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长梦无境》 第一章:萍水温江入梦来 “老张!去外边儿把儿子叫回来,仔细让他把手洗干净了,整天搁泥巴地里玩,不爱写字,就跟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赶紧着,菜都好了。” 响亮的女声时不时地从小屋堂里传出来,房顶的烟囱里冒着阵阵饭菜香气,门外的粗衣男人听着了屋里女人的话音,大声应了,身子却是没动弹,还坐在一把木凳上把玩着什么小物件。 “老张!你也讨打是不是!再不把那劳什子木人放下,看我不收拾你!”屋里的女人像是猜到了会这样,拎着铁勺就走了出来,横眉怒目,直指着屋外的男人说道。 “诶诶,得令!”男人一下弹跳而起,手里的木人小心地揣进胸襟内,虽是被骂着小跑出了门,脸上却毫无不快,反倒挂着笑,让人看着那脚步都轻快。 “真是,大的小的都一个德行……”女人回了屋,烟囱里的猪油香气飘的更远了。 没一会儿,一身麻布衣的男人就拎着一个“泥球”回来了,“泥球”还扑灵着,飞溅出好多泥点。男人二话没说,走到盛满清水的大水缸旁,用大半个葫芦瓢舀起一瓢水就是往“泥球”上一倒。 霍,就这一下,“泥球”一下子化出一张俏生生的人脸,可不就是一眉飞色舞的男童,不过七八岁模样,却与男人足有七分相像。 “爹,你这水也太凉了,我要是着凉了,你看娘揍不揍你!” “嘿!你小子还有脸说我,你是属泥鳅的吗?成天哪儿有泥坑就往哪儿钻,不是刨土就是上树,你娘要是看见你这幅样子,还不把你洗脱层皮。” 小男孩儿吸吸鼻子,像是想到了什么,两条弯弯的眉毛害怕地缩了起来,赶紧自己动手扑水抹起来,“我自己来!自己来!嘿嘿。” “这还差不多,赶紧拾掇完,你爹我还有正事儿要跟你说。”男人放下了男孩儿,说着话,自顾自走到一旁的晾衣竿,抽了干爽的新衣服和粗布,回过身,看着被水冻得呲牙,左扭又歪的儿子,又哈哈笑起来,拿粗布仔细给他抹了手脸,替他换了干净衣裳。 “爹,你是不是给我买了小礼?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生辰的。” “臭小子,跟你爹我一样聪明!” “老的小的都一个样儿的顽皮才是。老张快搭把手,这鱼汤可烫了,待会儿趁热喝,小豆儿去屋里把碗筷拿齐整了,咱这就开饭了。” 屋里的女人一出来,整个小院里立即都飘满了温馨的味道,伴着篱笆外的晚霞与狗吠声,一个小家的人都活络了起来。 “呐,小子,这是你最喜欢的大将军,看看喜不喜欢?”男人从前襟里掏出把玩了一下午的木人,递到男孩面前。 “是大将军!拿着大剑的将军!和大街上卖的铜人一模一样,我最喜欢爹爹了,我就说爹爹雕木人的手艺是整个温江城最厉害的!”男孩儿接过木人,兴奋地举过头顶,手舞足蹈起来。 桌边的女人和男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饭菜的热气烘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暖意。 转眼间,满天星斗映着乌黑夜色,一缕如烟如云的白色光芒缓缓集聚,升起在这家陈旧的屋顶上。 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临座小屋的屋脊上还坐着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宽大的衣帽遮拢了她的身形,只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出她四肢纤长,凝白的颈项顺着一弯下颌线,隐隐露出她的唇角,似被这一家人感染了那温和的笑意,久久上扬。 透过小屋的窗沿,还可以看到不大的热炕床上,男孩儿就睡在那男人和女人的中间,微张着嘴,似梦到了心爱之物,甜甜地沉浸在梦乡里。那男人也是一模一样的神态,已生出褶皱的眼角都隐隐弯起。 床边就放着男人的衣物,一个尚未完全成形的木人就静静地躺在一边,被遮住了一角。明日朝阳起,晚霞落,男孩儿就能向他父亲期望的那样,结束一天的嬉闹,回到家吃上热饭热菜,收到喜爱的生辰小礼了吧。 如是想着,再看去,临座屋脊上的女人已经飘然不见。 一座一进室的宅子里围着四方的院子,不大的空地上立满了竹架子,架子上全是各色草药,浓郁的药气充斥着整间屋子,阳光洒进来,亮堂堂的好像可以看见空气里的尘埃。 和药草们共同享受暖阳的是一把老藤椅与一位花白长须的老爷爷,右手摇着蒲扇,左手端着把锃亮的茶壶,晃晃悠悠的,好不自在。 “长敬啊,枸杞要放在左起第三列第五行第七格的位置,党参在右起第一列第五行第四格,你要记着最常用的药都放在最顺手的位置。” “长敬啊,你今儿是不是要去东街买米啦?” “长敬啊,院子里的草药要在正午翻身,一刻晚不得。” “长敬啊……” “爷爷,您再唤两声,我恐怕就要升天去啦”,一道与花须爷爷声音截然不同的男声响起,语气里带着无奈和笑意。掀起堂屋的帘布,热腾的药气就与一身灰蓝色长衫的男子一同溜了出来,男子不大的年纪,高挑的个子却竟是与门框顶格,略弯着头,方才一步跨出门栏。 唤作长敬的男子两三步走到正院儿里头,熟练地穿梭在各个药架子间,左右手分别在不同的药篮上抓腾,替药草们翻身。 待一个篮子不落后,才腾出空在腰间的围兜上擦了擦手,走到先前说话的花须爷爷边上,一下抢过他手里摩挲地瓦亮的紫砂壶,拎起地上的水壶重新灌了滚水,晃两晃,摇匀里面的茶叶,姿势娴熟地为爷爷倒好了一杯热茶。 干完这些事儿,男子方才抬起头,望了望正头顶位置的大太阳,作势抹汗,佯叹一声,“爷爷,你说自那织梦渊百年前忽然出现,说了那虚幻的梦事,便在全亚安大陆,东西两大帝国境内设立织梦阁,还不分平头百姓、贵族皇室地兑换长梦丸,咱这药铺还有什么生意呢?人人都盼着做白日梦换药呢。” “你这小子,从你六七岁刚会读书分药开始呀,到现在都十七八岁的楞头了,还会问这傻问题哟。”藤椅上的花须爷爷嘬了口茶,眯拢的小眼神瞧着说傻话的孙儿。 “织梦渊以及其分设在东西两大帝国各地的织梦阁之所以受全大陆人的尊崇,并不是因为千年前澹台女研发出五大控梦神术,这些术法并不能直接解决百姓的温饱问题。” “事实上,人们很快就接受并推崇它的原因在于,每个人都可以不分贵贱地在织梦阁以梦换药,织梦阁只以梦境的质量决定对价,任何人都是相同标准,七场白云梦或是三场黄粱梦即可换领一颗长梦丸。” “百姓们通常将长梦丸戏称为长命丸,虽然不是真的可以使人延长寿命,但是每个人在服用的那一刻都仿佛洗去了一身的疲惫,神清气爽,偶有的风寒胆热都会较往常更快散去,夏日用时可避暑气,冬日用时可保四肢温暖。换你,你想不想要?” “长梦丸就是一颗小拇指甲盖一般大小的淡黄色药丸,若拿近了看还会发现每颗都有浅浅的金色纹路,各不相同。照那织梦渊的说法,长梦丸的原材料都来自于普通人的梦境,通过秘法屏除梦境本身携带的气息以及贪嗔痴恨爱欲恶念,提炼出不掺任何杂质的梦元之力,而梦元之力正是澹台女所说的本源精气,以元补元,以气补气,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宝药。” “虽然每颗长梦丸蕴含的梦元之力都不会太过庞大,但因其足够精纯,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服用,且不会有副作用。这是天大的福事儿,可惜我这老不死的年纪哟,连梦都没精力做咯,也没法给你换颗长梦丸尝尝。” “爷爷,您好歹年轻的时候尝过那滋味,我别说是那长梦丸,就是连一个梦都没做过呢”,男子说着丧气话,脸上却是一点没有抱怨、遗憾的模样,反倒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仰脸照着阳光,一横长眉,炯炯有神的眼,高挺的鼻梁都顺着嘴角显着年轻的朝气,说不出的舒服。 “你小子也真不知道是随了谁……” “反正我这性格是随了您了,天大的事都没有活的自在重要,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你个粪球,再不去买米,咱爷俩今天就搁这喝西北风吧。” “听爷爷令,长敬这就去也!”说着,就只见原围在男子腰间的药兜就甩在了半空,又稳稳落在了竹架顶上,一看那人影儿早已跑远了。 温江城坐落在西岩帝国的东南角,隔着一条温江与东文帝国遥遥相望。但实际上,温江城只是因为整座城池被一条温江的支流从城中穿流而过而得名,因其并未紧邻着温江的主河道,故其农作业亦或是船运业都比不上傍着温江主河道而生的朔方城,城里的百姓虽说不上富的流油,但也算得是自给自足,安定祥和。 温江城内沿着那条支流分建了东西两条商铺街道,并每隔百余米在温江上横建桥梁,便于东西畅通,每日里都有全城半数以上的人穿行其中,好不热闹。 “长敬,又出来买菜啦,今儿个老李头想吃肉啊还是鱼呀,我这都新鲜货,刚上来!” “爷爷都被王叔您喂胖了,说是要吃菜粥消消腰间肉了。”长敬打趣得回了东街上热情的肉铺老板,挥挥手向对门的粮铺走去。 “陈叔,来十斤大米,三斤小米。” “陈叔?” 粮铺老板陈叔长着一张老实人的脸,磅圆的身材,矮实的个子活像一只白胖的米虫,虽然这么说不太厚道,但长敬每回看见陈叔都会飘过这个念头,然而今天显然有些不同。 老实的陈叔扒着自己铺子的门框,猥琐地向外面探头张望。 长敬忽然大感好奇,便学着陈叔的模样,扒起门框来。 “陈叔,你在看隔壁枕月舍吗,你是要买新的储梦枕吗?” “嘘,人马上就要出来了!” “什么人呀?” “当然是织梦阁的……,咦,长敬你怎么来了?”陈叔总算发现了长敬的存在,长敬无奈的笑笑,“我来粮铺自然是买米的。陈叔你刚说你在看织梦阁的谁?” 陈叔又恢复了老实人的模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道:“嗨,我就是看着觉得像是咱是温江城织梦阁的阁主,我看她走进了枕月舍,这不在等她出来,瞧瞧是与不是嘛。” “哇,陈叔你还见过织梦阁的阁主?” “没有没有,我也未曾见过阁主的真面目,只是上月我老母亲病重,时常陷入梦魇,醒不来,我就去了织梦阁找阁主,想求她看看我母亲,能不能治一治这梦魇。毕竟织梦阁掌握着五大控梦术,怎么也会有办法的。” “没想到,我那天运气还真好,真让我碰见了阁主,她听了我说的,毫不犹豫地答应我晚上会来看看我母亲。虽然那天我等了一晚上也没看见阁主上门,但我母亲那天晚上真的就没有犯梦魇,连着七天都睡得老香了,连病也好了许多。我就知道一定是阁主来过了!” “竟真有这么神奇?” “当然真的了,我一直想当面谢谢她,这不好容易再次遇到,想抓紧机会嘛。”陈叔的表情万分诚恳,更令长敬的心里产生了无尽的好奇。原来,控梦术真的存在啊。 “诶,出来了出来了!” 长敬还沉浸在陈叔刚描述的场景里,反应远不如碰上救命恩人的陈叔快,等到反应过来时,只看到拐入巷口的黑衣背影,似是高个窄肩细腰,端的好身材,长长的黑发如瀑垂直,未作任何装饰,让人一眼入神。 “唉,阁主走的太快了,我这把年纪了真是连影儿都追不上。”陈叔刚追了几十米就垂头丧脑的回来了。 “陈叔,织梦阁的阁主怎么也该是稳重如山、术法精妙的大男人吧,我听说隔壁朔方城里的织梦阁阁主就是一位五十岁开外的老爷,平日里都高高在上的吩咐别人做事,从没人见过他到哪位人家里去过。刚那一个背影一看就是个姑娘,还很年轻的样子,怕不是你认错了吧?” “不会有错,上次我就听见织梦阁里负责换领长梦丸的小道恭敬地唤她阁主。我打听了下,她是咱们温江城织梦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阁主呢,搞不好和你差不多大!但我每回见她不是戴着面纱就是大兜帽,从未瞧见过正脸,摸不清她的实际年龄。” 长敬听着有趣,悄悄附在陈叔耳边轻声说道:“不是都说长梦丸有延年益寿,缓解衰老的功效嘛,或许这位阁主呀,吃多了自家产的长梦丸才显得小姑娘似的,其实说不定早都七老八十咯。” “嘿!你小子讨打是不是,敢这么说阁主,信不信我不卖你米了!”陈叔倒竖起眉头,作势真要动手似的。 “我错我错,好陈叔快卖我米,我要回去喂家里的爷爷嘞,改天你来买药我给您买一送一!” “诶谁家买药希望多拿啊,小子放下我家的米,别跑!你倒是把米钱给我留下呀……” 长敬右肩上扛着十斤重的大米,左手还拎着三斤的小米,该带回来的一个没落下,一阵风似的出门,又一阵风似的回了药铺。 刚走进门,长敬就发现爷爷竟斜斜地端着他不离手的紫砂壶就睡着了,还有一小片衣襟被倾倒出的茶水濡湿。长敬赶忙放下米,快步走上前,蹲在藤椅前仔细盯着爷爷瞧。 爷爷最近总是这般毫无声息地入睡,也不再向往年那般打震天响的呼噜,连呼吸都弱得几不可闻,长敬每每看着爷爷这样的睡态,一颗心总是莫名空悬。 小心得从他手中拿下茶壶,重新倒了温热的水,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这样爷爷一醒来就可以摸到。长敬把新买来的米搬进侧屋,烧上滚水煮饭,又来到院子里逐个收拢药篮,再一样样摆进药柜,里外来回数趟。 直至夕阳落过围墙,周围家家户户都亮起烛灯,燃起菜香,玩倦了的孩童笑闹着回到家中,碎碎的人声响起。 长敬一样一样地往小院里端出饭菜摆上矮几时,太阳早已没了影儿,换上月亮高高挂在夜空上。 “爷爷,月亮都晒脑门啦,再不起来,我要连你的紫砂壶都收走了。” “爷爷?” 长敬一连唤了多声,依旧没有得到回复,空悬的心猛地一颤,一把抓过爷爷的手,紧盯着他的脸。 爷爷满是皱纹的脸上毫无波动,眼睛依旧闭拢着,眉头放松,嘴角微张,轻轻吐气,虽然幅度不大,但依旧能看到生命的迹象。 长敬这一瞬间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就顺着半蹲的姿势坐在了地上,双手还握着爷爷枯瘦、褶皱的大手,这手和自己年轻、光滑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在昭示着永恒的时间隔阂。 长敬知道,爷爷在这间药铺里守了一辈子,他没有老伴也没有子女,就像他自己没有父母一样,他们就像是天上的两颗孤星,彼此用自己的光辉照亮着对方,直到有一天一颗陨落,另一颗继续守在原地,照着自己的一方天地。这一天也许还有很久才会来临,也或许很快就要来了。 长敬就这样坐在冰凉的地上,头轻轻地枕在爷爷的手背上,看着饭菜逐渐失去热气,只剩院子里的草药味道盈盈绕绕。不知道过了多久,长敬忽然想要抬头再看一眼月亮,却一下在堂屋的屋脊上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你是在偷窥吗?”长敬直愣愣地望着,忽然提问道。 屋脊上的人影听到这话,似乎晃了晃,宽大的衣帽都微微颤动,遮掩在帽檐下的神色似乎也有了变化,很轻地弯了嘴角,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她原是寻常的夜巡而过,偶然看到这户从前几乎从未有过梦境显色的药铺今日忽然有了变化,便好奇地驻足,不曾想竟看到长敬跪坐在地上,神色平静而又动容的模样,一看便是许久。是个有趣的人。 “你今天也偷窥过我,我们扯平了。” 第一次听到人影说话的长敬也已经从刚刚的沉思里走出来,挂上了平日里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这声音很清脆,同时又很有力,就像声音的主人一样,纤长的身影柔弱的仿佛会被夜风吹散似的,但好像又隐隐透着力量,像坚韧的树干,风雨不侵。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的屋檐上?”长敬站了起来,像是无意地挡住了藤椅上的爷爷,面朝着屋脊上的女子,抬着头,好奇地问道。 “你是谁?为什么要管我是谁?”女子回应道。 长敬第一次有气结的感觉,但还是决定好男不跟女斗,高声回答:“我是李长敬,木子李,长命百岁的长,敬畏生命的敬。你闯入了我家,所以我要问你是谁,该你了。” 女子忽然轻声地笑了,没有一丝恶意,令长敬莫名产生了一种错觉,这笑声就像是二八年华的姑娘遇到喜爱的物件时无来由地发自内心的笑,脆脆的,很好听。 她不会真的是织梦阁的阁主吧,居然真的这么年轻?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你想不想看看你爷爷在做什么梦?”女子没有向长敬要求的那样报上姓名,反倒问出了一句两人都意想不到的话。女子似也不明白自己竟然会鬼使神差地邀请一个不相识的凡人共享幻梦术,但已经说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根本无法收回,于是下意识地想要调头就走。 “我想看!我知道了,你是织梦阁的仙女姐姐是与不是?你能带我看看爷爷的梦吗?他好多年没做过梦了!”长敬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控梦术啊一定是控梦术,也只有织梦阁的人才会,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虽然还是不太相信面前的女子就是织梦阁的阁主,但是管她是谁呢,没有恶意就行。 “只此一次,你上来吧。”女子轻咬贝齿,勉强一点头,心想谁是你姐姐,你比我还大呢。 还要上来?上屋顶?长敬看着高高的屋檐和站的更高的身影,默了一瞬,但很快又活络起来,小跑起来去侧屋里搬出积灰的竹梯,小心地斜倚在西北角两处屋檐的连接处。 接着伸出一脚试探得踩了踩,竹梯立马灵敏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长敬只犹豫了一息的时间,屏住一口气两脚都迈了上去,心里默念:只要我爬得够快,你就摔不到我…… 不知道是不是祈祷起了作用,在阴暗的角落里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竹梯竟然真的将长敬送上了屋顶,说实话,在这里住了十八年,这也是长敬第一次爬屋顶,明早一定要告诉爷爷吓吓他。 想到爷爷,长敬也顾不上站在易碎的瓦檐边的心惊了,三步并作两步,左摇右晃地踏上了约有两只手掌宽的屋脊上,勉强站稳后方才看向近了许多的身影。 离的近了才发现,原来仙女姐姐穿的黑衣不是完全的黑,而是绣着细密金线的黑底绸衣,虽然一眼看不出是什么纹路,但一看就很有质感,穿着一定很舒适,尤其是每天在黑夜里穿梭来穿梭去…… “我的衣服上没有花,你再看也变不出来。”清冷的声音忽然近在咫尺地响起,吓得长敬一个激灵,猛地一晃,眼看就要摔下楼去。 “诶仙女姐姐救我!” 女子显然比长敬镇定很多,早看出了长敬的局促,一直堤防着,只伸出一只手就拉住了险些失去平衡的长敬。 “不准再叫姐姐,不然就推你下去!”女子恶狠狠地说道,拉着长敬衣角的手还巧妙地使出了一个向前推的劲儿,但随即又用力回拉。这一推一回的力道着实又吓了长敬一下,站稳后似老实不少,竟还深弯了腰作了一揖。 “谢仙姑相救。” 其实此时长敬的心还扑通扑通的狂跳,不仅是因为刚险些坠楼的失重感,还因为自己大摇大晃时,身边的女子挥起的衣袖,那一小截藕臂和被气流吹拂起的帽檐,微抿的红唇,光滑的下颌,白皙的脸颊……稳重的少年这一刻竟也没来由得举手无措,只好突兀地作揖,好掩盖这一瞬的尴尬。 女子听到“仙姑”两字似乎比听到“姐姐”更加恍惚,好看的眉头在帽檐下皱了起来,但却没有说什么,转回身,看向下方院子里一个人躺在藤椅上的老人,左右手虚空朝下画了一个圆的模样,而后双手向上轻微抬起。 长敬目不转睛地盯着爷爷,很快就发现爷爷花白的发顶竟隐隐顺着女子的向上抬手的动作,引出一道如浮云般的光团。这光团折射在月光下,仿佛是半透明的状态,又似白云又似云雾,轻飘飘的上浮着,来到与长敬和女子平行的高度。 “这光团的颜色就是人梦境中所蕴含的梦元之力的浓度,可以区分不同梦境的情绪起伏程度和内容复杂程度,我们称之为梦境显色。” “通常,一个简单空洞的梦境被释放出来时呈现半透明的白色,意味着其蕴含的梦元之力较少,易隐于黑夜,似云烟般消散较快,我们称之为“白云梦”;一个复杂且充满情绪的梦境显鹅黄色,在黑夜的空中仿似一颗明星,越是明亮,其蕴含的梦元之力就越多,我们一般称其为“黄粱梦”;” “若是梦主可以自己掌控的梦境,便呈亮金色,其蕴含的梦元之力最为纯厚,但这种梦境也最易被梦主的情绪引导,发生变异,若是恶意充盈,则转变为绛红色,可以轻易击碎低阶储梦枕,释放于外界,短暂地感染、蒙蔽、甚至控制到附近的人,通称“暗境”;” “若是善意占了上风,则显橙金色,这便是最高层次的梦境,极其少见,只有人在极其满足、达到纯粹无憾无怨的状态时才可能出现,我们称之为“赤境”,赤境所产生的梦元之力就是梦灵珠的主源。” 女子自然而然的就向身边的长敬解释道,似是自己也没想到会说这么多话,讲完这些就忽然安静了下来,等待长敬理解。 其实长敬比女子更为诧异,他原以为织梦阁的仙姑都高高在上,看不起普通人,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女仙姑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高冷,但实际上却如此平易近人,好说话,竟还会向自己讲解这么多平凡人根本没机会了解的关于梦境的秘密。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不抓住? “什么是梦元之力?” “梦元之力其实就是人的本源精气,分为灵元和精神力两部分,灵元主人的血气、是一个梦境强弱的根本,灵元弱小,梦境的稳定性、真实性都会大打折扣。精神力主人的意念,决定了梦境的内容、善恶美丑,精神力强大的人,其梦境往往内容丰富,记忆清晰,甚至蕴含控制潜能。” “梦元之力含量越高的梦境,吸收后补充的能量越是充沛,有大补之效。特殊的梦境,补给于特殊的人甚至会产生变异效果。” “那我爷爷现在做的就是梦元之力比较少的白云梦?” “是。”话落,女子的右手忽地在长敬眼前一挥,长敬只来得及看见五根白花花的手指,接着就感觉眼睛一片清凉,仿佛滴入了冬天的泉水,初时有些刺激,但很快就转变为舒爽。这种舒爽的感觉一路从眼睛蔓延到整个脑海,眼前的一切都豁然变化。 首先最大的变化就是,天亮了。 原本还是月黑风高的夜晚,转眼就成了伴着鸡鸣的清晨时分,但下方的院子还是长敬住了多年的药铺样子,连爷爷的躺椅都摆在一模一样的位子。 但是爷爷却不在原来的位子上了。 这就是爷爷的梦境吗? “长敬,长敬?” 是爷爷的声音!长敬在屋顶上听到爷爷熟悉的叫声差点下意识的回应,但仔细一听,爷爷的声音似乎年轻和活力了不少。 “哈哈哈……爷爷,长敬在这里。” 忽然,从长敬正下方的堂屋里,晃晃悠悠地跑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后脑勺乱糟糟得扎着一个发球,插着一只摇摇欲坠的发簪,身上的衣服似乎还有些宽大,两只手的袖口都高高地挽起,露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手里还端着一个比脸还大的木盆。 木盆里装满了热水和一团黑乎乎的草药,小人晃悠悠地小跑出来,木盆里的水就跟着晃悠悠的荡出来,在来路上留下一地水渍。 长敬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任谁一下子看到缩小版的自己活灵活现的出现在眼前都会吃惊地掉下巴吧。 “诶唷我的祖宗诶,这可都是上好的药材啊,顶咱爷俩一月吃食了!全给你浪费了!” 爷爷也跟着从下方的堂屋里跑了出来,原先佝偻许多的背脊也挺了起来,连头发都多了许多黑丝,因为背对着自己,看不到爷爷的脸,不知道是不是皱纹也少了许多。 “爷爷,泡脚。” “小长敬”终于停止了奔跑,站在了爷爷的躺椅前,转回了身。 “噗嗤……”没想到,是身边一直保持高冷的仙姑突然一声笑了出来。女子看着转回身的“小长敬”,竟一下没克制住情绪。 实在是太傻……地可爱了。 “小长敬”似乎还是四五岁的模样,脸颊上还有两团婴儿肥的痕迹,可能是因为热气熏蒸,脸颊上显出两团红晕,圆溜溜的眼睛带着长长的睫毛扑闪着,黑色眼珠子纯净无暇,笑呵呵的嘴角似乎还有一点口水垂涎欲滴,再配上含糊不清的奶音,简直就像是真人版的年画宝宝从不知道谁家的门板上跑了出来。 长敬捂住脸,非常想直接原地踩碎屋瓦,从天花板掉下去,谁也不看见自己。实在是太丢人了…… 但下面的画面即使他原地消失也不会停止。梦境里的爷爷与白日里成天与长敬互相斗嘴取乐的样子大相径庭,应该说年轻时候的爷爷就是单方面遭受“小长敬”的暴击,打不下手,骂不起劲儿,只好接受现实。 爷爷心疼地看着这一大盆的珍贵药草,又看看“小长敬”纯真无邪的脸蛋,乖乖地坐到了躺椅上,无奈地看着“小长敬”。 “小长敬”看爷爷如此听话,不禁咯吱咯吱笑得更开心了,就像是在玩过家家一般照着他安排的情节继续给“目标人物”,洗脚。“小长敬”像模像样地把木盆放到一旁,蹲下来,伸出短手去脱爷爷的鞋袜,脱着脱着还竟皱起了眉头,一副被要被臭晕的样子。爷爷看到这一幕,也开始忍俊不禁。 “爷爷,这个黄芪要放在哪一个药柜呀” 一声突兀的呼唤打破了眼下的画面,而且这声音分外耳熟。 又是自己? 果然,又一个“长敬”走来出来,左手抓着一把党参,右手捧着一把黄芪,腰间还寄了一个大药兜,满满地装着一筐药草。 好像是已经十二三岁的样子了,脸上没有一点婴儿肥的痕迹,个子拔高了许多,但衣服依旧宽大,而且略显陈旧,声音虽然没了奶音但还是稍显稚嫩。 此时的画面已经可以模糊地在长敬脑海里回想起来,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最先出现的“小长敬”因为过于年幼,儿时做过的蠢事没有在脑海里留下一点印象,反倒是现在出现的长敬充满了熟悉感。 这是自己刚开始学习药性、药理,学习打理药铺的时候,每天接触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中草药,也一直都是爷爷在耐心地教导他分辨、抓取、晾晒、保存、配药。直到现在,长敬都还在吸收着爷爷几十年的智慧。 而且从小,爷爷都是好吃的先给长敬,衣服都是街坊邻居来买药的时候用家里穿不着的旧衣换的,所以大多陈旧且不合身。 正是因为织梦阁的出现,百姓们的身体素质大幅度提高,小病小灾少了,需要买药的时候也少了,药铺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爷爷几十年来都一直过着清贫拮据的日子,但每天却都乐呵呵的,像是没有一点烦心事,连带着长敬从小到大也都没有多少烦恼,即使有,跟爷爷说说也就没了。 “小长敬”和“大长敬”的身影交叉着出现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干着每日生活里最琐碎的事情,而爷爷就静静得躺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手里也忽然多了最喜欢的紫砂壶,眯着小眼睛,晒着太阳,看着大小长敬忙碌着,笑闹着。 一切都是最真实的模样,真实的仿佛不像是梦境。 第二章:昨日风雨又归卷 “汪!汪汪!” 一声声狗吠由远及近,逐渐叫出震耳欲聋的感觉,长敬的意识也逐渐清晰起来。清晨的太阳暖洋洋的,照的人一点都不想起来,一起来就…… “啊!!”诶,我怎么还在屋顶上! 这就是长敬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全过程,被险些摔下屋顶的一个翻身吓出一身冷汗,别说慵懒的起床黏糊劲儿了,一整天都精神的不得了。但好在最终没有真的摔下去,而是正好翻在了翘起的屋檐。 咦?我怎么睡着了?我不是在看爷爷的梦吗? 对了,爷爷呢! 长敬立即探头往下看去,院子里哪还有爷爷的影子,连躺椅都收起来了。不安感又一次涌了上来,长敬迅速而又小心的翻起身,摸到屋角,顺着来路和竹梯赶紧爬了下来。 长敬跑进堂屋和侧屋都没找到爷爷,焦急愈甚,直到走进药铺堂子里才终于看到了期待的身影。 爷爷正佝着腰,两只手搭在药柜子上,身体都要倾出药柜了,一脸兴致盎然地与人唠嗑,那笑声爽朗硬气地与昨日判若两人。 “爷爷,你起了怎么不叫我呢?害我好找。”长敬佯叹了一口气,脸上却是笑的灿烂。 “臭小子,你大半夜的跑楼顶上去做什么,我早上叫了你老半天,你睡得跟吃了迷魂药似的,喊都喊不醒,我这老头子难道还能爬上去逮你下来吗?还怨我呢。”爷爷转头就是一顿臭骂,变脸速度之快令长敬大为叹服。 “那您就一点都不担心您孙子我跌下来吗?养我长这么大费了您多少心血呀,我可就是您这药铺里最值当的宝贝了!”长敬装模作样地委屈起来,想起昨夜爷爷的梦境,心里感动着,嘴上玩笑着。 “谁是这里最值当的宝贝?老朽来瞧瞧!” 听到一声陌生的附和,长敬诧异地望向门口。 背对着朝阳走进来的人高度不高,横宽却是与高度差不多了,整个人形成一团巨大的黑影从门框处“挤了进来”,屋子里有片刻的黑暗,仿佛整个太阳都被遮挡住了。 “哈哈哈哈,老李头你这门做的忒小气,难怪没生意,有空该去我们枕月舍参观参观。” 来人竟是枕月舍的人?好像还与爷爷熟识,可长敬却从来不识这号人物。 来者走进大门,阳光又得了空隙照射进来,显出他的脸来。 怎么说,这是个五官极其普通的中年大叔,如果换一身衣裳丢进人群,忽略这身材,绝对是看过一眼就会忘记的相貌。但他这一身打扮和身份显然就是让人记住他的决定性因素。一般权贵人家都爱穿紫色或青色的衣服。 这人也不例外,一身昂贵的绛紫色长衫,光滑的绸缎上精致地绣着各色的锦花,艳丽致极,偏腰间还系着一条古朴的玉腰带,不知加长了多少才堪堪圈住了他的腰身,华贵的着装一下子就突显了他的“气质”。 看起来,他的岁数似与爷爷差不多,但精气神却是截然不同,他似是天然带着一股上位者的从容不迫,没有向爷爷一样蓄着长胡须可以抚,但却有一把白扇,带着巧劲儿摇着,扇下的翡翠玉坠就跟着晃荡起来。 “小子,你可就是这宝贝?”来人再次开口了,和蔼友善。 “就看您与什么对比了。”长敬不慌不忙地答道。 “此话怎讲?”老者似来了兴趣。 “您若是将我与这屋子里的药草相比,在人命关天的时刻,我的价值或许还不及小小的一味丹药,但若是与您铺子里的储梦枕相比嘛……” “比之如何?” “有过之而无不及。”长敬老神在在地回答,似是没看到旁边爷爷使劲儿挤兑的眼色。 “哦?小子哪儿来的自信?”老者笑得讳莫如深,一眼不错地盯着长敬看。 “死物自是不能与人相比的,储梦枕储的是人的梦境,如无人的精气温养,它不过就是一块石头,最多是块好看些的石头。而一旦有了人类的陪伴,它与梦主就像是相伴为生的一对伙伴,梦主的本源精气越是强盛,就越能激发储梦枕的威力。” “反过来,储梦枕的品阶越好,越能帮助人类积蓄力量,长年累月下来,人的灵气也就愈发强盛,两者便在无痕的岁月中互相成就。如此一想,我们人可不就是更有价值的宝贝吗?” “说得好。”老者的眼睛都笑眯成了一道缝,连连点头。长敬向爷爷回敬了一个眼色,像是孩子般讨赏。爷爷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不说话。 “可是据我所知,你是一个无梦者,那你又如何开启储梦枕的智慧呢?”老者忽然向长敬凑近了脸,轻声说道。 长敬一下就明白了爷爷为何笑而不语,这人居然知道自己的秘密?而且爷爷也一点都不惊奇眼前的人会点破这一事实。 长敬不服气道:“不会做梦,又不代表就没有梦元之力产生了,或许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开发和积蓄罢了。你们枕月舍也可以研究一下,专门针对无梦者做一个储梦枕,说不定还可以再发一笔财。” 这回老者却是摇了摇头,“这是笔亏本买卖,我花再大功夫研究出来也是白费。” “为何?”长敬奇道。 “因为,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无梦者。” 这回换长敬实打实地来兴趣了,虽然这是他的秘密,他原以为只有爷爷知道,现在显然又多了一位,而且最难以令人置信的是,原来奇怪的只有自己。 小时候长敬不说,是因为害怕小伙伴们嘲笑自己,长大了倒也觉得无所谓,也不会有人主动问起便也无从提起。他一直以为有会做梦的人自然就会有不会做梦的人,每天晚上都做梦难道不累吗? “枕月舍垄断着全亚安大陆的储梦枕生意,谁家有,谁家没有我们是一清二楚,所以像老李头家一个储梦枕都没有的特例自然是会被我们登记在册的。老李头的年龄已有近百,梦境数量稀少犹可理解,但小子你,正值青年,无梦无境,甚是奇怪,老朽早想抓你回去研究了。” 老者说出了实情,长敬爷俩确实没有任何一块储梦枕,但着实未曾想到枕月舍会记录。 “行了,老虞,在我这臭显摆什么呢,这么大年纪还欺负我孙子,堂堂枕月舍舍老,说出去丢人不?有话说话,不说赶紧带着你的人滚蛋!”爷爷看长敬吃瘪了,自然而然地站出来开始挤兑眼前的老者。 然而,爷爷的话又一次震惊了长敬,枕月舍的舍老是什么人?舍老可是在全亚安大陆的枕月舍都有发言权的掌权人物啊。要是谁攀上了舍老,这辈子的高阶储梦枕都享之不尽了。 要知道,枕月舍可是比两大帝国的皇室都有钱的人,自控梦术和梦元之力的说法降临亚安大陆以来,储梦枕就成了平凡人通往长寿、康健人生最重要且唯一的载体。 只有储梦枕才可以帮助普通人提取梦境中的梦元之力并储存在内,待到储梦枕的空间蓄满时,再将其拿到各地的织梦阁,用其中的梦境换取长梦丸,方能实现固本培元、治百病的功效。 虽然长敬也不知道枕月舍到底有多少位舍老,但眼前这一位绝对是长敬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位,而且好像还与爷爷是旧友。仔细一回想爷爷的话,长敬才突然发现,原来虞老还带了人来。 视线往角落一扫,长敬方才看到,原来就是一开始与爷爷在药铺内谈天谈地正开心的那位。但此时,这人不说话站在一边儿,竟与先前的模样完全不同,安静沉默地仿佛隐匿了一切属于他的气息,令人自然而言地忽略了他,特意观察之下才可能发觉还有一号人物静静聆听了所有的对话。 “这位便是我在温江城枕月舍的掌柜,我唤他薛二。” “长敬,叫薛掌柜。”爷爷在虞老介绍过此人后,还郑重地吩咐长敬施礼,长敬怎能不明白这人对爷爷的重要性。 “薛掌柜好,我名李长敬,多谢您这些年照顾爷爷了。” “小生无需多礼,薛二当是如此。” 爷爷听到长敬话,欣慰地点了点头,长敬心中更有了底,果然是于爷爷有恩的人,否则也不会让爷爷如此敬重。只是薛掌柜此人,显然是虞老的得力手下,而且定是身怀绝技,单看他与爷爷交谈时的风趣自如,刚刚的静默无息以及现在沉稳如斯的状态即可见其底蕴之深,不可轻视。 “老李头,你就这般忘恩负义,我也可没少接济你,怎的没见你让长敬给我施礼?忒的偏心咯。”旁边的虞老看到这一幕露出不满的样子,但话语间却毫无责备的意思,实与爷爷极为熟稔。 “你多少年才来看我一次?好意思说嘞,这么多年可都是人家薛二明里暗里地帮我,你早不知道在帝都的哪个销金窟里快活哦。”爷爷显然对虞老的脾性十分熟悉,分毫不让地拌起嘴来,活像两个老顽童。 “好你个没良心的,我今日可是专程来给你送储梦枕的,你还这般数落我。” “你阴阳怪气啥,娘里娘气的,就一破储梦枕,老子我年轻的时候枕一个,抱一个,脚下还垫一个呢!” “那你这是不要了?高阶储梦枕哦?” “要要要,虞老,我替爷爷收了,大恩不言谢,要啥药咱这药铺管够!”长敬见这两个老顽童大有斗嘴到天黑的迹象,赶紧出来打圆场,一手抱住薛掌柜放在药柜子上的大木盒。仔细看,还能看到这木盒朴实的纹路和右下角精雕的小字“枕月舍”。 这是长敬第一次亲手接触储梦枕,还是昂贵的高阶良品,虽然还未看到它的品貌,但一想到爷爷可以在晚年拥有一块上等储梦枕温养本源精气,也许爷爷这颗星便可以亮的更久一些,长敬的眼神中不自觉地就流露出了知足。 长敬并未看到,此时的薛掌柜早已隐身告退,身旁的爷爷未发一语,只笑着、叹着、摇着头,一摇三晃地往堂屋里走去。而虞老则是收起了手中的白扇,若有所思的看着长敬,那神色像极了一只老狐狸。 一月后,温江城东街。 长敬如往常一般,神色坦荡,脚步轻盈地闲逛着,想着今日是给爷爷买点猪颈肉炙烤着吃爽爽口,还是买点猪骨炖汤喝养养筋骨,不知觉的,脸上总是漾着和煦的笑意,似春风似暖阳,令东街上的姑娘偶见了,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自一月前爷爷得了虞老相赠的储梦枕,竟真的恢复了每日一梦,次日清晨醒来,都比昨日的精神更好一分,腿脚仿佛都利索了些,与长敬拌嘴也更起劲儿了,长敬见爷爷爽朗了自是更是加倍开心,本就无忧的生活愈发祥和安宁了。 说起那储梦枕,长敬从未见过一块石头能够通体莹白如玉,触手仿佛羊脂高玉一般舒滑。最为惊奇的是,它还与一般冰凉的玉石不同,它竟自带温度,与人类的体温无限接近,枕于其上丝毫不觉有物,宛如自枕其臂一般。 听爷爷说,高阶的储梦枕一般都至少可以储存一个月的梦境,直到产生梦境重复,并且一般都会附加一种特殊功效,具体因储梦石自身的特性而定。相比低阶储梦枕最多可以储存七日且无任何其他功效附加来看,高阶储梦枕确实是财力条件允许情况的上上选,而低阶储梦枕则是满足绝大多数平民百姓基本需求的首选。 爷爷的储梦枕附加的功效虞老在赠与时没有多说,只让爷爷自己细加体会,但爷爷似是对此毫不在意,也未对这块储梦枕表现出多大的喜爱之情,其在爷爷心中的地位可能还不如院子里的藤椅和紫砂壶。但经长敬多日研究,得出结论,这块储梦枕的附加功效应当是比普通储梦石加倍的梦元之力提炼和反吸收。 研究结论源于长敬锲而不舍的实验,实验对象自然就是爷爷。他曾让爷爷仔细说出每日清晨醒来时的感受和身体变化,并与多年前使用过的低阶储梦枕相比较。虽然爷爷拿拐杖狠狠敲了长敬两下屁股,表示回想不起来,但最终奈不过长敬的皮糙肉厚和耐心,终于告诉了长敬答案。 这块储梦石每晚都可帮助爷爷在睡梦中补气养神,促使梦境的产生,并从中提炼精纯的梦元之力反哺给爷爷自身,而仅保留少部分存储在储梦枕内。 如此,爷爷每日醒来才不再向以前一般,因一日夜的沉睡空耗精神,随时间流逝逐渐衰老,反倒一日日地恢复本源精气。但毕竟年岁已大,身体机能的消耗已不可逆的产生,绝不可能返老还童,但仅是如此,长敬也甚是满足了,对虞老和薛掌柜的感激之情更是潜藏于心。 如此想着,长敬眼前便又一次出现了只有一面之缘的“仙姑”。自那一晚的偶遇后,长敬便再未见过她,不过想来也正常,人家毕竟是织梦阁的阁主,哪那么容易见着,虽然长敬是绝不会承认他曾连着在药铺的屋顶上守了好几个晚上的。长敬现在能理解米铺陈叔想要报恩的心情了,如果真能再见着“仙姑”一次,长敬定要好好谢过她。 不如去找陈叔聊聊,也许他那儿有“仙姑”的线索呢。长敬精神一振,大快步地向陈叔的米铺走去。 “陈叔,长敬来看你啦!”长敬一步跨进米铺,人未到声先响亮地传了进去,结果进到堂里,竟是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咦,人都哪儿去了?”长敬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话音未落,突然从角落里冒出一个灰头土脸的脑袋。 “客官,客官,可是买米?今日陈掌柜的不在,您只管跟我说就好。” “阿诚?我是长敬啊,陈叔不在吗?你可知道他去哪儿了,我有事儿找他说。”长敬眯着眼辨认,好一会儿才发现从角落米堆里冒出来的正是陈叔米铺里的小二阿诚,想必是今天陈叔不在,大小事都需要他管,这才忙的灰头土脸的。 “是长敬啊,快来搭个手,我差点没给这一麻袋压死。”阿诚一句一抽气的,累的一脑门汗。长敬哈哈一笑,上前帮阿诚搬开了杂乱的米堆。 “可算有个人来帮我了,你是不晓得这两日米铺和陈掌柜家里乱成什么样子。陈掌柜的母亲前夜里又犯梦魇了,整整两夜没醒来,陈掌柜一边要在床前侍奉,一边又要管着这里,两头来回跑差点自己也急出病来。结果请了好些个郎中,施了许多偏方都没让陈老太醒过来,陈家下人都在悄悄准备丧事了,今日陈掌柜的也没再来过米铺。” 长敬一惊,他着实是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先不说仙姑的事,长敬打小在温江城长大,东街的陈叔米铺不知道来过多少回,小的时候实在拮据,也向陈叔赊过不少账,陈叔从来都是嘴上笑骂着,但从未真计较过,二话不说就给长敬家里搬去好几袋米粮。 长敬和爷爷都与陈叔交好,不为这份人情也为这份善心。听到陈叔家出了事,长敬也顿时心焦起来,立时就想赶去陈叔家看看。 也顾不上和阿诚多说,长敬手里一松,人就往外跑去。 “诶!长敬你怎么走了啊,不是来帮我的吗……” 长敬边往陈叔家赶去,边回想陈叔跟自己说过的话。按理说一月前仙姑便帮陈叔治好了陈大娘的梦魇症,怎么又犯呢?或许是上次没有根治?还是说有什么事情又诱发了梦魇?难道上次缓和根本不是仙姑的原因? 长敬紧皱着眉头想各种可能,突然一停步,拍了下脑门,发现自己太着急走错了路,忘了陈叔去年刚搬了新家,说是找了间采光和风水都更好些的宅子赡养老人。长敬赶忙又回头往新址走,这一耽搁,走到陈宅时,天色都已擦黑。 陈宅门口的灯一盏未亮,连大门也是半开着的,长敬见门口都无人看守,只好未打招呼,自己进了来,朝着记忆里的位置摸索陈叔可能会在的地方。 奇怪的是,无论是长敬怎么走,四周都是一片昏暗,整个宅子里都没有点灯。即使陈老太出了事,也不该如此才是,心下越是焦急,长敬面上越是冷静下来,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不对,陈宅长敬已是来过不下三次,虽说不上熟门熟路,但大小和主屋的位置还是有印象的。 长敬从进屋到现在已是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这普通的陈宅仿佛是一下变成了深宅大院,怎么都走不完似的,路过的小房间一间又一间,全是没有点灯的黑屋,连点人声都听不到,四下只有长敬的脚步声在来回轻响。 长敬走出长廊,来到一处小院,抬头能看到高悬的月亮,映着那深黑的夜色,像是已经进入深夜,刚刚长敬进屋时还是傍晚时分,时间绝不可能过的这么快。 长敬站在原地沉思起来,现在最为要紧的是找到陈叔,找到他便能解开这所有的离奇之处。长敬从不相信鬼神,定是有人刻意的布置。 “儿子!你在哪儿!娘好害怕!”说什么来什么,原本寂静无声的四周突然响起尖利又苍老的女声,仔细一听,竟好似陈老太的声音,一遍遍重复在长敬耳边,却是怎么都分不清从哪个方向传来。 突然,头顶一暗,月光被片刻的遮挡,长敬一抬头,只看见一片黑色的衣袖一拂而过。长敬正想伸手抓取,只闻到一阵清冽的香气从鼻尖擦过,一只有力但不大的手掌抓上了自己的右腕,一提而起。 “跟我来。”熟悉的女声赶在长敬反抗前响起,长敬的心瞬间落回原处,任声音的主人将自己带离地面,一跃至屋顶。 真是好巧妙的缘分,又在屋顶相见。 长敬刚在屋顶站稳,身边的人就已经放开了抓着长敬右腕的手,定睛一看,果然是一月未见,毫无踪影的“仙姑”。 “仙姑,我们又见面了。”长敬这时候竟还笑的出来,两眼顺着眉峰自然一弯,和煦地打起招呼来。 将长敬从黑宅子里拉起的人便是上回在长敬家药铺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仍是那一身黑衣,大大的帽檐遮掩着面容,只露着一张小嘴和下颌,却来去自如。 “仙姑是不是也来看陈家老太太的?我听闻您上回应陈叔的诺,来过陈宅一回,帮陈老太太治那梦魇,这回可是复发了?”长敬见到仙姑就觉得这回陈叔和陈老太都有救了,立即将自己的疑惑抛出,只希望仙姑确实救过陈老太一次,那这回便也有底。 “嗯,应是复发了,但有蹊跷,她这梦中的梦元之力过于强盛,不符合她的身体状况,整个梦境显色已经从白转黄。”说着,她的右手轻轻抬起,指向前方。 长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一惊。 原来他们现在站的位置还只是陈宅的大门处,方才长敬兜了许久都未走进内宅,而这中心也就是主屋的上空已经肉眼可见地形成了一团鹅黄色的光晕,而且大有深厚沉浓的趋势。 “仙姑,这就是黄粱梦?” “是。” “仙姑,那这间屋子怎么会变的这么奇怪呢,我怎么也走不进去,四周一片漆黑,根本不像一间正常的宅院。” 女子听长敬一声一声地唤“仙姑”,眉头皱了又松,似在忍耐什么,最终还是回道:“是幻梦,我们在她的梦境里。” “有人施展了幻梦术?”多亏了上回仙姑的科普,长敬对控梦术和梦元之力的理论知识长了不少。但长敬心中还是暗惊,不是只有织梦阁的人才会这幻梦术吗,难道是织梦阁想要谋害陈老太太,可是那“仙姑”怎么会来? “不是幻梦术,是她的梦境力量过盛,而且隐隐有负面情绪流出,导致梦元之力外溢,形成幻梦,影响到了身边的人。我们看到的就是她在梦境里所看到的。” “那岂不是有形成暗境的可能?”长敬疑惑道。女子似被长敬的话引动,认真思考起来,片刻未语。 “不排除这个可能,我要去看看,将她从梦中激醒。”说完,仙姑便一提气,准备往主屋跃去。 “诶,仙姑且慢!带上我!”长敬没想到“仙姑”如此雷厉风行,说走就走,看样子又是要把自己丢在原地,自己下屋顶,这才赶紧拉住“仙姑”的袖子,止住了她的步伐。 “带你有何用?”仙姑面无表情地看向长敬,直白地问道。虽然仙姑没有说下一句,但是长敬知道自己只是个平凡人,带着自己也许还添麻烦,帮倒忙。 “我与陈家相熟多年,也许我知道她梦魇的根源,可以帮助你激醒她!”其实长敬也说不好陈老太太病症的缘由,但想来找到陈老太太,就能找到陈叔,长敬得亲眼看到他们平安才能安心离去。 “仙姑”又默了一瞬,也不知道是在思考长敬所言的真实性,还是在衡量负累和获益可能性。 “跟紧我,别说废话。” 长敬见仙姑首肯心下大喜。只见仙姑手腕一转,掌握主动权,又是隔着衣袖一把抓住了长敬的右腕,作势就要奔跃。 “好的仙姑。” “不准再叫我仙姑!我叫吴杳。” 吴杳?长敬还没来得及细想是哪个杳字,就如一只木偶般被轻飘飘地拽起,往陈宅中心那一抹黄色光团的方向高高跃去。 长敬心中暗叹:仙姑的力气可真大呀…… 第三章:燎原烽火隐现出 越到陈宅的中心位置,长敬越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在向他逼近,似让人不自觉地想起一些陈年旧事,情绪也渐渐被引动起来。 往脚下一看,整座陈宅就像一团深黑色的漩涡,没有丝毫人的生气,唯一的光亮就来自于中央主屋上空宛如满月的光团。 越是靠近主屋,身边“仙姑”吴杳的脚步就越是轻缓,直到跳下屋檐,站到了主屋门前。 吴杳显然没有贸然冲进去的意思,只静静地站在原地警惕地环顾四周,就像是一只伺机而动的猎豹。 “仙姑……” 吴杳在长敬又冒出“仙姑”两字时就狠狠地一转头,黑金的帽檐一下就晃到了长敬眼前,吓得长敬赶紧就换了称呼。 “吴姑娘,我们在等什么?”长敬受这死一般的环境影响,不敢大声说话,只好轻轻地以气声询问道。 “幻梦最可怕的地方就是梦境的不可控性,连梦主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出现什么,更不用说误入幻梦的人。”吴杳瞥了一眼长敬,淡淡道:“下一秒就出现一只豹子向你扑过来,你怕不怕?” 长敬听到吴杳说“豹子”第一反应还以为仙姑有读心术呢,但仔细一想才明白她是在提醒自己误入他人梦境时必须时刻小心,但好学宝宝长敬还是弱弱的发问:“那在梦境里我们也会真的受伤吗?” “对于梦主来说,梦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直接对她造成伤害,但如果被自己所幻想出来的情境掌控住了情绪,逃脱不出,就形成了梦魇,久了就会对自己的精神造成影响,轻则精神萎靡,重则精神失控,成了失心疯,甚至一夜猝死。” “对于误入他人梦境的人来说,梦境里所出现的事物不会直接造成肉体上的伤害,但因为躲避梦境而自己造生的伤害都会真实地影响到自身。例如现在豹子向你冲来,即使他咬住了你,你也不会受伤,但是你若为了躲避它,而撞到柱子或是吓得三魂没了两魂,那你的身体和精神都会真的受到重创。” 吴杳还是那种清冷的语气,但听得长敬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黑漆漆的四周真的会突然冒出什么来吓自己一跳。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自身灵元不稳固,精神力不强的人,往往分辨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自受其害。” 长敬点了点头,如果不是遇到了吴杳,他也无法想象自己竟然进入了陈老太太的梦里。咦,如果我是因为进入了陈宅而入梦,那本来就在陈宅里的人呢? “那陈叔他会不会也在梦里?”长敬一想到这漆黑的宅子里竟然还有这么多真实的人,就又有些焦急起来。 “离梦主越近,应当是越早受到幻梦的影响。按他们事先所在的位置来看,他们很可能就在主屋附近。”吴杳和长敬都正对着紧闭的主屋大门,所有未知的力量都来自于此。 “我们准备进去,我在前,你在后,小心一点。”也不见吴杳有做什么准备,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往前走去,仿佛闲步逛园子般随意。长敬作为男子,自觉不能落了下风,便也坦荡荡跟着前行。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空荡的宅子里也找不到什么武器防身。 “咯吱……”吴杳单手推开了屋门,一步跨过门槛,外间的月光斜斜地映照进屋子里。 “奇怪,好像没有人。”虽然有月光的照拂,但整间屋子还是大部分笼罩在黑暗里,只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一些家具的位置,但最关键的陈老太太却好似不在屋内。 长敬落在吴杳身后,部分视线被遮挡着,直到整个人都进到房间里后,才勉强看清了全屋,听到吴杳的话,他下意识地就开始环顾四周。 “这不是陈老太太吗?”更为奇怪的事发生了,长敬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床边角落里的陈老太太。 “嗯?”吴杳顺着长敬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空落的床铺和窗下阴暗的墙角。为避免灯下黑的情况出现,吴杳又向里走了两步,仔细又看了一遍,还是毫无人影。 长敬也诧异,难道是自己眼花了?可是当长敬刚往前走了一步时,他就清晰地看到地上的“人影”动了。 “人影”是抱着双膝坐在墙角的,鬓发散乱遮住了脸,但看衣着应当无错。“人影”见长敬走进,原本环抱着双膝的手忽然捂向双耳,将脸更深地埋进了膝间。 “你能看到她?”吴杳的声音虽然已经刻意地降低,但依然透出了惊奇。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一个普通百姓竟然可以一眼在梦境中看到梦主,而她却看不到。要知道,她从小学习五大控梦术,可以轻易识破幻梦,其灵元的稳固和精神力的强盛远不是一般凡人可比,更何况她还有着天赋能力…… “你看不到?”长敬的表情立刻怪异起来,在他眼前,陈老太太是如此明显,而吴杳却看不到,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相信你自己所看到,不要动摇。”吴杳在关键时候给了长敬一针强心剂,长敬慎重地点了点头,一步步向角落靠近。 “陈奶奶,我是长敬,不要害怕,我就跟你说说话。”长敬在距离“人影”一步远的位置蹲了下来,轻声问道。吴杳虽然看不到陈老太太,但是她能听到长敬温柔谦恭的声音,隐隐对长敬多了一丝新印象。 “陈奶奶,地上凉,我们一起去床上坐着吧……” “床!床!我的床上没有我儿子!我儿子去哪儿了!”陈老太太的尖叫声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穿透而来,长敬眼前的“人影”也突然抬起了头,向长敬扑来。 长敬虽然也吓了一跳,但他一直谨记着吴杳在屋外和他说的话,只要自己不要吓自己,不要伤害自己,就不会有事。所以,长敬没有躲避,反而主动伸出手,搀扶住了陈老太太。 近在眼前的陈老太太终于露出了面目,两眼空洞洞的,好像在盯着长敬看,又好像是透过了长敬,看向背后的吴杳,枯皱的脸上毫无光彩,整个人都仿佛被抽去了生气,只一声一声地尖叫着“我的儿子”。 “陈奶奶,我是长敬,我带您去找儿子,您先冷静下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吗?”长敬尝试着让陈老太太平静下来,耐心而温和地和她说着话,还抽出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本来躺在床上的,是,是陈祥忠那个混蛋抢走了他!他抢走了我的儿子,给那贱人养!那是我的儿子啊!……”陈老太太的手紧紧地抓着长敬的胳膊,一会儿似在回忆,一会似发狂,不停地说着重复的话。 长敬跟着陈老太太的逻辑回忆起来,“陈祥忠”就是陈叔的父亲,早在十年前便因病逝世,只留下陈老太太一个人,好在彼时陈老太太的儿子也就是陈叔早已娶妻成家立业,陈家米铺也在温江城扎根,生活稳定,逐渐富裕起来,不仅是吃穿不愁,还有富余的钱买了田地,雇佣了下人。 陈叔父亲的事长敬也是道听途说,毕竟十年前他也不过才八岁而已,但长敬从未听说陈叔父亲逝世时还有什么小妾,坊间还一直夸赞陈老与陈老太太感情和睦,互相扶持才有今日的家业,陈叔是陈老唯一的儿子,因此陈家也少有风波。 可是听眼前的陈老太太所说,陈老仿佛与长敬所了解的完全是两个人。长敬似乎有些了解眼下的梦境为何有如此深的怨念,以致于梦元之力外溢形成幻梦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陈奶奶,您慢慢说,您的儿子好着呢,他一直跟着您长大,如今也娶妻生子啦。” ‘’我的儿子……他还这么小,才刚会爬,就被他那狠心的爹给抱走了,就在这里,从未手里生生地抢去了……那个负心汉喜欢上了一个穷女人,他忘了当年他家徒四壁的时候是我死心塌地得跟着他,陪同走南闯北找活路,他发达了就忘了我,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因为她不能生育,便要将我的孩子抢去给她养……我不甘……我不甘啊……” 陈老太太就这么死死地揪着长敬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时而愤慨,时而落寞,眼神飘忽在这间屋子里,旧人旧事似都在她眼前浮现。 就像变戏法一般,周遭阴暗的屋子忽然明亮起来,但与此同时也迅速变得陈旧,似完全换了一个地方,长敬觉得颇为熟悉,就像是……原来的陈宅!屋子里也不再只有他们三个人,陈老太太所说的陈老“陈祥忠”浮现了出来,就站在屋内唯一的一张床前。 长敬的位置只能看到陈老的背影,另一个“陈老太太”就匍匐在床上哭泣,陈老手里便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孩。陈老抱着孩子看向正门处,那里站着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缓缓地伸出了手,似是马上就要接过孩子…… 一念而过,长敬明白过来,幻梦本就是梦主的梦境投影,一切景象均随梦主的心意发生变化。长敬和吴杳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陈老太太此时此刻的所念所想。 “那后来呢?”长敬耐心问道。 “后来……那女人病死了!跟我没关系!陈祥忠那负心汉又回到我身边了……我像没事人一样原谅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我的儿子也被那贱人传染了恶症!我求遍了郎中,我求他们救救我的儿子……呜呜……还好我的儿子回来了,回来了……自那之后陈祥忠觉得有愧于我,就对我百般好,哈哈哈哈但是老天爷还是惩罚了他!” 景象又是一变,还是这张床,但是躺在床上的人换成了陈老,而陈老太太则是坐在床前,手里拿着一个药碗,轻轻地舀着汤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依旧相敬相爱。 “我儿十二岁那年,他染上了和那女人一模一样的病,上天眷恋我儿,赐他重生,但却没给陈祥忠这个机会,他马上就要死了,就要为他所做过的一切承担责任!” 与陈老太太激动的言语说不同的是,坐在床前的她眉目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也不看陈老,只重复地舀着汤药,还时不时地轻轻吹过汤匙,似是怕汤药烫到陈老。 而床上的陈老,同样未感到一丝即将离世的悲痛,苍老的双目静静地望着陈老太太手中这一个小小的药碗,他的所看所想皆无人可知。 长敬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竟不知道如何作语,此时同样处于梦境中的吴杳也只是无言站默。他们作为局外人,自无法评价陈老的行为,更无从了解“那个女人”,他们所能感受到的只是一个垂暮之年的女人回顾过往时的悲愤、绝望以及现在的无措。 陈老死后的几十年里,陈老太太一个人支撑了一个家,不仅养大了儿子,还扶持儿子继承家业,如愿看到了他娶妻生子,故事的结局本该是她幸福美满地安养天年。谁曾想,陈老的事情给她带来的伤害,直到她晚年依旧没能痊愈,当年她没有抒发出来的那口气积攒成了怨念,甚至形成了一个黄粱梦,缠绕于陈宅多日不散。 “娘!”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打破了安静沉痛的氛围,也唤醒了长敬和吴杳。 “我的儿啊!” 陈叔像是从黑暗中突然走出来一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原本平静些了的陈老太太再次恸哭起来,扑向自己守护了大半生的儿子。 “娘啊,您怎这般偏执呢?爹都已经走了四十年了,您为何就是放不下呢?” “您可知道,当年爹离去时如何跟我说的吗?爹怕自己走后,您仍是无法释怀,告诉了我当年那件事的真相。那年,我的出生让身体本就不好的您一下子病重,精神也变得异常,时常认不得人,只会抱着我呓语。爹找来了一位女郎中为您诊治,可您一直拒绝治疗,我也因此染上了病,爹只好狠下心,从您怀里抢过我,交给了那位女郎中暂养。没想到,您在本就不甚清醒的情况下记住了那一幕,误以为是爹移情别恋,抢走了我给别的女人。” “那日之后,爹一边更努力地找其他郎中为您治疗,一边还要照看我,可是那时的我太小了,普通的病症在我身上恶化,传染给了那位好心的女郎中,但她一心研究药物给病情更加严重的我,以致于她自己拖延了诊治。最后,当爹终于治好您的病,您恢复神智时,那位女郎中也因为救治不及时去世了。” “之后,您抱着我一家家苦求医者的时候,是爹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件,为我千金寻药,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他病重却无法医治的原因之一啊,我也是在他即将离世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病了十几年了啊……” “早在他为您和我寻医问药的时候,他就被我传染了相同的病症,只是他发作的较为缓慢,此后数年都在悄悄吃药压制,但也因为拖延的过久,以致于无法根治了。爹他早已将所有的资产变卖,为您和我购置了现在的陈宅,也为我铺好了道路。” “最该死的应该是我,我害死了那位郎中,也害死了爹,我不想再因为这件事害死您啊!这么多年,无论爹怎么做,您都不再相信他,我恳求您相信我,求求您,不要再恨爹了。” 陈叔的出现,是长敬没有想到的,陈叔的话更是给了这个世俗故事另一个意料之外的结局,长敬甚至要怀疑这是不是另一个梦境,是不是长敬自己假想了一个故事结尾? “是我病了?疯了?妄想了?错怪了?”陈老太太已不再哭了,这个故事对她来说更加震撼,她怨恨的这四十年仿佛忽然没了目标,没了缘由,有的只是茫然,是错愕,是愧疚。 一个女人在为自己的爱人生育子女后,身体陷于虚弱,下意识得想要保护孩子,于是即使生了病,也不愿意放手。因为爱,她害了自己的儿子。一个男人,在看到发妻和幼子饱受病痛折磨的时候,他选择狠心做抉择,他付出一切想要护妻和子周全。因为爱,他被自己的妻子误会。一个医者,被病患感染时,第一时间做的不是救治自己,而是用尽全力去找寻救治病患的方法。因为爱,她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在这个真实的故事里,谁都没有错,只是一场无妄的灾病带给这个家庭的厄运,让怨念错误的存在,让心爱的人抱憾离去。 “罢了罢了!一切应我而起,应当因我而去。” “老陈啊,我会来找你的,你再等等我,我们再说说话,好吗?” 陈老太太依旧是散乱的头发,佝偻的身躯,苍老的声音,周围的景象不再变化,变化的只有陈老太太的眼神。 数十年的怨恨、误解、执念都在那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忽明忽暗,一朝夫妻,一朝梦。 梦醒,屋亮,人散。 长敬依旧站在原地,吴杳站在长敬的背后,不知道在想什么。 “仙姑,你说陈老太太真的放下了吗?”长敬没有转身,像是自言自语般问道。 吴杳似也因这个梦境受到了很大的触动,也没去计较长敬的“仙姑”,默了一瞬,回答道:“有的梦醒了是不舍,有的梦醒了是解脱,但不管如何,对于梦主而言,这终究是黄粱一梦。” 是啊,这依旧只是一个梦而已。真相来的太迟,陈老早已离去,一家人终究无法再回到当初,重新来过。陈老太太回到现实中,仍要背负无尽的愧疚、悔恨,梦境只是解了她的执念,给了她一个多年不得的结局,但故事已经发生,已无可更改,人无法变生死,亦无法跨现实。 最重要的人都应在有限的生命里倍加珍惜,用更多的快乐留存在记忆中,活在当下。 长敬释然的一笑,眉间已无怅然,忽然回头看向吴杳。 “仙姑,你说的真对,我好崇拜你哦。” “……滚。” 吴杳的眼睛依旧掩盖在宽大的帽檐下,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视物,长年修习控梦术,让她的五感都早已超越普通人的程度,即使闭上眼,她依旧可以感知万物。 可是,长敬忽然回头看向她的这一瞬,即使吴杳知道长敬看不到她的眼睛,她依旧有种被看透的感觉,她也能感受到长敬眼中真诚的笑意,那似是与生俱来的豁达,又似是源自内心的无畏。 “对了!陈叔和陈老太太呢!”长敬忽然想起正事,幻梦破了,梦醒了,梦主呢? 四周的环境早已变化,依旧是夜晚的天空,但头顶的那抹象征着梦境能量强弱的鹅黄色光团已经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长敬和吴杳所站的地方也不再是主屋的位置,而是在正门和主屋位置中间的一个小房间内,这才是他们真实的站位。 长敬收拾好了心情,便和吴杳一路向主屋走去,梦主和陈叔应该就在那里。 陈宅依旧没有太多声音,但总算有了一点生气,也能看到一些下人走动,整个陈宅都点起了烛火,增添了现实的烟火气,与梦境的死寂截然不同。 “陈叔?”因为也没人拦着,长敬就径直走到了主屋前,轻轻地敲了敲门,听到陈叔的声音后就推开了门走进屋内。 入门一看,整个房间内的布局和梦境并无二致,只是明亮许多,依旧是那张大床,陈老太太就躺在上面,仍闭着眼,看不出状态如何。而陈叔就坐在床边,看到长敬等人进来,有些怔楞。 “长敬?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在做梦。” 走近了,长敬才发现陈叔脸上还有泪痕,但并不十分悲恸的样子,看来陈老太太的状态应该有所好转。 “是我,陈叔。刚刚我们在陈奶奶的梦境里见过。”看到陈叔的反应,长敬才确信,方才梦境里突然出现的陈叔和他们一样,都是真实的,都是误入了陈老太太的幻梦。但陈叔毕竟没有吴杳在一旁指点,一定是在幻梦里迷失了很久,因为陈老太太突然的情绪波动,才顺应着陈老太太的心念出现在她的身边。 而陈叔,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陈老太太的梦境里,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对于大多数普通老百姓而言,幻梦都是极其少见的,更遑论自己发现并走出了,事实上即使是吴杳遇到的幻梦数量,也是两只手就可以数完了。如非遇到极大的情绪波动和执念纠缠,一般人的梦境都是平和而稳定的。 “我们在我母亲的梦里?”陈叔显然有些不可置信,一听长敬说是陈老太太的梦,就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陈老太太,也顾不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关切地握住母亲的手。 “刚刚我娘短暂地醒来过,看着我也不说话,就是默默地流泪,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好像跟我娘说了一通话,她就忽然醒了,但是没一会她就又睡了过去。我是不是该去请郎中来看看啊?” “她应该是累极睡去,多日的梦境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她需要时间恢复。但她已经从梦魇中走出来了,心结也解了,应是没有问题了,静养即可。”长敬还没来得及说话,他身后的吴杳就突然开口了。 听到吴杳的声音,陈叔这才发现长敬背后还有一个人。 “阁主?!竟真的是您,我刚还不敢相信,原来真的不是梦,这次又是您救了我母亲,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了。”见到吴杳的陈叔显然比看到长敬激动多了,也恭敬多了。虽然长敬很想告诉他,其实刚才还是梦,但我们又是真实的,一下子解释不清,长敬干脆也不开口打断陈叔了。 “不必谢我,是你自己唤醒了你母亲,也解开了她多年心结,之后如何都看她自己了,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总归是要往前走,向前看。”吴杳仿佛默认了陈叔的称呼,坐实了自己的身份。 吴杳面对陈叔也是一副清冷的样子,与年轻的声音相比,成熟稳重许多。长敬开始有些好奇宽大的帽檐下,仙姑到底长着怎样一副面孔?会不会也很高冷?或许长的很着急? “阁主,慢走。” 长敬只是在心里打了个弯,一回神吴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剩陈叔恭敬地鞠着躬相送,也不知道后来他们说了什么。 “咦,仙姑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总是消失地这么突然?”长敬自言自语道。 “臭小子,你怎么会跟阁主在一起的?也不早告诉我,害我娘受这么多苦!”陈叔见吴杳没影了,收起了崇敬感恩之心,看着长敬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诶唷,陈叔,您别打我呀。我也是今日晚上才刚遇到的仙姑,还就是在您家里遇到的……”长敬简单得解释了下来龙去脉,陈叔这才恍然。 “还是多亏了阁主啊,不然都不知道我娘还要受这梦魇折磨多久。”陈叔依旧有些心有余悸,他甚至以为母亲可能熬不过今晚了。 长敬回想起之前的一幕幕亦是唏嘘不已,有些话就让它们都消匿在虚无的梦境里吧,就像是吴杳所说,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旁人说再多也无用,只有陈老太太自己想开了,才能真的好起来。 此事就在无波无澜的日子里翻篇了,陈老太太醒来之后并无多大变化,只是平静了许多,身体也健朗了一些,时常会在陈宅里走动,像是在回忆陈老还在时的日子,又像是在与陈叔在新陈宅里创建属于他们母子的回忆,但不管怎么说陈叔一家总算又是过上了祥和的生活。 而长敬又是一个月未见过吴杳了,他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寻她,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着寻她,就是会忽然在晒药的瞬间想起那一抹黑色的身影,或是在凝视着爷爷的时候脑海里不自觉地闪过那一晚在屋顶的奇妙相遇。 另一头,回到织梦阁的吴杳依旧做着每日都在做的事。身为织梦阁的阁主,她的职责在于维护一方领域内百姓的安定生活,不仅是照看他们的身体康健,还要排除一切来自于梦境的隐患,例如幻梦,甚至暗境。 具体来说,织梦阁作为织梦渊分设在两大帝国境内各大城池中的分支机构,他们需要为每位民众提供以梦换药的机会。民众首先从枕月舍购买符合自己财力的不同品阶的储梦枕,再根据储梦枕的最大数量决定他们几日来织梦阁兑换一次长梦丸。 通常来说,最低品阶的储梦枕也可以储层一个人七日的梦境,而七场白云梦即可换领一颗长梦丸,如遇到黄粱梦,三场即可价值一颗长梦丸。百姓们只需要带着他们的储梦枕来到织梦阁,就会有专人带他们来到静室,一对一地在他们面前施展取梦术,取出储梦枕内储存的梦境,通过梦境显色验证梦境质量,再收入专门的容器之中,最后根据梦境的质量和数量交换长梦丸。 一般人也不会去关心他们的梦境被织梦阁收取后究竟作何处理,作何用处。但织梦渊曾在多年前公开演示过一次取梦、凝梦,利用普通梦境里的梦元之力制成长梦丸的全过程,以示公正和安全,绝无猫腻。 当然,普通人光是这么看一遍也学不会如何制作,千百年来,五大控梦术都掌握在织梦阁手中,即使是枕月舍也只是掌握了储梦术这一种术法。且只有天赋异禀之人或是心智过人的才可能加入织梦阁,成为“织者”,学习术法,并宣誓永远效忠织梦阁,不可外传术法之秘,一生只为民安,绝不可滥用神术。宣誓之后才能了解到织梦阁运作的全过程。 事实上,织梦阁收取到民众的梦境后,会将这些梦境都沉入“灵渊”。“灵渊”其实就是一个大池子,装满了梦境,通过特殊的秘法将梦境炼化,提炼出其中的梦元之力。 “灵渊”的上方会持续氤氲着乳白色的雾气,偶尔也会有少量鹅黄色的光雾混杂其中,这些雾气其实就是梦境显色的实体化,浓郁的白色昭示着这里集聚了大量的白云梦和少量的黄粱梦。气雾下方沉淀着相同颜色的池水,这便是液态化后高浓度的梦元之力。 待“灵渊”内的梦元之力积攒到一定程度,就会由织梦阁的阁老和阁主出手,施展凝梦术,将梦元之力摈除杂质,浓缩炼化成指甲盖大小的长梦丸。 并不是所有加入了织梦阁的人都有机会和能力修炼全部五种控梦术,大多数织者学习和修炼取梦术便要耗费他们数年的时光,且只有通过考核确认他们的能力可以修习下一种控梦术的时候才能被获准修行。因而整个织梦阁内也只有少数人掌握着凝梦术,成批量制作长梦丸的任务也就落到了他们头上,成了他们的职责所在。 此时,温江城织梦阁内,围着“灵渊”站着五人,皆着黑衣,呈闭目状,双手伸出,略高于头顶置于“灵渊”浓郁的气雾之中,许久均无任何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五人齐齐一动手,似乾坤挪移一般,大量的气雾就顺着他们手掌运转的方向移动起来,并不断浓缩加深着气雾的颜色,不再是纯净的白色,而逐渐变成了淡黄色,气雾的体积也越缩越小,分成五股缠绕于五人的手中。 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只见他们的口中轻轻的念着什么,手中的气雾就沿着顺时针的方向盘旋起来,形成一个掌心大小的淡黄色气团,仔细看就会发现细密的雾气逐渐固化,竟在自己凝结成一颗颗指甲盖般大小的药丸。 许久,众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睁开眼,每个人的手中都多了数不清的淡黄色药丸,细看之下还会发现这些药丸表面有许多金色的纹路,透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引人忍不住地想要将其吞入腹中。 他们的神色似都有了一丝疲惫,将手中的药丸悉数放置到身边的药格内后便常舒一口气。 “阁主,今日共炼化白云梦三百零八场,黄粱梦九十二场,制成长梦丸两百颗整。” 其中一位黑衣人恭敬地向最中间那一位一拱手,平静无波地汇报了此次凝梦术的成果。令人惊讶的是,说话这人竟是一位女子,声音说不上年轻,但很沉稳,似经历过多年风霜。 “好,各位阁老辛苦,都先回去休息吧。”站在中央的黑衣人终于说话了,如果长敬此时在场,一定会立刻听出这便是那位仙姑姐姐,吴杳。 “是,阁主。”其余四人听闻都作拱手状,略一弯腰便各自退下。 “时玉,你留一下。”吴杳忽然叫住了方才回话的那人,其余三人仿若未闻,未作停顿径直离去。 “阁主。” “时玉,你发现了吗?最近三个月温江城的黄粱梦多了太多。”吴杳看着眼前已经恢复平静,只剩少量气雾和池水的“灵渊”,皱起了眉头,语气有些沉重。 “是的,从前黄粱梦最多不过二三十,如今却整整翻了三番,确实有古怪。”唤作时玉的灰衣女子也盯着眼前的“灵渊”,若有所思。 “前几日,我发现温江城里一些因年岁过长,已多年未做过梦境的老者也开始有白云梦出现了,还有的老人和小孩忽然出现了黄粱梦,甚至形成了幻梦。”吴杳似是想起了一些事,将自己这三个月来每日巡夜时的发现告诉了织梦阁内最亲近的下属。 “竟有这等事?”时玉大为吃惊。要知道,一般年过九十的老人因为灵元和精神力都已经到了尽头,很难再形成梦元之力,连做梦都难,更别说黄粱梦了。而年幼的孩童因为身体正处于高速成长的时期,而他们的精神力又不足以控制这些不停繁殖衍生的力量,便容易在梦境中积蓄爆发,形成黄粱梦。 但即使放在以前,黄粱梦的数量都是有限的,如今毫无征兆的激增一定有古怪,很难说没有人为的作用在其中。她们都明白黄粱梦并不是越多越好的,人如果掌控不了自己的梦境,就会反噬梦主,严重的时候甚至可能危及性命。 吴杳思前想后都不得其解,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件可以一揭而过的小事,她一直思忖着是否要上报上一级的织梦阁。 “温江城怕是要起风了。”吴杳望着织梦阁的穹顶,轻叹。 第四章:古道新人旧相识 温江城因为地处西岩帝国的东南边境,又临近国内第一长河温江,故而每年的降雨量都十分充足,一个月里少说也有十天在淅淅沥沥地下雨。立冬的寒意也悄悄随着滴雨降临这片土地。 今日,温江城便又将是听雨的一夜。东街和西街的店铺都早早关上了门,路上偶有一两个人奔走,溅起片片泥泞,此时待回到家唤声婆娘,洗上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一家人再围着炉子吃着热腾的饭菜,任是七八岁的孩童或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家都要叫上一声惬意。 长敬与爷爷一起坐在药铺的大门口听雨,不同的是爷爷依旧是躺在那张老藤椅上,盖着薄毯,双手端着温柔紫砂壶,在雨声里摇摇晃晃。长敬就简陋多了,一张小板凳就是他的全部装备了。 高挑的身体略弯着,两条大长腿都收敛着并拢坐在小板凳上,竟有些莫名的和谐和可爱,那一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便是在朦朦的夜里都依旧炯炯发亮,似是与他的人一般,永远活力四射,积极乐观。 “长敬啊……”爷爷慢悠悠地开口道。 “诶,您是又要些什么?热水还是坎肩?”长敬也是慢悠悠地回道。 “臭小子,我有这么麻烦嘛,我是突然想起一件正事儿。”爷爷佯怒,白了长敬一眼,被长敬顽皮的一笑带过。 “您说呗。” “你想要怎样的媳妇儿?” “……”长敬正想伸一伸腿脚,一听老爷子的话差点没坐稳跌到门槛下的大水坑里。 “爷爷,我才十八呀,您这就是传说中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嘿!臭小子,又找抽啊?”爷爷举起手里的紫砂壶作势就要砸向长敬,想想又觉心疼地放下,“我这个做爷爷的,关心下你的终身大事怎么了?难不成你还害羞了?” “我一个男孩子有什么好害羞的,又不是姑娘家家的,哪来的终身大事。真要说我的终生大事呀,就是照顾爷爷您,吃好喝好,乐乐呵呵地活过一百岁!”长敬虽是一副拍马屁的欠打模样,但话却是真的。 爷爷笑骂,心里却是温温的。 “说正经的!你也大了,就没对哪家的姑娘有点意思?爷爷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哟,还有姑娘倒着追呢!你可争点气。” “我的魅力哪比得上您呀!我说不好就孤独终老咯。”长敬毫不犹豫地说道,说完却有个身影忽然在心间闪现,一瞬而过,捉摸不住。 “忒没用!还要老头子我给你张罗。”爷爷一本正经地撸了撸没几根的胡须,像是真在琢磨,“我倒是有几家要好的,但大多生的儿子,要不然就是孙女,但年岁小了些,估摸着还没半个你大……” 长敬听得一阵寒毛,半个我岂不是九岁?这做我妹妹还差不多。 “诶有了!我记得城西吴刚家有一个独生女,算起来应该跟你差不多大,不是大你一岁就是小你一岁,正正好!就是我这十几年也没见过她几回,也不知道她上过学没有……”爷爷一拍手,还真上了心,絮絮叨叨地念叨给长敬听。 长敬搓了搓手,压根没仔细听,也不是他不喜欢女孩子,就是单纯觉得时机不对,没有遇到那人,便没有共白头的念头,就算自己三四十岁了,也是如此。 “吴刚一家都是极好的脾气,教出的女儿想来也不会差,也不需要多有学识,只要你俩互相看得上,孝顺长辈、真心待你好我就放心了……对了,你三四岁的时候吴刚还常来咱这里陪我下棋呢,你还老往人家吴刚媳妇儿怀里凑,要抱,抱起来竟还尿裤子,脏了人家一身哟……” 爷爷讲着讲着便哈哈大笑起来,长敬眼前好像又出现了爷爷梦境里那个像是年画娃娃似的,傻笑着扑楞的小子,不忍直视地扶额。 “诶,吴刚前阵子还问我什么草药泡热水温脚好,好像是他媳妇儿天一冷就有些痛风,你正好有空帮我去送几包红花,去!运气好些也许就见到你未来媳妇儿了!顺便拜见拜见你丈人丈母娘,你也好些年没见过他们了……” 长敬不知道爷爷这又是哪根筋忽然搭上了,想的门儿清,赶着长敬去送药,一脚就将长敬踹的站了起来,连伞都给长敬备好了。要不是已经和爷爷在这门口坐了大半个时辰了,长敬真怀疑爷爷是早就想好的。 “爷爷,这还下雨呢,我明早再去也不迟吧?”长敬又躲开一脚,得意地冲爷爷摆鬼脸。 “送药和看媳妇儿都是宜早不宜迟的,懂不懂?你去不去,不去我这就跌雨里去,吓死你个不肖孙子!” “别别,我这就去,就去!”长敬一看爷爷动真格的,就虚的不行,也是服了这老爷子了,一把年纪了居然还学会了拿自己作威胁,可偏长敬还真就吃这一套。 一听长敬答应了,老爷子又稳稳地躺回椅子,仿佛压根没挪过窝,那得意的笑比长敬有过之而无不及,精明的很。长敬大叹姜还是老的辣,无奈的摇摇头,回屋取了几包红花,接过爷爷早早递出来的纸伞,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直到长敬走的远了,药铺门口的爷爷被雨幕糊了身形,长敬才不再回头,认命地在雨中踢踏起来,不装烦恼的心很快又占了上风,想来最差不过吃个闭门羹,好些也许还能喝上碗热汤,也是不赖。于是脚步便又轻快了起来,直到他想起来一件事……他忘了问吴刚家在城西哪儿? 出都出来了,再回去又是一段路。长敬只好选择问路,好不容易在冷僻的巷子里逮着几个街坊邻居问了,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到了目的地。 夜雨渐缓,城西木屋。 “孟娘,我那酒热好了没有呀?你看我这哆嗦的,咱女儿也不管我,天可怜见的,我实在是太惨了……”精致的小木屋外传来一声声男子的呼唤,那语气仿佛真的下一秒就要冻晕过去。 但实际上,仔细一瞧,这男子正安稳地坐在院子的小瓦间里,瞧着不过四十左右的样子,保养得当,硬朗的眉目显着年轻时的恣意。男子左手里捻着一把圆润光亮的木珠,右手里竟还握着把小扇,优哉游哉得扇着,仿佛身在夏日的竹林,而不是立冬的寒雨夜。 “吴刚,你再瞎叫唤,我就把这酒壶子兜头给你浇下去!我才好清静清!” 暖烘烘的主屋里随着响亮的声音旋出一抹翠绿色的身影,瞧着更是年轻,许是三十出头,大眼红唇美娇娘,便是男子口中的孟娘,一看即是熟知男子的套路,上来便是用力地一揪男子的耳朵,接着又抢过他手里的扇子,折上不重不轻地敲在他手板心上。 “诶哟,好娘子好娘子,饶我饶我,是我错……”男子完全没了先前的架子,干脆的求饶,但一看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就知道其实女子根本没有下狠劲,也只是装个样子吓唬吓唬他罢了。 “咱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正煲汤呢,就听你这闲人大冬天摇蒲扇瞎叫唤,你说来气不来气?还不进屋给我打个下手,多弄个菜。”孟娘又将折扇扔回男子的手里,转身就要回屋里。 “好嘞,诶娘子,等会儿,我给你打伞!”男子蹭的从椅子上弹起,捡过一旁的雨伞,赶忙撑开,给妻子挡上风雨。孟娘低头一笑,满是小女人的幸福之色,一旁的男子也是,似是就习惯了这样的打打骂骂,还乐在其中。 两人正撑着伞从院子里穿过,忽然听到门口处传来一阵敲门声,混在雨声里听得模糊。 “好像有人敲门,你去开个门,我先进屋看看汤。”孟娘吩咐道,男子应了声,将孟娘送回屋内后,就向门口走去。 一开门,先是看到一把油纸伞,伞下的人见门开了,抬起头来。 霍,好一个俊俏的后生,单就这一双眼睛就格外引人注意,亮晶晶的黑瞳眸,眼尾似自带着温和的笑意,说不出的舒服,第一眼就让人心生好感。 一身蓝白色长衫不知道是在雨里走了多久,肩口湿了一小片,衣衫下摆也沾了不少泥泞,但见他样子毫无窘迫,自然的仿佛那泥点和濡湿的地方都不过是衣服的花纹一般。 “您好,请问是吴刚吴家吗?”长敬见是一男子开的门,无端的舒了口气,轻松了不少,至少不会无功而返,又被爷爷说道一顿了。 “我就是吴刚,小子是?” “我是城南李氏药铺,李运弘的孙子李长敬,是爷爷托我来给您送草药的。”长敬简单的自我介绍了一下,开门的吴刚立即明悟,忙要将长敬请进屋里去,打破了长敬想要交了药就走的计划,一脸不好意思的随吴刚进了门。 “孟娘,是城南老李的孙子来送药了,多备副碗筷。小子快进来,进屋里暖暖去。”吴刚热情的将长敬引进了主屋。 长敬刚在门槛外抖落了纸伞上的雨水,一回身就见屋子的女主人手里托着木盘并好几个精致的瓷碗从厨间走出来。长敬一眼看到孟娘也是心下惊奇,这一对夫妇看着好年轻,不像是家中女儿都快双十的样子。 孟娘和煦地对长敬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将汤碗都放在了桌上,引着长敬落座。长敬推辞了一下只好颇不好意思的坐下,没想到还真让爷爷说中了,碰上热汤了。 “老李身体还好吗?上回我去看他,见他精神状态好了许多,就是那棋下的,还是一个字,臭!”吴刚也在长敬身边坐下,自然地问候长敬爷爷,说起爷爷的棋技,一脸饱受迫害的模样,说完又是自己哈哈大笑一声。 “您是耐性好,我是宁愿晒一天的草药也不愿意和爷爷下棋的。”长敬煞有其事的回应,两人仿佛都看见了爷爷那走错子还要悔棋的样子,相视一笑。 “有你这么个能干的孙子,老李也省了不少力气。说来也奇怪,我每回去老李那儿,都不怎么见你。”吴刚边说着边招呼妻子也做了下来,一张不大的四方桌很快就坐满了三个位子。 “我是顽皮好动的性子,晒完药我就喜欢去东街或者西街上逛逛,买买菜,淘淘宝,回家逗逗老爷子。有回我在路边捡到一只鹦鹉,等了许久也不见主人来寻,便先带回了家,爷爷一开始还距鸟于千里之外,结果我就去烧了顿饭的功夫,出来看他正偷摸着逗鸟呢。” 长敬本就活泼,说起话来也不会胆怯,加上讨喜的模样,吴刚夫妇很快都被吃长敬逗笑起来。 “诶对了,杳杳呢?快叫她出来喝汤了。”吴刚与长敬聊了一会儿,发现女儿在房间里换了许久衣裳都未出来,便示意孟娘去唤。 “大约是好久没着家,要多和她那一屋子的泥娃娃讲讲话呢。”孟娘嘴上虽是打趣,但还是站起身穿过走廊往左侧的屋子走去。 “我家有个女儿,唤吴杳,你还没见过吧?说起来你们应该差不多年岁,你今年应是有十八了吧。” “是的,吴叔叔,过完年就满十八了。”长敬回完话,忽然间觉得自己似乎听错了话。刚吴叔叔说他女儿叫吴杳?哪个杳? “我家杳杳是正月里生的,过完年正好十七,都是同龄人,你们也可以多走动走动,说说话,交个朋友。”吴刚说完,向长敬挤了挤眼,像是怕被妻子听到,特意靠近了些轻声说道:“我女儿脾气随她娘,外冷心热,看起来冷得相块冰,相熟了就知道她风趣幽默了。” 长敬做恍然状,心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冷幽默? “吴叔叔,您女儿的杳字是‘窈窕淑女’的窈吗?”鬼使神差的,长敬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有些冒昧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没想到,吴刚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大摇其头。 “是杳无音信的杳。”回话的声音从长敬身后传来,而不是眼前的吴刚,也不是孟娘,反倒让长敬瞬间想起了一个人。 “仙姑!”长敬心中抱着八分惊讶和确信回头,结果又收获了两分惊吓和五分不确信。 长敬的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刚刚离席的孟娘,看着长敬有些疑惑,应是在想长敬忽然脱口而出的“仙姑”源自何处,但看着长敬傻愣的样子又觉得有点可爱便又噗嗤一笑。站在孟娘身边,被孟娘挽着手的也是一个姑娘,是一个长敬从未见过的姑娘。 女子今日着的是一身鹅黄色的长裙,裙上没有繁复的花纹,只有纯色的绸缎衬着白色的底衫,形成渐变的纹路,简单的样式映得其上那张小脸更显白净天然。圆滑的下颌线上是微抿着的唇角,未施口脂,是淡淡的粉色,再往上就是一双摄人的眼睛。 若说长敬的眼睛是天生带笑的,这女子的眼睛便是天生带着寒意的,分明是圆圆的杏眼,本该极易让人觉得可爱俏皮,却不知何为,望进那澄澈的瞳孔里,便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眼看透。 长敬从未想到“仙姑”这般年轻好看,不是真认错了人吧?可是这声音…… “李长敬,你在想什么?”眼前的女子开口了,没有蹙眉,没有怒喝,就是淡淡的一句话,一下惊醒了长敬。 真是仙姑!真是那个长敬认识的吴杳!还真是“杳无音信”的杳,还来去无踪,但又总能在最奇妙的时间里相遇。 “在想仙姑组的好词……”长敬傻愣愣的回道。 “哈哈哈哈……”这回连吴刚也忍不住笑了,说起吴杳的取名经历,吴刚还真有话说,当年他好不容易追到了孟娘,以为幸福日子来了,没想到孟娘却是在怀孕后一走了之,杳无音信,找的他好苦。当然,最后两人还是回到了一块儿,吴刚为纪念这段奇葩的经历,便给女儿取了杳字。 吴杳似是也没想到长敬的回答,嘴角刚一上扬又消失不见,也不再看长敬,走到唯一的一个空座坐了下来,孟娘又瞧一眼长敬坐在了吴刚旁边,长敬的对面。 吴杳旁若无人地端起汤碗,一勺勺舀着热汤喝起来,长敬也发觉自己刚刚的模样实在太傻了,于是使劲儿埋头喝汤,心想:我是男子,她是女子,男子看好看的女子,不丢人,不丢人…… 吴刚看看长敬,又看看吴杳,最后又和同样有些好奇的妻子一对视,孟娘一挑眉,吴刚立马明白了还是要自己开口问。 “咳……长敬啊,你和我们家杳杳原来认识呀?为何叫她仙姑呢?” “嗯?因为……我觉得吴姑娘很厉害!厉害的仿佛仙子一般!”长敬本想说因为吴杳是织梦阁的阁主啊!但也不清楚吴刚夫妇是否知晓这件事便没有贸然揭露,“至于姑嘛”,长敬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我以为厉害的人年岁都长,没想到吴姑娘女中豪杰、年轻有为……” “哈哈哈哈,她那哪是英雄,就整天替人家守夜罢了。”吴刚又是爽朗一笑,无情的拆穿了吴杳。 结果那头的吴杳见父亲如此评价自己的工作竟是毫无反应,像是听得多了般不在意,继续淡定无波地喝汤,倒是孟娘又心疼地看了一眼女儿,给她多舀了一碗热汤。 长敬这才恍然,原来吴刚夫妇也是知道吴杳的身份的,但丝毫不以织梦阁阁主父母的姿态自持,不过将阁主辛劳的每日巡夜比之为城墙底下最普通的守夜兵就有些奇特了,长敬越发觉得吴杳与吴刚夫妇的相处模式有趣。 之后便是长敬和吴刚两人有说有笑的打来回,倒也缓和了气氛,四个人一边喝汤,一边漫无边际地瞎聊,听的吴杳也多次莞尔。终于,大家都喝的全身暖烘烘的,肚皮鼓鼓的。 “娘子,你煲的汤真是太好喝了,好像还每回都有不一样的味道?”吴刚摸着肚子感叹。 “不好意思,是完全一样的底料和做法。”孟娘瞥一眼吴刚,熟练地拆穿丈夫的马屁。 “诶,对了,杳杳你可以带长敬去看看你房间里的泥偶。长敬,你一定要去瞧瞧,何谓壮观!”吴刚同样熟练的转移话题,并无情地将话题抛向自己的女儿,“这可都是杳杳她娘的杰作哦?想买都买不着!”吴刚又怕长敬推辞,又转头对长敬说道。 “是孟夫人的亲手之作?莫非孟夫人就是西街上传闻一偶千金的孟千手!” 吴杳本没多大反应,觉得长敬大约会推辞几句便准备离去,没想到长敬竟是一副大感兴趣的模样。 “咦,竟有这种说法?”孟娘也像是第一次听说。 长敬一听,孟娘也没有否认,那说明还是真是! “孟夫人可能一心制作,没有发现,大家伙都在讨论孟千手制作的泥偶个个都是活灵活现,神态、着装堪比真人,若谁家能买到一个,都要被别家艳羡,就连温江城城主的女儿也是托了好些人才抢到一个,可见热手程度啊。可惜了孟夫人在西街的铺子都是不定期开门,曾有人连等了三天三夜都未见过店铺开门。” 孟娘确实没有听说过这些传闻,一时间听到也是觉得有些好笑,但想想也是大家对自己的肯定。 “孟娘的泥偶确实是鬼斧神工,我当年也是大为叹服,比起来,我的折纸扇是差远咯,只有一个买家。”吴刚说道,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有一个全亚安大陆的首富,枕月舍的舍老光顾还不够?嘴上说着服我,心里还不知道怎么乐呢!”孟娘一眼就看穿了吴刚心里的小九九,虽是拆台,但眼神里却有着对丈夫的自豪和夸赞。 枕月舍的舍老?难不成是那天在爷爷药铺里见到的虞老?!长敬今晚真是收获巨大,信息量一波比一波大,先是见到了织梦阁阁主的真容,后又是见到了西街最有名的孟千手,现在又知道了枕月舍的舍老最钟情的纸扇出自吴刚之手,在座的恐怕只有自己最平凡了吧。 “各位大佬,这是城南李氏药铺最最最普通的红花,爷爷叫我送来给孟夫人治腿喊的,我临出门从药柜里随手抓的,请笑纳。”长敬拿出了此行的最重要的物件,恭敬的将药包放在了桌子的中药。 屋子里有片刻的安静…… “噗嗤……”这回笑出来的不是吴刚,也不是孟夫人,而是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吴杳。 “你这红花倒是比我娘的泥偶,我爹的纸扇都要牢靠管用。” 咦,仙姑好像很高兴?好像真的是在夸我?长敬看着烛光下还带着笑意的吴杳,一时又不知道如何接话,就光顾着傻笑了。 “对对对,还是这红花最实用!长敬你回去替我谢谢老李,改天我就去找他下棋!”吴刚大手一挥,豪言许诺。 长敬简直要感动的落泪,吴刚一家真是好人。 “你现在就和杳杳去看看她娘给她做的泥偶吧,也让让你开开眼哈哈哈。” 长敬准备站起身告辞的动作又僵在了原地,得,又回到了原话题。这第一次来,怎么好意思去一个姑娘家的闺房呢…… “走吧。” 长敬震惊的回头,看到吴杳正斯文地擦了擦嘴,起身就要带路。 仙姑竟这般豪放? 长敬还在愣神,吴杳已经走到了屋外,回头诧异地看他,“还要我带你飞一下?” “不用,不用,我来了来了。”一想到吴杳轻盈如鬼魅一般的轻功,长敬眼前就立马出现了那晚陈宅的屋顶和自己被吴杳提着一跃一跃的傻模样。 这厢长敬刚追着吴杳出去,正帮忙收拾着碗筷的吴刚就朝着妻子神秘的一笑,孟娘也是笑着摇摇头,两人打着哑谜,却好像心里都知道了答案。 吴家木屋,左厢房。 长敬原就没抱着吴杳会喜欢一些小女生物件的念头,所以一进到她的房间,发现主要是淡雅的布置也觉得意料之中,连床铺也是纯白的底色,绣着小朵的鹅黄色雏菊。 整个房间内最最亮眼的无疑是摆在吴杳梳妆台上的一排泥偶,一眼望去,至少有十几个穿着不同颜色衣服、梳着不同发髻的“小娃娃”。 长敬走进一看,仔细瞧着每个泥偶的脸,然后惊奇地发现每个娃娃的五官都大致相同,又因为有些许不同而使得最终的相貌看起来各有特色,或笑着的,或耷拉着眼的,或神气活现的,或摇摇欲哭的申请。但是每一个都有些奇怪的熟悉感,像是…… 长敬忽然惊喜的回头,像是发现了一个大秘密:“这些娃娃是不是以你的脸为模板的?” 吴杳淡淡地回答道:“不是以我为模板,就是我。” 长敬立即恍然!难怪每个娃娃的模样都与吴杳有七八分相似,白嫩嫩的脸蛋,细长的眉毛,小巧的嘴巴,圆圆的眼睛清亮透澈。咦,七八分?长敬又重新观察起来,发现各个娃娃的大小还有区别,从左往右逐渐长高长大……1、2、3……16! 长敬这才真正明白,原来是孟夫人通过这种方式记录了吴杳每一年的成长,一年一个,直到今日正好十六个,等过了今年正月,就该是十七个了。 此时的吴杳,看着面前的这一排“小吴杳”,也是柔化了神色,脑海里浮现出每一年的元日,娘亲送自己一个个精雕细琢的泥偶时的模样。父亲说,娘亲总是花足了一整年的时间去制作,这一年里,这个泥偶就代替了吴杳自己,陪伴父母,它倾注了父亲和母亲对自己最深沉的爱意和支持。 吴杳从八岁意外被织梦阁发现了在控梦方面的天赋之力后,便常年被上一任织梦阁阁主带在身边培养、学习控梦术,一年里在吴刚和孟娘身边的时间不过一月左右。但即使如此,他们都没有说过任何不满的话,只全力支持着吴杳去做她想做的事。 在她疲惫的时候做一大桌子菜,让她知道家人永远在身后等她陪她;在她灰心的时候教她一起做泥偶和纸扇,让她明白没有一件事是简单易成的;在她担负起整个织梦阁的重任后,在每个晚上为她祈祷,祝愿今夜又是一个平安夜,让她知道即使整座城市都没有人知道她的付出,但他们永远都在背后默默地关注着她。 她何其有幸,有这样的父母。 吴杳看着眼前弯着腰仔细看过每一个泥偶的长敬,这个加上今晚也不过只见过三次面的少年,逐渐有了些陌生的情绪。 因为阁主的身份和每日事务的繁重,她几乎没有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除了父母和织梦阁里最信任的阁老时玉外,她甚至很少与别人说话。可眼前的这个少年却总让她不自主的说话,即使只是给他科普一些对自己来说再基础不过的知识,或者是打趣、反讽,他都总能接上话,甚至频频让她发笑。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朋友了吧?吴杳这样在心里问自己。 “仙姑?仙姑?” 长敬仔细看完了眼前的一排泥偶,又发现吴杳的梳妆台简直不可以称作是梳妆台,因为上面根本没有多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爱用的脂粉或是首饰,反倒更像是一张书桌。 最靠近桌面的一层是泥偶,而环绕着泥偶搭建的木架上摆放的则是一排又一排的书籍。因为堆放的十分整齐和紧凑,所以长敬一下也看不出是什么书,但又不好直接去翻拿,便想回头询问吴杳,没想到吴杳竟像是想出了神般,连叫两声也没反应。 “……”吴杳其实已经在长敬叫第二声的时候便回神了,但她看着突然凑近的长敬,着实有些无语。 “李长敬,我姓吴名仙姑吗?” “啊啊,吴姑娘,我,我又忘记了,我纯粹是因为您在我心中的地位太高了,太厉害了,所以总是下意识地唤您仙姑,您不要在意。”长敬感受到吴杳的一记眼神杀,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忙改口。 “您?”吴杳挑起了右眉。 “吴姑娘。”吴杳放下右眉。 “多叫几遍长长记性。” 这回轮到长敬扬眉了,仙姑这么睚眦必报的吗…… “吴姑娘……吴姑娘……”长敬委屈的重复着,声音有气无力,像是家中有只母老虎,日日监视着他背药理一般。 吴杳看着长敬这般听话的模样,莫名产生了一些名为“开心”的情绪,随着血液从流转,身心舒爽,带的嘴角无意识的上扬,自己却未发觉。 然而,门外一米的廊柱旁,两条鬼鬼祟祟窥伺的身影确实看的明白,捂着嘴憋笑。 “架子上的那些书都是我闲暇的时候看的,大多是些乡间话本,不是什么高深的学理。” 吴杳满意了,便主动告诉了长敬先前想问的答案。 长敬猛地一抬头,刚刚的委屈都烟消云散,眼里忽然又充满了光彩,真真的笑起来,那开心的情绪一下子就传达到了吴杳的眼中。 “真的?那我可以借两本看看吗?一本也行!” “嗯?”吴杳没想到长敬竟会对话本感兴趣。 “不行吗?”长敬又摆出了一副十分遗憾的表情。 “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事先说明,有些书是并不是我挑选的,里面的所有内容都不代表我个人的品味和意见。”吴杳似是回想起了书间的什么片段,但又不能直说一般。神色变得有些怪异。 “当然,仙姑在我心里永远高尚,不食人间烟火!”长敬见吴杳答应了,立即拍着胸脯保证表示相信吴杳的品味,但得意忘形过了头,仙姑两个字又冒了出来。这回不用吴杳提醒,长敬自己说完就反应了过来,疯狂补唤着“吴姑娘吴姑娘”。 吴杳看着眼前的这个有时候成熟地仿佛看尽人间世故,有时候又幼稚地仿佛邻家弟弟的大男孩,低头无奈地笑了 可惜长敬没看到这一瞬,他光顾着回身去挑选话本了。一想到他可以偷偷地以话本代替药理书籍,在爷爷眼皮子底下偷懒就兴奋地简直要跳起来。 这一晚,远在药铺里悠哉闭着眼听雨的爷爷,近在门外的吴刚夫妇以及屋内映着烛光的吴杳和长敬都有了一些开心的小事,生活这般宁静,好似狂风永不降临。 又是半个月悄然溜走。 自那晚长敬拜访吴家,从吴杳处借走一摞话本,回到药铺子里头闲散快活后又是十几个日升月落,这段时间里,几乎所有温江城的人都无病无灾,平安祥和的过着小日子。 吴杳继续每日巡夜,观察城中百姓是否还有出现异常的梦境。奇怪的是,这段时间里整座温江城都异常平静,不仅数万民众均做着无波无澜的“白云梦”,无一场黄粱梦出现,而且连原先出现过异常梦境显色的人都恢复了应有的状态,甚至有些人精神状态变得较往常更好。 一切仿佛都在稳中前进,百姓康健安乐本该是织梦阁最想看见的一幕,但却成了吴杳每日愈渐担忧的源头。 物极必反必有妖。先前猛然增长的黄粱梦数量绝不可能是偶然事件,人的生长和精神状态都是有规律的,就像是一条小幅度波动的下行线,如果期间某一段波动剧烈起伏,定是事出有因,并对自身造成影响。吴杳要做的就是找出这个“因”,这是她的职责,也是整个织梦渊的意义所在。 线索出现在三日后的正午,城南后山树林。 长敬与爷爷的药铺便在城南一角,距离后山的树林不过几里路,徒步一个时辰便可以到达,早些年爷爷腿脚好的时候,还时常带着长敬一起去后山摘些常见的草药。这些年药铺的生意逐渐平淡,爷爷也不再有精力去采药,只剩下长敬几月才独自去一次。 这日,吴杳便是早早地来到了药铺附近蹲守,只待一入夜便要潜入其中一探究竟。最早发现这片树林出现问题的还不是吴杳自己,而是时玉,她发现近日城内有个别居民在家庭人口没有增加,储梦枕品阶也没有变化的情况下,前来兑换长梦丸的次数较以前频繁许多。 时玉仔细问了为这些人取梦的织者,发现从这些人储梦枕中取出的梦境都是最简单的白云梦,其中的梦元之力极其低微,就像批量产生、滥竽充数一般,可是其中又窥探不出任何虚假的成分,只好照单全收。 但时玉又通过幻梦术将这些梦境全都幻化出来,身临其境地观看了这一场场无波无澜的梦境。她发现了这些梦境中的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出现了城南后山的这一片树林。 此后,时玉又特意命人在他们下次来取梦时隐晦地询问他们的住处和近日都去过哪些地方,发现这些人分别来自温江城的东南西北各处,互相之间并不相识,且没有一丝联系点。那么,唯一的蹊跷之处就在于为何他们会同时梦到这片树林。 于是今日,吴杳决定亲自前来,深入这片树林看看其中是否真有什么牛鬼蛇神,可以诱导普通百姓梦寻此处。但因为这片树林人烟稀少,村屋农舍更是少见,如若就这么直愣愣地在大白日里站在外面等待入夜,未免太过显眼,吴杳思来想去,这才想到了先到长敬的药铺等待。 对于吴杳来说,这是深思熟虑后的战略安排,但对于长敬来说就是意料之外的天降之喜了。毕竟在长敬心中,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只是一个平凡的老百姓,而吴杳却是掌握着整个亚安大陆最为崇尚的五大控梦术的人。 所以当吴杳不轻不重地敲开药铺与后面内院的隔门时,长敬着实吓了一跳。 “吴姑娘!你是来买药的吗?你生病了吗?”长敬站在原地连珠炮似的发问。 要说起来,长敬的个子其实要比吴杳还要高上一些,他就这么直直地站着就能看到吴杳的发顶,而吴杳还要略微抬头才能看到他脸上那真切的笑脸。 “我没有生病,也不是来买药,就是……来看看你读完我的话本之后有没有什么心得感悟。”吴杳的话在口间打了个弯,又不好直说此次是为了任务前来,便开始瞎诌。 “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是来考察的。”吴杳干脆不和长敬废话了,直接一迈腿就要进门,长敬见吴杳忽然上前,他要是不让开就要挤在一块儿了,这才忙不迭让开路,引她进来。 一进门才发现别有洞天。 李家的药铺已是开了有六七十年的老字号了,也没挪过地儿,因此外间的药铺便一直是那个陈旧、散发着浓郁药味的样子,换了外地的人进城搞不好还会以为是个报废的收容所。但一进了这与内院的隔门就一切都不一样了。 传统的四合院一进室,已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年头的砖墙屋瓦都是最普通的样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之处。 要说最不同的便是中央的院子可以完美地接受到正午阳光的照射,不大不小,刚好将四方的院子周围的三间屋子都包在其中,仿佛一个天然的吸光处。有了一年四季的暖阳,这里便没了陈旧的霉味,反倒是给人干净清爽的感觉。 虽然院子里也摆满了晾晒药物的竹架子,只留下一块不大的空地摆放一张躺椅,一张小木几和小木凳,但依旧让人觉得很有生活的生气,是家的气息。这与上次吴杳在深夜时分夜访所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 长敬看吴杳站在院子前,半晌没挪步,担心她是觉得这里有些寒酸,便主动引她往前走,走到阳光下,感受正午时分的温暖。 “我家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爷爷还在里屋睡午觉,不如我们就在院子里聊聊天吧。” “嗯。”吴杳仿佛看出了长敬心中所想,主动走到了小木几旁的凳子处,与长敬平时一般模样地径直坐下,尽管这个小马扎有些小,却依旧坐出了太师椅的感觉,也不管长长的衣摆直接拖在了地上。 长敬想也没想,直接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正好可以和吴杳平视。 今日的吴杳又是换回了黑金的袍子,照例带着大兜帽,大半张脸都隐于其下。长敬问了一个自己好奇已久的问题。 “吴姑娘,织梦渊这么正气的组织,为什么要穿黑色呢?”在长敬的心里,好像江湖中的正派人士都好穿白色,彰显凛然正气,而那些邪魔外道就喜欢穿黑色,趁黑夜下黑手,于是有了这一问。 吴杳:“……谁告诉你正气就不能穿黑色,黑色头上写着我代表邪恶吗?黑色是夜晚的颜色,织梦阁内修习了全部五种控梦术的人都会穿黑衣,代表他们是可以守护梦境的使者。织梦渊内尚未有资格修习全部五种控梦术的织者就会穿灰衣,意味他们还不能驾驭黑夜。” 长敬恍然,像是打开了知识的大门,又好奇地问道: “吴姑娘,那为何你们都总是带着这么大的帽子呢,是不是怕有人认出你,不方便行事?会不会看不清路?”说着,长敬还拿手在吴杳眼前摆了摆。 吴杳清晰地看到了这愚蠢的挥手,忍住了拍醒这傻子的冲动。 “因为从小学修习控梦术,我们的五感都会比常人敏锐,甚至可以不受到外物遮挡的影响视物、听闻。” “原来如此。”长敬心下暗想,果然是“仙姑”啊。 吴杳其实也有一句没说出来的话,修炼控梦术不仅会带给身体正面的影响,同样也有负面的。正因为五大控梦术都是以人类真实的梦境为基础和载体,因此修习术法的人需要通过接触成千上百的梦境来感悟修炼之道,提升自己的掌控力。 在梦境中,他们会尽览世间百态,看遍各种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面孔,摒弃自己的一切情绪去感受梦主的精神波动。最终,所有织者的面目都会在长年脱离现实的梦境中逐渐模糊化,也逐渐麻痹自己的七情六欲,性情变得寡淡无波、修习的时间越长,这种情况越是明显。 吴杳修习控梦术已经有将近十年了,她的面孔其实已经潜移默化地发生了变化。她第一次在铜镜前盯着自己的脸,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面相模糊时便明白了为何织梦渊从地位最高的渊老到最低的织者,人人都常年穿着长袍,戴着兜帽。 你说不清自己是眼睛变了还是鼻子变了,亦或是所有五官都变化了,就是一种忽然虚无的感觉,让人看不清这个人的真实样貌,仿佛刹那间看到了另一张脸,一眨眼又好似没有变化。但这种变化其实只是在视觉上造成的一种假象,并没有真的改变修习者的样貌。 吴刚夫妇发现这件事后,曾无声地抚摸吴杳的脸流泪,每一下摩挲都像是在心里刻画她的模样,这也是孟娘坚持要为吴杳每年制作一个泥偶的原因之一。他们无力阻挡和逆转这种变化,他们能做的只是永远记住自己女儿的真实模样。 “吴姑娘长这么好看,遮起来也好,少些麻烦。”长敬自言自语一般的说到。刚思绪有些飘远的吴杳一下又清醒过来,蹙起了眉。 “你……不觉得我的脸有些奇怪?”吴杳想起半月前在吴家长敬第一次见到自己相貌时的反应,当时长敬直直地盯着,脸上有惊奇有呆愣,吴杳一直以为他当时也发现了自己面目上的变化。但听他此时的话,又好像不是这样。 “不奇怪啊。”长敬诧异的说道,但想了想又有些不好意思说道:“真要说怪的话,大概是怪好看的吧。只是我看到你的眼睛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被你一眼看透了一般。”说完,又无意识地挠了挠头。 “你没有觉得……好像看到的我不是我,好像会变化一样吗?”吴杳直接忽略了前半句。 “会变化?”长敬大大的眼睛里透着大大的疑惑,隔着吴杳的兜帽凑近了些看着吴杳说道,“人的脸怎么会变化呢?你不就是你吗?” 这下轮到吴杳真实的诧异和吃惊了,她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将方才心中所想告诉长敬,今晚任务在即,日后有空了再找他仔细问问吧。如果他真的可以看透控梦术的视觉假象,那他是否也有某种天赋之力…… “话本好看吗?”吴杳直接转移了话题。 长敬果然被吸引,又恢复了精神奕奕的兴奋样子。 “吴姑娘,这些话本真的很有意思。就说我看的第一本《烟火与青竹》,书中讲了一个富家女子偶然在上元夜赏烟火时偶遇了一个英俊的男子,我一开始以为是一段世俗的爱情故事,没想到这个女子第一眼便发现了这个男子是她的仇家,骗了她买药的钱间接害死了她病重的生母。” “但是这个男子却没有认出她,还想再敲她一笔,女子也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但暗地里却在筹划复仇。男子先是邀请女子与他一同做青竹的买卖,女子假意答应,并豪爽的拿出了不小的一笔钱交给男子,但要求男子帮助自己骗过父亲和继母,逃出管教甚严的家,与他一同走买卖。” “男子一听,觉得或许可以骗到更多钱,便真的帮她瞒天过海逃了出来。没想到……” “没想到女子偷偷将买来的烟火爆竹藏进了男子准备好运输的青竹里,在途中借口买干粮,点燃了爆竹,一把炸死了男子,完成了复仇。”吴杳缓缓地接道,像是这个故事已经烂熟于心。 长敬也不介意吴杳直接说出了故事的结局,神秘的笑了笑,继续说道:“没想到,男子死后,女子没有回到自己原本安逸的生活,而是真的做起了青竹的买卖生意,不仅如此,还竟真的干出了一方天地,积累了大量财富。” “她在多年后的上元夜,包下了全城的烟火,点亮了整片天空。她宣告自己所有的青竹都将冠以那个男子的名字,从此销声匿迹,有人说她是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家,还有人说她其实是重新做起了烟火买卖。” “我猜都不是,她早已在与男子假意相伴的过程中爱上了这个男子,男子也被女子的才智和善良吸引,并且发现了这是自己从前欺骗过的人,悔不当初,因此放弃了一切恶的念头,真心想要娶她为妻,一生为伴。当男子发现女子点燃了爆竹时却没有逃开,而是最终选择以命偿命的方式了结女子的仇恨。我想,那女子最后也应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会以其之名冠青竹,视为纪念。” 吴杳听完诧异地想要拿回这本书仔细看看后面是不是长敬自己加了什么情节,怎么与她看过的不一样。 长敬见吴杳没有说话,又解释道“其实我也是读了两遍才发现的,作者在写到女子借口买干粮离开的时候,特意写了男子忽然放声的三次笑,分别是与女子告别时、她转身时、她走后。女子当时虽然已经爱上了这个男子,但她依旧放不下心中的仇恨,故还是点燃了爆竹。” “男子其实早已发现女子的举动,但他没有任何阻拦和逃避,他以笑示爱,以笑告别,以笑赴死。女子直到多年后才明白这一点。所以说到底,这还是一个爱情故事。” 吴杳仔细听完长敬的话,又认真回想了书中的片段,发现确实如此,但自己当时亦看过这个故事数遍却一直没有发现,误以为那三声笑都是男子在女子离开前的打趣玩闹。最后的命名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永远记住青竹买卖的由来,纪念自己的胜利。 如此一来,这个故事竟是与原来与自己所想的截然不同的结局。 “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你的心思很细腻。”吴杳默默点了点头,中肯的评价。 长敬得了鼓励,讲述欲更盛,继续讲起了他近日看过的第二个、第三个故事。 吴杳未再插言,静静地听长敬娓娓叙述,感受着他在每个或激情、或惊奇、或乏味片段的神色和语气变化,暗自在心中想怎会有一个人将最普通不过的话本讲出了亘古奇遇的故事一般,简直比茶楼里的说书人还要有声有色。 长敬也不知道为何,即使看不到吴杳的脸,依旧讲地起劲,好似只要她这一个听众便足矣。 讲到最后,太阳都已西斜,在院子里洒出一片晚霞,映着长敬眉飞色舞的脸,熠熠生辉。吴杳真诚地鼓了掌,结语:“李长敬,如果你将来不开药铺了,去做说书人了,我定每日去捧场。” 长敬一听,笑地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正要说话,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叫骂”。 “长敬你这个臭小子,嘀嘀嘀咕咕了一下午,说什么呢,吵的我脑仁疼。” 长敬回头,果然是爷爷精神充沛地睡醒起床了。 “爷爷您也好意思说,您都睡了一下午了,我都孤独寂寞地想要跟太阳公公一起西去了。”长敬自然的站了起来,一边一脸凄苦地说道,一边朝着主屋的方向走去,小心地扶爷爷走出了门槛。 “臭小子,我……”爷爷看着长敬正想再说两句,忽然眼神一转,看到了院子里多出来的一个人影。 吴杳听到声音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凳子,待爷爷看到她后才礼貌地点了点头。 “这是……” “爷爷,这就是吴姑娘,吴刚叔叔的女儿。”长敬正式向爷爷介绍道。 “您好,突然拜访,多有打扰。”吴杳想了想,还是翻下了兜帽,露出正脸,表示尊重,毕竟李老是吴刚的旧交,也是长辈。 爷爷惊讶了一瞬,立即喜上眉梢,笑的脸上的皱纹更多了。 “是吴丫头!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还出落的这么水灵了。”爷爷边说边由长敬搀着快步走进,仿佛眼前的是亲孙女一般。 但走进一看,爷爷就发现了吴杳的面目似乎有些变化,但吴杳的目光坦荡透亮,微微笑着也没有再说话。爷爷好歹也是近百的人了,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对吴杳的身份自有些猜测,丝毫没有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 “快来坐吧丫头,长敬这小子是不是一下午竟叨叨了,也没给做些好吃的?” “无妨,我正好也要告辞了,今日扰您清梦了。”吴杳与长敬一同搀了老爷子坐下后,就施了礼准备前往后山了。 “诶这么快要走了吗?是不是……老头子我打搅你们两个小年轻谈天了?” 长敬看着爷爷眼里的怪笑,忽然想起了那晚出发前,爷爷说吴家的女儿可能就是他未来的媳妇儿的话,脸一下蹭的就红了。 “我们本就是闲聊,已经结束了,我也该走了,下回再来正式拜访您。”吴杳并没有听懂李老的这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长敬会呆愣着红了脸,她的心里又重新开始摒弃琐事,进入任务状态。说完,也不待爷爷再说什么便已回神向门口走去。 “诶长敬,你今日是不是该去采药了,正好出门去送送人家吴姑娘!”爷爷忽然一拍大腿,又推了长敬一把,挤了挤眼。 “嗯?”今日不是采药的日子啊,就算是,这天都要黑了……哦!爷爷这又是在想长敬的“终身大事”了。长敬明白过来,虽然压根没觉得这事儿有实现的可能,而且只是在脑海里想一想都觉得是玷污了仙姑,但送一送还是应该的,便匆忙拿了身边的竹篓追上了前面的吴杳。 “吴姑娘,爷爷让我送一送你,我正好要去后山采药。你要去哪儿?” “你要去后山?” “嗯……对呀。”长敬说的有些心虚。 吴杳此时又已经带上了兜帽,长敬看不清吴杳的表情,但隐隐有种预感,感觉这趟路程似乎并不会太顺利。 吴杳此时又想到了先前对长敬能力的猜测,忽然做了个决定。 “我也去后山,一起吧。”吴杳说完,就自顾自往前走了。 “你也去后山?吴姑娘去后山做什么,天黑了,路不好走,可能还会有危险的。”长敬赶忙跟上前,万万没想到爷爷随口想的一个借口,竟然成真的了。 吴杳:“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长敬:“……” 第五章:圆月夜照林间血 酉时三刻,天色已然全黑,但山间却也不是完全看不清路,且越是往上走,越是明亮些。 长敬抬头看去,发现今日竟是十五,正圆的月亮仿佛就挂在眼前,温和的照射着整座小山。 他们先是走了一个时辰来到后山脚下,后由徒步登了一个时辰,才堪堪走过了三分之一的山路,四周皆是树林,除了偶然的几声的鸟鸣与不知名的小兽动静,就只剩下长敬和吴杳的脚步声了,静谧异常。 长敬已算是常年锻炼的人了,也因为熟悉这片山域,所以方才走来,并不觉得十分累,但他没想到吴杳还要走在他的前头,如履平地般轻松地走着,且似是有着明确的目标,丝毫没有停顿。 长敬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地采采药,但后来发现吴杳根本没有关注他的举动后,便也不采了,专心跟着吴杳前进。 长敬不知道的是,吴杳此行本来是没有明确的目标的,她手头只有模糊的一条线索指引着她来到这里。但没想到,一进入这片后山和树林,她便感受到了浓烈的梦元之力包围着整座山体。 吴杳闭上眼,屏气凝神地感知着周围,随即便发现了有一抹隐隐散发着金黄色光芒的微小光团隐藏在前方的密林里。但随着她不断向上攀爬,这光团的位置仿佛也在随之拉远,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近日来温江城发生的所有怪异事件都与这抹光团有关,而且绝不是自然形成的现象,定是有人在背后筹谋策划。 可是,此时的境况已是超出了她的预期,灵敏的第六感告诉她,危险就伏击在他们周围,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吞噬其中。她甚至有些后悔此行带着什么都不知道的长敬,万一…… “小心!” 吴杳一直警惕着周围的变化,但她没有想到突然打破这诡异平衡的是身后一直安静跟随的长敬。 长敬毫无征兆地突然前扑,将吴杳推倒在地,吴杳虽然心下惊讶,但并没有反抗,而是匍匐在地上放大自己的所有感官,像只遇到危险的猎豹,蓄势待发。 忽然,她发现了不对,问题不是来自于周围,而是背后。 方才长敬以全身的重量扑向吴杳,那一刻吴杳分明感受到了长敬的力量瞬间包围了她的背后,但此时,重量和力量都消失了。 吴杳小心的蹲起,原地四顾,硕大的圆月清晰地照亮了吴杳身侧十米的空间,然而静谧的树林里除了落叶就是树,哪儿还有第二个人影? “李长敬?” 没有任何回应。吴杳此时已是真切地感受了危机四伏,凭她的能力,她竟是对长敬的去向毫无思绪,偌大的树林里空寂地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而对于长敬来说,完全是同样的状况。 分明还是刚才一模一样的树林,长敬上一秒还能感受到怀中吴杳传来的体温,但下一秒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吴杳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他方才所看到的和感受到的都只是一个错觉。 时间回到长敬扑向吴杳的前一刻,长敬望着前行的吴杳背影,正想询问她是否需要休息时,忽然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只长着尺长獠牙的猛兽,眨眼间就要用它那血盆大口咬向吴杳,而吴杳却似是毫无察觉般依旧在往前走着,他想也未想地前扑而去。 而现在吴杳和猛兽都不见了。长敬迅速地站起身,倚靠在了最近的一棵大树旁,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没有任何风声和兽声,长敬四顾一周后,小心地迈出一步,忽然感到脚下有异样的触感。 视线往下一看,诡异可怖的画面一下出现在眼前。 长敬的脚边不知何时已经汇集了一滩血红色的液体,浓稠而鲜艳的颜色与血液毫无二异,在黑夜与明月下显得异常诡谲。长敬下意识地收回了脚,顺着液体的流向往上看去。 铺满枯叶的泥黄土地上,有无数条细细的小血流在汩汩流动,无一不是朝着长敬,或者说是顺着山体的坡度自上而下的涌动着。 恰巧长敬正好站在一个土坡下,脚下是一个个被踩踏出来的小路,与周边原始的山面形成一定的夹角,就像一个凹陷的滑滑梯一般,所有血红色的液体均化小为大,刺目地出现在长敬眼前。 这条山路,长敬与爷爷走过许多次,脚下的这条山路便是温江城的百姓一步步踏出来的,而眼前仿似人血的液体就好像来自于这些人,每一步走过都留下一个血脚印。 长敬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痛感迅速传遍全身,眼前的人影和血脚印消失不见,只有无声的血流依旧在流淌。长敬眼前的假象消失了,一个念头也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是幻梦?” 正因为长敬对后山这片树林的熟悉,长敬从未在这里见体积如此之大的猛兽,吴杳更没有任何理由会突然消失在他眼前,如果换了普通的百姓在这里,甚至会惊吓到尿裤子也说不定。唯一合理的说法,只有梦境。 但长敬目前还只有一次面对幻梦的经历,如果算上他在屋顶看爷爷白云梦的那次,勉强可以算两次。但两次都有吴杳在他身边,为他指点,而此时他孤身一人,这是谁的梦境、什么显色的梦境,如何破梦都无从判断。 现在唯一的能做的就是往前走,找到梦眼所在之处,方有可能破梦而出。 长敬顺着“血流”的方向一步步往树林深处走去,不知是不是长敬的嗅觉也出现了幻觉,空气中逐渐出现了血腥气,同样是约往上走越浓烈,直到他走到了半山腰处,他看到了一个身影。 “吴姑娘?” 头顶的月亮似是明白长敬心意一般,原本隐匿在树林深处的身影缓慢地披上了月光,显出一身黑衣的女子身姿。 女子听到唤声便转过身来,并没有带着大兜帽,而是干净地露着一张素脸,看到远处的长敬,脸上闪过一瞬疑惑,但很快消失不见。 “李长敬?” 此时的“血流”已有三步宽,长敬在山间重遇吴杳,自是欣喜,但奈何没有那一手飞檐走壁的功夫,只好老老实实地绕过地面上的“积血”,走到了吴杳旁边。 “吴姑娘,刚刚……” “你看。” 长敬原想与吴杳确认他们是否在梦境之中,但吴杳打断了他的话,直直地看着不远处。 与刚刚长敬一路走来的光线明亮不同,眼前竟是不知何时凝聚了大片的雾气,遮掩了前路,只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一节节的树木。长敬下意识地往前走出了一小步,脚尖的土地一松,瞬间土石崩落,连带着长敬身形一晃。 万幸长敬这一步迈的极小,很快稳住了身形,他定睛一看,心中不禁余悸。 视线所及的是一个直径约有十米的大坑,先前因为浓重的雾气遮挡,竟是没有发现。但是近距离看之后方才发现这些雾气仿佛就来自于这个大坑,且仅盘旋在坑面上方。 坑底有什么东西却是完全看不清了。 “吴姑娘,这里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大坑?” 吴杳依旧站在原地,没有拦着长敬走近大坑的边缘,也没有出手拉住差点掉下大坑的长敬,脸上的神色冷若冰霜。 “我也是顺着血迹走到此处,发现了这个埋尸坑。” 吴杳说这话时是看着长敬的,长敬同样在看着吴杳,他忽然在心间起了一跳。长敬盯着眼前的吴杳,莫名觉得吴杳此时的相貌竟是与第一次在吴宅所见有所不同。 长敬也说不出是哪里变了,就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不仅是五官,连眼神也变化了。如果说第一次相见时,吴杳的眼睛仿佛能一眼看透万物的睿智冷静,此时就是毫无感情波动的冰冷死寂。 “埋尸坑?” 吴杳伸出右手,做出了一个缓慢握拳的动作,奇异的是,围绕在大坑上方的雾气就像是随着吴杳的动作,被吸拢进了她的拳头中,淡化开来,显出坑底的景象。 坑面上有明显人工开凿的痕迹,留下一片片不平整的斧印,但却不是泥土的黄色,而是黑红的血色,整个大坑如一个盛满了人血的池子,其中还隐隐绰绰地露着一截截躯体,或是胳膊,或是大腿,或是一个尚未闭上眼睛的头颅。 饶是长敬,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也是瞬间感到头皮发麻,而吴杳却缓步走到长敬身边,语气平淡地说道:“你知道下面这些都是什么人吗?” “都是温江城的百姓,有你的邻居,会雕木人的老张,有西街上卖布匹的婆婆,还有东街常送你肉丸的肉铺老板……” 长敬不自觉地在坑底寻找那些熟悉的面孔,吴杳则是一边低眼看着坑底那些残破的肢体,一边像是在介绍菜谱般逐个逐个说出他们的姓名。 “对了,还有你最熟悉的一个人。”吴杳忽然转头看向长敬,嘴角微扬。 “你的爷爷,城南药铺,李运弘。” “李长敬,你想去陪他吗?” “吴杳”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错愕的神情,茫茫地看着自己落空的右掌和失去平衡的身体。 而长敬依旧站在原地,他方才仅是做出了一个闪身的动作,避过了“吴杳”突然袭来的掌风,反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背脊,她便像是一个失去发条的玩偶,保持着攻击时的姿势跌进了两人身前的“埋尸坑”。 从“吴杳”的面目不断模糊变化,到她冷漠无情的眼神、话语,长敬一直都在仔细观察,即使他心中也有惊疑,但直觉已告诉了他结论,眼前的这个女子并不是真正的吴杳。 因此,当“吴杳”悄无声息地贴近他的背后,用言语诱导他注视着坑底时,他早已做好了准备,全身心注意着背后的动静,才可能躲过那一险之又险的一掌。 “长敬,救我!” 假“吴杳”跌入“埋尸坑”时还发出了一声惊叫,她的声音与吴杳一模一样,脸上的惊恐神色也毫不似作假。若是换了旁人,也许真的会相信她就是吴杳,或是以为自己真的作出了错误的判断,但正因为站在这里的是长敬,所以不论假“吴杳”如何言语,他都没有动摇。 他认识的吴杳,是任何时候都不会惊慌失措的,是永远冷静自持的,同时也是善良正义的,她可以数年如一日地整夜来回于温江城的每个角落,只是为了确认城内的百姓都安然入睡,她也可以毫不犹豫地答应陈叔去救他陷入梦魇的母亲。 她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温江城的百姓惨死的景象而无动于衷,更不会如此时柔弱地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唤着长敬救她。 假“吴杳”眼见着长敬眼中毫无怜惜之色,便如死心了一般,放弃挣扎,缓缓沉入深不见底的血池,与周边不知道是谁的躯体化为一体,只露着她半张脸与一只眼睛,无尽怨毒。 长敬又一次感知到了危机。 果然,自假“吴杳”沉入血池后,池面就像是瞬间吸收了数百人的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浮起来,不过眨眼间就要漫出坑面。 地面上,先前还只是细细的血流,很快也演变成了血河,汩汩地涌出,淹没过了长敬的脚面,染红了他的布衫。 以“埋尸坑”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涌泉,奔涌而出的不是澄澈的泉水,而是散发着浓郁血腥气的血水,像是打开了地狱的大门,数不清的冤魂都流着鲜红色的血液朝长敬包围而来。 即使长敬知道眼前的景象定然不是真实发生的,但他却真实地感受到了脚面的濡湿,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腐尸味,以及那扑面而来的煞气,本能地想要躲避。 “长敬,你在哪儿?救我……” 长敬正逆着血流的方向往山坡上跑去,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极为熟稔的声音,他每日都会听到的声音。 是爷爷! 长敬蓦然回头。 爷爷出现“埋尸坑”的边缘,苍老无力的手只勉强地攀在地面上,下半身都浸在血池中。他的整个发髻都散乱了,脸上满是惊恐,看到长敬时就像是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破败颤抖的声音直直地传进了长敬的内心。 长敬保持着半回身的姿势,双手紧握在身侧,遥遥地望着那边迫切呼喊着他的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瞬息,长敬便已坚决地转回身,背朝着爷爷的方向,向上跑去。 “长敬!” 爷爷最后一声凄厉绝望的呼喊顺着风声响彻在长敬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像是要用声音挽留住长敬一般。 长敬咬紧了牙关,机械地穿梭在杂乱的树林间,脑海里没有任何目标和路线,只有一双倒映着他背影的眼睛,那是“爷爷”被血池淹没前的最后一眼。 这里的一切都太过于真实,长敬方才还触摸到了温热的血液,那粘稠的触感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只有不断向山上跑去,将身后的所有都远远抛下才能喘上一口气。 直到月光重新照亮了山间小道与山顶的那一座石亭。 石亭中矗立着一人,黑金的衣袍包裹全身,隐隐可以看出玲珑的身段,如瀑的长发只简单得扎成一束,但不知何故有些凌乱。左手中是一把银光的软剑,锃亮的剑身上沾着许多印记,远了看不清晰。这把剑是长敬从未见过的,但这个人却是一炷香前想要将他推入死地的那个人。 又是一个“吴杳”吗? 长敬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和心中的杂念,谨慎地环顾一圈四周,发现山顶处只有一亭一月两人影而已,没有其他任何异常的景象或是事物。静下心后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有夜晚微凉的山风轻轻拂过他的衣袖和脸庞。 缓步走上小道,临近石亭,长敬停住了脚步。 “你是谁?”长敬轻声开口。 话音未落,原先毫无动静的人影忽然回身,左手软剑带着凌冽的气息瞬发而至,冰凉地贴上了长敬的颈侧。 “你又是谁?” 果然是吴杳。 回过身的吴杳眉宇冰凉,丝毫没有因为看到长敬的脸而有变化,锋利的剑锋只要随着她的心念一动,便可以立即将长敬斩于此处。 长敬从未见过吴杳使剑,也从未见过她如此肃然,浑身杀气的模样,但他却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熟悉。 “我是李长敬,木子李,长命百岁的长,敬畏生命的敬。” “你是吴杳,杳无音信的杳。” 长敬平静的说道,对面的“吴杳”直直地盯着长敬的眼睛,薄唇微抿。 下一瞬,颈侧的冰凉触感消失不见,吴杳左手不知如何挽了一个手花,银色的软剑便收进了衣袖间,想来是一直盘绕在左手臂上,需时亦可立即抖落,如臂使指。吴杳心道:“只有这呆子喜欢这么傻气的介绍。” 方才长敬看到了剑上沾着的血迹。 此时吴杳收了剑,几不可闻地泄了一口气,身形微微放松,长敬这才发现吴杳的衣袍竟是有几处破损,露出了雪白的肌肤。 “吴姑娘真的是你?你还好吗?” “嗯。” 听到吴杳淡淡的回应,长敬也是大松了一口气,关切地看着吴杳。 “吴姑娘,你可曾在林间看到了一个埋尸坑?方才我在坑边遇到了另一个你,好在我聪明机智,发现了不同,逃脱了出来。”长敬邀功似的说道,吴杳上下打量了下长敬,不自觉地有了笑意。 “浑身浴血,杀出重围?” 长敬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身蓝白色的长衫早已沾满了泥泞,混杂着大片大片的红色,果真如一个书生闯出了修罗战场一般。 “那个人与我有什么不同?” “她的体型、相貌、声音均与你毫无二致,但她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而且我总觉得她的脸看不真切,像是隔着一层面纱。” “那现在的我呢?”吴杳诧异地问道,竟有了些期待。 “你就是你呀。” 长敬笑了起来,月光照见亭中的少年,眼里都是光彩。 吴杳心中的疑惑解开了,也知道了为什么他一个平凡人可以轻易挣脱幻梦的险境。 “方才,我也遇到了一个你。” “哦?有我这般英俊潇洒吗?” “没有,比你现在还狼狈。” 吴杳看向山间唯一的一条的小道,之前长敬也是从此处走到山顶处。小道的一头连着石亭,一头延伸进漆黑的树林间,如野兽的血口,如天神的黑瞳,引人目不转睛。 原来,就在长敬落单后决定跟随地面的血流往山上走的时候,另一头的吴杳也做了同样的决定。 吴杳也看到了那诡异的血迹,但她入山时便已经发现自己身在梦境之中,出现什么她都不会过于在意。然而她依旧顺着血迹谨慎地逐步往山林的深处走去,因为她发现了另一件事。 入山时,她看到的那抹象征着梦境显色的金黄色光团已经转为了绛红色,且与地面上血迹的延伸方向惊人的一致。 梦元之力荟聚之处必是梦眼所在之处,这是不变的真理。因此,想要破梦必须先到找到梦眼。 吴杳走了一会,发现越是到了山林深处地面上的血迹越是明显,但并没有形成长敬所看到的血河,这血量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人半身的血。正如此想着的吴杳,就发现了血迹的来源——空中。 吴杳抬头一看,便看到了被倒悬在高树上的“长敬”。 地上都血都来自于长敬,他的左右手腕都被割开了一道口子,身上的衣服也被划破多处,被血液浸湿了,看上去就是一个“血人”。 “仙姑……救我……” 长敬虚弱地睁开了眼睛,气息微弱,恐怕已经失血过多,即将陷入昏迷。 但吴杳并没有贸然出手,因为绛红色的光团消失了,她需要确认眼前的这个人是假象还是…… 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吴杳手中的动作,只见她的左手用力地向下挥舞,一柄只有手臂长度的银色软剑便出现在了她的手中。吴杳轻轻一跃,轻松地斩断了吊住长敬的绳子,右手一托,卸掉长敬坠落时的力道,他便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每一个动作看似简单,但吴杳的精神却是高度集中,谨防生变。方才触摸到长敬的身体,吴杳简单的探测了一下,发现长敬的身体并无致命重伤,身上的伤口都不深,只是看着可怖罢了。 所有幻梦中遇到的事物都与可以通过五感令梦境中的人感知到,因此仅凭触感是无法判断一个人是幻梦中的假象还是真人的。 “你是谁?” “仙姑,我是李长敬啊,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我家的屋顶,你用幻梦术让我看到了爷爷的梦境……” 听到此处的长敬不禁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假长敬”不仅知道他曾经叫吴杳“仙姑”,而且居然还知道他与吴杳之间真实发生过的事? 与长敬的反应不同,吴杳听到此处立刻做了一个回避的动作,大步后跳。 迷惑的话语一定是为了遮挡杀机,长敬曾经遇到过,吴杳此时同样遇到了。 三声利物破空的声音在吴杳耳边闪过,与她的脚步同时落地,正是三枚锋利无比的铁镖,擦着她的衣袖而过。 上一秒还虚弱地要断气的“假长敬”弹地而起,直取吴杳首项,动作狠厉毒辣,吴杳的左手软剑挥舞地密不透风才勉强抵挡住了他的攻击。 按理说,梦境中的假象并不会对人造成真实的伤害,但躲避攻击,害怕受伤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就像她发现那三枚隐蔽的铁镖超她飞射而出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后跳躲避。 幻梦的可怕之处也就在这里,它可以轻易在梦境中杀死误以为在现实中的人,也可以逼迫已经发现是幻梦的人进入危险,对自己造成伤害。 吴杳心中虽是看的明白,却依旧需要小心应对攻击。她曾尝试刻意减缓自己的防御动作,直迎对手的攻击,但此时的“假长敬”不仅功夫了得,计谋更是层出不穷。 他巧妙地利用每一次攻击改变着吴杳的走向,每一次都是险之又险,曲起的指尖多次指向吴杳的瞳孔,令其不得不朝着他期望的方向躲避,而她的身后就是山崖。 衣袖撕裂的声音夹杂在软剑挥舞声中,吴杳摒气一凛,猛然回抽左手,将软剑甩得笔直斜斩而下,逼退对手一步后,自己不退反进,立即押着软剑前冲。“假长敬”森然一笑,竟直接空手抓取住吴杳的软剑,用力折向吴杳自己。 两人的交手本就在瞬息之间,动作都快而尖利,吴杳不防,被自己的软剑划破衣袖。但这反倒是激起了她的战斗欲,她本就是遇强则强的人,此时若落了下风,死在了梦境里,她还有何脸面去地下见师父,又有何能力去保护整个温江城的百姓。 吴杳集中全身的注意力于自己手中的剑,压制自己去关注对手的动作,深吸一口气直冲“假长敬”而去,势如破竹。 “假长敬”故技重施,两掌都弯成鹰爪状,一手袭向吴杳腰间,一手就要抓取吴杳的眼睛。 如果此时吴杳闭上眼,自然可以减免心下想要躲避的念头,但却可能刺不中对手。更重要的是,若想提升自己的控制力,就务须克服自己的本能,不躲不避,使得内心坚如磐石,无惧任何危险。 吴杳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一剑刺穿了“假长敬”,此时他手间的利甲只堪堪停在吴杳的瞳孔前,如果不是梦境,再进分毫都将落得瞎眼的境地。而吴杳硬是没有眨眼,亲眼看着自己的银剑白进红出。 长敬听完吴杳平淡的描述,有些胆寒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刚刚那把杀了“假长敬的”银剑就贴在颈侧,如果当时吴杳不相信自己,误以为是又幻梦制造的假象,自己岂不是也就交代在这了? “你是怎么发现他是假的,我就是真的呢?”后怕的长敬如是问到。 “说多错多。越是想要证明自己是真的,说的便越多,若真是熟悉之人,何须多言?” 原来如此,“假长敬”急于搬出两人之间共同发生过的事吸引吴杳的注意,没想到倒成了破绽。 “可是我们到底是入了谁的梦境呢?哪个吃撑了没事干的跑山上的来睡觉?”长敬已经确定他们身处幻梦,但却依旧有许多疑惑。 吴杳想起了那抹诡异的绛红色光团。 “是暗境。” 一个复杂且充满情绪的梦境显鹅黄色,在黑夜的空中仿似一颗明星,越是明亮,其蕴含的梦元之力就越多,这便是“黄粱梦”;若是梦主可以自己掌控梦境,便呈亮金色,其蕴含的梦元之力最为纯厚,但这种梦境也最易被梦主的情绪引导,发生变异,若是恶意充盈,则转变为绛红色,可以轻易击碎低阶储梦枕,释放于外界,短暂地感染、蒙蔽、甚至控制到附近的人,通称“暗境”; 暗境本就是所有梦境中,最危险的虚无幻境,其中充满了梦主的恶劣情绪和黑暗执念,非但不会有好事发生,还极可能随时出现现实中不存在的危险。 今晚长敬与吴杳遇到的都是针对他们两个人的杀局,甚至将他们两人分开,设置了不同的险境,相同的是都刻意制造了一个假象,让他们不得不自己走向陷阱。如此刻意的幻梦,绝不是自然形成的…… 一个念头在吴杳的心中徘徊已久,当她竭力找寻的其他可能都被一一否决时,剩下的答案无论如何令人难以置信,它也是唯一的真相。 “有人编织了这个暗境。”吴杳转过身,望向天空中的圆月,手心发凉。 “编织暗境?”长敬仍然有些迷茫。 “是织梦术。”吴杳收敛目光,心中五味杂陈,“梦境只有两种情况会幻化成境出现在除梦主以外的人眼前,一是梦主梦境中的梦元之力过于强盛,自然外化形成幻梦。二是通过幻梦术原样复刻一个人的梦境或是幻化术者编织的全新梦境。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织梦渊同时掌握着五大控梦术中的织梦术和幻梦术,也只有织梦术可以从千万普通人类梦境中提取出各种各样的情境,再随术者的意愿编织成或善意或恶意的幻梦。” “那岂不是说明……”长敬同样想到了吴杳心中的那个假设。 今夜他们的遭遇如此地有针对性,绝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真实梦境,只可能是人为编织的。但如果真的是有人在背后刻意操纵,也只能是织梦渊体系内的人,而且还不会是一般的织者,而是有一定等阶,有资格修习织梦术的人。 但是织梦渊的渊老早在百年前,明令禁止所有织者用织梦术编织有可能危害百姓安危的梦境,更别说是充盈着浓烈恶意的暗境了。 织梦渊有内鬼……即使吴杳不愿意承认,但这却是眼下最有可能的猜测。 长敬见吴杳一直紧皱眉目,微低着头沉思,知道她身为织梦阁的阁主,定是责无旁贷地要去追寻真相,这是她必须承担的责任和义务。 “不管怎么样,我们先从暗境里出去,再仔细调查,也许背后另有隐情。”长敬下意识地伸出手,拍了拍吴杳的肩背处,柔声说道。 吴杳点了点,竟也没有排斥长敬的动作。倒是长敬自己先发现,迅速地收回了手,背在身后,望天。 长敬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看向唯一的光源——月亮。 这轮圆月确实比往常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圆润、巨大、明亮,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若不错眼地注视着,仿佛还隐隐地显出了一丝丝绛红色的流光…… 最初他们刚开始登山时,以为是月圆之夜的缘故。然而,当他们遭遇了一系列变故再静下心来后,一些细节逐渐浮出水面。这轮月亮是他一路走来所能看到的最清晰的事物,但山间因树木枝叶茂盛,暗处远多于亮处,可是每当他们需要看清什么事物时,月光就会像得到感应一般自动照拂而去。 或者说根本不是自己想去看什么事物,而是月光选择了他们可以看见什么事物。 长敬的心中似乎有一根弦忽然绷紧,将所有怪异的巧合都串联了在一起。 “吴姑娘,你相信我吗?”长敬认真地对吴杳说道。 “嗯?” “我好像找到破梦的关键之处了,但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你原意相信我一次吗?”长敬与吴杳并肩站着,说来也奇怪,长敬只是看着吴杳透亮的眼睛,心中便有了奇异的坚定。 吴杳的瞳孔里同样倒映着长敬的样子,长敬的眼角是自然上扬的,像是永远带着笑意,让人如沐温和的阳光,说不出的亲切和信赖。 “我信你。” 简单的三个字,让长敬最后一点不确信也随着完全舒展开来的眉目消失不见,没有一丝犹豫,抬起左手稳稳地抓住了吴杳的右手,不待她反应,便拉着她向前跑去,一步跃出山崖。 之前都是你带着我飞檐走壁,这回换我带你奔月吧,长敬心道。 山风迎面扑来,天空毫无云雾,唯有一轮圆月在他们眼前放大,山脚下的整个温江城万籁俱寂,只剩下两人的心跳声,在坠空的失重感里扑通、扑通。 第六章:云陵远来入乾坤 吴杳记得,她是八岁那年遇到师父的,就在她自己的床前。她还很清晰的记得,那晚她做了一个噩梦,是一个她从前做过的噩梦。 按理来说,储梦枕在空间尚有富余的时候并不会释放相同的梦境,让梦主重复做同一个梦境,但她确实做了。但正因为她记得她做过,所以在梦中,她避开了所有的危机,将所有的选择重新做了一遍,成功翻身把歌唱。 然后,梦境就平淡地结束了,她毫无征兆的睁开了眼,像是假寐一般。于是,她就看到了站在她床前的人。 那是一个全身黑衣,带着大兜帽的男人,帽檐下露出的皮肤都有着数不清的褶皱,苍老如百岁老人,初一看比她梦里最可怕的地狱阎王还要可怕的模样。但也许是方才梦境里的胜利,给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自信,她竟是一点都没有慌张害怕,静静地坐了起来,问他是谁。 那人露出的嘴角笑了起来,显得褶皱更多了,但声音却和喜欢晒太阳的普通爷爷一样,慈祥和蔼,让人觉得亲近。他说,他是造梦的人,他觉得吴杳根骨清奇,非常适合造梦,想要收她为徒。 如果换了一个成年人听到这话,保准是要嗤笑一声,将此人视作江湖上的三流骗子打出门去的。但听到这话的是刚刚打了胜仗的小吴杳,她觉得造梦的老先生一定是看到了她刚刚威风凛凛的样子,所以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还学着话本说的那样,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在她的床上施了拜师礼。 黑衣人看着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一本正经却歪歪扭扭地拜师动作,笑的更开心了,连说乖徒儿。 但吴杳没想到,那一晚看到的和蔼师父都是假象,不过是为了把她骗上贼船罢了,此后的每一天他都是拉长着老脸一眼不错地盯着吴杳练功,从简单的基本功开始——控制情绪。师父每晚都会幻化出数十个幻梦来教吴杳自己克服自己的情绪。 这些梦境大多都是从踩空阶梯到掉下山崖,从被野狗追逐到被雄狮追咬,从被刺客追杀到被恶鬼缠身,无所不用其极地让她感受惊吓、害怕、无助,直到她可以准确判断、面不改色地从万丈的瀑布飞身而下,冷静沉着地应对一切未知的危险。 吴杳没想到,九年后的今天,师父已经不在了,她却又一次体验了从高空坠落的失重感。 长敬要说完全不害怕那是假的,跃出山崖前他以为这不过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就像是陈宅里那次,迈进梦眼所在的主屋。跃出后他才明白梦眼万千变化,是生门也可能是死门,足有一百种方法让他心生绝望。 他原先想的简单,既都是月亮捣的鬼,那破了这月亮,就是破了梦,但这看着仿佛触手可及的月亮却是望山跑死马的遥不可及。坠空的感觉着实不太好受。 不会就这么栽在这了吧?而且还带着仙姑一起…… 长敬歉然地看向被她一把拽在身边的吴杳,却发现吴杳直直地看着那轮月亮,眼里洒满了月光,像是在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整张脸都柔和起来,嘴角的笑意传到了眼尾,倏地转头看向长敬,四目相对。 “李长敬,谢谢你。” 长敬一脸疑惑,还没等他想没明白,脚踏实地的感觉又突然幸福地降临了。 吴杳似是早已知道结局,不仅没有坠空的惊慌,也没有平安落地时的庆幸,又恢复了淡然的神色,没有说话,只瞥了一眼长敬的左手。 长敬立即会意,松开了紧握着的吴杳右手腕。 吴杳自然地抚过那处手腕,心中有一丝丝陌生的暖意流过,但很快被织梦术的事掩盖而过,眉心微蹙。 虽然吴杳完全没有逃出生天的感觉,但长敬却着实有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乐天,他环顾了下四周,发现他们竟然又回到了后山山脚下,正是他们出发的地方。 “你是如何想到月亮就是破梦的梦眼之处的?”吴杳若有所思地问道。 长敬又是习惯性挠了挠头,赧然一笑:“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月亮有些异常,直觉它就是出口,就是这个念头带着我们奔月了。” 吴杳联想到先前在梦境中,长敬看到的那个会变脸的“假吴杳”,心中已有一个九成把握的结论——长敬应是有破梦的天赋。 师父曾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世上隐藏着许多对梦境有天赋之力的人,譬如千年前的澹台女,譬如吴杳,也譬如长敬。许多人因为终其一生也遇不到一次幻梦,故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自己还有这样的潜能。而像吴杳这样的人更是幸运,她遇到了一个伯乐,是师父带她打开了梦境的世界,开发了她控梦的天赋。 因此,在五大控梦术中她最擅长的便是织梦术。织梦术首先要求术者有过人的控制力,不仅是控制别人的梦境,更难的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梦境,如此才可以随心所欲地从任何人类梦境提取所需片段,编织一个全新的梦境。 而长敬所展现出来的能力并非控制力,而是洞察力。虽然长敬自己对此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但他总能在关键时候发挥作用,助其脱离险境。第一次是在陈宅,他可以看到连吴杳都看不到的梦主所在,这固然有梦主刻意隐藏的因素在,但他一眼便可以发觉绝非运气而已。 第二次是在吴杳自己的家,长敬第一次看到吴杳的相貌,竟丝毫不受控梦术修习者必然产生的视觉幻象影响,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本貌,这非天赋不可做到。此次梦境的编织者定然是漏算了这一点,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制造的“假吴杳”自然是会变脸的吴杳,没想到却成了长敬发现的破绽。 第三次就是最后的破梦关键了,吴杳并非完全没有想到月亮的诡异之处,但她却没有那样的直觉和信心可以令其作出奔月的决定。 不得不说,长敬的天赋是独天得厚的。 吴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发现长敬破梦天赋的人,但她既然发现了,自然不能隐瞒,所有织梦渊所需的人才都应当得到相应的重视和培养。她心下做了决定,此次暗境事件和长敬的事都必须上报上一级织梦阁。 十日后,温江城枕月舍。 自织梦渊入世以来,便是以不成文的规定将东西两大帝国分为两个最大的区域,各设立一个总管该区域的织梦阁,内称东殿和西殿,其下是再将帝国内的全部疆域划分为上下左右四个分阁。每个分阁平均统管六座城池左右,有些分阁虽然管治的城池数量较少,但土地面积与百姓人数都是相当的。 最后才是每座城池各自设立一个织梦阁,最直接地管理百姓日常的梦境事务。其等阶总得来看便是织梦渊之下东西阁,四分阁次之,以城池为单位的织梦阁最末。吴杳便是这末端的阁主,有何重要事务她都务须上报分阁决策,例如人才吸纳,阁内叛鬼。 与织梦渊按照城池和区域划分分支机构不同,枕月舍的每家分店都无任何等阶上的分别,反倒是看产出的储梦枕品质和销出的储梦枕数量决定着他们的影响力。例如帝国都城因富人云集,高阶储梦枕销量更好,则都城的枕月舍分店掌柜提出的建议便更有分量。 也因此,枕月舍内只有掌柜和阁老两个等阶,掌柜的负责枕月舍的日常经营,阁老负责重大事项的决策。无论大小的织梦阁都分别设有五长老制衡权力,民主决策,枕月舍则是只有七大长老共同谋定帝国全境内的一切事务,一旦做下安排,便是通达全亚安大陆上的每一家枕月舍统一贯彻实施。 两大组织不同的管控模式都各自有其背后的原因在。枕月舍的身份更像是一个单纯的商人,制作和销售的储梦枕是如柴米油盐般的必需品,没有太多政治因素和维稳要求掣肘,因此可以使用统一的管理模式。 织梦渊则不同,上到帝国首脑,下到市井乞儿,每日都会有梦境产生,有梦境就需要织梦阁的织者管理和分配资源,更需要日夜保护百姓平安度过每夜梦境,而澹台女发明的五大控梦术全部掌握在织梦渊手中。 换言之,若织梦渊变恶了,全亚安大陆人的性命都可以轻易被捏在手中。因此,织梦渊需要保证全境织者恪守入渊盟誓,绝不滥用五大控梦术,任何一次的术法施展都必须为民益、为民安。如此一来,分层设阁,分权而治双管齐下更能确保不会因一人之恶而致使大局陷危。 然而,自吴杳上报温江城分属的右分阁十日后,她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如此要事,按说分阁得到消息后没有立即作出决策安排也属正常,派人到温江城探查虚实亦无不可,但毫无动静就属异常了。 吴杳没有想到的是,分阁其实对此事早有定夺,只是这第一手消息先是到了温江城的枕月舍。 温江城的枕月舍排面并不如何富丽堂皇,走的古色质朴风格。面客的堂屋后有一间不起眼的暗室,一盏烛灯,一摇椅,一白纸扇,一老者已独坐了一刻钟,似是等人,又似是自娱。 忽而烛灯芯火一闪,有一黑影不知从何处闪现,径直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廊柱下,单膝跪守,掩在烛光照不见的阴影里,椅上老者依旧闭着眼摇着纸扇,似是毫无感知。 “禀舍老,右分阁已确定派出一支七人小队前往温江城,名义上是阁内术法交流,实则是为了追查那件事,此举一虚一实皆出自那人之手,恐其早有对策在心,不会轻易让我们动了他的手脚。” “另外,右分阁已经首肯李长敬进入织梦阁,只要其通过首次织者考核再歃血宣誓即可。” 黑衣人的每一个字都极轻,但又清晰可闻,只是语气毫无起伏,一身死气,也不管老者是否听到,说完便顾自原路消失,未留下一丝痕迹。 老者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轻声念叨了两个字,无人听见,看嘴型却是“长敬”二字。 又是半月时光匆匆而过,吴杳早已回到织梦阁处理日常事务,她虽依旧每夜巡游,却未再发现任何异常。 那日后山暗境一事发生后,吴杳并未声张,最有可能在温江城内设下暗境的人便是她织梦阁的人,寻常织者亦无此能力编织暗境,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除她之外的四大阁老之一。当然,也不排除是其他城池的织梦阁阁老特意跑到了温江城的后山做出此事掩人耳目。 吴杳秘密地写了一封信条,连带着举荐长敬一事一并说了,动用了阁老的特权,单章盖印飞鸽传信于右分阁。只有阁主在必要时有此权力,如其他事项需上报则必须经五位阁老共同盖印方才生效。 书写前,吴杳仔细梳理了此件事的来龙去脉。首先,最初是她发现城内百姓无端出现许多异常的黄粱梦,如陈家老母年过九旬突发梦魇,缠身数日不得解,吴杳助其苏醒一次,一月后又再次陷入梦魇,并形成幻梦外化,无端使旁人误入,若不是长敬和吴杳发现及时,不止是陈老太太恐将就此丧命,也可能对其他无关的陈家数人产生不可逆的影响。 此类事项还有许多,认真说起来,长敬的爷爷李运弘,一个数年未做过一梦的近百之人忽然又开始每日正常做起白云梦也算一件怪事,只是目前只有益处并无坏处,暂且不论。除此之外,吴杳还遍走各巷探查过大大小小十余次黄粱梦,并无十分危急的情形,但又说不出的怪异。 此后便是织梦阁的另一阁老时玉发现了一批古怪的百姓,他们无端增加了兑换长梦丸的次数,并且从其储梦枕中取出的梦境都奇异地出现了一个相同的地点,也就是城南后山的树林。为此吴杳特地走了一趟后山,竟让她发现了暗境的存在。 最奇怪的便是这个暗境好像就是专门为她和长敬而设的,也就是说有人知道他们会来后山,也知道那些人做了何梦,或者说是刻意让吴杳发现这一点,并引诱她来到了后山,掉入某人布置好的陷阱。 可是长敬的到来,不过是吴杳一时的突发奇想,并非早已决定。难道是有人临时编织的暗境?可是幻梦中如此针对的安排却像是深思已久,甚至知道长敬和吴杳因何事相识以及仙姑的戏称…… 那么,这个暗境真的是想要将吴杳和长敬置之死地吗?如此做有何好处?一个平民一个织梦阁阁主看似毫无牵连。如若并不想谋害吴杳和长敬,那设置这个暗境又有何意?岂不是故意露出马脚,刻意让吴杳发现织梦阁内出了内鬼上报吗? 吴杳思前想后,仍觉得眼前一片迷雾,但越想心中越是不安,仿佛有一张巨网早已编织完成,她的每一步都被对方先行料准,如何都逃脱不过。 而且这张网里,还不止她一人。吴杳与长敬的相识本是偶然,但却被对手利用其中,无辜牵扯他人本就不是吴杳的作风,她本想与长敬保持距离,避免将危险殃及他,但未曾想到长敬竟有破梦的天赋,这让她出于织梦阁阁主的身份,如何也舍弃不下人才。 最终,吴杳将事件的前后因果,以及自己的所思所惑都写进了密信,恳请分阁能予以重视,尽快派人支援处理,以免事态扩大危及百姓。同时,也提到了长敬,既然他已入局,便希望借其天赋,愿能化险为夷。 终于,在此信传出的第二十五天,温江城迎来了一支出人意料的队伍。 今日的温江城早早地打开了城门,往常最热闹的西街早市竟空无一人,一消息不太灵通的哥们拦街问了一个行动不太便利的大叔问询,原来今日有贵客远来温江城拜访本城织梦阁,大家伙都上直通城门的东街瞧热闹去了。这哥们才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赶紧也放下手上活计跑去了东街看看到底来了什么稀罕人物。 “哥,我们为什么要来这种穷乡僻壤做术法交流呀?这么个破地方能出什么厉害的人物。” 正说着,东街上就有十余人骑着高头骏马缓缓从拥挤的东街中央走过。虽说这一行人都骑着马,但明眼人一瞧便知道骑在最前头的七人才是这支队伍的核心人物。 这七人均穿着织梦渊统一制式的黑金长袍,宽大的帽檐遮掩着大半张脸,但却好似丝毫不影响他们视物。除了这七人,跟在后面的几人均是穿着灰色的长袍,虽然也都戴着兜帽,乍一看除了服色差异外并没有什么差别,但前头七人却像天生自带磁场一般,引人往他们身上瞧去。 方才说话的便是这七人中,骑马走在最前头的三人中靠左的一位姑娘。听声音格外年轻,似最多不过二八年华。 “师父如此安排,必然有他的道理,我们只管照做便是了。”此时说话的正是骑在首位的黑袍男子,他并未回头,但语气间却颇为宠溺。 “师妹,待会儿你莫要乱跑,与我在一块便好。”右侧的第二位黑袍人也是一位年轻女子,她见身旁的女子不满地撇了撇嘴角,便又开口柔声说道。 “谁要和你在一块,没的又让你读了往梦,去师父那告状。”最先说话的那位姑娘赌气般的回嘴,也不管队形了,自轻拍了马匹,快骑两步,与最前头的那位男子并排骑行。 那男子显然也是听到了身后两位姑娘间的对话,无奈的一笑,未再言语。 先前被回绝了好意的那位女子也未露出任何不满的神色,像是早已习惯对方的脾气,也不在意自己一人成行,依旧缓缓骑着。 除了这三人,队伍中便再无人说话,隐隐有以这三人为主的架势。 另一头,没事就爱往东街上瞎跑的长敬今日却是乖巧地呆在药铺里,一边摆弄着药草翻晒,一边估摸着时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长敬啊,换好衣服了吗?今天你就要参加织者的首次考核了,可得穿精神点……” 爷爷从主屋里走出来,一瞧长敬,果真穿了与平时半旧的蓝布长衫不同的纯白月衫,这套衣物显然极为合身,衬得长敬长身玉立,面润如玉。若是长敬不开口,手中再拿个坠玉的纸扇,便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文气公子哥了。 “爷爷,反正我就算通过了考核也是要换织梦阁普通织者统一的灰色长袍的,现在就算穿成皇帝老儿也没用呀。” 这话还要说回三天前,吴杳提前得到了右分阁的回复,告知她分阁特遣的交流队伍会于今日正午前到达温江城,而她举荐的长敬也将在同一天接受织者考核。 吴杳收了信,知道这是分阁变相地派了自己人来选人,如果资质一般,也就顺势留在了温江城的织梦阁,如果长敬真的天赋异禀,怕是就要直接把长敬带到右分阁去了。 当年,吴杳本也是有机会到右分阁去的,是师父一力要求将她留在身边当做下一任阁主培养。师父总说,有时候小池塘养鱼有小池塘的好,没必要非去那鱼龙混杂的地方求生存,反倒本末倒置,将精力浪费在无谓之处。 直到吴杳从师父手中接过了阁主之位,她才明白肩上的担子有多重。织梦渊入世百年,体系内有数不清的门道和规矩,并不是只要一心修习控梦术就足够的。 复杂的组织环境往往会使最简单的行为原则越施行越背离,就像中央下达的一条简单命令,当通过层层管事人传到地方上的时候就变了样。这也是为什么师父希望吴杳留在温江城最直接地管理地方事务的原因,他不希望吴杳将心思用在与他人的比较和等阶攀升上,只有心思专一的人才能将百姓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但从整体来看,织梦渊需要源源不断的人才吸入,才可以实现这个庞大的组织长治久安,因此长敬对于织梦渊来说依旧是不可多得的。对于长敬自己来说,这也将是一个打开新世界的机会。如此想着,吴杳便第二次来到了长敬家的药铺,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长敬,第一反应是眼前的这个人不会又是个“假吴杳”吧,我和仙姑怎么可能成为同一个世界的人呢?我连药理都记不全,我能有什么天赋?之前的事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才对…… 吴杳还需要回去筹备分阁交流队的安顿事宜,也顾不上长敬内心有多震惊,告知了他今日要到织梦阁来参加考核就走了,留下长敬在风中凌乱。 倒是长敬的爷爷知道了这消息,乐的连拍了长敬三掌,中气十足地说有子孙能入织梦渊是祖上冒了青烟。长敬是个乐天派,无奈接受现实后便也不甚在意了,只有一件事让他颇放不下心。 “爷爷,你就我一个孙子,若是我走了,谁给你每日晒药、端茶倒水、洗被晒衣、做饭打扫?”长敬认真地说道。 爷爷一摆手,毫不在意道:“我身体好着呢,自己能做事,你就放心去好了,保准你月假回来,我还能抽棍子削你!但你要是今天不去,我现在就削你!” “别别,我去就是了,等我走了您老就可劲儿想我吧!”长敬嬉笑着,夸张得跳远了,心里知道爷爷哪会真打,不过是怕他放心不下自己罢了。 告别了爷爷,长敬深吸了一口气,向织梦阁走去。 结果被人潮堵在了半路上。 吴杳并没有跟长敬说今日还有什么人会来织梦阁,于是他一脸莫名的抓了个邻舍询问了,才知道他大概是除爷爷外,整个温江城最后一个知道这事的人了。 被长敬拉着问的那位大哥正巧是个话多的,不用长敬多问,就自己一股脑得全倒了出来: “小兄弟,你别瞧今天来我们温江城的这支队伍,只有十余人,那可都是最富庶的云陵城来的人,还不是普通人,都是织梦渊直属右分阁的织者,领头那个还是阁老呢,跟咱温江城织梦阁的阁主平阶!听说啊,他们这回来咱这里,是为了和咱们阁主切磋交流术法的。你瞧前头那七人趾高气扬的模样,定是瞧不起咱们呢,看阁主不给他们打趴下,挣回脸!” 长敬听着这位大哥一会儿夸云陵来的人多么厉害,一会儿又禁不住拿织梦阁阁主吴杳来比较贬低,自相矛盾,有些哭笑不得。 在普通百姓心里,其实只有最简单的心思,就是不能让人瞧不起去,他们并不知道织梦渊体系内是如何分等阶的,也不知道高阶的织者厉害在哪里,甚至以为他们切磋交流术法就像江湖人士打群架似的武斗。 再加上吴杳在温江城的低调谦和,做实事留下的好名声,街上随便拉个人怕是心里都会觉得这云陵来的人更厉害,但又顽固地相信他们的阁主一定不会输。 告别了这位兄台,得知了这行云陵来的队伍和自己是一个目的地后,长敬这个天生的乐天派都无端有些紧张起来,不知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听了大哥话,假想吴杳今日要与人比试。 长敬一边想着,一边穿过层层人群,赶在队伍前来到了织梦阁。 作为一个在温江城生活了十八年的土著,他早已见过织梦阁无数次,但他却是近几个月才有幸进去过几回而已,还是托了爷爷又开始重新做梦的福,让他借着帮爷爷兑换长梦丸的功夫,好好打量了下这里。 织梦阁本身就是一个全木质搭建的阁楼,分五层,约十余米高,是整座城市的塔尖,可以俯览全城的景象。阁楼从外看来并不是十分宽大,但走进阁内就会发现内有乾坤。最初的织梦阁设计者将阁楼建成了外方内圆的结构,便是为了扩充它的容量,使其可以同时接纳数十名民众而不显拥挤。 因此,走进织梦阁的第一层便可以看到阁内设置了多间相隔的取梦室,安排有专人一对一接待民众去隔间里取梦,再按照梦境数量和品质兑换长梦丸。 站在第一层的中央,抬头往上看,可以清晰地看到整座织梦阁都是中空的,可以从第一层望见其上每一层阁楼的边缘都有雕着古朴纹路的扶栏,层层环绕而上,仿佛延伸出数十层之多。 最高处,则是阁楼的顶端位置,安置的多彩琉璃瓦,白日里可反射日光照进阁内,映得阁内五彩斑斓,如梦如幻,夜间则可吸收柔和的月光和璀璨的星光,无需一盏烛灯,阁内便如广寒仙境一般明亮清幽。 长敬走进织梦阁的时候正巧赶上吴杳携其余四位阁老从楼上下来,显然是准备迎接云陵来的同僚。 吴杳一行皆是黑金长袍,与东街上正往这里赶来的头七人一样。说来也奇怪,长敬总是可以在一片黑衣袍中一眼认出吴杳。事实上,对于织梦阁自己人来说,即使隔着兜帽也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人的相貌,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除了身材明显有差异的男女外,基本看不出太大区别,更不好区分辨认了。 “你在这里等我。”吴杳从阶梯上下来,略停顿了下,对站在门边的长敬说了句等我,便又带着众人走到门外去了。 长敬一向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格,也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便听话地站在原地等着。 原来长敬和云陵来的人只是前后脚的功夫,差不多一个时间到了织梦阁。 “终于到了,一路上被当猴子看似的,可憋死我了。” 长敬正想往外看看热闹呢,突然眼前的光线就是一黑,一个娇小的身影伴着清脆的话音轻快地进了门,一手掀开了连衣帽转过身,是个长相十分伶俐可爱的小姑娘。 跟在她身后进来的又是两个黑袍人,但并没有摘下兜帽,看身形应当是一男一女。听见前面女子的话,两人只无奈的摇了摇头。 接着又鱼贯而入了四个黑袍人,四个灰袍人,最后才是这里的主人吴杳五人,可以说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最先进来的那个女子见所有人都到齐了,便又娇俏的说道:“这里都是自己人,戴不戴帽子都没区别,各位哥哥姐姐不如都摘了帽子说话吧,整天瞧着不是黑就是灰,也太闷了。” “林瑶,不能这么没规矩,这不是在家里,先过来见礼。”第二个进来的黑袍男子看似严厉地说了一句那位唤作林瑶的姑娘,但却没有让她把帽子戴上,只拉了她过来面向吴杳等人。 林瑶悄悄冲男子的背影摆了个鬼脸,不等男子说话,又抢先开口道:“你们这里谁是阁主呀?” 吴杳身后一位年长一点的阁老听见这小姑娘如此没礼貌,一脚迈出就想要出言训斥。吴杳不动声色地拦住了他,不卑不亢地说道:“我是温江城织梦阁阁主吴杳,欢迎各位来到温江城。” 男子怕林瑶又要无礼,赶忙开口道:“我是云陵此行的队长林奕,也是织梦渊右分阁的阁老之一。我们一路听说吴阁主是整个西岩帝国织梦渊西殿历史上最年轻的阁主,果不其然。” 吴杳听完只微微一笑,也未辩驳什么,朝林奕施了点头礼。 长敬皱了眉,林奕这人面上虽然谦和,但言语间亦是有些自持身份的高傲,先是以自己的右分阁阁老的地位压吴杳一下,又是特意夸了吴杳年轻,但又不提其他,仿佛料定了吴杳年纪轻轻无甚作为,花架子罢了。 “有我年轻吗?”林瑶似是没遮没拦惯了,兀自嘀咕了一句,又朝吴杳打招呼道:“你好,我是织梦渊右分阁的林瑶,林奕的妹妹。” 吴杳看着林瑶玩笑似的招呼,平静地说道:“据我所知,林姑娘只是右分阁的织者,既不是阁主也不是阁老。如此,你见我应当施全礼。” 是了,吴杳曾简单地跟长敬说过,织梦渊内只有阁老以上的人才有等阶之分。譬如东西阁阁老就要高于四分阁的阁老,四分阁的阁老自然也高于地方织梦阁的阁老。但下一阶的阁主是与上一阶的阁老平阶的,例如林奕作为右分阁的阁老便是与织梦阁阁主的吴杳平阶。 但是实际掌控的权力就大不相同了。据说织梦渊最早这样规定,便是为了防止各等阶的同僚争权夺利,欺压地方。但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织梦渊内如今仍是有不少人捧高踩低,地方阁主等阶虽高,有一定话语权,但终究不过是管治一城而已,分阁的阁老等阶相同却是可以与分阁阁主一并管理六城。 而阁老以下,统称织者,任你再厉害也无等阶之分,无任何实权,低于任何等阶的阁主和阁老。如此,若林奕作为整个云陵队伍的队长,等阶最高的话,队伍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要对她施全礼的,包括林瑶。 “你!不过是一个破地方上的阁主,神气什么,等我以后做了分阁阁……”林瑶的脾气属于一点就着的类型,目中无人惯了,一听吴杳拿等阶压她就要跳脚。一旁的林奕显然极为熟悉她的性格,赶在她把话说完前将她一把拉到了身后。 气氛正有些尴尬的时候,先前与林奕一同走进来但一直未说话的女子忽然说道:“我是右分阁织者赵清语,见过吴阁主。” 赵清语的性格与林奕林瑶这对兄妹都不同,因为戴着兜帽,长敬未见其貌,只听她嗓音温婉,语气恭敬地朝吴杳作揖,真心实意地施了全礼。 吴杳本就不是刻薄的性子,人家待她以礼,她自以礼还之,略托了赵清语作揖的手,点头示意。 接着其余几人便顺势也介绍了自己。 “我是右分阁织者令冰,见过吴阁主。” “我是右分阁织者范铭瑞,见过吴阁主。” “我是抱山岭织梦阁阁主李思。” “我是照日堡织梦阁阁主徐明磊。” “……” 长敬听了这一通花名,只堪堪记住了这黑袍七人的名讳,没想到其中竟还有两座城池织梦阁的阁主,亦是与吴杳平阶,属于真正的同僚。但因为抱山岭与照日堡均未与温江城接壤,因此几人此前并无来往。看他们报名的顺序,也是隐隐以右分阁为尊。 吴杳一一客气地回了礼,也向云陵等人介绍了她身后的四位阁老。 “这几位是时玉,周老,陈老,文老。” 众人均点头示意。一般五十岁以上的阁老便仅以姓氏相称,以示尊重。 林瑶见吴杳背后有三位“老家伙”,便越发不把吴杳当回事,只觉得吴杳肯定是有什么后台才坐上的阁主之位,平日里定是全靠几位长辈管治手下。 “都见过礼了,可以把帽子摘了吧?”林瑶掐着大家说完话的时间,又撺掇起来。 林奕知道自家妹妹肯定是未如意的事便会一直吵嚷,故第一个主动摘下了兜帽,露出正脸来。他的五官与林瑶十分相似,只是更为硬朗些,也算是剑眉星目,仪表堂堂。林奕略有些歉然地看向吴杳,算是替林瑶的鲁莽道歉。 摘不摘帽子真不是吴杳会在乎的事,吴杳只简单道:“无妨,大家随意。” 赵清语等人这才徐徐摘下兜帽来。吴杳这侧的人却没有动手,主随客便罢了。 长敬所站的位子是楼梯口的夹角处,颇不显眼,又正好是在众人的背后,正想悄悄挪去看一眼他们后续要做什么,便突然被一句惊声止回了原地。 “呀!这儿怎么还有个人鬼鬼祟祟!” 长敬:“……” 第七章:人道英雄出少年 林瑶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瞬间投向了角落里的长敬。 长敬长这么大头一次遇到这么尴尬的场景,正不知该说什么好,就见吴杳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替他解围。 “这位便是我举荐参见今日织者考核的人,他叫李长敬。” 吴杳平淡无波地语气奇异地让长敬回了神,缓步从角落里走出,露出招牌笑容。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林瑶见长敬微微笑着不说话,举手投足间也不慌促,倒露出几分风采来,便又动起了心思,“你就是要参加考核的人呀?哥,那我们也做考官好不好?” 林奕看着拽着自己衣袖撒娇的妹妹皱了眉,“别胡闹,我们是来交流的。”虽然师父在他们临行前是说了要顺便看看这家伙的资质,但明面上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考校新人也是人家的职权范围,他们若是硬要插一手便是越俎代庖了。 吴杳虽然心下极其讨厌这种无谓的一语双关,但面上却不能露出分毫,“诸位都是贵客,也是同僚,都请上座吧。”她没有说可还是不可,只领了众人上了二楼,平时阁内织者的修习处。 长敬生出几分不知者无畏的勇气来,默默地走在众人的身后,最后一个上了二楼。拐角处,吴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隔着帽檐看了长敬一眼,几不可查地一点头。长敬心中没来由的一暖。 二层也有许多隔间,每间屋子看着都不大,但一走进去又是一番别有洞天,空旷的出奇。 屋内什么摆设都没有,四面环绕的不是墙壁,而是棱镜。层层镜面反射出无数的空间来,让人感觉好像一下误入了异世界,不知身处何地。 长敬克制住了自己东张西望,只看着吴杳一人,也只有吴杳能决定他将面对什么样的考核。 “我会让你进入沉睡状态,以幻梦术即时展现你的梦境,并在其中给你指示,你只需要按照我的指示尝试控制自己的行为,并走出这个梦境即可。” 五大控梦术分别是储梦术、取梦术、幻梦术、织梦术、凝梦术,修习其中任何一种术法都需要修习者具有较强的精神力,方能控制自己穿梭于各类梦境之间,施展作为。如若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就更遑论控制他人的梦境了。 因此,织者的入门考核便是通过让考核者在自己的梦境中,尝试发挥控制力。 这与此前长敬在他人梦境外化形成的幻梦中或是暗境中控制自己破梦截然不同。在他人的幻梦中时,你的行为是自由的,而在自己的梦境中,梦主的行为是梦元之力控制的。 当人沉睡时产生的梦元之力有两部分组成,分别是灵元与精神力。灵元的强弱决定了梦境的内容平淡或复杂与否,而精神力强弱就决定了梦主对自己的梦境有多大的控制力。 但长敬是个特例,他不懂什么灵元和精神力,他只知道一件事。 长敬听完吴杳的试题,哭笑不得道:“我睡着时并不会入梦。” 众人乍一听都有些惊讶,但反应奇快的林瑶立即道:“人哪有不会做梦的,你定是记性太差,总忘记了自己做过何梦。” 长敬看向林瑶,没有辩驳,或者说他也不知道如何辩驳,这是个他自己都未解的秘。 “我可以试试吗?” 温柔如水的声音从林瑶身旁响起,是赵清语。她似有些羞涩,微微上前一步,朝向吴杳轻声解释道:“我的天赋是探梦,可以不借助储梦枕从人的记忆中探知往梦。” 此言一出,云陵队伍中的人都没有太大反应,显然是早已知晓,林瑶还有些不屑的神色,但吴杳这边的人皆有些惊讶。 果然是人外有人。 要知道,在澹台女发明五大控梦术之前,正是因为有了储梦石,才有了开解梦境之谜的第一把钥匙。在此基础之上,澹台女研究出的储梦术依旧需要以储梦石为唯一载体,方能记录下人的梦境,几日不散,这才有了取梦术施展的空间。 赵清语所说的探梦,可以说是一定程度是打破了储梦石作为载体的限制,可以直接从人的记忆中探知过往的梦境,如果再辅之以取梦术,即时读取,岂不是可以取代储梦枕? 在场的除了长敬,都是对控梦术有一定领悟的人,自然都能想到这一点。吴杳身旁的周老立即抚着一把胡须问道:“探知的时间限度如何?可否取梦?” 赵清语显然知道会有此一问,不无遗憾地回道:“最长可探知七日前的梦境,只可幻梦,不可取梦。” 众人了然,如此一来储梦石依旧是不可替代的储梦载体。赵清语的探知时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就看怎么用了。但无论怎么说,这天赋都是百年难见的,此前从未听说有人可以从记忆中读取往梦。 吴杳明白了赵清语的意思,她是想通过探梦的方式确认长敬究竟是做了梦忘记了呢还是真的不会入梦。 吴杳看向长敬,无声的征求他的意见。毕竟读取记忆是在侵入他人最为隐私的区域。 长敬坦然地一抬手,温和地对赵清语说道:“那就麻烦姑娘了。” 赵清语点了点头,朝长敬走去。众人都好奇她如何探梦,便默契地盯着她的动作。 赵清语的步伐就和她话语一般,轻轻柔柔的,不急不缓,整个人身上都流露出一种江南女子的柔美和温婉,让人生不出警戒之心。 她先是看着长敬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了一句“冒昧了”,便双手牵起了长敬的右手,两只手的掌心包合住了长敬的手,闭上了眼。 长敬这时冒出紧张来了,倒不是怕赵清语发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是第一次被一个姑娘家这样亲密地牵住手,他的脑海里莫名想起了吴杳有力地握住他的手腕带他飞檐走壁时的模样。 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赵清语的手让他无措,吴杳的手让他安心。 长敬还没来得及多想什么,赵清语就忽然松开了手,睁开了眼睛,满是疑惑的神色。 长敬心里早知道答案,若他只是忘记了自己做过什么梦,那他早去买储梦枕了。 赵清语默默转了身,走回了队伍中,在众人问询的目光中答道:“确实无梦。” 竟然是无梦者,吴杳有些犯难,她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此前与长敬的接触中并未发现这一点。不,也不是完全没有踪迹。她第一次落在城南药铺屋顶看长敬爷爷的梦境就是因为这里很久没有梦境出现过了。 后来长敬屡次展现他在破梦方面的能力,以致于她竟忽略了他未做过梦这件事……可是没有梦境,何谈控制自己的梦?但是他偏偏又有过人的洞察力,……他的精神力到底是强还是弱呢? 原先林奕等人并没有对长敬抱多大期望,毕竟想在普罗大众中找到一个对梦境有天赋之力的人实在是太难了,而天赋是可以遗传的,因此大部分有天赋的人都会出自织梦渊中的“世家大族”。比如,他们林家。 但此时的长敬却引起了林奕的好奇,无梦者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长敬小兄弟,果然不同寻常,不知道吴阁主举荐他的原因是什么?”林奕大约已有二十三、四的模样,直接将长敬当做小辈称呼。 吴杳沉声答道:“他的天赋是破梦。” 这回连林奕一侧的人也都露出了惊讶,周老等人事先也未听吴杳说起过,亦是惊奇。原以为今日就是走个过场,没想到惊喜层出不穷。有天赋的人,当然是嫌少不嫌多了。 林奕问道:“哦?如何破?”这话问的是吴杳,而不是长敬。 吴杳想了想,暗境的事不能说,陈宅的事两三句说不清楚,只好先简单答道:“他可以看到我们的本貌。” 林瑶第一个产生了兴趣,几步跑到长敬眼前,好奇地盯着他看,反倒好像长敬才是那个会变脸的人。 长敬突然看到放大的俏脸,两只忽闪忽闪的杏眼直直地盯着他,连忙退了几步保持距离。这事儿其实也是吴杳在暗境事件之后才解释给他听的,他自己也觉得惊奇,原来他看的和别人看到的还不一样。 也难怪织梦渊里的每个人都习惯性地带着兜帽了,普通百姓要是看见了这么多会变脸的人,搞不好还以为是自己眼神不好了。 吴杳忽然想到了解决办法,“不如我们换个考核方式,就由我们随机编织一个梦境,你从中破解,只要破梦成功,便算考核通过。” 长敬其实依旧对自己有什么能力一知半解,但只要不是让他自己做一个梦境,对于他来说都不过是回到了起点考核,也没有更难或更简单的概念,当下爽快地回道:“好。” 这个方式可以说是专项考核了,十分的有针对性,其他阁老或是林奕等人也想好好看看长敬的“破梦”到底值几分,便均无意见,好整以暇地看着长敬。 吴杳上前一步,走到了长敬正前方十步远的位置,依旧是带着兜帽看不清神色的模样,小巧的唇角微启,无声地说着术语,双臂开展,渐渐有淡黄色的光芒出现在她的掌心。 接着只见她的双手上下两分,逆向画了个圆,手心的光芒就如烟火一般以光成线,化无形为有形,呈现出了一个巨大的光环,照亮了整间屋子,复又通过四面环绕的棱镜折射,映出了无数的光圈,亦梦亦幻,所有的圆心都是长敬眼眸的位置。 众人皆不知吴杳会编织怎样的梦境,长敬也是第一次见吴杳施展除幻梦术以外的术法,心道这应该就就是织梦术了吧。 吴杳在长敬眼前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林奕等人也不见了,这个光怪陆离的房间里只剩下长敬。 吴杳所画的那个光圈忽然光芒大盛,隐隐还有热浪传来,长敬下意识地一抬手遮在眼前,微眯了眼,所见除了手下一片阴影便全成了光的世界。 不过瞬息,光线又减弱了,长敬周遭景象全然改变。 缓缓放下遮挡光线的手,依旧有温暖的光感传来,长敬眯着眼适应,逐渐看清了光源不再是那个虚幻的光圈,而是高悬在空中的太阳! 他也不再是站在织梦阁里,而成了他最熟悉的地方——东街。 街上嘈杂的叫卖声,过往三两路人的交谈声,小孩子嬉闹着跑过传来的笑声,车马经过时车轱辘碾压石子路面的嘎吱声全都混杂在一起清晰地传进了长敬的耳朵里,激醒了他记忆里关于东街的一切记忆,熟悉感扑面而来,仿佛他一直站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长敬,今天给你了留最新鲜的猪骨,拿回去炖给老李喝,算我谢他上次那副膏药,我贴了一夜,嘿!还真灵,我这腰好多了!” 东街头上第一家铺子的肉铺老板每回都会第一个招呼长敬,响亮热情的嗓门每次都喊得长敬想听不到都不可能。 方才他一开口就唤回了长敬还有些飘忽的思绪,转头一看,他说话时的动作、神色都那样熟悉,好像一模一样的对话真实地发生过,有这么一瞬间,长敬都有些分不清中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好厉害的幻梦,好厉害的织梦术! 吴杳没有给他任何提示,长敬只能按照自己最本能的反应行动。 “王大叔,猪骨先放您这儿,我待会儿走的时候再来拿。爷爷跟我说了,您那膏药还要继续贴,明天我再给您拿两副来。” “好小子,再多拿几两肉去!”肉铺老板王吉听了长敬的话,也不客气,豪爽地又用油刀割了块猪肉,和要给长敬的猪骨一块儿,拿干净的布裹了放在一旁。 长敬低头看着王吉熟练地把着硕大的油刀,一切一回流畅至极,似乎与往常并无二致,但长敬却忽然感受到了一丝不同。 “您这右手是怎么了?” 王吉不防长敬忽然有此一问,怔楞了片刻,不自然地回缩了下右手:“哪有什么事,你小子不一直知道我是左撇子嘛,今日忽然犯傻啦?” 长敬和善地笑了笑,他知道王吉切肉是惯使左手,但不像一般的左撇子,他的右手同样灵活,生意好的时候,时常可以看见他的左右手同时忙活,几乎看不出差别。 但今日,王吉用左手切了肉,去拿切好的猪骨和油布的时候没直接用更近的右手,而是用左手放下刀再去拿,右手就微屈着没动弹。 王吉见长敬没追问也没走,一时有些语塞,下意识地摆弄起摊子上的猪肉来。 “王吉!今日猪肉好卖吗?赚了几个钱呀?够不够还了啊!” 突变横生,长敬身后走出了三个大冬日里赤着膀子的男人,各个都壮实如牛,言语间毫不客气,上来就随手掀了王吉摊子的一角,平白弄掉了许多零碎物件。 走在最前头的这人脸上横陈着好长一道疤痕,不知是被什么利器划的,显得格外凶相,他看了眼站在摊位前碍事的长敬,不在意地推了把,又冲王吉说道:“昨日说好了啊,今日你还上钱,老婆孩子还你,还不上钱,你老婆孩子就归我。” 此时的王吉全然没了跟长敬打招呼时的热情和气,双手不自禁地有些颤抖,面上满是惊恐,“几位爷,这才正午,我马上就可以卖完,我保证今日一定能凑够钱还您,求求你们不要伤害我的家人。” 长敬被推到一旁站定,听明白了这伙人的来意,刚刚王吉还要送给他的猪肉就显得那么突出。 “就你这破摊子,我看是赚不到什么钱了,干脆也别摆了,使刀的左手也别留了,算利息先给我了。” 这三个大汉摆明了是故意来砸场闹事的,也不指望从王吉手里拿到钱了,蹭的一下各从背后抽出一把三尺长的砍刀来,比王吉的杀猪刀还要锃亮,接着就一脚踢翻了他简陋的肉摊。 王吉的右手依旧不能动弹地横在身前,十有八九就是被群家伙打伤的,仅剩的一只左手赶忙藏到了身后,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大声说着不要。 长敬的动作还要快过大脑的反应,想也不想地就从地上掀起掉落的长木摊,用力往这群人身上翻去。 未曾想,木板被当头的人下意识的一挡,只拦住了两人片刻,最边上的一人未受阻拦冲进了铺子里,砍刀斜斜一挥而下,虽没真将王吉的左手砍下来,却在他背后划出老长的一道血口,迅速染红了层层衣衫。 鲜血的颜色一下显在长敬眼前,长敬也顾不上想梦境里的伤是真是假了,趁那两人被木板拦了一步的空当,闪身也进了铺子,什么顺手就抓什么,一股脑全朝那把沾血的砍刀上扔去。 长敬还腾出一只手拽起地上的王吉,前门是出不去了,只能带着他往铺子里跑去。 好在东街上所有的铺子都是一个制式,有前门就有后门,王吉也被激发了逃命的本能,配合地引路开道,后头三人骂骂咧咧地拿着砍刀追着两人到了温江的河道边。 谁知,后门处也早已安排,只是没想到前边爆发的这么快,安排的打手还差了一段路,正晃晃悠悠地走来,见着同伙追着王吉和长敬出来,这才赶忙也抽出刀来,疾跑而上。 长敬和王吉一下子就陷入了左右两路的包围,身后就是温江河道,只剩下身前两间铺子夹缝间的一条小道可以选。 王吉看两边的人追近了,强忍着背后的伤,就要往那条小路冲去,刚跑了几步,却见长敬没跟上来。 “跟我来!”长敬看着阴暗的小道,什么都没有解释,拉住王吉那只没受伤的手转身就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温江河道。 王吉万万没想到长敬会选择拉他跳河,有一念甚至要怀疑长敬也跟他有仇。正值年关的温江即使只是一条小河道的水也早已冻上了些碎冰,此时跳河且不说能不能游到别处上岸躲过追杀,光这水温就能冻死个人。 长敬先一步落入水中,瞬间如坠冰窖,未冻结实的河面一下破开一个大口,惊慌的王吉一落溅起大片水花,冰冷地拍在刚从水里冒出头的长敬脸上。 岸上追杀的人已经靠近了河岸边,正指挥着人手去几个有石阶的岸边蹲守,长敬不敢怠慢,忙稳住王吉,托着他的头吸了几口气道:“准备闭气,我带你游去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出口。” 王吉此时就算不相信长敬也晚了,只能选择相信,幸好他也会水,勉强稳住心神,挥动完好的左手,与长敬对视了一眼,便深吸了一口气随他潜了下去。 从小长在温江城的人,没几个人不会水的,大多都是打小在河边玩耍着长大的,长敬也不例外。王吉因为只有一只手可以划水,背上还有一道可怖的伤口,游得颇为费劲,长敬便一边在水中辨别方向,一边落在了他的侧后方,借力推动王吉前进,时不时引着王吉拐了几个弯。 王吉此时是难受的脑子都不会转了,只麻木地顺着长敬游动,也不知道长敬带他去了哪个隐蔽的岸口,只觉得一口气实在憋不住了的时候,长敬忽然用力地在他身后一推,他的头就冒出了水面,本能地吸了一大口气,身体却实在是软的动弹不得了。 东街的这个街口本就靠近城南长敬家的药铺方向,长敬选的这个岸口就是他小的时候偶然发现的一处“桥下黑”,不亲自到桥下看是绝对发现不了的,也没有凿出石阶,一般也不会有人下来浣衣,只是因为有些造桥时留下的废石料才堆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岸口。 想来,那群人也发现不了这里。 长敬心里的绷着的一口气算是松了大半,这一松便觉得肺里憋的生疼,咬紧了牙关才没有喝进冰凉的河水,他的双手已经冻得有些发抖,险些撑不住王吉的身体。 他的四肢百骸都在疯狂叫嚣着难受,比上回与吴杳在那暗境里还要痛苦上万分,这哪里是梦境,这比现实还现实,仙姑也太狠了,这梦眼选的…… 长敬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一丝清明让他用在了手上,一把将王吉完全推出水面,手脚便不听使唤了,眼皮重地睁不开,只觉得河水的冰寒好像侵进了他全身的骨缝,想要颤抖却没有力气,午间的太阳透过水面映射进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光圈,照在他逐渐闭合的眼睛上…… “在幻梦里,最重要的是秉持住自己的心神,自己不伤害自己,就没有人可以让你受伤。” 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出现在长敬的脑海中,那声音如温江水一般冰凉,却那样熟悉,有一个人也总是这样冷冰冰地说话,喜欢抿唇角,但却善良正义地好像天职所在。 长敬霍的一睁眼,脑海里的声音不知怎么的就给了他巨大的生的信念,完全凭借本能的一用力,抓到了岸边的石块,一鼓作气从水中一跃而出,仰躺在了石面上,强盛的日光晃着眼,却那样温暖。 梦醒了,肺里缺氧和手脚冰凉的感觉依旧在。 吴杳等人又重新出现在了长敬的眼前,吴杳离他最近,于是他的目光也首先落在吴杳身上。 吴杳不知何时已经摘下了兜帽,修长的眉尾舒展着,晶亮的眼睛里难得的没有锐利的冷静,而是温和的赞赏。 “恭喜你过关,欢迎加入织梦渊。” 长敬心中吊着的那最后半口气才真正地放下了,忽然觉得吴杳主动摘下帽子露出本貌就是对他最大的认可,不再是永远隔着一层屏障。 “长敬小兄弟的胆色着实让人敬佩,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明知自己是在梦境中,遇到生死抉择时依旧可以这般果敢、坚决地选择先救人的。”毕竟,在梦境中幻象如何也不会真的死伤,但长敬会。 林奕同样是赞许的神色走上前来,认真地对长敬说道。但他的眼里没有惊才绝艳,长敬看得出来,他也并不觉得自己的能力有多出众,这是事实。 方才所有出现在长敬眼前的景象都由吴杳通过幻梦术展现在了众人眼前,林奕看着吴杳纤细却沉着的背影有过一瞬赞许,但也仅仅是一瞬,因为他也可以同时做到编织梦境与幻化梦境,即织梦术与幻梦术的结合。 林瑶也凑了上来,疑惑道:“你怎么会知道要选择水路,而不是那条小道呢?” 长敬无奈地笑道:“我只是觉得再跑也跑不过,不如赌一把快的,念头一闪就跳了。” 林瑶有些不相信,哪有这么好的运气,却没有再说什么,算是勉强认可了长敬确实有些敏锐的直觉,但那也不过是直觉罢了,离天赋还差的远呢。 吴杳却不是这么想的,她是编织梦境的人,她可以隐隐感知到长敬在梦境中的每个举动看似都是仓促而就,但却都有异于常人的细心和坚定,一般人或迟疑、或恍惚、或犹豫的瞬间他都总能很快从细节中发现端倪,并立即作出最有利的决定。 譬如王吉没有动弹的右手,譬如夹缝中看不清前路的小道是死胡同远大于生天的可能性。 吴杳的右手又是一翻转,凭空在长敬身前变出了一张薄薄的古旧纸张,上面的字也像是书写了数十年,有些模糊,但依旧可以看清。 “这是我们织梦渊百年前就定下的契约,所有通过考核的织者都需要歃血立誓,此生绝不利用所学控梦术作恶,每一次控梦术的施展都是为民益,为民安,如有违背,自愿终生陷于罗刹梦魇,不得死不得生。” 吴杳看着手中的契约,这样的仪式她已经做了数十次,但依旧庄重的彷如第一次师父将契约摆在她面前时的模样,在她的心中,织梦渊就像是师父的背影,只有崇敬与信服。 长敬眼中的织梦渊也是一个人的背影,那个每晚守在温江城屋瓦间的身影。 毫不犹豫地咬破自己的食指,看着凝出的血珠像有吸引力一般地稳稳落于契约之上,转瞬连同契约一起消失不见,其上的每个字都清晰地烙印进了长敬的脑海间。 誓约已成,织梦阁往后就是他的第二个家。 “好啦,考核都结束了,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切磋术法呀。”林瑶就像是只布谷鸟一样,一刻停不下来叽喳,精力异常旺盛。 “我为诸位安排了住处,舟车劳顿,不如先休息一晚,明日我们再召集织者,一同切磋交流。”吴杳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从善如流的答道,显得极有耐心。 “我们这些人几天不睡觉都行,哪需要什么休息,吴阁主快叫出最厉害的人来,我要与他好好比试一番!”林瑶一副胸有陈竹的模样,直接回绝了吴杳的好意,扬着眉,潜台词似在说,我知道你不是最厉害的,也不屑与你比较。 林奕几乎要扶额,但又无可奈何,好在队伍里的其他人面上也无任何抱怨或不满的神色,反倒隐隐有些期待的神色,他这才止住了阻拦的话语。 “如此,需要休息的人可自去休息,外间会有织者领路,想要留下看比试的就留下吧。” 长敬心中一个赞叹,虽然吴杳看起来像是不近人情的样子,但事实上她将阁主的位子做的极好,不失脸面亦不失周全。 “林姑娘,一会儿输了不要哭鼻子。”吴杳又凉凉地补了一句。 长敬默默收回了心中的话。 “好呀,我倒要看看能让我哭鼻子的人生出来了没!”林瑶露出了计谋得逞的笑容。 林瑶看着也有二八年华了,明明是实际年纪相仿的两人,但吴杳看她莫名就像看小孩子一样。 “阁主,我想与林姑娘过过招。” 林瑶从进门到现在,吴杳身后几个年长的阁老早都按捺不住想要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了,但毕竟辈分摆在那,不是自己直属的织者不好直言,也不好自降身份去与她动手,赢了是应当,输了就是打整个温江城的脸了。 其他阁老这样想也没错,但时玉就不这么想了,她看出了吴杳的难处。他们织梦阁里的织者什么水平她们心里都有数,林瑶只要不是蠢得太过,就是真有两把刷子,绝不是好相与的,如果随便找个织者与她比试,输了头阵便是之后都要先被对方看轻一等了。故此时,要赢也要赢的有技巧。 说话的正是吴杳最亲近的一个阁老,也是除那三位辈分较高的阁老外最年轻的一位。但年轻也是相对的,时玉今年已是二十六七的年纪,大了吴杳十岁,等于大林瑶十岁。 时玉自然地掀开了兜帽,看向林瑶的目光没有不屑也没有挑衅,与吴杳是一脉相承的不动声色,平静无波。她的相貌虽不是吴杳那般一眼就让人觉得惊艳的,但自有一种成熟的风韵,眉宇间是看淡俗事的沉静。 吴杳自是与时玉心意相通,略一点头便是默许,该说的原则还是要说下:“切磋比试是为了淬炼术法,更好的守卫百姓,点到为止,不可伤人”之后便退到一旁,将场地让给了她两人。 在场的看着这一幕竟是都没有走,每个人都自找了一个观战的好位置,好整以暇地等着看“嚣张跋扈”的林瑶到底有什么真功夫。 林奕和赵清语这些对林瑶知根知底的则是观望时玉作为温江城第一个出战的阁老能有多高。 “我虚长你几岁,你选择比试的内容和方式吧。”时玉淡然道。 林瑶心底嗤了一声,面上也是毫不客气,“好呀,那要我说,就比……凝梦。” 话音一落,诸位阁老的心里就是一跳。凝梦术是什么?它排在五大控梦术的最末,并不说明它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术法,而是因为凝梦术通常在一系列梦境控制手段的末端环节使用。织梦渊一般是将其用于凝练梦元之力,凝虚幻为实体,制造如长梦丸等能量衍生品,反哺人类。 凝梦术修习到一定境界后,其威力甚至可以胜于织梦术,除了制造长梦丸,还可以用于短暂地封闭一个人的梦境,使梦境中的幻象从动态瞬间化为静止,必要时刻便能制止致命危险的发生。 可以说,每一个织者的目标都是将五种术法融会贯通,但如果只能专一而习的话,恐怕选凝梦术的人还会多于修习织梦术的。 一个不过十几岁的黄毛丫头就敢和一个阁老比试凝梦术了?莫非…… 林瑶似是猜到了众人心中所想,不无得意地说道:“也不怕告诉你,我的天赋便是凝梦,我用我最擅长的和你比,你也不必让手于我,我们公平比较!你可以用任意一种术法尝试破坏我的凝梦结界,只要你破坏了一处就算你赢,如何?” 长敬一下听到了好多从未听说过的术语,大为好奇接下来的比试走向了,如此难得的场面恐怕别的织者都是做梦也想看到。 时玉看着林瑶肆意挑衅的模样,面上依旧不为所动,只微笑说了声好,既林瑶说了她要使用凝梦术,那便是默认她出先手,好比攻防两方,她为攻,林瑶为守。 也不见时玉如何动作,四面环绕的棱镜忽然一暗,像是突然失了光源,只影影绰绰地在灰暗的镜面中反射出在场众人的身影,矗立的黑影层层折射倒像是有些像是黑夜里的森林,那人影便是树干。只这一下,周围的环境就陷入了诡异的静谧,显得危机四伏。 长敬正好站在时玉的背后,也就是林瑶的正前方,他第一个看见了时玉制造的“危机”。 就在此时,林瑶的背后无声地跃出一只绿眼幽幽的黑豹,它的毛发根根紧贴在矫健的四肢上,助其冲破一切阻碍,起跳的速度达到了极致,这一跃便是普通人六七步的距离,尖利的犬牙已清晰地陈列在林瑶那小小的脑袋之上。血口只要轻轻一合,便能轻易地咬碎她脆弱的脖颈。 长敬心中一紧,一句“小心”险些脱口而出。 林瑶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既未回身也未躲避,只轻蔑地一笑,手中灵活地使了一个凝梦术起手式,只瞬间,场间画面骤变。 长敬眼见那只黑豹保持着原先血口大开的动作,凭空又升高了一米,现出完整的身躯来,竟是一动不动的凝固住了! 仔细一看,便会发现这只黑豹的周身凝结着一层透明的结界,仿如一个巨大气泡中囚禁着一只猎豹雕塑。 好快的手法,好准的时机! 在场的除了长敬,皆着黑袍,这意味着他们已经修习了全部五种控梦术,凝梦术他们也会,会凝结梦境的也不少,但他们在林瑶这个年纪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吗? 吴杳身侧,那个先前想要斥责林瑶目中无人的陈老扪心自问,他在这个年纪尚无法做到。林瑶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他们那个年代,织梦渊虽也已入世数十年,根基已稳,但大多数织者思想陈旧,一辈子都只是恪守职责的守在一方土地,不要说各地间的织者交流术法,就连同阁内的同僚都不一定时常切磋。每日都碌碌于凡事,反倒没了现在这些年轻人的冲劲,术法修炼不说下乘,最多也不过中流水平。 反观现在,织梦渊里老一辈的阁主阁老都相继培养出了自己的接班人,也渐渐衍生出“世家大族”来,那些得天独厚的天赋都通过强强结合,传承了下来,有天赋的织者频繁现世,为织梦渊往后的长盛奠定了基础,也为他们这些资质不过平平的人打开了眼前的路。 他不得不承认,如今该是这些少年当道了。 第八章:幻影如梦如随心 林瑶知道方才时玉不过是试试水而已,她表面看似自负,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她在全神贯注地注意对手,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才能将凝梦的时机抓的如此准确。她才不是傻子呢。 这不过才刚刚开始。 第一个幻梦如此轻易地凝结丝毫没有影响时玉的节奏,她双手上的动作逐渐开始繁复,灵巧的不似人手。 与她手间动作同步变化的是环境。众人的脚底都感到了些微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脚下呼之欲出。 果不其然,一一株无名小草坚韧地破地而出,仿佛有花仙子赶走了黑夜,带来了早春,在这片不大的土地上悄悄撒下了生命的种子,只要一束光便全争先恐后的生长出来,眨眼间便铺满了整间屋子,带着众人来到了无尽的北疆草原。 忽起一阵微风,从辽阔的草原边际拂来,引动了每一株小草听话地朝一个方向倾斜,轻轻嗅一口气,好像就能顺风闻见青草和泥土的气味。 就在此时,林瑶也动了,她的动作倒是出奇的简单,微风也拂过她的鬓间碎发,遮拢了她忽闪的杏眼,狡黠一笑间,风息瞬止。 上一秒还兀自惬意飘扬的发丝从她眼前不可置信地落回原地。 所有青青小草都维持着一个方向的倒伏状态,静默不动,就像是被那阵轻柔的不像话的微风给压弯了腰,一倒不起。 时玉的幻梦术精确地控制了每一株小草,每一秒的风息,甚至真实地模拟出了气息和触感,但林瑶的凝梦术也同样精确地凝结了每一株小草,每一毫厘的风息。这里的青草何止万千,她们两人对细节的把控又何止表面上的这一点动作。 时玉手间的动作越来越快,就以不再变化的草原为背景,又幻化出了许多奔腾的骏马,懒散的羊群,随意走动的牧羊人,调皮的孩童,甚至空中的云朵,草地间的蚂蚱都逐一生动地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真实的不像幻象。 林瑶看着眼前活灵活现跑过的娃娃,眼中光芒愈胜,掌心渐渐凝出光相来,双手拢出一个完整的圆,盛满了透亮的珠光来。她缓慢地抬起手将光球摆到眼前,轻轻说了一声“破”,两边掌心分离,光球发出轻微的破碎声,所有光芒都化为了透明的结界。 奇异的景象就发生在这一刻,那些生动地不似假象的活物都一下原样复刻进了透明的光球里,像是缩小的世界一下到了林瑶手里,永久保存在了最灵气的那一秒。 而眼前真实大小的骏马、羊群、牧羊人都与那些倒伏的小草一般,静止不动,了无生气。 若说时玉的幻梦术令人身临其境,林瑶的凝梦术便是令人叹为观止。 “姐姐,你的本事就到这里了吗?”林瑶得意的话音笑到了最后。 时玉依旧未语,在林瑶看来就是丢了面子,输了比试的羞愧,仍在细微调整变动的手势便是不甘心的垂死挣扎。 场上第二个露出胜利笑容的不是林奕等人,而是吴杳。 刚开始时,吴杳也确实惊讶于林瑶小小年纪便可以如此熟练地掌握凝梦术,但如果因此就小看了时玉那就要吃苦头了。 时玉作为织梦阁的阁老如果没有一点真本事,如何服众? 吴杳看到时玉最后几个暗藏锋机的动作,便明白这场比试结束了。 林瑶的笑如凝梦结界里的幻象一般冻结在了她的脸上。她分明看到四周景象的边缘都如最劣质的画幅一般被吹动,她原以为是时玉的幻梦术出了漏洞,但很快她震惊的发现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不敢置信的表情同步出现在了另一个林瑶的脸上,她的身前也飘浮着两个凝梦结界,结界中分别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黑豹和一个微缩版的北境草原。在她的周围还有一个不断细微调整着术法的时玉以及神色不一的林奕、赵清语等人,他们所有人的脚下都是那片被她凝结倒伏的草原。 直到这一刻,一场从时玉站到林瑶面前起便开始布局的幻梦才算完整揭开了帷幕。从第一只出现的黑豹,到后来的青草、微风、羊群都不过是迷惑林瑶的小角色,时玉真正制造的是一个与她眼前景象分毫不差的幻象,在这个大背景里,林瑶不断凝结着那些小角色,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殊不知那个自己也是幻梦。 这才是真正的幻梦术,完美的复刻,欺骗了所有人的眼睛。 时玉没有什么所谓的天赋,她只有稳扎稳打的基本功,日复一日的修习和独属于她自己的,对梦境的理解。