住身子,一条腿已经悬空,只能趁势踢向熊二。 强的就是怕横的,更何况熊二看着有些没心眼,自身战力却是既强又横,否则也不会被挑为甄鑫的贴身护卫。 再加上他只求进攻完全放弃防守的打法,让这刺客一时手忙脚乱。 脚未落地,手中刀势已老,熊二却不收刀,顺势下转,斩向刺客踢来的左腿。 “噗”一刀入肉。 一脚踩至实地,熊二随即再次曲膝蹦起,和身撞向刺客。同时将已蓄势的左拳向前猛击,贯入刺客腰腹。 腹间受此重击,比腿上挨的一刀更快让刺客感觉到痛苦,但是来不及发出惨叫,熊二右手刀又已劈来。 一招狠过一招,犹如狂风骤雨,根本没让这刺客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 刀锋自他脖间划过,熊二看都没看这刺客一眼,脚下一顿,身子纵回道路,向着甄鑫发力狂奔。 “贼子住手,看老子劈你妈个八大块!”熊二嘴里终于有空骂娘。 前方蹄声轰响,五匹马驮着五个怯薛兵,终于往回奔来。 这次刺杀的机会,虽然不算太好,但是应当说这些刺客已经抓到了最好的时机。 只是运气似乎依然没在他们身上。 一对一单挑熊二,这些刺客显然已做好了落败的准备,却没想到会败得这么快。只用了一招半,熊二便将其放倒。 而更令他们意外的是,两个人外加一个弓手围攻一个看着如弱鸡般的甄鑫,竟然同时受伤。 战力评估,严重失误! 贺威一脸绝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甄鑫,心里掠过一丝懊恼。 若不是怕同伴控制不住轻重,杀了眼前这位泉府司镇抚,自己应该直接面对甄鑫才是。 可是谁又能想得到,两个大汉,竟然搞不定一个少年? 可惜了,大部分的人手都在江亭渡口,潜入大荆镇总共就这么五人。 好不容易逮到的机会,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纵即逝。 第345章 本是同根 贺威咬着牙,刀势突起,望前斜劈,斩向李显的左腿。 李显缩起左腿,相当潇洒地盘于马背上,缰绳轻提,马身向左微转,挡住刀势。 贺威却望后往一跳,跃入田中,数个起落之后,迅速远去。 田间骑马,肯定是跑不过人的,而且似乎也没有追击的必要。李显望向另一侧的田间,本来已经靠近的弓手见势不对,极为机敏地转身遁去,此时只剩下一个远远的背影。 “嗷——”耳中突然传来甄鑫的惨叫。 李显一怔,却见甄鑫抱着腿如个倾倒的葫芦般在地上滚动着。 往四周扫了一眼,总共应该是五个刺客,一左一右跑了俩,一前一后躺着俩。还有一个瘸着腿跳着试图逃窜的,即将被熊二赶上。 周边威胁尽去,甄鑫怎么就受伤了? “你他妈的,看戏呢?没见老子受伤了吗?”甄鑫骂道。 李显叹了口气,翻身下马,弯腰想要扶起甄鑫。 甄鑫却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大腿,依然骂着:“你是不是故意的,想杀老子直接说,干嘛如此折磨老子?” 谢翱颤巍巍地过来,这次刺杀,前后不过十数息时间,却让他感觉到了惊心动魄的惧怕。 不是怕自己被杀死,而是怕甄鑫若是出事,自己所有寄付的希望又将付之东流。 大意了…… 原以为已经完全掌控了敌我双方的所有势力分布,却哪想到差点在阴沟里翻了船。 危险突至,自己却只能看着甄鑫与熊二拼杀,不仅帮不了他们一点,还因为自己的原因熊二不能贴身保护甄鑫。 懊恼、无力与庆幸,诸多情感交织,让谢翱看着甄鑫的眼神,更添了几分柔和。 “你怎么了?”李显围着甄鑫转了一圈,却找不着任何伤口,只好无奈地问道。 “甄公子被马踢伤了。”谢翱答道。 “被马踢了?”李显看着若无其事的那匹马,奇怪地问道。 一个驭者,能被马踢到?会不会是装的? 甄鑫到底也觉得有些没面子,虽然大腿的确很疼,却也不好再喊叫,只是冷着脸说道:“你不想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李显两手一摊,说道:“这事的确出乎我的意料。” 五个怯薛兵终于赶到,为首者在马上抱拳道:“抱歉,是我兄弟几个疏忽,还望甄公子原谅。” “疏忽?”熊二虎步而来,将手中拎着的刺客往地上一掼,怒道:“说个疏忽就没事了?甄公子差点被杀了你们知不知道。” 怯薛兵冷然说道:“你待怎样?” “来,你下来跟老子过上几招。老子若是打得你叫不了爹,此事便就此作罢!” 这怯薛兵虽然是畏吾儿人,但也是身份尊贵,哪里曾被一个汉人如此当面喝斥过。更别说他们本就不是李显手下,也没必要为了李显的面子善待眼前这几个疑是“反贼”之人。 杀了他们,说不定怯薛长还能为自己去申请一丁点的功劳。 “嚓嚓嚓!”五个怯薛军同时拔出腰刀,指向熊二。 熊二却是一点不怵,两脚前后错开,身子微微后抑,右手朴刀遥指为首的怯薛兵。 刀上,泛着尚未干涸的血迹。 李显头疼地横行一步,挡在双方之间,对着怯薛兵拱手说道:“诸位息怒,莫作意气之争。” 随即又低下身,对着甄鑫说道:“此次突发事件,确实是李某考虑不周,还望甄公子……” “不行!”甄鑫断然说道。 李显又稍稍地弯下腰,低声说道:“李显愿意给予补偿。” “先跟我说清楚,这些人到底是谁派来的。” “我如何知道?”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是受你的指使?” “真不是……要不,人你们也抓来了,自己问问?” 甄鑫摇摇头,说道:“我要听你亲口说来。” 李显无奈地说道:“我说不知道,你却不信。我若随意捏造一个指使之人,你还是不会相信,何必呢?” “啊!”边上传来一声惨叫。 熊二已经踩断了刺客的胳膊,怒问道:“说,谁派你们过来的?” “有种,杀、杀了你爷爷……” 熊二大怒,抬起脚又向另一只胳膊踩去。却未料到那刺客一掌拍地,翻身腾起,梗着脖子以脑袋对着熊二肚子直撞过去。 熊二右手朴刀微横,那脖子却扯出一个空隙,贴向刀锋,一划而过。 “叭嗒!”人落于地,微微抽搐之后,便没了动静。 只有一抹血迹,开始缓缓淌向地上。 这么狠啊……被惊呆的熊二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尸体。 谢翱心中,却是一阵悲凉。 北地汉人、南方宋人,本为同根同种。 这些汉人不乏肝胆武勇之辈,可是他们宁愿为了蒙古人而不惜自己的性命,却视曾经的同胞为仇为敌。 百余年的南北分隔,这可怕的裂痕还有可能弥补吗? 甄鑫悠悠地叹了口气。 就知道从这些刺客嘴里,打探不出任何消息。虽然心里对他们背后的指使之人有所猜测,但终究未能证实。 如今,也没法证实了。 甄鑫揉着腿,挣扎站起,对着李显随意地拱了拱手,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此别过。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俺的独木桥。” “你什么意思?”李显沉下脸。 “意思是大道朝天,咱们各走一边。就此别过后,你若要杀我,尽管来,我绝不会有任何怨言,但是甄某受不了这种遭人算计还得笑脸相迎的虚伪!我曾经想过将你当作朋友相待,看来到底是甄某自以为是的狂妄。” 李显僵着脸色,不知该怒还是该喜。 朋友? 这种极为陌生的词语,会跟自己有关系? “你们,不去拜祭理宗了吗?”李显看向谢翱。 谢翱苦笑答道:“理宗若是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他死后依然被人当作设陷的诱饵。我想,终究会有一天,我们会去拜祭,但绝非以这样的一种方式。” 李显怒视甄鑫。 甄鑫回以挑衅的眼神。 两个人其实心里都很清楚,甄鑫走不了,起码现在走不了。 真把李显惹火了,五个怯薛兵齐上,最好的状况就是他们仨与这些刺客一样地躺尸于此。 只是现在还不到彻底翻脸的时候,李显还是希望双方起码可以保持表面上的合作姿态。 第346章 醍醐灌顶 “那三支匪兵,既然已经归顺了日月岛。此仗之后,能活多少,你可以全部带回日月岛,我绝不阻拦。”李显开口道。 “就这?”甄鑫显然不满足。 “你可以挑十个人,作为你的护卫。其他人,必须马上前往泉州,再从泉州送去日月岛,一刻不得停留。” 留十人,似乎不太够,但甄鑫知道这应当是李显的底线了。 “沿途得有粮食供应!” 李显略微沉吟,道:“行,我会出函给沿途官府,让他们负责供应。但是这些匪兵不得进入任何一座城池。” 这大概是目前能争取得到的最好条件了。甄鑫斜眼看向谢翱,谢翱叹着气微微点头。 在鬼门关前活生生地转了半圈,以此为代价,终于啃下了块肉。感觉到嘴里满满的血腥味,甄鑫却没有太多的兴奋。 对于闽、赣、浙这三地的匪兵,甄鑫其实本就没有太过在意。 这些人,能活到现在,战力肯定有,但也必然染上一身匪气。用得好自然会成为一支军队的坚实骨干,用不好,却会带来极大的反噬。 而对于目前的甄鑫而言,扩军根本就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兵力的增加意味着他必须加大赚钱的力度才可能撑得住,一个连最基本的税赋收入都没有日月岛,哪里供养得起一支成建制的军队? 一个团一千人,这是日月岛目前的极限。再多就得当海贼去抢去夺,或者就只有一条路——树旗造反,圈地收税。 冥冥之中,似乎总有一只手,甚至是好多只手,在操纵着自己往造反的路上狂奔。否则甄鑫也不会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把自己势力扩张到这种地步。 而这其中的一只手,就是属于李显。乃至于在李显身后,隐然若现的皇帝。 三支匪兵,是李显以日月岛的名义搜罗而来,目的是投奔自己。到现在,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否则,今日之后,自己在江南必然只剩下一个破败的名声。 不是甄鑫不想造反,而是现在造反,绝无成功的可能! 阳光渐斜,被突然发生的这场冲突惊吓而跑的农夫,抖抖索索地冒出来,重新佝在田间忙活。 站在官道上,甄鑫向北遥望,心里隐隐生出一丝忧虑:危险,也许并未解除,而只是刚刚开始…… 在甄鑫视线可看到的更远处,贺威两人五马,朝北狂奔。 带着满腔的愤懑。 在大荆镇蹲了两天,找不到任何出手的机会。无奈之下,贺威只能准备返回江亭渡,按原定的计划在那里再行伏击。 只是没想到,前脚刚离开不久,就发现了后面跟来的甄鑫一行。 半道刺杀,是他临时起意。结果因为低估了甄鑫的战力而一败涂地。 令他既恼且恨的,不是因此而折损了三个兄弟,而是彻底看清了李邦宁的态度。 果然如自己所担心的那样,自己甚至指使自己刺杀甄鑫的铁穆耳王子,竟然都成为了这阉竖随意摆弄的棋子! 他,哪来的胆子? 甄鑫的行程,只有李邦宁清楚。铁穆耳想刺杀甄鑫,也只有李邦宁了解。李邦宁不想承担杀死甄鑫的责任,贺威也能理解,自己也愿意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只要能让自己完成铁穆耳王子交代的任务。 可是,他挡着自己去刺杀甄鑫,又是什么意思? 这比想立贞节牌坊的婊子,还令人恼恨。 贺威真恨不得回过头,先宰了那李邦宁再说。 路边,一支黄旗遥遥挥舞。 贺威停下马,一个黄脸汉子窜到前,急急说道:“一个时辰前,有支五六百人的队伍,自西而来,上了官道之后折而向北。” “官军吗?”贺威问向自己派出的斥侯。 带着一百个退伍军士潜至江亭渡,若是引起官军注意,虽说是个麻烦事,但贺威也不甚在意。 无非是在迫不得已之时,亮出自己的身份。只要没有招惹当地的官民,想来那些新附军不会愿意与自己结仇。 虎落平阳,也不是这些南人之犬可以欺负! “不,绝对不是官兵,更像是一群从山里头窜出来的匪兵。有江西口音,也有福建口音。隐约之间,听他们说是要去保护甄公子,杀一群刺客。”黄脸汉子说道。 匪兵? 犹如醍醐灌顶一般,脑子里总是想不通的一些问题,突然就豁然开朗。 自己确实是被李邦宁视若他手中一把屠刀,但却不是用来杀甄鑫,而是杀这些匪兵! 浙江是元军灭宋之后,首先被剿平的区域。此地残留的故宋匪军已经所剩无几,而同时出现数百匪兵,必然是从江西或是福建被引来至此。他们的目标,是自己,是自己带来的一百兄弟。 自己若能杀了那些匪兵,剿匪的功劳便可以落到李邦宁手中。 自己若杀不了那些匪兵,也必然让对方死伤大半,再由他派人收拾,便易如反掌。 真真可恼啊! 而且,即便是可以全部歼灭这些人,对于自己不仅没有半点好处,更糟糕的是再也没力气去执行刺杀任务了。 调一百人到黄岩,已是自己也是铁穆耳王子的极限。一旦任务没完成还造成人员折损的情况发生,绝无可能会再给自己增添人马的机会。 “那些匪兵的目标,会是咱们?”身后的弓手问道。 贺威沉重地点点头。 “那,咱们快点赶回去?” 贺威思索片刻,问道:“对方有马吗?” “没有,全是步卒。” 全步卒,那就好办了。 贺威脑袋微微一扬,说道:“上马!” 两个五马,拐入小道,穿村而过。引来鸡飞狗跳。 “站住,你们是谁?为什么纵马行凶?”一个老农手持木叉,站在路边怒骂道。 一些老弱妇孺,从各自屋内探出头,看着这些肆无忌惮的骑手,惊惧而惶恐。 刷! 回答老农的,是一闪而过的刀光。 一颗脑袋突兀飞起,马蹄阵阵,如一股洪流般倾泄而过。 留下一具呆立的无头尸体,以及对着滚滚而去烟尘哭天抢地的哀嚎声。 第347章 被信任的感觉 清晨时,还在大荆镇以南。日暮时,已经离江亭渡口不过十余里。整整六个时辰,赶了六十余里的路,其中有过半还是绕道而走的山路。 让老丁欣慰的是,三支队伍,近六百人竟然没有一个掉队的。 看来,这些人还是足以堪用。此战过后,拉回日月岛,稍加训练,必然又能让日月岛多出一支战力强盛的队伍。 养兵要钱,老丁自然很清楚。但是有善于生财的甄公子,老丁便觉得完全不是问题。 他甚至还在琢磨,这些人若能真心归附,只要让他们对日月岛生出归属感之后,便能将这些人再各自派回福建、江西与浙南招兵。到时,军队数量岂不是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无限地扩充。 虽然对于兵权并没有太多的欲望,但是只要当兵的,哪个不想成为一军之将? 正如甄公子所说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绝对不是一个好士兵。 若是自己能拉出一支队伍,岂不是可以轻松实现这个目标! 当然,前提是这支军队,是真的可用之兵。前方的那一百个刺客,不多不少,正好可以对这三支军队进行一次实战检验。 队伍稍稍离开官道,依着一片小树林中歇息。 看着圆睁双目狠狠地盯着自己的陈机察,邹式下意识地靠近老丁。 老丁皱着眉头说道:“就算我能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你对陈机察如此心虚,又如何去摆平你们之间的关系?” “不,不是心虚!”邹式硬着头皮说道。 “那你又凑到我这做甚?” “我,我是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事,想跟你商议……” “很重要?”老丁呵呵一笑道:“你是担心粮食不够用了?” 邹式摇摇头。 “担心咱们战力不够?” 邹式又摇了摇头。 老丁突然觉得自己有毛病,在这时候跟这厮猜什么谜? “有屁就放,没屁滚蛋!” “真,真的有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嗯?” 从大荆镇以南,穿过山林,绕道大荆镇以西,再拐向北边的黄岩。一整天的行军,让邹式心里确实总有些怪异的感觉。 这可不仅仅是他靠着老丁来躲避陈机察的借口,只是这感觉不太成熟,邹式沉吟了半晌才说道:“老丁你说,咱们为什么要去江亭渡口。” “这不是你们本来的计划吗?” “不,老丁,这是李显定的计划。不是我的……”邹式急忙纠正。 “嗯,有区别吗?” “当然有!你说,李显为什么要让我们去江亭渡口?” “甄公子可能有危险,所以得让咱们去保护他。” “那,甄公子为什么会有危险?” “有人要刺杀他啊!” “为、为什么有人会在江亭……” “等等!”邹式话还没说完,老丁猛然站起,两眼呆滞地望向半空。 事情,确实很不对劲! “去,陈机察那……” “啊?”邹式把脸皱成一朵菊花。 “去把陈副营叫来。” 邹式轻轻地吁了口气,随手招来一人,吩咐道:“去那边请陈副营过来。” 陈副营与老丁,虽然在维京岛一起生活了十年时间。可是这十年之中,两个人说的话,还没有这两天一天说的多。 但是毕竟也算知根知底,这也是三支队伍之中,老丁唯一可以无条件信任之人。 陈副营抱拳见礼。 老丁依然皱眉沉思,说道:“邹式先把你担心的问题详细再说一遍。” 自己瞎琢磨的问题,被老丁确认是真有问题,这让邹式有了些信心,思路也更加清晰。 “咱们的计划中的目标,是江亭渡准备袭击甄公子的那些刺客。但是我觉得这目标似乎有些不对……” “嗯?” “咱们的目标,应当是保护甄公子,而不是去杀那些刺客。” “这,不是一回事吗?” “不,江亭渡是李显让咱们去的目的地。他告诉咱们,刺客可能会在那里伏击甄公子。可是,那些刺客,凭什么要听李显的话,把袭击地点放在江亭渡?” 对啊,凭什么? 陈副营也悚然而惊。 “这有什么好为什么的?”边上突然响起大大咧咧的声音:“我看你这家伙就是瞎几把操心,咱们现在占着官道,没见到一个刺客经过。我就不信那些刺客还能从咱们头顶上飞过去袭击甄公子!” 老丁与陈副营面面相觑。 从头顶飞过去是不可能,可是谁规定那些刺客必须要走官道的? 正像谁规定那些人一定要在江亭渡口伏击甄公子? 看着陈机察充满侵略性的目光,邹式嗫嚅不语。 “机察你先别说,邹式你的意见呢?”老丁问道。 “我,我觉得吧……咱们只要找到甄公子,守在他身边,就可以解决这问题了。” 陈机察嗤笑道:“你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是不是找个借口不敢打这一仗?放心,有什么危险,老子给你这孙子挡着!” “你——”邹式怒目而视。 “咋了,不服?正好,我也想练练!”陈机察撸起袖子,叉着腰,毫不掩饰脸上的挑衅之色。 “闭嘴!”老丁喝斥道。 “我说的不对吗?”陈机察梗着脖子说道:“你们谁知道甄公子现在哪?是在咱们前方,还是在咱们后方?你们准备上哪去找甄公子?若是方向搞错了,岂不是让刺客可以更加从容地实行刺杀计划。” 老丁与陈副营又是面面相觑,这话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令人无从反驳。 “而且,邹式这家伙,就是个二五仔!我怀疑他就是对方派来的奸细,找个借口将咱们调走,可以让那些刺客更从容地实施刺杀。” 虽然陈机察有抬杠的嫌疑,可是这的确是老丁不得不考虑的一个因素。 “我……你……”脸皮涨得通红的邹式,看着老丁犹豫的神色,心里突然掠过一丝绝望。 想辩解,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们俩都别说了!”老丁沉声说道:“我相信邹式……” 邹式暗暗松了口气,两只泛红的眼眶之中,差点飚出两行热泪。 被人信任的感觉,原来是这种味道…… 第348章 猛将高兴 陈机察从鼻孔喷出一点不屑。 老丁一脸严肃,双眼盯着陈机察说道:“而且,这与邹式是不是奸细没有半点关系。陈机察你若不能注意自己的言辞,我得重新考虑你与陈副营,是否适合当这个营的长官。” 啊?陈副营莫名被连累,看着老丁递来的眼神,又转过头幽怨地看向陈机察。 自己的行为真的会连累陈副营?陈机察只好愤愤不平地闭上嘴。 两人同时看着一脸头疼的老丁。 正常情况下,甄公子应当还在自己的身后,理应转头回去接应。可万一他跑到前方去,那真真的可以称为南辕北辙。 此处离江亭渡口,不到二十里,若是以最快速度行军的话,最多半个时辰便可抵达。 但是,到了江亭渡口,若是没能见到甄公子,又无法在第一时间找到那些刺客又当如何? 是继续在江亭渡口寻找,还是回过头来寻找甄公子? 随时面临刺杀的甄公子,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时间给自己浪费! 那就,分兵? 战力减半之后,任何一支队伍都可能不是那群刺客的对手,一样解决不了问题! 麻烦了! 几个人的目光,都跟着犹豫不决的老丁转圈。 每拖延一刻,甄公子那边必然就多一刻的危险。这道理大家都懂,可是又该如何选择? 连一向秉持先干了再说的陈机察,此时也只能闭上嘴巴。 这已经不是谁可以承担得了这种责任的问题,甄公子一旦出事,日月岛必将如同一盘沙子般,说散便散。 大伙儿,明天可能就得各找各妈去。 一个黑衣男子,急奔而至。 老丁眼睛一亮,心里却掠过一丝懊恼。 真是关心则乱,自己这支队伍,好歹也是有斥侯存在的。虽然之前这些人都归属于陈副营负责,但也不应该把这些人给忘掉啊! 未等这黑衣男子开口,老丁便急急问道:“甄公子一行,在咱们以北,还是以南?” 黑衣男子微微一怔,说道:“肯定还在南边啊,他们哪会这么快。” 老丁刚想松口气,黑衣男子紧接着说道:“但是南面出现一股狼烟,我估计甄公子他们,有危险了!” 狼烟? 几个人冲出小林子往南望去。 远远的,一簇浓烟袅袅而起,如同有人在田间烧着秸秆堆灰。若非黑衣男子指着,没人会注意到股毫不起眼的烟雾。 “这也算狼烟?我咋就看不出来?”陈机察嘀咕道。 “这烟之中,夹杂着一点红色,是特定的信号。” 老丁睁大眼睛细细瞧去,果然看到浓烟之中的点点红雾,“那,是什么意思?” “南方,有危险!” 有危险? 还未等老丁做出反应,又有一个士卒跑来,“北方,发现数十贼敌,正向此处奔来,最多不过五里地。” 那些刺客,分兵了? …… 看到田间第一股浓烟时,纵马疾驰的贺威还没放在心上。 然而,身前这股浓烟未散,遥遥的前方又升起一股浓烟,贺威心下便是一沉。 这明显便是军中所用的狼烟! 只要有人接应,狼烟一路烧过去,瞬息便可传出数十里之外。 竟然有人在路边监控着自己的行迹? 是李邦宁安排的人,还是那甄鑫? 贺威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分辨此事,更没心思花费时间去追捕堆燃狼烟之人。 无论是谁对现在的他来说,都已经一样。 若想完成刺杀任务,李邦宁已经成为他必须要跨过去的槛!而不是期望着他再给自己制造出机会,那无异于缘木求鱼。 自己,确实把刺杀这事,想得过于简单。 不仅是李邦宁,那几个怯薛军也绝不能留手。只要用最快的时间杀光这些人,并做好善后事宜,如此便有机会洗脱杀官杀怯薛军的罪责。 前提是,自己必须杀了甄鑫! 成败只此一举。 绕过官道,回到江亭渡口之后,贺威以最快的时间拉出二十骑,从原路再次绕行,回到官道。 不是贺威觉仅凭二十人便有十足的把握杀掉甄鑫,而是他总共只有二十匹马。 现在只希望在甄鑫反应过来之前,便追上那厮。 “驾!”心急如焚的贺威马鞭向后一挥,双腿猛夹再松,身子微微前倾,将马速催到极致。 十九骑紧跟其后,滚出阵阵烟土。 …… 暮色将至。 黄岩城内府衙中,官吏们渐渐离去,衙门内外,留下一片依然燥热的寂静。 寒鸦盘旋而归,落于院中的一株大榕树上,开始了叽叽喳喳的喧闹。 衙门半开,花厅之内,依然有三个人安坐于内。 本该坐于主位之上的知府包铸,此时正安安静静地袖手落于末座。在他边上,是来自杭州的浙江行省左丞刘敬。 主位之上,则是一身戎装的高兴。 这天气,还包裹得相当严密的军服,虽然汗水早已浸透了全身,高兴却没有任何想去换身单衫的意图。 这让包铸,不得不心生佩服。 难怪人家可以是行省右丞,自己却只能是一州知府。 当然,让包铸佩服的可不仅仅是高兴的耐热能力,高大人名字虽然粗糙,可是他的战功却一点都不粗糙。 此人原本算是金国遗民。金国国主在蔡州亡于蒙宋联军之后,金国便彻底覆灭。根据出兵之前蒙宋的口头协议,蔡州应当划归南宋,可是宋国却始终没能控制住淮水以北的这个区域。 因此,在金国灭亡之后十多年出生于蔡州的高兴,到底该算金国人、蒙古国人还是宋国人,谁也说不清。 只是从来坚称自己为蒙古国臣民的高兴,成年之后却加入南宋制置使陈奕麾下,这成为高兴一生至今难得的一个污点。 襄阳城破,南宋防线崩溃,高兴随陈奕以黄州降元,成为千户。在此后的灭宋之战中,拔南陵、破溧阳、战银墅、取婺州、平衢州、下兴化,从湖南打到浙江,又从浙北到浙南,领军随元将唆都扫荡福建全境,凭赫赫战功升为管军万户。 降元的宋将之中,此人当可称为第一猛将。 第349章 北儒门人 也许因为不算一个纯粹的宋人,高兴才能得到充分的信任,也得以掌控一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军队。此后,高兴又在镇压各地的动乱之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包括福建的黄华与陈吊眼,处州的詹老鹞,温州的林雄。但凡高兴军队所过之处,几乎寸草不生。无论是否良民,一杀了之。正是用这种绝户之法,才使得福建与浙南之地的暴民,只能被迫藏匿于山林,彼此之间无法形成有效的协作。 断了补给来源,灭了这些人赖以生存的村子,作乱者只剩两条路,或是入山成为抢劫百姓的真土匪,或是就此消散堙灭。 同样的降元的宋人,包铸如今只能仰望高兴。也许是因为自己双手不曾沾满宋人的鲜血,也许自己无法踩着宋人的尸体一步步地往上爬,所以十多年之后,自己依然勉强保持着一个知府的职位,而当初的一个小兵,如今却即将成为封疆大吏。 羡慕吧,当然有。 但是既然自己做不到,包铸也只能将些许的嫉妒隐于心底。 毕竟自己不过是苟活于世,而对方却是在建功立业的道路上竭尽狂奔。 长着一张方脸的高兴,看不出丝毫的高兴。只要有同僚在,无论是哪种场合,他总是将自己打扮成一丝不苟模样。他觉得,这样才符合一个军人的气质,也符合一个上位者的身份。 尤其是边上还坐着一位很可能是自己竞争对手的时候。 去年初,高兴以军功转文职,得任江西行省左丞,与这位浙江行省左丞的刘敬同级。 蒲家势弱,福建行省的设立被重新提上议程。高兴以重新筹建中的福建行省右丞身份,准备前往任职。 福建行省不设丞相,参政之位还缺,如果可以将福建行省平稳地搭建起来,再彻底覆灭福建境内的反贼,那自己必然是行省参政的第一人选。 但是也不排除空降一人到福建担任参政,比如这位刘敬。 此人政绩虽然一般,身上更没有任何可以炫耀的功劳,但是架不住他有一个好老师——翰林学士承旨、集贤大学士、北方儒门的扛鼎之人,姚燧姚端甫。 作为姚燧的亲传弟子,刘敬被已经没落的北法儒学人士视为重振儒门的希望,但是直到目前为止,高兴还看不出此人有多少的能耐。 宋灭之后,尤其是当初跟随皇帝起家的那些儒士几乎都已故去,使得儒门在朝廷之中的权势早已没了当初的辉煌。 可是,依然不容忽视。 尤其是对于自己这种背负着曾经宋人身份的军将而言。 如今的朝廷,帮派林立,太子之争使得形势愈加错综复杂。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靠山,也在寻找自己的机会。 每个人都知道,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只有跟对人站对队伍,才有可能在未来的朝堂之上,占据一席之位。 但是高兴不行,他没有大腿可抱,也不愿意随便去乱抱大腿。 一旦赌错,那绝对没有翻身的任何资本。 是以在这一点上,他与李邦宁的态度完全一样。如果非要抱个大腿的话,那就直接去抱最粗的那根。 即便是这根大腿可能存在不了几年的时间。 如此,无论哪个皇子上位,自己虽然不会大起,但也绝不会大落。 运气不错,与李邦宁的合作,目前看来相当成功。福建境内最有实力的一支匪兵,如今就在黄岩城外。如果李邦宁的计划可以顺利实施,待这些人与那支退伍军人火拼之后,自己便可以轻松将其歼灭殆尽。 若不行,问题也不大。最多是就让他们跟随甄鑫,前往日月岛。 只要他们离开了福建,那么彻底平息福建的匪乱功劳,触手可得! 天际边,将落的夕阳在花厅门口投入一抹艳红色的光晕,须臾之后便在鸦雀的嘈杂声中,淡然隐去。 厅内却显得愈加的燥热。 一位传令兵匆匆而入,递给高信一份密信之后随即离去。 高兴拆开密信,细细观看,脸上不喜不怒。 包铸缩着脖子,窝在椅子中,一副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模样。 刘敬侯了片刻,忍不住问道:“情况,如何了?” 高兴却没回答,又看了眼密信上的了了两行字,终于抬起头,将信倒扣桌上,对着包铸说道:“包大人,黄岩境内出现这么多来历不明的部队,你准备如何处置?” 这些部队,若不是你们这些人故意引来的,我就跟你娘的姓!包铸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苦着脸说道: “包某已向驻军长官去函求助,而且已经加紧城防与巡逻。目前只能力保城池无失,对城外的这些部队,着实无能为力。”包铸惶恐的脸上,突然转为庆幸,“还好,两位大人来此坐镇,此乃包某之幸,黄岩百姓之幸!” 高兴不悦道:“高某并非浙江官员,可不敢越权处置此事。” 那你倒是把情报给我们看看啊……包铸赔笑道:“只要高大人在此,那些贼子胆子再大,也不敢侵扰黄岩城!” “那如果城外百姓遭殃,又当如何?” 难不成让我带着城内的衙役去跟那些人打仗?包铸求助的目光看向自己的上官刘敬。 刘敬皱起双眉,一张清癯的脸显得愈加儒雅。 说实话,他对目前黄岩的形势着实有些摸不清楚。 昨日,突然收到大都来信,让自己来此一趟,并关注来自日月岛的甄鑫。 对于甄鑫,刘敬曾听过自己的老师在不经意之间提及一次。只是他早已忘了是在什么情况下老师对自己说起此人。 此后,几部戏作自广州向北流传,身在杭州的刘敬自然也有听闻。但是真正让他开始关注的,却是上个月福建蒲家几乎被此子连根拔起。 还没来得及给老师去信询问此子的底细,就匆匆来到黄岩。 “这些贼子,到底是谁?”刘敬皱眉问道。 高兴沉吟不语。 包铸只好低声应道:“其中有支北兵,领兵者,可能是贺威……” 贺威? 刘敬与高兴同时一怔。 第350章 跑路 这位贺家次子,在南方官场知道的人可能不多,可是在北方尤其是大都,却没人可以忽视。 毕竟是一个差点就可以成为怯薛长之人,而且也是这些年以来,唯一一个可能成为怯薛长的汉人。 只可惜,命不太好,真金一去,此人从云端被直接扯落于泥尘。 曾经有多少风光,如今便有多少落魄。但即便如此,也不是一般人可比。只要让他抓住一次机会,说不定明日就可以重新爬上山峰之巅。 毕竟他的背后,站着北地的诸多汉人世家,以及曾经掌控军中大权的汉人将领。 这样的人,竟然化身为刺客,偷偷溜到黄岩来刺杀一个名声刚起的甄鑫? 刘敬与高兴的后背,同时沁出一丝凉意。 高兴不由地在心里埋怨着李邦宁,怎么招了个这么难惹的家伙过来?若是在此误杀了贺威,恐怕会被军中一群大佬们群殴而死! 刘敬却开始细细琢磨。 贺威投身在王子铁穆耳手下,知道的人并不多,但这种事瞒不过时刻关注朝廷形势、尤其是几个有望争夺太子之位的自己。贺威对付甄鑫,也意味着铁穆耳想要杀甄鑫,那甄鑫又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可以值得铁穆耳如此重视? 难道这便是自己老师特地让自己亲至黄岩的原因? 若是挖掘出这其中的关系,是不是意味着可以掌控铁穆耳的一些把柄?也许未必可以靠此拿捏铁穆耳,但起码可以让自己老师在选择支持哪位王子时,增加一些筹码。 这可是火中取栗,会不会让自己被牵连其中? 看着两位长官一个发怔,一个发呆,包铸无奈叹气。 嗵嗵嗵! 又匆匆跑了一个衙役。 “报!”衙役无视堂内几位长官,也懒得分辨谁才是老大,直接大声喊道:“城外二十余里,林后村村长被突然出现的贼兵砍杀,村中妇孺受伤无数。” “什么贼兵?骑兵还是步卒?”包铸脱口而问。 “骑兵。”衙役回答完毕,转身便走。 完了……包铸既气且恼。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这位公子哥显然已经急了,竟然对无辜百姓下此狠手。 管辖境内出现杀良贼兵,虽然可以将责任推脱给下级官吏,但若是追剿不力,自己这个知府一样得承担责任。 可是,怎么追啊?人家是骑兵……而且即便追上了,自己敢将其捉拿或是砍杀吗? 包铸可怜兮兮地看着两位长官。 原本意气风发的高兴,继续沉默不语。 这世道,人命不值钱。准确点说,是除了蒙古人之外的人命,都不值钱。宋灭之后,汉人在蒙古人眼中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地位陡然而降,更别说在江南被视为亡国之民的南人。 这样的百姓,死在高兴手中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是以他很能理解贺威的草菅人命,不是因为他恨这些百姓,很大的可能只是顺手为之,如同一个人踩死了一群蚂蚁,谁会去在乎原因与结果? 为屈死的百姓伸冤复仇?不存在的! 高兴的目标,只是那些出山的匪兵,如果杀良者是那些山匪,还可以勉为其难地走上一遭。至于贺威,还是算了吧…… 要不,让包铸自己去摆平此事? 刘敬闻言更加纠结了。 此事,自己本来可以不管,但是既然身在黄岩,却已是不得不管。 贺威杀死良民,在地方看来是件大案,到了上层,却决不会有人在意。真要抓捕了贺威,反而可能成为烫手山芋。又该怎么去管? 可是不管的话,甄鑫若死在他们手中,又如何向老师交代? 不过,老师只是让自己近距离观察此子,又没有说非要保护他不可。如果连这种场面他都活不下去的话,那其实也失去了观察的价值。 刘敬斜眼望向高兴,正好迎向他犹豫的目光。两人同时发出询问的眼神,而后微微颔首,又同时将目光看向包铸。 被四只眼睛紧紧盯着的包铸,既懊且恼,心头一片冰凉。 …… 马蹄阵阵,有的快,有的慢。 有的想在落日之前赶到江亭渡,以趁早歇息;有的却始终踯躅不前,甚至还总有回头跑到大荆镇的冲动。 为首的怯薛兵又一次勒住马,强忍着不满说道:“你们这么慢,是准备在路上露宿不成?” 我是在担心前方有袭击……甄鑫无奈回答道:“你看,我这马受了伤,我腿也不太利索,哪里快得起来?” 自午后磨磨蹭蹭出发,到此时已是黄昏,六十里的路走了近两个时辰,竟然只是过半。怯薛兵满脸不耐烦地说道:“或者,我兄弟几个先到江亭渡,你们再慢些过去。” 李显只得开口劝道:“甄公子,还是快些,天黑前若是赶不到江亭渡,路上恐怕又会生出事端。” 甄鑫心里苦笑。 自到大荆镇起,自己就犯了个大错。 过于信任李显,相信他能控制住势态,相信他可以安排好将战场预设于江亭渡口。但是如今,那批刺客显然已经发现了其中的漏洞,直接于路上截击。 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该把三支刚搜罗来的义兵直接派往江亭渡口。让他们陪在自己身边,起码还能掌控住一些的主动权。 但是现在根本不清楚老丁领着那些匪兵,到底到了哪个位置,有没有遭遇到那些刺客。 “公子!”熊二突然勒住马,抬头远望。 只见前方遥遥升起一柱灰烟,其中隐隐夹杂着腥红之色。 甄鑫脸色大变。 脚下,似乎有雷声震响。 熊二与怯薛兵同时翻身下马,贴地而听。 “不下二十骑,离此最多十里地。”熊二起身说道。 那边厢,怯薛兵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却坦然说道:“别担心,有我兄弟几个在,起码可以保你们无忧。” 就是因为有你们在,我才更担心……甄鑫腹诽一句,开口说道:“跑!” 熊二直接叉起谢翱,往背上一扔,一手提刀,一手后扶,窜下官道。甄鑫拎起马背上的包裹,随之跳入田间,在李显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迅速向远处奔去。 第351章 被击垮的荣誉 看着甄鑫三个落荒而逃模样,为首的怯薛兵鄙夷道:“这南人,果然尽是胆小如鼠之辈!” 其余怯薛兵,尽皆哈哈大笑。 耳边风声呼呼,心跳开始加速。甄鑫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节奏,尽量跟紧背着谢翱的熊二。 还好,大腿被马踹了一脚,虽然疼痛依然,但好歹能用。只是多少影响了奔逃的速度。 跑是肯定得跑的,只是往回跑到大荆,估计来不及。他们的马全是驿站借来的普通马匹,加上骑术有限,有极大的可能是还没跑到大荆镇就被人追上。 前方不远处,有块高粱地,穿过高粱地是一片小林子。敌强我弱,在开阔地带与对方拼杀,显然是件极为不明智的选择。 刚刚钻入高粱地,二十骑兵便已出现在李显等人的眼中。 三骑一排,前后紧密相连,蹄声轰鸣,让李显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阵的慌乱。 这是准备冲锋的骑兵! 几个怯薛兵脸上也变了颜色,却只能提马尽量靠在官道边缘。为首者扬刀怒喝道:“站住,你们是谁?” 回答他的,只有愈急的蹄声。 “我等皇帝座下怯薛军,你们这是要造反?” 骑兵冲阵,势头一起可谓摧枯拉朽,除了躲避,唯一的办法就是与之对冲。 可是五个怯薛兵,即便是结阵,也根本不可能挡得住二十骑的冲锋。更何况,对方速度已起,这边还立于原地未动。 这些怯薛兵何曾想过,竟然有人敢对他们公然动手!胯下马匹显然比他们更加明白危机,不住嘶鸣,想要返身逃跑。 看着这些一往无前的骑兵,李显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这些刺客,已经完全失控了。 他们不仅不肯按照自己的计划落子,甚至已经直接掀翻了棋盘! 而且看这情况,只杀甄鑫已经平息不了他们的愤怒。这是准备将自己连同这些怯薛兵,一同斩杀灭口! 李显滚落下马,顾不得微湿的胯下,拎着刀朝着甄鑫消失的方向,发力狂奔。 “锵锵锵……膨——” “啊——嘶……” 在刀与刀毫不犹豫的撞击声中,夹杂着点点被淹没于马蹄声中的怒吼与惨叫。 如怒浪拍起,骑兵轰然掠过,跑出一箭之地后才让马匹缓缓停下。而后齐齐转身,后队变成前队,又开始催动战马,缓缓前行。 只是二十骑兵,只剩下了十九。 官道之上,留下一滩肉迹,五个怯薛兵,还活着一人。 能当上这支小队的队长,这位怯薛兵好歹也算是个机灵的。在被对方撞到之前,跳离马匹,窜向田埂。虽然逃得一命,却只能茫然地看着遗留在官道之上,散落的同僚们。 四个怯薛兵死状很惨,但走得迅速,也未必有多少痛苦。可怜的是那几匹马,全被撞翻在地,骨碎腿折,一时不得死,只能四蹄乱晃哀哀嘶鸣。 愤怒与惊骇都已经无法表达这位幸存者的心情。 他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更不是个没经历过战场血洗的纨绔子弟。 怯薛军,是荣誉,也是能力的象征。 战场上再如何惨烈的厮杀,都不会让他心里泛出半点的涟漪。可是,他平生却是第一次,被一群汉人,逼到了生死的边缘。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代表着皇帝荣誉的怯薛兵,惨死在汉人的马蹄之下! 他们,不仅仅是草原上身份最为显赫的贵族子弟,也是最为勇猛的战士!他们,不应当以这种屈辱的方式死去! “啊——”这个最后的怯薛兵,如同一只孤独的野豹,仰天狂吼。 “飒、飒——”怯薛兵挥刀望空左右狠劈,拖着一条已经受伤的腿,昂然站在官道正中,刀尖直指对面,正在冲向自己的骑兵。 “杀了他!”坠于队伍之后的贺威,冷冷地说了一句,翻身下马,向李显追去。 身后,翻下十二人随之而去。 剩余六个骑兵,排成两队。身下战马,齐齐仰首,喷出一股浓重的鼻息,蹄子轻刨,开始碎步行进。 从小碎慢跑,到大步前奔,再到全速突进,不过三五息的时间。 左右的军汉各自拖出长刀,斜于身侧,紧紧地盯着伫立于官道之上的怯薛兵。他如果不肯像刚才那般狼狈逃窜,势必又是落个分尸的下场。 百尺、十尺、五尺……骑在马上的军汉,每双眼睛都冒出噬人的目光。杀怯薛兵,不是一般人敢干的,但是他们今天却干了! 而且,是以杀光这几个怯薛兵为目的,不留活口! 那种感觉,真是令人心潮澎湃! 本来,他们也应当可以成为怯薛兵的一员,成为高高在上受人尊崇的存在。既然老天不让他们享受这种命运,但就把正在享受这种命运的这些人,从天上拉下来,踩在马蹄之下,碾泥成灰! 狂风呼呼自口鼻处灌入,突然夹入数颗尘土,令前方三个骑兵禁不住微微地眯住眼。 只不过是一刹那的时间。 那伫立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一团黑影自半空撞来,正中间的军汉闷哼一声,身遭重撞,几乎被砸落马下。未等他拉紧缰绳,肋下一凉,嘴里发出“嗬嗬”的叫声,意识随即离体飘散。 顺风洒出一把尘土,在马撞到自己之前的那一刻拼尽全力跳起,先杀一人之后,怯薛兵直接拎起这个军汉的尸首,砸向左侧。随即右刀一挥,斩下另一个军汉的胳膊。紧接着,脚后跟朝马腹重生一敲,马速再提,突向前奔。 这一瞬息之间,六个军汉,两死一伤。 待后排的三个骑兵反应过来的时候,怯薛兵已经与他们拉开了一箭之地的距离。论骑术,这些汉人再强,在怯薛兵眼中也不值一提。 这次,轮到这些骑兵目眦欲裂。 奔跑之中的怯薛兵,生生调转马头,向这几个骑兵冲来。 “杀了他!”有人怒吼。 “让开!”有人催促。 挡在前方被斩断胳膊的军汉,终于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禁不住发出一声惨嚎:“啊——” 在他身侧,还有一匹空马,慌乱地摇头摆臀,不知所措地挡住了后头三骑的冲锋路线。 第352章 就怕猪队友 瞬息之间,速度被提到极致,单人匹马的怯薛兵没有任何犹疑,在马鞍之上不断晃动身子,直接插入四人五马的骑兵队伍之中。 “铛铛!” “膨!” “咣!” “嘶——嘶——” 刀与刀、人与人、马与马,相互的撞击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而后是马惨嘶,人惨叫,轰然响成一片。 尘土渐渐落下,官道上又增添了数具残尸,人仰马翻。 迸射的鲜血之中,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一人,苍白的脸上,是一双茫然的双眼。此人来不及查看自己滴血的断臂,绝望地看着官道上惨状,软软瘫倒在地。 跟在大步狂奔的熊二身后,甄鑫终于窜入眼前的这片小树林。 这不禁让他想起刚来到这个世上时,于维京岛上被那些海岛追杀时的仓惶逃亡。 命运让自己绕了个圈子,再次品尝到这种痛苦。 可怜呐,即便如今已进化成一岛之主、声名开始显赫的“江南第一风流子”,也依然摆不脱如丧家之犬的狼狈。 这该死的李显! 没卵子的人,果然不能信任! 在进入林子中的那一瞬间,甄鑫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却令他气得七窍几乎全冒出了烟。 原以为自己在第一时间逃离官道,顺着高梁地隐住自己身影,便能在那些刺客发现自己行踪之前逃入林中。如此,好歹可以给自己争取一些时间来准备应付接下来的苦战。 却没想到,李显这没鸟的直娘贼,竟然坠于自己不远处,以至于紧紧跟在他身后的那群刺客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自己的踪迹。 甄鑫真恨不得回过身剁了那贼厮再跑路。 “甄、甄公子……”李显急呼道:“等等我,一起杀了这些疯子,否则、否则……咱们、都……都跑不掉……” 你说的好有道理啊……那就别说了! 甄鑫抽空呸了一口沫沫,没入林中继续狂奔。 燃起的狼烟,不仅是在警示自己,也是在提醒老丁,得先过来护个驾。 只是不知道老丁现在到底在哪个位置,赶到这里到底需要多少时间。 现在的位置,差不位于大荆镇与江亭渡的中间。按最糟糕的情况分析,老丁已经到了江亭渡,离此还有三十里路程,全速跑来的话,最快也得一个半小时,考虑到他们已经行军一整天时间,体力没那么充沛,大概得一个时辰。 也就是说,自己起码得坚持两个小时。 难度,相当的大啊! 也不知道,好不容易赶到的老丁,能不能趁黑找到自己的尸体,并给自己好好地收个尸? 甄鑫脑子飞转,四处瞅着林中树木。 “会爬树不?”甄鑫扬声问道。 “嗯?会、会……”趴在熊二背上的谢翱喘着气回答道。 这老头也是不易,虽然不用自己跑路,但这样被人一手拖着老臀,还得紧紧搂住这个污辱自己的家伙,委实令他羞愤难当。 但此时不是考虑斯文的时候,谢翱也只能咬牙苦忍。 “熊二,扔老谢上树!” “呲——”熊二一个急刹车,停在一株大树之下,转动胳膊抓着谢翱的老腰,往上一送,搭住一根枝杈。 很自觉的谢翱,四肢并用,拱着臀部,连抓带挠,蹭蹭地往上窜去。不需片刻,便将自己隐入枝叶之中。 “走!” 丢去负担的熊二一身轻松,往后瞟了一眼,落于甄鑫身后,继续往林中窜去。 林子渐密,却依然遮不住渐暗的天光。 准备栖息的鸟儿扑棱棱而起,让后头的李显与刺客们,更加容易地便能发现甄鑫两人的行踪。 这么跑下去,迟早得被刺客追上。 心跳如同擂鼓,甄鑫不禁有些懊恼。自从阿黎对自己放开胸怀之后,也舍不得天天拿棍子逼着自己练功,结果直到现在,身体素质依然没有根本性的提升。 身体,终究还是革命的本钱啊! “歇,歇会……”甄鑫不得不扶住树干,喘着粗气搓揉酸痛无比的大腿。 水囊扔在马上,连口水都没得喝…… 熊二立持刀立于身后,只是微微喘气,显然还有余力奔跑。 “甄、甄公子……快,快跑!”李显终于赶过来。原本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表情相当的丰富。 有懊恼,有惊惧,有不解,还有一丝的感动。 在被人追杀的紧急时刻,甄公子竟然肯停下来等自己!此事若能平安度过,自己定当对甄公子真心相待。 “你、你先走!”甄鑫挥挥手说道。 “不!”李显正色道:“要死,就死在一起!” 甄鑫狠狠地打了个冷颤,突然感觉双腿充满了恐惧的力量,放开脚丫子,撒腿飞奔。 这李显,简直比刺客还可怕! “哎……等,等等……我……” …… 陈机察与邹式,大眼瞪着小眼,一时都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势面对对方。 老丁挑了体力最好的一百五十余人,以最快的速度往南前去支援可能已经陷入困境之中的甄公子。 无论是福建兵还是江西兵,都已经在路上奔波了十来天时间,体力接近透支。是以,老丁带走的大多数都是浙南兵。 当然,留在此地承担阻击任务的也并非全是像陈副营那般的老弱病残,还有如陈机察与邹式必须留下的带兵长官。 每个人分到两百多人,这让陈机察就有些不满。凭什么啊,自己是代理营长,怎么跟这贼厮领一样多的兵? 不过,两人都受陈副营暂时节制,让陈机察的不满一时找不到发泄的合理借口。 陈副营,毕竟是自己人! 但是依然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对于过于复杂的问题,陈机察一向都是抛诸脑后再说。只是凶狠地盯着邹式。 邹式也在头疼。 若是让他一个人领兵,无论如何自己都会想办法完成老丁交给的任务。可是跟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并肩战斗? 邹式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得很难看。 战场之上,敌强我弱并不可怕,最怕的有两种猪队友。 一种是瞻前不顾后,甩开膀子可劲地往前冲,然后壮烈。 另一种是,形势稍有不对,扭头便跑。一支队伍中,只要有一人先跑,一定会影响到整支军队的士气,而后便是崩溃。 邹式觉得,陈机察就属于前一种,而以前的自己很可能属于后一种。 第353章 一笔勾销 陈副营清咳一声,陈机察与邹式同时转过头。 “目前了解到的信息,敌方人数大概七八十,没有骑兵,但是要重点防备对方的弓箭手。 此战,咱们不求击溃对方,只是尽可能延缓这些人前行的速度。是以,许败但不许溃。另外不得做无谓的牺牲。” 邹式微微松了口气,坚定地点点头。 陈机察却明显不服,正待开口,陈副营却直接摁住他,继续说道:“不要质疑,服从便是!” “机察你立即带领手下,在此搭建简易工事,稍微挡下敌兵第一轮攻击。邹式你往后一箭之地,建第二道防线。” 建防线?没任何器械与工具,怎么建? 邹式疑惑地看向陈副营,陈副营却也是一脸茫然。 显然,他也还没想清楚,到底应该如何完成老丁交代的这个任务。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给他们进行深入的研究与探讨了。 陈机察大吼道:“小的们,动起来,砍些树枝堆到路中间去!” 砍树枝,能干嘛? 每个义兵手中最少都配有一把砍刀,似乎也只能砍些树枝了。 邹式招呼着自己的手下,往后急奔,一边下令道:“一连去砍树枝,二连去收罗干草,立刻行动!” “啊!” 刚跑几步,身后便传来一声惨叫。 邹式心里一凉,敌兵果然有弓手在!这仗,不好打了。 邹式不由地往前急奔。 “咻,咻!” 数支羽箭接连急飞而至,防线还没建起的陈机察,又损失了两名手下。 “干你娘!”陈机察立时急了,怒吼道:“随我杀上前去,否则一个个都得死!” 立时有十人齐齐挥刀,一边拔开射来的羽箭,一边大呼小叫地随着陈机察直接杀向来敌。 完了……邹式一颗心,如沉水底。 随邹式后撤的陈副营,也同样呆滞地看着转瞬间便混战成一团的敌我双方。 这样下去,陈机察这两百人可能再也撤不回来。邹式看向陈机察,说道:“要不,我也杀过去?” 看来,这一仗过后,是留不下多少人了。陈机察叹口气道:“杀过去吧,只能这样了。注意别出现逃兵!” 我不逃,谁敢逃?邹式胸膛一挺,吼道:“一连左侧,二连右侧,冲过去,与友军并肩作战。杀——” 见后头有兵力支持,而且还舒舒服服地护住自己的左右两翼,陈机察愈加兴奋。 “杀了这些狗娘养的!来啊!让老子教你们怎么当儿子!” 这些北方军汉,若论个人战力,确实远超这些山匪义兵,但毕竟人数太少。而且他们更强的应该是马战,一个个罗圈腿,步战时便显得不太利索。 只是,两个弓手不停的射出的冷箭,让义兵根本无从抵挡。 陈机察似乎没注意到手下的伤亡,只顾往前拼杀。渐渐地,几十人汇成一支巨大的箭形阵式,向对方缓缓刺入。 迎面的军汉们,大概也没想到这些人会如此悍勇,一时之间便显得手忙脚乱。 强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对方若有马,自己这些人可能连一回合都挡不住! 据收到的情报,这群刺客应该有百人。出现在这里的差不多是八十人,也就是说还有二十骑已经绕过自己这支部队南下,直击甄公子。 甄公子不会真的出事了?刚刚觉得庆幸的邹式,突然又觉得有些担忧。 不过,他们身边还有十个怯薛军在,应当可以护得甄公子安全。 “林北,干你老母的!”陈机察手不停,嘴也始终没停。 单打独斗,那些军汉随便挑一个人出来应该都可以将陈机察轻松放倒。可若论嘴炮,没有一人是他一合之敌。 邹式突然觉得,一支队伍之中,似乎必须得有这么几个强横的所在,这样才能打出一往无前的气势。 这,便是所谓的一军之“魂”吗? 喊杀声似乎遮住了夕阳的余辉,让天色陡然黯淡。弓手的箭矢终于停了下来,也许是因为箭用光了,也许是因为双方已经完全混战一起,稍不小心便会伤到自己人。 不过数十息时间,地上便已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或伤或亡的士卒。只是大多数为义兵,也有不少对方的军汉。 不知不觉,邹式护住侧翼的两个连已经突至前方。整支队伍从原来的凸字形,渐渐地变成凹字形。 “不好,有官军!” 对面突然有人喊道。 有官军?哪来的官军?邹式抽空望去,影影绰绰之间,确实似乎有些人影闪现。而且相当的多。 邹式脚下一顿,便欲朝后撤退。 可是陈机察依然挥着手中血迹斑斑的长刀,嘴里不停地吼道:“杀过去,剁了这些贼娘养的孙子!” “锵!”一个军汉横刀挡住几近疯狂的陈机察,沉声说道:“有官军来了,再不让开,咱们都得死在这里!” “让你娘个鸟!”陈机察又是一刀劈去,“官兵算什么,来了老子一样杀!” “混账!”那军汉大怒,但是已经无心恋战,慢慢地往侧边退去。 “林北!想跑?问过老子了没?”陈机察左劈右砍,紧逼不休。 军汉们突然一齐向左侧发力,转眼间便撕开一个缺口,又留下近十具尸首之后,突破而去。 “给老子追!”陈机察怒吼道,一身血迹,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邹式顺手扯住,说道:“穷寇莫追。” “莫你娘个头!咱们死了这么多兄弟,怎么能让他们这样跑掉?” “别追了。”陈副营出现在两人身后,说道:“机察你挑些没有受伤的兄弟,立即往南追上老丁。邹式你先救下受伤的兄弟。” “行!”有仗打便觉得开心的陈机察大喊道:“还有能动的不,跟老子走!” 二十来个人相继响应,大多是邹式手下。 “借你人手用用?”陈机察问道。 “没问题!”邹式答道。 陈机察探出胳膊,突然往邹式胸膛上擂了一拳。邹式身子一崩,左臂微曲,右手紧住刀柄。 陈机察却嘿嘿笑道:“你这二五仔今天表现不错,竟然还敢跟老子并肩杀敌,很好!从今日起,咱俩过去仇恨一笔勾销!” 吓了老子一跳……邹式抱拳,无言以对。 第354章 被包了饺子 虽然从黄岩城外驻军部队中借调了五百士卒,包铸一路之上依然忐忑不安。 不是怕这些士卒对付不了贺威的手下,而是怕自己若是碰到贺威,那是抓,还是不抓? 那可是一块烫手山芋! 不抓,自己官位可能不保。抓了,自己人头可能不保。 哀声叹气之中,却没想到刚离开黄岩城不久,便见到两方聚众在官道之上厮杀。 简直是瞌睡时有人送来了枕头。 包铸喜滋滋地摆阵观望,等着战事一歇,再上去搜罗一些尸体回去交差。 没等多久,便溜了一群。 包铸也懒得派兵去追,等着另一群人也溜走之后,再安安稳稳地收拾战场。 却没想到,有一胆大的老头不仅不跑,还敢求见。 看在对方白送了自己一场功劳的份上,包铸勉为其难地予以接见。 “我等江西行省泉府司李邦宁李镇抚帐下民壮,不知上官如何称呼?”陈副营不卑不亢地抱拳说道。 跟在陈副营身后的邹式躬身抱拳,心中着实有些后悔。 刚才,应该自己带兵先向南撤去接应甄公子的,否则也不会被陈副营扯在这里,重新当个二五仔。 这些官兵一看就是不想生事的家伙,其实完全可以先撤再说。只是陈副营舍不得那些受伤的义兵,还想尽可能的挽救一番。 邹式也只能硬着头皮陪他来冒一次险。 李邦宁的人马?包铸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两人,一个面色坦然另一个目光躲闪。显然其中必有隐情! 包铸瞬间便想到了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黄岩的高兴。 原来是这俩人联合设了个局!只是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包铸一时想不清,也不太敢深入去想。 “本官,黄岩知府。”包铸一脸严肃,“尔等为何在此聚众斗殴?” 聚众斗殴……邹式大松了口气,看来这位老爷根本就不想生事。 “见过知府!”陈副营重新行礼,“我等受令前往江亭渡口等待北上的李镇抚,却不知从哪冒出一群匪徒,想要刺杀李大人,是以发生冲突。” “那些人,是匪徒?你看到他们残害了林后村的村民吗?” 林后村?在哪?陈副营微微一怔。 邹式却立时回答道:“是的,就是他们干的!我等亲眼所见!” 这小子,有前途……包铸颔首道:“既然有人证,那就好办。可有活口?” 邹式往前一步,微微抬头,轻声问道:“不知大人,需要多少活口?” “你们在此斗殴,本官制止不及,我怎么知道有没有活口!” “小人明白,这就去查看下是否还有活口。” 邹式后退两步,召来一个手下,化掌为刀,在自己脖颈外轻轻一切。 包铸满意极了。 这就对了! 先给那些人安排好证据,再把尸首交上去。功劳在手,责任却不用自己承担。完美! 有人想报复,那就找李邦宁好了。反正他们狗咬狗的,已经刀兵相见,也不会在乎继续厮杀下去。 