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别传》 第一章 透额罗(一) 魏子青接到订单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要求说是要做舞台剧相关的服饰。“透额罗吗,倒挺新鲜……”魏子青翻翻手边的材料,只有些珠花和穗儿,她无奈地苦笑,这是做不出来什么的。她又上网搜了一下,却没有找到任何卖透额罗材料的卖家。 她问了一下买家是否急用,回答是表演两周后开始,暂时不急。 该添补些材料了。 她挎上设计学院在读的弟弟送给她的包,锁好了家门,朝着楼旁的岔路口走去。 她一路看着深粉色的云与远方的天空缓缓退后,不留神还吓跑了路边的一条褐色的狗。 白天在图书馆做管理员的生活在一天之中的这个时候戛然而止,夜幕降临,巧手簪娘魏子青就开始工作了。一人独居的生活,没有旁人打扰,也不会影响到旁人。这是魏子青最满意的地方。 从岔路口右手边出来,周转了几条马路,魏子青停在一户独门独院的小楼前。 敲了三两下门,里面有了回应。开门的是一位保养的非常好的妇人。 “小姨。”魏子青笑了笑,站近了一步。 “来啦!又来找我要材料了?”开门人怂了怂鼻子,做了个不情愿的表情,随后笑开了,挽过魏子青的手将她带了进去。 设计专业的弟弟齐远思正趴在桌上忙着画图,看到姐姐进来也只是点点头。魏子青看见弟弟发青的脸色,明白他又熬夜了,于是放轻了脚步,跟随小姨来到材料室。 “透额罗的纱网?那我这里可没有,”小姨犯难地看着用来陈列各种材料的敞门大木柜,“透额罗用丝制作,在现在本来就比较难得,如果靠你一个人做的话估计是完成不了的,要不然,别接这个单了吧。” 魏子青望着饰品,满目琳琅,室内稍暗的灯光打在上面,反射出金色银色的光晕。 “有点可惜。”魏子青轻声说。 “姐,要不然你让徐昱林去找找看?反正在他家找起来也挺容易的。”齐远思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门口,靠在门框旁说。魏子青脸上一热,回头冲弟弟笑了笑。 “别麻烦他了,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工作。”魏子青拿手指尖轻轻拂了一下鼻子。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要我帮你说吗?” “不用了!不用。”魏子青连忙摆手。 ———————————————— 从小姨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魏子青挎着包,包里叮叮当当传出清脆的碰撞声。出门前小姨塞给她一大包用来做发饰的材料,摸摸她的脸蛋说:“虽然做透额罗的机会难得,但做不了的话,还是不要马虎了事。” 魏子青觉得遗憾,更多地为着透额罗。她作为簪娘工作时,最常碰到的是要求做簪钗头冠等等,像做透额罗这种机会其实并不多见。她低头望着路面,慢慢地往回走。月亮的光被路灯的光所隐藏,月亮也逐渐被重叠的云层盖住了。 到了离家不远的超市,她进去买了一小瓶奶片,嘎嘣嘎嘣的嚼着回了家。 翻到与买家聊天的记录的前一秒,魏子青的脑子里还在构想着透额罗的大致轮廓,她自嘲的叹口气,早知道前些日子该进材料的时候就不偷懒了,今天也不至于这么无可奈何。就算手头有材料,制作透额罗也要好几天,邮寄又要几天。更何况材料现在还没有着落,看来真的是要放弃了。 她正想给买家发消息,突然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魏子青的疑惑在打开门的一瞬间消失殆尽了。齐远思还是告诉他了。 徐昱林站在门外,一身夜里的凉气,鼻息很重,似乎是赶过来的。 “你要的东西。”徐昱林塞给魏子青一个纸袋。 “进来坐坐吗?”魏子青客气地把门打开了一些。 “我就送个东西,走了。”徐昱林作势要走,又停下了,转身定定地看着魏子青。 魏子青和徐昱林呆在一块很多年了,两个人愈是熟络,反而愈是表现的生分。可能关系亲密到了一定的程度,某一个时间点,才会突然意识到男女有别。魏子青也已经好久没这么认真看过徐昱林的脸了。 门廊的灯没有开,背着路灯魏子青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他直挺挺的鼻梁依旧非常的突出。印象中十多岁的徐昱林那张线条分明的面孔,如今在眼前突然放大了。 魏子青久违地紧张了一下。 “你吃了多少奶片啊?”徐昱林凑近闻了闻,微微笑着问。 魏子青也笑了,两人之间初见的尴尬化解了不少。 “唉,你变了啊,你变了,你怎么能在大晚上邀请男生进去坐坐呢?”徐昱林说开了,他靠在门边,“快,给孩子整点水喝,孩子跑腿累了。”魏子青抿着嘴回房间,一会儿端来一杯金银花茶。 看着徐昱林咕咚咕咚把一杯茶都喝了,魏子青思绪恍惚了一下,以前上学的时候,徐昱林和齐远思打完球回来,也像这样扒着门要水喝。 “干嘛这么看我,眼睛还放光?”徐昱林拿着杯子,冲魏子青挑挑眉。他看见魏子青的眼睛被自己身后的路灯映得亮晶晶的,看到他的挑眉后,亮晶晶的眼睛弯了弯,像一池湖水从湖心开始荡漾,波光潋滟。徐昱林的耳朵热了热。 “给你。”他把杯子还给魏子青,慢悠悠地转身,晃晃手走远了。 魏子青看着他的背影,手指轻轻摩挲着纸袋和杯子。 回到桌旁,她将纸袋里的浅色薄纱取了出来,虽然机器做工的丝网比不得常州透额罗的所用的轻丝,但做为舞台剧演出的服饰已经足够。 魏子青在桌上铺好薄纱,早些时候在脑中成形的样式此刻终于可以着手去做了。 影视剧中许多透额罗的样式均是遮住眼睛,掩住半面的网状薄纱,但魏子青认为,唐代透额罗应是用来束发,垂至额头齐眉处的装饰用物,从上至下掩住半面未免有赘饰之嫌。 她不打算将薄纱的长度留太多,以免成为面纱。于是她将一边的薄纱轻轻卷入带有松紧的丝带中,再匝紧边缘的针脚,试着绷了绷。 她将小姨给她的鎏金色流苏匝在靠近束发的丝带周围一圈,为了防止脱落,她又加紧赶工,多补了一圈缝线,用小指慢慢推平压平。最后结一个结,断开余下的线。 魏子青看了一眼表,才发现已经凌晨了,她拿起手机,想看看她问买家的头围问题有没有得到回复,却瞧见手机里的未读消息: “看你那黑眼圈,早睡。” 魏子青拿起镜子照了照,没有很严重,只是淡淡的淤青。徐昱林显示离线状态,但是魏子青知道,她只要一回消息,他肯定活蹦乱跳的回线上。 不回了吧,让他准备那么多等着说,就等着吧。魏子青狡黠地笑了笑。 她心情大好地打开音响,里面传出了轻快的民间小唱: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借问东园柳,枯来得几年。自无枝叶分,莫恐太阳偏。” …… 第二章 透额罗(二)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借问东园柳,枯来得几年。自无枝叶分,莫恐太阳偏。”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 “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 “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黄河清有日,白发黑无缘。” “昨日北风寒,牵船浦里安。潮来打缆断,摇橹始知难。” 唐天宝年间,常州,风和日丽。 “今日可要回府学习女红了。”随行的奶娘焦急地说。 “不学,为何要学,之后是别人来服侍我。不耐烦学的还能强迫我不成?”铃铛般好听的女声,却说着飞扬跋扈的话。街边行人纷纷侧目,然后窃窃交谈,这就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常州巨富之女,吴琦璜。 这两天琦璜和奶娘已经逛遍了常州城,看到新鲜玩意儿就买,包裹也已经沉甸甸的了。但奶娘仍不知道琦璜到底想要什么。小姐总是微皱眉头,看着买来的东西轻轻叹气。 青石路旁走着许多载满小吃的车子,蒸饼蒸糕的笼屉散出袅袅白烟。琦璜左挑右选,却买了一张胡饼,捧在手里大嚼起来。胡饼口感干硬,不配些汤饮却难下咽。看着小姐一个劲儿的吃,奶娘急得在旁边直搓着手背,生怕噎着。 瞧见自家奶娘有苦难言,生怕冒失的样子,琦璜只觉得好笑。又看看日头正盛,晒得她略微有些头晕。感觉到脸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于是她用沾满芝麻的手拂了一下额头,转身对奶娘说:“回府吧,再找也没结果的。”不等奶娘急着拿出绸巾给她擦拭额头,便一扭身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 “回府,但是不学女红。” “……是是。”奶娘一边小步跑着跟上,一边叹着应答。 吴府家业庞大,府邸所占面积不小。再加上吴家家长与常州地方官员常有来往,吴府自然而然成了常州数一数二的大府。 琦璜一脸芝麻,迈入花园时,正巧撞见周瑾然的随从崔冀在一旁侍立。 “琦璜小姐,花园暂时是逛不了了。”崔冀笑脸相迎,恭顺地拦住了琦璜。他看到琦璜的邋遢样也只是微微一笑,丝毫没有表现出惊讶。 “为何,我父亲又在和周公子谈生意上的事吗。” “是的。您先请回吧。” 琦璜与娴静的小家碧玉大相径庭,却也不是粗野不通礼数的蛮横之人。她撇撇嘴,说:“我府都成了周公子家了。”说完转身抹掉了头上的芝麻,离开了。 “哪里,小姐说笑。”崔冀笑着目送她走远。 回到房内,琦璜看着被她扔在床上的轻丝纱网,思绪回到了几天前。 ———————————————— 父亲不久前从长安归来,下令家仆试着仿长安风行的透额罗式样,也做这种漂亮的头饰。琦璜虽不懂服饰的制作,却颇有兴趣的看了一会儿。 “这透额罗颇为好看,但为何如此冗长,短些不好吗。”她问父亲。 “琦璜,宫中宫女所配戴的透额罗确实是齐眉的短面纱,但我和你母亲都觉得,常州既然不是长安,这透额罗又是给女子准备,还是样式长一点,掩着面才更适合。” “可是……”没等她说完,家仆匆匆来报,说州里刚刚发现了囤积丝绸的私人大作坊,已经将前两天丝绸缺货枯源的案子破了。父亲安慰了她一下,便着急着赶去前厅了。 可是透额罗不是用来掩面的。 没说出来,当时没能说出来。 琦璜遗憾地摸着床边的透额罗,薄如蝉翼,做工精细,丝网在掌心滑过,有如小河流水。自那天父亲匆匆离开后,一连几天都忙得焦头烂额。她无法再与父亲讨论透额罗到底该是长款还是短款的问题了。 她觉得可惜,但她从来倔强要强,于是她决定自己到市面上去找。既然在长安风行,那常州应该也有店铺售卖,到时将样式一对比,说不定父亲会改换心意,做短款的透额罗。 走之前,她犹豫再三,还是派人给周瑾然送去一封书信。 周瑾然收到信件时,也在忙丝绸缺货的事情。周吴两氏均靠丝绸兴旺家业,彼此之间既有竞争又是世交,吴府来信并不稀奇。周瑾然只当又是吴府大家长吴庆英给他写的书信。示意崔冀把信先搁着。 “庆英兄又来信了?” 崔冀在一旁忍不住地笑。周瑾然挑眉,“只顾着笑什么?” “公子不妨一看。” 周瑾然确实有些好奇,将书信启封后,看到“侄女吴琦璜”几个字时,周瑾然也无奈地笑了笑。 “这娃娃动辄在我面前自称侄女……” “琦璜小姐在崔冀等人面前都称呼您为‘周公子’呢。”崔冀边笑着说边将看完的书信收到书柜之中。 “透额罗,长安流行的款式确实是短款齐眉,庆英兄想按长款量产,是考虑到常州人情吧。琦璜她想跟自己父亲较真,但庆英兄此时应在丝绸短缺的事情上脱不开身,这才给我写信。”周瑾然继续手头的事。 “那公子何不尽快回信肯定琦璜小姐呢?公子您那么疼爱小姐。”崔冀笑眯眯地问。 “崔冀你是越来越口无遮拦了。”周瑾然并没有抬头。 “都是和琦璜小姐学的,小姐心性直爽又胆大气傲,是常州挑不出第二块的琦璜了。”(琦璜意为美玉。)崔冀有些得意地看着自家公子哑口了。 周瑾然沉思片刻,说:“有些时日没见庆英兄了,等过两日去吴府拜见庆英兄时,给她做个短款透额罗,顺道捎去就得了。她若喜欢,以后我再和庆英兄商量着做,就这么回信吧。” “是。” ———————————————— 思绪拉回当下,琦璜在屋内翻出了周瑾然的回信。坐在床边又读了一遍。 “连个回信都让别人去代笔,就忙成这样吗?”琦璜暗自生气,反应过来后又有点不好意思:气什么呢?对自己还是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下次我也留心一点,让我的奶娘代笔写。”琦璜暗暗想。 罢了罢了,到头来要变成崔冀和奶娘互通书信了。 窗外是下午时分的艳阳,透过窗户,落下了一地金辉。琦璜歪斜着脑袋,眯眼看了一会儿太阳,便又觉得头晕目眩起来,昏昏沉沉地转身,小憩一下吧。 浑身上下软绵绵的,似乎是着了风寒了。 “他还在花园吗?还在讨论那个缺货的事情?”琦璜阖眼时胡思乱想到。 琦璜?琦璜? “琦璜?这孩子,一头的冷汗。”吴夫人焦急地抚摸着女儿的额头。 “小姐着了风寒,服药后让她好好在府内休息即可。” 大夫的话琦璜依稀听进去了一些。她的嘴唇动了动, “父亲还和周公子议事吗。” “周公子已回府了,现在是夜里了。他给你留了一套透额罗,你这孩子也是,怎么老拿这种事去扰他……要看看吗?你惦记了那么久的短款透额罗。” “回府了……”琦璜瑟缩了一下,把头深深埋进被褥中。 第三章 透额罗(三) “琦璜是否是……钟情周家大公子呢?”从琦璜房中出来,吴夫人忧愁地问身侧的侍女昭阳。 “婢子认为……婢子斗胆猜测……” “没什么斗胆的,你和琦璜相伴长大,最了解她,直说就好。” “是。婢子认为小姐是钟情周公子的。但小姐性子倔强,怕是羞于开口。”昭阳轻扶着夫人说。 “琦璜早就到了婚嫁年纪,是她自己胡闹,非说要为自己做主,结果从来也不上心。周公子青年才俊,确实是佳婿首选,但他和老爷兄弟相称,这琦璜与他的辈分……” “辈分倒也好说,毕竟无血缘之亲。只是小姐的性格,嫁入周家,只怕周府也要天翻地覆了呢。不过……周公子想来也是疼小姐的,必不会让她受委屈。” “老爷和我都更希望琦璜能有一位入赘的夫婿。现在看来,若是琦璜对周公子真的有情,他们的婚事却也不是难办。” “是了,但凡逆了小姐的心意,以小姐的性格,强迫只会让小姐的态度更加强硬。” “唉,作父母的可真是为难啊,毕竟是最亲的女儿,琦璜她的性格又与一般女子不同,还是尽量顺着她的心意来吧。” 昭阳与夫人谈着,不自禁地想起她与琦璜第一次看见周瑾然的那天。 ———————————————— 那时她们年纪尚小,正在花园里玩耍。偶然间在花园一角,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野兔,琦璜就将夫人给她的名贵的披帛扯下来,坚持要给园中的野兔包扎。她和其余的侍女急忙上去阻拦,又怕冲突之间伤了琦璜,故不敢使全力。 琦璜抱起野兔左右躲闪,从回廊蹿进了前厅,她们跟着追了过去,却正巧撞见老爷与周家新接班的少年当家在议事。 听说当时周府丧主,服丧期刚满的周家大公子无暇消沉,就开始了走亲访友,议论商路,将前段时间搁置的家业重新运行起来,作为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年郎,这确实难得。 眼见着琦璜冲进了前厅,她和几位侍女在身后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却看到坐在侧席的少年公子愣了愣,然后笑了。 琦璜衣角全是泥巴,手里用淡色的披帛包着一只兔子,冷着小脸站在前厅,看看吴老爷,又看看忍笑的周公子。 “贤弟见笑,这是拙女琦璜,从小无法无天,谁也管不了。”老爷脸色微红,对周公子说完后,又招呼琦璜,“这是你周叔父。” “不必,琦璜小姐的年纪,称呼兄长即可。”少年公子忍住笑,正色道。 眼见着琦璜还是瘪着嘴不说话,小脸似有愠色。昭阳和几位侍女偷偷商量着准备把她领回来。却见琦璜径直走到周公子面前,把野兔塞给他,说:“能帮兔子包扎一下吗。” 昭阳和其他侍女惊慌失措,跑上厅来拉住了琦璜。 “琦璜!怎么如此无礼。” 吴老爷面色绯红,起身斥责道。 “不碍事的,庆英兄。”周公子看了看怀里的野兔,又看了看旁边冷着小脸的琦璜。无奈地笑笑。他犹豫了片刻,轻抚了一下女娃娃的小脑袋。 琦璜往后退了一步,拿沾了些泥巴的手摸摸头顶。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看着周公子为兔子包扎。 等到周公子将包扎完毕的野兔郑重地交还到琦璜手中时,昭阳看见周公子的衣袖上也沾满了泥巴。琦璜接过野兔,郑重地回了一礼说:“谢周公子。”说完扭头,看看吴老爷羞愧的脸,扬着头回到了昭阳的身边。 “贤弟莫怪,我让人给你换套新衣裳,这个小丫头真的该好好教训一下了!” 回房更衣的路上,琦璜低头撅着嘴说: “他刚刚笑我了,那就得帮我包扎兔子……” 昭阳捂着嘴笑了,琦璜回头瞪了她一眼,大眼睛圆溜溜的。 ————————————————— “想起什么了,这么高兴?”吴夫人在一旁问道。 “婢子只是想起小姐孩童时期的趣事了。” “琦璜幼时顽皮,长大了脾气愈发的强硬,无论年岁多少,都是不省心的人啊。” “夫人,真要把小姐嫁出去了,您舍得吗?” “怎么舍得啊,就她这么一个亲生的骨肉。但……老爷和我也不能留她一辈子啊。”吴夫人叹道。 ———————————————— 囤积丝绸的私人大作坊被发现后,大批丝绸涌入市面,总算是缓解了前段时间丝绸紧缺的问题。周吴两大丝绸商户的压力一下小了很多,吴老爷心情大好,在家中设宴招待四方好友,宴会持续几天不断。 琦璜从宴会第一天起就躲得远远的,她讨厌纷杂的人群和众多表亲的登门拜访。奶娘怎么劝都说不动她,也只好作罢。 席间宾客谈天说地,话题逐渐倾向了近来流言纷纷的北方动乱。 “不太平啊,北方的迁徙流民在常州竟然也能见到了。” “太苦了,安宁了那么多年,如今这个场面真是不忍卒视。” “中原民怨不断啊……” “哎,留心,席间不谈那些。” “是,朝廷也在征兵,边疆安定,国内才能稳得住。” …… 周瑾然在席间默然不语,实则没漏下一句关于国内局势的讨论。席间觥筹交错,话题逐渐升温,转向了莺歌燕舞,美酒女色种种。周瑾然离开了坐席,心中已有了盘算。他独行了一小段路,敲定了主意,向着吴府的一处小避风亭走去,崔冀正在等候他。 等转到避风亭的正面时,他才发现,崔冀身旁还坐着个小巧的人儿。 “周公子。”琦璜站起来,大方地行了个礼。 “崔冀在此等候公子,正巧碰到琦璜小姐,小姐给崔冀一顿好骂,说是崔冀唐突,恬不知耻的硬要和小姐待在一个亭子里。公子,给崔冀说说理啊。”崔冀笑着求周瑾然。 琦璜脸一红,但仍不服气地微别着头。 “透额罗还喜欢吗,嗯?琦璜?”周瑾然看着琦璜粉白的小脸,心里暗笑,这娃娃神情这么多年不会变的吗? “周公子……有心了。”琦璜拗着头,望着避风亭旁的景色。 崔冀拿眼神示意周瑾然的小动作被琦璜回头时恰巧看到了。她心中的闷气又上来了。脸色越发的不好看。 “在这里说吧,无妨。”周瑾然看着琦璜气得红霞一般的脸蛋,哭笑不得地摆手,让崔冀留下。 “是呢,崔冀愚钝,小姐好歹也是公子的侄女,无所谓回避。”崔冀打趣道。 琦璜感觉自己的脸颊已经烧得滚烫,但还是硬着头皮留了下来。气都受了,也得有些补偿才是,她恨恨地想,倒要听听他们平日里都在忙些什么。 “崔冀,你回去将府里派去中原的丝商都分批撤回,让他们回府里修整一下,然后南下向泉州福州做丝绸生意吧。” 崔冀收敛了笑容,略微带些疑惑地问:“公子此举,可是深思熟虑之策?” “是。” “公子即刻便要唤回他们吗。” “今日回府便要修书去,刻不容缓。” “公子,”崔冀正色道,“三思啊,这一回,周府损失可不是小数目。崔冀也曾听闻中原起起伏伏,似有隐患,但万一只是流民缺乏调度所引起的暂时性混乱……” “那周府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了。”周瑾然不动声色地说,“今晚唤回丝商的事照办不误,不得耽搁。” “……是。” “还有,过两天你吩咐管事,让他和我二弟暂代周府事宜。你我二人北上一趟。” “公子,路程车马劳顿,周府如今又家业庞大,您这是何苦呢。”崔冀满面愁容地望着自家公子。 “道听途说不如亲眼一见,大唐已有好些年没有像这样动荡了,匹夫有责啊,若是中原北部真起狼烟……”他轻叹,“南地各州也好有尽力的准备。” “我也去。”在一旁沉默许久的琦璜冷不丁冒出一句。 第四章 透额罗(四) “只有这件事情不行,平常再怎么溺爱,也不会让你一个女子孤身北上!” 吴庆英在房中,看着自家女儿倔强的脸,只感觉额头一阵阵的发疼。 “不是孤身,女儿和周公子一起。”琦璜理直气壮地说。 “周公子北上办事,你跟去做什么?再者男女有别,就算周公子再如何君子,这也不太成体统!也是我的不是,我和你母亲太娇纵你了。” “是父亲您让我唤周公子叔父的,”琦璜丝毫不让,“只不过是和叔父出趟远门,如此为难做甚?” “你这丫头!” “琦璜!”母亲也责备道,“我和你父亲是一样的想法,再怎么说也不可以放你和周公子两人北上,这没有说法啊。” “您二老总说我是闺中小姐,不知民生疾苦只知享受,脾气还不小。现在女儿北上,也能涨涨见识,您二老却如此阻拦,到底该让女儿如何自处呢?” “行了,别胡说了,此事不行!回房歇着吧。”吴庆英到底不舍得对自己的女儿说重话,只是斥责两句,示意一旁的侍女昭阳带小姐回房。 —————————————— 琦璜回房后,呆愣着坐了片刻,便将昭阳推了出去。昭阳在门口等待,有些莫名其妙。 过了一些时候,琦璜神情低落地走出来,对昭阳说: “我出去散散心,不用跟着了。” 昭阳深知琦璜的脾气,她肯定不会这么作罢。 “琦璜,”两人单独相处时,昭阳总是忘记称呼她为小姐,“你别冲动,老爷说的有理,他是担心你的安全,我……”她本来想说,我明白你对周公子的感情,但毕竟你是未出嫁的女子,这句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我知道了,我就出去吹吹风。”琦璜闷闷不乐地说。 “那,我和你同行如何?” “不必了,我要自己一人。”琦璜的声音生硬了些。 昭阳知道,再说下去,琦璜的脾气就又要上来了。她只好帮琦璜整了整衣领,轻拍她的肩膀说:“在周围转转就行,天晚了就尽快回来,老爷夫人那边我来说就好了。” “嗯。”琦璜转身就走。昭阳却瞧见她的左手攥紧了一小件物什。看着眼熟,一时却也没想起来。 ——————————————— 琦璜一路走上了常州的大道。天色渐暗,麻雀闲适地漫步在路旁,许多摊贩已经将棚顶收了起来,换上夜灯。常州刮起的夜风将白天囿于空气中的烟火气吹净,风中还携着远方淡淡的香料气味。 琦璜攥紧了左手,沿着自己脑中无比熟悉的路线,一直走到一座府邸门前,停下了。 门前牌匾,赫然写着“周府”。 “烦请通报一下,吴府吴琦璜要见周瑾然公子。” “琦璜小姐,直接请吧。”门房恭顺地笑着说。 “怎么?不用……”琦璜讶然。 “小姐您从不单独来周府,小的们也没机会说。实是大公子亲口吩咐小的们,若是吴府琦璜小姐来,不用通报,直接请进来就行,从来都是如此。” 琦璜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即将消失的落日余晖如此灼脸吗? 她跟随吴府的一名管事向房内走去,一路上都是她熟悉的风景,熟悉的花草,熟悉的管事和仆役。她常和父母来周府做客,孤身一人跑来还是第一次。人人都笑着和她行礼,反倒让她觉得不甚自在。 “不愧是琦璜小姐,如此积极主动,崔冀实在是佩服。”崔冀等在书房内,示意管事先去告诉正在正厅询问生意的周瑾然,回头笑道。 “周公子日日繁忙,我看你倒还清闲。”琦璜立刻回敬回去。 “当随从的辛苦,小姐自然不知……不如这样,崔冀先去替小姐催催公子,小姐请稍候。公子的书柜信件,小姐捡喜欢的看就是了,无妨的。” 不等琦璜开口,崔冀便一闪身,从房内出去了。 琦璜正襟危坐,略微撇了一眼满满当当的书柜。 “才不看呢。” ——————————————— “这孩子,这个时间,上哪去了,怎么也不留个信。”吴夫人在房内,焦急地抓着衣袖的一角,走来走去。 “宠坏了啊,我终是没舍得责骂她,只说了几句,这就跑出去了。”吴庆英眉头紧皱,坐在藤椅上叹气。 “老爷,夫人莫急,琦璜小姐的心气高,想必不会赌气做些危险的事。”昭阳在一旁劝解道。 “现在说也迟了,但这丫头真的不能再这样在外面大摇大摆,抛头露面了……”吴夫人靠着吴老爷站住说道。 抛头露面…… 昭阳恍然道:“老爷夫人,琦璜小姐的去处,婢子可能知道了。”原来那时候,琦璜手里抓着的是……昭阳失笑,原来骄傲如琦璜,一旦动情却也这般可爱。 ——————————————— 在周瑾然的书房等了许久,还不见人,再加上与父母赌气,一人走了很多路,琦璜感到有些疲惫,她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抬头便是身后的书柜。一个朱红色木盒放在上层,十分突出。 “与我无关。”琦璜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一阵好闻的香气袭来。 琦璜睡着了。 “这姿势也颇为新鲜。”从正厅回来的周瑾然和崔冀一进书房,就看见琦璜高仰着头,正打瞌睡,崔冀小声打趣道。 “快少说些吧,这娃娃醒了又该难堪了。”周瑾然边说边示意崔冀将书房卧榻收拾出来,自己则轻轻走至琦璜身边,将她打横抱起。 怀中的女孩软乎乎的,贴着周瑾然的胸口,小声呼气,一会儿又停住了,嘤咛两句,看模样睡得并不熟。 周瑾然将她抱到卧榻上,盖好被褥后,走至书房门前问崔冀说:“给吴府的书信送到了吗?庆西兄知道琦璜在我府中了——” “你给我父亲写信了?”琦璜从小睡中惊醒,一骨碌爬起来问道。 “琦璜,你总不能一直待在周府吧。庆西兄和嫂夫人都担心你呢。”周瑾然踱步至卧榻侧边,坐在座椅上徐徐地说。 “公子,崔冀先去看看吴府的回信。”崔冀向二位行礼后退出了书房,房间里一时安静。 琦璜手脚都不知道放在何处为好,她缩在被褥中,闷声道:“我不管那许多,我要和你一起北上。” “琦璜,听话,你我二人同行,如何看都是不妥。” “为何?这个那个都说不妥,你我不是……不是叔侄吗,叔侄同行又无大碍。” “这娃娃还惦念这叔侄关系呢。”周瑾然心中轻叹。他直直地看着琦璜,从她灵秀的大眼睛一直看到她的下巴尖。 琦璜羞得脸色绯红,但仍皱着眉头,一张绝不服软地小嘴紧闭。 “周瑾然真是拿你毫无办法啊。”周瑾然自嘲道,他起身走至琦璜身前,手轻轻扶在琦璜的脑后,定定地说:“你若执意要和我北上,就要做好吃苦的准备,我们此次出行并不是去游赏玩乐的。” “不会的。”琦璜张口结舌,半晌才应一句。脑后的手搅得她心乱如麻。 “你我二人年纪相差不大,我也并非什么好长辈,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叔父先在这跟你赔不是了。”周瑾然将琦璜的脸捧近了一些。 “叔……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琦璜的眼前模糊了一下,她没想到周瑾然真的愿意让她跟去。心里酸酸的,也忘记了害羞。 “好了,我让府中的管事给你准备衣裳行李,你若不想睡了,到我书柜中,爱什么就拿着看好了。”周瑾然松开手起身,“庆英兄也快到了吧,我去说服庆英兄,让你同我北上,可满意些了吗?” “父亲是动气了的,不会让我……”想到父亲,琦璜又丧气地把头一垂。 “叔父应了你的,不会食言,再者……”周瑾然目光黯了黯,似有些难为情。他没有再说下去,却看到琦璜左手紧握着什么,刚刚抱她到榻上时竟没留意。 琦璜极不好意思地摊开手掌,原来她握着的是周瑾然送她的透额罗,已被她攥在手中,握得皱巴巴的。 “只是觉着材质很好,周府的丝织品果然不同凡响,所以才带着,其实没什么……”她拙劣地解释着。 周瑾然笑了,眼神也不再黯淡。他安慰似地抚摸了琦璜的头接着说: “再者,瑾然觉得,琦璜之后也不需要短款的透额罗了。” 琦璜疑惑不解地看着周瑾然。 周瑾然不再多做说明,他走到书柜旁,从上层取下了那个朱红色木盒。递给琦璜。 “我去接庆英兄大驾了,你拿这个打发时间吧。”周瑾然笑着说。 ——————————————— 琦璜打开木盒时愣住了。 木盒里平放着齐整的书信,最上面一封是她前些天写给周瑾然关于透额罗款式的,下面还有几个月前她问周瑾然府中的甜糕做法的信,以及女子应该用何种字体,丝绸商做的最多的是衣服还是别的……她还看到父亲的道歉信,说是琦璜身子不适,不能来周府赴宴。 盒子的最底端是一封发黄的信。 琦璜有些不敢相信,她拆开,里面是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上面用工整的小字记述了野兔如何被府中厨子做成了菜肴的往事,并在信的末尾痛骂了厨子一顿。这是她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她当时哭得厉害,将信封都打湿了。 琦璜羞愧地笑笑,原来她写了这么些没边没谱的事,年年月月的。 而他一直都收着。 第五章 透额罗(五) 琦璜终于到达了徐州。 由南向北的这一路风尘仆仆,她都咬牙坚持下来了。到了徐州,她以为能好好松一口气,却不想崔冀告诉她,只能在徐州待两天,就要立即启程去幽州。 她在客栈中小憩,想起周瑾然同意她随行北上的那日。 ————————————— 父亲接到周府的书信后匆匆赶来,琦璜在书房翻看信件的时候,他与周瑾然谈了许久。 等到崔冀请琦璜去正厅时,吴庆英已经回府了。 倔强如琦璜,也不由得心里一凉。“我这回,可是真闯大祸了吗?父亲连面都不见就回府了?”她偷着问周瑾然。 周瑾然的表情不太自在,似乎带着些羞涩。他半晌才回复琦璜说: “庆英兄并未动怒,只是拿你这颗掌上明珠实在无法子,你,可以与我同行了。” 琦璜半是欣喜半是疑惑,望着周瑾然。从见面起,他的表情就甚是奇怪。素日沉稳的周公子,难得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琦璜小姐,原订明日早些时候就动身,琦璜小姐是否想要稍作休息再动身呢?”崔冀在一旁问。 “不必了,就按原计划安排即可。” —————————————— 就这样按着原计划,一路马不停蹄来到了徐州,琦璜的体力已见底。周瑾然却不知疲倦地外出面见他的商友。只留崔冀看护琦璜。 “琦璜小姐,是否不耐烦这样的行程?”崔冀半笑不笑地问琦璜。 “并无不耐烦。”对于崔冀,琦璜是从来不客气的。“但……” 一路北行对于琦璜来说,也并非没有收获。沿途经过的村庄,似乎与她印象中儿时游玩的南地农村有颇大出入。她回想起自己在常州的奢侈生活和跋扈的行为,有时也会在夜深时惭愧。 越往北就越干燥的气候也让从小生活在湿润南方的琦璜受了不少苦。周瑾然第一日晚间回到客栈时,给琦璜带回了不少水果。 “北上幽州,这天也不会比徐州来的好。如何?还能坚持得住吗?”周瑾然望着正小口喝水的琦璜问道。 “不碍事的。”琦璜放下水杯,看了一眼周瑾然消瘦的脸。关于周瑾然为何如此卖力的北上,她还是懵懵懂懂。 —————————————— 两日后,琦璜又开始了前往幽州的旅程。 这一路,她明显感觉到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紧张气氛。路旁的流民坐在车马驶过的扬尘中,各个凹陷双眼,面黄肌瘦。有几次琦璜与他们四目相撞,他们蒙满灰尘、干涩无神的眼睛,令她不寒而栗。 去幽州的道路漫长,周瑾然沿途打点了歇脚客栈。即使如此,琦璜也已疲惫不堪。她意识到父亲的担心可能是对的,一个女子北上,确实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周瑾然眼见着琦璜的状态一天天不佳,便暗自嘱咐崔冀加快脚程,先去魏州落脚布置,他则放慢了行进的步伐,陪琦璜走在后面。 “崔冀呢?”琦璜在马车上颠簸地头晕,她发问的声音都带着颤。 周瑾然难得黑着脸没回答,他盯着琦璜有些惨白的脸色,欲言又止,终是叹了口气。伸手把琦璜揽了过来。 琦璜的脸涌上了血色。 她倒在周瑾然的胸前,听着他平稳的心跳。脑袋冷不丁被他轻轻敲了一下。 “我与你说什么来着?让你听话,别跟着我北上吃苦,到如今,自己难受成这副模样,何苦为难自己呢?”周瑾然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琦璜经他一说,倒觉得有些委屈。但天生好强的性子让她不至于向周瑾然哭着撒娇。 她微红着脸,趴在周瑾然胸前,小声说道: “不为难的,琦璜没那么娇惯。” “这透额罗你要捏着到何处才放手?”周瑾然发现琦璜仍然攥着透额罗,小手握得紧紧的。 “何处都……哎?”琦璜忍着身子的不适,起身问周瑾然:“之前,为什么告诉我不再需要这透额罗了?” 周瑾然面露难色,犹豫之间回道:“南归后自然知晓。” 琦璜不依不饶,又搬起了辈分之说:“叔父,告诉侄女吧。” 周瑾然笑道:“只有这件事,叔父不能依你。” ————————————— 在魏州休整的两天让琦璜精神了些,但她却从早催到晚,希望周瑾然赶快动身。她不是愚钝之人,知道周瑾然为了她才在魏州歇脚。自己临行前话说的很满,到头来还是成了拖累周瑾然的那一个。 琦璜心里过意不去。 “不碍事的琦璜小姐,”崔冀揶揄道,“公子早知如此,将北上途中小姐约莫需要的时间也计进去了。” “崔冀,到幽州后,周公子出去办事,你跟着去就是了,不用看着我。”琦璜郁闷地说。 幽州地处河北道最南部,周瑾然到达的时候天色已晚。城中并无常州城夜市将至的热闹。大批流民在街中拥塞,其中不乏几岁的孩子。流民的拥堵掀起街上的尘土,空气中的尘埃落在琦璜的身上,头上,甚至飘到眼中,她却没有反应。 她从未见过妇女孩子瘦成如此皮包骨头的模样,男人们也都病怏怏的,扯着半哑的嗓子求要施舍。她的脑中流过常州明丽华美的丝绸,眼前仍是流民的褴褛衣衫。 “此次北上,我的想法是看看北地到底如何,传言虽是传言,不可尽信但也不可不信,前朝难遇如此盛世,但……”周瑾然刹住话,将琦璜护在了身后,崔冀暗暗扶住了刀柄。 原来琦璜边听边走,却差点被拽入一条小巷中。 “公子,实在是对不住公子,这位娘子没受伤吧。幼子顽劣,请公子和尊夫人见谅。”小巷中畏缩着站出一位妇人,她身后是两个虽然脏乱,眼睛却炯炯有神的男孩子,最后面则坐着一个瘦小的女孩。 她的手里紧紧抓着着琦璜放在身上的透额罗。 琦璜正因“尊夫人”难为情,却瞧见了女孩手中的透额罗,一摸身上,许是刚刚趔趄之间掉落了,被女孩拾了去。 “哎呀,快松手,娘子真是对不起,这孩子……”妇人回首瞧见了自家女儿手里抓着的透额罗,难堪地陪着不是,一边让女孩松手。 但女孩的手握的紧紧的,面黄肌瘦的小脸上一双格外突出的眼睛死死盯着琦璜。 琦璜愣了一下。 “夫人,夫人,您且等一等,”琦璜唤住了正在责骂女孩的妇人,她犹豫了着。 吴琦璜,常州数一数二的富贾千金,吴府的大小姐,从未碰见过这种事。她有点不知所措。 她看了一眼周瑾然,周瑾然鼓励的点头。 “孩子喜欢,就留下吧,更何况——” 她说不出什么温情脉脉的安抚之词,只能羞赧地学着周瑾然说: “我也不再需要这透额罗了。” ——————————————— 之后的几日,周瑾然都将琦璜安置在客栈中,自那日将透额罗送出后,虽说是无碍,周瑾然却谨慎小心起来,再不让琦璜上街。 “幽州城内隐隐有祸乱将起,”周瑾然吩咐崔冀,“看好琦璜,生意谈完立刻动身回常州。” 是夜,琦璜望着城中黯淡的灯火,正和崔冀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天。却听到城南喧哗声起,声音震动了整个幽州城。 琦璜真正体会到心惊肉跳的感觉,她紧张地看着崔冀。 “小姐莫慌,”崔冀奔去门外,询问了一下惊慌失措的店家。 “城南流民暴动,冲了不少小店铺,向着城中来了,官兵绕了一路过去,压不下来……” 琦璜的嘴唇冰冷,流民的叫喊声刺痛了她的心,那日的妇人,在夜幕遮蔽下,是否也会叫喊着冲进暴动人流中,将幽州搅得天翻地覆呢? 她最担心的还是周瑾然。 “崔冀!崔冀!”她跑到崔冀身旁,“你知道周公子去会见什么人了吗?” “知道……”崔冀眉头紧锁。 “你去,保证周公子的安全。” “请原谅,琦璜小姐,”崔冀背过身去,“公子给崔冀的任务是看护小姐。” “那周公子呢?崔冀!” 崔冀不说话,他的心里火烤般的折磨。平日里嬉皮笑脸的他此时异常地严肃。 “我在客店,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趁着流民还未到城中,你快去寻……” “琦璜小姐,恕难从命。”崔冀重新转过身来,压力让他的脸色也变得煞白,他冲着琦璜惨然一笑: “这不仅是周公子的命令,也是崔冀对未来周府主母所尽的责任。” 琦璜晃了晃,拿手撑住了门沿。 ————————————— 暴动持续到早晨方告停歇,街上的官兵将被捕的流民押往幽州牢狱,在街上列出长长的队伍。 琦璜着急的跟随崔冀赶到周瑾然商会的处所,里面却空无一人。 琦璜在路上试图镇定下来,她感到一阵阵的恶心,或许是过度紧张所致。当她到了商会处,得知里面没人后,她脚底一软,眼看着向下跌去。 有人从背后扶住了她。 “琦璜,还好吗?”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琦璜没来由的委屈,眼泪也涌了上来,突然她又想起这是在大街上,羞得她转身扎进了周瑾然的怀里,偷偷把眼泪抹了。 周瑾然与众位商人在流民暴动的第一时间,赶巧遇上了一路绕后的官兵,按着指示他们去了相对安全的幽州城侧的酒楼。暴动方息,周瑾然便匆匆赶了回来。 “早知不将透额罗赠与他们了。”琦璜边隐隐地抽噎,边胡乱地责怪着。 周瑾然失笑,一晚上的紧张在这一刻算是烟消云散。 第六章 透额罗(六) 回常州的路上,马车中的气氛异常沉闷。 琦璜日日不说话,趴在马车的窗口望风景,或是盯着车厢的地板发呆。周瑾然觉得奇怪,每次一想开口询问,琦璜便低头不做声。 崔冀借口先行一步,早早地逃开了。对于说出“未来周家主母”的话,他心虚的很。怕就怕周瑾然责问。 那日吴府老爷吴庆英赶来,想把琦璜带回府去。他知道周瑾然答应了琦璜带她北上,却未曾想,自家公子见了吴老爷,直接便提出了与琦璜小姐的亲事。一来二去,北上倒成了毫末,被双方搁在一边。 吴庆英对于自家公子的赏识,崔冀是心中有数的。他见自家公子面不红心不跳,娓娓道来,不仅婚嫁,连吴府家业继承如此难言的问题都一并说了,打消了吴老爷所有的后顾之忧。不禁心中暗笑,这是从多久之前就准备好了。 另一面,他也暗暗地想,即便再怎么温润如玉,公子究竟还是个商人,精明如他,真要说的话狐狸和君子,并不矛盾。 但这些话他是没法也不敢说的。公子与琦璜小姐就任其自然发展吧。他崔冀不凑这个热闹了。 回程的第四日,周瑾然终于是猜到了什么。下午从城里出发时,他笑着坐在琦璜身边,问道: “可是崔冀和你说了什么吗?” 琦璜努努嘴,不说话。 “那就让叔父猜猜——” “为何还是自称叔父,周公子还把琦璜当侄女看吗?”琦璜不满地开口。她的细眉紧蹙,眼睛不时瞥一眼周瑾然,四目相对时又赶快移开了视线。 “是瑾然的不是,”周瑾然用手轻轻抚过她皱紧的眉头,“琦璜可是知道了我向令尊提亲的事?” 琦璜的呼吸滞住,她僵坐着。 周瑾然笑叹道:“崔冀啊……” 琦璜正色道:“怎么,与琦璜的婚事是难于启齿的事吗?” “琦璜,这婚事一来要看你的意愿,二来瑾然也希望回到常州后再向吴府正式提亲,而非在路上草草了事。当然,”他坐到琦璜对面,一字一句的问,“琦璜你呢?对于这门婚事你的……” 周瑾然的话还没说完,琦璜便俯身过去。 她与他四目相对,只蜻蜓点水的一下,便赶快离开了,但周瑾然没有放她走。他的手滚烫滚烫的,轻抚着琦璜的脸颊。另一只手扣在她的腰际,牢牢地锁住她。二人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官道上的风将车厢一侧的帘幕吹了起来,吹进了一车不知何处的花香。 历经半月有余,琦璜终于回到了吴府。 吴夫人放下了主妇的矜持,几乎是一把将女儿抱住,搂进了自己怀里。 “可怜的孩子,北上一趟瘦成了这副模样。”吴夫人捏着琦璜的手腕,怜惜地说。 “母亲,女儿其实并未……”琦璜插不上话,只能在母亲怀中探出脑袋,瞧着身后的吴庆英笑了笑。吴庆英一再叹气,半悲半喜的看着琦璜。他唯一的女儿。 第二日晨时,周瑾然携周府长辈及管事登门提亲。吴庆英郑重地接待了他。双方相谈甚欢,席间却不见崔冀。 又一日,吴庆英回访周府,琦璜在吴府等候。随吴夫人同去的侍女昭阳回来后饶有兴致地告诉琦璜: “那位常伴周公子左右的随从,似是犯了错,正打扫庭院呢。” 琦璜笑得直不起腰。 第二年开春,吴周两府结秦晋之好,周瑾然迎娶吴府千金吴琦璜的消息传遍常州。与两府交好的商贾官员纷纷登门道喜。 在吴府准备登轿的琦璜见到了母亲,登时站起来便要跟她一同出去。“莫慌,”吴夫人安抚地摸摸她的手,“还有盖头呢。” 红艳的盖头长长垂下,将琦璜的四周笼罩,盖住了她秀丽的面容。琦璜沉静下来,她记起了周瑾然的话: “琦璜之后也不再需要短款的透额罗了。” 的确。琦璜轻声笑了。 ——————————————— 唐天宝十四年,范阳兵起,幽州动荡,安史之乱爆发。北地狼烟四起,民不聊生。 江南地区由于远离战地得以免受战乱之苦。而江淮两地则用赋税支撑着国家战事。各地富商大贾纷纷募捐出资。其中又以常州周府调南地丝绸钱财倾囊相助,周氏夫妻二人更是开设府馆,广纳南迁的北民,一时传为美谈。 常州除了人口渐增外,繁荣依旧 “今日回府,可不能再与教书先生顶嘴了。”常州大道之上,一名老管事气喘嘘嘘地追上了一位少年公子。 “是他迂腐,说什么南方少战,切莫向北。这等贪生怕死,枉为教书育人的先生。”少年公子不屑地答道,他用余光看见老管事在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慢慢放缓了脚步。 路人见了,纷纷低语,这便是那常州大善人周瑾然的独子,周胥。 “如今北方确是烽火战乱,先生也是为了公子好。” “北方战乱,难道北地就不是我大唐领土?人人畏战,都不肯北上,那不就把北地拱手让贼?我自小习武,日日跟崔总管过招,为的就是以后北上去安邦定国的,家业的话有我二叔,经商这块我……” 周胥说着,突然又觉得自己犯了父亲指责过的老毛病,话说的太满。于是他悻悻地闭嘴,转而去看四方风景。 “公子行行好,给点钱吧。” 过路的流民中,一位年轻女孩低着头走到他面前,用轻柔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哀求。 周胥随手解下自己身上的钱袋,递给了她。 “谢谢公子。”女孩感激地连连弯腰。当她抬头时,周胥挑了挑眉。 女孩走远后,周胥问管事:“那女孩头上的可是开元后天宝初时在长安风行的头饰透额罗?” “是呢,夫人原来喜爱这饰物爱得紧,后来却不怎么见她带了。想不到流民中竟有人佩戴这般质地上乘的饰物,之前约莫是什么阔绰人家的小姐吧,唉,战乱啊……” “母亲?”周胥讶异道,“定是你记错了吧。母亲教导我的一直都是比起饰物更要惜人,怎会……” “是是,唉,定是老了,记性也不大好使了。算老仆恳请公子,公子快回府给先生赔个不是吧。” “回府,但不赔不是。” “唉……” 第七章 透额罗(七) 音响在魏子青醒来时还在唱。魏子青睡眼惺忪地将音响关掉。 透额罗在她睡着以前已经完工了,正静静躺在她的手边。 魏子青又最后检查了一遍针脚,确认缝实了,她才起身,满满地伸了个懒腰。总觉得自己仿佛不是簪娘,变成绣娘了。 手机显示已经两点多了。她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然后打开了聊天。 一排未读消息。 “唉,关心却得不到回报,这就是社会吗?” “别睡得忘记了给别人的工作。” “热情的人如今难找啊。” …… 这么还这么啰嗦呢?魏子青失笑。 她想了想,还是回复了。 “谢谢你的材料,透额罗已经完工了。” “你的作息真的得调一调。”几乎是立刻就回复了。 “你也一样。” ——————————————— 两星期后,买家发来了舞台剧顺利演出的消息。 魏子青在去上班的路上回复了辛苦。 这两星期,小姨一直在和她做思想工作,如果真想好好做簪娘,就需要找能稳定地提供材料的帮手。 “像这回的透额罗,我这儿就帮不上什么忙。徐昱林总不能次次都大晚上送材料给你吧。与其这样,还不如你和徐昱林商量着,你们俩合作,一块去经营,怎么样。” 魏子青迟迟不做决定地理由是,这份工作纯粹是为了她自己的小爱好而生的,她挺害怕去和别人合作进而绑定的感觉。即使那个人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徐昱林。 她到达了图书馆,掏出卡刷进去了,换好工作牌后她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魏子青青从来不在上班时间考虑关于簪娘工作的事,一方面是自己做什么事都要认真的个性,另一方面也与图书馆的工作本身有关。图书馆管理员并不像许多外人看来的那么轻松。读者的问题总是很多,她要耐心地解答;书籍整理的工作也很繁重,和魏子青入职前的想象完全不同。以至于现在,齐远思在她身旁站了很久,她都没有发现。 “姐……”齐远思终于憋不住,叫了她。 “哎?你来了?”正忙的魏子青被弟弟吓了一跳。 “姐,那什么,”齐远思有点别扭地挠挠头,“聂荣回来了,来找我了,还问了你的事。” 魏子青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点点头,没说什么,又去忙手边的事了。 ——————————————— 魏子青毕业于理工院校,但她在毕业后依旧选择了和专业不是那么对口的图书馆的工作。其中有一个原因便是想要躲开聂荣,避免和他分到一块去上班。 魏子青和聂荣的故事,到现在为止她都藏在心底,从未和别人开口过,以至于包括齐远思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和平分手的旧日恋人,齐远思很喜欢聂荣,一直在心底偷偷地希望聂荣成为自己的姐夫。所以当魏子青与聂荣逐渐分开后,他还总是忍不住谈起他,而且还总是带着些难为情。 魏子青不知道聂荣到现在还是围着她在转,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她如今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动辄生气伤心,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小不点了,她沉稳了许多,聂荣来找她时,她也没有当初那么抗拒和厌恶,只是淡淡的应付。 徐昱林批评过她,说她对聂荣像ai机器人,她也只是笑笑。冷淡或许是最好的自保手段。 更何况和徐昱林相处了这么多年,他的性格她摸的一清二楚。这个男人的口是心非达到了一定的程度,一般都管这种性格,叫傲娇。 徐昱林向着聂荣,和他天天称兄道弟,但心里可能也对聂荣存有芥蒂。而且惭愧的是,魏子青也深知这芥蒂因自己而起。聪明如徐昱林,大概很早就看出了魏子青与聂荣之间有着别的尴尬之处,但为了魏子青和聂荣着想,他一直都在装傻。 这也是魏子青最喜欢徐昱林的一点:他虽然聪明,但从来都不拿聪明去明里暗里伤害别人。 ——————————————— 小姨的提议魏子青也并非完全不考虑,她自己在下班后回到家,摆弄着手边的珠花,心里也常常不受控制地想象着她和徐昱林一块工作的情景。很快地她又劝自己,还是算了,比起志同道合,凭感情义气之类的聚在一起工作,她更倾向于白纸黑字,正当契约合同下的监督与同事关系。 可能很多人都会觉得她有点没人情味。 但她仍然觉得自己是对的,这样才是最好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论是什么,只要别再像她和聂荣过去一样,全凭情感驱使,就可以了。 ——————————————— 魏子青提前和徐昱林打过招呼后,等到自己排班的空闲时间,带着上次做的透额罗图样,去拜访徐昱林的外婆。 徐昱林的外婆肖懿是研究中国古代服饰的专家,在魏子青很小的时候,肖懿就带着魏子青和徐昱林一块出去采风考察民俗。肖懿对于徐昱林的母亲要求特别严格,但对于外孙却可以称得上是放养。她时不时地鼓励徐昱林也向自己的方向发展,但徐昱林最终还是选择了和母亲一样的化学专业。只不过徐昱林的母亲根据外婆的要求,从事的是服饰文物的修复工作,而徐昱林则留在了实验室。 “透额罗可以说在帷帽之后发展简化而来的,而帷帽本身就是对遮面幂??的一种改进,透额罗的样式做成不遮面的确实会好一些。”肖懿拿到了图样后,边看边评价道,“但,按我们老一辈的看法啊,”肖懿笑着摸摸魏子青的头,继续说,“可能现在年轻一点的孩子更喜欢明艳一些的饰物,实际上唐代的头饰除开金饰银饰外,这种纱罗盖面并不需要太多别的点缀,简单大方即可,这圈流苏……” 魏子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嘴角。 一旁的徐昱林看出了魏子青的窘迫,赶快加了句:“不过买家说的舞台剧嘛,现代的表演,整体色调亮一些,抓住观众眼球还是更重要的。” 肖懿看着自家外孙护着魏子青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她放下魏子青的图样说:“确实,这也不是透额罗考据,太认真的话会被你们,嗯?看作是跟不上时代的人。” 魏子青在肖懿起身去忙后,悄悄跑到徐昱林身旁,小声问他:“你怎么这么说话,肖老师又没怪我。” 徐昱林打着哈哈说:“怕什么,反正我外婆那么喜欢你。” 魏子青回身时,胳膊肘无意间碰到了身后的铁架,架子上咕噜噜的滚下来了两颗小石子一样的东西,砸在了魏子青的额头上。 “唔——”魏子青捂着脑袋,还是有点疼的。 徐昱林急忙过来,掰开她的手看了看,额头已经微微泛红。 “还好吗?这,什么砸的你?”在确认了魏子青没事后,他弯下腰寻找着刚刚掉落的东西。 “怎么了?”肖懿闻声从隔壁的工作室中出来询问。 “刚刚铁架上不知道放着什么东西,掉下来砸着她了。”徐昱林继续找着东西。 “来我看看,砸哪了?”肖懿捧着魏子青的脑袋看了看,“放在铁架上的?” “没事,东西不大,两个小石子似的,砸着也没什么,就是不知道滚哪去了。”魏子青心中也很好奇。 肖懿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拍拍徐昱林说:“我好像知道是什么了,你那个妈啊,让她把修复金博山仿制品的部件收好,结果就给我扔在铁架子上……” “金博山?” 第八章 金博山(一) “金博山?”魏子青和徐昱林几乎同时发问。在找东西的徐昱林还不小心撞了一下头。 “就是这个,”肖懿回房间,拿出了一片薄薄的金箔片,递给了魏子青。 金箔片略有魏子青半个手掌大小,与它小巧的外形不同,它的分量却不是很轻。从它的现有形状来看来看,大致是呈“山”字形的起伏,不过还不明显。 “博山是加于冠前的饰物,这个是还没经过雕镂的博山,还只有个雏形,等成品出来了可以再来看看。”肖懿一谈到这些,脸上就容光焕发,仿佛那个华丽的金博山就在眼前。 可是,刚刚那两颗石子似的东西,怎么和这个小金箔片搭配起来呢? 徐昱林终于看见了砸到魏子青头上的东西,他从铁架底下掏出两颗酒红色的珠子,“是这个吗?” “这个是镶嵌在金博山上的蝉的双目。”肖懿接过珠子擦了擦,对徐昱林说,“这个就应该我收着,不应该给你妈让她放的。” 徐昱林无奈地笑了笑。 魏子青对蝉的了解不多,仅仅知道达官显贵所带的冠上加蝉以示高洁。于是她问肖懿:“加蝉的话就是直接用这个金箔片雕镂成蝉,再加双目吗?” “是,”肖懿把金片拿在手上,用手指笔画着,“这个‘山’形还不明显,等他妈妈回来了要继续打磨,”她指指徐昱林,“直到金箔片成比较齐整的‘山’形,然后将它的中部镂空,镂空的部分是为了模仿蝉翼的纹路,最后再镶嵌上双目,博山附蝉,古时也称其为金颜。” “博山附蝉,金颜……”魏子青听得入了神。 “古时的金博山不但达官显贵,就是天子冠上有时也会装饰,所以都做的华美异常,金银交错,还会装饰有珠宝之类。”肖懿将两颗蝉目放到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我把它们先收进工作室里去,太容易丢了,唉,你那个妈呀。” 徐昱林吐吐舌头。 魏子青仍然拿着那片金箔片在看,想着它雕镂出蝉在上面的样子。 “明天下午我妈妈回来,你要来看看金博山的制作过程吗?”徐昱林坐在一张大软椅上,摆弄着放在桌上的美工刀。余光瞟着魏子青被金博山映得金灿灿的小脸。 “不行,我明天下午有班啊……”魏子青查了查手机,叹息道。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虽不轻松,但工作时间却还合理。她难得有被工作耽误的时候。 “唉,”徐昱林也跟着叹了口气,“那就没办法,看不成喽~” —————————————— 第二天中午休息时,魏子青收到了徐昱林的短信: “我妈提早回来了,现在可以开始金博山的制作工作啦,你要不要,哦,你有班是吗,那没事了(再见)” 魏子青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手机屏幕。 隔壁阅览室的同事路过,叫住了正要去电子阅览室的魏子青: “一楼综合大厅有位读者报了你的名字,说是联系不上你,有事要跟你说。” 魏子青匆匆来到电梯口,准备搭乘电梯下去。她边赶路边思考,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但愿别……”她祈祷。 但往往事与愿违,当她看到一楼大厅笑得花枝乱颤的聂荣时,她在心里将自己狠狠骂了一顿,早该想到然后不下来的,哪有读者指名道姓叫管理员的? “子青!”聂荣播音员般的好嗓音在耳边想起。魏子青恍惚之间回到了还在学校里的日子,那时候聂荣总在实验楼旁等着她,然后远远地来一句: “子青……” “子青?” 回到现实中,她看着聂荣那张熟悉的脸,心里却再难泛起波澜。 “什么事?”魏子青不想多说什么,直接开口问道。 “哎,这也太生分了吧。”聂荣嘴角弯弯的,似乎相当开心,“好久不见啊子青,出远门可真累,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找份家门口的工作,你想听听我在外面都碰到什么...算了你肯定不想...” 魏子青仍然冷冷地看着他。 聂荣丝毫不为魏子青的冷淡所影响,他继续兴高采烈地讲下去:“我知道你也在做簪娘的工——唔——” 魏子青几乎是扯着他的领子把聂荣这样一个高个子给按了下来,综合大厅中的工作人员讶异地看着魏子青,有的还偷笑着开始私语。 “小点声,”魏子青皱紧了眉头。她并不想让全图书馆的人都知道她簪娘的工作。 聂荣的脸近在咫尺,他笑眯眯地说:“子青叫我安静那我肯定是要安静的啊。你同事都还不知道你做簪娘吗?不过子青你,太热情了,我都……” 魏子青松开了手。 聂荣顾不得整理衣服,他低声对魏子青说:“子青,能帮我个忙吗?这个忙我认识的人里面就只有你能帮我了。” “你人缘那么好,怎么还出来只有我能帮的忙了?”魏子青略带讽刺地问。 聂荣皱皱鼻子:“子青,为什么你说话越来越冲了,我怎么可能人缘好嘛,都没人理我啊,我平常过得也很委屈的……不说这个,你不是不想让同事们知道你在当簪娘吗?怎样,出去说?” 魏子青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他的花花肠子自己也不是没见识过,就看看到底是什么忙吧。 ——————————————— 魏子青在傍晚时分回到家时,发现徐昱林等在自家门口,已经被落日余晖照的无精打采。 “你以后来的时候,”她径直走过去,边说边拉起徐昱林的手,徐昱林吓得一怔。 魏子青拉住徐昱林的手,就向着自己的身上拉过去。 “等……等,你怎么啦?怎么了,这是干什么?”徐昱林脸通红的想把手抽出来。但魏子青没有放,她一直将他的手拽进自己挎着的包中,放在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上, “你以后来的时候,认识这个吗?”她把他的手又拽出来,他手上握着她的手机,“先打电话,知道吗,别在这自己苦等,平常挺机灵,怎么这时候这么愣,现如今哪个等人找人的不是大张旗鼓的……”她又握着他的手打了打他的额头。 徐昱林红着脸任魏子青又是摆弄又是数落,两人松开手后,他才稍微靠近了正在开门的魏子青,轻轻问:“怎么?心情这么差?” 魏子青半天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支吾道:“门,打不开了。” 徐昱林一时语塞。 两人好不容易将卡住的钥匙拔了出来,门打开后,魏子青才想起来问徐昱林: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吃晚饭了吗?” “没。”徐昱林可怜兮兮地小声应道。 魏子青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对不起,吓到你了?” 徐昱林缩缩脖子:“太恐怖了。” 魏子青将包扔在沙发上,说: “我有点,今天就是反常,你就当我,变异了,我去给你煮点面吃吧。” 徐昱林抿着嘴唇,半天才把笑憋回去,说:“吓得我都差点忘了我是为什么来的。” 魏子青回头看着他,徐昱林扬扬手中的手机。“现场直录,金博山的制作过程。” 魏子青的眼睛逐渐睁大。 “你,不会是拿着个手机跟在后面录了全程吧?”魏子青转过身,继续等着锅里的水开。 “有点蠢是吧,但是,因为我妈她做金博山的时候移来移去的,一会儿需要这个一会儿需要那个,我只能举着手机跟了……”徐昱林略带着委屈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魏子青胸口有点闷闷的,她刚刚竟然有点心疼徐昱林:明明是个聪明人,非要勉强自己做个傻子。 于是她调小了火后,一手的水,跑了过去,扶着徐昱林的肩膀鼓励他:“别说蠢啊,不蠢。” 徐昱林乜斜着说:“你的湿爪子,”他顿了一下,然后正色问道:“是不是聂荣来找你……” 他还没说完,湿漉漉的手就捂在他的嘴上:“看视频吧,刚夸你不蠢,怎么就开始了?” “好,看视频。”徐昱林笑着说。他的脸上是冰凉的水,也好,降降温。 视频一开头,是徐昱林在镜头前用修长的指头打了个响指,然后矫揉造作的念起肖懿早已记好的金博山制作流程: “金箔片外形以‘山’字字形作模,中间雕刻镂空,雕成后为博山附金蝉,又称金颜,以红玉宝珠嵌入为蝉目……” 第九章 金博山(二) “……以红玉宝珠嵌入为蝉目,饰之于冠前,流光溢彩,富贵非常。这可是尹将军一直想要的宝物!是晋王许诺赏给他的。”兵帐外,一个士兵正扯着嗓子冲其他帐前的侍卫大侃道。 “许诺?那就是尹将军还未得到?” “全仰仗这一战了!若是此战告捷,晋王就要将那饰有金博山的宝冠奖给尹将军了。” “也让兄弟们饱饱眼福。” “看过了看过了!早先跟随尹将军去晋王处领军令时,就见了那冠,唉,还是大人们明白享受——” “诸位聊的欢,张某真是搅扰了。”张穆背着手,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士兵们身后。 士兵们吓了一跳,急忙行礼:“是小的们唐突了张参谋。” 张穆摆摆手,“不碍事的,却是什么好宝贝如此深得诸位将士们盛誉,听得张某也想一睹为快呢。” 士兵们相视一笑,说:“小的们哪比得了张参谋,等张参谋助尹将军拿下睢阳,晋王也一定大大有赏,到时自然能见到那金博山。” “那张某可真是借诸位吉言了。”张穆笑眯眯地微微低头作别,随即一拂袖子走远了。 士兵们在他身后小声讨论着张参谋如何如何。而他走得越远,脸色却越发冷峻。 他是睢阳城派来的卧底。 士兵们口中的晋王便是叛军头领安禄山的嫡次子安庆绪,而尹将军则是安庆绪麾下部将,现如今围困睢阳的尹子琦,也就是他接近的主要目标。 他自称杨朝宗旧部,于战乱中走散,而又从小在睢阳长大,熟知睢阳地理。在向尹子琦详尽而又准确的说明了睢阳周围的地貌后,他被尹子琦所信任并用为参谋。 张穆用前半生博览群书得来的杂说学问,将尹子琦唬得心服口服,一面又暗地里与睢阳城中的河南节度副使张巡互通书信。此时,他正思索着夜里该如何与张大人的信使碰面,却冷不丁的撞上了一对儿从营帐中钻出来的跌跌撞撞的人。 “对不住啊张参谋!对不住!”原来是两个醉酒的士兵,满身酒气地走远了。 “不碍事的,将士们可要当心啊。”张穆笑着目送他们远去,然后准备从帐边走过。 军帐的门帘还未关上,张穆走过时,看到里面有一位容貌美丽的妇人,正从营帐中走来,满面愁容,准备欠身倒水。见门外又有人路过,她吓得手一哆嗦,水壶也落在了地上,而她整个人则瑟缩在军帐的一角,用警惕的眼神望着他。 张穆在心中默叹作孽,面上则温和地笑了笑,微微低头作礼,然后便走开了。 妇人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下来,她拾起地上的水壶,眼中溢满了泪。 她唤作荷衣,自小便被卖入农户家。安禄山起兵造反时,他丈夫被拉去充军,今年年初在战场身亡。她孤立无助,不知如何安顿自己和婆婆。谁料想祸不单行,尹子琦带兵围睢阳的路上,随行士兵将她掳来,说是和军妇一起洗衣做饭,实则每日都对她行些龌龊之举,拿下流话来扰她。 虽也无人伤她,但她仍然痛不欲生,她深知自己现在叛军之中,几次想要自尽。却又放不下还不知生死的婆婆。故每日水深火热,但仍存着有命逃回去照看婆婆的希望。 那张参谋是这行军队伍中唯一对她以礼相待的人,但她仍然不放心。因为他毕竟是尹子琦的亲信,谁又能知道他日他是否也会凑上前来,行那轻亵之举……大概,荷衣无意处于如此境地还去相信别人,但张参谋,想必是不会的。 她正想着,却见军帐后方影影绰绰,似乎是有人在说话。 她自知眼前的处境,多一事远不如少一事。便强压着好奇继续手头工作。 但她终还是放下了水壶,起身偷偷靠近了军帐。 因为她刚刚从谈话中隐约听到了“张参谋”的名字。 是两个军营看守在谈话。 “你做如此推断,可有真凭实据?” “缺就缺这真凭实据,谁不知道张参谋是尹将军的亲信,我等上去告无头状,若是错了,唉。” “现在处于紧要关头,你要是没头没脑的去这一趟,扰了军心,尹将军指不定怎么怪罪呢!” “但我守副帅营,却常见张参谋在尹将军议事中途回营,过会儿再出来,深更半夜也常常出去……” “你又不与众位大人一同议事,怎知张参谋回营是否是为尹将军议事取些东西呢?再者深夜出行,还不准人有三急吗?” “也是,张参谋如此得尹将军器重,想必也是他有能耐,我等犯不着用这无端猜测去惹他不痛快。” “况且,哎,来这边,”两名士兵向帐旁挪步,其中一名压低声音说“据说我们城中有人呢,就算张参谋真是内应,那也尽在尹将军掌握之中,轮不着我们担心呢!” “你却从何处得来这等机密?” 另一个士兵的声音中带着些得意:“我值夜班,尹将军与副帅在营中,只两人,密议此事,尹将军走后,副帅亲自唤我进帐,嘱咐我凡事保密,现在却和你说了,我可担着风险呢!” 两个士兵打着哈哈走远了,荷衣却心如乱麻。一方面,她有些担心张穆,另一方面却也希望张穆真就是他们口中的“内应”。在营中,与叛军朝夕相处,待了这么多天,惶惶不可终日。若张穆真是睢阳城的人,荷衣就算是有了一些安慰了。 但眼下并非想这些的时候。 荷衣苦恼地是,要不要告诉张穆已有士兵对他起疑:若他是内应,此举帮了大忙;若他不是,则自己无地可容;况且一旦不是,自己偷听的事情暴露,还可能有身家性命之忧。 荷衣思绪纠缠,正不知如何是好。营帐却突然被掀开,一伙士兵闯了进来。荷衣屏息着连连后退。 为首的士兵也顾不得自己邋里邋遢,就往荷衣身上扑去。 “小娘子日日洗衣做饭,颇为辛苦吧,倒不如我跟将军求了你来,在我帐中歇着,也不用干那等粗活……”身后的士兵们哄笑着吵嚷起来。 荷衣是连话也不想回的,她紧咬着嘴唇拼命躲闪,眼泪在眼眶中摇摇欲坠。一不小心踢到了放置在一旁的水壶,整个人滑倒在地。那士兵便咧着嘴欺身上来。 “哎呀,真是让张某好找,”清亮的男声自营帐外传来,士兵们讶异地看向帐外。 张穆立在营前空地上,身后是尹子琦帐下的两名侍卫。 他笑眯眯地注视着帐中的众人。 第十章 金博山(三) “徐统领,尹将军可是好大一顿脾气啊,吓得张某赶快出来寻你,原来统领却在此地快活。”张穆欠身进了营帐,把正欲无礼于荷衣的徐统领搀了起来,并未理睬倒在一旁的荷衣。 “尹将军说了,再有迟一些集合的士兵,一律按军令惩治,张某可算是寻着统领了,哎呀……” 士兵们的脸色变得铁青,徐统领哆嗦着收拾了一下,连连道谢:“有劳张参谋了,小的这就去请罪。”说罢便带着士兵飞奔出营,跟随尹子琦的帐前侍卫向中军帐赶去。 张穆仍然立在原地。 眼前的妇人伏在地上,眼角微微泛红,手还哆嗦个不停,裙边也溅上了泥巴。一双美目中噙满泪水,躲避着不敢看自己。 张穆的心中涌起怜惜,但他深知肩负密使,不能多做无用之事。转身正欲离开,却看到隐忍许久的荷衣终是落下两行清泪。 张穆叹了口气。 他屈身上前,轻轻扶起荷衣。 荷衣颤抖个不停,连道谢也忘了。 张穆看着她惨白的脸,心中隐隐作痛,这也不知是何处的良民百姓,被叛军掳至军中。想到叛军,他的眼神又变得狠决。待到荷衣站稳后,他稍一点头,转身便要离开。 “张大人!”荷衣声音中还带着哭腔,唤住了他。 张穆的出现无疑让她方才已经死掉的心重新挣扎起来。她放下了疑虑,反正如今看来生活已无希望,倒不如—— “张大人留心,副帅帐前看守怀疑张大人是内应。” 张穆的脸色风云突变,只一秒,他恢复了常态。 张穆笑着对荷衣嘘了嘘,说道: “张某在这谢过娘子了,娘子也请留心。” 说罢,张穆便头也不回地走出营帐。 荷衣背后出了一身冷汗,这甚至比她面对那群士兵时还要令人心惊。她握紧的拳头舒展开来,拿起一杯水,却因手还拿不稳东西而晃的到处都是。 她开始后怕了,若张参谋果真是叛军心腹,只需唤过副帅营前士兵一问,她听到军中机密的事情也就同时暴露。到那时,士兵除掉她,就如除掉帐外野草。 但张参谋…… 她愣愣地坐着。 张穆再次赶到尹子琦帐前时,徐统领和一众士兵还在挨骂。尹子琦见到张穆也只是微一涵头。 “将军,莫怪徐统领了,张某听说今日攻城久攻不下,许是军士们连日作战,太过疲乏。将军虽然军务繁忙,也请务必体恤啊。” 徐统领等一众士兵感激地望着张穆。 哪知尹子琦言语之间又发怒道:“疲乏?调戏女人倒有精力了?今日不罚你们,等晋王大驾一到,难不成是来看我管出你们一群废物的?” 张穆俯身道:“将军息怒。” 尹子琦皱紧眉头看着底下喏喏的士兵,一拍案头道:“罢了,如今攻城用人之际,就留着你们,但不许再到前营晃荡,到后面收拾粮草去吧。” “谢将军开恩。”徐统领领着一众士兵拜谢了尹子琦,又冲张穆点头哈腰,然后仓皇退出了中军帐。 尹子琦在帐中坐定,半晌方才开口问:“张参谋,此次攻城损失不小,若依你看,有收获吗?” 这是一个难答的问题。 “张某以为攻的好。” “哦?”尹子琦颇为意外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我军与这睢阳城中军,一为活泉,一为死水,动则活泉愈活,死水只能隅于其中,很难再起波澜。大人眼下看,明明我军占优,打了几仗折损了士兵,似有些吃亏。但城内也并非毫发无伤,疲于与外敌交战,军备粮草需要大量地供给不说,城内的管制也相对松懈下来。若是,大人能抓住此次机会,令他城内自行……” “哈哈哈哈哈!”张穆话没说完,尹子琦便笑了出来。张穆心惊,面上却装出难为情的样子问道: “张某愚昧,莫非是说了什么惹将军发笑的话吗。” “没有!张参谋所言极是,不过张参谋想错了一件事。”尹子琦竖起一根指头,“张参谋应该有很久都没回过睢阳了,不太了解吧。现在睢阳无论士兵将领,还是百姓,都与主帅张巡一条心,越是刺激他们,怕越是反而助长他们的守势。” “张某身为参谋,却无知失言至此,实在惭愧。”张穆躬身作揖,面若冰霜。 “哈哈哈,张参谋不必惭愧,倒是张参谋有一句话说的好,我军如活泉而守军如死水,这点损失还是可以接受的,至于旁的,不知者不怪嘛!” “将军海涵。”张穆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他当然知道睢阳军民一心。 但尹子琦为何也会如此了解? 回自己军帐的路上,张穆一直在思考,脑中已有一个成形的想法,但缺乏证据。 回到帐中,他径直走到案前,取来纸笔,沉吟片刻,便提笔要写。 余光瞟见帐中角落立着的人影时,张穆的额角渗出两滴汗珠。 他缓缓的抬头,在帐中昏暗的灯光下,荷衣秀丽而又带着不安神情的脸映入他的眼帘。 张穆暗自舒了一口气。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向荷衣走去:“娘子怎么无声无息的,像只猫儿似的。” 荷衣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来的,她嘴唇微微颤抖着问道:“张大人见谅,今天荷衣说与张大人的事,张大人还记得吗?” 张穆盯住荷衣的眼睛:“张某记性不好,似是忘记了。” 荷衣继续说下去:“张大人,副帅营前守卫怀疑大人是睢阳城来的内应!” 张穆笑了笑:“哦?” 荷衣几乎是咬着牙说道:“荷衣还没说完,关于睢阳,还有一事。” 张穆脸上的表情已经收敛,但仍带着淡淡笑意。他继续上前了一步,几乎贴在荷衣身前,轻声问: “还有何事?” “大人先,告诉我,大人,是睢阳城的内应吗?”荷衣磕磕绊绊地吐着字,她的掌心中窝了一手的汗。 张穆看了看荷衣微微泛红的眼眶和身上破旧的衣裳。他面不改色,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是,我是睢阳城的内应。” 荷衣惊讶地抬头。 心中的狂喜如海啸般涌上脸颊,又漫到了眼眶,刚刚还泛红的眼眶此时已充盈着泪水。她张了张嘴,最终也没发出声音。 “娘子,还有何事没有告诉张某?”张穆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 荷衣哽咽着擦掉渗出来的泪水,对张穆说:“荷衣那日在军帐中,听闻副帅营下的两个守卫说,怀疑大人是内应,另一个却说,若张大人果真是内应,睢阳城中也有人,张大人的事也会被尹将军所掌握。” “这样啊。”张穆若有所思地掏出一条手帕,“娘子真是帮了张某大忙了,张某在这里谢过娘子大恩,娘子不嫌弃的话请用。” “张大人不用客气,我也只是……”荷衣接过手帕,擦净了脸上的泪水。 下一秒,她的手僵在半空,手帕掉在了地上。 “不过张某注定是不得好死的人,所以还请娘子见谅。”张穆附在荷衣耳旁说。 荷衣向下方看去。 冰凉的短刀抵在她的脖颈之上。 第十一章 金博山(四) 荷衣立在原地,呼吸一下都觉得喉咙火辣辣的疼。 “张某为了睢阳城,只能对不住……”张穆说不下去,转而别过头,握住短刀的手背上爆起一根根青筋。 荷衣见张穆迟迟不肯动手,心中泛起了酸楚的涟漪。她的脖颈一用力,短刀割破了表皮,丝丝鲜血渗了出来。 张穆急忙丢开了短刀。他站在原地,流露出绝望的神色,过了半晌方才拾起短刀,擦净后收了起来。荷衣捂着流血的伤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唉,张某真是无能,口口声声说着为了睢阳百姓,到头来却妄想要娘子性命以保全自己。”张穆从营帐一侧的箱子里取来包扎用的白纱布,走回荷衣的面前。 “娘子可回去自己斟酌,若是想投尹军,尽可以去告发张某,张某就在这里,哪都不去,只是,”他轻轻地将荷衣脖子上的伤口包扎好,“只是你可以告诉他,睢阳不是杀一个张穆就能攻下的,睢阳身后是整个江淮大地,千家万户都悬在这一座城中,张巡大人和睢阳将士绝不屈服。” 荷衣静静地看着张穆,待他为自己包扎完毕后,她突然开口问:“张大人可曾婚配?” 张穆一愣:“不曾。” “荷衣曾有过夫君,”荷衣抚摸着脖子上的纱布,“去年才与夫君成婚,今年年初夫君就阵亡于战场之上。家里的婆婆年事已高,到现在也不知生死。如果安禄山没有起兵造反……”她顿了一下。 “张大人说自己死不足惜,荷衣何尝不是如此?自荷衣来到这军中,除了张大人,其余的男人哪个拿荷衣当人看?只不过将荷衣看成个玩意儿,闲时便来把玩,玩过便扔开。” “张大人心怀睢阳,荷衣一介草民自然无法并论,但张大人劝荷衣向叛军告发以求苟活,”荷衣明明说着硬气的话,却又憋不住抹了一把眼泪,“未免也太看低我了。荷衣难道不是大唐子民吗?从荷衣将副帅营前守卫的事告诉张大人开始,荷衣就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平安……咳咳……” 张穆恍然,自己这是聪明却被聪明误了,眼前这个被呛得脸色通红的女子在告诉自己秘密的同时,也把性命大权交付到自己手上。 他走近,荷衣下意识地躲远。 张穆只好站定不动。 “荷衣,冒犯了大人。”荷衣恢复了细弱的声音。 “说什么冒犯,是张某冒犯了娘子……夫人。” 荷衣愣了一下,半晌才嗔怒道:“张参谋是想再被荷衣骂一顿吗?” 张穆收敛起笑容,退后了一步,向荷衣郑重地行了个大礼道:“张某为抹黑夫人品格的事赔个不是,”他又拿出刚刚那把短刀,将发冠拆开,割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将其双手奉上。 “张穆现在身负睢阳城卧底的任务,做出这等蠢事,不求夫人原谅,只觍着脸求夫人暂且饶过张穆,等到睢阳守下,叛军伏罪后,张穆愿听任夫人处置。” 荷衣有些惊讶,自己只不过是有可能威胁睢阳安全,会暴露张穆身份的贱民而已,虽说她自己一肚子委屈,连哭带骂,但张穆当真听进去又当真割发行礼赔不是,她又觉得有些难为情。她接过了张穆的头发。 张穆拾起地上的手帕,将短刀擦拭干净,套上刀鞘后放入袖中。 “张大人虽为参谋,却随时随地带刀吗?”荷衣盯着他问道。 张穆笑了笑,说道:“张某不仅是参谋,更是卧底啊,若到不得已时,就给自己一个了断。张某这张嘴本不该有一点松动,但,”他侧目看向荷衣,“遗憾的是,张某发现,夫人只需站在这,将心里话说与张某,这张嘴便如此轻易被撬开了……看来这刀还真有非带不可得道理啊。” “张大人是在怪荷衣吗。” “夫人还嫌张某不够丢人吗,”张穆苦笑道,“张某如今哪有脸责怪夫人?”他掀开营帐,观察了一下四周,回头说道:“夫人,天色已晚,快些回帐中去吧。” 荷衣似有犹豫。 “夫人还有什么要嘱咐张某的吗?” 荷衣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行军期间,荷衣在军中行走也不似大人一般显眼令人起疑,张大人若需要帮忙,尽管来找荷衣就是了。” 张穆面上掠过一丝疑虑,不留痕迹。 他笑着安慰荷衣道:“夫人就不用担心张某了,若是张某需要夫人的帮助,自会去请夫人的。夫人目前所要做的就是保全自身,张某之后定会想尽办法助夫人脱离苦海。” 荷衣欠身行了个礼,便轻手轻脚的自张穆帐中走出来,走远了。 荷衣走在曲折的小路上,夜风一吹,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上身的衣襟已经湿透了,连衣袖处都是冰凉的冷汗。她用双臂护着上身,尽量走得再快一些。 她一直以来都对张穆怀有着好感,不仅因为他言谈举止与军营中粗手粗脚的士兵不同,更因他对深陷苦海中的自己以礼相待,始终尊重自己。 她感激他,感激到自己一面对他,都有点忘乎所以了。 就算今晚他拿刀架上她的脖子,她仍然迅速原谅了他,甚至热情地自荐,希望能帮上他的忙,她自己都…… 她想不下去,终于刹住脚,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捂住胸口哭了起来。胸口衣襟处放着张穆的那缕头发。 睢阳城外的夜肃杀死寂,她的抽噎被虫鸣盖过,片刻后,虫鸣声也变轻了。 ——————————————— 顾嫂在军帐中左等右等不来,正觉着奇怪,想出帐看看,荷衣一溜身钻了进来。 “荷衣,你一个女子,这深更半夜的,上哪去……你怎么了?怎么这副模样?”顾嫂见荷衣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急忙伸手去搀她,摸到她的衣服时,惊呼道,“这么一身汗!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只是想婆婆了,嫂子莫怪。”荷衣伸手抹泪,盖住了脸。 “唉,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那一帮蛮人又对你动手动脚?” 荷衣只是摇头。 “唉,熬着吧,领军的那个尹将军,虽然叛乱朝廷,但不幸中的万幸,他倒不甚好女色,等到回程路过你家,便想个法求那个将军放了你吧。” “嫂子,那你呢?”荷衣平复情绪后问顾嫂。 “我家男人在哪,我不就得跟到哪嘛!他现在在军中养马,我也只能待在这里洗洗衣服。他们若不放我们这对老夫妻,我们也只能忍,两方交战,怎么苦都是百姓逃不了的。”顾嫂手脚麻利的收拾着床铺。 “好荷衣,今晚就和我一起睡吧,啊,把你那湿衣裳也换下来。”顾嫂熄了灯,帮着荷衣更衣。黑暗中,荷衣偷偷将张穆的那缕头发藏于塌下,然后小声说了句: “谢谢嫂子……” 她换了干净的衣裳,蜷缩在被褥中,心里却还想着那个长袖一拂,朗如明月的男子。 ——————————————— 参谋营中,张穆正伏案疾笔。 “城中似有贼军内应,大人当心。” 停顿了一下,又落笔道: “或为贼军首领知穆身份,故意迷惑,也未可知。大人应尽快做好应对,挑选新人,穆当九死不悔。” 荷衣,张穆来做内应,就不得不是这样一个没有真心,不得好死的人。 第十二章 金博山(五) 张巡带领将士守城,已有数月之久。 前些天经历的无数轮交火,已经让将士们疲惫不堪。张巡每天都走在士兵中间,不停地鼓舞士气。将士们感激主帅体恤,越加的顽强抵抗。 但他们虽然一心卫国卫家,终于还是到达了极限。 有一些士兵开始出现水米不进的状况,虚脱的身体已无法再支撑着战斗下去。张巡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安排人将他们换下去,再从总数仅有七千的军队中提上一些身体稍差,之前在后方准备粮草的老兵上来。 尹子琦所率叛军的攻势一轮猛过一轮。最多的时候两军在一天时间内竟要交火二十次。张巡片刻都不敢离开城墙之上,他一边亲自督战,一边思考着尹子琦的目的。 “睢阳牢固,军民一心,尹子琦如此急切地攻城,损失是要比我军更加惨重的,莫不是张穆从中起……” “大人!”副将田秀荣自城下而来,疾呼着张巡的名字,但两军交火的呐喊声震天动地,正指挥士兵放弩的张巡并没有理睬他。 “大人,”田秀荣气喘吁吁地靠近张巡,附耳道:“许大人派人来报,我们的粮草已经用尽了。” 烈日高悬,张巡满是汗水的脸被晒得闪闪发光。他皱眉抬眼,看了看天,扭头告诉田秀荣:“告诉许大人,若是粮草真的用尽了,唉,就叫他向城中百姓募捐军粮,就说我下的令……别轻率!稳住!先趴下!趴下!” “是!”田秀荣看了看重新投入战斗的张巡,行了一礼,随后匆匆赶去复命去了。 战斗持续到深夜,叛军终于偃旗息鼓。城上坚守了一天的士兵已经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了,纷纷半跪着靠在城墙边休息,手里仍然紧握着武器。 张巡在城楼之上视察,一路上守夜的士兵都纷纷向他行礼。 “诸位,现如今战事当头,一切以诸位为重,见到张巡就不用太拘于礼数了。” “大人,”张巡府中的一名侍卫赶上了张巡,偷偷塞给他一封信,“来信了。” 张巡将书信放入衣襟中,继续向着城楼尽头走去。 ———————————————— “好一场大战啊。”张穆进了营帐,脱去布甲扔在一旁,正举着杯子准备喝一两口水,突然望见一旁的荷衣。 “夫人再用此种方式拜访张某个一次两次,不用战争,张某也命不久矣。”张穆放下水杯笑道。 荷衣忸怩半晌,说道:“张大人托付给荷衣的信,荷衣送到了。” “有劳夫人了。”张穆站在营帐中央,支着手望着荷衣。 他在观察。 烛火的光影跳跃在荷衣的脸庞之上,她的眼睛被火光映得熠熠生辉,在黑暗的一角也十分明显。 “夫人第一次替张某办事,感觉如何?”张穆颇有兴致地开口。 “比想象中轻松,”荷衣略带兴奋地回道,“就是有点紧张,但如今这军中士兵们看了我却都当做没看见,还要多亏了张大人那次解围,有徐统领作前车之鉴,人人都避荷衣不及。” 张穆一颗玲珑心已经对荷衣有了定夺,“就看张巡大人的回信了。” 他面上仍笑着感谢荷衣:“夫人不计前嫌,肯以身犯险,帮助张某到如此地步,张某感激不尽,那几日后便再劳请夫人替张某作个接线之人。” “大人尽管吩咐吧,荷衣自当倾力相助。” “趁大战过后,士兵都在休息的空当,夫人赶快回去吧,若是被人瞧见,夫人的安全可就又无保障了。”张穆走至荷衣身旁。 荷衣低着头不言语,那日她在路上大哭一场,回了营帐之后仍然辗转难眠。她受苦受惯了,逆来顺受了这许多年,开战后更是落得个家破人亡,所有这些都没有将她击垮,她仍然活在这个世上。可那日张穆将刀子架在她的脖颈之上时,虽然害怕得不行,她却甘愿往刀口上撞。 她明白张穆的为人,得知他的身份后也理解了他的苦楚,自己的存在对张穆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和威胁。 但她的心也疼碎了。 所以当张穆真的拿着一封信到她的营帐里偷偷递给她,拜托她去与城中的密探接头送信时,她是惊喜的,他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给她。 之后想想,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荷衣感觉自己变了,变得很怪。 “夫人,还有何事?” “无事,大人一切当心。”荷衣回过神,知道该走了。她连抬眼看张穆的勇气都没有,匆匆钻出了营帐。 张穆目送着荷衣远去。喃喃道:“夫人也多加小心。” 信是送了,只不过送的是两封。 那日张穆写好书信后,连夜与城中张巡府内的线人接头,先将信递送了去。随后赶回营中,又用暗语写成一封家书模样的信,破解后可得尹子琦军中目前余下军备的大致数量。他让荷衣送的就是这一封,并且嘱咐荷衣就在白天去浣衣时,在军营旁装作自然碰到即可。 “等张巡大人回信,便知分晓。”张穆敲定主意。 近来军中还有一件事情引起他的注意,尹子琦派人运来了大批的木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连日的辛苦让张穆也有些力不从心,他稍稍支撑着头,又想了一会儿关于尹子琦运送木材的事,便沉沉地睡去了。 梦里似乎是睢阳城内,一只雪白的胳膊挽着他,带着他看风景,买小吃,银铃般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久久不散。 睢阳城有认识的官员上前问候,那女声便轻轻作答回礼。待人走后,那白玉般的胳膊又继续挽着自己在大街上闲逛,女声还附到自己耳边说着悄悄话。 张穆努力地看清身边女子的脸,但却只能看到一抹朦胧的白色。 睢阳城的天突然暗了下来,覆盖半边天的乌云迫近了睢阳最高的城楼顶。 尹将军!那加着金博山的宝冠来了!有人远远地在城楼上高呼。 混乱的马蹄声排山倒海般的袭来,旌旗呐喊,兵戈相见,身边的女声消失了,身旁的人仰起了脸。 荷衣…… 张穆伏倒在案上,半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 第十三章 金博山(六) 尹子琦压住心中的怒火,又问了一遍:“军备还有多少?” 跪在帐下的粮草押运官不住地颤抖,说出了他自己也不太相信的话:“还剩不到两月的军粮。” “晋王当初出兵时,给派了多少?这才打了几天?怎么耗费得这么快?”尹子琦骂道。 “回将军的话,睢阳久攻不下,我军又损失惨重,大批伤员若得不到足够的食物,便只能在后方等死,同样的,”押运官吞了口口水,“城下战火不停,前方将士的统领们催促军粮,属下也不敢怠慢,两头都要兼顾,粮草再多也支撑不住。” “是了,日日交火二十余此,不见睢阳士兵有丝毫退缩,倒是我这儿的一群饭桶,吃的多倒得还快!”尹子琦喝退了押运官,独自一人在帐中恼着。 “不过那张巡倒真是个将才,若能得他到晋王麾下听命,倒是……” “将军,”一士兵自营帐后方潜入,“城中来信了。” 尹子琦接过书信读了读,脸色阴晴不定。 “先下去吧。” “是。” 他坐在帐中,摩挲着信纸,心里渐渐浮现出一个总是笑立在他身旁的男子。 会是他吗? ———————————————— 荷衣怀中揣着那封书信,快步向张穆营中走去。 方才她在士兵驻扎的营地旁浣衣,顺便等待着睢阳的线人接头,却听到大营后方似有人群拖拽东西的声音,她便伏在河岸上偷看。却看到了数名士兵正推着一辆带车库的像小型房屋一样的大物件行进,一直推进了中军帐后。随后的士兵们则几人一组,扛着长长的栅栏和一大批木马。 这是什么?还是告诉张大人吧。 拿到信件后,荷衣心里着急,匆匆赶到了张穆营中,掀起帐门便要寻张穆—— 帐中诸人的目光全部落在了荷衣的身上。荷衣脚一软,明白自己闯了大祸了。 帐中除了张穆,还有两个统领以及一众士兵,正在商讨着些什么。 张穆心也一凉,不过他毫不迟疑,两步跨至荷衣身旁,手则搭上了荷衣的肩膀。轻轻推着她说:“怎么又来了,正议事呢。”同时轻轻冲荷衣眨了眨眼睛。 