她的资质可能并不如林瑶,但她比林瑶多了十年的领悟,这是天赋所不能赋予她的岁月积累。 胜负已分,林瑶的凝梦结界遗漏了她自己。 林瑶在原地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我明明一直在观察你的动作……” 时玉收回了所有幻象,屋内又恢复了原来模样,她看着一脸疑惑不解的林瑶,像是看到了过去某一时刻的自己,真心地出言提点道:“你确实很仔细,但术者自己才是控梦术的核心,如果你将全部的心神都用在了对手身上,那你自己便成了术法本身最大的漏洞。” “我自己?”林瑶呢喃地重复了一遍时玉的话。 她从前在右分阁,仅凭一手凝梦术,就不知道打破了多少人对幻梦术的掌控,她总是可以第一时间洞悉对手的意图,在最佳时机释放凝梦结界,这些都基于她对对手细致入微的观察,她并没有轻视任何一个对手。 可是如今,她就在最擅长的领域被打败,被告知术者的心思不应该全放在对手上。 时玉明白,她的话或许给林瑶带来了短暂的冲击,但是真的想要明悟更高的控梦境界唯有通过她自己千百次的磨练和挫败后的经验吸取方可能实现。她不再等待林瑶的回应,径自默默走回了吴杳的身侧,就像来时一般平静无波。 林奕上前安抚了林瑶,这样的结果倒是正合了师父的意,对于此时的林瑶来说,一场败仗的收获将比一场胜仗更多,即使是观战的林奕、赵清语等人亦是从这场比试中得到了一些自己的感悟。这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之一,提升自己。 “吴阁主,林奕不才,想向你请教一下织梦术。” 就在大家还沉浸在方才时玉展现的完美幻梦时,林奕的话又将今日的比试提到了一个新的高点。原本林奕向唯一与他平阶的吴杳要求切磋比试也属正常,但织梦术与幻梦术不同,幻梦术只是原样复刻他人已有的梦境或者编织好的全新梦境。 例如时玉方才便是将她此前吸取过的梦境画面如黑豹、草原原样展现。织梦术则要求术者有丰富的梦境阅览经验,脑海中储存足够的场景素材,方可即时编织一个完全按照术者意愿组成的梦境。这不仅要求术者对梦境有精准的掌控能力,还要求术者有灵活应变,巧妙设计情境的逻辑思维。 一般情况下,施展一次织梦术就会消耗术者大半的精神力,如果同时使用了幻梦术即时展现,即时编织,则更加耗费心神,无力再续其他控梦术法。 因此,术者通常会挑一个精气神充沛的时间,全身心投入地施展织梦术,编织一个满意的梦境,留待他用或者辅之以凝梦术制成千世香这类可以储存幻梦的衍生品。 吴杳先前凭一己之力轻松地为长敬临时编织了考核梦境并灵活复刻呈现,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吴杳织梦术与幻梦术的水平,此时林奕还提出要求比试织梦术,难道他也有织梦术的天赋? 这倒是勾起了吴杳的兴趣,认真回应道:“请教说不上,互相帮补的机会确实难得。” “吴阁主是否需要再休息片刻?”林奕礼貌地询问,先前设置给长敬的那个梦境虽只有短短一刻时间,但其中耗费的心神却不会少。 “无妨。” 长敬听出了吴杳语间的兴奋,有一个念头悄悄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吴杳与林奕各自走到场间,此时吴杳心中想的不再是输赢、身份等阶,而单纯是棋逢对手的期待和兴奋。 吴杳无疑是漂亮的,但她最吸引人的是那双不知看过多少故事的眼睛。她与你打招呼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被一眼看透;她与你说话的时候,眼里的浮光流转,你会猜测她联想到了什么;她遇到对手时的时候,你会在她眼里看到尊重,以及与她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沉稳和神秘莫测。 林奕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他一扫先前的杂念,告诫自己不能因为她与自己妹妹相仿的年纪,便轻视了她可能的实力。 “如何比?”吴杳开口道。 林奕似是早有计较,“你我各在这里编织一个梦境,并同时以幻梦形式展现,梦境的内容、品阶均不作限制,评判的标准只有一个,就看谁的梦境能打动更多人,在场的人除你我外皆为判官。如何?” 吴杳直接爽快道:“好!” 林奕默数了一圈人数,补充道:“我妹妹林瑶也排除在外,如此便是正好你这边五人,我这边五人。” 长敬算是吴杳一方的人,一想这样安排也算是公道,最多不过是各自不动摇站在己方队伍不变,打个平手罢了。但若真能撬动对方阵营的人,其实力便可见一斑了。 众人见自己的领袖都无意见,自是乐得做一回裁判,好好看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试。 “吴阁主先前已有损耗,我也就不自谦了,不如就我先开始。”林奕虽然面上是照顾吴杳,给她更多时间调整休息,同时也是给了她“看菜下碟”的优势,但他并不在意此间的一点差距,自信可以先发制人,压力之下,吴杳未必可以织造更动人心的梦境。 吴杳点了点头,心中自有计较,已经开始思索。 林奕也不再多言,只挺直了背脊,不动如山,双手伸出袖袍,露出骨节分明的大手来。他的手与他刚俊英武的面孔稍有不同,手面白皙,无痕无疤,五指纤长,更像是一个秀气书生的握笔手。 但若仔细看,当让他露出手心时,右手虎口间的厚茧便突兀地显露出来,拇指间的细纹都有些磨痕。会武的人可一眼了然,这是一只使剑的手。 织梦术的起手式讲究术者心静无波,自如地将过往梦境片段转闪于脑海间,不受其中的任何一种情绪影响,双手要稳固如山地起转抽叠。 它不似幻梦术的灵活,凝梦术的繁复,起初只需两个动作,结合术语便可引动。若是女子做来,大多柔拳似水,百转千回,但林奕做来却是完全不同的端正平和,抽刀断水。 四面棱镜的房间便在他的控制下,开始了变幻。 周遭尚处于黑暗向光亮转变时,便有热闹的人声先传了出来,长敬忽然起了熟悉感。 这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月辉衬着满街的彩灯投映在静谧的河面上,冬日里冷冽地北风带起层层波纹,偶然吹落了树上的细微冰霜,落下来也很快融在了人群的热浪里。 河道两边是两条同样熙攘热闹的街市,时不时地跑过几个裹着喜庆新衣的孩童,被冻得通红的小手里有握着糖人的,有吃着糖葫芦的,还有些个拿着硕大的金元宝傻乐呵的。走在后边的大人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辛勤劳作了一整年,终于放松下来,好好拾掇了一番出来,陪家人一同庆新年。 这是温江城的东街和西街。 长敬第一眼便认了出来,熟悉感就来自于此。林奕艺高人胆大,仅凭先前吴杳短暂展现的东街场景以及他们一行进入温江城时的所见,便完整地还原在了他的梦境里。 他想用温江城人最熟悉的景象打动从小长在温江城的人。 “走咯,回家过年咯!”王吉一如既往响亮的吆喝声忽地从嘈杂的群声中冲出来,只见他利索地收拾了铺子,今日的生意总是一年里头最好的,家家户户都要较往常多烧道肉菜,三头整猪都卖了个精光,连块肉骨头也没剩下。 王吉走出铺子,看到角落里早早地站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稚嫩的脸上满是期待,看到父亲便两眼都放出光来,一扫等待时的沉闷,伸出胖乎乎的肉手抓向王吉的裤脚,半旧半新的衣裳有些短了,这一伸手就露出里头的绵衫来。 王吉一把抱起小娃娃,高高地举过头,忽然松手,又立即抓住,逗得娃娃呵呵笑起来,脸颊上泛起红晕,小胖手紧紧抓住了父亲的脖颈。 “爹爹坏!小虎要吃雪饺!”怀里的宝贝儿子发话了,报复似的把冻红了的小手伸进王吉的衣领下,大肆汲取温暖。父亲的大手总是有力的,可以轻易地托起他,也总是温暖的,时刻可以保护他不受寒风僵冻。 “好嘞,爹多买一点,给小虎吃到明年!”王吉宠溺地抓过儿子的小手,包裹起来,满口应着。 “还要给娘带一点,她就不会和我抢了。”小虎认真地说道。 王吉哈哈大笑起来,哪有父母跟孩子抢吃的,不过是担心他吃多了零嘴,不好好吃饭罢了。他也不戳破,依旧应了,带他走入热闹的人群,找着卖雪饺的小贩。 小虎便觉得过年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时刻,巴不得每日都是过新年,爹爹什么都会答应,娘亲会烧好多好吃的,还有热乎的被窝。 雪饺其实就是满满裹着糖霜的酥饼,几文钱就有七八个,便宜又好吃。王吉买了一大包裹,拿了一个给馋嘴的先吃,小虎吃的手上嘴上都是糖霜,三两口吃完了,还恋恋不舍地吮着手指。 王吉看着小人儿吃成了大花猫,也不管他,又将他高高举起来,跨坐在他的肩上,越过众人看到更远处的杂耍,小虎激动地忘了吮手,一个劲儿兴奋地鼓掌。 街市上的哄闹声传出去老远,传进家家户户通亮的门窗里,又沾染上色香味俱全的饭菜香气飘荡进寒风里,悠悠荡荡地笼罩了整座温江城。城门处的守城兵听见了,也闻见了,但他们依旧尽忠职守地守着这一道古旧的城门,静默地迎接着新岁。 有一个小兵实在被挠的心痒,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才一跺脚鼓起勇气,走到卫兵队长的身边,期期艾艾地说道:“队长,我,我老婆今日生产,我,我想去看看她。我保证孩子一落地,看到母子平安,我马上就回来,守城门到天亮!” 那队长长着一张国字脸,蓄着络腮胡,眉间因为时常紧皱着,形成了深深的纹路,不怒自威。他微微转过了头,看着小兵没有说话。 小兵本就有些心虚,不敢擅离职守,一看队长皱着眉不说话,吊着的心就只好继续吊着,认命地低下头,准备回去继续看守。 “站住!”队长忽然严肃地开口,吓得小兵赶紧站直了,队长继续沉声说道:“正值年关,人手紧缺,有这种事为什么不早说!赶紧给我滚回家里去!天亮了再来!” 小兵没想到严厉的语气里说的却是让他又惊又喜的话,一下欢喜地不知该说什么了,便梗了嗓子,大声道:“是!谢队长!”又恭敬地看了一眼依旧板着个脸的队长,这下猛地回了身,脚步轻快地跑远了。 队长一步未动,仅将头又摆回了正位,一丝不苟地巡视着这座烙印在他脑海里的小城。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叫好声,一簇烟火噌的上了天,炸的粉身碎骨,却映出了一片五彩的花团,照亮了阴暗城门下的卫兵队长。 他的目光也不自觉地望向了灿烂的夜空,烟火绽放在他的瞳孔里,故乡的年味也传进了他的鼻尖、耳间,想到家中的妻子定然也看到了这烟花,日日在家中等候着他归来,心中的满足与平和也像这烟花般冲了上来,化成了嘴角隐隐泛起的笑意。 温江城上的天空亮了又暗,明月终于也功成身退地隐到了浮云下,喧闹的人声渐渐平息,岁岁朝朝,日复一日,百姓们的安乐如此简单,又如此难能可贵。 林奕的挺拔的身影显现出来,鬓发间悄然划过一点薄汗,很快藏匿在了浓密的发间,眉宇间是轻松写意的自信,即使众人不言语,动容的神情却在宣告着他的成功。 吴杳坦然地望向几步远的林奕,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毫不吝啬地流过赞赏,轻轻地鼓了掌,献给这场温江城的温暖回忆。 他将这座第一次见面的小城刻画的栩栩如生,里面的人物都平凡普通地仿佛刚刚才在他们身边经过,最先出现的王吉还是众人已经熟悉的角色,但他却挑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角度去描绘他。 市井中人没有高官权贵的珍馐美酒,也没有皇亲贵胄的礼仪气度,他们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家,三两亲人,平淡无味却长长久久,无论如何都会继续顽强过去下的生活。他们一生所求不过安定二字。 这两个字也深深地刻印在吴杳的心上,于她而言,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便是守着温江城的安定。 长敬望着恢复冰冷的棱镜,脸上仿佛还残存着方才梦境里的热气。他的记忆中,温江城的街市是四季都热闹的,王吉确实有一个半大的儿子,他没有见过,但大约就是那个可爱的模样,好性情的王吉定是宠他的,林奕所描绘的场景也许就曾真实的发生过,并勾起了一些更远处的回忆。 还是那间老旧的城南药铺,年关时爷爷会嘱咐长敬挂上红灯笼,拿正正方方地红纸剪窗花,爷孙俩围坐在小院里,笨手笨脚地裁剪,互相嘲笑对方的“杰作”。 待长敬端出热乎乎的小酒,爷爷都会“未喝先醉”地眯起眼,捧着小杯盏舍不得,说喝一口又少一年。长敬就会反说道,明明是庆祝爷爷又靠近百岁寿仙一步,越喝越精神。 每个人都有独属于他们自己的回忆,不变的是家乡的模样,恒久地矗立着。 长敬回了神,看到几位阁老脸上还有未平的动容,云陵来的几位也各自想起了往日的人事物,林奕的这场幻梦无疑戳进了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现在轮到吴杳了。 没有人知道吴杳会编织出怎样的梦境来回击林奕的“完美回忆”,如果是吴杳来造刚才的那个梦境,也许会更真实、更动情,但是林奕没有给吴杳这个如果的机会。 吴杳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隐隐还带着些少见的温和笑意,似将她整个人都柔化了几分,但她背影又是那样不可撼动,纤细却坚毅,如高山上的一朵雪莲,洁白纯净,不惧风雨,不畏孤寂,四方天地,何处皆可往。 她的手忽然动了,与林奕相同的织梦术起手式,她的左手间亦有类似的厚茧,贴身软剑就隐在她的衣袖剑,给了她只进不退的勇意,双手辗转起承间,是亘古的泉井,沉水无纹,又是百变无形的卷云,神秘莫测。她的幻梦术来的稍迟些,让人更加难以揣测她的所思所想。 画卷展开在一阵山风之中。 山峰并不高,寻常的林木林立,郁郁葱葱,看不出季节,风从山的另一头吹来,拂在脸上只觉清爽宁静。 往山下看去,城墙化成了一线,兜住了家家户户的房檐,温江绵延不绝分出数条支流,其中一条就从城门处贯穿而过,将这座小城分成东西两岸,有几条隐约的黑线横贯在河道,那便是方便居民通行的小桥,将东街和西街串联了在一起。再往南些,房屋逐渐减少,最靠近山脚的地方是一个独门的四合院,看着与小山那样亲近,就像忠实的守山人。 依旧是温江城。 吴杳并没有像众人猜想的那样另辟蹊径,她固执地选择了已接近众人心中完美的温江城。 视角逐渐拉近,一间早早升起炊烟的小屋出现在眼前,轻轻推开半合的木门,屋内只有一个女人,着碎花的布裙在厨间切菜,锅上咕噜地炖着热汤。 她盘着寻常的妇女发髻,两鬓已初现些许白发,姣好的面容上也有了细纹,她的眼神只专注地盯着刀尖,起落十分利索熟练,刀工齐整地切好了菜,又立即去看炖锅下的火,见火有些小了,便转头向门外唤道:“阿吉,添些柴火。” 门外隐约有男人应了声,不一会儿便走进了门,手里抱着一摞刚刚劈好的木柴,正是王吉。 “阿眉今日煲汤了?闻着好香。”王吉凑近了妻子,看她手下忙活着,又去掀了锅盖往里瞧,用力地一吸气,满腔热气,令人食欲大开。 “你要是得空,就逮只院子里的鸡清理了,待会儿我给蒸上。”唤作阿眉语间带着骨子里的温柔性子,也许是做母亲多年又多了几分驾轻就熟的周全看顾。 王吉从灶边取了一把他用了十来年的杀猪刀,掂了掂,又换了把剔骨尖刀转出屋去。一阵鸡飞狗跳,他逮着了一只健硕的公鸡,掐着它的双翅,一刀割喉放血。 三年前,他便不再做卖猪肉的屠夫了,将东街的铺子租了出去,收点租金,又自己圈养了几只近些年十分受富家小姐喜爱的长耳兔,专卖给东街上收兔的店家,也算丰衣足食,稍有富余。 儿子小虎去年就及冠了,今年二月便上京考武试去了,家里只剩了他和阿眉,小虎前些日子来信说是不日便要回来了,没提考试的事。阿眉今早起床,神神叨叨地说感觉儿子今天就回来了,于是早早地炖起了汤,这不,还让他杀了只鸡。 小虎不再是那个可以坐在王吉肩膀上的胖小子了,他五六岁时,王吉还将他送去书院念了两天书,结果这小子压根不爱习文写字,成天就喜欢打架闹事,可把王吉气了一阵子。他自己是个没文化的,杀了十几年的猪,就想要儿子出息些,混得更像样些。 许是天意使然,小虎偶然间习得了耍大刀的功夫,便一发不可收拾,大他三四岁的的孩子都打不过他。有一天,小虎就突然跑来跟王吉说,我要做大将军,我要去都城皇城殿前考武试。王吉想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什么也没说,就让阿眉为他收拾了行装。小虎就一个人上路了。 正想着茬,王吉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响过一声的铜锣,间隙还放起了炮竹。这离年关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谁家办喜事了? 王吉疑惑地站起身,上了年纪眼神也不好了,半天没看清热热闹闹敲锣打鼓的一群人都有谁。 “老王!老王!诶快放下那腌臜的鸡仔,你儿子回来啦!”隔壁没事就爱瞎蹿门的老婶子果然消息最灵通,小跑着到了王吉家门前的栅栏,比喇叭还响亮地报讯:“这可是你老王家的大喜事!小虎成御前亲封的武状元啦!你还不快去看看!” 王吉差点以为自己大白天发梦了,手里刚升天的公鸡歪着脖子看它,鸡血全流在了他的鞋子上,还有些鸡毛沾了满手,他愣是站着不知道该先做什么。 屋里的阿眉也听见了,快步走了出来,锅勺还紧紧握在手里,像攥着庙里求来的锦符。 他俩还在怔楞的空当,有一人戴着红绦铁盔骑着高头骏马来到了简陋的小屋前,全新锃亮的铁甲反着日光有些晃眼,腰间还别了一把尺长大刀,好不威风。周围人群热闹的锣鼓声默契地停下了,显出马上那人有些哽咽的声音。 “爹,娘,小虎有出息了,小虎回来了。”高头宽肩的男人早已褪去了儿时的稚嫩,脸晒得黝黑,手掌上全是练刀磨出的老茧,并好几道陈年旧疤,本该是英武硬气的男人红了眼眶,像那年新岁在父亲的肉铺前冻红了手,还要父亲抱。 山风又起,吹落了日光,吹来了晚霞,温江城的天空不是雨便是晴,少有不干事的阴云。 无论一天里发生多少事,炊烟总会按时袅袅升起,一日三餐的吃食成了推动每日时光快快流转的轴轮。到了月亮高挂正中的时候,城里除了几声犬吠就了无声响,冰冷的瓦檐间缓缓透出白云似的或是鹅黄色的光团,昭示着梦主或平乏或起伏的梦境。 新生的孩童蹒跚着长大,正值壮年的当家人也白了须发,秀丽的少女含羞寻觅良人,苦读的书生熬没了时光,各有各的过法,就如此度过了一生。 织梦阁琉璃的塔尖静默矗立在无数个黑夜,如沉睡的雄狮,如醒悟的弥勒,看顾着满城的百姓,整夜的云梦,五彩流光聚了又散,织梦渊的守梦人代代传承,永不离守。 幻梦落幕,棱镜反射人影,竟有人泪流满面尚不自知,也有人在心里悄然抹去了岁月留下的惆怅、遗憾,那些年做成了的事,空想着一直没去做的事,儿时向往着的生活都一一在眼前返现,梦醒时分,按时长大的钟声敲醒了众人。 林奕编织了一个梦境,让人们回忆了过去的美好,留念在了最平凡又最温暖的一刻。吴杳编织了一个梦境,让人们看到了值得期许的未来,人人都有一个盼头,朝夕等待,日月往复,终等到一刻圆梦。 两人都以王吉的儿子小虎为主线,一个模拟了儿时,一个构设了成年,带大家观览了一家人的故事,所有思绪都顺着虚无的幻梦传递到了听梦人的心中,勾起万千共鸣。 能判出谁优谁劣全看判官自身的经历。 第一个作出选择的是一直沉静独思的赵清语,她缓缓走到了林奕的身侧。 时玉早已在心中作出选择,她坚定地走到了吴杳的身侧,同样未发一语。她在吴杳的梦境中看到了她们数年的凝望和坚守,这座小城的未来就是她们的后半生。 林瑶无需做选择,但她的面上却露着苦思,似是真的忽然间长大不少。 周老和文老对视了一眼,默契地走到了吴杳的身侧,他们花白的须发里有许多留念的过往,但同时也是从前留下的许多关于未来的承诺,他们也有子孙可以期许。 陈老一下下地撸着长须,皱着眉闭着眼,好像遇到了什么大难题。右分阁的另两位织者趁着空隙走到了林奕的身后。 随即走出的照日堡和抱山岭织梦阁阁主成了第一个从己方阵营投向对方阵营的人。他们事先并无交流,但两人眼神中都有着奇异的坚定,这个比他们年轻许多的阁主与他们有太多相似之处了。 小城不像云陵那般人来人往,各有归舟,它们都是偏居一偶的守乡人,可能一辈子都与家乡的小城绑在一块了,即使看厌了守累了也不会走,他们还要见证许多人的未来。 就在他们在吴杳身后落定的时候,陈老终于睁开了眼睛,负着手昂首走向了林奕。周老和文老都有些惊讶,不敢相信最是偏执守旧的陈老居然会选择林奕。 吴杳却向陈老点了下头,了然地目送他走到了自己的对面。每个人心中都一段舍不下的过去,也不必舍,谁的今天不是过往累积而成的,记得来时的路让人有归宿感,也让人有勇气继续往前走。 此时,只剩下长敬还没有作出选择。若他选了林奕,吴杳就会与他打成平手,若他选了吴杳,则胜负已定。 长敬心中其实已经做好了选择,他并不优柔寡断,也不杞人忧天,他能想到的都是爷爷从小打到与他说过的无数“李氏名言”。 汇总起来,其核心思想大概就是“花会谢,人会死,太阳第二天照常会升起,想做的事就去做,做错了就改,改不了就将错就错,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想做的事就不做,非做不可就埋头做完,退一步海阔天空。” 长敬受这些至理名言熏陶十八载,免受了不知多少无谓的烦恼和苦痛,他可以坦然面对过去,也可以尽情畅想未来。现在,他已经选择了那个背影追随,那便是未来。 吴杳像是感应到了一般,身躯微凝,随即昂首望向林奕,自信从容,坦荡无畏。 林奕真诚地回敬了吴杳掌声,但仍有一惑:“你可曾看到过王吉或小虎关于未来的梦境?” 吴杳轻轻摇了摇头。 林奕沉思了一瞬,终于了然,重新以郑重的目光看向吴杳。他必须承认,自己依旧轻敌了,他从见到吴杳起,心底便有一丝因她的年纪和阁主身份的质疑,他与林瑶都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从来不缺自信,只缺少对手。他以为他给了吴杳足够的预期,没想到她的天赋还要胜于他。 一般情况下,织梦术的基础是术者曾经阅览过的真实场景或梦境片段,比如他编织的所有关于温江城的景象都来自于他的过目不忘,小虎的相貌不过是他嫁接了其他梦境中的孩童,年关时的人群也不过是仿照云陵的熙攘,而吴杳的梦境却打破了这个规则。 她无需凭借既有的阅历,可以随心意任意编织任何她想要别人看到的画面,俯瞰的温江城如是,武状元小虎亦如是,都不过是吴杳脑海中的构设。 她曾无数次在黑夜中眺望静谧的温江城,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印进了她心底,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被她守卫过的安稳梦境,她愿意为这座城编织无尽的日升月落,平安喜乐。 第九章:明争暗斗探虎穴 淅淅沥沥的雨声滴答滴答地敲打在砖瓦上,待屋檐上积蓄得满了又汇成了小流直落而下,哗啦啦的流水声不停歇地响着,温江河道的水位也悄悄上涨,将小船顶到了桥墩底下。许是晴空连日高挂地累了,这几日便都是缠绵的阴雨,闹得人心忽静忽躁。 长敬算是正式在织梦阁住下了,在三层有自己的一间小屋,每日按部就班地跟着其他三十二位织者一起在二层的修习室里修习,从最简单的储梦术开始。 他原先以为储梦仅需依靠储梦石便可,直到系统地学习了《修梦录》中关于梦境理论的部分,才知晓储梦石刚开采出来时仅可储存一个梦境,如果长期枕睡便会每夜重复做相同的梦境,施加了储梦术后方可根据矿石的特性赋予其一定的存储空间及特殊功效。 这也就揭示了一个半公开的秘密——枕月舍曾经是织梦渊的一部分。普通人去枕月舍购买储梦枕的时候并不会深究储梦枕是如何从储梦石制造而成的,更不会关心它与储梦术的关系,所以对普通人来说枕月舍与织梦渊的牵连关系是秘密的。 而对于织梦渊的所有织者来说,《修梦录》中已明示了枕月舍在几十前曾是织梦渊中专门负责储梦石开采和加工制造的一个分部,它们只会一种术法,那便是储梦术。但后来不知基于什么原因,织梦渊进行了一次组织结构的大改革,不再分为各部,所有织者可以通学每一种术法,并将原有的枕月舍分部全部割离出去,成为一个独立的专司储梦枕制造和销售的组织。 此后经过数十年的发展,才逐渐有了皇室掌权,织梦渊掌势,枕月舍掌钱三足鼎立的说法。 长敬想起他第一次在东街陈叔的米铺里看到吴杳时的情境,那时她便是进了枕月舍,说明枕月舍和织梦渊只是表面上完全独立开来,各自发展的两个组织,但私底下可能仍有交流联系,互帮互助也说不定。 不过这都不是最紧要的,令他最头疼的是,别的织者修习术法都可以通过提取自己往日的梦境试炼,而他就成了只能埋头啃书的理论派。好在,吴杳记起了这件事,便主动找到长敬,将他带去了织梦阁的五层。 他经过第四层的时候只看到了五个房间,便大概明白这是阁主与阁老休息和修习的地方。第五层的结构与前四层都不同,没有任何一个房间,只有一个烟雾缭绕的“大池子”。 吴杳告诉长敬,这便是熔炼梦境,提纯梦元之力的灵渊,温江城所有从百姓处获取的梦境都最终汇聚到了这里。灵渊底端沉淀的液体便是液化之后精纯的梦元之力,其上形似烟雾的气体则是多重梦境显色叠加后所呈现的景象。织梦阁塔尖的琉璃瓦投过日光照射进烟雾里,反射出了晶亮的水波,更显得此处仿如瑶池仙境一般。 “今后你就在这里修习吧。”吴杳站在灵渊池边,目光投向虚无的烟雾中,光彩便全都像有意识一般流向她的双瞳,连带着她的整个身影都虚幻起来,长敬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饶是长敬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可以以所城百姓的梦境为修炼的基石,还有阁主亲自在旁边督教。不知道会不会看到爷爷的梦,或者…… 吴杳像是猜到了长敬心中所想,瞥了一眼长敬,开口道:“所有织者的梦境都交由他们自己处理,自己提炼梦元之力反哺自身或是拆分开来用作修习。织者需对灵渊内的所有梦境保密,不泄露给任何人。” 长敬乖巧地点了点头,听到保密两字忽然脑间闪过了一个疑惑,那会不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呢?比如春梦……长敬的神色瞬间怪异了起来。 吴杳灵敏的感知自然而然地探觉到了长敬的变化,不再看他,负手站立的身影好似又更挺直了些,倒有点像是师父的模样了,清声道:“你可知道储梦术作何用了?” 长敬像是被爷爷抽到了医理突查,十分自觉得认真起来,“储梦术用作储梦石的开发改造,使其具有多次储梦、安眠舒缓等功效。” 吴杳:“还有呢?” 长敬又下意识的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答不上来了。 吴杳便接着道:“储梦术除了赋予,还有剥离,缺一不可。一块可以交给百姓使用的储梦枕不仅需要具备基础的储梦功能,还需可以做到自动摒除不应被记录的内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长敬吃惊,“这也能做到吗?” 吴杳白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储梦术就这么简单?” 长敬心中的那个疑惑忽然也就解开了,神色却更怪异了,试探地问道:“吴姑娘,不是,阁主,你真的没有读心术吗?” 吴杳多年平静无波的情绪突然多了一点想动手的冲动,“李长敬,你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长敬煞有其事地摸了摸脸:“竟有这么神奇?” 吴杳:“……” 真正神奇的事情还在后面。吴杳仅是伸出了一只手,便有一团半透明的白色烟雾自动从灵渊上方分离出来,化成纤长的烟丝萦绕于吴杳的手中,她轻轻一转手腕,便将这团烟雾推向了长敬。 “闭上眼,摒除杂念,什么都不要想,心中默念‘无风起,缘自来‘,梦境自会展现。” 长敬一一照做,想起这是《修梦录》写于首页的术语,第一次不借助他人的幻梦术,仅凭自己的能力去看一个梦境。 眼前的黑暗逐渐散去,呈现出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来,温江城是南城很少落雪,这大约是梦主思念中的另一处地方,画面长久地停驻在落满雪的城墙上,那冷气也渐渐传到了长敬的身上,似真的站到了这座高大的城墙下,静默凝视。 天空上没有太阳,也没有闲散的云朵,与白雪成了一色的茫茫,仔细看去,竟又落起雪花来。起初只是小小的一片,轻飘飘地荡着,似不愿降落无趣的人间,左右摇摆着反抗,最终还是拗不过去,认命似的一叹气,加速放大在长敬眼前。紧接着,便是三三两两的雪花结伴下凡来了,越落越多,直要晃花了眼。 忽然,一抹黑影突兀地出现在了一片白芒里,他就走了两步,停在了高高的城墙边上。长敬是仰视的视角,隔得太远,也看不清那黑影长的什么模样。心中暗想大约是城里的守城兵,不想转折突降。那人影竟忽然跳出了城墙边缘,追随那雪花而去,直直地落下来,身影在长敬眼前迅速放大。 最可怕的是,长敬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心中警铃大响,揪心的坠空感充斥了他全身,脚心一阵发麻,生出不可遏制的恐惧来,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是害怕摔死还是害怕被砸死。 长敬本能地就要睁眼,想要结束这个噩梦。一阵冰凉的触感忽地出现在他闭合的眼睛上,一碰即走,就像是一朵结了冰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睑上,迅速融进他的身体,瞬间直达心底,在最关键的一秒止住了他的动作。 吴杳清冷的声音就在耳旁响起:“不要睁眼,尝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正视它。” 长敬就如一只被安抚了的小兽,仍有些许几不可查的颤抖,与心中的恐惧做着抗争,眼前依旧是那白雪覆盖的城墙,零落的雪花,和那又回到高墙上的人影。一模一样的情境,乍然重演,那人影跳落下来,心口被揪紧,手心也不自觉地握紧。 “无风起,缘自来”六个薄薄的字眼在长敬的脑海间隐隐冒出了头,他一遍遍地默念起来,强迫自己去看那落下的雪花和人影。 坠空的感觉依旧存在,但就像一声闷雷,只在最初的一瞬牵动着长敬的情绪,之后便无任何雨滴地放晴了。如此一遍一遍地重复,那雷声也便不在了,雪花露出晶莹的棱角来,城墙显出破旧来,细微的苔藓藏在雪下,那人影被吹起的衣袍,所有事物都好似拉近了距离,放缓了速度一一呈现在长敬的眼前。 原来这就是织者所看到的世界,分秒瞬息,微观静止,五感通灵。 一个普通的白云梦打开了长敬的眼界,让他感受到了从前从未有过的体验。梦境中的寒气逐渐远去,长敬缓缓睁开眼,吴杳依旧负手站在原来的位置上,方才眼睛上那冰凉的触感仿佛从未来过。 “咦,你居然跑到灵渊来修习了?我可都没享受过这么好的待遇,看来无梦者也很吃香嘛!” 林瑶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长敬回头一看,果然是林家兄妹和赵清语。 林瑶大摇大摆地走到了灵渊旁,点评道:“你们温江城的人可真少,我们云陵右分阁的灵渊比这个大了一圈不止,那烟雾笼罩地人都看不清了……” “瑶瑶。”林奕见妹妹又管不住嘴了,不轻不重地喊了她一句,止了她的话头。林瑶瘪瘪嘴,浑不在意地去瞧别的地方。 林奕又向吴杳道:“吴阁主别介意,舍妹被家里宠过头了,缺些教训,这几日要是见她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你就直接指出来。” 吴杳只轻轻点了头,表示自己不会跟林瑶计较这种小事,但也没接林奕的话茬。长敬听到那声“瑶瑶”,倒是忽然想起了吴刚夫妇唤吴杳的“杳杳”。 赵清语又适时地在气氛有些落冷的时候接口道:“这几日,吴阁主安排的比试,我们的几个织者都说学到了很多,温江城果然是能人辈出。” 自那日比试之后,吴杳又安排了几位织梦阁的织者分别与云陵来的织者一对一地切磋,各有胜负,倒也和和气气。 陈老、周老还有些技痒地主动向照日堡和抱山岭的阁主请教,一团迷雾中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陈老爽亮的笑声传出去了老远,也没留下话,就回自己的房间里继续修习去了。周老客客气气得与抱山岭的阁主施了礼,说一声受教便也就回去了。留下的两位阁主也是一脸沉思,想来也是颇有感悟。 吴杳对赵清语印象良好,便也温和地回了话:“都是同僚,能携手共进,守望相助便是最好。” 林奕静了一会儿,郑重地说道:“吴阁主,还有一事,家师想我们与你一同商讨,也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你到什么。”语毕,一个眼神飘向长敬,长敬自觉地走向阶梯,准备回避。 吴杳猜到他们终于要说此行的重点了,喊住了长敬,“你留下。” 诧异的长敬与林奕尴尬地对视了一眼,还是长敬心理比较强大,也不纠结,听吴杳的,又走了回来,站到她身侧。 吴杳想了想,还是向林奕解释道:“此前发生的怪事,李长敬多有参与,也许他有不同的发现。” 林奕这才了然,长敬反倒一头雾水。 什么怪事?后山的暗境事件吗? 还好还有一个藏不住话的替他开了口,“哥,什么怪事呀,师父怎么只跟你说,不告诉我!赵清语,你是不是也知道?” 林瑶本来发闲地在一旁溜达,耳朵却灵,一点没落下,咋咋呼呼地插入话题,他们三个虽师承一人,林瑶却对同门师姐赵清语有些莫名的敌意。 赵清语一看就是个好脾气,也习惯了林瑶的恶语相向,微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是第一次听说原来此行还有隐藏任务。 林奕看这里也没外人,便直说了:“家师接到你的密信,让我们借着切磋交流的名头,到温江城来助你探查近段时间发生的异事。因为关系重大,故而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相关信息我们都不会再对他人提起,探查的结果我也会直接向家师汇报,由他做决定下一步如何处理。” 吴杳点了点头,向林奕等人从头讲述了一遍近几个月来温江城发生过的可疑事件。 长敬听完吴杳的话,过去那些被自己过滤掉了的隐忧瞬间忽然都重新涌上心头,仔细一回想,似是一条若有若无的丝线将这些事串联在了一起。但那最关键的线头却滑溜地在脑海间闪过,抓之不住。 “我们可以再去一次后山。” 长敬意外的开口,让林奕皱了眉,下意识觉得有些莽撞。 吴杳却觉得确实有必要再探一回:“上次我在后山看到了一团绛红色的梦境显色方才判断为是暗境,但等我一直追着那光影到了山顶,却一无所获。” 按理说,如果真的是有人刻意编织的暗境,并以幻梦术神不知鬼不觉地笼罩整座山体,那么施展术法的人定就在附近,也许再仔细地探查一遍后山会有新的发现。 林奕也无其他更好的思路,便也就默许了,林瑶是个爱凑热闹的,虽然性格上有些骄纵,但灵敏的凝梦术在关键时候有大用,赵清语温柔寡静,遇事沉着,有自己的看法,也可看着些闹腾的林瑶。如此便定下了他们五人一同再探后山。 温江城的雨不通人言,丝毫没有因为吴杳等人的探山计划而有转歇的迹象,未减反增,斜斜地雨丝在寒风中拉长,密集地砸在衣袍上,不一会儿便淋湿了大片。 “我说,就不能挑个天晴的时候吗,非要趁雨夜做什么,说不定下雨天坏蛋也休息……”林瑶嘟嘟囔囔的抱怨声响在上山的队伍中间,可惜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走在最前面的是吴杳和长敬,他们对地形更熟悉些,且需按照上回的路径原路探寻,故由他们开路,中间是两位姑娘,林奕断后。 连绵的雨水将山间的土地润湿了个透彻,一脚踩下去便会留下一个深深的泥脚印来,一不小心还可能踩出一个滑坡,摔个大跤。 长敬走在吴杳稍后一步的位置,低头注意着自己脚下和吴杳的位置,两手时刻坐着紧急准备。吴杳突然一个停步,他也立即停下,后面的林瑶正在心里骂天,一个没注意差点撞上长敬后背。 林瑶:“怎么又停下啦?” 吴杳的声音混在雨声里:“这附近应该就是上次我和李长敬被暗境分隔开的位置。” 长敬在四周的地面上环视了一圈,想要找当时他为躲避野兽攻击而扑压过地面的痕迹,无果。大雨冲刷掉了大部分人为痕迹。 当时的野兽是幻梦所化,更不会在地面上留下痕迹。想来,当时他们看到的血流和埋尸坑应该同样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吴杳:“我们再往前走一点。” “这么大雨,还能留下什么……啊!”林瑶的嘟囔声本来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但她的一声惊叫瞬间将众人的心跳绷成一线。 林奕就在林瑶的身后,眼疾手快的抓住了林瑶的胳膊,林瑶的下半身却突然不见了。 四人都围了上来,赵清语搀住了林瑶的另一只手,止住了她下坠的势头,和林奕一合力将她拉了出来。 “吓死我了!哪个缺德鬼在山上挖这么大个坑啊!”林瑶惊魂未定,仔细一看,原来她方才与众人错开了一步,走了旁处有植被覆盖,少些泥泞的土地,不妨这草木只是虚掩,下面居然是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林奕大笑,打趣道:“缺德鬼撞上走运鬼,我们这趟就不算白走了。” 林瑶瞧自家哥哥不关心自己就算了,还要开损,瞪了一眼林奕:“那我发现的地方,就我来瞧!你站一边儿去。” 林奕摇头低笑,当真一伸手请林瑶上前察看。 长敬忽然伸出一只手虚挡了林瑶上前,另一只手拨开了坑边遮掩的草木:“你们看这周围的土。” 与其说这是坑,不如说更像一个洞穴口,周围的断根草木一看就是人为的刻意遮掩。穴口不算大,五人正好围成一圈,顺着长敬所指的位置,蹲下仔细看土面。 从上顺流而下的雨水一层层地冲刷过穴口,露出边缘深处的土壤来,泥黄的土水中赫然掺杂着部分鲜红,就像凝固了的血液沉积在了土壤中,遇水又融化而出。 泥黄的水流渐渐被混杂的红色替代,成了红流,瞬间让吴杳和长敬回想起了上回在暗境中看到的“血流”。长敬还要多想到一处“埋尸坑”,当时所见的血流就是从坑内涌溢而出。 难道他们又进入暗境了? 吴杳同样想到了这种可能,沉声道:“我并未在周围感受到梦元之力外溢,也未见梦境显色,应当未入幻梦。”如此,眼前的一切就都是真实发生的了。 长敬想了想,说道:“既然不是幻梦,那我们下去看看就知道这红色的是什么了。”说完,便径直往坑中跳了下去。 吴杳皱了眉,就要跟着下去,林奕一拦,“危险的地方自是男子先去,姑娘们稍后。”语毕,也就跟着长敬钻入了黑漆漆的洞穴。 地面上的三人无奈地对视一眼,只好等在上面。 洞穴里,长敬跳出后立即落地,可见洞内与洞口落差不大,洞内有多深就不好说了。后头的林奕刚进来,正两眼一摸黑,就突然见眼前一抹火光闪过。 “噌!”长敬从怀里摸出了火折子点燃,两人在逼仄的空间里四目相对。 “小兄弟机灵啊,我怎么没想到。”有了光,就好探路了,林奕盛赞道。 长敬笑了笑,“这后山我来过许多次,时常遇到天黑还没下山的时候,此后上山便知道带火折子了。” 上头三人自然也看到了长敬的火光,皆是在心中一叹,他们一群织梦渊的天赋能者,却是连一点生活经验都没有。 长敬也不多言,谨慎地环顾了一周,便往洞穴深处走去,消失在吴杳三人的视线内。 许久也不见他们的说话声,火光也被遮挡住了,想来这个洞穴有一定深度,不知道是谁开凿的,又作何用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吴杳一动不动地等着,雨水打湿了她整个后背,兜帽边缘都淅淅沥沥地挂起水来,才终于重新看到了那火光出现在洞口。林瑶忽地往前一探身,衣袍上的雨水哗地就倒进了洞穴里,正巧全都劈头盖脸地砸在了仰面要说话的林奕脸上。 “……林瑶你这是在报仇吗?” “哈哈哈,我是走运鬼,你就是倒霉鬼。快说说你们有什么发现。”林瑶一笑又是许多雨水倒进了坑里,长敬机灵地退了一步。 林奕叹了口气,“你们进来一起看看吧。” 林瑶本就想当先锋来着,闻言第一个跳进了洞穴,真人比雨水还要重地砸在林奕身上,好在林奕这回早有防备,稳稳地接住了她,顺便狠狠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兄妹俩打闹归打闹倒是也知道不堵着洞口,赵清语第二个进了洞,动作轻飘许多,一点没沾上周边的泥泞。长敬忽然想到,或许她也会些功夫。 吴杳在最后干脆利落地跃了进来,由长敬在前带路,往深处走出。众人的目光都顺着火光往前看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的身后,洞穴外一个黑影无声地一闪而过。 走了大约二十余米,方才走到尽头,是个封闭洞穴,并未连通后山某处。但谁也没想到洞穴深处竟然是一具尸体。 林瑶当下就咋呼地跳到了林奕身后,赵清语也微皱了眉没有靠近。 只有吴杳走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长敬就在一旁举着火折子,火光映出了已经腐烂地不成样子的尸体,勉强还能看出应该是一具年轻的男尸,胸腹间有一处明显的伤口,似是被锋利的凶器刺穿内腑致死。他的身下积了一滩干涸的血迹,还有些凌乱的血脚印。 他的面目已经看不清楚了,但身上的衣物保留地十分完整。款式简单,通体深黑,没有明显标志,袖口收紧,不像日常穿着,倒是特别适合夜间做些偷偷摸摸的事。 吴杳也不避讳,就要伸手去翻他身上是否还有什么能象征身份的物件。长敬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便立即抽回了手,从怀间又掏出一物递给吴杳。 “这是探物钳,我采有毒的草药时用的,以防万一。”长敬自然地笑笑,吴杳明白过来,他是怕尸体上有毒。 吴杳点了点头,接过探物钳小心地翻开尸体的胸襟。干涸的血迹有些黏连住了衣服,需用些劲才分得开,吴杳一用力,便有一物“跳”出了衣襟。 林瑶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还以为是什么活物,吓得原地一跳。 吴杳眼尖,一眼便看到了那跳出的东西是个滑溜的玉石,大约是先前被衣物阻住了下滑的路径,衣物一被掀开就顺势掉落出来。 捡起一看,那玉石比掌心还小些,虽粘上了许多血迹,但仍能看出它的品质上乘,通体是透亮的翡翠颜色,表面光滑无暇,没有任何刻痕,但有一处孔心,像是折扇或什么环饰的吊坠。 吴杳从袖中取出一张干净的手帕,将玉石裹了收进怀里,未出言判断,但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长敬本应是第一次见到这玉石,但却莫名觉得有些眼熟,好似在哪儿见过。 “这人是谁呀,洞口的血迹就是他的吗?”林瑶扒着林奕的后背瞧,见吴杳看了半天也没句话,忍不住问道。 吴杳顺着血脚印看了一圈,“应当是凶手杀了此人后,在此处逗留了一会,脚下无意间踩到了流出的血液,之后一路走到洞口,出洞的时候又印进了边缘的泥土里。死者的身份目前还无法断言。” 林奕接道:“那这人和这个洞穴跟上次你们遇到的暗境有关吗?” 吴杳示意长敬将火光照向洞穴的内壁上,“这就要看这洞穴里有什么值得他们进来了。” 壁面上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的痕迹,但除了尸体之外好像就没有其他东西了,杀人也不过一个斗大的埋尸坑罢了,专门挖个二十米来长的洞,显然寻物或者藏物的可能性更大些。 众人都四下看了一圈,确实没有什么发现。 长敬拿着光源,看得更加清晰些,左支右转间,似乎看到了火光一晃,好像有什么反光之物。 他忽然道:“会不会在尸体下面呢?” 众人一愣,长敬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话本里不是常有这样的场景吗,有的人死也要遮掩着不想被人发现的东西。” 显然这个话本,正是从吴杳那借的,她自然也看过,立即了然,上前与长敬一起挪开了尸体,露出他身后的土面。 果然,一块半开采状态的石头露了出来。方才反光的正是开采过的那面。 林瑶快言快语:“李长敬,我现在有点认同你那诡异的直觉了,你怕不是个半仙吧?” 那石头街上随便拉个人可能不一定认识,但却一定用过,织梦渊和枕月舍的人对此更是熟悉,这是储梦枕的原料储梦石。 储梦石的矿脉所在最早传说就在织梦渊的发源地,自从澹台女创立织梦渊开始,为避免世人为了控梦术而发生争斗,甚至引发战争,便用幻梦术封闭了那一带的山路,将整个织梦渊藏匿了起来,连带着储梦石矿脉所在的位置一并消隐了。 世人只知道大约位于东文帝国和西岩帝国交接的边境位置,那里的山脉便称之为无名神山。 此前只有无名神山一带发现过有储梦石的矿藏,没想到小小的温江城后山居然也会出现。 如此,这个洞穴存在的原因很可能是有人发现了这里的储梦石,便悄悄地自己挖掘开采,后来不知何故,发现储梦石的人被杀害了,但他临死时还用自己的身体掩藏住了储梦石,杀害他的人也许并没有发现,便径自离去,并用草木遮掩了洞穴,全当他的墓穴了。 这是目前最合理的猜测。 长敬一直盯着那出于半开采状态的储梦石,它只露出一个光滑的切面来,非手工不可及,定是有锋利的器具切割过才显露出这一面来,但是洞穴里却没有看见任何器具。 鬼使神差的,长敬伸出手,轻轻地抠动了一下那块储梦石。 “咕噜噜……”那石头竟然就这么轻易地从土墙上剥落了,滴溜溜地滚到了长敬脚下。 林瑶:“真是李半仙啊……” 长敬捡起石块,拿到众人眼前,只见这储梦石是个已经早已开采完成的原料,只是还没有进行下一步加工,所以才不完整地包裹在原生的土质里,与放置的位置不那么贴合,轻轻一抠便掉落下。而那位置旁边并没有任何其他储梦石,显然是被人刻意安上去,假装是矿脉的。 这下谜团更大了,究竟是谁将这块储梦石放在这个洞穴里假装矿脉?储梦石的原料掌握在织梦渊和枕月舍的手中,他又是从何而来?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从入山开始就没怎么说过话的赵清语忽然说道:“如果这人死亡尚未超过七天,我或许还可以探下他的往梦。虽然可能即使有梦,也不能说明什么。” 赵清语说话的时候很轻柔,像是足不出户的深闺淑女,也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存在,但她总能在气氛转冷的时候适时地开口缓和解围。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验证死者的身份,获取更多信息了,只好让赵清语一试。 吴杳让过身,露出那具腐烂了大半的尸体。赵清语一步步走上前来,好像有些害怕,在尸体一步外蹲了下来,正要伸手触摸,林奕忽地递出了一张男子用的手帕,“清语,不介意的话,用这个包裹着会好些。” 赵清语感激地看看林奕,她的手帕之前给林瑶擦衣服了,正有些为难,林奕就善意地伸出了援手,她轻声谢过,拿手帕裹了尸体的左手才将自己的双手轻轻的握了上去。这是她探知往梦的方式,不论生死。 林瑶看到这一幕,哼了一声,气呼呼地看着林奕。 赵清语闭上了眼,并没有很快睁眼,说明应当是有往梦尚未消散。 不一会,她微微启唇,用幻梦术将她所见都幻化在了众人眼前。 起初只是些杂乱的景象,一会儿晃过东街,一会儿晃过城北,出现了好多无关的路人。后来景象变成了后山的树林,正是他们上山的路径。画面是以梦主为第一视角,所以并不能看见他的相貌,但他并没独自一人上山,而是带着三个男子,对话时便露出对方的相貌来。 吴杳微微皱了眉,这三人她见过,正是那批无端增加兑换长梦丸次数的人。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巧的,都梦到了这后山呢? 梦境有些断断续续,画面时常突然转变,并不是连贯继续,隐隐还有些话音传出:“……等这批储梦石挖掘出来,我们就发财了啊……不枉我跟你走这一趟……你不怕被……这石头我用过,绝对货真价实……” 画面刚出现这个洞穴便结束了,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来过这里,又从此处发现了多少储梦石。按照方才他们的猜测,这些储梦石如果是有人刻意放置在此处的,那么便是放置石头的人故意透露了消息,引人来挖掘,再趁机杀害,或者放置石头的人就是带那三人来这里的人,其中一人被杀害在这里。 如果梦境中所说属实的话,那么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些人都梦到了这片后山。因为尚未经过储梦术加工改造的储梦石带有天然的属性,如果直接拿来做枕,会自然引动梦主记忆中最近出现的地点和看到的画面,并直接记录在储梦石之中。 那些前去织梦阁的人很有可能都拿到了流露在外的储梦石原料,并以此为枕储梦兑换,故而都出现了后山的景象。因原石未经储梦术开拓,便只能记录一个梦,于是他们就凑了其他的储梦枕一起去兑换,最终致使大幅增加了兑换的次数。 此时已经可以确定,这个洞穴,甚至这个无名尸体都与暗境事件相关。因这具尸体死亡尚未超过七天,那么在吴杳和长敬遇到暗境之后,林奕等人来到温江城之前,还有人不断地在此处搬挖储梦石。 长敬手中的储梦石便是最后一块。 林瑶突然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吴杳等人本来都在沉思案件线索,没有注意周边,站在离尸体最远,最靠近洞口的林瑶最先发现了一些怪异的声音,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地面发出的声响。 林奕耳根一动,瞬间想到了什么,“坏了,好像有人在填洞!” 四人闻言皆是一惊,快步向洞口跑去。长敬抱着那块储梦石走在最后。 他们来到洞口一看,果然是有人在上面不断往下扔石块,已是扔了不少,眼看着洞口已经被遮掩了大半。因雨声浩大,先前的动静都被遮掩了,方才林瑶听到的就是两块巨石砸击在一起的钝响。 吴杳最先动起来,左手一抖,软剑便直落而下,紧握在手,快步踩在了最近的一块石头上,也不怕上面的人兜头就要砸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了洞口,挥剑直指那人胸口。 那人也穿着一身黑衣,扔了手中石头,便躲闪起来,与吴杳的黑衣交错在一起,动作竟快地分不清敌我。 因洞口窄了许多,吴杳身形纤瘦还可冲出,林奕高大的身影就不行了,搬了几块石头走这才出来,一眼便看到了吴杳和那黑衣人打斗的画面。 黑衣人只有一个,林奕便也先不去拉底下的林瑶等人了。黑衣人显然不是好与的,也不见他手中有什么兵刃,却有比游鱼还要敏捷的身手,比虎爪还要锋利的攻势,林奕大喝一声便冲上前助手。 他也无兵器,但从小习武,掌法深厚凌厉,一加入战局黑衣人便有些左支右拙起来。 洞底下的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总归出洞要紧,长敬赶忙把储梦石一下先抛了上去,又动手一块块地搬起底下的大石头来。赵清语和林瑶着急但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站远些不碍事。 外面的打斗声一声响过一声,长敬总算搬出了路,先送两位姑娘上去了,这才满脸雨水的爬上来。 林瑶是个狠脾气,都给人家欺负到头上来,刚才憋的一口气当下就要发出来,娇喝一声便也要加入战局。 “小心!”吴杳正挡过黑衣人一拳,不料那拳头忽地展开,飞出一把锐器,混在雨丝中直朝林瑶面门而来,当即出声示警。 林奕回护不及,目眦欲裂,只见林瑶身后柔柔弱弱的赵清语忽然一凛,脚步翩飞,瞬间来到林瑶身后,一转其腰身,堪堪避过那把飞针。 长敬落在最后,看到这一慕,不禁大叹做个半仙不如做个武林高手,活的长久些。如果有命下山,他定要好好学功夫。 黑衣人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暗器上,捉了个瞬间飞快地施展了一个术法,此时只有长敬一人正对着黑衣人,也只有他一人可以看到黑衣人的动作,立即高声提醒:“是幻梦术!” 最可不预测的危机就是梦境。 吴杳和林奕闻言立即离身躲避,心下同时泠然,会幻梦术说明是织梦渊的人,果真是有内鬼! 第十章:刀锋火影魂归去 雨幕骤密,声势瓢泼,简直如兜头泼水一般,眼前皆是水淋一片。 五人逐渐靠拢位置,分别警惕一个方位。那黑衣人早已遁走在幻梦术之后,浓郁的梦元之力包围了他们,明摆着告诉他们身处幻梦之中。 长敬不停抹着脸上的水迹,全身被淋了个透,忽然想到一事:“等下,那块储梦石还在洞口!”随即便要跑去洞口取石。 吴杳见雨声太大根本喊不住他,只好提着剑一同跟上,其余人为了保持不分散便一同前去。 长敬顺着来时的方向走回洞口附近,还要防着自己掉洞里去,便走的慢,也无声息。正好看到一个黑影蹲下捡起了那块储梦石,回头正想唤吴杳等人,一抹剑光就噌的从他的脸侧滑过。 长敬反应极快,默契地一转身,让出位置,眼睛却一直盯着储梦石。 那黑衣人已闻剑声,却不躲,将那石头捡了方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间隙还看了长敬一眼,诡异的一笑。 隔着雨幕的对视,分明看不清对方的样貌,长敬却突然一凛,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拉住刚好错身而过的吴杳。 吴杳也看到了那人诡异的笑容,顺着长敬的力道止住了剑锋,提起防备,不想骤变横生,想要阻止已是不及。 黑衣人在吴杳脚下虚幻设了一处景,引她到了山坡边,她急停不止落势,匆忙间只收了剑,避免误伤。长敬抓着吴杳的一只胳膊没松手,堪堪将她拽住了,没整个人滚落下去。 此时黑衣人又一次消失在了山间,只剩下他们狼狈的五人。 长敬将吴杳从山坡边扶起,低声道:“是我将储梦石丢在洞边。”储梦石是它们此行最重要的物证,他们都还没来得及查看其中是否留有什么线索。那洞穴里的尸体过了今日也不一定能再探知往梦了,一切又都成了他们的片面之词和猜测,无法证实。 吴杳静了一瞬,对长敬说道:“没有你我们甚至发现不了储梦石,而且我们还有那块玉坠。”是了,还有一块从尸体衣服里找到的玉坠,或许能证明他的身份。 其他人并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林奕沉声问道:“接下去我们该怎么办。” 吴杳收了剑未语,眼下的环境根本不知道梦眼在何处,随处乱走还可能掉入陷阱。 长敬已回了神,没有再想前事,那一瞬的懊悔已经消失无踪,静下来心观察四周。 此时,雨势已经无法分辨真假,几乎也没有其他事物可以再参照,能信任的只剩下身边的人。 人……对啊!怎么没想到呢? 长敬脑海间如电光一闪,对林瑶道:“林姑娘,可以用你的凝梦术恢复原来的雨势啊!” 众人先前被黑衣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又被对方的身份所影响,竟忘记了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 林瑶也是一拍脑门,“何止啊,敢欺负到姑奶**上了,他这幻梦我都要给他破了去!” 术者术法的精通程度决定了凝梦术的施展范围大小,当时那黑衣人情急之下释放的幻梦范围想来不会太大,更难以控制住整座山体。 因此,吴杳等人都没有动手,而是将林瑶围在了中间,令其专心设置凝梦结界,尽可能地探知幻梦范围,他们则保持警惕,以防那黑衣人没有走远,正躲在暗处准备偷袭他们。 这是长敬第二次见识林瑶的凝梦术,第一次毕竟是同僚之间的切磋交流,点到即止,且范围仅局限于织梦阁内的修习室,此时则扩大到了未知的山林内,所需的精神力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上一瞬还冰冷地拍在他们脸上的雨滴就与那日时玉幻化出的风息一般,分毫不差地凝结而止,犹如冰凌一般停滞在了空中,仿佛连时间一并停止了。 “不对劲,雨应当没有完全停止!”吴杳冷静沉着的声音瞬间点醒了众人。幻梦应当只是加大了雨势,凝梦术也只能凝结幻化的雨滴,并不能影响真实的天气状况,而眼下所有雨滴都静止了…… 吴杳心中闪过一个可能,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双重梦境……” 长敬不过刚入门的新手,自然没有听说过什么双重梦境,但是林奕等人却是知晓,心下惊叹与吴杳敏捷的反应外,更震惊于那黑衣人的手段。 所谓双重梦境,是指术者在布置下第一重梦境的同时,在其上覆盖另一层梦境,只有当第一重梦境被凝结或是打破时,才会显现第二重梦境,令深陷幻梦的人误以为自己已经破梦而放松警惕,此时再趁机以第二重梦境攻其不备…… 长敬没有去想双重梦境是什么,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周围的环境中,当周围一切都处于静止状态时,极其细微的动态变化都会被放大,如针刺般反应到视线内。 “小心右边!”他的眼前刚晃过一个黑影,他甚至来不及分辨,立即高声提醒。 他的右边正是赵清语的位置,赵清语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她同样没有去分辨冲她而来的是什么牛鬼蛇神,此时相信同伴的判断才可以在第一时间作出躲避或反击。 赵清语脚踏迷踪步,身形极快之下连衣角似都出现了幻影,与先前接应林瑶回避暗器时的绝妙轻功如出一辙,转瞬便消失在了原先的位置,露出中心的林瑶来。 林瑶霍然睁眼,脸上毫无惊慌之色,反提起一笑,“等的就是你!” 出手反击的不是林瑶,而是林奕和吴杳! 论感知和反应,吴杳和林奕绝不会在赵清语之下,他们像是约好了一般,同时冲向赵清语原先的位置,一剑一拳极凌厉地迎向那黑影。 那黑影感受到强势到剑锋与拳风,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倏地一偏攻势走向,避其锋芒,转攻最弱的长敬。 长敬当然不会站在原地等挨揍,正是黑衣人的突然出现,他才突然灵光一闪,发现了梦眼所在。试想,当术者身处自己所设的梦境中时,还有什么比术者自己更清晰更易掌握的梦眼?这一刻,死门就是生门! “毒粉,闭气!” 长敬的右手突然从怀中摸出一把细腻的药粉来,冲着近在咫尺的黑衣人迎面一洒,细小如雪沫的药粉瞬间侵占大片空间,遮住了黑衣人的视线,长敬口中还同时高喊毒粉,提醒同伴闭气。 黑衣人当下本能的就要避退,然而他身后便是吴杳锋利的剑刃。吴杳岂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左手软剑毫不手软地直奔他的要害。 不料,那黑衣人竟在险之又险的一瞬还不可思议地旋了半身,向侧后方倒去,雪亮的剑刃擦着他的胸腹平移而过,似是撞击到了他怀间的一个硬物,猛烈的力道将其推出了衣襟,掉落在地。 储梦石! 黑衣人此时也顾不得捡石头了,双手在背后一点地,一个后翻而起,双脚扫过吴杳和林奕的身前,止住了他们一瞬的攻势,他也不恋战,径直就窜入了漆黑的树林,消失不见。 林奕当即就要追去,一个豆大的雨滴就突兀地点到了他的脸上。 静止在空中的雨滴与那黑衣人一同消失不见了,空中又现出了真实的雨水。 林瑶道:“咳……咳,他收回了幻梦。” 四周又变回了他们来时所见的山道和树林,到处都是他们凌乱的泥脚印,而那黑衣人却是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林奕皱紧了眉:“竟让他逃了。” “咳……李长敬快拿解药来,我好像吸入你那毒粉了!”林瑶一边猛咳一边猛拍长敬的后背。 长敬刚弯腰捡起地上的储梦石,回头一笑,“哪来的毒粉,我唬他的。” 林瑶立即不咳了,横眉叉腰:“半仙,你怎么自己人都骗?” 长敬笑着摇了摇头,未答。林奕接口道:“这里就你一个傻丫头,不先骗你,怎么骗那黑衣人?” 林瑶脑筋一转,明白过来,又大气,跑去山坡边上打林奕了。赵清语在一旁静静地笑看,总算是脱离险境了,这一趟也不算白跑。 只有吴杳还皱着眉,心思重重。长敬地走到了她身侧,将储梦石递与她,故作轻松道:“属下不才,还有劳阁主了。” 吴杳看了长敬一眼,接过储梦石,微微扬了嘴角。 五人回到织梦阁灵渊后,立即通过取梦术从那块储梦石中提取出了唯一被记录下的那个梦境。 他们没有猜错,这块储梦石虽然还只是半开采的状态,但却已经留下了使用的痕迹。 吴杳双手平稳地放于储梦石之上,唇间轻语,便见有一缕半透明的白色云雾从储梦石光亮的那一面钻了出来,自发地顺着指引汇入灵渊之中。吴杳右手在前方一抹而过,梦中景象便展露在众人眼前。 “喂,霍老三,你可别给我说漏嘴了!”是梦主的声音,他在对面前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说话,只见那男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催他赶紧开锁。 梦主的视线这才转向他们身前的这扇门,门上锁着两把锁,他掏出钥匙一把把打开了,推门前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霍老三,得意地说道:“你可瞧好了,这些全部都是我们的了!” 只见那门一打开,就出现三口木箱子来。箱子的盖子是翻开的,里头的东西忽然见了光,映出金黄耀眼的色泽来,个个有成人拳头大小,规格大小都一样,堆地高高的,三个箱子都差点放不下。待两人进了屋,合上了门,才显出那东西的本来面目。 竟是三大箱黄金! 霍老三冲上来,猛地扑到中间那个箱子上,两手展开分别揽住左右的两个箱子,他这一碰,堆在高处的那些金元宝便都滚落了到地上,嘴里还高喊着:“老子发财了!发了!什么织梦渊、枕月舍都滚一边去吧,老子要比那皇帝老儿还要有钱了!” 梦主就站在他的身后,一个个捡起掉落的金元宝,“哎,其他人就没这个福分了,一个个胆小如鼠,拿个一块储梦石回家就知足了,都是没脑子的傻货,不知道钱生钱的道理。等我们把后山那批储梦石都开采出来,再高价卖给东边的人,还会有更多钱!“ 霍老三听到身后的话音似是顿了顿,随即又大笑着站起来,“你说,要不是我老霍给你在枕月舍那演了一出好戏,让你假死脱离,你也留不到这手是吧。” “那是自然,但这话你不能再说了,藏的越深越好。” “朱星你怕啥,不就是怕那陈……” “住嘴!”梦主似在梦里发了火,一把宽刀不知从哪儿抽了出来,噌的一下就架在了霍老三的脖子上,那霍老三双目圆瞪,用力地哼了一口气,吹的胡子一抖,一拳就朝梦主面目挥了过来。 梦境在一阵惊吓中结束。单从梦境内容而言,似是为他们提供了很多关键信息。梦中出现了两个人,做梦的人叫做朱星,另一人被称作霍老三,不知本名。 这应当是一个“发财梦”,梦主梦到他们成功开采并卖出了部分储梦石后,得到了一大批黄金,并决定由两人分赃。假设梦境中所说的话都是真的,梦主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地将曾经发生过的事或者担心被泄露出去的事做到了梦里,那么后山洞穴埋储梦石一事、黑衣人偷袭一事、暗境一事都将与枕月舍和一个陈姓人扯上关系。 他们在梦境中所说到的其他人很可能就是那批已经到织梦阁兑换过长梦丸的人,他们手中应当是至少有一块储梦石原石,而其他的部分都掌握在朱星和霍老三手里。 按照他们所述,朱星很可能是在霍老三的帮助下,从枕月舍脱离,从而才与霍老三一起干起了挖矿的事。什么样的身份需要从枕月舍脱离?枕月舍的掌柜或是负责储梦石开采和制作的门徒?难道枕月舍中也出了叛徒? 那霍老三很明显有想要独吞这笔钱财的念头,甚至不惜与朱星撕破脸,而朱星提起了大刀先发制人,那么洞穴中的那具尸体会不会就是两人因分赃问题而产生的另一个恶果?是朱星还是霍老三?那黑衣人又是否是他们二人之一? 吴杳等人对着这个不过半刻钟的梦境来来回回看了数遍,各自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逐渐搭出了一个事件雏形。 首先,不论是在后山布下暗境的那人,还是在后山袭击他们的黑衣人,都毋庸置疑地掌握着只有织梦渊织者才有可能修习到的控梦术,并且在明知他们也是织梦渊织者的情况下,设下恶意梦境攻击同僚,违背了织梦渊千年来的守则,说明织梦渊内必有叛徒。 其次,后山中发现的储梦石来源不明,但枕月舍负责全亚安大陆的储梦石开采,有储梦石流落在外,必有枕月舍内门徒参与,但他们只掌握着储梦术这一种控梦术,意味着枕月舍内也有内鬼与织梦渊叛徒联手犯案。他们攻击吴杳等人极有可能是因为担心事情泄露,而要杀人灭口。 其三,结合朱星和洞**尸体的梦境,可以推测已有不少人参与其中,并各从中获得了至少一块储梦石,目前到底有多少储梦石流露在外尚不明确,但基本可以确定他们盗取储梦石的目的在于自用和出售获利。 现在还有几个关键疑问,布下暗境的人和黑衣人是否是同一人,在这场利益掠夺案中处于什么身份地位,除了牟利是否还有其他目的?以及那具尸体的真实身份…… 吴杳从怀中掏出了那块从尸体身上搜到的玉坠,摊在手心中,织梦阁塔尖的琉璃瓦混着月光撒在光滑的玉石表面,透亮的翡翠玉内散出细碎的星光来,煞是好看。 “我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这种品质的翡翠玉坠,但我不确定是否是同一块。”吴杳凝视着掌心的玉石轻声开口道,眉间满是沉重。 林奕三人都投来询问的眼神,长敬越看越觉得心里有个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了。 吴杳:“是枕月舍……” 长敬:“虞老!我看到过他的白扇下有一块这样的翡翠玉坠。” 吴杳吃了一惊,一时间竟有些怔楞。 林瑶左右看了下,疑惑道:“谁是虞老?” 长敬心里那个藏在烟雾中的名字终于显露出来了,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缓慢地回答道:“虞老应当是枕月舍的舍老之一,近日就在温江城。” 吴杳心下虽惊诧于长敬竟然也认识枕月舍的舍老,但此时显然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她顺着长敬的话补充说道:“不仅如此,他还是枕月舍七大舍老中排名前三的一位,这三位舍老年岁都已近百,在枕月舍从织梦渊分离出去前就已经歃血立誓成为织梦渊的织者,所以枕月舍并不是所有人都只掌握着储梦术一种控梦术的。” 吴杳顿了顿,皱着眉说出了事实,“这三位舍老精通所有控梦术,而且能力远在我们之上。” 林奕等人都听出了这句话之下的含义,虞老的身份和能力都与这场阴谋巧妙地牵扯上了。 长敬依旧存有疑虑,虞老滚圆的身材、和煦的笑声、与爷爷之间数十年的紧密联系、他送爷爷的储梦枕都一一在他脑海间闪过。他真的会出卖织梦渊,出卖枕月舍,将储梦石交给一群唯利是图的市井小人吗? “他会看不出朱星这么一个小人物的假死吗……”长敬下意识地将心中的疑问呢喃出了口。 吴杳四人都听见了,同时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猜测,如果幕后黑手真的是虞老,那目的绝不会是简单地以储梦石牟利,还有什么东西能影响到一个财与势皆得的人? 林奕毕竟年龄更长,心性更沉稳些,且他的师父是整个右分阁的阁主,掌控着全西岩帝国人四分之一的梦境,其所见所学都要比吴杳更加复杂和广阔些,思忖了一会,慎重道:“此时还不宜下结论,我们首先要确认这块玉坠是否真的就是虞老的,其次要探究是有人利用他的玉石造势图利,还是他在背后参与了整个事情。” 四人皆是点头,林瑶的脑筋比较直,不像她哥那样弯弯绕绕,脱口道:“那我们现在就去找虞老,问他玉坠的事?” 林奕瞥了一眼妹妹,叹气:“当然不能这么直接,旁敲侧击懂否?” 赵清语了然地点了点头,默契地接口道:“还是要从那具尸体入手,假装不知玉石的事,将尸体抬去枕月舍看看他们的反应。” 林奕挑眉笑着看向赵清语,似是在说“还是你懂我”,吴杳和长敬亦觉得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林瑶看着赵清语那副“假知己”的面孔就来气,偏偏自己老哥就爱吃这一套,与林奕对视一眼,双方都觉得对方是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也。 五人又说了几句,一致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便定下了今日黎明破晓前就三探后山取尸。他们先前没有妄动那具尸体,只重新遮掩了洞穴避免他人误入就先下了山,既然现在已经决定从尸体入手进一步发掘真相便需要尽快去转移尸体,以防那黑衣人抢了先手。 此时已是丑时过半,五人稍作收拾,备了些工具便不再耽搁,又直奔后山而去。 幸运的是,尸体依旧在原地,也没有其他人再进来过的痕迹,他们四人也是第一次干黑夜摸尸的事,难免有些抵触和磕绊,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将尸体装进一个大麻袋,让林奕和长敬轮流抬下了山。 等他们五人到了温江城的枕月舍前,天边不过刚亮起鱼肚白,整条东街商铺都尚未开门,他们也不白费劲敲枕月舍的正门,拖着麻袋就径直去了枕月舍的暗门。织梦渊私下里本就与枕月舍有诸多联系,此时到访倒也不显得奇怪。 守在暗门的枕月舍门人听到动静立即就警惕了起来,看到是吴杳方才放下防备,恭敬地唤了一声“阁主”,便自退去找掌柜的了。 温江城的掌柜长敬认识,是那天在药铺里见过的薛二,是个八面玲珑的妙人。他从枕月舍的楼上下来,不知是一夜未睡还是穿衣迅速,脸上毫无睡意,衣着整齐地走到众人面前,目光几不可查地瞄过一眼林奕手中的麻袋,朝吴杳拱了拱手,“吴阁主,今日这么早来寻,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吴杳等人来前便简单商量过了,此番要演一场戏,万不能够打草惊蛇。只见吴杳脸上显出急色来,郑重道:“薛掌柜,昨夜我带着云陵右分阁的诸位去后山切磋交流,不想却发现了这个。”语毕,吴杳让开一步,露出林奕脚边的麻袋。 林奕也先施了一礼,“在下右分阁阁老林奕,薛掌柜请看。”薛掌柜立即回了礼,满脸疑色的走上前查看。枕月舍内尚未未掌灯,只隐隐有些天光从窗间泄进来,正好落在那麻袋的开口,露出一个面目已经腐败的尸头来。 薛掌柜似是骇了一下,脚下退了一步,缓了缓又定睛细看向尸体脖颈下的黑色衣领。 “这是……我枕月舍的人。”吴杳一直在观察薛二的神色变化,许久他才沉重地说出了一句话,是肯定的语气。 吴杳:“薛掌柜可看清了?” 薛掌柜收回视线,朝着吴杳又是一拱手,低头道:“在下确定这具尸体是我枕月舍门人朱星,但有一事不明,还请吴阁主详释。” 吴杳虽讶于薛二仅凭穿着就确定了死者身份,并直接道出了朱星的名字,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分毫,而是一副恍然的模样,虚托了下他的手道,“薛掌柜不妨直言,我等必一一说明。” 薛二敛目极为恭敬的模样,语间却露出了锋芒,“在下想问,吴阁主是在哪儿发现的朱星尸身,为何先想到送到了我们枕月舍呢?” 吴杳收了手负在身后,早有准备:“此事起因是我们在后山无意间掉入了一个人为挖掘的洞穴,进而发现了这具尸体。至于为何会先想到枕月舍……” 长敬拿出了那块洞穴里发现的储梦石,递到薛二眼前。薛二见是长敬,也无惊讶,似是早就知道长敬入了织梦渊,他看着这块只有半面开采的储梦石点了点头,了然道:“原来如此,吴阁主可探过了?是否有梦境储存?” 吴杳摇了摇头,半真半假地说道:“未曾发现,不过朱星在洞穴里紧紧抱着这块储梦石,我们方才觉得应先来知会薛掌柜一声,看看您这是不是有遗失的储梦石原石。” 薛二沉凝了一瞬,开口道:“不瞒阁主,枕月舍确实遗失了一批未加工过的原石,并且已经报备过七位舍老,但因为毕竟是丑事一桩,所以此前未曾多言,还请阁主多担待。至于这朱星,说来也是有些难堪。” 吴杳未接话,薛二自叹了一口气:“朱星原是我们枕月舍的门人,入舍已有五年,算是一个小管事,专司储梦石原石的运送,平时做事勤恳认真,倒也未曾犯过错。但一月前,他有一债主突然找上门来,在枕月舍着实大闹了一场。” 林奕等人暗自对视了一眼,想着薛二这人说事便像讲故事,先扬后抑,不紧不慢,说的这债主要是没猜错,大约便是那粗犷的霍老三了。 “那债主口中说着欠债还钱,手里拿着一把威武生风的大刀,也不听朱星辩解,上来就一刀将朱星砍死了,鲜血将地板都染透了。那日,他穿的便是这件黑衣,乃是我们专司储梦石运送的门人统一的服饰。”,薛二闭了眼,似那画面就在眼前,又好像痛失人才颇为扼腕。 林瑶听得入迷,插口道:“那耍刀的债主可报官了?以命抵命了?” 林奕拉了林瑶一下,向薛二笑笑:“舍妹冒昧。” 薛二忙摆手,说无妨,看着林瑶答道:“当时我正好在舍内,亲眼所见朱星横死,当即报了官,将那凶恶的债主带去了府衙,未料城主亲自出来跟我解释了,说这人是个疯子,又颇有背景,杀不得,平时就关在府衙内,算是终身圈禁,以抵其罪孽。” 这倒是出乎意料,霍老三竟还有府衙的人撑腰,说是圈禁,背地里却行动自由,想来众人都是知情,睁一只闭一只眼罢了,如此说来,此事不仅牵涉了织梦渊、枕月舍,还与府衙有关? 薛二又感叹了几句世事无常,人命如草芥,朱星的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虞老听说了也只是叹了口气未追究。半晌,他抹了抹眼角,又话锋一转,“可是眼下又看到朱星的尸身就太奇怪了,按说他已经被其家人带回家乡,下葬也该一月了,怎么又出现在了后山?而且看起来好像死亡不过几日……” 他的问题是抛向吴杳的,眼睛却看向林奕,似是无声地询问“为何云陵来的贵客会这么巧地也发现了这件事”。 吴杳面上也佯装感叹,心下却在冷笑,这薛二比他们还能演,嘴上顺着薛二的话道:“我们也是满腹疑惑,最初看到尸首只觉惊异,听了原委更是觉得此事大有蹊跷,不知虞老今日是否在舍内,可否请出一叙?” 薛掌柜猛地一拍手,眉头一皱,双眼却睁地晶亮,唇边的两撇小胡子还抖了两抖,“虞老前日便离境去往都城议事,不在温江城了。否则今日也不该是我出来接待各位。” 论品阶,枕月舍虽与织梦渊的组织结构大不相同,但同样是一座城池的首要负责人,薛二理应是与吴杳平阶的,他此时虽一副招待不周了的客气模样,但更多的却像是搪塞。 吴杳的脸色也逐渐沉了下来,“也是我们来的太不巧了,此人既是枕月舍的人,我们织梦渊也不便多管,就交由薛掌柜处理了。” 薛二忙道应该,挥了两下手,便有两人从暗处出来,径自将那麻袋抬走了。 吴杳看今日也从薛二嘴里问不出什么了,便准备回织梦阁再细究,告了辞正要转身,忽又回身,认真道:“那些丢失的储梦石还望薛掌柜仔细找寻,若误入小人之手,利用其做了些伤天害理的事,就有违先人千年遗愿了。”说完不待薛二答复便要离开。 薛二若有所思地一拱手,脸间晦暗不明。就在此时,枕月舍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间打开,一个穿着枕月舍统一服饰的人匆匆跑了进来,身形狼狈,砰地一声单膝跪倒在地,抱拳对薛二禀道:“掌柜的,城南失火了,虞老不知怎的赶了回来,正巧碰上那杀了朱星的债主,两人动上手了!” 吴杳等人猛地止住了步伐,屋里的人的目光全在那人身上。 “你说哪里失火了?!” “你说虞老动手了?!” 有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前者是长敬,后者是薛二。 吴杳眉心紧皱,心也悬上了来,也不管薛二了,拽了长敬的右手飞纵而出,话音缥缈地落在晨曦之间:“城南乃我温江之尾,断不容他人毁损。”林奕等人提气跟上。枕月舍中就只剩下薛二一个人的独角戏,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还是露了马脚,还让那畜生砸了场。 东边的红日正冉冉升起,宣告着雨夜的结束,晴日的到来,但对于长敬来说,他却觉得浑身比昨日被大雨浸透了的衣裳还冷,耳间一直回荡着那句城南,城南。 再没有人比长敬更熟悉温江城的城南了,那里的房屋大多都是破旧的,总有一股子霉气,再好的正午阳光都驱散不尽,因为那是深埋在桩木之间的岁月痕迹。这些房子都老了,里边的人也老了,快有百年了。 长敬任凭吴杳拽着手腕飞快的纵越在屋瓦间,只恨为什么自己没有向吴杳、赵清语这样的轻功,不能再快一点回到那熟悉的药铺间。 东街到药铺的这段路,长敬走过无数回,却是第一次在高高的屋檐之上俯瞰,远远的火烟直冲上云霄,赤红的火光点亮了大片黑漆的瓦房,李家药铺的位置就在其中。 落得近了,能看到两个人影正交错着动手,一边是银白的刀光横闪,一边是滚圆的身躯灵活的格挡,正是虞老和霍老三。 长敬根本不去想为什么前日就已经离开的虞老会出现在城南,也不想知道霍老三来城南做什么,他飞快地脱下衣衫,在一处人家常年放在门口的大水缸里浸湿了,披在身上,谁也没招呼,就直直地冲进了被火苗吞噬的药铺。 爷爷肯定还在里边,他腿脚不方便,难以第一时间逃出,虞老身边也未看见他,那最有可能的就是虞老尚未来得及救援。 外间的药铺横梁已经倒塌了,长敬搬开被烧得火烫的碎木,就从横梁上垮了过去,穿到了四方的院子里。 因为昨日下雨,院子里的药架子都收起来了,空荡荡的,但三面的房屋都烧出了浓烟,根本看不清哪间屋子里有人。长敬凭着直觉冲进了正前方的堂屋,大声唤爷爷。 屋里多药草,易燃的东西已经全烧着了,长敬的湿衣已经变得温热,扑面而来的热浪还掺杂着火苗,想要将长敬也吞噬在这里。长敬正搬着遮挡视线的杂物,忽然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倒在窗下。 长敬脱下身上的湿衣罩在爷爷的头脸上,替他挡去浓烟,也不唤了,用力背起气息微弱的爷爷,一口气悬在胸间,连带着那些不敢想象的画面、不敢猜测的结果都压在气息之下,一口气冲到了院子里,没注意到脚下的碎瓦,一下被绊倒在了地上。 “长敬……”爷爷咳了起来,像是恢复过来一点意识。 “爷爷,你先不要说话,我带你出去。”长敬小心的将湿衣缠好了,就要再将爷爷背起来。 “长敬,就是今天啦……”爷爷的声音在颈侧传来,没头没脑的,长敬却一下就听懂了。 他们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一天总会到来,但长敬从未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你不要难过,难过无用,爷爷只是换个地方喝茶、晒太阳……” “长敬啊……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 “长敬长大了……可以做的比爷爷更好……” “长敬啊……” 爷爷还是向过去的十八年一样,总是碎碎叨叨地念着“长敬啊”,后头跟着做不完的事情,要在正午晒药,要每日学药理,要将每一样药都按几十年的规矩放在指定的柜子里。 往后,还有谁会这样唤着长敬? 长敬的衣摆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火苗,一点点的蚕食着衣物,甚至有些烧着了皮肤,混着摔伤的地方痛地他站不起身,身后的身躯好像一下沉重地压弯了他的背脊,怎么也直不起来。 “长敬!” 是吴杳的声音,她翻过同样烧得滚烫的屋瓦,落进院子里,一把搀起长敬的手。长敬下意识的抓紧爷爷垂在他胸前的手,枯瘦冰凉。 “长敬,我帮你送爷爷出去。”这回是林奕的声音,他接过长敬背后的爷爷背到自己身上,吴杳灭了长敬衣服上的火苗,用力地提起他的手,一起跃出了即将烧毁的药铺。 长敬的眼神一直追着林奕背后的爷爷,见他被安放在了远离火源的地面上,忽见一抹刀光在右侧一闪,红的跟火焰似的的鲜血就洒了出来,霍老三的人头落了地。 虞老看到紧闭着眼的爷爷,终于不再留手,借着霍老三的刀就将他一刀斩落。 长敬抽回手,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爷爷身旁跪下,不去唤,不去抚,不哭不动,像被抽去了魂般就这样怔怔地跪着,眼里只有爷爷安详的脸,耳朵里所有喧闹的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上一秒还温热吐气在他耳畔的“长敬啊……” 天上相互守望的星星只剩下一颗了,他李长敬,往后就只有一个人了。 第十一章:黎明破晓故人醒 连绵的阴雨过去了,温江城在最温暖的冬日里迎来了新岁,家家都有爆竹声响起,东街和西街上的商铺全都大开着门,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擦踵着前进。 有那顽皮的孩童从大人们的脚间穿过,跑去看那会喷火的铜人,吃那黏嘴的糖画,还有那腼腆的书生向富家小姐递了书信,旁边的丫鬟捂着嘴直笑。 这些画面就像那日林奕编织的梦境一般,热热闹闹,整座温江城都在鲜活的人气里活了过来。 只有一个人与往常不同,他没有去东街,也没有呆在织梦阁里不眠不休的修习控梦术,他在全城最寂静的后山脚下,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家,现在可以称作废墟的地方静静伫立,身后的热闹似都与他无关。 那日的大火已经是一月前的事了,但走过焦黑的土地仍能想象烈火烧过发间,烧过肌肤发出的焦臭味。 长敬亲手收殓了爷爷的尸身,但他没有将爷爷封入棺木,埋入地下,而是用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化为一盅细碎的骨灰,在众人欲言又止的目光下全部洒在了被烧得一点都不剩的城南李氏药铺漆黑的焦土之上。 爷爷在这一小方天地里生活了近百年,他的根就在这里,他哪里也不去。这里的每一寸土都有爷爷的痕迹,那就让他长眠于此,像是从未离开过。 长敬不知道爷爷会不会又佯怒着骂他臭小子,毕竟他是为了私心,他想要每次回家都还能看到爷爷。 这块地是完全属于爷爷的,他们家没有田地,就世代靠一手医术活着,可惜长敬在从前的时光里荒废了太多,没有学到李家医术的精髓。如今他也不打算重建房屋,重开药铺,他一头扎进了织梦阁的灵渊中,整日与那些虚无的梦境作伴。 一开始他心下还有些隐隐的期待,期待能遇到爷爷做过的梦境,虽然明知可能性小之又小。后来便也作罢了,只随缘地看过一场又一场的梦境,心竟也慢慢平静下来了,正应了那句,这个世界少了谁,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他每日按时吃饭,碰见人了就礼貌的点头致意,有人与他说笑,他也会认真地倾听交流,他看起来好像只是更用功了一些,但好像也正常,毕竟他起步晚,笨鸟便要自觉加倍努力。 年前那件事也终于落了回音,是吴杳来告诉他的。她说那日是府衙的官爷亲自来给霍老三收的尸,一把年纪的人了竟还哭了。 说这是为百姓尽忠到死的前任县令唯一留下的一子,从小有些疯癫,但念在他父为温江城呕心沥血六十几载,临死前托府衙多加照顾,没想到却屡次犯下弥天大错。 此次霍老三是发现洞穴里的朱星尸首消失,而且洞穴里根本没有什么储梦石矿脉,全是朱星那小子诓骗他的,他才惊觉事情定然已经败露。 恐怕也有人发现了他因为分赃不匀而杀了朱星的事,便将手头的所有储梦石都就近埋在了人烟稀少的后山脚下。 不想,他搬运的过程中让边近药铺的李家爷爷瞧见了,他一下慌了神,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把火烧了附近,就没人会来此处了,也就更不容易暴露储梦石的所在了。 他顺利的放了一把大火,就从药铺的门间烧起,爷爷腿脚不便就被困在了药铺里。正当霍老三要逃之夭夭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飞出一个浑圆的身影阻了他的道,看见那火便二话不说动起手了,但又没下狠手,想要生擒了他。 霍老三自然不肯轻易就范,便一直挥舞着大刀抵挡。直到那人见到了李家爷爷的尸身,才真正发功,反夺了他的刀横颈而过,送他上了西天。 府衙现任县令悔不当初,与枕月舍一同下令彻查此事,再不包庇。这才抖落出霍老三的全部罪行来。 原来是枕月舍的门人朱星看着手里每日运送的储梦石起了贪念,与霍老三设计了假死一法,骗其说他知道一条隐藏的矿脉,要他帮助自己先脱离枕月舍。待朱星假死成功后,他便又隐藏身份截了枕月舍固定的运送队伍,抢下了一批储梦石原石埋入后山之中,谎称发现储梦石矿脉,引来霍老三等人分一杯羹。 但最后贪念更盛的霍老三起了独吞的念头,便杀了朱星自己私藏了所有储梦石。 所有遗失的储梦石都已经被枕月舍回收,两大主谋也已身死,对于温江城里普通的老百姓来说,那只是一桩骇人听闻的纵火大案,火灭了热度也就过了,三两天后就再无人提起。 对于吴杳等人来说,却成了无法彻查的断头案。那块玉坠他们无法再去向虞老核实,也没有由头再去追查那黑衣人的线索,更遑论枕月舍和织梦渊的叛鬼,说到底还是他们手中无权,掰不过树大根深的幕后黑手。 很快,林奕等人也结束了交流,返回了云陵,林奕如何向家师汇报此事他们不得而知,但几人之间的短暂情谊却生根发芽地留存了下来,为往后的长行种下因果。 长敬每日看着好像没事人一样吃饭、修习,每当夜晚降临,他也不离开灵渊,就睁着眼盯着塔尖的琉璃瓦,猜想如果他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做梦,会梦到什么呢? 他还找吴杳学起了功法,他原先想要第一个学轻功来着,被吴杳一眼看穿,冷漠地让他扎了两个时辰的马步,险些闭不拢腿,如不了厕。 为了避免他在阁内出丑,吴杳主动将练功的地点选在了长敬最熟悉的后山脚下,那片焦土附近。对此,长敬并无任何抵触和异样心理,欣然前往,甚至还有些积极主动。 时间就这样一日日过去,他的马步扎的越来越牢,走起路来好像也带起风,身型越发灵活。这日,他又到了每日接受阁主淬炼和考核的时辰,自觉自发地先扎起了马步,静候“师父”到来。 他正望着后山的密林发呆,忽然一阵细微的空气波动拂动了他左边的衣裤,还没等他细想,身体就已经做出了最快的反应,猛然的一收左脚,单脚站立住回头看去。 吴杳在帽檐下一挑眉,好像不是她挥出的绊脚似的,翩翩然从长敬身后走出。 “今日不练扎马步了,选把趁手的兵器吧。”吴杳负手在身后,还真有一番大师风范,略抬了下巴向长敬身后一扬。 长敬顺势往后看去,原来吴杳不知什么无声无息地在他身后放了许多兵器,刚那一脚明显是故意放出风声来的。 长敬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连群架也没打过,也从没使过兵器,不如我就像林奕那样学掌法好了。” 吴杳却无情地指出:“他至少是六岁起开始学习功法,基本功扎实,身体强健,内息深厚,方才学得了掌法,你年岁太大了。” 也是,新岁一过,他都十九了,无所谓地一摊手,蹲下身认真挑选起趁手的兵器来。 地上摆着一剑、一刀、一鞭、一枪、一暗器,各有其厉,各有风格。 吴杳也是从小习武,一把左手剑使的威风凛凛,他现在学剑恐怕只能望其项背还是算了,那刀一看到就让人想起万恶的霍老三免谈,鞭子更像是姑娘家用的也罢,长枪足有两把剑长,不方便携带不行,暗器太过阴险不好不好,如此竟是没有一样可以挑的下手的。 吴杳看着长敬踌躇的背影,虽猜不到他心里挑剔的理由,但也看出了他的茫然,缓步走到他身侧,沉吟道:“选不出也无妨,兵器不过武力施展的方式之一,有的人行动如风,杀人于无形,还有的人一手幻梦术使得犹如鬼魅,同样可以困毙敌人,你随心就好。” 长敬长舒一口气,站起身轻松道:“那我们今日练什么?” 吴杳:“就练轻功与情绪掌控。”轻功类属武术功法,情绪掌控却是控梦术的基本功,看来是要考核混合运用。 长敬自信地一点头,最近他可是下了苦工修习,正是检验的时候,顺着问道:“如何练?” 吴杳未言,负在身后的双手轻挽了一个手势,四周环境便忽然大变。 天色还是那个天色,脚下却不是黑土,而是后山最高处的山崖,身后便是那座独亭,寒风从四面八方刮来,吹得衣袖鼓鼓,像是一个小孩儿使劲在脚边推你向前。 吴杳并未隐藏身形,只转了身,背朝长敬,脚步飞快地走动起来,话音顺风传来:“跟上我。” 长敬了然,一眼不错地紧盯着吴杳缥缈的步伐,下意识的仿照,步步跟进。 吴杳也不回头看长敬,就按照自己的节奏步步加快,绕着山崖边缘兜圈。起初离高悬的崖边还有两步左右的距离,长敬跟起来也不算吃力,也不担心会坠崖。两圈过后,吴杳便加速了,离崖边也更近了一步,山风呼呼地刮过脸庞,有些刺痛。 长敬开始吃力,总觉得离吴杳更远了一些,眼睛却是一秒也不肯放过紧盯着,倒也逐渐跟上了吴杳的节奏,还摸出了些门道,如何让身体受到的阻力更小,如何利用风势省力,又如何精准地踏出每一步。 四圈过后,吴杳的脚步就像是踩在崖边最外间的一块石头上,半个脚掌似乎都是悬空的,好像不需要使力就会顺风前行一般。 长敬有些吃不准着地的力道,好几下都差点打滑,险险地歪扭在崖边,身体下意识地有些偏向内侧,害怕掉下山去。 吴杳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说道:“害怕说明你的基本功还不行。” 原来这就是考的情绪控制,明知道是幻梦,为何还是会怕? 长敬只问了自己一秒,就强迫自己往崖边靠拢,脑海间一直反复着提醒自己这是幻梦,脚步是出去了,却打乱了原有的节奏,反倒踉跄了一大步,差点直扑到空中。踩空一瞬的身体反应真实地传达到了心底,慌张的情绪不可遏制地产生,这是再怎么心理暗示也没用的,否则幻梦也就不足为惧了。 “环境可以随意变换,你却是不变的。”吴杳的声音又轻轻地散在风中,好像说了又好像只是长敬的错觉。 长敬收了神,重新观察起吴杳的步伐来,一点也不气馁,沉心静气地重头来过,感触和先前又有不同。 将视线放松一些,不去刻意地模仿,也不去找吴杳的节奏,他开始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双脚上,先是找到正常走路的感觉,再是小跑前进,再逐渐找到最舒适的方式,竟慢慢也有了自己的节奏,而且意外地与吴杳的节奏相贴近。 虽然他与吴杳之间的距离依旧是不远不近的十步,但却不像开头那样让人无力了,进而再尝试着去感受风向,细微地调整自己的身形,去适应风的角度,只用脚尖点地,每一下都用最轻的力道踩在最恰好的位置,不去看脚下是什么路,只管前进。 第八圈,第十圈,吴杳已是像此前带长敬纵跃在黑夜的屋瓦间一般身轻如燕,快的看不出落脚点,衣抉翻飞之间尽是自在自如。长敬也不再是学步,算是自己摸进了门槛,找到了适合的方式移动,像模像样起来。 正跟着,吴杳在一个本该转弯的拐口,毫无征兆地直跃而出,跟在他身后的长敬讶然间竟也保持着原来的速度步了后尘,脑海间有瞬间断线,不知该如何举措。 吴杳在空中还轻巧地转了个身,面朝着长敬,山风一下逆向袭来,微微吹开了她黑金的帽檐,露出她透澈的眼睛来。 “李长敬,看看脚下的温江城。” 长敬真的往下看去,那化得渺小的房屋、河道还有如黑点般的路人,是他们构成了这座小城,即使看不清一砖一瓦,一桥一船,一人一影,但记忆中的样子会自然而然地填补空白,满满地润色完整眼前的景象。 长敬心想,当我走在城里时,当爷爷还在的时候,当我也站在黑夜中瞭望全城的时候,如果有一个人站在山顶这样向下望,是不是也会看到我这一个小黑点,日日上蹿下跳,东奔西跑,快活地忙碌着。 这一刻,所有本能的恐惧,甚至长敬以为深深埋藏的悲痛感伤都弱化了,只觉世界这么大,小小的温江城只是他一生中的一个缩影,它不是全部,也不是终点,视线放远些,他还有更广阔的天空。只要他不逃避,不消极,他终将走遍全大陆,去成为爷爷期待的,那个更好的长敬。 一年后,温江城织梦阁。 “阁主,听说我们这回要到云陵去交流?” 一个初见磁性的声音从五层楼上传下来,是个黑袍黑帽的年轻男子,宽肩窄臀,高高的个子撑起宽松的袍子倒有几分干净利落。这人身上好像自带阳光气息,虽穿着一身黑,却丝毫不见低沉死气。 反观正走上五层的另一个黑衣人,也是一身黑袍,身材高挑窈窕,背脊挺得笔直,那并不十分宽厚的肩膀也没有寻常女孩家的瘦弱,反倒有种距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令人心生敬畏。 那年轻男子自然就是长敬了,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学会了全部五种控梦术,从灰袍换成了黑袍,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无梦又毫无能力的普通人了。 “有没有那个‘们’还要看你的表现。”女子清冷的声音从帽兜下传来,依旧是那样不近人情。 “又要考核吗?我大概是接受考核最多的织者了吧。”长敬夸张地叹了口气,却不见塌肩垂臂,显然早已习惯阁主大人时不时的考核,并非真的抱怨。 “我师父教我那会儿……”吴杳悠悠地走到烟雾缭绕的灵渊前。 长敬被勾起了好奇心,吴杳很少提起她的师父。 “每日一小考,三天一大考,通不过就罚我在灵渊值守一夜,不可以睡觉。”好像又想到那个还没围栏高的小姑娘站着打瞌睡,摇头晃脑的,好几次差点跌进灵渊里去的样子,吴杳弯起了嘴角。 “那还是阁主对我好啊,不过是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长敬认真地点了点,煞有其事的说道。 这一年来,长敬真可谓是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修习控梦术,每日还要抽出两个时辰跟吴杳学习武术功法。但他好像在这方面真没什么天赋,除了日益精进的轻功,其他都是一塌糊涂。 若是不允许躲避,只能硬拼的话,他还没在吴杳手下坚持过十招,这几乎成了全织梦阁的笑话。但长敬一点也不在意,每次都会习惯性地摸摸后脑勺,插科打诨地逃开,任大家说笑。 人总要知足才好,他已经得天独厚地被许可在灵渊旁修习,旁的什么总要有些“不如意”的地方,才可以调节其他人的心理平衡,总不能什么好处都让他占了吧。 吴杳收了笑,也不打招呼,伸手就随机抓取了一个梦境幻化,没说考核什么,也没说如何算通过,便开始了。 长敬同样收了玩闹的心思,认真观察起周围的景象变化。 与他第一次凭自己能力所探查破解的雪中城墙不同,这回他来到了海边。梦主大约是外来的居民,并非温江城本地人,因为西岩帝国地处内陆的关系,除非他们穿过边境走到东文帝国沿海的几座城池去,否则根本不会见到大海长什么模样。 海浪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地拍在耳边,扑面而来的就是一阵海水的腥咸气,蔚蓝色的海水无边无际地延伸到天边,与天空连成了一线,除了海浪声涌起回落的声音,就只剩下了一派祥和宁静。 忽然,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女童从远处跑来,提着一个小篮子,没穿鞋子,赤脚跑在柔软的沙滩上,时不时还会停下脚步,看潮水淹没过脚面。似乎是很喜欢被冰凉的海水包围的感觉,她呵呵地笑起来,满脸天真浪漫。 她又走了几步,蹲下身开始用手刨开沙面,挖着什么东西。 “找到了!”她兴奋地举起了胖乎乎的小手,小小的两根指头捏着一块金黄色的贝壳。她对着阳光欣赏了一会儿就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她的小篮子,又继续在原地刨坑。 看来这是一个小女孩在海边挖贝壳的故事,长敬心中暗想。 小女孩乐此不疲地又挖出了七八块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贝壳,海水潮涌的时候就会灌满她挖的小洞,没过她的小腿肚。 她见那个小洞穴里没有更多贝壳了,便想要站起身往前走两步,不知道是不是她蹲的久了,还是因为脚掌被一次次被冲上来的沙石淹没,她一下没站稳,只抽出一只脚来就摔倒了。 正好又是一波潮涌,高高的海浪在远处堆起,转瞬就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道冲刷过来,小女孩却一直没有站起身。 长敬心中忽然升起一阵不安,径直向那个女孩走去,时间不等人,海浪比他的脚步更快,一下就淹没过了女孩的全身。 那海浪将女孩从沙面上带起,对于大海来说,她不过就像是一只小鱼,轻飘飘的,就那么被完全包裹在了海水里,毫无抵挡之力地随着海水前进后退。 长敬飞快地跑向那个女孩,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好像那个被海水淹没快要窒息的是他。 女孩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蔚蓝色的海洋看着不再宁静,反倒像是一只蓄势已久的猛兽,一张口就带走所有。 长敬直直地扑进海里,一脑门扎下去,仔细找寻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不知游了多久,换了多少次气,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女孩,一把抱起她的身体托出海面,酸痛的胳膊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手上的重量一轻,他知道这个梦境结束了。 始终推挤着他的海水也消失了,但他却没有回到熟悉的织梦阁。 他来到了一艘渔船上,四面环海,除了他再没有任何人。 “双重梦境……”长敬轻轻对自己说道。一年前,那个黑衣人曾试图用双重梦境将他们困在后山被吴杳一眼看透,如今她也会了。 现在就看他能不能破去这第二重梦境了。 长敬在不大的渔船上走了一圈,船上只有一些普通的渔具,并一些不是很新鲜的小鱼小虾,连干净的水也没有。 他一掀衣摆,也不在意船面湿嗒腥臭,就径自枕着自己的手臂躺了下来。眼前从深蓝色的海水变成了湛蓝的天空。 长敬在想,如果他是吴杳,会将破梦的梦眼设置在哪里? 没有太阳,没有过往的船只,没有饮用水、逃生工具,有的只是海。 渔船晃晃悠悠地飘浮着,波光粼粼的海面似有些刺眼,长敬忽然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弯起的眼角里盛满了自信的朝气。 长敬一个咸鱼翻身,像伸了个懒腰似的一下翻进了大海,浸了个满头满脸。也不去费力游动了,卸下全身的防备,惬意得仿佛这不是冰冷的海水,而是热乎的温泉,任由自己往深海沉落。 等到他再睁眼时,看到的便是织梦阁塔尖的琉璃瓦。 长敬嘚瑟地跑到吴杳身侧问道。“阁主,如何?” 吴杳瞥了他一眼,走开一步拉开距离,苛刻地点评道:“马马虎虎吧,第一重梦境里危机发现的太迟;第二重梦境里发现了却不动弹,浪费时间。” 长敬又摸摸后脑勺,不在意地笑着,“得令,下回利索点,绝不浪费阁主一丝精力!那我可以一起去云陵了吗?” 吴杳看着长敬满脸期待的样子,老神在在地微点了下头,忽然想到以前师父那个严苛的老头子会不会也是这样色厉内荏,刀子嘴豆腐心? 还没等长敬来得及欢呼,一声慌张的叫喊就从阶梯处传来。 “阁主不好了!云陵右分阁传信说抱山岭、照日堡去云陵交流的两支队伍都遇到了袭击!” 第十二章:重重迷雾绕朔方 整个织梦渊右分阁管辖的区域可以看作是三山一江,三山均在辖区北端,呈一个半包围的态势。最高一座山脉所在的城池就叫作抱山岭,位于正北方向,在它东侧的就是照日堡,因正好处在两个两座山峰之间,阳光满照而得名。最西侧的是长月峡,人口稀少,且封闭在群山之间,对外交流极少。 那一江自是指的温江。温江从西岩帝国的西北角长流而下,经过了右分阁辖下的三座城池。分别是地势居中的云陵,左下的朔方以及最南角的温江城。 因照日堡和抱山岭到云陵路途遥远又多山路,故两城的交流队伍都在约定日期前一个月便出发了,而距云陵较近且多平原地带的朔方城和温江城就不着急,只要在约定日期前十日出发即可。 因此,当右分阁传来照日堡和抱山岭队伍遇袭的消息时,朔方和温江城的人都还未出发。此时,右分阁快马加鞭地将消息报至城内的织梦阁,必然是希望提起他们的重视和防备,以免再遭不测。 但此行仍要按期出发,故吴杳在沉思一阵后便点了人手,轻装上阵了,一路也不多作停留,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云陵。 不过三日,他们便已经到了邻城朔方。 向朔方城出示了织梦渊通行的手令后,吴杳一行七人轻易就入了城,并未受到任何搜查和怀疑。如此顺利,反倒让吴杳有些隐忧。 “阁主,我们是否需要先去朔方的织梦阁拜会?”此次随行的阁老有两位,说话的正是时玉,陈老跨在马上撸着胡须不知道在想什么。 吴杳点了点头道:“顺便打听下照日堡和抱山岭的消息。” 长敬骑着马左顾右看了下,见周围的街市毫无异样,热闹寻常,像是并不知晓有危机潜伏。反观吴杳在出城前,特意嘱咐另两位沉着稳重的阁老加派织者加强全城的巡逻,谨防有人暗设梦境,攻击普通百姓。 和朔方一比,温江城就像是受了刺激的刺猬一般,竖起了全身的刺,朔方则是温吞的盘龙,呼呼大睡毫无动静。 长敬想了想道:“若不是这朔方城的阁主太过自满,根本不惧任何攻击,便是这阁主心比城门还宽,什么毒蛇毒蝎都往里放。” 陈老一听朔方阁主可能是个骄傲自满的家伙,立即胡子都撸直了,不满地哼了一声,他最不耐烦的就是自负的年轻人和不负责任的同僚。 吴杳也未皱了眉,倒不是因为长敬说的直接,而是越发担心那群动手的袭击者有更为可怕的计划和目的。他们是否也会想到朔方城戒备松懈,而选择下一个袭击朔方? 正想着,便迎上了朔方城织梦阁前来迎接的织者。 来方共三人,一个黑袍,两个灰袍,同样都坐在马上。远远地看着吴杳一行了,也未加快步伐,就这么慢悠悠地驱着马前进,直到跟前了那黑袍织者方才随意地一拱手,自报了姓名,告知是前来迎接的。 对比去年,吴杳并五位阁老一起去迎接林奕一行人的架势,朔方可谓简陋至极。吴杳知道,他们这是觉得温江城地偏城小,也未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值当罢了。 吴杳回了礼,也没说什么,就由着他们带路了。 长敬悻悻道:“看来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一点。”这回连时玉也皱起了眉头。 朔方是仅次于云陵的第二大城,地域面积虽大不了温江城多少,人口却是多出许多,借着更宽广的温江河道,河运发达,交通便利,庄稼人也富庶许多。再看那织梦阁,简直比府衙还要气派,足有七层楼高。 入楼一看,满是亮眼的金色涂漆和雕花,虽不是真金的,但看着也差不太多了。长敬正估摸着这阁主不会也是大腹便便的暴发户模样吧,就见那阁主缓步从楼上走了下来。 与长敬想象的不同,朔方的阁主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嘴角有深刻的法令纹,不说话的时候看着还有点凶相,一说话又是一派和气。 “吴阁主来得可早呀,我招待不周了,赶紧坐下喝杯茶。”早先他们边了解到了这位阁主大名唤作赵永屹,三十五岁的时候坐上阁主之位,距今已有五年,任职期间朔方城从未发生过不太平的事,颇有些几分要升驻右分阁的意思。 赵永屹往一楼的茶水桌瞟了一眼,就有识相的织者快步上前倒了数杯热茶,像是做惯了这些琐事。 吴杳客气地摆摆手道:“赵阁主不必客气,我等特意提前出发是有一事想与您探讨。” 赵永屹哈哈一笑道:“是说想与我们朔方的队伍一同前去云陵吗?我们此行准备了三辆宽敞的马车,诸位就是全坐上来也绝不会拥挤!”说完,他还信誓旦旦地一拍胸脯。 吴杳想说的自然不是这狗屁不招的蠢事,心中莫名想起了长敬对他城门一般的评价,就觉得他那一掌拍开的是朔方城门。 吴杳按捺下心中的不耐,就事论事地说道:“赵阁主真会说笑,不如我们找个静室仔细说下照日堡和抱山岭的事吧。” 赵永屹听明白了吴杳的话,却没收笑,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无可无不可地将吴杳等人带去了二层的一间静室,又吩咐人重端了热茶上来。 与他一并留下来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和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 赵永屹随口介绍了一下像是这才想起来,介绍道:“吴阁主,这位是我的儿子,赵蒙,十八岁便修满了五种控梦术。他身侧那位是我们朔方织梦阁最德高望重的阁老徐先徐老。” 他介绍赵蒙的时候满是骄傲的神色,到徐老就有些皮笑肉不笑了。 吴杳一一看过去,也依此介绍了时玉等人,对那赵蒙着实没放在心上。 “赵阁主,您是否也收到了右分阁的传信,言明照日堡与抱山岭遇袭一事?”吴杳开门见山道。 赵永屹一扬眉,毫不在意道:“收到了啊,但听说就是群不知所谓的山贼,自家人打了自家人而已,也不知道右分阁为什么还要专门传书信。” 吴杳等人见堂堂一个阁主言语间满是对照日堡和抱山岭的轻视,甚至将他们视作了山贼一般心底莫名都生出些窝火。 “我见右分阁的信上有说道他们是先向云陵发了救援信息,并且好像袭击的人里面有会幻梦术与织梦术的……” “就说他们垃圾嘛,几个山贼也对付不了,还要谎称那些人会控梦术,岂不是笑掉大牙,织梦渊的人怎么可能攻击同僚?怕不是他们白日里自己发梦了!” 说话的正是赵永屹的儿子赵蒙,他双手插在胸前,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轻蔑。 赵永屹见儿子突然插话,也没有责怪,反倒是他身侧的徐老微斥了一句,赵蒙还不满地小声嘀咕。 吴杳算是看清了这家人什么德行,也不白费口舌了,直言道:“那我等也就不打扰阁主了,我们会在朔方城休整一晚,明日就出发去云陵。” 赵阁主说了几句挽留的话就任凭吴杳等人出了织梦阁,见人走远了便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嘴里还道:“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一点小打小闹就怕成这样……” 这头的吴杳等人自找了一处驿站休息,几人也没那闲心去逛街市,便聚在一起修习,间或讨论起受袭一事。 已有一年前的暗境和黑衣人事件在先,他们实在是不得不小心行事,也难免怀疑会不会是同一伙人做的。对于上回的“内鬼”,吴杳心中其实已有五分确定,只是没机会深查,如今又让他们遇到了,必然是斩草除根,清理门户的。 “阁主,我看我们到了云陵要不再将此事问的仔细些,看看是否真的有……内鬼在其中。”时玉心里其实仍有一丝犹豫,毕竟所有织者都是歃血立誓过的,怎会轻易违背誓言? 吴杳明白她的疑惑,“也好,此前照日堡和抱山岭两位阁主发给云陵的救援信号中言辞简短,想来必是十分凶险的情境来不及多言。可是他们都明确提到了有梦境缠绕做阵,应该不会有错。等过几日我们到云陵就知道了。” 陈老又哼了一声,“我看啊,这朔方就是过得太安逸了,又自视甚高,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要是那袭击的人马来朔方肯定是一击一个准。” 长敬盘腿坐着,发表意见:“虽然我也觉得那赵阁主和赵蒙有些托大了,但是那徐老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他的手一直在动着,一会儿是半个幻梦术的起手式,一会儿又是凝梦术的收息式。” 吴杳等人倒是没有注意得这么细致,顺着长敬的话回想了一下,那徐老好像确实要看着靠谱多了。 长敬接着道:“我在书上看到说啊,有些织者因为时刻保持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便会下意识地摆出各种脑海间出现的术法手势,其实是在心里模拟梦境,可以做到一心二用,与人对话的同时在控梦,也算是修习方式的一种吧。” 一同跟来的几个灰袍织者都一脸崇拜地看着长敬,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说法。 吴杳道:“这种修习方法我也听师父说起过,一般都是修习了数十年的织者才可以达到的境界,对于精神力稳固的人来说不失为一种好的修习方式,但是若是精神力尚不稳定的人练,就容易发魔。” 有织者好学地问道:“阁主,什么是发魔?” 吴杳耐心地解释:“就与练功走火入魔一般,神智全失,在自己编造或模拟的梦境里发狂,无差别攻击,直到把自己也折腾死了。” 众人听得都心有戚戚,果然收益越大,风险越大。 长敬敏锐地作出了判断:“我看那徐老颇为年长,没有发魔的迹象,应当是正向修习,是个高手。” 吴杳认同,思忖着明日是否需要特意与徐老说明下事情的严重性,望他们提高警惕,若无事最好,万一…… “啊!有鬼啊!” 一阵尖利的惊叫声破窗而入,一下将众人的精神拉到了高处,纷纷跃出窗外查看。 只见空荡的街上只有一个妇女抱着怀中的幼儿在奔跑,时不时惊恐地回头望,似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她。 此时已近亥时,街上早没了白日的喧闹,各户人家都已紧闭房门准备休息入睡,故眼下的街市上只有这一个女子,并无其他任何人影,也不见她身后有什么恐怖的事物出现。 她就这么一路跑进了众人的视野。 吴杳沉声道:“是幻梦,我感受到了梦元之力外溢,正在向我们这个方向靠近。” 众人在各自的位置上严阵以待,随时准备下去救人。 那女子很快便跑到他们所在的这个驿站下方,可以清晰地看见她凌乱的发髻和怀中稚嫩的婴孩,脸上已经竟已布满了泪痕,不知究竟是看到了什么,嘴里一直喊着鬼啊鬼啊。 陈老见时机到了,便纵然一跃,进入幻梦范围,想要将那无辜的妇女孩童带离梦境。 吴杳心中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便没有贸然开口,想来陈老的控梦术亦是精湛,如有危险应当可以随机应变。 就在陈老即将触碰到那女子衣领的瞬间,吴杳身后的长敬忽然大喊道:“小心!” 陈老在听到身后的话音时,已经提住了那女子,正要飞纵带起,顿时便是将目光都看向了女子的身后,谨防突袭。 不料,危机就来自于手下。 长敬眼见陈老错过了最佳的躲避时间,再出声提醒也无用,不如直接下去救人。 他比吴杳还要早一步感受到异常,那女子为何会带着幼儿在深夜独自出行?女子如此剧烈的奔跑,为何不见那孩童哭泣?明明慌措至极,为何还会目标明确地跑向驿站,亦未出声呼救? 那妇女见到陈老忽然从天而间,并没有感到任何突变的惊吓,也未有任何得救的惊喜,反倒是不呼喊了,目光紧盯着陈老的手,就像是对猎物最后的捕捉。 问题就在这里!危险的是这个女子! 陈老仍在关注着周遭,不防手间突然感到麻痹的痛感,就见那女子颈间哪里是衣裳分明是一排毒针! 抓取的右臂瞬间失去知觉,此时方才近距离地看到了女子阴狠的眼神和怀里那个根本不会动的玩偶。 陈老震怒,立即要用左手拍开女子。 女子方才还满面泪水的脸霎时化为一张诡异的鬼脸,嘴角一咧,露出血红的尖牙来,张口就往陈老在她颈侧不能动弹的右手上咬去,陈老的右掌便呼地向女子的后脑勺拍去。 长敬正好就在此时落地,他没有去动那女子的任何一处,也没有去回拉陈老,而是出人意料地双手抓向她怀中的假人偶。 女子正低头咬合,让长敬夺了个正着,原来那怀中的孩童才是梦眼所在! 女子感受到怀中一空,便登时僵在了原地,恐怖的血口大张着却没有咬下去,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 陈老这才后知后觉收回双手,远远跳开,戒备地看着从弱妇突变厉鬼的女子。 长敬拿了那假人偶没多看一眼,便用力地摔在了地上,那人偶明明看着不是瓷质的,也不是玉质的,却摔了出极为清脆的声响,四分五裂开来。 随着它的碎裂,女子的身影便由实转虚,转瞬消失不见。 长敬和陈老相视一眼,都感到了后怕。 要是长敬再晚来一步,要是长敬没有发现那人偶的关键,不知道陈老会受到什么伤害。 正当他们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吴杳等人也落了他们身侧,眉心紧皱道:“不要松懈,我们被暗境包围了。” 竟又是暗境,而且是在朔方城内! 长敬这才注意到,此时梦元之力比先前还要浓烈数倍,并且已经扩张了范围,将他们视野所及的位置全部涵盖。 七人逐渐围拢成圈,各注意一个方向的街市。此时街上不仅看不到人,连房屋阁楼都逐渐模糊,像是起了一阵大雾,以他们为圆心蔓延。 就在长敬的这个方向,浓雾中逐渐显出一个人形来,正向他们疾跑而来。 “在我这边!”长敬立即将情况报给众人。 吴杳与两位阁老交换了下眼神,由吴杳来到长敬这个方向,他们负责身后。 那人越跑越近,露出完整身形来,长敬看清了,惊讶道:“徐老?” 来人不是敌人,反倒是友军?难道赵永屹他们也陷入梦境了,还是说这个徐老也是幻象…… 长敬等人都没有放松警惕,直到徐老走到近前,一只手的衣袖被割破了好几条口子,花白的胡须竟也别削去了些许。 “吴阁主,恕在下冒昧,恳请诸位前去救援我织梦阁!”徐老开口了,说的话同样令人意想不到。 “织梦阁……遇袭了?”吴杳本想说沦陷了,话在舌尖打了个弯,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如果连徐老和赵永屹都对付不了来人,岂不是整个织梦阁都极有可能陷入危机? “是的,就在半个时辰前,从城门处开始起了一阵浓雾,我派了织者前去查探未料竟无一人回返,那浓雾很快就笼罩了半城,包括织梦阁在内,许多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全晕过去了!后来有一个黑衣人冲进织梦阁,我和阁主动了手却是不敌!我这才出来搬救兵……” 徐老沉重地说道,脸上显过一丝没有及早防备的懊悔。 陈老一听,急脾气就上来了,赶忙对吴杳说道:“阁主,那我们现在就赶去救援吧,事不宜迟啊!” 吴杳点了头,又补了一句:“还烦请徐老带路。” 徐老感激地看了吴杳一眼,二话不说就转头朝来路奔去,吴杳等人在他身后三步远的位置跟上。 长敬知道,吴杳是在防着眼前的“徐老”,毕竟有刚才的鬼女作为前车之鉴,他们谁也不知道即将面对什么。 他们走了还没一盏茶的时间,视线所及之处无不是弥漫的烟雾,可见度极低。吴杳无声地抖落缠在左臂上的软剑,心中估算着距离,应当是到织梦阁附近了。 徐老果然停了步,众人的脚步一停,静谧的四周就突显出了一阵轻微的打斗声。 徐老一听,立即往前跑去,等近了才看到声音原来就从织梦阁内传来。 “阁主!”徐老怒喝一声便冲了上去,也不见他使武器,右手一挥就是一阵幻梦瞬发而出。 他的幻梦极范围也不大却极具针对性,只包围了攻击赵永屹的一个黑衣人,是朔方城常见的枫叶,密密麻麻地从屋顶开始飘落,就像一阵大风刮过无数的枫树,遮挡住了黑衣人的视线。 赵永屹趁机躲开一击,吃力地靠在了一边的墙上。吴杳此时也走进了阁内,却没有看见攻击赵永屹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他人看不见,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说明与徐老施加在黑衣人身上的幻梦一样,是针对单个人的攻击手段,必是那黑衣人趁浓雾遮掩视线的同时,布下幻梦想要偷袭赵永屹。 那黑衣人在间隙间看到吴杳等人赶到,便知寡不敌众了,登时就转身撞破窗户逃了出去。 徐老还要去追,就听他身侧的赵永屹猛咳了一声,喘着粗气说道:“徐老……快去看看我儿……”语毕,一只手艰难地抬起指向阁楼二层。 徐老看着重伤的赵永屹,眼里闪过犹豫,对他来说保护阁主比保护一个普通的织者重要万倍。 吴杳环顾了一周,发现了徐老的难处便好意道:“徐老照看好赵阁主,我们上去救人。” 徐老回头看了一眼吴杳,满是褶皱的眼睛里竟泛起一点泪光,他虽什么话都未说,感激之情却清晰地传达了出来,之后便径直带着赵永屹去另一处治疗了。 长敬的轻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轻松地跃上了二层,没有冒进而是小心地选了一个高处观察着四周。 吴杳等人也没有拖延,默契地分了工,各自找了一个方向缓缓推进二层,找寻赵永屹的儿子赵蒙。 半晌,吴杳这边的一个灰袍织者便传来信号,告知找到了赵蒙。 吴杳赶去一看,那赵蒙竟已经倒地昏迷了,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中了迷药。此时还没有确定危机已除,也没有时间就地诊疗,吴杳便安排了那三个织者一起将赵蒙送下楼,找徐老汇合。 留下吴杳、时玉、陈老以及长敬四人继续排查整座织梦阁内是否还有黑衣人潜藏。 城里的浓雾并未散去,反倒是顺着敞开的阁门一点点灌进来,并逐渐积蓄,一层一层往上蔓延,以长敬的位置视线很快就被遮挡了大片,便又跃了下来。 正巧他一换位置,就看到了一个原先的盲点里出现了一抹黑影。 “在那里!” 吴杳听到他的声音,顺着他的指向,立即也看到了那个黑影,果然还有同伙。 此时离得最近的就是吴杳,她提着软剑就悄无声息从黑衣人背后摸进,时玉和陈老两人默契地分了左右,准备包抄。 那黑衣人好像丝毫未察觉,仍在地上摸索着什么,时不时地还往背后的袋子里装东西。 其他人都在防备黑衣人暴起反击,长敬自觉三脚猫的功夫就不要上去帮倒忙了,挑了个隐蔽的角落,更关注黑衣人手里的东西。 那黑衣人好像是敏感地发觉背后有异动,抓取的动作慢了下来,却没有转身。 吴杳见再等待可能就要失去最佳时机,便先谨慎地施了个幻梦圈在黑衣人四周,不是什么显而易见的遮挡,反而是与四周雾气极为相近的晨雾,刚好在吴杳等人的位置加深了雾气的浓度,遮掩了他们的行踪。此时即使黑衣人回头也看不到他们。 吴杳没有再等,提着软剑无声地直袭黑衣人背后要害,时玉和陈老也同时发起攻击。 眼看着吴杳的剑尖就要碰触到黑衣人背后的衣服,那黑衣人不知怎么就突然原地一滚,手中的物件直扔向最前方的吴杳。 吴杳并未看清朝着她面门袭来的东西是什么,当剑一挥,就挡开了这一击,反手就向黑衣人直刺下去。 那物件撞在剑上就是一声沉闷的声响,掉落时更像是一个重物砸在了地上。 长敬的目光一直追着,定睛一看竟是储梦石! 黑衣人是来偷盗朔方城织梦阁内储存的储梦石的?去年的事件也与储梦石有关…… 长敬还在惊疑,吴杳的剑已经毫不犹豫地斩落,躲避不及的黑衣人正撞在剑尖上,腰间顿时划出一条血口。 时玉和陈老抓准了时机,各施展了一个幻梦封住了黑衣人的退路,他的左边顿时就挤压过来一块巨大的岩石,右侧则化成了一个巨洞,仿佛砸破了二层的地板,露出了未知的深渊,而他的背后也没有可以逃脱的窗户,前方就是吴杳凌厉的剑锋! 黑衣人顿时陷入了退无可退的境地,但他却未见慌张。只见他毫不犹豫地扑向那个破洞下的“深渊”,手中还甩过背后沉重的囊袋,一并重重地落下。 如果是个普通人或者学艺不精的织者,定然是不敢贸然进入他人设置的幻梦的,一是不知幻梦背后是什么,二是不知幻梦里还隐藏着什么。 但那黑衣人却没有任何顾虑,他知道身侧的深渊不过是个幌子,实际上依旧是那块地板,而他背后的囊袋里装满了储梦石,猛然带着他九分的力道砸在地上,竟真的将完好的地板砸出了一个大洞! 他就这么遁地逃到了一层是众人始料未及的,吴杳没有犹豫,也向那个人为砸出的破洞里跃了下去,势要留住一个活口。 长敬却先摸向了那块地上的储梦石收了起来,又找到黑衣人原先蹲起的位置仔细探查。 他的双手在地上一寸寸摸过,却根本没有摸到任何可以储藏储梦石的地方,别说储梦石了,连块石子都没落下。 这里是织梦阁的二层,通常都是作为织者的修习室,为什么会放储梦石? 长敬忽然道:“糟了!”,也不顾自己打群架的功力有多烂了,连忙从那个洞里追了下去。 刚在一楼看到吴杳三人围攻黑衣人一人长敬便高声示警道:“小心他有诈!” 吴杳三人本就一直谨防还有其他同伙或者什么未知的招数,听到长敬的话自是明白他应该是又发现了什么关键之处,故当下就提起了一百二十分的注意力。 黑衣人的右手本已经准备好释放一个幻梦,见吴杳等人阵形变化,看似攻势依旧凌厉,却有意无意地拉开了与他的距离便知道这招发挥不了效果了,只能硬抗伤害,且战且退。 刚到门边,外间的浓雾就好像他天然的接应人,几乎化为有形的实体冲卷而来,将四人完全包拢。 吴杳眼前瞬间就消失了目标,甚至连同伴也不看见了,便无奈收回剑锋,避免误伤,但目光依旧紧紧地盯着前方。 黑衣人本就不是想要利用这阵迷雾重伤吴杳等人,单纯是为了逃跑而准备。因此吴杳等人被困没一会儿就见浓雾逐渐消散,显露出黑夜中的街市来,黑衣人早无踪影。 一刻钟后,全城的迷雾都驱散地一干二净,像是从未出现过,只有织梦阁内的一片狼藉可以证实今夜真实发生的一切。 吴杳等人简单地在全城巡逻了一圈,确认无任何异常存在后方才回到朔方城的织梦阁内。 此时徐老已经为赵永屹诊过了伤,万幸只是有些内伤,并无大碍。其他诸如赵蒙等织者也只是中了黑衣人事先布置的迷药而短暂地昏迷了。 赵永屹看到吴杳等人,一时间竟有些难以启齿,他管辖下的织梦阁居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到了袭击,而且惨败到需要其他织梦阁的同僚来救援方才击退敌人,这让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放。 吴杳并未出言讥讽,只淡淡道:“幸好没有无辜百姓受难。” 赵永屹低下头了,惭愧道:“是啊,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如果有百姓因此遭难,他恐怕不仅是这辈子晋升无望,甚至可能将被贬谪…… 长敬依旧有些疑惑:“这些黑衣人好像只攻击织梦渊的人……” 不管是一年前对他们的袭击,还是照日堡和抱山岭乃至朔方的遇袭事件,好像都是在针对织梦渊的人。 而且这些黑衣人不止一人,并且都会幻梦术,也就是说织梦渊的内鬼也不止一人,这背后究竟是原因在推动,又是为了什么? 吴杳想起之前长敬的示警,便问道:“之前你说小心他有诈是为什么?可是在二楼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 长敬点头,拿出那块黑衣人掉落的储梦石,凝重地说道:“这次又扯上了储梦石。起先那人蹲在地上往囊袋里装的应该都是储梦石,可是我仔细看过了那片区域,根本没有什么储存储梦石的地方,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那个地方不知什么原因先在地上堆放了一些储梦石,黑衣人只是在装取”,长敬顿了一下,“二是那黑衣人故意蹲在地上,假装是在盗取储梦石,其实储梦石早已在他的囊袋里。” 语毕,长敬看向赵永屹,用眼神询问织梦阁的二层是否有放置储梦石。 赵永屹紧皱着眉摇了摇头,众人的心下都是一沉。 为什么黑衣人会故意让他们以为是在盗取储梦石?遗落下的这块储梦石又是否有什么玄机? 吴杳接着向赵永屹问道:“赵阁主,敢问贵阁最近可有从百姓处采集到什么异常梦境,或是城内曾无端出现过的幻梦?枕月舍又是否有向您报告过有储梦石遗失?” 赵永屹被这么一通问,一张老脸顿时有些挂不住,只讷讷地说“枕月舍并没有告诉他有储梦石遗失”,其余问题竟都不知如何作答。 徐老跟了赵永屹快二十年了,自是清楚他从不过问这些小事,便代为回答道:“近几个月来,织梦阁收取的白云梦、黄粱梦数量均与往年无太大差异,也未曾发现什么特别怪异的梦境。不知吴阁主为何会这么问?” 吴杳最先联想到去年在温江城发生的一连串怪事,为了排除类似情况的出现方才有次一问,但之前的事却又不好向徐老等人说明,便只轻摇了头,表示没出其他问题便好。 如此,众人又是好一阵忙活,才将织梦阁的众人都唤醒,赶在黎明破晓前将织梦阁基本恢复原样,避免引起百姓的恐慌和猜测。 因为出了这次的事件,吴杳等人便在朔方城多留了两日,直至第三日清晨,才与朔方的队伍一同出发前往云陵。此时隐在暗处的敌人已经是接连攻击了右分阁下照日堡、抱山岭、朔方城三座城池,不知他们下一步的目标又是什么,云陵是否安全…… 他们还仔细研究了那块储梦石,结果证实这确实是一块完全未经开发的原石,并没有任何梦境储存,线索在此戛然而止。 吴杳在出发前,又传了紧急密信给温江城中留守的三位阁主,希望他们近日严加防备,目前除了云陵,便只有温江城尚未遭受过袭击了。 她必须去云陵获取更多信息才可能从源头制止这场深不见底的阴谋,无法立即回到温江城守护,只好将时玉和陈老也安排回去,多一个也算是多一重保障。 长敬自觉回去也起不了太大作用,或许跟着吴杳去云陵会更有帮助,便一同随行北上了。虽然主要还是长敬死皮赖脸地要跟着,但吴杳也越发觉得长敬的破梦天赋正在逐步被发掘出来。 他的直觉比一年前更敏锐,洞察更细致,总能最先发现危险和端倪,助他们破解了一次又一次的险境。 对于长敬来说,其实他还有一层私心,他想知道最后的真相,究竟是谁间接害死了他的爷爷…… 就在他们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北上云陵时,一重更大的阴谋正笼罩在云陵上空,他们就仿如无知的羊群,缓缓走入狼口,必然有那无辜的,将永远留在异乡。 第十三章:长月有峡望入山 刚到云陵的这天,是个阴天。云陵城的大小与朔方相近,只城门更加厚实古旧,城墙上留有许多战争的痕迹,其下就是引温江水而成的护城河,远远地隔开了远道而来的客人。 “在下朔方城织梦阁阁主赵永屹,还请云陵城守查验通关手信,开城门放吊桥。” 吴杳一行人中,虽赵永屹与吴杳是平阶,但毕竟赵永屹辈分较长,且其内息深厚,更适合这种远距离的传唤。 赵永屹雄厚的传音几乎可以达到破墙而入的程度,远在城门背后的城守都听到了他的话,更遑论城墙上头早隔了百来米就已经看到一行黑袍人马的踪迹的守城兵。 古怪的是,守城兵明明听见了却充耳不闻,毫无反响。 赵永屹这下有些坐蜡了,一张老脸险些挂不住,咳了一声正准备再次传音。 “爹,这云陵的人都耳朵不好吗?”赵蒙十分没有眼力见儿地拆台。 徐老不愧是跟了赵永屹近二十年的老人,十分有分寸,开口道:“阁主,要不我去城墙上走一遭?” 赵永屹想着自己好歹是个阁主,总不能一直丢份儿,便觉得徐老的建议尚可,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又来一个拆台的。 这回是长敬道:“赵阁主,我认为或许是云陵听说了各城遭受袭击的事,特意布下的守防。” 长敬说话的时候眉宇谦逊,手上的礼也没落下,且并未直接言明徐老的方法不妥,而是委婉地解释了为何无人回应赵永屹报请的问题,提出了当下最有可能的猜测,就像是军师提点难以决策的守将。 如此一说,众人自然也明白了若是徐老直接冲上城墙,搞不好还有可能引起云陵一方的怀疑和戒备。 吴杳也想到了这种可能,面上却不好驳赵永屹,长敬先开了这口,也是为她解了围,看长敬心有成竹的样子,便知道他不仅是会提问题,故接口道:“赵阁主,我阁下的织者李长敬颇有些天赋,或许可以让他一试。” 赵永屹先前还真未正眼看过吴杳身后这个儒气好像书生一般的织者,更未见识过他此前的种种“半仙时刻”,一时间还真有些惊讶。 “我看他比我还小呢,能有多大本事呀,别到时候丢了咱们的脸,人家还以为是我们朔方城的……咳!咳……徐老头你打我做什么啊!”赵蒙在一旁阴阳怪气的说道,还没说完就被徐老一巴掌不着痕迹地拍断。 赵永屹会意,自遇袭那夜后,他也知道是自己小瞧了吴杳等人,自己儿子什么德行他也清楚的很,看徐老的反应就知道估计又是他们先入为主了。 “那还真是要麻烦这位小兄弟看看有什么妙计了。”赵永屹客客气气地朝长敬说道,也算是给自己儿子打了个圆场。 “妙计实在不敢当,不过是个笨法子”长敬倒也没托大,他看了一眼云陵高高的城墙,“我们本来就是接右分阁的邀请来参加交流大会的,他们没有理由拦着自己邀请的人,只是怕我们是不请自来的敌人罢了,故我们只要让城内右分阁的人看到我们接受邀请的信件即可。” 他这一说,倒真让他们想起了“正事儿”,这一路众人的神经都被黑衣人屡次袭击的事件绷紧了,反倒忘了此行的本来目的。长敬的意思就是让云陵不得不检验他们的身份,至少有回应了总比都不搭理强,见着同僚就都好说了。 吴杳想通此点,便立即道:“我可以以幻梦形式出示信件。” 赵永屹先是看了一眼吴杳,以他的阅历很快便明白吴杳的意思来,知道吴杳有他们这群老家伙没有的本事。深深地看了一眼吴杳和长敬后当下一拍掌,爽朗一笑,也不在意之前被无视的事了,又高声传音至城墙之上,同上双手左右分展,幻梦术便如行云流水一般出现在城墙里侧的天空,顺风飘落而下的可不正是朔方城标志性的枫叶。 吴杳的双手在袖下一落,指尖轻动,便有一封加盖了红漆印的书信遥遥在纷飞的落叶中展开。两人制造的幻象中都加设了特殊的术法,只有修习过控梦术的人可见,也免去了城中百姓无端的骚乱。 徐老等人见那信中的内容与他们收到的别无二致,心知这样的情境恐怕也不会是出自梦境,便也明白过来吴杳是临时编织了一个幻象,且无需凭借过往梦境片段,可直接随意念而设。 赵蒙还在诧异呢,频频回头看了好几眼黑金帽檐下好似冷若冰霜的吴杳,没待他想明白为何一个看着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竟能有如此“好运”时,便见那吊桥在古老陈旧的嘎吱声中缓慢地沉降下来,就像巨人的双足平落在宽阔的护城河之上。 城门后走出五位同样身穿黑袍的人来,显然是右分阁的人。 赵永屹等人也拍马上前,又是一番介绍,对方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过之前第一次的传音,礼貌地揭过这一章,将他们迎入了城内,直到了右分阁所在的织梦阁内方才言明缘故。 “在下右分阁驻守阁老张承,诸位同僚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因此前右分阁接连接到了照日堡、抱山岭阁主的紧急传信,这才不得不加强了城防,让各位多有耽搁,实在抱歉,望诸位不要介怀。” 说话的人是方才迎接的五人之首,是位比赵永屹还要年长些的黑袍长者,言语间十分谦逊,毫无自持身份的意思。 众人自然谅解,赵永屹忙道:“其实说来惭愧,我朔方城在几日前也遭到了黑衣人夜袭,虽无人员死伤,却是造成了一片大乱,在下这才紧赶慢赶地来到云陵向右分阁汇报此事。” 张承听闻也是一惊,没想到连南方的朔方城也遭此不幸,忽然想到温江城的阁主也在此处,便看向吴杳道:“不知温江城……” 吴杳答道:“温江城目前尚无变故,我已留守了全部四位阁老加强防范,如有风吹草动必会第一时间报信于我。” 张承点了点头,眉心依旧紧皱,半晌才缓缓道:“诸位有所不知,自右分阁收到北边两城的救援信后,我们派出了三支队伍前去勘察皆无回音。可距他们遇袭之日已过半月有余,阁主恐他们遭遇不测,便在昨日点了人马亲自出发去北边了。” 赵永屹等人都是吃了一惊,长敬也是这才回想起先前张承已说明了自己是驻守的阁老……那云陵城内现在莫非只有一位阁老在职? 吴杳也想到了这点,直言道:“敢问张老,此时云陵城内守备如何?” 张承明白他们的忧心之处,摆了摆手道:“诸位放心,右分阁知道此次兹事体大,断不敢空放一城,徒留我一个老头看守。阁主在出行前特意向左分殿禀报了此事,殿前已经回信说派了一位殿老前来云陵助守。阁主还留了另一位阁老与我在城内等候。” 众人这才放宽了心,左右两大分殿本就是最接近织梦渊的人,功底资质均不是他们这些基层阁主阁老可比的,有他们帮忙危机也算化解了大半了。 长敬也是开了眼界,他一个不过刚入织梦渊一年的新人,不仅能与阁主随行,还来到了右分阁所在的之处,现在竟然还有可能得见分殿的人,这是底下多少织者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赵永屹顺口问道:“不知左分殿的先辈何时会到?” 张承估算了下,“约莫今明两天内也该到了。” 众人正说着,就见格外突然有了骚乱声,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有一黑袍织者敲了门,进来禀报。 “张老,方才城守看到距云陵约三里外的山谷内燃起了织梦渊特制的救援信号,接连三发,有许多百姓也看到了,联想到前段时间的两次信号便有了些慌乱,现下已经安抚住了,只是城守还在门外等待您的指示。” 这织者单膝跪在地上有条不紊地说着,一点未见慌乱,素养品行都要比朔方甚至温江城内的织者要好上许多,想来外面的动乱也定是处理得当。然而,他的话依旧如入潭巨石,掀起了在座各位心中的波浪。 张承毕竟是久居上位的阁老,面上虽也是惊骇,却还是冷静地分析了各种可能,沉着地将一条条指令吩咐下去。 那织者领命退去了,问题依旧存在。此时会在云陵城外发送救援信号的,十有八九是右分阁的人,也就是说连右分阁也出事了。 赵永屹犹豫了一瞬,还是宽慰了下张承,现下除了派人增援似已是别无他法,可是要派谁去呢? 左分殿的人尚未到达,城内仅有两位驻守的阁老万不能离守,朔方和温江的人还是他们应当守护的同僚,更不能…… “张老,恕在下冒昧,吴杳敢情一愿,请求右分阁选派三名好手,与我一同前去城外支援分阁!” 张承还在愁着呢,就见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一人单膝跪在了身前,双手抱拳诚禀,言语恳切坚定,毫不避讳地直视,光亮的眼睛内没有踌躇不定,没有虚与委蛇,只有满心热忱和信念。 不止是张承愣住了,赵永屹与徐老等人亦是相同反应。什么时候连一个小他们三四轮的小姑娘都如此有胆有识了? 长敬没有任何犹豫,直直地跪在吴杳身后,无需言语,所行即所意。 赵永屹心中的热血仿佛也在这一幕中被激发了出来,曾几何时他也敢如此奔赴,为了织梦渊不顾一切。 “在下赵永屹亦愿自请前去支援,望张老首肯。” “属下徐先,定不负使命!” “属下赵蒙,定不负使命!” 铿锵的话音与沉重的跪地声都一一映进了张承的脑海深处,他亲自扶起了每一个人,眼中似有水光闪动,转瞬又深深隐藏。 “诸位的心意张某都已谨记在心,但此事非同小可,更不知我们的敌人究竟是……” 吴杳知他要婉拒,忽然插言道:“张老可能有所不知,温江城曾在一年前遭遇极其相似的一次袭击。” 当下,吴杳便将一年前的暗境事件、储梦石事件均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这些事她只在当年密信传送给右分阁过,后来的林奕等人想来也不会在阁内到处宣扬,赵永屹等人更无从得知,想来张老都不一定知晓。 因此吴杳特意以此些事件说明,她并不是做面子功夫,而是真的掌握更多的信息,更适合眼下的紧急救援。 赵永屹等人没她这些“经验之谈”,一下不好接口,只能等待张承回应。 张承沉思许久,又在阁内来回数步,终于推开门,唤来先前那名黑袍织者,耳语了几句。 很快,那织者就受令跑远了,张承走到吴杳近前,郑重地一抱拳,施了全礼,真切道:“我选了阁内最优秀的五位织者与吴阁主同去,此行凶吉未定,还望吴阁主千万小心。” 吴杳没有接礼,同样抱拳,“定不负使命。” 赵永屹自知没有这些年轻人的天赋,他能坐上阁主的位子,更多地还是靠的运气和资历,与徐老对视了一眼,向吴杳道:“希望徐老能助吴阁主一臂之力。” 徐老没有任何怨言,径直就走到了吴杳身后,也不管她接不接受了。 吴杳知道此次恐怕要比他们前几次的经历都要凶险,便也不推辞了,道了声谢,外间张承点名的织者也都到齐了,各人各整理了些装备便从云陵城出发。 那赵蒙呆在赵永屹身后,嘴里还有愤愤:“就知道出风头……” 赵永屹遥遥地看着护城河上放下又吊起的索桥,心中万千思绪又起,第一次真正发觉自己这些年最大的疏漏,是没有在新一代的潮流涌来前做好后浪推前浪的准备,他的孩子落后太远了。 往后的织梦渊,该是这些年轻人撑起来的。 吴杳一行刚到云陵不久便又出了城,从七人变为八人,皆是快马加鞭疾行而去,不过一刻钟便到了城外的山谷口。 此处的山谷位于云陵西侧,与他们原先北上的路线并未重复,故吴杳、长敬、徐老三人也是第一次来。 张承选派的四名好手里就有那位行事稳重的织者,他拍马赶上吴杳,在前带路,直到一处架着长木桥的河口方才勒马停下。 “吴阁主,这处山谷两侧就是长月峡的支脉,从北段绵延而下的琼河水就穿过山脉一路往南汇入温江之中。我们眼下看到的就是琼河中下游,地势平坦,水流偏缓,但我们越深入山谷,水流就会越湍急,山路也要崎岖弯绕数倍。吴阁主是第一次来,我会在前面带路,还请各位一定要小心。” 吴杳从前也听说过琼河,但了解不多,只知这条河流最早被长月峡的人自嘲为“穷河”。因为正是这条又宽又急的河,还有长月峡的天堑阻断了他们与云陵等城的交流,经济发展水平落后,而仅有一山一河之隔的云陵城却是西岩东境最富庶的城池。 后来还是右分阁的一任阁主亲自为长月峡上报知府,为他们将“穷河”更名为“琼河”,取琼浆玉液,自饮其乐之意。 吴杳等人放眼望去,只见斑驳长木桥下的河水映着刚过头顶的阳光缓慢流动,犹如在池边浣纱的温柔姑娘一般婉约静美。顺着水流的方向向上看去,能看到有一截突兀横断的山体将河水折成了落差十一二米的瀑布,在外上竟还有一层接一层的小瀑布,有十几层之多,比东文帝国境内传奇的“梯田”还要令人叹为观止。 “那是长月峡的奇景之一,断崖十三瀑。” 长敬歪着头看那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向带路的织者问道:“小哥可是长月峡人?” 那小哥忽然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大牙,脸上透出与做事风格大相径庭的腼腆来,“我叫亓勒格元泰,就来自于那座大山后,阿娘和兄弟们都唤我阿泰,你们也可以这样叫我。” 他的手遥遥地指向最高处的瀑布,那仿佛要耸入天际的山峰。 吴杳不知想到了什么,莞尔一笑,“阿泰,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阿泰的脸好像变得更红了些,赶紧应了声,掉转马头,就朝长木桥骑去。 吴杳三人跟在其后,另外四名右分阁织者断后。 八人的马匹陆续踏上不知建了多少年的长木桥,桥身立即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传来,随着左右马蹄的踏动竟还剧烈摇晃起来,荡地马上的人都有些心慌。 阿泰在前头最先到岸,回望过来,高声喊道:“诸位莫慌,这桥稳当过好几代人了!” 然而,他的话音刚才落到桥头,桥尾的最后一匹马便高声嘶叫起来,在山谷里荡出层层回应,像是直喊到人心底。 此时吴杳等人都还没上岸,不用回头也能从脚下失去平衡的木桥上猜到身后发生的事情,连忙就催赶着马往前奔走,他们能早一步上岸,后面的人就能多走一步。 但是他们再快也要时间,身后旧得发白的系桥绳比他们还要争先恐后地崩断着,“啪”地抽落在平静的河水中,惊起一道道催命符般的水花,受惊的马儿再也顾不得上头的人,各自慌乱地踏在偏倒的木板桥上。 五个、六个、七个!已有七人惊险地赶在整座木桥坍塌前踏上了岸,回头一看,最后一名织者还差三步之遥。 “吁!”训练有素的织者一声未吭,仍在拼命保持平衡,惨烈的马叫声却在最后关头打破了他的希望,连人带马随木桥翻入水中。 阿泰急道:“糟了,袁力他不会水性!”,说着就跃下大马,直跳入深不见底的琼河水。 同时跃下的还有长敬,他并不认识那落水的织者,但这一刻他的心中就和当初梦境中他带着王吉跳入温江逃避追杀一般,只有一个念头。 不知是不停挣扎的马搅动了河水还是整座塌陷的长木桥加快了水速,那河水底下远比表面上看到的湍急,直带的人往下游去。 长敬和阿泰默契地从两处分别向袁力游去,因阿泰是顺流,故游速更快,他正尽力向袁力靠近。长敬靠近下游,便等在下游拦截。好在袁力虽不会水,却也明白越动被水流推得越快,还越给救援增加负担的道理,他控制着心中的恐惧任由河水摆动着他的身体,直到终于在长敬和阿泰的联手下上了岸。 期间长敬还被水流冲下的马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脚下一滑就沉了水。 三人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其余众人也是吓了一大跳,就差挂上“出师不利”的旗子了。 长敬仰面望着郁郁葱葱的山谷,耳边仿佛还有凄厉的马叫声一直回荡,自己说的话听着都有些不真实,心中的疑惑纠缠在一起想不分明。 “我刚刚好像在水底看到了桥桩上有利斧砍过的痕迹。” 吴杳等人都听清了他的话,下意识地望向对岸唯一幸存的桥桩。桥桩上还留有陈年的绳痕,下端部分在河面中起起伏伏看不清晰。 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的事故已经很难证实,但众人心中都已经随着这一句话埋下了不安的种子,他们的敌人在暗,而且总比他们先行一步,身边任何一处都可能有他们埋伏的陷阱。 既然这座桥是通向山谷的唯一道路,且在他们来之前并无任何断裂痕迹,那就说明敌人很可能是知道会有援兵,特意在此处设伏。 吴杳没有说话,只皱着眉和徐老一起扶着长敬站了起来,示意继续赶路。众人出来的急也没有带换洗的衣物,只能就这样将就着。落水的袁力没了马,便和阿泰共骑一匹马,依旧走在最前头带路。徐老此时却是主动走在队尾断后。 就在他们走后,身后的琼河水就仿佛化冰冻结,若是再往远处看,就会发现连那断崖十三瀑都诡异地静止了,只有最高处的长月峡山峰依旧静静地矗立在云端,像是在无声地俯视着走入山谷的渺小人群。 第十四章:谷间寻人思前路 拐过第一个山口,就是绕到了“断崖十三瀑”的第一瀑背后,哗哗的水声就隔着道弯儿传来,四周都是丰茂的灌木,高叠的山林,深吸一口气都满是清新的味道,好像能洗尽人一身的疲惫。 正是盛夏后金秋来临的好时节,山谷中的景象隔绝了世外的喧嚣,让走进山谷的人都想下马缓步前行,一路赏着美景过去,找一处稳当之处搭房建瓦,长长久久地住着,再不用管什么凡尘俗世。 然而吴杳等人不仅没有赏景的兴致,还被一阵秋风吹得浑身泛凉,不得不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走了片刻,长敬忽然道:“你们有闻到山谷里一种奇怪的幽香吗?” 众人一听,都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仔细感受着。 阿泰回头道:“春天的时候,山谷里百花盛开,会有溢鼻的花香弥漫,入谷半日便能留香三日不散,但是现在季节不对,应当没有花香才对。” 吴杳盯着山间的一处,沉声道:“不对,这不是花香,反倒有点像北边儿常用的迷香……” 长敬疑惑,“北边?” 徐老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他虽长了这把年纪,却是土生土长的朔方人。 阿泰从小生活在长月峡,出山后也只呆在云陵城,并没有去过西岩帝国的北境,并不知道吴杳所说的迷香,但仅听字面意思就让人心生警惕,当即捂住了鼻子。 长敬看右分阁的几个织者都用手捂起了口鼻,笑道:“不用慌,我家原先开药铺的,这香里没有迷药的成分迷不倒人。” 吴杳略点了头,收回视线,解释道:“我说的北边就是都城,那里的富家子弟都喜欢用一些迷香熏衣,可以避蛇虫,防霉防蛀。” 阿泰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吴阁主还去过都城吗?” 吴杳:“不曾去过,只是家师是都城人,我听他说起过。” 长敬一直觉得吴杳的师父很是神秘,原先还猜测过是织梦渊隐世的得道仙人,或是温江城低调的民间高手,没想到竟是来自帝国最繁华的都城。 转念一想,长敬突然向阿泰问道:“阿泰,前日右分阁都带了哪些人?可有来自都城的人?” 阿泰先是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才道,“前日是阁主亲自带了他的三个关门弟子,就是林阁老、林瑶师妹和赵清语师妹,并几个黑袍织者。阁主是哪里人大家好像都不知道,但我知道阁主的发妻来自都城,她做的一手京都菜肴,人也很随和,时常会给我们带一些小吃食。” 林阁老说的应该就是林奕了,果然这三人一个都没落下。 吴杳道:“你觉得可能会是林奕三人?” 长敬点头。此时先前落水都没未说过话的袁力却突然道:“赵师妹身上从没有这种香味,她常与林阁老一道修习,我也从未见林阁老身上有这种迷香。” 袁力见众人都有些好奇地望着他,他又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赵师妹轻功了得,我,我偶尔会去找她请教,所以知道。” 长敬这下也不确定了,“难道是林瑶?” 吴杳等人一时也猜不出这迷香的来处,但既然无害便也暂且搁置不论,又加紧驱马往前赶去。 令人在意的是,这股不知来处的幽香随着他们走进山谷深处,变得愈发浓郁。长敬甚至闻出了些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儿闻过似的,但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处于这种香氛下的缘故。 一个时辰后,日头已经偏西,天边染出落霞来,长月峡的第五重瀑布泛着炽火烈焰的颜色出现在吴杳等人眼前,溅起的水花仿佛红宝石一般从身边落下,引人伸手接取。 脚下的山谷山道已经窄了许多,众人只能成列前进,一个个单独通过,稍有不慎的,还极有可能一路就这么跌到底下的琼河水中去。 阿泰一直边走边注意着山谷与云陵的相对位置,按照救援信号升起的角度来看,应当就在附近才是,可是他们在周围仔仔细细绕了好几圈都未见到任何可疑之处。别说林奕等人的踪迹了,甚至连一点过路人经过的痕迹都没有,好像这里的山谷真成了世外天地,从无人到访。 吴杳让众人停了下来,下马稍作休息,顺便再探查下有无其他线索,阿泰说再过去一重就要偏离预测的位置了,他们一旦错过便可能错失救援的最佳时机。 长敬站在瀑布旁,没往下看,倒是望起了内侧的高山,摸着下巴沉思。 吴杳靠在他对面的山墙下,轻扬了下巴:“半仙,想出什么了没有,可别想着想着倒走一步摔下山去。” 长敬苦笑,“阁主,你怎么也学林瑶叫半仙,我要是真有两撇山羊胡,撸着撸着就能想出门道来就好了。” 阿泰啃着干粮好奇:“吴阁主,长敬兄,你们都与林师妹相熟吗?” 长敬:“去年林奕带着林瑶、赵清语还有两个织者,我记得好像是叫令冰和范铭瑞,一起到的温江城切磋交流。” 吴杳低声补充:“照日堡徐阁主和抱山岭李阁主也是在那时相识的。” 话音一落,先前好不容易烘托起的一点轻松氛围又消散了,那些鲜活地出现在他们身边的人如今都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长敬依旧望着吴杳身后的那处山坡出神,脑海里莫名想起温江城的后山。 后山没有瀑布,温江水也没有流过后山,更没有这般仙气的景色,唯一相同的大概是相同的泥土地。 泥地? 长敬那奇妙的灵感忽然又搭上了线,他看向脚下,瀑布边缘的地面。 “你们看,瀑布边的泥地都是干的。” 果然,连着瀑布的一侧山道都是干净平整的土面,没有一点被水浸湿的样子。先前他们骑着马,都是靠着山道内侧走,避免马儿失蹄滑落,望外看时也都是看的瀑布或是俯望山下,竟一点也没有发现此处的异常。 长敬正想着,忽然他脚下的土壤就是一松。 “小心!” 吴杳之前的话竟然真的一语成谶,长敬身形一偏眼看着就要摔下瀑布,她隔了整条山道,想要援手也来不及。徐老为了断后,便一直远远地坐着,此时更是遥远。 然而长敬这一刻却是一点也没有慌张,他盯着对面的山墙终于看出了端倪。吴杳本是靠着山面,她这一离身,竟从背后掉下许多泥石来。 他没有去控制自己的身体,只伸出手指着吴杳说道:“在你身后!” 吴杳没有浪费哪怕一秒的时间去疑惑,她凭着同伴之间最基础的信任,抖落左手剑就朝身后看似凝实的山体挥去。 阿泰等人本想去拉长敬,听到他说的话又下意识地往吴杳处看去,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举动。 长敬险之又险地一晃,瀑布水溅了满身,双脚却是极稳地控制着没有移动。奇怪的是,就在吴杳的剑锋扫过山面,斩下一片飞土的同时,长敬脚下就诡异地出现了坚实又湿润的土面,上身不过一荡就定了下来,仿佛只是往后轻仰了头去接一捧冰凉刺骨的水花。 长敬哈哈一笑,“原来是幻梦!” 吴杳一剑就轻易地斩断了大半山面,自然不是因为她天生神力,而是因为这山本就是虚假的幻象而已。但那沾染在剑身上的泥点却是真实存在的,说明此处本就有山,有人刻意捏造了一个幻象覆盖在上面,为了掩盖…… 阿泰失声叫道:“林阁老!” 幻象消失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赫然就是林奕、林瑶、赵清语三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他们找的人就在他们身侧,清晰地看着他们经过又停下,交流谈话,却无论他们弄出什么动静,两方始终互不相见。也难怪吴杳等人在此处兜兜转转数圈也没有发现他们经过的痕迹,原来都是被幻梦所掩盖。 林瑶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直直地盯着长敬,偏偏手脚都被绑了起来,连嘴里也塞了一大团布条,只能“唔唔”地发声。 再看林奕和赵清语两人就踏实多了,虽是一模一样地捆绑着,靠着山,姿态疲惫却端正,但眼里也满是喜色。 吴杳等人赶紧将三人松了绑,这才说上话。 林瑶:“李半仙,你那脑瓜子是不是一年没用了,这么半天才想出来!害本姑娘差点没憋死!” 长敬看林瑶精力旺盛地简直要冲上来咬他的架势,连忙脚步轻快地跳远了。 赵清语虚弱地笑笑:“你的轻功好像见长,应该是吴阁主教的吧。” 长敬害羞地挠头笑,吴杳瞥了他一眼,无情地拆穿:“他就学会了这个,逃命倒是好用。” 林瑶逮住了长敬的弱点,嘲笑道:“那这么说,你还是像一年前那样不禁打。” 林奕咳了一声,示意林瑶适可而止,谢过吴杳等人后,直奔正题:“吴阁主这一路上可看到家师了?” 吴杳也严肃起来,“不曾,你们究竟遇到了什么?” 林奕眉心紧皱,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前日,家师,也就是右分阁阁主带了我们三人以及两名织者一同出了云陵,本想走更平坦些的北路,绕过崎岖的长月峡直达照日堡附近的,但同行的一个织者李政启却谏言走这山谷,说他来自长月峡,知道一条小路路程更短。” “我们便由他带路,一直走上了这断崖十三瀑。途中我们闻道一股奇异的香味,他告诉我们是谷间的毒瘴,要我们赶紧服下他随身携带的避毒丸,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竟被这药害惨了。” 林瑶嫌林奕讲地太委婉,直接接上道:“李政启就是织梦渊的叛徒!他骗我们走山谷,又骗我们吃药,让我们全身无力,神经麻木,根本施展不了任何一种控梦术,不然就凭姑奶奶我的凝梦术,怎么可能让他有机会用幻梦术困住我们!” 吴杳也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按下心中惊疑,问道:“那令师怎么会……” 林瑶嘴快,想也不想地回答:“师父都是被那人的表象骗了!那人跟了师父许多年,师父一直很信任他,没想到他就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林奕拉住咋呼的林瑶,“我觉得此事还有蹊跷,我怀疑那人根本不是李政启,很有可能是有人假扮了他,利用他的身份,借机对我们下手,师父才会……” 长敬听着感觉依旧有些不对劲,一个人扮作另一个人需要扮演多像才可以骗过相处了多年的师父和同伴?而且用这种北境常见的迷香就可以骗过他们了吗? “那人将我们都麻痹之后,本想将我们都扔在此处,用我们身上的救援信号骗来云陵城的救援,再逐个击破,最终一网打尽,但是他没想到师父当时仍留有余力,打斗间重伤了他。他见势要退,师父就一路往上追杀而去。但我们三个就被留在了此地,师父也一直没有回来。” 长敬追问:“那还有一个织者呢?” 林奕脸上露出痛色,“因为反抗,被那人推下山了……” 阿泰、袁力和另外几个织者一直低着头听着默不作声,林奕所说的李政启、还有那个被推下山的织者,都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弟兄,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长敬也不说话了,心中疑惑愈盛。 吴杳最先打破沉默,冷静分析了现状,决定再往山谷深处前进,寻找右分阁阁主的踪迹,如果顺利或许还可以发现照日堡、抱山岭众人的线索。 林奕等人本就急着去找师父,自然没有意见,还很主动地与吴杳一并走在前面,讨论着防备对策。 长敬有意落在了最后,跟在徐老身侧,坐在马上沉思不语。 徐老对长敬颇有好感,便避开前面的阿泰等人,低声问道:“我们顺利找到了林阁老他们,也算是小松了一口气,小兄弟怎么反倒更发愁了,在想什么?” 长敬闻言抬头笑了笑,“没事,就是在想右阁主会在哪儿罢了。” 徐老摸摸花白的胡须,不再追问。 长敬望了望依旧不见顶的山头,好似真的在想右阁主会出现在何地。但若是仔细看长敬的眉目,便会发现他的余光一直在身侧。 长敬忽然问道:“徐老一直走在后边儿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徐老的双手在马上也不停歇地翻转着,模拟着各样的控梦手势,普通人看着好像手抽筋了一般不自然,内行人看了却只会猜测他在演练什么梦境片段。 徐老手上没停,回答却很顺溜:“没什么动静,没人跟踪,也没人落队。” “我看徐老您的控梦术修习方式好像很独特,能教教我吗?” 徐老偏头看了一眼长敬人畜无害的笑脸,忽然收了动作,淡淡道:“老夫这功夫不适合年轻人,需得静心,了无杂念方可学得,你还嫩着呢。” 长敬:“也是,但我一直有个疑惑,不知道徐老能否为我解答一二?” 徐老不作声,等着长敬的下文。 长敬也不急,似是真的很苦恼这个问题,措辞了半天才道:“大多数织者都是先拿自己的梦境练手,毕竟每过一晚都会有新片段产生,但偏偏我这人想的事情太少,做的梦也都简单的很,我修习的时候就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于是我就疑惑究竟是人在掌控梦境,还是梦境主导了我们的行为?” 徐老看向长敬的目光忽然凌厉起来,不是前辈看小辈的严厉,反而更像是被猜到意图的人想要…… “你们看前面!” 走在最前面带路的阿泰突然高声说道,打断了徐老与长敬之间的对话,方才所想仿佛都成了长敬的错觉,徐老摸着胡须又变得与原先毫无二致。 徐老:“我们也快去前面看看发生了什么。”说完便驱马加快前行,长敬落在了最后没有跟上去。 阿泰发现的是一座小木屋,屋顶上还冒着炊烟,似是有人家在做饭,屋外有间小小的院子就挨在山边上。隔着不远就是第六重瀑布,有山有水,真是世外桃源般的住处,竟与他们刚进山谷时的想法不谋而合,简直就是将他们心中所想的景象搬了出来。 吴杳等人都停在木屋外,没有轻举妄动。 林奕轻道:“我们的功力还没有恢复。” 吴杳没有说话,她明白林奕的意思,目前不知道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轻易出击恐怕他们这边会落有掣肘。 徐老此时已经赶到了吴杳身后,忽然出声道:“老夫好像见过此屋。” 林奕惊讶,“哦?那徐老可记得是在何处?” 徐老摸着胡子,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是梦境中还是现实中。” 吴杳:“眼前的也不一定就是现实。” 林奕:“但我好像没有在四周发现特别浓烈的梦元之力。” “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进入的就是梦境呢?” 长敬此时才从后边拍马走到近处,出其不意地开口道。 林瑶道:“半仙,你又打什么哑谜呢?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林奕:“是啊,长敬兄弟,莫非我们进入的整座山谷都是假的?” 阿泰等人听得也是一惊,难道还有人有这通天之力,幻化出了一模一样的断崖十三瀑和长月峡。要知道此处方圆至少十公里,想要幻化如此之大的梦境绝不是一个人能轻易为之的。 通常来说,施展地越快的幻梦,直径范围越小,其中的精细程度则取决于术者自己的精神控制能力。如果是蓄力展现的幻梦或是事先编织好的梦境一般也就在百米内,若是想要扩大至数百米开外至少需要两个人合力展现,更别说眼前偌大的山谷和山峡了,想要骗过他们这些本就是修习控梦术的织者,恐怖必须要在近身布置幻梦,并时刻调整变化,才有可能不露破绽。 长敬幽幽道:“不一定是整座山谷,只要有人一直跟在我们附近,随时变幻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景象便可。如此,假设我们打从一开始就身处他人静心设置的梦境之中,便难以发现梦境的浓烈程度,甚至根本发现不了区别。” 这种猜测显然已经超出了众人的预计范围,若是有人真的能做到此种程度,其控梦术功底就高的可怕了,在织梦渊内的地位必然也不会低…… 吴杳:“想要破梦就只能从梦中找到突破口,眼下并不是最坏的情形,我们还有尝试的机会”,她看向宁静祥和的小木屋,仿佛她们才是一群不速之客。 没待吴杳等人动手,那木屋的门忽然就“嘎吱”一声自己推开了。 林奕惊道:“师父!师娘!” 木屋里走出一双人影,男子穿着与吴杳等人相同的黑金衣袍,却没有带着兜帽,露出一张刚毅俊朗的面孔,剑眉星目,本该是有些年纪了,却丝毫不见中年人的衰老痕迹,看着竟似没比林奕大多少。常年挺直的背脊此时却微微下弯,去搀扶着一旁的女子。 那女子应该就是林奕口中的师娘,也就是阿泰之前所说的来自都城,擅长做京都菜肴的那位,此时只见她眉目低垂看不分明,一手搭着男子宽厚的手掌,一手挡在身前,似在捂着胸腹间的伤口,缓缓从木屋中走出。 林瑶、赵清语自也是认出了眼前的两人,赵清语本就不是热情的个性,神色总是内敛文静的,林瑶则不同了,她直接越过林奕,口中叫着师娘,就要冲过去。 男子好似现在才看到眼前众人,一个眼神轻飘飘地掠过跑近的林瑶,不怒自威,“瑶瑶。” 林瑶当即就停了步伐,恭敬地站在院子里,低声唤了声“师父”,一看便是很怕男子,更亲近那女子。 林奕听到那声“瑶瑶”,心中的疑虑打消大半,起初他也担心会是幻象,但男子的身型神色、语间习惯都与他相处了数年的师父别无二致,故已是确认他的身份。 林瑶不敢对着师父造次,只站在离女子五步远的距离,关切地问:“师娘,你怎么了?” 女子抬起头,一张白净的小脸,柳眉轻蹙,像是在忍受着痛楚,看到林瑶勉强挽起嘴角,还没说话,就听男子代她回答了:“我们在山间遇到贼人偷袭,她替我挨了一掌,受了内伤。” 林奕、赵清语听闻都是立即上前看望女子,柔声询问伤情。 吴杳站在远处下马,平静地看着她的直属上司,右分阁阁主张远山,与他的发妻楚盈。在她师父还在任温江城织梦阁阁主时,就曾带着当时还只有十二岁的吴杳去拜见过云陵城的张远山。吴杳只记得那时张远山高坐在右分阁内的太师椅上,严厉地打量着她,像是看着一个未经许可进入他领地的异类,从头到尾就没有与她说过话,只与她师父密语了几句便走了。 在吴杳印象里,那便是张远山的样子,与眼前这个体贴照顾妻子的男人大不相同,他唤林瑶时虽也是严肃的,却能让人感觉出他对弟子的亲近和信任,仿佛只有院内的是自己人,院外的都是外人。 长敬也是相同的感受,他虽是第一次见张远山,却也感受到了强烈的亲疏感。但仔细一想,也无可厚非,温江城只是右分阁下属最南端的一个小城,甚至还不如照日堡、抱山岭与云陵的往来多,织梦渊内织者成千上万,他们在他眼里或许与普通的百姓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吴杳带着长敬走入院落,不卑不亢地拱手施礼:“属下温江城织梦阁阁主吴杳,这位是我阁下织者李长敬。” 徐老看着张远山就要恭敬许多,“属下朔方城织梦阁阁老徐先,拜见分阁主。我等救援来迟,让贵夫人受伤了,还请分阁主责罚。” 阿泰等人哗啦啦地在院外跪下,齐声认罚。 这便是规矩,吴杳懂,她仍弯着腰拱手,等张远山回令。 长敬本就是新人,不懂这些规矩,他只知道吴杳没起他便不能起,可或是直觉使然,他感受到了一道目光冰冷地注视在他身上,鬼神神差地,他微抬起头,与张远山对了个正着。 张远山没有收回视线,平淡地问道:“你就是李长敬?” 长敬心下吃惊,没想到远在右分阁的张远山竟会认识自己,当下也来不及深想,便答:“正是。” 张远山点了点头,“我听虞老说起过你。” 吴杳看了一眼长敬,自从上次长敬认出虞老的玉坠,她便知道他与虞老相识,但一直没有机会问过他们究竟有何交集,也没想到虞老竟会向张远山说起长敬。 别说吴杳了,长敬自己也是满脑袋问号,按理说虞老只是与爷爷交好,与长敬不过几面之缘,无甚交情,可张远山说到这也就没下文了,他自然也不好追问。 张远山扶着妻子在院内的桌椅前坐下,又对林奕说道:“你们可有碍?” 林奕摇摇头,表示并无大碍,只简单说明了功力依旧没有恢复。想来如果张远山也吃了敌人的药剂,武功与功力俱减,也难怪会让妻子在对方手下受伤了。可之前不是说李政启在张远山手下受了重伤? “你们到山谷附近巡查一番,安排好人员值守,我已通知左分殿阁老直接带人上山支援,应当是快到了。” 阿泰等人直接听从张远山号令,利落地化零为整,警惕地列队巡山。 张远山又对徐老道:“还要麻烦徐老为我妻看看伤势。” 徐老应了声,这才站起身拱手走近,似是比对赵永屹还要恭敬。 张远山对徐老好像很信任,并不去看他如何诊断,径自就走到了吴杳身前,亲手扶起了她道:“当年我没赶上泰维的最后一面……这些年你做的很好。” 吴杳依旧是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师父走的很安详,您不必介怀。” 长敬这才知道原来吴杳的师父叫泰维,而且好像还与张远山是故交。 林奕在一旁有些焦急,“师父,你之前追到李政启了吗?他还有没有同伙?” 张远山眼里的那一点柔和都渐渐散去,“我教过你许多次,遇事莫慌乱,都已经是阁老了,还这个样子怎么做表率?” 林奕低声道:“是,师父。” “那人不是李政启,是贼人借了他的皮相易容的,真正的李政启已经死了。” 张远山的话不冷不热,好像死的不过是一只野狗,而不是跟了他多年的下属。 林奕不知是不是因为张远山先前的话,此时也没露出太大的情绪变化,“师父与那人交手时,可有什么发现?” “那人的武功十分怪异,不使兵器,也看不出是哪家的拳法或掌法,行止间角度刁钻诡谲,我也看不出他的底,至于控梦术,哼。” 张远山望着远处宁静的山谷和逐渐阴暗下来的天色,冷声道:“不过都是障眼法罢了。” 吴杳在一旁听着,没有插言,却已经肯定此人必定就是一年前在后山袭击过他们的黑衣人,同样的路数同样的手段,包括在朔方城时也是如此。 长敬的注意力则一直在徐老和楚盈处。他原先以为徐老只是一个功法深厚的术者,却不知道他竟还是一个神医圣手,难怪在朔方城时他见赵永屹受伤便决定留在他身旁,而不去找寻其他人。 他只伸出了一只干枯瘦削的右手放在楚盈细弱的手腕上,又问了几句受伤的经过便兀自摸着胡子沉思。 林瑶是个急性子,看不得徐老这般不着急的模样,“你这老道,怎凭的这么木讷,也不说到底怎么样了。” 赵清语此时也站在楚盈一侧,两个姑娘都似与楚盈关系亲密,她安抚了林瑶两句,林瑶不领情地甩开他的手,就要去抓徐老。 徐老只一挡就拦住了小姑娘毛躁的手,不疾不徐地朝远处的张远山回禀:“分阁主,令夫人应是被伤到了胃腑,万幸没有伤到要害,只是这几日会饮食上会有些困难,间隙伴有绞痛感,但不日便会痊愈。” “嗯,多谢,也劳烦徐老多注意四周,不要再让那贼人靠近了。” “是,属下这就去。”徐老说完朝张远山一拱手便领命朝与阿泰等人的反方向去了。 林奕思前想后,仍有许多疑惑,“师父,那人还在山谷内吗?难道真要将我们一网打尽才肯罢手?” 张远山不答反问:“若是你,明知自己的行踪已经败露了,甚至很可能被我们抓住,却依旧要留在原地执行任务是为何?” 林奕想了想道:“因为完不成任务的结果还糟于自己被抓住……” “还可能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绝不会被我们抓住。” 说话的是站在吴杳身后的长敬,张远山偏过身看向长敬,等他的下文。 长敬先看了一眼吴杳,才缓缓道:“此前我们在朔方城的织梦阁碰到了两名黑衣人,身手段数都相似,一个负责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一个负责完成真正的任务,目前来看应当是与储梦石有关。” “如果我猜的不错,此次也极有可能是有两人协作,一人引我们来到山谷,另一人则在暗处,利用我们被困住的时机达到某一种目的。” 林奕听得入神,问道:“他们的目的难道不是攻击我们吗?” “如果目标是我们,我们的死伤应当会更多,而且主动向我们出手必会暴露他们的身份,并不明智。若是将这么多事件连在一起看,我觉得他们攻击我们更像是因为我们拦了他们的路。” 听长敬这么一说,林奕瞬联想起在温江城,吴杳和长敬第一次被暗境袭击是因为他们跟着线索上山探查梦境异常的原因,第二次则是因为他们发现了洞穴里的尸体和储梦石。此次他们被下药,毫无还手之力时那些黑衣人亦未直接向让他们下杀手。 林奕似乎抓住了关键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明白,下意识地问道:“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长敬看向负手站立,眺望山谷的张远山,“那就要问分阁主了。” 林奕、林瑶、赵清语听到此处俱是一震。 此时,吴杳无声地往后退了一步,与长敬站在一侧,院子里就奇异地空出了一块地,只有张远山一个人站在中央,黑袍在渐起的风声中呼呼作响,诡异而神秘。 第十五章:天罗地网破梦时 西岩帝国因为靠近内陆,多山少平原,矿藏丰富,常年开山挖地造成的灰霾积聚在每一座城市的上空,因而这里的天空时常是灰暗的,天气好的时候还算得上月明星稀,但越往北边走越是朦胧,像是永远罩着一层薄纱,半遮半掩着看不分明。 东文帝国则不同,因为临海多海风,又地处多条重要河流的中下游平原地带,耕作业发达,同时兴旺的船运业又带来了许多商机,百姓们丰衣足食,国家掌握的几条矿脉大多藏而不挖,生态环境就要好许多。 长敬虽是西岩人,但因温江城位于帝国南端,与东文帝国边境仅一山之隔,他与爷爷身上都没有太多本国人剽悍而强硬的性格特点,反倒沾染上了许多过往平商的烟火气和豁达气。 看着眼前高大威武,更像是西岩人的张远山,长敬的思绪无端地就有些发散,直到张远山忽然开口。 “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留下来吗?”张远山负手背对着长敬,不过三四米宽的院子也被他站出了高堂大殿的气势。 长敬老实道:“不知。” 一刻钟前,张远山听了长敬的分析,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林奕、吴杳等人都派出去巡山,又将楚盈扶回了屋内,独留下一个长敬,显然是有些话需要避人耳目。 张远山也不介意长敬的回答,自说自话道:“虞老曾与我道,李长敬这人有些小聪明,是好也是坏,就看怎么用。” 长敬低头看着山谷,不接话。 “我手下有不少聪明的人,并不缺你一个,吸引我的是虞老另一句评价。” 张远山转过身来,看着长敬,黑漆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说你是亚安大陆上唯一一个无梦者,可对?” 长敬脑海里闪过虞老第一次在药铺里说起这话时的样子,那时爷爷还在,爷爷去世时他也在。他无所谓地耸了下肩,笑道:“原来您也会听些不靠谱的传闻。” 张远山扬眉,“难道不是?” “是,也不是。” 长敬上前一步,走到张远山近前,像是说秘密一般轻声道,“我确实不会做梦,可是不是唯一一个我就不知道了,而且……”,他故意顿了一下,泛起笑意,“对您来说,我不会做梦更好不是吗?别人就无法控制我的梦境,也就不会泄露一些不该泄露的。” 张远山的神色渐冷,“你对我好像有些意见。” 长敬从善如流地一拱手,“不敢。只是有些话想要问分阁主您。” 张远山极轻地哼了一声,带着上位者的高傲,“你说。” 长敬依旧拱着手,没有抬头,“长敬有三问,一问分阁主是否已经知道黑衣人身份,二问眼下梦境是否有您的配合,三问……”,长敬忽然看向张远山,依旧是笑着,却失了温度,“三问您手上可有血腥?” 张远山:“李长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长敬收了手也收了笑,“知道,我也知道您很清楚我们派去巡山的人都不会有任何发现,只要您不现身,黑衣人就不会动手,他们得不到想要的就不会走,所以关键之处就在于您会怎么做。” 张远山冷笑了一声,似是嘲笑长敬的无知无畏,“你的依据呢?” 长敬看向亮着烛火与寻常人家一般的小木屋,轻声道:“听说您与您的发妻结缘近三十年,日夜相伴,从不曾分离,她为了您从都城远嫁至云陵,虽没有任何天赋入不了织梦渊,却也甘愿做您背后的那个人,每日只关心您的寝行吃食,不问其他。我想您定是与夫人海誓山盟,情比金坚,熟知对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张远山猜到了长敬要说什么,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长敬抛出了最后一句话:“可是连我都看出这个楚夫人是假的了,您没理由看不出来。” 是的,长敬从张远山扶着楚盈从木屋里走出时便开始观察。张远山看起来好像对楚盈无微不至,甚至弯下了他永远高挺的背脊,看着楚盈的眼神里也满是温柔疼惜,可是再怎么假装也与真人在眼前不同,越是刻意便越是容易遗漏显眼的细节。 “您只在最开始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看过令夫人,之后几乎全是背对着她,甚至徐老近身问诊的时候,您也是背着手与我们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您刻意与我说话、提起虞老、与吴阁主提起她的师父、训斥林奕慌乱等等,都只是为了让我们相信眼前的所有事物都是真实的。” “然而,其实真实的只有您一个人罢了。徐老说他好似在哪儿见过这木屋,却忘了是见过的梦境片段还是现实,目的只是为了引我们先入为主,让我们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找寻熟悉的画面,去配合您营造的这些似是而非。林奕看到您便打消了疑虑,林瑶赵清语看到您扶着夫人出来,就也自然而然地将那人匹配了记忆中的楚夫人。在他们心中,您就是不可被推翻的真理。” “我们在山谷间问道的迷香是都城最常见的熏香,您夫人就来自都城,您没有理由闻不出来,更不可能会被手下的三言两语谎骗吃下药丸。最合理的解释便是您主动配合假扮李政启的黑衣人吃下药丸,让林奕他们也相信自己中了迷香。如此,你才能正大光明地脱身,躲到这山谷深处,操纵全局。这也是为什么林奕他们虽然行动受阻,却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伤害的原因,你想要的不是自己徒弟的命,而是借他们的手引我们进山。” “但我们进山后会如何行动却不是您可以完全掌控的了,于是您便安插另一个接应的人,让这个计划真正可行。” “分阁主,我说的可对?” 张远山直视着长敬,眼里闪过一瞬的杀意很快又隐去,许久后方道:“虞老说的对,你的小聪明用的不好,便是你的祸端。” 张远山没有正面回应长敬的质疑,反倒印证了长敬心中所想。 “我的脑袋现在还安稳地立着,是不是我的祸端还不好说,但无辜的李政启,还有差点被黑衣人害死的人却是不明不白地成了您心中的祸端。” 张远山依旧很坦然,丝毫没有被揭穿的慌张与愤怒,“你说的再天花乱坠有什么用,会有人相信你吗?还是说你觉得就凭你,就能破出生天去?” 长敬毫不犹豫的答到:“会有人相信我。”他知道,无论何时,有一人绝不会屈服于高权,即使所有人都变恶了,她的信念也会支撑着她去发现真相,不变不散。 张远山忽然大笑起来,长敬就好像天真的稚子说着不着边际的笑话。他的声音在高峦叠嶂的山谷间荡了一瞬便消散了,山风乍起,黑暗中随风落下一人,带着黑金的兜帽,只露出一截花白的胡须,昭示着来人身份。 长敬:“徐老,果然是你。” 落在张远山身后的人正是被派去巡山的徐先,先前长敬就曾试探过他,如今见他毫无征兆的出现,便是说明长敬猜的没错,徐老就是那个在圈中里应外合的人。 最先让长敬怀疑到徐老身上的起因是在朔方城遇袭那晚,徐老抛下敬重的阁主赵永屹以及一干织者,独自一人跑到城中,并准确无误地在浓雾中找到正巧解决幻梦攻击的吴杳等人。 等他们回到织梦阁一看,赵永屹正与黑衣人交手,可徐老一加入战局,黑衣人便败退撤走,如果如此轻易便可解决,为何他还需要向吴杳求援。再者,吴杳与时玉、陈老曾三人联手与另一个黑衣人交手都未占得便宜,赵永屹一人如何能长时间支撑,并只受了一点小伤? 最有可能的便是徐老的目的只是将吴杳等人引入织梦阁,黑衣人与赵永屹动手不过是装个样子,拖延时间罢了。但此后黑衣人也未对他们下杀招,而是故意抛出一块储梦石引他们猜忌,说明储梦石才是关键之处,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杀伤某一个人。 最让长敬怀疑的便是徐老主动请缨要随吴杳一同去救人,如果徐老真的忠于赵永屹,就不会在云陵城轻易离开他近侧,远赴他处参与救援,毕竟那时云陵城遇袭的可能还没有百分百排除。在进入山谷之后,徐老又主动要求走在队伍末尾断后,可是每有事端发生时,却未见他有任何作为,他所起的作用甚至还不如带路的阿泰。 按理来说,以他深厚的功底和奇异的控梦术修习之法,应当是随时都出于梦境感知力和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会比常人更易发觉危机的潜伏,如果走进幻梦更会因为梦元之力的波动而发现异常。然而,他却始终未提出过任何异议,甚至在发现林奕等人被藏在幻梦之下时,他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之色,以他数十年的修习经验实不该如此。 真正让长敬猜度到徐老与黑衣人有关联的也正是他时刻不停的梦境模拟手势。如果真的有一人能幻化山谷之貌,并随时根据众人的行进速度、所思所想变幻场景的,那最合适的人选便是徐老。 他跟在队伍末尾,没有人关注他的举动,他却可以轻易地看到每一个人的举动,他完全可以在不被众人发现的时机下与另一人配合布下天罗地网,只待他们一步步走进设好的圈套。当他们遇到需要“引导”的时刻,便再由他出手助推一把,化梦境为现实。 他们利用了控梦术主导了人的思想,这也是长敬问徐老的那个问题的答案。控梦术是把双刃剑,既可以控制梦境反哺人类,也可能让人最终受制于梦境。 木屋中的烛火不知何时灭了,屋里再也没有“楚盈”这么一个人,空荡的山谷里,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长敬忽然出声,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一个事实:“一年前你收到密信,让林奕他们来温江城探查暗境事件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会不了了之。” 张远山居高临下地看着长敬,理所当然地回答:“林奕没有那个能力查到我头上去,那时候的你和吴杳也没有这个能力。” 张远山会如此回答,甚至让徐老暴露身份地出现,便已是决定了要对长敬下杀手。长敬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淡定地点了点头,像是请教了一个小问题,并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长敬:“我来云陵就是为了得到这个答案。我不知道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你们都是助燃温江城南那场火的风。” 张远山不屑再多言,徐老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就闪身朝长敬冲来,不再是友军的身份,而是他们一直在找的敌人。 第十六章:寒端乍现巨龙隐 徐老手中并没有任何兵器,但他的掌法却如刀剑般锋利,左劈右斩,大开大合间竟有一股移山断河的气势,逼的长敬不得不集中起百分百的注意力去闪避。 他没有攻击的手段,只能凭借尚可的轻功左支右拙地躲闪。可徐老不是空长了长敬几十岁,扎实的基本功和老道的经验都在这一刻成了长敬的夺命符。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张远山没有出手,对他来说,长敬再怎么受虞老赏识夸奖,依旧不过是一个刚刚进入织梦渊的小辈,而他则是稳坐右分阁阁主之位,掌管西岩帝国四分之一国境的人,杀鸡焉用牛刀之理? 长敬惊险地避过直击咽喉的一掌,上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旋,脚下已是飞快的走步,试图绕到徐老身后,双手藏在宽大的衣袖间,一个幻梦起手式已然完成。 山谷间如世外桃源一般的木屋顿时分崩离析,消失不见,出现在徐老周围的是一条宽宽的河流,水流湍急奔走,直冲徐老。 徐老冷哼了一声,木屋并不是被长敬制造的幻象破坏,而是因为徐老在长敬施展幻梦术的第一瞬便获取感知,原先一直在他配合掌控下的幻象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打破了虚假与真实之间的平衡。 这也证实了长敬所说,他们一路走来的所见都有徐老的手笔在,他不停歇的手势并不是单纯地在修习控梦术,而是真正在不断释放调整梦境的过程。 大浪一般的水声在静谧的山谷中猛然袭来,任谁都要吃上一惊,分出片刻的注意力去关注,徐老也不例外。但他并不是惊讶于这幻梦,所有修习控梦术的人都历经过万千梦境去克服本能的恐惧,到了他这年纪,什么景象没有见过,会怕这水? 真正让他吃惊的是,长敬不过刚刚入渊的新人,却可以在短短一年时间内穿上黑袍,掌握全部幻梦术…… 徐老的右手猛然一挥,就只见汹涌奔腾地即将冲过他头顶的河水在瞬息之间定格,连一滴水花都没有落下。 是凝梦术。长敬眼神一凛,他本就没有想依靠一个简单的幻梦术就破解徐老的攻击,他的目的是…… 张远山忽然感到了不对劲,暗叹徐老坏事。 就在此时,一道凌厉的剑光乍然划破黑夜,从长敬身后斜斜刺出,未伤及长敬分毫,却是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黑袍须发的徐老。 吴杳的左手剑到了! 长敬的目的就是打破张远山和徐老精心布下的局面,没了那木屋,又有突然其来仿佛要淹没整座山谷的水声传来,吴杳与林奕等人必然会发觉不对。 只不过没想到吴杳会来的这么快,恐怕连长敬自己也想不到,对徐老心存怀疑,对张远山抱有敌意不止他一个人。吴杳其实压根没有走远,她不过是假装听从了张远山的指令,绕到了瀑布之后的山道,隐而不发地处在山下的阴影之中,将长敬与张远山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取在心。 吴杳心道:张远山,受你之害的何止几个织者,除了长敬的爷爷,还有我的师父! 长敬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吴杳的剑法,这一年他都是在吴杳不留空隙,招招直逼要害的剑光里学习如何找到对方的漏洞,如何结合自己的优势。他们是最熟悉对方举止的敌手,也是最懂对方心意的搭档。 吴杳左手持剑朝徐老而去,右手也没闲着,轻巧地一转手腕,幻梦便已成型,长敬福灵心至一般地立即撤回被凝结的水流,双掌合十,嘴间轻动。 徐老这处并不是完全没有防备吴杳突如其来的一招,只叹吴杳小小年纪,却是已将她师父谷泰维的星灵银剑学到了八成,逼的他不得不双掌应剑,浑厚的掌力齐发才挡住了这锋利的一剑。 此时,他已没有余手再去管身后的幻象了。 整座山谷都在黑夜间虚晃了一瞬,仿佛不过灰云遮拢了一角月光,揉揉眼再看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化,实则梦境就在这一刻破去,当下所见方才是真正的断崖十三瀑和长月峡山峰。 徐老心下暗道一声糟糕,普通人或许发现不了什么,但林奕等人都不是第一天修习控梦术了,必然会第一时间回返此处,他必须速战速决了。 他这几十年也不是虚度的,两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年轻人就想击败他,真是痴人说梦! 巨大的水花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圈将徐老困住的火地,腾腾燃烧的草料源源不断地增长,扑起的火苗转眼便有数丈高,热气顺着长敬幻化的山风直扇在徐老的面上,花白的胡子都险些烧着。 徐老却是一点不见慌色,夹住剑身的双掌猛地一使力,便将剑一并拖进了火场,银白的软剑很快便成了火石的颜色,滚烫的温度顺着剑身传递到了吴杳的左手上。 徐老此时用的并不是凝梦术,而是同样以幻梦术回击,吴杳手中的银剑眼见着就成了寻常铁匠铺里可见的赤红铁精,冒着“呲呲”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开来。 吴杳似是真被烫到了一般,迅速的一松手,常年不离身的软剑就此分离,徐老的力道一收,便稳稳地将剑夺了过来。 徐老心道一声,果然是气候不足,还没学到家呢,保命的兵器都让对手夺去了,看你还能用什么伤我。 长敬早在吴杳的剑被火光染上时,便看到吴杳嘴角几不可见地一扬,能从她手下夺剑的人除了她师父还没有第二个人! 只见徐老周遭的火光猛然一盛,扑面而来的热浪熏蒸地人下意识地眯了眼,长敬手间的山风也就在这一刻忽然大起,所有火势都如听话的草芥般齐整地向徐老身上倒伏而去,竟是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大有引火上身之势。 徐老的双手早已解放,正要施展凝梦术破了这风火,就见眼前忽然又有一道璀亮如星的银光一闪,凌厉地直逼着他的双目袭来。 不可能!吴杳的剑分明在自己手中,她哪来的第二把剑?! 不待徐老深思,吴杳的身影已经穿过她自己布下的火阵,出现在他身前,连带着出现的便是那柄熟悉的银剑。徐老当即就要转身躲避,可他这一侧身,就让持剑的右手暴露在了吴杳近前。 吴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虚晃一招,实际目标是徐老手中真正的星灵银剑,攻击徐老双目的不过同样是她设下的幻象罢了。吴杳惯使左手,不代表她的右手不灵活,趁徐老还未回过神,一把便又重夺银剑,一个旋身学着徐老空拍出一掌,逼退徐老半分,左右手就在此刻交换,银剑回到熟悉的位置,必然剑无虚斩! 在火圈外的长敬被强盛的火光遮掩了,只模糊地看到有一抹银光自下而上的挥过,长虹一般高傲地扬起无匹的剑身,仿佛一颗极快的流星划过天际,连月光都为之失色。 风息渐止,火苗渐灭,山谷重回黑夜的静谧,两人一尸便是全部,哪还有什么世外桃源,连张远山也不知所踪,遥远的瀑布声千年不变地流淌着,这片土地上又新增了一人的血液。 徐老死在了吴杳的银剑下,那遮挡视线的火光、助长火势的山风都不可能伤及徐老分毫,真正让他将命都搭在此处的是他的轻敌。 吴杳不过是制造了一个相同的剑身假象便让反击得手,夺过兵刃的徐老从自持得意的高处瞬间陷入不可置信的茫然,高手过招往往胜负就在瞬息之间,他那一刻的晃神就足以决定败局。 可是,徐老的死就算破开眼下巨大的黑幕之局了吗? 张远山未伏,所有事情都尚无定论,他们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我们在山谷深处发现了储梦石!” 是林奕、林瑶、赵清语三人回来了,说话的正是林奕,可是当他看清此时的山谷地貌,看清倒在地上的尸身,他手中的储梦石一下没抓紧,沉闷地砸在了地上。 长敬看到那块漆黑的储梦石原石,心间忽然电光一闪,先前被其他问题阻挡着的答案终于显露出来。 长敬急道:“快回云陵,他们的目标是各城储存的储梦石!” 长敬的话一下拉回了林奕的目光,还在怔楞间,吴杳便用衣袖擦干了剑身上的血迹,将软剑收回,走到林奕等人近前,简单说明了事情经过。 林瑶一听,第一反应便是不相信,“你说我师父是黑衣人背后的主使?这怎么可能,他……” 本该更加难以置信的林奕却忽然镇静地开口,“瑶瑶,此事我们回去再说,现在任务要紧。” 赵清语明白林奕的意思,无论如何,此地都不适合讨论张远山究竟是好是坏,别说他们身后还有来自右分阁的织者,就算真能说服所有人,也敌不过眼下阻拦更坏的结果发生。 林瑶还要辩解,就见一向宠她的林奕冰冷而陌生地看着她,那些就要冲口而出的话全都被堵了回去。 “林阁老,吴阁主!我们遇袭了,阿泰他快不行了……” 又一声凄厉的叫唤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正是此前阿泰等人被张远山派去巡山的路线,从远处踉跄跑来的是与吴杳一同入山,还曾在长木桥处落入琼河的袁力。 长敬上前扶起跌倒的袁力,“是谁袭击了你们?阿泰在哪儿?” 袁力似也受了重伤,喘着粗气,身上还未干的衣裳上摸着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水还是血。 “是两个黑衣人,设了幻梦误导我们跌入瀑布……阿泰熟悉地形,才躲过一击,可是当我们几个人从瀑布里爬起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已经倒在了山坡下……身上有好多被利器破穿的伤口,血怎么也止也止不住……” 袁力先前在路上说起赵清语的时候还是一个腼腆的大男孩模样,自己不会水性落了水也一声不吭,不叫喊不拖累,此时说起阿泰却是着急地语无伦次,甚至带出了哭音。 长敬用力地将他背起,走向自己的马匹,将他放在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与吴杳对视了一眼,便率先赶马朝着袁力跑来的方向而去。 吴杳随即骑马跟上,林瑶此时也知道事急从权,没有再多说,跟着林奕等人一起朝漆黑的山谷追赶摸索。 等他们好不容易在袁力的指路下找到他们遇袭的地点时,阿泰早已没了气息,冰冷地躺在山地上,再也不会骄傲地向他们介绍长月峡的断崖十三瀑,红着脸说他的姓名。 围在周围的还有三名受伤的织者,与袁力一样全身湿透,既有自己的鲜血,也有同伴的,只是他们至少还活着,而阿泰却不在了。 长敬和吴杳走到阿泰身边,静默了一瞬没有开口,半晌才蹲下仔细查看他身上的伤口。 只见他身上的黑袍至少破了七八处,皆是要害位置,伤口都不大,只有两个指腹大小,但却极深,几乎全部击了个对穿,像是极为锋利的暗器用深厚的臂力挥出,并且是在近身后出手。 林瑶站在远处看了一眼,便失声道:“风云镖!” 吴杳回头,蹙眉看着她轻声道:“风云镖是他的成名之技。”吴杳没有直说这个他是谁,可在场的人却全明白了。 除了吴杳和长敬,其他人都来自云陵右分阁,有谁会不知道分阁主的成名技? 只是张远山收回了所有风云镖,只留下一个个整齐的创口,除非烧了尸身,否则就有可能被人认出。林瑶等人都是师从张远山,自然能一眼认出,可是这就直接说明了是张远山对自己人出了手。 林瑶在心中问自己,难道师父真的是个恶人吗? 长敬站起身,环顾四周,自有一番思绪。 张远山在他们与徐老交手的时候,不知不觉地退走,确实极有可能会选择背对他们的反方向,可是此处是去往更深的山谷,而不是下山的路。 如果说他是要绕路下山的话,为何见到阿泰等人要出手?大可正面现身调离他们,或者悄悄从他处绕离,毕竟阿泰他们并不知道张远山的真实身份。什么事会让他必须灭口? 他们现在所在之处正是第六重瀑布附近,有一处缓坡被瀑布冲出了一个深潭,袁力他们应当就是在这里被幻梦误导跌入潭水。 长敬转向袁力问道:“阿泰为什么会带你们来这里巡守?左分殿的支援要来也不应该是从山谷深处来,而是从山下来才对。” 袁力似是突然想到了关键之处,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势,大声道:“阿泰发现此处有异常才带我们来这里探查的,他说这瀑布水声和以前不一样,好像小了许多!” 众人的视线都看向身后深不见底的潭水和飞流直下的瀑布。他们并不了解以前第六重瀑布的水量如何,但从他们一路从第一重瀑布走来所见,本该是越往上水流越集中越急的瀑布此时却比第二、三重还要小。 果然不同寻常。长敬小心地靠近潭水,吴杳走在他身侧,防备着还有黑衣人躲在暗处偷袭。 因是黑夜,月光照不清这潭水到底有多深,连他们的倒影都映不分明。再顺着汇入深潭的水流往上看,长敬忽然发现了端倪。 “水流好像是被东西阻挡了,流到背处去了。” 这么一说,众人才关注到瀑布的背后去,那里本该是天然冲刷形成的岩石层,但此时却有些巨大的石块凸出来,将水流导向了其他位置,还有一部分都流进了石块背后露出的空隙里,并且没有溢满的迹象,说明其后的空间应当很大。 这回可不是幻梦,而是真实的景象,但谁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为的因素。 吴杳道:“我进去看一下。” 长敬还没说话,林奕就从后面走上来,不容他人反驳地说要一起进入,有人帮忙当然好,吴杳自然不会反对。 吴杳进入瀑布的方式很是简单粗暴,剑也没抽出来,就这么直接一个踏步跃上高处的一块石板,越过潭面,任由瀑布从头浇到脚,一步就进到了瀑布背面。 林奕没有犹豫,以相同的方式进了瀑布,留下面面相觑的长敬、林瑶等人。 长敬身上被琼河水浸湿的部分都还没干呢,里边儿路是窄是宽也不知道,还是不进去凑热闹了,照自家阁主和人家阁老的架势,想来也吃不了亏。于是,长敬便大大咧咧地在潭边坐下了,细想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林瑶是个最耐不住静的,焦急地绕着水潭走圈,时不时看两眼瀑布,赵清语几次想劝慰,都被她一个眼神打回来,赵清语脾气再好也没办法了,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她即使做得再好也无用。 林瑶走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李半仙,你说……” 长敬看她一眼,直接打断她,“我什么也说不了。” 林瑶如同炙火上被浇了油,一下就炸毛了,“嘿!你自己吃我哥的飞醋,为什么要把气撒到我身上?” 赵清语不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立即发现不合时宜赶紧举袖捂嘴。 长敬无奈地看着林瑶道:“姑奶奶,你的逻辑在下真的服气”,见林瑶要开口,立即又道:“我知道你想问他们怎么进去这么久还不出来,会不会有危险,还有你师父到底是不是真的……做了坏事,这些问题我都回答不了你,只有你自己亲眼看见,亲身体会才知道,或者说才愿意。” 林瑶顿时一泄气,她也知道长敬已经很委婉了,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与人说说话,让她感觉这个世界还是她熟悉的世界。怎么会一夜之间,师父变坏人跑了,哥哥变冷漠了,连李长敬这个半仙都能欺负她了…… 长敬见林瑶一副被打击了的模样,又有些不忍心,她不过才十六岁。长敬叹了一口气,又主动找话题道:“你们现在身体感觉如何,恢复了几成?” 林瑶没好气道:“脑子是清楚了,行动也便利了,就是控梦术还是施展不出来。” 赵清语在一旁也点了点头,显然也是相同情况。 长敬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道:“此时如果遇到修习水平、功底都比你们弱的人,你们有没有把握对付?” 林瑶一瞥长敬,“比如你?” 长敬:“……好,比如我。” 林瑶想也不想道,“如果是使兵器、会掌法、拳法的人,或许还有办法可以暴力应对,但是依然有可能掉入对方的幻梦陷阱,因为此时我们对梦境的感知能力都丧失了,和普通人没两样。如果是像你这样只会轻功的,就更不好说了,指不定就一头栽里边儿了。” 赵清语听完又补了一句:“主要还是看对方的手段和目的,真想要置于你死地,不用兵器也能轻易解决。” 长敬猛地一拍手,吓了林瑶一大跳,差点跌潭里去,正要骂长敬,就被他精神十足地抓住了双肩,听他兴奋地说道:“我知道他们袭击照日堡、抱山岭的方法了,就和朔方一样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林瑶第一次被除了哥哥以外的男子靠的如此近,脸颊飞起红晕,说话都有些磕绊了,“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长敬还没发觉,自然道:“那些黑衣人攻击朔方城的时候是借用迷雾下药,让大部分人丧失战斗力,对你们也是如此。我们先前一直猜测黑衣人的身份、能力必然不低于我们才能做到同时攻击照日堡、抱山岭众人,其实根本不需要多厉害,只要一点特殊的药物就够了。” 林瑶:“那又怎么样,能说明什么?” 长敬:“说明此时照日堡和抱山岭的同僚们很可能也无大恙,只是行动受限。因为黑衣人的目标不在杀伤,只是为了囚困或者拖延。而且我们还可以从药物方面下手,找到黑衣人的踪迹。” “你说的不错。” 最后一句话从长敬背后的瀑布处传来,林瑶则正对着这个方向,见到来人当即唤道:“哥!” 长敬回身就见到一脸冷色的吴杳正盯着他的手。长敬这才如被电击了一样,飞快地抽回手背在身后,却依旧感觉如芒在背,心中暗道自己得意忘形了。 还好林瑶此时也没工夫跟他计较,她三两步跑到林奕旁,追问瀑布后的情形。 林奕沉声道:“正如长敬所说,照日堡和抱山岭的弟兄们都中了与我们相同的迷药,而且中药时间更久、分量更多,不仅无法施展控梦术,甚至连站立也无法做到。” 长敬听出了话外音,“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就在这瀑布后?” 吴杳应了声,“瀑布后是个天然形成的洞穴,以前应当是被巨石遮掩住了才没有发现。但不知道是谁挪开了巨石,露出后面的洞穴,并将他们藏了进去,变成监牢一般的存在,还不用担心他们会逃走。现在问题是他们人数较多,就凭我们几个人没办法将他们一次性解救下山。” 这确实是个问题,眼下他们只有十个人不到,而且有的受伤、有的功力尚未恢复只能自保,就算把他们全都带了出来,如果他们在途中再遇到黑衣人恐怕难以护得周全。 赵清语想了会儿,提出建议道:“不如我们放信号给左分殿的救援队伍,让他们来接应我们。” 长敬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方案,“说左分殿的人会上山的正是张远山,不一定能信,也不知道来的人是敌是友。我们上山前,听驻守云陵的张老说,左分殿的人应当是先去云陵城才是。” 赵清语也想明白了此法确实不妥,便未再多言。 林奕却道:“那我们不如兵分两路,一部分留在这里照看同僚,一部分返还云陵城搬救兵。” 长敬依旧觉得不妥,担心分散人马易被逐个击破,可是吴杳此时却支持了林奕的提议。 “我觉得可以,但是我们现在的人手实力不均,为了防备留守的人或是返程的人路上再遇袭,我们可以拆分搭配一下,分为我、林奕、赵清语、袁力四人一组回云陵,长敬、林瑶和几位伤重的织者就留在此处等我们。” 林瑶听到她要被留下,而大哥林奕,还有即使讨厌但毕竟相熟的赵清语也要走,顿时就有些不乐意,“我为什么要和这个只会逃命轻功的半仙一起留下,也不知道谁照顾谁……” 林奕皱了眉,就想训斥妹妹,吴杳抢先一步,难得的和颜悦色,“长敬功夫虽差,但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危机,即使有幻梦陷阱也能及时破梦化解,而且你们还可以躲进洞穴休整,你与他在一处也算安全。” 长敬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吴杳到底是在夸他还是贬他,竟然忘了反驳,等他反应过来了的时候,此事显然已成定局,吴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颇有托付重任的意思,长敬也无法再多言,只能以大局为重,目送吴杳、林奕一行远去。 长敬带着剩下的林瑶并几个行动不便的织者一起进了瀑布,往洞穴深处走了不过数步,拐过一个天然的弯口,便见到了他们一直在寻找的照日堡、抱山岭众人。 长敬走上前,扶起一年前曾有几面之缘的照日堡阁主徐明磊,简单的检查了下他的身体,见确实无大碍才道:“徐阁主,你们之中是否有人受伤急需救治?” 徐明磊本是面无须发,儒质彬彬的模样,如今被困半月有余,早已变得胡子拉碴、浑身脏污,他虚弱地摇摇头,勉力伸出一只手抓住长敬的衣襟,气若游丝地说道:“我们的储梦石都被抢走了……动手的是云陵枕月舍的掌柜孔器,他带人等在我城储梦石运输的必经之道之上……劫走了全部储梦石原石……还有右分阁的彭阁老,他们都是一伙的……云陵城必将有难……快去……快去拦着吴阁主和林阁老,他们是自投罗网……” 长敬的手脚瞬间僵直,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吴杳和林奕从瀑布里出来后均是满脸沉重。原来内鬼真的不止一人,而且是织梦渊和枕月舍联手抢夺储梦石。 他们刚到云陵城时,接待他们的是张承张老,但当时守在阁内的确实还有另一位阁老,很可能就是徐明磊所说的彭阁老,一旦张远山假装脱困地返回云陵,与其他黑衣人同伙共同进行下一步计划,那么云陵城必将遭难。 吴杳和林奕回去不是为了搬救兵,而是为了救云陵!她将长敬和林瑶留在这里,是不想他们涉险! 长敬突然眼前一黑,气血上涌,险些栽倒在地。 长月峡的黑夜终于要过去了,朝阳渐起,却不知何时能照亮一山之隔的云陵。 第十七章:光拂云散露筹局 吴杳、林奕一行四人到达云陵城外时已近卯时,正是城中百姓睡得最沉的时刻,也是城墙上的守兵最困乏之时。 林奕伏低身体藏在城外的灌木丛中,低声道:“不知道师父……张远山是否已经回城,轻易以我们的身份入城容易打草惊蛇,不如我们趁他们不注意,摸到守备相较松懈的西城门,翻墙进去。” 吴杳与赵清语是女子,身型本就比高大的林奕和袁力要娇小一点,此时蹲伏在草丛中隐藏地更为彻底。吴杳微眯着眼远望,沉声道:“不,张远山应该已经回来了,你看城墙上的巡城人数。” 听吴杳如此一说,林奕再细看城墙上的守城兵,果然发现了异样。 林奕也感到棘手:“平日应当是三人一组,一刻钟巡游一遍城墙,现在居然安排了六人一组,不间断查巡。看来,西城门必然也是加紧了防备。” 吴杳盯了一会儿,又道:“还是有机会的,你们看,城门处因为有连接护城河的索桥,外人难以侵入,所以他们反倒不会在索桥位置停留。” 赵清语有些惊讶,“你想从正门破入?” 吴杳不语,但心里确实是计划利用索桥的锁链爬上去,只是这个方案需要有一个人先去引开城墙上巡逻组的注意,说白了就是诱饵。 林奕也猜到了吴杳想怎么做,但这个方法太过冒险,如果巡逻组只派了一小部分人去处理诱饵,或是城内还安排了换防的人手可随时上城支援,再或是爬索桥的人失手了…… 一直没有出声的袁力突然道:“我七岁被张老赏识,从抱山岭带到云陵城,进入右分阁,我虽然没有什么过人的本事,但从小爬山越岭,手脚快。” 林奕皱了眉,以为袁力是想去爬索桥。 袁力却接着道:“我可以从西城墙爬上去,尽可能多地引来守城兵,你们再趁机从索桥处上去,不用管我,直接入城。” 吴杳看着袁力突然不知道如何作语,方案是她提出来的,可是要冒生命危险做诱饵的却是他们四个里实力最弱的袁力,而且她不得不承认袁力的建议很可能就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林奕、赵清语也明白,可是袁力也是他们的同伴,他越是尽力,越有可能回不来,这让他们如何应答? 袁力本是坚定地看着远处的城墙,随时准备奔赴,见吴杳、林奕俱是沉默,心下一暖。 “我知道吴阁主和林阁老的顾虑,可是现在时间紧迫,万不可以犹豫,你们放心,我有办法回来与你们汇合。” 林奕咬了牙,一狠心道:“好,那就拜托袁兄弟了,我们……等你回来!” 谁都知道,这是九死一生的局。 袁力用力地一点头,直起半身准备往西城门而去,忽然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赵清语。 “赵师妹,多谢你这些年愿意教我轻功,袁力谨记在心。” 