只要不在自己眼皮底下作乱便成。 “李镇抚人呢?”包铸慢条斯理地问道。 “在来黄岩的路上,不知大人可有吩咐?”邹式态度愈加恭敬。 “那你们,还准备去江亭渡?” “大人在此,我等自当退避三舍。只是有些兄弟受伤颇重,无法就此离去……” 怎么,还想赖着不走?包铸皱起眉头。 “大人别误会,只是希望大人可以给点伤药,我等稍微收拾一番,立时便走,绝不给黄岩城百姓带来任何的恐慌!”邹式满脸真诚地保证道。 伤药啊,这个可以!包铸继续颔首。 全程只说了一句话的丁副营,默默地看着邹式的表演,心下万分感慨。 这世上没有垃圾,只有放错地方的宝藏!甄公子这话,说得太对了! 这邹式,只要放对地方,绝对会成为一个可堪大用之人。 在黄岩驻军的主动帮助下,半个多时辰之后,一百多个受伤的义兵,全都包扎完毕。还能动的,自己走。不能动的,便用担架抬着,连同二十三具开始冰冷的伙伴,在夜幕降临之际,迤逦南去。 …… 夜色虽至,却不够浓。想将自己硕大的身子隐入其中,根本办不到。 身后追击的脚步声,时隐时现,不急不躁,这让甄鑫心里又生出强烈的不安。 又在林中窜了一刻多钟,跑在最前面的甄鑫脚步突然一顿。 眼前一片空旷,林子已尽,却有两人并肩立于不远处的荒坡之上,冷笑地看着甄鑫。 身后追击声又近,甄鑫心里一沉。 糟糕,被包了饺子…… “左!”甄鑫大吼一声,与熊二同时向右窜去。 往左跑了两步的李显,怔怔转头,不由地咬牙切齿。心下生出一丝惭愧:自己刚刚竟然会被这贼厮感动,想着以事对他好一些? 脑子进水了! 李显转过身,默不吭声随着甄鑫继续往前窜去。 “你傻不傻啊!”甄鑫怒骂道:“分开跑,才有机会不被一网打尽!” 李显“嗯嗯”两声,继续紧跟其后。 丧家之犬还得拖家带口? 总算找到了一棵稍大点的树,甄鑫嗖嗖地往上爬去,扔下一句“你们俩,撑一会!” 随即将自己隐入枝叶之间。 熊二横刀戒备。 李显咬住刀,两手搓住树干,便欲跟着窜上树。身子刚起,腿却被熊二生生扯了下来。 “你作甚?”李显吐出嘴里的刀,怒道。 熊二冷冷地说道:“要么你自己寻条路逃去,要么你就得听令接受指挥!” 一向惫懒的熊二,此时却在李显面前显出逼人的气势,让李显的怒气不由为之一滞。 甄鑫躲上去,却让我跟熊二为他抵御刺客? 凭啥啊! 那些刺客已经杀红了眼,连怯薛兵都死在他们马下,饶过自己的可能性极小。唯一的生存机会,也只有跟着甄鑫。 李显无奈,只能咬着牙横刀而立,只是稍稍地站在熊二身后两尺之处。 脚步声略歇,又缓缓逼近。 周遭现出十个人影,呈弧形围住两人。 没有弓手,很可能是藏在林外准备施放冷箭,熊二微微地松了口气。 第355章 连发小钢弩 李显禁不住又往后退去,后背却撞到树上。 不能再退……李显强忍着转身上树的念头。此时爬树,下盘放空,那熊二若是不替自己挡着的话,随便飞来一刀,两条腿最少得被剁去一半。 贺威的目光,斜眼上瞟,嘴角勾出一丝冷笑,也懒得再去寻找消失于眼前的一老一少。先把这两人解决了,那俩自然插翅也逃脱不得。 “杀了他们!” 贺威冷冷说道。 五个刺客同时踏步向前。 树上,传来“滋滋”的细响,却没人在意。 “来啊,有种杀了你爷爷!”熊二怒吼道,长刀虚劈,人却向后退了半步。 “趴下!”树上传来一声清喝。 李显两腿正在颤颤,听到甄鑫的声音不由一怔。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身前的熊二却已毫不犹豫地趴倒在地。 随之“轰”的一声炸响。 没等看清是什么东西,李显便觉得脸上传来刺痛,不由“啊”地惊叫出声。 甄鑫想杀了自己? 李显又惊又怒。 但是,周边同时响起一阵闷哼。随之“咻咻咻”声响起。三道银光闪落,直透三个刺客脸庞。 “啊——”刺客的惨叫声接连响起。 趴在地上的熊二一个懒驴打滚,右手挥向一个刺客。寒光闪过,一条小腿被斩向半空。 耳里还在嗡嗡地振响,李显忍痛从脸上拔下一小片铁块,心里闪过一丝悲凉:自己,破相了! 轰然的炸响把站在外围的贺威吓了一跳,这些人有火药? 是震天雷?应该不可能,没有哪个人抱着震天雷还能跑这么远的路。 稍一怔神之际,却发现三个手下脸上已经被弩箭射中,还被砍废了一个。 瞬息之间,四个人失去战力! 三个抱脸,一个抱腿,各自惨嚎。 贺威心下大恼,再看向树上时,眼中已深含忌惮。 这甄鑫,心黑手辣,已经在他手中栽过一回,这次还会再阴沟翻船不成? “叫弓手过来!”贺威轻声吩咐道。 “嘀——”尖锐的呼哨声响起。 李显大急,顾不得脸上的疼痛,催道:“快杀了他们,要不然……” “闭嘴!”熊二冷冷说道。 炸响的,是甄公子一直带在身边的陶罐炸药。但是此物携带不便,甄公子身上只有两枚。 射伤三个刺客的兵器,是甄鑫在泉州时找人打造的连弩。 此弩全钢制作,有效射程不过三十步,只能连发三箭。而且甄公子身上带的弩箭也不多,总共只有二十支,射一支便少一支。 但是,包围着他们的刺客却至少还有十人。 “趴、趴下!”树上又传来一声怒吼。 李显双手护脸,咚的便趴倒在地。 一物自树丛之中,飞向刺客。 贺威两脚一顿,向后倒蹦而去。一时匆忙,落脚未稳,差点将自己摔倒在地。 剩下一个刺客下意识地抱头趴倒在地。 却没有任何爆炸声响起。 只有熊二,往前猛冲一步,扬刀劈入一个脖颈。数根手指连着后颈上的血随即迸射而出。 熊二一脚踹出。 “咔嚓”,刀下脑袋随之飞向半空。 长刀被顺势拔出,熊二反手又劈向一个抬头观望的刺客,一双带着疑惑神色的眼珠子,随着刀光消失不见,只余两个茫然的眼眶。 惨叫声再次响起。 竟然只是一块石头……贺威既羞且恼,胸口不断起伏,如漏了气的风箱。 李显撑起身子,呆呆地看着怒目贲张的熊二。 “上!”甄鑫怒喝,自树上直落而下,对着李显的臀部一脚踹去,骂道:“快上啊,装什么尸体?” “哦。” 在武力上李显虽然觉得还过得去,但他从来不将此当作自己的立身之本。动刀动枪与人厮杀,那是粗鄙的武夫该做的事。 自己,本质上是个文化人,而且是个可以在智力上睥睨众生的文化人! 可是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让李显第一次感觉得自己的智慧已经有些不太够用了。 也许,听从甄鑫的命令行事,确实能让自己逃脱这次的危机。 “呀——杀!”李显胸中突然生出一股豪情,嘴里发出尖叫,如怒气勃发的公鸭。 熊二与李显一左一右,杀向一个刺客。 贺威紧紧盯着落地的甄鑫,手一挥,令道:“散开,包围上去。” 虽然他不知道炸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是只要不把人集中在一起,每次最多也只能炸到一个。贺威就不相信,甄鑫手中会带着无限的爆炸物。 “铛铛!”急促之间,面对熊二与李显同时攻来的刺客,勉力挡了两刀,稍稍退后一步。 “咻。” 一支弩箭,自熊二身后射出,正中此人眉心。 “左边!”甄鑫轻喝道。 熊二挥刀往左,李显却犹豫着向右踏上一步。 “猪啊!”甄鑫怒骂。 来不及辩解,李显转身奔向左侧,随着熊二又逼向一个刺客。 小范围之间以少打多,在场的没有一个刺客能挡得住,更何况还有一个专施阴招的甄鑫。 “铛铛!” 贺威心里一急,提刀从侧面奔来。甄鑫手中钢弩转而对向贺威,嘴里发出“咻”的声响。 贺威脚步一顿,甄鑫却将钢弩滑向另一侧,扣下扳机,又射中一个刺客。 而后,倒装弩头凑向嘴巴,轻轻地吹出一口气,睥睨四顾,如一个嚣张的问题少年。 转眼之间,对方只剩下了三个人。 熊二与李显立时转身,双双杀向另外一人。那人稍微一挡,纵身后跳。 贺威正想上前助攻,甄鑫的弩弓直指而来,恼得他脸皮忽青忽紫。 李显已打得兴起,将一把腰刀舞出水银泄地的感觉。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也许这就是刀人合一的境界……还好,手中拿的不是剑! “崩!” “小心!”甄鑫怒吼道。 “咻——” 沉迷于连绵不绝刀势之中的李显突然被熊二侧身一撞,腾腾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子。正想破口开骂,却见一支羽箭插入熊二右肩之上,几乎透体而过。 这熊货,帮自己挡了一箭? “猪啊!跑!”熊二怒骂着,刀交左手,勉力又挡住一箭,往后速退两步。 李显这才反应过来,脑子还在犹豫着是否该转身快跑,手中腰刀已舞起。 “叮叮”连续两只羽箭,都被有如神助的李显挡开。 第356章 希望与绝望 “炸!”甄鑫大吼道,甩出一物,在半空中滴溜溜地转向贺威。 躲,还是不躲? 贺威犹豫之间,眼角瞥处,似乎有点点火花闪烁,这次可能是真的! “趴下!”贺威大叫。 “轰!” 爆炸声歇,抖去衣袖、头发上的碎瓷与铁片,贺威放眼看去,甄鑫三人却已不见了身影。 “追!” 贺威腾身而起,双脚往迈出,却又顿在半空。 被夜色开始侵袭的林间,又笼上一层烟雾,让他根本判断不清这几个人到底跑往哪个方向。 耳间轰鸣未散,听力一时也失去了作用。 那厮不仅有短弩,还有这威力相当大的炸药,近战几乎无敌,若再不小心,还会造成自己人员的减损。 贺威长长地吸了口气,努力压制住从心底不断涌起的躁怒,下令道:“全体注意,保持间距,搜!” 豆大的汗珠,自熊二额头上不住滴落,而后甩向身后。但他一声未吭,只是埋头往前狂奔,带着肩上的羽箭呼呼地打颤。 李显的心,莫名地与眼前的这支羽箭保持着同样的节奏,一起颤抖。 到现在,他的脑子依然没想明白,这货为什么要帮自己挡住这一箭? 这算是救了自己一命?而且,还是以重伤的代价。 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惶恐、茫然、内疚,以及不知所措,各种纷沓而至的思绪,让李显愈加的无法保持淡然的心情。 今日之后,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熊二,以及他的甄公子? 心里虽然忐忑,脚下却未有任何的犹豫,李显紧紧跟在熊二身后,或纵或跳或跑或跃。转眼之间,三人已经冲出林间。 迷迷蒙蒙的夜色之中,眼前是一片模糊不清的田野。 一条水渠,横在不远处。 熊二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入,紧跟着便是李显。 若不是李显身着白衣,坠于最后的甄鑫差点便把两人给跟丢了。 身后还未传来追击的脚步声,甄鑫往四周略一打量,确定已经没人窥视之后,才跟着钻入水渠。 渠内无水,但是杂草颇密。三人如蛇形般往前钻了一刻多钟,熊二终于支撑不住,歪倒在渠底杂草丛中。 “你,你怎么样了?”李显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的惶急。 “闭嘴!”甄鑫轻斥道。 “他的箭还没拔出来啊!”李显急道。 “闭——嘴——”熊二咬着牙,闷声说道。 于是,水渠之内陷入了安静之中。 夜色彻底笼罩了这片田野,虫鸣声悄悄响起。 “吱吱?”甄鑫肩膀处突然响起墨墨疑惑的叫声,似乎在问他们躲在这里作甚。 三个人被同时吓得一怔,甄鑫一把兜住墨墨,往外直接扔去。 “吱,叽叽……” 此时的墨墨,一定很愤怒,也很怀念跟郡主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甄鑫却根本没有心思地搭理,侧耳倾听,隐隐似乎有脚步声响起。 糟糕,忘了老谢还在某棵树上窝着呢,也不知道这么长时间掉下来了没有? 但是目前已经折损了一个最强战力的熊二,别说老谢,老娘来了都无力去救,只希望那老哥可以自己去祈求某个路过的神灵保佑下他自己。 坚持下去,只要等来老丁,应该还是有希望。 可是自己躲在这水渠之中,老丁能找得到自己吗? 这厮,怎么还没过来? 第一次,甄鑫对于见到老丁的期盼,竟然超过了徐夫人。 黑暗之中,李显忍不住曲起食指,探向熊二鼻孔。 “啪!”手指被一拍而落。 还活着啊……李显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有说话声隐隐传来: “看,不清啊……” “谁有火?” “要不,等天亮?” “不行!快去找火!” “我找找……” “我去弄些枯叶树枝,可是这样也看不了多远……” 甄鑫轻轻地重新装好三支弩箭,拔开头上草丛,探出钢弩。 微微火光亮起,但是面对一大片的田野,剩下的刺客想要把人找着,可能还得需要一些运气。 还好,运气并没有青睐这些刺客。 远远地,飘来一声呼喊:“在那边,有火光!” 火光旋即熄灭,随即响起匆忙跑动以及低低骂娘的声音。 而后是追击声、呼叫声、怒吼声,拼杀声,与夜色混于一起,灌入甄鑫耳间,让他一时失神。 好刺激的一天…… …… 不知道这该算是一场胜仗,还是败仗。 刺客死伤十六个,当然,最后都死了,留活口没有任何意义。 这边除了熊二重伤,老谢倒还全须全尾地趴在树上。被喊下来时,能蹦能跳。但是承担护卫的五个怯薛兵也全都战死,而且死状很惨。 这绝对是个大事! 不仅凶手会被抄家灭族,连李显都逃脱不了干系。 从死里逃生的李显,还未来得及庆幸,又陷入面如死灰的痛苦之中。 若早知那贺威穷凶极恶如斯,给一百个胆子,李显也不敢将其摆入自己的棋局之内。 但是,世间可没后悔药可吃! 几个人,带着满营的伤兵,只能退回大荆镇休养。 顾不得处理被破了相的粉脸蛋,李显战战兢兢地去找留驻于此的怯薛兵领罪,甄鑫也顾不得休息,着手应付这些已经根本不可能再抛弃的投奔者。 五百多义兵,重聚大荆镇,一个没少,但是加上重伤不治的,还是有五十二人变成了冰凉尸首。 这让甄鑫感觉到沉甸甸的难受。 这次突如其来的遭遇战,让甄鑫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对于这些南宋遗民的态度。 故国灭亡,不是他们的责任。 谁都不想当亡国奴,但是有些人因为生活所迫,因为心中不再有希望,所以向征服者奉献出他们的膝盖。但依然有这样的一群人,始终怀念故国,哪怕流离失所也依然不肯向命运低头。 他们所求的,只是一丝渺茫的希望。 为了这个希望,他们甚至愿意奉上自己的性命,却没有任何的怨言。 可是自己,准备好成为他们的希望了吗? 谢翱轻轻地拍着甄鑫的肩膀,说道:“现在,不用想那么多。有多大能力,承担多大的责任。否则,你只会得到绝望。” 是啊,我只要一想到造反,就必然睡不着觉。夜里醒来,翻开书,只能看到满篇都写着两个字——绝望! 唯一解决的方法,那就是先不看书了? 第357章 熊二弯了? 希望,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 许多人都认为,阿q是活得最幸福的那种人。因为他不在乎明天,也不会去思考对于自己遥不可及的未来。对他来说,只要活过一天,便可继续喜欢吴妈一天。这便是他全部的念想与希望,至于能不能得手,洒脱的阿贵何尝在乎过结果? 每个人都必须要有希望,否则便是一具行尸走肉。可是让希望永远不会成为绝望,这便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事。 也许只有圣人与阿贵。 圣人高高在上,离人间太远。对于凡人而言,阿贵更实在些。 可若真想成为阿贵,却又比鼓起勇气,跳楼自尽的难度还要大一些。 甄鑫摇头苦笑。 熊二的伤口开始愈合,人虽然还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但是烧已退去。伤口只要不感染,命大概可以保得住。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以后的战力。 这一箭,是替李显挨的。 是以李显在焦头烂额之余,还是为熊二找来最好的郎中与伤药。幸亏箭头未曾染毒,否则扁鹊来了都没用。 命能保住就好,至于胳膊废了,那就打发回去,在日月岛小学当个看门的兼体育老师,挺好。 只是熊二虽然外表惫懒,还喜欢惹自己生气,但真要碰上事件,自己稍微一个眼神他就可以理解透透,想再找个这样的手下,真心不容易。 此次参战的这些义兵,在确认了他们愿意正式加入日月岛之后,全部记一等功一次。至于一等功代表着什么样的奖励,且等老谢那边想出来之后,再录入各自的档案。 五十二位烈士,能找到家人的,将抚恤金直接让人带过去。没有家人的,先记着,待有合适的孤儿,过继之后以承续其香火。 此举,让所有的义兵眼睛大亮。 对于这些天天过着流窜生活的人来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断子绝孙。本来生活就困难,娶媳妇生孩子更是奢望。若是香火可以不断,起码下去之后,不会愧对自己的祖宗。 便有许多人拍着胸脯说,要回去再拉人过来入伙,把甄鑫吓了一大跳。好说歹说之后,才暂时抚平这些人的冲动。 五天之后,又有十二个重伤队员,在心满意足之中,无憾而去。 只不过是一场很小型的遭遇战,便出现如此之多的伤亡,让甄鑫心里愈加沉甸甸的难受。 若是真有一天,自己要面对上百成千,乃至以万来计的伤亡之时,自己可以承受得住那种摧心剖肝的痛苦吗? 起码,现在承受不了! 除非把自己熬成铁石心肠,可若真成为那样的人,还会是自己吗? 甄鑫又只能苦笑地摇摇头,将这念头暂时甩诸脑后。 在老丁的建议下,甄鑫留下了二支十人队,以作护卫。陈机察与邹式各领一队。 虽然手下变少了,但这份荣誉可不是一般人可以争取得到。放声狂笑的陈机察与含蓄内敛的邹式,欣然领命。 老丁另外留下几个陈家的斥侯,带着剩余的义兵,往南开拔。先去泉州,再从泉州坐船前往日月岛。 经过这一番折腾,谢翱早已失去了杭州之行的任何兴趣。 但是其他人可以离开此处,甄鑫却走不得。 留驻大荆镇的五个怯薛兵,听闻噩耗之后,两个怯薛兵第一时间动用急递铺,换马不换人,直奔大都而去。 留下的三个怯薛兵,收拾其他人尸骸,并开始打探贺威以及其他刺客行踪。 那支借调而来的乐清驻军,留下五百人,依然驻守于大荆镇之外,只有一个任务,监视李显以及甄鑫、谢翱、熊二三人,听候处置。 可怜的李显,几天时间似乎老了十几岁。 胡子……呃,他没胡子! 所以脸上还算光洁,就是皱纹突起,脸上糊着一层腻油。双肩拉垮,两眼总是呆滞。 五个怯薛兵被杀,这责任,根本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扛得起来的! 可是,朝中原本就没根没底,更不能有人为他在皇帝面前说说好话。是生是死,只能凭着远在大都的皇帝一时的喜好。 让甄鑫看得都有些于心不忍,差点劝他随自己偷偷开溜,前往日月岛。 只是这次,尚未痊愈的熊二,却成为了累赘。 又过了两日,终于有人来见李显了。 来的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脸方如砖,全身戎装的中年官员,带着一支雄赳赳的百人护卫队。 不过似乎不像来抓人的,百人护卫队围住驿馆之后,中年官员只身进入,与李显关在屋里密谋半天之后,又昂然离去。 一副生人勿近的不开心模样。 又过了老半天,面色愈加苍白的李显,终于出现在甄鑫面前。 人似乎恢复了些生气,双眼也没那么呆滞。只是不住地打量着甄鑫,如同在审视一只待售的肥羊。 “来的是谁?”甄鑫扔掉手中碳笔,转头问道。 李显看着津津有味地捧着桌上书稿的谢翱,又看向无聊地躺在床上的熊二,犹豫不语。 “要让他们出去?”甄鑫问道。 算了,反正过后甄鑫也会告诉这两人。李显起身,走到熊二床头,低身问道:“熊兄,肩膀还痛吗?” “离我远点!”熊二不耐烦地说道。 “你要不,动动胳膊,看看有没有留下后患?”李显耐心地说道。 “你耳朵聋了,我让你离我远点!”熊二怒道。 不是熊二讨厌李显,心里其实也没有因为受伤而怨恨这家伙。只是这些日子,天天得忍受甄公子的嘲笑,说自己被李显掰弯了。 虽然不知道一个男人“弯了”是什么意思,但肯定是充满恶意的形容。这让熊二很烦躁。 不过熊二心里明白,甄公子是想以此把自己赶回日月岛。那怎么成! 哪怕两条胳膊都废掉,熊二也要下定决心赖在甄公子身边。 李显转头,见到甄鑫似笑非笑的眼神,轻咳一声离开床头,在桌前端坐而下,顺便抖平衣摆。而后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尚有余温的茶水,慢慢饮下。 看来,处置结果并没有预料中的糟糕,起码李显这条狗命是保住了。 第358章 一撸到底 至于自己,甄鑫始终没有太过担心。 不在体制之内,最大的好处是什么样的行政处罚对自己都没有意义。更何况自己身上还背着一个“流”刑,最多把自己再流回日月岛继续服刑。 至于性命,既然有人不愿意让自己明白身世,那就说明白自己还有可利用的价值。这,才是自己真正的护身符。 “行了,别装了!”甄鑫撇着嘴说道:“你现在光杆一人,不用熊二动手,我一个人就可以把你打成猪头信不信!” 李显眼神一冷,正要反驳,那边熊二却接口道:“你可以先打甄公子一顿,然后我再揍你!” 李显与甄鑫脸色同时一滞。 “有事赶紧说事,别在那菜鸡互啄了!”熊二又不耐烦地补刀。 “我揍死你个目无尊长的!”甄鑫怒道,四处寻找趁手的棍子。 “行了,好好坐下!”轮到李显不耐烦了。 “有屁快放,放完我再收拾那熊孩子!” 李显沉思片刻,说道:“那人,是准备前往福建赴任的行省右丞。” “福建又要重建行省?” 李显点点头。 “这功劳,应当有我一份吧?” 李显摇摇头,黯然道:“原来有,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处罚下来了?是不是要阉了你?” 李显怒道:“是咱们都要被阉了!” 天下间,大概只有这厮敢在自己面前动不动以“阉”说事,偏偏李显对这种纯污辱性的言语竟然已经开始习惯。 但是,愤怒到底还是得有,这关乎一个男人残留的一点颜面。 “我可没你那福分!不过先恭喜你,好歹命是保住了!”甄鑫嘻笑道。 李显若有事,作为他的棋子,自己哪怕不被杀,也必然没有好果子吃。 李显心下黯然,多年的奋斗,转眼成空。若换成其他人,大概得就此自暴自弃。好在李显也算经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人生有起,自然也得有落。 这次的过失,只能说是运气不好,非战之罪! 但是心里到底有许多的憋屈,总有不吐为快的难受。 许多事,其实不能跟甄鑫说得太过清楚,可是此时的李显,还有谁可以说呢? “广州市舶司提举一职,没了……” 这是应有之意,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哪怕没有犯错,朝中无人的李显也不可能把持广州市舶司太长时间。 那可是一只会下金蛋的老母鸡! “泉州呢?” “泉州市舶司,自今日起,收归福建行省管辖。” “就是刚离开的,很不高兴的那家伙?叫啥来着?” “高兴。” “高什么兴?我是问你那厮叫啥?” “高兴!”李显如同看智障地目光看着甄鑫,“那位是现今福建的一把手,姓高名兴!” 呃……好吧! “那高兴,跟你一伙的?” 李显默然。 “你这么折腾我,然后给那家伙留下一堆功劳?你却啥都没有,他是你爹不成?” “放屁!”李显懒得解释,继续说道:“江西行省泉府司的职位,也被撤了。” 啧啧,一撸到底啊! “意思是,你现在跟我一样,也只是个平头百姓了?” 李显无语。 “不不,我跟你不一样。我好歹还有一个天海阁,还有一座日月岛。”甄鑫得意地说道。 “日月岛,是你的吗?”李显气道。 “哦,对对,还有李大人一些股份在。话说你现在啥都不是,我凭什么还要给你把股权留着?” 这么无耻的话还能当面说得出来,也只有脸皮厚如城墙的甄公子! “别告诉我,你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甄鑫继续往李显伤口上撒盐。 李显长叹一口气,从某个方面来说,自己的确是一无所有。 没权力,就意味着没有任何可以动用的资源。甚至于连这驿馆,明日开始都得自己掏钱才能住得了。 而且更难堪的是,自己身上似乎没有多少现钞。 离开泉州时,何曾想过,会出现今日这样的窘境。 皇帝虽然把自己的一切都收回去,却到底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的希望:“留下你的狗命,以观后效。” 这是皇帝的口谕,很粗糙,也只有当今这位皇帝才会用这样的口气来传达旨意。 只是自己的后效,会在哪里? 见李显不说话,甄鑫开心地说道:“这下好了,熊二别装死了,赶紧起来,收拾收拾回去了!” “回哪去?”李显一怔。 “你啥都没有,不管吃不管住更管不了我们,我不回去,留着给你收尸不成?” “不行,咱们还得去杭州!” 杭州,李显心里微动。皇帝夺去自己一切官职,意思是自己回不了江西,去不了广州也去不了泉州,那只能北上了? 而杭州,自然是必须要经过的一站。 也许,自己的后效,依然还得落在这位甄公子的身上?李显的脑子飞快地转动。 甄鑫嗤笑道:“你非要把我榨成人干吗?还想利用我作甚?” “去杭州,是你们自己答应的,我可没有逼你们的意思。” “那我现在不去了不成吗?” “谢、谢先生呢……”李显看向谢翱,带着期盼的眼神。 谢翱依然摇头晃脑地看着手中书稿,说道:“别问我!” 李显又看向熊二,还未得他瞪眼过来,赶紧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向甄鑫。 “相信我,你们现在若是转头南行,没人能保得了你们的安全。” “呵呵,往北走,你就可以保证我的安全了?而且你不觉得你的保证,跟放屁一样?” 看来只能使出撒手杀手锏了……李显咬牙说道:“跟我去杭州,我可以让你知晓你的身世……” 话未说完,甄鑫突然站起,探出双手揪住李显的衣领,恶狠狠地吼道:“你,果然知道我的身世!” 李显任由甄鑫提着自己,没有做出任何的反抗。 “说,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你先放我下来。” “你说不说,不说我劈了你!” 拿自己做棋子,甄鑫认了。可是拿自己身世的秘密要挟自己,甄鑫着实无法忍受。 陈宜中那厮大约知道自己身世的一些秘密,却始终躲着不肯见自己,已经让甄鑫心里如堵着一口浓痰,一想起便觉着恶心。 如今竟然还有一人也知道? 这让甄鑫瞬间便到了破防的边缘。 第359章 精神分裂前兆 李显只是默默地看着甄鑫,眼中带着一丝的幽怨。一副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的模样。 甄鑫不怕李显的毒,也不怵他的狠,更不在意他的狡诈,却唯独害怕他看着自己的幽怨目光。 这会让甄鑫浑身上下,忍不住地恶寒到怀疑人生。 杀他容易,现在却着实没法动手。甄鑫恨恨地将李显往椅子上一摔,怒道:“再不说,我让熊二坐死你!” 正准备愤怒的熊二,怔怔地看向甄鑫。坐死,这是什么姿势? 李显轻轻地抚平衣袖上的褶皱,缓缓说道:“只要你答应跟我去杭州,什么条件你都可以提。” “先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李显坦然说道:“我不知道。” “你!”甄鑫又要愤怒了。 “没骗你。我只是说,知道关于你身世的一些线索,并不代表我就知道你到底是谁。” “什么线索?” “你到了杭州,我会把我所有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你。至于能否挖掘出你身世的秘密,就得看你的本事。” 甄鑫心里生出一些疲惫感。 用自己的身世来要挟自己,这算是掐中自己的软肋。即便跟李显去了杭州,了解到他所谓的线索,必然还是搞不清真相。 有心不去,又有所不甘。 而且,哪怕自己放弃寻找这个真相,也必然会有人不断地以此来继续设局,乃至摆弄自己。 李显,虽然有些蠢有些狠,也根本无力于把控大局,但好歹是个已经被基本了解的棋手。若是换个更狠的人过来,凭现在的自己,恐怕没有任何的制衡之力。 可是这一去杭州,恐怕就得真正踏入泥淖之中,越陷越深。 这些刺客,竟然敢于对怯薛兵出手,可见他们杀自己的决心有多大。 贺威,原真金太子的侍卫长,上京留守贺仁杰之子。这是李显告诉自己的信息。 虽然李显没有明说,但甄鑫已经基本明白,想要取自己性命之人,基本可以确定是真金之子,极有希望夺得太子之位的铁穆耳。 一个王子想要投资自己,另一个王子却要杀自己。 这是什么逻辑? 是因为铁穆耳觉得来不及投资,所以一杀了之? 自己,真的会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平衡? 凭什么? “跟我说清楚,为什么这么想让我去杭州?”甄鑫揉着额头问道。 李显沉吟片刻,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坚持让你去杭州……” “你……那是谁想让我去杭州?” 李显摇摇头道:“不可说。” 不可说,而不是不知道。那只会是那个老而不死的皇帝? 至于吗?想让我北上,一个口谕即可,搞得如此偷偷摸摸? 这是一个皇帝能干出的事? 还是李显这厮,扯着虎皮当大旗? 谢翱虽然已经不敢再劝自己前往杭州,但甄鑫知道他始终放不下祭拜理宗的念想。 而自己若想有朝一日,真要扯旗造反,故宋的这座都城,是必须走一遭的。从这点上来说,老谢的确是在为自己提前铺路。 即便自己对故宋文人有多么不屑,到底也不能完全无视这些遗老遗少。 这些人,成事未必可以,败事却是绰绰有余。 而且经过前些日子的这场战事,让甄鑫对于那些依然游荡于山林之中的故宋义兵的看法,已经有了根本性的转变。 他们与自己无亲无故,非朋非友,却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而献上自己的性命,无怨无悔! 那些人,才是自己未来的依靠,也是唯一值得信赖的依靠! “一切的行动,都必须听我的指挥!”甄鑫肃然说道。 “嗯?”李显皱起了眉头。 “怎么,刚不还说什么条件都可以让我提吗?做不到?不强求啊!” 李显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行!” “你所有获得的情报与信息,必须让我知晓。” “这……好吧……” “我必须要再增加人手。” “不行!”李显断然否决道。 “你……”甄鑫刚想重申自己的权力,却被李显直接打断:“已经南下的那些匪兵,任何人你都不得让他们重新回来!” “这,又是为何?” 李显不答。 甄鑫脑中屡光一闪,试探道:“是那个高兴,想要对他们动手?” 李显神色复杂地看了甄鑫一眼,继续沉默不语。 甄鑫冷冷地盯着李显。 果然,这厮怂恿自己北上,就没安好心! 以自己为饵,再以日月岛的名义征召三省义兵北上,让他们与刺客拼杀个两败俱伤之后,再由高兴收网,两个再分享胜利的果实。 这确实是个相当完美的计划,只是棋差一着,屡屡失手的贺威,直接掀翻了棋盘,将李显彻底打蒙。 而自己,也确实差点中招。若非一路上始终小心谨慎,且带着一些超出那些军汉的小武器,恐怕此时的脑袋已经挂在贺威马上,随他前往大都换取晋身之资。 倒是没想到,这一场遭遇战,三方受损,结果真正获利的,竟然会是个准备前往福建上任的这位高兴。 福建最凶最狠的数股匪兵,已经在离开福建的路上,加上蒲家已是秋后的蚂蚱,翻不起任何波浪。自此之后,彻底平定福建,已为时不远了! 李显不让那些南下的义兵回来,并不是真的挂念这些人的安全,而是担心一旦与高兴部下发生冲突,出现死伤,自己知道前因后果之后,必然会与他直接翻脸。 那样,再骗自己北上杭州,便绝无可能了。 甄鑫突然有些茫然。 粤东、闽西、赣南、浙南,江南之地,匪乱最严重的几个地方,几支实力最强的义兵已全部归附日月岛。 在可以预见的不久之后,这几个地方将会迅速湖晏河清,只要来几个稍微有能力的地方官,便可以迅速地将这些动乱了十年的地方,纳入朝廷的有效管辖之下。 那么,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一方面在聚集义兵以增强自己的实力,希望等着这腐朽的王朝堕落下去然后起兵造反。另一方面,不顾生死安危,努力地为朝廷保境安民,以延续蒙古人的继续统治。 这是属于精神分裂症的前兆吗? 自己,可真是个好人…… 第360章 大都汗八里 大都,又称“汗八里”,这是马可波罗对这座城市的称呼,意谓“汗城”,大汗居住的城市。 自中原王朝丢失了燕云十六州之后,这片土地便被视为牧族所有。世代生活于这片土地上的人,开始被称为“汉儿”,汉人作为一个族群,以此处为核心,开始出现、衍生。 契丹人得到幽州之后,将其改称燕京,作为辽的五京之一。 女真人入主中原之后,迅速地由盛而衰。金海陵王完颜亮放弃东北祖地,迁都燕京,改称中都。这座城市第一次成为一国都城。 蒙古军队将女真人自东北、漠南赶向华北,又从华北将其驱逐南下,从而占据这座城池。可是,经过战乱之后的燕京,早已破败不堪。 蒙古国的都城,在漠北的哈剌和林,离燕京有三千余里。为了管辖汉地,蒙古国在燕京设置行尚书省,由断事官担任行台最高长官。 蒙哥汗暴毙于钓鱼城之后,忽必烈与幼弟阿里不哥开始争夺汗位。拥有正统继承之位的阿里不哥在和林称汗。占据汉地的忽必烈,只能将自己的都城设于开平。 击败阿里不哥之后,忽必烈改开平为上都,改燕京为中都,自此确立两都制。而后,在金中都旧址东北,以金太宁宫为中心,开始重建大都城。 新的大都城,由忽必烈第一幕僚刘秉忠全面主持建设,花了近二十年时间,直到五年前才勉强建成。 城方六十里,共有十一门。 位于全城南北中轴线上的宫城之内,总共只有三座宫殿。 隆福宫本为太子真金居所,真金去世之后,这座纯汉式建筑便一直空置着,等待下一任的太子。 宫城的正殿为大明殿,是个杂糅着汉式皇宫与蒙古宫帐的奇特建筑。这里本是皇帝召见群臣举行朝会大殿,但是现今这位皇帝根本就不喜欢朝会。除了每年正月元旦的大朝会之外,平日里只有无聊的鸟雀才会光顾。 延春阁,是皇帝的寝殿。也许是因为这是一座更接近蒙古风格的建筑,无论是吃饭、睡觉,祭天拜地,还是召见臣下、会见使臣、兴办宴会,忽必烈全都在这里解决。 空阔的大殿内,只有一张宽大的龙座。 座上年近八十的老人,胡须皆白,脸上点点黑斑,精神显得不太充足。 座下,围坐着一堆肤色各异的文武臣子,有人着汉服,有人着蒙古服装,有人一身官袍,也有人一身戎装。 三个孙子,围坐于前。 龙座的左侧,是老大甘麻剌。龙座的右侧,坐着老三铁穆耳。 而贴近老人脚跟,则坐着真金的第二个儿子,答剌麻八剌。 三个嫡孙,忽必烈最疼爱的是这位老二。而其他两位兄弟,对此也从来没有任何的忌恨与不满。 按汉家王朝的继承制,嫡长子是太子的天选之人。按蒙古的传统,幼子却拥有更多的财产继承权。是以,老二便成为一个毫无竞争力的角色。 当然也非绝对,比如他们的祖父,这位已经掌控天下三十年的忽必烈,当年就是以老二的身份,生生地击败他的幼弟而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 如今的这位老二,不被所有人当作威胁,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个哑巴! 此时的南方依然燥热,大都却开始进入一年之中最为舒适的时候。 大殿门户洞开,凉风习习而入。 群臣的争吵声,与凉风一起,不时在忽必烈面前拂过。 身着丝质薄袍,头顶笠子的忽必烈,随意斜坐在龙座之上。当他收敛起威严的时候,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个手中沾满千万人鲜血的帝国之主。 但是,围坐于他身前的臣子们,没人敢轻视这位耄耋老者,哪怕他看着总是晕晕欲睡,随时似乎便会长眠不醒。 臣子们此时争论的重点,在于前些日子五个怯薛兵死于浙江黄岩之事。 这事说出去很丢怯薛军的脸面,但身为第一怯薛长的月赤察儿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就是严惩凶手。追究首恶根本不足以平息他的愤怒,所有涉事之人,族其全族,乃至在汉军之中进行一次大清洗,如此才能稍稍地平息这位怯薛长的愤怒。 但是即便如此,月赤察儿也没敢要求要揪出那伙刺客背后的指使之人。 杀一群汉人,乃至牵连成千上万的族人,根本不算是个事。可是有能力指使前太子侍卫亲军去当刺客的人,月赤察儿可没觉得有去得罪的必要。 严惩凶手,这点其他人并没有异议。争论的重点是,此事要波及到哪个层面。 有人要求不仅要严惩凶手,还得在怯薛军内部进行一番清理,将诸如主犯贺威兄长贺胜之流的汉人,全都赶出怯薛军。 而且,还要追究贺威之父、上都留守贺仁杰之过。并将上都以及大都所有的汉军来一次大清洗。 有人要求清理整个浙江行省官场,只要有所牵连,杀了再说。 对于许多蒙古与色目官员来说,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一次继续清理朝堂汉人文武官员的难得机会。 宋灭之后,原本占据朝堂绝大多数的汉人,老的老死的死贬的贬杀的杀,已经所剩无几。但是他们的影响,依然隐隐地左右着这个国家的未来与方向。 在这问题上,哪怕相互视为最大竞争对手的中书丞相安童与尚书丞相桑哥,意见都难得的一致。 只是,既要清理朝堂上有权有势的汉人,又得照顾中层汉官的情绪无怨无悔地干活。这确实是个技术活,毕竟许多实务性的事情,还得这些汉官才能做得更好。 所以,他们的目的,不是杀尽汉官。而是要让他们听话,要让他们明白,朝堂只需要他们的手与脚,而不需要他们的口与舌。 这样,需要杀他们的时候,会更加的便利。 就比如嘈杂的大殿之中,最安静的两个人,户部尚书王巨济与刑部尚书崔彧,其表现就让这些争吵者很满意。 这天下,是蒙古人打下来的江山,自然得由他们来负责分配权利与享受福利。 那些汉人,虽然在当年出了力,也献出了无数的生命,但是作为汉人,就应该有低人一等的自觉性! 第361章 蛮子秀才 似乎听得累了,龙座上的忽必烈微微地睁开一双老眼。精光未现,大殿之内忽然就寂静下来,落针可闻。 文武官员齐齐看向这位大汗皇帝,带着期盼的眼神,希望他可以采纳自己刚才在争论中提出的意见。 忽必烈睁开的双眼,在大殿中扫了一眼,视线停在离他有些远的位置,轻声说道:“叶李,说说你的意见。” 众人目光齐刷刷掉头,看向大殿上唯一的一个南人,也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参加朝会的尚书右丞叶李。 当年,蒙哥汗亲征南宋,自领西路军从陕西攻入四川,受阻于钓鱼城。而当时的忽必烈,在被蒙哥冷藏了一段时间后,重新掌控漠南汉地军政,以汉军为主力,率中路军自河南攻入湖北,却被挡在鄂州城外。 后来因为蒙哥汗突然死亡,忽必烈放弃前线战事,先行撤回燕京,开始汗位的争夺。鄂州之战,便成为忽必烈此生,唯一的败战。 当时,镇守前线的南宋统帅,是贾似道。战前领命的贾似道,聚集湖南湖北、淮南淮北、江西浙江、四川广西的各地兵力,在纵贯数千里的防线上,艰难抵挡元军的进攻,并亲身进入鄂州城,主持防卫。 因此上,贾似道也成为天下间,唯一一个击败过忽必烈的统帅。 蒙哥一死,蒙军全线撤军,贾似道以不世之功赢得天下赞誉,开始独揽朝政十余年。 但是,在贾似道享受胜利的荣耀之时,临安却跳出一群心怀热血的太学生。这些太学生认为,鄂州的胜利是由于忽必烈主动放弃战争而获得,不应该将功劳算在贾似道的头上。而且,掌权之后的贾似道,因为推行公田制、滥发纸币,盘剥百姓,天怒人怨。 叶李,带着这群八十三个太学生,直接向宋理宗上书,要求严惩贾似道。 这无异于直接捋老虎的胡须。 叶李自此被贬漳州,一去十多年,直到贾似道惨遭丁家洲之败而被迫辞相之后,才得以恢复自由之身。 贾似道被贬漳州,叶李特地在路上堵住他,留诗讥讽: 君来路,吾归路,来来去去何时住? 公田关子竟如何,国事当时谁汝误? 雷州户、崖州户,人生会有相逢处。 但是,为世人所诟病的贾似道,终究不曾降过蒙元。而这位凭着一腔正气,将贾似道骂得狗血喷头的曾经热血青年,在临安降后不久、崖山宋军还在苦战之时,转头便降了元朝。 投降元国的故宋文人无数,但是将自己塑造成大义凛然形象却迅速投降的人,只有两位。 不过这位叶李的运气,显然比孤苦飘零于杭州的方回,要好得多了。 整个宋国,只有叶李为当年忽必烈的鄂州之败,说了句让忽必烈觉得很公道的评论:此战,非忽必烈之败,而是运气使然! 因此,太学都未曾毕业、被忽必烈亲切地称为“蛮子秀才”的叶李,一降之后便被委以奉训大夫、浙西道儒学提举的五品高官。 简直就是平地飞升。 但是有骨气的叶李,不肯就任。 此后,忽必烈带着他亲征东北叛乱的乃颜部。回到大都后,官位越许越高。一直到月前,给了正二品的尚书省右丞,叶李才勉强就任。 由此,叶李也超过了李邦宁,成为朝廷上官职最高的南人。 鄙视,谈不上。 但是朝堂诸官,无论蒙汉还是文武,都不曾重视过此人。毕竟他只不过是皇帝拿来安抚南人的一个工具而已。 这样的人,下场必将可悲。 若论威胁,可能还比不上在南方厮混,却可以调得动怯薛军的李邦宁。 见皇帝呼唤,叶李起身,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自己的官服。 金答子、紫罗福、小杂花纺、荔枝金带,又将漆纱幞头扶正。这才对着龙座,端端正正跪拜而下。 这礼仪,让在场的两位汉官都自叹不如,却又满心怪异。 在朝官员,大约也只有这位,面对皇帝时,会如此坚守跪拜之礼。 忽必烈挥挥袍袖,和颜说道:“我总说你是个‘蛮子秀才’,你倒较上了真。咱们不需要这么麻烦的礼仪,有事直接说事就好。” “蛮子”是北方人对宋人的戏称,“秀才”指的是叶李原来的太学生身份。 这话其实让叶李很受伤,所以他只能以此来表达,自己并不是皇帝嘴里所说的“蛮子”。 以故宋丞相的身份降元者,无论是留梦炎、贾余庆还是吴坚,之所以得不到重用,当然最主要是因为皇帝觉得这些人没有过多的利用价值。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些老先生花费数年时间,依然学不会蒙语,以至于在朝堂上连听都听不懂,自然没法参与国家大事的管理与讨论。 但是叶李这位太学生,确实天资聪慧。离开杭州北上之后,不过半年时间便熟练掌握蒙古语,甚至还能流利书写。 要知道,到现在为止,绝大多数的蒙古官员,连蒙古文字都不会写。 是以,虽然第一次参加朝会,叶李起码在场面上,一点都不显得畏缩。 再次叩首之后,叶李跪坐地上,双眼下垂,视线止于忽必烈的脚底,缓缓禀道:“微臣以为,首恶必须严惩,但不宜连坐。” 忽必烈微微点头,“你觉得,派谁去追捕凶手比较合适?” 有能力杀了怯薛兵的家伙,派普通的军队去,未必打得过。而且人少了没用,人多了闹得天下皆知,怯薛军脸上也不好看。 叶李沉吟片刻后说道:“臣以为,可令陛下宿卫贺胜前往,戴罪立功。” 边上传来咝咝的抽气声。 贺胜,便是那凶手贺威的亲哥哥,的确没人比他更合适去追捕凶手。 贺胜出马,抓到贺威,万事好说。若还抓不到贺威,不仅贺胜得承担重责,包括他们的老父亲、上都留守贺仁杰在内的贺氏一门,也不需要再存在下去。 忽必烈扭过头,看向他的怯薛长,说道:“就这样,去办吧!” 月赤察儿抱拳领命,匆匆而去。 第362章 行省参政 桑哥脸有得色地看着安静的安童。 隋唐开始实行三省制,中书省是决策机构,负责撰拟诏旨敕令,尚书省负责审议,门下省负责执行。宋金时虽然名义有三省,其实权利都归中书。元朝延续金制,以中书省统揽政事,并向各地派出行中书省,取代宋时的“路”级机构。 忽必烈能够夺得汗位,主要依靠的是北地汉人的力量。元朝建立之后,中书省丞相之位自然得由汉人或是契丹人承担。那时的忽必烈,身边也没几个可用的蒙古人,更别说可以胜任一国丞相的蒙古人。 随着汗位的稳固,忽必烈开始将财赋大权自中书省分离出来,另设尚书省。 灭宋之战结束后,汉人再也机会登顶丞相一职,但是中书省与尚书省之间,为了争权夺利,依然打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发生了尚书省丞相阿合马被刺杀身亡事件。 尚书省屡立屡废。 前年,忽必烈又重设尚书省,以桑哥为相。安童依然当他的中书省丞相,但是两年以来,权力不断被尚书省侵吞,中书省六部即将划归尚书省管理而成为“尚书省六部”,安童却依然没有任何阻止的办法。 或者说,他只能静静地将自己摆为中书省丞相的模样,任由忽必烈搓揉。 叶李是桑哥的副手,他的意见能被皇帝直接采纳,对于桑哥来说,自然觉得有面子,感觉又下了安童一城。 “浙江行省官员,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忽必烈又问道。 叶李又沉吟片刻后,慢慢地回答道:“微臣以为,江南人心依旧不稳,此时当以稳为主。可以考虑派一官员到江南,安抚为主、镇压为辅。并加强贸易的扶持,恢复商税的正常征收。” 自宋高宗南渡,偏安江南之后,江浙便成为宋国的毫无争议的经济与行政中心。直到今日,杭州依然被故宋遗民视若首领之地。 因此对于南宋的管理,朝廷一向将重心放于江浙,尤其是杭州。 杭州不乱,江浙就乱不到哪去。 江浙不乱,福建、广东、广西以及湖南那些乱民再折腾,也起不了太大的浪花。 南宋百余年,江浙以不到四分之一的国土面积,养活了数千万的南宋国民。这是一块让所有人都垂涎欲滴的大肥肉。 近年来,派去的行省长官,要么横征暴敛,要么视南人如草芥,民怨渐大,导致暗流浮动。 使得杭州这座本来可以轻松养活百万以上百姓的城市,如今竟然渐渐走向颓败。 破坏一城一地,这种事蒙古人是专业的。若论建设,他们本来也没人在乎。 这也是虽然灭了宋国,元朝财赋却日渐匮乏的重要原因。 哪怕英勇如忽必烈,也始终在为这种事头疼。 将国家的财赋大权交给蒙古人,那便是个笑话。交给汉人,又怕他们势力大涨而尾大不掉。交给色目人,无论被刺杀的阿合马还是如今的桑哥,都是饕餮之徒,这种人不可能会造反,可是因为他们贪污给朝廷带来的损失,更甚于造反。 所以,对于杭州这般相当于一座金矿的城市,靠粗暴的手段来管理,已经是行不通了。 安抚为主?忽必烈颔首道:“你们,有没有人选?” 诸臣个个心动,只是想吃这块大肥肉,当然得先考虑大王子与三王子的需求。 甘麻剌与铁穆耳却同时闭嘴不言。 不是他们不想要浙江,而是不太敢要。 甘麻剌以梁王身份镇守云南,却被搞得焦头烂额,再向浙江伸手,若又出问题,很可能会被直接取消太子的候选人资格。 而铁穆耳也有难处。 他的亲信,多在军中,而且以蒙古人、色目人为主。领军之将,他不缺。真正有能力的封疆之臣,却没有一个可以让他放心。 铁穆耳眼角,悄悄地瞥向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 玉昔帖木儿朗声说道:“我愿意去浙江行省!” 忽必烈却摇摇头。 玉昔帖木儿无奈地看向安童。 “我举荐,让叶李去浙江担任行省丞相。”安童突然说道。 啊?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安童。 玉昔帖木儿与安童早就公然支持铁穆耳争夺太子之位,而桑哥只能选择支持甘麻剌。可是安童却将浙江这块肥肉让给了桑哥的副手叶李。 也就相当于把利益完全送给甘麻剌,合适吗? 是叶李偷偷地投靠了铁穆耳,还是说安童准备在浙江搞事,然后栽赃给甘麻剌? 铁穆耳却依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忽必烈显然也有些意外,目光扫过,呵呵一笑,问道:“叶李,你可愿意去浙江行省?” 杭州,这座火山即将爆发了? 谁会是那个引爆者? 是统领江南的“释教总统”杨琏真伽? 是依然游荡在官府监控之外的那些南儒,还是北地这些不甘于权势渐渐旁落的汉臣? 或是这些日子被皇帝默默关注着的那个甄姓少年? 朝堂这些人,是想把自己架在火山口生生炙烤一番? 叶李脑子飞快地转动,脸上却没有任何异色。正冠,整袖,再次跪伏在地,叩首应道:“臣,万死不辞。” “呵呵,没那么严重。不过是让你回老家看看,既不需要你上战场杀敌,也没人敢动手杀你。死,还是谈不上的!” 死谈不上,意思是半死是绝对有可能? “微臣不敢!”叶李心里担忧,脸上依然平静无波地叩头谢恩。 “行,既然叶李愿意去,就让叶李以尚书省左丞,兼领浙江行省参知政事,即日前往杭州任职。” “尊旨!” 有人暗暗叹息,有人松了口气,也有人面露同情。 毕竟不是行省丞相,虽然说浙江若有事,不需要参政承担完全的责任。但是目前浙江行省都在杨琏真伽的控制之下,以参知政事的身份跟这位大喇嘛争权夺利,显然不太够看。 却没人去为叶李再争取一些“便宜行事”之权。 毕竟这位本是投降的南人,这么快地爬上二品官位,职位高过在场的绝大多数官员。也该将他扯下来,狠狠地摔上一跤再说。 第363章 脑子很清晰的老头 “下旨!” 一旁的书记官搬来一张小桌子,摆在身前,提笔等待。 忽必烈的朝堂,无论是官员的任命还是发动战争,从来没有三省起草、审核或封驳的说法。只要他一开口,那便是最终的旨意。所有人,服从就是。 “令史弼为福建行省平章政事,即日赴任!”忽必烈淡然地说道。 却如一颗炸弹,在大殿上直接爆响,众皆茫然。 蒲家已经基本被灭,福建确实到了该好好整治的时候,可是为什么会是史弼? 此人是蠡州博野人,因膂力过人又通晓蒙语,受当时的丞相耶律铸推荐,而进入军队。算不上有根底之人,与真定史家并没有任何的关系。 攻宋之战中,史弼跟随伯颜立下大功,被赐予蒙古名字“塔剌浑”。如今以尚书左丞行浙东宣慰使之职。 此人与正在前往福建任职的高兴一样,既不是甘麻剌的人,也不是铁穆耳的手下,与汉军大佬也没有过多瓜葛。 这样的人,却偏偏可以轻松地掌控一省大权! 平章政事可不是参知政事,一个是丞相,一个是副丞相,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安童刚刚还在因为把桑哥的一个副手摁在火山口而得意,如此便轻松地折去桑哥的一只翅膀。没想到,他的另一只翅膀却直接飞去了福建。没了蒲家掣肘的福建,可谓遍地黄金,俯手可拾。 行省,原为“行中书省”,意为从中书省派到地方的机构,跟尚书省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偏偏连续从尚书省派出两位大员前去执掌行省。这简直是在安童这位中书省大佬脸上,狠狠地扇了两记大耳光。 难道说,“行中书省”就要变成“行尚书省”了吗? 桑哥心里也不舒服。 两个副手全被派去行省,尚书省只剩下自己这个孤家寡人,还怎么做事? 而且,无论是叶李还是史弼,都不是自己的提议。皇帝是通过这样的任命,来敲打自己吗? 甘麻剌与铁穆耳互相看了一眼,都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沮丧。 蒲家倒台之后,他们俩为了重建福建行省并将行省控制在自己手中,可没少费气力。却哪里想得到,行省倒是重新建起来了,却便宜了别人。 这老头,每次都感觉到他已经老得走不动路,脑子却总是保持着可怕的清晰,轻轻巧巧一招,便让他们俩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暗中支持甄鑫对抗泉州蒲家,本是甘麻剌随手下的一手棋子。出乎他意料的是,甄鑫与李显配合之下,竟然可以击溃蒲家。得到消息之后,甘麻剌连夜从云南狂奔直至大都,为的就是将福建收入自己囊中。 有甄鑫的配合,甘麻剌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福建必然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回报。 镇守云南几个月时间,甘麻剌已经被那里的土著搞得焦头烂额。而且他也想明白了一点,哪怕自己愿意专心于治理云南,三五年之内也见不到任何成效。 可是太子之位的争夺,哪里会允许自己远离大都三五年?老头子随时都可能被长生天召去,自己若远在云南,便意味着再无任何继位的可能。 可是来到大都,第一次出手,便被老头子一巴掌拍晕。这让甘麻剌突然觉得,也许回去云南,可能更适合自己…… 比甘麻剌更难过的,是铁穆耳。 指使前太子侍卫亲军,去刺杀一个南人,这事根本瞒不住老头子。 若是刺杀成功,哪怕此人真的拥有皇家血脉,杀也就杀了,顶多被骂两句。 作为蒙古人,有不杀自己兄弟的吗? 当年,拖雷为了灭金之战,亲自领军在前线拼杀,结果在得胜回师途中,被他的亲哥哥赐了杯“疗病咒水”后暴毙而亡。 窝阔台之子贵由汗,因为对远在钦察汗国的堂兄弟拔都不满,发动亲征。结果半途被拔都派人毒杀而死。 蒙哥汗虽然是死在南宋的钓鱼城,可他的死因依然是个解不开的谜。按汉人的说法,谁会在蒙哥暴毙之中获益最大,谁很可能就是背后的指使者。 然后,还有被击败之后囚禁致死的阿里不哥…… 这种事,其实在习惯之后,也就无所谓了。 铁穆耳相信,高高在上的老头子,根本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甚至于只要自己有能耐让甘麻剌暴毙,老头子反而可能还会高看自己一眼。 可是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给了贺威一百人马,不仅没杀死甄鑫,却杀了五个怯薛兵。 别说暴怒的怯薛长月赤察儿,铁穆耳自己都想去刨了贺家的祖坟。 但是这一次,老头子对自己却连一声斥责都没有。 这让铁穆耳心里,沉甸甸地难受。 福建行省不给自己,铁穆耳倒是早有预料。眼见甘麻剌也没捞到好处,铁穆耳倒是暗暗地松了口气。 只是直到现在,老头子依然没有明示要如何责罚,他是在等着自己主动的认罪吗? 高兴与史弼,福建行省连续任命的两个汉人长官,本来应该感到开心的王巨济与崔彧,脸上同样没有任何笑容。 先不说以南人身份派往浙江任职的叶李,高兴与史弼虽然是汉人身份,却都是军中统帅出身,跟他们这些文官本来就没有太多利益往来。而且这两位,不属于北地汉军的任何一派。 自窝阔台时代,便投附蒙古的山西刘黑马、真定史天泽以及契丹人萧札剌,在忽必烈时代尽皆开始没落。 唯一还能保持些实力的史家,在攻宋之前,便全部放弃军权转为文职。襄樊之战后,随着史天泽去世,史家也同样没逃过被没落的局面。 此后,济南张氏、归德邸氏、大名王氏、东平严氏、藁城董氏,一批汉人万户崛起,又迅速地衰败。 作为当年攻打阿里不哥、助忽必烈夺得汗位的主力,北地汉军始终被忽必烈牢牢操控,始终处于一盘散沙之中。 灭宋之战,是汉军的最后辉煌。所有人都明白,从此之后,想通过战功来博取封侯拜相的机会,完全不可能了! 而那些躺在功劳簿上的汉军统帅们,不仅得接受鸟尽弓藏的命运,还得担心是否会遭遇到兔死狗烹的下场。 大殿之上的所有官员,或惊讶或惶恐,或紧张或失落。只有叶李始终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地眯起眼,陷入了沉思…… 第364章 遥祭残陵 至元十三年正月,元军统帅伯颜进入临安城,宋恭帝以及太皇太后谢道清跪拜而降。 次月,朝廷颁布《归附安民诏》,宣告宋国的灭亡。随后,元军驱押南宋三宫、后妃、宗室、外戚、文武官员、太学学生等北迁大都。中书省传谕天下,改“宋”为“亡宋”,改“行在临安”为“杭州”。 自此,杭州不再是“行在”,更不是一国之都。可是杭州依然是天下间,最为繁华的城市。无论是人口数量、经济还是文化,都远远超过了元国的大都。 伯颜开始收缴杭州一切可收缴之物。包括宋太庙、四祖殿、景灵宫的礼乐器、册宝、车辂、辇乘、卤簿、麾仗,秘书省、国子监、国史院、学士院、太常侍中的图书、祭器、乐器,以及临安城内可以找得到的所有宋代史籍。 于是,杭州再也无法祭祀拜祖。亡宋,也失去了编写真实历史的权利。 “灭亡”对于一个国家、一个王朝而言,远不止冷冰冰的两个字。尤其是如南宋这般为异族所灭的王朝,它意味着国祚的断绝,意味着故国百姓自此低人一等,也意味着文化的几乎断层。 还意味着一些投降者,自此可以忘掉曾经的耻辱并开始享受优渥的下半生。 更意味着曾经为国为民,奉献出自己热血与生命的抵抗者,自此成为千夫所指的反贼、恶棍、奸臣…… 宋恭帝与太皇太后谢道清投降时,唯一的条件是不得屠杀临安百姓。