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人间千千万》 第一章 狐女和穷秀才 冷!贼冷! 一阵一阵又一阵的寒冷永不停歇的从天灵盖往下钻,冷得欧碧连心都哆嗦成了一团。 好想念她柔软的丝绒被和温暖的电热毯啊!可这坑爹的世界,别说丝绒被和电热毯没有,她连心疼的抱一下自己都做不到! 她已经变成了一棵树。 一棵在茅檐下冷得发抖的光杆子树。主茎不粗,分杈不少,光秃秃的没有叶子,她弄不清究竟是什么品种。反正一个字形容,是丑;换成两个字,是巨丑! 不要怪她欣赏不了落叶乔木的枝干虬张之美,实在是作为一个人,她没有办法坦然接受自己一朝睡醒,就变成了植物的事实。 她想尖叫、想咆哮、想大哭、想掀桌、想打人……可这些她通通做不到。脖颈以下的地方,就像被水泥灌成了墩子似的,连动都不能动。 所以她只能呆在茅屋下,被迫看着屋里住的穷鬼吃饭、读书、写字、捉虱子、打瞌睡、上厕所……没有洗白白。这么冷的天,洗白白这种费柴费水费衣服费器皿的奢侈享受显然不在穷鬼的日常生活规划中。 毕竟,这真的是一枚货真价实的穷鬼,没田没地,没亲没友,只有债主三五个时不时上门来催债。整个家里最值钱的说不定都不是这座只有一个开间,煮饭在前屋,吃喝拉撒睡在后屋的破茅房,而是院子里的一口苦水井。 照欧碧这几天的观察,这个名叫王亦的穷秀才,分分钟有可能会饿死和冻死——看,他吃的那碗粟米粥,一共只有九十七粒米,混在乌黑带绿的野菜粥里,她在屋檐下都数得清清楚楚的,只有可能多数,绝不可能少数。 至于他那床上,褥子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只有一堆他自己用稻草编的垫子和帘子,外加一条蕠着芦苇花的破布被,夜里睡觉的时候芦花被裹在里面,草帘子盖在外面,往稻草堆里一钻,就算保暖了。 欧碧这几天,也就只有看着穷秀才捱穷这点乐趣,才勉强没想死。 屋里的穷秀才王亦细嚼慢咽的把那碗野菜干煮粟米粥吃完后,也没洗那比狗舔都干净的碗,而是又踱回书案前,准备继续抄书换钱。 可砚台里的墨长时间不用,已经滞固了,他又不舍得再用墨条磨开,只能拿了毛笔慢慢地舔,指望墨重新化开。没想到这支用久了的老笔恁不争气,舔了没几下笔头就松了。 王亦见怪不怪的将笔头拣起,重新安上扎紧,随口吟了一口酸诗:“笔秃墨干腹内空,圣贤书中觅食穷。千古伤心饿最苦,霜雪寒天谁与同。” 欧碧很想同情这位王秀才一丢丢,可是想到自己变成了一棵无法移动,却还有思想的树,站在屋外顶风挨冻挨饿;而那穷酸秀才还能呆在屋子里,吃着野菜粥写字就悲从中来,再也生不出一丝怜惜。 王亦坐在屋里一笔一划的抄着书,眼看天色变暗,就起身取了一根松明点火照亮。松明火把的光不稳定,他抄书的速度就更慢了。 寒风越来越猛,院子里的篱笆门突然响了一下,过了会儿,茅屋门推开,两个美人一着红衣一着白衣,娉婷而入。 欧碧开始以为是穷秀才的亲戚过来看他,没想到王亦抬头看了眼两个美人,却一声不吭地继续抄书。 两个美人同样不作声,眉目含笑地走到王亦身边,一左一右的甩开长袖拂了拂榻上的烟灰,无声无息的坐了下来。 这两个美人,脸那么美,眼那么媚,腰那么软,举动那么诱惑,这穷秀才的艳福可真不浅!欧碧心底啧啧惊叹,万分期待下面的场面。 可没想王亦任凭两个美人坐在身边吹气呵雾,就是不说不动,手下抄的字四平八稳,没有丝毫错乱。 这穷秀才莫不是根本看不见这两个美人? 欧碧纳闷之余,忽尔激棱棱地打了个寒战,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这两个美人,大大地不对劲!要不是她现在不能发声,她肯定已经把那声“有鬼啊!”叫得声扬十里,婉转凄厉了。 屋里的两位美人一直没等到王亦看她们,红衣美人就站了起来,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白绫,在王亦书案的一端展开。白绫上有三四行草书,远远看去颇有章法,像是写了首小令。 王亦对美人铺开的白绫巾视若无睹,根本不去看上面写了什么。两个美人面面相觑,白衣美人略一沉吟,把一个白银的小元宝放在书案的另一端。王亦终于忍不住停下了手里的笔,伸手把元宝拿起塞进袖子里。 红衣美人一把将白绫巾收起,哼了一声:“俗不可耐!” 王亦也不搭话反驳,老神在在地继续舔墨抄书。两位美人也不再逗他,嗤笑一声,挽着手离开了屋子。 欧碧听着篱笆门合上,两个美人远离的声音,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哎呦!我的妈!我变成树已经够惊悚了!竟然还有书生寒舍读书,鬼女——也许是狐女、妖怪女夜访这么刺激的桥段? 但这个穷酸秀才,到底是怎么想的?两个活色生香的美人过来投怀送抱,请他品文鉴诗,他都不多看一眼,反而直接拿钱,难道他不知道财色兼得?完全可以先编些酸文假醋,哄了两个美人高兴再说嘛! 就这样重财多于重才重色,确实是俗不可耐,惹恼了雅客,那钱拿得稳才怪! 她心里槽点满满,再看屋里的王亦把袖子里的银元宝拿出来放在桌上,眼睛都没眨,银子就突然不见了。 王亦就着火光四下看了一遍,没能找着银锭,居然也不太意外,喃喃地道:“夜读圣贤书,狐女赠金铤,果然是捞不着的好事。还是抄书换钱买粮,最是可靠。” 哟,这穷秀才不声不响的,居然很有主见!他是早猜出了两个美人的身份,故意这么做? 墙上的松明将要烧完,王亦不再续火,把床上的草垫铺开,也不脱衣服,直接就裹着破布絮的芦花被躺进了草帘堆里,喃喃自语:“肚兄呀肚兄,有劳你早睡莫动,少吃多饱,切勿半夜鸣叫,吵吾清梦。” 欧碧在茅屋外冻得瑟瑟发抖,恨不得生出十八张嘴,去把穷秀才嘴里的“肚兄”吵醒,睡什么睡,起来嗨!不看你的热闹,我在这屋外连躲都无处躲的冷寂长夜,怎生得过? 第二章 吞紫气和听读书 屋里的穷秀才显然没有接收脑电波的特异功能,任凭欧碧在屋外无声尖叫,破口大骂,他就是安然高卧,一动不动。 欧碧叫得嗓子都哑了,还是没人理会。只能讪讪地停了这每日例行公事,缩着脑袋左看右看外加360度旋转——都说生物在器官功能性损失后,会用其它器官做补偿。别的补偿有没有她不知道,身体不能动的补偿,她已经享受两天了。 就像现在这样,脑袋可上可下,可左可右,可以由左往右、右、右一直右到360度再到720度。当然,720度貌似是一个坎,右到这就再也右不过去了。 只是长夜漫漫,寒风呼啸,如果没有点事情分散注意力,欧碧怕自己会直接冻死。 虽然她现在的状态可能比爽快点的死好不到哪去,但不是没死嘛?没死,就想活,活着多好啊!好吃的东西那么多、好玩的游戏那么多、好看的衣服那么多、开心的事那么多,亮眼的美人那么多…… 为了那包罗万象,精彩无限的人间,即使是变成了连抖动取暖都做不到的“嘤嘤嘤嘤”怪,也还是要努力的活下去呀! 欧碧哼嗤哼嗤地把脑袋往右往右右右,再往左往左左左的转,尝试着突破那720度的界限。 人生如此艰难,也就只剩下玩转自己的头这么点乐趣可以挖掘享受了。 左转右转的慢动作转到了一千二百多次,欧碧突然停了下来,有一股很玄妙的感觉从她心头升起,令她忍不住端正脑袋,望向了东方。 天地寂静,夜深无垠,但在她记忆深处的东方,却似乎有一道朦朦的紫色淡光自天地交接之处升腾而起,化为无数散向八荒六合的气丝。 天空那么黑,她连自己近在咫尺间的枝桠都无法看清,可看那道紫色的气丝,却清楚至极,就好像显微镜下的标本。她不止能看见那紫气瑰丽的光线,一丝丝的像是串着小珍珠,还能看见珠子的深处含着极细极细的一点青芒。 似乎受到她全神注目的牵引,其中一丝紫气倏忽而至,向她飞了过来。而她的嘴巴比想法更快,早就张开,一口将那串紫气吞了下去! 甚至她都来不及感受那口气是什么味道,就再次张开嘴巴,想再吞上那么几口。 只是那紫气实在小气又机灵,第二丝她吞到了,第三丝却在她嘴边打了个转,飘飘悠悠地从窗缝里钻进去,落进穷秀才做梦吃东西的嘴巴里! 这死穷秀才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吃到了紫气后,砸了一下嘴巴,说起了梦话:“与尔同销万古愁……好酒!再来三杯!” 几丝紫气闪来,欧碧伸长了脖子,把嘴张到尽量大,冲着最大最近的那丝吞了下去,可那紫气调戏她似的在她嘴唇上掠了一下,继续往前滑。 欧碧以超快动作转头,无比迅猛地咬到了那丝紫气的尾巴,想把它整个抿进嘴来。没想到紫气毫不留恋被咬的尾巴,一分为二,后段留给了她,前段仍然钻进窗缝,和它的一二丝同伴落进穷秀才的口中! 欧碧顾不得生气,赶紧回头往东看,想再引几丝紫气过来吞吃。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东方的天地间又已经恢复了黑寂,哪里还有什么紫气呀? 这是天地赋予世间生灵的机缘,只有那些能恰逢其时,恰逢其会的生灵,灵机一动将它抓住了的,才能得到。 她遇上了,得到了,可想要再多吃,那是没有的! 不要气不要气,虽然到嘴的紫气都溜了确实很让人愤怒嫉妒恨,但是愤怒嫉妒恨会让她美美的脸面目扭曲呢!作为一个以美美美为生活目标之一的好姑娘,她要时刻保持艳压群芳的微笑呀! 想好的,快想点好的! 哎呦!好幸运!她原来都被冻得脑子都像被僵尸吃了似的生疼,现在整个脑袋瓜居然暖和了起来,一点都不疼了!而且随着那丝紫气吞咽下去,她原本僵硬麻木,没有丝毫感觉的胸口和腹部,现在也感觉暖和了呢! 欧碧庆幸的长吸了口气,终于有了点想睡觉的感觉——她原来只恨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不够她吃喝玩乐,要不是为了保证健康,她完全可以不睡觉。直到变成树后一直没有办法睡觉,她才发现,原来能睡觉也是很幸福的事。 尤其是手机、游戏、美食、美色……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睡觉就成了唯一能什么都有的捷径。 睡意来了,快睡快睡!说不定睡醒之后,她就不用被迫再呆在这狗屁地方,与这么个穷酸秀才相对比惨、比乐、比谁更有求生欲了! 欧碧把转了两个周角的脑袋转回原处,满怀期望地闭上眼睛。 她想得那么多,可事实上她闭上眼睛后,什么念头都没有,就直接沉入了黑甜乡里。别说做梦了,等她自然醒来,都还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一阵朗朗书声灌进耳朵里,她才迟疑着望向声音的来处。 茅屋的窗户开着,王亦正就着曦光摇头晃脑地读书:“……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这是谁啊? 喔,是穷秀才王亦,这些天她一直靠着看他捱穷过日子;是了,她现在是一棵树,可她原先是个人,名叫欧碧…… 王亦还在读书。他读书跟那些有口无心的人不同,读的时候每个字都像含在嘴里咂巴了一下滋味,品尝过文字里那些清远厚重的韵味后,才舍得放出来一样。这让他读书读得特别慢,也特别的绵长动人。 欧碧听着穷秀才徐缓的读书声,思维也越来越长,慢慢地把睡着前的事想了起来,又想起了一些她作为“人”的时候的事…… 就在她还要继续想的时候,王亦的读书声停了,而她原本活跃的思维也凝滞了下来。 她愣了愣,转头看着睡着前已经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穷秀才。 穷秀才似乎是口渴了,累了,喝了口水后没再出声,而是低头默读。 可是他不读出声,她听不到读书声,思维情况就大大地不对! 不管是因为昨天晚上从她嘴巴里跑走的那半丝紫气,还是因为王亦确实有着不一样的地方,反正她似乎是需要从这穷秀才身上获得什么东西,才能一直保持思维清醒活跃,不被草木同化思维。 王亦还在低头看书,欧碧却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偷什么懒!你这躺在床上做梦抢走我紫气的家伙,吃了我的你给我吐出来!吐不出紫气,你给我读书!不读?老娘一鞭子抽不死你! 随着她无声地怒吼,她存身这棵树靠窗的枝条高高扬起,带着“咻”的破空声,向屋里王亦抽了过去。 新书小苗,拜求有缘路过的看官收藏或者推荐、评论一下~当然,如果全套惠赐,那就更妙了~ 第三章 居然是个帅哥? 隔着窗户,枝条没能直接打到穷秀才,却“啪”地一声甩到窗棂上。然后这根枝条就比甩出来打人更快的速度,“咻”地缩回去了。 痛痛痛!简直是生命不可承受之痛。 欧碧看着那根缩回来的枝条,泪流满面——泥妹啊!你不就是一根看上去半点都不起眼的枝条吗?即使真的甩在硬物上砸痛了,也不该有这么丰富的神经系统,就好像攒了十年的姨妈痛,全都在那一下子里爆发出来似的。 枝条在寒风中打卷,欧碧痛得直抽抽。一边欢喜的发现自己居然能控制一根枝条,一边为这根枝条的下场而呲牙咧嘴。 而被气势汹汹来去的枝条破空声惊动的穷秀才,浑然不知她身上发生的事,疑惑地抬头打量窗外,纳闷的问:“什么声音?” 这穷鬼家徒四壁,唯一称得上乐趣的,除了读书,大约就是听寒风吹过树梢,飞鸟在窗外啼叫,发出的高低不同,厚薄不一的天籁之声。 窗外风过树梢的声音跟刚才那急促凶猛的啸叫完全是两回事,这一点他很确定,所以他找了一圈没发现异常后,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昨晚戏弄他的两名狐女,略一沉吟,试探着问:“是昨夜来访的芳客吗?” 两名狐女昨晚就被他的市侩气走了,当然不可能再来。 穷秀才等了会儿,没等到回应,又道:“二位芳客深夜不请自来,必有所求。既然如此,还请正衣具礼,叩扉问门,细说缘故,勿做冶艳姿态,戏弄君子!” 哎呀呀!以为美女要来探望他,还事先提醒对方要衣裳整洁,准备礼品再登门,居然还敢自称“君子”,这个脸皮的厚度可以的! 欧碧听得都呆了,好一会儿试探着将剧痛缓和了些的枝条重新伸了出去,慢慢地,柔柔地向窗户划去。 