荷衣赶忙装作委屈的样子,拉住了张穆的衣袖,她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蒙混过关,硬着头皮开口道:“是荷衣搅扰了。” 荷衣不敢去看帐中其他人的表情,只听到细碎的低语,他偷眼看向头顶的张穆,却发现他的神色异常冷静。 片刻,张穆回头,略红着脸说:“让诸位见笑了。” 众将士看见平日里从来潇洒从容的张参谋如此窘态,皆笑开了,帐内的尴尬一扫而空。为首的统领笑着打趣道:“想不到张参谋平日里不沾凡尘,却也难过这美人关啊。” 张穆略有愧色的笑了笑。———————————————— 张巡赶到许远所在的募捐军粮的街道时,街上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是否是,百姓对募捐征粮,有了意见呢?”张巡沉声问道,他的手微微抽搐。 “非也!大人!老百姓都将家中存粮田产捐出来了,都在帮助大人和睢阳渡此难关呢!”许远的副官在一旁高兴地抓住张巡的手摇晃着。 张巡抬头望了望,百姓不断从大街小巷涌了出来,大都形色枯槁,骨瘦如柴。连月的战争将他们的精神也消磨殆尽,但似乎每个人脸上都没有他想象中的痛苦和怨气,而只是平淡地,毫无表情地,将自己家有可能是大半月或一整月的粮食捐了出来。 有些人走过他的身边,认出了他,也无什么非常之举,就与平常在路上碰到他一样欠身行个礼。 张巡在惊异之余,也深感愧疚。他并非愧疚自己强制募捐军粮而百姓却无怨言,而是想到了还未被战火蔓延波及的江淮大地,那里的百姓也在交着沉重的赋税以供应朝廷不休的战争。 大概一道增加赋税的诏令下去,那里的百姓也会向眼前这些一样,面无表情地继续将家里大半积蓄奉上。 他们渴望什么,无法从他们面无表情的脸上得出结论。但张巡是清楚的,同时也是无能为力的。 他愧疚。 “大人,许大人找您。”一名侍卫匆匆来报。张巡顾不得伤感,跟随侍卫向人潮中心赶去。 一路上摩肩接踵,全是身着单薄破烂衣裳的百姓,他们缓缓让出一条道路,向张巡行着礼。幼小的孩童被父母牵着向后退去,看到张巡时,就用尖细的嗓音喊着:“大人!” 张巡的鼻子发酸,脚下却一步也没有慢下来。 “张大人,连日指挥督战辛苦了。”许远迎了上去,向张巡作揖。 “许大人也辛苦,筹集军粮的事真是劳烦大人了,”张巡大声说罢,又在许远耳边轻声说,“张穆来信了,咱们军中有尹子琦军中的内应。” “听张大人的口气,想必心中已有数了?” “是。” “今日怎么,田副将不在身边?”许远顾盼左右,却没看到副将田秀荣。 “大人以为呢?”张巡向许远递了个眼神,许远微微颔首。 “那张大人想好如何处置了?” “何必再想,”张巡将目光重新投向正缓缓移动的募捐长队。 “杀。” ——————————————— 将士们离开后,张穆便陷入沉思。 “荷衣拖累了大人,若有什么事,大人尽管推到荷衣身上,大人的身份……”荷衣顾不得难过流泪,着急地对着张穆说。 “夫人莫慌,是张某拜托夫人办事,何谈夫人拖累呢?”张穆好言好语地安慰着荷衣,心里却异常紧张。 此事确实是关乎荷衣性命的大事。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自己如何现在也不重要了。但若尹子琦起疑,将这内应之职定为他们两人共同承担,那眼前这个娇花一般的女子不知会遇上怎样的惨事。 “夫人若真替张某担忧,便再帮张某一个忙。”张穆用恳求的语气对荷衣说道。 “大人尽管说。” “虽然张某平日里处事轻佻,但希望夫人信任张某,这次望请夫人假意与张某做几日的鸳鸯,等张某处理好了,夫人便可全身而退,夫人以为呢?” 荷衣看着张穆,他不像是在玩笑,正定睛瞧着自己,荷衣的心酸楚得很。她轻叹了口气。 “夫人为难吗?” “非也,只是看着张大人……现今被逼到如此境地,荷衣自觉罪孽深重……” “哈哈哈,”张穆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看着荷衣略带些愧疚的粉面说:“夫人怎么检讨起自己来了?何来罪孽一说呢?张某务必会以保夫人平安为要。” “那……无妨,鸳鸯便鸳鸯,荷衣愿意配合大人。”荷衣用手抚平了张穆衣袖上的褶皱,却猛然想起自己还带着的信件。 “是荷衣的不是,方才忘记了给大人信件。”荷衣急忙掏出那封信,递给了张穆。 这封信把张穆点醒了。 刚刚还在考虑帮荷衣如何脱身的他此刻重又恢复了冷静。是啊,睢阳城就在眼前,他怎么会犯这种傻。 在那种紧急情况下,他竟然一心只想着如何保全荷衣,把自己忘记的同时,也把睢阳城忘记了。 他拆开信件,荷衣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静静地等待他读完。 “睢阳城中的内应已经找出来了。”张穆收起了信件。 “那便好,张大人的危险又少了许多。” “这便是好?”张穆看向荷衣。 “嗯。”荷衣微笑道。 第十四章 金博山(七) 荷衣还想起一事。 “对了大人,荷衣今日在营帐旁浣衣,看到士兵推着类似房屋一样的车进了中军帐后,还有士兵带着木马和很长的栅栏。” “那个好似房屋的车唤作钩撞车,和木马一起都是攻城作业的必备物,但那长栅栏……”张穆边说边恍然明了,前几天他看到的一大批木材原来是用来做这些长栅栏了。但现今城下防垒充足,这长栅栏的作用…… 张穆皱紧了眉头,莫非尹子琦开了窍?但是,说不通,之前还在与他一同商量如何加大攻势的尹子琦怎么会一下子开窍并做好准备呢? 除非尹子琦从一开始就对他怀有疑虑。 他看看身旁的女子,额角渐渐渗出了冷汗。他张穆,可能是把荷衣拖进火坑之中了。 “长栅栏的作用?究竟是……”荷衣没有问下去,她惊讶地看到张穆的脸色变得灰白。 “长栅栏可以围城,尹子琦是打算和睢阳拼时间了。”张穆一字一句的说。 荷衣虽不懂行军打仗,但她也明白,睢阳只一座城,若是坐吃山空,而城外敌人却养精蓄锐,城内是很快就会熬不住的。她担忧地望着张穆,轻声问:“大人,那……” 张穆勉强露出一抹苦笑,说:“夫人,下次线人来时,能再帮张某送封信吗?” “大人尽管吩咐。” 这是最后的任务了。完成之后,张穆会履行诺言,救夫人出苦海。 上次那封书信一旦被拆,就失去了信的意义,因为信封封口本身也携带信息。若夫人真为尹子琦派来迷惑张穆之人,则这封回信中,张巡大人的话就会少那么几句。 但张巡大人的回信面面俱到。 张穆是狡猾无情之徒,而夫人,真是至情至善之人。 张穆在心中默念。———————————————— 田秀荣被带到张巡厅前时,张巡正与许远的副官商议粮草之事。 田秀荣傲视厅前,并不下跪。 张巡示意许远的副官暂且退下,然后踱步至田秀荣面前。 “张大人安好。”田秀荣说道,身子依旧站立不动。 “我不想多审你,结果无非就是你在城内传信给尹子琦,告诉他我军现状粮草种种,与我安置在你军中的内应一般罢了。” 田秀荣稍稍动容道:“怎么,果真有内应吗?” 张巡反问:“何谓果真?” 田秀荣笑道:“张大人,在你眼中田某虽为蝼蚁,但田某终归不是白拿薪俸的。” 张巡也笑了:“是张巡小看田副将了,既如此,那张巡愈发的无话可审,带下去砍了吧。” 左右士兵正要上前,田秀荣却高声道:“大人无话可审,田秀荣却有话可说。” “哦?” “大人,你甘愿守着这城直到城破,自己被俘吗?尹将军看中大人的将才,几次写信来,都说想问问大人,愿不愿意与他一同在晋王麾下——” “都是大唐子民,哪有投贼的道理。”阶旁的一名士兵呵斥道。 “不保家卫国,却妄图乱国叛国,还在此大言不惭!”士兵们纷纷骂着涌了上来。田秀荣惶恐地后退。 张巡伸手拦住了激愤的士兵,随后重新走回厅上,居高临下大声说道:“看着你,我倒觉得自己有一事做的不妥。” 田秀荣狼狈的开口:“何事?” 张巡说:“那日我去城中找许大人之前,命人将你抓了关起来。现在想想,是张巡做错了。我应带你去那睢阳城中,看一看百姓们的脸。” 田秀荣默然不语。 张巡也不再多说,挥挥手命士兵将田秀荣带下去。 “张巡大人,你……”田秀荣回头,还想再说什么,看到张巡紧闭着双眼,他苦笑了一下,合上了嘴巴。———————————————— 张穆在尹子琦帐前停住了。 “张参谋请稍候片刻,属下去回将军的话。” “有劳了。” 片刻,自营中传来侍卫的声音:“张参谋请吧。” 张穆从进帐开始,就感觉到尹子琦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他。他笑着对尹子琦说:“张某形貌上似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不,只是感觉很久没有与张参谋谈话了,”尹子琦带着玩味的表情调侃道,“听说张参谋最近深陷温柔乡,很是享受。” “将军可就别再拿这个笑话张某了,大营中大半士兵看到张某都在挤眉弄眼,张某自己觉得可谈不上什么享受。”张穆难为情地说,但同时他的心里也在快速权衡着尹子琦到底怀疑到了什么程度。 “这回找张参谋来,是想和张参谋商议之后的攻城战。”尹子琦正色道,“我从安插在睢阳城中的内应处得知……”他瞟了一眼张穆,张穆一脸的惊讶,尹子琦心中暗自奇怪。 “哦,对了,张参谋还不知我在这睢阳城中安插内应的事吧。” “将军心思缜密,张某怎能与将军相比?又怎会知道呢?”张穆脸上的错愕还未褪去。 “那城中人说与我,睢阳军粮已尽,张巡正在街中向百姓募捐军粮。想必不日睢阳将财尽粮绝。我已命人牵来钩撞车与木马,明日我们便攻城。” 尹子琦并没有将栅栏的事告诉张穆。 “兵贵神速,快固然好,但将军,”张穆拱手道,“张某先前愚昧,如今既依将军所言,睢阳岂不是只要围住数月,便会不攻自破吗?” 尹子琦心中的疑虑消散了些,怕是自己疲于打仗,错怪了他? “张参谋所言甚是,不过想我帐下十几万大军,又新进了钩撞车和木马,攻他七千守城将士,还拿不下吗?” “张某等皆唯将军是从。” ———————————————— 张穆自尹子琦帐中出来,便去到荷衣帐前,却发现她并不在帐中。 他沿着营帐一路走至水边,远远地看到了荷衣。 她娇小的身影在河边忙忙碌碌,衣袖挽至手腕处,头发盘髻于脑后,白生生的半截手臂穿梭于深浅不一的衣裳布料中。她面前是粼粼的水光。 张穆在岸上野草丛生的小丘处站定,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她浣衣,方才唤道:“夫人安好?” 荷衣显然是吓了一跳,她急忙捞回失手掉入水流中的布衫。也不顾湿漉漉的还滴着水,便抱在怀中,冲着张穆行了一礼。 张穆笑得开心:“夫人这是准备将自己身上这件一并洗了吗?”他走下土坡,向荷衣走来。 每走一步,他的决心便增强一分。他走到荷衣面前,看着荷衣略带红晕的微笑的脸,又从她的脸看向了身后的粼粼水光。他心中定下了一个计划。 张巡的那封回信中不止谈到抓住内应的事,还附加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安排:睢阳将士将奇袭敌营,以此作保,送使者突出重围去往临淮一带请求援军。这是个机会。 张穆看着荷衣。 他觉得自己肯定是连日征战,太过疲乏,以至于头脑都不清醒了。在知晓尹子琦并没有认定他是内应,暂时放心后,他竟然第一时间想的是怎样才能利用好城中突围,从而把荷衣顺利送出此地。 他不称职,甚至有负张巡对他的托付了。但他无法阻止自己这么想这么做。 “张大人,是不是又有任务了。” 张穆笑着摇摇头。 “那是……” “张某此次来,只是,有些不放心夫人,明日尹子琦便要发动攻城了,夫人在后方也要一切小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荷衣不好意思地别了别垂下的头发,水滴自指尖滑落。 “任务约莫几日后到,仍是送信,不过此次信件至关重要,夫人务必当心再当心。” “一切听凭大人调遣。”荷衣坚定地看着张穆。 张穆视线向下,见她还抱着那团湿衣裳,不禁发笑,伸手将那件布衫接了过来。 荷衣为自己的迟钝臊红了脸。她刚想说不用劳烦大人帮忙了,却听到张穆唤她: “荷衣。” “什么?” “没什么,”张穆笑着抓紧滴水的衣衫。 第十五章 金博山(八) 攻城战开始了。 尹子琦亲自在战场上督战。 载有十人的的巨型钩撞车向着睢阳城门狠狠撞去,发出的巨响将身处军营后方的荷衣都震得心惊肉跳。 她坐在营帐内,心也胶着。虽然她知道张穆作为参谋,不用亲自上战场,但昨日张穆的反常让她略微有些不安。 顾嫂坐在旁边整理衣物,瞅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发笑:“荷衣,你若再这么待下去,我都以为你变成那田间驱赶鸟雀的稻草人了。” “嫂子见笑了。”荷衣挤出一抹笑容。 “荷衣,莫怪嫂子多嘴几句,你与那张参谋,当真情投意合?却是从何时开始的,瞒得倒好,嫂子竟浑然不知。” “并非……”荷衣矢口否认,却又急忙咽住了话头,她记起张穆的嘱咐,即使是对顾嫂,也要与张穆假装情人,“从,很久以前就是了……” 更何况,谁又能知道这是否是荷衣的衷肠呢? “荷衣,嫂子高兴,但嫂子该说的还是得说,”顾嫂拉住她的手絮叨,“张参谋身处军营,随军作战,为尹将军出谋划策,这样的人你不能太指望他,”顾嫂顿了顿,“若不是杀伐决断之人,是做不了这……”她本想说做不了这叛军参谋的,但终还是停嘴了。 荷衣脸上带着一抹不可察觉的浅笑,其实也无妨,这有情人也只是权宜之计逢场作戏而已。但她仍回道:“多谢顾嫂为荷衣忧心,但张大人他待荷衣是好的。” “嫂子管了次闲事,荷衣莫要见怪啊。” “不会。” 荷衣钻出营帐,前方战场两军交火,助威声渐微又骤起。空气中弥漫的味道让荷衣的呼吸颇为困难。她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耳边的人声逐渐远去,只留有钩撞车一下一下攻城所发出“咚”的沉闷声响。 —————————————— “大人,叛军攻势太猛,城下士兵如今还能勉强支撑,可若再攻下去,怕是……” “调一队人上来,向城下投石投火,那钩撞车与木马皆是木制,看他们还有什么能耐!” “大人,军队,已无人可调了。” 张巡回头,看向士兵。 “那就去我府中!去!把府中人都喊来参战!”张巡挽起袖子,抱起一块石头向下砸去。 “大人!他们驾起云梯了!” “用火!向下投火!” 数名士兵将火把一齐扔下城楼。 “烧钩撞车!” 一名弓箭手将弓张开,却失手射向了他处。 “大人,”弓箭手半含着泪再次架起弓,喊道,“小的数日水米未进,已无力拉弓,求大人恕罪!” 张巡的心被弓箭手沙哑的喊声撕扯着,但他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下的攻城兵。 “投石!” 他捧起一块石头,狠狠向下砸去。 睢阳城中连募捐的军粮也一并吃完了,睢阳现如今真的陷入弹尽粮绝的境地。 百姓已经开始扒树皮掘草根,尽可能的维持着自己最后的一口气。但百姓们像是与张巡一条心一样,都憋着那一口气,谁也不提一个“降”字。在路上碰到形色匆匆的张巡,百姓们就如募粮时别无两样,仍是面无表情地向张巡行礼。 张巡的额角不知何时碰破了,深色的旧疤上又添了一道新伤,血流盖住了他的眼睛,他半闭着一只眼,继续指挥着战斗。 他府中的侍卫匆匆赶上了城楼。张巡将他们喊到城墙边。 “你们!向着那驾钩撞车,看到了吗?放箭烧它!快!” 数名侍卫将烧着的箭羽射向钩撞车,张巡自己也抓过一把弓,将箭架好,“睢阳不能破。”他唤来身后的侍卫,附耳说了些什么。侍卫得令后飞奔下了城楼。 张巡重新看向城下的钩撞车。他咬牙切齿,拉弓的手陡然一松。———————————————— 张穆站在尹子琦身后的兵列之中,他看着尹子琦大声斥责前线退下来的将领,正暗自思忖。突然有将士大喊:“将军!钩撞车起火了!” 浓烟升上高楼,也闯入了尹子琦一行人的视线之中。 在钩撞车中的士兵仓皇逃了出来,冲散了后方的军阵。着火的木马也被丢弃在战场上。 “废物啊!”尹子琦向前迈了一大步,“先止损!先撤回来!” 睢阳勉强是守住了。张穆暂时松了口气。 “城中有消息。”一道男声突然自耳边传来。 饶是张穆也不禁吓得一个激灵。 尹子琦就在前面两步的位置,身旁全是叛军士兵统领,怎么敢大胆到如此地步? 男声继续说下去,“突围的计划提前了,今天夜里,城中将派将领突围,向临淮请求援兵。到时张穆大人便同突围将士一起撤出去。信件便不再送了。” 身前的尹子琦仍大骂着撤退,阵前将领乱作一团,士兵手忙脚乱地将被火烧伤的伤员送往后营。 “大人嘱咐您不必再回睢阳,就在临淮听信,张穆大人,请多保重。”男声消失了。 张穆的心跳得很快。 ——————————————— 一整天的攻城终于结束了。 硝烟被风吹着一直飘到了后方的营帐中,营边的溪水里也全是火烧过后的余烬。 荷衣坐在帐中,比往日更为刺眼的落日斜阳打在她的脸上,她却毫无反应。 听了一天战场的厮杀声,攻城的撞击声,士兵的呼救声。此时整个军营却突然安静下来。营前的草地铺满了硝烟飘过后的尘埃,灰蒙蒙的。 突然传来踏着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营前停住。 荷衣在抬头看到是张穆的时候,几乎是扑了过去。 她冰凉的手抓住了张穆的衣袖。“大人安好?” “夫人现在可别挨着张某,这刚从中军帐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呢。”张穆笑着说。 荷衣的手仍紧紧地拽住他的袖子。 “罢了,张某亏欠夫人那许多,夫人想拽个袖子,就请随意吧,”张穆说着把脸凑近了些,低声说:“任务提前了,夫人做好准备,今夜便出发。” “出发?去哪?”荷衣慌忙问道。 “张某此次与夫人同行,夫人尽可放心,不过这次是逃出此地的机会,夫人稍稍做个准备。” 可以走了?可以离开这了? 荷衣呆愣在原地。手里仍捏着张穆的袖子。 张穆垂下眼睛,轻轻将荷衣的手握住,荷衣惊得一哆嗦,手便松开了。 张穆玩笑道:“夫人再如此愣神,张某可就有些担心了,怕别到了晚上,夫人连脚都迈不开,这可……” 荷衣这才回过神来,羞赧地说:“方才是荷衣失态了,但荷衣绝不会拖累大人的。” 张穆将荷衣的手放至她身侧,转过身背对着荷衣说:“现在军中混乱,晚上张巡大人又要发动夜袭,正是送夫人出去的好机会。夫人这段时间自己当心,张某晚些再来找夫人。” 荷衣声音中掩不住的欣喜:“大人也多当心。” 张穆迈开步子走远了,仍然能感受到身后柔柔的目光。荷衣就站在帐前,默默地目送他。 他的脸色严峻。 刚从中军帐回来的他得知,晋王要发兵了。 第十六章 金博山(九) 入夜。 尹子琦军中各处军帐里都传来士兵伤员的哀嚎呻吟声。白天的大战损失惨重,伤亡无数。 有的士兵们同宿一帐的,仅一天时间,帐中便仅剩一人。有些空帐也腾出空位,用来安置别的伤员。 张穆一路途经伤员遍地的营帐,将一切都看入眼底。他回到自己帐中,将书信封好,揣入怀中,便撩开帐门,看了看夜幕中静静矗立的睢阳。 他当初向尹子琦称自己是杨朝宗旧部,这句是谎话。但他自小在睢阳长大,这却不假。尹子琦大军开进睢阳地界时,他收敛了自己的少年心性,伪装成另一副模样,靠近尹子琦,获取信任,暗中向睢阳传递着消息。久而久之,他便不再轻易将情绪外泄出来,成了其他士兵眼中笑面狐狸般的张参谋。 但面对着睢阳城,他便总能想起当初在张巡面前发誓卫家卫国的自己,想起与张巡作别时睢阳城的万家灯火。 眼前的睢阳似乎是安静地睡去了,漆黑一片。城上的旗帜虽然残破,却仍在风中飞舞。 他忆起刚来尹子琦军中做内应时,张巡怕他意志不坚定,常致信说与他:“睢阳是叛军妄图吞掉江淮的隘口,守睢阳,便是守身后整个江淮大地。” 如今睢阳军民已在此坚守数月之久了。 张穆握紧手,心中越发坚定。 那个能让他将睢阳城都抛诸脑后的女子,荷衣。此时该是在强压着心中欣喜,偷着整理东西吧。 他的手背由于用力绷紧而发白。 不能再想了。 睢阳城漆黑的城楼上似有火光一闪。 张穆猛得抬头。 ———————————————— “将军!那睢阳城!”报信的士兵跌跌撞撞,口不能言。 “说话!睢阳城怎么了?”本已疲惫地连眼皮都抬不起来的尹子琦,听闻后吃了一惊,强打精神怒喝道。 “睢阳城下战鼓声不断,一队人马杀出来了,我军中没有准备,前营给冲垮了,将士们刚刚睡下,如今都在逃命。” “怪事!”尹子琦拍案大叫,“那张巡和他手底下的人难道是铁人不成?战了一天,夜里还有力气组织突袭?” “将军快些撤吧,伤员跑不掉,大都已经……”士兵还未说完,一支箭自帐旁穿出,扎进那士兵的脚旁。 “将军!” “唉,先撤!”尹子琦脸色铁青。 ——————————————— “夫人,随张某来!”蹲在帐外的荷衣见了大步走来的张穆,急忙起身跑了过去。张穆搀住她的胳膊,拽着她快步走向军营后的溪水旁,也就是她常浣衣的地方。 “委屈夫人先趴下。” 荷衣同张穆一起伏在岸旁的野草丛中。荷衣的心跳得无比剧烈,她有些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胸口。 “夫人,这封书信,你先帮张某收着。”张穆自怀中掏出信件递给荷衣,荷衣接过时,手不住地颤抖。 张穆轻笑,他安慰地拍一拍荷衣的起伏的后背:“荷衣莫慌,张某定会护荷衣周全。” 荷衣并未觉得张穆的称呼有何不同,她已紧张地听不进话,只是拼命地盯住张穆的脸轻轻点着头。 马蹄声震的地面都在抖动,一队人马正向这边疾驰而来。 “荷衣,莫慌,”张穆的手不知何时捧上荷衣的脸,“莫慌。” 荷衣胡乱地呼吸着。 远远的嘈乱被头顶一声马嘶盖过。领头人在马上沉声问道:“可是张穆大人吗?” 张穆轻轻拍了拍荷衣冰凉的脸,起身作揖道:“正是。” —————————————— 尹子琦与撤出来的将领士兵一同在离大营不远处的地方驻扎。 “他们此次夜袭为的是什么?”一位副官在旁问道。 “趁我军疲乏,钻了空子而已。” “但若是这样,除了能杀几个伤兵,搅了我军一晚上的休息外,也无其他好处,还劳神费力,这说不通啊。” 尹子琦也在思考,如此冒险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惜如今田秀荣已死,城中无内应,不能探听到张巡的目的。 内应…… “张参谋呢?你们有人见到他了吗?” 众将士纷纷摇头。 一位士兵接话说:“张参谋平日里舞文弄墨的,怕不是刚刚的敌袭太突然,脚程不够,没能逃出来?” “回将军的话,小的们见到了张参谋,敌袭一开始,张参谋便向大营后行走。之后小的们掩护统领将军们撤退时,亲眼见到一队人马也向着张参谋的方向去了。”两个士兵上前回复尹子琦。 “你们两个是……” “回将军的话,我两人是副帅帐前的看守。” ———————————————— 荷衣站在那队士兵旁,看着张穆与领头将士在不远处简短地交待了一通。那领头将士似乎情绪很差,一直拉住张穆在厉声说着什么。 “统领!再不走就误事了!还有何可谈的?”一名士兵在马上焦急地喊着。 那领头将士眉头紧锁,半晌才叹着“罢了罢了”,转头两步奔回来,一跃上了马。 张穆也快步走回荷衣身旁。 荷衣牢牢地盯着他。 张穆笑道:“怎么了夫人,不认得张某了?快上马吧!” “那你呢?”荷衣几乎是用手拧着张穆的衣袖。 “夫人,”张穆收敛了笑容,“张某说过,张某是不得好死之人。” 荷衣的脸瞬间惨白,她甩开手往后退,嘴里含糊道:“你骗了荷衣?你就想把荷衣送出去,自己留在这?” 张穆一个箭步赶上荷衣,将她自腰处一提,撂在肩上。 荷衣的眼泪不住地滚出来:“荷衣不是说过让大人莫要看轻荷衣吗?大人仍旧把荷衣当作那……”她哭得哽咽,已无法言语。她的手拼命推阻张穆的肩膀,腰也扭动挣扎着。 张穆只是咬着牙,直到嘴里都有了腥味。 张穆将荷衣扛上那领头将士的马匹,对将士行了一礼。“凡事都要拜托诸位了。” 荷衣泣不成声,还要下马。 张穆笑着按住她,说:“莫忘了还有那封信呢,荷衣,帮我送到。” 荷衣愣住了,眼泪仍顺着她的脸蛋一滴一滴的滑落。 “送给谁?” 张穆递了个眼神给那领头将士。 将士领会,将缰绳一拉,带领士兵们纵马向大营反方向飞驰而去。 荷衣痴痴地看着张穆在夜色中消失。 “送给你,荷衣。”张穆喃喃道。 ———————————————— “统领,为何张穆大人要执意留在军中,不随我们一同出来?”马上的一名士兵问。 领头将士看了一眼身前默然不语的荷衣,答道:“张穆大人方才说,尹子琦要向安庆绪搬救兵了,若是安庆绪叛军先到,破了睢阳,那我们即使请到援军,也于事无补了。” “所以张穆大人要留在军中,去拖住尹子琦?” “这个差事除了他,谁还能做呢?” 荷衣面如死灰。 ——————————————— 睢阳迎来了日出。 张穆牵着那匹本为他准备用来突围的马,缓缓走回了军营之中。一路上碰到的士兵都用略带些怪异的神情与他行着礼。 他微笑着,一一回礼。 走到中军帐外,他将马缰交给守卫,就直直走了进去。 尹子琦坐在帐中,似在等他一般,张穆作了一揖,笑着问道:“大人安好?” 尹子琦也笑了:“昨日敌袭来的突然,好不了哪,不过索性张参谋无事,倒还让人宽心些。” “多谢大人担心。” “不说闲话了,张参谋,”尹子琦用一只手支撑着头,注视着张穆说道:“之前我想向晋王求援,但昨日细想,军令在先,若是连这城里几千人都对付不了,就算仗最后打赢了,晋王也必然恼我,我准备自明日起,对睢阳展开围城战,参谋意下如何?” 张穆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则笑道:“将军英明,张某拙见,此为上策。” 第十七章 金博山(十) 几天的星夜兼程后,荷衣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临淮。 领头的将士按照张穆的嘱咐,将荷衣安置在城中一户老夫妻家里。便马不停蹄地去请求援军了。 荷衣终日在院中站着,不发呆时,就帮老妇人缝补衣裳,或是帮老伯搬些木柴,很少开口。 那封信她无处可送,也一直没有拆。 她每日过着清闲生活,都有些恍惚,仿佛几日前那个在军营中胆战心惊、处处小心的荷衣是梦中出现的一般。只有看到那封信时,她才能想起尹子琦的军营,想起睢阳,想起顾嫂,想起浣衣的溪水。 她不能再想了。再想这心就不知怎么疼才好了。 “娘子刚来时,也怪我老糊涂啦,还以为娘子是个哑巴。”下午时分,老妇人与她聊着天。 荷衣笑了笑。 “娘子是官家的人,我们这里可会委屈了娘子?” 荷衣解释道:“婆婆,荷衣也是个平民人家的女子,只不过是幸遇贵人相助……” 荷衣没有说下去,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 老妇人吓了一跳,忙为她拂去眼泪,“是老婆子多嘴了,娘子莫怪。” 荷衣擦净眼泪后摇头道:“婆婆愿意收留荷衣,荷衣就已经感激不尽了,谈何怪罪。” 在临淮老夫妇家中落泪的荷衣不知,此时的临淮官府内已然大乱。 —————————————— “大人,为何不发兵?”临淮节度使驻地内,几位副官正围着节度使贺兰进明询问。 “睢阳面前是压境大军,我临淮又有多少人马可以拿去和他们打仗呢?若是发兵了,临淮又自陷于险境之中,我又该如何交待?嗯?再者,睢阳已岌岌可危,派重兵去救,不但救不下来,还会白白亏损。” “可,大人”一位副官上前说,“眼下睢阳正是燃眉之急,大人若不发兵,睢阳怕是要撑不住了啊。” “容我再考虑一下。”贺兰进明托腮沉思。 几位副官互相传递了一个眼色。默默退了出来。大人迟迟不发兵,问便称再考虑,其意自明。 几位副官退至门外,阶前正候着睢阳的那队士兵。 “壮士莫怪,实是属下们几次三番的催促,大人却始终无法定夺,这,看来是出兵无望了。”一名副官深鞠一躬,致歉道。 领头将士长叹一口气,眼眶微红说道:“这几日喊也罢,骂也罢,该做的都做了,临淮、彭城、真源,全跑了一遍,只有宁陵的廉大人愿借三千军队,但如今回去,为时晚矣!安庆绪叛军援助一到,睢阳便完了。” “统领,那我们怎么办?”一名士兵问道。 “怎么办?带着廉大人的三千军队回睢阳!”那领头将士回身,向临淮的几名副官行礼道,“麻烦各位大人了,转告节度使大人,就说不用大人劳心了,睢阳之围他解不了!” 士兵纵马出临淮地界时,荷衣正坐在院子里,与老妇人一块剥着豆荚。 “娘子,今日日头正好,老婆子贪心,想多晒点,就辛苦娘子了。” 荷衣笑着说不辛苦,随后用手遮住耀眼的阳光,看了看天空。 今日天气的确好。 ——————————————— 张穆在尹子琦军中已苦等多日,援军却无任何音讯。 尹子琦在城的周围设起长长的栅栏,已将一城军民困了许久了。 怎么会这样。 张穆怎么也想不通,快马行军的话,临淮与睢阳的距离不致走这么多天,莫不是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 张穆的心跳得很快。 荷衣! 不,不可能,张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安庆绪军目前还在北部,尹子琦也并未急着将安庆绪请来,临淮彭城一带是可以保证安全的。 聪明如张穆,也没有料到原来耽搁如此久,竟是没有请到援军。 当张穆在中军帐中,听到进来报信的士兵兴奋地告诉尹子琦,那队睢阳的突围军仅带着三千士兵杀回睢阳城时,他头顶发晕,眼前也一黑,险些摔倒。他勉强支撑住,抬眼便看到尹子琦正盯着自己。 张穆双目旁的青筋尽起,狠狠地回瞪着尹子琦。 ———————————————— 唐至德元年十月,睢阳城陷。 张巡,许远等一众睢阳将帅被俘,押解至尹子琦军中。 张穆被软禁已久,此时由两名士兵看守着带入中军帐中。 张穆见到了骨瘦如柴,满目疮痍的张巡。 “大人辛苦了,”张穆声音中中止不住的颤抖,“张穆辜负了大人。” “何出此言。”张巡叹道,“睢阳尽力了。” 尹子琦坐在中军帐正上方,端详着阶下众人。他心中仍有些许可惜,若是这些人能为晋王所用,自己落个伯乐美名,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但…… 他一个一个看过去。不禁苦笑。 都是硬骨头,面对十几万的大军,能在一座孤城中坚持十个月。这让他尹子琦怎么劝降才好呢。 他的目光落在张穆的身上,这平素清朗俊逸的参谋官此刻在阶下,衣衫褴褛,消瘦不堪,只有一双眼睛仍是目光如炬。 罢了,罢了。 尹子琦一挥手,下令: “就在营前行刑吧。” 几名士兵上前,抓住绳索,准备将张穆等人押解出去。走至帐门处时,却撞上帐外一行人。 那一行人中为首的传令官抱拳走至中军帐前,口中说道:“恭喜将军!” 尹子琦心中正慨然,闻声只厌厌地开口问:“喜从何来?” “晋王使者到了。” “哦?”尹子琦起身。 “晋王军队几日后到,先派使者前来贺将军攻下睢阳。” “有何可贺,”尹子琦苦笑道,“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真是无颜再见晋王。” “将军莫要这么说,”传令官说着一挥手,跟在身后的士兵们捧着一顶冠走了进来,与被押解出营的张穆擦身而过。 “此冠是晋王战前许诺予将军的,它以冠中央的金博山最为珍贵,这金博山以金银制成,表面雕镂附蝉,以红玉宝珠嵌入为蝉之双目……” 张穆走至空旷的中军帐外,耳边再无任何声响。 他睁眼望着湛湛青天。 —————————————— 睢阳城陷,张巡等三十六人全部遇害的消息迟了好几日才传到临淮。 荷衣正在院中坐着。 老妇人今日到街上与老伯一块卖些手工编的小物件,家中无人。 突然邻居的门“哐哐”地响起来。 “来了!何事如此慌张?” “还未听闻吗?睢阳城陷了!” “啊?当真?” “几日前就陷了!据说守城的张巡大人,许远大人无一幸免,全都被杀了!” “啧,这……” 荷衣方才坐的院子中,只余一个翻倒的板凳。 荷衣疯了般地冲上了临淮的街道,路人避之不及。 她的心中在放声哭嚎,但脸上却无一滴眼泪。她睁着刺痛的双目,寻找着那对老夫妻。 寻了几条街,也没有寻到。 许是到城南卖东西了。 荷衣走累了,她的步伐变得拖沓,终于停住了。 找到了又能怎样呢?扑进婆婆的怀里哭一场?听老伯和婆婆语重心长的劝自己?在临淮街头大骂这乱世? 这世上无人再会捧着自己的脸轻唤“莫慌,荷衣”了。 她突然记起什么。 荷衣开始扭头往回跑。磨得疼痛不堪的脚竟变得一点感觉都没有,千斤般的双腿此时轻似鸿毛。她一口气跑回了老妇人家,院中翻在地上的板凳绊倒了她,她一身尘土,飞快爬起来,冲进了卧房,摸索出了那封信,哆嗦着撕了信封。 她拿着信纸,站在卧房中,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脚下。 “以后浣衣时,切记别再将那湿衣裳贴着自己了。” ——————————————— 尹子琦与安庆绪会师后,便连日拔寨,准备南下。 顾嫂在自己营中收拾着衣服,收拾到荷衣的被褥时,她叹了口气。荷衣自那日夜袭后便不知所踪,她看着尹子琦处决了张穆,心中愈发地不忍,荷衣那时在何处,又在做什么呢? 她不再多想,继续叠着被褥,却突然惊叫了一声。 荷衣被褥中露出一缕头发。 顾嫂抚了抚胸口,她当是什么呢。割自己的头发放在这里做甚? 顾嫂拿出一块白布将头发包好,走到后营靠近溪水的岸边,将头发放在那便离开了。她还要赶着收拾营帐。 岸边的风将白布吹得铺展开来,过了一会儿,头发便吹尽了,再到后来,连白布也不见踪影。 第十八章 金博山(十一) 魏子青虽然料想到金博山的制作过程会很复杂,但是看到视频中令人眼花缭乱的工具和复杂的工序,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暗暗惊呼。 她注意到在雕镂蝉的时候,肖懿也入镜了,她拿着一个小毛刷在一旁等着,徐昱林的母亲雕磨一点,她便刷几下。渐渐的视频中的博山外层雕出了一只成形的蝉,两部分蝉翼几乎覆盖博山的表面。中间是蝉身部分,在顶端留有两个放置双目的圆圈状凹口。 “我觉得博山附蝉这个想法是挺好的,”徐昱林举着手机开口,他的头稍稍偏向一边,好让站在身后的魏子青也看清楚,“我外婆说,博山代表富贵荣华,但蝉却是高洁的象征。蝉加在上方,博山在下方,是好寓意。” “那,”魏子青抓住徐昱林的手腕,作势要将手机丢出去,“如果把这蝉与博山一股脑全扔了呢?” “那就只能是那个,”徐昱林眨眨眼睛,“痴情种。” 魏子青渐渐停止了胡闹。 “阿姨的手真巧啊。”魏子青将下巴轻轻搁在徐昱林的头顶上,喃喃的说。 她抓着徐昱林的手腕不松手。 徐昱林也不敢动。 —————————————— “林林,阿姨为什么总带着手套啊?”十岁的魏子青顶着个蓬松的童花头,抓住徐昱林的手腕问道。 “你看你的头发!”徐昱林一张小脸皱在一起。他伸手帮魏子青理了理,也不管魏子青还抓着他的手腕。 “嘿嘿。”魏子青咧开嘴笑了笑。 “笑什么?”徐昱林不解地问。 “没什么,这样就好玩。”魏子青指了指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有什么好玩……啊,你,以后不要叫我林林啊!” “为什么?” “这是那种女孩子的名字!” “没有啊!你快告诉我,阿姨为什么老带着手套?” 徐昱林安静下来。 魏子青看着他,两个孩子就这样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我妈,要作修复文物之类的工作,怕伤着手,不,是已经伤着手了,就……” 魏子青轻轻松开了抓着徐昱林手腕的手。 “你以后,可别干这个,知道吗?”徐昱林仍皱着小脸说道,看也不看魏子青。 “不啊,以后我们俩一块,你什么工作,我也什么工作。” —————————————— “你什么工作,我也什么工作。”魏子青笑着说,“我小时候是这么跟你说的吧。” 徐昱林也笑了,“唉,女人啊,小嘴叭叭的没一句真话。” 两人重又陷入了沉默,他们同时想起了一个人。 魏子青想了一下,开口道: “聂荣是来问我愿不愿意一块给他小侄女过生日。我在想,那个小孩子以前不是很黏我吗,给她过个生日也可以,但,”她不继续说下去了。 “你要是不方便去,就不去。” 徐昱林轻声说。 他看着魏子青,相信魏子青也会有同样的感受。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什么事都互相分享,就像亲人一样。由于家里的缘故,徐昱林早熟得很,学生时代的他并不像其他男孩子那样没事就去逗女生。而是默默陪在魏子青身边。玩笑照开,但他心里像明镜一般。 直到聂荣出现。 徐昱林自己都觉得聂荣和自己很像。他有时好笑地想,如果自己的脸皮再厚几层,胆子再大几分,或许真的能和聂荣身份互换而不被发现。 不止魏子青,甚至魏子青的家里人都很喜欢聂荣,比如齐远思那小子,也比如他自己。他那时是把自己放的很端正的,就是魏子青的家人一般的好朋友。 但徐昱林亲眼看着聂荣逐渐将魏子青的性格都改变了,从活泼变得沉稳。他也有点慌了。聂荣对魏子青的影响就这么大吗? 毕业后,魏子青为了躲聂荣,跑去图书馆做了管理员。而徐昱林自己则沿着所学专业,留在了实验室。 小时候那句“你什么工作,我就什么工作”似乎已经成了遥远的梦中呓语。 所以刚刚魏子青笑着说出这句话时,他惊讶了一下,她竟然还记得。 “不想去就不去……”魏子青喃喃地重复着徐昱林的建议,“你希望我去吗?” “我?” “对啊,说说你的想法。” “你爱去不去。” 魏子青轻轻用拳头顶了一下徐昱林的脑袋。 “唉,别打人啊,”徐昱林笑着揉揉头,“你不是簪娘嘛,可以,给他侄女做个小簪子,小头饰什么的,小女孩应该都挺喜欢这个吧。” “把礼物送了,然后我人就不去了?”魏子青又拎起徐昱林的两小撮头发,轻轻摇晃。 “等,等,先别折腾我。”徐昱林赶紧笑着逃开,他从沙发上起身,抓住魏子青顽皮的双手。 “你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吗?倒是你,给孩子做生日礼物,现在就要用心想想啦。” “小女孩喜欢的……有什么是小女孩喜欢的?” “你自己就是女生,倒来问我了!” —————————————— 晚霞为徐昱林铺了条玫红色的道路。 从魏子青家里出来,他还想着那个“小女孩喜欢什么?”的问题。 别的小女孩徐昱林可能不清楚,魏子青他却有印象。 幼时的一年夏天,他和外婆去一个小县城的博物馆参观,魏子青生病在家,没能同行。 回来之后,徐昱林坐在床边跟魏子青说:“博物馆里的姐姐们都穿着汉服戴着簪子,可漂亮了!” 魏子青捂着厚被子,红彤彤的脸上满是羡慕,“有照片吗?我想看照片!” 她大大的眼睛紧盯着照片里的博物馆工作人员。 “那是什么?”魏子青热烘烘的小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轻轻指了指照片上一位年轻的姐姐。 她的头上别着一个长条状的翠绿头饰。 “是贴上去的吗?”魏子青眯了眯眼睛。 “不知道,其他的姐姐都插着圆头形的簪子,这个还真没见过。” “能取下来看看就好了。” “没事,等你病好了,再让外婆带我们去一次。” 当徐昱林缠着肖懿再带他和魏子青两个到达小县城的时候,博物馆的活动已经结束了。 “你们两个缠着我又来一次,到底想看什么?”肖懿无奈地问两个小孩。 魏子青遗憾地拿小指头轻轻抚摸着博物馆指示牌外的一层玻璃。 “早知道就先给外婆看看了,”徐昱林吐吐舌头,“就是这个。”他把照片递给肖懿,“就这个姐姐头上别的。” “这不是别着的,”肖懿笑出了声,“这个也是簪钗步摇类的头饰,是插入发中的。” “插入发中的一般都是圆头簪子,这个簪子怎么是长方形的?”魏子青回头问道。 “因为古时翡翠翘是用翠鸟的尾羽做成的,翠鸟尾羽修长,不好折短,整根羽毛装上去的话,就只能是长条状的了。至于这照片上的翡翠翘,只是保留了条状的外形,装饰上是用翡翠饰件儿代替了羽毛。” “那,那还是代替着好吧,”魏子青小声说,“如果用小鸟的尾巴毛做头饰,那,能带吗?” 第十九章 翡翠翘(一) “当然能,废话甚多,拿过来吧。”吕江夏一把将那支翡翠翘从齐伦手中抓了过来。 “可长姐,那翠鸟刚死,就将它的尾羽拔掉去做这翡翠翘,是否有些……”一旁的吕茷枝略带些不忍地看着姐姐手中的翡翠翘。 “留着那鸟也没什么用处,做簪子好歹漂亮实用,簪子总比鸟活的长。” “那倒也是。唉,你别在那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啊,”吕茷枝用脚轻轻踢了踢杵在一旁,像根木头桩子一样的齐伦。 齐伦痛苦地微眯着眼睛。 他曾看到那只翠鸟濒死时,一动不动的躺倒在地的模样。 也看到了吕江夏漠然地请首饰店的工匠先生将翠鸟的羽毛拿去做首饰的情景。 他甚至还记得首饰店的工匠都不忍卒视,别着头不看那还带着些血丝的翠鸟尾羽的样子。 而眼前坐在大藤椅上,一身珠光宝气的吕江夏,只是把玩着手中的翡翠翘,有一茬没一茬的和妹妹搭着话,大概在她的手里,翡翠翘就是翡翠翘,永远不会有翠鸟的温度。 “你这是什么脸?”吕江夏冷不丁抬头,看到了齐伦复杂的眼神。她把手一拍,抬嗓呵斥道。 “夫人莫气,我只是……” “怎么,可怜那只小鸟?”吕茷枝在一旁歪着嘴轻轻笑着,她喜欢逗这个木头桩子似的男人玩。 虽然行为有点迟钝笨拙,但他的脸蛋长得可真好看。吕茷枝揉搓着两个指头,在心里暗暗地想。 齐伦是吕江夏店中的人,一个被吕江夏的丈夫从小养大的孤儿。由于算得一手好算盘,所以他除了在后房当个店铺的小管事外,还在前台管账本。 齐伦虽为男子,却长得眉目清秀,皮肤白皙,再加上平时一见到稍微能说会道一些的人就脸红,倒像个大姑娘。每逢店里来客人,都爱逗着他玩。 老实说,吕茷枝心中暗想,若齐伦的出身再好一些,倒是可以求姐姐将他给了自己,招成个入赘夫婿。 但这小子却也对自己太生疏了。知道他害羞,遇人不肯说话,还脸红,但感觉遇到自己,这齐伦不同于往日的害羞,而是带着些害怕的样子。做甚么,自己又不会吃了他! “哎!你!”吕茷枝又拿脚踢了踢齐伦的衣服下摆,“我难得来店里,怎么连杯茶都要我吩咐着才能给端来?” “吕二小姐挺常来店里的啊……”齐伦小声咕哝。 “你怎么?还嫌我来得勤?敢情我姐姐店里是我不能来得地方吗?”吕茷枝恼羞成怒,大骂道。 齐伦几乎是从房间里被连打带骂,狼狈地给轰出来了。 他打小跟着掌柜生活,周围都是男性,大家看他长得清瘦,脸蛋跟个女娃娃一样可人,于是都照顾着,掌柜更是不让他干重活,派他去前台跟着账房先生算账。很快,他就能比账房先生算得还快了。 但他虽然在算账方面聪明,却在言语说话上不甚擅长。就在刚才,他又被吕二小姐给骂了,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错在了哪。 齐伦摸着头,苦恼地走在石子路上。 但是,他安静下来,一闭上眼睛,就全是那只翠鸟: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翠鸟,被拔除尾羽扔在一旁的翠鸟,被自己挖了个土坑,轻轻埋掉了的翠鸟…… 吕江夏冷漠的脸一晃就出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掌柜太太吕江夏是在齐伦十八岁时嫁过来的,于今不过两年而已。但吕江夏从一来时就冷着一张脸,夜里在走廊碰到时,倒是把齐伦吓过一跳。 而且,更令他想不明白的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吕江夏这么实际的女人。无论何时何事,只要能牵涉到财务首饰金银珠宝之类,吕江夏总会用一张看着倒没有那么贪婪的脸,芊芊细手一揽,便照单全收。 两年后的今天,他甚至觉得,来到掌柜这生活后,吕江夏都圆润了些。 于是前些天,在掌柜嘱托要好好和女主人相处后出门办事,他就赤红着脸,走到吕江夏身旁,学着平常邵明对吕江夏说话的口气,娇俏地对吕江夏说:“夫人气色真好,仪表也很富态,到明天齐伦就让衣铺掌柜给夫人把改大一号的衣裳送……” 吕江夏撇着嘴,不说话,但是用手边的小梳子将齐伦砸了出去。 后来邵明在一旁笑得停不下来,问道:“你从哪学来的,哈哈哈哈,怎么想到去跟夫人说这些?” 齐伦摸着刚刚被吕江夏砸疼了的脑袋,委屈地说我:“我学的你啊。掌柜让我和” 邵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勉强止住了笑,问道:“齐伦,你是装的,还是真就如此愚笨吗,冲一位夫人说她仪表富态?” 齐伦疑问道:“可,美人不都是丰满的吗?” 邵明笑着叹气:“那你也不能直说夫人仪表富态啊,既然都说到了仪态,那怎么也得夸夫人仪态雍容华美,自然得配更大气的服饰了。” 齐伦羡慕地看着邵明,半晌才嘟囔了一句:“马屁精。” 邵明又好气又好笑,推着他的肩膀说:“你自己不会说话,挨了打,竟然又骂教你的先生?” 齐伦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很喜欢邵明。 邵明是吕江夏的侍女,从吕江夏来这里时便跟着一起过来了。她无论何时都像只百灵鸟似的活泼,总是不停地笑,为人一点都不刻薄。 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吕江夏凤冠霞帔嫁入掌柜家的时候。那时邵明是一旁同样身着红色的陪嫁侍女。不同于其他侍女丫头的生怯,邵明睁着一双大大杏仁眼四处顾盼,逢人便爽朗地笑笑。 齐伦偷眼看她时,正好与她目光相撞,齐伦又是慌神又是脸红,脑中还考虑着该怎么解释。邵明却全然没有不便,只是弯弯嘴,朝他微微颔首行礼。 齐伦慌慌张张,也不忘有模有样地学着颔首。 之后他再遇到邵明,邵明也只是大方地和他打招呼。齐伦脸红归脸红,但在心里对这个从不捉弄他的漂亮女孩有了好感。 而且他最羡慕邵明的是,看似完全不好相处的吕江夏,竟然对邵明相当不错,邵明的要求也基本上是有求必应。 反观天天挨打的自己…… 他偷偷地问过邵明,怎么能做到这种事。 邵明正经地说:“夫人好相处啊。” 齐伦惊恐地看着邵明。 他对邵明又多了几丝钦佩。 第二十章 翡翠翘(二) 想到邵明,不知道她会对吕江夏将这只翠鸟尾羽改成翡翠翘的事作何感受。 邵明是两天前回家办事去了,几乎和掌柜一前一后走的。而对于齐伦来说,邵明和掌柜一走,这店中却只剩下个冷着脸不好说话的吕江夏,还有那日日都往店里跑的吕茷枝了。 齐伦畏着吕茷枝,不是因为她性格强势,总是拿自己打趣撒气,而是怕吕茷枝那赤裸裸的眼神,盯着自己看时,总让自己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搁了。 齐伦走至埋葬翠鸟的小土坡旁,那土坡是他为翠鸟特意堆起来的,生前没有好归宿,死后好歹体面些。 虽然尾巴都被人拔掉了。 齐伦颇为奇怪的是,这翠鸟并非掌柜新买来养在家中的,而是从吕江夏嫁入掌柜家就跟着一块来的,就如同邵明一般。他每日和邵明给这鸟喂食添水,打扫鸟笼,渐渐得也生出了些情感,却不见当初把它带进家门的吕江夏对这只笼中鸟有多亲近。 如今倒好,不但是不亲近了,连死前都还要把这翠鸟的尾羽给拔了。齐伦痛苦地想,既然如此讨厌,那当初为何又要将这翠鸟带来带去呢,干脆放了它,让它自由,也免受这种苦楚。 但邵明之前一直提醒他,喂鸟照顾鸟可以,切记无事便不要去问夫人这鸟的来历。齐伦心中奇怪,但也不多想。 毕竟齐伦对翠鸟的来历并不感兴趣,他只是心疼这鸟。以往他喂它时,它总是颇有灵性地上窜下跳来欢迎他。下午无事时,它便在笼中转着小脑袋啼啭两声,逗得他与邵明怪开心的。 他看着那土坡独自出神。 “哟,这不长姐店里的傻伙计吗?”吕茷枝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齐伦吓得连连后退,头也不敢抬一下。 “躲我那么远做什么?”吕茷枝不满地大声问。 “吕二小姐也不常来店里,怕偶然一次来了,小的冲撞了小姐。”齐伦心中暗自欢喜,这回话说得应该齐整了,还是接着她方才在房内的话说的。 哪知吕茷枝瞪大了眼睛,厉声问道:“你讽刺我?” 齐伦呆愣愣地抬头。 吕茷枝看着齐伦的呆样子,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责骂,只能皱眉道:“起开起开,碍事!” 齐伦瑟缩着被吕茷枝搡到一边,在路旁一直站到吕茷枝离开,方才舒了一口气。 “邵明和掌柜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齐伦心中烦闷。 夜里睡下时,齐伦还在心疼那只翠鸟,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每日去照看它,却想不到找个时间偷把它放了,那样即使吃一顿打骂,好歹还能救它。 “唉,或许我是真的愚笨吧。”他这样想着,渐渐阖了眼。 夜很安静。 睡着睡着,齐伦却隐约听到细碎的争执声和呼救声,自店后的卧房中传来。接着是店里刘管事的疾呼声:“抓贼啊!有贼跑去卧房了!” 齐伦一个激灵,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焦急地穿着鞋,奈何手抖又穿不上,于是他放弃了,光着脚便冲了出去。 争执与呼救声是从内厢房传出的,他一路飞奔过去,跑得两个脚底板生生的疼。 吕江夏的房门半开,屋里动静不停。齐伦在门口只犹豫了一瞬,便“哐”的撞门而入。 “夫人!”齐伦咋咋呼呼地冲了进去,希望以此让贼稍稍忌惮一些。 虽然屋中的物品倾倒的一塌糊涂,但奇怪得是,屋子里除了半躺在床上裹在被子里的吕江夏之外,并没有齐伦想象中的身着黑衣,蒙着面纱的贼。 “夫人,你还……” “出去!”吕江夏没好气地骂道。 “可那贼……” “没有贼,出去。”吕江夏的语气渐渐平静。 齐伦喏喏地应着,退了出来。 屋里明显有过争斗的痕迹,而且呼救声也是从这个方向发出的,为什么夫人不说清楚,非要让自己出去呢? 半夜受了这样一次惊吓,齐伦的头昏昏沉沉,他疲惫地光脚走回自己的房间,倒在被褥中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了,齐伦还在熟睡,要不是老账房先生来敲门,他可能会一直呼呼大睡到下午。 “‘齐伦,快起来吧,夫人在店中坐着查账呢。” “好。”齐伦无精打采地应了声。他懒懒地起床,正磨磨蹭蹭地穿鞋时,一声轻笑自半掩着的门外传来。 齐伦惊讶地看着门外的邵明。 “你回来啦!”齐伦雀跃地起身,准备走过去,却发现自己只穿着里衣,脚上也只穿了一只鞋。 “哈哈哈哈。”邵明笑出了声。 齐伦一半难为情一半欣喜。虽然自己仍旧是一副蠢样子,但邵明能够回来真是太好了,即便只过了几天,他却觉得很久没听到邵明的笑声了。 但齐伦心中初见邵明的喜悦很快被脑中的另一件事盖了过去。 齐伦将另一只鞋也穿好后,只穿着里衣慌张地跑到邵明旁边说:“邵明,那只翠鸟死了。” 邵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但她很快整理了表情,仰起脸微微笑着说:“那也没办法,像这种供人养着玩儿的鸟啊雀啊,能活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夫人……”齐伦欲言又止。 “夫人怎么了?” “夫人拔掉了它的尾羽,将它做成了翡翠翘。” 邵明惊讶地睁大眼睛:“当真?” “你这两日不在店中,如今夫人日日拿着那翡翠翘玩。” 邵明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但齐伦看出来邵明的心情并没有他想象中的伤心难过,反而有些笑意。 “邵明你——” “我们先去店里吧,夫人正查账呢。对了,我从家里来,带了些糖糕,待会儿给你尝尝?”邵明打断了齐伦的话头。 “好。”齐伦心中疑惑,但看邵明兴高采烈的样子,又觉得大概邵明刚回来心情不差,自己许是又说了煞风景的话了。 他跟在邵明后面走了两步,开口说:“邵明你今次回家,与往日不同。” “哦?”邵明颇有兴致的回头,“怎么个不同。” 齐伦不好意思地讲:“你比之前在店里,嗯,更雍容了。” 邵明走在前面,气得直笑。 第二十一章 翡翠翘(三) 吕江夏娘家以做当铺生意起家,她和妹妹吕茷枝打小就会看账本。 安禄山起兵以后,吕氏夫妇本以为可以发一笔战争财,却没想到叛军来势汹汹,战火席卷了整个北地中原。虽然他们所住的小镇还未被波及,但人人自危,纷纷逃去了更南方的州县。小镇人口骤减,当铺的生意在很短时间内垮掉,家里的窘境迫使他们早早地将吕江夏嫁了出去。 吕江夏如今所在的,也就是齐伦从小长大的店铺,做的是大米生意,虽然镇上人少了很多,但是对于齐伦和掌柜来说并没有多大影响。 掌柜是个精细但不刻薄的热情的生意人,两年前经由媒人介绍与吕氏当铺的小姐吕江夏成了亲。虽然吕江夏家中不景气,但他却没有看低过吕江夏,甚至任着她在家中铺张浪费,大买特买。在他人的眼中,这米店的掌柜是把吕江夏宠上天了。 掌柜将齐伦看作亲儿子。带着齐伦长大时,并不像别处对待小伙计一样故意给他负担,诸如端水劈柴之类的粗活,从来沾也不让他沾。但吕江夏嫁过来以后,冷着一张脸叫齐伦把这些活都干了个遍。齐伦又害羞,尤其不擅长和女子打交道,干活太累也不敢抱怨,只能硬着头皮坚持,挺到每天的傍晚时分,便满脸的委屈,跑来和掌柜诉苦。 掌柜和吕江夏谈了一两次后,吕江夏便不再吩咐齐伦干粗活了,似是不把他看成一个打下手的伙计。但与此同时,吕江夏面对齐伦时的表情也愈发冰冷,齐伦心里害怕,嘴上却学不聪明,总是在吕江夏面前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又惹得吕江夏不痛快,愈发的不愿理齐伦。就这样,两人之间的关系越发剑拔弩张。 掌柜看在眼里,但委屈了哪一方他都不忍心。最后他还是为吕江夏做了让步,唤来齐伦嘱咐他道:“夫人不喜旁人扰她,也颇冷傲,你便顺着些夫人,捡些好听的夸夸她。哎,你不与邵明丫头相好吗,那丫头甚伶俐,多学着些,说不准夫人便会喜欢你一些。” 对齐伦交待完之后,掌柜便南下与商贾同行们商议米价和进货的事宜去了。今日终于回到了家中,不知那齐伦与吕江夏相处的如何。 掌柜跨入店门时,便看到吕江夏拿着账本,正坐在店内柜前一页一页的细看。 “辛苦了。”吕江夏看见夫君归来,只是起身淡淡一行礼。 “你也辛苦了,看账有些累吧。怎的今天你来查账呢?这账本平素不是齐伦和账房老先生管着吗?” “老先生出去有事,去临走前去招呼了齐伦,但他还没起床。” 掌柜哭笑不得的安抚了吕江夏一会儿,便唤来店内伙计说:“去看看齐伦还在不在睡,在睡的话便喊起来吧,都什么时辰了。” “不必了,方才邵明从家回来,也刚到店,我让她去叫了。” “也是怪事,”掌柜思忖,“齐伦一向早起早睡,怎么这几天我不在却偷懒了?” 吕江夏继续看着账本。 她似乎并没有想将昨晚的闹剧透露给掌柜的意思。 —————————————— “遭贼了?”邵明惊得大叫,把齐伦吓得一抖。 “怎,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出乎我意料。” “那你反应也太大了。”齐伦皱皱眉,从他告诉邵明翠鸟的事开始,邵明就一直给他一种怪怪的感觉。 “对了,你们是在哪看见的贼?” “怪在这,邵明,我真的不对你说假话,昨晚我听到有刘管事喊捉贼,又有争执声从夫人的房中传出,我连鞋都没穿,便冲进去想要帮夫人……” 齐伦注意到邵明紧张地捏着拳头。 “屋里明显是进过人的,那矮凳都倒了,横在地上。但夫人可怪,非说没有贼,把我赶出来了。”齐伦气闷地诉着苦。 “你没说什么让夫人恼火的话吧?” “没有啊!”齐伦大呼冤枉,“我那时认定贼在房中,说不定还在威胁夫人,便急着进去想帮忙来着,刚喊了一声‘夫人’,便被夫人喝着赶走了。” 邵明紧捏地拳头放松了下来。 “许是夫人自己为了什么事恼火,打翻了那矮凳,又恰巧被你听到了些,误会之后碍着面子不好说,所以才喝了你。”邵明安慰道。 “但刘管事也说他看到贼了……” “好了,我们走快些,夫人一个人在看账本,你也不嫌臊得慌!” 齐伦愣愣地,这才想起自己还有看账的工作。 他们俩赶到店中时,看见吕江夏与掌柜正在一块查账。 “掌柜,您回来啦!”齐伦看见掌柜,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赶着到了他身边。 吕江夏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齐伦吓得缩了缩脖子,一句话最后几个字的声音也变小了些。 “齐伦,怎么我不在,你却睡起懒觉来了?” “非也!掌柜!昨天晚上我——” 齐伦看见对面的邵明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便住了嘴。 邵明拿眼睛瞟瞟吕江夏。齐伦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吕江夏一张脸冷若冰霜,正乜斜着眼瞪着他。 齐伦恍惚之间以为自己看见了罗刹。 “昨天晚上你如何?”掌柜好奇地问。 齐伦站得笔挺,结巴道:“昨晚吃太多,撑着了,到很晚才睡着。” 掌柜笑了笑,问道:“说真话。” 齐伦脸愈发涨得通红:“我,是吃撑了。” 掌柜拿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从小到大,每次你一讲谎话,便站得像棵松树似的。说吧,昨晚到底怎么了?” “昨晚,”吕江夏突然开口,“邵明家里给我来信,说她明早便回来,正巧齐伦来房中送簪子,便和他说了,估摸着是听说之后,晚上高兴的睡不着了吧。” 齐伦睁大眼睛,通红的脸上全是惊讶。他抬头望了望邵明。 邵明的脸也稍稍红了些。 怎么?夫人怎么骗起人来还能这样冷静! 他急着解释,却不知从何开口,指望平时伶俐的邵明,却发现她也羞红了脸,一看便惹得自己愈发不好意思。他只能可怜兮兮地望着掌柜。 掌柜看看这两张红脸儿,笑出了声。 “齐伦啊,知道你平常性子腼腆,可这种事,有什么可偷偷摸摸的?不能让人家姑娘替你担着啊。” 齐伦张口结舌。 第二十二章 翡翠翘(四) 从前店走入后房的路上,齐伦红着脸跟上了邵明。 “那,那个,邵明,我——” “好了,别不好意思了,”邵明转头笑着说,她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尽,“这回就当是咱们两个帮夫人一个忙吧。” “帮忙?”齐伦疑问道。 “夫人都如那般反应了,自然是有她的难处,你也别老在掌柜的面前提那晚上的事情了,就当,”邵明微微低头,“就当夫人说的是真的吧,也怪委屈你的。” 齐伦的耳朵热乎乎地,他傻傻的回了句“不委屈”,又赶快闭嘴了。 “毕竟你人长的俊,为人又实诚,连吕二小姐都颇喜欢你呢。”邵明继续低着头边走边说,齐伦看不见她的表情。 “可莫提吕二小姐,前两日你与掌柜不在,她便天天来这店中,那如何说来着,作威作福。我倒不关心她,只要她别动辄踢我骂我就行。” “这话被二小姐听到了,可又是好一顿骂呢!” “无妨,”齐伦小声说,“我只说与你听了,你,你是向着我的,自然不会叫她知道。” 邵明“噗嗤”一下笑开了。她一直低垂的脸也抬了起来,一双杏仁眼笑得眯了起来。 “怎么,我是夫人的侍女,自小在吕家长大的,到你这却不向着自家小姐反而向着你?” “但你,”齐伦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便只是红着脸说,“你待我好,也是从你来这就一直如此的。” 邵明只是笑着叹气:“我不待你好又能如何呢,一天到晚的可怜样。”她作势要揪齐伦的发带,齐伦忙往前两步逃开了。 屋顶上似乎趴了只猫,只一眨眼的功夫,便没了踪影,大概是窜下了房。 一下午米铺的伙计管事账房都在忙碌。掌柜南下进了几笔生意,店里的人都在帮着算账布置,进进出出地联系老主顾,一时间热闹非凡。 齐伦面前堆着小山似的账本。虽说上午吕江夏检查了些,但他觉得还是自己再看一遍更为稳妥。掌柜的回来了后也带来了许多需要核对的账目,齐伦有些力不从心了。 吕江夏坐在一张大藤椅上,手中仍捏着那只翡翠翘。齐伦偷眼瞄他,心中云云,这费了翠鸟羽毛的簪子,造出来本就作孽。然到了吕江夏那里,却连簪子应有的功用都发挥不了,日日被拿在手中把玩。这到底是为何呢? 米铺门前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响起了熟悉的女声: “姐夫,长姐!” 齐伦恨不能藏入账本之中。 那吕家二小姐吕茷枝又来了。 “今日为何如此繁忙?”她口中问着掌柜,却踱步至自己身旁,随便捡了张凳子坐了下来。 齐伦立马将账本往身边挪了挪,身下的板凳也往里移了一些。 “怎么,我做这凳子靠这桌子还能脏了你不成。”吕茷枝生气地问。 “不不,我怕吕二小姐想要坐得舒适些,一舒展一伸手,若是不小心碰了账本,弄伤了二小姐的,玉体,齐伦就犯大错了。”齐伦在心中斟酌字句,这回应该没错了,还特意强调了“玉体”,她应该会高兴些吧。 哪知吕茷枝冷冷一笑,起身拂拂裙子,扭头对掌柜说:“姐夫,你听他说的话。” 掌柜苦笑着看看齐伦呆愣愣的脸,对着吕茷枝赔了个不是。 齐伦心中苦恼,怎么又说错了? 他委屈地低头,继续着账目的计算。 吕茷枝斜眼看着齐伦,心里气道:这木头! 她走至姐姐吕江夏的身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杯茶,一饮而尽道:“长姐,听说申纵秋回来了。” 吕江夏捏着翡翠翘的手一抖。半晌,她微微开口:“我知道。” 吕茷枝讶然:“长姐竟已知道了?那你为何——” “茷枝,”吕江夏打断了她的话说,“你也算心思细密,如今还不明白?我与他已无任何瓜葛,他再回到哪里、去往何处又与我何干呢?” 吕茷枝住嘴了,眼前的长姐是真的动气了。 端着茶来到前店的邵明恰巧听到了两姐妹的对话。她听得入神,却没注意将要溢出的茶碗摇摇晃晃,翻出来些茶在她手上,把她烫的一个激灵,手一放松,茶碗便打翻在地。 吕江夏没做声,继续把玩着手中的翡翠翘。 “哎哟,这,邵明你怎么来了这,也变得毛手毛脚了?”吕茷枝抚着胸口,责备道。 “实在是对不住小姐,邵明一个没留意就……”邵明赶忙蹲下收拾茶碗的碎片。 “我来收拾就好!你快去处理一下手吧。”不知何时,齐伦赶到了邵明身旁,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捡地上的碎茶碗。邵明赶忙按住了他。 “你还有帐目呢,”邵明劝着他,“快去算吧,若是你再冒冒失失的划了手,便是得不偿失了。” 齐伦站起身,但仍在邵明身旁不愿走开。 “你在这里站着有何用处?快些去罢。”邵明推了推齐伦的腿,齐伦这才慢慢走了回去。 两人的亲昵被吕茷枝尽收眼底,她冷笑着对正蹲在地上捡拾茶碗碎片的邵明说:“看来你变得毛手毛脚也不是没有理由啊,原来是日日和那个木头腻在一起,嗯?” 邵明捡着茶碗碎片,默然不语。 “不然我——”吕茷枝还要再说,吕江夏拦住了她。 “茷枝,你来了这许久,还没跟我说说家中的近况呢。” 吕茷枝自知不妥,咕哝片刻,才说:“家里还不是老样子,若非长姐时时接济,爹娘怕是要将那当铺也当了。” 吕江夏嘴唇弯了弯。 吕茷枝继续说道:“长姐,爹娘盘算着,也为我找户人家嫁出去,但我觉得,要嫁之人若不似姐夫家产这般殷实,或是,”她瞥了一眼正埋头算账的齐伦,“或是旁的,我是如何也不肯嫁的。” 吕江夏仍不言语。 吕茷枝急了,她将手轻轻搭上吕江夏的手背,说:“长姐,你替我与爹娘说一说,叫他们二老别老想着将唯一一个女儿嫁了,我,我的心思长姐你也明白,若是我也成了当初你与那申——” 吕江夏将手向身旁的茶几上重重一拍。 店中肃静。 人人都偷看着默然不语,冷淡着一张脸的掌柜夫人吕江夏。 吕茷枝放在吕江夏手背上的那只手微微发抖。 “实在对不起,长姐,我……之后不再提了。” 齐伦在不远处的桌上,也瞧着吕江夏。 夫人总是冷着一张脸,这他早已习惯,按理说夫人的性格应该也是淡漠超然的。但他与夫人相处两年下来,不但发现夫人极其爱财外,也总觉得夫人内心不似面上如此冷漠,情感波动总是毫无规律并且充满着爆发力。有时会突然发一通吓人的脾气,比如今天。并且对象是自己的亲妹妹。 齐伦又怜惜地看了眼伏在地上收拾的邵明。奇怪的是,夫人对谁都冷漠,唯独对邵明还算照顾,也从未见她责骂过邵明。 齐伦在心底又生出几分对邵明的敬佩。 忙碌了一下午的米铺在晚上显得十分宁静。 齐伦早早地换了衣服,钻进被褥中。忙了一天,他也累了,再加上明天可再不能晚起,到时又要被数落了。 想起今早吕江夏说他因为想着邵明而高兴的睡不着,齐伦又是一阵脸红。 虽然自己确实很想邵明。 他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的翻来覆去。 房顶的猫已无踪迹。 而房上的瓦片却滑落了一块,“啪啦”一声摔在齐伦门前,在清静的夜里尤为刺耳。 第二十三章 翡翠翘(五) 齐伦被轻轻敲打桌子的声音所惊醒。 这两日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一个觉都睡不安稳? 他从被褥中探出头。 月光自窗外照入房中,将室内的黑暗驱散不少。 一名男子正坐在床边的桌子上,将手指弯曲,用骨节轻轻敲击着桌子。 齐伦朦朦胧胧,在被褥里看了一会儿,方才惊恐地向床里爬去,张口便要喊人。 那男子急忙一个箭步上前,捂住了齐伦的嘴。他的力气奇大,齐伦根本无法挣脱。 “小兄弟,你睡得可真够熟,”那男子压低嗓音说,“你可知道我敲了多久吗?” 齐伦被捂着嘴,只能拼命摇头。 “你放宽心,我不会伤你,只是别叫喊。”齐伦拼命点头。 等到那男子将手稍稍放松了一些。齐伦立马挣脱开,敏捷地往床里一缩,警惕地看着那名男子。 “啊!”齐伦恍然,“你莫非是那日的贼?” 那男子轻笑出声:“我不是贼。” 齐伦张牙舞爪地作势说:“你没有伤着我们夫人吧!” 那男子轻轻一跃,重又坐回了桌子上,轻叹一口气道:“我跟你们夫人,是旧相识了。怎么会伤她?” 齐伦思忖片刻,皱眉道:“不对,那日有贼,我很快便赶到了。夫人房中明显有过起争执的痕迹。你还在这里信口胡诌,说什么没伤夫人?” 那男子苦笑道:“有争执不假,那是你们夫人一见了我便拳脚相加,我又能怎么办呢?” 夫人?拳脚相加? 齐伦仍恨恨地看着他说:“我又为何要相信你。” “我名为申纵秋,打小就与你们夫人相识。”那男子大方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齐伦没想到他会把名字告诉自己,愣了一阵后问道:“既然你与夫人自小相识,却为何要天天这样串门串户的?正大光明来拜访不就好了?也省的夫人打你。” 那男子哭笑不得的看着齐伦摇头道:“小兄弟,你们夫人打我骂我并非因为这个,我们二人,之前是……” 齐伦一拍巴掌,倒把申纵秋吓了一跳,急忙示意他噤声。 齐伦恼怒地说:“你可是夫人原来的情人?” 申纵秋不明白齐伦为何突然生气,他点了点头。 齐伦气愤地从床上跑了下来,就要和申纵秋扭打在一起。 申纵秋无法,只能用手稍稍使力,扳了一下齐伦的肩膀。 齐伦瞬间脚一软,便疼得坐在地上动不了了。 “对不住了小兄弟,可你为何——” “夫人,已经许了我们掌柜了,”齐伦呻吟着说道,“你少来掺和!” 申纵秋苦笑着说:“我此次来,可不是叙旧情的,我是为了家事而来。” “你家事又与我夫人何干?” “不但与你们夫人有关,而且与你也分不开关系。这也是我今晚来找你的原因。” 齐伦疼得龇牙咧嘴,但他仍然警惕地瞪着申纵秋:“我与你可不是旧相识。” 申纵秋刚要开口,房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刘管事的声音响了起来:“齐伦,这深更半夜你究竟在捣鼓些什么?” 申纵秋拍了拍齐伦的肩膀,低声说:“弄伤你真对不住了,小兄弟,改日再叙吧。”说完一闪身便没了踪影。 刘管事终于忍不住,开门走了进来,却看到齐伦坐在地上,正发愣。 “你这小子怎么又痴了,夜里这么凉,你坐在地上干什么?” “我,”齐伦回头,慢吞吞地说,“我床铺太热了,下地凉快会儿。” ——————————————— “哈哈哈哈。”店内伙计们聚在一块,正听着刘管事讲述齐伦昨晚的傻事,时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邵明来店前为夫人取自家酿的梅子酒,听到齐伦的傻事后,忍不住地笑。 她捧着梅子酒往回走时,正撞上眼眶乌青的齐伦。 “齐伦,昨天夜里你又在折腾些什么啊?” “邵明,”齐伦带着哭腔说,“我觉得这几日我可能都没有好觉睡了。 但奇怪的是,自那以后,申纵秋再没来过。 齐伦就当自己是被人骗了,也再不提那晚的事。他日日算着账本,时间过得很快。 邵明在不知不觉间成长起来,下巴的轮廓由原来的稍有些婴儿肥逐渐变得尖细,身形也更加玲珑有致。 一天齐伦追上在前面抱着布匹正准备去夫人房中的邵明时,惊奇地发现邵明已经到他脖子那么高了。 “你怎么这么高了?原来不过到我胸口来着。”齐伦羡慕地说。 “你不也在长个子吗?只不过不明显而已。”邵明笑道。 “邵明,”齐伦吞吞吐吐,“我听那些帮工管事议论着,都说你该找个人家了。” 邵明皱皱眉说:“你们尽在讨论些什么?” 齐伦连连摆手:“我没有这样说过。邵明,我倒觉得,你可以不用那么急,你看我,年纪也不算小,”他说到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未曾婚配,也无人催我。” 邵明哭笑不得,她将布匹往齐伦手中一搁,走在他旁边说:“可齐伦,你莫非忘了我是个女子吗?女子不似你一般的男子,到了年纪是是一定要婚配的。更何况我一个小小侍女,更是无法左右我自己的命运。” 齐伦知道自己又说了傻话,便不做声,默默走在邵明身旁,半晌才说:“这布匹,是要送到夫人那吗?” 邵明点了点头。 齐伦自荐道:“我和你一道去,这布匹也帮你拿。” 邵明看了看他,终于笑出了声。 她笑着对齐伦说:“你就跟街头那家卖面粉的店里那只小狗一模一样。” 齐伦委屈地说:“你怎么还骂我!” 邵明笑着跑开了,齐伦捧着布匹,别扭地快步追了上去。 此时,吕江夏房中正坐着一位尽力左右自己命运的女子。 “长姐,我已经跟爹娘拖了很久了,你再帮我劝一下爹娘吧。” “这些事,唉,你如今也大了,考虑一下也是应该的。” “长姐!”吕茷枝急得抓住吕江夏的手。 “你的心思我明白,但我身为你的长姐,不得不直截了当的告诉你,不可能的。” 吕茷枝的脸憋得通红。长姐已经发现她对那齐伦的心思了? 吕江夏似是看出了吕茷枝的想法,她略带些责怪地说:“茷枝,经我这么一说,你是否觉得自己表现得过于明显了呢?齐伦那人便是那样,痴痴傻傻,但他悟不出来,不代表别人看不出来。你,适当也该收敛一下。” 听着平素寡言少语的长姐一下说了这么多话,吕茷枝心中有些委屈:“长姐是怪我给家里,给你丢人了吗?” 吕江夏默然不语,半晌方才开口道:“当初我与申纵秋的状况,就像你与齐伦,只不过申纵秋与我确有情意。但再有情意又能如何?一个‘天’字一个‘命’字便可以轻松将情意抹尽。就算现在再骂安禄山,再怪叛乱军又有什么用呢?” 吕茷枝不言语。 在门外的齐伦看了看身旁的邵明,她正低着头,满面愧色。 第二十四章 翡翠翘(六) 邵明轻轻扣了扣门,说道:“夫人,邵明和齐伦来给夫人送订好的布料了。” 听完吕氏两姐妹一番话而面色通红的齐伦在旁边拼命摆手示意她:吕茷枝现在里面,他怎好进去? 吕江夏应了一声,喊两人进来。 邵明打开门,与齐伦一前一后走了进去。齐伦深深低下了头。耳朵通红,心中悲叹,这里简直是修罗场啊。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那个日日搡自己骂自己的吕茷枝,竟然对自己有意? 吕茷枝看见齐伦又与邵明一起行走。气不打一出来,索性微红着脸高声说:“齐伦!我且问你!” 齐伦捧着布料的手纠得紧紧的。他小声应到:“二小姐请说。” 吕茷枝声音不减:“我已到出阁的年纪,你又未曾婚配。长姐今日也在这里,我如今去求爹娘,将你招赘入我家做上门女婿可好?” 齐伦吓得倒退两步。 他偷眼看身边的邵明,邵明往日洋溢着爽朗笑容的脸如今却没有任何表情,这神态看上去竟有些像吕江夏。 齐伦的心慌慌地。他看了看吕茷枝咄咄逼人的脸,吞咽了一口口水。 “二小姐,恕难从命。” 如此直接利落的话从刚刚还犹犹豫豫的齐伦口中说出,确实有些让人出乎意料。 邵明很意外。 从在门口听着小姐们的聊天开始,她的心中就已经酸楚地不行。她是灵慧的女子,从很早以前就发觉了吕茷枝对齐伦的感情。但直到今天亲耳听到之后心口闷得不行,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与齐伦不止是相处甚好的朋友关系,至少自己并不是这么想的。吕茷枝的话不但没有扼杀她对齐伦心中那一点好感的萌芽,反而让那萌芽开始猛烈地生长了。 但她同时也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她并没有忽视吕茷枝与自己身份的悬殊。若是吕茷枝态度强硬,坚持要齐伦入赘。掌柜又是她的姐夫,于情于理都应该向着她。齐伦又是那样一个羞涩木讷的人,从来不会为自己争取什么。那么,作为一个侍女,她只能低着头,跟在即将成为夫妇的二人后面恭喜他们。 她唯一的希望是夫人。虽然吕江夏是吕茷枝的姐姐,但她就是有信心,夫人会向着自己,阻止二小姐的。 令她没想到的是,齐伦竟然先开口拒绝了。 “为何,”吕茷枝冷冷开口,“吕家二小姐配不上你是吗?” “二小姐言重。并且,怎能说二小姐配不上齐伦,倒不如说是齐伦不敢高攀二小姐了。实是齐伦已有喜欢的女子,也就是邵明。辜负二小姐的心意,齐伦在这里给二小姐赔不是了。”齐伦说完后对着吕茷枝长作一揖。 这次,在旁边默然不语的吕江夏也抬头,面带着惊讶的望了一眼齐伦。 吕茷枝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和木头一样的齐伦,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往日的伶牙俐齿也不利索了,“你、你,长姐!” “齐伦,”吕江夏冷冷地开口唤他,齐伦僵硬地转身。 他刚刚听完吕茷枝那番半是命令半是威胁的招亲后,又看到了邵明惨淡的脸色,一时间来了气壮了胆子,就把自己一根直肠子里的衷言全说了出来。现在冷静下来,听到吕江夏冷冷地问话,他又犯起了怯。他低声应了一句。 “邵明是我的侍女,你若喜欢她,我自然不能视若无睹,你来跟我讲一讲,”吕江夏微微探身,在吕茷枝焦急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问道,“你喜欢邵明,是真心实意?是准备将她娶回家?是要和她共患难同甘苦?是想和她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齐伦的心咚咚直跳。在这个家中,他最怕的果然还是夫人。 他还是决定将心里话说出来,虽然他自己也无法准确的描述出他对邵明的感情。但仅仅一个喜欢,大概并不是很充足。而夫人刚刚问的那些问题,按着他心中所想,他可以明确地给出回答。 “是。” 吕茷枝急得快要昏厥过去。姐姐和这木头今日都怎么了? 同样快要昏厥过去的还有邵明。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齐伦会说这些的。他二人日日在一起,齐伦除了惦记吃睡,便是到处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惹得人人打骂。她在一旁又好笑又无奈,想着这齐伦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可今日…… 吕江夏微微点头,她将首饰盒打开,将那只精美的翡翠翘取出来递给邵明。 “这个给你。” 邵明不明就里地接了过来。 “这翠鸟本就是你们两个照顾,翠鸟临死时,我将它的尾羽给了那首饰铺的工匠,让他打了这只翡翠翘出来,还惹得齐伦你老大的意见,嗯?” 齐伦忙看着地面,他本想说一句“那件事确是夫人不妥”,硬生生憋了回去。 “既然你对邵明如此真心,那我作为这儿的夫人,也为你说句话。”她轻轻拉过邵明的手,“邵明,你可愿意跟齐伦一同生活?” 邵明听到了夫人的发话,一颗心终于放了下去。她不再顾忌一旁面如死灰的吕茷枝,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只翡翠翘你收着吧,反正我日日看它,早腻了。也省的你未来夫君一直惦念着,拿这个怨我。”吕江夏面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她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这段谈话。 齐伦连忙接话:“齐伦再也不会怨夫人了。” “所以,还真是怨过是吗?”吕江夏伸手去接齐伦手中的布料,哪知齐伦正为自己又说错了话而紧张,死死地抓着不松。吕江夏拽了半天也不成,微有愠色道:“怎么,不但我的侍女,现在连我做衣服的布料都要抢了?” 齐伦吓得赶紧松手,连连低头赔不是。邵明在一旁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起来。 ———————————————— “长姐,你到底在想什么?”齐伦与邵明自房中出去后,在一旁看了场大戏似的吕茷枝脸色铁青,恨恨地问道。 “你又在想什么?”吕江夏反问,她的脸仍毫无表情,但言语之间不怒自威,“难道你还不明白,一个小姐低三下四地对一个伙计求嫁,别人都未多看你一眼。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吕茷枝语塞。 “我不想再讨论这些,说得多了,也厌烦了。”吕江夏手中捧着那布料轻轻抚摸着,“茷枝,这事并非争抢来的就是好的,你争强好胜不会吃亏,但也争不来真心。爹娘开当铺那么多年,来来往往多少当客,那些名贵的首饰器物,说当就当了。一问当物的原因,人人都拿缺金少银当幌子。但他们自己何尝不知,那其中缘由只不过是缺了颗把什么都宝贝着的真心罢了。” 吕茷枝硬着头皮低声说:“就如长姐对那申纵秋所赠的翠鸟一般?”说完后,她便咬紧嘴唇,等着吕江夏的责骂。她吕茷枝何时到如此地步,如今挨一顿骂,心中倒还好受些! 吕茷枝没有等来想象中的责骂,等来的只是一声叹息。 “这匹布,你拿回家去吧,回头让裁缝给你改一身好的。” “长姐……”吕茷枝还要说什么,吕江夏只是伸手止住了她的话。 “别误会,长姐我现在还生着你的气呢,给你这个,只不过是我方才发现,这匹布并不如我料想中那般好罢了。” 吕茷枝吃瘪地不说话。 第二十五章 翡翠翘(七) 邵明与齐伦并肩走在自内房回前店的路上。 齐伦心乱如麻,他一会儿想着自己是否太随意了,惹得邵明不快;一会儿又悔没有早点和邵明说清楚,最让他难堪的是,他记起方才去往夫人房中时,两人也走这条路,那时聊起邵明的婚事,他还傻愣愣地拿自己做例安慰邵明。他现在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那——” “齐——”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 齐伦轻轻地点头示意邵明说下去。 “齐伦,方才你在夫人房中,那算是……”邵明的小脸绯红,小声说,“算是求亲吗?” 齐伦呆呆地点头。 邵明看着齐伦又恢复了那痴样子,轻叹了口气,他怕不是又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吧。 她默然,正想转弯去花园给掌柜新进的月季浇浇水。齐伦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邵明惊讶地抬眼望他。 齐伦结结巴巴地说:“邵明你别误会,我,我不会说话,这你们也都知道,我以后也会改的,但是,我那时并没有犯傻,我是知道我在做什么的,”他握着邵明手腕,手稍稍用力了一些,“吕二小姐一番话,我是有些动气的,似乎她从未把我与你的关系放在眼中,势在必得一般。但我只是,我。” “你只是想与我一起?” “是。”齐伦将结巴止住了一些,老老实实地回答。 邵明笑了,眼中满是光彩。她将手从齐伦的手中挣出,捧着齐伦的脸,踮起了脚。 齐伦只觉得一个柔软的东西甜甜地蹭了他的嘴唇一下。他想要伸手时,邵明却脸红着逃开了。 齐伦傻立在原地。 趴在对面屋顶上的猫觉着无趣,站起身来,扭一扭尾巴便迈着小步走开了。————————————————— 当晚,齐伦进了房间,看见申纵秋正坐在他的桌上把玩着一只茶杯时,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齐伦仍是一副傻愣愣的样子。 “怎么了小兄弟?莫不是魂儿给哪家的姑娘勾走了。” 齐伦走过他的身旁,自顾自地坐在床边,也不说话。 “小兄弟,莫不是前几日我爽了你的约,你气恼了?” “我家的。”齐伦答道。 “啊?” “不是哪家,那姑娘马上就是我家的了。” 申纵秋的脸抽动了几下。眼前这个虽然长相清俊但举止好似二愣子一般的男子,真是邵明喜欢的人吗? “那你可是真心待邵明吗?”申纵秋脱口问道。 齐伦只顿了一下,便反应极快地扑了上去,又要与申纵秋拼命。 申纵秋慌忙闪开问道:“怎的又要打我?” 齐伦气得咬牙切齿嚷嚷道:“你怎知道邵明的?好哇,原来你不但是贼,还是那无耻的采花贼!祸害夫人,现在还敢打邵明主意,莫非——你对邵明动过手吗?我今日!我!” 申纵秋一边示意着齐伦小声些,一边靠近了他。 “我是邵明的兄长,能不认识她吗。”他低声对齐伦说。 申纵秋看着张牙舞爪的齐伦很快安静下来,正微张着嘴巴看着自己,只觉得好笑。 但他还没笑出来,便又被重新扑上来的齐伦一顿打。 “这次还想骗我吗?无耻!”齐伦骂道。 隔壁的刘管事与掌柜外出,现在还未回来,他不用担心再被误会了。 申纵秋抓住了齐伦一通乱打的手,说道:“小兄弟,我没有骗你,我确是邵明的兄长,你与邵明日日照顾的那只翠鸟也是我赠予你们夫人的。” 齐伦渐渐停了下来。 “我是个糊涂之人,当初负了你们夫人,她的性格现在变成这副模样,可以说都是我的责任。”申纵秋苦笑道,“她以前从来不爱那钱财饰物,经由我俩事后,她便将那钱财饰物看得比什么都重,日日将什么‘活的不如死的’挂在嘴边。” “但我感激她,因为她对邵明很好,一直护着邵明长大。就算我那样无用,伤了她,她仍旧待邵明如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甚至在自己亲妹妹面前还在维护邵明。” 申纵秋惭愧地低下了头。 “小兄弟,我现如今光靠一张嘴在说,你不信任我也是应该的。但你要知道,我已经亏欠你们夫人太多,哪还有颜面再去用我与她的故事唬人呢?” 一直没有开口的齐伦说话了:“你当初是为何负了夫人的?” 申纵秋不说话。 “不想说就作罢,”齐伦摆摆手,“反正我看你日日这样进出在他人房间,想必也不是什么君子。负了夫人,约莫也不是因为什么光彩的事。” 申纵秋汗颜,虽说错是在他,但第一次被人这么严厉地批评。他倒对齐伦有些另眼相看了。 “那,需要我唤你一声大舅子吗?”齐伦问道。 申纵秋哭笑不得:“你若愿意,便随你喜欢吧。” “邵明平常在家喜欢什么呢?” “小时候喜欢些猫儿兔儿的,长大便不甚清楚了,我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邵明自小便跟着夫人?” “是。” “那你与夫人也是从小便认识?” “是,算得上一同长大吧。” “吕二小姐一直都是这种性格吗?” “小时候比现在更甚。” 趁着齐伦询问的间隙,申纵秋急忙插话:“小兄弟,问题改日再问吧,方才你与我好似那会审一般,饶是大舅子也禁不住啊。” “那,最后一个问题。”齐伦不慌不忙地问道,“你次次夜里潜来而非登门拜访,似是有什么难言苦衷。可你两次来访我,也没见你有什么要紧事,那你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申纵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他迟了半晌才开口:“邵明那孩子,她觉得我伤透了你们夫人,又因为一些旁的,便不愿再见我。但,我毕竟是她的兄长,还是惦念着她的。”他又回到了那张桌子旁,半倚着继续说道,“如今那孩子大了,也有心宜的人了。我,我本不该再涉足她的生活,但总是放心不下,”他自嘲地笑笑,“她聪明,知道我跟着她,惹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天你告诉她翠鸟死了,那孩子故意面露笑意,是笑给我看,想让我这个做哥哥的难堪哪。”申纵秋勾勾唇,“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邵明在我面前永远是妹妹,就连报复我的方式都还是一股小孩子气。” “但,我是不能再这样跟着她了。所以临走前扰你几回,之后我便离开此地,再不回来了。我只是,看看你是否会好好……” 申纵秋说不下去。窗外月色朦胧,映出了他一脸的落寞。 突然一声吸鼻涕的声音传来,吓了申纵秋一跳。他抬头看时,却头疼地发现,面前的齐伦正一脸眼泪,看着自己。 “这,你,哎,别哭了。”申纵秋慌张地劝道。 第二十六章 翡翠翘(八) 吕江夏独自在房中坐着。 夜风吹过,层层叠叠的云朵遮住了天边的月,吕江夏的面容在黑夜中变得模糊起来。 白天一番闹,她着实累了。吕茷枝后来气恼着回了家,任自己怎么劝也不听。后来吕江夏干脆不再说了。 如今的她早已厌烦了去干涉别人,若吕茷枝不是她的亲生妹妹,那无论吕茷枝无论做出些什么,她甚至都不会稍稍侧目一下。 她的眼前浮现出齐伦木讷但又坚定的样子。 “真好啊。”她情不自禁地说着。 吕江夏将首饰盒翻了出来,习惯性地打开它,手往里一搅,这才想起那翡翠翘已送了邵明了。 “罢了,反正也是她那个哥哥的东西。”吕江夏停住了手,首饰盒被她推在一边。 