伯颜答应了,确实没有再向跪下的百姓们举起屠刀。也努力地以幸存的临安城来向南人展示其貌似宽广的胸怀,以及大国的风范。 可是,大国的屠刀依然在杭州之外挥舞。荆州被屠、常州被屠、静江被屠、兴化被屠…… 南方战争依然惨烈,杭州却已开始了歌舞升平。 当南方主要的反抗力量都被消灭殆尽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杭州城内的数万百姓,与南方十数万战死的将士、数十万被屠城的百姓,一起送入了炼狱。 “金钉朱户,画栋雕甍”的皇宫,只余孤独的前殿。皇宫内的凤凰山上,寸草不存,百余年的树木皆成灰土。 宽广威严、商铺林立的十里御街,只剩残垣断壁。 太庙、祭天圜丘、皇家孔庙、城墙城门,彻底成了一堆堆的瓦砾。 而后,便是位于绍兴境内的帝后寝陵…… 站在钱塘江南岸的萧然山之山,杭州遥遥在望。东南方向,便可看见曾经的帝陵之上,正在大兴土木。 “这是,在建什么?”甄鑫奇怪地问道。 “在建寺庙……”站在甄鑫身边,一位年近五旬的青衣人,叹着气回答道。 此人姓林名景熙,温州平阳人,字德阳,号霁山。 当年,就是林景熙与谢翱以及另一位唐珏,冒着极大的风险,将曝尸的帝后遗骸收集之后,择地安葬。 “在帝陵上建寺庙,那些和尚疯了不成?” 林景熙脸上显出凄苦之色,眼眶发红,泫泪欲滴。 也许是担心自己给第一次见面的甄鑫等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林景熙苦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却也无法张口回答甄鑫的疑惑。 边上,谢翱轻轻地挥去眼前依然萦绕的烟火,望空再拜之后,说道:“这是为了断绝故宋的王气!” 王气? 把一群死去的皇帝从坟墓里挖出来曝尸,还在陵墓之上盖寺庙用以镇压。但凡陵墓之中,还有残余那么几丝王霸之气,此刻大概也给气没了。 甄鑫突然对于被逼着跑去吐蕃出家的赵顯生出点好奇之心,此时的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祖宗们正遭受如此的凌辱? 而且凌辱者,还是与他一起皈依佛门的同事。 忍人所不能忍,甄鑫不知道是该佩服这哥们,还是应当给予鄙视? 林景熙的眼泪,终于默默地直淌而下,滑过他根根灰白的胡须,滴滴落于山坡之上。 甄鑫心里不由地涌起一阵悲伤,虽然不太强烈,却也让他觉得气闷难受。 鼻间靠来一丝甜香,一只带着微微凉意的手掌,轻轻地搭在甄鑫指上。 甄鑫紧紧攥住,侧过头回以微笑。 还是阿黎好……有她在,再多的烦闷都可以随时吹散。 在大荆镇拖延了半个月之后,从广州调来的援助力量终于乘船赶到黄岩。这一批来的人不算多,只有十人。 有天天很忙却又显得无所事事的苟顺,有真的很忙但希望更忙一些的蔡老二,还有听说自己遭遇伏击便斩钉截铁也要过来的阿黎。 小别更胜新婚,尤其是还没成亲,但已经完全对自己放开胸怀的阿黎,让甄鑫如坠蜜罐。 加上苟顺与蔡老二,似乎又回到刚刚离开维京岛的时候,对前途很迷茫却又充斥着探索的欲望。 这条路,必须往前走下去。哪怕荆棘遍地,为了身边的这些人,自己也不能退缩! 来的其他几人,都是日月岛的老兵,个人战力不算最强,却是绝对可以放心之人。 如此,前往杭州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三十人。 在李显的建议之下,甄鑫并未再从陆路北上,而是自黄岩顺流出海,绕道钱塘江后,于萧山下船。 有李显在,去直接拜祭移葬的理宗有些不方便。谢翱联系上隐居于此的林景熙,一起登上萧然山,遥拜诸帝残陵。 熊二抱着自己尚未痊愈的胳膊,保持着三步的距离,跟在阿黎与甄鑫的身后。一行人慢慢踱步下山。 山下,陈机察与邹式各带着十五人,站在道边等候。 李显独自一人,白衣飘飘地立于远处,眺望山水,显得孤寂且高雅。 听到下山的脚步声,李显悠悠地转过身子。 看着李显本来粉嫩的脸上,现出一道再也抹不平的伤疤,甄鑫便觉着心情又好了许多。 对于甄鑫幸灾乐祸的笑意,李显回以幽怨的眼神。 甄鑫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伸出去的手还未触及李显脸面,便如遭电击般,瞬时急缩而回。 这眼神,太tm的吓人了! 第365章 大吉大利,今晚吃? 甄鑫只能遗憾地看着李显脸上的伤疤,摁住自己想去搓一搓的冲动,问道:“李大人,接下去准备如何安排我等?” 三十几号人啊……李显无奈地说道:“你这么多人,一齐进入杭州城,如何能隐藏住行迹?” “我又不去杭州城当贼,为什么要隐藏行迹?” “入城要有路引,请问你有吗?” 进入泉州包括北上途中,一切跟路引有关的检查,都是李显出面搞定。如今的他看来已经失去了这功能,确实有些不太好办。 “既然你已经没用了,那可以走了!”甄鑫挥挥手,如同想要赶走一只苍蝇。 “你……”李显强忍着怒气说道:“你不会转头溜回广州吧?” “呵呵,那可说不定。”甄鑫两手一摊,“如果又有人在杭州城里挖了个大坑,我可不准备往里跳!” “你一个男子汉,说话怎地跟放屁一样?”李显讥讽道。 “哈哈!”甄鑫大笑,“你在我面前也敢提男子汉这词?” 李显脸皮憋得通红,心里既恼又恨,却又无法反驳。只能暗自提醒着:以后跟这流氓说话得注意些,别总是被他带着往腌臜处钻。 “你的废话,越来越多了!”李显冷冷说道。 “哈哈,没办法,高兴的时候,废话就难免过多。李大人见谅。”甄鑫说着,倚在阿黎身上,一脸幸福模样。 阿黎抿嘴,想推开他,却又放开胳膊让甄鑫可以靠得更舒服一些。 李显抽着嘴角,恨恨说道:“我先行进城,你到杭州后可以去涌金门外、显应观旁的显福客栈,给我留言。” 这家伙,在杭州果然还有人手。 也难怪,毕竟这厮生在杭州,长在杭州,割在杭州,这里好歹也算是他的大本营。 “行!”甄鑫说道:“是不是意味着我要进城,就从涌金门进入。若是进不了,你去想办法?” 李显摇摇头,说道:“若只你两三人,我自然可以带你们入城。而且,杭州城墙已几乎不在,入城不难。难的是你这一大群人,过于引人注目,若遇巡检,我可没办法保障所有人的安全。” “行吧……”甄鑫点着头说道:“我明白了,要是缠盘用完了,就去找你!” 李显袖子一甩,扭头待走。 “不对!”甄鑫突然反应过来,说道:“你还欠我盘缠啊!这一路上的车马费、食宿费是不是该结下?” 李显仰天长长地吸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说道:“到杭州城后,我一并给你结算。” 看着李显孤独的背影,有些不忍心的阿黎轻声埋怨道:“这才没几天,你怎么变得这么小气了?” “没办法啊,我得开始攒钱买房买车。” “买房买车干嘛?” “准备迎娶我的阿黎娘子啊……” 阿黎脸上腾地浮出两朵红云。 身后却传来“呕”的声音。 甄鑫怒而回头。 熊二抹着口角不存在的呕吐物,摆摆手说道:“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现在苟顺来了,蔡老二也在,我随时都可以撤掉你!” 那俩?我一只手可以拍扁一对! 熊二鄙视的眼神乱飘,嘴里却很怂地认错:“好的公子,你说的都对!我下次会注意点的……” “这姓熊的刚才鄙视咱们了?”苟顺难以置信地问蔡老二。 “不,他鄙视的是你!”蔡老二语气很坚定。 “胡扯……” “要不你跟他打一架?” “为什么是我?” “因为他鄙视你啊!” “这话,为什么我听着有些不对劲?” 一群人嘀嘀咕咕着转过山脚,进入一个寂静的村子之中。 村名月泉,只是早已破败的村子、面黄肌瘦的村民,让人对这个很有文化味道的村名,生不出一丁点的诗情画意。 林景熙是咸淳七年进士,宋亡之后坚决不肯出仕,大部分时间都隐居于温州平阳,以教书勉强维持生计。 路过温州时,谢翱曾想去拜会,却始终不方便。就给他去信,来此一聚。 数年之前,正是谢翱与林景熙这两位号称宋末最高产的诗人,在这个村子中结成月泉诗社,也称“月泉吟社”,使得两人在故宋遗老之中,声名极为显赫。 到了杭州地界,谢翱如同半个主人一般,将大伙儿招待得明明白白。村中空屋不少,已经打扫完毕供众人各自入住。所有被褥洁具,都是自外采买带来。 有船,就是方便。 一起采购带来的,还有米面肉食。村里找了两个最干净的妇人,给大伙儿准备晚餐。 此处与杭州一江之隔,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倒确实很适合当作一个驻地。 只是拜谢翱的“月泉吟社”所赐,这小小的村子已是名声在外。呆个两三天还无所谓,时间一长,进出外人一多,必然会被官府关注。 不过杭州已成敌方重地,一大堆人在哪个角落待着,其实都谈不上安全。 卧室布置得让甄鑫很满意,在外漂了这么多天,让甄鑫终于有回家的感觉。 香喷喷的被褥,香喷喷的枕头,香喷喷的蚊帐,还有香喷喷的阿黎。 看着脸上泛出两朵红晕的阿黎,甄鑫食指大动。 大吉大利,今晚吃…… “扣,扣!”房门被敲响。 看着似笑非笑的阿黎,甄鑫愤怒地扯开房门。 屋外,昏暗的夜色之中,站着略显惊讶的谢翱。 “呃,甄公子……你,应该没这么早歇息吧?” “歇了!”甄鑫没好气地说道:“你也歇去吧!” “没歇就好……”谢翱压低声音说道:“有几个老友前来,想与公子一见。” “明天再说!” “这……”谢翱为难地说道:“他们远道而来,而且身份敏感,在此最多只能待一个晚上,明日一早就得离去。” 见我,要预约的! 甄鑫嘀咕道:“你看,我累了一天,好歹让我歇会不成吗?” “公子见谅则个!” 让高傲的老谢摆出如此诚挚的姿态,甄鑫知道今晚是逃不过这一场折磨。就是不知道要折磨一个晚上,还是折磨半个晚上。 第366章 被围观 “有事,就先去忙吧。”阿黎给甄鑫披上一件薄袍子,扭过他的肩膀,将他恋恋不舍的身子掉头推出门外。 “叽叽!!”耳边传来一阵幸灾乐祸的叫声。墨墨自阿黎袖中穿出,窜到她肩膀上,人立而起,抱着前爪,嘴巴几乎咧到了耳根处。 这破猴,得腌了她! 甄鑫长吁短叹地跟着谢翱走入夜色。 “阿黎姑娘,她……嗯,你们什么时候成亲?”谢翱开口问道。 “你是因为这,才不肯让我晚上睡觉的?” “不,不,公子莫要误会。”谢翱解释道:“虽然这确实不妥……” “我说老谢啊,这是我的私事,你未免管得太宽了些吧?” “天家无私事。”见甄鑫想反驳,谢翱急急说道:“当然,公子还未到那个地步,可是你要想想,若是阿黎有幸诞下嗣,便是你的长子。此子若不能成为嫡子,日后……” 这脑回路,让甄鑫不得不服。 以后我在街上看了哪个女孩一眼,你是不是就得把她孩子的名字都给我拟清楚? 不过,与阿黎成亲这事,再拖下去自己可能会熬不住。好歹现在身高已经与阿黎基本持平,也用不着顾得了上头而顾不到下头的尴尬。 “不知阿黎父母可在,要不我着人前去先下个聘?” 好像也可以,或许这老头出面确实比我自己会更合适些…… “行,找个时间跟你再把这事敲定。” “是!”谢翱拱手说道,心里舒了口气。 少年慕艾,未婚同床,谢翱虽然也是老学究出身,但并不是很在乎这种事。 只是北上途中,看着甄鑫对高宁欲拒还迎模样,其实担心了一路。 万一高宁有孕,生下甄鑫长子,即便甄鑫没有入赘王府,高宁也必然趁机成为正室。 那样的话,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高宁可以嫁给甄鑫,但最好是侧室。可是如果是侧室,王府那边肯定不会同意。这其中关系如何处理,谢翱到现在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不过,既然甄公子认可了阿黎,还是先把这位名份定下来再论其他。 思索间,两人来到村中祠堂。这里也是当年月泉吟社的总部所在地。 推开沉重的木门,宽大的厅堂中,灯火如昼。 围着的半圈椅子上,坐着一群或老或更老的老头子。 谢翱又去挖坟了?怎么弄出这么一堆老头子来围观自己! 束手而立的林景熙,将甄鑫延至主座位置,自己与谢翱一左一右,如两尊老金刚般坐在他身侧。 甄鑫收拾起心中的不耐烦,团团作揖道:“甄鑫给诸位先生请安!” 有人回礼,有人安坐不动。有人含笑打量,有人皱眉而视。 这气氛,让甄鑫只觉得莫名其妙。 林景熙从自己右侧开始,一一介绍这些老头子。 胡三省,字身之号梅涧,台州宁海人。曾在贾似道军中担任幕僚,临安降后隐居故里,拒不出仕,专心于《资治通鉴音注》的编撰。 吴澄,字幼清,江西临川人。当世理学大家,被视为朱熹之后道统的承传者。与北地许衡并称“北许南吴”。曾被江南行台侍御史程矩夫召往大都,虽然北地儒士多有挽留,却依然坚定地回归故里,授徒讲学。 邓剡,字光荐,号中斋,江西庐陵人。不仅是文天祥老乡,还曾经与文天祥一同在白鹭洲书院进过学,为景定三年进士。随文天祥起兵后,以礼部侍郎职参与崖山之战。兵败自尽未遂被俘,被押北上时因病留于金陵得以脱身。 这一群老头子当中,此人曾经的身份,比谢翱还要显赫。 此外,还有江阴陆文圭陆子方,博通经史百家及天文、地理、医药、律历、算术之学,尤精于地理考核。 浦江方凤方韶卿,曾与谢翱一起为文天祥咨事参军,是月泉吟社的评卷人。 婺州吴思齐吴子善,月泉吟社组织者之一。宋亡后游历江湖,在座诸人,大多是他出面相邀而来。 苏州郑思肖,诗画双绝。原名郑之因,宋亡后改名思肖,字忆翁,号所南,以示不忘故国。 介绍了一圈,甄鑫一个名字也没记住。只是见着这些神情各异的老头子,身材俱皆消瘦,双目却都是炯炯有神,甄鑫不得不在心里暗暗叹服。 无论如何,拒绝元朝招揽,不肯出仕却宁愿过着清贫的生活,这份执著都得让人佩服。 有这些人在,起码这个时候,大宋还有正气残存。 只是,等这批人老死之后,天下还有几个人会记着曾经的大宋? 骨气,毕竟当不成饭吃,养不活自己更养不得子孙。但是没了骨气,与彘狗何异? 甄鑫重新整衣,正礼而拜,保持着绝对的恭敬与谦卑,诚恳道:“小子何德何能,劳烦诸位先生前来,不甚惶恐!” 态度还是不错的……几位本来眼神显得有些凌厉的夫子,略微收敛起自己的睥睨。 几位老先生相互间以眼神交流,最后目光落在胡三省身上。毕竟老者为尊,这位已经六十的史学家是在座中年龄最大的一个。 胡三省轻抚修长而稀疏的灰白胡须,正待开口,边上却冒出一个声音。 “甄公子,我有问题想要请教。”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此人。 却是今晚除了甄鑫之外,年龄最小的一位,江阴陆文圭。年仅三十八,与胡三省差了一辈有余。 便有人皱起眉头,瞪着陆文圭。 陆文圭却对这些不满视若不见,只是满含着期盼看向甄鑫。 甄鑫拱手一礼,说道:“不敢。请先生尽管提问,甄鑫知无不答。” “你说天地是圆的,如何证明这观点?” 所有人都一怔。 有两道埋怨的目光盯向吴思齐。江南隐居于山林的遗老无数,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参加今夜的聚会。 就比如这位陆圭。 今天,可不是来跟甄鑫探讨学术问题的。更何况,自己这一群人不敢说都读破万卷书,却也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可以比肩。跟他探讨学问?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第367章 和尚以及和尚的儿子 吴思齐报以苦笑。 他其实并没有邀请此人,只是谢翱与其关系菲浅。前些日子通信之中,偶尔提起甄鑫关于天文地理的一些见识,与陆文圭稍作分享。却没想到此人早早便来到杭州,一心要与甄鑫见上一面。 今夜这阵势,有点像三堂会审,也有些像一群老岳父正在审视一个想要入赘的女婿。甄鑫其实很无奈,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准备应付。 却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竟然会问自己一个初中地理的专业问题。 “先纠正一点,我只说过地是圆的,并没有说天也是圆的。这首先涉及到一个‘万有引力定律’……呃,你可能不明白这是什么定律,不过不要紧。你只要知道,在这定律之下,所有天体,包括太阳月亮以及我们能观测得到的星星,都是圆形的。” 陆文圭虽然满脸不信,眼中却透出殷切的目光。 “其次,你如果有机会观察就会发现,越往北走,北极星越高,反之北极星角度就会变低。而且在北方与南方,所观测得到的星星会有所不同。” “对,对,确实如此……” “还有,你如果有出过海,就会发现海上的帆船,总是先露出桅杆顶部,然后才是船身。假如大地是个平面,桅杆与船身就应该总在平面之上,而不会消失于地平线下。” “对啊!”陆文圭抚掌而叹。 已经有人毫不掩饰于不耐烦的目光,甚至还有人开始打起了哈欠。 年纪大了,又赶了几天的路,确实应该感觉到疲惫。 “你认识赵有钦吗?”陆文圭急切地问道。 甄鑫茫然地摇摇头。 “此人大才,他也说过大地是圆的。为此他曾经在洞庭湖中亲自观测了几个月时间……” 这时代,竟然还有这样的牛人?初中课本没提过啊! 不过甄鑫也不得不承认,元朝一代,虽然在内政方面搞得天下一塌糊涂,但是在科技的发展速度却是碾压任何朝代。 这还真得感谢从成吉思汗开始,这几个祖孙打通了中西之间的交流。加上中原儒学道学与玄学被彻底打压,其他的文化喧嚣而上,犹如春秋年代的百家争鸣一般,任何学说都可以找到生存的空间。 数学、医学、天文、历法、各种奇怪的制造工艺,层出不穷。 就比如为元军灭宋发挥了巨大作用的回回砲,其实在西方千年之前便已出现。 而抛弃了玄学之后的天文,也给后世的中国带来了根本性的影响。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领先于世界的先进文化传入西方之后,加速了西方科技的飞跃式发展。可是当西方的文化再想反哺回来之时,明朝却开始关上了大门。 此后,再不曾领先过。 再比如黑火药,发明于中国,被蒙古人应用在西征的战场上。西方人学会之后,在此基础上研制出黄火药,吊打东方。 同样被视为四大发明之一的指南针,其实到了海上,几乎没法用。再过几百年,六分仪的出现,才是大航海时代来临的前提。 落后不可怕,可怕的是把门关上之后,依然醉心于自以为的强大。 虽然从心底深处,甄鑫对于儒学与理学始终存在着抵抗心思,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可以改变什么。但是目前来说,他需要,便是陆文圭这样的人才。 有用,便是最好。 “赵有钦正在准备一本书,名为《革象新书》。书中提及……” “子方兄!”作为今晚的主持人,林景熙不得不出声打断道:“学问上的探讨,非一时半刻之急。是否可以先缓缓?” 陆文圭正待争辩,甄鑫却说道:“日月岛急需一些天文地理的教授。若是,嗯……不嫌弃,甄鑫愿意建设一座天文地理学院,以院长之位虚席以待。” 虽然记不住对方的名字,但一点也不妨碍甄鑫先画出一个大饼。 这绝对是个当老师的好材料!而且还可以身兼天文、地理、术数、医药的各科老师。 不像其他夫子,哪怕愿意去日月岛,也只能教一门语文,性价比太低! 陆文圭大喜。是否当教授或是院长,他并不在意。 乱世之中,愿意求学的人本就不多,甄公子竟然还可以找到愿意钻研天文地理的学生,那简直是千载难逢之良机。 陆文圭恨不得立时写信将这消息告知好友赵有钦,此去日月江,一定得让他同行! 几乎开始手舞足蹈的陆文圭带着真诚而灿烂的笑意,站起身团团一揖,也未道歉,重新落座后便闭嘴不言。 林景熙朝胡三省拱手说道:“要不还是先请胡老说说你的看法?” 胡三省再次捋起颌下修长而稀疏的灰白胡须,看着甄鑫悠悠说道:“老朽想问问甄公子,你会什么时候前往吐蕃迎接瀛国公回来?” 众人目光再次投向甄鑫,有期盼,有质疑,也有不以为然。 甄鑫却是一脸茫然。瀛国公,谁啊? 林景熙轻声提醒道:“便是出家为僧的临安末帝。” 临安的最后一个皇帝?赵顯啊! 我去迎他回来作甚?找个爹吗? 甄鑫看向束手而坐的谢翱,只得到一个无奈的眼神。 见甄鑫不答,胡三省又说道:“老朽知道,吐蕃远在万里,来去不易。我并不指望甄公子立时出发前往吐蕃,只是希望在老朽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大宋天子的回归。” 你没几年好活了吧……甄鑫在考虑着,自己应当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还是文雅地训他一顿。 都是文化人,可能不宜过于粗暴。 “或者,甄公子可以考虑到北地寻访瀛国公之子,赵完普。”说话的人,是削瘦如棍的郑思肖。 不过这名字,应该是思念故赵,而不是故国吧。 “赵完普,又是谁?”甄鑫直接问道。 “瀛国公离开中原时,曾诞下一子,今年应该有四五岁。出生后,便出家为僧。”林景熙心里暗自嗟叹,若非年龄相差太大,他都怀疑甄公子是不是瀛国公留下的子嗣,否则为何会引得各方如此关注? 要是,那该多好…… 第368章 错便是错 可怜的娃! 甄鑫同情了一秒,摇摇头说道:“起码在数年之内,我没有去吐蕃接人的实力。而且短期之内,也没有前往北地的打算。” “瀛国公之子,不应当将其留在北地!”郑思肖语气不容置疑。 确实,这位可怜的娃娃,即便可以顺利长大,要么被养成一个傻和尚,要么就成为一个蒙古人的玩具。运气若好,还能被赐予一个蒙古名字。 但终究跟故宋不可能有任何关系。 甄鑫两手一摊,道:“先生说的对,这种事就没必要问我意见。” 郑思肖神情一滞,语气中已有些许不满,“你若去北地寻访赵完普,我等必以身家性命鼎力支持。” 甄鑫看着眼前这位如棍子般的身材,心里不免鄙夷:你这身家,估计连一只墨墨都养不活,就算赔上性命,又能值几两银? 至于这一堆的所谓史学家、理学家、诗人词人啥的,加在一起还没有在场资历最浅的陆文圭一个人香。 甄鑫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无辜地看着郑思肖。 郑思肖没想到,这甄姓小子竟然如此不知好歹。自己这些人,从四面八方赶到这里见他,给他指出明路,他还会有抗拒的心理? 郑思肖削瘦的脸庞上,渐渐露出“竖子不足与谋”的失望。 场面骤然冷清。 邓剡呵呵一笑,说道:“忆翁兄莫急,就算要北上,也得从长计议。” “我能不急吗?再等下去,世间还有几人,能记得住曾经的大宋?” 邓剡摆摆手,“你我都是快入土之人,靠咱们,之前撑不起大宋,之后也一样不行!” 这话虽然实在,却让人听得难受。几束埋怨的目光,同时恨恨地投向邓剡。 邓剡却毫不在意,“老夫今年已经五十八,也只比胡老略小两岁。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把咱们这些老头子绑一起,无论是军事还是经济,恐怕都不是甄公子之敌。” 咦,竟然还有个如此明事理的老头子! 甄鑫急忙起身,口称“不敢”。 诸老之中,明显有人不服,却没人出声质疑。 在座之人,真正领过兵上过战场的有谢翱与方凤,但是他们俩都不过是文天祥手下的参军。这位邓剡,虽然也出身于文天祥军中,却是以礼部侍郎身份亲身参与过崖山之战。 若论诗文,邓剡不值一提。但是在军事方面,却无人敢与其争辩。 “会打仗,不过一武夫耳。”有人不屑道。 终宋一朝,武将被文臣压得死死,对外战争从来就没有占据过明显的优势,因此而被后人称为“弱宋”。许多人觉得,这是以文御武而导致的恶果。 但是甄鑫并不这么认为。 武夫的优势在于冲锋陷阵,文人的优势在于统筹全局。 蒙元武将地位尊崇,难不成就说明元朝超过了宋朝?起码再弱的南宋也撑了一百五十年,可是横扫天下的元朝,却连一百年都不到。 而且,蒙古人在马上建国,却始终无法下马治国,这是元国灭亡的根源。武人地位太高,在中央则乱国,在地方必然乱政。 只是这些老夫子国都亡了,还没忘掉鄙视武将,就让甄鑫听着很不爽。若想与依然强大的元朝对抗,此时武将可比文人有用得多! “甄公子,可不仅仅是一个武夫……”邓剡呵呵笑道:“空手起家,以一岛之力而养活一支军队。这点,起码老朽不敢企及。” 这些人虽然落魄,但一个个心比天高,哪肯轻易服人。只是空有经邦济世之能,却寻不到尽忠报国之路。若能给他们一片舞台,无论是政治军事或是文化,没有人不觉得自己可以开创出一片崭新的天地。 可是在此乱世之中,苟活都难,想凭一己之力养出一支军队,还真的没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可以做得到! 谢翱静静地坐于一旁,心里虽然着急,却也不好为甄鑫说一两句话。 他如今已算是甄鑫的属下,无论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可是他又知道这位小爷的脾气,惹烦了他,绝对不会顾及任何人的颜面,扭头便走。 谢翱目光悄悄斜向林景熙,林景熙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谢翱只好又将视线望向方凤。 方凤与谢翱,不仅年龄相近,都曾在文丞相麾下效力,还同是月泉吟社的发起人之一。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超过了林景熙。 见谢翱求助,方凤自然无法拒绝。皱着眉头,正待开口支援下甄公子,甄鑫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举座皆惊。 甄鑫急忙捂住嘴,呜呜地说道:“抱歉,这些天舟车劳顿……” “舟车劳顿?”一直就板着一张脸的吴澄冷冷地说道:“诸位老先生都不敢称辛苦,你真是因为路途劳累,或是,纵欲过度?” 甄鑫一怔,有这么骂人的吗?自己至今,好歹还保持着童子之身啊! 虽然记不住此人的名姓,甄鑫却知道这位才41岁的小老夫子,说是南方理学界的杠把子,一个准备当朱熹传承人的卫道之士。 这样的人,倒贴五十两银甄鑫都不会接收的! 谢翱不得不出声解释道:“甄公子少年慕艾,并未做出逾规越矩之事。” “呵呵,吴某倒想知道,未曾逾规越矩的甄公子,是如何被称为‘江南第一风流子’的?” 靠……那是江湖人抬爱,又不是我自己封的诨号! 见甄鑫无法反驳,吴澄便继续缓缓说道:“哪怕甄公子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你可曾想过,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她就不需要名声吗?” 甄鑫又是一怔,这话说的,好有道理啊! 虽然自己将阿黎视为最亲爱之人,可确实还没娶进门。未婚同居,在后世也许不算什么,但是现在,的确让自己气短! 原以为今晚的这群老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理学家喷得哑口无言。 但是错便是错了,甄鑫也不愿为此狡辩,站起身对着吴澄恭敬一礼,说道:“小子无状,确实考虑不周。” 虽然这本来是个私事,可是谢翱却说天家无私事。可若说自己是天家,将这些人悉数打死,也不会有人肯承认。 罢了,这都是一群精分,没法喷! 第369章 听麻了的感觉 方凤终于插上话了,“我倒是觉得,咱们所支持的人,未必是甄公子,也未必一定是还在北地生死不知的瀛国公之后。如今的现状,首先得考虑如何维护生存艰难的仁人志士,再……” “那怎么行?”郑思肖直接打断道:“主辱臣当死,如今瀛国公及其子嗣,遗落在外。但有一点点机会,就应当将其接迎而回。否则,吾等与谋逆何异!” “谋逆?忆翁兄言重了。” “不!”郑思肖摇摇头说道:“诸位相约辅佐甄公子,他日若能大权在握,怎么可能还会迎回瀛国公?” 这话说的倒是没有毛病。自己若是真的造反成功,还得了江山,哪里会把那一对和尚父子请回来当爹? 为赵家子孙打江山? 去死吧! 更何况,自己现在根本就还没把扯旗造反当作一件必须要完成的工作来考虑。 甄鑫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失望。 就像做饼的材料都还没凑齐,一群人就在为怎么分饼开始计较。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因为谢翱已经在自己身边占据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地位。这些人想将谢翱赶走没那么容易。 那么,对于他们来说,想得到“从龙”之功,想挣得封王封侯的机会,只有找一个能被他们控制住的人才行。 其实这才是“以文御武”最可怕的后果。一旦文官控制了朝政与军队,那么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听话就好。 就像明朝的皇帝,武将不可靠,文人自成一体,只好扯出宦官,最后将国家生生打成一锅烂粥。明朝的战争,本质上是皇权与文人集团的战争,最后没有获胜者。 这也是中国数千年以来谁都没搞清的一个问题,这个国家、这个江山,到底是谁的? “另外,陈宜中为什么没来?”郑思肖问道。 众人的目光投向神游天外的甄鑫。 谢翱不得不暗戳戳地捅了甄鑫一下。 “啊?什么?陈什么中?谁啊,我不认识,没见过!” “你不认识陈宜中陈丞相?” “对,我可以发誓,绝对不认识陈丞相!” 卢岛主原主是见过,但是陈宜中自己可绝对不认识。 甄鑫现在倒是有些明白,陈宜中为什么要躲海外去。就算他人气再高,手段再多,面对这些一身正气的老头子,也只能乖乖地坐在那,等着被喷死。 郑思肖一脸疑惑。 陈宜中还活着,这对于他们这几个人来说并不算是个秘密。但是谁都不知道,陈宜中现在到底躲在何处。 这些人愿意从各地不辞劳苦聚集于此,不只是因为甄鑫近日名声大作,更不只因为他一手覆灭了蒲家。而是因为他们知道,此人必然是陈宜中推出来的一枚棋子。 郑思肖相信,以陈宜中的为人,不会轻易放弃瀛国公及其后人。甄鑫只不过是一个备选者。 正因为是备选者,这些人才会郑重其事来此亲眼考察一番。 说实话,郑思肖并不太满意。 年龄是最大的问题。 年龄若大,自然会更加沉稳,也可以更容易地试出深浅。年龄若小,可塑性便强,只要好好教导,可以轻松地将他教导成自己希望的模样。 最麻烦的,却是这般的少年。有了自己的想法,却显然被陈宜中给带歪了,连最基本的礼仪以及对瀛国公起码的尊敬都没有! 郑思肖很想当面问陈宜中:为什么,会挑个这样的人? 对于甄鑫的否认,众人倒也没有意外。 崖山之战后,陈宜中几乎活成一个传说,没人能掌握他的行踪,更没人知道他如今化身为什么样的人。也许甄公子是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也许是知道却不肯透露他的行踪。 哪种情况都不奇怪。 陈宜中不肯现身,倒并不是件坏事。起码日后大事若成,他也不好意思再以丞相身份前来争功。 很快,陈宜中的话题被淹没于其他问题的探讨之中。 甄鑫强忍着困意,做耐心倾听状。 理宗骨骸的移葬,被大多数人否决。一方面,没人希望将其移葬于海外,放到别的地方确实也不太安全。既然如此,还不如暂时别动为好。 更何况,尽快寻残缺的遗骸,才是当前首先要考虑的事情。 既然甄鑫不太愿意在这时候去北方寻访瀛国公后人,那么寻回理宗之首的任务,就得落在甄鑫身上。 甄鑫只能先点头再说。 来都来了…… 此外,如何整合现今各地散落的义军,以形成彼此紧密的联系。等到时机成熟之时,便能一呼百应。 关于钱粮,也得开始筹措。谁都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既然甄公子擅长敛财,这事自然也得由他来解决。 当然,如有需要,在座的所有人都会全力支持。哪怕甄鑫要把他们老骨头拿去典卖,也不会有人皱下眉头。 甄鑫叹着气,在谢翱哀求的目光中,才没有起身离开。 还有,若是正式起兵,得有辅佐之人,得有军中统帅,还得有军队的称号。至于旗号,自然得称为“大宋”。 都城呢,有人说必须得是临安。有人说福州、广州其实都行,毕竟当年端宗曾在福州即位,而帝昺的最后一站,便是广州附近的崖山。 但是郑思肖的意思,却是要将国都定于汴梁。在他看来,无论是临安还是福州,都只是“行在”。大宋的国都,始终都是汴梁。只有如此,才有可能告慰诸帝在天之灵。 甄鑫已经听麻了…… 诸位夫子在完成了参观甄鑫的目标之后,似乎对甄鑫已经失去了兴趣。既不再有针对性地考较他,也不在讨论时征求他的意见。 对于在座的大多数人而言,甄鑫名声再大,也不过是备选人之一。更何况他挣下的些许名声,对于夫子们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灭了蒲家,那是因为朝廷已容不下蒲家的嚣张。能让日月岛短期之内迅速茁壮成长,那是因为有人在暗中给予支持。而这种支持从某个方面来说,对于未来的起事反而会是隐患。 而涉及到所谓的戏曲风流之类的名声,更不用说了,都属减分项。 第370章 秋兴 总之一句话,在没有其他更好的人选之前,此人只能勉强拥有值得观察的资格。至于是否拥立甄鑫为未来的主公,且拭目以待,再观后效。 当然,趁此机会,也必须让甄公子了解目前的形势,以免行差踏错。所以,大伙儿讨论的事情,既没有防着甄鑫,但也没让他插嘴。 既使他可能成为未来的主公,也当谨守主公的身份,许多事情他可以了解,但是绝对不可以干涉! 甄鑫只能处于无语状态之中。 不过听了一个晚上,他好歹记住了这些老头子的名字,而且也大致明白这些人的态度。 倒是不是所有老头子,都是朽的。 郑思肖算是保皇派,他唯一的条件就是必须拥立赵氏子孙复辟故宋。 历史大佬胡三省与理学宗师吴澄的态度,是首选赵氏子孙,若实在不行,那再考虑其他人选,比如眼前的甄公子。 前提是,甄公子必须谨守本份,不可做出有违身份的孟浪之事。 支持自己的人当然也有,谢翱不说,方凤表示了有限度的支持。但即便是态度上很支持的邓剡,甄鑫也能看得出来,其实设置了必须让自己去完成任务这个前置条件。 比如理宗的脑袋。 至于吴思齐与林景熙,属于最让人讨厌的骑墙派。 最大的收获,当然是一整个晚上,再没资格发言的陆文圭…… 祠堂之内的蜡烛,已经换过两轮,窗间终于透进一点点亮光。 诸位老头子口沫横飞的声音,终于渐渐地平息下去。 离别的时候,快到了。 精神依然矍铄的郑思肖,沉吟道:“今日诸位先生远道相聚,实为难得。且月泉吟社三位发起者皆在,不如各自吟诗一首以记今日之事。哪怕有朝一日,复国无望,我等也算不虚此行。” “大善!” 谈复国谈战争谈钱粮,终究是时势所迫,不得不为,却根本不是这些人所擅长与热衷之事。 吟诗作对,才是文人本份! 伤心时悲歌,快乐时欢唱,痛苦时哀吟,难过时感怀,都得靠诗啊! “郑某不才,愿抛砖引玉,先来一首,《北望》。” “妙啊,许久未曾见君大作!” “我等洗耳恭听!” 只有谢翱眼中,终于露出了愤懑的神色。 月泉吟社是自己与方凤、林景熙受浦江吴渭的邀请而共同创办。郑思肖再有诗才,也不能不经过三个人的同意,以月泉吟社的名义征诗。 而且还是现场拟题。 他这是在准备看甄鑫的笑话? 郑思肖团团一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半举于眼前,如同握着一杯可以令才思喷涌而出的美酒。双眼看向窗外透进的习习凉风与丝丝光亮,缓缓吟道: “紫塞风高直北秋,黄河水自向东流。 穆王御马还宫日,海内封疆只属周。” “好诗,好一首北望!” “秋日赏秋诗,实乃人生快事!” “可惜了,无酒相配。” 连韵都押不准……甄鑫皱着眉头,虽然不觉得这诗有多好。但能当场应时应景来这么一首诗,肚子里确实是有些货。 其他人虽然没有郑思肖的诗兴,但即席作诗对他们来说,都不算难事。 只有陆文圭坦然说道:“陆某不擅诗词,惭愧!” 众人也没在意。 若是随便来个人,都能写出诗来,月泉吟社的门槛岂不是太低了一些? 作为月泉吟社的代表人,方凤当仁不让,缓缓吟道: “秋尽吴江道,丹枫树树奇。 叶为诗者色,霜乃画之师。 望似醉乡近,疑犹花事迟。 停云俄在念,倚杖未归时。” “好诗,好诗!”祠堂之内,赞声一片。 郑思肖不得不拱手说道:“此诗,无论是意在境,都已超过老夫,佩服、佩服!” 方凤起身回礼,口称不敢,眼角却飘向谢翱。 谢翱似乎没有感觉到他的注视,心里却如翻涛浪。 做诗,闲时寄情,忧时明志,当不得饭,杀不了敌。谢翱自己诗作不少,却从来没把诗当回事。更不用说,在此时此刻去显摆自己的才能。 文人相轻,有时会让人非常无奈。表面上你的诗作比他好,他得现场夸你。转过头,他还得绞尽脑汁来一首超越你的,以挽回自己的颜面。 现场作诗,考较的不仅仅是才华,还得有急智。说实话,能有郑思肖那水平,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但是众人心里明白,题是郑思肖出的,他说不定早已在心里打好了诗稿。 可是方凤这首同样现场所作,其水平显然超过郑思肖许多。 却只有谢翱知道,这首诗,是方凤数日之前,刚刚寄给自己的一首诗作。诗作上原本的题名是“咏霜叶寄皋羽善父”。 皋羽是谢翱的字,诗是送给自己的,当然做诗者铁定是他方凤无疑,所以不算抄袭。 可又能怎么算? 科举考试中押中了题目? 谢翱只能装作啥都不知道的模样。 那边的方凤终于暗暗的松了口气,老谢不说,那就没人知道,挺好! 一轮过后,大伙儿的目光,最终都看向甄鑫。 只要是个读书人,自然都是诗为尊,词次之。至于曲,那是乡里巴人才写的东西,根本上不得台面。 甄公子曲子写得好,却根本得不到这些人的认可。 当然,在座诸位,也未必期待甄鑫能写得出诗来。只要他如陆文圭那般认个怂,也没人会在意。 不过希望自此之后,甄公子应当明白一个道理,会写戏并不代表着他可以自称为一个文人! 谢翱隐隐不安,对于甄鑫的才思,他从未怀疑过。但是诗与曲,确实是根本无法跨越的门槛。 而且,表面上对诸事总是毫不在意的甄公子,骨子里却傲世轻物。在场的绝大多数人,虽然身份尊崇,在南宋遗民中的地位都属北斗之尊,但还真未必会被甄公子放在眼中。 能被甄公子看得起的人,起码郑思肖不算。 让他当众承认自己不行,恐怕比揍他一顿还让他难受。 “行吧。”甄鑫懒洋洋地说道。 众人看着甄鑫的眼神,迥然而异。有些人质疑,有些人期盼,也有些人开始暗暗地幸灾乐祸。 “我便作一首‘秋兴’,答谢诸位!” 第371章 明日复明日 秋兴? 起码很符合今晚的题意。连郑思肖都收拾起无所谓的姿态,正色以待。 “桐飞一叶海天秋,戎马江关客自愁。” 两句一出,举座皆静。 秋日的萧瑟与寂寥,自海上卷向江山破碎之地,一幅令人惆怅而辽远的画面,在眼前油然生出。 仅仅这两句,便已超过郑思肖的“紫塞风高直北秋”许多。 “一载干戈未定局,几人旗鼓又争侯。 须知国破家何在,岂有舟沉橹独浮。 旧事崖山殷鉴在,诸公何以救神州?” 甄鑫略显深沉的吟语袅袅,祠堂之内落针可闻。 有人呆人若木鸡,有人面面相觑,也有人脸现赧然之色。 哪怕是谢翱,也不禁觉着羞愧难当。 是啊,眼前这位少年,出山不过一载,虽然做下许许多多的事情,但是离定局可还差着千里万里。 可是自己这些人,却在争名争利争功争侯。 这诗若放于平常,也只能说是首不错的诗。可是甄公子明显是针对郑思肖“海内封疆只属周”,而以诗表露自己的不满。 文人相争,当面骂战自然落于下陈。可是通过诗来表达劝谏与责骂,那才是最为合理的手段。 哪怕被骂者为师为长,若无法以诗驳斥,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 文不如人,没啥好讲的。 可是这样一首满含的切齿痛恨与隐然希望的诗作,怎么会出自一个十六七岁少年之口? 甄鑫甄公子,他胸中到底藏着什么样的丘壑? …… 为了维持住自己最后的形象,甄鑫被迫去了熊二房间,将睡眼迷蒙的熊二踹出去后,昏睡半天,直至午时才醒。 枕头上,全是他的味道! 甄鑫怒吼道:“来人啊!” 熊二探入脑袋,小心地问道:“公子可是要更衣?” “滚!” 熊二刚把脑袋缩走,甄鑫又怒道:“我让你滚进来!” 每个月总会有那么几天心情不好,起床气还很重。熊二已经习惯了,扶着胳膊,蹭近床前。 “去,告诉零零七,让他转告陈文开,立刻!马上!” “哎,那我先联系下零零七,还不知道他躲哪呢……” 骂了两句熊二后,甄鑫总算稍微地神清气爽起床。 屋外阳光不错,秋风宜人。 夫子们全都走了,让甄鑫的心情又好了一些。 除了作为地主的林景熙,还有陆文圭依然留在此处。这让甄鑫的胃口大开。 看着大口干饭的甄鑫,谢翱总算将心里的石头放下。 肯吃饭,说明甄公子已经不生气了。 甄鑫没搭理欲言又止的林景熙,看向静坐一旁的陆文圭说道:“不知陆先生接下去,有何打算。” 陆文圭摇摇头,说道:“我正在撰写一些关于江阴地理民风的文章,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需要出版吗?” 陆文圭眼睛一亮。 “要的话,交给我!我去建阳请最好的雕版师傅,用最好的纸张,全包到底!” 著书立说,是任何一个文人的梦想。可是写文章容易,出书却是要钱的。 即便是以月泉吟社这般地位,这些年也不过才出了一本诗集。 陆文圭起身长揖,“多谢甄公子支持……” “别谢,我当然是有条件的。” “公子请讲。” “日月岛天文地理学院的建设,全归你管。需要的老师,你负责召集;需要的教材,你负责编写;需要的教学设备,你负责设计。需要钱,我管!” “这……” “还有,日月岛其他科的老师还缺,你也要负责招聘。” “不知,还需要什么老师?” “除了文学老师,其他什么都要!” “啊?”陆文圭觉得脑子有些转不过弯,这日月岛,办的不是书院吗?书院,难道不应该以四书五经为主? 为什么却不需要文学的老师? “行了,具体的,你到了日月岛自然就明白。我看你也别回江阴了,有什么知交好友,比如那个赵啥来着……” “赵有钦。” “对,就是他!可以给他写个信,我即刻让人把他也拐……嗯不,请到日月岛,给你当副手。” “这,可否等明日……” “好了,别犹豫!不要再等明日!须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三人听着,尽皆呆滞。 这甄公子,是文魁星附体了吗? 又是出口成诗? 跟了甄鑫四五个月时间,谢翱听他作了两首半的诗。不算之前的那些词曲以及戏文,甄鑫在诗作上并不算高产。但是这两首半,却完全超越了这个时代的任何诗人。 在诗作方面从来不服人的谢翱,如今彻底没了与甄鑫暗暗较劲的心思。 林景熙则是悚然而惊。 是啊,自己已经蹉跎了多少岁月?年近半百,却一事无成。整天游离于山林之中,听着很有骨气,此中辛酸却不足为外人所知。 还要再蹉跎下去吗?可是老天爷还能给自己多少时光,去等待可能出现的真命天子? 其实,正如邓剡所说,这些人虽然在江南算是已富盛名。但是在宋亡之前不能力挽天倾,在宋亡之后,更没有与如今朝廷相对抗的实力。 所谓的倾力相助,除了这条老命,还能有什么? 可是一个个却敝帚自珍,总是不肯放下可笑的脸面,去帮助这位少年。 难道一定要等着进入坟墓的那一刻,才开始后悔吗? 林景熙其实并不在乎谁会成为坐上皇位的那个人,赵姓子孙,早已经让绝大多数的世人失望透顶。当年,若不是临安朝廷主动投降,而且颁布诏书令各地放弃抵抗,江南战事也不会在一夜之间便土崩瓦解。 多少将领、多少城池、多少守军,都是因为这份诏书,而“奉旨投降”! 复宋并非林景熙所求,灭元却比复宋还难。 这些年,他便始终纠结于此,以至于到现在也没想清楚,可以让自己出山辅佐的“真命天子”,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翱,却已经毅然决然地踏出这一步。 林景熙原本并不看好,甚至存着看谢翱笑话的心思。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佩服这位老友。 先不说他的眼光如何,起码他是真真切切地在做事情,在为了光复汉家的天下而努力。 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自己赧颜汗下。 第372章 显应观 看着林景熙游移的目光,谢翱大致猜出自己这位老友的心思。 “德阳兄,接下去你有何打算?” “我……”林景熙神色复杂地看着谢翱。 谢翱名义上是甄鑫的军师,其实已经占据着第一幕僚的位置。就像当年忽必烈还在潜邸之时,便跟着他的第一幕僚刘秉忠,在忽必烈登位之后便成为他的首任宰相。 这才是从龙之功的标配。 那么,自己现在最多也只能充当谢翱的副手? 着实有些不甘啊…… “你们此去杭州,人生地不熟,或许我可以相助一二,也算是尽半个地主之谊。” 谢翱在心里摇了摇头,你一个温州人,到了这怎么就算成半个地主了? “如此甚好!”谢翱满脸欣喜地拱手而谢。 林景熙心里却越加复杂了,这老谢现在怎么说起谎来都不打腹搞。跟谁学的? 那边的甄鑫,已经在一连串的催:“快点,都快点,怎么一个个磨磨蹭蹭,婆婆妈妈的!” “可是,公子啊,你好歹跟我们说,要去哪啊?”熊二茫然地问道。 “你猪啊!当然是去杭州!” “可是现在去,半夜才到,有必要这么赶吗?” “要不你留在这歇一个晚上?”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来月泉村给甄公子留下了相当不好的印象,以至于他一刻都不想在此待下去。谢翱苦笑地对着林景熙说道:“既然要同行,那便赶紧收拾吧。” 不用跟甄公子正式介绍下吗?林景熙随即苦笑,叹着气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见甄鑫抬脚便走,熊二又急了,“公子你奔丧也不用这么着急……” “啪!”甄鑫回过头便给熊二脑门一巴掌,虎着脸骂道:“不会说话就给老子闭嘴!” “不,你要去找理宗的脑袋,可不是奔丧吗?”熊二委屈地说道。 甄鑫胳膊一顿,随即又是一巴掌过去,“那也不能这么说!让你平时多看会书,你不听。瞧你这模样,越长越粗!” 我长得粗怎么了?我粗我还不得骄傲一些!熊二委屈地问道:“咱们这么多人,难不成一起去杭州吗?万一被人一网打尽了咋办?” “这事你来问我?你这队长要不会当,我就换人?” “不,不,我会!”熊二立时转身离去。 谢翱不禁好笑。 苟顺与蔡老二一来,熊二便有了危机感,生怕自己这个亲兵队长位置被他们给抢了去。这是在让甄鑫再确认下他的职权。 这一个个的,怎么全变成狡狐模样? 阿黎已经将两人的行李收拾清楚,装入两个双肩包内。甄鑫拎起一个背上,一手提起另一个,另一手挽着阿黎的胳膊,如同一个陪着女朋友出去秋游的少年,兴致冲冲地抬腿便走。 “哎,我,我来……”阿黎有些不习惯。 “没事,让我拿一会。”甄鑫悄声说道:“待会再扔给他们拿。” 没成亲,阿黎便只会被人视为侍女,当然享受不到夫人的待遇。也没人会在意她还得亲自提着行李受累。 现在开始,我得对阿黎好一些! 甄鑫暗下决心。 陪女朋友出门,怎么可以让她提东西? 可若是以后若左边阿黎右边苟榕一起出门,难不成东西都得自己提? 若后面还跟着高宁又该咋办? “公,公子……”黑衣黑帽的007,看着全身都是包的甄鑫,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你让我找陈部长,是要通知什么事?” “啊?”甄鑫一怔,自己没吩咐什么事吗?“你连什么事都不知道?” “我……我,怎么知道?” “那就听清楚了!”甄鑫严肃地说道:“告诉陈文开,让他通知那老匹夫,我,要跟阿黎成亲!” 声音朗朗,几乎传遍了整个村子。 “啊?”猝不及防的阿黎,脸上腾起两朵红晕,羞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哪有这样当面求亲的? 可是这种感觉,为什么会如此幸福! 谢翱呵呵笑着,满脸慈祥而欣慰。 苟顺很不服,却不敢吭气。看来,自家那傻闺女,最多只能是个偏房了……也好! “啊?”陈家007脑子有些转不弯来。阿黎,是陈家的女儿吗?为什么自己之前不知道。 “可是,那,那老匹夫是谁?” “你别管,把我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达给陈文开,他会明白的。” “是!”007化身为没有思想的木头人,抱拳后退,随即消失于众人眼中。 …… 只剩下半个门的涌金门外,一座略显破败的道观,横于铺满黄土的道路之侧。 三扇紧闭的门上,一块斑驳的牌匾,上书“显应观”三字。笔法洒脱婉丽,自然流畅,颇具神韵。只是,匾额之上,已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土。 门前一株弯弯曲曲的柏树,遮掩住早间温和的阳光,透出点点错落而昏暗的光亮,洒在落漆的道观大门上,似乎在感怀着曾经拥有的香火。 从不远处的客栈里缓步而出的甄鑫,看着这座破败的道观,不由摇头叹息。看来,这一世的牛鼻子们,日子不好过啊! 昨夜到杭州时已近子时,很顺利地找到显福客栈。李显安排得还不错,特地交代掌柜的给自己留了两间上房。 总算可以稍微放肆地与彻底放开心怀的阿黎,一起度过了一个相当美好的晚上。 没有人偷窥,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总是想要指手划脚。 但,还是差着临门的一脚。 甄鑫已经很知足,自己可不是国足那般连门都找不着,而是找着了舍不得射。 神清气爽的甄鑫,准备带着阿黎进城去逛逛。路过这座道观,便停下脚步,略作打量。 谢翱默默地对着显应观的牌匾端正一礼。 一个七八岁的小道童,举着一把比他还高的扫帚,轻轻地打开门,探出小脑袋。 见到甄鑫等人,下意识就缩回脑袋。随即却又重新探出,如同一只谨慎而犹豫不决的小乌龟。 稚嫩的小脸上,两颗警惕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着甄鑫。扫帚横于身前,作戒备状,随时便要将其挥扫出去。 第373章 总统令 甄鑫不由地露齿而笑。 “清风啊……” “我不叫清风!”小道童皱着小眉头。 “明月啊……” “我也不叫明月!” “那你叫什么?” “我叫……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知道了,你一定叫清史。” “你才叫史呢,你全家都叫史!” 好个尖牙利嘴的小可爱!甄鑫撸起袖子恶狠狠地往前踏上一步。 道童立时缩了回去,“砰”地关上了门。 “你干嘛啊,为什么要欺负他?”阿黎嗔道。 “吱吱吱——”肩膀上跳出墨墨,呲着牙叫着。似乎在说,这家伙就是这样,总喜欢欺负弱小。 甄鑫挥手一扫,墨墨跳起。 没打着,墨墨在半空得意地吱吱而叫。可是再落下时,那肩膀上的手,竟然不肯离开了。 慌乱的墨墨只好强扭肥腰,把身子搭在阿黎的头上。 人家戴花我戴只猴逛街? 哪怕再不注重打扮的阿黎也受不了,歪着头轻斥道:“下去。” 墨墨委屈地看着甄鑫。 留在肩膀上的手往外横移了两寸,墨墨小心翼翼地滑下,贴在阿黎耳边轻轻地吱吱。 似乎在投诉那只可恶的手霸占了本来应该属于她的位置。 “走,进城去瞧瞧。”甄鑫搂住阿黎的肩胛,迈步而行。 给我家的阿黎买些好的衣服首饰,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嫁给我! 两人睡一起时,什么姿势阿黎都已经被逼着体验过了。可这是光天化日之下啊……阿黎扭捏着试图甩开肩上的手。 “墨墨都能用你肩膀,为什么我不行!”甄鑫大义凛然道说。 阿黎轻咬下唇,眼中有雾气隐现,轻声说道:“你,非要在人前作贱我吗?” “啊?”甄鑫嗖地缩回手,急急否认:“不是,没有,别乱说!” 看着阿黎咬得发红的下唇,甄鑫食指大动,差点又扑过去啃上一口。 但是不行啊……甄鑫扭头怒骂道:“你笑什么?” 笑容僵在熊二略显委屈的脸上,他只能侧过头,摆弄自己还吊着的胳膊。 让熊二跟着自己,其实挺不错的,起码骂不敢还口。 若是苟顺,自己还真的可能会不太自在。 “牵个手,行不?”甄鑫小心翼翼地问道。 阿黎眼中雾气散去,双眼莹莹的波光流动,主动将柔荑递到甄鑫掌中。 “走,走走,逛街去!”甄鑫开心地喊道。 身后,跟上了无奈的谢翱与熊二。 说他年轻吧,心思有时深沉得可怕。说他老成吧,可毕竟还是个正当慕艾的少年。 城门没人防守,因为残破的城垣随处都可以登爬入城。这让杭州每年少了不少的入城税。 但是如今一个杭州城,分由四个录事司各自管辖。多头领导之下,想把城墙修起来,几乎没有可能性。 既然没有城守,进进出出的路人自然还是穿过城门洞而行。虽然这门洞看着似乎随时都要塌掉模样。 “滚开!” 刚踏入城门,迎面便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和尚。 甄鑫下意识地将阿黎扯至身后,侧身挡在她身前。 十几个四肢发达的灰衣和尚,仰首挺胸而过。 鼻间飘过一股腥臊的酥油味,甄鑫皱着眉头看去。队伍之后,竟然是两个褚衣喇嘛。 都可以称为和尚,但两者的地位已是天差地别。这一世的汉家僧人,怂得比百姓还要彻底啊! 广州如此,杭州也一样如此。 甄鑫摇摇头,等着和尚们从自己身前横过,便准备继续入城。心下却是一动,自己来杭州最主要的任务之一,是要找那个大喇嘛的麻烦啊。 于是对着身后的熊二使个眼色,牵着阿黎的手,转身慢慢退回城门。 没走两步,便听到“啊!”的一声惊叫。 正在努力地打扫落叶的小道童呲溜地窜入道观,观门“砰”地又被迅速关上。 “小兔崽子,给佛爷开门!” 和尚怒吼道,“膨膨膨”地开始擂门。 本就不太牢固的观门,摇摇欲坠。 “再不开门,我直接给你把门铲了!” “来了来了……”观门再次打开,出来了一个苦脸吊眉的道士。 腰下探出小道童的嫩脸,又“嗖”地缩回去。 “诸位,道门清净之地,请勿在此喧闹。”苦脸道士稽首道。 “让开!”壮硕和尚探出手抓向道士的肩膀。 道士身子微侧,轻轻巧巧滑开。 和尚怒,抬脚直踹而去。道士翻起手掌,在他脚下轻轻一托,身子又滑溜而走。如同一只毫不着力的大鲶鱼。 和尚却一时收不住身势,差点撞在门框之下。 “咦。”熊二轻叹道:“这四两拨千斤,用得很麻溜啊。” 见有人打架,便有观众驻足而望,却都不敢靠得太近,只是悄声地各自议论。 “反了你,还敢动手?”和尚大吼道,又围上了两个壮硕和尚。 双拳难敌四手,道士只好闪身退开,无奈说道:“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 “好好说?跟你们好好说了多长时间?今日过来,若不给佛爷一个交代,莫怪我等心狠!” 道士只好看向昂然而立于和尚之后的喇嘛,稽首道:“两位大师,显应观祖产,已经被官府占走大半,如今所剩不过一两间残破的殿宇。你们拿去,又有什么用呢?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喇嘛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望风一抖,冷冷说道:“看好了,这是总统签发的总统令!限你们三日之内,必须滚出显应观,否则,杀无赦!” 道士苦着脸说道:“你这是江南释教总统,只能管得了佛教寺庙,怎么可以用来管辖道观?” 总统令?啥这是? 甄鑫望向谢翱。 谢翱低声说道:“江南释教都总统,掌东南佛教事务。就是那个杨琏真伽。” “哦?就是那个杨琏啥个加的……” 另外一个喇嘛闻声回头,怒视甄鑫,骂道:“你是谁?胆敢随意呼叫总统的名号?” 甄鑫单掌竖起,执佛礼,一脸宝像庄严,说道:“吾,乃真·波罗蜜鑫仁波切。” 什么仁波切? 面前的喇嘛神情为之呆滞。 仁波切,在藏语中意为珍宝。能被称为仁波切的人,不一定是喇嘛,但肯定是成就很高的修行者。 一个汉人少年,甚至可能是南人,敢称“仁波切”? 第374章 三疯 那边的喇嘛对着苦脸道士怒斥道:“你们胆敢质疑总统令?” “不是啊,大师……显应观是祖产,官府都不能随意征收,你们这样……” “打!”喇嘛显然懒得再跟他多啰嗦。 一群和尚各自抽出短棍,呼啦啦地围住道士。道士纵身跳出包围圈,急急叫道:“不要动手,有话好好说。” 一个很有肉质的和尚狞笑着说道:“送你下去,跟佛祖好好说话吧!” “呼呼!” 