这一次,枝条没有受到阻碍,缓缓地伸进了窗户里,在穷秀才握着书的手上轻轻地移过。 穷秀才没有等到回答,手上枝条拂过,居然都没想过自家窗外这棵树,已经跟以往大不相同。他疑神疑鬼的声音,都是手上划过的这根枝条闹出来的。 他对自家种了多年的这棵树太熟悉了,枝条以不合常理的方式透窗而入,他都没有惊讶,而是有些担心的探出身体去看树,皱眉自语:“难道昨晚的风太烈,把豆绿给吹折了?” 欧碧在这棵豆绿树上栖身,给树带来的变化实在不小。王亦伸出脑袋仔细看了看,脸色就变了,心疼得好像锅里仅煮了几粒米,还给煮糊了似的,连走门都赶不急,直接就丢下书翻窗出来,一边看一边叫苦:“好好的豆绿,怎么枯了大半?哎呦,我快没米下锅了,都没舍得剥来换钱的丹皮呀!” 欧碧听得刚被紫气养出一点暖意的胸口都凉飕飕地——有比变成一棵树更惨的,是知道这棵树的皮可以入药,还是值钱的丹皮!而茅屋里那穷秀才他不止穷,他还发现树有枯死的迹象! 换成她处在这种情境怎么办?肯定是趁树还没有死透,赶紧把树砍了,剥皮换米呀! 穷秀才,你等等!不要往家里走,别拿刀,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真的!这树不是还没死透吗! 欧碧绝望地看着穷秀才回到屋里,拿出菜刀和锄头,恨不能把自己刚才惹祸的枝条收回来抽一顿:嘤嘤!我脑子转着快,不意味着行动需要那么快呀!你能不能别那么冲动,让我冷静一下再出枝? 王亦回到屋檐下,绕着豆绿转了几个圈,终于举起了刀! 寒光一闪,欧碧赶紧闭上眼,无声尖叫:啊啊啊啊啊——咦?好像不痛? 欧碧耳朵明明听到了刀斩树枝的声音,却感觉不到痛,不由悄悄地把眼睛提开了一条缝,往穷秀才那边看。 王亦正小心翼翼地切除豆绿外张的枯枝,他不舍得伤太长枝尾,除了明显已经完全干枯的枝条外,别的他都从尾部一截截地往下取刀,以免伤还保有生机的部位。 原来他没想要挖树取皮换钱!穷秀才,你真是个好人——不不不,这么好心的秀才,可不能再埋汰他穷酸了!虽然他确实很穷,浑身因为长久不洗澡散发着酸臭味,身上还有跳蚤蹿来蹿去,但是心灵美好比什么都重要! 当然,她能保住这棵寄身的树更重要!毕竟枝条甩那么一下她都痛得抽搐,这树要是被挖出来剥皮,谁知道她会是什么下场。 王亦虽然不至于四体不勤,但农活也确实干得不怎么利落。累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才算把树上的枯枝全都斩除,留下一丛干净爽利的树干和活枝。 欧碧轻轻摇动她能使唤的那根枝条,眉开眼笑地替他拍了拍背上沾的枯屑,算是感谢他辛苦劳动。 王亦不知道身后的小官司,只当枝条拂动是寒风吹起,略带感慨地站在树前,比划了一下树丛的高度,叹道:“豆绿啊豆绿!自我不能下场,你已经五年不曾开花了。现在去一下枯枝,你还跟当年我童子试那样,正到我眉眼的高度。世情变幻无常,只有你这株伴我苦读的书友,无论枯荣,待我如故!” 欧碧过去嫌王亦脏,头发不洗油腻就算了,连胡子上都有虱子爬来爬去。只顾着看他的乐子,却没有真正看过他这个人。直到此时他站在面前,被冬日金黄的朝阳一映,才发现他居然有点帅。 都不是小帅,是真的帅,撇开他被胡须盖去下半截的脸来看,这人不止有着界限分明的美人尖,还长着两道女孩子都很难达到这种精致程度的柳叶眉,双眸清亮幽深,鼻梁挺俏。当他站直了身体,与人对望,顿时有股子她原来意想不到的温润之气扑面而来。 明明他衣着褴褛,可只看他的眉眼,却让人有种山水在怀,风疏月朗的清爽之风。 以欧碧欣赏遍各色帅哥的眼光看,这人要是清洗干净,把胡子剃了,换件稍微不那破旧的衣服,绝对是个长相气质俯视众生的主。 她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前几天一直都在唐突美人!失礼,太失礼了! 第四章 施大肥和寄篱下 知道自己被迫每天相处的人是个长得美,心不坏,对自己还有别样好处的帅哥;跟过去几天那样,只看他是个穷酸困顿的脏丑男,心情是完全不同的。 一时间欧碧都快要忘记在王亦抢吃了她半截紫气的事了,欢乐的看着他检查完病虫害后,回到屋里拿了几片草帘子出来,想给她盖上,连声道谢:“谢谢你呀!老……小……你这胡子不修整,我也看不清你究竟是老还是小……干脆还是叫你帅秀才?” 就像听不到她的尖叫、哀号、咒骂等等声音一样,她的道谢王亦一样听不到。 他就是勤勤恳恳地想让自家看上去情况不大妙的豆绿在寒冬里好好活着,修剪枯枝,查看有无虫害、盖草帘是第一、二步,剩下的当然是追肥盖土。 欧碧的脑袋被草帘子盖住了,能动的枝条又不敢动作太大,让他发现不对,看不清他究竟在干什么。但是她能感觉到脚下的泥土震动,王亦似乎绕着她落脚的地方刨了几下,又停了手。 等了会儿,她就闻到了一股无与伦比的恶臭,比王亦身上长时间不洗澡的酸臭味指数翻了百倍都不止! 而且那恶臭源还越来越近,等到她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时,王亦已经提着马桶来到树下。 别、不要、快住手! 可是王亦的动作简直比她刚才出枝的速度都快,哗哗几声响,恶臭源已经把她整个包围了在里面。 她到现在都只胸腹处有团暖气,仍然无法移动身体,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根据恶臭和动静知道王亦现在干了什么——他提了半桶五谷轮回之精倒在了她脚下! 她的脚……无法想象……不忍直视…… 还有她整个人…… 嘤嘤! 秀才老爷,你是我爸爸,我认栽了还不行吗? 你香你香你最香!前几天是我错我错我最错!看在我这么诚恳求饶的份上,您能不能把这堆大粪耙回去? 王亦自己就不是做农活的材料,能把大肥从外面的粪坑里提来施上一遍,已经是他对家里这株豆绿的感情极限了。至于施肥之后,还把肥料耙回去,那更是欧碧的梦想。 好在这棵树离窗口实在太近,不止欧碧受不了这种恶臭,王亦也不怎么能接受书香与粪臭共一气。浇完大肥之后,他又把灶膛里的草木灰清了出来,盖在上面,最后再掩上厚厚的一层土。 如此下来,恶臭虽然还有点残余,但影响不大。 欧碧在受到一连串的精神暴击后,泪流满面地庆幸起来:脚下的大肥无法移除,可能摆脱恶臭也是好的。毕竟在化学和物理的双重连环击面前,能够解决掉化学攻击,只承受物理攻击,已经极好极好! 王亦作为读书人,虽然因为环境不同,对大肥的耐受能力比欧碧强上那么一丁点,但也强得有限。在给豆绿树培好土后,这个头发都油得快站不住苍蝇的穷秀才,就着修剪下来的枯枝败叶烧了满满一锅热水,躲进屋里从头到脚都洗了个干净。 欧碧听着屋里的动静,却完全没有偷窥的念头:任何一个姑娘,被粪堆围着,都会万念俱灰,了无生趣的。尤其是她已经陷入了最深的脏臭环境,而被她鄙视脏臭多日的穷酸秀才,反而能洗白白,如此强烈的对比还想让人心理平衡,太难了! 王亦辛勤劳作的后半截成果,以及洗白白的怨念,已经成功的把她的好感度从六十点再次降到了负六十。在她心里,他的称呼也从“帅秀才”回到“穷秀才、穷鬼”这个等级。所以什么美人美色,都是令人悲痛的源头,不值一顾。 王亦今天不止洗头洗澡换了干净的儒裳,还奢侈的煮了碗没掺野菜的面糊糊,另以水为酒,在灶前折枝为香,酸文假醋地叹了一声:“阴极而阳始至,又一年冬至矣!先父母大人在上,幸毋嫌儿供奉简薄,尚飨!” 欧碧弄不清他闹的是什么礼节,只听懂了今天是一年阴极阳生,冬至过节的意思。就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吃到的紫气,心突然一动:一年的阴极阳生有紫气生发,是季节转换的点;可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里,好像也有新旧日交替的阴极阳生节点。 一样是阴极阳生,照理来说也会有紫气生发。就算每天的轮转属于小节点,紫气不会那么多,也还是该有那么一丝丝的吧? 吃到了冬至生发的两丝半紫气,她能觉得脑袋暖和些,要是每天都能再有机会啃那么一点紫气,积少成多,是不是就有可能整个身体都恢复知觉,从树里出来? 唔,有两个难处,一是不知道紫气平时会不会有;二是不知道那个紫气,究竟是怎么选择对象的。比如昨晚一开始那个紫气明明是受她牵引过来的,可后来屋里的穷秀才梦里叫了一声“再来三杯”,已经到了她嘴里的紫气都硬生生地跑了半段,非得送给他吃。 她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又焦躁了起来,忍不住舞动已经挣脱了草帘覆盖的那根枝条,噼里啪啦地在窗台上乱打——这又是一个让她郁闷的地方,只要不是对屋里的穷秀才有恶意,她指使的枝条完全可以在窗户上乱拍乱打,一点都不疼。 合着她站在这穷秀才的屋檐下,是必须低头,一点道理都不带讲的! 王亦嫌后窗那边还有臭味,饭是在灶前吃的。难得吃了一顿饱的细面糊,身上清爽,灶前又有烤头发的余火熏着,他是真有几分昏昏欲睡,连例行的读书都不太想动。 欧碧在窗外乱甩枝条,打得窗户作响,把王亦惊起,摸摸头发干了,就来看窗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欧碧在他没瞧见的时候搞鬼,但真到他过来查看时,却不敢乱动,枝条温驯地垂在窗外,小谄媚地摇摆。王亦只当又是风吹枝条乱舞敲窗,哑然失笑。 冬至大节,他连给父母准备像样的祭品的能力都没有,心里不是不失落的。此时也乐意将窗外这棵自己辛勤劳作照顾的豆绿,当成缓解寂寞的对象,拍了拍窗前轻拂的枝条,笑问:“是我盖帘子没帮你扎好,还是你担心我不勤勉,故意从帘下钻出来,敲窗惊我读书呢?” 才这么短的文,居然有幸落到看官眼里,缘分缘分!既然这么有缘,还请看官不要吝啬,惠赐点阳光雨露吧~ 第五章 吃文华和听消息 王亦洗去身上的尘垢,刮去胡须,露出来的一张脸俊秀清逸,有着超乎性别的丰姿神态。即使披头散发,也带着温文尔雅的清气。以至于欧碧耳听着他的笑言,目睹着他的容貌,整个人都呆了一呆,好感值又直线上升,吃完这波冲击性的安利后,决定还是继续做个颜狗。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王亦临窗坐下后,见到豆绿树的枝条在窗沿上半攀不落,与书本相临,他不止没有把枝条推下,反而直接将它拉过来压在书页上,尝试当镇纸用。 欧碧虽然不敢暴露,但作为一个资深颜狗,顺着对方的举动把枝条压在页面上,不再乱动还是可以的。 王亦用枝条压住书页,把手缩回袖中,笑赞:“敲窗为警,压枝为镇,真吾书友也!” 欧碧懒得听酸秀才的话,只想听他读书。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王亦读书确实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随着他读书的声音缓缓响起,欧碧感觉自己压在书上的枝条上,一股比昨晚的紫气弱小百倍,但却同样感觉明显的热流沿着枝条缓缓地向她胸口流来。 昨天的紫气,她能看见上面深蕴着青点的小珠串,吞起来圆润爽滑,来得极快;而今天这股热流却是红色的,形状方整,流动速度很慢。同样是令她感觉温暖的力量,这股力量却有着异于天地禀赋于生灵的别样棱角。 她在王亦的朗朗书声中追逐这股热流,吞服着有点难以下咽,但又不舍得放弃的红气。直到王亦一卷书读完,开始抄书,她都还沉浸在那玄妙的感觉中。 等她好不容易把所有热气吞完,一直没有来过客人的王亦屋里,居然来了一个挑着担子进门的少年。王亦正把他这段时间抄的书交给对方,嘱咐他:“致和,今年气候反常,我观察天象,顶多一个时辰就必降大雪。你下山要加快脚程,别在路上逗留,以免你哥担心。” 致和笑道:“同光哥哥放心,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不会贪玩的。” 王亦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没有说话。致和把空筐挑上肩,犹豫了一下,道:“同光哥哥,我今天来得晚,是有原因的。” 王亦这几年来多赖张家兄弟帮助,致和偶尔一次误时,他本没放在心上,这时看他的表情才问:“可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 致和摇头道:“同光哥哥,这件事对你来说应该是好事。但我哥说事情不确定,还是先不要乱说,以免不成让你难过。可我觉得吧,不管事情成不成,都该让你知道。” 王亦点头鼓励:“嗯,小致和也长大会自己拿主意了。” 致和:“同光哥哥,李家倒霉了。” 王亦一怔:“怎么回事?” 致和兴高采烈地说:“据说李明耀私贩粮草,有里通外州的嫌疑,被刺史大人下了大狱。同光哥哥,里通外州是刺史大人定下的抄家大罪,李家这次肯定逃不脱。等他家一倒,你就不怕了。” 李家本是王亦的外祖家,可两家却有宿仇。以至他父亲一死,舅家就上下其手,强夺了产业。逼得他在母亲过世后,躲到山中守孝读书。且为了永绝后患,李明耀这位六舅爷还勾结学官,把他的秀才位从禀生挪到增生,准备隔年再挪到附生,而后再除了他的学位。 要不是宫中政变迭生,时局动荡,学官忧惧之下一病不起,代管学政的县丞怜惜王亦少年才高,对李家的要求装聋作哑,王亦现在这秀才位早就没了。 饶是如此,李家仍然对王亦赶尽杀绝,不止明里暗里警告王亦的亲朋故旧不得与他来往,连他下山买粮也要派人阻饶。以至于他连抄书换钱这样的事,也得冒用同窗致中的名义。一应物资来往,都仰仗年纪幼小,不被李家察觉的致和运送。 因此致和听到李家要倒霉的消息,真是喜从天降,连给王亦送东西都顾不上了,赶紧回去告诉兄长致中。致中为人敦厚,让他暂时不要告诉王亦。但在年少气盛的致和眼里看来,王亦受李家的欺迫太甚,彼之倒霉,吾之畅快。如此开心的事,怎能不让王亦知道? 王亦听明原委,果然笑了。只是这笑容里深藏的忧虑,十五岁的致和却看不出来。 “李明耀下狱的罪名,是私贩粮草?” “是啊!今年秋收的时候,刺史大人下令,民间购粮五口之家每次不得超过一石,商家贩食只许以本州界为限。越境超过十石就是杀头的罪,李家这次私运的粮草据说足有十万石,都够他杀一万次头了。” 王亦略一沉吟,问道:“最近州城有没有禁酒吗?有没有受灾的流民?” “没有禁止卖酒,就是严禁民间私酿,官府榷酒的价钱涨了五倍。至于流民,听说我们青州和应州相接的几个县很多,州城现在倒是没有见着。” 致和虽然不懂他问这些干什么,但却很乐意为他跑腿,回答过后又好奇的问:“同光哥哥,你问这干什么?我平时也不怎么有空听人闲话,你要是想知道什么,写个字条,我回城里找人照着问就是。” 王亦摇头:“你还小,这些事不用你管。回家后跟致中兄说一声,让他多买粮。这世道,怕是马上就要粮比钱有用了。” 致和愣了一下:“这不会吧?咱们青州上百年没闹过饥荒,年年粮有富余的往外卖,还能出外地那些事?” 王亦道:“难说。不过若是无事,粮变钱容易;若有事,钱变粮就难了。” 致和告辞没多久,大雪就纷纷扬扬的下了起来。不是那种从小渐渐变大的落雪,而是哗啦啦一下就把人迷得眼前几尺光景都看不清的暴雪! 欧碧一开始还觉得冷,可等到雪压草帘,把她整个人都埋进去后,反而不冷了。 配角的名字随便一起,居然是河蟹…… 第六章 暴风雪和兽下山 在大雪把天地都封得寂静无声的深夜,外界轻微的变化就更容易被神智清醒的人发现。欧碧在更交子时的时候,从她用枝条钻出来的小洞里,再次见到了紫气。 就像她猜想的那样,这次看到的紫气极其稀少稀薄,散向四周的时候,别说成串的珠子,就连成那一线紫光都淡得近乎没有。 她上次吞吃紫气,是紫气量多,凭着冥冥之中的本能操作也得到了眷顾;这次的量这么少,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牵引紫气过来,只是想到紫气对王亦格外的垂青,心念一动,就跟着背诵起了他读的章节:“唯天下至诚,方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她能控制的那根枝条,曾经压在王亦的书上,受他读书的精神气牵引。此时背诵他读的章节,枝条的尖端微生温热,陡然间与她胸中的暖意共鸣相生。随即几丝紫气仿佛应邀而至,倏尔闪至,两丝落进她口中,另外一丝却像昨晚那样,撇下她的追逐直奔王亦而去。 她算得上是把吃奶的劲都使上了,恳求紫气东来才得到回应,可这穷秀才却是什么事都不干,紫气就能落进他嘴里…… 不过这次她可是吃到了两丝紫气,穷秀才只吃到一丝呢!赢了赢了! 欧碧满足的倒卷枝条,托了托下巴,笑吟吟地继续敲窗:穷秀才!别睡了,这么冷的天,你要是睡得太死,真被冻死了怎么办?起来!窗外雪光皑皑,亮如白昼,正是读书的好时候! 王亦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吞服了紫气,体质比以前强了不少,这样的酷寒要不了他的命。但他是知道这样的酷寒天气里,以他少衣缺被的情况,即使躲在屋里,要是睡得太沉失去警觉,也真有可能会被冻死的。 因此他在被欧碧的枝条敲窗吵醒后,居然真的起身就着雪光在屋里缓声读书,直到精神气上来,身体发热才继续躲进床里避寒。 他看过天象,知道过后几天的雪都不会停,不敢放心安眠,在床上躲了会儿又赶紧起来,在欧碧依在窗边的枝条上系了根布条,把自己的头发分了一缕悬吊在布条上。如此一来,只要外面再有暴风雪,树枝被风吹动,他也就能被拽醒。 欧碧虽然恨不得这穷秀才不用睡觉,时刻醒着给她读书,但真正目睹他为了不在暴雪天气冻死,只能采取这这样的措施,心里却也很不是滋味。 她现在还不能完全明白紫气具体能给生灵带来什么益处,却知道王亦这穷秀才肯定有异于常人的地方,等闲冻不死。因此屋外虽然暴风雪阵阵,但她听着王亦的呼吸平稳,就定住了枝条,不到感觉到他体温下降,都不会故意吵醒他。 当然,有时候王亦也不需要她甩枝条吵,就会出于警觉心自己醒来。对于这种他自行起身读书的好事,欧碧当然是笑纳了。 大雪封山,滴水成冰。除了为防大雪把茅房压垮,不得不每日爬上屋顶扫雪这件事外,王亦连出去倒马桶都省了——反正马桶也冻了,想倒都倒不出来。 王亦每天清扫房顶积雪的事,倒是给他带来了意外之喜:随着大雪封盖大地的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这露出了茅草的屋顶,居然成了鸟雀觅食的首选之地。上屋顶去抓鸟当然不行,但用食物把鸟雀引下来却是可以的。 他那有限的粮食,当然不舍得真撒出来当诱饵。但脑袋瓜子行的人,就是会想办法。他剁碎木屑,把木屑和少量粥汤混在一起,然后在锅里小火炒得焦香了,再撒到雪地上去。 对于濒临饿死阶段的鸟雀来说,看着像食物,又散发着食物清香的东西是无法拒绝的诱惑。王亦一箩筐拉下,就逮了差不多十只大小不一,种类不同的鸟雀。 虽说都是些饿得几乎连肚子都不用掏的瘦鸟,但对于连冬至大节都只能喝稀面糊的王亦来说,好歹是肉。并且有了第一批收获,他做的饵料好歹没那么亏心了——虽然一样是无本的鸟雀内脏,但好歹这是真的食物,不是哄傻子的木屑。 如此几日下来,自投罗网的鸟从常见的麻雀乌鸦一类的小鸟,变成了斑鸠野鸡一类的大鸟也有。王亦不仅有肉吃,还有肉囤了。 但王亦的脸色却并不因此高兴,神态间反而有了少见的忧虑。并且一反能省力就省力的习惯,扫完在屋顶的雪后,还把院子外的雪也推开了一条壕沟。又将篱笆底部的雪压实浇水,等冰结坚固后继续往上浇,直到浇成了一堵以篱笆为底基筋骨,高达两米,与外面的雪沟落差近三米的厚冰墙才罢手。 欧碧开始不明白他这么干是什么意思,直到这天晚上风雪稍止,听到远处的深山里狼嚎凄厉,才醒悟过来。 鸟雀因为暴雪而饿到出山自投罗网,山里的野兽又怎么逃得过?只不过鸟雀能飞,来得快;而野兽受到积雪的影响,出山困难,要滞后几天。 可再怎么滞后,只要它们一日找不到吃的,就会扩大狩猎范围,直到靠近人类活动密集的山区。 王亦每天除完屋顶的雪后,就用梯子架着给冰墙添水加固加高。不仅如此,院子外的雪壕推去每晚的积雪后,他还在濠沟外就着积雪连挖带垒地做了大则口有桌子大,小则只是用桩子插一下只拳头大的几十个雪坑,把个小茅屋里外三层的弄了三道防护线。 欧碧虽然不知道他这防线有没有用,但看着他忙碌,也不由紧张。 等到冰墙已经高得无法再用梯子加高后,他就不再出去忙活了,而是把原本只封了一半的院门也全部浇水冰了起来。 院子完全封死后的当天夜里,王亦读完书睡着后,欧碧在等时间交替的紫气,突然听到后山上有像羊叫,但又比羊叫声更圆润的“呦呦”声急促的叫着,在林中由远及近。 第七章 露破绽与兽袭村 欧碧用枝条撑着下巴,努力把脑袋伸高高高高到屋顶往外看,只见五六头她分不清具体种类的鹿在山林里乱蹿。其中一头鹿误踩了同伴的脚印,又没有踩平,身体倾斜了一下,就有一头豹子闪电般的从林中俯冲直扑,猛然将它按倒在地。 鹿哀声厉叫,四蹄躜动反击,但脑袋和脖颈始终被豹子抱咬住,无法挣脱。鲜血随着豹鹿之争,洒满了那片山坡。 豹子就地吃了一顿美餐后,没有浪费,拖着没吃完的食物重新回了山林。 而在同伴被扑击后,就缓下了逃跑脚步的鹿群,则继续停留在林外,刨吃着坡地高处没有完全被雪覆盖住的干草。 欧碧缓缓地把脑袋缩了回来,用枝条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第一次近距离直面自然界中的捕猎,她吓坏了。不止是恐慌害怕,还有着无法清楚描述的难过。以至她明明是个无事都想吵醒穷秀才的人,现在却喉咙发涩,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在山林的世界里,鹿是被捕食的对象;而她突然来到这个时代,处境恐怕并不比鹿好多少。 时间已经快要到每晚紫气生发的早子时,她却没有往日的兴致,心情低落,连总是摆动的枝条也垂在窗前。 豹子捕猎的沉重喘息咆哮,野鹿挣扎濒死的凄号,就在离院后的山里,在风雪暂息的寂静长夜,把睡梦中的王亦惊醒。 他在山中独居近五年,虽然茅屋坐落在几个山村环绕的地方,不算太靠近野林。但鹰博兔雉,蛇吞蛙鼠之类的自然生杀常态他见过的不少。豹猎鹿麂的场面他虽然不曾目睹,却能从声音里听出其中的惨烈。 虽然他自信自己布置的雪窟深壕冰墙,已经足以在山中的野兽面前力保自己不受伤害。但在这孤寂无友的漫漫长夜里,听着外面的鹿鸣彻底消亡,豹子大啖血肉的声音大作,仍然由不得他毛骨悚然。 欧碧的枝条无精打采的垂在窗前,让他虽然不知这株树友已经另生了变化,但却产生了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忍不住推窗拍了拍这根在自己读书时相伴时间已经不短的树枝,笑道:“别垂头丧气了,来,跟我读书!” 欧碧懒洋洋地任他牵着枝条,替他压住书本,听他读书:“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 这是她以前没读过文章,他读出来的文气也不是红色的,而是淡淡地青碧色,柔和,但却比红色的文气更容易吸收。 东方紫气生发的时间到了,而这次的紫气根本不需要她费神牵引,直接就一大片的席卷而来,罩在认真读书的王亦身上,而她因为与王亦隔窗而站,也被紫气刷了一遍。她甚至都来不及张嘴吞吃,胸腹间一股逆嗝之气上冲,就打了一个饱嗝出来。 她往日费心费神的也才吃到那么一两丝紫气,今天倒好,蹭着王亦的东风,嘴都没张一下,就饱到撑了! 一样都是读书,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更可气的是,这紫气入体,她是清楚的知道其中的好处的,一点都不嫌弃;而王亦是完全无知无觉,那紫气罩在他身上,只有少部分被他吸收,大部分都散在了屋里。 泥妹啊!这简直就是自己饥肠辘辘,还眼看着同桌的人奢侈得燕翅鲍肚吃一碗倒一碗,怎么就那么招人恨呢? 读什么书?不读了! 欧碧暴躁地把枝条一抽,又在窗边上发泄似的轻打了几下。 王亦这些天已经习惯了自己可以把手袖着取暖,不用伸手压书,突然间当镇纸用的“书友”离去,他读书的声音不由一顿。待听到枝条打窗的声音,以为是风雪又大了,赶紧关窗。 然而此时窗外风止雪息,悄然无声,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从王亦脑中闪过,令他心一紧,抿住双唇,握着窗沿的手青筋跳动,好一会儿才将那突然而来的惊惧压了下去。 王亦没有把一卷书读完,就站在窗边发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欧碧虽然心里气不过,可在这山里,除了这令她羡慕嫉妒恨的穷秀才,再也没有别的对象,能够稍解她心里的恐惧和凄凉。 所以她嘴里虽然万般嫌弃,但注意力却是真的一直在他身上,他的状况稍有不对,她就立刻发现了。一时间她心中也是惶恐万状,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神态异于往常。该不会是她刚才抽走枝条,让他怀疑了吧? 要是他真发现了树的异常,会不会砍树?会不会找道士和尚来作法? 她心里乱糟糟的,胆战心惊。可窗前的王亦沉默了会儿,忽尔失笑,刹时间雨过天晴,微风和熏,刚才的阴郁烟消云散。 欧碧吊在空中的心顿时落了下来,忍不住抱怨:“死秀才,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发现了,想砍树呢!” 王亦听不到她的声音,但也不再读书,直接就一裹被子,滚进稻草堆里继续睡觉去了。只不过这次睡觉,他没有再用绳子把头发系在欧碧枝上,而是直接一觉睡得直打呼噜。 他连续多日不敢沉睡,只靠打盹来补充睡眠,还要扫雪挖沟打水冻墙,身体已经接近极限。这一觉沉睡过去,是真的耳边打雷都惊不醒他,浑然不知同在山里的另外一边,有山村已经遭遇兽袭。 欧碧把枝条抽得高高的,将脑袋托高了十几米,从峪口往传来声音的那边看。她现在的眼力极好,即使是隔着十几里地的对面山腰上的村庄,她也看得见火光,以及火光中影影绰绰与野兽博杀的人。 她不知道那座山村在兽袭中有没有打赢,但却看到了一群羚羊在山林的开阔处逃窜。虽说雪光映照之下,山林亮如白昼,但深夜毕竟不是食草动物活动的时间。这样慌乱的从山林里往外奔逃,显然是因为后面有危险迫近。 欧碧已经见过豹子捕杀野鹿,羊害怕的食肉动物不会令她害怕,真正让她害怕的,是她看到羊群落后不远的地方,一大一小两头野牛也在后面跑。 野牛是山里体型仅次于大象的食草动物,力大皮厚,比野猪更蛮横暴躁,能令它闻风逃跑的,绝对是山林里无可匹敌的存在! 第八章 取弓剑和伥鬼至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直线距离不过十几里地的山川,一座座的翻过来,即使不迷失方向也有几倍的脚程。而对于只是遵循捕猎本能,游荡觅食的野兽来说,更不好猜测它们究竟会不会来,会什么时候来。 这天晚上,欧碧以为野兽会来,可等一整晚,除去上半夜豹猎鹿以外,院子里外平安无事。而一墙之隔的王亦睡得天昏地暗,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自然醒转。 天气太冷,阳光照在身上也是冷的,雪地光芒刺眼。王亦出门架梯子看了一下屋顶,发现昨晚下的雪不多,不需要打扫,围院子的冰墙也没有因为出太阳而融化就回了屋里。 与往常不同,他读完书后没有吃早饭,而是在茅屋中间的屋梁上架起了梯子,踩上去从里面摸索一番,取出一个大大的油纸包来。 欧碧在窗外或被动或主动的观察了穷秀才近一个月,连他棉衣袖子里面有几个洞都一清二楚,硬是没想到这矮小破旧的茅屋里,居然还藏着东西,大感好奇,不由伸长脖子往里看。 王亦拿下纸包放在灶旁的矮桌上,没有急着打开,而是洗手整衣正冠,把煮的早饭摆在中间,两边再摆上冻着的野鸡和大斑鸠,捻草为香祷告:“先母大人在上,儿曾在您面前立誓封剑藏弓,了结王、李两家宿怨。