她又捧着脸,支着手望向被乌云遮掩的月亮。 —————————————— 唐天宝十四年,中原某县城,吕氏当铺中。 “这参军,你是非去不可吗?”吕氏当铺的大小姐吕江夏正睁着大眼睛,略显担忧地望着对面的申纵秋。 “既然有人千里迢迢来县里招兵,那我便随他去,也免得他白跑一趟。” “但,这无凭无据的,万一,你说是吧,那你该怎么办呢?” “国家太平了这么些年,如今战事忽起,人人都盼着这只是暂时的交火,不久便会平息。可话说回来,盼着又有什么用呢?像我这样会些拳脚功夫的,不若去助朝廷一臂之力平息叛乱,也是美差。” “但,”吕江夏将秀眉一皱,“你从来便缺个心眼,此次孤身一人北上,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意外。再者,战场不比我们的小县城,你若是疏忽了,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更何况,”申纵秋的脸微微红了红,“我若能够功成归来,你我的事,吕伯说不定便会……” 吕江夏的脸也红了。她作势要去捂申纵秋的嘴,但自己却笑开了花。 “这还是在我家店里呢!你怎么胆子如此之大?”吕江夏和申纵秋嬉笑着吵嘴。 “对了,吕伯平日在家,可养鸟吗?” 吕江夏略一思索,“倒是有养些雀儿什么的,倒是你,可别再送鸟笼了啊,我家鸟笼多雀儿少,早积了一堆笼子了。” “好好,那就好。”申纵秋笑着说。 “好什么?要那么多笼子做甚?” 等到下午时分,申纵秋用手轻托着一只羽翼丰满,颇为鲜艳的翠鸟来到吕氏当铺寻吕江夏时,她正教妹妹吕茷枝看账本。 看到申纵秋手中的翠鸟,吕江夏的眼中有了光芒,她小步迎上去,轻轻地拿手将翠鸟接了过来。 “原来你竟是将这翠鸟送来给我了?”吕江夏惊喜地说道。 手中小小的翠鸟温温热热,扭着小脑袋轻轻啼了一声。 吕茷枝看着也新鲜,她扔了账本,便凑过来看。 吕江夏轻推开妹妹,让她先把账算完。随后悄声问:“你怎的突然拎着这小鸟儿来?” 申纵秋脸色沉了下来,他犹豫半晌说:“江夏,我今日晚些时候便要出发了。” 吕江夏的脸也沉了下来。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那人突然催得急,似是战事吃紧,急需人手,今夜我们快马赶去,明日便能赶上行军队伍。” 吕江夏不满地撇着嘴,半晌才说:“你现在不会要求我作出高兴的样子为你送行吧。” 申纵秋表情缓和了一些,他笑着说:“哪能呢?我知道你在恼什么,自然不会故意惹你生气,我的意思是,不如我们……” 两人在窃窃私语时,吕茷枝在一旁撇着小嘴不屑地想,待我再长大些,便再也不搭理你们这对腻歪的夫妇。 邵明是晚间随着吕夫人回来的。 她一进店门,就发现兄长和大小姐端坐在屋中,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二小姐趴在一旁无聊地玩着翻着账本。 “邵明!你来!” 吕江夏招呼邵明。 邵明不知就里地走了过去。 “怎么了?大小姐?” “给你看个漂亮饰物,你兄长带来的。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在一旁看我的首饰盒吗?” 邵明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欣喜。 “真的吗?”她连蹦带跳地跑到吕江夏身边。也不顾自己的身份,便扒在吕江夏的袖子旁,伸着脖子要看。 吕江夏拿眼神示意了一下申纵秋,他也回了一个眼神。 吕茷枝在一旁嘟囔道:眉来眼去的,这还未成亲呢。 申纵秋突然将桌子底下的翠鸟捧了出来,这只鲜艳的小鸟就这样慌慌张张扑腾着翅膀落进了邵明的怀里。 邵明起先吓得轻声尖叫了一声,看清是什么后,她一张小脸皱巴巴地,望着申纵秋说道:“兄长若再这样,邵明便携了大小姐逃跑,再也不来见兄长了。” 申纵秋连声陪着抱歉。吕江夏却在一旁放声笑了出来。吕茷枝在一旁瞅见,也将脸掩住偷偷笑着。 “对,邵明,”吕江夏鼓励邵明说,“就我们俩,不带你这个倒霉兄长!” 长日将尽,一下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申纵秋打包好了行囊,瞄了一眼正喂翠鸟的邵明,偷偷将吕江夏带到了一旁。 “江夏,”申纵秋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妹妹虽然还算懂事,但毕竟年纪小,之后的日子还请你多多照顾她。” 吕江夏依然沉浸在下午的玩笑中,她脸上满载着笑意说:“行啊,反正邵明正打算和我一起逃走呢!再不来见你!” 申纵秋脸上的笑意却逐渐收敛。他虽然平日里稍显愚钝,但在这个事情上他是有自己的考量的。他之所以这么急着去行军打仗,除了为国为公的宏愿外,与眼前女子的私事更催促他早日建功立业。 他知道吕江夏贵为小姐,而他自己只是个小家仆。虽说吕伯吕夫人平日里都对自己照顾有佳。但他与吕江夏情意如此明显,却从不见他二老有何表示,其意不言自明。他不能再让吕江夏没有尽头地等下去,她作为一个女子,也无多少岁月可以陪自己空耗。他更要憋足一股劲,作出一番事业来。 吕江夏突然凑近他问:“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申纵秋的俊脸红了红。他别过头,轻轻说了句“多保重”,便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吕江夏在后面气得直跺脚,这呆子! 申纵秋踏着夕阳大步前行,他在心里坚定地想,这是他让吕江夏的最后一次等待了。 第二十七章 翡翠翘(九) 申纵秋走后半月有余。出事了。 小镇上人心惶惶,邻里纷纷传言说,此地竟然出了个安禄山麾下的叛军。 吕江夏听闻这个消息的一瞬,心里便想,坏了,那呆子又犯蠢了。她急得不行,担心申纵秋的安全。 熟人见面谈到此事,偷偷问道名字时,吞吐之间均是“吕氏当铺的伙计”“姓申的小子”种种。 吕江夏一开始只是为此事略微难堪,她没想到那申纵秋竟然能马虎到这种地步。 但直到有一天,吕夫人和邵明上街挑选酿浊酒的大米时,被人拦了下来。吕江夏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幸逢年轻的米铺掌柜劝阻,那一队找事的人才忿忿地离开。 然后是县衙派人,来查了几次吕江夏的家。虽然只是例行的问话。但周围满是街上看热闹的行人与来当铺正准备当东西的顾客,吕江夏还是觉得脸上热辣辣的。 县衙里的人离开后,吕夫人叹了口气,对吕江夏说道:“江夏,要不然,我们将邵明送出去,也免得家里再与那申纵秋有干系了吧。” 邵明仍在后院喂着翠鸟,小脸上却不再绽放笑容,只是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吕江夏口气强硬地回绝了母亲的提议:“娘,你不是把邵明看成亲女儿吗?哪有将亲女儿送走的道理?” 吕夫人思忖片刻,叹道:“也罢,邵明确实无辜,这样将她送走,我也于心不安,将她留着吧,但尽量叫她少出门,免得再经历被人像那样拦住的事。” 吕江夏点头。 白日里装作坚强的她夜里却忍不住落下眼泪,申纵秋怎么样了,不会是被人强迫着进去的吧。如今这个小镇提他的名字都是禁忌,人人都将他看成祸国乱家的孽障,她一个吕江夏,怎么保得住他? 吕江夏的心无比的煎熬,她向着多云无月的夜祈祷着,不求他什么荣华富贵什么衣锦还乡,也不求小镇上的人能谅解他接受他祝福他们俩,她只求着申纵秋能想尽办法逃出来,然后快些回来。 申纵秋杳无音信。 之后,安禄山兵起中原,战火燃烧得猛烈。小镇上有家中殷实的,便携家带口逃往南方,有家徒四壁的,卷个铺盖拍拍手便离开了,只有像吕江夏家这般,既无足够的钱财举家南下,又不能扔下这谋生的铺子一走了之。便只能指望朝廷军队,暂且宽心住下。 吕江夏一日比一日的话少,她只是望着窗外懒懒地发呆,看着落叶自枯枝上飘落,再出一会儿神。 邵明在院中给那只翠鸟喂食换水。这时节,只有鸟儿才依旧生机勃勃的。翠鸟拿它的小嘴一下一下梳理着流丽的羽毛。 “大小姐!你看这……”邵明回头想逗吕江夏开心,却见她依旧一副无甚所谓的样子趴在窗边。 邵明笑容不减,心中却暗暗刺痛。她知道是她兄长害得大小姐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便自己暗下决心,一定不能消沉,要一直陪着大小姐等到兄长回来澄清的那天。 “大小姐,”她捧着翠鸟笼走至窗前,将翠鸟笼举了起来,“大小姐你看!” 翠鸟在笼中歪了歪小脑袋,轻啼一声,又在笼中蹦跳了两步,爪子一滑,差点掉入水盆之中。 吕江夏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又是大半年过去了。 吕茷枝也长大了,她穿衣打扮也有了自己的要求,不愿再跟在姐姐后面。家里的负担重了不少。再加上当铺生意惨淡,有时吕氏夫妇竟觉得平常过日子都有些拮据了。 申纵秋依旧没有音讯。 吕江夏也不再有笑容了。 她隐约听闻父母背着她与吕茷枝偷偷讨论着两人的婚事。说是家中生意近来不赚反赔,实在是供不起四五张嘴了。 吕江夏不言语,心中也无别的念头。 当吕夫人带着媒人来询问吕江夏的意见时,她正坐在窗边,眼前是邵明与那只翠鸟,一人一鸟都活泼明媚,在满庭落叶之中仍显生气。 她点点头,便不再多说。 年末,吕江夏与年轻的米铺掌柜成亲了。成亲之后的吕江夏将自己所得的彩礼悉数送回了家中。 邵明带着那只翠鸟,迈入了米铺的大门。她心中想得大概很多,但脸上却一直带着灿烂的笑容,她环顾四周,一副什么都好奇的样子。还碰巧与米铺中一个俊秀的年轻男子四目相对,那名男子还羞得脸红了。 兄长,这回我与大小姐……与夫人,是真的逃走,再不见你了。 “再不见你了……”卧房中,吕江夏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回忆绵长,她如今一想便乏,困了,便睡过去,睡着了,便不再想得起来了。 —————————————— “小兄弟,你莫哭了。”此时齐伦房中,申纵秋正手忙脚乱地劝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齐伦。 “大舅子,莫再说这么伤感的话了。” “唉,小兄弟,虽然你心地很纯,”申纵秋边说着边微微笑起,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但我该说的还是要说,之后我便不再来搅扰邵明和你们夫人的生活。这就算是,我在这个镇上待的最后一晚了。唉,却没想到是和小兄弟你一起谈心度过的,嗯?我们两个也只不过两面之缘罢了。” “大舅子,”齐伦唤这个称谓却已娴熟的不得了了,“你不再和邵明见一面吗?你见了夫人见了我,却和她面对面聊天的机会都不给自己留一个吗?” “不是我不给自己留,是她并未给我留。”申纵秋苦笑道,“如今我哪还有脸面端起兄长的架子去给她安排这安排那呢?我潜进这个家,她是心中有数的。我已经看到她一切安好,也长大了,这就够了。” 申纵秋从桌子上跳下来,拍了拍齐伦的肩膀说道:“一直叫你小兄弟真是对不住。你名为齐伦我是知晓的,听到过邵明或是你们夫人唤你。”他放在齐伦肩膀上的手稍稍紧了紧,“请替你们夫人好好护着邵明吧,我之后,便不会再来了。小兄弟,搅了你两日好梦,再会吧。”说罢他一个闪身,消失在了窗边。 齐伦脸上的泪水还没有干。 ———————————————— 第二天清早,刚为夫人敷完眼睛的邵明端着铜盆,准备将洗完的温水倒掉,正巧碰上正在用冷水洗脸的齐伦。他抹了抹脸,抬起肿得像桃子一般的眼睛与邵明打着招呼。 邵明顿了顿,开口问道:“昨晚,发生了什么祸事吗?” 屋顶上的猫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第二十八章 翡翠翘(十) 吕茷枝这两日很是郁闷。 照理说姐姐的侍女成亲,她这个做小姐的只用随份礼就成了。但是爹娘硬拖了她来,她也只好捡了身喜庆的衣服,扯了个笑脸,跨进了米铺的大门。她不住地在心中抱怨道,怎么,还非得让她来丢一次这个人? 米铺店内店外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管事账房伙计们在堂前堂后穿梭忙碌,见到吕氏夫妇与吕茷枝便恭敬地行礼,脚下却不停歇。 吕茷枝急着要见姐姐,便穿过拥挤的回廊,向内房走去。却恰巧撞见了一人笨手笨脚自房中绊了出来。 吕茷枝厌恶地往后一躲,斥责道:“怎么今天做喜事还毛手毛脚的?” 那人抬起头。吕茷枝的眉心隐隐作痛,果然是齐伦。 “也对,也就只有你能做的出这种事。”吕茷枝略带讥讽地说。 “二小姐。”齐伦赶忙向吕茷枝行礼。 “今天就免了吧,你是新郎官,大喜的日子还对我一个姑娘点头哈腰的。” 齐伦怔了半晌,开口道:“二小姐不用灰心,齐伦这么想着,想必很快二小姐便可以自称夫人而非姑娘了。” 吕茷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通之后她气得面色绯红,训道:“马上就要拜堂的人还在这里逛什么,该做什么便赶快做什么去。”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齐伦呆立在原地,怎的又挨骂了。 吕江夏正在房中梳妆,准备一会儿以主母的身份主持新人的拜堂。门外噔噔的脚步声响起,门一推开,她便知道是自己的妹妹到了。 “长姐,要不然别将邵明嫁与那呆子了吧。” “怎么,”吕江夏挑了挑眉毛,“你到现在还对齐伦……” “长姐!你也太瞧不上自己的妹妹了吧,”吕茷枝不满地撇嘴,“我是担心邵明,如今看来那痴痴傻傻的呆子愈发的不可靠,邵明若是受了委屈怎么办?” 吕江夏轻笑:“怎的现在还关心起邵明了?” 吕茷枝背过身去说:“我一直都很关心邵明,长姐你们不留心而已。” 吕江夏嘴上说着“好好”,起身走至吕茷枝身边,用手扶上她的肩膀轻声说:“长姐没有太关心过你,一直都在自己的情绪中不能自拔,你如今怪长姐吗?” 吕茷枝低着头,平时跋扈的表情也收敛了起来。 “长姐,茷枝虽然平日里嚣张,但茷枝何曾责怪过长姐呢?有哪件事没有认真按长姐吩咐的去做的呢?长姐,茷枝其实一直心疼你……如今便要反问你,你辛苦吗?” 吕江夏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她放在吕茷枝肩头的指尖微微发痛。 辛苦吗?这个问题她自己也问过自己很多遍。突然来临的战事以一种几乎是滑稽的方式击碎了她的年少时的情感。她变得沉默寡言,惜财如命,嫁为人妻,在这个安静的小镇上做着米铺的掌柜夫人。 听上去是不辛苦的。比起前线的将士,受难的流民,她是无比幸福的。 但是她却感觉什么从身上溜走了。溜得远远的。 她望着吕茷枝脸颊一侧的发丝,抬手轻轻撩了一下,开口道:“茷枝,不辛苦,长姐冷着脸怎么会辛苦?倒是你一会儿生气一会儿骂人,着实辛苦。” 吕茷枝疑问地看了看吕江夏,反应过来后她咬着牙跳脚:“你和齐伦主仆俩都不是什么好人!” 吕江夏笑出了声,不是她惯常的那种冷冷地讽刺地笑,而是会心的喜悦。一如当初申纵秋抱着翠鸟向她跑来时发出的笑声。 拜堂的过程吕茷枝只觉得冗长,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的衣袖,看着齐伦傻呵呵地笑着,呆木头一般与邵明行了对拜礼,还磕着了头,两个人被店中伙计们们簇拥着,踉踉跄跄地入了内房。 吕江夏坐在堂上,正与掌柜在偷偷聊些什么。 身旁的爹娘也在谈着邵明从小到大的趣事。 吕茷枝的目光飘飘荡荡,最后回到自己身上,手中的衣袖已经被捏得皱巴巴的。 她起身,与吕氏夫妇打了个招呼,就说婚堂中太闷热了,她想出去透透气,又向坐在堂上的吕江夏点了点头。便快步走了出来。 下午时分,天气略微回暖,吕茷枝在街上游游荡荡,身上竟也出了一层薄汗。 她顺着回家的路,走过当铺时也没有停脚,反而越走越欢,向着镇郊的河滩边走去。 河中的风将她身上混杂的脂粉气吹尽了,清爽得很。 河滩上仰躺着一个人。吕茷枝并没有去理睬他。她忙着看风景呢。 就这样两人僵持了好久。终于那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茷枝小姐脾气真是不减当年呢。”申纵秋的声音自河滩传来。 吕茷枝本想回敬他“愚钝不减当年”,却突然想起正在办喜事的那一位,一时间缄了口。 “申大哥也是潇洒不减当年呢。”但回敬还是要回敬的,不然就不是她吕茷枝了。 “怎么,邵明与小兄……与她夫君的亲事惹得茷枝小姐心中郁闷了?” “非也,只是久坐疲惫,出来散心,”吕茷枝向河滩踱了几步,“申大哥呢,为何有家不归?” “归家不如潇洒。茷枝小姐不是夸赞我潇洒不减当年吗,当然要对得起茷枝小姐的夸奖了。” 吕茷枝心中无奈道,申纵秋与齐伦终究还是不同,这个更油嘴滑舌。 “对了,申大哥,我一直想问你,当初你送我长姐的那只翠鸟,是从哪来的?” “啊,那个啊,”申纵秋笑着说,“好久之前的事了,大概是从哪里抓来的吧。” 吕茷枝不再说话,申纵秋也不言语,两人重又陷入了沉默。 河面上的风不住地吹。 ———————————————— 吕江夏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并没有那种要为人母的欣喜,甚至心中有些烦闷,麻烦的十个月要来了。 她泛着恶心,无论邵明端来什么都推了不想吃。 邵明和掌柜偷偷提了这个事,掌柜也有些束手无策。 齐伦积极地要为吕江夏准备饭食,被所有人劝说后郁闷地放弃了。他委屈地到集市上转转,看有什么可买的。 傍晚时分,邵明看到齐伦偷偷摸摸地跑去后院的柴房,手中还藏着什么。她好奇,悄悄跟了过去。 邵明就站在柴房门后,默默看着齐伦捣鼓了很久。 第二天早晨,吕江夏照例醒得很晚。掌柜早早地出去谈生意了。她懒懒地起床,披了件衣服,来到窗边。 窗外一声清脆的啼鸣。 吕江夏呆愣了一下,看向窗外。 她略思索一下,便想明白了,摆了个复杂的表情。 齐伦被邵明喊到吕江夏房中时,心中还在暗暗期待:夫人是不是猜到了翠鸟是我送的,要奖励些什么给我? 吕江夏微笑着在房中等待着齐伦。齐伦进了门,也笑得灿烂。 “齐伦真是有心了。” “夫人客气了。” “知道我有孕在身,还特意买只鸟回来给我补身子。” “夫人喜欢就……啊?” 齐伦不可置信地看着吕江夏,半天都说不出来话。邵明咧着嘴望着自家夫君的呆样子。 吕江夏回头,抿着嘴不住地笑。 笼中的翠鸟蹦蹦跳跳,扑腾了一下翅膀。 第二十九章 云头篦(一) 徐昱林想了半天,总觉着翡翠翘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一个小女孩还是不太合适。如今用翠鸟羽毛制作的翡翠翘少之又少,用仿制的羽毛做出来的又缺了些诚意。若是做时下最常见的翡翠翘,让一个小姑娘戴着满头的翡翠跑来跑去,估计孩子自己都会不好意思吧。 到家的时候,他的脑中已经一团乱麻,原来给小孩子想生日礼物也是一个费劲的差事。 他将外套一脱,甩在沙发上,一屁股倒在一旁的床上。 外婆跟妈妈又外出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好安静啊。 也对,魏子青小时候喜欢翡翠翘,现在的小女孩可不一定喜欢,毕竟现在的小孩,那什么,有代沟嘛。 唉,怎么又想到这件事上来了。徐昱林翻了个身,将头埋在被子里闷着。 他觉得自己与魏子青之间的那种气氛是微妙的,如果以他们俩现在的关系做参考,在恋人与亲人之间让他选择的话,他会有犹豫,但最后应该还是会选择亲人。 因为两个人实在太熟悉了。 就算他们俩在某一个时间点起,发现两人之间有了些许不同了,会为对方空出一定的空间了,也会有莫名其妙的悸动了,但,还是不像恋人。 徐昱林从被子里探出头。他不止一次的有过这种想法: “好羡慕聂荣啊。” 徐昱林羡慕的对象,也就是聂荣,此刻正坐在餐厅中,一脸忧愁地望着对面的小祖宗。 “你总带我来餐厅吃饭!偷懒!没诚意!” 小姑娘梳着长长的发辫,小小的鹅蛋脸上满是愤怒。 “恬恬,你仔细回想一下,是不是你自己坚持要和我一块住,让我和你一起过生日的?” “我不是要你!我是要子青姐姐跟我一起过生日!子青姐姐会做簪子之类的东西,你什么都!不!会!” 聂荣揉揉额头,脑袋很痛。 这小白眼狼,我要是什么都不会,怎么养你养了这么久? “我在家做给你吃,你说是世界第一难吃的饭,我带你出来,你又说我没诚意。那你让你叔怎么办嘛。” 聂荣拿起碗,舀了一勺鱼汤喂给聂恬。她仍然瞪着自己,不过倒不忘张嘴呲溜一口把汤喝了。 “子青姐姐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就是你的问题,你不好她才……”聂恬含糊地嘟嘟囔囔,嘴里大嚼着玉米酥。 聂荣苦笑着给聂恬剔着鱼肉。 确实,都是他的问题。 魏子青躲着自己,也是因为自己当年的冲动。 不过,有冲动也是因为自己喜欢的女生当时就在眼前罢了。 如果不是现在他仍然不要脸的缠着魏子青,魏子青大概早就离他远远的,再与他没有任何交集了。 这样子想,聂荣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不要脸是一件很好的事。 对面的聂恬还在小声咕哝:“子青姐姐不会来给我过生日了吧,肯定不,她都不愿意理你,就是你烦……” 聂荣为了哄她,只能不住地点头:“是是,我烦,我不该欺负你魏子青姐姐,到头来还得挨你的教训,唉。” 他的思绪回到了他去图书馆找魏子青的那天。 魏子青一脸拒人千里的表情跟着他来到图书馆外面,两手交叠,眼睛看着别处问道:“怎么了,到底有什么忙只能我帮。” 聂荣低声下气地说:“是恬恬,她要过生日了。” 魏子青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聂荣说只有自己能帮他,也想起了这个很久没见的小女孩儿。 聂荣继续说道:“子青你可能觉得我有点不要脸。但,无所谓了,本身就是个不要脸的人嘛。但恬恬那边我是真的想不到办法,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大,一不顺心就又吵又闹,她就非得要你,天天缠着我,还骂我。” 魏子青忍不住笑了出来。 聂荣也无奈地笑笑:“子青,你如果来的话,我全程不在场,你和恬恬俩愿意怎么玩怎么玩,就是,希望你能帮帮我。” 魏子青沉思着,面上有些犯难。 聂荣心中不是滋味,就这么讨厌他吗…… “我再想一想吧。” “好,太感谢了子青!” “别说的好像我已经答应了你一样。” 叔叔,叔叔! “叔叔!”聂恬气得扬起小拳头轻轻锤了一下桌子。 “嗯,嗯?”聂荣回过神来,赶快接话。 “你为什么人坏,耳朵还不好?”聂恬奶声奶气地骂道。 “叔叔想事儿呢,唉,成年人生活不易啊,哪像你们小孩子。”聂荣伸手准备摸摸聂恬的小脑袋,被聂恬缩着脖子躲开了。 “你有什么不易的。再说了,我小孩子怎么了,我还烦着感情问题呢,哪像你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聂恬得意洋洋地说着。 聂荣皱紧了眉头:“等等!等一会儿,什么感情问题?” ——————————————— 等到把聂恬送回家哄她睡下后,聂荣来到客厅,拿着手机翻着通讯录。 “臭丫头,才多少岁就什么感情问题,问她也不说。” 他还记着刚刚吃饭的时候聂恬骂他的话“子青姐姐会做簪子之类的东西,你什么都不会!”唉,做一个叔叔多不容易啊。 他拨通了电话,放在耳边,静静地等待着。 “喂,聂荣哥?” “哎,远思,干嘛呢?” ——————————————— “小女孩的生日礼物?还得是古代的头饰?”齐远思一边趴在桌上画着稿,一边与聂荣通着电话。 “是啊,我侄女要过生日,她喜欢那些。” “这样啊,我妈今天不在,要不然的话现在我就给你问问去。” “你自己不是读设计的吗。”电话那头的聂荣哭笑不得的说。 “可,”齐远思有些为难,“我对古代头饰这方面确实,哎,对,我问一下我姐去。” “行,谢谢啊。”聂荣不想这么晚了还打扰魏子青,这样估计只会让她更讨厌自己。如果是齐远思去问,倒是个好主意。 聂荣挂断了电话,自嘲地笑笑。这也太卑微了些吧。 若是过去的自己能够得知未来会是这样,他便不会那么着急,宁可等待一下,也绝不再冲动了。 与此同时,魏子青坐在房间里,心中也不轻松。 白天与徐昱林聊了许久,她觉得徐昱林给出的建议是最好的。她与聂荣的关系既然已经成了那样,就尽量少有交集,送个礼物就得了。但恬恬一个无辜的孩子,又那么黏自己,却要受他们俩矛盾的影响,生日也过不好。就算送一个礼物给她,又要合她心意又要表现自己的诚意,怎么想都没头绪。 手机响了,吓了魏子青一激灵。 “喂?远思。” “喂姐!小女孩喜欢的古代头饰一般都是什么样的啊?”齐远思单刀直入地问道。 魏子青为难地皱皱眉头,怎么最近喜欢古代头饰的小女孩都在过生日? 她让齐远思稍等,随后打开电脑,打开了买家的订单页面。 从这里挑一挑吧,顺便也给恬恬想一想。 列表中买家的要求几乎都是一些普通的簪子,她一排一排看下去。一个订单吸引了她的注意。 “唉?” “怎么了姐?” “啊,不,没事。” 魏子青凑近了些看,这条订单写着提供材料,仅需手工。 嘶,这是最近的单吗?她怎么完全不记得自己接过这种订单呢。 “姐?” “小女孩的话,头小脸小,如果发量较多的话,送个簪子是最合适的,如果发量少的话,就送个花儿啊胜啊什么的比较合适。” “听不太懂,反正,我就按你的话复述给那个朋友了啊。” “好。”魏子青边说边打开了与这个订单买家的聊天。 虽然现在这么晚了,发消息不太好……算了,先发着,等到买家看到了再回也可以。 “您好,请问您要做的是什么呢?” 买家几乎是立刻就回复了。 “小姐姐你好呀!不好意思我之前改了一下订单的要求,我现在要的是云头篦。” 第三十章 云头篦(二) 辛长弋的呼吸已极度困难,他已经两天没有进一口水,吃一口饭了。 从洛阳一路西行,到此地时已经走了五个日夜了。 两日前他途径一个小镇,那里也已是一派战后的萧条。他向路边矮屋中的老人家讨了口水喝,要了块饼吃。没有一刻钟的停留,他便又迈着踉跄步子赶起了路。 如今那口水和那块饼提供给他的力气终于也已耗尽了。他的眼前模糊一片,仅仅凭着逃生的意念驱使着自己向前。 跑快点,赶快离开那就好了。 他晕倒了。脸的一侧与大地紧紧贴在一起。眼前是盘根老树,和老树后的一户,看似很阔绰的,人家? 他重新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赤裸着上身,躺在窗明几净的屋中,身下是洁白的细布床单。一阵阵杏花香袭来,门开了。 辛长弋睁着疲倦的双眼望着屋顶,拳头却在被单下握得紧紧的。 一个脚步声轻巧地靠近。 辛长弋猛地一个起身,用强壮的胳膊勒住了来人。 “松开。”清冽的女声传来。 辛长弋与一个短发少女几乎是面对面贴在一起。 “你是谁?”辛长弋紧绷着身体。 “救你的人。”少女冰冷的脸上一道目光如夏雨雷电,干净利落。 辛长弋慢慢松开手。 “抱歉,姑娘。” “无事。” 少女走到他身边,将一叠衣服放在了他的床头。 “换洗的衣服。”她简单地介绍,并掏出一件东西放在一叠衣服上。 “换药的时候找到的,是你的吧。” 辛长弋看了一眼,无神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火苗。 “多谢姑娘。” “下午再换药。”少女撂下一句话,转身便要离开。 “姑娘留步!”辛长弋急忙开口挽留,“敢问姑娘,此处是?” “乌徒别业。”姑娘将门一掩。 房中只剩下了辛长弋一人。 刚刚的猛跃让他腹痛不止,他挣扎着坐直,眼睛看向窗外。 水天一色。 一座规模不小的水上园林式住宅的大半部分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 屋宇飞檐,红白相间,房间外的曲折长廊一直通向他目所不及的地方。长有苍灰色尾羽的鹭鸶一条腿立于湖心,静观老等。园林一侧浮云苍山,天高水远。 辛长弋有些恍惚。 他重又看回了床头,那叠衣服上放着他的宝物——云头篦。 他伸手过去,将云头篦抓在手中。玉的沁凉自手心传入身体的更深处。 他不明白这云头篦为何没有在那五日如疯似癫的逃亡中打碎。但它既然有幸与自己一同存活下来,之后自己便会加倍珍惜它。 他坐在床上,口鼻中尽是杏花香气。他想象着那松木一般的姑娘将满身污浊血迹的自己扛入这仙境中来,不觉有些愧疚。 身体肮脏,心肺更甚。 他是叛军头领史思明的心腹将领之一。 五日前他趁洛阳大乱,从城中逃了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异想天开,突然选择背叛了史思明。明明之前一块将那杀人放火甚至自相残杀的勾当都做遍了。如今对人说自己一想到之前种种就反胃,怕是会遭人啐上一口吧。 他闭眼,耳边是洛阳百姓的惊呼声:“史思明又回来了!”旌旗蔽空,军鼓雷动,山崩地裂,洛阳大乱之夜。 他的耳朵轰鸣,头脑震动。 他累了,一头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辛长弋迷迷糊糊地醒来。 又是那位姑娘来了吧。 但多年的行军经验让他瞬间紧张起来,开门之后响起的脚步声厚重踏实,同时又内蕴深沉,是一个有功夫的男子。 他握着云头篦的手心渗出汗水。 “好些了吗?”男音温朗清润,话中穿插的鼻息似也带着屋外的凉气。 辛长弋紧握的手慢慢放松。一听便知是良善之人。 “好多了,承蒙关照。” “那便好,今早孟冉没有冲撞兄台吧。” 原来那姑娘名为孟冉。 “还要多谢孟冉姑娘相救。” “孟冉冷淡,不爱言辞,但心善性柔,若有冲撞也请兄台莫要误会。” 那男子走近了些,辛长弋抬眼望去,却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眼前男子半面容颜尽毁,另外半面也只有一只眼睛,一半鼻子完好,嘴唇向下裂开,却似石上纹理。 “啊,这个,”那男子用修长的手指抚过脸庞,“真是对不住,兄台,”他眯着眼睛,看这神态,应是在笑,“今日面具不知为何怎么也找不到,孟冉又在一旁直催促,我看兄台像是行伍之人,想必不至于被吓背过气种种,便就这样来了。” “不妨事。我被抬入这,”辛长弋顿了一顿,“这乌徒别业时,应是狼狈至极的模样,幸逢二位搭救,辛某感激不尽,又怎会在意恩公长相。” “兄台贵姓辛?”那男子拱一拱手问道。 “鄙名辛长弋。” “承伯桑。”那男子微一鞠躬,“孟冉骂我好吃懒做,所以今日的药我来给兄长换。” “多谢。” 从语气上,辛长弋很难判断出承伯桑是否在与他说些玩笑话,以求亲近。当然,从表情上则更加困难。 他待惯了军营,还是叛军军营,早已耳聪目明。但今日来到这样一个桃花源,耳边听着恩人的亲切问候,他却听不懂猜不透了。不知是什么堵住了他的耳朵。 他知道他已经逃了出来,离那些是非很遥远了。但耳朵却还是堵着。别无他法,就这样堵一辈子也说不定。 承伯桑将他的身体轻轻扶正,背对自己,把他腰间的白布一圈圈地解开。 “兄台身体如此结实,腰腹也没有赘肉,想必在军中行走多年了吧。” 辛长弋叹一口气,说道:“恩公误会了,辛某只是功夫不到家,只能平日里多加练习,其实也不算一个老兵。” “也是,那日我与孟冉将兄台带入房中,换洗过后,看兄台面相倒还年轻。” 辛长弋又谢了一遍承伯桑救命之恩。 “兄台随身带着那云头篦,想必是心爱之物。” 辛长弋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云头篦。 “只是一个故人寄放于我这里的,所以小心保存。” “兄台真是有情有义之人。” 辛长弋自嘲地笑笑,有情有义与他可称不上有关联,尔虞我诈的事他做的太多,只是不想爽最初的约罢了。 承伯桑为他换完药,闲聊两句便离开了房间。 辛长弋重又剩一个人,他难得如此清闲。 屋中除了上午的杏花香外,又添了屋外的水土味道。天边云层相叠,似远山层峦,远山苍翠欲滴,似碧波湖水,湖面无风明镜,倒映着下午天。 辛长弋的手心发凉,他仍没有松手。 云头篦却被捂得温热了。 第三十一章 云头篦(三) 承伯桑早起收了放置在靠山仓房中的铃茵陈,准备为辛长弋制作外伤药。他捧着药罐,踏着长廊,吹着水上微风,残毁的脸也微微发麻。 路过辛长弋的房间时,他顽皮的趴在玻璃上看了看,没醒。 他继续向长廊尽头走去。天色启明,露水已降过了,还是有些冷的。 园林一侧通向山中,承伯桑踏着无人清理的落叶,深一脚浅一脚向山里幽蔽的小茅草房走去。潮气深重,他的鞋头也湿了。 孟冉静立于房前。短发贴在脸侧,她的身后一柄长剑。 林间风起,孟冉睁开眼,身子一侧,直直地向承伯桑攻过来。 承伯桑脚尖轻点,仰着身子原地打了个旋。回头一掌,将孟冉的剑推开,顺势轻轻搂住她娇小的身躯。 “孟冉这么早就来练剑了?” “你也一样。”孟冉冷冷道。 “我是为那受伤之人调药呢。” 承伯桑轻轻松开了孟冉,将她的剑一捻一扔,便重又搭着孟冉的肩膀问道:“去用些早点如何?” 孟冉点点头。 两人走入小茅草房中,取了坛酒,便一道回了乌徒别业。 那柄长剑就随意扔在地上,埋在厚厚的落叶之中,露出半截剑身依旧散着森严寒气。 洛阳,大火。 呼喊声遍布城中每一个角落。他逃到哪,哪就是洛阳城民的哭嚎声:“史思明又回来了!”混乱的脚步声自远处隆隆地传来,渐渐地近了,从他身上踏了过去…… 辛长弋一身冷汗地睁眼。 他侧目,身边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承伯桑毁容的脸上仍然无法辨认是何表情。辛长弋只听到他放轻声音问道:“兄台可还好吗?” “无妨。”辛长弋开口,嗓音沙哑。 一旁的孟冉将水端至他的嘴旁,示意他张口喝水。 辛长弋有些赧然,他挣扎着起身,接过了孟冉手中的水壶。 “多谢姑娘。” 孟冉只点点头,不言语。 “兄台方才可是做了不好的梦了?” “只是在军中夜夜提心吊胆,换了个地方也不甚踏实,夜里精神惯了就是容易多梦。” “兄台歇息了两日,感觉身上怎样?是好些了吗?” “确实好多了,劳烦二位费心。” 孟冉冷不丁地开口:“你们先客套着,我出去了。” “啊,哈哈,”承伯桑理了理头发,声音中带着一丝尴尬,“孟冉一直如此,兄台请多包涵。” “孟冉姑娘性情中人,又是救命恩人,辛某钦佩感激,谈何包涵。” 承伯桑看了看门外廊前正看水的孟冉,随即压低声音说:“兄台有所不知,这几日外面颇乱。本来伯桑承诺带孟冉进城中买些衣物,但近几日是去不成了,故她的脾气较平日还更大了些。还请兄台谅解。” 辛长弋的眉头微微跳动,他追问道:“恩公可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承伯桑脸颊一侧那只完好的眼睛黑亮,紧盯着辛长弋说: “如今那史思明所率的叛军已到了城外了,据说是跑了一个重要人物,正追捕呢。” 辛长弋失色地坐在床上。 门外的孟冉侧目看着房中。 从辛长弋屋中出来,孟冉与承伯桑并肩走在木制回廊上。脚踏回廊发出的噔噔声十分齐整。 湖面映着天空的流云。杏花开在岸边山林入口处。屋檐上挂着不知何处的飞鸟衔来的嫩黄色水草。 承伯桑一样一样看过去,最后将目光落回一边的孟冉身上。 “何事?”孟冉冷冷开口。 “孟冉,你说这乌徒别业还能安稳多少天。” “害怕了?让他自生自灭可好?” “孟冉,别这样绝情。”承伯桑抚了抚孟冉柔软的短发。 “绝情的是你吧,不告诉他不就好了。” “若是史思明的军队真的追到乌徒别业来了,那也只能一把火烧了这儿,然后带着长弋兄一起跑,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好一些。” “又要烧吗?”孟冉开口,平淡得仿佛将这样一座占地如此之大的私人园林烧掉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 “没办法,这就是我们,我与你的生存之道,未来还有可能加上长弋兄。” “加不上。”孟冉平静地说。 “为何?” “他是正常人。”孟冉迅速地回答,“而我与你,是外面容不下的怪人。” “也是,”承伯桑那只仅存的眼睛眯了眯,似乎在笑,“那就随便找个地方把他安顿了。我与你,两个人,再去建一个乌徒别业吧。” “又要杀人?” “不杀了。我们两个自己动手,建一个。” “建到何年何月?” “唔,”承伯桑默然半晌,“建到孟冉长成大姑娘的年月。” 孟冉轻哼一声,加快了步伐。 承伯桑紧随其后,心情很好的唱着小曲。 但辛长弋此时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 听了承伯桑的一番话,他心里慌得厉害。本以为经过了前五日的逃亡,是生是死他已无所谓了。如今恐惧却突然又一次席卷了他的全身。那种如坠冰窟的感觉重新生了出来。 原来自己还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即使从史思的军中逃了出来,这一点还是没有改变。 他看了看窗外的山水园林,苦笑了一声。前两日他心安理得地躺在这里,享受着一个伤员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照顾。却忘了自己身上肮脏不堪,根本就无权去接受别人的好意。 逃吧。 他起身,将云头篦放入衣襟中。桌上的一碗清水没动,碗旁还加了一片青色的杏叶。 他端起碗,将水喝了。打开了屋门。之前在屋中只能窥见一斑,如今,开阔气派的乌徒别业整个撞入他的眼帘之中。 乌徒别业的占地不小,规模甚至快赶上一些贵族的私人园林了。大致呈东西走势的长廊与长廊之间,夹带颇有意趣的石桥,在湖面架起并将乌徒别业各部分连在一起。长廊东侧尽头,一座水中楼阁独立。飞檐一角挂着嫩黄色的水草,大概是什么飞禽预备筑巢留下的。 他所处的房间在乌徒别业的西侧,从这房间再往西行一段,便可以上岸入山了。远远望去山中茂林修竹,深幽难测。山那边能够望见塔楼之类的建筑。翻过山林,估计就出了这乌徒别业了。 辛长弋将乌徒别业又看了一遍。不知为何,他在这儿待了不过两天,却感觉自己已经迷恋上了这个地方。 虽然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辛长弋将这迷恋当作是贪婪的产物,努力将它抛于脑后。他将门轻掩,抬头却看见门上题着诗句: “当其得意时,心与天壤俱。闲云随舒卷,安识身有无。” 底下又添一行:“青莲居士”。 辛长弋看着诗句,又看了看自己满是老茧的手,羞愧地退了一步。 谪仙人的生活,被他们这样一帮亡命之徒给搅了。 他不再逗留,匆匆向长廊尽头走去。 第三十二章 云头篦(四) 天已大亮,山中雾气消散不少。但空气还是清清冷冷。 辛长弋脚踩湿软的落叶,沿着山中一条小径缓缓前行。 他的伤经过承伯桑和孟冉这两日的调养,已好的差不多了。本以为能快速离开的他,一爬山路,却顿觉有心无力。他害怕再次昏倒在这山林之中,徒给那两人添麻烦,便放慢脚步,不勉强自己。 辛长弋的脑中又浮现出承伯桑残破的面部和孟冉罕见的短发。他还是有些好奇这两人究竟是何身份。 辛长弋刹住了脚。 身侧树林中,也有刹住脚的声音。 辛长弋将怀中的云头篦掏出,扔进一边的灌木中,并稍稍放低身位防备着。 半晌,银白的剑刃挑开隔在两者中间的树叶树枝,孟冉自林中钻了出来。她白皙的脸上还有着细密的汗珠,似是去练剑刚回来。 “孟冉姑娘。”辛长弋放松下来,恭敬地打着招呼。 孟冉并不言语,盯着小径旁的灌木出神。 “这云头篦经不起打斗时的碰撞,故刚刚把它扔在灌木之中。”辛长弋虽然只来了两日,也已经习惯了孟冉的寡言,他一边笑着解释一边俯身去捡那云头篦。 长剑一出,架在了辛长弋的颈上。 “姑娘这是……”辛长弋僵在原地。 “你的身份。” “只是士兵。” “为何受伤。” “赶上了大战,身不由己。” “为谁效力。” “恕不能相告。” “史思明为何要追捕你。” 辛长弋停住了。 他为自己的反应感到惊讶,刚刚听到孟冉说出“史思明”三个字时,他差点动了杀心。 “想跟我过招吗?”孟冉将长剑一横,送到他的面前。 “孟冉姑娘,这,你……” “反正你也无事。” 辛长弋为难地看着孟冉。 孟冉不再多说,用脚自厚厚的落叶中一扫一勾,一柄长剑被她一脚踢起,她握稳剑柄,回身毫不客气,直指辛长弋的脑袋。 辛长弋大惊失色,这地上怎么还有一把剑?他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一个翻滚,捡起方才孟冉递给自己的长剑,狼狈地接下一招。腹痛传来,伤口好像是裂了。 辛长弋顾不得去看腰腹上的伤,孟冉的出剑细密,防不胜防。他只好全神贯注地应战。但孟冉每一下出剑力道却极轻,两柄剑碰在一起,也只是“铛”的一声轻轻弹开。 辛长弋却觉得自己渐渐力不从心起来。 孟冉身法秋风横贯,迅捷利落。打湿的落叶被剑端轻挑掀起,再沉重地落回地上。 仿佛像跳舞一般。 辛长弋被这危险的舞蹈逼得节节后退。眼看要踩进灌木之中,他记起灌木中的云头篦,便急忙向旁边撤步,脚筋一错,疼得他差点跪倒在地。 “孟冉,停下吧,别再戏弄长弋兄了。” 辛长弋的身后,剑刃与他仅相距毫厘。孟冉提剑的手慢慢放下了。 辛长弋因为脚筋和腹部的疼痛而微微颤抖。一只手正把着他,没让他倒下。 他抬头,熟悉的狰狞面孔映入眼帘。承伯桑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兄台,孟冉调皮了,真是对不住。” 此时离得近,辛长弋看得清楚,承伯桑脸上嘴的部分虽然也遭祸尽毁,只留向下的两道裂痕。但仔细辨认还是可以看出,裂痕一周似有浅色的部分,那应该就是原来的嘴唇了。 承伯桑将辛长弋扶了起来,这才看到辛长弋腹部的绷带透出深色的痕迹。 “孟冉!”承伯桑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怒意。他扶着辛长弋站稳后,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孟冉身边,一把夺过孟冉手中的剑扔在一旁,动作快到辛长弋都没有看清楚。 孟冉皱眉拧腕,想要挣脱承伯桑的手。 “你还不认错?”承伯桑一把抓住孟冉腰间的衣物,将她提起来夹在腋下,抬手便要打她的屁股。突然想起一旁的辛长弋。 辛长弋扭着脚站在一旁,脸上表情极不自然。 承伯桑放下了孟冉,声音中带着些尴尬的说:“孟冉缺乏管教,差点害了长弋兄,是伯桑教导无方。” 孟冉在一旁低头不语,整理衣服。 “孟冉?还不快跟长弋兄道歉?”承伯桑用手拨了一下孟冉的衣袖。 “他要走。”孟冉开口,简单地说了一句。 “啊?长弋兄要走吗?”承伯桑惊呼,那裂缝一般的嘴一张一阖,看着触目惊心,“可,长弋兄走去哪里呢?” “我是待罪之身,身份不便透露还请见谅。自觉不能在此搅了两位的生活,便就此别过,他日若留得命在,定会回来报恩。”辛长弋一抱拳,便抬脚要走。腹痛脚疼通通都顾不上了,他不能再待在这,给自己一些无谓的留恋。 一根树枝飞来,掠着辛长弋的鼻尖过去,嵌入辛长弋身旁的树干之中。 孟冉放下了手。 “孟冉,有话不能好说吗?”承伯桑轻声训斥着孟冉,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承伯桑抱拳道:“长弋兄,不是我与孟冉不放兄台走,一来兄台的伤又裂了,需要治疗换药,二来,”承伯桑的声音波澜不惊,“这乌徒别业已被史思明派来的军队围了一夜了。” 辛长弋差点跌坐在地。 孟冉拾起地上的长剑,用衣袖将剑刃上浑浊的露水擦净,甩一甩胳膊,开口道:“现在出去,还带着伤,无异于送死。” 承伯桑一边用手指轻摁了一下孟冉的脑袋,一边向辛长弋走来。 “兄台,你的宝物。既然出不去,便暂且先回去吧。” 承伯桑清瘦的手掌中,静静地躺着辛长弋的云头篦,光打在玉的表面,泛起了光泽,又被摇晃的树影盖住。 辛长弋接过云头篦,叹了口气。开口道: “我名为辛长弋不假,但我并不是朝廷的士兵。” 承伯桑与孟冉,一近一远,都安静地听着。 “我是史思明的心腹将领。”辛长弋脱口而出,反而轻松了许多。 —————————————— “爽快天儿短,大日头长!”流浪的说书人打着哈欠,一脸困倦地信口胡诌着。 天宝四年,暑热难挡。 时年十五岁的辛长弋拖沓着草鞋,走在火烤一般的石板路上,心里一个劲儿的咒骂。 这暑天早上就这么热! 平日里与自己厮混的小狗儿小巴儿都不知上哪凉快去了。只留下自己一个满肚子的火气。 路上结伴的姑娘,带娃娃的妇人,看见这样一个满脸愤懑的小泼皮,纷纷低呼着躲闪开。 辛长弋心里冷笑一声。 他抬起腿,随意地踢走一块石子。 那石子骨碌碌地滚着,一直到了一处高门槛才停下。 辛长弋抬头看,是一户没有牌匾的小楼,形单影只的立在街旁的小巷中。 这户人家倒也奇怪。他瞥了一眼便不再理会了,转而追着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跑了一路。 下午,日头更盛。 “你连这都不知道?”早上去茶馆蹭水喝的小巴儿搂着辛长弋的肩膀,眉飞色舞地冲他侃着。 “那楼里,是个,女人,”小巴儿的眉毛都飞上了天,“那样貌,嗬,这儿哪能看见这样的美人儿!” “你见过?”辛长弋好奇地问。 “那当然,哥儿几个晚上出来荡,那女人便在这二层小楼上看风景,看见哥儿几个还笑呢,哎呀,风尘女子就是如此!” “风尘女子?” “嘶,现在也不能这样说了,据说是被一个官给买了,买在这小楼上了。” 辛长弋半笑不笑地撇着嘴。 “怎么,长弋,你去会会她?” “嘿,那种女人不就是要钱的吗,这上哪整钱?”辛长弋大声嚷道。 夜里,辛长弋的心却躁动不安,白日里小巴儿的话在他耳边挥之不去。他从铺上爬起来,一溜烟地上了街。 深夜的大街静得出奇。他走在街上,总觉得满街住户都在倾听自己的脚步声,他有点犯怯了。 由于太过安静的缘故,当辛长弋敲着无名小楼的门时,自己都被这咚咚的敲门声吓了一跳。 门里静了片刻,随后响起脚步声,声音逐渐急促,到后面几乎是跑了起来。辛长弋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声音终于到达门旁,停了下来。 门内传来轻柔得几乎听不清的女声: “大人回心转意了?” 辛长弋脸灼得通红。之前想好的调笑如今一句都记不起来。他硬着头皮将声音压低说道: “开门。” 门内女声先是停住了,随后一声轻哼,笑了出来。 门吱呀一下打开了。一身素静打扮,半垂发髻的女子睁着笑盈盈的双眼,小嘴轻启: “这是哪一家的娃娃,怎么跑到我这来了?” 辛长弋又是羞愤又是难堪,他走近两步,正要驳她。那女子一侧身,头上一个什么物件掉落在地,一头乌木黑倾泻而下,女子忙用白瓷似的胳膊将头发轻轻搂起,一边说着:“好孩子,能帮姐姐将那云头篦拾起来吗?” 辛长弋什么反驳的话都忘了,他乖乖地将地上的云头篦捡了起来,上面还带着女子发间的温热。 “多谢。”那女子一笑,眼波流转。辛长弋只是看着。 “孩子,深更半夜的,你在这外面做什么?” 辛长弋仍痴望着她。 那女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她的芊芊细手抚上他的头。一股不似脂粉的香气钻入辛长弋的鼻子里,进而搔得他的心也痒痒的。 “要是与父母闹矛盾了,还是,快些回去罢,这深夜家里人也担心。” “不,不。”辛长弋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样,连连后退。 “怎么?”那女子疑问道。 “不,抱歉,我敲错门了。”辛长弋一转身便跑了,他不敢向后看,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第三十三章 云头篦(五) 次日,辛长弋闷闷不乐地走在街上。 天气还是如此炎热,这里不晓得下场雨吗? 那小巴儿今天又去哪里逍遥了?算了,不关他事。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每日这样的闲逛,无所事事,真就活脱脱的一个小泼皮。 他又悔自己不生在王侯世家,亦或是巨富之子,这样的话昨晚不至于那般丢脸。 他如今想着自己,竟哪里都厌恶,沒一处可欣赏的。 街上来来往往还是那些面孔,看到他便不住地躲闪绕开。他如今却都不在意了,他惦念的只是那女子。 在她眼里,他也是愚蠢的泼皮无赖,也会躲闪着逃开吗? 他今晚很想再去试一试,这回必将游刃有余,再不似上一次的难堪。 但当他心烦意乱游荡了一整天,夜里真正站在那栋小楼前时,他又迟疑了。恨得他暗暗骂自己无用。 心里的那股冲动还是迫使他再次敲响了小楼的大门。 门内静悄悄的。 辛长弋又重重地敲了敲门。 脚步声由轻到重来到门口,什么东西磕到了门上,隔着门,辛长弋听到了痛苦的呻吟声。 他焦急地敲着门。 门慢慢打开了一条缝。 辛长弋的心一阵刺痛,昨天夜里放在他头上的那只手,此时正辛苦地扶着地面。 辛长弋已经忘记了自己今天琢磨一整天的泼皮耍赖的方案。他轻轻推开门,那女子正瘫倒在地,身体不住地颤抖。 “你还好吗?” “刚刚不小心撞到门了,不碍事,唉?”那女子忽地把头抬起,苍白的小脸错愕地抬起,“又是你吗?”她挤出一个惨笑。 “啊,嗯,是我。”辛长弋结巴了,面对着这个场面,本就口拙的他愈发地张不开嘴。 昨天那个如花似玉的佳人,如今像个打碎的花瓶一般瘫倒在地。 他不知如何去补救,只是徒劳地心痛。 “抱歉,孩子,让你看到这样的狼狈像……” “我不是孩子!”辛长弋打断了她。 “是,”她的眼睛里微噙泪水,一汪清泉似的。 “个子倒是挺高的。” 辛长弋叹了口气,蹲下身来,与她四目相对。心中的杂念被当下的怜悯镇压了下去。 “要我给你抓点药去吗?” “不,不用,”她抬手把眼泪抹去,“我的病很早之前就有了,只是发病时间不规律,终归是治不好的。” 辛长弋张了张嘴,他本来想问,将她养在这栋楼中的人为什么不管她。 那女子看了一眼辛长弋有口难言的模样,苦笑了一下,眼泪自她的腮旁落下。 “你也知道了对吗?” “知,知道什么?” “知道我是被人买了养在这楼中的。” 辛长弋语塞。 “无妨,我白天不出这栋楼,用的东西也都是大人托人给我捎来的,但我大致能想象得出外面的人是如何议论我的。” 她从地上挣扎着起身,辛长弋在一旁用两只胳膊护着,怕她摔倒。 女子见状,含着眼泪轻轻勾了勾唇。她主动牵起辛长弋的手,将他引入屋内。示意辛长弋先坐。 辛长弋目不斜视,身体僵硬着跟了过去,坐在了一张方桌旁。 屋内的摆设简单,就是普通的人家所摆的方桌,茶几,香炉,屏风。他不敢细看,匆匆溜一眼便作罢。 他看着那女子忙碌地上了楼,片刻后端了一个青底圆碟儿下来,碟中盛着乳白色和豆绿色的糕点。 “先胡乱吃些吧,天色已晚,我也没备下什么。”她的声音不似刚刚那般凄凉,重又活泼起来。 辛长弋注意到她将脸上的泪痕擦净了,也注意到她白皙的脸颊旁原来有一颗黑痣。在屋内昏黄的烛光下,她的美貌重又让他羞赧地低下了头,不知所措。 “孩...公子,你两次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听到“公子”这个称呼,辛长弋更加地不好意思,本来在别人眼中,自己一直是个泼皮无赖来着。 见半天没有回应,那女子似是领悟了什么,她笑着坐在对面问道:“你也是听了那外头的传言,对我,好奇是吗?” 辛长弋小声说:“对不起。” 那女子笑出了声:“莫说什么对不起,没有的事,有人能来跟我说说话,我也很开心。”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轻轻用手指点了一下方桌面,说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是吗?” 辛长弋点头。 “章画。”那女子缓缓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辛长弋将这一声“章画”记了很久,这是后话了。 “章画,姑娘。”当时的他只知道重复地跟读一遍,“辛长弋。”他与章画一般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辛公子,这长夜无事打发,想听我唱个曲吗?”她站起来拂了拂衣摆,问道。 看着章画重新恢复了精神,辛长吊着的一颗心也算是放下了。也是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此时这栋楼中只有她与他二人。 辛长弋的耳朵燥热,他最初是为何要进这小楼中,来到她身边的? 哎,听了小巴儿一席话,心生邪念,想来耍无赖的。 辛长弋几乎羞倒在方桌之上。 “屋里闷吗,怎么脸如此红?”章画一边问着一边便要去打开窗户。 “不闷,别开了,你不是方才说,要唱曲吗?”辛长弋吞吐道,“这深更半夜,开窗唱曲...” “有理,想不到公子年纪还轻,心思却周全。”章画停住手边动作,望着他浅浅一笑。 辛长弋和章画一人唱曲,一人静听,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 东方启明,天快亮了。 辛长弋有些困倦,章画却十分精神,她将昨晚的糕点茶水撤了去,又递给辛长弋一块手帕,叫他擦一擦脸。 “辛公子日日都来就好了,我甚是喜欢你。”章画帮他系好了冠巾。 辛长弋老老实实地坐在前面等着她帮他戴冠,心里却不是滋味。看样子,她只拿他当孩子看。 出门时,辛长弋回头向章画道别。初升朝阳洒在她秀丽的脸庞上,却照出了一抹落寞。 “辛公子,再会。” 辛长弋一夜未睡,眼皮有些撑不住了,心中却清醒得很。十五岁的少年心中从未如此复杂过,章画在他面前是能唱曲会说笑的美若丹青的女子,那在她口中的“大人”那里,又会是什么样呢。 辛长弋走回自己家的路上,小巴儿赶上了他,勾住他的肩膀。用拳头锤了一下他的后背说:“怎么,这两天都不带理我和小狗儿的,是被什么勾去魂儿了?” 辛长弋厌恶地甩开小巴儿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小巴儿被推搡在一旁,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骂道:“装什么正经人啊!” 辛长弋犹豫了一整天,夜里还是来到小楼门口。 已经连着两夜了,这次再来,不知道章画还会不会再像前两次一般为他开门。 “咚咚咚。”辛长弋敲门的手抻得紧紧的。 “咚咚咚。”辛长弋又敲了一次。没有人回应。 “咚咚咚。”敲门声逐渐急促。辛长弋的额头渗出汗水。 “别敲了,大晚上的!”邻近的庭院中传来骂声,“那女人已经被她的买主带走了,换一家玩儿吧。” 辛长弋的心结冰了一般。 此后,他夜夜都来敲门,但再没有门中的脚步声和为他开门的美人了。有的只是邻里的叫骂声:“还未回来呢!”“已经离开很久了!”“别敲了,已搬走了!” 辛长弋的心一天一天地沉了下去。 终于有一天,他走过那小巷时,在入口处停住,犹豫了。 对于这栋小楼,他已经很久没有犹豫过了。每次他总是匆匆走到门前,一直敲到邻人骂声四起,才不舍地离开。 今夜,他站在小巷口,心中想得却是: “不然,别去敲了罢,反正没结果的。” 辛长弋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绝望。终于自己的耐心也到了尽头。他转身准备离去。 小楼二层的昏黄色烛光却晃了一下。 一瞬间他的心脏狂跳,似乎要冲出他的胸腔。他急忙奔入巷子中,刚抬手敲了一下门,门便自己开了。 他顾不得去疑惑章画为何在如此深夜却连门都不关,便冲了进去。他只是想见她,想问她这些天到底去了哪里。他虎头虎脑地爬上了二楼,也忘记了避嫌,掀开挡在门前的帘幕—— 窗边的女子转过身来,是章画。 是章画吗? 辛长弋嘴边久别重逢的笑容被眼前的章画吓得消失殆尽。 章画形销骨立,辛长弋仅能从轮廓上辨认出是她。昔日的一头青丝如今只剩细细一把,用细绳束于脑后。她削薄的肩膀将一件长衫撑得宽宽大大。 “章画?”辛长弋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辛公子吗?”粗石砂砾一般的嗓音,让辛长弋不寒而栗。 “辛公子,好久不见了。”章画扭动瘦削的脖颈转向他。 “章画,你这些天去哪里了?我夜夜来寻你,你都不在家中。” “啊,出去有些事情。”章画干枯的嘴唇勾出一个笑容。 “什么事情?耽搁这么久?”辛长弋仿佛没有注意到章画的脸色似的,一个劲儿的追问。 “私事。”章画还带着笑,就这么倒在了地上。 辛长弋愣了一刻,随后一个箭步上去,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抱了起来。他怀中的她身体同样冰冷,手中还握着那支冰冷的云头篦。 辛长弋没有感受到任何生的气息。他的手不住地哆嗦。 辛长弋将她抱回了塌上放下,转身准备出门请大夫。 “几个月前,大人举办家宴,特意带了我去。”一声长吁后,章画缓缓开口。辛长弋停在原地,背对着章画。 “我以为,大人,是要给我个名分,还惶恐地不知道怎么办好,想着推掉的法子。” “哪知他带了我去,只是为了给他友人唱曲的。就这样不眠不休地唱了数十天,我身体不适,我实在是站不稳了,他竟就趁着我晕厥时与我……” 章画轻咳了一下。 辛长弋的鼻头一酸。 “别请什么大夫了,”章画气若游丝,“这是老病,老病本就难医,如今叠着新病,我知道的,别请大夫了。” 辛长弋的眼眶红了,他咬紧牙关。 “我在那边如同工具一般唱着曲儿,心里却想着和你,我们一块那晚。我唱了个通宵,身体精神却都好得不行。” 辛长弋的眼泪顺着眼角渗了出来,蜿蜿蜒蜒爬向他紧闭的嘴角。 “辛公子,这支云头篦你先替我收着,我现在头发不多,等长起来了我再寻你要回来。” 辛长弋吞咽着眼泪点头。 无人回应。 辛长弋回头。久别重逢的场景他想象了很多遍,但从未想过是这样短暂的久别重逢。 章画没有关紧窗户,月光随夜风一同闯入房中。 第三十四章 云头篦(六) 辛长弋带着章画的云头篦离开了小镇。 他还是那个泼皮无赖,只不过换了另一张深沉内敛的面具。 史思明起兵时,他毫不犹豫地投入史思明的麾下。 每攻陷一座城,每处死一个官,他的心中就充溢着复仇的快感。谁又能知道这一批一批“大人”背后又有多少章画呢? 奇怪的是,他麻木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和生活后,仍然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他看着叛军席卷北地,看着八方狼烟起,甚至看着军中明里暗里地互相排挤。他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看。放置于胸口的云头篦始终冰凉,自己的体温总也捂不热它。他第一次为章画捡起云头篦时感受到的那种温暖再也没出现过。 他开始不再麻木,而是看什么都觉得恶心,一如他当初走在街上,审视着自己却发觉一无是处。 于是当史思明再次攻陷洛阳时,他逃走了。一路士兵穷追不舍,口中一直喊着“辛统领”,他回头,又杀了几个追上来的士兵。 洛阳大乱之夜,他看着从后方追赶他的士兵们逐渐显出狰狞面貌。他的心凉透了,与那云头篦一样。 “这样一路厮杀逃命,甩开了他们,一直到了二位的乌徒别业,体力不支,才倒在路旁,劳烦了二位相救。” 辛长弋停下了。 承伯桑与孟冉对视一眼。 “二位大概觉得辛某有些可笑吧。丧尽天良的事做了那么多,到如今才谈什么恶心厌恶。” 孟冉拨了拨贴在额前的短发,眼睛看着别处说:“你说错了。” 辛长弋不解地看着孟冉。 “这乌徒别业不是我二位的。”承伯桑声音中带着笑意解释道。 辛长弋茫茫然地望着两人。 “换而言之,”承伯桑的声音骤冷,“长弋兄不用妄自菲薄,因为我二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孟冉笑了,露水自树叶上滴落,从孟冉脸边一闪而过。 辛长弋脸却僵了。这仿佛不属于乱世的安宁净土,两个另类样貌的怪人,一度让他留恋不已。但现在,他们两位却说…… “不过暂时还是不讨论这些了,”承伯桑走近辛长弋,伸手将他搀了过来,“左右长弋兄也出不去了,先回乌徒别业将伤口重新包扎一下吧。” “二位,”辛长弋紧张地问,“二位不怪辛某将史思明的军队引来吗?” “早晚都会来的。”孟冉伸脚将地上的剑往旁边轻轻一踢。 “我们杀了他们的人,他们在找我们,”承伯桑一边解释一边领着辛长弋向山下走去。孟冉在身后跟随。 辛长弋思忖着,开口道: “虽说我之前是史思明的人,但还是可以给两位提些意见,以两位的才能,其实大可不必躲藏,向朝廷投诚的话,应该可以……” 辛长弋还没讲完,孟冉便冷冷打断他:“不可能,我们也杀了朝廷的人。”空气一瞬间凝结。 辛长弋身形僵滞:“敢问二位到底是?” 承伯桑裂纹一般的嘴轻轻张阖:“长弋兄莫怪,我与孟冉,只是两个亡命杀手而已。” 辛长弋顿了顿。 “二位是何身份,辛某都不会奇怪了,辛某只知二位是辛某的救命恩人。” “可如今外面被围,总不能在这乌徒别业一直待下去罢。” “放心吧长弋兄,我与孟冉已商议好了对策。”辛长弋安慰道。 “并未商议好。”孟冉毫不留情地拆台。 “孟冉你真是。”承伯桑尴尬地摸了摸头,难分皮肉的脸微微抽搐。 孟冉自后方大步跟上了承伯桑和辛长弋,越走越快,到后来将他们俩甩在身后,一个人先走下了山。 “孟冉也是个怪小孩。”承伯桑叹道。 “其实辛某一直想问,”辛长弋看着孟冉的身影渐行渐远,开口说道:“恩公与孟冉姑娘是如何认识的?” 承伯桑发出了一声轻笑:“我少年时是个恶棍,仗着自己功夫好,便到处惹事。” “第一次见到孟冉时,我还将她当成了个小子。”承伯桑话中带着哼哼声,似乎是忍着笑在讲述。 “她那时是一户富商家里买来的童工,一个小女孩在院子里搬木头,扎的满手是刺。看到我这张残脸后,她竟一点也不害怕,就静静地看着我,”承伯桑脸上的裂痕努力地上扬,想要摆出微笑的表情。 “看着你?”辛长弋试探地追问。 “看着我把那户人家给掳了烧了杀完了。”微笑的表情最终还是没有做出来,裂纹反而深深地向下垂去。 辛长弋的颈后一阵痉挛。 他们重新走回了乌徒别业的回廊之上。 山高水远,景色依旧。但辛长弋面对着如此景色,心境已完全不同。 走在他身前的男人青冠布衣,身躯笔挺如修竹,若无狰狞的面孔,便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这样的人,辛长弋怎么也不能将他与恶棍杀手联系在一起。 走到自己前两日休息的门前,辛长弋正准备驻足开门,承伯桑却唤住了他:“长弋兄,不是这里,请随我来。” 辛长弋不再多说,随着他继续向湖心处走去。那里也就是乌徒别业的最东侧,一幢水中楼阁。 打开这栋神秘的小楼之前,辛长弋注意到孟冉正站立在右侧回廊扶手之上,抬眼望着天边流云。 “不用在意孟冉,长弋兄,随我来吧。”承伯桑将他引进楼中。 “这别业的主人原本是个酷爱收藏的雅士。后来我与孟冉来了,见别业无名,就将这别业擅自叫作乌徒别业,与我们之前所住的地方取了同样的名字。” 辛长弋本想问问那原主人去了哪里。但看着承伯桑脸上仅存的那只目光炯炯的眼睛。他便明白了。 自己方才大话放在了前面,说无论他二人是何身份,自己都不会奇怪。此时惊讶恐惧,未免太过窝囊。于是他定了定神,继续跟着承伯桑向里走去。 这水中楼阁窗户很少,四面都是屏风和刺绣壁画。 “这别业的主人爱的是屏风和壁画?” “非也,”辛长弋将他带上二楼,“这别业主人爱的是这个——” 辛长弋在楼梯口停住了脚步。 斗笠?渔网?蒸屉?绣车? 虽然物件数目众多,但都是些平常之物。辛长弋细看一阵,也没找到非要收藏的必要。 “这……” “长弋兄心中疑惑,伯桑大概能够猜到。”承伯桑走到一把钝了的斧头旁边,手指轻轻抚过瘪了边的斧刃。 “这别业的原主人似乎致力于写一部风俗志的,于是在这种乱糟糟的时节,他仍然到外面不知疲倦的搜集着这些寻常之物。” 辛长弋不插话,看样子承伯桑还有话要说。 “寻常物要去寻常人家里找,长弋兄啊,”承伯桑的独目迸射出令人恐惧的光,“那别业主人抢夺了无数百姓的生计活口。” 辛长弋惊讶地后退。 这斗笠渔网是那渔夫鱼农的生活工具,那蒸屉绣车是熟食小贩与绣娘的谋生家伙…… “我与孟冉一剑都未留情,将他扔在这别业湖底了。” “我们是亡命杀手,从不了解雅士的癖好,又不听命于任何人,只会任性地按自己喜好行事。” “所以长弋兄,跟我们一起走吗?” 辛长弋的手不住地哆嗦。他没有想到承伯桑会开口邀请他,于是他问眼前这个不似人的面孔道: “我也杀了许多人,我也不曾体恤过这乱世生民,我还是叛军,我可能更想投诚更信任朝廷,你要我和你们一起走?” 说到这里,他住嘴了。他发现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归宿。 辛长弋的身体软绵绵的,似乎一下丧失了生的欲望,一如那天他推门冲进房中时,看见的倚在窗边的章画那毫无生的欲望的身体一样。 “恩公,你也像对这别业主人一般,将我了结了吧,像我这种人,又如何能跟你二位并肩同行呢?” “快些谈,”孟冉自门外大声说,“史思明的军队开进来了。” 辛长弋眉头一紧,他几乎是哀求承伯桑道:“若非恩公与孟冉姑娘,我这条腌臜命早就结束了。如今恩公的秘密又被我窥见,住所也因我引狼入室,我也无意活于世上,恩公你——” 孟冉自屋外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她稍稍侧目。 辛长弋被击倒在地。他惊讶地看着承伯桑手中的短剑。 “你看,长弋兄,自有人不想让你死呢。” 辛长弋的胸口处隐隐作痛,他伸到衣襟中一掏,手却被什么锋利的物件划了一下。 他醒悟,忍着疼痛取了出来。 是玉的缺口划伤了他的手,云头篦碎了。 辛长弋懵懵然地被承伯桑从地上拽了起来,手没抓稳,云头篦的碎片散了一地,还沾着辛长弋手上的血迹。 “烧了。”孟冉不知何时已在房中,只简单一句,便将油壶一脚踢翻,手持火把等待承伯桑将楼后的一条小舟撑过来。 “长弋兄,上船吧,”承伯桑左手持蒿,右手抓住辛长弋的胳膊将他拉了上来。 “长弋兄,伯桑之前就说过,不要在我与孟冉面前妄自菲薄,”承伯桑残毁的脸上无所谓表情,只有裂纹张阖,“如今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辛长弋如在梦中。 突然他的身后滚滚热浪袭来,湖面瞬时赤红一片。浓烟冲上天空,将满天流云悉数吓跑。 小舟摇晃了一下,孟冉轻跃上船。 “反正我们两边都得罪过了,就让史思明在火堆里找人去吧,然后朝廷来打扫清理就是了。”承伯桑手脚麻利地爬进舱内收拾着。 辛长弋满眼尽是火光。 突然间腰上多了一双手。 辛长弋回神,是孟冉。她轻轻挑开自己腰上已渗出血迹的绷带,对承伯桑说:“药也没换。” “真是!”承伯桑一拍大腿,又开始在舱内翻找起来。 辛长弋望着孟冉,半晌才问:“乌徒别业被烧了,姑娘可会不舍?” 舱内的声音停了一下,又继续响起,还伴随着承伯桑小声的絮叨:“以后有时间就给长弋兄,哎呀,讲一讲我的脸,其实无他,就是被火烧的……” 孟冉看着被小舟划开的湖水说:“无妨,何处都可以是乌徒别业。你呢,云头篦碎了不心疼吗?” 辛长弋不言语。他用手指摸了摸,发现手伤的血已止住了。 小舟飘飘荡荡,行出了很远。 第三十五章 云头篦(七) 魏子青疑惑地盯着屏幕,心中想到:云头篦的用料很精贵,怎么这么贵重的东西要交给我来做,我也不是什么手艺师傅…… 她继续回复:“请问,您要求的云头篦是要与古代云头篦用同样的材质吗?” 买家那边很快来了回复:“哈哈,不是啊,我只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到时候我提供材料就可以了,你来做。” 好麻烦啊,魏子青自己想了想,晃了晃头。怎么会有这么不怕麻烦的人。她留意了一下这个买家的名字:burger。 汉堡? 完全没有头绪的魏子青坐在电脑前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推掉,毕竟,这个单子真的有些诡异。 “不好意思,我对做篦之类的饰物不是很擅长,所以接不了您的单子,很抱歉。” “别这样啊,魏子青小姐姐,你不是做簪娘的吗,就要什么种类都尝试一下嘛~” 魏子青大惊失色,他认识自己?熟人吗? “请问您是哪位?” “记得等材料啊小姐姐!” 他下线了。 魏子青茫茫然坐在电脑桌前,这是谁啊。 她想到了什么,撇了撇嘴,如果被她发现是那个傻瓜的话,她明天绝不饶过他。 所以第二天,当徐昱林还在纠结到底该给魏子青提什么样的建议而在肖懿的工作室里赖着不走时,魏子青面带怒气地闯了进来。 “肖老师好。”魏子青先跟肖懿打了个招呼。随后皱着眉头径直来到徐昱林面前。 徐昱林半张着嘴,一副没懂的模样。 “是不是又是你?”魏子青不满地微撅着嘴说。 “什么又是我?”徐昱林摸不着头脑。 “是不是又是你假冒顾客在那给我捣乱?”魏子青用两只手捂住徐昱林的脸,往中间使劲一挤,徐昱林硬是被挤出了嘟嘟嘴。 还怪可爱的。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又是你对不对。”魏子青轻轻晃着手,徐昱林的头也跟着晃了起来。 “等,等下,”徐昱林口齿不清地反抗着,“我真没有,什么冒充啊?” “就,前些年你干过的事。”魏子青松开手,徐昱林的脸微微发红。魏子青凑近看了看,心虚的问:“我是不是太用力了?” 徐昱林揉揉脸,回道:“习惯了,毕竟猛男。” 魏子青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徐昱林的脑袋。 徐昱林继续刚刚的话题:“我前些年干了什么?” “就,你刚知道我当簪娘的时候,不是冒充顾客要我做什么乌纱帽?” “哦那个啊,哈哈。”徐昱林尴尬地笑一笑。 “我是簪娘,你让我做什么乌纱帽?傻乎乎的!” “那你前些日子不是还做过透额罗吗?”徐昱林小声嘟囔着反驳。 “那是因为...哎,不说这个,昨天那个真不是你?” “哪个?不是啊?我也很忙的,哪有时间天天跟你聊天。”徐昱林边说边起身给魏子青端了杯水过来。 刚刚他们俩打闹的时候,肖懿不知何时偷偷离开了工作室。如今室内只剩魏子青和徐昱林面面相觑。 “外婆怎么又跑了,”徐昱林无奈地走到魏子青身边,“还想问她关于头饰的事呢,哎,想好给聂荣他侄女送什么生日礼物了吗?” 魏子青为难地摇摇头。 那个神秘的买家扰着她,手头边又有聂恬的生日还没着落。这几天着实有些辛苦了。 “等我外婆回来,我再问问她,看有什么可送的。” “行。”魏子青有些心不在焉。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到我这里来问我冒充顾客的事,是不是簪娘的工作碰到麻烦了?”徐昱林搅着手指,随口问道。 “昨晚有个奇怪的顾客,说给我提供材料,让我帮他做云头篦。” “云头篦?” “是,简单来说,云头篦就是古代插在头发上的梳子,用来装饰和固发用的。但是,”魏子青略带些犹豫,“一般云头篦用料都很讲究,像我只是平常做着自己觉得好看就行,也不专业。那买家却坚持让我负责手工,他来供材料,就有些奇怪,退一步说,就算是普通的梳子,我也不太会做,更何况是,哦,而且,”魏子青猛一转头,和徐昱林几乎脸贴着脸,意识到两人的距离后,徐昱林低头往后退了退,低声问:“而且什么?” “而且他知道我的名字。”魏子青略带些哭腔的说,“这要不是你的话,就有点吓人啊。” 徐昱林笑了,魏子青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你还笑!” 徐昱林嘴边带着笑说:“说不定是聂荣假冒的顾客呢。” 魏子青的表情逐渐严肃。 徐昱林吐吐舌头:“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魏子青说:“不,多亏你这样一说,倒提醒我还有聂荣,这单我现在越来越不想接了……” 徐昱林仍摆出捂嘴笑得姿势,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 回家的路上,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过来。 “喂,您好?” “喂,您好,您的快递。” 这么快,不会吧。魏子青愈发的怀疑徐昱林方才的猜想了。 “放在门口就好,谢谢。” 魏子青暗下决心,如果真是聂荣的话,就原样给他寄回去。 回到房间里拆开快递时,魏子青还留意了一下寄件地址。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地方,似乎是什么公司之类的地址。 她打开了包裹。 里面是一把精巧的圆头梳子,已经做成形了。 魏子青将它拿在手上,沁凉沁凉的,暂时还无法判断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底下有很多云纹样式的模具,似乎是用来照着雕刻的。 她赶快打开电脑,找到了与那个叫“burger”的聊天记录。 “小姐姐,快递收到了吧?雕刻刀在盒子里,照着模具雕在梳子上就可以了。用的时候注意安全啊!” 魏子青没有立刻动手,她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聂荣的电话。 几乎是铃声响起的一瞬间,聂荣就接起来了,电话里传出他动听的男嗓:“子青,不会吧,你难道要对——” 魏子青恨不能立刻挂掉。 但毕竟还是有事要问,她忍着怒意开口说:“这云头篦是你给我让我做的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刻。 魏子青立刻得到了答案,不是聂荣。按他的性格,就盼着自己猜到去问他,然后他好一顿表演,得得瑟瑟的,如今没话说了,显然不是他送的。 魏子青自己都有些厌恶自己,为什么对聂荣如此了解。 “不是我啊。完了,是不是有人要追你,故意这样做?太奸诈了!”聂荣滔滔不绝地讲着。 “不是你的话,我就挂了。” “哎,子青。”聂荣喊出了声,他赶忙捂了捂嘴,怕吵醒隔壁正睡着的聂恬小祖宗。 “那什么,恬恬的生日……” 听着聂荣可怜兮兮的声音,魏子青叹了口气:“恬恬生日,你不到场,合适吗?” 聂荣愣了一秒,想起之前他说的,如果魏子青来给恬恬过生日,他就不到场。 聂荣笑开了花。 “谢谢子青!”他边笑边小声欢呼,魏子青无奈地想,有时候他跟徐昱林真的挺像的。 挂了电话后,魏子青反而一身轻松。烦恼了那么久要给恬恬送什么礼物,又是麻烦徐昱林操心又是自己劳心,倒不如去给小孩过一次生日,与大人无关。她又给徐昱林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不用再想也不用再麻烦肖老师了,她去给聂恬过生日。 魏子青如今觉得麻烦的是面前的这个快递。 “买家到底是谁啊,现在真倒有点不敢做了。” 手机响了起来,是徐昱林。 “喂?哎!怎么样,是聂荣吗?”徐昱林一接电话便颇有兴致的问。 魏子青记得自己并没有在短信中提到她和聂荣谈了什么。 “这还不好猜吗,就你对人家聂荣那个冷淡样,肯定是有事问他才会和他聊天,哎,你也是。”徐昱林话说了一半停住了,“那,你那个快递是谁给你寄的?” “不知道啊,总不可能是齐远思那傻孩子寄过来的吧。” “不会,你看他现在有功夫理我们俩吗?”徐昱林说完,两人一同在电话里笑开了。 “那什么,”徐昱林的声音透过电话,带着一丝电流的声音,传到魏子青的耳朵里,麻酥酥的,“那你怎么办?给那个买家做吗?” “刚刚我都有点不敢动手,跟你说了会儿话好多了。我想还是做吧,毕竟人家都把东西寄过来了。” “真好啊。” “什么真好?” “那买家真好。我第一次冒充顾客的时候可是挨了你一顿好骂好打。”徐昱林的声音酸溜溜的。 “抛开你聊天的时候怪腔怪调不说,你让一个新手簪娘做乌纱帽,这不是难为我嘛!”魏子青没好气地笑骂道。 “哎呀,你作为一个簪娘,就是应该什么都尝试一下嘛。” 魏子青咬着牙说:“你跟那神秘买家还挺有默契的啊,话都说得差不多。” 徐昱林笑道:“说明这是我们大家的心声。再说了,乌纱帽又怎么了,乌纱帽才能体现我上进。” “反正你就是常有理。”魏子青心中的疑惑烦闷一扫而空。 挂了电话后,魏子青拿起雕刻刀和花样的模具,准备上手云头篦。 但她心中想的却是,这个工作结束后,就歇一天,给那个傻瓜做一顶乌纱帽吧。 第三十六章 罗幞头(一) 高竽出发至长安求仕,已一月有余。 他一路上听闻了许多农户关于朝廷颁布的赋税制度的讨论: “能不征收那租庸调真是太好了!” “战乱结束不久,再让庄稼人去缴纳绢粟可真是吃不消。” “如今实行两税,缴纳银钱,可算是稍微给我们剩了点本,不过也称不上多。” “知足吧,这安史叛军平了以后,皇帝也忙,还能将心思放到我们身上,就已经是主上隆恩了。” …… 似乎农户们对于新颁布的两税法的反应并没有高竽预想中的那么好。不过这也不出情理之中,战乱将国家的元气损伤,如何调理便成了当政者的难关。看这情形,这新税制算是小有成就了吧, “建中元年正月才新出的两税法,到如今颁布也不过两年。现家家户户都在讨论它,有了新的意见朝廷改进也好。” 他一路看,一路想。很快便到达了长安。 长安城中人马车流不断,建筑栉比鳞次,帝都气势依旧,亦如他儿时印中的长安一般。仿佛不曾经历过皇帝出逃、城池陷落的祸事一般。 高竽微喘一口气,整了整身上的行头。便走入了拥挤的街市之中。 此次求仕,他是来寻与他书信来往的老师,也就是当朝大诗人韦应物的。除了向老师请教问题外,高竽还要参加明年开春进士科的考试。 虽然老师一再邀请他来自己府中居住,但高竽还是决定自己寻一个旅店住下。除了盘缠资费充裕外,高竽也深知老师性子正直刚烈,曾因惩办不法军吏纠缠诉讼于府衙而愤然辞官,此举有人褒奖也有人嗤鼻。如今自己一心向仕,难免要低一低头。能不招来营党勾心就尽量不要自己去碰。大道可以与老师相谈依旧,同时也得为自己留好一条路。 高竽在旅店下榻,将钱财衣物的包袱简单收拾了一下,又打水洗了把脸,便齐整行装,出门去往韦应物的处所。 高竽行走在长安街巷中,身边尽是长安居民的笑脸,小吃摊位老板的吆喝,街上孩童的嬉戏的吵闹。高竽心情也很好。 高竽内心里对于当今圣上,也就是唐德宗是相当欣赏的。早在高竽还未出生时,还是雍王的唐德宗李适便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统兵平定叛军,结束了扰乱唐朝的祸事。高竽本就立志报效朝廷,又在战乱中出生长大,见过了反水叛乱,经历了生民涂炭,周围的人事促使他早熟心慧。 如今唐德宗在位,颇有国运中兴之势。越来越多的对于朝堂君臣仕途种种的想法促使他离开家乡前往长安。 他从大路拐入小巷,弯弯曲曲,总算是来到另一处较为敞亮的副街之中。 老师韦应物在京擢比部员外郎一职,因而在这长安城中的宅邸不算富丽。但无论如何也是刑部四司长官之一,所以门房管事一应俱全,也算是朝廷对这位大才子的重视。 “烦请通报一下,就说学生高竽前来拜谒恩师。” “真是抱歉,您今日算是白跑了一趟了。”那门房略带愧色地回话。 高竽心中疑惑:“怎么?” “今日韦大人被急召入宫,看他没留什么话,匆匆地就离开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想必是宫内有事,这样的话有劳传信给老师。” “这是自然。” 急召刑部官员入宫,这件事高竽本想再探听一二,仔细一想还是刹住了口。不说自己若是中举便会入仕,如此多嘴多舌似乎不妥,就是老师回来问起,也会觉得自己心浮气躁。他与那门房道了声谢,便重又回到了大街之上。 离韦应物住宅不远处,有一家茶馆。天子驾下、都城之中的茶馆,对于此时的高竽来说,再合适不过。 他要了一杯茶,在个不正不偏的小桌旁坐定。 刚刚在店外还依稀难辨的声音如今在耳边嘈嘈切切。 这真是最好的地方了,对于他这样一个有心的闲人来说。 “河北又乱啦!” “怎么?又要打仗?” “哼哼,区区一个成德节度使,如今眼光都不知道飞在哪里去了!” “飞到龙堂之上啦!” “说话当心!” “怎么?我等列于长安天子治下,还说不得他一个地方官?” 高竽品着茶,心里清楚这是在说成德节度使李宝臣的事情。 李宝臣本是安禄山的养子,投降朝廷后给封成德节度使,令其统辖六州,又进封了赵国公,按理说朝廷对他已然仁至义尽,他却勾结邻里藩镇形成割据,整了个“河朔三镇”出来。 很多人都不满李宝臣的做法,又责怪朝廷为何一再容忍,还给李宝臣加官进爵。但高竽对于皇帝和朝廷的对策是持理解态度的,他以为,德宗一定坚信安史之乱有一次就已经够百姓受的了。如果因为此种宵小再起干戈,无异于疮上添疤,再难补救。 “唉,这种局面也是无可奈何,”一个说书人模样的茶客说道,“前些年的大战,国家到现在也没缓过来,整什么节度使藩镇,归根结底还不是他那个造反的义父的错?如今可到好,朝廷好吃好喝供着他,他却想学起他那个早下黄泉的义父来了!” 自店外又匆匆来了两人,看衣着服色是当差的低品官员。他们两人一进门便大吵大嚷地要喝茶,似乎干了个苦差事,精疲力竭。 “二位爷今日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别提了,”其中一个喝了茶水,稍微缓了过来,开口道,“成德闹起来了!” 店里茶客纷纷侧耳。 高竽握着茶杯的手滞了一滞。 “敢问爷透露些许,呃,究竟是怎么个闹法?” “说与你也无妨,消息应该很快就到,没别的,儿子想学老子了!” 店中一片哗然。 人人都已明了接下去要发生什么事。热闹的空气也凝结了。 高竽起身,付了茶钱,便出门回旅店去了。 已经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 他一路走着,长安一路繁华依旧。 “收留一下我们吧!这些首饰还不够抵房费的吗?”高竽踏入旅店的时候,门内正喧闹不已,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声音正在哀求着,话里带着哭腔。 高竽向里面的楼梯走去。 “不行,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今日收留了你母女二人,明日又有那没钱的要来留宿,我这店倒成了什么了?” “我们有钱,”那妇人急切地喊到,“这首饰都给了掌柜的您,您看着通融一下,我们到长安到得晚,暂时还找不到亲戚家的处所,收留我们一晚,明日我们便离开!” “不成哪,夫人,不成!”掌柜略带笑意的声音响起,“夫人是外地来的对吧,您的这些首饰在这长安城,嘿哟,真不值多少钱哪。” “这……” 高竽停住了脚步。 他思索再三,还是从楼梯上转身下来,走向了喧闹声的源头。 正在店中与掌柜争吵的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她后面跟着一个身量高挑的年轻女子正沉默不语地抿着嘴。 “可,我们现在已……” 那妇人面露难色,一双手不住地攥拧着衣袖。 高竽不经意间发现了特别的事情:这个连银钱都没有,只能靠押那几件便宜首饰的素衣妇人,一双手却细嫩的不像是贫穷人家经常劳动的手。跟在那妇人后方的年轻女子应是她的女儿,虽然也是衣衫褴褛,却气质出众,自有一股子冷傲在身。 “夫人,”高竽开口,掌柜和那妇人停止了争吵,“如果不介意的话,请用这个吧。”他将自己的钱袋递了过去。 “这位公子,这,这怎么能行?”那妇人连忙摆手,“我母女二人并不是来诓钱的,还是请掌柜的通融一下吧。” “夫人,收下吧,”高竽笑道,“我也不是长安人,但我们都是大唐子民。” 那妇人听闻这句话,便沉默了,片刻后伸手接过钱袋,不住地低头,看样子应该是在道谢。 高竽笑着阻止了她。转身正要离开时,却猛然看见背后女子刀刻一般的脸庞上,目光闪烁。 猛禽似的眼神。 第三十七章 罗幞头(二) 第二天一早,高竽便出门了。 昨日虽然听了些不得了的消息,又在这长安城中做了件好事,也不算虚度光阴,但终究是没有见到老师,不算完满。 高竽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是要参加科举准备入仕的。他推掉了住在老师府内的机会,是怕日后走的远了难免有人到处开弓,箭羽会伤到当初不严谨的自己。同样的,他现在去拜会老师,除了惦念师生情谊外,也怕这师生情谊日后成为掀倒他的一阵和煦的风。 他一出门,便撞见昨日那位高挑的姑娘。此时她正坐在旅店一层的一张方桌旁。拿着一个黑色的纱网似的东西愣神,看到高竽从楼上下来了,她几乎是闪电一般收了手,将那件东西藏了起来,并死死地盯住高竽。 高竽昨天就已领教过这位姑娘凌厉的眼神了。此时也并无不自在。 倒不如说让高竽不自在的是,明明是这母女两个受惠于人,这女子不但不言谢,一直用冰冷的眼神打量自己,并且一直都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态,仿佛他给她钱供她住店是天经地义一般。 “嘿哟,这姑娘甚是奇怪,公子您也别太在意。”见那女子直盯着高竽看,掌柜的不好意思地走过来,“这姑娘从天蒙蒙亮就起了,坐在这店中,手里拿着条男式的幞头呆愣到现在,如今又瞪着公子,哎,这长安哪就是如此,什么人什么物什么光景,嘿哟,您都能见着!”高竽笑了笑。 原来刚刚她藏的是罗幞头。 高竽微微欠身,与那女子算是打了个招呼。那女子并未回礼,只是盯着高竽。 高竽不再耽搁,一步跨出门,匆匆向韦应物的府邸去了。 穿过长安的早市,又是一段弯弯曲曲的巷子,高竽再次来到了韦应物的住宅前。 这次门房见了,连忙招呼道:“公子今日来的巧,大人这回在了!只是大人他忙了个通宵,现在正在和同僚议事呢。昨日大人深夜赶回,听闻公子的事,懊叹不已,吩咐小的公子今日若再来访,便迎进来。” 高竽心中暗叹,熬个通宵,还在议事。