数根棍子直接砸出,道士哪怕身子显得颇为轻巧,却也避无可避,腿上与腰间,各自中了一棍,正在跳跃的身子便被阻住。 和尚们立时围上,拳脚相加。 道士扭着身子,四肢齐动,尽力卸去击来的拳脚,可是人太多,转眼间身子便已无法灵活转动,渐渐被围实。 熊二望向甄鑫,甄鑫微微地摇头。 秃驴与牛鼻子打架,自己还是再观望一阵再说。 “切让,名卡惹。”身前的喇嘛突然说道。 “你说啥?”甄鑫没听清。 “切让,名卡惹。” 这是,藏语? “你切切的动手林北啊快出来!”甄鑫后退一步,仰天怒叫道。 熊二捏住指尖,在唇间打出一声响亮的呼啸。 这喇嘛大怒,一个自称修行很高的仁波切,听不懂藏语? “你找死!”喇嘛大怒,吼道:“这里有个贼子,杀了他!” 周边突然冲出几个蒙面汉子,其中一人,睁着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珠子,手持长棍大呼小叫地跑来,对着和尚们不由分说便抡将过去。 与此同时,道观里也匆匆地冲出一个大叔,惊叫道:“住手!” 场面立时一片混乱。 阿黎与熊二同时往前一站,甄鑫与谢翱默默地缩在后面,却并未离开,满眼惊奇地看着那位大叔。 大叔看着已是半百年龄,身子不仅高大,四肢还相当的灵活有劲。 一身道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挥动之间,离得还有些远的甄鑫,却已闻到一股相当独特的味道。 有些像82年的酸菜? 跑动间,大叔抓住身后的斗笠,或旋或挡或切,每一击都准确无误地避开挥来的棍子,又从一个很诡异的角度切中和尚的手臂。 膨、膨,咣啷啷…… 短棍落了一地。 大叔一脚踏入和尚的包围圈,扯住狼狈的道士,向外轻轻一甩。道士脚下如御急风,脚尖往地上轻轻一踩,倏忽之间便窜回道观门口。 小道童又探出小脑袋,拉住道士的手,说道:“师傅,快走。” 道士却苦笑地将小道童推入门内,回头看向大叔。 现场愈乱。 大叔挥洒着的那顶斗笠,看着平平无奇,不像特殊材质做成,在他手上却如一把锋利齿轮。哪怕这些和尚皮实肉厚,转瞬间脸上胳膊上便被刮出道道血痕。 显然大叔手下留情了,以这能耐,只要切中脖子,绝对一招便能放倒一只和尚。 而冲过来的七八个蒙面黑衣人,一顿乱打之后,和尚们已经根本无法抵挡,乱作一团。 “看透那个道士的招术了没?”甄鑫问道。 熊二很茫然。 这道士身材不输于自己,按道理走的应该是刚猛路线才对。偏偏用的全是轻巧招式,如同一个正在绣花的乡村老妇。 又如一只穿花而舞的老蝶。 这种看似简单的招式,熊二却想不出该如何破解。 以力破之,连着力点都没有。 比轻巧灵活,肯定轻巧不过他。 而且对方招招都能击中要害,却不费什么气力,所以持久性自己也可能不如? “这,这是张真人……”谢翱喃喃说道。 “张真人,谁啊?” “你们好大胆子,竟然敢造反!”喇嘛怒吼道。 场面虽然很乱,蒙面人与那位大叔倒都没向喇嘛出手。是以两个喇嘛虽然愤怒,倒还没到怒火攻心的地步。 “快让他们住手!”喇嘛对着甄鑫叫道。 甄鑫两手一摊,无辜道:“我就一个看热闹的,根本就不认识他们,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喇嘛只能暂时相信,继续叫道:“再不住手,我让官兵过来,烧了你们这道观。” 和尚们已经哀嚎着全倒在地上。 道士大叔将斗笠插回后背,站在道观门口,脸不红气不喘,稽首道:“不知诸位是哪来的朋友,贫道在此谢过。” “嗵!”长着不对称眼的蒙面黑衣人,又砸中一个光脑门,甩起棍子继续飞舞,一副控制不住的兴奋模样。 却被边上的黑衣人拉住,轻声喝道:“差不多了。” “啊,老子好不容易……噢,是不是该扯呼了?” 除了两个气呼呼的喇嘛,确实没可打之人。 “扯呼扯呼!”蒙面黑衣人呼拉拉地散去街角,消失不见。 “你,你们好大胆!给佛爷等着,我会让你们明白什么叫做生不如死!”两个喇嘛扔下狠话,甩袖而去。 地上的和尚们相互搀扶而起,恨恨地看着两个无奈的道士,踉踉跄跄地跟上喇嘛。 “这是哪个庙的和尚,怎么搞得跟狗腿子一样?”甄鑫摇头说道。 “是演福寺的僧人。”大叔道士走近前,又打了个稽首,说道:“多谢这位真波萝密鑫仁波切相助。” 咦,这位大叔听力相当不错。 耳聪目明,身康体壮,以一敌手不游刃有余,除了看着邋遢外,显然是个会长寿的。 “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个看热闹的。”甄鑫坚决否认道:“不过我看没那些人,你一个人也能搞得定那些和尚吧?” 大叔稽首,并未回答。转头问向谢翱,“施主认得贫道?” 谢翱恭敬一礼,说道:“虽然未曾谋面,却早有耳闻,得见张真人,谢某有幸!” 张真人? 甄鑫突然跳脚道:“你,你就是那个据说早上疯一次、中午疯一次、晚上又疯一次的张三丰?” 大叔道士怔在当场。 平生第一次,听说三丰是这般解释,难道自己的形象真的很疯吗? 谢翱扯了扯甄鑫的袖子,轻声劝道:“公子对张真人,还是,还是莫要口无遮拦……” “哦,哦……对不住,张真人。甄某没有任何不尊敬的意思,只是见到真人,太高兴了,一时控制不住,见谅见谅。” 第375章 张三丰面前演太极 真的张真人张三丰啊! 还是活生生的! 可是张真人不应该是仙风道骨模样吗,怎么长成这样的一个邋遢道士? 张三丰莞尔一笑,说道:“多谢公子抬举。” 如果说这一世有偶像,那必须就是张三丰! 甄鑫原本以为,这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不仅是因为登顶于金先生的武侠世界,许多史料上,都记载着此人活了一百多甚至两百多岁。一直到明朝乃至清朝时,都还有人宣称见过张三丰。 “你刚才用的是什么功夫?”甄鑫如同好奇宝宝一般。 “是贫道以五禽戏基础,自己琢磨出的一些巧力运用之术。公子若有兴趣,贫道倒是可以与公子探讨一二。” 这么大方?果然是善良的张三丰。 “不是太极拳吗?” “太极拳?”张三丰仿佛是自言自语般地疑惑道:“什么是太极拳?” “就是,嗯……太极阴阳玄理明,万变千化不离宗,不偏不倚守中和,悟透松紧功始成。” 这段口诀不文不白,通俗易懂却让人听着不知所以。 可是张三丰眼睛却是一亮,如同一个在迷雾之中孤独前行的旅人,突然间看到从天上坠下的一盏明灯。 张三丰皱着眉头,说道:“不对……但是……” 双手开始无意识地摆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渐渐抱成环圆,如同一个怀了九个半月的妇人,柔柔地摸着即将出生的宝宝。 宝宝生出来了……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化八卦……”张三丰嘴中吟哦,双眼半闭未闭,两脚不丁不八,双手如虚抱实。慢慢地,身随腰动,两手相错,在身前画出一个似浑如浊的圈。 但是,这个圈不太圆,也不太润,如同一个不会画画的小学生,正努力地寻找画圈的感觉。 “阴阳相和,刚柔并济……”张三丰嘴里念叨着,不住的调整自己的姿势与步伐。 圈中,隐隐有微风拂动,而后幻出刚柔两势,如静似动,如虚却实。明明动作缓慢,却让甄鑫已看不清张三丰挥动的手势。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双手渐渐圆润,动作愈缓渐停,却隐含着让人心惧的拳势。双脚看着虚浮,每一步却踏实于地,地上尘土,无风而起。 太极拳,就这样被创出来了? 甄鑫目瞪口呆。 谢翱已经麻了。传闻诸葛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谢翱总觉得是古人在吹嘘,世间哪里可能会有这样全能的人才。 可是,自家这个公子,何止如此! 张三丰已经是站在世间拳术巅峰上的人物,甄公子却还能给他一些指导,让他得到启发并创造出新的拳法。 这妖孽,堪比诸葛孔明啊! 张三丰却突然停了下来,斜眼望天,似乎在追寻风的足迹,又似乎在等待突然出现却又瞬间失去的那种感觉。 拳势不再,摆出的架式,一如甄鑫前世在广场上看到的那些舞着太极拳的老头子。 甄鑫忍不住跳前两步,摆起架式。 鲁班门前耍大斧,关公面前舞大刀。这些算得了啥,老子要在张三丰面前演太极…… 从起式开始,左向挤手,右向挤手,揽雀尾,手挥琵琶…… 这一刻,甄鑫俨然如同武学宗师,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尤其是一招揽雀尾,将推未推、含而不发,却让人感觉即便有座山,甄鑫都能将其直接推平。 这招式,与张三丰虽有不同,却隐隐地有着同样的一种滋味。 所有人都看呆了。 只有张三丰皱着眉头。 这招式,明显只有拳形,而无拳意。出拳时连一丁点的力气俱无,其实就是那个小道童过来,便可以将其一击而倒。 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却饱含着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的无限内韵。 打了十几个招式,又来一个揽雀尾之后,甄鑫太监式结束自己的表演。虽然下面的全忘光了,甄鑫还是得意地扫视一圈后,将目光停在皱眉沉思的张三丰身上。 张三丰曲起单臂,缓缓凑向甄鑫。 来推手吗?甄鑫下意识地举臂靠上。 “唝……”如同一柄大锤,从虚空中直击而出。甄鑫闷声惨叫,那大锤立时消失不见。 但是甄鑫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嗵嗵嗵地往后连退几步,啪叽地坐倒在地。 “公子——”阿黎大惊,飞奔而去。 “噗……”却是熊二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掩住自己的嘴巴,左右打量,似乎在寻找发笑之人。 张三丰仰天长笑,“哈哈,原来如此,内劲,必须得有内劲啊!” 在阿黎帮助下,甄鑫揉着屁股站起身,幽怨地看着张三丰。 果然,很疯啊……以后可千万别在他面前装逼了! 长笑之后,张三丰认认真真地抖开很显肮脏的道袍,对着甄鑫稽首说道:“多谢小友,不知如何称呼?” “小子姓甄,名鑫,南海人。这位,是小子未过门的妻子……” 阿黎神色一滞,不由地松开扶着甄鑫的双手。 “那位,是小子的师长,谢翱。” “原来是皋羽先生,贫道有礼。” 谢翱急忙回礼,看向甄鑫的目光,略带复杂之色。 张三丰自然听说谢翱大名,但是知道这位诗人,可不会任何武术。 “不知小友武道师傅是哪位?” 甄鑫大拇指翘向阿黎,坦然说道:“我老婆教的。” “嗯?”阿黎满脸疑惑,虽然自己确实训过甄鑫,可是刚才打的那套拳术,自己都不会啊! 张三丰哈哈一笑,并未在意。 江湖各门各派,都有些家传武术。或许真是这位姑娘家世之学,但甄鑫显然不愿说实话,也就没必要细究。 “张真人……”苦脸道士上前,轻声叫道。 “噢,跟诸位介绍下。”张三丰说道:“这位,是贫道记名弟子,苦竹。” 人如其名啊,真是够苦的! “今日有缘,与诸位相识,又蒙诸位相助,让显应观暂时逃过一劫,贫道在此谢过。”张三丰稽首道。 “不敢当……”谢翱回礼。 第376章 佛道本一家 “本来应当请诸位进观奉茶,只是……”张三丰摇摇头,叹道:“日后有缘,希望还能再见到诸位。” “别日后了,我正好口渴,就进去叨两杯茶喝。”甄鑫说道。 “这……”张三丰看向苦竹。 苦竹一脸苦笑,说道:“恐怕那些和尚待会便到,万一伤了诸位,贫道担当不起。” “担得起,担得起!”甄鑫抬脚,不由分说地往观里走去。 一个小脸蛋刚从门边探出,就被甄鑫揪住。 “快跟我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否则,我让你祖爷爷打你屁屁!”甄鑫唬道。 小道童挣扎着,想开口求救,却一时不知道该向谁嚎叫。 阿黎从甄鑫手中扒出小道童,温和地说道:“别怕,他逗你玩的。” 小道童抓着阿黎的手,闪到另一侧,仰着头说道:“施主姐姐,你这么温柔这么善良,为什么要嫁给那位可恶的家伙?” 阿黎眉毛弯弯,抿嘴而笑。 甄鑫怒目而视,那小道童却还给他一个鬼脸。 “青书别闹,快去煮水备茶。”跟上来的苦竹喊道。 青书?甄鑫呆呆地看着蹦跳离去的小道童。但愿你不姓宋…… 外表破烂的显应观,里面更加的破烂。 众人被引入讲经堂,分宾主落座。 张三丰却没坐于主位,而是陪坐于侧。 显应观,建于高宗南渡之后,专禋“崔府君”。 崔府君本名崔珏,贞观年间曾任刺史。安史之乱后,被唐玄宗封为护国显应侯,宋哲宗时加封为护国显应王。据说高宗南渡时,崔珏曾显灵护持,因而再次被加封为护国显灵真君。 崔府君成为高宗及其之后数代南宋帝王的护佑神。 显应观也因此被视为皇家道观。 南宋历代皇帝多信奉道教,临安十三大宫观中,显应观占据着极为显赫的地位。 可是,入元之后,道教势微,尤其是当年两次的佛道辩论失败,北方道士如同落水狗般被和尚打压得喘不过气来。 如今,轮到临安了。 自杨琏真伽被任为江南释教都总统之后,临安乃至江南的道观就开始面临灭顶之灾。 临安诸多道观,或是被贱卖为官员的私宅,或是被免费征用为官廨。而莫名其妙失踪的道士无数。 显应观,已经扛不住了…… 苦竹的一番诉苦,让甄鑫等人大概明白显应观的处境。 覆巢之下,本无完卵。 别的道观被灭的时候,显应观以为凭着自己独特的地位可以幸免。可是当临安道士灭杀大半之后,显应观也不过是一块俎上之肉。 当然,就算一群道士联合起来,也未必有能力反抗背靠国师八思巴的杨琏真伽。 甄鑫感兴趣的,是张三丰,以及必须要面对的杨琏真伽。 杨琏真伽是唐兀人,即西夏的遗民党项人。杨为其姓,“琏真伽”在唐兀语中,意为“大宝”。 至元十四年,杨琏真伽以帝师八思巴弟子的身份,受任“江南诸路释教都总统所”都总统。 这个释教都总统是专门给杨琏真伽设置的机构,上属总制院,下连故宋各地的僧官,包括僧录司、僧正司等。设有僧录、僧判和经历等职。 说他是个官府机构,又不归中书省六部管辖。说他不是官府,权力却一点不输于官府,甚至还有自己的僧兵。 总制院,前身为宣慰司。是忽必烈刚刚自立为汗时,为了拉拢八思巴,特地为其设立的机构。用以管理吐蕃全境事务,以及全国佛教。当然,那时所谓的全国,也不过是北方中原之地。 前年桑哥上任尚书右丞相后,将宣慰司改为宣政院,以帝师总领其事。相当于将这个机构一锅端去了尚书省。 统管江南的杨琏真伽,便活得愈加放肆。 为尚书省搜刮经费,成为杨琏真伽的重要任务。既然是释教总统,自然不好对寺庙下太狠的手。杨琏真伽便将目标首先放于故宋遗留下的皇家遗产之上。 当年宋室投降,作为攻宋统帅的伯颜可是亲口答应不杀一人、不劫任何财货。之后元军的确做到了这一点,除了随三宫北迁的那些仪仗与书籍,其他东西全都留在了杭州。 军队与官府不好意思出手,杨琏真伽却没这顾忌。 皇宫里所有的东西在一夜之间,被一群光头盗贼掠夺一空。官府为此发出悬赏令,却至今没找到任何线索。 然后,一把大火,将皇宫与最繁华的御街,几乎焚烧殆尽。 接着,是故宋皇室墓葬与大臣的坟冢。悲天悯人的和尚们,化身为盗墓贼,陪葬品被一掘而空,尸体被曝于旷野之中。最惨的便是理宗,尸体被倒挂,口内含着的夜明珠被撬走,腹内水银被沥取而出。甚至连脑袋,如今都不知去向。 引得天怒人怨,却又能如何? 谢翱说着,已是泪水涟涟。 真是听着悲痛,闻者伤心。 陪葬品挖完了,杨琏真伽这两年,又盯上了各地的书院与道观。 书院还好,一些教书匠本就穷,藏书早被迁往北地,也没剩几个教书匠,再榨也没几两肉。 可是作为故宋倾力扶持的道观,其拥有的产业却绝不少于寺庙。 临安十三大宫观,以及数十座大小道观,转眼间便被一扫而空。 只留下显圣观,还在挣扎存活,成为最后的倔强。 说出来,都是泪……苦竹难掩悲痛。 陪着感伤了半天,甄鑫问向张三丰:“真人是这里的主持吗?凭着你,也保护不了显应观?” 张三丰讶然而笑,“小友未免太看得起贫道了。” 不是吗?以你的身手,杀个杨琏真伽会比宰只鸡更难吗? “贫道在终南山,十年修行,再无寸进。便下山重入俗世,一路游历。只是北地佛教横行,一片狼籍,是以想到南方来看看……” 原来是在北方待不下去了,想躲南方来? 张三丰在甄鑫心目中的高大形象莫名地萎缩了许多。 “却没想到,南方道门,同样也面临着倾覆的危机。”张三丰摇头叹气。 “佛道本一家,这些僧人如此作为,无异于自断手足,天地难容。就不怕有一天,被他们的佛祖降罪吗?”苦竹苦着脸,愤愤不平。 第377章 佛道之争 佛道一家? 这笑话有点冷。 上辈子,甄鑫就是个缺信仰的人。无论是佛是道,天天享用着香火钱,却没见他们做过一件好事。甚至有人承包寺庙、道观,当作一项产业来运作。 说起来,佛教传入中国,比道教正式成立的时间还略微早一些。为了弥补这一点点缺陷,当年的五斗米教主张道陵,便依托于老子,活生生将道教从东汉提前到了春秋时代。 宗教是政治的衍生品,也是统治者管辖愚民们一个相当好用的工具。 皇帝欣赏道教,佛教就得安静一阵子。另一个皇帝看道教发展太快,转过头开始支持佛教,然后就得轮到道教倒霉。 在甄鑫看来,无论是佛压过道,还是道欺负佛,都不值得同情。 当然,现今的情况又不太一样。 这是在吐蕃的喇嘛主持之下的灭道行径。正如苦竹所说,等天下的道士被灭得差不多了,中土的和尚也一样会被那些喇嘛吞得连骨渣都剩不下来。 只是,目前既然道士们被逼上了绝路,这股力量自己是否可以拿来利用一番? 这事,得让老谢好好去琢磨一番。趁着这位张真人还在…… “至于拳术,只是贫道在终南山闲暇之余,观察鸟兽,略有心得。结合前人留下的健身之术,完善而成五禽形意拳。强身健体,确有奇效,凭此振兴道门……”张三丰呵呵一笑,接着说道:“倒是小友这套拳术,却让贫道受益匪浅。假以时日,贫道若能予以完善,当可另辟蹊径,重新创出一套健体之术。” 你是不是该付下专利费? 算了,太极拳本来就很可能是这位老道传下来的……甄鑫拱手赞道:“张真人,真乃真人也!” 说着说着,便到了饭点。 苦竹苦着脸说道:“诸位适才帮了本观大忙。本该留诸位用些斋饭,只是那些僧人必然还会再来。再呆下去,恐怕会牵连诸位……” 张三丰颔首。 连饭都不想管?张三丰的形象,再次被萎缩。甄鑫终于可以坦然面对这位外表邋遢的老牛鼻子了。 “我倒有个想法,或许可以让显应观暂时逃过这场危机。”甄鑫沉吟道。 暂时逃过? 苦竹摇摇头,一副准备躺平模样。 早死晚死都是死,再挣扎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趁着张真人在此,抱下他的大腿。也许还能另外找座清净点的地方,重新建座道观,揽些香火。 北方的道教,如今以全真为尊。 如金先生小说里所写,全真教确实是王重阳创立,丘处机、王处一等人也确实是王重阳收的徒弟。 但是与小说里不同的是,全真教跟宋人一点关系也没有。起码在谢翱的介绍中,甄鑫听不到他们对于故宋有一丝一毫的向往之心。 当然,这怪不得他们。 高宗南渡,大宋半壁江山全落在女真人手中。北地宋人自然便成为女真人辖下的百姓。为了更好地管治远远多过女真人的这些宋民,金国朝廷将其与生活在燕云十六州的汉人,统称为“汉人”。 所有遗留在北地的宋人,始终处于极其尴尬的状态。留给他们的道路只有两条,一是成为顺民,服从于金国的统治。另一个选择是逃往南方,投奔苟存于江南的大宋。 在刚开始的那些年,南下的北方人被视为抗金的英雄而受到欢迎,比如岳飞。因为他们是真心的希望王师可以重新收复北地,并为此而不惜奉上自己的性命。 但是江南稳定之后,尤其是岳飞北伐被打断之后,北地遗民开始对准备偏安江南的宋国失去了信心。而江南逐渐繁华的盛景,却成为一些北方人改变困苦生活的希望。这时投奔的北地汉人,被称为“归正人”。 按朱熹的解释,所谓的归正人,是“中原人,陷于蕃而邪转于正也”。属于可使用,却又不敢信任的那种人。 最具代表性的人,便是辛弃疾。在北方起兵后南下,失去兵权,只得了个江阴签判的职位。自此处处被排挤,数次起落,郁郁而终。 这让北方人从失望到绝望,也渐渐地接受了江淮南北,各属于不同国家臣民的事实。 蒙古兴起时,北地陷于连年的战乱之中,全真教趁势进入全速的发展时期。而让全真教进入鼎盛之人,是极善投机的丘处机。 当年,已73岁的丘处机,远赴西域觐见成吉思汗。还未曾涉足中原的成吉思汗,却给丘处机画了个天大的饼,令他“掌管天下的出家人”。 说丘处机是个金奸,大概一点也不为过…… 但是全真教毕竟赌对了,开始趁机疯狂地扩张。三十年时间,随着蒙古军队占据中原,全真教也完成了在中原的全面布局。 在完全控制中原的局势之后,蒙古将目光投向吐蕃。忽必烈更是早早地就得到吐蕃萨迦派的支持。 于是,全真道教在北方的地位急转而下。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全真在北地的发展,已经到了膨胀而几乎无法控制的地步。别说佛教徒,连儒学都受到了道教的压制。 忽必烈依靠北地儒门的支持起家,自然不愿意看到这种不愿意投靠自己的势力继续扩张下去。于是,在蒙哥汗的授意之下,忽必烈主持了第一次的佛道辩论。 早在东晋之时,为了打压影响力渐大的佛教,道家门徒写了一本《老子化胡经》。主旨是当年老子在函古关留下五千字《道德经》后西去,化身佛祖宣教。意思是佛教的根源在道教。 为此,佛教徒忍受了数百年的屈辱。 来自吐蕃以辩经当作吃饭本事的喇嘛,再加上忽必烈手下一堆儒士的支持,道教在辩论之中惨败。四十五部道经被焚毁,樊志应等十七人被迫削发为僧,二百多道观及其产业,被划归佛寺。 宋灭之后,忽必烈一方面继续打压北地全真,同时却开始扶持南方的道教。 八年前,忽必烈再次主持佛道辩论。这次,全真教败得更惨,几乎是被喇嘛们摁在地上死命地摩擦。 所有能搜得到的道经,全部焚毁并禁断。各地道观被毁,道徒被驱逐。 全真,自此一蹶不振。 第378章 江南小吃店 相对于全真教在北方的狼狈境况,南方道教确实好了许多,起码目前会好一些。 早在理宗时代,在全民力抗蒙古南侵之时,江南龙虎山第35代天师张可大,便偷偷会见了忽必烈的使者。临安刚降,龙虎山第36代天师张宗演在第一时间便率徒跑去大都觐见忽必烈,得到“江南诸路道教都提点”一职,由此成为江南道教各派的领袖。 不过,实际管理江南道教的是龙虎山的弟子张留孙。留在大都十年后,在皇帝的支持下,张留孙却另外创立了一个教派——玄教。 虽然玄教创立至今,不过两年时间,但是已经渐渐显示出统领天下道教的局面。 是以,即便是龙虎山的道士,如今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更别说江南其他的道观。 利用全真教来收服北地人心,为灭金做准备。再用佛教来打压发展迅猛的全真教,以防止尾大不掉。再扶持南方道教,控制全真教向南方的发展。 然后,重新成立一个完全归皇家控制的教派,以统领南北道教。 谁说蒙古人不读书的? 这一套一套的手段,让甄鑫琢磨了半天,才理清思路。 说话之间,众人已经在城内逛了近一个小时的街。 杭州虽然繁华早已不再,但依然是天下拥有人口最多的城市。林立的商铺之中,顾客穿梭如织。 见甄鑫一路上都在跟谢翱密密低语,阿黎也没去打扰。因此虽然逛着街,却也没买什么东西。倒是给墨墨补充了不少食粮,使得开心的墨墨一路上都在阿黎肩膀上快乐地打着滚。 “道教是一定会被控制与打压的,但是打压到什么样的地步,无人可以预料得到。而且,大多数的方外之人,其实比世俗百姓更看中利益得失。让他们捡些现成便宜,都会趋之若鹜,让他们捐钱捐粮,资助起兵,起码目前难度极大。” 谢翱总结道。 确实如此,无论牛鼻子还是秃驴,甄鑫都不认为这些人真的会为国为民做些抛头颅洒热血之事。国家危难之时,他们会自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应当青灯佛祖为伴,不可为俗事所扰。 改朝换代之时,这些人的鼻子,却比谁都灵光。而且眼光都是相当的毒辣,全真教如此,天师教也一样如此。 “倒是张真人,确实值得结交。”谢翱继续说道:“此人出身终南山,临安降后曾率徒去武当山,建金丹派南宗。此后游历江南,授徒无数。虽然都是记名弟子,但是张真人的名号,在江南道教中,比龙虎山的天师还要好用。” “而且,我看张真人与公子倒是有缘。如果公子想要收拢江南道士,不妨从张真人这边,多想想办法。” 游荡于山林之中的那些反贼,是自己可以直接接纳并使用的力量。但是现在日月岛还养不起太多这样的人。而且,其实真正能用的,估计也没有多少。 故宋的那些遗老遗少,甄鑫只希望他们别捣乱,根本不敢有利用之心。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力量是自己可以染指的? 失去晋身之阶的读书人?失去土地的农民? 手工业者?商人?戏子? 落魄而势利的出家人? 丐帮?算了…… 所以,造什么反啊?连群众基础似乎都没有! 甄鑫叹着气,跟着苟顺走进一家还没正式营业的小店之中。 虚掩的铺门外,挂着一幅招帖,上写:“敬请等候,马上开业。”落款是一张令人看着就开心的简笔笑脸。 店外挑起的幌子上,绣着“江南小吃店”几个字。幌子的角落,隐隐露出数字“001”。 说是小吃店,店铺面积倒是不小,有近百平方。 前方划出一个方形角落,搭成一个半开放式的操作窗台。窗台上方,挂着一溜的菜单。 透过窗台,里面摆设着井井有条的锅碗瓢盆,洁净如新。 不再蒙面的苟顺,坦然如良民,还未进店便一连声地催促道:“快点弄些吃的来,饿死了。” “哎,稍等下啊,马上就好……”站在操作台内的老板娘,左手圆勺右手漏勺,乐呵呵地应道。随即扭头大呼:“海生,给客人摆个碗筷!” “忙着呢,自己弄!”操作台一侧,架着一个滚着热水的大锅。马海生手持一把大竹夹子,从锅里夹出烫煮过的碗碟,摆入碗架之内。 “呦呵,小伙子有脾气了?”苟顺啧啧地凑过头,说道:“要不,我进去帮忙?” “不用了……”“一边去!”马氏母子同时说道。 “怎么跟客人说话的?”老板娘怒斥道。 “他进来,还不得添乱!”马海生很不服。 “我来,我来……”角落闪出身着淡青衣裳的小姑娘,对着苟顺甜甜一笑,道:“先找位置坐下,马上就好。” 苟顺呵呵一笑,安静落座。 身后,便出现了甄鑫。 小姑娘立即一蹦而起,跳到甄鑫身前喊道:“公子……哥,你,你来了!” 甄鑫捏着小姑娘的脸蛋,老脸欣慰,“不错啊小沁,总算是长胖了一些。” “嗯!”甄沁眼中略有泪花闪现,只能抿上嘴,不让眼泪落出。 “不是不让你来吗?广州待不住了?” “嗯,我,我想哥了……” 甄鑫揉了揉妹子开始茂密的头发,低声问道:“最近还有没有偷偷地躲被子里哭?” 小沁瘪着嘴角说道:“我,我才没有,从来都没有……” “哈哈,没有就好!” 小沁自小苦命,能长成这样也算是老天垂怜,着实不易。想指望着她可以完全摆脱曾经过往给她造成的心理创伤,恐怕更是艰难。 不过这次见面,情况似乎有所好转。头发变得浓密,说明心理焦虑感已经下降。脸上有了笑容,说明她已经不会时刻被悲苦所包裹。 主动前来杭州,说明她还需要我这个做哥哥的安慰? 真好! 甄鑫将妹子轻轻拥住,拍了拍她的后背随即分开。就这么一瞬间,甄鑫感觉有一道目光狠狠杀来,在自己的胳膊上叮了两口,旋即消失不见。 谁啊? 第379章 早恋了怎么办? 小沁将甄鑫引到一张空桌前坐下,熊二与谢翱一同坐在甄鑫的对面。 碗筷迅速摆上,小沁又端来两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又给上了一碟蘸酱。 “不错啊,小笼包终于整出来了!”甄鑫提出筷子招呼道:“老谢来,尝尝这里最有名的小吃,杭州小笼包。” 杭州小笼包,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谢翱一脸怪异地夹起一个小包子。 “很烫啊,慢点吃,别把舌头烫熟了。”甄鑫囫囵了一个小笼包,顺手敲开熊二探来的筷子,又夹起一个。 一股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三寸大小的包子,外皮娇嫩,隐隐可以见到内里被紧紧包裹着的肉馅。老谢轻轻地咬上一口,皮薄而韧,馅香而美。 “好,好吃!”谢翱真心赞道。 熊二喉咙蠕动,吞下半口唾液。转过头,看到苟顺盯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桌子发怔,心里突然就平衡了一些。 “哎,阿黎姐,你别进来,快坐那。马上就好了……”甄沁脆声说着,将阿黎推到甄鑫身边坐下。 “吱吱——” 甄沁伸出手指,对着在阿黎肩膀上横跳的墨墨挠了挠,说道:“别急,你也有,马上就好!” “马海生,你快点把东西端出来啊!”甄沁仰着头喊道。 马海生闷着脸,又端出两笼包子,在苟顺面前一晃,放到阿黎身前。 “哎,我说,你们干嘛这么欺负人啊?”苟顺急了,“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都有都有,别急啊!”老板娘扬着勺喊道。 烟火缭绕之中,香气弥漫,伴着吵闹声,杂揉出一种别样的温馨。 待得苟顺终于开始吃的时候,甄鑫已经差不多吃饱了。 “海生他怎么了?干嘛跟苟顺生气?”甄鑫低声问小沁。 甄沁瞥了眼假装很忙碌的马海生,低声答道:“他没跟苟叔生气,是跟哥生气呢。” “你说什么?”熊二大怒。 “你吼啥?”甄鑫两眼一瞪。 正准备起身揍人的熊二神情一滞,却只能安坐不动。 马青仝是熊二多年的狱友,两人堪称经历生死的兄弟。既然马青仝没在这,自然得熊二来管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马海生。 小沁却突然有些扭捏。 你扭捏啥呢?甄鑫一脸雾水。 “是因为你?”阿黎凑过头,轻声问道。 “不,不……”小沁慌乱地摆摆手,又瞟了眼马海生,嗫嚅道:“是,是因为……” 熊二与谢翱,同时竖起了耳朵。 “要不,让熊二去揍他一顿?”甄鑫问道。 熊二撸起袖子。 “不要!”小沁轻咬下唇,终于鼓起了勇气,说道:“哥你前一阵子,不是下了个命令吗?” 我下过很多命令…… “就是,就是……凡日月岛居民,女的成亲年龄必须是十五周岁以上,男的必须是十六周岁。” “这有什么问题吗?”甄鑫依然不太明白。 熊二倒是清楚了,却没敢吭声。 “海生他,他今年才,才十三岁……”小沁声音越说越低。 “十三岁,怎么了?” “他,他要两年后才能成亲……”小沁两腮,已是满满的红晕。 见甄鑫还要追问,阿黎扯着他的袖子,轻声说道:“你还不明白吗?小沁今年十四岁,明年就可以成亲,可是海生还得再等两年。” “啊?”甄鑫有点傻眼。 自己刚认没多久的妹妹,就快要被人给拱了? 心里酸楚一闪而过,甄鑫还是很为小沁开心。海生年龄虽小,却是机灵得很,而且不是个肯吃亏的家伙。 加上他爹现在也算是日月岛的实权人物,这亲事,还不错! “海生他,他担心过两年后,我等不及,就嫁给别人了……”小沁的脑袋几乎垂到了桌子底下。 “哈,这么没自信?”甄鑫呵呵笑道。 “我能有自信吗?”马海生突然蹦过来,“你把我跟我娘从广州派到琼州,又从琼州派往泉州,然后呢,越派越远,现在直接给赶到杭州来了!小沁她在广州,隔着那么远,这是靠自信能解决得了吗?” 小沁抬起头,满脸幽怨地看向马海生。 海生嘴却不肯停,继续嚷着:“我知道我能干,可是公子不能因为我能干,就把我当驴使吧?你这样会打击我积极性的。” “啪!”熊二给了马海生后脑勺一巴掌。 马海生捂着脑袋,躲到甄鑫背后,继续说道:“公子你今年已经十六岁,所以定了个十六岁就能成亲的规矩。你倒是遂了,可我怎么办啊?” 甄鑫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是我要求十六岁才能成亲的原因吗?可是,似乎还真的没办法解释。 “而且,榕姐今年也才十四岁,按道理明年才能成亲。为什么她就可以跟公子、跟公子那个在一起,我咋就不行了?” 我跟苟榕?什么那个了? “你个小兔崽子,敢在背后编排榕儿,小心回广州弄死你!”苟顺不得不跳出来为自己的大闺女打抱不平。 有点乱啊……小孩子早恋了,该咋整? “小沁不是已经跟你来杭州了吗?你这下不用担心了吧?” “卟卟!” 马海生突然“嗷”地惊叫着跳开。 马夫人倒持扫帚,恶狠狠地吼道:“去把碗收了洗下!” 天不怕地不怕的马海生,最怕的是他娘的扫帚把。闻言只好揉着自己的屁股,麻利地收拾桌上的碗筷。 这娃确实该揍,他都不知道这一路的开拓,让他们马家的资产翻了多少番! 广州、琼州的“南海小吃店”有他们家股份,泉州的“八闽小吃店”有他们家股份,如今杭州的“江南小吃店”还是有他们家股份。 虽然占股比例不大,但是以后每新开一家连锁店,马家都可以拿到一定比例的利润分成。 作为日月岛饮食版块的市场总监马夫人,她只要负责将一地的样板店做好,然后再招收员工进行复制开发。 不到处跑,能叫开拓市场吗? 马夫人打走儿子,挤在阿黎身边坐下,“呵呵……”地干笑着。 几个人的目光,全投到她身上。 马夫人立时觉着有些不安,只好往阿黎身上靠了靠,将半个身子隐在阿黎背后,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可以鼓出更多的勇气。 第380章 风水轮流转 甄鑫只好一言不发地继续看着马夫人。 “那个什么……海生这小气,其实有贼心没贼胆的。他,他本来是想把小沁骗到泉州,然后就把婚事在泉州给办了……” 还有这种事? 甄鑫真的不知道该不该愤怒一下。 自己还一直在担心着小沁会嫁不出去,没想到一不小心,差点被一只毛都没长齐的猪给拱了! 看到甄鑫脸上隐然的怒气,马夫人赶紧接着说道:“我可盯着他呢,他不敢乱来的!正好这次来杭州,公子也在,所以我,我是想……” 苟顺支棱起耳朵,若是马海生跟甄沁的婚事能办,那自己得抓紧把苟榕的事赶紧给定下来。要不然,别还没嫁人,肚子先被公子给搞大了…… 谢翱摇摇头说道:“既然定下了制度,就应该遵行,尤其是你们,更当起带头模范。而且,男子到了十五岁之时,阳气才……” 马夫人急急地摇手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先给俩孩子定个亲,等年龄到了,再让他们成亲。” 先把坑占了再说? 日月岛颁布的法令,只划了结婚的年龄线,倒确实没有规定不能提前定亲。 可若是定了亲,他们岂不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干坏事了? 甄鑫问向一直低着头的小沁:“小沁你觉得呢?” 小沁脸腮通红,一副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胸口的模样。 没有拒绝,那就是同意了? 甄鑫看向谢翱,谢翱苦笑地微微摇头。 对于婚龄的限定,谢翱虽然并不以为然。早点成婚,便可以早点生子。人多了,力量才能更大。而且对于这些完全嫡系之人的下一代,以后都会是日月岛的中坚力量。 但是既然甄鑫要求定这个规矩,他自然只能支持。 只是这个定亲年龄,确实没法限制。总不能连娃娃亲都得全面禁止吧。 站在甄鑫背后的熊二,悄悄地对着马夫人努了努嘴。 马夫人眼睛一亮,贴着阿黎问道:“阿黎姑娘,你觉得呢?” “啊?我?”阿黎一怔。 小沁怯怯地抬起头,看向阿黎。 阿黎伸出胳膊搂住小沁,怜惜地说道:“只要我家小沁愿意,我想公子不会为难你们的。” 长嫂如母,可是你都还没嫁到我们甄家,就被人当长嫂了? 看来,必须加快与阿黎的婚事。免得被小沁给追上了,会很没面子的…… “太好了!”马夫人哈哈地笑道:“小沁她愿意的,她都已经开口叫我娘了!” “我……”小沁羞得将脑袋藏到了阿黎胸前。 甄鑫心里一阵怜惜。 这未必是爱情。 只是小沁自小就不知其父,也不知其母,这让她无比地期待能有一个关爱她的家庭。 自己虽然认她为妹,但是东奔西跑,可以给她的关爱几乎没有。 与其说小沁是看上了马海生,不如说是贪恋他们家的温馨。 马海生贴在墙边,呵呵傻笑。 马夫人目的达到,站起身挥着手豪爽地说道:“今天开心,诸位的餐食,全部免单!想吃的还有,管饱!” 甄鑫无语,看着人多,能吃掉多少钱? 而且大伙儿现在算出差,可以报销的。 不过既然是小沁未来的婆婆,甄鑫自然不好泼冷水,拱起手正待说两句“同乐”。边上却响起很不爽的声音:“几屉小笼包,就想把我们打发了?真高兴,得请我们去酒楼喝上一顿啊!” 言语之间,充斥着酸味。 “行,没问题!”马夫人拍着胸脯说道:“等对面的宁海阁开业了,我包场请大家看戏、喝酒、吃串串!” 说起宁海阁,甄鑫才想起,还得去看看进度。 于是一伙人起身,在马夫人热情的欢送声中离去。 早在半个月之前,就从泉州调了一批人前来杭州,直接在这条街的两侧,买了两间店面。一间给马夫人的“江南小吃店”,另一间则是准备再开一家“宁海阁”。 有广州天海阁与泉州珍海阁的开业装修经验,一应图纸俱全。店面买下后,便按图纸直接开始装修。 其布局与天海阁基本一样,准备作为戏班的演出场所,同时兼营酒水与串串。 前期的事情,都是马氏母子在兼顾。装修估计还得半个多月时间,到时第二批调来的人手到了之后,才会进入正式营业阶段。 包括掌柜、戏班、厨师、以及现场的领班,都得从广州或是泉州先调过来。 人手,有些紧啊…… …… 浙江行省官署,是故宋时的秘书省。位于清河坊,建得相当阔气。 因为相当于国立图书馆的秘书省,可是当时天下藏书最多的地方。 没有之一。 作为读书人,方回当年也曾频繁出入秘书省,只是如今所有的藏书都已随三宫北迁至大都。此地空余根本不会看书的文武官员,想着便让人不免暗生慨叹。 但这种慨叹,也不过是在无聊之时的一些情绪。换个地方,换个时候,方回可不会有时间浪费在这般的惆怅之中。 自一早过来,方回已经在行省衙门的门口处静候了足足两个时辰! 门子倒也不曾给他过脸色,甚至为给他端出一把凳子,但是被方回拒绝。他觉得自己是个有原则的人,既然是本着诚心求见长官,自然得摆出诚心的态度。 即使出门之前,方回已经预料到以自己现在一介平民的身份,想求见一省官长没那么容易,但是等了这么久之后,心里到底还是现出一丝的悲愤。 当年,自己已是一州知府之时,那厮不过是一个被流放的穷书生。如今想见一面,竟然还得等上这么长时间? 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啊…… 一个早上,不断有官员进进出出。 有汉人、有南人,有蒙古人,也是回回人。 多是行省管辖之下,包括杭州四个录事司的录事与录判,以及杭州附近各州的一、二把手。 其中倒有不少人方回都与其相识,但是方回却只能将自己藏于树影之后,以避免相互打招呼的麻烦。 自己年龄摆在这,主动跟这些小字辈打招呼,有些没面子。可是他们毕竟是官,让他们来主动打招呼,似乎也不合适。 第381章 无底线的老货 肚中响起一阵抗议般的叽叫,方回一手揉着肚子,一手扶着树干,默默地念着: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苦心…… “方先生!” 方回立时肃然而立,缓缓地转过身,单手负后,摆出一副俨然面孔,含笑望向门子。 “叶大人说了,他先去吃过午饭,让你歇会再来。” 吃饭不叫我? “好的。”方回微笑回道,施施然走出官署。 这可恶的叶李,目无尊长,倨傲无礼!不仅让我空等一个早上,竟然还敢让我下午继续等下去? 莫其老年穷! 老夫会让你为今日的怠慢而悔恨终生! 方回负手踱步,骂骂咧咧地来到一家小吃店前。 小店挂着“宋嫂鱼羹”的招牌,老板却是一个浑身油腻的糙汉。 方回倒也见怪不怪,整个杭州城,挂着“宋嫂鱼羹”的小店,没有上百家也有数十家了。但是能让人吃到当年滋味的,已经一家都没有。 正宗的宋嫂鱼羹,是用鳜鱼或鲈鱼蒸熟后剔去皮骨,加上火腿丝、香菇、竹笋末、鸡汤等烹制而成。入口鲜嫩滑润,味似蟹肉。 在靠墙的一张油腻小桌前坐了半晌之后,鱼羹被端上来。色泽浑浊,显然是用多了勾芡。入口倒还滑润,却没任何鲜嫩的感觉,用的必然是已经放了两三天的草鱼。 没有期盼,也就没有失望。 方回也法要求太多,这十多年来的杭州变化太大,再也没有食不厌精的食客,店家自然也就凑合着糊弄。 价格却是不便宜,一碗破鱼羹要了方回二十文钱。而且还是铜钱,若是纸钞,得要五十文。 不良商家简直已经没了底线! 方回抹了抹嘴,在小店后房找个角落放松之后,心里骂骂咧咧脸上保持着不苟言笑的严肃,踱步离开小店。 绕着行省官署转悠一圈之后,方回跟门子打了个招呼,重新站在院前的树影之中,手扶树干,闭目假寐。 不服老,似乎不行了…… 方回心里闪过一丝焦虑,今年已六十有三,这次机会若是依然不能把握,自己还能等到下一次的机会吗? 午后的官署,比早上安静了许多。运气不算差,方回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跟着一个小吏正式踏入行省官署。 官署确实豪阔,前为政事堂,后为便阁,左右共有八座阁楼。理问所、椽史舍,以及镇守万户府,全在此处。 走到便阁,小吏推门将方回引入。 厅内一左一右,坐着两人。 一个是年近五十,衣冠一丝不苟的新任行省参知政事叶李。另外一人,是面色显得温和许多的行省左丞刘敬。 自己求见的是叶李,为什么刘敬也会在这?方回恭敬一礼道:“方回见过两位大人。” “坐吧。”叶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谢过大人。”方回寻个凳子,放上半个屁股,上半身向前微倾,下半身双腿牢牢杵于地上。 “见我,何事?”叶李开口问道。 连杯茶都不给我?方回满脸尊崇地说道:“方某听闻叶大人前来杭州就任行省参政,特意前来祝贺。此乃杭州之幸……” “废话少说,本官时间不多。” 果然不知尊老!方回脸上堆着笑,说道:“方某知道,浙江难治,是以想以故知身份,希望可以为大人略尽绵薄之力。” 故知? 叶李斜了一眼方回。 虽然从来没见过方回,但是此人的事迹却早已传遍江南江北。 同样是故宋臣民,叶李心下却觉得羞于与这样的人为伍。若非刘敬对他有兴趣,自己早已让人把他打将出去。 “方先生是觉得我在此,不方便与叶大人说话吗?”刘敬呵呵笑着问道。 “不敢,不敢!”方回满脸惶恐。 “你说你的,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是,是!”方回眼中的幽怨一闪而逝,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浙江之乱,我想叶大人在到来之前,便有所知。此时此刻,倒是有个机会就摆在大人面前,若是操作得当,也许能用最快的时间让杭州甚至整个江浙,迅速恢复平静。” 叶李心里一动。 浙江是个火山口,这是朝堂上所有人的共识。否则也轮不到自己来此掌控行省之职。 若是不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扑灭这个火药桶,自己的仕途也许就此到头。 皇帝很重视自己,这一点叶李从来没有怀疑过,但前提是自己确实可以帮到皇帝,可以为他处置好如杭州这般的乱局。 可是,其中之艰难,所有人都清楚。 作为故宋之都,杭州是残宋最后的象征,若能让杭州百姓彻底顺服,相当于打断故宋遗留下的最后一块脊梁骨。 这也是杨琏真伽一直在做的事。 可是,过于激烈的手段,引发了越来越多的民怨。百姓们痛恨南人最后尊严的丧失,痛恨朝廷的不讲信义,痛恨飞涨的物价,痛恨越来越无助的绝望。 这其实不是杭州的问题,而是朝廷在对江南之地总体政策,都存在着巨大的隐患。 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却解决不了根本,再有水平的官员也只能当个裱糊匠。 可是哪怕深受皇帝器重的叶李,又怎么可能有能力去改变这样的政策? 蒙古人,将江南视为一只已经失去了獠牙的巨兽,只恨不得抽尽其身上的每一滴精血,哪里肯给予丝毫的反哺? 但这些,却不是叶李有权力质疑的。作为臣子,他只需要负责解决眼前的问题。那便是扑灭隐藏于杭州乃至浙江之内,愈来愈盛的反抗意识。 而且,还得保证杭州依然拥有向大都源源不断的输血能力。 等了半晌,却不见方回继续说话,叶李皱着眉头问道:“你,想要什么?” 方回急忙拱手,说道:“方某不敢以此谋取晋升之阶?” 叶李只觉得一股恶心感自心底翻涌而出,这老货,果然是个毫无底线的无耻之徒! 见叶李面上怒气闪现,刘敬急忙说道:“方先生若能有功于行省,刘某愿意为你保荐,必然可以重回仕途!” 行省左丞,才从二品,有些不太够用啊……方回两只老眼瞟向叶李。 刘敬也不住地给叶李使着眼色。 叶李终于颔首道:“可!” 第382章 一箭三雕 方回大喜,噗通跪倒,哽咽道:“方某,身子虽朽,热血依旧。唯望朝廷能再给老朽一次机会,方某必当赤胆忠心,以报大人知遇之恩!” 难怪南人会被北人与蒙古人鄙视至此!叶李只觉得一股戾气堵在胸口,让他恨不得抽刀直接砍了这个老匹夫! 叶李不禁有些后悔,刚才就不该为了避嫌,而让刘敬一起坐在这接见这货,看他这般无耻的模样。 简直是文人之耻!宋人之耻! 心里已厌恶至极,面上却依然得摆出俨然神色。叶李皱着眉头说道:“起来说话。” “哎!”方回一咕噜爬起,半个屁股准确地坐回椅子之上。动作如行云流水,凭这身手,的确会让人相信,他确实还是有充足的体力,可以为朝廷再操劳上数年时间。 “说吧。” “是!”方回再次拱手作礼。 沉吟片刻之后,方回将脑中思路快速地梳理一遍。这次,他可没想再藏着掖着,也不敢。 “故宋降后,朝廷并未亏待南人,无奈总有一些乱民,不肯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详,不以南人性命为重,却总是找寻借口,制造动乱。以至于,江南归降十多年以来,却始终无法真正平静。南人,也无法如北人那般享受到天朝的荫蔽。” “这其中的根源,想来两位大人都早已知之。想要彻底平叛,其实不难,百万雄师再下江南,不过是皇帝一句话而已。” 刘敬心里暗暗地抽了口冷气,这老家伙,得有多恨自己的曾经的同胞?还想着让军队到江南,重新犁上一遍? 方回抱拳向天作礼,“只是皇帝怜惜江南百姓,不想再造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惨剧。” 叶李面无表情,刘敬却点头称是。 “江南略有名望的文人,其实大都心向天朝。剩下的一些冥顽不化,虽然不足为虑,若听之任之,确实会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加上这两年,上师杨总统,虽然忠心耿耿,御下手段却略显粗糙,引得江南怨声载道。” “是以,想让江南安稳,就必须解决三个问题。第一,既然那些故宋老贼怜惜自己可笑的名声而不肯出仕,那么直接将其一一捕杀便是。” 叶李又皱起了眉头,却并未出声打断。 十年来,皇帝让程矩夫专事寻访故宋文臣。 故宋文人,能让叶李心生敬意的已经不多,但程矩夫勉强算是其中一个。 程矩夫家学渊源,幼年时便被称为神童,后游学于临汝书院,师从徽庵先生程若庸。 德祐二年,元军进入江西,兵围南城,程矩夫与其叔父、建昌军通判一同降了元军。 若不是因为程矩夫降得太早,让叶李心生芥蒂,此人倒是可以成为道义之交。 入元之后,程矩夫以宣武将军、管军千户之职入觐皇帝,因其耿直敢言而深得信任。不久,便以翰林集贤直学士身份,加侍御史、行御史台事,专事寻访江南遗逸。官职不高,却是真正被皇帝重用的少数南人之一。 包括自己在内,还有赵氏宗的赵孟頫、赵孟藡,以有余恁、万一鹗、张伯淳等等,都是被程矩夫想尽一切办法,拉拢到北地。 说起来,连自己都应当感谢程矩夫知遇之恩。只是这种知遇,毕竟是愧对祖宗之事,每当想起,叶李心里总会扯出一份酸楚。 说欢欣得意,谈不上。说委屈忍辱,似乎有些矫情。 如同一个自视清高的美貌女子,穷困潦倒之际,被迫嫁给天下首富为妾。 南人一旦入朝为官,大多会被束之高阁。 皇帝要的不是故宋官员的能力,而是他们降服之后的效果。以此来显示皇帝的包容之心,并用这种方式来抚慰这些文人的失国之恨。 剩下的那些人,大概也明白即便是出仕为官,也未必能得到好职位,还得赔上自己一世清名。既然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这些人只能顽抗到底,并期待所谓明主的出现,去挣一份可笑的“从龙之功”。 文人的嘴,如果无法让他说出皇帝想要听的话,那只能让他们永远地闭嘴。 这些人,确实如方回所说,杀也就杀了。只是,不能由官府来杀。 刘敬无奈地说道:“皇帝一直想招揽这些人,为国出力,如何可以一杀了之?” “此事,当然无须两位大人出手。至于是谁,且容后细说。” “第二,从根源上灭掉南人的复宋企图。” 这次,连刘敬都皱起了眉头。复宋企图的根源,是什么? 方回自管自顾地继续说道:“第三,就是杨琏真伽。如果可以让其消失,以此平复民愤,那么江南乱象的源头,也可以全都归罪于这位上师了。” 刘敬呵呵一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想杀了杨琏真伽?开什么玩笑,谁给你这个胆子了? 方回正色说道:“老朽虽然虚度六十余年时光,却也未痴不傻。这三个问题,看似一个比一个棘手,但是只要找到破局之人,我有把握可以实施一箭三雕之计。” 破局之人? “你说的是谁?” “就是近日声名鹊起的甄鑫甄公子!” 甄鑫,这个名字对于叶李与刘敬来说,自然不陌生。 刘敬不久之前,还因为有人刺杀甄鑫,让自己白捡了一场功劳。只是事情涉及北地汉军以及王子,刘敬自然不敢过问太多。那些当场抓到的凶手,至今还关押在黄岩军营,等着有人来说情,便准备一放了之。 至于甄鑫的情况,刘敬已经写了封长信送往大都,只是老师的回信至今未到,刘敬便没有继续再关注甄鑫。 叶李心里却是一动。 皇帝派自己来浙江,会是为了甄鑫吗? 作为忽必烈的近臣,叶李自然早早就听说过此人。也隐隐知道李显领着皇帝的密令,以甄鑫为棋在做某些布局。只是这些布局在目前看来,并未有太多的效果。 除了灭掉皇帝早已看不顺眼的泉州蒲家。 或许,是因为甄鑫在皇帝眼中的重要性,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那自己是该着手直接对付甄鑫,还是应该协助李显,以完成他的棋局? 圣心,果然难以揣测! 第383章 天赐的良机 夜已过半,杭州街头,依然有灯火闪烁。 看着街角隐隐约约的黑影,以及一些肆无忌惮的眼光,微醺中的林景熙不由自主地加紧了脚步。 还好,这几天奔波于杭州的各个角落,根本没空打理自己,使得全身上下,看着落魄无比。林景熙犹豫半晌,干脆解开青衫,两袖乱甩。向窥视中的好汉表明,自己身上,真的是没有藏着金银。 果然,那些眼光消失了许多。 林景熙顾不得气喘,继续急奔,出了涌金门,拐过显应观,终于进入显福客栈。 一楼大堂,只有一个趴在柜台上的伙计。 见有人进来,睁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问道:“客官可要住店?噢,你是前天来的客人啊……那自己进去吧。” 未等林景熙回答,伙计便又趴倒柜台上。 林景熙掸了掸身上的衣衫,重新穿好,系上腰带,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心里突然又闪过一丝茫然。 自己为什么要连夜奔回客栈,这时候,甄公子与谢翱应该早就歇下了吧? 可是不回来,他们又如何知道自己在外面,已经奔波了整整三天时间! 呆立半晌,林景熙还是轻轻敲响谢翱的房门。 “谁?”屋内传出一声低喝。 “是我,景熙。” “大半夜的,干啥呢?”声音毫无掩饰地不耐烦。 林景熙脸色微变,却依然轻声说道:“某有急事,要见谢先生。” “老谢,喊你的,自己去开门!” 淅淅索索声响过后,屋门打开,谢翱趿鞋而出,疑惑地问道:“有急事吗?” “是的,我打探到了一些消息,想见见甄公子。” “可是,甄公子晚上不在客栈。” “不在客栈?什么时候能回来?” 屋子里又响出熊二囫囵的嘀咕声。 甄公子晚上出门,没带上熊二,让这厮有些脾气。谢翱也不好触此霉头,进屋披了件薄衫出来,带上门,轻声说道:“去你房间,细谈。” 虽然到了杭州以后,林景熙便在外奔波,但是谢翱还是给他留了个房间。 所有房间的配置都一样,两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一个茶壶两个杯。但是林景熙却可以享受单人一间的待遇。 谢翱点上灯,拿起茶壶准备去打点热水,林景熙把他扯住,难掩脸上焦虑,再次问道:“甄公子他,今晚不回来了吗?”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这,可如何是好?”林景熙坐立不安。 “德阳兄莫急,要不先把打探的消息跟我说说,咱们先分析下情况?” 林景熙略显犹豫。 不是他不信任谢翱,而是觉得好不容易打探到的这些消息,必将影响到甄公子接下去的行动。万一……万一老谢明天趁自己不在时再跟甄公子提起,自己却不能在第一时间知道甄公子的决定,那样的话,很可能会导致难以预料的后果。 谢翱斜了他一眼,摇摇头拿起空壶走出房间,留林景熙独自发怔。 片刻之后,谢翱端着一个茶壶箩进来,里面是一壶温热的水。 倒出两杯,谢翱推杯说道:“我知道你这些天,确实辛苦,先喝口热水,稍微解乏再说。” 连续两杯热水入腹,虽然身子依然疲乏,但思绪倒是清晰了许多。 其实,跟谢翱说与跟甄公子当面谈,似乎也没啥区别啊!自己非要坚持等甄公子回来,有必要吗? 林景熙又给自己倒上一杯热水,轻啜半口,沉吟道:“我托友人,在盐桥的兴德坊寻到一座宅子,你们这两天可以抽时间过去看看是否满意。” 谢翱点点头。 来时林景熙自称对杭州很熟,知道一大伙儿人可能要在杭州长住一段时间,便建议先买个宅子落脚。 孰不知,更早到来的马夫人与甄沁,已经在后宅市街上,不仅买了两个大店铺,连宅子都已经买好,只等打扫完毕便可入住。 后宅市街在杭州城西部,离涌金门不远。而涌金门离西湖不过七八里距离,万一有事,可以弄艘船进西湖里稍微躲藏一阵。而且通过运河,还能拐入钱塘江直接出海。 盐桥原名惠济桥,桥上原本有个惠济庙。南宋诸帝对道家更加亲近,城内的这些小寺庙香火渐渐惨淡。真正想修行的,会挪去西湖边上占个风景更佳的地方高居深拱。想多挣些香火钱的只能走些门路扩大面积,增加投入以吸引香客。许多无人投资的小庙,只能关门歇业。 惠济庙就属于那种不得不歇业的小庙之一。 故宋时,进城的盐船多在此征税,渐渐地就被人称为盐桥。此处靠近杭州城东北的东青门,离后宅市街有些距离。 不过也好,狡兔尚有三窟,多一两个藏身的地方,未尝不可。 有钱的感觉,有时候真的不错……尤其是公款买房。 “你觉得,这个位置不好吗?”林景熙皱着眉头问道。 盐桥的宅子,可是他费了一整天时间才找到的。那里靠近杭州最大的菜市场,所谓大隐隐于市。人流量越多的地方,反而更容易隐藏行迹。 “不不,我相信德阳兄的眼光,你觉得不错那肯定可以!明天我就让人带上银两,跟你去把宅子买下来。” 谢翱的爽快,又让林景熙一怔。 那是买一个宅子啊,不是买两根葱,你说了算吗? “其他的消息呢?” “嗯……新任命的行省丞相,前些日子已经到杭州了。” “哦,是谁?” “故宋之人,叶李。” “叶李?” 这消息,大出谢翱的意料。被委任为行省丞相的南人,叶李当属第一个。 而且,此人之前,可是从未在地方担任过实职,皇帝为什么会派他来统管浙江? “我觉得,这应当是咱们天赐的一个良机。” “此话,怎讲?” “我有几位老友,在景定年间曾与叶李一起于太学进学。叶李遭发配之后,他们曾为叶李打抱不平,四处求告。虽然最终不能救叶李于水火,但是毕竟有一段香火之情存在,他们也正想一起去拜访叶李,也许咱们可以趁此机会与叶李见上一面。” “你想跟叶李见面?要跟他谈什么?”谢翱的心里,隐隐生出一股不安的感觉。 第384章 考察市场 “当然是争取他的支持。”林景熙眼中,满含着期盼。如同打听到了一个露天金矿,带上几根锄头就可以开挖的那种。 “他会支持咱们做什么?”谢翱满脸怪异地看着林景熙。 林景熙却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当然是支持咱们起兵恢复大宋在江南的统治。” “你觉得,有可能吗?” “为什么没有?