为此之故,儿困守丹枝山斋五年,不接近李家人三丈之地,不探李家消息。今李家自行落难,儿却陷于雪封山门,猛兽环伺之困境。为保安全,不得不取剑启弓,以备不测。若您在天之灵,允儿起用弓、剑,还请示下。” 话犹未落,他手上那束当香用的草叶青烟笔直上升,火点却直线下降,很快就烧到了底。 欧碧看着这神奇的画面,既惊奇又惊悚:我去,难道这穷秀才的老娘还真的在天有灵看护着他,不然怎么可能烧草叶烧出这样的效果来?可她来这么多天,也一直没有见到这屋子里有什么在天之灵啊。 念头才转到这里,又想到这所谓的“在天之灵”其实就是鬼的文雅说法,赶紧摇头,不不不,即使这东西真有,也还是不要见了!见鬼什么的,吓死个人了!虽说她这些天社会主义价值观受的挑战太多,已经摇摇欲坠,但能晚点坠就晚一点。 王亦的心情却比欧碧复杂多了,眼见草束燃尽,却无声的叹了口气,弯腰再拜了一拜,道:“儿叩谢母亲慈恩。” 要说他对礼节的讲究那是真讲究,但不讲究的地方,也是真的不讲究。祭拜过后,他连烧过后的灰堆都没扫,就把上供用的那碗雀肉蒸饭端下来,直接趁热吃了。 欧碧看得心里膈应,都不知道该感叹这是时代观念的差距,还是感叹这穷秀才的变通了。 被暴风雪困了近一个月,虽然粮食仍然要节省着混野菜干一起蒸,但有鸟自动上门送肉,穷秀才居然比冬至节前还稍微胖了点儿。他慢条斯理地吃完饭,这才将油纸包搬起,放到书案面前。 油纸裹了一层又一层,外面的夹层装的是防虫防潮的药剂,里面又分别包了两层,是大小不同的四五个小包。 王亦不急不徐地拿出其中一个打开,欧碧先看到的是一束鲜艳的穗子,然后才看清他拿在手里的棍状物是一柄连鞘剑。 他没有拔剑的意思,剑利不利欧碧不知道,只是看剑穗和握手上缠着的棉线颜色鲜艳,剑鞘上的皮革也乌黑油亮,没有霉变,便知道这剑保养的肯定不错,至少不会是拿在手里一挥就掉锈渣的那种。 他把剑放在一边,继续拆纸包,分别从里面取出羽箭、筋索、构件等物,就坐在案前,有条不紊的将这些零碎东西组合在一起,最后变成了一张复合反曲弓。 欧碧看看桌上的东西,再看看神态大异往常的王亦,心态微妙:原来他是这样的秀才!嘤嘤!要是她暗里骂的那些话,哪天被知道了,会不会挨打? 王亦把弓弦调好,随手抽了一支羽箭,推开窗户想试射一下。欧碧怕被误伤,赶紧把能动的枝条垂得低低地,恨不得将整棵树都缩成一团。 她动作在没人注意的风雪天里,当然无所谓,但落在已经瞧出破绽的王亦眼里,却是处处可疑。只不过这么一棵他亲手栽下,养了十几年的树,与那些夜里故意装乔拿势来戏弄他的鬼女狐妖是两回事。 鬼女狐妖在他看来,总有几分居心叵测,难有好意;但自家养大的豆绿有灵,被弓箭吓得枝条瑟缩,却是可怜可爱了。 因此在发现欧碧收缩枝条的姿态后,王亦居然忍不住笑了一声,仿佛自问:“五年不碰弓箭,怕是手生,射远肯定不准,倒是豆绿近在眼前,要不要射一箭试试看?” 欧碧本来只是怕被误伤,现在一听这穷秀才居然准备拿她试箭,顿时吓得一哆嗦,破口大骂:“死秀才!你要真敢拿我试箭,我跟你没完!” 王亦虽然听不到她的声音,但她吓得枝条都“唰”地一下竖起来的样子,却是看得一清二楚。要说他原来还只是将信将疑,现在却是拿到了实证,一时心情复杂,既有尘埃落定的踏实,又因她从一根枝条上表现出来的情绪而好笑,过了会儿才摇了摇头,随口道:“行了,不吓你了。从丹枝山斋兴建起算来,已经养了十五年的老树,伤着了可比箭贵。” 说着他调转方向,对着分隔前后屋的隔柱张弓射了一箭。欧碧正因他不拿树试箭而准备给这秀才吹吹彩虹屁,就看到那箭尴尬地擦着隔柱飞进前屋的柴堆里。 而且不仅第一箭没中,他连射了四五箭都没中,倒是打得家里的东西当当响。 欧碧慢吞吞地收回脑袋,不再看了。 王亦连射连失,也有些尴尬:“业精于勤,荒于嬉,君子六艺,无不如此。” 他在山里守孝读书五年,少年人的急躁消磨了许多,知道自己现在的缺陷在哪,不再急于射箭,而是单把弓拿在手里,重新熟悉张弓搭箭的姿势。 正当他渐渐找回感觉,将刚才射飞的箭收回来,准备重新试箭,院外突然有人大喊:“有人在吗?有人在吗?快开门,救命啊!” 好危险,差点没赶上~ 第九章 树认字和妖用计 欧碧现在脑袋的灵活度与以前不可同日可语,不止720度旋转的极限迈过去了,还能呼地一下把脑袋伸出十几米长。 王亦因为冰墙的高度看不清外面的情景,她却能把脑袋伸出院外,看到外面的人。那是个穿着破皮袄子,面相憨厚的中年汉子,正满脸急切地站在院外高声求救。 王亦已经浇水把院门封死十几天,在奇寒气候的加持下,那冰墙硬得一刀砍下去都只有个白点子。他就是乐意救人,也打不开院门,只得高声问他:“你是谁,有什么事?” 那汉子听到回应,大喜过望,连忙道:“我是山里的樵夫,本想趁天雪价高和同伴进山打柴,不料有大虫出山吃人……快救命!” 王亦赶紧道:“你等一下,我架梯子把你拉进来!” 欧碧看清了外面的情况,急得大喊:“秀才,不要去!外面那个东西没有脚印!” 王亦根本听不见她说的话,就要返回屋里来拿梯子。欧碧急得脑袋直转圈,忽然想到这穷秀才拿试箭吓唬自己,十有八九是识破了她的伪装,故意戏弄,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就把枝条伸进屋里,在书案上胡乱拍打。 王亦连鬼女狐妖都能平常对待,看准弱点逼退,自家养的豆绿树显灵异,他更是接受度良好。见这枝条在书案上乱拍乱打,就知道情况不对,也不急着拿梯子了,而是过来问:“你有什么事?” 欧碧这些天跟着他读书,对他的书摆放熟悉得很,见他过来问话,赶紧把里面一本《论语》推出来,翻到里面的《雍而》篇“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一段,使劲地戳上面的“鬼”字。 王亦看着一根枝条在书上指指点点的,既觉得好笑又有些感动。 豆绿既然能用翻书点字的形态与他沟通,他原来对“树友”的心态又调整了一下,道:“好,我知道了。不过人命关天,他来求救,也有可能根本没察觉自己死了。他若是以人心行人事,我还当以人视之,不能不见一面就直接拒绝。我另外设法,试试他有无恶意再说。” 欧碧没想到他已经知道外面是鬼,却还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察其颜观其行,不禁愣了一下。 这是完全不同于她以前接触过的世界,接触过的人,接触过的思想。带给她的,不仅是新奇,还有种莫名的震动。 她自小受到的教育和群魔乱舞的环境,令她对传统文化中的四书五经抱着逆反的态度,顶多只是扫一眼,就已经因为上面散发着厚重板正的意味而生出了厌烦之感。 可现在看到王亦出去,与院子外的“人”搭话,准备用绳子把对方拉进来,就突然觉得,她一直羡慕的紫气,分外青睐王亦,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世上,确实有读书人,是真的用心读了书,并乐于践行他所学的道理。因而他不止得到了圣贤文章的真意,也得到了天地大道的青睐。 因为圣贤文章,本质就是人在追寻自身与天地的思辩。 王亦把绳子抛到院外,让人绑住腰往里拉。这一拉就证实了欧碧刚才的提醒——那汉子看上去精干结实,五大三粗,怎么也该有一百多斤。但王亦几乎没有用力,就把绳子带人拖进了院子里。 而且这人骗王亦开门的说词条理分明,等进了院子后,却不敢靠近茅屋,而是在院子里徘徊着,一个劲的问王亦院门该怎么打开,他想出去了。 王亦当然看得出这人全身上下都不对劲,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问:“既然外面有大虫吃人,打开院门出去,不是送死吗?” 那人茫然地摇头:“不行,在你这屋比大虫更可怕……你快点把院门给我打开!” 王亦直白地说:“你已经死了,想出去自己走就行,院门我是不会开的。” 那人顿时暴怒咆哮:“小兔崽子!你才死了!不开院门,老子打死你!” 不发怒的时候,这人顶多只是前言不搭后语,看上去脑子不灵便而已,这一发怒,他脸上顿时黑色的虎纹浮现,完全没有了人形,只剩下择人欲噬的狂暴。看来他已经完全没有作为人的思考能力,只剩下被驱使的恶毒念头。 欧碧生怕王亦受伤,不料那伥鬼几次扑击竟然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开了一样,挨着王亦滑了开去,反而弄得他自己东倒西歪,十分狼狈。 王亦也有些意外,正色喝道:“汝受虎所害,反而为虎作伥,意图陷恩人于虎口!当真是小人恶鬼,不值怜悯!滚!休要污了我这读书清静之地!” 随着他的喝斥,伥鬼就像雪人被烈日当空烤炙似的,猛地缩小了无数倍,最后竟然真的变成了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小人”,被风一吹,重重地射到了冰墙上,又弹了回来,珠子似的跳了几下,圆润地“滚”过院子里的雪堆,“滚”过墙头,很快就不见了。 伥鬼滚得不知去向,王亦心中的忧虑却不减,回到屋里后唉声叹气:“我所居的山斋僻静,前坡后山左右两翼都有村落。这伥鬼径自前来,不知是不是已经害了附近的村民。” 欧碧急得直拍桌子:“你个穷秀才,还是赶紧担心你自己吧!这伥鬼是受驱使的,他无功而返,使唤他的东西万一不怕你,自己杀上门来,看你怎么办!” 王亦心里的忧虑在看到书案上胡乱拍打,满满都是急切之意的枝条时反而消散了一些,弹了弹枝条,问:“你又有什么话要说?” 欧碧要说的话根本没法用翻书来找字了,看这穷秀才还有心情取笑自己,真是槽点满满:“你是不是手里有箭,能开几弓,就真当自己成了能降龙伏虎的侠客了?快醒醒!就你这样儿的,我手脚不能动,光用枝条都能把你抽成个肿猪头啊!” 王亦见枝条被他问得摇来摆去,细枝扭曲的乱打,微妙的感觉到了豆绿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安抚地说:“放心吧!这大虫驱使的伥鬼虽然不甚聪明,但他不直接登门,反而派伥鬼来骗我,说明他是有心眼,不愿意强攻书斋的。要论到使计谋,难道读书人还怕一个山里吃人的妖物?” 第十章 论文华和托后事 欧碧想想穷秀才在暴风雪封门这段时间的表现,虽然仍旧怀疑他说大话,但好歹多了那么一点信心,安静了下来。 王亦见她不再暴躁地乱拍乱打,便去灶上方的房梁处,抽出几捆烟熏的木杆。 这本是日常砍柴时挑选出来,以备来年做篱笆栏所用的坚木杆。但现在他要防有猛虎硬闯冰墙,便将这些杆子拿了下来,削成长木枪。 倒没指望这些木枪能有多耐用锋利,而是他手里的箭枝有限,剑又不是什么能和猛兽博杀的利器。当然需要一些能让他站在冰墙里,就能居高对院外形成压制的长兵器。 欧碧身体不能动,在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被困在这茅屋外一辈子的情况下,王亦的安全当然是最重要的事。就算撇去他读书对她的帮助,仅从交流对象这一精神需求来说,目前王亦的存在就不可或缺。 因此看到王亦在为削木枪忙碌,她就试着把枝条伸长,看能不能够到他身边,帮他做些辅助工作。 奈何这枝条再灵活,也不是人的手。长她倒是能伸长了,但想要帮他做事,精细度却是不够。忙了半天,也就只有把削好的杆子从他身边卷起拖走这件事能干。 天天骂穷秀才百无一用,其实自己比书生更无用! 欧碧心塞得很。 她精神着的时候,枝条张扬舞动,连上面的小枝尖尖都向上透着神气劲;可她颓丧的时候,那枝条却是垂头丧气,活似被晒蔫了的咸菜条; 王亦虽然无法见到她的人形,听她说话,但这几天下来,却已经很清楚的了解到她从枝条上表露出来的情绪,看着枝条从窗外伸进来,细细长长一条,趴在地上抬不起头来的样子,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一个树精……喔,豆绿是家养的牡丹苗,属于花妖。连人形都没有,还想干什么?靠边点,别让杆子滚下来压伤了。” 欧碧顿时竖起了枝条:“你说谁是花妖呢?姑娘我是人,是人!我就是倒霉,不知道怎么的就被困在这牡丹树里出不来了!” 王亦只看得到枝条突然有了精神,更觉得好笑。 他曾经少年得意,十五岁就高中秀才,跨马挟弓,笑谑雅集,是州城有名的才子;也曾乐极生悲,一夜之间父亲意外身亡,舅家挟长辈之名行报复之实,侵田夺产,以至母亲病故后只能躲进山中守孝读书。 世情的翻覆与山中的清苦,塑造了他坚忍不拔的性情,虽然仍旧愿意和善地看待世事。却很难再有少年时那种温软情怀,直至现在看到豆绿枝条这般诡异又好笑的表意方式,才有一种莫名的被依赖感。 就好像,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人在软弱的时候,会需要有人给予慰藉;更多的时候,自己能给予别人慰藉,却会让人有担起重责的信心和毅力。 对于这位没有人形,但却在暴风雪天气里陪了自己许多天的“书友”,他很乐意安抚她:“你放心!爱耍心眼子的妖怪,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本末倒置。伥鬼被我骂走,我估计他心里肯定没底,这几天不会直接来袭。” 事实也确实跟王亦猜的那样,伥鬼被骂走后的一天一夜都平安无事。到了第二天晚上,才有六七头羚羊被几匹狼追赶着往茅屋这边逃窜。 对于高速狂奔的动物来说,不止大陷阱可怕,那些容易陷住腿脚的小陷阱,更是能直接将它们摔折的存在。羚羊群几乎被坑了一半在院外,几匹狼倒是及时刹住了脚,就近咬了一头羊跑了。 于是院外只剩下受伤的两只羊在陷阱里哀哀鸣叫,凄厉可怜。 欧碧都不忍心去看院外的景象,枝条安静地垂在窗下。王亦虽有不忍之色,但却没有脑子发热的出去,喃喃地说:“以财诱人,以悲动人……这头老虎比我想象的更聪明些。就是有些奇怪,他都能驱使狼和羊了,显然不缺血食,为何一定要来袭击我?” 欧碧却是脑子灵光一闪,想到了自己因为听他读书而受的益处,以及时常被他牵引来却散在了茅屋四周的紫气。 