这算哪门子巧。 他略一拱手,便在门房的带领下进了宅内。 一路上高竽微低着头,并不如在长安城中一般左顾右盼。他知道,走在他前面领路的门房管事日日领着朝廷命官行走,都算是半个官场人物了。瞧那后瞟的眼神一个劲儿的扫过来。自己必须拿捏得当,不能失态,免得落得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丑名,还丢老师的脸。 谢过带路的管事后,高竽便在宅子偏南一间屋中坐定。 这几日应该是有大事了。结合着昨日在茶馆的所见所闻,与这几日老师的忙碌,高竽在心中得出这个结论。 不知为何,那名女子的脸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屋外逐渐响起脚步声,越响越急,高竽头脑一空,心也随之紧张起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清朗的中年男子自门外走了进来,抚掌笑道:“高竽,可算是见着了!” 这便是时任比部员外郎的唐代大才子韦应物。 高竽起身迎了上去,之前的盘算猜测构想种种都暂时被他忘在了脑后。见到老师是他自家中出发、踏入长安城再到现在为止最欣喜的事情。 在家中读书时,高竽有老师的书信常伴身侧,如今真正见到了韦应物,他一时间却不知从何开口,只是口中喃喃道:“老师,学生搅扰了。” “哎,何来搅扰一说呢?只是我如今在朝廷作官,于公于私,都得尽心尽力,所以昨日怠慢了你,啊?莫怪啊!”韦应物带着笑扶住高竽的胳膊,领他重新坐回位子上。 “毕竟,哎,朝廷嘛,不比我之前在同德精舍闲居的日子,哈哈哈哈。”韦应物爽朗的笑着。 高竽也跟着笑了。他很是感激地望着老师,能将这种轻易不能够传出去的话就这样在他的面前自然地讲出来。 “不过高竽,你可知道为师近些天在忙些什么吗?” 高竽的笑收敛了些,他知道接下去的话,大概真的是不能够传出去的。 “学生不敢妄自揣测。” “哼,那河朔三镇要反哪!”韦应物直截了当的一席话有如惊雷落地。高竽半晌不言语。 老师一句话的时间,他想了很多事情。想到儿时的长安,少年时期的读书生活,自己还未明晰的仕途,以及风雨飘摇的大唐。 一个“反”字,足以让饱受战乱之苦的大唐重新震动。 “敢问老师,这反……” “你明年开春要去科考,与你说了让你肚里也有个底,”韦应物坐在一张椅子上,喝了口茶,“那李宝臣你可知晓?” “可是那成德节度使?”高竽心中有数,老师便是要与他讲一讲那李宝臣的反水之意了。 “现如今应该称他为前成德节度使了。”韦应物面色凝重。 “怎么?”高竽大惊问道。 韦应物的脸色陡然一黯:“他死了。” 高竽面上震惊,心中却有无数个疑惑。这与他昨日在茶馆中听到的似乎有些出入。 “既然李宝臣已死,那藩镇便少一个节度使的羽翼,可这反……” “我们原以为,李宝臣之子李惟岳是个懦弱老实之辈,其父虽有反心,他约莫不会牵涉其中。李宝臣死后,朝廷的意思是让李惟岳赴京护孝,哪知,”韦应物用手轻敲桌子,“他却反了。” “原来是这样。”高竽心中恍然。昨日他在茶馆中听闻那当差官员口中一句“儿子想学老子了”,原来是自己误会了。他以为官员所说的是安禄山与李宝臣这对义父子,却没想到是李宝臣与李惟岳这对亲父子。 “高竽?想什么呢?”韦应物看见高竽似在发呆,开口询问道。 “是学生失态了,”高竽忙回神道歉,“只是事出突然,学生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头脑还有些乱。” “话说回来,谁又能反应过来呢?”韦应物叹道,“这些人各个心中有那念头,称王称帝,割据抢掠,为此不惜弃道义抛良知,不但滥杀无辜还内斗残杀。他们求的是什么?求的便是这顶乌纱啊。”韦应物指指自己头顶的青黑色软脚罗幞头。 “他们走不了像你一样的科举道路,对朝廷的封赏又不满意。一人用尽一切手段想要乌纱,充其量便是个醉心仕途成魔的痴人,聚了一群人用尽一切手段想要乌纱,便是那一群心醉成魔的痴人。到后来他们便想要那最高的乌纱。” 高竽不语,心中难受地紧。 韦应物接了下去:“那最高的乌纱,不就是帝冠吗?” 高竽的内心随着“帝冠”二字而不住震颤,他虽然追求仕途,却从未大胆想过乌纱帽一路向前,通向的竟然是帝冠。 高竽当然想不到,只有放纵欲望信马由缰之辈才会怀有这个心思。而他是清醒而又冷静的。 从韦应物府中出来,高竽再次踏上长安大街时,心中又是独一份的感受。 平整的青石路上下颠簸起来,街头吆喝的小贩嘴脸变得奇怪,两旁路上的牌匾歪歪斜斜,食物马匹灰尘呼气一齐扬起来,升入长安城的上空。 天子驾下,帝都长安。 高竽神思游离地回到了旅店之中。 那女子仍坐在旅店门口的那张方桌旁边。他们两人的目光在一瞬间碰撞,有如一盆冷水浇在高竽的头上,他瞬间清醒了。 高竽照例低头向她打了个招呼。 高竽快步走上楼梯,想赶快回房间洗漱一下。今天得知的消息长埋于心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因为只能折磨自己。他很累,想快些休息。 但当他走到门前时,背后的气息让他停下脚步。 高竽缓缓回头,那高挑的女子赫然在他背后。 第三十八章 罗幞头(三) 高竽的身体如同结冰了一般。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声音。 不知为何,今天一天,他的脑中总时不时的浮现出她瘦削清冷的脸庞。 明明今天讨论的事情与这名女子毫无关联。 他定了定心,开口道:“姑娘有事吗。” 对面的女子似有难言之隐,但一张脸仍然冷若冰霜。她张嘴了又闭上,半晌才说话:“你明年开春要来这里参加科举吗?” “是。”高竽不明就里,只能先老实回答。 “你是世代为官吗?” 高竽稍稍警觉。 “不,家里经商。” “你姓甚名谁?” 高竽考虑了一下,一直以来的谨慎让他犹豫着要不要报出姓名。 “你姓甚名谁?” 面对如此逼问,高竽也只能在心中叹一口气,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玩弄权术之辈中,可没有这种如孩童见面般的问话方式。况且自己还未入朝堂,大费周章安排女子来接近自己,只会一无所获。 高竽的想法中隐约透露出一点意思,如果他入了朝堂,便不会一无所获了。他对自己的仕途可谓信心满满。 “高竽。” “高竽……”那女子重复了一遍高竽的名字,“确实不是什么权贵大姓。” 听她的意思,似乎对权贵大姓很了解的样子。高竽重又起了疑心。他试探性地开口: “敢问姑娘尊姓?” 那姑娘似乎面临了和刚刚的高竽同样的问题,她也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高竽的心中微微地紧张了一下。 那姑娘沉吟半晌,忽的像是了然了什么事情一般,松了一口气,随即脱口而出:“谷菀。” 姓谷吗?高竽略一思索,唐朝开国至今地位最高的五姓为李崔卢郑王,如今朝堂之上称得上号的人物中似乎也没有姓谷的人物。这姑娘的来历他暂时还无从得知。不过这谷姓,似乎在何处…… “你为何要去考那科举?”谷菀冷不丁地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却难住了高竽。 一直以来,他都将进朝廷做官入仕当作是他人生中的必由之路,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如今眼前这位高傲冷淡的姑娘询问时,自己竟不知从何说起。 “科举自然是为了入仕。” “那为何要入仕?” “自然是为了效忠大唐皇帝。” “效忠……不顾生命,死而后已?” “自然。” “你怕死吗?” 高竽差点笑出来。眼前这个冷如冰霜的女子,竟用看似毫无章法的一通乱问将自己圈入死胡同之中。他自诩满腹经纶,一心想上朝堂施展,还未达成目标,却先在这里被问得难以开口。 眼前女子除了身份神秘外,问话方式却不像老于世故之人,他权当是深闺小姐远游至长安的好奇,并未上心。却不想落入如今的窘境。 “怕。”他略羞赧地回答。 “这死是人人都怕的,那为何还要效忠?自己掌握命运岂不是更好?”谷菀稍稍动容,声音也提高了些。 自己掌握命运?这听上去便是个危险的说法。 “为君臣道义,自然要将那本来畏惧的东西克服下去。” “为自己便是怕死,为君臣道义便能克服?”谷菀的脸微微泛红。 “正是。” “你……”谷菀还想再说什么。本来只有他二人的旅店二层回廊,转折处突然出来一位跑堂,手中拎着麻布,嘴里还哼着小曲。 二层的安静被打破了。 “哎哟,二位,这么晚了还在门前说话,当心着凉啊!” 那跑堂自他们俩中间侧身通过,眼神却快速地打量了一下谷菀。 谷菀高扬着脖子,并不理会旁人的打量。她只是看着眼前的高竽,脸上带着一丝不理解与不甘心。 “姑娘,高竽给姑娘一句忠告。” 谷菀歪了一下头。 “现在局势紧张,姑娘刚刚的疑惑切莫逢人便问。” “为何。” “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曲解,说姑娘其心不正。” “谁敢……”谷菀说了一半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高公子也会吗。” 高竽笑道:“不会。” 谷菀将头一扭,留下一句“叨扰了”,便走回房中,关上了门。 高竽叹了口气。也回到房间里,他对于这个和他住同一家旅店的女子的好奇又深了一些。 而且高竽注意到,那个第一天和这女子在一起的妇人似乎这几天都不在店中。至少高竽从未见过她。 但高竽又自己安慰自己,大概只是早出晚归,店里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罢了,还是不要胡乱猜测。 明日还得去拜会老师,早些睡吧。 高竽卧于塌上时,心里还想着谷菀的那个问题:“为自己便是怕死,为君臣道义便能克服?” 他皱紧了眉头。 距离高竽房间不远的另一间房中,谷菀正在写信。 她用的是光泽莹润的硬黄纸,执笔也为质地优良的紫毫。她手腕来回,已写了大半张。 突然传来的敲门声使得谷菀停下了手中的笔。 “娘?” “菀儿!” 谷菀来到门前开了门,那妇人欠身进来。 谷菀重新回到了信纸前,提笔继续写下去。 奇怪地是,谷菀的“娘”却没有入座,而是一直站在谷菀身后。似乎有话想说。 “怎么了?直说。”谷菀没有停笔,头都未抬一下。 那妇人弯腰附于谷菀的耳边,轻声说道:“我们必须要走了,小姐。” 高竽一觉睡到天亮,精神也好了不少。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行头,心中有些难为情:今日睡得有些迟了,不知老师入宫了没有。 高竽出门向楼梯处走去。路过谷菀的屋子时,他留心了一下,里面一点声响都没有。 高竽自知此举不是君子所为,只是稍一注意便匆匆地就过去了。 来到韦应物宅邸前一问,果然,老师今日又是匆忙地走了,想必那李惟岳又捅出什么乱子。 明明远在成德,却可以搅得长安百官不得安宁。 管事请高竽来到昨日待过的房中等候,顺便给了他一张便条,说是韦大人留给他的。 高竽坐定,拿起便条展开读时,脸色又变了。 老师说,昨日他离开后,深夜又有刑部官员快马来报,说是李惟岳再次要求朝廷保留藩镇节度使之位,事情不成,便已经在成德起兵了。 这成德节度使一职,真的可以逼反一个如此老实巴交的人吗? 高竽拿着便条,还在慨然,韦应物却紧皱眉头,从门外大步走了进来。 “老师。” “来了!”看到高竽,韦应物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 “老师昼夜辛苦,也要保重身体啊。” “是了,这身体如今愈发的不中用。”韦应物笑了笑,然后靠近高竽说:“圣上今次动怒,不比平常,这李宝臣李惟岳父子本就是受降苟活之人,朝廷给他父子二人加官进爵,又命其任节度使,已经仁至义尽到遭人议论的地步,可如今还是反了,看李惟岳的意思,甚至还要拉上河朔三镇,想把整个河北道掀翻吗?。” “天子动怒,百官战栗。如今只能速速发兵前去镇压,百姓如今刚过上安宁日子,从此又要日夜惊虑了。” 高竽面色铁青,这战事到底是避免不了的啊。 “不过这回召我等前去,倒是为了另一件事。” “哦?”高竽纳罕道。 “约莫今日下午时分全城便会知晓,此时告诉你也无妨。”韦应物压低嗓音说道,“朝廷线人盯防成德,有了消息,这长安城中混入了个不得了的人物。” 高竽眉头紧了紧。 此时,旅店中,那妇人手脚麻利地收着东西。谷菀坐在窗前,一个劲地出神。 那妇人见状,压低声音道,“都是老奴不好,本来说就在这旅店中耽搁一晚的,可是这京城各家听闻,”她顿了一下,“听闻是咱们家的信使,均把大门紧闭,连声叫骂,说不认识。老奴第一天夜里转了那么一大圈,竟没有一处可以通融。” “为保乌纱而已。”谷菀说着,另一只手紧捏着那条罗幞头。 这是她父亲的罗幞头,小的时候她不懂事,非要戴着父亲的罗幞头迈着方步装小大人。家中奴婢们连着劝,她却不理会。父亲却宽容得很,看见了便大手一挥,把这个送给自己玩了。 想起父亲,谷菀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红了。 那妇人却没有闲下来,收拾完东西后,便来到门前,轻轻地靠着门倾听。旅店二层无一丝声响。 一边,高竽却惊讶地问:“不得了的人物,莫非是成德来了细作?” “非也,上头的意思是那人身份不凡,不是细作。但却不知此时潜入这长安城中,有何用意。不过等到午后消息便会传遍全城。到时自会知晓。” “传遍全城?是要抓捕他吗?”高竽问道。 “是。但如今龙颜震怒,此时被抓,无论那人是来干什么的,只要是成德高官贵胄,估计都不会有好下场。”韦应物叹道。 管事匆匆来报,说吉大人来访。 高竽撇了一眼老师放光的双眼,心中已有答案,他惶恐地起立。 来人一席长衣,神采奕奕,仙风道骨。韦应物与高竽忙迎了上去。 这便是那由道还俗的大历十才子之一,朝廷现任司封郎中知制诰的吉中孚。 “韦大人!” “吉大人!” 二人互作一揖。 高竽侍立一旁,见吉中孚看向自己,忙行礼道:“吉大人。” “这位是……” “学生高竽。”高竽低头自答道,声音却不减弱。 “这就是和我互通书信的那个学生。” “好好!青年才俊!”吉中孚急急忙忙地说着,似有什么着急事。他携起二人的手重又回到房间中。 “怎么来得这么匆忙,出了何事?”韦应物问道。 “你还不知道吧,义博!”吉中孚喝了一小口茶,直呼着韦应物的字说道。 高竽在下首坐着,心中稍稍宽慰,这是信任了自己的表现。 “那潜入长安的人物如今可知道是谁了。” “哦?” “线人看得不真切,但又增派了人手跟定,终于是发现了。嗬,你猜,来的是谁?” “却是猜不出。” “来的是那清江郡王的千金!” “来的是名女子?” 高竽眉头一跳,也顾不得突兀,便接着话问道: “敢问吉大人,那清江郡王是何人物?” “你还未入仕,对此也不清楚,那清江郡王,便是那成德反贼李惟岳的舅舅,谷从政。” 高竽如坠冰窟。 第三十九章 罗幞头(四) 韦应物接话道:“谷从政的千金为何要来这长安城中?” 吉中孚叹了口气,说:“谁知道他们卖的什么关子?两方大战在即,却把这样一个女子送来了长安。” 韦应物沉吟半晌,问道:“是否是清江郡王怕长安的震怒波及自身,为保血脉先将女儿送来长安寻求庇护,一旦开战,也好撇清干系。” 吉中孚皱眉摇头:“既是这样,郡王为何不早点把女儿送来,如今李惟岳已向朝廷宣战,这孤女在城中岂不是成了靶子?” “何止是成了靶子唉,”韦应物不忍地叹了口气,“天子今日一早得知成德起兵便已龙颜大怒,后来有了成德来人潜入长安的消息后,没有多问,直接就是一道令下去,抓!” 高竽在韦应物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心惊肉跳。 “这郡王莫不是糊涂了?” “郡王没有早些将女儿送来,其中定有一些隐情,但我觉得,”韦应物开口,“郡王此举是把赌注压在了朝廷和皇帝的身上,赌的是朝廷的宽容和皇帝的体恤。” “拿女儿赌吗?”吉中孚不满道。 “大概,成德那一边,也已经到了郡王无法掌控的局面了。万般无奈下,才只能选择保全一个最好保全的。” “却没想到是把女儿置于更危险的境地了。”高竽缓缓开口。韦应物和吉中孚一齐看向他。 “老师,吉大人,学生有事先行告退,就不搅扰两位大人谈论公务了。”高竽与韦应物和吉中孚作别,缓缓退出了房间。 吉中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问道:“你这学生,可是明年开春要参加进士科的考生?” 韦应物微笑着点点头:“正是” 高竽出了韦应物的宅邸,立刻拦了一辆马车,要求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他的旅店。 那个清冷高傲的面孔又浮现在高竽的眼前。饶是再怎么神秘,高竽也没想到清江郡王之女竟会穿着破烂,住在那样一个不起眼的旅店之中。 车一路疾驰到了门口,高竽跳下马车,付了车钱,便往店里冲去。 店内熙熙攘攘,来了不少人。有些持刀的便衣男子见高竽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忙回头问人堆中的一个伙计道:“是他吗?” 那伙计连声应道:“是,是他!” 高竽的脚步慢了下来,这伙计看着倒眼熟。 他猛然想起自己与谷菀在旅店二楼门口聊天时,这个伙计曾从他们俩中间借道走过。高竽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那群便衣男子围了上来,为首的一个上前一步道:“这位公子,多有得罪。敢问你与前两日住在这旅店二楼尽头的母女两个可曾相识?” “不曾相识。” “但我们的人说你与那女子有过交谈?” 我们的人? 看来刚刚在老师府邸中讨论的对谷菀实施抓捕的执行人就在眼前。那个伙计是潜进来看住谷菀的。 “我是……”高竽刚要解释,旅店的掌柜走了出来。 “与这位公子无关。”那掌柜解释道,“这位高公子来的第一天还慷慨解囊,帮助了那对母女,否则她们也没办法住在我的店中。” 见到掌柜的如此说道,那为首的人也不言语,他转身对那假装伙计的同伴说了几句,就一齐出了门。 高竽看着那伙人直到出门时眼神都一直定定地看着自己。 高竽叹了口气,这下麻烦了,之后的几日应该是去不了老师那里了。 高竽正要上楼,身后的声音叫住了他。高竽回首,掌柜带着歉意的笑容站在店前,正问他要不要吃些点心。 高竽累了。他摇了摇头,一步一步,缓缓上了台阶,回了自己的房间。 既然刚刚那伙人分派人手在这家旅店之中冒充伙计,想必这个掌柜也不是局外人。这掌柜替自己说话,或许纯粹只是出于愧疚。 高竽脱了长衫,将它随手搭在房间的藤椅之上。他只穿着里衣,步履沉重地走至榻前。 床铺有些乱。 他才想起来今天早上起得迟,慌慌张张便出去了,屋里榻上一片狼藉,令他有些惭愧。 他坐在床边,右肩靠着床头,正打算歇一会儿时,脚下一紧。 谷菀抓着他的脚,自床下爬了出来。 高竽显然是吓了一跳。等谷菀爬出来后,高竽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谷菀的一头秀发上沾满了灰尘,身上本就褴褛的衣服变得更加脏乱。只有她的表情,依旧是冷冷的,带着一丝居于人上的傲气。 “谷菀姑娘,你这是……”高竽努力镇定下来。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但是一位高挑冷酷的郡王千金,也是成德叛军头领李惟岳的表妹,长安城撒下大网要抓捕的重要人物。 “高公子。”谷菀开口,声音中听不出悲喜,“你提醒我,叫我小心其心不正的人曲解我的话,又告诉我你不会这样做,现在我再问你。” 高竽不说话,等待着她继续下去。 “我再问你,你愿意相信我吗?”谷菀又露出了第一天见到高竽时的猛禽般的眼神。 高竽心中震颤。 他无法回答。 谷菀看着高竽为难的表情,微微一怔,然后低头,声音中少了几分力气:“原来如此,你也知道了吗?不过也是,如今这长安谁不知道清江郡王的女儿潜在城中?人人都猜疑我此行的目的,说我是细作,是来将长安也陷入混乱的灾星。朝廷也已经派人来抓我了,若不是徐妈,我如今也无法得与公子见面。” 高竽依旧不言语。谷菀口中的徐妈,大概就是一直在她身边冒充她母亲的那位妇人。 高竽的脑子正飞速地运转着。 “公子宅心仁厚,好心出手相助,让我与徐妈住上旅店,如今自己却陷了进来。”谷菀停顿了一下,“公子曾说为自己怕死,为君臣道义便可不顾生死。如何?如今那君主下令抓我入宫,公子便将我交了出去,也好成全自己一桩功劳,也不负公子的君臣道义。” 高竽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开口道:“姑……谷小姐,高竽能否问几个问题。” 谷菀见高竽仍然冷静,不由得微微讶异,她点了点头。 “可否告知高竽,徐妈的下落?” 提到徐妈,谷菀的眉毛皱了皱。 “我与徐妈发现这家店里有眼线后,便想要逃跑,但徐妈来到楼梯口时,却瞟见整个一层都被包围了。”谷菀向后退了一步,“徐妈跑回来跟我说,让我藏去你的房间,她则带上行李装作外出,引来那些人。” 谷菀艰难地吞咽了一口,高竽见状忙给她倒了一杯水,但谷菀只是摆摆手,便继续说下去:“虽然我极力阻止她,但她却跟我说,眼下这是最好的方法。 “既然我是清江郡王的女儿,把我一人扔在这旅店中是不可能的。换言之,如果那群人看见徐妈拿着行李外出,必然就会怀疑我已提前逃出,而徐妈是去寻我的。” “这样一来他们在找到我之前不会对徐妈动手,更不会有人怀疑我仍然留在这旅店中。但徐妈之后……”谷菀绝望地低下了头。 高竽明白了。眼前这个孤女与将人引开的徐妈,都是将命运悬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们二人费劲心思保全谷菀的整个计划,都是建立在他高竽不会将谷菀交出去的基础上。他的心跳得厉害。 高竽向前一步,低声问道:“高竽还想知道,成德那边到底怎么了?” “成德,成德大乱。”谷菀苍白的脸上充满绝望。 “堂哥他不听父亲劝!堂哥素来都不喜父亲。他又是个举棋不定的主,旁边人一鼓动,他便又犯了糊涂。” 谷菀口中的“堂哥”便是那造反的李惟岳。 “这造反是满门覆灭的重罪,我父亲虽然年事已高,但好歹还耳聪目明,怎么可能不去阻拦?” “父亲早就想将我送来长安,或许还可免祸,但我一人逃了又有何用?再者父亲自觉多说无用,曾求同判官邵真大人一起劝谏,堂哥他那时都听进去了!都放弃叛乱了!”谷菀越说越激动,那张冷面孔此时微微泛红,“我父亲那时觉得有希望了,我的事就缓了一缓。哪知那伙奸人左右挑唆,堂哥又是那样一个性格……” 高竽心中叹道,怨不得清江郡王这么晚才将谷菀送出,原来是这样。 谷菀眼中的泪水被她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她重又恢复了那张傲气面孔,问道:“如何,高公子还有想问的事吗?” 高竽没有回答。他走近谷菀,与她面对着面。 高竽直直地盯着谷菀问道: “谷小姐,既然选择相信高竽,自有谷小姐的打算,能否将这打算告知高竽呢?” 谷菀沉吟片刻,说道:“我父亲将我送入长安,是来避祸的,并非来送死的。如今我陷入如此境地,只能说是我自己无能。” “徐妈也可能被抓了。我现在能够拜托的只有公子你。” 谷菀目光如炬。 “这里有几封信,是投给父亲在京旧交的。但我和徐妈没有投成,因为他们一听我们的来历,便大门一关,再不应答。” “但公子你不一样,你尚未在京任职,是个素人。如果你以拜访考生的身份去扣门,再暗中将信递送给他们,我相信那些大人会理解的。”谷菀的眼中还有没擦干净的泪花。 高竽不语,眼睛仍然紧盯着这位郡王千金。 他在心里叹道:“果然是世家小姐。” 他觉得自己傻里傻气,在长安还一事无成,便摊上了这个。又觉得自己生不逢时,好不容易到了可以进京求仕的年纪,河北战事又起。 长安就在眼前,但长安同样拒人千里,无论是他亦或是这只孤雏,都被挡在外面。 高竽伸手,准备将信接过来。 谷菀却突然将手一缩。 第四十章 罗幞头(五) 谷菀将手一缩,声音也小了几分:“要接这信还是不要,公子可想好了。” 高竽笑着说:“谷小姐如此恳求,高竽怎能推阻。”他将谷菀手中的信轻轻接过,揣入怀中。 “高公子,你若帮了我,不怕有违君臣道义吗?” “帮助大唐的清江郡王和他的千金,不算违了君臣道义,我们都是大唐子民嘛。” 高竽自然地说出了这句第一次与谷菀见面时的话。 谷菀没再多问,她平素傲气的脸上似有动容。 她退后了两小步,突然膝盖一软,便要向下跪去。 高竽急忙扶住了她。 自谷菀衣袖中掉出一个黑色的物件,是那日高竽看到谷菀在把玩的罗幞头。 谷菀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该如何感谢你呢?”谷菀口中喃喃。 “谷小姐请多保重。”高竽回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话。他将怀中不住颤抖的落魄小姐搀起来,扶至座椅旁。又自地上拾起那条罗幞头,交还给她。 谷菀的眼睛里重又恢复了光彩。 安顿好谷菀后,高竽便从旅店中走了出来,他的怀里揣着那几封信,准备按信上所提去寻那几位大人。 但他的脸上却一点紧张都没有,相反的却带着一抹绝望的苦笑。 怎么办呢?谷菀坚强聪明,但她毕竟不是入仕之人。还是低估了这信上的每位大人。这些人虽说与谷从政交好,可这好能好过头上的乌纱吗? 高竽来到了第一栋宅邸的门前。 谷菀坐在房中,手里攥着那条罗幞头,她的心慌得很。 她不知道自己今后会怎么样,像现在这样被全城通缉的情况,可能是小时候那个戴着父亲的罗幞头,大摇大摆在院中散步的小女孩怎么也预想不到的未来吧。 徐妈不知去向,父亲卧病在床,堂哥已成反贼,成德骤起狼烟。而自己,在长安城中四面楚歌。 谷菀透过旅店的窗户望向长安的塔楼街市,车水马龙,以及远处的宫殿庙宇,远山叠翠。 恐惧好似巨大的牢笼,无声无息地将她笼罩。 “谷小姐请多保重。”那淡淡的一声保重使她重又振作起来。 她的手死死地攥紧了那罗幞头。高竽是言而有信的人,他一定可以帮助自己,带来好消息的。 高竽敲响了这些信件中倒数第二封所提到的官员宅邸大门。 谷菀还在房间之中等待。她有些出神,似乎没有注意到门外楼梯中响起的脚步声。 门突然被“哐”的一声撞开。 谷菀面如死灰,她立刻起身,同时将手中的罗幞头藏入袖中。 门口是掌柜与那日在二层廊上见到的“伙计”。 “反贼李惟岳的表妹,罪臣谷从政的女儿,谷菀,”那伙计高声叫道,“我等也不好对一个弱女子动手,自己出来吧。” 谷菀将头微仰,冷声斥责道:“我父亲无罪。” 那伙计也不言语,便要进来拿人。谷菀连连后退,口中却无半点怯懦:“父亲与我都是清白的,为何要抓我?” “为何?”那伙计的眼睛里均迸射出火花,“你难道不知这河北道叛军一起,连带着整个朝廷震动,这国家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被你一家搅了!”伙计说着便要来拉谷菀的胳膊,妄图用暴力将她拉到外面去。 “可这长安,不还是太平依旧吗?”谷菀拼命抵抗,大声吼了出来。 “说什么朝廷震动,什么搅了太平!我问你,这长安可曾受过波及?我父亲卧病在床,我成德子民担惊受怕,夜不能寝,我一事未做就被你们全城通缉,这一切与你们长安的朝廷,与你们这些西都子民又有何干呢?”谷菀的手被勒得生疼。 “果然是反贼世家,你听听她说的这是话吗?”伙计手臂使足了劲,往外一扯,谷菀被硬生生从房中甩了出来,跌坐在地。她情绪一改往日的淡漠,十分激动。因而她也没有发现刚刚藏在衣袖中的罗幞头掉落在房间之中。 高竽敲响了最后一位官员宅邸的门。 “快些跟我走吧,皇上日理万机,还得分配兵马来抓你。”伙计强压心中的不耐烦,一把将谷菀提了起来。 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伙计一手抓着不断挣扎的谷菀,一边朝房间里面看了几眼,回身问掌柜说:“这真是这个罪臣之女住宿的房间吗?” 掌柜面无表情道:“是。” 长安街巷邻近黄昏,有的夜里不做生意的摊贩正懒洋洋地收着贩卖小吃小饰品的车子。许多晚上休息的店铺也撤掉了门前的旗子招牌,抬着木板准备封店门。 自长安街大道中央,晃晃悠悠来了一人。 此人面色苍白,嘴唇发灰,仿佛散了架般的走在路上。招来了路边行人摊贩的侧目。 突然,那人袖中掉出一个信封,惊得他仿佛一下子活过来了,他迅速地蹲下,拾起,拿在手上看了看。突然他抬头,哼笑了一声,继续摇摇晃晃地行走。那信封被他捻在手上,甩来甩去。 这人便是高竽。 信中所有的官员都拒绝了他。 高竽已经不能想象自己回到房中时谷菀的表情了。 他甚至想过带着谷菀逃出长安,可又能逃到哪去呢?一旦朝廷出兵镇压成德叛军,李惟岳是要被灭九族的。到时候谷菀还是难逃一死。甚至…… 高竽清醒了一点,他突然看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狼狈不堪。为何会这样?他与谷菀只不过是相识三日的陌生人。 他自认为心思缜密,果断心硬,入这长安第一天时还特意为了避嫌而拒绝了老师。 而如今他在干什么,为一个朝廷钦犯在跑腿。甚至一口气拜访了五六家官员宅邸。若是有人跟踪记录,莫说仕途,他这条命也得一块搭进去。 更何况这钦犯与他素昧平生。 高竽长久地想着,却不明白自己为何心甘情愿地做着这些事。 于是他只好带着一抹绝望的苦笑,沐浴着长安晚霞,跌跌撞撞回到了旅店之中。 高竽进店前,想好了很多种方法去安慰和鼓励谷菀。他甚至把心一横,到了最后走投无路的时刻,他还可以去求老师的帮助。 但他一迈进店里,就知道大事不好。 掌柜阴沉的脸色让他的身体陡然一震。他没有多问,而是飞奔上楼。 请多保重。 请多保重。 …… 他打开门闯了进去,怅然地环顾四周。 罗幞头静静躺于房间正中。 掌柜跟上了高竽,对他轻声说:“公子莫慌,我并未与那人说这是公子的房间。抓住谷菀后,那些人便不会再来扰公子了。公子心善,本不该卷入这场混乱之中的。我敬佩公子,只要公子日后能保住这个,”他指了指地上的罗幞头,“日后还望公子贵人多多光顾。” “那可真是,”高竽扯着苍白皲裂的嘴唇笑着说,“借您吉言了。” 第四十一章 罗幞头(六) “哎,那清江郡王的女儿到底是被抓住了。”韦应物叹道。 “听义博这话的意思,倒是希望这女子逃出追捕?”吉中孚在一旁品着茶。 “杀孽还是少积点为好,毕竟这个国家,都已经……唉,况且她确实是个无辜女子,这样的罪安在她头上未免有些太委屈了。” 饶是吉中孚,都不禁为韦应物的大胆感到惊讶。这个节骨眼上说什么杀孽,还觉得被捕的谷从政女儿委屈,这义博,别是忙晕了头! 但此时,还有一位更大胆的坐在吉中孚下首,这便是昨日才协助谷菀寻求帮助的高竽。他铁青着脸色,静静地听着老师与吉大人的讨论。 临走前谷菀那重新恢复精神的眼睛一闪一闪,在他眼前挥散不去。 吉中孚放下茶碗,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开口问:“那这郡王千金现在何处呢?” 一提到这个,韦应物的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还能在哪呢?大牢之中。” “竟连申辩的机会也不给吗?” “现在非常时期,需要震慑百官以绝后患,如果一个两个都宽容,那人家便会觉得这朝廷对造反也不过如此。”韦应物用手轻轻摩挲着胡须,“只是可怜郡王千金,做了牺牲品。” 高竽坐在一旁,拳头捏得紧紧的。 昨日高竽回了旅店,得知谷菀被抓,已是灰心丧气,今日听到这个消息,他彻底地绝望了。看着老师与吉大人的嘴一张一阖,他却再也听不进去。 高竽的脑中突然有了一个问题,如果自己此时身居高位,自己还会像这样,不顾一切地帮助谷菀吗? 他惊恐地想着,如果他现在帮助谷菀,只是因为他还一无所有,也一身轻松。那么等到他真正入仕,有了身份地位以后,他对于谷菀的怜惜之心,或许便会荡然无存。 “朝廷现在已经开始派兵镇压成德叛军,虽说是节度使反叛,但人数其实不多,想必不日便可传来捷报。” “那李惟岳真是糊涂啊,”吉中孚叹道,“这样一折腾,他又能得到什么呢?” “应是什么东西蒙了那个老实人的眼睛吧。” 高竽静静地倾听两位大人的谈话。那条罗幞头躺在他的袖中,纱罗轻贴他的手臂。 建中三年,李维岳兵败被杀。 由于是造反的大罪,因而株连其岳父,家奴等大小数十口。 李惟岳的舅舅谷从政因屡屡劝谏遭李惟岳猜忌孤立,又是带病之躯,选择饮药而亡,死在成德。 李惟岳的首级送至京城时,时任司天台五官保章正的高竽正准备将史馆送来的资料核对一下。听闻这个消息,他的手在案头狠狠一抖。 从他开春科考到入仕司天台以来,他一直在打探谷菀的消息。为此还一直饱受同僚的怀疑。索性司天台主掌历法天文,与朝廷争斗较远。对高竽不严谨的行为相对来说包容一些。 但李惟岳首级一到,谷菀的死期也就到了。这是高竽无法左右的事。 他稳坐席上,头顶周正地带着一顶软脚罗幞头。司天台外天高云淡。 押送李惟岳首级回京的军队于今日下午时分抵达长安。据说李惟岳太过迂腐,疑心又重。因而其部下王武俊联合自己的儿子王士真,里应外合攻破了李惟岳的叛军,并缢死了李惟岳,向朝廷投诚,成德这才恢复安宁。如今领兵来京的便是那立下大功的王士真。 高竽心中想着这些,匆匆地向长安城中走去。今日难得清闲,他要去拜访老师。 走过街角时,由于高竽心事重重,走得又快,不期撞到了一个人。高竽向后趔趄了一下。 “对不住!对不住!”高竽连声道歉,忙向一旁闪过,准备继续赶路。 “请大人留步。”一声沉稳的男声传来。 高竽抬头看时,面前立着一个魁梧健壮的青年男子,样貌英武,气宇不凡,看样貌似乎还不是正统的中原人长相。 更令高竽暗暗吃惊的是,自己并没有穿朝服,又在司天台任职,这人却能唤他“大人”而非公子,可见眼力非凡。 看他身着盖身的长袍,里面隐约露出了一些红底戎装,高竽心中已有了结果。既然这位男子已直呼自己为大人,那他也不遮掩了。 “统领有何指教?”高竽微一拱手,脸上带了些朝堂之上的笑容。 “敢问大人,”这戎装打扮的男子开口,“这条街巷可有茶馆?” 高竽一愣,没想到他竟然问出的是这种问题。 “路过这个道口,向前直走便是。” “多谢大人。” 那男子作了一揖。 高竽赶到韦应物的宅邸时,正巧碰上韦应物和吉中孚一行人准备外出。 “老师,吉大人。”高竽向二人行礼。 “来了!”韦应物招呼高竽过来,然后笑道:“果然这司天台是好去处,怎的这个时候还往宫外跑?” 高竽听出了一丝责怪的意思,忙说:“老师说笑了,学生正是为了寻老师而来的。” 韦应物怪道:“难不成是想跟我一起再回一趟宫?” 高竽茫然道:“学生愚昧。” 韦应物轻笑道:“刚来的快马,说王士真入京,天子有赏。我等比部官员主事也要同去。” 提到王士真,高竽便想到了仍然身陷牢狱的谷菀。他暗垂了一口气。 吉中孚在一旁开口问道:“我听闻李惟岳是王士真的大舅子?” 高竽身上一抖。 韦应物收敛笑容,说道:“是啊,王士真娶了李宝臣的女儿,也就是李惟岳的亲妹妹作妻。” 高竽的脑中突然响起谷菀对他说的话:“为君臣道义便能克服?” 这王士真,不就克服了吗。 高竽随着韦应物一行人重又回到宫中。他匆匆赶回司天台换上了朝服,又赶去正殿。司天台中官正邱大人正火急火燎地在原地跺脚,见了他便一个劲儿的诉苦,说除了高竽,剩下的司天台官员跑得一个都不剩。 高竽听着,神思却跑到了那个即将入宫的男人身上。 王士真。 如果他愿意为谷菀说话呢? 高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这些天,他虽然还在为谷菀奔走,但在内心深处已经认定谷菀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王士真的到来真可谓久旱逢甘露。虽然机会渺茫,但高竽打算试一试。 谷菀那张清冷高傲的脸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泛着模糊,但与谷菀相识的那几日发生的事、说过的话却刻在高竽脑中无法磨灭。 但愿吧,但愿能够成功。 高竽犯着一个本不该犯的错误,意识到时已是尘埃落定了。 但此时,高竽只是下定决心,要为谷菀争取到这个机会。忽然他听闻大殿之外脚步声纷纷沓沓。 那镇压成德叛军的功臣王士真大步走入正殿之中。 高竽挑了挑眉。 这可真是。 方才在街上遇见的寻找茶馆的军士,歪打正着的就是王士真。 高竽平复了一下心情。 要镇定。 高竽耐心地等待着皇帝的嘉奖,王士真的谢恩,与京中官员的叙旧。 他伫立在一旁静静等候了许久。 终于,王士真送走了最后一位官员。一摆衣袖准备离开。 高竽看准机会,急步上前。 许是余光瞟见了来人,王士真在原地站定。 “大人,真巧啊,我们又见面了。” 高竽很稀奇,竟然是王士真先开口了。 “王将军,没想到方才街角一别,这么快便又相见了。” “敢问大人贵姓。” “敝姓高。” “高大人,”王士真先是抬高声音说了一声,随即压低嗓音说,“见大人步履匆匆,直奔士真而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谷菀,”高竽单刀直入地说出了谷菀的名字,王士真高大的身躯一震,“想必王将军耳熟吧。” 王士真点了点头:“谷郡王的女儿。” “如今她陷在大牢之中,已有数月。说来惭愧,高某只是司天台五官保章正,人微言轻,帮不了她。既然今日与王将军有此机缘,这谷菀又是谷郡王的骨血,所以……”高竽话不说尽,他知道凭借着王士真的精明,在他开口两句以内应该便可以判断出所求何事了。 哪知王士真只是笑笑,问道:“高大人与谷小姐是和关系?” 高竽一时语塞,结巴道:“故,故人。” “为了一个故人,值得这样去做吗?” 嗯? 高竽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的王士真,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虽然王士真是镇压叛军的功臣,但他同样也是将自己妻子的哥哥毫不留情地缢死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谷菀就牺牲掉自己刚刚得来的圣宠。 “高大人,谷菀的事士真确实无可奈何,”王士真将声音压制最低,“可能高大人觉得士真有些无情了。但天子下的令,谁又敢违逆呢?谷郡王平日广交朋友,若真能够劝谏,高大人还用等到今天来求士真吗?” 高竽的手心不住地刺痛。 那个下午,那一堆信件,他都没有忘。 但他认为王士真既然娶了李宝臣的妹妹,成了李惟岳的妹夫,对谷菀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高大人,士真做到这一步,甚至连大舅子都杀了,妻子也不管了,为的只是一个。” 高竽看着王士真。 “不能负了君臣道义。” 高竽如遭雷击,他愣在原地。王士真略作一揖,走远了。 几日后,朝廷宣布了成德叛乱的平息。 作为叛军头领李惟岳的表妹,清江郡王之女,谷菀被赐死在牢中。 同一时间,为表嘉奖,王士真被授予成德节度副使一职。 高竽走进司天台,头顶的罗幞头紧紧地扣在脑袋上。 邱大人正在训话: “居官位,食俸禄,便要鞠躬尽瘁!不能懈怠!为了当今圣上……” 是,高竽想,尤其当今圣上德宗还是他一直以来都敬仰的明君。这长安更是他儿时以来便憧憬的地方,如今在京中做官,更要竭尽所能,并不为保头上这顶乌纱。 一切为了君臣道义。 邱大人冲着高竽打招呼,高竽也只笑着点点头。 第四十二章 罗幞头(七) 照着模具雕刻云头篦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魏子青很快便完成了。桌上全是雕刻完成后留下的碎屑。魏子青拿手捻掉了沾在袖口的一些后,便将剩余的通通扫了个干净。 魏子青又从柜子里拿出上回徐昱林送给她做透额罗的纱网。 “做一个罗幞头不知道够不够。”魏子青心里琢磨着。 她将做帽子使用的培架放在纱网下面,先凹出一个头型,将头围的位置定好。之后,她又找出四条与纱罗颜色相近的带子,接在刚刚定好大小的纱网四个角上,用线缝实。 魏子青本想再去拿细铜丝穿入带子里,让幞头脚能够有支撑从而翘起来。但后来一想,还是免了吧。如果自己把罗幞头当成礼物给徐昱林,他肯定会毛手毛脚的往头上扣,那要是戳一下,可真就是头破血流。 做好了罗幞头之后,手边竟还余了些纱网。 “上回徐昱林到底拿了阿姨多少材料?”魏子青愁的慌。 徐昱林给魏子青带来的材料,一般都是从徐昱林的妈妈乔湾那里顺来的。 在魏子青眼中,乔湾就是一个沉默寡言,一门心思埋头修复文物的酷阿姨。徐昱林说乔湾基本上没有脾气,这个魏子青也是信服的。徐昱林天天去乔湾那里偷材料,乔湾从来不说什么,见到了魏子青有时还会面无表情地塞给她一些难做的小零件种种,有时候魏子青倒不好意思起来。 魏子青记得,在自己小的时候,乔湾弄伤过一次手。自此以后她就再没看见过乔湾摘掉过左手的手套,始终将左手包的严严实实地工作和生活。 魏子青其实是心疼的。她莫名的很喜欢这个阿姨,从小就是。魏子青第一次看见冬青树的瞬间,就觉得这种植物跟乔湾非常像,沉静可靠。 乔湾从不像其他大人那样会哄小孩开心,见到孩子就摸一摸头,抱起来转个圈,或者买些零食塞给小孩子。她会做的只是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看着小孩玩些幼稚的游戏,听小孩聊些没所谓的话,或者干脆就大家坐在一起不说话。 即使如此,魏子青还是喜欢和乔湾阿姨待在一块。徐昱林就曾调侃过魏子青,说感觉魏子青才是乔湾亲生的。 魏子青回神,将做好的罗幞头放在一边。然后打开电脑,找出了订单界面。 或许是这几天熬了太多夜,魏子青感觉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记忆力也不太顶用。这一个个的订单她竟没有一个看着眼熟的。很快,她又翻到了几天前那个神秘的burger的订单。 “这会是谁呢?”魏子青苦恼。 她知道即使自己打电话或是发信息去问,也一定不会有结果。这个burger是铁了心要跟她玩神秘,逗着她来猜,才会故意说一声“魏子青小姐姐”。 魏子青继续翻着订单,心中不屑道,才不会被一个汉堡牵着鼻子走呢。 不过手头这些个订单不处理一下也不行啊,她决定先把较好上手的头饰处理掉。 一个订单是要求做冠子。 魏子青哑然失笑,这个订单除了说要做冠子之外,竟然没有提到任何附带的要求。 这个单子到底是怎么被自己接受的啊。 但是相对来说这已经是最轻松的活计了,所以魏子青还是很乐意完成的。 冠子、朵子、花子等等都属于饰在鬓边的古代妇女头饰。魏子青本以为,如果有买家来要求做这类型饰物,备注的会是做花子。但这个买家却选了个比较生僻的说法,看来是有心要试试她。 魏子青无奈地想,现在的买家也很严格啊。 不过在古代,花子与冠子还是有一些毫末差别。两者之间一般是以冠子为主,扣在鬓边做主要的饰物,古代地位尊贵的夫人嫔妃出游,都会选择靓丽的冠子装扮自己。冠子也可以作为赏赐从而彰显恩宠。而花子则多插于鬓边,作为一种辅助的饰品,为原本富丽的冠子更添砖瓦。所以魏子青这次想做的便是比较豪华的碧芙蓉冠子并绯芙蓉冠子,也就是当年汉宫承恩的赏赐。 魏子青将手边剩下的纱罗对折缝起,将中间笼空,将四个角捏起一一合并。两折一缝,逐渐做出了花的形状。 魏子青又将手边的一个小抽屉打开。小姨送给自己一大堆的材料,她还没来得及整理。 但她将材料包拎回来得时候瞄了一眼,里面有她现在需要的东西。 魏子青从材料包中翻翻找找,小心地取出了一整把小小的闪光体。 这是小姨的手工厂制造的装饰用金箔银箔。 魏子青将金箔银箔缀在纱罗花上缝实后,她又担心纱罗太薄,金箔银箔会勾住头发。 但为金箔银箔缝底座又会让这冠子不伦不类。 于是魏子青给自己找了一件苦差事,她要用彩线将纱罗花的花瓣轮廓勾出来,顺便用线将金箔银箔的底端盖住。 就这样累得腰酸背疼,魏子青终于是做好了一对芙蓉冠子。 魏子青想了想做冠子之前自己还得意的认为这是轻松的活计,不禁羞耻地捂了捂脸。 真是不能小看任何头饰。 魏子青看了看表,吓了一跳。原来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 面前的电脑上,还有三笔订单没有解决。魏子青正想点开细看,手机却突然震动了一下。 屏幕上显示了聂荣的名字。 “子青,周末的时候来我家就行,我出去逛逛,你和恬恬随便折腾,回来我收拾~” 魏子青头疼了一下,这个事确实该和自己提前打好招呼。 但是这都几点了…… 魏子青叹了口气,她拿起手机,回了句:“好的。” 预料之中,马上来了回信: “天哪!子青!你还没睡?这都几点了!你要秃了,到时候周末来了我家,恬恬不认你怎么办?” 魏子青后悔地不得了,自己刚刚为什么手闲得回了他一句。 魏子青犹豫再三,还是回了句: “你也早睡吧。” 聂荣秒回了一句: “子青,希望没有打扰到你。晚安。” 没打扰到? 他指什么? 是指打扰了现在这个安静的凌晨?还是打扰了自己本就宝贵的周末?亦或是打扰了本来与聂荣相去甚远的生活? 魏子青放下了手机,捧着脸,夜太深了,她有点困得受不了了。 迷迷糊糊的,她回到大学的校园中,聂荣靠在实验楼下的停车场处,看到她走来,便直起身子,开心的招着手喊到: “子青!” 魏子青睡着了。 第四十三章 飘枝花(一) “孤竹之管云和弦,神光来下风肃然。王城七里通天台,紫微斜照影徘徊。连珠合璧穷光来,天策暂转鉤陈开。” 深夜,常乐坊内,不知何人悠悠哼唱着庾信改作的《昭夏》。 “庾信文章老更成。”常乐坊一间灯光昏暗的屋中,两名少女还未睡着,其中一人偷偷自铺中钻出,探着脑袋,冲对面榻上小声喊道。 另一铺中传出咯咯的笑声,片刻后,自被褥中闷闷地回了一句: “凌云健笔意纵横。” 室内响起两名少女的低声轻笑。 “只可惜生的晚了,今生无缘得见庾子山。”那名藏于被褥中的少女轻声说。 “我看你颇喜欢他作的《拟咏怀》,前几日做梦还见你在咕哝这个呢!” “你就爱听人睡觉,自己却做夜猫子!” 又是一阵轻笑。 “哎?你可知道,昨日老师和我说,这常乐坊要来一位厉害的乐师!” 对面被褥中没有动静,似是让那探头的少女继续说下去。 “据说他还是个于阗人呢!虽说这城中遍地走的都是西域来的传教士商人之类,但我还从没和他们一起共事过,倒有点,嘿嘿,”那少女笑得开心,“倒有点紧张了。” 对面床铺依旧没有动静。 “文壅?文壅?”那少女将身子也探了出来,轻轻爬到了对面榻上,“不会吧,又睡着了?” “文徐!吓你一跳!” “啊!”文徐吓得向后跌去。 文壅从被褥中探出头,压着嗓子,嗤嗤地笑话着被她吓一跳的文徐。 文徐抚着胸口,嗔怒地看着文壅。 “好哇,平常在老师面前装娴雅,现在却这样吓唬我!” 文徐扑了上去,与文壅扭打在一起。 外面传来了愈发急促的脚步声。文徐急忙停下动作,与文壅抱在一起躲在被褥之中。文徐悄悄说:“嘘,小点声。可能又是明渊姐姐来了。”文壅点了点头。 房门外传来明渊略带些怒气的责骂声:“文徐!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又带着文壅玩了!这深更半夜的!” 文徐不满地小声嘟囔:“凭什么每次都只责骂我!” 文壅掩着嘴偷笑。 次日早晨,文徐和文壅顶着两对黑眼圈进了常乐坊的正厅。 这常乐坊由京城中几位声名远扬的大乐师共同管理。教导姑娘们唱曲的乐师名为严伯月,是这城中首屈一指的歌伎艺人。 此时,正在正厅与明渊说话的严伯月看到文壅和文徐这般模样,只是摇了摇头,转身对一旁的明渊说:“昨日庾信的都有哪几场要排?” “一场《昭夏》,一场《皇夏》,一场《登歌》。” “那要辛苦你们再多加练习了。” “不辛苦。”明渊抿嘴笑了笑。 文徐顶着黑眼圈,目不转睛地看着害羞的明渊,然后扭头将下巴支在文壅的肩膀上,附至文壅耳旁偷偷问:“明渊姐姐是不是喜欢老师啊?” “啊?可莫要胡说!”文壅小声责怪道。 “好了,不猜这个了!”文徐爽朗一笑,“对了,那位于阗乐师什么时候来?听说西域的乐师都技艺非凡,肯定比现在给咱们伴奏的那群豆包来得要好!” 文壅被她逗得直笑。 文徐口中的“豆包”是吹奏部的一班青年乐师。由于他们中大部分都好吃懒做,不认真吹奏,却又油嘴滑舌,颇善言辞。因此即便不认真倒也很少受罚。文徐见着他们总是厌恶地嘲弄他们像甜豆包似的。 “可是,”文壅话间带笑,“听说于阗人都长得高大俊美,轮廓深邃,别到时候见了他,你羞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就好!” “文壅你最近为何老是这般嘲弄我!”文徐不满地微微撅起嘴巴。 “我是忧心你,万一你被那于阗乐师迷得不行,倒把我给抛诸脑后了,那可怎么办?” “不会有这种事的!”文徐无奈地回嘴,“虽然我爱那俊俏的人,但绝不可能扔了你呀。你看,我连名字都跟你取了差不多的...哎呀,总之,咱们俩是怎样也不会分开的。” 文壅微笑着将头轻轻靠在文徐的头上。 没错,文徐明明是个有名有姓的小姐,为了和自己一块,非是把姓名换成和自己相仿的,还一块加入常乐坊。 文壅打从心眼里喜欢着文徐。 “你们二人的悄悄话说完了没有?”严伯月没好气地笑着,走了过来。 “老师!”文徐跟文壅忙站好。 “说起来,你们二人日日黏在一块,要排演的可是一首曲子?” “不...”文壅有些不好意思地拨了一下鬓角垂下的发丝。 “老师,我排的是《登歌》,文壅排的是《皇夏》。”文徐大方地回话。 严伯月拧了拧眉毛:“那你们还不赶快去练习,还在这咬耳朵?” 文壅、文徐肃然。两人匆匆给严伯月行了礼,又互相笑了笑,便跑向各自的乐班。 文壅跑了两步便停下来,改成了快步走。她瞄了一眼文徐跑得风风火火的样子,抿着嘴甜蜜地笑了笑。 文壅光顾着看文徐,却不期正撞在一人身上。身量娇弱的文壅只觉得肩膀脖颈一齐疼痛,她皱起了眉头。 “抱歉!抱歉姑娘!”一道悦耳的男声自头顶传来,只是说话的腔调有些奇怪。 文壅忍着痛,好奇地抬头。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面前的男子看出了文壅的惊讶,笑着说:“怎么了姑娘?在下的脸有何不妥?” 文壅小声说:“并无不妥。” 好一张俊面孔。 文壅管理了一下表情,不动声色地退到一边,说道:“大人请。” 那男子摆手道:“姑娘误会了,在下并非什么大人,只是个于阗乐师而已。” 文壅恍然地盯着他的高鼻梁。 那男子见文壅又露出了那种见到纳罕物件的表情,便凑近到文壅面前说:“姑娘似乎对在下的脸很感兴趣?” 文壅向后退避了一步,微微欠身说道:“我要去排练,恕不奉陪了大人。”说完转身,也不等那男子回应,便匆匆走开了。 “哎,都说了不是大人嘛。”那男子理了理头发。 他不似中原男子将头发竖起,而是将头发随意披散在身,只在脑后编了一小股麻辫。 文壅来到乐班之中,先开了开嗓子,准备演唱。她又偷看了一眼文徐。 文徐正在自己的乐班中与那帮“豆包”争吵,似乎没有看见那俊美的于阗乐师。 文壅的心平稳地运动着。 但此时,文徐的心却如小鹿般上窜下跳。 文徐从来是闲不住的。还未开始演唱时,她便到处乱瞄。因而从那于阗乐师一进门与文壅相撞,她便注意到了他。那线条分明的侧脸和落崖般的鼻梁令文徐很容易地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于阗乐师出众的样貌和亲和的笑容让文徐移不开眼睛。 “哎,日日说我们不用心练习,自己如今却在这里发呆。”一名怀抱琵琶的男乐师抬高嗓音,故意说给文徐听。 文徐回头,没好气地说:“你还是少说些,多弹些吧。前次不知是谁,琵琶弹得都把老师闹走了。说不知的,以为是把隔壁迎宾楼里准备做来吃的山鸡绑到琵琶上了。” 其他乐师发出一阵哄笑,那弹琵琶的乐师不服气,又回了一句。二人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 但文徐的心却不规律地上窜下跳。她还想再看看那于阗乐师。 严伯月迎上去,将那乐师接了过来,顺便瞟一眼正与男乐师吵嘴的文徐。 “让尉迟先生见笑了,”严伯月难堪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文徐,“这帮小孩不是冒失便是聒噪,实在是我的失职。” “哪里,老师名震京城,桃李满堂。姑娘们年纪尚小,活泼些也情有可原。老师又何来失职一说呢?” 严伯月笑了笑,对身旁的明渊招呼道:“明渊,过来与尉迟先生行礼。” 明渊款步上前,欠身行礼。 “学生明渊。” “在下于阗人士,尉迟青。” 第四十四章 飘枝花(二) “好了,肃静。”明渊提高嗓音向正厅各乐班说道。 吵嚷的正厅逐渐静了下来。 “这位先生便是我们前些日子说到的于阗乐师尉迟青,先与尉迟先生行个礼吧。” 男乐师低头,女乐师欠身,一齐道: “尉迟先生。” 尉迟青也屈身回礼。 严伯月微微清了清嗓,开口说道:“尉迟先生是筚篥吹奏的大家,今后便在常乐坊演奏部任吹奏部的先生。不单是吹奏部,你们每一个人都要虚心求教,争取能够在尉迟先生的教导下更进一步。” “是。” 尉迟青笑眯眯地说:“请多指教了,诸位。” 他的声音朗朗动听,有一种振奋鼓舞的情绪蕴于其中,传递给了正厅中的每一位乐师。文徐立于厅下,认真地看着他。 之后严伯月又向尉迟青介绍了这段时间常乐坊要忙的诸多事宜。末了,严伯月又唤来明渊,将常乐坊乐师的服饰正式授予尉迟青。 这样,吹奏部大乐师尉迟青就算是正式入坊了。 ———————————————— “尉迟先生可真年轻啊!”一名男乐师背靠着座椅说道。 “严先生的年纪也不大嘛!”另外一名男乐师啃着半个梨,口齿不清地回道。 “咱们上一任先生的年纪大,就,总是埋怨咱们不上进的那个!” “别提了,那唱曲的文徐,就跟那老先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个怀抱琵琶的男乐师混在吹奏部的乐师当中,不满地大声说。 男乐师们发出一阵哄笑。 “诸位,何事如此开心啊?”尉迟青迈着轻快的步子走来。 “先生。”男乐师们纷纷起身,那个正吃梨的男乐师连忙把半个梨抓在手上,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尉迟青见状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吃吧,无妨,若是私下里碰到老师连东西都不能吃的话,那我小时候可要挨好几顿骂了。” 男乐师们面面相觑,然后一齐笑了。他们的表情也放松了下来。一个男乐师积极地问:“老师,听闻老师的筚篥吹奏冠绝全唐,能否让学生们见识一下。”其他男乐师纷纷赞同。 大家起着哄推搡着尉迟青,尉迟青推脱不掉,只好笑着起身说:“我的筚篥在房中,等我取来,给你们稍微吹一段就是了。” 在男乐师们的欢呼声中,尉迟青无奈地出了房间。 尉迟青想起了刚来那天,严伯月看着那个和男乐师吵嘴的姑娘时的表情。他不禁在心中叹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严伯月真的把学生们都当成自己的子女了。 而今想想自己带着的学生们,他也隐约有了一种类似的感情。 ——————————————— 常乐坊的乐师住处按经纬交错的走廊和独立的小房间整齐的分割成东西两部分。东面为男部而西面为女部。 东西两部住处均有回廊通至常乐坊的中部,那里便是常乐坊正厅,为各个乐班不同乐师的排演场所。 由于常乐坊的表演通常都是大型演出,歌舞曲奏样样具备,所以常乐坊的设计者才没有划出各部独立的排演厅,而是汇聚在正厅一同演奏,取通力合作之意。 这也就造成了在练习时,唱曲的文徐却能和弹奏琵琶的男乐师争吵不休的场面。 尉迟青走至二层,转弯要去到自己的房间门口时,偶然瞟到西部一层走廊处,两个俏丽的身影正蹦跳着向正厅方向走去。 尉迟青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天在正厅前与自己相撞的姑娘。 尉迟青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他觉得这常乐坊中人人脸上都带着昂扬的神采,只有这个姑娘,眉宇之间似有些忧郁神色。虽然年纪很轻,但却流露出心思沉重的神态。 尉迟青自小吹奏筚篥,通晓音律,影响到待人处事的方面,其心思细腻处无人能出其右。 他对自己的直觉一向自信,因此当他与那位姑娘相撞,到攀谈,再到道别后,他便察觉到这个姑娘身上与同龄人相异的一丝沉重。 尉迟青对那位姑娘,也就是文壅,产生了想要探究一番的兴趣。 但他忽的又想到,自己已不是那个在于阗恣意放肆的天才浪子,而是这常乐坊中的乐师和“尉迟先生”了。这种溢出的兴趣,还是放在演奏和教授中比较好。 于是尉迟青摇了摇头,推门进了房间。 此时,文徐拖着文壅的手,一路小跑着来到了正厅。 “文徐,何事如此着急啊?”文壅小口喘着气。 文徐不说话,而是神秘地眨眨眼,随后她拾级而上,坐在平日里严伯月坐的正厅中央的位置。 此时是休息时间,正厅中只有文徐与文壅隔着台阶,遥遥相望。 “文徐?”文壅不解地出声问。 文徐清了清喉咙,左手放至案上,轻轻敲打着节拍,开口唱到: “悲歌度燕水,弭节出阳关……” 文壅惊讶地看着坐于厅中的文徐。她唱的是庾信《拟咏怀》中的第十首。 文徐不急不缓地唱着: “悲歌度燕水,弭节出阳关。 李陵从此去,荆卿不复还。 故人形影灭,音书两俱绝。 遥看塞北云,悬想关山雪。 游子河梁上,应将苏武别。” 文壅站在厅下,痴痴地听着。 文徐的歌声传至正厅的每个角落,香炉、案牍、门槛、浮雕争抢着与之共鸣。回响有如晨雾,萦绕于文壅的脚踝,衣摆,胸腔,耳畔,最后在文壅的脑中歇住了脚,久久也不离去。 “文壅?文壅?”文徐在厅上招着手,“怎么了?感动的想哭了?” 文壅摇摇头,微笑着说:“唱的很好。” 文徐不满地嘟囔:“怎么反应这么小,我还以为文壅你会哭出来呢!” 文壅小步跑到厅上,拉着文徐的手摇了摇:“你不会一天到晚就盼着我哭吧!” 文徐没忍住,大声笑了出来。文壅也跟着笑了。 但文壅确实也哭了,她心里已经哭得涕泗横流一塌糊涂了。 文壅是一个孤儿。 她的家被安史之乱的叛军踏平,父母则死在乱军之中。 小文壅侥幸活了下来,随着家中奶娘出逃。 逃至长安街口时,奶娘松了口气,倒下去就再也没起来。 奶娘饿死了。 小文壅被好心人领到酒馆中,掌柜的给她炖了碗汤送上来。小文壅却连连摆手说不要。周围人都怜悯她,以为孩子是被吓坏了。 其实文壅只是害怕那个给她食物的人也倒地不起了而已。 酒馆角落里,坐着一桌人家。那家的孩子穿着个男娃娃样式的小衫,正扯着父亲的衣角耍赖,似乎在求着父亲什么事。 那是与文壅同岁的文徐。她与父母来街上吃饭,偶然目睹了文壅在酒馆中的一切,便缠着父亲让他将这个女孩也一块送入她即将要去的地方——常乐坊。 父母一再拒绝,可终究还是拗不过几乎要哭出来的文徐。 后来夫妇两个聊起这些,也在奇怪,怎么自家女儿第一次见面便如此亲近那孩子。 当文徐一家走到文壅的面前时,文壅瑟缩着连连后退。 文徐见状犹豫再三,还是伸出小手轻轻地帮文壅拨了一下鬓边的散发。 “你叫什么名字?” 文壅不答话。 文徐呆了一刻,马上接话到: “无妨,左右进了常乐坊也是要重新起名的。” 文壅仍然抿紧小嘴。 “你能和我说点什么吗?” 文壅抬头,看了一眼文徐。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常乐坊是哪里?”文壅突然开口了。 文徐惊讶地看着她,半晌才笑着接话道:“常乐坊就是你我今后的去处。” “还有,你声音真好听。” ——————————————— “你声音真好听。”文壅环看了一圈常乐坊的正厅,最后目光落回了正笑着的文徐身上,“怎么突然想到要给我唱庾信的《拟咏怀》?” “这有什么为什么?”文徐帮文壅理了一下鬓边的乱发,“你不是喜欢嘛!” 文壅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文徐的话。 自正厅东入口处突然响起的掌声将两个姑娘都吓了一激灵。她们齐齐地看过去。 尉迟青正靠在东入口门边,面带微笑地看着文徐和文壅。 尉迟青本想取完筚篥,直接从一层绕个捷径去男乐师们的休息处,却不期听到正厅中隐隐传来歌声。他循着歌声而来,看到那个与男乐师吵嘴的姑娘正在厅上打着节拍唱歌,而厅下呆立的…… 竟又是她。 自己与这位姑娘可真是有缘啊。 “尉迟先生。” 文徐与文壅慌忙行礼。文徐暗暗地对文壅眨了眨眼睛,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 文壅嘴边勾起一抹微笑,眼里却暗沉沉的。 “我都听得入了神,鼓掌也鼓得晚了些。”尉迟青笑眯眯地走上前来。 “我没有记错的话,两位姑娘是伯月兄的学生,专事唱曲的吧?” “是。”文徐脆声回答。 “你二人的感情也甚好呢。” “从小便在一起了。”文徐笑得灿烂。 “敢问二位姑娘如何称呼呢?” “曲部文徐,请尉迟先生多多指教。” 尉迟青点点头,又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文壅。 “曲部文壅,请多指教。” 文壅的嘴边仍勾着一抹笑容。 第四十五章 飘枝花(三) “这次的曲子,你练习了吗?别光顾着给我准备《拟咏怀》。” 常乐坊正厅,严伯月站在厅上组织着接下来的排演。文壅偷偷靠近文徐的乐班,轻声问道。 “安心吧,我才不会把乐坊的工作落下呢。”文徐笑着回她。 “第一首是你们的乐班吗?”文壅边问边躲开了两名正在东倒西歪地搬着箜篌的男乐师。 “对,《登歌》。”文徐胸有成竹地看了一眼厅上的严伯月,“也让老师听一听我们进步的如何了。” 明渊换了一身小袖披帛,款款地走至厅上阶前报到:“曲部《登歌》。” 尉迟青坐在正厅东侧案旁,颇有兴致地看着厅前的忙碌。他所带领的吹奏部排在了后面,但他还是早早地就来了。除了想听一听大名鼎鼎的严伯月的教导成果外,他也很好奇文壅的唱曲到底是怎样的。 在常乐坊中待了这许多日,尉迟青常听乐师们说,严伯月手下的文壅文徐两位高徒歌声如天籁。 上回在正厅,他已经领教过文徐的歌声了,但尉迟青觉得还不够,他听着文徐的歌声,只觉得悦耳振奋,但也仅有悦耳振奋。 尉迟青还想再听听那个眉宇之间凝着沉重的少女的歌声。 文徐在厅中站定,平稳气息后,朝身后抱着琵琶的男乐师点了点头,便开口唱到: “岁之长,国之阳,苍云敬,翠云长。” 短促的琵琶扫弦伴着曲的三言词,一句一扫弦,直击人心。 “象为饰,龙为章,乘长日,坏蛰户。” 文壅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她痴痴地望着正厅中央的文徐。 在文壅的眼中,一旦文徐开嗓,周围的一切都会逐渐模糊褪色以至于消散。就如文徐为她演唱庾信的《拟咏怀》一样,她们在正厅一个唱,一个望,再无他人。 “列云汉,迎风雨,大吕歌,《云门舞》。” 文徐的声音逐渐提高,琵琶声的力道递进。 “省滌濯,奠牲牷,郁金酒,凤凰樽。” 文徐有力的咬字将曲逐渐推向了磅礴的高潮—— “回天眷,顾中原。” 激昂的歌声久久不散,正厅之中响起热烈的喝彩声,那抱着琵琶的男乐师起身,与文徐互行一礼。 尉迟青点头,赞许地看着文徐,她唱的曲昂扬豁达,壮阔动人。假以时日,她一定可以成为这常乐坊中第一流的歌伎艺人。 文徐迈着矫健的步子退到一旁。 尉迟青知道,只要目光跟随着文徐,便一定可以找到那个让他情不自禁去挂心的少女,文壅。 明渊站在厅上,高声说道: “曲部,《皇夏》。” 文壅朝文徐莞尔一笑,然后快步上前,与弹奏箜篌的女乐师行礼。在正厅中央站定。 直到现在,尉迟青才算是向自己的热烈的好奇心性正式妥协了。 他下意识地用手乘托着脸,期待着这个与常乐坊欢悦气氛格格不入的少女的歌声。 箜篌声由疏至密缓缓倾泻,如玉手撩动珠帘。文壅等过了三声箜篌,开口唱到: “旌回外壝,跸静郊门。 千盛按辔,万骑云屯。” 尉迟青有些意外地望着文壅清雅的面容。 “藉茅无咎,扫地惟尊。 揖让展礼,衡璜节步。” 文徐的眼中映着正厅的辉煌灯火,她抬头看了看常乐坊的浮顶。 “星汉就列,风云相顾。 取法于天,降其永祚。” 尉迟青听得入了神。 他的眼前浮现一人,怀揣筚篥,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他拉扯着附近女人的衣服,与小孩打架,故意将水果铺老板的橘子踢着玩。将一柄剑舞得如梨花扬起。人人怕他骂他却又敬他爱他。 那便是于阗的天才筚篥演奏者,八年前的少年尉迟青。 那时的他不喜陈规,专职作对。例如故意在老师教授吹奏筚篥时大吃大喝;在老师与其他的乐师先生说话时突然即兴吹起《西洲曲》;在准备吹奏表演的前一刻还在捉草蜢玩。 白天闹够了,他便在夜里,卧于沁凉的石头上,对着不知名的花草练习筚篥直到天明。 他从没有挥霍过自己的天分。 他的恣意妄为只是与一般人打交道时的敷衍了事。他内心深处渴望着某一刻,能有一声共鸣传到他的耳畔。 但他却总也等不到,等来的只是老师被急症匆匆带走,兄长被战争无情抹杀的结果。 他收起了狂放,怀揣着筚篥,来到了长安。 如今,眼前的这个姑娘,似乎给了尉迟青一种感觉,他为那一声共鸣默默渡过了岁月长河,万幸的是,现在等到了。 文壅的歌声自低处起,向高处腾跃,与箜篌之声比翼齐飞,冲上穹顶,又回环往复。自有一股不认命不服输不自怜的傲气,蕴在浓得化不开的深沉之中,不过分热情,也不显低迷。 尉迟青的一颗玲珑天才心,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文壅经历过什么,深藏着什么,专情于什么,他都渴望知道。 尉迟青本不想承认,但文壅的歌声确实将遥远过去中的那个自由肆意的尉迟青唤了回来。 文壅向厅中的各位乐师欠身行礼,慢慢地退至一旁。 文徐脸上满是欢喜,她走近了一些,一把牵住文壅的手。 严伯月在厅上坐着,朝明渊点了点头,明渊回了一个笑容。 接下去是曲部的《昭夏》,以及群奏表演。 尉迟青掏出了自己的筚篥,微笑着上前,吹奏部的男乐师各个精神十足,跟在后面。 终于到了吹奏部的顺序。 文壅的曲启发了尉迟青,原本只想做一次中规中矩吹奏以便学生学习的想法,如今已荡然无存了。 他也要放开手脚,尽兴方休。 “吹奏部,《还旧宫》。” 尉迟青将筚篥放在嘴边。 在还未开始时,文徐的心砰砰直跳,鼻子也有点堵。她望着尉迟青俊美的侧脸,无比期待他的吹奏。 尉迟青和着身后男乐师们的吹奏,缓缓地吹了起来。筚篥声石落深潭,悠扬低回。 文徐浑身都发麻了。 她的耳边仿佛有一位耄耋轻声叹气,诉说时运不济命运多舛,悲呼跌宕起伏坎坷艰辛,声音时而低哑隐忍,时而高昂悲愤,那苦难的人生轨迹化成一段筚篥奏出的旋律,铺展在文徐的心中,将美满温馨的生活赋予她的屏风掀开,把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带进她的心,迫使她尝尽悲酸苦楚。 文徐的眼眶有些泛红。 一曲吹罢,满座哗然,喝彩声此起彼伏,久久不停。 就连不甚留意的文壅,都隐约觉得,尉迟先生或许和自己有相像之处。 文壅偷偷瞟了一眼文徐,却发现她湿着眼眶,正定定地看着尉迟青。 文壅的心中稍稍有些低落。她改望着地面出神。 尉迟青退至正厅东侧,他颇有兴致地看了一眼文壅后,挑了挑眉。听完自己的演奏后,文壅竟然在出神?这个反应,还挺稀奇的。 严伯月低头对明渊说了几句,然后起身对着厅下的乐师们说:“今日排演的内容,下月初便要正式登台。演出结束后,太常寺卿文大人会挑选年末大典的参演乐师和歌伎。” 厅下的乐师们立刻热烈地讨论起来。 “希望诸位能够认真对待。” “还有尉迟先生,太常寺亲自带了圣上口谕来,令您在年末大典的晚宴上吹奏筚篥。” 尉迟青微笑着行礼:“谢主隆恩。” 身后的男乐师们更加兴奋,各个都踊跃着要给尉迟青挑曲目。 “还有,不要过早地骄扈,大典参演人数是有限制的,”严伯月的目光扫了一圈正厅中的众人,“每部各一人。” 厅下暴发出一阵唏嘘。 “今日的排演就到这里,诸位下去以后也请认真对待,各乐班也不要懈怠,下月初常乐坊的表演就有劳诸位了。” “是。” 常乐坊东西两侧高楼中的花园里,严伯月与明渊正并肩散着步。 “今日的演出,你觉得如何?”严伯月问。 “文徐的好些。” “哦?” “老师另有高见吗?” “我倒觉得文壅进步不小。或者说,这个孩子年岁渐长,心思比一般姑娘更深些,能唱出的自然就更深些。” “文壅的歌声一直都深入人心。” “转眼又到了年末大典了,”严伯月与明渊自假山旁转出来,“两年前的年末大典,我记着是你去唱的。” “是,沈约改作《歌黄帝》。” “如今你唱曲唱得少了,觉得遗憾吗?” “若是明渊任由老师的身体再坏下去而不理会,那才是明渊的遗憾。” “谢谢你,明渊。”严伯月朝她笑了笑。 明渊低头跟在严伯月身旁,面色明媚如春。 第四十六章 飘枝花(四) “文壅,留步。” 常乐坊西部入口处,尉迟青唤住了正要回住处的文壅。 文壅停住了脚,看了一眼身旁的文徐。 “尉迟先生。”文徐开朗地对尉迟青打着招呼。 “尉迟先生。”文壅依样画葫芦,虽然笑容有些勉强。 “文徐,今日的演出非常成功,”尉迟青微笑着鼓励着文徐。 “也没有...”文徐不好意思地用脚轻轻蹭着地。 尉迟青吸了口气,然后转身,看向文壅。 文壅俏丽的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一双半睁的眼眸中却隐隐流露出疏离感。她习惯性地伸手理了理鬓边的发丝。尉迟青暗暗留心了一下。 “文壅,今日我看你的演唱,似有些尚可改进,若是不冒犯的话,你愿意听我与你唠叨几句吗?” 文徐听尉迟青说得诚恳,以为尉迟青对文壅的表演不满,故意委婉地这么说,她忙插话道:“文壅的唱曲愈听愈美,先生可莫要误会。” 文徐说完,自知失言了。 因为文徐看见,尉迟青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一直热切地注视着文壅。自己为文壅的辩护,他似乎听都没有听见。 文徐的手微微捏紧。 文壅缓缓开口道:“先生的教诲,文壅自然洗耳恭听。” 尉迟青笑开了,他侧身说道:“那今晚曲部和吹奏部的排演后,我在正厅中等你。” 说完,尉迟青朝文壅挥了挥手,又向文徐微微点头,离开了。 他走得很快,步子很轻,脸畔的微风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好了。 文壅看着尉迟青走远,然后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文徐。文徐的情绪从来写在脸上,她担心…… 但文壅却惊奇地发现,身旁的文徐在笑。 “文徐?”文壅试探地开口。 “尉迟先生给你的建议,你可要好好听着啊。”文徐平稳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波澜。 夜中,常乐坊正厅。 刚刚结束的乐曲排演让男女乐师都筋疲力竭。弹奏部的男乐师抱着他的琵琶正一下一下打着瞌睡。 文徐借口说回房间有事,匆匆离开了。文壅唤了几声都没唤回来。她担心地在原地绞着手。 “文壅。” 尉迟青快步走来,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他敏锐的察觉到了文壅的低落情绪,又看看她孤身一人站在这,边上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文徐提前回去了吗?”尉迟青轻声问。 “大概是想早睡吧。” “是了,我也不能耽误你太久,就直入正题,能否请你将刚刚排演的《皇夏》再唱一遍呢?” 文壅对于尉迟青这样一个毫不客气的要求稍稍惊讶了一下。她抬头看了看尉迟青的脸。 尉迟青炯炯有神的目光令她不解,怎么,给学生纠错是值得这么兴奋的一件事吗? 文壅刚想开口,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她转头看了看正厅之中无精打采的乐师们。 文壅挨近尉迟青,低声说:“尉迟先生,不如去常乐坊庭前空地处唱曲如何?” 尉迟青笑着点了点头。 今夜云层较厚,挡住了大半月光。常乐坊投下淡淡的阴影,笼罩着庭前槐花。石板路上小小的黑影一窜,不知是跑过了一只什么小兽。 文壅与尉迟青一前一后来到了常乐坊前的这片空地处。周围尽是石板铺成的路,光滑的石板上闪烁着时有时现的月光。 文壅也不多说,直接便要开口唱,尉迟青拦住了她。 “文壅,唱曲时你心中会想些什么?” 文壅沉默了。 刚刚加入常乐坊时,她心中满是对奶娘死亡的恐惧,有时候这种害怕身边人突然倒下的感觉会突然在唱曲时击倒她,她的声音会发抖,浑身也都痛苦的不得了。 渐渐的,恐惧感被对文徐的憧憬和喜爱所代替,她唱曲时只想着文徐,眼睛始终停留在文徐的身上。 随着年龄的增长,见多了人事变迁,文壅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不合群,她没有家,孑然一身。文徐是她的一切,甚至超过了唱曲。但文徐的生活在太阳照耀之下,有家人,有自己,可能还有面前的尉迟青,未来还会有别的人。 文徐和文壅是完全不同的。 文壅唱曲时,一想到这些,便陷入了绝望之中。 但贯穿始终的,便是与这种种想法相伴的一股不平情绪。这也是文壅在家破人亡都经历了一遍后,还能够要强地活到现在的理由。 “可以唱了,唱吧。”尉迟青的话语自耳边响起,带着些许蛊惑的力量。文壅觉得,他真是一个危险的人。 文壅开口了,她不顾在常乐坊中的娴静模样,而是肆无忌惮地将情绪装填,用心地演绎。 《皇夏》诗中的千乘万骑冲破书卷搅乱这安宁的夜,将乌云踏走。月光又一次洒在青石板上,汪一池春水似的。文壅就在原地放声歌唱,双手由于卖力而微微握紧。 她如夜中渔火,寺里晨钟,将尉迟青眼中所有混沌,脑中所有囫囵一并清走了。 尉迟青如痴如醉。 文壅也唱得失了神。 二人一同沐浴在月光之下,彼此无言。 还是文壅最先反应过来:“请尉迟先生指教。” “没有什么可以指教的了。”尉迟青笑着摆手,“如果你以后都能向这样唱的话,说不定是你来指教我等。” “先生过誉了。”文壅微低了低头。 “只是一点,”尉迟青突然上前一步,在月光下他的一双美目潋滟,“文壅,不要怕情绪的宣泄。” 文壅愣了一下。 “情绪是你生活上的敌人,却也是你表演中的友人,不要刻意压抑自己的情绪,你的声音已经足够动听,而感情却只能称得上勉强妥帖,未免太可惜了。” 文壅默然不语,尉迟先生,好像将自己看透了似的。 “今夜辛苦你了,排演之后还得多给我唱了一遍。”尉迟青背着手,走至文壅身旁,“回去尽早休息吧。” “不辛苦,谢先生。”文壅回完话后,转头就走。她想着早早离开的文徐,心中颇为挂念。 文壅就这样横冲直撞地往回赶,却没注意脚下,腿不期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啊!”文壅的一声轻呼令尉迟青差点用出了自己少年时期习得的武艺。 前面那个娇小的人儿正躲闪着什么,害怕地往自己身边靠了靠。 尉迟青心一软,顺势将文壅搂了过来。 他的心跳得很快。 文壅讶然地抬头,看了看尉迟青的俊脸,随即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 “那,好像是只猫。”文壅尴尬地回身说。 月光下,文壅的脸近在咫尺,尉迟青看着,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自怀中掏出一朵漂亮的花子递给了文壅,说道:“我看你鬓边的头发似乎比较难编,总要空出手来整理,便给你带了这个。” 文壅还要推脱时,尉迟青将她的手按了下去。 手心贴着手背,一时间分不清谁凉谁热。 “收着吧,就当是我今晚麻烦你的补偿吧。” “先生帮了文壅唱曲的事情,又何来麻烦呢?” 尉迟青笑了笑,自顾自地介绍起来: “这饰品名为鬓边花,是别于鬓旁做固定头发和修饰作用的饰物。也叫飘枝花。” “飘枝花,好名字。”文壅握着飘枝花的手紧了紧。 第四十七章 飘枝花(五) 这是文徐度过的最漫长的夜晚。 她借口回来有事,没有陪文壅一同在正厅。 文徐心里是有些自责的。毕竟文壅什么都想着她,这她自己也很清楚。 但她忍受不了尉迟青看着文壅那热烈的眼神。 看着尉迟青那么热切地注视文壅,就仿佛自己注视尉迟青一般。文徐惊讶地发现自己妒忌了。 文徐将头藏在被褥里,寝居的屋中挂着的那副仕女图,她看了便觉得头痛不止。好像上面那为了无谓的事而笑个不停的女子就是自己一样。 太傻了。 文徐翻过身,将被褥从头顶扯下来,烦躁地扔在一边。 但无论如何,她不会对文壅有敌意,这是确定的。 而且,自己总归只是尉迟先生面前的一个普通学生,又有什么资格去干涉尉迟先生向谁笑,对谁好呢? 文徐玩着手指,情不自禁地开口哼唱到: “榆关断音信,汉使绝经过。 胡笳落泪曲,羌笛断肠歌。 纤腰减束素,别泪损横波。 恨心终不歇,红颜无复多。 ……” “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 熟悉的歌声自门前响起,笑容爬上了文徐的嘴角。 “文壅!”她从床上一跃而起,看也不看地扑进来人的怀中,“怎么样,尉迟先生没有批评你吧。” 文壅欣喜地搂着文徐,两人跳舞似的转了个圈。 “没有,不谈这些了,你怎么又在这房中唱《拟咏怀》?” “我想了很好的调儿,觉着配《拟咏怀》动听些。”文徐将头枕在文壅的胸口,听着她略微急促的心跳。 “你呀,想了很好的调就留着年末大典的时候编曲用啊,现在唱些什么?” 文徐不解地抬头看了看文壅,发现她并没有在开玩笑。 “可是,你怎知这年末大典参演的就一定会是我呢?” “一定是你。”文壅目光如炬,“这曲部不可能再有别人比你唱的更好了。” “但,你呢?文壅?” “我无法与你相比,”文壅伸手,轻抚文徐柔软蓬松的头发。 文徐重又靠回文壅的胸口:“文壅这么觉得,大概只是文壅的想法,别人可不一定呢!” 文徐的眼前又浮现出尉迟青热切渴望的神情。 “哎哟。”文徐被什么东西硌了脸,忙起身。 “你怀中揣着什么?”文徐好奇地说。 “这个,”文壅将怀中的飘枝花掏出来,“尉迟先生给我的,说我鬓边的头发难打理,让我用这个别着。” 文壅虽然清楚文徐对尉迟青的那些少女心思,却没有向文徐隐瞒这个小礼物,是因为她觉得何事都要向文徐坦白才好,而不是等着文徐某一日自己发现了又黯然神伤。 文徐看着躺在文壅手中做工精致的飘枝花,情不自禁地说出口:“尉迟先生待你真好。” “但不及文徐待我的万分之一!”文壅面如平湖,声若惊雷。 “哈哈哈,”文徐笑了起来,她用手轻轻捏了捏文壅的脸颊,“文壅你这个动辄就严肃的毛病也该改一改了。” 文壅的脸轻轻贴着文徐的手指,声音也柔和下来:“倒也不是动辄严肃。” 只是如果关于你……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文徐和文壅对视一眼,便连忙逃到了床上,钻进了被褥之中。文壅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门口又响起明渊的斥责声:“日日都是你们两个在屋中讲话,下次再被我查到了,便一块在这屋外罚唱。” 文徐探出头,文壅也掀开了一点被褥。两人一块嗤嗤的低声笑着。 此时,常乐坊东部一层回廊旁的一间主屋中,严伯月自榻上起身,汗湿透了他薄薄的长衫。 他夜半心悸的毛病三年前逐渐严重,大夫看了后也无良方,只说让他多休息。 但这偌大一个常乐坊,他又如何能撒手不管呢? 严伯月起身,夜中的凉气让他身上汗毛倒立,他倒了一杯水,坐在桌旁,用手撑着头小口喝完了。 年末大典是太常寺亲自挑人,太常寺的眼光通常集中在那些端庄持重的乐师歌伎身上,这一点对自己手下那两个孩子无疑是个难关。 文徐唱曲的技巧高超,气势宏大,但她本身却不谙世事,活泼天真,如果要选上的话,就要让她在短时期内增长阅历,丰富歌声的内涵,但这又谈何容易。 至于文壅,严伯月一直很看好她,她是一位很有灵性的演唱者,歌声中复杂的情绪和自身早熟的个性是旁人无法模仿的。但她的不足也很明显,由于心思深沉,她总会把不自觉地将曲也唱的压抑些,如果不好好开导,随着文壅年纪渐长,她的歌曲将趋于沉闷。 严伯月抚了抚胸口,这心悸一阵一阵,如今又来了。 他扶着手边的一段浮雕,慢慢起身,头晕目眩。甚至有些呼吸不过来。 自己年纪轻轻,就已经虚弱成这样了吗?他长叹了一口气。 本来,严伯月的打算是将明渊带出来,好在自己的身体到达极限不能再管理常乐坊时,将明渊举荐上去。却没想到两年前筹备年末大典时,他没有挺住,在明渊面前昏倒了。那首《歌黄帝》便成了明渊的绝唱,自此她俨然像个管家一样陪在自己身边分担事务,再不参演。 严伯月是羞愧得无地自容的。他作为师长,却耽误了自己的学生。这种忧虑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对他的心无疑是一种煎熬。 当然,更煎熬的还是他知道明渊爱慕着自己。 严伯月看了看昏黄的灯火,该睡了。 这一个月就这样匆匆过去了。严伯月连常乐坊的月末总结都没有做,便病倒了。 明渊每日在京城中奔走,抓药,请大夫,人瘦了一圈。严伯月躺在榻上,不止一次让她别这样,累坏一个自己就够了,别连她也倒了。 但明渊只是摇头,她从没喊过一声累,只是闷头不停地奔忙。 常乐坊的气氛稍稍紧张了些,但毕竟乐师们都还年轻,每日探望严伯月过后,大家照例练习排演,闲暇时间打打闹闹,也不消沉。 太常寺卿文大人登常乐坊选举年末大典参演乐师歌伎的日子终于到了。 文徐站在第一队乐师中,她是首先登场的那一个。身旁抱着琵琶的男乐师一直在小声嘟囔些什么,面容焦虑。 “别紧张。”文徐朝他笑了笑,自信地开口,“你只管放开手脚弹奏就可以了,有我呢。” 男乐师感激地望了望文徐。 “曲部,《登歌》。”代替明渊主持的女乐师高声说道。 文徐领头,一队乐师款款上前。男乐师在文徐身后坐定,抱起琵琶。 文徐深吸一口气,等琵琶声起,便开口唱到: “岁之长,国之阳,苍云敬,翠云长。” …… 她并没有躲闪太常寺诸位大人审视的眼神。而是一一迎了上去。她从他们眼中逐渐看出了惊艳,赞赏,欣喜,感慨。 但不够,她不要这些。 文徐的歌声自肺腑而出,在开阔的常乐坊正厅之中,震撼全场。 她又看了一遍太常寺诸人的眼睛。 她失望了。 她的心沉痛而又不满地越跳越快,歌声也跳跃不止,在常乐坊四壁横冲直撞。回声在常乐坊诸人耳膜处,如撞钟人提起钟杵,重重撞去,令人为之一振。 歌罢,文徐仍然意犹未尽。 她渴望着尉迟青望向文壅的那种热烈的眼神。但没有。直到曲子结束,也没有看见过任何人用那种眼神热情地看向她。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立于人群后方的尉迟青。 尉迟青赞许地对她点了点头。 文徐的脸色通红,她调整着呼吸,心中仍没有停下高歌。 还不够,赞许还不够。 文徐渴望着那种热情,若它再次出现在尉迟青的眼中时,希望是因为自己。 第四十八章 飘枝花(六) 文壅的心急促地跳动着。 她从来没有听过文徐如此精彩的演唱。 文徐飞扬的神采,自然的举止深深吸引了常乐坊的每一位座上宾。太常寺的诸位大人低头商议着什么。 文徐行过礼后,退了下来,经过文壅的队列时,她咧嘴朝文壅笑了笑。 文壅如沐春风,连回应都忘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文徐已经走远了,但她周围仍洋溢着文徐的音容笑貌。常乐坊正厅如此肃静,她心中的轰鸣声更显得格外清晰。 “曲部,《皇夏》。” 主事的声音将文壅惊醒,她瞥了一眼脸色苍白正发呆的箜篌女乐师,轻咳了一声。 那女乐师抬起脸看了一眼文壅,却被吓了一跳,连紧张也忘记了。 文壅脸上只有惨白的笑容。 “文壅,你还好吗?别太紧张了。”女乐师担心地问。 “无妨。”文壅目视前方。 文壅走上前去,女乐师在身后坐定,手抚箜篌准备弹奏。 尉迟青在人群后方,摩挲着手中的筚篥。心中疑惑而又期待,文壅这是什么表情? 等到太常寺众人示意开始后,那女乐师一撩箜篌,文壅便放声唱到: “旌回外壝,跸静郊门。 千盛按辔,万骑云屯。” …… 常乐坊一时肃静,静得竟连烛火劈啪作响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 尉迟青微微张开嘴巴,他的筚篥差点从手中滑落。 沉郁的歌声自文壅口中一句一句的吐出,如汪洋深海中的巨兽半睡半醒间的一连串呼吸,乘着气泡到达水面,无声地炸裂开来。 尉迟青没有听出一星半点的不平之气,有的只是如泥沼般的深重,困兽的哀鸣,千百堆枯枝败叶的碎裂,巨峰拦腰折断,大厦之将倾。 弹奏箜篌的女乐师也错了好几个音,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身前静静矗立的文壅。 文徐在厅后人群中惊恐地绞着手。她看着文壅平静的脸色,似乎与平日并无不同,略显苍白也许只是演唱的紧张。但…… 四周的男女乐师交头接耳,悄悄议论起来。 文壅这是怎么了? 只有尉迟青站了起来,眼中流露出惊喜夹杂着疯狂。他让文壅别压抑自己的情感,文壅却用自己的天才与个性孕育出了这样一种怪诞却又震撼的成果。饶是尉迟青,到目前为止也不知文壅到底带着怎样的感情来完成这首曲子。 文壅缓缓呼气,唱完了。 常乐坊中死寂一片。 太常寺卿文大人坐在正厅中央,直截了当地朝文壅摇了摇头。 尉迟青一脸痴态地望着文壅。看到文大人的摇头后,他在人群后方,嘲弄地一勾嘴,也摇了摇头。 文徐这边又是另一副光景。她在乐师们中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文大人的摇头等同于直接宣告了文壅的落选。文徐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但大理寺卿并不是她一个小小乐师便可以冲上去顶撞的,就算文徐再鲁莽天真,这一点她也明白。 