赵清语看着袁力嘴唇微张,显然有些吃惊,在她的印象里,袁力不过是每日都会见到的师兄弟之一,偶然有些交流也会很快结束,她从未想过她随意的教授会让对方如此放在心上。她看着袁力被冻得有些发白的脸,还有那双竭尽全力隐藏着紧张情绪,刻意表现出冷静沉着的眼睛,真诚的一笑,轻声道:“等你回来,我还要考察一下你的轻功学的如何了。” 袁力能听到此句话,已是心满意足,再无任何遗憾,头也不回地朝着僻静的西城墙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黎明将最晚照亮的角落。 林奕看着有些感伤的赵清语,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赵清语不经意地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湿迹,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去看城墙。 很快,袁力就顺利地爬上了守备相对较为少的西城墙,但还没等他在城墙上站稳,就有一组巡查兵发现了他,也不问是谁,毫不客气地就提着兵器冲上来。 袁力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随即与他们站成一片,他怎么说也是有资格进入右分阁的织者,控梦术基底稳固,不是他们这些只会耍冷兵器的普通人可比的。只见他瞬放了几个阻挡的幻梦,以一敌六也未落下风。 但是幻梦的出现,也引来了更多的巡查兵,一组接一组地加入战局,迅速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十几把长枪齐齐地攻向他,竟是一点也未留手,而是要将他立斩于此。 袁力即使再强,也难以同时解决数十人的围攻,再加上他在山谷里受的伤,眼看着就被数柄长枪限制住行动空间,更有那惊险地差点就直戳他心口。 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道:“再撑一会儿,再闹大一点动静,再引更多一点的人……” 时间一分分过去,他早已力透,却还是在一个个地释放光影强盛、声响巨大的幻梦,不求能抵挡攻击,只求能将此处的情境传的更远些,最好连张远山也亲自出来查探,那吴杳他们就有机会了…… “噗……”,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把长枪刺入他的身体,他仿佛已经感知不到痛觉,手指也不再灵活,嘴中的口诀还在念着,手势却慢了,幻梦一个个破散,就如他的躯体一般。 他望着只有百余米之隔的南城门,不知道是血糊住了他的眼睛,还是因为黎明来的太慢,日光迟迟照不进他所在的阴暗角落,他只能模糊地看到有三个身影顺着索桥爬了上来,在高处停留了数秒,好像在注视着他的方向,又好像没有,再一眨眼,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我是织梦阁……右分阁织者……袁力……” 终于将入侵者斩杀在地的守城兵只看见袁力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听不见他说什么,生怕他突然再放出一个梦境阻挡,下意识将贯穿他前胸的长枪用力地往前一推。 那个满身是血的人,睁着眼,跪在地上,保持着被刺穿的扭曲姿势,再也不会动弹。 吴杳、林奕和赵清语也终于进入了云陵城,他们不敢回头去看,只能全力朝着城内最显眼的建筑——织梦阁奔去。 张远山,我们所有新仇旧恨一起算。 另一端,长敬看着洞穴里皆是瘫倒在地,痛苦不堪的同僚,眉心紧皱。 “喂,李半仙,你说怎么办啊,我哥他们会不会有事啊,我们现在是赶去帮他们还是,还是先救他们……”林瑶心里着急,可是看着地上一击就倒的同僚,也实在狠不下心抛下他们不管,只能不停地催问长敬。 与他们一起进来的一个织者强撑着内伤,靠在洞穴边上,好心提醒林瑶,“林师妹,你不要着急,长敬兄弟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林瑶想到自己这种时候什么忙都帮不上,气地直跺脚,“我,我干脆跳潭水里去冷静下好了!”说完就要朝瀑布外走。 不料,长敬听到林瑶的话,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林瑶的胳膊,眼神直勾勾的,眉头却还是皱着,“你说什么?” 林瑶吓了一大跳,“我说气话呢,不当真……” 长敬:“不是这句,上一句。” 林瑶愣了,讷讷地回答:“我去潭水里冷静一下……” 长敬手下不知觉地加重了力道,捏痛了林瑶,他却高兴起来,“你之前吃的药都有什么特征,仔细说给我听?” 林瑶从小都是被宠过来的,噌破个皮都要叫唤半天,现下被长敬用力捏着了皮肉,当即就跳脚了,抽回手大声道:“谁吃药了?你才吃药呢!” 先前说话的那个织者见长敬好像是有了思路,又看这两人打打闹闹的,鸡同鸭讲一般,便又主动回答道:“长敬兄弟可是说我们被黑衣人喂下的药?那个药我记得是黄褐色的一颗,比指甲盖还小些,我因为怕吃药,就迟疑着拿起闻过,并没有很浓的草药味,反倒有点果实的香气,像是……” “像什么?” 那人有点不好意思,“像小时候肠胃不好,家里人逼着吃的打虫药,说是吃了驱虫防虫,估计大半是假的,口耳相传的偏方罢了。” 长敬却是不认同,“若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确实有可能感染一些难诊断的疾病,但往往吃些家常的药物就好了,老一辈说的打虫药并不完全是偏方。我记得我爷爷的药铺里,就有一种南瓜籽磨粉制成的药剂,就有驱虫养胃的功效……” “你还记得有什么特征吗?” 那织者不懂医,自从有了长梦丸强身健体,更是少去药铺,还担心自己说错话,误导长敬,便谨慎起来,也想不出什么特别明显的地方。 林瑶瘪着嘴,心里不想搭理长敬,但毕竟知道轻重,便冷冷地补充道,“那药尝起来不苦,还有一点回甜,沾舌便化,我未配水就咽下去了。” 长敬摸着下巴沉思,脑海里闪过好几种相似的药物,只恨自己看过的医理书籍不够多。 “我大致能想到药方是什么了,解药的草药也都常见,或许这山里就有,我不知道能不能成,但眼下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他们既然无法抛下同伴去云陵,也不能拖着无力的他们下山,就只有治好他们一途了。 徐明磊靠在山壁上,宽慰道:“长敬小兄弟,你只管试,我们不怕吃错药,只怕成为织梦渊的罪人……” 长敬:“徐阁主不要这么说,储梦石丢失罪不在你们,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恢复身体,回援云陵。” 众人一听,想到这几日什么都做不了的憋屈、同伴死别的苦,心下都涌起热血,“长敬兄弟,你放心去配药,我老黄第一个吃!” “我也吃!反正怎么都比现在强!” “我也吃!” 一声声激愤的应答在洞穴里响起,长敬一个个看过他们的脸庞,用心地记住了他们的模样和此刻的心情。 越是关键的时刻,长敬越不敢松懈,他仔细地在脑海里排除掉几种药性较猛的草药,选出最有把握的组合:“好,诸位稍等,我这就去配药,稍后还需要你们全身浸在冰凉的潭水中配合治疗。” 大家都一致地没有去问为什么要泡冷水,无条件地相信长敬。长敬却还是主动解释道:“先前我和阿泰和袁力,都曾落入过琼河,入水初感冰凉,但却不伤肺腑,出水后反倒刺激精神亢奋,手脚产热更快,有利于血液流通,我猜测应当是水质原因。此处的瀑布水就是琼河的上游,很可能有相同的功效,可以帮助你们吸收药力,加速恢复。” 长敬又在洞穴里绕了一周,还真让他找着了一种苔藓类草药,待走到瀑布外,山地边缘缝隙间仔细摸索一番,又找到了两种通气排淤的,但剩下的几味药却是直走到第八重瀑布处才找到。等再回到洞穴里,长敬已是满头大汗。 此时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了,路上顺手就捡了块中间凹陷的石块和细长的板石,就地取材捣药,挤出汁水倒在他们随身带来的水囊里装好。 长敬和林瑶合力将同伴们一个个扶出山洞,扶着深潭的边缘浸泡,挨个喂下药水。还安排了伤势较轻的织者去较远处望风,看着周围的动静,以防黑衣人折返。从他们这里望下山去,还能远远看到云陵城。 林瑶没有下水,嘴上说先看看他们的疗效,一副好像很怀疑长敬医术的样子。长敬忙的焦头烂额,正一个个地询问感受,也没时间去管她,便随她自己了。 直到众人泡在冷水里却冒出热汗,可以完整清晰地说完一句话,手上也有力了,他才松了一口气说明用对了药。 徐明磊身体底子本就不差,又常年习武,成了恢复最快的一个人,大喜道:“长敬兄弟,你这医术堪比都城的御医啊。” 旁边一个阁老不服,反驳道:“老徐,你见过御医吗就搁这瞎比,要我看啊,长敬这是比神医还神啊!” 长敬挠挠头,只笑不语,知道他们不过是夸张地表达谢意。 又过了一会儿,直到红日完整地露出山头,暖洋洋地照进山谷,十来个大汉才终于可以利索地自己翻出水潭,徐明磊还尝试着释放了一个简单的幻梦。 长敬衷心道:“大家能恢复真是太好了。”忽然看到一旁扭捏的林瑶,疑惑道:“你确定不要试试?” 林瑶看了一眼潭水,别过脸,哼了一声,“才不要,我还是等回云陵再慢慢治好了,反正现在也不差我一个,我也绝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徐明磊看着小姑娘闹变扭,好意道:“林姑娘,长敬兄弟的方法确实有效,你早一点恢复也好早点去帮你哥哥。” 林瑶心里明白,却还是不吭声,心道:这些臭男人就是缺根筋,就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就这么泡进去…… 长敬实在摸不透这个姑奶奶的想法,总不能把人按水里去吧,只好道:“那我们再休整一刻钟,就出发去云陵吧。”他心里总是吊着根弦,怕它突然崩断了,又怕它一直悬着不安。 他的直觉准得诡异,默道千万不要再传来什么噩耗……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长敬一口气还没喘下来,就听见站在山边瞭望的织者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口中还唤着“不好了”,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不好了!云陵城破了!” 第十八章:灵渊之境掀白骨 “远山不知二位殿老已到,有失远迎,还望莫怪。” 云陵织梦阁顶层灵渊旁站着五人,皆是黑衣黑袍,背对着琉璃窗口,看不清楚面目,但说话的那人分明正是吴杳他们此行的目标——张远山。 吴杳三人轻功都是上乘,在一盏茶前有惊无险地避过阁内所有织者,悄然无声地攀在了织梦阁的屋瓦之上,静待片刻,果然就见阁内所有重要人物都出现在了灵渊处。 右分阁的灵渊乃是全云陵百姓梦境汇聚之处,其中还不乏右境其他城池上呈的高阶梦境,可以说是整座织梦阁最为关键的处所。通常阁主、阁老也均会在此议事,一是可免无关人员偷听,二是可随时取梦查漏,确保灵渊稳固。 若是灵渊有失,毫不夸张地说就可以视作云陵城破,一旦所有梦境失控外溢充斥全城,其后果不堪设想。 只见此时右分阁内的灵渊上方,纯净浑白的梦元之力有序地袅袅盘旋,无风自动,形成无数个小圈,忽而化成绕指揉,忽而凝冰珠滴落,百态频出,说不出的壮观美妙。吴杳想起去年林瑶看到他们温江城的灵渊时那副不在意的模样,暗道右分阁的灵渊果然不同凡响。 然而,此时站在灵渊旁密谈的五人却与这般神圣的氛围格格不入。从长月峡山谷逃走的张远山此时衣着整齐、神态自若地向远道而来支援云陵的左分殿殿老告罪,可任谁听到他的话音都能明白他与对方之间的关系匪浅,所说不过场面话,接下来才是关键。 张远山收了笑,痛声道:“不瞒殿老,我自前日带队绕过长月峡,奔赴照日堡、抱山岭同僚救援信号的发射之处查探,不料还未发现他们的踪迹反倒先碰上了一伙黑衣人。” “那些人各个仗剑无言,不由分说地攻击我们的人,招招狠辣,其中还有两人会控梦术,在断崖第五重瀑布处设下暗境偷袭,致我阁内的一阁老重伤不治……惨死于长月峡内!” 旁边一位黑袍人听到此处,面露激动之色,双拳紧握,出声道:“殿老不知当时情景是何等紧急,我们阁主为了援救阁内织者还差点挨到三刀六剑!其中一剑我看的清楚,分明就是谷泰维的星灵银剑。谷老早已仙逝,能使出这剑法的除了他唯一的弟子吴杳绝无他人!这吴杳就是温江城织梦阁现任阁主,没想到她竟是我们织梦渊的叛徒!” 吴杳此时就隔着一道墙瓦听屋内的人胡说八道,把脏水一股脑得全往她身上泼来,她攀着屋脊的右手青筋乍现,白皙的皮肤因为用力过度显出红痕来。不为她自己,只为她一生清苦,只求道义,为民安为民益的师父。 林奕也是满脸痛色,他没有想到会从他师父的口中,亲耳听到另一位阁老身故的消息,更没想到他会纵容他人如此颠倒黑白地污蔑同僚,难道这才是从小教导他、培养他的师父的真面目吗? 按捺下心中的万千思绪,林奕无声地比了个嘴型,告诉吴杳方才背对着他们说话的人正是那位与张远山同气同出的彭阁老,彭世怀。如果照日堡阁主徐明磊所说不假,此人亦参与了劫掠储梦石一案。 张远山身侧的另一人听到此处存疑道:“不可能,吴阁主昨日方到我们云陵,见我们的人在城外三放救援信号,又恰巧阁内人手不足,是她第一个主动请缨前去支援。她年纪虽小,可我看着绝不是那狠毒之人。” 原来是张承张老。 彭世怀显然与张承历来意见不合,见他不相信,当即重重地哼了一声,“张老也活过半载了,怎么还不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我与阁主亲眼所见那吴杳带着人在山里向我们动手,这还能冤枉了她?黑衣人前脚刚设下埋伏,我们放出信号,她后脚就主动跑上山,无缘无故地哪来这么好的心呐。她与那黑衣人明摆着就是一伙的。” 张老还想说什么,就见张远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似在告诫不要质疑他的威信。 正在双方争执不下时,那一直未说话的殿老突然开口了,“远山,你最早派出的三批探查队伍人马呢?可有找着?” 张远山顿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在他眼里,那些人不过是他计划中一个不起眼的配角,装装样子罢了,哪能真让他们发现黑衣人的线索。最安全的法子自然是让他们永远张不了口。 彭世怀被激起了情绪,顺口就道:“我们穿过长月峡的十三重瀑布都没见到他们的踪迹,怕是也遭毒手了。” 那殿老哦了一声,忽然诧异道:“你们不是说黑衣人的暗境设在第五重瀑布吗?怎么你们后来还通过了十三重瀑布?” 彭世怀一下说漏了嘴,在心里拍了自己一巴掌,忙道:“许是我记……” 张远山一拱手,打断彭世怀的话,朝殿老道:“是远山失职,让弟兄们白白牺牲,也没找到照日堡和抱山岭的同僚”,说着他竟噗通一声单膝跪地,抵掌颔首,“请殿老代殿主责罚!”他身为右分阁的阁主,本与左分殿殿老平阶,此时说跪就跪,言语之恳切,若不是吴杳等人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在山内的作为,真要信了他的话。 彭世怀哪还敢多言,生怕多说多错,连忙也跪下告罪。 意外的是,那殿老却没有马上扶起张远山,只负手站在一旁不语,任他们跪着,双手均掩在宽大的衣袍内,袖襟微动。 吴杳看得清楚,却捉摸不透这殿老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四人各说了一巡,只剩一人还没有出声。那人就歪歪地靠在木墙上,身形耷拉,像是随便来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可是看张远山跪下的角度,竟是将他与殿老一同涵盖在内,难道这人也是左分殿的人? 张承突然道:“殿老,请容我多说一句,此时责罚无谓,找回失踪的同伴,抓住作乱的黑衣人才是当务之急,我恳请殿老与我等一同出城再探长月峡,势要翻出真凶,祭奠我渊内亡魂!” “远山愿同往,不论生死!” “属下愿同往,不论生死!” 张远山、彭世怀就算心里千万个不愿,也不能在殿老面前显露出分毫来,当即就表态要与殿老再探长月峡。不过,他入了山也正好有机会处理徐明磊等人,只要他们一口咬定吴杳等人是叛鬼,先下手为强,还怕她们翻出花来? 殿老点了点头,认可了此方案,正要纠集众人准备出发,就听那靠在墙上,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突然厉声道:“谁在外面?!” 吴杳三人本正避了身,准备等阁内的人先退,他们再原路返还,找机会传信殿老,告知真相。可谁知他们不过刚挪了一步,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被角落里那人敏锐发觉。 林奕当下就要破窗而入,与张远山当面对质,吴杳却伸手按在他背后压下他的动作,轻轻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 林奕明白过来,吴杳是怕他们三人同时现身,会一并被泼脏水,到时三人再怎么说也都是狡辩,还不如留着林奕和赵清语是张远山弟子的身份,在关键时候再就他们漏洞百出的说辞予以重创。 吴杳挑了相邻的一块琉璃窗利落地破窗而入,身影翻转之间,左手软剑抖落,人还未落地,清冷的声音先一步传到阁内。 “张阁主和彭阁老说的可是这把星灵剑?” 彭世怀属于背地里说人坏话被抓了个正着,心下一惊,面上却还摆着谱,激愤道:“好你一个吴杳,竟还自己送上门来,我这就为弟兄们报仇!” 吴杳银剑斜指地面,不慌不忙道,“吴杳不才,谨遵师父教诲,手中剑绝不指向自己人,不像彭阁老,一把年纪了,人字两撇都不知道往哪儿写。” 彭世怀气极,“你!在殿老面前还敢如此嚣张,果然是谷泰维那老家伙教出的好徒弟,上梁不正下梁歪!” 吴杳本就是耐着性子在为林奕和赵清语争取时间,听彭世怀这个伪君子满口喷粪,心中也是无名火起,握剑的手渐渐加重力道。 吴杳不再理彭世怀,只对殿老道:“殿老,叛鬼这么大顶帽子吴杳担不住,想要与分阁主对质一二,也请诸位做个见证,不知可否?” 殿老依旧负着手,如看好戏一般,不置可否道:“可以。” 张远山剑眉一挑,先是长敬,现在又是吴杳……眼下当着殿老的面,若是矢口否认,恐难以取信。 吴杳得了首肯便率先沉声质问道:“吴杳敢问,张阁主一年前收到我的密信,遣使林阁老等人来我温江城探查暗境事件始末后,可有将此案的来龙去脉都报于左分殿知晓?” 张远山没想到吴杳不问山谷之事,反倒说起一年前那件不了了之的事,“我自然是……” 吴杳知道张远山必然是将所有有可能怀疑到他身上的疑点都略去,做足了准备才回禀的左分殿,她也懒得听张远山扯谎,直接追问道:“如果我是织梦渊的内鬼,为什么我要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发动如此显而易见与织者身份相关的事件,还主动汇报于您?无论此事处理结果如何,我作为温江城织梦阁的阁主都必然脱不了干系,您觉得是我太蠢还是织梦渊的人都愚不可及?” 张远山还从未被人这样打断话,毫不留情面的反问,当下就沉下脸来,眼神冰冷无度。 “我还想问您,如果有一个人能直接管控甚至约束我的行动空间、权限,决定我能否继续追查此事,这个人会是谁?” 温江城是分属右分阁管辖,吴杳作为织梦阁阁主,右分阁的阁老都只是与她平阶,她所有呈报的事件都必定经过一个人的手,那就是右分阁的阁主张远山自己。 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吴杳的暗指,彭世怀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要不是有左分殿的殿老在场,他早就出手封了吴杳的嘴,让她这辈子都没有为自己正名的机会。 张远山未答,吴杳就继续道,依旧未说长月峡,而是说起了更久远的事。 “我最想问您的只有一句话,您还记得八年前,与我师父最后一次的交手吗?” 吴杳的右手在身前凭空一抹,壮观的灵渊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旷的天景,他们就站在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头之上,山风阵阵。 靠在墙上的那人终于站直了身,忽然对吴杳起了兴趣,还没有一个晚辈敢在他面前这么旁若无人地施展幻梦,有意思。 同样身躯微动的是一直负手的殿老,看向吴杳的目光也有了探究。 他们都看出了一点,眼前的幻梦并不是普通的梦境复刻,而是一个编织已久的梦境,不知道多少次都被重演,才会如此熟稔。 梦中的山头有一座小亭,没有什么出自名家的牌匾,只有许多剑痕的石柱。亭中站着两个人,皆是黑金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有一人手中拿着一柄光亮如银河星辰般的长剑,岿然不动。 另一人手中没露出任何兵器来,却听见他的周身泛着一层黑光,仿佛披上了黑夜的光布,若是盯着看久了,连他的身影都虚晃起来。 持剑的那人显然要比另一人年长许多,胡子拉碴的,褶皱横生,一开口就是沙哑的嗓音:“老夫今日要好好见识下你的风云镖和阴阳钟,不玩那点到为止的虚头巴脑,使出你的全力来!” 在场的人都不是刚冒头的小年轻了,亭中的两人他们都认识,持剑的就是久负盛名的谷泰维谷老,一手星辰银剑使得出神入化,而另一人此时就站在同一个位置——风云镖的开创人张远山。 年轻八岁的张远山比现在看着还要俊朗些,脸上没有积年累月的威严,眼里透着几分毫不遮掩的自傲和不服输的劲儿。 他的“阴阳钟”并不是真的钟,而是一种独创的幻梦起手式,发动时能在人的心中模拟出一下下撞击的钟声,引动人最本能的情绪,即使是有防备的人依旧极易陷入他设下的幻梦之中,可谓防不胜防。 谷老的话音一落,张远山便不客气地连甩三枚飞速破空而过的风云镖,直击谷老的面门。谷老手中银剑一扬,准确地逐个击落。 就在此时,那如敲在人心尖上的钟声在每个人的身体中响起,仿佛他们也都成了张远山的攻击对象。 一声彻响过一声,牵动着藏在最深处的记忆,或痛或悲或死寂。 一声又沉闷过一声,仿佛濒死之即,奈何桥边,阴阳相隔,再无生机。 第十九章:阴阳钟起星河落 “好一个阴阳钟!” 谷泰维站在亭中分毫不动,屏气凝神地去感受张远山的阴阳钟,早已练就铜墙铁壁般的控情能力竟也崩出了一丝裂痕,一股名为“争胜”的欲望就要显露而出,却又在谷泰维的一个呼吸间被强行压下。 外界对谷泰维的评价多出于他手中锋芒毕露的星辰剑,很多人都忽略了他作为织梦阁阁老的身份,控梦术必然不会差,且能坐上阁主之位的通常都有些不俗的天赋,例如吴杳无需凭借过往梦境片段的织梦术。 但谷泰维的天赋并不像吴杳这般显眼,甚至很少人知道他对梦境精纯的控制之力来源于他对情绪的完美掌控。 别人或许不知道,在场的殿老却是与谷泰维同时代的巅峰,他轻声道出了谷老盛年时期的最高成就。 “情绪之神。” 这个名号连吴杳都从未听师父说起过,她只记得师父传授控梦术的方法与被人不同,他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教吴杳收敛情绪。童年的吴杳不再留恋玩伴、玩具,所有在她那个年纪最感兴趣的东西通通与她再无关联。随着她一日日长大,甚至那些连成年人都无法抑制的情绪她都可以轻易控制。 师父告诉她,人唯一的敌手就是自己的情绪,不止是喜怒哀乐,更有贪嗔痴念,只有术者自身不受任何一种情绪影响,才能将幻梦的控制之力展露到极致,达到可以随心布控幻梦中人意念和思绪的程度。同样的,他人亦无法再将你随意拿捏在手中。是之谓,“织者无情,织梦大成”。 在阴阳钟下的谷泰维就是如此,哪怕张远山用尽所有爆烈的情绪去干扰他,他都不为所动,连手中剑都未再有一寸移动。 张远山施展的幻梦已经将整座小山都包拢在内,忽而晴空万里骤转狂风暴雨,忽而孩童大笑转大哭大闹,仿佛搬来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小城在眼前。谷泰维并没有闭上眼去排斥视觉冲击,反而专心地阅览这平凡生活中的万千景象,如一个孑然一身的过客,停驻却不停留。 直到眼前的画面变为了一个青衣女子,柔柔弱弱的站在一间房屋的窗棂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静静地出了神,连手中的暖炉褪尽温度,化成一捧刺骨冷水都不自知,就那样从手心一路冻到心角。 她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冷漠而无情,“他不会来的,永远不会来。” 女子似是没有听见,亦或是这个声音本就不存在她的世界之中,只是一句旁白,一句她后半生的注解。 张远山看着谷泰维,嘴角露出一抹讥诮,“谷老可认识这个女人?” “她每日就在这间又阴暗又逼仄的小屋里望着窗外,没有仆从,没有朋友,没有父母,没有夫君,没有子孙,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地度过一日又一日。” “外面的人都说这里住着一个疯女人,相貌奇丑,性格孤僻,谁对她越好反倒越受冷落,渐渐地,便再没有人与她说话了。” “也有人说她是个可怜的哑巴,被人抛弃了扔在这里,她在等人接她回去。” “还有的人说她原来长相尚可,曾是都城里有名的富家千金,可是因为家道中落,被迫南迁,在远程的路上,她自己亲手毁去了这张脸,药哑了喉咙。”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她在这里生活了,也不能算是生活,就是活着,活了整整二十年,死的时候不知道年岁几何,只知道满脸皱纹,枯瘦如骨,发如白雪。尸骨也没人收,就这么烂在了地里,生死都与那间屋子牵挂在一起。” 张远山说一句,画面便随着他的话变动一下,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就走完了这个女人的一生,无尽的悲凉不知从何而起。 “谷老,这个女人与你有何干系?你为什么看着如此悲怆呢?” 谷泰维从这个青衣女子出现开始,就没有再转移过视线,苍老的眼里露出了万千情绪,心中仿佛破开了一道口子,几十年亘古不变的自持都在那一瞬崩溃。 张远山的话里没有一丝关心,只有胜利即将来临的兴奋和喜悦,他就要打败声名远盛于他的前辈了,此役之后还怕坐不上右分阁的交椅? 他抛出最后一句话,“谷老,是你辜负了她吗?” 话音一落,画面忽然从一抔糟乱的白骨变幻回了那个柔弱的青衣背影。 张远山得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对面的谷泰维双眼微合,再睁开时沉寂而透亮,干净的像是一个新生儿,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感知,又像是一个将死的垂暮老人,对这个世界再无留恋。 沙哑嗓音再次响起,“你败在了最后一步,你太过得意,以致于你的情绪影响到了对梦中人的掌控。” 张远山当即反驳道:“不可能!我的梦境没有一丝瑕疵,我明明找到了你的弱点,你不可能逃脱的!” 谷泰维叹了一口气,一点也没有棋逢对手或是激战之后酣畅淋漓的痛快,“她与我没有任何关联,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我只是那些评价过她的人里的一个。” 张远山还是不服气,自言自语道:“可是,我是从你……”,像是发现了自己失言,没有再往下说。 谷泰维却不在意地替他把话说完,“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探知到我的往梦的,但这确实是我这些年最常做的一个梦,她在我的梦中站了几十年,我自己也很疑惑。” “但是就在刚才,我突然想明白了,她应该算是我的一个遗憾,我为我当年没有上前关心过她一句,没有为她送一点吃食,或是为她最后收起尸骨而感到悔恨,我与那些不明真相却自以为知道一切的过路人一样,满口胡话,到处宣扬,就是这些流言害死了她。我是凶手之一,这就是她入我梦的原因。” 张远山此时已是满脸震惊,他没有想到他费尽心思找到一个有探知往梦天赋的人去帮自己偷偷窥看谷老的梦境却依旧没有取胜。说他违背道义也好,揭人伤疤也好,他都在所不惜,他只想赢过眼前的这个人,为往后的前程垫上一块足够高的垫脚石。 可是,他却败了? 梦境从脱离张远山掌控,变回青衣女子时起,就宣告破灭了,他自以为必杀的梦境,对手连剑也未出手,连一个幻梦也没有释放,就这么破了。 不,他不相信! 谷泰维本已转身,准备离去,张远山却疯魔了似的,左右双手齐甩,无数枚尖锐的风云镖齐齐地朝谷泰维而去,如同一面密不透风的针墙,瞬间轰倒在谷泰维的背后。 谷泰维没有转身,手上的银剑就在身后急速翻飞,“叮叮叮”地声音不绝于耳。 可是,不知道是谷泰维对自己的剑术太过自信,还是方才的那个梦境终究还是影响到了他的心神,有一枚风云镖错开了银剑一毫,没有一丝声音地钻入了谷老的背脊。 他的身影几不可查的一滞,仿若无异地收起银剑,头也不回地离去,徒留张远山满脸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 吴杳的右手缓缓落下,织梦阁内的灵渊就在原处袅袅环绕。 之后的事情,众人都有听闻,谷泰维八年后在南城温江溘然长逝,没有人知道他的死因,只知他死时面带笑容,似是放下了多年的遗愿,未留遗憾地走了。吴杳接过了他的位子,也接过了他的星灵剑,但他“情绪之神”的名号却再无人传起。 吴杳平静地说道:“师父与你交手时,是收我为徒的第一年,那年我八岁。一年后你就坐了上右分阁阁主之位。我没有亲眼见证那次对决,只在师父逝世前口述了那日的经过,他说他本该在那日就以死谢罪的,可是温江城的百姓还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守护者,他还不能走。” “直到八年后,师父逝世,我接替他成为温江城织梦阁的阁主。我遵他遗愿火化他的尸身时,我才在他的身体里发现了这枚风云镖。他一直没有取出这块击中他后心的铁镖,就是为了偿罪,这也是他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差的根本原因。” 吴杳从怀中拿出一块铁镖,表面有些锈迹,四角却依旧锋锐,就像他的主人。 “我不敢说是你害死了我的师父,因为师父死时没有责怪你,反倒感谢你了结了他几十年的遗憾,让他找到了根源。” 张远山从吴杳开始质问他,到看到那枚风云镖,心中的情绪几经翻涌,甚至曾有一瞬想要直接击碎她的幻梦,将她细嫩的脖颈掐在手中,把他所有不堪的过去、不为人知的野心都掐灭。 可是他又想起那个苍老却宁静的眼神,那个人好像又站在了他眼前,告诉他,人的敌手只有自己。 难道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吗?我输给了自己的贪念? 张远山的脸上再无威严,只有疯狂,“你以为你是谁?谷泰维的弟子?你连他的一点皮毛都没学到就想这里打败我,将我苦心经营起来的一切都摧毁吗?我告诉你,做梦!” 吴杳珍重地收起手心的铁镖,那是除了星灵剑外,师父唯一留给她的东西,那尖锐的棱角也是在时刻提醒着她,这个位子的分量。 “我确实没有学到师父的精髓,但你张远山,更不配作为一个织者,你的心里没有百姓,你违背了织梦渊千年来的盟誓,残杀同僚,滥用控梦术,只为了一己私欲,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自己。” 张远山冷哼一声,“我不配?你有证据吗?黄口小儿的话谁会信?” “我信。” 在场的殿老、张承等人均未开口,眼前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期。此时说话的,正是与吴杳一同前来的林奕。 他与赵清语一步步走上织梦阁的顶层,手上还拖着一个人,踉踉跄跄的,似是极为害怕,瑟缩着不敢抬头。 林奕与赵清语在吴杳身侧站定,第一次站在了他们的师父,张远山的对立面。 张远山气道:“林奕、赵清语,你们什么意思,是要叛出师门吗?” 林奕看着张远山气急败坏的模样,眼中只有悲悯,为那些无辜惨死的同僚。他没有回答张远山的话,将手中的那人拖起摔在众人面前。 “他是云陵城枕月舍的掌柜,孔器。他就是你们背叛织梦渊的证据。” 阁内除了殿老和吴杳,其他人自都是认识孔器,张承突然知道了这么多超出想象的“真相”,眼下见枕月舍也掺和起来,不禁又惊又怒道:“孔掌柜,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孔器早已被林奕与赵清语联手修理了一顿,什么的都招了,被强行拖到织梦阁中,就知一切都完了,再不赶紧将事情都说出来,恐怕张远山就要把黑锅都套他一个人头上了。 他当下就生出一股勇气来,指着张远山和彭世怀道:“是分阁主和彭阁老教唆我的!他们制定了劫掠照日堡、抱山岭、朔方城、温江城四城储梦石的计划,利用自己的心腹为他们做事,先后劫取了储梦石原石数万吨,都藏在了长月峡内。我,我只是被迫,被他们要挟了才替他们做事的!” 殿老上前一步,厉声追问道:“每座城池的储梦石数量都是固定的,由枕月舍七大舍老统一调配,你们为什么要私藏储梦石?” 孔器抖了一下,一狠心就要全盘托出,“是因为张远山说……”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枚飞镖正中咽喉,鲜血汩汩地奔涌在他的喉间,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恐惧地看向张远山,就这么在绝望与惊恐中带着秘密永眠。 真相已出,张远山罪无可恕。殿老就算与张远山有私交,也再不可能为他的罪行开脱,他也无法原谅一个残杀同僚的叛徒! “张远山,我命你即刻随我回左分殿认罪受罚!” 殿老的黑袍无风自动,一身戾气爆燃周遭,大声对张远山喝道。可是张远山敢出手灭口就说明他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只见那方才还在梦境中出现的钟声赫然重现,“咚”的一声猛然敲响,林奕与赵清语因为本就未恢复功力,当即就被震出了一口鲜血。 “没有人可以命令我!我毁了,就让整座云陵城为我陪葬!” 第二十章:万象圣手双重引 张远山大笑一声,数十枚风云镖就从袖中飞出,目标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端设在织梦阁中央的灵渊。 灵渊并非牢不可破的虚体,其边缘乃是赤金所铸的钟鼎,只是平时都掩藏在了梦元之力所化的白雾之下,看不分明罢了。此时灵渊突然受到大量的风云镖攻击,虽未完全破裂,却也显出了数道裂痕,沉积在底端的液态梦元之力顺着裂缝处流出。 众人心下都是一震,从织梦渊入世百年来,任何一处城池的灵渊都未遭受过如此重击。看似清水一般的梦元之力带着尚未提纯干净的梦境外溢而出,接触到外界自然的氛围,很快便外化形成幻梦,一个接一个地交叉在一起,改变了周遭所有的景象。 张远山却还不停手,风云镖向着织梦阁外墙一道道如闪电般射出,他自己也趁着梦境遮掩众人视线的片刻,从吴杳打破的那扇琉璃窗出纵掠而出。在房间内达到饱和状态的梦境像是找到了一片更广阔的天空一般,也争先恐后地散播到了织梦阁之外,云陵城之内。 就在这时,靠在墙上的那人忽然动了,根本没有人看清他如何动作,只一瞬间,织梦阁就恢复成了原样,灵渊完好无损,连那扇琉璃窗都无一丝破口。 吴杳看见那殿老始终负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也已经露出衣袖,偶然一瞥间看到那双完全不似人手的十指,凛然一惊。 紧接着,就看到殿老和那黑袍织者一前一后地冲着完好的琉璃窗而去,直追逃逸在外的张远山。诡异的是,两人就像是穿过一阵烟雾一般轻易,根本没有第二声破窗声。 吴杳心道:“是幻梦!” 原来是那黑袍织者极快地布下了一个与他们所处环境一模一样的幻梦,覆盖在灵渊之上,就好像一切都是原来模样。但幻梦依旧只是梦境,现实中已经被打破的窗户依旧是破的,所以他们才可以如此轻易地穿透而过。 但是幻梦一般都是来自于梦境的复刻,难道他们两人还曾梦到过眼下的场景?亦或是,他们与吴杳一样,有织梦天赋,可以随心念编织? 来不及多想,此时追拿张远山,控制外溢的灵渊梦境才是最关键的。故,吴杳、林奕、赵清语也随着殿老和黑袍织者追了出去。 还在阁内的张承张老却是还记着有一个彭世怀没有伏法,便率先对彭世怀出手,指尖联动,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便突然从四周墙壁轰隆现出,其坚硬和大小程度堪比野林巨兽的监笼,瞬间就将没有防备的彭世怀和地上的孔器套了个正着。 这是右分阁为防有人想破坏灵渊而设,没想到今日第一个破坏灵渊的人就是分阁主自己,然而彭世怀毕竟也是阁老之一,他能不知道这牢笼如何破? 彭世怀悄然摸到一处暗角,想要从内部将其破坏,但就在他即将得手之时,他的双脚忽然感到一阵巨大压迫之力,低头一看,竟是孔器从地上爬过来整个人缠住了他。 彭世怀大怒:“孔器你发什么神经!我是要救我们两个出去!” 孔器听见了却没有松手,反倒抓的更紧,他狰狞地一笑:“彭世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张远山的腌臜心思吗?你们早想着事成之后,就把所有罪过都推到我头上,再一脚把我踢开。你现在出去了,根本不会管我死活,我怎能甘心!” 彭世怀见心思被戳破,手间一运力,就要当头将孔器一掌打死,可是他的手才刚刚抬起,就看到孔器的双眼一亮。 糟糕,中计! 张承放下牢笼后并没有离开,而是抽出他的兵器蒙巨刀,隐在了彭世怀的视线死角,只待他移动到合适的角度,一刀砍断他的希望。 他没有直接杀死彭世怀,而是利落地两刀,自上而下地齐根斩断了彭世怀的双臂,他再也不可能触碰到牢笼内的机关。 彭世华在惨叫声中一脚踹中孔器心口,孔器大吐一口鲜血便晕了过去,彭世怀自己也倒在了一地血泊中,用狠毒的眼神看着张承。 “张承,总有一天你也会是这个下场……” 张承根本不屑再与彭世怀多言,留下两人在不可脱逃的牢笼,也奔出了织梦阁。 灵渊梦境外溢的速度远超吴杳想象,更为可怕的是张远山并未远遁,而是在引动所有梦境笼罩全云陵,同时双手间风云镖不停,阻滞着殿老的步伐。 城中的百姓突然看到他们的阁主出现在半空之中,还有些讶异,有些人甚至站在原地抬头看热闹。 本已被新日照的大亮的天空忽然昏暗下来,金秋时节下赫然飘落起了纷扬的大雪,伴随而来的是一阵阵呼啸而起的寒风,令人如坠极冰之地。 如果说落起的雪花还让城中百姓在新鲜劲中没有缓过来,接下来的画面就成了噩梦一般的存在,狠狠地激起了每个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云陵建城数百年,历经无数战争,脚下的黄土里埋着不知多少冤魂白骨,日日被无数人践踏着,遗忘着,而此时就是他们重见天日的时刻。 “啊!鬼啊!”第一声惨叫就惊现于繁华的街市之上,熙攘的人群都看到了一双白骨手爪破土而出,抓住了那人的脚踝,还在拼命地往下拖拽,仿佛要拉他一起下地狱陪葬。 上一秒还在看热闹的人们立刻就如蜂散去,可是地下的白骨何止一具,越来越多的惨叫声传来,有的人甚至因为太过害怕,慌不择手地抓过周边的利器疯狂地砍向自己的双脚。殊不知,幻梦为虚,利刃为实,一刀落下,鲜血四溅,伤害一旦造成就无法挽回。 还带着温热的鲜血似是让白骨手爪更为兴奋,只一滴就足以让它们的力量疯狂成长,不止是一只手,甚至还不断生出头骨和身躯来,果真如厉鬼一般。 天空上飘下的雪花,就成了他们大肆进攻的旗帜,平静了数十年的云陵城就在没有任何外敌进攻的情况下,从内部开始溃散,死伤无数。 吴杳、林奕等人在高处都是看的双眼赤红,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林奕此时根本顾不得去追张远山了,他和赵清语一起跃入人群,高声呼喊着:“不要拿刀!不要伤害自己!这些白骨都是假的,是幻梦!是幻梦!” 可是恐慌的情绪已经充斥了每个人的大脑,他们根本听不进林奕和赵清语的话。林奕着急地一个个去阻止,在他们耳边大声叫喊,希望挽回哪怕一条无辜的生命。 赵清语已经喊出了哭音,她只恨自己此时为什么连一个控梦术都施展不出来,她空有一身绝顶的轻功和鸡肋的探梦天赋有什么用? 吴杳咬紧了牙关,她深知此时只有控梦术能解决梦境带来的灾难,于是她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风云镖组成的生死阵。 比吴杳更靠近张远山的是那位左分殿殿老和不明身份的黑袍使者。 黑袍使者落后殿老一步,可是但凡他经过之处,天空就退去阴霾恢复了光亮,积雪的屋瓦都尽数化净,连地上那些白骨都突然消失,连一丝破土的痕迹都没留下。 吴杳知道,这依旧是幻梦之下的视线掩盖,虽不能直接修复所有实质性的破坏,但至少可以破除部分视觉幻象带来的恐惧。然而,他的速度依旧比不上大肆蔓延全城的梦境。 更快一步的殿老早已露出了完整的两双手,他的手不似一般男子那样宽厚结实,而是如同地上那些白骨一样瘦削,薄薄一层蜡黄的皮肤紧紧地贴在手骨上,青筋尽显。极具反差性的是,就是这样一双枯瘦的手却在有力地翻转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的各种手势。 以吴杳敏锐的五感都不能看清他究竟施展出了多少个控梦术起手式,好像是三个幻梦术连放,又像是同时配合了一个凝梦术,而且越是想要看清就越是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分不清到底是幻梦乍现的那一刻模糊了边界,还是他的动作快到混淆了视线。 随着殿老手间不停的动作,张远山刻意引导向四周扩散的灵渊梦境真的滞缓了下来,像是一端被蛮力往外推动,一端被强行阻挡的白沙,在最外圈的边缘位置高高堆起。 张远山的飞镖即使落空了依旧会回旋到他的手上,形成了用无不竭的循环,其功力与八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他看着恍若徒劳的殿老大笑道,“众人皆知西岩帝国织梦渊左分殿有一位阁老使得万千幻化之术,且有过目不忘之赋,只需看过一眼,就没有他复刻不出的景象。他无需任何武器,他的双手就是他遇神封神、遇佛化佛的不败利器。他成名之日甚至要早于情绪之神谷泰维,是无名神山下五大渊老亲封的万象圣手。” “可是,谁又能想到,万象圣手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是与不是,范临兄?你的弟弟范冢永远都只是跟在你身后,做为你补缺遗漏的影子。” 张远山的话无疑是直接向天下宣告了万象圣手的真实身份,而且一并拆穿了身为左分殿殿老的范临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万象圣手,只有他与范冢联手之时才能发挥百分百分战斗力的事实。 或许张远山说出这句话只是为了扰乱范临的思绪,令他露出破绽,可是范临不仅没有回应,甚至手间动作愈发加快,所有幻梦几乎全部信手拈来的瞬发。他身后的“补漏机器”范冢虽没有那样大名鼎鼎的头衔,可他手上的功夫却决不低于范临,他从未出过差错。 吴杳根本不在意这两人究竟为什么会是这样奇怪的组合,她心里只是想到原来范临和范冢以梦克梦的修复方式是基于他们过目不忘的复刻能力,也就是说他们与她一样,不需要凭借过往梦境的支持,可以即时编织梦境,甚至达到百分百还原的程度,相似到令人完全无法区分。 但吴杳不知道的是,在范临、范冢看到她幻化的谷老与张远山山峰对决一战后,他们都萌生出了想要将她纳入麾下的念头。她这种可以完全不依赖梦境片段甚至脑海中所记忆的景象,直接随心任意编织任何幻梦的天赋,其实比他们单一复刻的能力要更胜一筹,如果能再加上他们的万象圣手秘术岂不是可以更上一层楼? 但眼下显然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张远山说话的时候也未放松对灵渊梦境的控制,他见大部分的白云梦都被阻挡在了界外,便开始逐个抽取梦元之力更盛的黄粱梦。 天空之中泛起点点黄光,并逐渐放大,像是同时出现了数十个月亮,可这光芒并不如月光般柔和,而是越绽越强盛,很快就几乎刺的人睁不开眼来。 殿老范临大喝一声,所有受他阻挡的白云梦都猛然向张远山回弹而去,形成一张巨大的白雾网,兜头向所有黄炽光源遮拢而去,他道:“张远山,看看你的子民,你造的孽够多了,还不肯收手吗?” 张远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不屑道:“子民有什么用,能助我长生不老吗?他们拿来兑换长梦丸的梦境不过都是些力量微弱的白云梦,制成的长梦丸也如同鸡肋一般食之无味,我守护他们做什么?”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直勾勾地盯着范临道:“修炼到我们这种境界需要耗费多少精力,其间付出了多少代价,割舍了多少心爱之物,范兄必然也懂”,他轻飘飘地掠过一眼影子人一般的范冢,继续道:“与其永远带个拖油瓶,不如加入我,与我共谋大业,只待我们的控梦术大成,永生之力就触手可得了。更何况,我还有一个关于储梦石的秘密……” 什么是永生之力吴杳并不知道,储梦石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张远山定然是入魔了,如若不制止他,她真的难以想象今日的云陵会是什么结局。 吴杳的大半身躯本就遮掩在范临、范冢两兄弟身后,张远山并不能看见她的动作,她就趁张远山言语蛊惑之时,悄然释放了一个梦境…… 有一个黑袍白须的人影出现在张远山背后,手中无任何兵器,可其身戾气却浓重地形成了一把利斧,高悬在张远山的头顶,只要轻轻一落,就能牵引所有恶气倒灌入张远山的脑海中,须臾之间便可将他完全控制。 张远山看似张扬大意地说着话,实则注意力高度集中,他怎会愚蠢到忽略自己的背后? 张远山极为轻蔑地哼了一声,迅速转身,连甩七枚风云镖,个个都近到避无可避,任谁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地全部躲开。 可是,真就有人做到了。张远山看着眼前的白须老人,下意识道:“徐先?你不是死了吗?” 第二十一章:重山万纪赴当归 “张远山,我忠心跟随于你,你却不管我死活?” 突然出现在张远山背后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应该已经死于长月峡山谷的徐先。只见他面目狰狞,满目憎恨,颈间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那鲜血还汩汩地喷涌着,一字一句都带着热血溅到张远山脸上。 张远山本该很快就反应过来眼前的“徐先”很有可能是幻象,但是他昨日离开山谷时并没有亲眼看到徐先的尸身,只是因为方才看到吴杳的出现方才先入为主地判断徐先应当已经身死。毕竟他对徐先下达的命令是杀死吴杳和长敬,如果他们还活着,就说明徐先败了 张远山只惊慌了一瞬便又很快被心中强盛的欲望压了下来,两袖齐展,方才所有落空的风云镖全部回归他手,又以更加凌厉的角度高速飞出,他狠毒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让我再送你一程!” 吴杳听到张远山这一句话便知他已经走入陷阱,当即就飞掠过范临、范冢两兄弟的身侧,轻声道:“我去引他出手,灵渊梦境和城中的百姓就交给二位前辈了。” 范临深知眼下控制住城中混乱,避免造成更多死伤才是重中之重,便朝吴杳略一点头,与范冢两人各自微调了站位,面向织梦阁的方向,隐于张远山此时的视线死角之处,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被张远山引动出来的灵渊梦境之中。 而吴杳则是凌空一甩左手星灵剑,凛冽的剑气隔着十余米的距离就传到了张远山颈侧,逼他不得不回身应对。 “又来一个不知死活的。” 吴杳脚下步伐翩飞,轻功使到了极致,才堪堪避过连发的数枚风云镖,心中暗提了一口气,虽然惊险,却拉近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且巧妙地挡住了张远山的视线。 他的镖能到的距离,此时她的剑也可以! 张远山见身后的“徐先”被击中退步,便优先招呼起吴杳来。铁镖与银剑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但这些声响再激烈也无法掩盖那在心脏深处击撞而出的阴阳钟声。 吴杳的剑刚刚挥到张远山近侧,就轻易地被他一掌隔开,不仅剑失了力道,连吴杳自己的身体都好像突然被抽空了所有气力,虚晃了一下,差点从高空摔落。 “师父……”吴杳只觉那一下钟声将她眼前的景象都敲糊了,张远山与她之间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她想要收剑却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远山隔开她的剑,反手就是数枚铁镖,就贴在那人影的后心飞射而出,直击心脏,透体而出。 “师父!”吴杳大喊一声,就要去接住那个被击落的人影。 张远山心下冷笑,暗道谷泰维的弟子不过如此,一个幻梦就能让她失了心神,连…… 他的颈间忽然感到一凉,不知是什么贴上了上来。张远山一侧头就看见了徐先歪裂的血脸,森冷一笑,张开了血口,就要咬住他的脖子。 他下意识地想要偏头躲避,却发现全身都被徐先禁锢住了,他的双手双脚都攀附在他身上,还有那沾血的胡须触感强烈地刮过他的脸,顿时让他恶心地想要挣脱。 张远山的手肘用力往后一撞,徐先却似没有任何痛觉,缠地更紧了,带着血腥气的利牙眼看着就要咬破他的皮肤。张远山立即改抓住徐先的双手,直接反方向将其掰折,这才移动身体,从他的禁锢中扭身。 此时他正对着徐先,单手掐住他的脖颈,瞬间溢出满手的鲜血,张远山恶狠狠地一笑,向右一转,就将徐先的整个脖子扭断了。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就凝固在了嘴角,不可置信地低头一看,一小截银色的剑身从他的胸腹间穿了出来。 此时的吴杳就如方才的徐先一般,极近地靠在他的背后,如跗骨之蛆,嗜血而生。 吴杳面无表情地抽出银剑,一掌击向张远山的后心,就如他残忍杀害她“师父”时一般,即使那只是个假象。 张远山口中涌起鲜血的味道,这回是他自己的。他跌在了一处屋脊上,喃喃道:“你不是被我的梦境控制了吗……” 吴杳瞥了一眼被张远山扭断脖颈的徐先,冷声道:“事实正相反。” 张远山亲眼看着倒在远处的徐先忽然化作一阵寒风散去,便明白真正被一个幻梦所欺骗的人不是吴杳,而是他。 吴杳从挥着星灵剑靠近他开始,笼在右袖中的手就在不断调整“徐先”的动作,一心二用地配合攻击,甚至当他使出阴阳钟的时候,吴杳也是故意放松对自己情绪的控制,让张远山顺利找到她的破绽。她那一刻的恍惚和无力都是真的,只有这样才可能骗过张远山,让他敢把后背暴露在她眼前。 张远山越过吴杳,看到城中的暴雪早已停下,地上也再无白骨爬出,张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来到人群之中,凝梦术大放,迅速地凝结着大片的幻象,制止了更大的暴乱产生。 而在天空的另一角,范临、范冢二人已经开始着手将外溢的灵渊梦境全部聚拢,形成了一个由大量白云梦组成的巨大“云团”,越聚越大,可是他们却好像陷入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所有梦境都缺少一个出口去存放。原来的灵渊载体已破,眼下除了不断消耗精神力去控制它不再外散,别无他法。 张远山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牵动伤口涌出更多鲜血也不管,大声地朝吴杳和更远处的范临、范冢喊道:“没用的!我早已将这些梦境中的属性恢复,里面不再是纯净的梦元之力,不可能再向原来那样任人摆布,除非……” 他猛咳了一下,抬手抹过嘴角,阴冷地说道:“除非用储梦石重新储存,可惜啊,全云陵城的储梦石都被我运走了,距离最近的照日堡、抱山岭也没有了……你们就等着为这群愚民耗尽精气,亲眼看着所有梦境都在高度凝集的状态下爆绽,化成一个巨大的暗境,笼罩整个云陵城,谁也逃不出去,全都为我陪葬哈哈哈哈!” 吴杳看着张远山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什么都没有说,头也不回地向空中那巨大的“云团”冲去。 只留下张远山在她身后嘲笑:“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吴杳越是靠近范临、范冢,就越是发觉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牵扯她体内的精神力,她不过是刚刚施展了一个凝梦术的起手式,就感觉自己全身的力量都顺着这一个口子流逝出去,如同泥牛入海,消失的一干二净。 而此时的范临、范冢也已是满头大汗,连说话都困难,勉力支撑着灵渊梦境不溃散,看到吴杳解决张远山朝他们奔来,非但没有喜悦之色,反倒皱紧了眉头。 吴杳很快也发现了问题所在。眼下已经不是他们在主动控制这些梦境,而是被动地吸附在原处,不敢撤手,也无法撤手。 所有梦境就像汇聚成了一个大漩涡,以气体的形态高速自旋着,其形成的巨大引力场正在不受控制地吸收所有靠近的人类精神气,并逐渐由云白转成绛红,眼下收集的梦元之力甚至还要超过原先在灵渊内的储量。 可是吴杳依旧没有后退,她咬紧牙关,摒除所有本能的恐惧和想要逃离的意识,深吸了一口气,竭尽全力施展出她能做到的最大范围的凝梦术,只求能延缓哪怕一刻的梦境爆绽。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他们终有力竭的时刻,等到那时,这个蕴藏了足够制成上万颗长梦丸的灵渊梦境就将脱离控制,化成一个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极端暗境,没有梦眼,只有死灭。 城中的骚乱已经逐渐平息,所有人都在抬头看着他们,以及他们头顶这个巨大的绛红色“炸弹”,人们逐渐安静下来,或许是被吓得不知所措了,也或者是已经放弃了逃生,梦境的范围无边无际,能逃到哪里去呢? 储梦石,如果张远山没有带走那些储梦石,或许他们还有一丝希望…… 突然好像有人听见了城门外索桥放下的声音,接着是厚重的城门缓缓推开的声音,有人诧异地望去,竟真的发现有一群人浑身湿漉漉的走来。 他们每个人的肩上都有两条足有手腕一般宽的藤条,背后拖着一个简易的木板车,没有轮子,就这么生生地靠人的力气拉动,肩上的衣服早已被磨得破开,露出的皮肤满是血口。 等他们一步步走进云陵城,才有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他们费尽全身力气拉运进来的东西是什么。 “是储梦石!”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认出了出来,但这个声音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到了林奕、赵清语、张承甚至高处的吴杳、范临范冢的耳中。 吴杳两鬓的发丝都已经被汗水浸湿,粘在脸上,狼狈而乏力,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向她走来,还隔的那么远,她却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李长敬,你终于来了。 事后,曾经有好多人问长敬,你在哪儿找到的储梦石?为什么会想到立即运回来呢?你怎么知道城中发生了什么,又怎么知道只有储梦石能解救这场危机呢? 每个人都想知道,他为何可以来的这么及时。 长敬却是习惯性地挠挠后脑勺,但笑不语,还是林瑶在一旁一边大呼小叫地说她身上磨出了多少道血口,一边鄙夷又酸气道:“还不是因为李半仙那神奇的第六感!我真是服了。” 吴杳却不这么想,她虽然依旧每日拿星灵剑磨练长敬的体术,看长敬狼狈的左支右拙,可心里明白长敬又在关键时刻救了大家一次。 长敬轻功快不过她,打也打不过她,却一点也不气馁,总是扬着脸说笑,不骄不馁好似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其实最先在长月峡发现储梦石的还是林奕等人,那时他们刚刚揭穿张远山的阴谋,击败徐老,林奕拿着一块储梦石返还很快又被阿泰的死分散注意力,众人一时间都忘了去探究储梦石的事。 直到长敬他们看到云陵城的上空飘起大雪,无数的梦境显色混乱地出现在天空之上,才知道云陵城出事了。就当徐明磊等人都着急地想要立即下山赶去救援的时候,是长敬拦住了众人,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梦境取出后有可能再被装回去吗?” 当时长敬脑海里只想着如何才能最大效率地同时破解成千上百个梦境,答案是无解。如果不能破梦,是不是可以把它们都装回去呢? 从徐明磊处得到肯定答复后,长敬就想到那块林奕找到的储梦石。长月峡和温江城一样,都没有天然的储梦石矿脉,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刻意把它们搬上了山,具体有多少去看看便知。 于是它们就由林瑶带路,一路摸回最先发现储梦石的地方,果然发现了大量储梦石,极有可能就是张远山命人劫取的那批。但他们只有十几个人,每个人最多只能背负十块储梦石。 长敬当机立断,与众人一起挑选出其中储存量更大的那部分,就地取材制成了数个藤条拖板,就这么一路拖着储梦石下山,回援云陵。 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质疑,他们都无条件地相信了这个比他们还要小很多的年轻人,即使他只是个刚入渊的织者,没有任何实权可以命令他们。 连最喜欢呛声的林瑶都默默扛起了数块储梦石,即使肩膀勒出了血痕也没有抱怨一声。 万幸的是,他们赶上了,百年云陵没有在他们手上毁于一旦。可惜的是,张远山就在他们奔忙的时候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是有人来救走了他,还是他真的命大,自己活着逃了出去。 等到第七日的黎明重新照亮这座古城,狼藉不再,过往的街市又现出热闹的人群声,被破坏的织梦阁也修整完毕,西殿一道公开的指令也一并传来。 送信的是一名黑袍使者,皮肤黝黑,稳重无言,令长敬想起了长眠在长月峡内的阿泰。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只看到众人都笑嘻嘻地看着他。 长敬一脸茫然,“怎么了?” 林瑶经此一役,早已真心地将长敬当做了朋友,她用力地一拍长敬的后背,装作前辈的模样道:“师弟,还不快叫师姐?” 长敬没反应过来,“我比你还大好不好。” 林瑶高深莫测的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对,你入了我右分阁,就是我们的人了,自然要按入阁的辈分来。” 长敬听明白了,哑口看向吴杳。 吴杳难得抿嘴微微笑着,还没答话,林奕也凑了上来道,“从今以后就该叫吴阁老了,是不是听着好像还不如吴阁主?” 吴杳也学着林瑶打趣,“那你是不是也要我叫你师兄?” 林奕哈哈大笑起来,竖了个大拇指,表示吴杳很上道,一点就通。 长敬又是听林瑶一通嚷嚷,他才明白原来方才那封指令是封赏令。 范临和范冢两位前辈回到西殿后,如实汇报了此次云陵事件的始末,不仅详细揭露了张远山的罪行,也一并说明了吴杳、长敬等人的功劳。统领西岩帝国全境的织梦渊西殿四大阁老与阁主亲自商议决定将吴杳平调至右分阁任守,织者长敬也一并平调至右分阁。 虽然看起来等阶并未晋升,但右分阁毕竟是四大分阁之一,管辖四分之一国境,远不是一座温江南城可比的,这意味着往后他们就将直属西殿,也许再过几年他们就有可能成为右分阁的阁主与阁老。 而吴杳离去后,温江城的阁主就将由时玉担任。相较损失更为惨重的云陵右分阁,就由辈分更高,且在此次战役中力保百姓平安的张承张老代替张远山成为新一任阁主,吴杳的阁老之位则来自于被织梦渊依律惩处的彭世怀。 吴杳和长敬这回真可算是成了林家兄妹每日低头不见抬头也要见的同僚。 众人都在真心地祝福,他们以性命为底线的付出远比一次切磋交流更让众人信服,亦可谓不虚此行。 更加彰显此次吴杳和长敬荣耀的是,东殿特别要求他们前往帝国的心脏——京都,由殿主亲自加封。 在此之前,吴杳和长敬回了一次温江城。 往后他们就将在北方遥望这个他们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哺育他们长大的温江依旧在身侧不停歇的奔流,可是身边的人却不一样了,陌生又熟悉的云陵将成为他们的第二个家。 长敬知道,不论走到多远,他们终有一天会回到那里,即使故人皆一个个离去,那座小山,那条河流,那座阁楼都会在原地静守,就像他们守护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他处明月非故乡,重山万纪赴当归。 第二十二章:京都繁处皆妙人 吴杳和长敬远跨八城来到西岩帝国都城的时候,又是一年寒冬。 京都不像温江城或云陵,有高耸的山脉阻挡,有长年不冻的江河穿行,这里的温度更低,冷风灌起来就像丢盖的铁壶,没把儿的竹门,一吹就开,一倒就见底。 然而,这里人声鼎沸的热闹劲儿却生生将热气烘了起来,走在都城大大小小的街巷里,那无处不在的人群就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挡去寒风;摩肩擦踵的平商小贩、男人女人们就将独属于人的气息都保留下来,聚拢成一团,让人一走进去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天呐,哥,我好想搬来京都啊!” 一道清脆的女声在人群中放声朝远处喊着,周边的路人听见了皆顺着声音看了一眼那说话的姑娘,有一富家的小姐听见了还捂嘴轻笑了一下,不是嘲笑,而是见怪不怪。 头一次来京都的人都想要留在这里,吃皇家人日日都吃的珍馐,喝从全亚安大陆各处运来的美酒,看五湖四海不同风味的女子,赏整个北境独一处的美景,还有象征西岩帝国五万万百姓气运的织梦渊西殿。 任谁来了,都要舍不得走。 远处的男子听见这话,无奈的摇头笑着,想要将那女子喊回来,以免被人群冲散了,那女子却是根本没搭理他,左瞧瞧精致的吃食,右瞧瞧稀罕的玩物,哪还肯搭理后头慢悠悠走的同伴。 “瑶瑶这丫头,早知道不带她出来了。” 说话的正是林奕,跑远的那人自然就是刚过了十七岁生辰的林瑶。 林奕的左边站着赵清语,方才的话正是对她说的。赵清语本就不如林瑶好动,如若给她一本书,她也能在屋子里呆上一整天不出来,但此时却也十分理解林瑶的心境。 他们三个都在云陵城长大,林家的势力虽广,但主要还是以帝国南端为主。家里长辈对林瑶极为宠溺,自是不放心她跑远的,这好不容易有了出趟远门的机会,林瑶心里自然是乐开了花。 而她不一样,她不过是张远山在需要时挖来的一块棋子。当年张远山想要打败谷泰维,偶然间在东文帝国边境找到了一个会探梦的女子,便收入麾下,为己所用。 这个人就是她娘,她因为继承了母亲的探梦天赋才一并被张远山收留,并收作弟子,与林奕林瑶一起修习。可无论她如何努力,依旧无法融入异乡。 后来,她娘在那一场对决后便忽然染上了恶疾去世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如今,张远山也不在了,她在这里的同伴就只有林奕和林瑶,而且林瑶还异常地不待见她…… 林奕见她低着头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周围的热闹似都与她无关,路过的几个孩童追逐着跑过,差点撞倒了她,林奕下意识地就将她一揽,这才免去一跤。 赵清语一下晃过神来,礼貌地对林奕一点头便轻轻挣开手,保持一步的距离继续走着,面上毫无异色。 林奕这下真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头对另一人轻声说道:“这女孩子的心思都这么……”,他斟酌了下措辞,“都这么难捉摸吗?” “唔,我也觉得。” 说话的人看了眼唯一可以参考的女性同伴,被一个凉凉的眼神堵了回来,故而又立即改口,摸着下巴大声道:“定是我们的方法不对。” 林奕看他那怂样,一把揽过他的肩头,挤眉弄眼地笑道:“长敬小弟还是太过年轻,要不要向哥哥我求教两招?” 长敬夸张的跳到吴杳身侧,身体力行地表示拒绝“近墨者黑”,嘴上还不忘再补一刀,“林兄还是先过了自己那关再说吧。” 林奕看着走远的赵清语和还在远处咋呼的林瑶,一个头两个大,扶额叹息。 “话说,我们这回能有幸一睹京城风貌,还要托吴姑娘和长敬的福。要不是你们邀我们一同前往,恐怕我们几个这时候还守在长月峡脚下搬石头呢。” 长敬摆摆手,示意林奕不要客气,“那储梦石有的是人搬,不差咱几个,况且照日堡和抱山岭的阁主也都在那守着呢,这回大家都有防备了,上头也派了人手加强了整顿和警戒,想来是不会有人愚蠢到再往同一个坑里跳第二次。” 林奕表示认同,自那次事件之后,不论是云陵还是温江等城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们在出发前还与新任阁主一起重建了灵渊,将所有外溢的梦境都重新取出凝结,并一次性制作了千余颗长梦丸,无偿发放给城中受难的百姓,他们所有的医疗费用也都由枕月舍和织梦阁支付,虽不能挽回他们受到的伤害,但也算是尽力去补偿。 再者,他们此次一同随行前来,吴杳也是请示过西殿的,毕竟吴杳和林奕两位阁老同时离开守地,还是有些风险的。好在西殿没有异议,直接修改了指令,将他们五人都一同召进了京都,这才有了眼下的景象。 吴杳依旧有些忧虑,总觉得张远山在自己手下逃走,就如留了一个隐患,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发。吴杳想事的时候就是一丝笑意也无的全神贯注,边上偶有一个路人走过,瞥见她的脸,第一反应虽都觉得好看,但下一秒就被她冰冷的神色打退。 于是她的周遭就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怪圈,一步之内都没有闲杂人等靠近,她即使闭着眼走也不会撞到人。 但就有这么一个人不知好歹地以卵击石了。 吴杳的左肩被轻轻一撞,思绪会快收归心底,左臂几乎本能地一凛,星灵银剑随时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她一抬眼,看向来人,不禁眉端一皱。 面前是一个黑衣男子,戴着夸张的鬼神面具,就是西岩最常见的驱魔人像,传说鬼不怕人,只能以鬼治鬼,谁厉害就有权决定自己的领土范围,故西岩人不信佛也不信道,只信强者为尊。 这人除了脸上有一个廉价的面具,两只手里还提着两把木剑,做工还算精致,但与吴杳的银剑自是没得比,顶多也就是十来岁的小弟子学武时练手的玩意儿。 吴杳在原地停住了,好整以暇地一抱手道:“李长敬,你今年几岁了?” 举剑的那人一偏头,手里的剑换了个姿势,竟伸出一剑点在了吴杳的下巴处,十足的调戏劲。 林奕不过远眺找了一下林瑶,一回头就看到如此劲爆的场面,一脸敬佩道:“长敬兄弟勇气可嘉,在下自愧不如,但为兄还是劝你一句,保命为上。” 那人压根没理林奕,还兀自往前走了一步,有些偏小的面具露出他下颌一角,隐隐能看出底下的人在笑。 吴杳却是眉心大皱,左手剑毫无征兆的落下,就要去挑开那不自量力的木剑。 林奕暗道坏了,吴杳要动真格了,长敬这回可玩大发了。 谁知,吴杳的银剑却意外地挑空了,木剑在即将碰上的那一刻极快的一转,那人的身形也随之一变,更靠近一步,近到可以看清他黑袍内的里衣颜色,举剑的双手看似随意地一伸一绕就躲过了吴杳的剑锋,从另一个方向转来放在了吴杳细嫩的颈侧。 一截黑发隐蔽地落下,在两人的黑衣下几乎看不出来,可吴杳却是心中警铃大响,不再试探,分秒未在原地停留,使出全力反身一击。 “你是谁?!” 那人手里的木剑瞬间化作四截掉落在地,他看着一脸杀气的吴杳无奈的一摊手,自己摘下了面具,悻悻道:“姑娘未免太过凶狠,难怪都没男子敢靠近。话我说前头啊,这木剑我还没付钱,也不是我弄坏的,就有劳姑娘了。” 林奕万万没想到自己也看走了眼,刚说的话原来全是放空响,要不是吴杳警觉,发现了这人不是长敬,接下来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吴杳的银剑一亮,周围的人群顿时散开一片,将他们三人露出在了道路中央。 那人就站在吴杳和林奕的对面,面具下的脸与鬼神差之万里,非但不凶神恶煞,反倒白净地像个书生,细眉凤眼,嘴角噙着笑,没有书生的文弱和清雅,而是典型的公子哥模样。差一把四季皆可使的坠玉白扇,就与“纨绔子弟”分毫不差了。 吴杳冷声道:“我们的同伴呢?” 林奕在看到对面的人不是长敬后,就立即在四周找了一圈,却没有看到长敬的身影,不止是长敬,连赵清语和林瑶也不见了! 那人还在表无辜,“姑娘的同伴走失了?这我可不知道,我就是看姑娘形单影只地逛京都实在太过可怜,这才主动来做个免费的向导,没想到姑娘脾气这般大……” 吴杳不想再与他废话,只见一个黑影一旋,冰凉的剑身就贴在了那人颈侧,此时可不是木剑,而是货真价实的利器,掉的也不会再是她的头发,一个不小心掉的就是他的项上人头了。 “我们不伤平民,你放了我的同伴,我就撤剑放你走。” 那人见吴杳一个瞬息就近了身,在他耳边说的话没有一点女子的娇婉,甚至比她的剑还要冷上几分,立即垮了脸,“姑娘穿着织梦渊的黑金衣袍,戴着兜帽不露脸,是织者?” 吴杳不语,剑身一侧,锋利的剑刃就立了起来,只要再近一分就要割开他的皮肤,吓得那人一躲,“姑娘听我说完呀,你要是伤了我,就是残害同僚了!” 林奕和吴杳同时一震,林奕惊讶道:“你也是织者?来自西殿?” 那人说完这话,就小心地用两指捏住星灵剑身,缓缓挪开几寸,见吴杳没追击这才一个闪身退出攻击范围,跳到了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林奕身旁。 林奕也摸不透来人路数,谨慎道:“兄台贵姓,为何要袭击我们?” “免贵免贵,鄙人姓方名航,我……西殿上头的人都叫我小航。咱话可要说清楚,我没想攻击那位姑娘,只是看她长得好看,套个近乎……” 方航说的一脸理直气壮,指指吴杳,又后怕地摸摸脖子,“你们是云陵来的吧,不是说南方姑娘个个都貌美如花,温柔似水……” 吴杳猛得一横剑,方航立即道:“别别,玩笑话别动怒,我带你们去西殿,或许你们的同伴是自己先去了。” 林奕与吴杳对视一眼,心下都明白长敬、林瑶和赵清语不可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但此时突然冒出来的这个人自称来自西殿,且还知道他们从云陵而来,又无法在大街上用控梦术验证身份,就只能随他走一探究竟。 如果真的是自己人,到了西殿也可以让大家一起帮忙找人。如果不是,林奕和吴杳两人也足有自保的能力。 吴杳也不想第一天来京都,就在大街上闹出太大动静,便收了银剑,率先往前走去,头也不回道:“带路。” 方航自觉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是被美人架了一次脖子,又没真掉块肉,或许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立马又恢复了不正经的模样,屁颠屁颠地赶上去领路了。还不忘回头提醒林奕:“有劳付下木剑银子,一两!” 第二十三章:谁人仗剑走天涯 走了片刻,方航不知怎么左拐右绕地一带,很快就走出了人群密集的街市,来到了一处能远远望见织梦阁西殿的位置。 京都的西殿与皇宫各处一角,遥遥相望,皇宫在月色下显着独有的金黄色调,是全京都最亮堂的地方。西殿则是暗沉的砖红色,远没有皇宫气派奢华,却对每一个织者都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让人看见了便忍不住去眺望那琉璃的塔尖,像引路的灯塔,又像记忆深处的家门。 方航一边在前头走着,一边如数家珍道:“我们西殿啊,建于祁穆五年,那时候织梦渊才刚刚入世,两边都那叫个民不聊生啊。于是,当时的一任殿主,也就是渊老之一的薛先辈,率先在京都皇宫的正西角落了根。” “薛前辈有言,西岩帝国兴不在田地,而在重矿。然,帝国虽将拜利于矿,却也将失利于矿。他早在一百年前就看出来我们这儿的矿迟早有一天是要挖完的,想要永保长盛久安,必须从用矿产换来的财富中去大肆获取我们没有的东西。” “你们知道是什么?诶,你们没听到吗?那就是兵器啊!” 方航在前头说的津津乐道,见没人搭话,回头一看吴杳和林奕还跟着,就放了心,又继续自说自话。 “圣人有言,落后就要挨打。我们西岩想要压过东文帝国一头,就必须有足够强大的兵力,这不仅要人多,更要人强!那不会控梦术的平民能靠些什么呢?自然就是兵器了。因此啊……” 林奕终于忍无可忍,“西岩帝国什么时候缺过兵器?”这不是扯淡吗,西岩皇室主导开矿近百年,不就是为了制造大量兵器,好屯兵,指望有一日挥兵东征嘛。 方航转过身来,神秘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非也非也,林兄此言差矣。”他分明刚刚才知晓林奕和吴杳的名讳,这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林奕抱胸看着他,只觉得手痒。 “普通的兵器已经落伍了,想要战无不胜,必须有一支奇兵。织梦渊有誓言在先,不可入伍征战,因此这依旧是一场凡人之间的争斗,那么手中的兵器就成了关键了。林兄可知东文帝国中,十人九佩剑一说?” 林奕一扬眉,这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方航可算找着显摆的地方了,“这东文人啊,虽喜舞文弄墨,但却个个佩剑,连那半大的孩童,筷子都还没拿稳呢也都开始学剑。因此,要说剑术大家,还得从东文帝国里数。诶我看吴姑娘就使剑,不知师承何人?” 吴杳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两人的后头,脚步不停,眼神却一直望向远处的西殿,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方航说话。 方航从没就怕过“冷场”二字,自己打了个哈哈就继续说道:“传说东文帝国发现了一种特殊的矿石,能造出比寻常铁剑还要坚硬上数倍的兵器,且不畏火烧,不惧寒冻,那重量还要更轻,即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二八姑娘都能举起挥个来回。” 林奕也曾练过剑,不禁被方航说的起了些兴趣,“那你是说我们要以矿换矿?” 方航这回没再卖关子,“我们想要换还换不着,这东文个个都是人精,他们发现了这矿脉后就又埋上了,说是要作为战略资源,暂不开发,你说这不可就是存心膈应我们嘛。” 林奕摸摸小巴,认真想了想,“如此一来,我们就会忌惮于他们未知的兵力……那我们到底是要挖矿换什么?” 方航嘿嘿一笑,特意瞧了下四周有没有人,这才凑到林奕耳旁道:“我们就拿普通的矿石去换他们普通的剑!” 林奕皱眉,“此话怎讲?这不是瞎倒腾吗?” “你想啊,连我们都知道东文帝国有这种特种矿石,东文人自己会不知道吗?他们如此嗜剑如命,难道就不想自己去开挖开挖,铸造一下?皇家的人能拦住一个,却拦不住千万个,总有那么些个泄露出去的。” “但我们去买他们的剑却不是为了买这几率,而是重金买东宫里头那些人的一个疑心。” “只要他们觉得我们有可能借这种方法囤积了一批数量不明的特种矿石,就不会轻易对我们动兵,我们就能有更多时间去暗中找寻矿脉所在,建立一支真正的奇兵!让他们想玩心术的,都自己再掂量掂量。” 林奕听完,佩服地拍了拍方航,真心道:“还是咱们西殿的人有头脑。” 方航正要谦虚一下,就听一路都没说话的吴杳凉凉道:“我们能想到的,东殿未必想不到。别忘了,织梦渊是中立的,绝不偏帮。” 方航却不认同,“我们这不是偏帮,恰巧是为了均衡两国的实力,让战争无限期延后,最好就打不起来。” 吴杳忽然停了步,冷冷地看着方航,“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呢?你是西殿的织者?还是阁老?” 方航被吴杳这么一盯,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道:“我没说过我是西殿的织者啊,我都不会控梦术。” 林奕:“你不会控梦术?这么说你根本不是织梦渊的人,你一直在骗我们?” 方航理所当然道:“我不是织梦渊的人,但我是西殿的人。” 林奕简直想要一掌拍开他的脑袋。 吴杳道:“你到底是谁?” 方航见瞒不过了,才不情不愿道:“我爹是西殿阁主。” 林奕大惊,“虚魔眼黄童!你是黄老的儿子!” 吴杳猜过方航的身份,但也没想到竟是殿主的儿子。 方航却一点也没有为自己有一个殿主亲爹而骄傲,只无所谓地一摊手:“他是他,我是我,我随我娘姓,因为他说我不配,我没有继承他任何一点天赋,甚至连个普通织者都不如。” 林奕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一直以为天赋都是会被遗传的,这才是近些年频繁有些“渊内世家大族”崛起的原因。就好比他和林瑶各自从父母身上继承到了一部分能力,赵清语也是因为她母亲有探梦的天赋。 吴杳倒觉得没什么,这本就是个双向概率,她的父母就只是个平凡人,也不是织者,李长敬也…… 吴杳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又看了一眼好像依旧遥远的西殿道:“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 方航也回头瞧了瞧,奇怪道:“按理说应该快到了啊,怎么感觉我们好像在原地打转?” 此话一出,林奕和吴杳顿时都警惕起来,眼下的情境在最近一年内他们遇到过不止一次。 吴杳:“西殿从一刻钟前就在那个位置,如果不是我们被困在了原地,那就是……” 林奕沉重地接道:“就是那西殿是假的。” 方航不会分辨幻梦,手上也没有趁手的兵器,只好干脆躲到林奕和吴杳身后去,放低了声音道:“这条路我走了没千次,也有百次了,不可能走错的。” 吴杳眯了眼,放眼远眺,仔细辨认那西殿是否有什么可疑之处,林奕则环顾四周,谨防偷袭。 难道说,是张远山…… 吴杳心中不免想起张远山,他还活着就意味着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如果当时是有人救了他,则说明他们还有同伙,必不会善罢甘休…… 林奕却是想起了长敬,如果长敬在这里,是不是就更易发现破绽所在。 谁也没想到,其实长敬此时就在离他们不过两百余米的位置。 话还要说回京都大街上,长敬、林瑶和赵清语突然的失踪。 对于林奕和吴杳二人来说,除了突然冒出来的方航,街上的一切都没有变,他们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如大变活人无二。 可是对于长敬三人来说,却是除了他们自己,街上的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就如同走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没有任何建筑、道路,你知道是梦,却如何也醒不过来。 长敬的第一反应就是与林瑶和赵清语汇合,三人背靠背站在一起,寻找梦眼所在。除了幻梦,没有其他可能。 可是是谁敢在京都皇室脚下,西殿门前大施幻梦?困住他们又有什么目的,或者说特意分开他们两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所在? 对于长敬他们来说,眼前的信息太少了,没有人趁机偷袭,他们皆处于行动自由、意识清醒的状态,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破梦的关键所在。 林瑶受不了这种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他们到了奈何桥边,与阳世彻底隔离,对着一片虚无大喊道:“是人是鬼都出来打个招呼啊,你不出来,光困住我们有什么用!” 她的声音不仅没有得到任何回音,甚至刚说出口,话音就散在了周边的空气中,如同吞噬万物的黑洞。 长敬道:“我们试着往前走几步。” 三人就保持着背靠背聚拢的姿势缓缓前进,也无所谓方向了,就以长敬的正前方为前。 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诡异,就在他们移动不过数步后,长敬的视线中就出现了两个不同的光点,一个是金黄色的,一个则是暗红色的,在漆黑的背景中越来越显眼,如同两个遥远的出口在等他们做选择。 赵清语看着那一点暗红的光芒,忽然有些出神,似是想起了什么,却又抓不住的记忆碎片。 林瑶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长敬道:“半仙,选哪个?” 长敬没有立即作出回答,而是闭上了眼,让自己陷入全然的黑暗。 吴杳曾说,幻梦之中,最重要的是秉持住自己的心神。 于他而言,这两处光点所在都没有任何象征意义,他不知道这是否有人刻意设下的陷阱,或许一个是生门,一个就是死门,也或许这两处都只是虚招,但这重要吗? 人心最难透,有心算无心,必然无胜算,不如保持理智与清醒,遇攻则防,遇守则突,随机应变。 如此想着,长敬便也没有了之前的种种顾虑,就这么闭着眼往前走去。林瑶和赵清语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却无条件选择信任。 长敬没有改变走向,笔直地往前,林瑶睁眼看着,奇异地发现原先保持相同距离的两处光点渐渐拉远,暗红色这一处出现在了他们的正前方,就像是他们刻意选择了这条路,只要他们再继续往前走,就必然到达。 越是走近,那暗红色的光芒愈盛,并逐渐显出轮廓来,上窄下宽,有棱有角,看着还有点熟悉。 就在他们一伸手就可以触得那光芒时,长敬的心没来由地猛跳了一下,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左右手分别拉住赵清语和林瑶用力一闪。 就在他们眼前,一道锋利的剑刃从红光中破裂而出,亮出一抹银光来,擦着长敬的眼角而过,如若长敬没有睁眼,或是没有及时闪避,就必将斩中! 是谁的剑? 第二十四章:虚魔幻境入西殿 刚到云陵的这天,是个阴天。云陵城的大小与朔方相近,只城门更加厚实古旧,城墙上留有许多战争的痕迹,其下就是引温江水而成的护城河,远远地隔开了远道而来的客人。 “在下朔方城织梦阁阁主赵永屹,还请云陵城守查验通关手信,开城门放吊桥。” 吴杳一行人中,虽赵永屹与吴杳是平阶,但毕竟赵永屹辈分较长,且其内息深厚,更适合这种远距离的传唤。 赵永屹雄厚的传音几乎可以达到破墙而入的程度,远在城门背后的城守都听到了他的话,更遑论城墙上头早隔了百来米就已经看到一行黑袍人马的踪迹的守城兵。 古怪的是,守城兵明明听见了却充耳不闻,毫无反响。 赵永屹这下有些坐蜡了,一张老脸险些挂不住,咳了一声正准备再次传音。 “爹,这云陵的人都耳朵不好吗?”赵蒙十分没有眼力见儿地拆台。 徐老不愧是跟了赵永屹近二十年的老人,十分有分寸,开口道:“阁主,要不我去城墙上走一遭?” 赵永屹想着自己好歹是个阁主,总不能一直丢份儿,便觉得徐老的建议尚可,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又来一个拆台的。 这回是长敬道:“赵阁主,我认为或许是云陵听说了各城遭受袭击的事,特意布下的守防。” 长敬说话的时候眉宇谦逊,手上的礼也没落下,且并未直接言明徐老的方法不妥,而是委婉地解释了为何无人回应赵永屹报请的问题,提出了当下最有可能的猜测,就像是军师提点难以决策的守将。如此一说,众人自然也明白了若是徐老直接冲上城墙,搞不好还有可能引起云陵一方的怀疑和戒备。 吴杳也想到了这种可能,面上却不好驳赵永屹,长敬先开了这口,也是为她解了围,看长敬心有成竹的样子,便知道他不仅是会提问题,故接口道:“赵阁主,我阁下的织者李长敬颇有些天赋,或许可以让他一试。” 赵永屹先前还真未正眼看过吴杳身后这个儒气好像书生一般的织者,更未见识过他此前的种种“半仙时刻”,一时间还真有些惊讶。 “我看他比我还小呢,能有多大本事呀,别到时候丢了咱们的脸,人家还以为是我们朔方城的……咳!咳……徐老头你打我做什么啊!”赵蒙在一旁阴阳怪气的说道,还没说完就被徐老一巴掌不着痕迹地拍断。 赵永屹会意,自遇袭那夜后,他也知道是自己小瞧了吴杳等人,自己儿子什么德行他也清楚的很,看徐老的反应就知道估计又是他们先入为主了。 “那还真是要麻烦这位小兄弟看看有什么妙计了。”赵永屹客客气气地朝长敬说道,也算是给自己儿子打了个圆场。 “妙计实在不敢当,不过是个笨法子”长敬倒也没托大,他看了一眼云陵高高的城墙,“我们本来就是接右分阁的邀请来参加交流大会的,他们没有理由拦着自己邀请的人,只是怕我们是不请自来的敌人罢了,故我们只要让城内右分阁的人看到我们接受邀请的信件即可。” 他这一说,倒真让他们想起了“正事儿”,这一路众人的神经都被黑衣人屡次袭击的事件绷紧了,反倒忘了此行的本来目的。长敬的意思就是让云陵不得不检验他们的身份,至少有回应了总比都不搭理强,见着同僚就都好说了。 吴杳想通此点,便立即道:“我可以以幻梦形式出示信件。” 赵永屹先是看了一眼吴杳,以他的阅历很快便明白吴杳的意思来,知道吴杳有他们这群老家伙没有的本事,深深地看了一眼吴杳和长敬后当下一拍掌,爽朗一笑,也不在意之前被无视的事了,又高声传音至城墙之上,同上双手左右分展,幻梦术便如行云流水一般出现在城墙里侧的天空,顺风飘落而下的可不正是朔方城标志性的枫叶。 吴杳的双手在袖下一落,指尖轻动,便有一封加盖了红漆印的书信遥遥在纷飞的落叶中展开。两人制造的幻象中都加设了特殊的术法,只有修习过控梦术的人可见,也免去了城中百姓无端的骚乱。 徐老等人见那信中的内容与他们收到的别无二致,心知这样的情境恐怕也不会是出自梦境,便也明白过来吴杳是临时编织了一个幻象,且无需凭借过往梦境片段,可直接随意念而设。 赵蒙还在诧异呢,频频回头看了好几眼黑金帽檐下好似冷若冰霜的吴杳,没待他想明白为何一个看着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竟能有如此“好运”时,便见那吊桥在古老陈旧的嘎吱声中缓慢地沉降下来,就像巨人的双足平落在宽阔的护城河之上。 城门后走出五位同样身穿黑袍的人来,显然是右分阁的人。 赵永屹等人也拍马上前,又是一番介绍,对方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过之前第一次的传音,礼貌地揭过这一章,将他们迎入了城内,直到了右分阁所在的织梦阁内方才言明缘故。 “在下右分阁驻守阁老张承,诸位同僚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因此前右分阁接连接到了照日堡、抱山岭阁主的紧急传信,这才不得不加强了城防,让各位多有耽搁,实在抱歉,望诸位不要介怀。” 说话的人是方才迎接的五人之首,是位比赵永屹还要年长些的黑袍长者,言语间十分谦逊,毫无自持身份的意思。 众人自然谅解,赵永屹忙道:“其实说来惭愧,我朔方城在几日前也遭到了黑衣人夜袭,虽无人员死伤,却是造成了一片大乱,在下这才紧赶慢赶地来到云陵向右分阁汇报此事。” 张承听闻也是一惊,没想到连南方的朔方城也遭此不幸,忽然想到温江城的阁主也在此处,便看向吴杳道:“不知温江城……” 吴杳答道:“温江城目前尚无变故,我已留守了全部四位阁老加强防范,如有风吹草动必会第一时间报信于我。” 张承点了点头,眉心依旧紧皱,半晌才缓缓道:“诸位有所不知,自右分阁收到北边两城的救援信后,我们派出了三支队伍前去勘察皆无回音。可距他们遇袭之日已过半月有余,阁主恐他们遭遇不测,便在昨日点了人马亲自出发去北边了。” 赵永屹等人都是吃了一惊,长敬也是这才回想起先前张承已说明了自己是驻守的阁老……那云陵城内现在莫非只有一位阁老在职? 吴杳也想到了这点,直言道:“敢问张老,此时云陵城内守备如何?” 张承明白他们的忧心之处,摆了摆手道:“诸位放心,右分阁知道此次兹事体大,断不敢空放一城,徒留我一个老头看守。阁主在出行前特意向西殿禀报了此事,殿前已经回信说派了一位殿老前来云陵助守。阁主还留了另一位阁老与我在城内等候。” 众人这才放宽了心,左右两大分殿本就是最接近织梦渊的人,功底资质均不是他们这些基层阁主阁老可比的,有他们帮忙危机也算化解了大半了。 长敬也是开了眼界,他一个不过刚入织梦渊一年的新人,不仅能与阁主随行,还来到了右分阁所在的之处,现在竟然还有可能得见分殿的人,这是底下多少织者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赵永屹顺口问道:“不知西殿的先辈何时会到?” 张承估算了下,“约莫今明两天内也该到了。” 众人正说着,就见格外突然有了骚乱声,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有一黑袍织者敲了门,进来禀报。 “张老,方才城守看到距云陵约三里外的山谷内燃起了织梦渊特制的救援信号,接连三发,有许多百姓也看到了,联想到前段时间的两次信号便有了些慌乱,现下已经安抚住了,只是城守还在门外等待您的指示。” 这织者单膝跪在地上有条不紊地说着,一点未见慌乱,素养品行都要比朔方甚至温江城内的织者要好上许多,想来外面的动乱也定是处理得当。然而,他的话依旧如入潭巨石,掀起了在座各位心中的波浪。 张承毕竟是久居上位的阁老,面上虽也是惊骇,却还是冷静地分析了各种可能,沉着地将一条条指令吩咐下去。 那织者领命退去了,问题依旧存在。此时会在云陵城外发送救援信号的,十有八九是右分阁的人,也就是说连右分阁也出事了。 赵永屹犹豫了一瞬,还是宽慰了下张承,现下除了派人增援似已是别无他法,可是要派谁去呢? 西殿的人尚未到达,城内仅有两位驻守的阁老万不能离守,朔方和温江的人还是他们应当守护的同僚,更不能…… “张老,恕在下冒昧,吴杳敢情一愿,请求右分阁选派三名好手,与我一同前去城外支援分阁!” 张承还在愁着呢,就见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一人单膝跪在了身前,双手抱拳诚禀,言语恳切坚定,毫不避讳地直视,光亮的眼睛内没有踌躇不定,没有虚与委蛇,只有满心热忱和信念。 不止是张承愣住了,赵永屹与徐老等人亦是相同反应。什么时候连一个小他们三四轮的小姑娘都如此有胆有识了? 长敬没有任何犹豫,直直地跪在吴杳身后,无需言语,所行即所意。 赵永屹心中的热血仿佛也在这一幕中被激发了出来,曾几何时他也敢如此奔赴,为了织梦渊不顾一切。 “在下赵永屹亦愿自请前去支援,望张老首肯。” “属下徐先,定不负使命!” “属下赵蒙,定不负使命!” 铿锵的话音与沉重的跪地声都一一映进了张承的脑海深处,他亲自扶起了每一个人,眼中似有水光闪动,转瞬又深深隐藏。 “诸位的心意张某都已谨记在心,但此事非同小可,更不知我们的敌人究竟是……” 吴杳知他要婉拒,忽然插言道:“张老可能有所不知,温江城曾在一年前遭遇极其相似的一次袭击。” 当下,吴杳便将一年前的暗境事件、储梦石事件均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这些事她只在当年密信传送给右分阁过,后来的林奕等人想来也不会在阁内到处宣扬,赵永屹等人更无从得知,想来张老都不一定知晓。 因此吴杳特意以此些事件说明,她并不是做面子功夫,而是真的掌握更多的信息,更适合眼下的紧急救援。 赵永屹等人没她这些“经验之谈”,一下不好接口,只能等待张承回应。 张承沉思许久,又在阁内来回数步,终于推开门,唤来先前那名黑袍织者,耳语了几句。 很快,那织者就受令跑远了,张承走到吴杳近前,郑重地一抱拳,施了全礼,真切道:“我选了阁内最优秀的五位织者与吴阁主同去,此行凶吉未定,还望吴阁主千万小心。” 吴杳没有接礼,同样抱拳,“定不负使命。” 赵永屹自知没有这些年轻人的天赋,他能坐上阁主的位子,更多地还是靠的运气和资历,与徐老对视了一眼,向吴杳道:“希望徐老能助吴阁主一臂之力。” 徐老没有任何怨言,径直就走到了吴杳身后,也不管她接不接受了。 吴杳知道此次恐怕要比他们前几次的经历都要凶险,便也不推辞了,道了声谢,外间张承点名的织者也都到齐了,各人各整理了些装备便从云陵城出发。 那赵蒙呆在赵永屹身后,嘴里还有愤愤:“就知道出风头……” 赵永屹遥遥地看着护城河上放下又吊起的索桥,心中万千思绪又起,第一次真正发觉自己这些年最大的疏漏,是没有在新一代的潮流涌来前做好后浪推前浪的准备,他的孩子落后太远了。 往后的织梦渊,该是这些年轻人撑起来的。 吴杳一行刚到云陵不久便又出了城,从七人变为八人,皆是快马加鞭疾行而去,不过一刻钟便到了城外的山谷口。 此处的山谷位于云陵西侧,与他们原先北上的路线并未重复,故吴杳、长敬、徐老三人也是第一次来。 张承选派的四名好手里就有那位行事稳重的织者,他拍马赶上吴杳,在前带路,直到一处架着长木桥的河口方才勒马停下。 “吴阁主,这处山谷两侧就是长月峡的支脉,从北段绵延而下的琼河水就穿过山脉一路往南汇入温江之中。我们眼下看到的就是琼河中下游,地势平坦,水流偏缓,但我们越深入山谷,水流就会越湍急,山路也要崎岖弯绕数倍。吴阁主是第一次来,我会在前面带路,还请各位一定要小心。” 吴杳从前也听说过琼河,但了解不多,只知这条河流最早被长月峡的人自嘲为“穷河”。因为正是这条又宽又急的河,还有长月峡的天堑阻断了他们与云陵等城的交流,经济发展水平落后,而仅有一山一河之隔的云陵城却是西岩东境最富庶的城池。 后来还是右分阁的一任阁主亲自为长月峡上报知府,为他们将“穷河”更名为“琼河”,取琼浆玉液,自饮其乐之意。 吴杳等人放眼望去,只见斑驳长木桥下的河水映着刚过头顶的阳光缓慢流动,犹如在池边浣纱的温柔姑娘一般婉约静美。顺着水流的方向向上看去,能看到有一截突兀横断的山体将河水折成了落差十一二米的瀑布,在外上竟还有一层接一层的小瀑布,有十几层之多,比东文帝国境内传奇的“梯田”还要令人叹为观止。 “那是长月峡的奇景之一,断崖十三瀑。” 长敬歪着头看那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向带路的织者问道:“小哥可是长月峡人?” 那小哥忽然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大牙,脸上透出与做事风格大相径庭的腼腆来,“我叫亓勒格元泰,就来自于那座大山后,阿娘和兄弟们都唤我阿泰,你们也可以这样叫我。” 他的手遥遥地指向最高处的瀑布,那仿佛要耸入天际的山峰。 吴杳不知想到了什么,莞尔一笑,“阿泰,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阿泰的脸好像变得更红了些,赶紧应了声,掉转马头,就朝长木桥骑去。 吴杳三人跟在其后,另外四名右分阁织者断后。 八人的马匹陆续踏上不知建了多少年的长木桥,桥身立即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传来,随着左右马蹄的踏动竟还剧烈摇晃起来,荡地马上的人都有些心慌。 阿泰在前头最先到岸,回望过来,高声喊道:“诸位莫慌,这桥稳当过好几代人了!” 然而,他的话音刚才落到桥头,桥尾的最后一匹马便高声嘶叫起来,在山谷里荡出层层回应,像是直喊到人心底。 此时吴杳等人都还没上岸,不用回头也能从脚下失去平衡的木桥上猜到身后发生的事情,连忙就催赶着马往前奔走,他们能早一步上岸,后面的人就能多走一步。 但是他们再快也要时间,身后旧得发白的系桥绳比他们还要争先恐后地崩断着,“啪”地抽落在平静的河水中,惊起一道道催命符般的水花,受惊的马儿再也顾不得上头的人,各自慌乱地踏在偏倒的木板桥上。 五个、六个、七个!已有七人惊险地赶在整座木桥坍塌前踏上了岸,回头一看,最后一名织者还差三步之遥。 “吁!”训练有素的织者一声未吭,仍在拼命保持平衡,惨烈的马叫声却在最后关头打破了他的希望,连人带马随木桥翻入水中。 阿泰急道:“糟了,袁力他不会水性!”,说着就跃下大马,直跳入深不见底的琼河水。 同时跃下的还有长敬,他并不认识那落水的织者,但这一刻他的心中就和当初梦境中他带着王吉跳入温江逃避追杀一般,只有一个念头。 不知是不停挣扎的马搅动了河水还是整座塌陷的长木桥加快了水速,那河水底下远比表面上看到的湍急,直带的人往下游去。 长敬和阿泰默契地从两处分别向袁力游去,因阿泰是顺流,故游速更快,他正尽力向袁力靠近。长敬靠近下游,便等在下游拦截。好在袁力虽不会水,却也明白越动被水流推得越快,还越给救援增加负担的道理,他控制着心中的恐惧任由河水摆动着他的身体,直到终于在长敬和阿泰的联手下上了岸。 期间长敬还被水流冲下的马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脚下一滑就沉了水。 三人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其余众人也是吓了一大跳,就差挂上“出师不利”的旗子了。 长敬仰面望着郁郁葱葱的山谷,耳边仿佛还有凄厉的马叫声一直回荡,自己说的话听着都有些不真实,心中的疑惑纠缠在一起想不分明。 “我刚刚好像在水底看到了桥桩上有利斧砍过的痕迹。” 吴杳等人都听清了他的话,下意识地望向对岸唯一幸存的桥桩。桥桩上还留有陈年的绳痕,下端部分在河面中起起伏伏看不清晰。 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的事故已经很难证实,但众人心中都已经随着这一句话埋下了不安的种子,他们的敌人在暗,而且总比他们先行一步,身边任何一处都可能有他们埋伏的陷阱。 既然这座桥是通向山谷的唯一道路,且在他们来之前并无任何断裂痕迹,那就说明敌人很可能是知道会有援兵,特意在此处设伏。 吴杳没有说话,只皱着眉和徐老一起扶着长敬站了起来,示意继续赶路。众人出来的急也没有带换洗的衣物,只能就这样将就着。落水的袁力没了马,便和阿泰共骑一匹马,依旧走在最前头带路。徐老此时却是主动走在队尾断后。 就在他们走后,身后的琼河水就仿佛化冰冻结,若是再往远处看,就会发现连那断崖十三瀑都诡异地静止了,只有最高处的长月峡山峰依旧静静地矗立在云端,像是在无声地俯视着走入山谷的渺小人群。 第二十五章:暗墙细闻透语声 西岩帝国因为靠近内陆,多山少平原,矿藏丰富,常年开山挖地造成的灰霾积聚在每一座城市的上空,因而这里的天空时常是灰暗的,天气好的时候还算得上月明星稀,但越往北边走越是朦胧,像是永远罩着一层薄纱,半遮半掩着看不分明。 东文帝国则不同,因为临海多海风,又地处多条重要河流的中下游平原地带,耕作业发达,同时兴旺的船运业又带来了许多商机,百姓们丰衣足食,国家掌握的几条矿脉大多藏而不挖,生态环境就要好许多。 长敬虽是西岩人,但因温江城位于帝国南端,与东文帝国边境仅一山之隔,他与爷爷身上都没有太多本国人剽悍而强硬的性格特点,反倒沾染上了许多过往平商的烟火气和豁达气。 看着眼前高大威武,更像是西岩人的张远山,长敬的思绪无端地就有些发散,直到张远山忽然开口。 “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留下来吗?”张远山负手背对着长敬,不过三四米宽的院子也被他站出了高堂大殿的气势。 长敬老实道:“不知。” 一刻钟前,张远山听了长敬的分析,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林奕、吴杳等人都派出去巡山,又将楚盈扶回了屋内,独留下一个长敬,显然是有些话需要避人耳目。 张远山也不介意长敬的回答,自说自话道:“虞老曾与我道,李长敬这人有些小聪明,是好也是坏,就看怎么用。” 长敬低头看着山谷,不接话。 “我手下有不少聪明的人,并不缺你一个,吸引我的是虞老另一句评价。” 张远山转过身来,看着长敬,黑漆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说你是亚安大陆上唯一一个无梦者,可对?” 长敬脑海里闪过虞老第一次在药铺里说起这话时的样子,那时爷爷还在,爷爷去世时他也在。他无所谓地耸了下肩,笑道:“原来您也会听些不靠谱的传闻。” 张远山扬眉,“难道不是?” “是,也不是。” 长敬上前一步,走到张远山近前,像是说秘密一般轻声道,“我确实不会做梦,可是不是唯一一个我就不知道了,而且……”,他故意顿了一下,泛起笑意,“对您来说,我不会做梦更好不是吗?别人就无法控制我的梦境,也就不会泄露一些不该泄露的。” 张远山的神色渐冷,“你对我好像有些意见。” 长敬从善如流地一拱手,“不敢。只是有些话想要问分阁主您。” 张远山极轻地哼了一声,带着上位者的高傲,“你说。” 长敬依旧拱着手,没有抬头,“长敬有三问,一问分阁主是否已经知道黑衣人身份,二问眼下梦境是否有您的配合,三问……”,长敬忽然看向张远山,依旧是笑着,却失了温度,“三问您手上可有血腥?” 张远山:“李长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长敬收了手也收了笑,“知道,我也知道您很清楚我们派去巡山的人都不会有任何发现,只要您不现身,黑衣人就不会动手,他们得不到想要的就不会走,所以关键之处就在于您会怎么做。” 张远山冷笑了一声,似是嘲笑长敬的无知无畏,“你的依据呢?” 长敬看向亮着烛火与寻常人家一般的小木屋,轻声道:“听说您与您的发妻结缘近三十年,日夜相伴,从不曾分离,她为了您从都城远嫁至云陵,虽没有任何天赋入不了织梦渊,却也甘愿做您背后的那个人,每日只关心您的寝行吃食,不问其他。我想您定是与夫人海誓山盟,情比金坚,熟知对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张远山猜到了长敬要说什么,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长敬抛出了最后一句话:“可是连我都看出这个楚夫人是假的了,您没理由看不出来。” 是的,长敬从张远山扶着楚盈从木屋里走出时便开始观察。张远山看起来好像对楚盈无微不至,甚至弯下了他永远高挺的背脊,看着楚盈的眼神里也满是温柔疼惜,可是再怎么假装也与真人在眼前不同,越是刻意便越是容易遗漏显眼的细节。 “您只在最开始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看过令夫人,之后几乎全是背对着她,甚至徐老近身问诊的时候,您也是背着手与我们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您刻意与我说话、提起虞老、与吴阁主提起她的师父、训斥林奕慌乱等等,都只是为了让我们相信眼前的所有事物都是真实的。” “然而,其实真实的只有您一个人罢了。徐老说他好似在哪儿见过这木屋,却忘了是见过的梦境片段还是现实,目的只是为了引我们先入为主,让我们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找寻熟悉的画面,去配合您营造的这些似是而非。林奕看到您便打消了疑虑,林瑶赵清语看到您扶着夫人出来,就也自然而然地将那人匹配了记忆中的楚夫人。在他们心中,您就是不可被推翻的真理。” “我们在山谷间问道的迷香是都城最常见的熏香,您夫人就来自都城,您没有理由闻不出来,更不可能会被手下的三言两语谎骗吃下药丸。最合理的解释便是您主动配合假扮李政启的黑衣人吃下药丸,让林奕他们也相信自己中了迷香。如此,你才能正大光明地脱身,躲到这山谷深处,操纵全局。这也是为什么林奕他们虽然行动受阻,却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伤害的原因,你想要的不是自己徒弟的命,而是借他们的手引我们进山。” “但我们进山后会如何行动却不是您可以完全掌控的了,于是您便安插另一个接应的人,让这个计划真正可行。” “分阁主,我说的可对?” 张远山直视着长敬,眼里闪过一瞬的杀意很快又隐去,许久后方道:“虞老说的对,你的小聪明用的不好,便是你的祸端。” 张远山没有正面回应长敬的质疑,反倒印证了长敬心中所想。 “我的脑袋现在还安稳地立着,是不是我的祸端还不好说,但无辜的李政启,还有差点被黑衣人害死的人却是不明不白地成了您心中的祸端。” 张远山依旧很坦然,丝毫没有被揭穿的慌张与愤怒,“你说的再天花乱坠有什么用,会有人相信你吗?还是说你觉得就凭你,就能破出生天去?” 长敬毫不犹豫的答到:“会有人相信我。”他知道,无论何时,有一人绝不会屈服于高权,即使所有人都变恶了,她的信念也会支撑着她去发现真相,不变不散。 张远山忽然大笑起来,长敬就好像天真的稚子说着不着边际的笑话。他的声音在高峦叠嶂的山谷间荡了一瞬便消散了,山风乍起,黑暗中随风落下一人,带着黑金的兜帽,只露出一截花白的胡须,昭示着来人身份。 长敬:“徐老,果然是你。” 落在张远山身后的人正是被派去巡山的徐先,先前长敬就曾试探过他,如今见他毫无征兆的出现,便是说明长敬猜的没错,徐老就是那个在圈中里应外合的人。 谷泰维站在亭中分毫不动,屏气凝神地去感受张远山的阴阳钟,早已练就铜墙铁壁般的控情能力竟也崩出了一丝裂痕,一股名为“争胜”的欲望就要显露而出,却又在谷泰维的 孔器抖了一下,一狠心就要全盘托出,“是因为张远山说……”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枚飞镖正中咽喉,鲜血汩汩地奔涌在他的喉间,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恐惧地看向张远山,就这么在绝望与惊恐中带着秘密永眠。 真相已出,张远山罪无可恕。殿老就算与张远山有私交,也再不可能为他的罪行开脱,他也无法原谅一个残杀同僚的叛徒! “张远山,我命你即刻随我回左分殿认罪受罚!” 殿老的黑袍无风自动,一身戾气爆燃周遭,大声对张远山喝道。可是张远山敢出手灭口就说明他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只见那方才还在梦境中出现的钟声赫然重现,“咚”的一声猛然敲响,林奕与赵清语因为本就未恢复功力,当即就被震出了一口鲜血。 “没有人可以命令我!我毁了,就让整座云陵城为我陪葬!” 徐老手中并没有任何兵器,但他的掌法却如刀剑般锋利,左劈右斩,大开大合间竟有一股移山断河的气势,逼的长敬不得不集中起百分百的注意力去闪避。 他没有攻击的手段,只能凭借尚可的轻功左支右拙地躲闪。可徐老不是空长了长敬几十岁,扎实的基本功和老道的经验都在这一刻成了长敬的夺命符。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张远山没有出手,对他来说,长敬再怎么受虞老赏识夸奖,依旧不过是一个刚刚进入织梦渊的小辈,而他则是稳坐右分阁阁主之位,掌管西岩帝国四分之一国境的人,杀鸡焉用牛刀之理? 长敬惊险地避过直击咽喉的一掌,上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旋,脚下已是飞快的走步,试图绕到徐老身后,双手藏在宽大的衣袖间,一个幻梦起手式已然完成。 山谷间如世外桃源一般的木屋顿时分崩离析,消失不见,出现在徐老周围的是一条宽宽的河流,水流湍急奔走,直冲徐老。 徐老冷哼了一声,木屋并不是被长敬制造的幻象破坏,而是因为徐老在长敬施展幻梦术的第一瞬便获取感知,原先一直在他配合掌控下的幻象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打破了虚假与真实之间的平衡。 这也证实了长敬所说,他们一路走来的所见都有徐老的手笔在,他不停歇的手势并不是单纯地在修习控梦术,而是真正在不断释放调整梦境的过程。 大浪一般的水声在静谧的山谷中猛然袭来,任谁都要吃上一惊,分出片刻的注意力去关注,徐老也不例外。但他并不是惊讶于这幻梦,所有修习控梦术的人都历经过万千梦境去克服本能的恐惧,到了他这年纪,什么景象没有见过,会怕这水? 真正让他吃惊的是,长敬不过刚刚入渊的新人,却可以在短短一年时间内穿上黑袍,掌握全部幻梦术…… 徐老的右手猛然一挥,就只见汹涌奔腾地即将冲过他头顶的河水在瞬息之间定格,连一滴水花都没有落下。 是凝梦术。长敬眼神一凛,他本就没有想依靠一个简单的幻梦术就破解徐老的攻击,他的目的是…… 张远山忽然感到了不对劲,暗叹徐老坏事。 就在此时,一道凌厉的剑光乍然划破黑夜,从长敬身后斜斜刺出,未伤及长敬分毫,却是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黑袍须发的徐老。 吴杳的左手剑到了! 长敬的目的就是打破张远山和徐老精心布下的局面,没了那木屋,又有突然其来仿佛要淹没整座山谷的水声传来,吴杳与林奕等人必然会发觉不对。 只不过没想到吴杳会来的这么快,恐怕连长敬自己也想不到,对徐老心存怀疑,对张远山抱有敌意不止他一个人。吴杳其实压根没有走远,她不过是假装听从了张远山的指令,绕到了瀑布之后的山道,隐而不发地处在山下的阴影之中,将长敬与张远山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取在心。 吴杳心道:张远山,受你之害的何止几个织者,除了长敬的爷爷,还有我的师父! 第二十六章:西岩之东黄金屋 “怎么,小子不敢吗?” 黄老的一句话将在场的六个人都说得怔楞了,包括方航也突然抬起头来,看向长敬,眼神晦暗不明。 长敬着实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不过是一个边境小城的织者而已,即使如今已能进入右分阁,可他的资历仍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小的。别说他,就连林奕都不敢妄谈自己有一天能进入能掌管整个帝国梦境的西殿。 长敬看了一眼吴杳,见她没有异色方又重新找回声音,恭敬道:“长敬无能,恐不能担此大任。” 冰冷的镜面中发出一声十分生活化的气音,这才让人感到一丝人气,“哼,方才见你口气倒是大的很,还以为你有多大胆量。放心,我还没这么快死。” 长敬正暗自松了一口气,又听黄老道:“但我看你勉强也算有几分资质,如果能找对师父,走一条最适合你修习的道,或许你还真能成些气候。” 长敬的一口气又悬了起来,“谢殿主夸赞,我已有师父,即右分阁阁老吴杳。” “她与你的路不同,你就算是再练个一百年都未必能赶得上她的控梦能力。” 吴杳听到这么大的夸奖,脸也微微一红,未敢搭腔,只朝着虚空某处一拱手。 长敬却是有些明白黄老的话了,隐隐猜到了他口中那条“适合他的路”。 “怎么样,小子想做我的徒弟吗?” 方航听到这句话,拢在袖子里的双手已是因用力过度有些发白。 “如此便先谢过殿主了。” 长敬没有想到,是吴杳替他作了回答。林奕等人虽说心里着实有些艳羡,但依旧是真心地报以祝福。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云陵右分阁能出一个殿主,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黄老虽然没有以真身站在他们面前,却是将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他也不在意长敬自己怎么想,什么繁文缛节他也从未放在眼里过,只要是他看上的人就势在必得,他看不上的人,一辈子也别想在他这里得到一分好处。 吴杳的直爽亦是顺了黄老的意,心想不如也提携她一把。 “你的织梦天赋如果能辅以更为灵巧的幻梦技巧,或许还能更上一层楼。我听万象圣手说过,你和他们很有缘分。” 黄老说的是他们,便是指的范临、范冢两兄弟,也间接说明了其实对于真正了解他们能力的人来说,万象圣手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这也是为什么范冢虽然活的像个影子,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讳,但他依旧甘之如饴的原因之一。 吴杳明白,黄老这是在为她引荐,可以说有了黄老这句话,即使万象圣手不愿意收她为徒,也要看在黄老的面子上教授她两招。 然而,如此好的机会,吴杳却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吴杳已有师恩,难承此情,望黄老明悉。我身后的三位中,亦有过目不忘织梦天赋的林阁老,瞬发凝梦的林瑶以及可探知往梦的赵清语,他们都比我更值得这个机会。” 林奕三人听闻,大为感激,他们直到吴杳虽然面上看着冷漠寡淡,实则所有情谊都放在心中,直到这一刻,他们方才真正认识到他们是一个团队,而不是零散的个体。 而吴杳的意思,黄老自是明白,他与谷泰维也算的是同辈中人,谷老的做派和为人他亦是认可,故也不再强求。 “万象圣手是否愿意受他们为徒,要看他们自己了。如果他们能过关,西殿自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林奕三人均露出喜色,异口同声道:“谢殿主。” “不必谢我,我没有给予你们任何帮助,所有的成就都需要你们自己去获取,你们能走多远,某个意义上织梦渊就能做多远。” 他们是织梦渊的年青一代,或许是命好,老天爷赏饭吃,天赋异禀,可是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骄傲自满,终日不思进取的也大有人在。织梦渊中从不乏有能力的人,可能真正带领织梦渊一代代走下去的,唯有那心志坚定,恪守信念之人。 “你们自去找吧,京都之广,西殿之阔,全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李长敬,你留下。” “跪下。” 长敬看了一圈四周,反光的棱镜里全是他的身影,仿佛他一个人就组成了一个方阵。他忽然想起话本里傲气男主人公的一句话,“我只跪父母师长,不跪他人。” 没来由的一笑,长敬便施施然地跪下了,他不是那男主人公,也不是那样的人,于他而言,这与原则,与尊严均无关。 “师父。” “你不疑惑为什么我要独留下你吗?” 长敬摇摇头,浑不在意,反倒有另一件事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在路上遇到了方航,他告诉我们他不是织者,但他却是西殿的人。” 黄老听到方航反应有些冷淡,一点也不像是在谈论他的亲生儿子,“你是想问为何镜中不会显示他的影子。” 长敬也没遮掩,“即使是个普通人,也不应该会在西殿受到别样的对待。” 黄老并未因为长敬的直言而露出不快,只是简单道:“他没资格进入织梦渊,如果有一天他令我满意了,自然会有他的位置。” 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长敬也不好多问,只是单纯有些疑惑棱镜反象的原理,遂便转移了视线,研究其镜面来。 “你倒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长敬无所谓的一摊手,“不过是想得开罢了。” 此时只剩下黄老与长敬两人,镜中一暗,显出一个人影来,不是长敬,而是一个陌生的老爷子。 那人白须长到胸腹之间,约莫也有近百岁了,脸上却是一点皱纹也无,露在黑袍之外的皮肤也并不显得如何苍老,一截小臂依旧健硕,还略有点古铜色,彰显着主人良好的保养和身体强度。 黑金的兜帽遮住了他的眉目,却挡不住长敬的视线。 黄老的长相不如爷爷那班和善,但也说不上如何威严肃穆,就是一个寻常的老头模样。 “怎么,我和你想象的不同?” 长敬歪头端详了片刻,摸了摸下巴道:“是有些不同。我以为你该是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面相。” 黄老听闻爽朗地大笑了一阵,似是被长敬的“口无遮拦”逗笑,更是与温江城常年会坐在东街头上晒太阳的老爷爷无二。 “天下第一我不敢说,但也差不离了。” 长敬扬眉,“那我以后岂不是也这么厉害?” 黄老在镜中踢踏着走近,一点也没有绝世高手的样子,又摆回了原来的殿主架子。 “小子你还差的远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在织梦渊的无名神山历练了八年之久,你起步太晚,要是没我教你,你指不定就这点本事了。” 长敬没在意前半句话,他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摸得清楚,倒是好奇黄老有多大了,心里想什么便问什么。 黄老停步在镜面前,依旧只是个幻象,“我今年是一百有六还是有七,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时间在我们这里,都不算数。” “那什么算数?” “你记忆的梦境几何,你守护的百姓几何。” 长敬跪得累了,干脆盘腿坐了下来,“为何以这些作数?” “因为梦元之力。” 长敬初闻诧异了一瞬,很快又明白过来。“因为织梦渊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利用梦境的力量,助力人类治百病,延百寿”,想了想,长敬又问道:“我一直有个疑惑,其实制作长梦丸主要就是凭借储梦术、取梦术和凝梦术,那么为什么要发明幻梦术和织梦术呢?” “我们在温江、朔方、云陵三城遇到的所有困境均出自于这两种控梦术。如果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守护百姓,好像并无意义。换句话说,甚至有些像是……” “像是什么?” 长敬难得地有些不敢开口,顿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像是为了防备我们自己人。” 黄老也没有马上回答,负着手也学长敬盘腿在镜中坐下。 “你说的没错,就是了防备我们自己人。” 长敬撑着脑袋,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这就像是一个一环套一环的锁链,将所有织者都涵盖在内,从进入织梦渊开始形成一个存在天然缺陷的恶性循环。 幻梦术若说还有展现梦境,便于查探梦境好恶的作用,织梦术就像是单纯为了战斗而衍生。长敬在修梦录中看到,澹台女的第一人弟子曾最先研发出了除长梦丸以外的梦境衍生品,譬如千世香。 直至今日,千世香依旧由织梦渊每年出产固定数量,但只提供于两大帝国皇室使用,并未向百姓大批量投入。其中既有千世香炼造过程繁复困难,所需梦境要求高等原因,也有皇室与织梦渊的复杂关系原因在。 千世香最主要的作用在于凝练大量梦境于其中,并以焚香的方式展现,可以最大程度的保留梦境的原有情绪色彩,根据定制人的不同需求,还可以由制作者精心挑选数个有针对性的梦境进行改造,掩去所有与梦主身份有关的片段信息,并可混合其他梦境片段,全凭术者心意任意编造。 这与普通织梦术最大的不同便在于数量,千世香号称仅需一支便可燃烧三月不散,令闻其香者置身于极为逼真的幻梦之中,不仅对身体无害反倒有大补之效,且几乎没有任何副作用,堪称可以媲美有起死环生之效的紫金丹。 然而,早在织梦渊入世之日起,便与皇室约定,织梦渊绝不干涉朝政,也不可诱导民心所向,不主战,不敛财,一旦两方帝国发生战争亦不可参与其中或提供任何帮助。除此之外,还需每年进贡一定数量的千世香、梦灵珠等高阶能量衍生品。 相对应的,帝国将打通一切关卡,让织梦渊有一个合法的身份进入百姓视野,朝政同样不干涉织梦渊的管理,给予百分百的自治权力,为他们在全亚安大陆数百个城池建阁提供方便之手。 如此,才有百年后长盛久安,深得民心的织梦阁。 但就如一个皇室家族掌权已久后,不论其最初有多顾及民心,做了多少利于百姓的事,都有可能生出一个变数来。或许是佞臣,或许是昏君,也或许只是一群不学无术、荒废祖宗基业的子弟。 织梦渊同样如此。一千年的发展,即使织梦渊的盟誓和处世原则从未变过,依旧会出现一些有异心的人。比如张远山与徐先。 黄老的答案已是说明一个涉及织梦渊维稳的核心问题——织梦渊需要自控。 织梦渊会分离枕月舍之后令每一个织者都可学习全部五种控梦术其实也是一种无奈之举,有利亦有弊。 其利好之处便是可以发掘、培养更多全能的人才,作为织梦渊的新生代储备力量。弊端则在于令坏人极易做大,但凡是有能力的人一旦生出了异心便变得更加不可控制。此时如果缺少更多精确掌握每一种控梦术,尤其是幻梦术与织梦术的人,织梦渊或许就会像朝代更迭一般,在权利的斗争支离破碎。 所以长敬说幻梦术与织梦术是为了防备自己人也并未说错。 可是长敬还有一个疑问,“为何不在源头制止这种可能的发生?” 黄老叹了一口气,“你是想说将织梦术的修习法道进行封存?” 长敬点了点头,从黄老的神态中看出了此中方法并不可行。 果然,就听黄老道“如此只会酿造更大的灾难。这就会像是江湖中流传的武功秘籍一般,你越是藏着掖着,就引来越多人的好奇,谣言四起,异端横生,数不尽的争斗都在背后悄然发生,你可知这回酿成多大恶过?” “织梦渊不像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只需要从百姓出收集梦境,制作成长梦丸即可,他的背后,是全人类的气运,数不尽的因素在影响着结果发生。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进入无名神山,或许你便明白了。” 长敬觉得自己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并未真正体悟到其中的分量所在,只觉得自己太过渺小,也太过幼稚,总觉得所有事情都可以在前进中解决,殊不知这世间还讲究一个“制衡”。 黄老站起身,望向长敬的背后长久未语,久到长敬以为他已经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幻象。 半晌,黄老突然道:“出来吧,我与你之间的恩怨是该了结了。” 长敬一愣,诧异地回过头,就见在一面狭长的棱镜背后缓缓走出一个人,纤柔温婉,不发一言。 竟是赵清语! 第二十七章:黄金屋中红尘启 此时,他已没有余手再去管身后的幻象了。 整座山谷都在黑夜间虚晃了一瞬,仿佛不过灰云遮拢了一角月光,揉揉眼再看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化,实则梦境就在这一刻破去,当下所见方才是真正的断崖十三瀑和长月峡山峰。 徐老心下暗道一声糟糕,普通人或许发现不了什么,但林奕等人都不是第一天修习控梦术了,必然会第一时间回返此处,他必须速战速决了。 他这几十年也不是虚度的,两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年轻人就想击败他,真是痴人说梦! 巨大的水花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圈将徐老困住的火地,腾腾燃烧的草料源源不断地增长,扑起的火苗转眼便有数丈高,热气顺着长敬幻化的山风直扇在徐老的面上,花白的胡子都险些烧着。 徐老却是一点不见慌色,夹住剑身的双掌猛地一使力,便将剑一并拖进了火场,银白的软剑很快便成了火石的颜色,滚烫的温度顺着剑身传递到了吴杳的左手上。 徐老此时用的并不是凝梦术,而是同样以幻梦术回击,吴杳手中的银剑眼见着就成了寻常铁匠铺里可见的赤红铁精,冒着“呲呲”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开来。 吴杳似是真被烫到了一般,迅速的一松手,常年不离身的软剑就此分离,徐老的力道一收,便稳稳地将剑夺了过来。 徐老心道一声,果然是气候不足,还没学到家呢,保命的兵器都让对手夺去了,看你还能用什么伤我。 长敬早在吴杳的剑被火光染上时,便看到吴杳嘴角几不可见地一扬,能从她手下夺剑的人除了她师父还没有第二个人! 只见徐老周遭的火光猛然一盛,扑面而来的热浪熏蒸地人下意识地眯了眼,长敬手间的山风也就在这一刻忽然大起,所有火势都如听话的草芥般齐整地向徐老身上倒伏而去,竟是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大有引火上身之势。 徐老的双手早已解放,正要施展凝梦术破了这风火,就见眼前忽然又有一道璀亮如星的银光一闪,凌厉地直逼着他的双目袭来。 不可能!吴杳的剑分明在自己手中,她哪来的第二把剑?! 不待徐老深思,吴杳的身影已经穿过她自己布下的火阵,出现在他身前,连带着出现的便是那柄熟悉的银剑。徐老当即就要转身躲避,可他这一侧身,就让持剑的右手暴露在了吴杳近前。 吴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虚晃一招,实际目标是徐老手中真正的星灵银剑,攻击徐老双目的不过同样是她设下的幻象罢了。吴杳惯使左手,不代表她的右手不灵活,趁徐老还未回过神,一把便又重夺银剑,一个旋身学着徐老空拍出一掌,逼退徐老半分,左右手就在此刻交换,银剑回到熟悉的位置,必然剑无虚斩! 在火圈外的长敬被强盛的火光遮掩了,只模糊地看到有一抹银光自下而上的挥过,长虹一般高傲地扬起无匹的剑身,仿佛一颗极快的流星划过天际,连月光都为之失色。 风息渐止,火苗渐灭,山谷重回黑夜的静谧,两人一尸便是全部,哪还有什么世外桃源,连张远山也不知所踪,遥远的瀑布声千年不变地流淌着,这片土地上又新增了一人的血液。 徐老死在了吴杳的银剑下,那遮挡视线的火光、助长火势的山风都不可能伤及徐老分毫,真正让他将命都搭在此处的是他的轻敌。 吴杳不过是制造了一个相同的剑身假象便让反击得手,夺过兵刃的徐老从自持得意的高处瞬间陷入不可置信的茫然,高手过招往往胜负就在瞬息之间,他那一刻的晃神就足以决定败局。 可是,徐老的死就算破开眼下巨大的黑幕之局了吗? 张远山未伏,所有事情都尚无定论,他们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我们在山谷深处发现了储梦石!” 是林奕、林瑶、赵清语三人回来了,说话的正是林奕,可是当他看清此时的山谷地貌,看清倒在地上的尸身,他手中的储梦石一下没抓紧,沉闷地砸在了地上。 长敬看到那块漆黑的储梦石原石,心间忽然电光一闪,先前被其他问题阻挡着的答案终于显露出来。 长敬急道:“快回云陵,他们的目标是各城储存的储梦石!” 长敬的话一下拉回了林奕的目光,还在怔楞间,吴杳便用衣袖擦干了剑身上的血迹,将软剑收回,走到林奕等人近前,简单说明了事情经过。 林瑶一听,第一反应便是不相信,“你说我师父是黑衣人背后的主使?这怎么可能,他……” 本该更加难以置信的林奕却忽然镇静地开口,“瑶瑶,此事我们回去再说,现在任务要紧。” 赵清语明白林奕的意思,无论如何,此地都不适合讨论张远山究竟是好是坏,别说他们身后还有来自右分阁的织者,就算真能说服所有人,也敌不过眼下阻拦更坏的结果发生。 林瑶还要辩解,就见一向宠她的林奕冰冷而陌生地看着她,那些就要冲口而出的话全都被堵了回去。 “林阁老,吴阁主!我们遇袭了,阿泰他快不行了……” 又一声凄厉的叫唤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正是此前阿泰等人被张远山派去巡山的路线,从远处踉跄跑来的是与吴杳一同入山,还曾在长木桥处落入琼河的袁力。 长敬上前扶起跌倒的袁力,“是谁袭击了你们?阿泰在哪儿?” 袁力似也受了重伤,喘着粗气,身上还未干的衣裳上摸着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水还是血。 “是两个黑衣人,设了幻梦误导我们跌入瀑布……阿泰熟悉地形,才躲过一击,可是当我们几个人从瀑布里爬起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已经倒在了山坡下……身上有好多被利器破穿的伤口,血怎么也止也止不住……” 袁力先前在路上说起赵清语的时候还是一个腼腆的大男孩模样,自己不会水性落了水也一声不吭,不叫喊不拖累,此时说起阿泰却是着急地语无伦次,甚至带出了哭音。 长敬用力地将他背起,走向自己的马匹,将他放在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与吴杳对视了一眼,便率先赶马朝着袁力跑来的方向而去。 吴杳随即骑马跟上,林瑶此时也知道事急从权,没有再多说,跟着林奕等人一起朝漆黑的山谷追赶摸索。 等他们好不容易在袁力的指路下找到他们遇袭的地点时,阿泰早已没了气息,冰冷地躺在山地上,再也不会骄傲地向他们介绍长月峡的断崖十三瀑,红着脸说他的姓名。 围在周围的还有三名受伤的织者,与袁力一样全身湿透,既有自己的鲜血,也有同伴的,只是他们至少还活着,而阿泰却不在了。 长敬和吴杳走到阿泰身边,静默了一瞬没有开口,半晌才蹲下仔细查看他身上的伤口。 只见他身上的黑袍至少破了七八处,皆是要害位置,伤口都不大,只有两个指腹大小,但却极深,几乎全部击了个对穿,像是极为锋利的暗器用深厚的臂力挥出,并且是在近身后出手。 林瑶站在远处看了一眼,便失声道:“风云镖!” 吴杳回头,蹙眉看着她轻声道:“风云镖是他的成名之技。”吴杳没有直说这个他是谁,可在场的人却全明白了。 除了吴杳和长敬,其他人都来自云陵右分阁,有谁会不知道分阁主的成名技? 只是张远山收回了所有风云镖,只留下一个个整齐的创口,除非烧了尸身,否则就有可能被人认出。林瑶等人都是师从张远山,自然能一眼认出,可是这就直接说明了是张远山对自己人出了手。 林瑶在心中问自己,难道师父真的是个恶人吗? 长敬站起身,环顾四周,自有一番思绪。 张远山在他们与徐老交手的时候,不知不觉地退走,确实极有可能会选择背对他们的反方向,可是此处是去往更深的山谷,而不是下山的路。 如果说他是要绕路下山的话,为何见到阿泰等人要出手?大可正面现身调离他们,或者悄悄从他处绕离,毕竟阿泰他们并不知道张远山的真实身份。什么事会让他必须灭口? 他们现在所在之处正是第六重瀑布附近,有一处缓坡被瀑布冲出了一个深潭,袁力他们应当就是在这里被幻梦误导跌入潭水。 长敬转向袁力问道:“阿泰为什么会带你们来这里巡守?西殿的支援要来也不应该是从山谷深处来,而是从山下来才对。” 袁力似是突然想到了关键之处,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势,大声道:“阿泰发现此处有异常才带我们来这里探查的,他说这瀑布水声和以前不一样,好像小了许多!” 众人的视线都看向身后深不见底的潭水和飞流直下的瀑布。他们并不了解以前第六重瀑布的水量如何,但从他们一路从第一重瀑布走来所见,本该是越往上水流越集中越急的瀑布此时却比第二、三重还要小。 果然不同寻常。长敬小心地靠近潭水,吴杳走在他身侧,防备着还有黑衣人躲在暗处偷袭。 因是黑夜,月光照不清这潭水到底有多深,连他们的倒影都映不分明。再顺着汇入深潭的水流往上看,长敬忽然发现了端倪。 “水流好像是被东西阻挡了,流到背处去了。” 这么一说,众人才关注到瀑布的背后去,那里本该是天然冲刷形成的岩石层,但此时却有些巨大的石块凸出来,将水流导向了其他位置,还有一部分都流进了石块背后露出的空隙里,并且没有溢满的迹象,说明其后的空间应当很大。 这回可不是幻梦,而是真实的景象,但谁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为的因素。 吴杳道:“我进去看一下。” 长敬还没说话,林奕就从后面走上来,不容他人反驳地说要一起进入,有人帮忙当然好,吴杳自然不会反对。 吴杳进入瀑布的方式很是简单粗暴,剑也没抽出来,就这么直接一个踏步跃上高处的一块石板,越过潭面,任由瀑布从头浇到脚,一步就进到了瀑布背面。 林奕没有犹豫,以相同的方式进了瀑布,留下面面相觑的长敬、林瑶等人。 长敬身上被琼河水浸湿的部分都还没干呢,里边儿路是窄是宽也不知道,还是不进去凑热闹了,照自家阁主和人家阁老的架势,想来也吃不了亏。于是,长敬便大大咧咧地在潭边坐下了,细想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林瑶是个最耐不住静的,焦急地绕着水潭走圈,时不时看两眼瀑布,赵清语几次想劝慰,都被她一个眼神打回来,赵清语脾气再好也没办法了,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她即使做得再好也无用。 林瑶走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李半仙,你说……” 长敬看她一眼,直接打断她,“我什么也说不了。” 林瑶如同炙火上被浇了油,一下就炸毛了,“嘿!你自己吃我哥的飞醋,为什么要把气撒到我身上?” 赵清语不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立即发现不合时宜赶紧举袖捂嘴。 长敬无奈地看着林瑶道:“姑奶奶,你的逻辑在下真的服气”,见林瑶要开口,立即又道:“我知道你想问他们怎么进去这么久还不出来,会不会有危险,还有你师父到底是不是真的……做了坏事,这些问题我都回答不了你,只有你自己亲眼看见,亲身体会才知道,或者说才愿意。” 林瑶顿时一泄气,她也知道长敬已经很委婉了,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与人说说话,让她感觉这个世界还是她熟悉的世界。怎么会一夜之间,师父变坏人跑了,哥哥变冷漠了,连李长敬这个半仙都能欺负她了…… 长敬见林瑶一副被打击了的模样,又有些不忍心,她不过才十六岁。长敬叹了一口气,又主动找话题道:“你们现在身体感觉如何,恢复了几成?” 林瑶没好气道:“脑子是清楚了,行动也便利了,就是控梦术还是施展不出来。” 赵清语在一旁也点了点头,显然也是相同情况。 长敬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道:“此时如果遇到修习水平、功底都比你们弱的人,你们有没有把握对付?” 林瑶一瞥长敬,“比如你?” 长敬:“……好,比如我。” 林瑶想也不想道,“如果是使兵器、会掌法、拳法的人,或许还有办法可以暴力应对,但是依然有可能掉入对方的幻梦陷阱,因为此时我们对梦境的感知能力都丧失了,和普通人没两样。如果是像你这样只会轻功的,就更不好说了,指不定就一头栽里边儿了。” 赵清语听完又补了一句:“主要还是看对方的手段和目的,真想要置于你死地,不用兵器也能轻易解决。” 长敬猛地一拍手,吓了林瑶一大跳,差点跌潭里去,正要骂长敬,就被他精神十足地抓住了双肩,听他兴奋地说道:“我知道他们袭击照日堡、抱山岭的方法了,就和朔方一样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林瑶第一次被除了哥哥以外的男子靠的如此近,脸颊飞起红晕,说话都有些磕绊了,“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长敬还没发觉,自然道:“那些黑衣人攻击朔方城的时候是借用迷雾下药,让大部分人丧失战斗力,对你们也是如此。我们先前一直猜测黑衣人的身份、能力必然不低于我们才能做到同时攻击照日堡、抱山岭众人,其实根本不需要多厉害,只要一点特殊的药物就够了。” 林瑶:“那又怎么样,能说明什么?” 长敬:“说明此时照日堡和抱山岭的同僚们很可能也无大恙,只是行动受限。因为黑衣人的目标不在杀伤,只是为了囚困或者拖延。而且我们还可以从药物方面下手,找到黑衣人的踪迹。” “你说的不错。” 最后一句话从长敬背后的瀑布处传来,林瑶则正对着这个方向,见到来人当即唤道:“哥!” 长敬回身就见到一脸冷色的吴杳正盯着他的手。长敬这才如被电击了一样,飞快地抽回手背在身后,却依旧感觉如芒在背,心中暗道自己得意忘形了。 还好林瑶此时也没工夫跟他计较,她三两步跑到林奕旁,追问瀑布后的情形。 林奕沉声道:“正如长敬所说,照日堡和抱山岭的弟兄们都中了与我们相同的迷药,而且中药时间更久、分量更多,不仅无法施展控梦术,甚至连站立也无法做到。” 长敬听出了话外音,“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就在这瀑布后?” 吴杳应了声,“瀑布后是个天然形成的洞穴,以前应当是被巨石遮掩住了才没有发现。但不知道是谁挪开了巨石,露出后面的洞穴,并将他们藏了进去,变成监牢一般的存在,还不用担心他们会逃走。现在问题是他们人数较多,就凭我们几个人没办法将他们一次性解救下山。” 这确实是个问题,眼下他们只有十个人不到,而且有的受伤、有的功力尚未恢复只能自保,就算把他们全都带了出来,如果他们在途中再遇到黑衣人恐怕难以护得周全。 赵清语想了会儿,提出建议道:“不如我们放信号给西殿的救援队伍,让他们来接应我们。” 长敬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方案,“说西殿的人会上山的正是张远山,不一定能信,也不知道来的人是敌是友。我们上山前,听驻守云陵的张老说,西殿的人应当是先去云陵城才是。” 赵清语也想明白了此法确实不妥,便未再多言。 林奕却道:“那我们不如兵分两路,一部分留在这里照看同僚,一部分返还云陵城搬救兵。” 长敬依旧觉得不妥,担心分散人马易被逐个击破,可是吴杳此时却支持了林奕的提议。 “我觉得可以,但是我们现在的人手实力不均,为了防备留守的人或是返程的人路上再遇袭,我们可以拆分搭配一下,分为我、林奕、赵清语、袁力四人一组回云陵,长敬、林瑶和几位伤重的织者就留在此处等我们。” 林瑶听到她要被留下,而大哥林奕,还有即使讨厌但毕竟相熟的赵清语也要走,顿时就有些不乐意,“我为什么要和这个只会逃命轻功的半仙一起留下,也不知道谁照顾谁……” 林奕皱了眉,就想训斥妹妹,吴杳抢先一步,难得的和颜悦色,“长敬功夫虽差,但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危机,即使有幻梦陷阱也能及时破梦化解,而且你们还可以躲进洞穴休整,你与他在一处也算安全。” 长敬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吴杳到底是在夸他还是贬他,竟然忘了反驳,等他反应过来了的时候,此事显然已成定局,吴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颇有托付重任的意思,长敬也无法再多言,只能以大局为重,目送吴杳、林奕一行远去。 长敬带着剩下的林瑶并几个行动不便的织者一起进了瀑布,往洞穴深处走了不过数步,拐过一个天然的弯口,便见到了他们一直在寻找的照日堡、抱山岭众人。 长敬走上前,扶起一年前曾有几面之缘的照日堡阁主徐明磊,简单的检查了下他的身体,见确实无大碍才道:“徐阁主,你们之中是否有人受伤急需救治?” 徐明磊本是面无须发,儒质彬彬的模样,如今被困半月有余, 第二十八章:梦灵珠心藏山河 黄金屋不在,冰冷的棱镜再现,他们所有人又重新回到了西殿,或者说从他们踏入这里开始,就没有走出去过。黄金屋不过是其中一面的棱镜的万千变化。 打从一开始的虚魔幻境,就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梦境,每一面棱镜之中都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只要黄老心念一动,镜中人便会走出来,与境中人相见,只是梦醒时分,刹那心寒。 连吴杳和长敬也没有发现,更没有机会逃脱。虚魔眼黄童掌控的梦境之力,他们今日才得以窥见冰山一角。 对于赵曦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可是对于活着的赵清语来说,锥心的痛楚这才席卷而来。 她一直以为母亲是开心的,因为遇到了张远山,她那看似平淡无波的心终于又有了起伏,即使她知道她永远不可能和张远山并肩,但她依旧知足地站在一旁,将过去的苦痛深藏。 直至梦境破碎,她在孤寂的岁月里醒悟,而她的女儿还在仇人手下无知无觉地生活着,尊敬地称那人师父,等到她知道真相时,又已失去复仇的机会。 无尽的愧疚如浪潮般包围了她,将她淹没地喘不过气。 有一双宽厚温暖的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挣扎,放任自己宣泄着,泪水浸湿了两人的衣衫,没有一句完整的话语。 林奕抱着赵清语,心疼不已,可是世间本就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他长在一个温馨的家庭,有宠溺他的父母,有顽皮可爱的妹妹,他这二十几年可以说过得一帆风顺。赵清语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槛,他忽然明白,也许就是这种生长环境的差异在他们俩之间造成了一层天然的隔阂。 林瑶在这一刻也沉默了,默默地陪赵清语跪在地上,像闹变扭的小孩一样,抓住她的衣袖,她想起了当初两人还躲在一个被窝说悄悄话时的场景,她们之间的心结在赵清语母亲悲惨的一生之前那样微不足道。 黄老依旧站在镜中,他知道,他与自己的女儿之间永远都不可能寻常父女那样。赵曦敏的死,他同样责无旁贷。 如果不是他为了自己的前途抛下赵曦敏独自一人来到京都,如果不是他为了巡查离开京都,错过前来寻他的赵曦敏,如果不是他让张远山去东文帝国寻找她,如果不是她让赵曦敏落入张远山的掌控,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没有人知道,他同样将自己囚禁在这座冰冷地没有人气的虚魔幻境之中多少年了,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以折寿的方式耗费大量本源精气将整座西殿甚至整座京都城都纳入掌控范围之下。 甚至他自己也没有发现,是当年那颗小小的悔恨之子,让他变得越发偏执。他沉默无情的本性让他认识不到自己的心境变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织梦渊,为了百姓奉献一生,殊不知,那个柔弱的白衣女子也早已成为他的本心之一。 这一刻,他也明白了很多。 他第一次对着角落里的方航,以长辈的目光道:“方航,你过来。” 方航就这么低着头拱手走进,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的心境。 “你也大了,该知道真相了。” 方航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很快掩藏起来,这么多他一个人长大,早已学会隐藏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不是你父亲,所以才不让你跟我姓,你是我那年外出巡查时捡到的一个孤儿,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找到你的父母。” “我将你带在身边,却不让你修习控梦术,一来是你确实不适合,二来也是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织梦渊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我从没有夸奖过你,甚至经常告诉你没有天赋,没有资格,但我希望你认清自己的优势,你远比常人聪慧,该找到自己的方向去努力了。我为你取名方航也是此故。” “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呆在西殿,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方航弯着的腰久久没有直起,也没有说话,他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儿时躲在西殿一角得不到认可而委屈的泪水,或许是他跌跌撞撞地学做大人道理的笨拙,也或许是他日复日一日地在棱镜前看别人梦境时的麻木。 他的手脚上再无束缚,再也不用看别人眼色,凡是过往,皆为序章,他该开心。 许久之后,他忽然一掀衣袍,跪倒在地,真心实意地朝黄老施了一礼,无需任何言语。再站起时,他以自由人的身份,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年了的地方。 黄老看着长敬吴杳等人,眼神沧桑缥缈,与一个普通老人无异。 “我为你们打开虚魔幻境,都自行离开去摸索吧,京都还有很多你们可以学习成长的地方。李长敬,等到你觉得羽翼足够丰满的时候再回到这里,我会一直看着你,你可以凭一己之力破解我的虚魔幻境之时,便是你出师之日,织梦渊的未来便靠你们了。” 三日后,西岩皇宫门前。 门后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屋内有三面墙壁,也全是黄金饰面,但屋内空间与那扇大的离谱的门不太相符,也没有窗户,再加上这扇门奇异的开启方式和地下的位置,让人隐隐觉得这里更像是一个奢华却牢不可破的监狱。 方航在长敬之后走了进来,从衣襟里摸出了一个火折,噌地点亮四周。 赵清语走进来时刚好看见光亮的屋内景象,顿时怔在了原地。 “我好像也来过这里。” 林奕心中的疑惑更甚,为什么是也?还有谁来过这里? 温暖的火光照亮了冰冷的地下,这间不知道尘封了多少年的屋子。屋内有一些最基础的生活用品,一张石床,一张石桌,两张石椅,连衣橱和梳妆台也全是石头制成的。 房间里没有一样会随时间腐朽的物品,也没有留下一点屋主的东西,让人无法直接推测出其身份。 可是赵清语却有一种来自血脉的直觉,她的母亲就是曾住在这里人。可是,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呢,或者说,是谁将她关在了这里。 就在他们都还一头雾水的时候,身后的大门忽然又自己关上了,这回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以致于他们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已经被困在了屋内。 吴杳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丝异动,沉声道:“是谁?” 方航手中的火折毫无征兆的熄灭了,取而代之地是犹如月光般的辉晕,从四角逐渐亮起,直至照亮站在中心位置的他们六人。 不,应该说还有一人。 而那人竟是应该远在西殿的黄童黄老。 “这里就曾经是你母亲曦敏,被囚禁了十年的地方。” 所有人都因为黄老的出现而感到震惊,只有赵清语一人只因为黄老的话而瞬间如坠冰窖,手心温度尽失。 赵清语随母亲的姓,所以她的全名应当是赵曦敏。 黄老的身影原来只是一道虚幻的影像,就立在石桌之上,他的衣摆甚至透过了坚硬的石桌,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林瑶掉下的大坑、黄金门、黄金屋全都是幻象。 而方航此时又如在西殿内一般,低垂着头站在一角,完成了引路人使命的他,在黄老面前甚至没有说话的资格。 难怪他们会这么顺利地就进入了皇宫大殿,难怪林瑶会掉入这么奇怪的一个大坑,难怪黄金门可以轻易开启。 原来这一切都在黄老的掌控之中。 黄老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回忆之门这才缓缓在他们眼前打开。 一个白衣女子缓缓出现在石床之上,她屈膝坐着,小巧的下巴就搁在膝盖上,没有窗户可以看向外面,便侧头盯着他们身后的石桌,也就是黄老的位置,两厢重叠之下,就好像那女子在痴痴地看着黄老。 赵清语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娘”,吴杳等人这才明白原来这女子就是赵清语的母亲。 赵曦敏的面孔与赵清语相似,典型的江南女子,眉目如画,低头不语时便含着一种内敛沉静的气质,让人忍不住想要轻抚她的乌发,问一句安好。 而此时的赵曦敏静地全身都包拢在一阵忧郁的氛围内,她被长时间的禁锢在地下一座几乎不可能逃脱出去的黄金牢笼之中,有什么会是她生的希望? 是赵清语。 一个不过三两岁的小女孩出现在了石桌旁,黄老的脚边,好像抱着他腿撒娇一般。 “娘,抱抱。” 稚嫩的童音还正是在咿呀学语的阶段,咬字有些短粗,可听起来就暖到人心里去,床上的赵曦敏一下就动了,她满脸温柔之色的朝小女孩张开手,眼里除了她的孩子再无其他,坚固的囚笼也仿佛在这一瞬化作了温馨的庭院。 可就在她即将要将小女孩抱入怀中的时候,那扇黄金门又突然打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投下一片黑沉的阴影。 所有人都看到赵曦敏的脸上出现了极度的恐惧,身体也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她飞快地收回手,瑟缩着回到床角,将脸深深地埋入膝间,好像这样就能将心中所惧关在门外。 那男人缓缓走出阴影,露出一张端正的脸来。 不是黄老,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敏敏,过来。”他的声音里是不容拒绝的威严,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赵曦敏不仅没有听话的过来,反倒害怕地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将一切都摈除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远处的小女孩怯懦地唤着,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那男人意外地没有再接近赵曦敏,而是走到石桌边,抱起小小的赵清语,头也不回地走了,黄金门就在他身后应声闭合,隔开了地上地下两个世界。 幻象结束,赵清语早已泪流满面。 那小小的女孩是她,可是正是因为当时还太过年幼,她没有留下关于这里的任何记忆。她不记得那个男人,也不记得曾和母亲生活在这个逼仄的地下小屋。 可是,如果他母亲真的被囚禁了将近十年之久,她也应该会记得一些事情啊…… 黄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刚出生,她便抱着你来到西殿找我,可是那时我正好外派出去巡查了,错过了她,而西岩帝国的皇帝却刚好遇见了她。” “她的真实身份是东文帝国的前朝公主,只不过是先皇的私生女,没有名分,且又入了织梦渊,东文皇室更管不着她,于是即使她消失在东文境内,也没有人管,皇室的人更不会为了她而来质问西岩皇帝。” “那个男人就是西岩皇帝祁珩,他将曦敏视作禁脔囚禁在这座黄金屋之中,他的议事殿之下,他知道只有留着你,才能留下一个活着的曦敏。而曦敏也因为害怕他伤害你,而不敢与你过分亲近,你们在这里生活了两年之久。” “等我终于得知这件事,并从皇宫后宇之中救出你母亲,你母亲却又带着你逃回了东文帝国。” “是我来的太迟,让你母亲不再信任我。” “我曾让张远山去东文帝国寻找你们母女,答应将你拜入张远山手下,也是为了补偿你们,希望能让你们的后半生过得更安稳些。” “我没想到,张远山会利用你母亲为他做事,事后还谎称你母亲患病,以替子之身下葬,连我和你都以为你母亲真的因病去世了。” “直到近日,我听万象圣手从云陵回禀,我方才得知那年是张远山让曦敏悄悄探知谷泰维的梦境,希望借此一举击败他,好扬名立万。可是对于张远山来说,那是一场耻辱的败仗,他不容许有任何人再知道这件事,便暗中将你母亲带回了西殿,再次用这座地下宫殿囚禁了她。” “整整八年,曦敏在无尽的黑暗和痛苦中走完了这一生。” “当我得知张远山心怀不轨,逃离云陵后,便从他从前的属下处得知了这一切,也在这里找到了你母亲真正的尸骨。” 黄老叙述的那样平静,好像不过是在讲述一个他人的梦境,可他的脸上却又流露出了真实的悔恨和遗憾。 “是我来的太迟了。” “娘!” 赵清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呼着,再多的眼泪低落在地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对于他们来说,这座黄金屋只是逼真的幻象,可是对于她母亲来说,这里却是一辈子也逃不出的牢笼。 她这辈子遇到了三个男人,一个与她不过是露水情缘,她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下孩子相依为命;一个以自私的爱之名,建造了这座地下黄金屋,囚禁她,伤害她;还有一个她以为的真命天子又以重重谎言骗走了她最后的真心,又将她重新关回了囚笼,至死方休。 第二十九章:心魔梦魇朝日生 “这梦灵珠中到底有什么?” 长敬的疑问其实也是吴杳等人的疑问。 雷介没有答话,而是轻轻解开了锁扣,“嗒”的一声脆响,那名贵的宝盒就缓缓在他们眼前打开。 盒内有一层柔软的内衬,其上就放着一个不过两指指心大小的珠子,乍一眼看去好像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凑近一看,就会发现整颗珠子呈现亮丽的橙金色,《修梦录》中说只有人在极其满足、达到纯粹无憾无怨的状态时才可能出现最高层次的梦境,我们称之为“赤境”,赤境所产生的梦元之力就是梦灵珠的主源。 而梦灵珠真正的作用其实就只有一个——幻化赤境。 赤境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其中蕴含的巨大能量可以与其一年的长梦丸相比,普通的疾病甚至有轻易被治愈的可能,即使较为复杂的疾病也可以起到高效的减轻痛楚,缓和症状的作用。 而对于无病无灾的人来说,梦灵珠就如同海底的夜明珠,异国的珍稀宝石,不仅看着好看,更能经年累月的向外释放着精华,使得使用之人受益无穷。 “赤境难得,故梦灵珠难得。但《修梦录》中没有写的是,梦灵珠对于织者来说,还有一种奇效。” 众人皆是大奇,虽长梦丸这类衍生品织者自己也可以使用,但效果并不会比普通人更好,而雷介此时特意说是“奇效”,但想必是有异于一般的疗效。 “梦灵珠有进一步开启织者天赋的可能,也有可能就此打断织者更高修习境界的可能。这就像是一个赌局,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拿到的是否就是一手好牌,也不知道未来是突破既有瓶颈还是忽坠高崖。” 吴杳想了想问道:“进一步开启天赋的程度可能会有多高?” 雷介像是早想到有此一问,“例如一个资质平平的织者,说不上更擅长哪一种织梦术,但如果梦灵珠对其起到的是正影响,他就有八成的几率达到其中一种控梦术的高精境界,甚至有可能达到天赋异禀的程度。” 吴杳了然地点点头,如此一来,对于大部分织者来说其魅力依旧是无穷的。 雷介继续介绍道:“而如果是一个本就能力出众的人,受赤境中的巨大梦元之力冲击,也可能盛极必反,出现逆推效应,原先已经修习到一定境界的术法一夜之间倒退会最初的状态。” 长敬敏锐的发现了一个问题,冷不丁问道:“皇宫里那位不是个普通人吧?” 雷介没想到长敬会这么快发现关键之处,“确实,他与西殿和枕月舍都颇有渊源。” 林瑶插嘴道:“难不成他也是哪位大能的子嗣,天然继承有天赋之力?” 雷介不知道她这“也”字出自何处,只能就事论事地回答说不是,“其并非借助家族基因获取的原生能力,而是通过了一种极其古怪的术法。” 雷介似是想起了什么恐怖之事,眉头一皱,委婉地说道:“他许就是因为这种奇怪的术法,从而从他人身上汲取到了许多不属于他的能力,并且很好的融合在了他的身体之中。” “他在任二十年间共从织梦渊获取了十三颗不同的梦灵珠,还有些不知道去了何处,他也因此获得了至少十三种奇异的能力。若仅从技能丰富程度上来说,他甚至还要强于无名神山的任意一位渊老。” 林瑶惊讶地张大了:“你是说他使用了十三次梦灵珠,每一次都是正影响?这厮运气好到近乎成神了吧。” 长敬想到另一种可能,“也许,他也失败过,毕竟如果真有百发百中的概率,那这个赌局本身就难以成立了。” 雷介赞同地看了一眼长敬,“不错,我们也认为其很可能失败过,就在其余那些不知所踪的梦灵珠之中。” 林奕总结道:“也就是说,这个祁珩热衷于收集梦灵珠时为了壮大自己的能力”,转念一想又提出一个疑问,“可是他应当不是在册的织梦渊织者吧,他如何修习控梦术?” 吴杳看看那颗盒子静静流转着彩辉的梦灵珠补充道:“还有,他对这颗山河珠势在必得的理由。” 雷介只能回答第一个问题,“他不是真正的织者,他没有系统地学过控梦术,但他光凭吸取他人的能力,就等于自己完成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修习。” 林瑶瘪瘪嘴,“吸血虫嘛这是?得来一切全不费工夫。” “至于这颗山河珠中具有有什么内容恐怕只有无名神山里的那五位制造者才知道了,毕竟梦灵珠都是特制的,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打开的。” 长敬心中暗道,取名山河,莫非其中真有什么有关江山社稷,天下山河的密宝? 或许,这个答案他们能从盛安宫里那位得到。 很快,他们就有了探知的机会。 雷介如期进宫进贡各式各样的储梦枕给包含祁珩、后妃、权臣在内的达官贵人挑选,吴杳等人也就光明正大地混在此行之中,顺利地进入了充满未知的盛安宫。 吴杳和长敬走在前头,林奕林瑶则默默地与赵清语走在队伍末尾,他们时不时地都会关切地回望赵清语。于她而言,她即将见到弑母仇凶之一,那座地下黄金屋乃至整座暗藏鲜血的盛安宫主人。 他们第一次见到祁珩就在那个重新建造的议事殿里,祁珩穿着一身便袍坐在龙椅之下,长长的衣摆拖过阶梯也不在意。他的手中拿着一卷奏折似的的文书,就这么歪歪斜斜地靠着,遮挡住了他的脸。 长敬觉得这个举动很奇怪,一个为了杀伐果决,权势滔天的男人会拒绝象征至高权利的龙椅吗? 黄金屋不再,冰冷的棱镜再现,他们所有人又重新回到了西殿,或者说从他们踏入这里开始,就没有走出去过。黄金屋不过是其中一面的棱镜的万千变化。 打从一开始的虚魔幻境,就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梦境,每一面棱镜之中都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只要黄老心念一动,镜中人便会走出来,与境中人相见,只是梦醒时分,刹那心寒。 连吴杳和长敬也没有发现,更没有机会逃脱。虚魔眼黄童掌控的梦境之力,他们今日才得以窥见冰山一角。 对于赵曦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可是对于活着的赵清语来说,锥心的痛楚这才席卷而来。 她一直以为母亲是开心的,因为遇到了张远山,她那看似平淡无波的心终于又有了起伏,即使她知道她永远不可能和张远山并肩,但她依旧知足地站在一旁,将过去的苦痛深藏。 直至梦境破碎,她在孤寂的岁月里醒悟,而她的女儿还在仇人手下无知无觉地生活着,尊敬地称那人师父,等到她知道真相时,又已失去复仇的机会。 无尽的愧疚如浪潮般包围了她,将她淹没地喘不过气。 有一双宽厚温暖的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挣扎,放任自己宣泄着,泪水浸湿了两人的衣衫,没有一句完整的话语。 林奕抱着赵清语,心疼不已,可是世间本就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他长在一个温馨的家庭,有宠溺他的父母,有顽皮可爱的妹妹,他这二十几年可以说过得一帆风顺。赵清语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槛,他忽然明白,也许就是这种生长环境的差异在他们俩之间造成了一层天然的隔阂。 林瑶在这一刻也沉默了,默默地陪赵清语跪在地上,像闹变扭的小孩一样,抓住她的衣袖,她想起了当初两人还躲在一个被窝说悄悄话时的场景,她们之间的心结在赵清语母亲悲惨的一生之前那样微不足道。 黄老依旧站在镜中,他知道,他与自己的女儿之间永远都不可能寻常父女那样。赵曦敏的死,他同样责无旁贷。 如果不是他为了自己的前途抛下赵曦敏独自一人来到京都,如果不是他为了巡查离开京都,错过前来寻他的赵曦敏,如果不是他让张远山去东文帝国寻找她,如果不是她让赵曦敏落入张远山的掌控,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没有人知道,他同样将自己囚禁在这座冰冷地没有人气的虚魔幻境之中多少年了,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以折寿的方式耗费大量本源精气将整座西殿甚至整座京都城都纳入掌控范围之下。 甚至他自己也没有发现,是当年那颗小小的悔恨之子,让他变得越发偏执。他沉默无情的本性让他认识不到自己的心境变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织梦渊,为了百姓奉献一生,殊不知,那个柔弱的白衣女子也早已成为他的本心之一。 这一刻,他也明白了很多。 他第一次对着角落里的方航,以长辈的目光道:“方航,你过来。” 方航就这么低着头拱手走进,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的心境。 “你也大了,该知道真相了。” 方航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很快掩藏起来,这么多他一个人长大,早已学会隐藏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不是你父亲,所以才不让你跟我姓,你是我那年外出巡查时捡到的一个孤儿,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找到你的父母。” “我将你带在身边,却不让你修习控梦术,一来是你确实不适合,二来也是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织梦渊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我从没有夸奖过你,甚至经常告诉你没有天赋,没有资格,但我希望你认清自己的优势,你远比常人聪慧,该找到自己的方向去努力了。我为你取名方航也是此故。” “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呆在西殿,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方航弯着的腰久久没有直起,也没有说话,他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儿时躲在西殿一角得不到认可而委屈的泪水,或许是他跌跌撞撞地学做大人道理的笨拙,也或许是他日复日一日地在棱镜前看别人梦境时的麻木。 他的手脚上再无束缚,再也不用看别人眼色,凡是过往,皆为序章,他该开心。 许久之后,他忽然一掀衣袍,跪倒在地,真心实意地朝黄老施了一礼,无需任何言语。再站起时,他以自由人的身份,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年了的地方。 黄老看着长敬吴杳等人,眼神沧桑缥缈,与一个普通老人无异。 “我为你们打开虚魔幻境,都自行离开去摸索吧,京都还有很多你们可以学习成长的地方。李长敬,等到你觉得羽翼足够丰满的时候再回到这里,我会一直看着你,你可以凭一己之力破解我的虚魔幻境之时,便是你出师之日,织梦渊的未来便靠你们了。” 三日后,西岩皇宫门前。 其实眼前这座恢弘的宫殿还有一个名字,叫作盛安宫,取长盛久安之意。可是或许是因为西岩帝国历代君王都秉承了西岩人剽悍好战性格的缘故,在一百年间打过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役,甚至这座属于帝王的宫殿也曾前后遭受过三次毁灭性的攻击。盛安宫并不如表面一般平安繁盛。 可不论如何,住在这城里的帝王都从未服过输,这里的每一个兵将依旧昂首挺胸守卫着他们心中的圣地。 而吴杳等人现在就要想办法从他们手下进入城内。 方航自那日离去后便再无消息,或许已经离开京都远赴他乡也不说定,他们也不能借助西殿的力量,这回就只能靠自己的“脸”碰碰运气了。 当然,回应他们的只有那无情的红戗。 林瑶叹了一口气,嘟囔道:“要是能用幻梦术就好了。” 可惜,这办法也在织梦渊违禁范围之内。 赵清语一言不发地望着那高高的殿宇,脑海中都是那个建造了地下黄金屋的皇帝祁珩。这也是他们决定一探皇宫的原因之一。 长敬试探道:“我们可不可以等到晚上,这些兵将最想睡觉的时候,助他们一把入眠……” 吴杳瞥他一眼,“不行。”这依旧是在利用控梦术钻漏洞。 “好的。”长敬丧气扶额,因助眠一法又联想到另一法,眼神一亮。 “我们不如去枕月舍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舍老帮我们。” 林奕点点头道:“这个办法倒是有几分可行性,皇家的储梦枕也由枕月舍供给,应当有几分薄面。” 众人均无意见,便又转道去了全西岩帝国最大的一家枕月舍。 京都枕月舍位于城内最繁华的一条街坊上,铺面足有寻常店铺的三倍大,门口不用店家招揽,也自有许多达官贵人家的仆从或子弟出入,简直比那生意最好的酒楼青馆还要挣钱。 吴杳一行五人整齐地黑金袍子一走进枕月舍,便引来许多人的目光。西殿在京都的名声几乎与盛安宫齐名,无人敢冒犯,好在西殿织者的言行也都受过严加管教,比之云陵稳重有序的织者还有过之无不及,自不会有那欺行霸市的事。 长敬等人也是如此,低调地进入枕月舍便自觉地站在一侧,避免干扰枕月舍做生意。 很快,便有那眼尖的,去唤来此间掌柜雷介招待。 雷介此人也不过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模样,但他能一路做到京都除七大舍老之下最高的掌柜之位,显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其见吴杳等人突然到访,礼貌地施了礼,不谄媚也不冷待,请了众人去三层雅间详谈。 上等的檀木桌椅,冒着热气却不烫口的茶水,用琉璃盒子装好的各色储梦枕整齐地摆在墙边定制的柜阁内,处处都彰显着枕月舍的气韵。 雷介请众人先喝了口茶润润口方道:“诸位此行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枕月舍帮手?” 吴杳与林奕相视一眼,便知道遇到明事理的了。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雷介都诚恳的直言,他们更没有什么不好开诚布公的,便由林奕简单地说了下他们受西殿殿主历练要求,想要进皇宫一趟之事。 雷介听闻点点了头,没有露出什么难色,“此事不难,我每月都会进盛安宫一趟,再过两日便是本月的进宫日,你们可随我一并进去。” 吴杳等人一听,都松了一口气,能光明正大地进去便是最好。 雷介顿了一下,话音一转,“不过,我需提醒各位一事。” 林奕:“您请说。” 雷介想了想,委婉地说道:“当今圣上脾气有些古怪,喜怒无常,如果诸位是要去面圣,务必注意不要提及起梦灵珠。” 吴杳有些好奇,“皇宫里梦灵珠应当每年都会收到织梦渊提供的梦灵珠,对于皇室而言,此物应当不算太过稀罕,为何不能提及?” 雷介:“因各位来自南城,故有所不知。其实,盛安宫的梦灵珠里藏着一些东西,具体是什么除了圣上无人可知,但听说但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梦灵珠,都会……” 他似是怕吓到在座的三位姑娘,便没有直言那些人的下场,但光是看他停顿时的表情便知道定不会是个好结果。参考他变态的黄金屋禁锢之法,其残虐心理可见一斑。 长敬是第一次听说梦灵珠,好奇感更甚,便问道:“敢问雷掌柜,枕月舍内是否有梦灵珠?” 本来梦灵珠应当属于无名神山织梦渊特供之物,不会流通在各大城池之间,可长敬这看似无知的一问却得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复。 雷介大奇,“这位小兄弟怎知我枕月舍内有梦灵珠?” 长敬腼腆一笑,习惯性地挠挠头,“我见您说起梦灵珠时,下意识地往我身侧的柜阁看了一眼,便妄自猜测可能贵舍有珍藏。” “原来如此。”雷介恍然,并无反感之意,反倒起身真要取出梦灵珠给他们一观。 吴杳等人虽比长敬进入织梦渊时间更久,可以他们的品阶依旧没有机会得见过梦灵珠,只从《修梦录》中知晓其特性。 “梦灵珠虽宝贵,但毕竟都是定制之物,对于特定之人以外的人并无大用。我这里的这一颗,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收藏的,倒也可以拿出供大家一赏。” 雷介背对着众人,不知扭动了何处的机关,那陈列着储梦枕的柜阁就自动分开了,露出其后的一个暗格。 雷介小心地从中端出一个朱红色的小木盒,放在了众人桌前。 “此珠还有个名字,乃五大渊老共同命名,唤作‘山河’。” “因为此珠意寓天下山河,东西两大帝国的国君还曾为了这颗珠子闹过一场,差点引发战争,最后两家都没得到,落到了枕月舍,东西两边轮流收藏。” “盛安宫里那位,对此物也颇有执念,听说他曾放言,此生必得此珠,即使流血万人也在所不惜。” 第三十章:以珠换人破往生 祁珩一走,整座盛安宫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笼。 吴杳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上了银剑,站在大殿中央,不放过一个角落地查探。 林奕方才关心则乱,眼下赵清语已经被祁珩带走,着急也没用,反倒可能牵累殿中的数十人性命,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长敬盯着那龙椅,歪着头若有所思。 雷介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况且阅历摆在那里,虽是第一次遇到此等情形,但也丝毫没有慌张,有序地安排好自己的手下人围聚在一起,避免走失发生意外。 林瑶有些不知所措,“现在我们怎么办啊?去哪儿找他们啊?” 吴杳沉声道:“现在我们只知道一件事,我们在祁珩布下的幻梦中。” 不错,祁珩在他们眼前消失,并不意味着此处脱离了他的掌控,相反的是,他们的一举一动很可能皆在对方的算计之内。 林瑶一听,立即就要施展凝梦术,冻结幻象,不待吴杳等人反应,她的双手就突然保持着起手式的样子停住了,仿佛她才是那个幻梦景象。 林奕大惊,“瑶瑶!” 众人走到林瑶身旁,就见林瑶的脸上挂着一个古怪的笑容,整个身体只剩下一张脸还能动。 林奕就要去触摸她的手,被长敬一声喝令制止。 “别碰!这种状态或许会通过肢体接触传染。” 长敬仔细盯着林瑶的眼睛看,发现林瑶的眼睛里根本没有他们的倒影,也就是说此时她看到的画面中并没有他们。 雷介见此情景,一种可怕的念头悄然爬上心头,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往生幻境……” 长敬听见了,疑惑道:“什么是往生幻境?” 吴杳联想到另一个相似的名称,“是否与黄老的虚魔幻境类似?” 雷介沉重地点点头道:“只能说部分相似,两者都是由术者完全掌控的大范围幻境阵法,其中蕴含的梦元之力比暗境更甚。黄老的虚魔幻境主要源自他能看破万象的异瞳天赋,加之无名神山之中渊老的幻境修炼指点方才有此成就,可将掌控范围内的一切景象化作梦境展现。” “但这往生幻境,我只听说过一个人有此能力,祁珩不可能会……” 长敬听了半天,依旧没有听明白,便追问:“那这往生幻境究竟有何特征?” 雷介看着林瑶道:“你们仔细看她的眼睛,她现在应当是以精神虚体的状态置身于一个完全虚拟的幻境之中。” 林瑶依旧在笑,仿佛一个没有任何烦恼的孩童,她的眼里满是五彩的流光,只有细看才能看出几个模糊的人影。 林奕看清了,却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她好像看到了我们的父母……” 没有人知道,林瑶此时确实就在自己的父母身边。画面中是一个小小的摇篮,一个温柔万分的女子在一旁轻轻推着,口中还哼着家乡的童谣,催着入眠。 摇篮里是个还在襁褓之中的女婴,白嫩的小脸上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还有点婴儿肥,小嘴咧着笑呵呵的,让人看了便觉得喜爱。 她听着女人轻哼的童谣,非但没有睡意,还越发起劲儿地挥舞着小胳膊助兴。 女子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蓄着短短的胡须,却一点也不显老,仍旧是一副青年才俊的模样,看稚嫩的女婴伸出了小胖手,便也伸出一根手指去碰,一碰即走,引她向自己看。 “瑶瑶,叫爹爹。” 哼歌谣的女子嗔怒地看了男子一眼,又回头对着摇篮细声细语地说:“瑶瑶乖,快睡觉,等明日醒来,娘亲带你去找哥哥,吃好吃的花糕。” 站着的林瑶笑意溢满了眼角,好像真的回到了婴孩时期,即使这段景象根本没有留存在她的记忆之中,可她却真切地以一个婴孩的视角看到了这一切,满心只有慈祥的父母和一个单纯至简的世界。 林奕在一旁大声喊道:“瑶瑶,快醒醒,那都不是真的!” 林瑶却恍若未闻,双眼逐渐闭合,嘴间依旧残留着尚未褪去的笑,她就是那个摇篮里含笑而眠的孩子。 长敬一直皱眉看着,就在林瑶即将完全沉睡过去之时,猝不及防地抢过吴杳的银剑,在林瑶的右掌掌心间一掠而过。 林奕乍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但长敬的剑更快,林瑶极其诡异地霍然睁大眼,茫然空洞地看向前方,掌心皮肤之下缓缓渗出一串血珠。 长敬自己也是捏了一把汗,“太好了,她要是睡过去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林瑶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看到了握剑的长敬和一脸担忧的林奕等人。 “我这是怎么了……哎哟我的手!” 林奕一把抱住妹妹,心有余悸,“你被祁珩的往生梦境困住了,差点就……” 对于林瑶来说,方才不过眨眼一瞬,她还停留在刚刚释放了凝梦术的时间:“哥,你在说什么啊?” 雷介看着长敬手中的银剑,赞赏道:“难得有如此果敢的少年,这右掌手心的血直连心脉,你这一剑就等于是斩断了梦主对她心念的控制。” 长敬把剑还给吴杳,依旧是有许多不明,“这往生梦境难道就是会让人看到自己的过去?” 雷介点头,“不错,所谓往生,即一个人的前尘,不论他自己是否记得,都可以被唤醒最深处的记忆。” 难怪林瑶会看到那么小的自己。 吴杳接着道:“那为何她好像不记得自己看到了什么?” 雷介:“这也是往生梦境的奇特之处,往生梦境可以让一个人回到过去,可一旦她沉陷其中,就很可能将所有的精神本源都留在了梦境之中,现实中的实体缺少了心智,便再也无法苏醒了。相反,只要她能醒过来,所有画面都依旧只是往生的黄粱一梦,不会有丝毫留存。” 林瑶听得半懂,只来得及补充一句,“你们千万不要用凝梦术,我刚才感到有一股巨大无比的吸引力封住了我的手脚,像是把我钉在了地上一样。” 也就是说,在祁珩控制的梦境之下,一旦有另一股梦元之力引动都会遭到反噬。 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恐怖的控制力? 吴杳想起雷介方才没有说完的一句话,“雷掌柜,您刚才说您只知道一个人会这往生梦境,他是谁?祁珩是否就是通过可以吸取他人能力的术法复制了那人的往生梦境?” 吴杳的思路是,如果能找到往生梦境的破解方法,也许就可以用于破解祁珩的梦境。而唯一对往生梦境有所了解的,就只有雷介了。 雷介犹豫了一瞬,思忖半晌,省去了一些机密,简单道:“往生梦境蕴含的能量其实还要盛于虚魔幻境。我只能告诉你们,进入梦境的人不要尝试强行冲破,因为本质上,那是你自己的梦境,一旦伤及本源,就将无法挽回。” “而这往生梦境的开创者就在无名神山之中,具体是谁,我不能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往生梦境都只是一个传说,很少有人经历,因此更没有精准的破解方法。” 无名神山,难道是五大渊老之一…… 林奕道:“我们不可以都按照长敬那样的方法破解吗?” 雷介摇摇头,“不可。长敬小兄弟的做法其实严格说起来是讨巧的,因为林姑娘入梦不深,而且那个梦境的目的是拉她入眠,也就是屏蔽五感,因此以痛感的方式引其苏醒还有可行性。但若是梦到童年阴影的人,即使你砍断他的手都没用。” 吴杳总结道:“梦境因人而异,破解方法也因人而异。” 雷介:“正是如此。” 长敬道:“那我们不用控梦术是不是就不会被往生梦境控制?” 刚说完,他就发现了问题所在,不用控梦术,他们该如何破梦?他们根本不了解祁珩,又该怎么找生门? 眼下,他们等于处于完全被动的局面,就像是被祁珩关在笼子里玩弄的老鼠,出不去,也救不了同伴。赵清语就是他们的弱点,让他们处处受制。 等下,弱点? 长敬一拍手,突然道:“我们有弱点,祁珩也有弱点。” 吴杳不解地看他,等他的下文。 长敬兴奋道:“山河珠!我们可以用山河珠作交换,换回赵姑娘。他对山河珠势在必得,定然不会拒绝。” 雷介皱了眉,“且不说我没将山河珠带在身边,单是山河珠作为织梦渊交给枕月舍守护的藏品这一点我就不能轻易将其拿出来作为筹码。” 长敬当然明白雷介的顾虑,他走到吴杳身边,向介绍自己兄弟一般碰了下吴杳的肩膀,得意地说道:“我们阁主,哦不是,吴阁老的天赋就是不凭借梦境片段编织幻象,足可以假乱真。” 长敬的灵感来自于云陵城门外,吴杳幻化出的那封邀请他们入城交流的密信。一般的梦境因为借助了他人的梦境作为基石,因此附带的梦元之力就更为明显,更易被感知发觉。 但是吴杳不同,她编织的幻梦不仅没有内容限制,且因完全出自她的意念反倒更贴近真实,若非极其高深的术者,轻易不能发觉。 吴杳不防被轻轻撞了这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也在她心侧撞过,思绪有一瞬地恍惚。 还没等雷介惊奇,林奕又提出一个关键问题,“可是一旦吴姑娘使用织梦术和幻梦术,她就可能陷入往生梦境。” 长敬也想过这个问题,虽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但依旧坚定道:“若我与她在保持肢体接触的同时一起施展控梦术,我们便可能进入同一个梦境,我相信我们可以破梦而出。” 雷介紧盯着长敬,严肃问道:“若你们进入了不同的梦境呢?” 长敬心中不是没有犹疑,吴杳比他更先一步作出答复。 “我相信长敬。我们的经历决定了我们都不会轻易陷于过去。” 吴杳语气甚至比长敬还要坚定几分,她说起我们的时候,让人觉得他们彼此熟知双方的过往,并坚信对方有相同的信念,只会往前,决不后退。 林奕被吴杳的话打动,一鼓作气道:“好!我们为你们护法,如有不测,也还有我们拉你们出来,我们几个人进这盛安宫,就几个人一起走出去!” 雷介其实也有私念,于他而言,眼下的危机感并不如林奕等人强烈,毕竟他是京都枕月舍的掌柜,祁珩断不会和枕月舍撕破脸。 而林奕等人不过是帝国南境一座城池内的织者,即使是阁老的身份也依旧无法与他一国之君的地位相比。他有的是说辞与织梦渊交代。 他更想借此机会看看这几个年轻人有多大能耐。 能得虚魔眼黄童青睐的人,真的有那么强吗? 第三十一章:有子但望顾长安 设想的时候豪情壮志,实践的时候突然感到害羞了,说的就是李长敬。 吴杳的左手拿着剑,他便盯着那只空着的右手,藏在袖子里的手握了下拳,再展开时便已将那只软软的小手牢牢地藏在了掌心。 长敬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吴杳看着他起伏的胸膛,忽然觉得手心暖洋洋的,她的左手上全是练剑磨出的茧子,而右手虽光滑却总是冰凉的没有温度。 长敬不同,他的两只手都是干燥而温暖的,她在温江城的时候便知道了。 闭上眼,她知道她一定会看到温江城,那是她的家,也是他的。 两道莹白的微光在他们的周身亮了一瞬便很快被黑暗吞噬,是一个最简单的幻梦术带他们进入了往生梦境。 所谓往生,一切皆为过往。 长敬和吴杳的过往,只有两个字——擦肩。 在过去的十七年里,他们在不大的温江城里相遇过无数次。有在东街转角的相向而遇,有在温江河两岸的眺望,有在邻家铺口的前后交错,唯独没有一次正面的相知相识。 长敬爱穿一身青色长衫,在药铺间穿来穿去,脏了也看不出来。长长的发髻就用一根筷子似的的木簪盘着,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落下一个道童般的影子。 爷爷喊他一声,便回头瞧见一个笑面书生样的人,眼里俱是春风。 小时候的吴杳不像现在这般冷僻,反倒爱动得很,常把吴刚的白纸扇画得一团鬼符,在她娘亲的泥偶上也非要添上几笔,好彰显自己的“创作天赋”。 得亏她长着一张水灵无害的脸,小嘴一瘪,蓄起一双汪汪泪眼,眉心皱出大大一个“委屈”,便任谁也下不了手教训她了。 直到八岁遇到师父,教她收敛起所有无用的情绪,用本事说话。能保护别人的是手中剑,心中梦。控梦术有万千变化,就像是人这一生会做无数个不同的梦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的噩梦甚至会吞噬人心。 小小的她一开始只想自己不做噩梦,每晚都是美梦;长大些了,看到父母发间的白发,她希望自己有能力守护他们的梦境,有她在,就没有噩梦;最后到师父临终前将全城百姓交到她手中时,她忽然明白责任二字,不在自己,不在亲友,而在百姓。 一人安,此生平;众人安,天下平,则人人皆安。 在吴杳的记忆里,温江城的黑夜远远长过白昼。黑夜是她的衣色,也是她的护甲,更是她的战场。 长敬则更喜欢阳光普照的日子,那时爷爷会慵懒地躺在竹椅上晒太阳,买药的人少,意味着生病的人也少,走到东街上一如既往地热闹,走过他们身边,皆是家长里短,却分外让人感到安心,那是生活气。 明明是相同的一个梦境,吴杳和长敬却始终不在一个情景之中。 共同之处便是这里都让他们留恋。 吴杳有父母,那长敬呢? 周围的人群忽然加速流动,化作一道道光影飞速在长敬身边经过,伸出手想要抓住,却如探入空气,万物皆空。 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他在问,“李长敬,你来自哪里,又要到哪里去。” 长敬回头,依旧没有一个熟悉的人,连那声音也找不到来处。 可那句话就像一颗小石子,砸入他的心间,激起大片涟漪。 这个问题,他小的时候曾问过自己很多次,但只问出口过一次。 那时候,爷爷是怎么回答他的? 哦,是了,爷爷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没有父母,他是捡回的孤儿。 爷爷希望他长命百岁,平安喜乐,敬畏一切所有上天的赋予,便给他取名长敬。 那么,他究竟来自哪里呢? 长敬低头看着自己抓空的手,手心的纹路只有一条,从右划到左,像是断崖般突兀的断截。盯着看的久了便觉得那条线化成了一条细绳,从手上脱离落下,绕成一个圈,牢牢地捆在了他的脖子上。 窒息的痛感最先从被勒紧的喉间传来,接着就是胸腔,他被激起了一丝清明,模糊不清地开口:“我来自温江城城南药铺……我是李运弘的孙子……我哪儿也不去……” 那个声音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像一道催命符。 “温江城不是你的家,你是个孤儿。你来自哪里?” “你爷爷死了,你离开了温江城,你要去哪里?” …… 对,爷爷死了,他再没有一个亲人,温江城也不再是他的家了…… 长敬眼前所有熟悉的景象都消失了,只余一片全然的黑暗,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连空气都是冰冷的…… 黑夜是吴杳的世界,可她此时也同样觉得手脚冰凉,好似此生都不会再有温暖的时刻。 她看过无数个梦境,或平凡,或激烈,有东文的海,有南疆的林,还有北方的风。她破过很多噩梦,救起过许多被梦魇困住的人,那些梦境最终都汇集到了织梦阁的顶层灵渊之中,白茫茫一片。 而她现在就再一次看到了那些极度恐怖的梦境,来自梦主无尽的负面情绪包围了她,叫嚣着想要带她一起坠入万丈深渊。 她看到阴森的陈宅,陈老太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拼命地用额头去撞木床,披头散发有如厉鬼; 王吉在他自己的肉铺子里,有三个彪形大汉抢过他手中的屠刀,毫不留情地挥向他,有热乎的鲜血飞溅到她的衣服上,明明是黑色的衣摆竟被染成了大片的红色; 城南药铺的那场大火也是红色的,老远就能感受到一阵冲天而起的热浪,她用尽所有力气想要往前冲,却怎么也前进不了分毫,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身影赤手空拳地跑进火海,瞬间被火苗吞噬。 这是她的噩梦。 那火好像烧到了她身上,炙热地疼,她却看也不看自己,只盯着那扇几乎要烧塌了的大门,心里回荡着一句话: 一定要活着出来…… 是谁呢……我在等谁? 意识逐渐模糊,连眼皮也沉重地难以睁开,她还想再看一眼,最后一眼…… “我是李长敬,我可以来自任何地方,也可以去任何地方,这世间从天涯到海角,我都要去看看!” 长敬咬紧了牙,猛地一下睁开眼,脖颈见的绳索不再,手心热的好像一块赤铁,再没有可以束缚他的东西。 他的眼前有一道光口,直觉引他上前,那光就在那里不远不近,他的心中泛起一阵无名的焦急,好像再迟一点就要来不及了。 他向前奔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阵热浪打在他的脸上,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沙哑地不成样子的声音,他忽然顿住了步伐,回头望去。 “长敬……” 是爷爷! 爷爷出现在满是火光和烟雾的堂屋里,缩在一角,被塌下的木梁压着,只能伸出一只枯瘦到只剩皮包骨的手,遥遥地伸向他,他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一旦错过,便是一辈子。 长敬站在原地,好像又回到了那天。 爷爷趴在他背上,若有若无的气息喷在他的颈侧,他说,“长敬,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 长敬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双手已经紧握到指甲扎进了手心,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即将被大火淹没的人影,毅然决然地转回身,向那光口跑去。 爷爷,我一定会走好这条路的。我会好好的,请您也是。 他的身后火光冲天,他的身前也是一片火海。 当他跑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倒在地上的吴杳。 他就像是那天冲进药铺来救他和爷爷的吴杳,只是这回换成他救她。 一把抱起比自己娇小好多的吴杳,那种真实存在的感觉一下全部涌进了身体,这才是活着。 “吴杳,吴杳……” “杳杳,杳杳……” 两道声音交替着在她的耳边响起,喧嚣不再,有的只有安心。 李长敬,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我。 …… “总算醒过来了,我看半仙那表情,活像是要憋死了……” 长敬一睁眼,就看到林瑶这个大嘴巴一直在他眼前边晃边嘀咕。 他下意识地一动手,就发现他还紧紧攥着吴杳的手。 吴杳就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第一眼便看到了长敬,怔了一下,发觉手心的温暖。 长敬赶忙松开手,“万幸万幸,我们的运气都好。” 林奕在一旁算是明眼人,评价一句,“也不全是运气。” 长敬惯性挠头,笑笑不语。 雷介忽然道:“对了,山河珠呢?” 长敬这才想起正事儿,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往生梦境,可不就是为了变出一个如假包换的山河珠吗? 吴杳慢悠悠地从袖中拿出一颗浑圆的小珠子,通体透亮,泛着纯碎的橙金色,与枕月舍里那颗真正的山河珠几乎一模一样,一点也看不出是个虚假的幻象。 长敬都不知道吴杳是在何时编织完成的,但混淆在往生梦境之中制作,相比更难以被发觉。 吴杳抬起手,让众人看得更清楚。雷介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朝吴杳比了个大拇指,表示连他也分不出了。 林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脱口而出道:“我们都不知道山河珠里有什么,万一祁珩知道,我们不就是露馅了?” 雷介道:“此珠尚未解封,除了渊老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至于能否骗过祁珩,就要看吴姑娘能否随机应变了。” 长敬心领神会,“但凡想要得到山河珠的人,定然都是听说了那个非明君不得开封的说法,也就说明他们都是有野心,志在天下的人,那我们只要……” 长敬勾起一个神秘的笑,没向众人点破,而是凑到吴杳耳侧轻轻说了句什么。 只见吴杳点点头,手间一动,那珠子的流光就好像瞬间停顿了一下,再一眨眼便又恢复原样。 吴杳盯着那颗珠子,清声道:“既然雷掌柜说这山河珠只有明君能开启,我看天下的明君不知何时才能出生,不如就由我们强行破了开去,瞧瞧里头到底有什么,值得两国帝君争得死去活来的。” 话音一落,众人神色各异,但都默契地看着那颗小小的珠子,眼里透着兴奋。 林奕第一个道:“让我试试。” 他接过吴杳手中的珠子,看了一眼长敬,便缓缓走向大殿高处,那把象征着皇权的龙椅。 那个位子不是谁都能坐的,可他便要试试,他坐不坐得。 长敬觉得祁珩虽能感知盛安宫内的所有梦元之力流转,但未必能像黄老那样将一切都收在眼底,连他们说什么,看到什么都一一掌握。 因此他们大胆地赌了一把,这个殿内,除了入梦,唯一能与祁珩联通感知的地方——龙椅。 他如此恋权,怎会容忍他人侵犯? 果然,就在林奕坐上龙椅的那一刻,祁珩的声音就从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 “你敢!” 第三十二章:权欲扑城天下尽 “你看我敢不敢?” 林奕两指捏住那颗山河珠,好像稍一用力就会将其捏碎一般,话音里全然没有了平时的沉着冷静,反倒带了一丝异样的戏谑,似在嘲讽祁珩只敢出声不敢露面。 空气静了两秒,就在龙椅前五步远的位置祁珩忽然阴着一张脸出现,赵清语就在他身前,被他用左手掐着喉咙,而他的右手此时正直取林奕颈项! 赵清语委顿的眼神中闪过惊惧,连呼吸也静止了,仿佛那手是向自己伸来,全然不顾自己细嫩的脖子还在祁珩手中,就要去阻拦祁珩。 而林奕却没有一丝恐惧之色,他大胆地盯着祁珩的双目,嘴角讥诮地扬起,拿着山河珠的手一展,便一把将山河珠牢牢地包在了掌心,严丝合缝。 祁珩如鹰爪般的手就停在了他的咽喉前,只差一毫就能轻易将它捏碎。 “祁珩,放了她,否则……” 林奕顿了一下,盯着祁珩,靠前一分,主动将自己的命门放到了对方手中。 “否则,山河珠就没了,你永远也得不到它,也得不到天下。” 祁珩横行半生,最忌讳别人忤逆他,臣下后妃几乎没有人敢说反话,更别说向林奕这样毫不避讳地反激。 “你找死!” 送上门来的羔羊没有不吃的道理,祁珩顺势就掐住了林奕的脖子,一用力便显出青筋来,林奕咬着牙没有露出一丝退意,一张俊脸迅速涨红。 远处的林瑶看得心脏高悬,下意识地就握紧了衣袖。 同时握紧的是林奕的右手,本已藏住流光的山河珠忽然从他的手缝处散出金色的光晕来,好似一个海绵在外力挤压下由内而外爆裂出的精华。 雷介在祁珩背后急道:“不可!山河珠不仅是枕月舍的藏宝,更是织梦渊的珍品,万万不可毁损!” 祁珩当然也知道山河珠的重要性,此时他看着不怕死的林奕简直想要一口生吞了他,可偏偏他手里拿捏着他最想要的东西,如果他死了,山河珠也就没了…… 他缓缓松开手指,如把玩猫咪一般,摸着林奕的颈项,语间轻佻鬼魅:“赵清语是我的女儿,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 赵清语的身体好像僵直了一瞬,眼里满是痛色,她的母亲,在黄金屋里到底受过多少苦…… 要是林奕、赵清语没有在黄老的虚魔幻境中看过黄金屋,或许真会被祁珩这句话唬住,可是他们都知道真相,赵清语的生身父亲应是黄老,而不是眼前这个禽兽。 林奕忍下一阵恶心道:“你这个根本不知生命可贵的畜生又有什么资格坐在这把龙椅上?山河珠给你还不如喂猪。” 祁珩没有再动怒,看着林奕就好像在看一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反笑起来,松开了他的脖子,拍了拍他的脸颊道: “你说的对,我确实不知道你们这些卑贱的命留着有什么用,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们这些年修炼所得都吸到我身上来。” “这样,也算你们死得其所。你们根本不懂山河珠意味着什么,在我眼里,它远比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重要多了。” 祁珩说着,便将赵清语推到林奕面前,左手却未松开。 林奕懂他意思,“你先放了她,我就给你山河珠,反正我们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也逃不到哪儿去。” 祁珩不置可否地一扬眉,左手不松反收,直掐地赵清语迫不得已用两手攀住他的大掌求息。 展示完了他的掌控之力,他便猛地将赵清语如破布般甩了出去,不是朝林奕,而是阶梯之下,只留林奕单枪匹马地对质着。 下面自有长敬和林瑶赶上前接住了赵清语,赵清语担忧地看着林奕,却无力再做任何反击,只能被搀扶着站到了吴杳和雷介身后。 祁珩展开双手,示意自己已经屡诺:“该你了。” 林奕曲着胳膊举着山河珠,坐在龙椅上好像脱力了一般,遥遥地望着祁珩背后,扬起一抹苦笑,那里站着他的伙伴和赵清语。 祁珩讥讽道:“怎么,知道自己的死期不远了吗?临死还不忘留情,真是个痴情种啊。” 就在这时,林奕握着山河珠的手忽然一紧,似是要赶在祁珩出手前捏碎山河珠,拼个你死我活,如何也不让祁珩得到它。 祁珩冷然一笑,早已料到会有此局面。众人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移动的,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闪身到了林奕侧后方。 一手重新掐上他的脖子,一手捏住了他握珠的手腕,咔嚓一声脆响,捏断了他的右腕骨。 “不要!”赵清语一声凄厉的呼喊在空荡的大殿里回响,却阻止不了祁珩的举动。 林奕想唤她的名字也做不到,他只能咬紧了牙关,不让痛苦外露一分。 祁珩看看赵清语又看看她身前的吴杳。 “啧啧,你和你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这么好骗。” “吴杳,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在我这座盛安宫里,你们施展任何一种控梦术都逃不过我的往生梦境。难道你还想再进一次?这回可没有那个小白脸救你了。” 长敬眉心微蹙,心想林奕在他手上,是否能全身而退还很难说,如果此时被他发现了吴杳的术法…… “还不放手吗?下一个断的就是你的脖子了。” 祁珩玩味地贴在林奕耳边说着,手下不轻不重地抚过他颈侧跳动的血脉。 林奕像是充耳未闻,右手腕垂着,剧痛之下却依旧紧紧握着那颗泛光的山河珠。 长敬在祁珩失去耐心前,突然高声道:“祁珩,你知道山河珠的启封之法吗?” 祁珩看向长敬,没有说话,眼睛却危险地眯了起来。 长敬继续道:“哦连我们都知道了,你想必也听说了。可惜,你既非明君,即使得到了山河珠,也是白费……” 祁珩掐着林奕站直了身体,高高在上地睥睨着长敬道:“你想说什么?” 长敬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踱了一步,正好挡在了吴杳身前。 “不想说什么,只想问你,如果我能解封山河珠,你当如何?” 祁珩哼了一声,极为不屑道:“就凭你?” 长敬反问:“堂堂帝国之君,让我试试都不敢?” 如此明显的激将法,祁珩简直要被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逗笑,可是转念一想山河珠,却又道:“好,我让你一试。如果你能解封山河珠,我就放你们离去。” 长敬一拍掌,“这就对了嘛”,接着便边说边向祁珩和林奕走来,“你可能不知道,我刚拜了个厉害师父,正是虚魔眼黄童。他教了我一招,我就觉得正适合破这劳什子封禁……” 祁珩听他讲的一本正经,倒真起了几分兴趣。区区小儿,不过最普通的织者品阶,却拜师黄老门下,相必有几分本事。 如果他真能解封山河珠,他自是受益无穷,再无功夫顾忌这几个人的性命,放了也就放了。 如果他不能……那就要让他们全都付出代价!做他的垫脚石! 长敬走到祁珩身前,看着强忍疼痛的林奕眨了下眼睛,旁若无人地握住他的右手。 林奕虽然不知道长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相信,长敬一定不会无的放矢。 他吃力地松开手,山河珠稳稳地落在了长敬手中。 祁珩看似随意,实际上全部的注意力都已经转移到了两人的手心,看到山河珠的那一刻,眼神中便满是贪婪。 长敬就将山河珠坦荡荡地放在展开的手心中,下巴朝林奕一扬。 对于祁珩来说,林奕此时根本没有什么剩余价值,便看也不看地将他一推。 “哥!” 林瑶就等这一刻,赶紧上前接下林奕,警惕地退到一旁。 山河珠还是原来的模样,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裂痕。 “看仔细了,别眨眼。” 长敬说完便闭上了眼,一点也不担心祁珩对他出手。 上钩了的鱼,怎会舍得到口的美味? 长敬缓缓将山河珠置于双手之间,嘴间无声地念着什么,好像是凝梦术的咒语。祁珩心下惊异,他不怕进入往生梦境吗? 山河珠在两手的阴影之下,光芒不减反倒愈加强盛,逐渐将长敬整个人都包拢在内,祁珩就站在一旁,真切地感受到了十分浓郁的梦元之力。 不可能……难道真的是山河珠要被打开了? 