难道这穷秀才,对于妖怪来说,有唐僧肉那样类似的功效? 特么滴,她又没有大师兄的本事,这长在火山口附近,可不是炮灰吗? 王亦看到她突然间枝条乱摇的样子,有些奇怪:“你知道原因?” 欧碧本想用枝条醮墨,把猜想写在纸上,转念想到这秀才穷得抄书换钱的时候都要小心下笔,唯恐污了纸张,就换了方向,在地上用枝尖写着:“你书读得好,可能是妖怪的大补品。” 王亦忍俊不禁:“我书读得好,把自己读成妖怪的大补品了?我说,小豆绿,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欧碧气得一抽枝条,不理他了。 王亦心有所思,也不去哄她,喃喃自语:“我闻说狐妖精怪欲修人形、渡灾殃,必寻有缘人讨封正,求庇佑。我这书斋每年总有狐女精怪前来,不胜其扰。我本以为是太过近山,如今想来,确实另有玄妙……读书读得好……读得好……” 他皱眉沉思片刻,忽尔挑眉嗔怒:“不错!圣贤文章,文华自生,能得真意者,便能存养天地浩然之气,对天生精怪灵物自有妙用!普通狐女精怪,无非是登门戏弄,偷取一二文气;但这头大虫已经吃过生人,与圣贤仁道相违,无法偷取文华,所以他是一恶到底,必欲吃我!” 他原来还当伥鬼骗门是遇到了就伸手,现在想通对方是有备而来,心中惊怒之余又有一股寒意往外冒。 但他读书养气多年,察觉心情不对后,立即抽出一本书读了起来。 读书对他来说是习惯成自然的事,一书在手,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欧碧也养成了他一读书,就跟着读的习惯,平常总喜欢摇摆不定的枝条,也安安分分地竖着,随着读书的节奏而打着拍子。 王亦看着树枝这模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她打的拍子,跟他的节奏完全一致。 对他这山居寂寞的人来说,这真是个可以一起读书养气,患难与共的树友、书友! 读完一卷书后,他走到窗前,对豆绿树道:“豆绿,你是书斋兴建那年,我亲手移栽的苗木。这书斋不止是我读书静养之地,也是你生根长大之所,理应与你地气相通。万一我遭遇不测,精魂回到这书斋,若你能吃就吃了,不可留给虎精作恶!” 第十一章 赐启蒙和妖虎来 王亦在猜出妖虎一定要吃他的原因后,心里就有了不详的预感,总觉得自己可能逃不过这一劫。 死亡一事,乃是所有生灵最为恐惧的大事,养气功夫再好,也不由他心里惊慌。 只不过他的想法与常人到底不同,恐惧过后,自然想到了要安排后事。 伥鬼被咬死他的妖虎驱使,神智全无,只有恶意的模样他亲眼目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自己会倒过来被杀身仇人控制的结果。 因此对于他来说,死固然可怕,更可怕的却是妖虎杀了他,还能控制他为恶。 如果他真逃不过这一劫,比起被妖虎作法控制精魂来说,当然是让自家养的豆绿吃了,说不定还能有转机。 他是权衡利弊,早作打算;欧碧却是呆了好一会儿,才“啊”了一声,叫道:“你恶不恶心?谁要吃人?” 她被这主意吓得枝条“咻”地一下缩了回去,弱小可怜无助地猛拍胸口:“哪有这么安排后事的?你变态呀!” 她这抗拒防备之意,即使不是人形,也表露得够清楚的。 王亦也不再多话,笑了笑,继续低头读书。 院外两头负伤的羚羊无人救助,哀鸣声渐渐地低了下去,等到天亮时,就只有后山里寒风呼啸,雪粒打下发出的沙沙声。 王亦在哀声中能以圣贤学说安稳心神,闭着眼睛睡觉,屋外羊叫的声音消失,他反而醒了过来,站到窗前问:“豆绿,昨晚虎妖来过吗?” 欧碧没有王亦那样的养气功夫,一想到身边有个唐僧肉式的人物,远处有虎妖等着吃肉,就急得团团转。 王亦信任她能守夜,夜里睡得香,她却是连眯眼打个盹都会被吓醒。虎妖来没来她一清二楚,就是不乐意给他报信,呆着不动。 王亦见她没个反应,乐了:“哟,你个小东西,脾气还挺大!怎么,生气到现在都不肯理我?” 欧碧哼了一声,仍然不动。 王亦笑眯眯地说:“看来虎妖是没有动静的。” 欧碧顿时张牙舞爪:“谁说没动静?我告诉你,我昨晚上又看到山上的野牛乱跑,肯定是虎妖想赶了野牛过来撞冰墙!” 王亦把她逗动了,反而不再管她,自去洗漱打扫煮早饭,倒把欧碧憋得够呛。 等他吃完早饭,又用箱盖倒了一盘灶灰过来,用竹片刮平了放在书案上,招呼窗外的欧碧:“小豆绿,你过来。” 欧碧正想把昨晚观察到的动静写给他看,这时候也顾不上跟他赌气,唰地一下把枝条伸到灰面上,准备写字。 没想到王亦捞起竹片就在枝条上拍了一下,喝道:“别闹!我今天正式给你开蒙,教你写字读书!” 欧碧愣了一下,闹不明白这穷秀才是什么意思:“喂,你在说相声吗?姑娘我可是堂堂大学生,还跟你封建社会老……小古董启蒙?” 王亦浑然不知欧碧的鄙弃,又道:“文字,是先贤沟通天地,传承文化的根本。传说当年仓颉造字,天地变色,鬼神恸哭。盖因有文字传承,圣贤先人对天地万物的探索便能成文交替,而后演化成诸子百家,煌煌千年文华,有鬼神惊惧退避的浩然正气!人之所以异于草木禽兽之属,除去形体之外,文华亦是其中最重要的差别之一。故此世间生灵启蒙习字,乃是获取天地垂青最重要的道路。” 欧碧听着这秀才老生常谈,猛翻白眼:“小古董!我知道启蒙是怎么回事,可姑娘我读书读了整整二十年,都要读吐了!求求你,饶了我吧!” 两人目前不是同一种属,根本无法沟通。 欧碧已经快要窒息了,王亦还在滔滔不绝:“你虽然在窗外跟着我也读了些书,但没人教导,写的字也缺笔少腿,尽是简俚之文,终究只算野路旁门。还得从头开蒙,循序渐进,修成你们妖精种属的正道。” 说到这里,他有些伤感,摸了摸欧碧的枝条,叹了口气道:“你这小树精,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生了灵智……文华文气既能令狐妖鬼女趋之若鹜,引得虎妖定要吃我,将来你说不得也有需要的一天。可妖属异类向人讨封正,求庇佑,岂是易事?求诸于外,何如今日正式与你开蒙,他日证道于己!” 欧碧心中一震,各种撒泼反驳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并不知道豆绿树里是个思想独立的姑娘,但在担忧自己命不长久的情况下,还想为初开灵智的小树妖开蒙,以求其将来能凭着随他读书的累积,证道于己,他的胸襟确实已经达到了某种令人感动的境界。 她虽然做不成这样的人,但不妨碍她尊重这样的人。 王亦喝了口劣茶,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道:“豆绿!今日我为你开蒙,教你认字,为你探寻天地正道之始。你且洁手净面,整衣正冠,随我一起叩拜至圣先师!” 欧碧把这穷秀才所有的窘迫、穷困、潦倒都看在了眼里,即使后来因为他对自己有用以及长相等原因,稍微改变了态度,但以现代人的跳脱轻狂,态度上总有些轻渎。 可此时这秀才正冠肃容,仿佛渊停岳峙,却是自有一股令人凛然生敬的雍容气度,让她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明知对方看不见,仍然收了嘻笑,随着他的引领向桌上摆着的书低头行礼。 一礼即毕,王亦又在旁边准备着的朱砂上醮了醮,提笔在豆绿的枝条上点了个圆点,轻声祝颂:“令月吉日,授尔文华;唯行正道,寿考景福。” 欧碧对他这文言文的祝福似懂非懂,但王亦笔上的朱砂落在枝条上,有一股既不同于紫气,也不同于文气的热流滚涌而来,她能控制的枝条又多了几根。 王亦说给她开蒙,就真的从《三字经》讲起,听得欧碧枝条发蔫。 以至于当她发现山上的野牛被一头吊睛猛虎追赶着,往书斋这边窜来时,她居然松了口气,连忙拍桌子大叫:“秀才秀才!你别讲了!虎妖来了!快准备迎战!” 第十二章 冰墙破和斗虎妖 连外面豹子猎鹿,羊被冻死的场面都有点难以接受的欧碧,对于虎妖袭击的威胁,一直怕得睡不着。 但对比起从早到晚,让王亦逮着枝条教《三字经》,她觉得还是跟虎妖打架更爽快。 王亦连续教导欧碧多日,顶多只见她枝条发蔫,却没有故意捣乱过。突然间枝条乱拍桌子,他就知道情况有异,连忙问道:“可是虎妖来了?” 欧碧一把将他推开,在灰盘上写着:“老虎赶着野牛来了!我看它像利用野牛撞墙,怎么办?” 王亦从知道虎妖有智计那天起,就把对方可能想的招数都防备了一遍,安抚地拍拍枝条,道:“虎妖借着雪天无援的机会来袭击我,占的是天时;可我在院子里外都做了布置,乃是地利;双方各有所长,不必怕。” 以他院子里外现在的布置,其实不怕虎妖一次两次的袭击,主要是怕没办法杀死它,永绝后患。 妖虎在山里来去自如,如果不能在一两袭击中找到机会反杀,才是真的永无宁日。 毕竟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这几天王亦也没让欧碧闲着,让她把枝条伸出来试了试强度和力量,看能不能发挥作用。 可豆绿毕竟是观赏性的牡丹种类,除去那根受过点朱砂点祝的枝条外,别的都不怎么有力,拎个半桶水都得跪。 特么滴,这个渣渣体力,比她能暴捶家里二哈狗头时差得远了啊! 欧碧差点想和这几根新控制的不争气枝条掰了,只是嘤嘤完后没舍得。 因此王亦在院子里设过陷阱后,就放弃了将欧碧当奇兵使用的打算,临到要迎战的时候,想想这豆绿一贯的表现,还特意转过头来吩咐她:“你可别乱动!如果今天我们有机会把虎妖留下杀死,你暴露也就算了。如果虎妖太强,我们俩加一起都不是对手,你老老实实地呆着,不许出来!知道吗?” 虎妖如果能把武装到了牙齿的院子攻破,杀死王亦,欧碧这负五渣上来也是送死;就算虎妖是负伤逃跑,暴露了欧碧的异样,将来也是祸端——她又不能动,一棵只有人高的牡丹树,不就是虎妖过来拍一爪子的事么? 欧碧心里虽然不甘,但还在灰盘上歪歪扭扭地写:“知道了!我只在能把虎妖杀死的情况下偷袭!捏软柿子嘛,我行的!” 王亦对她流露出来的语气,实在有些接受不良,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你有点正形,说话别老阴阳怪气的!” 这穷秀才人品、长相没有什么地方不好,就是这个性格,跟她可谓是格格不入,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不合拍。 欧碧把枝条一缩,当作没听见他的话,只管抬头去看被虎妖驱赶来的野牛。 野牛受顶尖掠食者的威吓,已经完全没有了理智,从山脊那边撒蹄狂奔,扑得雪沫碎冰滚涌,龙卷风般的向小院扑下。 其实根本不需要欧碧报信,王亦就已经听到了哄然作响的野牛奔逃声。他站在冰墙后的雪垛里,远远地看见那身长逾丈的老虎身躯,心就一沉——他还是低估了虎妖的身量!冰墙和陷阱拦不住这虎妖! 但他这念头只是一闪,眼见巨虎紧随在野牛身后下扑,弯弓就是两箭射了出去。 他这几天没闲着,把射箭的手感又练了回来,虽然不像武艺精湛的人那样百发百中,但短距离内估算着妖虎躲避的方向,连珠箭下也射中了两箭。 只是妖虎已经成了气候,皮毛丰厚异于寻常,远射的一箭虽然中了背脊,却擦着表皮滑了开去;肚腹上的那一箭,也只浅浅地划了一道。 而这时被虎妖追赶的野牛小的那头已经踏进了外面的雪坑里,后面的收不住脚,踩着同伴的身体就直冲了过来,摔进了院墙外的雪壕里。 这条雪壕因为连日大雪,已经浅了不少,大野牛摔了一跤后又站了起来,爬不出壕沟,就用羊角去撞前面的冰墙。 王亦不管撞墙的野牛,趁着后面视野开阔,向没了遮掩的虎妖连续射箭。 虎妖同样没管冰墙破不破,冒着王亦射来的箭枝,猛然前扑,踩着野牛的后背向墙头跃来! 就像王亦知道虎妖有智慧后,就没将冰墙当成最终倚仗一样,虎妖同样没将冰墙放在眼里。 把野牛赶来撞墙,不过是吸引王亦的注意力而已! 王亦射出了最后的一箭,就丢开了弓箭,蹲身推着木矛扎成的三角架,向虎妖下坠的方向撞去。 已被雪盖住的矛架却是出于虎妖的意料,它悬在半空,虽然凭着灵敏的反应避开了头胸要害,后腹和腿部却是避无可避,右后腿股沟处被“噗”地一声被扎了个对穿。 完全出于意料的重创,令一直潜行无声的虎妖发出了一声响彻山林的狂啸,猛然竖起一米多长的尾巴向后横扫! 王亦正持剑来刺虎妖的腹部,以扩大伤口,被这尾巴一扫,顿时被打得一屁股坐倒。 虎妖趁势扭头,张开血盆大口向他咬下! 王亦根本来不及起身,直接连滚带爬地往后猛退。 虎妖腿股处的矛架还扎着,动作不如他灵敏,让他退到了茅檐下。 这院子里王亦估计着可能出现的情况,到处摆放着能随手取用的木矛,他一退过来,立即抄起一根木矛向虎妖头部扎去。 虎妖被自己从墙头坠落的力量带着吃了一矛,已经是意料之外的重创,此时竟然迎着木矛一口咬下,“嚓”地一声,把木矛的尖头咬得粉碎。王亦若不是见机得快,及时松开了手,非被它倒拖回去不可。 可就这一下,也把他带得立足不稳,又落回了茅檐外,摔倒在地。 虎妖挣开了腿股处的矛架,向王亦落地之处猛扑! 兔起鹘落间,王亦落地之处倏地一张草帘缩开,露出一个陷阱,里面矛尖、箭尖如林倒刺。 几根牡丹树的枝条将草帘和王亦推到了一边,那虎妖却是收不住脚,扑进了陷阱里。 然而这虎妖的凶悍已经远超人类的想象,矛尖和箭尖扎得它胸腹间鲜血淋漓,它却没有丝毫畏惧,后腿猛蹬,尾巴横扫,就想将雪阱撞出在余地,好调转身形继续扑杀王亦。 这等纵横山林,堪称无敌的山中君王,当真有百兽辟易,观者悚惧的无上威风。 眼看这虎妖从阱底一跃而起,必欲噬王亦而后快,欧碧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她就守在屋外,知道自己这棵树旁边的陷阱,真的是王亦最大的杀招。这陷阱都没能坑住虎妖,穷秀才是真会死的! 怎么办? 这老虎的脑袋特别硬,皮毛也不易穿透,她又攻击不到眼睛和耳朵……不,有个比眼睛和耳朵更脆弱的地方,就在她面前! 欧碧无暇思索,驱动着她最强壮的一根枝条,用尽全部力量,扎了下去! 第十三章 刺红丸和吞气血 欧碧这一枝扎下,连目光都不敢移动,就感觉温热液体从尖到枝,又由枝而根,倒灌而入!