还有,文壅刚刚令人瞠目结舌地演唱,到底是因为什么?明明知道在年末大典上唱曲,就是隆重庄严来得更好,为何她却有方才的表现? 明渊在常乐坊东部入口处,皱紧了眉头。她赶到时,只听见文壅唱的最后几句,这孩子,是在胡闹吗? 文壅不卑不亢,大方的行礼,随即退至第三队乐师之后。排在她身后的乐师纷纷散开,为她让出了一条道路。 文徐想要过去和文壅说说话,奈何被正在让路的乐师挤着,无法靠近。下一场的演唱紧接着开始了。文徐焦急地立在原地。伸长脖子望着远处的文壅。 尉迟青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欣喜之中,连身旁男乐师们的轻声提问也没听见。不着急,等到演出结束,他一定要与文壅好好谈谈。 “尉迟先生?先生?”一名男乐师提高了声音,将正出神的尉迟青唤醒了。 “何事?” “先生觉得,文壅的《皇夏》如何?” 尉迟青扫了一眼,见男乐师们各个脸上均有惧色,不禁失笑道:“无他,管仲之才,伯牙之音。” “竟有如此非凡吗?学生倒觉得,不如文徐...” 尉迟青笑了笑,不答话。 演出于傍晚时分结束。 乐师们又是紧张又是劳累,一结束便怨声载道,纷纷收拾乐器回房间休息去了。文徐赶着穿过正厅去寻另一头的文壅。跑过去时才发现,尉迟青已先自己一步,站在文壅身旁说着什么。 文徐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自己一腔担心完完全全地被酸楚盖了过去。 尉迟先生,好像真的挺喜欢文壅的。 她站在原地默然,半晌,转身离开了。一双手攥成了拳头。 “文壅,鬓边花还合适吗?” “合适,谢谢尉迟先生。”文壅嘴上回着尉迟青的话,眼睛却游离四方,寻找着文徐的身影。 “为什么要这样唱呢?”尉迟青紧盯着文壅的脸问道。 “一直如此。”文壅心里有些焦急。 “文壅,文大人摇头的事不用在意,他听不懂你。” 文壅搜索文徐的眼睛停住了,缓缓移到了尉迟青的脸上。 四目相对,文壅睁大了双眼。 尉迟先生原来是这样热情地注视他人的吗? “怎...尉迟先生,您的话说得...”文壅不知该如何回复他这句大胆甚至忤逆的话。 “但无妨,我听得懂就够了。假以时日,我一定会争得高位,让你的天分光辉不至埋没。” 文壅看到了尉迟青眼中的一丝疯狂。 “先生,您——”文壅急着想插嘴,但尉迟青将手放在她头上,轻轻地拍了拍。一转身便离开了。 尉迟青不急不缓地上着楼梯,脸上带着一抹恣意的笑,他早就知道太常寺里的人会对文壅不满意,却没想到整个常乐坊都听不懂文壅。他想着,几乎笑出声来,没关系,他听得懂就够了。 文壅却快步走回了住处,她有点害怕,心中慌乱。尉迟青热烈到痴狂的眼神刻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文壅想和文徐待在一起。越快越好。 她飞奔上楼,穿过回廊,终于走到了屋前,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一声“文徐”刚到嘴边—— 屋中漆黑一片,呼气声均匀平稳。 文徐睡着了。 太常寺的选拔结果三日后下达,曲部参演众口一致,文徐。 严伯月卧病在床,叫明渊将文壅唤了过来。 “文壅,听说你那日在太常寺众位大人面前,似乎是来了次革新?” 文壅面对着病弱的老师,略有些惭愧地低头不语。 “文壅,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无事,是学生自己不争气了。才没唱好,给老师丢脸了。” “这无关我的脸面,”严伯月喘了口气,“我只是怕你对自己有所误会了,文壅,我知道你的身世故事,明白你与别的小孩不同。你是唱曲的天才,只不过听懂你的歌声需与你经历相似,得到了那份共鸣,方能体会曲中之意。文大人初闻此声,无法认同,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与筚篥是颇为相近的。筚篥素来声寒,需要有那相识相知的有缘人才能领会,只不过尉迟先生技巧高妙,天资过人,才能将筚篥吹奏的冠绝全唐。” 严伯月自榻上稍稍起身,看着文壅说道:“我欣赏你歌中的那股郁郁不平,但无论不平亦或是沉郁,都不要太无章法,信马由缰,刻意放任一端走向偏激。只有融会贯通,才可成就卓绝。” 他深呼着气,文壅赶忙上前劝道:“老师,躺下歇歇吧,学生知道了。” 严伯月疲惫地阖上了双眼,片刻后又睁开,注视着文壅。 这个姑娘,之后到底会怎么样呢。但愿自己还能够继续帮助她。 年末大典,文徐、尉迟青和其他乐班的乐师一同代表常乐坊参演。 年末大典的最后一日清晨,严伯月离世。 在常乐坊过了十三年的明渊,在料理完严伯月的丧事后,一句话也没留下便悄然离开了常乐坊,不知所踪。 唐代宗对尉迟青的表演大加赞赏,对文徐的唱曲也是赞不绝口。因博得龙颜大悦,常乐坊名声大震。 年末大典气氛高扬时,常乐坊却是一片缟素。 文壅为严伯月带着孝,在屋中低头坐着冥想。额角的头发散了下来,她忙用手去理。 一声苦笑后,她起身,走至柜前,拉开一个小抽屉,取出了那飘枝花,立整地别在鬓边。 “他听不懂你。” “我听得懂就够了。” …… 尉迟青的话语就在耳边,而文徐的笑容浮在眼前。文壅的心乱了。 她看了看身上的孝服,如果老师还在,能跟她再多说一些,就好了。这是她第一次想念文徐之外的人。 次年,尉迟青升至常乐坊总管。 文徐成了曲部第一歌伎。 第四十九章 飘枝花(七) 唐德宗年间,常乐坊。 “哎,那痴人还在门前吗?” “可不!日日在那里吹!” “若是单就听他的吹奏,倒还称得上高妙。” “但与那位大人相比,可就差得远了!” 常乐坊乐师们口中的“痴人”,便是在常乐坊外住下,日日来吹奏筚篥的幽州青年,王麻奴。 他每日清晨便早起来到常乐坊门前,席地而坐,手捧筚篥吹奏一天,方才离去。 人人路过都议论他,躲着他,甚至有人以为他的精神不好。但王麻奴自己却不在意,他一心只想着那个用筚篥征服了上至天子下至万民的传奇乐师,尉迟青。 除了尉迟青外,其他人怎么嘲弄怎么不理解通通都是其他人的事,与他王麻奴无关。 但,他放下手中的筚篥,歇了一口气,自己已经在这里吹奏多日了,为何还是没有得到尉迟青的回应? 他知道尉迟青在看在听。一个对筚篥如此痴迷的人,不可能对筚篥演奏视若无睹。 王麻奴的筚篥历来被称为幽州第一手,他自小便在天才的光环和赞美下成长,眼中从来容不得旁人。 直到有一天,他竟被人嘲笑道,相较于尉迟青,他还差的远了。 心高气傲的王麻奴忍受不了这样的奚落,他不顾旅途劳顿,昼夜兼程赶到长安。 常乐坊门前空地的青石板冰腿,他也不顾,便要倔强地在这里吹奏筚篥。 吹到尉迟青出来为止。 常乐坊门前扫地的小乐师中,有一个身量娇小的姑娘,看着不过十一二岁,柳眉杏眼,甚是俏丽,唤作梨朔。王麻奴在此吹奏时,其他的乐师便掩着嘴在一旁私语,只有梨朔,抱着高高的笤帚杆,呆呆地矗立在王麻奴身后听着。 王麻奴留意到了这个小人儿的存在,却没有太去理会。他心中满是对尉迟青的不服气,只有这筚篥,他不想输给任何人。 终于在一天傍晚,王麻奴歇够了,刚想继续吹奏时,背后的衣裳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他回头,看见梨朔一张小脸满是担心。 “你不冷吗?”梨朔开口。 “不冷。”王麻奴回道。 “这青石板冷。”梨朔指了指地。 “不碍事。” “可筚篥声寒。” 王麻奴吃惊地看了梨朔一眼。 “丫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听得懂这筚篥声中之意。” “筚篥声寒,这是老师对我说的,我,我只觉得这青石板冷。” “敢问尊师是?”王麻奴追问,莫非这丫头…… “我的老师是这常乐坊的领头歌伎。” 原来不是尉迟青啊,王麻奴有些泄气。 “这见解倒有意思,”他重又拿起筚篥,临到嘴边,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敢问尊师姓名?” “常乐坊曲部,文壅。也是常乐坊现在的主事。” “文壅……”王麻奴沉吟片刻,放下嘴边的筚篥,说道,“这样,丫头,你帮我一个忙可好?” 梨朔歪了歪头。 常乐坊正厅,一中年女子坐于厅上,一身青碧印花长衫,清瘦的脸上挂着笑容。她的鬓边别着朵颜色黯淡的飘枝花。 厅下立着曲部三列歌伎。 “今日排演到此为止,下去之后也要多加练习。” “是。” “老师!”梨朔自常乐坊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那中年女子,也就是文壅,起身问道:“何事?” “老师,门外那人邀请老师前去听曲。” 文壅“嗤”的笑出了声:“怕不是想邀我去,而是想邀那位大人吧。” “他说的就是老师您。”梨朔眨巴着眼睛说道。 “好好好,听了这许多日,再不理他,倒说我常乐坊气量小了。”文壅笑着走至厅下。 厅中的乐师们哄笑开来。 文壅牵起梨朔的手,说道:“走吧,出去看看那个愣小子。” 此时,位于常乐坊西南角的一处别院中,一个着乐师服饰的青年男子,匆匆走了进去。 “父亲,文壅老师出去了。” “哦?”一名身着长袍的中年男子自案上起身,一双轮廓深邃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紧盯那青年乐师。 傍坐于那男子身旁的是一位穿着富丽考究的夫人。她不解地抬起双眼,看着神情兴奋的男子。 “文壅总是如此出乎他人意料。”那男子赞叹道,“不知她听了那年轻筚篥家的吹奏,会是何种反应。” “将军要是好奇的话,大可以去看看。”那夫人恹恹地开口。 那男子笑而不语。他起身,回房中取了件东西,缓慢地踱步而出。那青年乐师跟在后面,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坐于房中的夫人:“母亲……” “你也去吧,难得你父亲高兴。”那夫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 “那,母亲在家中好好休息。”一鞠躬,便跟随着中年男子离开了别院。 那夫人一下瘫倒在椅背上,浑身软绵绵地,像丢了魂一般。她睁大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顶,眼中的泪半涌出来又倒流回去。 半晌,屋外筚篥声起,悲不卒听。那夫人略一思索,便知吹奏的是《勒部羝曲》。她一哽咽,热泪自眼角滑落。 伴着筚篥声,她的牙齿嚓嚓切切地打抖,艰难的开口唱到: “抱松...伤别鹤,向,向镜绝孤鸾,鸾、不、言登陇首…唯得望长安。” 生涩的歌声配着屋外的筚篥声,自有一番悲凉。 那夫人唱不上去,伏在椅子上大喘,平复着呼吸。 她就是文徐,她已经二十来年没有唱过曲了。 那年大典结束后,她欢天喜地的回到常乐坊,却被常乐坊挂满的白孝的正厅惊得说不出话。 文壅一身缟素去迎她,两位姑娘抱在一起。文徐放声痛哭,文壅也暗暗垂泪。晚上,两人坐在房中诉尽了一腔衷言,明渊已不知所踪,再没有人会斥责她们晚上睡得太晚。 次年,尉迟青升至常乐坊总管后,不但没有留在常乐坊中教习,反而日日都往宫中跑。代宗对他无比的欣赏。尉迟青基本上是有求必应。 然而在次年年末大典后,尉迟青求了个令人不解的事情。 他求了与文徐的婚事。 甚至都没有与文徐说上一句。 文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随着尉迟青离开了常乐坊,也离开了文壅。她被安置在代宗赐给尉迟青的宅邸中。 一开始她满心欢喜伴着些许羞怯,以为尉迟青与她既成了夫妇,自然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很快文徐发现她错了。 尉迟青依然日日吹着筚篥,日日去着常乐坊参演。而她却像个木雕,被孤身一人留在这偌大的宅邸之中。 又一年的年末大典,她远远的看着,尉迟青与文壅一人吹,一人唱,倒也般配。 她逐渐理解了为何尉迟青当年突然要娶她。 她那时是常乐坊第一歌伎,风光无限,尉迟青承着圣恩将她娶了来,却是将她永远剥离常乐坊,不再唱曲。犹如将燃得最烈的那根烛火一下子掐断。 尉迟先生,对文壅真好啊。 她嫁走之后,尉迟青将文壅举荐上去。没有了文徐在前阻挡,文壅独特的唱法与惊人的天分,配合着尉迟青的筚篥演奏,很快便誉满长安,尽而惊艳全唐。人人皆知长安常乐坊的第一歌伎为文壅,无人再提起她文徐的名字。 到了唐德宗继位,尉迟青更是被破格提拔为了将军,文壅也成了常乐坊的总管。尉迟青这才带着她回到了常乐坊旁边,兴盖了一座别院住下。 但她已经不会唱曲了。 常乐坊中的那些认识她的乐师歌伎,竟都在羡慕她。他们以为文徐与尉迟青在府中琴瑟和鸣,美满幸福,哪知文徐已然成了摆设。就连那个孩子,也是尉迟青说日子清闲,抱来让她扶养的。 文徐趴在椅子上,屋外的《勒部羝曲》还未停下,而她的泪已经流干了。 常乐坊庭前空地上。 王麻奴放下手中的筚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听众中多了一位高鼻梁深眼眶,十分俊朗的中年男子。 他皱了皱眉头,想必这位就是那传的神乎其神的于阗乐师兼德宗亲封的将军,尉迟青。 于是王麻奴故意提高声音对着诸位乐师说道:“怎么,麻奴此曲比那尉迟将军如何?” 梨朔掩着嘴笑得开心。 王麻奴看见了,只是对梨朔勾勾嘴。 文壅站在众乐师之中,目不转睛地盯着王麻奴。 尉迟青站不住了,他手中捧着自己的筚篥,徐徐向前。 王麻奴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这位小兄弟,刚刚吹的可是《勒部羝曲》?” “这不必多说,但凡习得筚篥,定是听过这首曲子的。” “哈哈,”尉迟青轻笑,“那,小兄弟,可否听在下吹一曲?” “所吹何曲?” “便也是这《勒部羝曲》。” 尉迟青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旁人也无一人说破。 王麻奴注视着他了半晌,点了点头。 尉迟青也不多做准备,将筚篥放于嘴边,就悠悠吹了起来。 王麻奴听着,额角发间渐渐出了汗。 第五十章 飘枝花(八) 尉迟青的筚篥声,在常乐坊庭前青石板上如清泉汩汩,自王麻奴脚边流过,又化成暴雨海啸,将王麻奴浑身上下浇得发疼发麻。沉重的低吼,清亮的高歌,卷起尉迟青半生的爱恨痴狂,朝王麻奴的心口撞去。 欲望疯癫心狠手辣,情深梦重惺惺相惜。王麻奴如置身于铜钟罩内,四面八方均是震耳欲聋的回响。他被密密麻麻的情绪乱箭穿心,首尾难顾。他站在原地一会儿慌张,一会儿心痛,一会儿喜,一会儿悲,一会儿愤懑,一会儿无措。曲子戛然而止,王麻奴却没能停下。他甚至沉吟一声,向前一步,这才回过神,看了看四周的乐师们。发觉自己失态了。 “如何,小兄弟,”尉迟青将筚篥自嘴边移开,笑盈盈地开口问。 “小子,失敬。”王麻奴低着头,脸色惨白。 尉迟青离开时,看了一眼文壅。她站在原地,身躯笔挺,目光并没有从王麻奴的身上移开。 直到尉迟青离开,围观的乐师也纷纷散开后,又过了很久,王麻奴也没有抬起头。 “你叫我去请老师来听曲。”清脆的声音自身前传来,“我把老师给叫来了。” 王麻奴抬眼,梨朔带着浅笑站在他面前。似乎没有听到他与尉迟青刚刚的较量。 王麻奴直起脖子,文壅肃立在他的面前。从她清瘦的面容中隐约能见到她年轻时的风采。 “这些天难为你这样辛苦的吹奏筚篥了。”文壅开口。 王麻奴并没听出任何讽刺的意味。 “你想要来常乐坊的吹奏部当乐师吗?” 王麻奴不语,半晌,跌坐在青石板铺就的地上。 文壅缓缓走了过去,也不顾身份,便在王麻奴身边坐了下来。 王麻奴吓了一跳,忙说:“老师,您这是……” “无妨,”文壅笑了笑,“我与你说会儿话可好?” 梨朔瞧着有趣,赶忙过来,也坐在文壅身边。 “都已经是手下败将了,还有何脸面与老师说话。”王麻奴低头道。 “你为什么会将筚篥演奏也分为胜者和败者?”文壅平静地问。 “何事不都有胜负吗?老师能成为这常乐坊的首席歌伎,不也是胜过了无数歌伎之后才升任的吗?” “若真按你所说,那我可真是胜之不武了。” “老师谦虚了。” 不,不谦虚,都是真的。文壅想这样说,但她张了张嘴,又合上了。陈年旧事了。 他们三人并肩坐在青石板上, 一个手握筚篥的青年。 一个鬓边带花的中年女子。 一个担心其他两人会不会着凉的少女。 槐花坠满枝头。 “老师!”常乐坊门前有乐师招呼文壅,“晚间的排演要开始了!” 文壅倒有些不想起身了。 但她还是站起来,也不管身上的灰尘,转头看着王麻奴说道:“你若是想来常乐坊,就告诉我,或者告诉梨朔也可以。” 梨朔在一旁微笑。 王麻奴仍旧不语。 文壅向着常乐坊走去,每一步都踏得结实。 她好久都没听过尉迟青这样的筚篥声了。也好久没见过王麻奴这样的年轻乐师了。 那年严伯月死后,文壅担心明渊寻短见,在为严伯月料理后事时便一直陪在明渊身边。一日下午她实在是困倦疲惫的不行,稍微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明渊便不见了。什么都没余下。 她伤心消沉,她盼着年末大典快点过去,盼着她的文徐快些回来。 她盼到了。 文徐趴在她的怀中为严伯月哭泣时,她也掉了眼泪,更多的是心疼文徐。这个不谙世事的姑娘终于是成长了。 晚上,两人倒在一张榻上,沾满泪水的手牵在一起,文徐跟她讲了很多,她一一点头,全都听进了心里。 今后,就是她们两个互相搀扶着前行了。 哪知次年年末,圣上的赐婚将文壅的美梦击的粉碎。 她知道文徐恋慕尉迟青,但真的听到两人要成亲的消息时,她几乎近于疯狂。 她不敢去问满心欢喜的文徐,只能不顾学生身份而愤怒地去质问尉迟青。 哪知尉迟青只是按住她的拳头,捧起她的脸一字一句的告诉她,尉迟青绝不食言。 什么食言? 她不管。她只想要文徐。 但尉迟青将文徐一同带走了。 文壅哭得几近失明。偌大的屋中如今只剩她一人。 她一夜辗转难眠。 但转机来了,第三年的年末大典,她与尉迟青同时受邀参演。她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亲自问一问文徐。 但她终于是什么都明白了。 尉迟青于年末大典上,在圣上面前大力引荐文壅,却连文徐都没有带来。 “假以时日,我一定会争得高位,让你的天分光辉不至埋没。” 啊,文壅长叹,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她的眼里只有文徐一人,久而久之竟然如失明了一般,竟没有看出尉迟青的念头。尉迟青为了所谓帮自己而娶了文徐,让文徐再也不能唱曲,这样文壅便可以顺利地平步青云,走向常乐坊的最高处。 老师,她在心中呼唤着严伯月,教一教学生该如何是好。 她不敢想象文徐在幽深的房中一人绝望的模样。而她只会比文徐更绝望。 因为她痛苦地发现,自己或许成了文徐最恨的人之一。 而她的心自始至终只向着文徐。 她已无继续活下去的欲望,自然想到了轻生。用的利器自然是那同样该死的飘枝花。 当她被常乐坊中的男女乐师自血泊中救起时,抱着她的男乐师嘴一撇,大哭了起来。 她不知所措地躺在人群中间,渐渐地眼睛一酸,眼泪也落下来。 常乐坊从未响起过这样的合奏。 她要为了文徐和常乐坊再挣扎着活下去。 文壅走至常乐坊门前,回头一看。 王麻奴和梨朔还坐在青石板地上,中间一人之隔。 她莞尔一笑,回身走进常乐坊中,却看见尉迟青与另一名青年男乐师正等在厅中。 “将军。” 她欠身行礼,头上的飘枝花差点滑落,她忙伸手去扶。 “这飘枝花,还带着吗?” “是。” “那王麻奴你觉得如何?” “是个好苗子。” “常乐坊要收他吗?” “看他自己的意思。” 尉迟青沉吟片刻,上前一步说道:“文壅……” “将军!” 文壅喝断了尉迟青的话,抬眼看着面前这个男子。 这个为了自己几近疯魔的人,这个毁了文徐的恶棍,这个来自于阗的音乐天才。千言万语似乎都说不尽她对尉迟青的感情。她的眼睛又向后移了一下,看了一眼那名青年男乐师。 “莫要辜负文徐。”文壅丢下这样一句话,飘然离去。 尉迟青沉默。 他回头对身后的青年说道:“璋儿,去看看你母亲。” “是。”名唤尉迟璋的青年乐师似乎有话没有说出口,但他只应了一句,便匆匆退下了。他走得急,只用余光向后瞟了一眼站在常乐坊正厅中的父亲。 这厅中只有他一人,孤零零的。 他终还是担心母亲,三步并作两步赶了回去。 走进别院时,尉迟璋发现屋中没有上灯,文徐坐在黑洞洞的正堂中出神。 “母亲。”尉迟璋轻声呼唤着。 “璋儿?”文徐回神,“已吹奏完了吗?” “是。” 文徐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嘴唇一抖,还是合上了。 “母亲。” “何事?” “文壅老师说,”尉迟璋顿了一下,他看见母亲的手在案边握得紧紧的,“文壅老师说,让父亲莫辜负了你……” “好好。”文徐打断了尉迟璋的话。 “母亲?” “好,我已知道了。”文徐终于是露出了笑容,“璋儿,过来,母亲考一考你,关于那《勒部羝曲》……” 我已知道了,文壅。 常乐坊庭前空地上。 王麻奴和梨朔仍旧坐在地上。 天色渐暗。满枝槐花趁着天黑漏下了一两朵。 “你现在怎么办?”梨朔轻声问。 “回幽州。” “还来长安吗?” “不知道。” “幽州冷吗?” 王麻奴的嘴角勾了勾。 “冷。” 梨朔将脸埋在胳膊中,转头看着王麻奴。 “既然那也冷这也冷,不如留在这如何?” “也好。” “到底如何?”梨朔有些不满地说。 王麻奴也转头看着梨朔:“丫头你……” 他突然望见梨朔鬓边一两朵槐花,便伸手要帮她取下来。梨朔慌忙躲开了。 “我不是...是你发间落了那槐花。” “让它落着!” “为何?” 梨朔捧着脸,王麻奴不解地看着她。 红日西沉。 第五十一章 琉璃钗(一) 魏子青将芙蓉冠子和云头篦一起寄了出去。 寄云头篦的时候,她又反复确认了几遍地址,确实不认识。 唉,这个神秘的burger到底是谁啊。 “需要侦探吗?”徐昱林在电话中得瑟地问道,“乐意效劳。” “你还是顾好自己吧。”魏子青靠在在家中的餐桌旁,嘲笑道,“你不是有任务来了吗?” 徐昱林一下子没话说了。蔫蔫的哼了一声。他们实验室有课题要跟,最近自己可能要通宵了。 “那,我挂了啊。”魏子青憋住笑。徐昱林这个闷闷的声音真的太有意思了。 “记住我不是僵尸号,别拉黑我啊。”徐昱林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魏子青放下手机,看向身旁正吃着拉面的好朋友,席荆华。 席荆华嘴里塞得满满的,幽怨地撇了一眼魏子青的手机,含糊不清地说:“怎么,又是和徐昱林打电话?” “是啊。哎,怎么每次一提起徐昱林你都是这样的表情?” “酸呐,”席荆华嘴里的还没咽下去,又夹起一大筷子拉面,硬是塞进嘴里,“上哪找这样的青梅竹马?” 魏子青默然。是,在别人眼中,她与徐昱林无论多亲密,都是理所应当的。 因为他们俩是青梅竹马。 “对了,聂荣最近老在这儿晃什么,他不回他工作的地方吗?” 提起聂荣,魏子青深深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席荆华颇有兴致地咬了咬筷子头,“他来烦你了?” “也不能这么说吧,她的小侄女过生日。” “哦,是那个叫恬恬的小姑娘是吧。” “嗯,然后他请我给恬恬过个生日。” 席荆华有点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魏子青:“你答应了?” 魏子青沉吟半晌,说道:“本来是不打算去,只送个礼物的。但是考虑了好几天也想不到送什么。后来想想,哎,也就是个小女孩的生日,没有我们一帮大人想的又是这又是那,所以还是决定去了。” 席荆华喝了一口拉面汤,结果因为咽得太急,呛到了,咳得满脸通红。魏子青连忙倒了杯水递给她。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魏子青慢慢抚着席荆华的后背。 “不是,”席荆华脸憋得通红摇着手说道,“我实在是听不得你这么说,聂荣他家里人当年那样……” “好了好了,”魏子青急忙又给她灌了一口水,“你当时可是跟我说好了,你知道就行,别到处说,看看你现在,动不动就把这事挂在嘴边,我还怎么信你?” 席荆华嘟嘟嘴说:“哎哟好凶,”她换了个话题,“那他的小侄女什么时候过生日?” “这周末。” “那不是,马上就到了吗?今天周四了啊。”席荆华放下筷子,去洗了个手。 “对。” 给小女孩过生日如今是越来越难了。孩子们一个个都人小鬼大,精明得很。魏子青可不敢将就着过。 “所以,哎,”魏子青拉起席荆华的手,一路将她拽到了自己的房间中,“你看,我今天晚上想要给恬恬做一个,嗯,怎么说,不敷衍的礼物。” 席荆华站在房门处,张大了嘴。 宽大的手工桌上堆着满满的礼盒与巨大的袋子。 “你这是要开手工厂了?” “没有啊。”魏子青被席荆华逗笑了。 “噢。这就是我刚刚敲了那么半天门都没人的原因是吗?原来你在捣鼓这些呢。”席荆华鄙夷地望着自己的好友。 “哎呀,上了年纪,耳朵不好,没听见嘛。”魏子青赖在她胳膊上笑着说。 “我才真是耳朵不好呢。”席荆华对着自己的耳朵比划着。 席荆华的工作是录音员。如今网络对于音频视频质量的要求逐渐提高,席荆华经常碰到比较复杂的录音项目,她的耳朵就开始了所谓苦难的历程。 “一遍一遍听啊!”席荆华向魏子青声泪俱下地描述着自己工作时的惨状,“我的耳朵有时候都听麻木了,就,听着听着耳边都听不到音频了,听到的都是一些很远的声音。” 魏子青只是笑。 “不过,感觉现在也没有什么轻松的工作了。”席荆华毫不见外地一头扎进魏子青的被窝中,“你也辛苦,徐昱林也是,齐远思……” 席荆华没有说下去。 魏子青笑眯眯地走到她旁边,推着她的腿晃来晃去:“远思怎么啦?怎么不说啦?” 席荆华从被窝中探出头:“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坏得很。” 魏子青带着笑意转身,躺倒在席荆华身旁,缓缓地说:“有的时候受到各种各样的事情鼓舞,就会很想要加油努力做好手边的事。当初做簪娘也是因为兴趣,并不是说闲的没事了给自己找累受。看看我那些订单,就觉得认真做饰品,即使熬夜或者是腰酸背疼,开心还是开心的。” 席荆华转过头来看魏子青,她的眼睫毛密密地垂在眼前。 “哎,突然发现,你眼睛好漂亮啊。”席荆华不无羡慕地说。 魏子青做了个鬼脸,回头感叹到:“眼睛好看有什么用,谁像你似的天天盯着我眼睛看?” 席荆华眨眨眼睛,心里想到,或许有呢。 ———————————————————— 肖懿在工作室中,拿着一支玲珑剔透的湖蓝色发钗翻来覆去地看。 徐昱林蹦蹦跳跳自门外进来了。 他脚上挂着着踢踏的拖鞋,满面春风的来到肖懿身旁 “外婆!”徐昱林咋呼地大喊,“我跟你说,我不用……哇!” 徐昱林的目光停在那支光彩夺目的发钗之上。 “这什么钗子这么好看?”徐昱林伸手想将它拿近一些。肖懿轻轻拍开了他的手。 “你可别啊,毛手毛脚的,到时候把你妈妈好不容易完成的这个复制品再给打了,你就自己负责任吧。” 徐昱林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说:“外婆,瞧你说的,我有那么没用嘛。” “你怎么这个点回来了?实验室的工作呢?” “归别的组管了!”徐昱林伸出双手,无比开心地欢呼着,“叫魏子青还笑话我,哎,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肖懿看着自己外孙的没出息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哎,外婆!”徐昱林扶着肖懿的肩膀轻轻摇晃,“这是什么发钗你还没告诉我呢。” 肖懿笑了笑:“这个是琉璃钗。” “琉璃?怪不得看着亮晶晶的。“徐昱林凑近看了看,“琉璃钗……这个是唐代饰物吗?” “不,这是宋代的,”肖懿将发钗举起,指着钗脚说道,“仔细看钗脚的纹路。” 徐昱林眯起眼睛,伸着脖子看了好一会:“一道一道的。” “这个是竹节纹,用来增加阻力的。像这样的竹节形钗通常是在南宋时期比较流行。” “哇,”徐昱林又仔细地看了看钗脚细腻的竹节纹做工,“我妈要做这么细的活吗?” “那不然呢?你以为修复文物是能马虎的事吗,”肖懿说着将发钗平铺在手,继续道,“而且像湖蓝色或者湖绿色的琉璃钗,一般来说都是宋代比较流行。” “这样啊,我还以为是唐代的呢。” “唐代当然也有琉璃钗,”肖懿将琉璃钗小心地放入桌上的盒子里,“但是……” “怎么?” “唐代对于琉璃,或者说对于琉璃一类的珠玉饰品的态度比较微妙,市井人家喜欢的紧,但朝堂之上与它们又是剑拔弩张的关系。” 徐昱林不解地看着肖懿。 “唐代的琉璃装饰器物在当时是很流行的,流行的太过了自然就会遭到非议。”肖懿站起身来,一边活动筋骨,一边继续给徐昱林解释,“《新唐书·五行志》记载琉璃钗钏‘近服妖也’,都把它们看成妖孽了。” “啊?”徐昱林有点无话可说,“一个发钗而已。” “古代嘛,无论对什么总是充满好奇和想象力的。”肖懿理了理徐昱林额前的头发。 “再者,古人比我们更讲究吉利,琉璃谐音流离,在中唐以后尤其被人忌讳。” 徐昱林傻傻地问:“为,为什么啊?” 第五十二章 琉璃钗(二) “为什么?你看看哪家的小姐像你一样天天带着这东西晃!” 屋内气氛紧张。 “你自己念念!念玄宗皇帝的《禁用珠玉锦绣诏》。” “背不住,念不了。” 堂下一位二八佳人,一身红黄襦裙披帛,翠髻琉璃钗,姣好的脸庞上满带着不解。 堂上一位中年男子,一身幞头长袍六合靴,正五品服色,略显风霜的脸上满带着怒气。 “念不了?念不了我念!”那中年男子将手一拍,紧皱着眉头的大声念道:“雕文刻镂,衣纨履丝,习俗相夸,殊涂竞爽……” “伤风败俗,为弊良久。”堂下少女听不下去,接话道,“父亲你念了太多遍……” 那男子又一拍案头:“你也晓得我念了太多遍?好了,现在你头上带的是什么?” 那少女不慌不忙地回道:“这《禁用珠玉锦绣诏》已经过了那许多年,如今都是宪宗……” 堂上男子几乎气昏过去。 “当今圣上励精图治,国家情势回暖,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更应该...唉,与你说这些又有何用,我只怕你败了自家的风气,以后这些饰物通通不许带!” “琉璃钗多美,怎会败风气?”堂下少女丝毫不为父亲的震怒所惊吓退缩,而是迎着他的话顶了回去。 “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堂上男子指着堂下少女,对着坐在堂中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支吾半晌,什么都没说出来。气得一张脸憋得通红。 那老妇人哑着嗓子,咳咳地笑了出来。 “溪谷,来!”那老妇人朝少女招了招手,堂下少女便一溜的小跑过去,扎进老妇人的怀中。 “祖母,父亲唤了唠叨症。” “哈哈哈。”老妇人笑得声音愈发嘶哑。 “母亲!这有甚好笑的?”堂上的男子上前两步,本想再说两句,看见祖孙俩抱在一起,无人理睬他,一肚子气只能咽着。 “大人。”门前的主事等了半晌,看到自家大人照例又吃瘪了,便抓住时机上前道:“林大人来访。” “请他进来,”堂上男子招呼走主事后,又指着趴在老妇人怀中的少女,厉声说:“你!王溪谷!” 名为王溪谷的少女抬起头,看了自家父亲一眼。 “去,回房间去。” “我现在要出门了。” “你还要出门?待着!” “祖母……” “光鸿,好了,日日把溪谷关在家中做什么。”老妇人一边抚着溪谷的胳膊一边安慰着气急败坏的王光鸿,“东西两阁祭酒大人的千金与溪谷都是闺中好友,你倒是让孩子们多相处一下啊。” 王光鸿还想再说什么,门口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主事带着林陼业来到了堂前。 “罢了罢了,你去吧。把头上那个钗子给我折了。” 得了父亲这句话,溪谷与祖母对视一笑,然后也不管父亲在身后说些什么,便故意迈着过分端庄的步伐,从堂中落落大方地走了出去。 “林大人。”王溪谷路过门口时,朝着站在门口挂着和蔼笑容的林陼业欠身行礼。 “出去游玩吗?溪谷。”林陼业慢吞吞地说。 “是,大人议事吧,溪谷不打扰了。”王溪谷又行一礼,便转身跑走了。头顶的琉璃钗闪闪发光。 林陼业笑着摇摇头,随后跨进堂***手道:“王大人。” “林大人,”王光鸿忙下堂来迎了上去,两人一同回到堂上坐下。 方才还在堂中的老妇人不知何时离开了。 “林大人辛苦了,为亲王选拔亲卫可真是个繁重活。”王光鸿拱了拱手。 “无妨,亲王殿下安全为重。倒是我私心上,哎,本想把身边的那名年轻校尉举荐上去,但他非要跟着我,说不配做亲王帐前人。”林陼业接过茶盏,说道。 “是那位典校尉,就是身量颇高的那位吗?”王光鸿问道。 “是。我几次想去举荐,都被他拦下了。真是拿他毫无办法。” 王光鸿听着,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家叛逆的女儿,深叹了一口气。 —————————————————— 王溪谷自堂前走出去以后,走至堂屋尽头时偷偷从屋后拐了进去,又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她掀开被褥,从床头里掏出一个小软袋,袋中叮叮铃铃的直响。 王溪谷把小软袋卷了两卷,塞进自己的衣襟中,然后手一伸一挑,将头上的琉璃钗折了下来,放入柜中。 王溪谷虽然不认同父亲动辄就为了簪钗大发雷霆的举措。但她却明白,走在外面的行人中大半都与父亲相同,都是在意着这些的。若是她带着这个琉璃钗招摇过市,为身居亲王府咨议参军职务的父亲招来非议,那可真是不太妙。 她将头发整理了一下,也不改装束,就这样轻轻掩上房门,快步出去了。 王溪谷今日外出,是要去拜访她的好友们。 但她的好友却不是方才祖母口中的什么“东西两阁祭酒的千金”。 一想到马上就要见面的朋友们,王溪谷秀丽的脸上溢出了笑容。 王溪谷从回廊上一转弯,来到了家中的侧门处。门径两旁长了几叶草,数支花。想到父亲一看到这些杂草野花,恨不得吹着军号过来铲除的样子,王溪谷愈发地笑开了。 自家父亲为何如此有趣。 她一推门,轻巧地越过门槛,回身准备带上门时,却被靠在门边打盹的一名身量极高的年轻男子吓了一跳。 那名男子半倚在门沿上,眼睛微阖,直挺的鼻梁下人中鲜明。他的个子极高,纵使微驼着背也比王溪谷高出一头半还有余。 他就这样安静地、几乎是挤在这狭小的侧门角落,睡得安详。 王溪谷站在他面前,注视了他半刻,便转身离开了。 她看见了那名男子身着的亲王府军官服饰。 这样便好,只要不是贼啊细作之类的,他若愿意睡在那,便睡吧。 王溪谷摸了摸怀中的那条软袋,目前还有更着急的事呢。 她步伐愈渐轻盈,与街边蹦跳的麻雀一同,向街东南方向跑去。 侧门处,那打盹的高个男子睫毛动了动,稍稍皱了下眉头,睁开了一只眼睛。 阳光真刺眼啊。 ——————————————————— “是,是,极有道理。”林陼业点着头,赞同着王光鸿的说法。 “当今圣上真乃一代明君,如今全国各处一片欣欣向荣,都说我们这朝便是那中兴之朝。”王光鸿欣慰地摸了摸胡子。 “安史之乱、建中之乱、泾师之变……大唐也该休息了。”林陼业叹道。 “所以林大人,私以为亲王的亲卫军不能求量,亲王的势力与那地方的势力是同样的情况。若是太醒目了,只会为自己招来祸端。况且国家还处于恢复期,吃了那么多次亏,对这类事情,是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的。” 林陼业点了点头。 “王大人高见,其实这个下官也想到了一些,只是,唉,亲王那一头又不好交差。” “那是,林大人的难处王某知晓,”王光鸿沉声说道,“但一切还是应以国家为重,个人的奖惩,也只能委屈一下了。” “所以目前来说,下官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便是将那典相岳举荐给亲王,让他到亲王帐前听命。此人是个将才,亲王惜才,得了一员好将,重心便会倾斜在他身上,也不会过分追究卫军数量……只可惜,典校尉非要跟着我,理由却又让人无从开口。” 王光鸿笑道:“莫非是感念林大人知遇之恩,定要随行左右报大人恩情?” 林陼业愁眉苦脸道:“正是,你说说,王大人,这让下官还怎么开口?校尉丹心一片,下官若权当听不见,倒显得下官不顾人情,急功近利,尽想着将他荐上去好解近渴。” 王光鸿大笑。 第五十三章 琉璃钗(三) 感谢收藏和推荐票! 王溪谷一直沿着东南走势的街道直行。途中岔路处遇到几家小吃摊铺都在卖胖乎乎,甜丝丝的花糕,差点将她勾了过去。但一想到有那许多人都在等着,王溪谷只能咽一咽走到口水,加紧了赶路的步伐。 她走到街角处,在一户破旧的独立小院门口停下,推开了那扇残破的门。 推了一手的灰。 她进了院中。里面只有一些空栅栏,没有一只家禽。 王溪谷轻轻扣了扣小屋的门,里面一声稚嫩的童音传来:“溪谷!” 王溪谷咧嘴笑了,小脸有些泛红。她也不顾门上全是木头刺,便开心地推门跑了进去,扬起一阵灰尘。 “咳咳,哈哈,溪谷,你这是干嘛呀!” 破败凋零的屋中除了三个小娃娃什么都没有。最小的那个男娃娃被王溪谷进来时带起的灰尘呛得直咳嗽。 “对不起,对不起立月。”王溪谷忙半蹲下身,帮立月擦脸。 “没事,这灰也太大了些,不说这个,既然溪谷来了,人齐了。那我们就动身吧!” 立月露出还没长齐的一排牙齿,笑得像个元宝一般。 另外一对大一些的女娃娃有着极为相似的外貌,区别只是一个稍胖些,另外一个清瘦些。那个稍胖些的女孩亲热地靠近王溪谷,拉起她的手说: “溪谷今天是最晚来的,待会儿便要好好惩罚一番。” 王溪谷只是甜甜一笑:“蓟云你每日笑着,但这嘴可真是不饶人,还是蓟闻好,从不欺负我。” 那唤作蓟闻的清瘦女孩勾了勾嘴,将手搭在王溪谷的肩上,姐妹俩一个牵着,一个推着,将王溪谷和立月带出了屋子。来到院外。 蓟闻打量了一下王溪谷,问道:“溪谷,你今日打扮的这样好,我们一同前去不碍事吗?” “不碍事的,”王溪谷摆手,“这样就可以了,穿惯了也不会束手束脚。” “哎,在官老爷府中做事就是好啊,这好衣裳都是穿惯了的。”蓟云叹息道。 王溪谷拿手轻轻敲了一下蓟云的脑袋。 “再胡说就挨打!” 一行人笑开了。 在这里,王溪谷是父亲王光鸿府中的小婢女。她从一开始认识立月一行人时,就把自己的身份刻意隐瞒了。 “哦对了,”王溪谷自怀中掏出那个软袋,倒出几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球,“这个送给你们。” 立月微微一笑:“溪谷,我知道你心疼我与蓟云蓟闻,但是大可不必做这些的。我们与你一同出去,并非是要你的礼物。” 蓟闻轻轻点头,蓟云不语。 王溪谷看着立月那小小的个子,听着他稚嫩的嗓音,心生感触。她低下头,笑了笑,然后两步挪至立月的身边,从后方将立月揽入怀中。 “立月真好,真乖。”王溪谷细声细语地哄着怀里的小人儿。立月的一张小脸微微泛红。 “好了,你姐弟俩,快走吧。”蓟云推开院门,门外是相对安静的街市一角,行人很少。这一行三个少女带一个男娃娃,也不会引来多少目光。 王溪谷一手牵着立月,一手拿着软袋,跟随蓟云蓟闻两姐妹朝长街尽头向郊外的那架宽桥走去。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一名高个男子自后方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他是典相岳。 方才半梦半醒间,仿佛看到个俏丽面孔在眼前一晃。看不真切,却再难以入睡了。 腹中空空。 去吃些东西吧。 他歪打误撞也来到了街西南角,却把一路甜糕都错过了。 那姑娘明明是王大人府中人,却跟着那市井小孩要去做甚? 算了,与他无关。 典相岳本想回王光鸿府外等着林陼业,却又想到前几日林陼业对他提到的去亲王帐前听用的事情。 典相岳将两手架起放在脑后,伸了个懒腰。 他是闲云野鹤,为报恩才为林陼业做事。 他可不要什么亲王帐前听用。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又移到王溪谷那一行人身上。 回去嘛,倒也无聊,跟上去看看也没关系。 过了宽桥,由市入郊,一路郁郁葱葱的关黄柏。王溪谷与立月等人穿过林子,沿着溪流来到注入溪水的湖口处。 “收网吗?”蓟云着急地探着头。 “再等等。”蓟闻小心地看了一眼,用手按着蓟云的肩膀,让她往后一些。 立月找了一处草皮较为干爽的地方,拉着王溪谷坐下。 两人一块吹着微风,看着蓟云蓟闻两姐妹忙活。 “方才还说要罚你,如今倒是她们两个忙起来了,咱们俩在这偷闲没事吗?”立月笑着问道。 “蓟云不就是这样,”王溪谷一边回着,一边将手偷偷伸进立月身侧。然后又立刻抽了出来。 她忍不住地偷笑。 “你一个人在这里偷笑什么?”蓟云回身,叉着腰来到王溪谷身边,盯着王溪谷头上的编得甚为精巧的发髻问道。 “没什么。”王溪谷又瞥了一眼浑然不知的立月。 “哎,你们官爷府里做事的姑娘,都编你这么好看的发髻吗?”蓟云弯下腰,又凑近了些,仔仔细细地看着王溪谷的头发。 “你这人就是奇怪,哪有盯着人头发看的。”王溪谷与蓟云嬉闹着,抱住头发身体向后仰,没有坐住,仰面摔在了草地上。一行人笑开了。 王溪谷仰躺在地,嘴边淡笑。她望着开阔的天空。 嘶,脑袋还有点疼。 蓟闻却没有这边三人这么轻松。她专心地看着铺在入水口上游的细渔网。 怎么没有一条鱼儿入网呢。她失望地想。明明这入水口附近是最易捕到鱼的…… 不远处的黄柏之上,葱笼树叶中,典相岳半倚着树干,正乘着凉。 虽说现在不是暑天,可这日头一点没减。 他用余光瞟着王溪谷一行人。 小孩子就是清闲,连消遣都是他这种一身赘累的人比不了的。 哎,不知何时自己想事情已经如此老成了,明明也没比那王大人府中的小姑娘大几岁。 他虽然没有刻意研究,但已经凭借自己格外敏锐的观察力注意到了王溪谷出众的行头。 价值不菲啊。 他转过头,转而看着黄柏木叶出神。 应是王大人体恤下人,所以府中婢女穿戴也很光鲜齐整。 再者,无论怎么不菲,总不可能是王大人千金在这里和一群小孩捕鱼吧。 就在这群小孩旁边睡一会儿—— “啊!”一声惊呼打破了典相岳的片刻享受。他反射性地一下直起了腰。 树下溪边,蓟闻想靠近些看一看水中的渔网,却不注意被溪水冲刷的泥土湿滑,一脚没有踩住,跌进溪中。 溪水冰凉,流得又急。蓟闻穿的少,溪中难以起身。又受不住冻又害怕,无助地惊呼出声。 王溪谷等人自岸边匆匆赶了过去。 蓟云着急,便要下去救人,被王溪谷按住了。 “这里是溪水入湖口,水流太急。你个子太矮,进去了便一并搭进去,我去。” 这里最高的便是我了,王溪谷想着,抱起身下的裙子,一脚踩入溪中。 但即便是岸边水浅,还是一下子没过了王溪谷的膝盖。王溪谷打了个趔趄。手一松,一捧长裙尽落水中。 树上的典相岳看得又是一惊,随后叹了口气,从黄柏木上跳了下来。 他目测着这溪水不算太深,却没想到这群孩子一个两个都不行。 眼看着王溪谷也站不住,蓟云忙两手拖住王溪谷的衣袖,立月在后面使着劲,两个人帮忙稳住了王溪谷,将她慢慢拖了回来。 但蓟闻却跌着滚着被冲向湖口。 “这,她要是被冲进湖中可怎么办?”蓟云带着哭腔,急得追了上去。 刚跑两步,耳边呼的风过。 蓟云被身旁闪过一个高大的身影吓了一跳。 第五十四章 琉璃钗(四) 典相岳动了功夫,三两步提前赶到湖口处。半跨入溪中,长臂一捞,将瘦小的蓟闻自溪中拎了出来。 蓟闻咳嗽着,耳朵里都灌满了冰凉的溪头水。 蓟云奔了过来,她跑得太急,以至于头发都跑散了不少。 典相岳将蓟闻小心地放在草地上,随后退到一旁,给扑上来的蓟云腾个地方。 他看了看远处慢些赶来的曼妙身影,转头扭了扭脖子,打了个哈欠。 半睡时被打断,真是人世间少有的折磨事。 “没事吧?”王溪谷蹲在地上,手边的杂草有些扎。她轻轻托起蓟闻的胳膊,发现肘部下方已经肿了起来。 “伤到骨头了。”典相岳斜着困得快睁不开的眼睛说。他蹲下,将蓟闻的胳膊托至自己面前,又捡起地上的两根树枝,放至她的手臂下。 没有可包扎的绑带啊。典相岳有些头疼。 “撕拉”一声。众人皆看向王溪谷。 只见她右手攥着扯下来的布条,左手袖口处已然破破烂烂。 典相岳轻轻“啊”了一声,他再次怀疑起面前这个秀丽少女的身份。就算是王大人再怎么体恤下人,这位姑娘也太随便了些,就这样衣衫破烂地回去,真的没事吗…… 意识到自己操心得有些多了,典相岳自嘲地笑了笑,他一只手轻捏着蓟闻的胳膊,另一只手接过布条,慢慢地将蓟云的胳膊与树枝绑住,打了个结。 “快去看大夫吧。”典相岳丢下这样一句,便悠悠地起身,高大的身影投射下的阴影将王溪谷笼罩起来。 他抬脚准备走时——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蓟闻清醒过来,用微弱的声音说着感激之词。 “唉。”典相岳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收回一开始羡慕这些小孩清闲的想法。 闲也是能闲出事的。 立月望着典相岳,眼里满是崇拜。他回头用眼神示意王溪谷,意思是这大哥哥甚是…… 哎?溪谷为何一副这样的表情? 其实当典相岳把蓟闻从溪中救起时,王溪谷就认出了他。但刚刚由于太担心蓟闻,便没太理睬。 现在仔细一想,方才还在自己家侧门处熟睡的人怎会突然与自己一样来到这偏僻的郊外,还恰巧救了自己的友人? 王溪谷略微苦恼地想,不会是一路跟着自己来的吧。 万幸的是她与这大个子也是初次见面,他应该不至于在立月他们面前把自己的身份捅出来。 立月歪着头看了几眼王溪谷,只道是她被刚刚的事情吓着了,还没缓过来。他也不再多想,而是慢慢地走到典相岳腿边。 好高啊。 他扬起小脸,微微讶异地丈量着典相岳的身高。 典相岳感受到身旁的小人炽热的目光,他侧目,看了腿边这个满眼光亮的男娃娃一会儿。 “唉。” 本来转身要走的典相岳又转回来,双手伸到立月腋下,轻轻一举,就把他举上了天。 立月半是惊吓半是欣喜地张开小手,享受这个在空中滞留的时刻。 典相岳面上却厌厌的。 他重又把立月放回地上,摸了一下他的头后说:“你姐姐都伤成这样了,你这小娃娃倒也心大。” 哎呀。 立月这才想起来,羞愧地转身,看到身后蓟云鄙夷的表情与蓟闻的苦笑。 “就算平日里再成熟,终究还是个小孩啊!”蓟云故意拖长声调挖苦道。立月委屈地低下头。 王溪谷在一旁,正颇有兴致地看着立月难得的惭愧,脑袋冷不丁被人用手指轻点了一下。 “你还不回王大人府中去吗?不早了。”典相岳收回手,问道。 他还当王溪谷是王光鸿府中的婢女。 蓟云奇怪地凑过来说:“你二位认识?” 王溪谷心中一丝慌乱,但面色依旧平淡,开口道:“啊,认识的。” 算了,就权说作认识吧,不然待会多心的蓟云又该胡乱猜想。 王溪谷沉吟片刻,站起身,拍了拍裙上的草,走到典相岳面前对他说:“不如这样,你帮我们送蓟闻去看大夫,然后我二人一道回去。” 典相岳睁着朦胧睡眼,看着眼前的丽人。 嗬,口气听着还挺理所当然。 典相岳又转头看了看身边三个孩子期待的眼神。他无奈地轻轻摇头。 也不是什么累活,只是稍微有些麻烦。 典相岳俯身,将躺在地上的蓟闻轻轻抱起,她红肿的手无力地低垂。 “走吧。”典相岳侧目对王溪谷说。 ———————————————————— “今日晚饭在我府中用了如何?”王光鸿热情地招呼着林陼业。 “王大人厚意,下官谢过了。只是下官还要回去整理亲卫兵的户籍,今日便不叨扰大人了。” “那,这样的话,王某也……”王光鸿还没说完,一名主事匆匆走了进来。 “何事?”王光鸿问道。 “是,是林大人。” “哦?”林陼业疑惑地开口。 “嗯...随林大人一同前来的典校尉不知去向了。” 林陼业忧愁地捧着脑袋。 王光鸿忙问:“怎么,典校尉也来了吗?为何不请他一道进来?” “哎,王大人,”林陼业皱着眉头说道,“要是能请的动,下官就带他进来与大人认识一下了。这小子天天嘴边挂着如何不配,如何卑贱,如何不能登堂,话倒会说,成日里懒散。” “哈哈,”王光鸿轻抚掌心笑道,“校尉也是个风趣之人。” 林陼业又转头问道:“可知典校尉去了哪里?” “不知,听大人的侍卫们说,林大人刚一入府,典校尉便离开了。” “大概又是到哪里寻什么花糕去了吧。”林陼业叹道。 “花糕?” “是,他颇爱甜食。” “为了甜食竟能把林大人扔在这里吗?”王光鸿脸上藏不住的笑,“那林大人,依王某拙见,虽说典校尉青年才俊,但还是不要把他举荐给亲王了吧。” “王大人可别再取笑下官了。”林陼业摇头叹道。 “既然这样,”王光鸿揽一揽袖子,“如今大人是必须得在我府中吃顿晚饭了。” 林陼业羞赧道:“恭敬不如从命。” 这典相岳,快些回来吧。林陼业内心哀叹。 —————————————————— 将蓟闻送到大夫那,交待安顿好了以后。典相岳与王溪谷便一块回去了。 “哎?你们都不好奇为何他们俩认识吗?”蓟云靠在蓟闻身旁问道。 “看那位大人装扮,倒像个武官。大概也是官爷府中人吧。”蓟闻将自己受伤的手往里挪了挪。 “但为何他跟着溪谷一块来了?” “说不定只是碰巧呢。”立月忙帮着说话。 “嘿哟!立月啊,你可真是,彻底向着那位大人说话。”蓟云嘲笑道。 立月想起刚刚自己竟忘了蓟闻受伤的事,惭愧地不说话。 “不过,看溪谷的样子,似乎又和他不是很熟,有些拘谨的感觉。”蓟闻回想起那名男子出现后溪谷的反应,说道。 “而且,”蓟云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溪谷和那男子既然相识,见了面却连名字都没叫上一句。” 三人面面相觑。 ———————————————————— “敢问大人贵姓?” 长街之上,典相岳与王溪谷并肩走着。 “不是什么大人,在下典相岳。” “典公子,方才多谢了。” “称呼在下官职便可,校尉。” “典校尉。” 王溪谷好奇地看着心不在焉的典相岳。 “校尉方才还提醒我回父……府,怎么如今却不甚着急的样子?” “嗯……”典相岳默然不语,眼神飘忽。 “校尉?” …… 典相岳不说话,突然将王溪谷的腿一揽,将她整个人托在手臂上。从小巷中抄近道赶起路来。 突然间这是怎么了?王溪谷有些害怕,她下意识地搂住典相岳的脖子。 典相岳托着王溪谷,捡人少的地方走,终于是回到了王光鸿府邸的侧门。他半蹲,将一脸莫名其妙的王溪谷放了下来。 “好了,你快些回去吧,免得被责骂。”典相岳方才赶路时仍然在想,这婢女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出去游玩,王大人当真不管吗? 那,王大人这里可真是个好去处。 虽说林大人也不怎么拘束他。 “校……”王溪谷摸不着头脑。 “哦,对了,”典相岳低下头,离王溪谷近了些,问道,“这西南街市中,有卖花糕的吗?” “有。”王溪谷似乎明白了什么。 “多谢。”典相岳一拱手,扭头大步离开了。 王溪谷在原地愣了神儿。 第五十五章 琉璃钗(五) 非常感谢推荐票和收藏( w ) 王溪谷偷偷摸摸自侧门进了府,本想趁人不注意回房间。却不想正撞见祖母与家中一众婢女在回廊说话。看到王溪谷的模样,婢女们各个惊慌,老夫人却是手一拍,笑开了。 王溪谷一身襦裙披帛从头到脚均是脏兮兮的,左袖已成了破烂布条。襦裙下摆湿答答的贴在王溪谷的腿上,鞋面上也滴的全是水。一头翠髻凌乱不堪。王溪谷脸上却无一点难堪,看到老夫人也只是微微咧嘴笑了笑。 “你莫不是和东西两阁的祭酒千金打架了?” “不,”王溪谷朗声回道,“孙女是,嗯,看着街头庆熙池中鱼有趣儿,不小心跌进去了。” 老夫人笑得直咳,说道:“快去换了衣服吧,你父亲看到了又该气得脸色通红了。” “我是不是又给父亲丢脸了?”王溪谷捧起被自己扯烂的左袖瞧了瞧。 “如今这样,你父亲还谈什么丢不丢脸?”祖母说完,又咳咳地笑了起来。 王溪谷也莞尔一笑,转身步履轻盈,向自己房中走去。 街市这一边,步履轻盈的还有一人。 典相岳手捧各色花糕,嘴巴一刻不停地嚼着咽着。 仿佛嘴唇牙齿都一块变成了蜜糖一般。 典相岳吃得尽兴了,最后才想起在王光鸿府中的林陼业。 他咽下最后一口花糕,抬头看了看已经暗下来的天。 林大人,吃得还好吧。 典相岳甩甩手,脚程加快,开始向回赶。 他是个懒人,总是拖到最后时刻才开始赶路。从小到大一直都是。 典相岳就是在一趟又一趟赶路中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那时他是为过路商旅买送必需品的小跑腿。 过路商队大都只是在城郊旅店休息,并不入城,但又有许多商旅缺东少西。于是每个旅店都跟派跑腿为风尘仆仆的商人们买所需的物品。 典相岳少时爱比划拳脚,在功夫上展示出了不俗的天赋。但他生性随意。天赋便天赋,他并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父亲让他跟师傅习武他不习,母亲让他读书科举他也不读。按父亲的话说,只见他夜夜在家中后院瞎比划,白日里便不知藏到哪里睡觉去了。 睡觉是要睡的,只是典相岳白日里并不全在睡觉。 他时常漫无目的地走街串巷,遇到路便拐,哪有缝都钻。虽不是留心去记,却将这偌大一个城摸得清清楚楚。 很快,他的个子在摇摇晃晃地漫游中长了起来。 他渐渐意识到,自己走在街市中是多么扎眼。人们的议论声传到他的耳朵里,无非是: “看,典家那小子都这么大的个子了,还是个无业游民,天天在这街上闲逛。” “哎,他父母也寒心吧,辛苦将他养的高高大大,却是养出来一个游手好闲的主儿。” 但典相岳还是想走。 他们说的话,典相岳丝毫不放在心上。不过看着父亲日渐苍老的脸,他终于还是决定妥协一下。 但若是将他按在某一处迫使他做个安分的人,那简直比不让他睡觉还要折磨。 于是典相岳凭着多年瞎转积累的经验,为自己寻得了一个他自认为非常好的职务:在城郊旅店跑腿。 旅店老板看着面前的大个子,二话不说便收了典相岳。 一看就是能干活的样儿。 但老板的算盘打错了,他很快便发现典相岳出奇地懒惰,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迈腿。偏偏这人生的高大,对街市又熟悉,故虽然次次都要人去催,他这跑腿的任务却从来没有搞砸过。 老板催得郁闷,却又无从责怪,久而久之也就随他去了。 于是典相岳愈发地随意。 似乎他这半辈子,便要这样走一走,睡一睡就过去了。 直到那一日与林陼业的相遇。 那一日,典相岳照例闲逛在街市之上,为正在旅店之中的商队寻找城中小吃。 “这商队中人也是有趣,不要什么必需品补给,却非要吃特色小吃。”典相岳心中暗忖着走过一家酒馆,却被里面飞出一人撞得步履歪斜,差点扭着脚。 “青天白日的喝了多少啊。”典相岳弯腰将那人搀起来,却发现他并非喝醉,而是被打得鼻青脸肿,几近昏迷。 看到搀扶着自己的身量高大的典相岳,那人反抓住典相岳的衣袖,声音微颤:“壮士快去救救大人吧!” 典相岳向酒馆中望去。 一张方桌旁站立着一位着官帽品级服色的细白面皮男子,正皱眉看着方桌对面三个恶汉。 “大人今日若是将我等招入预备军中,自当感谢大人抬爱,若是不招,那我等也要想着法让大人抬爱啊。”为首的黄脸汉子坐在条凳之上,嗤笑着说。 典相岳眉头一黑,他不讨厌流氓无赖,因为他自己也几近流氓无赖。 但他讨厌蠢才。 所以当那位大人并没有回应,那黄脸汉子正要动粗时,典相岳伸手握住了黄脸汉子的手腕。 “兄台,怎的这样别出心裁?别人都是往出逃,你却威胁这位大人让你受那行伍之苦?”典相岳用鄙夷的眼光瞅了黄脸汉一眼。 “你小子又是从哪钻出来的?”黄脸汉看着典相岳长得高大,脸色又不好,倒先有三分惧色。 “我等跟大人谈话呢,你小子滚一边去。”后首一位络腮胡子的汉子不满地嚷嚷。 那黄脸汉想起自己身后还有两个兄弟,于是先前的怯意散了些。他反抓住典相岳的手,将典相岳拉进了一些,威胁道:“你小子先别滚,我等说话,你没……” 还没说完,典相岳的手包住了那黄脸汉的手,手肘一偏,手腕用力,“咔擦”清脆一声响。 那黄脸汉登时脸色煞白,捂着手腕,流着冷汗半倚在方桌上。 后边二人见了,气急败坏地上前。典相岳胳膊一抬,一股劲儿使在手上冲那络腮胡子一胳膊抡过去,将他打的直翻白眼,向后倒去。 我什么时候这么大力气了。典相岳暗暗地想。 不过脖颈以下的一阵刺痛令典相岳回了神。只见那三人中较高的那一个拿着刀正对着自己,刀上一抹鲜红。 嗬,有家伙的话早拿出来啊。果然是蠢才。 典相岳一把将刀夺了过来,那人吓得连连后退,也不管同伴,便夺路而逃。 典相岳捂住正在流血的锁骨,将刀往旁边随手一扔,便出门要走。 “壮士!” 完了,官爷追来了,典相岳心中叹气,那一群商人还等着特色小吃呢,估计现在发着不得了的脾气吧。 “壮士,敢问姓名。” “典相岳。” “壮士,可否愿意与下官一同回去?下官名为林陼业,是亲王麾下专责……” “大人,林大人,”典相岳连忙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林大人,小的还有要事在身,失敬了。” 说完,典相岳也不顾一身狼狈,拱了拱手后抬脚便走。 林陼业呆愣片刻,招呼来酒馆的老板,扶起倒在店外的随从。安顿好后,便牵过马匹,纵马追了上去。 典相岳与林陼业就这样,一人行走,一人骑马,绕了个大圈子,来到了城外旅店。 “大人,您这是何苦呢?”典相岳感慨道,早知如此方才便不该管那闲事,自己本就是个庸庸碌碌的懒人,就算路见不平了,也无人会把他当成什么英雄。反倒招来身后这个麻烦人物。 “壮士,下官欣赏的不仅是壮士的武艺,更有壮士的品格。” 如今真是赶上太平盛世了,典相岳在心中揶揄,什么人都有,竟都有欣赏他品格的人了。 “大人执意要跟着小的,小的也不敢僭越命令大人如何,请自便吧。” 进店之后是预想之中的一顿骂。 典相岳一边受着一边偷眼看旁边,那位林大人无一点脸色,只是平静地在一旁等候。 典相岳心中有些动容,他一直认为自己配得上的只是面前老板的斥责和周围人看热闹的眼神。 哪有人这样看重他,还等他。 唉。 典相岳为自己的软心肠叹了口气。 坚定些便不会这样胡思乱想了。 当典相岳带着一身伤,身后跟着林陼业回到家门口时,典父典母瞠目结舌。 “这个,嗯,”典相岳懒得解释自己的伤口,转而介绍身后的林陼业,“这位是林大人。” 典父深深地叹了口气,额间皱纹又重了不少。 第二天早晨,为了弥补昨日犯下的错,典相岳忍痛早起,准备赶往旅店。却不想开门便是林陼业带着一众将士堵在门口。 “怎么,现在救了官爷之后都会被抄家吗?”典相岳揉揉眼睛,无奈地问。 林陼业失笑道:“壮士误会了,下官今日来,是说与壮士听的,若是壮士愿意来下官这里共事,便予壮士校尉一职与这些良将。” “大人,”典相岳只觉得好笑,“我虽然长得高,但并不年长,怕不……” “校尉!”一众将士齐声说。 典相岳哑口。 果然昨日真是不该管那闲事。他回身叹了口气,叹完后,嘴边却带着笑。 就这样,典相岳摇摇晃晃地入了林陼业府中,成了他帐下的校尉。 林陼业对典相岳有求必应。 而典相岳也只求过他一件事。 就是给他到处走的自由时间。 而今,自由地似乎有些过头了,典相岳嘴中还带着花糕余香,如此想到。 他绕了个路,直直地到了王光鸿府的正大门。门口林陼业的侍卫见到典相岳,纷纷围上来:“校尉可回来了,林大人好等!” “抱歉,林大人可有吩咐什么?”典相岳整了整衣袖。 “林大人说了,校尉若是回来,就进府一叙,王大人也想结识校尉呢。” 好了,这是自找的。典相岳在心中暗叹,若是老实待着便不会有这许多事。 “叙吧。”他淡淡地留下一句话,便抬脚跨入大门。 第五十六章 琉璃钗(六) 王溪谷回屋换了身衣服,将发髻编好,从柜中取出那只琉璃钗,细致的插戴起来。 婢女来催:“小姐,不去吃晚饭吗?” 察觉到自己为了蓟闻的事,至今还未吃一口东西,王溪谷口中应着:“就来。”一边利落地将发钗插好。 她又看了一眼自己换下来的破烂不堪的衣裳。 罢了,等着父亲发现了再道个歉吧。 王溪谷自房中出来,沿着府中的走廊走至正堂前。 远远地看到一个高个子晃悠悠地来了。 不会吧。 王溪谷疑惑地向后稍退了一步。 典校尉吗?刚刚不是去买花糕,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怎么突然入府了? 今日的奇事未免也太多了些。 王溪谷不声不响地退到正堂旁边,准备先观望一下。 典相岳此时的心情也不是十分愉悦,他穿过长长的过道,向正堂而来。 只不过是个闲人,没什么可结识的。 “典校尉!” 还没等林陼业起身,王光鸿先下堂迎了上去。 王溪谷在堂外猫着,心中有些不满,父亲何时才会对着自己说:“溪谷!你戴这琉璃钗甚好!” 大概是在梦中吧。 “典校尉,幸会啊!”王光鸿看着典相岳高大俊朗一表人才的模样,头脑中却是刚刚林陼业说的为了甜食可以把林陼业丢在一旁的话。 他忍着笑。 “典校尉怎么来了也不进我府上坐一坐。” “在下原是个浪荡子,承蒙林大人不弃,愿意给在下一口饭吃。大人贵府,在下这等粗人不便入内。” “典校尉客气了,请坐。” 王光鸿示意一旁的主事过来,附耳问道:“你们小姐去哪了?怎么让她往后堂去吃饭,到现在都没个影?” 主事慌忙答到:“方才派婢女去了,想必小姐……走得慢,所以——” 王光鸿略带些怒意地哼笑了几声:“她走得慢?一见到我便跟那兔子一样!” “王大人,是有什么事吗?”林陼业问道。 “哦,没事,是我那不孝女。”王光鸿尴尬地笑了笑。 “下官刚来时,看着小姐出去了。” “是,她说着要出去玩,从来不知道去何处胡闹。若按老太太说的去东西两阁祭酒家中做客,哎,又怕给他们添了麻烦。” 典相岳坐立不安。 应该不会这么巧,还真是王大人千金吧…… “哎,王大人,莫要这么说小姐。”林陼业摆了摆手。 “不是我说她,你瞧瞧她日日好打扮,头上还戴个琉璃饰物,我真就,唉。” 王溪谷在堂外听着,看着父亲气恼的脸,心中有什么被刺了一下,她慢慢的转身,脚跟磕了一下门槛。发出咯噔一声。 堂中两位正聊着天的大人浑然不知。 典相岳的眉毛抬了抬。 王溪谷低头盯着自己白玉般的手指。 打从王溪谷记事起,因为她的特立独行,与别家小姐大相径庭。王光鸿便很少夸赞她,看到她总是一副眉头不展的样子。即使这样,王溪谷也从未有过成为大家闺秀的念头。 对于父亲的斥责,她总是表现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偶尔还顶撞两声。 她乐意与祖母待在一块,有时两人还拿父亲的过分严肃当个有趣儿的事笑一笑,王溪谷也就不把父亲的责骂放在心上。 但久而久之,王溪谷与父亲便愈发的生分了。 而王光鸿也愈发的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父女间的隔阂在时间流淌中越积越高,终于是挡住了彼此对对方的视线。 现在,王溪谷不是很饿了。 她一转头,准备走。肩膀却突然架上一只大手。 王溪谷吓得一个激灵。 她忙回头,典相岳高大的身躯横在她的面前。 “怎么,你们府中老爷说话,婢女还可以旁听?”典相岳颇为好奇地问。 早在刚刚王溪谷不小心磕到门槛的时候,典相岳便发觉了堂外有人。但见那人半天没没有动作,也没有离开的响动,也不知为何在偷听,倒是勾起了他这个懒人的好奇。于是典相岳借口方便,出来一看。 嗬,真是巧啊。 不过,典相岳上下打量了一下她。 又是一身价值不菲的衣裳,这王大人家境真就如此优渥,连婢女都左一套右一套的衣裳吗? 到现在,典相岳仍将王溪谷看成是这府中的婢女。 毕竟有谁能够想得到,堂堂正五品的亲王咨议参军的千金,会和一群市井小孩一块去郊外捕什么鱼呢。 王溪谷生怕父亲看到自己与典相岳相识,到时解释起来又要一顿口舌。她也顾不了多少,便拉着典相岳的手想让他离正堂大门远一些。 典相岳虽然不解,还是任由着王溪谷拖来拽去。 这小人儿倒有点意思,一点都不见她忙,却处处都有她。 哪知王溪谷怕什么来什么,王光鸿与林陼业听闻门外似有交谈声,两人便出门来看—— 暗沉的天幕下,王溪谷拉着典相岳的手,两人愣在原地。 王光鸿的脸气成了紫红色。 —————————————————— 立月回到了洗衣坊。 他撩开晾晒在院中竹竿上还滴着水的湿衣裳,钻入后院柴房旁的一间小屋子里。 屋中没有点灯,他看不见门槛,被绊得向前踉跄。 身侧衣服里有个圆球一样的东西挤了他。 立月愣了一下,便立刻明白了。 他伸手将那圆球掏了出来。 果然,是日间王溪谷要赠予他的琉璃球。 立月手中捧着那琉璃球,嘴角带着笑。 无论怎样,溪谷总有她自己的考量。就算自己再怎么推拒,她也会像这样,偷偷将这漂亮物件塞给自己。 立月将琉璃球重又塞回怀中,走到方桌旁,点了一盏烛火。 立月坐在烛火旁捧着脸陷入了冥想,微弱的火苗带出了阵阵温热的风,伴着有点呛的味道,他轻轻咳了两声。 立月是这洗衣坊中的小帮工,由于年纪实在是太小,平日里也只能做些帮忙端衣服的活。 这洗衣坊的坊主脾气十分暴躁,动辄拿下人出气。立月更小的时候也常常挨骂,长到现在学得精明了,事事顺着坊主的心意来,坊主挑不出毛病,也就不常骂他了。 今日之所以能与蓟云蓟闻一块去见王溪谷,是因为恰巧赶上了坊主一月中难得的外出会友。 明日便不能去见面,得一直等到下月了。 立月慢慢趴倒在桌上,吐了口气。 —————————————————— 王光鸿府邸,正堂内。 王溪谷与典相岳肃立于堂下,王光鸿和林陼业坐在堂上。 四双眼睛均不知看向何处才好。 自刚刚林陼业一出门,疑惑地唤了一句“小姐”,而王光鸿的脸黑成那副模样开始,典相岳的脑袋便沉甸甸的。原来身边这姑娘真是王大人的千金。想着自己白日里又是拿指头点她的头,又是把她托在胳膊上乱跑。典相岳就一头的汗。 一个小姐偏要去和那几个小孩子捕什么鱼! 王光鸿坐在堂上臊得不行。这丫头如今已经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了,竟然拉着典校尉一个男子的手拖来拖去。他的老脸是已经丢尽了。必须要关她几日禁闭才行。 林陼业素来知道王光鸿之女是个怪小孩,对于王溪谷做出什么新鲜事,他也不会太过吃惊。他只是好奇,为何典相岳这样一个怕麻烦之人会与王溪谷相识。 而如今最心惊的莫过于王溪谷本人了。她尤其担心典相岳将今日他们两人的经历抖露出来,被父亲知道自己非但没有去拜访什么娴静的小姐,反而是出去与立月他们捕鱼,那纵使祖母再向着自己,也护不了了。但她面上仍努力保持着镇定。 四人各怀心事。 “唉。”王光鸿一声长叹,打破了沉寂。 “你……”他本想斥责王溪谷两句,终是有心无力,转而面向典相岳说道:“校尉莫怪,她打小便与别的女儿家不甚相同,我是骂也骂了,罚也罚了,她仍旧不改。如今竟又做出这等无理之事,哎,真是无颜面对林大人与校尉。” 确实不甚相同。典相岳在心中赞同,他瞥了一眼王溪谷,发现她面色如常。 嗬,还挺冷静。 这个场儿还是得先圆过去,于是典相岳向王光鸿抱拳道:“王大人莫怪,嗯,是在下今日想吃些花糕,又不知去何处买。小姐帮了在下,又,又没好意思亮明身份,方才小姐怕暴露身份,便拉着在下,所……” 虽然典相岳这磕巴的叙述让林陼业有些心疑,但既然牵涉了花糕,想必是真事了。林陼业回头对典相岳说道:“王大人,想必是个误会吧。” 王光鸿叹道:“误会最好,既然典校尉这样说了,就不重罚她了。”他又拉下脸,对着王溪谷说:“但是禁闭还是要关的。你便在自己房中好生反省吧。” 王溪谷不语。 典相岳侧目看了看一脸失落的小人儿。 外面的天已经黑漆漆的了。王光鸿干脆就留林陼业在府中留宿,又遣人陪同林陼业的随从将亲卫兵的户籍册取了来,两人商量着整理,倒快了些。 典相岳借口出去逛一逛,王光鸿自然是热情地应了他的要求。 看着典相岳匆匆离去的背影,林陼业捻了捻胡子,微微一笑。 第五十七章 琉璃钗(七) 感谢收藏和推荐票(◇`)! 典相岳赶上了走在前面失魂落魄的王溪谷。 她头上插件什么,映着月光,晕着好看的色圈。想起方才王大人说她“头上还戴个琉璃饰物”,大概这个便是了。 但王溪谷的脸上却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为何会落寞呢? 典相岳有些疑惑。虽然与他无关。 那发间插着琉璃钗的美人回头,看了一眼典相岳。落寞神色换成了一脸平静,她缓缓开口:“典校尉,何事?” 典相岳虽然不大懂女子的心思,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面前这小人儿心情不佳。 “嗯,你若是出不去了,想带些话给他们,我可以帮你……” 典相岳说着说着,自己都有点不可置信。这样怕麻烦的自己今日是怎么了? 王溪谷的小脸一仰,靠近一步,典相岳背着手,赶快退一步。 被王大人或者林大人看见,又是好一顿误会。 “为什么帮我?”王溪谷又逼近了些,问道。 “方才的事,过意不去。”典相岳继续向后躲着。 这真是自己觅来的麻烦。 王溪谷停住了脚,转身趴在回廊的木制扶手上,半晌说道:“明日能帮我捎件东西去城西的洗衣坊吗?” 典相岳双手交叉放于胸前,靠在离王溪谷一人开外的回廊木柱上。高大的身子与木柱贴的紧紧的。 “乐意至极。” 王溪谷直起身子,伸出手将头上的琉璃钗拔了下来,连带着下来一两缕头发垂于耳畔。 “送到今天,嗯,你举起来的那个男娃娃那去。” 典相岳的脑中浮现出今日那个靠在他腿边,形貌可爱的男孩。 他伸出长长的胳膊,将琉璃钗接了过来。 仿佛接过了一段冰柱。 质地相当上乘。 “小姐还有别的愿望吗?” 王溪谷重又趴回回廊扶手之上,似乎是没有了。 她瞟着典相岳的大个子,眼睛忽的一亮。 “你,脚程很快。”王溪谷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是。” 典相岳暂时还不清楚这突如其来的赞扬所为何事。 “你今日托着我跑,倒还有趣。”王溪谷又小声说。 典相岳笑了一声。 明白了。 他走近了一步,与王溪谷之间半人之隔。 典相岳半蹲下,将手臂伸出道:“带小姐逛一逛夜市?” 王溪谷眼睛闪亮:“你不怕被罚?” 自己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谈什么罚不罚的,典相岳好笑地想。 他还出着神,王溪谷径直走过来,扭身便坐下了。 嗬,不带客气的。 典相岳勾着嘴心想,何处去找这样奇怪的官家小姐。 他起身,胳膊用力,将王溪谷稳稳地托了起来。 “不麻烦的话……”王溪谷又开口道。 “嗯?” “不麻烦的话,从那翻出去可以吗?” 顺着王溪谷所指方向看过去,竟是府外一圈围墙顶。 “小姐,有翻自家围墙的兴趣吗?”典相岳揶揄道。 但王溪谷不但毫无羞愧之意,反而面色如常,点了点头。 典相岳倒噎住了。 他无奈地轻轻摇头,托着王溪谷来到墙根之下,把她托得更高一些,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将她撩在肩膀上,随后一脚蹭着墙,两步迈了上去。 他感觉到一双小手揪着他背后的衣服。 嗬,害怕还要翻。 他站在围墙顶上方寸立足之地,将王溪谷翻了个儿,重又托在手上。 揪着他衣服的小手抓得愈发紧了。 虽说如此,典相岳却惊奇地发现,王溪谷脸上却没有半点惧色,而是满带着兴奋。 “可,这哪有夜市?” 坐稳看清后,王溪谷脸上的兴奋落了潮。 两人一块向城中望去,街巷城楼湮没于黑夜之中。 “小姐去看看便知。” 典相岳另一只手护着王溪谷,纵身翻了下去。 —————————————————— 趴在桌上睡着的立月被一阵响动惊醒。 又来了,坊主每次会友回来,都是醉醺醺的。 他伸出枕得有些发麻的手,熄了烛火。 被坊主看见又得一顿骂。 他轻手轻脚的回到榻上,和衣躺下。 琉璃球硌在他的肋下,让他十二分的精神。 白日里的欢乐,惊吓种种,随着夜幕降临,也一并离开了。 此时的立月,只不过是洗衣坊中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帮工,明日早起还有繁重的活计。 隔着衣服,立月将手放在琉璃球上。 如果溪谷没有出现的话,真不知自己乏味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 坊主还在院中醉着酒骂骂咧咧,周围的屋中隐隐约约的骚动起来,看来是坊主半夜的闹腾惊醒了很多人。 立月将头蒙在被褥之中。 ——————————————————— 典相岳托着王溪谷,沿着熄灯的街市一路疾行。又拐入了一个巷口。 夜中没有灯火,王溪谷本就辨认不出自己身处何处。典相岳的路线又曲折难记,三四个弯后,她便放弃了,将身体轻轻贴近典相岳。 典相岳其实并不觉得自己走的有多快,他只是按着从前在街中游荡着给商队买东西的速度,走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路线。 算了,他这个懒人,为逗小姐开心,今日便勤快一回吧。 感觉到胳膊上的小人儿靠近了些自己,他这才醒悟到,夜里凉气重,她就穿着这漂亮但不中用的衣裙,确实会冷。 “小姐冷吗?”典相岳开口。 “有点。”王溪谷抬手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 “委屈小姐了,马上就到。”典相岳加快了步伐。 终于在拐过不知道多少街角后,典相岳停在一家已打了烊收了摊的闭门店铺前。他将王溪谷放下,然后抬手敲了敲木窗。 “典相岳。劳驾,汤饼一碗。” 厚厚的木格窗突然“吱呀”开了条缝,一只手伸了出来:“照例。” 典相岳付了钱后,那木窗“咔哒”一声又关上了。 王溪谷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半晌,木窗轻启,窗内的昏黄灯光照亮了窗前。 王溪谷目瞪口呆,看着典相岳接过那碗热气腾腾的汤饼,递到自己手中。 “小姐趁热吃。” 王溪谷无措地不知如何下箸。 典相岳却以为她是没有地方坐,不方便吃。 唉,总归还是官家小姐,自己这个好人便做到底吧。 典相岳半跪在地,指指自己的腿。 “冒犯了,小姐嫌累的话坐这儿就行。” 王溪谷手中捧着汤饼,脸却微微泛红,大概是被汤饼的蒸气烘的吧。 她轻巧地坐了上去,先喝了一小口汤。 唔,好甜。 呼噜噜地吃了一阵后,王溪谷突然想起在身旁干看着的典相岳。 “你不吃吗?”王溪谷问。 “小姐吃好就行。” 典相岳还记挂着王光鸿的那一通呵斥和眼前忙不迭的吃着汤饼的小人儿即将要受的禁闭。 唉,好像自己的责任是越想越大了。 王溪谷吃完汤饼时,鼻头起了一层汗。典相岳将碗还回去后本想给她擦一擦,却发现这位小姐已经用袖子抹净了。 唉,就这样吧。 典相岳无奈地半蹲,又将王溪谷托了起来。 “还……有吗?”王溪谷如今与典相岳已不像初识那般拘谨,她的手不自觉地半搭在典相岳的肩头。 “这才第一家。”典相岳声音中带着笑: “今日便带小姐好好逛一逛这夜市。” 第五十八章 琉璃钗(八) 蓟云翻身起来,帮蓟闻掖了掖了被子。 蓟闻“嗤”的笑出了声。 蓟云小声问道:“你怎么也没睡?手伤还疼吗?” “不大疼了。”蓟闻活动了一下手臂。 “蓟云。” “嗯?” “今天我是不是扫兴了?” “什么扫兴?” “好不容易立月能出来玩,溪谷来时也那么开心,我却犯了傻,跌进溪中去,把大家难得的见面都给搅了。”蓟闻越说声音越小,到后来几乎听不清了。 白天蓟闻被送到大夫那里。典相岳和王溪谷走后,立月稍微陪着说了会儿话,也离开了。上好了药后,她被蓟云搀扶着,回了绣坊。这一日就算是这么结束,有些遗憾。 蓟云与蓟闻所处的绣坊并非官家出资的绣坊,只是一个附属的小作坊。一批又一批的绣娘从早到晚的辛勤劳作,不知坊外黑天亦或白昼。 蓟云与蓟闻却不属于这一批人,更准确来说,她们两个还不够资格。 蓟云与蓟闻的父母住在城郊,家中贫寒,无法经得住扶养两个女儿的财力需求,万般无奈,只得将她二人送入绣坊之中。哪知绣坊中的管事嫌蓟闻与蓟云年纪小又粗笨,并不让她二人进绣楼,而是派了一个送刺绣的活给两位姑娘。两人每日将刺绣包好,送至城中各家小姐处。送的快了,也就得了许多空闲时间,可以在外面逛逛。 蓟云与蓟闻虽然不参与绣娘的工作,但日日在此种环境的浸染下,多少也有些对于衣物的眼力。 所以蓟云与蓟闻第一次见到王溪谷时,便认为她是某府的小姐。王溪谷说自己是婢女时,她们两个还怀疑了很久。 不过看到王溪谷外出游玩时那不管不顾的样子,蓟云与蓟闻便相信了她的身份。毕竟小姐都是端庄持重的,哪来这样下河上树的小姐呢? “蓟闻。”蓟云漫不经心地唤了一声蓟云。 “嗯?” “你觉得为何那男子会与溪谷相识?” “白天那位?嗯,这么想着,他不是提醒溪谷回府吗?应是王大人府中之人,所以相识,看他服饰,或许是侍卫之类的? “但说来也怪,既是一府之人,为何初见时表现的那般生分……” “哎?”蓟云稍稍起身,“怕不是溪谷和我等游玩,是背着府中人偷偷出来的?今日却不巧被府里的人撞见,这才尴尬难言?” “那,他回去禀了官爷,不会要加罚于溪谷吧?” “大概不会,”蓟云摇摇头,“我看他虽是一副厌厌的面孔,但对我等素昧平生之人却也大方地出手相救,看着像个心善的人。” 蓟闻苦笑道:“但愿吧,就怕我们一腔为着溪谷的心思,把人都想的好了……” 两人默然。 此时,那个面冷心善的男子正托着一位官家小姐,沿黑漆漆的街市一路前行。 “典相岳。劳驾,糖包一份。” “典相岳。劳驾,煎饼一份。” “典相岳。劳驾,出尖馒头一份。” “典相岳。劳驾,豆沙加糖粥一碗。” …… “我,吃不下了,”王溪谷满嘴甜香,脖子都直不起来了,她挣扎着从典相岳的胳膊上下来,脚落地时,头也微微发晕。 但她的心中无限感慨。 这一条街中灯火明暗交错,她与典相岳一路行来,一家亮了,一家黯淡。整一条街都活了过来。 原来夜里的街市竟有这种秘密。 典相岳接过王溪谷喝剩的豆沙加糖粥一饮而尽,然后将碗还了回去。 “啪嗒”一声,面前这家也熄灯了。 “怎么样,小姐?”典相岳半蹲下来,正准备将她托至胳膊上,王溪谷忙闪身躲开。 “校尉,我想走走。”王溪谷几乎带了些哀求声地说道。 典相岳在漆黑的夜中发出了一阵轻笑。 “也好,但小姐要跟紧在下。这夜里黑,万一丢了,在下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无妨。”王溪谷挨着典相岳。 典相岳放慢了脚步。 “这怎能无妨?王大人可不会饶了在下。” “父亲又不喜欢我。今日你也看到了。”黑夜中,典相岳看不清王溪谷的表情,只听到她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典相岳又想到方才在回廊处王溪谷落寞的眼神。 “为何小姐会这么想?” “我总惹他心烦,你今日也不是没看到,我做了多少错事。” 典相岳很意外,王溪谷竟然在责怪她自己。 “既然小姐知道是错……” 典相岳看了一日,他是有些喜欢这个与众不同的官家小姐的。 典相岳记起,在堂上时王光鸿指责王溪谷好打扮,爱戴琉璃饰品。 可今早他们在溪边相遇时,她的头上并没有这亮晶晶的琉璃钗。 略想一下便知,王小姐并非是那任性妄为之人。 王溪谷不语。 典相岳陪着她在静静的夜中沉默的散着步。 说起来,自己也非孝子,当年不也是明知自己是错的却仍要闲逛着度日。如今身旁的小人儿,不也和自己少年时相差无几吗? 只不过,虽说她明面上看着不甚在意,但也有露出那样落寞的表情,她的心中…… “哎,小姐,”典相岳想到了什么,“既然出来了,你愿不愿意自己去将这琉璃钗给那男娃娃,顺便见个面?” 王溪谷刚要开口应下,一想便又低下头:“不行,立月是洗衣坊的帮工,蓟云和蓟闻在绣坊做事,如今这个点,洗衣坊和绣坊都歇业休息了,他们估计也睡着了吧。” “小姐,容在下多嘴一句,”既然聊到了这,典相岳便顺口问道,“在下很好奇,小姐是怎么与那三个娃娃认识的呢?” 王溪谷笑出了声。 “去年的暑天,城中人都躲在家中避暑,我嫌太闷,便溜出来了,街上没人,便,便走得随意些……” 典相岳边走边听,脑内浮现出了王溪谷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欢腾地乱跑的画面,他轻咳一声,忍住了笑意。 “……不留神转角处撞到两个送衣服的姑娘,又被街旁洗衣坊中泼来的一盆水浇了一身。” 王溪谷带着笑意叙述,典相岳却愈发头疼。 “之后便相识,又约着一起出游……” “等等,小姐,”典相岳实在忍不住打断了王溪谷,“你和那三个娃娃的认识过程——” “没什么特别的对吧,但朋友嘛,其实没有几个会是那种石破天惊的相识...” 不,典相岳内心暗忖,这已经算是巧得石破天惊的相识了。 不过,就这样,这官爷府里的小姐便和这市井小孩成为好友,并肩出游,亲热地仿佛身份地位通通不存在一般。 真是认识了个特别的人。 王溪谷与典相岳这样一路聊一路走,来到了这条街巷的尽头。 “走完了。”王溪谷怔怔地望着近在眼前的巷口。要回去了,她心里想着。 “典相岳。劳驾,花糕一份。” 唉? 王溪谷回头。典相岳正微微躬身,等在靠近巷口的一家窗前。很快,里面递出了一份花糕,还伴随着一声玩笑:“怎么,典家小子,今日知道带姑娘来了?” 典相岳笑而不语。 典相岳接过那份花糕,走到王溪谷身边,刚想问她还想去哪里,却见王溪谷忙摇着手道:“我吃不下了。” 典相岳低笑。 “我吃。” 他低头一口,满嘴甜香。 第五十九章 琉璃钗(九) 感谢收藏和推荐票! 等到日头稍微盛了一些,典相岳便动身前往王溪谷说的洗衣坊送琉璃钗了。 昨日他将王溪谷送回去时,还特意询问了一下有无对蓟闻与蓟云的嘱托。 “蓟闻与蓟云两人是到处跑的活计,我也不知她二人何时会在绣坊之中,”王溪谷托着下巴,“况且,校尉,你一名男子,也不买刺绣,就这么闯入绣楼去传个话,不觉着有些...” 这倒是,典相岳汗颜。 他什么时候热心的连自己的身份性别都忘了? “反正要见面,便是我四人见面,哦,如果校尉去的话就是五人。” 典相岳慌忙摇头,这个就免了,毕竟光伺候她一个就已经用尽了自己浑身解数。 “立月每月只能出来一次,下次见面,我的禁闭估计也结束了,所以蓟云与蓟闻那边是不妨事的。” 但,典相岳边走边想,既然不妨事的话,她又为何要将这个琉璃钗特意送去给立月呢? 似乎,小姐还有什么事没有对自己说清楚。 不过算了,他典相岳本就是个懒人,这些事情与他无关,他也不愿多想。赶紧送完这个琉璃钗,回林大人那边去吧,今天一大早刚从王大人府中出来,他就又跑了。纵使林大人再如何偏着自己,也该恼火了。 典相岳晃晃悠悠穿过人流,沿着王溪谷所描述的街市走下去。他克制住自己不去看街两旁的小吃摊。 嗯,有甜味。 典相岳怀中的琉璃钗冰冰凉凉的,时刻提醒着他不能闲散,赶快送到。 若是往常,典相岳便等到日上三竿了再不慌不忙地动身。但由于他对王溪谷的禁闭心中不安,所以比往日积极了许多。 典相岳终于是来到了洗衣坊门前。 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胰子与草木灰的味道。他一掀门帘,走了进去。 院内竹架上晾晒着深紫色的长布衫,洗衣池边还搭着几团麻布旮瘩,捣衣棒支在一旁。洗衣妇们小声嚷嚷着什么,见到典相岳这个大个子走了进来,一时间都噤了声。 典相岳略微环顾一下四周,刚要开口问一问立月的所在,院后门轻启,抱着一大盆衣物的立月的身影便出现在典相岳的眼前。 与那日在溪边岸上要他举着玩的小孩判若两人。 典相岳三步两步走到立月的身边,高大的身躯弯了下来,将他怀中的木盆接过。 立月愣了一秒,然后咧开嘴,露出了还缺着的牙齿。 “大人,您来这洗衣坊做什么?” 典相岳懒得纠正他。他将木盆放在边上,然后一把揽起立月,朝一群洗衣妇点了点头,便出了门。 “大人且慢,”立月挣扎着,“这个时候我不可以外出的。” “不走远,”典相岳将他抱到门口,轻轻放下,然后自怀中掏出那支琉璃钗递给了立月。立月背着手后退,忙说道:“大人这是做什么,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收不得的,再说我年纪虽小,也是男……” “不,”典相岳哭笑不得。他提着立月的小胳膊将他拎了回来,又把琉璃钗塞到了他的手中,“这是我替王小姐送来的。” 立月抓着那支琉璃钗,一时间呆愣住了。 典相岳只道是他不相信自己,忙又解释:“真的,她这两天,嗯,不方便外出,所以托我送过来,虽说——” “王小姐?”立月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心中七上八下。 “对,你们不是相识吗?”典相岳有些奇怪。 “你说的是溪谷?” 这回变成典相岳愣在原地。 溪谷? 王溪谷,王小姐一直没告诉自己的原来是她的名字。 典相岳又反问:“溪谷,是昨日与你们一同出游的,王光鸿大人的千金?” 问完后,他看着立月吃惊的表情,立刻掌握了情况。 原来她对立月他们,是隐瞒了身份的。 典相岳不知该如何是好,自己好像是把事给办砸了。 他尝试缓解眼下尴尬的局势,却发现立月脸上的惊讶已经换成了笑容,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蓟云和蓟闻好聪明,”立月捧着那支琉璃钗说道,“我们熟络后,蓟云蓟闻经常与我说,溪谷的身份不凡。 “只是溪谷她一直都很平易近人,渐渐地我也就把她当成与我们相同的人了,如今听闻这个消息,我只是……” 立月笑着,不再说下去。 典相岳不知道这个还没自己腿高的娃娃心中到底想些什么。他只能蹲下,轻轻摸了摸立月的头说:“王小姐隐瞒身份,大概是不想给你们多余的负担。不过她的心,你们比我更明白。” “那是自然,”立月抬起洋溢着喜色的脸望着典相岳,似乎刚刚的事情没有发生一般,他举起那支琉璃钗晃了晃,“毕竟溪谷将这支琉璃钗送到我这了。” 所以,到底为何要将这琉璃钗送过来? 典相岳又不好意思问小孩子,只能硬着头皮不懂装懂地点了点头。 “大人,希望下次还能再见面。”立月走进洗衣坊之前,朝典相岳招了招手,说道。 嗬,还想着再见呢,典相岳无奈地与他道别后,回到了街市之上。 他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中,高出旁人一头身量依旧扎眼的很。 几年前,自己像这样走在路上时,两旁传出的还都是贬低之辞。