祁珩亲眼看到没有掌灯的大殿亮如白昼,四面黄金打造的壁画全都在光晕下被抹平,安静的宫殿内竟奇异地出现了鼎沸的人声。 仔细一看,那左面的黄金墙壁上竟出现了整副西岩帝国的国境图,而右面则是东文帝国,连闭合的大门上都出现了一汪蓝海,象征着他从未到过的远洋之境。 人声逐渐清晰起来,待他听清的那一刻,他甚至忘了他身前还有个长敬,他就这么上前一步,径直穿过了长敬的身体,看着大殿之上的景象,心中的权欲全露在了他赤裸的眼神中。 金龙柱下,浩浩汤汤地跪着无数人,他们虔诚地朝着他磕头,口中重复着一句话。 他们在说,“恭贺吾皇一统,吾皇万载!” 可还没等他走到万民之中,所有景象就如潮水般褪去。 祁珩猛地回头,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长敬身上的光芒也逐渐淡去,手中的山河珠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中。 “山河珠的封禁我解开了,百姓们等的不过是一个明君,可是这个明君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我不过是钻了个漏洞,利用黄老的虚魔幻境,还原出了百年前京都城内,时任国君继位时,百姓的群贺之景。” “其中万民臣服带来的盛大民意让山河珠以为明君在前,于是封禁便自动解开了。就这么简单。” 祁珩一听已经解封,心中飘过的那一个小小的疑问——为什么长敬用幻梦术却不会进入往生梦境的疑惑也就被他轻易掠去了。 祁珩看着长敬,如看到饕餮仙兽,“好,好,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长敬疑惑地一皱眉,随手就将山河珠扔给了祁珩。 “接着你要怎么用就怎么用,我只能告诉你山河珠的核心在于预知。” 祁珩如若珍宝地将山河珠捧在手心,自言自语道:“预知……如果我能预知未来,岂不是战无不胜?” 长敬走下台阶,与吴杳等人汇合,朝后摆摆手,就要带着众人离去。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大殿时,身后的祁珩忽然道:“站住!” 长敬拢在袖子里的手几不可查地一紧。 长敬露出一点不耐烦,回头道:“圣上还有何事?” 祁珩不知何时已将山河珠收了起来,又是那般居高在上的模样,“你为何这般轻易地为我解开山河珠,你可知这会得罪枕月舍和织梦渊?” 一旁的雷介果然是看也不看长敬,不过是维持着表面的素养,绷紧的嘴角似已经显露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长敬挑起一边的长眉,意味深长地看着祁珩,“谁管这天下与我而言都一样,但我既已入织梦渊,便只做有利于天下人的事,我想枕月舍也该是如此,圣上你说是不是?” 祁珩没有回答,却已经明白长敬的意思。 他祁珩做的事便是有利于天下人的事,长敬帮他,就等于有了他这个天下霸主的靠山,还有谁能动他?即使是不干涉朝政的织梦渊和枕月舍,也无可奈何。 妙。 长敬一行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出了大殿,一路毫无阻碍地到了盛安宫的大门前。 所有人都微微松了一口气。 长敬默默走到吴杳身后,轻轻地用手臂挡在她的后背处,远看好像只是隔着吴杳去扶一旁的林奕。 吴杳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实则早已力透,所有冷汗都流进了他人看不见的地方。 整个过程里,祁珩都没有看出山河珠只是个幻象,根本不是实体,其中有他们每个人的功劳。 最开始林奕将山河珠握在手心,故意用力捏挤,是为了不让祁珩看到山河珠的全貌,而那从指缝中的光晕则是吴杳恰到好处的配合,就连雷介那句“不可”都是助攻,以此吸引祁珩的视线,引他产生危机感而忽略细节,让他们有了谈判的机会。 当祁珩掐住赵清语的时候,赵清语看似本能地用双手攀住他的手,其实是在趁机利用探梦术获取他的往梦,他如此渴求山河珠,渴求得到天下,那么他一定有关于此的梦境片段。 为何祁珩没有发现呢?因为从赵清语发现他从她母亲身上获取了探梦的能力后,便知道了两个掌握相同能力之人互相探梦,根本不会被对方发现。就像祁珩从她的脑海中获取关于她母亲的记忆一般。 而赵清语终于脱离祁珩,来到吴杳身边后,便立即将自己所取得的信息全数告诉了吴杳。此时祁珩的视线全在林奕身上,他只关心那颗山河珠。 当祁珩突然说起吴杳的时候,吴杳确实惊了一下,她看着林奕的断腕,林奕也在看她,而不是赵清语。 林奕的眼神告诉他,祁珩没有发现。因为如果他发现了,第一个没命的就是他。 之后长敬的举动确实是连雷介都没有想到的,因为他忽然发现或许长敬的办法真的可行,或许真的不需要一个明君就能解封山河珠。 接下来幻化的所有景象皆是按照赵清语所述的信息,按照祁珩内心中对山河珠的幻想所化。 为什么那么浓郁的梦元之力却没有陷入往生梦境? 因为他们已经进过了,施展幻梦术的不是长敬,而是吴杳。 她从最早开始故意施展控梦术与长敬一起进入往生梦境开始,所有的术法都没有停下,等于一次完整连贯,没有片刻间断的术法呈现,自然也就只会有一次往生梦境。 所有的一切幻象都由吴杳一手编织和幻化,甚至到她从大殿走出,一直走到宫门处时也没有停止。 她必须坚持到他们到达安全之所,在此之前绝不能让祁珩发觉。 走在最外侧的雷介看着长敬依旧是若有所思的,那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让他如鲠在喉,他很想问长敬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山河珠的核心能力是预知? 如果他真的问出口,一定会后悔,因为长敬会回答,他瞎说的。 但此刻,长敬对此毫无所察,他的余光一直看着吴杳,生怕她下一刻就会倒下。 在他心中,爷爷是全能的,那是因为他是亲人。 而从他跟着吴杳走进织梦阁,成为织梦渊的一员开始,吴杳在他心中便也是那样高大的一个形象,她挺直的背脊好像永远不会弯曲,她的眼睛永远坚定而清透,像是没有任何东西或是任何人可以摧毁她心中的信念。 她也总是独来独往,十六岁便扛过一座城的责任,一个人在黑夜里恪尽职守,迎接每一个黎明。 他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想一直站在吴杳身后,告诉她,你可以软弱,可以依靠,我会一直在你身旁,陪你,助你,愿你一切都好。 然而,他们始终没有走出盛安宫。 最后一刻的平安,像阵风般飘散,这座华丽的宫殿里终将留下他们的鲜血。 第三十三章:自相残杀魔无解 周围的气压一沉,长敬等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抬头一看,整个天空都像是染上了晚霞的颜色,血红一片。 吴杳突然毫无征兆地一躬身,吐出一口热血,要不是被长敬和林瑶拉住,险些跪倒在地。 她捂住疼痛的胸腔,那种仿佛被人捏住心脏的感觉令她永生难忘,连耳边伙伴们的声音都忽远忽近,听不分明,许久之后,她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山河珠……破了……” 所有的人心都是一紧,破的不止是一颗假的山河珠,还有幻梦,这意味着祁珩发现真相了。 长敬一把扶起吴杳,急道:“快走!” 盛安宫的城门就在离他们不过数十米的地方,只要走出这里……即使可能依旧会被祁珩追上,但至少不像在盛安宫内一般完全受他操控。 只要离西殿或枕月舍更近一点,他们就有救了…… 然而,就在他们身后。不,应该是说整座庞大的宫殿之内同时传来一个声音,带着千斤重压朝他压迫而来。 “欺君之罪,你们还想逃?” 希望就在自己眼前被打破是什么样的感觉? 祁珩以为自己真的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山河珠,以为天下尽在他手,可是这个梦碎了。现在,他要这群胆大包天的人也尝尝这滋味! 城门处的守城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们的意识却好像突然陷入了极度困乏的状态,身体也不再受自己控制,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不听使唤地行动起来,先是集体走向城门,将重达千斤的城门缓缓推合。 接着,他们就举起长枪,背朝盛安宫,仰面于天,噗地一声将长枪贯穿了自己的身体。 锋利的枪头从背后穿出,牢牢地钉在了城门之上,血洒一地。 一个又一个,无数带着长枪的守城人用自己的身体封死了城门,也断绝了宫内,仅一门之隔的人的希望。 长敬等人停下脚步,眼睁睁地看着城门下的鲜血一点点向他们蜿蜒而来。 雷介被这一幕所震,回过头,朝着那金顶大殿高喊: “祁珩!你今日乃至此生所为,恣意妄为,草菅人命,皆有违天道,你枉为一国之君,你对得起天下百姓吗!” 祁珩依旧没有现身,可他的声音无处不在。 “呵,对得起天下百姓?雷介,你敢说你们枕月舍就对得起天下百姓了吗?” 长敬听得一愣,这是什么话? 枕月舍本就是织梦渊的分支,即使分离出去了,也依旧独立于皇室,其所行宗旨依旧是与织梦渊相同,为民安,为民益。 枕月舍怎么会对不起百姓?然后这个问题并没有像长敬以为的那么简单。 雷介两眼愤愤地站在原地,没有回答祁珩的话。 “你们织梦渊,枕月舍要是没有我们皇室支持,能有今天?” “什么狗屁天道、仁义,不过都是你们欺骗世人的花言巧语罢了。” “你们与我有什么不同?你们不贪权?不恋名?” “说到底,你们比我更卑劣,我祁珩所求,天下人皆知,我有什么不敢说,不敢做。而你们……” “穿一身黑衣,不过是为了掩盖你们同样乌黑的一颗心罢了!” 林奕再也听不下去,挣脱林瑶和赵清语的搀扶,朝着大殿激走数步,破声大呼:“祁珩!你休在那里泼脏水,你杀的人、造的孽还不够多吗!” “你想要夺那天下,除非踏过我的尸体!否则,你这一辈子都不过是偏居一隅的无能皇帝,百年后史载也不过寥寥!” 林奕的话在偌大的宫殿里甚至没有传出去多远,他们每一个人在这里都显得这么渺小。 他们知道,祁珩听见了。而祁珩所说的话也就如一把利剑,刺入了他们本以为固如磐石的心,那里放的是他们坚信不疑的信念。 “那就如你所愿,我会一个、一个地踏过你们的尸体。你们就在这里亲眼看着,自己和同伴是怎么死的吧。” 祁珩的最后一句话顺着豆大的雨滴砸在他们身上。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沉落,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狂风和暴雨。 长敬低头对吴杳轻声问了一句:“还坚持的住吗?” 吴杳放下捂住心脉的手,未答,只利落地握住银剑作为回应。 长敬再看向林奕被折断腕骨的右手。林奕明白他的意思,毫不在意地一笑,说道:“我这回倒是与吴姑娘一样,都要用左手战敌了。长敬你放心,控梦术我一只手也能施展。” 赵清语与林瑶笑不出来,但也同样是朝长敬重重点头。 这场战役,事关生死,而他们都无条件地选择相信同伴,相信他们一定都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长敬最后转向雷介的方向,他一个人站在大雨中,所有的枕月舍门人都在他们准备离开大殿的时候,就先一步撤离,那些人甚至可能不知道现在所发生的事。 “雷掌柜,我们可以兵分两路分头作战。我们负责与祁珩周旋,你趁机寻找其他出路。只要我们能破开他的梦境,我们大家就都能走出去。” 这分明是将他排除在外的方案,看似他的任务最轻,也最容易求生,可是也非常明显地说明了他们不再信任他。 雷介苦笑了一下,并没有反驳,只说了句好,然后认真地看过他们每个人的脸,最终转身朝着最西侧的角落走去。 接下来,就是他们五个人的生死局。 其实长敬支走雷介还有一层原因,在雷介和祁珩的对话时,他便隐隐觉得祁珩对雷介或者说枕月舍没有杀心,祁珩的敌意更多的是冲着他们五人。 因此,雷介更有机会逃出生天,如果他真的有心,出城后去搬救兵,或许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林奕道:“长敬,接下来我们做?去找祁珩吗?” 他们似乎都已经习惯了由长敬作破局的领袖,无关身份地位,单纯是基于信任和各展所长。 长敬遥遥地望着那些丝毫没有生气的宫殿,忽然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不,祁珩不在这里,梦境已经开始,这里只有我们五个人,他躲在背后看着。” 是了,不仅是这场大雨有古怪,连那些黑漆漆的,连一个宫女侍卫都没有的宫殿都处处透着诡异。 难道祁珩就想和他们玩捉迷藏?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有关他们的梦境片段,怎么对他们造成伤害? 就在长敬感觉思路都只差一个缺口的时候,林瑶的一声惊呼打破了周围的死寂。 “赵清语,你做什么!” 长敬回头一看,就见原本扶着林奕伤手的赵清语忽然一口咬在了他的伤处,鲜红的血液瞬间就混着雨水低落下来,可见力道之重。 林瑶又惊又愤地去拉赵清语,却见被咬的林奕站在原地根本一动不动,只痴痴地看着赵清语。 “哥,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长敬的思路终于连成一线,他赶忙上前把林瑶拽到身后,在暴雨声中大喊道:“别过去!是梦魔,祁珩的目的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 祁珩之前已经在大殿内展示了他的三种能力,方才控制城门处的守兵自杀是第四种,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一种可以操控小范围内的人还原一个梦境场景的可怖术法。 来之前便听说,盛安宫在百年内就曾发生过三次几乎破城的战役,那么京都城内,甚至盛安宫内很可能就有人亲身经历了某一场战役,并将那些鲜血淋淋的画面烙印在了脑海中,以致于入梦。 祁珩不知道从何处获取了这些梦境,并以不属于他的能力加以利用和控制,便有了一场真人屠杀的场景还原。 而现在,控制赵清语和林奕的则是他的第五种能力。《修梦录》中曾记载,人类除了在自己的梦境中陷入梦魇,被庞大的精神能力反噬受伤,导致失去神智外,还有一种情况便是梦魔。 所谓梦魔,即心志不够坚定的人在第三人布下的梦境和控制下,产生错觉,误以为眼前的人是敌人,并竭尽全力去反抗和攻击,直至对方死或者自己亡为止。 林奕和赵清语本不该是心志不坚的人,然而祁珩就利用了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足以对内心造成巨大影响的事件而产生的漏洞,才导致眼下的局面。 在赵清语眼中,林奕就被假想成了那个伤害他母亲的人。而林奕眼中的赵清语,依旧是他从少年时代喜欢到现在的姑娘,即使她再怎么伤害他,他都不会反击。 长敬拉开林瑶,就是担心万一林奕攻击…… 等下,林瑶是他们这里年纪最小的,会不会…… 肋下一阵剧痛给了长敬最直白的回应,他缓缓低下头,就看到一截银白的剑尖从他的右肋下穿出。 他看着星灵剑怔楞了一瞬,又很快排除了心中那个猜测。 不可能是吴杳。 他忍着痛回头,就看到笑得犹如疯鬼的林瑶正双手握在吴杳的左手上,利用吴杳对她的毫无防备,就这么用吴杳的手和剑刺向了挡在她们身前的长敬。 吴杳的右手立即就抓住了剑身,阻止剑再往前哪怕一分,而她的手也顿时如林奕般鲜血直流。 长敬在此时竟还笑得出来,心道:这下可好,还没战到敌人跟前呢,五个就伤了四个。 他猛地往前走了一步,脱离剑身,一手捂住伤口止血,另一手指间接连几变,是控梦术的起手式。 吴杳看清了,是凝梦术! 难道长敬打算以一己之力凝结祁珩能量庞大的梦境? 林瑶见自己的“仇敌”没死,就要再补一剑,可吴杳此时怎会让她再夺剑,可是她却也无法对同伴下手,正左支右转间,雨滴瞬止。 真的凝结了梦境? 吴杳微微偏头一看,就明白过来。 原来长敬凝结的只是她和林瑶周身不过十米范围内的幻象,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林瑶看到眼前冻结在半空之中的雨滴,竟真的突然停止了攻击的动作,怔怔地看着。 长敬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一年前,温江城后山,是你凝结了那场雨,你还记得吗?” 林瑶盯着近在眼前的一颗雨滴,喃喃道:“是我……凝梦术……” “对,那时就是你救了我们,我们是你的同伴。” “同伴……” 长敬所想到的破解梦魔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就是与幕后控制人争夺对心智的控制权。 祁珩是通过激起他们心中仇恨之情的方法来促使他们将眼前人视作仇敌进行无差别攻击,而长敬则是通过追溯回忆,让他们重拾那些正义、友好、团结的信念。 正巧眼前的这场雨,和他们这些人,就与一年前后山他们遭到不露面的黑衣人攻击时的场景极其相似。因而才有了长敬凝雨这一幕。 就在长敬和吴杳以为能唤醒林瑶时,林瑶脸上忽然又挂上那个诡异的笑容。 “同伴……我要杀的就是同伴!” 第三十四章:此去经年辞过往 这回没有躲过攻击的是吴杳,星灵剑本已在她双手之中,然而发了狂的林瑶以十指为刃,竟根本不顾挡在身前的利剑,直迎而上,左右开弓,两手同时抓向吴杳的要害位置。 吴杳立即将银剑急挥向下,再朝自己身后回收,这才没有误伤林瑶。可她顾惜同伴的性命,此时的林瑶还会管这么多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林瑶见吴杳主动收了兵刃,当下便更加百无禁忌,右手锋利的指甲狠狠划过吴杳前臂,抓下大片衣袖,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肤来。 而她的左手则是直击吴杳双目,此时如果再不回避,必将落得眼瞎的下场! “林瑶!你看看你哥!” 长敬在关键时刻拉了吴杳一把,趁林瑶被其话音迷惑间才堪堪躲过攻击,但林瑶的指尖依旧在吴杳脸上留下了痕迹。 一道红痕,一滴血珠,就此拉开了全面内战的序幕。 林瑶顺着长敬的话音看向林奕时,他的右臂早已被赵清语咬得鲜血淋漓,他的断骨不仅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甚至还受到了二重伤害,其上所有肉眼可见的皮肤都留下了赵清语清晰的齿痕。 即使最终他们能活着离开,他的右手恐怕也将落下残疾。 林奕紧闭着眼,似在忍耐极大的痛苦,且不完全来自于皮肉之苦。 他完好的左手狠狠地锤击着自己的大脑,如有蚀骨之蛆在他的大脑里啃噬,又如有恶魔之声反反复复地在他的耳边说,杀了她!杀了她! 如果在林瑶眼中,所有的同伴都是仇敌,都是要杀死的对象,那么林奕会不会也是相同的结局? 长敬不了解林瑶和林奕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但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他们就是一对友爱相助的兄妹,林瑶真的忍心亲眼看着林奕就这么死去吗?甚至是死于她的双手? 也许是血浓于水的亲情终于短暂压制了被梦魔控制的心智,林瑶不再攻击吴杳和长敬,而是缓缓向林奕走去,淋湿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林奕似是感知到了妹妹走进,微微睁开眼,想要喊她的名字,可出口却只有破碎的“瑶瑶”。 林瑶忽然停住脚步,冷漠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中响起: “那天,你为什么选择救她,而不救我?” 除了林奕,谁也没听懂她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林奕一震,所有痛感好像都远去了,只剩下林瑶绝望的眼神。 那是林瑶十二岁的时候,他们三个常常一起背着父母和张远山,跑出城,在他们的秘密基地——一片小树林里,玩讲鬼故事的游戏,看谁能将谁吓住。 幼时的他们,没有任何恶心,单纯地以为这个世界只有美好,以及身边的人。所有无论他们怎么讲这个故事,都没有足够威慑的情节,即使加上一些可怖的幻梦也同样击败不了对方。 有一天,林奕偷偷跑到右分阁的顶楼,在灵渊内偷取了一个梦境,再带着林瑶和赵清语来到小树林,玩相同的游戏。 可当他释放出这个梦境时,其中所蕴藏的力量和负面情绪,将他也吓倒在地,更别说年纪更小的林瑶和赵清语。 这是一个黄粱梦,梦里只能看清一个人的脸,那就是赵清语。没错,就是赵清语自己。 但这个梦却不是赵清语自己的,因为所有织者的梦境都可交由自己处理,无需放置于灵渊中提炼。也就说,有人梦到了赵清语。 可这个人却在对赵清语施虐。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牛筋皮鞭,甩在地上可以砸出一道深深的裂痕,那呼啸带风的声音传来时,让人即使知道这鞭子绝不会落在自己身上也汗毛倒竖,本能地瑟缩躲避。 可是在梦境中,这鞭子一下都没有落空,全部又快又准地抽在了瘦弱的赵清语身上。 赵清语捂住嘴,死死地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喊出声,眼睁睁地看着梦境中的自己被打到缩成一团,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所有的衣物都破碎开来,露出引人遐想的皮肤来。 而那挥鞭子的人似是越打越兴奋,不停地找着不同的地方抽打,鞭鞭见血,戾气冲天。 年幼的林瑶甚至被其中的爆烈情绪所染,混淆了梦境与现实,以为赵清语真的受到虐打,于是猛地扑到赵清语身上,想要帮她躲过厉鞭。 可此时的赵清语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林瑶刚一碰触到她的衣角,她便下意识地推开她,慌不择路地连连后退。 可谁知,她的身后就是一个陡峭的山坡,她这一退,立即便踩空失去平衡,摔下山坡。 林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摆,奈何她人小力量更小,根本压不住赵清语下坠的势道,连带自己都被拖了下去。 直到这时,被梦境所震的林奕才反应过来,可等他跑到山坡边时,林瑶和赵清语都已摔下山坡数米,全凭一颗长歪了的小树左右两处树杈止住了两人的落势。 可这颗小树也不足以支撑两个人的重量,“啪”的一声断裂开来,眼看着就要被连根拔起,将两人全部带下山去。 摆在林奕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救林瑶或救赵清语。只要他救起一个人,另一个就很有可能因为失衡掉下山,而以他当时的距离和能力,他别无他法。 连时间也不允许他再犹豫。 林奕看了林瑶一眼,就在林瑶以为他会救自己时,林奕便朝着赵清语而去了。 他飞快地拉起赵清语,往山坡上爬去,将林瑶,自己的亲妹妹丢在了身后。 即使林奕用尽全力,以最快地速度和方法将赵清语带上平地,可当他再回头去拉林瑶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林瑶最后看见的只有他离去的背影,之后便摔得失去了意识。 她不知道林奕也奋不顾身地顺着山坡滚落,只为找到她。她也不知道林奕作出这个选择是基于理性的分析,因为赵清语比她年长,体重更重,如果留下更轻的她,或许小树不会断,或许她能减缓落势,或许她能坚持他来救她。 最后的结果让林奕明白了自己作出了错误的分析,也许还作出了错误的选择,甚至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否在那一瞬间,心里对赵清语的小念头真的超过了妹妹的骨肉之情。 那天之后,林瑶虽万幸留了一命,但却摔断了腿,在床上养了足足半年的时间,整整六个月她都没有与赵清语和林奕说过话。 虽然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已经隐隐明白在那件事情里,赵清语和林奕都没有错,可她依旧不能释怀,那件事也因此成了三人心中的结。 自她知道林奕喜欢赵清语后,那结便在她的心里种的更深,她再也无法对赵清语促膝长谈,交心相处,对林奕的信任也有了裂痕。 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成了她的心魔,成了这一刻,被祁珩利用,伤害同伴的理由和利刃。 林奕艰难地开口,“瑶瑶,是哥哥没用……” 对妹妹造成伤害的悔恨、对自己促成这个结果的懊恼和无力,让林奕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赵清语在听到两人的对话后,恍惚地停下动作,看着林瑶欲言又止。 林瑶抬起头,看着两人,那压制隐藏了五年的委屈、不甘、愤恨都在这一刻爆发,她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根长鞭,“啪”地一声抽在林奕身侧的地上,溅起的雨花模糊了三个人的视线。 那日小树林所看见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重现。 “是你们欠我的,欠我的!” 长鞭再如闪电般扬起时,赵清语认命地闭上了眼睛,而林奕却睁着眼,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愧疚和自责。 在鞭子即将落下时,他做出了最后一个动作,他翻过身,挡在了赵清语的身前。 这一幕何其相似,他再一次选择了赵清语。 林瑶心中最后一丝犹豫都消失不见,长鞭化作五指落下,直取林奕首项。 鞭子不过是她幻化出来的假象,伤不了他们,是她给林奕、赵清语解释的机会,也是给她们三个人重新来过的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没了,那就让他们一起毁灭吧。 “瑶瑶,过来,哥哥带你去看花灯,买你最喜欢的花糕吃。” “瑶瑶,来,哥哥给你当大马骑,你做大将军,我做小兵怎么样?” “瑶瑶,你慢些长大,重了哥哥就背不动你了。” “瑶瑶……” “哥哥,瑶瑶最喜欢你了!还有清语姐姐,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做最好的朋友!” 千钧一发之际,熟悉的声音,在林瑶背后响起,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她的身后有一个穿着大红花袄的小女孩,长得与她一模一样,笑得那样开怀烂漫。她就坐在只有十几岁模样的林奕肩膀上,手舞足蹈地要把手里仅有的一块花糕分给另一个女孩。 眼前的三个少年少女都没有心事,都把对方当做至交好友,什么都可以分享,都可以诉说,这就是曾经的他们。 不止是林瑶,连林奕和赵清语看到这个画面也俱是眼神一清,那铺天盖地的阴霾都掀开了一角。 是幻梦。 三个快乐的小人消失,露出幻象背后的吴杳和长敬来。 长敬捂着肋下的伤口站在吴杳身侧,他的手臂是吴杳最后的支撑。 吴杳竭尽最后一丝精神力编织幻化的梦境阻止了林瑶可能后悔一生的残杀,也阻止了祁珩对他们三人的控制。 吴杳没有见证过他们的童年,更没有梦见过他们小时候的模样,这一切都是吴杳基于对同伴的了解所构设出的假象。 吴杳相信,即使这个场景没有真实发生过,也肯定能勾起他们对美好回忆的念想,勾起他们对彼此曾经的依赖和信任。 人这一生,做过无数个选择,要受无数伤,谁没有犯过错呢?谁没有无意间伤害过最亲近的人呢? 而这些选择和伤痛都不过是漫漫人生路上的一小段,重要的不是绊倒你的石头有多大,而是陪你走过这段路的那些人。 将过去说出口,释怀过往,重新建立信任,才是将人生这段路走完的正确途径。 她成功了。 于她而言,林奕、林奕、赵清语还有长敬,何尝不是她的伙伴呢? 伙伴便是能将后背大胆交给对方的人。 他们五人重新恢复神智,眼前的敌人就只剩下一个。 祁珩,到你了。 第三十五章:赌局之战揭序幕 “有意思,你居然是谷泰维的弟子……情绪之神么……” 祁珩的声音透着玩味,长敬感觉就像是在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所思所想都逃不过祁珩的感知,这种感觉着实令人恼火。 “祁珩,有没有胆量和我们打个赌,我们正大光明地战一场。” 长敬盯着远处的黄金大殿,他知道祁珩一定就在那把龙椅上,看着他们如蝼蚁般寻生。想赢,他们就必须打破被动的节奏,掌握主动。 “李长敬,你别搞错了,你根本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我想你们生,你们才有机会站在这里,我想你们死,你们连一刻也多活不了。” 长敬并不在意祁珩的轻蔑,继续道:“你说反了,是你没有资格。” “即使你掌握再多的控梦术,再多的术法,你始终都不是织者。” 祁珩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大笑,语气间充满了不屑,“织者?我将会是一统亚安大陆的千古一帝,我还会在意一个小小织者的身份吗?” 长敬缓缓接道:“但你永远也找不到无名神山,进不了织梦渊。”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奇异地让祁珩沉默了下来。 无名神山是什么地方?是织梦渊最高领袖五大渊老所居之处,更是千年前澹台女及其弟子开创和发展织梦渊的根源之地,那里是所有织梦渊织者都向往的地方,也是可以解开所有梦境之谜的唯一圣地。 澹台女千年前留下的那段话中,最最蛊惑人心,甚至可以让人倾尽所有去争夺的,只有两个字——长生。 祁珩想要这天下,怎么会不想要长生,只有这样他才能享受他所拥有的一切。他如此疯狂地追寻梦灵珠,也有此原因在。 然而,正如长敬所说,即使他通过吸取别人身上的能力从而掌握再多的术法他也无法加入织梦渊。 他不可能抛弃皇室的身份,因此永远成不了织者,无法进入无名神山,找不到长生的秘密。 “如果我赌赢了,难道你会带我进无名神山吗?” 半晌,祁珩的声音才再一次传来,不是反讽,而是引诱,意味着长敬有资格与他谈条件了。 吴杳和林奕四人皆看向长敬,他们都知道答案。 长敬斩钉截铁道:“不会。” 祁珩的戾气陡升:“你耍我?!” 长敬摇摇头,不急不缓道:“无名神山认人,所有织者都是经过歃血盟誓后才有可能走进无名神山的迷阵,从而达到织梦渊真正所在之处。而你,恐怕连无名神山都看不到。” “但是,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了你想要的那个秘密,或许我可以告诉你。” 祁珩冷哼了一声,“或许?你觉得我会信你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照你这么说,我随便抓个织者,让他们替我潜入织梦渊,不一样可以知道这个秘密吗,我为什么非你们不可?” 这回,连吴杳也不知道长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长生不老的传说确实存在不假,可连她都不知道织梦渊里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长生不老之道,长敬怎么如此有自信? 长敬道:“答案就在我想与你比试的梦境之中,你自负拥有十三种天赋能力,甚至要超过五大渊老,那不妨就到我们的梦境中一试。如果你找到了答案,自然就会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们能做到。” “如果你发现我们根本没有这个能力,那再杀我们也不迟,反正我们依旧在你的盛安宫之中。” “如何?” 祁珩终于道:“好!怎么赌?” 长敬见祁珩终于上钩,一拍手道:“很简单,我们各设置一个梦境,同时行进,看谁能先走出对方的梦境就算赢。如果我们率先破梦,你就放我们离去,我们自会去无名神山为你找答案。” “如果你先破梦,我们就任凭你处置。怎么看,于你都是百利无一害的,很划算的买卖。” 长敬尾音一落,祁珩便出现在了他们眼前,阴邪一笑,“成交。顺便告诉你一件事,双重梦境于我而言,不过是探手入囊一般,想要我因为设置新梦境,而疏漏盛安宫的幻阵,再等一百年吧。” 长敬心下一震,面上却未露出分毫。祁珩果然猜到了,他确实有这个打算。 早在云陵城时,徐先就曾因为他和吴杳的联手攻击,而疏漏了对山谷幻梦的掌控,以致于让林奕等人发现真相赶回。 既有梦境的存在也迫使他不得不分出部分精神力去维持幻梦的稳定,也让吴杳有了可趁之机。 而祁珩一句话却明白地告诉他们,他看穿了长敬的计划,他的能力远比徐先可怕。 “我们五人一体,各有分工,不介意吧?” 祁珩肯露面,便是要认真审视一番他们几人的真功夫,自然不会介意他们以五对一,故不置可否地看着长敬,看他如何安排。 长敬回过头,看着几乎全部负伤的伙伴。 “待会儿我们兵分两路,我和吴杳、林瑶负责破解祁珩的梦境,林大哥你就和赵姑娘负责编制梦境,困住祁珩。” 祁珩听到最后几个字,几乎要笑出声来,困住他? 林奕等人却没有心思笑,他看着嘴角依旧留有血痕的吴杳,已是明白长敬如此安排的用意。 在这场比试中,不仅要有针对性地为对手设置难以脱困的梦境,负责破梦的一方更要利用同伴创造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破解梦境。 在他们五人中,无疑长敬是负责破梦的,林瑶的瞬发凝梦也有利于在关键时刻躲避危险。 而吴杳明显更擅长编织梦境,如果由她和林奕联手编织幻梦,尽可能地想办法拖住祁珩,他们会更有胜算。 但是吴杳已经在高强度的山河珠梦境中耗费了大量精神力,后来更是为了救他和赵清语,耗尽了最后一丝本源精气,她现在已是连最简单的一个幻梦术都无法释放,完全无法再负担起编织梦境的重任。 他必须担负起这个责任,他不能做累赘,更不能再给同伴家中负担。 林奕站直身体,强忍右臂的疼痛,沉声道:“好!你们放心在前面走,我和清语就在你们身后,为你们创造时间。” 其余什么战术安排、梦境节奏都无需再多言,相信同伴便是他们唯一的后盾。 梦境之战就从这一秒开始拉开序幕。 盛安宫上的这场大雨依旧没有停,意味着控制它的术者完全行有余力,但所有宫殿都已被幻梦覆盖,消失不见。 此时,以盛安宫中心线为界,赫然分出了两块截然不同的天色。 祁珩这一侧是北境大漠高空的烈阳,淅沥不断的滴雨就成了太阳雨一般的景观。 而在长敬等人这一侧,则是吹着阵阵阴冷寒风的草原湿地,雨丝刮下来就成了锋利的刀刃,打在脸上、手上,俱是生疼。 “我们走。” 长敬带着吴杳和林瑶一走过那条泾渭分明的界限,林奕和赵清语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茫茫草原厉雨中。 作为织梦者,他们都只需隐藏在幕后,祁珩就是他们唯一的目标。 而此时的祁珩站在大漠的烈阳下,放眼望去,以他为圆心,方圆一里内再无任何有生命的个体,只有被高温烤得滚烫的沙粒,再大的雨落下来也都化成了灰烟。 他抬起头,直视着那轮硕大的太阳。 呵,大漠孤途? 祁珩一眼便看穿了梦眼也即生门所在,想要将他困在无人的沙漠区,也太小看他了。越是没有可以参考的事物,反倒越是容易找到破绽,这群毛头小子还是太过年轻了啊。 可是就当他准备结束这场游戏时,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道鹰隼之声。如果仅是猎鹰飞过,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随着这声简单的飞鸣,居然连脚下的沙地都轻微震动起来。 祁珩朝着鹰隼飞来的方向看去,就见在漫天的沙尘之中,与天际练成一线的地方,由远及近地出现了一排黑影。如同一道黑色的幕布,缓缓向上拉起。 什么东西能激起如此大的风沙?多大的重量才会导致地面都为之颤动? 他就如一个在沙漠中迷路的旅人,静静地等待着未知事物的到来,甚至被勾起了一丝好奇,而他的双手负在身后,时不时地变更着指尖姿势,显然是在控制着另一侧的梦境。 终于,风沙刮卷到了他的眼前,从天而落的雨珠都被吓跑了一般,迅速消失在半空之中,那是连大自然都无法阻挡的戾气。 唯有军队之中才有的爆烈肃穆之气。 那是一支庞大到有如举国之力的军队,清一色的高头大马,统一制式的银亮装甲,浩浩汤汤地一字排开,占据了整条天际线,一眼望不到尽头。 打头的将军,左手举着足有七八米长,近百斤的旗杖,右手拽起缰绳,傲气的战马发出响亮的嘶鸣,双蹄一抬,便挡住了大片阳光,投下巨大的黑影,将祁珩整个人都完全罩在了其中。 好像只要那将军一声令下,下一瞬,祁珩就会被万马践踏,尸骨无存。 然而祁珩的目光却完全不在那将军亦或是那危险的马蹄之上,他的眼里,只有那面丝毫未被风沙所染的鲜亮旗帜。 那是全军行动的指向,更是每个人军人心中不倒的信念。 上面只有一个字——“祁”! 这是他的军队?! 心中腾然升起的一阵狂喜甚至让他的手间的动作微微一顿。 另一侧的长敬立即敏锐地发现了梦境恍惚不稳的一瞬,心下稍安。 林奕的织梦术并不输于吴杳,他过目不忘的天赋使他有了更多的素材编织一切幻梦。即使他只有一只手可用,也绝不可小觑。 谁说用梦境困住一个人,只能用恐惧之心或是沉陷过去之景? 古往今来,最让人欲罢不能的,是未知的未来。 而赵清语是最清楚祁珩想要怎样未来的人。在盛安宫议事大殿内的一探,让她看到了祁珩的七日往梦。 其中一梦,便是他拥有了一支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的军队,横跨东西数千里国境,战无不胜。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记得自己做过的每一个梦境的,巧妙利用好梦主的心理,知己知彼,方能抓住先机。 林奕和赵清语费尽心思制造出的机会,长敬怎会放过? 与大漠强军形成鲜明对比的祥和草原湿地上跑过一只动作矫捷的白兔,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那里!” 长敬朝白兔消失的位置一指,林瑶便立即心领神会地一个凝梦术投射而出,精准地落在了目标位置。 然而,眼前的景象非但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反倒危机陡现! 第三十六章:穿心之箭明真心 三支精铁打造的箭矢就朝着他们三人高速飞来,转眼便到身前,位置都极为巧妙,令他们避无可避。 就在长敬错失良机,心下懊悔不已之时,一道银光就擦着他的鼻尖闪过,那冰凉的触感甚至比刺骨的雨丝还要瘆人。 “叮!叮!叮!”三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接连传出,那箭矢便俱一分为二断截在地,再无攻击性。 是吴杳的星灵剑! 是了,即使无控梦术可施展,她的手里也永远有一把护身之剑,佛神无阻! 吴杳低声道:“小心了,此处的梦元之力有古怪。” 吴杳毕竟比长敬修习更多年,对梦境的理解和感知都要强于他,她虽看似沉默,却一直在观察着四周,这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斩断破空利箭。 除了那只突然出现的兔子和箭矢,她还发现周围的草地和大大小小的水塘中都隐隐有波动的梦元之力。 这意味着,他们在对手的包围之中。 如果他们方才被利箭击中,虽不会对本体造成真实的伤害,可是一旦落入对方的节奏,就将很难再脱身,接踵而至的危险会逐渐打乱他们的思绪,引起情绪的强烈起伏。 如此一来,祁珩想要找到他们的弱点就易如反掌,只要再来一次梦魔夺智就可以让他们自相残杀到死。 因此,他们一步也错不得,不仅不可以错,还要主动寻找漏洞,率先破局。 长敬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再去想林奕和赵清语的处境,也不再关注祁珩那侧的事端。 此时再仔细察看他们所处的环境,果然发现了异常。 原先他以为这里不过是一处天然形成的草原湿地,静谧无声,唯有那只动兔是其中的鲜明活物,故长敬才会让林瑶用凝梦术去冻结它,看会对幻梦产生何种变化。 然而,没想到那只兔子不过是诱饵,不仅是引诱他们出手,更是引诱潜在的另一伙人发动攻击。 什么人会对兔子射出弓箭? 狩猎人…… 长敬恍然,“是狩猎场!这里是人为布置设下的围猎之地。” 林瑶疑惑,“狩猎场一般不都是在树林里,或是开阔的平原草地吗?湿地算怎么回事?” 长敬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梦境之诡异,除了梦主,无人能揣度其全部。 吴杳相信长敬的判断,因为从方才利箭射出的方向,她明显感觉到了杀气的存在,射箭之人的箭术也十分老道,三只箭矢同时射出,看似方向相同,却各有针对。 吴杳沉声道:“兔子不是目标,我们才是这个猎场中的猎物……” 不错,所有杀机的核心就是他们三人。而他们所在的位置非但没有任何遮挡物,反倒还包围着多个深浅不一的水塘,令他们无法快速转移,简直就是三个活靶子。 但换一个角度想,这同样是一个有利于他们发现对手方位的设置。 长敬轻声提醒道:“此处林木大多矮小,藏身之处不多,注意观察,保持警惕。” 三人逐渐形成一个可进可退的三角之势,各朝着一处林木较为繁茂,可供人藏身的方向。 “这里!” 长敬突然一声低呼,便又有三支完全相同的利箭再次冲着他们极速而来,吴杳的利剑分毫不差地一一挡落。 可是藏在暗处的那人却好像耐心极好,也不在乎这一次、两次的失败,接二连三地又射出数十支箭矢,分别来自各个方向。 起初,箭势还不算太密集,大多是三支或四支一同发射,但三轮过后,便越发急促,每轮箭矢之间几乎间隔不到两个呼吸,在半空之中形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 “小心!” 吴杳的星灵剑已是挥地密不透风,没有一刻停顿,林瑶和长敬也不是干站着,同样是不间断地施展凝梦术,去凝结那凌厉的箭矢。 但好像无论他们怎么阻挡,对方的箭就如会自动再生一般,根本没个尽头,难道是想他们耗尽精力,力竭至死吗? 不,一定还有别的阴谋…… 突然,正当长敬还在一心二用地深思对方的计谋时,身后的林瑶突然在一声压抑的痛呼声中单膝跪倒在地。 长敬连忙聚气释放出了一个范围较大的凝梦术,挡下数支流箭,蹲下身就要去扶林瑶。 可一看清插在林瑶右胸口处的利箭和鲜血,他伸出的手忽然就顿住了。 不可能……这是幻梦,不可能受伤的…… 难道说…… 长敬猛然抬头,看向林瑶正前方的一处灌木丛。 如果此箭为真,只能说明那里也有个如他们一般身在幻梦之中的人。 是谁?为什么要攻击他们! 又是一声闷哼在他身后响起,大片箭矢就擦着他的耳际呼啸而过,他的心一沉,回过头,就见这回倒下的是吴杳。 她的左肩和腰腹间也深深地插着两支相同的利剑,血水很快便浸湿了她的黑色的外袍,一滴滴落下来,染红了她脚下的水塘。 究竟是谁?! 莫名的焦躁涌上来,令长敬无法集中精力思考,甚至连施展凝梦术的手都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无法离开同伴去抓藏在暗中的敌人,也无法停下这场潜藏真实杀机的箭雨。 他不是最擅长破梦吗?为什么他身边的同伴还会一个个倒下?梦眼到底在哪里,他该怎么做…… “林奕!” 是赵清语的声音! 难道祁珩破梦了?他对林奕和赵清语做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一个人根本挡不下这射之不尽的流箭,一支、两支、四支……越来越多的利箭穿过了他的身体,狠狠地扎在他身后的地上,又消失不见。 他的双手好像也越来越无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了,以往遇到危机的时候,挡在他身前都是吴杳,她的剑术那样好。还有林瑶,她能用瞬发的凝梦术凝结一切幻梦险境…… 只有他,自以为是的站在同伴为他铸造的安全圈里侃侃而谈,而他所说的话,所作的判断有时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缘由,都是那虚无缥缈的直觉,原来他才是最没用的那个人啊…… 是他提出的赌局,是他让同伴陷入了危机。 当这句话出现他脑海里时,眼前的流箭便再也无法控制地全部朝着他的心脏飞袭而来,原来万箭穿心是真的…… “李长敬,如果梦境都为真,你会希望梦到什么?” 忽然,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像是某个人在与他隔空对话,只有他能听见。 “让你爷爷复生,还是让你的同伴们离开这里,亦或是,让你自己不死不伤。” 长敬下意识地反驳,透着深深的无力感,“我不会做梦,我什么都做不到。” “对,正是因为你不会做梦,所以你才不会被梦境所控,所谓破梦,破的就是假象,包括你自己在内的假象。” “这个世上,只有一样东西不会骗你。你知道是什么吗?” 长敬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从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让他摒除了一切无谓的情绪,第一次真正从内心深处探寻自己的能力和本质。 如果连我自己都是假的…… 那么现在在思考的是谁? 原来如此! 长敬猛地一伸手,徒手抓住了一只箭矢,手心的痛感似是激醒了他一般,他缓缓睁开眼睛,再无任何自责和困惑。 他看着手心留下的血珠,诡异地笑了起来。 他不再管那些看似凌厉致命的箭雨,而是蹲下来,看着失血过多,脸色惨白的吴杳,右手稳稳地抓住了那根插在她左肩上嚣张的箭尾。 他凝视着吴杳的眼睛,平静异常,什么话都没有说。 吴杳同样在看着他,许久她方轻轻吐出一口气,强撑着的背脊终于松懈下来,像是这辈子的无言伤痛都可以向眼前的这个人倾吐。 她说,“你拔吧,我信你。” 长敬就这么看着吴杳,手上一用力,“呲”得一下拔出了箭矢。 奇迹发生了,那么大一个血口在拔出箭矢后居然不再流血,连那疼痛的感觉也在渐渐消逝。 长敬看着吴杳略带惊异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接着同样快速地拔出了她腰腹间的流箭,双手按过她的腰间时,动作又轻缓下来。 深深地看了一眼后,长敬不再停留,走到林瑶身旁,熟练地握上箭身。 林瑶看着长敬的动作,吃惊又害怕,“李半仙,你……你要做什么……快躲开啊,有箭在你背后……” 长敬人畜无害地一笑,一抬手就拔出了箭。 林瑶当即就哇呀呀的叫起来,仿佛又被扎了好几刀似的,半晌发现根本没人理自己才停下来,诧异地摸摸自己的胸口。 “咦,怎么不疼了?” 林瑶站起身,摸摸胳膊又摸摸肚子,满脸疑惑。 长敬好笑道:“没残没废,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吴杳也回过身看她,不禁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到那时,我们再一起谢过李半仙今日的救命之恩。” 林瑶这才敢相信她们竟然不治而愈了,一下扑到长敬身上,左右摇晃道:“半仙这到底怎么回事呀,你快说呀!” 长敬突然有些脸红,根本不好意思说自己刚刚都怀疑人生了,抓住林瑶不安分的手,将她扶好了,退开一步,站在吴杳身侧才道:“其实刚才的我们都是假的。” 吴杳看着长敬的小动作,心里没来由地一暖,语气也不自觉放缓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冷僻,“可方才我们明明都真实地感觉到了疼痛,也有血……” 说到一半,吴杳自己也发现了端倪,与长敬相视一笑,明白过来。 林瑶看看吴杳又看看长敬,一个头两个大,“你们打什么哑谜呀,我怎么一头雾水,我怎么会是假的呢?” 长敬解释道:“假的是痛感和鲜血,你想,幻梦之所以能迷惑人,是不是因为梦境所发生的一切都会带给你视觉、听觉、味觉、触觉甚至痛觉上的真实体验,让人误以为真实?” 林瑶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被张远山耳提面命地学习《修梦录》基础知识的样子,两条细眉都皱在了一起,“是啊,可是无论感觉多真实,梦境也不会对我们造成真实伤害,但刚才我分明流血了,还疼的要命,以为自己要死了……” “啊!我知道了!” 长敬欣慰地一点头,“还不算太笨。” 原来祁珩正是利用了梦境的这一基础理论给他们设计了一个圈套。一般的梦境通常难以骗过织者的眼睛,是因为他们知道悬崖摔不死,大水淹不死,炽火也烧不死。 但如果一旦梦境中的事物带给他们的感知超过了预期,便会让他们下意识产生混乱,误以为是真实存在的伤害。 祁珩的做法其实很简单,只不过是在箭矢击中吴杳和林瑶时,同时施加一个痛感和鲜血的幻梦,多个幻梦叠加在一起,便有了自己受伤的假象。 但只有长敬知道,祁珩其实还有一层更深的设计。 他利用同伴的受伤,来试探长敬的心理底线。不得不说,他差点就成功了。 长敬确实产生了怀疑自己的念头,那一刻的慌乱和无措都是真实的。 祁珩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只要他们三人都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便永远不可能走出他布下的梦境,他就赢了。 如果不是脑海里的那个声音点醒了长敬…… 谢谢你,师父。 这一刻,长敬才对黄老打从心底里升起敬畏之情,也很感激他,让他成为他的弟子。 没错,能躲过祁珩眼线和无所不在的感知联系到长敬的,只有对整座京都城都了如指掌的虚魔眼黄童。 他让长敬明白的最重要的一点,不是眼前困境破解之法,而是一个终生受用的道理。 这世上,唯一不会骗你的,是你的心。 只要你还在思考,它便永远不会停歇地跳动着,便永远还有万种可能等你去发现,这才是活着的意义。 也让长敬对破梦有了更深一层次的理解,不止是用逻辑去思考,用眼睛发现,还要用心去感知。 如此,方可破万梦,解万难。 第三十七章:绝地反击出盛安 “马下何人?” 扛着红巾旗帜的大将军在马蹄即将落下的前一刻才勒住马绳,在漫漫尘沙间厉声问那马下人。 祁珩听着这蛮横无力的话,却一点没有恼火,反倒有种很享受的感觉。 “我就是你们效忠的人。” 将军极为轻蔑地嗤了一声,“真是随便冒出来一个人就敢做老子,等我们的马从你的尸体上踏过,你再到阎王面前充大王吧。” 听到这话,方才还在笑的祁珩忽然就变了脸,满眼煞气。 “在我面前,不是臣服就是死。” 那将军刚从死人堆里闯出来,此时也被祁珩这一的杀气震到,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好像应该下马跪着回话。 “哪里来的狂徒,挡了本将军的路,还……”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刚刚在他马下的祁珩忽然到了他的眼前,再一转,便是他仰视着那人。 可他的身体明明还坐在马上…… 祁珩收回手,面无表情地将他的尸体推下马,那马儿似是见惯了血腥场面,见主人人头落地也不过是打了一个响鼻,接着便听话地让祁珩上了马背。 周围的人根本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血光一撒,他们的将军就没了声,出手如电的祁珩接过那大旗,像是本就该他坐在这个位子上,引领他们一往无前,踏遍全疆。 “你是何人……” “说过了,我就是你们效忠的人。想征战天下,做人上人的人就跟我走!” “驾!” 祁珩有如天生神力一般单手举起百斤大旗,烈阳旱风之下,硕大鲜红的一个“祁”字便威风凛凛地飘舞起来, 万千将士均亲眼看到了祁珩轻而易举地杀了他们的首领,心生惧意,又见祁珩根本没有杀他们的打算,反倒是要带他们继续前进掠夺,当下就被激起一片热血。 “杀呀!驾!” 沙地之上的震动再起,掀起的风沙几乎遮盖了整片天空,比他们来时更甚。 那可怜的将军连尸体也没有留下,在万马践踏下永远地留在了北疆沙漠。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巾旗所到之处俱是血肉横飞,白骨成堆,每一座城池下都有无数条生命的累砌。 而这一切在祁珩眼中都是理所应当,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正当他希冀势不可挡的大军冲入敌营搅他个天翻地覆时,眼前便出现了数个白色的营帐,在一望无尽的黄沙中分外显眼。 斥候在大军外围高声传递:“是左文帝国的人!是刘王!” 刘王?那不就是左文帝国号称战神的异姓王吗?来得正好!就用你来打响我祁珩的第一战! 祁珩心中那团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燃烧数年的权欲之火在这一刻被爆燃,他甚至不愿意将写着“祁”字的大旗交给身后的旗手,就这么亲自扛着大旗冲进敌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祁珩的大军刚冲入白帐营中时,敌军就如一盘散沙,完全没有抵挡之力,甚至还没有看清来人的样子,便被一刀斩落,身首异处。 大军中的人便越杀越狠,如入无人之境所向披靡,军心大盛,喊杀声响彻整片大漠。 祁珩非但没有躲在亲卫兵的掩护中,而是一路冲杀在前,脸上溅起一道颀长的血迹从左划到右,更显得他犹如地狱之神一般。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没有人发现一个更大的阴谋正在他们背后展露,等到他们再回过头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敌……” 围在白帐外围的斥候刚想出声示警,便被一刀割喉,洒在沙粒中的鲜血被贪婪地吸去,再无声息。 有一匹黑棕色的大马同样无声地潜伏在百米外的高地上,马上有一黑甲将军正在远远地观望着这端的杀戮。 祁珩像是突然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猛地一回头,危险的眯起眼,精准地找到了那人的方位。 “有埋伏!所有人随我离开,去抓那贼首!” 他一抹脸上的血迹,振臂一呼,当即就要驱马离开,然而他的马都奔出数十米了,也不见一个人跟随在他身后。 如果有人在一刻前就开始注意整个战场,或许就会发现这里根本不配被称作战场,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真正的敌人,只有诱饵。 放眼望去,不知何时起,白帐早已被全部撕烂,穿着刘王麾下军服的兵将已经全部倒地,站着的只有他们的人。 可这些人依旧在不断倒下…… 大军外围的斥候和骑兵全部没了声响,重新站在他们位置上的,正是先前被他们屠戮的对象,刘王军! 他们一个个从沙地中站起,形成了一个漆黑的包围圈,如铜墙铁壁一般,没有放过一条漏网之鱼,所有祁珩的兵将都被牢牢地围困在了中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赢家是谁。 祁珩高坐在马上,眼沉如墨,第一次有了遇到对手的感觉。 “你就是刘王?” 远处的人没有回答,只缓缓抬起右手,朝下一挥。 所有黑骑大军就在这一刻齐齐发动,无数长枪加速俯冲挺进包围圈。而圈内的人就如池塘游鱼,再怎么反抗逃窜也逃不出敌军之手,不过瞬息之间,就倒下大片。 眼前没了那些碍眼的人群,祁珩才终于看到那人的模样。 “是你……” 祁珩勒马的手猛然一紧,胯下的马儿吃痛长嘶,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这束缚。 那人像是现在才见到祁珩,双腿轻轻一夹,驱马赶近,脸上挂着胜利者的笑容。 “祁珩,你还是赢不了我。” “我早说过了,你不适合做这个位置。” 他穿过万千死尸而来,带来扑面的血腥气,唤醒了祁珩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 从他刚会走路的时候,就亲眼看到那个一身龙袍的人活活打死了他的母亲。等到他可以读书习字的时候也是那个人将马鞭塞到他手里,让他选一个宫女鞭笞,做不到就换他被打。 他只要迟疑一瞬,那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就落下来,他只要发出一点哭声,他就会被扔到没人的废弃宫殿里与一堆枯骨作伴。 他说,你不够果决,不够狠辣,做不了皇帝。 他说,等你有一天,能赢过我的时候,我就把位子让给你。 于是他将母亲的死,将自己身上所有挨过的伤痛通通埋在心底,发了狠地学武,学习一切能将人踩在脚底,玩弄在手心的能力。他要那个人臣服在他脚下,拱手将皇位让给他。 他做到了。 可是为什么这场仗他会输? “因为你太想要得到这一切了。” “你的所作所为,只配得到这样的结局。” 就像是在印证那人的话,祁珩身边最后一个亲兵也倒下了,死不瞑目地看着他,一只手攀住了他的腿,血红的五指在他的裤腿上留下清晰的印记。 “不可能!” 祁珩用力一甩腿,想要将那人的话和手全部甩在身后。 可是,如果真的能这么轻易甩去,又如何称作梦魇? 不错,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林奕通过赵清语探梦所得的梦境片段所专门为祁珩所设。 他想要征战天下,好那就给他一只所向披靡的大军。 他想要看到敌军惨死在他手下,好那就给他一场畅快淋漓的胜仗。 可是,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人所执着追求的东西,往往都是深根于记忆的某一瞬,是某个人,某件事,某个物品让你起了贪求必得的念头。 而对于祁珩来说,这个起源就是他的父亲,他的残虐、暴戾、野心全部都来自于这个人。 他忍辱负重长成那个人的模样,只为打败他,告诉他我比你更强,我更适合做一统天下的皇帝。 可现在那个人又以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圈套,打破了他的幻想,再次告诉他那句恶魔之语——“你赢不了,你做不到。” 儿时所有的苦痛全部如海啸般冲毁了他的理智,祁珩双手高举那面属于自己的大旗朝那人冲去,疯症入魔。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我才是天下至尊!” 他的手中没有刀剑,可他有十三种天赋能力,足以毁灭这片天地! 可失去神智的祁珩已经无法再驾驭他的能力,他暴喊出声的那一瞬,所有景象都出现了混乱,盛安宫的宫殿就在大漠深处隐现,空中大雨突熄,连在林奕控制下的烈阳都恍惚地失了光彩。 祁珩周身凝聚出一片浓郁的白光,那是梦元之力外溢的表现。 就在祁珩冲击到那人身前时,林奕受强烈的梦元之力对冲,猛地吐出一口黑血,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单膝跪倒在地。 可他唯一可以施展控梦术的左手依旧在变幻着,他死死地盯着祁珩的背影,心里反复地在对自己说,再一秒,再困住他一秒…… 赵清语的双眼里还噙着泪,可那恨意却从心底透出来,驱使她引动全身的本源精气去帮助林奕维持梦境,与祁珩一拼。 于她而言,这不仅是一场赌局,更是一场复仇之战。 娘,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可是祁珩在没有失去理智前,单单使用梦魔夺智一法就可以同时控制住他们两人,在失去理智后,又岂是这么容易就被制服的? 发狂的祁珩举着大旗一挥,那幻想的人影便散了,连一击都没有挡住。 但当他再一转头,那人又出现在了他的右边。 不,左边,还有身后! 祁珩双眼通红,在强盛的日光下不停地在原地转动,挥出的大旗毫无章法可言,那人有如厉鬼,阴魂不散。 “你们……终于出来了……” 林奕的左手忽然脱力一耷,立即便有一双手为他稳稳托起。 “哥,我们来了。” 林瑶带着哭腔看着满身血污的林奕,还有强弩之末的赵清语。 不仅是林瑶,还有长敬和吴杳。 失去神智的祁珩如何能再控制梦境不出纰漏,又怎能再拦住顿悟破梦真谛的长敬。 他们终于破开了祁珩的梦境回归,现在是他们五个人齐心齐力对付祁珩一个! 吴杳虽没有余力再去编织更强的梦境,但长敬和林瑶也不是花瓶,既然能穿上黑袍就意味着他们都将五种控梦术学到了家。 此时,就是由林奕和赵清语主控梦境,林瑶和长敬辅助,不让祁珩有识破幻梦,恢复神智的机会。 而吴杳则是提着星灵剑,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冲入幻梦之中,直击祁珩背心! 第三十八章:疯帝王朝已倾覆 祁珩的警戒心已非常人可比,吴杳的剑气刚近身他就在第一时间回转躲避,锋利的星灵剑只在旗帜杆上留下一道剑痕。 “不知死活!” 祁珩狠厉一语,红旗倒转飘扬,遮住了吴杳的视线。 吴杳立即后退调整站位,可当她摸到旗帜背后时,祁珩却不见了! “在你身后!” 长敬同样在关注着这边的战况,吴杳看不到的死角,却正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吴杳看到祁珩不在原来位置时,第一反应便是,人绝不会凭空消失,只有幻梦能做到。 她的左手灵巧地一转,星灵剑就剑身朝己调转方向,紧接着就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右腹划下! 从长敬的角度看去,吴杳的举动无异于自杀,可他却知道,祁珩没有消失,他就在吴杳的背后! 银剑贴着吴杳的腰间穿过,与祁珩只差一寸时猛然停住,剑身再次毫无预兆地上挑。 吴杳抬腿倒直,一招长虹破月堪堪避过祁珩的利爪! 原来祁珩也猜到了吴杳会反身攻击背后,他不惜以自己的真身做饵,诱使吴杳背身刺间,同时以长甲利指等在吴杳的颈后,只待她一回头便立即掐住她的咽喉命脉。 只需要轻轻一扭,手中人便立即香消玉殒。 祁珩一瞥腰腹间被刺破的衣带,森然一笑。 就在这时,消失的成了吴杳。 利剑不再,换做长鞭呼啸而来! 祁珩的前后左右分别有一人挥舞着带刺长鞭,如同天罗地网般将他围在了中心,就像儿时那些逃不过的鞭笞。 挥下的每一鞭都带着令人胆寒的声音,“祁珩,你该死,你不配……” 祁珩周身的梦元之力暴涨,他的束发都被冲散开来,长发在呼呼的鞭声中兀自飘扬,化身厉鬼与那声音纠缠不休。 “你困不住我!困不住我!” 可是无论他用什么方法瞬移离开那个包围圈或是斩断抽击的长鞭,那个声音都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好像是从他的脑海中生出,不止不休。 记忆中的那个人也一直阴魂不散的出现他眼前,还有血肉模糊的母亲、被他打死的宫女,这些年被他残虐致死的所有人全都一个不落地出现。 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根长鞭,向他走来,杀不尽,驱不灭。 “不要过来!我要杀死你们!杀光你们!” 长敬远远地看着幻梦中的祁珩,已是无法再将他与第一次见面时高高在上的帝王模样重合在一起。现在的他,比疯子还要癫狂,比痴人还要愚笨,比乞儿还要落魄。 他的周身其实什么也没有,所见所闻皆不过他的心魔。 而吴杳就提着长剑,无声地站在他的背后,静待着最终的审判。 雷介带人回到盛安宫救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先让枕月舍的人挡住围观的百姓进一步靠近,同时联系京都城防守将打开城门。 可是当他们看见自己的弟兄们在没有人外敌的情况下,全部自戕在城门下时,无尽的恐慌和愤恨充斥了他们的心。 他们看着昨日还在一起喝酒打趣的人,强忍着眼泪一个一个从他们胸膛中拔出枪戬,合上他们死不瞑目的眼睛,踩着他们的鲜血推开了沉重的宫门。 他们的圣上就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大殿前,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地与空气搏斗。 就是这个疯帝虐杀了无数忠诚的兵士,寒了全城百姓的心。 没有人听清他在大喊大叫些什么,只看到他忽然跌倒在地,一掌一掌地击打在自己身上,已是完全失去神智。 或许是他的动作太大,他散开的衣襟内滚出一颗不过掌心大小的在珠子,滴溜溜地滚到了长敬等人的身前,赵清语的脚下。 也或许是这颗珠子有灵性,知道它终于可以逃离那人的魔爪,回到她应该去的地方。 赵清语静静地跪下来,双手捧起那颗赤红色的珠子,视若珍宝地贴到心口,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娘,孩儿来晚了。” …… 三日后,枕月舍内。 “听说京都城的安防加强了一倍,就这样还是让百姓三次冲开了最外围的宫门,要求推选新帝……” 林瑶掀开一角窗轧,看着街市上走过的一列官兵和议论纷纷的路人,不无感慨道。 林奕不太熟练地用左手倒了一杯热茶放在赵清语手边,“自食恶果罢了。” 他的右手腕骨刚刚完成接骨,还在疗养,也不知道是否会影响以后使用。但每当赵清语看向他手腕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将右手背到身后。 他不想看到她内疚的眼神,他甘愿她将齿痕留在他的手上。 林瑶接过第二杯热茶道:“也是,谁让那祁珩自己招惹这么多民怨。” 长敬从林奕手里拿过茶壶,给自己和吴杳也倒了杯,“现在官兵也不一定帮着皇室了,不然也不会拦不住手无寸铁的百姓。” 那日的场景已是深深烙印在了百姓以及兵将心中,如果一国君主得了失心疯,视人命如草芥,连自己人都不放过,还要他们怎么效忠? 吴杳握住赵清语冰凉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背脊。 赵清语喃喃道:“锁情珠……” 就在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那颗从祁珩身上拿到的赤红梦灵珠。 他们研究了三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启它,而曾经感知过她威力的也只有赵清语一人。 在盛安宫内,祁珩就是用这颗珠子幻化出了赵清语的母亲赵曦敏,以及以她之血温养这颗珠子的全过程。 赵清语也正是看到这一幕后情绪崩溃,被祁珩轻易掳去。 长敬虽不知道祁珩是怎么做到的,但有件事是肯定的,“这颗梦灵珠已经变异了……” 梦灵珠本都是赤境所化,这意味着其中一定是完全不掺杂一点负面能量的,否则又如何起到滋补人体的作用。 可是眼前这个梦灵珠因为被祁珩施以巫法,以人血浸养改造,成为了一颗比暗境还要可怕的黑暗梦灵珠。 祁珩将它称作锁情珠,想必是与人的情感有一定关联,就是不知道具体怎么使用以及效果如何。 林瑶单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我们不知道还要在这里避几日风头,就怕皇室的人找我们麻烦……半仙,你就没有办法破解下吗?” 长敬看看赵清语,又看看那颗珠子,欲言又止。 林奕知道长敬一定是有办法的,只是基于什么原因难以开口。而他这几日早以在心中认定赵清语,要一辈子护她平安喜乐,当下便坚定地开口道: “长敬,你只管说,需要什么我们都会去找来,只要清语她能解开……这个心结。” 赵清语眼中雾气又起,她知道林奕的心意,早在他一次次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她时,她便知道了。 可是之前因为林瑶,她无法开口,再去与她争夺林奕。后来林瑶的心结解开了,她却又因为母亲的仇恨不愿放纵自己。 长敬有些为难地开口,“我只是猜测,既然这颗梦灵珠里有她母亲的血,会不会只要用赵姑娘的血就可以解开,毕竟……” 毕竟母女连心,且她们都拥有同一种能力。如果说祁珩就是为了获取赵曦敏的探梦天赋而借助她的血液和梦灵珠结合,从而汲取能力,那么赵清语的血就很有可能同样可以启封这颗梦灵珠。 林奕迟疑道:“有没有可能会反噬……” “我愿意一试。” 还没等林奕说完,赵清语便作出了决定。即使会反噬,她也想经历一遍母亲的苦痛,她总觉得母亲就在这颗珠子里,看着它就好像在看着母亲。 长敬想了想,谨慎道:“我去请雷掌柜来确认是否可行,以防万一,他毕竟比我们更了解梦灵珠。” 众人都没有意见,可就在这时,雷掌柜自己就推开门出现在他们眼前。 林瑶一拍手,“说曹操,曹操到,雷掌柜快坐!” 雷介有些被林瑶的热情吓到,自从那日雷介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离开盛安宫,并且没有独自逃生,还带人来救他们起,林瑶便给他按了一个最佳盟友的头衔,见到他都甚是热络。 雷介受宠若惊地坐下,看看左右道:“你们发现了什么吗?” 长敬拍拍他的肩,宽慰道:“没事,您别紧张,我们就是想问问您看,我们有一个办法启封这颗锁情珠可不可行。” 雷介一惊,就要站起来,“你们要启封锁情珠?!” 林奕看雷介这反应,就觉得没好事,追问道:“雷掌柜,有什么问题吗?” 雷介好像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大了,又自己坐下,缓缓道: “也不是绝对不可以,只是古往今来,甚少有人能从皇室中拿到已经被启封过的梦灵珠,更没有人敢擅自开启有属性,有主人的梦灵珠……” 长敬道:“那雷掌柜不妨先听听我们的方法,再做判断。” 见雷介没有坚决反对,长敬便将他们的办法详细地讲解了一遍。 首先,他们需要赵清语摒除杂念,用血珠的形式点滴到锁情珠上观察反应,如果有暗境幻化,就由他们解决并暂停滴血,避免反噬。 接着,如果锁情珠有启封的征兆,他们就适当地加大血流,并在启封完成时,及时结束滴血。 林奕负责保护赵清语不受反噬,并提供后备力量支撑。吴杳、林瑶和长敬则负责应对一切未知变化,绝不让锁情珠祸害到无关人员。 雷介听完,沉默许久后道,“你们有没有想过,梦灵珠的力量可能是你们五人都掌控不了的……” 长敬一怔,他确实没想到。 赵清语轻道:“我相信我的母亲不会伤害我。” 雷介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织梦渊将那颗山河珠交给我时,曾说即使枕月舍七大长老皆在此,也未必能承受住山河珠完全状态下的能量。” “而且那还是光明的正向能量,这颗锁情珠无疑已经变异,其中蕴含的黑暗能量……” 长敬突然打断雷介的话道: “我一直有个疑问,既然您和织梦渊都深知梦灵珠的威力,且您早已知晓祁珩的所作所为,那织梦渊的渊老也必然知晓,可为什么还要纵容祁珩异化十三颗梦灵珠?” 雷介一震,看着长敬许久未语。 而长敬就这么坦然地等待着雷介的回答。 从他看到山河珠的那一刻前,他便有了这个疑问。织梦渊为什么要特意制造一颗寓意如此明显,甚至可能引发两方帝国争夺的梦灵珠? 梦灵珠这种东西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就可能在无形之中危害到天下万人,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让织梦渊多年未停地向皇室提供梦灵珠? 半晌,雷介终于开口,“织梦渊如果没有皇室的帮助……” “没有皇室的帮助,它在亚安大陆就寸步难行,不仅织梦渊,枕月舍也是如此。” 长敬惊诧地回首,看向站在门口替雷介把话说完的人。 那人手里拿着一柄白扇,一身绛紫的宽松绸缎衣衫也遮不住他浑圆的腰身,脸上挂着和事佬一般的笑,让人提不起防备之心。 可长敬却默默在衣袖下握紧了双手,漠然地看着来人,眼前又现出那日的大火和神秘的玉坠。 雷介站起身,垂首恭敬地一拱手,自知多言了。 “见过虞老。” 第三十九章:赤血探梦破时限 “我可以帮你们护法。” 虞老走到桌前,随意地看了一眼那颗赤血珠便对长敬说道,显然已经知道他们所说的方法。 长敬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摆了个请的手势,让开位置。 林奕温和地对问赵清语道:“清语,你可以吗?” 赵清语执着地点了下头,也不用匕首,右手拇指的指甲在食指指腹上用力一划,便有那血滴稳稳地滴落在赤血珠上。 然而,赤血珠上的血滴就如滴在了透明地琉璃瓦上,顺着光滑的珠面上缓缓滑落,留下一条清晰的血痕。 长敬想过赤血珠会爆发出的可怕后果,却没有想到赤血珠会毫无反应。 赵清语不甘心地用力挤出一串血珠,滴满了整颗赤血珠,林奕想拦都没拦住。 赵清语愈加憎恶自己的无能,话音间带上哭腔,“为什么,为什么会没反应……” 赤血珠见血非但没有更加强盛地反馈出梦元之力来,颜色反倒愈加暗淡,如蒙尘的红宝石,在岁月中尘封。 “娘,娘……我该怎么做……” 赵清语的眼泪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化作晶莹的泪线直直落下,混在鲜红的血液里,“啪”地一声滴在了小小的赤血珠上。 就在这时,赤血珠忽然亮了。 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光,就像是在镂空的珠心燃起了一小团火苗,照亮了整颗璀璨的明珠。 此时的红色不再是渗人的血液颜色,而是如家中点在床头的温暖烛光,如黑夜间高挂着指明前路的温和月光,令人心生暖意。 “娘!” 赵清语睁大了眼,仔细观察着赤血珠的变化。 积蓄在赤血珠下的血液都缓缓被吸收进去,所谓骨肉至亲,生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这颗赤血珠真的有灵性,会不会就是赵曦敏在疼惜她的女儿,用这种方法唤醒它呢? 静静的屋子里,没有一点声响,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赤血珠展现它的能力。 而预期中的各种场景都没有出现,众人只见赤血珠的红色光芒愈来愈盛,逐渐漫出本体,再化成一阵投射光,落在赵清语身上。 赵清语原本烦杂的心就这么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好像小时候她犯了错,害怕地告诉母亲,却没有听到想象中的责罚,反而被母亲轻轻揉过头顶的软发,揽进温暖的怀中。 所有的不安、自责、痛悔都被抚平,了无痕迹。 连脸上的泪痕都消失不见,在与祁珩的梦境之战所受的伤也都在加速愈合,全身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和安心。 接着不止是赵清语,还有林奕、林瑶、长敬和吴杳,甚至连虞老和雷介在内,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和舒畅。 外间街市上的喧嚣声都远去了,只觉得这个世界宁静地剩下鸟语花香、高山流水和平淡的生活。 林奕清晰地感受有一双温暖柔软的手在抚摸自己断折的右腕骨,在一层层解开他的纱布,如云般托起,再如轻纱般放下,他便能自如地转动右手了。 “孩子,谢谢你。” 他听到一个温和的女声在他脑海中响起,他惊异地看着赵清语,就见她闭着眼微笑着,似沉浸在这红光带来的温暖中,其他人也没有反应,显然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了这声音,而且并非赵清语所说。 “清语,就交给你了。” 他忽然明白了这是谁,真心实意地在心中无声地作出回复,他相信,那个人能听到。 “林奕此生定不负清语。” 而长敬这边,感觉却很奇怪。 他看别人仿佛都很享受的模样,到了他这儿怎么就全身上下一阵麻痒? 最诡异的是,他居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红光从他的手臂中传入身体,在他的四肢百骸,万千血管中流转,所到之处皆如有一根小树枝划过的感觉。 说不上特别难受,但就是让人无法忽略的感觉,他甚至能通过这道红光了解到他自身的构造,就如同有一个内视镜,让他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五脏肺腑。 直到那道红光进入他的大脑时,他才忽然觉得所有的麻痒都化成了一种酥软,舒服地让人想要直接躺下睡觉。 可意识却十分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从他第一次见到吴杳开始,他亲眼所见的第一个梦境就是爷爷的白云梦,梦到了小时候的长敬,顽皮的年画宝宝。 第二个是陈宅中的黄粱梦,那漆黑的古宅,阴暗的窗角,披头散发的陈老太太皆历历在目,连那声凄厉的呼喊都犹如在耳。 第三个是后山的暗境,他见到了幻梦中的吴杳,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一眼分辨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说起来,这一年他的经历不可谓不丰富,大大小小的梦境见识了许多,而且都是与吴杳一起。 可进入他身体的赤血珠,或者说是赵曦敏就很是惊讶了。 按理来说,她应该可以在他的脑海中看到他从小到大的所有梦境,也就是往梦。 可是事实上,这里空空如也,仅有的几个梦境也都是通过外部世界反向记忆存储在大脑中的。 也就是说,他没有属于自己的梦境。 于长敬而言,他早已习惯无梦一身轻。 反倒是经过红光这么一通梳理,他觉得浑身神清气爽,思路清晰,四肢有力,连空气中弥漫的细微梦元之力都能完全捕捉。 简直像是武侠话本中被人打通了奇经八脉一般! 他睁开眼,别的没发现,就发现自己竟握着吴杳的手。 他立即就要松开,可一看吴杳,却见她紧皱着眉头闭着眼,连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在红光经过他心肺处,他正痒的难受时,吴杳主动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心,柔软的触感抚平了他心中的不安,让红光顺利到达了脑海。 现在,难受的人换成了吴杳,他自然不能轻易放手……对吧? 不知道为什么,长敬与吴杳有身体接触的时候,他总有种冒犯了仙姑的感觉…… 可又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她,替她冲在前头,挡下那些刀光剑雨。 长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吴杳,好一会儿才见她松开眉心,弯弯的柳叶眉平展着,便衬得那双眼睛分外大,嘴唇却很小…… 要是她睁开眼,定是如往常般透亮有神,好像一眼就能看到你心底去。 不对……比往常更亮,更直击内心…… 吴杳忽然睁开眼睛,就看到长敬直勾勾盯着她看。 长敬第一反应是偷窥被抓包的惊吓,吴杳的第一反应竟不是生气,而是…… 娇羞?? 这两个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长敬简直都有些怀疑自己被红光带到幻梦中去了。 仙姑吴杳怎么可能会娇羞……毕竟他的预期是拔剑…… 长敬不知道吴杳在红光中经历了什么,吴杳同样不知道长敬此时正在心里腹诽,她的脸上闪过可疑的红晕,在白皙的脸颊上便显得粉粉的,像是两团甜心糯米…… 红光在整间房内轮转了一圈后才逐渐黯淡下来。 最后在一个红光中醒来的虞老静静地注视着长敬和吴杳,他的胡须挡住了嘴角扬起的弧度,显得有些严肃,可他的眼里却隐隐藏着笑意,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长敬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可能有生命危险,便有些慌促地松开那柔软的小手,隐在宽大的黑袍下,打破沉默道: “梦灵珠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此时都已醒转,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仅剩最后一点光芒的赤血珠。 它现在已经不再是刚从祁珩处得到时那样血红,只莹莹地透着一点宝红色,如一颗普通的串珠,不仔细感知,甚至感受不到其中蕴含的梦元之力。 赵清语看着它的眼神满是柔色,好像所有烦恼尽去,只余知足。 她猜的没错,她的母亲就在这颗赤血珠中。虽然仅留下一个影子,一缕魂魄,她也知足了。 她在母亲的脸上没有看到任何仇恨,于她而言,那不过都是生者的因缘片段,或幸或不幸,都与她再无任何干系。 她只想她的女儿在活着的时候不留遗憾,知足常乐地过好每一天。如有不快,便去找快活,若是快活了,便和能让你快活的人一直在一起。 所有仇恨都不过是人生中的一个片段,不是全部,因果轮回,该得报的终会得报,不该多活的,即使多活了,也会还回来。 母亲说的对,她该珍惜眼前人。 赵清语这次,没有再松开林奕的手。连林瑶看到他们交握的双手,还比了个鬼脸。 所有恩怨都在这颗赤血珠中化解。 所有隐藏的情愫也都在此时生根发芽。 一颗异化的魔珠并没有带给任何人厄运,反倒以她一身精血和善念洗去了这些年轻人身上的浮尘,为他们可期的未来推波助澜。 甚至虞老都在赤血珠的帮助下,再次延年益寿数载,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结果。 虞老看出赵清语远不止心灵上的净化,“啪”地一声打开纸扇,和善地问道: “赵姑娘似是还收获了一个了不得的益处。” 赵清语心下暗惊,叹虞老作为枕月舍的舍老果然功底深厚,也叹母亲最终的选择。 她亲眼看着赤血珠最后一点光芒消散,意味着她母亲真正的在这个世界逝去了。 “虞老,清语有一个不情之请。” 虞老见她没接自己的话,反倒向他请求却一点也不讶异。 “赵姑娘想要这颗梦灵珠。” 赵清语深吸了一口气,笃定地看向虞老,“不错。” 雷介自从虞老来了之后便再没说过话,可当他听到赵清语要想要这颗梦灵珠时却忍不住道:“虞老不可,织梦渊已将此珠赠与皇室……” 虞老一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 赵清语继续道:“我想将这颗赤血珠一直带在身上,她是母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而且,除了我,谁也无法再使用它。” 虞老轻巧地“哦?”了一句,等着她的下文。 赵清语拿起赤血珠,放在心口处,那红光便再次出现,却又与方才的投射光不同,这次只在她掌心出现了一瞬便消失不见。 长敬还在诧异,这究竟是什么功能,便突然见房内的景象变了! 无数梦境光影形成了一个光球飞速转动着,而他们,就在这球心之中。 赵清语如柔水一般的声音缓缓响起: “只有我,能打开这往生梦境。” 第四十章:皇权更迭枕月深 除了虞老和赵清语自己,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往生梦境?? 那不是祁珩的异能之一吗? 先前雷介还曾说他只知道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拥有这种大型幻梦阵法。可如今,不仅祁珩,连赵清语也可以了吗? 还是说,祁珩之所以可以拥有往生梦境正是依托于这颗赤血珠。而现在,赤血珠到了赵清语手中,便是赵清语可以施展。 那么,为什么说只有她能打开往生梦境? 赵清语自然知道长敬等人心中所惑,主动解答道: “先前祁珩正是靠着我母亲的探梦天赋与梦灵珠能量的融合,才可以布下往生梦境。但那时候我的母亲的魂魄被困在赤血珠内,其内蕴含的大量血腥之气导致往生梦境产生魔化趋向,因而会有噩梦缠绕。” “但现在,我母亲自愿将魂魄和血液中潜藏的本源精气全部赠与我们,净化了整颗赤血珠。它恢复了光明属性,保留了探梦之力与梦元之力融合的部分,所以留下的往生梦境将与赤境一般,纯净祥和。” “准确地说只有拥有探梦天赋的人才能使用,因为首先需要借助探梦之力作为钥匙,才能启动往生梦境。” 但目前已知拥有探梦天赋的只有赵清语,因此她才会说只有她能使用这颗赤血珠。 往生梦境的变异存在,应该说是将这颗梦灵珠的等阶有提升了一个档次,实属不可多得的宝贝。 而且对于赵清语来说,有了这赤血珠,她的探梦能力甚至可以不再局限于七日,真正做到打破时限,追溯至一个人出生起的第一个梦境。 但如果永不开启这个功能,那么这就只是一颗比普通梦灵珠能量还要低等的衍生品,其价值大打折扣。 与其让其作为一个观赏品蒙灰,或者重新交到皇室手中,都不如交给一个能真正发挥其作用的人。 况且,摒除了黑暗能量的赤血珠所能幻化的往生梦境再无任何噩梦存在,如同一个行走的赤境储藏库,可以将宝贵的滋补能源带给各处的人,何乐而不为? 唯一的问题在于,该怎样名正言顺地取得? 虞老摇着纸扇,拖长了话音道:“将赤血珠交于赵姑娘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我们需要一个契机,让皇室心甘情愿地将赤血珠拱手相赠,如此姑娘拿着赤血珠方才没有隐患。” 赵清语凝眉不语,不知如何才能让皇室自愿赠与她。 长敬忽然明白了虞老的用意,却没直接点明,而是先问了虞老一个问题。 “虞老突然回京,可是枕月舍有什么要务处理?还是说,京都的动乱有什么地方需要枕月舍出面维护?” 虞老看破长敬的小心思,却也欣赏他的聪明,一点就通。 他佯叹了一声道:“这事儿还是要从你们进宫说起……” 虞老仔仔细细将他一路南上所听到的消息都讲了一遍,还连带分析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总结而言,就是目前还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是长敬他们与皇帝祁珩发生冲突,致使祁珩在幻梦中彻底失去神智,变成了一个疯帝。 但此时必然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两害相权取其轻,将他们所犯下的“错误”归咎与枕月舍比归于织梦渊有利。 毕竟枕月舍表面上不过是一个以赚钱为目的的组织,本质就是商人。 而织梦渊不同,仅说他掌握着五种控梦术就绝不可以出现有织者以梦境伤人的事件。 否则,谁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攻击西岩帝国的皇帝祁珩?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普通百姓? 因此引起的恐慌,不是他们五个人能承担的,甚至不是织梦渊能轻易解决的。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枕月舍的名义揽下责任,再由他们帮助皇室维稳,算是谁引起的问题谁解决。 即使有很多人早就希望祁珩下台了,长敬他们只不过是意外作了枪使。 林奕听完却还是有些疑问,“暂且不说我们能帮到皇室多少,但祸毕竟是我们闯下的,我们去收拾烂摊子也理所应当,皇室有什么理由再将赤血珠送给我们呢?” 虞老只笑不语,果然,长敬立即想到了关键之处。 长敬道:“除非我们额外帮皇室解决了一个难题……” “不错,这个难题就是……内战!” 林瑶一下子没转过弯来,“谁和谁打仗?” 林奕就比较了解时政,敏锐地问道:“是瑞王还是巍王?” 虞老摇摇头,又点点头,差点把林奕也搞糊涂了。 “皆是。” “他们一起谋反了??” 虞老终于说了句明白话,“正是。” 长敬虽然明白他们的大体的行动目标了,但具体该怎么做也是有点没头绪。 何况亲王谋逆这种大事,甚至可以上升到被东文帝国利用而演化到国家战争、帝国兴亡的层面,他们真的能帮的到忙吗? 可一看虞老这幅老神在在的样子,又有了点底。 没想到虞老立即就开始拆台,“枕月舍只能给你们提供身份上的便利,具体的办法还是要你们自己想,自己闯的祸,总得自己补吧?” 吴杳比较直接,“什么时候动手?” 长敬扶额,“先找皇室的人问问目前情况如何吧……” 林瑶眨眼,“问谁?” 林奕看向雷介,既然雷介常年出入皇宫,应该有熟识。 虞老在场,雷介自然以其马首是瞻,但凭吩咐。 雷介从腰间解下一块蓝色的宝玉挂坠,递给长敬。 “只要拿着它,可随意进出皇宫,祁珩的妹妹苪南公主见到这块蓝玉,也会明白是我们枕月舍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林奕还想问祁珩的妹妹会不会恨死他们了,他们去见她真的安全吗? 但却听长敬道:“这苪南公主定是个妙人。” 吴杳瞥了他一眼,长敬没瞧见,只光顾着研究那玉了。 林奕和赵清语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这苪南公主大概是与祁珩不是一个母亲所生,是两派人,祁珩倒台了于她而言正是机会。 而此时能想到和枕月舍合作的,定然也不是个没主见的,至于他们与这公主究竟能不能商量出个对策,就要见了面才知道了。 …… 再次进入盛安宫的过程很顺利,但与预期不同的是,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苪南公主的面。 他们拿着雷介的蓝玉到了苪南公主的寝宫,发现这里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 苪南公主就一直坐在珠帘后与几个朝臣说话,颇有点垂帘听政的意思。为避免不必要的纠纷,也为了少知些皇家秘辛,长敬等人特意等那些重臣走了,才从偏殿走出。 还没等他们开口,苪南公主就率先道:“瑞王和巍王两日前分别从西境和北境出发,各率五万精兵朝着京都而来。” “瑞王打的旗号是勤王,势要抓出迫害皇帝的乱臣贼子。巍王则是摆明了说要为民除害,改朝换代。其实他们葫芦里卖的都是同一种药,不过都是要坐那把龙椅罢了。” “哼,且不说现在祁珩还没死,就算他死了也轮不到他们。” “祁珩后妃三千,育有四子三女,最大的皇子便是皇后嫡出,他们这心未免也急过头了些。” “皇后软弱不敢言,我却敢。只要他们敢踏进这京都半步,我就要他们有去无回!” 苪南说的有条有理,也有气有势,可长敬听来却觉得乏味不已,他们都不是出自官宦之家,对于谁做皇帝根本不是他们要考虑的问题。 他们只需站在织梦渊的角度,站在维护百姓生活安稳的角度,将这场还未彻底爆发的内战扼杀在摇篮里。 长敬趁那公主停顿时,直接一拱手开门见山道:“请公主明言,需吾等如何将功补过?” 珠帘后的苪南公主许久未答,久到长敬都有点怀疑自己是太直接了还是太失礼了。 “我听闻枕月舍只做买卖,不参朝政,可对?” 长敬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虞老,这十有八九是虞老和几个舍老的官方说辞,眼下要他们与皇室合作了,又不提前给他们打好招呼,显然是刻意要让他们自力更生。 “只做买卖与救国并不冲突,公主您说可对?” 长敬也不正面回答,又将难题抛了回去。 苪南公主一听“救国”二字,便知道这是织梦渊和枕月舍的态度了。他们帮的不是皇室,而是整个西岩帝国。 “你想用储梦枕解决?” 长敬摇摇头,“储梦枕能缓和一时的民心,却不能消去豺狼之心。”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两个难题。 第一,给天下一个交代,祁珩究竟因谁、因何而疯? 第二,给皇室一个解决方案,平息亲王的叛乱。 这个交代难就难在不能说出长敬等人的真实身份,也不能说出先皇残虐亲子的丑事损了皇家的颜面。 这个解决方案难在如何以最小的损失,为皇室争取最大的利益。 储梦枕或许能使百姓原谅“枕月舍”的无心之过,但却不能打消亲王的谋逆之心,必须有人先一步坐上那龙椅,再让瑞王和巍王无由进京,自行退去。 苪南公主的话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兴趣,“你意欲如何?” 长敬早在来的路上就有了初步方案,此时又已了解到局势信息,便直接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自古有言,帝王乃天神的化身,有通天之能,更是天选之人,其所作所为皆是在代上天履行守护之责。” “那么,上天惩治失职的帝王便是天谴,非人力所能阻挡。上天选任新的帝王也无可厚非,名正言顺。” 不仅是苪南公主眼前一亮,连林奕、林瑶、赵清语这些自己人都被说动了。 吴杳却还有一个疑问,这个上天谁来做?总不能靠嘴说吧? 苪南公主问出了这个关键。 长敬一揖到底,声音明亮,眼角满是自信的笑意。 “不知公主听说过创世织梦神吗?我们这里就有一位。” “她名唤吴杳,最合适做这个上天,为皇室,为西岩帝国选一位合适的新帝王。” 第四十一章:齐天创世落神光 “诶你们听说了吗,瑞王已经到了暴风城外,离京都只剩一天的脚程了。” “你说盛安宫里会是什么反应?难不成要真要打仗了?” “打呀,肯定要打!巍王这一路又紧急征召了一万新兵,我二舅他儿子就去了,说是待遇好着呢,每月五两奉银,要是打了胜仗,还加二两!” “那你们觉得谁会赢?瑞王还是巍王?还是太子……” “都不说好哩,你没见前天枕月舍发榜了吗?说是那日例行进贡储梦枕的时候有枕月舍门徒亲眼看见皇帝发狂,今日就要将那日的真相公之于众!” “皇帝到底是怎么疯的啊?我侄子是城防兵,说是亲眼看到皇帝衣冠不整地躺在一个女人怀里,八成是被哪个妖妃给害了!” “我怎么听说是有重臣与皇后苟合,皇帝被气疯的?” “都别吵吵,我们去盛安宫前一瞧便知!” “走走,一同瞧瞧去。” 京都最繁华的街市上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谈论近日最大的两大事件——皇帝失智真相公布、瑞王巍王率兵临京。 而就在今日午时,枕月舍将在盛安宫前正式揭秘第一大事件真相,且皇室已宣布承诺无论真相如何,都将予以承认,并同时宣布下一任皇帝继任人选。 此时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全京都的人便已有半数都汇聚到盛安宫前,枕月舍外的喧嚣暂时停歇,里头的人也终于有了片刻的清净。 吴杳一个人站在窗前,望着正东方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的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她无需回头便知道是谁。 “林大哥的手痊愈了吗?” 来人笑嘻嘻的,似乎心情很愉悦,“全好了,活动自如,都能牵赵姑娘了。” 吴杳又道:“林瑶呢?” “缠着雷介问还有没有其他宝贝呢,譬如什么红玉、紫玉的,好让她以后行走北地,畅通无阻,遍地高人相助。” 吴杳轻笑了声,似是能想到林瑶调皮耍赖的模样。 身后人看着吴杳微微笑着的侧影,便觉得自己也从心底温暖起来。 “那你呢,李长敬。” 吴杳转过身来,看着长敬的眼睛,前所有未有的专注和认真。 长敬似是被那眼神看得愣了一下,随即又打了个哈哈,无所谓地笑起来。 “我正准备舍命陪君子,不对,是舍命陪仙姑!去做一回欺世盗名的江湖大骗子。” “话本里不是说嘛,人生就要有一次轰轰烈烈,永生难忘的经历,等老了,好跟子孙吹嘘吹嘘。” 时隔一年多,再次听到长敬叫她“仙姑”,吴杳也不与长敬计较了,心知他是刻意说着玩笑话逗她。 他们即将要去做一件很可能会让枕月舍甚至织梦渊背上千古骂名的荒唐事。 而且这件事必然会违背织梦渊的盟誓,甚至直接冒犯他们的开渊之祖澹台神女。 可他们又不得不做,没有退路。 吴杳在苪南公主的寝宫里听到长敬说到创世织梦神的时候便知道他的计划为何了。 千年织梦渊,只有一个人可以配得上这个称号,那就是开创了五种控梦神术的澹台女。 传说澹台女向天下宣告梦境与长生之谜的那天,本是个阴雨天。可当她随意地在东西帝国交界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城选了一座小山头站立时,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有一人正巧也在那山中,他亲眼看到澹台女的衣裙无风自动,明明全城都在飘着细雨,可只有她头顶没有乌云堆积,更没有雨丝缥缈。 日光唯独出现在她身上,就像是天仙下凡一般,令人移不开视线。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在雨幕中看到了那一束诡异的日光,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都集中到了那座小山中,那个孑然的身影上。 没有人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因为他们都沉浸在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心境之中。 有的人在大街上抛开纸伞,席地痛哭,转而又笑得不能自已。 有的人就静静地站立着眺望家的方向,仿佛看到了早已逝去的亲人与自己的孩子一同向自己走来。 还有的人抬头怔怔地望着天空,心中所想即所见,所有无法实现的愿望都在这一刻实现。 准确的说,每一个人看见的都不相同,但又都有一个相同之处——他们看到的都是自己做的梦境片段。 他们是第一批进入幻梦世界的人类。 而将梦境呈现在人类非沉睡状态下的始作俑者便是那个山顶的女子。 美好的景象总是消失得很快,那短暂地如白日梦一般的神光转眼就重归云雨。 但很快,他们就通过各种方式确认了那天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是真实发生的一切。 他们也成了澹台女惊世骇俗控梦理论的鼎力佐证。 百年后,织梦渊正式全面进入人们视野的时候,全亚安大陆跨越千年再次见到了澹台女的真面目,共同见证了梦境的力量。 那日,漫天晚霞映红了整片天空,也照亮了每个人心中的一盏明灯。 这盏灯便是在此之前都不为人知的本源精气,也即每一个人从出生起就开始积聚的力量。 正是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构成了变幻无穷的梦境,梦醒后再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推动着人类自然老化。 澹台女穿着一身黑金衣袍,如同巨大的上古女神像般盘踞在天空之中,身后绚丽的晚霞皆化为衬托的绿叶。 她的眉眼柔和似水,像是造人的女娲看着自己亲手捏造的人偶,双手齐展,便有五彩流光从云雾中透射而出,落到她的万千子民身上。 从西岩帝国最西角的卷沙堡,到东文帝国最东边的望日岛,不分贵贱,无一遗漏。 每个人都在流光中看到了自己最想要看见的人,最想要得到的东西,最希望出现的场景,所有执念都不再是妄求,全身病痛都尽数散去,有的只有世界停止在这一刻的念头。 行将枯朽的老人精神饱满地听到了新年的炮响,重症在床的病患终于进入安稳没有病痛的梦乡,正当壮年的将军彻夜守望无罪之城。 这场被后世称为史上最大赤境阵法的幻梦术,让那一整年全大陆人口的患病率降低至历史最低点,死亡率近乎为零。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幻梦阵法,每个人所见的真实梦境都源于储梦术、取梦术、幻梦术、织梦术、凝梦术的最佳组合。 她几乎是以梦境的方式创造了另一个亚安大陆,如同平行世界一般让所有人再活了一次,志得意满,了无遗憾。 创世织梦神,当之无愧。 也正是如此瑰丽弘大又令所有人都受益无穷的入世盛典才让织梦渊顺利地接手了全人类的气运,顺理成章地在这片大陆上立足,创建了全新的信念和秩序。 造就了织梦渊的第一个百年盛世。 没有人可以计算出那一日的赤境究竟释放了多少梦元之力,也没有人可以再次复制那日的盛典。 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二个创世织梦神诞生。 而如今,他们就要做第一个模仿者,在西岩帝国的帝都上演一出有备而来的戏码。 织梦渊的盟誓曾言,不可以控梦术行骗,不可以控梦术参政,不可以控梦术谋利。 眼下,他们就要倒行逆施,全做个遍了。 可如果他们不这么做,西岩帝国就将很可能因为他们的莽撞,引发内战,甚至是东西两大帝国的交战。 同时,也将控梦术和织梦渊置于一个备受质疑的处境,没有人再敢把梦境交给织梦渊,甚至不会再让织者守护他们的夜晚。 “李长敬,你怕做罪人吗?” 吴杳的声音有些遥远,好像不是在问长敬,而是在问内心深处的自己。 身后许久没有回响,吴杳回过头,就见屋内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影。 一丝失望悄然爬上她的心头。 果然是她期求的太多了吗? 她还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并肩的伙伴,任何时候都可以共风雨,不离弃…… 就在这时,她的脚边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花圈”。 不是五彩鲜艳的芙蓉牡丹,而是各式各样的药花。 吴杳并不熟悉药草,她只认识最上头的那朵——是红花。 在温江城时,长敬就曾送过几包红花到他们家,娘亲用热水泡化了使用,有祛瘀止痛之效。 而在花圈的旁边竟然是一座坟墓! “这是夹竹桃,最毒之物,只需指甲盖这么一点就可以毒死一个成年人。” “这是五色梅,误食会引起腹泻烧热。” “这是虞美人,果实毒性大,可引起头晕昏迷。” “这是红花,本是利好之物,但若妇人在孕期误服,便可能导致出血小产。” 长敬的声音又再次在吴杳身后响起,耐心而温和,让吴杳忽然想起了私塾里熟练背诵诗文的小生。 “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曾跟我说他年轻的时候因为学艺不精,开错了药方害死了一个人。” “那人与我一样无父无母,也无子嗣,他死的时候没有人收尸,爷爷便为他在后山找了处向阳的位置,葬了。” “爷爷每年都会去祭拜他,并带上这样一个由各种药草编织成的花圈。” “他说,治病救人最关键的是对症下药,很多药用对了是救人,用错了就是害人。” “这些花圈便是他对自己的警示,警示自己曾是个罪人。但很多年后,他再次遇到相似的病症,他苦思冥想后依旧开出了相同的药方。” 吴杳听得入神,听到此处不禁疑惑地开口,“为何?” 长敬上前一步与吴杳并肩,拾起花圈,一朵朵地拆下来放在手心里。 “因为爷爷终于明白自己当年并没有开错药方,只是那人的体质不适合用其中的一味药罢了。” “他治好了新的病人后,回到那人的坟前痛饮了一夜的酒,对着一块石碑说了一夜的话。” “早上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坐在花圈上,把这些花草都坐烂了。” 说到这里,长敬也不自觉地笑起来,似是看到了与他一样年轻马虎的爷爷。 “他仰天大笑,干脆将花圈拆了,全都埋进土里,说是别浪费了,地底下或许还有病人可以用。” 长敬打开窗,将手里的药花药草都捏碎了一把洒向天空。 各色花草瞬间幻化为斑斓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总跟我说,很多事你当下会觉得懊悔、犹疑、羞愧甚至觉得自己活着都是不该,但也正是这些事让你长成了现在的模样。多年后想起来,或许还觉得是趣事一桩,可以平淡地从口中说出。” “只有走到未来的人能评判过去的自己,现在的你不行。” 长敬的一字一句都落在了吴杳的耳间、心间,如一颗神奇的种子,无土无肥,自己就扎根了。 吴杳弯起眉眼,平日里的孤僻冰冷,战前的彷徨不安都化作一汪盈盈笑意。 吴杳:“李长敬,你这幻梦做得可真烂。” 长敬习惯性地挠挠头,自知班门弄斧,却依旧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 长敬抓紧时机问道:“那你原谅我了吗?” 吴杳又想起了那日在苪南公主面前,他忽然叫到她名字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惊诧表情。 吴杳板起脸,“我不是个妙人,不知趣,不知道该原谅你什么。” 长敬愣了一瞬,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 “正巧,我也是个无趣的人,咱俩可以每日凑一块儿逗趣。” 那“每日”两字软软地戳进吴杳心里,化成不自知的依赖。 吴杳顺势道:“那这回就派你打头阵吧,全京都的人都在看着你。” 长敬的眼里映出吴杳毫无保留的信任,他便觉得前路不那么难了。 “好,这回就让我走在你前面。” 所有骂名我来背,所有风雨我来扛。 第四十二章:困局得解是天意 长敬说到做到,赶在正午时分第一个走到了盛安宫的英武门前。 皇室的亲卫兵皆持红戗肃立在宫门百米外,在围观的百姓之间形成了一道防止暴动冲击的人墙。 而宫门前,也不止长敬一人。 他的身侧就站着一袭繁重宫裙的苪南公主,她早已而立成家,但驸马英年早逝,只留下她一人,为避嫌她便一直带着珠玉面纱。 而她的身侧则是头戴金冠,着镶金红袍宫装的皇后。 还有刚及束发之龄的太子,依偎在皇后臂侧。 长敬看似孤立无援,可他知道他的身后就是一起几经生死的伙伴,还有虞老。 无论长敬心中对虞老有多复杂的情绪,都不得不承认他作为枕月舍七大舍老之一的手段和力量。 没有他,今天这场戏就唱不成。 祁珩当权时,满朝文武无一个人敢忤逆,更无人刚擅权,唯一有实力与其在朝殿之下一争的就是他的妹妹苪南公主。 什么瑞王、巍王在她眼里都不过只是如跳梁小丑一般的虾兵蟹将,不值一提。她手握皇室十之七八的兵马,何惧几个无权无势的亲王? 之所以要做今日的功夫,也不过是借他们的手,为她接掌帝国实权做基罢了。 因祁珩喜怒无常、残忍暴虐的作风,在他疯后竟是没有一人想要维护他的地位,苪南公主这才一举得势,拉拢了本就与她有私交的重臣,以及早就对祁珩心怀恨意的皇后与太子。 此时,她的话就等同于皇室的态度。 “熹武七年,先皇逝世,吾兄即当今圣上继位,在政十六载边境太平祥和,轻税重商,百姓安乐。” “然,十日前圣上突遭异端,虽性命无虞,却神智全失,无力再理朝政。” “俱幸得枕月舍门人亲眼所见当日之景,亲耳所闻当日之语,可以幻梦术法还原真相于众前,予天下一个交代,以绝贼人之心,稳我西岩安庾。” “今日,吾以皇室之名起誓,无论枕月舍所述之相何如,均无半分虚假,更无人从中作祟。祁氏皇族三百七十二人谨遵天人使命,佑我西岩天运长盛。” 苪南公主虽是女子,可其站于千军万民之前却无一丝怯懦,声音铿锵有力,清晰可闻地传到了在场的每个人耳中,无一人敢有异声。 这也多亏了她这么多年在京都的积累。她与祁珩不同,她深知如何取民心以用之,这些年撒出的金银皆在今日收获了成效。 民众的信服沉默无异于对她的支持,即使她只是个没有继位权的长公主。 而权力本该仅次于皇帝祁珩的皇后却聂然无声,只能紧紧揽着自己的儿子——她唯一的依仗。 接下来就该他们了。 长敬换下了织梦渊的黑袍,此时就是一身枕月舍门人贯穿的月色长衫,特意摆了张“我很诚恳,不会说假话”的脸,坦然地望向人群之中。 百姓远远地只瞧见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清清沥沥地站着,与周遭的皇室格格不入,泾渭分明。 虞老依旧挺着他极具分辨性的大肚子,摇着虚白的纸扇一摇一晃地走到了盛安宫前。 皇后身后一个婢女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鱼白中带着一点金色纹路的储梦枕走了出来。 虞老一手接过祁珩御用的储梦枕,一手撑着纸扇。 他也无需自报家门,根本没有人敢质疑他的身份。 枕月舍七大舍老之中,只有排在前三位的舍老是从无名神山出来的,也只有他们精通五种控梦术。 这是长敬第一次看虞老施展控梦术,便看的格外仔细。 可也不见虞老手间如何变幻,只不过纸扇一摇、一扇,他手中的储梦枕就凭空飘浮了起来,逐渐上升到了半空中,让人所有人都能看到其中聘聘袅袅氤氲而出的白雾。 这就是祁珩的梦境,他是织梦渊入世以来,第一个被公开梦境的皇帝。 没有人知道储梦枕里有什么,连苪南公主也没有事先看过,除了虞老便只有祁珩自己知道了。 所有人都在好奇皇帝会做什么梦,连长敬都在猜测是否会是金戈铁马的战场。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第一个被释放出来,放大呈现在半空中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白云梦,没有特别的情绪起伏,也没有引人注目的物件和事件。 长敬微微皱起了眉,看向角落里的一个隐藏光点。 梦境中的祁珩好像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偌大的宫殿之间,黑夜遮掩了视线,令人看不清这是哪里。 皇后紧紧盯着那黑漆漆的梦境,双手不自觉得加重了力道。 太子被捏疼了,便扭转了下身体,想要脱离母亲的桎梏。 再抬眼时,第一个梦已经结束了。 第二、第三个梦境依旧只是普通的白云梦,依旧只有模糊的一个景象,与寻常人醒来便不会记得的梦境类似。 直到第七个梦境,众人才看出些许端倪。 祁珩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一个人站在盛安宫的议事殿前,时而举剑乱舞,时而激愤高喝,时而跌坐在地仰天长歌,全然没有一个君王该有的模样。 简直就如市井里喝醉了酒的糟汉发酒疯一般。 人群中渐渐起了些细碎的议论声,他们指着梦境的各处点评着。 难道说,他们的皇帝早就已经疯了? 所以他才会总是虐杀侍女兵将,夜间不眠不休地穿梭在各个宫殿间? 那个议事殿前的位置,不就是祁珩那日完全失去神智的地方吗? 这么说,根本没有人害他,是他自己疯魔了? 那起因是什么呢? 储梦枕接连又释放出了九个梦境,有他一个人走在荒无人烟的京都郊野,有他独自一人高坐城墙之上,猛地跳落下坠的场景,还有他将自己完全浸没在浴池之中的模糊水浪。 他没有梦到任何其他人,只有他自己。 长敬看向虞老,眉目紧皱不语。 最后一个梦境结束,虞老收回储梦枕,朝皇后身边的宫女亲切一笑,将储梦枕归还。 他没有对祁珩的梦境做任何点评和归纳,全凭各人各思,揣度猜测。 这时,苪南公主缓缓上前一步,走到了长敬身侧,朝众人开口道: “吾兄儿时曾与我在盛安宫奔走玩耍,但有一次意外在宫殿内走失,母后找到他时,他就摔倒在城墙脚下,御医诊断后说并无大碍,未曾想……” 苪南公主突然抬手掩面,传出低低的哭音来,似是真的在为祁珩儿时不幸的遭遇伤怀自责。 皇后此时也突然开口,“圣上他,他总在夜晚一个人走出寝殿……” 没有人说祁珩是因为小时候的摔伤致使大脑受伤,也没有人说祁珩长期就有梦游和失常的举动,但“祁珩因为旧伤发作得了失心疯”的结论就这么出现了每一个人的心中。 底下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这就是苪南公主想要达到的目的。 在不损害皇家颜面的前提下,让所有人都觉得祁珩不再适合做这个皇帝,且没有任何谋害国君的贼人。 如此瑞王和巍王的起兵就失去了名头,即使打进了京都城,也不得民心。 现在就差一步了。 让所有人都坚信这个结局的办法就是让人觉得这是天意。 唯有天意不可违,不可逆。 长敬深吸了一口气,脑海里又出现了吴杳问他的那句话。 “李长敬,你怕做罪人吗?” 谁也不是圣人,孰能无过? “我是枕月舍门人李长敬,圣上失智时我就在他身侧。” “那日在盛安宫前,我见到了天降异象,是天神带走了圣上的神智。” 还没等大家感到震惊疑惑,这天色便是像在回应长敬所言一般,明明是在红日当头的时刻,却忽然飘来一朵巨大的乌云,遮盖了日光,投下的阴影将整座盛安宫与宫前的人群全部笼罩在内。 吴杳出手了。 每一个人都清晰地看到了第一滴雨地落下,好像是一个慢动作在眼前被无限放大展现。 紧接着,下一秒,淅淅沥沥地大雨就砸在了盛安宫的砖瓦上,连空气中的风吹来时都带着冷意。 这与那天的景象何其相似。 一声爆响的闪电突然划破长空,又在这片阴暗的土地上点上一道诡异的光线,光线所落之处竟然就是那日祁珩所在之地! 巨雷“轰”地一声将地上的砖石击得粉碎,留下一个焦黑的碎洞。 长敬“不可置信”地声音就在雷声后响起。 “那天圣上就是被这样一道雷电击中……” 寻常人被雷电击中的概率可以说是亿万分之一,但一旦击中后死亡的概率却近乎百分百。 他们的皇帝被雷击中了却只是引发头部的旧伤,导致丧失神智一定是因为他是天选之人吧? 可是,为什么上天又偏偏是击中了他自己选的人呢? “一定是遭了天谴……” 人群中有人说出了他们最想要听到的答案,并一点点传延开去。 这场突如其来的雷电雨并没有持续太久,却也没有很快为所有人重新带来温暖的日光。 巨大的乌云起初只是在远处隐隐有驱散的迹象,但偏偏乌云中心散开了一个小口,日光便从这个小口中直射下来。 准确无误地照在了一个人身上。 人人都仰着脖子去看,在毁灭性的雷击后,这被犹如神迹一般的光眷顾的人会是谁? 毫无疑问,那人就是祁珩的嫡长子,也就是太子。 只有一道雨后阳光还不够,还需要一个足够让百姓从心底里信服的理由。 乌云逐渐散去,露出湛蓝的天空来。 明明京都已入深秋时节,此刻盛安宫前的每个人却有种温暖回春的感觉,身上穿着的外衣都有些显得多余。 万里无云,却有一个巨大的黑袍身影在逐渐浮现。 她带着宽大的黑金兜帽,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可就这一身服饰就象征了掌握人类气运的织梦渊。 “你们看天上!” “那是谁?” “是澹台女!织梦渊的创世织梦神!” “是天神降临了!”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说出了这个身影专属的身份,很快所有人便都认同了这个答案,即使他们都没有真正见过的澹台女。 “刚刚的雷击一定就是澹台女释放的!那就是天谴!” “……” 别说在场的百姓了,即使是织梦渊的吴杳、长敬,甚至虞老,都没有见过传说中的澹台女。 能这么快将这个名讳喊出来,并将其与百姓心中的天神对号入座的人自然就是虞老或苪南公主特意安排在人群中配合他们的人了。 那么什么能证明澹台女的身份呢? 唯有幻梦。 且是能让所有人都产生共鸣的超大范围幻梦阵法。 往生梦境! 除了长敬,每个人都是有梦之人,都可成为被赵清语探知往梦的对象。 他们眼前浮现的就是他们烙印在记忆最深处的那个梦境。 梦里的人让他们仿佛都回到了自己最想要回溯的时光。 有老屋旧窗前的一点烛火,几样简单的饭菜,寒风从门缝间溜进来时为你盖好锦被的手; 有出嫁前母亲一梳到底,二梳到老的长发,有跨过火盆那一刻亲朋好友的叫好声,将你背在背上不肯放下来的俏新郎; 有熟悉的小宅院里你追我跑的嬉笑声,父亲将你高高举起做大马,弟弟妹妹围城一圈扮演最想成为的那个人; 还有更深夜阑还在殷切盼你回到家中的老父母、轻声细语问你衣可暖、粥可温的发妻; 所见的一切都缓缓化作一股暖流,流到了每个人的四肢百骸中,洗去一身疲惫,驱散慌乱不安,剩下的就只有平淡的幸福。 制造并控制雷电、暴雨、神光、澹台女神像的是吴杳,引出往生梦境的是赵清语。 那么长敬、林奕、林瑶在做什么呢? 第四十三章:寻梦顿悟闯虚魔 如果没有危机感,如何让百姓明白幸福的来之不易? 又是一声暴雷骤然响起,猛地唤醒了正沉浸在赤境之中的人们,那些人那些景都渐渐消散,徒留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吁!” 烈马的痛嘶声比雷声更响地出现在宽阔的盛安宫前,仿佛有数千匹在急奔中的骏马被强行勒停在他们身前。 不,不只有马,还有万千铁骑! 就在英武门下,长敬的背后,有一匹浑身浴血的战马凭空出现,高高扬起前蹄,马上的人金甲破败,断臂飞血,红戗折戟。 一只飞箭“噗”地一声从他背后贯穿到前胸,狠狠扎到土地之中,犹自嗡颤着箭尾。 血腥场面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久未经战争洗礼的京都百姓面前,立刻就有那胆小的,脸色惨白,裤下微湿。 战场中,倒下一人,也还有千千万万地站起来。 数不清的战马长嘶,血抹铠甲的兵将涌入这片寂静之地,带来扑面的血气和死亡味道! “杀啊!” 喊杀声传来的时候一下震醒了还在惊吓中的人群,有那意志不坚定,被幻梦所误导的人转身就想要逃离,一片骚乱立刻如风般席卷。 “是瑞王的旗帜!” “还有巍王!” “他们杀进京都了!快跑啊!” “我们都是西岩人,不要杀我们,不要杀我们……” 战场上,通常最先被马蹄踩在脚下、被利剑贯穿的不是敌军,而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铁面无情的战将和染血的红戗转眼就到身前,有一人被人潮挤得摔倒在地,越是恐慌越是爬不起来,回头一看,那红戗已朝着他的胸口直直落下! “不要啊!”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破喊出声,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戗头停在了他心脏前几分。 一并停下的还有那马蹄和死神。 厮杀声就如同被冻结了一般,戛然而止。 长敬从头到尾就站在原地没有动过,他的双手负在身后,藏在衣袖内,没有人看到他的动作。 林奕、林瑶,他们都在人群之中。 金戈铁马的战场就出自林奕之手,龙卷风般在顷刻间“摧毁”赵清语的往生梦境。 而在关键时刻将屠杀静止的,则是林瑶。 经历过死,才知生的可贵。 如梦初醒的人群渐渐止住了奔袭,满脸余悸畏惧地看向天空中唯一的神——织梦神澹台女。 就连苪南公主和皇后太子也不例外。 长敬在他们身边只做了一件事,封存梦眼,堵死生门! 凡是幻梦,必然就有破梦的梦眼。 “澹台女之梦”的梦眼不在别处,就在太子身上。 那道看似虚无,实则至关重要的神光就是破梦的生门,只要有人截断了这道光,便也打破了所有梦境对人的掌控。 长敬要做的就是配合吴杳以及林奕编织的幻梦景象,藏好这道光。 他们今日的行动并不是所有织者皆知,万一有尽职的织者发现了京都的异常源于人为操控的幻梦,便有了提前破局的可能。 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他们必须将这场戏演完,让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天意,是澹台女现世对他们的恩赐和警示。 让祁珩正序退位,让太子顺势继位,让瑞王和巍王不得民心,寸步难进,让京都乃至西岩都恢复安定。 他们做到了。 从温江城,到云陵,再到京都,一次次的配合,一次次的生死相助,使他们无需言语沟通,便能做到最佳配合。 澹台女的身影逐渐与万里白云相融,日光重新回归这片土地。 还有些微颤的皇后咬紧了牙关,强撑着自己绝不能在最后一步前倒下,狠心一推,将年幼的太子推出了自己的臂弯,让他独自一人站在了寂静无声的万民跟前。 “说,说你是太子,你是西岩的王。” 同样心有余悸的太子手心里全是汗,揪着自己明黄色的衣袍,慌措无依,迟迟说不出那句话。 苪南公主缓缓走到太子身边,牵起他的手,在他耳边以只有他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细语。 片刻后,太子看着眼含希冀的百姓,站直了身体,挺起瘦弱的胸膛,强忍着没有回头看自己的母亲。 “本宫是,是熹武帝的嫡长子,是东宫太子……” “本宫宣布,今日起,正式登基继承皇位,承天意,佑我民,护西岩,千秋万载,虽死不止!” “吾皇万岁,万万岁!” 百姓的愿望很简单,他们只需要一个人守护他们的生活不受战争蹂躏就好,到底是太子或是其他哪个皇子,亦或是苪南公主都无关紧要。 只要有一个人能顺利坐上那个位子,兵不血刃,无纷无争。 太子就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远好过带着铁骑,不怀好意奔向京都的那些人。 苪南公主听着久久未停的拜喝声,再也抑制不住即将掌权的得意。 太子年幼,皇后怯懦,而她手握重兵,又有重臣支持,实际掌权的必然是她…… 想起提出这个计策的长敬,她便微微回过头去寻,想要谢他一谢。 结果,长敬早已不在原地。 不止长敬,吴杳、林奕、林瑶赵清语以及虞老都不见了。 …… “哥,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阁主,让阁主向织梦渊汇报……” 长敬一行五人换回织梦渊的黑袍,趁人群都还集中在盛安宫前时,穿梭在隐蔽的小巷内。 林奕也有些心思重重,不知今日的举动到底是救民还是害民。 林瑶说的阁主便是他们云陵城自张远山叛逃后新继任的阁主张先。 毕竟他们隶属于云陵右分阁,按理说如此大的控梦事件理应报于阁主知晓,再由阁主层层汇报至左分殿、无名神山织梦渊本部。 林奕道:“不如我们直接向殿主黄老汇报……” 长敬走在最前面带路,头也不回道:“黄老早就知道了。” 林奕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是虚魔幻境……” 整座京都城都在黄老的监视之下,又有往生梦境如此大的梦元之力波动,他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却没有阻止。 或许是黄老也默许了他们的做法…… 提到黄老,长敬这才有机会说起前事,“我们在与祁珩的赌局之战中,是黄老点醒了我,助我们先一步破梦。” 吴杳一边疾走着,一边还在等他的下文,冷不丁突然撞上了长敬的后背。 看着长敬突然停滞的步伐,吴杳疑问道:“怎么了?” 长敬站在原地,望着相隔不远的织梦阁左分殿,半晌未语。 吴杳、林奕等人也不是第一次见长敬突发灵感了,便也没催问他,就站在原地等他。 果然,长敬猛地一拍脑门,兴奋地转过身道: “我想到怎么破黄老的虚魔幻境了!” 林瑶眨巴眨巴大眼,一脸懵,转头看看林奕他们也没有出声,便知道这回不止是她一个人没跟上节奏了。 长敬似还沉浸在自己突发奇想的世界里,也没注意到伙伴们并没有反应过来,他兀自边笑边自语着什么,着急去左分殿一试。 走了几步发现吴杳他们没跟上来,他便又跑回来,抓了吴杳的手腕就往前走。 吴杳也被长敬一系列的举动整的有些迷糊,本来还沉浸在枉造澹台女现世的纠结自责中,看着被抓住的那只手又恍惚起来,乖巧地被牵走。 留下林家兄妹和赵清语在原地面面相觑。 林奕忽然对赵清语道:“长敬这儿开窍了?” 他指指自己的胸口。 赵清语举袖捂嘴柔柔笑起来,不语,脚步轻快地跟上长敬。 等他们一路赶到左分殿,能感受到梦元之力微微外溢的虚魔幻境时,长敬才停下来。 郑重道:“黄老曾对我说,我能破开他的虚魔幻境之日,便是我的出师之日。” “我原本以为我至少要练个三五年才行,但方才我突然想到,黄老虽说要我来破梦,但却没说只能由我一人进入虚魔幻境孤军奋战。” “我们五人几经生死,多次配合,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全身而退,这一次我想也与你们一同接受黄老的历练!” “向黄老证明,不止是我,还有你们都有这个能力!” 长敬的一席话不仅解开了吴杳等人的疑惑,还成功激起了他们骨子里不服输,不言败的血性。 他们本就是一方天地下的佼佼者,每个人都有得天独厚的天赋,年纪轻轻就入驻右分阁。 只是这一路上,从相识开始,他们就在不断地接受到别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遇到的险境历练。 前有暗境,后有幻境,每一个都是生死局,不反击便要身首异处。 但也正是这样的逆境加速了他们的成长。 对于长敬而言,这一年的阅历更是让他大开眼界。 他正在像对爷爷承诺的那样,走出小小的南城,来到更广阔的的天地去闯荡。 他认识了一帮可将后背交付的伙伴,自己的能力也在一次次的配合和磨合中得到启发提升。 长敬心想,如果以他一个无梦者的平凡人身份都能到虚魔幻境中去闯一闯,为何他的伙伴不可以? 如果他能再次得到提升,他的伙伴一定也可以。 如此,他们的整体实力都可以再进一层,他们就是真正共进退的兄弟姐妹! 吴杳、林奕、林瑶、赵清语都从长敬的话中听出了真切的心意,那一刹的触动和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唯有行动可以支持他们实现心中那个对未来的期许。 林奕第一个伸出手掌,振奋道: “好!我林奕绝不会忘记长敬你的每一次相助。你叫我一声大哥,我此生就绝不会抛下你这个兄弟!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必保你平安无虞!” 长敬心下何尝不是感动到无以复加? “你早就是我的林大哥了!” 赵清语第二个伸出手覆在林奕手掌之上,同样坚毅不悔。 “我虽长你几岁,可一直都是你在帮我,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我也能帮到你。” 林瑶是爱凑热闹的,也是个直爽恩义的,长敬这一路上帮过他们多少,她都记在心里。 伸出一手加覆,另一手激动地像哥们一样在长敬肩上拍了一下道: “李半仙,我早就发现你这脑袋瓜子贼灵,眼神也好,但你这控梦术修得着实一般,往后还要多跟我们学学啊!” 长敬被说得又想哭又想笑的,看向吴杳的时候便是一个奇奇怪怪的表情。 吴杳与他认识最早,身份也最多,长敬竟莫名有些紧张。 她与他相识时,他还只是药铺里一个连梦都不会做的小透明,而她却是织梦渊历史上最年轻的阁主。 后来他成了举目无亲的孤寡之人,是在她的一手提携下进入织梦渊,教他术法,教他武功。她是他的第一个师父。 可走到今日,他们却更像是心意相通的伙伴,没有高低之分,只有守望相助。 如果没有吴杳,他不可能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从温江城走到京都城,拜黄老为师,也就不会有今日闯虚魔幻境的机会。 她是长敬永远向前看的明灯,也是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的恩人,还是……他一心想要变得更强大,有能力去保护他人的初衷。 她心中的他,会是怎样的呢? 吴杳没有看长敬,而是低着头凝视着交叠的手掌。 他们萍水相逢,不打不相识,最初比试时还带着年轻且幼稚的敌意。 谁能想到,他们会成为最好的伙伴呢? 第四只坚定的手掌缓缓覆盖而上,手心的温度在他们四个人之间没有任何障碍地传递。 长敬再无任何犹豫,放上自己的手,将他们的心都连在了一块。 他手下那温软的触感就是他无穷的动力来源。 今朝有友今朝会,未来有期亦有聚! 第四十四章:暴风之境再分战 他们五人之中,林奕年纪最长,其余四人便都喊他一声大哥。 赵清语其次,但她与长敬和吴杳相差不大,便说好了直呼其名。 吴杳和林瑶两人里,林瑶更小,她可劲儿嘚瑟称自己为老幺,坦然接受两个哥哥,两个姐姐的帮助。 然而,他们并没有来得及再次感受团结协作的力量。 他们原以为第二次进入黄老的虚魔幻境至少会有一点底气和经验,可没想到黄老却完全改变了棱镜世界的格局,变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黄老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 “李长敬,你做好准备了吗?” 长敬抬起头,望着虚无的穹顶,斩钉截铁道:“我们准备好了。” 黄老问的是他,长敬答却是我们。 “别以为耍一点小聪明,钻个空子就能轻易破解我的虚魔幻境。” “既然你们五人都有这勇气来闯,那么我也就按照你们五人的能力提高难度,时间不限,生死不论!” “别说我没提醒你们,万象圣手都曾在这里被困足七天七夜,你们就好自为之吧!” 长敬听着黄老恐吓的话,反倒微微笑起来。 刀子嘴豆腐心。 如果真有危险,就不会让五人都进入虚魔幻境,更不会特意提起万象圣手。 他是在告诉他们,不用担心时间会让外面的世界如何翻天覆地,他们可以摒除一切杂念,专心致志地在这片天地里去感悟最高深的梦境变幻。 万象圣手擅长什么? 瞬发于无形的幻梦展现手法,如果连他们都会被困,意味着在这里你想要用幻梦阻拦未知的风险都是徒劳的。 只有用心,去思考梦境背后的东西,才有可能脱困。 异象渐起。 有如盘古开天地之前的混沌天地间,出现了一股小小的旋风。 旋风在远处兀自聚集着能量,不过瞬息之间便胀大许多,自然的力量往往最难以被控制,发展的态势也往往超出预期。 小股的旋风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变成了巨型龙卷风,并且还在不断壮大,笔直地朝他们包拢而来。 长敬道:“靠紧,不要被风吹散了。” 虽然林奕是大哥,但他们都已经默认团队合作的时候由长敬主控,可以有不同的意见,但在关键时刻必须听一个人的。 而长敬的长处就是既能在细枝末节处发现破梦端倪,又能全揽大局选择最有利的行进方向,无疑是掌握话语权和决定权的最佳人选。 五人取长补短,各展长技,才是打好配合的正确方式。 然而,黄老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就从他们有了移动开始,那飓风就对他们产生了影响,像是瞬间来到了他们的跟前,围困在风速最大的位置,寸步难移。 长敬与吴杳站在一侧,艰难地朝林奕他们一侧伸出手,在狂风中一出声,话立即就被风吹散了。 “快……凝梦……” 林瑶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凝梦的起手式,可无论她怎么静心,始终会受到狂风的影响,一边要控制身形,一边又要施展术法,竟半刻过去了也没有成功。 不止林瑶,林奕和赵清语也在屡次尝试,可是依旧失败。 暴风之境下,凝梦术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凝滞这场飓风。 他们最终也没有汇聚到一起,袭过的风眼隔开了他们。 宁静无波的风眼内是长敬和吴杳,风眼外狂风最为爆烈的一端是林奕三人。 耳边突然没有了风声,也没了林瑶的叽叽喳喳更显安静。 他们仿佛就在一个极端恶劣天下躲进了一个洞窟,把所有刮卷的自然之力隔离在外。 可是,为什么风眼没有再继续移动呢? 吴杳比长敬对梦元之力的波动更为敏感些,轻声道:“暴风带来的梦元之力全散了,我们好像……回到了现实。” 长敬皱眉,“我们一定还是在虚魔幻境中……” 然而,他们却找不到一处幻梦的痕迹。 这里没有他们第一次来时看到的无死角棱镜,也没有织梦阁常见的阁楼、灵渊,什么都没有才是最让人恐惧的。 只有将它们困在风眼中心,若隐若现的气旋。 他们这里是无碍了,不知道林奕那边会发生什么? 好在吴杳和长敬都不是个急性子,遇事沉着冷静,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敌不动我不动。 长敬干脆在地上坐了下,盘着腿静思。 吴杳则是沿着风眼缓缓走了一圈,观察有没有特殊之处。 时间在他们这里地流动似乎都慢了下来。 而林奕那侧却是截然不同的画面。 林瑶半眯着眼睛,正在放声大喊:“哥!你咋重影了啊!” 林奕压根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你大点声!” 林瑶还想再说,刚张口冷不丁被灌了一口冷风,呛到了气管,一阵猛咳。 赵清语想去扶她,好围成一个圈,却被风吹的衣袍飞鼓,不用手拦着些整个人都有被吹跑的迹象。 林奕左右手分别拉着一个,发髻都被吹散了,一点余手也腾不出来去拂开,礼教再好心中也想骂娘。 就在这时,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风中响起,异常清晰。 “你们的过关目标就是停下这暴风,走出暴风之境。” 林瑶没听过这声音,乍一听还以为是什么幻梦,当即破口道:“什么鬼玩意儿!这风里话都说不利索,还怎么凝梦!” 林奕和赵清语却是对视一眼,反应过来。 是万象圣手范临的声音! 难道说,他们的这场考核,万象圣手也有参与? 是了,他们第一次进入虚魔幻境的时候,黄老就曾说他们或许可以去找万象圣手,看是否能通过他的考核,拜师其下。 只是他们后来因为祁珩的事,耽搁了,一直还没有机会去正式拜见这两位久负盛名的殿老前辈。 这一定就是万象圣手对他们的考验! 林奕心中大定,但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他现在是连手也不敢松开一分,生怕大风刮跑了这两个瘦弱的小姑娘。 一旦散开了,就成了孤军作战,难度必然再上一个台阶。 仔细一想,他们现在面临的困难何止一个。 无法有效沟通、无法协作、无法施展控梦术,连着飓风的起源、威力、旋转规律都还没搞明白呢,净搁这瞎吹。 林奕憋了许久的气,才吐出一口完整的话,“我们靠拢些……逆风站着……集中精神,再尝试一下。” 林瑶只听清了“靠拢”、“逆风”四个字,但这也不妨碍她理解。 毕竟是兄妹,从小一起修习,对彼此有足够深的了解。 靠拢是为了减少空隙间的散劲,可以相互贴着身体借力。 顺风站着需要花更多的力气控制自己不被风吹跑,逆风站着则只需要抵住风力站稳即可。 赵清语虽未言语,但却也明白林奕想做什么。 如果说这就是万象圣手对他们的第一重考核,那具体的考核内容就是想让他们在外界的强力干扰下,突破自己身体的限制,精准释放控梦术逃脱困境。 这话说起来简单,可实际有多大的难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第一步,就是要让自己适应外界的环境。 今天是暴风,明天或许就是暴雨,不是每一次都遇到自己得心应手的环境的。 随便一个织者都可以在正常的生活状态下施展控梦术,但只有在逆境中也能信手拈来的人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这风打磨的不仅是他们的身体,更是他们的意志。 他们一步步挪移着,好半天过去才终于面朝风向站成了一线。 如网黑发在狂风中肆意地飘荡着,形象全无。 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久了便觉得手脚都被风吹得十分僵直,脸更是惨白一片,鼻尖和脸颊都冻得通红。 且这风势一点也没有要缓和下来的意思,反倒愈加猛烈起来,刮过皮肤都是刺骨的疼。 没有人再说话,他们都闭紧了眼,凝神聚思。 不知过去了多久,林奕方才感觉自己的心静了下来,不用再刻意去调动手上和脚上的力量去抵挡狂风,只剩一点风轻飘飘地从自己身上各处掠过的感觉。 可是他尝试去念凝梦术的心语时依旧觉得全身空荡荡的,聚不起一丝本源精气。 就仿佛一夜间回到了自己第一次修习控梦术的时候,不知如何运转自己的身体。 林瑶和赵清语也是相同的情况。 他们都是天赋异禀之人,这十几年的修习可谓顺风顺水,何时遇到如此过力不从心的时候? 一丝焦躁和无助的情绪缓慢爬上心头。 越是徒劳,便越是焦躁。越是焦躁,就越是一无所成,稍不注意连风声都重新灌进耳朵。 林奕强行压下自己波动的情绪,深呼吸了一口气,让冷风吹醒自己。 《修梦录》扉页上只有一句话——无风起,缘自来。 最差的结果不过是重新开始,重头再来。 …… 再看长敬这头,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吴杳也已经停下了兜圈,盘腿坐在长敬对面。 两人也是闭着眼,回顾这段时间以来的感悟。 只是他们要悠闲很多,没有任何外力因素干扰。 长敬就这么闭着眼道:“你有没有觉得……” 吴杳等了半晌没听到下文,“觉得什么?” 长敬一本正经:“黄老这人挺奇怪的。” 吴杳:“……” 长敬自顾自接着道:“你说黄老每天在这虚魔幻境中都会想些什么呢?” 吴杳:“想你现在是不是皮痒了。” 长敬笑着睁开眼睛,看着对面一张清冷的脸。 “他会猜到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吗?” 吴杳:“那是读心术,不是控梦术。” 长敬单手撑着下巴,回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以为你有读心术。” 吴杳不知道长敬正在看自己,下意识地蹙眉:“我什么时候猜中过你的心思?” 长敬却是不答,心中道:你就是太愚钝了才猜不到。 吴杳见长敬一直没有回答,便睁开了眼睛看他,不料一下就撞进了他那双天生带笑的瞳眸里。 里面只有她的倒影。 吴杳噎了一下,薄唇微张,想要说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耳后隐隐显出红晕来。 长敬赶紧错开话题道:“谷老是个怎样的人?” 长敬很少听吴杳说起她的师父,反倒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更多。 情绪之神,那该有多厉害? 吴杳垂下眼,看着两人近乎相抵的膝盖。 “他就是个凶老头。” 第四十五章:寂静之地再炼神 吴杳似是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恍惚间竟不知从何处讲起。 长敬也没有催促,静静地等待着。 “我原先一直觉得师父是个很古板的人,一点也没有大师风范。每天就是叫我练站姿,什么也不许想,也不许说话,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能闭眼。” 长敬心道:难怪吴杳的背脊总是挺的笔直,教他练轻功的时候也是让他先扎了一个月的马步。 果然都是“太师父”的一脉传承啊。 “他会给我设置很多不同的场景,吓我,踹我,推我,或者让我看着他吃饭,桌上都是我喜欢吃的菜。” “后来我才发现他也不是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冷漠。” “有一年冬天,我十二岁,温江城下了我出生以来的第一场雪。” “我想回去找娘亲玩雪,他不许,就让我站在能望见家门的巷子里,一动不动,把我自己积成了个雪人。” 对于小时候的吴杳来说,那是非常煎熬和委屈的一天,可是对于现在的吴杳来说却是一段能笑着说出口的宝贵回忆。 “那时候我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没忍住掉了眼泪,师父就很凶地对我说……” 吴杳板起脸模仿道:“难道你在雪中遇到敌人的时候,也要和敌人说我们一起玩雪吗!” 吴杳说着自己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就像春天融化的积雪。 长敬从没听吴杳说过这么多的“我”字,她总是可以理智冷静地分析别人的情境,却很少提起自己。 长敬道:“那年的大雪我也记得,我一个人跑到后山上堆雪人,结果玩得太起劲,天黑了才想起回家,结果就在后山迷了路。” “最后还是爷爷上山找到我,把我拎回家一顿打!” “他很少打我,那次真是发了狠地拿藤条抽我。那时候我也哭,心想我怎么就没有父母疼呢。” 长敬也是笑着的,想起过去的自己便觉得时光那样快,人总是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这么一想,你看我们挨打的时候都一样。” 吴杳反驳道:“我可没挨打。” 长敬拱手道:“是是,就我皮痒。” 吴杳望向长敬的背后,像是看到了那时候一直紧紧凝视的家门。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的父母其实就在我身后看着我,我们一家人就站在同一条巷子里。” “他们给我堆了一个小小的雪人,等我看到的时候都已经融化得只剩下个小脑袋。” “我鼻子一酸,就又想哭。” 长敬听得有趣,完全没想到看似高冷孤僻的吴杳小时候居然会是个小哭包。 “结果我眼泪还没下来,天上就又落起了雪。” “你有给它再堆一个身体吗?” 吴杳摇摇头,“没有,我就蹲在地上望天上飘下来的雪花。” 长敬好奇,“为什么?” 吴杳道:“我知道师父肯定就躲在暗处看着我,这雪就是他幻化的。” 原来如此。 那谷老是否会欣慰呢,吴杳一眼看穿了他的幻梦,也终于学会了不惊不喜。 以前的吴杳或许还没想得这么深,她当时也赌气地认为一定是师父在考她,考她再见到雪是否还会有抑制不住的欢喜。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过来,师父其实是在用他的方式安慰她,还她一个虽然只有枯燥修习但却完整的童年。 她已经明白师父那些年的苦心。 情绪不仅是一个人独有的心理变化,同时也是一个将你自己完全展现在对手面前的攻克口。 如今的她,虽然还不及师父那样万事无澜,无悲无喜,但她至少也可以做到处变不惊,少一个弱点便多一分把握和胜算。 不让自己迷失在他人的梦境里,才是做好守夜人的第一步。 “我想到了!” 吴杳收回思绪,茫然道:“想到什么了?” 长敬瞧瞧周围,特意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黄老将我们困在这样一个地方的用意了!” 吴杳挑眉,“哦?说说看?” 长敬像是做贼一样,用气声说道:“就与谷老一样,是在锻炼我们的情绪控制能力。” 吴杳不太相信的模样,“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怎么锻炼我们?” 以往师父磨练她的时候,都是使尽花招,每天不重样地给她换着来,喜怒哀乐悲嗔痴念样样皆有。 可眼下这么安静算什么?孤独?这不还有一个精神小伙陪着吗? 长敬可不知道吴杳在想什么,一本正经地接着道:“寂静,乃是炼神的最高境界。” “你想啊,我擅长破梦,你擅长织梦。可破梦和织梦的前提都是有目标而为之。” “现在没有梦,我就无梦可破。你就没有编织梦境的必要。” 吴杳点点头,话是听明白了,可还是不明白黄老究竟想要他们在这里练什么。 “那你说的炼神是什么?” 长敬故作高深道:“所谓炼神,就是……” 吴杳:“说人话。” 长敬一点没噎着,转换自如:“锻炼神思,说白了就还是练控制情绪。” 吴杳忍住了翻白眼的欲望,但左手袖间的银剑就有点忍不住了。 长敬忙道:“当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悲,可以喜的时候,才是情绪最容易失控的时候。” “我们不是也遇到过那种全然黑暗,什么都没有的场景吗?那时候你会想什么?” 吴杳这才认真想了想,忽然明白了长敬的意思。 “是幻梦!” “对!当我们没有失去目标的时候,就是对手趁虚而入,对症下药,设置幻梦的最佳时机。” 这道理其实可以换两种不同角度理解。 于长敬的破梦能力而言,便是要将自己时刻置于一个万籁俱寂,万物皆空的状态,才可以最大程度降低幻梦对自己的影响,以一颗至纯至净之心去寻找梦眼所在。 长敬的无梦特性正好就使他天然地比别人少了许多可攻之处,没有梦境,就无法探知记忆中对其影响最深的事,可以说就没有弱点。 那么剩下要做的就是保持一颗不为所动的心。 越是寂静的环境,要控制自己什么都不想就越难。 这也就是黄老对他的历练之处——在无中寻有,在将有变无。 而对于吴杳的织梦天赋而言,就是要做到不放过任何一个漏洞地去设置一个完美梦境。 她可能遇到的不止是那些有无数寻常梦境的普通人,还有同样掌握控梦术的自己人。 那么就不排除有比她更有天赋,经验也更丰富的人会不受她设置的幻梦影响。 她不仅要打破梦境的是来源限制,更要打破梦境的对象限制。 让无论谁进入到了她设置的梦境,都无处可躲。 黄老的对她的训练目标应当就是以梦破无梦,用织梦术和幻梦术破解他万物皆空的寂静之地。 吴杳的情绪控制要比长敬还好些,长敬是因为天生心大想得开,她则是归功于后天的磨练,且有更多的经验。 因此,吴杳现在要做的就与长敬不同。 两人都收了玩笑,各自重新闭上眼,将自己完全融入这片寂静。 人是一种神奇的动物,有思想,有情绪,但又受制于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情绪,甚至别人的话,别人的想法都能影响到他们。 如何真正做到只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是一门要学习很久的功课。 虚魔幻境后,黄老只有一个飘忽的半透明身影。 在他的身旁,还有两个人穿着黑金衣袍一前一后地站着,就像一个人与他的影子。 “我们真的是老咯。” “他们确实是这一代里比较突出的。” “只是比较突出?” “……范大脚,你二十来岁的时候好像还被我吊打来着?” “阿冢,你说我们要不要联手再打回来?” “可。” “哎哟,范大脚,范没气儿,你俩不会以为现在就能打得过我了吧?” “可。” “殿主,别倚老卖老,再过两年就该我们坐你这个位子了。” “呵呵,话别说太早,走着瞧吧。” “可。” “……阿冢,我们走!” “诶走哪儿去?不看了?” “他们迟早会出来的,时间问题而已。” 那一前一后的身影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撸胡子的老人。 他就像是被困在镜子里的倒影,看着真实,却无实体,触摸不着。 身上有荧光微微细闪,若影若现,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衣袍上的金丝线在反光。 可这实际上却是他的生命线。 庞大的虚魔幻境就是他的本体,反倒这身人影是幻化的假象罢了。 老人自言自语道:“虚魔幻境需要一个更强大的主人了啊……” 正说着,他好像是突然感受到了幻阵中的一丝异动,就来自于那五个年轻人之中。 黄老原本还是舒展的眉心缓缓皱了起来,混黄与纯黑的双色眼瞳直直地看向暴风之境。 是谁闯进了他的虚魔幻境…… 竟还有人能掩盖自身气息,在他眼皮子底下钻入到梦境核心…… 就像是要在应和他那句话一般,来人卷起的梦元之力波动不亚于一场暗境,其实力竟连他也无法一眼看透。 他凝神感知了一瞬,浑身猛然一震! 不好! 是冲着长敬他们来的! 第四十六章:混搅天元提至难 长敬聚气摒神良久,方才终于有了一丝异样感受。 他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无思。 当人闭上眼睛的时候,往往大脑就会进入活跃期,眼前无序地闪过许多画面,也会冒出许多自言自语来。 长敬也不例外,最开始的时候,他眼前就一直都是他们一路走来的各种场景。 朔方城里的枫叶,那个怀抱人偶的女鬼,赵永屹那个大方脸。 云陵城外断崖十三瀑高耸入云的崖峰,冰冷的琼河,还有死去的阿泰。 第一次看到虚魔幻境时的惊奇,看到黄金屋时的悲愤,遇见方航时的怪事。 就像翻动了记忆的录像,那些画面都一帧一帧地在眼前重现。 他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大脑,即使一遍一遍地在心中对自己说“安静安静”。 于是“安静”两字便在他眼前无限放大书写,就连情绪也被调动起来。 直到他想起温江城的夜空。 十八年,他看了十八年。 他每次睡不着的时候就会一直抬头望,想要透过那被夜色染黑的云、被月光掩去光彩的星,猜想在天际之外会有什么? 夜越深,那黑晕便在他眼里印地越深。 渐渐地,其余的所有事物便都褪去了,只余全然的黑暗。 有一个世界是单纯而洁净的,没有经过任何人世间的事物沾染——那便是新生婴孩的内心。 他要达到的境界就是忘记这十九年的全部回忆,至空方至净。 吴杳此时与他正相反,她在尽全力回想自出生此所见过的所有画面,有她自己亲眼所见的,有自己梦中所见的,还有灵渊之中上千上万个不同梦境。 她需要足够多的素材片段,去弥补自己阅历不足的劣势。 虽然她编织梦境可以不凭借既有的梦境片段,但依然需要依靠自己的想象,如果思无一物或者尽是些寻常事物,又何谈创造一个没有漏洞的完美梦境? 一个是洗去铅华,一个是深潜尘世,皆是不易之工。时间就在这忘我的空冥中飞快流逝。 另一头的林奕三人也进入到类似的入定状态。 暴风之境的飓风声已经无法再传入他们的耳朵,他们所听能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每一下跳动都会带动一丝若有若无的本源精气从体内产生,他们能做的就是静思等待它们的积累。 当长敬吴杳终于有了一点进展时,他们这边已是蓄满了足够施展一次凝梦术的量。 林奕猛地一睁眼,精神大振,连发丝在风中的狂舞都停止了一瞬。 他缓缓聚拢双手于身前,掌心相对,屏息而后吐之,烂熟于心的起手式和心咒再一次尝试融合。 这一次,他终于成功了! 他面前本是无形的飓风突然就如遇冷结冰一般,变成了晶莹的白雾凝结! 但这还不够。 飓风不是只有一阵,也不是只朝着他袭来。 可当他尝试着再扩大凝梦术的范围时,那阵无力的空虚感再次充斥着他的身体,再多余的哪怕一点能量都没有。 幸而,林瑶和赵清语就在这时候齐齐睁眼,同样的凝梦术起手式同时施展而出! 林瑶的凝梦术更快一步,乃是瞬发直至前方数十米的飓风,形成了一条笔直的“冰窖”通道。 赵清语的威力虽没有林瑶这么强,但也不差,与林奕凝结形成的冰雾联合,化成一堵坚实的冰墙,牢牢地挡住了后面源源不断的旋风。 林奕大喜道:“我们成功了!” 可还没等他们高兴三秒,极其微弱的一道“咔嚓”声在暴风停止后的静谧空间响起,瞬间又把他们的神经高高提起。 林奕道:“不好!凝梦术要被破了!” 明明是集三人之力凝结的幻梦却转眼就要被打破,重新被梦主掌控,无论他们有多不相信,都无法抵过眼前的现实。 “咔嚓!” 林奕急道:“摒气背身!” 又是一声爆烈声近距离响起,林奕三人使出全力调转方向,站稳脚跟,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寒冷的感觉逐渐从手脚处爬升,僵硬的感觉遍布全身,无法再释放一个凝梦术去保护自己。 下一秒,冰墙就完全破碎开来,飓风带着所有冰渣一个不落地朝着他们席卷而来! 锋利的冰棱划破背后的衣裳,留下一条浅浅的血线,初时并不感觉如何疼痛。因为低温降低了他们血液的流速,也降低了他们的痛觉感知,但那血口就在无知无觉中越划越深。 “哥,我好冷……” 林瑶细碎的声音顺着风吹到了林奕耳中,林奕想要偏头去看,可脖子却不听自己使唤,艰难用力许久才转了半寸。 他们的颈后都已经结出了厚厚的冰渣,还有耳后,每一根发丝都冻成了冰条。 这样不行…… 这里寒冷的程度已经远超他们想象,就连背后的伤口都真实地不像幻梦,如果他们再不能破除梦境离开,恐怕就要被冻死在这里了…… “我……我们,再……试一次……” 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再一次闭上眼,这次想要进入全神贯注的忘我境界比上一次更难,身体上的痛苦让他们的精神力不断地被风声拂散。 除了越来越低的体温,没有任何改变。 难道,他们就要死在虚魔幻境里了吗…… 长敬,吴杳他们如何了……会不会也像他们这样深陷险境…… “林大哥!” 林奕很想睁开眼,他好像听到了长敬的声音,是幻听吗…… 可是眼皮似乎也结冰了,他睁不开…… “林瑶!清语!” 长敬的声音再次传来,真的是他们来了! 最诡异的是,长敬看到林奕他们三人的时候,他们身上并没有任何寒冰存在的痕迹,只有呼啸不止的飓风在掠夺着。 吴杳就站在他们三人背后,以一人之力幻化出了一堵高数十米,长度足以覆盖他们五人的石墙,严丝合缝地阻挡了侵袭的狂风。 长敬绕到林奕身前,不停的呼喊他们的名字,想要他们睁开眼。 “林大哥,林大哥,你们怎么了?我们来了!” “长……敬……” 林奕气若游丝地开口,话音轻如蚊蝇,且一出口就立即融在了风声中,长敬根本没有听见。 他现在感觉很奇怪,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处于一种低温僵直的状态,别说睁眼了,他想蠕动嘴唇,连贯地说出一个完整的词都很困难。 可他的精神却异常清醒,一点也不像在低温寒冻之下,大脑都逐渐停止运转,逐渐陷入疲乏困顿的状态。 他能很清晰地听到长敬的衣袍在狂风中呼呼作响的声音,还有吴杳向他们走进的脚步声,都如放大了百倍一样传入他的身体。 难道是因为其他感知都被封闭了,所以听觉异常灵敏吗? 如果他是这样,那么林瑶和赵清语想必也是如此。 可思维再清晰,无法表达也是白搭,长敬压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知道林奕三人现在就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 吴杳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被定住了吗?” 长敬顿了一下,猜测道:“江湖中的点穴手?” 吴杳看他一眼,暗道长敬智商不在线的时候与林瑶有的一拼。 “幻梦中哪来的点穴手。一定是什么特别的幻梦使他们无法行动。” 长敬摸摸林奕的胳膊,“什么幻梦能将人定住不能动弹……催眠?寒冰?” 林奕听到长敬猜到寒冰,顿时觉得有了希望,奈何他的兴奋劲儿一点也没通过身体表现出来。 看起来,他们依旧毫无反应。 林瑶此时就在狂喊:“半仙,半仙!答对了!快解冻!” 或许真的有一种多次磨合产生的默契,长敬和吴杳都觉得被冰封的可能性更大,便决定一起幻化一堆篝火将他们围在中间烤火试试。 当火焰将温暖传递到他们的身上时,林奕真有一种此刻最幸福的感觉。 最先解冻的是他们的眼皮,万幸他们在冰旋风来袭时背过了身,否则现在恐怕脸冻的要比长城还要结实。 三人扑闪着大眼急切地与长敬和吴杳进行交流。 林奕:“刚刚那冰墙爆烈的时候真以为我们要交代在这了。” 赵清语:“实在是太冷了……” 林瑶:“我出去就要把黄老揪出来打一顿!太过分了%&*#……” 长敬:“……他们在干啥?” 吴杳:“……可能在表达谢意。” 又过了一会儿,嘴上的冰也化了,林瑶立即本相毕露。 “可憋死我了!你们是不知道,那狂风,那寒冻,那天煞的……” “好了好了,你先喘口气……” 林奕赶紧打断林瑶,他太了解自家妹妹了,千万不能让黄老听到什么大不敬的话,万一再给他们来一次…… 长敬这才有机会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奕挑重点说完,三人身上的僵直感也总算散去了,只是还有些麻,行动有些迟缓。 林瑶发觉只有风声,却没有风吹在身上,便回头去看,一眼便被那堵高地望不到头的石墙吓到。 “哇去,这石墙是你们幻化的吗?” 长敬不语,表示不是自己。 林奕朝吴杳竖起大拇指,“我们三人一同释放凝梦术都没拦住这风。” 吴杳摆摆手,“许是我运气好,正好赶上风势弱的时候。” 长敬客观评价道:“我们方才在风眼中倒确实有所突破,对控梦术的理解也有了一些新的理解,出去后我们可以再一起交流交流。” 林奕点头,暗道果然五人一起进来是对的,这次的凝梦术锻炼虽然没有成功,但至少让他们学会了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施展控梦术,即使遇到逆境也可以从零开始。 长敬还有一点疑问,便问道:“为什么我们来的时候没有见到风中的寒冰呢,也没有发觉这风有什么异常。” 赵清语和林奕都伸出了手,去感受高墙外的风势,确实没有非常寒冷的感觉。 赵清语猜测:“难道是黄老看我们无法承受,便降低了难度?” 长敬却疑惑渐深:“还有一个问题,为何这幻梦会对你们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按理来说,幻梦最多给人以五感上的真实,却无法造成真正的伤害。可看方才林奕三人的身体状态,好像是真的被冰封住了一般。 林奕说了自己的思维依旧活跃的情况,但也觉得不能完全说通身体的反应,便也蹙起了眉。 吴杳此时补充道:“其实,方才我们在风眼里,也遇到了一件古怪的事……” 林奕和赵清语正待细问,林瑶的声音就忽然在高墙下响起。 “快跑!墙裂了!” 第四十七章:狂躁热火引争执 令人胆寒的“咔嚓”声再次响起。 林奕三人有了前车之鉴,拉过还在望墙的长敬和吴杳就往前狂奔。 石墙有多高,待会儿塌下来的时候就有多远的攻击距离。 而且这回不是冰冻的感觉了,而是被重物砸击的痛感,想想就觉得…… 赶紧快跑吧! 可他们即使用了轻功,踏出凌波微步也跑不过石墙破碎的速度。剧烈的轰塌声犹如整座城墙向他们倾倒一般令人心生绝望。 第一块碎石击中长敬的臂弯时,他便能理解先前林奕他们被寒风席卷的感受了。 这痛感是那样的真实,他顿时就觉得左手的小臂可能骨折了,锥心的疼。 “快,往左边靠拢,蹲下相互抱拢!” 林奕此时比长敬更有经验,带着大家就往角落里跑去,按下每个人的肩颈,用双手搭出了个圆形堡垒。 只有如此,他们才能最大程度地保护要害,在这场无妄之灾之中活下来。 一块块碎石从天而降,被即使减速了但依旧剧烈的狂风吹向各个角落,包括所在的位置。 重物大多都落在他们的后背、手臂上,有那尖锐的石渣还划破了他们露在外面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 长敬忍着痛睁开眼,就看到在自己左臂下的吴杳,一道鲜红的血液顺着她的耳廓流下来,划过她的脸颊,滴落在地。 她闭着眼,眉头紧皱,似在忍耐疼痛。 长敬咬牙拖动自己骨折的左臂往上,遮住她细嫩的后颈,血液浸在他的衣裳上,冰冰凉凉。 吴杳感受到了,睁开眼看向长敬,却见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他无声地用嘴型说了两个字。 别怕。 吴杳忽然觉得眼睛下也有冰凉的液体流过,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 碎石好像永远也砸不完一样,一下又一下,当你以为就快熬过去的时候,身上某处就又会传来一阵钝痛。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们都以为自己可能已经被砸晕了过去。 林奕尝试动了一下胳膊,没抬动,肩上仿佛压了数千斤的巨石。 他们围城的圆形堡垒使他们保持了一个完整的阵型,没有被分散开,同时在他们的中心用身体挡出了一块可供呼吸的空间,避免被完全淹没导致窒息。 “长敬……吴杳……清语……瑶瑶……” 林奕一个个将同伴喊过来,他们听到声音后都缓慢地将眼睛睁开,也尝试着抬了下胳膊——都没抬动。 林瑶、赵清语、吴杳三个姑娘本就比他要瘦弱一点,此时身上压了不知有多重的巨石,只觉得呼吸困难,难以开口讲话。 只有长敬没有反应。 吴杳有些着急地想要喊他,一张嘴就吸了大量石粉,呛得胸口疼。 林奕就在长敬的正对面,他勉励提起一口气,大声地朝他喊:“长敬!醒醒!” 吴杳感觉到长敬的左臂似乎是动了一下,可他依旧没睁眼,也没发出任何声响。 林奕道:“我们先从石堆里出来……我数一二三,一起用力起身。” “一,二,三……” “哗啦啦……” 大量的石块从他们身上掉落,四人一站起身,就因为手脚缺血麻木难以控制平衡地往一边倒去。 因为吴杳从长敬手下站起,带动了他的左臂抬起,他身上的石块一掉落,他便整个人朝后跌倒。 吴杳不顾自己手脚还没恢复,就猛地扑向长敬,想要抓住他摔倒的身体,不妨两个人都摔在了石堆里,被各处的石块尖角二次受创。 吴杳就靠在长敬的耳边一遍遍喊他的名字,托住他的左臂抱在怀里。 他是因为我,承担了更多的重量…… 如果不是我幻化了石墙……我为什么要用石墙…… 无尽的自责充斥了吴杳的脑海,连林瑶喊她都没有听见。 林瑶见她也没了反应,固执地在叫长敬的名字,便与赵清语一起想要去拉他们起来。 刚碰到吴杳的衣服,吴杳就突然用力地甩开了林瑶的手。 “滚开!” 林瑶被吴杳吓到了,第一次见到吴杳如此凶狠的一面。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却没有痛色,只有无尽的冷漠。 林瑶顿时脾气也上来了,“我好心拉你,你冲我发什么火!又不是我让半仙变成这样的,还不是你变的石墙!” 林奕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拉了一把林瑶,厉声道:“怎么说话的!” 林瑶见哥哥非但不帮自己,还要凶她,又气又委屈,“你也凶我,我做错什么了啊,要不是我喊你们快跑,现在我们早就成肉泥了!” 赵清语揽住林瑶,想要安慰她,“瑶瑶……” 林瑶一躲,避开了她的手,看着她说,话如尖刀:“你也离我远点,总是被你害……”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响亮的巴掌打断。 林瑶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脸颊,这一下比那些石块砸在身上的时候还要疼千倍万倍。 林奕沉着脸,眼里是强压的怒火,“林瑶,是我小时候没教好你,让你这般没教养。” 林瑶捂着脸笑了,“呵,我没教养?那你这个做哥哥的,也差不了多少。” “你!” 林奕还想再说,就被赵清语一把拉住。 “疼……” 长敬这个时候终于幽幽转醒,呢喃出声。 吴杳立即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靠在她肩上。 长敬睁开眼,就看见林奕、林瑶、赵清语三人站的远远的,脸色怪异,耳边还传来吴杳温柔的问语。 “哪里疼?左手吗?” 长敬有些发愣,不知是砸伤了脑袋还是怎么,就觉得气氛十分怪异,还有吴杳啥时候会这么温柔对他了…… 长敬迟疑道:“没……嘶!哪里都有点疼……” 本想说假话宽慰伙伴,不想一抬手臂就觉得从骨缝里疼出来,浑身各处混合着钝痛、刺痛、酸痛。 长敬缓了一阵,才终于觉得清醒许多,也有力气说话了,便挨个问伙伴们伤势如何。 林奕硬邦邦地答了肩胛可能有伤,赵清语和吴杳都说自己无妨,只剩下林瑶一个人抱着手站在一旁不吭声。 长敬便以为她是伤的地方不方便说,转头轻声问吴杳:“林瑶伤在哪儿了?要不你去看看?” 奇怪的是,吴杳也不说话了。 果然出问题了。 长敬叹了一口气,用右手撑地想要站起来。 吴杳扶着他一起站起,陪他一起走到了林瑶跟前。 那个巴掌印凑近了看便异常显眼,红红地印在林瑶白嫩的小脸上。 长敬故意玩笑道:“哟,哪来的灰头土脸小丫头。” 林瑶像是被踩着了尾巴,又跳起来,“谁是小丫头,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别想像我哥一样教训我!” 长敬知道是谁留下的这个印记了。 除了林奕,想来也没人敢对这个小祖宗下手。 长敬看看林奕,林奕没辩驳也没再呵斥林瑶,只撇过脸不看她。 长敬虽然不知道大家这是因何而起了争执,但他绝不能放任这样的情况存在。 “你知道我和吴杳在风眼里遇到了什么古怪的事吗?” 长敬特意提起他们被石墙追砸前的话头,想要吸引林瑶的注意力,林瑶却没领情。 “你和吴杳躲在风眼里优哉游哉的时候,我们却在受苦,你还好意思说……” 吴杳扶着长敬的手顿时一紧,长敬敏感地发觉了,心里有数了——看来吴杳也有参与其中。 林奕无可忍耐,又想发火,被赵清语强拉着才没有走近,长敬并不在意林瑶的讽刺,继续道: “我们原本确实没受什么苦,直到后来我们看到你们出现。” 林瑶不禁也被吸引,他们当时正在飓风最猛烈的位置,从未到过风眼中心,怎么会看到他们呢? “我们以为风眼移动到了你们那里,便站起来问你们如何。” “你们的衣服上满是破口,像是刚与人大战一场,还受了不少伤,比现在还要狼狈几分。” “你告诉我们,你们找到了虚魔幻境的梦眼所在,要带我们一起出去。” 长敬这话是对着林瑶说的,林瑶更感诧异,难道她被冻傻了,忘了部分记忆? 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是幻梦!有人假扮我们!” 长敬点点头,“没错,但当时我们一心在你们的伤势上,又听到找到梦眼的好消息,便失了防备。” 林奕听到这,就知道长敬和吴杳一定是中了圈套,被幻梦伤到了。 “你伤哪儿了?” 长敬苦笑着指了下左臂。也不知道算幸运还是不幸,被落石砸中的地方正是在风眼中被假林瑶所伤的地方。 虽然他知道,只要出了虚魔幻境,所有伤口都会恢复如初,可只要他们还在这诡异的梦境中,那么伤势都会无比真实地累积。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被落石一砸,伤上加伤,直接骨折。 这也是为什么吴杳关心则乱,看到长敬左臂再次受伤,林瑶又向他们靠近的时候会破口而出一句滚开,直接造成了这次争执的爆发。 吴杳听到长敬讲到这,早已冷静下来,也恍然发觉自己的异常。 她从小接受师父的情绪掌控训练,这十几年都不曾大怒大悲,甚至在风眼中还觉得自己有了精进,为何方才会突然理智全失? 第四十八章:火焰山下现索引 可无论是何原因,都是她点燃了导火索,伤害了林瑶。 吴杳不是有错不认的人,当即对林瑶诚恳道:“对不起,是我冲动了,我不该那样说话。” 林瑶被吴杳这突然的道歉说的有点懵,一愣之下,便也觉出不对劲来了。 刚刚她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气得好像全世界都在针对自己,恨不得杀了所有人…… 她被自己心里的想法吓了一跳,磕磕巴巴道:“我,我也有错,哥哥说得对,我太没教养了……” 林瑶不仅是对吴杳说,也是对赵清语说。 自从盛安宫一役后,她与赵清语,与林奕都已对当年的事和解,可她却再一次说了伤害赵清语的话。 赵清语也不是第一天与林瑶相处了,知道她嘴上说的再难听,心都是好的,她从未真正伤害他们过啊。 林瑶看到赵清语宽慰的笑容,便更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下没忍住大哭起来。 “我怎么总是这样啊……我不想的……我是不是没救了……” 林奕早在吴杳道歉的时候就知道他们三人的矛盾是被人设计了,而他身为大哥居然还中套了,还打了自己的亲妹妹…… 看到林瑶大哭,他心里何尝不自责愧疚,父母不在身边,他没照顾好妹妹不说,还欺负她。 林奕大步走上前,全然不顾肩胛上的伤,一把将林瑶抱在了怀里,像小时候他因为自己玩闹忽略了妹妹,导致她摔倒受伤一样去哄她。 “你没有错,是哥哥做错了,不哭了,哥哥让你打回来!” 林瑶一点没客气,真拿粉拳猛垂林奕的前胸。 “那巴掌可疼了,你再打我,我就,我就永远不理你了!” 听着这“严酷”的惩罚,长敬、吴杳、赵清语都不禁笑起来。 林瑶还是那个林瑶,他们也还都是他们,误会说开了,便也就烟消云散了。 林瑶哭着哭着又突然想起来刚才那事儿长敬还没讲完,便又探出头问后续。 长敬笑笑,“自然是被我们吴大佬识破真相,一剑全杀了。” 林瑶缩了下,林奕看吴杳的眼神也有点后怕,“四妹果然威武。” 吴杳也笑,手下却一用力。 长敬立即惨叫起来,“啊!!痛痛痛,仙姑饶命!” 他手脚也被这一下捏利索了,抱着手臂远远跳开。 众人自然又是一番嬉笑。 半晌,长敬又正经道:“你们详细说说方才的心境变化,我怀疑这幻梦有古怪。” 吴杳想了想第一个道:“我刚才是突然感觉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要压制,话就已经说出口了,就好像那一瞬间的我不是我……” 还有,当我看到你醒来的时候,心里又觉得异常柔软,有一种陌生的情绪突破束缚流露而出…… 后面的话,吴杳没说出口,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 林奕第二个道:“我一开始只觉得有种很烦躁的情绪涌上来,当我动手的时候也觉得那一瞬间,我的手不是经过我大脑的指令……收回手的时候,还有些颤抖。” 轮到林瑶了,她想了半天,才不好意思道:“我是真分不清有没有异常,我平时也容易着急上火……” 长敬点点头,有了一定了解便好说了。 “我觉得方才的争执,是有人在刻意引导安排下产生的。” 林瑶好奇:“这也能控制?” 林奕也道:“这会不会太玄乎了,如果有一个人能直接在幻梦中驱使一个人做什么的话……” 他说道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他突然想到了祁珩,他那诡异的梦境重现能力不就是直接控制了守城兵自杀吗? 可是祁珩不是已经疯了吗?难道还有人有这种能力? 长敬明白林奕的意思,解释道:“无需直接从内心控制一个人的举动,只需要干预我们的情绪就可以了。” 吴杳喃喃道:“情绪……” 长敬:“没错,就是情绪。我和吴杳在风眼中就明白了黄老对我们两个的破梦目标就是在寂静之地、净空环境下控制自己的思想和情绪,不留任何漏洞。” 如此一说,林奕也觉得虚魔幻境对他们其实也有这层含义的磨练。 毕竟如果他们在恶劣环境下情绪首先崩溃了,那就更遑论去控制身体,调动力量施展控梦术破梦了。 赵清语道:“那刚才就是黄老干预了我们的心理和情绪,考验我们会不会受影响吗?” 林瑶一听,立即垮脸:“那我们岂不是都不合格,不对,我最不合格……” 长敬却道:“未必。这样的安排未必出自黄老之手。” 吴杳原也以为是黄老,故追问道:“为何?” 长敬道:“因为杀意。” 吴杳没再问下去,所有人都突然沉默下来。 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是方才两场磨难的经历者,无需别人说,只有他们自己能体悟其中蕴含的杀意。 林奕沉声道:“会是谁?” 是谁想要他们的命? 长敬在刚进入虚魔幻境的时候还说过黄老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虽然说生死不论,但他身为织梦渊左分殿的殿主,就绝不可能残害同僚,至少不能这么明目张胆。 而且他们一开始遇到的暴风之境,不论是林奕这边还是长敬这边,都觉得虽然突破有难度,但绝没到能伤害他们的地步。 但从林奕他们的凝梦术被破,被冰封住全身,到刚刚几乎将他们活埋在石墙下,他们每个人都有那一瞬,觉得自己距离死亡那么近。 这完全是两个人的梦境主控风格。 可不是黄老,会是谁呢?既然不是织梦渊的人,难道是…… 长敬心中有了猜测,却没有说出口。 他必须有更强有力的证据,否则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作出的这个猜测没有先入为主的因素在。 故长敬道:“不论是谁,只要我们还在虚魔幻境中,我们就始终是在明处的那一方。对方在暗处我们想躲也躲不过,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他又突然加大了一点音量道:“黄老也在暗处,更是这个虚魔幻境的主人,想来也不会让我们在他的地盘任人宰割。我们就放心找梦眼好了。” 众人都听出了长敬的潜台词——要杀他们还要掂量几分。于是心下稍安,一同往前路走去。 此时,他们依旧能感受到有大风吹拂,但却已经离开了暴风之境,风力要弱化很多,至少都在肉体凡胎的承受范围之内,也无需施加控梦术阻挡。 往远处望去,还能看到暴风形成的龙卷风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兀自盘旋破坏。 而他们接下里走的路,是与冰寒相反的——火热异常。 五人不知道走了多久,都已是汗流满身,姑娘家的额前发都被汗黏在了脸上,分外难受。 林瑶开启日常抱怨碎碎念模式:“这什么鬼天气忽冷忽热的……炼铁呐?”边说边用手给自己扇风散热。 林奕劝她,“少说点话吧,不然待会儿就该渴死了。” 赵清语走到林瑶旁边,不知道从哪儿神奇地掏出了一个水囊,递给林瑶。 “瑶瑶,喝点水吧,我自己带的。” 林瑶一下跳起来,抱住赵清语一顿晃,“太好啦!这下我们就渴不死了!” 赵清语又掏出条小手绢给林瑶擦汗,俨然一副长姐的模样。 林奕看着两个姑娘又和好如初,心里也欢喜,同时也为赵清语的机智燃起一点小骄傲,看他选的姑娘!性子好,又聪明…… 再回头瞧瞧长敬,本想嘚瑟一下,却见长敬此时竟也笑得志得意满。 长敬正惬意地接受着吴杳极其难得的温柔照顾,又是扶着他走,又是时不时关注他左臂上的伤势,即使渴死他也知足了。 更何况,这关怎么可能是要渴死他们?这也太没品了…… 明明先前的争执和莫名的情绪问题都已经说开了,可吴杳还是像那时那般温柔以待,只能说明这是真情流露…… 只是从未有人教过她何为情之一物,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更是和佛家的六根清净,万物皆空那挂差不多的,自然不知道自己内心的变化。 但长敬心里那是别提多高兴了,仙姑终于下凡体验尘世的七情六欲了啊…… 就在他享受这一刻的美好时,咋呼鬼、破坏气氛王林瑶又登场了。 “啊!你们看!那是火焰山吗?”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一望,果然瞧见了一座火红的山头,腾腾蒸发的热气熏地空气都扭曲起来。 “哥,这里会有铁扇公主吗?” 林奕头上挂下三道直汗,真想敲开妹妹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只装了些志怪话本……和水。 长敬在后面凑热闹,“去看看不就不知道了?走!” 林瑶得了支持,更是来劲儿,冲在最前头打头阵。 林奕和赵清语两个操心鬼不得不跟上去,免得林瑶落入圈套。 毕竟,她掉坑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啊!” “为什么这儿也会有坑啊!挖坑的是属鼹鼠的嘛!” 长敬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遭了吴杳一个白眼,被吴杳拖着上去查看林瑶有无大碍。 但林瑶既然还能在那儿骂娘,显然也没大事,林奕都还站在地面上往下瞧,一脸的不忍直视。 “瑶瑶,回头哥带你去看看眼睛吧……” 第四十九章:地狱之路燃奈何 这回坑底下并没有新洞天,只是普通的一个土坑,搞不好就是被火山喷发的落石砸出来的。 林奕把林瑶拉上来后,就接着往前走,走了没两步,走在后头的吴杳就突然松开了扶着长敬的手,大步走到了林瑶背后。 长敬一脸诧异,就见她和林瑶耳语了几句,林瑶就大惊失色地捂着自己身后的衣服。 赵清语也听见了,在与吴杳一起研究——林瑶的屁股。 长敬和林奕也凑上来想要看看出了什么事,没想到被林瑶一个巴掌拍了回来。 “不许看不许看!姑娘家说悄悄话,你们不能过来偷听!” 长敬的好奇心被完全勾了起来,却也知礼地没有再凑近。 可是,这又是不能看,又不能听的,会是什么大秘密? 林奕就比他大胆多了,自己亲妹妹的秘密还有能不知道的?当即就趁她们三人不注意,寻了个角落偷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林奕大惊:“瑶瑶,你怎么受伤了?流了这么多血!” 林瑶气得脸通红,又不敢再乱动,只能一直叫骂着林奕快走开。 还是赵清语跟林奕轻声说了句什么,林奕才恍然大悟,赶紧捂脸走开。 太丢脸了……瞎凑什么热闹。 长敬家里好歹是开药铺的,看这四人这么一闹就明白过来了,打趣地看着林奕。 “林大哥,平日里没事儿可以读读医术。” 林奕还没来得及回话,吴杳突然咦了声。 “瑶瑶,我觉得好像不是……” 林瑶哪知道怎样算是,怎样算不是,这压根就是她的人生第一次。 赵清语被吴杳这么一说,盯着林瑶背后的红印研究了会儿,也发觉出不对来。 “这颜色好像也不是特别像……” 吴杳:“这儿还有点小颗粒,像是刚才那坑里的土……” 林瑶简直要羞得没脸见人了,偏唯一有经验的两人还在对着她的屁股正儿八经地研究。 “让我看看。” 突然,长敬的脑袋也凑了进来。 林瑶又要去拦,却被吴杳轻轻拽住了胳膊,“没事儿,兴许不是。” 长敬完全是因为吴杳和赵清语两人的话才来瞧的,看着林瑶黑色的衣袍下那一小滩的红色印记久久未语,看完又突然掉头往刚才那个坑走去。 吴杳等人只见长敬在那个浅坑下摸了摸,又闻了闻,甚至还幻化出了一把小铲子铲了两下。 林瑶回过味来,猜到半仙估计是又有新发现。她这八成不是真的那啥,而是幻梦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果然,长敬越铲越兴奋,朝吴杳他们招手,要他们来看。 众人走回来一看,霍! 火焰山下随便一个土坑还能挖出地下河来? 只是这水的颜色怎么是红色的…… 林瑶插着腰站着,像是在看戏弄她差点丢大脸的罪魁祸首。 “火焰山的水都是火红色的,会不会还是个天然温泉啊?” 林瑶说着还真用手摸了下,但立即就缩回了手——不是烫,是极寒的冰! “这地儿冰火两重天这么邪气啊?” 长敬摸着下巴沉思,提问道:“哪儿的水会是又红又冰的呢?” 他在暴风之境悟到的一点的就是,幻梦的每一处都是存在即合理,皆有其背后的逻辑在。 找到了规律和逻辑所在,便能顺藤摸瓜找到梦眼。 还没等他想明白,吴杳突然道:“你们看,这水动了!” 之前不大的土坑里,水位本是半满,眼下却大涨之势,不仅如此,这水竟然冒起了咕噜泡,自己沸腾了! 长敬赶紧拉着大家退开,眼睁睁地看着水漫出坑面,蜿蜒流向各个方向。 而远处的火焰山也就在此时发动,“轰隆隆”地爆发出大量黑灰色尘雾,上下一同烘烤,空气温度骤升,连地面都迅速干裂出缝隙。 那红水就在每一道裂缝中流动,像是一口不会枯竭的喷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这里的空间。 林瑶有些看傻了,喃喃道:“这里好像地狱……” 长敬猛地醒悟过来,终于明白那红水存在的依据了。 “没错!就是地狱,炼狱之水断恶魂之路,鬼门关前尝罪恶前生!” 吴杳觉得这话有点耳熟,感觉像是她给的话本里说的。 长敬一脸兴奋,拉着大家站成一排,面朝远处的火焰山道:“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出现吧!奈何桥!” 吴杳这时候和林奕一个心情,很想敲开长敬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啥,怕不是被一连串的幻梦整入魔了吧? 但不得不说,长敬的预言能力和她的织梦天赋一样,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你不相信也没办法。 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叹为观止。 他们脚下的地面传来阵阵震动,原先那些小裂缝都汇聚成大裂缝,劈天创世一般将两块土地整个割裂开来。 那滚烫的红水就以海水倒灌之势奔涌入地底下的裂缝,眨眼间就真的形成了一条宽约十丈,从他们的脚下蔓延至火焰山脚下的炼河。 而那炼河之上真就如长敬所说,凭空幻化出了一座木桥,联通两岸。 林瑶的眼珠子都快看瞪出来,讷讷道:“哥,要不我拜半仙,不,李大仙为师吧?” 长敬嘚瑟地一摆手,臭屁道:“诶小意思小意思……嘶!” 吴杳默默地一按他受伤的左臂,拉他认清现实:“你当黄老是聋的吗?” 赵清语点点头,颇为认可吴杳的观点,“或许是黄老听到了你说的,故意按照你的意思幻化出来的。” 林瑶傻眼,“那我们到底是上还是不上?” 林奕是个直爽的,大手一挥拍板决定,“上,当然上!也不排除是长敬猜中了黄老心思的可能嘛,我们不走怎么知道梦眼在哪儿?” 于是一行人就浩浩汤汤地朝奈何桥出发了,完全忘了奈何桥是鬼魂才能过的事。 直到怪异事件再现。 林奕走在最前面,当他嘎吱嘎吱走过奈何桥一半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忽然变半透明了! “哥!你别动!” 林瑶就在他身后,着急地伸手抓住了林奕的衣袖,她的手越过了中线,便也变成半透明的状态了。 林奕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异常来,可是除了身体和衣服变透明以外,他并没有感到任何不舒服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 这回是吴杳率先反应过来,“是不是只有变成鬼魂才能过这奈何桥?” “小丫头说的对。” 回答她不是长敬,也不是赵清语和林瑶,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苍老女声。 奈何桥对面本没有人,此声一处便突然多了一个拄拐的老妇,衣衫褴褛,发丝银白。 林瑶惊喜道:“你是孟婆!” 林奕汗颜:“孟婆是要引你魂魄,投轮回的,你这么兴奋做什么。” 谁知那老人却道:“错,老身并非孟婆。” 林瑶一根筋没绕过来,“那你站在奈何桥边做什么?话本里不都说投胎前在奈何桥上喝一碗孟婆汤忘记前尘往事才行吗?” 那老妇耐性也好,竟也顺着林瑶答道:“那如果老身给你一碗孟婆汤,你喝是不喝?” 林瑶想当然道:“当然不喝,我又不投胎,为什么要喝。” 老妇笑笑,拄着拐杖也走上了奈何桥,“既然你们不是来投胎的,那孟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林瑶一噎,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个理。 长敬此时才从后头走上前,不动声色地将林奕和林瑶都拉回了中线以内。 “那敢问婆婆出现在这里,是为何呢?” 老妇直直地盯着长敬看,“怎的不先问问老身是谁?” 长敬自然道:“名讳不过是个代称,我们几个见识少,您说出来我们也未必识的,不如直接问您的目的为何。” 老妇咳哧咳哧笑起来,像是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卡着,笑声颇为诡异,映着这火红阴沉的炼狱背景更显恐怖。 “小子警戒心倒是不小,敢不敢到老身跟前来,你来,老身就告诉你。” 林奕立即道:“长敬不可,小心有诈。” 这老妇人是他们在虚魔幻境中遇到的第一个人,不得不防。 长敬还没回答,吴杳就抢先说道:“他手脚有伤,我扶他一同过来可行?” 长敬一愣,转瞬又明白过来,吴杳这是想与他打配合,长敬本来控梦术就使得不如他们四人好,眼下还有伤,更是难说能不能在遇到危机的时候全身而退。 但如果吴杳在身旁就不一样了。 他们合作多次,通常都是由长敬主控,吴杳主攻,如此面对任何未知的险境都有一拼之力。 况且,吴杳看起来就与林瑶一般小,并不容易让人产生防备之心,想来那老妇也不会拒绝。 果然,老妇答道:“来一双更好,老身许久不见年轻男女了,正好好瞧瞧。” 吴杳用右手搀着长敬的左臂缓缓走过奈何桥,左手看似搭着另一只手,实际却是星灵剑蓄势待发。 长敬此时则是仔细地观察着两人的身体变化。 他们与林奕一样,一旦走过奈何桥的中段,身体便自动化为了半透明的状态,但体内并无任何异样的感受。 那老妇瞧出了长敬的心思,便道:“不用怕,你们放心过来。恶鬼吃不了你们这等半魂。” 半魂?也就是说全透明的就是完整的魂魄,而他们或许是在虚魔幻境中闯关的原因,只呈现为半透明的半魂状态…… 那恶鬼又是指什么呢?为什么会吃魂魄? 长敬不知不觉地被老妇的话引诱,大半心思挂在了思考上,竟没注意到老妇的动作。 就见那老妇突然从破成丝缕的衣袖下伸出了一只枯瘦的仿佛只剩下白骨的手,尖利的指甲足有三尺多长,显着毒物般的墨黑色,朝着长敬的面目直袭而来! 第五十章:恶鬼缠身千计脱 “呲!” 吴杳的星灵剑毫无意外地挡下了这看似惊险的一爪,长敬的有恃无恐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老妇的长指甲顿时被整齐地削去了一截,看起来顺眼许多。 “原来小丫头是护驾来的……你小子不害臊吗?还需要一个姑娘保护你?” 长敬听闻认真地点点头,“害臊。”说完还真往前走了一步,挡在吴杳身前,距离老妇人更近一步道: “但我相信,您对我并没有杀心。” 老妇似也不心疼自己的长甲,默默收回袖内,浑浊的眼睛里冒着危险的精光:“哦?小子别的怕是没有,胆子倒是一等一的大。” 长敬一点不客气,“那是。这还多亏了您老人家方才的那句话。” 老妇饶有趣味:“哪句?” “您说,恶鬼不吃半魂……您如果是想杀我,就不必特意再说起恶鬼与半魂。且您既然如此了解恶鬼,想必您不是恶鬼就是……最熟悉恶鬼的人。” “无论是哪个,我们都不是您的目标,我说的可对?” 连吴杳都没想到,在刚才那么短的时间里,长敬竟然想了这么多。 老妇听完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又发出了刚才那种诡异的笑声道:“不错,小子可愿意留在这里陪老身?老身可以教你控梦术。” 此言一出,不止是长敬,林奕等人也俱是一惊。 控梦术?那不是只有织梦渊的人才会的吗?难道这老妇人也是织梦渊的人?她到底是谁? 他们真的在虚魔幻境中吗…… 长敬心下闪过许多疑问,但面上却未露出分毫,不动声色道:“控梦术……在这里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老妇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拄着拐杖,蹒跚着走到奈何桥边,像是望风景一般,望着长长的炼河,突然毫无征兆地一抬手,将自己的拐杖扔到了炼河中。 不待长敬等人想明白这是什么时候操作,就见本就冒着小泡的炼河中忽然涌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下飞快地游动着,并争先恐后地要冒出水面…… 紧接着,水面上凝起的一个水泡“噗”地一声爆烈,变出一个狰狞的面孔来,“他”一跃而起足有一丈来高,险些就跳上桥面,吓的众人下意识地一退。 有了这第一个,很快便有无数个比这更恐怖、更狰狞的脸浮出水面,皆是带着扑面而来的戾气高高跃起,张着大嘴,露出锋利而又散发着恶臭的尖牙,想要一口咬下他们的脖子来! 唯一没有被这个场面吓到的人,就是那老妇人。 她似是对这个画面极为熟悉,也深知这些恶鬼绝爬不到奈何桥上来,看着他们的眼神甚至还有些温和,就像是在看自己的老朋友…… 她缓缓开口道:“他们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也是我精学一生控梦术的意义所在。” 林瑶被这些恶鬼吓得不轻,当即道:“哈?跟这些恶鬼作伴这是什么怪趣味……” 虽然后面的话又被林奕堵上了,但老妇人却也不恼,认真解释道: “这不是趣味,是职责。我的职责就是守住他们,要让他们一生都被困在这十八层地狱的炼河中,不可转世,不得轮回,无生无死,永远以这样的形态存在着。” 长敬等人从未听说过世上还有恶鬼的存在,连天神上仙也不过是民间寄托信仰的传说罢了,什么地狱鬼魂更是唬小孩的说法,没想到竟真有其事…… 老妇也不介意长敬他们是否相信,左手随意一伸,便又出现一把与先前扔入河中的拐杖一模一样的来,趁着恶鬼们还贪婪地涌动着,一步步走下奈何桥,到了炼河岸边。 炼河中的恶鬼看到她的身影靠近,立即就转移了目标,各个都朝岸边跃去。 此时没有了奈何桥的阻隔,他们就极其顺利地咬到了那老妇人的衣角、脚踝、手臂…… 吴杳见老妇人被咬,立即就要提着星灵剑去救,却被长敬轻轻一拦。 “你看。” 吴杳诧异地看去,就见那老妇人仅衣服被咬得更加破烂了些,身体却是毫发无损,连皮都没噌破一点儿。 相反的是,老妇人左手指尖一点,那恶鬼就像是被定住了脑门,动弹不得,再轻轻一推便扑通一声掉入河中。 林瑶对这个动作最为熟悉,脱口而出道:“凝梦术!” 长敬先前离老妇人最近,默默补充道:“不止,还有幻梦术。” 她的拐杖就是幻梦术所化,定住恶鬼身形的则是凝梦术,难道说这一切都是幻梦…… 不对,这当然是幻梦啊,他们不就是在虚魔幻境中吗? 那老妇人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这些恶鬼生前都是在凡间杀妻弃子、放火劫掠无恶不作之人,他们死后便来到了这里,投入炼河,他们的戾气就积聚在这里久久不散。” 老妇一个个地将恶鬼的头颅沉下炼河,再重新走回奈何桥,边走边说道: “只要他们一日未洗去他们的罪孽,就一日不得逃脱他们自己一手犯下的噩梦。他们的精魂就如此日复一日的重复受害者的角色,亲眼看着自己,被自己所谋害……” 长敬疑问道:“如何才算洗去罪孽?” 老妇抬起头,连背也微微挺直了些,露出一张只剩半边皮肉的脸来。 她森然一笑,赫然仅剩白骨的一边脸颊臼齿微张,那恐怖至极的笑声就是从这里传出:“这你就要问他们了……” 不好! 长敬第一反应就是拉过吴杳,疾步后退,可是再快,也快不过控梦术的施展速度。 他们脚下的奈何桥蓦然消失,迎接他们的就是炼河中张着嘴的森森白骨恶鬼。 “啊!!” “扑通!” 他们五人无一例外地掉入了炼河之中,长敬最后一眼看到的就是那老妇人没有任何支撑地站在半空之中,低着头,怜悯地看着他们。 她在无声地说:“我就是守恶人……” 什么是守恶人? 长敬根本没有机会想明白这句话,强烈地窒息感就包围了他,炼河水从他的口鼻处疯狂涌进。 还有无数双手在拼命将他往深水处拉扯,而且这水并不向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滚烫沸腾,而是彻骨的冰寒,就像他们最先在那水坑边触摸到的一般。 越接近水底,温度便越低,好像是要将他整个人连同他所有的记忆都冰封…… 他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他只知道他的手心里就是吴杳,他不能松手,绝不能松…… “长敬,长敬……” 黑暗中,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他,那人的声音很熟悉,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霍然睁眼! 他看到了吴杳。是吴杳在喊他。 可他们却不已不在水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长敬勉力用手支撑起自己坐起来,吴杳就跪在他身旁关切地看着他。而他们两人身旁既没有火焰山和炼河,也没有其他伙伴。 “你……” 长敬才刚开口,他就看到吴杳身后出现一个蒙面人,手举一把锃亮的大刀,兜头就要朝吴杳背心砍下! “小心!” 长敬伸手想要抓住吴杳,可那刀却要比他更快一步,几乎就是发生在一瞬息的事,鲜血从吴杳颈下飞溅而出,温热地撒到他的脸上,遮掩住了他的视线。 他再一次陷入了黑暗,只是这一次他的手心里没有了吴杳。 吴杳就在他的眼前死了…… 不,不可能…… “长敬,长敬……” 黑暗中,他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他猛地一睁眼,吴杳又出现在了他面前,那样温柔地在喊他的名字。 失而复得的感觉让长敬想要立即将吴杳搂进怀中。 他用手支撑着自己坐起来…… “不要!” 长敬破口大喊,他看到那个拿刀的刽子手再次出现在了吴杳背后,反光的刀面几乎让他提前感受到了血液的温度。 可是这一次,他的手同样没有触碰到吴杳,刀便落下了。 鲜血横飞,他的世界再一次陷入黑暗。 “长敬,长敬……” 他知道,是吴杳在喊他。他每一次都努力地让自己睁开眼,看到吴杳还好端端地出现在他身前,温柔关切的眼神里只有他。 可是下一瞬,无情的刽子手就会挥下屠刀,将这一切都斩碎,徒留一地鲜血再次将他带入黑暗。 无尽的往复那一刻的痛心、无力、绝望…… 谁能来救救他,他该怎么才能停止这场噩梦…… 噩梦?…… 对,这是幻梦! 长敬突然睁眼,吴杳依旧跪守在原地等着他醒来,可他这次却没有起身,也没有说任何话,他就这么看着长刀落下,吴杳的表情就凝固在那一瞬…… 没关系,这都是幻梦。 他一遍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那个刽子手是谁?为什么这个梦会一直重复? 不对,他明明是无梦者,这不是他的梦…… 不是他的梦,那就是别人的梦,是谁一直在梦到心爱之人在眼前被屠杀? 是被害者…… 刽子手就是恶鬼…… 他终于明白过来,这就是将恶鬼困在炼河之中的罪恶之梦。 是恶鬼在炼河之中,用噩梦的锁链将他牢牢困住,无法醒来。 醒来的办法唯有…… 那个老妇在他们掉入炼河中时说,她就是守恶人,恶鬼洗脱罪孽的办法只能问恶鬼自己…… 问自己…… 他知道了! 第五十一章:罪恶之吻出虚魔 如果他是恶鬼,他要怎么做才能赎罪? 长敬忽然睁开眼,这一回,他看到的不是吴杳的脸,而是她的背影。 那把杀人无数的屠刀就在他的手中。 他就像那个刽子手一般,用双手握紧大刀,高高举起,再狠狠落下。 只是,划破的不是吴杳的后颈,而是他的咽喉。 屠人者入魔,屠己者还罪。 杀别人容易,杀自己难,可长敬看着跪在地上,等着他醒来的吴杳,这一刀却划得十分果断,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害怕。 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救真正的自己和吴杳。 他终于了结了这个噩梦,在炼河水中苏醒。 他的手心里依旧是吴杳。 可是吴杳此时紧闭着眼,嘴唇微张,似是溺水昏迷的状态。 长敬想要将她拉向自己,可她的身后还有数不清的白骨在纠缠着她,即使他再用力,她也不能动弹分毫。 他看不到她的噩梦,可如果她再不苏醒,她很可能就要溺水身亡了! 害怕失去她的恐惧使长敬竟忘了这里是虚魔幻境,没有真正的死亡。 既然你无法靠近我,那就让我来到你身边。 长敬奋力摆脱所有恶鬼的阻碍,手脚上的伤痛在这一刻似乎都不能阻挡他的想要前进的心,他在冰冷彻骨的炼河水中如愿碰触到了吴杳的脸。 可是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长敬的脸缓缓靠近——她柔软的唇。 相触的那一刻,他仿佛全身的冰寒都远去了,唯有一颗跳动的心,将源源不断的温暖毫不吝啬地全都传递给了这个与自己肌肤相亲的人——只要你能醒来。 我想要你的双眼永远能看到这个发光的世界,即使没有我也没关系。 长敬没有做过梦,可他听说,做美梦的人醒来的时候一定是阳光正好的天气,暖洋洋地晒在脸上,让人觉得现实就是梦境的延伸,那些美好永远不会结束。 现在的他,就是这种感受。 吴杳的目光就是让他觉得温暖的阳光。 他拉开距离,微微笑着,知道吴杳定然也是平安地逃脱了恶鬼的罪孽之梦。 她会梦到什么呢? 希望没有杀戮。 对于吴杳来说,此刻的心情却不像令人感到幸福的日光。 她奋力挣脱那些缠绕的白骨,再无任何阻碍地张开双手,投入眼前人的怀抱之中。 虽然他们身在水下,可长敬却知道她在哭,她微微颤抖着的肩和双臂都泄露了此时的脆弱。 吴杳用尽全身力气的拥抱,没有让他感到疑惑,也没有期待已久的惊喜,而是心疼。 长敬用力地抱紧怀中人,轻拍着她的背脊,无声地告诉她——别怕,我在。 吴杳并没有哭很久,甚至快的仿佛只是一瞬间的失控,下一秒她就又变成了满身盔甲的女战神。 只是,此时的她,再无任何弱点。 她看着长敬,坦然一笑,她知道无需言语,对方就能明白此刻的心意。 就像长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杀来救她,他不知道其实她也在那个梦境中,她也真实地承受着一遍遍无法改变的结局。 她喊他的名字,唤他醒来,却会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 当最后一次,长敬在她身后举起大刀的时候,她早已泪流满面。 可是,这还不是结束。 在罪孽之梦中,长敬的赎罪方式是抵命,而她则是接受自己所爱之人的死,替逝者走好往后的路。 她做到了。 即使只有一个人,面对往后的路,她也要依旧坚强地走下去。 可是这条路就好像一条没有终点的孤途,她不知道路的尽头会有什么。 直到长敬缓缓向她靠近,她看到了坚持的意义所在。 你将我视作你的阳光,你又何尝不是我唯一的温暖呢? 是你的温度将我重新带回了这个世界。 我也终于明白,在我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原来叫作喜爱,我会因为你受伤而担心,会因为你开心而开心,会因为你关注别人而失落,会因为再见到你而欢喜。 李长敬,是你赋予了我全新的情绪,完整了我的人生。 你就是我的铠甲,即使你走了,我也会带着你的记忆一直一直走下去,守护好我们共同的信念。 但如果可以,我更希望能与你一同前行,直到白头。 …… 长敬拉着吴杳游上了水面,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不禁感叹活着的感觉可真好。 “哎哟,可憋死我了。” 距离他们不远的位置,又冒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是林瑶。 紧接着,林奕和赵清语也上来了,五人皆满身狼狈,但脸上的神情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喜悦。 “诶半仙,缠住你的恶鬼做了什么梦?” 长敬正站在岸边拧着自己衣服上的水,抬眼看了一眼吴杳后,对林瑶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秘密,不可说。” 吴杳背对着他,耳根渐红。 林瑶也没在意,接着就说起了自己在噩梦里遇到了一个丑陋的大叔,将她困在树上,想要放火烧她。 但每回都会及时下一场大雨将火浇灭,可她也没被人救下来,反倒一直在火烤肉和落汤鸡里转换,还有烟熏加持,难受的要死。 “最后啊,还是多亏了本姑娘的聪明才智,与那丑大叔说话,让他错过了点火的最佳时机,直接等来一场大雨,我这才得以逃脱。” “诶,哥你呢?” 林瑶说完又去问林奕,林奕此时正帮赵清语摘头顶的水草呢,闻言手一顿,神色有些尴尬。 “问你呢,耳朵被水泡聋了?” 林瑶走上前,不是嘲讽,而是煞有其事地研究林奕的耳朵,加大了分贝,把林奕吓了一跳,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我就普通的噩梦啊,也无非杀人放火什么的,我施计破解了……” 赵清语离他最近,看他躲闪的眼神,就知道他没说实话。 “你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瞒着我的吗?” 赵清语依旧是轻轻柔柔,温温和和的语气,但就是将林奕拿捏地死死的,林奕一下就怂了,老实道:“缠住我的恶鬼,是个……采花大盗……” “噗嗤!” 长敬当即就笑了出来,被林奕一瞪又赶紧一本正经地说,“嗯,采花大盗而已,以林大哥的本事想必很容易就破梦了。” 就是不知道林奕在梦中扮演的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的身份了,无论是哪个,想想那画面都有点…… 林瑶这耿直的小丫头一听,立即反驳道:“采花大盗是什么?采花也犯法吗?可是我哥明明比我还要迟醒来……” “唔,唔!哥,你捂我嘴干什么!谋杀亲妹啊!” 林奕一脸无地自容加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手忙脚乱地去堵林瑶的话头,把长敬和吴杳都逗笑了。 连赵清语也不禁失笑。 五人在沉浸着无数恶鬼的地狱炼河边,与来时那样说说笑笑,只是没了那座突然崩塌的奈何桥和诡异古怪的老妇人。 世间真的有炼河,有守恶人吗? 他们没有注意到,火焰山离他们越来越远,炼河水也逐渐透明,直到完全消失不见,四周又重新陷入了混沌的黑暗。 光源再现时,他们竟然又重新看到了无处不在的棱镜。 左分殿,他们回来了。 他们成功走出了虚魔幻境? 不,不对。 长敬看着镜中的自己和伙伴,垂首恭恭敬敬地朝着某个方向施了一礼。 “长敬多谢师父助我们出幻境。” 林奕等人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也都低下头随长敬施礼。林奕用胳膊轻轻撞了下长敬,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长敬脸上还挂着轻松的笑,“我们走出来了,但却不是通过梦眼。” 林奕更糊涂了,不是通过梦眼,他们是怎么破梦的? 吴杳听懂了一点,“你是说,是黄老主动帮我们解除了虚魔幻境,所以虽然我们没通过梦眼,但也回到了现实?” 长敬欣慰的一点头,心中暗道:还是自家媳妇儿聪明啊。 林瑶这下也明白了,但还有一个问题:“那梦眼到底在哪儿?” 长敬看向重重叠加的镜面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暴风之境的风眼。