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一个姑娘家居然会亲手实施**攻略。 但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她没有丝毫犹豫,只知道调集所有力量向前扎去! 不管前面有什么,统统扎烂! 因为这一下,若是虎妖不死,以后就是她死! 受她催动的枝条,似乎因为她坚定的意志突然发生了什么变化,破开虎妖的内脏,直接扎到了一个血气滚涌的异常空间里。 那个空间似乎就在虎妖的心脏里,又似乎游离于心脏外;乍一看极其广大,待仔细看又很是狭小。浓稠的精血在这里面汇聚盘旋,形成了一座血海,血气上涌熏蒸之处,却有一颗指头大小的红丸悬在半空。 欧碧控制的枝条直接穿透了血海,向那红丸刺去! 已经一爪子拍到了王亦后腿的虎妖,在后路莫名其妙失守的瞬间回头,终于明白身后究竟出了什么事,狂暴怒吼:“小树妖!” 王亦设置陷阱刺穿它的皮肉,对于已经有了根基的虎妖来说,虽然痛,但都不算严重。 只有欧碧从后面一枝穿刺,直接从肛门破开气血海,来碎它妖丹的这一击,才算是坏它大道根本的生死仇敌! 因此明明王亦已经落到了它爪下,它却根本顾不上再补一嘴,而是反身来扑欧碧! 欧碧完全慌了手脚,把她所有能调动的枝条都竖了起来,想将猛扑过来的虎妖挡住。 但那虎妖的力量之大,沛然莫御,除了她仍然扎在虎妖气血海里那根枝条外,其余的枝干被它一扑,全都断了! 眼看虎妖破开防御,大张的血口从上而下,向她僵直不能动的身体咬来,欧碧整个都吓得傻了。 就在这时,寒光一闪,重新拣回剑的王亦赶了上来,一剑从虎妖的眼眶里刺了进去。 虎妖的扑势一滞,体内气血海似乎受到一股突然而来的华光压制,上悬的红丸落了下来,正迎上欧碧倾尽余力上刺的枝条。 刹那间红丸被枝尖扎成了串串,下方的气血海应声垮落,轰然倒泻! 虎妖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叫,落回了陷阱里。 王亦撒开剑后,毫不犹豫地又抄起一根木矛,乘机再向虎妖扎去。 这一次,妖凡被毁的虎妖没有力量再咬碎木矛,皮毛的防御力也低了许多,被他一矛扎穿嘴巴,压在阱下。 虎妖痛嚎一声,两只伥鬼随着被野牛撞开的冰墙应声而入,想将王亦推开。 王亦目视着两只伥鬼,厉声喝斥:“伥鬼邪祟,安敢侵我书斋?滚!” 一道明亮的橙光随着他的喝斥,从茅屋内升腾而起,罩在他身上。 两只伥鬼被这毫光一照,顿时如雪投汤,迅速融化,登时顾不上再袭击王亦,转身就逃。 虎妖厉叫不绝,但那毫光驱退伥鬼后,聚在王亦身上,镇在它头顶,仿佛一座大山压下,将它压得整个扑倒在陷阱里,虽然拼命挣扎,却始终无法起身。 虎妖奄奄一息之余,忽然喊道:“小树妖!你身为妖属,却帮这读书人暗算我,将来必然不得好死!” 欧碧呸了一口:“谁是妖?姑娘我这么漂亮的一人站在这,你眼瞎了呀!死到临头还挑拨离间,你才是真不得好死!” 她的存在状态十分诡异,王亦听不到她的声音,也看不到她的人;而虎妖却是光能听见她的声音,看不到她人。 她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再被虎妖拙劣的叫骂一激,当真是气性上涌,一骂就不可收拾:“不错,你这身上秃毛,皮里长疮,一张嘴臭气喷出三丈远的瘸腿病猫!竟然敢伤我的枝条,等我好了,我非把你扒皮折骨,放血取鞭……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取鞭?我告诉你,就是有些人……” 她骂得口水纷飞,仔仔细细地将这虎妖从皮到鞭,从骨到肉都以嘴炮方式炮制了一遍,直到骨头渣子都送往垃圾发电厂烧完才罢。 也不知虎妖究竟是被杀死了,还是被气死了,反正她口干不骂的时候,王亦也精疲力竭地坐在屋檐下包扎伤口,坑里的虎妖则完全没有了声气。 这一番恶战下来,欧碧只剩下主干和串妖丹的那根枝条没坏;王亦的腰腿部被虎爪划出了三道深口,身上的撞伤擦伤无数。 两人都没有了再战的力气,都怕撞破冰墙的野牛会进来肆虐。可不知是不是没有了虎妖的驱赶,野牛恢复神智了还是怎么回事,两头野牛先后从雪坑里拱地逃出来后,居然直接回了山里。 院子的冰墙虽然破了,血腥味冲天,却没有野兽敢来袭击。 王亦休息了一下午,身上的伤口稍微愈合,才忍痛换下血衣,出了院子,把前几天死在雪地上的羚羊拖进来,割肉煮了补充体力。 欧碧枝条碎断,他看在眼里,却没有力气收整,靠在窗边苦笑:“小豆绿,对不住了啊!我实在没有力气再给你修剪枝条,盖上草帘了。这个天气,你受不受得住?” 欧碧自从吞吃紫气,得到文华涵养后,就已经不再怕冷了。 不过身为充分理解“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句话的现代姑娘,她当然不可能把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底细,而是用歪歪扭扭地字写道:“你先养伤,我忍两天……你要快点好起来,不然我真会被冻死的!” 王亦哪知她心里的小九九,还真以为她受不住,趴在床上休息了一夜,稍微攒了点力气,就赶紧出来重新给牡丹树盖草帘。 牡丹树下的虎妖在陷阱里冻了一夜,已经得坑里的血水一起变成了冰坨。 以世俗的眼光来看,这么大的一头老虎,是笔丰厚的财富。 但王亦受了伤,根本顾不上它。 而欧碧是巴不得王亦完全是个不识人间烟火的书呆子,不知道虎妖的价值,好让虎妖就一直埋在牡丹树下。 昨天她的枝条刺穿虎妖的红丸后,就无法收回来,一直卡在虎妖的气血海里。随着王亦身上的文华散发,加强了她枝条上那点朱砂的力量,她渐渐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变化。 第十四章 文字小人和鬼影 欧碧没当过树,也没当过妖。但对于经历过信息大爆炸冲刷的年轻人来说,钱要挣到手里比较难,脑洞却是比钱更容易跳出来的东西。 因此当她感觉到虎妖的红丸似乎正在枝尖融化,变成一缕缕热流顺着枝条点过朱砂的地方向她涌来时,她立刻像吞吃紫气和文华那样,把热流引进了她胸腹间。 在那里,有个上半部是紫色,下半部是青色的小空间,跟虎妖的气血海有些相似。 只不过虎妖的气血海全是血气,而她的这个小空间里紫气氤氲,青气滚涌,互不相让。许多细小的字正在载沉载浮,有的想上到紫气里去,有些想沉到青气里去。但这细小的空间没有给它们供力气,所以它们上不去,也下不来,有气无力漂着。 欧碧也弄不明白这些字究竟是怎么来的,有什么用处,反正她驱使不动,也就由着它们在里面漂。 此时她引着热流过来,就是想看看能起什么反应。 事实上,也确实起反应了!反应还很大!一大堆她没仔细辨认的小字里,突然由一个“口”字,一个“木”字,组成了一个“呆”状的小人,倏地蹦了出来,站在她鼻子上,左撇叉腰,右捺指着她,细声大骂:“呔!你个女子,不好生读书,积蓄力气,怎地却想着走捷径,抽取别人修行的精气?” 握了个草!字也成精了! 欧碧不敢置信地看着踩在她鼻尖上的小字人,懵了一脸,又懵了一脸,再三懵脸,那个小呆字人仍然还在。 她的俩眼珠子顿时瞪成了斗鸡眼,小声问:“你是跟我说话?” 呆字小人跺脚:“我不跟你说话,还跟屋里的书呆子说吗?” 你自己才是正儿八经的“呆”字,怎么有脸说屋里的王亦是书呆子的? 喔,也对,你的头也就是张口,根本没有脸! 欧碧作为专门给别人吃号,自己不肯吃亏的主,头一次遇到这种脸大得头都盖不住的“人”,都麻木了:“那是我要抽取别人修行的精气吗?明明是虎妖自己送上门来的。” 呆字小人强词夺理:“你要是个正人君子,就算它送上门来,也不该干这种不义之举!” 欧碧翻白眼:“我是正儿八经打败敌人获取的战利品,这都不要,那不叫正人君子,叫脑有疾,疾在坑也。” 呆字小人唉声叹气:“可是你吃了它的妖丹,被它杀死的那些人怎么办呢?” 欧碧愣神:“吃个妖丹,跟它杀死的人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啦!这虎妖能十几年里修成妖丹,就是因为它驱使伥鬼把人哄了来抽取精血。你吃了它的妖丹,那些伥鬼怨魂会不得解脱的呀!” 欧碧小心翼翼地问:“不得解脱的意思是,它们会缠着吞噬了妖丹的人吗?” 呆字小人没好气地说:“它们的精血都被妖丹炼化了,当然会一直跟着妖丹走,你这不是废话吗?” 我的妈! 欧碧秒怂,忙不迭的想把刚吞进来的热流吐出去。 可那股热流一进她的紫府空间,就自然分化,轻者上扬,重者下沉,与紫青二气混为一体;至于不轻不重浮在空中的黑气,却是很自然地混进了字堆里,把原本浅淡的小字都染上了厚厚地颜色。 欧碧一动念要把虎妖丹的精气还出去,里面的小字就自发的滚成了一坨,装死! 欧碧怕鬼,即使她现在的形态也很诡异,但这个习惯是改不了的。 一见这许多字小气巴巴的模样,赶紧义正辞严地说:“吞噬别妖的内丹,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不以前我们不知道,犯了人都会犯的错误,现在知道了,就要改正!你们赶紧的,把妖丹吐回去!” 小字簇拥着分解组合,给了她一个小拇指下戳的鄙视符号。 欧碧吐血。 呆字小人虽然站在她鼻尖上,但紫府里发生的事,它明显是知道的,颓然坐倒:“完了,完了!吃那么快,你就是想吐,也吐不出来了呀!” 欧碧感觉不妙,小心翼翼地问:“吐不出来,还有什么办法摆脱伥鬼怨魂不?” “有啊,帮它们了结怨恨,解除执念。” 欧碧给跪了:“鬼才知道它们有什么怨恨和执念,即使知道,就我这么个根本动不了的情况,也没法帮它们了结怨恨啊!” 呆字小人摊手:“那是你自己贪心沾上的事,跪了也得担着。” 可身后跟一串伥鬼怨魂的事,想想都全身冒鸡皮疙瘩,谁受得了? 欧碧眼珠子一转,忽然打量着这个呆字小人,半晌不动。 小人被她盯得后跳后跳再后跳,一直跳到快摔下鼻尖了才警惕地问:“你干什么?” 欧碧笑容可掬:“我没看什么,就是……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小人气笑了:“我是你紫府丹田里孕育出来,你塑形结丹的根本,你说我是什么东西?” 欧碧摆手:“我听不懂,说直白点!” 小人一脸迷:“这还要怎么直白?你都懂些什么?”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小人跪下了:“你赢了,我也不懂这些……” 两人都半晌没说话,然后同时开口: “你好好跟王秀才开蒙吧!” “我们暂且放过彼此吧!” 小人闪回了字堆里,所有小字全合在一起,漂在紫青二气中间。 欧碧的心神沉浸在里面,看着这完全不符合核心价值观的景象,琢磨不透:莫非这堆字就是她的“内丹”? 可有内丹是这个鬼样子的吗?散开是一堆字,特么滴居然还能组成个小人出来怼她! 这么诡异的处境,她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身体里面这个她完全理解不了的紫府、内丹、文字小人;身体外面还有可能有一堆伥鬼、怨魂、妖虎狐女…… 人生如此艰难,简直生无可恋,还是继续把虎妖身上那些能“吃”的东西,全都“吃”掉吧! 反正都已经那样了,又不会因为她不再吃,黑锅就自动飞走了。 她想得挺勇敢的,但事实上,当天晚上她就又怂了——院子外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外貌惨烈,形状各异的黑影!打头的那几只,就是虎妖驱使着跟她和王亦都打过照面的伥鬼。 伥鬼打头,后面那几十上百个黑影,估计全都是它的同类。 欧碧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挥枝条拍窗:“秀才秀才,你别睡了!快起来,鬼来了!” 第十五章 通声气与了旧怨 王亦身上外伤不多,只有几道血口;实际上他被虎妖几次扑击,内里的撞伤的地方着实不少。 欧碧光是拍窗,居然没能吵醒他。 王亦叫不动,院子外的鬼群却因为她的动作躁动。 妈呀!好可怕! 欧碧急得不拍窗了,枝条哧溜一下从窗缝里钻了进去,直接猛推王亦:“秀才,快起来!起来!” 王亦身上滚烫,虽然被她推动清醒了过来,却没有力气起身,虚弱地问:“豆绿,你又怎么了?” 欧碧急忙道:“鬼来了!就是虎妖害死的那些伥鬼怨魂!你赶紧起来,叫他们都滚!” 王亦本想起身去拿灰盘,但他既虚弱又疲惫,翻了个身就又倒回了床上。 欧碧这才想起穷秀才无法听到自己的声音,再见他这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心中大急,突然想起自己吸取虎妖的内丹气血后的感觉,赶紧死马当成活马医,枝条伸展,想控制紫府里的小字往王亦嘴里放。 这堆字看上去杂乱无序,可当她意念强烈时,却似乎能够按照她的心意,在里面分化个体,挨个跳出来。 首先跳出来的,是个“药”字。 伤病用药,这个字给他应该不会出错吧? 欧碧把药字丢进王亦嘴里,但不知道什么原因,王亦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莫非“药”字不对症,不起效? 会不会有什么不利的现象,需要观察一下啊? 欧碧正在犹豫,院外的群鬼却从一开始的安静,发出了哭声。 阴风惨惨,鬼哭凄淒,就好像它们刚才畏惧的东西,正在逐渐丧失控制力似的。 欧碧着了慌,再看排在枝尖上的字,赶紧又丢了个“补”字给王亦。 王亦虽不知她究竟想干什么,但嘴里连续被她硬塞东西,也是反常,下意识地伸手抓住枝条,嗔怪:“豆绿,这半夜三更的,你胡闹什么?” 欧碧气得都要哭了:“大爷的,外面一堆鬼挤着,谁跟你闹了?赶紧起来,把它们赶走!不赶走它们,恐怕我们都要凉!” 连给了两个字出去,她就感觉自己好像用力过猛,一下子脱力了似的。再看王亦半点都不知危险,还在啰嗦,简直要抓狂:“药吃了不行,补了不行……还要怎么办?