如今却再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了。 多亏了林大人。 “唉,赶快回去吧。” ———————————————————— 王溪谷坐在房中正发闷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白发苍苍的老夫人轻手轻脚地进来了。 “溪谷?” “祖母!”王溪谷扑进了祖母的怀中。 “祖母,父亲不是不让您来看我吗?” “嘿,你父亲小时候,你祖父也是这么和你曾祖母说的。” 王溪谷躺在祖母怀中,笑得开心。 “哎,你那琉璃钗呢,怎么之前日日带着,这几日却不带了?” 王溪谷略一思索,说道:“给了喜欢的人了。” “哦?”祖母听闻这个新鲜话,来了兴趣,“你却是何时有了喜欢的人?” 王溪谷只是笑着摇头。 “雕文刻镂,衣纨履丝,习俗相夸,殊涂竞爽……”屋外突然响起的诵读声将祖孙俩都吓了一跳。 王溪谷很快平复下来,对着一脸不解地祖母解释道:“父亲专门安排了婢女日日在屋外给我读玄宗皇帝的《禁用珠玉锦绣诏》,似乎还给我改了两身布衫,用作之后的穿着。” 祖母笑得直咳。 ———————————————————— 典相岳赶回林陼业府中时,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哪知进了正堂,却发现林陼业满面春风地坐在堂上,见了他,便朝气蓬勃地挥一挥手。 典相岳防备地想,大人这是怎么了。 “有王大人的帮助,这亲卫兵的户籍之事也终于是解决了大半了。” 典相岳点了点头。 “你觉得王大人如何?” “在下不敢妄言,但于大人而言自然是益友。” 林陼业捻了捻胡子。 “你仍不想去亲王帐前任用吗?” 典相岳摇头道:“大人,在下只是个无用的浪荡子,承蒙大人抬爱,才得任校尉。亲王帐下并非在下的去处……” 林陼业摆摆手:“那不是以前嘛,如今情况变了,自然可以再行商榷。” 典相岳疑惑地问:“在下愚钝。” “若你能在亲王帐前听命,官职便能与下官持平,到时这样不是更妥当嘛……” 典相岳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更妥当......就,你与王小姐的事……” 看到典相岳一张俊脸窘迫地红透了,林陼业大笑出声,他不给典相岳辩解的机会,便道:“哎,你若不好开口,就先暂且不谈了,反正,来日方长嘛!” 典相岳内心叹道,唉,都是自找的。 与林陼业结束谈话,准备离开堂前时,典相岳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回头问林陼业:“大人,琉璃钗可有什么寓意吗?” 看到林陼业又摆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典相岳无奈地叹口气,拱了拱手离开了。嗬,又被误会了。 不过,算了,就这样吧。 反正来日方长呢。 第六十章 琉璃钗(十) 要开第二卷了,非常感谢支持(^0^)/ “中唐以后国家虽然还有几次中兴,但大体上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国家战乱,百姓流离失所,使得他们对琉璃饰物越来越不待见。战火面前,又有多少人有心思再去欣赏这美物呢?” 肖懿说完后,便将一个箱子毫不留情地压给徐昱林。 “怎么这么突然啊外婆!”徐昱林吓了一跳,忙用手接住。 “既然你实验室里没有活了,去,把这个给你妈妈送去。” 徐昱林抱着那个箱子掂了掂,这是装了什么,这么沉? 但看到肖懿又趴在桌上埋头啃起了书本,徐昱林不敢再多问,免得烦了她。 他抱着那个大箱子颤颤巍巍地走出了工作室。 看了看渐晚的天色,他想起再过两天便是聂荣侄女的生日了。“不知道魏子青准备的怎么样了。” 徐昱林心中其实是有不安的。魏子青当年和聂荣的关系骤然降至冰点,他作为旁观者,心明眼亮,却不能点破。自己明明与魏子青是如此亲密的好友,却看着她逐渐郁起心结而束手无策。 魏子青到底和聂荣经历过什么,他们两个谁也不说清,徐昱林也刻意远离了事实。 但,心里稍稍有些不舒服。 徐昱林觉得自己很奇怪,魏子青与聂荣亲近时,他倒不那么难过;等到他们两个不知经历过什么事而疏远时,他却有了痛苦的感觉。 大概是魏子青在自己面前立起了一道秘密的城墙,让他第一次有了这种危机感:好像两人之间也不像他自己想得那般亲密。 “哎哟!小伙子!小心啊!” 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带着一只小泰迪正散步,徐昱林抱着箱子,不留神差点踩着了窜到他脚下的小狗。 “抱歉,抱歉啊!”徐昱林急忙撤步,身子一歪,靠在了一旁的护栏上。 “没受伤吧小伙子?”那老人忙上来想要搀扶。 “没事儿,我就是,哈哈,没站稳。” 徐昱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胳膊肘支撑了一下,自己起来了。 “之后得给这个小家伙上个狗链了。”两位老人与徐昱林道了个歉,打着哈哈走远了,小泰迪一蹦一跳地跟了上去。 徐昱林将箱子向上抬了抬,抓紧一些,继续自己刚才的—— 想到哪来着? ———————————————————— “子青,我能开这边的灯吗?”席荆华探出头,朝另一间卧室喊道。 “开呀,怎么现在都跟我客气上了?”魏子青笑着回复。 “忙过之前的一阵,之后的工作就可以在手机上完成了,能来子青家住真的太好了!”席荆华打开灯,舒服地一头倒在床上打滚。 魏子青这边却已经忙开了。 她支好灯,清理出手工桌来,打开电脑,准备将上次积攒的订单连同这次的一并完成。 疯狂工作的夜晚开始了,魏子青在心中给自己打气。 第一件是鹊尾冠。 魏子青手头仅有一些仿竹材质的坯子。又因鹊尾冠是长冠,不能利用手头现有的短竹坯子直接制作,魏子青费了些功夫将它们接成了长管状,再进行黏连。 黏好以后,她将坯子先放在一边,转而准备起了覆盖在外部的薄纱。 鹊尾冠一般是用古代传统工艺漆纱糊制而成,但魏子青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去复原已经失传的漆纱。自上次透额罗吃过的亏后,她拜托小姨给她做了各色的纱网送了来,她还煞有介事地对小姨说要付钱,结果被好一顿骂。 想到这,魏子青的嘴角勾了勾。 她从一堆纱网中挑出颜色比较素净的一副,小心地覆在坯子表面。 她突然有了一个坏想法,如果在纱网的接口处贴几朵花子,客人会是什么反应呢? 还是老老实实的接好吧,毕竟鹊尾冠是做了给男顾客戴的,等换个时候再给徐昱林做点什么戴,顺便放两朵花上去就好了。 哎呀。魏子青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放下手中的活,急匆匆地跑到了席荆华所在的卧室中。一通翻找。 果然在。 魏子青懊恼地叹道:“哎!徐昱林啊!” 席荆华马上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兴奋地问:“怎么了徐昱林难道跟你告——” “我上回做的罗幞头忘了给他了!”魏子青捧着罗幞头无精打采地坐在床边。 “他嘴上没说,可心里一定以为我又忘了。” 席荆华空欢喜一场。 她略一思索,便抿着嘴靠近了魏子青,挤了挤她的肩膀说:“忘给他就忘了呗,这么急干什么?” 魏子青转身拎着罗幞头在席荆华的面前晃了晃说道:“他很久以前假装顾客让我做的,我一直赖到了最近才动手,现在又忘了给他,我真的是……” 席荆华笑了半天,说道:“没事,换作是我们,徐昱林肯定不放过,但是,是你嘛!” 魏子青没将席荆华的调侃语气放在心上,明天等他从实验室忙完出来,就把这个送过去吧。 魏子青重新回到手工桌前,将刚刚没有完成的薄纱裹好粘合,然后端到窗边。 先让它晾在这吧。 魏子青哭笑不得地看了一眼买家的要求:仿真。 简练又残酷的要求。希望他能满意吧。 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什么,最近男买家越来越多。有的是注明性别,她要称呼其为某先生的,这一般都是买些小玩意儿送给恋人或妻子的一类买家,还有一类便是要各种稀奇古怪头饰的买家,估计是用作演出或者是古装扮相上的。魏子青量力而行,将不能做的单都委婉地回拒了,到头来竟然还剩有很多。 唉,看下一单吧。 第二件是莲瓣簪。 这个对于魏子青来说是个稍微轻松的活。她只需要在已经成形的簪身上将莲瓣粘上去就可以了。但魏子青之所以没有选择直接粘一整朵莲花,是因为这莲瓣是齐远思非要展示一下他的设计才能而做出来的沉甸甸的不规则莲瓣,一瓣一瓣精巧地很,她需要交错着粘,能出立体感。 “哇,这个好看。”不知何时,席荆华溜到了魏子青的身后,伸着脖子赞叹道。等到莲瓣粘好以后,席荆华迫不及待地就想接过来戴。 “胶还没干呢,”魏子青笑着轻轻打开她的手,将莲瓣簪也拿到了窗边。 “等干了,能给我戴一下试试吗?”席荆华期待地双手叠放。 “可以是可以,”魏子青哭笑不得地说,“但是这莲瓣簪一般是给男子佩戴的。” “啊?”席荆华撇着嘴,兴趣失了一半。 “莲瓣簪是男子用来固定发冠,戴得比较多。像,嗯,不知道举这个例子合不合适,”魏子青回到手工桌前好,“像《金瓶梅》里,潘金莲送给西门庆的就是莲瓣簪,只不过为了表达情意,所以送的是支并头莲瓣簪。” 席荆华小心地问:“现在做簪娘,都得读《金瓶梅》了吗?” 席荆华笑了笑,转移话题道:“你觉得那莲瓣簪上的莲花瓣儿好看吗?” 席荆华连忙讨好地说:“那个最好看了!” 魏子青笑眯眯地说:“我们远思做的。” 席荆华一下子蔫了。 魏子青偷笑着回头,继续浏览着订单。 嗯,这招真是好用。 第三个是掠鬓。 魏子青皱皱眉头,这可怎么做。 “怎么了?”席荆华凑上来问。 “这个单我怎么会接啊,这也没法做啊……”魏子青喃喃道,她调出买家信息一看。 果然,又是那个burger。 “汉堡?”席荆华疑惑地盯着那个怪异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上回让我做云头篦,又给我寄了材料,还说了我的名字……”魏子青捧着脸不满地说。 席荆华听了忙摆手说:“不是我啊!我没让你做过什么云头篦。” “好啦,我知道不是你,”魏子青先略过了这一单,继续向下看着,“我只是在想,这个burger是不是个,做梳子的?” “做梳子?为什么啊?” “她上回让我做的云头篦,也是插在发间的梳子饰品,用料精贵。这回的掠鬓也是。” 席荆华尴尬地说:“那个,掠鬓是……” 魏子青这才想起,光顾着自己分析了,把席荆华都撩在了一边。她笑着回头,轻握席荆前额的一缕头发,拿起桌旁的木梳将那一缕头发梳过头顶,一直到脑后,然后停手。她的脸与席荆华的脸贴的很近。 “掠鬓就是古代男子在头发扎巾以后,如果还有漏下的一两缕没扎上去,就拿掠鬓将漏下的梳进巾中,扎好以后插在发间,也可以顺便用作装饰。只是它虽然没有复杂的使用目的,但用料都非常的奢侈,一般是用玉,还有用象牙,犀角之类的。” 席荆华叹了口气:“有钱啊。” 魏子青被逗得直笑。 “所以这个,嗯,汉堡,两次都让你做类似梳子的东西,你觉得,他是做梳子的?” 一提起burger,魏子青的笑收敛了些,她上下滑动着买家订单,过了一会儿后才说:“我觉得,他挺像是徐昱林的。” 席荆华马上来了精神:“是因为心有灵犀吗?” “什么呀!”魏子青又好气又好笑地敲了一下席荆华的脑袋,“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为什么?” “你看这个‘掠鬓’,就很像他的口气。” “怎么说。” 魏子青拿鼠标指在“掠鬓”两个字上说:“一般正常的买家,肯定都是选择最好和卖家沟通的方式对吧?” 席荆华点了点头。 魏子青接着说道:“其实‘掠鬓’只能算作这种头饰的小名,它被人叫的最多的名字是簪导。如果是那种怕麻烦又只专注于商品的买家,有的可能还会直接跟我说要做的是‘导’。” 席荆华一副“我已经明白了”的神色。 “对吧,”魏子青赞许地看着席荆华的脸说,“只有像徐昱林那种得得瑟瑟的人。才会捡着这种偏一些的名字来故意难我。” 席荆华不住地笑。 其实,席荆华心中想,得瑟可不止徐昱林一个人。 ———————————————————— “小祖宗,这么晚不睡,你还想要干嘛啊?”宽大的客厅中,聂荣正坐在沙发上,无可奈何地催着聂恬睡觉。 “我在杀菌。”聂恬认真地拖着地,说道。 不用想也知道聂恬针对的是谁,聂荣很有自知之明地不问下去了。 “那,我帮你杀,你去睡吧。” “你帮的话还有什么意义吗?” 看见叔叔吃瘪,聂恬越发的来劲,她一边拖地一边自言自语道:“子青姐姐周末就来了,病原体也要走了,这家里本来就应该打扫地干净一点才好,新气象嘛。” 还新气象?过年啊怎么。聂荣在心中无奈地想道。 “好了,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了,你去睡吧。”聂恬一挥手,又闷头干起了活。 聂荣当然不可能丢下这样一个小姑娘在客厅瞎忙活而自己去睡觉,他到厨房,给聂恬泡了一碗金银花茶。 “我不喝那个,太苦。” “你小孩子家的熬夜到时候上火上的更厉害,喝点吧。” 看聂荣实在诚恳,聂恬才不情不愿地去抿了一小口。 “金银花在哪放着啊?”聂恬冷不丁地问。 聂荣以为她突然对金银花茶来了兴趣,忙介绍到:“这里,左手起第一个柜子,你要是以后想喝自己也可以——” “我是要给子青泡着喝的,省的她来你这上火。”聂恬说完耻高气昂地走了,留下聂荣可怜巴巴地站在原地。 “我说小祖宗,你不能轻一点怼你的亲叔叔吗?” 半天没有回应,只听得见呼哧呼哧的拖地声。 聂荣将金银花茶包收好,合上了柜子。一个人靠在厨房冰凉的瓷砖上,等着聂恬忙完了好提醒她洗个手。 子青会火大吗,这也难怪。毕竟对象是他嘛。 这次子青能来给恬恬过生日,也完全是与他无关的事情,他只要躲起来就行。 聂荣知道自己在别人面前从来一副不管不顾嘻嘻哈哈的样子,就连眼前这个半大的小人儿都可以肆无忌惮的欺负自己。但这副样子是骗不了自己的。 算了,不想这些了,还是赶快当好“保姆”吧。 “小祖宗,别杀菌了,快去睡吧,我还得在这住一天呢。” 得了,现在连理都不理自己了。 ———————————————————— “那,你这一单不做了?”席荆华趴在魏子青的肩头,看着电脑上的“burger”发问。 “做,为什么不做。”魏子青用头轻轻磕了一下席荆华的脑袋,“他不就想让我陪他玩猜谜游戏吗?自然得配合他的表演。但是今天就不这么快回他了,让他等着吧。” 两人相视一笑。 越过“burger”的下一单是华簪。 “这怎么做啊,就一个名字,华簪?” 魏子青沉思着。 “是不是,”席荆华小声提着建议,“要做的华贵一点,顾名思义的话。” 魏子青笑着摇头说:“如果这是买家懂行的话,他的意思应该是要我做的结实一点。” “结实跟华有什么关系吗?”席荆华不解地问。 “如果是头饰中特指华簪的话,应该是给老人戴的,那个‘华’字是华发的意思,华簪一般是老人用来栓冠,也就是把冠固定在头发上用的簪子,所以要结实牢靠一些。” “这样啊。”席荆华恍然,心中有些惭愧。 “但是也不排除你说的那种情况,就是买家想要的还真就是华贵的簪子,”魏子青笑着摆摆手,“这个单子也先不做,明天白天我再去问一问买家。” “仔细一点还是好的。”席荆华点着头说。 魏子青继续向下翻去,席荆华却抓住她的手,哀求地问道:“怎么还有啊,你看现在都快一点了,能不能等明天再说?” 魏子青叹了口气,摸摸席荆华的头说:“本来今天我想的是,把买家发的订单全部做完,然后给恬恬做个小礼物,可看这个进度这么慢,就只能先把买家订单完成了,明天挑着午间休息的时候赶着恬恬的礼物了,”她叹了口气说,“唉,还不能让我那帮同事看见,看见了又一顿闹。” 席荆华瘪着嘴,用细细的嗓音说道:“太辛苦了,宝贝子青!” 魏子青哭笑不得地继续看下去。 紧接着是鱼尾钗和蟠龙钗。魏子青均是利落而又熟练地将制好的钗子放平,在钗首上装点鱼尾和蟠龙的纹形。席荆华趴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 “子青,看了你做这个,我倒也想找一个兴趣爱好发展发展了,虽然吧,看着是挺累的,但做完是真的很有成就感。” “对吧,”魏子青笑着说,“我一开始做簪娘,工具什么的都不清楚,跑到小姨那问完了,又去徐昱林的外婆那问,前几天把自己折腾的累死累活,还什么都没记住。” 两人会心地笑了出来。 “但是我回到家,坐在客厅边歇着喝水边想,其实这种经历还不赖,挺有趣的。” “毕竟我们也是要吃饭的嘛,虽然工作什么的不一定会合自己胃口。” “难得有机会能为自己的兴趣爱好忙成这个样,还挺充实的。” 席荆华听着,心中却想起高中时,她与齐远思在艺术楼上课的时光。 为自己的兴趣爱好忙碌,听着确实挺令人心动的。 “所以簪娘我也会一……” 魏子青闭上了嘴。 席荆华歪着头,在一旁听睡着了。 “哎呀,讲得这么无聊吗。”魏子青捂着嘴努力憋笑。 终于是到了最后一单了。 还有的话真得忙到天亮了。 魏子青揉一揉有些酸的双眼,仔细看了看买家的备注:“辟寒钿。造型无特别要求,颜色要鲜艳,话剧用。” 魏子青困得迷迷糊糊的脑袋还留有一丝清醒。 话剧的内容似乎不太难猜。 不过,目前魏子青似乎是不打算猜下去了。 两个人都睡得沉沉的。 天边泛白。 第六十一章 辟寒钿(一) “衣服又乱扔。”曼中拾起一地罗缬,抱在怀中,回头望着那栋别致的小楼。 虽然自己每日都要上去端茶打扫,但,这栋小楼与自己的距离依旧是遥远地不可丈量。 “铅华淡伫新妆束,好风韵,天然异俗。”莺啼般的声音自楼上婉转而出。 又开始了。曼中轻叹一口气,她退至廊下有遮蔽的地方,静静地望着小楼。 “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 虽然词曲情意缱绻,但相伴的,小楼上的动静却不小,似乎是什么人在发着脾气砸东西。 “炉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玉。” 鎏金器皿自轩窗内飞出,在深夜中砸向地面,其威力不下军鼓铁蹄。 “赖得相逢,若还虚度,生世不足。”窗纸映出一截藕臂倩影,随曲摇摆,绵绵落下。 曼中看着这几乎两三日便要来上一回的脉脉含情的唱曲表演,摇了摇头,转身回了自己冰冷狭小的隔间。 曼中将手中精美的罗织物平铺于榻上,抚平角落处的褶皱。她将两袖折起,小心地翻过一半,把衣裳叠好。 先在自己这屋中放一夜吧。楼上的那位此时应该是不喜欢别人去打扰了。 隔间外“罄哐”一声,不知道又砸了个什么。 曼中拖着疲惫的小脚,爬进冰冷的被褥中。躺好后,她伸出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圈。 透过那个手指圈,那栋灯火未歇的小楼在她眼中只剩下一个发光的圆。 隔着两层窗纸,灯影愈发的模糊。曼中的眼皮几乎睁不开了,睫毛盖住眼帘,她的手还顽强地伸着。 小时候,在梅州老家。赶上盛夏时节,她便这样用手指比一个圈,故意透过它去看正午的太阳,直看得自己眼前发黑,晕头转向。炎热的夜里,她也这样透过手指圈去看月亮,看着看着,手指上便停一两只小虫,吓得她边叫边甩手。 曼中被卖入东京时年方十岁。她走在街头,左右环顾。 东京街市的花灯真美。 她忙伸出手比了一个圈,正想照着看,冷不丁头上挨了一下,吓得她抱住头,向后退了两步。 “规矩一点。”身旁的女人,也就是后来她口中的“妈妈”,冷漠地说。 “是。”曼中的小手缩在袖子里微微颤抖。 如今,她躺在自己床上,终于可以放肆地拿手指圈到处看了。 但她却从来只看正对着窗外的那栋小楼。 “委恨馀班扇,流欢入楚衣。陶潜知梦稳,韩寿畏香飞。” 小楼中的歌声骤提,撞破窗纸冲进小小的隔间,将伸手比圈的曼中吓了一哆嗦。 隔壁房中的歌伎似乎被吵醒了,楼下各间屋中也亮起了灯,但并无任何怨声传出。 难得歇业,便让大家好生休息一个晚上吧。曼中在心中默念。 似乎是听见了曼中的心声,那歌声渐渐小了下去,到后来消失在窗纸外面。 小楼熄了灯。 曼中将伸得酸痛的手放下去。翻了个身。 睡吧。 ———————————————————— “听曲儿?听曲儿上边请!”妈妈打扮地一身鲜艳,弓腰伸手,迎着来人。 曼中在身后,笨拙地递着花和帕子。 妈妈搡了她一下:“到后面去些。”曼中喏喏地低头向后退了一步。 看那来人穿着,似乎是个普通市井,他朝低眉顺眼的曼中笑了笑,接过帕子擦了擦手,便拿支花,一背手,走上了楼。 “你算了吧,你还是别在这添乱,去后院看看有没有可打扫的,去啊。” 曼中害怕妈妈下手重了,又拧着她,便略一欠身,头也不回赶回了后院。 后院只有红叶李两株,盛满清水的木桶一个,落叶若干片。 曼中站在院中,一时间不知该干些什么。 楼前的热闹穿过短短的过道传到曼中的耳中,她却只能从中依稀辨别出妈妈的声音,余下的人声喧嚣皆是陌生的。 桶旁又飘下落叶一片。 曼中赶过去,弯腰拾起那片叶子。 这不是还好好的,为何就落下来了? 曼中抬头想看看那红叶李树时,小楼窗户轻启,一声柔柔的“小孩儿”将她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上楼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道。 曼中捏着那片叶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上楼来。”那女子又说了一遍。 曼中这才反应过来,忙提起拖沓的衣裙,拾级而上,转个弯,来到小楼入口处。 昨夜发了火,砸了东西,今日怕不是又要我来打扫了。曼中在心中叹气,顺着小楼的阶梯“咚咚”地爬了上去。 阁楼二层并没有上门,曼中一推便开,出乎她意料的是,楼内整整齐齐,已经被人打扫过了。 可这楼从来都是我打扫的,曼中暗忖,我没来过,还能是谁收拾的呢。 难不成是她自己? 曼中的思绪在见到楼中女子的样貌后又乱了几分。 纵使曼中日日看着美人,但今日,美人似乎多花了些心思,别有一番风韵。 她今日的打扮与往日曼中见到的不同,两颊飞着雅致的檀晕妆,浅画双眉下一双含情秋目,又褪去了往日喜穿的色彩秾丽的服饰,只披一身素色缬帛,上缀折枝花样。 曼中慢慢地靠了过去。 那女子见曼中来了,只是懒懒地抬手,用着方才的柔声道:“手给我看看。” 曼中乖乖地将手递了上去。 “另一只呢?”那女子用指尖轻掂着曼中的小手,头也不抬地问。 “另一只……”曼中有点不好意思。 另一只手中捏着那片红叶李的树叶呢。 那女子侧目看一了眼,轻轻哼笑着。 如泉眼汩汩冒着泉水的笑声传到曼中耳朵里,让她的心也跟着愉悦起来。 “这红叶李的树叶,是捡了给我的吗?”那女子将掂着曼中小手的玉指抽了出来,转而捻起那片树叶。 “姐姐要是喜欢的话就给你了。”曼中越说越小声。 东京名妓要这树叶做什么。她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哪知面前的女子竟郑重地翻来一页书,将红叶李的树叶夹了进去,然后朝着曼中笑了笑:“多谢了,小孩……曼中,是吧。” 曼中没想到她喜欢树叶,正想着呢,又听到她对自己道谢,忙摇着头说:“没什么的,楼下的红叶李树上有的是,姐姐喜欢我就……” “哐”的一声,妆台边的一个首饰匣子被那女人扬手砸在了地上。 曼中吓得连连后退。 “我下的了楼。”那女子声音中带着冷漠,神色似乌云蔽天,她缓缓地起身,手扶着一扇小型屏风,慢悠悠地走到榻上,将鞋脱了,侧躺下闭目养神。 香炉的味道浓郁起来。 “快出去吧,晚上再来。”那女子的声音重又变得柔和。 曼中战战兢兢地下了楼。 她恍惚地向自己房中走去,却被平地上一处没铺好的石砖差点绊倒。她的心狂跳不止,急忙稳住了步伐。 算了,不去房中了。 曼中走回院中,坐在红叶李树下。脚尖抵着那个有些老旧的木桶。 她抬头,红叶李树叶的缝隙中泄出白亮亮的天空。 她就这样抱膝坐到了天黑。 “曼中?曼中?”妈妈的声音从院北门传来,曼中顾不得看得酸疼的眼睛,就这样迷迷糊糊的赶了过去。 “你怎么这样邋遢!”妈妈大声呵斥着曼中,“罢了,来不及了,你将身上掸掸干净,对,然后和她一块。”妈妈从身后又扯了一名一脸茫茫然的小姑娘出来。 曼中与这个小姑娘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均不知发生了什么。 “你们两个,待会儿便跪在那个楼口处,听到了吗?我待会儿带一位大人来。他要上楼时,你们两个就在前面带着路,别出声!知不知道!机灵一点,愣头愣脑的话明后两日就别想吃饭了。” 曼中急忙点头。 她心中纳闷,以前确实也有官爷来找楼上那女子,招待地也确实更好一些。偏偏这次为何如此阵仗,又是跪又是噤声的。 “妈妈,来了,来了!”自楼前又匆匆赶来一名姑娘,口里不住地说着。 “快去。”妈妈一搡,曼中与身边的小姑娘便急急忙忙地跑到楼前,跪了下来。 对面的小姑娘头深深地低着,曼中却大着胆子偷偷抬眼看去。 过道处一共来了三名身量高大的男子。为首的夜中看不清容貌,背手大步向曼中她们走来。 曼中急忙看向地面。 那一双脚停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曼中的心咚咚直跳,竟忘了起身引路。 妈妈气得直白眼,但碍于面子也不能大声斥责。 曼中仍然愣在地上。 头顶传来一声笑,随后是温润地男声道:“平身吧,小姑娘。” 曼中如从梦中惊醒,急忙爬了起来。她僵硬地转身,一边上楼一边聆听身后平稳的脚步声。 等等,平身? 曼中见身旁的小姑娘停了脚,慌忙也学着住脚。她一抬头—— 那楼中的女子正等在门外,笑魇如花。 身后男子笑着越过曼中一行人,径直走到那女子面前,牵了她的手,又转身对身后随行的两名男子点点头。 那两名男子随即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曼中还在痴看,胳膊却被妈妈拧了一下,她疼得一抖,闪身躲开了。 “掩门!掩门!”妈妈轻生催促。 曼中这才想起,她悄悄走至门前,手轻轻搭着门向外合起。 她听到屋内,那男子深情地唤了一声: “师师。” 门关严了。 第六十二章 辟寒钿(二) “你们两个就等在楼下,别出声,姑娘有事叫你们就上去,听到了吗?”妈妈低声冲曼中和另一位姑娘说道。 她又拿指头狠狠按了按曼中的头威胁道:“你专心些,再像方才那样。明后两日你都别想吃一口饭!”曼中缩着脖子,不住地点头。 楼上灯火明亮了一些。 曼中与那小姑娘两手交叠,侍立在楼下。 “你叫什么名字?”对面的小姑娘偷偷开口,她的大眼睛在夜中闪闪发光。 曼中小声回了一句:“曼中。” “我叫款俞,”那小姑娘直截了当地问了起来,“曼中,你可知楼上的男子是谁?” 曼中的脑中又响起了那一声“平身”。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 没想到方才款俞看着那么老实听话,等妈妈一走却变了个活泼爱问的孩子。 “你觉得他的气派,像不像是哪位亲王?”款俞又问道。 曼中只是摇头,虽然她也知道楼上人的身份不凡,但不知为何她对那人有一种畏惧感,顾不敢妄加揣测。 即使他方才与自己说话时轻声慢语的。 见曼中不说话,款俞自言自语道:“李姑娘就是厉害,不愧为飞将军,什么人都能结识得到。” 飞将军。曼中熟悉这个名字。 楼上女子纵使千娇百媚,但她同时又是一位仗义有侠气的奇女子,也是这东京城中人人渴望见上一面的妓中翘楚——李师师。 曼中被卖到这青楼中来时,听闻李师师也在此处,是吓了一跳的。 不曾一睹李师师芳容的人在东京数不胜数,于是坊间就有传言四起:有的说她面容丑陋而才华绝世,有的说她艳媚轻浮而浅薄流俗。 外界的说法五花八门,真正与李师师交好的人也坐不住了,于是通过各种门路,又传出李师师才貌双全,虽为女子却又侠肝义胆的说法,是谓身是女儿身,却唤作“飞将军”的缘由。 总之,冠绝东京,四大名妓之首的李师师,就连远在梅州年方十岁的曼中都有所耳闻。 所以当曼中踏入青楼时,心中忐忑难平。她好想象,脑中满是穿着富丽,举止高贵的美人在交椅上端坐,拿一双流连美目注视自己。 哪知第一日进去妈妈便急着给自己派活,根本连面也没有见着…… 曼中正想着,却看到对面的款俞猛地一抬头,紧张地注视着楼上的窗户。 “上来。”李师师靠在窗边,看着曼中道。 “姑娘叫你上去呢!”款俞忙推了推曼中。 曼中这才想起,白日里李师师突然发了无名火,砸了那首饰盒子后,似乎是说了句“晚上再来”的话。 曼中不再耽搁,她朝对面一脸羡艳的款俞点了点头,便匆匆跑上了楼。 轻轻推开门后,一股不易察觉的香气慢慢地钻入曼中的鼻腔之中。室内灯火很暗,屏风靠墙摆放,空出了一条较为宽敞的过道。再往里去,香炉放在榻旁,向里挪了挪地方,塌下放着一双丝履,榻上无人。 曼中不敢出声询问,她慢慢地走至窗边。 一把交椅,两个人。 李师师席地半坐,身子靠在那男子的腿边,白日里特意换上的青白素色缬帛如今胡乱的摊铺在地。 那男子正抚着她的秀发,两人悄声说着什么。李师师掩嘴笑了起来。 曼中在后面低着头,静静侍立。 察觉到了曼中的到来,李师师抬手轻轻将那男子的手举至他的膝盖上放下,然后起身,懒懒地朝曼中走来。 曼中的头垂得更低了。 “曼中,怎么上来也不出个声?” “怕扰了姑娘和,和公子。” 那男人发出一阵爽朗笑,随即招手道:“别站着了,过来一起坐。” 曼中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不了,公子,我只是……” 李师师回头对那男子说:“公子啊,就别难为这姑娘了。” “哎,师师,小姑娘不经事,怎么你也打起趣儿来了?” 李师师笑着回到那男子身边说:“叫公子不是更妥帖一些吗?”她重又靠回那男子腿边,柔声道:“曼中,若你不想过来,就帮我取那本书来,就是今早我将红叶李树叶夹进去的那本,拿完后你便在妆台那捡个地儿坐了就行,或者拿几个果子去吃。” 曼中怎敢怠慢,连忙轻脚走至妆台前,伸长胳膊将放得比较远的一个薄本够了过来。 曼中不识字,看不懂这书写的是什么,她只是快步走向李师师,然后将书轻轻放在她的脚边。放下的一瞬,曼中才发现,那男子竟没穿鞋。 两人均是这样赤着脚,一个坐,一个靠,竟聊了这许久。 曼中不动声色地正准备退下,一双大手突然伸到了她的面前。那手中端着的是个白釉黑彩的瓷盘儿,里面盛着杨梅。 曼中一愣,忘了腼腆,她抬起了头。 面前的男子不算年轻,年纪约莫有三十上下,白净面皮,腮边留着细髯,容貌温和。正笑看着曼中。 曼中只看了两眼,便慌忙低头。 “公子,你看,小姑娘都怕你呢。”李师师在一旁笑道。 “可莫要再说这个了,来,这杨梅你拿去吃吧。” 曼中的手微颤着接了过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害怕,明明面前这名男子的长相一点都不怕人。 曼中端着这盘杨梅,木然地走至妆台旁,寻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窗边的两人不再理睬她,继续着刚刚的悄悄话,过了一会儿,又传来“哗啦”的翻书声。 曼中不理解,自己身处于这栋小楼之上,究竟有何意义。她捡了一颗杨梅送入嘴中一咬,杨梅汁酸甜爽口。 窗户在李师师那一边,曼中也难知道款俞在楼下做些什么。 她只能缩在角落不出声,一个人默默地嚼着杨梅。 李师师的笑声传来,伴着那男子的翻书声,倒有些催眠。 曼中忙了一天,很累了。 “这便是你方才所说的,在书中夹的红叶李的树叶?” “是,就是这个孩子拾了它上来,我便把它夹在书中了。” 说罢,两人又一同回头,看向曼中。曼中急忙强打精神,点头弓腰,就算是行礼了。 “草木与这本子有缘,且让我们来看一看。”那男子说完后,两人又一同埋头进书中,不知在讨论些什么。 “师师,你也是如此想的吗?”这一句曼中听得还清楚些。 “是这《宫人调》吗?” “是。” “不服辟寒金,那得帝王心。不服辟寒钿,那得帝王怜。”李师师的声音穿过二层宽敞的房间,传至曼中的耳边。念完以后,她轻笑着说:“帝王心与怜,师师都得不到。” “哦?何出此言?”那男子声音中带着些好奇。 “师师得到的只是心与怜而已。” 那男子抚掌开怀。两人重又压低声音,细碎耳语充溢整个房间。 曼中却一点都不困了。她如坐针毡,清醒的脑中满是恐慌。 自己是不是得被封口了。 第六十三章 辟寒钿(三) 曼中正襟危坐,一直等到那男子与李师师结束聊天以后,她才敢活动一下发麻的双脚,艰难地直起身子。 那男子起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执起李师师的手,两人低声密语,又是一阵轻笑。 曼中呆呆地伫立在妆台旁,目光似在看他们,又好像望向远方。 李师师笑盈盈地走到曼中面前,柔荑轻轻抚过曼中的眉毛:“给那位公子带路吧。” 脚跟有些痛,小腿还是麻的。曼中就这样一瘸一拐地带着那名男子下了楼。 比起如木雕一般立在楼上,她觉得还是和款俞待在一块较好一些。 曼中下了楼后,举目张望。 可哪里有款俞的影子? 款俞原来所站的位置上,如今跪着两名随从,便是来时的那两名。 纵使曼中如何木讷,她也明白发生了何事,原来那两名随从一直没有离去,在暗处听着她与款俞的谈话。 曼中的心在一瞬间提起。 款俞被杀了吗? 她从脚跟到小腿都变得冰凉僵硬,迟疑地看了一眼身后的男子。 那男子一张温和面孔,笑着回看她。 曼中低下了头,冷汗自鬓角渗出。 那两名随从还跪于地上,四人谁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楼上小窗“吱呀”一声打开了,李师师的声音在寂静的小楼周围回荡: “曼中,上来。” 曼中犹犹豫豫地回看了一眼身后的男子。 那男子点了点头。 “谢公子。” 曼中说完后,低着头慢慢向后退去,绕开了跪于地上的两名随从。转身跑上了楼。 她的背上湿透了。 几乎是逃命一般,曼中冲进了二层房间中。 卧于榻上的李师师笑出了声。 “怎么冒冒失失的?”李师师下榻,就这样光着脚慢慢走到曼中的面前。 方才摆在榻前的那双丝履不见了。 李师师亲热地揽过曼中的胳膊,将她引至榻前。 “你也坐吧。” 曼中惶恐地后退,口齿不清地说:“我就坐在地上就好。”为表决心,说完后她立刻就坐了下来。 李师师仰头又是一阵笑。 “随你。” 在曼中带着怯意的注视下,李师师转身,摇摇摆摆去了窗下桌上,拿起银制执壶,倒了杯酒,手指一拢,晃着酒盏走回榻上侧卧着。 酒撒了些在她素净的前襟上,她却当看不见。 醉人的酒香弥漫在这小阁之上。 曼中的膝盖有些凉,但她只是无声地忍耐。 方才,在她百无聊赖地等在楼上时,楼下的款俞到底怎么了。 “小孩儿。”李师师又叫回了这个名字。 曼中急忙抬脸。 “你知道方才的男子是谁吗?” 曼中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李师师看着她无措的样子,嘴唇弯了起来。 半晌,曼中才徐徐开口:“他是当今圣上。” 李师师一怔。 曼中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量直接说了出来。 但款俞在夜中闪闪发亮的眼睛仿佛就在她的眼前。 李师师见曼中神情不对,随手放下了酒盏,走到窗边,掀开窗户略看一眼。了然。 她又轻笑着回来,并不去管那杯洒在榻上的酒,而是走到曼中身旁。 曼中愣愣地看着她苍白的脚趾。 李师师一撩裙角,也坐了下来。画着清丽妆容的脸贴近了曼中。 “知道为什么我要让你上楼,和我们待在一块吗?” 曼中恍然,她是要保护自己,不让自己看到那两个随从对款俞痛下杀手。曼中不忍地低下头,眼睛看着别处。 哪知李师师冷笑两声,伸手掰过曼中的下巴,傲然道:“曼中,别自作多情。” 曼中瞠目结舌地任她捏着下巴。 “别误会,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曼中依旧愣愣地看着一脸冷漠的李师师。 曼中不懂,她为何要与自己讲这些话,告诉自己这些事?自己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她在自己面前恼怒柔情欢笑娇俏又有何用呢? 她是京城名妓。文人雅士,名流贵胄对她,哪个不是趋之若鹜?她为何要这样对一个十岁便背井离乡,被卖入青楼的孤雏?一会儿体贴如家人,一会儿却又绝情似仇敌。 曼中的眼中蒙上一层泪水。 只是一个平凡的夜晚,她的心却被他人拎起放下,方才身旁还不停问着问题的款俞,已经不知是死是活了。 曼中在很早以前便已经残酷而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不过是被人卖来卖去的活物。 现在,她明白了,自己可能连活物都不算。面前的美貌女子,方才离去的温润男子,哪一个都随时可以结束自己的命,就像结束款俞的命一样简单。 李师师看到曼中眼中的泪水,轻轻放下了手。曼中的下巴上印出了两个淡红色的指痕。 “吓着你了?”李师师起身走回榻边,将酒盏拾起,盏中最后的一两滴酒滴下。 曼中腮边晶莹泪水一闪,她撇着嘴忍住哭声,摇了摇头。 “我只是为了我自己。”李师师把玩着手中的酒盏,“我从不为他人。” 曼中的泪渐渐地止住了,但眼前依旧泪光婆娑,模糊一片。李师师在她眼中有如月下水中的花影,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明晰。 “圣……”曼中一说话,牵动脸庞,又落了一滴泪下来,“公子他不是姑娘的知己吗?为何姑娘这一腔衷肠不去向公子一诉呢?” 李师师的眼中灰暗无光,半晌开口道:“我说了,我让你上来是为我自己。你可知是为了我自己的什么事?” 曼中摇了摇头。 李师师扯了扯嘴角说道:“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曼中坐在地上,袖口还是刚刚擦掉的眼泪。她不解地望着李师师,什么叫不想一个人待着?这师师姑娘与圣上,不是两人吗? 李师师有气无力地走回窗边的交椅上坐下,似乎说出刚刚的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将空酒盏放下,转而对着窗外,开口唱了起来: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悠长的歌声将曼中心中对李师师的不解,对天子的畏惧,对款俞的悲痛轻轻揭去,换了页笔力俭省的丹青墨画盖在她的眼前。往事在流淌。 曼中的泪涸在脸上。 “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颖川花,不似师师好。” 不似师师好。曼中喃喃跟唱。这诗原来是为了李师师而做的。 “你今天受了惊吓,早些去休息吧。”唱罢,李师师又恢复了柔柔的嗓音。她朝曼中挥一挥手,淡然地如同刚刚的威吓倾吐安慰种种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曼中从地上爬起来,准备下楼。 她小小的胸腔中填塞着无法排解的情绪。 “哎,等等。”李师师唤住了她。 “刚刚光顾着说别的,倒忘了问你。”李师师从交椅上起身,手上拿着那本书走到曼中面前问:“这小楼上的日子过得也无聊,不如白日里我教你识字如何?” 曼中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大概又是她一时兴起的想法。 “可,我愚笨拙劣,恐怕姑娘……” “哎,我方才说什么来着,”李师师仍旧带着笑意,“我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曼中但听得一知半解,看她执意,也只能点头。 “你等在楼下就行,我下去,在院子里教。”李师师伸出手,一下又一下,抚摸着曼中的头发。 曼中的目光停留在那本书上,书页间露出了红叶李的树叶边沿。 “今天先教你一句,晚上睡前可以自己再琢磨着,如何?”李师师说着翻起了书。 曼中呆立在原地,发间还是李师师的手轻轻抚过的感觉。 “就这句。”李师师将书交到她手中,细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口中念着: “不服辟寒金,那得帝王心。不服辟寒钿,那得帝王怜。” 曼中讶然,这是方才李师师与天子所读的那首诗。 帝王心,帝王怜,她又如何能懂。 曼中磕磕绊绊地跟着读: “不服辟寒金,那得帝王心。不服辟寒钿,那得帝王怜。” 读罢,曼中抬头看李师师—— 她正半阖着眼,似是累了。 第六十四章 辟寒钿(四) 感谢打赏收藏和推荐票╭( ) 曼中等在红叶李树下,青楼前依旧热闹非凡。 昨日她走后,李师师找了妈妈去,不知说了些什么。今日一早,妈妈便牵了自己的手,絮叨了半晌,总之就是嘱咐自己机灵一些,不要惹得李师师心烦。 但难得妈妈好言好语,所以曼中没有注意到话中的那一丝讽刺意味,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不服辟寒金,那得帝王心,不服辟寒钿,那得帝王怜。” 曼中脑中回想着李师师教给自己的诗句。她抬头,头顶是红叶李树,和从中透出的细碎天空。 自己身处之处,只有这细碎的天空大小。 “曼中。”李师师自楼中走了出来,柔声唤她。 曼中扭头,看见明媚的天色映在她的左脸,如清溪泛着光辉。 这是曼中第二次见到李师师从楼上下来。 第一次见到,还是去年。 ———————————————————— 曼中刚从梅州被卖来东京,得知李师师也在这青楼之中时大吃一惊。 与那些听惯了流言传闻的人报着同样的想法,她也想一睹李师师芳容。 但曼中与李师师明明住在同一间青楼中,却一连几天都见不到面。 “我们这青楼中,想必你们也知道,住着一位不得了的艺妓。她不同于你们诸位,平日里不轻易接待来人,也不喜欢旁人的打扰。”妈妈耻高气昂地指点着低眉站在院中的曼中与其他小女孩儿。 那时候,曼中的眼中只能看到,这青楼之中,确有一座与别处不同的独栋小楼。 至于楼上那位佳人,想必是她们这些被当货物卖来青楼中的蝼蚁目光所无法触及的人。 曼中偷偷用手指圈成一个圈,透过圈望着明亮的二层楼。 安静得如同她的小隔间一般。 这楼上,真的是那位四大名妓之首的李师师吗? 令曼中没有想到的是,妈妈刚训诫完的那天晚上,她竟然轻易就见到了这个红尘美人。 曼中刚来不久时,妈妈从来不让她上楼前帮忙,总是让她在院中打扫。 那日,或许是妈妈自己提醒了自己,这青楼之中还有李师师这样一位名角,所以白天的工作十二分的卖力。曼中更是有机会到楼前帮忙,累了一天。 晚上,她靠在院中还未长成的红叶李旁,心中想着,第二日若可以的话,便再也不去帮忙了。 月光在红叶李枝杈间倾泻,一点一点扫过曼中的眼睛,口鼻,撒在她有些泛黄的衣襟之上。 月光都在怜悯自己呢,曼中如此想到。 耳边突然传来微乎其微的一声“吱呀”开门声。 曼中睁大眼睛环顾四周,这后院各房从方才开始就均是一片漆黑,哪来出门的人呢? 莫非是? 曼中急忙翻身回头。 月光半映下,小楼款款走下一个女子。 她不施粉黛的脸略显苍白,眉目清淡,半挽发髻,周身只裹一件丝织长袍,露出白生生的脖颈和手臂。 曼中就这样趴在地上,手边按着红叶李树旁松软的土壤,痴痴地看着这美人下到楼前。 她抬头看了看夜空,又环顾四周。 眼神扫到曼中时,女子愣了愣。 “怎么有个小孩儿?”她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冲曼中提问。 曼中小声回道:“姑娘,我,我是新来的。” 女子又是一愣,随后轻笑着问:“你不认得我?” 曼中的声音更小了:“认得,是李姑娘。” 李师师一撩头发,向曼中走来。 曼中的鼻息不稳,心跳得很快,这便是那东京名妓,李师师。 真美啊,曼中怯怯地低头。 “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柔柔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曼中。” —————————————————— “曼中?” 曼中回神。 李师师已经从楼中出来,走到曼中的面前,正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是啊,一年了,只下过一次楼,曼中心想,李师师的时光,连同她的美貌,她的才情,她的怪异,一同被圈养在这楼阁之上。留给偌大一个东京城的,只有穿过街市的风中携带的猜测传言假说种种。 曼中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欠身道:“姑娘。” “坐着就好了,不用起身的。”李师师一搂衣裙,便毫不顾忌地坐了下去。 曼中手足无措,口中直说:“姑娘,您的裙……” “坐下。”李师师毫不在意地说道。 曼中只得听话地坐在李师师旁边,两人静坐良久。 李师师笑了出来。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还耐得住静,昨日夜里我与,”李师师环顾了一下四周,“与圣上闲谈时,你在那旁边,也不出声,也不走动,难得。” 曼中看着李师师的笑,只觉得心中刺痛。 一提到昨日夜里,她便又想到了款俞。 一条风中芦苇命,吹倒了便吹倒了,死不足惜。 李师师看着曼中沉痛的脸,左手轻轻抬起,抚上她的下巴。 曼中闻到一股泥土的香气。 “昨日我下手是不是重了些?弄疼了你?”李师师柔声问。 她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扑在曼中脸旁。 不愧是东京第一艺妓,她的声音天生为唱曲而生,柔进骨血中的绵远。 “不碍事的。”曼中只敢低头回话。 李师师放下手,又捡起脚旁的红叶李,端详着开口:“昨日我说要带你识字,你今日便提一提,想识什么?” 曼中苦恼着,似乎也不想认识什么。 她想到了,忙抬头看向李师师。 “姑娘,可否教曼中写一写‘梅州’二字?” 李师师便卷起手上的红叶李,在泥土上一笔一画写了个“梅州”出来。 曼中忙伸出手指,学着笔画,也歪歪斜斜地写出了个不成样子的“梅州”来。写完后,她搓了搓满是泥巴的指头,望着“梅州”微微笑了笑。 李师师在一旁,嘴角也带着笑,颇有兴致地看着。 “怎么,小孩儿,这么开心?”李师师将声音提高,重又叫回曼中“小孩儿”。 “开心,姑娘,”曼中难得鼓起勇气朝着李师师说道,“这便是曼中的老家。” 李师师眸中的笑意沉了沉。 曼中自知失言,赶快闭了嘴,低下头去。 哪知李师师只是轻笑着拍了拍曼中的头,转而趴在地上说:“那姑娘我便也将自己的老家写出来。” 曼中看着她写出两个字,望过去也是不认识,只能在一旁等待她的讲解。 “东京。”李师师抬头,一字一顿地说。 曼中讶然,原来李师师原籍便是这东京。 “曼中,为何你不让我教你你的名字呢?” 曼中惭愧地笑了笑,说道:“姑娘,像曼中这种人,写名字难,抹名字简单。” 曼中觉得自己很大胆,她这已经是明示李师师了。 哪知李师师却笑了,说道:“你与其他人不同,与那个款俞也不同。你看着瘦小,却似有力量凝在胸中。” 曼中认为李师师并无奉承自己的必要。 她苦笑了一下。心想,哪里来的什么力量呢?自己的心只不过是一个十一岁孩子的心。 曼中只当李师师又拿她打发时间,便坐在旁边,静静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李师师却也不语,而是拿起红叶李的树叶,刷刷的在泥土上写了起来。 写出来的有的两字一对,有的三字一组,还有一个四字句。曼中看不明白,也不敢贸然问。 “这是与我交游过的人,”李师师手指划过一个又一个姓名,“文人,朝廷官员,地方野老,”最后停在了那个四字句上,“还有当今圣上。” 曼中不敢插话。 “我为他们唱曲,弹奏,作画,将小半生所学倾情献出。” “我将一颗心掰成数瓣儿用。帝王将相,市井江湖,我都要亲涉,都得领略。” “我将名字记了一大堆,风光看了无限处,却再难开口说一说这东京,说一说李师师自己。” 曼中眼中的李师师,似乎起了一些变化。 她忧伤得像是一块薄冰,不知从何处而来,误落于这白日照耀下,红叶李树间。她似乎马上便要化为一滩清水,渗入黑暗的大地之中。再出世,便是枝头一片树叶,虽然完好无损,却莫名掉落凋零。 青楼前似乎是来了一大批客人,楼前的喧嚷声提高了几分。热烘烘的气息自楼前飘至院后,带来浓郁的脂粉气味。 李师师厌恶地皱起眉头,她一起身,忧伤烟消云散。 “我上楼了,小孩儿你自己先玩着吧。” 李师师扑干净身上的泥土,又抚了抚袖子,乜斜一眼楼前,一甩衣裙一抬脚,便进了楼中。 曼中还坐在红叶李下,没反应过来这突然的变故。 她愣愣地看着李师师进楼,又愣愣地回看地面。 一地的名字密密麻麻,曼中看了忽然觉得慎得慌。 她起身,毫不客气地拿脚踢着蹭着,红叶李树下扬起阵阵尘土。一地名字被踢花了,重又归为尘土。 曼中冷静下来,心还在噗通地跳着。 她抬头,越过红叶李树,望向二层楼上的窗户—— 李师师就靠在窗边,眼中一抹慵懒怠惰,正看着自己。 曼中忽然想起刚刚她对李师师所说的“像曼中这种人,写名字难,抹名字简单”。 她羞赧地低头看着那堆尘土。 不远处还有两个写得歪歪扭扭的字,曼中靠过去看,是自己所写的“梅州”。 曼中又抬头,李师师仍靠在窗边静静地看着。 曼中伸腿,“哧”的一脚蹭掉了“梅州”。 第六十五章 辟寒钿(五) 天子再次驾临李师师的小楼,是在三日以后了。 但在这三日之中,却发生了两件蹊跷事。 第一件事是从不在白日会见客人的李师师竟破天荒地在白天迎了一位男子进小楼。 曼中站在院子里打扫,看着妈妈笑眯眯地领着那位着玄色长衣的男子进了楼中。 她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只是斜着眼睛漠然地看着。 曼中身旁跟着一个小圆脸细长眼的姑娘,穿一身青黄布裙。她笑得很甜,总是往曼中身旁凑。 但曼中仿佛躲着鬼一般躲着她。 这便是第二件事,因为这个小姑娘自称款俞。 “曼中,你看,李姑娘竟然在白日里迎了位客人去!”这位款俞颇有兴致地与曼中讨论着。 曼中望着她陌生的面孔,只觉得恐惧。她猜想到也许是妈妈在捣鬼,但不知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曼中?”款俞又朝她身边挨了挨。 曼中拎着扫把,手上沁出汗水,她不声不响地向旁边一步。 “曼中你为何老是躲着我?”那位款俞追了过来,坚持要与她站在一起。 那你为何又要叫款俞呢。曼中心中暗想。 不过,楼上传来的歌声立刻打断了院中的两人。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 似乎有人合着歌一下一下地击着掌。 “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歌声清亮,绕院而行。一点也不似李师师平日里的慵懒与陪伴天子时的柔媚。 曼中不顾身边那位款俞讨好的贴近,而是仰头定定地看着小楼。 虽然词意曲折深情,却叫李师师唱的潇洒利落。 曼中不自觉地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比成一个圈,透过圈望着楼上。 来人到底是谁? 歌声停了,楼上传出一两声咳嗽,随后一静—— 男女的笑声化为合奏,冲破那层阻碍了曼中视线的窗户纸,响彻青楼。 “我从不为他人,只为我自己。”李师师的话代替她本人,附于曼中耳边,轻声响起。 这样高兴,也是为了自己吗。 二楼的窗户轻启,那位款俞也抬头看向楼上。 窗边靠着玄色长衣的男子。他饶有趣味地朝曼中和款俞招了招手。 “小孩儿,”那男子用与李师师相似的语气高声喊到,“这样小的年纪,日日在后院干活,辛苦吗?” 曼中正纳闷这男子为何要突如其来地发问,身边那位款俞已经抢着上前一步,回答道:“如公子所说,现在年纪小,等年纪再大一些便好了。” “年纪再大一些,又会如何呢?”那男子继续问下去。 “年纪再大一些,便可以陪着公子一同唱曲谈心,又何来辛苦呢?” 那男子嘴边带着笑,点了点头。又扭头问曼中道:“你呢?” 曼中一时语塞。 李师师的脸也出现在窗户边上, 曼中看到了李师师,脱口而出一句:“不辛苦。” 那男子笑了出声:“你也是不辛苦吗?为何?” 曼中仍然注视着李师师秀丽的面容,抿一抿嘴唇,有些难为情地说:“一想到梅州,便不辛苦了。” 李师师的眼中一亮,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 那男子笑着抚掌道:“梅州是个好去处。” 曼中抓着扫把的手仍然满是汗水。 曼中身旁那位自称款俞的小姑娘也转过头,咧着嘴笑看曼中。只不过她的眼里却没有任何光彩。 那位男子就待了短短的一个上午,便离开了。一去不返。 曼中再也没见过他。 三日后妈妈来吩咐曼中,天子圣驾又至,叫她有所准备。 后来,曼中年迈时,听人提起过,李师师的红尘知己中,有一位周姓文人善作词,与李师师关系不同于旁人。曼中一下联想到了那位只待了一个上午的男子,便扯着布满皱纹的嘴角一笑。那是后话。 此时的曼中,正坐在二层小楼之上,面对着在妆台旁梳妆的李师师。 “我与妈妈说的,要你上来陪着。”李师师边轻轻扬手勾眉边说道。 曼中安静地听着。 李师师没有听见回应,停手转身问道:“你会为难吗。” 曼中踟蹰着,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问道:“姑娘与圣上见面,为何要有曼中陪着?” 李师师沉默不语,她的脸色晦暗,低声说:“上次我已与你说清楚了。” 曼中努力地回想。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李师师回头,镜中的她神情沮丧。 曼中不语。相较于之前自己完全不理解李师师的那句“我不想一个人待着”,这次她似乎明白了许多。 入夜。 推开门的是那个曼中熟悉而又畏惧的男子,也就是当今圣上。 不过这回他却顾不上柔声与跪于地上的曼中打招呼,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便匆匆越过曼中,大步走向李师师。 “皇上?”李师师疑惑不解地起身相迎。 “又出乱子了,南方造了几处反。”天子坐于交椅之上,随手拿起一杯茶,端到了嘴边,又叹了口气,放下了。 李师师为天子揉着肩膀,曼中在角落低头不语。 “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又来了江南方腊。一个个都想要这天下再乱一些吗?”天子情绪有些失控,声音稍微提高了些。 李师师揉肩的手一滞,随后恢复如常。 这是曼中第一次见到天子发怒。每次来,天子无论谈吐还是举止均是和缓有度。 曼中低垂着头,尽量隐藏着自己的存在。 或许是意识到这房中不仅只有李师师,天子稍稍平复了心情,又低声对着李师师说起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两人恢复了相见的常态,发出阵阵轻笑声。 “师师,你那日说,得到的只是心与怜,我便给你带了这个来。” 天子伸手递给李师师一个物件,李师师接了过去。口中不断称赞着什么。 曼中离得远,看不真切。 许是刚刚天子提到的“造反”的事情烦恼着他,这次天子只是小驻片刻便又匆匆离开了。 李师师将他送到门口,看着他下了楼,然后回头望向曼中。 曼中惊奇地发现,李师师脸上带着一抹苦笑,仿佛是经历了什么不得已的事一般。 “你看,圣上给我带了什么?”李师师将手伸到曼中面前。 一朵钿子静静地躺在李师师的掌心。 “圣上竟这样费心给我打了支钿子,”李师师哼笑道,“还与我说,说这是辟寒金做的辟寒钿。” 曼中不敢说话。 “造反,南方造反了。”李师师喃喃道,抓着钿子的手握得紧紧的。她用无神的眼睛瞥了一眼曼中,叹了口气说道:“你去睡吧。” 曼中扶着墙站起来,腿已经跪得麻了。 回到小隔间之前,她又一次回头望了一眼小楼,二层的灯火未歇,李师师还坐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什么。 曼中不再多想,一推门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愣住了。 黑暗的隔间之中,只有些许自窗纸外透出的光亮。那小圆脸细眼睛的“款俞”正端坐于床上,笑盈盈地等着曼中。 第六十六章 辟寒钿(六) 曼中的心砰砰作响,她不解地望着床上的那位款俞,开口问道:“怎么,深更半夜,你坐在我床上干什么?” 那位款俞脸上的笑意渐浓,她没有想要下床的意思,而是坐在床上缓缓开口道: “曼中你,知道款俞被灭口的事情吗?” 曼中脸色一僵。 怎么,她在说什么?她不是自称款俞吗? “款俞死于多话,她不该也没有资格去过问。”那位款俞细长的眼中带着满满的欣喜和笑意,但曼中看了只觉得毛骨悚然。 “所以一个款俞死了,就换另一个上来。” 什么一位又是另一位。曼中心乱如麻,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曼中真好,每日只在这院中打扫,服侍李姑娘,还挨老板娘的骂。”那位款俞抬脚使力,将身子挪至榻前。脖子伸长凑到曼中脸前说道。 曼中的嘴唇冰冷,她抿了抿嘴,开口道:“何出此言?” “曼中,你去没去过西面的厢房中?” 曼中摇了摇头。她的手紧张地攥紧。 “你知道那西面厢房中,住着多少款俞吗?” 见曼中吃惊地瞪起眼睛,那位款俞笑了,眼睛愈发地眯成一条缝。 “我来这青楼中时,妈妈对我客气得很,”她自顾自地讲了起来,“妈妈从来没有骂过我。我那时年纪小,以为是遇着贵人了,所以才对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这样好。她就那样和颜悦色地将我领入了西面厢房之中。”她顿了一下,转而问道: “曼中你在青楼中待了一年,应是知道的,这青楼之中除了歌妓,舞妓,文妓之外,还有一种人吧?” 曼中呆呆地点头。她当然知道。 这里毕竟是青楼。 “还有一种人,她们统一被妈妈调教好了,向外一推,嘴中只会说‘款俞’的名字。就是我们。”那位款俞转而坐在床沿,把玩着自己的头发。 原来如此。曼中皱了皱眉头。 “可是没有哪个款俞会真正听话。”那位款俞细溜溜的眼睛陡然睁开,她从床上起身,迈着轻盈的步伐两步走到曼中身前,“我们都想说得更多,问得更多。”她伸手,将曼中腮旁的散发拨开。 “所以上一个款俞才会过分热情地询问你关于那位贵客的事,我才会在三日前抢着回答那位公子的问题。虽然所事龌龊,但我们毕竟也是人而非‘款俞’。” 曼中突然想到了之前自己对李师师所说的那句话:“像曼中这种人,写名字难,抹名字简单。” 她愈发惭愧,低下了头。 “曼中,你睡吧。”那位款俞忽的改换了一种温柔的语气,轻轻拍着曼中的脸。 曼中恍惚之中,竟有一种李师师在拍着自己的脸的错觉。 “是不是吓到你了?”款俞浅浅地笑了,曼中却愈发恐慌地躲闪。 自己到底在看什么,是未来的款俞,还是过去的李师师?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曼中躺在榻上怔怔地睁着眼。 她猛然从混沌中醒来,一骨碌翻下榻,鞋也没穿好,跌跌撞撞跑到隔间门前,一拉开门。 院中寂静无声,只有红叶李两株,盛满清水的木桶一个,落叶若干片。 曼中四顾无人,急忙向小楼上望去—— 窗户也是紧闭着的。 曼中越发慌了神,她心中惧怕着每一件东西,迫切地想要和人说说话。她趿拉着布鞋,一步一蹒跚,冲向楼前。 一声惊呼后,她与拐出来的妈妈撞了个满怀。 曼中倒在地上,手腕抻到了地面,愈发地疼痛。但她的心中却颇为激动。她需要这样一种真实的感受。 “你这丫头!”妈妈咒骂着从地上跃起,正准备教训一下曼中。 那小楼上的窗户吱吱呀呀的开了条缝。 妈妈吃瘪地停手,转而一把将曼中从地上薅起来。 “小心着些,毛毛躁躁地还怎么为李姑娘做事!” 曼中低着头喏喏地应着,用余光瞟着小楼之上的那扇窗户。 眼看着妈妈匆匆地要走,曼中却突然想起款俞的事。她急忙拽住了妈妈的袖子。 “又有何事?”妈妈没好气地呵斥着她。 “妈妈,款俞呢?”曼中恳切地看着妈妈。 妈妈见曼中诚恳,便可以叹了口气,说道:“送走了。” 送走了? “有人家要了她,便送走了。” 曼中愕然。 妈妈会错了意,以为曼中害怕了,便挑了挑眉说:“你尽可放心,你是李姑娘关照的人,不会被送走的。” 妈妈离开了好一会儿,曼中还站在院中。 盛满清水的木桶上漂浮着一只小虫。曼中飘忽不定的眼神落在上面,看着那只小虫挣扎了一会儿,便再不动弹,似乎凝在一桶清水中一般。 窗户吱呀又拉开了一些,楼上柔柔的女声响起:“小孩儿,上来。” 曼中踩过一地红叶李树叶,走进楼中。 ———————————————————— 大宋宣和七年,四海震动。 金兵南下。 徽宗退位,年号由宣和改为靖康,时年为靖康元年。 东京最为有名的青楼,已是空无一人,门可罗雀。 院中的红叶李不知因何原因倒了一株。如今只剩一株孤零零地立在原地,时逢年末,红叶李的树枝上多少有些萧条。红叶李树下,是个破旧木桶,桶旁生了些菌类。 院中忽的传来一些响动。 一扇小隔间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位清瘦高挑的姑娘从中走了出来。 她手握笤帚,利落地将地上的落叶扫净。然后用脚将桶轻轻踢开。 收拾好这一切后,她又抬头向院中一栋小楼上喊到:“姑娘醒了吗?早点吃些什么?” 半晌,小楼之上响起懒懒地回应:“不吃了。” 那楼下的姑娘将笤帚随手一搁,转身坐在红叶李树下的泥土之中,抬起手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个圈,孩童似的到处看着—— 她是曼中,如今这青楼之中仅剩她与李师师了。 早在年初时,妈妈便卷了这青楼的生意逃离了东京。临走前她问过曼中愿不愿意和她一块走。 曼中拒绝了。 与妈妈去了,也不过是再待在别处的青楼而已。 妈妈这样劝她:“李姑娘虽说是之前有天子护着,但如今那一位已成了太上皇,你攀附李姑娘是没有结果的。”曼中仍然固执地摇头。 妈妈不再理会,收拾好了,便带着姑娘们迅速离开了这个繁华的都城。 金兵围过城后,繁华的都城已是满目疮痍。 曼中放下举得有些酸疼的手,目光扫过寂静的院落,停在西面厢房上。 妈妈走后,她曾推开西面厢房的门,进去看过。 并无特别处,空无一物的床榻,木椅,方桌,有些泛黄的窗纸。 在这样的房中,曾坐满了款俞,她们各个能说会道,对什么都热心好奇。 曼中轻轻掩上了门。 李师师不再唱曲,也不再下楼,饮食等等都由曼中送上楼去,她也只吃一些便扔在一旁。 曼中却觉得她很高兴,似乎以前从没看过她这样有精神的时候。 倒是有时,李师师会打着象牙板,像是街头外的说书人一般,带着笑颠来倒去地念着四句: “不服辟寒金,那得帝王心,不服辟寒钿,那得帝王怜。” 那朵辟寒钿子,曼中也再没见过。 她坐在红叶李树下,自嘲地想着,如今怕是没钱置备年货了,若有那辟寒钿子,倒还可以对一些钱出来,为李师师买些好的吃食以备初春之需。 不过,曼中是再无机会了。 一月以后,天气渐寒,夜中难眠。 曼中缩在单薄的床榻之中,正想着明日如何找些取暖所用的被褥—— 屋外隐隐有喊声传来。 曼中竖起了耳朵。 那喊声起初不大,听着便像是夜中那些闲汉的嚎叫。 不过很快曼中便否定了这个猜想。 因为震耳欲聋的威吓呐喊与铁骑刀枪的碰撞之声让她一下子从榻上惊得跃了起来。 青楼之外,一声凄厉嘶吼: “金兵入城了!” 曼中心脏狂跳不止,她吓得呆坐在床上。 “怎么办?”她自己问自己,胡乱的鼻息喷洒在上唇,曼中惊觉自己的牙齿也在打颤。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步比一步踏得重。 曼中惊恐地蜷缩身体。 怎么办? 门“哐”得被人撞开,李师师在夜中森然闪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曼中。 “姑娘!”曼中连滚带爬地从榻上靠过去,声音之中带着哭腔。 “走。” 李师师拉着曼中离开了这个小隔间,跑过黑漆漆的院子,撞翻了那个没有一滴水的木桶,一直跑到西面厢房的背面。 “走。” 李师师一甩手,曼中踉跄了几步,回头不解地望着她。 “姑娘呢?” “走!别忘了我教你的!” 曼中不理解,她仿佛又变成了多年前那个什么都不理解的小女孩。 李师师只是摆手,掉头便跑了回去 “什么?教过什么?”眼见着李师师的身影愈来愈远,曼中着急地询问,她突然恍然,大声念到: “不服辟寒金,那得帝王心,不服辟寒钿,那得帝王怜。” 半晌,院中传来清亮的呵斥声: “你这小孩儿,我教你的是‘梅州’。” 第六十七章 辟寒钿(七) 徐昱林将那一大箱东西托到了乔湾所在的工作室。 一进门,地上就是一副破破烂烂的古代牌匾,地板上还有一些类似金漆的污点。 徐昱林小心地跨了过去,心中叹着气想道,这工作室不是新搬来的吗,怎么就折腾成这样了? 他将箱子放下,来到了一个位于工作室大厅左侧的小房间门口,敲了敲门,里面响起“请进”声。 这是徐昱林第二次来这个新工作室,第一次来的时候,乔湾就待在这个房间中。 推开门后,徐昱林顿觉脸上一阵燥热,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 屋中一张长桌,坐了六个人,满满当当,看样子似乎在开会。 徐昱林一进屋,这一屋子人的目光全聚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红着脸找了一圈,却并没有看见乔湾的身影。 “嗯,”徐昱林尴尬地开口,“请问乔湾老师在……” 坐在最远处的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女人看了徐昱林一眼,沉稳地开口:“乔湾老师在大厅左侧尽头的一个独立工作间里,现在最好不要去打扰她,她在工作。” 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子,看样子似乎比徐昱林的年纪还要再小一些,她看了徐昱林一会儿,干脆转过身,将手搭在椅背上,抬头问道:“你是工作室的新学员?还是乔湾老师的亲戚?” 徐昱林一边在心中盘算一边开口道:“我是她儿子。” “啊!真的吗!呜哇!我看出来啦!”那女孩子将手一扬,十分活泼地说,“你和乔湾老师还真挺像的!鼻子特好看!” 徐昱林忍住了想要撇嘴的欲望,这算是什么夸奖吗。 “周易亭!”那西装女人呵斥了她一声,“我们现在还是工作时间呢,别顾着闲聊,注意一下。” 名叫周易亭的姑娘偷偷对着徐昱林做了个委屈的鬼脸。 徐昱林连忙说:“那各位老师先忙,我在门外等一等。” 西装女人看了一眼手表,说道:“恐怕还得再麻烦你等个差不多一小时,乔湾老师手头在做的工作还挺繁琐的,最好不要打扰。” 徐昱林笑着摆手:“没事,反正我比较闲。” “比较闲?真好啊。”周易亭羡慕地仰头看着徐昱林。 西装女人的脸阴沉得吓人:“周易亭!” 徐昱林心想,还是赶快出去比较好。 他又谢了一遍屋中坐着的各位,然后朝一直热切地望着自己的周易亭点了点头,就慌忙退了出来。 乔湾寡言少语,几乎不谈工作以外的事,在家里不是在与肖懿讨论文物,就是在闷头看书和做修复工作。 至于什么与同事之间的逸闻趣事之类的,徐昱林是从没有在乔湾那里听过的。 所以今天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与乔湾在同一所工作室里的同事,徐昱林还真有点不大适应,毕竟他潜意识里还一直觉得乔湾是个独自工作的人。 徐昱林顺着方才西装女人的指示,走到了大厅左侧尽头处。 他看见一扇将磨砂玻璃门关得紧紧的小房间。里面隐隐约约传出不知是什么机器钻孔的声音。 徐昱林心想,应该就是这里了。 左侧过道处都有休息用的长凳,他随便挑了一张坐下。百无聊赖时,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魏子青的未读消息。 这倒难得,徐昱林好奇地打开手机。 他知道现在是魏子青的工作时间,如果不是什么要紧事,按着魏子青那个一工作就异常严肃的性格,应该是不会用手机的。 他将消息读了一遍后,有些意外的笑了出来。 原来是上一回自己朝魏子青开玩笑说羡慕那个匿名买家,魏子青回去还真就给自己做了一个罗幞头,结果一直忘了给自己。 “啊,孩子长大了,欣慰。”徐昱林编辑好了消息,带着笑回复了魏子青。 说实在话,他还真没想到魏子青有心地回去做了这个。 徐昱林脸上挂着笑,心里却可悲地想:“倒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了。” 他放下手机,头枕着冰凉的墙壁,工作室的隔音还是不错的,这一条过道安安静静,不知何处隐隐传来水滴下的声音。时间慢慢地流淌。 “咔嗒”一声,门开了。 徐昱林起身,却发现并不是乔湾工作室的门,而是刚刚徐昱林进错的那间房间的门开了——似乎那一屋子人已经开完会了。 “久等了吧!”周易亭最先从门中一蹦一跳地出来,走到徐昱林身旁坐了下来。 那西装女人最后锁上了门,朝周易亭皱了皱眉,说:“周易亭你注意点,别给人家添麻烦啊!待会等乔湾老师忙完了,就一块来大厅,别磨蹭。” “好!”周易亭回答完那西装女人的话后,笑着转头说:“邱老师看着严肃,实际上人很好的。” 徐昱林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能在心中想着耸耸肩膀。 跟我解释有什么用,她凶的是你。 但是面上,徐昱林还是笑了笑:“看着其实也挺好,工作认真嘛。” “哎,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乔湾老师有儿子,总感觉老师还挺年轻的。”周易亭转而聊起了乔湾。 徐昱林实在是没忍住,脸上表现出了一些无奈的神色。 “不不,”周易亭见状连忙摆手,“我这可不是奉承啊,真的。” “好好。”徐昱林哄小孩般地应付着。 一个小时怎么这么长啊。 “你来过这个工作室吗?” “之前来过一次。” “来干嘛了?” “送东西。” 周易亭皱了皱眉头:“那你还找不到乔湾老师的工作间。” “她上回,”徐昱林说着说着顿了一下,咽回了差点打出口的哈欠,“她上回就在你们开会的那个房间里,还敞着门,我刚一进工作室就看到了。” “呃...那应该是在收雪柳,工作间比较狭窄,放不下那么多,所以才移到会议室去。”周易亭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徐昱林好不容易停止了犯困,他抻了抻脖子,顺着周易亭的话问道:“雪柳?那是什么?” 周易亭大有给徐昱林讲解一番的姿态。她刚准备开口,“哗啦”一声,那扇磨砂玻璃门被拉开了,乔湾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带着厚厚的尼龙手套,上面沾满了浅黄色的木屑。看到徐昱林,她也只是微微点头。 徐昱林起身将那个箱子托了过来,说道:“外婆让我给你送了一箱东西。” “搬到大厅去吧,”乔湾开口,简单地留下一句话,便绕过徐昱林和周易亭,向大厅走去。 “哇,乔湾老师对你也是这在吗?我还以为她只有在工作室的时候才这样话少。”周易亭惊讶地说道。 徐昱林没有回话,而是掂了掂箱子,和周易亭一起,重新回到大厅之中。 乔湾一边指挥着将地上那块牌匾运走,一边示意徐昱林把箱子搬到大厅中间打开。 箱子打开之后,周易亭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瞄了一眼,随后笑出了声。 那个西装女人在对面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周易亭吓得挑了挑眉,止住了笑。 她凑到徐昱林身旁,小声说:“你刚刚问我雪柳是什么,这不!你自己抱的这一个大箱子里,就全是雪柳啊。” 徐昱林不可置信地皱眉看着箱子。 这不就是,一堆花吗? 第六十八章 雪柳(一) 苏夌峨望着滚滚汴河水,兀自出神。 搭乘的这艘船已航行了数日,她仍觉得前路茫茫。一年之前父亲奉了那朱勔的命令,自苏州押送花石纲北上入东京,一去就断了消息。母亲在家苦等,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眼看着年都快过完了,父亲仍然是自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讯。家中不能缺了父亲这根顶梁柱。 苏夌峨几次求母亲不成,便裹了个头,拿了钱币,给母亲留了封信,就从家中溜了出来。 她要去找父亲。 汴河水散出一股土腥味。或许是如今局势紧张,无人再来打捞运河中的杂物水草,使得这一条汴河并不清澈。 苏夌峨趴在船上,鼻腔中满是土腥味。她无力地将头靠在木船边,坐了这么多天,身体还是有些不适。 刚刚上船的那几天,除了船开得摇摇晃晃外,周围尽是陌生人,使得她的神经高度紧张着,再加上心中还隐隐担心着母亲,自小生长在水边的苏夌峨竟然晕船晕水,上吐下泻了起来。 船上的水手关切地给她递了山楂,苏夌峨吃了一些,依旧没有缓解。还是多亏了一位武生打扮的公子,叫自家随从给她捣了些葛根粉来吃,才勉强止住了她的症状。 苏夌峨的头涨涨的,略微有些着了风寒的症状,加上本来就有些头痛,愈发的难以忍受。她叹了口气,将头侧了过来。 一眼撞上了站在她旁边的那位公子,倒吓了苏夌峨一跳。呼吸一紧,已经消退得差不多的呕吐感竟又回来了。苏夌峨一捂嘴,弯下了腰。 那公子本是站在一旁想要说说话,见状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要去扶苏夌峨。 两人目光相触,都有些难为情,各自退了一步。 “对不住,苏姑娘,我并非有心惊吓姑娘”那位公子连声道歉,“只是看着姑娘靠在船边,以为又是身体不舒服,所以才来看一看。” “无妨,我只是有些头痛,这几天还要多谢韩公子。” 通过前面几天的相处,苏夌峨知道面前这位公子名为韩憺,杭州人士,是位武举人。如今与随从一同北上东京,和自己的目的地相同。他虽然长得高大,年纪却还比苏夌峨小一些,且面目灵秀活泼,有些娃娃脸,看着倒不像能够行军打仗的魁梧军汉。 “姑娘若是头痛的话,就少在这甲板之上吹风,快些回舱内去吧。”韩憺边说,边抬手示意着苏夌峨。 “无事,”这头痛也不是从上船时就有的,早在父亲离开的时候,这种隐隐的疼痛便一直伴随着她。 苏夌峨家中世代修建园林假山。从小时起,别家的小女孩学习女红时,她便在院中看着父亲凿磨岩石。有时父亲闲下来喝上一两口茶,她便抓住机会,伸手摸一摸已被打磨得缺块角少条棱的石块。 那时的她,总是被粗砺的触感扎得缩紧指头。 她的童年就在院中铺满的坚硬石料中度过。日久天长,事入人心,她的心思作派也不似别的女儿家柔软,而是像她那个沉默寡言,吃苦耐劳如磐石的父亲。就拿这次东京之行来说,苏夌峨便是心一横就不管不顾地出来了,换作平常女儿家,大抵只能坐在家中苦等。 但苏夌峨的心肠硬也是实实在在的,能抛下母亲独自远行,便是男子,也少有能做到的。 苏夌峨喉咙间的苦涩和不适消退了许多,她深呼了一口气,转而看向身边的韩憺。 “公子上次与我说,去东京是要去入仕,既然这样,为何只带一个随从就去。”苏夌峨开口问道。 韩憺一听便笑开了,笑得欢腾,吸引了甲板上其他人的视线。 意识到了这一点,又看到苏夌峨疑惑的眼神,韩憺尽力憋住了笑,朝苏夌峨说道:“我是从家中偷着跑出来的,不过,不说这个,”他压低了嗓音,凑到苏夌峨身边问,“苏姑娘你这么问我,那你自己又是如何呢,连一个伴都没带。” 苏夌峨这才意识到自己问得有些滑稽。韩憺礼貌地站开了些后,她也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 不过她的心中却在思忖韩憺方才的那句话。偷着跑出来?看这位韩公子的穿着,家中条件应该是比较优渥的,若无万不得已,又为何要溜出来。 苏夌峨在不自觉间竖起了一堵防备的薄墙。毕竟,如今已不是太平天下了。 汴河水势减缓,土腥味消散了不少。 韩憺环顾了一下两岸,然后唤来随从,问道:“这是到了哪里了?” “公子,快到陈留了,到了陈留,再有三两天,便可以到东京了。” “是快到了。”韩憺的娃娃脸老成地板了起来,他转身轻声问苏夌峨,“姑娘,虽然这样问有些唐突,但,如今世道这么乱,你一个人孤身去往东京,无妨吗?” “无妨,东京那边有人接应的人,我会去找他。”苏夌峨说了个不违心的谎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韩憺笑着说:“像苏姑娘这样的胆大,韩某还是第一次见,”他瞥了一眼孤身一人的苏夌峨,又扫了一眼甲板上的众人,转身对随从悄声说了些什么,随从点点头,退了下去。 韩憺在意的不无道理,在这样的时间点还执意前往东京的人,绝大多数身上都是有些特别的故事的。 “苏姑娘,到了东京,若那时是晚上,我便送你到那个接应的人处如何?”韩憺一边用余光扫视着甲板上众人,一边问道。 哪知这一问正好问到苏夌峨的痛处,她忙拒绝道:“不必了,公子还有仕途上的事情要忙,我自己去就行。” 韩憺瞧出了苏夌峨脸上的一丝倔强神色,笑了笑,说道:“好的,一切都依着姑娘,既是不方便的话,那韩某也就不勉强了。” 苏夌峨心中除了对韩憺的一丝不信任外,更多的还是惭愧。毕竟韩憺是帮助了自己的热心人。 但最重要的是,她并没有可去之处。这一点苏夌峨决定深藏于心,因此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让韩憺送自己的。 在甲板上吹风,与韩憺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天,这一日虽然漫长,但也就这么过去了。 入夜,两岸的村落都上了明亮的花灯,灯火倒映在夜晚墨一般黑的汴河水中,倒也好看。甲板上的人又增了几批,尽是来看这河岸美景的。 “无论是太平盛世,还是国难当头,百姓的日子终归就是这几样,这样看来,老百姓才是最沉得住气的,这不,元夕佳节将近,花灯还是照点不误!”有人高声感慨道。 甲板上一时间议论纷纷,说话声闹得苏夌峨有些头晕。 她一门心思想要找寻父亲,这两岸美景,不看也罢。 什么老百姓的日子,什么国难当头,通通不如那个坚实粗砺的背影能够牵动苏夌峨的心。 苏夌峨从甲板上熙攘的人群中挤了出来,衣服却挂在了船旁凸起的木疙瘩上,她一踉跄,侧着身子险些摔倒。 一个有力的手臂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拎了回来。 苏夌峨稳住脚底后回头,夜色黯淡下她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他的身量极为高大。 “姑娘没事吧。”是个陌生的声音。 苏夌峨突然觉得有些别扭,但具体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没事,多谢公子。”苏夌峨欠身道谢,那男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甲板上仍然继续着热闹地讨论。 快些回去休息吧,苏夌峨心中想到,她“噔噔”地下了楼梯,走入舱内自己的房中,随手将门一关。 舱内铺设一条直通的走廊,侧面是一间一间单独的屋子。苏夌峨刚刚进入的是排头第二间,再往前一些便是通往甲板的楼梯。 背对着苏夌峨的房间,走廊尽头处,站着面无表情的韩憺。 第六十九章 雪柳(二) 午夜。 耳边似乎是一些幻响。 刚上船时也有这种症状,约莫是船开的又不安稳了。 苏夌峨迷迷糊糊,还想再睡。 “咔塔”一声门响,将苏夌峨的迷糊彻底赶跑了。 这可不是幻响。苏夌峨自被褥中睁开眼睛。 又是“咔塔”一声,门吱呀呀的轻声响动,被人推开了。 苏夌峨的头埋在被褥之中,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脚步声轻轻响了起来,一步,两步,逐渐靠近了苏夌峨的床榻。 苏夌峨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她的脚也有些泛凉。 有那么一瞬间,她后悔了,不该一个女子孤身从家里出来。 脚步声还在逼近,终于停下了。 不知是否是苏夌峨太过恐惧的幻觉,她甚至听到了那人低沉的鼻息。苏夌峨的牙齿打起了颤,她咬紧牙关,眼中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委屈,渗出了泪水。 头顶突然传来“唔”的一声闷哼。苏夌峨吓得浑身僵直,不敢动弹。 之后似乎传来的什么东西拖拽的声音,最后“咔嗒”一声,门被人带上了。 屋中再无声响。 她等了一会儿,才敢探出头来。 借着房间没有窗户,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苏夌峨心仍然跳得厉害,她重新倒回了床上。 刚刚的惊吓让她深藏于心的不安和孤独一下子泛滥起来。她想起白天韩憺对她说过的话:“连一个伴都没带。” 苏夌峨突然产生了一个让自己都难为情的想法:如果韩公子和自己一起的话…… 想什么呢。她急忙打断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韩公子与自己只是萍水相逢,亏得他好心,才朝自己伸出援手,总的来说只是陌生人而已。 况且,过于热情对苏夌峨这样一个孤女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苏夌峨明白,自己是被刚刚的事情吓坏了,这才有了依赖别人的想法,她甩了甩头,迫使自己不再去想有关韩憺的事。 苏夌峨镇定下来,开始仔细回想着刚刚的一切。 因为是孤身一人,又是女子,苏夌峨每次睡觉前都会确定门关没关好,今天也不例外。而方才那门不知是用何种手段打开的,只有“咔塔”两声响。 苏夌峨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说不定,白日里她呆在甲板上的那段时间里,已有人来过她的房间动过手脚。 想到这个,刚刚才平复下来的心情重又变得紧张起来。如果不是这几天刻意留心过自己,也就不大会注意自己住在哪个房间。 可是,这几天最留心自己的,除了船上的水手,还有便是,韩公子? 苏夌峨想起今早在甲板之上,韩憺曾吩咐随从离开了一段时间。 不会,苏夌峨急忙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韩公子虽然过度热情了些,但眼见着初衷是好的,如果真是韩公子,他也不会大剌剌地当着自己的面吩咐随从下去…… 苏夌峨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心里给最有嫌疑的人拼命找着借口。 但,听刚刚的动静。似乎那个人遇到了什么事,又退了出去,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苏夌峨心乱如麻,在被褥中缩紧身子。 赶快天亮吧。 不过苏夌峨并没有等到天亮,就被门前的一阵骚动又给吵醒了。 门口熙熙攘攘,似乎聚了许多人,一个女声高声骂道:“就是这个贼,胆子倒还不小,竟都偷到房里来了!” 另一个男声附和道:“要不是我及时赶了回来,我夫人可就糟了祸了!” 紧接着又是水手们的安慰之词,还有苏夌峨曾经在夜中听到过的拖拽东西的声音。 看来是船上出了贼,苏夌峨反倒松了口气:不是韩公子。 日出了。 苏夌峨几乎是迅速地穿戴好后,逃至了甲板之上。她一刻也不愿留在那个小房间中。 一位水手关切地靠了过来问道:“姑娘,是不是又有晕船的反胃感了?” 苏夌峨摇了摇头。 那位水手沉思片刻。看了看苏夌峨发青的眼眶,开口道:“莫不是姑娘被今早的骚动闹醒了?” 苏夌峨顺着他的话问道:“劳驾,今早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嗨,”那位水手苦笑着摸了摸头说道,“说来惭愧,不知为何这船上竟出了贼,都偷到客人房中去了,今早被抓住,关了起来。等到了东京便会去报官,姑娘不用再忧心了。” 苏夌峨点了点头,欠身谢过水手后,便独自一人走到了甲板的角落,吹起了清晨的风。 等到了东京,她便去找寻前年先父亲一步被征到东京去修筑园林假山的吕叔父。她曾偷偷看过吕叔父向家中寄的信件,知道他在东京西大街处做工,既然父亲也是应征来到东京做同样的活计,那约莫也应在西大街上。 苏夌峨心虚地低下了头,叹了口气。 这是山穷水尽之后的办法,吕叔父的来信是在前年,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叔父一定就在那里,父亲则更不用说,若他真的有落脚之处,又为何不来信与家里说一说呢? “苏姑娘,这么早吗?” 突如其来地一声问候,将苏夌峨吓得一哆嗦,刚刚想的关于父亲的事也被忘得一干二净。她回头,是韩公子。 韩憺探头看了看苏夌峨的脸,眼光触及苏夌峨眼下深重的疲色时,他的眼光晦暗了一些。 “怎么,苏姑娘也是被今早的贼给闹醒的吗?” 苏夌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韩憺昨晚深夜里发生的事情。 “哎,我也一样,这一大清早就甚是吵闹,本想好好睡一觉,结果搅扰的——” “公子!”苏夌峨下定决心,打断了韩憺的诉苦,她压低声音说,“公子,其实,那贼昨天夜里似乎也进了我的房间。” “啊!”韩憺一脸吃惊地看着苏夌峨,“苏姑娘,你,无事吧。” “无事,”苏夌峨笑了笑,“只是那贼想要如何时,却突然停了手,不知遇着了什么事,又退了出去。” “苏姑娘啊,遇到这种事你怎的还笑?”