只是启动梦眼的前提是我们五人都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我和吴杳一开始坐在风眼中时才并没有发觉这里就是梦眼。” 吴杳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风眼就是梦眼的?” 长敬摸摸下巴,假装认真回想了下,“大概就是我们走向火焰山后,暴风之境产生的飓风还一直在另一端盘卷的时候吧。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多加个炼河恶鬼罪孽之梦,还有那个自称守恶人的老妇人也很奇怪……” “因为那并不是虚魔幻境的一部分。” 长敬的话突然被黄老不知从哪儿传出的声音打断,众人皆是疑惑地看向四周冰冷的镜面。 “师父,你的意思是……” “有人闯入了我的虚魔幻境,擅自为你们加设了恶鬼罪孽之梦,所以我才会在你们破梦后提前结束虚魔幻境的考验。” 众人一惊,果然是有人抱着杀意在虚魔幻境中与他们交手……还是一个在虚魔幻境之中还有余力为他们设局的高手…… “是谁?” 会是那个守恶人吗? 第五十二章:分道扬镳启东征 “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的。” 黄老突然出现在其中一面棱镜中,负着手背对着他们。 长敬讶异于黄老的隐瞒,却也没有多问。既然迟早会知道的,早些晚些没有太大差别,也就意味着这人暂且而言对他们并没有危害。 长敬换了个话题问道:“师父,我们在虚魔幻境中呆了多久?” “九天九夜。” 长敬哑然,在虚魔幻境中他虽也感觉花费的时间不少,但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久…… “那这几天外面可好?” “苪南公主已经扶太子正式继位,造反的瑞王和巍王被百姓堵在了京都城外,苪南公主以新帝的名义派出了十万精兵镇守京都,他们兵力不足,还不得民心,自己就退回去了。” 林奕奇道:“苪南公主就这么放过了他们?” 黄老:“不是放过,是时机未到。” 林奕恍然,这苪南公主的城府可真深,这位子也不好做啊。 “新帝还特意拟了一道旨,说枕月舍敢于陈述真相于众前,是为天下楷模,故特赠梦灵珠一颗。” 赵清语不禁道:“太好了。” 她有了虞老的承诺,又有了程序上的掩护,她就可以真正拥有母亲留给她的赤血珠了。 而对于世人来说,这依旧是属于枕月舍的荣耀,她也就不会有怀璧其罪的风险了。 他们五人还顺利地通过了虚魔幻境的考核,虽然最后只差一点就可以自己找到梦眼结束,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在这次的考验中也受益匪浅。 不论是术法上的精进,还是感情上的增益。 就在众人沉浸在各种喜悦中时,黄老突然告诉了他们一个噩耗。 “我收到云陵右分阁的密报,张先病重,右分阁再次出现内乱。” 长敬眼前出现了张先那张和蔼又谦逊的脸,因为云陵在核验他们身份前没有开城门放行,他会以阁老的身份向他们这些小辈致歉; 因为他们主动请缨去长月峡支援,他会含泪向他们道谢; 灵渊梦境爆散时,他也曾不顾自身安危冲入百姓群中救援,他是最适合做右分阁阁主之位的人。 可是,为什么内乱会再起?张先又为何病重?难道是张远山回来了?! 林奕毕竟在右分阁的时间更长,且又是阁老,便着急道:“是有人谋害阁主吗?是张远山回来复仇了?” 黄老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密报上的信息并不完整,像是被人处理过,我已派遣万象圣手去云陵查探。” “你们也即刻返程吧。” “是。” 众人此时也无心玩闹,立即施礼告退,想要尽快返回云陵援手,谁道黄老又道:“李长敬,吴杳你们留下,我另有任务安排。” 如此,五人就要分道而行了。 林奕用力地搭了下长敬的肩膀,低声道:“我们云陵再会。” 长敬和吴杳用力地点了下头就算告别,无需言语,因为他们知道终有一日他们会再次并肩作战。 等林奕三人走后,黄老才缓缓转过身道:“我需要你们去趟东文帝国。” 长敬还以为他们会留在左分殿,没想到竟然是要去一个他们全然陌生的国家。 “东文?去找右分殿吗?” 他能想到的只有织梦渊内部的交流活动。 “不,此行是只有我一个人知晓的秘密探查,你们不能暴露身份,也尽量不要与东文帝国的织梦渊分殿分阁联系。” “安全第一,任务第二,你们需要保护好自己,因为不会有任何支援。记住了吗?” “记住了。” 长敬简直满脑袋疑惑,不知道究竟什么任务需要这么神秘,嘴里倒是先应下来,毕竟他们也没得选。 不过换个角度想,这可是公派出国的机会呢,或许还能学到不少东西。 吴杳问出了关键:“那任务到底是什么呢?” 黄老道:“特种矿石。我要你们去查东文帝国近年来新发现的特种矿脉位置。” 长敬大惑:“矿石?” 这和织梦渊有什么关系?特种矿石又是什么东西? 吴杳忽然想到了方航的话,那时长敬正被黄老特意安排的幻梦隔开,所以没听到。 吴杳:“传闻东文帝国发现了一种特种矿石,可以打造比寻常铁剑还要坚硬数倍的兵器,且不畏火烧,不惧寒冻,重量也更轻。西岩帝国军方认为如果西岩也能拥有这种矿石,就可以打造一支奇兵,增加东征之战的胜算。” “但目前东文帝国皇室也仅是发现了矿脉,并没有大肆开采,所以很少有人知道矿脉的真正位置。” 长敬听明白了些,“可这和织梦渊有什么干系?难道织梦渊要参与战争?” 黄老却只道:“你们的任务就是去找到矿脉位置,汇报于我即可。其他的无需管,我只能说此事绝不违背织梦渊的盟誓。” 长敬和吴杳都不是胆小怕事、踌躇不前的人,既然黄老都这么说了,他们也就不纠结要这矿脉作何用处了。 “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黄老说完就又背过身躯,缓缓向棱镜深处走去。 长敬看着黄老的背影,总觉得比第一次见他时要苍老了几分,还有那不知是不是因为模糊看不甚清晰的缘故,显得半透明的衣角。 长敬心中没来由地一跳,忽然拉着吴杳一起跪下,无声地朝着黄老的背影郑重叩首告别。 长敬默默地在心里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此行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望师父多加保重,待他们顺利完成任务平安归来。 黄老的步伐似乎是停顿了一瞬,又似乎没有,左分殿在无数棱镜的反射下,显得分外明亮,唯独他的身影走向阴暗。 ……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长敬回头看着京都城气派的城门和一眼望不到城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问吴杳。 他们来的时候,坐在京都城里那座最恢弘的宫殿里的还是祁珩,没想到等到他们走的时候,那把龙椅就易主了。 可京都的街市依旧与来时一样熙攘,热闹的人群没有丝毫不同,他们才不管皇宫的主人是谁,只是日复一日地过着最平凡的生活。 但也正是有了他们,才有了西岩帝国的一砖一瓦,一朝一代。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诚不欺我。 吴杳道:“当然是去东文帝国了。” 那是连她师父也没有去过的地方,而陪她一起去的人…… 长敬转回身,正好撞进吴杳眼里,顿时笑开了花。 “看我呢?” 吴杳秒变脸,“不看你看鬼吗?快想想我们待会儿怎么走吧,也不知道哪条路最快……” 长敬看出吴杳明显是在转移话题,自从“确定关系”后……话比以往多了,也更更关注他了…… 他不禁觉得老天待他真是不薄,美人在侧,天涯在前,还不天高海阔任鸟飞? “我们就从官道走,既安全又不会迷路,一路好山好水地赏过去,如何?” 吴杳瞥他一眼,“我们是来做任务的,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长敬左摇右摆地往前走着,就差蹦着走来彰显他的好心情了,“师父也没说任务时限,我们就慢慢来呗,或许这一路上也能打听到不少小道消息。” 吴杳一想,长敬如此安排似乎也有道理,他们不熟悉路线,走官道最稳妥,且官道上天南地北的过往商客最多,确实利于收集信息。 那就如此吧。 于是轻功一闪,很快超过长敬,眨眼就只剩个小小的背影了。 长敬一看,这哪儿行!当然要追啦。 “注意隐藏身份!” 长敬也早不是那个要被仙姑拽着手腕飞的小垃圾了,别的暂且不说,轻功是得吴杳亲传,真下了苦功夫学的,除了经验少些,速度真差不了多少。 “救命啊!” 眼看着长敬就要摸到吴杳衣角了,突然冲出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长敬正在提速,一下急停地猝不及防,就与那人撞倒在一块儿。 长敬捂着腰爬起来,心道:我才要喊救命吧…… 两人正巧摔在沙地里,激起一阵沙尘有些眯眼,长敬好一会儿才看清这个摔在地上还一直在扑棱着腿想要继续跑的人长什么样。 原来还是个还没到他肩膀高的小子…… 别说身上了,连脸上都满是泥灰,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瘦削的好像只剩下一副皮包骨了。 “嘿!看你还往哪儿跑!” 这小子刚刚跑出来的方向又传来一道凶恶的叫喊声,想必就是在追他的人。 他一听到这声音,立即就害怕地手脚并用,想要爬起来继续跑,可是他的脚好像扭伤了,好半天也没土坑里爬出来,反倒又激起一阵尘烟。 “咳,咳……你先别动了,我帮你……” 长敬正想要弯腰扶他一把,突然感觉后领一紧,被人用力一拽,刚有些扭伤的腰立即伤上加伤。 “看你还往哪儿跑!你小子今天要是不把银子给老子吐出来,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放开你的手。” 长敬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吴杳来了。 只是揪住他衣领的那人,并没有就此松手,反倒让手下几个人将长敬的手都擒住,从烟尘中拉了出来。 第五十三章:长行作侠第一遇 吴杳和长敬为了隐藏身份,此时都已经换下了象征织梦渊的黑金衣袍,只着寻常衣物,但为了防止百姓看到他们会变化的脸,所以皆戴着箬笠。 追赶的“债主”一听喊他住手的是个女声,虽然看不见脸,但只看那露在外面的凝白皮肤、小巧的脸就心生恶意,更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哟,这儿还有个美人逞英雄,小姑娘不如和爷走,保你吃香的喝辣的啊。” 那说话的债主挺着一个和虞老差不多的大肚腩,两撇油量的胡须配上他那快要谢顶的头,简直再猥琐不过。 长敬听他出言不逊,调戏吴杳,手腕一转,就要挣脱束缚。 可还没等他出手,就听那猥琐大爷惨烈地叫起来。 “哎哟!女侠饶命饶命,快,快放开我的手,要断、断了!” 不止他的手,他的脚不知道被哪阵风一踢,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上一秒有多威风,这一秒就有多怂。 只见吴杳沉着一张脸,连星灵剑都没落袖,就将债主打了个落花流水,跪地求饶,长敬感觉甚是解气。 谁动手不要紧,坏人落网就行,他伤也不要紧,吴杳心疼就行。 不等吴杳再动手,他身后那两人也吓得赶紧松开了长敬。 那猥琐大爷这才看清自己竟还抓错了人,难怪有人出头。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眼瞎,抓错了人,求女侠松松手,我们这就走……” 吴杳本也就不是个爱找茬的人,依言松了手,目送他们连滚带爬地跑远。 长敬一本正经朝她一鞠躬,嘴里却依旧没得正经,“小生多谢女侠相救,如女侠不嫌弃,我愿意以身相……” 吴杳微微一侧脸,一个眼神飘过来,长敬就立即乖乖住口,保持微笑,心中暗道:炼河中的吴杳不会是他做的白日梦吧…… 诶对了,那小子呢? 长敬一回头,再看刚才摔倒的地方,哪儿还有人影?! “跑这么快……亏我们还救了他。” 吴杳回头的时候只看到长敬被人抓住,并没有看到其他人,便问道:“什么人?” 长敬揉揉腰,继续往前走,“哦没什么,一个被追债的小子,跑出来的时候正好和我撞一块儿了……说起来,也怪我嘿嘿。” 吴杳看长敬龇牙咧嘴的笑,就想抽他一下让他别笑了。明明都受伤了,还总是笑嘻嘻的…… 可最终还是没舍得下手,只放慢了脚步,陪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在他们身后,烟尘早已散去,那个消失的人影又悄咪咪地出现,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 长敬和吴杳似是浑然不觉,依旧说说笑笑地走,直到天色都暗下来,他们才终于走到了一家客栈前。 他们走了一路,长敬早就疼得满头冷汗了,但因为不想吴杳担心,便还是打趣地说着各种小时候的趣闻,见到刚刚亮起烛火的驿站便提议先在这儿休息一晚。 吴杳也无不可,便主动先一步进去订房。 长敬扶着腰站在门口,头也不回道:“再不出来可就要露宿街头了。” 这还是他们走了这么久遇到的第一家客栈,下一家也不知道还有多远才有,他这才好心出口提醒。 提醒的自然不是吴杳,而是那个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小子。 好半晌过去,那人才一步一挪地从树下的阴影里走出来,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跟着你们……” 长敬回头看他,织者的五感灵敏度远超常人,两个人的脚步声和三个人的显然不同,他和吴杳都早就发现他了,只是一直没说破。 “看你瘦成这样,衣服也破了,还被追债,想来也是手头紧,没办法了才跑出来的。而追你的那伙人锦衣锦裘的,显然是京都城里的人,你想逃自然也就不会再往京都里逃,只能跟着我们一起走官道……” 长敬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头疼起来,“诶你别哭呀,我不说了就是了。你跟我们一起住,我们请客……” 长敬也没想到他这么随口一说,那小子竟然低着头哭起来,瘦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他才是那个欺负他的人。 “怪我怪我,要不是我撞到你,你早就跑远了,也许会有更好的去处……” 长敬自己小时候爷爷拿藤条抽他,他都没哭过,更别提安慰哭的人了,他一下手足无措起来,只好蹲下来,给他用袖子抹泪。 “我没有更好的去处了,我爹娘都死了,我……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长敬一靠近,他却哭得更起劲儿了,扬起脸露出两道清晰的泪痕,在满脸泥灰的脸上显得有些滑稽。 可长敬现在也心情笑了,他也是个没爹娘的,可他至少还有爷爷,这小子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想来也是孤苦伶仃地自己去讨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了偷了点银子,还被人抓了现行,这才被追着跑了出来。 长敬心一软,就蹲着转过身,将宽阔的后背摆在他眼前,“好了,别哭了,我背你去住温暖的房间,洗个热乎的澡,明天起来,咱又是一条好汉!” 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就忽然让他止住了哭声。 他愣愣地看着长敬的后脑勺,说不出来话来,两脚下意识地并拢后退。 长敬看到客栈内吴杳已经和掌柜谈妥,正出来找他们,他干脆也就朝后一伸手,也不管那小子同不同意,用力一托,就将他放倒在自己背上。 长敬早看到那小子扭伤了脚,脚上鞋子还都已经磨破了底,露出冻得通红的脚丫,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走到这里。 “抓好了,摔下去我可不负责。” 长敬刚一站起身,那小子还直着的身体差点后仰倒下去,这么一吓就立即不能地攀住了长敬的脖子。 “这才乖嘛,小孩子就要听大人的话。” 长敬扬着得逞的笑脸朝着吴杳走去,背上那人还在小声嘟囔:“你才是小孩子……” 吴杳等在原地,脸上也挂着笑,她一直知道长敬是个热心肠,否则他们在温江城也不会一次次地相遇。 她开了两间房,长敬一路背着新认识的小朋友走到二楼,送到自己的房间里。 “下来吧,我去打热水,今晚你就跟我睡一窝吧,放心,大哥哥不打呼噜。” 长敬虽然是对着那小子说的,眼神却飘向吴杳,好像在说:我的睡相很好哦。 吴杳不知道他在显摆什么,说了句你们好好休息,转头就要去隔壁房间。 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袖,她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小子。 “我要跟姐姐睡!” 长敬深吸了一口气,拎起他的衣领就提到自己这边,恶狠狠地吓唬道:“我都没资格跟姐姐睡,你插什么队!” 吴杳脸一黑,一脚就踹在了长敬后腿弯处。 长敬腰一弯,立即喊痛地扶墙,吴杳下意识地就来扶,“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我抗揍……” 吴杳一看长敬还在笑,就知道自己上当了,知道越理他,他越来劲儿,便蹲下来认真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小子脆生生道:“大宝!” “你今年几岁啦?” 大宝乖巧回答:“十二岁了!” 原来只比林瑶小四岁,可这营养不良的身体却要比林瑶矮上一大截,一定是吃了不少苦。 吴杳有点母爱泛滥的趋势,摸摸大宝的脑袋柔声道:“那你就不能跟姐姐睡了,让大哥哥照顾你好不好?” 大宝立即拽着吴杳的手不放开,“不好!姐姐温柔,哥哥太凶!” 长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凶,他小时候怎么说也是人见人爱的小正太,哪受过这冤屈,当即就也蹲下来反击! “大宝乖,男女有别,姐姐只能跟妹妹睡,哥哥会照顾好你的,保你睡得又香又甜,美梦连连!” 长敬变脸像翻书,不禁让吴杳又想起在幻梦中看到长敬还是年画宝宝的时候,也用这招骗他爷爷,她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可惜大宝不买账,“不要,就要姐姐。我还是小孩子!而且我本来就……” 他说道一半停下来,又理直气壮地说:“而且我本来就喜欢女生,自然要跟漂亮姐姐睡!” 长敬被这突然的一下噎得猝不及防,差点就要说我也喜欢漂亮姐姐,还好理智拉住了他,没被他带跑。 是个女生就没有不爱听夸赞的,吴杳猝不及防被表白,有点意外,但嘴角依旧不自觉地上扬。 就在长敬打算说不过,直接上手抓他回房间的时候,大宝突然趴在吴杳耳边说了一句话,吴杳脸上的笑竟然漾得更开了,但眼里却掺着心疼。 “好吧,那你今晚就跟我睡吧。” 长敬:“……??” 这小子究竟说了什么,吴杳竟然同意了? 吴杳站起身主动牵起大宝的手就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连招呼也没跟长敬打,反倒是大宝转过头,朝他得意洋洋地摆了个鬼脸。 长敬只觉得天雷滚滚,他花了多长时间才牵到女神的手,这小子几句话就搞定了?! 这也太没天理了。 可是他总不能再冲去吴杳房间里要人…… 只能郁闷地关上房门,独自疗伤…… 第五十四章:深夜突现引路人 等整座客栈都安静下来,月亮都快挂上中天了,他的房门才被轻轻敲响。 长敬从床上坐起来,暗道你小子还不是要被带回我这儿睡…… 可是一开门,却见只有吴杳一人。 莫非是吴杳要来跟他一起睡…… 吴杳看长敬站在原地发呆,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眉峰一挑道:“腰不疼了?再来一脚?” 长敬这才看到吴杳手中还有一瓶红亮亮的跌打酒。 原来是来给他治伤的! 长敬赶紧将吴杳迎进房间里,故意歪着腰身一扭一扭地走到床边,嘴里还自然地问道:“大宝睡着了?” 吴杳跟着他走近床边,脚步却慢了下来,“我给他洗了澡,现在已经睡着了。” 长敬本来正要躺下,一下又跳起来,这回是真又扭着了,不用装了。 “你给他洗澡了?!” 吴杳被他的举动逗笑了,也不变扭了,扶着他躺下,好笑道:“是啊,我还向店家要了套姑娘家的衣服给他换上了。” 长敬一下没反应过来,还在想吴杳居然给大宝洗澡换衣服的问题上,“你给他穿姑娘家的衣服他也愿意?这臭脾气也就你……” 说道一半,长敬突然反应过来。 “大宝是姑娘??” 吴杳熟练地倒了跌打酒在手心里,转过身,看长敬直愣愣地盯着她,她又不好意思下手了。 “你还背人家姑娘了,居然一点没发现。” 长敬想也不想地回答:“我一点也没感觉到啊!” 但话一出口,他就发现说错话了,赶紧补救道:“我是说我没感觉到她是个姑娘……” 李长敬,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这不是一个意思吗…… 吴杳凉凉道:“你想感觉到什么?嗯?” 她看也不看地掀起长敬的上衣,照着腰椎骨的位子就是狠狠一揉! “嘶!” 冰凉凉的药酒碰到皮肤,长敬不禁打了个冷战,可吴杳温暖的手心很快将冰凉铺开,带来热乎乎的揉搓感。 好像痛感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果然女人也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啊…… 诶不对,还没说完大宝的事! “那大宝为什么不直接说呢,害我白担心了……” 吴杳见长敬已经老老实实躺好了,神色也不禁柔和下来,长敬即使受了伤也不会喊疼,还会主动去背崴脚的大宝…… “你刚没经过人家同意,就背了她,她怎么好意思再当着你面说她和你男女有别?” 长敬肠子都悔青了,他居然还说自己五感灵敏,哪儿灵敏了……说到底还是他的错。 他自言自语道:“还好她年纪还小……” 吴杳没听清,只听到了个小字,“你说什么小?” 长敬赶忙支起半身,“没什么!我说她年纪这么小,我们应该送她回家乡,看她还有没有什么亲人可以照顾她……” 吴杳一想也是,总跟着他们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他们这一路说不定还会遇到很多危险……明天得问问她家在哪里…… “谁在那里!” 正说道危险,长敬就突然朝着窗户的方向一声厉喝,也顾不得腰伤了,利落地翻身下床,追到窗边。 吴杳也立即进入警戒状态,左手星灵剑一抖便牢牢握在手中。 他们此行为避免暴露身份,在人多的地方绝不使用控梦术,因此可以防身的也就只有冷兵器和徒手肉搏了。 可是他们才刚走上官道,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客栈,会是谁躲在暗处窥伺? 长敬谨慎地靠在窗户边的阴影里,往外一探,结果什么都没发现。 吴杳在他身后轻声道:“是谁?” 长敬缓缓走出阴影,确认窗外没人后道:“不清楚,只看到一个穿着黑衣的人影一闪而过。” 有诸多内鬼事件在前,吴杳和长敬不敢掉以轻心,便决定一起跃出窗户,在客栈的屋瓦上仔细查探,看对方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长敬的房间正好是客栈二楼最里边儿的一间,迈出窗户就能摸到房檐。 吴杳先出来,长敬跟着一脚迈出来的时候就听到一声脆响。 他示意吴杳后退一步,再缓缓将脚收了回来。 定睛一看,果然是他方才踩的位置有东西。 长敬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布帕,轻手轻脚地捡了起来,看了半晌疑惑道:“这是什么?” 只见他手里捏着的是两块很小的碎玉,普通的翡翠颜色,普通的款式,几乎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上面的裂痕大概率就是刚才长敬一脚踩出来的,要是再用力一点恐怕就要碎成更多小块,捡都捡不起来。 吴杳:“难道是其他住客掉落的?” 可是谁会没事儿跑到屋顶上来呢? 如果是刚才那个窥伺他们的黑衣人掉的,这上面又有什么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呢。 长敬将碎玉对着月光举起来仔细查看,没想到还真让他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痕迹。 长敬:“你看,这儿好像是个字……” 吴杳顺着长敬的方向看去,就见两块碎玉拼凑在一块儿,有几处原本以为是花纹的地方竟好像能组成一个字,但也不是完整的,只有一个小小的“木”和一道带“点”的横线。 吴杳:“这木偏窄,更像是一个偏旁。” 长敬摸摸下巴,“可木字旁的字太多了,也不知道这是人名还是地名,不好猜……” 正说着,长敬脑海中就奇异地闪过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字眼。 “我们再看看附近还有没有其他碎玉。” 如果他猜的没错,这应当是一个统一制式的专属物品…… 可是无论他们再如何仔细地翻过每一片砖瓦,都没有找到任何其他可疑之物。 两人只好重新关上窗户,回到房间内。 吴杳道:“你怎么看?” 长敬坐在桌前,一直盯着那块碎玉道:“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刚才那个黑衣人留给我们的信号。” 吴杳:“你觉得他是故意留下的?” 长敬:“没错,这东西只有这么一小块,不像是一个正常人会随身带着的东西,我觉得更像是故意留在窗口,让我们发现的。” “那你觉得他想传递给我们留下什么信号?” 长敬想了一瞬,断定道:“枕月舍。” “枕月舍?” 这个结果着实超出了吴杳的想象,不过长敬这么一说,她也觉得这个字就像是“枕”字的左半边,只是没有更多佐证的信息了…… 长敬:“我之所以会想到枕月舍,也是因为虞老。” 吴杳立即也想到了一年前在温江城的暗境和后山埋尸事件,“那时我们也得到了一块玉坠,而且很有可能就是虞老的……” 也正因为当年那件事一直没有解决,吴杳便一直将这块玉坠随身带着,没想到今日又了新线索。 她将那块玉坠与碎玉片摆在一块儿。 长敬点点头,凝重道:“不仅如此,虞老还有许多举止奇怪之处。” 吴杳:“何解?” “你第一次出现在我家药铺的第二天,我就在药铺里见到了虞老,他作为枕月舍的七大长老之一,居然会出现在我们小小的一个温江城,而且我觉得他并非单纯是出于和我爷爷的私交。” “后来,在我们遇到陈宅幻梦、后山暗境期间,他也都在温江城内。直到,我们发现那块玉坠,拿去枕月舍套话的时候,当时的薛掌柜跟我们说,虞老正巧已经离开温江城了。” “可是,我爷爷死时……他又出现在了药铺附近。” “之后查出的储梦石失窃一事也在他的主持下不了了之,我们甚至都没有机会拿那块玉坠再做进一步调查。” “当我们在京都向枕月舍求助的时候,虞老又刚好出现,你还记得当时他打断了雷掌柜没说完的话吗?” 吴杳顺着长敬的思路仔细回想了一下,“我记得当时雷掌柜正说道织梦渊如果没有皇室的帮助……然后虞老就进来了。” “对,虞老说不止是织梦渊,就连枕月舍也一样离不开皇室的支持。” “可是我总觉得雷掌柜当时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 吴杳突然联想到祁珩在盛安宫里对雷介的嘲讽,“祁珩曾反问雷介枕月舍就对得起天下人吗,还说枕月舍离开了皇室根本寸步难行!” 这一连串奇怪的对话就让长敬不得不怀疑,皇室和枕月舍,以及与织梦渊之间的关系真的就只是表面上的互利互惠吗? 目前已知的是,皇室给织梦渊和枕月舍在亚安大陆的建设普及提供便利和政策开放,织梦渊和枕月舍便回报以储梦枕和控梦术衍生品…… 可如果仅是如此,为什么还要加以嘲讽?难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下交易…… “还有你幻化澹台女现世的那天,虞老公开展现的祁珩往梦也是经过他刻意剪辑选取的片段,可这事儿他完全没有提前告知我们。” “我们在虚魔幻境中遇到的守恶人,我也直觉与虞老有关……” 吴杳道:“你怀疑那个老妇是虞老幻化的?” 长敬紧皱着眉,无法直接得出结论,“我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是他,只是直觉……” 说到底,他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直接指证虞老的证据,他甚至不敢说他的推测中没有掺杂一丝个人情感。 毕竟,他也是间接害死了爷爷的凶手之一…… 如果他当时能早一点发现,能先去救火、救爷爷…… 他不自觉地握紧手心,忘了那块碎玉还在手中,锋利的一角划破了他的皮肤,从白色的布帕中渗出点点猩红。 第五十五章:东境小村闹鬼神 一点熟悉的温暖覆盖在了他的手背上,并轻轻地尝试松开他的手心。 是吴杳。 吴杳没有说任何宽慰他的话,只是默默从他手中取出碎玉,从她自己衣襟里掏出一块全新的手帕,为他擦去血迹,再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 她表现地好像根本没有发觉长敬异常的情绪,做完这些便接着道: “如果枕月舍的行径确有蹊跷,甚至可能虞老就是这幕后的实际控制人,之前发生的所有内鬼事件也都与他有关,这块碎玉也指向枕月舍的话……” “那么,又会是谁给我们留下的这个信息呢?” 长敬已回过神来,屏除掉所有不该有的杂念,重新拿起那块碎玉道:“那就要问问留下这块碎玉的人了。” 他的眼里又恢复了光亮,成了那个不怕任何艰难险阻,只知前进的李长敬。 而留下这块玉的人,之所以只留下这一小部分,很有可能就是借他们的好奇之心,引导他们往他期望的路走。 如此,必然还有下一块碎玉在等着他们。想要确认这到底是不是指枕月舍,以及这个黑衣人又是谁,就只能继续往前走,一探究竟。 吴杳:“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长敬:“就去枕月舍!” 吴杳笑道:“忘了我们的任务了?” 长敬神秘一笑道:“我猜这个黑衣人想引我们去的,也是东边的方向。我们就按原计划的路线走,再顺道去东境的几家枕月舍逛逛……” 吴杳听到东境,倒是想起来,“云陵也在东境……也不知道林大哥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林奕三人虽比他们先出发,但此时必然还没有到达云陵,如果也是走官道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相遇。 …… 第二天一大早,长敬神清气爽地从房间里出来,就见一个小不点站在他门口,仰头望他。 一大一小对视半晌,长敬犹疑道:“”大宝? 大宝立即转回成一种鄙夷的眼神,“需要看这么久才能认出来?” 长敬看着大宝梳地整整齐齐的头发,一张干净朴素的小脸以及一身虽然不太合身但至少能防风保暖的衣服,不得不说还真有些没认出来。 这跟昨天灰头土脸的假小子模样差了有十万八千里吧。 大宝接着道:“你的腰好点了吗?” 长敬挑眉,“你怎么知道我腰受伤了?”他可不记得有在这小子面前表现出来过。 大宝笑嘻嘻地,鬼马精灵似的,“昨天杳姐姐跟我说的,她大半夜地从你房间里出来,说是给你送药去了。” 长敬这么厚的脸皮也突然被大宝笑得有点挂不住,“那什么……我们成天行走江湖,惩恶扬善的,一点小伤不算什么。你可别给我到处乱说,影响你杳姐姐的名声,知道不?” 大宝响亮地答了一声知道,长敬这才放下心来,正好吴杳也出来了,三人便一起下楼吃早点。 这儿毕竟不是京都,没什么山珍海味,都是些步履匆匆,风尘仆仆的商客,自然也大多售卖些便于携带的干粮,充其量有口热粥、热茶可供暖身。 长敬和吴杳都不是挑剔的人,大宝长自贫寒人家,更不会介意粗茶淡饭,三人奔着吃饱肚子好上路的初衷,俱是默默吃饭。 吴杳倒是想起昨晚一事,便问道:“大宝,我们和大哥哥是要去很远的地方,你跟着我们会有危险,不如我们送你回家好不好?” 大宝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可怜巴巴地看着吴杳。 “我没有家了……我家当初就是因为村子里发生了怪事,才想举家迁移到邻城益兴,结果附近的几座城都因为听说了我们村的怪事,拒绝接纳我们入城……” “我们这才一路走到了京都,谁曾想,我爹娘在京城里还一直梦到村子被的事,日日沉陷梦魇,最终……都发病走了……留下我一个人。” 长敬也放下了筷子,皱眉问道:“你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怪事吗?” 吴杳用胳膊碰了下长敬,示意他关心下大宝,不要显得这么无情,揭人伤疤。 长敬反应过来,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补话,反倒是大宝在京都的这段时间学会了看人眼色,知道吴杳和长敬是在怕她伤心,便主动道: “没关系,我可以说的,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害死了我爹娘……” 不知道为什么,长敬总有种奇异的直觉,感觉这事儿会与他们此行有关…… “我们村因为田地不足,所以只有少部分人会去种稻谷,更多的人会在附近的山头养些家畜卖钱,最先发现这件怪事的就是一个放牛的伯伯。” 大宝缓缓向他们叙述了一个极为不可思议的故事。 她说,那个伯伯放了一辈子的牛,竟在一天晚上突然能听懂牛说话了。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发梦了,因为自家的牛总是在他的梦中出现,与他说些奇怪的话,第二天醒来就又没事了。 曾有人问他,牛都说了什么,他却是不肯说。直到有一天,他在白天放牛的时候突然被自己的牛吓倒,摔下了山,断了一条腿,还变得疯疯癫癫不认人了。 更诡异的是,他居然会持续地发出一些牛的哞叫声,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牛。 无独有偶,隔壁一家养羊的邻居,在他出事后不久也开始说胡话,说听到自家的羊也开口说话了,众人问他说了什么,他也是不答,过了不久他就得了风寒发高烧,整个人都烧得迷迷糊糊的,说不清楚话。 只有他的妻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听到他发出几声“咩咩”的羊叫,极为吓人。 于是流言开始在村子里传开,说是他们都得罪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才会受此惩罚。 大宝的爹娘本是不信的,因为他们就是少数不养家畜,而种稻谷的几家。但有天,她爹不知道是在村民群中听到了什么传言,回到家就开始念叨着要早点收割稻谷,来年也不播种了。 大宝的娘亲根本无法理解丈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便大吵了一架,可还没等他们吵出结果,他们家门外的一大片稻田就燃起了滔天大火,火光照亮了整座村子。 这一晚的大火不仅烧光他们家的田地,还差点将他们的屋子都烧没了。 可是大宝她爹却一点没心疼,反倒是兴奋地提起锄头去凿地,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是要挖宝藏。 大宝她娘这才知道,原来是牛大伯和羊叔叔家的妻子透露,他们此前在梦中听到的畜生话语,便是告诉他们村子里埋了前朝一个将军的全部家财,不仅有黄金万两,还有数不尽的珍宝。 而这些宝藏就藏在村子的某处。 一开始他们都以为是胡说八道,可谁知牛大伯的妻子偷偷跑到他丈夫出事的地方,掘地三尺,竟真让她挖出了足有小孩胳膊粗细的金条。 于是,村子里的村民各个都开始不务正业,一心只想着去哪儿挖挖坑找宝藏。 而最方便下手的,莫过于自家的田地和放养牲畜的地方。 大宝他爹就是抱着这个想法,在大火后的一片焦土中,任谁拉他也拉不走地埋头苦挖,最终不仅什么都没挖出来,反倒就此一蹶不振地倒在了烈阳下,成天神志不清地说胡话,明明连路都走不了还非要去继续挖。 大宝她娘哭了许多天,最后死马当活马医地将他爹又拖到了那片焦地里,让他看着她继续完成他没完成的事。 说来也神奇,大宝她爹挖了许久都没挖出什么的坑里,大宝她娘一锄头下去就砸到了坚实的物事,掏出来一看竟是满盒子的珍珠玉环。 大宝她娘一点没敢声张,重新将她爹拖回屋子,将珍珠玉宝拿出来给他爹看,谁知他爹就这么突然清醒过来,而且甚是排斥这些东西,连碰都不碰一下。 他严厉地斥责妻子说要将这些东西全都埋回地里,与先前发魔挖宝的样子判若两人。不仅如此,他嘴里一直说着不祥,还极其坚定地决定举家搬离这个世代生活居住的村落。 大宝她娘说不过,就只好带着大宝一起去了邻城。但她始终舍不得这些宝藏,便偷偷藏了起来带走。 没想到,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听到路上已有了他们村子里许多人得了疯症自相残杀的传闻,他们更是不敢停留,一路紧赶慢赶地去了邻城。 然而,邻城益兴城守也因为听说了这个消息,而拒绝外来人员入内,怕传染一些不干净的毛病。不仅是益兴,连距离他们村落足有三四个小城远的大城彭丁堡也不允许放他们入内。 此时传闻已经变成了,他们的村落里有人深夜放了一把大火,把所有人都烧死了,惨叫声足传出数里远,而那场大火更是烧了三天三夜才烧尽,没有留下一点人类生活过的痕迹。 像是上天对此地百姓贪婪不休的惩罚,又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人为报复。 而大宝他们一家,一直走到京都才算是走到了头,跟着过往客商的队伍混进了京都。 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真正的噩梦从这里才刚刚开始。 第五十六章:初到彭丁陷奇案 大宝她娘从到京都的第一晚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而且总是说自己看到了惨死的乡邻出现在眼前,在问她为什么不带他们一起走。 后来,她又开始拿出那些挖出来的珍珠玉环,佩带在自己身上,说自己就是那死去将军的妻子,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她的。 大宝她爹气地要将这些珍宝都扔了,可一想到他们身上的银两都用完了,便想着不如把这些东西卖了换钱过日子,也好断了妻子的念想。 可谁知,他一将这些东西拿到当铺里,当铺里的人就赶他走,非说他是个疯子,净拿些没用的东西来充珍宝骗人。 于是他一个东西都没卖掉,便干脆全都扔到了郊外的地里。一回家,就见妻子疯魔一般地找这些东西,他说了实情了,妻子便突然发出尖利的叫声,气息一滞竟晕了过去,从此就病倒在床上,昏睡不醒,连郎中也看不出是什么原因。 最可怕的是,就在大宝她爹手足无措的时候,那些珍宝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床边。他大惊之下,又要拿去扔,可无论他扔了几回,这些东西都会重新回到他的手上。 终于,他也坚持不住了。他总是在梦中呓语,甚至还会在午夜起身,一个人走到郊外挖起一抔土带回家,告诉大宝这就是他们的吃食。 这样的日子如永远没有黎明的黑夜笼罩了这小小的家庭,也摧毁了他们原本鲜活的生命。 大宝的爹娘先后在梦中逝世,再也没有醒来,她也成了一个没有亲人的孤儿。 她说道这儿,已是泣不成声,想起爹娘疯疯癫癫的模样,以及那些于她而言也如噩梦一般的日子,都是一想起就忍不住心痛的真实回忆。 长敬和吴杳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一个相同的答案——幻梦术。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让牛羊开口说话,让人屡屡在噩梦中说出不符合现实的话的,甚至最后在无外力攻击的情况下陷入神智不清状态的,也就只有人为编织的幻梦了。 说到这里,吴杳突然发现,大宝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大宝,那你的家乡,也就是你们的村子,在哪里你还记得吗?” 大宝抽着鼻子点点头,“记得,就在无名神山下。” “无名神山??” 长敬和吴杳异口同声地重复了大宝的回答。他们万万没想到,会从一个普通人口中听到织梦渊的本部称呼。 大宝眨眨眼,不明白长敬和吴杳在惊讶什么,反问道:“你们不知道无名神山吗?” 长敬磕巴了一下,他们当然知道,可是又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该怎么和大宝解释呢? “知道啊,我听说,那个织梦渊啊,就在无名神山里,你们村子这么厉害居然也在那里吗?”长敬打哈哈道。 大宝哦了一声,认真解释道:“当然不是同一个地方。我虽然不知道织梦渊的无名神山在哪里,但是我听我们村长说过,我们常年放养牲畜的那座山脉,在织梦渊入世以前就叫无名神山,即使后来织梦渊入世了,也没有改名。” 吴杳理所当然地问道:“为什么不改名?这样两个地方不就重名了吗?” 大宝盯着吴杳,同样理所当然道:“为什么要改名?织梦渊的无名神山和我们村子也许差了十万八千里地呢?真要找织梦渊的人应该也不会找错地方吧。” 吴杳被大宝这么一说,竟觉得真有些道理。想找织梦渊的人,必然都是了解织梦渊的人,也必然知道无名神山早在千年前布下隐匿幻阵,非织梦渊门徒不可进入,自然也就不会被同名的村落误导。 也许就是因为他们是织梦渊的人,所以乍一听到无名神山的时候会下意识的以为是本部圣地吧。 长敬回过神来,接着问道:“那我们不如就送你回你家的那个村子吧?” 大宝犹豫了一下,想到父母的惨死,最终还是坚定地一点头,决定回村子探寻真相。 其实对她来说,对那里的恐惧并没有父母那样深。也或许是因为那时她还太小,不明白大人为之疯狂的东西究竟有什么令人欲罢不能的魔力。 反倒是对从小长大的故乡的怀念,以及与父母在那里生活的记忆更让她想要回到那里。 至于吴杳,她哪能猜不到长敬在想什么。 昨晚他们的目标还是东境的几座城池,以及城内的枕月舍,现在看似他们又转变了目标,但真正的目的其实依旧是一致的。 他们要达到东文帝国就必须往东穿过西岩帝国的几座城池,而根据大宝所说,她说的那个“无名神山”也就在东境第一大城“益兴”的旁边,如此一来,送大宝回家并不与他们此行路线相悖。 更为重要的是,控梦术在东境发生如此诡异的事件让他们不得不联想到温江城所发生的一切。 根据他们先前的猜测,枕月舍和织梦渊内,排除张远山一系外,很可能还有一批内鬼潜藏。 而最有可能违背织梦渊的盟誓,利用控梦术在村落中做出欺行霸市、危害百姓之事的,也只有他们。 因此,这事儿他们不得不管,也非管不可。即使不能自己探寻到真相,也必须将此事上报,交由左分殿亲自处理。 如此一来,长敬和吴杳就从一行两人,变成了一行三人,目标明确地朝着益兴城进发。 但也正是这一决定,让他们错过了林奕一行,当林奕三人到达云陵时,长敬三人才刚刚到达上分阁管辖范围内的一座城池——彭丁堡。 严格来说,彭丁堡已算是北境的区域,这里没有温江城的青山流水,也没有云陵的富庶繁华,更多的是无边的沙尘和宽阔的土地。 彭丁堡的经济发展程度大约只有云陵的一半,但这里土地的面积却足有两个云陵大小。 长敬一行三人站在黄土垒成的破旧城墙前时,着实有些不习惯。 毕竟这里与他们见过的任何一处建筑都不同。 他们过城门的时候,门口的守兵三三两两地站着,似乎是瞥了他们一眼,又似乎没有任何关注他们的意思,就这么轻松地入了城。 吴杳习惯于来到一个新地方的时候就先去观察当地的织梦阁,因为织者的素质就能从侧面体现这里的民风和百姓生活的安稳程度。 可她望了半天,却没有看到五角阁楼样式的织梦阁,不禁心道:难道这里的织梦阁建在更远一点的地方? 那枕月舍总在最繁华的街市上吧,毕竟是做生意的,总不能设在荒无人烟的黄土地上吧? 长敬此时就是在找枕月舍。 同样,他也没找到。 长敬和吴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怀疑和警惕。 这里的百姓也分外少,典型的地广人稀。 长敬他们走了许久,才勉强算是看到了一条“繁华”的街市,但他们才刚走入其中,就发现大部分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跑去。 出于内心的隐忧和好奇,长敬他们也决定去凑个热闹。 “弟兄们!拦住那个人!就是他抢走了我店里的珠宝!” 长敬挤在黑压压的围观人群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一听到这响亮的一声北方吼,就有点明白过来了。 这是在抓贼? 他们身前正好是几个带着孩子的妇女,听闻叫喊声便下意识地躲避开来,正好露出了一块大好的视野。 准确的说,也不是很好,因为这同样成了那抢劫犯的突破口,眼看着一个拿破布蒙着脸的壮汉就在他前方冲来。 他的手里抱着一个布包裹,里面鼓鼓囊囊的,最顶上被跑动的风吹开一角,满是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 “闪开!都给老子闪开!” 那人一边喊,一边跑,凶神恶煞地,还真吓退了几个瘦弱的小个子,后边儿的物主就更是难追上他了。 长敬在那人眼里,也同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气书生,想必只要他一亮刀,就会吓得屁股尿流地滚开吧。 哼,果然。 长敬甚至在他拔刀就主动往旁边让了一步,像是特意为他开路一般,而在他的身后,竟还是一个带着小孩子的女子。 正好,如果劫持个人质,想必就更没人敢拦着他了。 然而他却没发现,挡在他路前的吴杳左手隐在袖内,有一道寒光早已蓄势待发。 站在一旁的长敬也不是吃白饭的,当然不可能只顾着自己保命。 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他和吴杳的经典配合,正是他主控,她主攻,只要这人一踏入攻击范围,就将受到避无可避的腹背夹击…… 结果,事实并没有照着他们的想象发生。 就在这壮汉即将跑到长敬跟前时,不知哪儿突然伸出一只手,猝不及防地从壮汉的腰间穿过,两手一合抱,登时就将他疾跑的步伐生生地止住了,还将其的双脚微微带离了地面! 紧接着,就是猛地往后一仰,一翻! “嘿!” 长敬站在最佳观战位置,亲眼目睹了一幕“大力怪正面折腰过肩摔”,惊得愣是没反应过来去帮手。 不对,这根本用不着他帮手啊。 这突然冒出来的英雄一摔解决抢劫犯,将他摔得七荤八素,口吐白沫不说,紧抱着的包裹也松开了,掉了满地的金银珠宝。 英雄拍了两下手,弹去不存在的飞灰,霸气十足地说:“敢在老子地盘上惹事,也不看看你爹姓甚名谁!” 长敬和吴杳算是见识了一回真正的西岩人剽悍的性格,徒手战歹徒,一击取胜,毫发无伤。 那物主也终于赶了上来,自是朝那英雄千恩万谢,说是他店里的珠宝任其挑选,那英雄却是颇有大侠风范地摇摇手,分文未取地自顾自走了,连姓名也没留下。 人家不要,物主也不好追着给,只好散开围观群众,手下小二将那壮汉绑了送衙门处置,再好生捡起自家的财宝。 长敬和吴杳本来也打算走了,结果长敬无意一瞥正在地上捡珠宝的物主,竟忽然怔住了,站在原地没迈动脚。 吴杳回头见长敬没跟上来,就问道:“怎么了?” 长敬惊诧地喃喃道:“他手里的东西好像是储梦石……” 没错,不是储梦枕,而是储梦石。 第五十七章:沧海遗珠映火影 “大哥,你这珠子好漂亮啊。” 长敬走到物主旁边,一边帮他捡东西,一边艳羡道。 那物主虽是个大铺子老板,却也是个老实人,看长敬面善也心生好感,便偷偷跟长敬说:“小子好眼光,这可是稀缺货,丢一颗我就要损失上百两银子呢!” 长敬装作很是惊叹的模样,“这么宝贝啊,那这究竟是什么呀!” 说着,他又仔细打量那颗圆溜溜的不过龙眼大小的珠子道:“说是珍珠吧,好像比南海珍珠还要凝实透亮些,这触感摸着也更冰滑。说是玉石吧,好像又比任何一种玉石都更有分量一点,还没有任何纹路,确实稀世罕见呐。” 向人家套话的时候,先有理有据地夸赞一番总是没错的,最能引起物主的虚荣心和倾诉欲。 这珠宝铺的老板也是,看着长敬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小子,看来你也懂行啊,走,到我铺子里咱好好说说?” 长敬自然是爽快应下,还悄悄背手比了大拇指,告诉吴杳潜入成功。 那老板估计是平安夺回财物,人也没事儿,心情也就好了,一路与长敬唠回了店里。 长敬对老板介绍说,吴杳和大宝都是她亲妹子,他爹娘都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从前也贩卖运输过珠宝一类的货品,他跟着学了点,这才懂点行。 “郑大哥,小生实在惭愧,听您这么一介绍才知道原来珍珠、玉石里头还有这么大学问,我刚还班门弄斧了……” 这老板姓郑,大名就叫郑热,听说是他娘生他那会儿是大暑,热得很,便干脆给儿子取名叫热了。 且这名字还特别符合他这性格,尤其热情、热心肠,对生人的防备心也小,不仅相信了长敬的说辞,还将锁柜里的稀罕玩意儿拿出来给长敬赏玩。 “诶长敬小兄弟别这么说,就冲你识货这一点,就够让我把你当兄弟了!你是不知道我手下这些个看货的,一个两个地都只知道黄金是黄的,银子是银的罢了!” 郑热拍着胸脯道,长敬“感动”地无言以对,只得托拳回礼,心中却是冷汗直冒,耐不住这么能说的“大哥”。 吴杳和大宝站在一旁配合假笑,等郑热去放货取货的空当,吴杳偷偷靠在长敬背后道:“你什么时候懂珠宝玉石了?” 长敬得意一笑道,“话本里说的啊,形容皇家贵胄、富家子弟的时候总爱说他们身上带着什么宝玉、宝珠的,看多了就记下了,还好他问的不深,我还能瞎说应付下。” 吴杳以一种看珍稀物种的眼神看着长敬,心道长敬怕不也是个过目不忘的吧,怎么话本里写什么都记得这么清楚,她最多也就有个印象罢了…… 其实长敬还真没有什么过目不忘的本领,最多不过算是会观察、会抓细节罢了,懂得运用所获取的知识和信息。 “长敬啊,你刚看到的那颗珠子其实是一对子母珠,你瞧瞧这品质!” 郑热将刚才那颗疑似储梦石的珠子又拿了出来,还另外拿了一个更大些的盒子出来,摆在桌子上。 总算说道正题了,长敬和吴杳都打起一百二十分的注意力等着郑热开盒子。 郑热还谨慎地屏退了手下,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几个人的时候才朝长敬道:“长敬小兄弟,大哥我可跟你先说好啊,这宝石珍稀得很,轻易我都不拿出来,怕被人惦记,只有贵客来了,我才取出来给人挑选。” 长敬自然明白郑热的意思,“郑大哥您放心,小弟我别的不敢说,嘴严是必须的,走货最要紧的就是消息要守得好,绝不能给人露缝。” 郑热哈哈大笑起来,拍着长敬的肩膀客气道:“大哥看你有眼缘,知道你是个上道的,怎么会担心你传出去。”眼神却飘向吴杳和大宝,言下之意就是这儿还有两张嘴。 长敬正要打掩护,吴杳就自己开口了,且一点没有平时的冷僻凌厉,反倒露出一副典型江南女子的温婉模样道:“郑大哥,您有所不知,家中父亲管得严,向来是大哥跟着父亲学习、管事,我们女儿家都是跟母亲学些琴艺、女工,别的一概是不碰的。” 大宝也是个人精,在京都艰苦过活的这段时日里,早学会了听人说话,看人眼色,知道郑热是担心他们说漏嘴,给他带来祸端,便在吴杳说完后适时道: “姐姐,这里好生无趣,我们什么时候去踢毽子呀。” 吴杳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其实含义颇丰。她不仅是在告诉郑热,她们非但不懂行,就算让她们看了这宝石,也不识货,而且长敬才是在他们之中那个有话语权的人。 如果长敬看了觉得确实是个值钱的宝物,更觉得郑热此人可靠有实力,或许就会向南北都有渠道的父亲举荐,两家一合作,郑热的生意就可以做出彭丁堡去,发家致富的机会就摆在他眼前了。 郑热听懂了,长敬便顺着吴杳和大宝的话头,摸着大宝的小脑袋,眼神却是在看吴杳,“那哥哥和郑大哥在这里聊天,你们去外边儿玩会等我好吗?不许跑远了哦。” 吴杳敢将长敬一个人留在这里,也敢独自带着一个大宝在郑热的地盘走动自然是摸探好了附近的情况,没有异样的梦元之力波动,确实是个寻常的店家铺子和一帮普通人。 大宝响亮地应了一声,便轻快地跑出门去了,吴杳也小步追着离开。 郑热看着两人走远,方道:“诶本来还想跟你们好好分享下的,这多不好意思……” 长敬一摆手,似是浑不在意,将话题重新引回宝石,“郑大哥,我跟着父亲走过这么多地方,还真没见过这么好的宝石,您快跟我说说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打造的吧。” 郑热也就在等这一刻,手上却还是一点没着急,小心翼翼地打开装宝石的木盒。 “这东西啊,行内就叫作遗珠,取沧海遗珠之意,你找遍全大陆都不定能有几颗!” 长敬点点头,“物以稀为贵。” 盒子里的“遗珠”比先前长敬捡起的那颗要大了不少,小珠与大珠果然就像是母子一般,除了大小不同,其他诸如成色、款式都几乎无差。 郑热手上套着一只不知什么绸缎制作的黑手套,轻轻从盒子里将那颗和夜明珠大小差不多的“遗珠”拿了出来,放在掌心,靠近烛火的位置。 郑热神秘道:“不仅如此,你仔细看。” 长敬紧盯着那颗遗珠缓缓靠近火光,就见它竟然从凝实的状态逐渐透明化,就好像一颗镂空的珠子,在火光下逐渐被点亮核心,映出内里繁复的花纹来。 更为奇特的是,它竟在自主释放热量。 长敬原本还以为是因为靠近火源的缘故,不仅珠子被映得通红,而且周围的空气温度也升高了些。 但只要仔细注意就会发现,真正让房间里升温的不是本就存在的火烛,而是这颗“沧海遗珠”。 此时已临近冬日,房间里却温暖如春,让人舒服地只想躺进被窝里好好睡一觉,再做一个美梦…… 长敬盯着这颗珠子久了,越发觉得它好像就成了眼前的一团小火苗,让人心安,让人忘却烦恼,还有一种引动回忆的感觉…… 你心里越是惦记一件事或是一个事物,它便越容易在梦中出现。 而长敬就在清醒的状态下,赫然在珠子里看到了这几日他时常想起的——枕月舍三字。 长敬一惊,立即将身体往后了一寸,强行将注意力从这颗珠子上转移开来。 郑热的面孔重新出现在他眼前,还有些疑惑的样子,但更多的还是惊讶。 “长敬小兄弟,你居然没睡着?” 长敬回过神来,心跳却是很快,不知道方才究竟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还是真的这颗珠子里暗藏着枕月舍的信息。 “什么?”长敬老半天才回了郑热的话。 郑热好奇地左右打量着长敬,“我这颗珠子最宝贵的地方可就在于它独特的功能,只要靠近火源它就会自动发挥功效。一般人见了都会觉得周身温暖如春,疲惫尽去,困意袭来,比安神药好用数百倍呢。” 长敬一听,便登时又警觉起来。 高阶的储梦枕也会有安神助眠的功效……而且他摸过小的那颗子珠,无论是分量还是触感确实都很像储梦枕。 而决定储梦枕附加功效的就是储梦石的品质,如果他猜得不错,这颗遗珠应当就是高品质的储梦石制造而成。 可是储梦石属于枕月舍独家管控,连皇室都不知道矿脉所在,这偏远的彭丁堡中一个普通的珠宝商户又是从哪儿得来的这储梦石…… 莫非是枕月舍…… 至于为什么长敬没有睡着,这就是另一个储梦枕的特性了。 一般具有助眠功效的储梦枕都有主动吸引梦主梦境的能力,就是在整个吸附存储的过程中,梦主才会越睡越深,越睡越香。 可长敬是个无梦者,自然没有这样的联动力,要想靠自然的力量催他入睡着实不太可能。 要不是长敬在京都枕月舍暂住的那段日子,跟雷介学了不少,眼下还不知道要闹什么笑话呢。 现在长敬已经基本确定了这颗珍贵的宝石就是储梦石,但问题就在于他该怎么从郑热口中套话。 长敬揉揉太阳穴,装作刚从睡意中醒来的样子,赞不绝口道:“果然是难得的稀世珍宝,让我想起了家里的储梦枕,也是这般让人浑身舒畅,真想马上回家睡一大觉……” 郑热在听到“储梦枕”的时候,手下虽在不慌不乱地收起两颗子母珠,眼神却左右飘忽,被长敬看了个正着。 果然有问题。 第五十八章:碎玉再现添友军 “诶郑大哥,你知道咱们彭丁堡有多少颗遗珠吗?我想我爹应该会对这个大买卖感兴趣,不如通过我们的渠道,把这宝贝销往京都。京都多的是有人愿意买,比藏在这没人识货的地方好,你说是不是……” 长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故意以可期的未来引郑热说出更多信息。 但赏玩还好说,一牵扯到这东西的流通买卖,郑热就谨慎起来了。 “不瞒长敬你说,谁不想赚银子呐,可这玩意儿是真的稀少,我的铺子算是彭丁堡数一数二的珠宝铺子了,可我也就这两颗……” 郑热状似因为货源稀缺为难,但底下的意思却是不信任长敬这个全凭一张嘴说出来的买卖渠道罢了。 看来是不得不拿出杀手锏了。 长敬叹了一口气,将早就藏在袖间以备不时之需的东西滑落到手心,像是手心里本就有个物件般,此时一沉眉苦思便习惯性地掏出来于手间滚动把玩。 “那真是可惜了,我爹卖过不少珍稀玩意儿,就没有卖不出的……” 郑热眼尖,一下就瞧见了,收拾木盒的手一顿,神色一变道:“南柏玉……” 长敬手里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一年前在温江城后山那具尸体上所取得的玉坠。 他和吴杳都猜测这东西和虞老有关,即使不是它的,也一定与枕月舍有系。 故那晚分析完碎玉片后,吴杳便将这块玉坠拿了出来,交给长敬保管,就想着有一天也许能派上用场。 果不其然,有人识货。 可是接下来的发生的事却又不如长敬所想的那样顺利。 郑热像是见到了什么的极为可怕的东西,收拾完东西就站起身道:“这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诶我突然想起今日的货还有许多没点,长敬小兄弟可以留在这再看看……” 没想到逐客令来的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长敬只好道:“郑大哥你忙你的,我本就是闲人一个,这就找两个妹妹去……” 郑热却又突然拉住转身要走的长敬,语无伦次道:“不不不,你可以留在这里继续喝茶,我去去就来……” 长敬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还是客气道:“无妨无妨,我改天再来叨扰,今日就先走了。” 郑热一副想留又不敢留的模样,最终还是让长敬带着吴杳和大宝走了,明明还在正午时分,他就着急关了铺子,反正于外间的百姓来说,也不过是因为今日遭了劫舍,闭门扫霉运罢了。 可长敬却知道,真正的缘由还是因为那块玉坠。 长敬轻轻重复着:“南柏玉……” 吴杳不知道他们刚才里面发生了什么,还道是出了岔子,便关心道:“什么南柏玉?” 长敬:“我刚为了让郑热相信我的身份,就拿出了这块玉坠把玩,没想到郑热一看到这块玉坠,就说是南柏玉,而且神色大变,收了东西就说还有其他事要做,明摆着是不敢留我了……” 吴杳想了想,“你原先是觉得这块玉能说明枕月舍的背景,那郑热或许就会因为这个而向你透露储梦石的事?” 长敬点点头,“不错。但我现在换个角度一想,或许此时亮明枕月舍的背景除了找到队友外,或许还会招来敌手……” 再一联系只有枕月舍才能开采、制造、运输、销售储梦石这一点,便不难想到郑热这沧海遗珠搞不好还是背着枕月舍取得的,难怪这么怕枕月舍。 可是,如果只是偶然取得,或是从储梦枕加工而来,倒也没什么,可既然他一个普通的商户敢擅自销售高阶储梦石,想必不是有强硬的后台,就是还有其他人在卖…… 那么关键之处就在于货源。 此事暂且不说,吴杳倒还要其他重大发现。 吴杳道:“你刚说那颗珠子叫作遗珠?要说沧海遗珠,我们倒也发现了一个。” 长敬的注意力一转,颇为好奇道:“是什么?” 吴杳蹲下身,柔声道:“大宝,快把你刚才找到的东西给哥哥看下。” 长敬看着吴杳脸上浅浅的笑意,忽然就想起了她刚才在郑热面前做戏的模样……仙姑真是孤冷娇柔样样皆好啊。 大宝可能是觉得这东西见不得人,特意用吴杳的手帕包了好几层,躲在三人的影子里偷偷摸摸地翻出来,展开手前还四处张望了下有没有人跟踪窥视。 长敬好笑道:“到底是什么宝贝,让我们大宝这么警惕?” 大宝早知道长敬虽然总是逗她,但其实是个再好不过的脾气了,便翻了个白眼给他,似在嘲讽他大意。 长敬此时真被吊起了一点兴趣,也蹲下身仔细等着。 等布帕一掀看,长敬总算知道为什么大宝这么谨慎了。 竟然又是一块碎玉片! 长敬摸摸大宝的头,“你做的很好,哥哥很欣慰。” 大宝嫌弃地躲开他的手,拉住吴杳的衣角,“还是杳姐姐告诉我,这东西很重要,要我小心收着呢,说我是小孩子,没人会防备我。” 长敬转换自如,“姐姐做得很好,哥哥更欣慰。”——毕竟是自家媳妇儿。 吴杳没跟他逗趣,认真道:“我们在郑热铺子的门栏下找到的,你不仔细看看?为什么会出现的这么巧,而且还是大宝四处走动的时候意外发现的。” “不看也知道,想必是枕字的右半边。”长敬一边说着一边捻起那块碎玉片,果然。 大宝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偷偷看过了!”她好像重新认识了一下这个总是笑嘻嘻,不着四六的“大哥”。 长敬又将碎玉片重新包好,塞回大宝手里。 “因为我是先知。” 说完长敬站起身,脸上没了玩笑,而是蹙眉望向远处的黄土墙,上面写着不甚清晰的“彭丁堡”三个字。 “我们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吴杳有些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但转念又想到刚才长敬说郑热看到玉坠后的奇怪神色,如果他真的是背着枕月舍取得这颗珠子的,那他在知道长敬很可能与枕月舍有联系后,一定会有所动作…… 杀人灭口还是毁物灭迹…… 吴杳:“你是怕郑热找我们麻烦? 长敬:“这是一点,另一点则是因为彭定堡对我们来说没有更多信息了。” “我猜测放这块碎玉片的人,很可能从客栈开始就知道我们的动态,也知道我们带上了大宝,所以才会在一个小孩子更容易发现的地方藏碎玉片。” “而他的目标就是将我们引去枕月舍,可是从郑热敢背着枕月舍公然出售储梦石这一点看,枕月舍和织梦渊想必在彭丁堡出了点事,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没有在这里看到他们店铺和织梦阁的原因。” 吴杳疑惑道:“那为什么我们不去找枕月舍提醒他们?” “先不说我们还没有确认货源是不是出自彭丁堡枕月舍的内鬼,就算确认了,我们手上没有他获取储梦石的证据,与其费时间去找枕月舍,再暴露身份让他们相信我们的话,不如直接去益兴城的枕月舍看看,去源头找找问题所在。” 小城的储梦石原石都是从主城运出,一出一进最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内外必定都有人帮手,既要处理好数据谎报,又要处理好货物销赃。 他们已经打草惊蛇,留在彭丁堡风险太大,不如换一条路查探。 吴杳明白长敬的意思,要走宜早不宜迟,两人带着大宝更要顾忌安全问题,于是依旧选了来往人马较多的官道,而没选不熟悉的小路。 路上果然瞧见许多客商车队,一连好几辆马车,全是满载的货物,偶还有几个家属女眷从载人的马车上探头往外望。 当然,这是一个很不明智的举动,因为随便一阵风就能掀起飞尘无数,一不小心就满面黄沙了。 长敬在出城前,特意给大宝都买了一条款式普通简单的纱巾,围住半边脸掩住口鼻。 本来吴杳和他自己都是不用的,因为他们都带着大大的箬笠,路过的行人连脸都看不清。 但长敬在挑选的时候,却一眼看中了一条银灰色的纱巾,不知是用当地什么特殊材质制成的,看着极为轻薄通透,摸着却十分有质感,且只有最右小角绣了一支白檀。 没来由的,令他想起吴杳。 于是他便悄悄买下了,嘴上还说是让两个姑娘雨露均沾,一人一条。可他给吴杳亲手围在细白的颈项上时,连大宝都看出了长敬眼中与众不同的笑意。 意味着,他眼中的那个人在他的心中便是与众不同的。 正当长敬一脸含情脉脉地想要说什么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纱巾不挡脸围脖子干什么?兜沙吗?” 长敬的笑僵在了脸上,吴杳却是笑起来。 长敬回身想要看看是哪个煞风景的大傻子,没想到竟是一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人。 “英雄!你怎么在这里?”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缘分,早上那个路见不平,抱摔相助的英雄好汉竟然跟他们在鸟不拉屎的道上碰见了。 而且他居然还是个话痨,与之前塑造的铁血硬汉形象相差甚远。 “诶,你不是早上那个没二两肉的白面书生吗?现在是赶考的时节吗?去京城不是应该往西走吗?” 长敬:“……” 吴杳:噗嗤偷笑。 大宝:“哈哈哈哈哈哈……” 第五十九章:沙漠之游藏锋机 英雄一脸懵,不知道这两姑娘在笑什么。 好在长敬从小什么大风大浪的嘲讽没见过,此时稳定心态也很快,从容地转移话题道:“英雄也是要往东去吗?” 英雄随意地一摆手,“别叫英雄了,我离我的目标还远着呢。我叫陆路,交个朋友吧,路上我罩着你们!” 长敬顺溜地改口,眉毛却是一挑,反击道:“璐璐?大哥好名字。”说着,还竖起一个大拇指。 没想到陆路竟然突然羞涩起来,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道:“我娘给取的,我爹叫陆大海,她就想着平衡一下,就叫我陆路了。” 原来是这个陆路。 还真别说,他这么一个高大健壮的北方汉子,却是这么一个女性化的名字,喊他的时候都仿佛自带尾音,着实令人“羞涩”…… 大宝着实被早上那个过肩摔迷到了,现在又再次看到心目中的英雄出现,脸上便藏不住欣喜:“陆大哥,我们也往东,去益兴!” 说完又觉得自己好像多嘴了,便后怕地回头看长敬和吴杳,聂聂道:“可以吗?” 长敬虽然对大宝这个见色忘友、喜新厌旧的习惯比较不满,但多一个人同行倒也没什么所谓,何况这还是个武力型选手,正适合他们这一路上防偷袭。 “有陆兄和我们一起自然好。” 陆路本也就是个喜热闹,不怕人多的,无伴独行他不怕,有朋结伴那更好,当下就爽快地揽过长敬的肩膀,大嗓门道:“我们北方人就图个自在,你们叫我陆路就行!诶对了,还没问你们叫什么呢?” 长敬原以为自己这一年来也算是练的身强体壮了,结果和陆路这一身腱子肉一碰,就和撞铁板上了一样,心下一边念叨着自己也要去练练,一边又稳重地说了一遍和郑热介绍他们三人时一样的话。 当然,长敬还得改个姓,随吴杳姓吴了。 “原来你们是三兄妹啊,那去益兴是回家,还是偷跑出来找趣儿?” 陆路完全是个自来熟,从包袱里掏出一把的坚果干货扔给长敬三人,自己也抓了把瓜子啃着,便走便说。 “我们是南方人,去益兴是为了找亲戚。” 长敬佯叹了一口气,似想起了悲伤往事:“我们村子因为连年天灾,庄稼收成不好,很快就断了粮,爹娘为了养我们三个,自己就……去了。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来寻生路。” 吴杳早习惯了长敬的张口就来,也知道他是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才没说真话,毕竟陆路和他们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照他这能聊的劲儿,不断了他的话头,指不定还要问出多少问题来。 多说多错。 大宝却是第一次听长敬和吴杳讲自己的事儿,要不是她是假兄妹中的其中一员,差点就信了他的话。 而她俩的默然无声,到了陆路眼里,就成了悲惨遭遇的佐证。 “没想到你们比我还惨,我爹虽然死的早,但我娘活的比我还康健,前两年还说要给我找个后爹。” 陆路同情地拍拍长敬,似在努力从“被找后爹”中找悲伤。 长敬本来对陆路还有些防备,被陆路这么“真情流露”的一拍,戒备就少了许多,心道:或许这还真是个讲义气的傻大个。 长敬觉得刚刚撒谎有点对不住陆路,便主动道:“陆大哥是要去东边哪儿?不知道我们能同行多久……” 说道这个,陆路就立即收了共情,朝长敬挑挑眉,笑道:“我们能一起走上十天半个月呢!哥陪你们去益兴找亲戚,那儿就是我的地盘儿,我熟!” 吴杳原本是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听到陆路这么巧也去益兴就有点讶异,“陆大哥家在益兴?” 陆路虽然是个直肠子,但是自诩对姑娘家都是礼貌有加的,与吴杳说话就不像与长敬这样勾肩搭背地哥俩好,收了手正儿八经地答: “非也,我家在西岩最北,号称冰堡的旺达鲁格城。但益兴有我最好的兄弟,我每年都会走一遍这条路去找他唠嗑。” 最北角到最东角啊,一年走一回,只为了唠嗑,好毅力!这哥们也是够铁…… 长敬除了竖大拇指,叹无他言。 吴杳也被这个回答噎了下,半晌方笑道:“陆大哥一定是个讲义气的好兄弟,你那个朋友有你这个大哥真好。” 陆路见吴杳笑地真诚,一张晒得黝黑的脸都有些泛红,还不好意思地挠脑袋,不知所措地掏干粮递给长敬三人。 一路上,长敬就与陆路天南海北地瞎聊,遇到长敬不知道的事儿,他也认真地听陆路胡侃,吴杳时不时插两句精辟的点评,大宝更是被陆路说乐得就差抱他大腿了。 四人这一路说说笑笑的,漫长又崎岖的官道竟也走出了几分郊游的气氛。 不过一直走到天黑,他们也没遇到一家客栈,看样子八成就是要露宿沙地了。 长敬和吴杳从前最多在绿草丰盈的草地上躺过,十几年吹的风都没今日多,箬笠一拿下来,都能抖下半斤沙。 长敬怕吴杳不习惯,就自然而然地脱下外袍,选了处背靠大树的位置,摊在沙地上,让两位姑娘席地而眠的时候不致于满身是沙。 他自己则是与陆路一起,随意地盘腿一坐,两人脱了靴子倒沙,还不停地嫌弃对方鞋袜臭。 吴杳没有拒绝长敬的好意,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微笑着拉大宝一起坐下休息。 衣袍上还有余温,冷风吹来时好像都缓和了些。 长敬与陆路打闹完,便说要一起去打点野食改善下伙食。 陆路:“两个妹子在这儿等着,我和长敬去给你们逮只肥鼠兔来。” 吴杳第一次听说鼠兔这个物种,有些好奇:“鼠兔是什么?” 长敬一摊手,表示自己也没见过。 陆路却是很熟,“在我们北方一些干旱的地方啊,都会有这种大耳鼠兔,会打洞,个顶个的肥溜,你就当是大只的兔子,烤起来能香到姥姥家去!” 吴杳和大宝都被陆路的说法逗笑了,对今晚的吃食也有了期待。 但光等着吃不是吴杳的作风,她便摇摇空了的水壶道:“正好我们的水壶也需要补给一下,我方才看到那边儿有条小河,我去瞧瞧。” “那敢情好,北地的河多是地下河流出来的,也干净,放心喝!” 吴杳说的小河和长敬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一个方向,但更近些,大宝坐在这里就能看到她,她也好放点心。 “大宝,你就留在这儿等姐姐,要是有事儿喊我一声,我就能听见,好吗?” 大宝也不是个娇气的,本想一起去打水,又被吴杳按下了,便乖巧地等在原地。 三人兵分两路去找吃食,都想赶在的天色完全黑下来前做好安顿。 可这夜注定来的不平静。 吴杳装了满满四个水囊,正要往回走的时候,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女声远远传来,在空旷的沙地显得格外突兀恐怖。 是大宝! 吴杳脚下生风般迅速往回赶,还相隔一二十米的时候,就见一个黑衣人从背后勒住了大宝的脖子,手上有一道金属银光乍现。 不好,是长刀,难道是郑热的人要来杀人灭口?! 吴杳抬起右手,猛地向前一掷,就将盛满了水的水壶扔向了那道银光。 水壶上使了巧劲儿,看着好像就如石子一般快速又凌厉地飞来,实则凭这重量,砸中脑袋可不止头破血流这么简单。 然而,那黑衣人却十分轻巧地躲过了这一击,刀光一转就劈落了水壶,溅起一地的水花落在沙地里无声无息。 他的刀稳稳地落在了大宝颈侧,大宝惊恐的神色看起来那样刺目。 吴杳此时再无法顾忌隐藏身份,左手一抖,星灵剑滑落,人未到,剑气已到! 黑衣人拎着大宝一掠,没有硬接这一剑,但他这一躲的功夫,吴杳就连人带剑地赶到了。 接着就是避无可避的一剑! “噌!” 两道银光一碰撞,立即在黑夜中擦出了火花。 吴杳压剑靠近,却见那黑衣人竟还蒙着面,看不清面目,只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神分外煞人。 “放开她,你的对手是我。” 吴杳沉声一凛,招招直逼黑衣人双手,想要迫他无暇他顾,放开大宝。 可黑衣人却好像行有余力一般,带着大宝且战且退,完全没有要和吴杳硬拼的意思。 他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吴杳第一次遇到这么来路不明的敌手,且对方根本不与她堂堂正正的对打,就掐着吴杳的软肋,看中她不敢下死手,害怕误伤大宝这一点而拖着她玩。 但如果吴杳这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玩的话,她也就太对不起星灵剑的开创者,也就是他的师父谷泰维了! 吴杳忽然毫无征兆地退了一步,手中剑如花架子似的挽了个剑花,看似依旧是攻向黑衣人,实则位置更靠近他身前的大宝。 大宝哪儿见过这刀光剑影的阵势,吓得不敢说话,可身体却本能在向后微仰,想要躲开这剑锋。 她的身后就是黑衣人,她的一个小动作都会影响到他的走位。 吴杳等的就是这一刻,黑衣人看似极微小的一个退步,就是她大举前攻的号旗。 上一秒还在大宝身前的星灵剑,诡异地顺着剑势从大宝颈侧撇过,直击黑衣人左腕内侧。 如果他不躲,这只手就只有被斩断或是被挑断手筋的下场! 第六十章:陆大侠还请松手 如此危急的一刻,黑衣人果然松手了! 可还没等这剑招到底,黑衣人的左手就忽然从大宝的腰腹间穿过,一把将她抱起,向后纵掠,远离了吴杳的剑势。 两方交战的时候,通常都不会轻易退步,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远距离的躲避不仅会让自己的气势落了下风,更会打乱自己的攻击节奏。 可黑衣人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这个,也不在乎输赢,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意图到底为何。 不过是吴杳退,他也退罢了。 吴杳原本提剑就要往前冲,可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突然就一个急停,顿了一下,左手剑高高举起,手腕一转,坚不可摧的星灵剑就仿佛化为了一枚巨大的飞镖,以不可抵挡之势朝着黑衣人飞掠而去! 黑衣人似乎也在原地踌躇了一下,不知吴杳这是要做什么。 因为他想要挡这一剑实在是太容易了,他甚至可以站着不动,拿大宝当肉靶子,挡下这剑。 可偏偏吴杳就是猜中了黑衣人没有伤害大宝的意思,否则先前她刺他左手的那一剑也完全可以拉大宝阻挡。 他没有,所以此时也不会! 极速的银剑在月光下显得比他的长刀还要可怖,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从一个不到双十年华的女子手中掷出。 但光靠他的惊叹丝毫不会阻止剑势,他的选择是——不躲! 黑衣人轻功也极好,带着一人依旧轻盈如燕,可当他一落地,将长刀横在身前时,他似乎又变成了一具钢铁之躯,不畏天下权势,不惧血雨腥风,管你来的是刀枪还是剑雨! “噌!” 两柄绝世兵器的激烈碰撞发出了一道刺耳的摩擦声,这声音吴杳听过许多回,这是双方势均力敌的表现,更是她计谋得逞的击乐。 她要的就是他的不退! 黑衣人手持大刀一下便击飞了不在主人手中的飞剑,可这才是吴杳的目的,她像是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轻巧地一个纵掠就稳稳接住了倒飞回来的星灵剑。 而等待黑衣人的不是她的下一招攻击,而是来自身后的突袭! 有一双黝黑而粗壮的大手如巨蛇一般缠绕在了他的腰间,对方甫一用力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肋骨被猛然勒紧,肌肉瞬间充血,剧烈的痛感和危机感迫使他不得不松开了身前的大宝。 “到这儿来!” 大宝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长敬! 她一脱离魔爪,就立即张开双手向长敬跑去,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的眼泪糊了视线,心里一直祈祷着不要,不要抓到她…… 万幸,现在的黑衣人根本腾不出手来抓她,她顺利地跑到了长敬怀里,回头一望,吴杳和陆路已经和黑衣人打成一片。 方才从背后钳制住黑衣人的正是力大无穷的陆路。 这一下不仅来的突然,还迫使黑衣人不得不正面应对吴杳凌厉的剑势,躲无可躲。 但这黑衣人显然身手不一般,先前戏耍吴杳的假动作也不过是开胃菜而已,他使出全力的时候,竟让陆路和吴杳联手都觉得难对付! 他猛地一躬身,陆路便感觉如遭钝击,黑衣人的手肘准确地击在了他的腹间,五脏六腑都抽痛起来,像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而黑衣人的长刀也不带闲着的,挥舞地密不透风,不仅挡下了吴杳的剑招,还时不时要朝自己身后险而又险地来一下,逼的陆路无法使出全力对付,必须顾及到自己的安危。 毕竟他手里可没什么趁手的武器,他的身体更不是金刚不坏之躯。 但眼下他们的目标并不是击杀对手,而是迫他放弃对他们的攻击,最好能生擒,逼他说出身份。 因此,不用一击必杀,也不用招招制敌,只需要一个……完美的配合! 长敬站在战局外,看的分明,立即出声“指点”道:“左肩三寸!” 吴杳的剑就如自己能听声辨位一般,长敬的话一出口,它就自动指向黑衣人左肩,而背后陆路的大掌也同时牢牢控制住了他整个肩膀,令他无法摆脱,必须正面应对吴杳的攻击。 他的长刀自下而上地倒提,猛地从吴杳身前划过,逼她后退。 一击不中也无妨,长敬紧接着道:“右腿二分!左腕脉心!” 长敬并没有说这两处位置分别由谁负责,又该如何攻击,但陆路和吴杳就像约好一般,一人选了一处并几乎在同时发动攻击。 一左一右,黑衣人的长刀好像顾此就会失彼,可当陆路攻向他右腿的时候,就决定了他的上半身可以挣脱束缚! 黑衣人的长刀甚至没有去管自己的双腿,长刀一凛,噌的一声挡住了吴杳的银剑,丝毫不恋战地往后一仰,在陆路的脑门上撞出响亮一击,迫使陆路松开了他的右腿。 自由了! 黑衣人在看似绝境下一击得反,立即朝侧方掠开,拉远战斗距离,一打二必须有适当的距离做掩护。 更何况他使的还是长刀,被人从后面抱着怎么能使出长刀的万分之一气锐? “丹田和天灵!” 长敬的声音再起,吴杳和陆路没有任何犹疑地扑上,朝着他所说的要门直击而去。 哼,一前一后都没有胜算,正面夹击会好到哪儿去? 黑衣人不屑地将刚直的大刀在身前一竖,左手在下,右手在上,正好将长敬所说的两处要害挡得严严实实。 任凭吴杳和陆路从哪一侧攻击,长刀都可及时回援,毫无漏洞。 这本该算是又一次失败的进攻,可远处的长敬却忽然嘴角一扬——他知道吴杳和陆路此时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们一直等的就是这一击。 真的毫无漏洞吗? 不,有的。 吴杳伸长的银剑看似即将要撞上刀面的一瞬,她忽然一跃,银剑回收,长腿一抬就踏在了原本该剑尖落下的位置。 黑衣人本就摒足了气等着,这不算重的一踏对他来说犹如小菜一叠,他只一推就将吴杳还在半空的身体送了出去。 可是不是说丹田和天灵吗?陆路的攻击在哪里? 陆路此时没有攻击,而是站在吴杳身后,在她借力被反推回时,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腰身,轻轻一转,吴杳就立了他宽厚坚实的肩膀上,银剑转眼就从黑衣人的头顶落下。 丹田?没有丹田! 之前所营造的三人配合,都不过是为了使黑衣人先入为主,将注意力放在了长敬的话上,误以为吴杳和陆路真的会按照长敬所说的位置来攻击。 但早在长敬说出口的那一瞬,吴杳和陆路就明白了胜败在此一举,丹田和天灵位处一线,是长刀最好防备之位,故必有一虚一实,遮掩关键一击! 黑衣人一惊,当下就要拔刀高举抵挡,可陆路却不止是一个人肉梯子这么简单,他健硕的右腿一伸,就直踹黑衣人前心,令他的长刀不得不先挡这一脚。 而陆路的身体还保持得相当平稳,上面的吴杳一点也没晃,银剑已经触及黑衣人的发顶! 不行了!必须举刀! 黑衣人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果断地选择了防守天灵,长刀从身前猛地一撩,就听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传出去老远,而他的前胸也实打实地接了陆路一脚。 他咬紧了牙关,喉头一猩,就知道自己受伤不轻,再不走,就不知道下一击会在哪儿了。 黑衣人拄着长刀连退好几步,咽下喉间血,愤恨地盯视着吴杳和陆路,还有……远处的长敬。 下一瞬,他就极速向后飞掠,纯黑的身影仿佛融入了黑夜之中一般。 陆路还要再追,却被吴杳拦下了。 “不必追,我们就算杀了他也无用。” 的确,杀了他不代表就不会有下一波暗杀,追到了也不一定就能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目的又为何。 陆路打起架来,通常都是蛮力解决一切问题,很少有用计谋的时候。 但今天这一局与吴杳、长敬的配合着实打地爽快,尤其是看到黑衣人最后捂着胸口,不甘心又不得不逃走时的眼神。 爽! 陆路哈哈一笑,抓住吴杳在他肩上的双脚就是用力一顶! 吴杳本想自己跳下来,不妨他这突然反向的来这么一下,登时在半空中就有点傻眼。 “诶?” 没想到,等她又落下来的时候,下面早有一双厚实的双臂等着,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接在了怀里。 吴杳惊诧地瞪圆了眼,和陆路四目相对,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 陆路似乎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还在兀自笑着,爽朗地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爷我就喜欢能打的女人,你很不错!” 吴杳:“……” 长敬:“……”大哥,这是他女人好不好! “咳!” 长敬带着大宝走到了陆路身后,握拳在嘴边猛咳了一下,可陆路却一点也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长敬看着吴杳躺在别的男人怀里,心里这滋味真是……想夺过星灵剑就砍陆路个百八十刀! 但最后说出的话,却没有这么明显的火药味,毕竟是他亲口说吴杳是他妹妹…… 他只得憋屈道:“陆大侠,还请您松手,男女授受不亲,我的妹妹我来就好。” 第六十一章:益兴城内盘杀局 陆路好似这才反应过来,猛地一松手,就将吴杳落到了长敬早伸出的手里,这时候知道害羞了,挠着后脑勺傻笑:“对哦,那我娶你妹妹好了。” 长敬一惊,差点没接稳…… 这时,吴杳却是主动将双手搂在了长敬颈侧,免去了一摔,也轻轻赶走了长敬内心的浮躁。 长敬一低头就看到了吴杳笑意盈盈的一张脸。 她猜到了他的小心思。 长敬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也微微笑起来,先是小心翼翼地将吴杳放下,等她站稳了,才回过头猛地踹了陆路一脚,颇有几分刚才陆路踹黑衣人心窝的气势。 “想得美!先打过我再说!” 陆路冷不丁遭到队友袭击,一脸懵,以为长敬是出于哥哥的身份和角度,在考察他未来妹夫呢。 陆路还真一板一眼地扎了马步,双拳紧握,要与长敬过过招。 吴杳扶额,感觉长敬和陆路待久了,也被传染了一点“傻气”,也或许是因为……他一遇到与她有关的事,就有些“犯傻”…… 她也不去管身后那两人真真假假的打闹,牵着大宝去捡地上尚且完好的水壶,头也不回道:“再不走,就等着继续被追杀吧。” 长敬本来就不是真打,一个狡兔脱身就从陆路的肉墙下躲过,脚步轻快地赶上了吴杳。 “还是我妹妹说的对,陆大侠还是快些赶路吧。” 陆路一个人站在原地嘀咕:“这人是妹控吗,我原来怎么没发现……” “诶,你们还没告诉我,刚才那个黑衣人为什么攻击我们啊?诶,你们倒是等等我啊……” “约莫是劫财的吧。” 长敬轻飘飘地回了一句,陆路也没起疑心,毕竟北地治安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他们四个这才上路第一天就被盯上了吗? 这么衰的吗? 还没等陆路想出个所以然呢,长敬他们三人早走远了,他撒腿追了好久才追上。 于是,他们四人就这样饿着肚子连夜赶路去往益兴。 …… 十天后,当他们四肢健全地到达益兴城时,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连最爱干净的吴杳,身上的衣服也已经完全成了黄沙的颜色,一张冷白的脸都熬成了“黄脸婆”。 他们这十天来,之所以这么马不停蹄地赶路就是因为越靠近益兴,越发觉事态之严重。 最初是大宝在经过沿路的一座小城时,看到有集市,忍不住凑上去看热闹,结果一眼相中了一把小钗,可她又没有银子买,便只能眼巴巴地站在旁边看。 长敬瞧见了,本想好心去帮她买下来,结果他才刚一靠近那个小摊贩的摊位,那人就跟见鬼了一样,地上的摊布一卷就撒丫子跑了。 长敬一脸莫名,不知自己是哪里长得像鬼神。可仔细一回想那小贩摊位上的劣质珠钗玉环,忽然联想到了同样做珠宝生意的郑热。 为了验证心中所想,长敬特意带着吴杳又找了一家大点的珠宝铺子,装作普通买家的样子进去赏玩闲逛。 无独有偶,这家的老板一见到长敬和吴杳就开始不对劲儿,频频偷看他们不说,没一会儿就差了小二过来说今日要关门了,还请客官改日再来。 长敬和吴杳面上没吭声,只无所谓地一点头,转身就走,但出了门就商量着要怎么从老板那儿套话。 看看是郑热捣的鬼,还是另有什么前因。 结果因为陆路是个直性子,不耐烦猜哑谜,直接就单枪匹马地冲到了店家后门,把老板拎出来,一把推挤在墙角,用身体造了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吓得那老板冷汗直冒。 陆路还很酷地一回头,对长敬说:“要问啥问吧!” 长敬着实被陆路这剽悍的作风惊了一下,但人都抓来了,总不能再道个歉给放回去吧? 但还没等长敬开口呢,那个老板就扑通一声跪下来,涕泗横流,活像马上要见阎王的人。 “大人饶命啊,我之前真不是故意的!我已经把所有储梦石都退回去了,求求您不要告诉舍老,我一家老小都会没命的,求求您了!” 他的话一出,吴杳和长敬都是一震,储梦石! 果真和郑热之前那批“遗珠”有关,难道说不仅是彭丁堡,还有很多城内都有私下贩卖储梦石制品? 这说明什么……说明枕月舍“失窃”的储梦石很可能不是个小数目,而且这背后一定是有一个在枕月舍掌握实权的人在操控…… 长敬在电光火石间想到了许多问题,但说出口的却是:“好,你如实回答我两个问题,我就放你走。” 老板立即感恩戴德道:“好好,我一定如实回答!” 吴杳看了满脸诧异的陆路一眼,眉色一动,想要阻拦长敬接下来的话,但最后还是放下了手。 她相信长敬有分寸。 长敬道:“第一个问题,为什么看到我们就觉得与储梦石有关?” 老板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顿了下才犹豫道:“因为……因为我们有内部消息说有人发现了我们的渠道,还画了你们的画像传递,上头说看到你们出现能躲就躲……” 长敬朝陆路使了一个眼色,陆路立即心领神会,粗壮的大手就圈上了老板脆弱的细脖子。 老板感觉到危机,立即就改口了,“是是彭丁堡郑热说的!他是私卖储梦石最久的几个人之一,与给我们供货的人有直接联系,所以他说的话,就相当于供货人的话,我们不信也得信!” 长敬点点头,果然是郑热,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是个有资历的。 那么很有可能他一开始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样子就是装的,肯定另有目的,只是他断然想不到长敬会有枕月舍的信物。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被枕月舍的舍老知道,你们一家老小会没命?” 吴杳原以为长敬会接着问供货人是谁,没想到却是接着老板的话,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陆路跟林瑶似的藏不住心思,直接问了出来,“这不是求饶时的套话吗,谁知道他有没有老小?” 陆路自诩走北闯东多年,闯过的祸和打过的架一样多,这话他听得多了去了,可哪会真牵累到一家多口的了,压根就是说说装可怜的嘛。 长敬却不这么认为,那老板一说起信息泄露的事,第一反应就是说枕月舍的舍老会找他家人麻烦,说明这事儿不止是一个枕月舍掌柜能掺手的,很可能在他们这些年的买卖中还有舍老在背后参与…… 这个舍老会是虞老吗…… 再者,如若真的被揭发了,也应当是像当年温江城储梦石被盗事件一样,外部的人就交由府衙的人处置,枕月舍内部的叛鬼再自己处理。可这老板却是说舍老会威胁到他家人的性命…… 枕月舍什么时候有这么明目张胆,枉法擅权了? 可这看似更简单一点的问题却让老板抖成了筛糠,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且这回都不用陆路吓唬他了,他自己就尿了裤子,不停地在地上磕头。 “大侠,您,您换个问题吧,我一定知无不答!这个我真的不能说,会死人的!” 吴杳看着这一幕没来由得觉得心处一紧,她从前一直以为只要守好了百姓们的梦境,这个世界就是平安喜乐的。可她没想到,原来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守护者有一天也会成为他们的噩梦。 长敬也是相同的心情,他在原地沉思了许久,最终还是让陆路放开了那个老板。 “你走吧,我暂且不会跟枕月舍说的,你们……也不要再打储梦石的主意了。” 那个老板一听长敬不仅放他离开,而且还说不会跟枕月舍汇报,当即又磕了几个响头,千恩万谢地躲回了自己的铺子,留下沉默不语的四人。 半晌,吴杳方才问道:“为什么不问供货人是谁?这样我们就能……” “就能将他们一锅端了吗?” “他们不过是权杖底下的人,别说知道头上的人是谁,就连自己会死在谁刀下都不知道。” 长敬的声音从未如此冰冷过,不,与其说是冰冷,不如说是无力。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太过渺小了,他明白了郑热当时想留又不敢留他的心情,他误以为自己也是站在金字塔顶端能决定别人生死的那个人。 可是他不是。 其实他也是被人拿捏命运的众生之一。他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也没有什么能让他与高高在上的权势对抗的能力。 曾经,他们一起打败了西岩帝国的皇帝祁珩,他一度以为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没有改变不了的劣势和恶端。 然而,今天他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能力实在是太渺小了,他甚至没有办法保护这小小老板一家的性命。 于公,他必须将此事上报,即使会招来不可预测的后果,也去惩治枕月舍和织梦渊内的恶鬼。从前的他不怕,就是因为那些恶果都没有落到他头上。 于私,他也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如果他对织梦渊或者枕月舍草菅人命的所作所为都视而不见,那他将来又有何资格去谈保护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 可现在他知道了,他的一个举动就会导致无数条性命平白流逝,虽然他们也有过错,可是罪不至死,而且也不该被私刑消亡在没人看见的黑暗角落,化为助长权势火焰的一根木柴。 长敬默默离开了这个连名字都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小城,他听到吴杳与陆路解释他们只是被彭丁堡的郑热误认为是枕月舍的人,这本该是他要做的事。 可是他犹豫了,他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又拖了一个无辜的人下水。 而吴杳却突然开朗起来,代替了他的角色与陆路天南地北的闲聊,大宝很快也忘了那天发生的小插曲,忘了那支很喜欢却没买到的小钗。 只有长敬,还一直在观察着沿路所有的摊贩。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看到了多少个疑似储梦石的制品。 他只想快点到益兴,去问问那个驻守在东境,枕月舍七大舍老之一的林老: 你的手上有没有鲜血? 但长敬没有想到的是,如今就在他们眼前的益兴城,早已布好了一盘杀局,就等他们入局了。 是谁留下的血,还犹未可知。 第六十二章:险障丛生慢入境 “总算是走到了,我一定要先好好睡个昏天黑地的,再去找我兄弟大醉个三天三夜,才不枉费我这几天的艰辛……” 陆路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走进了益兴城,挑了家他熟识的客栈就挪不动步了,豪饮了一整壶的热茶才缓过劲儿来,说了句完整话。 长敬和吴杳却是端着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吴杳给大宝点了碗牛肉面,看似在看大宝吃面,实则是在悄然观察着这家客栈。 五天前,他们进入了东境地界。益兴是他们一路东行经过的第三座城池,位于整个西岩帝国的最东角。 这里的风土人情就像是融合了北地的粗犷与南城的多情,这儿的人大多热情好客,男男女女都有一定的文化程度,喜欢与东文帝国的文人墨客一般做些字画。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北地族民的来往,因而也学会了以歌传情,以酒会友。 他们落脚的这家客栈里,除了他们四人,就几乎全在对酒,气氛上来了,便有那老手开嗓唱起来,小二端着各色菜碟酒盏在激愤的人群中穿行过往,显得极为熟稔。 而长敬则是一直望着熙攘的街角,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路讲了半天话,发现根本没人回应他,他纳闷地在长敬眼前挥挥手,顺着他的视线往外望去。 “你也觉得那个姑娘好看吧?丰乳肥臀,窄腰长腿,啧啧……” 长敬瞬间感到背后一凉,无语地看了陆路一眼,收回视线,默默喝茶,像是在解释给吴杳听一般地开口道: “那儿还站了几个男人,训练有素地围着那女子,着东文锦衣服饰,神色戒备,背后还都背了一个布包,像是裹着什么兵器……” 其实不用长敬说,吴杳也不会怀疑他,但他这么一说,她也觉出不对劲来。 陆路却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轻松道:“十有八九是哪家的千金出来逛呢,家里人不放心就带几个侍卫看着呗。” 长敬又问了一句,“益兴城的治安也不好吗?” 陆路摆弄着茶杯,无聊道:“也不能说不好吧,比北地是要好些的。但土地面积小,人口聚集,来自五湖四海的商客都有,府衙要都管吧,也难管,所以总有些小虾小蟹的混在里边儿,自个儿注意就是了。” 吴杳的目光一直在那身材姣好、容貌清秀的女子身上,或许是女人的直觉,她总得那女子似乎……十分不安。 她的手一直在身前绞着布帕,虽然她的身上没有任何束缚,可她却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过,细长的眉眼也时不时地在望着街市的另一头,像是等人,又像是在伺机而动…… “你们就甭担心了,我在益兴有人,出了啥事儿都有路走,保你们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我兄弟可是益兴城头一号的……” 陆路也点了一碗热面,他搓着木筷边流口水边说道。他见长敬和吴杳还在看那几个人,便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这一瞧,就突然瞧见了熟人,还是大熟人! “诶,那就是我兄弟!最有名的赏金捕快!咦,他在那儿干什么……” 长敬和吴杳听到这话,同时诧异地一回头,正想再问问陆路赏金捕快是什么新兴行业,捕快不都是吃公家饭的吗,结果异象突生。 就在他们回头的瞬间,客栈内的歌声、敬酒声、欢呼声俱是一盛,几乎所有的食客都在这一刻高举着酒盏,过于嘈杂的声音一下全部冲进耳朵,着实吓了他们一跳。 而在这样的环境中,街角传来的一声女子尖叫却比他们还要响,如针般扎入了他们的大脑。长敬神经一紧,第一反应就是从客栈的围栏处跃了出去,直奔街角。 “陆路,保护好大宝!” 果然有问题,而且最有问题地方不在这看似街头骚乱的偶然事件上,而在于气场。 没错,就是气场。就在那女子高喊出声的一瞬,他和吴杳都清晰都感受到了客栈内有一阵极为细微的梦元之力波动。 这意味着,他们从进入这家客栈开始,所见到的一切景象很可能都是幻象。 不,也不完全是。对方高就在高在将幻想和真实的物品、人物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结合,以致于他们在此刻才有所察觉。 他们点的热茶、热面都是真实的,与他们说话的那个小二也是真实的,但那些兴致勃勃的高歌食客却是谎骗他们的假象。 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入局…… 幻梦的局。 而这幻梦的梦眼不在别处,就在那女子身上!她身边的守卫原来防的不是别人,正是破局的人。 长敬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他在第一时间就朝街角奔去,他叫陆路保护大宝,而不是吴杳则是因为陆路虽有些拳脚功夫,但他毕竟是个普通人,只有吴杳和他才能破解幻梦。 那个客栈看似是梦元之力波动最明显的位置,但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就像一块布景板,它的作用发挥后,便没有实质危机存在了。 真正的战场在另一头。 长敬和吴杳赶到那女子先前所在的位置时,默契地都没有使用控梦术,他们犹记得黄老在他们出行前的警示,不用控梦术、不暴露身份是他们的底线。 先前吴杳在沙地中拿出星灵剑时还担心陆路因此识破她的身份,但好在星灵剑还没有名到人人皆识的地步。 陆路没有认出来,他以为吴杳只是一个剑术练的比较好的姑娘,就像东文帝国人一般,女子练剑并不稀奇。 但不使用控梦术,他们真的能破梦吗? 他们连是谁下的套、布的局都不清楚…… 此时整座益兴城都犹如他们心境一般地逐渐弥漫起了一阵大雾,茫茫地飘浮在半空之中,正好遮掩了远望的视线,却不致于看不清脚下的路和身前的人。 等看清了眼前景象,两人心下更是一沉。 吴杳低声道:“那女人不见了。” 不止是那女子,她身边那几个背着奇怪布袋的守卫也不见了。 这里空无一人,徒留几个还摆着新鲜蔬果的摊位和一道通往城墙的石阶。 长敬谨慎地环视了一圈道:“那几个人都不是幻象,是真人,不会凭空消失,最有可能的是……” 他将视线转到了那座隐于大雾中、看不见尽头的石阶。 他们最有可能的就是走上了石阶。 吴杳了然,左手剑已经在手,第一个走上了台阶。 长敬则是背过身,与吴杳一前一后地缓慢前进,他想要再去看一眼客栈,可惜大雾已经将所有他想要看到的画面全部掩藏,灰暗陌生的世界令人不由自主地泛起紧张感。 这种感觉本来对长敬来说是很好对付的,因为他有爷爷传授的“心态秘籍”。从前,他可以笑面各种未知的风险,即使是在遇到想要他性命的黑衣人时,他也可以沉着冷静地想出对策。 但自那日听到老板的话后,他就总是想起那个老板用力地叩头求饶的模样…… “长敬,你看那是什么?” 吴杳的话音拉回了他的思绪,他必须集中注意力应对眼前的幻梦。 长敬快走几步,与吴杳并排在同一个台阶上时,才谨慎地转回身,看向前方的台阶。 只见茫茫大雾中,有一截青碧色的衣衫出现在台阶之上,还有一双一尘不染的白靴…… 如果长敬没有记错,这就是那个姑娘方才所穿的衣物。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诡异地停留在这里呢? 长敬试探地开口:“姑娘,你还好吗?” 意料之中的无人回应。 吴杳缓缓又向前靠近了一步,想要再仔细探查,她有星灵剑在手,即使有危机也有机会应对。 可是她才迈出了一步,长敬就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 “小心!” 吴杳正想回头看长敬时,就忽然感觉到长敬整个人冲在了她的身前,还猛地抓住了她握剑的左手,就这么带着她的手往前一突! “噌!” 熟悉的刀剑碰撞时刺耳响起,吴杳第一反应就是拉着长敬回撤,在视线不明的情况下冒进是极不明智的,刚才若不是长敬及时拉住了她,并用长剑挡下一刀,现在恐怕…… 但当吴杳扯着长敬的前襟后退时,手间传来湿润感依旧令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她停顿了——因为长敬受伤了,他的血液在她的手心里已经被雾气浸得冰凉。 她会犹豫,对手可不会。 左手传来一阵钝痛的麻痹感,是对方的长刀用力砍在剑锋上时产生的剧烈震动,她虽下意识地想要抵挡,却因为那一刻的失神而错失了最佳的防御时机。 她的星灵剑第一次被对手击落。 而这个人也终于从大雾中现出真身来的,一身黑衣,一把银刀,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睛。 她认得这双眼睛,十天前他们还在黑夜的沙地中交手,那一次是她险胜,而这回却是对方一击得手,让她不仅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受伤,还连自己的兵器都掉落在地。 长敬也认出了眼前这个人,而且他忽然反应过来,这个人或许就是陆路所说的,他的朋友——益兴城最有名的赏金捕快。 这也就说明,那天第一次交手时,陆路就知道这个人是他的朋友,他心知肚明却还假意帮他们制敌…… 原来这局早在他们进入彭丁堡时就开始了。 而他们就如小白鼠一般,天真地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天赐,直到死亡逼近才恍觉一生白活。 第六十三章:天眼初开战黑刀 万幸长敬只是伤到了左肩,胸前的血迹看着可怖但并无大碍。反倒是心中想通的无数猜测令他先前的无力感逐渐消散。 如果他连眼前的阻碍都过不了,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好,还谈个狗屁的天道职责。 他看着吴杳的星灵剑被击落,也感觉到了身后吴杳的迟疑,他猛地一翻身,避开吴杳要扶他的手,像是伤势过重、气力不足地“摔倒在地”,手一伸就立即抓回了银剑。 再就地一滚,退到了吴杳身后,将剑交还到了她的手中。 “专注。” 他屏住一口气,竭力压下喉头的血腥,只说了这两个字。 他知道吴杳会懂,就像是他们先前合作的无数次那样。 吴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果然在剑重新紧紧握回手心的那一刻起,顿时冷冽下来,回身朝着黑衣人劈斩而去,看似是激愤地没了章法,可招招紧逼要害,黑衣人也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应对。 先前他能一击而中,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使了一个“阴招”。 这招他在沙地那晚并没有使用,那次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杀长敬等人,更多像是逗弄炸毛的小猫,看他们能有多大的能耐。 而这次,他使用了幻梦术——一个连长敬都没有猜到的身份,他也曾是织者。 他的幻梦术其实也很简单,他只需要复制一遍眼前的幻梦,重叠在他的身前即可。这个幻梦的作用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作为他的“隐身衣”。 双重幻梦叠加之下,他的身形被完美地隐藏在了环境之中,除非近距离碰触到他的身体,否则根本没有被发现的可能。 至少从他之前无数次的暗杀中,从未失手。 可方才,长敬却意外成了第一个例外。 他故意设置了那截衣裙在前,他也知道吴杳定然不会贸然伸手接近,但他只需要吴杳靠近一步,进入他的攻击范围即可。 吴杳如他预想地迈出了第一步,可他万万没想到,长敬会突然冲出来,举剑挡下了他那致命的一刀——如果没有这一剑,吴杳已经人头落地。 他不知道长敬是怎么发现他的,甚至连长敬自己也说不清。 长敬只觉得那一瞬间,有一抹银光忽然在大雾的细微颗粒间闪过,形成了一道极为纤细的光线,也正是这道诡异的光束让他发现了还有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吴杳跟前。 如果用林瑶的话说,这可能又是他那犹如半仙一般的精准直觉,灵光一闪。 但那一刻,长敬的脑海中却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奇妙地结论,这种直觉并不是突然出现的,也不是神忽缥缈的,而是一种实体能力…… 他应该称作……破梦眼! 每一次在最为关键的时刻,都是视觉在第一时间发现幻梦中的关键所在,从而再通过逻辑猜想,确认梦眼所在。 就像大雾起前,客栈异象突生时,他也是第一眼追着那青衫女子而去。 但他同时也发现,这种奇异的能力已经不再局限于发现梦眼,还在于发现一切未知的危险。 这也是他能看到黑衣人举起银刀时被大雾中水汽反射的微光,看到他藏在另一重幻梦背后的身影原因。 他不知道他的破梦眼是何时从“灵机一动”的直觉转化而成,或许是他在虚魔幻境的风眼中感悟提升所获,也或许是从更早以前在陈宅内看见连吴杳都没发现的陈老太太开始。 也或许就是今日所得。 这都不是关键,现在更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 重要的是,既然他有了这个能力,就要将它运用于实战。 从前他主控,吴杳主攻的时候,更多的还是依靠吴杳,而他主要提供一个大的行进方向。 但现在不同了,他的作用不再局限于此。 出色的大局观让他可以兼顾到战斗全局,联想到所有未知的、潜藏的危机。 先前,他们在那个女子身旁看到的神秘守卫可不止眼前一个,那么其他几个会在哪儿? “左上一尺一人,右下三尺两人,前身还有一人!” 长敬挨个将还没现出身形,准备着偷袭的黑衣人全部道出,吴杳的剑瞬间舞得更加密不透风,与黑衣人的“一刀之仇”都暂且先放一放,凌厉的剑光也不再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咣!咣!咣!” 既然已经暴露身形,剩余的黑衣人也不再躲藏,干脆全部都从幻梦中走了出来的,五人全部从逼仄的石阶上齐齐围攻向吴杳。 他们早已掀开了背后的布包,清一色的长柄银刀。 吴杳的额头也见了冷汗,以一敌多不是没有遇到过,可是以一敌五,并且全部是奔着原地斩杀而来的着实少见。 别的不说,光是五个大汉同时压下的刀劲就已经将星灵剑压到了极限程度。 她的剑术再高超,也无法在不用控梦术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怎么办? 只能使用控梦术了…… 可是她的念头才刚起,就见最右侧的黑衣人原来只是佯攻,另四人将她逼到墙角后,他转刀就向长敬挥去! 不好! 来的正好! 前一句是吴杳的心声,后一句则是长敬的。 长敬的三脚猫功夫有几斤几两她很清楚,他现在受了伤,手里还没有兵器,怎么能抵得过黑衣人的强攻,而且眼下还在敌方的幻梦之中,想逃都不一定逃的了。 而长敬此时却是一抹嘴角的鲜血,扶着城墙边站起,牢牢地盯着朝他袭来的黑衣人,眼里满是运筹帷幄的自信。 正好让他试试“破梦眼”的威力! 他手里确实没有可以反击的武器,但他有灵巧躲避的轻功,以及看透对方攻击落点的眼睛。 如果吴杳此时回头,定能看见长敬原本纯黑的瞳眸中刹那间闪烁而过的琥珀光芒。 黄老是天生异瞳,而他则是天生眼力,集化于瞳,转瞬成神! “呼!” 利可断发的银刀在长敬眼前放大,连刀速似乎也黏连在了空气中,变成了可以轻易判断走向的慢动作,长敬只轻微地一偏头,就躲过了极其危险的颈侧一刀,反手在刀柄上一撞,就将刀势推拒到安全距离。 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侧脸在刀面上的反射,还有刀锋刮过耳廓时带起的凉风。 他的脚下也忽然有了动作,根本不待黑衣人反应,身影犹如鬼魅般一闪,就出现在了黑衣人胸膛之前,仅分毫之隔。 黑衣人的瞳孔就在他眼前放大,满是惊恐和不解。 他的刀怎么会落空? 此时,下一刀他除了砍向自己别无他选。 连他下意识地后退都被长敬猜到了,长敬选择的距离本就是他预判后的最佳位置,让黑衣人连刀都不敢下,唯恐长敬再一个躲避,刀就落在了自己身上。 但没有他,还有第二个黑衣人。 另一个黑衣人见同伴第一刀诡异地落空,就顿知长敬虽不如吴杳这般擅攻,但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这两人都是上头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斩杀的,他们不能失手。 他果断地从吴杳处撤离,转换身位,就从长敬的正面,也就是第一个黑衣人的背面直攻而下! 此时看似陷入两难境地的就成了长敬,他若是向后躲避势必就会撞上身后的那把长刀,而如果他不躲,就必然将会被身前这一人的攻击狠狠命中,身首异处。 但就在这时,前来助攻的黑衣人却在长敬眼中看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 他眼睁睁地看着长敬的黑瞳蓦然变成了全然的金色! 如鬼神附身,又如天神降临,他甚至忘了去控制刀势的落位。 而长敬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从身前人的肋下伸出右手,稳准狠地抓住了他的刀柄,猛地朝前一捅! “噗!” 刀刃刺入肉身的声音极近地响在长敬耳侧,而他的腰侧也同时感受到了温热的血流。 不是他的血,而是那个倒霉黑衣人的。 他的刀不仅没有落下,还被同伴一刀命中要害。他挣扎地想要回头看,却被的长敬轻轻一推,就摔下了石阶,连带着那把还卡在他身体中的长刀。 只剩下一个还在怔楞中的黑衣人,呆呆地望着自己沾满同伴鲜血的手。 他方才在长敬的眼中看到了。 看到了眼下发生的这一幕……他的刀分毫不差地避开了长敬的身体,从同伴的脏腑中穿透。 那诡异的金色瞳眸就像是一个带着魔力的漩涡,让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 不,不是幻觉,这一切都在下一秒真实地发生了。 虽然只有一幕。 那是,预知的未来。 而长敬并不知道他看到的内容,因为这并非他的刻意为之。于他而言,他能看到只有放慢的刀势,和一个呆滞到忘记反抗的面孔。 如此优势的局面,他要是不去把握,就等于将吴杳和他自己的危机再多增加一刻。 长敬踏着犹如鬼魂般的步伐移转到了黑衣人身后,丝毫没有犹豫地反手就劈在了他的后颈,亲眼看着他失去意识、失去平衡地跌下台阶,与先前那一人一起掩埋在了浓重的雾气之中。 还有三人。 这边发生的一切虽也都落入剩余三个黑衣人的眼中,可他们根本不知道长敬究竟是在怎么做到的,只看到莫名其妙落空的一刀,长敬诡异地一个贴身,赶来的那个黑衣人的刀就捅进了自己人的身体里。 他自己居然还就呆傻地站在原地等着长敬将他推下台阶。 而吴杳,则是全身心地在应对这三人的强攻,背对着长敬,毫无机会发现这一切,即使她内心焦急地闪动着一个回头去救长敬的念头。 她逼着自己把剑挥地再快一点,再重一点,她不想回头看到的是长敬倒在地上的尸体。 方才眼见着又一个黑衣人从她这边撤手,转向长敬的时候,她反倒燃起了一道希望。 如果还需要帮手,那是不是说明长敬还行有余力? 而下一秒她的担忧就全转化成了真切的欣喜。 她的腰间忽然伸出了一只染血的右手,从右环到左,牢牢地把住了她的腰身。 而她挥剑的左臂上也搭上了另一只苍白有力的手。 长敬熟悉的味道和体温就从她的背后清晰传来。 他的声音坚定不移地响起: “跟着我,一个不留。” 第六十四章:刀光剑影分胜负 为首的那个黑衣人亲眼见证了长敬手无寸铁解决他两名兄弟的过程,此时长敬又与吴杳汇合,并摆出了一副“两人合体攻击,战无不胜”的架势。 虽然他不知道长敬这样做的作用和目的为何,但可以猜到必然是有针对性的反攻开始。 他立即改变了走位,将另两个黑衣人顶在了前面,而他自己则闪身到背后,双手握住刀柄,食指并拢,嘴间念念有词。 是幻梦术。 看到这个熟悉的起手式,吴杳和长敬都反应了过来,这不仅是一个出色的暗杀者,还很可能是他们曾经的同僚。 眼下的梦境场景想必也有他一份力,方才他神出鬼没的一击也大约得益于他们还未知的幻梦。 益兴城织梦阁也烂了。 吴杳心下本还有犹豫,可一联想到此前遇到的那么多叛鬼,心中的怒气就如草芥遇到了星火,瞬间点燃。 她刻意放松了对星灵剑的控制,让长敬有介入的空间。 但掌剑的依旧是她,长敬只对她的攻击作出细微调整,星灵剑就如突然多了一个自动校正瑕疵的功能,随时补漏和增强,令这一人一剑真正达到毫无破绽的地步。 只见长敬腰间的右手一紧,吴杳整个人就朝左一微微偏,没有浪费一丝多余的力气,完美避开了其中一个黑衣人尖锐的刀锋。 长敬像是很清楚那人的攻击走向,躲过后就不再看他,目光紧紧盯着另一人尚未落下的刀刃。 吴杳敏锐地感知到长敬在这一刻的气场也发生了变化。 往日的嬉笑和良善似乎都隐藏了起来,留下了一个狠厉与戾气缠绕并存的长敬。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精心测量过,绝不浪费一点时间和气力去躲避没必要的攻击,该让的让,该进的进,他不仅是掌握了吴杳的攻击节奏,甚至把握了对手的攻击角度和力度。 两个黑衣人的长刀都在寥寥几招之间被逼入狭角,两把长刀自相碰撞在一起,发出“呲”地一声脆响。 而吴杳的长剑就从他们的长刀中间横穿而过,剑锋直指正在释放幻梦术的那人! 那黑衣人似也没想到长敬的攻击会来得这么快,但再快也快不过他几乎瞬发的幻梦术! 他选择的幻梦术依旧很简单,不是因为他不会其他更难的幻梦景象,而是越简单的幻梦释放越快,且越容易融合到现有的幻梦之中。 对手想要发现和躲避也就更加困难。 长敬早就将目光凝视在了他的手间,但他却没有等到幻梦出现的那一瞬间,就见黑衣人的衣影逐渐隐于黑夜。 不是因为他错过了,而是因为黑衣人选的幻象与现有环境融合度太高。 那么眼下什么时候东西最容易被忽视呢? 长敬只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便立即得出了答案。 吴杳感觉到长敬松开了手,整个人突然侧移了出去。 他们需要靠推理才知道幻梦是什么,但另外两个黑衣人却不用,反正都是为了助攻,而不是鱼死网破,他们根本无需顾忌。 方才被这个女人和那个臭小子压了一头,他们心下已是极为不忿,见长敬撤离当下就是拼了全力,集中火力攻向吴杳。 拿下这个有剑的,还怕那个赤手空拳的?! 他们接受到的任务只是暗杀两个疑似追查储梦石走私通道的人物,并不知道吴杳和长敬其实是织梦渊的人,自然也就没有他们会以控梦术相拼的顾虑。 可谁知,吴杳即使离开了长敬,那柄可直可弯的星灵剑却一点没失了势头,反倒像是从中悟到了什么一般,招招都极准地摸到了他们配合的盲点,追刺的角度也是极为匪夷所思。 长敬呢? 他则是在愈加浓重的雾气掩护下,凭借着极快极静的轻功闪身到了为首的那个黑衣人身前。 正是雾气——看似用来遮挡他们进攻路线和暗锋的大雾,同时也成了长敬掩藏身形的妙机。 黑衣人在幻化水雾的时候没有预料到长敬竟敢在视野环境如此恶劣地情况下还选择与吴杳分兵,非但不怕被他们以人数优势逐一攻破,还敢以身犯险,只身独闯他的“隐身幻术”。 但这毕竟是他布下的幻梦,长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感知范围内,更别说如此近距离的贴近。 黑衣人隐藏在面罩下的嘴角轻蔑地一咧,似乎已经看到了长敬因自大而身首异处的结局。 一抹虚影在他余光范围内出现了一个瞬息,黑衣人首领立即就作出了反应,长刀早就预备好了,如恶魔镰刀,一挥而下! 长敬没有刀剑,能挥出的只有他骨节分明的手。 那就先断你一只手! 可是刀光落下后,预料之内的鲜血并没有喷洒而出。 长敬心下冷笑,呵,对你来说这是必中的一击,可到了他的眼里,不论是多大的水雾,多快的刀速,都可自由控制地抓取到分毫之间。 他不仅躲过了这一刀,还成功将手掌递到了黑衣人的咽喉处。 只要他张手一捏一折,这幻梦就结束了。 黑衣人心下剧震,连带着制造的幻梦都产生了波动,雾气散开了一角,露出了他惊恐的眼神,以及长敬的脸。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长敬时的模样,那晚他看到长敬带着逃脱的大宝躲在沙地的暗处,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他与陆路和吴杳的战局,却看得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精准,无论是时机还是他的攻防要点。 那局,可以说,他不是输在了吴杳的剑下或陆路的拳脚下,而是长敬的计算之下。 那时的他,眉眼透着的是沉稳睿智,笑起来时是青年人少见的运筹帷幄和从容自制。 而此时,长敬的脸上却是嗜杀的血气和狠戾,那双眼睛不再是纯净的黑色,而是仿佛染血的琥珀,夺人魂魄,冰冻人心。 黑衣人甚至有种想要单膝横刀,俯首称臣的冲动…… 可是就在长敬即将得手的关键时刻,他却突然停手了。 因为有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李长敬,幻境杀敌也杀己,天眼助你也害你,慎心魔。” 是师父,黄老。 长敬的眼神忽然一黯,黄老的话就像是兜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因为鲜血、因为掌握生死而疯狂悸动的心脏逐渐归于平和,眼底弥漫上来的黑气转瞬盖过了那可怖的瞳色,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不过,他的手却没有垂下,也没错过这一决定胜局的时刻。 “咔嚓!” 一切都发生在几个起息之间,黑衣人没有感觉到窒息的遏制感,但他的右手却是猛地一折,痛彻心扉的骨裂声丝毫不亚于刀剑的碰撞声,在死寂如坟的黑夜中是那样清晰可闻,令人胆寒。 “咣当!” 紧接着,就是银刀落地的声音。 长敬一个转身绕背,脚尖在黑衣人的腿弯处一踢,他就如条件反射一般跪倒在地。 最后利落地一掌敲击在他的后颈,亲眼看着他软倒在地。 幻梦随风飘散,长着青苔的城墙现出全形,胜负已分。 吴杳那边的两个黑衣人久攻不下,他们的首领又迟迟没有回援,本就万分心急,等眼前的浓雾一散,更是心下冰凉,知道大势已去,手中长刀破绽百出。 都不用长敬帮手,吴杳自己就抓准了漏洞,一个上挑,挑飞一把银刀,再一个柳月斩,划伤另一人掌刀手臂,两人就再无抵抗之力,任凭拿捏。 长敬看着眼前一地五人,像是被战神附体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但当战神离体后,他又成了那个除了会点轻功,眼神略好,直觉较准外什么都不会的废柴。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随便摆了摆,想要确认下方才那种可以将对手攻势放缓凝视的能力是不是也是幻梦的一部分…… 但很快他就甩了甩脑袋,将杂乱的思绪撇到一边儿,看向地上那个黑衣人首领。 吴杳提着剑站在另两个丢盔弃甲的黑衣人身侧,只要他们一有异动,就要小心自己的头颅还能不能安稳地呆在脖子上。 她看到了长敬有些异常的举动,但她也默契地没有在这个时候发问,他们还有很多问题要解决。 他蹲下身,一把掀去了黑衣人首领脸上的黑巾。 平平无奇的一张脸,除了右边脸颊上有道不甚明显的陈年刀疤外,没有明显的相貌特征,看上去大约比陆路还要再大几岁,顶多三十出头。 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可能也就是他挥刀时眼中的煞气。 他能明显感觉到,这人与其余四人的水平似乎有较大差距,那四个黑衣人与他的默契也欠佳,一开始偷袭的也是他一个人,这就不太符合他作为首领的身份了,哪有领头人自己做前锋,手下在后面看热闹的。 或许,从他们嘴里能问出什么来。 长敬缓缓走进吴杳身侧的那两人,脸上挂着可以称之为“和蔼”的笑,但落到对方眼里就像是重刑前加重恐惧感的催化剂。 “他叫什么名字?” 长敬开口了,依旧没有很凶狠的感觉,仿佛刚才那个与他们动手的根本不是他。 那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后立即就抢着回答道: “他叫于锋!益兴城最赚钱的赏金捕快!” “我们只是凑数的!什么都不知道!” 长敬哦了一声,反问道:“什么都不知道?” 吴杳则是歪着脑袋问:“什么是赏金捕快?” 先前那个想要把自己摘出去的黑衣人立即争取将功补过道:“就是为府衙追捕在逃要犯的自由人,不受府衙管控,只要给钱就帮你抓人,有时候枕月舍和织梦渊也会找我们抓人!” “对对,这次就是枕月舍找的我们,不是不是,是找的于锋,于峰再找我们凑数的!” 果然是枕月舍啊。 第六十五章:敌友难分未知晓 枕月舍和织梦渊什么时候沦落到抓人都需要依靠外人了? 是因为他们要抓的人不能见光吗? 还是说,他们本就与这些人同流合污,贼喊抓贼喊不出口,为了避嫌就让人接着官府的名义抓,抓到了就说是犯了律法,名正言顺地“处置”了。 但实际上究竟是谁动的手,甚至是否有私设公堂,株连亲属就不得而知了。 所有脏污的阴谋和交易都在黑暗中进行,也在黑暗中结束。 长敬敛下心神,继续道:“你们认识陆路吗?” 这回,那两人又是一个沉默的对视,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真实的疑惑。 “不认识。” 看来,陆路的身份还要他们自己去确认了。 此时大雾已散,他们先前休息的那家客栈又重新回到了视线内,可那虚假的喧嚣早已不见,只能隐约听到店小二站在门边热情的叫喊招呼过路人。 陆路和大宝也如幻梦一般消失地无影无踪,而他们所在的街角本就隐蔽,此时他们几个人都站在石阶上,有城墙的遮挡,更没人看见他们这儿发生的事。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找到陆路和大宝,如果陆路和这个于锋是一伙儿的,那很可能就会利用大宝要挟他们…… “咔哒……” 吴杳正对唯一还清醒着的两个黑衣人下手,计划敲晕他们后,再把他们绑到城墙暗处的一间库房里,稍后再做处置。 不料就从他们的身后,石阶的转弯处突然发出了一声异响。 “谁!” 长敬警惕地厉喝一声,只看到前方的台阶处闪过的一抹衣角。 难道他们还有同伙? 长敬果断做了决定,“我去查探,你将这些人带到库房里后就去找大宝。” 语毕,长敬就转身准备追上去,却被吴杳拉住了衣袖。 “你没有兵器,一个人去追太危险,万一是圈套更加棘手。还是我去查探,你去找大宝。” 长敬本想反驳说自己有新发现的破梦眼,未必会有危险,但此时一两句也说不清,吴杳的方案也有一定道理,他去找陆路和大宝,更能摸清他的身份。 于是只好一点头,反手轻握住吴杳的手。 “万事小心,打不过就跑,我们已经抓到了于锋,不怕查不出真相。” 吴杳望着长敬的眼睛,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关心,方才一战带来的危机感和紧绷感似乎都被缓和,有一股暖流从她的心间流过。 “我会的,你也是。” 简单的六个字后,吴杳便抽出了手,头也不回地提剑追上城墙。 长敬相信吴杳的剑术和能力,他也必须做好他的事,才能尽快与吴杳汇合。 他将黑衣人一个个带至城墙下沉积已久的库房,再朝着客栈的方向跑去。 如果陆路和于锋是一伙的,他应该就不会马上离开益兴城,而是选择一个地点等着于锋完成任务后汇合。 可是现在静下来想,长敬又发现许多疑问。 当时在客栈中,是陆路首先指出了黑衣人中的于锋,并且就在他说出口后,喧嚣乍起,幻梦被发动。 如此一回想,似乎是陆路的话迫使他们提前发动了幻梦,也给了长敬和吴杳追击的理由和方向。 这么说,陆路反倒对此次计划并不知情,当然也不排除他是故意作出提示,以达到某种目的的可能。 但光凭那天晚上的交手,陆路刻意隐瞒下他的身份这一点就足以让长敬对他的身份抱有极大的怀疑。 他们明明相识,为什么前一次要装作不是认识,这次却要点出来? 长敬百思不得其解,看来还是得先找打陆路和大宝再说了。 这找自然也不是漫无目的地找。 陆路毕竟对益兴城更为熟悉,也定是有相熟的朋友可以借宿帮手,但他带着一个孩子,只能去方便躲藏、又易于观察外部环境的地方,且还不能是那些人多嘴杂的娱乐场所。 那么剩下的地方就不多了,长敬找寻的对象大多都是些客栈酒肆或是较为隐蔽的小巷曲径,但益兴城那么大,他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穷尽选择地去找,他只能就近选择,并时常询问路间的小贩,店小二等。 陆路这个显眼的高个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儿应当会有人印象。 果不其然,长敬在问到第三个人时,就让他问着了。 但顺着那人指的方向一看,他就有些坐蜡了。 竟然是枕月舍…… 陆路为什么会选择躲到枕月舍?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黄老吩咐过不能去枕月舍和织梦阁,他如果进去了,又该以什么身份说明…… 就在长敬还站在枕月舍门外踌躇时,吴杳早已经和那个“漏网之鱼”对视良久。 而且这还是条手无缚鸡之力的“大鱼”。 同时……还是一个潜在的情敌。 吴杳即使在面对一个楚楚可怜的弱女子时依旧没有放松戒备,手里的星灵剑依旧绷得笔直。 “刚才你身旁的那个男子是谁?他是来救我的吗?他打起架来的模样好有型,有家室了吗?哪里人……” 吴杳:“……” 吴杳蹙起了眉,完全没料到眼前的对话会如此展开,她倒是宁愿直接打一场,干脆利落。 可是她一看眼前的这个青衣女子就知道她不仅不是织者,甚至没有一丝武力,小身板娇弱的仿佛风一吹就倒。 她就是之前他们在客栈时,看到被几个人黑衣人围在中间的那个姑娘,长得虽然不错,但这脑子好像……与常人有异。 吴杳开口时和审讯黑衣人时相差无几,冷漠淡然: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这姑娘好像一点也不怕吴杳,也不怕她手里的剑,似是料定了她不会像她出手,自来熟地向吴杳靠近。 “我是益兴城城守的女儿,叫贺敏秀,我的……情郎被一个劫匪劫走了,我爹这才找了赏金捕快来帮我找人……” 吴杳的眉心皱得更紧了,城守的女儿?情郎?劫匪? 如果这姑娘脑子没有问题,不是在说瞎话的话,那么城守是因为怕这事儿传出去丢人所以才找的赏金捕快? 那于锋究竟是在完成这单任务时意外发现了长敬,临时决定改为逮捕他们的呢,还是本来就是借抓劫匪的晃子,专门奔着他们的来的…… 吴杳为了确认这姑娘所说真假,半信半疑道:“你那情郎叫什么?” 贺敏秀一听,没露出情郎生死不明的悲伤来,反倒像是想到了什么妙计般高兴,“他是我的教书先生,叫王贲,惯会念诗词,打不了架,也保护不了我,不如姐姐跟我换一下吧!” “我把情郎让给你,你把方才那位小哥让给我,我让我爹再给你们在城里安排个好住处,不收钱!如何?” 吴杳现在几乎是以一种在看智障的眼神在看贺敏秀,以前她觉得林瑶跳脱,今天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有对比才知何为珍惜眼前人。 王贲?忘本?这哪像读书人的名字,该不会是她编出来的吧?送她一个读书人,是觉得她目不识丁吗…… 吴杳咳了一声,退后一步,与贺敏秀热忱的眼神拉开距离,“贺姑娘,我们先说正事吧。” 贺敏秀眨眨眼“:什么正事?” “那几个黑衣人你可认识?” “认识啊,于大哥经常为我爹办事,他有一半的赏钱都是我爹给的。还有一半是枕月舍的林老给的。” 吴杳似乎抓到了关键,追问道:“林老?枕月舍为什么会需要赏金捕快?” 贺敏秀一脸理所当然地甩了下手中的帕子,掀起一股独特的香气: “说明他们也会时不时丢个人呀!我们这里的人口多,储梦枕需求大,生意好,所以枕月舍每年都会招好多新人。但有些人吃不了苦就想着偷点好处就跑,最后还不是一个个都被抓回来……” 原来如此。不管这是枕月舍明面上需要抓人的理由,还是真实需求,枕月舍里的内鬼都可以利用这个由头,安排人手去处理对他们不利的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或许,他们所谓的新人本身就是特意为偷取并私售储梦石而安插在内部的人。 有了贺秀敏的话,他们也就有了进一步调查储梦石事件的线索,例如他爹的城守府就很值得一探。 可是,贺秀敏为什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她和于锋的关系仅仅是雇主和雇员这么简单吗…… 吴杳心中疑惑正起,她身前的贺秀敏就突然问了她的疑问。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吗?” 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吴杳跟前,她的脸和吴杳仅隔着两个手掌的距离,而吴杳居然此时才发现。 她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蛊惑,似远似近,连她近在咫尺的面孔都恍惚起来,吴杳只知道她在笑…… 不好……她中毒了……是手帕的香气…… 她和于锋是串通好的…… “于大哥没跟你说过,要抓你们的就是我吗……” 贺秀敏是林老的人…… 这是吴杳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她万万没想到,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会使出这样的招数,更没想到堂堂枕月舍的林老会如此心狠手辣,不仅安排了杀手设伏,还另有一计在这儿等着他们…… 如果来的是长敬,她想必也会换另一种方式,将他引入圈套,所有挡了他们路,或是知道了他们秘密的人都要死…… 她不知道,长敬此时也正在一步步走入他们的老巢,浑然不知危机所在。 …… 第六十六章:戏子登场猜真意 京都,织梦渊西殿,虚魔幻境。 “黄老,有线报。” “烧了吧。” 黄老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冰冷的棱镜中,只有一句缥缈的声音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传来。 送信的织者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也不敢再问,只犹豫了一下就将刚刚收到的云陵线报烧之殆尽。 赤红的火焰只燃了一个瞬息就消散了,空留一堆焦黑的飞灰缓缓落在地上,令人再也无法分辨其中的内容。 织者不敢在虚魔幻境中多留,施礼告退后,虚魔幻境中就又重新归于死寂。 入世百年,虚魔幻境的孤冷没有一丝淡化的痕迹,反倒愈加远离尘嚣,毫无人气。如果不是西殿一如既往的运转,甚至会让人觉得黄老或许已经悄然先去也犹未可知。 可以说,这里就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但同时又是一个包揽了全境万象的世界。 只有长敬和他的小伙伴们在的时候,黄老曾觉得有了些新的波动。 那些线报他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是专门做给他看的玩意儿,云陵眼下掌握在那些人手里,他们想要他看到什么信息,传出来的就会是什么信息,不论传信人是谁。 即使是他最信任的万象圣手也是如此。 那些人的手脚真正铺开了啊…… 这些年轻人真的可以对抗吗…… 他的心里不是没有疑虑的,可是他除了相信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反倒是长敬那边,他只希望他们能再快一点、再挖深一点,有些真相总要浮出水面,有些事实总要摆到台面上才有解决的机会。 他做了太多年的哑巴,也是时候偿还自己的罪孽了。 希望还来得及。 黄老依旧没有出现在千面棱镜中,但镜面中却有长敬和吴杳的身影。 他看到了长敬横扫五个黑衣人的场景,也看到了吴杳倒在贺秀敏裙下的画面,而他能做的也只是在危及关头,通过他在虚魔幻境中给长敬埋下的传音隐线,给予只言片语的提示。 这条路究竟是生,还是死只有他们自己能决定。 …… 吴杳眼下面对的是未知的局面,而对于长敬来说,则是差点被一拳锤死的死局了。 长敬刚下了决心要隐蔽地进入枕月舍,暗搓搓地找出陆路和大宝,避免遇到认识自己的人,也避免遇到需要解释自己身份和目的的情况,可他才迈出第一脚,就在门槛处遇到了伏击。 迎面一阵拳风吹开了他的鬓发,他的眼睛立即危险地眯起,头微微一侧就要躲过这硕大的拳头。 可谁知,他会躲,那人的拳头也不是死的,竟也随机应变地横移,追着长敬的脑门飞来! “陆兄是我!” 长敬在这拳头移开的瞬间就看清了拳主,当即决定先示明友军身份。 “长敬,怎么是你?” 陆路一听到到长敬的声音,就收发自如地打了个迂回,露出长敬完好无损的俊脸来。 长敬面上松了一口气,心下却警惕万分。 “当然是我呀,还能是谁?” 陆路又憨憨地摸摸后脑勺,笑道:“我还以为是那群拿刀的黑衣人。你不知道,当时你和杳妹子一跑开,就有三四个黑衣人朝我们袭来,跟多大仇似的,把我衣服砍成这样……我打不过就只好先跑了。” 长敬这才看到陆路身上的衣服确实有几处被划得七零八落的,看着颇为狼狈。 “有受伤吗?大宝呢?” 长敬没有表态,趁着说话的功夫,默默打量了下陆路背后的枕月舍。 此时已近傍晚,枕月舍内没有几个顾客,掌柜的大约也在楼上算账没有露面,长敬不动声色地往门外移了两寸,借陆路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自己的身影。 “没伤没伤,你放心,那些王八羔子除非从我尸体上滋溜过去,否则绝别想沾大宝一根毛毛!” 长敬:“……你怎么躲枕月舍来了?” 陆路先是得意地一挑眉,接着又很谨慎地低下头靠近长敬,跟地下党交头似地轻声哔哔:“我跟你说,你可别说出去,我们能躲在这儿还多亏了我那个兄弟,这儿有他的关系,靠谱!” 长敬心下一凛,说道于锋了。 “你说那个兄弟,赏金捕快?他是叫于锋吗?” 长敬说地很平淡,仿佛根本没有发生刚才那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群殴。 陆路却是一喜,“你见到他了?他是不是很厉害!诶话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刚才你们追出去之后发生啥了?” 长敬敛目,简单总结:“不打不相识。你先把大宝带出来,我们先到城墙下和吴杳汇合。” 陆路直肠子,说先要汇合,就没追问,可他不问不代表别人也不问。 “啊,你不就是刚才救我的那位大侠吗?” 一声娇俏的女声突然从枕月舍另一头的大门处传来,长敬顺着声音寻去,就见一个青衣女子柔柔弱弱地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走来,一摇一晃的,似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陆路眼神好,记性也好,端看这身材,这脸蛋立马就想起了这是谁。 “诶你就是刚才站街角那姑娘!” 长敬也认出了这人,正是吴杳只身追去查探的对象。 她在这里,那吴杳呢? 刚解决完一个的贺敏秀会出现在枕月舍当然不是巧合,她要钓的鱼可不止一条。 “您是客栈里那位大哥吧,我先前看到您就觉得您面熟,不知道是在哪儿见过……” 贺敏秀此时说话的时候与吴杳所见截然不同,捏着手帕轻声细语,看陆路时也只一抬眼就掩下去,似是深居闺阁的少女,腼腆羞涩,与站在街角时的忐忑神色较为相符。 长敬听到贺敏秀隐含深意的话,心下对陆路的身份又有了新的猜测。 他们是在哪里见过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陆路平时虽然大大咧咧的,但遇到姑娘家的时候又总是显出憨态来,他隐约觉得贺敏秀是在跟他搭讪,但他又确实不记得曾经跟这姑娘的缘分,便只能傻笑。 倒是长敬主动接过了话头,“这位姑娘敢问怎么称呼,之前我见城里突然发生了些变故,我和我的同伴追去,见是有几个黑衣人围着你,可是后来你却不见了,这是何故?” 长敬问询地礼貌有加,但贺秀敏却是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一分焦急。 看来是担心他的小姑娘了。 贺秀敏温婉娇羞地捂嘴笑了一下,半晌才低低回答:“小女名叫贺秀敏,益兴城的城守大人就是我爹。” 她又抬眼看了一眼长敬,眼波含情。 “至于我为什么不见了,大侠不知道吗?” 长敬吴杳一样,在得知贺秀敏的身份时,都觉得有些过于巧合了,城守大人和枕月舍,还有赏金捕快…… 而贺秀敏后面的话,就更让他摸不透了。 长敬的眉目冷了下来,淡淡道:“贺姑娘这是何意?” 贺秀敏立即作出一副被抛弃的伤心模样,眼里似乎立即就涌出了泪光,“就在一刻钟前,还是大侠你从那几个赏金捕快手下救下了我,可我没想到与你一同来的那个女子,竟,竟……” 她说着说着,就掩帕低声抽泣,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遐想空间。 陆路听得着急,又不能催问贺秀敏,只能抓着长敬肩膀问:“后来发生什么了呀,是杳妹子动手了?” 长敬没有说话,甚至连陆路近身都没有立即躲避。 关心则乱。 吴杳离去的时候虽然确实提着剑,他们刚刚遭受了五个黑衣人的围攻,且得知了于锋内鬼的身份,不警惕是不可能的。 按照贺秀敏所说,她将长敬视作救命恩人,也就是说她的意思是那些黑衣人绑架了她,要对她不利。 看之前他们站在一起时的模样,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是赏金捕快抓的应当都是“罪大恶极”的逃犯,贺秀敏又是怎么成为目标的。 如果贺秀敏所说为真,那她背后必然还另有隐情。 如果贺秀敏所说为假,那她很可能就是与黑衣人一伙的,只不过是借她装个样子,他们真正的目标还是自己和吴杳。 他认为后一种的可能跟大,且他相信吴杳绝不可能在没有把握和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随意动手伤人。 吴杳追出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现在只凭贺秀敏一张嘴,让他怎么相信事实真相? 而且眼下吴杳还行踪不明,一切只有等和吴杳汇合后方能查证。 既然这贺秀敏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那吴杳应当也无事,但愿如此…… 长敬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勉强自己收回心神,继续问道:“贺姑娘是看到我妹妹动手了吗?那敢问她现在在哪里呢?” 他主动说明吴杳的身份,就是摆明了自己不相信她说的话。 陆路也反应过来,这贺秀敏说话讲一半留一半的,总让人猜,忒累了。 此时,贺秀敏却是说出了一个他们都意想不到的答案。 她说,“那位姑娘想要伤我,但被偶然路过的林老拦下,我见林老将她带入了枕月舍,我这才跟了来,想看看她究竟为何要伤我……” 吴杳在枕月舍?? 不仅是长敬大惊,陆路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脱口而出道: “不可能,我一直在枕月舍,从未见到什么的林老,更没见到杳妹子!” 第六十七章:黑白联手执生死 “何人在此喧哗?” 陆路没想到打脸会来的这么快,说曹操曹操到。 “小女见过林老。” 贺秀敏一见到来人,立即就盈盈一福,同时也道出了来人的身份。 林老……长敬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手心不自觉握紧。 只见原本还没掌灯的枕月舍内突然亮起了烛光,照的四下亮堂堂的,可来人却让人无端地起了冷意。 似是来自地狱的鬼差,带着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 一身熟悉的紫袍,与虞老相同的服饰,只是少了磅圆的腰身和华贵的玉腰带。这人脸上也没有虞老的和气,两道宛如烙印般的法令纹深深地撇在鼻端两侧,不怒自威。 而他看人的眼神,也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陆路平白打了个冷颤,默默迈出了门槛,与长敬站在了一条线上。 长敬现在甚至没有功夫再考虑陆路的事儿,他现在只想知道林老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吴杳又是否真的落到了他手上。 林老的眼神落到长敬身上,长敬立即就感觉到了一阵无形的压迫之力从四面八方逼近,令人浑身不自在,似乎连与他对视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可长敬却是咬着舌尖,以疼痛唤醒自己的神智,不躬身也不垂首,就这么直直地看着枕月舍七大长老之一的林执鼎,林老。 长敬按下心下所有的情绪,装作是一个普通的平民,淡然道:“敢问这位是枕月舍的管事吗,不知您有没有见过一位拿着银剑的姑娘,那是舍妹。” 林老面无表情地看了长敬许久,再开口时,那寒气又陡然加重。 “见过。” “如果,她是个死人,你还要吗?” 话音一落,长敬的心似乎停跳了一瞬,手心迅速失温,他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是否失控,只知道自己的声音出口时都仿佛不是自己的,遥远而冰冷。 “要。还请您带我去见她。” 林老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进枕月舍。 长敬再没有先前的犹豫,一步跨过门槛,跟着林老走上枕月舍阁楼。 陆路被这对话吓得不轻,可他也不能舍了朋友啊,只能硬着头皮跟进去。 贺秀敏则是若有所思地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缓缓走进,她眼前浮现的都是方才长敬听到林老说吴杳可能是个死人时的神情。 不是亲人故去的悲恸,也不是挚爱逝世的绝望。 而是一种将要独自背着信念前行一生的孤寂,像一块在烈日下行走的冰,哪怕热火浇身,所有属于他的一部分都一寸寸融化殆尽,也要继续向前的偏执。 阁楼之上,林老侧开身,好让长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榻之上毫无声息的吴杳。 她闭着眼,长长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一张小脸依旧白皙,却白的了无生气。 没有箬笠,没有面纱,只有一条简约却精致的银灰色丝巾歪歪地戴在颈间。 她从不离身的星灵剑此时就如同废铁一般扔在床边的地上。 长敬一步步走进,看着吴杳的面目逐渐清晰。 她的容貌早就刻在了他的心间,每次他偷偷看她闭着眼的模样,都会暗自期望她睁开眼,透亮的眼眸里倒映出他的身影。 长敬捡起星灵剑,没有放回吴杳手边,而是反身笔直地举起,剑锋直指背后那人——林老。 锋利的银剑与林老的喉间只有不过三寸的距离。 他知道林老没有杀吴杳,但吴杳变成眼前这副模样都是拜他所赐。 陆路和贺秀敏上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啊!”贺秀敏捂嘴惊叫出声。 “长敬,你这是做什么!” 陆路大惊,刚一靠近长敬,就被长敬一个冰冷的眼神打了回来。 “我想问问林老,好好的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林老负手站着,看也不看近在咫尺的长剑,目光直直地盯着长敬,犹如一头成年猛兽在盯着一只初生的同类。 “有罪的人就要接受惩罚。你们越界了。” 他没有提起储梦石,但长敬知道,林老说的就是他和吴杳一直在追查的私售储梦石一事。 枕月舍已经掌控储梦石从开采到出售一整条流水线百年,他们的体制和地位都不允许任何人,在他们未经许可的前提下染指分毫。 就像是拴着绳子的狗,在窝里待久了,便觉得这块是独属于他的领地,倒是忘了这地本来就不是它的,连它自己也都是有主人的。 它的主人就是织梦渊,是织梦渊将储梦石矿脉分离出去交给了枕月舍管理,不论世人如何以为两者的关系,枕月舍自己都不应该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别说枕月舍,就连织梦渊,在千年前澹台女发现储梦石的奇能前,这都是属于全亚安大陆百姓的财产,他们都不过是管理者而已。 取之于民就该用之于民,还之于民,这不仅是织梦渊的宗旨,也该是枕月舍的。 难怪祁珩说枕月舍和织梦渊都是假仁假义,打着为了天下苍生的幌子,欺世盗名,任予任夺。 真正越界了的,是他们自己。 而现在林老的这幅“贱民胆敢觊觎窥视就要死”的嘴脸着实让长敬感到恶心。 长敬讥笑着开口:“或许在林老眼里,那些石头都是你们换取钱财、权势、名利的凭借,是独属于你们枕月舍的珍宝,但在我眼里,它不过就是一把吸人血的利器。 被有心之人利用,便化作屠刀,饮万人血,尝白骨肉。” 储梦石可以吸收存储每个人的梦境,织梦渊又可以轻易地从中获取梦元之力,甚至连渣滓也不放过,所有织者都可以任意观赏、利用他人最秘密的隐私。 在整个过程中,只要有一个人起了异心,所有初衷都被辜负,将最大的善意变成最大的恶意,拿去伤害供养他们的人。 “你好像有很多不满。” 林老似是完全无视了眼前锋利的剑尖,主动向前走了一步,脸上是与长敬一般的讥笑。 他笑他的罪孽深重,他笑他的年少无知。 林老早就看穿了长敬的身份,年轻的织者情绪波动的时候甚至控制不好自己的梦元之力。 他虽不是从无名神山出来的全能织者,但即使他只被允许修习一种储梦术,他也早已登顶,绝非这等年轻后生能相与的。 现在就想取而代之,着实令人发笑。 “近日,我听闻益兴城外的无名小村落里出现了几个东文人,许是路过的,也许是敌国间谍,你莫不是就是其中一个?” 长敬听到东文和无名小村时心下一震。 难道林老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 不可能,黄老说过这次的行动极为隐秘,除了他不可能还会有人其他人知晓。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林老与他们所要探寻的目标有关。 两人各怀心思,互不戳破,诡异静谧的房间内,没有人敢打破这一刻的对峙。 长敬突然想起了虞老,黄老,曾有那么多前辈告诉他要收敛锋芒,等待时机,他却好像自从彭丁堡开始,就被人牵着鼻子走。 每一步都稳稳踩在对方的圈套内,连自己的情绪都别人拿捏得死死的。 这不是幻梦,没有梦眼可破,但这局,他却非破不可。 他知道,他此时还搬不动眼前这块巨石,那么他也就不反其道而行了。 他要顺势而为。 长敬面上依旧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愤青模样,话音里却是变了一种味道: “我不是间谍,也不是东文人,我只要我的伙伴都平安无事,你要怎样才肯放我们离开。” 林老竖起两指,捏着冰凉的剑身,轻轻移开一寸。 长敬没有阻止,他在等林老的条件。 “很简单,你替我去查探这件事,给我一个答案,我就放你们离开,你的同伴自然也性命无虞。” “成交。” 长敬很干脆利落地答应,收了剑,转身就朝吴杳走去。 他重新将星灵剑放回了吴杳的左手边,这是属于她的,也是现在唯一能陪伴她的东西。 他平静地看着吴杳的面孔,想要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想要唤她的名字,可到最后他只是轻轻握了下吴杳毫无知觉的手。 等我。 我会回来,为你报仇,带你走。 长敬没有再看林老一眼,也没有提出要将吴杳带到其他地方,只在经过陆路的时候说了一句“跟我走。” 在他回来之前,枕月舍就是对吴杳来说,最安全的地方。 林老能看出他的身份,自然也能看出吴杳的身份,想必也认得这把剑的主人,对吴杳下手没有实质意义,不如留着制衡更有用些。 他虽然不知道林老的真正目的,但既然他想要他去的地方就在计划之内,那不妨就借他的手,好好查一查真相所在。 东文人,枕月舍,幻梦术,储梦石。 他要找到所有线索的连接点,解开所有谜底。 陆路一脸茫然地看看林老又看看躺在床上的吴杳,甚至还看了两眼站在一旁静默不语的贺秀敏,最终还是一跺脚跟着长敬走了出去。 “喂,李长敬,我们去哪儿!” “带上大宝,我们去无名神山。” 第六十八章:无名神山飞来客 长敬不记得是在哪本话本上看过,说是东文帝国有一处四季如春,从未落过雪,结过冰的宝地。那里的风吹着都是暖烘烘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花香,走过每一户人家都能见到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儿争相绽放,煞是好看。 许是益兴城只要再跨过一座陇盖山脉就到东文帝国境内的缘故,这里的冬天也让人觉得有些恍惚,分明是将近隆冬了,这里的花草竟还这般繁茂。 长敬和陆路刚走进村落的时候,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颇为阴暗的猜测: 这些花草该不会是食人血肉长成的吧? 虽然他们视线所及的范围内都没有见到一具尸体,甚至一滴血都没见着,但或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让他们心底发毛。 来的路上,陆路也听说了关于无名神山下这座小村落的故事。 不需要大宝或是长敬复述,自有路上那些好心的邻舍一边好言相劝叫他们千万别靠近,一边说着那里发生的怪事。 至于有没有添油加醋就不得而知了。 但他们和大宝所说的版本大致相同,且更加详细,还另外补充了大宝一家离开村子后发生的事。 确实有一场“天火”降临过这座小村落,不仅烧毁了所有的农舍、田地,而且大火还在焦黑的土地上留下了一个极其古怪的东西。 一个谁也看不懂的符号。 第一个发现这个符号的是个路过的樵夫,听说他才刚走进村子,就看到了那个烙印在麦田里的巨符,他吓得连山也敢不去了,立即就回了家。 他将自己亲眼所见的内容告诉了邻里,同时也将村子已经被烧火光的消息传了出去。 附近其他村落的老人们都说这是老天爷对这个村子的惩戒,定是有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遭报应了。 一传十,十传百,这种说法很快就变成了“事实”。 最为诡异的就是,没有一个人亲眼瞧见这场足以烧毁整座村落的大火,每个人都是凭借土地上的焦痕和黑灰作出的判断。 甚至没有人对当晚异象的发生留有一丝印象,仿佛那不过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夜晚。 而村落中的村民,也就在那晚之后一个不落的消失不见了。 即使是战时,也没有如此干净利落的屠戮。 但这一切又如此无可辩驳地呈现在他们眼前。 也因为如此,那场大火发生后整整半年的时间,都没有府衙的人来收拾和重新划分管辖区域。 鬼神,向来都是让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东西。 他们确实没有在村子里看到一点残留的生活痕迹,别说是人影了,这里连鸟影都没有。 除了不会说话的绿植,见不到任何其他活物。 远处的青山依旧,眼前的旧景早已颠覆。 大宝看到眼前这一幕,红了眼眶却强忍着没有哭,凭着记忆缓缓走向曾经的家。 这里原先应当是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木屋,地上有烧枯了的木屑和一堆分不出是什么的黑灰。 从这团焦黑之地向东延伸出去,就是那个符号所在地。 “那里是我家的地。” 大宝带着鼻音开口,目光远远望向与她身侧截然不同的一片天地。 被大火烧掠过的土地被时间冲走了苦痛的回忆,即使是寒冬腊月里,也能凭借自然生产的本能,再次破土复苏,带来勃勃生机。 就在几个月前,他们一家人还在这里生活,爹娘还曾在那繁茂的田地里耕作。 如今那熟悉的地方已经长处了许多齐膝高的花草,遮掩了他们的视线的同时,也掩去了过往存在过的痕迹。 长敬看着大宝满眼的泪花,心生不忍:“我和陆大哥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们好吗?” 长敬带大宝来这里,不仅是因为大宝自己想回来,还因为他的私心,他需要一个熟悉地形的人为他指路,或许以大宝的角度能发现更多古怪之处。 但眼下,他也着实不忍心让大宝跟着他奔波。 将心比心,如果他再一次回到温江城,回到他与爷爷共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小药铺,那个同样是被一把大火完全倾覆的地方,他能保持一颗平常心,让一个外人随意翻检问询自己的“家”吗? 大宝点点头,在长敬和陆路走后,便背对着他们跪了下来,面朝家的方向,独自静默。 而长敬和陆路则是越走近那个符号越是不安。 “这都什么草啊,长这么高,还怪扎人的。” 陆路一边用手拨开翠绿的草叶,一边用脚才出的一条小路来,方便回去的时候原路返还,少遭些罪。 “嘶,这狗啃的芽子比剑还锋利。” 陆路吃痛地收回被割除好几条口子的手,低声抱怨。 长敬本来并没有很在意这些草芥,此时却忽然停了脚步,微蹲下身,顺着草叶生长的方向抚摸而过。 看似平滑的叶面上很快也留下了他的血迹。 确实锋利如剑。 长敬看着食指指腹上细长的血口,陷入沉思。 陆路诧异地一探头,“咋的,还疼哭了?” 长敬没理他,眉心紧皱地看向这片草地的中心——那个符号。 “喂,你等等我呀!怎么自从遇到那个什么林老,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陆路看着疾步走远的长敬,也不管脚下那扎人的草芥了,迈着大步往深处走去。 “用衣袖包好露在外面的皮肤,不要被扎到,草上有毒。” 走出老远了,长敬才轻飘飘地来了这么一句。 陆路愣了一下,吓地手一缩,这才发现长敬早已经用袖子包着手扒拉草了。 他们北地人不怕刀枪,不怕火剑的,就怕南边防不胜防的毒物。 “嘿,这小子怎么不早说,什么仇什么怨呐!” 这还真不是长敬故意给陆路使坏,而是因为他怀疑眼前的一切都是针对他的,对普通人或许并没有作用。 来的路上,他们听说的版本中,有人说这个符号是把巨大的镰刀,有人则说是一把麦穗,还有的人说就是一个的鬼画符,不是什么具象的事物。 等长敬终于看见这个传说的“诅咒”,倒觉得这回民间传言也不是那么不靠谱的,至少他也觉得像是镰刀。 或者说是一个以麦穗形态摆成的镰刀。 这把镰刀漆黑如碳,与被村子里其他被烧焦的土地没什么分别,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也只能是它奇怪的形状了。 镰刀刀面很窄,弧度却极宽,最锋利的刀尖处又分散出一些三角形的黑点,就像是一把沾了黑墨的镰刀飞快地在空中划过后,溅起的弧形墨点。 “我去,这什么鬼玩意儿,这么邪门。” 陆路也看到了,正想近距离去瞧瞧大自然的鬼斧天工时,却斜里横出一只手拦住了他。 “别靠近,有陷阱。” “隔这么远,你都能发现有陷阱?” 陆路两道浓眉几乎皱成了八字,有点不太相信。 长敬放下手,淡淡道:“整座村子都是一个陷阱。” “整个??那我们这是干啥,哪儿有坑往哪儿跳啊?诶我说你到底是怎么了啊,你和杳妹子出去打了一架之后回来就阴阳怪气的……” 长敬叹了一口气,本想分了轻重缓急,先解决村子里的事,将吴杳平安从林老手中带回来后再解决陆路的问题,现在想想,既然还要和陆路同行一段时间,不如把话敞开了说。 长敬转过身朝着陆路正色道:“陆路,我问你,我们刚出彭丁堡那晚遇到的黑衣人你还记得吗?” 陆路一脸诧异,“记得啊,我又没失忆。” “那个黑衣人就是你的好兄弟于锋,是吗?” 长敬看着陆路的眼睛,没有任何拐弯抹角,他就是要看陆路的真实反映。 陆路咽了下口水,长敬不笑的时候就多了两分肃穆,还隐隐有种迫人的威严,陆路都被长敬盯得有些紧张了。 “是吧……诶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要瞒你们的……害,给这事儿整的。” “长话短说,我听着。” “怎么说呢……就是于锋在动手前跟我说,他认识杳妹子那把剑,想过过招,不会真下死手的,让我配合一下,装作不知道,不然就打不起来了。” 长敬回想起那晚他跟陆路去抓野兔子的时候,确实有段时间分开过,如果陆路没说假话,于锋大概就是那时候找上他的。 如果于锋真的认出了吴杳的星灵剑,那大概率也猜到了吴杳的织者身份。 “后来我们不是又遇到于锋了,我就想着介绍你们认识,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嘛。” “确实是不打不相识。” 陆路不知道于锋是真的要将他们置之死地的打了一回,被他歪打正着地说中,只是这架从一开始就是有阴谋的。 陆路要么是被蒙在鼓里被利用了,要么就是还在打掩护,扮猪吃老虎。 但陆路在关键时刻点破了于锋的身份,迫使于锋提前发动了幻梦这一点,就让他的身份更偏向做好。 长敬此时也没有更多证据能证明什么,而且陆路截止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做出对他们不利的事,他也只能先这样了。 陆路见长敬只听不语,回过味来: “诶你问我这做什么啊,是你们和于锋发生什么误会了吗?” “没有误会。” “那就好。” “是他要提我们的人头,我们不得不反击。” “啊??那他现在在哪儿啊?” 长敬顿了一下,“在益兴城墙下的库房里,你想快点回去问他,就快点解决这里的事。” “那你还杵这干啥,要刨哪儿砍哪儿赶紧说!” 长敬撇他一眼,这傻大个真和那杀手于锋是兄弟啊。 “我们是来做客的,刨人家祖坟不太好。” 陆路看长敬就仿佛在看一个疯子:“你大白天做梦呢吧?” 长敬却是负手站着,好整以暇。 “出来吧,这个幻梦早就该破了。” “你们已经成了这片土地的新主人,想要得到的东西不就在这里吗?” 长敬身后半高的草丛里,不知道什么出现了一个青色衣裙的身影,娉娉婷婷地站着,那柔软的身骨似乎与周遭融为了一体,连一阵风吹过时,她也安静地不似活人。 陆路之前都光顾着跟长敬讲话了,还真没注意到身后,此时突然看到一个本该在益兴城内的人,着实吃了一惊。 “贺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第六十九章:星星之火溯谜底 “我爹说,这里不久之后就要统归益兴城管辖了,我偷偷跟着测验地形的文官出来的……” 贺秀敏似是一副被吓着了的模样,怯懦地说着话,眼神躲闪。 陆路还是没厘清这是怎么回事,“那你跟着来干啥呢?” “我……” “贺姑娘,废话就别说了吧,抓紧时间,就像陆大哥说的,咱们该干啥干啥吧。” 长敬无情地打断了贺秀敏的话,也不看她,径直朝那把镰刀符号走去。 “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你很清楚这里有什么。” 长敬已经走到了镰刀的刀尖处,下一脚就要踩上那飞溅而出的墨点。 “陷阱,也就在这里……” “别动!” 长敬笑着看向贺秀敏,“终于要忍不住露出在真面目了吗?” 从他看到这把镰刀符号开始,他就知道这个符号的含义和意义所在。 刀尖处的飞墨只要凑近了看,就会发现它奇妙地与细长的刀身组成了一个新符号——一个箭头。 而这个箭头所标记的位置,也就是枕月舍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贺姑娘也和枕月舍有些关系吧,你为他们办事有什么好处呢?钱?还是势?” 贺秀敏已经收起了那副娇滴滴的柔弱模样,整张脸都冷了下来,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语含嘲讽,笑得冷艳而魅惑,“我说我为了你来,信不信?” “信。” 长敬收回脚,从善如流。 “我猜,你对我感兴趣的时间要比于锋晚一点。于锋第一次偷袭我们的时候,你不在场,所以你不知道我们三人的底。 等我们到了益兴城,你与于锋配合,组了一场必杀局,他是螳螂在前,而你是黄雀在后。 超出你们预料的是,于锋带着四个赏金捕快也没有拿下我和吴杳的人头,不仅如此,连于锋自己也被我们反俘虏。 于是你没有按照原计划以一个弱女子的身份接近我们,骗取我们的信任后再下手,而是故意露出马脚,引我们两人分兵后再逐个击破。 你见到吴杳的时候,估计也是编瞎话找时机对吴杳用了毒药或是迷药,否则你在她的剑下躲不过一招,只有如此才能让林老既不提前暴露身份又不费吹灰之力抓到我的软肋。 此时,你再以城守之女的身份出现在我和陆路面前,与林老一唱一和地,一步步将我们引来这里。 这个你们早就布置好的幻梦阵。” 陆路总算听明白过来,原来这儿还藏着只毒蝎! 看贺秀敏的眼神就从欣赏变成了嫌恶。 贺秀敏却是一点不在意他们的目光,就踩着陆路踏出的路线缓缓向他们走近。 “李大侠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既不会使刀剑,也不像于锋那样会控梦术,我可没有你说的这么厉害。” 李长敬此时又恢复了从前那副文气书生的样子,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一位绅士般等着贺秀敏。 “你确实不会控梦术,不过没关系,我俩我也不会。” 陆路老实地点点头,对长敬的信任感和崇拜感渐升。 虽然长敬的拳脚功夫还不如他呢,但是显然他的头脑要好使多了,他现在才明白原来于锋也把他当剑使了,自己压根就是无形中助纣为虐了嘛。 害得杳妹子昏迷不醒。 不行,我得帮长敬,陆路暗戳戳地在心里念叨。 贺秀敏轻笑了一声,“你不会控梦术,是怎么知道这里有幻梦的?李长敬,你也别太自以为是了。” 长敬无所谓地一摊手: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来自京都,前段时间祁皇发疯,新帝即位的事你都没听说吗?那天还是在虞老的主持下,让全城的百姓见了一回皇家梦境呢。 于锋与我们打斗的时候也是,城内凭空起大雾,还有徒手隐身大法,除了幻梦术我可想不到还有哪家的功法有这功力了。” 贺秀敏看着长敬,神色逐渐漠然清肃,她还是小看了这个李长敬。 他说的没错,她确实是在为枕月舍办事。 她与所有人都说,她是益兴城城守的女儿,可这其实只不过是林老为她编造的一个假身份。 实际上,林老才是她的生身父亲。 可她并没有继承父亲的天赋,非但没有学习控梦术入织梦渊或枕月舍的能力,甚至因为从小多病体弱,连学习武功兵器也不行。 林老为了实现自己的宏图伟志,便为她找了个最有用的位置。 她虽然不能武,却极为擅长计谋攻略。 说得好听些,她可以为父亲出谋划策,说难听点,她就是父亲的一颗棋子,哪里需要她,就让她去哪里做一个戏子。 安排于锋先去摸底,利用陆路的单纯,让于锋带人请君入瓮,拿下吴杳逼迫长敬为他们做事都是她想出来的计策。 可谁知,李长敬却成了她的第一场败仗,他只见过她两面,就揭了她的老底。 她虽然猜中了吴杳在长敬心中的分量,长敬也如她所愿的来到了这里,可她却突然对接下来的计划有了不确定。 “那两位大侠要怎么破梦呢?别告诉我,现在连普通人都能随便破解幻梦了哦。” 呵,看来于锋和林老都没有告诉贺秀敏他的身份啊。 长敬突然改变了要强行用凝梦术破开镰刀所在位置的想法,能不暴露身份自然最好。 “普通人确实不能破梦,但所有真实存在的事物不会被幻梦掩盖,我们只要找到出口就好了。” 长敬不需要做什么平凡人惊天神智,不借助控梦术就打破幻梦的创世之举,他只需要对症下药,以点破面即可。 “那你大可一试,别说我没提醒你哦,林老在这里设置了无数机关陷阱,有毒药、火石、飞弹,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应有尽有。” “好。” 陆路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回地,又说起了他听不懂的话,他怎么就看不出来这里哪里像是幻梦了呢。 “诶诶,等下,好歹是有生命危险的活动,你们能不能把话给我先说清楚,这到底哪里是幻梦,哪里是现实啊?别等下伤及无辜,我一点贡献没有就光献人头了。” 这事儿显然不指望反派自己来介绍了,只能长敬讲解给队友听。 “你还记不记得有人说这个村子一开始发生的一些怪事,一会儿是牛羊口吐人言,一会儿又是哪户人家无缘无故的受伤发疯,最后都落得一个神志不清,还传出了村子地下埋着一个古将军墓,里头珍宝无数的说法。” “记得啊,难道这些都是幻梦?可是村子里这么多人呢……” 陆路不敢想象有人像操控傀儡一般控制住上百号人。 “对,就是有人在背后主导了这一切。但他不需要让每个人都做这样的发财梦,只需要有两三个人就足够了,谣言传播的速度就和死亡的速度一样快。 人心最易被欲望鼓动,只要给他们一团火苗,欲望就能演变成大火,让他们从内部瓦解,在毫不自知的情况为幕后主使卖力。” “卖什么力?” “挖他们想要的东西。村民要的是金银财富,至于这个幕后主使嘛,想要的就是……” 长敬踩了踩脚下焦黑的土地,硕大的镰刀符就在他身旁张牙舞爪,昭示着这里是有人镇守的宝地。 “枕月舍最想要的东西,大概就是矿脉了吧。” 这句话长敬是对贺秀敏说的,她方才这么紧张,也是怕矿脉再现的秘密见光吧。 “你说是就是咯。” 贺秀敏心下虽震惊于长敬的机敏睿智,但无论如何她今天都要完成任务…… “林老费尽心机,让全村的人死的死,逃得逃,还借他们的手找到矿脉位置,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再来一场大火将这里清理地一干二净,毁尸灭迹的同时也留下一个让人不敢再进的灵异故事,这里就成了枕月舍的秘密宝地,独自享用。” 陆路:“可是附近村舍的人都说从未见到有大火燃起啊?” “因为这场火也是假的,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焦土黑灰也都不过是为了让人相信大火真实存在过的伪证,真正的村落早已被幻梦隐藏了起来。” 陆路不敢置信道:“你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没错,为了防止被人发现这个秘密,布下幻梦的人还在其中设置了很多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陷阱,比如你摸过的有毒草芥,它会让你感到轻微的麻痹,接触多了,甚至会让人感到头晕目眩,手脚无力。 寻常人遇到这种情况,再看到眼前这个诡异的符号,结合村子里传出的灵异事件,自然就会以鬼神之道来解释,如此也就更没人会来这里了。” 陆路:“可是林老这样做也要花很多精力来维持这个什么幻梦吧,干啥不抓紧把矿脉开采完了了事呢?” “因为他需要一只替罪羔羊。” 长敬冲远处的贺秀敏扬了下下巴,“私售储梦石给边境的珠宝商人一事也是你们做的吧。你们发现我们在查这件事,于是就想到了这一出。 让我们顺势查到这里,借我们的手,正式宣布这里发现了新矿脉,再将私售储梦石的黑锅推到我们头上,从而正大光明地收回矿石,也不会再有人怀疑这件事与枕月舍有关……” 长敬猜想林老之所以选择了这么一条迂回路线,不仅是因为在枕月舍作为一个独立组织,无法以官府名义迁移村民,正大光明地开采矿石,也因为他知道私售储梦石一事迟早有一天会被人发现端倪,他需要提前找好一个背锅人。 可是,他却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话音渐止,贺秀敏也终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意料之外”四个字。 她鬼魅一笑,转瞬就消失在了有半人高的草丛中。 是谁最先让他知道这个村落发生的事情,并让他决定来此一探。 是谁在出彭丁堡后的第一晚就遇到偷袭? 是谁又引导他发现摊贩见了他就跑,从而让他得知有人因为私售储梦石一事在报复他们? 是大宝…… 所以那晚于锋才会选择大宝下手…… 所以于锋才会故意透露藏身地点给陆路,让长敬为了找大宝和陆路来到枕月舍…… 从他们走出京都城开始,这局就开始了。 长敬突然发现,自己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不是相信了大宝,而是将大宝留在了草田之外。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吞噬一切的火焰最终还是到来了。 第七十章:陷阱 长敬曾有一段时间很怕看见火光。 虽然他隐藏的很好,但还是被吴杳发现了。 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长敬拎到阴暗到看不清路的后山去练习疾走与轻功的转化。 月光下,两人的衣袂翻飞间,短暂地碰触后又分离,他乐此不疲地去追逐她的背影,却一直没有发现她的小心思。 直到有一天,她因为与其他阁老议事,闹得晚了,等她找到长敬的时候,正好看到有两个年轻的织者在玩烟火,长敬这么爱热闹爱嬉笑的人却站地远远的。 她板着脸狠狠地训斥了那两个织者,一甩袖就将烟火灭得一干二净,比一盆凉水见效还快。 长敬这才知道,她早已发现。 他也说不出究竟是怕什么,那火光并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威胁,也不会让他想起爷爷在火场中埋葬的身影。 可他就是下意识地躲避着火光,哪怕只是一盏烛火、一簇烟火。 这就像是一个会触发掩藏在心底最深处情绪的机关,只要一碰身体就会作出本能的抵触反应。 现在也是。 他听到了易燃植物在烈火中爆燃的声响,看到了窜得比人还高的火焰,犹如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滔天巨兽咆哮着向他走来。 这不是幻梦,而是真正的炽火围杀。 “快走!” 贺秀敏和大宝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眼下被围杀的不是别人,正是长敬和陆路二人。 长敬一把拉过还在发怔的陆路,扑倒在硕大的镰刀符号之上。 熊熊火光下,这把镰刀被映得红黑相间,看着格外渗人,贴在它上面就觉得后颈发凉,如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好一招一石二鸟,一了百了。 长敬虽然猜到了林老会让他来替罪,但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这场大火与先前那场伪造的不同,它将真正销毁所有罪证,让物证无痕,人证无言,全凭他一张嘴道尽真相。 大火之后裸露出来的矿脉,也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所有阻碍他的人都化成了飞灰,百年后地下再见。 “挖!我们要躲到地下!” 长敬不再去看那冲天的火光,就用双手在镰刀所指向的位置开挖焦土。 陆路一想到自己要将功抵过,立即也就加入了挖土大军。 额,两个人的大军。 你还别说,这么一想,还真有种被围困的将军在万千敌阵中绝地反击的兴奋。 陆路挖得起劲儿,他的力气也比长敬大许多,没几下就挖出了个足以容纳一个孩童大小的坑面。 但这还不够,而且应该出现的东西也没露面。 可是不该出现的东西却出现了。 村子四面环山,看着应该是属于陇盖山脉的一个小分支,当地人在百年前就将这里唤作无名神山。 此时在火光和浓烟的映衬下,青天白日的山头都被掩藏了起来,让人分不清那山的位置究竟有多远,有多高。 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敬凝神远望时,却在远处的山面上隐隐绰绰地看到了几个人影,着黑衣,盖黑帽,虚空中双手合十,嘴唇微启,似在念着什么咒语。 破梦眼。 长敬对自己这门刚刚冒出来的神技还有些陌生,它并不是无时无刻地存在,启用的方法好像也没什么秘法咒语可言。 但只要长敬陷入危机时,他就会自动开启。 譬如与于锋的对战,譬如眼下的围杀。 长敬只觉得眼瞳内流转过一阵清凉,视线范围的所有事物都变得无比清晰,分毫可见。 火焰的一升一落,草芥的一燃一灭,还有陆路刨土时的抓地声,土壤在空中飞散碰撞声全都如定格的画面般落在他的眼里。 眨眼间精神力就猛然集中,所有无关的情绪都被摒除在外,心脏处似乎安装了一个灵敏的侦查器,但凡有点细微的危机感都会让他浑身一震。 长敬不知道的是,此时他的瞳色又无声无息地变为了琥珀色,如同一只正在狩猎的雄狮,威严而肃穆,自然而然地流露着一种压迫感和杀气。 一旁的陆路感觉到了,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冷战,手下也突然触了底,挖到了硬物。 “快看!这黑梭梭的是什么石头!” 长敬转回头看到足有一米深的坑里冒出了一个黑色的石头顶,光滑油亮。 “它摸着还贼凉,这是咋回事?” 长敬一听,也伸手摸了下,果然触感冰凉,堪比腊月里的温江水。 拜张远山所赐,他在云陵也接触过不少储梦石原石,可并没有哪一块是这样的成色和触感。 难道是什么异种储梦石,具有特殊的属性附加? “这石头用来盖房子简直是避暑圣品啊。诶,我们再往旁边挖深一点,咱俩躲进去是不是刚好可以辟火啊?” 质寒…… 辟火…… 不畏火烧,不惧冰冻,绝佳的制武良材。 长敬猛地抓住了陆路要继续挖下去的手。 这不是储梦石,是黄老让他们去找的特种矿石! 可这种矿石不是东文帝国才有的吗?怎么会出现在西岩帝国境内? 他方才与贺秀敏对质的时候也并没有说藏在这里的就是储梦石矿脉,他只说是矿石,所以贺秀敏或许是将计就计…… 他原本以为枕月舍既然确定这里有数量可观的矿藏数量,必然是已经进行过一定程度的开采和勘探,此处的符号标记下想必会留有开采的痕迹,他们或许就能在这里找到藏身之所。 可是眼下看来,这底下的矿石非但没有开采过,甚至可能连基础的准备都没有做过。 但林老不可能不知道这下面埋的不是储梦石,那么他很可能也知道这特种矿石的特性以及巨大的开发价值…… 这意味着…… 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陷阱。 林老和贺秀敏就是想让他们往下跳! 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跟我来!” 长敬一把拉起对奇石还恋恋不舍的陆路,向远山夺路狂奔而去。 “诶诶,我们这是去哪儿啊,跳火圈吗?!” “别啊!我还不想死啊!” “啊啊啊啊烫烫!” “诶?” “哪来的水?” 陆路一脸诧异的摸了摸脸上的水珠,仰天望去。 及时雨啊! 贺秀敏和大宝将他们围在田地中央放了一把大火,没想到上天还不想收割他们的贱命,居然下了一场及时雨,助他们惊险地越过了火势相对最小的一处包围圈。 “别回头,向前跑!” 长敬拉起刚刚死里逃生,还站在原地发愣的陆路继续狂奔,他的话此时在陆路耳朵里听起来就犹如天籁一般。 陆路兴奋地跟狗见了骨头似的,发了疯地往前跑去,与先前长敬费力地拖着他走的画面形成鲜明对比。 他没有发现天上落下的雨只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才体现出存在感来,落在那炽热的火圈里却没有丝毫反应。 他身上的衣物也留下了许多火吻的痕迹,皮肤上的灼热感在此刻也被冲淡了许多,满心只有峰回路转,又一村的狂喜! 而此时反倒落在了后头的长敬却是眉心紧皱,冷如寒霜,一脸戒备,双手拢在袖中,脚下虽在狂奔,眼睛却不是在看路,而是在眺望越来越近的陇盖山脉。 不,应该称作无名神山。 一个无比大胆的猜测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这里的村落或许真的是什么无名小村落,但这山绝不是普通的无名山脉。 它或许真的就是织梦渊的圣地…… 长敬先前在危急关头凭借一双破梦眼,抓准了火舌吞噬地面易燃物的瞬间,带着陆路跃出火圈,同时悄然释放了一个雨中幻梦加以迷惑,令陆路以为他们是借了水火相抵的势才得以逃脱。 但这一手幻梦救得了他们,却灭不了真火,他们除了向前跑,别无他法。 从村子里上山需要经过一段很长的山坡,以往村民们放羊、放牛也都是在这片茂盛的草地上。 从前的祥和景象长敬大致都能想象出来,但是眼前的场景却与想象大相径庭。 大火形成的烟雾已经笼罩了整片天空,冲天而起的火势非但没有减弱,反倒愈加旺盛。 因为它们燃烧的不是那些黑灰,而是掩藏在幻梦之下真实存在的茅草屋、稻草地,血红侵袭之处,无不浓烟四起,火舌狂卷。 这场火,将注定被万人注视。 而长敬和陆路两个人在火场之中的渺小,苍天可见。 日光和蓝天早都消失无踪,目光所及之处皆如炼狱。 然而,迎接他们的还不止这些。 死神,已等候多时。 “小心!” 这回出声示警的不是长敬,而是陆路。 他跑在长敬前头,最先看到从高处山坡高速滚落的巨石,他没有选择回头拉扯长敬躲避,而是凭一己之力,悍然伸掌! “嘭!” 长敬其实早就已经通过破梦眼看到了巨石在向他们滚来,他有把握带着陆路在千钧一发之刻闪避,但他没有想到陆路会在这个时候替他挡在前面。 “嘶!” 束缚在他双臂上的衣物骤然撕裂,暴起的肌肉和青筋都在说明此刻的陆路究竟使出了多大的力量在阻挡巨石的落势攻击。 他本就比长敬还要壮硕一倍有余,可在巨石面前,他的身躯也如幼兽般娇小,顺坡直落的巨石带来的冲击力令他的双足一前一后地在草地上踏出了两个深痕。 他从绷紧的牙关里挤出两个字。 “我……去……” 第七十一章:战神 长敬还以为陆路会像话本里那样,大义凛然地叫他快走。 但没说也没关系,长敬这时候本来也就顾不上矫情,说什么“我不走,要走一起走”的话,他十分干脆地就越过了陆路,往前冲去。 陆路看到长敬头也不回地跑远,甚是欣慰。 这人情算是……还了吧。 但是…… 他奶奶的,到底是谁这么没公德心,乱丢石头! 这头陆路还在使吃奶的劲儿撑住,上头的长敬也没跑多远。 因为,他已经感知到了更多的石头在朝下滚落! 长敬还真不是无情地抛下陆大兄弟,自个儿跑路。 他全速提升着自己前进的速度,脚步翩飞间已是穿过了许多落石,看似惊险无比,每块石头都是与他擦肩而过,差一点就要将他撵进土里去,但实际上却是长敬在巧妙地借力打力。 他出手的时机也都掐到分毫,他的力气虽然不如一人鼎石的陆路,但他却能在每一次推动间改变巨石的走向,或是避开下方的陆路,或是直接与其他落石相撞,越滚越偏。 陆路一开始看到身侧源源不断掉下的巨石也是吓得够呛,生怕再来一个暴击助推,他可就真的要成肉酱了。 但心慌地等了许久都不见重力增加,他才总算明白过来,是长敬在上面帮他! 正想着呢,长敬就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快走!” 没想到,这句话是先从长敬的嘴里说出来,而陆路又成了被救的那个。 长敬没有给陆路反应的时间,他一手推在石头表面,一手拽着陆路,说拉就拉了。 陆路本来就是吊着一口气在撑着,重心一失,立即就感受到巨石带来的压力陡增。 如果是让他自己松手,往旁侧躲开,他十有九点九是躲不开的,他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自然坠落。 可是有了长敬就不同了,于他而言是惊险的一瞬,到了长敬眼里就成了慢放的万分之一秒。 他看似毫无作用的一推,才是让陆路躲开巨石压迫的关键一举。 只要一点点倾斜,就能改变它的走向。 陆路得救后气喘如牛,看着长敬犹如神祗。 “大哥,牛啊!”牛到辈分也不重要了。 长敬此时没有心情打趣,头顶的雷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昏暗的天空如打了闪光灯般猛然一亮,照清了远方的火势,也将他们的处境映得无比分明。 “轰隆隆!” 暴雨来临前总是伴随着响雷和闪电,而这声闷雷就是前锋,预示着一场狂风暴雨即将为他们的炼狱再添一笔。 长敬收回视线,带着陆路重新往山上奔去。 他要再快一点。 可是没两步,巨石不再,挡在他路上的成了两道人影。 紫衣紫袍,是林老。 还有……吴杳! 长敬的眼神瞬间狠厉起来,在益兴城内与于锋交手时那种狂暴的血气奔涌感再次袭来,全身的感官都紧绷到了极致。 金瞳灵眸,破梦眼! 这不是幻梦,而是真的吴杳。 她依旧合着眼,无力的身躯就软在林老怀里。 长敬几乎目眦欲裂,身上的戾气外化而出,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愤怒、仇念以及杀意。 陆路也看到了前方的两个人,可他连喊了长敬几声都没有反应,转头一看就发现长敬变得极其陌生。 书生气荡然无存,眼尾若有若无的笑意也化成了恶魔角一般,此时的他更像是一个见过无数杀戮的将军,无兵无枪,独闯敌军大营亦能全身而退的战将! 长敬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林老死,吴杳活! 林老自然也看到了长敬的变化,可是他依旧没有将长敬放在眼里。 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能有多大能耐? 他通过一点手段查了下,李长敬不过是一个刚入织梦渊一年有余的织者,没有品阶,也没听说在哪一项控梦术上有过人的天赋。 就算脑子好使一点,现在看着杀气重一点,能躲过他布下的重重捕杀又如何? 他能抵得过整个枕月舍,以及他背后的…… 呵,徒劳无功罢了。 反倒是他手里的这个,情绪之神唯一的弟子,星灵剑的传人,这还有点用处。 他想着,若是吴杳能为她所用,他的目标或许能更快达成,即使是个不听话的,他得了这把剑也有的是办法让某些人为他开路。 送上门的,没道理不要。 他屈居于枕月舍七大舍老的末三位太久了,他要天下所有人都看到他的能力,看到他的功劳! “李长敬,看到那矿石了吗?” “你想要怎样?” “我想要的很简单。” 又是一下闪电闪过,映出了林老脸上毫不遮掩的权欲。 他一手揽在吴杳腰间,另一手把玩着星灵剑,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咧开,笑得极其阴险贪婪。 “我要你为我开采这里的矿石,为我打造一支无人能敌的军队!” “痴人说梦。” 长敬冷笑一声,没有给他留一丝颜面,他看着林老放在吴杳身上的那只枯手,杀心渐起。 林老却是不恼,他并不是真的想要长敬做他的第一功臣,在他看来,长敬根本不够格。 但是既然长敬已经入局了,他就需要找一个由头,为他安一个擅自开矿,霸占并私售公产,预谋建兵造反的罪名。 他要的就是长敬的拒绝。 不听话的人,就没必要留着了。 死人更听话,想要他担什么罪名就担什么。 “那你就等着,地府再与她相会吧!” 暴雷骤响,林老的话就犹如阎王爷的宣判,生死已定! 林老手中的星灵剑一甩,就化作一道惊鸿笔直地朝他飞刺而来! 但最后的刽子手不是他,而是…… 于锋! 依旧是一身黑衣的于锋突然从山坡后出现,于半空之中接过星灵剑,剑锋直指长敬首级。 长敬手心一紧,那晚的交战场景涌进脑海。 没想到是于锋被林老救下,重回战场,再次与他交手。 不过,是谁都不要紧,反正……正主和走狗都是一个下场! 长敬化掌为风,脚下轻功出神入化,快得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形,可犹在半空之中的于锋,在他眼里却是太慢了! 于锋曾经轻视过长敬,但曾经不代表现在,林老或许只把长敬当成了一只轻易可以踩在脚下的蝼蚁,他却不会,他要赢。 星灵剑在他手中不似吴杳那般灵巧多变,而是犹如长刀般凶狠暴力。 他对着长敬迎上来的身形,当头就是一劈! 可是,除了吴杳,谁对星灵剑最熟悉? 是他! 长敬不退反进,一眼不错地盯着银白的剑身,横出一手,空手夺白刃! 他用两指就抵住了锋锐的剑尖,也不恋战,一触即走,就像先前推开那些滚落的巨石一般,再强的势,再重的力,只要受到哪怕一瞬的阻击,其威力都不再如初始。 长敬的脸也极为大胆地贴着剑气掠过,这是他从跟着吴杳开始就一直在接触的兵器。 一年多的时间里,吴杳不仅作为她的伙伴提着剑站在他身前,奋不顾身,勇往直前;也曾作为他的师父,化身敌手,每一剑都直戳他的要害,为的,就是淬炼他处理危机的能力。 他不使任何兵器,看似好像只会逃跑神技的轻功,但吴杳懂得扬长避短,会用各式各样的攻击手段和角度去迫使长敬全神贯注,发挥他最突出的洞察力以及敏锐的思维,寻找破敌之道,化解危机。 他不怕任何敌人,也不怕任何手段,他不相信这天下有天衣无缝的布局,也不相信有无懈可击的对手。 只要你是人,就必然有漏洞,就一定会犯错! 一切的关键都在,时机。 于锋一击不中,反应也不可谓不敏捷,持剑改劈为斩,力道猛地一横,向着长敬近在咫尺的脖颈而去! 从站在远处的陆路看来,这发生在瞬息之间的战斗简直就像是长敬自己冲上去送人头一般,挨着剑身把脖子贴上去。 于锋即使不挥刀,改为用剑,也一样不落败势,这一剑根本没有再次落空的可能。 可是差点让他惊掉下巴的是,他偏偏就斩空了。 星灵剑犹如自带灵性一般,非但没有朝着长敬的颈项割去,反倒一转柔软的剑身,折向反攻于锋! 于锋的瞳孔蓦然一缩,他在锃亮的剑身看到了长敬极为诡谲地一笑。 似是嘲讽他技不如人,又似要为他提前唱起哀歌。 这一刻的长敬,赤手空拳,无可匹敌。 即使有千军万马在前,他依旧势不可挡。 他是战神,我是败将…… 人,一旦有了怯心,有了一丝认为对手更强的念头,就意味着大势已去,死亡的镰刀就架在了他的血脉上。 但这最后的结局最终还是没有到来。 除了长敬,这里还有一人有空手夺白刃之功。 长敬靠的是破梦眼,是心细如发。 而这人就是赤裸直接的勇猛不惧! “他是我的兄弟,即使犯了错,也不该是这样死去。” 陆路! 于锋吃惊地看着突然挡在他身前的陆路,银白的剑身染了血,显得更为可怖。 长敬抵在剑尖的手停滞了,星灵剑就保持着一个诡异的弯曲状态,将两人的性命都囊括在了攻击范围之内。 而卡在剑刃上的,就是陆路尚在跳动的颈动脉。 现在还只是割破一层血皮,下一瞬谁也不知道会是个怎样的结果。 陆路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个救了他数次的人,一字一句道: “把他交给我,是生是死,我都给你一个交代。” 第七十二章:死灭 长敬有一瞬的失神。 交代这个词,曾出现在爷爷的“经典名语录”中。 长敬刚开始学医理念书那会儿,他的玩心最重,从不肯好好静下来看书,总要爷爷在他屁股后面追着打才肯念。 有次长敬自己跑地太欢,在家门槛摔了个狗吃屎,痛得够呛,他一个没忍住就哭了鼻子。 没想到,他再不认真读书都没有真正发过火的爷爷却在他落泪的那一刻,狠狠抽下了扫帚把儿。 长敬被吓愣住了,竹棍儿抽在身上的疼远甚于摔倒的屁股瓣儿,但却他硬生生地止住了泪。 爷爷一言不发地抽了他两下就停了,对着正午的日头,语气是少有的沉重。 他说,爷爷总有一天会走,他不需要长敬未来做到如何,给他一个怎样的交代,但他要长敬自己给自己一个交代。 人的一生不长不短,短到你可能什么事都做不到尽善尽美,终其一生碌碌无为,同时它又长到足够你回首自己做过的蠢事。 他希望,长敬能做一个对得起自己的人,不为琐事烦恼,不为无谓的事挣扎,也不为远方乞求。 杀一个人很简单,手起刀落而已。但救一个人,却不是一句话就能做到的。 他今天杀了于锋,就等同于杀死了爷爷的期望,埋葬了自己的本心。 交代从不是别人给你的,而是你自己给自己的。 “我不需要你的交代。” 长敬丢下这句话,就猛地以掌化刀劈在了于锋握剑的手腕。 于锋吃痛,下意识地松了手心,星灵剑稳稳地落入了长敬的手中。 他不再看陆路,也不攻击于锋,而是在狂风暴雷声中提着剑笔直地朝着林老冲去,留下陆路和于锋两人自己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这一刻,长敬的瞳眸里依旧闪烁着逼人的寒光,金瞳灵眸不散,破梦眼就不止。 可是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的杀心散落在了风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往无前的信念。 山坡尽头,林老的神色也发生了改变。 他带着吴杳出现在这里,目的之一就是借吴杳搅乱长敬的神智,如果一个只有脑子好使的聪明人不再理智,那只需要一脚就可以绊倒他。 他冲向于锋的时候,他在长敬眼里看到了年轻人特有的冲动,虽然还有很多其他东西,但那些都不重要,他认定长敬必输。 他还以为长敬会主动暴露身份,在赤手空拳的劣势下,利用控梦术与于锋大战,如果是那样,他想要将他踩在脚底就更容易了。 比梦元之力,他是塔尖,他就是基座。 但此时,长敬已经偏离了他的预测太多。 他不得不做第二手准备,避免被这个毛头小子坏了他的大事。 “李长敬,你不想要她的命了吗?” 林老单手擒住吴杳细嫩的脖颈,只要他轻轻一扭,就如同直接掐住了长敬的命脉。 可是长敬的回应依旧是,强攻! 有话语权的永远是强者! 星灵剑第一次带着无匹的剑气朝着自己的主人袭来,锋锐的剑尖以赴死般的决绝直刺而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老的鹰爪一紧,掐着吴杳就是向前一突,心道:就不信你敢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人。 可是长敬偏偏就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他目标明确,心志坚定,手中的星灵剑更是像自己有了神智一般,薄如蝉翼的剑身擦着吴杳的颈侧而过,逼林老松手。 这一招,吴杳与于锋交手时曾用过,长敬也活学活用了一回。 可是林老不是于锋,于他而言吴杳也不是可有可无的大宝,他既不想白送也不想自弃。 林老缠在吴杳腰间的手一收,就将吴杳转了个方向拉回了自己身前,避开了剑锋的同时,也移动到了一个长敬无法在一招之内转圜的角度,且长敬下一招想要进攻依旧需要先考虑吴杳。 吴杳就是他的人肉盾牌。 “卑鄙无耻。” 论卑鄙,长敬自叹弗如,但这还不是绝境,也绝不是他放弃吴杳的理由。 星灵剑上挑,横斩! 吴杳此时无法独自站立,且她身为女子本就比林老要矮几寸,除非林老把她举起来或是抛出去,否则就必须自己出手接这一招。 林老看见了剑光,却是冷笑一声。 跟我比,你还是太嫩了。 林老一手把控着吴杳,一手松开吴杳的咽喉,捻住两指,嘴间轻动,一个幻梦术瞬发而出! 长敬目光一凛,林老的熊熊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枕月舍的七大舍老,除了前三位从无名神山出来的舍老因为资历深厚,乃是在枕月舍与织梦渊分家之前就已经学遍五种控梦术的,其他后进的舍老则都是被要求只能学习一种储梦术的。 林老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眼下他却是不管不顾地使出了幻梦术,说明他早就串通了其他织梦渊内鬼偷学术法,为害百姓。 不,还有一种可能,枕月舍前三位舍老中也有他的同谋…… 长敬的破梦眼一眼不错地盯着林老,即使是瞬发而出的幻梦,也有与现实泾渭分明到融合的一刹,只要能抓住这一刹就能破梦。 来了,是一个人影。 准确的说,是一个人。 是大宝! 长敬认出猛然出现在他和林老之间,以及剑尖前的人时,握剑的手猝然加紧。 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大宝,因为她此时就跪坐在地上崩溃大哭,从京都城外相识起他就没见过大宝大哭。 她的发髻散乱,衣服也是脏乱不堪,可是她哭得却那么真切,清晰的泪痕挂在脸上,眼里满是失去亲人的悲恸。 这种眼神很熟悉,他失去爷爷的时候也曾觉得世界黑暗无声到只剩下自己。 “爹,娘,你们不要丢下我,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大宝哭喊着在地上爬向长敬,伸手想要拉谁的衣角,可化在长敬眼前就成了她自己凑上剑锋。 长敬反应过来,这是大宝自己的梦境,或许就是她爹娘被梦魇折磨致死的那一天,她成为孤儿时的模样也成了她自己梦魇。 又被林老加以利用,从头到尾,大宝都不过是他的工具。 林老以为长敬会动容,会停顿,长敬也以为自己会。 可是理智却不会。 长敬的剑向前一伸,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大宝的身体。 幻梦最大的威力就是真实,不仅是五官所感,还有剑身刺透肉身时的手感,鲜红的血液从小小的身躯里汩汩流出,染在剑上看着是如此刺目。 然而大宝的脸上却奇异地出现了满足的神色。 “爹娘,大宝来了……” 她曾在梦中无数次希望能逃离现实的苦海,这一次她终于做到了。 长敬不知道,此时真正大宝其实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方,亲眼看着自己最不堪、最哀痛的一幕被呈现在众人眼前,就像一道伤疤被揭开再去肆意践踏。 她遇到林老的时候,还以为他是来拯救她的,他给她衣食,教她掩藏思绪,也教她演戏骗人,她都做到了,她成功将长敬和吴杳骗来了这里。 可走到最终,原来她还是一个人。 她反倒要感谢长敬,给了她一个结局,她注定的结局。 幻梦中的大宝逐渐消散,而长敬的剑也已经递到了林老身前。 幻梦阻挡的不止是长敬的攻击,还有林老自己的视线。 可一把剑就能毁灭林老吗? 不,往往最容易直接击碎一个人的防备是…… 人心。 长敬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在看到杀死大宝的同时,他也借着这个时机释放了一个幻梦。 同样是人影,但这回是三个。 黑衣黑袍,宽大的兜帽,暗藏的金丝线无一不昭示了来人的身份。 这也是长敬将自己在远山之中所看到的人影完美复刻,这样的黑袍身影他在织梦阁看到过无数回,他虽然不会做梦,可是他有灵渊无数梦境为基,还有在虚魔幻境内学会的化整为零,想要编织一个这样的幻梦并不难。 他们既然能出现在山中,就也能出现在这里。 而且如果他没猜错的话…… “渊老!” 林老在看到眼前三个黑袍人影的时候,不是没想过这不过是长敬用来晃他心神的幻梦。 可是怎么就这么巧? 长敬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三个人与他的关系? 而且他们确实有可能突然站在他面前。 长敬从林老的口中得到了早已猜中的答案,可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倒浑身一凉。 织梦渊的最高统领者,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又与林老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们就是林老背后最大的靠山…… 不,这个答案他不会再去猜,也不可能再从林老嘴中得到可信的答案。 他今晚的目标只有一个。 他不需要林老自己跪下来求饶,只需要他这一瞬的失神! 长敬的剑透过自己创造的幻梦,从“渊老”的黑袖下穿出! 以林老的角度看来,就犹如来自“渊老”的亲手审判。 星灵剑没有再落空,鲜红的血液这一次是真实地血染剑身。 长敬没有收回幻梦,他只灵巧地转了个身位,就触碰到了吴杳冰凉的身躯。 一手持剑,一手接回吴杳。 林老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腹间的银剑,他想过无数个长敬今日的下场,却从未想过自己的。 他终于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渊老”的黑袍就在他的手边,触手可得。 “咳……” 他似是想要再说什么话,可一张口,喉咙里就呛出血沫来,语不成声。 “渊……” 长敬背对着倒在地上的林老,打横抱起吴杳,熊熊燃烧的火焰就在山下肆虐,此刻却化为了他们的背景,所有的喧嚣声都在远去。 吴杳就在他的怀里静静沉睡,杳无声息。 我一定会有办法让你苏醒…… 长敬低头看着吴杳安详沉静的面容,想要再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一道黑影投映在了吴杳苍白的脸上。 他当即就要回身躲避,可是就在他偏头的一刹那,后颈的一阵剧痛就让他的意识模糊消散,眼前一黑,身体就如同林老一般,失去平衡倒下。 是谁…… 为什么他的破梦眼没有发现…… 他无意识地闭上眼前,最后看到的,是一抹熟悉的黑金衣袍,近在咫尺…… 冰凉的雨滴打在他的脸上,起风了。 烈火将息,风暴再起。 第七十三章:失忆 从被林老带到枕月舍的那一刻起,吴杳就一直保持着神智清晰,但身体却不受自己控制的状态。 最为诡异的是,她分明无法睁开眼睛,可是她却能看见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也能听到外界的声音。 她看到长敬满眼冰霜地向她走近,他眼里的自己虚弱无力,像具死尸。她拼命地想要睁开眼,抬起手,可无论如何都是徒劳无功。 她看到长敬用星灵剑直指林老,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知道他带着陆路去了无名神山,大宝的家。 可是他们走后,她听到贺秀敏对林老称呼父亲,林老狠狠地以一个巴掌作为回应。 贺秀敏跪在地上,脸上尽是噬人的冷漠: “林老,请让我跟去查探。李长敬肯定已经猜到了那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幻梦,或许也已经对那里藏着的矿脉有所感知,我们不如就将计就计……” “哼,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下场倒是适合他。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要再失手了,我要他死在火海中,尸骨无存!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泄露出去,否则不止是你,连我也无法向上面交代……” “是,女儿……属下明白!” 亲眼见到那场大火燃起的不止是长敬和陆路,还有吴杳。 她一直被林老带在山坡上,注视着村子里发生的一切,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看着长敬冲出火圈,一步步向她跑来。 