总不会要打针肾上腺素,刺激体能吧?” 她着急忙慌地想去翻一翻紫府里的字堆,看里面有没有“肾上腺素”几个字。王亦却突然迟疑着坐了起来,问:“豆绿,是你在说话?” 欧碧已经习惯穷秀才管自己栖身这棵牡丹树的品种叫名字了,听到他问,不耐烦地道:“别叫了,我还在找字,烦着呢!” 王亦沉默了一下,问:“你要找什么字?用不用我帮忙?” 欧碧暴躁回怼:“这里面的字堆,我都指挥不了,你能帮什么……” 一句话未完,她突然反应过来了,伸长脑袋吃惊地看王亦:“哎呦,秀才,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啦?咦咦咦?你能坐起来,你伤好啦?” 王亦感觉自己身上的伤痛消散,精力慢慢地回来了,不由一笑,道:“好像伤是好了很多,不太痛了。还有这个……如果是你的声音的话,那我现在就是能听到了。” 欧碧大喜过望,顾不得别的,赶紧推他:“秀才,你好了,就赶紧去把外面那堆鬼打发走吧!它们围在院外哭叫咒骂的,我怕它们会闯进院子里来。 王亦诧异地道:“我这书斋虽然地处僻静,可圣贤书中自有浩然正气,普通鬼物轻易不敢靠近,怎么会有鬼敢围院哭骂?” “还不是那虎妖……它害死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反而我们见过的三只伥鬼都在鬼堆里。看样子它们是感觉到虎妖死了,所以就过来了。” 王亦好了起来,且能听见她的声音,她就赶紧把枝条收回来了。回头再看,鬼群已经挨挨挤挤地凑到了冰墙破口的地方,似乎都想挤着进来。 本来鬼影就不好看了,这时候争着抢冰墙破口,那个形形色色,各种姿势扭曲难看的样子,更是刺激得她又赶紧转头,急声催促穷秀才出去赶鬼。 王亦倒是半点都不着急。 事实上,他经历过这一番奇诡险恶的历练后,对于各种灵异志怪之事,又有了另外一种理解。欧碧说得紧急,他还是不紧不慢地整理衣冠,把剑拿在手里后,这才起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随着他从容的脚步,茅屋四周的气机似乎也为之一变,稳定了许多。 已经挤进院子里的几个伥鬼好像老鼠见了猫,倏地一下跑出院外。而院外啾啾哭叫的群鬼,也有些畏惧地缩了缩了身体,不敢再往冰墙洞口推挤了。 但就这一下照面,王亦也确定了鬼群里带头的果然是虎妖原来驱使的伥鬼,顿时脸色一沉,喝道:“生死有别,阴阳有序。我这书斋乃是阳世读书养气之所,汝等伥鬼怨魂,安敢无故犯我净土?” 其中一个伥鬼壮着胆子说:“秀才相公,我等不是无故来犯。而是虎妖害我性命,炼我精血,驱使我等为奴为婢,我等是为复仇而来!” 有打头的,鬼哭声顿时又响了起来“冤啊冤啊……”“报仇雪恨……”“杀了它……” 王亦高声喝道:“虎妖昨日来犯我书斋,已经被我持剑诛杀。你们欲复仇者,可安息矣!” 欧碧吃了虎妖的内丹,力气长了许多,仅剩的那根枝条,居然能把陷阱里的虎妖尸体拉出来。 王亦和群鬼搭话,她就把虎妖尸体推到了前院,与他的话一对证,鬼群里顿时一阵哗然。旋即有鬼对王亦俯身下拜,一拜之后就身化微光,散入天地之间。 欧碧数了数,因为虎妖已死而陆续消去执念的鬼影有三分之一,原本让人有密集恐惧症的堆积方式顿时空旷了许多。 王亦等到鬼数不再削减,又问:“你等既为复仇而来,如今虎妖已死,为何还不散去?” 其中一鬼怨愤地道:“虎妖虽然死了,但它将我等精血炼成妖丹。妖丹又被你的书斋所化,仇怨仍结,如何能散?” 第十六章 退鬼群和发新枝 欧碧的树体与书斋地气相通,人又跟着王亦读书,气机遮掩,连虎妖都无法识破院子里还有同类,这些伥鬼怨魂更不用说,只能凭着感觉指责。 王亦微微皱眉,淡淡地说:“虎妖侵我门户伏诛,妖丹化入书斋,这是天地自然运转之理,并非我有意掠夺。你们言语如此纠缠,莫非是想将虎妖炼化你等精血的仇怨,延续到我身上来?” 鬼群中一片喧哗,果然有声音应和:“就是这样!”“书生,你还我命来!” 王亦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尔等在虎妖治下俯首帖耳,甚而为伥作恶,不敢稍逆。如今我诛杀妖虎,使尔等脱出囚笼,却来哓哓嘈嘈!岂是我与尔等有仇,分明是汝等一念入邪,不敢反抗强敌,转生恃恶凌弱,欺善泄愤之心!” 这书生发怒时长眉倒竖,双目圆睁,赫然有股正气凛然的威严。为首的几只伥鬼在他喝斥下吃过亏,顿时被吓飘出好远,院外连成一片的怨气也为之破裂。 而鬼群中混杂的一些糊涂鬼怨气消退,迷障一清,醒悟到执念荒谬,居然又散去了一些。 王亦目视着仍然停留在原地不退的群鬼,按剑喝道:“我辈读书治学养气,以修身治国为志,固然不可不教而诛,然而汝等有欺善害世之心,我岂能容?为伥作恶,不知悔改者,其罪当诛!” 欧碧听着穷秀才的话,突然间心神一动,紫府内的小字应念分开,一个“诛”字飞了出来,落在王亦剑上。 欧碧一惊:搞什么,我是要你杀鬼,你跑去穷秀才那干什么? 那剑根本没有出鞘,但诛字一融入剑中,却是突然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啸,自动弹出半截。几道剑光飞掠而出,顿时将伥鬼劈成了烟灰。 群鬼愕然逃窜,可此时这院子里的地气受到牵引,重新生出了一股压制邪祟的威力,它们在雪地里乱跑乱窜,却逃不远。 别说这群被铁板撞晕的鬼了,就连欧碧目睹这突然而生的变化,也瞠目结舌,看着穷秀才说不出话来。 她已经在王亦身上吃惊过好多次了,但每次都会被刷新上限。 这感觉大约就是路遇一辆破大众,撞伤后才知道它是辉腾;玩游戏想去欺负欺负新人,结果号里蹲着的是个王者。 这个穷秀才,除了书读得好以外,莫非还是什么天命之子,气运所钟? 要不然,他就是什么深藏不露的剑侠、仙人? 其实不光止她懵逼树结懵逼果,王亦同样很是吃惊。 只不过他养气功夫到家,装相的功夫也远超同侪,神态半点都看不出吃惊来,等到确定群鬼都在他挖过陷阱的那片雪地跑不远,纯粹蒙头乱蹿,就淡定地站在院子里,一派高人风范。 没头苍蝇般蹿了许久的鬼物,终于勉强停止疯狂地逃窜,稀稀拉拉地回到了冰墙缺口的地方,却不敢再吵闹冒犯。 王亦等它们都靠近了,这才问:“尔等还视吾为仇吗?” 众鬼纷纷摇头,连称不敢。 王亦又问:“然则你等纠缠不去,意欲何为?” 群鬼挨挨挤挤地缩着,好一会儿才有鬼物战战兢兢地说:“秀才相公,我和同伴是行商,被伥鬼引着给虎妖害了。我们这么远跑商赚点钱不容易,也就是想怎么把钱送回家去,家里人都等着呢!” 王亦有些意外,沉吟问:“你是何方人氏?” 那鬼一指身边的十来个鬼物,道:“秀才公,我们都是汾州人氏。当地大旱,地里没了收成,没奈何纠集了亲朋好友出来走商。不想遇到虎妖伥鬼,一行人都送了命。只可怜家中妻儿老小失了家里的青壮,也不知在这灾年里还能不能活……” 王亦心一沉,问:“虎妖伤了你们的性命,钱财如何处置的?” 那鬼连忙道:“这虎妖还没法化形,钱财都是伥鬼收在巢穴里的。秀才公,您要是愿意取了钱财为我们送归故里,就是救我们一家老小的大恩人!我们下辈子一定报偿您的恩德!” 王亦沉默片刻,道:“好,我去拿纸笔将你们的籍贯住址写下来,待到雪化能行,就去取了钱财替你们送归故里。” 群鬼一时哗然,等王亦真将纸笔取出来,替那鬼物记录籍贯,标注钱财后,更是群情鼎沸,除了少数几个鬼物之外,都涌上前来纷纷向他诉说自己的执念,想求他帮忙了结。 人多了奇葩多,鬼多了也一样。 群鬼有执念在亲人的,执念在钱财的,也有执念在事的,更有执念本身就是作恶的……王亦将要求合理的鬼物记下资料,那要求不合理的就斥退。 忙了一夜,到天将亮时,院外还留滞不去的鬼物只剩下十来个。 其中有完全没有向王亦说过执念的,也有执念本身为恶的。王亦昨夜目睹自己的佩剑神威,不怕鬼物为害,径自收起纸笔回屋去了。 欧碧好奇地问:“秀才,你真要去给这些鬼办事啊?” 王亦回答:“我已经答应了他们,自然不能食言。” 欧碧还以为他只是骗鬼的,突然听到他还真准备做事,顿时吓了一跳:“可事情那么多,有些还那么远……”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本来早就该出去游学,只是受舅家压制,无法成行。现在舅家自顾不暇,又有虎妖的钱财支撑,正好走动。” 王亦为了出行,将书斋里的《水经注》《太平广记》等书籍都拿了出来,收集资料在纸上绘制地图,按照群鬼的心愿规划路线,准备等到天晴化雪,气候好转就出行。 欧碧虽然不太记得全国地图,但是只要见过地图的人,一家都不会忘记祖国大地上的两条母亲河。以黄河长江为基点,指引着王亦按资料添补水网、山脉、各省方位,可就比纯文字资料直观多了。 在既诡异又平静生活中,除夕和新年来了。 欧碧在吞吃到新年旧岁交汇时的那缕紫气后,一直扎在虎妖精血浸润了的土地中的根系,突然有点发痒,半宿不到的功夫,就不受她控制的长出了一枝新芽。 第十七章 疑来路和移新株 自从吃了虎妖的内丹后,欧碧就一直心里不落底,总怕哪天就会出什么妖蛾子。 再加上虎妖害死的鬼物有那么几个一直就在院子外转悠,不走也不求穷秀才帮忙,更是让她有种头顶悬着利剑的感觉。 因此这不受控制的新枝一发出来,欧碧就惊了,连忙叫王亦:“秀才,快来看,牡丹树发新芽了!” 王亦听到声音出来一看,就在牡丹树的主干不远处,有一枝主干有拇指粗,枝条上还含着嫩芽的新树。 老的豆绿树被虎妖摧残后受限于时令,一直没有恢复过来。倒是从根系里突然长出一丛新枝,这情况也太古怪了些。 王亦把积雪扒开,挖开被虎妖精血熏蒸得软和的地面,看了看发新芽的根系,皱眉道:“一夜之间这新芽居然能长成独株,反常得妖异啊!” 欧碧吐糟:“你都说我是妖了,妖异才正常。我是想问你,这突然发芽对我有没有害处啊?还有你家这树发了新株一般该怎么整?” “水满则溢,枝壮则分,这是草木的本性,应该无害……你是不是吃太多了?”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王亦能看见鬼物狐女,也能听到欧碧的声音,却没法看到她的身形。 看不到身形,又清楚她的树本,自然就不会有什么男女性别的念头,念头一转,直接就问她“吃太多了”。 这跟当面说美女吃得太胖有什么区别? 欧碧既生气又有点心虚,装傻:“什么吃多了?冰天雪地的,哪有什么东西让我吃?” 王亦伸指在她主干上弹了一下,嗔怪:“装什么傻?虎妖的尸身在你树下放着,这一天天的没闻着味道,躯干却少了下去,说不定皮毛里面都只剩下骨头了罢?” 欧碧眼看着鬼祸没了,自己紫府里的小字用了三个后,有整体虚弱的感觉,就忍不住加快了对虎妖内丹和精血的抽取。 虽然说这种“吃”,她遵循的是枝条根系的本能,但作为“人”来说,总觉得这事很有反派大佬的风格,让穷秀才知道了说不定会坏事。所以王亦不来拿虎妖的尸体,她也就不提。 现在被王亦明白指出了,她还不肯承认,连连道:“我也是第一次当妖怪,没经验,这吃不吃的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是觉得虎妖的尸体埋着,烤火似的暖和。” 王亦沉吟不决,好一会儿才道:“天地化生万物,草木禽兽给养有序,生死转化,阴阳互换,自有道理。这虎妖要来吃我,死后被你吸取精血也是自然轮转之道。只不过它的精血内丹源于杀人,冤鬼纠缠不去,干碍极多。如今又突然冒出突发新芽的异事,可见隐患不小……你以后不可贪图好处,故意伤害无辜,还是用心读书清修为要。” 欧碧这些天把紫府里的小字颠来倒去的研究,也觉得这应该是读书和吞紫气得到的好处,倒也不像以前那么厌烦读书了,王亦一说她就赶紧回答:“当然读书好!我喜欢读书!” 穷秀才读书能让鬼物不敢侵犯书斋,她以后要是有这功力,还怕什么鬼? 为了不怕鬼,就是吃她也得把书给吃进肚子里。 王亦见惯了她读书惫懒的样子,陡然听到她居然口是心非的说喜欢读书,忍不住好笑。 但他暗里发笑,脸上的表情却仍然一本正经,道:“你的本体原来就是我家老宅一树珍本的分蘖,兴建书斋时是我亲手移栽过来的。如今你母株受损,新株看上去却禀赋雄壮,还是移走的好。” 欧碧心里隐虑重重,一是她自己的附身蹊跷;二是这新枝是吸取虎妖精血过多出来的,发得不受她控制;三是经过多日吞紫气、吃文华的经验,她已经感觉到书斋能吸引的紫气有限度,穷秀才算是股东,吃了肉就算了,再多个争资源的,那还得了? 事实上,虎妖、狐女、鬼物都看不到她的人身,穷秀才也只能听到她的声音,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莫非她现在根本就没有身体,只是一团意识? 她所感受到的身体僵硬,脑袋移动,都是她的意识造成的幻肢?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意味着她现在根本没有身体,附身的牡丹树才算她物质存在的基本。她想要摆脱困在屋檐下,无法抵御风险的局面,就必须得加快“吃”东西的速度。 当然,如果能有传说中打通任督二脉,架起天地桥,一步登仙的秘芨就更好了! 王亦答应把新株移开,当真是解除她的后顾之忧,她赶紧道:“我觉得也是移走的好……秀才,豆绿也是牡丹中的珍品吧?你这么穷,赶紧叫致和过来帮着把苗木卖了,贴补一下笔墨。” 王亦失笑:“你这豆绿,操的心倒是蛮多。” 欧碧启动无节操抱大腿模式,赶紧道:“你是给我开蒙的先生,弟子理应给先生束脩。” 王亦摇头:“我倒不指望你的束脩,你读书给我认真点,别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的就行。” 学生在下面搞小动作,讲台上的老师看得一清二楚,抓不抓而已;同样的,欧碧读书动嘴不动脑,王亦一样能从枝条上各种穷极无聊的变化上猜到。 只不过在他看来,豆绿树是异类,本就该有野性。能跟着读书就不错了,暂时还该以引导为主,不宜管束太严。 欧碧被识破读书不用功,也不尴尬,更不顶撞,把年轻人“认错干脆,改错没有”的策略执行到底。 王把新芽掘出来,用瓦盆装好没几天,致和就真的来。 