叶李当年,受贾似道报复才身陷囹圄。可这不是先帝的错,更不是大宋的错!他既然已经成为一省之尊,自然得庇护故宋的子民!” 谢翱抚额而叹。 他能当面说林景熙太过天真吗? 只是这些人,对远在吐蕃的瀛国公都心存着无限的期盼,更何况是一个当年曾经满腔都是赤诚热血的爱国学子。 谢翱突然觉得有些茫然。 自己之前,跟这些人肝胆相照,不也一样坚定地认为这条路应当是可行的吗?迎回瀛国公,利用已经在江南江北任职的故宋文武,一呼百应之下,大事必然可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不指望瀛国公、更没有将希望寄托在这些南人文武官员身上? 是什么才让自己抛弃了当初的信念? 是自己错了,还是这信念根本就不对? “你觉得,把甄公子介绍给叶李,合适吗?”林景熙继续问道:“叶李是否会因此质疑我等对瀛国公的赤胆之心?” 就这种事,林景熙他还想跟甄公子当面探讨?恐怕一转身就会被甄公子直接拍扁! “叶李的事,谢某觉得还需再收集些信息,最好从长计议。”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林景熙急道:“万一叶李决定要支持其他人复国,咱们岂不是……” 谢翱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道:“德阳兄有没想过,叶李为什么会得到忽必烈的信任?忽必烈又为什么敢让他来执掌浙江行省?” 林景熙刚想争辩,谢翱又说道:“莫非你觉得,是因为忽必烈已经到了老眼晕花的地步吗?” “可是……” 谢翱也不好过于打击林景熙的积极性,毕竟那天晚上的一堆老儒,除了不关心世事的陆文圭之外,只有林景熙愿意尝试跟随甄鑫。 若是没两天就把他气走,那些老头子可就有的骂了。 “此事,待甄公子回来之后,我会与你一起与他分析利弊。”谢翱饮口温水,接着问道:“还有其他消息吗?” “还有一个……”林景熙却显得情绪不高,“理宗之首,就在杭州城内!” “你说什么?”谢翱一惊而起。 最早怂恿甄鑫来杭州,谢翱只有两个目的。一是拜祭理宗,二是寻到理宗被盗走的头颅,以全其尸。 第一个目标,如今随时都可以悄悄地去完成。原以为想完成第二目标会很艰难,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消息。 林景熙摇着头说道:“虽然已经知道了理宗之首的下落,但是想要拿到,千难万难……” “还在杨琏真伽手上?” “是。杨髡盗得理宗之首后,便将其制成祭器,原本要献给他的师尊八思巴。只是那八思巴作恶太多,已被佛祖收去。是以,理宗之首还未离开杭州。” “知道在哪里吗?” “就在杨髡的私藏密室之中,日夜有人把守。想趁其不备窃取,非人力可为。”林景熙摇头叹气。 突然听到这消息,难免让谢翱心情激荡。略微平复之后,谢翱却又生出疑惑:“这消息,你是从何处得到?可靠吗?” “消息绝对可靠,只是消息的来源干系太大,请恕林某不能告知。” 这消息确实干系极大,林景熙怕连累透露消息之人,谢翱可以理解。 可是杨琏真伽做下如此天怒人怨之事,自然明白理宗之首对于故宋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让人知道这消息? 这会不会是他充下陷阱? 是杨琏真伽主动放出的消息?还是有人故意向林景熙透露的消息? 谢翱不由地陷入了沉思…… …… 蒲桥离盐桥不远,桥东为昌乐坊,原是青楼瓦舍汇集之地。虽然杭州现今的夜生活远不如故宋之时,但是昌乐坊依然有粗糙的丝竹之声传出。 有人的地方,便必须得有倡伎,亘古难变。 即便是已经开始破败的杭州,可以没有城墙防御,可以没有皇宫王族,却不能没有这些让男人可以感觉到开心的酒色场所。 当然,其档次与当年相比,犹如草鸡与凤凰。 不过草鸡再潦草,到底也是鸡,是个男人,经过之时难免会往半掩的门里多瞧上两眼。 甄鑫自然也无法脱俗。 例外的,只有紧紧盯着脚下的李显。 “嗒!” 跟在李显身后的甄鑫又一脚踏入水洼之中,衣裳下摆立时多了许多污渍,一双鞋已湿了一半。 “你就不会找条像样的路走吗?”甄鑫怒而埋怨。 李显轻巧地跳起,在隐隐的灯光之中,又避开一滩污水。而后哂笑道:“我提醒了你多少次,要看路,你是不是恨不得把眼睛塞那院子里去?” “我这是在考察市场!”甄鑫昂然说道:“我可不像你,双指不沾阳春水的。光拿钱不干活,连市场都从来不曾关心过,这样的股东要来何用?” 一提起股东,李显便没了脾气。 甄鑫虽然让人讨厌,但是在生意方面确实诚信十足。自己投了钱,答应给的分红一文没少过。 这使得被一撸到底的李显,哪怕没了薪俸,也依然拥有十足的底气。 起码跟着自己的那些兄弟,暂时用不着另寻门路养活他们。 “叭嗒!” 甄鑫刚跟着李显的步伐绕开一个污坑,后头的苟顺却一脚踩入,溅起污水又喷向甄鑫裤脚。 “你……”甄鑫回过头,正待大骂,想起这不是熊二,只好憋住愤怒。 让苟顺跟着自己,很不习惯呐! 苟顺却没感觉到甄鑫的愤怒,脑袋或左或右不停打量,嘀咕道:“显哥,还要多久能到啊?” “快了,再转两个街角。”对于苟顺,李显有着奇怪的耐心。 在甄鑫所有的手下中,李显对苟顺的态度最好,而且是真诚的好。 这也是甄鑫今天特地把苟顺带在身边的原因。 想来,李显一直记着苟顺老婆们的好……这关系,很奇怪。但是对于李显来说,又似乎很正常。 就是不知道苟顺若是发现李显一直珍藏着他老婆送的绢帕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第385章 画像 转过一个街角,丝竹声渐不可闻,灯光也隐去不见。甄鑫不得不抛开一些奇怪的想法,专注于脚下。 路边突然亮起一盏灯,引在李显身前,弯弯曲曲地带着他们,一直走到一座宅院门前。 李显在门口跺去脚上的污泥,又抖动着衣裳弹去灰尘,这才推门而入。 “这座院子,是我当年买在宫外购置的第一幢属于我自己的房子。”李显淡然的语气之中,透出隐隐的怀念。 九岁时就有了自己的一个宅子,对于当年的李显来说,其实并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当然,即便是作为皇太子的大伴,他也买不起这样的房子。当时的临安城,可谓寸土寸金。 这是四岁的皇太子登位后,太皇太后赏给自己的宅子。 可惜的是,没住两个月,就被迫随着皇帝北迁大都。 还好,这房子终究还是给自己留了下来。 廊下的灯笼被点起,照亮了半个院子。 宅院不大,除了院子,只有三间平房。 “进来吧。”李显说着,推开正中的房门。 甄鑫跟上前,对着静立一旁的执灯者微微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回应他的,是一束阴冷的眼神。 甄鑫并不在意,李显这几个亲信,一个个跟他一样,多少都有些心理问题。在外人面前总是要摆出一副生人勿近模样,但是一旦混熟了,却恨不得跟你同食共寝。 依然留在广州的李三如此,眼前的这位李四也是如此。 只是开朗的李二,在这伙人里面,倒显得有些另类。 进入客堂往左,是间书房。 书架之上,没见到几本书,都是一些摆放得齐齐整整的纸箱盒。 李显略微沉吟之后,招呼苟顺一起,在书架之后抬出一个箱子。 这箱子里,堆的都是画轴。 甄鑫心里微动。 能让李显收藏在这里的,必然是从大内顺出来的一些真迹,说不定会很值钱…… “别想了!”头都未抬的李显,却飘出嘲讽:“好东西,早就被搜罗去大都。我这里,都是当年宫里老人家的涂鸦之作,不过是给自己留点念想。” 这厮,其实挺念旧的……甄鑫放弃了打劫的想法,左右打量起这间看着空旷,却堆满大小箱子的书房。 半晌之后,李显小心翼翼地从身前的箱子里,抽出一幅未曾裱褙过的绢画,一言不发地摊开在桌子上。 接着,又燃起两根蜡烛。 烛光大亮,照在绢画之上,笔墨清晰可见。 这是一幅相当写实的人物画像,没有色彩的渲染,也看不出太多奇巧技法。 画的正中间,是个年轻女子,髻上插着螭虎钗,身着长袄儿,下为襕裙。面貌端庄可人,眼神之中无喜无怒,却让甄鑫看着心里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亲切感。 “这女子,怎么这么像你?”探过头来的苟顺惊呼道。 “像我?” “是的!”苟顺眨着不对称眼,坚定地说道。 甄鑫皱着眉头,却委实不清楚,自己跟画里的这个女子有什么相像之处。 “这鼻子,这眼,这嘴……你当时化女妆的时候,就是在眼角多点了颗泪痣,要不然跟这画像上的人,长得完全一样!” 甄鑫脸一黑,这么久了,还没忘记我女妆的事? “真的真的,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苟顺大呼小叫道:“显哥,这是你在琼州时照着戏台上的甄公子画的?” 李显摇摇头不说话,只是指着画像的左下角,让甄鑫继续细看。 角落里,画着一个婴孩,憨态可掬地趴在地上,看不见脸,只有光溜溜的后背与两片小屁屁。 而那后背之靠腰之处,点着两颗醒目的黑痣! 甄鑫心里一紧。 后背上有两颗痣,这还是自己当时在琼州被松山手下绑走时,才知道。 既然松山知道自己有痣,李显知道也算正常。 “所以,这是你画的?”甄鑫开口问道,虽然心里并不觉得李显会无聊到这种地步。 李显摇了摇头。 “那是你找人画的?这画功,不咋样啊。” 李显曲起食指,在绢画的右下角又敲了敲。 这角落中,画着一个玉饰,龙形钩首,微张着须嘴,四脚如曲如伸,又似乎在腾云驾雾。 这是玉带钩? 而且自己似乎还见过! “见过这东西吗?”李显淡淡地问道。 甄鑫摇摇头,刚想移开目光,心皮突然发凉。 当时在维京岛时,自己一时兴起,在俞婆婆房内,找到自己小时候的玩具。其中就有一个与这画中一模一样的玉带钩! “想起来了?” 甄鑫摇摇头,移开目光,心里却如怒涛起伏。 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与自己长得很像的女子,与自己一样的两颗黑痣,以及与自己那个玉带钩一模一样的玉饰。 只凭这幅画,甄鑫便可以在脑中生出一出凄惨的剧本:一个年轻的女子,未婚生子无法养育,只好将这孩子送与他人。在痛不欲生的离别之时,给孩子留下一片玉带钩,并画上自己的画像,以待日后相认。 画上的女子,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吗? “这画,到底哪来的?”甄鑫强行抑制着内心的悸动问道。 “你既然不想说实话,我说的话你也没必要相信,说了也没用。”李显说着,便要卷起绢画。 甄鑫一把按住,“你说过要给我关于身世的线索。” “如果这幅画跟你没关系,那就没线索了。” “还有别的?” “我手头,没了。” 意思是还有其他线索,但不在李显手中? “好吧,我承认,我身上也有两颗黑痣,就在后背。” “真的?”苟顺惊道:“这画上的娃娃,不会是你吧?” 这绢画,已经略显发黄,肯定不是刚画出来的作品。具体放了多少年,甄鑫却看不出来。当然,也不排除有高人作旧的可能。 但这是甄鑫到目前为止,唯一看到的跟自己身世有关的线索,他必只能顺着这幅画深究下去。 “这画,是我在大都得到的。至于是谁给的我,我现在不能跟你说。” 第386章 螭龙玉带钩 甄鑫皱眉沉思片刻后,不得不开口问道:“大都,是不是还有其他跟我身世有关的线索?” 李显也跟着沉默片刻,答道:“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只要去寻找,总会找到相关的线索。” “大都,哪里?” “我一定要告诉你吗?” “你若不说,我自然也不会用暴力撬开你的嘴。但是你自己清楚,把我骗来杭州,你还能继续骗我去大都吗?” 李显继续沉默。 虽然被甄鑫看穿了目的,但是两个人其实心里都很清楚,在这一场无声较量之中,起码在目前李显还是处于被动的位置。 不能杀甄鑫,起码是目前不能杀,这必然是出于某个人的指令。 把甄鑫带去大都,也一样是出自此人的指令。 有怯薛军在时,李显都没办法强行让甄鑫随他前往大都,更何况目前资源几乎断绝的情况。 只是为什么要把甄鑫带去大都,别说甄鑫猜不透原因,李显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甄鑫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晃着二郎腿,对着苟顺说道:“你出去,跟李四一起,烧些热水,最好再泡些茶来。长夜漫漫,喝完茶,咱们明天就回南海去。” 苟顺一只眼看着甄鑫,另一只眼看着李显,嘀咕着出门而去。 “你就不能换一种方式来威胁我吗?”李显幽怨地看向甄鑫。 甄鑫几乎一蹦而起,这目光,真他娘的让人讨厌! “你知道我脾气,答应你的事,我会去做而且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完成。但是没答应你的事,那只能凭我心意来。” 主动权确实是在甄鑫手中,他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李显却不行。 甚至于不能让甄鑫在杭州待太长时间。 皇帝让叶李南下执掌浙江,已经摆明了态度:自己若是完不成任务,那就让叶李来! 可是现在什么人都调动不了,又如何让自己去完成这个任务? 李显心里,第一次生出对于远在大都那个皇帝的怨愤。 而且,杭州城内,随着甄鑫的到来,暗流已经开始涌动。稍不注意,连自己都可能陷入这个旋涡而不能自拔,更别说已经成为风暴中心的甄鑫。 李显拉过另一把椅子坐下,尽可能地保持着淡然的语气,说道:“行,我就告诉你关于这幅画的事情。” “等等。” 李显眉尖微挑。 “你先告诉我,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我凭什么告诉你?”李显怒道。 “呵呵,因为我突然想知道了。” “你……”李显紧握拳头,一副随时准备砸出去模样。 “我可以答应你一个不太过分的条件。”甄鑫赶紧安抚道。 李显松开手掌,沉吟道:“你在杭州所有的行动,必须与我先行商议。” “我做什么,还得经过你同意不成?” “不,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只是不想被你牵累。万一你惹了大麻烦,我可以先保住自己的安全。” “你意思是,你随时准备扔下我先跑?” “是的!”李显坦然说道。 “好吧……看在你如此坦诚的份上,我答应你!” 偷偷离开杭州,也算行动之一吧!李显暗暗地松了口气,虽然未必得凭此限定甄鑫的行动,但有他的这个承诺,万一出事也可以跟他把账算清楚。 “我还是从这幅画像说起吧……” “可以。”甄鑫一手搭在桌沿,摊开四肢摆出舒适的姿势作聆听状。 “这幅画,是我五六年前,从大都太极书院中无意得到……” “太极书院,干嘛的?” “别打断我,细节的东西,自己去问你的军师!” 也对,天下书院,大概没有老谢不了解的。甄鑫摊开手掌,示意李显继续。 “我不清楚是不是有人故意让我得到这幅画像,吸引我注意力的,不是画中的女子,也不是画中的小孩子,而是这个玉带钩。这种玉带钩,名为螭龙玉带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甄鑫茫然,这次不是装的。 李显只好自问自答道:“这种玉带钩,唐宋时并不多见,是本朝依照汉时制式所造。而且,能佩带龙形玉带钩的,只有皇族!” 本朝的皇族……甄鑫几乎想就此躺平了。 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与身世有关的线索,却又指向皇族。那么自己天天累死累活,到底图个啥? 可是,自己委实很难接受自己是个蒙古人啊! 若是故宋那些遗老知道自己可能是个蒙古人,会不会将自己烹而分食? 似乎是看出甄鑫的纠结,李显继续打击道:“当年皇帝以汗王之弟亲征大理之前,曾经给他的长子真金留下一个玉带钩。并告诉他的那些幕僚们,若南征大理失败无法回到北方,希望他们可以扶持长子真金作为汉地之主。” 这希望,现在还有效吗?我是不是可以拿着那个玉带钩,让北方人支持自己成为汉地的新主人?甄鑫心里苦笑。 “我已经确认过,这画像上的螭龙玉带钩,正是皇帝当年留给真金的那一枚。 不过,真金太子在十多年前,便已不再佩带这枚玉带钩。也许是丢了,也许已经将其珍藏起来,也许,是送给了某个人……” 甄鑫心里发涩,却只能一脸无辜地看着李显。 说是在帮助甄鑫寻找他身世的线索,李显何尝不是通过这些手段,来挖掘甄鑫身上的秘密。 甄鑫是不是真金的私生子,李显依然无法确认。但是目前起码可以确定的是,这画像上的小孩子,必然是甄鑫无疑。 即便甄鑫不肯承认,李显也有八成的把握甄鑫曾见过这个玉带钩。 “我把这幅画呈于皇帝,他看过之后,没有做任何评述。却让我南下,领江西行省泉府司,寻找画像上的男孩子。” 甄鑫皱着眉头说道:“皇帝没任何评述,什么意思?” 李显两手一摊,“就是字面意思。” 既不说这孩子跟真金有关系,也不说跟真金没关系。这也是李显始终想不明白的关键点。 如果这孩子是真金遗落于民间之子,无论他的母亲是否蒙古人,都算是王室血脉,应当动用全力来寻找这孩子。若这画像只是有人随意而作,那就不应该让自己如无头苍蝇般外出寻找。 而且,还是去江南? 要知道,真金这一生,都没有去过江南! 但是皇帝不愿意说的事情,李显可没办法撬开金口。 第387章 太子起居录 “不管你信或是不信,我其实跟你一样,至今对你的身世依然是一头雾水。”李显继续说道:“南下之后,我先到杭州,再去福建,然后是江西行省,历经数年却一无所获。”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去年这个时候。有人,给我送来一幅你的画像,而且说你身在南海的某个岛屿之上。姓甄!” 姓甄,是因为画像上的女子姓甄?还是真金之真? 话说,自己为什么会名为“甄鑫”?三个金?比真金还多俩! 甄鑫突然一阵迷糊,再也掩藏不住内心的震撼,满脸呆滞。 效果很不错!李显颇为满意地看着甄鑫,给了他半盏茶时间,让他消化这消息。 “谁给你的画像?”半晌之后,甄鑫才开口问道。 “我还是那句话,我说了你也未必会信。但是你应该想得到,有谁能照着你的模样,来画出你的画像?” 陈宜中身边,果然有朝廷的暗子! 这大概也是陈宜中始终不敢现身与自己相见的原因,估计直到现在这老帮菜也还没把这暗子找出来。 都是跟了自己十多年的兄弟,水里来火里去的,哪怕有所怀疑,都会让手下伤心透顶。这暗子,只要不过于嚣张,的确很难挖得出来。 对此甄鑫早有所料,但是听到李显提及,依然觉得心里堵得发慌。 “我把你的画像分别送给两个王子。铁穆耳收到之后,没有任何回应,跟皇帝一样,似乎并未当回事。甘麻剌却直接通过他掌控的天海阁,于琼州发布了悬赏令。此后的事,你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李显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 把憋在心里许多年的秘密,一股脑儿地在这个苦主面前和盘说出,竟然有一些极为通透的舒爽感。 这秘密,没人可以分享,也没人可以一起分析。这些年,都是李显独自琢磨,多番验证。 果然,把烦恼分出去给别人,自己就可以少些烦恼。 而且让李显暗自得意的是,哪怕甄鑫全部知晓了这些秘密,对他也起不了任何的帮助。 我给了你想要的,结果你会发现还不如没要过。 这种感觉,如饮佳酿,令李显欲罢不能。 略觉口干的李显,顺手往桌上兜去。 壶里却是空空如也,水到现在还没烧好? 李显只好从袖中抽出一方已经浆洗发白的绣帕,轻轻地在嘴角上擦着。 又是沉吟半晌,甄鑫终于开口问道:“大都,会找到什么样的线索?” 李显心里暗喜,自己费了一个晚上的劲,总算有反应了。 只要甄鑫想着大都,便说明有了把他拐去大都的机会。 “太子起居录。” “什么意思?” “真金是太子,他的一举一动,自然会有专门的侍卫为他记录。当然,如果真金如今还是太子的话,这起居录便会交由给事中或是翰林院专门保管。但是现在这起居录是否还在,我并不清楚。而且,是否会被人更改,我也一样不清楚。”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但是隐隐有个思路自脑中窜起,甄鑫抬手止住越说越高兴的李显,捏着自己的眉尖,细细思索。 历朝历代,确实会有专人记录太子的起居。这种事一般都是交由侍候太子的太监负责。 蒙古人原本不立太子,忽必烈也未必会看中此事。能关注太子起居录的,只会是忽必烈身边的那些汉儒。 而元朝没有太监,那么负责记录的应当是真金身边的侍卫。 如同准怯薛军身份的太子侍卫军? “贺威!”甄鑫差点脱口而出。 那个一心要杀了自己的贺威! 甄鑫暗暗地瞟了眼李显,看来他未必会将贺威跟这事联系起来。 假如真金确实在十七年前,曾经祸害过某个汉家姑娘,最清楚的人,应当就是贺威了。 贺威会猜到自己与真金的关系吗? 还是说,贺威的新主子铁穆耳,已经确定了自己与真金的关系,这才安排贺威来刺杀自己? 可即便真金是自己便宜老爹,自己的存在会对铁穆耳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才让他非杀自己不可?怕自己跟他争夺太子之位?有可能吗? 若自己跟真金没有关系,铁穆耳杀自己,就更没有理由了! 真心不想跟这个如废物般的太子真金产生任何的关系…… 不对,也许自己应当换个思路。 如果这一切,依然是有人在做局,自己根本还没跳出棋盘,那会是什么局面? 自己是真金之子,对谁最有好处? 忽必烈? 他连太子都不在意,更何况跟太子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一个私生子! 最有希望获得太子之位的铁穆耳? 还是开始努力争夺太子之位的甘麻剌? 陈宜中? 他不可能扶持一个蒙古人的后代来光复大宋,会被故宋遗民喷死的! 正是因为陈宜中,甄鑫才始终坚信自己不可能与蒙古人有关。可是如今的线索,又加重了自己是蒙古人的砝码。 我,应该相信谁? “公子……”屋外传来轻巧的叩门声。 “进来。”李显扬声说道。 李四推门而入,苟顺探进头瞄了一眼,见甄鑫还活着,便又消失于门口。 “找到理宗丢失的首级了。”李四恭身说道。 甄鑫从混乱的思绪中被扯出来,不由诧异地看着李四。 李显手下,执行力相当的不错啊。 自己前天要求他帮忙寻找理宗脑袋的下落,这才一天半时间,便有消息了? “在哪?”李显老神在在地问道。 “在寿宁寺。” 寿宁寺?李显与甄鑫相视一眼,各自露出怪异的神色。 寿宁寺本名“龙翔宫”,原是理宗潜邸。 理宗本名赵与莒,虽然身为皇族,但是到他父亲这一代,家世没落,生活与平民无异。七岁时父亲去世,兄弟俩人被母亲全氏带回娘家,寄于篱下。 宋宁宗在世时,亲生子皆夭折,只能立继子赵竑为太子。但是赵竑与当时的权相史弥远不和,史弥远让余天锡寻到赵与莒。在宁宗去世之时,赵竑突然被废,赵与莒被扶持为新帝,改名赵昀,为理宗。 史弥远也因此功,得享一生尊荣,直到去世之后,登位了十年之后的理宗才得以亲政。 这座龙翔宫,就是当时理宗刚刚被接到临安时,暂居的潜邸。取名“龙翔”,意为真龙从此处飞翔升天。 第388章 朱古尊者 杨琏真伽刚到杭州不久,占据的第一座道观,便是龙翔宫,并将其改名为“寿宁寺”。 甄鑫与李显都没有料到,杨琏真伽竟然会将大本营设于这座寺庙之内。而且还把理宗的脑袋,放在了理宗的家里。 真够狠的! 关键是,寿宁寺就在后宅市街上,与江南小吃店相隔不到两里。 甄鑫不由地在心里暗赞马夫人独特的眼光,回去得给她加个鸡腿! “这消息,可靠吗?”甄鑫问道。 “我们的人并没有见到理宗之首,但是消息应该是可靠的。行省内许多小吏,似乎都知道此事。”李四回答道。 许多人都知道? 杨琏真伽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差? 还是说他根本就不在乎让人知道? 甄鑫疑惑地问道:“寿宁寺的防卫,很严密吗?” “寿宁寺里有大小和尚不下百人,其中至少有一半是负责防护的僧兵。而且,杭州城内现有大小寺庙十余座,杨琏真伽随时可以调集各寺僧兵不下千人。进入寿宁宫不难,但想从寺里偷走东西,并离开杭州城,除非……出动官兵。” 这事,就有些难办了! 仅仅是寿宁寺里的数十僧兵,就不是现在的自己可以对付得了。 李显悠哉地翘起二郎腿,看着甄鑫头疼模样,莫名地觉得舒服。 甄鑫琢磨片刻,又问道:“另外拜托你们查的那个事情,有结果了没?” 李四点点头,却不吭气。 有结果了你不说?甄鑫只好把愤怒的目光转向李显。 李显眉尖微挑,脸上展出得意的笑容,扬着下巴说道:“那就,告诉他吧。” “是。”李四冷冷地说道:“有得到噶玛噶举派喇嘛的消息,听说他们在孤山的西太乙宫。” 嗯? “喇嘛住道观里?”甄鑫疑惑道。 “你是在质疑李五的情报打探能力?”李四两眼微眯。 “不,不……”甄鑫不得不解释道:“我只是不理解。” “连这都不理解?”李显睥睨道。 甄鑫翻了个白眼,不得不拱手说道:“请李大人指教。” 需要的时候叫显哥称李大人,不需要的时候就是没卵子的……李显斜睨甄鑫,呵呵冷笑。 “显哥……”甄鑫腻声叫道,屋内几个人,同时打了个哆嗦。 包括甄鑫自己。 “别叫!”李显伸手挡住准备深情的甄鑫,长吸口气后施施然说道:“杨琏真伽对于道观下手相当狠辣,不仅要霸占道观的产业,还要想办法逼着那些道士剃发修佛。就算有道士能从他手中逃脱,也带不走观里的一文钱。” “杭州城内,连皇城都已经被改造成几个寺庙,更别说其他道观。杭州城外的道观,我看最多再一两年的时间,就要被他搜刮干净。如今留给那些道士的选择,要么趁早卷铺盖跑路,要么就从了杨琏僧伽,皈依他的佛。 “那西太乙宫,位于西湖孤山之上。看来那里的道士倒是想得明白,临时抱了个佛脚。不过抱的不是出身萨迦派的杨琏真伽,而是噶玛噶举派的喇嘛。” 甄鑫恍然地点点头。 萨迦与噶玛两派在吐蕃一向水火不容,萨迦成功地抱上忽必烈这根突然茁壮的大腿之后,八思巴以国师身份,力压吐蕃其他教派。 但是到了江南,在吐蕃打得死去活来的教派,对于外人来说,都属于同一个品种。没人分得清萨迦与噶玛到底有什么区别,统称喇嘛。 杨琏真伽在杭州再如何嚣张,也不对会噶玛噶举的喇嘛下手,起码目前不会。 当然,前提是噶玛噶举不会主动挑衅,在这种情况下,让一两个道观给他们,杨琏真伽自然不会在意。 “前些日子,在大都倒是有个与噶玛噶举派有关的大消息,令朝野都很震动。”李显施施然地说道。 甄鑫与乌坚巴的关系,李显是最清楚的。乌坚巴前几个月,特地从藏地运来大批的药品与牛角、牛筋之类的物资,足以说明他们之间,关系已经匪浅。 仅凭这点,日后甄鑫在中原若是走投无路,只要他愿意逃去吐蕃,乌坚巴便足以保他不死。 今夜看着甄小子态度不错,李显倒是愿意把这消息先分享给他听听。 只要他肯开口再求求自己…… “朱古尊者出现了?”甄鑫脱口而出。 “咣啷!” 李显一惊而起,差点撞歪了桌子。“你,你怎么知道?” 这消息,虽然不算特别的新鲜,但是知道的人并不算多。 因为有人在刻意压制消息的扩散,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朱古尊者”,自然也就没人会专门去关心与在意。 让李显心惊的是,这样的消息,甄鑫是从什么渠道得知的? 难道说,他的触角早已伸入大都之内? 还是说,从大都南下的某些官员,已经与甄鑫达成了私下的交易? 一瞬之间,李显脑子中已经转过许多的想法。 “呵呵……”甄鑫给了个莫测高深的笑容,眉尖微挑,说道:“展开细说下?” “你先告诉我,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这招,是老子想出来的! 甄鑫自然不能把底交给李显,施施然说道:“你现在说,我还能念你一个小人情。这种消息,过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天下,想瞒都瞒不了。等到那时,你这人情也没了。” 好像是这个道理,但是……这厮与乌坚巴之间,必然还有更深的勾结! 李显脸色复杂地看向甄鑫,半晌之后,开口说道:“乌坚巴根据他的师尊临终前的遗言,在云南丽江路一带找到了一个七岁的孩童,这孩童据说生而能言,而且熟知佛教经典,并且早就说过,他是一位上师的转世之身,有一天会有自己的徒弟前来迎接自己。” 果然,乌坚巴倒是实在,按照自己教他的方法找了个说啥就是啥的孩子。这执行力,杠杠的! 丽江路介于吐蕃与大理之江,早在百年之前,就有吐蕃僧人在此建寺传教。行政上归属云南,却已经成为吐蕃喇嘛的地盘。 这转世之地,倒是挑得很有技术含量! 第389章 嘎巴拉碗 李显接着说道:“乌坚巴说这孩子可以轻松地分辨出他师尊用过的器物,也知道师尊当年最隐蔽的秘密。并且还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转世之身,第一世则是噶玛拔希的师尊、噶玛噶举派的创始人都松钦巴。” 甄鑫听着脑壳发疼,这些藏人的名字,实在记不住……但是脸上依然保持着淡然的微笑。 “所以,乌坚巴将其称为‘朱古尊者’,意为化身。蒙古语为‘呼毕勒罕’,同样是转世者的意思。汉语,则为‘活佛’。” 好嘛,一整套专用的翻译词语都备齐了,这乌坚巴倒是准备得很齐全啊。 甄鑫颔首。 “活佛呐!”李显喃喃说道:“自佛教传世至今,谁敢称自己是活着的佛?仅仅这个称谓,便足以让全天下的佛教徒顶礼膜拜!” 甄鑫点头,表示同意。“乌坚巴找皇帝确认封号了?” “是。不过这事必须得宣政院那边同意才行。” 宣政院原名总制院,统管全国佛教及吐蕃事务。以帝师领其事,首任是八思巴。八思巴去世之后,帝师一职由其异母弟仕钦坚赞继任。但是宣政院的大权,如今已经被桑哥收入尚书省。 萨迦派的帝师必然会反对这个所谓的“活佛”称号,可是现在的帝师说话显然没当时八思巴好用。 是否认可这称号,不过是忽必烈一念之间的事。 而且即便是得不到官方的认可,要不了几年,民间信徒必然会对样的尊号奉献出无限的热诚。官方现在不开始限制与管理,只会让这称号泛滥成灾,到时再想管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事,乌坚巴整得还是相当利索的。下次见面,得给他加个鸡腿鼓励一番! “乌坚巴现在人在大都?”甄鑫问道。 “是,那个小活佛也在,已经被皇帝召见过,但是结果如何,并不清楚。” 到皇帝这一级别,自己想帮也帮不上忙,剩下的只能让乌坚巴自己去折腾。 不过,如果利用乌坚巴来对付杨琏真伽,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我若是杀了杨琏真伽,会有什么后果?”甄鑫突然正色问道。 叮铃咣啷——桌子又被一惊蹦起的李显狠狠地撞了下,脆响一片。 李显揉着自己的腰眼,呲牙咧嘴地惊问道:“你说什么?” “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我,我……”李显怒道:“你知道那是谁吗?” “不就一个秃驴呗。” “他是官啊,是朝廷正式任命的二品官员啊!而且,他是前国师的高徒,是现在这个国师的同门师弟!你要杀了他?嫌自己命太长吗?” “所以,我这不跟你在探讨可能性嘛……”甄鑫无辜地说道。 李显站起身,往边上挪了三尺距离,冷冷地说道:“你想找死,尽管去,我绝不拦你!但是,别把我扯在其中!” 甄鑫盯着李显,看不出任何作伪的神色,心下不由嘀咕:这一次难道是自己判断失误了? 若没有忽必烈的默许,杨琏真伽在江南绝不敢如此肆意妄为。这是前提。 无论是为了打散赵宋遗留下的“王气”,或是打碎故宋残余的脊梁骨,杨琏真伽诸多举动可以说是达到了很好的效果。但也因此引发江南更大的动荡,作为一个老奸巨滑的皇帝来说,这棋子差不多可以抛弃了。 以杨琏真伽之死,足以化解江南百姓对朝廷大半的仇恨。 正如蒲家的灭亡,无疑可以换得福建的新生。 李显把自己骗上船对付蒲家,显然是皇帝背后在支持。如今又把自己拐来杭州,难道不该用自己这枚棋子来对付杨琏真伽吗? 八思巴已死,再尊贵的杨琏真伽也已失去了保护神。如今的帝师,其实不过是一尊吉祥物,绝大多数的权力已经被收归尚书省。 扶持一派,打压另一派。若是被扶持的这势力成长过快,必然会被拆解遏制。就便是帝王之术,也是历史以来道、佛两教总是轮流遭殃的根本原因。 而忽必烈愿意接见噶玛噶举的乌坚巴,也说明了这老头子,已经开始在准备扶持噶玛噶举,以打压势力泛滥的萨迦。 是李显没有接到忽必烈的暗示,还是说他的功能可能已经被别人给取代了? 不过对于甄鑫来说,杨琏真伽并不是非杀不可,甚至于理宗的脑袋都未必非要去偷回来。 只是隐隐之间,诸多势力都推着自己往这个方向奔跑,让甄鑫不得不思考,跑到后面,这些人的目的,会是什么? 在得知林景熙打探来的消息之后,甄鑫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有人想借自己之手,来对付杨琏真伽! 理宗脑袋被藏于秘室,杨琏真伽不会突发神经病,自己把这消息往外散播。而同时得到消息的林景熙与李显,甚至内容都差不多。 寿宁寺的秘室,近百僧人日夜看护。 甚至于寿宁寺的分布图与秘室的位置,都已经被标得一清二楚。 只能说明,是有人故意放出的消息。消息的源头,很可能便是行省。 当然,并不能说明这消息便是假的,无论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都得先确认下,那颗脑袋,到底在不在寿宁寺的秘室之中。 以及,是否有人在寿宁寺挖了个坑,等着自己往里跳。 甄鑫将平摊在桌上的寿宁寺平面图挪开,看向另外一张图稿。 这是一幅相当写实的图画,而且还上了彩。画上,便是“嘎巴拉碗”。 形如一个倒扣的丑陋大碗,碗底起伏不平,却被打磨得相当光滑。碗的边缘,镶以金条,金条上刻着一些看不清的符号以及法器图案。 若是不晓得这碗的制作原料,甄鑫只会觉得这种藏秘法器看着挺可爱,甚至还很想去摸摸那光滑的表面。 可是知道那是用挖空了脑子的脑壳做成的东西,甄鑫只觉得一阵阵的恶心。 与许多拥有浪漫情结的少年一样,前世的甄鑫对那片没去过的高原,充满着向往。离天空最近的一片土地,阳光与湖水清澈如洗,仿佛只要沾染些那里的气息,便可以让肮脏的灵魂得到洗涤。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变态的东西…… 而且,据说大喇嘛在灌顶的时候,还会用这玩意盛酒,让接受灌顶的信徒喝下去。 心里又涌出阵阵的烦恶。 第390章 改良版太极拳 甄鑫将这画着嘎巴拉碗的图揉作一团,随手扔到桌边,站起身离开屋子,踱步而出。 “公子……”不再继续装受伤的熊二闪至甄鑫身后,轻声说道:“外面,似乎有人盯着这里,你这是要去哪?” “我去找道士聊聊天。”甄鑫无所谓地说道:“正好,你们可以趁机看下,到底是谁在盯着我。” “你有必要总是把自己当鱼饵吗?”熊二埋怨道:“这样,我们的压力很大的……” “怎么,你要教我做事?”甄鑫转过头,怒视熊二。 “要不,我让阿黎姑娘跟着你?” 甄鑫愈加烦躁。 自从那天公然叫嚣要跟阿黎成亲之后,她就再不肯跟自己同居一室了。虽然甄鑫自信绝不会擦枪走火,却也只能照顾一个准新娘的脸面。 那该死的陈文开,为什么还没有消息传来! 见甄鑫是真的准备生气,熊二只好嘀咕着坠于他身后,同时打出手势,街边便有黑影一闪而出,随即又隐入另一片黑暗。 夜空不太纯也显得不够干净,一轮将圆的月亮,裹着灰白的云朵,如一个故作神秘的高人,漠然地俯视着甄鑫。 中秋节快到了啊……过了中秋,自己来到这世上差不多也有一年时间。 事情经历了不少,也做了很多,可是前途与方向,依旧让甄鑫感觉迷茫。 凭着现在的资源,彻底退出大陆,缩回日月岛,占据琼州之后,当个大海贼,自此逍遥海上? 然后,成为化外之民?被视为分裂者? 或者去大都趁着忽必烈没死的时候,抱上这个很粗很粗的大腿,从此当个悠闲的王爷? 然后,成为千夫所指的汉贼? 还是,选择那条注定九百死一生的造反之路?此后一将功成万骨枯,或是自己也成为了那一堆枯骨之一。 甚至脑袋也被制作成那个恶心的大碗,供人装酒? 一想到这,甄鑫便觉有股凉意,自脑壳处倾泄而下,覆及全身。 推开显应观斑驳的大门,青书正孤零零坐在院边的台阶上。 也许,自己还是应该跟这些牛鼻子多亲近些。起码他们没有那么恶心的法器…… 甄鑫一屁股坐在青书身边,托着下巴跟他一起遥望莫得感情的月亮。 良久无语。 一阵凉风拂过,带来仲秋的寒意,却没有带来桂花的香味。 反而有一丝隐隐的……馊味? 而后,一个如鬼似魅的身影,突然自树下飘出。 “谁?”甄鑫吓了一跳,差点将身边的青书撞翻在地。 糟糕……三棱刺也没带,手头竟然没任何可用的兵器。 “干嘛啊……”青书爬起,看着满眼警惕的甄鑫。 甄鑫一回头,鬼影不见了!不由地抓住青书的胳膊。 该死的,熊二去哪了? 若是形势不对,青书不知道能不能当个兵器用? 嗯?这想法有些不对劲…… “你,你放开我!”青书挣扎道。 “等等,有危险……” 一声长叹突然在甄鑫耳边响起,甄鑫头发都快炸了起来。两脚错开,往侧一踏,扭腰摆臀,在最快的时间内做出尽可能的防御姿势。然后,才有空看向身后的影子。 是一点也没有仙风道骨的张邋遢! “你想看老道练功,安安静静坐着就好,咋咋乎乎地干啥呢?”张三丰满脸无奈地看着甄鑫。 “我……刚……你……”甄鑫指着空无一人的院子,不知道该如何吐槽。 这么大的一个张三丰,为啥会整得跟鬼影子一样? “对了,你那天打的那套拳,叫太极拳是吧,我练了一遍,你要不给指导指导?” 我指导张三丰打太极拳?会被雷劈的! 甄鑫双手直摇,说道:“我花拳绣腿的,哪敢跟真人谈指导!” “不不,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张三丰真诚地说道:“你那拳术,给我的启发极大。” 那可不……甄鑫微微地挺起胸膛。 “不过,我觉着你打得不对。” 我其实连门外汉都不算……甄鑫的胸膛又缩了回去。 “你那拳法,光有形而没有意。” 说的对,徒有外表…… “我这两天认真琢磨之后,将其稍微改进,你可以参考下。” 张三丰说完,往院中一站。 眼见着站的是个人,甄鑫却陡然感觉到泰山立于前的威势。 双臂虚抱,气定神闲而不动如山。 肩带手起,两脚微错,身随形动。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般在甄鑫眼前一一展现。 每个招式看着都认识,却给了甄鑫完全陌生的感觉。 微风拂过,张三丰壮阔的身躯,却在随风摆动。轻柔得如同一片硕大的鹅毛,忽尔前忽尔后。 他,这是在御风而舞? 甄鑫半张着嘴,根本就合不。 难怪,刚才那身影跟鬼一样…… 一套拳完成,张三丰双臂虚抱在前,神定气闲。身边的一股风依然绕着他打着转,卷起地上的落叶,却卷不动他身上的衣裳。 “看明白了吗?”张三丰温和地问道。 甄鑫呆呆地点点头,又立即摇了摇头。 “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我,我可以吗?”甄鑫惊喜地问道。虽然不知道这套拳术威力如何,起码这轻飘飘的身法,看着就让他垂涎三尺。 “当然可以!” “练到你这水平,得多长时间?” 张三丰沉吟道:“老道今年六十有余。” 六十多岁的老头?看这身子骨,一拳打三个自己完全没问题。 “我是问,我现在开始练要多少年能有这水平?” “笨呐!”青书抢答道:“我师公他当然是从小开始打基础,到现在六十多年了!” “啊?”一股气立时倾泄而出 张三丰却摇了摇头,说:“你基础太差,从现在开始练的话,可能要七八十年。” 这老牛鼻子,补刀能力这么强? “师公,我,我要练!”青书扑过去,昂然说道。 张三丰揉着青书的小脑袋,“当然了,这拳术以后还得指望你来发扬光大。” 这就要发扬光大了,你们问过我的意吗? “老道会在显应观驻留一阵,明日起甄公子可以每天清晨过来,老道教你这套拳术。” “我一套拳学七八十年……”甄鑫苦笑地说道:“实在是没那么多时间啊。” “不需要七八十年,我想有一个月足矣。” “啊?”甄鑫又被整不懂了。 “笨呐!”青书脆声说道:“你想练到我师公那水平,七八十年都未必够,可是学一套拳术那不简单得很!” 你说的好有道理,可不可以不要说了!甄鑫怒视青书。 第391章 论迹不论心 “师公,我保证只要半个月,不,十天就可以学会!”青书昂然说道。 这小牛鼻子,会不会说话? “你虽然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但是这套拳术,可让你耳更聪、目更明,且有助于强身健体。老道以为,有时间的话,不妨……” 甄鑫心里微动,苦着脸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啊!” “噢,公子若有需要,老道倒是可以帮忙一二。” 甄鑫点头如捣蒜,“眼前确实有事需要真人相助,不过这事另说。关键是我实在是太忙了,因此在杭州呆不了太长时间……” 张三丰点点头,脸上略带遗憾地说道:“如此,等公子有时间,老道随时相候。” 说着,便拉住青书,转身准备离去。 唉,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太忙?甄鑫欲言又止。 青书小声嘀咕道:“师公,咱们说不定过两天就要被和尚赶走了,你去哪等甄公子?” 这小牛鼻子,真会说话! 甄鑫急忙说道:“我倒是有个建议,真人不妨听听?” “噢?”张三丰驻足回头。 “嗯,我在琼州边上,有座小岛……” “琼州在哪?”青书问道。 “已经是海角天涯了……”张三丰悠悠地说道。 “那么远啊……” “不远不远。”甄鑫说道:“从杭州坐船,最多也就十天半个月便能到。” “坐船?还要十天半个月?我不去!” 这小牛鼻子……我还没说让你们去呢! “是这样,我不知道真人有没去过琼州……” 张三丰淡然地摇摇头。 甄鑫放下了一半的心,“琼州一向被中原视为化为之地,岛上可耕种土地不多,又年年饱受风雨肆虐。自朝廷占有琼州之后,历经战乱的琼州百姓,生活愈加困苦,流离失所,却还得接受官府肆无忌惮的压榨……” 张三丰悠悠地叹了口气。 “你要造反?”青书突然脆声说道。 甄鑫吓了一跳,这孩子到底会不会说话? 张三丰微笑着拍了拍青书,说道:“造反,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那,什么可以解决?” 张三丰抬头望天,沉吟片刻,才摇摇头说道:“天下事,乃天下人之事,非老道能够解决……” “我觉得,必须打破旧的樊笼,建立新的秩序,对土地进行重新的分配。让耕者有其田,让私有财产得到绝对的保护,让法律成为至高无上的权威……” 张三丰呵呵而笑。 “你还是要造反啊!”青书撇着嘴说道。 “我说小道爷,你能不能不要大半夜总在这提造反行不?会被杀头抄家的!” 青书脖子一缩,应道:“好的!” 张三丰叹道:“公子胸怀大志,老道佩服。” 这佩服得一点诚意也没有……甄鑫苦笑地摇摇头,“我不是为了我自己。” “老道相信。” 这老牛鼻子,浑身上下防御得如太极一般浑圆无瑕,毫无破绽可寻啊! “我的目标,不是这个天下,而是这天下间无数的孤儿。”甄鑫仰天长叹,“可惜,小子学疏才浅,人微望轻,心有余而力不逮。至今为止,不过收养了近千个孤儿……” 张三丰对着甄鑫上下打量,疑惑地问道:“你在琼州收养了近千个孤儿?” 甄鑫摇摇头。 张三丰眼中流露出些许的失望,却并未开口斥责。 “不止是琼州,还有广东广西一带的孩子,以及正在接收福建沿海一带被父母抛弃的幼儿。” 张三丰微微一怔。 “除此之外,流连于南海之上,脚下无寸土之地,无论是故宋还是如今的大元朝廷,都不予承认的疍民,我已经将其全部接收。给了他们有可以居住的房子,安排他们可以靠双手养活自己的工作,并让他们所有的孩子,都可以免费入学读书识字。” 张三丰心中大动。接收不被朝廷所认识的海上疍民,这不仅需要实力,还得有绝对的勇气! 当然,眼前的这位甄公子,收罗这些无依无靠的疍民,也许目的不纯。君子论迹不论心,他做了所有人不肯去做或是无法去做的事,这便是功德! 而且,如果甄公子没有欺骗自己的话,单就收养一千孤儿之事,就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张三丰不是没有收养过孤儿,正因为如此,他才知晓其中的艰难。 首先,得有一个香火还算不错的道观,才能有力抚养孤儿,给他们吃给他们穿,至于就学,最多也就在道观里学着念经认些字,不可能再给他们提供系统的课程教育。 而一个道观,能养多少孩子? 一千个孤儿,又得需要多少道观? 更何况,如今江南江北绝大多数的道士,想养活自己都已经越来越艰难,谈何抚养孤儿? “公子功德无量,老道佩服!”张三丰稽首而礼。 这个佩服,总算有些真诚了。甄鑫侧身避开这个显得过于尊重的礼节,说道:“小子只是不忍心看到孩子们的苦,在力所能及之下,略尽绵薄之力。” “你想劝我去琼州?”张三丰站直身问道。 “呃……是这样,我有一个岛……” “我不去琼州,还要坐船!”青书很不满。 “那个岛名为日月岛,确实在琼州附近,不过已经是私人的小岛,不归琼州官府管辖。岛上已经有一个小学,凡十五岁以下儿童,无论男女,皆可免费入学。”甄鑫语速越来越快,就怕被小牛鼻子给打断。 “我的规划中,还会为十五岁以上的少年,建立文学院、纺织学院、军事学院、技工学院、天文地理等学院,根据孩子们不同的特长,让他们拥有足以自立的学识。” “因人而施教!”张三丰颔首道:“而且不限制于四书五经,大善!” “我……”青书刚开口,甄鑫就怒道:“你再有意见,我就让去小学里讲课。” “啊?我,我能讲什么课?”青书一脸懵。 “随便啊,语文、术数、音乐、体育、物理、化学、天文,随你挑。” “我,我不会啊……这些都是学什么的?”青书仰着头问张三丰。 以张三丰的见识,知道音乐术数,却也没听说过物理化学到底是学的是什么,只好苦笑地摇了摇头。 第392章 浮云蔽月 “日月岛的孩子,六岁必须入学,七岁以后就得开始给弟弟妹妹们上课。你这么大,竟然还不能给别人讲课……”甄鑫摇着头啧啧而叹。 “我,我……我可以教他们拳术!” 甄鑫曲指蹭着下巴,沉吟道:“倒是可以考虑,不过你得打得过岛上的孩子,才能让他们服气。” “我,我一定可以的!师公,你赶紧教我这套太极拳,我学会了就去日月岛教那些孩子们了。”青书双手叉着腰,豪气干云地说道:“就算有年龄比我大的,我也可以把他们打趴下!” 张三丰抚着青书的头顶,微笑着说道:“学武是为了强体健身,可不是为了把别人打趴下。” “不!”甄鑫却肃然说道:“某以为,学武,是为了保护弱者。保护你身边的人不被别人欺凌,不被别人压榨,不被别人当作可以随意宰杀的牛羊!” “无上天尊……”张三丰轻声叹道。 迎着甄鑫灼灼目光,张三丰问道:“不知甄公子需要老道在南海停驻多长时间?” “不不,真人误会甄某了。”甄鑫急忙摇摇手说道:“我没有要求真人一定要留在南海,只是希望你可以去日月岛看看。真人若愿意留在那一段时间,甄某必举岛欢迎,真人若想离去,甄某自然不敢阻留。” “只是……既然道家在中原之地无法驻足,道长何妨暂避海外。琼州百姓,也一样需要道家的教化……” 嚯,这小子,胃口这么大? 张三丰两眼炯炯地盯着甄鑫。 甄鑫讪讪而笑。 虽然对天下间除了张三丰之外的牛鼻子,并没有太多的好感,但是要对付已经成为喇嘛走狗们的和尚,只能拉拢处于落魄之中的道士。 一物降一物,魔高一尺,就得指望道能高过一丈。 不对……甄鑫突然给自己脑门一拳。 想要降服张三丰,不能靠自己啊! “我在琼州,结识了一位道姑,我称她为‘黄道姑’。”甄鑫收起脸上的嘻笑,摆出一本正经模样。 张三丰微微一怔,不明白他突然跟自己说起女道士作甚? 可是这神色,似乎又不像在说笑。 “黄道姑其实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道士,我从来没见她拜过三清,她也不会做任何法事,甚至连道经都背不了几篇。” “我,我也不会啊……”青书听着很开心,仰头问道:“师公,我以后是不是也可以不背道经?” 张三丰皱着眉摇摇头,静待甄鑫的下文。 “她自称道姑,其实只为了一个身份,一个可以不用嫁人的身份。” 黄道姑在甄鑫心目中的形象,还是相当高大的。虽然想起她的时候不多,而且在日月岛越来越多的岛民之中,黄道姑总是容易被人遗忘。但是黄道姑对于日月岛,对于琼州百姓的作用,却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正是有了她,日月岛的才能垄断南海的高端棉布市场。也正是有了她,琼州才会成为日月岛独立于海外的最重要依据。 “黄道姑在琼州二十年,从黎族百姓那学到了一整套的棉纺织加工技术,经过自己的精心钻研,加以改良之后,又反哺于黎族穷苦人家。 如今,整个琼州,哪怕是人迹罕至的大山人家,也已经学到了黄道婆无偿提供的棉纺技术。凭此,一个妇人至少可以轻松养活一个五口之家。” “此话,当真?”张三丰吃惊道。 就算在江南之地,一个佃农辛苦劳累一整年时间,如果没有婆娘做些杂活帮衬,也未必能养得活一家五口人。 甄鑫微笑道:“这种事,小子没必要欺骗道长。哪怕道长没时间前往琼州,随便找个去过琼州的人打听,都可以知道黄道姑此人。说其泽被万家,丝毫也不为过。” 黄道姑当然是真的,教人采棉织布也确实如此。不过一个妇人能否养得活五口之家,首先得看她们家边上有没那么多木棉树。 这不重要……艺术源于生活又必须高于生活。 张三丰稽首赞道:“福生无量,功德无量!” “小子刚到琼州时,其实并没有收养孤儿的想法。但是见过了黄道姑的无私与奉献之后,大受感动,才决定以她为榜样。我可能做不到道姑那般的无私,只能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她实现毕生的愿望……” 甄鑫眨眨眼,看向张三丰。 虽说收养孤儿,其实都是被逼的,但自己到底是在做这个事。君子论迹不论心,所以不能说自己在胡扯! 于是,眼中一片坦然。 张三丰悠悠地叹了口气,打了个稽首,牵住青书的手,转身离去。 不拒绝,就应当算是接受了吧? 甄鑫一屁股坐回台阶之上,长吐了口气。 这老道,可真难忽悠啊…… 天上的月亮,似乎又圆了一丝,悠悠荡在深邃的夜空。 一片浮云追上斜挂天际的月亮,忽儿将其遮蔽,忽儿又弃之而去。天空也因此瞬间明亮,又突然显得昏暗。 云来云去,云聚又散。他们可以乘风嬉戏,也能遮蔽日月。他们可以挥洒自己的每一分积累,也能重新聚出层层叠叠的殷实。 来的自在,去的潇洒。 而那月亮,东升西降,圆时照亮人间,缺时自惨行秽,哪怕再迷茫都得按照它既定的轨迹,升起再落下。 无论前面是山是海,是风是云。 即便被天道所操纵,却似乎没有任何的怨言。 甄鑫呆呆地看着天空,一会儿羡慕云的自在,一会儿又感叹月的无奈。脑子中突然冒出一句诗: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突然有些想回日月岛了…… 日月岛上的那些娃娃们,是否已经在这月光之中沉眠? 他们是否知道,他们的岛主为了能忽悠回去一个好老师,费了多少心血? 成绩还算不错,化学老师有了,还可以兼武术老师! 这位道行高深的张真人,会不会带着黄道姑还俗? 呸!想啥呢……罪过罪过! 不过起码此后张真人,应该不会这么邋遢了吧? 第393章 婀娜管道升 渐圆的月亮,洒下无穷光辉,冷冷地照着神州大地,海疆万里。 海面上的一艘楼船,也在月光之中,露出它孤独的身影。 楼船的左侧,除了海水,便是一片孤寂而幽远的深夜。楼船的右侧,则是缓缓后退的海岸线。 这是一艘八百料的三桅帆船,船身长近十丈,两头各置一舵二桨。甲板之上第一层为舱房,舱房之上为望楼,故称“楼船”。 望楼之上,一个孤零零的女子,倚在女墙上,仰望着冷清的月儿,低低吟唱: “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两滴清泪滑出眼眶,随风而逝。 海风此起彼伏,吹着女子满头秀发,飘逸而纠结。 女子年近二十,属于已经长成的年纪。海风将刮着呼呼而响的绣袍,勒出浑圆的上下两部,且凹且凸。而其间的腰身,细却不弱,让人一见便有揽而握之的欲望。 女子姓赵名珍珠,其祖父是理宗朝期间唯一被封为王的荣王赵与芮。 论起身份,本应当尊贵无比。可是从某些方面来说,却活得比平民家的子女还要卑贱。 理宗无子,便将其同母兄弟赵与芮之子赵禥过继为太子,为度宗。 理宗是她的叔祖,度宗是她的大伯,恭帝是她的堂兄,真正的皇家贵胄。可惜,大宋亡了…… 随着祖父及全家被迫北迁大都时,赵珍珠不过六七岁,还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龄。 对于当时的她来说,也确实没什么可愁的。前往大都,不过是一次远一些的郊游。 一路之上,依然有人侍候,也依然被全家人当作掌上明珠呵护。 就是到了大都,居住的府邸也并不比在临安时寒酸多少。 祖父虽然被剥夺了荣王的尊号,却被北方的这个皇帝封为平原郡公。爵位下降一个等级,对于赵珍珠而言,却没感觉到任何的不同。 天冷时,有锦袍狐裘;无聊时,可骑马射箭。甚至不必学习繁杂的礼仪,不用再读那些让人头晕脑胀的四书五经。 但是,在大都无忧无虑地生活了数年之后,生活终究变得越来越糟糕。 随着年龄的长大,赵珍珠渐渐地明白了什么叫做亡国之奴。 随着祖父留在南方的财方被侵吞贻尽,随着崖山最后一支宋军的彻底覆灭,随着被押至大都的文丞相不屈就死,赵珍珠发现,平静而无忧的生活,再也回不来了。 原本笑脸相迎的北地大儒,只余冷冰冰的脸面。原本日日簇拥的故宋文臣,再不见踪影。 白天,家门外总有敲诈勒索的泼皮无赖。夜间,时有公然入宅偷窃的盗贼。每过几天,便有卷走家里财物的奴仆。 全家人,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于是,包括瀛国公在内,全被迁居到了上都。 赵珍珠终于明白了,什么才叫做苦寒之地,什么叫作甘苦自知。 所幸,上都留守愿意给全家予以庇佑。虽然生活变得艰难困苦,但起码不用再忍受无穷无尽的骚扰。 代价是,自己得与上都留守的二公子结亲。 若大宋还在,赵珍珠便是妥妥的公主,会有尊贵的封号,会有自己的公主府,会有一个必须要自己为尊的驸马。 但是,如今的赵珍珠,却只能为成为勉力维持全家苟活的祭品。 对此,赵珍珠心里倒也没有太多的怨怼。连剥去皇帝龙袍的堂兄,都只能在挣扎中求活,更何况是自己这样一个啥都不会的女子? 想想北宋帝家被女真人俘虏之时,所有的女子都得忍受牵羊之礼的屈辱,自己还有选择女婿的可能,已经算是老天垂怜了。 更何况,上都贺留守的二公子,身为太子侍卫亲军,前途无量。只要太子登位,他便是铁定的怯薛长之一,自己起码还可能享受到被人保护的生活。 但是,老天爷显然不打算放过自己以及家人。 来不及对外公布婚约,父母便在上都相继去世。 三年守制未满,因为太子病逝,太子侍卫亲军一朝解散,贺家二公子身份一落千丈,几乎自暴自弃。 而后,是八十岁的祖父,终于离开人世。 虽然这个年纪,算是善终,但是对于留在大都的赵氏皇族乃至与皇室相关的所有人来说,无异于天崩。 在上都被迫出家的瀛国公,连上都也待不下去,被赶往吐蕃。自此,永隔万里。 几乎于一夜之间,赵珍珠只剩下了孑然一身。 如同这茫茫的大海之上,这片孤舟。 赵珍珠觉得,自己一定是个不祥之人,总是给身边人带来厄运。 家里人如此,甚至连未确认婚约的贺家,也是如此。 不知此次南下,是否还会给别人也带去灾祸? 清冷的月光,照着幽暗无垠的海面。不知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是否会给自己一个平静的生活? 赵珍珠双眼迷蒙,看着缓缓荡漾的波浪,心头难以抑制地生出纵身一跳的念头。 可是不行啊,哪怕自己死去了,也一样会给别人带来灾难! 也许是听到她的挣扎,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一个年约三十的娘子,出现望楼之上。 