看到了长敬的金瞳灵眸,看到了长敬徒手夺下于锋手中的星灵剑,看到了他眼中的挣扎和变化,看到了他与林老对阵时潜藏的杀机。 他们隔得那么近,她多想站在长敬身侧帮他,而不是一个要处处被顾忌的累赘。 可是她做不到。 她明知长敬已与从前大不相同,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直到最后一刻,她躺在长敬怀中,她摸到了星灵剑上林老的血,还看到长敬背后的身影。 那不是长敬制造的幻梦,而是真正的主宰。 她看到了他们的脸…… 倒在地上的不止是长敬,还有远处的于锋、陆路,甚至藏在角落里的大宝。 所有人对主宰们来说都不过是手底下的蝼蚁,毁灭与存活都只一念之间,那样轻而易举。 但他们最终没有并没有死在火海或任何人的手下,反倒没带一道伤痕地走出了村子,离开了益兴城,跨过了西岩帝国的国境线。 可是他们有一样东西却永远地留在了火光暴雨的无名神山之中。 那就是,关于益兴城的所有记忆。 …… 东文帝国,函谷关。 湛蓝的天空中,强盛的日光周围闪着一圈圈的光晕,像是一朵太阳花,在晴好的天气下绽放,兀自得意洋洋。 可是视角再拉高些,将日头摆远,又觉有一颗颗豆大的水珠在阳光下跳落,由远及近,又小变大。 “啪嗒!” 冰凉的触感打在脸上,令人从骨子里打出一个冷颤。 长敬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太阳雨的场景。 “你总算醒啦?” 紧接着凑上来的就是陆路的一张大脸,老长的胡子差点直接怼到长敬鼻子尖上。 “我们这是在,咳咳……哪儿?” 长敬感觉全身酸痛乏力地像是跑了一整夜的路,又像是常年卧床的肺痨病人,使劲全身力气才将自己从平躺着的状态改为坐姿,才说了几个字就感觉从口腔灌进来的冷空气全呛进了肺里,咳得人捶胸顿足。 “害,还能在哪儿,东文了呗!” 陆路就站在他身前,高大的身躯替他挡下了一阵冷风冷雨,唯有那诡异的日光还在头顶晾着。 长敬费力地捂着胸口环视了一圈,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躺在一辆木板车上,陆路就是他的“车夫”。 木板车泛着陈旧的霉味,小到只能容下他半个身体,他一双长腿都得半挂在板车边缘,但他脑袋位置却有一块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锦缎,看着甚是眼熟,像是谁的衣服堆叠而成。 东文?他们怎么会到东文帝国来? 他们不是在京都吗? 哦是了,他们通过了黄老的虚魔幻境,黄老让他和吴杳去东文帝国找一样东西…… 长敬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他昏迷前的记忆,可是他只要一回想就觉得头疼的紧,就像是脑子里被装了颗钉子,只要一触及某块记忆就立即绞着脑汁的疼。 他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是做什么来的,而且…… “吴杳呢?!” 长敬猛地抓住陆路的胳膊,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了上来,好像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被他遗忘了,而吴杳就在这件事情中。 “别急,别急,杳妹子去找吃的了,马上回来……你看瞧把你急的,你咋不问你三妹子?” 还好,吴杳还在……长敬刚松了一口气,又突然疑惑起来,什么三妹子? 哦是大宝…… 对了,他跟陆路说吴杳和大宝都是他妹妹来着。 “那大宝在哪儿呢?”,长敬顺着陆路的话问道。 “我把她寄养在一户农家了。” 回答他的不是陆路,而是吴杳。 长敬回过头就看到吴杳穿着一身麻布衣服,用衣服的下摆兜了一大袋子果子走来。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先是擦了几颗果子递给陆路,陆路憨笑了一声接过就全塞进了嘴里,鼓囊得像只胖松鼠。 再转向长敬的时候,却是没递果子,而是从身上解下一个水囊,小心地送到了长敬嘴边,姿势熟练,语态轻柔。 长敬有些发愣,没反应过来,明明吴杳还是原来那幅清冷的面孔,可是给人的感觉却变了…… 变得……特别好! 吴杳见长敬愣着没喝,就习惯性地扶住了他的下巴,就着他微张的嘴缓缓将水囊抬起。 显然他昏迷的这些日子都是她在照顾他的饮食,他的“枕头”应该也是吴杳身上原来的衣服…… “咳,咳……” 长敬傻笑起来,差点呛住,看着吴杳好端端地站在身前,所有的不安都逐渐消散了,竟觉得这样也蛮好。 其实你要问吴杳自己,她也说不清自己的变化,只觉得看着长敬有了心疼,便想要多照顾他几分。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慢着点喝。” 长敬从吴杳手里接过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证明自己没事,等终于缓过劲了,才想起正事儿来。 “对了,你说把大宝寄养了是怎么一回事。” 吴杳坐在板车边缘,低着头边擦洗果子递给陆路和长敬边道: “大宝还小,这么跟着我们走不安全,不如将她寄养在一户靠谱的农户里,等我们回西岩了再去接她。 那户人家就夫妻二人,性格憨厚老实,成亲多年没有孩子,平日里就做些小买卖,吃喝不成问题,就想要个孩子,我们路过的时候见大宝开朗活泼就很喜欢。 关键是大宝自己也觉得与他们很有缘,就像是遇见了咱亲爹亲娘一样,缠着嬉闹……” 长敬和吴杳是知道大宝的父母都已经丧生在京都的,但陆路不知道,所以吴杳这话有一半是解释给长敬听的,还有一半就是装给陆路看的。 “要我说杳妹子也真是舍得,说什么都非要跨国走一趟,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还把亲妹子撂下了。” 长敬回过味来,他们本来就是中途遇到的大宝,答应陪她回故乡也是为了解开她的心结。但如今她自己遇到了更好的人家,遗忘那些不开心也是好的,毕竟她要走的路还很长。 可是他又隐隐觉得有什么细节被他遗落了,她的故乡在哪里来着? 听陆路的话,吴杳似乎并没有说他们为什么要去东文帝国,长敬便主动解围道: “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人了,出来走走看看也很好啊,陆兄你就不想看看这万千世界吗?” 陆路嘴里咬着果子口齿不清道:“当然好哇,我还想娶个异国他乡的妹子,给我生个混血娃娃呢!” 吴杳被陆路这话逗笑,弯起眉眼来,手里还不忘给长敬也挑几个味甜的果子。 长敬也笑,心里暗道:这小子!前段时间还惦记着我妹子呢,这么快就雄心壮志转移目标了,甚好甚好。 “诶对了,陆兄出来这么久,家里人不担心吗?”,长敬接着这个话题问道。 要是没有这个大灯泡就更好了。 “我娘才不担心我,她指不定自个人现在哪儿快活着呢,我回去还要讨她嫌嘞。” 长敬叹口气,安慰自己带着拖油瓶平时打打架,拉拉车也蛮好的。 陆路好奇:“你叹啥气?” 长敬从善如流:“叹陆兄母上这么个妙人我们却没机会认识,可惜啊。” 陆路惊喜:“嘿!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我刚收到我娘信说我后爹就是东文人,咱去找我后爹瞧瞧看看能不能把我娘也拐来吧!” 长敬和吴杳一个叼着果子一个在喝水,不约而同地呛起来。 长敬好不容易喘出口平气,“你娘在西岩,你后爹在东文,这是咋认识的啊?” “害!这有啥难的,后爹走货到北地,一日钟情,不是,是一见钟情我娘,走后念念不忘就书信来往呗!东文人不就喜欢搞这茬嘛,纸恋!” 吴杳:“……厉害。” 长敬:“……牛掰。” 陆路:“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反正你们也是闲逛,咱们就先去找我后爹咯!” “坐稳了!老子的车可不是谁都能上的!” 陆路是没吃饱也有把子力气,猛地拽起小板车,也不管吴杳还坐着后边呢,一抬一拉一奔,就飚起车来。 长敬眼疾手快搂住晃倒的吴杳,忽然觉得这样的计划也不错? 第七十四章:过关 长敬优哉游哉地享受人力车夫陆路的服务好一会儿后才想起一个重要问题来。 “我怎么会昏迷的?” 吴杳瞥他一眼,笑道:“可算想起来问了?” 长敬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 吴杳还没接话,陆路在前头插进来一句: “我比你还大七八岁呢,不过我也觉得这一觉醒来忘了很多事。你不知道,咱们三个加大宝,醒来的时候就躺在沙地上,我他娘的居然还脸朝下吃沙,你敢信??” “哈哈哈哈!”长敬很不给面子地笑起来,陆路说的场景着实很有画面感。 吴杳也回想起来,“我也觉得那一觉睡得格外沉,身体似乎也很疲倦,缓了两天才恢复过来。” “就说你小子身体最弱吧,两个姑娘家的都比你醒得早,我们三个围着你一个,嘿!你愣是又睡了三天三夜没醒,要不是杳妹子说你气息平稳我差点就想给你埋了!” 长敬对他们说的事儿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不过他的身体倒是恢复的快,这才没多久,就不咳不乏力了,除了想事情的时候还有些头疼外,精神也愈发好了。 “那我们这是到哪儿了啊,我们只花了三天就出了国境?” 陆路指了指不远处的高墙道:“西岩只有北境才有沙地,我们是从北边出来的,前边儿就是东文的函谷关了,过了关就算是正式到人家的地界了。” 长敬眯着眼望,果然瞧见了那堵高墙上用东文瘦金字体书写的三个大字:函谷关。 这一望,长敬还“咦”了一声。 吴杳见长敬神色有异,便问道:“怎么了?” 长敬先没马上回答,而是又仔细在四周望了一圈方道:“你们看到关下那几个士兵了吗?” 陆路瞧了一眼就放弃了,“你瞎说啥呢,我们少说还隔着一里地呢,这哪能瞧见啊!” 吴杳以为长敬是发现了什么异常,便摒气集中全身的注意力去看,可就算她用上了身为织者的灵敏感知也依然没看清那几个士兵的模样,顶多能看见一两个穿军衣的模糊小人。 “我也看不清,你看到什么了?” 长敬又皱着眉看了一会儿才答道:“没什么,许是我看晃眼了。” 陆路道:“你可歇会儿吧,保不齐你还没完全从梦里出来呢,趁哥哥我还愿意拉你,抓紧机会休息,等你恢复了我可要离这破车远远的,臭死了……” 长敬听着陆路这大话痨叨叨,心里却是在想方才所见。 他从学会控梦术开始,五感确实比以往要灵敏细致许多,但好像也没方才这么夸张,隔着一里地就能将人脸看的分明,连他们说话时的嘴型都看得一清二楚,要不是他不懂唇语,或许还能猜出他们在说什么。 难道是自己睡了一觉,梦元之力又有长进了? 找机会要与吴杳说说,切磋切磋看。 长敬想明白后便也放下了这件事,听话地闭目养息,他们还不知道会在东文帝国遇到什么事儿,得保持全盛的精力才行。 吴杳也从不是偷懒的人,她醒来的这几天已经摸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除了刚开始的一阵疲乏无力外,后期的恢复速度比她想象的还要快,甚至隐隐觉得自己握着星灵剑的时候也有少量的梦元之力附在剑身上…… 这对她来说可是一个意外之喜,她向来是把师父传授的星灵剑法和控梦术分开使用,但如果有一天她能将二者做到恰到好处的融合…… 陆路也没再找长敬和吴杳搭话,自个儿哼着小曲儿,踏着妖娆的步伐慢悠悠地前进,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就到了关下。 在陆路停步前,长敬就先一秒睁开了眼睛,似乎早有感知。 陆路刚一回头就见长敬神清气爽地跳下木板车,活力四射地像是马上就去能跑马。 “年轻就是好啊……”,陆路搭着长敬的肩膀认真地感叹着。 长敬扬眉微笑,“还要多谢大哥这些日子的照顾,我和小妹都非常感动。” 陆路秒懂,螃蟹钳子似的臂膀用力地搂住长敬,“你们平平安安,大哥我就不算辜负爹娘的托付。” 吴杳看着这俩戏精,又看看不远处的守兵,笑而不语。 得,从一对三兄妹变成另一对三兄妹了。 三个人默契地舍弃了那辆破板车,就这么肩并肩地排在了入关队伍的末尾,前边儿也是一家子农户的模样。 他们后边则是来了一车商队,三匹马车拉着满载的货物。 长敬他们赤手空拳的,显然扮不成商客,衣着也不比在西岩帝国境内的时候,也就只能充充落魄的百姓了。 队伍过关的速度不算慢,但有好些看着孱弱病态的,守兵用枪杆子一横就给撇出了队伍,想来是进不去了。 陆路在来的路上就打听了,东文帝国每一个州郡的人口密集程度都与西岩帝国的都城京都差不多,但东文的总地域面积还要更小些,因此各地方的府衙都对人口流动管得颇严。 一般情况下,只有两种人过关最便捷,一是权贵,二是商旅。 权贵好说,官家的人要是连自个儿的门都不进去也别谈管其他事儿了。但商旅在东文的地位却着实要比西岩帝国高出许多。 长敬和吴杳在京都和云陵的时候,也曾觉得城里的街市繁华,商队熙攘不止,流通的货物也是天南地北的应有尽有。 可这几天出了关才发现,东文的商旅车队多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 大约在官道上每行一刻钟的时间,就能见到一支至少载有三车货物,一辆载有旅客或者车主的队伍,不是要去西岩帝国的,就是刚从西岩回来的。 他们每年能为东文帝国带来的税收堪比一个大州全年的营收。 而且他们要的只是通行便利,既不需要财物支持,也不需要人力支援,堪称一颗不用施肥就能自己开花结果的摇钱树。 这能不被官家宝贝着吗? 但除了权贵和商旅,普通百姓想要自由穿行在各大州郡就不容易了,不仅需要有户籍所在地府衙的许可通行文书,还需要经过入驻州郡的身份查验,有疾病未愈不可入,有灾祸未解除不可入,无现银五两不可入。 这也是每年天灾时,不计其数的难民活活饿死、冻死、病死在边境关外的原因。 这是再怎么安慰自己是为了防止疾病传播、灾祸迁移等原因才作出的决策也无用的社会根本矛盾,也无法让人摒除心中芥蒂,感叹玩政治的,哪个心不脏? 但感叹归感叹,等轮到自己的时候,也有多少余力去帮助别人呢? 长敬和吴杳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排在他们前头的一家农户因为儿子患有重疾,本想勉励装作无事的模样浑水摸鱼,可还是没忍住一声咳嗽让边监史发现了,接着就被无情地赶到了一边。 轮到长敬他们三个的时候,长敬掏出了黄老在他们出行前就准备好的通关文书恭敬地递到了边监史的手里。 边监史惯会看人,接过文书时,手心里落入硬邦邦、沉甸甸的银子,心里虽是乐开了花,面上却是不见分毫,只轻微点了下头表示满意。 接着就是流程性地翻翻文书,问两句: “西岩来的?来这儿做什么?” 两国已经至少一百年没打过仗了,非战时状态两国人员往来并不受限,再加上这几年商贸往来,互通有无,在异国他乡见到家乡人已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长敬早有准备,利落地答道:“家里给了点银子,让我们三兄妹出来见见世面,走走买卖,这不第一回来赶新鲜嘛。” “三兄妹?这文书上可只写了两个人。” 这文书本来就是给长敬吴杳两个人准备的,自然只有两个人的名字,但这也难不倒长敬。 “害,我大哥是我爹年轻的时候从我那早逝的三姥姥的二表弟那里过继来的,一直没登入家谱,但从小和我们长在一块儿的,官爷你看我们仨长得多像呀。” 边监史象征式地一抬眼,就见三张老实巴交的笑脸,还真……差了有十万八千里! 边监史不耐烦地一挥手,就像赶苍蝇似的地将他们三个赶去了下一处。 得得,早走早了,都不知道打哪来的有钱无脑儿童。 过了身份查验后就是身体检查,负责的都是男兵。遇着男子就随便摸两下没刀没枪,看着没病的就过,遇着女子,那动作就慢很多,除了富家小姐,好多普通人家的姑娘都只能默默忍受着咸猪手。 吴杳一副很胆怯的模样,拉着长敬的衣袖,躲在两个哥哥的身后,只露出小半张脸来。 她的左手却是垂在身侧,蓄势待发。 长敬拍了拍她的手,似在无声安抚。 吴杳自然知道,长敬不会让她吃了亏去。 只见那守兵看了一眼陆路比他还要高出两个头的个子,还有两块铁板似的胸肌,连摸都懒得摸,直接挥手让走了。 长敬带着吴杳走上前,笑嘻嘻地,轻搭了下守兵的手,塞了一把银子。 “官爷辛苦了。” 那守兵不动声色地收下,色眯眯的眼睛却还是在往吴杳那儿瞟。 他正想把长敬赶走,快点轮到吴杳时,手间却突然一痛。 他登时就要朝长敬怒骂,可一转脸就愣住了。 方才还老实好说话,总是笑眯眯的长敬忽然变了一个人。 这是一双如同雄狮般凶狠的眼睛,不是亚安大陆人常见的黑色瞳眸,而是高昂冷冽的琥珀色,噬人夺目,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最诡异的是,长敬的眼里并没有这倒霉守兵的倒影,仿佛他就是一具尸体,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我们可以走了吗,官爷?” 长敬的声音很低,落到守兵的耳朵里犹如地狱鬼魅。 “可,可以,都走,都走……” 他吓得都结巴了,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长敬,天知道他要是再多看一眼,是不是就要原地换裤子了。 “谢官爷。” 长敬还不忘装个样子,多大恩似的握握守兵的手,接着就带着吴杳顺利地走过了最后一道坎儿。 东文帝国,他们终于来了。 第七十五章:解密 可就在这种时候,吴杳突然松开了长敬的衣袖。 长敬转回头,瞳眸的颜色又恢复了正常。 “怎么了? 吴杳毫不避讳地看着长敬的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长敬明白过来,却同样没有开口解释。 “诶我说你俩这是熬鹰呐?你们不饿,我可快要饿成扁担了!” 吴杳率先撇开视线,往街市上走去。 “这才对嘛,光瞪眼可不能填抱肚子。我刚打听了下,函谷关这儿只是个边镇,主要就供商旅中转,得往里再走百里路才到豫州,咱要不就先在这歇一晚吧?” “我听说东文的吃食都做的贼精致,还好吃,有七纱七烹之说,长敬你说咱先去吃什么好?” “诶你们走那么快干啥,投胎啊……” 这是他们在东文帝国的第一天,什么东西看着都很新鲜,无论是当地百姓穿的服饰还是阁楼样式,亦或是众人说话的腔调都与西岩帝国大不相同。 但除了陆路自娱自乐地叨叨,以及长敬和吴杳偶尔搭两句腔外,就再无其他对话。 进关前三人默契又欢乐的气氛似是被丢在了关外。 他们在附近选了一家有马圈的客栈,让小二帮点了一桌当地特色美食,酒足饭饱后就各自要了一间房休息。 银子够花,又不着急赶路,三人便都选择了好好休整一番再出发。 长敬和陆路商量了要买三匹马,明日骑马去豫州,找有马圈的客栈便是为了方便买马和养马。 函谷关位于东文帝国的北端,虽不如西岩的北境那般常年刮卷着大风,漫天大雪里受冻,但却自有一种透到骨子里的湿寒。 三人来时穿的衣服都颇为陈旧,此时便有些抵不住。 陆路抱怨着说要痛快地洗个热水澡,结果被小二告知没有能装下他的澡盆子,仰天长啸三声后他也只得将就着用热水擦洗擦洗了事,天刚黑就躲进了被窝里御寒。 许是这几日又是赶路,又是照顾长敬拉板车着实累了,他才躺下没多久,就透过隔音不怎么好的木墙传来震天鼓般的呼噜声。 吴杳的房间就在陆路隔壁,她盘膝坐在床上,睁着眼望着宁静的窗外,星灵剑被拿出来放在了腿上。 她原想借着修习驱散寒意,同时也摒除心中的杂念,可今夜好像特别漫长,有些事也如鲠在喉般,令她无法忽视。 函谷关下,她在长敬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与众不同的戾气。 与她接触过的许多暗境中的恶人不同,那并不是充满血腥味的杀意,也不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冷血无情,而是一种直达心底的威吓,就好像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摄人气场,不容置喙,无法抵抗。 她还看到了,长敬瞬息变化的瞳眸。 最奇怪的是,她第一眼看到时竟不觉得怪异,反而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但明明在她的记忆中,从未见过长敬这般,也从未见过长敬有如此大的威慑力。 倒不是说长敬从前如何软弱,而是他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即使不说话光是看着你也觉得他眼带笑意,一勾唇角便知定又是想通了什么困难关节或是高招妙计。 他是天生的乐天派也是天生的领导者,即使他们曾一起遇到过那么多实力强横的敌手,都无一不是在他的带领下,重重突破,走到最后。 可是今天长敬给她的感觉却让她想到了“臣服”二字,不是曾经共生死的伙伴,也不是亲密无间的合作,而是单纯的强者对弱者的俯视。 长敬看向她的时候虽然已经解除了那种奇异的能力状态,可依旧令她感到不舒服,像是…… 她也是他面对的,需要处理的危机状态之一。 长敬对此,却没有一句解释。 吴杳收回视线,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方才所想都大脑里排除。 “咚咚咚。” 就在这时,她的房门处响起了敲门声。 “是我。” 吴杳敛目,再睁开时,已是平静无波。 她去开了门,门外果然是长敬。 “师父,需要换衣服吗?” 长敬不知何时也已经换下了原来的衣服,重新束起发冠,脖颈处还有些热水蒸泡留下的红痕,看着暖洋洋的。 他的手里叠放着一件女子衣裙,不是姑娘家爱穿的梨花白,也没有当下最流行的千鸟绣,而是最容易隐于黑夜的玄青色束腰短打。 要是一般姑娘见了,指不定就要砰的一声关上门,撞他个鼻青脸肿了。 但吴杳是一般姑娘吗? “我早就不是你师父了,我也不需要衣服。” 吴杳抱着手,面色冷淡,堪比一年多前刚与长敬相识时的阁主大人。 但长敬也不是一般人,最不怕的就是冷屁股。 “话不是这么说的,您一日为我师,我终生就是您的人,再说天气冷了就要添衣不是?” 吴杳虽知道长敬是特意来讨好的,油嘴滑舌也不是一天而两天了,可心下却也着实狠不起来。 罢了,话只有说开了,才能解结。 “进来吧。” “好嘞。” 吴杳让开身,让长敬进了屋,又关上了房门,隔壁陆路的鼾声没停,愈加悠长。 “坐下。” “坐床上吗?” “坐地上。” “……好的。” 长敬抱着衣服从善如流地就要坐到地上,意料之中的一只手忽然斜出来拉住了他。 就知道你舍不得! 长敬没再打趣,乖巧地在椅子上坐下了,端端正正地等着训话。 “过关的时候是怎么回事?” “报告,是属下新发现的一种能力……” “好好说话。” “是我醒来后突然发现的怪事之一。” 长敬的神色也正经起来,从隔着一里多地看见函谷关下几个守兵开始讲起,一直到顺利过关。 “我起初以为只是我休息久了,目力见长,但在我知道你们都不能看清远处的守兵时,我就觉得应当是我的某种能力发生了突变。” “怎么说?” “具体是哪种能力我也说不上来,目前我还只是发觉自己视物的距离上限大约能有六七百米,听觉也比以前灵敏数倍。 最重要的是,当我感受到危机的时候,我就会觉得精神一震,就像是我撒出去了一张大网,但凡人有踩到了我的网线,我就会有所感知,视危机强弱作出不同的反应。 而且每当有危机来临时,我所看见的事物又有所变化。眼前所有画面都似乎被冰霜凝结了一般,缓慢移动,但我的举动又不受此限。 也就是说,在这种状态下,我想要攻击或者防守都变得更加容易,对方的速度优势都将不复存在。” 吴杳认真听长敬说完,见他没有提到眸色的变化,便犹豫了下委婉道:“那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什么不一样?” 长敬反问:“眼睛?” “对,比如……特殊的感觉?” 长敬失笑,“我又看不到自己的眼睛,在那种状态下我除了会有些异样的清凉,其他是真的没有。” 吴杳点点头,但下一瞬的反应却极其突然。 没有点灯的房间内毫无征兆地闪过一道银光,锋利至极,由下及上,朝着长敬的脖颈分毫不差地袭去! 长敬的双眼下意识地一眯,右手极速抬起,仅以两指就精准地止住了近在咫尺的锋芒。 是吴杳的星灵剑。 吴杳和长敬之间的距离极近,在两人双眼的位置只有一把银剑横亘,剑刃朝上,光亮的剑身朝面。 直到此刻,长敬才明白吴杳出剑的目的所在。 足以映出长敬面庞的剑身上,有一双金瞳灵眸。 他从未见过这双眼睛,可这一瞬的感觉却分外熟悉,熟悉到好像这早就已经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方才星灵剑袭来时,那种灵敏到极致的危机感立即显现,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就作出了反应,他清晰地看到了银剑挥斩的路线,于他而言,他仅是轻轻一抬手,就精准地拦住了它的去势。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快到他只眨了一下眼睫。 但就是这一下,就改变了他的眸色,清凉的触感从眼部直达大脑。 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戾气破体而出,反在剑身上,就成了长敬现在看到的这一幕。 这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长敬终于明白吴杳的意思了。 吴杳收起剑,等待着长敬消化。 半晌,长敬方道:“我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 “我在陈宅时看到的陈老太太,在你家看到你露出整张脸的模样,在朔方抱着婴孩的女鬼,在云陵看到的断崖十三瀑,在虚魔幻境看到的风眼、奈何桥、守恶人,在京都看到的祁珩梦境,还有很多很多……” “从前我认为的那些小机灵、小细节,或是你觉得我观察入微的瞬间,所有助我破解幻梦的无形直觉都化成了一种有形的方式,出现在我身体中。”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吴杳点点头,她是第一个发现长敬有破梦天赋的人,可那时的他还仅仅是凭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哪怕后来他们历经了这么多恶劣的环境和考验,这种能力也依旧是以直觉和逻辑思考的方式存在着。 “就像是万象圣手的双手,黄老的虚魔眼。” “没错,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也是我的武器。” “那它是你的什么?” 长敬抬起眼,看着吴杳,嘴角微微弯起,如灿星明睿。 “破梦眼。” 第七十六章:夜行 即使重来一次,有些事情依旧会是相同的结局。 长敬对新技能的掌握速度比预想的要快很多,也没有那么强的新鲜劲儿,毕竟危机这种东西还是少出现点好。 “你试试衣服大小?” 解决完心头大事,两人的心情都放松许多,吴杳接过衣服,这才发现材质有些特别,里头似是缝了羊绒,很薄却很暖。 她轻轻嗯了一声,就转去放置澡盆的隔间,先前她也洗了个热水澡,此时有新衣服换自然是求之不得。 不过等换上后,才觉出一点别的意思来。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一身玄青色的束腰短打,不说是偷盗标配,也至少是夜行的基础装备了。 不然谁没事儿穿个大黑衣在街上晃荡?吓鬼呐? 长敬打了个响指,一边暗叹自家媳妇儿的窈窕身姿,一边赞赏她的一点就透。 “你不想去东文的织梦阁瞧瞧吗?” 这个答案倒是有点超出吴杳的预想。 “可是黄老不是说我们不能与枕月舍和织梦渊产生联系吗?” 长敬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整了整衣袖,又替吴杳拉了下衣领,“所以我们才要穿成这样呀,单方查探就不算产生联系。” 吴杳皱着眉点点头,歪理也算是有道理的一种表现方式,但是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目标是什么?”吴杳嘴上问着,手上却是已经把星灵剑收好了,显然是认可了长敬的行动方案。 “就是看看东文帝国的织梦阁有啥不同呀。” 吴杳反手又把剑抽了出来,冰冷的剑光立竿见影。 “目标是探查东文帝国的织梦渊有没有内鬼。” 吴杳唰的一声将星灵剑收回了左袖。 “为什么不是去枕月舍?” 无论是他们之前路上捡到的写有“枕”字的碎玉,还是他们对诸多事件的推理,目前来说都是枕月舍内有大内鬼的嫌疑最大。 长敬一摊手,老老实实,“枕月舍晚上不开门。” 吴杳:“……”好吧她被说服了,织梦渊确实更像大晚上应该去的地方。 除了守夜人,全城都会沉浸在梦乡之中。 “可是内鬼脸上又不会写着是我,我们要怎么在一个晚上就找出来?” 长敬扬眉:“不需要抓到他,我们只需要放长线,钓大鱼。” 吴杳凝神思忖,轻声道:“你是想主动引他们上钩现身?” 长敬欣慰地摸摸吴杳的发顶,“不愧是我的……” 他的话尚未说完,甚至连神情都没来得及变化,他就猛地将吴杳按入了自己怀中,迅速倒地! “啪!” “咔嚓!” 是鞭子的抽击声,混杂着茶盏破碎的声音。 突变来的太快,吴杳甚至都没有发现任何征兆,就有一伙人偷袭了他们的住处! 听脚步声,对方有三人,分别从两扇窗户破入,目标明确,就是长敬和吴杳。 长敬心下一凛,望向对手的眼神已经转变。 金瞳灵眸开启! 三人皆穿着熟悉的黑衣,与先前攻击过他们的人看着没什么不同。 但率先打响此战的使鞭人没想到竟还是个女子! 虽然他们三人都带着面纱,可长敬只瞟了一眼就瞬间判断出了当下形势。 “我左你右。” 长敬在吴杳耳边留下一语便飞快起身,朝着那使鞭女子空手而去。 吴杳同样没有犹豫,哪怕她的对手有两个,可是当她抽出银剑站在那两人面前时,对方的动作明显一滞。 他们从未在女子眼中见过如此坚韧无匹的目光,似是男女之间天生的能力差别都在这一刻被抹平,连人数优势都荡然无存。 吴杳最厌恶的便是偷袭,更遑论这种以多欺少的,心下狠道:来一个灭一个,来一双正好灭他一双! 一人一剑化作一道惊鸿反击直上! 那两个黑衣人此时才明白主上要求不留活口,原地力斩的原因,这样的人留着对他们的计划实在是巨大隐患。 他们没有退路,只能上! 三人三剑很快交错在了一起,打得十分热闹。 另一边的长敬却是只有一种声音——长鞭高甩时的破空声。 “呼——” “啪!” 长敬一掌抓住了抽向他要害的长鞭,只余尾部落在地上,留下一道深痕,却没伤他分毫。 那使鞭女子似是没想到还有人敢徒手接鞭,一双剑眉紧皱,再扬鞭的时候力道更甚,结果长敬松的更爽快。 少了制衡的力道,长鞭猛地抽在了房顶上,掉下不知多少木屑,简直就如拆房现场。 不可能悄然无息地完成任务了。 或者,他们的任务目标就是不顾一切,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这回长敬没有硬接,而是十分妖娆地舞了个太极拳,下盘稳如石臼,上身却横向仰倒,顺时针方向打了来回,巧妙地避过了这碎骨一击。 “啪!” 长鞭抽向隔间的墙面,因中途没遇到任何阻碍,落击时便有多少力就泄出了多少力,本就不慎牢固的木墙顿时就被抽穿,露出一道“凿壁偷光”来。 “这边!” 长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当即出声示意吴杳引流补刀。 吴杳虽然以一敌二,但却还分出了一小部分注意力在长敬那侧,毕竟长敬有多高水准她一清二楚,他的新技能运用于实战时能有几分补强也不得而知,她便想着与长敬汇合,以二敌三或许更好。 没想到长敬不仅没被追着打,看起来还十分行有余力。 此时长敬一出声,她便立即会意,一记强攻压着两柄银剑就直冲而上,软剑比铁剑的优势就在于灵活! 对手两人正要分剑围攻,吴杳就突然撤了剑势,让他们扑了个空不说,还露出了自己的要害。 吴杳挥剑佯攻,引他们全部向上阻挡,如此大好空当不踢一脚就太可惜了。 “噗!” 吴杳果然一脚得中,其中一个黑衣人连退几步都没止住后倾之势,稳稳地冲撞到了破壁上,彻底击垮了木墙。 “陆兄起床啦!” 长敬一个闪身躲过屁股后边的长鞭,从打通的墙洞里穿到了陆路的房间。 还以为会看到陆路从床上吓得弹跳而起,没想到却见他早已十分镇定地候在了房间中央,只等着对手送上门了。 嗯,颇有大将风范。 但陆路的内心却是:妈卖批的,房钱不是钱啊! 这么糟蹋下去,他们得赔多少钱啊? 陆路一边心疼着兜里的银子,一边气势汹汹地冲了上去。 摔了个屁股蹲的黑衣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见头顶一片阴影。 犹如巨人般的陆路可是连澡盆都容不下的主,他发威的时候还真没什么原始力量可以拦住他。 只见他双手一擒,一收,一声低吼就将地上的黑衣人整个举了起来,黑衣人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就沿着完美的轨迹抛入了半空之中。 长敬很想喊一声陆兄威武,但他面前还有个恼羞成怒的女刺客。 她气地一跺脚,高举着右手挥舞着长鞭,转瞬就如银蛇一般遥甩出去,精准地缠住了半空中的同伴,将其拉回了阵营之中。 既然已经撕破脸了,不成功便成仁! 她收了鞭子,对两个手下沉声道:“布阵!” 长敬立即道:“不好!是幻梦术。” 他的感知已经灵敏到了空气波动都会有反应,更别说是巨大的梦元之力产生。 长敬没有选择去紧盯着这三人低声念咒的起手式,而是选择了左拉吴杳右拉陆路,头也不回地朝着窗子一跃而出! 开玩笑,破梦只能解决困境,不能解决对手,最后还是要回到原点,做什么浪费这力气,还不如直接遁走来得省时省力。 吴杳在听到幻梦术的第一瞬还曾想过是否要破梦反击,但长敬的反应也提醒了她,这里还有个陆路,而且眼前的黑衣人也不一定就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轻易使用控梦术不仅不能保证能脱身,还会暴露了身份,引来更大的危机。 陆路就更不用说了,打架他在行,整什么虚头巴脑的幻梦他就蔫儿了,还是跑路第一。 于是三人十分有默契地跑路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丢人。 那领头的使鞭女子都已立了死志了,阵法也都开了,万万没想到对手居然不玩儿了。 这他娘的逗傻子呢! 她从未受过这气,也承受不起上头的怒火,只能咬着牙道:“追!” 而当他们从窗户边儿追出去的时候,就见长敬三人已是落在了客栈后门的马圈里,抢了唯二的两匹马,换装备狂奔了。 长敬和吴杳共乘一骑,临走还不忘扔下两把碎银,再朝身后三人挥挥手。 别送。 他得到的回应是:“杀了他们!!!” 陆路身为北地汉子,马术了得,正开路呢,就听身后一声娇喝传遍夜空,他默默回头朝长敬拉仇恨的技能竖起大拇指。 长敬却是啧啧两声,“东文人未免太过实诚,杀人还这么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吴杳难得赞同了一次长敬的嘲讽,“织梦阁做事向来低调,不轻易暴露身份,没想到他们却是反着来。你要钓的鱼自己送上门了,我们要不回去收一下?” 长敬摆摆手,一脸嫌弃,“小虾米不值得,不如去豫州瞧瞧新鲜的。” 两匹马儿许是听他们说话上了头,也如打了鸡血一般跑得飞快,远远地将那三个黑衣人吊在了后头,见首不见尾。 陆路:“好嘞,跟哥走,放风筝!” 第七十七章:征兵 到豫州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长敬三人跑了一整夜,除了因为通宵身体产生的自然疲惫外,精神反倒爽利的很。 或许他们就是操劳命吧,本想好好休息一晚再启程的,没想到还是连夜赶来的。 不对,应该说是追杀命,黑衣人似是已经与他们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真是到哪儿都要时刻警戒着,防备偷袭。 可能只有真正找到他们的老巢以及他们的幕后主使,才能解决这漫长的追杀与反追查吧。 至于昨晚那波,此刻大约已经放弃了,约有两三个时辰没有见到他们吊车尾的身影了。 “你俩这是和好了?” 陆路溜着马儿回头看长敬,他昨个儿可是看得分明,这俩兄妹互不搭理的样子除了斗气还能是啥。 吴杳与长敬共乘一骑跑了一晚上,再有气也磨没了,更别说他们早在黑衣人打进来前就已经把话说开。 此时吴杳一个人坐在马上,长敬牵着马绳在下边儿走着,心情很好地朝陆路扬眉。 “哪能啊,就没有不好过。” 长敬跟陆路待久了,也带了点北方口音,听起来还挺顺口。 吴杳暗道长敬的学习能力果然很强。 陆路见吴杳低头笑,也不反驳,就知道这俩人感情好的根本不需要他担心。 “别贫了,咱现在去豫州干啥想好了吗?” 长敬理所当然道:“找你后爹呀!” 吴杳:“……” 陆路猛地一拍手,像是才刚想起来这茬,“对啊,我怎么把我爹忘了。诶可是我后爹也不知道在不在豫州……” “别着急,慢慢来,一口气吃不成胖子,你爹也跑不了。” “说到吃,咱待会儿去吃全鸭宴吧,昨天就见人吃了,可馋死我了。” 陆路一边说还真一边吸着鼻子寻味摸路找起来了。 长敬只求今天别再折腾出什么麻烦事来,吃什么都无所谓了,就牵着马慢悠悠地跟在陆路后边儿走。 马上的吴杳这才低声道:“今晚不去钓鱼了?” 长敬神秘一笑,“已经钓上了……” 吴杳一愣,“不是说昨天的是小虾米吗?” 长敬望向远处繁华的人群,目光深远,“拔草连根,小虾米有了,大鱼自然也就有了。” 而就在前方熙攘的路人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长敬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安预感,“不会这么倒霉吧……” 吴杳和陆路也看到了前边儿的动静,同样不想平添事端,都默默将马拐了个弯,避让到一旁。 陆路凑到长敬旁边道:“二弟,前面发生啥了?” 长敬苦笑,“大哥,我也没有天眼啊……” 陆路打断他,“诶不能这么说,你是衰鬼,跟着你准出事儿,你觉得今天适合发生点什么?” 也不怪陆路这么评价,就从陆路与长敬第一面开始,就一直在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倒霉事。 陆路虽然从没有问过为什么那些黑衣人要追杀他和吴杳,但他也不傻,自然知道长敬藏着事儿,绝不可能是出来闲逛见世面这么简单。 但朋友嘛,人家不说就是不想让你知道,或者你知道的越多,危险越大,陆路懂明哲保身的道理,帮忙打架可以,但玩命的活计还是牵扯的越少越好。 长敬还是感激陆路的,出手从不问来由,不多嘴,不多问,他也省的编更多的谎去圆上一个谎,也是他把人家拐上路的,总不能过河拆桥,用完就踹吧。 长敬道:“我们不主动去惹事就行,静观其变,顺其自然吧。” 陆路点点头,默默隐藏自己高大的身型。 “让开,让开,张榜放文了!” 原本站满了人的街巷上逐渐被分为两拨,让出中间的路来,几个身穿甲胄的士兵高声呼喝着维持秩序,走在最后的一人装甲最齐,腰间别着一把镶玉石的宝剑,头盔上有红绦威风地随风飘扬,看着像是个领头的校尉。 他手里拿着一张榜文,径直走到了城墙下,寻了个最显眼的位置贴了上去。 贴完他也没走,而是环视了一圈,等人群终于安静些了,才声音洪亮道: “都给我听好了!这是陛下亲自颁布的征兵令,每个州郡都要在一个月内完成征兵,每家每户有成年男丁两人及以上的,必须出一人入伍,仅有一个男丁的,需以白银一两代替。” 他摩挲着剑柄,故意停顿了一下,巡视过在场每个人的脸,一字一顿道: “谎报瞒报者,全家伏诛。” 此言一出,百姓顿时炸了锅。 “怎么会这样!这不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吗!” “我们不是好多年没打过仗了吗,怎么突然就征兵了?” “这真的是陛下亲口说的吗,前两年不是还说要把公主嫁给西岩帝国的皇帝和亲吗……” “是啊是啊,是不是你们私自招兵买马想造反啊!” “刷!!” 围在百姓周围的士兵突然齐刷刷地抽出佩剑,剑锋直指人群中央那些带头反对的人。 “不想死的都给我闭嘴!” 校尉也拔出了宝剑,厉声大吼,全场立即恢复肃静——暴力永远是见效最快的手段。 “质疑者大可来试试,但我奉劝你们还是识趣一点,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们东文帝国即将再创神话,你们都会是神的子民,知足吧。” 校尉狠狠地朝地上呸了一口,语气间满是对贱民的轻视和鄙弃。 这一次没有人再敢反抗,有的妇女甚至已经低着头开始抽泣,就连方才那几个反抗的现在也只能乖乖地将胸膛缩在安全范围内,瞪视着校尉离去。 生活在底层的人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只有遵从或者死。 整座豫州城似乎都因为这一张榜文安静了下来,士兵撤剑散去,人群也在沉默中往家走,摊贩没了生意也只得叹着气收摊。 连热闹酒楼里的小二都不大气不敢出,一步不敢迈。 整条街市上很快就只剩下了寥寥几人,包括长敬三人。 变故来的太快,虽不是直接落到他们头上,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却与他们息息相关。 “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 长敬最后看了一眼征兵令,就带着吴杳和陆路往更深的巷子中走去。 起风了。 …… 这一晚的星空依旧很亮,全然与俗世的烦恼无关。 吴杳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平静地坐在屋檐仰望星空,看着万家灯火熄灭,直到梦元之力隐隐笼罩整座城,每个人都进入了平凡的梦境。 她轻轻开口:“真的要打仗了吗?” 这也是长敬第一次与吴杳并肩坐在异国他乡,职业病似的守夜。 可惜明月当头却没有酒。 长敬歪着头找温江城的方向,“这事没那么简单,至少短时间内打不起来。” “可是他们不是要在一个月内完成募兵吗,不打仗招兵做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的任务吗?” 吴杳没忍住笑了出来,“是我一直怕你把任务忘了,看你怎么跟黄老交代。” 长敬习惯性地摸摸后脑勺,眉眼弯弯,“挖矿嘛,我记着呢。” 吴杳收了笑,拍了下长敬,“说正事。你觉得是谁在捣鬼?” 长敬干脆在屋脊檐上躺了下来,用手枕着脑袋望天。 “三个可能。” “我只能想到两个。” “你先说,我补充。” 吴杳想了想认真道:“第一,东文皇帝找到了大批量炼制特种矿脉的方法,或许一支创世奇兵已经诞生,只等挥兵西征了。 第二,这是个幌子,东文人想借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来威吓西岩,迫使他们放缓某一方面的动作,或是作为某个政治事件的谈判筹码,只是我们不参与帝国间的对话,所以我们不了解其中的连接点在哪儿。” 长敬起了兴趣,追问道:“为什么不能是东文帝国自己内部的争权夺利?” 吴杳理所当然道:“也没听到风声啊,有哪个王侯将相要起兵造反之类的,而且我们现在是在最靠近西岩帝国的边境重镇,又是人口大郡,如果是内部战争我反倒觉得不应该动边境的人马。万一被西岩趁火打劫岂不是得不偿失?” 长敬笑而不语。 吴杳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思路又琢磨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大漏洞,这才问长敬:“你有不同意见?” 长敬摇摇头,“小人不敢有意见,只是有一点疑惑想求解。” 吴杳知道他在打趣,只给了一个眼神,长敬立即就老实了。 “咳,其实我觉得这件事可大可小,于我们而言也有好有坏。” “怎么说?” “你看,如果东文帝国征兵是为了出征西岩,那势必会先封锁消息,起码要禁止西岩人进入国内,再安排将领首先调动编制内的兵马准备来一招出其不意。就算是正儿八经地宣战,也不该是这样提前公开宣传要征兵,让西岩有了准备的时间。” “那么你说的第二个可能性就会更大,征兵是个幌子。但为了晃谁的眼就有的猜了。” “征兵令是陛下亲自发布的,那么如果确实存在有异心的王侯这个时候也该知道时机不当了,那自然也不打起来,这么操作未免有些拣了芝麻丢了西瓜,不得民心。” “既然这么做了,排除当朝是个昏君外,就必然是利大于弊的,那么我觉得就有了第三种可能。” 吴杳听地入神,喃喃道:“不是真的要打仗,也不是完全虚假的骗局,那就是……” 长敬接道:“真假掺半,玩的就是心理战。” “而且,我们已经入局了。” 第七十八章:驸马 没想到,他们这才刚到东文两天,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或许,黄老派他们来,就知道会这样的考验。 他们本就是为了能打造高端武器的特种矿脉而来,东文帝国上升到战争层面的事件必然与他们有关。 这坑,他们不跳也得跳。 “征兵能引起东文帝国内外那些对特种矿脉有企图的人的警惕,矿主要巡视后院了,小偷再胆大也不敢这时候动手。” 吴杳道:“你是说,除了我们,东文帝国内部也有一批势力在打矿脉的主意?” “对,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方航在说道这矿脉的时候,就曾指出西岩皇室主导开矿已有百年,而且近些年一直在以民间的力量拿国内的矿去换东文的剑,不求能换到多少特种矿石,但求能给东文添个堵,不敢轻易动兵。 东文人嗜剑如命,天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都能知道的事,那些渴望铸造绝世好剑的大家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即使冒险也要一试,说不准就要在这一个月内铤而走险,获取更多利益。 但矿脉又是皇家必需握在手里的东西,他们不容其他人觊觎,所以这一招不仅能暂时封住大部分人的嘴巴,还能抓到一两只胆肥有料的老鼠,为皇家找到更多矿脉,从而掌握主动权。” 吴杳静了半晌,想通其中关节,确实是这么理,照这么说黄老想要他们去查探矿脉位置也是为了西岩帝国的下一步计划做打算吗? 难道织梦渊也真的与皇室有什么秘密协议…… 吴杳:“这件事对我们的不利之处就是我们想要找矿脉的难度更大了,此时戒备定然更严……那好处是什么呢?” 长敬:“好处就是我们可以守株待兔,等他们写出此地无银三百两七个大字。” 吴杳失笑,“这也太顺其自然了吧,这么被动,万一我们任务还没完成就先被……” 她说道一半就止住了,内鬼事件至今没有找到源头,如今到了东文帝国又是重重追杀,织梦渊究竟已经烂到了何种程度简直无法想象…… 当年,他们歃血盟誓入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如今他们能做的却不是守护百姓,而是内斗,想来就是一阵唏嘘可悲。 长敬知道吴杳在想什么,他何尝不想尽快找到问题的根源所在,解开谜底,拨乱反正。 “境外的追杀我觉得很可能也与我们在彭丁堡的打草惊蛇有关,除此之外,我们此次行动并没有明显的暴露痕迹。” 吴杳收起思绪,仔细回顾了这一路走来发生的种种。 “我听师父说过,储梦石的流通是枕月舍一手操控的,许多矿脉的开采位置连当地的织梦阁都不太清楚。但所有储梦石开采出来后都会做完整统计,以方便舍老在整个亚安大陆几百座城池间进行调配。” “没错,所以这么多次事件都与枕月舍有关肯定与某位舍老脱不了干系,很可能我们在西岩发生的事,东文帝国这边也都有消息,我们的对手不仅仅是一两个有异心的人,而是一个在高层领导下的异端势力。” “枕月舍虽然已经从织梦渊分离数十年,但从我们这一路遇到的危机来看,织梦渊内部一定也有不少人参与其中,即使上报也很可能得不到解决,反倒引起更大的动荡。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吴杳了然道:“他们现在抓我们必然是想要杀人灭口,我们只有先一步找到能制衡他们的关键才有可能与他们对抗。” 长敬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为什么我想主动引他们现身的原因。我们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 “什么太小?” 陆路突然从下边儿的房间里传出声音来,他人倒是没吓到长敬,就是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怪…… 吴杳轻笑,看来长敬已经把陆路当成了自己人,对他的信任远大过于防备。 陆路刚翻出窗户,就见花好月圆夜下,一男一女大半夜不睡觉地在屋檐上…… 咳,纯聊天。 长敬黑着一张脸,“在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 他倒不怕方才与吴杳的对话被陆路听去,该防备的时候他可一点没放松。 陆路挺着他的大胸肌小心翼翼地站到屋檐上,看着大好夜景,莫名有种捶胸高呼的冲动。 “我娘都不催我,你催啥,多少好姑娘等着我呢,我可不能太早成家。” 长敬新奇地哦了一声,“那你就把好姑娘都娶回家呀。” 没想到陆路却是一脸认真地摇摇头,“不行,我们老陆家的人,一生只能娶一个妻子。” 长敬坐起来,“好家规,好榜样,值得称赞。” 陆路害羞地挠挠脑袋,“一般般啦。” 吴杳偷笑,用胳膊轻轻碰了下长敬,示意他看陆路。 长敬会错了意,以为吴杳是要他表态呢,当即竖起三指道:“我老李家向来是什么好学什么,一生一双人必须的!” 吴杳嗔了长敬一眼,心里却有股暖流。 她想说的是,陆路和长敬居然都会在害羞的时候摸后脑勺,如此惊人一致,也是缘分吧。 陆路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道:“诶不对啊,你怎么老李家了,你不是姓吴吗?而且你妹管严啊?对你妹子发什么誓。” 长敬拍了下脑袋,还真没想过犯这错误,“我娘姓李,执掌生杀大权,我和我爹在家都没地位,所以我们都自称老李家。” 吴杳憋着笑配合地点头。 陆路鄙夷地看着长敬,“啧啧,你不会还是个童子军吧,要不哥哥我改天带你去开开眼?” 长敬万万没想到话题的走向会这么大跳崖,赶紧悬崖勒马,打了个哈欠。 “不行不行,这都什么时辰了啊,我实在是困得不行了……我先睡了啊,你们自便。” 说完,长敬就脚底抹油地溜回了房间,说得好像这屋檐也是他家的。 陆路一脑门莫名其妙,再看吴杳,就见吴杳冲他甜甜一笑,也往下走,经过他的时候却道: “注意安全哦。” 陆路:“……” …… 总算过了一个无波无澜的夜晚,三人都睡了个好觉。 这回他们秉持着尽量低调的原则,不选大客栈,也不招人眼地骑马,就选了家小店吸溜吸溜面条。 但没想到就这样还歪打正着的听了一耳朵“第一手信息”。 长敬他们隔壁桌来了四个带剑的男人,加上店家做面也不忘在铺子里挂上一把“尚方宝剑”,充分印证了东文人十人九剑的传说。 “娘西皮的,新来的那个家伙算是什么玩意儿!” “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混小子,也敢觊觎公主,真是活不耐烦了。” “得了吧,你们就是癞蛤蟆吃不上天鹅肉,搁这儿酸呢。人家一没偷二没抢的,是正儿八经上的位。”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那重睿据说还是个孤儿呢,没有家族依靠我看他能不能坐上那驸马之位!” “没权没势的走到这步,换你,你行不行?” “我……” “好了都别吵了,说正经的。我觉得这次征兵令也是那小子搞的鬼。” 长敬听到这儿才算终于真正上了心,什么公主驸马的爱情故事他们一点也不关心,征兵令才是关键。 吴杳也默默停了筷,用布帕轻轻抿着唇角,趁机抬眼望了眼对桌。 “他还有这能耐?” “你没听说吗,陛下也很喜欢他。我表舅家的儿子是从六品的内阁侍读,他亲口听到有朝臣在说陛下亲口夸重睿这小子有经天纬地之才呢!” “这也太夸张了吧,东宫太子都不一定被这么夸赞过,该不会是你杜撰的吧?” “去,爱信不信。反正重睿现在已经破格进了翰林院,指不定以后能飞黄腾达到什么程度呢,驸马算什么,我看他是想做皇……唔!” “禁言!再多说半句我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长敬捡着盘里的花生米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隔壁四人似也知道此地人多嘴杂不宜多说,便都安静地吃起面来,再无言语。 最难得的是,陆路今日也一语不发,默默吃完了三碗牛肉面外加一叠猪肘子。 等那些人都走了,长敬才出口问道:“陆兄心情不好?” 陆路愤愤地丢下筷子,显然也是认真听完了隔壁的对话。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浮躁吗,各个想做皇子驸马,做不到就寒碜别人,也不看看自己有那个本事没有。要我说,他们说的那个重睿我就很欣赏,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凭自己的本事往高处走。” 长敬难得听陆路这么正经地点评过一件事,而且还与他一点干系都没有,着实有点诧异。 “陆兄就为这个?” 陆路哼了一声,“我娘说,有个神算子给我算过命,说我这辈子能娶到公主,我从前都是不信的,刚刚我又突然觉得有戏了……” “你们说,我们现在去上京还来得及吗?” 长敬夹花生米的手一松,一粒浑圆的花生米就滚了出去…… 吴杳咳了一声,“你不找后爹了?” “害,后爹哪有媳妇儿重要啊,他又不能给我生娃娃。” 长敬:“我觉得去上京也不错……” 吴杳飘来一眼。 长敬:“我的意思是,这重睿似乎是个妙人,不如咱们去交个朋友看?” 陆路大喜过望:“中!” 第七十九章:跳江 长敬没有说的是,或许这个重睿与他们要找的矿脉有关。 自古没有哪个皇帝是真傻,他既然能得到陛下的信任,想来定是在某一方面特别出色。 如果没有征兵令这回事,他可能真猜不到,但征兵令一出,再结合他们昨晚的推测,陛下的目标恐就在于封锁矿脉。 那么,重睿于他而言最大的用处想必就与矿脉有关。 这点并不难以猜想,吴杳很快也想到了此处,只有陆路是真心抱着公主梦上路。 他一扫先前的愤慨,大摇大摆地走在豫州城内,就如路霸一般,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道。 长敬和吴杳就慢悠悠地跟在他后边儿。 此去上京路也不算太远,也就是穿过半个东文帝国而已。 他们打算在出豫州城前再准备两匹良马,城内骑马太过惹人注目,不如就在城外骑马绕行,如此既可避开城内敌人的耳目,也可方便在附近山地中寻找矿脉的下落。 虽然这样看着有些大海捞针,但也好过漫无目的地闲逛。 此时豫州城内的人又多了起来,对于百姓们来说,即使真打起仗了,日子也要照常过,该吃吃该喝喝,一样都少不了。 还有一样东西也是,那就是储梦枕。 长敬他们一行走了一个上午,正想找个茶楼喝杯茶休憩一下的时候,就见身边走过了几个灰袍织者,戴着兜帽,低着头从他们身旁经过。 织梦阁的人。 长敬和吴杳面不改色地继续走进茶楼,只在回旋的楼梯上往外望了一眼。 那几个灰袍织者并没有走远,快步走进了他们斜对面的一家铺子。 纯玉石打造的招牌和地砖,阔气的前堂,上书三个古字——枕月舍。 真是巧了,好像他们自投罗网一般。 长敬端起茶盏,隐去笑意。 虽说不致于他们看到的每个织者,或是每个枕月舍的门人都是异端势力,但人心难测,他们除了防备,别无他选。 况且,方才这几个人看着可不像是善茬。 早在长敬出面馆的时候,他就知道后面跟上了三个小尾巴,正是这几个灰袍织者。 但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是奉行敌不动我不动的守则更有利于他们的计划实施。 更何况,对方这不也变方式了嘛,不再上来就喊打喊杀,改走迂回政策了。 约莫是想跟着他们,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然后再伺机而动,城内不方便动手,就到城外去。 长敬放下茶钱,又打包了些干粮,就带着吴杳和陆路下了茶楼,继续往城门处走去。 虽然昨日整个城内到处都贴满了征兵令,但是从城门处的看守并没有增加这一点就能看出,这出戏码的水分。 他们很顺利地就买到了马匹,出城时也没有遇到多大阻碍。 东文帝国境内多平原少高山,温江水流到此处大多汇成了湿地,形成天然的良田万顷,辛勤农作的田间人随处可见。 稍微宽些的田地上,还会有商队从中借路,一派祥和宁静。 东文人还有一条自己的母亲河,唤作瑀江,发源自帝国西部的第一高山图拉山脉,江宽水清,一路横穿东文全境,直至最东角的望日岛尽头,汇流入海。 传说是东文帝国的开国始皇亲自为这条母亲河赐名,因其在落日霞光下犹如玛瑙珠玉般醇净光亮,故便称其为瑀。 每一代东文人都是喝瑀江水长大,这里的河流从不冻结,水质一如百年前般清澈甘冽,因此所有东文人对它也很爱护,不仅限制了每日航运的船只数量,还规定了每年渔民可从其中获取的鱼群规模。 还有些州郡,因为瑀江从他们的地界内穿过而颁布法令,设置了每年的三月初三为瑀江节,全州的男女老少都可在瑀江边留下一块寄予他们希望的卵石,祈祷瑀江保佑他们心想事成。 此时在长敬三人眼前的,就正是这条全民爱戴的瑀江上游。 他们现在还不算离开了整个豫州辖区,严格说起来,豫州十二郡,他们方才不过路过了三个,与最近的州郡围宁还有几百里路。 但是天色已黑,他们只好寻了座小山头露营,借着月光望去,正好能看到一截瑀江水泛着波光。 长敬三人围坐在刚燃起的火堆旁,烘烤着热气驱赶夜晚的寒意。 “陆兄,北地能看到温江吗?” 陆路啃着干粮杂饼,又猛灌了口凉水才道:“能啊,咱西岩的温江比这啥破瑀江还能宽出数十里你信不?” “你们是没到过真正的北境,那里有别处都没有的冰山雪原,源头的温江水干净地跟天空似的,湛蓝湛蓝的,那才是真正的母亲河。” 长敬和吴杳边听边想象着,他们确实没有去过北境,也没看过大雪,他们从小长在温江中下游的南城。 因为西岩百年来一直在开矿的缘故,境内的许多山脉都被挖空了,积累的废土废渣就顺着温江水一路冲进了河道,等到了南边儿,那水底早已积满了淤泥,连水质也变得浑浊。 “要我说啊,这瑀江也没什么厉害的,都是给捧出来的。你看,你从这儿望下去,那江水是越流越窄,肯定是沉积物太多,平白占据了水域,指不定水底都成啥样了!” 长敬原先还真没注意上下游的差别,此时仔细一看,确实有些奇怪。 他们能看到的瑀江长度约有千米,最宽处约有百米。 看水流走向,靠近他们这侧的是下游,但豫州地处平原,本应当下游比上游宽阔平缓,但此时的瑀江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吞了幼兽的巨蟒,在“腹部”位置古怪地凸起一块,形成了一个扁长的“o”型。 “下去看看?” 吴杳见长敬一直盯着瑀江不语,也觉得确实有异,反正他们此时距离也不远,下山到河道边来回也不过小半时辰。 长敬应了声,当真站起身准备下山。 “不是吧,一条破江你们也要看?那我就不去了,我给你们看火呗。” “好啊,那就麻烦陆兄给我们烤几个热饼吧,回来尝。” “得嘞!” 长敬笑笑,也没勉强,而且本就不是非去不可,他一个人去也可以。 吴杳本也想同去,却被长敬按住了肩膀。 “我去去就回,你就留在这儿暖暖身子吧,下面湿气重。” 吴杳犹豫了下,却见长敬眨眨眼,让她安心,她便只能道:“快去快回。” “遵命!” 长敬最后看了一眼温暖的火源就带着笑下山去了。 陆路见长敬的身影很快隐在了树林里,便凑到吴杳旁边,打趣道: “你们家还真是女子掌权啊?我看长敬对你百依百顺的,驭兄有道啊!” 吴杳瞥了他一眼,没搭话,长敬看起来好像什么都顺着她,其实他才是他们团队的主心骨,最有主见的那个人。 可不知为何,她看着长敬离去的背影莫名有种不安的预感萦绕心头。 她望着黑漆漆的瑀江久久未语…… 而很快走到了河道边的长敬此时也已经敛了笑意,形单影只的背影非但没有显得孤立无援,反倒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威慑。 长敬看着平静无波的瑀江,听着潺潺的流水声许久未动,令人猜不到他心中所想。 半晌,他突然对着空无一人的河道边道: “出来吧。” 死一般的寂静。 静到仿佛连江水都放缓了流速,只有偶然路过的一阵微风掀起轻轻的梭梭声。 长敬一直背对着空旷的长滩没有回头,见藏在暗处的那人迟迟没有现身,嘴角勾起了一道玩味的笑。 “你们都跟了一路了,现在我落单了,不是正好你们下手吗?” “哦或许你们还打算再藏下去,一直到我真的发现你们的秘密再现身……” “那我就不客气了。” 长敬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可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就往瑀江又走了一步。 就在这时,利物在半空中飞速袭来的声音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长敬几不可查地微微一侧头,就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有一道银光“噗”地一声落入水中。 “哎呀,这准头不行啊……” 他的嘲讽还没说完,破空声再起! 这回来的是熟人! “啪!” 长敬此时才终于回过身,左手一张,就稳稳地抓住了熟悉的长鞭。 “哟,这回倒是看得起我,来了这么多人。” 没错,此时站在长敬面前的足足有六人之多,个个武装齐全,黑衣黑面,杀气重重。 站在最前头的那人果然就是在函谷关内袭击过他们的使鞭女刺客。 联系两人的就是一根绷直了的长鞭,以及无数蓄势待发的弩箭。 “你就笑吧,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这女头领对长敬的怨气不是一星半点,上回戏耍了他们一整夜不说,还逼的他们平白暴露了织者的身份,要不是主上肯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猛地一甩长鞭,迫使长敬松手,紧接着她就挥舞着长鞭犹如恶魔触手般像他袭来! 与此同时,她身后的五名弩箭手数箭齐发! 长敬没有任何求援的打算,他决定一个人下山来到河边,不仅是因为他发现了瑀江的古怪之处,还因为这些黑衣人也因为他靠近瑀江而改变了行动,他不能将吴杳和陆路也拖入不明的风险中。 他们原先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并没有打算下杀手,可见长敬越来越探近瑀江,他们便决定先下手为强了。 这意味着,瑀江水里果然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长敬一个大旋身避开了长鞭,随后又接连几变身位,灵巧地躲开了每一只箭矢,金瞳灵眸仿佛成了他的护身符一般,没有任何一处攻击能落到他身上。 使鞭女似是怒气更盛,进一步迫进长敬所在位置,一手长鞭舞地密不透风,只要被抽中一下,都必然是裂肤断骨之痛。 而那些箭矢也像是这长滩上的石子一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连连几发,形成了一张细密的巨网,将长敬的退路封了个彻底。 哪怕是此时的长敬,额头上也已微微见汗,他的衣袂翻飞极快,连他的身影都变得有些模糊起来,脚步也在逐渐后退,而他眼下能做的也只有躲和等…… 等对手近身…… “你们不是织者吗?就这点能耐?” “啪!” 长鞭猛地擦过长敬脸侧,险些将长敬抽破相,那女刺客的身影又近了一步,但她依旧没有下令使用幻梦术布阵,想来是想速战速决,不惊动旁人,减小影响。 就在这时,长敬不进反退,似是因为力竭而踩中了湿滑的卵石,身型一倒,差点跌入瑀江。 “找死!” 长鞭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带着呼啸的戾气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抽向长敬下盘,势要将他一举击败。 就是现在! 长敬再次抓住了长鞭,猛地一使力将长鞭拽向自己,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女刺客似是没想到长敬还有余力,长鞭猝不及防一紧,她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步,进入了自己人的射击范围 “别管我,放箭!” 她狠厉地一喝,没松手,反倒干脆闯入了剑雨,逼近长敬,一副要鱼死网破的模样。 长敬在稍缓的箭势中借着鞭子重新站稳,但下一刻迎接他的就是更加猛烈的围攻。 他的眉心也终于皱了起来,这个距离…… 女刺客的长鞭更适合远距离攻击,近了反倒不利于发挥鞭子的威力,这点她不可能不懂…… “去死吧!” 果然,女刺客还有后招。 她松开了自己最得意的长鞭,反手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朝着长敬的胸膛狠狠划落! 长敬一凛,反客为主地将长鞭一甩,卷住了她的身体,想要将其向外抛出,可那女刺客却在同一时刻伸长了手,抓住了长敬的前襟! 两张脸迅速贴近,近到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 她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箭雨,他身前是闪着寒光的刀刃…… 同归于尽四个字出现在了长敬的脑海中。 “扑通!” 最后关头,长敬本能地选择了后仰,想离那道寒光远一些,但身前的人影就如跗骨之蛆一般,牢牢地贴在了他的身上,与他一同落入了瑀江水中。 第八十章:逃生 冬日的瑀江虽然不会冻结,可依然冰寒彻骨。 只有真的进到了瑀江深处,你才能明白它温和流淌的表象与潜藏的狂躁奔涌截然不同。 身上的疼痛都在远去,只有越来越深刻的寒冷在侵入骨髓,麻木着长敬的四肢和神经。 他一直竭力让自己不要闭上眼,往上游,往上…… 水波荡漾下,他只能看见一团温暖的火焰在远处的小山上燃烧着,那里还有人在等他…… 那个女刺客就在他旁边,她的背后中了好几只箭。 只要他一直拉着她,她也就死定了…… 但是他不能死…… 长敬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攀住水底的卵石,不让自己再被水流不断冲向前。 但手中传来的异样触感,又让他忍不住去看。 这卵石比河水还要冰凉…… 定睛一看,这块卵石的表面不知道是因为河水冲刷的缘故还是被人为开凿过,有一块颜色特别黑亮的部分露出来。 是特种矿脉…… 不止这一块,还有很多…… 从没有人说过特种矿脉是在瑀江水下的,而且看这石头的大小和开采状态显然是被人矿脉位置运输至此处,再投入瑀江隐藏的。 这种矿石不惧水火,长时间放在水下也不会变质,同时也不易被人发现。 但大量矿石的堆积抬高了水位,这才致使河道的曲线看起来如此奇怪。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靠近瑀江,那些黑衣人就忍不住动手的原因。 可是矿石又是从哪里运输过来的呢? 他的头越来越痛…… 金瞳灵眸依旧在,他能清晰地感觉自己的每一下心跳,可身体的温度似乎也在随着心跳在胸前的这个“大洞”里流失。 缺氧的窒息感正在不断侵蚀着他最后的神智,双眼也逐渐从清凉转变成了刺痛感,他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他的脚踝处突然传来一阵拉扯感…… ……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瑀江似一头沉睡的巨兽,静谧平缓地流动着。 但吴杳的不安感却愈加强烈,她一直在注视着江边的动静,可是有太多灌木在黑夜中阻隔,她始终没有看清长敬所在的位置。 “起风了吧,江边就是这样,风声大,呼呼的,你要是怕,可以离哥哥我近一点。” 吴杳没有心情打趣,她总觉得听到了什么东西极速在空中划过的声音,可再仔细听很快又没有了。 “我下去找下长敬,你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吴杳突然站了起来转身就走,她还是无法忽视心中的直觉,她必须要亲眼看到长敬平安。 “诶,你们都走了,我在这儿干啥啊……真是服了你们了,这一天天的都睡不好觉……等我!” 陆路浇灭了火堆,追着吴杳的身影下了山。 这一夜,注定无法入眠。 …… “你确定李长敬已经死了?” “属下亲眼看见他和颜阁老一起掉入了瑀江之中,颜阁老还用匕首刺中了他的前胸,他必死无疑。” “找到尸体了吗?” “还,还没有……属下带人沿着瑀江下游找了一夜,暂未发现尸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再去找。” “是!” “他的同伴呢?” “还有两个正在瑀江边找李长敬,我们的弟兄一直在后面跟着,是否要动手?” “先不要,有她在,李长敬如果还活着就一定会去找她,我们就……” 然而,天亮时,黑衣人没有找到长敬,吴杳和陆路也没有。 “长敬这小子跑哪儿去了?难不成扔下我们自己跑了……” “不可能。” 吴杳眉心紧皱,面露忧色,长敬做事向来稳妥,从不会轻易抛下同伴做无准备的事。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去哪儿找他啊?” 吴杳一直注视着平静无波的江面,许久未语。 “去上京。” “啥?我们不找长敬了啊?你怎么说走就走啊!” 陆路烦躁地抓了着头发,看看已经果断转身向官道上走去的吴杳,又看看宽阔的江面,一跺脚,还是跟上了吴杳。 “我们要不去最近的围宁等他吧,他不管去哪儿都是要经过那里的。” 吴杳骑上马,奔着高升的红日。 “等待是最没用的做法,既然说好了要去上京,我们就去上京找他。他无论在哪里,最终都会去上京与我们汇合。” 陆路想想也是,万一在围宁错过了,就不知道要错过多长时间和距离了,不如都去目的地。 “驾!” 两人沿着长长的瑀江向东而去,新日撒在江面上,红彤彤的,就像是鲜血的颜色,带给人无尽的忐忑不安。 但对于长敬来说,能再看到这轮红日已经是再幸运不过的事。 他捂着胸口坐起来,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的衣服依旧是湿漉漉的,透着寒气,手脚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但最难受的却还是胸口的伤。 他松开手低头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老天爷还不想这么早收割他的小命,匕首已经被水冲走了,扎的位置离心脏极近,但偏偏就是差了那么一寸,这才让他活着看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伤口不大,但极深,血液在他前胸染出了一个可怖的图案,不知道损了多少元气。若是有人此时见到他,怕不是要以为青天白日里死人诈尸了。 但无论怎么说,他现在还能喘气就不算是最差的境地,而且不知是不是托了瑀江的福,水底的低温替他止了血,现在除了疼就是……疼。 不止是伤口,还有脑袋——缺氧带来的后遗症。 长敬环顾了一周,发现自己应该还是在瑀江附近的长滩上,有农家的炊烟在远处升起,距离不算太远,如果能走过去找到些药草疗伤,他这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长敬深呼吸了一口气,捂着伤口想要站起来,手一撑地这才发现自己左手里还有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是块石头。 不对,这触感…… 长敬把石头翻了过来,看到了那黑漆漆,油亮亮的一面。 是特种矿石。 嘿!没想到,他不仅命大活了下来,竟然还把江底的特种矿石带了上来。 这可是他此行的第一个重大收获啊,不仅能佐证那些黑衣人的罪行,还能帮助它找寻矿脉的位置。 不枉他添这一个洞…… 长敬花了很长时间才站起来,附近除了那处炊烟,就只有茂密的森林,他来时的那座小山早就不见了踪影,也找不到具体方位。 当务之急,还是疗伤,等稍微好点了他就要马上赶去找吴杳和陆路,他这一失踪,他们还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其他追杀。 如果不出他所料,吴杳应该不会漫无目的地去找他,而是去一处他们都知道的地方汇合。 上京…… 长敬脑海中冒出了相同的答案,他艰难地咧开嘴角,相信有离别就会有相逢。 至于昨晚那个女刺客,应该是已经死在瑀江里了吧…… 长敬边整理着思路,边往农家走,终于赶在了天黑前摸到了农户的门。 万幸的是,东西两大帝国已经和平共处了近百年,现在也不在战时状态,什么国仇家恨,种族歧视都扯不上,两边的人模样看着也差不太多,这家农户压根没问长敬来处,就收留了他。 长敬幸运的分到了一处床铺,虽然很简陋,但却终于能让他放下戒备,安心养伤。 农户家里只有一对老夫妻,老爷爷以前是个猎人,就守着这片林子打猎,老了就守着一亩三分地种点粮养活自己和老婆子。 他们家的儿子听说是去给一户富贵人家做家丁,后来富人家去了上京做大买卖,他儿子也就跟着去了,两三年才回来一趟。 因为老爷爷从前打猎的时候就时常受伤,家里总是常备着一些治疗外伤的草药,这下全派上用场了。 长敬知足,也不贪心能有什么灵丹妙药让他明天就下地跑,只诚恳地道了谢,在夜晚来临时,为这两夫妻守一夜平安梦境。 不过说来也奇怪,他心态好是没错,可是这伤口也会因为心情好就好得快些吗? 而且不是快了一星半点。 才三四天的功夫,长敬胸前的伤口就已经结了痂,只要不做什么大动作,基本都不疼了。 长敬面上高兴的很,老爷爷老奶奶也放心了许多,连连说要改行去开药铺做郎中了。 但长敬心里却不无疑惑。 他跟着爷爷学了十几年的医理,不说华佗在世,但基本原理都是懂的。他能在江水中泡了一夜,既不发烧,也不溃烂发脓,已经是走了大运了。 可是要说这么快就恢复到看不出受过大伤是决计不可能的,伤筋动骨都要一百天,他这差点就见阎王的一刀会这么简单? 但不管他怎么诧异不解,伤口还是一天一天好起来了,等到第七日的时候,除非脱下衣服摸着新生的伤疤,长敬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心口挨过刀这件事。 老爷爷端着小酒说他是贵人,命硬得很,他笑笑,只礼貌地谢过他们的收留之恩,决定今天就要启程去上京。 老奶奶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了,记性也差,看着长敬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儿子回家,总是拉着长敬的手把他当成亲儿子念叨。 “又要走啦?阿娘给你做的吃食都带上了吗?记得早点回来啊,我和你阿爹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啦!” 长敬默默抓紧了老奶奶枯瘦的双手,想起了爷爷。 “都带上啦,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你们一定要等我。” 老奶奶笑起来,连说了三个好,看得出是真的开心。 老爷爷精神还好,亲自送了长敬到门口。 “年轻人就该出去闯闯,不要管我们这些老骨头。大半年前,我还捡到过一个小子,也像你这般大,受了伤不喊疼,我治好了他,他就去上京了。我听说啊,他现在可混出名头了,连官家都很赏识他呢! 你要是在上京遇到他啊,帮我看看他好不好,他也算我半个儿子……” 长敬顺口应了,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老爷爷自豪地笑起来,“叫重睿!还是我给他取的名儿!” 长敬一愣,“哪个重睿?” 第八十一章:救敌 长敬最后还是先到了围宁,补充物资。 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老爷爷告诉他的故事。 他说他刚捡到重睿的时候,他不爱说话,身上有好几处刀伤和鞭伤,像是牢狱里逃出来的囚犯一般。 但他总觉得重睿并不像坏人,于是就收留了他。 他问重睿叫什么名字,重睿沉默了很久后才说自己没有名字,是个孤儿。 爷爷就又问他是要去哪里,他说自己没有家,也不知道去哪儿,去做什么。 整个人就如同死过一回,对生活毫无期许,也毫无留恋。 爷爷叹了一口气说,那你就当作是老天爷好心,重新给了你一条命,过你想过的日子去吧。 重睿突然抬起头,说也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爷爷笑了,说那你就姓重吧,做个睿智豁达的人,不要再为过去所扰。 重睿点了点头,就这么简单地决定了名字。 后来有一天他身上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就突然对爷爷说,他想去上京,他想看看凭自己的努力能做到什么地步。 于是他就走了,就像来时那样孑然一身。 长敬听完这个故事就想到了一个人。 但目前两人唯一的相似之处只有身世,长敬还不能妄下定论,只有到了上京见到真人再说了。 此时离他那晚离开吴杳陆路二人,已是过了十天有余,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吴杳他们很可能已经到了中部地区,再有半旬大概就能到上京了。 他必须加快脚步赶上才行。 结果长敬刚买好马,还没出围宁城,就又遇到了熟人。 还是个不打不相识的老熟人,而且长敬还以为她早就已经死了…… 围宁不大,靠近图拉山脉,有许多“靠山吃山”的人,到坊间收点过路费,捡点小便宜都是常有的事。 要是懂行的人,可能一看围宁街上的乞丐,就知道他是真乞,还是某个山寨里派出来装可怜骗钱的假乞丐。 而这些乞丐很多就是他们通过各种手段坑蒙拐骗来的老弱病残,棍棒教育一顿,就可以为他们所用了。 眼前一个穿着东文帝国传统服饰的老头就正带着一个打手,用一辆破板车拉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从长敬面前经过。 本来看那个走路趾高气昂,腰间挂着一个烟袋的老烟枪走过时,长敬并没有在意,但看到那一身黑衣的女子时他却突然停了脚步。 躺在车上的女人没有黑巾蒙面,脸色惨白,毫无血色,身上的衣服还破了多处,显然是受了外伤,失血过多导致的昏迷。 而无论是那个带路的老头还是拉车的打手都一点没有照顾病人的自觉,一眼就能看出这姑娘的命在他们眼里并不重要。 如果是陌生人,长敬或许还不会多管闲事,但如果是她,他还真不能狠下心装作没看见。 虽然她曾几次三番地要置他于死地,但她也不过听从上头的命令罢了,说到底还是同僚一场…… “这位爷慢步!” 长敬叹了一口气,出声拦住了那个老头。 老头颇凶,“做甚!” 长敬打着笑脸,“敢问这位姑娘可是你们的家眷?” “用你管?!滚开,别碍路!” 老头一摆烟枪就想推开长敬,长敬不动声色地让开身。 老头推了个空,差点扑棱出去。 “嘿!你还不识相,讨打呢!” 老头使了个眼色,后边的打手就自觉撸起袖子,准备干架了。 长敬却还是笑眯眯的,“我看您大约也是做生意的,不如我们做个买卖。 我出三个银子把这姑娘买下了,您看成不成?” 老头拉住了打手,上上下下地打量长敬,也挂起笑来,“小子,三两买牲口都不够,你还想买个大姑娘?” 长敬也坦然让他看,手往兜里一伸,掏出三个元宝样式的纹银来。 “不是三两碎银子,而是这个。” 老头的眼睛瞬间瞪大了,烟枪子都差点脱手,手干脆就伸了上来。 “成交成交,卖你了!不退不换啊!” 长敬就像是地主家人傻钱多的大儿子,交了钱,买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老头摸着三锭银子,屁颠屁颠地走了,他就用新买的马拉着板车将人带出了围宁城。 至于那钱,他是一点也不心疼的。 应该说,还有些畅快。 因为,那个老头很快就会发现放进钱袋子里的银子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或许以为丢路上了,或是糟了同行黑手,还或许会怪到他那个打手身上。 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猜到这不过是幻梦罢了。 惩恶扬善,不算是违背织梦渊的盟誓吧? 走了有一会儿了,长敬才回头开始“收拾”他的“敌人”——也就是将那个用匕首给他心口开了一刀还把他逼到跳江的女人。 她大约也是被江水冲上了岸,只是运气没他好,没能自己醒过来不说,还被人捡了“尸”,堂堂织梦渊织者变成被拐卖的失踪人口。 她的鞭子也不在身边,十有八九是掉在瑀江里了。 长敬先是查看了她背后的伤势,他记得她应该是背部中箭落得水。 果然,后背有三处明显箭伤,箭头都已经被拔出了,只粗糙地绑着几块破布,可能是捡她的老头为了防止她死在半路上,就给她胡乱包扎了一下。 但因为治疗不及时,又在水里泡了许久,伤口已经全部发炎溃烂,发起了高烧,恐怕再丢着不管,用不了几个时辰就可以去见阎王了。 长敬把她带到了一片小树林,连人带车藏了进去,然后就放心地去找疗伤的草药了。 什么消炎止痛丹,去腐生肌膏是不可能有了,普通的野外山林里能找到一些清热解毒,可以止血的草药就不错了。 等长敬绕着小树林找了一圈再回到板车边的时候,这个女刺客差不多只剩下一口气了。 长敬抱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想法,把能用的药全给她用上了,好在没白用,第二天一早她竟然就转醒了。 “你醒啦?” “……你居然没死?” “我要是死了,你现在也死了,我们还是会在地府相见。” “……这是哪里?” “人间。” “咳咳……” 长敬见她说话嘶哑得不行,便好心递水给她,结果人家根本不接,他就自己喝。 “……喂我。” “咳咳……” 这回轮到长敬猛咳,什么世道啊,仇家相见分外照顾? 长敬拿着水囊,蹲到了她旁边,“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要喝水。” “先说名字。” “……颜悦。” 颜悦忍着背后伤口的疼痛,也忍着一刀杀死眼前这个人的冲动,决定先等伤好一些,再提着长敬的人头回去交工。 长敬从颜悦咬牙切齿的表情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但还是满不在意地喂她喝了水,又将她翻过身去,看背后的伤口。 “我再去给你找点药,待会儿换了药你就自生自灭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不准走!” “我想走,你拦得住?” “……现在是不行,但你若是走了,等我一恢复,我马上就会去杀你!” “我不走,你就不杀我了?” “……杀。” “那我留这干嘛,等死?早死早超生?” “……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长敬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分明连手都抬不起来,却还是装得跟天下第一高手似的。 他干脆在地上坐了下来,毫不避讳地盯着颜悦看。 “你干什么……” “你怕我干什么?你现在就跟叫花子差不多,我还不至于欺负弱小。” 是个姑娘,就没有不在意外貌的,颜悦也不例外,她也知道自己死里逃生,定然十分狼狈,但是被人亲口指出来,就如同当面侮辱她一般。 而且还是被应该斩于刀下的敌人说自己弱小无能…… “我说,要不我们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帮你疗伤,你告诉我你们组织的信息?” “哼……” 长敬看颜悦一脸不屑也没有生气,反倒兴致更大。 “看来你对上面的人很忠心嘛,而且你每次来杀我,都是领头的那个,想必也是有一定地位的,那你知道的信息肯定也不少……” “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告诉你!” 长敬心里憋着笑,感觉这画面好像话本说的刑讯逼供,宁死不屈的俘虏,利诱相逼的反派。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宁死也不会说的秘密?” “……” 颜悦愣住了,似乎没想到长敬会这么回答,而且竟然被他说的还有点心动…… 主上吩咐给她的命令是必须杀死李长敬,避免他将他们的秘密透露出去,可是对于她的层级来说,她只需要去执行任务,不需要了解李长敬究竟知道了组织的什么秘密。 在她眼里,长敬就是一个有些小聪明,还有些身手的普通人,如果她可以使用控梦术的话,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斩杀。 但他却知道连她都不知道的秘密…… “你想要知道什么?” 颜悦动摇了,她也知道长敬必然不会平白跟她交换信息。但只要她随便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事应付一下,或许她就能知道更多…… 长敬忽然靠近颜悦的脸,笑得人畜无害:“想知道您今年贵庚?” “……你找死……” 颜悦当即板下脸来,反复靠眼神就能杀死长敬。 居然耍我…… 其实颜悦看起来并不老,最多不过二十七八,也称得上是标致,发起火来还别有风味。 但长敬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他看的,是颜悦的心理状态。 一个人,只要对某件事有了期望值,就不难攻破。 长敬收了笑,眉心微皱,神情肃穆:“刚才是开玩笑的,现在是认真的。我想问你,你收到的任务命令里,有没有我的同伴。” 颜悦本想随口胡诌的答案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长敬看她的眼神,仿佛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而且她能猜到那个人是谁。 颜悦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没有。” 长敬的表情明显一松,他来的路上虽然一直是在往好的方向想,希望可以在上京与吴杳和陆路汇合。但如果他带着颜悦掉落瑀江后,背后的异端势力决心要斩草除根,将吴杳和陆路也彻底消灭的话…… 颜悦看着长敬,露出嘲讽的讥笑,“怎么,你自身都难保的时候,还想着别人是死是活啊?我还以为你会把握机会问问到底是谁想杀你呢。” 长敬一点都没有被看穿的尴尬,反倒心情很好地笑起来。 “因为,我知道是谁想杀我。” 颜悦一凛,眼神骤冷,仿佛竖起全身防备。 第八十二章:交换 “你什么意思?” 长敬摊手,“就是字面意思。” 颜悦瞬间冷静了下来,开始仔细思考眼前的局面。 “我已经告诉你想知道的了,那现在该我问了。” 长敬一脸诧异,“我有说过,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吗?” “你!” 颜悦怒气狂飙,暗道:老娘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给阴了! 长敬摆出好男不跟女斗的神色道:“既然你这么想跟我做交易的话,那我就勉为其难满足你吧。” 他说着还退后了一步,脱离颜悦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和他同归于尽的攻击范围,他可不能在第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这次换你先问怎么样?这样你就吃不了亏了,你看我多为你着想……” 颜悦咬牙忍下心中火气,用理智思考该如何扳回一局。 结果他还没开口,又听长敬道:“当然,为了避免我吃亏,你待会儿回答我的时候也请摸着你的良心,秉持着天道正义如实陈述,否则……” 长敬顿了下,依旧挂着笑,可那眼神却刹那零下,如冰刀般悬在颜悦的脸上。 “要是让我发现你骗我,我定会让你后悔没有死在瑀江里。” 颜悦突然觉得长敬真的不如她原来以为的那么简单,至少这变脸的速度就不太正常…… 她也认真道:“好,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也别想骗我,我比你想象的,要更了解你一点。” 长敬无所谓地一扬眉,开始自我介绍。 “你是东文人,而我是西岩人,我从小长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叫作温江城。” “我没有父母,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只知道从我有意识开始,就是一直跟着爷爷生活。爷爷有一家开了百年的药铺,虽然自从你们织梦渊入世之后,我们药铺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但好歹我们还能养活自己,不算太惨。” 长敬说的情真意切,望向远处时的眼神充满了怀念,但如果吴杳在这里就一定会听出长敬藏在话里的小心机。 他赌了一把,赌颜悦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他和黄老的关系。 “后来有一天,温江城发生了一件大事,枕月舍的储梦石被自己的内鬼联合外人劫走了。织梦渊和枕月舍都派人出来抓鬼,而那个内鬼和他的同伙却窝里反了,都想要私吞那些储梦石。” “结果,那个同伙就杀了内鬼,并且把储梦石都运到了后山脚下,就是我爷爷的药铺附近,以为这里足够隐蔽。” “但是没想到,他的所作所为都被我爷爷看到了。于是,他就放火烧了我们家的药铺,想要杀人灭口……” “等我赶回家的时候,看到了枕月舍的舍老在与那个同伙争斗,尽管他最后杀死了罪魁祸首,可我爷爷却死在了火场里,再也回不来了。” 颜悦看到,长敬的眼眶里似乎出现了水光,可一眨眼就又为什么都没有了,仿佛只是她的一个错觉。 “我想要替我爷爷报仇,想要找出主导这件事的所有内鬼,所以我顺着线索来到了东文。结果就被你上头盯上了,想也把我杀了了事。” 长敬转回头看着颜悦,不无嘲讽。 颜悦沉默了很久,不知该说什么。 她能看出长敬所言并非杜撰,他所说的话里有他真实经历过的事和真情流露。 而且主上和枕月舍有联系她是知道的,有舍老参与其中也正常……没想到原来长敬只是他们计划中被无辜伤及,想要为亲人找寻真相的普通人。 那她这么穷追不舍的追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扫清所有阻碍他们实现伟大理想的障碍吗? 可是这些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长敬看着颜悦沉思纠结的模样,默默收回了脸上外露的情绪。 点到为止,再多就过了。 他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和盘托出自己的所有想法,只有真假掺半的讲述最能迷惑人。 他确实是想为爷爷的死找到真相,但他却不是为了报仇。 爷爷不希望他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迷失了自我,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能让他的故事不在别人身上重演。 他守护不了天下人,但他想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我回答完了,该你了。” 颜悦抬眼看他,收敛思绪。 “你问吧。” “东文帝国枕月舍贮藏储梦石的位置。” 颜悦以为长敬会问她组织里的内鬼名单,或是下一步行动计划之类的核心信息,却没想到他会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难道是因为他不仅已经知道了想杀他的人是谁,还知道了更为机密的信息…… 长敬此时还真有些忐忑,不是怕颜悦不告诉她,而是怕颜悦看出他其实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高深。 他当然不知道幕后主使是啊,要是知道还在这跟她磨蹭什么,直接杀去他们老窝了。 但他如果不装出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就没办法骗到他想要知道的内容了。 没错,他真正要套的,不是内鬼事件,而是黄老安排给他们的唯一任务,找出特种矿脉位置。 根据他现在的猜测和了解,特种矿脉之于东文帝国,就如同枕月舍掌握所有储梦石一样,那必然需要一个极为隐蔽,大肆开采和囤积又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 这样地方不会太多,甚至很可能就在同一个位置…… 这也就能解释祁珩所说,枕月舍以及织梦渊与皇室的利益关联远比表面上要紧密的原因。 皇室能为他们打掩护,而枕月舍和织梦渊也能为皇室带来政治上的利益。 但他不能直接问特种矿脉,他必须迂回一步,他相信颜悦必定会联系他之前所说的那个故事,以为他的目标其实是枕月舍。 颜悦果然犹豫了,犹豫意味着她在考量能不能说,而不是如何骗过长敬。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继续采药为我疗伤。” 长敬爽快答应,“好!不过我先声明,我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我要去上京,你只能跟着我走,等到你自己觉得伤好地差不多了,再随你自己去哪里。” 颜悦讥笑道:“去上京找你的朋友吧?不怕我在路上就把你杀了?” 长敬抱着双臂看她,“别太有自信,谁杀谁还不一定呢,你只有一个人,也没有鞭子在手,想杀我可不容易。” 颜悦哼了一声,自然知道这一路不会轻松,没回话,算是答应了。 “据我所知,枕月舍在陵州和宿州各有一处贮藏地,究竟哪个更大我就不知道了,这不是我该管的。” 长敬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基本肯定了这个答案的可信度。 陵州在上京以西,夹在边境线和都城中间,而宿州则在更南端的图拉山脉尽头,与温江城的下游接壤。 如果他先去上京找吴杳和陆路,再去这两个地方倒也顺路,如果一切行进顺利的话,他们还可以从南边回西岩帝国,正好回温江城看看。 长敬点点头,默默地站起身,往小树林深处走。 “喂!你干什么去!” “找草药啊,你不是要换药吗?” 颜悦还以为长敬过河拆桥,从她嘴里套出答案后就想丢下她开溜,结果原来是给她找疗伤的草药。 她在心里默道:这次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就让你再多活几天吧……等她痊愈了,定然还是要杀他的…… 长敬可没再管颜悦的小心思,他只想尽快处理好手头上的事,找到吴杳,然后再一起出发去找矿脉,最好能在来年盛夏前回到故乡。 找到草药后,也没有发生什么男女有别的尴尬景象。 因为长敬根本就没打算怜香惜玉…… 他只将颜悦翻成侧卧的样子,面朝大树,露出满是破洞的衣服,就着破洞的位置上药,也省了脱衣服的尴尬。 至于颜悦怎么想的,他就不知道了,他也不关心,毕竟他也不是西天佛祖,奔着普度众生来的,能救一个时刻想着要杀他的人已是仁至义尽。 只要她恢复到能承受路途奔波的程度就可以。 但超出长敬预料的是,颜悦虽然伤势反复,恢复的很慢也很痛苦,但她总是一声不吭地忍耐着,在长敬将她搬上板车,骑着马拖行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怨言。 她只仰面望着头顶的太阳,安安静静地任长敬带她离开熟悉的环境,来到一个个陌生的州郡。 为了避免路人看见她虚幻的面容,也因为身为织者多年的习惯,她让长敬给她找了一条纱巾遮面。 他们到达最近的州郡时,长敬带她去看了郎中,开了新的药方和药膏带上路。 好在现在是冬季,伤口在低温环境下没有恶化地太快,颜悦至少保住了一条命,在郎中的手下去了腐肉后伤势便明显好转了。 长敬会每天按时给她更换背上的纱布,在她还不能自如行动的时候,也会给她喂些汤水,但却没有掺杂任何其他情愫。 颜悦看的出来,总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姑娘,定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除此以外的任何人都不能走进他的内心。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俩还大半夜的共处一室,要不是他们突然杀进来…… 长敬问他的第一个问题也是她的生死。 谁都能看出来她于他而言的重要性,但情绪外露意味着别人可以轻易抓住你的弱点。 如果她先抓住那个女子,再来要挟他跟她回去复命,是不是就能完成任务了…… 她每天都如此想着,却一直没有下手。 很快,他们就到了上京城外。 是时候了。 第八十三章:娶亲 上京的地理位置比京都还要好些,这里没有能把人脸都刮疼的烈风,也没有和人齐膝高的积雪,有的只是和风细雨,或是温暖日光。 但相同的是无处不在的繁华。 上京的城墙与陛下的黄金殿隔的很远,中心有十八出十八进的坊市,将整座城池连通成一个构造精细的蜂巢,高高低低的望楼和民宿连成片片宫格,错落有致,若是从高处望下去,别有一番江东风味。 瑀江就沿着这个蜂巢的轮廓从外围流过,保证了城内的水源充足,同时也形成了天然的护城河,制敌御敌。 总体来说,这座千年古城的底蕴比西岩京都更深,光是那些古朴精致的建筑就让人目不暇接,更别说走在街巷里的人群了。 这里有像长敬这样穿着朴素,从面目上看不出差别的西岩人。 也有高鼻子大眼,手脚上都挂着铃铛的西域人,或是大冬天里打着赤膊,露着奇异图腾文身的北胡。 但更多的还是穿着繁复锦衣,披着雪白貂毛披肩的东文人。 长敬在颜悦的伤势好转后,就开始了不分昼夜的赶路,整日里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望着上京的方向沉思,原本白白净净的小生模样也硬生生地熬成了不修边幅的落魄子。 颜悦此时已经不需要再每日躺在板车上了,行动也变得方便了很多,至少不需要长敬再来喂饭喂水。 但或许是因为她背后的伤拖延地太久,又伤到了肺腑,愈合较慢,不止是会留疤,而且还有些反复发炎溃烂的情况出现,时而还会带起烧热干咳,整个人就显得病恹恹的,全然没有了挥舞着鞭子打人时的气势。 这么一对比,长敬对自己超强的恢复速度更诧异了。 明明他也是在水里泡了一整夜,而且还是伤在心口这么危险的位置,却只用了七天就基本痊愈,也没留下一点后遗症。 难道是他又有什么潜能被激发了? 而且最让长敬感到诧异的是,这赶路的一个月以来,颜悦都没有表现出对他的杀意,平静疏离地仿佛只是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他最初还会时刻保持戒备,谨防她背地里给他来一刀,但过了半月有余的时间她还没有任何要动手的迹象,他干脆也就不防了。 反正凭他的金瞳灵眸,也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危机。 然后他们就无风无波地过了一个月。 直到他们抵达上京这一天,颜悦才跳下板车说了句奇奇怪怪的话。 “就到这吧,今晚小心。” 说完,她就和长敬背道而驰了,没说要去哪儿,也没说晚上为什么要小心。 但很快长敬就反应过来,颜悦应该是用特殊的方式偷偷给他们自己的人传递了消息并得知了今晚会有行动。 至于她为什么没有等到晚上再和他们的人来个里应外合,反倒提前告知他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颜悦提前走了也好,他不用再考虑怎么一边防备她,一边去找吴杳。 但是偌大的一个上京,他想要找到吴杳和陆路还真没那么容易,暂且不说他们是不是也已经到了上京,就算到了,也总不可能每天十二个时辰地杵在城门边上等他。 更何况,上京还有东南西北四座城门…… 但好在长敬一进入上京,就觉得松了一口气,连日来的疲劳和不安都在这一刻缓和下来,仿佛是已经回到了归处,家人就在这里,只需要他前来相见了。 就在长敬下了马,准备步行前往各大客栈碰运气的时候,前方的坊市里就传来震天响的鞭炮声和人群的欢呼声。 长敬秉持着但凡有热闹必定有事端的铁律,也凑到了人群中。 只见宽敞的可以并行两辆马车的大道上挤满了人,而在大道中央,正有一人骑着高头骏马,着金冠,身穿大红色的锦袍,配着一把金光闪闪的宝剑,满面春光的游街。 在他身后则是一辆又一辆载满了礼箱的马车,最前头还有个大老爷喜气洋洋地从车厢里探出头朝围观群众挥手,就差撒银子以示得意和财富了。 长敬看着马上那人登时就觉得分外熟悉,但仔细一看又觉得与记忆中的那人有许多不同之处。 这人看起来不过是二十五六的年纪,正是建功立业,意气风发的好时候,且那唇红齿白,剑眉星目,蓄着美须的模样,还颇为英俊。 只是也不知他经历过什么,白净的脸上平白多了一道可怖的刀疤,在儒气的面目上添了一分戾气,令人很容易就能联想到他怒发冲冠,举剑杀敌的英勇模样。 真是既有学士的相貌,又有武将的气概,让场下许多待字闺中的姑娘羞红了脸。 但这样的他与长敬所识相差甚远。 长敬为了确认他的身份,便捡了身旁一位正热闹起哄的兄台问询。 “诶小哥,你知道这是谁家娶亲吗,这么气派。” 那小哥一副“哪来的这么没见识的人”的表情,先上下打量了下长敬才道: “这人你都不认识,你头天来东文啊?” “他可是现在全东文最传奇的人物,无父无母,白手起家,殿前面圣时连陛下都赞不绝口的百宝智囊啊!” “这不,陛下今天正式颁旨赐婚,要把他最疼爱的小公主指给他啦!” “人生巅峰不过如此,简直就是全天下草根崇拜模仿的对象啊!” 长敬望着马上那人,赞同地点点了头,已有了答案。 “原来他就是重睿。” “诶你知道他名字啊,那你还问我做什么,有病!” 那小哥鄙夷地作了结尾,转脸就兴奋地跟着围观群众的大部队继续观摩草根偶像去了。 如果他没有猜错,眼前这人很可能就是黄老的养子,方航。 先前他在围宁城外的农户家里养伤时,听那老爷爷的讲述,就觉得这身世背景与方航颇像。 但天下孤儿几何,仅凭这一点他尚且无法确定。 然而今天见到了真人,他几乎就可以拍板确定这人就是方航无疑。 即使他们的气质、面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变的。 从前的方航在虚魔幻境里,在黄老面前总是低着头卑躬屈膝,可他的眼里有着不甘平凡的野心和睿智。 如今的他,找到了大施拳脚的地方,也找到了赏识他才能的伯乐,眼中的野心更甚,还多了几分志得意满。 他变了很多,但不能改变他就是方航的事实。 他乡遇故知,本该是缘分,可长敬此时却有些犹豫。 方航好不容易才逃离了以前的身份,离开所有认识他的人,来到了全然陌生的东文帝国,他真的会想要看到他们这些人,然后让他回想起以前无能无用的自己吗? 但他没想到,正当他犹豫的时候,却另有两人出现在了人群的另一端,指着方航大声叫唤起来。 “那就是我后爹!” 人群顿时一阵轰动。 当朝准驸马未婚先做爹?私生子?而且还是这么巨大……一个儿子。 长敬听到声音,立即就找到了说话的那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陆路! 吴杳此时与长敬是一模一样的表情。 对陆路所言的震惊以及,久别重逢的喜悦。 长敬终于穿过重重人群,来到了吴杳和陆路身旁。 “诶长敬,你终于出现了!快看,那就是我爹!我娘给我看过画像!” 长敬在摩肩擦踵的人群底下,握住了吴杳的手,脸上的笑意直达心底。 吴杳已经在上京找了他整整十天,她几乎都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但是如今,也是信任,让他们两人平安无事地再相逢。 长敬半晌才想起问兴奋的陆路,“重睿是你后爹??” 陆路:“什么啊,那个重睿看着还没我大呢!我是说那个坐在后边儿马车里的!” 原来如此。 “切!” 但还没等长敬作出什么回答呢,身旁听到陆路前言后语的一个路人就率先表示了嫌弃。 陆路不乐意了,“干啥!羡慕嫉妒恨啊!” 那人也不是个直性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那人是重睿的义父,手把手资助人家干出一番事业,送到陛下跟前的,你要是他儿子,驸马不就是你兄弟?你还想捡这便宜,一步登天?” “想做皇亲国戚的人都排出瑀江头了,你算哪个葱?” 陆路急了,“那人真是我爹,你爱信不信!驸马又怎么了,不是说他白手起家吗,有本事就别靠我爹啊!” 长敬见这两人大有干架的趋势,赶紧拉开陆路,低声道: “我们先走,稍后再登门认爹。” 陆路也知道长敬和吴杳总是低调行事,不喜欢抛头露面,便强咽下了这口气,朝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就跟着长敬走了。 而就在他们身后,骏马上的重睿却将目光落在了长敬三人离去的方向,眼神渐冷。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的身世藏得了一时,却藏不了一世。 这是他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 第八十四章:有客 这厢,长敬三人回到了吴杳和陆路在上京的落脚处。 有陆路在,自然是少不了一顿唠。 但长敬怕吴杳担心,就只简单解释了那天晚上下山之后在瑀江边遇到黑衣人伏击的事。 没说自己差点死在瑀江,也没说自己心口那一刀。 但他对颜悦的事没有隐瞒。 吴杳听到长敬说,他救了擅使长鞭的颜悦后,眉心微微一皱。 倒不是她吃醋,而是她在疑惑,为何颜悦在伤势好转后,有这么多机会却没有下手攻击长敬,反而在临走前还提醒了长敬今晚小心。 陆路:“可能是她发现自己打不过长敬?还是她在耍诈,放烟雾弹迷惑我们?” 长敬却是不赞同,“我相信颜悦所说,今晚很可能会有一场针对我们的行动。” 见吴杳有些不解,他又解释道:“我现在不仅能感受一切潜藏危机的到来,而且别人一旦对我起了杀心,我都能在第一时间发觉。但在这一个月里,我从未在在她身上感知到这一点,说明她确实不想杀我了。” 陆路:“咋的,这姑娘喜欢上你了啊?” 长敬一噎,他竟然忽略了这个可能。 “嗯……我觉得可能是她开始怀疑自己所做这一切的初衷。” 吴杳:“你是说,在经过你的一番问询后,使她对自己上司产生了质疑?” “没错,我猜测她上头那个人并没有对她说实话,而是以其他冠冕堂皇的理由欺骗诱使手下为他做事。” 陆路:“挑拨离间?” 长敬神秘一笑,“釜底抽薪。” 吴杳:“那我们今晚要怎么做?” 长敬施施然地在客栈房间里的太师椅上坐下道:“什么都不用做,有客自远方来,岂能不好好招呼一番?” “说得好!” 吴杳和陆路同时望向门口处,这话不是他们说的。 而是门外的“客人”。 吴杳进入一级戒备状态,左手已经负在了身后,看向长敬准备迎战。 长敬却是摇了摇头,朝吴杳和陆路比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自己高声道: “请进。” 门外那人似乎十分有礼,长敬他们没发话,他就自觉地站在门口等待。 等听到了长敬拍板,这才缓缓推开房门。 此时尚未入夜,来人自然不会是那伙黑衣人。 而是一刻钟前才刚刚见过的,重睿。 或者说是方航。 “好久不见。” 长敬猜到了方航会来,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地承认自己的身份。 他站起身,走上前,认真地看着方航道:“好久不见,重睿。” 重睿笑了,似乎是很满意长敬的反应。 吴杳自然也是认得他的,但她此时聪明地没有开口。 但陆路却是今日才真正认识这号人物。 “你就是那个要娶公主,做驸马的重睿!幸会幸会,我是陆路,你义父就是我后爹,我娘说我命里也有公主,说不准以后咱俩不仅是兄弟,还是连襟呢!” 重睿也是个反应快的,陆路上来就是一通认亲,他居然也跟上了节奏。 “那敢情好啊,亲上加亲,我最喜欢了!我看陆兄应当比我大几岁,不如我就叫你陆大哥了?” 陆路一拍掌,脸上露出狂喜:“好!我定要告诉我娘,我不仅找到了后爹,还认了个驸马爷做弟弟,就算我自己娶不着公主,也有一个公主弟妹了!” 重睿对此一点也不反感,两个自来熟的人一拍即合,长敬和吴杳反倒是冷落在了一旁。 陆路拜完把子又回过味来,疑问道:“不过,你怎么会认识长敬和杳妹子呢?” 重睿一点没带尴尬的,直言道:“我以前走南闯北地过日子,有幸在西岩结实了长敬小兄弟和……杳妹子!” 他也猜到了长敬和吴杳定然是隐瞒了身份,装作兄妹出行,他也没理由拆台。 不过,他倒是对他俩怎么认识的陆路颇感好奇,他虽然自己不是织者,可他也看出了陆路只是一个普通人,就是块头大些。 陆路对重睿简直是相见恨晚,拍着长敬肩膀道:“巧了!我也是在外闯荡的时候遇到了长敬兄妹俩,他们还有一个妹子,叫大宝,留在西岩等我们呢!” 重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知道长敬和吴杳此行必是有任务在身,否则怎么会无故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还一路上“沾亲带故”的,恐怕不仅是为了助人为乐,还为了掩饰身份。 而且,这任务恐怕还是黄老安排的。 毕竟他离开京都的时候,黄老刚认下长敬为徒,这大半年过去了,他出来历练历练也是应当。 长敬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目前的人脉关系和处境都摆在了重睿眼前,甚至还主动拉重睿在桌前坐下,一副要交心深谈的模样。 重睿没带人,只是换下了那身大红色的锦袍,着了普通衣袍来见他,也算是低调行事。 巧在吴杳和陆路找的这处客栈,虽然位置隐蔽,但却是他名下产业之一,这也是他为什么能这么快找上门的原因。 吴杳给陆路和重睿分别倒了水,面上没泄露一丝情绪,似乎只不过家里来了一个丈夫的好友,拉拉家常,她则扮演沉默的倾听者。 长敬见重睿接过热水喝了,才道:“其实这次重兄真是来的巧了,我也正想去找你的。” 重睿扬眉打趣道:“哦?莫不是听说我好事将近,来投靠我的?” 长敬摆摆手,“算不上投靠,只不过是想请重兄帮个小忙。” 比厚脸皮,一年前他可能还比不过,反倒可能被重睿绕进圈子里,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为达目的,不说不择手段,但能做的,他都会尽力去做。 重睿这条线,是他目前最有希望的一条。 如果他没猜错,征兵令和矿脉的事应该都有他一份。 不是被称作陛下的百宝智囊吗,出谋划策该是他的长处。 重睿放下茶盏道:“既然你都开口了,我自然是有求必应,也不枉交情一场。” 他这是在说,他看在黄老的面子上。 毕竟,他们并没有什么私交。 长敬了然,但他还是开口了,“我想请重兄帮我找一条矿脉。” 此言一出,吴杳、陆路、重睿三人齐齐地将目光看向了长敬。 陆路是第一次听说矿脉的事,心道原来长敬和吴杳是为了劳什子矿脉才来东文的,他一直知道他们别有目的,却没想到会是这个,想来那伙追杀他们的黑衣人也与此有关了。 吴杳和重睿则是没想到长敬会当着陆路的面将此事说了出来。 重睿更没想到长敬会对他如此坦诚。 照理来说,他还在黄老的虚魔幻境里做事时,也从未真正得到黄老的信任,但凡涉及织梦渊机密事项的,他都会自觉回避。 黄老交给长敬和吴杳的任务想必也属于不能轻易向外人道也的层级,可他却在今天轻而易举地告诉了两个外人。 吴杳只看了长敬一眼,就默默收回了视线,握着自己的茶盏暖手,她始终相信长敬做的每件事都有他的原因。 “不瞒你说,我是想做点矿脉生意,但你知道这玩意儿无论是在东边还是西边都是一直掌握在皇室手里的,更不用说连皇帝都没机会接触的储梦石……” 重睿重新挂上了玩世不恭的笑意,有些明白长敬的意图了。 做生意是假,找矿脉是真。 “这事儿,我恐怕做不到。” 明人不说暗话,他也很直接,他才刚搭上象征最高统治权力的位子,怎么可能把自己陷进去。 长敬亲自拿过茶壶,给重睿续了热茶。 “重兄不必这么着急地回绝我,其实这事儿,咱们四个人都是双赢。” 陆路一听还有自己一份,立即打消了要装聋作哑,明哲保身的想法。 “我们也算是知根知底的人了……” 重睿一笑差点没被茶水烫着,别以为他看不出长敬对陆路的防备,说话留半截,还半真半假的这算是哪门子的知根知底。 长敬继续道:“兄弟呢,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近日发现了一件事,想必你们也都有兴趣。” 重睿配合地接茬:“什么事?” 长敬将手探近前襟,取出一块包裹着纱巾的物件来,摆在了四人面前的桌上。 “我发现最近枕月舍出了内鬼,后院着火,泄露了一批储梦石原石的踪迹,我们若是把握住这个机会……” “重兄你可以将它作为迈入圣殿的敲门砖,而我们三个则是可以做一笔合法的买卖,赚个跑腿费,谁也亏不着。” 重睿双手抱胸地靠在椅背上,神色玩味。 陆路比较直接,想到什么说什么:“长敬,这不合适吧,私售储梦石是非法的,我们不是在彭丁堡……” 长敬伸手打开纱巾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制止私售储梦石的行为。一个组织没了监督,就容易做些灯下黑的事,最后损害的不仅是百姓的利益,还有皇权的稳固……你说是不是,重兄?” 四个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桌上那块只有巴掌大的黑色石块上。 吴杳讶然地收紧了手心,重睿则是紧紧盯着它,眼神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了藏在心底的野心。 是储梦石! 不,是特种矿石! 第八十五章:伏击 重睿没想到长敬手里会有储梦石原石,而吴杳则是没想到长敬已经找到了特种矿石。 四人所见并不相同。 吴杳很快反应过来,这石头上有细微的梦元之力波动,也就是说眼前有幻象存在——假的是储梦石。 没错,长敬摆在大家眼前的正是他在瑀江河底找到的那块特种矿石。 而且他还特意“加工”了一下,让两个“外行”只看到了他想要他们看到的东西。 他相信重睿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们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为东文陛下跑一趟腿,找到枕月舍泄露出来的那条矿脉位置,再作为一个谈判筹码告诉皇帝陛下,不仅能让重睿在陛下面前多立一功,还帮了枕月舍抓内鬼,名利皆得。 再者,长敬嘴上说要跑腿费,但他哪需要这些钱财,他的目的只有完成任务。 如此一来,不是互利双赢是什么? 而且如此做,除了路上可能遭到内鬼追杀外,几乎是百利而无一害,更不会伤及重睿在上京积累下的人脉和前途。 “好!这个忙我帮了!” 重睿不是织者,没有什么天道正义的包袱,他只是个生意人,对他有利的事他就会去做。 他狡黠地看着长敬,一个好字就已经告诉了长敬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他果然知道矿脉在哪里。 那么,征兵令的事也就与他脱不了干系了。 陆路是有热闹必凑,有便宜必占,重睿都答应了他还能有什么不好答应的,当即就是一拍桌子应和起来。 长敬满意地收起了那块矿石。 不防重睿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止住了他的动作。 “这其实不止是我帮你这么简单,而是一场有风险的投资,我需要知道你这个信息来源靠谱不。” 长敬了然,他这是在问他手里的储梦石来自于哪里。 长敬稍一用力就收回了手,重睿并没有真拦他。 “我在来的路上,曾经遇到过一家农户,只有一对老夫妻住着。老爷爷以前是个猎户,唯一的儿子来了上京给富人家做家丁,他们还曾在大半年前收留过一个男子,还送了他一个名字,你知道是谁吗?” 重睿先是愣了下,微微惊诧,但随即又掩饰了下来。 “这故事一点也不新鲜,东西边境多的是流浪漂泊之人。” “你怎么知道是在边境?” 重睿噎了一下,但长敬也不是真的要他难堪,故而立即又自说自话道:“不过,我确实是在边境偶然获得的这块矿石,而且我还得到了一个消息,枕月舍贮存储梦石原石的位置有两处。” “一是陵州,二是宿州,我们不着急,就慢慢找好了。” 长敬说的轻巧,重睿却是明白过来自己上了贼船了。 长敬这厮根本没有矿石所在的确切位置和线索,全他丫的想靠他开路! 而且还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猎户一家的事,将他拿捏地死死的。 他什么时候这么阴险了…… 重睿面上笑嘻嘻,心里咬牙切齿。 但他已经拍板了,现在反悔也……不是来不及,但相比较被追杀的风险来说,还是可期待利益更大些。 这件事如果做成了,或许比娶一个公主还有用。 这么一想,他也就想开了,主动伸手和长敬交握。 但就在长敬握住他右手的瞬间,他的眼神顿时狠厉了下来! 金瞳灵眸根本无法掩饰地暴露在了重睿面前。 长敬手上猛地一用力,就将重睿隔着圆桌拉向自己。 重睿根本没有抵挡的机会,而且他能感觉到,长敬的敌意不是针对自己。 最关键的是也别想小看了他的身手! 重睿一只手拍在圆桌上,就着长敬的力道,就将自己整个人拔地而起,一个倒空翻从原来的位置上跃转到了长敬身侧。 看的陆路目瞪口呆,还以为他俩是搞杂耍出身的,这默契! 陆路顺口就想点评:“你们……” 长敬却是突然朝他比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嘴角上扬: “嘘!下请柬的人来了。” 吴杳的星灵剑已经在手,带着还有些发懵的陆路往长敬一侧靠拢。 颜悦果然没有骗他,今晚确实有一场针对他的伏击。 如果不是长敬有金瞳灵眸,如果不是他们早有准备……还真不一定能发现的这么及时。 “走!” 长敬拉着重睿就往后一退。 在客栈被围杀不是第一次了,跳窗户也不是第一次了,吴杳和陆路都显得非常上道,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毫不犹豫地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然后才是长敬和重睿。 但重睿是第一次啊! 他能猜到是有敌人杀上门了,但他万万没想到会就这么一声不吭,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地跳楼。 这可是三楼啊大哥! 而且长敬还是拉着他背身后仰的跳姿! “诶诶!!” 重睿完全是下意识地惊叫出了声,尽管他已经尽力控制自己了,但还是传出了不小的声音。 敌人也就在这个时候提前破了门! 正好看到重睿的一双脚还在窗口。 “呼——” 熟悉的破空声,是长鞭! 重睿还在坠空中感受停顿的心跳,忽然他脚上就传来了紧绷的拉扯感,生生将他大头朝下,吊在了客栈外墙上。 而他的手腕还拽在长敬手里,小时候长个儿都没遭过的罪在这一刻降临到了他弱小的身躯和心灵上。 “啊——” 重睿这回真是撩嗓子吼了。 有没有人能跟他说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作甚非要他夹在中间抗锅!这还是不是他的地盘了! 他被上头的人缠住了,连带着长敬也吊在了半空中,吴杳和陆路落地后一回头就看到了这诡异的一幕。 空中杂耍,正式拉开序幕。 这头是长敬,而另一头就是熟悉的老对手颜悦了。 且这一次,他们再没有任何保留。 等待他们的不是刀光剑影,而是一个巨大的幻梦阵法。 颜悦和他手下要做的,就是把他们的命留在幻梦之中! 长敬打算先退也是基于这个原因,他们有不能暴露身份的顾忌,可对手却已经抛下了这个包袱,准备大展手脚了,他们只能选择赶在阵法布置完成前,退出梦境范围。 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栽在了长鞭手上。 这不是颜悦以前那根惯用的鞭子,但也不妨碍她轻而易举利用重睿拖住了他们四人的步伐。 重睿更是没想到,他这前脚刚上贼船,后脚就有海盗来劫船了! 颜悦从窗户口现出身影,低头看着倒挂的两人,眼神冷冽无情。 “李长敬,你们逃不掉了。” 紧接着,她握着长鞭的手就是一松。 坠空感猝不及防地再次袭来,长敬心中的危机翻倍增长,没有这么简单! “接住我们!” 长敬朝着下面的吴杳和陆路高声道,他有直觉,一旦落地就要真的步入对方准备好的圈套里了。 吴杳持剑抬头防备着颜悦的后手,陆路则是立即站在了长敬的身下,两臂高展,以他的臂力接住两人不成问题! 长敬此时也不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的等待,而是忽然抓住了颜悦松手与重睿一起丢下的长鞭,凌空一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施加在了颜悦身上。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陪我们一起入梦吧! 长敬诡谲一笑,金瞳灵眸在这一刻看起来万分鬼魅,犹如地狱使者勾魂摄魄而来。 颜悦盯着他的眼睛,无法挪移,仿佛已经提前看到了自己被他拉拽入怀的场景,就像是在瑀江前的那一幕。 他们两个人之间也是靠一条鞭子维系,胸膛相抵,鲜血相融。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鞭子已经将她的身体一起拽下了窗户,步了重睿的后尘。 “颜阁老!” 她身后的同伴想要拉她却错过了最佳时机,只摸到她的一片衣角。 她再一次下达了相同的命令: “别管我,开阵!” 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她逃不开。 上一次如此,这一次依旧。 就在陆路的脚下,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逐渐显现,犹如将天地万象收进其中的巨大兽眼,漠然旁观着这些渺小的人类,仿佛转瞬就能将他们每个人都吞噬殆尽。 “走!” 长敬回头朝陆路大喊,眼神飘过吴杳,泄出一丝柔情。 既然来不及了,就能走一个是一个吧。 长敬竭尽全力想要将重睿抛出漩涡范围,可是坠落时的自然之力已不是他能随意掌控的范围,而且这时的重睿也没有选择放开他的手。 重睿闭上了眼,心道:要死就一起死吧! 可是陆路和吴杳这一次,都没有听从长敬的话。 陆路依旧傻乎乎地在原地接着长敬,而吴杳也在此时踏入漩涡范围,抓住了长敬紧握着长鞭的左手。 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涉险了。 颜悦看到扑向长敬的吴杳和陆路,忽然笑了,也放弃了挣扎。 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再次以对手的身份站在李长敬面前,也知道他的身边一定会有吴杳的身影。 她总是孤军奋战,很久没有感受过有人帮助的滋味了。 长敬救了她一次,就当这次她是来还人情的吧。 巨大的黑色漩涡瞬间吞噬了五人的身影,并消失地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客栈恢复了平静,但对于长敬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八十六章:荒途 世界的千奇百怪是人类无法穷尽想象的。 你可能见过太阳雨,见过六月飞雪,甚至见过母猪上树。 但是你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见到,这几种景象同时出现在你的眼前。 现在,摆在长敬等人面前的就是这样一幅世界奇观。 在冬日里穿着好几层锦衣的他们,感受着盛夏才有的烈阳,伸手却能接到朵朵清晰的雪花。 有的雪花在你手心里转瞬即消,有的却渐渐凝成了冰霜,积得久了便成了雪堆。 夏日里带着热浪的微风拂过,掀起森林间的阵阵梭梭声和流水声,若是风大了还会引来鸟鸣,间或有那么两只胆小的扑棱着翅膀从林子尖上飞出来。 掠过人群的时候还恶作剧似的投下三两堆“空中炸弹”。 陆路就不幸中了招,一摸头顶,指尖就带上了黏糊的白色物质。 他还不甘心地闻了闻,然后惊诧道:“真他娘的是鸟屎!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长敬环顾着四周的景象,也不知这是何处。 可以说是人间仙境,也可以说是奇幻到不符合常理的噩梦,现在掉下的还是粑粑,下一秒搞不好就是落刀子了。 长敬首先点了人数,正好五个人,一个不落。 倒是没人受伤,只是……颇为尴尬。 颜悦一个人提着长鞭站在远处,与他们分成明显的两派。 一打四,没有任何悬念。 重睿第一个跳起来,“喂!你知不知道本大爷是谁,当朝未来驸马啊,你居然敢用一根破鞭子把我倒挂在窗户上!” 颜悦瞥他一眼,冷冷道:“驸马配马鞭,正合适。” “你这还是马鞭??存心侮辱人呐!” 重睿气得头顶都要冒火花了,撸着袖子就要上去收拾唯一的反派。 长敬拉住他,轻描淡写地看了眼颜悦道:“先别动手,她留着还有用。” 这是人家的地盘,也是她开的阵,要怎么出去还得靠她。 颜悦后背的伤口传来一阵疼痛,似在提醒他,长敬是敌非友。 原来,救她,留着她,都是因为还有用。 “别浪费力气了,还不如想着待会儿选个什么死法吧。” 颜悦干脆不再看长敬等人,直接在地上做了下来,低声咳嗽着,调整呼吸。 长敬皱了眉,“这话怎么说。幻梦不都有梦眼吗,我们找到了梦眼自然也就出去了。” 颜悦哼了一声,不无骄傲道:“这不是一般的幻梦,自然不能以寻常道理审度。” 吴杳见她还在悠闲地卖关子,手里的星灵剑就有点忍不住了。 陆路更是一个直性子,最烦别人说话拐弯抹角,直接就冲上去擒住了颜悦。 也不知道是陆路这下来地太突然,还是他力气太大,亦或是颜悦伤势未愈,根本无力抵抗,陆路十分顺利地就抢过了她的长鞭,将她三下五除二地绑了起来,拉着她到了四人中间。 陆路学着衙门里审犯人的样式,凶巴巴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颜悦只看着长敬,眼里不止是无畏,还有……唾弃。 她沦落到此种境地,都是拜他所赐,可是她最唾弃的人,却是她自己。 堂堂阁老,被几个普通人擒做人质,掉入幻梦阵法,束手无策,只能等死。 长敬装作没有看见,淡淡道:“说吧,只要你能帮我们出去,你就能平安无事地回到你应该在的地方,我们互不相干,各走各的道。” “呵,出去?进了这荒途之境,就没有人还能活着出去。” 长敬抓到了关键词:“荒途之境?” 说到幻梦阵法,他和吴杳也不是一无所知。譬如虚魔幻境、往生梦境都是世间顶级的幻梦阵法,且都由一个术者主控完成,其中蕴含的万千玄机除了术者就没人能完全破解。 但他们都还是第一次听说唤作“荒途之境”的幻梦阵法。 而且,他们在入阵前,除了十来个黑衣人外,压根没有看到什么术者大能,但要操控一个阵法开启,其必定需要身处梦源附近,绝不可能远距离布阵。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这是一个依靠多人配合开启的幻梦阵法,其中玄机在于术者的配合,而不是其自身对梦境的掌控和理解。 单凭手下就可以创造这么一个威力巨大的幻梦阵法,他们背后的主使定然不会简单…… 但这荒途之境又会有何种特性、攻击手段,破解方法,他们都是一无所知…… 荒途,荒途…… 这里分明有数百种生物、天象、物质存在,怎么能称作荒途呢? 长敬思索了一会道:“既然你说,可以想想选什么死法,也就是说在这梦境之中是存在特定的毁灭手段的,而且还是有选择余地的……” 但是他们目前还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危害到他们生命的东西,长敬的金瞳灵眸也没有感受到任何潜藏的危机,说明阵法的核心尚未到来。 他们还有机会。 颜悦此时却闭上了嘴,显然不打算告诉他们谜底。 陆路和重睿对视一眼,都想到了“严刑逼供”四个字。 对待敌人,他们向来不会手软。 长敬也从不会在关键时刻可怜对手,而赔上自己和同伴的性命。 但他还是出手拦住了陆路的动作,他们可以不顾及颜悦的身份,他和吴杳却做不到。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织梦渊的人,他们没权利对她动手,否则他们和那些残害同僚的内鬼又有什么区别呢? “颜悦,你想过把普通百姓杀死在幻梦中的后果吗?” 按理说,她既然指令黑衣人布下这荒途之境,就该想到今日的结局。 她只想到了自己可能会死,却没有想过长敬所指的“后果”。 她的脑海中,闪过的是十年前,自己宣誓加入织梦渊时的场景。 “屠害无辜百姓者,自愿终生陷于罗刹梦魇,不得死不得生。” 这是她当年亲口许下的誓言,如今她就要违背了,她连死成了奢望。 长敬接着道:“如果你相信轮回,相信澹台女千年前创立织梦渊时所言,就该知道造梦境者,受益其中,亦受困其中,你逃不了的。” 颜悦心中一震,看向长敬,不敢置信。 “原来你也……” 长敬打断她,“现在说还来得及,你还可以赎罪。” 颜悦咽下了后半句话,她居然愚蠢至此,时至今日才发现原来长敬也是织者。 难怪主上无论如何也要杀他,难怪他总是能看破她布的局,难怪他知道这么多枕月舍和织梦渊的事…… 原来,在围宁郡外,他还是骗她的…… 他们本不该是敌人的…… 颜悦惨然一笑,像是突然放下了心中的某些执念,又像是走入死胡同后的自弃。 “好,我告诉你们……荒途之境有九九八十一种杀机,全部源自十八层地狱的传说,分别由九个黑袍织者操控,你们只要……” 颜悦的话还没说完,荒途之境就如同一只巨兽苏醒,从他们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极为可怖的轰鸣声,所有的土壤全部都翻动起来,树木倒戈,万鸟齐飞,风雪骤停,烈阳强盛到即刻就要将他们烤熟,送入巨兽之嘴。 “大家小心!” 长敬的金瞳灵眸全开,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来源自噩梦或未知本身,也不是来源自心底对某种事物的害怕,而是…… 人类,早在千万年前,就对大自然存在的天然畏惧和臣服。 他一手抓住了吴杳,一手抓住了颜悦,尽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不被开裂的地面扳倒。 他能感觉到,所有的危机陡来自于地下…… 他在警惕地观察着地面的变化。 就在这时,他亲眼看到地面之下,翻涌出黄沙来,眨眼间就吞没了原先的树木、鸟兽、乃至于雨水积雪,将无穷大的仙境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沙海。 而且,这沙海还在继续流动! 继续吞噬这地面上的所有物体! “大家手牵手,躺在地面上,不要动!” 他立即作出指示,并率先拉着吴杳和颜悦躺倒,一动不动。 他背后的肌肤清晰地感受到了流动的沙海正在无孔不入地侵袭他的身体,但很快就停了下来。 但只要他一动,这头巨兽的舌头就会疯狂扭动起来,攻城掠地。 “快!” 他见陆路和重睿还在发愣,下意识地原地跳动,试图躲避这些流沙,当即厉声道。 陆路和重睿不敢再有迟疑,立即学着长敬的模样照做。 虽然刚躺下的那一刻,他们的双腿双手就被完全淹没在了沙粒之中,但很快他们也发现了其中的玄机。 只要他们不动! 就不会死! 陆路忍不住在心里骂娘,“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 长敬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脑海中闪过数个解决方案,可没有一个能解决他们当下的困境。 到底要怎么做…… 这时,同样静望着天空的颜悦开口了。 “破解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九个术者的方位,逐个击破他们之间的联系,不可以有一次失败,必须连续闯过九重杀机,方可赶在他们补位前突破荒途之境。” 重睿咽了一口口水道:“失败了会怎么样……” “没什么,死无葬身之地罢了。” 第八十七章:沙海 吴杳突然道:“幻梦并不能给我们造成真实伤害,不如我们强行突围……” 听到这话,颜悦就明白吴杳也是织者了,但她不得不指出荒途之境的特别之处。 “荒途之境被誉为杀机最重的死亡法阵,它不像是往生梦境或其他幻梦一样依靠梦主的精神压迫,自寻灭亡,而是通过虚实结合的法门,令处于梦境中的人来到九名操控者的攻击范围内,从而造成真实的伤害。” “譬如我们现在遇到的八十一种杀机之一,沙海无息,就是一种让人窒息的死法。一旦我们被沙海吞噬,我们就将死于其中一名操控者的手下,他会通过各种方法剥夺你的呼吸空间,直至你窒息死亡。” “而且,一旦进入他们的攻击范围,你就将完全丧失抵抗和反击的可能。因为,他能看见你,你却看不见他。” 长敬明白过来,“所以,我们不能冒着被沙海吞噬的风险,强行突围。只能通过智取,避免掉入他们的陷阱。” 重睿简直要惨叫起来,“那我们已经掉进去了怎么办啊?!” “来得及。” 长敬的话音很坚定,就连深知荒途之境可怖之处的颜悦也不禁微微偏过头看着长敬,仿佛这一刻他就是他们所有人的领导者、主心骨,只要他说有办法,就一定还有生机。 长敬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这里与普通的流沙不同,我们如果剧烈动作,只会加快我们下沉的速度,我们只能尽量保持现在的身体状态,尝试在沙面上滚动逃离。” 陆路:“滚动?滚刀肉?” 重睿差点笑出来,“你这体型,大概是滚五花肉吧。” “滚!” 陆路沉气暴吼一声,腰部瞬间又被吞没了一寸。 颜悦在最外侧,故率先开始尝试。 但她只轻微转动了下身体,还没完成侧身的动作,流沙就以极快地速度活动起来,越是着力的地方,下陷地越快,她甚至已经感觉到了双腿沉沉的束缚感和胸腹间的压缩。 “不行,这流沙太敏感,我们这么多人无论是分开行进还是同时滚动,都会加速沙面的流速。” 吴杳也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而且,原本的森林位置已经消失了,我们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这意味着,即使他们滚上一天一夜,滚到一百公里外都没用。 站不起来,就只能永远躺着,等死。 长敬听到“流速”两个字,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破解之法。 “流沙是由于底部的沙粒与水混合,形成了液化土,从而将我们粘附在了沙粒和水分的空隙中……那么,我们既然无法减少水分,让沙面恢复到原本的干燥程度,不如干脆就再给它增加水分,增大浮力,流沙也就不复存在了!” 陆路有点懵,“所以,我们哪里来的水?” 重睿简直恨不得拍他一个脑袋瓜子,“想想是谁害我们进得幻梦?” “哦!就让这婆娘将功抵过,变些水出来!” 长敬一笑,虽然陆路话说的难听了一点,但确实与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一致。幻梦阵法本来就是对于普通人的威胁更大一些,至于织者,则是精神压迫和攻击更为有效。 因为普通的幻象陷阱和攻击更易被织者看穿,然后通过控梦术加以逃脱。 在他们之中,唯一暴露出身份的织者只有颜悦一个人,那这幻梦术也只能由她来释放了。 颜悦黑着脸,对“婆娘”两个字很是敏感。 但她确实并不抵触“施法救敌”的这种背叛行为。 她已经认清了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不是助纣为虐,而是归回本心。 碍于他们现在销魂的姿势,长敬也没办法看清颜悦施展幻梦术的动作,只能从耳边听到的水声和身体下的湿润程度加以判断。 他的办法开始奏效了。 他们每个人都明显感觉到紧紧“咬着”他们不放的沙粒松嘴了,刚开始只觉得是变成了普通的沙地,触感粗糙,但很快就濡湿了他们的衣服,冰冰凉凉的。 手脚都逐渐轻了起来,仿佛置身于柔软的沙滩,偶尔袭来一阵阵的潮汐,带着他们起伏。 再过了一会儿,已经明显感觉到身体浸泡在了水中,四肢都恢复了自由。 长敬缓缓地控制着身体坐起,双腿用力,站起身,水正好没过他的小腿肚。脚底下的沙面已经成了水底淤泥般的存在。 他欣喜道:“大家都站起来吧,没问题了。颜悦,不用再增加水量了。” 吴杳四人也逐渐站起,总算摆脱了那种可怕的压迫和窒息感。 陆路自言自语道:“这什么幻梦术还挺厉害的嘛,做什么要用来害人呢……” 长敬看颜悦一直低头皱眉,还以为她是在介意陆路的话,便伸手拍了她一下,转移她的注意力。 “看来我们还是有机会活着出去的。” 颜悦却突然抬头道:“不对!我已经停止幻梦术了,可这水还在涨!” 她的话音一落,长敬四人的视线齐齐地看向脚面。 方才还在小腿肚的水位赫然已经到了大腿间,这还是按长敬陆路重睿三人的的身高看的,而吴杳和颜悦两个姑娘身下,这水已经逼近腰线! 长敬立即反身抓住了吴杳的手,防止她被水流冲散。 他记得,吴杳的水性并不是很好。 吴杳回握着他的手,沉声道:“你们仔细闻,这水气的味道还有些不同,像是……” “是海水!” 颜悦毕竟是东文人,见识过真正的大海,经吴杳提醒,一闻到这带着腥味的味道,立即反应过来。 长敬几人从小在内陆长大,虽然听说过“海”,或是在幻梦中见过,却没有真正接触过,因此没有在第一时间想到大海的危机。 吴杳疑惑道:“我们不是已经过了沙海这一关了吗,难道还不算击败第一位操控者?” 颜悦想到了一种可怕的猜测,“如果我们被海水淹死,确实还是属于第一类的窒息死亡,但是如果我们是被海中的生物……就是第二位操控者的杀机范围了。” 他们现在面对的,可不仅仅是可能被海水淹没这么简单,海中生物有着辈分和攻击力远高于人类的存在。 人类,并不是海洋的主宰。 这里是更强者的地盘,他们不过是另一种食物罢了。 重睿默默抓住了看起来力大如牛,能徒手打虎的陆路,不知道他能不能徒手战鲨鱼……他可只有一个脑子好使,武力值近乎为零。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海水已经完全没过了他们的腰腹部位,远非淡水可比的浮力也将他们彻底带离了沙面,使他们陷入了一种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境地。 深海的恐惧,不在于水压带给你的压迫感,而在于它深蓝色的未知。 你看不清这水到底有多深,也看不清包围你的水域中有什么,更看不清这海域的宽广,那种不安和绝望,是习惯生活在陆地的人类永远也无法克服的自然威慑力。 即使没有任何生物的攻击,他们也可能在无限涨漫的海水中淹死,亦或是在烈阳的烘烤下,干渴脱水致死。 荒途之境,原来如此。 他们最初所见的一切都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存在,转瞬就消失在了沙海之中。 如今,一望无际的沙海又被无垠的蓝海取代。 所有曾经存在的痕迹都被抹去,一干二净,化为荒途,只要无尽的挣扎和走不到尽头的死亡之路。 长敬五人在水中围成了一圈,都手拉着手防止被海水冲散,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尤其是他们这里还有两个最可能死于幻梦的普通人。 海水的冰凉连陆路都有点受不了,他打着颤道:“我说……你能不能再变一条船出来……好歹,让我们喘口气,憋屈地冻死在海里太伤我们北地人的面子了……” 陆路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先前他们能通过幻梦术,以刚克刚逃过一劫,那现在自然也就能再故技重施。 但是事实并没有他想的这么简单。 “幻梦术的施展都是有限的,不仅每次释放都会消耗一定的精神力,如果是在幻梦阵法中以幻梦术加以抵抗,产生的内耗还会成倍增长,而且……以梦制梦的前提是双方的功力相近……我与沙海的控制功法相差无几,但这海……咳咳……” 颜悦忍着背后未愈的伤口带来的疼痛艰难地开口。 她本就尚未完全复原,先后又经过了几番争斗和折磨,背后的箭伤早已牵动内腑,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掉入瑀江的那一夜。 那时的水,也是这般的冰冷强势,让人喘不过气,全身的热量都在无限流失。 长敬看出了她的艰难,赶紧让她身旁的陆路绕到她背后,微微托起她的身体,保证将口鼻露在水面外的同时也能让她省点力气。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命要紧。 陆路也没再贫嘴。开玩笑,他怀里这个可是他们逃出生天的钥匙啊! 此时他们面对的困境,竟比沙海还要难缠。 吴杳:“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说的很轻,看向长敬的眼神里,暗自潜问:是否要暴露他们的身份,先用幻梦术渡过一劫。 长敬沉思着,还未张口,就听重睿突然大声叫喊起来。 “啊!!有东西咬我!” 第八十八章:鲸落 重睿神情慌张,还有一点“不可描述”,但脸上并没有痛色,因为他的身体并没有传来预期的痛感。 长敬四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即使身在大海之中,吴杳也还是抽出了星灵剑,随时准备拼命。 长敬和吴杳对视一眼,同时摒了一口气钻入水底。 “……” 重睿周围是密密麻麻的一片鱼群,起码有成千上万条凑在一起,简直要让人犯起密集恐惧症。 他们对海鱼的种类并不了解,只能将其描述为一种细长的银白色小鱼,背脊短且只有一条,它们游动的范围尤其集中,动作整齐划一,速度极快,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鱼墙,一哄而上地凑到了重睿下半身的位置。 好像要一口吞掉他。 但实际上,它们只是免费为重睿做了一顿皮肤清洁按摩。 大约是相当的麻爽才会露出那副表情。 “哗啦……” 长敬和吴杳探出了水,看着重睿笑而不语。 重睿慌得一匹,压根不敢低头看,只觉得是一大团黑影包围了自己的重要部位,“底下……有什么啊……” 长敬:“没什么,大自然的搬运工罢了。” 重睿咽了一口口水道:“好像走了……” 吴杳:“什么走了?” 重睿:“水底下那东西。” 嗯? “你们看!有东西游过来了!”陆路突然指着长敬的背后大声道。 长敬回头一看,只见蔚蓝色的海面显出数十米宽的墨黑来,像是一个巨大的砚台陈在水底,并且正在向他们缓缓靠近,带起阵阵水波,但又看不清具体是什么东西在游动。 长敬将吴杳拉到身后,独自潜下水一探究竟。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眼前的这头“鱼”,和先前由细小的银鱼凑起的鱼墙来说,都是小巫见大巫,可见这头“鱼”的体型究竟有多大。 在它面前,长敬可能都只有它的百分之一大小…… 它身长约有30余米,尾鳍两分呈燕状,背部显青灰色,间或有些淡色的细碎斑纹,胸部还有白色的斑点,正朝着他们张开他的血盆大口。 他从前认为那些森林间的野兽捕食时也算作血盆大口,但那大概是因为血腥暴力,而眼前这头巨鱼如此形容,则是真的因为它大。 光是那条舌头,估计能让50个人站立,更别说整个如同黑洞一般的口腔。 而它吞流下去的海水更是让人觉得好像自己渺小如沙尘。 话本上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诚不欺我。 长敬再从水面上探出头的时候,脸色煞白。 这根本就是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吴杳等人还在等他开口说明,他却不知道如何阐述。 但很快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因为它自己来打招呼了。 只见这头巨兽先是将它青灰色的背脊露出了水面,在靠近长敬等人这一侧的位置有一处气孔完全打开,突然向上喷出了大量气体,就像是一座小型火山爆发。 伴有一阵极其深厚,似是从海底传出的低吼,顿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然后它又凭空跃出整个庞大的身躯,灵活地在半空中翻了个身,将带着须纹的白肚皮朝上,360度环绕地转了个圈,最后扑通一声巨响落入水中,溅起一面水墙。 那种近距离的立体感知,是直达心底的震撼。 它很快将头部朝下沉入水底,向前潜进的过程中,燕型的尾鳍同时高高抬起,露出水面,妖娆地打了个弯,再“啪”地一声击打在水面上,溅起大片水浪。 而它自己的本体则是在长敬等人下方悠悠荡荡地追着那群银鱼游了过去。 半晌,陆路才道:“格老子的,差点吓尿了……” 这是他们这辈子离“传说”最近的一次。 颜悦有气无力道:“此鱼种唤作鲸,喜食小型鱼类,不会吃我们的……” 长敬等一众没见过世面的内陆人着实松了一口气。 人,对于陌生事物总是好奇与畏惧并存的。 行动也总是在这种时刻更慢一步。 颜悦喘了口气继续道:“还好我们遇到的是温顺的蓝鲸,不是凶猛灵智的逆戟鲸……” 陆路:“打住!我娘说,在未完全摆脱险境前,千万不能说侥幸之语,很灵的,怕什么来什么……” 重睿:“不是吧,这么迷信?” 陆路:“不信试试?” 长敬:“……” 比起捂住颜悦的嘴,这个时候长敬更想掐死陆路。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所谓的“现世报”。 他可没忘记,他们不是来出海游玩的,而是夺命奔逃来的。 他们的命不是躺在鲸鱼的嘴里,而是握在背后操控者的手里。 一头头黑白相间的逆戟鲸在烈阳下秀着光滑的皮肤和坚挺的背鳍,迅速在海水中穿梭而过。 它们成群结队,有备而来。 而且远比你熟悉战场,这里是它们的就餐盘。 五个新鲜的食物种类充满未知的诱惑,还有鲜血在其为它们引路。 颜悦的脸上已经是惨白一片,全身无力地摊在陆路怀中,她气若游丝道: “是我背后的伤……开裂了,它们是嗅着我的血来的……” 她原以为对她十分嫌弃憎恶的陆路在听到她的话后会立即松手,即使不把她丢向鲸群,也与将她推远些。 可是陆路没有,他有力地臂膀依旧在支撑自己。 陆路见她抬头看他,他理直气壮道:“别看我,再看我也不会对你有好感的,但是我娘说,丢下任何一粒米都是对上天赐予的不敬,要遭天谴的。” 颜悦勉强笑起来,忽然觉得陆路也蛮可爱的。 但该面对的现实还是要面对。 别人的善良不应成为她理所当然挡在身前的盾牌。 “李长敬……把我丢出去吧,你们趁这个时候快逃……” 长敬想都没想就立即回绝了颜悦的提议。 “没用的,它们不会因为得到一点甜头就放弃剩下的餐食,我们也不会一点逃跑的时间就放弃伙伴。” 颜悦还想再说,长敬却是突然回头看向了她,眼里不是临死的畏惧和逞强,而是自信睿智的寒光。 他道:“人之所以能统领万物,占据大陆最好的栖息地,就是因为我们比野兽,更聪明。它们靠嗅觉捕猎,我们就送他一个更大的盘中餐。” 颜悦和吴杳都愣了一下,同时明白了长敬意欲所指。 生机就在他们的身后。 那头刚刚离去的海中霸王——蓝鲸。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逆戟鲸肯定不会选择放弃眼前几乎毫无对战之力的人类,而选择啃一块硬骨头去挑战蓝鲸。 但现在显然就属于非正常的情况。 长敬和吴杳对视一眼,双手都掩在海水之下,几乎瞬发的幻梦师齐齐绽放在了同一个对象上。 颜悦的存在就是他们最好的遮掩,加之当下生死关头的紧迫慌促,没人会发现是他们动的手脚。 蓝鲸庞大的身躯更成为了最大的帮手,有它这块肥肉在前,他们这些骨头上沾着些碎肉的小目标一下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大片大片的海水从沉静的蔚蓝色转为了鲜血的颜色,连空气中都似乎传来了阵阵浓郁的血腥气。 但血红色的海水偏偏唯独绕过了长敬五人这一小块区域,远远地形成了一条就餐红毯,从蓝鲸的身下飘荡了逆戟鲸群中。 陆路和重睿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长敬对着颜悦说了几句话,眼下的场景就发生了突变。 方才还对他们虎视眈眈,就只差扑上来分餐而食的逆戟鲸就径直绕过了他们,顺着血红色的路线朝着蓝鲸去了。 即使他们三五成群的团队在孤独的蓝鲸前依然渺小,但他们还是兴奋地摇着尾鳍,左右开弓地张开了獠牙利齿。 以往他们在蓝鲸超重量级的威慑下,是绝不敢朝它下手的,最多联发挥群体优势,将蓝鲸的幼崽引离母鲸身侧再群起而攻之罢了。 但此时,那浓郁的血腥气告诉它们,老霸主蓝鲸受了重伤,它们的机会来了! 要知道,蓝鲸瞬身都是宝,一只成年蓝鲸的陨落,不止是他们能分到一杯羹,甚至海底上千种生物都能受益其中。 这是何等的诱惑? 很快,长敬五人就目睹了一场真正的杀戮。 那是大自然中每天都在上演的物竞天择,弱肉强食。 由长敬和吴杳一手创造的假象很快就成为了现实。 海面上激起的浪花犹如朵朵猩红的牡丹,艳丽地盛放着,带着勾魂摄魄的气息,吸引着方圆百里内的肉食动物。 逆戟鲸群从五只变成了十只,又变成了二十只,还有体型不一,种群各异的鲨鱼纷至沓来,各个都如天降神将般加入这场盛宴。 受伤的蓝鲸是假,但再强盛的它也敌不过几十张血齿攻击,很快它就伤痕累累地被围困其中,无法逃脱,也无法反击。 它光滑的皮肤上布满了齿痕,露着可怖的月牙形的缺口,血肉的分离让它只能在躯体的扭曲中发出哀痛的悲吼,这是它的悲歌,也是捕食者的乐曲。 等到就餐结束,它那庞大的身躯就会带着巨骨向着海洋深处沉落。 那里,还有无数张嘴在等着它的到来,等它分享自然的馈赠。 它再也无法将美丽的背鳍露出海面,欣赏璀璨无尽的日升月落,亦无法在无垠的大海中畅游,它将在沉睡中消陨,直至荡然无存。 鲸落,是它在世间的最后一段旅程。 亦是百年孤独,万物衍生的开始。 其中,也包括长敬五人。 他们的眼睛跟随者鲸鱼的视角来到了没有阳光照进的海底。 黑暗,就是这里的主宰。 第八十九章:阴阳 有些东西,它在的时候,你不会在意,即使你刻意去感受,也会轻而易举地将它忽略过去。 但它消失的时候,你总是第一时间发现。 听觉如实,嗅觉亦如是,五感皆是。 长敬从鲸落中回过神来时,才发觉周围的异常。 首先是视觉的缺失,然后是听觉。 他没有慌张,也没有随意乱动或出声示警,他在等待身体作出反应。 理智告诉他,他并没有受伤,也没有任何危机潜伏在四周。 如果连他的金瞳灵眸都无法视物,那就更不是乱动乱吼可以解决的困境。 果然,他的双眼很快在适应黑暗后得到了反馈。 人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生物,只要给你时间,就能找到生存的新模式,你的身体会自然而然地遗忘、删除过去的版本,重新习惯新的自己。 他的眼前是一堵墙,他伸手一摸,又否决了自己的判断,这不是墙,是土面。 接着他又谨慎地转动了自己的身体,将自己从平躺着的状态调整为坐姿。 为什么不是站起来呢? 因为他根本站不起来,要不是他动作轻缓,可能一个抬头就要在脑门上添个包了。 长敬张开双手触摸到实地,然后缓缓摸索到了可以依靠的墙面。 排除了来自背后的袭击风险后,他才算找回一点安全感,而且以这个视角他能看清此地的全貌。 这是一个类似长盒型的土坑,面积不大,土面还很新,摸起来依旧带有湿润感,且没有任何外物的添加,是个非常纯天然的地下坑位。 黑暗之中,他能看清的事物并不多,只能隐隐绰绰地看个大概。 摸清环境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吴杳。 幸运的是,先前随着鲸落短暂产生的意识模糊并没有带走他的记忆,这第三重危机也没有将他和三个同伴以及颜悦分开。 吴杳离他的位置最近,重睿在他的正对面,而颜悦依旧在陆路怀里,基本与他们在海面上的阵型一致。 这意味着,他们顺利地通过了第二重危机。 长敬握住了吴杳的手,轻轻地唤道:“杳杳。” 吴杳浑身一震,猛地睁开了眼睛,反手抓住了长敬的胳膊。 她和刚苏醒时的长敬一眼,眼前一片漆黑,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置身于一个完全真空的环境,这是身体在深度睡眠期间的自然保护。 她并没有听到长敬呼唤她的声音,但她摸到了长敬的体温,立即就安静了下来,如同受到安抚的小兽。 她能感觉到,这是长敬。 长敬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她的身体解除自我保护,重新接收外界的信息。 很快,吴杳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们这是在哪里?” 长敬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接着,她们又逐个唤醒了重睿和陆路。 重睿睁眼时与他平时嬉笑打闹,没个正经的模样不太一样,显得极为冷淡疏离,但等他恢复了视觉后,就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好奇地东摸西凑。 陆路则是在大叫中醒来,高头宽背猛地坐起,直接就将天灵盖磕在了坚硬的土面上,嗷嗷呼痛,还以为是有人按着他的头打,气得直扑腾。 他这一闹腾,颜悦自然也就醒了,要不是吴杳拉得快,差点就受到了陆路的雷拳攻击。 “咳,咳……” 颜悦不似他们四人,在全盛状态进入荒途之境,又是在滚沙地,又是泡海水的,这下的旧伤全都复发了,每咳一下都会牵动五脏六腑,连带的背后伤口生疼。 且越是想要抑制,反应就越是剧烈,在这狭小的空间连呼吸都极为费劲。 吴杳嘴上没说什么,但却一手轻拍着她的背脊,助她平息静气,另一手则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腕上。 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一皱,她没有想到颜悦的伤势会如此之重。 通常来说,织者的体魄经过控梦术的修习以及最大程度的梦元之力反哺,都会变得比常人要强韧康健许多。一般的风寒暑热都难以侵袭,即使是外伤在身,也会在夜晚的休憩中,因梦元之力得到补充而缓慢恢复。 除非极为致命的伤害和无法逆转的沉珂,否则少有不可治愈的伤病。 但听长敬所言,颜悦应当是与他同时期受的伤,虽是较深的箭伤,但也不该恶化到这般程度。 除非,她根本没有接受治疗…… 重睿发现了他们眼下最大的问题。 “你们觉不觉得,我们好像是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土坑里,还有顶,就像是……地下墓穴?” 长敬醒来最早,他也发现了这一点,而且还有一个更致命的问题,“这里是密闭空间,以我们五个人的吸氧量,大约一炷香后我们就要缺氧窒息而死了。” 吴杳想起了他们刚被海水包围的时候,她提出的一个疑问。 “照颜悦所说,荒途之境应当是有九位负责不同杀机的术者操控,每种杀机对应九种死法。第一重沙海无息说明了术者的分管范围是窒息死亡,而第二个海洋杀戮则是象征掠杀的死法。 既然我们已经顺利通过了前两重杀机,那么按理说,这个土坑就不应当是想让我们窒息死亡这么简单。” 长敬点点头,“其实每一种杀机对应的术者的能力也应当是逐步提升的,也就说越到后面,每重杀机对应的死法也不是简单地更换为另一种,而是将前面几场的杀机进行累加。” 陆路从脑壳痛中吓醒,“啥玩意儿?死法还能累加??” 重睿恨铁不成钢地给陆路补课,“不是死法累加,而是死亡风险的叠加计算,就比如第一重杀机时,我们只可能被沙海憋死,第二重杀机时,我们既可能被海水淹死,也可能被海中生物杀死。” “那我们现在第三重,岂不是又要担心被憋死,又要担心被坑里的生物杀死,还要担心个都还不知道啥死法的折腾死?” 重睿也感到了绝望,“是啊。这后面还有六重,我们可怎么熬啊,难怪说进了荒途之境就没人能活着出去。” 他幽怨地看了一眼颜悦,又看看长敬,“你说你都干啥了,逼的人家下这死手……” 长敬没在意重睿的话,反倒是在凝思想他们眼下面对的是第三重杀机是什么。 他仔细回想了,先前几重杀机的特征和对应的身体反应,忽然抓住了一个共同之处。 “自然之力……” “什么?” 吴杳离他最近,却也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长敬解释道:“你们看,不论是我们经历的流沙,还是汪洋,鲸鲨,都象征着大自然的毁灭之力,我记得当时心中有股无法抑制的震撼和无力,那是人类在面对造物主时的臣服。” 重睿有点没明白长敬的重点,“所以你想说啥,需要我们跪下来插住香,朝大地叩首吗?” 长敬:“……”他正无语着,颜悦就接过了他的话头,证明了他所猜非虚。 “没错,荒途之境借助的就是自然之力,与其说是操控者的术法精妙,倒不如说是大自然的鬼斧天工,给了他们天时地利的机会,创造了这荒途之境。” “咳……你们都没有猜错,这里就是一个地下墓穴。墓葬是死人在阴间的住所,百年之后,无论是谁,都逃不过这最终的命运。” “吾将枯朽,黄土一抔,白骨一堆,消散于天地之间。” 长敬说出了第三重杀机的根本所在。 是人,终会衰老。 古往今来,无数帝王追求长生不老的秘法,都不得而终,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逃过自然的最终法则。 哪怕是织梦渊入世时,曾让人看到了长生不老的希望,但时过百年,依旧没有人真正做到这一点。 荒途之境,不过是让他们提前来到阴间地下的家感受一二罢了。 长敬乐观地想道。 颜悦却没有长敬这么豁达乐观,反倒真如濒死之人一般,神色凄然淡漠地望着头顶的土面,就像是躺在棺材里的人看着属于自己的棺材板。 就是这一层阻隔,分出了阴阳两个世界。 她呢喃着开口,“我及笄那年,阿娘说给要将我许配给隔壁的阿牛哥,我不愿,我阿爹就将我绑了,送到阿牛哥的家里。阿牛哥其实人不坏,就是有点傻气,村子里的人都说我嫁了一个傻子。 我好几次想要逃离村子,阿牛哥哭着拉着我不让我走。我狠下心将他手脚都绑了关在屋子里,我终于如愿以偿地逃了出去。 后来,我在小镇里给当地的大户做婢女,赚点月奉养活自己,没想到却在那间宅院里受尽欺凌。 有一天,我又一次逃出了出来,我回到了村子里,结果就只看到我爹娘和阿牛哥的尸体。他们说,是我爹娘为了钱财丧尽天良地将阿牛哥活活饿死了,于是他们就将我爹娘处以私刑…… 我什么都没有说,回到了小镇里,加入了织梦阁。我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坐到了阁老的位置。 我曾在灵渊前歃血盟誓,也曾对着家乡的方向对天起誓,我颜悦一定要出人头地,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做任何事。我要那些没有良心的人,都在梦中得到报应,我要他们悔悟自己犯下的错误。 可是,到头来,原来我才是那个犯错最深的人。” 第九十章:舍身 长敬等人俱是一阵沉默,不是因为颜悦讲的故事,而是因为她说话时的神态。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颜悦已经是油尽灯枯…… 长敬知道颜悦的伤势还没有完全复原,但他记得过去一个月里,他每天帮颜悦换药的时候都有看见伤口在好转。 外伤是不能骗人的,那可以隐瞒的就是内伤。 或许,她在瑀江一战中,所受之伤远比他想象的眼中,以致于她如今已是回天乏术。 他们这里没有郎中,且还在荒途之境中,他们自身都难保…… 等下……颜悦此时的状态不是正合了第三重杀机吗? 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规律的应有之意。 颜悦并没有在意长敬等人如何看待她,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过去的回忆之中。 “我当上阁老后,我曾又一次回到我的家乡。我就坐在村口,坐到了夜晚降临,所有村民都已经入睡。 我清晰地看到了每个人的梦境,有孩童的,也有老妇的。我很轻易地就在他们的梦境中找到了关于我父母,还有阿牛哥死亡时的记忆片段。 原来,真的是我父母看我失踪了,就逼问阿牛哥我的去向。他说不出来,他们就毒打他,最终将他活活饿死了,还抢走了他所有的财物。 我知道他们根本不是在意我的死活,而是想把我抓回来再嫁去给别人家换钱。 我觉得上天太不公平,凭什么这些人都能安然入睡,我却不能呢?因为是我害死了阿牛哥,从而导致我父母死亡吗? 那时的我,并不这么认为。我一心觉得这一切都是有因果的,而那个因不是我,而是我的父母。是他们先逼我嫁给阿牛哥,害我如此狼狈地奔逃。 他们都不过是看客,有什么权利代我下手? 于是,我就潜入了他们的梦境,扮演一只恶鬼,向他们追问。 他们早就知道我父母的为人,为什么没有阻止他们呢?事后诸葛亮又有什么用呢?或者他们为什么不干脆将我也一起杀了呢?这样,我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他们回答不出来,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自己的梦中,变得疯魔。这就是他们所有人的下场。 还有那个大户一家,所有欺凌过我的人,都是这个下场。 而我则是越攀越高,我就是下一个继位织梦阁阁主的人,我终于如愿以偿了。” 逼仄的地下墓穴里只有颜悦一个人虚弱的声音,她将埋藏了多年的秘密说出了口,甚至即将得到梦寐以求的高升,成为人上人,再没有人可以欺辱她。但是从她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释然和喜悦。 她苦笑着继续说道: “直到我接到上头的命令,命我追杀你们一行人,我才逐渐发现自己做错了很多事。 以前,我从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任何不妥,既然上天赋予了我学习控梦术的天赋,并让我成功进入了织梦渊,那我的职责就是惩恶扬善,击杀那些罪恶之人,我何错之有? 但看到你们,我才知道,原来善恶不止是看表面这么简单的。我一直以阁主和各种上峰的指令惟命是从,也不会去质疑他们的命令。但我发现你们才是真正铲恶锄奸之人,是我们织梦渊内部出了内鬼,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 而我就是帮凶,我不仅对平民下手,还对同僚……” 颜悦没有戳破最后的纱面,她知道长敬吴杳不说实情一定是他们的缘由,她又何必多嘴呢? 但其实,在场之人中,也只有陆路不知道他们的身份罢了。 重睿听完颜悦的话,就知道长敬和吴杳此行的任务绝非找寻矿脉这么简单了。他从前在黄老手下这么多年,居然都不知道织梦渊内部已经腐烂不堪,内鬼横生。 他们不仅要防备玩弄权谋之术的人,还有防备随时可能从他们背后跳起,对他们横刀相向的自己人。 他们无法找寻组织的帮助,唯有依靠自己与同伴。 颜悦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似是知道自己大限已近,勉励抬起一只手抓住了长敬的衣襟,吃力道: “李长敬,我知道你们想挖出整棵大树的根,但是你们太年轻了,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虽然长敬已经知晓了颜悦助纣为虐,以及滥用私刑,利用控梦术残害无辜百姓的事,但他依然愿意真诚以待,他知道颜悦已经悔悟。 他回握住颜悦的手,缓缓道:“我以前很喜欢看话本,即使我知道结局,也会当做第一次看时那样全神贯注。故事里的人物和现实中的人一样,都没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但是如果我看仔细一点,也许就能发现改变结局的契机,或是给后来的人铺路,这样我也不算白来世上一遭。” 吴杳忽然想起,她借了话本给长敬后第一次去长敬家药铺听他讲述的《烟火与青竹》。 她一直以为这是女主成功复仇的故事,但长敬却发现了她没有发现的细节,从而得出男主其实早已洞悉女主的计划,并最终决定自杀赎罪,女主也因此隐性埋名,放下仇恨,重新生活。 如果不是长敬发现了故事中的小细节,她也一直以为这是个悲剧结局。 颜悦的眼神中起先还有困惑,但很快就释然了。她明白,长敬和吴杳是无论如何也要做这件事的,不论结局是不是会惨烈的碎裂,而且长敬希望颜悦也能做一回故事中的性情中人,帮他们一把。 她心想,也好,这样我也算是赎了一点罪过罢。 “其实,要出荒途之境,除了连续闯过九重杀机之外,还有一种方法……” 重睿一听还有生机,立即追问道:“什么方法?” 吴杳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人之常情罢了。 颜悦惨然一笑,“就是以梦元之力对冲梦眼,强行突围……” 重睿皱眉,“梦眼?每重危机都在是陷阱里逼我们求生,哪还有梦眼留给我们?况且,这荒途之境还是九位高深术者操控,我们怎么可能对冲的过他们……” 长敬从颜悦的神情里看出了端倪,便拦住了重睿道:“你先别急,听颜悦把话说完。” 重睿:“怎么能不着急啊,我们五个人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说话呼吸,指不定马上都要憋死了!” 吴杳柳眉一竖,就想反驳重睿的话,颜悦却在这时轻轻地拉了下她的衣袖,摇摇头,回答了重睿的话: “来得及。只要我死了,你们就可以出这荒途之境了。” 这下,连重睿也哑口无言了。 方才,他一想到自己还有许多未竟之事,同样是他拼了命才换来的,他如何能不着急,不怕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但他没想到,他们的生,还要一个将死之人付出所有来救。 颜悦此刻已经坦然,眉眼柔和,再次望向那个黑乎乎的土面顶,彻底将这里当成了她最后的归宿。 “荒途之境本没有梦眼,因为九个术者的威力足以弥补幻梦阵法的所有缺陷,除非击败他们,否则就等于囚困于封闭的牢笼,无法逃脱。 但是,我是织者,我知道每个织者意外死亡时会燃烧自身所有的能量,就如将往后的数十年寿命都一次性释放出来,化成一股梦元之力破至体外。如果短时间内未加以收取利用,很快就会消散于天地间,化为自然之物。 我虽然不能控制这些力量,在我死后不消散,但我至少可以做到,让他们有针对性地冲向一点。” 长敬恍然,“你是想一己之力,攻向其中一位术者,造成荒途之境的漏洞,也就是梦眼所在?” 颜悦点点头,声音越来越微弱,“没错……术者布阵时,就已经通过梦元之力将自身与幻梦连接在了一起,这一击必然不会落空……只是,之后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了……咳,咳,我只能帮你们到这了。” 吴杳默默在颜悦身后搂住了她因为病弱而瘦削下来的肩膀,心中五味杂陈。 她也是织者,他们都曾在修梦录中看到关于织者自亡时的能量消散,但她却从未想过,利用自己的肉身作为破梦的关键一击。 “李长敬,我知道你非常人,定能带领你的同伴活着走出荒途之境,接下来就靠你们了……” 颜悦抓着长敬衣襟的手异常地紧,似是已将这幅身躯最后的力量都倾注于这一刻。 长敬重重地点了下头。 她的眼神很亮,比任何时候都充满光彩,她想到了自己歃血盟誓,志愿加入织梦渊的那一天。 她也是如此的心潮澎湃,坚定地一往无前,并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全部。 长敬露出不忍,他的本意并不是要颜悦舍身救人,帮助他们走出荒途之境,而是希望能从她的口中得知更多关于内鬼的信息。 她没想到颜悦竟会如此坚决,她最后的话俨然是在支持他们继续探查下去,直到将整棵大树连根拔起。 长敬一字一句道:“你放心,无论多难,我们都一定会走到最后……” 颜悦听到长敬的话,手上的力道渐松,她的脸上再没有任何一丝执念,有的只有即将解脱的淡然。 她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幻,就像是施了一道幻梦术在自己身上,将自己与这里的背景相融合。 点点如星光般璀璨的能量从她淡化的躯体上飘散出来,向外散发着鹅黄色的光芒,温暖而明亮。 好像一场黄粱梦。 第九十一章:破阵 长敬和吴杳亲眼看着颜悦逐渐消散,转而变成一股他们十分熟悉的梦元之力,笔直地冲向那坚实的土面顶。 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们打开牢笼和桎梏。 炙热的日光投进这阴暗的地下,带来无穷生机。 长敬敏锐地发现身边的景象产生了错乱,似有海水声在他耳边响起,又似有大漠的风沙吹拂在他的脸上,连那干燥的空气都与“沙海无息”中的感觉一模一样。 这说明,幻梦的操控者正如颜悦所说,在对冲下受了重伤,影响到了阵法的展现以及对他们的掌控。 梦眼已经产生,就看他们能不能把握住了。 长敬望着头顶的阳光,收敛思绪,肃穆道:“我们要抓紧时机,先出去再说。” 众人了然,由吴杳率先出洞,她武功最好,适合打头阵并探查外界情况。 接着是块头最大的陆路,然后是重睿,最后才是长敬。 长敬临走前,深深地看了一眼颜悦躺过的位置,环视一圈,心道:这里就是你的墓穴了,愿你安息。 当他闪身从墓穴里出来时,就见到天空中异象横生。 非但日月同在,雨雪交加,更有无数飞禽在头顶掠过,宛如世界末日之景。 长敬闭上眼,深呼吸,再睁眼时,金瞳灵眸乍现。 众人都不是第一次见长敬如此变化,都明白他正在竭力思索寻找梦眼所在。 有了! 长敬眉目一紧,朝着天空中成群的燕雀道:“看来,我们还要上天一趟了。” 陆路啊了一声,完全不懂长敬这是什么路子,人咋能上天呢? 长敬却是转头向吴杳道:“借你的星灵剑一用。” 吴杳立即递出自己的银剑,但脸上是与陆路同样的惑色。 长敬道:“放心,有借有还。” 吴杳嘴角一弯,长敬明知她不是在担心这个,但既然他还能开玩笑,就说明他们有出路了。 长敬接过银剑,没自己使用,反倒是转递给了重睿。 “听闻重兄,射箭投射皆有过人之能,不知重兄能否将此剑射中天上的飞鸟?” 重睿给长敬说愣了,且不说他从哪里知道的自己擅箭术和投射,但光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此剑非彼箭,哪有把银剑往天上扔,还要求射中飞鸟的? 这要是比准头就算了,还要比力道,找他还不如找天生神力的陆路有门道呢。 但长敬看向他的眼神却异常坚持,也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就将星灵剑塞在了他的手中,还一本正经地站在他背后,指点道:“重兄莫慌,你只要任意选择一直飞鸟,瞧准了,就将手中的银剑用力投掷出去,必然百发百中!” 重睿听出来了,射飞鸟定然是与破梦眼有关了,但是他怎么可能能做到…… 他下意识地看向吴杳,想找个说人话的,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 结果吴杳一脸心知肚明,朝他暗暗比了一个手势。 这是……幻梦术的起手式。 他当即恍然,原来是这么回事! 敢情长敬是找他演戏来的! 他们当然知道银剑不能向箭矢一样“咻”的一声飞上高空,他们也不需要重睿超神发挥做到这一点,他们只需要重睿给他们打个掩护,好让他们施展幻梦术,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击中梦眼,破梦罢了。 好一个吴杳,就知道和长敬心有灵犀,一点就通,让他一个人做傻。 不对,还有一个更傻的,一直被他们蒙在鼓里…… 如此一想,重睿心里也就平衡了,爽快地举起星灵剑,有模有样地朝后拉伸蓄力。 “既然如此,那就看我的吧!” 长敬微笑推开一步,双手负在身后,与吴杳一起望向天空。 陆路也懵懵然抬头,准备看重睿大显身手,创造神迹。 只见,那一柄银剑就从重睿的手中飞掷而出,带着无穷大的力道如一道流星般飞向高空之中,十分精准地贯穿了一只大雁的腹部,眼看着大雁直接一击毙命,无声地融入了空气,消失的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天空中的所有燕雀都凭空消失,连带着那一日一月也逐渐隐于云雨,整片天空失去光源黯淡了下来。 长敬伸手,稳稳地接住了掉落下来的星灵剑。 荒途之境的梦眼很简单,就看谁要来接替上一位术者。 只要他们能赶在这位术者补位重整幻梦前,施加以真实伤害,就能彻底破坏九位术者之间的配合,一举覆灭荒途之境。 而那飞鸟,日月,雨雪就是梦元之力最为浓郁之处,也就是术者聚力施展术法的核心位置。 别忘了,吴杳的幻梦术可以不借助任何梦境,凭空捏造,创造任何幻象。 她只需要假造一幕飞剑穿雁的景象给陆路看,然后长敬再控制银剑射向真正的目标即可。 至于长敬是怎么做到的,就要问他的金瞳灵眸了。 颜悦在逝去的瞬间,通过与他们的身体接触馈赠了他们最宝贵的一样东西。 至于具体要如何使用,还要等安全后,再加以琢磨了。 眼下,幻象全失,一阵黑暗后,长敬就感受到了来自于现实世界的喧嚣和气息。 他们回来了。 陆路感觉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又看到了熟悉的客栈外墙。 他们四个人站在院子里,身边还东倒西歪着九个黑衣人。 不对,应该说是十个。 还有一个是顶替在颜悦的梦元之力冲击下受伤的术者。 他们都是一方织梦阁里的佼佼者,却万万没想到会败在这几个年轻人的手下。 而且,他们的同伙居然还背叛了他们,不惜以自毁肉身的方式,积聚全部的梦元之力来为他们开路。 其中一个黑衣人对长敬等人恨恨道:“别得意,你们杀了织梦渊的人,我们必要你们血债血偿。” 长敬看着这些黑衣人的眼神中,只有厌恶。 就是这些败类,滥用控梦术,残害百姓,又残杀同僚。 “好,我等你们来报仇。如果你们不来,就等我们亲自上门吧。” “走着瞧!” 黑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就搀起重伤的术者并几个同伴,快速地撤走,隐于街市,再无踪影。 长敬几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担心这帮黑衣人拼了老命,也要将他们留下。 虽说他们全须全尾地从荒途之境中走了出来,堪称神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和吴杳两个人就能打过十个精通幻梦术的织者,他们还没有这么自大。 更别说,他们还要处处隐藏自己的身份,就算在幻梦里,他们也没有轻易出手,更别说在人来人往的上京城中了。 对了,上京城中还有…… “糟了!我们也不知道被困了多久,外面的人万一以为我这个驸马临阵逃婚就完了,欺君之罪啊!” 重睿一拍脑门,好似驸马之位比他的生命还重要,连忙就要离开,回到他新建的府邸去。 “诶重兄且慢!” 长敬忽然拦住了正要出巷的重睿,重睿上下扫了他一眼,警惕道:“作甚?” 他现在一想到长敬骗他上贼船,还当即就上演了一场九死一生,差点回不来,着实有点不信任长敬。 长敬隐瞒的事可不比他少。 长敬松开手,又露出了谈判桌上,高深莫测的笑:“我怕重兄贵人多忘事,回了驸马府就忘了要和我们一道出行的事。” 重睿也熟练地挂上假笑,“诶不会不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岂是言而无信之人!” 开玩笑,便宜都让你占了,我怎么可能给你白干工,不收租? 怎么说也要等找到矿脉位置,呈给陛下,好好捞一把。 长敬:“那就好。不知重兄此次回府打算去多久呢,我们又要在哪儿汇合呢?” 重睿本想敷衍了事,待自己的事处理好了再来找长敬,但突然视线一瞥,看到陆路,他就又有了新念头。 他一把揽过陆路道:“有我陆兄在这,我想走也得带上他一起走啊!陆兄,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回去见干爹?” 陆路本来就是找爹来的,当即欣喜道:“好啊好啊,我还要写信给我娘,告诉她我找到后爹了!” 长敬意味深长地笑笑,将吴杳一揽,走到陆路身侧,表示他们是一伙的。 “那就有劳重兄带路了。” 重睿皱眉,“你们也找干爹?” 长敬从善如流,“我们都是一同走过鬼门关的兄弟了,重兄和陆兄的爹,就是我爹!走!” 陆路大为认同,宽臂一左一右地揽住长敬和重睿的肩膀,乐乐呵呵道:“好!咱去见爹!” 吴杳无奈低头,脸上也是挡不住的笑意。 长敬这哪是要去认爹,分明是要再去趁火打劫一笔,好为此行做准备。 重睿也不是傻子,很快明白过来,看长敬的目光简直是要飞出小刀来。 但飞刀归飞刀,他们的脚步却是没停,一路顺利地走到了重睿和他干爹在上京的府邸。 这还是重睿凭自己本事,一点一滴挣出来的,完全没靠他干爹的资助。 说起来,长敬其实也很好奇陆路的后爹,重睿的干爹是个怎样的人。 先前,在街市中远远地瞥过几眼,只记得是个富态可掬,慈眉善目的老爷,不知他有什么本事能让重睿甘心认他做干爹。 正想着,写着大大“重府”二字的大宅里就跑出了一个慌慌张张的婢女。 她见了重睿,就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边跑一边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驸马爷!老爷被人抓走啦!” 第九十二章:干爹 重睿说对干爹没感情是假的,无论如何他都是那个将他从泥沼里拉起来的人,也是他给了自己第一桶金,让他在上京有了立足之地。 干爹本命王大富,许是这名字取得好,他这一辈子就没吃过什么苦,父母那一辈虽然只是普通商户,但也算得上是家境殷实,不愁吃穿,好饭好菜地将王大富喂出了第二个“大”字。 他那标志性的小肚腩就是佐证。 但后边儿的那个“富”却是他实打实靠自己勤劳的双手以及他那甜瓜似的小脑袋一点点打拼出来的,逐渐将父辈的资产从小金库堆成了大金库。 如今的上京,商户少说也有三两千家,但这其中的五成几乎都有王大富的资金投入,还有三成完全就是王大富名下的产业,囊括了衣食住行四大类,随便你上街买些什么,都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将钱扔进了他的口袋。 如此一个大富豪,平时为人虽说爱出风头,但也谨小慎微,在天子脚下并非有钱就能为所欲为的,一不小心就很可能踩了权势人家的脚,把身家性命全都搭进去。 因此,王大富能做到今天这个位子,也与他左右逢源,会做人有关,随便哪家公孙王爵有点动静,他都知晓,且将事情做地面面俱到,不得罪任何一个人,还能给人留下好印象,想不做他家生意都难。 就连对冒犯他的人,他都能做到宽容以待,息事宁人。 半年前,重睿刚来到如同万花筒一般上京,就遇到了正从南边做完生意回到上京的王大富,没想到有一伙不明来路的山匪竟然敢在上京城外的小树林里打家劫舍,好巧不巧地还真打着了肥羊。 马车山上的王大富听说人家是山里下来的,二话不说就给了一锭白银,让他们找个营生,好好过日子去。 结果可想而知,这群人见王大富出手如此阔绰,自然不肯轻易罢手,反倒狮子大开口,抓了车夫为人质,威胁王大富交出全身上下的贵重之物。 王大富心善,秉着破财消灾的念头,就当真要将自己身上挂着的、揣着的、戴着的全折腾下来救人,看的那伙匪人眼睛都绿了。 就在这时,路过的重睿见此场景,意想不到地出手了。 如果是以前的重睿,此时应当是毫不犹豫。 但那时的重睿却是经过一场大变,心性大不如从前,他完全可以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地进城门,最多告知下城守,让他们派人来救援。 然而,他仔细思索了下,还是选择了冒充一回“英雄”,不为别的,他图的也是王大富的钱财。因为他需要出人头地,就必须有本金,如果他救了王大富,按照王大富的秉性定然是会给赏钱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群看着十分不专业的匪徒,竟然是玩命的! 他又不是一个顶十个的织者,也不是什么江湖门派的传人,这怎么干的过?? 就在他跳出来逞英雄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立即就要被对方干趴下的时候,他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妙计。 他高喊着愿意加入匪群,并献妙计做敲门砖。对方果然心动,就问他有何妙计。 重睿演技了得,立即作出倒戈的模样,指着王大富道:“劫他一次,最多不过够兄弟们吃一个月,不如来个狠的,将他留下,让他的仆人回城拿一百两银子来赎人。” 匪首一听到白银百两,默默咽了一口口水,心动了,果断让手下把王大富绑了起来,再威逼他的仆人返城取钱,还恶狠狠地说他们要是胆敢报官,就立即撕票。 眼看着他的马车回了城,匪首才带着他们躲进小树林等待。 本来可以破财消灾的王大富如今成了人票,但看重睿的眼神却一点都没有怨怼,反倒笑眯眯的,看得重睿都有点瘆得慌。 直到他的仆人重新带着银子回来,重睿才知道王大富为何如此淡定。 原来他的家仆都见惯了这种“小风波”,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王大富如此有钱,想打劫他的人真是海了去了,每年出行都要遇到几次,他早就习惯了。 就算重睿不出头,他也有的是办法对付。 因此,家仆乖乖的交银子赎人时,早就一批官府的人马从小树林后头包抄,抓了个人赃并获。 那带兵的还是个校尉,一见王大富就亲自上前给他松绑,言语间十分熟稔,甚至还有点讨好的意思。 王大富也惯会做人,说自己承了人家情,定要好好报答,两头皆欢,就苦了那伙有胆子没脑子的匪徒,人钱两空。 而王大富转头还来给重睿帮手,非但没责怪他,还说要想要将他请过府一叙。 直到重睿来到王大富家中,他才得知原来王大富早就知道重睿的计划。 重睿的目标并没有因为当时的形势发生变化,他并不是真的要靠出卖王大富自保,而是打算先混入匪群,再徐徐图之,他有自信能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解开局面。 但压根没等他用上这招,王大富就得救了,最后还要王大富反过来救他。 重睿颇不好意思,且还有些困惑,不知王大富是怎么看出来的。 王大富当时神秘道:“我见过很多人,他们脸上都会明白地写着自己想要什么,或钱财或美色或权势,但我在你的脸上,却只看到了两个字。” “野心。” “你想要这上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 重睿看着和善的肉脸,有点不敢置信。 是他做的太明显,还是王大富真的有看人的本事,他不得而知,但他知道王大富没有恶意,甚至可以说异常和善。 他就像是投资一家店铺似的,很轻易地就将大额资金交给了重睿随意使用,不限制他作为,甚至不求回报。 而重睿也很争气,他没有辜负王大富的投资,也没有利用王大富已有的资源,而是另辟蹊径,选了王大富尚未涉略的矿业,仅凭他的才智和谋略,且只用了半年的时间就闯出了名声。 不仅为王大富拓宽了财路,还积累了自己的人脉,甚至还搭上了皇家的线路。这可是连王大富在上京数十年也没有做到的事。 虽说这与重睿甩王大富几条街的品貌有关,但不得不说,重睿都是打心底里感激王大富的。 如果没有他,也不会有今日的未来驸马爷重睿。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会被谁抓走呢? 重睿抓住那个慌乱的婢女,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冷静地问道:“你仔细说与我听,老爷出什么事了?” 婢女本就已经准备去报官了,心里都打好了腹稿,此时立刻就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一口气说了出来。 “驸马爷,是这样的,三日前,我们突然收到了一封信,说是您被人绑走了,绑匪要求老爷拿三千两赎人,否则就要将您的尸首挂在城门上。老爷起初是不信的,但您竟然真的三天没有回府,老爷便有些慌神了。 可是还没等老爷去找官家人寻找您的下落,那伙贼人就冲上了门,绑走了老爷!说是一不做二不休,要直接将整个王家都吞了,顺便代您做驸马爷去!” 重睿皱着眉,仔细思索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敢劫到他头上来。 “他们还说了什么?” “哦哦对,他们还说想要老爷完好无损地回来,就将王家最重要的东西交出去,他会在涪陵郡等着。” 涪陵郡? 长敬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无端地想起了他们即将前去的陵州。 涪陵郡是陵州的第一大郡,距上京足有上千里,绑匪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将人绑到那处去? 会不会与陵州有关? 王家最重要的东西又是什么? 疑点着实太多,谜底还需要重睿来作出解释。 而重睿听到涪陵郡也是怔了一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半晌才对婢女道:“先不要报官,听我安排,让管家赵鹏在府里等我书信,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如有人问起老爷和我,也都打马虎眼糊弄过去,听明白了吗?” 婢女愣愣地点头,有些六神无主。 重睿迫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才勉强放心,转头拉着长敬就往城门走。 陆路落在最后,实诚地问:“诶重弟,那绑匪不是说要王家最重要的东西吗?你不先回王府拿吗?” 重睿头也不回道:“已经拿到了,我们现在就去涪陵郡。” 长敬和吴杳对视一眼,明白此事非同小可,而且这么巧就发生在他们陷入荒途之境的时候,很难说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知道荒途之境事件的人,除了织梦渊还会有谁呢? 可是织梦渊为什么要抓王大富呢? 难道,王大富手中真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特意要求他们到涪陵郡去又是什么原因? 长敬心中自有猜测,但此时也不是坐下来细谈的时候,只能先置备了必需品和马匹,快马加鞭地出了上京,直奔涪陵郡而去。 披星戴月间,长敬还问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话说你的婚期是什么时候?会不会耽误你做驸马?” 谁知重睿竟酷酷地回了一句:“爹都没了,还要媳妇儿做什么?” 长敬和吴杳默契地看了陆路一眼,真是截然不同的选择啊…… 第九十三章:剥丝 到涪陵郡的路程足够他们直接横向穿越到图拉山脉,也就是东西帝国的边境交界处。 没有一个来月的时间是不可能到达的。 但自从出了上京,重睿好像就完全冷静了下来,虽然马速依旧飞快,但能看出他的情绪已经平缓下来,遇到驿站的时候还会主动下马买些干粮,休息一二。 虽说长敬本来就打算去陵州,然而此行的动机和目的地已经发生了变化。 原先长敬只是从颜悦口中得知了东文帝国枕月舍贮藏储梦石原石的大概方位,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还指望着把重睿拐上船带路。 现在,因为王大富被绑一案,他们不得不先去涪陵郡一趟,再怎么说让人家帮忙总不能连老爹都赔进去,反正都是重睿在他们这,最终还是要依靠他的独家线索。 况且,长敬有预感,在涪陵郡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个猜测很快就得到了重睿的确认。 陆路趁着重睿喝水的劲儿,凑到他一旁问道:“重老弟,咱爹到底是被谁抓走的,你有头绪吗?” 重睿挂着吊儿郎当的笑,眼神却很冷,在黑夜里显得尤其疏远。 “还能是谁,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劫自己人。” 长敬一凛,吴杳也打起了精神。 他们都高度怀疑是织梦渊下的黑手。 陆路努力开动脑筋,自主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不对啊,我们这一路虽然一直被织梦渊和枕月舍的人追杀,但是我们这里又没有织者,怎么能算自己人呢?难道老爹是……卧底??” 陆路对王大富是陌生的,对他传说的发家历史也不甚了解,因此也很容易将他化,什么无法解释的事都往他头上套。 重睿瞥他一眼,刚才的话可以理解为是指长敬和吴杳,可是这却是一个不能对陆路直言的“秘密”,不过他的本意却不是这个。 他低头自嘲一笑,“我们的目的是去找矿脉,绑匪也是,可不就是一家人吗?” 长敬眉心一皱,“你的意思是说,矿脉位置就在涪陵郡?” 重睿耸肩,“谁知道呢?或许是吧。只不过是不是我们要的那种矿脉就难说了。” 长敬心念一动,已是转过了好几个弯弯。 当前东文帝国境内最值钱的两种矿石无非储梦石和寒铁矿两种,而他当日在客栈内特意展现给重睿和陆路看的是储梦石,重睿自然也就是以为长敬是在找储梦石。 但从他方才的话里可以得知,涪陵郡贮藏有至少一种矿石,他们此行必然不会毫无收获。 如果是储梦石,长敬可以表面装作完成了任务,卖重睿一个人情,同时在此地附近探寻寒铁矿的下落。毕竟照他们之前的推测,寒铁矿想要避人耳目地开采必然需要参照枕月舍开采、运输、储存储梦石的路线。 如果寒铁矿就在涪陵郡,那自然最好,他们的任务基本就可以宣告完成。 但现在横生的意外就在于王大富被劫一案。 他不管重睿是如何猜测到那伙人也想找矿脉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王大富与矿脉位置也有关系。 长敬之所以要找重睿与他们一道,便是看上了他与皇家的联系,以及征兵令一事所暴露出的隐藏信息,重睿必然是知晓一部分矿脉线索的。 但既然他知道,想必王大富也知道一些,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伙绑匪扬言抓走了驸马爷重睿和国公王大富的原因了,什么拿王家最重要的东西来换恐怕就是个幌子…… 陆路思考问题从来都是直上直下的,他也干脆不自己白费力气了,一股脑得追着重睿问道:“可是老爹又不知道我们要去找矿脉,绑匪为什么要抓他呢?而且他们要求拿王家最重要的东西来换,难道这东西就是矿石吗?” 他也知道此事敏感,因此说话的声音故意放的很轻,生怕有旁人听到他们在打矿石的主意。 无论哪种,可都是死罪。 重睿歇够了,利落地翻身上马,显然是打算披星戴月地赶路了。 “之前没来得及说,我就是靠倒矿发家的,但我的资金都来源于老爹,所以那些人以为我是遵照老爹的意思才走的这条路,自然也就以为老爹也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矿脉信息了。他们所谓的最重要的东西,也不是指矿石,或者任何一种珍宝,而是指……” 他有些不屑地抬头望着静谧的月光道:“就是指我,他们是想要从我嘴里撬出矿脉的位置,好换老爹一命。” 陆路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此行其中还有这样的缘故。他还以为真就是交赎金放人,北地人就是这么淳朴。 长敬和吴杳也默默翻身上马。那些人与长敬的出发点是一样的,他们原先大概是想直接绑了重睿了事,没想到重睿却和他们一起跌进了荒途之境里,这才将目标转换成了王大富。 不过结果都是一样的,重睿无论如何都要走这一趟了。 但长敬却是想到了一个问题,“既然他们的目标是你,我倒觉得绑匪不一定是织梦渊的人。” 重睿收了笑,长敬说的确实不无道理。 他是知道长敬身份的,也大概猜到了他们被追杀的原因,但是这一切与重睿都是无关的,他进入荒途之境是意外,但绑匪传信到他府中的时间这么巧也是同一日,就有些蹊跷了。 追杀长敬的这伙黑衣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杀人灭口,如果想找矿脉的下落可就不能下死手了。 最有可能的猜测,就是这是信息互通的两伙人,分别在执行两个任务。 前者是织梦渊,那么后者……枕月舍的嫌疑最大。 监守自盗本来就是枕月舍的拿手好戏。 只不过,他们这次的目标不是储梦石,而是寒铁矿…… 长敬在心底冷哼了一声,他们的胃口真是大到无边,不仅想要与皇室勾搭在一起谋取权势,还想介入战争,做天下霸主! 重睿好歹也是了解织梦渊体系的,也能猜到一点端倪,但这些人的真正目标他却是看的不太分明。 他们重新赶马上路,连陆路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四人各怀心思,对月无语,默然前行。 长敬在黑夜中遥望西边,有些想念林奕、林瑶以及赵清语。 也不知道他们那里怎么样了,距离上次在西殿分别已经有两三个月了。 那时他们被黄老急匆匆地赶回云陵,他和吴杳则是分派来了东文,彼此都不知晓对方的情况。 云陵对他和吴杳来说,也不是一个陌生、毫无感情的城,那里也有他们许多的回忆,更是他们除温江城外的第二个家。 如果织梦渊在东文帝国都已经如此嚣张,在云陵又该是何模样呢? 毕竟,云陵曾是内鬼头目之一张远山的地盘,其势力盘根错节,想要彻底清理干净远非一日之功。 况且,还有枕月舍在背后勾结…… 迄今为止,长敬也只能勉强看清这棵大树的大概模样,但它的根究竟落在哪里,又将枝叶伸到了何处,其生长的原因等更是不得而知。 但,他隐隐觉得,这一切,似乎都与储梦石有关…… 冬去春来,也该是剥茧抽丝的时候了。 …… 西岩帝国,云陵,右分阁。 熟悉的织梦阁顶层,灵渊。 当初,吴杳就是在这里落地有声地与张远山当面对质。 也就是在这里,张远山打破了灵渊,将其中的尚未完全炼成梦元之力的梦境全都放了出去,造成了云陵城内的白骨之乱。 虽然后来大战结束后,曾有无数术法精深的前辈共同参与修复了灵渊,但其中的梦境却是缺失了大半,不得不重新收集熔炼。 林瑶曾对云陵的灵渊引以自豪,但如今她就对着近在咫尺的灵渊,却痛不欲生。 漆黑的阁楼里,除了从塔尖琉璃瓦处透进来的冰冷月光外,就只有缥缈的梦元之力光晕映照着,显出林奕三人惨白的面孔来。 他们三人的眼睛都紧紧地闭着,如同牢笼里受伤的幼兽,瑟缩在阁楼一角,浑身上下都包裹在一层淡淡的鹅黄色光晕中。 鹅黄色象征着黄粱梦,也昭示了他们三人正在受何种层次的梦境囚困。 织者不是神仙,也要食五谷,日入眠,但自他们开始修炼控梦术起,他们的梦境就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哪怕是做了噩梦,也大多可以凭借日益增长的精神力加以控制,不受其害。 林奕三人更是从小天赋异禀,对梦境的理解远甚于其他织者,鲜少发生梦魇,偶有的几次经历或是潜藏至深的心魔也都在长敬和吴杳的帮助下得以脱解。 可是,他们此时却正是处于自己的梦境中,无法自拔,额间不断有冷汗冒出,不知道在此处囚困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梦到了何物,能将他们逼至此境。 突然,林瑶猛地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涣散,神色却惊慌至极,尖利的女声几乎刺破了静谧的夜空。 “不要!!!” 第九十四章:新技 “不要!!” 夜空中,极其响亮的一声尖叫突兀地传入了长敬的耳中。 他在第一时间将视线转到了声源的方向,眉心紧皱,金瞳灵眸已经显现。 吴杳没来由地心头一跳,却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竟会无端地生起不安的感觉——她根本没有听到那声尖叫。 准确地说,除了长敬,其他三人都没有听到,但他们都看到了长敬停下的马蹄和凝重的神色。 重睿已经知道金瞳灵眸的出现代表着危机来临,因此此时也不得不勒停马匹,转回头朝着长敬。 吴杳问道:“你感应到什么了?” 长敬盯着黑夜中的某一处久久未语,似是在仔细感知,片刻后方道:“我们距离涪陵郡已经很近了,刚才我听到涪陵郡的方向传来一道惨叫……” 他们赶了整整二十天的路,路上只在驿站留宿过七八夜,其他时候基本都在赶路,无论白天黑夜,已是用最快的速度赶往涪陵郡。 期间,重睿曾写过三封信,两封是寄给上京重府,交代管家代管相关事宜的,还有一封则是寄到了涪陵郡的枕月舍。 他以,为皇亲贵胄采买储梦枕的理由,告知了对方自己即将不日到达涪陵郡,亲自挑选和运送储梦枕的消息。 当然,重睿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通过枕月舍告知绑匪,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千万不要动人质,否则谁也讨不到好。 重睿和长敬曾经在暗地里商量过,觉得这封信还是寄到枕月舍最为稳妥和高效。 一来是因为枕月舍同样有“商人身份”的掩护,很多事情都可以打幌子遮掩,从而完美掩饰地下交易的存在。 二来是因为据他们推测,绑匪最有可能出自枕月舍,他们交给掌柜的信必然会流到绑匪的手中。即使绑匪本人不是枕月舍的门徒,也必然有枕月舍或织梦渊的高层做靠山,信上的信息同样可以传达到位。 还有第三重更加隐晦的意思,则是为了他们在涪陵郡探寻矿脉位置做打算。 他们想要找矿脉,必然绕不开地头蛇枕月舍。 略微超出重睿和长敬预料的是,绑匪竟然还回了信。 这意味着,绑匪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可以不动声色地将回信送到他们的手上,而且准确地拿捏了他们的行动。 信上只有一行六个字:“不着急,慢慢来。” 没有署名,也没有任何其他信息残留。 对方完全料到了他们会马不停蹄地从上京赶到涪陵郡,不止是因为重睿和陆路担心王大富的安危,还因为猜到了长敬他们本来就是要离开上京,奔赴陵州的。 他们甚至已经嗅到了长敬带来的危险气息,知道他不死,就必然还会来坏他们的好事,枕月舍要做什么,他都要来横插一脚。 早在西岩帝国的时候,他们就知道长敬已经发现了私售储梦石的秘密,此次他们想要探寻矿脉的事,长敬也必然会紧咬着他们不放,但凡有点线索都要拼了命地来阻止。 既然如此,不如双方大大方方地凑到一起,各凭本事说话。 然而对于长敬而言,这封信不仅展现了对手的实力,也暴露了他们的性格掐点——桀骜不驯,自以为是。 不止是这封信,还有他们明目张胆地在天子脚下公然劫人,在黑夜中嚣张地迫害他人的行为。 方才那声惨叫,是一场预告,预告城内将会有一场大戏,就等他们入席开场了。 长敬压下一口气,平静地陈述事实:“我注意听了一会,那个惊叫的女子很有可能已经遇害了。” 这是长敬从荒途之境中,新获得的能力之一。 先前刚出幻梦,就赶到了重府,得知了王大富被绑架的事情,接着又急匆匆的上路,一直没有机会细说和体悟。但经过这二十天的整理,长敬已经基本了解和掌握了自己的新能力。 不止是他,还有吴杳。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不惜销毁肉身也要助他们脱困的颜悦。 就在颜悦将全身的梦元之力全部聚集攻向一点时,她也通过与长敬和吴杳的身体接触之处,将外溢的部分梦元之力强行输送到了他们的体内。 这是连修梦录中都从未提及的修习之法。 一般来说,梦元之力都产自梦境,无论是织者还是普通人类都以通过梦境熔炼的方式得到可供人体吸收的梦元之力,并将这部分梦元之力反哺到自身,从而达到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的功效。 例如最普及,最简单的方法——吃长梦丸。 