韩憺皱眉责怪道,“既然如此,今日天亮了些你来寻我便是了,两个人在一块总比你一个人要来得好。” 意识到自己的言辞暧昧了,韩憺又连忙摆手道:“但,苏姑娘你别误会,我可无他意,我,我好歹是个武举人,不会行什么……” “公子说笑了,”苏夌峨忍俊不禁,“公子的意思我明白,多谢了。” 韩公子真是热心肠,苏夌峨心想。 刚上船前几日,自己吐的邋遢成那副模样,除了几位水手,其余旅客一律避自己不及,只有韩公子,又是安慰又是捣葛根粉,明明是个武举人却俨然成了个大夫。之后这几日还一直陪着聊天说话,关心着自己。 苏夌峨上船之前几近绝望的心已和缓了许多了。 苏夌峨翘起的嘴角落在韩憺眼中,他也愉快的笑开了。 “苏姑娘今日便和我待在甲板上,还有我家的随从在后面,安全一些。” “快了,”韩憺的眼睛望着汴河前方,“东京就快到了。” 第七十章 雪柳(三) 中午时分,苏夌峨所搭乘的船终于驶入东京附近的水域。 东京的西水门码头赫然出现在苏夌峨眼前。 苏夌峨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激动,躲藏在袖中的手指不住地揉搓着。 父亲,苏夌峨心中轻唤着。 看到身边的苏夌峨激动地脸微微泛红,韩憺笑了笑,张口问道:“怎么,苏姑娘,这东京中的那位就让你如此期待吗?” 苏夌峨不好意思地朝韩憺笑了笑。 这一路以来真是多亏了韩公子,苏夌峨明白,现在的自己无法给予韩憺什么报答之类的承诺,只能在离别时再多多感谢了。 船只靠岸时,苏夌峨一紧张,便将刚刚想到的好好道谢也忘在脑后,迫不及待地赶着下了船。等到船下她才意识到自己忘记了感谢恩人,便压抑着激动的心情,避开下船的人群,在一旁等候。 一个高个男子与苏夌峨擦肩而过,不知是偶然还是别的,他与苏夌峨四目相对,眼神中带着道不明的神情,只一刹那,他便随着人流走远了。 苏夌峨愣了一刻,这名男子好生熟悉,一时间倒也想不起来。 眼看着韩憺与他的随从迎面而来,苏夌峨便把这件事暂时抛在了脑后。 “韩公子!”苏夌峨小跑着凑了过去。 韩憺示意随从先去不远处的铺子买些吃食,然后背着手笑眯眯地来到苏夌峨面前,问道:“怎么,苏姑娘不是急着下船去寻人嘛,怎么又在这里等上我了?” 苏夌峨想到刚刚自己那火急火燎的样子,不禁羞赧道:“韩公子见笑了,刚刚一时心切,竟忘了重要的事。” 韩憺面上带笑,静静地立于原地,等待着苏夌峨继续说下去。 哪知,苏夌峨说罢,便欠身想要行大礼。韩憺慌忙扶她起来,嘴巴也有些不利索了,磕磕绊绊地问道:“苏姑娘这是?” 苏夌峨不好意思地低眉道:“这一路上受了韩公子这样的照顾,夌峨也不知该如何报答,只能向公子行个大礼,权作感谢,他日若有机会再遇公子,必将择礼重谢。” 韩憺笑出了声:“那韩某可要期待一下与苏姑娘的再会了。” 那随从赶了回来,手中捧着热乎乎的肉饼,韩憺取来,也不顾苏夌峨推辞,便硬是塞入她的手中。 “既然苏姑娘方才要谢我,那这个小吃就当是多谢姑娘,这一路上任着我叨扰你的清静了。” “韩……” “姑娘的要事,可别忘记了。”韩憺朝苏夌峨摆摆手,便带着随从大步离开了。 苏夌峨站在原地,攥紧了手中的肉饼。 韩憺的话提醒了她,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没办。 苏夌峨吃完肉饼,抹了抹手,顺道向肉饼摊铺的老板问了问路,便背上自己的小包裹,赶往了西大街。 甲板之上,几名水手远远地看着苏夌峨的背影,其中一名水手开口道:“哎,也不知这乱世里,一个姑娘家走这样的远门,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另一名水手接话道:“是啊,看她几天前晕船的惨相,愈发的不忍了,这是何苦为之呢。” 一名正在收着粗绳的水手高声笑道:“嘿,可别再忧心别人了,这位姑娘定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咱们议论些什么也无用。倒是别忘了,咱们船上货物虽不多,可一点都还没卸呢!” 几名水手吵嚷着散开,正准备收拾货物时,自船舱之中匆匆跑来一名水手,口中喘着大气道:“出事了,关在最里屋的那贼!被人放跑了!” 众位水手均是一惊。 —————————————————— 西水门与西大街之间的路程其实并不远。只是苏夌峨昨夜没有睡好,又刚下船,再加上人生地不熟,所以不敢马虎。她慢慢地边走边问,倒也耗费了不少时间。 眼看着日头愈发得高升,苏夌峨走得没劲,靠在路边矮檐下休息。 她这才好好注意了一下东京城。虽然车水马龙,繁华得很。但不知是苏夌峨的错觉还是什么,这城中总有一种颓丧之气。无论是过往的行人,摆摊的商贩,巡城的士兵,出游的孩童,各个脸上都带着无力的疲倦感,精神倒还不如自己一个风尘仆仆的外乡人好。 苏夌峨起身,扑了扑身上的灰,继续向前直行。 她按着肉饼铺老板的话,直行到一家名为“忆香居”的酒馆门口停下,拐进酒馆左侧的一条岔路。 只要走出这条岔路,到达下一个路口处,再上了大道,过了郑门,便能到达西大街了。苏夌峨相信,既然都需要从苏州调人前来东京修建园林假山,想必这里从事这方面的工匠艺人应该不是很多,只要到了西大街,应该是很容易便能问道的。 “阿嚏!” 一个沉闷的喷嚏将苏夌峨的心提了一提。 这是谁的声音,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苏夌峨连忙向后看去, 身后是平坦的街道。 行人稀稀拉拉,各自行走,神情漠然。 苏夌峨觉得自己的神经似乎是绷得太紧了。 总之,还是先从岔路出去,上了大道再说。苏夌峨心中虽然强装镇定,但脚下步伐却一刻不停,越走越快,到最后近乎是小跑着从岔路口冲了出来,还差点撞上两个身材高大的牵马人。 “哎!当心!” 苏夌峨一边欠身陪着不是,一边抬脚就走。对于自己的唐突冒失,苏夌峨也只能厚着脸皮,先应付过去。 西大街就在脚下了! 苏夌峨急不可耐地冲进一家首饰作坊,开口就问:“劳驾!掌柜的!请问您知道这西大街上,有哪出是专门采石修建假山观景的地方吗?” 那首饰作坊的掌柜略一思索,缓缓说道:“姑娘所说的应是那采石坊了,嗯,有倒是有过,可是姑娘你赶巧来晚了一个月,这采石坊上月初随着新进的一批石头石匠一块,搬去了东大街东侧尽头,就靠着丽景门附近。” 苏夌峨半是失落半是欣慰。 失落的是她这一趟便算是白走了,欣慰的是这采石坊真的存在,而不是个空穴来风的地方。 劳累就再劳累一些吧,只要能有线索,找到父亲,其他的苏夌峨都无所谓。 她又细细地询问了一遍掌柜关于东大街丽景门的具体位置,并将其在心中默念了许多遍。 千恩万谢之后,苏夌峨自店中快步走出,她现在满心的希望,只在东大街的丽景门处,不知不觉间,苏夌峨已将父亲就在采石坊当成了一个既定的事实来相信了。 无论如何,先去再—— 苏夌峨耳膜“咚”得一震,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两双手伸出,将苏夌峨拖入了狭窄的小巷之中。 眼看着苏夌峨被拖进了路旁,不远处的一个身影悄悄跟了上来。 第七十一章 雪柳(四) 苏夌峨再次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倒在一个荒废的房间之中,自己手脚都被捆住,嘴中也塞了一块布条。她惊慌挣扎了一阵。 徒劳。 门虚掩着,外面隐隐有说话声。但声音很小,苏夌峨安静下来,屏着呼吸仔细听了半晌,脑子想得生疼。 “这小妮子怎么处理?” “卖啊!” “可别处的那些呢?” “对了,还有这一茬!” “别提了,要不是我及时赶了过去,差点跑了一个!” 苏夌峨惊得咬紧了嘴中堵着的布条,她听出了这外面的人声是谁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入一个矮小壮实的男子,留一脸杂乱的髯须。 “那,我直接药翻了她?”这男子朝外面喊到。 那两人似乎是准备离开了,正哐啷作响的装着东西,其中一个低声道:“药!” 这名男子利索地扯掉苏夌峨嘴中的布条,还没等苏夌峨叫出声,便用有力的手掌掐住了她的脖子,直掐的苏夌峨气都喘不过来,头无力地垂向一边。这男子又掏出身上的一个瓷瓶,开了盖便整瓶倒入苏夌峨的口中,一合下巴,迫使她咽了下去。 苏夌峨只觉浑身上下都失了力气,嘴中淡淡的发不出声音来。她任着这男子解开了她手脚的绳子,然后扶起她,抓着她的胳膊将她带了出去。一行四人离开了这间荒废的房屋。 出了门,她发现自己身处于护城河旁人迹稀少的外围街市,向外望去甚至都能看见宽阔的汴河河面。但具体位置在哪里她也不清楚。 有行人路过,也是目不斜视,毫不在意。毕竟苏夌峨与这男子只是正常地在路上行走,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眼见着走入越来越深的巷子,苏夌峨的心也沉入越来越深的黑暗之中。 苏夌峨快要崩溃了,但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但她仍然没有完全放弃。 因为实在是太不甘心了。 苏夌峨都已经到了东京,眼看着就要找到父亲,却莫名其妙地被人绑至此处,之后的生死还未可知,但若是能够绝处逢生,苏夌峨是一定要争取,绝不会放弃最后一丝希望的。她从苏州出发,一路沿着汴河航行至此,又是隐瞒,又是反胃,又是进贼,压力与祸事受了如此之多,可不是为了最后被人绑架的。 她试着转动眼珠,紧盯着每一个过路行人,希望有人能够借此看懂她的情况。 但正如苏夌峨入城以后所发现的那样,人人脸上都透着无力的疲惫神情,看到她求助的眼神,也只是懒懒地回头,并不理会。 很快地,他们一行四人穿梭了几个路口之后,进到愈发偏僻的深巷之中,行人也越来越少。 目前来说苏夌峨已经找不到能够逃脱的方法了。 没办法,继续跟着他们走吧。看他们的样子,似乎不打算伤害自己。 苏夌峨大胆地猜想,他们大概是要进行人口贩卖的工作,因为她刚刚留意到,门口那两人说了“别处的那些”“差点跑了一个”,就证明有和自己同样境况的人,而现在自己所去的便是那“别处”。人数一旦增多,肯定是能够想到别的出路的。 不过苏夌峨很快感觉到异常之处。她本来以为这一行人会把她带去城中更深的小巷里。不想走着走着,他们竟又拐回了大路之上。 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苏夌峨顾不得思考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上了大道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起码周围有人了。 苏夌峨的目光突然停在前方一个高个男子的身上。 这不是刚下船时碰见的那个与自己对视了一眼的男子吗。 许是现在神经过于紧绷和敏锐,苏夌峨恍然地想起,自己前些天在甲板上差点摔倒时,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扶了自己一下。 怪不得下船时她看到这名男子如此熟悉,原来是自己下船时一心想着寻找父亲,却把这名男子给忘记了。 在此种境况下遇到一个还算熟悉的人对于苏夌峨来说自然是一件喜事,她在心中焦急地祈祷着那名男子回头。 仿佛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做出了回应。 那名男子真的回头了。 苏夌峨惊喜地心脏砰砰直跳,虽然知道没有太大用处,但她还是拼尽浑身力气睁着眼。 但令苏夌峨空欢喜一场的是,那名男子回头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似乎纠结了一下,便又转过头加快了步伐。 是没有认出自己吗? 不对,苏夌峨心中警觉起来,这男子明显认出了自己,不说他们两个不久前才在码头见过,若是真的没认出,大可掠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就好,不必作出那么多的反应。 苏夌峨有些想不明白,自己这一趟出行,为何却能碰上这么些蹊跷的事情。 那名男子在前方的岔路处一拐,便没了踪影。苏夌峨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机会消失,她只能被身边人推着继续向前走去。 可是,前方便是大路尽头,再走就是滚滚河水,他们这是要将自己带往何处? 前面带路的两人的脚步依旧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苏夌峨惊慌地想,这莫不是想要自水路离开东京? 她软弱麻痹的手脚渐渐恢复了一些知觉,但仍然没有任何挣脱的力气。 苏夌峨一行一直走到了码头旁才停下来。 苏夌峨敏锐地发现,一艘即将启航的船只旁,站着两个和她类似的姑娘,她们的眼神闪烁,行动迟缓,被两名男子扶着正等在船边的梯子处。 苏夌峨感觉自己的头发都被头皮中渗出的汗水浸湿了,她的手心也在发潮。 自己的猜想竟然中了,这几个绑匪真的想要从水路把人带走。 怎么办? 镇定了一路,如今苏夌峨也慌神了,她真的想不出别的办法,自己仍然动弹不得,看样子那两个女子也并无反抗之力。方才在小屋中听到那两人说起“差点跑了一个”,大概自那之后对这两个姑娘又加大了药量,致使她们两个也无法再动弹了。 苏夌峨的牙齿暗暗使着劲,她的目光死死地落在身前两人身上。 竟然是他们两个。 在小屋中,她听出他们两个的声音,大吃了一惊,同乘一船了这么久,她是万万没有料到会是他们绑了自己。 那矮身精壮的男子将苏夌峨带至船旁,与其余的四名同伙点了点头,便扶着苏夌峨的肩膀,想要将她带上船。 苏夌峨的脑袋嗡嗡作响,心中不停地翻搅。 怎么办,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跟在她身后的姑娘突然咳嗽了一声。 一行人均是一顿。 趁着身边男子在愣神时,另一位姑娘一把甩开那男子的手,提着裙子便朝大路之上跑去。 苏夌峨感觉握住她两臂间的手收得愈发的紧,疼得她只能在心中叫苦。 其余几人示意了一下苏夌峨身边的男子后,便去追赶逃跑者。 那男子紧紧抓着将苏夌峨,拖进了船中。 刚一进船,苏夌峨只觉得身边人一抖,竟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自己失了支撑,也软绵绵地向着船底木板栽了下去。 腰上却忽的被人一揽。 一声熟悉的男音道: “苏姑娘,无妨吧?” 第七十二章 雪柳(五) 苏夌峨的眼中映着来人的脸,心中惊喜道:竟是韩憺的随从。 要不是自己还全身麻痹着,她一定会痛哭一场。 方才已成死灰的心重又恢复了活力。 随从将苏夌峨扶了起来,仔细端详着苏夌峨,问道:“姑娘是药效还未过,说不得话吗?” 苏夌峨心中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被药倒了。 随从见苏夌峨一副迟缓的样子,了然的笑了笑,自顾自地解释起来:“韩公子下船后,便叫小的跟着那对夫妇,却没想中途发现了苏姑娘。原谅小的为了引出剩余的同伙,不好半路出手,让苏小姐受苦了。” 方才绑架苏夌峨的,便是今天一早喊着捉贼的那对夫妇,由于隔的时间并不是很长,所以苏夌峨被绑在小屋中时,一听声音,就辨认出来了。 那么,今早的贼…… “啊!”自船外陆陆续续地闯进了一群男子,虽说光线昏暗,但苏夌峨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们就是来时船上的水手们。为首的一人靠近了随从和苏夌峨说道: “小哥脚程着实快,我等在后面赶……哎?这不是苏姑娘,怎么,你也在吗?” 苏夌峨只能定定地看着水手们。 “这,苏姑娘是着了惊吓,先让她好生歇着吧。”随从笑道。 “也好,我等是回来捉这个贼人的,想不到他竟和早上那对男女合力演了出戏,真是被摆了一道!”那几个水手将被随从打晕在地的那名矮个男子拎起,一抱拳便离开了。 “这几位大哥是忙着去报官呢。” 随从一边解释一边扶着苏夌峨自船中出来,一直扶到靠近码头的茶肆中坐下。 在经过码头时,苏夌峨注意到,方才那两名和自己一样,差点被送走的姑娘,竟然都不见了踪迹。 “姑娘大可放心,我与水手大哥交代好了,那几名跑掉的贼人怕是能和自后方赶上来的水手大哥撞个满怀,逃不了的,”随从为苏夌峨倒了一杯茶水,“至于另外两名被拐的姑娘,其中一位是我在路上遇着了,另一位趁着刚刚的乱子,却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苏夌峨心中想,只要不被那几人卖走,便是万幸了。那两名姑娘也不知使得什么法子,竟没被药翻,还有力气再逃跑,想必也是机灵聪慧之人,脱了束缚,应是无事了。 随从突然的起身让苏夌峨紧张地一个激灵,她的手反射性地伸出,喉咙里轻轻发出“啊”的字音。 随从惊讶地看着苏夌峨伸出的手,随后笑道:“苏姑娘,你现在没事了吗?” 苏夌峨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可以伸手了,她尝试着从条凳中起身,虽然还有些吃力,但好歹是能够站起来了。 不过苏夌峨现在没有时间关心这些,她紧紧抓住随从的衣袖,生怕他跑了,嘴唇蠕动半晌,吐出轻轻的一声:“去哪?” 那随从笑开了,朝着苏夌峨身后一弓腰。 苏夌峨心中一阵喜悦,她松开手,缓缓回头。 茶肆外,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隔了大半个白天,苏夌峨与韩憺再次相见了。 随从快步走到韩憺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韩憺的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只一瞬,便又恢复如常。他又对着随从吩咐了些许,随从得了命令,朝苏夌峨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开了。 “苏姑娘受惊了,韩某却没……姑娘?” 韩憺惊讶地看着面前的苏夌峨。 苏夌峨心中的喜悦不可遏制地变成了委屈和恐惧,大滴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她自己也觉得难为情,但这哭泣看样是止不住了。 为了找寻父亲,她瞒着母亲来到遥远的东京,乱世路险,孤身无依。那找了半天的采石坊还无着落,又遇着如此惊险的经历,她一直坚强到了上一刻。这心再怎么坚如磐石,也被一路打磨与磕磕碰碰折磨得疲惫不堪了。 韩憺的娃娃脸露出不忍与怜惜之情,他深知苏夌峨定是有着难言苦衷,但自己终究只与苏夌峨是萍水相逢的缘分,他慢慢地靠了过去,伸手拍了拍苏夌峨的肩膀,就算是安慰一下苏夌峨了。 苏夌峨哭得脚下虚浮,她急忙一手撑住桌子,另一只手无处可抓,只得把住韩憺的的衣袖。见韩憺不解地望着自己,苏夌峨只得哑着嗓子努力说道:“药,没过。” 韩憺搀住苏夌峨的手时,发现她的手心冰凉,便知道苏夌峨身体由于药物的原因仍然还很虚弱。 韩憺有点自责,早知道这样,自己就不在这茶肆之外浪费时间了,本想逗苏夌峨开心,缓解一下她的心情。但看她身体这么虚弱,刚刚就应该直接进来带她回客栈。 想到这,韩憺在心中思忖,苏夌峨一直藏着掖着来东京的目的,也坚持不让自己送她,纵使自己再如何猜,也猜不出这特立独行的姑娘到底来东京有何要事。若是现在将她带去客栈,会不会误了她的事,也未可知。 “苏姑娘,你可愿意与韩憺一道,先去客栈中休息一下?” 苏夌峨心惊,光顾着哭,事情倒忘记了。眼见着外面天黑,可到现在也没找到采石坊。 她又急得攥住韩憺的衣袖,缓缓开口道:“东大街...东大街。” 由于苏夌峨的气息微弱难以听清,韩憺便将脸凑近一些,两人都能听闻彼此的呼吸声。 “东大街。”苏夌峨重复道。 “苏姑娘是想去东大街吗?”韩憺轻声接话。 苏夌峨点了点头。 韩憺笑着扶住她的手,像顽皮的孩童一般晃了晃道:“姑娘,顺着这条道,再往前直行,便是东大街了,近得很。” 苏夌峨睁大双眼。 “方才姑娘差点要上的船停泊的码头便是东水门,离丽景门也不算远。” 听闻丽景门,苏夌峨的情绪变得更加激动,她点着头,一字一句地说着:“丽景门,采石坊。” 韩憺恍然道:“姑娘要寻的人在采石坊中?” 苏夌峨犹豫了一瞬,随后轻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她自己自作聪明,将这个事情隐瞒至今,遭了半天的祸,最后还是得了韩公子的帮助。 真是羞愧。 “可,”韩憺有些为难,“据我所知,这采石坊中的工匠,夜里是要去赶工的,这不,马上就要元夕佳节了,这东京城中也得有相应的装点,除了花灯,这奇岩异石的展出也很受欢迎,姑娘此时去寻人,怕是要白走一趟了。” 苏夌峨无力地垂下了拽住韩憺衣袖的手,重新坐回茶肆的条凳上。 又是不在,又有情况。 这样下去,自己何日才能再见父亲呢。 东京夜幕降临。 第七十三章 雪柳(六) 韩憺沉思半晌,说道:“苏姑娘,依我所见,与其这样劳累,不若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去也不迟,那样一大间采石坊,总不能凭空消失了吧。” 见苏夌峨还是愣愣地坐着,韩憺轻轻叹了口气。 刚刚听随从简单交代了几句,又从苏夌峨这里得知了她的目的地。韩憺心中愈发地好奇,这样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路途遥遥来到东京,急着找采石坊到底所为何事呢? 茶肆的掌柜看着这一桌奇怪的客人,不明就里,但又不能坐视不管,只得怯怯地靠上来说道:“这眼看便是元夕佳节了,二位有火也收一收,都和气一些。” 韩憺的脸微微泛红:“掌柜的您误会了,我只……” 韩憺话还没有说完,苏夌峨便挣扎着从条凳中站了起来。 纵使苏夌峨再如何伤心沮丧,她也知道再坐在这里,误会只会更大。 她迈开腿准备出去,韩憺连忙拉住她的袖子。 苏夌峨回头,眼中盈着还没有擦去的泪水。 韩憺没有办法地耸肩。 方才是他的错,光顾着拿常理去判断苏夌峨的身体和精力,却忘记了兼顾人情。 于是韩憺朝苏夌峨诚恳地说:“走吧,苏姑娘,我陪你去采石坊。” 苏夌峨十分意外。 刚刚她在心中已经想好,她不想和韩憺回什么客栈,就算工匠不在采石坊中,至少问到父亲的确定所在,也是好的,她只是担心自己这副还未从药效中恢复过来的身体... 现在,韩憺突然的改意无疑是帮了她大忙。 苏夌峨感激地点了点头。 韩憺小心地搀着苏夌峨,向茶肆掌柜打了声招呼,走出了茶肆。 看着苏夌峨在街市灯火映照下黯淡的面孔,韩憺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船上郁郁寡欢的落寞女子。 “掌柜的倒是说到点子了,”韩憺另一只手拂了拂梳得齐整的头发,“元夕佳节快到了,无论是什么烦恼事,苏姑娘都要平心静气地对待。” 苏夌峨抹了抹泪,自顾自地开口:“我去采石坊,是去找我父亲的。” 韩憺静静地听着。 “父亲修造园林假山那么些年,从来也没离开过苏州,去年却突然应召运送花石纲入东京。” 韩憺的眉头皱了皱。 “路途遥远也就罢了,可他是来了东京,又不是去了什么深山老林。我与母亲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他一走便音讯全无,再也联系不上了。” 苏夌峨说着,心也愈发地纠紧。 “说来也是讽刺,父亲平素便不喜朱勔的为人,几次三番说与我,若有机会,便不再待在朱勔手下做事。如今可倒好,父亲北上确是逃脱了朱勔的摆布,可这机会好巧不巧又是朱勔给的。等到失了联系找不到人,母亲最后的能求的竟也只有朱勔。” 韩憺搀扶苏夌峨的手紧了紧。 “我素来不会给自己的家里人省心,做出的事也大半尽是蠢事,”苏夌峨眨了眨流泪到酸痛的双眼,“这回出来,是瞒着母亲来的,也不知她现在在家中担心成了什么样子。但我自觉这次东京一行没有做错。” 苏夌峨坚定地看了一眼韩憺。 “虽说他人看着一个一无所有的姑娘就这样闯入东京,可能会觉得有些荒唐。但在我心里,什么事都不做,任由父亲身在千里之外而无法联络。那会比现在更加荒唐。” 苏夌峨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有些惭愧。虽然是硬着头皮把前因后果都告诉咯韩憺,但自己毕竟一路上给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又叫他看见了自己被绑的狼狈样,听完自己这番话,他说不定会哑然失笑吧。 韩憺确实是笑了,但却不带任何讽刺意味,他悠悠地说:“苏姑娘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同样都是瞒着家里人偷偷溜出来,我就不太一样……” 韩憺刹住了话头。 苏夌峨疑惑地望着他。 “苏姑娘,我的事,不妨稍后再叙吧,”韩憺的脸上闪过一抹遗憾,他朝街旁努努嘴道,“姑娘心心念念的采石坊到了。” 苏夌峨喜不自胜地抬头,果真,刚刚聊天倾倒苦水,却没注意自己与韩憺两人已在大道上走了许久。 但视线下移,苏夌峨嘴边的笑容稍稍凝固了些,那采石坊的入口一扇大门锁得死死的。 “扣门试试?”韩憺鼓励着她。 苏夌峨心脏砰砰直跳。她离开了韩憺的搀扶,走到阶前,轻轻扣了扣门,厚重的木门发出几声闷响。不一会儿,里面传出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门开了条缝,里面一个仆从打扮的人探出脑袋,一见是位姑娘,纳罕着问道:“哟,姑娘找谁?” 苏夌峨忙接话道:“劳驾,请问修建假山观景的工匠师傅们在吗?” 那人撇了撇嘴道:“姑娘,真不巧啊,这眼看着元夕佳节就要到了,这师傅们是全去赶工去了啊,作工赶不上趟,那可是大罪,是圣上那边不高兴呢!” 韩憺上前一步问道:“怎么,这采石坊的工匠夜里赶工为的是皇帝吗?” 仆从一摆手道:“公子您这是什么问法,可别说笑了,谁不知当今圣上雅趣甚多,什么赏花练字音乐作画,这奇山异石自然也得算入其中。” 原来父亲竟是为天子办事。苏夌峨心中喜忧参半,她忙又开口问道:“那,我何时才能见得到他们呢?” “这个,”那人思考了半晌道,“明日接近午饭的点,师傅们会回到这东大街上,那时姑娘再来试试...哎,姑娘,要不你将要找之人的姓名告诉我,我看明日见得到的话,便给他传个话如何?” 苏夌峨本来还不好意思开口,一听这人主动提出帮助自己,自然是高兴地点头道:“那真是不胜感激,劳烦您见到苏观同苏师傅,跟他带一句,就说是苏...” “不好意思,姑娘,”那人微微抬手打断了苏夌峨。 韩憺站在苏夌峨身后,手指微微握紧。 “您刚刚说哪位师傅?” “苏观同。”苏夌峨的嘴边还带着方才欣喜的微笑。 “嘶,姑娘,那你可知道这苏,苏师傅大致是何时来到这采石坊的吗?” 苏夌峨忙接话道:“他是去年年初自苏州随一批花石纲一道来的东京。” “去年年初?”那人拉高了腔调大惊道,“去年年初,确实是有一批花石纲自江淮二路而来,为确认人员,那随行名单我看了不下数十遍。不说姑娘提到的什么名为观同的师傅,便是一个姓苏的也没有啊!” 韩憺手快,一把搀住了差点从台阶上倒下来的苏夌峨,一边急着问:“这,劳驾,您能确定吗?” 那仆从肯定地点了点头。 苏夌峨面如死灰。 第七十四章 雪柳(七) 苏夌峨忘记了避男女之嫌。她呆呆地躺在韩憺怀中,头疼得厉害。 这么说,父亲根本没有到过东京? 她浑身上下轻轻颤抖了起来,怎么办,如今才真像是走进了死胡同。前方一堵高墙,她似乎再也望不见父亲的宽厚坚忍的背影。而自己则像是无人打理、胡乱生在东京的野草,失了目的,只会被风吹着盲目摇头。 身后支撑着自己的这位几天前才刚刚相识的公子,却一下子成了她在这偌大一座城中唯一相识的…… 等等。 苏夌峨连忙起身,朝韩憺充满歉意的一低头。随后赶到门边,唤住了那个刚准备关门的仆从。 “劳驾!” “怎么,姑娘,还有何事?” “那请问,您认识吕相策吗?” 那仆从笑开了:“当然认得,吕师傅嘛!前年就已经来这里了,刚来时还有些吃不惯东京的饭菜呢,如今却都吃出颇多门道来了!” 苏夌峨心中重又泛起波澜。 “那!”苏夌峨急忙拜托道,“劳烦您明日见了吕师傅,帮我捎句话,就说苏观同女儿夌峨想要拜会吕叔父,可好?我怕明日来的不巧了,错过叔父。” “姑娘要求,小的自然照办,只是姑娘切记,一定要在中午快吃饭时赶到这采石坊来,因着那些师傅们也是为圣上办事,虽说姑娘与吕师傅相识,但让他等的太久,也是陷他入为难境况。” “多谢!”苏夌峨感激地一行礼。 方才只顾心灰意冷,却忘记了自己在船上时的打算。 差点漏掉了吕叔父。 苏夌峨觉得,父亲不会骗家里人,肯定是出了什么他都来不及回信的意外。 她有猜想过是不是朱勔从中作梗,但后来很快否认了这一想法,朱勔再猖狂,也不至拿圣上的公事报私仇。 所以现在还为苏夌峨剩下的办法,便是抓住吕叔父这唯一的一条线索。 仆从回到采石坊中以后,苏夌峨在心中为自己打气,想想不久前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卖走,如今已经站在采石坊门前了。 父亲不在采石坊中,无疑对苏夌峨是一个打击。但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有如此韧性,卯着一股劲从未彻底放弃过。直到确切地知道父亲到底身在何处之前,苏夌峨还是会马不停蹄地找下去。 她重又打起精神,转身对韩憺说道:“韩公子,敢问这东大街上可有离采石坊比较近的客栈吗?” 韩憺一张娃娃脸正严峻着,一听到苏夌峨发问,皱得紧巴巴的脸舒展开来,他愣愣地问了一句:“啊?” 苏夌峨看着,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说着话一看,韩公子怎么如此严肃?” 韩憺不好意思地将头发别了别:“抱歉,苏姑娘,刚才走了神。”他抬眼看着苏夌峨的笑脸,心中舒了口气,虽然不知苏夌峨心中经过了怎样的纠缠斗争,但终于是有了精神,韩憺也能放些心了。 “我方才说,”苏夌峨掩了掩嘴,“公子可知这东大街上有无与采石坊相距较近的客栈?” 韩憺怕苏夌峨又向刚才那样自阶上栽下来,便伸手护着她走下了石阶。待苏夌峨站稳后,韩憺才笑着回复:“苏姑娘第一次来东京不知,这采石坊工匠与别处作息不同,怕扰了周围住户,所以采石坊周围才不开客栈,想要住店,便只能向西边的西大街去了。” 苏夌峨默然,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按着她这一路的不顺来说,谁又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韩憺似乎读懂了她的担心,便笑着说:“苏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便和我住在同一间客栈中如何,这样的话苏姑娘若是害怕错过,我也好让随从到时提醒着些。” 见苏夌峨面露难色,韩憺又急急忙忙地解释道:“当然,韩憺并非是存着什么不轨的心思,只是担心苏姑娘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心里又……” “好啦,”苏夌峨笑着打断他,“公子帮我到如此地步,我不是那忘恩负义之人,又怎会怀疑公子。我只是觉得,已经厚着脸面让公子帮了这么多忙,如今又要麻烦公子,确实有些……” “原来苏姑娘在烦恼这个,”韩憺摆了摆手,“不碍事的,自我小时候家里人就讲我爱管闲事,这是改也改不掉的了。” 苏夌峨被逗得直笑。 “再者苏姑娘孤身寻父,已是让韩憺钦佩不已,若我能帮上苏姑娘的忙,也自觉做了善事呢。”韩憺说着便引了苏夌峨走上大道,朝着西大街直行。他在前面扯着闲篇,苏夌峨跟在后面边听边四顾街景。 韩憺的一张娃娃脸异常的严肃。 他在心中想到:况且,我之后也帮不了你太多了,住店这种小事,算是最后的效劳了吧。 “对了,”苏夌峨赶到韩憺身旁,并肩有着说道,韩憺忙又恢复常态侧耳倾听。 “韩公子,你之前与我说,你也是瞒着家人,从家中偷着溜出来的,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韩憺爽朗地笑着,“说来也简单,苏姑娘知道,韩某是个武举人。恰逢如今国家重视文治,我若听了家里人的话,留在杭州,那便只能寂寂度日,做个平常人。” 韩憺眼中熠熠有神。 “但我不想那样,屡次和家中长辈商议来东京谋职,他们又都说金兵来势汹汹,北方不太平,就让我待在杭州。万般无奈下,我只得带了从小与我一同长大的随从,自杭州溜了出来。” 苏夌峨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听了苏姑娘远道来东京的理由,我倒有些惭愧了。” “哪有什么惭愧,”苏夌峨收起了些笑容,“虽说是出门寻找父亲,但也不是扔着母亲一个人在家中担惊受怕,说到底终是不孝。” 两人一时无言,各怀心事。 从东大街至西大街的一长段路上,行人逐渐增多,熙熙攘攘倒也热闹。路边夜市摊前已早早地挂了大红明黄两色灯笼,照映着展出的簪钗饰物愈发得满目琳琅,苏夌峨看着很是新鲜。韩憺留心着她,怕她又走散在这人流之中。他也侧目看了看那些首饰,但无心研究,只因胸腔之中压着沉沉心事。 其实,早在船上时,韩憺便发现了自己的猎物。一路盯防,果不其然,他也到了东京。既然被他韩憺发现了,就不能让他在这首府之中闹出什么乱子。 也不知随从查的怎么样。 两人走到了客栈,订好一间房。苏夌峨打了个呵欠。 “苏姑娘这一天过的颇为坎坷,想必是累坏了吧。”韩憺笑着问。 苏夌峨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自己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如今确实是疲惫不堪了。 “那我就不拉着姑娘谈天说地了,姑娘早些休息吧。”韩憺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夌峨想着,都到了此时,也不必客气,便微微欠身,向房中走去。 韩憺站在原地,望着苏夌峨的背影,心中叹道: “受了这几天的苦,但愿苏姑娘,明日能够一帆风顺吧。” 第七十五章 雪柳(八) 夜里透凉,苏夌峨缩在被褥中,心里不可避免地胡思乱想。 若是明日见了吕叔父,他也说没见过父亲,那自己真就无处可去无人可寻了,到那时,她又该怎么办呢。 窗外客栈旁的街市中依旧热闹非凡,不用看苏夌峨也能想象得到夜市的繁华,再加上元夕将近,这条街一直闹到了三更时分才渐渐安静下来。 苏夌峨依旧没有倦意,她半趴在榻上,想了各种法子让自己入睡,可都是无用功。心中的担子放不下,这个晚上她注定是要睁眼直至天明了。 一串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苏夌峨起初没有刻意去听,她认为只是下了夜市的人们顺道前来住店。 但很快,她便微微直起身子,防备地竖耳倾听起来。 因为这串脚步声实在是太奇怪了。 一般人要了房间必然是快步回房,应是一连串的脚步不间断而外面的脚步声多且杂,听上去不止一人。更奇怪的是,那一行人走一段路便突然停一刻,然后再走。脚步声仿佛是有人在规划一般,响起一阵便突然消失,然后再重新响起,并且响起和停下的节奏相当有规律。 因为之前在船上有过贼人入室的经验,故苏夌峨这次格外的谨慎。不过如果真的是贼,那为何会如此胆大,竟直接进了这客栈之中。 脚步声渐渐来到了苏夌峨的门前,却一下没了声音。 苏夌峨轻轻呼着气。 脚步又重新响起。 苏夌峨猜到了什么,她皱起了眉头。 这是? 门外的人原来走过每个房间,就停在每个门口去听房间里的声音,怪不得走走停停的声音那么的有规律。 “找到了吗?”门外传来一个男人深沉的嗓音。 苏夌峨的心砰砰直跳。 “没有。”另一个不同的声音传来。 “可他确实住在这里。”第三个声音! “是不是已经跑掉了?” “你不是一直盯着梢吗?” “但,可,他确实进了这间客栈。” 苏夌峨的脑中除了这三个声音再无其它。 她自己都觉得很奇怪,自己明明是第一次来东京,目的也只是单纯的来寻找父亲,却歪打正着地认识了不少人。 比如门外这三人中的一名男子。 苏夌峨脑中闪过那个高大的身影,那个在甲板上扶住了差点摔倒的自己、在下船时与自己四目相对、在自己被绑架时认出了自己却装作没看见自己的那个男人。这个人好像与自己东京之行的路线颇为相似。 如今他竟又深夜闯入客栈之中抓什么人。并且,他们三人似乎一点也不怕被客栈中的客人偷听见他们的谈话,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外面聊开了。 苏夌峨是完全猜不透他们是何来历。 看来自己那一条船上真是载着些不得了的乘客。 “怎么办,要闯进去找人吗?” “不必,他若是料到了我们会来,要走的话早就走了,现在闯进去无疑会被人当笑话。” 听着他们这样一来一往的谈话,苏夌峨大致能够判断出那名她熟悉的男子是三人中的领导者。 苏夌峨的喉咙却突然奇痒无比起来。 她慌张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没想到这种痒几乎到了痛的地步,苏夌峨的眼泪自眼角处流了出来,她快忍不住了。 “咳咳咳!” 客栈中传出一阵又一阵疯狂的咳嗽声。 苏夌峨讶异地捂着嘴不敢动弹。 这咳嗽声不是她发出来的。 约莫是离苏夌峨不远的房间里,两个女声此起彼伏的咳嗽着。 苏夌峨听到了一阵骚动声,那三名男子脚步声骤然加快,推门的声音,挣扎搏斗的声音,甚至传出了小声的尖叫。 苏夌峨趁着乱子赶快咳嗽了几声。但她发现,一但咳嗽了一声,便会越来越抑制不住咳嗽的欲望。 听着外面的骚乱声越来越小,万般无奈之下,苏夌峨只能拿手指堵住了嘴。 隔壁也有了动静,估计是这客栈之中的客人被吵醒了。 但苏夌峨也明白,如今这世道,大家所秉持的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隔壁的客人不像自己一样用手指堵着嘴,他们的喉咙里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并且在外面站着的还是这样一批凶神恶煞的神秘人物。 屋外的声音终于停下了。只剩一张门吱呀呀的响。 只一刻后,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比起之前略微沉重了些。 苏夌峨的嘴角已经发麻,她悄悄地将手取了出来。 还好,堵了这么久,嗓子也不似之前那么痒了。 脚步声远去。 “咳咳!” 苏夌峨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脚步声停了一瞬,重又响了起来。 “咚,咚,咚...”一声大过一声。 苏夌峨抓紧了身下的床单,她猛得坐起身,想躲藏时,门“砰”得一声被踢开。 那个与苏夌峨有着莫名缘分的男子,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苏夌峨吓得连连倒退。 那男子看到苏夌峨的脸,惊讶地睁大眼睛。 “果然是你。”那男子沉声道。 在白天被绑架时见到这名男子还兴奋不已的苏夌峨,此时却心慌得不行。她并没有回答这名男子的话,心中胡乱地考虑着。 此时的苏夌峨特别希望隔壁的客人们能够出来一两位,哪怕是来看看热闹也好,别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些。 韩公子! 苏夌峨的额角淌下冷汗一滴。 那名男子身后的两人也靠了过来,他们一人肩上扛了一个女子,她们的手臂无力地垂着。借着微弱的月光,苏夌峨看见了血。 这三名男子,杀了人! 那名男子上前一步,深邃的眼睛紧盯着苏夌峨问道:“与你在一起的那位公子呢?” 韩公子? 苏夌峨身子后倾,眼中噙着泪水,微微摇了摇头。 “说实话!”那名男子双手捏住苏夌峨的肩膀,轻轻用力。 苏夌峨的嘴唇颤抖着,半晌吐出一句:“不知道。” “留着她也无用,不如,”其中一名男子放下肩上的尸体,亮出弯刀,向苏夌峨靠了过来。 苏夌峨的手攥得紧紧的。 那男子仍咄咄逼人地盯着苏夌峨,摇着她的肩膀又问了一遍:“他人呢?” 苏夌峨只能摇头。 身后的男子提着弯刀的手高高扬起,眼看着就要落下。 眼前的男子松开了苏夌峨的肩膀,拦住了身后想要动手的同伴。 “可,太...大人,这女子留不得啊。” 苏夌峨眼中的热泪滚落了一滴。 那男子居高临下地看了苏夌峨一眼,随后微微躬身,强壮有力的胳膊一把揽起苏夌峨。 苏夌峨差点惊叫出声,。 一只大手覆上来,将她的小半边脸一块包了起来。 “安静点。”那男子只是在苏夌峨的脸旁低声威胁了一句,便挟住她不断挣扎的手脚,领着另外两人离开了客栈。 苏夌峨急得汗与眼泪一块掉落下来,她一边拼命使劲一边哼着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 中午时分,她还要去采石坊呢!不能到死,连父亲的面都看不见吧! 但那男子只是在她的耳边不住地低声说: “安静点。” 第七十六章 雪柳(九) 苏夌峨被那男子揽着,一直走离了西大街。 在街口处,苏夌峨被扔上马匹,那男子随即一跃而上,一只手锢着苏夌峨的腰,另一只手牵着缰绳,等到其他两人也上马后,一行人策马向南而去。 苏夌峨靠在马背上,心中已是急得不行。 她抬起头,对着那男子说道:“大人,你想要的消息我并不知晓,我明日还有要事,恳求大人将我放了吧。” 那男子神情复杂的望了苏夌峨一眼,并没有答复。 “大人!”苏夌峨还要再说,却看到那男子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 苏夌峨以为他厌烦了,又担心自己姓名不保,心中还惦记着明日的采石坊之约。 心中几股压力逼得她头痛欲裂,她无力地将脖子垂了下去。 自己是真的没有见父亲的命吗,家中的母亲便是命中注定要做一个在家啼哭不止直到眼泪都流干的苦妇吗,千里迢迢来到这东京真,就如此荒唐吗? 她眼中的泪水涌出,又被她硬给憋了回去。 那男子看着苏夌峨委屈的脸,叹了口气。 苏夌峨后颈处突然感受到热乎乎的叹气,她自己还气馁着,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痒的受不了,扬起手护住脖颈,重心不稳,差点从那男子的臂弯中滑出去。 那男子急忙一勒马,另一只手托着苏夌峨的肚子将她抱了回来,他又稳住身下的坐骑。 “怎么了!大人?” “是不是这女子又在闹?” “大人,我早说了,你留着她有何用,虽说样貌不错,但我们……” “闭嘴!”那男子将苏夌峨扶稳后,朝身后两名男子喝到。他们悻悻地闭了嘴。 “我不会伤你。”那男子在苏夌峨的耳边轻声说,“但我的属下并不一定同意我,他们可能会对你痛下杀手——” 苏夌峨的脚冰凉。 “所以之后我可能会对你粗暴些,你忍一忍,等了结了那位韩姓公子,我便放了你。” 苏夌峨吃惊地想,他竟要杀韩公子! 但苏夌峨生怕此时开口,说错了话,又性命不保。便紧闭着嘴巴,老老实实地听完了他的一席话。 那男子重又一扬缰绳,带着身后两人策马飞驰。 五更鼓响。 苏夌峨被带到了一个废弃的作坊中,经过作坊院中时,还有一股散不去的浓浓臭味。那男子让两个属下将那两具女子找了后院一处土地掩埋了,然后带着苏夌峨来到院旁一间小柴房中,将她安置在内。 苏夌峨面如土色。 因为她刚刚瞥见,那两名女子便是自己被绑架时,差点和自己上了同一艘贼船一块被卖往远方的那两位姑娘。许是中了同一种药物的缘故,故她们三个都有了想要疯狂咳嗽的症状。 那名男子无论对自己多么有礼,终究还是个杀伐决断的人。 苏夌峨明白自己现在最好的办法便是在这里等待。 不出声的那种。 柴房外,那名男子正与两个手下谈着话: “埋完了吗?” “完事了,太...大人,那名女子您留着她又有何用?那姓韩的小子我们迟早都能把他找出来的,东京城他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多。” “是啊,大人,怎么抓了她您也不上个绳子,这万一跑了,哎,原谅小的口无遮拦,您难不成是看上她了,想要带她一同北上?这女子到时必定寻死觅活,误了咱们的事。” 那男子冷笑了声:“你们胆子是愈发的大了,也敢这样揣测我。我留着那女子没别的用处,只一样,引来那韩姓男子,了结了他,之后便将这女子也处理了。” 苏夌峨听着,觉得这更像真话一些。 “那姓韩的小子虽然面相小,可这胆量还真不赖,若是被他不管不顾地捅出我们,特别是大人的身份,那便糟了!” 苏夌峨仔细地倾听着,没留神手边被什么东西戳了戳,苏夌峨身上一个激灵。忙回头看过去。 柴房后两块砖中伸出一支小木棍,正轻轻地搅着苏夌峨的手。 不用看便知是谁来了,苏夌峨苦了一夜的脸上绽放出了一抹笑容。 她用手轻轻抓住那根树枝,向屋内拉了拉。 树枝不再活动,过了一会儿轻轻敲打了两下地面,树枝收了回去。 苏夌峨的心里有了底。 她安静地待在这间昏暗的柴房中,放眼望去,砌得不太高明的房屋满是缝隙,歪歪斜斜的木顶上露出了头顶还很昏暗的夜空。虽然身处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周围还全是危险人物的环境下,苏夌峨却一点都不慌张了。 因为刚刚她得知了,韩公子来了。 门外突然响起的惊叫声和打斗声又一次提起了苏夌峨的心,不过奇怪的事屋外的人数仿佛增加了不少,马匹嘶鸣声,器械相交声此起彼伏。“砰”得一声巨响,仿佛是什么人撞到了柴房的门上。 苏夌峨皱了皱眉。 窗口突然掠过一个黑影,透过烂了半边的窗户,苏夌峨再次与那名男子四目相对。与前几次不同的是,他半面脸上尽是血迹,头发也凌乱地披散开来,只是落魄狼狈地一眼,那名男子再没回头,他跨上院中的马匹,朝着院后飞驰而去,随后赶上四五名精壮的男子,手持兵器紧追不舍地一道离开了。 这样的一场闹,院中再次恢复了平静。 柴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韩憺带着笑的娃娃脸上还沾着丝丝血迹,就这样出现在苏夌峨的面前。 韩憺将手中的长刀扔在一边,沾了血迹的手在衣服边上蹭了蹭,便来扶苏夌峨。 苏夌峨躲开了。 “不是,苏姑娘,我这是刚打斗完,所以有些脏了。”韩憺不好意思地慌忙解释。 苏夌峨摇了摇头。 韩憺不解地看着她。 苏夌峨伸手撑着地,轻盈地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朝韩憺一笑道:“公子辛苦了,站起身这种小事便不劳公子费心了。” 韩憺也笑了,他捡起地上的长刀,口中还嘟囔着:“真是让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姑娘嫌弃韩某一身血迹,不愿靠近我呢。” 苏夌峨心中百感交集,一把挽住了韩憺的胳膊。 “怎么会呢,韩公子真是夌峨的贵人。” 第七十七章 雪柳(十) 韩憺有些不好意思地挑了挑眉,看了一眼身旁的苏夌峨。 “苏姑娘来东京经历了这么多,反倒是开朗了些,韩某真是佩服。” 苏夌峨摇头道:“是遇上了韩公子,不然想必夌峨经历的可不止现在这些。” 她松开了韩憺的手,认真地问道:“韩公子,我是看出来了,来东京的这条船上,可算是一个正常的客人都没有的。” 韩憺笑了笑。 “所以,”苏夌峨故作神秘地凑到韩憺身边,“韩公子,能告诉我你与那男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到底是何许人也……” 韩憺听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 “苏姑娘怀疑的是,不过我并没有骗姑娘,我确实是个从杭州偷着溜出来的武举人,来东京谋出路,我的身份是没有瞒着姑娘的。只不过……” 苏夌峨好奇地抬头。 “只不过,就像我之前说与姑娘的,我是个好管闲事的人,闲事管得多了,麻烦自然就来了。” “韩公子!”自院后吵吵嚷嚷来了一批人。 苏夌峨记起,在方才便是他们追在那名男子身后。 “公子,那人骑术了得,小的们无能,让那贼人跑了。”领头一名汉子上前,羞愧地低头说道。 “无妨,我来之前先叫随从报了官,想必现在已经封路围城,那人纵使再有办法也无处遁逃了,就怕……” 韩憺没有说下去,叹了口气。 苏夌峨着急着问道:“可,韩公子,你还未回答我,那男子到底是谁?” 韩憺用眼睛示意了一下,那批人点了点头,先行退下了。 “我们出去说吧。”韩憺收起脸上的沉重,将苏夌峨带了出去。在院中,微微泛白的天照亮了韩憺的面容,他微微笑着对苏夌峨说道:“那名男子是个金人。” “金人?”苏夌峨惊讶地开口。 她依稀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船上与那男子相遇并听到他的声音时,曾有过一种说不清的怪异感,看来,应是他不同于自己的口音所带来的感觉。 “而且,应是个地位很高的金人。” 韩憺在这句话上有所保留了。 他之所以会被那名金人和其手下穷追不舍,便是因为他曾在无意中听到过那名金人的身份。 不过,韩憺看着眼前略显疲惫的苏夌峨,还是不告诉她了吧。 “可,可...”苏夌峨皱着眉头结巴道,就算她只是一个既不参政也不打仗的女子,但她也清楚如今国家与金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那这金人又为何会与自己搭乘同一艘船由南自北来到东京呢。 难道? 苏夌峨面色惨白地抬头:“难不成,金人已经如此深入到我国的腹地中?” “也有可能只是他几个偷偷乾进来的。”韩憺安慰苏夌峨道。 不能让她再想下去了。 于是韩憺转而问苏夌峨:“苏姑娘,昨日那门房让你什么时候前去来着?” 苏夌峨这才回神,想起自己最重要的目的。不过现在天色还早,还有比较充裕的时间。 幸而韩憺来得及时,苏夌峨在心中感激道。 “苏姑娘,去吃些早点吗。”韩憺打断了苏夌峨的思绪。 苏夌峨用手摸了摸腹部,担惊受怕了整整一天,肚子饿不饿早就给忘了。 “也好。”苏夌峨笑着回道。 韩憺点了点头,领着苏夌峨出了院子。 苏夌峨这才注意到,这是一条完全陌生的街道。 “韩公子,我们这是在...” “忘了告诉姑娘了,”韩憺的眼神张望着,似乎是在找寻着什么。 半晌,他微微摇头,转身对着苏夌峨说道:“我们如今是位于宣化水门附近的街市中,延丰仓,永丰仓等等都在附近,也亏得是在这里,我才能这么快的赶来,还带着帮手。” 原来是从附近临时招的人,苏夌峨略一思索,记起刚刚那群人对韩憺的态度,有些讶然,她忙问道:“公子,你是,掏了腰包吗?” 韩憺爽朗一笑:“无妨,姑娘命悬一线,我又怎能只顾着考虑腰包什么的...” 苏夌峨感动多过不解,但她还是开口问道:“公子何以做到如此地步,你我相识还不足半月...” “所以方才我告诉姑娘,我这人好管闲事。”韩憺不好意思地抓一抓头发。 如今国家还是勉强维持着和平局面,但谁又知道这国家明年后年又会变成什么样呢。眼前这个虽然坚韧勇敢但也天真无知的姑娘,逢着这样一个摇摇欲坠的天下,今后的岁月中不知道又会遭遇些什么。自己眼下能够帮上的忙,就尽力的去帮。 反正,他韩憺入仕,就是为守护这个国家出一份力。 他从不觉得武将比文员低一等,一旦陷入乱世之中,他这种武举人,是绝不想猫在自己的家乡当个棍棒师傅的。到那时,他们这群武将,要保护的就不仅是苏夌峨,还有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甚至朝廷和天子。 “公子!”随从自远处而来,气喘吁吁。 韩憺眼睛一亮,终于是来了。 那随从慌慌张张地跑到他面前,刚想说些什么,被韩憺一伸手拦住了。 “苏姑娘,一块去吃些早点吧。”韩憺邀请着苏夌峨。 随从静静跟在身后。 ———————————————————— 苏夌峨在店中吃得满足。韩憺趁机将随从叫出店外,低声问道:“怎么样,抓住他了吗?” 随从带着恨意闷声道:“公子,坏消息,给他跑了!” 韩憺皱起眉头。 “怎么会跑了呢?我可是提先吩咐你去报的官,然后才进院捉的人。” “小的不敢怠慢,公子,但,”他吞咽了一口口水,“恐怕公子的猜想是坐实了。” 韩憺深深地叹了口气。 “公子,不然我们还是等下条船来,回杭州吧!” “说什么呢!”韩憺喝他。 自己来到这东京,就是要保护这个颓势渐显的朝廷的。毕竟就算是这种朝廷,其下也是无数的黎民百姓。 “可公子,您自己也猜到了,那金人若是在这样的天罗地网之中还能逃出去,那只能说明这网是有漏洞的。” 韩憺的心愈发地疼。 原来不但国家内部积贫积弱,这天子驾下的东京,竟已有人与金人在暗中互相勾结起来。 “公子!” 苏夌峨在店内招呼着韩憺。 韩憺转身,一张笑脸迎了上去。 第七十八章 雪柳(十一) 中午时分,苏夌峨在韩憺的陪同下,提早来到采石坊等候。 采石坊的大门并不像昨日他们去时那样紧闭,而是大敞着。 苏夌峨等不到昨日的仆从来找,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去。一个陌生的门房拦住了她。 韩憺在后面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追上了苏夌峨。他一边安慰着苏夌峨,一边问道:“劳驾,请问这采石坊中的工匠师傅们回来了吗?” “是回来了,但昨晚师傅们赶工赶得又累又饿,这会儿都在吃饭休息呢,下午还有没做完的工等着,耽搁不了的。姑娘和公子看着面生,想必不是这采石坊的人吧,真对不住,但现在是不能让二位随意进出的。” “我们没有什么事,就是想见一见其中一个师傅,”苏夌峨忙解释道,“昨日在这也打过招呼了,劳烦通融。” 韩憺沉思着,不然得话,还是得花些钱。 “哎!姑娘,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自采石坊后匆匆出来一人招呼着。 苏夌峨开心地迎了上去。来人是昨日的那名仆从。 “哎哟,姑娘你来早了!”那仆从搓了搓手,“那吕师傅还没回来呢,现在是第一波工匠师傅刚下工,吃完饭之后还得再去返工,所以先一步吃饭省点时间。” “这样啊,”苏夌峨有些失落。 但换个角度想,好歹这已经是她这几天最好运的一次了。至少门房没有来告诉她什么吕师傅失踪了之类的消息。 “那就,等吧。”韩憺靠在采石坊门前,轻松地对着苏夌峨摇了摇手。 “不耽误韩公子的时间吗?”苏夌峨有些担心,为了一个自己,韩憺已经费了多少时间了,他自己来东京不也有事情吗。 “现在暂时是个闲人了。”韩憺苦涩地耸肩。 确实,若是昨天没有放跑那个金人,而是逮到了他,韩憺是打算好好跟他对峙一番的:到底来东京有何目的?这东京之中还有多少他的同伙?他这样一个金人朝廷的重要人物为何从南方而来? “四太子。”韩憺喃喃道。 “什么?”苏夌峨好奇地探头问。 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韩憺忙摇头道:“没什么,苏姑娘站进来些,临近午时,太阳大。” 苏夌峨背着手,嘴边带着浅笑,往韩憺身边挨了挨。 两人一块站在采石坊的屋檐之下。阳光正好扫至苏夌峨的脚尖处。 “这冬日的太阳天可不舒服!”那门房高声找着话聊,“虽是暖和了些,可这天也太干燥!” 他笑眯眯地朝韩憺和苏夌峨探头道:“不过今日是晴天却是敢情好!” 韩憺见他热情,便顺着话问:“怎么说?” “哎!公子可别说笑!”那门房摆了摆手,又朝苏夌峨挑眉道,“公子今日带着这位姑娘,怕是就盼着这天再晴些吧!” 这回连苏夌峨都好奇地抬头问:“却是为何?” “哎!你们二位倒一起来逗我了!”那门房打着哈哈说道,“今日元夕佳节,赶个晴朗天,晚上好出游啊!” “啊?”苏夌峨和韩憺同时惊呼出声,他们又互看了一眼。 这几天过的仓促,竟忘了元夕节这回事。 苏夌峨眼神黯淡了些,她想到孤身一人在家苦等的母亲。这元夕节,她该如何度过呢。 “瞧这两位过的!正月的日子都记不清了。”那门房笑得前仰后合。他缓了缓,随意瞥了一眼街道。 “哎!姑娘!”那门房忙招呼道,“吕师傅来了!” 东大街上,摇摇摆摆走来一队工匠打扮的人。苏夌峨几乎是扫了一眼就找到了吕相策。 “叔父!吕叔父!”苏夌峨飞奔着上前。 见到这样一个跑得脸色通红的姑娘提着裙子匆匆而来,工匠们纷纷哄笑着让出一条路。 吕相策站在队伍中后段,黝黑的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怎么?是观同兄的女儿夌峨吗?”吕相策惊讶地抬起手又放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苏夌峨却没功夫叙旧,她一把揪住吕相策的袖子,急迫地问道:“父亲呢?父亲为何没有来东京?” 吕相策脸上透出了然神色,他伸手拍了拍苏夌峨的头,安慰道:“观同兄确实没有来东京。” 苏夌峨震惊地松手,头顶的太阳晃得她眼花缭乱。 韩憺赶过来,站在苏夌峨的身后。 “那,可是,姓朱的说是来东京...” “夌峨,这件事,说不定你还真得回苏州好好问一问朱勔,”吕相策低头道,“因为,载着观同兄的那艘船确实是如期到了东京,可观同兄……”他没有再说下去。 苏夌峨委屈地红了眼圈, 怎么到头来,还是全部都白费了。自己千里迢迢赶到东京,除了被绑架,被下药,被当作人质之外,一点好事都没—— 她抬起泛红的眼睛,回头望了望韩憺。 只有一件好事。 ———————————————————— 东京的天色暗了下来,可城中的街市却没有黯淡。花灯升起在东京每家每户门前,汇聚成万点灯火,与头顶星空相映。十里长街好不热闹,人流车流马流不息。 苏夌峨与韩憺穿梭于其中,两人都不讲话。 韩憺的心里一半是对苏夌峨的怜悯,一半也有对那个朱勔的愤怒。 这人竟如此玩弄权术,对天子要求的工匠都敢暗地里动手脚,真是好大胆子。 但韩憺也知道,自己的愤慨和援助终究是有尽头的。尽头之外,无数苏夌峨还在为着这些人的险恶不断奔波,寻找所谓的“来东京的父亲”。 那个逃走的金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堂而皇之的离开,自己却奈何不了。 种种一切。 不甘心。 韩憺咬牙。 “哎!没办法!” 苏夌峨突如其来地一句开口倒将韩憺吓了一跳,他忙看向苏夌峨。 花灯映照下,苏夌峨的脸上带着一丝落寞,但注意到韩憺的眼神后,苏夌峨还是挤出一个笑容。 “没办法,明日休息一上午,我便回苏州去。” 韩憺有些惊讶:“就走吗?” “不走又能如何呢,父亲不在,母亲在家苦等,唯一知道父亲行踪的人,还是那个朱勔。”苏夌峨的声音一沉,“不过我不会放弃的,父亲我终究是要寻回来的。” 韩憺颇为讶异地看着苏夌峨。 “韩公子为何那样看着我,”苏夌峨笑了笑,“公子要看的话,不若这样,元夕佳节,公子看我带这个雪柳如何。” 苏夌峨随手拿起路边摊铺上的一支雪柳,别于发间。 那摊铺的老板笑眯眯地看看苏夌峨,又看看韩憺。 韩憺也释然的笑了笑。 没想到,苏夌峨竟比自己成熟了这么多。 韩憺朝摊铺老板一伸手,便付了钱。苏夌峨吃惊地想拦,那老板却一把握住她的手道:“哎呀,姑娘你生的美,这雪柳最配姑娘了!”说完还朝韩憺使了个眼神。 韩憺知道那老板是误会了,想解释时,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口。 也罢,他与苏夌峨,早已不是误会便可以隔阂的了。 于是他转而开玩笑地作势要牵苏夌峨的另一只手,嘴里逗着她玩,说道:“是啊,依大伙看哪,苏姑娘你生的美,雪柳自然般配,还需问我做甚?” 苏夌峨还在为又让韩憺破费感到难为情,听闻他的玩笑话,又好气又好笑地抬手轻轻拍了一下韩憺的肩头。 她的手却没有从韩憺的肩头上放下。 “那,公子是要留在东京,不走了吗?” “是。”韩憺答道。 他要留在这样一张破网之中,日日夜夜分不清是补救还是挣扎地守护东京,守护大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握的紧紧的小拳头。 “那,”苏夌峨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明日便要与公子分别了。” 韩憺笑道:“是,姑娘若有心,韩憺便与姑娘书信来往。” 苏夌峨的脸微红,轻声道:“我与公子书信来往做甚,又不是……” 两人均不再言语。 首饰摊铺的老板带着笑注视面前的两人,又转而欣赏着苏夌峨头上由自己制作的雪柳。 “做工还真不赖。”老板得意洋洋地想到。 东京灯火朦胧。 第七十九章 雪柳(十二) 徐昱林的傻话招来了周易亭的一阵笑。 “你这,哈哈,什么叫一堆花!” 周易亭看到那西装女人的白眼,忙住了笑,然后故意摆出一张严肃的脸,向徐昱林解释道:“这雪柳是宋时节日女子佩戴在头上,做装饰用的,有的需用金箔制作,又称金柳,可不止是你说的什么一堆花儿。” “节日戴的?”徐昱林急忙问道。 “是啊。”周易亭好奇地回答,“节日戴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 徐昱林下意识地想到,既然是节日戴的,说不定可以推荐给魏子青。 但这未免也朴素了些,魏子青那么爱较真的一个人,可能会觉得这还不够意思。 唉,徐昱林头疼,就为了这一点较真,把自己天天累得睡不着觉全是烦恼,值得吗。 魏子青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越是躲着聂荣,反而就越是在意聂荣的事。 大概。 “那,要这么多的雪柳干什么。”徐昱林甩开自己乱麻般的思绪,趴在箱边问道。 “我们下周要组织一个文物展,给小孩子们做些礼物好吸引他们来看展啊!”周易亭眉飞色舞地说。 徐昱林觉得周易亭聊天时,一举一动都像个活泼的孩子,话里都带着笑。他纳闷地想,真就无忧无虑呗。 “哎?你来玩吗?”周易亭装出殷勤的样子朝徐昱林伸出了手。徐昱林被她逗笑了。 那位西装女人怒气冲冲地过去,拎着周易亭将她带离了徐昱林。 “你都不认识人家,老缠着人家说话干什么?” “那说着不就认识了吗?”周易亭小声咕哝着。 一屋子人都笑开了,那西装女人也没忍住,笑了两声,嘴里埋怨着:“怎么,你还觉得自己挺有理?” 周易亭“嘿嘿”地笑着,朝徐昱林递了个眼神。 徐昱林哭笑不得地微微摇头。 ———————————————————— “子青!你在干嘛呀!”阅览室里,一个身材纤瘦的姑娘压低声音说着,从魏子青身后冒了出来。 魏子青被吓了一跳,忙关了手机,低声怨道:“媛媛,怎么神出鬼没怪吓人的。” 胸前挂着“章媛媛”工作牌的瘦弱姑娘在魏子青身后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我想来看看图书管理员大中午的不去休息,在阅览室里偷着瞄什么呢?是不是又在跟你那长得很帅的男朋友在聊天?” 魏子青叹了口气。 那天聂荣来拜托她的时候,章媛媛正好在大厅闲坐,等聊完回来的时候,章媛媛便神秘兮兮地凑到自己身旁一直说着“男朋友”什么的。 魏子青费劲口舌解释了很久也没解释清楚,章媛媛只是一个劲儿地打趣她。两人关系本来就好,魏子青对章媛媛这种玩笑似地纠缠不清也不大生气。 不过有一点不同,这事是关于聂荣的。 魏子青伸手拧了拧章媛媛的脸蛋说道:“都说了不是我的男朋友,你见过男女朋友这么生分的吗?” “没有啊,我觉得他对你还挺热情的!”章媛媛的眼中亮晶晶的。 看章媛媛的样子似乎是想和她聊很久,魏子青只好起身,推着章媛媛离开了阅览室。 魏子青的心里还惦记着刚刚在手机上没看完的内容。 昨晚将席荆华扛回卧室后,她又回来将订单做完,这样一直忙到早上,匆匆吃了片面包就来上班了。她已经想好了给聂恬的礼物,做了个开头,来不及做后面。 最让魏子青上火的是,自己从家里出来,走得匆忙,竟然把半成品忘在客厅桌上了。 本来她的打算是中午休息时偷偷把半成品补完,现在也算是泡汤了。 嗓子有些难受。估计是心里着急。 “子青,生气了?”章媛媛将脸凑到魏子青面前,笑眯眯地问,“我开个玩笑啊,知道他不是你男朋友。” “要是子青男朋友的话,你对他肯定不会是那样的态度!”章媛媛摇着手自信地说。 魏子青来了兴趣,她没好气地笑着问:“你还挺了解我啊?那你说说,如果对男朋友的话我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章媛媛想了想,缓缓说道:“你应该会很腻歪。” “很腻歪?”魏子青有点意外。 原来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很腻歪的人! 魏子青心态有些变化,自己什么时候给身边人留下了这种印象。 章媛媛努力忍住笑,压低声音说道:“不是说你腻歪,是觉得像你性格这么软的姑娘,如果有男朋友,肯定会是你熟悉的人。” 魏子青听着章媛媛的胡言乱语,心中却有些动摇,她轻声接话:“然后呢?” “熟悉的人,对吧,因为像你这种性格的姑娘不可能把自己冒险交在不熟悉的人身边。”章媛媛想到哪说到哪,还俨然讲得有模有样。魏子青微微一笑。 “跟熟悉的人在一块,待久了更容易放下矜持,之后像你这种闷闷的人反倒会更黏一些,说的通俗一点嘛,就是闷得太久了。”章媛媛坏笑着说。 魏子青脸微红,她急忙去捂章媛媛的嘴,一边轻声骂着:“你的嘴真是越来越离谱了!什么憋得太久,怎么现在越来越能想!” 章媛媛笑着躲开:“我又没说什么!你看你!” 章媛媛喘了口气,又问道:“那,你跟那个男生熟起来之后,会考虑他吗?” 魏子青叹了口气:“我跟他原本就是熟人。” 章媛媛的脸色变得有些怪异,她小心地问:“子青,你和他,有过矛盾吗?” 这倒是猜得不错,魏子青调整了一下表情说道:“怎么想到的?” 章媛媛说:“不用想,就像你说的,你和他确实挺生分的,这个看的出来。我一直觉得,如果你这么矜持还和某一个男生相识的话,大概率就是交好的,可是你和那个男生……” 魏子青却突然想起了徐昱林。她与徐昱林青梅竹马,熟得不行。但似乎也从未有人将他们俩看作是男女朋友。 大多数人都觉得,两人只是关系要好的朋友而已。 魏子青有些失落。 “啊,我是不是问了些蠢问题?”章媛媛尴尬地靠过来,魏子青揉了揉她的头发。 “没有,你挺聪明的,只要不瞎想就行。”魏子青开玩笑的说。 章媛媛撇撇嘴,她亲昵地挽起魏子青的手,怪声怪气地问:“回到最开始的,那个男生还会来找你吗?” 魏子青笑得开心:“你真是派过来考验我心态的。怎么,你还挺喜欢他的?” 章媛媛趴在魏子青的肩头直笑。 第八十章 九子奁盒(一) “荆华,你看桌上有没有一个盒子一样的东西?” 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午休结束了,魏子青才刚刚拨通席荆华的电话。 “嗯,有。”席荆华懒懒地回答。 “哎,你不会睡到现在吧。”魏子青有点无奈。 “是,盒子,怎么了?”席荆华伸了个懒腰,她站在餐厅,看着桌子上放着的那个体积不小的大盒子。 “那上面有一些雕好的凹槽,我卧室的桌子左边抽屉里有对应的小图样,胶也在里面,你帮我往上粘好不好?”魏子青有些着急地看了看表。 “啊?我帮你粘吗!”席荆华瞬间清醒了过来,“不行不行!我给你粘坏了怎么办?” “不会的,相信你。”魏子青笑了笑,“就把那些花啊鸟啊背面涂上胶,然后按进那个盒子表面上对应的凹槽里就可以了,不难的。” “可是……”席荆华看着眼前做工巧妙的盒子踟蹰。 “帮帮忙吧荆华,”魏子青在电话里可怜兮兮地恳求着,“脑子不太好使,忘了把它带过来了,明天就给恬恬过生日去了,结果今天这还没做好,你看……” “行行。”席荆华叹了口气,边打着电话边将客厅桌上的盒子捧到了魏子青的卧室里,又翻出了魏子青口中的“花鸟”。 唔,还挺沉的。 “把胶涂在后面然后直接黏吗?” “对,那个图和要粘的花鸟是对应的,没有多出来的,全部粘上去就可以。粘完再放在窗台上晾一晾就好了。”魏子青在电话那头满带着感激地说,“太感谢了!荆华!” “回来要付手工费的啊!”席荆华故作凶巴巴地回着。 放下电话,席荆华拉开椅子坐下,开始完成这突如其来的手工活。 她凑近这个盒子闻了闻。 挺香的,檀木做的吗? 她先将枝头鸟和梅花背面涂好了胶,然后一点一点按进盒子表面的凹槽里面。虽然这个盒子看着结实,但毕竟是木制品,席荆华还是很小心的。 席荆华注视着这个别致的盒子。它是由八个小盒和中间一个大盒共同组成,每个小盒都是不大规整的方形,拼在一块却不乱,还挺漂亮的。每个盒盖上面都有需要填装的凹槽。中间的大盒上需要粘的便是现在放在席荆华手边的一朵较大的花的图样。 对了,到现在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呢!席荆华将花鸟图样背过来放在桌面上,用胶水一边涂着,一边给魏子青发了条短信。 “这盒子叫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呢!” 魏子青很快来了回信。 “这是九子奁盒,通俗点说,就是古代用来装化妆用品的盒子。” 这样啊。席荆华羡慕地看着面前的九子奁盒。古人真是好兴致。 席荆华又想到了什么,她刚想发短信,又看了看表。 “嘶,这么晚了吗?”席荆华放下了手机,“算了,等她回来再问吧。” ———————————————————— “那,你下周想不想来我们的文物展啊?” 从工作室出来,周易亭和徐昱林并肩有着。 “嗯,来,也可以来吧。”徐昱林心中惦记着魏子青,随口问道:“这个展可以带人来吗,还是说要门票?” “不不,不用门票!”周易亭连忙摆手,“这就是吸引大家来参观文物的,要什么门票,你愿意的话多带人也——” 周易亭停顿了一下。 徐昱林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那,你要带朋友来?”周易亭小心地开口。 “看她有没有时间吧,不过她还真挺喜欢这些的。”徐昱林笑了笑。 “女朋友?”周易亭试探地问。 徐昱林无奈地笑了笑:“是女生,但,只是好朋友。” 周易亭瞟了一眼徐昱林的表情。 嗯,没什么两样。 “那,如果她有时间,下周周末就带她一起来工作室后面的展厅吧!”周易亭热情地邀请。 “嗯,谢谢。”徐昱林笑着道谢。 下周周末还早,这周周末就在明天了。 徐昱林插在兜里的手紧了紧。 ———————————————————— “呀,子青你可算是回来了!”席荆华蹦着跳着去迎接魏子青,“快来看看,看我粘得怎么样!不好的话你赶快救一救!” 魏子青摸了摸席荆华的头说:“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开灯啊,别给我省电啊。” 席荆华委屈地说:“在你卧室粘东西太投入了,我倒不觉得屋里黑啥的。” 魏子青哭笑不得地搂住席荆华的肩膀,两人一块走回卧室,魏子青安慰道:“辛苦了辛苦了,你粘得肯定没问题,明天晚上我见了恬恬,也好吹嘘说,我动用了一个师来给她做生日礼物呢。” 席荆华哈哈笑着说:“一个师夸张了啊,不就我俩吗?” 魏子青带着坏笑转身对她说:“你觉得我有这么大能耐做雕刻师傅吗?” 席荆华一开始愣住了,没明白过来,想了一下之后脸色微微泛红,她挣开了魏子青揽着她肩膀的手,小声嘟囔:“怎么平常齐远思也没这么无处不在啊,我一来就开始了是吧。” 魏子青看着好友害羞的神情,止不住的笑。 这套九子奁盒的盒身虽然是自己拼起来的,但是盒盖上花鸟图案的凹槽都是齐远思的手笔。 这一点可不能漏给席荆华,一定要告诉她。魏子青顽皮地想。 两人来到窗台,魏子青探头去看。 赭红色的木盒盖上嵌好了各色花鸟图样,灿然夺目,十分华丽。 “我跟你说我以前过生日你都没送过我这么好的东西,”席荆华故作愤然地说着,“以后再过生日我就拿这个九子奁盒当参考了,你要去不用心,哼!” 席荆华和魏子青笑着闹着去了厨房,两人简单地做了些当做晚饭。吃完后,魏子青灵机一动,凑到席荆华跟前问:“那以后,你过生日,我一定让远思给你做更精巧的东西怎么样?” “魏子青?”席荆华威胁地抬高了嗓音,魏子青笑着逃开了。 两人小打小闹了一阵后,终于是没了力气,歪在沙发上聊天。 “那明天晚上,你怎么去啊?”席荆华问魏子青,“你知道聂恬家在哪吗?” “明晚,嗯,聂荣开车接我去。”魏子青压低声音说。 “子青啊,我,那个,我不提之前的事了,只是,”席荆华表情稍稍凝重了些,“我还是觉得你对聂荣太好了,怎么说,太宽容了,你不能这么心软,当断则断。” 魏子青不说话。 其实她断得挺干净的,因为聂荣,她甚至都选了个和所学专业不太对口的工作。 只是,聂荣总是追回自己身边。影子似的。他个性又好,魏子青没法真正把他当成一个无赖,一顿打骂就能赶走。 还是不想太多了,不然明天和聂恬在一起免不了又有什么奇怪的情绪,影响了孩子。 席荆华担忧地望着魏子青带着浅笑的脸。心中叹息: 自己是说不动魏子青心里的结了。 还是得要徐昱林来啊。 第八十一章 九子奁盒(二) 仆散忠义战栗地立于殿下。 早知道赶上了龙颜震怒,他便不随葛王殿下一同前来了。 不过皇帝这个稀奇古怪的脾气也有些说法。朝野之下议论纷纷,有的说皇帝年趋老迈,心智尽失,故总是这样没来由的发脾气;有的说皇帝似乎嗅到了什么危险的味道,所以作态威吓群臣;更没谱的说法是,皇帝是被什么魔物附了身了,所以才这般凶残不讲理。 总而言之,若是皇帝再这样下去,这大金朝,便十分危险了。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大逆不道,仆散忠义紧闭双眼,整理了一下脑中纷乱的思绪,继续保持着恭顺的仪态立于殿下。 如今紧要关头,重要的是保住自己。 想到这里,仆散忠义不得不佩服如今正在殿中不知怎样了的葛王完颜雍。 按常理来说,皇帝已经这副模样了,别说是臣子或是亲族,便是先皇来劝,估计也能吵翻。 可这葛王殿下偏偏与众人不同。他却能独得皇帝的信赖与庇护,偶尔进言,竟还能够被皇帝所认可采纳,他与皇帝虽有亲缘,但毕竟也不是生身至亲。 这真是奇哉怪也。 朝廷之中有眼力的人通通着势开始巴结这位年轻的王爷,可这葛王却一点贪欲都不漏,对于献礼献媚之人一律辞谢,一点儿也没有犯过那年轻气盛的错误,更是难能可贵。 仆散忠义正想着,身旁宫人却纷纷开始行礼,他回神,抬头望去。 一名身材高大,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自远处缓缓走来。 他的脸庞颇为英俊,飞眉入鬓,眸若点星,薄唇微抿,表情很是温和。 仆散忠义急忙躬身行礼。 是了,葛王虽然在皇帝面前享受着特殊待遇,但他也不是独一份的恩宠。要说为何,便是有眼前这人存在的缘故。 “仆散大人,怎么,圣上不让你进去?”眼前的青年男子打趣地问道。 “完颜大人说笑了,如今殿内大人得进,岂是下官能随意闯入的。”仆散忠义沉声应答。 眼前这位年仅二十七岁的年轻丞相忍俊不禁道:“怕是我也进不去吧,葛王在里面是不是?” “完颜大人与葛王均是皇室血脉,皇帝自然是见着谁都欣喜。”仆散忠义继续沉着地回答着。 “哈哈哈,仆散大人倒会说话。” 仆散忠义心中却不似面上这般平静,他的心咚咚直跳,撞得胸口都有些疼。 完颜亮。 这位比葛王仅仅大了一岁的皇室子弟,给人的压迫感甚至不下于皇帝本人。虽然他整日笑眯眯的,但老到的仆散忠义清楚,此人绝非善类。笑面虎一词用来形容他,似乎都有些不够用。 完颜亮带着笑的目光自仆散忠义的脸上移开,转向大殿,他注视良久,用轻松的语气开口:“既然圣上与葛王在谈事,那我便不去搅扰了,仆散大人,改日再会了。” 仆散忠义向完颜亮回礼,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额角旁的一滴汗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这个太祖的庶出孙子打小便现出与其他宗室子弟不同的才能,他风度翩翩,知书达礼,颇通汉人文化,对谁都是一副和蔼像。又因其风流俊秀的外貌,甚至还有一些关于私生活的传言。 仕途一块,他年纪轻轻地便入了大金名将梁王完颜宗弼帐前任职,在军中历练数年。去年拜了右丞相,今年年初又兼任太保。可谓是大金头一号的青年才俊。 可同样身在朝堂之上的仆散忠义知道,这个青年才俊,一副笑面之下似乎隐藏着一头不得了的怪物。 他的心太大了。 早在完颜亮刚刚入京时,就有传言他笼络群臣,结交权贵,那时他的贪心便已初露端倪。只是那时皇帝喜欢他喜欢得紧,权当是反对势力朝自己吹风,也不在意。 再加上完颜亮那著名的一顿嚎啕大哭,彻底将皇帝的心哭得妥妥贴贴,再不怀疑。 只是今年,这位青年丞相第一次有了忘形的情况,他做的太过了些,皇帝再糊涂,也不能不注意到了,只是…… “仆散大人,久等了。” 头顶一道沉声传来。仆散忠义不用看也知是谁,他微笑着行礼道:“葛王殿下。” 索性有葛王呢,仆散忠义心中宽慰,也算是大金的福气了。 “免礼,皇上心情不好,发了些怨气,让仆散大人在这里站了许久,是乌禄的不是。” 仆散忠义连忙笑道:“哎,葛王怎的对下官如此客气,再者言,也是下官硬是跟了来,说要与葛王说话的。” 完颜雍。 仆散忠义的心中是十分欣赏这位年轻王爷的,他虽为皇室贵胄,却是真正的礼贤下士,和蔼待人。由于他生来性子沉静,不会浮夸地调笑和讨好,所以总挑些细节处用心,叫人愿意与其相交。 就比如,这位王爷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自称“乌禄”,也就是他的女真族名,以表亲切。仆散忠义初次意识到时,还私下里偷乐了好久,想不到完颜雍看样子安静冷淡,却是这么温和细致的人。 “那,仆散大人想说的是什么呢?” 仆散忠义收起了心思,脸色也沉下来,他凑到完颜雍身边说道:“殿下,最近殿下族中可是不太平。” 完颜雍神色如常:“哦?” 仆散忠义又压低嗓音说:“皇帝喜怒无常,总是责罚宗室子弟,已有许多人有了怨言,这怨言倒不可怕。” 完颜雍静静地听着。 仆散忠义又接道:“只怕有些人操纵怨言,要借此行那不忠不义之事。” 完颜雍的眉头轻轻动了一下,他深邃的眼眸直视前方:“仆散大人所说的有些人,乌禄大致猜的到,只是,仆散大人向乌禄强调这些做什么?” 仆散忠义有些不好开口,半晌才道:“殿下也要考虑好自己的事啊。” 完颜雍挑眉:“大人把自己也算进那有些人里去了?” 仆散忠义吓得连连摇头:“殿下怎么这个时候说笑,下官的意思并非让殿下做那事,只是,得防着些那居心叵测之人。殿下现在未免太松懈了些。” 完颜雍的眼中透出一丝悲凉:“乌禄只想多陪一陪圣上,他,也不容易,很辛苦,变成如今这样也非他所愿。” 仆散忠义心中动容,忙拱手道:“殿下赤子之心,下官颇为惭愧,这样看来,倒是下官把自己忙得捉襟见肘,太着急了。” “不,”完颜雍摆手道,“大人说的句句在理,等圣上好些了,乌禄再做理会。” 两人正说着,路前却堵了不少人。 仆散忠义疑惑地张望,却看到了不远处完颜亮的身影。 出了什么事? 第八十二章 九子奁盒(三) “这是出了何事?”仆散忠义扯过一旁侍立的随从。 “回大人,是护卫将军完颜特思拦了右丞相的路,两人,似乎是起了些争执。具体为了何事,小的也不太清楚。”那随从说完后连连行礼后退,恨不得赶快逃离这个地方。 “殿下。”仆散忠义转头对完颜雍说道,“您看……” “劳烦仆散大人与乌禄一同绕个路吧。”完颜雍深沉的目光闪烁,他毫不迟疑地转身,与仆散忠义一同朝着路的另一头走去。 不远处,完颜亮悄悄瞥了一眼完颜雍离去的背影。嘴边的笑滞了滞。 “太保自重!” 怒火冲天的护卫将军完颜特思提高了嗓门,恶狠狠地威胁着面前这个带着一脸无所谓笑容的完颜亮。 今年年初,完颜特思已警告过完颜亮,在天子脚下,少整些花招。可这位年轻人似乎从来不把性命当命。不仅如此,还要连带着拖其他人一起下水,眼看着几位宗室子弟正一步一步踏入他的陷阱之中,完颜特思心中恨得不行,又束手无策。 若是逼他到万不得已,他便启奏圣上。 可惜圣上如今喜怒无常,听不进话,自己冒然上奏,有可能落得个自身难保的地步。 不过,若是能保得住大金的安宁,大不了就与这完颜亮同归于尽。 “太保所做之事,群臣有眼,都看进去了,只不过碍着同是皇室子弟,不便点明。若是太保哪日真的举止之间方寸全无,那特思便不再心慈手软,定要太保自食种下的恶果。” “多谢将军提醒。”完颜亮的俊脸上挂着温柔的笑,“亮自当恭顺谨慎,为圣上效犬马之劳。” 呸,什么犬马之劳。完颜特思在心中啐了一口。 这个东西!不谋逆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看着完颜亮走远,身边的随从忙聚到完颜特思身边劝慰道:“大人,何必次次都与右丞相起争执呢,这对咱们也有害无利啊。” “难道放任他便能获利吗?”完颜特思没好气地斥责着随从,他思忖片刻,转头又给随从脑袋上来了一下,“你可别告诉我,你想让我加入完颜亮那伙里去!” 随从捧着脑袋,唯唯诺诺地不敢开口。 完颜特思转头看向皇宫方向。 如果圣上还是当年那个身体安康的圣上便好了。 ———————————————————— 与仆散忠义道别后,完颜雍回到府中。 刚一进门,他便听到“哒哒”的脚步声自屋内传来,愈来愈近。 完颜雍沉静的表情柔和了些。 他开始将身上披着的有些赘累的官服外衣褪下。还没等他完全脱掉,一个娇花一般的美丽女子便轻巧地从里屋跑了出来。她的身段凹凸有致,自有风情。雪白小脸上泛着淡淡红晕。 她刚一挨近完颜雍高大的身躯,就略带些羞涩地倒进完颜雍的怀中。 她的小手温暖柔软,正紧扶着完颜雍的手背。 她一抬头,一双美目冲着完颜雍笑成两瓣桃花。 “乌禄。”她轻轻地唤着完颜雍的女真名。 完颜雍一只手护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一头青丝。 “怎么了,乌林答?”完颜雍的嗓音放轻了些,柔声问。 “允恭不理睬我这个做母亲的。” 这位名为乌林答的美丽女子似在抱怨,又似是撒娇地说。 完颜雍罕见的露出了一抹笑容。 “他性子沉,小小年纪就安静的很,你不是已习惯了吗?” “可,还是小娃娃,要这么肃穆做什么,不能活泼些吗,都是随了你。”乌林答用小手包成一个小拳头,轻轻锤了一下完颜雍的胳膊。 完颜雍扶起她的肩膀,将剩下的官服脱下递给匆匆跟随乌林答而来的管事,然后转身揽过乌林答的肩膀,两人一块向里屋走去。 完颜雍低头看了乌林答一眼。察觉到完颜雍的目光,她也抬头回看。漂亮的眼睛眨巴一下,似是不解。 完颜雍别过头,掩饰了一下自己的眼神。 乌林答坏笑着,手偷偷爬到完颜雍的腋下,准备突然咯吱一下他。 哪知完颜雍早有防备,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走着,突然一把捉住了乌林答的手,将她扯进自己臂弯里,带着温柔的语气问:“怎么,如今当了母亲还这么淘气。” 乌林答一下子泄了气,索性趴在完颜雍胸口不使力,让自己这位身材高大的夫君带着自己前行,她闷闷地说:“淘气吗,我也觉得,就是允恭年纪那么小,都比我来得沉稳。” 完颜雍扬起唇角,一下一下地轻抚乌林答细软的头发。 “怎么,这次面见圣上,他还是喜怒无常,脾气不稳定吗?” “是啊。”提到皇帝,完颜雍的手滞了滞。 乌林答感受到了完颜雍情绪的波动,她主动握起完颜雍的手,抱在怀中。 “乌禄,无妨,咱们两人一块,哦,现在还有允恭,他比我可靠,不能漏了他。”乌林答调皮地笑着说,完颜雍被她感染,皱起的眉头放松了些。 “咱们三人一块,就无妨。”乌林答又抱起完颜雍的手,贴在自己稍显冰凉的脸上。 管事自回廊处来,见两人情意正浓,不敢打扰,好不容易等着夫人说完了,他匆匆走至两人身旁,低头回到:“夫人,您吩咐小的们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完颜雍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乌林答。 “辛苦了,先下去吧。”乌林答点了点头,等那管事走后,方才笑盈盈地回头说:“乌禄你听我说,我有个——” 乌林答眼前一暗,余下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完颜雍吞进了口中。 完颜雍沉重的鼻息打在乌林答的上唇处,有些痒。 乌林答的睫毛轻轻颤抖着,脸烧得滚烫。 两人吻得火热,有偶然路过的婢女,便轻笑着遮住脸匆匆自远处绕路而行。 完颜雍直起身子,脸上依旧没有多少波澜,只是刚刚的深情让他的脸色也微微泛红。他扶住乌林答的肩膀,眼神躲闪着不去看她的脸。 乌林答则是好不容易喘过了气,此时正红着脸嗔道:“乌禄!这可是在外面!你怎么突然……” 看到完颜雍那飘忽不看自己的眼神。乌林答气呼呼地拽住他的衣领。 还是够不到。 她又踮起脚,用双手捧住完颜雍的脸。强迫他定定地看着自己。 完颜雍看着自己的小夫人累成这个样子,无奈地低头。 两人的脸贴得很近。 “你方才说,你有个什么?”完颜雍镇定地开口。 “别故意言他,”乌林答显然是不打算放过完颜雍,“府里人人都道葛王殿下沉静稳重,倒显得我天天粘着腻着要与你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做方才那,唉,可谁又知道明明是你——” 唔,话还没说完呢。 完颜雍顺势凑近,又给了乌林答一个绵长的亲吻。 乌林答的手还捧着完颜雍的脸,这路过的门房婢女看了愈发地来劲,大家快步走得远远的,心照不宣地笑着。 乌林答从完颜雍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带着哭腔责怪道:“完了,如今越发说不清了,乌禄你!” 见完颜雍又贴近了自己,乌林答忙在完颜雍怀中扑腾起来。 完颜雍难得笑了笑,用手安慰地轻轻拍了拍乌林答的头,站直了身子。 