娘子身披轻裘,头挽同心髻,髻上贴着梳篦,显得简洁而又大方。行走之间,海风吹荡着身上的裘衣,露出婀娜的身材。 “珠儿……”声音清脆,如珠落盘。 娘子靠近赵珍珠,柔柔地挽住她的肩膀,说道:“海上风大,你还是去舱房里歇着吧。” “婶,我想再呆会……”赵珍珠将身子依在她身侧,空洞的双眼依然看向更为空洞的海面。 这娘子姓管名道升,是当世在画坛独领风骚的赵孟頫之妻。 赵孟頫的父亲赵与??与理宗及赵与芮是堂兄弟,论辈份赵孟頫算是赵珍珠的堂叔。也是她如今唯一可以投靠的亲人。 四年前,程矩夫奉忽必烈之命,首次在江南搜寻故宋遗臣,得了二十余人,赵孟頫是其中最受忽必烈重视的一位。 不仅仅是因为他书画双绝、声名显赫于江南江北,更重要的,当然是赵孟頫的故宋皇族身份。 其代表的意义,不言而喻。 忽必烈因此给了他一个兵部侍郎的职位,主管全国的驿站。 赵孟頫,也成为三宫北迁之后,第一个主动在元朝任职的故宋皇族。 第394章 海上漕运 皇族也是人,不仅要吃喝拉撒,还得养儿育女,这无可厚非。但是对于那些立誓为赵宋皇家尽忠的老臣来说,赵孟頫出仕为元朝官员,无异于又遭遇一次惨重的打击。 上一次,是在临安投降后,太皇太后发布的诏令,要求江南各地未下州郡放弃抵抗归附元朝,并解散各地勤王之兵。 自此,江南遗老,再也没人把归附元朝、出仕为官,当作一件很羞耻之事。 时间,可以洗涤一切的罪过,也可令人忘却所有的痛苦。 包括国仇,也包括家恨。 只要目前的生活是安稳的,又有几个人会为了所谓的理想、尊严与民族大义,奉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连赵氏子孙都不在意这天下了,其他人在意又有何用? 当然,这种事赵孟頫不会去考虑太多。 元朝皇帝愿意利用他来收罗江南民心,那说明自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这对于他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起码,还能因此而让妻儿的生活不再拮据,还能顺手庇佑下如赵珍珠这般孤苦无助的皇家后人。 正因为如此,赵孟頫才能在大都与妻子,过着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日子。 不用管外界如何风云动荡,只需要享受眼前的幸福美好。 数年时间,不仅是赵孟頫在北方受到文人的尊崇,连他这位夫人,也凭着她的书画、词文,让其在大都的夫人圈之中,享有极高的声誉。 见赵珍珠不肯离开望楼,管道升并未再劝,只是揽住赵珍珠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默默地流泪。 良久之后,怀中的耸动的肩膀渐渐平静,管道升掏出一方帕子,轻轻地擦去赵珍珠脸上的泪痕,柔柔地问道:“珠儿,你会不会怪叔婶自作主张,让你离开北地南下?” 赵珍珠摇摇头,低声说道:“珠儿不敢责怪叔叔婶婶。” 不敢,意思是心里还是有些责怪……管道升叹了口气,说道:“你心里,还记挂着贺家的二郎?” 赵珍珠摇摇头,没有回答。 十五岁时与贺家商议婚约,到现在已经二十岁了。 贺家那边没了下文,这边也没了主事之人。这婚约还算不算数,谁也不清楚。 可是家境衰败如斯,以如今的身份,赵珍珠想正常嫁人,几乎不可能。 作为皇族之女,想要她的蒙古王公不少,却只能是当作玩乐的对象,而不可能娶回去当正室。 “你别怪叶李叶大人,此番南下,若婚事可成,也算了结一桩大事。郡公泉下有知,也当瞑目。”管道升轻声安慰道。 是啊……用自己的身子,来完成这些故宋大臣们的心愿。 在叔叔婶婶看来,这是件很值得做的事。毕竟说明自己这个孤弱的身子,还有可用的价值。可是却没人想过,自己愿不愿意。 去引诱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个被称为“江南第一风流子”的浪荡子弟,一个横空出世的商业奇才。 一个很可能给江南带来翻天覆地变化的男子! 这样的人,自己又该如何去吸引他、并控制住他? 对于自己的相貌,赵珍珠还是有相当的自信,即便对方真的是一个招蜂惹蝶的风流子,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又能有见识过多少美貌女子。 更何况是自己这样一个外秀慧中、琴棋书画皆通的佼人。 但是,把身子当作武器,带着目的去引诱一个年龄比自己还小的少年,这让赵珍珠感觉到了深深的屈辱。 只是这种苦楚,又能向何人诉说? 从临安到大都,从大都到上都,又从上都往大都投奔赵孟頫夫妇,不到二十年的时光,让赵珍珠恍若度过了别人几辈子的生活。 赵珍珠也从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娃娃,被迫长成一个极度内向的老姑娘。整日间沉默寡言,所有心事也只能深埋于心底,不肯与人诉说。 对此,管道升感同身受。因此对于她的缄口不语并未在意。 毕竟让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主动南下寻找一个陌生男子,并力图与其成亲,说出去委实是件上不了台面之事。 更何况还是一个身份曾经尊贵无比的郡主! 月亮终于西沉于海面之上,整个世界似乎都陷入黑暗之中,只余海浪依然不急不缓地拍着海船。 没了月光,海船也不敢继续夜行,靠向岸边抛锚停驻。 这是一艘负责漕运的船只。 自隋炀帝开通了南北大运河之后,南方的粮食便开始源源不断地输往北方。也让北方人可以更专注于打仗。 这是整个唐代,四处征伐的最大依仗。 但是金兵占据中原之后,南北大运河便断了航运,一直至今也未能恢复。 重新疏通大运河,虽然自忽必烈称汗后便开始进行,却也只是挖通了山东至大都的一些河段。以至于江南的粮食想要北运,极其艰难。 从浙江出船,涉江入淮后,再由黄河逆流而上。至河南封丘的中滦旱站后,转陆路车载牛驮运至淇门,重新装船,入御河抵达直沽后,再溯白河抵达大都。 粮食一路不仅要装卸转运三次,若遇风雨,便极为难行。 但是海运,却不需要考虑未能疏通的运河阻碍,其成本远远低于数次转运的河陆联运。 宋国的投降,让朝廷海上实力有了质的变化。 至元十九年,故宋降将朱清与张瑄造船六十艘,运粮四万余石,首次从海道北上。虽然此次在海上飘荡了几个月时间,但是足以向世人证明,海运漕粮,是绝对可行之事。 由此,海运数量逐年增加,到今年运粮已经达到了九十余万石。 从刘家港出发,过三沙、崇明后出海,入黑水洋,越过东海再绕山东半岛进渤海湾,由直沽再溯白河直抵大都。 这条海路,已经成为朝廷事实上的经济命脉! 为此,朝廷在户籍之中,专门编定了船户和海道梢水户。船户需为朝廷资财造船,以供海运。梢水户则为朝廷出壮丁以充水手。 二月开洋,自南往北,五月回来后复运夏粮,八月回。 赵珍珠与管道升搭乘的,正是准备返回浙江的漕运海船。 第395章 求因求果求解脱 此时,北风刚起,正好南下。自直沽出海到杭州,也不过六七天的时间。 漕运的船只,归泉府司下属都漕运司管辖。船是公家的,人也算是公家的,跑一趟官府支给船户脚价中统钞八两有余,相当于江南一石米价的两三倍。 这价格,对于负责糟运的官员来的,其实并没有太多油水。 真正的油水,在于自北南返的空船,可以搭载向南贩运的北货。诸如东北的贵重药材,草原的狐裘貂皮,以及来自西域的琉璃与葡萄酒。 不说这些东西的南北价格差异,单就以泉府司的名义可以逃避沿途的税负,就足以让人垂涎欲滴。 利润的大头,当然还是归于泉府司,毕竟这也算是皇家的产业之一。辛辛苦苦开发出这条海路的朱清等人,即便是喝着剩汤,也足以让他们下半辈子生活无忧。 但是人的欲望都是无穷无尽的,自己生活无忧显然不够,最好还能惠及子孙,乃至子子孙孙…… 于是,这几年来,糟运规模迅速增长,糟运的船只渐多,归属泉府司的利润,却大致稳定于数年之前的一个水准。当然,略有增幅还是必须的。 除了堆满船舱的货物之外,楼船上只有两批客人。 另外一批,是一群来自吐蕃的和尚。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白衣、头戴白色鸡冠帽的大喇嘛。布满皱纹的脸上,让人看不出他的年龄,却感觉到刻印于每一道皱纹之中,无上的佛法。 这位大喇嘛,总是坐在甲板的角落中,闭目沉思。似乎不太爱说话,但脸上也没有生人勿近的冷意。 管道升自幼信佛,在大都也与丈夫时常出入各个寺庙,甚至与当今国师的几个弟子都有过来往。 在大都,名门之女与喇嘛结交,并不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这与吐蕃的喇嘛不戒女色无关,而是吐蕃的佛教早已盛行于大都,以至于汉传寺庙几乎不见踪迹。虔诚的信徒们想要拜佛,只能选择如雨后春笋般的喇嘛庙。 更何况,吐蕃的上师可是皇帝之师! 历朝历代,又有哪个中土的和尚可有如此荣光? 是以,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女子,与喇嘛往来乃至登堂入室,不仅不会被人说闲话,反而会受到许多人的羡慕。 毕竟连皇宫,都是喇嘛们可以随意进出之地。 能得到喇嘛近身的赐福,这对于信徒们来说,都是莫大的福份。若能有幸接受灌顶,许多人甚至愿意为此而倾家荡产。 船上无聊,看了一天一夜的风景之后,陪着闷闷不乐的赵珍珠也觉无趣,管道升便拉着不情不愿的赵珍珠,各自捧着一个蒲团,袅袅地走到乌坚巴身前,双手合掌,脆声说道:“小女子见过上师,扎西德勒……” 似乎没有闻到这女人身上如兰似麝的香味,大喇嘛倒是被“扎西德勒”四个字勾起他的眼神,目光略过她丰韵十足的腰身,在她娇而不艳的脸上略一停留,便半垂下眼睑。左手手掌朝上,对着管道升抬起三下。 “达瓦德勒……” 管道升一怔。 藏语她也就勉强知道少数几个词,这“达瓦”是啥意思真不明白。 不过想来也是问候之语,管道升举袖掩嘴而笑,在乌坚巴身前三尺摆下蒲团,扯着赵珍珠一左一右盘腿坐上。 “上师,似乎不属于萨迦教派?”管道升好奇地问道。 萨迦派的高僧,一般戴着圆顶“通人帽”,或称为“班智达帽”,僧衣以红色为主,与眼前这位显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大喇嘛点点头,道:“老衲,属噶玛噶举。” “噶玛噶举,就是有活佛的那个教派?”管道升惊问道。 活佛呐! 离开大都时,整个大都都在盛传出现了个活佛,信徒们争先前去拜谒。若不是必须陪着赵珍珠南上,管道升此时应当正在想办法,去争取那一个极为难得的拜谒资格。 却没想到,在这艘船上竟然可以遇见活佛身边的一个上师。 难不成,自己与活佛有缘? 活的佛?这难道不是和尚们欺骗香火的手段吗?赵珍珠看了眼激动难抑的管道升,眼中露出无奈的神色。 世间若有佛,世人为何又会如此痛苦? 大喇嘛颔首,脸上无喜无悲。 “不知上师如何称呼?” “乌坚巴。” 管道升按捺下澎湃的心绪,两眼乌溜溜地在乌坚巴身上打量片刻后,诚心问道:“不知噶玛噶举,与萨迦教派,有何不同?” “噶举,意为口耳相传。佛的意旨,当由祖师口语相承,保持血脉不断,乃至世代延续。” 没了? 这和尚,似乎不太擅长聊天啊。 “小女有了解过萨迦教派,要求显密兼修,可灌顶传敕。不知贵派是否能给信徒灌顶?” “修行者,当重因果,与人灌顶,不会给人丝毫的福报,只会让别人觉得,佛祖有求必应。” “如果有求不应,那应该是信徒不够虔诚吧?” “修行,不是为了求财,更不是为了求官求福。” “那应该求什么?” “求因,求果,求解脱。” “什么是因果?如何才能解脱?”赵珍珠忍不住问道。 “众生皆有佛性,绝大多数沉湎于俗世之中的凡人,感知不到自己的佛性。此为因。当你将浑浊的身心修炼至细微而不染尘埃时,便可得到果。 天道轮回,此世之因都受上世之果支配。今世之果,又影响到后世之因。只有寻找到隐于自身的佛性,以此为指引,超脱轮回,才能得到最终的解脱。” 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 赵珍珠深皱眉头。 意思是我这辈子所受的苦,都是因为上辈子造了太多的孽? “那,那我这辈子就摆脱不了痛苦的命运吗?” 乌坚巴默默地摇摇头。 “凭,凭什么啊?我都不知道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上辈子的我跟现在的我有关系吗?为什么要让我承担这种因果?” “这,便是修行。”乌坚巴回答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赵珍珠心里一阵气苦,却不知该如何继续问下去。 这喇嘛,给了自己一些希望,却将希望放在后世,触手而不可及。 第396章 白塔密室 管道升合十而拜,说道:“上师所言,令小女子醍醐灌顶,受益匪浅。” 乌坚巴依然半垂眼睑,无喜无悲。 管道升轻咬下唇,轻声问道:“这世间,真的有活着的佛吗?” “你信则有,不信则无。” 这……虔诚连管道升,都皱起了眉头。 “世人无法了解佛的世界,或为生或为死或为老或为穷,求佛拜神,以此祈福避灾。却不知,求佛不如求己。你信,佛性自会引导你前行的道路。你若不信,佛性终将消逝于你心中,任你四处求拜,又有何用?” 管道升若有所思。 乌坚巴突然睁开双眼,铿锵有力地说道:“你信或不信,佛都在那,不生不灭。” “噢……”管道升两眼冒出小星星。这话浅显易懂,却又蕴含着无限的哲理。 “乌坚巴上师,你是我见过,对佛法宣讲得最为透彻的上师!” 乌坚巴眼中却闪过一丝迷茫,缓缓地摇着头说道:“这话,是一个少年郎告诉我的。” “少年郎?也是个转世活佛吗?” 他不是活佛,却是活佛的缔造者……乌坚巴叹着气说道:“老衲在此人身上,感觉不到太多的佛性。可是他对佛的理解,老衲却远远不如。” “这少年,现在何处?不知上师可否为小女子引见?”管道升不由自主地露出娇憨之色,犹如听见重新现世的珍贵书画。 乌坚巴视线扫过眼前两个芝兰玉树的女子,缓缓说道:“佛家讲求缘分。缘到,躲不掉;缘去,聚难合。” …… 透过婆娑的树影,月光洒在寿宁寺的殿墙院中,斑驳陆离,忽暗忽明。 轻风拂过,吹来寺内浓浓的酥油味。 夹杂在其中,是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味,以及或悠长或急促的呻吟声。 一侧的厢房之内,传来隐隐约约的劝解声。 “阿弥……贫僧可是跟着吐蕃喇嘛……” “娘子莫怕……” “这是很庄重的修行,不要用世人淫邪的目光来看待。” “对,师兄说的有道理!” “呜……” “密宗修行,但凡大师,都有明妃相伴。你看看这张来自吐蕃的唐卡,佛祖座下相伴的,就是明妃。” “没错,这种修行,称为双修!” “不是所有的女娘都有资格跟出家人共同修行的!” “对,为了助你修行,我师兄弟要付出你根本难以想象的代价,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我等自身的慧根。” “我,我得回去问问……” “双修是一种极为神圣的修行方式,怎么可以随意与家人谈论此事?” “娘子,你着相了!” “娘子不用担心,你不用出家,更不用剃度。我师兄弟可以一起引导你,抵达极乐世界……” 树影摇曳。 藏身于其中的张三丰,一脸无奈。 我做错了什么,大半夜被迫来听这些鬼东西? 耳聪,看来有时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可是四面皆敌,自己也不能堵住耳朵,不去听这些让常人不堪忍受的劝解。 也许,是因为自己心中,还做不到一尘不染? 张三丰修行多年,自认为早已看破红尘,心中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佛道纠葛。修行道途无数,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信仰与选择,无所谓对也无所谓错。 可是这些和尚,真的把这些行为当作修行吗? 张三丰只能尽力压抑住内心的烦恶,保持着悠长的呼息,与摇曳的树枝一同起伏。 想象自己是一只鸟,一只栖息于这棵树上的鸟。或者想象自己便是这棵树,随着风一起摇摆。 修炼了数十年五禽戏,张三丰早已过了模仿五种动物的阶段。虎扑、鹿奔、熊击、猿攀、鸟翔。这些动作确实可以强身健体,但也只能到这地步,想要凭此来自保乃至杀敌,根本不够。 甄鑫的太极拳,简简单单的几个招式,却让张三丰从多年的摸索之中突然就明白了自己的方向。 自己应该模仿的,不是五禽,而是任何的一种动物甚至植物,乃至自然!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这才是太极的真谛! 又一片云追上了残月,树影突然消失于片刻的黑暗之中。张三丰滑下树枝,脚尖轻点,纵身连续几个跳跃,如狸如猫,闪至寺院一侧鼓楼的墙下。 他的目标,是不远处的那座白塔。 寿宁寺由龙翔宫改造,基本保持了原有的大殿阁楼,只是更换了每座殿宇的牌匾。 而眼前这座白塔,却是杨琏真伽占据寿宁寺之后所建。 白塔高约三丈,四方座基处,雕有各式佛像。塔身之中,便是杨琏真伽为自己打造的密室。 张三丰静静地依墙而立,只是偶尔随着月影的移动而悄然挪动身子,将自己始终藏于暗影之处。 院中时时有来回巡逻的僧兵,却没人注意暗影处的张三丰。 近一个时辰过去,寺庙隐隐的嘻笑与念经声渐渐平息。 待几个巡逻僧兵过去后,黑布蒙住口鼻的张三丰突然窜出,猛跨三步,直扑到白塔基座之前。单掌按住白墙,内劲涌出,一扇被隐藏的门被缓缓推开。 眼前,是一道窄窄甬道。 “谁啊?” 墙内响起一声不满的嘀咕声。隐隐的灯光之下,一个光头站起,大概是没听到有人回话,便嗒嗒地走近甬道。 张三丰以后背将门靠上,掏出一个纸包,向前直挥而去。 “什么东西?”来人大惊,往后退了半步,却躲不开迎面而来的粉末。 “唔……好多……小娘皮……快、快来……谁在哪?小娘皮,别跑……” 张三丰讶然。 这是甄公子给自己的秘密武器,说可以让人瞬间迷失自我,但不会致命。折腾一段时间后,便会恢复如初。 这手段……张三丰摇摇头,轻轻地掠过这和尚身边,连一丝的风都未曾带起。 密室约一丈见方,角落里堆满大大小小的箱子,里面应该是杨琏真伽四处搜罗而来的金银财宝。 张三丰一眼扫过,目光落在墙边的一张祭桌之上。一排形状各异的祭器正中间,摆着的便是那个嘎巴拉碗。 第397章 修行之中的疑惑 道修今身,佛求来世。可是张三丰却想不通,这样的祭器,可以为来世争到一个什么样的轮回? 张三丰伸手抓向嘎巴拉碗,却纹丝不动。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大碗被牢牢地嵌入祭桌之内。而且几个祭器之间,还以细铁链相连。想要取走嘎巴拉碗,除非砸破这碗,带走碎片。 或者把整张祭桌都抬走。 虽然无法确认这便是理宗首级制作而成,但是这室内已经没有其他类似的祭器,张三丰再次查探过后,看着依然沉迷得手舞足蹈的和尚,缓缓地退至门边。 门轻轻地拉开一条缝隙,静听片刻之后,张三丰闪身而出。 几个纵跳之后,顺着墙边的黑影,张三丰轻轻巧巧地翻墙而出。摘下蒙面黑巾,出了涌金门,掠过显应观,张三丰终于缓下了脚步。 为了不惊动显福客栈的伙计,张三丰悄悄拐向客栈后院,准备翻墙而入。 黑暗处,却隐隐传来两道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张三丰将身子缩入墙角,控制着自己的气息,静静伫立。 这一站便又是近一个时辰过去。 天色微明,墙院外的树上,跳下一个干瘦男子,打着哈欠离去。 张三丰依然一动不动。 又过了一刻多钟,另一棵树上,又跳下了一个汉子。 这汉子身子相当强壮,腰悬长刀,背负长弓,一双冷峻的眼睛恨恨地扫过四周。似乎在警惕着他人的窥探,也似乎在犹豫着自己的行动。 静立中的张三丰,不禁为客栈内的甄鑫暗呼庆幸。 估计甄鑫一个晚上没开过窗,也未在窗口出现过,否则早已被此人一箭贯杀。 张三丰突然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这甄鑫的背景是什么?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为什么来到杭州会引人窥探,甚至还有人想要刺杀他? 自己对此,竟然一无所知! 张三丰暗自摇头,好在自己并没有亲口答应他一定要去琼州,更没有承诺要帮他到什么地步。 但是……脑中突然窜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女道姑形象。世上,真的有这样从不利己专门为人的修道者吗? 若不亲眼证实此事,亲自前去拜访此人,恐怕会影响自己的道心…… 一阵轻风自身前拂过,张三丰下意识地又将身子往墙角缩入两分。呼吸几乎停止,以防那汉子捕捉到这细微的动静。 张三丰并不是担心与对方发出直接的冲突,而是希望跟在此人身后,看能否查清楚,到底是谁要刺杀甄公子。 虽然没跟踪过别人,但这种事应该不难,只要不让对方发现自己便足够了。 对于这点,张三丰还是有相当的自信。 只要控制住呼吸声,对方绝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然而,那汉子脚步一顿,缓缓地侧过身,摘下后背长弓,搭上箭羽。 虽然那汉子并没有确认自己藏身的位置,但是张三丰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没道理啊……难不成,对方的耳朵竟然比自己还灵敏?连如此细微的呼吸声都能感觉得到? 这,是个高手? 那汉子耸着鼻子,循着风的痕迹,四处乱嗅。随后眉头微皱,依然挽弓搭箭,做出随时准备射击的姿势,一步一步的慢慢后退。 终于彻底消失在张三丰茫然的视线之中。 是自己隐藏的功夫不到位? 自己感觉已经融入墙影之中,却根本没隐进去? 还是说,自己对这世界的感知方式,出现了根本性的错误? 张三丰微闭双眼,依然一动不动地立于墙影之中,细听风吟,努力感受着体肤之外的触觉。 由浅而深,从细入微。 饥饿的小鸟,轻轻叫起,而后是离自己两丈之处的一个鸟巢之内,微微的蠕动声、催促声与懒洋洋的拍翅声。 风声渐缓,周边的树木开始苏醒,枝枝叶叶都在努力地舒展着。 张三丰猛然睁开双眼,第一束阳光在头顶上一晃而过。 自己的感知,没有任何问题! 那是哪里出了问题? 百思不得其解的张三丰,绕着院墙,推开客栈大门,带进一阵席卷而入的晨风。 向打着哈欠的伙计点头示意之后,张三丰走到甄鑫房间门口,如往常一样落地无声。 里面响着一些动静,甄鑫应该已经起床。张三丰曲起手指,准备敲门。 “张真人吗?进来吧!”甄鑫在里面喊道。 张三丰怔在门口。 若说那汉子五识强过自己,倒也罢了。可是这甄公子明明只会些花拳绣腿,也能轻易听到自己特意放轻的脚步声? 为什么? “咦?”半晌过后,房间里的甄鑫疑惑地打开门,看着呆立的张三丰,奇怪地问道:“真人怎么了?是怕打扰到我休息吗?” 张三丰突然探手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甄鑫脖颈。 “唉?”甄鑫两手急挡,却悉数挡空。 若不是深知张三丰为人,甄鑫就准备大叫了。可是没等他再做反应,张三丰却已将手缩回,眉头越皱越深。 这家伙,反应如此迟钝,怎么可能感应得到我的脚步声? “真人要考较小子的武功,也不用一大早堵在我门外吧?”甄鑫揉着自己的脖子,朝张三丰翻了个狠狠地白眼。 “你是怎么知道我站在你门外的?”张三丰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问道。 “真人昨晚去寿宁寺了?” 张三丰点点头。 “是受什么刺激了?” 张三丰摇摇头。 “那为什么一大早过来,问我一个这么奇怪的问题?” 张三丰皱着眉头说道:“这问题,对我很重要?” “真的?”甄鑫沉吟道,不知道自己此时趁机敲诈张三丰,事后会不会被他暴打? “这关系到,我日后的修行方向。”张三丰肃然说道。 都涉及到修行方向了,那我应该可以敲诈了吧?甄鑫一脸犹豫。 “我可以答应你,在你需要的时候,走一趟南海!” 甄鑫大喜,这老道终于开了金口。只要他肯去日月岛,甄鑫有一百种的方法将他彻底留在那。 即使他不肯留在日月岛,也必然可以在外帮助自己,完成某一个宏大的目标! 关键是,这次是他主动开口承诺,自己可没有半句的忽悠。 第398章 宠辱若惊 甄鑫将张三丰扯入屋内,呵呵笑道:“能帮真人解惑,是小子的荣幸,真人莫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来来,咱们先吃些早点再说。” 早点吃完,客栈内的伙计已经烧好一桶热水,摆于屋内屏风之后。 “你让我洗个澡?”张三丰皱着眉头问道。 老道半年前才洗过澡,为什么要逼着我洗澡? “是,别担心,我没有要偷窥你洗澡的欲望。嗯,不过,你要把这身衣服给我。” “你拿老道衣服作甚?” “扔掉啊!” “这,怎么可以?” “放心,我让熊二给你去买一套新的。” 这小子不错,还知道给老道添身新衣裳。可中秋节已过,新年未到,有必要换新衣服吗? 那身道袍,自己才穿了不到三年时间。 万一丢了不给自己买,会不会有点尴尬?自己可就这么一身道袍! 除了在终南山修炼的那十年,张三丰几乎都是独来独往。偶尔在一个地方停驻,最多也就三两个月时间。衣食住行,对于他而言,完全是不用去考虑与琢磨的身外之物。 无助于修行,反而可能让自己耽于享受。 “你的头发一定要认真洗!”甄鑫关上屋门时,特地嘱咐道:“要不然,我叫个姑娘来伺候你?” “不用了,老道自己可以!”张三丰一脸严肃。 半个时辰之后,一个崭新的张三丰,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 未干的头发,看不见一丝银色,随意披在肩上,却不显得杂乱。天青色的道袍,宽松地搭在这老头身上,让他显得又年轻了十岁。走动之间,发梢飘逸,袍下云纹随之摇动。 这才是甄鑫心目之中的仙风道骨形象! 其他人看着新版的张三丰,不禁肃然而起敬。 换了新妆,张三丰自己也觉得身子似乎轻了许多,走起路来越发轻飘。只是身上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让他略觉不适。 甄鑫拿来一条干毛巾,很勤快地帮张三丰把头发擦干,束以绸带。 又叫来熊二与苟顺、蔡老二三人,把他们四人眼睛全用布蒙上。 “假如现在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你们仨在这院子中围攻道长,能摸到衣角算你们嬴,晚上每个奖励一只鸡腿。摸到不到算输,待会直接打断腿……” “打我作甚?直接打熊二就好了……”苟顺不服道。 “对,对……” 熊二怒视两个猪队友……眼睛却已经被蒙住了。 张三丰含笑而立,倾听着三个人的动静,一举一动如若映在脑中。是否蒙上眼睛,对于他来说,毫无二致。 甄鑫搬来一张凳子,与谢翱并排坐下,翘着二郎腿说道:“张真人现在就站在你们三人中间,开始吧!” 呼—— 熊二脚一顿,向张三丰直扑而去。 苟顺张开双臂,在原地左右横摆,心里默念着:蹭到道长衣角,应该也算捞到吧? 蔡老二斜跨向前,随之又向右横移,两手急抡,试图封住张三丰可能躲避的线路。 身在半空,熊二已一拳砸出,前方却是空空如也。随即矮身,腿向侧扫,依然没碰到任何东西。 耳边传来拳风,那定然是蔡老二正向自己靠近。 “停!”熊二喊道。 三个人同时停下动作,各自努力侧耳捕捉张三丰的动静。 却没有任何声响,关键是那独特的味道,再也闻不到了…… 似有微风拂过,熊二脖颈一麻,立时侧身右手向后挥去,依然连衣角也没碰到一丝。 “啊!” “噢!” 接连两声惊叫,蔡老二与苟顺显然也中了一招。 三人无奈地扯下眼罩,却见张三丰已经施施然地坐在甄鑫身边,眼罩依然还在。 “三条腿!”甄鑫冷然说道。 苟顺与蔡老二同时左右跳开,指着熊二。 “你们俩,没这么坑人的吧?就算赖我,我也只有两条腿啊!”熊二怒道。 “不,你有三条!”苟顺庄重地说道。 “呵呵……”张三丰摘下眼罩,看着甄鑫问道:“这却是为何?” 洗了个澡之后,感觉身子轻了许多,内息似乎也更加顺畅。 以现在的状态,张三丰的确有十足的把握,再遇到那汉子,绝无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可能。 早知洗澡有这等功效,确实不该半年才洗一次澡。 未等甄鑫回答,张三丰突然恍然而悟。 其实可能是头发,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洗过了…… 原来是因为自己身上的味道! 难怪,隐藏于寺庙之中的高手不少,却没有一个人能发现自己。 那些吐蕃的僧人,一辈子都不会洗过两次澡…… 张三丰苦笑地摇摇头,这个脸,丢得不算冤。 难怪孔夫子会说:三人行,必有我师。 “小子以为,修行并非逃避尘世,更非不食人间烟火,而是要于繁华之中觅得心灵的宁静……”甄鑫神叨叨地说道,听得张三丰不由一呆。 “每一念起,皆是修行。是以,要关注当下,关注身边的人,多看看民间的疾苦,多想想如何才能为人民服务……” 已经站起身,正准备庄重施礼的张三丰又怔在了那里。 众生皆苦!色累苦心,爱累苦神,贪累苦形,华竞苦精,身累苦魂。 只是人间疾苦,不是自己应该过多关注的理由。修行,终将让自己超脱于这尘世。 世界于我,不过是一个临时的驻所。当修行有成时,自己会融于自然,隐于世间的第一个角落,静看花开,只等花谢。当自己可以超脱这个尘世之时,便可抵达修行的彼岸。 他人的生、老、病、死,对于修行者来说,不过是红尘历练之中的过眼云烟。 是以,许多年的修炼,让张三丰无论面对战争还是死亡,或者百姓的流离失所、妻离子散,都可以保持着一颗淡然之心。 这便是老子所言:“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只是这样的修行,意义又在何处? 修行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张三丰突然觉得一阵迷惘。 眼前这个看着放荡不羁的少年,以及他所说的那个黄道姑,都在以微薄之力,努力地给予他人尽可能的帮助。 自己又为什么可以看着人间的疾苦,而无动于衷? 第399章 荣文恭王府 那一瞬间,张三丰犹如醍醐灌顶,身心之间,百脉皆通。 自己对修行的理解,对大道的体悟,终究只是留于表面。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何为善? 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 尊敬长者、呵护弱小、庇佑家人、救寡护孤。善一直都在身边,但是自己的视线却从来只在天道之上。视之不见,听而不闻…… 张三丰悠悠地吐出一口浊气,神色复杂地看着甄鑫。 这位甄公子,忽儿高深莫测,忽儿油嘴滑舌。正经时似乎比自己还更贴近天道,放浪时却可以睥睨诸天神佛。 跟在他身边,不仅可以修正前行的道途,还能让修行得以精进。可是总有一种感觉,有一天会被他卖了,自己还得帮他数钱…… “哈哈!”装完之后的甄鑫,心怀大开,扯着张三丰的手说道:“走走,该干正事了!” 张三丰出马,一个顶仨。 但是甄鑫手中,却只有一个张三丰。他再怎么能耐,也不可能一个人把密室中的祭桌给偷出来。 声东击西、引蛇出洞、偷天换日……几个凑在一起的脑袋,相互琢磨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一个好办法。 既能不让杨琏真伽发现,还得保证全身而退的办法。 或许,只剩下直接杀了杨琏真伽这条路。 利用这贼秃之死,引发寿宁寺内部大乱。将僧众的注意力引开,再趁乱潜入密寺盗走嘎巴拉碗。 但是风险依然很大。 甄鑫隐隐觉得,这很可能又是一个坑。有人故意在引导自己,去偷盗嘎巴拉碗,并对付杨琏真伽。 若幕后之人在事后将官府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自己有能力应付官府的追剿吗? 客栈之外,一左一右蹲着满脸焦虑的陈机察与略显紧张的邹式。 “你说,他们今天会商议出一个结果来吗?” “我觉得,没这么快。虽然我不清楚到底要去偷什么,但肯定是件牵涉极大的东西。自然得从长计议……” “什么事都这么婆婆妈妈,咱们总不能一直蹲在这守门吧?”陈机察不耐烦地说道。 “守门,总好过去宁海阁干活吧?”邹式反驳道,“你要愿意去,我绝不拦着。而且每天还能多拿些补贴。” “呸……我一个本该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将领,天天去给装修的泥水匠打下手?” “所以吗……”邹式摊开手,说道:“咱们还是把眼睛擦亮些,听道长说昨夜有两批人在暗中盯着公子。” “我都不用猜,一个肯定是官府派来的狗腿子,另一个绝对是在黄岩碰到的那些刺客。” 邹式点头以示赞同。 “那狗贼,被咱们杀怕了,现在比耗子警觉性还高,要逮到他,确实不容易。要不然,我一刀就剁了他!” “你?悠着点吧,不是兄弟我瞧不起你……” “你说什么?小看老子?” “不不,机察兄可别误会,我是怕你不计后果,惹来无穷的后患。” “就是因为甄公子身边,你这种人太多,做事情才这般叽歪磨蹭!搞得老子腿都快生锈了!” 邹式摇头不语。 “要不,你去打听下,甄公子到底要什偷什么,咱兄弟俩直接干过去,把东西弄来,也让他们瞧瞧咱们的本事?” “别闹了,万一被熊二那家伙把咱们罚去宁海阁砌墙搬木头,那脸可丢大了去!” “怕个鸟,反正那边活也没剩几天……” …… 从刘家港离开楼船,换上河船逆钱塘江而上,自侯潮门外下船登轿。顺残破的城墙北行,从新开门拐入杭州城,过德寿宫,于抚桥东下轿。 舟马劳顿之下,步出轿外的赵珍珠,两脚刚落地身子几乎便软了下去。 幸好,早已候在桥头的两个侍女,将其扶住。 一身鹅黄裙子,在胸前与腰下撑起两个饱满的弧度,使得裙身略显褶皱。领口半开,露出湖蓝色的裹肚下,一抹刺眼的嫩白。 身子虽然显得娇弱,但骨子却还是可以撑起其中的肥美。让扶着赵珍珠的侍儿,都禁不住生出把玩一番的冲动。 先一步落轿的管道升,已经站在桥头,眼望故都之城,满眼感慨。 抚桥,原名荣府桥,因为桥东有座荣文恭王府而得名。 当年,理宗继位之后,追封生父赵希瓐为荣王。作为理宗唯一的同胞弟弟,赵与芮以嗣子身份承袭荣王爵位。荣文恭王府,便是他当年在临安的府邸。 赵与芮北上之后,被忽必烈改封为福王,这座荣王府随之改名为福王府。府前的荣府桥也改名为抚桥。 福王府南临德寿宫,北邻谢皇后与郭皇后的旧宅。 德寿宫坐北朝南,其布局与皇城相近,南部为宫殿、北部为园林。高宗禅位之后,以此为居,时人称为“北内”。皇城大内,则称为“南内”。 此时,这几座相邻的府邸,早已失却了当时的尊荣与繁华。或由道观而改为佛寺,或被行省及录事司占据,成为官署。 只有福王府,倒是一直给赵与芮留着。 福王府在杭州城的东部,向西约二两里便是纵贯南北的御街。穿过御街,正对着后宅市街上的龙翔宫。再一路往西,出涌金门外,可抵西湖。 王府门口,两尊面相残破却憨笑如故的石狮,左右相望。 五间三启门,已经不见了两扇,新修的三扇门也在随风咿咿呜呜作响,似乎在欢迎小主人的归来。 府门之外,长跪着一个老仆,哽咽道:“奴才,恭迎郡主……” “你,是谁?”赵珍珠强提精神问道。 “老奴,赵申……” “你先起来说话。”虽然家道早已落魄不堪,但是赵珍珠语气之中,依然隐含着天生的贵气。 “是!” 赵申再叩首,站起身,佝着腰,视线停于赵珍珠脚上,悲切难语。 赵珍珠看着这张苍老的脸庞,脑子中却完全记不起这位老管家当年的模样。 “这,是我祖父当年的那座王府?”赵珍珠看着宽阔的门楣,却找不到一个代表府邸身份的牌匾。 “是。” “我,我可以住在这里?”赵珍珠转过头,问向身边的管道升。 “这座王府,如今算是你的家产,不过现在不能称为王府。” 祖父已逝,父母双亡,不管是当年的荣王还是后来的福王,都已没人可以继承王位。曾经的府邸,自然也不可能再称为王府。 赵珍珠黯然无语。 第400章 感恩之心 “先进去吧,歇歇再说。”管道升柔声说道。 赵珍珠点点头,随着赵申步入府内。 视线所及,杂草丛生。 只是在道路两旁,匆匆地锄出可供人行走的尺余宽小径。 坍塌的假山、干涸的洼池、斑驳的长廊,还有被惊飞的鸟雀。 赵珍珠难掩双眼的悲哀,却只能默默不语的一路前行。 无论如何,自己终究有个家了…… 眼前恍惚出现,王府中曾经的人来人往,鸟语花香。春日漫天的纸鸢、夏天清澈的荷塘、秋时遍地的黄叶、冬季飘逸的雪花。 离开王府随家人北上时,自己不过七八岁年纪,十多年回来后,只有满眼萧瑟。 十来个仆妇正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府中的绣楼,这正是赵珍珠当年居住的那幢阁楼。 新修的门窗,甚至来不及油漆。屋内家具,倒是焕然一新。 “时间匆忙,来不及打扫干净,老奴愧对郡主!”赵申满脸羞愧。 “这些仆役,都是府里的人?”赵珍珠看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疑惑地问道。 “不是。这十多年来,只有老奴一个守着这座府邸……”赵申低声说道:“这些,都是叶大人临时调集过来的人手。” 叶李叶大人,新任的行省丞相……赵珍珠百感交集,到底还是有人念着旧情,愿意照顾自己这个无家可依的可怜人。 大概也就是一位行省丞相,才有权利让自己得以重新入住这座已经荒废的王府。 可是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又该如何报答叶丞相? 又该如何去养活这些仆役? 如何去维持这座府邸的巨大开销? 似乎看出赵珍珠的纠结,管道升轻声安慰道:“别想那么多,叶大人既然让你过来,肯定会安排好的。” 赵珍珠只好点点头,又问道:“那,我们是不是该去拜访叶大人,并略表谢意?” 赵申说道:“叶大人说了,如果郡主没有意见的话,他明天早上会过来与郡主见上一面。” “啊?”赵珍珠颇觉意外。 叶李可是位权人臣的行省丞相,他亲自过来见自己这位小女子? 拒绝是不可能的,只希望自己别显得过于寒碜……自己连一件像样的新衣裳都没有! “你以后,还是别叫我郡主了。”赵珍珠颓然说道。 “是……小娘子!” 一顿充满江南风味的晚餐,却让赵珍珠完全品尝不出儿时的味道。 闺房之内,崭新的卧具,香喷喷的被褥,塞满梳妆盒中的各式胭脂水粉,却让赵珍珠感觉不到一丝的温馨。 只有满腔惶然。 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千金小姐般的生活? 一切,似乎都回不去了…… 虽然彻夜难眠,赵珍珠在次日早上还是早早醒来,自己梳妆打扮过后,下了绣楼,往后花园随意走去。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满眼望去,尽是残墙败柳,赵珍珠不由地哼出这段曲子。 虽然没看过《牡丹亭》,但是其中的一些曲子早已在大都风传。尤其是这阙“皂罗袍”,更让此时的赵珍珠涌出凄凉的悲意。 从大都到上都,再从上都到杭州,自己便如杜丽娘那般,终究逃不过被圈禁的命运。 谁会是自己柳梦梅? 会是那个写出如此令人如此惊艳之曲的甄公了吗? 虽然未曾谋过面,但是赵珍珠却觉得,自己的一腔愁绪似乎早已被那位少年写入“牡丹亭”之中。 可惜,年纪轻轻,名声却已经败坏。 江南第一风流子?自己会成为他风流账中的又一个女子吗? 可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嫌弃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 “小娘子……” 花园门口,响起赵申的呼唤。 怔神之间,赵珍珠急忙收拾起惆怅,拎着裙角,急步离开后花园。 整洁但是很空阔的正堂之内,墙面空空如也,四张靠椅相对摆设。 匆匆而来的赵珍珠,望着端坐于一侧的两位儒衫老者,道了个万福,轻声说道:“小女子见过两位大人……” 一个起身回礼,一个端坐颔首道:“赵姑娘不用客气,坐下说话。” 赵珍珠微敛双目,坐在管道升身旁。 “给你介绍下。”管道升指着坐在上首,正气凛然模样的人说道:“这位,是行省丞相叶大人。” 赵珍珠再次站起,恭声说道:“小女子谢过叶大人关照!” “不必在意。”叶李一脸肃穆。 “这位,是江南名士方回。” 方回? 赵珍珠虽然出身江南,却几乎不认识江南的人物。但既然不是官,她绷紧的心便略略放松了些。 “见过赵姑娘。”方回露齿而笑。 发白的胡须之间,闪出几颗发黄的朽牙,随即不见。 这位老先生,倒似乎是个可以亲近之人……赵珍珠回礼道:“谢过方先生!” “叶大人当年,刚到北地时,曾与你叔叔同在尚书省任职。”管道升微微侧身,以袖半遮粉脸,贴着赵珍珠说道。 只是声音并不低,自然不是想说悄悄话。 叶李微微颔首。 难怪……看来叶大人不仅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也因为与赵孟頫的同僚情谊,才会如此关照自己。 “叶大人说了,他会上奏皇帝,为你讨要郡主的封号,并尽量争取让朝廷归还一些原属于福王的家产。” 赵珍珠心里大动。 自己祖父当年,贵为皇帝胞弟,年年所获赏赐无数。除了皇帝之外,可谓当仁不让的江南第一富豪。其名下的田地财产,多到连他自己根本都算不清的地步。 北迁之后,为了能保住自己儿孙的性命,祖父将江南所有的财产全都献给了元朝的皇帝。只此一项,就抵得上北方数年的财政收入。 皇帝照单全收,唯一留下的,只有这座破败不堪的王府。 若是能收回祖父的一些产业,哪怕只是九牛一毛,赵珍珠此生大概也不用再为生计而发愁了。 赵珍珠略显局促,“小女子何德何能,受之有愧……” “雷霆雨露皆是恩,赵姑娘无须有太多的心里负担。”叶李依然一脸严肃。 “对,对!”方回附和道:“虽然本是赵家祖产,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能拿回一些,无论多少,赵姑娘当有感恩之心。” 第401章 良缘 感恩之心? 是让我感恩夺去我家祖产的皇帝,还是感恩叶大人,或是你这位方先生? “小女子明白!”赵珍珠低声答道。 “至于甄公子……” 赵珍珠脸色一僵,在这种场合讨论准备与自己结亲的对象,让她觉着浑身的不自在。 似乎看懂了她的尴尬,方回沉吟道:“虽然老朽不太适合说这些话,只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福王已去,赵姑娘诺大产业,总得有人出面操持。那甄鑫虽然风流成性,倒是颇懂经济之道,想来不至于将赵家祖业悉数败光。不过姑娘千金之身,老朽以为,还是要将甄鑫招赘为婿,会更加妥当。” 嗯?赵珍珠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方回。自己还有可能招个上门女婿? 方回点点头,说道:“如此,福王在天之灵,也当瞑目!” 招一个有才华、有能力的少年上门,这当然是最理想的夫婿。如此,既不用担心祖父留下的财产被他占为己有,他在南海挣下的偌大家业,日后岂不是都可以由自己掌控? 只是,凭什么啊? 赵珍珠心里不由一阵激荡,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不过,那甄鑫风流成性,虽然成亲,身边却已经有了几个红颜知己。赵姑娘若是可以许其纳妾,应该会省去许多的麻烦。” 还没成亲,就让我答应夫婿纳妾? 赵珍珠还未开口,管道升已经嘻嘻笑道:“这没问题,我家珍珠一向大度,非小气之人。” 非小气之人?赵珍珠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但也没法出言反驳。 “只是妾身一事不明,还望方先生赐教。” “管夫人请讲。” 面对这位熟透的女子,方回的眼神略显放肆地在她身上细细扫过。 管道升却也不恼,依然掩嘴脆声说道:“珍珠与甄公子并不认识,方先生以为,应当如何促成这门婚事?” 总算有人问起最关键的这个问题,赵珍珠悄悄地抬起眼睑,看向方回。 方回坦然说道:“昔日,方某曾受先帝赏识,却未得报答浩荡皇恩。今日自然得为其子孙,略尽绵薄之力……” 叶李撇了眼方回,强行忍住内心翻涌的恶心感,继续静听这位老货的表演。 不得不说,这老家伙的无耻程度,天下难敌。也许正是如此,他才能想得出如此无耻的计策,偏偏这计策,似乎已经有了成功的可能。 尤其是眼前这位赵珍珠赵姑娘,简直就是为方回这计策打造的最完美人选。 自卑却不甘心于现状,貌美却缺乏太多的心计,属于那种极易掌控之人。而且事后哪怕发现被骗,也根本就投诉无门,只会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的结果。 只要搞定这位明显看着将有所求的管夫人,便已足够…… “再过几天,我会在杭州召集一次诗会……” “诗会?”管道升两眼一亮,这可是她最喜欢参加的聚会。 在杭州举办诗会,而且有方回这个诗评大家在,自己或许可以在江南一夜扬名? 当年,嫁于赵孟頫之时,正是因为看中他不仅有出类拔萃的书画水平,在诗词上还能勉强与自己相互应和。 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成为她管道升的夫婿! 可是到了大都之后,赵孟頫迅速成名,甚至被有心之人称为“元人冠冕”。 对此,管道升表面欢喜,心下却着实不服。 如果连赵孟頫都可以冠绝当代,自己岂不是应当处于令世人高山仰止的位置? 可恼的是,世人却只知有故宋皇族赵孟頫,却不知他还有一个在诗词方面更胜于他的夫人管道升! 看来,此番南下,可能得到的收获,将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料! “良辰美景奈何天……”赵珍珠脑中不由又浮现出这句唱词。 只是,方先生说举办的是诗会?意思是江南已经没人敢公开与甄公子在词曲上一较长短了吗? 也不知他诗写的如何? “自三宫北迁之后,江南诗坛便一蹶不振,如今更是环堵萧然,令人扼腕。”方回摇头长叹道:“我当邀请江南江北诸多宿儒、诗人、文坛巨匠,共襄盛举,重振江南文风。 “此举,定然会成为文坛上一桩美谈而被载入史册……”方回老眼之中,熠熠生辉。 叶李瞥了他一眼,直到如今才大致摸清了这老货的思路。 用甄鑫以及福王家产为饵,吸引赵珍珠南下。再利用赵珍珠的身份,以为其挑选夫婿及举办诗会为由,将江南那些一身反骨的故宋逆子贼臣自荒山野林之中全都吸引过来。 这群老顽固若是不肯过来,对故宋子民的影响必然日渐衰弱;一旦露头,自己便可撒网捕鱼,并且可以轻松地挖出围绕于这些人身后的势力。 而且,通过这场诗会,方回的名声自此必将显赫于江南江北,哪怕朝廷不肯再用他,他也将在当世的诗坛之上,牢牢占据首席之位。 毕竟这天下,已经数百年时间不曾举办过南北文人齐集一堂的盛会。 可是偏偏在这场盛会之中,自己代表的官方只能暗中做事并全力支持,还不能公然出现以免那些故宋文人不敢到场。 名与利,尽归这个令人烦恶的老货! 如果此计只是如此倒也罢了,接下去若是操作得当,入彀之后的甄鑫便将面临着身败名裂、人人喊打打的凄惨结局。 他好不容易聚拢起的江南势力,也必然一朝溃散。 叶李眯着的双眼,不由地露出深深的忌惮。 还好,这老货应该没几年好活! “既然是南北文人的诗会,我自然会邀请甄公子到场。赵姑娘可以先暗中观察下甄公子的相貌为人,若是满意,我便可以为赵姑娘促此良缘。” 方回只是说了满意的情况,却没说不满意又待如何。但是赵珍珠心里明白,此次南下,若不能按他们的安排尽快招一夫婿入门,只怕好不容易收回的丁点家产,也终将成为他人的嫁衣。 见管道升没再细问,赵珍珠只好露出羞答答的神色,细声说道:“小女子,听凭大人做主……” 第402章 颓废的门神 早饭过后,邹式与陈机察一前一后地走出客栈。 两人同时抬头看了看略带灰暗的天空,再相视一眼,各自摇头,一左一右地蹲在客栈门口,如同一对颓废的门神。 为了往来方便,甄鑫已经包下了整座显福客栈。分批潜至杭州的属下,大多入住于此,省去了身份伪造的麻烦。只要衙门的人过来查检,那些人便可暂避于后院,或者翻墙直接溜开。 守门的任务,便交给了这两位无聊的小队长。 陈机察随手拔下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叭嗒嗒地嚼着草汁。邹式掏出一个小板凳塞在臀下,努力地保持着表面的正经,略带忧郁的目光打量着街上不多的行人。 “咱们到杭州已经快半个月了吧,你说,还得无聊到什么时候?”被迫守了许多天的门,陈机察感觉自己已经快发霉了。 “应该快了吧。” “你就知道扯几把蛋,每天都跟我说快了。你知不知道男人不能总将‘快了’挂在嘴边!” “你他娘才扯几把蛋!怎么,几天没见女人,快憋疯了?” “我陈机察什么女人没见过,怎么可能憋得着我?”陈机察说着,往客栈里瞧了两眼,侧身说道:“你这两天有没去宁海阁?” “怎么了?” “说是从福建与广东调来了不少戏子,身材没得说,妆容更是不得了!” “怎么,痒了?” “嗯,确实有点。” “呵呵,你不知道日月岛的规矩?” 陈机察有些泄气,“日月岛什么都好,就是这些狗屁规矩太多。话说我也没想动手啊,只是看看总不会犯错误吧!” “看着看着,然后更痒了?” “架也没得打,女人也不能看,真要让我们出家当和尚不成?” “阿弥陀佛……” 两人同时抬头,眼前竟然出现了一个和尚!后面还跟着一个。 这些天,总有一些面相凶狠的和尚跑去骚扰显应观,两人时不时得安排蒙面部下前去解围。和尚见了不少,但是这么有礼貌的和尚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不过,该有的警惕,还是得有。 “你们是谁?”陈机察腾地站起。 “我等自大都而来,求见甄公子。” 前面的和尚应当是汉人,黄色僧袍,慈眉善目。后面的和尚可能是吐蕃的喇嘛,白衣白帽,老相十足,神色无喜无悲。 “没这人!”陈机察一口否认。 “嗯?”和尚怔住,随之解释道:“我师尊乌坚巴,与甄公子乃是旧识,烦请施主通报一声?” “没有,不见!”陈机察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赶紧走!” 后头的喇嘛双眼突然睁开,盯向陈机察,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陈机察随之大怒,叫道:“怎么,想打你爷爷?来啊,爷正闲得发慌呢!” 见陈机察开始找寻兵器,邹式赶紧摁住他,低声说道:“别动手,我让熊二或是蔡老二出来看看?” “看个鸟!”陈机察吼道:“那厮竟然敢瞪我,我、我今天非得揍他一顿出出气!” “吼啥呢?”客栈里传出骂声。 熊二踱步而出,见到两个和尚,不由一怔,随之一喜,上前便扯住乌坚巴往里拖。 乌坚巴一声不吭地任由他拖行,不喜不悲。 留下三个人在门口,面面相觑。 又没打成架的陈机察,一屁股坐到地上,抬眼望天,一副生无可恋模样。 “大师,自大都而来?现在哪个寺庙挂单?”邹式换上笑脸问道。 “贫僧陪乌坚巴师尊前来杭州,现驻城外孤山西太乙宫。”和尚答道。 西太乙宫? 和尚住道观里? 邹式根本就想不清这其中的关系,只是熊二既然认识那喇嘛,说明确实与甄公子是旧识,这种细节问题也没必要去深究。 “你不进去?” “我在此等候便好。”和尚摇摇头。 邹式抓耳挠腮,不知道该如何摆出主人家的姿势来接待这位和尚。 要不,带他去隔壁的显应观转转? 却见涌金门外,突然冲出一队气势汹汹的和尚,手持棍棒,大呼小叫地直冲着显应观而去。 又来了…… 邹式眼神微眯,迅速地评估这些和尚的战力。同时,开始打起手势,召集潜伏于暗处的手下。 自张三丰表达了愿意全力协助日月岛的意愿之后,作为回报之一,甄鑫自然得承担起保护显应观的责任。 陈机察大喜,冲进客栈拎出一根齐眉长棍,就往显应观冲去。 “脸,脸……”邹式大叫。 陈机察往怀里摸出一块黑布,往脸上罩去。跑动之间,却套住了眼睛露出嘴鼻。差点让他直接摔倒在地。 一怒之下,陈机察摘掉面罩随手甩开。 “脸,脸!”邹式急了。 “不要了!”陈机察大叫,冲向和尚,扬起手中的齐眉棍,不由分说直接砸落。 这是奉旨打架,没人可以说自己不讲纪律! 那群和尚还想先来阵嘴炮功夫,将来人喝退。哪料到此人会跟蛮牛似的直接动手,猝不及防之下,立时被扫倒两个。 其他和尚立时将陈机察团团围住,不过数息时间,陈机察身上便挨了数棍。 但是,身上的疼痛并未让陈机察退缩,反而激起他憋了许多天的悍勇。 “来得好!”陈机察手中棍影挥舞,如同一只出笼的野驴,一边左右扑腾一边嗷嗷而叫。 “唉,嗐……”邹式抚额而叹,在黄袍和尚略显呆滞的目光中,戴上面罩,招呼道:“快,快!” 七八个黑衣蒙面人,终于从周边冲出,一齐扑向显观前的和尚们。 只是,人数处于完全劣势,在死活不肯后退的陈机察干扰下,邹式想临时结阵都做不到。 一通混战,人人带伤。 还好,这不过是街头般的群架,双方都只是棍棒相向,否则此时的显应观,已经是残肢遍地了。 听到动静的甄鑫等人,终于出现。 “脸,脸!”百忙之中的陈机察回过头大叫道。 甄鑫脸上一黑,你还知道要脸? “乌兄,交给你了!”甄鑫亲热地拍着乌坚巴的肩膀说道。 乌坚巴无喜无悲的脸上,现出一丝愁容。 老衲不姓乌!而且,你是本教法王,称我为兄,很不合适的! 但是在这种场合纠正甄法王的错误,显然不太合适。 第403章 天打雷劈的和尚 乌坚巴对着黄衣和尚点头示意。 黄衣和尚站至场边,猛吸一口长气,冲着混乱的双方发出一声长啸: “住——手!” 犹如狮子怒吼,震耳欲聋。 甄鑫不由地掏了掏耳朵,再抬头一看,热火朝天的斗殴场面非但没有停止,那群和尚反而如同打了鸡血般地愈加亢奋。 “膨、膨!”两个黑衣蒙面人手中棍棒被击飞,惨叫着栽倒在地,抱头而滚。 敌众我寡,其实早该撤退。 可是现在连一向求稳的邹式也喊不出“撤退”两个字。 领导们都在看着呢,这一退没了面子不说,回去估计还得再挨顿板子。 黄衣和尚脸皮泛出一坨潮红,不知道是喊得过于用劲,还是气得。随之又是一声怒吼,黄袍裹起一阵灰土,直切入乱斗场中。 “噼哩!咣啷!” 转眼之间,双方手中的棍棒便被击落一地。 掌击腿扫,无论是场上的和尚还是黑衣人,不过数息之间便被悉数放倒。 这战力,有点强啊……甄鑫看着黄衣和尚,不由自主地流出了口水。 却见边上的张三丰,背负双手,老神在在地微微颌首,一副长者对表现不错的后辈以示夸奖的模样。 甄鑫心里大定,咱们现在也是有顶尖战力的存在。 既然有了道士,那就没必要再挖个和尚来,免得内部闹矛盾。 “你,你哪来的野和尚?”一个胖大和尚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扶着腰怒视黄衣和尚,骂道:“你知道我们是谁吗?竟然敢群这些贼道士出头?” “阿弥陀佛——”黄衣和尚竖起单掌,化身慈眉善目模样,“贫僧定演,来自大都崇国寺。” 北地汉家佛寺,虽然大多沦为藏佛的下属,但是依然勉强维持着各自的传承。 除了大龙光华严寺的曹洞宗、大庆寿寺的临济宗以及长安华严寺的华严宗之外,还能拥有自家香火的便是崇国寺的律宗。 律宗在南方名声不显,但是能在大都还存活的汉家寺庙,必然都有其后台。胖大和尚眼中,不免有些忌惮。 “我等,奉江南释教总统之令,在此公干,你是想造反不成?”胖大和尚虽然满脸忿怒,语气到底显得有些畏缩。 定演满脸慈祥地说道:“这道观,自今日起,受我庇佑。” “你?”胖大和尚不由一怔,没想到这个和尚孤身一人,就敢到杭州来抢道观。 谁给他的胆子? “你以为你谁啊?从大都来的就把自己当活佛了?” “阿弥陀佛……”定演双手合十,宝像庄严。 胖大和尚瞧着他有恃无恐模样,恶狠狠的目光看向不远处围观的人群,视线在甄鑫脸上牢牢地盯了片刻。 