前段时间大雪封山,致和无法上山送物资。现在雪化路开,致和赶紧踏着泥泞挑东西上来,生怕王亦已经冻死饿死了。 等见到王亦不仅没饿到,陷阱里还坑着只死老虎,致和瞠目结舌,都惊喜得傻了:“同光哥哥,你怎么这么厉害?” 王亦心知虎妖身上的精血八成已经被欧碧吞噬了,就笑道:“哪是我厉害?大雪封山,这大虫饿得只剩皮包骨,自己掉进陷阱里,让我拣了个便宜而已。这要叫手艺人分剥好了才值钱,且不管它。你今天替我先把豆绿发的新株拿走,看能不能换钱。” 第十八章 作文章和听命案 这新枝被装在瓦盆里后,仍然茁壮成长,以违反生长规律的速度开枝散叶,长成了一盆主干只有三尺来高,分枝层层有序,团团拥簇,仿佛碧玉妆成的一株牡丹。 都不需要看它开花,单是这树型就蔚然成景,好看得很。 更妙的是它长到花苞芽鼓起后,就自动停止了这种迅速生长,和正常的花树一样安稳了下来。 放在大雪未化,春节会宴正盛的时候,弄个吉祥如意的寓意,把这牡丹拿去卖给喜欢的富贵人家,价钱不会低。 致和年纪不大,却是自幼走街串巷,做生意已经很是老道的牙人学徒了。一听王亦说这树乐意卖,顿时把不能直接带走虎尸的遗憾抛到九霄云外,喜滋滋地说:“咱们青州一向有种牡丹的习惯,养这么好的牡丹,又是这个时令,肯定能卖大价钱!同光哥哥,我看城东牡丹刘养花的手艺都不如你,至少他家暖棚里卖的牡丹,就没长这么好的。” 王亦怕他以后都来找他要“手艺”,赶紧道:“这种事都是看运气,你看我家养的这豆绿,母株是从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这都多少年了,也只这一株长得出众。” 致和想想也是,便不再多话,将牡丹放进框里,仔仔细细地用草帘盖好了遮风,这才辞别王亦,挑着花走了。 隔天上午,有两个受致和委托的手艺人上山来,就在王亦的院子里把虎妖的尸体洗剥干净,揉制皮毛,剔骨取肉,彻底的消除了妖怪入侵的痕迹。 院子外留滞不去的几只鬼物,不知是亲眼目睹虎妖被剥皮拆骨,消了恨意;还是多日观察,发现没有伤害王亦的可能,终于不再出现了。 欧碧感觉没了威胁,终于真正地安下心来,随着王亦认真读书习字。 她至今摸索不到修行的法门,只是凭着对紫府的细心观察,发现紫府里的小字,在她真正用心读书的时候,读到的那个字会有一层光彩凝聚。 就好像她紫府里那些小字,原来都只是一些空白的描红本,只有她真正理解字的意思,才能让字显出真正的形迹。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本来也不想把这样的事告诉王亦,奈何身在山中,有且只有王亦一个交流对象,不问他也没有别人可以问。 王亦对她说的这种异相很感兴趣,虽然看不到,但却对她大加鼓励:“小豆绿,你紫府里有字,证明你是天生的读书种子。一时弄不清原因不要紧,好好读书,让它们自然显化,自然就能解开其中的奥妙了。” 欧碧撇嘴,她现在读书,属于只有这件事看起来既对自己有利,又能打发时间,就不得不做。 可认真来说,她读书已经读得腻味了,再听到半个督促她读书的句子,她都头疼:“读读读,可这字这么多,我还得读多久的书啊?” 王亦正色道:“且不说各种史书、物志、各类杂学,光是圣贤文章《四书》《五经》和相关的集注,就有几十万字。你现在三、百、千都才刚学完,只能说是开蒙,早得很呢!” 他想了想,又道:“你紫府里的字,我觉得至少也要等到你把所有字义都理解通透,然后将圣贤文章读完,自己能够破题作文,把它们都串成文章,圆润无暇,才能得见其中的奥妙。” 欧碧宽面条泪,三千常用字,就可以组成无数文章;她紫府里那堆小字,没十万也有八万。说不定有好多生僻字她都不认得,这要全部认识,理解其义,进而串成文章,还得圆润无暇,就是国学大师也得跪吧? 让她来干,那不得把她给学疯? 能打个商量,换个事儿给她,成不? 她觉得配合穷秀才打架这种事,干起来就挺来劲的,强出认字读书写文章一万倍! 她整棵树都蔫了,王亦却不为所动,照常讲课,甚至他还加快了课程的进度,直把欧碧摧残得枝黄干枯,连动都懒得动弹了。 偏偏她寄身在人家屋檐下,冥冥之中似乎受了王亦不少的恩惠,在某种程度上,还无法违背王亦的意愿,连想装睡不听课都做不到。 眼见着出了正月,严寒稍退,北风转向南方,有了日影,冰雪开始融化。王亦也收拾行囊,准备照他的许诺替群鬼了结阳世的遗愿。 欧碧总觉得这事儿悬乎,但劝他不动,也就只好憋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憋太久了,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晚上,她照惯例吞服了天地阴极阳生的那线紫气后,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半梦半醒间,突然觉得身上似乎一热,被什么东西喷了个正着。 紧接着,她就听到一声说不出恶毒的声音,凶狠地嘶吼:“既然如此,你就去死吧!” 第十九章 睹命案和绘女像 欧碧如今的生活已经十分规律了,每天早起跟着秀才读书,等他早饭后就开始学字,至午散学;秀才家穷,一天只吃两顿,中午是他干杂活的时间,欧碧就可以逮着空偷会儿懒;等到末时他做晚饭,欧碧就做上午学习时他布置的作业,等他自己吃饭、学习后再来检查。 到晚上,秀才抄书一般抄到一根松明燃尽,就会睡觉;而她这种习惯了夜生活的人,是万万睡不着的,只能一个人在窗外,或是发呆,或是搬弄、辨认紫府里的小字,试图像“呆”字小人那样,把字组成各种各样有趣的形状。 如此折腾几个小时,也就快到紫气生发的时间了。她就赶紧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收一收,模仿着穷秀才的样子背书,把紫气接过来吃掉。 吃完紫气,睡觉! 跟着秀才学习,有个好处,是她再也不用害怕睡着后忘事,什么时候醒来思维都活跃得很。 所以她这时候听到外面的动静不对,却无法即时清醒,真被吓得魂飞魄散,生怕是王亦遇害,影响到了她。 大约是这股急于一探究竟的担忧,冲散了凝滞思维的束缚,猛然睁开眼睛,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手持匕首,正对一个女子捅刺。 那女子挣扎想逃,可那男人心狠手辣,连续几刀,刀刀将她的胸腹要害捅穿。那女子跑了没两步,就倒了下去,正撞在欧碧身上。 欧碧吓得懵了,只以为自己是做梦,眼睁睁的看见那女子倒在她面前,胸腔里的血喷了她一身。 一瞬间欧碧连自己应该逃跑都忘了,呆在当地发抖,颤声求救:“救命啊!杀人了!快来人啊!” 那女子整个扑压在欧碧身上,听到她的叫声,眼睛微微一亮。 但凶手又扑了上来,一脚将她踢开。 欧碧眼看着那女子眸中那点亮光无声黯淡,心中大急,又怕凶手连她也不放过,下意识的想要转身逃走。 这一下念头急转,她才感觉自己的情况有些不对,像是突然间踩空了脚,没摔着,却整个身体都震动了。 而等她意识到自己重新双脚踩到了实地,才发现自己正站在王亦的屋外,睛空澄明,夜星烁光,哪有什么被杀的女子,哪有什么杀人的凶手? 难道她刚才,真的是在做梦? 可那也太真实了吧? 她到现在都似乎能感受到那女子的鲜血喷自己一身时,那种温热、腥咸的触觉。 她惊惶不安,屋里的王亦却突然起床打开窗户,沉声问道:“豆绿,你怎么了?” 欧碧愣了一下,反问:“我怎么了?” 王亦:“你刚才突然大叫救命,有人杀人……怎么回事?” “我叫了?” 王亦点头:“确实叫了,我都吵醒了。” 他不知道有紫气落入他腹中的奥妙,欧碧出于资源垄断的心思,也从来没告诉他紫气生发带来的好处。但他却发现自从知道屋外的牡丹树有灵后,自己的精神、力气一天比一天好,即使是严寒天气不太怕冷,且心神安定无畏。 因此他将这株“树友”看得极重,遇到事情就一定要寻根究底:“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欧碧把刚才的梦说了一遍,摇头叹气:“这么可怕的梦,可把我吓死了!” 王亦沉吟道:“恐怕这不是梦。” 欧碧茫然,王亦又道:“你是草木之精,心性单纯。至今为止,也只跟着我读书,听群鬼诉冤,算是知道了一些世俗风物。这等杀人行凶之事,你从不曾想过,如何会无故做梦?只怕是真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命案,被你感应到了。” 欧碧吓得枝条都咻地一下竖了起来,急得团团转:“那可怎么办?真要有人行凶,到底是哪里啊?那个女子……还能……” 这话她没说完,就闭上了嘴——凶手刀刀致命,她最后逃走的时候,那女子就已经生命之火将熄。这个时候她醒神和王亦说话的时间里,那不知身在何处,什么身份的女子,估计已经身体都凉了吧! 王亦也想到了这一层,长长地叹了口气。 两人沉默片刻,欧碧突然问:“秀才,你能不能替那女子画张像啊?” 王亦问:“你怕那女子遇害后,会被藏尸掩埋,无人知晓吗?” 欧碧没有回答,轻声说:“如果真是那样,她就太可怜了……” 王亦没说话,摸索着把衣冠穿戴整齐了,示意她把枝条沿着窗缝伸进屋里来:“我要关窗,风大,不关窗画纸会被吹开的。” 欧碧不止把枝条伸进来,还把脑袋也一起推了进来,催促:“快画快画,我怕时间久了记不住!” 王亦:“我总得把火点起,才有光找画具啊!” 欧碧急道:“你点火也太慢了,我这里有……嗯,亮!” 她试过了“药”“补”“诛”三个字,但生活方便上的字却因为不需要没调动过,此时着急,才想起把个“亮”字挂在枝头上。 这字一出来,屋里顿时亮如白昼,把王亦都看得呆了一下。 王亦常用的笔都秃了,倒是不常用的工笔小毫还挺好,当下铺开纸张让欧碧描述遇害女子的长相。 欧碧刚刚目睹女子遇害,画面都还随着冲击力留在脑海中,当即将对方的五官特点描述了一遍。 王亦听着她的描述往纸上画,她又觉得不像,想了会儿才意会过来:“秀才,你画的长相太平了!受害者的五官轮廓是比较深的那种,虽然不是完全的西化脸,但是……她最少也是混血,照你们说的应该是胡人?蕃子?洋人?哎呦!怎么就说不清呢?” 王亦却不着急,缓声道:“你说混血我就懂了,我以前看过胡姬。” 他这绘画的手艺是真的不错,不是国画那种传神不似形的流派,偏向于写实。再配上欧碧描述的发型、衣饰、身材,居然真有五六分像。 根据特征描述来画没见过的人,就是这方面的刑侦专家也不敢说没有偏差,王亦能画出五六分像,已经给了欧碧极大的惊喜。 与欧碧相反,王亦在看到自己画出来的人后,脸色却比刚才更沉了几分,缓缓地说:“小豆绿,恐怕这个女子,会真的冤死。” 欧碧听他这话里有话,不由一怔:“什么意思?” 王亦叹息:“这女子的穿着打扮和你描述的神态,不像良家……风尘贱籍,为世所欺。如果凶手的身份高贵,纵然我们能找出她的身份,也未必能替她伸冤。” 过年诸事繁忙,没法保持日更 十分抱歉,年底来了诸事繁忙,没有办法保持日更了。 虽然看书的本就不多,但是入坑的诸位同学,还是要交待一下的。 第二十章 王亦嘴里说着无法伸冤的话,笔下却动作不停,把受害女子的像画完后,又让她描述凶手的长相和打扮服饰神态。 欧碧的注意力虽然主要集中在受害女子身上,但生平头一次见到凶杀场面,即使是被女子挡了挡视线的凶手,仍然因为画面的冲击力而让她记忆犹新。 王亦的耐心好,又熟知自家这位“树友”一惊一乍的脾性,哄她得心应手,很快就依着她的描述把凶手的画像也画了出来。 欧碧见过的活人有限,没办法从凶手的服饰上分辨其大致身份,见王亦把凶手的像也画出来了,就赶紧追问:“怎么样?凶手是什么身份?” 凶手的身份越高,受害女子白死的可能性就越大。 以欧碧的感情倾向来说,当然希望凶手只是普通人,而不是什么权势人物。 王亦微微摇头,道:“凶手虽然穿的是常服,可巾上缀着宝石,玉佩下面结着金花,必然出于权势之家。” 欧碧默然,王亦又问:“你说受害女子倒下,正压在你身上,她有多高?” “嗯?我当时好像只到那女子的胸前高!照这么算那女子最少也有一米八九……就是六七尺高!咦,那女子那么高吗?可她倒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没觉得她很高啊!” 欧碧惊讶不已,王亦已经习惯了她嘴里突然冒出的奇怪词语,只当这是妖怪异类自我体系中的东西,也不深究。只是继续追问凶案现场的房间布置、摆设,在画像边上注明。 欧碧看着他的记录,心念一动,将紫府里的小字也抽出来,将他记录的那些消息编写在紫府上空。 她对紫府小字的运用一头雾水,全靠摸索。这种类似于现代电脑办公文档的编写有没有用,她也不知道。 但这次她编写出来的字跟她以往描摹时不同,没有一停手就重新飞回字堆里去挤成一团,而是浮在紫府下方的青池里,虽然看上去一副随波摇动,随时有可能散架的样子,但却始终以档案的形式存在着。 这个文档留下,是不是意味着上面运用过的字,她以后都能用? 还有……王亦刚才的话,提醒了她。 那受害女子的身高应该是没有那么高的,她之所以只能到对方的胸前,应该不是身高原因,而是因为视角差异。 可那样的视角,不会是没有缘故的。 在凶案现场,她究竟站在什么地方? 又或是,她当时究竟是以什么身份存在? 她本想和王亦商量一下,话到嘴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她现在和王亦相依相持,除去这秀才确实人品不错以外,未必不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 可作为人,或者说作为一个虽被王亦当成“树友”的异类,任何时候她为自己保留那么一两手底牌,都不是错误。 所以有余地的时候,稍微保守一下小秘密,绝对没有错。 王亦哪知自己刚刚评断“心性单纯”的小豆绿挺能转弯弯肠子,遇到这样的事,他心情实在好不起来,把画像和资料收好后,没有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