或是其他梦境衍生品,千世香,梦灵珠等等。 但,直接吸收别人体内转化好的梦元之力这是他们从前听都未听过的事。 因此,当颜悦整个完全消散在他们视线范围内时,他们对自身身体的变化除了“意外”二字,再无其他。 直到他们反应过来,那一阵传进身体每一处经脉,融入每一滴血流的温暖感觉究竟能为他们带来什么改变时,才恍然大悟颜悦送了他们一份“大礼”。 这可不仅仅是单纯的梦元之力,而是可以根据受体自身带有的能力属性,为其加成,并无障碍融入循环体系的神助攻啊! 就拿长敬来说,他直接免去了修炼的步骤,获得了两项可通过金瞳灵眸发挥而出的新技能——远距离探知以及限定时间空间范围的预知。 这两项技能都与他的金瞳灵眸息息相关,如无此刺激,或许他修习个十来年也能练出来,只不过所耗费的时间成本就要高多了。 他能判断出那位惊叫的女子已经遇害身亡就是基于前项技能。 在此之前,他的金瞳灵眸只能将潜伏和即临的危机以近乎本能的反应传递到他的大脑中,并可以将视线所及范围的事物、行动都如慢镜头一般放缓,从而达到灵活应变的效果。 但是此时,这个能力已经大大提升了距离限制,可以令他在直径十公里范围内都提前感知危机降临,且不论这个危机是否作用于他的身上,只要对方于他存在哪怕一丝恶意,他都可以感知的到。 这也是为什么,哪怕他们还在涪陵郡外,对方的攻击也没有朝向他,他也能获知的原因。 虽然他不能如亲临现场一般地将当时的景象全都落入眼中、耳中,但他却可以通过这种类似“直觉”的方式,得知前方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别小瞧这一点,这可是知己知彼的第一步,是他们潜入敌营的关键。 而第二项技能则让长敬更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仿佛他很早以前就已经体验过了这个技能…… 预知未来,是每个人都想要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神迹。 它能为你避开灾祸,也能为你的人生铺向坦途。 但长敬的预知却有点奇怪,说好也好,说鸡肋也着实有点鸡肋。 因为,他能预知的时间范围大约仅限于这项事件发生前的三个呼吸,也就是十秒左右,且对象不是自己,而是与自己保持三米范围内的人。 这项技能如果是在双方交手的生死存亡间,或是关键一击间,将会成为胜负手赛点一般的存在,提前预知对方的下一步攻击,或者交战的最终结局。 但若是在开战前,就基本只能用作判断对手心理的辅助,为接下来的行动布局添砖加瓦。 总的来说,还是非常适合善于玩心计,以智谋取胜,以破梦为攻的长敬。 他也问过吴杳,她获得了什么提升。 吴杳与他不同,不是一项或多项直接的技能,而一次如同吃了灵丹妙药般的身体强度增强,亦或说是一次深达灵智层次的冥想顿悟,直接帮助她打通了关于星灵剑法和控梦术联通的瓶颈难题。 自从她在西岩边境长睡苏醒后,她就发现自己的记忆虽然出现了部分缺失,但对于控梦术的理解更进了一步,令她开始正式尝试与星灵剑法的融合。 但这毕竟是一项可以研究数年的难题,她也没有着急一口气练成惊艳天下的神功,只是颜悦却给她了一个意外之喜。 颜悦灌入到她体内的梦元之力主要就停留在了她的左手臂中,就如在她的手上装上了一个永动机,令她可以有源源不断的梦元之力从左手中控制散发而出,并通过星灵剑法施加到对手身上。 具体而言,这种梦元之力的转化就像是一种能量攻击,如同给星灵剑增加了射箭、飞铁镖的额外攻击手段,只是这个箭头、铁镖没有实体,而是充满攻击性的能量光束。 此时的梦元之力不再是反哺人类,而是随吴杳心意,如刀剑划破肌肤,形成真实伤害。 这无疑是让吴杳的战斗力和爆发力迈过了一个大台阶,直接晋升为一个绝对出乎意料的大杀招。 尤其是在面对织梦渊内鬼的时候。 他们对冷兵器的不屑是根深蒂固的,毕竟有可对精神层面造成最大伤害的控梦术,还要费力学那捅都不一定能捅到对方身上的兵器干啥? 长敬和吴杳只在私下里交流过这件事,并利用短暂的休息时间进行了练习掌握,并没有明确告知重睿和陆路。 但重睿和陆路依旧是对长敬的判断无理由地信服。 重睿也望向涪陵郡的方向,眼眸渐深:“这么说,我们此行也是凶多吉少了?” 长敬知道他是在嘲讽,陆路却是不喜欢长他人志气,哼哼了两声道:“他们敢劫我老爹,我就要他们看看,我陆大爷的大杀招!” 长敬挑眉,莫非陆路也有新发现?还是说他一直小瞧了这个“傻大个”? “什么大杀招?” 陆路摆了一个十分霸气的姿势,一紧马绳,驭马飞奔出去。 “泰山压顶,不死也服!” 第九十五章:买凶 涪陵郡有着明显的东文印记,承载着最深的历史记忆,虽没有大州郡的热闹繁华,却自有一种独有的宁静和独特韵味。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显得很陈旧,行人的步伐与他们的生活节奏一样缓慢,踩着刚落过雨的青石砖惬意又舒适,连寻常人家门口的野猫都有养出了“身娇体贵”的气质,瞧着外人的眼神慵懒至极,微微张嘴打的哈欠竟都莫名有种让人心神安宁的神奇作用。 重睿是带着凝重的思绪和不安来到这里的,可是一走入这平凡又祥和的小郡城,他竟生出了一股到家了的感觉,连脚步都不自觉地轻缓下来。 长敬和吴杳同样感受到了这一点,但他们却没有归家的心理变化,也不知道是不是织者的天赋使然,他们会在身体有意识的控制之前,就自动将注意力放在了梦元之力的感知上。 基层织梦阁的任职经验更是让吴杳养成了首先探寻织梦阁位置,并关注当地百姓身体状况的习惯。 幸运的是,她得到了一个极好的反馈。 她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这里的百姓都是真的平心静气,几乎可以说是无忧无虑地安稳生活了。 一个人一旦受到了噩梦困扰,也许自己不会发现,但织者都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看出端倪,这与口音一样是再怎么遮掩都会留下痕迹的东西。 但是长敬却皱起了眉,如果他没有猜错,这里靠近边境,应当也已经下达了征兵令才对。 犹记得,他们在豫州第一次听到征兵令时,周边百姓的骚乱反应。 而这里,却平静地有些异常了,似乎这件事一点也没有打乱他们的生活节奏和心态。 除非,他们压根不知道要征兵的事,或是……明知这仗打不起来。 陆路打着哈欠,一点也没有昨夜说要靠泰山压顶压死那窝匪徒时的霸气道: “我说,我们这是要直接到枕月舍去当面对质吗?” 重睿想了想,似乎除了直奔目的地就没有其他有必要考察的地点了。 毕竟,即使知道矿脉位置,也要先救人不是? 在来的路上,重睿已经算是极为坦诚地跟长敬亮了底牌,他是在上京靠倒矿发了家不错,但他也并不是对帝国全境的矿脉位置都了如指掌,他选择这行更多的是为了人脉。 他从上京的某一位贵人处得知了枕月舍贮藏储梦石原石的位置就在涪陵郡附近,在其周边还有许多其他矿脉,而且他也知晓了一些诸如“遗珠”这类储梦石衍生品的存在。 他是没胆量私售的,但奈何不过这东西已经在贵族之间悄然流通。 不得不说,他一直有意将在矿产行业的手伸得更远些,虽不能卖储梦石,但他可以靠收集此类信息作为谈判筹码,以备不时之需。 这也是他在黄老的西殿手下摸爬滚打多年混出的经验,有时候知道的越多,确实死得越快,但是无知本身才是可以杀人于无形的大前提。 他是严格意义上的机会主义者,怎么可能放弃收集筹码的机会? 也正因为此,他才可以在得知王大富被绑走的第一时间,就猜到应该往哪儿去赎人,对方又是基于什么原因绑的人。 绑匪要的就是矿脉信息,现在他来了,王大富他是要救的,矿脉位置他也是要获取的,现在就看对方和他要谋的是不是同一条矿了。 不过,长敬已经同样坦诚地跟他透了底,他要找的不是储梦石矿脉,而是寒铁矿。 储梦石虽然也很宝贵,但鉴于织梦渊和枕月舍大概率已经联手,此时储梦石的矿脉位置也就不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了。反倒是寒铁矿,这才是两班人马都想要争夺的东西。 重睿这头兀自筹划呢,长敬却是先一步回答了陆路的问题,而且想法显然与重睿有了出入。 “在去枕月舍前,我们还要做一件事。” 陆路打起精神,“嘛事?” 长敬神秘一笑,瞥过街市上唯一一家关着门的铺子道:“买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 陆路和重睿俱是一愣,随即又反应了过来。 长敬这是想做两手准备,增加他们的胜算。 当然,按照陆路的脑回路来说,就是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被牵着鼻子走了一路,这口气不能咽! 重睿比陆路想得更多一点,不无疑惑道:“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我们的行动恐怕都在对方的掌握中吧。” 别到时候反被人无间道了。 长敬却是低调地摆摆手,自顾自带着吴杳走向那家铺子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们越是自信掌握了我们的行踪,就容易对我们产生轻视,我们也就有了反客为主的机会。” 重睿恍然,带着陆路跟上长敬,冲他挤挤眼,轻声道:“没想到还是你贼啊,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他如果是被动的机会主义,长敬就是没条件也要创造条件掌握先机的机会主义了。 在虚魔幻境的时候,他还对黄老轻易就将长敬收为弟子感到诧异过,那时的长敬虽然也有些小聪明,还有些不到幻梦中就没有办法展现的破梦天赋,但远不如现在这般有种兼具压迫感和信任感的领导力,让人不自觉地跟随和信服。 而且,他现在的能力,真是让他也不禁有些艳羡…… 或许,织梦渊和枕月舍中的异端势力还是小看了他吧…… 这一点,他是乐见其成的。 重睿跟着长敬绕到了这家关着门的铺子后,长敬随手就推开了后门,礼貌性地在门板上敲了两下,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就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吴杳对长敬的举动不置可否,既然是买凶,他们现在要找的对象自然也就是喜欢昼伏夜出的杀手刺客了,反正都是金钱交易,也无所谓面子功夫了。 “老板,一个金锭子的生意做不做?” 长敬的声音不轻不重,在老旧昏暗的铺子里还有些回音,但却是没看到一个人影,也没有人应声。 但长敬也不着急,自顾自在铺子里找了张椅子坐下,还招呼了吴杳等人一起坐下。 没有急着找人买凶的戾气,也没有开个玩笑,说完就走的随意。 铺子是个小二层,楼下堆放着许多杂物,不知道积了多少年的灰,看不出以前是做什么买卖的。 连接二楼的楼梯也很陈旧了,整块的木板之间都有了裂缝,透过一点光就能看见细微的灰尘颗粒飘散在空气里。 “嘎吱,嘎吱……” 不出意料的,楼上传来脚步声,从踏在楼梯上的脚可以看出,是个成年男子,且功夫了得,小腿坚实有力,本可以无声无息地落地,却刻意踩出了些声响,似在提醒长敬等人。 长敬并不认识这铺子里的人,但他在老远的地方,就感受到了这间屋子里的杀气,并没有特意针对他,却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而这种感觉全部来自于眼前这个人。 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看过无数杀戮的人,才会在不经意间就流露出冷冽的杀气。 他走下楼梯露出全貌,出人意料的是,他看着并不年轻,足有七八十岁的模样,蓄着长长的白色胡须,与后边的长发一样,用黑色皮绳打了弯束起,看着怪异,却与他整个人的气质十分相符。 他的脸上还有些老年斑,岁月老老实实地留下了许多褶皱痕迹,可他的双眼却丝毫不浑浊,反倒如一匹饿狼般,透着精光,凶狠而暴戾。 就是这样的眼神,缓缓地在到访的四人身上流转,最终落在了大马金刀坐着的长敬身上。 长敬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挂着笑开口:“这位老先生怎么称呼?” “李兆。” “幸会,还是本家。” “有缘分的才会踏进这里。” 这位职业杀死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说话时虽然依旧冷冷的,但也不是那种不爱搭理人,动不动就连雇主都要一并杀了的类型。 李兆也挑了把椅子就在长敬对面坐下,行动灵活,一点也没有老者的迟缓。 “你想杀什么人?” 长敬扬眉,知道这就是愿意接活了,不愿意接的或是要看杀人再决定接不接的都会在此时一并说明。 “我要杀涪陵郡枕月舍的掌柜。” “三个金锭,不砍价。” 长敬意味深长地盯着李兆,从衣袖里拿出一袋准备好的钱袋朝李兆抛了过去,缓缓吐出两个字:“成交。” 陆路在一旁暗暗咂舌,早知东边的买卖这么好做,他也来这做生意了。你看着杀手接活都这么熟练,一看就知道业务经验丰富,想必赚的也不少。 李兆接了钱就站了起来,似是已经结束对话就要上楼送客。 重睿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李老可是有什么计划了?不妨先告知我等一二,也好有个准备和照应。” 他尊称对方为李老也算是给足了面子,虽说他们并不是真要暗地里把绑匪的人做了,但既然都要下套了,总要知根知底才好打配合吧。 李兆在楼梯上了停了下,话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他会死在今夜亥时三刻。” 冷漠却笃定,仿佛谈论的根本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一条鱼的口味咸淡。 第九十六章:赴宴 “你瞧那老头最后叼里叼气的模样,忒膈应人了……” “他其实还是啥都没说嘛,这我们怎么搞?” “也不知道这次行为是不是真的会被绑匪知晓……我们今晚要不要迟点行动?” 重睿和陆路跟在长敬后边儿走出来,叽叽咕咕地吐槽着李兆。 最后一句话是问长敬的,今晚具体要怎么行动还得商量过。 长敬一边打量周边的环境一边道:“其实他已经告诉了我们很多信息,比如今晚亥时三刻前我们要到达枕月舍,去做这场戏的观众。” 重睿有些不解:“时间我能理解,但是你怎么能确定一定会在枕月舍?” 回答他的是吴杳,“我听说,枕月舍与织梦渊类似,都会在夜晚降临,百姓入睡后进行一些特定的工作。” 重睿想起织梦渊西殿确实都会在深夜中由几位阁老一起研究、熔炼梦境。但他毕竟不是织者,也不曾在枕月舍呆过,因此并不了解枕月舍的规矩。 “枕月舍与织梦渊不同,他们不用炼制长梦丸等物,也不需要提取梦境,他们只专攻于储梦石原石的开采、运输、制作以及销售。白日里,主要的工作的就是出售储梦枕,但到了晚上他们就需要在掌柜的带领下清点库存,并与储梦石贮藏地的管事人联系第二日的原石运送。” 重睿抓到了重点,“既然矿脉位置就在涪陵郡,那就说明大部分的储梦石原石就在涪陵郡枕月舍的仓库,他们必然需要每晚都清点库存,并安排运送给周边各地的枕月舍!” 陆路也转过弯来,“所以今晚枕月舍的掌柜不会去别的地方,一定会出现在枕月舍店铺附近……可是那时候人肯定不会少,李兆会在那里下手吗?” 长敬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带头在前边走着,顺便回答了陆路的问题。 “他一定会在枕月舍下手的。” “为啥?” “因为那些绑匪知道我们已经到了涪陵郡,并觉得我们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前往枕月舍,所以今夜的枕月舍一定是布好了局在等我们。不会有太多人,因为这是内鬼私下的行动,或许还会故意减少人手,让我们掉以轻心。” “如果李兆不知情,就会选择在枕月舍直接动手。如果李兆知情,那他必然会选择背弃我们,在一边看戏。” 无论如何,今晚的战局都不会在别的地方,只可能是在枕月舍。而且在对方全副武装,请君入瓮的布局中,李兆一定不会得手,长敬买凶只是为了埋下引子。 陆路差点跳脚,急道:“这人这么不靠谱还收我们三个金锭??那我们今晚岂不是自投罗网?” 重睿比较冷静,默默分析了一遍道:“不如我们今晚故意放他们鸽子,让李兆先去探探,如果能顺利把枕月舍的掌柜给干了,也算给我们减少对手了。如果不行,他想必也会明哲保身地先退,我们也没有损失。” 长敬却是不认同,“到目前为止,我们都是被动的一方,你爹还在他们手里呢,他们不急,我们急,我们越是不配合他们就越来兴趣,指不定就会拿什么狠招逼我们现身。” “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我们来买凶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误认为我们是要借别人的手开路,正积极地想办法来抢人。但我们的目的不仅是要救人还要套到更多矿脉的信息,现在双方其实都掌握了矿脉的部分信息,他们想要从你口中得到更多,就必然要留一线。 我们故意造成刺杀失败,穷途末路的假象,最后再迫不得已地说出矿脉位置,他们为了验证你所言非虚,就会带着你前去综合两批人马情报所得出的位置,现场勘验。” “这样也就等于告诉了我们,他们所得的另一半信息,我们也就能找到矿脉了!” 重睿恍然道,原来这最关键的一子是要下在自己身上。 不过,他倒一点也没有被人利用的感觉,因为等到了那时,主动权就掌握在了他的手里。 他如何真假掺半地为提供信息救人才是最重要的一步,而长敬、吴杳、陆路三人就变成了打手一般的存在,甚至很可能不会被对方带着一起找矿脉。 但他的人身危险性也是最大的,既要防备被对方看穿伤害他泄愤,又要谨防对方找到矿脉后杀人灭口。 他捅捅长敬,玩味道:“到时候你们会来救我和老爹的吧?” 陆路率先跳起来,“当然啊,他也是我爹,你还是我弟,我陆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将你们都从贼人手里救下来!” 长敬无奈地一摊手,“你懂得,我们的身份不允许放弃任何一个同伴。” 重睿一凛,听出了长敬的一语双关。 长敬的意思是,身为织者,他绝对不会见死不救,把重睿扔虎口里就走,但救他不仅是因为他是同伴,还因为他们有任务在身,他们同样要留着重睿的命找矿脉。 这是黄老留给他们的任务,即使明知是死局也要上。 但是另一层面上,参与其中的织梦渊内鬼即使打杀重睿或王大富,他们也不能以眼还眼干脆杀了他们除害。因为从身份上看,他们才是长敬吴杳真正的同伴。 或许,他们都是像颜悦这般,一时误入歧途,被品阶更高的织者利用的工具罢了。 如果随意动用私刑,决定他们的生死,那他们与异端势力又有什么区别? 长敬之所以会选择李兆加入战局,就是知道普通人在这场术者的战争中,只能做引子,而不能做刀子。 吴杳脸上露出坚定之色,显然是与长敬站在一边。 重睿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拍拍陆路,一副很是感动的模样。 想比长敬吴杳近乎冷酷的理智,陆路感性的豪言壮语更让人心里舒服,哪怕他知道长敬说的没有错。 “我们今晚就按原计划行动,去赴这场鸿门宴吧。” …… 涪陵郡枕月舍,亥时一刻。 所有人都已经到齐,只等这场好戏开场了。 枕月舍的铺面与其他州郡的相差无几,与西岩境内的也大同小异,都是奢华的门面搭配无数上好的珠玉装饰,连那地砖都是成块成块的玛瑙面。 但鲜少有人知道枕月舍贮藏储梦石的库房在哪里。 所谓大隐隐于市,就是这么个道理了。 谁也不会想到,掌握着全境储梦石原石的枕月舍会将极其重要的库房堂而皇之地设在最热闹的街市中,换个角度看也就是放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日夜看守。 对于枕月舍掌柜来说,这不仅是运输和管理储梦石最便捷、划算的位置,还是防止外人偷盗的最佳方式。 但在长敬等人眼里,这无疑也是监守自盗,掩人耳目的妙招。他们现在已经确定绑匪想要的就是寒铁矿,与他们目标一致,且是敌非友,那么剩下的就是斗智斗勇,看谁能笑到最后了。 黑夜中,万家灯火都已经基本熄灭,还亮着烛火的也就只剩下织梦渊的五角阁楼与枕月舍的玉面铺子了。 静悄悄的石板路上,走出一个摇头晃脑,鼻孔朝天的人来,仔细一看,原来他后边儿还恭恭敬敬地跟着三四个家伙,手里提着灯笼照路。 “掌柜的,今夜要搬的货不多,要不就我们几个去好了,您早点回去休息吧?” “是啊掌柜,您都忙活了一天了,陵州那边也没发紧急令,我们就照老规矩拉一车货去可以了,这些事小的们都已经做熟了。” “混账!这话让舍老听到了,你们几个瘦猴还不够填矿坑的,到时候整出烂摊子难道还要我给你擦屁股?” 走在最前头的那个显然就是枕月舍的掌柜了,对着手底下的几个小二都是颐指气使的,指着鼻子骂,唾沫星子差点把烛火都扑灭了。 方才说话的两个小二马屁没拍着还挨了骂,立即就蔫了,倒是另外两个机灵的这个时候凑上来补位。 “掌柜的别气,咱们也是怕您累着了,最近几日不是事多嘛,手下的人也大多派在了库房边守着,就怕那活宝贝被人惦记上,您放心,小的们都是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注意着呢!” “哼,你们都给我眼睛擦亮咯,守好了有你们一口饭吃,没守好,连我的脑袋也要跟着一块掉!要不是咱们的库房有澹台神女的幻梦阵法护着,我还真怕你们这些吃白饭的直接敞开门睡大觉了!” “谨遵掌柜言,小的们就是化成枯骨也要把这门守好了!” “走快些,迟了上峰要责怪的。” “得令!” 几个人很快走过了长街,到了一处偏僻的街角,看着与枕月舍不过百步远,却不知为什么掌柜带人走的路线极为奇怪,生生地在直线条的石板路上绕了好几处弯,晃晃悠悠的灯笼将人影拉的老长,在静谧的黑夜里显得颇为诡异,如同鬼影寻步,飘忽不定。 更为诡谲的是,上一秒还什么都没有的街角突然现出了一个大坑,黑漆漆的望不到底,十分幽深。 也就在这时,一道银光朝着那掌柜的后颈飞掠而去。 第九十七章:交手 “叮!” 刺耳的锐器撞击声响起,阻挡杀机在瞬息之间,但并未解开局面的险峻。 先前持着一道银光从暗处冲出来,直指那掌柜后脑勺的正是长敬等人买的刺客李兆。 他见失了暗杀的最佳时机也没气馁,更没立即逃遁,而是趁着近身的机会挥刀再落,势要将那掌柜的性命留下! 但是他一击不中,自然是已经引起了掌柜和旁的几个小二的戒备,他们立即重重围上来,要救自家掌柜。那掌柜更是吓得在地上连滚带爬,这才堪堪躲过接连的几下夺命刀口。 他嘴间更是着急地大声呼喊起来:“舍,舍老救命啊!” 得了他这声呼喊,方才出手以一枚小小银镖挡下李兆第一刀的人才缓缓从另一头的暗处现出身来。 但却并不是什么舍老,而是一个长敬和吴杳都十分熟悉的人。 来人身着一席贯穿的黑衣,宽袖宽袍,黑金为边,还有连衣的一顶大兜帽将头脸遮去了大半。 这是织梦渊黑袍术者的统一制式,不论是新晋升的织者,还是久居高位的阁老阁主,皆是如此。 是风云镖! 是张远山! 他竟然真的没有死,而且还好好地活着混到了东文帝国境内,到了这小小的涪陵郡,和枕月舍的贼人同流合污! 李兆显然也能看出来人的本事,自知今晚的偷袭必然是不能得逞了,转身就走,衣袂翻飞间,转眼就上了屋瓦墙头。 而枕月舍数人,连带那张远山都没有一点要追的意思,而是朝着大街的方向齐齐矗立着,像是在等什么人现身。 张远山负着手,一如以往在云陵教导林奕林瑶赵清语三人时的模样。 “出来吧,等你们许久了。” 他的话音很冷淡,不轻不重地散在晚间的冷风里传出去老远,回应他的只有几声寂寥的犬吠。 长敬四人也没藏着掖着,就这么静静地走了出来,他们早就猜到了今晚这一幕。 但连长敬也没想到的是,会在这里遇到张远山。 他最后一次见张远山,还是在云陵城外的长月峡,断崖十三瀑内,自他揭破张远山的真面目,并和吴杳合力斩杀了徐先徐老时。 后来的云陵城破,灵渊被毁,掀起白骨之境的场景他没有见着,自然也就没有见到张远山重伤后逃遁的模样。 但他没看见,吴杳当时却是在场的。 此时再次见到张远山,当日无数无辜百姓惨死在白骨幻梦内的景象立即就如昨日之景一般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握着星灵剑的左手不禁加重了力道,袖间无风自动,隐隐有一股庞大的力量在她手臂间流转,激起气力重重。 长敬带着吴杳三人走到了张远山面前,不无嘲讽道:“好久不见,张阁主。” 重睿听长敬这么一称呼,自然也就想起了那年闹得风风火火的云陵叛乱事件,猜出了眼前这人正是织梦渊内部叛鬼头目之一的张远山。 没想到,他现下竟然与枕月舍光明正大地搅和在了一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阴谋诡计似的。 “李长敬,你倒是命长,在这看见你也是稀奇了。” 长敬笑笑没接张远山的茬,而是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四下。 要说枕月舍背后只有张远山一个靠山,他是不信的。 刚才那掌柜的,不是还说有一个什么舍老吗? 会是虞老吗…… 他正想着,又听张远山道:“不用看了,周边我都设下了幻梦结界,寻常旁人是进不来,也听不到的。” 长敬很轻地哼了一声,只有吴杳听到了。 “哦?是枕月舍隐藏库房专用的结界吗?我说以前怎么都没有见过枕月舍的库房呢,原来是有专门的术者为他们打掩护……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处藏有储梦石矿脉的地方都有这般庇护呢……” 话音一落,张远山的眼角几不可查地一跳。 长敬没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在云陵时,你就冒着大不韪,先是派人劫掠了西岩右分阁管辖范围内几座邻城的储梦石,将他们全部藏在了长月峡内,后来更是撕破了脸,无情掠杀那许多情同手足的同僚,只因为他们挡了你的路……” “现在,你又在东文的小郡城替枕月舍看管库房,莫不是这附近也藏了什么宝贝?” “你绑架了我朋友的干爹,也是想找和储梦石一样重要的东西吧。” 重睿站在长敬的侧后方,心下对长敬再次有了震撼之意。 他一向知道长敬是聪慧的,但却很少听他这般话中有话地与敌人对首,而且句句都掐在了双方在意的点子上,不得不让对方好好斟酌斟酌,生怕落了他的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在这守株待兔的一方,就等着对方自投罗网了。 “不错,我们是在找一样东西。” 长敬顺着话音瞥向了方才掌柜的带人以奇异的步伐才踩踏出来的库房门口。 说话的人正从地底下的库房里边儿一步步地走出来,连张远山都自退了一步,给对方让了一个最好的位置,足可见这人的分量。 张远山拱手朝那人施礼道:“舍老。” 长敬看着来人,连自己也未可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这人不是虞老。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松气,或许是他内心中也不希望害死爷爷的人真的是虞老…… 但不可否认的是,来人与虞老亲临并无太大差别,同样是位在枕月舍内掌握实权的人,否则张远山也不会卖他这么大的面子,更不会在他手下俯首做低。 也就是七大舍老中,前三位舍老之一。 重睿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长敬,见他依旧是原先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才安下一点心。 陆路不知此刻局面的严峻也就算了,他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两位五项控梦术精通的前辈大能在此,他们今晚想要讨到好处真不是容易事。 搞不好,长敬三人的命就要搭在这了,就算给他留口气,他很可能也是要坐一回桥墩子,被人用完就拆的。 “人到齐了,我们也就好说话了。” 来人身着紫袍,不如虞老那般浑圆的身材,就如一杆竹子似的干瘦笔直,脸上的褶皱清晰可见,足有上百岁,却不怒自威,比张远山还要肃穆严苛的模样,恐怕再高大几分,就能塑金身进寺庙了。 他甫一开口,就是拿着眼角朝着长敬等人,似是一点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语毕,就自有那懂眼色的小二,立即将一个五花大绑着的胖子抬了上来,扔在了两伙人中间的道上。 重睿看清了人影,第一个唤道:“干爹!” 陆路这才跟着叫了一声:“后爹!” 那舍老轻蔑地一哼道,“我们这么大费周章地把你们请过来,就是想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什么今个儿都在这儿说清楚了。 你我两伙人马都不过是想要找那矿脉,我也不怕告诉你们,我已经找到了大部分的矿脉,并且成功开采出了一部分。你这小子被追杀,也是因为织梦渊的人见你发现了我们藏在瑀江河底的东西,这才不得不杀你们灭口。 但既然那群蠢货几次下手,也不见你尸首,就该是你小子命不该绝,要先来助我们找到所有矿脉的下落。” 长敬盯着舍老,心中飞快地盘算着。 他这一番话显然已是承认了与织梦渊内鬼是同气连枝,沆瀣一气的一伙人,那么他们的目标很可能也是统一的,或许这矿脉还与他们决心叛出织梦渊与枕月舍,宁愿违背誓言,遭梦魇侵袭一生也要如此纠集徒众,冒死作为的原因有关。 他于机缘巧合之下在瑀江内找到的寒铁矿就是他们已经获得的部分成果,但他们显然是急于杀自己灭口,后又费尽心机地使绑架的功夫将他们都引来涪陵郡,想要借他们的手,尽快确定所有寒铁矿的位置。 这说明他们的目标已是迫不及待地需要尽快达成,否则恐有不测,而且这事很可能还有与他们脱不开干系。 如此一想,长敬心中便有了底。 今日,想死似乎还不那么容易呢。 长敬听了这么长一段话,施施然道:“还未敢问这位舍老的名讳呢,也不知道小子能帮到你们什么。” 张远山显然是觉得长敬根本没有资格问舍老的身份,便代替那舍老答道:“知道的越多,死得便越快,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与我们合作,或许你们这些个人都还有个活路。 这天下这么大,我们也不是非要你们走绝路,只要你们肯将所知一切都和盘托出,我们自然不会再追究,咱们就各走各路的,互不干扰,如何?” 长敬的眼睛危险地一眯,似有流光一闪而过,瞳眸转瞬间从黑转金,又从金转黑,浑身的气场都在分秒之间变化得令人无法看透。 他答道:“好啊,只要你们先放了人,我们就与你们合作,反正现下都在你们的地盘里,我们自是知无不答,言无不尽的。” 第九十八章:预知 那舍老和张远山见长敬答得爽快,同时也感知到了长敬方才细微的变化,心下自是打起了提防,但依旧不觉得光凭长敬和吴杳两个乳臭未干的新人,能在他们手底下翻出什么风浪来。 控梦术可不是靠天赋就能走遍天下的,数十年的经验和领悟积累,是他们拍马也赶不上的差距。 就像是林瑶第一次来到温江城,与吴杳手下的时玉阁老交手,比试她最擅长的凝梦术一般。并不是林瑶的凝梦天赋不够出众,她输就输在了对幻梦的理解上,时玉凭借她对凝梦术积年累月的体悟才将她绕进了圈子里,让她破不了自己的幻梦。 重睿和陆路见他们都没有要在放人这件事上纠结,就立即赶上去前,将王大富拖了回来,解开了他身上的捆绑。 王大富身上倒是没什么显眼的伤痕,那大鱼大肉养出来的膘也不见少,但人却是昏迷着,怎么唤也没有反应。 重睿朝着张远山道:“你们对我干爹做了什么?” 张远山冷笑了一声道:“不必着急,等找着了矿,他也就该醒了。你帮我们找的快些,他也就醒的早一些,至少,还能在入土前再看看上京的景色。” 重睿咬牙切齿地与陆路将王大富搀着,长敬也从王大富身上收回视线,他们都知道对方这是依旧绑了块炸弹放在他们心上,让他们不得不从。 想要救人,就要帮他们找到真实存在的矿脉,但这话还不能完全说透了,以防他们说一套做一套,当即就要他们下地狱封口。 重睿看了一眼长敬,见长敬轻微地一点头,才道:“好,我们这就去找矿,去年开春,我曾在一个贵人口中得知,涪陵郡往西走十里地的赵家村里曾挖出过一块寒铁石,摸着重量仅有普通精铁的一半,但触感其凉无比,扔至火中锻烧许久也不见其变温变色,许就是你们要找的东西了。” 那舍老总算正眼瞧了重睿,知他说的是真话,但他却道:“你说的这处,就是我们成功开采到矿石的地方,那里的村民都已经被我们高价迁出了,附近方圆别说十里,二十里我都凿干净了,其出产量并不十分充裕,定是条支脉,主脉不在这。” 重睿顿了一下,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一大片开矿后的荒山废地。 这样的地方通常都是掌握在皇家手里的,有兵将看守,也就不会有百姓接近知晓。 但是这寒铁矿与储梦石一样,与寻常矿产不同,都是独享于一家之手,于国于民都有战略意义的存在。 枕月舍从织梦渊分离而来,自有澹台女一族传下来的法子掩盖矿脉位置,但这寒铁矿就不同了,它一旦没有了皇家的庇护,也没有枕月舍和织梦渊用幻术的法子遮掩,那可就暴露在全天下的眼里了。 任谁都想要来分一杯羹,东凿一块西凿一块的,拿去铸铁炼剑,不止是平头百姓家,可以说东西帝国任何一边儿率先取得大量寒铁矿,用其打造出一支支奇兵,那就是重划亚安大陆领属的大事。 本来东文帝国自己人先找到了,呈于天听,让官家最先掌握了部分矿脉所在,知而不开,留着做忌惮也好,做后备也好,怎的都不会马上引起战事。 但谁知,织梦渊和枕月舍的内鬼竟然也想要这铁矿,难道他们也想要建军制编行伍开战? 眼下,上京陛下那边已是先发了征兵令,想要震慑下对铁矿有异心的人,但这招只能镇住大部分猫猫狗狗,镇不住专司开矿的枕月舍和有无数精通控梦术的织梦渊。 他们就是要趁这个时候,将皇家掌握以外的所有矿脉都在幻梦的掩护下开采出来,归为己用的,到时候别人再找到也只能望着一个个矿坑捶胸顿足了。 重睿确实还知道其他矿脉位置,但他却有些犹疑是否要在此刻全部吐露,如果半真半假地指个地儿,到时再集他们四人之力,冒死一拼,是否还有脱身的可能…… 他这还没结论呢,那舍老一眼看穿他心里的小九九道:“姓重的那小子,我劝你还是老实一点,小心祸害到千里之外你另一个养父那里去,到时候你想救,怕是也来不及了。” 听此一言,重睿和长敬均是一震。 长敬原先已经准备大开的金瞳灵眸也是一收,王大富的性命于他或许是还可以一拼,但黄老的命却是他绝不可以拿来做赌的。 不仅是因为黄老是他的师父,还因为如果黄老一失,就等于整个西殿的虚魔幻境,半个西岩都陷落了啊! 重睿更是无法抛开黄老,是黄老当年将还是弃婴的自己捡回,哪怕什么都没教他,也是给了他这一条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促使他答应长敬同他一起找寻矿脉,这也是看在黄老的养育之恩上啊。 吴杳持剑微微向前一步,与长敬比肩站在了一起,目光坚定不移地望着张远山与舍老。 她最恨的,就是异端势力残杀同僚一事,黄老更是守卫一半疆土的功勋老将,如今他们连窗户纸都要捅破了,她也就没什么好掩藏的了。 那舍老似乎现在才注意到吴杳一般,视线在她手中的星灵剑上顿了数秒,微微眯起了眼道:“谷老的弟子,可惜了。” 吴杳见过许多以剑识人的,他们大多都是自己师父那一辈的佼佼者,到了如今更是青云顶上的人,但她却从未将他们摆在师父那一个位面上真正敬重过。 她平静道:“如果师父在这里,他也会对您说,可惜了。” 张远山听得一皱眉,就要发作,那舍老却是大笑了三声,似是对此浑不在意。 “我尊他一声谷老,是因为他乃公认的情绪之神,其术法和剑法皆已自成天下一绝,然则他却不肯与吾等共谋大业,偏还死得这样早,无法看见织梦渊的下一个盛世了。” 重睿一狠心,张了嘴就想要自己知道都和盘托出。 长敬突然接过话茬道:“织梦渊的下一个盛世,您还能见不见不到我不敢说,但我等一定是能见着的。” 舍老对着长敬就没这么客气了,见他暗讽自己年岁已达,行将入土,又自大地觉得自己定能平安渡劫,将他们都击败,立即就冷了下来。 “哼,你们若是再不肯说出矿脉的位置,别说百年了,就连今晚也活不过!” 长敬却依旧如笑面虎一般和气,兀自上前了一步,更靠近他们道:“其实我也知道不少信息,不如我先说与你们听,看我们的命值不值活过今晚。” 重睿和吴杳俱是看向长敬,不知道他这是何意,难道他真的知道矿脉位置吗? 可是如果他知道,那为何还要拉着重睿一起来涪陵郡? 或者说,他是有什么新计策? 走在前头的长敬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吴杳的身型,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除了方才说的赵家村,我还知道涪陵郡以西更远,接近百里的位置,靠近图拉山脉分支枣荡峰一带曾有人挖出过寒铁矿。” 重睿一惊,这正是他先前张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的第二处矿脉位置…… 长敬没看重睿,而是紧紧盯着张远山和舍老两人的脸,见他们皱着眉就知道自己说中了。 “怎么?这处也开采过了?那枣荡峰南侧的古坳口挖过了吗?据说那里以前就曾是图拉山脉的主脉,是后来被温江下游的黄土积高了地势,将部分较矮的山地都掩埋了,才被官府的人画地图的时候算成了侧峰。 要说起来,那地方也是宝地啊,离咱们西岩也近……” 重睿这下是惊地下巴都要掉了,因为长敬说的这两处地方都是他仅知的另外两处矿脉了。 但关于图拉山脉那部分,他是不知道的。 吴杳听了这许久,结合对面两人的脸色,她也琢磨出来了。 重睿或许震惊,那是因为他不知道长敬新得的技能。 但是吴杳却可以肯定,方才定是长敬用金瞳灵眸的预知技能,知道了如果他没开口,重睿定然是要为了保全黄老和王大富的性命而说出这两处位置的。 他们俩人说,是截然不同的效果。 虽然只有十秒的预知范围,但也足够长敬拖着节奏吓唬对面的人了。 舍老听到长敬所说,果然开始犹疑。 第一处枣荡峰,他是探过的,真矿是真矿,但与第一处赵家村的储量差不多,后面的这处古坳口,他最近才刚得到一点风声,说是疑似,如今再从长敬的口中得出,他不得不相信了几分。 而且他有意无意地多次提到图拉山脉和西岩边境,难道他已经知道了织梦渊最大的秘密…… 长敬说完也不催着他们,毕竟现在着急找矿的可不是他们。 他确实是通过金瞳灵眸的预知得到了重睿接下里想说的话,换个角度想,他现在甚至可以说是已经完成了黄老给的任务。 黄老并没有让他们去把寒铁矿都挖出来,或者将矿脉位置昭告天下,他只需要在此后偷偷送出一封书信递到黄老手中即可。 但此时,他还需要面对一个棘手的问题才能脱身。 张远山看长敬笃定的模样,就知道他所言十有八九是真的了,便道:“既如此,你便同我们走一遭吧。” “只要你一人。” 第九十九章:寻矿 “只有我一个人,可不能帮你们找到矿脉。” 长敬一点也不“领情”,还颇有几分拿架子。 张远山立即就有点要发作的样子,怒目瞪着长敬,双拳紧握,似是再看长敬一眼就要忍不住将这不知天地厚的兔崽子给剁了。 “你当我们没你就找不到矿脉了吗?!” 舍老伸手虚摆了他一道,面上虽也不快,却是又开口道: “既然是合作,就不整那些虚的了。你的人跟来也可以,但我也不保证他们能全须全尾地回去。” 吴杳不等长敬作答,就自上前一步,横剑道:“正好,那我们和张阁主的账就路上慢慢结吧。” 长敬知道吴杳定然是跟去的,这才没有答应说一个人去,倒也不是他贪生怕死,而是他担心将吴杳一个人留在这里,万一又遇到织梦渊的暗杀,他们分作两批反倒容易被人设计击破。 再者,他是打算趁着找矿脉西兴这趟,直接找机会回西岩帝国黄老那边复命的,两个人一起到时候也好省些时间。 但是至于重睿和陆路等人……离开了他们才算是真正安全。 长敬转回身道:“重兄,陆兄,此番凶险,恐是要就此作别了。你们放心,我既已告知了他们矿脉位置,他们也就不会再为难伯父和你们,你们即可就启程回上京吧。” 陆路着急道:“这怎么行!我们是一起来的,怎么能卖了兄弟,自己做逃兵!” 重睿敛目沉思半晌道:“好!我们就在上京等你们平安归来!” 陆路一看重睿竟然同意了,一双浓眉都皱成了倒八字,“重弟!莫不是你也是贪生怕死之辈!” 长敬帮着虚托了一把依旧昏迷着的王大富,深深地看了一眼陆路和重睿道:“长敬知陆兄恩义,但今日之事并非你想的这么简单,伯父需要有人照顾,你们先行返程,我们自会再见。” 陆路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是看长敬如此坚定,他最终也只好重重地一点头,“好!我等你们回来再畅饮三天三夜!” 长敬这才略放了一点心,重睿他不担心,但他还真有点怕陆路这个傻大个会执意要跟着他们。 在来的路上,重睿就曾私下里跟长敬说过,他之所以会来东文,就是一路找着自己的身世线索来的。 凭他的智慧和身手本不该经那许多风浪,还逼的他改头换面,弄成一身伤落魄到一个老农户家里去的。 但正是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身世不简单,才会在查探的过程中被原先灭他家亲的一伙人追杀。 他已是查到了此事的主谋就在上京,他即使是冒着风险,也要去那上京谋划一番的。 他不可以死在这里,更不可以让自己的努力白费。 他一定要摸清自己的身世,找到当年他被迫遗弃在西岩帝国的真相。 不仅如此,他还要那些人亲眼看着他登上九荣宝殿,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所以,长敬不怪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重睿是如此,长敬和吴杳亦是如此。 等重睿和陆路带着王大富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走出了幻梦,长敬这才跟着张远山等人上了路。 他们摸索了这许多年的秘密就将在他们眼前揭开一角了。 …… 古坳口说远不远,说近马儿也至少跑个三五天。 涪陵郡所在的陵州本就靠近边境,但因着此处多小山的缘故,就显得隔着千山万里,少不得要绕些路。 枕月舍的人虽说着急开矿,但还真没急到要在手指头能掰过来的日子里就一统天下,因而这几天赶路反而没有长敬他们从上京南下到涪陵郡时的辛苦。 但也说不上轻松。那舍老说是合作,但是这一路上张远山可没对他们客气。 熟悉的双重梦境缩小了范围将他们困在了简陋的马车上,如他们有任何异动,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发现。 他不惜耗费这许多梦元之力困住他们,防备他们趁机逃走是一回事,戒备他们耍花招又是另一回事。 长敬能看出他们的布局深远,他们自然也能看出长敬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他们的小算盘。 吴杳和长敬乍一看到这双重梦境,对视一眼,都想起来前些年的事情。 那时候在温江城,也有人曾试图用双重梦境将他们和林奕等人暗杀于雨夜的后山。 那时,他们五人经验和术法都不如现在,第一次面对双重梦境还有些吃惊。此时他们都各自上了一个台阶,对双重梦境倒也不陌生了。 对于长敬和吴杳二人这般经历过许多世间顶级幻梦阵法的人来说,想要破这双重梦境也不是难事,但长敬却选择好吃好睡地在幻梦里呆着,养精蓄锐。 开玩笑,张远山自己要费这力气施展幻梦术,他哪有不成全之理? 到时候他越是虚弱越好,他们才越有机会逃脱。 但那张远山也不是傻子,怎肯让长敬二人舒舒服服地坐享其成? 幻梦里自然也少不了明枪暗箭,时不时地就要给长敬来一刀子,就算伤不了他们,也要他们时刻警惕着,等到他们精神疲惫后,自然也就听话了。 两边各自打着主意,心照不宣的打着太极。 那些暗枪暗箭长敬还真没看在眼里,金瞳灵眸一开,这些玩意儿就成了小孩子过家家一般,不用吴杳出手,他就当下棋落子似的打发了。 真正让他关心的是,枕月舍费这么大功夫找寒铁矿究竟有什么目的? 说枕月舍和织梦渊不满如今三足鼎立的现状,他是信的。但说枕月舍和织梦渊也想利用这寒铁矿制造兵器建军立业,他是不信的。 他们两家就算是野心再大,也不会舍近求远,放弃自己的优势力量,而去捡什么从未接触过的兵法战术与两大帝国都开战的。 无论如何,他们都需要得民心,才能得天下。 那么,这开采寒铁矿很可能就是与俘获民心有关了。 还让他疑惑的一点是,为什么这最大的寒铁矿脉都聚集在图拉山脉附近呢? 这不得不让他联想到边境西面的陇盖山脉。 东西两大帝国的边境是以山脉作为天然分界线的,边境线基本就是按照着山峰线路划分的,以西称陇盖,以东为图拉,各分天下。 但是还有一座山脉藏在它们之中。 这座山脉由来已久,其名讳更是为人所熟知,但就是没人知道它确切的位置在哪里,就犹如那话本上写的桃花源一般,只知仙人自那处来,奈何遍寻无处。 那就是,无名神山…… 在修梦录关于澹台女创立织梦渊的那篇史则中曾言,她为防止有异心者贪图控梦术之便,而进山偷学术法后谋乱世间,故特用其最后的精血化作一道永存的幻梦屏障,将控梦术的发源之地掩藏了起来。 并命第一批弟子全都驻扎在此,在织梦渊的体制完善建成前不得入世。 在封山前,大家都只知道无名神山在两国边境交界处,但由于澹台女是在临终前才宣布的梦境之谜,还没等大家来得及去“寻宝”,她就施法封山了。 这才有了无名神山的名讳,却没有无名神山的进山线路的故事。 普通民众不知道具体位置,但却总是有人知道,并进出过的。 譬如他们这些织者,虽说没有织梦渊本部的诏令,不得自行前去寻找无名神山,但若真是得了诏令前去,或是有其他资格进入无名神山的织者,那都是可以通过自身能力,顺利通过无名神山的幻术迷障的。 又譬如,枕月舍内那三位本身就是从织梦渊本部走出来的舍老。 长敬还知道,这世间所有的储梦石基本都出自无名神山一带…… 如此,结合所有可疑信息,长敬心里已是有了一个惊人的猜测…… 枕月舍本就负责掌管储梦石的一概事宜,那么他们怎么会没有进过无名神山? 或许,储梦石矿脉就是凭借着当年澹台女遗留下来的幻术才得以掩藏在世人的眼皮子底下。 那么,他们现在前去图拉山脉一带寻找的寒铁矿,很可能就与储梦石和无名神山有关。 毕竟,储梦石才是枕月舍的根基所在,才是他多年敛财的工具,也是他与织梦渊之间最大的联系点。 至于寒铁矿与储梦石究竟有什么关系,就要等到了古坳口,挖过了地才知道了。 如此,长敬和吴杳在张远山布下的双重梦境中又冥思度过了几日。 长敬二人看不到外界的环境,本是无法判断位置的,但梦境突如其来的波动,令他在第一时间警觉起来。 幻梦并没有被撤去,但他们却可以隐隐看见马车外的世界了。 这说明…… 梦主对幻梦的控制受到了干扰,梦境有裂痕了。 好时机! 长敬的金瞳灵眸瞬时大开,轻轻松松地就找到了梦眼所在,带着吴杳就简单粗暴地破梦了。 他们跳下马车,看到捂住胸口,带着怒气站在一旁的张远山。 长敬笑嘻嘻地抱拳道:“对不住了张阁主,实在是憋坏了出来透透气,没伤着吧?” 张远山拂袖哼了一声,竟也不与长敬计较了,直接朝着山谷里走去。 第一百章:磁场 本来张远山的双重梦境也不是这么容易破的,眼下非但被长敬轻而易举地打破了,他竟还一点都不在意,这倒是稀奇了。 长敬勾起了兴趣,看来这古坳口还真是藏着大宝贝啊。 光是能让张远山丢下他们,自己奔着往前走这一点就已经告诉了长敬答案。 原来,这里就是枕月舍想找的地方。 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更没有什么农家小舍,有的只有曲折的黄土地和不高不低的山峰轮廓。 长敬望着这光秃秃的,没几根树杈的山头,喃喃道:“古坳口啊……” 吴杳心中也不无疑惑,“我之前并未听说过这古坳口……” 长敬笑道:“要不是重睿这小子,我怕是也根本不知道这里竟然会有宝贝,我们就当临行前在东文帝国的最后一趟公费旅游吧。” 他和吴杳已经私下确定了要在这里设法脱身,直接回京都的计划。 吴杳嗔他一眼,知道长敬心里必是已经绕过了好几十重弯,开玩笑只是为了让她心安。 “别贫了,赶紧跟上去瞧瞧吧。说不定张远山已受了重伤,我们就趁机……” 长敬带着吴杳跟着张远山走进山谷,答道:“方才我破梦时只出了三成力,那张远山看着也不像是因为自己受了重伤而失去了对幻梦的控制,倒像是受什么外力干扰,以致于他的梦元之力被吸附走了部分……” 吴杳奇道:“外力?这里能有什么外力……” 她说道一半,联想到长敬所说的吸附,与他们此行寻矿的目的,她也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储……” 长敬状似无意地拂过吴杳的衣袖,她立即会意,咽下了刚到嘴间的话。 他们都不是无知的小白兔了,经历了这么多事,几乎事事都与储梦石有关,张远山更是因为在西岩帝国东南多城偷盗储梦石而暴露身份被缉拿追杀,如果她这还不能想到关键之处,她也就别做劳什子阁主阁老了。 储梦石虽不是织梦阁的管辖范围,但储梦术他们都是熟知的。 这世间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天然吸附存储梦境,那就是储梦石。 张远山用来囚困他们的双重梦境,很可能就是受到了储梦石原石的影响,产生了脱离梦主控制的偏向,并以强大的吸附力,夺取了部分张远山的梦元之力。 一般来说,单块的储梦石原石需要人类枕其而眠才会存储梦境、吸收梦元之力的。但如果是大量的储梦石积聚,就会形成一片吸附力度极强的磁场,只需要稍一靠近,便会自动获取梦境中的梦元之力。 能将张远山这等术法精妙的梦境吸取大半的,足可见这里的磁场之强。 磁场越强,也就越说明这里埋藏着大量的储梦石。 难怪张远山会兴奋地连长敬也不管了,兀自入山去了。 可是,他们不是奔着寒铁矿来的吗? 长敬见吴杳想通了最关键的部分,但仍面有惑色,便知她卡在了哪处。 他隔着袖子抓住了吴杳的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脚步却是一点没缓。 “别着急,等他们开了矿,就知道其中的联系了。” …… 等他们再见到张远山的时候,那神出鬼没的舍老也出现了,还带着一帮手下热火朝天地挖起来了。 张远山站在一旁,恨不得自己也动手,但碍于身份这才忍住了,嘴间还难以抑制得自言自语道:“真是天助我也啊……我从前怎么就没发现这里呢……” 舍老负着手看那些人朝着一处位置深挖,脸上也有喜色,“是这里不会错了,这里一定就是主脉……” “没错,你们确实是白费了许多功夫。” 舍老和张远山整齐地转过身,冷着脸瞧说话的长敬。 “你说什么?” 长敬一点也不在意他们的脸色,他既已确定了他们的目标是储梦石,自然也就有了底。 “你们一直打着寒铁矿的名义找矿脉,其实是想找储梦石吧?但是织梦渊入世百年来的所有储梦石都是自无名神山开采的,即使你们枕月舍从织梦渊分离了,这一点也没有变过。 而这里一没有无名神山的幻术屏障,二没有看守的织者,也就说明这里并不是织梦渊当年规划在内的矿脉所在,很可能除了我们,就没有别人知道了。如此一来,你们这幅模样,显然就是要独吞了这批储梦石……两位好计谋啊。” 张远山怒目圆瞪道:“李长敬,你仗着有几分小聪明就以为一切都尽在你的掌握了是吗?!你有何证据说我们要找的就是储梦石!” 长敬施施然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光亮的黑石头,接招道:“方才我在这附近的地上瞧见了这东西,触感冰凉,量轻,想必就是寒铁矿了。再看这光秃秃的山头,显然是曾经作为矿场进行过采挖,后又用土埋上了。 因为时间尚短,所以树木都还没长出来。但既然是开采过的矿必然是会留下痕迹的。这块寒铁石就证明了这里此前开发的是寒铁矿。 如果张阁主和舍老真是想找寒铁矿的,怎么会看不出这里早就已经把寒铁矿挖干净了? 既然你们不悲反喜,还命人当即就开挖,就说明你们真正要找的东西,就在这下面。” 长敬的话散在风里,传到张远山和舍老的耳朵里,令他们逐渐冷静了下来。 舍老道负着双手朝着长敬带着逼人的气势踱步而来,:“李长敬,你既已猜出来了,放在心里多好,何必说出来自寻死路呢?” 长敬轻笑了一声,将寒铁矿收回衣袖。 这寒铁石根本不是他在来路上捡的,而是他从瑀江里捡的那块。 他不过是将心中的猜想拿出来做个验证,诈他们一下,不成想竟真让他猜中了。 “舍老,您应该是早就知道了寒铁矿和储梦石相伴而生吧。于是你就打着找寒铁矿的名义找储梦石的矿脉,你们想要私自开采储备,另作他用,并不打算呈报给枕月舍与织梦渊。 不过您之前应当是通过其他几条矿脉开采的经验猜到了寒铁矿通常会在储梦石之上,只要挖开了寒铁矿就必然可以找到储梦石了。 但你没想到,原来上京里那位陛下说是找矿但不开矿,其实暗地里已经开了这么大块地方。可惜了,他不知道只要再继续往下挖就能找到比寒铁矿更珍贵的储梦石了。” 长敬猜测上一位在这里大肆开矿的是当今陛下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如今,敢在东文帝国内开采寒铁矿还不让别人发现的,除了枕月舍也就是上京那位了。 既然舍老和张远山从前都不知道这里有储梦石,自然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这里曾经有寒铁矿了。 这么一想,还着实有点为上京那位可惜。毕竟,如果他早一步发现这里有大量的储梦石,也就没他和重睿什么事了,搞不好还可以就此掌握了未来的先机。 黄老任务也就没法这么快地完成了。 他这头还在感慨天意弄人呢,张远山和舍老也有此想法,不过他们是庆幸。 眼下,他们只要杀了李长敬和吴杳也就没人知道这里的事情了…… 吴杳发现了舍老的眼神变化,左手一抖,星灵剑就幻化而出,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她左臂上若有若无的淡黄色光晕。 正好拿他们试试手…… 张远山也撇下那边埋头苦挖的手下,与舍老汇聚在一块儿,并没有将这两人放在眼里。 当日云陵一战中,他被吴杳这臭丫头摆了一道,他今日就要出了这口恶气。 舍老道:“李长敬,你可曾想过方才逞一回英雄,是要将你身旁这位小姑娘的命也搭进去的。” 这话根本不用长敬回,吴杳自己就答了,依旧与涪陵郡那晚的反讽一个味道: “你可曾想过做如此有违天道的事,会将你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舍老似是被逗笑了,看着吴杳年轻的面孔追忆起往事来。 “想当初谷老被奉为情绪之神的时候,嘴皮子功夫倒是愈发厉害起来,看着爱与人处处逞口舌之快,实则是最不在意他人言语的。你看着,与他有几分相似。就是不知道这控梦术学得他几分?” 吴杳横剑一摆,聚力于手腕,朝着那舍老就是一招巧取豪夺! “那就来试试!” 她这还真不是莽撞,而是早与长敬商量好的。 想要凭嘴上功夫脱逃是痴人说梦,完全以武力对抗更是以卵击石,但是若是两相结合,铤而走险,这结局犹未可知! 然而,接她剑的,却不是舍老。 而是张远山! “你的对手是我!云陵一别,让我也看看你有多少长进!” 张远山的话音尚未落下,风云镖就到了。 他的成名之路与谷老颇为相似,皆是兵器与术法俱有一绝,于术法上是能摄人心魄,扰人心神的阴阳钟,于兵器上就是这风云镖了。 锋利的镖尖如淬了毒一般,闪着危险的光芒,若是让它擦着了一点油皮,那都是敲开了死亡的大门。 长敬却是也一点也不担心吴杳,而是在同一刻朝着那舍老出手了! 第一百零一章:过招 长敬的招式很简单,简单到与孩童打架也不过如此。 他笔直地朝着舍老的面门挥出了右拳,没有任何兵刃在手,也并不是幻梦术的起手式。 然而,那扑面而来的煞气却如同立即将人坠入零下八十度的冰窟,浑身的汗毛全都被迫竖起,迎接这避无可避的拳风。 舍老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感受到了深达肺腑的威胁。 他一直负在身后的手快如闪电,霎时出现在了长敬的右拳前,并将它拦在了半途! 然而,他使出了六分力的手掌却如握住了一个软绵绵的面团,即使他方才不接这一拳,任他击打在身上了,估计也就一个姑娘家粉拳的力道。 可是,能掀起如此狠厉拳风的拳头怎么会这般脆弱? 舍老的脑海中闪过一瞬的疑惑,但很快就被他抛之脑后。 他是谁?长敬又是谁? 再厉害的手脚功夫到了控梦术面前都是不够看的! 舍老张开的右掌曲起两指,呈幻梦术的起手式,幻梦术拈手而来,随风幻化。 他在无名神山中修习了三十余载,岂是这么一个小毛头可比的? 长敬也是织者,他自然也看出了舍老是要将这场战斗转变为控梦术的单方面碾压虐杀,但! 长敬原先紧握的右拳竟然也在此时猛地张开,中指和大拇指一捏,一模一样的幻梦术起手式就施展开来,竟打算以幻梦术,以刚克刚! 有意思! 舍老的嘴角一扬,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么嚣张的后生了。 他倒是要看看,李长敬这个刚入织梦渊不过两年多的小织者能变幻出什么幻梦来。 舍老心中如此想着,手中的幻术却是没停,一抹与周围环境精妙融合的幻象瞬息之间就释放了出来。 与此同时,长敬的梦境也在同一时刻瞬发而出。 不,不止如此。 还有金瞳灵眸! 琥珀色的眼眸如睥睨万物的兽中之王微微抬起,居高临下地盯着舍老的双目,似有一股漩涡就在其中盘旋汇聚,天地间所有的灵气都如虹吸一般吞噬着能量。 舍老制造的梦境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阵风沙,梭梭声中几乎令人分辨不清这是不是矿场中偶起的一阵微风,掀起地面上的沙尘无数。 紧接着,一道锐利的利斧开凿声“砰!”地一下炸响在耳侧,与先前长敬刚刚走到山谷中,看到一群黑衣人围在矿坑周边齐齐挥斧落斧时的画面极为相似。 然而,这一次,锋利的斧面不再是落向坚实的地面,而是朝着长敬伸展的右臂而来! 如果不避,他的手臂就将被齐根斩断。 若是经验缺乏的年轻织者,乍然遇到与记忆、与周边环境如此相像的幻梦,确实极有可能会作出本能的反应,抽回手臂,中断对自己幻梦的控制。 然后,迎接他们的就会是致命的第三击。 舍老的左手就隐在风沙之中缓缓靠近长敬的前胸。他利用利斧斩击引开长敬的注意力,只要长敬心神一乱,他的左手就将狠狠地抓住长敬尚在欢快跳动的心脏! 可惜,长敬并不是那些缺乏经验的年轻织者。 他还不是织者的时候,就曾随吴杳多次闯过险恶的暗境,他学会的第一课就是克服自己对幻梦的的恐惧。 吴杳的话,犹如在耳! 只有把握住自己的心神,就没有幻梦能伤害你! 长敬的右手在利斧即将斩落之际猛地一收,舍老的左手就果断出击! 五指上那又长又利的指甲隐隐有黑气缠绕,不知是淬了毒还是练了什么诡异内功,只要轻轻一触就必将伤及肺腑。 但是,舍老有后招,就不许长敬有后招了? 他的幻梦这才刚刚开始。 舍老志在必得的一击落空了。 他的眼睛危险地眯起,知道自己中计了。 空落落的触感告诉他眼前的这个长敬根本不是实体。他的幻梦术改变的不是环境,而是他自己。 他制造了一个虚假的幻影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并且极为配合地与舍老演着戏。 用幻梦编织一个人像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在对手面前施展幻梦术的同时完成虚实替换,并且不让对方察觉到丝毫变化。 这可不仅仅是要骗过视觉,更为重要的是要骗过一个术法远比自己高深的术者的感知。 所有幻梦都是以梦元之力为基础的,幻梦的诞生也必然连带着梦元之力的波动,想要隐藏如此细微的能量波动,考验的正是一个人对至微细节的把控。 而长敬的金瞳灵眸就恰好可以做到这一点。 他在第一时间将金瞳灵眸暴露在对手面前,不仅仅是为了破除对方的幻梦影响,更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布局。 第一颗棋子已然落下,接下来才是斗智斗勇的好戏。 而另一头的吴杳和张远山,打得就没有这么精致了。 吴杳的星灵剑法讲究的就是一个“灵巧”。 她师父谷泰维在世的时候,星灵剑在他的手上何止千百种变化,只要他想,就没有一道相同的招数。 吴杳虽然从小就在谷老的手下照猫画虎地学习星灵剑法,但剑术这种东西并不是完全照搬一个人的招式就意味着学成的。 就如江湖中的各大门派虽都有一种不外传的武功秘籍,或是掌法,或是拳法,亦或是某种兵器、内功心法的精妙使用,但无论如何传承,每一代核心弟子都与当家师父所授有所不同。 其不同之处就在于“原创”与“独创”的融合。 别人的终归是别人的,只有将自己的特点融入其中,才能将其真正变成自己的。 谷泰维的星灵剑绝在“变”,而吴杳的星灵剑则在“动”。 看似都是在无穷的变化之中攻防兼备,以攻为守,亦可化守为攻。但吴杳却是每一个招式都事先经过自己精妙的考量。 从拔剑开始,吴杳的银剑就没有停下过挥动。最先攻向舍老的一招巧取豪夺虽被张远山半路截下,但她的剑势并没有因此被打断,反而是顺势追击,从善如流地转换了攻击对象,流畅地仿佛本来就是朝着张远山的要害而来。 铿锵的剑身抽动声中,一道柔软的银光几乎舞成了一堵墙,随时都有倾倒在对手身上的可能。 她不求每击必中,也不求见血封喉,但她的星灵剑却让张远山感到了巨大的压迫。 没错,就是压迫。 被碾压的是他! 张远山浑身的气血都逐渐被提了起来。 他犹记得,在云陵城时,吴杳的星灵剑法虽说也异常狠厉,却并无眼下这般令人摒着一口气不敢松懈丝毫,生怕自己多喘一口气,或是分神一个呼吸,自己的脑袋就要与脖子分家。 他的风云镖同样是快得人眼花缭乱,若是对方一个不小心也可能被伤及要害,可是吴杳的不小心前还有一堵“剑墙”。 绝大部分的风云镖还没有靠近吴杳就被无情的银剑抽飞,少有的几枚风云镖虽幸运地穿过了剑墙,但这并非是吴杳的失手,而是她压根就不觉得那些铁镖能对她造成什么威胁,故而“偷懒”刻意放过去的。 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无一失误。 那些闯过剑墙的风云镖通通错过了她曼妙的身躯,孤零零地扎在了黄土地上,尖锐的镖尾兀自颤动,如同嚣张的笑声,嘲讽着它的主人——张远山。 张远山的怒气值一度攀升。 一年前,他在云陵战败失势,他带着重伤背井离乡来到东文帝国,屈身在一个小小的郡城,为枕月舍的人看守仓库。 他堂堂一个分阁主,落到如此田地,都是被李长敬和吴杳所害,如果不是他们,他的伟业早就建设过半,入主青云指日可待,还怎会有今日一战?! 不甘,我不甘! “吼——” 张远山双眼通红,双手齐展,空门大开,将血肉之躯直直地展露在了吴杳的剑下,喉间低低地传出一阵压抑的吼声。 吴杳并没有因为张远山突然暴露出来的空门而冒进,她反倒谨慎地停在了张远山一步之外,但手中剑却没有停。 张远山并不知道,吴杳方才的星灵剑法虽比云陵之战有所长进,但还并不是吴杳的最强一击。 她左前臂上的隐隐流光已经凝聚成了一个淡黄色的光环,如同取了月辉精华制成了一弯精妙绝伦的黄金镯,妥帖安静地垂于她纤细的手腕之上。 星灵剑正是因为有了它,才让吴杳顿悟了“动”字一诀,剑身舞得更加有灵气,招招灵动巧妙,化腐朽为神奇。 然而,她从颜悦那里得到的新技能还没有施展出来呢。 这天下,还没有一人可以将控梦术与剑法相结合。 幻术终究不是必杀技,沉默而冰冷的剑锋才是能置人于死地的必杀器。 “咚!!” 吴杳没有冒进,她听到了那足以撼动心神的钟声,如果她此时掌控着一个幻梦,必然是要破功的。 阴阳钟起星河落…… 阴阳钟,风云镖,皆是张远山的绝技,也是间接害死她师父的凶器! 吴杳的手腕一凛,银剑稳稳地朝着张远山的右手汩动的命脉而去。 若断你一掌,看你还如何敲你那破钟! 第一百零二章:报仇 阴阳钟全盛时期的威力吴杳没有经历过,但她也可以想象到其中的厉害。 张远山成名时,正是他坐上右分阁阁主之际,其他三个分阁均曾派人以祝贺为名特意来到云陵,以求与张远山切磋一二。 张远山善交际,自然不会都拒绝,其中一位辈分颇高的前辈最终与他交了手,虽败了局面,但却对张远山大为赞叹。 称其阴阳钟足以撼动天下万民的心,无一人可以逃脱。 此言并未夸大,就连吴杳的师父谷泰维也曾在阴阳钟下,勾起了许多年少时的回忆。 此时的吴杳,也没有幸免。 就在她的剑刃即将碰触到张远山腕间的皮肤时,如同有人以两指大力捏住了她薄薄的剑身,令她无法再进分毫。 而她的眼前,也突然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阴阳钟,名不虚传,古朴而悠远的钟声就在她的心头撞击,每一下地贴合着心脏跳动的节奏,令人无法忽视,也无法逃避。 她似乎在钟声中看见到了一座老到掉漆的寺庙,斑驳的红墙里有一颗银杏树,无数金黄的杏叶随风飘落,遮住了她的视线。 微风从地上刮起,朝着她四面八方地拂来,吹开她的碎发,轻柔而静谧,如入世间最为清净的一隅,惹人驻足,舍不得迈开步子。 她缓缓闭上了眼,将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场秋风中。 然而,杀机就隐匿在风中,向无知无觉的她逼近。 “铿!” 一枚风云镖从吴杳的耳边擦过,一缕黑发随着镖头悄然落地。 吴杳也就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星灵剑就冒着寒光竖在她的脸侧。 方才,正是她举剑击落了直击她眉心的风云镖。 张远山的脸上闪过一瞬的错愕。 不可能……她刚刚分明是被我的阴阳钟所控,怎么会突然恢复? 除非,她压根就没有真正为他所控制…… 吴杳可没这纠结,挡下一次偷袭并不是她的目标,更没什么好嘚瑟的。她之所以能准确地抓住防御的时机,不过是因为她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张远山身上罢了。 阴阳钟确实是对她造成了影响,她的眼前也确实出现了破旧的寺庙和满地的银杏叶。 但这种宁静并未让她沉醉其中,反倒激起了她于风雨前的戒备之心。 阴阳钟并不像风云镖那般显眼地属于攻击类手段,但作为张远山的一大绝技,自然是以攻击对手为主要目的的,吴杳不会傻到以为对方只是怒吼一声,听个钟声静心。 因此,自那钟声响起开始,吴杳就打起了十二万分的注意力,时刻防备着张远山的偷袭。 这不,就让她妥妥地撞上了。 吴杳心道:接下来,就该是她反攻的时刻了! 她整个人与星灵剑霎时间化作一道惊鸿向前扑去,不给张远山留一丝逃脱的缝隙。 她的左手也在此时光芒大盛,从她的手腕处开始逐渐向外释放,形成了一个鹅黄色的光球,将她从头到脚完全包拢在内,张远山飞掷而出的风云镖只要一触碰到光球,立即就化为了飞灰,消散在空中,了无痕迹。 张远山震惊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防护盾! 别说一般的冷兵器了,能做到刀枪不入的都算是神器,而这般能将靠近的兵刃全都破坏到颗粒状态的,哪怕是幻梦术也不会如此骇人听闻。 吴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等的也就是张远山怔楞的这一瞬间! 绝招之所以称之为绝招,正是因为它具有一招定胜负的关键作用。 金黄色的光球并没有长时间存在,吴杳如同一颗闪亮的炮弹般粉碎了张远山的攻击,并极速完成了近身后,接下来才是她真正的发威时刻。 星灵剑法已是传世绝学,但与梦元之力的结合才可真正发挥出以一人之力战千军的可怕力量。 只见吴杳双手持剑,毫无花招地高高举起,兜头就朝着张远山狠狠劈落! 若是往常,即使被近了身,张远山也有数十种方式可以轻易躲开这一击。但这一次,他却感受到了无法描述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不是来自于兵刃本身,而是来自于他最熟悉的梦元之力。 他根本无法估算这一剑中究竟蕴含了多大的能量波动…… 薄如蝉翼的银剑化作一线,刺眼的金光璀璨绽放,堪比夏日正午高悬在头顶的日光,令人无法直视其锋芒,更无法作出任何动作加以抵挡。 他的呼吸似乎都在这一剑下被迫停止了,他本能地眯起了双眼,试图改变身位,暂避其威光,但他的手脚皆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无法移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银剑朝着他的天灵穴斩落。 他竟从内心深处,承认了自己无法匹敌的事实…… 这一刻,他似乎也听到了一声沉闷的钟响。 那是对亡者的悼念,是对已故者的追忆。 无数记忆都化作了飞蝶在他的脑海中翩翩起舞,仿佛在印证人之将死,短暂地回顾一生便是上天最后的恩赐这一句箴言。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迎接终将到来的死亡……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带着金光的银剑在割断了他发冠后,朝右偏转了! 剧痛袭来,不是他的脑袋,也不是他的脖颈,而是他的右肩。 张远山刹那睁眼,一道血线随着剑光冲入他的视线,吴杳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收了剑,徒留他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断臂。 两人的脚边洒满了还带着余温的鲜血,还有一只依旧裹在黑袍内的手臂静静地躺在地上,刺痛了张远山的眼睛,也将他的绝望之感逼到了最高峰。 为什么?!! 为什么废我却不杀我! 我宁愿一死也不愿落下残疾! 我的风云镖!阴阳钟!全都完了! “啊——” 张远山双眼赤红,如一只发了狂的猛兽,剧烈的嘶吼着,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心火,朝着吴杳袭来,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他就用独存的那只左手一股脑得抛出剩余的那些风云镖,虽独臂抛掷,但依旧极其狠厉精准,处处掐着要直击吴杳要害。 但是,两只手的他尚且无法越过吴杳的剑墙,一只手又如何能行? 吴杳沉眉凝目,将星灵剑舞地密不透风,响亮的铿锵声不绝于耳,没有放过任何一枚风云镖。 她在最后关头留张远山一命,并不是给他机会寻仇的,自然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再危害四方。 吴杳一边抵挡着张远山最后的爆发,一边主动与张远山拉近距离。 此时的星灵剑没有了金光加持,却依旧锋锐到吹发可断,吴杳一招水中钩月,自下而上地划过张远山的左腕,一串血珠凭空飞起,溅到了张远山惨白的脸上。 他的动作突兀地一滞,便再也没有了下文。 左臂软软垂下,任凭他如何使力也无法自如地抽掷飞镖。 “不,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输给你这个贱人……” 张远山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左臂,下意识地想要用右手去托起它,结果半晌都没有做出一个动作,他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右臂还躺在地上,如同枯木断枝。 他……真的成了一个十足的废人…… “砰!” 张远山突然跪坐在了地上,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带来无尽的冰凉触感。 吴杳此时也终于收了剑,停止了攻击,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张远山。 她一点也没有为一个前辈的陨落而感到悲怜,相反的,这一刻她异常的平静。 她想起了长月峡内死去的徐先,死在风云镖之下的阿泰,抱山岭、照日堡里那些被自己人下药毒害,形同瘫患般囚困在水洞里的同僚。 还有云陵城里死于灵渊梦境的无辜百姓…… 他们无不是因为张远山而遭此一劫。 张远山犯下的罪孽还远不止于此,还有无数她不知晓的阴谋诡计都在他的一手策划下,收割着他人的性命。 这两剑,不为她自己,只为这些人——报仇。 她不会取张远山的首级,她要他下半生都在这样的苦痛中度过、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即使他不悔悟,也自会有梦魇无休无止的惩戒。 但是……此时的张远山还并没有认输! 他可不会以为是吴杳大发慈悲饶他一命,他只会觉得这是吴杳对他赤裸裸的羞辱。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能走到今天绝不是徒有虚名,即使废了两臂,他也要在死前让吴杳给他陪葬! “啊——” 张远山突然从地上站起,浑身浴血,如同一个血人一般,张开了獠牙利齿,疯狂的怒吼声中竟带起了恐怖的煞气,连吴杳平静无波的心神也起了波澜。 她仿佛又一次听到了阴阳钟的声音…… 不,绝无可能。张远山已然无法再施展任何一种控梦术,自然也无法再操控阴阳钟起。 吴杳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果然,就见张远山全身冒起了一阵强盛的光芒,与方才吴杳的最强一击何其相似。 颜悦在荒途之境之中,不惜销毁肉身也要帮他们对冲术者的画面涌现在她的脑海中。 以汇聚并竭尽毕生梦元之力的方法自爆…… 吴杳不过是怔了一个起息,张远山就已经距离她不过一步之遥,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几乎掩盖了她的所有感知。 第一百零二章:报仇 阴阳钟全盛时期的威力吴杳没有经历过,但她也可以想象到其中的厉害。 张远山成名时,正是他坐上右分阁阁主之际,其他三个分阁均曾派人以祝贺为名特意来到云陵,以求与张远山切磋一二。 张远山善交际,自然不会都拒绝,其中一位辈分颇高的前辈最终与他交了手,虽败了局面,但却对张远山大为赞叹。 称其阴阳钟足以撼动天下万民的心,无一人可以逃脱。 此言并未夸大,就连吴杳的师父谷泰维也曾在阴阳钟下,勾起了许多年少时的回忆。 此时的吴杳,也没有幸免。 就在她的剑刃即将碰触到张远山腕间的皮肤时,如同有人以两指大力捏住了她薄薄的剑身,令她无法再进分毫。 而她的眼前,也突然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阴阳钟,名不虚传,古朴而悠远的钟声就在她的心头撞击,每一下地贴合着心脏跳动的节奏,令人无法忽视,也无法逃避。 她似乎在钟声中看见到了一座老到掉漆的寺庙,斑驳的红墙里有一颗银杏树,无数金黄的杏叶随风飘落,遮住了她的视线。 微风从地上刮起,朝着她四面八方地拂来,吹开她的碎发,轻柔而静谧,如入世间最为清净的一隅,惹人驻足,舍不得迈开步子。 她缓缓闭上了眼,将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场秋风中。 然而,杀机就隐匿在风中,向无知无觉的她逼近。 “铿!” 一枚风云镖从吴杳的耳边擦过,一缕黑发随着镖头悄然落地。 吴杳也就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星灵剑就冒着寒光竖在她的脸侧。 方才,正是她举剑击落了直击她眉心的风云镖。 张远山的脸上闪过一瞬的错愕。 不可能……她刚刚分明是被我的阴阳钟所控,怎么会突然恢复? 除非,她压根就没有真正为他所控制…… 吴杳可没这纠结,挡下一次偷袭并不是她的目标,更没什么好嘚瑟的。她之所以能准确地抓住防御的时机,不过是因为她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张远山身上罢了。 阴阳钟确实是对她造成了影响,她的眼前也确实出现了破旧的寺庙和满地的银杏叶。 但这种宁静并未让她沉醉其中,反倒激起了她于风雨前的戒备之心。 阴阳钟并不像风云镖那般显眼地属于攻击类手段,但作为张远山的一大绝技,自然是以攻击对手为主要目的的,吴杳不会傻到以为对方只是怒吼一声,听个钟声静心。 因此,自那钟声响起开始,吴杳就打起了十二万分的注意力,时刻防备着张远山的偷袭。 这不,就让她妥妥地撞上了。 吴杳心道:接下来,就该是她反攻的时刻了! 她整个人与星灵剑霎时间化作一道惊鸿向前扑去,不给张远山留一丝逃脱的缝隙。 她的左手也在此时光芒大盛,从她的手腕处开始逐渐向外释放,形成了一个鹅黄色的光球,将她从头到脚完全包拢在内,张远山飞掷而出的风云镖只要一触碰到光球,立即就化为了飞灰,消散在空中,了无痕迹。 张远山震惊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防护盾! 别说一般的冷兵器了,能做到刀枪不入的都算是神器,而这般能将靠近的兵刃全都破坏到颗粒状态的,哪怕是幻梦术也不会如此骇人听闻。 吴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等的也就是张远山怔楞的这一瞬间! 绝招之所以称之为绝招,正是因为它具有一招定胜负的关键作用。 金黄色的光球并没有长时间存在,吴杳如同一颗闪亮的炮弹般粉碎了张远山的攻击,并极速完成了近身后,接下来才是她真正的发威时刻。 星灵剑法已是传世绝学,但与梦元之力的结合才可真正发挥出以一人之力战千军的可怕力量。 只见吴杳双手持剑,毫无花招地高高举起,兜头就朝着张远山狠狠劈落! 若是往常,即使被近了身,张远山也有数十种方式可以轻易躲开这一击。但这一次,他却感受到了无法描述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不是来自于兵刃本身,而是来自于他最熟悉的梦元之力。 他根本无法估算这一剑中究竟蕴含了多大的能量波动…… 薄如蝉翼的银剑化作一线,刺眼的金光璀璨绽放,堪比夏日正午高悬在头顶的日光,令人无法直视其锋芒,更无法作出任何动作加以抵挡。 他的呼吸似乎都在这一剑下被迫停止了,他本能地眯起了双眼,试图改变身位,暂避其威光,但他的手脚皆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无法移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银剑朝着他的天灵穴斩落。 他竟从内心深处,承认了自己无法匹敌的事实…… 这一刻,他似乎也听到了一声沉闷的钟响。 那是对亡者的悼念,是对已故者的追忆。 无数记忆都化作了飞蝶在他的脑海中翩翩起舞,仿佛在印证人之将死,短暂地回顾一生便是上天最后的恩赐这一句箴言。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迎接终将到来的死亡……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带着金光的银剑在割断了他发冠后,朝右偏转了! 剧痛袭来,不是他的脑袋,也不是他的脖颈,而是他的右肩。 张远山刹那睁眼,一道血线随着剑光冲入他的视线,吴杳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收了剑,徒留他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断臂。 两人的脚边洒满了还带着余温的鲜血,还有一只依旧裹在黑袍内的手臂静静地躺在地上,刺痛了张远山的眼睛,也将他的绝望之感逼到了最高峰。 为什么?!! 为什么废我却不杀我! 我宁愿一死也不愿落下残疾! 我的风云镖!阴阳钟!全都完了! “啊——” 张远山双眼赤红,如一只发了狂的猛兽,剧烈的嘶吼着,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心火,朝着吴杳袭来,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他就用独存的那只左手一股脑得抛出剩余的那些风云镖,虽独臂抛掷,但依旧极其狠厉精准,处处掐着要直击吴杳要害。 但是,两只手的他尚且无法越过吴杳的剑墙,一只手又如何能行? 吴杳沉眉凝目,将星灵剑舞地密不透风,响亮的铿锵声不绝于耳,没有放过任何一枚风云镖。 她在最后关头留张远山一命,并不是给他机会寻仇的,自然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再危害四方。 吴杳一边抵挡着张远山最后的爆发,一边主动与张远山拉近距离。 此时的星灵剑没有了金光加持,却依旧锋锐到吹发可断,吴杳一招水中钩月,自下而上地划过张远山的左腕,一串血珠凭空飞起,溅到了张远山惨白的脸上。 他的动作突兀地一滞,便再也没有了下文。 左臂软软垂下,任凭他如何使力也无法自如地抽掷飞镖。 “不,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输给你这个贱人……” 张远山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左臂,下意识地想要用右手去托起它,结果半晌都没有做出一个动作,他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右臂还躺在地上,如同枯木断枝。 他……真的成了一个十足的废人…… “砰!” 张远山突然跪坐在了地上,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带来无尽的冰凉触感。 吴杳此时也终于收了剑,停止了攻击,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张远山。 她一点也没有为一个前辈的陨落而感到悲怜,相反的,这一刻她异常的平静。 她想起了长月峡内死去的徐先,死在风云镖之下的阿泰,抱山岭、照日堡里那些被自己人下药毒害,形同瘫患般囚困在水洞里的同僚。 还有云陵城里死于灵渊梦境的无辜百姓…… 他们无不是因为张远山而遭此一劫。 张远山犯下的罪孽还远不止于此,还有无数她不知晓的阴谋诡计都在他的一手策划下,收割着他人的性命。 这两剑,不为她自己,只为这些人——报仇。 她不会取张远山的首级,她要他下半生都在这样的苦痛中度过、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即使他不悔悟,也自会有梦魇无休无止的惩戒。 但是……此时的张远山还并没有认输! 他可不会以为是吴杳大发慈悲饶他一命,他只会觉得这是吴杳对他赤裸裸的羞辱。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能走到今天绝不是徒有虚名,即使废了两臂,他也要在死前让吴杳给他陪葬! “啊——” 张远山突然从地上站起,浑身浴血,如同一个血人一般,张开了獠牙利齿,疯狂的怒吼声中竟带起了恐怖的煞气,连吴杳平静无波的心神也起了波澜。 她仿佛又一次听到了阴阳钟的声音…… 不,绝无可能。张远山已然无法再施展任何一种控梦术,自然也无法再操控阴阳钟起。 吴杳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果然,就见张远山全身冒起了一阵强盛的光芒,与方才吴杳的最强一击何其相似。 颜悦在荒途之境之中,不惜销毁肉身也要帮他们对冲术者的画面涌现在她的脑海中。 以汇聚并竭尽毕生梦元之力的方法自爆…… 吴杳不过是怔了一个起息,张远山就已经距离她不过一步之遥,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几乎掩盖了她的所有感知。 第一百零三章:战术 “嗯……” 一声从胸腔里发出的闷哼响起,一道身影立即就如破木偶般被远远撞飞开去,还能看清大量血污抛洒而出。 然而,这人并非吴杳。 吴杳仍旧站在原地,没有移动分毫,连手中的银剑都还保持着防卫的姿态。 被撞飞的人不是她,出手的也不是她,而是舍老! “砰!” 半空中的人影撞击到了一面山墙上,巨大的冲击力竟令坚硬的山石都被撞出了一个大洞,掀起烟尘无数。 就在隐隐的烟雾中还闪烁着一些光芒,但并不如一开始那般的强盛,反倒显得油尽灯枯了一般,昭示承载着梦元之力的躯体已然不能存活,很可能就将在不久之后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 究竟是什么力量阻挡了张远山的自爆? 吴杳的这个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方才突然从左侧冲了出来,将张远山整个人撞飞的舍老,此时就站在吴杳面前。 最令人震惊的是,论术法足可以排到整个织梦渊前十的舍老此时竟然也受了伤。 那,长敬又该如何了? 吴杳紧张地搜寻着长敬的身影,结果连他的一片衣角也没找到。整座山头忽然都笼罩在了一片昏暗之中。 先前还在一边兀自挖矿的黑衣人也全都不见了踪影,放眼望去,竟只能看到满山头的秃树杈,好不阴森凄凉。 可是,他们来时还是一片艳阳天,怎么突然就变了天? 只有一种可能可以解释。 有人开启了范围极广的幻梦。 广到肉眼所见的所有事物都在梦境的笼罩界限内,没有人可以幸免。 但这梦境又是谁开启的呢? 吴杳再次横剑相向,这一次的目标就真的成了舍老。 就在她和长敬来的路上,他们就商量好了,此战不可硬拼,只可智斗。 在没有新增外援的情况下,虽然他们在人数上并不处于劣势,但在控梦术的综合实力上他们几乎没有胜算。 无论是二对二的局面,还是一对一单打独斗,他们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但考虑到张远山性格孤傲,且与舍老从前并无隶属关系,其率先出手的可能性更大。而舍老成名多年,更是枕月舍的掌权人,其绝不会轻易出手。 如此,留给他们的机会,就只有设计逐个击破。 而长敬和吴杳最大的依仗也就是尚且没有任何人得知的新技能。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即他们的战术首则。 吴杳故意在舍老出言嘲讽时作出被激怒的模样,当即拔剑相向,看似目标在舍老,但实则她的目标正是势必会出招拦截的张远山。 这位舍老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见他使用过什么兵器,若吴杳与他对上,十有八九是会被拖入控梦术的对决。 但是,哪怕吴杳再有天赋,也无法弥补经验不足的缺陷,正如一根冒着星星之火的木柴遇上了熊熊燃烧着的火把,只有被对方吞噬的可能。 相反的,张远山的风云镖她早已见识过,也熟知张远山的攻击模式,必然是会首先以风云镖抑制她的攻守端,再抓准时机以阴阳钟彻底把握战斗节奏,一举将吴杳拖入死亡战局,任其摆控。 唯一的突破口,也就在张远山祭出阴阳钟的瞬间,只要她把握了这关键一击,突破张远山的操纵防线,她的机会就来了! 张远山对她的了解仅局限于她师父传承给她的星灵剑法,以及部分织梦术的天赋显露,他定是极为自信能限制住吴杳的攻击端,并不给吴杳留有一丝施展幻术的机会。 但他绝不会想到,她手中的星灵剑早不可同日而语,势如破竹的剑法与一击必中的能量攻击,就是她送给张远山的复仇大礼! 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聚集于她左臂中的梦元之力能释放出如此巨大的力量,不仅将张远山的风云镖粉碎地一干二净,更是直接锁定了目标,以常人无法想象的致命压迫束缚得张远山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这才让她最终得以废其臂膀,断其后路。 而长敬,他对付更强的舍老,所耗费的心力还要远胜于吴杳。 他要玩的,依旧是心理战。 论控梦术,长敬恐怕是连舍老的一半都比不上;但论破梦,他有自信能突破绝大多数的梦境。 别问为什么,问就是金瞳灵眸给的勇气。 长敬从获得金瞳灵眸开始,便觉得自己的双眼似乎并不是得到了外力加成,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如感,仿佛这项技能早就存在于他的身体之中,只不过是需要等到他的身体足以承受其威力时才能显现出来,他的综合能力也因此迸发升级了! 从前那些飘忽不定的“直觉”通通都成了无比笃定的信念,为他拨开梦境的迷雾,指引前路,避开所有危机。 敌人的攻击皆如小儿的棍棒游戏,缓慢而幼稚,轻而易举间即可化解。 不仅如此,他甚至可以提前预测对手的下一步举动,从而做出更有利于自己的对策。 譬如舍老先前藏匿在幻梦中的挖心一击,他便已提前预料到,这也是为什么他故意先出了“不痛不痒”的一拳,再等舍老瞬放了幻梦后他才慢人一步地以幻梦术“硬碰硬”。 等待舍老的就是连他都骗过了的虚体。 看似是以卵击石,实则是早已洞悉对手攻击手段的万全之策。 从舍老落空的一击开始,长敬就开始了漫长的诱导布局,一步步将对手引入自己的节奏之中。 长敬先是示敌以强,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擅长幻梦术的微操,引对方不断施展幻梦术来控制他。 但,即使是舍老精心编制过的幻梦长敬也不怕,不过是破梦需要多耗费些时间罢了。 他要的就是长时间的对战,时间越长,对方心中的疑虑就会越盛,他就容易钻空子,以己之强战敌之弱。 接下来,他面对的梦境五花八门,生死四门妖魔鬼怪皆有之,甚至比他在虚魔幻境中看到的景象还要多,如若不是他的金瞳灵眸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危机,并找到梦眼所在之处,他恐怕真就要折里边了。 好在,此时的他是孤军作战,无需顾虑更多,只需要将这场戏演好就行。他每次都故意挑在生死一瞬之际,才堪堪突破攻击,勉强保住一命,引舍老立即释放下一个幻梦术,好将他彻底困死在其中。 如此,一来一往,一困一脱,竟交手了七八场梦境,饶是长敬再心有成竹额间也冒出了层层薄汗。 舍老所布梦境虽不是什么震惊天下的大型幻梦阵法,既没有荒途之境的凶险,也没有虚魔幻境的诡变,但其自有一番能将你逼入死境的门道。 长敬暗自在心中叹服舍老的手段,但他依旧在逃脱间缓慢布置着。 等到第九场梦境突围而出,他的身上已是在他的刻意失误下,产生了数道伤痕,鲜血横流,虽看着极为可怖,但却并不会危及性命。 他喘着气,脸上显出焦急来,仿佛已经力竭,无法再战。 是时候示敌以弱了。 舍老此时看长敬的目光早已发生了变化,能在他手下撑过三场梦境的人屈指可数,更别说像长敬这般屡次“侥幸脱逃”,连布九场梦境都没有将其彻底绞杀的。 梦境虽变幻无穷,但术者的精力却是有限的,即使是如舍老这等大能,也禁不住接连不停歇的梦境操控。 可是,眼看着长敬就要“撑不住”了,他又岂能前功尽弃? 于是,他又聚力摒气编织释放出了第十场必杀梦境。 他就不信,这一次他还能逃脱! 长敬连气都还没喘上几口,周边的环境就又一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片昏暗之中,他低着头,隐藏着嘴角的笑意。 他的五感一直处于完全开启的状态,吴杳和张远山的打斗动静可不小,他一直在分神关注着吴杳的反击。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识星灵剑法与梦元之力的结合。 不得不说,如此威力,换做是他,即使能提前洞悉,恐怕也极难逃脱。 但吴杳接连得手后,张远山却不惜以自爆的方式,势要将他们都拖下水陪葬。 长敬一沉眉,眼下的局面已经不容许他再拖下去了,他必须速战速决。 舍老同样也注意到了张远山的举动,他冷哼了一声,对其极为不屑。 在他看来,张远山身为阁主之资,竟然会输给一个还没他一半大的小姑娘,说出去简直就是在丢他们织梦渊的脸。而且还被逼到了要自爆的境地,非要扯个鱼死网破是何其下等。 但还不等他作出更多评价呢,他就猛然觉得心头一滞,一股气血自下而上运转,辅之以梦境操控的力量突然遭到了反噬,在他体内形成了强烈的对冲,逼他一口心头血不得不吐了出来。 而他精心布置的梦境,竟然还不过数秒的时间,就被长敬破开了! 他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倒退数步,径自撞向了身后的张远山。 张远山当时正如发了疯一般地自取灭亡,他身上的梦元之力已然狂涨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若是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撞上去,恐怕要被张远山拖入地狱陪葬的就是他了! 生死攸关之时,舍老也顾不得那许多了,管他张远山是谁,他都必须拦下这一击,先保住自己的命! 舍老提起全身气血护住自身各处要害,手中更是在瞬息之间抽调出了剩余的全部梦元之力,以抵张远山的自爆之威! “砰!!” 张远山猝不及防受到了舍老的反向对冲,本就处于枯竭状态的身体完全无法相抗,立即就如纸片人一般倒飞出去,浑身浴血。 幻梦骤然散去,徒留部分残余的梦元之力还兀自萦绕在天空之中,将整片山头都笼罩得暗无天日。 但,长敬却失去了踪影。 第一百零四章:爆发 “哼,就凭你们两个竟也弄出这般动静……” 舍老咽下口中的血腥,不着痕迹地又将双手负于身后,仿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他阴郁的双眼和狼狈的衣着已然暴露了他的不平静,更无法掩盖眼下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原以为凭他和张远山的本事,对付两个如此年轻的后生自然是手到擒来,不费吹飞之力。 然而,先是张远山断臂自爆,后是他梦境全破,精力大损,伤及肺腑,他还真是小看了李长敬和吴杳。 难怪织梦渊屡次追杀未果,连布下荒途之境都没有伤其分毫。 看来,今日想灭他们的口,还没那么容易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吴杳持剑虎视眈眈地看着舍老,随时准备再拼一次。 但是先前对付张远山的时候,梦元之力和星灵剑法的结合她已经使用过一次,先不说舍老已有防备,光她这一招的消耗也是不小,短时间内想要再来一次极限爆发恐怕并不见得会有多大成效。 况且,如果此时她与舍老开战,即使对方身受重伤,张远山更是生还无望,她也没有多少胜算。 吴杳心中暗道:如果长敬还在,他们二人合攻,速战速决,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吴杳突然心有灵犀一般地望向了舍老的身后。 那里,出现了一道黑影。 没有具体的人身,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吴杳却极为肯定,这就是长敬。 长敬绝不会丢下自己,独自潜逃,也不会放弃这场战斗。 如此,就是他们二人反攻的最佳时机了! 吴杳没有再犹豫,星灵剑果断出手,一招柳月垂杨灵巧如蛇,狠辣如蝎,直攻舍老的经脉所在。 舍老也不是普通人,五感同样出众,其对战局的把握更是有着丰富的经验,他没有轻易出手是因为在找吴杳的破绽,吴杳先前持剑不发亦是这个道理。 但眼下吴杳出手了,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她的帮手到了! 舍老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而且超出了吴杳的预料,他竟不退反进,好像恨吴杳的剑来得不够快似的,双臂一展,迎着剑光就靠了上去。 他猜到了背后有人! 他想要从我这里突破! 吴杳立即明白了舍老的心思,左腕一转,硬生生逼停了已出的剑招,背旋一圈,转而变为更加狠厉的迎风斩,强攻而下。 舍老原本贴向吴杳银剑也是看中了软剑虽灵巧但力度不足的缺陷,想要强行突围,但迎风斩又如何?终究刚不过利斧屠刀! 吴杳瞳孔一缩,就见眼前的舍老突然化为了数十把巨斧和大刀,朝着她的脑袋就掉落下来,犹如刑场上的刽子手,手起刀落,分毫不留。 人类的本能驱使她躲避,但织者千锤百炼的韧性却让她硬生生地在这一刻挥出了星灵剑,正面强上。 术者,梦也,破之即散! 但未等星灵剑撞上那刀斧,就见两道人影突然现了身。 一前一后,正是长敬和舍老! 且长敬竟稳稳地抓住了舍老后颈的衣襟,将他提至了星灵剑必落之处,眼看着就要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吴杳宰割。 吴杳心下虽有惊诧,但手里剑却没有丝毫犹豫地一落而下。 我不会杀你,但也不会让你再有机会祸害四方! 然而,她这一剑终究还是没有击中舍老。 就在她即将得手的那一刻,长敬拽着的舍老突然再一次消失了。 “哼,你以为,只有你会制造虚体吗?” 舍老的声音在长敬背后响起,他的本体也出现在了相同的位置。 这一招,与之前长敬脱身之法完全相同,而且长敬竟也没有发现任何端倪,足见舍老的可怕之处。 舍老继续道:“你出现在我背后的时候,我就感知到了,梦元之力的波动在我眼里就如同细沙润水般明显。 我故意放出破绽让你抓住我的本体,再在最后时刻释放幻梦,就是为了让你明白,我们的差距在哪里。” 长敬和吴杳此时已经站在了一处,一齐面对着舍老。他说的不错,长敬之前利用幻梦术将自己的身形隐去,又刻意露出黑影告知吴杳,等到舍老背对他应对吴杳的攻击时,他再次提前预判舍老的位置将其捉拿。 但是舍老利用虚体幻象的时机更是巧妙,即使被他的金瞳灵眸发觉也为时已晚。 这已经不仅仅是对幻梦术的微操控,更需要极其老道的经验和自信,才敢在千钧一发之际施展,稍早一点就可能被对方识破,稍晚一步,那就是人头落地,说再多也无用了。 舍老如此做的原因除了逃过一击外,更重要的是,为了打击他们的信心。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若他们不能速战速决,那就必将被舍老放大差距,玩弄于股掌之间。 此时的长敬反倒露出稍显不屑的神色来,嘲讽道:“差距我是没看出,不知道舍老您有没有看出我们现在身处谁的幻梦之中呢?” 长敬此言一出,果然就见舍老的神情凝滞了片刻。 他在找,在做应对。但,为时已晚! “看剑!” 吴杳突然再一次冲了上来,星灵剑依旧锋锐,势不可挡,但这一次,剑光不是重点,幻梦才是。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舍老方才打击长敬的手段,现下则是长敬还给舍老的“敬礼”。 天空的颜色变了,变得与舍老之前为绞杀长敬而布下的第一个梦境一样。 接着,周围的山貌也变了,一条条河道涌现出来,哗哗的流水声越来越清晰,仿佛他们完全置身到了一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而非光秃秃的矿场。 但很快,河面上的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起来,河水骤然失温还冒起阵阵寒气,连带着梦境中的三人也不自禁地竖起了汗毛。 更为可怖的是,郁郁葱葱的山林里忽然燃起了山火,熊熊的火焰嚣张地张着大嘴快速地吞噬着一切绿色植物,连空气中都飘起了黑灰,扑面而来的热气与寒气乍一相遇,就令人感到极其不适。 这正是长敬闯过的第一关,冰火囚浴。 冰火两重天的奇景并不足以令舍老侧目,但是这完美的梦境复刻却让他的眼神越发阴森。 “难道,你也是谷泰维的弟子?” 舍老这话是对长敬说的,他避开了吴杳的一击,眼神却瞟向站在原地不动的长敬。 吴杳从与张远山对战开始,就没有施展过幻梦术,反倒是长敬多次展露对幻梦术的精确掌控,且下吴杳依旧挥舞着兵器,而长敬却悠闲地站在远处,他自然以为这幻梦也是长敬复刻出来的。 长敬但笑不语,他可没有任意编织梦境的本事。 他和吴杳利用了先前夹击舍老的空挡,一点一滴地渗透梦元之力,隐秘地布下幻梦,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们的战术没有变,依旧是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如此,吴杳的织梦天赋就成了他们最大的杀招。 术者对于自己制造出来的幻梦,通常都会抱有极大的熟悉感。自己精心布置的每一处场景都会化为一种“潜意识”烙印在脑海中,不需要做过多的思考,身体就会做出本能的反应。 在面对梦境中的敌人时,这将是应对敌人破梦,调整布局的最佳状态。 但,在面对梦境中的自己时,这将成为帮助敌人消灭自己的最佳辅助。 就如此刻,舍老见长敬不答,吴杳的剑势依旧猛烈地攻击着自己,他就无意识地往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移动。 那么,冰火囚浴中,一边是能将人烧至飞灰的炙火,一边是能将人血液都冰封的河道,哪里才是最安全呢? 唯一的答案,就在空中。 长敬也曾作出过同样的选择,他知道梦眼就在那里。 但,现在是在吴杳的幻梦中,她岂会让舍老如此轻易逃脱? 就在舍老凭空跃起,避过吴杳的一招啸天刃后,他就完成了战场的转移,而幻梦也就在此刻突变。 方才还是炼狱一般的地面转瞬就和湛蓝的天空来了一个大转身,天地易位,上下颠倒,冰火重生。 舍老的脚下立即就陷入滚烫的炭火之地,即使他明知这火并不会伤及他的本体,但那剧烈的炙痛感却无比真实。而他的上半身则是完全进入了寒冷的冰窖,只要一呼吸,肺部就传来刺骨的疼痛,仿佛有冰锥刺入了他的双肩,令他动弹不得。 双重梦境! 先前看到的复刻场景不过是作为陷阱的第一重梦境,只要他一踏入这片禁区,第二重梦境就会立即显现出来。 好,很好。 他恨然地盯着吴杳和长敬,双目通红,整个人在火光地映照下,白须白发皆成了火影,犹如地狱鬼魅,显得分外可怖。 长敬此时却是异常痛快。 总是被人用幻梦控制、追杀,现在终于轮到他们反将一军了。 长敬和吴杳默契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兴奋之感。 幻梦的破解之法只有两种,要么,找到梦眼所在,要么,杀了术者。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而舍老的选择,很果断。他疯狂地怒吼出声,拼命压制着伤势,激发出全身所有的梦元之力,朝着长敬和吴杳而来。 第一百零五章:援军 极度的温差之下,异象横生。 天空之中竟然落起了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想来是因为大量的寒气遇热融化,形成了大片的积雨云,产生绝热冷却的效应。 但舍老似是已经根本感受不到什么冰雹砸下来的感觉,现在哪怕是下刀子他的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因为,此时他散发出来的杀气,简直是要将方圆百米内的生物都通通碾为渣滓。 多少年了,他竟遇到了能逼他全力出击的对手,而且还是两个加起来年纪都没他一半大的后生。 他浸淫控梦术数十载,就没有他破不了的幻梦! 只见他以极快的速度靠近长敬和吴杳,但双手依旧负在身后,吴杳的星灵剑袭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未眨一下。 先拿下那个臭小子,再来对付这个小姑娘! 他手上捏了一个幻梦术起手式,一道刺眼的光幕就突然出现在了吴杳的剑前。 人的眼睛向来是最敏感的,奇袭之下,哪怕知道自己是在幻梦之中,也根本来不及控制身体不要闭眼。 舍老一个闪身就越过了吴杳,再次伸出了带有可怖利甲的左手,朝着长敬当胸袭来,这分明是要将他的心脏从他身体里挖出来的架势! 但是长敬却是不躲不闪地站在原地,眼看着舍老靠近,嘴角微微扬起。 舍老心中警铃大响,面上虽不动声色继续保持攻击,但已是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备。 这一次,你绝不可能再在我的手下,金蝉脱壳…… 舍老如是想着,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长敬压根就没打算逃,而是挺着胸膛等待缠绕着黑气的利爪靠近。 不,不对……肯定有诈! 舍老犹豫了,就在他的手即将触摸到长敬衣襟的时候,他停顿了。但是紧接着,他又动了,利爪完完全全地插进了长敬的胸膛,鲜血四溅! 可是,长敬依旧在笑。 不可能!他怎么会一点事都没有?! 舍老睁大了双眼,低头看着自己只剩半截的手腕。 他的手心里明明感觉到了长敬还在跳动的心脏,那黏腻的血液沾满了他的手,浸湿了他的衣袖。 假的,都是假的…… 可是他在冲过来前就已经最大程度地开启了自己的五感,如果长敬在这过程中制造虚体,或是编织幻梦用来抵挡他的攻击,都必然会被他发现的。 难道…… 舍老猛地回头一看,就见方才还在挥剑拦截他,但又被他的光幕阻拦住的吴杳依旧站在原地,保持着闭眼的状态,一动不动…… 而眼前的长敬则是诡异地笑着,盯着他,似是带着无尽的嘲讽。 他明白了。 从他看到这个复刻的梦境开始,站在他面前的吴杳和长敬就都是幻梦的一部分。他们根本没有让自己的本体也进入梦境。 他们现在应该正如一个旁观者一般,看着他在幻梦中发狂、攻击,如同一个可笑的小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被长敬摆了一道,彻底地被玩弄了。 长敬看到舍老站在原地一直没有下一步举动,自然猜到了他必是已经发现了真相。 可是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呢? 破梦的方法只有两个,要么杀了术者,要么找到梦眼。 但这个由长敬和吴杳合力共同编织的梦境,他们并没有置身其中,无法以第一种方法完成破梦。 那么,就只有找到梦眼一途了。 难道他堂堂舍老,会找不到一个梦眼? 对,是不可能找不到。只不过可能多费些时间罢了。 “你们困不住我的。你们也耗不起这个精力。”舍老抬头望着天空道。 “没错,我们都已经耗损了大量梦元之力,这个梦境最多只能维持六个时辰。”长敬回答的很平静,他布下这个局的时候就明白。 “呵,我即使什么都不做,光是耗也能将你们耗死。”舍老说着说着,竟还真的原地坐下休整起来。 长敬也没设置阻碍拦他,只接着道:“对,但是你耗不起。” 舍老闭着眼,似是进入了入定的状态,将外界的一切都摒除在五感之外。 长敬自顾自道:“因为,我已经将这里有储梦石和寒铁矿的消息放了出去。用不着六个时辰,就会有大批人马赶过来,和你争抢这里的所属权。” 舍老的白须几不可查地一抖。 “就在我消失的那一小会的时间里,我趁着你和张远山对冲还没有缓过劲来,也没有空抓我的时候,偷偷放了一只烟火,正巧你对付我的幻梦还没有完全消散,全都隐藏在一片昏暗中了。” “那晚,我送我的同伴走的时候,悄悄给他们留了信息,让他们在枣荡峰那里等消息。如果我放一只烟火就代表这里有重大发现,赶紧让陛下的人马过来。如果七日内我什么消息都没有……就是让他们快走。” 长敬的声音很平稳,就像是一个乖小孩在回答长辈的问题,舍老却是忽然睁开了眼睛,满面沧桑,无尽颓然。 他知道长敬没有说谎话,也没有这个必要。这个幻梦他迟早会出去,但即使他现在拼着最后的一点气力,找到梦眼出去又能如何呢? 这里的储梦石矿脉终究是不保了。 他的大业…… 他拼搏了近半生的东西,眼看着就要到手了…… 他又重新闭上了眼睛,再不管长敬说什么,这一次是真的进入了全身心的休整状态。 长敬其实也没再有任何言语,反倒是学着舍老的模样,和吴杳一起坐下调息。 他的话都是真的。那晚离开前,他确实向陆路手中塞了一张小纸条,他早就料到了即使救回王大富,也必然有人要跟着张远山他们去找矿脉。 他不能将重睿和陆路拉下水,织梦渊想要杀的是他,不如就让他“坏人”做到底,把枕月舍的目光也吸引到他身上。重睿好不容易才有了新生活,绝不能再被牵扯进这个泥潭子。 既然舍老现下已然放弃了突围,他和吴杳也就乐得一起恢复下元气。如果舍老打算再战,他们也好有精力再应战。 别看现在的舍老狼狈不堪,仿佛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其实只有长敬和吴杳知道,他们究竟付出了多少心力,又有多少次是差点就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这一切,都多亏了他们的算计,以及长敬的金瞳灵眸。 如果不是可以提前预判舍老的下一步举动从而隐蔽地布下大局,即使长敬的危机感再强,也无法次次都如此幸运地避过舍老的攻击。 他的心力早已到了极限状态。 吴杳先是与张远山大战,释放出大量梦元之力与星灵剑结合,后又临场编织复刻了舍老的“冰火囚浴”,并根据舍老在其中的举动进行细微调整,这些无不是需要投入大量精力和梦元之力的。 事到如今,她也早就是强撑着一口气扮老虎了。 长敬坐在微微靠前的位置,挡住了吴杳大半身躯,如果舍老突然突围,也会是他挡在前面。 吴杳知他心意,心中暖意重重,她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将额头轻轻地抵在了长敬的背心处。 …… 三个时辰后。 长敬第一个睁开了眼睛。 人到了。 好在重睿没有亲自来,没有辜负他的苦心。 长敬一动,吴杳自然也就从入定的状态里醒过来,松了松手掌,精力已经恢复了小半。 他们一边调整还一边控制着幻梦不散,能恢复成这样已是很不错了。 幸运的是,舍老一直没有尝试突破,或者说是压根没有一点动静,连呼吸都弱得几不可闻,要不是长敬知道他还活着,可能以为他马上就要坐化升天了。 进山谷的人越来越多,动静也越来越大,可舍老还是没有一点反应。 长敬和吴杳已经站起身,仔细观察着山谷周围。 他能提前感受到援军的到来,不是因为他的金瞳灵眸,而是正常的五感。 来人中并没有人对他抱有敌意和杀机,自然也就用不着金瞳灵眸。 长敬和吴杳的幻梦并没有笼罩整座山谷,所以那些人进来时自然看得到长敬二人,长敬也看得到他们,只是舍老的踪迹被隐藏了起来罢了。 援军皆着东文步兵武甲,持重剑,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前进,威严肃穆。 当头前锋是两名骑着高头骏马的将军,其中一人的头盔带得有些歪斜,铁剑还被他抽了出来,朝长敬挥舞着。 吴杳带着笑意轻声道,“是陆路。” 长敬的眉目也逐渐舒展,看着陆路竟生出了一种亲切感。 这个傻大个,从他们相识开始,就是“友军”。 见陆路他们带人走近了,长敬才转身与吴杳一齐运气撤去了幻梦,露出保持着打坐姿势的舍老来。 陆路旁边那位正儿八经的将军下马,走上近前,朝长敬道:“在下岭南指挥使晁威,奉陛下亲诏,前来封矿,请诸位配合。” 长敬不懂东文的规矩,只按照西岩帝国的方式见了礼,客气道:“有劳晁指挥使了。” 陆路迫不及待地跳到了长敬身侧,看着长敬一句话就揭过了这事儿,准备功成身退很是不解。 先前他和重睿在枣荡峰外等了一宿后就商量由重睿先快马加鞭赶回上京求援,并沿途派信使传递消息,他就留在枣荡峰外等待。 结果他等了六日,上京紧急调动的岭南兵马都到了,长敬还没有放出任何消息,他差点就要直接冲进这破古坳口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求援的烟火,他和领军的晁威早就已经把这周围摸了个底调。 但其实长敬根本不用摸底,就光听晁威这几句话,他就知道官家的意思了。 晁威说,他是来封矿的,皇家有权利封的只有寒铁矿,也正是最近严打的矿脉,名正言顺。 但这矿本就是陛下下旨挖过并封过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这里的寒铁矿早就被挖光了。也就是说,陛下已经从重睿的口中猜出了这底下埋着比寒铁矿更珍贵的储梦石。 然而,皇室拥有储梦石矿脉怎么说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至于,为什么枕月舍的舍老会出现在这里,他也心知肚明。 那么,他派军队来封矿的含义只有一个,他要拿储梦石与枕月舍谈判,换取他们手中已经开采出来的寒铁矿。 第一百零六章:噩耗 “韩老,陛下想与您谈谈今年储梦枕进贡的相关事宜,特命我护送您去上京,马车就在山谷外,还请您配合。” 舍老嗤笑了一声,睁开眼睛,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就往外走。 大家都心知肚明,讨论储梦枕是假,谈储梦石才是真,他要想保住这个秘密,好拖延时间,再谋机会就必须走这一趟。 再者,舍老毕竟是枕月舍的舍老,连皇帝陛下有没有权利处置他,长敬和吴杳更不会非要与他在这里拼个你死我活,可以说,他的性命暂时可保无虞。 舍老经过长敬的时候,目光瞥过,意味深长。 长敬并不在意再多一个要杀他的人,反正他们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但张远山就没这么幸运了。 有士兵在山墙下发现了他的尸首,身形破败,满是血污,断气已久。 长敬和吴杳默默地收回了视线,藏下心中的万千思绪,静默地离开了这里。 甚至没有人想为他收拢尸骨。士兵们是不认识张远山,长敬吴杳则是认为就这样反倒算是“全”了他的执念。 既然你这么想要储梦石,就让你死后也永远地留在这里看守储梦石罢。 等大批人马出了古坳口,来到了枣荡峰与陵州的交接处时,长敬对晁威道: “晁指挥使,既然我等并不在陛下的诏令之内,那就不给您添麻烦了,我们自会向西,离开东文。如果您在上京遇见了驸马爷,还请您带一句话,就说有缘再见吧。” 晁威点点头,他的任务里确实没有长敬这号人物。况且,少带一个人去上京,他也少点麻烦。至于驸马爷…… 他微微皱了眉,想了想还是应下了长敬的请求,并没有多问他与驸马爷的关系。 告了完别,晁威就带着人往官道上去了。长敬和吴杳、陆路三人则是勒马停在原地,看着夕阳在故乡的方向落下,青山披晚霞,白鹭传乡思。 他们终于要回去了。这里于他们而言,皆是异乡。 长敬远远地望着枣荡峰重重叠叠的山脉,想象山的另一侧会有什么。 无名神山真的就在这附近吗…… 吴杳也在看着落日,心中想的是林氏兄妹和赵清语。 如果他们知道张远山已经死了,会作何感想呢…… 他们两人各自想着事,只留一个直线条的陆路抓着脑袋,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又为什么不亲自去上京与重睿告别。 话说,重睿还传信说王大富已经醒了,可惜陆路却见不着了。 对了,还有一封信! “长敬啊,这是重睿给你留的信,你拆开看看吧。” 陆路在怀里掏了半天,才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来,折了三折,盖住了字迹,但没有泥封,也没有落款。 “我可没偷看啊,是重睿在写给我的信里说完我后爹的事,又说这封是留给你的,让我转交。” 长敬颇有些诧异,有什么话不可以直接让陆路传递,而非要以文字的方式单独留给他呢? 而且这信的保密程度也太差了吧。 说明里面的内容也算不上是秘密,只是需要借重睿的口来传达罢了。 会是什么呢? 长敬当着陆路和吴杳的面打开,快速地一览而过。 信中只有短短一行八个字:黄老逝世,等待继位。 哪个黄老?等谁继位? 长敬的手下意识地揪紧了信纸,金瞳灵眸乍现,心脏似乎都漏跳了一拍。 吴杳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关切道:“怎么了?又有什么危机吗?” 金瞳灵眸通常只会在有危机潜藏的时候才会出现,可眼下韩老已走,他们三个人站在空旷的山道上,会有什么危机? 难道是织梦渊的人又来追杀了? 长敬没有说话,只把信纸递给了吴杳,又一次望向了西方,眼神蓦然转冷。 陆路也凑到了吴杳旁看信的内容,吴杳也没拦他。 “黄老是谁?你们是他的子孙吗?” 可是长敬和吴杳也不姓黄啊?而且这与重睿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重睿要特意告诉长敬这件事? 陆路看的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长敬和吴杳看了这封信后脸色都不大好看,像是被抄家了一般。 吴杳收了信,沉声道:“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长敬没有回头,“应该是真的。重睿不可能不经查证就告诉我们。” 吴杳默然,她也知道重睿与黄老关系不浅,绝不可能开此玩笑,但她又觉得不可置信,不免怀疑是有人从中作梗,为了引他们赶回京都,自投罗网。 黄老是谁? 他在织梦渊的地位仅次于无名神山里的那五位,是西殿殿主,虚魔幻境的操控者,更是西岩帝国内地位最高的术者,他怎么会死? 黄老年纪虽长,但他们离开前,还在黄老的手下闯过了七天七夜的考验,那时的他分明还掌握着巨大的力量,把控着整个京都城的安危,如何会突然逝世? 与其说是病死或自然死亡,不如说是谋杀的可能更大些…… 吴杳:“难道有人对西殿下手了?” 长敬收回视线,调转马头,朝向山谷。 “先不要自乱阵脚,等回到京都,就什么都知道了。” 吴杳皱眉,“你不怕是陷阱?” 长敬的脑海中闪过一瞬死在火场中的爷爷。 “是陷阱也要去,黄老绝不能白死。” 他与异端势力的局还没解开,爷爷和黄老都不过他们舍弃的一个棋子,但于长敬而言,他们都是鲜活存在过的人。 他们还没有找到真相,还没有找到这棵大树的根究竟烂在哪里。 可他们的身边的人却一个个地走了。 “糟了!林奕他们恐怕也遭难了。” 长敬忽然想到了被黄老派去云陵支援张阁主的林奕三人。当初他们被分派两条线路,都是来自黄老的授意。如今藏在暗处的那些人都有胆子对黄老下手了,对待黄老手下的人还会仁慈吗? 或许,云陵右分阁的张阁主也是遭了他们的毒手才……他早该想到的,黄老不可能一无所知,他是故意将他们五人支开的! 吴杳很快想到了其中的联系,立即也调转了马头,跟上长敬,直奔山谷。 陆路:“哎哟我去,走山谷虽然近,但是没有驿站啊!” 陆路一脸苦大仇深,自从结识长敬和吴杳后,几乎就一直在赶路,且还要时刻防备着被追杀,如今又是快马加鞭地启程,风餐露宿。 他听到吴杳说起西殿,就猜到这回必然又是与织梦渊有关了。 天底下还有第二个西殿吗? 陆路心里明白的很,哪个普通人会被织梦渊和枕月舍的人惦记着跨国境追杀的?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谁还没有几个秘密呢? 陆路认命地赶马追上。 …… 西岩,云陵右分阁。 “哥,哥……” 孱弱的女声在漆黑的阁楼顶层响起,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应答。 月光从屋顶的琉璃瓦处照应进来,显出林瑶一张惨白的小脸来。 她的衣服被汗浸透了,冷风一吹就瑟瑟发抖,显得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更为瘦小可怜。 林瑶拼命地想要往林奕那边靠近,可她的双手被麻绳束缚着绑在了柱子上,动弹不得,她只能强忍着口间干渴唤林奕。 然而,林奕的状态却比她还要凄惨几分,英俊的脸庞都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瘦的几乎脱了相,下颌处还生出许多胡渣来,身上的衣物更是污浊脏乱,落魄又难堪,哪还有从前天之骄子,意气风发的模样。 还有赵清语,就与林奕绑在同一个柱子上。她的身体本就是三人中最差的,虽说这些年都有控梦术的增强,但依旧没能挨过轮番的精神折磨。 一个人,如果连求生意志都没有了,即使底子再好也是无用。 前些天,赵清语还会在梦中呢喃着林奕和林瑶的名字,可如今,她已是高烧多日,气息薄弱,眼看着就要药石无医了。 灵渊之侧,只有他们三人,且只有她一个人苏醒了过来。 林瑶心中急切悲愤,可偏她又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眼角无声地划过一滴泪珠,很快又被她抬起头隐入发髻。 五个月了,从他们赶回云陵开始,连初冬的寒风都已经转为了新春的暖阳。 可是,曾经被她引以为傲的右分阁灵渊此时却如大漠中的小泉,干涸枯竭,只剩几缕单薄的白烟和没剩多少梦元之力的池水。 不止是这里,整座右分阁都早已不复往日的盛景。 当初,他们奉黄老的使命从京都赶回,支援云陵,帮助病危的张承张阁主稳定局势,可是谁知,他们只来得及见到张承已经僵化的尸首。 右分阁掌权的其他几位阁老突然就对他们兵戈相向,大打出手。同行的万象圣手立即发觉不对,挡在他们三人之前,并命他们立即去保护灵渊,千万不能再让灵渊破散,祸害城中百姓。 此时,他们已然明白张承的死与那些动手的阁老脱不了干系,云陵第二次动乱正是在他们的联手下掀起,其目的,必然是与内鬼相同。 他们等不及了,想要起势,想要从暗处走到明处,想要夺权! 任凭谁来拦,都要死! 可没想到,这些人的后台竟如此之大,连万象圣手也没有将其制服,反倒被他们重伤,不得不暂避锋芒,退守西殿,以待后援。 林奕三人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名义上还是右分阁的人,林奕更是右分阁的阁老之一,那些人还想要利用他们,把他们作为工具、筹码,握在手里。 可是,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到底还有多久呢? 林瑶凄然地抬头望向琉璃穹顶,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零七章:自救 “嘎吱嘎吱……” 灵渊一侧的楼梯传来响动,林瑶立即绷紧了身体,警惕起来。 来人着一身熟悉的黑袍,步履沉缓,气息深厚,显然不是阁内的普通织者。 林瑶双眼盛满了怒气,恨声道:“你又来做什么?看我们的笑话吗?还是嫌我们被折磨得不够惨?” 上来的是个中年男子,他似是已经习惯了林瑶的仇视,也没搭理她的话,自顾自地将他带上来的餐食一样样地端出来摆在地上,又从中挑了一碗林瑶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白玉糕端在手上,亲自喂到了林瑶嘴边。 每隔一天,他都会来喂一次饭食和水,他也早就知道林瑶已经苏醒,但一点也不怕她会逃。 “吃吧,不然你会比他们死的更快。” 他的声音很低,还有些沙哑,就像是塞了一块破布在喉咙里,之能从缝隙透出来,但又似是天生如此。 林瑶看也不看他手里的吃食,对他的话也恍若未闻,只盯着他的眼睛道: “卫老,你也是看着我们三人长大的,你真的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死吗?” 被唤作卫老的男人眼中毫无波动,捏着白玉糕的手也十分平稳,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林瑶继续道:“张远山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看到了啊?当初他毁灵渊的时候,可曾为你们想过半分?他独自逃跑的时候,又可曾想过你们是否会被抓出来顶罪?你为什么要为这种人卖命呢!” “我不是为他卖命,我是为了织梦渊。” 卫老终于回答了林瑶的话,脸上依旧平静如水,仿佛这话他已经在心中说了无数遍,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他的信念。 他把糕点喂到了林瑶的嘴边,想要趁她开口,就强塞进去,反正以前也是这么喂的。 “哐当!” 林瑶一脚踢翻了地上的餐碗,猛地张嘴咬向卫老的虎口。 卫老一动未动,任凭血液透过林瑶的贝齿,点点猩红染到白云糕上,刺目又艳丽。 “瑶瑶,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林瑶一听到卫老像小时候一样唤她,整个人犹如针扎一般,松开了嘴,剧烈地挣扎,拼了命地想要扑到卫老的身上去撕咬。 “你没资格这么叫我!什么为了织梦渊,都是你们骗人的鬼话!如果真的是为了织梦渊,你怎么忍心杀了张阁主,他是你的师兄啊,你又怎么忍心放出灵渊梦境,让全城百姓都生活在梦魇之中!你们就是狼心狗肺,就是魔鬼!” “我不明白,永远也不会明白!” “呸!” 林瑶一口唾液喷到了卫老脸上,全然没有了从前的活泼可爱,反倒如一只孤立无援的小兽,围在亲人的尸首旁,愤怒地斥责杀人凶手,发出自以为最大能力的吼叫,实则苍白无力得可笑。 张承不会死而复苏,城中的百姓也不会脱离梦魇,就连他的哥哥林奕、赵清语她也救不了。 一滴晶莹地泪珠从她的脸颊上划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卫老抬手擦擦了脸,放下了碗碟,站起身,微微有些佝偻的身躯在月光的照映下,将林瑶完全地笼罩在了影子里。 “林瑶,你从小衣食无缺,天赋异禀,有哥哥的照顾,有师父的教导,有朋友的关爱,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几乎没有受过任何挫折。 你不懂想要的东西就要自己争取的道理,但你至少应该明白,想要保护身边的人,就要长大。只有强者才有话语权,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林瑶抬起头看着卫老,却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头顶的琉璃彩辉。 卫老静了一瞬,也抬起头望向唯一的光源。 “还有三天,你想要救他们,就只有三天的时间了。”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轻,轻到林瑶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是三天?三天后会发生什么? 林瑶兀自思考着,连卫老走了都没有发现。 她知道,这是卫老留给他们最后的仁慈,想要活命,一切都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外面寂静地连鸟声也无,月光已经偏斜,整间屋子到了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也是最接近黎明的时候。 林瑶看着脚边被自己踹翻的餐碗,还有深陷梦魇的兄长、病弱的挚友,抿紧了双唇。 她一点点挪动自己的双腿,将远处几个尚且完好的饭碗推到林奕和赵清语两人的夹角处。 然后又伸直了腿,贴在地面上,膝盖猛地朝自己一弯,将满地的碎瓷片推向身后。 她的上半身被牢牢地绑在柱子上,根本弯不下身体,双手也都捆绑在了身后,只有双腿只在脚腕处绑了绳子,勉强可以活动。 卫老说得对,她光是自怨自艾有什么用,难道要哭干了双眼,提前为兄长号丧吗? 如果,卫老没有骗她,不论他们三天后想要做什么,至少在这段时间里,她还有机会! 从前,都是林奕挡在她前面,赵清语即使术法不如自己,也依旧将她当做亲妹妹一般看待,什么事都让着她。所有人都在保护她,让她以为自己真的就是天之骄子。 这一次,换她来保护他们了。 但她喂不了林奕和赵清语饭食,唯一的办法只有先用锋利的碎瓷片割断自己双手的束缚。 林瑶忍着痛,最大程度地将双腿朝一侧弯折,用脚尖把两三块碎瓷片一起望手的方向聚拢。 粗糙的麻绳在她的皮肤上勒出深深的红痕,有些细碎但尖锐的瓷片穿过外袍扎进了她的腿间她也不管,只拼了命地在地上滑动。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 她的额间早已见了汗,胸间憋着一口气,时不时地还会猛烈地咳嗽起来,五脏六腑也都跟着疼起来。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意识也开始飘散,她知道,是梦元之力的作用又开始了。 林瑶转头看向巨大的灵渊,它就如一口枯井,张着漆黑的一张大嘴,等待着猎物跳进这个深渊。 看守他们的不是卫老,也不是任何其他一个人。 而是灵渊梦境。 灵渊中原本存续的梦境早就被卫老他们加以改造,再通过储梦石重新集聚,释放到云陵城的各个角落,用以囚禁迷幻城中百姓了。 剩余的那一点点白雾,代表的是一种特殊的幻梦。 它看似威力不大,只呈现白云梦这种最低等的梦境显色,但只有进入过这场幻梦的人才知道,它比载满负能量的暗境还要可怕。 这是卫老亲手加工过的作品,它被删除了所有的梦境片段,又添加了无穷无尽的怨念。 爱而不得,生而无趣,恨而无解,痴而无尽。 每夜寅时,夜色最深重的时刻,它就会自动向外释放梦元之力,牵扯着周边的人类自己走入梦境。 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白茫茫的虚无空间,你也不看不到自己的实体,所有出现在你眼前的画面都是来自于你脑海中的事物。 你想什么,就出现什么。 什么都不想,就与孤独作伴。 它不攻击你,也不折磨你,只看你能不能自己走出来。 林奕和赵清语也正是被这种梦境折磨了五个月之久,从未苏醒。 林瑶此时是清醒的,说明她曾经成功一次,但只要她还在这里,就必然需要每晚都面对这可怕的梦境。 人的心境是无时无刻在发生变化的。 上一次,她能走出来,下一次就未必。 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必须去尝试。 现在能救林奕和赵清语的,只有自己。 她的精神并没有抵抗梦境的侵入,反倒极为顺从地随着幻梦的引导,任由她带着自己走进一片至纯至净的白色空间。 她闭上了眼,身体微微抽动着。 麻绳的束缚感逐渐减轻,连五脏六腑的疼痛也在逐渐远去,仿佛洗去了一身疲惫,舒舒服服地躺进了温暖的被窝。 鼻间有沁人心脾的花香,远处有银铃般的笑声传来,还有阵阵微风拂动着她的裙摆。 她睁开眼,看到了绑在柱子上的林奕,衣衫褴褛,形容枯槁。 “哥!” 她下意识地呼唤出声。 她曾经叫喊过很多次,可林奕从没有回应。但这一次,他的眼睫竟然微微地动了。 林瑶激动地连声呼喊,林奕终于完全苏醒了过来,虽然看着精神不济,孱弱不堪,但至少他能跟她说话了。 “瑶瑶,别哭。” 林瑶几乎要喜极而泣,多想要扑到林奕的怀里,给他松开捆绑,亲手将饭食都喂给他们吃。 还有赵清语,她高烧多日,连水也咽不下去。 她想要带他们离开这里,离开云陵城。 于是,她就看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背影跑向了林奕和赵清语。 那是她自己。 她给他们松了绑,端起卫老送来的餐食,一口口地喂着。 赵清语也苏醒了,眼神温柔而鼓励。 “瑶瑶,你可以的。” 林瑶有些疑惑,她可以什么? 她不是已经成功救起他们了吗? 林瑶的意识开始混乱,林奕和赵清语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卫老,还有张阁主,甚至是黄老,许许多多繁杂无序的画面出现在她的眼前。 林瑶觉得头疼欲裂,剧烈地挣扎起来。 突然,她的右掌心里传来一阵刺痛。 她抓到了碎瓷片。 第一百零八章:蛊惑 “滴答……” 一滴鲜血悄然落地,极其轻微的声响在林瑶的感官中无限放大。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张着嘴大口地呼吸着真实的空气。 林奕和赵清语还是原先那般地模样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是她的脑海中却还残留着方才在梦境中,看到他们苏醒时的喜悦。 但手心里的阵阵痛感逐渐唤回了她的意识,将她彻底拉回了现实世界。 她无意识地将碎瓷片握得死紧,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呼——” 林瑶的瞳孔逐渐清晰,她转头看向了灵渊。 那团若有若无的白雾还在那里,但头顶琉璃瓦处照射进来的已经不是月光,而是日上三竿的大太阳了。 短短的一个的梦境,却不知已经带走了多少光阴。 她必须抓紧时间了。 林瑶不再犹豫,被绑在柱子后的双手抓取着锋利的碎瓷片倒转过来,上下剐蹭着捆着手腕的麻绳。 一下又一下,似是徒劳无功,又似是水滴石穿。 她的眼睛只盯着林奕和赵清语的脸,他们就是她的信念。 “啪嗒!”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瑶的手掌间已经被瓷片边缘磨蹭地血肉模糊,沾染着点点猩红的绳结也终于被割断,手腕顿时一松。 林瑶没有露出什么的表情,只是几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逃出了灵渊梦境的掌控,但她依然不能轻易掉以轻心。梦境可不会讲究什么免疫力,今天晚上,它照样能把你再次关进“大牢”。 除此之外,这座阁楼里里外外已经全部被内鬼占领,他们就算是离开了灵渊,也还要躲过无数双藏在黑暗中的眼睛。 林瑶解开了手上的绳子,将两条胳膊摆正,早已麻木积瘀的肌肉正在剧烈的酸痛感中被唤醒,每一寸皮肤都似在酥麻的电流中重生,好一会儿才能勉强活动开,强烈的虚弱感遍布全身。 但她没有去动脚上的麻绳,而是依旧保持着变扭的姿势朝着林奕和赵清语处挪移。 “哥,清语。” 她终于摸到了林奕和赵清语的脸,自从她醒来开始,她就一直只能看着他们受苦,却帮不到他们一点。 但,林奕和赵清语依旧没有反应。近距离下,看着更显憔悴病态。 林瑶压住了鼻尖的酸涩,微微颤抖着端起昨晚卫老送来的餐食,一口口地喂到林奕和赵清语的嘴边。 他们需要进食,吃不下也要强行喂进去。 无论他们的精神正在承受何等的折磨,身体都是最大的本钱,如果他们的躯体都无法再支撑下去,那他们的灵魂也必然永远地倒在梦境之中。 林瑶从来没有这么耐心过,仿佛眼前是两个需要她细心照顾的婴孩,她甚至希望看到他们哭闹着醒来。 我一定会救你们出去的……她在心里暗暗发誓。 等好不容易喂下去一小半碗的米饭,林瑶又深深地看着两人的眉眼片刻,才端着碗碟回到了自己被捆绑的柱子下。 “啪!” 林瑶突然将手中的碗碟摔在了地上,满地的碎片飞溅开来,一如昨晚她用脚踹翻卫老好心送来饭食的恶劣行径。 接着,林瑶又面无表情地靠在了柱子上,将双手背到柱子后,捡起松散的麻绳,重新缠绕在手腕上,并将断裂的绳结握在了手心中。 用来割断麻绳的的碎瓷片也被她悄悄藏进了袖口。 她曲着腿坐着,仰头闭眼,眉心紧皱,似是一夜未眠,在梦魇中辗转反侧。 没过多久,她便再一次听到了楼梯处“嘎吱嘎吱”的踩踏声。 她知道,卫老必然还会再来。 他们要把林奕、赵清语还有她当工具利用起来,就必须保证他们能活到需要登场的那一天。 昨晚他们没有进食,今天卫老就还会再来一次。 这一次,她要抓住机会。 就像是半仙那样,即使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直走到了她的面前方才停了下来,还有食盒搁在地上的声音。 林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没打算掩饰自己又一次从幻梦中脱困的事实,反正卫老也知道她有这个能力。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眼前的人却不是卫老。 而是一个她有些眼熟的黑袍织者。 来人显然没想到林瑶是醒着的,端餐食的手顿了顿,下意识地提起防备,目露凶光。 林瑶看到他藏在袖间的另一只手明显地曲起,就知道他是想要用幻梦术防备她出手,亦或是打算干脆将她再倒腾进幻梦中,变得跟活死人无二。 她轻蔑地笑了,不知道是笑对方太过小心,还是笑自己太过无能。 现在的她,别说是幻梦术了,就算是最简单的取梦术她都无法做到。 当日,他们三人被卫老等一帮阁老围堵在灵渊旁,非但受了重伤,还被下了药,剥夺了他们的行动能力和施展术法的可能。 这药,他们曾经尝过。就在长月峡的断崖十三瀑内,张远山就曾用这招废了他们的战斗力,同时制服了大批抱山岭、照日堡织梦阁的同僚。 如今,他们又再一次尝到了形同废人的滋味,而且这一次,他们无法期望长敬和吴杳来搭救他们。 林瑶在解开绳索的束缚后,没有马上带着林奕和赵清语走,也是这个原因。她没有解药,带着两个昏睡不醒的病人,根本走不远,甚至连这个楼梯都不一定能出得去。 即使是眼前这个黑袍织者也能轻易将她困于幻梦之中,而她的武器只有勉强算是清醒的神智罢了。 黑袍织者似乎也是回想起了这点,又不动声色地伸手拿出木筷,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喂饭人”,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多看一眼。 林瑶根本没有再去考虑为什么今天来的不是卫老,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从来人的口中套出她想要的答案。 她很配合地吃下黑袍织者喂来的饭食,既没横眉怒目,也没有扭扭捏捏,反倒是低眉顺眼得像只被驯服了的小兽。 这对于黑袍织者来说实在是有点超出想象。 林瑶虽不认识他,他却是对林瑶了解的很。 他从小在云陵城长大,十二岁进入右分阁做一名小小的织者。那一年林奕带着年近八岁的林瑶和十岁的赵清语也来到了右分阁,拜师张远山。他几乎是与他们一道开始修习的。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最是惹人怜爱,更别说是像林瑶和赵清语这种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她们刚来的第一天,就几乎吸引了全分阁的视线。 还不仅仅是因为她们三人的外貌出众,还因为他们的天赋异禀。 连向来严苛肃穆的张远山也频频点头,对他们小小年纪展露出来的天赋颇为认可。 他们就是天生的术者,而他只是织梦渊最底层的一个普通织者,平凡得让人记不住。 许多次,他路过阁内的修习室,都会看见张远山在亲自考校林奕三人的功法,甚至陪他们一起在幻梦中操练。 这是普通织者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们唯一的修习途径只有与自我做抗争这一条,更多的经验积累都是来自于自己那些乏善可陈的梦境。 他一直是不甘的,于是他更加刻苦地修炼,想要证明自己不比他们差,他们只是出身更好罢了,谁最终不是要靠自己的努力呢? 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了落单的林瑶。 那一天,林瑶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事,哭的特别伤心,往常都形影不离的林奕和赵清语也不在她身边,她也没有去找张远山求助,只是一个人呆在修习室里疯狂的释放幻梦发泄,想要将视线范围内的所有东西通通用虚假掩盖。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朝林瑶说,“我要向你挑战。” 他觉得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他可以公平地与林瑶对战,用实力告诉她,你虽然长得好看,也颇有些天赋,但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只要后天足够努力,他一样可以打败像她这样的“天之骄子”。 当时的林瑶几乎被林奕和赵清语的“背叛”冲昏了头脑,想也不想地对这个不起眼的小织者说了一句:“滚。” 这一句也激怒了他,他将什么礼貌教养,等阶尊卑通通抛到一边,直接就对林瑶出手了。 他释放了一个他编织已久的梦境。 里面掺杂了所有他能收集到的可怕梦境,甚至还有数个黄粱梦中所出产的血腥画面,他想要让这个小姑娘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地狱”,什么叫做害怕。 但是他的愿望落空了,他的幻梦也落空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甚至他脸上得意的表情都还没来得及展露出来,他就亲眼看着自己刚刚成型的幻梦如同一幅劣质的水墨画般被牢牢的凝结在了空中。 而林瑶,就娉娉婷婷地站在原地,只朝他伸出了一只手,露出了一小截皓腕和白皙修长的手指。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凝梦术起手式就终结了他的自尊和骄傲。 当时的他就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盯着空荡的修习室,冷若冰霜的林瑶则是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这场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挑战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人与人之间真的是有差距的。 “我是不是见过你?” 林瑶娇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记忆中的模样,但当晃过神,视线重新聚焦到眼前的这个林瑶身上时,又不一样了,她的声音清冷了,似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林瑶虽然提了一个问题,但她的脸上并没有惑色。她心里已经猜出了他是右分阁的织者,而不是其他地方汇聚到云陵的内鬼。 也就是说,他们是“自家人”。 黑袍织者没有回答,看林瑶吃的差不多了,就准备去喂林奕和赵清语了。 “你是不是叫元仁?” 黑袍织者的动作明显地停滞了,有些吃惊地看向林瑶。他从没想过,林瑶会记得他的名字。 林瑶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当然不记得当年那场修习室中短暂到堪称羞辱的挑战,但是她记得元仁时常在张远山身边出现,林奕好像说过元仁是张远山的近侍,也就是除了他们三个弟子外,接触张远山最多的人。 “你现在是跟在卫老身边吗?”林瑶继续问道。 张远山一年半前就已经离开云陵了,后来张阁主上任整肃右分阁时,抓出一批同党,但是元仁既然还能站在这里,就说明他躲过了张承的清肃。但现在张承也死了,卫老就是右分阁权力最大的人,且与张远山一脉相承,他想要往上爬就必然会选择跟在卫老身边。 从今日送餐的行为就能看出,是卫老特意命他来的。 “是。” 元仁不躲不闪地正视着林瑶,回答得很干脆。 他在心中暗道:现在右分阁已经没有林奕和你的位置了,我站着,你跪着,这才是我一直拼了命地往上爬的原因。 林瑶对这个答案没有丝毫意外,眨了眨眼道: “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第一百零九章:挑衅 元仁一愣,林瑶的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认真又俏皮,但只要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能知道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你什么意思?”元仁谨慎道。 林瑶一弯嘴角,“就是字面意思。你一直不喜欢我们三个,每次遇到我们来找张……师父,你都会故意找借口躲开,你看我们的眼神里有恨意,难道你不是因为嫉妒,所以想要杀了我们吗?” 她依旧将张远山称作师父,是猜想元仁定然是对张远山极为信服的,否则也不会在他叛走后,还继续着他未竟的事业。 但在张远山眼里,他不过是个近侍,说难听点就是一条用习惯了的狗,而他们三个,才是张远山真正的徒弟。 元仁藏在袖间的手逐渐握紧,青筋毕现,但他的脸上却将情绪隐藏地很好。 他直视着林瑶的目光道:“我比你们早几个月进入右分阁,你和赵清语都是我的师妹,你哥哥更是右分阁的阁老之一,我怎么会想杀你们?” 林瑶哦了一声,并不在意他是否情真意切,又状似天真地追问道:“既然你不想,那你为何要瞒着卫老来给我们送饭,还准备了毒药?” 元仁的眼神中刹那间露出了一丝凶光,很快又消失不见。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瑶瞥了一眼他的袖口道:“之前的饭菜都是卫老准备的,而且他总是在夜深时分,灵渊梦境开始吸纳梦元之力之前亲自来给我们送饭。但今日却是你,而且还选在了清晨时分。你应该是觉得,这个时候,我们三人定然是深陷于梦魇之中,最无抵抗力的时刻吧。 但你没想到我已经苏醒,你本来准备下在饭菜里的药都还没来得及放进去,就匆匆收回了袖中,是吗?” 原来,林瑶在看出他想要幻梦术自卫时,就看见了他藏在手心的东西。 元仁盯着林瑶,未语。 林瑶便继续道:“卫老小心翼翼地吊着我们的性命,必然是因为我们还有利用的价值。若是他知道了你擅自行动,甚至想要提前结束我们的生命,你猜,他会留着你吗?” 元仁听到这里,忽然笑了。 “没想到,最没心没肺的小师妹也学会动脑子了。” 林瑶见元仁嘲讽她,反倒没有生气,心下还有些窃喜,这说明她猜对了!元仁真的是来杀他们的! 元仁干脆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摆到林瑶面前,坦然道:“反正你们再过两天也是一个死字,而且还要以最痛苦、最耻辱地方式死在天下人面前,倒还不如死在我的手上,无声无息,干净利落。我这是在帮你们,小师妹。” 他说得极为诚恳,林瑶都被“感动”地笑出声来。 “元仁,你这是在说你自己吗?背叛织梦渊的誓言,祸害百姓,本就该永生永世囚禁在梦魇之中,不得生也不得死,以惩罪孽。你吃这毒药都算是便宜你了!” 元仁的面孔逐渐扭曲,积压了近十年的不甘、嫉恨犹如带刺的藤蔓一般疯狂地从内心深处露出罪恶的枝芽。 他就是想抢在卫老之前,亲手杀了林瑶三人!让他们永远都留在这阴暗、肮脏的角落让他看到天之骄子也如普通人的尸骨一样腐烂,带着浑身恶臭进入地狱。 林瑶此时却异常地冷静,她故意拆穿元仁的心思,刺激他,激怒他,就是为了得到更多关于他们三人命运的信息。 方才元仁已经说到关键之处,证实了卫老说的是真的,三日后他们就会死,而且还会死在天下人面前? 耻辱?痛苦? 他们三人在云陵城已久,城中百姓大多都识得他们,且在张远山一战中,因为帮助解除灵渊白骨一境,救百姓于幻梦之中,已是名声渐起,林奕更是右分阁的阁老,什么事会让他们遭天下人唾弃,且感到耻辱? 难道…… “我知道了,卫老是想让我们三个替你们这群叛徒背黑锅,为张阁主的死负责,为城中百姓的死偿命!” 林瑶的脸上,有想通这一切的惊诧,但更多的是悲愤和绝望。 从他们计划杀死张承开始,她和林奕、赵清语就成为了他们心目中最佳的挡箭牌,还有什么比张远山的弟子这个身份更能名正言顺地说明他们的“不轨之心”、“报复之欲”? 张远山背叛织梦渊已经是昭告天下的事实,有其师必有其徒,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三个就算是当初救了云陵城又怎样?谁知道会不会不是为了隐藏身份,再图大业呢?当初重伤张远山的也不是他们啊,而是吴杳和万象圣手啊! 世人皆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林奕、林瑶、赵清语三人是为了替张远山报仇才杀害现任的张阁主,为了完成师父的愿望而不惜破灵渊梦境残害城中万千百姓,以他们的性命作为要挟,夺权争利。 这时,卫老等人再以锄奸惩恶的名义,救万民与水火,杀恶贼于众前,顺理成章地“重夺”右分阁职权,光明正大获得民众的支持,民心所向,右分阁管辖范围之内,再无任何人能干预他们的行动。 不,不仅如此。 黄老派他们来时,还有万象圣手领衔的诸多西殿能手,可也没阻止他们的计划实施,除非黄老离开京都,亲自出手才有可能拨乱反正,重掌局势。 但,他们已经在被困在灵渊近半年之久了,黄老要是能出手早就出手了。 还有三天,他们就要大功告成了。 难道,连黄老,连西殿也被他们攻陷了吗…… 整个西岩帝国的织梦渊都将落入他们之手了吗? 元仁看着林瑶悲愤交加,却又束手无策的模样,欲望的藤蔓从他的心底爬到了他的脸上,昭然若揭。 他阴森森地笑着,“这是一个必死之局,你们就像是一颗棋子一样握在我们的手心里,我们想要你们怎么死,你们就得怎么死。天赋异禀,天之骄子又如何? 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给我做垫脚石!我要你们眼睁睁地看着我爬到你们头上,做人上人,受万民敬仰,进无名神山,入顶青云!” 林瑶看着已经几近癫狂的元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其中关节。 还有两天,一定还有机会…… 她故意露出同情的神色,似在嘲讽元仁的痴心妄想。 元仁果然被她的眼神刺激,猛地伸手抓住了林瑶细嫩的脖子。 林瑶强忍着突然降临的窒息感,紧盯着元仁,挤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我笑你……自以为是,白日做梦……你以为……我们是棋子……你就不是吗?” 元仁双眼通红,如同着了魔一般,“我不是!卫老说,等你们死了,我就是右分阁的阁主,整个云陵城都会在我的脚下!用不了几年,我就会高升西殿,无名神山我想去就去,到那时候,你们的坟头草恐怕都二丈高了!哈哈哈哈!” 他用双手死死地掐着林瑶,凑近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她娇嫩的小脸逐渐变色,血管的跳动逐渐微弱,那光滑的皮肤让他舍不得放手,林瑶小巧的红唇更是勾起了他最原始的欲望。 “反正你都要死了,不如在临死前感受下极致的快乐……” 林瑶已经被他压迫地说不出话了,可她的眼睛还能动,她看着元仁,就像是在看着一条被人遗弃在路边的狗。 她在说,你好可怜。 元仁原本想贴上她嘴唇的动作凝滞了,转而变成更加阴狠地怒视。 “你在可怜我!你一直都记得我,记得我屈辱地输在你一招之间,输在我没有你的天赋,没有阁主作师父,没有兄长保护,也没有享受过别人艳羡的目光!你该死,你们这些人都该死!” “你还不知道吧,黄老也死了,没有人会来救你们,没有人!” 他大声地叫嚣着,仿佛他说的都是事实,他平凡的出身,低等的品阶,都是因为林瑶的过错。 林瑶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轻合,视线越来越模糊,她看不清元仁,更不看不清在他背后的林奕和赵清语。 她已经完全无法呼吸,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充斥了她的整个大脑,令她无法思考。 她松开了手中早已断裂的绳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地从袖中抽出了小小的碎瓷片。 也就在这时,她似乎听到了每到深夜时分就会响起的“嘎吱”声,可又好像是她的错觉。 她拼尽全力甩出右手,将锋利的瓷片狠狠划过元仁的脖子。 下一秒,一种温热的液体就喷溅在了她的脸上、身上,还有来自外物的沉重压迫。 氧气重新灌入她的鼻间,随之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充斥了她整个胸腔,令她下意识地干呕出来。 紧接着,就是剧烈的咳嗽。 仿佛恨不得将所有恶心的气息都咳出来。 她想要将倒在她身上的元仁推开,想要站起来去救林奕和赵清语,可是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没用。 终于,她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血红。 第一百一十章:处决 最没有存在感的是时间,最有存在感的是人的痛觉。 当你感到的疼痛的时候,就会觉得时间分秒都踩踏在你的身上。当你感到快乐的时候,时间就会如水流般无知无觉地在指缝中溜走。 林瑶现在就是第一种感受。 她仿佛全身的皮肉都被人掐在手心里,一阵阵地发紧,浑身各处都随时有可能被一根又粗又尖的银针狠狠扎进皮肤深处,顷刻间冒出的尖锐痛感令她忍不住想要大叫出声,同时也让她的神经一直保持在高度紧绷的状态。 你害怕下一针来临,也许就在下一秒,也许还会好几针一起来…… 她痛不欲生,脑海中无数次出现了一个“死”字。 杀了她吧…… 不,我不能死……我还要救林奕和赵清语…… 我什么时候才会死…… 她浑浑噩噩得想着,全然不知时间究竟流逝了多久,好像她刚刚才看到一道银光刺进她的身体,又好像已是过了几天几夜,她的身体好像因为血液的流失而逐渐变得冰冷。 等她的意识终于在飘忽中找到了一抹倚靠时,她仿佛也感受到了一抹强烈的光源出现在她的眼前。 在黑暗中摸索已久的人总是特别渴望阳光,仿佛看到了光就看到了希望。 温暖而和煦,驱使人本能地想要靠近。 但她掀开沉重的眼睫,却不是这种感受。 她眯着眼,强盛的日光照得她双目酸涩,隐隐有湿润感产生,她竭力地聚焦视线,想要去适应光源,看清外面的世界。 这里不是灵渊,不是织梦阁,这是她的第一个感受。 她已经被困在灵渊半年之久了,灵渊不可能会有如此夺目的光照,更不会有如此喧闹的声响…… 她的眼睛终于逐渐适应了环境的变化,也让看清了喧闹的来源。 是人群,而且不是熟悉的黑袍织者,而是穿着各色衣裳的普通人。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滔天的怒气,仿佛要将他们眼前的东西都生吞活剥了,恨不得自己撸袖子上去动刀子,千刀万剐了这些杂碎……的目光。 林瑶艰难地转动脖子,看到了自己身侧就是林奕,再远些还有赵清语。 他们都是“站着”的,但更形象地说法应该是被人用绳子五花大绑地“钉”在了一根十字形的木柱上,双手展开着,依旧是在灵渊旁地那副脏污了的着装。 他们的头颅低垂着,看不清面容,但林瑶知道,他们一定是瘦削的,病态的,犹如将死之人,满面枯槁,毫无生气。 她收回视线,低到看到自己也是这般被“钉”木柱上,衣服上血迹斑斑,四肢无力。别说她现在分毫力气也无,就算是她在遇到元仁的刺杀前恐怕也无法挣脱。 元仁…… 是了,元仁已经死了,但她当时却昏了过去,错失了最好的时机,他们逃不出去了…… 她的神智逐渐清晰起来,但无力感却越来越重,她又重新闭上了眼,将她一直牵挂着的林奕、赵清语还有城中无数百姓都隔绝在了眼皮之外。 她知道,今天就是卫老所说的死期了,也是从元仁口中推断出的背锅日,所有的罪责都要他们要自己的性命来偿。 他们都将被钉在耻辱柱上,永生永世地背负着违背誓言、草菅人命,造反谋逆的罪名,在地下与张阁主、黄老他们重逢了。 “杀了他们!给我的老婆孩子报仇!” “把他们碎尸万段!尸首挂在城头上祭奠亡魂!” “对!他们根本不配进入织梦渊,剥夺他们的头衔,也让他们尝尝梦魇的滋味!” “送他们下十八层地狱!” “杀!杀!” “呸!” 林瑶牵起嘴角自嘲,他们已经在地狱了,梦魇的滋味他们也早已尝过。 她想要哭,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睛干涸得挤不出一滴泪珠,仿佛她的灵魂都已经在嫌弃这幅虚弱残破的躯体。 对不起,哥哥,清语,是我太没用了。 我没救出你们,也没有完成黄老的任务,谁都想不到,我们竟然会这样死在最熟悉的云陵城,死在我们立誓要守护的百姓手里。 “诸位,今日我召集大家前来,就是要当着大家的面,将我织梦渊的这几个孽徒绳之以法,以灭众怒。” 残破沙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是卫老。 他的嗓音虽然难听,但他方一开口,嘈杂的人群便安静下来,静待下文。 “说来惭愧,今日云陵一劫,都是我们几位阁老的失职,才会让林氏兄妹以及赵清语三人有了可趁之机,不仅让他们残忍杀害了我们的张阁主,还让他们破了灵渊结界,让整座云陵城都沉浸在了噩梦深渊,让无数无辜百姓遭此苦难。 我卫亭云真是愧对大家,无脸站在这里说话……” 卫老的话音越发沉痛,似是真的万分愧疚。但人群中很快就出现了他的支持者,大声嚷道: “卫阁主!要不是你几乎耗尽全身气血救我们于危难之中,我们恐怕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是你亲手制服了这三个罪人,为我们报仇,你如此舍己为人,只有你才配当我们的阁主,我们只信你一人!” “对!我们只信你!卫阁主!” 呵,原来他已经坐上阁主之位了吗…… 林瑶在心中冷笑,她已经完全不认识卫老这个人了,旧人旧事皆已面目全非。 “好!我卫某人能得诸位信任已是此生无憾,我必当殚精竭虑,为云陵城谋福祉,为诸位谋出路,还大家一个太平盛世!” “但是,在此之前,我定要让眼前三人伏法,还张阁主一个公道,还各位逝去的亲朋一个公道。” 林瑶听到了卫老逐渐走近她的脚步声。 “这三人皆是曾经的织梦渊阁主,张远山的亲传弟子。他们今日的作为也正是受到了张远山的唆使。他们的心智已经完全被异端侵蚀,其所行更是大逆不道,人神共愤。 我已用幻梦术限制了他们的神智,让他们深陷于穷思之境,以梦境反噬精元。他们的身体不仅会遭受虚弱、痛苦,更会在这种痛苦中从内里腐败开来,无药可医,更无人可救。 如今,已是他们油尽灯枯的最后时刻,我将让诸位亲眼见证他们的死亡。” 林瑶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她宁愿卫老选择用利剑刺穿她的心脏,或是斩下他们的头颅,好让林奕和赵清语也少受些苦。 在梦魇中死去,是对违背誓言之人的惩罚,更是对织者最大的侮辱。 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结局? 她想不明白。 也没有人需要她明白。 卫老已经走到了她的身侧,却不是对着她,而是面朝着林奕,缓缓抬起了右手。 林瑶听到了林奕的一声闷哼。 半年了,她终于听到了林奕的声音,却是临死之前痛苦的呢喃。 她睁开了眼睛,想要再看林奕最后一眼…… 即使是死,她也要记住这个画面。 总有一天,卫老,还有所有的叛鬼也会死。 卫老的手掌之下便是林奕的头颅。 林奕的头顶逐渐冒起了一阵浑浊的黄色烟雾,像是被玷污了的梦元之力,不复最初圣洁的模样。 那是被外力吸引出来的梦境。 林瑶死死地盯着林奕显出灰败的面孔,她并不想知道林奕的梦境里有什么,又是什么将他折磨成了这般模样,但她想要将他的脸刻进心里,陪他到最后一刻…… 哥…… 缭绕的烟雾逐渐升腾而起,越积越大,形成了一片触手可得的云朵般飘浮在万千人面前。 朦胧中,似藏着一个人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黑衣,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狂舞,而他的双手则是负在身后,任凭大风勾勒出他瘦削地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的身躯。 他在向前走动,身影逐渐被放大,也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已经能看清他凌乱飘散的发髻,以及空荡荡的衣襟。 但他的面容始终是模糊的,犹如一滴黑墨好巧不巧地落在他的脸上,将他完全与黑色的衣袍融为一体。 这诡异的人影,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影子。 对了,影子……是人都会有影子。 众人的视线下意识地投向他的身后。 那里,果然还有一个黑影! 而且这个黑影与走在前头的那个人影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黑衣黑袍,看不清面容,但他比那个人影更像是一个影子。 因为,他更加悄无声息,更加没有存在感。 卫老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感到了一阵异样的气息。 不属于林奕的强盛气息…… 此时,人影已经变得与一个正常人一般大小,他就面对面地站在卫老面前。 不,他是“站在”林奕的头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卫老。 他是梦境中的幻象,是林奕假想出来的人物。 可是,为什么林瑶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呢? 连站在卫老身后的林瑶都能感受到,卫老自然也能。 他沉声道:“你是谁?” 底下的百姓见自己敬仰的阁主突然对着一个幻象说话,都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又盲目地相信一切都在卫老的掌握之中。 难道今日的处决还会有意外? “卫亭云,你连我们都不认识了吗?” 阴森如鬼魅的话音从黑影身上响起,轻飘飘的一句话竟令距离最近的卫老立即一个旋身倒飞而出! 第一百十一章:对质 林瑶听清了黑色人影说的是“我们”,可幻象中明明只有一人一影,哪来的“我们”?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 世上还有哪对搭档是一前一后,一人一影的? “万象圣手……你们还居然没有死……” 卫老低沉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捏出来的,诡异而破碎。他落在了距离林瑶不远处的高台上,右掌按在腿间,单膝跪地,缓缓抬头看向幻梦中的黑影。 不,应该说是两个人影。 正是万象圣手范临和范冢。 林瑶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了他们刚刚接到黄老指令,快马加鞭赶回云陵城的那天。 他们在夜色中迈进黑漆漆的织梦阁,看到了就安置在阁楼底层中央棺木中的张承尸首,立即发现了不对劲。 阁主逝世,绝不应该是这般待遇,更不会无人看守,剩下的阁老都去哪儿了? 他们并没有疑惑太久,因为卫老很快就带着一帮高手以及其余两位阁老现身,只不过不是来迎接他们的,而是来杀人灭口的! 范临范冢甚至没有来得及质问卫老,大量幻梦就爆发在他们眼前。 是卫老联合所有术者一齐施展的幻梦术,不求精准,不求杀伤,只求封锁他们四人的全部退路,让他们有去无回! 万象圣手的幻梦以快和多变著称,但是再快再多变也抵不过这般轰炸式攻击,连四人的凝梦术都无法突破攻击。 如此可怖的幻梦绝不是一两个人的储备就能施展出来的,其中潜藏的梦境元素数不胜数,右分阁的灵渊很可能就是他们的攻击来源。 范临立即作出决断,让林奕三人立即上楼,前往灵渊,势必要守住灵渊不破,否则,大量梦境溢散,遭殃的就是百姓了。 但是林奕三人一走,面对如此庞大能量聚集的狂轰滥炸的就只有他们自己了。 卫老根本就没想过要留下他们的性命,也一点都不担心林奕三人能够逃脱他们的掌控,因此压根没管林奕他们,而是集中火力攻向万象圣手二人。 幻梦悄然改变,卫老将自己完全隐藏在了幻象之间,手握一柄巨大的铁锤,精铁打造,重大百斤,呼啸而下时,几乎所有幻梦都在一瞬间被破开,直击范临面门。 铁锤降临时,范临不过才刚刚看到巨大杀器的真面目,如何能躲? 这一击,几乎撞碎了范临胸前的所有肋骨。 一口鲜血喷洒而出,他用来防御的幻梦根本无法阻挡这最原始的攻击手段。 卫老亲眼看到范临怦然倒地,犹如一个血人般毫无生气地躺着,而范冢,这个影子一样的人,也就完全暴露在了攻击之下。 没有了主人的影子,还剩多少攻击力? 一众黑衣人以卫老的巨锤为中心缓缓围拢,所有的幻梦都集中在了一起,化作一道闪电附加在巨锤之上。 这并不是梦元之力与武器的融合,而是攻击方式的巧妙运用。 闪电的光芒遮掩了巨锤下落的动作,令范冢无法选择躲避的方向,更无法阻止巨锤的降临。 况且,他还要保护范临。 “咣!” 剧烈的响动使这座矗立了百年的织梦阁都摇晃起来,刚刚到达灵渊,并发现灵渊结界已经被破坏的林奕三人立即就想要重新回到底层支援。 然而,预想中血肉横飞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巨锤所落之处,只有一个深达一米的大坑,却没有范临范冢二人的尸首。 他们在千钧一发之际,反向利用了闪电幻象的遮掩,叠加幻梦隐藏了自己的身躯,并借机从包围圈中逃出。 不过没关系,最重要的三人还在这里。 对于卫老安排的这场戏码,只要有人为此承担罪责,也就足够了。 …… 织梦阁内的画面远去,眼前的场景逐渐清晰。 “卫亭云,你谋杀阁主,残害百姓,诬陷同僚,如今还想要当着百姓的面,杀了我,连西殿一同捣毁不成?” 万象圣手范临的话一出,底下的云陵城百姓就炸锅了。 这究竟是幻梦还是真人? 不是林奕三人为了替张远山报仇才犯下这诸多罪孽的吗?怎么又变成卫老所为了? 万象圣手是西殿的阁老,虽与卫老同级,但西殿的名头可比右分阁大多了,他们突然出现在这里指责卫老,难不成这都是真的? 卫老施施然地站起身,拂了拂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别人或许没有看到,但他方才站在万象圣手的正前方,距离最近,看的最是清楚,林奕头顶上的黑影确实是幻象,但范临范冢二人也确实就在现场。 他正是为了躲避他们二人的攻击才突然倒飞而出。 “万象圣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呢?我卫亭云行的端做得正,敢与你们当面对质。” 卫老此言一出,林奕头顶浑浊的黄粱梦便立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如假包换的黑袍使者。 他们就凭空出现在了人群之中,缓缓踏步上前,一前一后,杀气凛然。 林瑶的目光也不禁落在了他们身上。 实际上,见过万象圣手的人并不多,百姓们也是听卫老如此称呼,才对号入座地知晓原来他们就是大名鼎鼎的西殿阁老。 范临丝毫不惧地走到卫老面前三步远,厉声道:“好,我们就当着云陵城所有百姓的面,将这件案子说个明白。” 卫老也未显出心虚之色,反问道:“两位说我杀害先阁主,诬陷同僚,又说我甚至想要加害于二位,可有什么证据吗?刚才众人都看见了,分明是二位突然降临,想要加害于我才是。” 范临冷哼一声,猛地一下拉开了自己的衣襟,在胸膛正中央的位置露出了一个极其可怖的圆形伤口,微微凹陷,犹如无骨之躯。其印之处皆成深深的紫红色,周围还有数道隐隐的黑线,似是数条扭曲的蜈蚣盘亘其上。 “卫老可识得这印迹?如若不识,大可将你的滔天锤拿出比对比对,看看是否有什么惊人的巧合。” “哗——” 人群中再一次发出了议论之声。 织梦渊的织者只以术法论高下,且能力高低大多不为人知,但是武器的练就却是可以成名天下的。围观的群众中就有不少人知道卫老惯常使用的武器就是一把巨大无比的铁锤,传言一锤可达千斤重,若是砸在人身上,那就是非死即伤。 范临胸口的痕迹与锤头的痕迹高度吻合,即使卫老不拿出他的滔天锤做对比,众人心中也都有了答案。 林瑶看着范临的伤口,又惊又喜。惊的是万万没想到范临的伤势竟然如此之重,喜的是他活下来了!不仅没有被卫老杀害,而且还以此为证,反将了卫老一军。 但卫老此时却也未见得如何慌张,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范兄,我本还想将此事压下,以保全西殿的名声,但既然你都将罪责推到我身上了,我也就不得不说出真相了。” 范临怒道:“西殿何时需要你来保全名声了?!真相就是你亲手策划了这一切,先杀阁主、破灵渊、困百姓,再拉林奕三人垫背!” 卫老摇摇头,反问道:“阁主逝世那日,范兄可曾到过我右分阁?” 范临自然承认,“到过!是黄老命我带领林奕三人前来救援……” 卫老打断他,“不,你们不是来救援,是来封我们右分阁所有人的口!林奕三人的行径,黄老全都知晓,才会命你来协助他们夺下右分阁,好为他一统全境铺路!我带领右分阁织者为了抵挡你们的攻击,才不得已重伤于你。” “你胡说!” 林瑶双目赤红,一口气提到了喉间,再也无法忍耐卫老颠倒黑白,将自己的罪孽推得一干二净,甚至还给已经逝去的黄老扣上如此大的一项罪名。 范临同样震怒,他万万没想到卫老竟然会无耻到这种地步,“黄老执掌西殿近百年,虚魔幻境掌控京都各处,无人能敌,右分阁本就属于西殿管辖范围之内,他有什么理由要来封你们的口!你说林奕三人谋逆又有何证据!” 是了,说林奕三人杀害阁主,释放灵渊梦魇囚困百姓的,都是卫老,也全凭他的说辞而已,哪里来的证据证明? 卫老负着手,极为讽刺地笑起来,“证据?就凭他们三人是张远山的弟子,就足以让他们有充分的动机去犯下这滔天罪孽了。如果不是他们,还能有谁?又还能有什么理由需要如此做?” “你!” 林瑶一急,当即就想说都是你做的,但是旋即又遇到了疑惑,卫老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内鬼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连范临和范冢也回答不上来。 张远山当年是为了储梦石,可是卫老并没有夺取储梦石的行为,就算是为了日后方便获取储梦石,可到底要拿储梦石做什么呢? 他们没有理由,卫老也不需要其他理由来证明林奕三人的作为。 因为他们同样拿不出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卫老所为。 正当对质陷入僵局之时,林瑶看见,林奕的手突然动了。 他极其吃力地抬起了头,露出微微张合的嘴唇,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我……可以证明……是卫老做的。” 第一百十二章:解梦 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轻微得仿佛是错觉,若不是场面一度寂静无声,恐怕就要被大家忽略过去。 但林瑶却是真切地看到了林奕的嘴型,真的是他!他醒了,还能说话了! “哥!” 林瑶激动起来,想要扑到林奕的身边,但奈何手脚上都有束缚,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她的话音引起了卫老和万象圣手的注意。 卫老的瞳孔微微一缩,对林奕的苏醒亦是有些惊奇。他设置在灵渊内的那个梦境看似是毫无差别地将林奕三人都包围在内,但只有他知道,这个幻梦对林奕的伤害更大。 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单纯因为林奕年纪更长,加入织梦渊的时间更久,对控梦术的理解也就更深,相应的,当梦元之力反噬自身的时候,受到的伤害也就会更深。 这就像是一队矿工从不同角度向同一个方向进行挖掘,开始越早的人,挖得也就越深,通道也就更长更宽,但一旦挖穿了地底下的东西,使其猛然爆发喷涌上来时,他遭受攻击伤害的时间和范围也就越大。 他们三人之中,若说林奕的控梦术位列第一的话,赵清语和林瑶则是旗鼓相当,只是专攻的方向不同。但由于赵清语童年凄苦,没有得到良好培养,根基不稳的缘故,其身体强度就要弱一些,在这场反噬中也就更危险一点。 这才导致了他们三人受到同一个幻梦围困,却只有林瑶一个人闯了出来的原因。究其根本,除了林瑶自身的意志力原因外,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她底子好,年轻,恢复得快。 但,林奕和赵清语真的就这么不堪一击吗? 他既然能回应卫老的反问,是否也就说明他的意识早就已经苏醒,能够清楚地听到外界的对话呢? 林瑶能想到这一点,卫老和万象圣手自然也能。 然而,卫老也没有太过慌张,他倒要看看林奕能说出什么来。 奇怪的是,万象圣手并未对林奕的苏醒感到惊异。 卫老问道:“林奕,你想要怎么证明?” 林奕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以眼神宽慰她不要担心。 接着,他便缓缓将头抬起,不是朝着卫老他们,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底下的百姓。 “这段日子,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梦到了云陵城内开酒铺的方大肚,这是邻里街坊对他的戏称……他虽是卖酒的,但自己却不喝酒,他那肚子都是喝妻子亲手煲的汤喂大的……” 林奕说的很慢,有些咬字甚至不太清晰,但并未妨碍他的表达,他似是沉浸在一段深刻的回忆中,眼神遥远而深邃。林瑶却是露出茫然的神色,不知道林奕为什么突然要说起这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事。 她不认识什么方大肚,也从未听林奕说起过,她甚至也没有在右分阁的灵渊池内见过方大肚的酒铺。 但在场的人群中,却起了异动。 “喂,这不是说你吗?你认识林奕?”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我哪有机会认识织梦阁的人啊!” 说话的是个方脸的中年男子,看着十分憨厚老实,相貌普通,身材矮小,唯一的特点就是那突出的大肚腩,正是林奕所描述的梦中人。 林奕并没有去管底下的讨论,只望着一个虚无的方向继续道: “在梦境中,我又看到了方大肚所作的梦境。那是一个普通的晚上,他躺在妻子身边很快入睡……他梦到了一只黄色的小狗,是他小时候亲手养大的,但这是狗却在他十来岁的时候被人抓走烹食了……他哭的很伤心,边哭还边吃着饭,一不小心噎着了,他就喝了一口汤……汤的味道很独特,是他从来没有尝过的,正是用狗肉炖的汤……” “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的手却停不下来,他喝了一碗又一碗……然后,他就看到他最爱的妻子重新端了一锅上来,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让他慢慢喝,对他说:是我杀了那只狗给你煲汤,如果不够她就再去杀……” “他被妻子的话吓到了,转头看着冒着热气的锅里突然浮上来一块肉,连皮带筋,还有半只眼睛,正在盯着他,像是在说,主人,我在这里……” 林奕眼神落下来,正好落在了人群中的方大肚身上。 此时的方大肚瞳孔收缩,脸颊上的肉微微颤抖,整个人怔楞在原地,没有人敢说话也没人敢碰他。 整个场面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别人的安静源于听完“鬼故事”的害怕,而方大肚的安静则是源于对这个世界的恐惧。 他颤抖着开口:“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日子我被困在什么梦里……” 林奕很平静,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悲悯,以及感同身受。 “因为,我也在这个梦里。” 话音一落,先不说底下的旁人怎么想,林瑶就先震惊了。 梦境是属于梦主的私人产物,除非用储梦石储存下来后,再通过取梦术和幻梦术展现出来才能为外人所知。 但,若这个梦境,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术者通过织梦术或者幻梦术所呈现出来的,那么梦境中的方大肚就不是梦主,而是幻梦的承受者。 操控梦魇形成的人才是梦主。 能知晓梦境内容的,除了梦主,就只有幻梦的承受者。 林奕是造梦者还是受梦者?? 林瑶心底冒出了一个可怕的答案…… “不止是他,我还知道城北的苏大娘,在梦中见到了自己年少时没能留住的一个孩子,他在梦中啼哭不住,苏大娘便咬破了自己的手喂到孩子的嘴里,想要借此安抚他。可是这个孩子却突然变了模样,犹如青面獠牙的恶魔,张开了血盆大口,狠狠地咬下了苏大娘的手掌……” “看守城门的顾大郎则是梦到了一年前刚过门的媳妇儿一夜之间苍白了头发,得了失心疯,从城墙上跳了下来,就摔在了他的面前……” “还有一个刚从学堂里放学的男童,正在开心地在街上玩耍着,却被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轧在了轮下,尸首分离……” “你们每一个人的梦境,我都看到了,并且身在其中……你们所受的苦,我也全都经历了一遍……” 林奕的话就像是一颗石子,听起来似乎轻飘飘地没什么重量,可是只有真实见过那些场面的人,才知道石头落入水中溅起的涟漪有多大,有多广。 一颗石子掀不起风浪,成千上百颗却可以。 每一个噩梦都是取自人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它将你潜意识里最害怕发生的事情都真实地刻画在了你的眼前,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个中滋味。 它会让你在极致的恐惧中委顿、颓丧、流失生命的活力和生的希望。 他们在场的每个人都是休养了一段时间之后才能安稳地站在这里,但他们刚醒来时,不就正是林奕这幅模样吗?或者说,他们每个人汇集起来的负能量才造就了林奕现下的样子。 这不是一场编织好的梦境,因为没有人有这个能耐可以针对数量如此庞大的群体事先做好了解,然后再精心编织一场场量身定制的梦境。 这些梦境的来源,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他们自己。他们真实做过这些噩梦,并通过储梦石转移到了右分阁的灵渊内。 灵渊已经破了,其中的梦境本该毫无规律地飞散出去。 是有人在引导这些梦境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梦主,并回归到了他们的身上,以梦魇的形式困住了他们。 无论这个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不可能将自己也置身其中。即使是苦肉计,也根本得不偿失,无法再通过“救世主”的形象收获民心。 除非,这是一场自杀式的毁灭,想要与云陵城内的所有人同归于尽。 但就卫老所说,林奕三人是想要权势的,想要报仇的,那他又怎么可能会将自己置于这种境地呢? 可是,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是谁可以接近灵渊,甚至有能力打破灵渊结界,将其中所有的恶劣梦境都引导到原来的梦主身上? 是谁精准地破除了每个人的梦魇,解救了城内上千号人? 又是谁在做完这一切后获利最大? 不就正是在他们的信任和推崇下顺利上位成为右分阁阁主的卫老吗? 除此之外,剩下的两位阁老似乎都不符合这几个条件。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迅速生根发芽,破土而出,长到你无法忽视的地步。 所有人看卫老的眼神都变了。 不再是信任,而是鄙夷、憎恶。 他们原先看“罪魁祸首”林奕三人时都已经是恨不得是亲自动手千刀万剐了,此时再一想到卫老自导自演了一场戏,不仅把他们整的精神虚脱,甚至有的家人就死在了梦魇中,而他还假装救世主一般地让他们甘愿臣服,到头来发现这是彻头彻尾的骗局时又该如何发泄自己的愤怒? 林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至少遭殃的不会是他们了。 林奕醒了,这就是她最开心的事。 如果赵清语也能苏醒的话就更好了。 想起赵清语,林瑶脑海中灵光一闪,似乎突然想通了为什么林奕能知道每个人的梦境。 可是……这真的能做到吗? 是林奕学会了探梦术还是通过赵清语共享到了梦境视野?? 第一百十三章:降临 都说云陵城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风光,这里的天气也比总是落雨的温江城要好,然而实际上,所有地方的天公都是说变脸就变脸。 似是老天爷也看不惯恶人的所作所为,要降天谴惩罚,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的天,转眼间化成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 往常这个时候,百姓们自是赶紧回家,收起晾晒的衣服,关好窗户,烧一壶热酒,躲进最舒服的地方听雨看雨。 但今日,织梦阁前聚集的百姓没有一个离开,他们宁愿站在大雨里受寒受冻,任凭冰冷的雨水湿透衣衫,也要得到一个说法。 同样受着天公怒火的还有林奕三人、万象圣手与卫老和另两位阁老领衔的一干右分阁织者。 范临既叹这雨来得巧,又叹这雨来得险,林瑶或许还好说,但林奕和赵清语的身体恐怕是经受不住。 必须速战速决了。 “卫亭云,事实证据都摆在眼前,你已无可辩驳,你若肯伏法认罪,随我去西殿受罚,或许还有一命可留。但若你执迷不悟,势要与我们为敌,那不止你是的命,还有你身后的所有弟兄都落不到好下场。” 范临和范冢在说话间悄然改变了站位,成夹角之势挡住了卫老的退路。 然而卫老此时却是异常平静,迷蒙的雨幕掩去了他的神色,只一道目光看似是朝着万象圣手二人,实则又像是透过他们在看别的什么。 “我认不认有何区别?人终有一死,与其身败名裂地苟活,不如为正道燃我魂灵,坦然赴死。我是如此,我身后的所有从众亦是如此。” “什么狗屁正道,你们丧尽天良,滥杀无辜,还自谓正道?就算是去了无名神山,也清不了你的余孽!你逃不了了!” 范临手中的光影已是隐隐成形,强压着一口气才没有直接动手,这里的群众太多,卫老可以枉顾,但他必须顾及。 卫老轻哼了一声,丝毫不惧范临的威胁,“谁死谁活,还……犹未可知呢!” 他最后一句话落在了雨声里,暗藏锋芒,似是每一滴雨珠都沾染上了他的力量,瞬时间横扫全场,令人气息一滞。 来了! 光影乍现,红黄交融,犹如数千盏烛火齐齐碎在地上,燃起火舌凶猛如兽,万象圣手的身影登时消散,毫无踪影。 然而,最先动手的却不是他们,而是卫老。 看似全无破绽地身形隐匿,其实仍有踪迹可寻——甫一交手,哪还有躲的道理,自然是为了近身攻击。 卫老也从未想过躲,他的出手也是为了强攻,以刚克刚。 只见炙热的火光丝毫没有被雨水浇灭,但却被一道混杂着黑影的雷电狠狠劈中,四溅的火花中有猩红点点。 是血! 是滔天锤! 林瑶的心猛地揪紧,所谓旁观者清,她看得真切,分明那雷电为虚,黑影为实,范临范冢二人正是隐藏在火光之中,双手如鹰爪般准备直袭卫老,却不妨卫老的巨锤来得如此之快,只能转攻为守,硬吃下这一击。 溅出的血珠也正来自于范临的双手。 火光骤然减弱,是范冢分力了。 别人或许不知,但他才是最清楚范临伤势的人。 半年前在右分阁内,生生砸在范临胸前的一锤根本没有治愈,也没有机会治愈了。 肋骨全折,五脏皆伤,根基已废,哪还有复原的可能? 今日本就是生死之战,毫无退路,范临是强撑着残躯来到这里,誓要保住林奕三人的命,以及……西殿的荣耀! “啊——” 狂风巨吼,几乎将雨幕劈为两半,范临的身影突然就在火光中出现,犹如盘古之躯,屹然不倒,无人可敌。 卫老的攻击瞬时一顿,不知从何处抽出的巨锤高高举起,硕大无比,但在范临范冢幻化的巨人身前,却如小儿手中的木棍,毫无威胁。 在底下的百姓看来,万象圣手此时便是神祗,卫老手中的巨锤则是恶魔的镰刀,自古邪不压正,恶人终将被正义惩戒,无一例外。 而这一幕即将来临。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卫老在巨人之躯投下的阴影里缓缓抬头,目光坚定而不屑。 范临胸前的那一锤是他砸下的,方才逼范临徒手挡下一击的也是他,他怎么可能不知晓范临早已是强弩之末,破体残躯,不堪一击呢? 临死之前还要作出这幅高大的模样,难道是为了彰显你们的英勇伟大吗? 愚蠢,无知! 卫老高举着的滔天锤猛地挥下,在这一瞬间,仿佛他才是正义的使者,在强敌面前不屈不挠,勇往直前。 巨人之躯的身形在滔天锤下破散,简单地就像一口气就可吹开的烟雾,徒有其表,脆弱不堪,一如他预期的那样。 然而,黑影散去,他惊讶地发现,从来都是作为影子存在的范冢竟然挡在了范临之前,生生地接下了他这一锤,鲜血就从他的口鼻中喷涌而出,可他的眼神却直直地盯着他,没有痛苦,没有怨恨,是坦然,是坚毅,还有嘲讽的笑意。 他蠕动着嘴唇,无声地在说:“你上当了……” 卫老须眉一皱,立即抽手后退。 他中了什么陷阱? 难道范临范冢受伤是假? 不,不可能。 范临在哪儿?! 卫老的瞳孔一缩,敏锐的五感登时感觉到了不对劲,而且他退远的动作令他想要打断补救都来不及。 因为,范临此时根本没有躲在他身后准备偷袭,也不在范冢背后准备什么大招,而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一个他以为属于看台的地方。方才的巨影只不过是范冢制造的掩护,掩护范临真正想要作出的选择。 “啊——” 这一次的叫声,比前一次更加压抑,似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且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两个人,其中还有女子的尖利。 卫老反应过来,这不是范临的声音…… 林瑶哈哈大笑起来,“卫老,你的计划终究是失败了。你早就应该杀了我们的。” 倒下的巨影之下,隐隐有多重暗光在闪烁,但唯独没有将林瑶笼罩在内,她捆绑在十字架上的身躯是如此明显,以致于卫老下意识地将注意力也投到了她身上。 但是,真正的关键却在黑影之中。 不好,是林奕和赵清语! 卫老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两道冲天而起的光芒几乎刺破灰暗的天空,将云层都捅破,每一滴雨珠都无所遁形,分毫毕现。 如世间末日,又如神降临。 光束中澎湃的梦元之力几乎令所有人都无法直视,那是一个修习控梦术数十年的织者积蓄余生最璀璨的爆发,一旦开启,就意味着死灭。 死的当然不会是林奕和赵清语,而是范临。 他以其最后的能量做了最后一件事——传承。 早在京都西殿的时候,林奕三人就已经拜入万象圣手门下,他们的徒弟并不多,但大多都已独当一面,年纪比林奕三人加起来都大。唯有他们,是织梦渊最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天赋异禀,前途无量。 他们绝不能应背负千古骂名死在阴谋之下,他们应该接替前人的位置,继续塑造织梦渊的巅峰时代。 万象圣手又如何?虚魔幻境又如何? 人终归逃不过一个死字。 卫老会为了他心中的信念与崇拜,不惜违背誓言,大开杀戒,他们又怎么会舍不下一条老命,为后人铺路? 荣耀终究会是属于织梦渊的。 范冢支持了范临的选择,林瑶明白了范临的牺牲,卫老阻止不了范临的爆发。 范临已死,范冢重伤,世间再无万象圣手。 但卫老的神色却早已大变,反倒比最开始的开始还要如临大敌的模样。 用自爆方式将所有的梦元之力都转接到别人身上会是什么效果他不知道,因为几乎没有人这么做过。但必然是对受者潜力和能力增补,林奕和赵清语亦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们两人的潜能有多大他自是清楚。 更何况先前林奕解梦的时候,就已经暴露出了他与赵清语的探梦术相融合的可能性。如果范临也知道这一点…… 修梦录中的寥寥数语,根本没有解释其中原理,也没有阐述过其会有什么效果。对于绝大多数织者来说,这只是死亡的一种方式。谁会去研究自己的司法呢?又有谁会选择最惨烈的方式抹杀自己存在的痕迹。 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但,死亡也意味着新生。 光芒散去,两道人影毅然并肩矗立。 粗糙的十字架早已倒下,地上还有断裂的麻绳散落。 本该虚弱病态的两人,此时却昂首挺胸地站在众人面前,雨幕勾勒出他们挺拔的身型,却掩盖不了他们蓄势待发的气息,犹如猛兽紧盯着猎物,没有侥幸,只有志在必得。 他们的面孔逐渐显露出来,似毫无变化,又似滔天巨变。 与其说是范临的牺牲,不如说是他的成全。 成全了上天最好的安排。 本就相辅相成的事物,只会融合不会分离。 此时的林奕和赵清语正是如此。 他们没有任何言语,只静默地对视着,雨声便逐渐远去了。 所有人的视线里,都再看不到一滴雨,一点乌云。 就连建造了近百年的织梦阁也在无声地分解崩塌,整座云陵城都化为了一抹青烟,轻飘飘地变为虚无。 一个光圈正在以卫老为中心缓缓漾开。 第一百十四章:冰封 二十年前的云陵城其实还不是现在这幅繁华的模样。 那时候的张远山也还只是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织者,连阁老都还不是,更不用提林奕三人了。 云陵虽然多年未经战事,商贸也逐渐多了起来,但是因为云陵地处群山之中的缘故,对外的交通、联系都并不是十分便捷,往往还要依靠来往其中的镖行、信局传递,就连各大织梦阁之间也不例外。 直到当时的右分阁阁主薛兆海与府衙城主慎重协商,决定凿开长月峡北端支脉的阻隔,开山修路,建造一条勾连邻城的道路后,云陵城才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动土动工无疑是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的,且并非战时的必要活动,就连城主也没有这个权限抽派军队过来帮手,更不用说指望京都那边会有什么助力,盛安宫里那位同意开路已是皇恩。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只有靠云陵人自己。想要改变,就必须作出牺牲。 当时的阁主薛兆海一力顶下了所有的质疑与压力,亲自挨家挨户地与百姓交流,征求他们的意见,与他们分析利弊,希望他们能够自愿派出人手参与工程。 他没有承诺任何好处,甚至无法保证参与人员的生命安全,所有活动都是存在风险的,尤其是在险峻的长月峡北端。 同时,他还写信给枕月舍的五大舍老,希望他们能提供资金支持,即使只能提供部分也好,剩下的织梦渊和府衙自己想办法筹集。 也许是上天也被薛兆海的诚心感动,他的这一番努力并没有白费,城内足足有七成家户同意了他的请求,自愿派出一名男丁参与开山修路工程,一切服从右分阁的调配。 枕月舍那边也传来了喜讯,五位舍老经过讨论,一致同意了薛兆海的方案,并承诺尽全力支持,满足他所有的资金需求。 有了钱,有了人,问题一下子解决了大半,更何况枕月舍雄厚的财力也足够他们买齐需要的所有装备,开山修路的计划很快就热火朝天地开展起来,那一年的云陵城比如今还要热闹。 所有人众志成城,一起建设家乡,为家人带来更好生活的信念,感染了全城的百姓,越来越多的人主动申请加入施工队伍,帮助工程更快更好地完成。 枕月舍也兑现了他的承诺,源源不断的设备和资金通过枕月舍掌柜那里清点结算出来,不仅每一位参与施工的男丁都有报酬,就连自发组织在城内为前线准备饭食的后勤队伍也有报酬可得。 这一点更是激励了众人的团结之心,似是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他们前进。 与此同时,百姓对织梦渊的崇敬和信服也愈加深刻,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信仰,信仰织梦渊能为他们带来幸福安稳的生活,守护他们的日与夜。 织梦渊在云陵人心中的地位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枕月舍很快也证明了那时决策的正确性,道路挖通后的三年内,他们就得到了当年投入金额的十倍回报,云陵枕月舍储梦枕的销量几乎赶上了京都分店。 四通八达的门路为云陵城带来了难以想象的人流与货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云陵城的百姓热情好客,知道了云陵城外的断崖十三瀑风光无限,甚至还有人慕名而来求见右分阁阁主薛兆海,请教他的治理经验。 二十年的时间,云陵城的繁华已经掩盖了从前那座山间小城原来的模样,熙熙攘攘的人群源源不断地为这座城市增添着活力,而右分阁在西岩帝国的地位也远比其他分阁高崇。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段记忆也逐渐模糊,曾经参与过当年那场大动工的人也上了年纪,新生的孩童只是理所当然地踩过那条无数人用诚心铺就的道路,越长大便越不能理解当年那种大动员背后的精神意义。 道听途说的故事远没有亲身参与来的深刻,轻而易举就能拥有的东西也远没有亲手打造来得珍惜。 在场的人中,曾经经历过那场工程的人不是没有,但只有寥寥数人,很多人甚至已经只能隐隐记得一些画面。二十年的时间,真的改变了太多。 但是,记忆中的场景却在逐渐复苏,真实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稍显破旧的瓦房,拥挤热闹的街道,疲惫却带着笑容的施工人,忙碌在锅炉边的妇女,巍峨矗立着的织梦阁……熟悉又陌生的云陵城正在缓缓复原。 有些人的眼神开始变了,原本以为已经淡忘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那些积极乐观的情绪,无私奉献的精神也被渐渐勾起。 美好的事物值得被人铭记,也值得代代传承下去。 卫老眉心紧皱,二十年前的他,比张远山更年长一些,张承和他都师承当时的阁主薛兆海,是他手下的得力弟子,有幸也曾参与过那一场盛事,更见过当年的阁主是如何挨家挨户地劝说。 他怎会认不出云陵城,认不得这一幕。 他的心头也有一种情绪在攒动……却被他极力压制。 可是,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预估。他如何也想不到,林奕和赵清语神智复原并且实力大增后,释放的第一个梦境竟会是这样的。 他们两人那时还只有四五岁吧,根本都还没有来到云陵,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而且这是幻梦,不是单纯的记忆,能被他们幻化出来,就说明一定是有人曾经梦到过此时的画面。 梦从哪里来?是谁的梦?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杀机藏在哪里? 难道林奕和赵清语就是通过云陵百姓的记忆挖掘到了这些梦境画面,并将他们全部拼凑编织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赵清语的探梦术已经这么可怕了吗…… 卫老不知道的是,赵清语早在京都的时候,就因为赤血珠的关系,打破了探梦术的时间限制,甚至拥有了打开往生梦境的能力,别说是二十年的梦境,即使是在场年纪最大的老人所作的第一场梦境,她都能追溯到。 而且如今的往生梦境早已没有了祁珩控制下的邪恶力量,而是完全纯净滋补的光明属性,在这样的梦境里不仅不会对人体有伤害,反而会反哺梦中人的气血。 而林奕强大的织梦术也就为所有残旧的梦境片段提供了最佳的复原机会,化零为整,将当年真实发生过的画面通通活灵活现地复原出来。 卫老对于他们在京都的经历并不了解,但他绝不会认为林奕和赵清语是想靠一波回忆杀来击败他,他们必然是设好了局,等他自己跳下来…… 卫老手中紧握着滔天锤,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地看着紧闭着双目的林奕和赵清语。 如果他此时上前攻击,逼他们分心防守,这个梦不就破了吗…… 所有人都在这个梦里,林瑶也不例外。 这个场景对她来说是陌生的,但幻梦中浓郁的积极情绪却让她感到十分舒服,似乎自己疲乏的身躯也得到了滋养,精神力有所恢复,沉郁已久的心已经随着林奕和赵清语的苏醒完全振奋了起来。 她趁着卫老重点关注着林奕他们那边时,悄悄开始解决身上的捆绑。她手里的碎瓷片已经不见了,定然是那天元仁死去后,卫老上来善后,利用灵渊梦境令她失去神智的同时,也收走了她手中的瓷片。 但她的手才刚一动弹,她就感觉到自己触摸到了另外一双手。 是谁?! 林瑶顿时一惊,停止了动作,心中警铃大响。不可能是卫老,难道是其他两位阁老或手下? 不,不对……这双手是在帮她解开绳子! 她的手腕一松,绳索自己就掉落在了地上,但她的皮肤上却留下了点点湿润的触感。 她没有立即转身从十字木架上走下来,也没回头去看,身后那人还没有离开,而是蹲了下来继续帮她解脚上的绳子。 究竟是谁……林瑶警惕地关注着四周,从面前诸多人的脸上掠过,没有人看向她这边,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巨变的环境所吸引。 等下,范冢呢?! 难道是范冢偷偷利用了幻梦的盲点,跑到了她这里帮她?毕竟也只有他,最擅长隐匿身形,像个影子人一样毫无存在感地转移位置…… 林瑶心中惊疑不定,手中黏腻的湿润令她很不舒服,直觉告诉她这不是未干的雨珠,而是……鲜血。 “林瑶,是我……你听我说,我已经没有机会了,你必须和林奕他们配合,一举击败卫亭云等人……” 极轻的话音突然在林瑶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压抑的喘息声。 “”师父?!你怎么样了? 真的是范冢! 林奕一下子就听出了范冢的声音,他们三人跟着万象圣手从京都赶往云陵的路上就曾受到万象圣手的诸多照顾。 他们不过是半路结缘成为师徒,万象圣手甚至都还没有机会正式传授他们功法秘诀,但光凭范临最后关头以自己的生命献祭,成全林奕和赵清语这一点,这一声师父,他们就受之无愧。 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连他也要不行了吗…… 可是,她只有一手凝梦术较为出色,在幻梦术上真的能帮到林奕和赵清语吗? “你别管我了……你等下只需要看准时机,盯着卫亭云……” 范冢的话音越来越弱,他倚靠在林瑶背后的身体逐渐滑落,勉力用双手抓住了木架才没有瘫倒在地,林瑶背后传来大片濡湿感,都是范冢的血。 林瑶越发着急,但她又无法光明正大地转过身带着范临走。 “师父,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 “你杀了卫亭云,就是救我……” “好,我替你杀了他!” 一只沾满了鲜血的手搭在了林瑶的肩膀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血掌印,范冢阴沉狠厉的话音就在她耳畔响起。 “冰封……唯有冰封,才能突破……” 第一百十五章:薛老 范冢所说的冰封是指什么,林瑶其实并没有马上领悟过来,眼下的环境也不容许她多问。但她也不是傻子,范冢不可能是随便找了个人来寄托希望,既然选择了她,必然是她有那个条件可以帮助实现目标。 冰封……封……封存凝结,凝梦术! 范冢是想要利用她的凝梦术吗,可是凝结什么呢?眼下只有林奕他们释放出来的梦境啊,难道她要去破他们的幻梦? 不对,卫老虽然一直拿着个锤子挥来挥去,但他也是成名已久的术者啊,能做到阁老这个位置的,术法自然是精通的,更何况就是他打破了灵渊结界,释放出了噩梦围困云陵城,他们在灵渊受苦于穷思梦境的半年也都是拜他所赐! 他想要靠滔天锤造成实质伤害,必然也会借助幻梦的掩藏,就像他利用闪电幻象攻击范临范冢时那样。 如果她能在卫老出手的那一刻,冰封他的障眼法,林奕和赵清语就有机会反攻了! 林瑶看到了希望,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可是她背后的范冢却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连倚靠在她身上的重量也减轻了,只有脚边还能感觉到他的一点体温。 林瑶当即想要转身,先将范冢带离这里,至少战斗打响时,不能让攻击伤到他,更不能让卫老拿他的性命做威胁。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动作,一阵光影就突然爆闪在她的眼前,双目下意识地眯起保护自己,她只模糊地看到有一道极速移动的身影隐藏在光团里朝着林奕和赵清语而去。 而林奕和赵清语依旧闭着眼睛,凝神编织着梦境。 不管这梦境的目的和作用为何,卫老都不管了,想要先下手为强! 不行,绝对不可以让他得逞。 林瑶杏眼一争,双手自由展开,凝梦术的起手式和施展秘法早就烙印在了她的骨子里,不用任何准备,瞬发的凝梦术顿时就如凭空升起的寒烟,自带风速地朝着那团光影而去,所及之处,无不是光线破散,虚物凝结。 卫老之后几个想要上前助手的阁老织者也被林瑶这突然的一波阻滞了。 