这家伙,必然是这群人的主事者。正是因为他,以及这些蒙面黑衣人,让自己驱逐显应观的计划一再受挫。 这一次,看来又是只能无功而返。 “好,我记住你们了!敢为这些牛鼻子出头,希望你们别撑了自己!” 胖大和尚恶狠狠地丢下一句场面话,对着七歪八斜的僧众吼道:“走!” 在定演慈祥的目光之中,这些僧人相互搀扶着,蹒跚离去。 “咦,那些和尚被人打了……” “杭州城里,还有敢打和尚的?” “被打得有些惨啊……可惜,没见到过程!” “快点,快去参观,有一群被打得连娘都认不出来的秃头……” 刚进入涌金门,往来行人便对这群往日极为嚣张的和尚产生出极大的兴趣。一路上路人指指点点,仿佛在观看节日时的踩街表演。 好在涌金门离寿宁寺不算远,拖着一群伤员,胖大和尚终于挨进寺门,几乎瘫软在地。 寺内僧众看着一群狼狈不堪的同僚,难免大吃一惊。却一个个乐呵呵地跑过来指指点点,掩口胡卢而笑。 这胖大和尚,并不是寿宁寺的僧人,而是来自演福寺的允泽。 演福寺本是绍兴宋陵附近一座几乎断了香火的小庙。数年之前,杨琏真伽准备对宋陵下手,其他寺庙的僧人都有所顾忌,只有允泽带着演福寺剩下的全部十几个僧人,成为杨琏真伽的第一批马仔。 开陵、刨坟、挖尸、切首,并将陵内陪葬席卷一空。 虽然干了这世上最脏最令人恶心的活,允泽却没能得到他期盼之中的回报。 杨琏真伽是国师的弟子,是皇帝名义上的师弟,没人敢公然辱骂。 是以,所有的罪过,只能让允泽来承担。 被千夫所指,其实根本不足以平息故宋子民的滔天怒火。但是又能如何? 被杨琏真伽庇佑了数年时间,外间的愤怒已渐渐消散,几不可闻。于是允泽终于重新跳了出来。 杨琏真伽倒也没有亏待他,只是杭州城内的道观寺庙已经几乎被瓜分完毕,允泽便盯上了杭州城门边上的这座显应观。 愿意跟着杨琏真伽混的和尚,就没几个是真心于修行的良善。但即便如此,这些和尚对允泽的行径依然满心的不屑。 挖人祖坟,天打雷劈。更何况,挖的还是帝王的祖坟! 北宋的帝陵,历经金国女真与蒙古几代汗王,却依然没人敢去盗掘。南宋的皇陵,不过十来年时间,却遭到这些毫无底线的僧人肆虐。 这种人,就该活活被雷劈死才对! 只是腹诽可以,真要为那些死去的皇帝报仇,也没有哪个和尚会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只是平日间,允泽这些来自演福寺的僧人,难免被其他和尚冷脸以对。此时看到他遭殃,自然也就越发的幸灾乐祸。 这也是允泽折腾好些天,始终拿不下显应观的根本原因。 允泽让手下们自行找地方疗伤,自己拖着伤腿,带着满身的血迹,一瘸一拐地来到方丈院。 杨琏真伽并不是寿宁寺的方丈,但是他既然留驻于此寺,方丈自然得将自己正寝的院子让出给他。而且还将隔壁跨院打通,将方不过丈的方丈院,拓展成一个足有二十余丈见方的大院子。 院子红墙高耸,金顶闪耀,檐翘角,彩绘斑斓。 来自云南金丝楠木做的门,来自西域玉色琉璃铺的瓦,蜀地阆中的汉白玉为栏为阶,并以赤足真金镶上一道道的金边。 皇宫的豪奢,也不过如此。 第404章 事事无碍 宽大的坐床之上,杨琏真伽跏趺而坐。深陷的眼窝之中,是一双深邃的眼睛,似乎可以洞察世间一切的虚妄。比常人高近一寸的鼻尖微微翘起,朝天而立,打破了这一副本该是得道高深的尊容。 金丝为线的锦缎僧袍之下,盖着一个正在蠕动的身躯。僧袍之外,则是一双勾着绣鞋的赤白嫩足。 斜坐一旁的,一位是寿宁寺方丈,另一位则是江南释教总统所的僧判。 听到门外允泽的求见声,杨琏真伽扬声说道:“进来!” 允泽膝行而入,两眼盯着地板,趴在地上,双臀高高翘起,哀哀哭道:“求上师,为弟子做主!” 杨琏真伽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弟子、弟子,遵上师之令,接收显应观,可是屡次为人所阻。这一次,更有大都来的和尚,联合一群匪徒,当街殴打弟子等人。求、求上师……” “这点事都办不好?”杨琏真伽鼻子哼出一声不满,“去查下,那和尚有什么背景?还有,你说的这些匪徒,你到底查出底细了没?” “弟子无能!不过,前些天有几个可疑的外地人,入住于显应观边上的显福客栈。那些匪徒,必然与这些人有关!” 杨琏真伽皱着眉头说道:“你打听清楚了再说!” “可,可……” “先滚出去!”杨琏真伽怒道。下腹一挺,僧袍之下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允泽不敢再啰嗦,又叩了个响头,倒爬着出门而去。 “师兄何必这么麻烦,直接派人去显福客栈,杀了那些人便是。”僧判吐吉尊追微笑地说道。 僧判是杨琏真伽下属,是江南释教总统所的实权人物。吐吉尊追来自吐蕃,是杨琏真伽的同门师弟,彼此之间便以师兄弟相称。 杨琏真伽摇摇头说道:“最近风声有些不对,而且人手着实紧张。显应观的矛盾一旦被扩大,到时只能动用官府来压制,会惹来许多的麻烦。” “确实。”方丈苦着脸说道:“会稽宋陵之上,一口气要建五座寺庙,这浩大工程着实让老僧疲于应付。而故宋皇宫内的几座寺庙,虽然已经完成了尊胜寺,但是其他寺庙也得开工,人手真的不够啊……” 在宋陵上建寺庙、将故宋皇宫改为寺庙,都是为了镇压亡宋残留于杭州的“王气”。但是对于杨琏真伽来说,无论是改建、扩建还是新建,每一座寺庙都意味着有巨额的投入,这些投入自然都归他掌控。 而且,寺庙建好之后,便是一座座源源不断金矿。 只是大概朝廷也在防止着自己掌控太多寺庙,因此将皇宫内的寺庙一分为五。尊胜寺属于吐蕃的藏佛,大报国寺归属禅宗,仙林寺归慈恩宗,船若寺归白云宗,兴元寺归天台宗。 正因为如此,剩余的四座寺庙建造速度便极为缓慢。 既然是几个宗派的寺庙,筹款之事自然得他们各自承担。至于造价及花费,自然还是江南释教总统所统一把控。 人手不够,那是肯定的。筹款不够,也是真实的。 起码表面上便是如此。 “师兄所说的风声不对,指的可是新来的行省丞相?”僧判低声问道。 派一个投降的南人来管理浙江行省,不仅朝廷诸位大佬没想到,更是完全出乎杨琏真伽的意料。 而且,据说还是被尚书省丞相桑哥的推荐而上位。可是在此之前,桑哥竟然没有与自己透露过任何的风声。 杨琏真伽有些摸不清,这到底是桑哥给自己找难受,还是说皇帝对自己已经感觉到了不满? 除此之外,江南诸地,叛贼又有重新聚集的苗头。隐隐之间,甚至有人将矛头直指江南释教总统所,要求朝廷严查自己在江南的所作所为。 以及,来自大都关于“活佛”的传言。 其他诸事,虽然麻烦,但是杨琏真伽有足够的自信应付。可若是活佛传言为真,这可是动到了萨迦派的根本! 萨迦派地位一旦下降,帝师之位不保,自己这个江南释教总统大概也做到头了。 到时一番清算,恐怕自己躲到吐蕃都未必能寻到安身之处。 偏偏对于这种高层的对决,杨琏真伽完全插不上手,甚至连提个建议的能力也没有。 只能窝在这里,干着急。 院子里出现了一个小沙弥,唇红齿白。一进门,两眼便滴溜溜地看着杨琏真伽腹下不住蠕动的躯身。 “哼!”方丈怒视小沙弥。 小沙弥脖子一缩,恭身说道:“行省派人送来请柬,说是九月初九要在城外西湖边上举办一个诗会,邀请咱们参加。” “咱们?”方丈疑惑地问道。 “是邀请总统所的大人,派人参加。”小沙弥露齿而笑,数颗洁白的牙齿如同他的眼神一般,清澈透亮,一看就让人喜欢。 江南释教总统所,虽然不归行省管辖,但也有自己的行政级别。比行省低,却高于杭州的四个录事司,相当于副省级机构。 行省举办的诗会,邀请总统所参加,也是应有之意。只是这些和尚,诵念佛经、行云布雨倒是可以,让他们去诗会做诗? 前朝倒是有不少会做禅诗的和尚,但那些禅宗的和尚怎么可能代表释教总统所参加这种聚会? 方丈与僧判同时摇了摇头。 杨琏真伽却睁开双眼,看向小沙弥问道:“你想去?” 这个看着人畜无害的小沙弥,出身也不简单。 此僧名为文华,在和尚圈里也算是个颇有文才之人。他本是女真族纳合氏人,幼时出家拜华严宗行育和尚为师。 当年,行育和尚曾与杨琏真伽共同受命为江南释教总统,但还未上任便自动请辞。这是个很懂得看风向的和尚。 杨琏真伽感动之余,便将他的弟子文华带在身边,代为教导。 文华然自小在寺庙中长大,接触的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花花世界。只是按照他的说法,修行应当“莲入污泥,才能不染。酒肉穿肠,才知为空。” 这倒是颇得华严宗“事事无碍”的殊胜境界。 第405章 就看一眼 年近二十的文华,却长得一副秀气肤嫩的小沙弥模样。加上他口齿伶俐,确实很讨人喜欢。 无论是来自吐蕃的喇嘛、汉地的和尚,还是慕佛的女施主,都愿意与其亲近。 有许多虔诚度不够的女施主,对于吐蕃的一些修行方式往往犹豫不决,都得靠文华来说服。正因如此,这位小沙弥在寿宁寺中拥有着其他僧人无法比拟的特殊地位。 见杨琏真伽看出自己的意图,文华也没掩饰,肃然答道:“上师明鉴,江南愚民遍地,正是弘扬我佛的时机。据说此次诗会,不仅会邀请南北的文人墨客,还有一些擅于诗词歌舞的,女檀越……” 僧判眼睛一亮,有知识有文化会唱歌跳舞的良家女檀越! “要不,我陪你去?”僧判下意识地舔了下唇角说道。 杨琏真伽斜了这俩一眼,淡淡地吩咐道:“多带几个人去,别惹事。” 多带几个人?能不惹事吗?方丈欲言又止。 文华却露出甜甜的笑容,合什而礼:“谨尊上师之令。” “另外,打听下,行省对佛门的态度,是否已经有了异心。” “是……” 与此同时。 难掩心中兴奋的林景熙,出了涌金门后便迈开脚步,掠过显应观,拐入显应客栈,直接冲进谢翱房内,举着几张请柬朗声喊道:“老谢,快看,我拿到什么了?” 谢翱放下手中一卷文稿,诧异地看向满头大汗的林景熙。 自从来到杭州,林景熙早出晚归,天天四处奔波,倒是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对此,甄鑫与谢翱都对他表示了相当的尊重。 只是,谢翱依然没有劝甄鑫彻底接纳林景熙。 不是谢翱担心他会威胁自己在日月岛的地位,而是他深知此人的脾性。 无论是在故宋之时,还是宋灭之后,此人对于时事的态度总是保留着自己的一些想法。 观望,成为他始终的坚持。 说好听点,这是谨慎。说难听点,便是墙头草。 因此在那些顽固分子眼中,林景熙并没有占据着话语权。同样的,谢翱也轻易不敢给予他完全的信任。 当然,林景熙还不至于成为元廷的走狗,谢翱是怕他在不知不觉中,便成为一个被人攻破的漏洞。 就比如他们刚来杭州没几天,已经尽可能隐藏了行迹,却已经被人盯到眼皮底下。 这么多人来杭州,时间长了不可能不被人知晓。但是这么快地被来摸上门,终究是被打乱了节奏。 这种不稳定的因素,让谢翱很头疼,却不知道该如何警告林景熙。 林景熙得意地拆开一份请柬,摊开在谢翱面前。 “九月初九日,于西湖清河坊举办诗会……由浙江行省主办?” “对对!”林景熙激动难耐,“就是新上任的行省丞相叶李。” 叶李? 谢翱眉头微蹙。 对于叶李此人,谢翱不好作评价。既然已在元廷为官,谢翱并不认为这种人有争取的可能性。只是故宋遗老之中,有不少人依然坚信,这些人肯定与他们一样,始终怀着以故国难以割舍的情怀。 所谓身在曹营心在汉,指的就是这种人。 自从得知叶李来行省任职之后,不止是林景熙,包括吴澄与胡三省等人,也在寻找门路,想与叶李见上一面。 看来,林景熙已经率先获得了这个机会。 “这诗会,由谁主持?”谢翱问道。 “谁主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叶李叶丞相一定会参加诗会!” “嗯?”谢翱疑惑地看向林景熙。 “呃,这个……主持诗会的,是方回……” “方回?”谢翱大怒,“你不会不知道,方回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当然知道,可是这重要吗?江南已经有多少年没举办过正式的诗会了?而且这次参加诗会的可不仅仅是江南的文人,还有许多北地诗文大家都会参加! 这,可以堪称文坛的一次盛典!” “然后呢?”谢翱无奈地说道:“你想通过这个诗会达到什么目的?扬名,还是立万?” 林景熙不悦道:“我林某再不济,岂会是个贪慕虚名之人?” “那你是想争取说服叶李反元复宋?” 林景熙坐下,沉吟道:“也不是不可能……” “呵呵……” “此事,自然还得与谢兄一起,从长计议。” 谢翱很想把这些请柬直接扔出门去,却又不好打击林景熙的积极性,犹豫半晌,说道:“我去请甄公子来,一同商议吧。” 那边厢,刚学会了太极“粘”字诀的甄鑫,死死地缠着阿黎不肯离开。 “阿黎姐,你不能这样对我!我都有多少天没跟你亲热了……”甄鑫委屈巴巴地说着,“你知不知道,这样对身体会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害。长此以往,我的兵器都会被你给熬坏了!” 阿黎面红耳赤地挡住甄鑫如猪拱门般的嘴唇,呢喃道:“不是说好了,等、等你,求亲……” “可是这么多天了,那老家伙还不给个回信。难不成他一辈子不回信,咱们俩一辈子就不能亲热了?” “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怎么可以不算话?” “我不是!我只想当你的小丈夫!”甄鑫理直气壮地说道。 “那、那也得等到了晚上再说……” “每天晚上你都把门关得死死的,连耗子都跑不进去……” “吱、叽……”人立而起的墨墨,站在桌子上,幸灾乐祸地看着无门而入的甄鑫。 “我堂堂一个男儿,竟然活得不如一只猴!”甄鑫悲愤莫名。 “好了,甄公子。”阿黎无奈地说道:“你别把气撒在墨墨身上,咱们在杭州,四面皆敌,等稍微安定下来,好吗……” “不好!我又不是要跟你真刀实枪的,总得稍微满足下我的口舌之欲吧!” 阿黎脸上浮出两朵红晕,看着掩上的门窗,不由地微微松开手。 哧溜…… “啊……”阿黎随即捂住自己的嘴巴,满脸通红地看着怔住的墨墨。 “还、还是等晚上好不好?墨墨、墨墨还在看着呢……” 哧溜……嗦嗦…… “公子!”阿黎突然大惊失色,一手紧紧摁住裤腰,一手推着甄鑫的脑袋,“你再这样,我、我要生气了……” “这么多天没见了,你让我看一眼,就一眼……” 第406章 大事可定? 青天白日的,还有墨墨在旁,阿黎哪里肯做出这种羞人答答之事。 眼见再不推开血气方刚的甄鑫,自己城下便会失守,忽然听到房门响起“叩叩”的敲击声。 脑子还在犹豫的阿黎猛地一惊,脚下意识勾起,随即单掌发力一推。 “哐——” 甄鑫的粘字诀瞬间告破,身子朝后飞去,撞向木门,发出一声轰响。 “甄公子,出什么事了?”门外传来惊呼声。 阿黎急忙扑到甄鑫身边,拉住他的手便要扯起。 甄鑫却歪着脑袋,半张着嘴里,吐出软软舌头,还晃了一晃。 “公子!”门外门内同时响起呼喊声。 敲门声愈急。 慌慌张张的阿黎,猛吸半口气,单手抓住甄鑫腰带,直接举起。 呃……还在装死的甄鑫立时便觉着天旋地转,未等反应过来,已经被阿黎摁在椅子上,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整好了衣裳。 “波……”未等甄鑫作生气状,阿黎主动给了他脸颊一下,然后低声说道:“公子,先见下客人,好吗?” 难得阿黎服软,更何况甄鑫也没有真的生气,只能摆出俨然的姿态,朗声说道:“我没事,进来吧。” 如追魂般的敲门声总算停下,阿黎又把自己被揉出半截粉肚的衣裳收拾清楚,这才走到门后,放下门闩,迎入谢翱。 “你,你们有事先谈……”阿黎低着头,落荒而去。 看着屋里倒下的椅子与歪斜的桌子,以及正襟而坐的甄鑫,谢翱狐疑的目光在阿黎背影轻轻扫过,却没有开口询问。 “刚才屋里来了贼人?”林景熙皱着眉头看向半开的窗户。 “嗯,不是。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在屋里能摔出这么大动静?林景熙显然不信,正色说道:“公子如今千金之体,莫将安全当成儿戏。万一出事,群龙无首,吾等将情何以堪?” 甄鑫挠着额头,无奈地说道:“先坐下来再说。” 林景熙却依然严肃道:“林某知道,忠言逆耳,还希望甄公子以自己为重,以天下为重!嗯……若有需要,林某可以为公子召集人手,以增加护卫的实力。” 甄鑫心里微动,问道:“林先生可否知道暗中窥探的人,会是谁?” 林景熙脸色一滞,想回答不知道,却又担心甄公子怀疑自己的眼力,只得说道:“林某怀疑,很可能是行省派来的人。” “哦,这是为何?” “甄公子自泉州北上,沿途造出不少声势,行省官府自然会关注公子行踪。不过,林某以为,行省官府应当没有恶意。” 甄鑫与谢翱相视无语,仅凭这句话就可以知道,林景熙果然已经于有意无意之间,泄露了自己的行踪。 泄露便泄露,甄鑫也不是很在意。只是这么快就被人追到家门来,心里总是觉着难受。 而且一方面提醒自己注意安全,另一方面又说盯梢的人没有恶意,这是啥逻辑? 甄鑫抬手示意林景熙坐下,问道:“你又是如何判断得出,官府对我没有恶意?” 林景熙露出自信的笑意,说道:“行省官府之中,有林某不少故交,只需几杯薄酒,便会向我敞开心怀。” 好嘛……这是要报销酒钱的节奏? “景熙送来了几份请柬。”谢翱提醒道。 “对!正要与甄公子过目。”林景熙将请柬递给甄鑫,说道:“这些请柬,是林某费了好大气力才拿到的……” 九月初九,由行省举办的诗会? 看来这位老同志,最近真的已经跟行省混作一团了。也不知道他现在算哪家的间谍? 只是这请柬落款虽然是浙江行省,却又没有行省的印章。这样的请柬,甄鑫自信一个晚上可以造成数千份出来。 “为何请柬上没有被邀请人的名姓?”甄鑫指着空白抬头问道。 “嗯……”林景熙斟酌答道:“是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甄公子已在杭州。” 好吧,老同志到底还是有些警惕性的! “而且,若是甄公子觉得不妥,自然可以选择不去。” 若是自己选择不参加诗会,林景熙便可以用这几份请柬去邀请其他的“老友”参加。对于那些老学究来说,能参加行省举办的诗会,应该是件极有面子之事。 哪怕代表的是他们视之为寇仇的元国官府。 文化无国界,而且必须超越政治…… “你觉得我应当参加这诗会?”甄鑫问道。 “是的!”林景熙昂然答道。 “其一,虽然名为诗会,但是会邀请南北文坛名家参与,不仅包括诗词歌赋,甚至听说在还有戏曲大家关汉卿……” 关老爷子啊……甄鑫唯一不敢抄袭的剧作家! 林景熙瞥见甄鑫意动的神色,补充道:“而且,听说有些曲艺大家,包括珠帘秀也都在邀请之列。” 珠帘秀,可以算是当代的戏曲表演大师,其杂剧独步一世,驾头、花旦、软末泥等剧,样样精通。而且难得的是,她自己还能作诗填词。 这样的人才,不当面挖过来,会让甄鑫许多天睡不着觉的。 谢翱幽幽地叹了口气,却依然没有吭声。 林景熙颇为自得地继续说道:“其二,行省新任丞相叶李,会以私人的名义参加诗会。” “你跟叶李很熟?” “并不熟……只是林某以为,此人心怀故国,属于可以争取的对象。” 这脑回路,相当独特啊!甄鑫看向谢翱,谢翱无奈地微微摇头。 “其三……” “这些话,是叶李让你转述的?”甄鑫打断道。 “嗯?不是,我至今也未曾见到叶丞相。”林景熙脸上现出不悦之色。 甄鑫眼角瞥向谢翱,却见他张着嘴,无声地说道:方回。 “抱歉,是我想差了。林先生你请继续……”甄鑫有错便认。 “皋羽兄当时劝公子前来杭州时,主要目的之一便是想带公子认识故宋宿老……” 谢翱掩面而叹,这大概是他近些年来,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 “公子已经见过胡三省、吴澄等人,想必还有一些隐居于山林之中的故老宿儒,此次也会参与诗会。如此公子便可免去一一登门寻访的辛苦,只要能得到这些人之中大多数的支持,大事可定!” 第407章 寻找桃花岛 一群不肯入仕的老顽固,一堆以故国为执念的遗老遗少,竟然会热衷于一个摆明了是个大陷阱的诗会? 甄鑫难以置信地看着兴奋难抑的林景熙,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说,是自己理解能力出了问题? 谢翱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趋名逐利身,终日走风尘……” 甄鑫若有所悟。 古代但凡认为自己有文化有修养的高人,常常可以做到视金钱为粪土,却不得不在名声之前低下高傲的脑袋。 绝大多数的仁人志士,其实最终的追求不是为国,更不是为民,而是为了青史留名、流芳千古! 可是自己呢,又是为了什么? 甄鑫突然陷入沉思。 “虽然此次名为诗会,但并不限于诗词,有好的曲子自然也可以尽情展示。既然有北地大家参与,诸位老先生都希望公子可以参加,以展示江南曲艺的风采……”林景熙正说得高兴,一转头却发现甄鑫正神游方外,只得停下来静静地看着甄鑫。 “嗯,啊?你继续,我听着呢……” “那公子,准备带谁参加?” 好吧,直接跳过要不要参加这个环节……“你跟老谢商量下便成。” 林景熙看向谢翱。 参加诗会谢翱自然不怵,但是这边除了自己与甄公子,还真派不出其他人来。 谢翱默默地叹口气,给林景熙回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林景熙胸脯又挺直三分,微微颔首。 “另外……”林景熙沉吟道:“不知可查到理宗之首的下落?” 甄鑫点点头。 “确实是在寿宁寺?”林景熙愈加兴奋。 “嗯。”甄鑫随口应道:“就在白塔密室之中。” 林景熙只觉神清气爽。这些天自己东奔西跑,耗费了无数精力,今日终于一一看到了成果。 金秋,果然是收获的季节! 看着默默无语的谢翱,林景熙心里着实生出一股自得。 过早地跟随甄鑫,意味着必须要放弃与其他人的交往机会,也意味着他会渐渐地被排挤出故宋遗老这个圈子。 自己以后,即便得到甄公子的重用,也当此以为鉴! “那,甄公子计划什么时候行动?” “行动?啥行动?”甄鑫似乎终于回过神来。 林景熙掩住心中略微的不满,耐心地说道:“迎回理宗之首,并予以归葬。” “这个啊,目前有些难度。不急……” 不急?怎么可以不急! “那些老先生,可是三日一催……” “怎么?”甄鑫眉尖一挑,说道:“他们这就开始考核我了?” 林景熙无奈地说道:“当日在月泉村,是公子自己答应接下此事。” “我没说我不去做啊!”甄鑫语气之中,已有些许的不耐烦。 直接杀入寿宁寺,抢走理宗脑袋,不是办不得,而是会付出许多代价。若是为了这颗脑袋,自己哪怕折上一个人手,甄鑫都觉得不值。 更何况,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引发杭州大乱,自己刚刚开始的布局,就会被完全搅乱! 小吃店、宁海阁,可是投入了不少真金白银,起码得把这些本捞回来再说。 “如果是因为人手不足的话……”林景熙斟酌道:“或者,林某可以去把这事给办了。” “啥?”这位老同志的热情,着实出乎甄鑫的意料。 可这是人手不足的问题吗? “公子放心,事情若能办成,自然归功于公子。林某不会在那些老先生面前,泄露出任何的口风。” 甄鑫无语地看着林景熙。 谢翱只好开口劝道:“林兄,此事公子自有计较,你切莫越俎代庖。” 意思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林景熙恨铁不成钢地看向谢翱,老谢啊老谢,我该说你什么好呢…… …… 北风已起。 汪洋之上,一条单帆小舟正在浙东海面的诸多岛屿之间飘泊。 操舟的是疍民费老三。 陆文圭坐在船舱前的甲板上,面前是一张被固定住的小几,身边有一叠被镇纸牢牢压住的画稿。 虽然脸上已难掩疲惫之色,陆文圭依然专心致志地伏在小几上勾勾画画,间或拿起单筒望远镜,察看海面上的小岛。 边上,蹲着百无聊赖的熊大与陈文开。 “你确定,那岛名为桃花岛?岛上开满了桃花?”熊大又问道。 陈文开两手一摊,回答道:“我已经说了无数次,这不是我确定的,是甄公子交代!当然,这个季节桃花肯定是没有,桃树应该还是在的吧。” “咱们已经在这片海域转了三天三夜了,有个鬼的桃花岛!” 熊大不能不焦虑,他把自己正在集结的海军扔下不管,却被迫陪着陈文开在这里寻访传说中的“桃花岛”。 原以为有陆文圭这个新加入的地理大师,找个岛不会很难,却哪里想得到,转了三天,眼中全见尽是荒岛。有树的都没几个,更别说所谓的遍地桃树的桃花岛! 陈文开也掏出一个望远镜,一边调着焦距一边远远近近地搜索。 莫非,是甄公子在梦里见过所谓的“桃花岛”? 浙东以东这片海域,除了昌国州与舟山两个大些的岛屿有人居住,其他没有千座也得有七八百。但是问遍附近的渔民,就没有一个人曾经听说过桃花岛之名。 甄公子又是从何得知这座岛屿? “最多再一天,不行我得就得先回去了!”熊大恨恨地说道。 “不用一天。”陆文圭终于停下了笔。 “找到桃花岛了?”陈文开惊喜地问道。 陆文圭摇摇头,说道:“我觉得你们可能误会了甄公子的意思。” “嗯?” “甄公子主要的目的,是想找一座不在正常航线之内,又可以当作补给站的岛屿。这样,自南海往泉州,再北上杭州,无论是货船还是战舰,都不用一直漂泊于海上。万一遭遇风雨,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是这样吗?陈文开疑惑地看向熊大。 熊大不由重重地点了点头。 能够在海上建立补给站,对于海上的舰队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就如当时蒲家要全线攻入广州,首先便在南澳岛建了个补给站。 只是蒲家还来不及在南澳岛建起完善的防御体系,就被日月岛给击溃,这才导致之后战事的全线溃败。 第408章 比甄鑫还妖孽的专家 “你们来看看。”陆文圭摊开一张海图,这是他这三天来,通过自己的经验结合甄公子传授的画图法,不断补充与完善之后的成稿。 这应当是这世上,最为详尽的一张海图。 想着今后可以用这些方法,将天下尽画于纸上,陆文圭心里不禁涌出万千豪情与兴奋。 三天来的疲惫,在这张海图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陈文开与熊大凑过头,看向海图。 陆文圭指着图上的一个畸形的小圈,说道:“就是这里。” “这个岛,位于岱山岛之外,岛上无人居住,有个天然的避风港湾。北无遮挡,南方则有昌国州与梅岑山等岛屿,为其稍微拦住夏季的台风。 向西横于钱塘江入海口,距杭州约四百里。西南过昌国州至定海近两百里,日常所需买可在宁波采买。 西北过苏州洋,逆长江而上至刘家港三百余里。” 陆文圭曲指重重地在刘家港处敲了敲。 “这里,便是朝廷海上漕运的起始站!” 熊大与陈文开看着这海图,四只眼睛亮得如同两对灯泡。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啊!进可攻,退亦可攻! 只是,陈文开依然有些纠结地问道:“那桃花岛,怎么办?” 甄公子让自己找陈相确定婚事,陈相却一直不肯明示。虽然这不是自己的错,可到底是完成甄公子的交代。再见到他时,必定会因为先迈左脚或是先迈右脚的错误而惨遭毒打。 但这终究是私事。 桃花岛不一样,这属于公事,而且是涉及军事以及重大战略投资的大事! 这个帽子一旦盖下来,哪怕拉着熊大一起顶锅,估计也扛不住甄公子趁机发泄的怒火。 “找什么桃花岛?这个岛还满足不了你们的需要?”陆文圭可不会关心陈文开的痛不欲生。 “要不,咱们再找找?”陈文开苦着脸说道。 熊大犹豫地摇摇头,他实在是没有时间可浪费了。 岛屿一旦确定,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建成中转站,以应付随时可能发生变化的局势。 “其实也简单。”陆文圭神情自若地说道。 “请陆先生指教!”陈文开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陆文圭没有敝帚自珍的意思,一边继续翻着海图,一边随口说道:“让人砍一些树枝,在岛上随便插上数百根即可。” “这……是啥意思?” “就说,岛上原来确实有一片桃花林,不过为了建设需要,将它挪到其他地方了。” “这样就能长成桃花?” 陆文圭看着陈文开,如同看着一个白痴,“当然长不成啊!” 陈文开怀疑这家伙在调戏自己,可是没有证据。 正在划船的费老三呵呵笑道:“人挪活树挪死,咱们找着了桃花岛,但是战事需要将其挪走,死便死了。甄公子还会因为一片死掉的桃花树责罚两位长官?” 对噢,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为啥没想明白? 陈文开欲哭无泪,感觉自己似乎拉低了整个日月岛的智商平均值。 “还有呐……”陆文圭没空搭理陈文开的悲痛欲绝,开始解决另外的一个问题。 “甄公子所谓的‘水泥’,我记得在传自西域的某本书上看到过这东西。” 陆文圭又开启了陈文开与熊大的一个知识盲区,两个人只好一脸深沉地作聆听状。 “西方有个国家叫大秦的,在千年之前的建筑里,有用过类似的材料。不过配方跟甄公子设想的不太一样,主原料是火山灰,将其与石灰混合,便可以达到水泥的效果。 据我所知,靠近高丽南端的耽罗岛,整座岛上都是这种火山灰。只要有船,直接去拉,一文钱都不用花。 把材料拉过来,我再想办法调下配方。速度快的话,估计十天半个月就可以把岛上的码头、营房以及碉堡全都建起来。” 听麻了的熊大与陈文开,张口结舌,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去理解这些话。 “我说错了什么吗?”见没人回应,陆文圭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两位。 难怪,总是被甄公子骂大老粗、没文化……熊大尽可能地矮下身子,细声说道:“某记下了,这就安排船只去耽罗岛。” 陈文开只能负责点头。 “另外,就是火炮的制造问题。我觉得,最关键的是炮筒的制作,要保证内壁光滑、耐高温、且不会被炸膛,那就采用泥模浇涛法。 以泥作胚,而后用铜水浇铸,再以铜箍固定。我想,应该是可以的……” 见两个人依然一动不动,陆文圭奇怪地问道:“你们不拿笔记,待会必然忘个精光!须知好脑子不如烂笔头…… 哦,你们没笔啊……算了,我写清楚些,你们负责送回去日月岛给负责的人吧。” 熊大与陈文开面面相觑。 本以为甄公子已经很妖孽了,没想到他随便拐个人回来,竟然比他还妖孽! …… 秋季的西湖,似乎有种别样的味道。 白堤之上,数棵柳树,摇着干黄的枯枝,歪着脖子探向泛着酸味的湖水。 湖面两只脏兮兮的野鸭,正在欢快地相对扑腾。荡起粼粼波光,每一片涟漪似乎都在怀念着曾经的美丽。 堤上游人,几不可见。 柳浪之中,更无莺啼。 本该浪漫而迷人的西湖,已经如那座渐渐颓败的杭州城一般,暮霭沉沉且呈现出年老色衰模样。 这完全不是甄鑫记忆中的那个西湖! 大失所望之下,心里原本淡淡的忧愁,几乎化为浓浓的伤悲。 离诗会还有一些时日,小吃店已经开始正常营业,宁海阁的装修进入尾声。甄鑫倒显得有些无所事事,除了偶尔跟着老道练练拳腿,便是日日跟阿黎斗智斗勇。 这样的日子,让甄鑫很苦恼。 明明两情相悦的两个人,却无法睡在一张床上,这万恶的封建旧社会果然应该被打倒并踩上几脚! 阿黎显然也很苦恼,为了严防在正式成亲之前,惨遭蹂躏,前些天开始直接跑宁海阁去过夜。每天一早再回到客栈陪着甄鑫,给些小恩小惠。 毕竟青天白日之下,哪怕风流如甄鑫,也不敢搞些太过分的举动。 第409章 兄弟 郁闷了两天,甄鑫决定离家出走,以示对阿黎的不满。 来杭州也有一段时间了,竟然没有好好逛过这个五a景区,似乎有些不对。但是逛了半个早上之后,感觉却更加的不对。 秋天,是最容易让人抑郁的季节。自己就不该在这个季节跑西湖来发愁! 真个是秋风秋雨愁煞人!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荫里白沙堤。”为了纪念老白,因此这座湖堤在唐时被称为“白堤”。 此堤起于断桥,通往孤山,宋时将其改称孤山路。 令白居易流连忘返、诗兴大发的白堤,如今只余荒草无数、枯柳数根。 看着甄鑫一手扶着湖边一株枯柳,半脚踩空,将跌未跌的模样,远远地跟在身后的苟顺心里不由一紧。 “你说,甄公子会不会想不开,准备跳湖?” 蔡老二白眼一翻,说道:“你把自己剁了甄公子都不会跳湖!”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剁了?” “想不开呗……” “你说我要把你剁了,甄公子会不会跳湖?” “嘿,最近胆儿是肥了不少啊!” “那是!”苟顺仰首挺胸,睥睨四方。 “等我见到榕丫头,我就跟她说,她那个不靠谱的爹,为了引诱甄公子跳湖,竟然想杀了我。” “诶……别胡扯,我随口说说的!” “不!”蔡老二严肃地说道:“正是因为随口说说,才会说出你心底最阴暗的想法!” 苟顺两眼一虎,“你是不是不想认我这个兄弟了?” 蔡老二嘴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心里却掠过一丝暖意。 兄弟……每次听到这个称呼,蔡老二总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觉。 与蔡老大组建“菜帮”时,帮内兄弟来兄弟去,其实不过是一种道上的称呼,谁也没太当回事。 即便是自己的亲哥哥,也不一定会对自己付出多少的真心,更不用说帮内的其他人。 都在艰难地苟活,谁有空管兄弟到底意味着什么? 有些兄弟平日里可以相互依靠帮扶,大难来时却各自求生。 有些兄弟喝酒时可以托付生死,一旦面对利益便会拔刀相向。 有些兄弟每天相互埋汰抬扛、打击报复,乃至落井下石,但是危急时刻却可以将后背交付彼此。 蔡老二觉得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在日月岛时听从苟顺的建议,投附甄公子。使他拥有了一些真正的兄弟。 而且,从此往后,这样的兄弟只会越来越多! 见甄鑫一直不动,两个只能百无聊赖地蹲在湖堤边上。 “我老早就跟你说过,赶紧把榕丫头送进门,你看甄公子现在可怜的……”蔡老二低声说道。 “他心情不好,这跟榕儿有啥关系?” “你知道外边人怎么传公子的?” “江南第一风流子?” “是啊,风流子的名声我想甄公子倒也无所谓,关键是谁能想得到,咱们公子至今还是个雏啊……”蔡老二摇头叹息,“也是个苦命人!” 确实苦命,属于没吃到鸡肉,却偏沾了一嘴鸡屎的那种。 苟顺深表同情地点点头,随即一怔,怒视蔡老二:“你这是在讽刺我?” “我讽刺你作甚?”蔡老二满脸无辜。 甄公子虽苦,那是因为他还没跟阿黎姑娘成亲,所以天天晚上被关在门外。可是自己有八个老婆,却依然还是个雏。相对而言,甄公子那个苦,算个屁啊! 但是,这么丢人的事情,苟顺哪能理直气壮地与蔡老二抬杠。 苟顺一只眼瞪着蔡老二,另一只眼斜向甄公子。 生气归生气,苟顺还是没忘了自己护卫的职责。 寂寥的长堤一览无余,几个人影渐渐出现在视线之内。 苟顺急忙将另一只眼睛转过去细细瞧着。 并排走来了两个女子,一个是美女,另一个也是美女。 见苟顺突然呆住,蔡老二侧臀回望,两眼跟着一直,嘴里“啧啧”而叹。 左边那个,艳若桃花,手举一把桃花扇掩住半边粉脸,却掩不住她顾盼多姿的眼神。右边那个纤巧似莲,清丽的眼神之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淡淡忧伤。 “这两人,应该不是刺客吧……”苟顺呆呆地说道。 蔡老二摇了摇头。这显然是大户人家女子出门游玩,长得漂亮,但脚步虚浮,看不出任何功夫在身。 只是心里却隐隐生出些许不安,蔡老二站起身,四处探望。 湖堤虽然很长,视线却没太多的阻碍,一眼看去,除了甄公子与这两位女子之外,前后再没见有其他人影。 似乎是发现了陌生人的窥视,两个女子相互挽着胳膊,缓下脚步却依然慢慢前行。 堤岸边的甄鑫,偶然回眸,却已挪不开视线。 左边这个,身着粉色褶裙,走动之前裙上桃花若隐若现。手中团扇,一朵桃花迎风绽放,如翩跹的蝴蝶,似乎给让这个冷清的堤岸瞬间就带来了一丝的春意。 这是个比徐夫人熟得更透的女子! 若是能把那扇子挪开,再看看饱满之处是否多汁,该有多好…… 似乎听到甄鑫心底的呼唤,那女子迎着甄鑫肆无忌惮的目光,微微挪开团扇,露出鲜艳欲滴的双唇。 而后,露齿一笑。 甄鑫心脏“咚”的一跳,好诱人啊…… 这要是换上一身白领衬衫,及膝短裙,再配上黑丝高跟,便是一枚妥妥的御姐! 甄鑫忍不住捏紧鼻翼,就怕被自己的幻想把鼻血逼出来,那就很难堪了。 边上,投来一束清冷的目光。如审视,如哀如愁,又如泣如诉。 甄鑫急忙收敛起自己的失态,目光往边上一扫。 这个姑娘,长得也不错。年纪与阿黎相仿,一身淡白衣裳,衬出其肥而不腻的身子,身材也算匀称,却比阿黎少了许多的英气。 犹如一个只能把玩的花瓶。 出来散心,能碰见如此貌美的女子,也算是件幸事。 但是甄鑫自认为不是个登徒子,眼光在两个女子身上来回扫了四五遍之后,便生生挪开。 双手负于背后,眼睛斜望于远处的黛山,以及绵绵湖水。 秋风掠过湖面,吹动衣袍下摆,飘若欲去。 第410章 钓鱼 两个女子挨得更紧,细细低语之时,目光却未从甄鑫身上移开。 “长得倒是俊俏……” “果然是个风流子!” “倒也未必,就是不知道文采是否如传闻那般斐然?” “哼……” “要不,去打个招呼?” “不要……” “你不要,我就要去了,嘻嘻……” “你去就是!” “你别后悔啊……” 正在酝酿着情绪的甄鑫,却没听清两个女子的窃窃私语。眼角瞥处,两个女子已经走近身后,清清嗓子,朗声唱道: “梨花如雪,草色如烟,西湖堤上秋意浓,桃花扇底诉离愁……” “你,你唱的是什么曲?”身后传来一声惊讶的询问,清脆可人,如珠落盘。 甄鑫缓缓地转过身,长长一揖,道:“随口之作,唐突两位佳人,还请见谅。” 左边女子掩着桃花扇,几乎将媚眼抛到甄鑫脸上,嘻嘻说道:“这曲子,是出自哪出新戏的吗?” 右边的女子,眼光却透出一丝故意的冷淡。 甄鑫笑而不语,两眼只在左边女子身子上下打量,放肆之中却带着柔柔的温存。让这女子只觉如被春风拂过,酥麻欲醉。 我管道升虽然只是喜欢他的文采,但毕竟已是有夫之妇,太过主动似乎有些不好看…… “我,我可以再听一曲吗?”管道升满含期盼地看着甄鑫。 甄鑫清清嗓子,眼神中抹上一层令人心疼的忧郁,悠悠唱道: “秋水长天人过少,冷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管道升眼中痴然,桃花扇自下巴滑落,展开她汹汹半露的两只团儿,随着心间的澎湃而起伏。 甄鑫只觉鼻间开始发热,不能再待下去了……抬起手暗暗地对着苟顺与蔡老二打出一个手势,而后施施然离去。 “咦……”左边女子探出桃花扇,想欲留下甄鑫,却又犹豫着缩了回去。 眼见着甄鑫头也不回地离去,边上女子依然无动于衷,管道升不由压低声音催道:“珍珠你还不留下他么?” 赵珍珠脸上难掩失望之色,摇头未语。 “怎么了?嘻嘻,是不是因为甄公子送给了我一曲桃花扇,让你生气了?” 赵珍珠只觉得身心俱疲。 也不知道管道升在哪里得到的消息,说甄公子今日出城,可能来西湖。然后就被她死活扯来,看看这位自己未来的夫婿到底长得如何。 果然是个轻佻孟浪、招蜂惹蝶之徒! 还好,他没留下继续挑逗婶儿,否则赵珍珠宁愿孤独终老,也不会将这样的风流子招为夫婿。 管道升却是心痒难耐,自然不是因为甄鑫俊俏之中带着爽朗的长相,也不是他毅然离去时显示出的那份孤傲。而是因为这两个曲子,让她欲罢不能。如同饮了一半的美酒,却不能继续肆意品茗。 但是甄公子明显对自己更感兴趣,自己若显得过于主动,岂不是让侄女更加的伤心难过。 只能期望诗会之上,可以再见到甄公子。 梨花如雪,草色如烟,西湖堤畔……秋水长天,桃花扇…… 管道升脑中,已经展出了一幅画卷。或许,可以送一幅这样的画给甄公子,以答谢他为自己唱的曲子…… 女人是老虎,漂亮的女人是大老虎! 对于大老虎甄鑫虽然缺乏免疫能力,但是基本的理智还是有的。天上不会掉下林妹妹,自己出门就掉俩大美女,怎么可能没有问题。 这问题,自有苟顺与蔡老二去解决,甄鑫施施然地独自踏上了断桥。 此桥这个时候其实不叫断桥,前朝称“宝佑桥”,如今改名为“段家桥”。 虽然一样的雨,桥下水面上却不见扁舟,更没有撑伞游历人间的白娘子,只余数片残荷,张着呆滞的破叶,迎风饮露。 断桥不断,残雪不残。这名字,其实很不吉利! 甄鑫多少还是有些心虚,只能努力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今天,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出来钓鱼的。 刺客还没钓到,却莫名其妙地钓到了两只美人鱼。 到了杭州没多久,那刺客便如阴魂不散地盯着自己,让甄鑫心下着实有些恼火。 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只有千日作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甄鑫知道必然是贺威那贼厮,可是那家伙当刺客杀人不行,隐匿行迹却是越来越溜。自那天晚上被张三丰撞见后,再也没人能逮到他的任何踪迹。 天空飘下毛毛细雨,微风拂过,又吹来阵阵的咸腥味。 一场秋雨一场凉,甄鑫裹紧身上的袍子,缩着头稍稍地加快了脚步。 走过断桥,往前不远便是湖岸。甄鑫松了口气,又疑惑地回过头看向桥底。 自己难得孤身一人出现,按理这是刺杀自己的最好机会。贺威只要埋伏在桥底,朝自己射上一箭,起码有五成的命中率。 可是,湖岸之上,拿着望远镜的熊二并没有发出任何警示的信号。这边,也没见自桥底射上来的箭矢。 甄鑫摇摇头,打出“收工”的手势,继续快步往湖岸上而去。 树上跳下一只哀怨的熊二,在甄鑫面前张开两只全是汗水的大手掌。 “咋了?”甄鑫问道。 “爷,我都叫你爷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把自己当鱼饵?” “你以为我愿意?”甄鑫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你们这些人不顶事,到现在也没能把那刺客找出来!” 熊二有口难言。 这活,真的难办! 看紧了,那刺客根本不敢冒头。看松了,万一刺客得手,那自己真的就万死莫赎了。 作为护卫,熊二有权调动所有的力量以保障甄鑫的安全,却没有权力阻止甄鑫自己要跳出来当鱼饵。 甄鑫没再批评已经很可怜的熊二,背着手踱步而去。 虽然费了半天心思,没逮着刺客,但是挖到了两个明显对自己很感兴趣的美女。 也不知这俩,抱着什么样的目来接触自己? 难不成,是有人想给自己搞个美人计? 是谁这么歹毒,直击自己的软肋? 甄鑫摇摇头,心里隐隐竟然生出一些期盼…… 第411章 离去 白堤的另一头,是孤山。孤山之上,只有一座西太乙宫,也是乌坚巴的噶玛噶举在杭州的临时大本营。 不过目前为止,低调的乌坚巴并未将其直接改为寺庙,而是让道士依然如常接待香客。 当甄鑫的身影消失于断桥之后,两个娇俏的女子并未继续前往孤山,而是回转而去。 “你说,这俩会不会准备对公子施行美人计?”从堤边草丛中站起身的苟顺喃喃问道。 “这美人计,成本有点高啊……”蔡老二顺口答道。 “你说,要是咱们,能扛得住不?” “想啥呢?家里那么多老婆,还敢打这主意?” “我想想咋了,凡事总得先从最坏处考虑,万一呢?” 蔡老二嗤笑道:“就你这样,谁脑子进水了给你搞美人计?” “我怎么了?”苟顺胸脯一挺,“我好歹也是有八个老婆的人!” “我呸……”蔡老二不耐烦地催道:“快跟上,人快走没了!” 两人一前一后,默不吭声地开始当跟踪者,远远地坠在两个袅娜而行的女子身后。 上了湖岸没多久,两个静候于此的仆妇叫来两抬小轿,从涌金门入城而去。 经过显福客栈时,蔡老二与隐于客栈外的邹式点头打了个招呼,继续尾随小轿而行。 过龙翔宫,穿行御街,两顶小轿停在与德寿宫相邻的一座府宅前。 府宅很大,却没有任何的牌匾。 苟顺上下左右看着府门,挠挠头,问道:“这啥府啊,你知道不?” 斜站在苟顺身后的蔡老二正待回答,耳中却听到“崩、崩”两声脆响。 不好! 蔡老二连转身都来不及,直接往前扑去。 “咻、咻——” 两只羽箭一左一右,几乎同时射至。 射向蔡老二的一箭落空,射向苟顺的那只箭却直接贯入蔡老二后背。 “砰——” 苟顺被死死地扑倒在地,挣扎着骂到:“你发颠啊……快、快起来……” 蔡老二却一动不动。 苟顺拱开蔡老二,正待继续继续埋怨,一转头却见到了插在蔡老二背上,颤巍巍的箭羽。 “谁?”苟顺大惊,一只眼睛瞧向蔡老二,另一只眼睛盯向箭来的方向。 桥下人影晃动,随之消失不见。 还有惊慌躲避的路人。 “蔡老二,老二!”苟顺伸手拽住箭羽,却根本不敢拔下来。 “蔡老二!”苟顺心跳如鼓,抓起蔡老二往自己背上一扛,抬腿便跑。 能活到现在,苟顺靠的就是一个“苟”字。不是因为贪生,而是担心自己一旦不在,家里那么多人,或得饿死或得被人欺凌而死。 但是,苟了这么多年,苟顺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舍去自己的性命来救自己。 “蔡老二,你有病啊,为什么要帮我挡住这一箭?你吭个气,不然我把你扔下了!” 蔡老二轻轻地“呜”了一声。 “撑住啊,我知道你可以的,别死啊!你敢死,我会打死你的!” “你,你他娘的……” “你才他娘的!我……你、你只要不死,我答应你,八个老婆你随便挑一个走!” “确、确定?” “不,老大不行,嗯,老幺也不行……老二、老三可能看不上你……老四、老五你可能看不上……” “我呸!你……” “你,撑住!” “姓苟的,我,我可能真不行了……照、照顾好你的老婆们……” “不!” 路边冒出一个黑衣人,看到狂奔的苟顺,大惊失色。从苟顺背上接过蔡老二,发力狂奔。 两个人喘着粗气,轮流接力,如同两匹急躁的野马,奔出涌金门,撞入显福客栈。 “蔡老二,你醒醒,别死!”苟顺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拍着蔡老二的脸颊,急急呼唤着。 “出什么事了?”甄鑫看到蹲在地上,后背满是血迹的苟顺,吓了一跳。 “蔡老二,中箭了。”黑衣人闷声说道。 甄鑫这才看到趴在地上的蔡老二,呼吸为之一滞。 羽箭入体四寸有余,后背的肌肉牢牢地裹住箭杆,微微地渗出一丝血水。胸前看不见伤口,血却从蔡老二的嘴里不断涌出。片刻便在他脑下的地上,积出一滩赤黑色的浓血。 甄鑫探出手,摁向蔡老二脖颈,却已摸不着脉搏。又侧耳贴向他胸口,感觉不到任何心跳的声音。 完了,心脏估计被射中,连人工呼吸都做不了! 甄鑫脸黑如墨。 谢翱与熊二围在边上,一个满脸惶然,一个强抑着怒火。 陈机察怒目圆睁,虽然他与蔡老二谈不上有多好的交情,但是共同奋战了这么长时间。日月岛麾下,都可称为兄弟。兄弟被杀,自然便得去把仇报了再说。 于是,便待振臂而呼。 胳膊刚抬起,就被邹式拉住,轻轻地摇了摇头。陈机察只好低身蹲向门口,嘟嘟囔囔地嘀咕着。 门外传来气喘如牛的声音,伴着颤抖的呻吟声:“慢,你慢点……” 一个黑衣人,背着一位郎中冲进客栈。将其放在蔡老二身边,顾不得满身的大汗,又摘下药箱,忙不迭地催道:“快,快给治治……” “你,你颠死老朽了……”郎中正待继续抱怨,瞧见满屋不善的目光,闭着嘴蹲下身。 只瞧两眼,便说道:“人都死了,你让我怎么治?” “不!”苟顺怒道:“怎么可能死了,刚还跟我吵架的,你赶紧的!” 郎中两手一摊,苟顺却趴在地上,“咚咚”地给他叩起头。 “求,求先生治治我的兄弟……” 兄弟……甄鑫心里一痛,眼泪止不住地缓缓滑落。 终日打雁,今天却被雁给啄了,而且还是在心尖之上狠狠地啄了一口。 这是第一个跟着自己的海贼。 菜帮覆灭,蔡老二只剩孤身一人,随着自己离开维京岛,攻下日月岛。而后是琼州府、广州,以及海上与蒲家的争战。 虽然这是甄鑫真正的嫡系,蔡老二却从来没有因此自得,总是默默地跟在身后。 这是甄鑫完全可以信任之人,却也是甄鑫无法重用之人。因为,他没有自己势力,也没有属于他自己的手下,更没有其他人那般的雄心与斗志。 默默地来,默默地做事,然后又默默地离去。 第412章 桃花扇 老郎中被叩了几个头,只好重新蹲下来,从药箱之中拿出一片薄丝,放于蔡老二鼻前。 纹丝不动。 “已无呼息反应。”郎中缓缓说道,又曲起三指,按向脖颈,“结喉旁人迎脉已无脉像。” 手指下移,一边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乳下虚里穴,已停止跳动。” “腕上寸口脉毫无反应……” 郎中收起手指,蔡老二胳膊软软垂下。 客栈之内,所有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似乎害怕将沉睡中的蔡老二吵醒。 苟顺怔怔地看着一脸安详的蔡老二,突然一蹦而起,向门外冲去。 “回来!”甄鑫怒喝道。 苟顺脚步一顿,扭过身子,眼中无泪两眼却已赤红。 “咚!咚!”苟顺双膝朝着甄鑫跪下,以头撞地。 甄鑫侧身避开,沉声说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给我起来!” “吖……呜……” 苟顺趴倒在地,嘴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音很难听,却没人有心思去嘲笑他。 送走郎中之后,众人围坐于蔡老二身前。 死了一个人,理论上应当去报官。但是所有跟着来杭州的人,底子都不太清白。本来就不宜见官,这要主动凑上去,估计只会招来一大堆的麻烦。 而且,报官能解决得了什么事? 杀人者,必然是一直躲在暗处的贺威。一个前太子侍卫、为王子办事的亲信,杭州官府敢管吗? 他们又愿意去管吗? 这次突发事件,委实完全超出甄鑫的意料。他原本是以自己为饵,诱出贺威。没想到,这家伙竟然避开自己,却向蔡老二与苟顺动手。 这是在向自己示威? 或是他觉得,这样可以为他死去的那些伙伴先讨回点利息? 这混蛋,会躲在哪里? 宋灭之前的临安,人口突破百万。如今虽然衰败,但大几十万还是有的。在这么多人中,寻找一个极擅潜伏的家伙,难度可想而知。 自己的根基,终究还是太浅了! 重活至今,不过一年时间。杭州这座城市,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到来。哪怕有滔天的本事,也没办法在这里铺出有效的情报网。 可是,不找出贺威,如何对得起蔡老二? 若是不能在这里手刃此贼,恐怕这辈子都将难会把杭州视为难以逾越的鸿沟。 白堤上遇见的两个女子,倒是没费太多时间便打听到了底细。 年纪小的那个,是故宋荣王孙女赵珍珠。年纪大的,是降元皇族赵孟頫之妻,管道升。 赵孟頫,宋元时最有名的画家,算是甄鑫对这个时代认识的不多名人之一。 听到这么熟悉的名字,本该很兴奋的甄鑫却只想挖出隐藏于其中的某些关联。 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突然自北地回到杭州?只是纯粹的巧合吗? 会不会是贺威放出的钩饵? 要不然,为什么贺威会埋伏在福王府之前,行刺杀之事? 或者,贺威其实自西湖时就一直跟着苟顺与蔡老二,直到福王府时才决定动手? 将蔡老二的遗体送往孤山,让乌坚巴代为火化之时。甄鑫倒是意外地从他那得知,赵珍珠与管道升,竟然是与他同船自海路抵达杭州。 同时也知道了,荣王赵与芮及其家人,曾经被赶去上都居住了数年时间。而贺威之父贺仁杰,正是上都留守。 但是,这依然说明不了赵珍珠与贺威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 埋伏于福王府前的情报人员,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贺威不仅没有与这两女子联系过,更未在王府附近显露出任何的行踪。 数日来,整个客栈,沉浸于一股浓郁的悲痛之中。 若真是无能为力倒也罢了,如今是有气有力,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使。 苟顺把自己扔到宁海阁,从早到晚,拼了命般地干活。给泥工打下手,给木匠打下手,与厨师一起安置厨房。甚至在夜间所有人都歇下的时候,依然独自地擦窗擦地擦门。 犹如一个歇不住的幽灵。 阿黎又搬回了客栈,并且对甄鑫敞开房门。 甄鑫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心情去温存,蔡老二已经化为一根刺,死死地扎在甄鑫心中。想要拔除,只有借用贺威的头颅! 九月初一的杭州,叶子已渐枯黄。 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将许多留连于枝头上的叶子无情打落。 飘散于地,和着雨水,被行人踩上数脚,便已成泥。 甄鑫举着伞,停在没有牌匾的福王府前。 府门虽然破败,却也能让人感觉到祖上曾经的富贵。 “你们俩,离我远点。”甄鑫对着紧紧跟在身后的两个人说道。 并排而立的邹式与陈机察,同时摇了摇头。 熊二可是下了死命令,即便甄公子不乐意,自己俩人也必须防住他的后背,以免被暗箭袭杀。 至于这样引不出刺客,那就不是他们两人该操心的事。 甄鑫怒视,两人一个往左看一个向右瞅,就是不肯离开。 “上去敲门!” 两个相视一眼,依然不肯动弹,如同一对不会说话的木盾。 手下太听话,不知道算好事还是坏事?可是陈机察原来那么虎的一个人,怎么也变成如鹌鹑般的老实? 甄鑫无奈地收起伞,上前“叩、叩”地敲起门。 侧门打开,露出一个老苍头。 “在下南海甄鑫,求见此间主人。” 老苍头摇摇头,说道:“主人不在。” “那,管夫人可在?” 老苍头斜了甄鑫一眼,说道:“夫人不见外客。” 甄鑫露齿而笑,温和地说道:“是这样,前些天偶遇管夫人,她对在下的一些曲子颇感兴趣,并邀请在下有空前来探讨。” 老苍头不为所动。 真个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这样吧,你进去给问下,若是管夫人不肯见我,我转头便走。”甄鑫说着,从怀里掏出半本《桃花扇》,递给老苍头。 还真的是写曲的?老苍头接过戏本,随意翻了翻,关上门,拖拖哒哒地往府里而去。 自决定来杭州时,甄鑫便开始整理印象中的这出被誉为中国古典四大名曲之一的《桃花扇》。 孔尚任原着全剧四十四出,一天根本演不完。因此,甄氏《桃花扇》主要以黄梅戏版本为主,再作删改。 如此,孔先生后世有知,应当怪不到自己头上,吧? 第413章 润笔 没过多久,便响起嚓嚓嚓的小碎步声。 侧门被拉开,管夫人探出头来,一手攥着《桃花扇》,一手举着桃花扇。脸上难掩兴奋之意,艳若桃花。 “你,你是甄公子?”哪怕这时候,管道升也没忘了,必须得掩饰自己早已知道此人是甄鑫之事。 甄鑫含笑拱手,彬彬有礼道:“南海甄鑫,见过管夫人。” “这本《桃花扇》,是你写的新作?” 甄鑫点点头,“还请管夫人指教。” “不,不……妾身何德何能,哪敢指教甄公子。” 管夫人急摆手中桃花扇,细声细气地说着,心里却有些忐忑,一对桃花眼自扇子后不停地看向如玉树临风般的甄鑫。 他是来找我的吗?果真是为了让我指教他? 还是…… 迎着老苍头疑惑的目光,甄鑫眉尖微挑,朗声说道:“老伯不用担心,我站在这里说几话即可。” 管道升这才醒悟过来,急急说道:“妾身失礼,请甄公子进来一叙。” 甄鑫作犹豫状,“莫要让老伯为难……” 管道升的桃花眼瞟向老苍头,老苍头撇撇嘴,却没敢吭声。 虽然随便让一个陌生男子入府,于郡主名声有碍,作为老管家的赵申却委实不敢得罪这位管夫人。 她毕竟是郡主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亲眷,万一扭头回了大都,郡主一个人在此,势必郁郁难欢。 但是,跟在甄鑫后头的两个贼头贼脑家伙,却被赵申坚决地挡在了门外。 甄鑫对着邹式与陈机察摆摆手,负手跟在管道升身后,往府里而去。 鹅黄上衣,遮在青绿长裙之上,随着袅袅身姿,在臀后泛出叠叠微波。 似乎感觉到甄鑫的注视,那臀浪便晃得轻快些许。 肯定很软,很有弹性……甄鑫用相当大的毅力才勉强挪开目光。 被延入客堂,甄鑫扫了一眼堪称简陋的布置,在管道升对面坐下。 没人送来茶水,两人似乎都忘了这种事。 管道升以扇掩住双唇,嘻嘻问道:“公子此来,莫非是想见我家小娘子?” 那个名为赵珍珠的女子? 虽然长得也不错,但是看着就没啥味道! 甄鑫摇摇头,说道:“过些天,宁海阁准备彩排本人的新戏《桃花扇》。不知夫人可有兴趣前去观演?” “真的?”管道升惊喜地问道。 新戏的彩排,那可不是有钱就可以看得到的。 “管夫人精于诗词书画,当为海内女子之冠。夫人若惠然肯来,那是甄某的荣幸,也是《桃花扇》的荣幸!” 这位公子,不仅人长得俊,还这么会说话!管道升听得心里美滋滋。 看来,自己的名声已经传到江南了,真是意外之喜! 想借我的名声来为新戏造势,也挺好。若这戏真是好戏,那自己说不定还能趁此机会让更多的江南文人认识自己。 “到时,还望管夫人不吝笔墨,为《桃花扇》画一幅招贴画。” 招贴画?管道升美目之中露出丝许的疑惑。 甄鑫掏出两张百两纸钞,放于管道升身旁茶几之上,说道:“此为润笔费,还请夫人笑纳。” 两百两呐! 赵孟頫字画闻名于大都,求字求画的多为达官显贵,即便有润笔费,也不过数十两。 至于管道升自己,这是第一次有人拿着钱来求自己的字画。 第一次,总会给人留下难以忘怀的惊喜。 虽然自己夫妇俩过得并不拮据,但是福王府可是一个无底洞,凭着夫婿卖字卖画,根本撑不起这边的开销。叶李虽说答应索回其他产业,却至今没有下文。 这下好了,画一招贴画就有两百两银钞,或解了王府的燃眉之急。这位甄公子真是个大气之人! 管道升越看越是喜欢,恨不得明日就能将他招入福王府中为婿。 但是啊,不能急…… 管道升眼角瞥向厅堂的侧门,赵珍珠此时还在那里等着,却不好叫她出来相见。 毕竟甄公子今日过来,是为了见自己。这门婚事,还得徐徐图之,可千万别把这位公子给吓跑了。 见管道升并未退回纸钞,甄鑫便起身道:“待新戏排演之时,甄某会让人来请夫人。今日先行告辞。” 管道升也未留客,袅袅而起,轻声谢道:“奴家,谢过公子厚爱……” 桃花眼勾过,让甄鑫忍不住在心里打了个哆嗦。奴家都出来了? 赵孟頫心好大啊,竟然敢让这样的老婆离开自己身边。 进府之时,两人一前一后。出府时,已几乎并排而行。 “夫人可去过上都?”甄鑫随口问道。 “奴奴家在大都,不过上都还是经常会去。” “夫人可认识上都留守贺家?” “啊?”管道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甄鑫下意识便伸手扶住。 惊吓之下,管道升甚至忘了将甄鑫推开。 “上都留守,妾身自然是知道的……不知公子,为何会、会问起此事?” “那你知道,贺家二公子此时在杭州吗?” “你说什么?”管道升大惊失色,一张粉脸刷的便白了下去。 管道升被吓到的神色,不似作伪,只是她的表现让甄鑫看不太明白。 她必定是知道贺家的,也肯定与贺家之前有过来往,应该也不清楚贺威此时就在杭州。可是她为什么会如此害怕? 贺威不可能是受她指使来刺杀自己,她这样的一个妇人,也没有左右这混乱局势的能力。 那么,她在怕什么? 那双桃花眼再也没有勾魂荡魄的诱惑,如同谢了的桃花般蔫蔫地耷着眼皮。看着管道升忐忑不安模样,甄鑫倒是被勾出一点歉意,安慰道:“我找贺家二公子,是有其他事,你不用在意。” 珠儿与贺威虽然没能订成婚,但毕竟曾经不清不楚过。 甄公子对这种事真的不在意? 或者他真正想表达的是,他也不会在意有夫之妇? 这小家伙,还真是风流呐…… 管道升的桃花眼又打开了少许,瞥了甄鑫一眼又迅速收回,但目光之中的惊惧显然已少了很多,又多了些难以掩藏的羞意。 第414章 阔脸大汉 甄鑫努出温和的笑容,说道:“夫人还请留步,等新戏开始彩排时,我再来请夫人。” 他还要请我去?而且只是请我? 他今天的目标,始终只是我一人吗? 管道升心里“咚咚咚”地猛跳,几乎蹦出鼓鼓的胸腔。 江南第一风流子,当真与人不同啊…… 看着重新恢复生气的桃花眼,甄鑫对这效果还是相当满意的。估计再加把劲,这女人便会将她所知道的一切对自己吐露得一干二净。 只是如今看来,贺威与这女子应该认识,但她并不知晓刺杀之事。即便把她榨干了,也得不到太有价值的信息。 所以倒也不急,慢慢来…… 走出福王府,甄鑫眯着眼左右扫视一番。 蔡老二中箭,刺客当时应该躲在抚桥之下,翻上桥射完箭后,又自桥下遁走。 如果今日刺客还埋伏在附近,那么很可能会选择桥对面二层楼高的民房。那么…… 甄鑫眼睛紧紧地盯着十点钟方向,离自己约百步距离,半扇敝开的窗户上。 窗户内,隐隐有人影一闪而逝。似乎,还有铁箭头发出的微微光亮。 甄鑫手指稍稍举起,邹式已经一蹦而出,嘴里发出呼啸声,两根手指在头顶上交叉打出一个“十”字。 周边立时冲出数个黑衣人,围向百步之外的小楼。 陈机察刚想跟着冲出,回头却见到孤身一人的甄鑫,只好顿住脚,立在他身侧,满脸懊恼。 “咻、咻!”从半敞的窗户内,两箭先后向甄鑫射来。 甄鑫一动未动,陈机察已抽出短铁棍,“铛、铛”将两箭击飞。 杭州城内,禁动刀枪,弓弩则在任何地方都属于违禁物品。甄鑫便为手下订制了一批铁棍,长两尺有余,方便携带,又具有实质性的杀伤力。 楼中传来剧烈的打斗声以及边上民众的惊叫声。 窗户内一时未见人影,估计邹式等人被堵在楼道之中,攻不上去。 但是,应该很快了。 除非那家伙会不顾一切地从窗户中跳下去。 甄鑫正想让陈机察去窗下守株待兔,却见一队衙役飞奔而来。跑在前面的捕头,一边吹着竹哨,一边大吼道:“让开!让开!” 跟在衙役之后,是一个年过三十的汉子。身着劲装,外披长袍,长袍之下隐隐藏着一把腰刀。 冷峻的双眉之下,是一对不怒而威的眼睛。 一张阔脸,竟然长得与贺威有五六分的相似! 似乎感受到甄鑫注视的目光,汉子斜眼扫过,目光在甄鑫脸上停留片刻后便没有任何表情地转开。 甄鑫心里一沉。 贺威竟然能动用官府的力量来保护自己? 可是他若真有这能耐,又何必一个人如独狼般地盯着自己? 带着衙役的捕快,围住小楼大喊道:“禁止械斗,所有人放下武器!” 窗户内终于出现了人影,被数个黑衣人围攻的贺威,渐渐退至窗口,如同走投无路的困兽。 阔脸汉子转头看了甄鑫一眼,与捕头并肩站于窗户之下。 “跳下来!”捕头抬头喊道。 贺威匆匆回头往下一看,却突然发狠杀向黑衣人。 “住手,快住手!”楼里传出衙役们的呼喝声,但是估计没人愿意真正上去阻止恶斗的双方。 “给老子滚下来!”阔脸大汉怒吼道。 贺威动作一滞,“膨膨”便已挨了两棍,只得蹬脚撞过窗户,扑落于地。 甄鑫慢腾腾地走近,冷冷地看着狼狈不堪的贺威。 “当街斗殴,并携带违禁兵械。跟我走一趟录事司!”捕头上去,探手抓向贺威的肩膀。 贺威喉间发出怒哼声,手中的腰刀便待扬起。 “啪!”阔脸大汉往前一步,抬手便给贺威脸上狠抽了一巴掌。 “你!”贺威被抽得几乎又歪倒在地,手中腰刀扬怒挥而起,指向阔脸大汉。 那汉子却将手负于身后,冷冷地说道:“怎么,还想跟我动手?” 贺威怒瞪双眼,如欲噬人,嘴里发出如风箱般的嗬嗬声。 手中腰刀,却终于垂了下来。 “啪啪啪……”甄鑫鼓着掌说道:“贺威啊,原以为你还是个好汉,敢做敢当,追杀了我千里之远。却没想到,打输了还喊个爹过来?” 贺威与阔脸大汉同时怒视甄鑫。 甄鑫依然啧啧叹道:“当奴才当久了,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我呸!简直比娘们还娘们,我看你不如把自己阉了,再回去伺候你家主子去。” “你个无耻小儿,有本事一对一,我一刀劈死你!”贺威怒道。 “所以,你不敢杀我,就杀了我兄弟泄愤?”甄鑫面无表情地看着全身是伤的贺威。 “你……” “闭嘴!”阔脸大汉喝道。 “一对一?信不信我有一百种方法弄死你?”甄鑫强压着心里的熊熊怒火。 动用官府的力量,这是甄鑫未曾预料到的情况。但是,今日此时,若公然在街头对抗衙役,不仅杀不了贺威,还会让给他们有借口趁机羁押自己。 阔脸大汉看向捕头,捕头摘走贺威的腰刀,推着他说道:“走,老实点,去录事司。” 贺威在阔脸大汉的逼视下,挪动脚步,蹒跚而行。 “你可以决定游戏开始的时间,但游戏什么时候结束,可不是你们说了算。”甄鑫淡淡地说道:“我就不信,杭州城还有能护得住你的牢房!” 阔脸大汉定定地看着甄鑫。 甄鑫迎着他的目光,说道:“当然,你若是肯在死牢里待上一辈子,某,现在便可认输!” 阔脸大汉最终先挪开了目光,一言不发地与捕头带着贺威离去。 贺威回过头,匆匆一瞥,却被阔脸大汉猛推一把,踉跄而行。 顺着贺威的目光,甄鑫看向王府大门。 一个脑袋突然缩回去,还剩下一张苍白的脸,被桃花扇遮住大半,只余惊慌的双眼。 甄鑫拱手作别,负手离去。 沿街途中,留下陈机察对着邹式骂骂咧咧的抱怨声。 看来,与贺威有关系的是另一个女子,赵珍珠? 不过,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猫腻,已经不重要。贺威,既然已经出现,甄鑫便绝对不会再让他消失于视线之中。 第415章 兄弟俩 管道升紧紧揪着自己胸前的衣领,回过头,看向眩然欲泣的赵珍珠,哀叹道:“这下麻烦了,甄公子竟然跟贺家公子有仇。贺公子怎么惹上他的?竟然还跑杭州来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赵珍珠以袖掩面,万千悲苦自心中生起。 贺家二公子……差点成为自己夫君的贺威,原以为此生再也不会与其相见,谁能想得到他会出现在杭州。 而且还出现在自家府邸的门口! 他是在寻找机会与自己见面吗? 难道他与甄公子结仇是因为自己? 可是自己刚来杭州没多长时间啊,只不过与甄公子偶遇了一次,远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而那位风流子,他的眼中只有婶子,何尝有过我的影子! 就这样贺公子都无法忍受?为此不惜当街刺杀甄公子? 他,心里终究还是记着我吗? 那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老天爷,我已经够可怜了,为何还要如此折磨我…… …… 杭州一城,被划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隅录事司管辖。 同样是录事司,广州录事司虽然管理混乱,但起码职权分明。而如今的杭州城,可称杂乱无章。 四个录事司的管辖范围,东西以御街为界,南北大体以涌金门与崇新门相隔。 常常有人在御街上闹事斗殴,两边的录事司衙役便会各自蹲守一边,等着斗殴结束。躺西边的归西管,躺东边的归东管。 若有不开眼的人头西脚东地躺着呻吟,往往会被两边衙役一齐凑过去骂上一通。 也不能怪这些衙役,一旦越权管辖,等待他们的往往是隔壁家上官的责骂与羞辱。 在普通百姓眼里,这些人如狼似虎。在稍有些权势人的眼中,这些人连狗都不如。 而作为故宋都城,如今的杭州城里,还是留着不少有些权势之人。 不说四个录事司的上级机构杭州路总管府或是更上一级的浙江行省,也不说同样是省级机构的江南御史台,单就江南释教总统所及其麾下的众多和尚,都不是四个录事司可以惹得起的存在。 更别说只是临时工编制的衙役。 四个录事司中,东南录事司管辖的地盘最大。但是区域之内,整座故宋皇城都不归他们管。德寿宫、佑圣观等寺庙道观,原六部、太庙、四方馆、太医局等行署,以及谢皇后、郭皇后等旧宅,他们全都管不了。 能管的,不过是街边角落的乞儿,或是流窜至辖区内的城狐社鼠。 东南录事司衙门位于荐桥附近,离福王府不远,是故宋时的都商税务行署改建而成。 录事司的东侧院,有个监牢,用以关押未曾过堂判刑的人犯。 捕头将贺威推入监牢之内,对着阔脸大汉拱手抱拳,低声说道:“军爷,委屈贺公子了。近些时日,不会再安排其他犯人关押于此。什么时候离去,军爷可自行决定。” “有劳兄弟!”阔脸大汉从袖中摸出一颗金锞子,说道:“这些给兄弟们拿去喝点茶。” “不敢不敢!”捕头急急摆手。 这位爷,虽然以私人身份来到杭州,却也改变不了他怯薛军千夫长的身份。 整个怯薛军,除了四大怯薛长之外,就属千夫长权位最重。而且真正管理怯薛军的,并非是怯薛长,而是这些千夫长。 连录事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自己一个小小捕头,哪敢随意接受他的赏赐! 阔脸大汉将金锞子塞入捕头手中,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无妨,若有事,还得烦劳你们。” “是……”捕头强摁内心的欣喜,转身关上门,悄然而去。 空荡荡的监牢之内,剩下了相互怒视的两个人。 如一对随时准备扑咬上去的斗鸡。 贺威终究还是率先败下阵来,两眼挪向屋顶,以鼻孔对着阔脸大汉。 从小到大,无论在哪个方面,自己从来就没能胜过这位长兄一筹。 他是自己最坚定的保护者,却也是揍自己揍得最狠的人。 这位,便是从大都南下的贺胜。上都留守长子、怯薛军之中唯一的汉人千夫长。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贺胜冷冷地问道。 “知道!”贺威依然鼻孔朝着贺胜。 贺胜紧攥拳头,青筋暴起,却只能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愤怒。 对于贺威,贺胜从来就没有满意过。不是他要求太高,而是贺威太过不争气。快三十的人,如今竟然一事无成! 父亲与自己,给他安排好了一切,也教会了他一切,却没教会他应该如何面对失败。 贺家看似一门尊荣,已处于汉人的巅峰之处。可是只有真正到了这个位置,才会感受到面临的危险。一旦失足,便是万劫不复! 对于贺威的挣扎与不甘,贺胜可以理解,却无法接受他愚蠢的行为。 不是因为他杀了几个怯薛军,而是被人利用却不自知。 但是又能如何呢?眼前这个狼狈不堪却又不肯服输之人,毕竟是自己唯一的亲兄弟! “跟我回去吧。”贺胜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道。 “不。” “你已经杀不了甄鑫了。” “我,非杀他不可!”贺威咬着牙说道。 “为了铁穆耳的指令?你知不知道,铁穆耳因为此事,已经受到皇帝的斥责!” 贺威犹豫片刻,默默地摇了摇头。 “为了你那些死去的兄弟?那你为什么不去杀李邦宁?” 贺威神情微滞。 是啊,自己为什么不去杀李邦宁呢? 是因为自己知道这个阉人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而不敢下手? 还是说,心里对于他多少存着些许的感激之情。毕竟自从领命南下之后,都是此人在给自己透露甄鑫的行踪。 但是李显一直在利用自己,把自己当枪使唤,这厮其实才是最可恨的那个! “那就是为了赵珍珠?” 贺威突然暴怒道:“你想让我回去作甚?苟延活在人世,四处乞怜?还是回去给你们养老送终?” “叭!”贺胜终于忍不住,又是一巴掌抽了过去。 贺威不躲不闪,咬着牙说道:“我丢掉的东西,必须要自己捡起来。否则,没脸回去!” 第416章 劫狱 监牢无窗,渐渐凛冽的秋风,透过门缝灌入牢内。虽然并不阴冷,却到底让人感觉到寒意。 看着贺威微微打摆的身子,贺胜强行摁住解开自己衣袍给他披上的念头,勾过一把椅子踢到他身旁,说道:“你知道这其中水有多深吗?就凭你,非但捡不起自己的脸面,连命都会丢在此处!” “那又如何?”贺威软软地坐下,毫不掩饰脸上的疲惫,说道:“既然没了脸面,不就一条烂命,谁想要我就给他!” “你……”贺胜猛吸两口长气,说道:“想要赵珍珠还不简单,我明日就把她带回大都,你们俩随时可以成亲。” 贺威摇摇头不吭声。 “那你到底想要咋样?” 贺威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杀了甄鑫身边所有的人,让他品尝失去兄弟的痛苦!我要杀了跟他有关系的女子,让他知道自诩风流子的代价!我要杀了这狗娘养的,让他万世不得超生!” “好,这些事,我来做!你先回大都再说。” “不,我不需要你帮我,只要你不阻止我。” “你不相信我能办得到?” “是,从小到大,你啥都能!啥都明白!”贺威的阴阳怪气让贺胜听着很不爽,还未等他发出喝斥,贺威却满脸疲惫地说道:“但是我不相信我自己,不相信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呆在大都等着你的信息,却不会发疯。” 贺胜心里,又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烦躁,又有一丝的心痛夹杂其中。 对于这个弟弟,小时候不听话还能打上几顿让他老实。可是长大之后,也许是被打皮了,已经变成一块既硬且臭的榆木圪垯。 没脑子不说,还顽固不化。 他虽然始终怕着自己,但是想要让他听话,已经很难了。 实在不行,只能将其打晕了,捆着回大都? 只是自己是以私人身份南下,没有军队保护的情况下,带着一个不肯听话的家伙,未必能顺利离开杭州。 “赵珍珠来杭州何事?”贺胜问道。 “不知道。” “你没见过她?” 贺威摇摇头。 贺胜皱起眉头。 福王赵与芮去世之后,赵显父子又被逼着出家为僧,已经绝了故宋皇族这一支子嗣的传承。 唯一的俗家后人,只剩一个赵珍珠。 只要将其留在大都,赵珍珠无论是嫁入贺家,或是成为别人的妻妾,对于朝廷来说都无足轻重。 可是皇帝允许她南下,又是为了什么? 看来,这其中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内幕,或是陷阱? 贺胜重重地叹了口气。 也许这一次,自己就不该亲身南下,让自己与贺氏一族,跳入这个旋涡。 甚至于,还有可能让北地汉军,牵涉其中,无法对局势保持观望的态度。 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事情已经不是自己可以掌控得了。或者,这便是皇帝希望看到的棋局? 贺胜叫来一桌酒菜。兄弟俩默默地吃过晚餐,和衣而睡。 一个躺在牢房之外,辗转难眠。 一个躺在牢房之内,呼呼而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胜才勉强合上眼。 监牢之外,却突然传来“砰”的响声。 这是有人跃墙而入的声音? “谁?”有值守的衙役怒喝道。 “劫狱的!”来人吼道。 随之“嗵嗵嗵”地又跳进数人。 贺胜急急起身,贴近门缝往外看去。 原本黑咕隆咚的偏院内,亮起数把火烛,照着四五个蒙面黑衣人,手持近三尺长铁棍。 贺胜内心很无语。 这些人,白天晚上的区别只是在脸上蒙了块黑布? 但是这些黑衣蒙面人有恃无恐的模样,终究让贺胜的心悬了起来。 自己通过录事司捕头将贺威暂时保护于监牢之内,已料到甄鑫绝不肯罢休,却没想到这厮竟然胆敢让手下冲入录事司来杀人。 贺胜摸出腰刀,寻机准备杀出去。 “哥!” 贺胜回头,看见贺威乞求的眼神,心里不由一颤。 从小到大,无论是在因难之中跌倒,还是在逆境之中挣扎,贺胜总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贺胜忍受折磨。直到他无奈地喊出一声“哥”之后,贺胜便会为其排除一切的障碍。 然后,揍他一顿…… 以至于已经许久都没听到这声“哥”的称呼。 贺威未必知道,贺胜有多享受这称呼,哪怕为了他此而付出自己的所有! 但是,贺胜嘴角微微翘起,随即冷然说道:“这次,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哥!” 贺胜推开门,反手便将门落锁,横刀立于门前。 “让我出去!”贺威怒嚎道:“我要杀了他们!哥,让我出去!” 贺胜没理门后的嚎叫,抬眼看向院子,却不由一怔。 一方是五个皂衣衙役,另一方是五个黑衣蒙面人。双方隔着数丈远的距离,正在对喷。 “你们到底是谁?想造反吗?” “我们是上都贺家派来的,有胆子过来啊……” “骗谁呢?还贺家?”有衙役悄摸摸地撇了贺胜一眼。 “我若骗你,贺家便是王八蛋!” “……赶紧滚蛋,否则把你们当反贼处理!” “敢说我贺家是反贼,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你们到底是谁?” “耳朵聋了吗?我们是上都贺家人,快快把我家公子放出来,万事皆休,否则就平了你这座录事司衙门!” 衙役们面面相觑,目光转向立于监牢门口的贺胜,欲言又止。 贺胜一时词穷,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咒骂这群黑衣人。 难不成公然在此说自己就是贺家大公子?为了保护自己弟弟,所以将他押进监牢。 整个怯薛军的脸都会被自己丢尽了! “锵!” 贺胜抽出腰刀,往前踏进一步。 先退的,却是一群衙役。这种情况下,显然没人愿意去拼命。 既然是过来劫狱的,那把狱给你们就好了…… 见贺胜身动,五个黑衣蒙面人随即散开,作势包围,准备插入其身后。 身后门内,是手无寸铁且身上有伤的贺威。贺胜只好又停下了脚步,冷冷地扫视着五个黑衣人。 他倒是希望黑衣人能与衙役打起来,只要伤了其中一个,他便有借口将驻军调来,直接灭了甄鑫与其手下。 但是双方互不动手的僵持局面,让贺威着实有些恼火。 如果是自己的手下,这些人都该剁碎了喂狗! 第417章 千夫长贺胜 “上,杀了他们!”贺胜冷脸喊道。 “快上!” “上啊——” 衙役们应和的声音很大,却依然一动未动。 “我,我去看下老大来了没……”哧溜地跑走了一个。 “我,得到前院看下,免得这些贼子声东击西……”又溜走了俩。 剩下两个大眼瞪小眼,正在绞尽脑汁寻找借口。 却听得前院传来一声怒骂:“跑什么,给老子滚回去!” “哎,老大,你终于来了……太好了!” 现官不如现管,听声音是捕头又带着一群人过来,贺胜微微地松了口气。 黑衣蒙面人相视一眼,各自掏出一个陶罐,点上火往贺胜砸去。 “轰、轰!” 贺胜吓了一跳,还以为这些人想不顾一切杀来。一手抬起遮住脸,另一手扬出刀花挡住可能的暗器。 却只听见雷声,不见雨点。 炸开的碎陶,并没有给贺胜带来任何的伤害。 那五个黑衣人却齐齐翻上墙,哈哈大笑道:“我们,还会回来的!” 没人受伤,没人死亡,也没给监牢带来任何的损害。赶来的捕头松了口气,将衙役分散开来,并做出追捕的模样。 “大人!”捕头拱手见礼,带着一脸的无奈。 “给你们带来麻烦了。”贺胜不得不回礼,略表歉意。 “不敢不敢,这是录判交代下来的事,我自当配合。只是……” 杭州录事司,级别太小,又处于江南之地,贺胜并没有直接认识的官员。通过军中关系,联系了四个录事司的录判,才给他些许的方便。 南下时,贺胜并不知道贺威到底躲在哪里。但他知道一根筋的贺威,必然会继续寻找刺杀甄鑫的机会。是以,跟着甄鑫就一定能找得到贺威。 事实果然如他所料,但是贺胜却没想到,贺威宁死也不肯跟自己离开杭州。 这里只是临时性的监牢,没人会要求衙役为了保护囚犯而犯险。更何况,贺威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囚犯。 贺胜又从袖间摸出两颗金锞子。 “不,不是这个意思……”捕头一脸尴尬。 贺胜不由分说将金锞子塞入他掌中,说道:“再给我几天,某定当厚谢!” 捕头苦笑道:“能帮到大人,是我等荣幸。只是那些贼子若是再来闹事,别说是录判,就是录事大人恐怕都得受责。” 贺胜点点头,问道:“你觉得,我还能待几天?” “我相信那些贼子大白天绝不肯公然来此闹事,就是晚上人手不够,难以防备。那些衙役,终究不可能让他们十二时辰不眠不休,守于此处。” “好,我答应你,最多三天我便离开。” “三天啊……”捕头苦笑道:“我明日一早,先去禀报下录判大人。” “行!白天我会离开,此处还望兄弟多多照应。” “白天的事,你放心,绝对不会有任何差错!”捕头拍着胸脯说道。 贺胜绝没想到,作为怯薛军千夫长的自己,竟然有一天被迫去巴结一个小小的捕头。 好在这捕头也不是个蠢货,始终不敢给自己任何的脸色,离去时也是恭顺有礼。 “你让我出去!”贺威依然在捶着门,却已经绵软无力。 贺威默默地叹了口气,坐在门槛之上,看着空无一人的侧院,陷入沉思。 次日午后,斜风细雨。 贺胜提着一个长布包裹,独自走在街上,皱着眉头看向稀稀落落的行人。 这是一座让他极为不喜欢甚至感觉厌恶的城市。 不是因为它曾经超越大都的繁华,也不是因为如今急剧衰弱的破败,而是生于此长于厮的这群亡国之奴! 自宋室南迁之后,南人便不知进取,占据江淮之险,闭门自乐。自诩华夏正统,却对女真朝贡称臣。 这样的王朝,早该将其扫进垃圾堆中。贺胜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南宋竟然会存在了一百五十年之久! 只能说,金国女真与当时的蒙古,还是太弱了。 当今皇帝自登位开始,也不过用了十余年时间,便横扫江南,一统天下。皇帝所依靠的,可不是蒙古铁骑,而是数十万堪称天下雄兵的汉军! 女真人灭不了宋,蒙古人也同样灭不了宋,只有汉人,才可以! 当然,这种想法贺胜只能深埋于心底。哪怕他知道当朝许多汉人将领,都以此为荣,却没人敢宣扬于口。 对南人的厌恶,不仅仅是因为贺胜觉得他们懦弱无能,也不仅仅是厌恶其偏安江南只知享乐。而是觉得,这是一群毫无骨气之人,上至皇族王公下至平民百姓,就没几根硬骨头! 而如今,他们竟然开始渐渐地自称为“汉人”,这才是贺胜最觉着恶心之处。 这些人,配吗? 是以,贺胜从来不与南人官员来往。哪怕是炙手可热的行省丞相叶李,在贺胜看来,都只是皇帝手中的棋子。 用过之后,最终只会被一弃了之! 但是此次南下,贺胜却可能最终得向这些南人官员求助,这让他觉得委实难以接受。 若真要走到这一步,哪怕贺威最终被救回大都,可能也会被自己给打废掉。 踏着纷乱的思绪,贺胜来到显福客栈。 蹲坐于门口的邹式与陈机察,一见到贺胜立时满脸警惕地站起,一人一根铁棍,横于客栈门口。 “叫甄鑫出来见我。”贺胜背负双手,淡淡说道。 “不见!” “快滚!” 邹式与陈机察同时喊道。 “别逼我动手。”贺胜淡淡地说道。 两根铁棍同时扬起。 “你们俩,不是我的对手。” “笑死人,就你?”陈机察头一扬,四周便潜出数个黑衣人。 贺胜从包裹掏出两截铁棍,慢条斯理地将其接成一根五尺余长铁杆。而后,按上枪尖。 呼—— 一把闪亮的镔铁长枪望空扫过,劈出一股凛冽的寒风。 枪尖停在半空微微颤动,枪杆牢牢地握在贺胜手中,如同他延伸而出的长臂。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这招式,虽然用于骑战优势会更甚,但即便是步战,陈机察也明白自己绝非其对手。 自己手中铁棍比那杆长枪短了好大一截,没法打! 第418章 立威未遂 邹式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又急忙扯住跃跃欲试的陈机察,缓缓地摇摇头。 “为啥?”陈机察莫名其妙。 “此人,杀不得……”邹式悄声说道:“我去叫下甄公子。” 陈机察撇撇嘴,却也没再动手。 须臾之后,甄鑫匆匆而出,身边紧紧跟着熊二与阿黎。 看着这位年过三十,却依然英姿勃发的老男人,甄鑫向邹式使了个眼色。邹式便嗵嗵地向显应观跑去。 “怎么,这么多人在,还要去找救兵?”贺胜看着甄鑫,一脸讥讽。 甄鑫甄公子,出身于南海无名小岛,此岛后来被其命名为“维京”。收复一群海贼之后,灭威波军占其鬼岛,并改为“日月岛”。自此,以日月岛为基地,发展海上商贸。与李邦宁配合,覆灭泉州蒲家主力。 这些成就在其他人眼中堪称惊艳,但是对于贺胜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这一切,若没有皇帝的默许与李邦宁的支持,就他这个毛都未长齐的家伙,屁事都做不了! 但正因为如此,才让贺胜感觉到棘手。 能让铁穆耳王子出动暗子刺杀,这本身就说明了甄鑫很可能拥有影响太子之位的身份。 而且,此人必然是皇帝的棋子。铁穆耳可以杀他,甚至是贺威若刺杀成功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自己却不能动手。 除非自己抛弃一切前途,不再回到怯薛军,也不再承担起重振北地汉军的重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甄鑫坦然说道:“更何况,你们兄弟俩,全是卑鄙无耻之徒,我不得不防。” “你,找死!” “呵呵,你转过身背对我,让我射上三箭,我再与你来谈谈什么叫君子。” 贺胜神情一滞。 贺威确实是从别人背后以暗箭杀人,可是你跟一个刺客谈君子之风? 贺胜单手扬出一朵绚烂的枪花,冷然说道:“别只会逞口舌之利,有胆子过来,跟我来场决斗。你若能在我手中逃过十招,贺威任由你处置。” “哈哈……”甄鑫捧腹而笑,“我以为贺威很蠢,没想到贺家大公子之蠢,简直是出类拔萃啊!” 竦! 枪尖如刺,直飞甄鑫门面。 熊二与阿黎同时扬起铁棍,挡在甄鑫面前。 “铛、铛”两声脆响。 熊二退了半步,阿黎却俏目圆睁,不退反进。舞起铁棍,又往枪杆上砸去。 这女子,力气倒是不小,贺胜讶异之间,枪如毒蛇,贴着阿黎的铁棍,往甄鑫心口直钻而入。 噗! 斜侧突然飞来一剑,贴住枪杆,发出轻轻巧巧的碰击声。 气势如虹的枪尖如陷泥淖,就像从侧面卷来一股莫名的气流,引得握着铁镔枪的贺胜在原地生生地打了个转。 贺胜大惊,枪尖上挑,手掌略松让枪杆迅速滑落,而后在地上重重一顿,才靠着柱住的枪杆稳住身势。 来人,是个鹤发松姿的老道。 而将自己镔铁枪挡开的,竟然只是一柄木剑。 一柄道士做法时用的,最普通的桃木剑! 这牛鼻子会妖法不成? 老道挥起手中木剑,在身前画出一道浑然于一体的剑圈。 未等贺胜看清剑势,剑圈一分为二,左如阴右似阳,向贺胜滚滚而来。 贺胜单脚后撤,抬起镔铁枪。 飒、飒! 铁枪左挑阴右劈阳,又留下些许枪影,直冲中宫。 噗,噗,噗。 老道踏出九宫八卦步,身随形动。两个剑圈已化为三个,又浑若一体。剑脊在铁枪杆上一触即开,却带着贺威的身体忍不住地开始打转。 贺威被迫再退一步,浑身气血如被压于胸中,舒展不得、无处可泄。 想吼却叫不出声,贺威脸色瞬间憋成通红,双手握住长枪,左右横扫。 如同一把威猛的铁锥砸在棉花跺之上,似乎击中目标,却感受不到枪尖上传来的任何触感。 飘逸的步伐,带着三个再次成形的剑圈,绵绵不绝地又往贺胜压近了一步。 一寸长一寸强,但手执长兵若被敌方逼至近身,长枪只能成为累赘。 贺胜不敢再退,倒转枪杆,生生地撞入剑圈之中。 噗! 三个剑圈幻成三朵剑花,如轻风拂过,又如蜻蜓点水,在贺胜两只手腕上一触即开。只留下与枪杆擦过的轻响。 旁人还看不出结果,贺胜却心若死灰。 老道手中桃木剑,看似伤不了人,但刚刚只要多用上两分剑力,自己手腕不断也得废了。 一张本就憋得通红的脸,又突然转为煞白。一股闷气在心间乱窜,让贺胜摇摇而坠。 这是太极剑? 眼睁睁地看着这老道,在自己的“教导”之下,完成太极体系的创建,甄鑫却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我教他的东西,为啥我完全不会? “怒则伤肝,忧则伤肺,惊则伤肾,思则伤脾……”老道和蔼地说道:“施主近日忧思过度,恐怕会留下隐疾。” 狂喘了几口气,贺胜的脸色才渐渐恢复,惊疑不定地看着老道:“你是何人?” “贫道,张三丰。” “你这是要为甄鑫出头?” “不敢,甄公子有恩于道门,贫道自当尽力护其安全。” 贺胜鄙视着甄鑫,说道:“你以为凭着这个道士,我就奈何不了你?” 甄鑫两手一摊,“你心里清楚,我不需要凭借任何人,你也不敢杀我。” 贺胜默然,只是狠狠地盯着甄鑫。 这老道一出手,贺胜便知道自己绝难在其手中讨到好处。 当然,刚才只是因为熟悉老道的招术,若有心防备,不让他近身,虽然未必能胜得了他,但是起码不会输得如此儿狼狈。 自己的枪术源于军中,在战场上讲求有进无退,横荡千军。若给贺胜一匹马,只凭这杆枪便足以将甄鑫这群人杀成落花流水。 只是那老道的剑术,浑圆自如,犹如天成而寻不到一丝破绽。起码贺胜不觉得凭自己一人,可以突破他的缠斗。 而周围这些人若不讲武德一拥而上,贺胜唯一的下场只能落荒而逃。 贺胜不是过来打架,更不是想要杀人。 他只是想在与甄鑫谈条件之前,先来个下马威,帮助甄鑫认清双方的差距。 既然立威不成,那只能直接进入下一个步骤。 第419章 说客 “当然,我承认我也不敢杀你。毕竟你再蠢,也是怯薛军的高层人物,我承担不起这个责任。”甄鑫坦然说道。 见甄鑫愿意认怂,贺胜心里也微松口气,说道:“既然……” “别叽叽歪歪你娘个然!”甄鑫脸色突变,打开脏话模式,骂道:“有屁快话,没屁滚蛋。老子还要攒点精神,晚上去杀了贺威那狗娘养的!” 贺威被骂得脸色煞白,却只能怒视甄鑫,咬着后槽牙说道:“你开个条件。” “哈哈哈!”甄鑫仰天长笑三声,而后盯着贺威,冷冷说道:“条件?好!” “你说。”贺威又松了口气。 只要甄鑫肯开条件,哪怕是让自己去杀个人给他手下偿命,也不算问题。 “贺威的脑袋!或者,他的四条腿!”甄鑫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在耍我?” “是啊,被你看出来了?” “你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贺胜的脸上,如罩寒霜。 “知道啊,大不了我亡命天涯。老子本就来自天涯,不过是回家而已,算得了啥? 或者,贺家是准备逼我造反? 倒也可以商量,最近有不少人都在劝我干这事,据说挺有前途的。” 贺胜胸口,如堵巨石,闷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造反? 任何人只要被这个词沾上,就是杀家灭族的灾祸,他却跟玩游戏似的? 甄鑫却依然咄咄逼人道:“贺威受令要杀我,我不会怪他,只会将这笔帐算在他主子头上。 他有什么招,可尽管朝我使来。我接不住,死了只能怪我没本事,怨不得别人。 但是他以最卑鄙的行径暗箭杀我兄弟,不报此仇,绝不罢休!” 除了张三丰,周边所有人都狠狠地盯向贺胜。 只要一句话不对,接下去便是被群殴的局面。 贺胜强抑着怒气说道:“你不是一个人,你也保护不了身边所有的人,广州、泉州、杭州的产业,你都不想要了?” “威胁我?”甄鑫咧嘴,笑出八颗大牙,“生活是如此无趣,倒是谢谢你给我寻点乐子。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带着一群匪徒,去大都,去上都,去京兆。” 京兆,可是贺氏一族的老家! 贺胜惊怒交加,抖动手中长枪,直指甄鑫,喝道:“竖子敢尔!” 甄鑫眼睛盯着枪尖,嘴里依然不肯饶人,“你想试试吗?我在泉州,杀了蒲家上下六百余口人。有人觉得我杀多了,把我赶到杭州来。 老子在泉州可还没杀过一个人呢!再去西北,也不错。京兆龙兴之地啊,没去过,但是应该值得一游。到时你再看我,是敢还是不敢!” 贺胜气息浮动,枪杆抖出一束冷风,如同他的心一般,寒了半截。 杀了他……一股戾气在贺胜脸上涌出,却一闪而逝。 大都有妻儿、上都有老父、京兆有族人,身后还有许许多多这些年来支持自己等待自己给予回报的汉军老将。 原以为此来,可以软硬兼施。给甄鑫一巴掌后再多赏些银子,此事不难解决。 却没想到,这个该死的家伙,软硬不吃,真真如茅厕中的顽石一般,既臭且硬! 贺胜铁青着脸,收起长枪,慢慢地将其拆解装入布囊之中。 甄鑫悠悠地说道:“你晚上还是多叫几个人吧,否则录事司牢房万一被烧,你兄弟俩明天就没地儿待了!” 贺胜不再言语,转身挺直腰板,缓缓离去。 细雨自头顶飘落,渗入衣裳,将其裹成一株孤独而挺拔的青松。 张三丰抚须颔首,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之意。 “要派人跟上吗?”熊二轻声问道。 甄鑫摇摇头。 贺胜不敢杀自己,并不意味着他不敢杀别人。一旦有人落单被他遇上,必死无疑! 更何况,他未必是不敢杀自己,只是要付出的代价让他觉着不合算。一旦将其逼急了,若真痛下杀手,恐怕只有老道可挡得住。 可是这老道,貌似快被他折服了? 如此意志不坚定的道士,怎么可能修炼成仙? 甄鑫悠悠地叹了口气。 阿黎探出手,扣住他的掌心,以表达自己的歉意与安慰。 这些天心情不好,阿黎默默地表达着各种的慰籍。现在跟她提条件,估计再过分她都会答应。 但是……甄鑫揉着阿黎略觉冰凉的掌心,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本该是夕阳落下之时,却见不到夕阳。只有漫天的昏黄与始终绵绵不绝的雨丝。 身着淡紫衣袍的李显举着一把油纸伞,小心翼翼地避着地上的水坑,如一朵摇曳牵牛花,慢慢地走到显福客栈门口。 这身姿,要是个女的,得多勾人呐! 守在门口的陈机察与邹式同时打了个寒颤。 李显却根本没去看这俩难受的眼神,合上伞,顺手将伞靠在邹式身侧。又抬起脚,摘掉套在鞋外的油纸包,顺手扔在陈机察身旁。 抖了抖身上不多的雨水,李显从怀里掏出一方泛白的帕子,在额上与嘴角处略为擦拭之后,这才满意地步入客栈。 “先泡一壶白云龙井,再熬一锅瘦肉粥。”李显对着肃立而起的掌柜说道。 “哎!” “叩,叩!”李显敲响房门。 房门打开,甄鑫皱着眉头问道:“你来作甚?” 李显对着谢翱优雅地拱了拱手,谢翱看向甄鑫,而后与熊二一同离开。 李显挥袖轻扫椅子,稍歇数息,等椅子上的体温凉却之后,才安然坐下。 房门又被推开,飘来一股浓郁的茶香。 “咦,这是龙井的味道?”甄鑫惊讶地问道。 “不错,有点见识。但你能品得出这是哪座山上的龙井吗?”李显接过茶壶,倒出两盏,将其中一盏移至甄鑫面前。 茶色清绿透彻,茶香薰人欲醉。饮入口中,让甄鑫数日间的烦躁,立时去了三分。 见甄鑫答不出来,李显也没为难他,饮入半口。茶汤在两颊之间缓缓滚动之后,才慢慢地滑入喉中。 “北宋时,杭州便有三个地方的龙井被列为贡茶。有葛岭宝云山的宝云茶,灵隐下天竺香林洞的香林茶,还有上天竺白云峰的白云茶。 这茶,便是白云龙井。价比黄金!” 第420章 自贱者人必贱之 “啧啧,今天什么日子,竟然还特地带来好茶孝敬老子。”甄鑫啜上一口,啧啧而叹。 “这茶,一直在店里放着的。” “嗯?为什么我不知道?” “因为,这是我的客栈!你不会因为住的时间长了,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地盘?” 呃……好像是有这种感觉。 “行,你孝敬完可以滚蛋了,剩下的茶叶我待会自己去找。” 李显幽怨地看向甄鑫。 甄鑫怒骂道:“你再不滚,我叫人了!” 李显收回目光,又给甄鑫满上一盏茶,轻声说道:“你要怎样,才能放过贺威?” 难怪今天舍得把贡茶拿来孝敬老子!甄鑫讥笑道:“你当狗腿子,当上瘾了?还学会给人当说客,别忘了跟着你的几个怯薛军是谁杀的!” 李显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这事,我甩不掉。” 李显算是皇帝的亲信,虽然现在被撸去所有的职务,但他对忽必烈显然还存着无限的期盼。 而贺胜作为忽必烈最信任的汉人怯薛军,他要能在皇帝跟前说几句话,必然可以决定李显是生,或是死。 甄鑫可以理解,却不能接受。 “既然如此,你还来这作甚?” “一千两黄金!”李显伸出一根纤细白嫩的手指头。 甄鑫吹了声轻佻的口哨。 这贺威,显然比自己值钱多了! 一千两黄金,就是十万两白银,相当于二十万两新钞,一百万两旧钞。 日月岛经营了这么长时间,也还没赚到这么多钱。 有这么大笔钱,日月岛可以省去很多的奋斗时间。 “你,还能得到北地汉军的友谊!”李显定定地看着甄鑫。 甄鑫心里一动。 北地汉军,也准备下场了吗?这可是忽必烈的起家之本,也是元国灭宋的最大依仗。 虽然宋亡之后,汉人在军中的势力不断被削弱,但是汉军战力依然还在。江南新附军数量虽然远远超过汉军,精气神却早已全失,根本不是汉军之敌。 而且,新附军已被视为消耗品。打日本、攻安南占城,用的大多为新附军主力。十年时间便已让二三十万的新附军死于战场之上。 自己若想起事,哪怕没有汉军的支持,也不该成为汉军之敌。 否则,半点机会也不可能有。 自己要拿蔡老二这条命,来换取那可能的支持吗? 甄鑫苦笑地摇摇头。 若是如此,为什么要起事? 哪怕蔡老二地下有知,会支持自己的决定,自己恐怕一辈子也解不开这个心结。 “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我知道你是个重感情之人,但是你身上,还牵系着更多人的命运与未来。”李显柔声劝道。 为了一个兄弟,拒绝整个汉军集团的支持,这让李显百感交集。 与甄鑫相处这么长时间,他已经越来越把他当作一个可以依赖的朋友看待,甚至开始琢磨如何才能最终保住他的性命。 而北地汉军的支持,会给甄鑫增添一个极为重要的筹码。 但甄鑫若是因此而放过贺威,李显又会因此而觉得与他的交情大概到此为止。 出卖朋友而换取利益,这种人,李显最多只会将其视为合作者,而不可能是朋友! 甄鑫斜了他一眼,问道:“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李显苦笑说道:“我只是一个奴才,是任由皇帝揉捏的前朝余孽。” “听说过一句话吗?”甄鑫哂笑道:“自尊者人必尊之,自贱者人必贱之!” 自贱者人必贱之…… 李显心里泛出一番苦楚。 无论哪个朝代,阉人在常人眼中都会被视为贱人。即便是前朝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受封郡王的童贯,依然被世人所肆意构陷辱骂。 在世人眼中,阉人是属于不被允许行走于皇宫之外的特殊人种。 即便因为得到皇帝的宠信而身居高位或得掌重权,但凡有人知道自己是太监出身,表面尊重心里却只有鄙夷。 只有眼前这位,表面上从来没掩饰过他的嫌弃与鄙夷,心里却把自己当作一个正常人来看待。 最多,就是当成一个身体有缺陷的人。 这种缺陷,并不是因为自己身体少了某个器官,而是自己过于敏感的心、男生女相的行为,以及过于阴冷的性格。 这些缺陷,李显本就清楚,但觉着改不了,也没法改。 正如他觉得自己永远也改变不了作为皇帝奴才的身份,那是自己上辈子欠下的债!有区别的,无非是这个皇帝或是那个皇帝。 虽然甄鑫与自己始终保持着若远若近的距离,但是李显明白,只要自己心存着利用他为棋子,两个人就不可能没有芥蒂。 这很正常。 正常得让李显有时会享受两人这种勾心斗角的关系。 李显相信,若有一天,能不再以甄鑫为棋,不再有利用之心,自己与甄鑫之间,必然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自己便可以从容地生活于日月岛上,有二娘、有四娘、有苟榕、有甄沁……不用巴结谁,也不用看谁的脸色,更不用因为身体的残缺而自卑自贱…… 见李显突然出神,甄鑫不耐烦地说道:“你话已经传到,该滚就滚吧!” 李显恍过神,耷下眼睑,掩住内心的波动。 “行!我虽然答应帮贺将军,但是你放心,我不会直接出手对付你。只是,可能的一些手段,你要加多小心。” 甄鑫一脸怪异地看着李显,“我知道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可是当奸细好歹也专业一些成不。要么就把消息多透露点给我,要么就赶紧给我消失!” 李显会帮贺胜来劝告自己,这并没有出乎甄鑫的意料。 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林景熙竟然也成为了贺威的说客。 “怯薛军有调动当地驻军的权力,贺胜身为怯薛军千夫长,别说调来千军万马,哪怕是一支千人队,恐怕都不是咱们可以抵挡得了! 就算甄公子将日月岛护卫队全都调集于杭州,恐怕也非其之敌。更何况,这短短的时间内,又如何能让护卫队从千里之外赶到此处? 即便可以,为了这样的复仇行动劳民伤财,值得吗?一旦所有兵力全都折损于此,值得吗?” 看着侃侃而谈的林景熙,甄鑫一脸麻木。 第421章 大半夜的烟花 林景熙继续说道:“其次,江南宿老皆以为,此时不宜与贺胜冲突……” “等等,林兄所说的宿老,都有谁?”谢翱打断道。 “这……” “怎么,不方便说?” “没什么不方便,只是除了胡三省之外,还有很多……” 谢翱心里默默地叹口气,问道:“不知林兄什么态度?” “我什么态度,谢兄还不知道吗?”林景熙不悦地说道:“林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故宋百姓,为了能让甄公子尽可能的壮大实力。莫非谢兄觉得,我有私心不成?” 谢翱无言以对。 若说私心,每个人都会有,包括谢翱自己也不敢说绝对的大公无私。 只是何为“公”,何为“私”? 每个人的角度不一样,结论自然不同。 但是无论是林景熙、胡三省,或是其他江南宿老,都觉得自己是为了故国为了百姓。看似相同的出发点,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自然会得到完全不同的结果。 所谓左倾冒险主义与右倾投降主义,都是错误的路线,皆不可取。但是甄鑫也没敢拍着胸脯说,自己的路线就一定是正确的。 实在是他连自己的路线是什么,都还没真正搞清楚…… 见谢翱哑口无言,林景熙颇为自得地继续说道:“蔡老弟不幸遇难,我等深为悲痛。然,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咱们不能因其一人而拱手让出大好局面……” 甄鑫终于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林景熙。 怎么就有大好局面了? “贺胜承诺,他可以代表北地汉军,支持日月岛在江南的扩张。”林景熙压低声音说道,同时往窗户瞅了一眼,以防止有人趴在那偷听。 “呵呵……所以,你们就信了?”甄鑫恨不得将这白痴直接扫地出门。 林景熙肃然说道:“空口无凭,自然没人相信这种信口开河的承诺。但是公子是否想过,哪怕咱们得不到汉军的支持,也不该得罪他们。否则,只怕所有的希望与行动,都将胎死腹中!” 这是第三个以汉军来威胁自己的人了……甄鑫不得不承认,只要心里存着不安份的念头,汉军的支持就会是一个难以拒绝的诱惑。 可是这种支持的前提,是双方有平等合作的前提,而不是老爷对于奴才的施舍,也不是以兄弟的牺牲来换取。 更不是因为害怕他们,而被逼迫的合作。 所以,他们到底是被汉军给打怕了吗? 也是,整个国家都被灭了,脊梁骨都已被打碎,能不怕吗? 甄鑫突然觉得一阵头疼。手指摁着眉尖,轻轻揉动。 这样的一群人,有必要去拯救他们吗? 有可能拯救得了他们吗? 大概是觉得甄鑫可能担心掉入贺胜的陷阱,林景熙安慰道:“公子倒不用为此而忧虑,有人愿意为此担保。” 甄鑫叹着气问道:“可是行省叶李?” 林景熙神情一滞,却不得不拱手赞道:“甄公子,果然明察秋毫,洞见症结!” 很难猜吗? 能让这些老头子相信的,并愿意出面忽悠他们的,也只有行省的一把手。 让甄鑫叹气的是,这些人或是愿意相信北地汉军,或是希望依赖朝廷重臣。显然并没有太多人更看好嘴上没毛的自己。 “所以,你们是不支持我为蔡老二报仇吗?” “得失一朝,而荣辱千载!个人恩怨,对于这个天下来说,何足挂齿!” 牺牲小我,以成就大我? 甄鑫上辈子就最烦这种说辞,凭什么啊? 不过,这种话可不敢拿来怼这些古人。若是他们真觉得牺牲自己,可以利国利民,那绝不会有任何的犹豫。 甄鑫可以在心里嘲笑这些人天真或是无知,却不敢质疑他们对于故宋的坚贞与忠诚。 正如文丞相所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也正因如此,甄鑫不得不耐心坐在这里,倾听林景熙的连篇废话。 “行省那边的意见,是必须保证九月初九诗会的顺利进行。甄公子与贺家恩怨,叶丞相不会插手,也会尽可能保持中立的态度。” 恐怕他更希望我跟贺胜打出脑浆来吧? 见甄鑫不说话,林景熙继续苦口婆心劝道:“甄公子已经连续两个晚上派人袭击录事司监牢,虽然至今未造成人员伤亡。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是公子所为。再继续下去,行省那边恐怕想压也压不住。故此,叶丞相令人转告,劝公子适而可止为好。” “而且,以现在的人手,不仅无法攻入监牢斩杀贺威,还有可能因此再造死伤。到时,公子还要为死伤者继续复仇不成?” 战争,是会死人的! 这也是甄鑫始终不肯将自己定位为造反者的最主要原因。 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害怕失去身边的人,而是眼前这些人,早已忘掉了战争的残酷与血腥。 这不过是一次小打小闹的冲突,都已经让他们担心害怕,一心想与敌媾和。 更遑论其他! “另外,公子如果在这时候与贺胜起了冲突,杭州必然大乱。那迎回理宗遗骸,恐怕又将遥遥无期!” 甄鑫抚额,还真是把这事给忘了! 话说,一个理宗的脑袋,算什么破事啊! 最痛苦的聊天不是话不投机,而是话不投机偏偏还得接着往下聊。 早就过了饭点,甄鑫死撑着不安排晚餐,甚至连一盏茶水都没有。然而,腹中饥饿、唇焦舌燥的林景熙却越说越兴奋。 一副恨不得把埋藏在肚子里已经几十年的学问,全部教给甄鑫的模样。 直到下半夜,甄鑫终算搞明白。 这厮,就是负责看住自己,免得又去录事司里捣乱。 可是,看住自己,有个毛用啊! “轰,轰轰轰!” 一串爆炸声突然响起,在寂静的下半夜中,似乎将整座杭州城瞬间炸醒。 几个人匆匆地走出客栈,隐隐可见一串串的红晕,伴着声声不息的爆炸,染红了东南角的天际。 那里,似乎是东南录事司的位置? 林景熙呆若木鸡。 “哎呀呀,谁这么闲着没事干,大半夜的放烟花?” 这是烟花,你骗谁呢?林景熙撇了眼阴阳怪气的熊二,摇摇头叹着气,拱手作别而去。 第422章 三面间谍 连续两个晚上,都是天黑后没多久,蒙面黑衣人便开始对录事司的监牢进行骚扰。 整个录事司所有衙役加起来不过四五十人,既要负责白天的巡检,还要在晚上帮忙看守监牢。连续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连铁人都扛不住,更何况这些泥般的衙役。 今天入夜之后,瞧着没了动静,贺胜暗自欣喜,觉得应该是这两天自己费尽心机的一些手段发挥了点作用,便让大多数疲惫不堪的衙役先去歇息。 却没想到,袭击又在后半夜时突如其来。 侧院之内,见不到一个黑衣人,却只有漫天飞舞的陶罐。 陶罐内藏有火药,威力不算大,但是震耳欲聋,几欲响彻全城。甚至掩盖住衙役们慌乱的吼叫声。 从黑暗处,走出三个壮汉,无奈地看着怒火中烧的贺胜。 衙役们大呼小叫地拥来,一个个打着愤怒的哈欠。 这一轮袭击,前后不过十数息时间。袭击之人必然已经全都逃窜而去,现场依然没有任何人伤亡。 这让贺胜很失望,这些该死的家伙,手脚未免太过干净。 没人死亡,甚至连受伤的人都没有,让他调动驻军的借口都找不着。 这三个壮汉,正是贺胜从驻军请来的三个旧识。 其中一位迎向匆匆而来的县尉,与其商议片刻之后,回到贺胜身边,苦着脸说道:“胜哥,看来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录事司的监牢,本来也只是个暂时躲避的地方,贺胜的计划就是想在此先躲开甄鑫的视线,再偷偷把贺威带出杭州。 却没想到甄鑫竟绝然如斯。 如今动静闹得这么大,再待下去,已经毫无意义。 “我看,还是动用驻军,护送贺威北上吧。”壮汉劝道。 这是下下之策。 只要动用了驻军,那便意味着贺威必须以要犯的身份,被押解回京。也意味着即便贺威能安全回到大都,也必须受到惩处,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 这也是贺胜始终不愿调动军队的原因。 若以私人的名义,请驻军里的一些旧识帮忙,最多也只能找出数个人手,不仅于事无补,若被甄鑫一股脑全杀了,只能白白送死。 “胜哥,别再犹豫了。先把人安全送回大都再说,否则一切都是空的。”壮汉继续劝道。 只有如此了…… “能派多少人出来?”贺胜郁郁地问道。 “派多少人都没问题!”壮汉答道:“只是沿途的后勤供应,能跟得上吗?” 此去大都,二千余里之远。杭州驻军无马可用,靠步行,起码得走半个多月。沿途供应,必不可少。 “我觉得,可以走海路。”另一个壮汉说道。 走海路?贺胜问道:“你们有海船?” “不需要我们的船,胜哥可以用漕运的船只。” 海路漕运开通,贺胜自然知道。只是之前并未关注过此事,却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漕运归泉府司管辖,在杭州便有江南都漕运司。找他们派艘海船北上,应该不是问题。而且现在负责漕运的朱清,也是军队出身。” 朱清,贺胜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军汉。虽然相貌有些想不起,但是让贺胜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个出身海贼的前宋降将,哪怕在天寒地冻的冬日,也喜欢光着一双长满厚茧的脚丫子。 贺胜微微颔首。 “只是这个季节,北上逆风,走海路可能会多耗费一些时间。所以船上食物得多准备一些,一艘船载不了太多人,估计有个四五十就够了。” “如此,有劳兄弟!” “这没问题,但是具体文书得胜哥去签字。” “好说!” “你们是不是忽略了一个问题?”另一个壮汉插嘴道。 “什么?” “那甄鑫麾下,日月岛的船队据说战力强劲,他们会不会在海上拦截?” “这点根本不用担心。日月岛船队远在南海,就算泉州有些海船,也不能一夜之间跑这里来吧?而且咱们可以让朱清弄个船,直接从城外码头出钱塘江,再到刘家港换乘海船。甄鑫想追,一时之间上哪弄船去?” 北人擅马,南人擅舟。 给一匹战马,即便是面对千军贺胜也敢杀他三进三出。但是坐船,而且还是海船,只不过想起,贺胜的腿肚子就开始打起了哆嗦。 这让贺胜很纠结。 但是除此之外,已经想不到更合适的办法了。 “我会去水军找一些熟悉水性的兄弟,陪胜哥北上。只是,若能将那甄鑫留在杭州,或者起码留下他一半的人手,应该更稳妥一些。” “我觉得,不如将其引出杭州,以剿匪的名义将其或杀或埋,岂不简单?”有壮汉疑惑地说道。 “我看此人,狡猾如狐,没那么好杀。胜哥还是先将贺威兄弟送回大都,杀甄鑫,总会找到机会的。” 贺胜点点头,说道:“我来想办法,把甄鑫留在杭州。” …… “所以,你是任务是将我留在杭州?”甄鑫疑惑地看着李显,问道:“贺家老大,知道你是个双面、哦不,三面间谍吗?” “我不是间谍!”李显否认道:“利益交换,各取所需而已。” “那,你从贺胜那得到了什么?” 李显默然不语。 “你觉得,他能为你在皇帝老儿面前说好话,让你重新进入编制,当个有身份的奴才?” 李显依然沉默。 “你告诉我贺胜的计划,想从我这换到什么?” “跟我去趟大都。”李显随口说道。 “好!” “嗯?”李显万没料到,甄鑫竟然会开口答应。 “如果能杀了贺威,而且我还活着的话。” “你……为了杀贺威,不惜身死?值得吗?” “有些事,不能用值或不值得来衡量。” 李显又陷入了沉默。 “说吧。” “我估计,他会走海路。” “海路?”甄鑫颇觉意外。 “通过漕运的船只,从刘家港自海路北上。” “这消息,可靠?” “漕运归泉府司管辖……”李显淡然说道。 泉府司啊……这位可是前泉府司大佬,看来这消息应该没有问题。 甄鑫心里不禁生出一些懊恼,早知道贺胜走海路,自己就不应该答应李显随他去大都! 此时反悔,自己好不容易设立出的诚信人设,是不是会崩掉? 算了,等杀完贺威再说。 “你打算怎么将我留在杭州?” “这消息不换。” 甄鑫更加后悔,这厮从自己这得到了他最想要的条件,接下去可以有恃无恐了? “你觉得,我没长腿吗?” “呵呵……”李显施施然地掏出一方浆洗泛白的绣帕,在嘴唇上轻轻擦着。而后,给了甄鑫一个意味深长,且试图勾魂摄魄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