就连林奕和赵清语制造的梦境也受到了波及,出现了短暂的紊乱,但这并不是林瑶的失误,而是她刻意作出的提醒。 她的身体可没有什么外力加持,原有的伤痛依旧在蚕食着她的意志,她几乎是拼着一口气在施展术法,究竟能支持多就她也说不清楚,或许下一秒就要倒下也说不准,这也是为什么范冢叫她看准时机的原因。 要是全盛时期的她,不用管其他的任何攻击,只需要做好梦境凝结的话,要她与卫老正面硬刚都没问题。 哥,清语,你们快睁眼啊,卫老的巨锤马上就到近前了…… 林瑶如此想着,没等到林奕的感应,反倒看到了卫老不轻不重地朝她瞥了一眼,眼神中有着玩味的嘲讽和……不屑。 凝结光影只不过是揭开了他的伪装,又无法阻挡他的滔天锤落下,该到来的终究会到来! 林瑶的瞳孔猛地一缩,似是又回到了卫老砸向范临前胸的那一锤,整颗心都随着卫老手中的滔天锤高高举起,重重捏紧。 哥,快逃啊! 然后就在这时,一直矗立在原地没有动弹过的林奕忽然身影一散,犹如一缕青烟般飘远,快的几乎让人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人又回来了! 但却不是林奕刚毅沉俊的那张脸了,而是变成了一个白须白发,微微佝偻的老者站在原地。 林瑶一惊,是幻梦!卫老定然也能认出,若一锤砸下,实体的林奕还是会受伤。卫老术法精妙,怎么会被一个老者的虚影阻拦? 出乎意料的是,卫老的巨锤真的停下了,就停在老者脑袋上方不到一寸的距离。 虎虎生风的锤子还吹开了老者的发顶,飘扬的发丝一如冬日里洒落的白雪。 卫老紧皱着眉头,没有出声,但自有人替他说出心中的疑惑。 “是薛阁主!他复生了!就是他带领云陵走向了繁荣,没有他,我们哪有今日的安稳日子!” “真的是薛阁主,他不是卫老的师父吗,右分阁里还有他的画像……” 说话的有底下的围观群众,也有站在卫老这一方的织者。年轻的织者,譬如林瑶这辈或许还并不认识二十年前就已迈入古稀的薛兆海,但是但凡有点资历,尤其是跟着卫老多年的几个织者和阁老那自然都是能认出来的,也深知薛兆海之于卫老的意义。 卫老设计杀害自己的师兄张承或许还能是因为什么理想信念所说服,背道而驰的信仰冲突就是卫老决定下手的导火索。 但是薛兆海是不同的,早在卫老还没有今日的成就时,就是在他的手下一点一滴地树立起了对织梦渊的崇拜,对梦境力量的理解,对天下苍生的职责……以及对自我认知的起源。 他也是个平凡人,也会犯错,也会走岔路,甚至一度无法理解织梦渊要求对所有百姓一视同仁的对待原则。 难道无法受到律法惩治的恶人、权贵也能享有平和的梦境吗?既然现有体制不能为冤者报仇,难道他们就不能在噩梦中让这些人得到悔悟吗? 后来,是薛老在那场被人铭记的大动员中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善恶不是与生俱来的,并不是每个握刀的人都有判官的权力,判断是非善恶不是他们要做的事,用好这把刀去使更多的人向善从良才是正途。 他一路跟着薛老去挨家挨户地敲门,征询他们的意见,请求他们加入开山修路的工程。 起初的有许多人都是大骂着叫他们滚,什么劳什子脏活累活,又没有酬劳的事凭什么要他们去做?一家人的日子都还没着落呢,哪有精力帮着整个云陵城着想?有本事你自己去啊! 大部分的人都对他们的到来保持着警惕,生怕这只是官府发的蜜糖,接下里就是强制征召,一顿鞭子不够驱使,就两顿。 可是薛老始终没有放弃,也没有露出一点不耐烦,每家每户他都是抱着最大的诚意来劝说,更不会利用自己的身份,拿他们每日的梦境或是可以兑换的长梦丸来威胁。 他这一家家敲过来的行动,隔壁人家也都是听着的,不大的村子很快就传遍了,也逐渐有人愿意听他说了。等真明白了他的用意,共建家园,共享成果的蓝图也就被更多人所接受了。这才有了后来的大动员。 至此卫老才隐隐明白了薛老所说的那句话。没有人是天生罪恶的,善良的本意也不在于诸事皆从,生死不顾,引人积极向善的办法不是靠打靠骂,而应该是通过以身作则的帮扶。 薛老的背脊也就是在那时候弯下的,他甚至没有长期服用长梦丸来延缓自己的衰老,他信奉天地之间衍化出来的所有自然规律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衰老亦是如此。 就是眼前这幅白须白发,脸上还有许多斑纹的面孔曾经温和耐心地教导他…… 卫老在看到薛老面容的一刹那想到了很多,但时间其实并没有停顿太久,他手中的巨锤并没有收回,仍然保持着即将落下的姿势。 局面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中,但这一击落下去之后所造成的的影响却截然不同了。他将亲手打碎薛老帮助他树立起来的价值观,彻底与从前的自己割裂,将右分阁打回二十年前的残破封闭,将薛老带来的积极影响全都覆灭。 他要让全城的百姓重新拥有一个新的信仰对象,织梦渊的地位不会变,变得是世界! 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他。 至少,在他清醒过来的这一秒他依旧如此认为。 但是下一秒,一切又有了新的变化。 薛老犹如一个真实的人一般,在他面前开口说话了,苍老而睿智。 他说,“亭云,回来吧,你只是走错了路。” 不,不可能…… 这话他分明在梦境中听到过……是这些年他的挣扎……林奕怎么可能知道? 是赵清语的探梦术??她什么时候钻到我的脑海里去的? 卫老猛地偏头看向本应该站在林奕身旁的赵清语,然而这个位置上的人也变了。 不再是纤瘦的女子,而是另一个他极为熟悉的人。 已死的张承! “亭云,住手吧,回头是岸。” 又是幻梦! 卫老立即反应过来,他猛地落下巨锤,管他什么幻梦,他都不要再看再听! 都是假的,唯有他心中的信念才是真的。他要改变织梦渊,改变这个世界,让所有人明白什么才是自然的法则! 可是太迟了,林奕和赵清语早就改变了自己真实的站位,在幻象的掩盖下,术者自己的踪迹完全消失。 而对于围观的百姓来说,他们看到的只有一个举着镰刀,象征着死亡的恶魔妄图毁灭他们敬仰的薛阁主和张阁主,他才是那个最应该死的那个!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帝王权术的真理如今也被林奕运用了起来。 他和赵清语所布下的这个梦境来源于这里所有人的记忆,他们的精神力愈强,梦境便愈坚固。 当他们群情激奋地扑向卫老时,这个梦境的危机也就倒向了卫老。 卫老没有疯,他很清楚战局的走向,也明白了林奕的意图。 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时,控梦术才是最大的武器。 风雨再次来临,足以吞噬一切的龙卷风就以滔天锤为核心爆发,卫老阴沉诡谲的瞳眸转瞬就消失在了风暴中心。 第一百十六章:冰封 林瑶其实在远处看得十分清楚,这股飓风不是在人群暴动时才刚刚形成的,而是早在卫老的巨锤停下时,就隐隐有了搅动的痕迹。 卫老一直是清醒的,他并没有因为薛老的出现而动摇他的计划…… 林瑶甚至想到了一个可怖的念头…… 卫老会不会是故意利用这个梦境的作用,反向带动了民众的情绪,以便将所有人一举歼灭…… 幻梦对于织者来说,只要躲避得当,不要让梦境扰乱了心神,其杀伤力并不如实体兵器要来得猛。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噩梦也是能杀死人的。 想想灵渊梦境吧,多少人丧生其中。 卫老掀起的这场飓风,将会收割多少条无辜性命? 林瑶的心跳越来越快,她隐隐明白范冢交给她的任务,并不是简单地破除卫老的攻击掩护,而是要拯救云陵城的百姓。 她方才已经回过神去找范冢,将已经瘫倒在地上,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范冢带到了右分阁的廊柱之后,勉强隐藏在了众人的视线盲点。 她与万象圣手对战局的判断一致,他们必须速战速决,避免卫老以无辜百姓为掣肘,以致于造成无可挽回的结局。 如此,遏制住卫老的幻梦就成了关键。 如果能找到梦眼最好,直接破散整个梦境对众人的掌控,如果一时间找不到梦眼,那么凝梦术就是最快解决危机的办法。 但后者对术者的要求非常高,必须非常精准地把握时机与方位,必要时还需要作出预判才能抓准危机即将降临的位置,只有这样才能被动地击落悬在众人脑袋顶上的杀招。 如果长敬在这里,就没有这个烦恼了……半仙随手一指,就能找到梦眼了吧? 还有吴杳,有她在的话,还能和林奕二人一起用幻梦术干扰卫老…… 林瑶默默想着。但也只是想想罢了,她绝不会再怨声叹气,眼泪是懦弱者的悲歌,只有强者才有感慨的资格! 林瑶奔了出去,比那些涌动的人群还要快。 暴风产生的撕裂感和恐慌已经在人群中心席卷,很多人立即就打了退堂鼓,想要离开这里,躲回家里去。但也有些人还站在原地,顽强地想要与自然之力抗衡。 不是都说什么幻梦吗,这肯定也是贼人戏耍他们的把戏,他们偏要与卫老战斗到底!为死去的无辜弱小报仇! 然而各怀心思的人群一相撞,顿时混乱成团,正好给了暴风可趁之机。 林瑶也就在此时停住了步伐,娇小的身躯挡在所有人身前,狂风吹起她脏污的衣裙,却神圣如仙子降临。 同时,一股寒气也从她的身上朝四面八方爆发而出。 冰封! 梦境的凝结比释放来得更加直观,每个人的视线范围内都能清晰地看到暴风被冻结的痕迹,风中夹杂着的细微颗粒就停滞在半空中,但被虚假的大风吹起的事物却在此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这就是凝梦术的作用! 但,这才只是刚刚开始。 卫老的攻击手段绝不是只有狂风这一种,梦境的变化无穷是每个织者都谙熟于心的根本法则。 他能变,她就能凝! 林瑶站在暴风眼前的身躯坚毅而果敢,似是没有任何攻击能将她打倒,亦没有任何幻象能勾起她的恐惧。 这还要多亏了这半年在穷思梦境里的非人锻炼……她在心中默道。 与此同时,林奕和赵清语控制下的景象也在发生着变化。 卫老施展的幻梦也是对现有梦境的冲击,既然他连薛老都敢杀,那么这个梦境就已经没什么作用了。 林瑶为他们拖延下来的时间,他们必须利用好。 至少,要先将这里的无辜百姓先撤离到安全的地方去。 这不是一场单打独斗的战斗,也不是一场点到为止的比试。卫老身后的那些支持者此时都因为二十年前那场大动员带来的冲击以及薛老的出现而产生了动摇,并没有再出手帮助卫老对付林奕三人。 但卫老看似是以一敌三,实则却仍旧游刃有余。林奕他们毕竟是在云陵修习的术法,他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操作习惯以及弱点。 如果,长敬和吴杳在这,或许还会多一个变数。可是如今黄老都已经被暗杀逝去,他们遭受六个月苦难的期间,长敬他们会怎么样了呢?是否也受到了袭击、追杀……他们还在人世吗? 呼——不管怎么说,先度过眼前这关吧! 林瑶深呼吸了一口气,立即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于死神的赛跑之中。卫老的攻击接踵而至,她独自一人抵挡在卫老前的背影显得异常伟岸。 寒烟不断升起,同时也不断有幻象被凝结,或是箭矢,或是洪流,亦或是骷髅魔鬼。然而,寒烟的色泽越来越淡,几个回合过后就几乎呈透明状态,幻象被凝滞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显然是林瑶的精神力正在枯竭,即将见底! 再坚持一下,再一下……林瑶咬紧了牙关,一眼不错地盯着疯狂旋转的风眼。脑海中隐约闪过了他们三人跟着长敬吴杳一起在虚魔幻境闯关时的场景。那时,有比这猖狂的飓风! 而林奕和赵清语此时则是重新在梦境中现身,陈旧的街市景象已经散去,转而出现的是许多百姓感到平稳心安的场景。 例如傍晚时分亮起的烛灯,宅子后头飘出来的饭菜香,一家人嬉笑打闹的话语声,天空中一弯又亮又暖的月亮,无数璀璨的星辉……等等,无一不是最真实的美梦。 这些景象都不是为了打倒卫老而设,而是为了平息百姓的情绪,让他们冷静下来,遵照林奕的指引,往安全的地方转移。 他们走了,林奕三人才能放开手脚,生死不论。 今日他们与卫老的战斗,必然有牺牲,也必然有一方会以死亡结束。 右分阁将是西岩帝国平叛的重要节点,如果右分阁失守,被异端势力建立起据点,那么他们无论是北上进攻西殿,还是往西往南扩大势力都将极为便利。 但如果,他们成功制服卫老,那么对方的阵营里就将减少一个重要头目。他们甚至有机会顺藤摸瓜,将与卫老有关联的组织成员都连根拔起,清肃干净。 织梦渊已经乱了,他们必须自己清理门户,刮骨去腐。 好在,暴风圈内的百姓基本都已经认识到了自己力量的弱小,内心也没有抵抗林奕和赵清语的幻梦指引,十分顺从地向风暴外围走去,步履轻快,三三两两地像是走在回家路上。 再快一点,再远一点…… 不止是林瑶已经到了接近油尽灯枯的状态,林奕和赵清语其实也是如此。他们虽然从范临那里吸收到了大量的梦元之力,由此直接帮助他们的神智从梦魇中剥离出来,并在他们两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奇异的通感。 凡是赵清语能通过往生梦境窥探的梦境画面,林奕都能同步接收到相同的信息,等于他也间接拥有了开启往生梦境的能力。 不仅如此,他们的精神力也达到了一种前所有为的澎湃状态,似乎很多从前没有参透的术法难点如今一下就明悟了,所有术法施展起来都更得心应手。 然而,精神力再好,也需要一副强健的身体支撑。范临能帮他们恢复的仅限精神状态,肉体凡胎所受的创伤仍旧需要常规手段来医治,身体各处传来的虚弱感也正在侵蚀他们的意志。 撑不了多久了…… 可是坚持到现在,他们就不信卫老还行有余力! 维持高强度的攻击也是相当耗费精神力的,相比而言,林瑶这种守株待兔式的被动防守反倒消耗的要少些,林奕赵清语的美梦塑造也并没有比设计杀机四伏的险境有难度。 如此一来,双方拼的就是毅力了。 而且一旦百姓们成功撤离,林奕和赵清语也就能腾出手来转换成攻击端,伺机寻找卫老的漏洞。时间带来的了解是双向的,他们同样能摸索到卫老的操纵习惯。 还差一点…… 最后四五个人已经踩到了林奕设置的梦境边缘,同时也马上就要走出卫老的攻击范围,只要再往前迈几步,林奕和赵清语就能马上抽手了。 可是,偏偏卫老所在的暴风眼位置又向前移动了一点,新释放出来的飓风好巧不巧地圈住了最后一个人。林瑶目光一紧,双手一凛,立即就要去拦。 那是一个有些肥胖的中年男子,他的眼里冒着精光,似是在前方的家中看到了喷香的大猪肘子,口水都差点滴下来。 但他的步伐却是怎么也走不快,两条粗壮的腿受制于庞大的体重而只能迈着细碎的步伐前进,高频率地运功让他的额头上浸满了热汗。 就在此时,卫老的身形突然从风眼中主动显现出来,那把硕大无比的巨锤也再一次出现了众人眼前。 不好,他要用滔天锤了! 可是此时谁也没办法抽身来拦,一旦泄气,就意味着梦境全散,眼睁睁地看着卫老占领上风,前功尽弃。 “可惜了,你们还是差了一点。” 卫老平静无波却粗噶嘶哑的声音响起,犹如死亡降临前的最后通告。 他的目标究竟是谁? 第一百十七章:归来 “谁说差一点?” 一道坚定无匹的话音突然从梦境外围横插进来,骤然打破了双方剑拔弩张的气场。 是谁?! 不仅是卫老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此人是谁,就连林奕三人也没立即猜出来人身份,说的话太短了,只是令人莫名觉得这年轻的嗓音、自带笑意的腔调像极了某个熟悉的…… 半仙! 林瑶差点喊出声,心神一晃,好险没跪下。 可是他们皆用余光扫视着周围,却没发现一个新增出来的人影。 反倒是这一下的停顿,让那个胖胖的中年大叔走出了卫老的攻击范围。 林奕暗自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赶忙与赵清语一起转向卫老一侧,摆出与林瑶一样的凝梦术起手式。 至于话中人在哪儿……不重要了!反正直觉告诉他们,来者是友非敌! 滔天锤还没有落下,战局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一直以暴风掌控周围感知的卫老,已然发觉有与林奕三人不同的梦元之力潜入,而且不止是一个人…… 这种感觉正在向他靠近,是两个人的呼吸声,是用幻梦术与周遭环境融合隐藏了身体…… 暴风梦境?谁做过这样的梦境? 还是说,这个人不需要凭借既有梦境片段…… 是吴杳?! 卫老的脑海中跳出了一个可能性最高的答案,虽然再来一两个与林奕三人级别差不多的织者并不会对他造成什么致命的伤害,但他仍旧颇为惊诧。 如果吴杳在这里,那方才说话的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李长敬,可是他们不是去了东文帝国吗?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怎么还有命回来? 他在异端组织内的地位可不低,东文那边的织梦阁安排了多少次刺杀活动,他都是有所耳闻的,更何况,是他力主要先杀了李长敬和吴杳这两个亲近黄老一派的人,以绝后患。 这与他率先想要击杀万象圣手二人是一个道理,接触关键人物越多的人,越可能知晓他们的秘密。他甚至隐隐有种感觉,李长敬这个人所带来的危害可能比万象圣手还有大…… 当初张远山布的局,也是被他所破…… 但现在不是追究为什么他和吴杳能活着回到云陵城的时候,找出他的位置,避免他搅局才是首要。 卫老暗道,我虽没有黄老虚魔幻境那般可观四面八方动静的天眼,但想在我手下浑水摸鱼那也未免太小瞧我了! 只见他的巨锤朝着虚空处猛地落下,并没有正对着林奕三人的方向,可他们却无端地感觉到了一股极其雄厚的力量朝着他们席卷而来,犹如被剥夺了氧气般,五脏六腑都在爆烈的压迫感中难以喘息,连精神也无法集中了。 他们不得不消耗着更多的气血来维持自己的神智,绝不能被敌人打倒。 他这是要人逼出来,把所有对手都逼到极限。 果然,那两道隐藏的身影也似有要跌出幻梦的趋势,卫老能明显感觉到他们的呼吸加粗了,而且离他很近! “啊!”林奕睁大了眼睛,闷哼了一声,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突然在暴风眼中显露的身影。 高瘦、挺拔、五指修长,捏着一个幻梦术……最为特别的,是那一双极其明亮,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的眼睛…… 是长敬! 林奕在心中说出了答案,同时着实为他捏了一把汗。 因为长敬好巧不巧就出现在卫老的正前方,也就是滔天锤的下方! 只需要一锤,就足以让他的脑袋四分五裂。 卫老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似是已经看到了脑浆四溅,血肉横飞的画面,这无疑取悦了他。 没想到,你居然主动跑到了我的手下送死……也好,那就成全了你吧,反正……你终归是要死的! 滔天锤高高举起,狠狠落下,速度极快,甚至连一点反应的时间也没有留给长敬。几乎是长敬刚刚出现的瞬间,卫老就完成了一系列的举动,仿佛早已等候在刑场的刽子手,狠辣无情。 但是!接下去的一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长敬的脑袋依旧稳稳当当地顶在脖子上,滔天锤不可思议地穿过了他的躯体,一落到底。 与此同时,一柄一模一样的巨锤出现在了卫老的头顶上方,也正在向着死亡进发。 卫老感到锤子落空的那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对比他的错愕,长敬的脸上却是一派胸有成竹,隐隐带着笑意的俊脸让人以为他仿佛是在观赏一处怡然自得的美景。 中计了! 卫老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双手支撑着落地的巨锤骤然转换了身形,穿过长敬的虚影反身向后。 他立即猜到了吴杳定然是与长敬商量好了的,长敬故意露出马脚引他来攻,吴杳必然会趁他注意力都在前方时发动袭击,最好的位置自然就是他的背后! 可惜再快也快不过长敬的金瞳灵眸。 卫老所看到的长敬,其实并没有错,那确实是长敬的本体。他不过是将计就计,利用了卫老对暴风幻境的敏锐感知和沉重压迫现身,吸引他的火力同时在金瞳灵眸的帮助下,无限放缓了巨锤的下落趋势。 在他的眼中,躲过一柄降速如棉絮飘落的锤子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他甚至不需要用到古坳口一战中面对枕月舍舍老的心理战术,也不用掐在最后一秒再完成虚实体的转换来躲避攻击。 他有足够的时间捏造出一个原模原样的自己站在那里给他锤,而真实的他只是轻轻往后退了三步。 当卫老完成转身,面朝着原来的后方,也就是吴杳所在的位置时,长敬就站在了他的背后。 看着吴杳举起的巨锤,卫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随心所欲凭空捏造幻梦的本事,谁不想拥有? 他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林奕三人,还是吴杳,他们的天赋都是得天独厚的存在。 至于李长敬……据他了解,他迄今为止展现出来的天赋只有极其敏锐的洞察力,这无疑是他多次破解高阶梦境的杀手锏。 可是论其本质,不过是脑袋聪明些,思维敏捷些罢了,梦眼谁不会找?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但,他明显感觉到方才站在他面前的长敬不一样了。 那双眼睛里,不止有堪破万象的睿智,还有见过无数嗜血杀戮的冷漠、洞悉一切阴谋诡计的狡黠、足以忍受非人痛苦的坚韧…… 最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他从未见过有人拥有这样一双金色的瞳眸,仿佛只要窥探一眼,就会跌入一个疯狂吞涌的漩涡,黑暗与光明搅浑在一起,恐惧与迷茫也交错在一起,似是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与之抗衡。 等下!这双眼睛去哪儿了?李长敬在哪儿?! 对于卫老来说,拿着假冒滔天锤的吴杳根本没有威胁力,如果是星灵剑或许他还要防备一下,但是现在让他更有危险感是李长敬那小子! 人在慌张的时候,下意识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四处张望,并立即转身向背后看。因为潜意识里觉得亲眼所见的安全才是安全,所以例如身侧、背后这种目光难以企及的位置就会带来更多未知的不安。 事实证明,背后偷袭是成功率和死亡率都很高的一种攻击方式。 或许有人觉得这样卑鄙,但是对付卑鄙的人还需要考虑手段吗? 难道卫老杀害张老的手段就见得了光了吗? 难道黄老死得就理所应当,有理有据了吗? 长敬和吴杳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从东文赶回云陵,可不是为了来充什么脸面的。 林奕三人是什么状态他都看到了,长敬心中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已经从西岩一路燃烧到了这里。 他很少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亲眼看着爷爷死去的时候是一次,得知黄老死讯的时候是第二次,并且这一次的时间被无限拉长,他得知的信息越多,怒火便越盛。 到底是要沦落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的手足同僚?到底是什么样的天道信仰,可以让一个人完全背弃了原来的观念与良善? 如果长敬的手里有一把刀,他真的很想剖开卫老的心看一看,是否如石墨般漆黑。 但是他的手里没有刀,卫老转过身看到的依旧是一双不似人类的瞳眸。 卫老当即就单手挥舞着巨锤朝长敬砸来,他不相信他会斗不过一个小鬼。与此同时,磅礴的梦元之力也在他的意念下流转,他用另外一只手捏造出了巨大的幻梦景象,想要将林奕三人也困住。 他看的出,林奕三人已经是强弩之末,用不了多久就会力竭倒下,就算是来了援军又怎样?他连黄老都有办法杀死,更何况两个加起来都没他一半大的织者? 长敬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躲,也没有去帮林奕他们抵挡梦境,因为他知道,这梦很快就会自己破散开来。 他是没有刀,但是吴杳有剑啊。 他和吴杳的战斗模式一直都是如此,吴杳为锋,他为盾。当他玩心理战术时,敌人的目光就会聚集到他的身上,而忽略了真正能挥出致命一击的吴杳。 冷兵器之所以没有被控梦术淘汰,就在于它的快捷高效。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净利落。 卫老的滔天锤停顿了,尚未完全成型的幻梦也不攻自破了。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胸前冒出一截冰冷银光的剑尖,视线中出现了大片的猩红。 长敬勾起一道嘲讽,嗤笑出声,“原来你的心还是红色的啊。” 第一百十八章:残局 痛感分很多种,有某根神经的隐隐作痛,有某处脏腑突然抽动的剧烈绞痛,也有针扎在肉上突然传达到神经的刺痛。 此时的卫老则是感到一种凉飕飕的痛,迟钝而又猛烈。所有的感知都奔涌到了胸前这个扁长的大洞,带着一种浑身所有能量和生命力都在流失的茫然无措。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虽然吴杳还没抽剑,也没有狠心地再转上了两圈,但他却有种冷风灌进胸腔,漏的四处都是的感觉,连血液也在争先恐后地奔涌出来见识外面的世界。 全乱了。 他的呼吸,他的幻梦,他微微颤抖的身体。 而分别站在他身前身后的吴杳和长敬却异常冷静。这是吴杳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将剑穿过别人的胸膛。 往常她的剑即使挥得再凌厉惊险,也不会真的以杀伤为目的,这是织梦渊的规则。 但是见识过了张远山的狠毒以及他临死之际的癫狂之后,她这一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和偏差。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的左手异常地平稳,犹如用菜刀切开豆腐一般的随意简单。 事实上,人类的弱小和平凡也正体现于此。没有什么刀枪不入的躯体,更没有什么出神入化的神话传说。 恶人自有恶报,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先是张远山,后是卫亭云,这些曾被无数织者仰望的对象,如今他们都将落地相同的结局。 卫老似是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他抬眼看向近乎冷血无情的长敬,嘴巴微张,嗓音比原先更加破碎诡异。 “你们与我……有何分别……你们阻止了不了……改变不了……织梦渊的结局已经注定……” “噗嗤!” 卫老的身形猛地向后一晃,随机跪倒在地,满地都是他自己的鲜血。 是吴杳抽出了银剑,看着他就如看着一滩腐臭发黑的烂泥。有些人活着即使平凡无为也是在为这个社会的运转贡献着一点力量,而有些活着,明明可以造福苍生却非要祸乱天下。 如果卫老和张远山不为了一己私心,犯下这些错事,他们依旧是受人爱戴的织者。 但正是因为他们信念的动摇,而使自己落入这般田地,他们怨不了任何人。 在此之前,吴杳和长敬也曾坚持着不对自己人下手原则,即使他们被同僚追杀到无路可走,被迫反击的时候,他们也不曾真正伤害过他们的性命。 如果他们动以私刑,手起刀落杀了那些内鬼……他们与异端势力又有什么分别呢? 但吴杳和长敬决定出手的这一刻起,他们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以己之念,夺他人之命,即是无可争议的罪孽。谁不是站在自己的信念和价值观上审判他人的呢? 异端势力认为长敬和吴杳阻碍了他们的行动,不符合他们的目标追求,所以想要杀了他们。 长敬和吴杳又因为这些人违背了他们信奉的织梦渊盟誓而决定展开反击。 说到底,都是自己做了那判官,掠夺异己。 但,如果不杀,就是做帮凶的话……他们宁愿杀,让自己背上罪孽。 卫亭云不死,就会有更多的普通织者、百姓丧生在他们所谓的天道轮回之中,献祭于他们臆想中的织梦渊盛世。 做判官就判官吧,背罪孽就罪孽吧,管他什么借口也好,自我安慰也罢,总要有人入地狱,与其让更多无辜的人牺牲,不如让他们来做终结者。 “织梦渊无论是什么结局,你都看不到了,你只是看到了其中一幕的观众,我们才是造就者。”长敬的话音里带着无尽的漠然与坚定,琥珀色的瞳眸转瞬凝结成了纯黑色的深渊。 卫老带着满口黏稠的血液和唾液,咯咯笑起来,不知是在笑长敬的狂妄自大,还是在笑自己即将到来的终点。 他的眼前似是又出现了薛老佝偻的背影,他在说“亭云,你错了,你错了……” “我没有错……是你们都太渺小了,织梦渊的天下有多广……你们根本不知道……我才是未来的统治者……我将带领你们,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 卫老好像陷入了谵妄的呓语,脸上显出狂热的痴迷,瞳眸中的光彩在散去,神情却越来越执迷疯狂。 林奕三人完全没想到局面的转折会来得如此之快,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可是从长敬在卫老的逼迫下现身开始,不过才过了几个瞬息的功夫的,卫老就要死了…… 他们大获全胜了…… 吴杳怎么会如此果断地将利剑穿过卫老的胸膛呢? 长敬为什么看起来如此陌生冷漠…… 卫老真的该死吗……又或者说,他真的可以死在他们手上吗? 这些问题混乱地徘徊在林奕三人的脑海中,并且没有人可以回答。 长敬不会,吴杳也不会,这本就是一个没有答案的伪命题。 没有人是天生该死的,但每个人又都是天生要走向死亡的。 手上沾着人命的感受并不是很好,至少吴杳是这么觉得的,她看似四平八稳的左手正有一股无名的热烫感在翻滚,像是一种活物,一条生命在她手心尽着最后的挣扎…… 这是人的本能,也是人的原罪。 卫老终究还是倒下了,但他即使到了最后一刻,双眸依旧是圆睁的,不知看向何处,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容,令人心生寒意。 暴风早已散去,淅淅沥沥的雨滴又重新击打在了他们的身上,还要一地的血水里,如同一条冰冷地生命之河,汩汩流动,冲刷着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魂灵。 死去的不止是卫老一个人,还有许多在梦魇中被逼疯被自杀的人,以及他们真正敬仰的前辈,张老、范临、范冢…… 吴杳在梦境全然破散前,双手凭空挥舞,构筑了一道带着模糊重影的幻梦,隔绝了云陵城百姓的视线。 他们看不到这里的血雨腥风,只能看到重归平和的殿宇楼阁。 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林瑶咬着牙坚持着,摇摇晃晃地走向先前捆绑自己的十字木架。 那里的血迹并不比卫老身边的少,都是她师父范冢的,这大概也是影子人范冢最有存在感的一次了吧。 再远些,就是林瑶先前紧急安顿范冢的地方,一处不起眼的转角。 林奕和赵清语也反应过来,一股悲色涌上来,冲破了战时的冷静。 范临为他们献祭时,他们的意识其实还并没有完全复原。林奕能超出众人预料地提前苏醒也是因为范临突然的降临。 卫老用幻梦术钩引出他的梦魇时,是范临利用诡谲的幻象悄无声息地作了遮掩,将万象圣手的模样替换了上去,并暗中唤醒了他。 而赵清语则是在范临献祭完成后才真正苏醒过来,极度病弱的精神也恢复了大半,可以说是范临将她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这一切的代价是范临的生命。 如今,范冢也即将面临相同的命运。 林瑶扶起已经毫无抵抗之力的范冢,他的面色惨白,比先前困在十字架上的林奕还要差,浑身更是的布满了脏污的血迹,有他自己的,也有范临的…… “师父……”林瑶带着一点哭腔压抑道。 “咳……”范冢的伤势已是回天乏术,卫老先前拼了七八成的力道砸下的一击就是他的致命伤。 “你做的很好……”范冢聚了许久的气才勉励说出几个字。 林瑶更想哭了,可是她在心底告诉过自己,不能再这样哭哭啼啼,毫无用处。 她做的还不够好,还不够尽力! “师父,是我从前太骄纵了……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她渐渐起了一股执念,想要凭自己的力量做的更多些,像哥哥林奕和赵清语那样,像长敬和吴杳那样…… 她怎么会看不出范冢的伤势之重,可是正是因为知道了必然的结局而更感无力。 有时候,最打击人的就是这种无力和挫败。 “别想着救我了……你还有机会救你自己……” 范冢断断续续地说着,几乎全是气音,但林瑶却将每个字都听得非常清楚。 “我的……梦元之力都散了……帮不了你了……你要自己……摸索……凝梦与幻梦……是分不开的……” 范冢浑浊的眼眸中有着遗憾,林瑶却是满脸痛色。 她知道,范冢是在为她可惜,因为范冢的伤拖了太久了,他没机会像范临那样爆发出最后的全部力量来帮助林瑶突破重要节点,也无法传授她更多的术法技巧。一切都要靠林瑶自己领悟了。 可是林瑶根本不想要这种牺牲自己性命来成全他人的办法,林奕和赵清语的成功她不想复刻,也拦不住范临当时的选择。但如果也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拒绝。 范冢的话便是对她最后的启示,也是他作为师父,最后能尽的一点微薄之力。 往后她能走多远,就要看她自己了。 范冢的话音与他的气息一道归于沉寂,就在这片不被外人所知晓的角落里。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很多人都不会知道万象圣手其实是两个人,那个站在范临身后如同影子人一般的最强辅助,叫做范冢。 云陵的雨未停,血水未断,这片天空上的阴霾还未散去,但人声正在逐渐充斥这座温暖的小城。 记忆或许会褪色,但并不会抹杀曾经的存在。 长敬望着天空黯然想到,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一百十九章:追查 这场雨下了很久,久到足以将这座城里的血水都洗刷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唯一能让人记得这场内乱的只有记忆。 可是连真相都可以被修饰、掩盖,何况记忆呢? 林奕三人与长敬吴杳一起控制住了右分阁余下的一干从众,包括两个阁老,十七个织者。没有卫老的死,他们或许还会顽强抵抗,高喊着自己都不知所谓的口号,奔着织梦渊的新起点付出生命。 但卫老的死,就像是近距离爆炸在他们眼前的炸弹,让他们看到了这条路注定的结局,以及自己无法逃离的下场。 即使今天没有死,那么明天呢? 谁知道自己一抬脚迈出去的下一步会不会就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他们退却了,迷茫了,开始回想以往平和修习,没有贪念的生活了。 哪怕是活了半辈子的那两位阁老也不例外,在一个地方呆上几十年,多多少少都会对这片土地有了感情。 云陵城就是他们的故乡,右分阁就是他们的家。原先他们还可以打着让家乡变得更好的旗号掩耳盗铃,但现在这层遮羞布都没有了,他们也就羞愤地退守了。 对于这些人,林奕和长敬没有费多少工夫就降服了,也没有为难他们,谁都不想做刽子手,亲眼看着往日的同僚惨死在自己手下,在夜半时分于梦中苦苦叫喊。 长敬将他们全都带到了右分阁的顶楼,也就是灵渊所在的位置。 如果是以往灵渊最为繁盛的时期,这里的大部分人甚至没有资格站在灵渊旁。但是如今犹如一口枯井般的灵渊再不复往日盛景,既不怕他们觊觎其中的梦境,也不怕他们破坏结界造成动乱。 林奕按着记忆中的方式,启动了张承张阁主设置的铁笼装置,将他们禁锢在了这里,又写了一封加急的密信传到西殿,等待上面对这些人的安排。 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接下来该是重新建设家园的时候了。 林奕三人还是从卫老的口中得知黄老死讯的,起先他们还抱有幻想,希望这是卫老唬他们就范的,可如今万象圣手都惨死在这里了,黄老也没有出现,也没有增派任何支援,他们便知道这恐怕是真的了。 而且长敬和吴杳也是因为此事才从西岩帝国赶回来的,这件事变成了众人无法言说的痛。 长敬避重就轻地讲了与吴杳在西岩帝国一行的经历,几次危及性命的追杀都被他轻描淡写地略了过去,可林奕怎会不知他们的艰辛。 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都被如此欺凌,更何况在没有任何支援的异国他乡? 或许,黄老在派他们出行前,就知道了这一路上的杀机四伏,也知道了自己早已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长敬如今回想起来,才明白黄老在虚魔幻境中愈发虚空的背影,和越发沉重的话音是为何而来了。 他也隐约发觉了黄老让他们去西岩帝国找寒铁矿脉的真正原因了…… 如果他没有猜错,黄老真正想要查清的目标不是寒铁矿,而是与枕月舍舍老和张远山一样,要的是埋藏在寒铁矿下的储梦石…… 长敬的眉目逐渐沉凝,从两年前的暗境事件开始,似乎他们经历的所有事件都与储梦石脱不开干系。 同时,也与枕月舍,与虞老百般联系…… 即使抛开个人情绪,虞老的嫌疑依旧是最大的。 他们在西岩遇到的那个舍老功法也是排名前三的,如果他都叛变了,枕月舍还有几个舍老是对此不知情的?没有添过助力的? 虞老,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黄老的死会与他有关吗? 还有那封信……谁会来继承黄老的位置?这个人与黄老的死有没有关系? 这些问题就像是一截藤蔓,在他心底里生根发芽,攀爬缠绕,无法割离。 长敬暗自在心里下了决定,他要去西殿,他要知道真相。 林奕三人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了,也不怕再有人引发动乱了,他必须趁着凶手还没来得及吞噬整个西殿的时候,去找出他并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让黄老安息。 虽然长敬什么都没有说的,吴杳却一眼就洞悉了他心中所想。 “我跟你一起去。”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如果这点心思都看不透,也真是白费了对彼此的信任。 长敬点了点头,没有推辞。此行正是向着虎穴前进,必然是凶险的,可是他都不怕,吴杳会怕吗? 况且吴杳与他合作已久,又心灵相通,有她在身边,长敬反倒心安。 吴杳若是有事,他也可以及时救援,总好过向黄老一样……孤立无援。 只是林奕三人…… 长敬看着为右分阁前前后后拖着病躯奔忙的身影,一时间竟有些难以开口。 现在正是林奕他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右分阁也是长敬和吴杳的第二个家,万一他们走了,又有异端势力突然暴起…… 没想到,还是林瑶最先看穿了他的犹豫。 “半仙,你杵这碍啥事,身为我右分阁的织者,就该去修习室修习啊,别把控梦术落下我们太多啊。我看你还是去西殿再求求学好了,争取有个好表现,右分阁正是用人的时候,等你回来我们五个人一起做阁老!” 林瑶依旧是从前那副娇俏伶俐的模样,戳着长敬肩膀开他玩笑,却正中他心思。 但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从前的肆无忌惮,反倒有了一抹看不透的深沉,弯起的嘴角也似是平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岁月催人老,生死动人心。 没有长不大的小孩,只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大人。 他很遗憾,是亲友的死亡推着林瑶长大了。他也很庆幸,林瑶身边依旧有值得相互依靠的人。 或者说,幸好,他们都是最值得信任的同伴,可以将背后放心交到对方手里。 林奕和赵清语也很快明白过来,笑闹着让长敬快走。 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里都似是在说,你只管往前走,我们就在你身后。 就如同他们都选择了报喜不报忧,过去最煎熬的五个月只用只言片语概括,当风雨再次来临的时候,依旧选择自己冲在最前面。 长敬和吴杳都没有都多说什么,只是与他们一同笑着。 往前走,不回头。 …… 到京都的这一天,与记忆中的繁华熙攘没什么不同。但北地的艳阳与大风连带着空气中都有了独属于这片土地的味道,这是西岩上京乃至任何一个州郡都不可能有的味道。 长敬望着东西两角互相对立着的宫殿与阁楼久久未语。 第一次来到这里,满心都是对西殿、对虚魔幻境的好奇与敬仰,黄老还布下了一个小小的考验。他犹记得刚刚走进西殿,看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棱镜世界时,他的惊叹与昂然。 他们在京都的一举一动都在虚魔眼黄老的掌握之中,他在这里矗立了多少年,织梦渊的西殿就太平了多少年。 他是和平年代的威武大将,镇守一方,生死不离。 虽然黄老做他师父的时间还没有吴杳长,但长敬自问,在虚魔幻境中的成长却是最快最多的。 吴杳带他入门,黄老带他找到了方向,并挖掘出了他真正的潜能。 长敬一步步地走进西殿,心中那股崇圣之意便越发浓烈。 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得知,今日就是黄老的殡礼。 偌大的西殿站满了阁主阁老,每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西殿下属有四个分阁,每个分阁下又有七八个织梦阁,光是阁主阁老随便来个小半就能凑出一片乌泱泱的人头。 这些人里没有不知道虚魔眼和虚魔幻境的,可是,又有多少人是真的了解将这两个名号支撑起来的黄老呢? 他们不过是来看热闹的罢了,看看自己有没有晋升的机会。万象圣手已经逝世的消息也早就传遍了各处,大家都紧盯着空缺出来的位置。 若是哪个分阁的阁主晋升到西殿了,下面的阁老织者便也能跟着往上前进一层。一步接着一步,地位和名声不就是这么爬上来的吗? 长敬和吴杳站在人群的最末端,距离黄老棺木最远的地方,但却是最能体悟到黄老遗留气息的人。 整座西殿里的棱镜依旧存在着,虚魔幻境似乎并没有因为黄老的逝去而破散。但这其实只是其余几位阁老联手制造的空壳罢了,真正的虚魔幻境是需要一个术者奉献出自己的肉体与其完全融合才能发挥出最大威力的。 这也是为什么黄老总是出现在镜像内,而从未以真身示人的根本原因。 世人只看到了虚魔幻境光彩的一面,却甚少关注其背后的牺牲。 这其实也很好理解,难道你上街买菜的时候还会心疼摊主的起早贪黑吗? 不,你不会,你的目光只在手里这块肉是否新鲜,是否需要。 眼下,西殿的这几块香饽饽无疑就是所有人争抢的目标,价高者得。 但长敬看到的还不止这些。 站在这里的人,有多少与异端势力有关?有多少与黄老的死有关? 西殿是不是也已经被异端势力所渗透、沦陷? 虚魔幻境里,会有黄老留下的最后信息吗? 所有的答案,都会在这场殡礼中显露出来,他要的做的,便是找到它。 无论其背后的势力有多大,织梦渊这棵树烂得有多深,他都要将它彻底挖掘出来。 “你们看,黄老的棺木动了?!” 这时,人群最前端的位置,突然乍起了一声惊呼,打破了这场看似平静的殡礼。 第一百二十章:异动 人类对鬼魂的敬畏之心其实更多是体现在后头的“畏”字上,民众对但凡是人力所不能解释和解决的事物,总是抱有畏惧心理的。 这是人之常情,却也是时常被人利用施以恶行的道具。 平凡人家要是闹个鬼什么的,通常就不会有人再接近了,也就达到了想要避人耳目,吓退旁观者众的目的。 但是这一招在织梦渊内,就没那么好使了。 毕竟织者的信仰都建立在澹台女所创造的梦境理论之上,什么鬼神之力反倒没有暗境可怕。最可怕的该是人心,该是千变万化的思想,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鬼怪传说。 若死者是个为人敬仰的大能,就更是要起反作用。 比如此时,围观的近百名阁主阁老非但没有被黄老突然动弹起来的棺木吓得后退,反倒是人头攒动得更积极了,将这个虚魔幻境都挤得水泄不通。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黄老其实还没死??” “不可能!老夫那日是亲眼看着虚魔幻境崩落的,殿主也就是从那时起就再不见踪影的!这棺木中不过是他的几件旧物,哪来的诈尸?肯定是有人在捣乱!想要破坏殿主的殡礼!” 最后一个说话,且一下就压住众人议论的,正是前头几个领头的身影里声音最洪亮,也最理直气壮的魏阁老魏荪。 万象圣手虽说是范临范冢两兄弟一起打出的名号,但对外的身份始终是一个人,因此在西殿也就只占了一个阁老的席位,如今他们也走了,那么西殿仅存的几个掌权人也就只剩下了三个。 魏荪就是其中的辈分最长的那个,其术法的精湛程度丝毫不逊色于万象圣手,眼下看似威力依旧的虚魔幻境就主要是靠他支撑着。 他一发话,议论声很快就平息下来,谁也没他有话语权不是。 就连黄老的棺木也在他出声后就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只是众人的一次群体错觉。 但是站在最末端的长敬和吴杳却知道,那不是错觉,而是真实发生的异动。 因为,长敬就是这场异动的始作俑者。 长敬微微扬着嘴角,却不是如何开心得意,眼眸内似有金光流转,转瞬又归于深渊般墨黑,反倒将他整张阳光俊俏的脸映衬得有些冰冷,其目光所及之处都如有万般影像掠过。 谁也不知道,此时的虚魔幻境在他眼里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已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些锃光瓦亮地仿佛能照透人心的棱镜上此时都平白生出了一个漆黑的小漩涡,翻搅着,涌动着,带着隐隐约约的气息流动,像是时空错乱的表象,又像是能将人魂魄都吸附去的魔兽之眼。 而且这些小漩涡不是一两个,是整座西殿内千万面银镜中都莫名出现了,乍一看去,仿佛是掉入了一个蛇窟里,黑暗中无数双紧盯着你的异瞳,令人胆寒、恐惧、无可名状的幽禁感。 然而,对于长敬来说,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般的大好事,他非但没有被这一幕吓到,反倒是玩心大起。因为,他在看到这些漩涡的瞬间,脑海中就自动浮现出了两个字——梦眼。 没错,千万面棱镜代表着千万个幻象,而这些漩涡也就是幻象的生门和突破口,或者说,所有幻梦的破绽所在。 这意味着如今的虚魔幻境在他眼里,再也没有了任何威胁,他完全可以像是逛自家后院似的来去自如。 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呢?是因为黄老逝去后,虚魔幻境的威力大不如前了吗? 还是因为此时的长敬与彼时大不相同了呢? 长敬相信,根本原因是在后者。而他最大的变化,应该就是他的金瞳灵眸了。 当初长敬突破虚魔幻境时,依仗的还是他的“破梦直觉”,但如今这股直觉已然自成体系,且大幅度提升了长敬的感知能力,从前那些半蒙半猜的好运都成了实打实的破梦技能。 他绝对相信这些梦眼的真实信,古坳口一战就证实了这一点。 方才,他不过是利用了其中一个距离黄老棺木最近的棱镜幻象,加以试探地破解,便产生了如此大的异动,其威力可见一斑。 整座西殿可以等同于一个巨大的幻象阵法,黄老的棺木其实并没有动,动得只是它的虚拟背景罢了。 眼睛是最为灵敏的感官,也是最容易上当受骗的切入口。 至于长敬如此作为的原因…… 吴杳虽然看不到棱镜上的漩涡,但她看到了长敬的金瞳灵眸闪现,便大约猜到了长敬的意图。 金瞳灵眸出现时,便是战斗开始时。 只是这次,率先出招的不是对手,而是长敬。 长敬在心中暗道:既然你们都要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那我偏要看看,这里到底有几只黑猫…… 异动不过一个瞬息的事,但再微小的梦元之力波动,也难逃虚魔幻境掌控者的感知。 魏老说完那些话便沉下脸来,威严狠厉的目光缓缓扫视过周围众人。 这场殡礼之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殿主之位,成为西岩帝国织梦渊最大的掌权人了,是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刀子,不要命了吗…… 还是有人想要和他争这位子…… 魏老的注意力首先落在了另外两位阁老身上,毕竟在场众人中,也就属他们三人职位最高,术法最深。 但那两位阁老显然也是发觉了梦元之力的波动,但脸上和魏老是如出一辙的惊讶和愤怒。 开玩笑,他们虽然也很想要殿主的宝座,但是谁不知道魏老对此志在必得,早盼着黄老这个长命鬼早点下地狱投胎,他好上位了。 魏老的手段有多狠毒他们才是最了解的,这种时候与其和他争,还不如抱大腿卖个好,反正他们的地位以后只会高不会低,犯不着在这种时候冒险。 更何况,魏老背后还有……那几位的支持,连黄老都斗不过惨死了,他们怎么敢…… 但出手那人明显是想要栽赃给他们啊,好挑起他们内斗,趁机捞点好处。 魏老自然也是知道这两个老鬼的油滑,看他们模样便知道不是他们干的。可是不是他们,还会有谁呢? 方才他隐约能感觉到,梦元之力的牵动点就在这西殿之中,似乎离他的距离还有点远…… 越有身份地位的离他越近,越远的,越是些无名小卒…… 怕不是哪个地方上来的小阁主吧…… 魏老心中暗自有了盘算,既然都来了,总得让你留下点什么吧,正好拿你杀鸡儆猴,断了其他人的非分之想! 他极其轻蔑地哼了一声,开口道: “诸位,殿主一生都献给了织梦渊,虚魔眼黄瞳的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虚魔幻境的威力更是可堪称天下第一幻梦阵法,其精妙之处非一般人所能想象。京都近百年的安宁有一半的功劳都来自这虚魔幻境。 但令人望而却步的幻境背后,却是要让术者自愿牺牲肉体,与万千幻梦融合,付出一生都困守其中不得离弃的代价。如今殿主仙逝了,这虚魔幻境便还要有人站出来,坦坦荡荡地走进去,守护下一个百年。” 魏老说到此,故意停顿了一下,仔细而又快速地看过众人各异的神情。 都说能者多劳,有多大能力就要承担多大的责任,可在他看来,眼前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有资格、有胆量走进虚魔幻境的。 这可不是随便来个人,高喊着“我愿意”就能驱动如此庞大的虚魔幻境的。 这是不是天下第一的幻梦阵法暂且不论,但就是普通稍大一点的阵法都是要好几个术者一起操控才能展现其威力的,而虚魔幻境却是黄老仅凭一己之力开创并维持运转了数十年,其背后所要求的能力有多高也就不言而喻了。 按理来说,本就该深得黄老真传的弟子或是对虚魔幻境异常熟悉的人来接受驾驭的。 可黄老脾气傲不爱收弟子是出了名的,那么就只剩每天都在西殿里与虚魔幻境打交道的其余几位阁老了。 本来魏老还有个最大的竞争对手,也就是万象圣手范临范冢两兄弟,但如今他们也死了,那这位子除了他还有谁有资格坐? 他故意说这话,就是给自己上位做铺垫,也想激方才那人出来,好让他真刀真枪地立立威,看谁自此之后还敢置喙。 “殿主生前对我颇多照顾,更是命我悉心琢磨阵法之道,但直至如今我方才懂殿主的良苦用心。 我魏荪虽不及殿主有威望,更不如他有天赋有能力,但我自不敢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丢西殿之颜面,毁京都之大业,弃天下黎民之安危于不顾,我已然决定,自愿献出往后余生,投入这……” 魏老收起所有轻蔑不屑的神情,一番话说得分外动情真挚,听得底下不明真相的众人几乎要为他敢于承担,敢于牺牲的精神鼓掌,将他立为自己新的崇拜对象。 但他的话还没说话,一道与其相比,更为年轻,语调更为平淡的话音从人群末端响起,话音不重,却掷地有声。 “我也愿意。” 第一百二十一章:挑战 长敬被魏老一席话说得胸口发烫,汩汩热血正在源源不断地迸发出来,激得他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似是有一股无名的冲动,想要让他自毁肉身,将每一块血肉都融合到冰冷的棱镜世界中去。 用他的脊骨去支撑偌大的梦境,用他的血脉去唤醒神秘的阵法。 但魏老的话只是引子,令他胸膛发热的真正原因则是放置于胸前衣襟内的一张薄纸。 普通信纸,没有慎重的封口,也没有郑重的落笔,只是简简单单地八个字: “黄老逝世,等待继位。” 长敬收到这封信后,还曾怀疑过是不是黄老在身故前已经找好了托付之人,重睿留信就是想要他去找这个继位者一起追查黄老死亡的真相。 但就在今天,黄老的殡礼上,他听完了魏老的一席话,没放过他任何一个神色变化,以及在场所有人的反应,他终于明白了重睿的真正用意。 黄老根本没有安排什么继位者接替他的位子,他意外的身亡被人为地解释成了岁月残忍而又自然地剥夺,魏老早就算好了这一切,他一直在等待着今天……甚至,是他亲手推动了这一幕的诞生。 长敬想起他与吴杳林奕四人第一次站在虚魔幻境中时的场景,那时重睿还是黄老名义上的儿子,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 就是在那天,黄老收他为徒,亲口说了一句“如若我死了,你便是下一任殿主,代替我成为新的虚魔幻境。” 彼时的长敬不过当是黄老的玩笑话,可重睿却是将这话放在了心上,虽心底里并不认为长敬有多大本事,却牢记着黄老亲口许下的诺言。 重睿信中所说的继位者指的就是长敬,他想让长敬回京都追查真相,并接替黄老的位子,成为新的虚魔幻境之主。 这对于别人来说,或者是天大的幸事与荣耀,可此时的长敬却是面目愈发沉凝,眉宇间隐有痛惜之色。 他并不是不敢用自己的肉身献祭,而是为黄老一生的心血即将落入贼人之手而沉痛。 如果他没有及时赶回,魏老继位,虚魔幻境易主,整个西殿都将落入异端势力的控制之下,就等同于他们掌握了整个帝国的力量去反抗织梦渊里那些坚守在原位的人。 用他们背弃、扭曲的信念去颠覆织梦渊的信仰,去重塑这个世界。 不止是黄老,还有更多前辈辛苦创建的盛世都将毁于一旦…… 他必须阻止魏老…… 长敬的话音来得很突兀,很果断,甚至有些超出魏老的预料。 他猜到了这人会忍不住跳出来,却没猜到这道声音的主人会如此年轻沉稳。 如此年纪的织者,能有多大本事?多高职位? 抱有如此质疑的人不止魏老,还有听到这话其余所有人。 当然,吴杳除外。 她静静地站在长敬身侧,微微靠后,身姿坚定正直,她没有看那些旁人,而是将目光稳稳地落在了正中心黄老的棺木上。 她感受到了长敬的悲恸与愤怒,她还想起了自己早已逝世的师父谷泰维。同样是从无名神山出来的前辈,同样是默默凭一己之力想要坚守在一方土地上,保卫人民安乐的理想。 然而,他们的结局都是惨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在场的人还有些认识吴杳的,或是因为谷老的名号,或是因为曾经邻城温江城织梦阁的接触,亦或是前段时间新晋右分阁阁老的身份。 但吴杳身侧的高俊男子,认识的人就极少了。 要不是方才出声的明显是个男人,他们更愿意相信是吴杳在自告奋勇。 至少,这还可以理解为年轻人的热血,虽不自量力却也值得称赞。 但长敬这人,他们就欣赏不来了。 不自量力也需要个门槛吧,哪是随便来个人就有资格在这个地方说话的,螳臂当车还得有臂呢。 这小子,莫不是就是个最底层的织者吧? 人群里有人如此猜测,但还真让他猜着了,毕竟长敬起步得确实晚,满打满算入渊不过两年多,晋升再快,也只是个右分阁的织者,在这满屋子的阁主阁老面前确实不够看的。 他一力挽救云陵城、成为黄老亲传弟子、勇闯虚魔幻境的事更是没几个人知晓。 魏老缓缓将身体转向了长敬这侧,夹在中间的二十来个人识相地向两边让开,露出了一条笔直的“对望通道”。但魏老可不会纡尊降贵亲自走到长敬面前,该说长敬能有机会在他面前如此露脸都是给他面子了。 他有些好笑地开口道:“这位织者看着面生,不知来自哪个织梦阁。” “在下李长敬,云陵右分阁织者。” 长敬坦荡地直视着魏老,所有情绪隐于面下,依旧沉稳平淡地嗓音,不轻不重,却让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魏老的下巴微微抬起,略微向下地俯视着这个年轻人。 “哦?是老夫孤陋寡闻了,原来云陵还有如此心向西殿的织者。” 这话就是在嘲讽了,说长敬地位卑微,却妄想攀附西殿,甚至连他甘愿为虚魔幻境献身的志勇都给打掉了,成了贪权牟利的小人。 长敬却是一点不动气,缓缓接上了他的话。 “魏老在黄老身边旁观学习尚且都有担替大任的勇气,身为黄老的弟子又怎么能退缩于人后呢?” 长敬此言一落,人群顿时哗然。 黄老还有弟子?而且还这么年轻?那想必是很有些本事吧? 可是为什么没人知道呢?难道是黄老秘密培养,专门为了接他位子的?? 他旁边的女子好像是谷老弟子,或许这是谷老和黄老早就商量好了的? 不得不说,人的想象力和联想力都是十分丰富的,从无到有,从凭空冒出到有理有据,众人很快都在心里脑补出了一个起因经过结果。 最关键的是,如果长敬所言非虚,那殿主的位置花落谁家就还有变数了! 这下看好戏的人就多起来了,站队的人就少了。 别看长敬就那么赤手空拳地站着,好像蚂蚁不要命地要击退大象一样,但此时众人看长敬的眼光就不同了。 敢于打断魏老发言,说“我愿意”的人可是需要以生命为代价的。 除了傻子和疯子,没人敢冒充黄老徒弟,得罪魏老吧? 魏老的眼神危险地眯了起来,周围似有无形的气流在旋转,连带着他控制下的虚魔幻境都有了细微的变动,一股沉重地压迫之力正在无差别地向着所有人席卷而来。 他在示威,在施压,他最恨那些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墙头草,更恨这些不自量力坏他好事的蠢人。 “那你倒是来的巧了,不知道殿主还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来,或是未完成的心愿想要我等帮他一起完成?” 魏老并没有抓着长敬的身份不放,毕竟打败黄老的亲传弟子比踩死一个无名小卒更能彰显他的能耐。 长敬也没有打算拿黄老当时说他死后就让他继位的话来说事,不是因为知道那话的只有他们几个人,无法证实,而是因为这样根本不能打消魏老卑劣的念头,无法为黄老报仇。 他要的是,魏老身败名裂,异端势力被连根拔起,所有阴谋诡计都暴露于天下,无所遁形! “师父的心愿我想在场的各位都知道。不过是凡尘顺遂,天下太平罢了。但想要做到这八个字却不容易,师父穷其一生皆是在为此努力,我想,即使他身故了,也是希望看到虚魔幻境能继续守卫京都乃至所有西岩人的安乐吧。” “那你是觉得我不够格吗?” 压迫感随着魏老的话音猛然加重,所有人都感觉到似乎有千斤重的泥沙落下来在挤压他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站在魏老正前方的长敬更是重点压迫的对象,但偏偏长敬的身形却站的极稳,似是丝毫未受影响,神态依旧自如。 “够不够格,就要看谁,更能驾驭这虚魔幻境了。” “好!我给你这个机会,也让你见识见识虚魔幻境真正的威力!” 众人还没来得及感叹长敬的狂妄自信呢,想开溜避祸的人也还没来及摸到西殿的大门,登时就看到周围的所有棱镜突然光芒大盛,宛如炙热夺目的烈阳落到他们的眼前,再经重重叠叠的镜面反射,将所有人都钉在了原地。 别说睁眼了,就是想动个胳膊腿儿的都动弹不了,好像有无数只手从地底下伸出抓住了他们的双脚,又好像是这光照得他们三魂五魄都为之一凛,浑身诡异地发冷,如同冰封之人。 虚魔幻境什么样,不少人见过,但虚魔幻境的威力可没几个人有这个福分见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哪个阵法是当大观园似的开着请游客进来赏玩的?那都是玩命的好吗?! 很多人甚至还没搞明白,魏老又不是虚魔幻境的开创者,他又怎么能发挥出其真正的威力呢? 难道,他比黄老还厉害? 那他们这些人不是都要做这场争斗的陪葬品了吗?! 这特么多冤啊! 我又不想做殿主! 第一百二十二章:情绪 异象来的很快,没有多少人来得及作出反应。 以魏老为中心,一圈圈绛紫色的光波飞速荡漾开去,囊括了整个西殿的角角落落,就连一只耗子也别想偷得幸免。 这应当是幻梦的内容之一,大概率是来自虚魔幻境的某一个棱镜。照修梦录中的说法,只要众人屏住了心神,就不会被这诡谲的紫光所影响。 但事实却是大片大片的人群里响起了惨烈的呼痛声,好像正在的经历什么非人的折磨,从皮肉到骨血,无一不是在摧残挑动着人类脆弱的神经。 有些人忍住了,可亲眼看着周围的同伴深陷囫囵,他们的脑海中也似是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令人烦热躁狂,恨不得暴起杀欲。 照理来讲,本不该如此的,毕竟在场的哪个不是资深黑袍术者,不是阁主就是阁老,什么极致恐怖的幻梦没见过,什么磨人的考核没经历过,至于被人这么一吓就要癫狂到失去理智吗? 但眼前他们所感知到的力量正在打破他们的认知。 他们只知道,这里已经不是西殿了,而是声名远播,令人闻丧胆的虚魔幻境! 他们入境了! 虚魔幻境竟然在无主控者的情况下,在魏老的手中发动运转起来了…… 要说身份的特殊性,唯一例外的就是发起挑战的长敬了。高职位并不一定代表这个人的经验就是最丰富的,但其一定有过人之处,足以应对绝大部分的幻梦。 但在众人眼中,长敬看起来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书生小子,他们这些“老人”都扛不住,他能有多少应对经验? 然而此时承受最大压迫力的就是长敬,准确来说,面临真正杀机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那些看似挣扎在痛苦与狂暴边缘的阁主阁老,实际上只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的,受到了魏老强行打开虚魔幻境所触发的梦元之力冲击,只要他们能稳住心神,忽略那些虚假的痛感,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但是长敬却是整个人暴露在了紫光深海之中,各式各样的情绪干扰就如海中的鱼群般毫无规律地向他席卷而来,每只张着尖牙的小鱼都向他咬上一口,就有够他受的了。 他的心脏正在受着极为强烈的攻击,因黄老惨死的悲痛、因魏老嚣张作为的愤怒,因云陵被辱的阴云,因被遗弃的同伴……还有那些在东文帝国所见的阴谋诡计,通通都转化成了真实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 长敬咬着牙深呼吸,双拳紧握,就这么睁着眼看着。 他不会后退,不会避让,他知道,这些都只不过是迷惑他,诱使他丧失防御能力,从而让对方有机可趁的障眼法。 还有魏老想要站在他尸首上,让所有人臣服于他,忌惮于他的肮脏妄想! 他的金瞳灵眸忽然乍现,漆黑如墨的瞳眸眨眼间就变成了高贵而冷漠的琥珀玉石,亘古深远,无波无澜。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柔软的小手覆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是吴杳。 长敬冰冷的身躯也就这一瞬间忽然注入了一股暖流,那些纷杂的情绪都如同找到了出口,宣泄而出,他的眼前也突然回归了祥和宁静。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向身侧的吴杳。 吴杳与他不同,她打从魏老释放紫光开始就闭上了眼,星灵剑从袖中滑落到左手,凝白的腕间隐隐有彩光流转。 她的眉目平展着,并没有在忍受痛苦,而是在消解痛苦。 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 情绪干扰……这不正是师父从小对她的专项考验吗? 如果是别的幻梦攻击,例如卫亭云的穷思之境,或是为之一绝的冷兵器袭击,吴杳或许都不会如当下这般游刃有余。 但,想要用情绪作为突破口击溃她的防线……那真是撞他枪口上了! 别忘了,她的师父,可是情绪之神。 吴杳学会的第一课,便是摒弃所有外界情感对自我的束缚与操控,在高强度的自律和自控下完成破梦。 她就在这样“无情无欲”的打磨中练出了一颗“大心脏”。 这也是为什么,她还能帮助到长敬的原因。 长敬并不是抵抗不了这种直击心灵的手段,但,凡是有七情六欲的人都免不了对某些事物引起共情,不然还哪来的求善求信求理呢?干脆都遁入空门或做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好了。 长敬方才便是被魏老抓住了心中想要为黄老报仇,铲除异端势力的执念,差点被激得恨念超越理智。 幸亏吴杳及时伸出的一只手,提醒了他,也给了他一个转化情绪的出口。 不是所有的仇恨都只能用杀戮解决,也不是所有的消亡都以复仇为目的。 坚持本我,不为执念,跟从初心。 长敬的金瞳灵眸光彩愈盛,他看着相隔不过数米远的魏老,心中思绪翻飞。 是他有些小瞧魏老了…… 或者说,是他之前的经历都太过顺利了。 不管是张远山,还是枕月舍的舍老,长敬都从他们手里打下了胜仗,就连第一次闯虚魔幻境的时候,黄老也没下死手…… 自从他掌握了金瞳灵眸之后更是几乎没有吃过亏。 与吴杳正相反,长敬发觉自己对于情绪的掌控和锻炼还是太少了,这一点也无法通过金瞳灵眸来阻挡。 但如果这一点挫败就要让他丧气的话,那也未免太看不起他了! 长敬松开了双拳,缓缓向着人群中心走去,脚步沉实而坚定。 吴杳也在此时睁开了眼睛,手中的星灵剑嗡嗡震颤起来,似是遇到了极为兴奋的事。 她跟在长敬身侧,亦步亦趋地朝着他们的对手前进。 在他们周围,是面色各异的同僚。 许多人已经渡过了前期突如其来的冲击,耳朵里那些谵妄的呓语不见了,眼神也逐渐恢复清明,只有额见的冷汗和仍旧站在原地微微有些晃动的身影能够证明他们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事实。 他们也不是吃白饭走到今天这个位子的,其中个别人甚至是奔着西殿空缺出来的阁老职位而来的,若是连非正版的虚魔幻境都闯不过去的,他们也就趁早挡着脸回老家去吧。 但仍有些人面露恐慌绝望之色,颤抖的身躯暴露他们心中的恐惧,他们无意识地呢喃着,不知所谓地张手虚空抓取着什么,他们的眼神空洞而茫然,显然是坠入了幻象之中无法自拔。 长敬一步步走过去,看见了他们的模样,却没有上前援手。并非是他不想帮他们,而是他知道当下唯一的解药就是控制住魏老,逼他放开对虚魔幻境的掌控。 单凭魏老自己的本事,应该是没有办法在刹那间实现对如此多人的冲击控制的,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将自己的梦元之力注入到了这千万面棱镜之中,借助虚魔幻境的力量,在精神攻击的同时使众人跌入幻梦阵法。 就如长敬林奕五人当初一起主动闯关时那样,除非找到阵法的梦眼所在,否则就只能永远呆在幻境之中了。 如今长敬身边虽只有吴杳一人助力,但眼下的虚魔幻境也并非在开创者黄老的操纵之下了,输赢还两说呢。 更何况,长敬的金瞳灵眸已经带给了他最大的依仗……成千上万的棱镜,便有成千上万的黑色小漩涡,所有的梦眼出口都已经摆在他的面前。 他早已不是那个会被暴风之境所困阻的年轻人了。 死亡、鲜血、黑暗、阴谋、陷害……太多东西迫使他们在一次次危机中成长了。 长敬是如此,吴杳亦是如此。 他们已经有了成熟且熟稔的合作模式,不再惧怕任何敌人。 在距离魏老仅有三米远时,吴杳手持星灵剑直冲而上,锐不可当。 而落在她身后的长敬则是双手齐展,无名指与拇指捏起凝梦术起手式,纯白洁净的光团在他手心氤氲而生,他的黑发无风自动,犹如在自己的主场吹响了攻城略地的号角。 但是,就这么站在他们面前的魏老会毫无防备,等着他们来攻吗? 绝无可能…… 魏老的双眼阴鹫地盯着奔来的吴杳,嘴角一侧肆无忌惮地扬起,毫不在意地彰显着自己的痴狂。 我等你们好久了…… 死亡之地已经开启,鲜花和葬礼早已备好,你们就下去陪黄老吧! 吴杳的银剑高高举起,凭空划出一道惊鸿,一招破风斩挥舞地比长刀更加威武霸气,仿佛无论面前是山峦还是石墙都无法阻挡她前进的步伐。 然而,她的剑落下了,人却消失不见了! 消失的不是魏老,而是率先发起攻击的吴杳,极为突兀就这么消散在了混杂着紫光的空气中。 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无影无踪,好像从无存在过。 魏老诡异的笑容拉扯地更大了,他看向长敬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屑与鄙夷。 实在是,太弱了啊…… 长敬的目光一凝,手中的动作却未停,瞬发的凝梦术是与吴杳的剑势一道落下的,也并非是完全没有用处。 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周身的梦元之力凝滞了一瞬,但本该更大范围的幻象凝结却没有出现,冰封的区域仅限于他自己周围一米之内,连冲出去的吴杳都没有覆盖到。 原先的二打一立即就转变成了居高临下的单向虐杀。 第一百二十三章:棱镜 长敬只花了一秒钟就作出了选择。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茫然四顾地去找吴杳的踪影,而是就这么赤手空拳,且明知凝梦术无法阻挡棱镜幻梦的前提下朝魏老冲了上去,一如先前吴杳举剑劈斩时的强势。 魏老对于长敬的选择也并不意外。 毛头小子,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自然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嘲讽归嘲讽,魏老此时的注意力却是一直在长敬身上的。 他倒想要看看,李长敬究竟有几分本事能做黄老的徒弟,跟他叫板! 长敬的招法既没有吴杳的星灵剑吓人,也没有魏老的绛紫光波炫目,他就是朴实无华地朝魏老伸出了一掌。 准确地说,是扇来了一个巴掌,目标就是魏老那张老到可以做他爹的脸。 周围不少阁主阁老此时都瞪大了眼看着,并暗暗在心中做赌: 这特么要是都能中,我就……敬你是条汉子! “啪!” 响亮的手掌与脸颊的撞击声并没有如期传来,四周的观众立即发出了小小的嘘声。 我就知道! 虽然理智上大家都笃定这招如坊间女人打架时的招数定然不会得逞,但心里怎么还有点不过瘾呢? 可能他们下意识地将魏老代入了反派角色,而长敬虽然看着很菜鸡,但却更像是“正义”的化身,若是他能在这一战中占了上风…… 诶唷! 众人的一声暗叹还没落地呢,场面登时就有了新变化。 原先长敬的右掌挥下时,他们明明看见了魏老的身影登时如一股青烟般在原地消散,干净利落地不留一丝残影,但凡是学过控梦术的人都知道这不是魏老的真身,而是他幻化出来迷惑对手的障眼法。 这才有了他们方才那一叹,可超出所有人意料的是,魏老消失的位置并没有与周围的紫光相融合,而是极为突兀地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定睛一看,这人不就是上一招刚刚消失的吴杳吗! 怎么又回来了? 难道刚才也是幻梦? 是谁的幻梦? 饶是这些术者大能的脑袋顶上,也不禁冒出了许多问号。’ 要说这是巧合,那是三岁小儿都不能相信的。 原先大家还以为是撒泼打滚氏的巴掌竟在魏老消失的同一瞬间化展为握,无缝连接地抓住了吴杳持剑的手腕,挡下了她挥下的一击,时间、角度、力度都把握地十分精准,堪称教学经典。 而魏老则是出现在了他们左上方三米远的位置,虽未受到任何伤害,一张臭脸却是沉到了极致。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重新现身的吴杳,以及隐隐挂着笑意的长敬。 吴杳的剑势一顿,看清了拦她的人是谁后立即就收手了,漂亮地挽了剑花,就又冲向了魏老,一气呵成,仿佛她从未消失过,完全不带浪费时间的。 她也不去深究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是全然地相信她身后的这个人。 运筹帷幄,知己知彼。 要说在场知道真相的,恐怕也只有长敬和魏老两个人了。 长敬看着义无反顾前冲而去的吴杳,眼前各个方位又出现了一团团黑影正在跟着吴杳的动作而发生变动。 这些黑影正是长敬通过金瞳灵眸所看到的梦眼漩涡,无数的棱镜此时都隐藏在了魏老强大的紫色光幕下,只有这些黑影显露出来,告知他每个幻梦的方位,以及如何躲避。 这些幻梦都是独立存在和存储在虚魔幻境阵法之内的,互不干扰互不融合。 黄老考验他们时,便是通过梦元之力在暴风之境和烈焰之域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从而使得他们成功闯过一个幻境后立即进入下一个。 而魏老毕竟没有以肉身入主阵法,因而只能将每个棱镜幻梦单独开启利用。 他利用这些隐藏了位置的棱镜,诱使吴杳一脚踏入了其中一个幻梦入口,从而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但隐藏只是相对于众人来说的,在长敬的金瞳灵眸之下,压根就没有什么陷阱与隐藏,他不仅是看到了所有幻梦入口的位置,就连所有幻梦的破解点都赤裸地摆在了他的眼前。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巴掌”就能将吴杳重新带回来的原因。 破梦之难不在于你所看到的表象,而在于你用心感受到的本质。 长敬暗暗在心中感受着方才那一手巧妙的触感,一些心得体会自然而然地在他脑海中成型,他的金瞳灵眸似乎又亮了一些。 他忽然闭上了眼睛,双手平展着从身侧扬起,魏老的紫光对他的负面作用一下子都远去了,点点星光正在点亮他的世界。 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也不需要用手去触摸,空气中细小物质的流动,远处那些正被梦魇所困之人的痛苦低喃,吴杳高速移动间的衣裙摩擦,星灵剑横向挥动事的气流涌动…… 这个空间内的所有动静都清晰地通过无形的梦元之力向他传递着,透过他的皮肤表层到达感官深处。 只要他的念头轻轻一动,便有无数信息灌入脑中。 他的四肢都犹如长出了触手般灵敏,赋予了力量的充实感正在一点点改变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以及,对破梦一道的领悟。 所有梦境的本质皆是梦元之力形成的万象汇聚,没有实体,没有伤害,它们都只存在于人的想象之中。 从哪里来,便要回到哪里去。 任何有形的信息也都可以通过梦元之力作为载体以无形的方式传递。 它本就是这个世间的组成部分,任意拆解,巧妙组合。 长敬没有睁眼,却可以清晰看到吴杳的银剑已经进入了攻击范围,但众人所看到的魏老依旧只是一个虚体,若是不得要领,即使挥上一百一千剑,也伤不到他分毫。 但魏老在虚魔幻境中施加虚体是类似于双重梦境的做法,他的幻梦与虚魔幻境必然存在一个连接点,有且只有一个。只要找准了这个位置,就等于抓住了他的命脉。 “攻他右肋。” 吴杳的耳边凭空响起了长敬的声音,不像是来自身后,也不像是来自身侧,似是四面八方环绕着她,又似是直接从她大脑中响起。 若是换一个人,怕是无论如何都至少要花上一秒来思考这个声音来自于哪里,是否值得信任。 但这个人是吴杳,她不需要花哪怕半秒的时间去质疑。 她能做的,只有信任。她的身体甚至还要快过她的思考。 一秒的时间能改变很多事,包括吴杳的这一剑究竟能不能刺中。 她的剑锋微微一转,几乎快成了一道闪电,反着噬人的光,柔软的剑身又如一条银蛇,扭曲而又尖锐,仿佛再大的身躯都可以被它一口吞没,你甚至不知道它会咬在你的何处。 死亡,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星灵剑圣洁的剑光即将再度染上鲜血,那些逝去的亡魂可会看见? 魏老并没有听到长敬的提示,那是只单向传递给吴杳的密音,但他却能敏锐地判断出吴杳的剑势在改变。 他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惊艳,还以为是吴杳的眼光如此独道,竟能一眼看穿他的破绽所在。 虽说吴杳和长敬站在一方,未发一语却招招狠厉,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一个优秀的晚辈。 况且,还是谷老的关门弟子,如果他能将这个人收归旗下的话…… 未等魏老的畅想出什么结果,吴杳的剑就到了。 快,快到超出他的想象。比快更致命的是准。 他明明躲闪了的,吴杳不可能刺中他的,此时应当是他的虚体正在消散。 可是,右肋间穿来的疼痛感却是如此真实…… 银白的剑身微微染上了几多鲜艳的红花,小巧而精致,犹如星灵剑自带的花纹烙印。 吴杳这一剑并没有像当初从卫亭云的胸腹间穿透,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地将剑尖送入了他的皮肉表层,甚至吴杳持剑的左手仍保持着一种刺到虚空的感觉,仿佛并没有遇到任何阻隔。 若不是看到了魏老完全不似作假的震惊与剑身沾染的血点,吴杳可能立即就要补刀。 她绝对相信长敬的指示,但真正出手的是她,她必须要将指令贯彻到底,才能对敌人造成真正的杀伤。 就在方才魏老看破她的攻势,借用幻影偷偷转移位置时,长敬的密音再一次传到了她的感知内。 “往左一寸。” 千钧一发之际,临阵改向本就是极考验功法的,但星灵剑在吴杳的手中却比任何时候都稳。长敬的状态也在影响着她。 当然,还有一点运气成分。 如果不是魏老托大,只转移了一寸的距离,且自信根本不会别吴杳看穿,这一击估计就要失之毫厘了。 不过此时,胜利依旧是属于他们的。 长敬缓缓睁开了眼睛,浑身犹如沁水一般滋润自得,虚魔幻境内的所有幻梦、梦元之力都令他感到亲切、温和,就像是……在爷爷的药铺中一般。 第一百二十四章:境界 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速度是快到令人难以想象的,无论是多细微的声响都遵守着这一规律。 但当一切声音都在空气中消失的时候,那种极致的静谧反倒会激起人类的感官全神贯注地去与周围的环境寻找共融点。 他们必须在立足之处找到安全感。 突然从梦魇中脱出的众人现在就是这种感受。 本来那些躁狂阴暗的魔音在脑海中消失应该是一种解脱的快感,然而神智重新主导他们的身体时,眼前所见的画面又一次震撼了他们。 就在人群的中心,明显被隔出了一个圆形空地,空地上只有三人一剑。 看起来还不到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子左手持着一把闪着银光的软剑,藕臂端正而笔直,面目微凝,眼神如霜坚毅,丝毫没有被此时的景象所撼动。 她的剑锋直指魏老胸口。不,说指可能还不准确,应当说一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而魏老的背脊也是挺地笔直,这一剑仿佛只是刺进了他的虚体,可是他的脸上却挂着显而易见的震惊和阴诡……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丝贪婪的血气。 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一个人,不是中伤于他的吴杳,而是站在吴杳身后的长敬。 本来一个男子站在队友的身后偷懒,看起来啥也没做的样子就已经很败好感了,更何况在他前面冲锋陷阵的还是一个纤瘦的女子。 虽然这姑娘是一点也不柔弱,一人一剑都能展现出千军万马的无匹气势,但终归还是不如男子自己冲上去与魏老硬刚的画面让人看得更加有爽点。 怎么说,也是你自己挑的事不是! 但是此刻,谁也不敢这么猜想。 因为这个自称是黄老弟子的年轻织者,在出声挑衅时谁也不看好的小角色,此时却让所有人都望而生畏。 他只是穿着一席最普通的织者黑袍,身量算不上特别高大威武,一个普普通通的背影却硬生生地让人打从心底里生出来一种崇敬与敬畏之感。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淡漠,似是天下万物在他的眼里都不过是沧海一粟,重山一角。 臣服与信叹是无法追溯根源的奇妙东西。与此共生的通常都是恐惧,因为只有恐惧才最容易击败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将这个人从精神上彻底地打趴下。 但奇怪的是,他们看着长敬孑然一身地站在那里,手里没有任何兵器,也没有一丝暴烈的气息,可他们的全身都隐隐产生了一种震颤之感,仿佛下一秒就要无意识地朝他屈膝跪首,奉他为王。 这不是纯粹的恐惧心理作祟,因为他们分明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无法言述的想要亲近的欲望,仿佛他与他们天生就是血脉相连的。 没有等阶之分的臣服,没有贵贱之别的跟从。 李长敬浑身上下都泛着一层淡淡的微光,乍一看只是至纯的雪色,可若是细看,便会发现那是内有乾坤的琥珀精元。 一个人最为宝贵的东西,便是从出生到死亡间所积累、消散的梦元之力,它是支撑躯体一日日运转下去的最根本的源质。 他们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哪怕是黄老身上,也没有。 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魏老。 他的出身和资历并不比黄老低,他也是从无名神山学成出来到帝国各地镇守一方的精锐之一。 但他只在无名神山的那五位渊老身上见过……这种景象。 梦元之力破体外散是一种极为危险的状态,等于是将你的精血都做了体外循坏,一个搞不好就爆体而亡了。万象圣手范临以肉身献祭的方式其实本质上就是强行将自己的梦元之力压缩外散到体外,让他人吸收。 可长敬此时则显然是达到了另一种更为高深的平衡状态,他周身的那些梦元之力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外散,而是不知道通过何种方式衍化融合出的高浓度精纯之气,它可以自由地随着术者的呼吸、心跳收放、任意控制。 这已经不是最初的供给形态,也不是单纯的控梦术操纵,而是一种……人与外界的完美交融。 他可以借助这些气化的梦元之力获取到周围环境的任何信息,也可以将这些能量作为他的五感延伸,作为他的眼睛、耳朵、手脚去到更远的地方,不仅仅是探知发现,还有传递与控制…… 众人之所以觉得所有声音都消失不见了,仿佛处于一种真空的状态中,正式因为长敬突然爆发外散的梦元之力汲取了这里的一切。 在此过程中,梦元之力不会流失,反倒会在天地元气最为充足的自然世界中获得补给。 这意味着,他将获得生生不息的精元,那便是永生…… 这才是所有修习控梦术的织者,都梦寐以求想要达到的状态。 澹台女的传说,遗言成真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一个如此年轻的织者身上呢? “不可能……绝无可能……” 魏老低声地自语代替众人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是啊,想想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人都是谁? 那可是站在整个织梦渊顶端的渊老啊……接近百年的雄厚实力与经验…… 吴杳也发觉了周围环境与众人目光的变化,她没有抽剑,微微转头看向了侧后方的长敬。 对她来说已经算是熟悉的金瞳灵眸正自然而又高调地出现在长敬那张淡漠冷俊的脸上。 但不同的是,此时的金瞳灵眸好像比前几次更加闪耀,它似是已经完全取代了原先的黑瞳,成了长敬仿佛与生俱来的双瞳。 光华流转间,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人,真是很容易被改变的生物。千万年来,人类所有的改变都在证实着一件事,那就是我们拥有傲然于万物的坚韧与强大适应力。 遇强则强,进化为纲。 但是下一瞬,吴杳又在长敬的瞳眸里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倒影…… 一人一剑……那是自己。 长敬的嘴角忽然微微弯了起来,眼睛虽然依旧还是琥珀色的,可原先的灵气与思想全都回来了,他周身那些带给人压迫感、臣服感、恐惧与亲和并存的梦元之力全都消失了。 “杳杳,到我身边来。” 长敬并未张口,可是那自带笑意的话音却清晰地传进了吴杳的心间,勾起了许多温暖而沁人心脾的回忆。 杳杳,杳杳…… 吴杳看似寒冰一样的脸逐渐柔和下来,瞳眸里如有波光微粼。 她持剑的手还是很稳,星灵剑抽出来的时候没有带起更多的血珠,干净利落。 但魏老的身体却如同受到了重创一般,随着剑势离去的方向一晃,险些站立不稳。 众人也伴着他这一下晃动,突然猛得吸了一口气,如同重获新生。 他们真的打败了魏老吗…… 他们真的比魏老,甚至比黄老还要厉害吗…… 不,长敬对自我的认知很清晰。 不是新得到金瞳灵眸和其他衍生技能时的兴奋与疑惑,而是自然而然地透亮。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也明悟了那种高深莫测的境界能为他带来什么。 但他更知道,这还远远不够,他不过是有幸刚刚摸到大海流向的小鱼,想要在这片深海中生存,想要找到回家的路,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至于现在…… 吴杳已经回身走到了长敬身侧,一齐面对着魏老。 魏老胸口的伤势并不严重,这一剑更重的是击碎了他自以为对局面的掌控、对长敬吴杳的认知、以及……对虚魔幻境的主导。 此时的虚魔幻境又变了一副模样。 以他为中心的绛紫光幕已经消失不见了,冰冷无情的棱镜重新出现,但光芒却黯淡了许多,好像随时都会彻底在这个世间消散。 黄老遗留在这里的气息也越来越淡…… 要抓紧时间了,长敬暗暗在心里道。 “魏老,我还尊称您一声阁老,是因为西殿能在京都矗立近百年,京都乃至西岩帝国各大分阁能安然守卫百姓近百年也有你一份功劳。 我今天来,并不是要来剥夺或是争夺什么功勋荣耀的,我想要做的,便是黄老一直在做的事——守护。但是……” 长敬话音一转,眼神毫不避讳地盯着魏老,一步一步走到他近前道: “你做过什么亏心事不必我说,也不必他人说,总有一天都会大白于天下,织梦渊的史册上如何评判于你也都自有定数,不是你我任何一个人能掩盖的。 黄老的位子谁坐都可以,只要他有能力继续支撑虚魔幻境这面护盾与利刃,将锋锐的一面朝向我们的敌人,而不是我们自己人。 你觉得呢,魏老?” 长敬的话音如同他炸响人群的第一句“我愿意”一样平淡沉稳,坚定而又温和,掷地有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但风向已经倒了,魏老的嘴脸他们都看见了,长敬展露出来的远远超越他们的能力也已经降服了他们,尤其是那两个原先还与魏老站在一条线上的蚂蚱殿老。 俗话说的好,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他们向来最会审时度势,站队形。 眼下,这不明显都以认同的目光在点头了嘛,个个俱都朝向魏老,一副真心劝慰的模样,身体力行地对表示了自己的选择。 魏老看着他们,终于彻底地“醒悟”了过来。 他哈哈大笑起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与戾气。 “哈哈哈太可笑了……李长敬,你以为,黄老就干净吗?” 第一百二十五章:魔鬼 长敬的眉目一凝,已是猜到了魏老肯定不甘心就此放弃筹划了几十年的野心,很有可能会在临死前拉几个人垫背,就像是张远山那样。 但是超出长敬预料的是,他没想到这个“垫背人”会是黄老…… 他犹豫了,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面对真相的。 长敬没有立即阻止魏老,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间满是浓浓的不屑与嘲讽。 “虚魔眼黄瞳,你以为他是怎么成名的?怎么创造的这虚魔幻境?什么样的阵法还需要术者献祭自己才能运转呢? 李长敬,你早就猜到了,只是你一直不敢说。你们每个人都是虚伪地自欺欺人,将他捧地越高,你们像他这样掠夺时就越心安理得!哈哈哈……你们跟我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一个用鲜血和白骨堆积出来的白日梦!每一面棱镜背后都是曾经鲜活存在过的人,是我们的同伴,也是我们发誓要守护的对象!真是太好笑了……” 魏老已经疯魔了,他疯狂地大笑着,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气度。他用手从在场的每个人脸上划过,又走向最近的一面棱镜,随意地一挥手将它打破。 他胸间的鲜血突然涌动起来,濡湿了他大片的衣襟,更增添了几分可怖,这个动作对他自己也造成了巨大伤害,因为他是在用蛮力强行破坏幻梦结界。 “哗——” 逼真的镜面碎裂声响起,有什么东西也在长敬的心里破碎了。 一个黑色的漩涡呈现出来,这下不仅是长敬能看到了,所有人都能看见这个清晰的漩涡越转越大,颜色逐渐转成了鹅黄色,那是标志性的黄粱梦显色。 有几个模糊的人影正从漩涡里走出来,带着欢声笑语,安宁幸福。 可是很快,美梦就破碎了,转而变成了地域般的血腥绞杀,带着刺骨的寒冷和令人作恶的味道。 马蹄声、战旗猎猎声、呼号声、喊杀声、哭泣声……重重叠叠地击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血腥的杀戮就没有高高垒起的王冠。 战场、掠夺、屠城……这是西岩某地真实发生过的一幕,它是无数个家庭难以一言诉尽的悲惨故事,只是如今它被人用织梦术重新凝造了出来,并禁锢在了这里。 魏老又随手挥向另一面棱镜。 “哗——” 魏老重重咳嗽起来,嘴角也溢出鲜血,可是他还在笑。 “你们看,这个男人是谁?” 棱镜碎裂后,有新的人物呈现出来,还是黄粱梦,而且还是长敬和吴杳都认识的人。 不,所有人都认识…… 乌金冠,黑龙袍,黄金屋…… 是祁珩,是西岩帝国的王…… 他在一个极致奢华却又无尽黑暗的地下小屋里,尽情地肆虐着身下人的躯体。 他手里握着一根长鞭,毛骨悚然地鞭笞声响亮地落下,痛苦唔咽地女声同时响起……这些声音令他感到无比的兴奋,想要再多一点…… 那个女子的衣襟早已狼狈地破裂开去,完全无法掩盖她娇嫩白皙的皮肤,越来越多的红痕在她身上乍现,可是她却忍着没有发出一声求饶、哭泣。 她死死地咬着牙关,睁着眼,看着没有光源的屋中一角,那里曾经存在过一个可以令她在这样的地狱生活中坚持活下去的信念。 小小的,襁褓中的婴孩…… 长敬的双拳紧握,金瞳灵眸似是因为他的情绪流转地更快更凶猛了。 盛安宫地下的黄金屋,曾经关押过的祁珩禁脔,那是赵清语的母亲赵曦敏,那个幸而得存的婴孩便是赵清语。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段藏在地下多年的秘闻,但即使他们这些知道的人,也无法想象当时赵曦敏曾经经受过的非人苦难…… 魏老的笑声更加讽刺了,他拉下了祁珩的遮羞布,也将黄老彻底拉下了神坛。 “黄瞳,他不仅是将战场中受难的百姓编织进了他的梦境,作为虚魔幻境的组建素材,他甚至还舍得一遍遍地去看自己所爱之人在别的男人身下受辱哈哈哈哈……” “你们尊敬、仰慕的黄老,根本就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他只想坐稳西殿殿主的宝座!他的眼里根本没有天下苍生,他只关心哪里有更多的素材可供他壮大虚魔幻境,稳固他的位置!” “虚魔幻境就是一个吞噬人灵魂的绞肉机,它一点都不神秘……它血腥、暴力、阴暗……它需要更多新鲜的血液、需要一个肉身来容纳那些破碎的灵魂……所以黄老才献祭了他自己哈哈哈哈!!” “什么京都之眼,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掌控?都是假的!都是因为他想吸纳编织更多的梦境!你们,我们,都不过是他眼里的食材、砧板上的肉!哈哈哈哈……” 魏老的话音犹如恶魔的召唤一般,正在将他们一步步拉向地狱。他魔性的笑声在他们的大脑里生根发芽,驱之不尽,你越是想要躲避,反噬就越强。 他在告诉你,没有人是幸免者,也没有人是无辜者,他们都是帮凶,都是受害者…… 如果没有他们多年的推崇与维护,虚魔幻境不会膨胀到今天这个地步,越来越多的人气只会让它的生命力更加旺盛。黄老死了不要紧,它很快就会有新的肉身可以用。 它是一头会呼吸的猛兽,吞噬了驯兽人,吞噬了无数的猎物,接下来还要继续生长…… 长敬的眼前出现了他们闯关时的画面,暴风之境、火山焰、奈何桥、血河…… 如果这些都是真实出现过的东西,那他们都曾站在死人堆上…… 他不会饶恕自己,绝不会。 长敬闭上眼,猛地朝魏老挥出一掌! 比之前刺眼数倍的梦元之力光环点亮了整个被鬼魂弥散的西殿,矛盾的压迫感和亲和力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更多的是沉重到令人难以呼吸的单方面碾压……这种外部力量正在强行侵入每个人的内心。 只有当你守住自己的心神,将魏老的笑声和话音驱赶出自己的脑海时,温和的浸润感才会传遍全身,仿佛受之雨露,恩泽遍野。 长敬在用自己的力量帮助众人,也帮助他自己驱散心中的恶魔。 杀戮会助长杀戮,恐惧会增长恐惧,厌恶会叠加厌恶……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具有极强的传染性,只要有一个人感染了,立即就会让整个群体都陷入黑暗地掌控。 他们不再是自己,只是魔鬼的仆从。 长敬清晰地感觉到力量在流逝,在主动地灌溉,在被动地被吸取。乏力、困顿、想要放弃抵抗的念头逐渐衍生。 可是他依旧在咬牙坚持着,他想到了爷爷、吴杳、林奕、林瑶、赵清语、陆路、重睿……所有那些曾带给他温暖的人。 包括黄老。 那尊已经在他心底倒塌碎裂的雕像……他强迫自己去正视他,去仔细回想与他相处时的每一个画面、每一次对话…… “我便是虚魔幻境,虚魔幻境便是我。” “你们能走多远,一定程度就意味着织梦渊能走多远……” “我死了,你便是新的虚魔幻境……” “此行安全第一,任务第二……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织梦渊,不是你们想象得那么简单……” …… 长敬紧闭地双瞳流下了一行血泪,分外可怖地落在他愈加苍白的脸上,没有人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这是连梦元之力也无法修复的裂痕…… 吴杳同样在承受着来自长敬的重压,虽然脑袋依旧疼痛地想要炸开一样,但她的心智远非常人可比,对于情绪的掌控也更加纯熟,因此也更快从这场冲击净化中回转过来,长敬身上散发出来的温和力量正在驱使着她靠近…… 她伸手抓住了长敬紧握成拳的右手,她想要掰开他的手指却根本无法撼动分毫……她向上摸索到他冰凉的手腕,指尖微微摩挲着…… 像是无意识地抚慰,又像是无形地书写着什么文字…… 我的英雄,我盼你醒来,也盼你永远沉睡……所有力量都是一把双刃剑,随时都有可能将刃面刺向自己…… 长敬最终还是醒来了,他的眼神愈发冷了,他甚至没有去看身侧的吴杳,而是漠然地望着远处早已彻底疯癫的魏老。 他是被长敬逼疯的,也是被自己逼疯的。 他无法接受长敬的“天赋”,也无法接受众人虚伪的面目,更无法接受失败的自己……他瞧不起黄老,却突然发现自己连做下一个“黄老”的资格都没有。 魏老也在回望着长敬,他大笑着,像是在嘲讽长敬,又像是在嘲讽整个世界。 他就在长敬的注视下,嘴间微喃,一掌拍向了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口。 鲜血四溅,灵魂灭散。 “我们,都是魔鬼。” 从加入织梦渊,开始修习控梦术起,这台魔鬼制造机就启动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新生 事后很多人回想那一幕的时候仍旧有些许胆颤。 那不是仅用言语就能完全描述的,甚至只要多回想一秒都会产生深陷其中的心悸。 因为魏老的死,也因为那个他们根本无法看透的人。 他淌着两行血泪,眼神无波淡漠,仿佛独自一人身处云端俯视地狱的模样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个人的脑海中,以致于他们从西殿出来后的一个月里几乎夜夜都会梦到他的身影。 他没有任何言语,却又似有千言万语无需开口便能传达到他们的心底。 他在说,“鹏渊千里,溃于一穴。冢也,终也。” 一遍又一遍,无休无止,无尽轮回。 “啊……” 吴杳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下意识地轻吁出口,浑身冷汗,眼里有尚未褪去的惊慌与恐惧。 对她来说,极为少见的两种情绪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但是很快理智又重新掌控了这具躯体,她缓缓掀开被褥站了起来,并没有过多关注房间的布置,径直就打开门走了出去。 阳光,温暖灿烂地照射下来,舒服地想让人闭着眼安静地享受这一刻的惬意。 然而,终究还是太过奢侈了。 吴杳仅凭着心中的一抹直觉走向了相邻的一间小屋。 这里仍旧是西岩帝国的首府京都,织梦渊在境内权势最盛的分殿。 但却不是虚魔幻境了,标志性的五角阁楼令吴杳走地颇为怀念。 西殿所有的织者和殿老都住在这里的,殿主除外——他的唯一归宿便是献祭于那台浸满鲜血的造梦机器。 只是,它现在仍是无主的状态,最有可能继承黄老之位,重启虚魔幻境的人如今也生死未知。 吴杳突然在一扇木门前停下了脚步,心跳莫名有些加快。 到了,就是这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前浮现出了她在虚魔幻境中看到的最后一幕。 与所有人一样,他们都看到了魏老在长敬的注视下用手拍向了自己鲜血淋漓的胸口,他的身体失去平衡往后倒去,可他的笑声依旧在整个虚魔幻境里回荡,每一面冰冷的棱镜似是都在那一刻染上了他的血色,重重叠叠地映衬着。 接着,长敬脸上的血泪便滴落下来。 如有生命的鸟儿,带着满身死气奋不顾身地坠向地面。 那一瞬间,吴杳的心脏也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扼住,孤寥死寂却无悲无喜。 那是长敬的心境,是他传给吴杳最后的信息…… “鹏渊千里,溃于一穴,冢也,终也。” 她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长敬如同魏老那般向后仰倒,每一帧都在她的目光里无限慢放,可是任她如何伸手想要阻止都终归是徒劳无功,触摸不及。 她就是在这样的噩梦中醒来,那些画面仿佛刚刚发生又仿佛已历经无数遍。 嘎吱一声,房门被她推开,一张简单的木床出现在她的眼前。 床上躺着一抹熟悉的人影,他闭着眼无声无息地沉睡着,如同了无生气地木偶一般,仅有胸膛处一点微微地起伏证明他并非幻影。 吴杳几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她脚步轻缓地走进他,可还没等她走到床前,那人便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沉稳如吴杳,心跳也差点漏跳了一拍。 那双眼睛,并非是血色的,却也非他原先阳光、笑意盎然的黑眸了。 至纯的琥珀色暗暗流转着,带着一种能将人彻底沉溺进去的魔力,一如梦魇之源。 里面没有任何一种人类的情感,睿智而孤僻,高傲而冷漠,光明而又黑暗。 “李长敬。” 吴杳唤他,像是一夜回到了他们在温江城的初识。 长敬的神情并没有吴杳的这一声呼唤而有什么改变,他只是微微转头看向吴杳,很平静地唤了一声“杳杳。” 吴杳的心却在这一刻彻底柔软下来。 她知道,这依旧是她认识的李长敬,他没有因虚魔幻境而疯魔,亦没有因魏老的死以及他死前揭露的黑暗而自弃。 他,只是……看清了真相。 远超过他们这些人所能看到的真相。 吴杳在床前屈膝跪了下来,倚靠在长敬的胸前。 长敬伸手摸着她的发髻,闻着她的体香,感受着她温暖,才逐渐有了“活着”的气息。 屋内沉寂了许久,长敬才缓缓开口。 “我今日才发现,我一点也不了解黄老这个人。无论是他做我师父时,还是在他做西殿之主的时候。” 吴杳没有应声,她知道长敬需要自己找到一个出口。 “我也不了解虚魔幻境,更不了解织梦渊。我凭着一腔热忱走进这片伊甸园,直到如今才知道任何树木都会发烂,都会有死去的一天。区别只在它们是否会留下一颗纯净的树种,来待时光照拂着继续成长存在。” “织梦渊的树根已经烂了,也许澹台女也没有想到它会烂得这么快,这么深。但它仍有完好的绿叶,仍有可能留下希望之种,它不是无药可救的。” 吴杳静静地听着,哪怕这话已近大逆。 “无论是黄老,还是魏老、张远山、卫亭云,甚至虞老,他们都不是织梦渊的全部。杀死魔鬼的不是天神,而是魔鬼自己。” “虚魔幻境的力量原先并没有善恶之分,是人类的使用决定了他是刀是盾。我不怪黄老,我还要感谢他留下了虚魔幻境,我才有机会变成今天的模样。” 长敬的语气淡漠如水,像是在谈论话本中的故事一般。他抬起自己的左手摆在眼前。 他心念一动,便有一层淡淡的金光浮现在他的皮肤之外,光华流转,整间屋子便顿时被一股无形的压迫之力和亲和之力覆盖。 吴杳闭着眼仔细感受着,她在熟悉这种变化。 矛盾并不代表冲突,相反,它意味着一种平衡。只要你掌握了与之相处的方法,便会发现自己体内的梦元之力会自己有意识地与长敬外散的力量进行融合。 这是一种比吸收梦灵珠还要舒服自如的修习。 “虚魔幻境中蕴含无穷的梦元之力,它们本身是没有属性的,没有主人的。棱镜之中有美梦也有噩梦,它们以金瞳灵眸为媒介,与我进行了融合,我才可以拥有虚魔幻境的力量。” “我不需要献祭肉身就得到了这一切……” 长敬的话音逐渐飘散,隐隐有某种情绪亦在话音中远去了,潜藏于心。 为什么只有长敬可以,为什么黄老自己都没有做到这般境界…… 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世人永远无法得知了。 但是长敬和吴杳却是已经明白,黄老早在他们第一次来到京都的时候就知道了今日的结局。 金瞳灵眸来源于长敬的破梦天赋,黄老正是因为长敬的天赋而将他收为弟子,并将他们留在了京都,促使他们通过了虚魔幻境的历练。 也是黄老将长敬和吴杳派去了东文帝国,明知他们会遇到异端势力的追杀,明知长敬会在生死之境得到突破。 他甚至安排了重睿来引导长敬回到这里,回到虚魔幻境中。 黄老在逝世前,就已经抹去了自己亲手创造的虚魔幻境中所有有关他的属性与气息。 只为留下最纯净的力量来激发长敬的金瞳灵眸来完成最后的蜕变。 魏老因为内心脏恶,所以只看到了虚魔幻境恶的一面,他至死也没有窥探到虚魔幻境真正的力量源泉。 梦境,始终是人类的产物啊…… 只有将自己彻底融入梦境中时,你才能明白梦境存在的意义。 长敬不知道黄老是怎么研究出这一种承继方法的,但他知道,黄老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长敬看到真相——连黄老都无法撼动的根,必然有属于无名神山的一脉。 织梦渊这棵大树烂得太深太久了,他没有机会去净化了,未来是属于长敬这代人的。 这话他很早就对他们说过。 因为,他们才是长在树冠最顶端的绿叶。 才是最接近阳光,最远离烂根的人。 长敬的目光看向窗外,只觉自己的肩膀上搭着无数双手。 有温江城的乡邻,也有右分阁的同僚,更多的却是与他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能力做救世主,可他也从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到束手旁观。 爷爷,他也会想要我在这个世间不留遗憾吧…… 死亡,便是人世间最大的缺憾。 那些来不及做的事,来不及见的人,都会因为死亡的分隔而永远丧失了机会。 澹台女也该是有遗憾的,她没有亲眼看到织梦渊入世。 黄老也该是有遗憾的,他没有更多的时间为清除烂根铺路。 所有死去的无辜之人都该是有遗憾的,他们都有尚未完成的美梦。 他的遗憾会是什么呢? “杳杳,我们会走到最后吗?” 吴杳与他一同看向窗外的灿阳,轻缓而坚毅道:“即使我们死了,还有林奕、林瑶和赵清语。没有他们,也还有下一个李长敬。” “对,还有无数个李长敬……” 无名神山,并不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死亡,亦是人世间最大的幸事。因为,死亡便意味着新生。 长敬和吴杳都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他们必须要去无名神山,必须要闯过无数关卡,去到那五位渊老面前,告诉他们织梦渊需要一场变革。 需要自断臂膀,需要他们中的某些人选择接受死亡。 这必然不是一片坦途,他们需要在无数前人的鲜血与白骨中前进。 直至自己也成为这条道路上的一部分。 第一百二十七章:无名 记忆是很玄妙的东西。 “我好像来过这里。” “我好像听过这话。” “这个场景我好像看到过……” 当你身处某个情境,与人发生某段对话,与某物建立某种联系时,那种突然在脑海里冒出来的熟悉感最令人恍惚。 你分不清这是真实存在的记忆,还是只发生在梦境中的一个片段。 往往这种时候,无论你怎么苦思冥想也是得不到答案的。 因为,梦境与记忆本就是一体。 你的大脑为你存储着所有眼睛捕捉到的画面,不论是虚假的梦境世界还是现实生活中的点滴。而你所能想起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就叫做“记忆”。 几乎没有人可以逃离这个定律,哪怕是织者也不行。 见过的梦境越多,现实与虚幻的界限便越模糊。 但长敬却是彻头彻尾的一个例外。 因为,他没有梦境,他是无梦者。 照虞老的话来说,他是这世间头一个的稀罕物。 他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自然也就能发现寻常人发现不了的秘密,得到最意想不到的答案。 一片群山之中,一望无际的林木,郁郁葱葱的绿色叠加过后便显出了几分沉郁的黑色,有些似一个婀娜的美人轮廓,若隐若现的白雾缠绕在她的肩头,无风自动,在寥寥的几声鸟鸣中愈发显得诡异。 长敬和吴杳此时就站在这片山林中的一条小道上,抬起头远眺着那尊“美人山”。 “我来过这里。” 没有好像,长敬说得十分笃定。 吴杳微蹙着眉凝想,却始终无法跳脱出记忆的局限。她的心头萦绕着一种隐隐的不安,但眼前的山脉、绿林,甚至脚下的小山坡都十分寻常,与温江城的后山、与云陵城的长月峡都有些相似。 眼前这番景象中凝聚起的气息才是她熟悉感的来源,她无法区分这究竟是她见过的梦境一角还是她真的亲身存在过的画面。 长敬的肯定反倒让她更加疑惑,如果长敬来过,她应当也是来过的,可是…… 会是什么时候呢?在哪里呢? 此时距离他们从虚魔幻境中亲眼目睹魏老自杀已经过了一月有余。 时间在他们日夜兼程的路途中并不显得十分漫长,因为越是离目的地越近他们心中的思绪便越加繁复,他们根本没有多余时间来感慨过去的事。 西殿殿主的位子虽没有正式颁承,但那日在虚魔幻境里的所有殿老阁主、织者都已是默认了长敬便是黄老唯一的继位人。 虚魔幻境已然易主,且似是比黄老在世时更加强大,肉身献祭的法子到他这里就无用了,无穷无尽的梦元之力就是他们之间的沟通桥梁。 长敬即使身在千里之外,依旧能掌控京都大大小小的动静。 黄老说的没错,虚魔幻境就是他,他便是虚魔幻境。 但是正式的继位却还有一道程序,且正中长敬心中所想。 就像是长敬和吴杳刚刚从温江城晋升到云陵右分阁需要经过西殿授封一样,所有织者的晋升都是要上一级织梦阁认可的。 如今,长敬一步登天地从织者坐到了分殿殿主的位子,自然也是要经过无名神山的考验和许可的。 他们有了一个近距离站到五位渊老面前的机会。 长敬想要亲口问问他们,织梦渊这棵大树,究竟还有几分活气。 可是在此之前,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是,他们有没有那个能力走进无名神山。 都说无名神山像是一个传说,天下人都听说过,却没有一个人见过真正的无名神山。 修梦录中说,但凡是入了渊的织者,便与普通人不同了,就像是揭开了眼前的一层无形的纱布,能看到世间许多隐藏于表象之下的事物。 无名神山便是其中最神秘的一个,因为哪怕是织者,也只是得到了走进无名神山大门的第一把钥匙。 接下来,你能走到何处,还全要看你的能力,和屋主人想不想你进来了。 长敬和吴杳此时就是如此。 他们凭着心中的一股指引,向东离开了京都,快马加鞭地跑了一个月,cia来到了西岩与东文的边境,沿着边境线从南到北地兜了好些日子。 为什么没有过境,就是因为眼前这座山脉给他们的奇异感知最深,仿佛这里……藏着什么让他们的骨血都为之兴奋、涌动的东西。 并不是什么魔物,更不是什么幻梦造就的情绪引导,而是真真正正的气息吸引。 这股气息在告诉他们,他们属于这里,来自于这里。 这里便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澹台女当年就是在此仙逝…… 长敬望着那座美人山,心中没来由地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他很清楚自己来过这里,不是在梦里,而是与吴杳一起脚踏实地地踩过这里的青草、土地…… 还有什么呢? 他仔细回想着,金瞳灵眸随着他的视角流转着,一点点掠过周围的景物。 重物的滚动声、风啸声、烈火爆燃声、还有一道阴诡险恶的人声在远远地唤着他的名字…… 一些毫无关联的记忆碎片涌进长敬的脑海,完全无法与眼前的宁静画面融合在一起。 他怎么会想到这些? 他到底在这里经历了什么? “杳杳,你记不记得跨过这座山的背后是哪里?”长敬忽然问道。 吴杳怔了下,很快回答道:“应当是东文帝国的函谷关。你就是在那里醒来的。” 她说的是他们与陆路东行时的事,那时候他们也是像这样从京都出发,一路向东穿过边境线,到了东文国境内。 那次他们还都莫名在山地中沉睡了许久,长敬更是一觉睡到了异国地界,醒来后金瞳灵眸便一同在他的身体里觉醒了。 想到这,吴杳便明白了长敬问这话的意味。 “你在怀疑我们那次出境的经历?” 长敬负着手眺望向东文帝国的方向,背脊挺地笔直,眼神却越发深邃,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地多了一些小习惯——与黄老极为相似的习惯。 “没错。我记得当时我们三人都或长或短地昏迷了一段时间,那不是简单地昏睡,我就是从那时醒来后得到了金瞳灵眸的能力,你也是从那时打破了瓶颈,开始研究梦元之力与星灵剑法如何结合。” 吴杳点点头,也开始仔细回想起当时的细节。 “我们不可能无故昏迷,我总觉得失去了部分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想,我们一定是在出境前发生了什么事。” 东西两国的边境便是沿着这座崎岖而绵延数百里的山脉划分的,以东是图拉山脉,以西则是陇盖山脉,两国境内分别设有一座织梦渊分殿来统管一国之内的分阁事务。 织梦渊历来是要求不参与两国政治,不偏倚任何一方的。若要问织梦渊的本部设在哪里最不会过度增长一方的势力…… 边境线无疑是最佳选址。 除了政治因素,还有一个原因。 他犹记得,古坳口的寒铁矿脉和储梦石矿脉就埋藏在东侧的图拉山脉分支中。 都说天下所有储梦石都来自于无名神山,反过来说,储梦石出现的地方必然是在无名神山的范围之内。 这个猜测,他在东文帝国时就已种下。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里便是无名神山的入口了……” 而且他的记忆十分笃定地告诉他,他们早就来过这里。 或许,他们也早已见过了传说中无所不能的渊老…… 第一百二十八章:入口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吴杳的星灵剑消无声息地落到了手心里,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长敬想做什么,她都会无条件支持,他们的身份好像对换了一下,他是引路人,她是跟随者。 一切都变得如此自然默契,仿佛他们已经在一起相处了数十年。 而对于长敬来说,吴杳此时的举动一点也没有疑神疑鬼的矫枉过正,反倒体现出了她的功力之深。 就在她的银剑滑落的瞬间,林子里就响起了一阵簌簌声,纷繁的树叶被微风吹动起来,飞鸟都离开了落脚的树枝,逃离一般地冲上云霄。 整座山都似活了过来。 今时不同往日了,长敬的五感已经远超吴杳。只要他将体内的梦元之力释放出些许,便如同长了三头六臂般无限放大了他对周身环境的把控,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早已发现这座山林的不同,其中的生命活力比肉眼所见的要旺盛许多,但更难掩饰的是其中的杀气。 这同样是极为矛盾的一种状态。分明是来自血脉的吸引力和熟悉感带着他们来到了这里,可又是这里的杀气和不安的氛围令他们仿佛错入蛇窟,浓郁到发黑的深林里藏着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等待着他们自投落网,化为美妙的餐食。 但长敬可不怕,他倒想见见传说中的无名神山迷障,究竟是何种模样。 会比虚魔幻境还要千变万化吗? 会比穷途之境还要杀机四伏吗? 长敬的金瞳灵眸愈发明亮,吴杳的灵敏感知也让她比寻常织者更早地发现了此处的不同。 这种地方,是敌非友的可能性更大。 魏老和卫亭云的权势都不低,如今他们都死了,异端势力必然是元气大伤,狗急了还会跳墙呢,更何况这些野心勃勃的人。 无名神山的织梦渊峡谷便是这场争斗的漩涡核心。 想要阻止长敬和吴杳破坏他们的计划,就必须将他们拦在无名神山之外。 “呼——” 风声骤然增强,被吹落的绿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如同天赐的霓裳裙罩向他们。 视线所及之处,无不是一片浓郁到滴水的绿色。 一场战斗中的视野大小显然是极为重要的,可以说掌握视野的人掌握先机。 长敬此时却是施施然地站在吴杳身后没有出手,仿佛春日踏青一般地微微带笑地闭上了眼睛,任风吹拂在他身上,好不自得。 一双眼睛被遮上了没关系,他还有千万双“眼睛”。 吴杳也就在此时出手了,她的剑快地不可思议,且极有针对性。 她知道应当攻向何处,因为长敬就是她的眼睛。 熟悉的话音以无声地方式在她心间响起,除了她谁都不可能知晓。 “嘶——” 极为轻微地一道撕裂声在半空中响起,脆弱的绿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星灵剑划破,也撕开了裙子一角。 就如同扯出了第一条丝线,整条霓裳裙都开始崩裂。 裙后并没有敌人,也没有任何梦元之力的波动,这不是幻梦。 吴杳眉宇微凝,有些疑惑对手的意图。 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必然是术法不凡的,也自然是惯于使用幻梦术攻击的。 怎会如此简单地以林间的绿叶为障呢? 除非……对方根本没想以此为招交手! 吴杳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这两年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磨练已然是大大提升了她的实战经验。 她可不是什么提线傀儡,她的剑更不是什么死物! 想要她上当受骗,还要问过她的剑! 吴杳的腰肢一扭,一个漂亮的旋身就躲过了每一片落叶沾身,同时身形急退,远离了阵风吹过的核心地带。 而她的剑则是始终向前地保持着攻击性,不论绿幕后出现什么怪物,她都能第一时间攻向他的要害。 果然,一道黑影忽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动作奇快,飞速接近他们,明明能看到两条腿,却压根不见它动弹,犹如是凭空架着云朵来的。 吴杳没有贸然上前,她在等一个时机。 但奇怪的是,那道黑影在靠近他们不过五十余米的时候就停下来了,也像是在等,等他后面的人…… 第二道黑影、第三道黑影、第四道……出现了。 吴杳一向沉稳的脸上也不禁多了几分如临大敌的神色。 因为她明显能感觉到,来者不善,且各个都身手不凡,深厚的梦元之力搅得周围的空气都几近凝固。 “再等等。” 长敬平淡如水的话音响起,吴杳的心也更静了几分。 无论来人是谁,他们都必须闯过去。 但奇异的一幕发生了,最先出现且距离他们最近的那道黑影明显是转回身了,将视线对准了他们的方向,虽看不清面容,却如芒在背似的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下一秒,他便消失了。 原地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没了他的遮挡,他身后的那三道黑影就更明显了。 然而,这三人的脚步却是没有像第一个人那样停顿和消失。他们同样在飞速接近。 长敬忽然睁开了眼睛,金瞳灵眸中流露出丝丝诧异。 他看到了那些人的脸…… “李长敬,吴杳,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看看喜欢吗?” 一道陌生的话音突兀地在长敬和吴杳的心间响起,毫无征兆,毫无痕迹。 一如方才他消失的身影。 吴杳立即微微侧头看向长敬确认。 这是密音传声。只有长敬一个人做到过。 可是如今,他们却都听到了那道富有磁性却带着蛊惑与引诱意味的男声。 这人不仅知道他们的身份,而且也可以做到密音传声。 难道他也达到了像长敬一样可以将梦元之力破体外散,与外界相融合的境界? 就他们所知,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长敬,便只有无名神山中的那五位渊老…… 莫非…… 长敬一眼不错地盯着逐渐靠近的三道黑影,思绪快速地涌动着。 送给他们的礼物? 这人必定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会是想靠这个来阻拦他们吗? 吴杳的剑锋稳稳地朝着那三道黑影,已是蓄势待发的状态。 无论来人有多恐怖,她都做好了誓死一战的准备。 长敬也动了,他缓缓走到了吴杳身侧,磅礴的梦元之力骤然降临,压迫感与亲和力顿时挤占了周围空间的气息。 一道无形的屏障出现在了他们两人附近,而长敬周身则是亮起了一层琥珀色的微光,若是仔细看去还能看见光华流转。 黑影越来越近,长敬的诧异感也越来越重。 他能确定,先前他感觉到的杀气就来自于眼前这三人,但…… 随着他们的靠近,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也在他的感知中爆发。 这是一种幻梦无法假造的心灵感知。 因为它们来自于真实的触碰交流、积累于生死之间,藏匿于内心最深处,那被称为信任的宝盒内。 这种感觉……几乎要让长敬呢喃出声。 “是你们……” 第一百二十九章:重聚 杀气愈近,长敬和吴杳二人的警戒心却愈轻。 织者因为修习控梦术的缘故,都会练出一身如同条件反射一般得多疑之心,但凡是知道有幻梦存在可能的情境,对所有出现在眼前的人事物均以最高戒备状态面对。 你无法想象对手精心准备了怎样的梦境,也无法毫不犹豫地撤退。如此做,既是为了避免自己轻易掉入对方的陷阱,也是为了把控住自己的心神不被扰乱,可以做到随机应变。 若是眼前出现了不可能出现的画面,一个合格织者的第一反应都应是警铃大作,凝梦术蓄势待发。 长敬和吴杳无疑都是合格甚至超越绝大部分织者的存在,然而他们此时却是在这临敌的关键时刻露出了一抹喜出望外的笑意。 长敬悄然无息地收回了溢散如蛛网般的梦元之力,负手站在吴杳身侧,不作任何防备。 吴杳亦是收了剑,好整以暇地静待着那三道黑影的迫近。 他们突然卸下所有防备的举动反倒令那三道充满杀气的人影迟疑了,庞大的压迫之感骤然撤去,剩下的亲和与熟悉正在被无限放大。 三道黑影在距离长敬吴杳十米远的位置停下了,这个距离已经足以看清双方的面容。 “好久不见,林大哥。” 长敬开口了,一如往昔的真诚和煦,没有掺杂一丝怀疑与阴谋的气息。 “真是半仙??” 左侧的黑影说话了,赫然顶着一张与林瑶别无二致的俏脸,就连语间的习惯也宛如重生复刻。 而长敬所说的林大哥也正是站在中间位置的黑影。 这三人分明就是林奕、林瑶与赵清语。 只是与长敬和吴杳的笃定不同,对面三人仍旧保持着进攻的姿势,眼里的敌意和防备并没有因为长敬的话而减少。 林奕走出一步,微微挡在林瑶和赵清语身前道,冷静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确实,一个月前长敬和吴杳就从云陵去了京都,他们也听说了那日虚魔幻境中的惊变。 黄老意外离世,魏老也离奇自尽,此时的西殿群龙无首,虚魔幻境无主操控,长敬和吴杳理应留在西殿处理善后,并暗中追查黄老的死因。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离京都数百里外的边境? 林奕的怀疑很合理,长敬也抱着相同的不解。 “你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长敬边说边向林奕走进,并刻意放松了对周围环境的掌控,以全然信任地姿态呈现在林奕三人面前。 林奕眉目微皱,自然明白长敬的话是什么意思。 当初长敬和吴杳离开时,云陵右分阁还是一团糟,异端势力没有彻底清除,极有可能卷土重来,阁内人手紧缺,百姓惶恐不安,光凭林奕三人根本不可能完全掌控局势,他们还在等西殿的指示和驰援。 这种情况下,林奕三人为何会突然来到无名神山呢? 难道,他们也发现了幕后黑手与织梦渊有关? “林大哥,我们是来找渊老的。”长敬进一步解释道。 林奕沉思了一瞬,恍然道:“你也是来受封的?你接了黄老的位子?” 长敬沉重地点了点,并没有一点登上高位的欣喜。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缘由迫使我来到这里。” 林奕三人此时其实已经对长敬和吴杳的身份信了大半,信任与默契是相互的,他们并没有在长敬和吴杳身上感受到一星半点的梦元之力波动,足以可见他们的诚挚与真实。 最重要的,是长久以来建立起来的熟悉感。 就像是人与人相处久了,哪怕是对方的一个背影,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就能让你瞬间猜出来人的身份。 况且,之前的质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是那个最先出现的黑影引他们到了此处…… “你也是被那个黑影带到这的吗?” 林奕听长敬说起另一个缘由,还以为与他们的是相同的经历。 长敬却是眉宇微凝,立即明白了刚才那道黑影不仅是知道他和吴杳的身份,甚至还知道林奕三人与他们的关系。他是故意引他们在此处汇合的。 吴杳听林奕说了两次“也”,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出声问道:“是不是该叫林大哥一声林阁主了?” 吴杳的话音带着些许难得的笑意,林奕也难得地不好意思起来,意外于吴杳的敏锐。 还是林瑶替他答道:“不仅是我哥升了职,我和清语也做阁老了呢!而且还是渊老直接向右分阁下达的指令!” 赵清语微笑解释:“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了,你们没走多久,指令就到了,算起来应该与你闯虚魔幻境那天相近。” 长敬心中了然,果然……一切都在那几位渊老的掌控之中…… 他们知道右分阁的动乱,也知道魏老想要夺位的阴谋。不止是他们的人,就连长敬一行人的举动也都在他们的计划之内,可以说长敬等人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意料之中。 即使你站在原地不动,也自有人来推你走。 譬如方才那个黑影。 他将林奕三人带到了长敬面前,故意让他们五人重逢……可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长敬忽然道:“那个黑影可有攻击你们?” 方才林奕三人明显是全副武投入战斗的状态,莫不是那个黑影对他们下手了? 说到此,林奕的神色也明显肃穆起来。 “没错,来人术法十分高强。他先是控制周围的草木进行移动,似是在我们周围布下了一个阵法,将我们困在原地无法离开。我们尝试过很多种方法都没有办法突破,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幻梦,我能感觉出来那就是纯粹的自然之力。” 长敬默然,先前那黑影在他们面前掀起的绿幕也是借的落叶与阵风,空气中完全没有梦元之力的波动,这与他们遭遇过的任何一个渊内前辈都不同。 可是,那人分明还使出了密音传声,说明他对梦元之力,对控梦术的理解和运用绝不在他们之下,甚至是远远超过他们。 究竟是谁…… 长敬与林奕三人说了他们的经历后,又问道:“那后来你们是怎么追出来的?” 林奕道:“说来也奇怪,应是那人主动打开了阵法,让我们走了出来,但我们明显感觉到阵法之外的气息截然不同了,一股无名的压迫感在挤压着我们呼吸的空间,但隐隐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迫使我们向着一个方向靠近,而且那道黑影也在这个方向。我们别无他法,只好保持着警戒追上去。” 吴杳听得忽而严肃忽而露笑,已然明白了林奕三人所遭遇的气场变化是源于长敬。 长敬在虚魔幻境中的境界突破虽已有不少人亲身体验过了,但林奕三人显然是不知情的。 长敬无奈解释道:“那应该是我外散的梦元之力影响到你们了,那道黑影是故意引你们来与我们汇合的。” 当下,他又简单地说了一遍虚魔幻境中发生的事情,以及他对黄老的遗愿的猜测。他没有必要隐瞒,也不忌讳让藏在暗处的那道黑影听到。只有坦诚才能让他们五人的配合更加默契,更有胜算闯过无名神山的迷障。 况且,那道黑影恐怕对他们五人的了解一点都不会比他们自己少。 “是黄老通过残留在虚魔幻境中的能量,诱发了我体内的潜能,使我的金瞳灵眸得到了进化,梦元之力以眼为媒介,以空气为载体,自由穿梭、联系我的身体与外界,帮助我获得更多信息,更好地掌控梦境。也让我看到了不为人知的真相……” “原来如此。” 林奕三人面上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情绪波动,但心中却是百感交集。黄老的牺牲,高层的叛变,牵连织梦渊的巨网…… 一切的一切,都太过震撼,震撼到他们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是为了什么加入的织梦渊。 难道,他们信仰、崇敬的织梦渊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吗? 长敬深吸一口气道:“总之,我相信这里便是无名神山的入口了。刚才那道黑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很有可能就是五大渊老之一。我们必须闯过无名神山的迷障,站在五位渊老面前,请他们告诉我们,该怎么拯救织梦渊。” 话音一落,在场的气氛瞬时一凝。林奕三人对这个猜测顿感冲击,原先来此接受受封的喜悦荡然无存。 他们是来找寻真相的,也是来揭发罪行的。 加封者,亦是以下犯上者。 百年织梦渊……这几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举动。 他们注定载入史册…… “这倒是有趣,不如你们先试试我这关?” 突然,一道磁性的男声闯进了他们的大脑。 没有任何征兆,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又是密音传声…… “你是谁?” 长敬的气息再一次包围了这一片领域,他同样以密音传道。 这还是林奕三人第一次感受这种奇妙而诡异的梦元之力,他们看向长敬的目光中有着羡慕、惊艳,但更多的则是信服。 “我?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守山人,在期待着一成不变的日子里能有一点不同罢了。” “你们想见那几个老头就先打过我吧。” “打赢了,我就带你们去见他们。” 幽静盎然的山林间,那道黑影忽然乍现。 身姿颀长,虽看不清面容,那声音却让人知晓,他定是在笑。 第一百三十章:阵法 山林间作战长敬等人均非第一次了,真要追溯起来,他们五人首次协作退敌便是在温江城的后山。 那时面对的同样是远比自己高强的黑衣人。 但,他们还是小瞧了眼前这个人。 来人对他们的熟悉甚至不亚于他们自己,每每他们想要有什么动作,都能被他瞬间堪破。 他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意显得有些扎眼,他的一举一动都极其随意自如,可偏偏就是在这样看似漫不经心的交手中把节奏卡得长敬五人分外难受。 就像是一脚踏进了柔软的棉花团里,连站稳都难,更遑论精准出击了。 更令人惊心的是,这种无法反抗的感觉并不是来源于任何一种控梦术。 也就是说,那人至今都还只是以单纯的自然之力在与他们游戏,对付他们五人简单到不需要使出织者最擅长的控梦术。 那人……还极有可能是渊老。虽不知道他在渊老中的排名、实力如何,但光是连幻梦术都无需动用这一点,就足以打击他们此次前来无名神山的信心了。 四周的景象依旧是绿意盎然的山景,深吸一口气隐隐能闻见泥土的气味,边境的风沙与寒冽却是一点不见。 无数翻飞的碧叶就在他们眼前起舞,不知疲倦似的围着他们起起落落,并不攻击他们,最多算是有些遮挡视野,若是换个心境去看,倒不失为一番奇妙的美景。 可是他们的手脚就是在这样无害的美景中难以自由活动,处处受限,似是所有的空气都已经被碧叶主掌,每一道无形的坠落曲线便代表着一道不可僭越的天岖,将他们所处的这片空间割裂成了无数块,所有他们释放而出的幻梦都自动被吸入了另一个时空。 不,不止是幻梦…… 只要是以梦元之力形式存在的所有能量都会被吸收地一干二净。 就连吴杳的星灵剑挥动时,也被卸去了七分力,徒留三分锋刃勉强能碰到几片近处的碧叶。但距离那道微笑着站在群叶之外的黑影依旧是万般遥远。 “慢着。” 长敬注视着这些落叶良久,忽然出声道。 他本就处在主控位上,最能看清众人的举动,也最有能力去感知这一场弘大的阵法。 对,他相信这是一场阵法。 就像是先前困住林奕三人时的阵法,对手通过利用天地自然之物屏蔽了他们对外界的感知,或者说是将他们带入了一个由对方主导的世界,令他们无法像以往那样正常作战。 而这个世界并不是任何一种幻梦境,它没有梦眼…… 如果想要突破,就必须找到它运作的规律…… 长敬无声无息地闭上了眼,不再去看远端那个笑盈盈的黑影。 淡淡的琥珀色光芒从他周身溢散出来,如同璀璨的黄金混合着纯净的牛乳缓缓流动,这是一种足以凝滞气息的力量,带着所有织者都无法抵御的诱惑,那是梦元之力的本源形态。 也是他们所有人的能量源泉。 林奕三人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长敬进入这种状态,且几乎可以说是零距离接触,既陌生又熟悉的压迫感瞬间降临在他们每一寸皮肤之上,可他们的内心却没有一丝抵抗,满满的亲和之力正在充盈他们的五脏六腑,净化着每一根疲惫的神经。 林奕三人在云陵一战中的受到的外伤早已随着时间复原,但他们曾被梦魇侵害的精神本源却深深烙下了他们当初挣扎求生的痕迹。虽看不见,却真实存在。 但此刻,长敬外散出来的至纯至净的梦元之力却正在帮助着他们修复着这些伤痕。 这不仅是单向的输出,而是双向的桥梁搭建。 长敬熟悉林奕三人体质、能力、状态的特殊方式。也是将他们五人更牢固捆绑在一起的神奇途径。 那是无法言喻的感知盛宴。 长敬向四周无限延伸开来的触感清晰到毫厘间,同时又模糊了天地之边界。 矛盾,便是这个世界与梦元之力的融贯之道。 也正是这样的状态,才能让长敬以另一种方式看清了他们的处境。 他们脚下不再是厚实的黄土地,而是一片细密交织的巨网,柔软而又坚韧。 长敬看到了每一片碧叶落下的轨迹,它们并不是顺着风向自然飘落的,它们与生俱来地拥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轨道。 足以割裂空间的天岖也是真实存在的。 那是比虚魔幻境还要庞大的储纳空间,它不制造梦境,却吸收造梦的东西——梦元之力,这是一个天然吸取梦元之力的无底洞。 在长敬的视角里,他分明看到了无数犹如星空般的璀璨光点,那些都是聚集了无穷力量的源质,是天地间最为纯净的地方。 没有一丝人类的气息,没有一丝万物的杂质。 长敬向四周外散的梦元之力也正在缓缓被吸引向那些光点,他想要阻止,却根本无从阻止。 因为,就连他的内心也在向往着那里。 这便是他从踏足这座山脉开始便有的归属感来源。 他忽然明白了,对手无所畏惧的原因,以及他们根本无力还手的原因所在。 因为,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整片天地。 梦元之力本就是天地的产物,有谁能无尽地吸取他人的梦元之力呢? 唯有天地自己。 不仅是吸取,它还能给予。 那道黑影便是掌握了从天地间汲取纯净梦元之力,化为己用的秘法,从而将他们引向了大自然的囚笼,若你一味地倾尽自身的力量去抵抗,便只能被榨取到一滴不剩。 人,又怎么能对抗得了天地呢? 可是,谁又说人与自然只有敌对这一种状态呢? 长敬的嘴角缓缓上扬开去,他放开了全身的防御屏障,任由自己体内的梦元之力朝着虚无中的那些光点奔涌而去。 远处那道黑影立即就感受到了属于长敬的气息。 很快,就连吴杳和林奕三人也逐渐感觉到了不同,那些碧叶仍旧纷纷扬扬地落着,也没有改变它们自身下落的轨迹,可直觉告诉他们,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或许是空气中的某一种味道,或许是他们自身的某一种感知得到了延伸,亦或是这一切都变了。 他们看到了属于这个世界的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些他们原先无法参透的秘密皆都在长敬的主导下,跃入眼帘,汇入大脑。 “咦……” 那道黑影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的眼神里有着好奇、惊艳、欣赏,还有许多隐于深黑瞳眸之下的东西。 这个年轻人,正在一点点打破他对新生代的认知上限。 从长敬几人踏入无名神山开始,他便早已洞悉他们的一举一动。 长敬没有猜错,无名神山对整个亚安大陆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自然也知道这些年长敬几人捣鼓出的动静。 他们凭着一腔热血前进,发现了某些人的小心思,打乱了他们的计划,甚至还亲手剿灭了那些将野心暴露在明处的人。 他原就知道,长敬五人是织梦渊内新生代的佼佼者,亦是推动织梦渊改革的重要一环。 甚至西殿殿主黄瞳都不惜断绝自己在这世间留下痕迹的机会,也要为长敬铺路的事他也早已知晓,毕竟是除五大渊老之外,第一个晋升赤微境的织者啊…… 可是,他却未料到长敬能如此之快地在他手下找到出路所在…… 他的阵法便是传说中无名神山的迷障,也就是无名神山的第一重屏障。 说他是守山人其实倒也恰如其分,他从不与织梦渊峡谷里那几个老头为伍,只漫天漫地得混迹于山林之中,恣意纵享着天地赋予的自由与美景。 这里的每一片树叶,每一寸土地皆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想要这些人看到什么,便看到什么,只有令他感兴趣且过了他这关的人,方有机会真正走入澹台女创造的织梦渊峡谷。 想要破他的阵法,说难也不至于说天下无人能破,但若是遇到了明悟梦元之力与梦境本源的人,破阵便可以说易如反掌,水到渠成。 长敬便是他见过的,最快明悟的人。 “有趣,有趣……” 长敬此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一双透亮似看透万物的金瞳灵眸里光华流转,好不耀眼,但却没有一星半点的高傲自得。那些如深渊般的幽沉竟也淡了几分,仿似回到了两年前的温江城,活得洒脱如晨光的李长敬。 “前辈术法之精深,着实令后生感悟许多。”长敬开口了,嗓音醇厚谦逊,浑然不似是在面对一个敌人。 那道黑影露出双掌,轻轻拍起来,掌声清脆而真挚,是发自内心的称赞。 不过一个瞬息,他的身影便忽如阵风般来到了林奕等人近前,目光直接而坦荡。 “李长敬,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并不如你。” 这回,黑影用的不是密音传声,而是像朋友般的面对面交流,面对长敬放下戒备的状态,他亦是以真诚回应。 宽大的兜帽下,他的面容逐渐显露出来。 黑发白面,剑眉星目,竟端的是一个青年才俊的模样,嗓音低沉却充满磁性,浑身都似有一股韵味流散出来,历经世事却仍旧保留纯真本我的不朽不浊不灭之气。 光是他这般站在这里,便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与言语。 应该说,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这样一个人。 可他说自己像长敬这般年纪的时候并没有如此成就……说明他的年纪该是远远超出这幅皮囊所展露出来的痕迹。 岁月,竟像是在他身上失了作用。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对渊老的想象极限啊…… 林瑶失神地盯着他的面容,忽然呢喃出声道: “请问,天上的男神仙都像你这般好看吗……” 第一百三十一章:前夕 饶是如神祗般的渊老也被林瑶这没头没脑的一问给问倒了。 他是真没想到现在的年轻姑娘都如此这般奔放,偏偏林瑶的一双杏眼还天真无邪地望着他,干净地让人无法怀疑她这句话的本意究竟是为何…… 一旁的长敬和吴杳忍着没笑出来,赵清语十分收敛地将笑意藏在了眼角,只剩亲哥哥林奕一脸头疼得扶额。 “瑶瑶,不得放肆。” 要不是亲妹子,他真想一巴掌拍下去。 半晌,最年轻的渊老飘忽地回答道:“天山的男仙长得好不好看我不晓得,但女仙里想来是没有冰凝仙子这般美貌的。” 他故意将话说得轻浮,好让场面气氛重新严肃起来,可未想到他在这方面还是棋差一招。 林瑶状似认真地点点头道:“说得也是。” 冰凝仙子不是指别人,说的就是林瑶本人。要说这个名号是怎么传出来的,还得扯回云陵一战。 当时林瑶以一己之力抵挡在卫亭云身前,瘦弱的背影几乎是烙印在了所有云陵百姓的记忆里。 这抹纤细的白影在卫亭云织造的狂风中当真就如仙子下凡一般令人着迷,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堪比极北之地的冰窟,她的十指一捏一放便是层层叠叠的幻梦在瞬间凝结开去,干净利落,漂亮地不像是一个年轻人可以有的手笔。 与其说她是在拼着命为众人挡下攻击,倒不如说她更像是在冰雪中的一场独舞,无形之间就能冻人与千里之外,美轮美奂,令人心安。 冰凝仙子的名号就是这样从人群中悄悄传出来的,几乎所有人都为心中的那抹背影刻上了这四个字。 只是没想到,这名号还传播到了千里之外的无名神山。 更没想到的是,林瑶本人对此非但不反感,还颇为喜爱。 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并非是取笑,而是单纯地被林瑶的稚气模样逗笑了。 但他很快又抑制下来,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古灵精怪的林瑶,一个从未冒出过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中,沉寂了许多年的心也有了一丝与众不同的波澜。 如误入的美梦,猝不及防的意外之喜。 林瑶歪着头看他,扑闪的大眼里有他的倒影和大写的问号。 “你真的是渊老吗?为什么你看着跟我哥差不多年纪?” 林奕赶紧将林瑶拉到身后,暗下决心绝不能再让这个丫头开口了。在云陵的时候还夸她成熟了不少呢,没想到说起话来还是这么不着调。 “渊老莫怪,舍妹不懂事,恐有所冒犯……” 结果林奕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大佬就直接忽略了他,直对着林瑶道:“不妨事,诸位称呼我纪安即可。年纪嘛……确实大上你们几轮。” “纪安……” 林瑶懵懂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便痴痴笑起来。 饶是长敬,也对眼前这幅场景颇感意外。 他是真没想到,这么严肃的一场“逼宫戏”竟让他们如同找到了组织似的欢喜。 据实而言,他并不排斥眼前这个自称纪安的渊老。 长敬并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份敌意,哪怕是他们刚刚碰面的时候,所有的敌意也都是来自被忽悠了的林奕三人。 虽说开场有些恶作剧的成分,但他的本意照目前来看还是好的,毕竟不管怎么说都是他让长敬五人重聚在了一起,也让他们的胜算大了几分。 纪安……既来之则安之吗? 有意思。 纪安瞥见长敬兀自勾起了嘴角,便又将注意力收了回来,连神色也郑重了几分。 咳……刚刚着实有些走神了。 “李长敬,方才你是怎么想到破阵之法的?” 一见纪安又扯回了正题,众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到了长敬身上。纪安的身份他们也没什么好质疑的,反正他们此次来本也是抱了最坏的打算。 朋友虽奢侈,但若是真碰着了,也总比再树一个强大的敌人好。 长敬一点也没有破解渊老阵法的沾沾自喜,只是很平静地直视着纪安的眼睛道:“顺势而为罢了。” 纪安认可地点点头,他稳重低调的气质与他明丽出众的相貌倒是一点也不相符。 “如今愿意顺势而为的人不多了,多的是妄想自己能够翻天创世的无知者。” 长敬或是吴杳等人都没有搭话,但眼神俱是一黯,他们有些摸不清楚纪安是站在哪边的,他是在暗指他们今日的行为无知,还是讽刺张远山、卫亭云等一众异端势力…… 纪安抬起右手,很是随意地一转,便见他的手心多出了一片栩栩如生的碧叶,与先前怎么也飘落不尽却各自有其轨道的绿幕如出一辙。 “自身融入天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不排斥外界力量与自身产生新的融合……能在敌阵中放下防备,任由力量流逝,遵从本心去作为的人着实少见。” 纪安每说一句话,他手心的碧叶便随着他的心意飘转着,明明周围没有一丝风力,它却摇曳地如同一只欢快的帆船,自由自在地畅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就连长敬也无法看透这背后的原理。 这不是幻梦,这依旧是最淳朴的自然之力。 从始至终,纪安都没有在他们面前展现过丝毫控梦术的痕迹。 但他却轻易看透了长敬的破解之法。 长敬方才却是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放弃抵抗,任由自己如同这些落叶一般顺势飘荡,跟随着千丝万缕的梦元之力引导,靠近万物的本源。 如此做的利弊两端都是非常明显的。 弊端就是你将自己乃至同伴的生死都完全放在了对方手中,如果纪安就是为了将他们斩杀在无名神山之外的刽子手,那么他完全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达成了这个目标。 未知的永远是最可怕的,尤其是他们在经历了如此多的阴谋、杀戮之后。 但利端同样显而易见。 长敬不过是打了一个五五开的赌,他赌控梦术起源于无主的力量,究其本质,天地之元才是他们真正该信仰的东西,不是某一个人或某一项术法,唯有因势利导,方有出路。 他相信身体最真实的反应,相信自己从未失误过的直觉。 他相信那便是他归属感和熟悉感的来源,他相信纪安是使者而不是持刀人。 这也是为什么他始终不用控梦术,而只将自然之力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原因罢。 纪安的境界该是比他们还要再高一层。将梦元之力回归到最原始的模样,将力量施洒回起源的地方。 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属于他们的必然结局,长敬赌赢了。 此时,不止是长敬,吴杳林奕几人也逐渐回过味来,看纪安的眼神也逐渐重新亮了起来。 那代表两个字,希望。 如果是崇敬自然之力的人,或许就不会支持杀戮与颠覆,权势在他们眼里就只是一抔散发着铜臭味,披着虚伪表象的黄土。 也或许,无名神山的局势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阴暗,还有出路…… 只要有一个站在他们这边的渊老,或许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但是这个美好的幻想很快就被纪安亲手打破。 碧叶落地,归于尘土,它始终无法逃离它的命运。 纪安将双手负在了身后,漆黑的瞳眸幽深无比,沉静无波的目光在他们每个人身上掠过,不掺杂一丝个人情感,与先前的模样判若两人,这一刻的他才真正犹如神邸降临。 “我说过,顺势而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想要做救世主者有之,想重订凡世规则者有之,想……开天辟地者亦有之。”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有了灵智而与其他万物不同。妄想以这点区分就凌驾于万物之上是人类的原罪,从出生开始,我们便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意,捕食、掠夺、争斗,一切为了生存。” “可是生存的范围太大了,人心一旦打开,便永远关不上了。你必须用什么填补进去,才有如同饱腹感一般的存在意义。” “没有跌倒过就学不会走路,没有尝试过酸甜苦辣便不明白人间美味,没有岁月剥夺就不知时间可贵……没有牺牲,就没有所得,你会发现所有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人,都必然舍弃了部分自我。” 纪安面容重新模糊起来,他的身影也如浮光掠影般在他们眼前远去、淡去。 长敬看不清他的唇角是否有一抹将自己都包含在内的嘲讽,只知道他的话音已经变回了密音传声的方式,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里清晰响起。 躲不过的,终究会来。 “往前走吧,年轻人。” “可怕的不是前路有什么,而是你心里有什么。” “你们终将面对死亡,并重获新生。” “如果准备好了,就往前走吧。” “世上没有一个被遗忘的梦境,织梦渊的深渊从来都在那里。” “我会在这里等你们。你们记住,守山人不会离开,守誓人不会弃诺,守梦人不会沉睡,守恶人不会往生,守心人不会……存在。” “往前走吧,天……就快亮了。” 明明长敬等人到达无名神山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的好时辰,可随着纪安最后一抹若有若无的话音落下,整座山林便像是罩上了一层巨大的黑幕,刹那间剥夺了此间的一切生气,将光明彻底地驱逐出了他们的世界。 一并被带走的,还有长敬等人的意识。 天,真的快亮了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深渊 黎明破晓时分的平静总是天生带着险恶与希望。 新的一天总会来临,命中注定的厄运同样不会缺席。 长敬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心中宁静异常,丝毫没有令浑身紧绷的戒备,亦没有对前路未知的迷茫。 天空依旧阴沉地可怕,但空气中的味道与先前纪安在的时候并无两样,连周围的山景也没有变化,好像他们只是短暂地闭上了眼睛,如今再睁眼时天便黑了。 长敬作出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开启赤微境状态,将感官无限延伸出去。 他可不会天真地以为他们真的只是眨了下眼睛这么简单。 与其同时,他确认了吴杳、林奕等人的状况。 幸运的是吴杳四人也并无大碍,在长敬的视线投来时便先后苏醒,众人均是站立在原地,保持着原先的动作。 但与长敬不同的是,他们的眼神里或多或少都有些疑惑,似是有些不了解他们为何会突然失去意识,天色又为何变得如此黑暗。 长敬一边接收着方圆数百米内的动静,一边走到众人正东方向道:“纪安为我们开启了通往织梦渊峡谷的路,我们眼下应当算是真正进入无名神山的核心位置了。” 赵清语向来观察入微,她仔细比对了周围的林木位置后有些疑惑道:“可是我们所在的位置并没有改变,难道我们先前所看到的都是幻梦,现在才是真正的现实吗?” 长敬缓慢地摇了摇头,他一直有在注意附近的梦元之力波动,纪安出现在他们面前时绝对是完全真实的现实世界。 “或许,与我们的猜测正相反。之前是现实,现在才是梦境。” 吴杳看到长敬皮肤表面的流光猛然强盛了一瞬后逐渐消失不见,他所带起的压迫感也骤然减轻,便知道长敬已经收回了所有的梦元之力探测,他作此判断定然是发现了什么。 她便问道:“是有什么不对吗?” 长敬的金瞳灵眸愈发幽深,他答道:“天上的黑幕就是一层梦元之力凝聚而成的防护罩,它将我们彻底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我们算是完全陷入对方的包围中。织梦渊峡谷大概从澹台女逝世开始就是通过这种方式隐匿在存在于幻梦境之中。” 吴杳的眉目也沉凝了下来,这并不是一个好开端。虽然他们从未来见过织梦渊峡谷长什么模样,但如何都不该是像是敌我双方对垒一般的局面。 她想了想道:“既是梦境,就应当有梦眼,或许我们还有机会破梦。” 但这次回答她的不是长敬,而是沉静了许久的林奕。 “不会有梦眼的,我们先前被纪安围困在他的阵法中时,也曾想通过梦眼破阵,但事实上,他的阵法牢固地像铁桶一般,完全没有任何破绽,我觉得隐藏在暗处的其他几位渊老的手段想必也是如此。” 长敬认同林奕的看法,他早已将周围探查了个遍,别说是漏洞了,就连一处可以加以逻辑思考的地方都没有。 山风徐徐吹过,带起悦耳的梭梭声,偶有的几只布谷鸟发出几声脆响后便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范围内,似是完全不怕人类。 郁郁葱葱的林木皆有百年树龄,在这片土地上矗立成了永恒的模样,以其为核心的生长起来的生态群体也都有了灵性一般,自在惬意地生活在这里。 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而长敬等人就像是不请自来的俗客,与它们格格不入。 没有异样才是最大的异样。 从前的经验告诉长敬,梦境再贴近现实也是虚无的幻想,不可能完美复刻出一个真实的世界来。可是,他的心底却不期然地冒出了一个想法…… 人类的力量真的能将梦境编织到如此境地吗…… 渊老,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长敬凝视着前方唯一一条向深林中无限延伸的小路,思绪无声翻飞,半晌才道:“既然是叫织梦渊峡谷,我们便去找一找峡谷的位置吧。我们除了向前,别无选择。” 一路上,纪安消失前的话语再次在每个人的心中响起,犹如鬼魅之语,消之不去。 他说他们一行人必将面临死亡,重获新生是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守山人,守恶人、守誓人、守梦人,守心人的箴言……这五人会不会就是五位渊老的代称? 纪安便是守山人,意味着他永远不会离开无名神山,即使是死亡也无法将他剥离。 可是守恶人……长敬忽然想到,他们在虚魔幻境中闯关时,曾在炼狱之境的奈何桥便看到过一个衣衫褴褛,满身白骨的老太,她便曾自称守恶人…… 会是她吗? 长敬还曾猜测过此人的身份会与虞老有关…… 太多太多的疑惑重重叠叠地盘旋在众人的心头,为未知的前路又增加了几分诡秘。 长敬坚信,所有的答案都正在前方等待这他们。他们能做的,只有以性命为赌,即使明知是以卵击石也要试一试。 随着他们的逐渐深入,他们的眼前果然出现了一处豁然开朗的大峡谷,哗哗地流水声不绝于耳,瀑布形成的水雾模糊了他们远眺的视线,足有近百米高的断崖赫然伫立,恍如滔天巨人单膝跪首在地,以绿林为衣,以天地为枕地永眠于此。 而在巨人的脚下,便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碧蓝色水光本该与天地同色,与朝阳与晚霞共舞,可是它的上方偏偏只有墨黑的穹顶,便徒留一地苍凉与孤寂。 长敬的脑孩里无端地浮现出了“永夜”二字。 他好像隐约懂得了为什么要设置这样的天空背景——因为黑夜本就是梦境的底色。 织梦渊本该如此…… 他们都是守夜人…… 吴杳和林奕三人亦有类似的感受,震撼的场景令他们失语,原来这就是他们曾经一心向往想要来到的地方吗? 渊老,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孤独守望百年的吗? 守着一座如梦如幻却永远不可能离开的峡谷看过一轮又一轮的春去秋来,王朝兴替。 如此想着,在峡谷的四端便各有一个人影显露出来。 但与其说那是人,倒不如说是一棵树来的更贴切些。若不是众人出色的感官,甚至要在第一眼错认。 他们的身影高大无比,或盘膝坐在巨崖上,或无任何依托地端坐在水面上,或凌空飘浮在云朵之上,亦或是几乎与山林融为一体地矗立着。 四人皆着织梦渊上下统一的黑金袍服,但不知是不是沉重的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以致于他们的身躯几乎完全僵化在那里,衣袍上沾满了翠绿色的藓类植物,还有近处的一些藤蔓肆无忌惮地攀附在他们的四肢上、脖颈上。 如同一棵人形巨树,在暗无天日的梦境世界里兀自枝繁叶茂,勃勃生长着。 可他们自己早已没了面容,连完好的皮肤也不剩下,幻梦境里的一切都是从他们身上汲取力量,留给他们只有一步步走向枯败的印记。 长敬看着四位渊老以及传说中的织梦渊峡谷就好像是在看一个水晶球里的微缩世界,无论外面如何翻天覆地,这里永远保持着生机与宁静,而外面的人之所以还能安然地享受梦境带来的反哺,皆是因为这四人在坚守着虚无。 纪安虽看似自由地游离在峡谷之外,且永远保持着最好的模样,可他的使命则是带着另一种不为人可知的苦痛。 不会老去便意味着岁月的折磨没有尽头,甚至连死的资格亦被剥夺。 无论如何,他们的付出都是无法抹灭的功绩。 长敬低敛眉目,恭敬地伸出双手,抚平衣袖,手掌交叠在额前,朝四位渊老施礼,吴杳四人也跟在他身后做足了礼节。 “敬四位渊老安,后生冒昧入境了。” 长敬原未想着能这么快得到渊老的回应,可没想到他一礼尚未结束,飘浮在半空之中的那位渊老就带着自上而下的威压开口了。 “李长敬,承继西殿殿主的位置还不知足吗?你可知黄瞳当年耗费了多少心血才有此成就?你可有此胆此勇如他一般立下继位誓言永不违背?” 长敬微微闭上了眼,脑海中显出最后一次在虚魔幻境中见到黄老时的背影,苍老而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他知道那是因为肩上的重担不允许他有一刻的松懈。 再睁眼时,长敬亦挺直了背,毫不胆怯地抬头与那位渊老对视,一双金瞳灵眸内似有暗流涌动。 “我师黄老甘愿以肉身为介,永渡苦海的精神我确实自认相差甚远,但要说他的心智、德行……我想您也未必相及。” “放肆!” 半空之中的渊老猛然一声怒吼传来,半边的天空似都为之一振,吴杳四人登时就感觉到了心口疼痛翻滚起来,犹如雷击一般。 但长敬的背影未有一丝颤动,他的目光也依旧坚定而遥远。 “听说守誓人永不弃诺,我倒想问问您,您的誓言若是违背了,也会遭天谴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誓言 长敬的话音一落,便顿时变了天。 远处乌黑的天际似是翻滚起了同色的积云,飞快地向断崖瀑布处靠近,周围的气压也顿时加倍沉郁下来,逼得人喘不过气。 更可怕的是长敬等人脚下的瀑布忽然也变为了巨蟒之口的深渊,只要望上一眼便觉心底有一股无法遏制的恐惧正在强势地侵蚀理智。 “轰隆隆……” 一声闷雷毫无征兆地炸响在众人耳畔,犹如盘古之斧悍然落地,欲要震碎这天地间的一切邪魔,天上的乌云也正好在此时来到了长敬的头顶,电光火石间便有一道灼眼的闪电横贯整片天空,只差一点就要劈入深渊。 长敬不躲不闪地站在原地,任由主掌誓言的渊老发泄怒气。 都说梦境与现实相反,虽本意不是如此,但这织梦渊峡谷里的惊雷便是在闪电之前……若雷锤代表惩戒,闪电代表警示的话,是不是说明渊老就是以执法者的身份存在呢? 长敬默然地思考着,殊不知他一思一念全都落进了断崖上的那位渊老眼中。 “老三,收手吧。” 长敬疑惑地将目光转向断崖,那人一开口,吴杳等人便是突然松了一口气,像是被掐住脖颈许久后终于重夺呼吸。 而半空之中的守誓人则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身形分明未动,长敬却仿佛清晰地看到了他撤去压制的动作。 他依旧带着怒气道:“老夫一生守诺,从未背弃任何誓言,不想尔等竟张狂至此!” 守誓人这话就是反驳长敬之前的猜测,可长敬心下却未变动分毫,他先是点了点头,又状似感慨道: “想必您是觉得只要最终结果是为了织梦渊,为了天下苍生,无论手段如何残忍苦痛,即使需要牺牲一部分人的信仰、性命都是理所应当吧。如果背离了初心也算是守诺的话,那您的话自是没错的。” 守誓人的脸色随着长敬的话越来越难看,长敬的反讽如同一巴掌直接打在了他的脸上。 可长敬对此却仿似未觉,继续说道:“说来也奇怪,当我尚在遥远的温江城还是一个普通百姓时,便突发了暗境事件,最终追查下来,便指向了枕月舍失窃的储梦石。 后来,我从温江城北上来到了云陵就发现了张远山劫掠诸城储梦石资源,囤积在长月峡一事,而且他甚至不惜将右分阁的灵渊打碎,拉全城人陪葬,也要隐藏储梦石的踪迹。 再后来,我拜黄老为师,黄老命我和吴杳一路东征至东文帝国境内找寻寒铁矿脉的下落。但我们找到最后却发现,其实黄老想要我们找的根本不是什么寒铁矿,而是……织梦渊掌控之外的储梦石资源。 而且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势力在暗中笼获储梦石,这批人也就是一路追杀我们的人…… 图灵山脉本也就是无名神山的分支,在那里发生的事诸位自然早已知晓,张远山与枕月舍舍老相勾结,擅自找寻开采储梦石矿脉,并据为己有的行为绝不是最近才刚刚开始的,甚至不是他们几个人私自筹划的。” 说到此处,已经不是守誓人一个变了脸色,就连长敬身后的林奕等人也是眉目渐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暗之气正在笼罩众人的心头。 唯一没有任何变化的大概就是长敬与端坐在断崖上头的那位了吧。 长敬来到这里,本就不打算再有任何隐瞒。 “所有事件最终指向的都是储梦石,而储梦石本是织梦渊垄断掌控之物,哪怕后来枕月舍分离,专司与储梦石相关的一干事宜,可实际上,在背后操纵一切的仍是织梦渊。只有无名神山——织梦渊的权利核心才有权分配储梦石。” “也就是说,任何人基于任何原因想要染指无名神山掌控范围之外的储梦石,都必然会被无名神山知晓……无论是张远山,还是枕月舍的舍老,他们能顺利走今天这一步,想必与在座的各位也拖不开关系把。” 长敬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猜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很轻,可是断崖上的那人,以及其他三位渊老都听见了。 一字不落,一息不漏,就像他们过去百年见所做的那样。 无尽的沉默席卷了这片梦境,就连风声、水声、虫鸣声都在远去,像是上天收回了它的赐予。 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有人声传来,是断崖上的那人。 “李长敬,你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长敬没有丝毫犹豫,朝着坐在深渊顶上的人遥遥一拱手,郑重道: “无所予求,只为真相尔。” 他想要埋葬了爷爷的那一场大火的真相,也想要虚魔幻境易主的真相,更想要他们为之坚守的信仰真相。 他不过是一个凡人,如果不是进入了织梦渊,或许他如今还只是在温江城那个破旧的小药铺里无所终日。 如果不是触及到了织梦渊的秘密,或许他还不知道生离死别的滋味。 那么多人的逝去,都该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次长敬没有等很久,他听到了答案。 “你所追求的真相与幻梦其实并无差别。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寸寸交融,无法分离,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如此,有谁能真正分清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呢?你敢说你现在所看到的无名神山是不存在的吗? 黄老可以说是因你而死,你代替他走出了虚魔幻境,看到了他无法亲眼看到的风景与事实。 你的爷爷也是如此,你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不曾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梦境,所以你不懂那些为梦所困的人,他们的逝去究竟是与虚假的梦境融合,还是从悲惨的人生中逃离。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点,而是重获新生的起点。 重回天地,以另一种形式存在,这就是你所要的真相。” 长敬的金瞳灵眸中掀起了一阵风浪,剧烈地搅动着他的内心。 “我不明白。你是谁,他们又是谁?难道你们的存在,织梦渊的存在就是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吗?人类真的需要梦境吗?” “那些人都白死了吗?!张远山、卫亭云、魏老,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又是为了什么?” 长敬用手指着分散在各处的渊老,他的话音中压抑着什么,他感觉到自己整个身体都在发热发烫,许多他记忆中的画面在他的大脑中混搅着出现,带着陌生的疼痛感,令他快要失去理智。 吴杳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上前托住了他有些后仰的身体,可下一秒就如触摸到了滚烫的铁水般,基于防卫本能地抽回了手。 林奕等人看着长敬与两位渊老的对话,同时也眼看着长敬的状态大变,可是担忧之情刚刚冒出苗头,他们就开始自顾不暇了。 如坠深渊的眩晕感和无助感包围了他们,四周的空气在变得炙热,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在点燃他们的内腑,他们根本无力去伸手帮扶其他人。 眼前的景象正在陷入混沌…… 瀑布的流水声还在,可是瀑布却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绿色,缠绕扭曲的枝叶与滕干向他们席卷而来,分明是无尽的生命之气,可他们却只能感知到痛苦。 吴杳能感觉到有尖锐的树枝刺入了她的皮肤,钻入她的血肉,向上向更深处延伸,它在汲取自己身上的梦元之力…… 这画面,就好像……那些化为人形树的渊老…… 守山人、守誓人、守恶人、守梦人、守心人…… 难道他们当初就是这么衍变的吗? 渊老,是想要将他们永远留在这里…… 这个念头乍然闪现在吴杳的脑海中,随后她的世界便只剩下了全然的黑暗。 如同峡谷的天空,如同过去每一个黑云蔽月的夜晚。 林奕、林瑶、赵清语亦是如此。 但长敬却在黑暗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不是旧有的记忆,也不是他加入织梦渊后获取的任何一个梦境片段。 他诡异的直觉再次冒了出来,他隐约觉得,那才是真正的自己。 一个被潜藏了二十几年的自己。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无梦者吗? 会不会他打从出生起,就将某些东西遗忘在了身后呢? 譬如那些黑夜中的星光,那些行走在虚无世界中的身影,那些嬉笑怒骂间留下的话语…… 一幅长长的画卷缓缓在长敬眼前展开,画里有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叫李长敬,他出生在西岩帝国南部的一座小城,破旧而又温馨的药铺中。他无父无母,唯有一个与他朝夕相伴,抚养他长大成人的爷爷。 他听说过梦元之力,听说过织梦渊与枕月舍,却没有拥有过一块属于自己的储梦枕,因为他没有梦境需要存储。 人们都说只要将梦境留在储梦枕中,再交给织梦渊读取出来,便能提炼出其中的梦元之力,制成长梦丸反哺自身,有强身健体,驱除百病,甚至长生不老之效。 可为什么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过长梦丸,却能无病无灾地走到今天,且一直是这幅少年模样呢? 长敬的脸上布满了困惑的神色,琥珀色的瞳眸凝重地停止了流转,他仿佛看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丝线悬在他身前,他想要伸手去抓取…… 就在这时,断崖上的渊老又一次开口了,话音直达他心底。 “李长敬,储梦石和织梦渊的真相都在你身上。” 第一百三十四章:因果 “咕嘟咕嘟……” 逼人的热气烘烤着万物,脚下传来的烧灼感无比真实,阴森诡谲的氛围却夹杂着一股熟悉之感。 不仅是这里的气息,还有这里的景象…… 远处一座喷薄着热浪的火山看似遥不可及却又好似伸手可得,近处则是触目惊心的“血河”,汩汩的气泡在水面炸开,掀起阵阵血腥之气,隐隐还能看到一截截白骨在血河下游动,让人惊惧的是他们根本不像是死物,而像张着獠牙锯齿的食人兽,就等着新鲜的血肉浇筑…… 长敬缓缓转动视线,果然看见了那座奈何桥。 这里不是别的地方,正是长敬和吴杳、林奕他们在虚魔幻境中看到过的地狱之路。 长敬没有想到在经历一阵剧烈的头痛和混乱后,他会看到这么一副景象,仿佛他从头到尾就没有离开过这里,没有东文之行,没有无名神山,没有黄老、渊老。 只要走上那座奈何桥,他就可以看见守恶人……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就出现在了长敬的脑海中。 长敬微皱着眉头站在原地,开始思考渊老究竟是想要他看到什么。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幻梦。 就在他陷入一片黑暗混沌之前,他分明听到了渊老说“储梦石和织梦渊的真相都在他身上”,可他此时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乱。 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他并不是真正的无梦者,他被自己欺骗了整整二十年。 他的梦境全在他的无知无觉中“消失”了,或者说,是以另一种方式转化了…… 长敬忽然想起了那位渊老的话……死亡并不是重点,而是重获新生的起点——重回天地,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 一个惊人的猜测浮现了出来,长敬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手。 难道说,储梦石的秘密就是…… 长敬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路,缓缓地动了。 他走上了奈何桥,右脚率先迈过了桥的中线。 长敬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虚幻,这里就像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点,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处,一念成真,一念幻灭。 守恶人就出现在与上次一模一样的地方,连身上的衣着也没有一点变化。 但是对于长敬来说,很多东西都变了。 他对眼前这人的身份也有了自己的猜测。 “又见面了,渊老。” 长敬的声音很淡,但依旧带着一丝敬意,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位守恶人应当就是先前半隐在树林间的那位渊老。 但又不仅仅是渊老…… 守恶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抬起佝偻的背脊,望着长敬。 “好久不见了……虞老。” 确实很久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在与祁珩一战后的京都枕月舍中。 认真算起来,长敬与虞老的接触也不过两三次,每一次他都出现在出人意料的地方。 然而,长敬经历的所有事情却都与他息息相关…… 从温江城到无名神山,从一介凡人到佼佼织者,从茫然四顾到心思深重,从第一次见到虞老开始,长敬的人生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守恶人依旧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画中人。 长敬一步步缓缓走近他,话音不断。 “我猜想过很多种可能,怀疑过很多人,我始终觉得一定是有一个人在背后推动了这一切的发生,就像是一条无形的绳索,串联起了我和吴杳、林奕林瑶和赵清语,织梦渊和枕月舍,异端势力和我们。” “这个人必须拥有足够大的权势,能指挥动一国帝王、各分阁分殿的长老。所有的事又都逃不过无名神山的眼线,那么也只有在渊老的默许下或者渊老本人才有可能达成。可是这个人又必须时刻掌握每个关联人员的动态,他必须是自由的。” “从温江城失窃的储梦石开始,我就开始怀疑您了,原来我以为是你们的计划发生了纰漏,才会一点点将异端势力搬到了台面上。但现在我才明白,一切都是您的谋划,您故意导演了这一场大戏。” “我和吴杳之所以会去云陵、去京都也都是在您的策划推动下产生的必然结果,甚至……我拜黄老为师,与吴杳他们一起闯关虚魔幻境时您也在。” “有能力在黄老手下改变虚魔幻境格局阵法的人,也只有渊老了。那天,我们在掉入这条炼狱之河的时候,我听到了您说,您就是守恶人……” “我原先并不明白什么是守恶人,直到我逐渐发现了异端势力的目标——储梦石。我错怪了您,您并没有站在我们的对立面,您想告诉我,炼河就是指目前内鬼遍布的织梦渊,炼河中的恶鬼就是叛鬼,您所扮演的守恶人也就是一个看似与恶人为伍,实则以镇压邪恶为职责的好人。” 长敬在衣衫褴褛的老妇人也就是所谓的守恶人面前站定,他轻轻伸手揭开了她头顶宽大的兜帽,帽子底下是一张只剩半边皮肉的骷髅头颅。 空洞的眼眶里什么都没有,可长敬却好像在这一双眼睛里看到了很多东西。 那些费尽心思的筹划、那些藏匿在阴谋下的善意,那些不为人知的鞠躬尽瘁。 无论是白骨老妇,还是大腹便便的枕月舍舍老,都不过是守恶人的其中一个表象罢了。 “您是想利用虚魔幻境提醒我们,因为只有在这里,您才不会被其他恶人所发觉。那些人想要储梦石,所以您和黄老就安排了我和吴杳去东文帝国,将织梦渊最大的秘密交到了我们手里。” “为什么要找储梦石呢?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枕月舍没有储梦石了,织梦渊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立足之点就要没有了。” 长敬说出答案的时候,所有混乱的线索似乎都一下浮出了水面,变得清晰无比。 百年前,澹台女之所以能够一举轰动天下,彻底改变亚安大陆的生存格局,就是因为她发现了第一块储梦石,有了它,才会有五大控梦术,才有织梦渊。 有谁能想到,储梦石也会有枯竭的一天呢? 不,很早就有人想到了。 譬如虞老,譬如几乎在无名神山坐化的几位渊老。 他们掌控着所有储梦石矿脉,甚至就按照矿脉的走向建造了织梦渊,以庞大无穷的梦元之力设下了迷障,不让普通百姓接近。 织梦渊独掌储梦石资源百年,最初的目的是为了避免产生流血的纷争,但同时也是为了巩固织梦渊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这是重构秩序必不可少的一步。 你需要说话的权利,需要别人愿意听你说话的能力。 自古帝王决定平民生死,而现在织梦渊决定了人类的寿命。 澹台女制造并散播了人类有长生不老可能的传说。 但,真的有这种可能吗? 延年益寿长敬是相信的,但长生不老,终究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 储梦石与控梦术就在这百年的时间里,助长了一些人的野心。 他们想要永远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受人敬仰,为天下人所必需,然而就在这时,他们也发现了储梦石即将枯竭的事实。 没有储梦石,就没有了把梦境转换梦元之力的可能,织梦渊就成了空壳。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趁储梦石还没有完全断绝前,找出所有的储梦石资源囤积起来,等待奇货可居的那一天。 直到这世上最后一块储梦石被开采出来,织梦渊就真的如同深渊般黑暗与沉寂了。 虞老和其余几位渊老都不想看到这一幕,他们必须为了织梦渊,为了天下百姓找到一条出路。 就在这时,虞老在温江城找到了长敬。 一个独一无二的“无梦者”。 不,虞老从一开始就知道长敬并不是真正的无梦者,他才是最天赋异禀的那个人,他就是最浑然天成的“储梦石”。 没有储梦上限,无需开凿打磨,自然转换梦元之力,反哺肉身,造梦与控梦的完美循环。 只要这片天地还存在,就没有休止符。 这才是澹台女假想的最佳状态,长生不老的最佳容器。 虞老耗尽心血,利用织梦渊内部的叛乱,引动欲望与鲜血的战争,就是为了让长敬走到今天这一步,让他发现自己。 长敬的话音在炙热的空气中消散了,所有的话语都不再需要开口,他全都明白了。 他忽然觉得双肩之上如扛住了一座大山般沉重,他拼命地想要挺直背脊,咬牙将所有情绪压在了喉间,可翻涌的气血却直冲他天灵,一双金瞳灵眸被热气烘烤地就要爆烈开来。 无穷无尽的画面再次充斥着大脑,剧烈的疼痛中,他终于看到了这二十年他所做过的真实梦境。 平凡,热切,欢笑,哀痛,偏执,幼稚,懵懂,成熟,豁达。 他像是重新活了一遍,与在他生活中出现过的人重新建立了联系,也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 他天生残缺的那个口被填上了,长敬在无意识的状态下释放出了光芒强盛的梦元之力,赤微境在他身上了形成了一层天然的金光保护罩。 抵御外界的狂热,也抵御人心的暴寒。 虞老,或者该叫做守恶人的嘴就在此时动了,他对长敬说出了第一句话: “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第一百三十五章:封神 对于虞老来说,这离他的目标还差的远,离创造织梦渊的下一个百年盛世还太远。 他需要长敬完成一场蜕变,一场生与死的转换。 就像是织梦渊峡谷里那几个几乎化为人形树的渊老一样。 就像他自己一样。 他的肉身就是那团树林里的腐肉,连接无数枝叶的营养来源,织梦渊幻境的支柱之一。 他要长敬明白,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能活到现在的人,谁没有牺牲过什么呢? 可是不够,李长敬要牺牲的,不止是一具躯体,还有他的精神,他的七情六欲。 他一个人或许还不够,所以虞老还将吴杳和林奕、林瑶、赵清语四人与他绑在了一块。 他要创造一个开天辟地,改变世界的幻梦阵法!只有这样才能拯救织梦渊! 吴杳、林奕等人每一个都是天之骄子,他们之间还有从生死拼搏中建立起来的情感链接点,这一切的一切都为这个阵法提供了基石。 就在长敬发生巨大动摇的同时,吴杳四人也在接受着前所未有的考验。 吴杳的感知灵敏度仅次于长敬,故而她是四人中最先发现变故的人。 但当她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却不是地狱之路,而是一个陌生大于熟悉,完全超出预料的地方——益兴城。 她的第一反应是疑惑自己究竟有没有来过这里? 应当是来过的……毕竟,益兴城是西岩帝国的边境第一城,他们想要出关去东文帝国必然是要经过这里的。 可是她对这里却没有太多记忆,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是因为那时候的昏迷吗? 陆路…… 长敬…… 刀剑…… 于锋…… 金瞳灵眸…… 吴杳的脑海里闪过越来越多的画面,却如何都理不出一个清晰的逻辑,而且她越是使劲回忆,全身便泛起深入骨髓的疼痛。 可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段记忆很重要,她必须想起来。 她咬牙坚持着,痛的浑身颤抖,双膝跪地,却努力睁大了眼朝前望着。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长敬。 右手提着一把尺长银刀的长敬就站在离她几步外的地方,一个巨大的光晕在他背后释放着热量,模糊了周围的背景,同时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长敬的面容,看不清他是不是依旧带着温暖的笑意…… 她心里明知这个人是长敬,却无法在他身上找到一丝长敬的影子。 人影缓缓向他走来,冰冷的刀锋映出了她痛苦惨白的面孔。 吴杳吃力地抬着头,想要唤出长敬的名字,可她做不到。 她连张开嘴这么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她的肢体仿佛已经全然石化,不再受她的意识支配。 面前的长敬举起了长刀,在她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划过一道冷漠至极的惊鸿,与其截然相反的是长敬的眼神。 孤独、洞怆、亘远、无谓、幽秘。 至纯至净的金色如水般在他的瞳眸里流动着,这一刻,他就是孑然一身立与天地之间的神使,没有一丝杂念与人气。 吴杳咬牙摒着的一口气忽然就松了。 她想起来了。 益兴城,才是长敬最初觉醒金瞳灵眸的地方。 他用一把银刀披荆斩棘地来到她身边,浑身浴血。 他以一己之力,打败了强于他们许多的敌人。 无名神山脚下的小村落,那个只能向前,不能后退的小山坡。 他义无反顾地朝她奔来,只为救出被困于敌手的她。 每一次,他向她挥刀都是为了救她。 虚魔幻境中,刽子手的梦魇亦是如此。 吴杳忽然偏头看向了那把锋利的银刀,平静地想道: “这一次,他会斩断什么呢?” 会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连系吗? 师父曾说,想要达到织者的大成,就必须摒弃所有情感,放空自己,达到无欲无求,无波无澜的境界。 她,真的能做到吗? 在刀锋毫不犹豫地落下前,吴杳闭上了眼睛。 她似乎明白了师父当年临死的孤独。 而长敬却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不是金瞳灵眸,而是他与生俱来的,那双在这人世间遍览了二十岁月的眼睛。 金瞳灵眸是神窥探俗尘的窗口,而眼睛才是人与人之间传递情感的媒介。 就在刚刚短短几步的距离里,他也冲破了当初的记忆封印,想起了在益兴城发生的一切,那场大火,那埋于地下的储梦石矿脉,他亲手将林老斩杀,他亲眼看到了三位渊老现身…… 那虽然不是他们的本体,可那里就是无名神山,他们的力量源泉。 长敬抱着倒下的吴杳,还没来记得转头,便被渊老击昏,也就是在那时,不知是哪位渊老抹去了他们的记忆…… 长敬残缺的意识记住了那一瞬他们所说的话: “时机未到……等你有决心斩断自己的弱点时,你便算是有资格了……” 现在长敬明白了,是渊老帮他进一步觉醒了体内的天赋,他们早就知道长敬总有那一天会再次来到无名神山,他们的面前。 而他的弱点…… 便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七情六欲,本是人之常情,可到了织者的身上,这些东西都不过是奢望。 情绪,是驾驭别人的利器,更是摧毁自己的毒药。 想要成神,你就需要,无懈可击。 长敬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贴在了吴杳的心上,她疼,他也疼着。 可是他的身体却早一步替他作出了决定——刀锋落下,所有拥有喜怒哀乐的过去都如同脆弱的树枝般被斩断。 与之一同消失的,是吴杳的痛感。 以及所有触觉、味觉、听觉、视觉…… 她的身体仿佛与空气融为了一体,诡异陌生的空荡感逐渐包围了她。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的肉身不见了。 不是幻象的隐匿,也不是错觉的迷失,是真的与世无存。 但这一刻,吴杳却没有“死亡”的惊痛与悲哀,也没有失去一切的迷茫惘然,她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并未在这个世间离去,而仅仅是换了另一种形式存在。 就像是那位渊老所说……重获新生于天地间。 而这种新形式,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梦元之力。 空气中弥漫着属于自然的气息,亲切、温暖的归属感包拢着她的意识,不再有揪心的疼痛,不再有生死的抉择。 长敬的身影也消失了……是他改变了她了吗? 吴杳想起长敬的时候,那种满心的欢喜、担忧不再充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淡然。 仿佛那个人,化为了一道影子存在她心底的角落,你能在任何地方感应到他的存在,却不再为之拥有喜怒哀乐、贪嗔痴念任一种情绪起伏。 他就是你的安全感,是你自己,是你的……共生者。 “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像是在回应吴杳的感知一样,长敬熟悉的话音轻轻地在吴杳的心间响起。 如同两个意识的碰撞,不需要任何有形的交流。 吴杳没有猜错,正是长敬将她变成了这般模样,也将自己变成了相同模样。 准确来说,是将他们两个人的肉身全部转化为了梦元之力,并完整地融合在了一起。 是长敬的那一刀作出了选择。 是守恶人促成了他们的蜕变。 这是他们命中注定的必经之路。 同时,也是织梦渊期待已久的新生! 长敬成功创造了与五位渊老不同的存在方式。 只有他有能力改变原先与自然的寄生模式,不用再像守心人、守恶人、守梦人、守誓人一样将自己的肉身与盘根错节的巨树融合在一起,倚借树根与天地之气相通,获取力量来源。 改变这一方式的正是长敬的“无梦者”属性。 他储存梦境的方式就是将其直接转化为梦元之力吸收,虞老告诉了他真相,也彻底点燃了他的潜力,令他突破了自身的局限,将这种能力放大到全身,消除了人类与自然的隔阂,抹灭了源质的界限,真正做到了“天人合一” 他瞬间爆发的力量也同化了心灵相通的吴杳,使她成为了他的共生者。 从此往后,他们不再具有生与死的意义,存在即永生——与天地永生。 守恶人站在奈何桥边的身影已经完全成为了一具白骨,褴褛的衣衫也早已化为了飞灰消散,可就是这样一具白骨却好似刻着一个难以磨灭的微笑。 空洞的眼眶遥遥地望着无边的天空,长敬仿佛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骄傲与自豪。 他这一生的任务已经完成,他毫无留恋地离去了。 这世间不再有虞老、不再有守恶人,也不再有陆路…… 长敬已经全然明白了虞老的苦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织梦渊,为了让长敬成为亚安大陆上的第二个神。 造福天下百姓的神。 百年前,澹台女为人类揭开了梦境的神秘面纱,带来了五大控梦术,利用储梦石让人类第一次拥有了掌控梦境的权利。 而今天,长敬就要打破澹台女所创造的秩序,打破少数人的权利等阶,打破未知的神秘。 未来的世界将不再需要储梦石,控梦术将成为全人类的自然天赋。 每个人都有能力提取梦境,转化梦元之力,反哺自身。 第一百三十六章:盛世 梦境直接在体内转化为梦元之力是什么感受? 林奕、林瑶和赵清语有幸成为了第一批实验者,他们几乎是在命悬一线之时被长敬和吴杳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与吴杳相同的是,他们也都经历了那种仿佛把他们每根骨头都打碎蹂躏进尘埃中的非人折磨,眼前只有黑暗,脑海中只有混沌,四肢的痹痛感渐渐将他们的意识也带走。 这种感觉,好像是又回到了被囚禁在右分阁内的那段日子。 无法控制自己,也无法控制环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的精神不再是被消磨到无力挣扎,而是成了一个饱胀的囊袋,霸道强横的梦元之力在他们的精神世界疯狂涌动,无数梦境片段如走马观花般无序闪过,数息之间就阅览了一个人的一生。 那些强加进他们大脑的记忆带着深入肺腑的情绪波动,一切都仿佛真实地发生他们自己身上。 林奕紧紧闭着眼,咬着牙,凭着最后一丝神智不让自己迷失在混乱之中,但他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们的下场不是被逼疯就是被逼死。 然而,他们别无选择。 这些记忆和梦境不是来自于渊老的施加,而是来自于死去的万象圣手。 范临和范冢在临危之际以自爆方式强行赋予他们的力量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吸收的,如果不是他们自己先天根基稳固,恐怕早在云陵城与卫亭云交手的时候就自毙而亡了。 虽然他们当时表面上看起来似是已经完全融合了万象圣手的力量,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只是表象罢了。 万象圣手积蓄了数十年的精元霸道无比,与他们自身的气息并非一脉,如今也只是勉强将他们容纳在经脉中而已,要想真正融会贯通这些外来的力量非得有十来年的静心修炼不可。 而如今,不知是谁启动了一个无穷广博的幻梦阵法,引动了天地之气都朝他们汇聚而来,他们体内的力量全都自发地奔涌出来进行抵御。 可不论原属于谁的梦元之力都无法抵抗源质的吸引,因此林奕等人的体内非但没有形成有效的防御,反倒愈加庞大雄浑起来。 梦元之力在他们的奇经八脉里横冲直撞,只要再前进一点点就要爆体而出。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间,神迹出现了。 他们就如同溺水之人重获呼吸,浴火之时饱浸甘露,跌坠之际忽落平地一般,全身每个毛孔都猛地张开又收拢,所有惊涛骇浪都奇迹般地平息了下来,只有一颗心脏仍旧狂跳着,证明方才一脚踩进鬼门关的痛彻并非他们的臆想。 一望无际的识海中,有一盏明灯缓缓升起,温暖而明亮,带有天然的吸引力迫使他们一点点向它靠近。 对于林奕、林瑶和赵清语而言,他们三人在灯影中看见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 林奕首先看见的是一个曼妙的女子背影,一头乌发如瀑坠腰间,与白雪一般的肌肤形成强烈的对比,那是直震心灵的美。 即使看不见她的面容,可她的名字仍旧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了林奕的脑海中。 清语,他的清语。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烙印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接着,他看到了所有与赵清语有关的梦境。 有属于他自己的,也有属于其他人的,但不变的是那一抹清丽的背影。 林奕静静地看完了所有梦境片段,他的心变得无比宁静,哪怕这一刻就立即死去也了无遗憾。 他忽然明白了,不是所有东西都要独自拥有才完美,也不是完好无缺的人才值得一颗真心以待。 赵清语是不完美的,但她的身世,她的悲悯,都成了她独一无二的印迹,无法转移复刻,也不必执着于抹去。 从前的林奕背负了太多无谓的杂念,才使得他一次次与幸福擦肩。 这一次,他明白了…… 林奕缓缓将手伸向了灯影,他甘之如饴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如同灯芯般消融。 与此同时,赵清语也将手伸进了同一个地方。 只是她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她的母亲——赵曦敏。 一生凄惨苦痛的母亲无怨无悔地将她带到了这个世界,哪怕在世时没能看到她幸福,但仍旧愿意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替她铺下坦途。 没有以她精血炼就的赤血珠,就没有往生梦境……或许她和林奕都早已死在了云陵一战,卫亭云的手下。 她愿意追随母亲的脚步,将自己献于梦境,化为一个守护者,永永远远地注视着心爱的人。 …… 而这边的林瑶,则是看到了一个连她自己都万万没想到的人影。 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 一个,但凡见过就绝不会忘记的人。 纪安。 林瑶歪着头,滴溜溜的杏眼里有着大大的好奇与茫然,她看着那抹如谪仙般飘然绝尘的背影,脚步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神仙哥哥,是你救了我吗?”林瑶娇俏的话音空荡地回响着,像是透过了一堵心墙传递到了眼前人的耳朵里。 那人缓缓回过头来,不是纪安又是谁? 他的眉目有些遥远,仿佛只要一眨眼就有可能随风消逝,再也不见。 林瑶如同中了迷蛊一般,就这样凝视着他的面容痴痴地伸出了手,像是要去触摸高高在上的神像。 就在她的小手即将碰触到纪安的面孔时,近在咫尺的薄唇微启,吐出一句充满磁性的话来: “冒犯仙者,你可赔得起?” 明明是责问的话语,可落在此刻的林瑶耳朵里,就如同勾起她三魂六魄的引子,她几乎下意识地接了一句:“赔……我,可以吗?” 一声轻笑,绽在她心尖上,如一颗小石子砸进了一汪秋水,激起千层浪。 那人说:“可以。” 于是,林瑶的手就稳稳地贴在了纪安冰冷的脸庞上,明明没有任何温度,林瑶却觉得自己整个人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与哥哥,与亲情不同的温暖。 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 纪安就像是一块为她量身定做的碎片,填入她残缺的灵魂。 一切,都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不早不晚。 他是她命中注定的相遇。 林瑶带着对未知的新奇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她的手也随着灯影中的那抹虚影变得透明,渐渐地,她便完全与纪安的影子融合在一起,消散在天地之间。 有那么一秒,林瑶还以为这只是自己的一场美梦。 可就在她方才闭上眼的瞬间,无名神山脚下,织梦渊峡谷的入口处,与灯影中的幻象一模一样的人影同时消散了,悄无声息地入驻了一颗柔软的心房。 那人的脸上,也有相同的陶醉与知足。 缘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七十年了……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 …… 不论他们三人看到是谁,灯影都代表了他们在这个人世间最大的留念。 只有坦然接受它,认知到自己与其之间的联系就如同天地间两棵独自生长而又命运与共的树木一般,方才能找到自己与自然的连接点。 寸寸交融,重获新生。 这也是长敬和吴杳悟得的真相。 没有永生的躯体,只有永生的意识。 天地没有肉身,却哺育了千秋万物。 她,无处不在。 如今,长敬也做到了与天地同在,他带领着吴杳,带领着情同手足的伙伴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一举封神。 本质上来说,他们并没有从这个世界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梦元之力既组成了他们的血肉,同时也是他们感知外界的媒介,更是他们开创新世界的力量源泉。 长敬想要做的,便是一如百年前的澹台女所做的事——打破原来的社会秩序,创造下一个百年盛世! 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解决的难题就是储梦石的枯竭。 五大控梦术,最常用的是幻梦术,最复杂的是织梦术,最高深的是凝梦术,而最根本也最容易被人们忽略的则是储梦术与取梦术。 先有储梦与取梦,才有将其转化为梦元之力的可能。 因为储梦石的存在,使大多人忘记了梦境并非是游离在人体之外的简单事物,它并不能随意从人体内抽取,更无法长时间贮存。 它是一种由梦元之力组成的独一无二的意识形态。 那么,如果必须要有一个取储梦石而代之的载体,最合适也最不容易发生排异反应的就是意识本身了。 事实上,这种方法并不能再叫作储存梦境了,而该称之为“融梦”。 长敬想要做的,就是以梦元之力吸引梦元之力,以意识容纳意识,凭他们五人之力,在无名神山的织梦渊峡谷这么一个得天独厚的幻梦境中凝聚出一个“灵渊”来! 直接省略储梦这个步骤,将天下万民的梦境都直接提取到灵渊这个大池子中,由他们五人像是以往分阁内的五大阁主阁老做的那样,将梦境提炼成至纯至净的梦元之力,再以相同的路径反哺回梦境的贡献者自身。 如此,即使没有储梦石,也不必担心世界倒退回百年前的样子了。 织梦渊依旧是织梦渊,只是人人都天然获取了储梦术与取梦术的渠道。 不借助外力,只需要他们自身的意识修炼。 只有每个人都学会寻找与自然的连接点,开放自己,接纳万物,感受到来自源质的吸引力,他们才能窥探到梦境的秘密。 长敬也就能找到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痕迹与气息,融合他们,吸收梦境,反哺能量。 至于其他的什么根本无需担心。 即使是东西帝国地位最为崇高的皇帝陛下,也不必担心长敬等人会窥视到他们的隐私,或觊觎到他们的权势,金钱。 因为,没有了躯体的长敬等人才是真正的无欲无求,俗世的贪嗔痴欲于他们而言如黄土无异。所有梦境到了他们的眼前也皆会化为无任何属性和记忆的能量体,抹去所有属于个人的印记。 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永生永世地与梦境为伴,与天地同责,滋养万物。 这还只是第一步。 长敬的存在,不止是为了解决织梦渊关于储梦石枯竭的困境。 他还起着连接所有人事物的作用,他就是一座桥梁,将自己与吴杳,与林奕、林瑶、赵清语四人维系在一起,也将全亚安大陆的人都联系在了一起。 他们能看到同一片天空,也能看到同一段梦境——由吴杳主导,林奕和赵清语辅助编织的梦境,一如他们此前的合作模式。 吴杳就是天生的造梦人,她有无所限制的织梦天赋,她可以创造一切她所能想象到的画面,引导所有视梦人的情绪波动。 蜕变之前,她还只是一个天才织者。蜕变之后,她便是新一代情绪之神。 情丝万千,织无不尽。 她的使命,便与织梦女神澹台女一样,将象征着幸福、美满、安乐的赤境降临人间。 或者说,她便是织梦女神的化身。 而林奕和赵清语的合体则是真正完成了往生梦境的构建,没有往生梦境为依托,就算是长敬也无法铸造和维持能够容纳所有亚安人梦境的灵渊。 往生梦境同时也是长敬与万民接触的精神路径,它最大的作用便是唤起储存在人脑中的梦境,探知往生。 至此,这场梦境盛宴的最后一个环节。 便是反哺。 过去,实现这一功能需要依靠梦境提炼出梦元之力后再利用凝梦术制造出诸如长梦丸、梦灵珠这类可食用的衍生品。 但是至此之后,只需要林瑶的两手一挥罢了。 瞬发的凝梦术,足以涵盖整个“灵渊”的冰封之力,一个起息间便足以完成。 冰凝仙子林瑶的力量,与长敬、吴杳和林奕赵清语相比本还是差了一点的。 但是,她有了纪安。 五大渊老之一,唯一没有化身树人的自由人。 也是唯一一个,与林瑶灵魂契合的人。 他的消散是偶然,也是必然,他甘愿为了林瑶献出自己最后一抹精元,只留一缕魂魄留驻林瑶的心角。 虽不能像长敬和吴杳那样心神合一,却算是以另一种方式将自己留与林瑶作伴。 他成就了林瑶,也成就了织梦渊。 他完成了渊老的使命,圆满离去。 不止是他,还有织梦渊峡谷里的守心人、守誓人,守恶人、守梦人。 原先的五大渊老皆在看到长敬境界飞升,肉体消散于世间的那一刻露出了犹如深刻在树脉之上的笑容,亘古永恒。 他们解脱了。 这个世界,终究是交到了这些年轻人的手中。 织梦渊的下一个百年盛世拉开了序幕。 这一刻,无论是西岩帝国最为荒芜的沙地,还是东文帝国最靠近深海的偏僻岛屿,都能看到这样一幕。 七色霓虹铺满了天际,日月同现,星珠挽联,如梦如幻的美景几乎令人停止了呼吸。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白鸽齐齐展翅翱翔于空,划出了一道纯白的帘幕。每个人都在这道帘幕中看到了梦寐以求的画面。 那些深深潜藏在内心的愿望,都成真了。 幸福,在一这秒,触手可得。 这是一个由成千上万人的心愿筑造的美梦,亦是由一个无梦者谱写的盛世之歌。 长梦,永无境。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