两人间温热缱绻的气氛散了些。 “乌禄,听我说,”乌林答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尽,她靠在完颜雍的胳膊上徐徐地说:“我觉得,那条白玉带,还是送了去给圣上比较好。” 提到这件事,完颜雍的神色黯淡了些。 “怎么,乌禄,生我气了吗?”乌林答抬头问道。 “我不会生你的气。”完颜雍拂开乌林答额前因方才两人亲热时落下的碎发。 “乌禄,我这么想,这白玉带虽然是父亲南征时所获的珍品,用来当作传家的宝贝。但它毕竟原属宋朝皇帝之物,留着总给别人露一个说法,况且当今圣上脾气阴晴难定,谁知何处一阵风,便会立刻变天呢?” 完颜雍沉思着。 “乌禄,我知道你并非贪恋财物之人,只是睹物思人,舍不得父亲。所以,”乌林答信心满满地说,“我方才吩咐管事,去把我母亲留给我的桃花九子奁盒取了来,咱们将这两个礼物一并送了去,也好向圣上表明咱们夫妻两人的心意。” 完颜雍听闻乌林答要送九子奁盒,倒有些意外,他问道:“乌林答你……” “若是人都不在了,睹物还能思谁呢?”乌林答细语道,然后她又充满朝气地抬头,对着完颜雍说:“所以我们还有允恭一定要好好的,不能因为一些无谓的事情,比如被人检举家中有条皇帝用的白玉带,而陷入陷阱。你说呢?” 完颜雍动容,他搂着乌林答的柳腰,将她带进了一些。 两人靠在一块。心也按着一个步调跳动。 在这阴沉的即将变色的天幕之下。 ———————————————————— 完颜亮走入昏暗的堂室,嘴边带着一抹讽刺的笑。 白天在外时,他是温文尔雅的青年丞相,完颜宗室中的骄子,皇帝身边的心腹子弟。 一旦退下朝堂,走入这暗沉的府内,他便似蛇一般尽数褪去自己的表皮,展露出鲜有人知的另一面。 今日白天,那完颜特思着实惹恼了他。 他早在心中想好对策,只是苦于最近圣上对他的防备渐深,他自己也得谨慎一段时间。 不过无妨,完颜亮嘴边的笑容逐渐放肆,他是完颜亮,他早已是个万劫不复的恶棍,什么法子在他手中,都不算过分。 完颜亮将鞋履随意脱在门前,手中擎一杯酒,摇摇晃晃走向卧房。 他走到榻前,望着榻上轻罗帷幔铺陈。 完颜亮伸手进去,“哧”的一下撕掉半边,残破的帷幔零落地垂在一旁。 榻上传出娇媚的女声:“怎么,丞相大人今日回得迟了?” 完颜亮“哼”一声,笑得爽朗。他背过身坐在榻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圣上又责怪你了?”那女声娇滴滴地继续说着。 “这回可不能错怪圣上,”完颜亮咧着嘴接话,“我连他老人家的面都没见到呢。” “哟,”一名女子自床上缓缓起身,趴在完颜亮的背后,妖娆的身段紧紧贴住完颜亮的身体,“难得丞相大人吃瘪,让定哥看看丞相的脸可好。”她说一句带一声笑,听着仿佛在唱小曲一般,修长的手指覆在完颜亮的脸旁,将完颜亮的脸轻扭过来。 完颜亮的眼中映出一张美艳的脸。 “唐括定哥。” 完颜亮轻轻唤着眼前女子的名字。 “哎。”唐括定哥甜丝丝地笑了,两人的脸庞愈发地贴近。 完颜亮突然起身,一下甩开了唐括定哥的手。唐括定哥失了平衡,身子一歪软绵绵地倒回了榻上。 “丞相大人好大的火气。”唐括定哥并没有生气,而是玩味地微微抬眼,注视着完颜亮。 “何来火气?”完颜亮同样笑着回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榻上的唐括定哥。 半晌,方才躬下身去。 第八十三章 九子奁盒(四) “唐括定哥,我说你听。可好?”完颜亮躬身,凑近唐括定哥美艳的脸庞轻声说道。 唐括定哥换了个姿势,趴在榻上,用手腕撑着下巴,微微颔首。 “完颜乌带大人最近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唐括定哥美丽的脸僵了下来。 “丞相大人为何突然提到乌带?”她嘟起嘴巴,略带些娇嗔地反问。 “哈哈,完颜乌带大人是我的心腹,我自然无时无地都惦记着他。如今你在这里,问问他最近可好,不是正常嘛。” “那,”唐括定哥用手将头支得高了一些,问道:“丞相大人是更惦记乌带呢,还是更惦记我呢?” “你们夫妻两个,我都放在心上呢。”完颜亮的手轻轻抚过唐括定哥光滑的脸颊,“若是完颜乌带大人安好的话,便叫他这些天再辛苦辛苦,很快便有他的好日子过了。” “什么意思?”唐括定哥来了兴趣,她从床上爬了起来,也不顾松垮垮的衣服落在肩下,她的手臂搂住完颜亮的脖颈,一个劲的将他往自己身前带。 完颜亮笑着俯身上前。 “不日便有答案。” ———————————————— “将军,今日到底出了何事,为何会在那天子脚下动那么大的怒气?” 完颜特思府中,一名长身男子正于正堂中踱步,一边用平和的语气轻声责备着立于堂下一脸不满的完颜特思。 “无他!只因那完颜亮太过猖狂!”完颜特思愤懑地低吼。 “本王一直都很想问一问将军,将军到底得知了丞相什么确切的不是,竟一直这样与他作对?” “胙王殿下!”完颜特思上前一步,“那完颜亮是既有贼心又有贼胆,据我的眼线来报,他数次与平章政事和驸马爷偷偷议事,给他抓到机会,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做那丧尽天良之事!” “殿下虽然与他同姓完颜,可不能不防啊!圣上心里也并非不清楚,年初皇后送礼一事,便是最好的佐证。只可惜如今圣上龙困深潭,需要有人解救他。胙王殿下,如今正是需要您站出来的时候!” 完颜特思言辞激愤,那堂上被唤作“胙王”的男子沉吟不语。 完颜特思见他眉目间仍有一丝犹豫,又进言道:“胙王殿下,若您担心孤立无援,特思请效犬马之劳。” 那男子一笑道:“常胜虽对此事确有疑虑,但还不至于害怕到如此地步。将军肯协助我是最好,只怕事情还未彻底敲定,我们动的早,会被那有心人当作把柄。” 完颜特思略带些失望地看着眼前的胙王。 胙王完颜常胜,是皇帝的同父兄弟,如今圣上仅有的两个血亲皇弟之一,且忠厚有贤良之名,是完颜特思一直最为认可的皇室成员。 只是他似乎作为一名皇室成员,很遗憾地少了些决断。显得不够活络,因此皇帝对这个同胞弟弟的疼爱似乎还不及那沉默寡言的堂兄弟…… 哎,完颜特思愣住了,自己怎么把那号人物忘记了。 “完颜大人,”完颜常胜突然开口,打断了完颜特思的思量,“你说,你的眼线得到消息,右丞相与平章政事和驸马爷一道偷偷议事,他们三人怎么会凑到一块的?” “这个——”完颜特思沉思着,确实,他得到了完颜亮议事的消息,便怒不可遏地四处奔走,倒忘了深思这一消息的细节。 不过,只要深处朝野之中,这个原因要略想一想便会得到答案。 “恐怕,还有人从中周旋。”完颜特思缓缓地说,他的情绪已平静了许多。 完颜常胜摩挲着下巴,仍然是心平气和地问:“将军以为呢?” 完颜特思黝黑的脸上重又燃起怒火。 “完颜乌带!” ———————————————— “贵哥,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慢?”唐括定哥冲身旁漂亮的婢女带着些怨气的开口。 方才穿戴好衣裳后,唐括定哥便与半斜于榻上的完颜亮道了别。按照惯例,她从完颜亮府中的后门出去,那里正等着她的心腹婢女贵哥。可她出去了好一会儿,贵哥才匆忙地赶来。 “夫人,是大人回来了。” “哦?他不是去办事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大人看样子很高兴,事情大概是办得很好。” “那就好。”唐括定哥懒懒地整了整头发,又轻咬质地上乘的衣袖料。 这是她的习惯,每次有需要深思一番的事情,她便下意识地去咬衣袖。 这与当年完颜亮询问她是否想要嫁与完颜乌带时她的举措一样。 “事情办得好,就有他的好日子过,他过好了,我是他的女人,自然也就……” 唐括定哥停下了话头。 咬着衣袖的牙齿也松开了。 “我有些累了。”唐括定哥留下这样一句话,便轻扭细腰,扶着贵哥进了小轿。 贵哥上轿时最后又看了一眼完颜亮黑沉沉的宅邸屋顶。 小轿摇摇摆摆,走得隐蔽,停在了一处规模不大的府邸前。 唐括定哥从府邸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两旁婢女仆役纷纷行礼,口中恭敬地说着: “夫人。” 唐括定哥一摆手,并不理睬他们。她走如风中飘摇的花,步履轻盈,进了正堂。 一身戎装的完颜乌带坐在正堂之中,他的面部线条硬朗,身量极高,英武逼人。只看仪表,无愧为金朝名将完颜阿鲁补之子。 只不过他的表情忧郁,看到唐括定哥后更甚。 “回来了?”完颜乌带轻声开口。 “是。” 唐括定哥的脸上扬起一抹笑容,不过并非在完颜亮府中那种妖媚的调笑,而是带着些许疲惫。 “大人的事办完了?” 唐括定哥从来只称呼完颜乌带为大人。 “是。不日便会有消息过来。右丞相怎么说?” “他说让大人将事情办好,自然有好日子等着大人。” 聊完公事,两人一时无言。 唐括定哥抬眼,看了一眼坐在堂上略有些难堪的完颜乌带。 她叹了口气。 “大人,那我先下去了,大人远道归来,早点歇息吧。” “好。”完颜乌带只是简简单单地一句。 唐括定哥一步一步走向堂外,脚步的回音在堂中久久不散。 但完颜乌带似乎永远也听不到,他只是无力地垂着头,高大的身躯蜷作一堆。 唐括定哥走到堂外,眼睛望向有些磨损的屋檐一角。 “迪古乃,你说什么?让我嫁给乌带?” “是啊。” “我不嫁。” “为何?” “你最应明白!” “定哥,听话。” “不要!” “听话。” 第八十四章 九子奁盒(五) 完颜雍正做着入宫进礼的准备。 乌林答悄悄地靠近了他。 完颜雍沉静的面容并无任何表情,待到乌林答的脚尖一不小心抵到了他的脚跟处时,完颜雍便忽的一个转身,将乌林答轻轻拦腰提起。 “乌禄。”乌林答急忙羞愧地抱住完颜雍的脖子,不让他看自己的狼狈模样。 “何事,乌林答?”完颜雍问完,静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自己的小夫人有话要说。 “情绪再好一点。”乌林答趴在完颜雍的肩膀上缓缓地说。 “嗯。” “白玉带和九子奁盒一块带过去。”乌林答温热的小手捂着完颜雍的脖子,似在玩耍又似在安抚。 “好。” “留心皇后娘娘。” “...嗯。” “父亲,你提着母亲做什么?” 一声奶声奶气的声音自两人身后传来。 乌林答忙轻轻拍打着完颜雍的手臂,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 完颜雍改换了个姿势,将乌林答揽在怀中,回头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道:“怎么了?” “父亲,你把母亲放下,这样危险。”那小娃娃提着细细的嗓音,一本正经地说。 “允恭,你的功课已开始了?”乌林答被完颜雍抱在怀中,挣脱不下,只能悬在空中别扭地问。 “还没,我来和父亲谈事,约莫说完就开始了。” “你说。”完颜雍看着自己儿子那张稚嫩而又认真的脸,心中不禁有些好笑。 “父亲,今后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允恭正经地询问。 完颜雍倒有些意外:“你还小,为何会想到问这些?” “无事,只是突然想问。”允恭镇定地点了点头,迈着小步略显滑稽地摇摇晃晃走了出去,身旁的奶娘急忙赶着追了上去。 “大概,”乌林答靠在完颜雍的胸口,轻轻说:“乌禄和我作出的要将那根白玉带送出去的决定,可能让一府上下都不安心了,大家免不了要提到父亲,传来传去,也让那个小娃听着了,才跑来问你。” “允恭也忧心吗?”完颜雍的手紧了紧。 ———————————————— 完颜雍与乌林答同龄,订下婚约时两人仅有五岁。 完颜雍由他的母亲李氏牵着,随父亲完颜宗辅一道,第一次前往乌林答家拜访时,心中带着一丝好奇。 那时的他并未对订婚妻子有什么概念,认为再亲的人也亲不过身侧家人。 第一次见到扭扭捏捏被族中长辈半拖半拽着带出来的乌林答时,完颜雍也只是在心里暗暗赞叹她的好样貌。并无他念。面上显着习惯性的礼貌。 双方长辈议事,两个小孩家坐在堂下。 乌林答主动凑近,轻声问:“与我订婚,是让你不高兴了吗?” 完颜雍生来性沉,不喜搭话。见着这女孩完全不怕生,连带着自己也稍稍放开了点。 “没有。” “那你为何板着脸。”小乌林答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关切地问。 “生来如此。” 乌林答轻轻“啊”了一声,然后用小手抚着胸口说道:“这么说,你对谁都是如此了?万幸,我还以为你讨厌我……” 为何要讨厌你?真是奇怪的小孩。完颜雍看着乌林答粉嘟嘟的脸庞,摇了摇头。 “完颜雍,”乌林答嘟囔着完颜雍的名字,见他看着自己,忙又加了句,“大人!” 完颜雍心中哭笑不得,他缓缓开口:“乌禄,女真名。” “乌禄大人。” “把大人去了。” 家中陪着练习骑射的小子都常开着玩笑唤自己“乌禄”呢,怎么到了她这却这么执着。完颜雍心中纳闷。 同时,他也意识到,与自己面对面的女娃娃,并非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那,”乌林答的大眼睛左顾右盼,最后定在完颜雍的脸上,小嘴轻启,“乌禄。” 完颜雍突然觉得耳根一痒,一向镇定自若的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乌林答是吧。” 瞧,一向说话俭省的人都不自觉地加了些无关紧要的语气词。 “嗯,你身体不舒服吗?”乌林答追着完颜雍躲闪的眼神看来看去,却发现他的脸红了半边。 完颜雍心中已羞愧地无地自容,来时明明云淡风轻的,怎么如今成了这副样子。 未来的妻子…… 他努力平复心中的情绪,抬眼看去,乌林答的眉目就在眼前。 还是母亲李氏打破了这奇怪的气氛。 她走过来,轻轻揽过乌林答,含笑抚摸她的头说道:“乌林答也别见怪,乌禄不爱说话,平日里也只是冷淡了些,心肠还是好的,也上进,如今订了婚,家又在一处,你们两人今后也可以常常见面,也好做伴。” 乌林答靠在李氏温暖的怀抱中,有些奇怪。 不爱说话是真的。但冷淡,倒也没有。 完颜雍这边心中想着,乌林答若常常来与自己在一处,也挺好。初来时心中那半点不以为然已烟消云散。 第一次会面以两个孩子两腔心事告结。 但让乌林答没想到的是,两个孩子再见,便是在完颜雍的父亲完颜宗辅的葬礼之上。 两人均是十二岁。 这回换着乌林答由母亲牵着,随父亲一块前来哀悼。 那个与自己定有婚约的少年一身缟素,立于一室惨白之中。 哭泣的亲友,络绎不绝的客人,匆忙穿梭的仆役,在乌林答的眼前一闪而过,白亮亮的天闪得她微微眯起眼睛,一阵酸痛传来,乌林答忍不住落下一两滴泪。 她在心中也为自己的落泪感到吃惊,明明自己并未与公公完颜宗辅有着太深情感,甚至只见过一两次面,但她仍然止不住地抹着眼泪。身旁的父亲母亲惊慌地看着自家女儿哭成了一个无声的泪人儿,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当是小孩子念着感情,再加上没见过有人离世,所以情绪激动。 乌林答抬起头,堆在眼前的泪水又掉了一两滴。她与完颜雍四目相对。 完颜雍的眼眶也红了。 父亲的离世给了这个沉默的少年太大打击,他夜里一人躲在房中哭泣了很久,白天还要强打精神料理丧事。他的精神在一点一点被丧父的痛苦消磨,直到现在,他立于堂下,已麻木地不知痛感。 母亲李氏为躲避族中传妻陋习,选择了遁入空门。 原本身侧的家人,竟在一瞬之间消失殆尽。 完颜雍强撑着缓了过来。 每日哭嚎得撕心裂肺的人数不胜数,完颜雍均用他冷静而又无神的眼睛一一扫视。心与手脚一同麻痹 直到今日,隔着府前的过道,完颜雍看见无声哭泣的乌林答,他才第一次有了心酸痛哭孤独凄冷,种种感觉才重新捶打他的心房。 别哭了。 第八十五章 九子奁盒(六) 完颜雍与乌林答完婚时,两人均是十八岁,正好年华。 完颜雍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以后,与乌林答来往得逐渐频繁了。两个孩子相伴长大,一块度过了最易感到情绪化的敏感年纪。待到成婚之时,完颜雍已与如今这位沉稳的葛王殿下没有太大差别。 乌林答嫁给完颜雍时,她的母亲亲手将九子奁盒交与她,嘱咐道:“如今入了皇亲宗室之家,务必谨慎。你与乌禄一同长大,感情自然不会作假,你二人交心便可。但乌禄年少有为,吸引了不少目光。他的身份特殊,与皇帝年纪相差也不多,再过几年,无论主动与否,他必是站在这个朝野相当醒目的位置,到时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会过的更加辛苦。” 乌林答静静地看着母亲。 她是个灵秀的贵族姑娘,对于这明争暗斗的皇室早有了先见。但她毕竟年纪小,心里对母亲提到的紧张处境不大认同。 乌禄毕竟不是圣上的亲皇弟,真要说的话,那完颜常胜大人不是更加举步维艰吗? 她接过母亲递给她的九子奁盒,好奇地打开一个又一个小盒子,探头张望。 一股香气扑来。 “这九子奁盒是我送与你的嫁礼,你可以拿它乘放你今后的胭脂之类的——” “不行不行,”乌林答忙摆手道,“母亲,这九子奁盒做工如此精美,用来观赏收藏尚可,怎么你却让我乘放胭脂,再者,我也用不了这么些……” “傻孩子,”母亲笑着揉揉乌林答的头,“等你再大一些,便会觉得这九子奁盒不够用呢。你若不用它来乘放胭脂,又想拿它做什么呢?” “若我以后也有了女儿,便把这个给她,让她再去决定该怎么办吧。”乌林答大方的回答让母亲一时间竟不知接些什么好。 “这样也好,希望这孩子以后也会这么想。”母亲心中暗暗考虑着。 ———————————————— 完颜雍将怀中的乌林答放下,唤来管事,叫他将包好的白玉带和九子奁盒拿来。 夫妻两个看着这两件由上一代传给他们的宝贝,均是无言。 “叫允恭小小年纪不要忧心。”完颜雍摸了摸乌林答的头。 乌林答将头垂得低低的,不去看他,半晌才嘟囔着:“毕竟你是他的父亲嘛。” “怎么,情绪不对?”完颜雍抱着极大的兴趣追随她的目光,乌林答只是躲闪。 “你们父子俩感情还真好。”乌林答将头埋在完颜雍的怀中,闷闷地说。 完颜雍的嘴唇弯了弯。 “入宫一切小心,”乌林答又开始了之前的嘱咐。 “当心皇后娘娘。” “嗯。” ———————————————— 皇宫内,一名男子伏倒于地,身上仅一件里衣穿得凌乱不整。他神志昏迷,脸庞苍白而浮肿,病态将本来年轻的面色都掩盖住了。 宫人均远远地侍立,无人敢近他身前。 一把明晃晃的长刀横于地上。 他忽的一翻身,宫人们均是往后退去。 “没良心的东西,父亲养了你这么久!你如今倒想要我的命!”那男子用近乎嘶哑的喉咙大吼着。 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迪古乃!”那男子又大吼了一声。 宫人们短暂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圣上又在说痴话了。 迪古乃这个名字,宫里的人肯定都不陌生。这是右丞相兼太保的完颜亮的女真名。 只是圣上刚刚这几嗓子喊的似乎有些问题。 按说养育已久,圣上还只是孩童时,曾经被过继给完颜亮的父亲做养子。若论着事实来,圣上方才骂得难不成是自己? 宫人们心里又当圣上是糊涂了。也不在意这句话到底是对是错,该怎么说。 “济安!逆子!” 躺在地上的皇帝胡乱挥着手,指甲被他自己捏得吱吱直响。 “济安!逆子!” 他的声音逐渐抬高,喉咙中嘶哑退去,到后面竟然有些类似女人的尖叫声。 宫人们再也待不住了,他们惊恐地互相对视了一眼,顾不上再去等着服侍这个疯癫的皇帝,便纷纷自殿后退了出去。 宫人们逃到殿外,仍心有余悸,他们三三两两围坐一团,不住地窃窃私语。 完颜雍踏入皇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混乱的场面。 宫人们一看见完颜雍高大的身影,如临大赦,纷纷围了上去。 如今,能让圣上镇定下来的人,非葛王不可。 “殿下!救救奴才们吧!”宫人们苦不堪言的脸簇拥着将完颜雍团团围住,“圣上又在宫中发脾气呢!” 完颜雍环顾四周,缓缓开口:“圣上身边只有这些人吗?” 宫人们面面相觑,一名宫女小声应到:“是。” 完颜雍点点头,捧着手中的白玉带和九子奁盒走进了大殿之中。 一进门,一把长刀直逼完颜雍的脸庞而来。 完颜雍急忙侧身,九子奁盒稳稳地抓在手中,他在原地撤了个旋,回身空出一只手,正要抓那持刀人。 皇帝一张惨白的脸扑在他的面前。 他的眼里死气沉沉,一片深潭似的。 完颜雍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徐徐地开口:“乌禄参见陛下。” “来了?”皇帝缓缓收起胳膊,手无力地垂下,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完颜雍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 “乌禄,怎么不唤我皇兄了?”皇帝佝偻着后背,慢慢地走回殿旁,靠在交椅上,气若游丝地说。 完颜雍不言语,捧着白玉带和九子奁盒走到皇帝身边,躬身将两个宝贝呈了上去。 “这是什么?”皇帝捧起九子奁盒,端详许久,“裴满?这是裴满!济安!你看,你的母后!” 完颜雍仍旧不说话,听着皇帝的胡言乱语。 裴满是皇后娘娘的名字,而皇帝口中一直念个不停的“济安”,便是那早早夭折的大皇子完颜济安。 皇帝刚刚得子时,高兴地不知如何自处,与皇后两人又是祈福又是嘉奖,快乐地差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初为人父母的感情,完颜雍也明白。他与乌林答得子时也是一样,无论身份如何。 可老天似乎并不眷顾这个年轻的皇帝,同年年末,皇子完颜济安便患病身亡。 也就是那一年,皇帝与皇后的性格大变。两人分别走向了不同的极端。 “乌禄,我最近很疲乏,想作的事情也很多。想练剑,又想多了解一下都城附近的农业状况,还想着……” 完颜雍一抬眼,心漏了一拍。 皇帝眼中好不容易保留的一丝清明也没了,他的眼睛混浊不堪,嘴歪得吓人。 他哑着嗓子“呵呵”的笑开了。 “我还想着胙王,还想着我弟弟完颜常胜!他的夫人很好,叫撒卯是吧,好女人!” 他笑得直流口水,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完颜雍。 完颜雍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乌林答美丽的身影。 他的掌中渗出了汗水。 第八十六章 九子奁盒(七) 皇帝冲着完颜雍笑了许久,像是突然噎住一般,头一顿,然后懒懒地垂下。 “乌禄。”皇帝闷闷地唤了一句完颜雍的名字。 “臣在。” “你也是我的弟弟,为何是臣臣的。”皇帝伸出手,完颜雍接过来,用自己满是冷汗的手握住了这个近乎疯癫的天子的手。 “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皇帝缓缓抬头,眼中逐渐恢复了神采。 见完颜雍不说话,皇帝苦笑着收手,他将手掌放在眼前看了一眼。 “我吓着你了吧。”皇帝轻声问道,他的嗓子一丝一丝的抽着气。 “不,臣只是……” “罢了,”皇帝站起身,将完颜雍扶起来,“你送这些给我,我甚是高兴。好久没有家里人给我送过东西了,人人过来,都告诉我注意身体,便像躲着瘟疫一般逃走。” 完颜雍注意到,皇帝扶着自己胳膊的手温柔无比,不带任何帝王的杀伐决断。 “我本想发一通脾气吓一吓他们,后来我才发现,他们根本就不在意。” “我无论何时,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瘟疫……”皇帝微微发紫的嘴唇吐了这句话出来。 完颜雍低着头。 “哈哈,乌禄,你果然与他人不同,若是他人,肯定会急着回我:‘陛下是天下人的副职,臣等敬爱还来不及’种种的话,你却!哈哈!什么都不说!” 完颜雍急忙退后一步,想要跪下,皇帝一把拦住了他,动作迅捷地与刚刚病入膏肓的失心皇帝判若两人。 “你回去罢,”皇帝的声音中仍然带着那一丝一丝的抽气声,“好孩子,回去罢,你是我的皇弟,自己的安全是第一位的,留心啊,现在不太平,皇宫里也是,你以后也不要这样亲自送来,派个人就行。” 完颜雍看着皇帝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忙扶着他坐回交椅之上。 “算了,就当作我没有说过,你要来,要常来!”皇帝的呼吸逐渐急促,手也无助地抓来抓去,“你快回去罢!现在就走!但是要来,来看看我,我是天子!” 完颜雍的心隐隐地疼着,他点了点头,安慰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哥哥,慢慢退了出去。 皇帝的将九子奁盒紧抱在怀中,手里攥着那条白玉带,像猎手紧盯着猎物一般死死盯住完颜雍。 一向冷静自持的完颜雍也不禁惶恐地低下头,不敢对上视线。 圣上,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 “乌禄,我生病了。”完颜雍退出殿中时,听到皇帝最后喃喃了一句。 不比完颜济安降生的时候,如今皇帝是真正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完颜雍心中想到。 说了这么久的话,竟连一声下意识“朕”都没有说过。 完颜雍来到殿前,宫人已经散得一个不剩,殿外空荡荡的。 完颜雍寒心得很。 他径直走到宫门前,却被由数位宫女扶着立于宫外的皇后裴满吓了一跳。 完颜雍面色如常,恭敬地行礼:“皇后娘娘。” 裴满精致的小脸逐渐笑开了。 她即使笑得夸张,下巴仍然尖溜溜的。 像一只美丽的狐狸,完颜雍暗暗想到。 “葛王来的频繁,圣上必会感念葛王挂心,待到龙体安康,一定会有所嘉奖。” “臣下看望圣上,天经地义。”乌林答反复说了那么多遍,完颜雍心中有数,下意识地防备本能让他并没有敢提起自己与皇帝的亲缘关系。 “哎!葛王客气了,圣上可是将你看做亲生兄弟对待呢!”裴满仍然满面笑意,仿佛这笑容是冻在她的脸上,无法化开一样。 ———————————————— 完颜乌带到达完颜亮府中时,已是傍晚时分,他的脸上布满了忧虑愁,站在府前焦虑地走来走去。 门房赶了回来,连声陪着不是,说是没有直接领着大理卿大人进府,被右丞相骂了。 完颜乌带无暇去理会这些难辨真假的客套之词,他此次来,是要与完颜亮商议大事的。 进了正堂,完颜乌带已习惯了屋内不掌灯,他坐在客席煎熬地等待。一看到完颜亮悠哉游哉的身影,便急忙迎了上去。 刚要开口时,完颜乌带又瞧见了完颜亮身后的唐括定哥。 她画着美艳的妆,有些倦怠地跟着完颜亮自内室走了出来。夫妻两个四目相对,一时间都有些尴尬。 完颜亮却闲适地坐于堂上,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眼睛瞟来瞟去,颇有兴致地看着在自己府中相见的完颜乌带与唐括定哥。 “怎么,两个人都站在那里坐什么?坐啊。”完颜亮一挥手,完颜乌带只能老实地回到方才的客席坐好,唐括定哥跟着他坐在侧手边。 “怎么,大人今日不是与我约好晚些时候再见吗?这么赶着便来了,是不是思念定哥?” 完颜乌带羞赧地低下头摇了摇,口中低声说道:“丞相,来消息了。” 完颜亮却好像没有听到一般,仍然在自顾自地调侃:“要是思念定哥,这几日就别让她来我府上了,你远行回来,是该让你们夫妻两个好好团聚一下,这样看来,我倒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丞相大人。”唐括定哥娇柔地开口,完颜乌带身上一个激灵。 “嗯?何事?”完颜亮一副懵然不知的样子发问。 “方才乌带说,有消息来了呢。”唐括定哥带着丝轻笑,“大人你只顾说着,差点漏了重要之事。” 完颜亮忙打着哈哈与唐括定哥调笑一阵,方才收起笑容,摆摆手让唐括定哥退下去。 唐括定哥走时,又看了一眼窝在客席中的完颜乌带。 那么高大的身体,蜷在那么小的座椅之中,不舒服吧。 “好了,大人,快告诉我,你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完颜亮换了一抹难以道明的笑容,踱着步来到完颜乌带面前。 “回丞相的话,”完颜乌带的声音恢复了些底气,“向南有造反的逆贼孙进,妄称自己为皇弟按察大王,要做所谓的义事。过不多时这个消息便会传入宫中,圣上必会有所反应。” “大人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完颜亮的嘴笑得大咧着,露出两排白生生的牙齿。 “皇弟按察大王,哈哈哈,皇弟。”完颜亮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话,然后突然刹住,转而凑近完颜乌带的脸,直勾勾地瞪着他说道: “我最后再问大人一个问题,孙进一事,大人可知情否?” “并不知情。”完颜乌带的心跳得剧烈。 “那就对了!”完颜亮抚掌大笑。 “我也不知情。” 第八十七章 九子奁盒(八) “不知情?什么东西!” 皇宫之中,斜坐在案头的皇帝将手扬得高高的,然后重击案头。 “砰”的一声。 宫中一片肃静。 “你急匆匆地来告右丞相的状,问你这造反的事你却说不知?” 完颜特思跪于堂下,惶恐地低垂着头。 他来皇宫,本是想觐见皇后,求她劝一劝皇帝限制住完颜亮与其他重臣之间的交游以免酿成灾祸的。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皇帝的状态出奇地好,已经开始理政了,他连皇后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拦在宫中。 皇后裴满自宫外疾步走来,脸上仍然是轻松的笑容。 “完颜将军,何事啊。” 裴满不顾皇帝还坐在殿中,堂而皇之地走上阶梯,站在皇帝身边,居高临下地发问。 皇帝一双混浊的眼睛向上看去,恶狠狠地剜了裴满一眼。裴满毫不在乎地用眼神示意完颜特思说下去。 “回皇后、皇上的话,右丞相与平章政事和驸马爷密谋已久,居心不良,臣为了金朝社——” “放肆!”皇帝一拍桌子,大喝道,“朕与右丞相是亲兄弟,你几次三番挑拨离间,朕上次放过了你,这次必不会...” “皇上,不若听完颜将军说完如何?”裴满站在皇帝身旁,轻轻地开口。 明明声音中满带着柔情和恳切,完颜特思还是看见皇帝蜷缩了一下,微微点头。 帝与后。 完颜特思没有时间思考两人的关系,就看见裴满如刀锋一般的眼神扫到自己的脸上。 完颜特思急忙开口:“为了大金社稷,臣请皇上召右丞相,平章政事和驸马都尉进宫,当面查问。” 皇帝沉思半晌,头一歪,问道:“驸,驸马?驸马是谁?济安死了。” 裴满的脸狰狞了一瞬,随后扬起一个笑容道:“皇帝忘了代国公主吗?驸马都尉与代国公主喜结连理时,皇帝还移驾去祝贺了呢。” “是了,我忘记了。”皇帝说着,嘴角又不自觉地扬起,眼中也浑浊了不少。他找了一圈,茫然地抬头,突然嗤嗤笑了两声,对着完颜特思咧嘴笑道:“是该召他们来,平章政事是谁?” 裴满轻声替完颜特思回答道:“是完颜秉德。” “那驸马都尉又是谁?” 完颜特思在殿中跪着,心里明白,皇帝这是又痴了。 “回皇上,是——” “你别说话!”皇帝一扬手,差点打到裴满的脸。 裴满闪了过去,勉强地扯出一个笑脸,向后退了两步。 “你说!”皇帝手指完颜特思的鼻子,大声喝到。 “回,回皇上的话,驸马都尉是唐括辩。” “唐,括,辩?”皇帝一字一顿地问道。 ———————————————— 仆散忠义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完颜雍的府前。 “咚咚”一阵敲门后,面对着两个门房不明就里的脸,仆散忠义只是一个劲地重复:“快!劳烦让葛王殿下收拾着装,尽快出来。” 一名门房急忙飞奔回府,另一名门房赶快扶住快要倒在地上的仆散忠义。 “仆散大人,这是出了什么急事?这,这天都黑了。”那门房也有点害怕,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仆散忠义,发现这位大人的牙齿都在微微打抖。 “宫里出事了。”仆散忠义的冷汗直流。 完颜雍迈着大步从府中走了出来,仆散忠义几乎是扑倒在他的面前,执了他的手便要走。 门房管事一齐冲了上去阻拦:“大人,您的马!” 一名门房手忙脚乱到马厩牵了匹马给完颜雍。仆散忠义一边小声说着什么,一边跃上马背。两人纵马远去。 门房们目送着两位主子远去,随即议论起来:“仆散大人平日里那么镇定,今日却方寸大失,这宫中到底出了何事?” “不清楚。” “不是好事就对了——” “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他走得这么匆忙?” 听到主母的声音,门房们停止了讨论,纷纷列于府道两侧。 乌林答刚刚将完颜允恭安顿好,便看到完颜雍自门前大步流星地走过。看到追过来的乌林答,完颜雍也只是远远地挥一挥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怎么了? 乌林答忙追了过来,却只看到府前几个门房。已不见完颜雍的身影。 “夫人,仆散大人慌慌张张地来,非要见葛王殿下,两人见了面也不知商量了些什么,就一道上马离开了。”那个方才扶着完颜特思的门房连忙回答道。 “这么晚了,如果不是什么军事急报,按理来说是不会把乌禄召过去的。”乌林答在心中暗暗地想。 乌林答这么想是有根据的,因为完颜雍不仅仅是大金的葛王殿下,也是皇帝钦选的兵部尚书。 她有些不安地搅紧了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门房们看着平日里活泼的主母如今眉头紧皱,纷纷闭上了嘴,不敢说话。 “母亲?”不知何时,完颜允恭来到乌林答的身后,轻声唤她。 “你怎么出来了?”乌林答忙转过身去,蹲下,轻轻扶上了完颜允恭的肩膀。 “方才婢女们说,父亲走得匆忙,似是宫中有大事发生。”完颜允恭的小脸上隐隐透着担忧。 “没事,或许只是皇帝想与你父亲说说话,”乌林答将完颜允恭揽入怀中,“不要听着旁人嘴中的皇帝就产生误会。他生病了,现在能与他说话的人,就只剩你父亲了。” 完颜允恭将头深深埋入乌林答的怀里。 ———————————————— 同样站在府邸外出神的,还有大理卿府前的唐括定哥。 自那日以后,完颜亮似乎将那句玩笑话当了真。再没有让唐括定哥去他那里。 唐括定哥与完颜乌带从未同待在一个屋檐下如此之久。但两人平日里交集不多,见面也只是点点头,倒也没有难以忍受的尴尬。 方才来人将完颜乌带召走,唐括定哥还是从婢女贵哥的口中得到的消息。她也不知为何自己要急着赶到府前,没见到人,也不想回屋。索性就在府前透透气。 完颜亮口中的“事”和“好日子”,她完全不清楚。但看着完颜亮踌躇满志的样子,她多少明白了一点。 完颜亮将完颜乌带派去南方,绝不是去体察什么民情的。待到明日事情明了,她大概就可以猜到完颜亮到底筹划了些什么。 她太了解完颜亮了。 不过这与她无关。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明白了自己存在于完颜亮和完颜乌带身边的意义。 唐括定哥仰起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 一颗星星都找不到。 第八十八章 九子奁盒(九) 皇宫之中。宫人们一排排肃立,均不敢言语。 在他们眼中,这殿内如今形成了一副世上罕有的图景。 殿上持刀胡言乱语的天子,一旁躲避不及的皇后裴满,殿中神态自若的右丞相完颜亮,沉默地跟在完颜亮身后的大理卿完颜乌带,惶恐跪着的胙王完颜常胜,一旁瘫坐在地的将军完颜特思。 以及刚刚赶到殿前的葛王完颜雍。 仆散忠义带着完颜雍赶到皇宫,自己却被拦在了宫外。 “大人,右丞相有令,皇族家事,外人不得入内。”侍卫毫不客气地说。 仆散忠义为难地看了看完颜雍,完颜雍沉静地冲他点了点头。 “那,殿下,一切当心啊!”仆散忠义焦虑地嘱咐。 完颜雍向那座传来阵阵嘈杂声的宫殿走去。 刚刚在来的路上,他已听仆散忠义将大致的情况说了一遍。原来南方有造反士兵孙进,扬言自己是皇弟按察大王,就这样耀武扬威地起兵了。 皇帝得知后大怒,恰逢完颜特思将军正在进言有关完颜亮的事,便一道将完颜亮也召了来。 哪知完颜亮无心一句,却让皇帝又蒙了心智,开始大肆喧闹起来,吵着嚷着让人将胙王完颜常胜也召了进宫。 完颜雍问仆散忠义,完颜亮到底对皇帝讲了句什么,仆散忠义却也说不清楚。 其实听到完颜亮的名字,完颜雍心中就已有了数。只是若真如自己心中所想,那胙王的处境就相当危险了。 他赶到殿门口,皇帝持刀的手顿了顿。 “哎呀,这不是!济安!”皇帝浑浊的眼中迸射出光芒,他将刀扔在一边,身子一斜,差点从阶上扑了下来。 两边宫人纷纷上前阻拦,裴满站在一边,口中呼喊着:“快拉住圣上。” 完颜雍看见站在殿旁的完颜亮正微笑着注视自己,他点了点头,又向前一步。 瘫坐在地的完颜特思一下子找到了救星,他半跪着慌慌张张地来到完颜雍腿边。拽住完颜雍的裤脚,一个劲儿的哀求着:“葛王殿下,葛王殿下可要与圣上说清楚,胙王并非是那造反之人。” “造反一事并没有怀疑到将军头上,将军为何这般拼命为胙王说话?再者,我与大理卿也只是猜测,将军切勿——”完颜亮话音未断,完颜特思便愤怒地喝断了他。 “丞相大人自重!你与那平章政事和驸马的交往和密谋还未说清楚呢,别当这朝中没有明眼人!” 完颜亮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皇帝坐在殿上,仍然一个劲地朝完颜雍伸着手。 “济安!”他热切地唤着。 完颜雍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一处戏班子一样,他俯视脚旁的完颜特思,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冷静地说了一句:“完颜将军,先平复一下心情。” 完颜特思几近哀求地望着完颜雍。 裴满在殿上清了清嗓,开口道:“如今你们殿下诸位各执一词,完颜将军支持胙王,说右丞相结党营私,而右丞相则分析道,胙王是造反的主使,皇帝身体又这般不适,如今这事情该如何处置呢?” 裴满扬了扬下巴,示意了一下完颜雍:“葛王殿下,你的意见呢?” 完颜雍感觉裤脚处的手紧了紧。 这是一个非常难答的问题。他思索良久,缓缓开口:“那逆贼自称皇弟,或许只是——” “或许只是真皇弟的傀儡而已,葛王殿下也这么想吧!” 自殿外又传来一人的高声说话。 这个声音完颜亮再熟悉不过了,他满意地微微点头,看向殿门口。 自殿外走入一位翩翩公子,他身量高佻,眉眼细腻,一张白皙瘦弱的脸蛋甚是漂亮,叫人乍一看以为是位女子。 他笑盈盈地走到完颜雍身旁,轻轻和完颜雍点了点头。 皇帝的眼睛都看直了,他伸长脖子,直勾勾地盯着来人,看着他向自己行礼。 “他是谁?”皇帝悠悠地发问。 “陛下,他是——”裴满正要接话。 “闭嘴!你闭嘴!”皇帝又大吵大闹了起来,他转身摸索着,捡起那把刀,用刀指着趴在地上的完颜特思说,“你来说!” 完颜特思恨的牙痒痒,他闷闷地开口:“他是驸马都尉,唐括辩。” 唐括辩在殿下大方一笑,转身朝完颜亮抱拳道:“右丞相恕罪,平章政事完颜秉德大人抽不开身,只能由下官代为前来。” “你为何只与右丞相说话?”皇帝仍然痴痴地望着唐括辩,嘴中冷不丁问了一句。 “回陛下的话,臣与平章政事均是是右丞相召来,故臣——” “一派胡言!”皇帝突如其来地一声骂,将唐括辩的话喝断了。 唐括辩不解地住了嘴,冲殿上端坐的皇帝挑了挑眉,然后跪了下来。 “驸马都尉唐括辩,你可知罪?”清晰的吐字,中气十足的声音,众人皆望向皇帝。 他端坐在殿上,衣服凌乱不堪,眼睛一周浮肿着,手臂还在微微打颤,但他的眼中并无半点浑浊,而是眼神锐利,一如当年那个壮志满怀的青年皇帝。 “臣,不知,还请陛下明示。”虽然皇帝看着样子是清醒了,但唐括辩仍不以为然,他斜着眼偷看完颜亮。 完颜亮笑着朝他摇了摇头。 唐括辩本来悠然自得的脸霎时间阴沉下来。 “你胆子不小,竟敢无故组织朝廷重员的聚会,嗯?” “皇上明察,臣刚进殿中,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再说,这么多位大人都在,怎会是臣组织了什么集会呢。”唐括辩苦笑着解释。 “那朕让你知道知道。”皇帝说完,招手叫来了侍卫。 皇帝身后的裴满收起了看戏的表情,皱了皱眉。 殿中众人皆不知皇帝下一步要做什么。 “来人,将驸马爷带出去涨涨见识,今后别一张口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侍卫不敢唐突,忙跪下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打。”皇帝冷冷地说。 唐括辩慌了神,他抬起那张如女子一般漂亮精致的脸,看了看坐在殿中的皇帝。 原来皇帝是真的清醒过来了。 自觉是自己失言了,唐括辩忙又看向身旁的完颜亮。 完颜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唐括辩惊讶地睁着双眼,就这样注视着完颜亮,被人拖了出去。 完颜雍在一旁看的心惊肉跳,他刚想进言,皇帝又开口了。 “处理完那边,现在是你们这边了。” 他鹰一般的眼神从抓着完颜雍裤脚的完颜特思一直看过去,盯住将头埋得低低的胙王完颜常胜。 皇帝嘿嘿地笑了起来。 完颜常胜汗毛倒竖,一宫众人均屏住呼吸。 “常胜,撒卯还好么?” 听到皇帝嘶哑的嗓音问出的这个不明不白的问题,完颜常胜的心凉了一半。 皇帝这是又陷入了疯癫。 “她,好着呢,多谢皇兄挂念。” “皇兄?”皇帝拾起刀,握住刀柄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裴满向后退了两步。 皇帝执着刀,摇摇晃晃地下来,一路上无人敢上前阻拦。 皇帝走到完颜常胜身旁,用刀面架在他的下巴处,一使力,便将完颜常胜的头抬了起来。 “原来你就是我的皇弟。”皇帝喃喃道。 完颜雍高度紧张着。 他感觉到脚旁的完颜特思抖得不成样子,于是轻轻用脚顿了顿地。完颜特思无助地抬头看了完颜雍一眼。 “好,明白了。”皇帝缓缓的收刀,转身,向殿上走去。 完颜雍稍微松了口气,他正想借机将完颜特思从脚边扶起来,一低头时,却看到完颜特思快要瞪出眼眶的眼球。 完颜雍的心一下子剧烈运转起来,如飞速行驶车轮一般,他顺着完颜特思的视线看过去—— 看见倒在血泊之中的胙王完颜常胜。 以及刚刚杀完人,正一脸满足,不住发笑的皇帝。 第八十九章 九子奁盒(十) 完颜雍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府中。 乌林答吓坏了,自从完颜雍的父亲过世以后,她从未见过完颜雍失态成这副模样。 在府中众位婢女和门房的注视下,完颜雍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地牵着乌林答的手,回到房间里。 “乌禄?”乌林答试探性地开口。 完颜雍不说话,他轻轻抱住乌林答。 两人在房中拥在一起。气氛却如冰窟一般。 “被杀了。”完颜雍小声开口。 “谁?”乌林答心惊。 “所有人。”完颜雍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么三个字。 乌林答惊奇地发现完颜雍的身体正在微微发抖。 “乌禄,你先镇定,府中上下都看着呢。”乌林答轻拍着完颜雍的后背。 完颜雍仍然颤抖个不停。他庞大的身躯紧紧地与乌林答娇弱的身体靠在一起。 乌林答心中也慌得不行,她实在是猜不到,完颜雍到底目睹了一出怎样的情景,杀?杀了谁? 眼下看来,完颜雍应该是不想说出来了。乌林答只好默不作声地搂着完颜雍。 半晌,他又轻轻开口:“乌林答,你与允恭向更北边去吧。” 乌林答皱起了眉毛。 “说什么呢。”乌林答捧起完颜雍近在咫尺的脸,“什么叫我与允恭,那你呢?” “我走不了,”完颜雍痛苦地闭起眼睛,“完颜一族的,一个都走不了。” 一片黑暗之中,一柄滴血长刀划开了胙王完颜常胜的前膛,紧接着,长刀挥舞着割断了完颜特思的脖颈。鲜血在黑暗中寻找缝隙,渗入完颜雍身体的更深处。 他打了个寒噤,从乌林答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他捏住乌林答的双肩,认真地说:“乌林答,明日一早,我便将你们送走,你要是嫌路上孤单,还可以和仆散忠义大人的夫人一同离开……” 乌林答摇晃身体,挣开了完颜雍的双手:“乌禄,你觉得我会丢下你离开吗?如今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着你如今的状态,我是决意不会走的。” 完颜雍的表情严肃下来,他将手撤到一旁,撑着桌子直起身。 “你要走!” “不。”乌林答同样也很坚决,“你还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乌禄,你就这么怕吗?” 完颜雍的脸归于沉静。 他仿佛回到了那天,两人隔着灵堂遥遥相望,乌林答止不住的眼泪落入悲戚的大地之中。 而今,她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正目光灼灼地瞪着自己。 “抱歉,乌林答。”完颜雍拽着乌林答的胳膊将她带入怀里,“我失态了。” “无妨,”乌林答尽量用沉稳的声音问道:“乌禄,现在能告诉我,宫中发生了什么吗?” 完颜雍在乌林答的耳边深吸了一口气。 ———————————————— “杀掉了?”唐括定哥意外地说。 “是。”完颜乌带黑着脸回复道。 这对夫妻难得这样在自家府中而非完颜亮府里严肃地议事,一时间惹得大理卿府中众多的仆役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圣上约莫是失了心智,杀了胙王以后,又亲手杀掉了完颜特思,并召了先皇其他子嗣前来,一并——”完颜乌带支吾着说不下去了。 “全都...杀掉了?”唐括定哥心中快速地盘算。 “是,圣上亲生兄弟一个不剩,全被杀掉了。” 任谁听到这种骇人听闻的消息,都会不寒而栗。但奇怪的是唐括定哥却抿嘴一笑。见完颜乌带不解地望着自己,唐括定哥轻飘飘地一转身,带着笑意说道:“大人莫怪,不是定哥心理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大人的好日子要到了,定哥替大人高兴呢。” 完颜乌带不语。 自己哪有什么好日子? 眼前这个美艳的女人,当年哭着喊着愤怒着被满面春风的完颜亮拖着来了他的府中,完颜亮安排的亲事,自己并不敢有异议。 两人成亲时,盖头下的唐括定哥甚至还在抽噎着没缓过来。两人坐在婚房里,一个哭泣,一个懊丧,就这样过了整整一晚上。 完颜乌带的父亲完颜阿鲁补为大金数一数二的名将,完颜乌带生活在父亲的光辉之下,本就有着大到无法描摹的压力。自从结识完颜亮后,完颜乌带发现这个与他几乎同岁的皇室子弟有着无边无际的欲望和野心,以及用人方面无与伦比的天赋。辛苦的完颜乌带从此卸下担子,几乎不用动什么脑筋,安心接受完颜亮的调遣就好。 可完颜亮硬是将这位美艳的唐括定哥塞给自己,完颜乌带是百思不得其解的。 若说要笼络自己,大可不必将他的情人送过来,若说要限制自己,则更不必多做什么。 自己为完颜亮做了那么多事,已经是他掌中的棋子,只会跟着他的手行进或后退,早已失去了独立行动的机会和能力。 再者,完颜乌带又怎会爱上完颜亮的情人?唐括定哥在完颜乌带这里,起不到任何限制的作用。 唐括定哥笑得很美,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一眨一眨地看着完颜乌带。 “完颜大人若是不放心,定哥正要去丞相大人府中,顺道问一问就是了。”唐括定哥说完,也不等完颜乌带开口,便一摇一摆地离开了。 完颜乌带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目送着唐括定哥离开,沮丧地捂住了头。 他当然知道唐括定哥去完颜亮的府中所为何事。他只是不理解,完颜亮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唐括定哥又为何甘愿接受这种生活。 这两个人,是不是都疯了。 皇宫之中的喋血皇帝,朝廷之下的野心丞相,怪异的女人唐括定哥,以及自甘堕落的他自己。无形却如荆棘般的锁链锁住完颜乌带的手脚,他只愿长坐不起,不愿牵动哪怕一点点的身体。 因为疼。 完颜乌带感觉一块又一块写满了行世之道的岩石垒上他的后背。积石成山,投下大片阴影,遮住了父亲于马背上英姿勃发的身影,他的头脑之中暗无天日,再想不起任何过去的事。 如今,他只是一个坐在府中静待命运的大理卿而已。 完颜乌带苦笑着捧住脸。 既然有好日子,那便等着吧。 ———————————————— 皇帝坐在大殿之中。 昏暗的烛火跳动在宫人们不安的脸上。 “陛下,陛下?太晚了,您睡吧。”一名宫女大着胆子上前进言。 其他宫人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纷纷向后退了一小步。 皇帝面色呆滞,长刀扔在脚旁,已被擦洗干净。 一名宫人小声问身边的人:“都这个非常时期了,皇后娘娘呢?” 另一名宫人低沉着嗓子答到:“哎,那个造反的总得处理了吧。虽说主使,都已经被杀了。” “你还真当胙王和其他几位王爷是主使?”一位宫人摇着头低声道。 “别管是什么,皇帝杀谁,谁不就是主使么!” 宫人们低垂着头,掩饰着唏嘘的口型。 “你说什么?要朕去睡?”皇帝身体前倾,仔细地将那宫女打量了一遍。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宫人们见状各个紧张,纷纷跪下。那宫女也慌忙伏于地上。 “好好,你来,撒卯,你来!”皇帝边笑着边朝宫女伸出了手。 那宫女恐慌地抬起了头,明白皇帝又认错了人。 但这撒卯,不是完颜常胜的妻子吗? 第九十章 九子奁盒(十一) “近日群臣激愤,对我们那位疯皇帝做法不满的人越来越多,丞相大人觉得如何,是否该动手了呢?”唐括辩撑着腰,站在完颜亮对面问道。 那日他被皇帝下令,拖出去一顿毒打,幸得代国公主赶来,求了皇后,才偷偷地免了他的皮肉之苦。 唐括辩是大金名声在外的美男子,何曾受过这种折损仪态的羞辱,他本就对皇帝不满的心一下子沸腾起来,骨子里的那股狠劲儿不停地催促他,快些实施那个大胆而又疯狂的计划。 完颜亮坐在堂上,眯着眼睛微笑。 唐括辩的想法他早已看透,此时要做的便是暂时安抚一下这个急着要对岳父动手的女婿。 “驸马爷,切莫心急。”完颜亮摆摆手。 “可,如今不正是最好的机会吗?”唐括辩听出了完颜亮话中的缓和之意,愈发地着急。 “哎,驸马爷,光是群情激愤,这还不够。”见唐括辩不解,完颜亮呵呵笑着离开座位,走到唐括辩身旁问道,“驸马爷身体好些了吗。” 唐括辩有些不情愿地随着完颜亮转移了话题:“承蒙丞相关心,这伤好的差不多了。” “代国公主肯定颇为心疼吧。” 完颜亮突然提到了代国公主,这让唐括辩有些奇怪,他犹豫地回答:“丞相说笑了,公主更多的还是责怪,说下官处事不慎,才会被责罚……” 唐括辩的话还未说完,自己便明白过来,他有些沮丧地抬眼看完颜亮。 完颜亮微笑道:“还不够呢。”他转身朝着完颜乌带问道:“完颜大人,造反士兵孙进一事,你可知晓是谁主事解决的?” 在一旁安静了许久的完颜乌带忙答到:“回丞相,是皇后娘娘主事。” “皇后娘娘,”完颜亮带着笑轻轻重复着这句话。 唐括辩略想一想,不禁有些心惊,面前这人不会莫不是拿皇后娘娘下手? “可,丞相大人,皇后娘娘再如何,也是皇帝的枕边人,您……”唐括辩试探地发问。 “枕边人?”完颜亮轻拍手掌,望着完颜乌带的脸说道,“皇帝哪能有什么枕边人。” 唐括辩一时语塞。 完颜乌带的脑中却闪过那个初入府中,还在不停地冲着离去的完颜亮高喊“迪古乃”的唐括定哥。 完颜乌带轻轻叹了口气。 ———————————————— “又要入宫?”乌林答担忧地望着正在换官服的完颜雍。 自那日她从完颜雍的口中得知了圣上对皇室成员大开杀戒以后,便日日都在担心完颜雍的安全。完颜雍愿意与皇帝聊天,陪着他,乌林答是理解的,皇帝是个可怜之人。 但如今他暴虐无比,没有理智,且无论亲疏一律格杀勿论。纵使是乌林答,也不敢轻易让完颜雍去冒险。 “无妨,我只是与圣上说说话,马上就回来。”完颜雍安慰着自己的夫人。 那日他被圣上的血腥屠戮惊得失了神,回到府中,反倒要乌林答来安慰,他已是惭愧万分。 自那之后,他一直从心底不停地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像那日一样,再失方寸。 如今要做的,便是要尽力稳住当前的局面,以免再生变故。 “这几日怎么啊不见允恭?他一个小孩子忙些什么呢?”完颜雍扶着乌林答的肩膀,一下又一下的轻拍着。 “自那看了你那副模样,又得知了姑皇宫中发生的事情后,全府上下人心惶惶,各种说法也是不绝于耳,白日里,我就让允恭去到我房中念书,以免他受影响。” “这样也好,”完颜雍轻轻点头,“府中的事情就有劳你多担着些了,现在是非常时期,又需要我们两人一同来度过了。” “怎么,”乌林答狡黠一笑,“现在不说让我和仆散大人的夫人一同离开这里了?” 完颜雍平静地看了乌林答一眼,开口:“其实我还是觉得——” “打住!”乌林答急忙踮脚捂住了完颜雍的嘴巴。两人四目相对,已是将对方的意思看进心里。 “那,一切留心。无论何时,都要保护好自己。”乌林答收起笑容,最后嘱咐了一遍。 ——————————————— 皇宫之中,皇帝随意地坐在地上,手中抱着那把长刀,仿佛在哄婴儿一般,左右摇晃着,嘴里喃喃道:“济安,可要平安啊,这病没什么,我与你母后都给你祈福消灾来着。” 裴满站在宫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殿中的皇帝。 “济安,你一定要上进,这国家,今后是要交在你手里的。” “济安,少喝些酒,别像你父皇一般,醉成这副模样。” …… 裴满丝毫没有要阻拦的念头,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 “娘娘,圣上这是——” “不用在意,圣上怎么做开心,便随他吧。”裴满微笑着扬了扬手。 “启禀娘娘,葛王殿下求见。” 裴满嘴角边的笑容逐渐扩张,咧成一抹夸张的弧度。 “快让葛王进来。”她满带着欣喜地招呼着。 完颜雍大步走到宫门外,与裴满打了个照面。 “皇后娘娘。”完颜雍恭敬地行礼。 “葛王殿下可是来了,圣上除了殿下,谁都不理呢。”裴满欢欣雀跃地迎着完颜雍走进殿中。 皇帝抱着长刀的手滞了滞,然后突然一扬手,将刀丢在一旁。 他扑上前来,一把推开裴满,将完颜雍拉了过去。裴满踉跄两步,也不气恼,顺势退了下去。 完颜雍被皇帝拉到了跟前。 他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气。 “你来了?”皇帝喃喃道,“你终于回来了,济安,我等你等了这么些年!” 完颜雍任着皇帝拉扯他的衣袖,自己则偷偷看了一眼皇帝的双目。 皇帝眼中浑浊不堪,眼仁失了光彩,到处乱转不知道看向哪里。他的嘴角一抽一抽,不住地吐着胡话。 “济安,你母后变了,和我一样,我们两个,都不大正常了,”皇帝顿了顿,咽了下口水,“她似乎不想要你,也不想要我了。” 皇帝抓住完颜雍的胳膊,指头死死地掐进他的肉里。 完颜雍忍着疼扭转手臂,将皇帝扶到龙椅上坐好。 皇帝还在喃喃:“你猜猜,她想要什么?我万没想到,她竟想要这江山,要我的宝座!” 完颜雍的脸色一暗,他知道自己正在听着不得了的东西。 “所以,”皇帝眯起眼睛,嗓音愈发地嘶哑。 “你母亲不能留下。” 第九十一章 九子奁盒(十二) 一条疯狂的消息逐渐传遍朝野。 人与人间存在着密如蛛网的联系。平常时期,这种联系并不起眼,隐藏在谈笑与言行之中。非常时期,细密的联系就会逐渐清晰,展露出它对于任何事态的绝对掌控力。 这就是完颜亮为何能够胸有成竹的原因。 他凭借自己非凡的头脑,将这种联系一手抓住,把握得牢靠,并通过它操纵着惊慌失措,乱如蝼蚁的人们。 此时,他正坐在堂上。静听殿中乱哄哄的讨论。 那条疯狂的消息不绝于耳。 “皇帝竟然杀了皇后!” “皇帝要纳胙王的原配撒卯入宫!” 完颜亮上下颠倒着手中的玉器,玩味每一个人语气中的不同情感。 他的眼神越过这一殿人,与坐在殿下不起眼的完颜乌带对上了。 完颜亮挑眉。 完颜乌带点了点头,站起身。 两人穿过议论纷纷的人群。走向堂外。 “完颜大人,你觉得如今这种情势下应该如何?”完颜亮比较期待完颜乌带的回复, 完颜乌带丧着脸走在完颜亮的身旁。 他觉得这些人全都疯了。 皇帝用那柄斩杀了无数皇亲贵戚的长刀将皇后也斩杀于皇宫之中,这已经令完颜乌带一想起来,就心口一阵恶寒,但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屋中这群大金引以为傲的高官,聚在一起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皇位废弃,继承人,官职等等。 每个人话不离皇宫,却无一人关心皇宫。 见完颜乌带只是沉思,完颜亮笑着自顾自地开口:“完颜大人为屋中的各位大人寒心吗?其实这样不是挺好的嘛,难得诸位大人对朝事如此热枕。” 完颜乌带一时间不知完颜亮是在安慰还是在调侃。 他磨蹭地开口:“丞相让我办的事已经办到了,预计的目的也已经达成了,丞相难道不打算行动了吗?” 完颜亮抿嘴,又带着完颜乌带走远了一些,才开口道:“完颜大人莫急,我已经在行动了。” 完颜乌带惊讶地看着完颜亮的脸。 怎么,什么意思? “完颜大人难道没有发现,平日里一有事情,便与我们第一时间联系的唐括辩这几日都不见踪影吗?” 经他这样一说,完颜乌带才想起来,自那日几人见面以后,唐括辩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不出现。 “驸马都尉这几日是……”完颜乌带顺着完颜亮的话问道。 “他与代国公主去准备皇后娘娘裴满的法事了。”完颜亮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到了时间点,我自然会通知完颜大人。” 他顿了一下。 “完颜大人也要劳累一下,先将唐括定哥安顿好,这几日怕是没有功夫再顾着她了。” 完颜乌带一下子明白过来。 许是处于非常时期,平常他懒得动一下的头脑也高速运转起来。 “是吗,那有需要完颜乌带的地方,丞相大人尽管吩咐。” “很快便是大人登场的时候了,大人做好准备。”完颜亮笑眯眯地说。 完颜乌带黑着脸。 他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也不理解他人在忙些什么。他羞于说出自己的胸无大志,又因自己父亲的身份显赫而不得不强作努力。 遇到完颜亮后,他以为甘心居于他的帐下便可一劳永逸,但完颜亮却将唐括定哥送来,强行的的消息我会派给他带上了一副枷锁。他在担心什么? 就好像自己会背叛完颜亮似的。 “那,完颜大人,我先回堂中了,之后的消息我会派专人与大人联系,这个也劳烦大人告知唐括定哥,她就不用忙活了。” 完颜乌带有些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印象里,也有一次这样的情况。 那是完颜乌带与唐括定哥刚刚成婚不久的时候。完颜亮来到这里就职,曾嘱咐完颜乌带,让唐括定哥少与他府来往,新官上任,以免起疑。 那时的完颜乌带只当唐括定哥是个脾气不小的烈性女子,便一五一十将嘱咐说了与她。 哪知唐括定哥的反应却出奇的大,哭得昏天黑地不说,到了后来竟要自寻短见。 完颜乌带那时也只不过是个年轻的小伙,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只是让唐括定哥与完颜亮稍稍断几天的联系而已,至于如此吗。 想是这么想,完颜乌带终是心有不忍,上前安慰。唐括定哥那双含满了泪水的大眼睛叫他无论怎样也无法忘怀。 那次也是两人过得最像夫妻的一天。 但自那以后,唐括定哥就变了。 她的举手投足间不知何时添了一抹轻佻,一抹柔媚,一抹成熟后的风情,行为处事也更加随意潇洒。那时的完颜乌带讶异一名女子竟会在几日之内有这样大的变化。 但随着跟在完颜亮身边的日子逐渐增多,他理解了当初唐括定哥的过激反应。 完颜亮是能够让人着魔的人。 只可惜完颜乌带没有,他感受到的只是日复一日的恐惧和疲惫。 “完颜大人?”完颜亮侧头唤了一句,“怎么,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完颜乌带连忙摇头。 “大人,静心,”完颜亮笑着一摆衣袖,向着回堂的路上迈步。 完颜乌带站在原地,十二月的风刺骨地凉。 ———————————————— “乌禄?”乌林答眼眶微微泛红,她俯身趴在完颜雍身边。看着自己夫君饿得形销骨立的脸庞。 “你不要这样不讲话也不吃饭,”乌林答几乎要哭出来。 “这事对你的打击不小,但我们夫妻俩都知道,圣上是可怜人。” “不,他疯了。”完颜雍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的脸上没有痛苦和恐惧神色,有的只是绝望和冷漠。 乌林答摇着完颜雍的肩膀,轻声对他说:“在我面前,你不必隐藏与圣上有着多深的感情,可你不能消沉,你现在考虑的应是大金。” “大金何时轮到我来考虑了?”完颜雍无力地垂下头。 乌林答轻轻靠在完颜雍的肩旁。 每次遇到难事,这个姿势似乎成了他夫妻二人的一个暗号。 无论何时,总有可以依靠的彼此。 完颜雍叹了口气,他转过身,看着同样消瘦了一圈的乌林答问道:“乌林答,咱们一块离开好么?” 乌林答惊讶道:“如今你还想着走吗?我们走不了了。皇帝如今这个样子,废帝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完颜雍的眼睛一亮。 他并非没有想到这个层面,只是由乌林答之口说出,让他有恍惚之感:自己的夫人,真是勇敢。 完颜雍提了些精神,继续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乌林答说:“皇帝如今没有子嗣,也没有兄弟,若要废帝,哪里去找新皇帝呢?你们完颜族中人,是一个也不能离开的。都得待在这里,静观之后的事态发展。” 完颜雍沉默不语,半晌,开口问道: “乌林答,你看着裴满,有想过做皇后的滋味吗?” 乌林答愣了一瞬,结巴地说:“怎,怎么,乌禄,你心中有了这个想法?” 完颜雍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叹息道:“你的回答肯定是没有,对吧?我们两人是一条心的,见着圣上生不如死地活着,我怎么忍心去妄想皇位...他是我的家人。” 乌林答默默地听着,突然觉得一阵冷战。 完颜雍起身,推开门。已经入冬的天灰蒙蒙的。 他留恋地看了一眼身后的乌林答,缓缓说道:“我要入宫。” 听到这个有些冒险的想法,乌林答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乌林答自知已无法阻挡站在十字路口的完颜雍做出决定,她能做的就只是坚定地与自己的“乌禄”,永远朝向同一个方向。 完颜雍喃喃自语道:“今日再入一次宫,去看一眼圣上。”说着,便大步跨入了屋外的冰天雪地之中。 ———————————————— 皇统九年十二月,右丞相兼太保完颜亮联合驸马都尉唐括辩等人刺杀皇帝完颜亶,登基为帝,改皇统九年为天德元年。 大金有了个新皇帝。 第九十二章 九子奁盒(十三) 完颜亮高坐在龙椅之上,望着阶下的完颜雍,笑眯眯地说:“喝呀,皇弟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完颜雍恭敬地躬身:“陛下言重了,臣不敢妄称皇弟。” 完颜亮大笑着调侃:“那你,是觉得朕失言了?” 完颜雍面无波澜道:“臣,不敢。” 完颜亮笑得更响亮了,他一直笑到自己尽了兴,方才停嘴,开口道:“哎呀,你也莫怪朕,朕是庶出子,族中从没有把朕向着当皇帝的方向去培养。再加上打小家里又养着的那个刚过世的皇帝,朕与他一块长大,啊?皇帝?想也不敢想的,哈哈,所以现在说话做事,没有经验,总是漏洞百出,叫人笑话。” 完颜雍紧闭着嘴,不开口说一句话。 “旁人笑话朕,朕也就回来发发小脾气,也就过了,唯独你可不许笑话朕,不然,朕可就伤心了,毕竟朕与你,可是家人。” 完颜亮将尾音拖得长长的,说完后撑着脸观察着完颜雍的表情。 完颜雍只是恭顺地微低着头。 完颜亮的心里掠过一丝不满。 “那么,聊了好些会儿了,你今日进宫,是有什么事吗?”完颜亮坐直身子,提高声音问道。 “臣得了几件好物,想进献给陛下。”完颜雍说着一扬手,身后的随从忙捧着些玉茶器之类做工精细的器具呈了上来。 完颜亮心中的不满愈发深了。 他不耐烦地一扬手,叫宫人将玉茶器收了下去,继续紧盯着完颜雍问道:“还有何事吗?” 完颜雍拱手道:“无别的事了,只是为陛下带些好物,并问陛下安。” “安着呢,”完颜亮的声音里压不住地躁动,“下去吧,有劳葛王...哦对了,葛王殿下。” 完颜雍抬头。 完颜亮将龙袍袖子轻轻拨至一边,带了些兴奋地说:“朕已决意,任命葛王为大宗正事,即日前往东京,替朕分担南部的事务,葛王觉得呢?” 完颜亮仍旧没有任何情绪的流动,他躬身道:“臣领旨谢恩。” 看着完颜雍退出皇宫的背影,完颜亮将手响亮地扣在案上。 完颜雍耳朵灵着,自然能够听得见。 他明白完颜亮在急躁些什么,心中愈发地佩服乌林答。 今日献礼的这一出,是乌林答建议自己做的。 “你要让完颜亮觉得你是个没出息的人,这点几乎是不可能做得到的。”出门之前,乌林答执了完颜雍的手说道,“这大金之中,谁人不知葛王殿下年轻有为,文武兼备。” 完颜雍任着乌林答的小手摆弄着自己。半晌才问:“你便这么恣意赞美自己的夫君吗?” “别说笑,”乌林答没好气地嗔道,她抓着完颜雍的小手紧了紧。 “但你若让完颜亮觉得你怕他,这点却不是很难,只要咱们演的好,便可以暂时解除他对你的高度防备。” “不过想要他完全放心也是不可能的,乌禄,”乌林答轻轻抚上完颜雍的脸,“咱们后半生可能都要奔波在全国各地,再难靠近中都了。” 完颜雍沉静的脸上显出一抹苦笑,他点了点头。 如今,完颜雍走在回府的路上,不禁再一次感叹乌林答的先见之明。 但奔波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中都对于完颜雍,无疑是一处失意之地。 只要与乌林答和允恭在一起,完颜雍坚信,未来一定会有出路。 找就是了。 在完颜雍下定决心的同时,完颜亮正在殿后发着脾气。 最苦的莫过于宫人们,刚伺候完一位疯皇帝,如今这一个,眼看着脾气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位宫人上前,想试着劝阻一下正乱扔乱砸的完颜亮。 完颜亮狠狠瞪了那宫人一眼,顺手操起手边的一个盒子向宫人砸去。 那宫人惨叫一声,慌忙躲开。可完颜亮毕竟下手狠,盒子重重地砸向地面,砸开一个角。 几名宫人见状纷纷后退,心中纳罕,今日不就是葛王殿下进宫面圣了吗?还是来送东西的,这有何可生气的? 完颜亮忽的仰起脸。众位宫人吓得一怔,急忙低头。 “你们是不是觉得,朕这个脾气,发的有些没来由?”完颜亮阴沉着脸问道。 众位宫人“噗通”一声,齐齐地跪下,口中胡乱说着“陛下息怒”之类的话。 完颜亮抚掌,哼哼地笑了起来。 宫人们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方才朕砸疼了你吧。”完颜亮和颜悦色地招呼着刚才逃避的那位宫人。 “奴婢不打紧的,陛下没伤着手便好。”那宫人连连扣头。 “来,把那盒子拾了回来给朕,”完颜亮边说边支撑着起身,“哎哟,可不能暴殄天物。” 那宫人忙连滚带爬地去捡起那盒子。 盒子松动的一角掉在地上。 完颜亮搓了搓手,口中唏嘘着接了过来:“唉,还是磕坏了,是朕的不是。” 完颜亮端详着这个做工精巧的盒子许久,开口道:“看这样式,似是汉代流行的九子奁盒?有人知晓这九子奁盒的来历吗?” “回陛下的话,这九子奁盒似是和那边的白玉带一同,由葛王进献。”一名宫人小声开口。 又是完颜雍。 完颜亮皱了皱眉。 “白玉带朕能明白,约莫是缴了宋朝皇帝所用之物,可这九子奁盒是女儿家的东西,这也是葛王的?”完颜雍上下打量着九子奁盒。 “这,奴婢们就不知了,”宫人们怯懦地说,“许是葛王的夫人也一同送了礼物上来,一块收进了这殿中也不一定。” 完颜雍的夫人? 完颜亮的嘴微张着,半天没有合上。 宫人们半晌没有听见这位喜怒无常的新皇帝的动静,纳闷地抬头。却均是一惊。 完颜亮整个人弓起身子,将九子奁盒圈外怀中,形似护食的猛兽。他的嘴几乎咧到了耳朵根,只露出上面一层白牙。他扯大了一倍的眼眶中两只眼珠微微抖动,盯住那九子奁盒看个不停。 只一瞬,完颜亮恢复如常。 “好,辛苦你们了。先下去吧。”他温和地说。 宫人们仍然心有余悸,他们彼此之间互递着眼神,默默退了下去。 “怎么,陛下,想到什么了?”自屏风后缓缓走来一位身形曼妙的艳服女子。 正是唐括定哥。 她将头搁在完颜亮的肩膀上。 枕着龙袍的感觉还真奇妙,唐括定哥心中暗道。 “哈哈,想到了些好东西。”完颜亮的手抚过九子奁盒的缺口。 唐括定哥将脸又凑近了完颜亮的脖颈,柔软的嘴唇轻轻贴了上去。 完颜亮却身子前仰,闪开了唐括定哥的一吻。 对上唐括定哥不解的目光,完颜亮定定地看着她,问道:“朕交与你的事,办的怎么样?” 唐括定哥面如死灰地后退了一些。 “你别告诉朕,你办不到。”完颜亮的眼眸一沉。 唐括定哥张了张两瓣红唇,什么也没说出来。 “定哥?”完颜亮的声音柔了下来,他伸手揽着唐括定哥的肩膀,将唐括定哥拉进了一些。两人四目相对。 “定哥,你还记得当初朕将你送进完颜乌带府中时,你说与朕的话吗?” 唐括定哥呆呆地望着完颜亮,脑中努力地回想着。 但她那时候只是在哭闹,好像,不曾说过什么吧。 唐括定哥不解地摇头。 完颜亮轻笑出声,他的脸凑近唐括定哥的脸,话语带出的气息打在唐括定哥的脸上。 “你那时只会说一句话,便是唤朕的名字:迪古乃。” 唐括定哥的小脸惨白。 是啊,那时候,她只想永远待在完颜亮身旁,才不要嫁什么人。这么些年过去,她早已不是当年动辄哭闹耍脾气的唐括定哥,但完颜亮好像从来都没变过。 他是怎么做到的…… “所以,迪古乃现在要拜托定哥,”完颜亮的另一只手仍然按在九子奁盒上。 “除掉完颜乌带。” 第九十三章 九子奁盒(十四) 唐括定哥神情恍惚地回到大理卿府。 完颜亮当政后,便让完颜乌带一路高升,如今这大理卿府正在改建,很快便要建成节度使府邸了。 “夫人。”来往的奴婢们向唐括定哥行礼。唐括定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傲慢地经过,而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这些人在自己的任务完成以后,还能不能留有性命。 按着完颜亮的性格,是一定要将他们尽数灭口的。 完颜乌带正在一旁,看着师傅们指挥着修葺的仆役劳作。 唐括定哥无声地靠近他。 完颜乌带过了半晌回头,才看见唐括定哥,不禁有些意外。 “回来了?”他轻声问道。 “嗯。”唐括定哥低着头。 “丞...圣上有什么指示吗?” 唐括定哥不说话。 见完颜乌带也不再追问,唐括定哥的心愈发地疼痛。 他为何不再追问自己? 一直以来,完颜乌带都像个工具一般,任着完颜亮摆布调遣,窝囊地生活在完颜亮的野心之下。明明是名将之后,家室不俗,却甘心做个普普通通的官,受着管制,明明和完颜亮合谋作出弑君悖逆这等大事,却老实地像个正统人似的。 跟了完颜亮许久的唐括定哥自然是怎么也弄不懂也不理解他这类人。 唐括定哥在刚进府时完全瞧不上完颜乌带,常给他冷脸。去完颜亮那里时也总是大张旗鼓,故意让所有人都知晓,好丢完颜乌带的面子。 但完颜乌带也从不生气,他总是皱着眉头坐在房间一角,脸上带些苦恼,带些无可奈何。 久而久之,唐括定哥自觉无趣,便不再故意呛他。 而今,完颜亮要弃了完颜乌带,他还会这样无所谓,这样顺从地选择接受吗? 唐括定哥非常盼望完颜乌带能够接着问下去,不知为何,她渴望着眼前这个与她有夫妻之名的男人再多问一些。 可是完颜乌带只是一边与师傅们聊上两句,一边低声让唐括定哥回去休息,仿佛完全忘记了问完颜亮的指示这回事。 唐括定哥垂头,回身,走向府内。 她在自己房中静坐了一下午。 纷繁的思绪自屋中的各个角落出生,渐渐地向她脚底袭来,又顺着她的小腿攀上,紧紧捆绑住她的两只胳膊。胸腔被勒在中央,无法动弹。 唐括定哥痛苦地长呼了一口气。 完颜亮交付给自己这个任务,是认定了完颜乌带不会做任何的反抗。他好歹也是将门之后,仅凭一个唐括定哥是完全无法与之抗衡的。 除非完颜乌带完全没有任何抵抗之意。 唐括定哥用手揪住了前襟领,虽然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即便是从自己的眼中去看完颜亮,也不得不承认,他太残忍了。 若是任务失败,死的说不定就是唐括定哥了。但完颜亮既不担心任务失败,也不担心唐括定哥考虑到这一点而产生误会,就这么自然而又坚决地将这个任务交给自己。 “迪古乃。”少时的哭喊声冲破密不透风的思绪,在唐括定哥耳边响起。她心一横,不再考虑旁的。 渐暗的天色预示着所剩时间无几,唐括定哥不能再动摇下去了。 “夫人,用晚饭了。”门口的奴婢轻唤着。 唐括定哥整理一下衣衫,起身出门。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心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狠决。 唐括定哥来到前厅,完颜乌带像往常一样等在那里,两人一桌,默默地吃完了饭。 完颜乌带准备到前厅去办理节度使的事务。 不日便要启程,完颜乌带心中感慨,好久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了。 他刚起身,一只柔柔的手便牵住了他的手。 完颜乌带有些意外地回头,他脸上的愉悦还未散去。 看着唐括定哥难以启齿的模样,完颜乌带明白了些什么。 唐括定哥应该会留在这里,和她的迪古乃一起。 完颜乌带与唐括定哥,他们两人这种非正常的关系也终于要结束了。 “何事?”完颜乌带和颜悦色地问道。 “你,随我来。” 唐括定哥拽着完颜乌带的手,带着他走入自己房中。 她的脸惨淡地没有一丝血色。 ———————————————— 完颜亮坐在殿后的休息间,玩弄着手中的缺了一个角的九子奁盒。 一名年轻女子款款走来。向完颜亮下跪。 “来了?”完颜亮笑了笑,“怎么样,事,你家夫人办好了吗?” “回陛下的话,已经办好了。”那女子沉声说道。 “好,辛苦她了。”完颜亮用手指骨节敲了敲九子奁盒,抬眼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贵哥,你也不需要再这样来回奔波了。” 那女子便是唐括定哥的侍婢贵哥。 “贵哥不辛苦,毕竟是为圣上和夫人办事嘛。”贵哥媚眼一飘,有意无意间飘至完颜亮的脸上。 完颜亮停止了对九子奁盒的把玩,转而开口问贵哥:“贵哥,你想问什么,尽管问。除了问题外,朕念你辛苦,一定会好好犒劳你的。” 贵哥的脸微微泛红,她小声嗔道:“陛下真会说笑...贵哥只有一事不明,望陛下赐教。” 完颜亮点了点头,似乎已经了然地开口:“说罢。” 贵哥躬身道:“请陛下恕奴婢不敬之罪。只是,那完颜乌带人高马大,又是武将之后,陛下何不寻个理由将完颜乌带召进宫,然后处死,却将这任务交给夫人来办?万一完颜乌带闹起来,夫人不就危险了吗?” 完颜亮嘴角歪斜着笑望贵哥。 贵哥等了半晌,偷偷地抬眼,看到完颜亮阴晴不定的表情后,“咕咚”一声跪在地地上。 “陛下息怒,奴婢只是好奇心切,奴婢...奴婢只是...” “好了好了,”完颜亮摆手,“我并没有怪你。” 他起身,走到贵哥身边。俯视着贵哥的一头秀发。 “朕可以告诉你,再过些时候,等朕将唐括定哥纳入宫中,便将你也一同纳入后宫之中,但贵哥,你要承诺朕,永远将这一席话藏在心中,不说出来。” 完颜亮深沉的眼眸中没有一点光彩。 贵哥拼命地点头。 完颜亮满意地仰起脸,面对这敞亮的宫殿爽快地说: “那便好,其实朕也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贵哥你平日里难道没有注意到,那个不敢对我有一点忤逆的完颜乌带,竟然爱着唐括定哥吗?” 贵哥如同被冷水浇灌一般,呆立在原地。 没注意到,她完全没注意到。 此时,贵哥的脑中却回想起了另一件事。 完颜亮自立为帝的那年,有一次傍晚,唐括定哥从完颜亮的丞相府出来,贵哥在一旁等候时,却看见唐括定哥带着一脸无法忍受的疲态。那是贵哥唯一一次看见唐括定哥如此没有精神,那一幕也让她记忆犹深。 如果…… 算了,何处去寻什么如果呢。 “好了,贵哥,你家夫人刚刚完成了一件大事,心中肯定是慌得很,朕近日来还有它事要忙,所以便有劳你多照顾着她,等朕手头上的事情结束以后,就来接你们两人。” 完颜亮将“两人”咬字咬得重了一些,似乎是刻意想逗贵哥开心。 贵哥回过神,忙配合着笑了笑。 “谢,呃,陛下,奴婢告退。” 贵哥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 完颜亮似乎没有注意到贵哥的狼狈语气,只是挥了挥手:“你回吧,路上当心点。” 贵哥行了一礼,僵着步子退了出去。 这个连自己回去的路上都要嘱咐小心的人,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完颜亮玩味着贵哥哆嗦怯懦的举止,脸上的表情丰富得很。 他高声喝道:“来人!” 一名宫人匆匆自门外跑了进来。 “陛下。” “嗯,让右丞相久等了,快请他进来。” “是。” 那名宫人快步退了下去,不一会,便领着一位巾幞官服的美男子走了进来。 “真是对不住啊,驸马爷,朕耽误了你的时间吧。” 面对唐括辩,完颜亮仍喊着他以前的“驸马都尉”的衔称。 “陛下日理万机,微臣哪敢妄称耽误,”唐括辩低头笑道,“陛下让传达的旨意,微臣都亲自传达过了,人的话,微臣今日下午便能接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完颜亮笑眯眯地说:“没有了,告诉葛王殿下,在东京玩的开心。” 唐括辩笑道:“是。” ———————————————— 乌林答收拾着东西。 允恭拉着她的衣角,偷偷地问着:“母亲,您为何不和我们一道走?为何明日才动身?我们一起出发去东京不好吗?” 乌林答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劝道:“乖,别让你父亲在东京等的急了,明日母亲便动身,你瞧,现在这不是正在收拾东西嘛。” 允恭的小脸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母亲,您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告知儿子呢?” 乌林答强压住心头沉闷的情绪,转身继续整理着衣服。 “没有。允恭,你今天可是有任务的,同行的行客之中没有女人,你就要负责照顾好仆散大人年幼的儿子,明白吗?” 允恭沉着脸,半晌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不过提到仆散大人的幼子,还是将这个孩子的情绪改善了很多。 于是允恭与乌林答又多聊了些关于这个降世不久,名为仆散揆的婴儿的趣事,直到管家来唤,说要启程了。 允恭的嘴停住了。他瘪着嘴唇,站在原地良久。 乌林答仍然不停下手中的动作,用平常的语气对允恭说:“快去罢,别让仆散大人等急了。” 允恭被管家拉着,最后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房中母亲的身影。 “那,母亲,允恭走了。” 第九十四章 九子奁盒(十五) 完颜允恭跟随仆散忠义一行走了数日,终于到达了东京。 这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东京城。 年幼的完颜允恭知道宋朝的皇帝曾居住在东京城中,后来自己的先祖们将他们赶去了南方,于是这东京城中如今也住进了大半金人。完颜允恭一路上都听着熟悉的口音,离开中都的不安也被冲散了些。 完颜允恭终于来到完颜雍的住处时,被委派东京留守的父亲正站在门前。 看见允恭劳顿得有些瘦了的小脸,完颜雍蹲下,朝他伸出了手。 允恭也不顾礼节,便扑了上去,搂住父亲的脖子不放。 “父亲。”允恭急切地喊着完颜雍。 完颜雍只是安抚地摸了摸允恭的头,他的眼睛定在身后的马车上,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两个的下了车,完颜雍的眉毛逐渐拧在了一起。 “父亲,”允恭满带着焦虑的声音还环绕在完颜雍的耳边,“父亲...” “母亲为何不与我一同前来?” 这句话让完颜雍吓得浑身一个冷战。 他没蹲稳,一个趔趄,连带着怀中的完颜允恭也歪了歪身子。 仆散忠义带着怀抱幼子的夫人匆匆赶来,见完颜雍神色大变,已猜到发生了什么。他忙半跪在完颜雍身边,沉声说:“殿下,是忠义的不是,夫人说什么也不肯跟我们一同前来,非得一个人明日动身,我们劝了许久,再不走便全要耽误了,万般无奈之下才按点动了身……” 完颜雍的眼中充了血,他轻轻放开允恭,逼近仆散忠义,问道:“你是不是想到了。” 仆散忠义的嘴唇灰白,他嗫喏着直起身子。 “殿下,我...” 完颜雍恢复了镇定,他一言不发地冲进府内,将便服换成骑装,牵起马便要走。 “殿下,殿下!”仆散忠义拦在马前,“殿下不顾念小公子了吗?” 完颜雍在马背之上,瞥了一眼呆立在不远处的允恭。 “殿下,我等来到东京,已过了这么多天,夫人怕是已经...您现在赶过去,不但不——” 完颜雍坐在马背之上,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 “哇”的一声清亮的哭叫响起,将在场众人都吓得一怔。 仆散夫人忙晃动着手臂,连声哼唱哄着臂弯中的婴儿。 年幼的仆散揆半睁的双目中混沌一片,他什么也看不清,耳洞里只有脆弱的心脏在噗通作响。 恐惧无时无刻都环绕在着这个密闭空间的小生命周围。 于是他出于恐惧本能,大声嚎哭了起来。 完颜雍脑中的热度散尽了。 他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仆散忠义长舒了一口气。 “父亲?”允恭不解地上前,他的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却无法言表。 “允恭,你要上进。” 完颜亮摸着允恭的头说道。 “是……但母亲……” “你要上进。”完颜雍只是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殿下!”一名仆役匆匆赶来,跑得一头是汗。他的脸上满带着疑惑。 那仆役跑到完颜雍面前半跪,口中称:“殿下,有中都来的信使,说是夫——” 完颜雍喉头一紧,他大步随着仆从而去,临走前,他看了一眼仆散忠义。 仆散忠义不忍再说什么,只是冲完颜雍鼓励地点了点头。 那信使跑得一身是土,风尘仆仆地来到完颜雍面前,将信呈给了他。 完颜雍迫不及待地扯开信封,铺展信纸,他的眼球随着信纸的内容上下移动。 仆散揆的哭声还未停止。除他之外,旁人均不敢出声。 完颜雍的瞳仁震动。 “……夺帝位,一怒而安天下。” —————————————————— “夺帝位,一怒而安天下。” 乌林答坐在马车之中,回忆着自己在给完颜雍的信中所写的内容。窗外啼唱的小鸟将她的思绪拉回当下,她望着背对自己,正在驾车的男子。 “夫人似乎有心事?” 那人正是唐括辩。 乌林答并没有回答唐括辩的问题。 “夫人莫忧心,只是接夫人到宫中小住几日,之后便会让夫人与葛王殿下团聚。” 唐括辩仍唤着完颜雍的旧名。 “有劳唐括大人了,可否在前面的土坡前给我停一下。” 唐括辩只当是马车行驶了许久,纵使是乌林答这样的美人,也要去方便一下,于是便一口应下。 况且这个女人家,也跑不到哪里去。 马车驶向前方的土坡,唐括辩找了个话头:“夫人家中的九子奁盒可真是个稀罕的宝贝,圣上曾赏给我们看过,嗬呀,就是我们这些粗人,看了讲不清哪里好,光赞叹,也能说个好半天呢。” 乌林答恍然,原来那九子奁盒,如今是落在了完颜亮的手中。 她想起母亲将那九子奁盒交给自己时,自己的那番天真又浪漫的想法,不禁哑然失笑。 “怎么,夫人,是哪里不周,惹夫人生笑了吗?”唐括辩好奇地回头。 乌林答摇摇头,还残留着一丝笑意的脸庞姿色夺目。 唐括辩转头,心中暗暗唏嘘。 乌林答与完颜雍少年夫妻,恩爱多年。完颜亮只是一声令下,便可以轻易将二者分离,将这样一个娇花似的人拥入怀中。不但如此,还可以乌林答为质,让对完颜亮皇位有最大威胁的完颜雍有所忌惮,不敢妄动,可谓一举两得。 这便是完颜亮抛弃了恐惧怜悯爱情种种所疯狂追求的权力。 嗯,有疯狂的价值。 马车驶到了土坡前,唐括辩将马喝停后,颇有礼数地接乌林答下车。 乌林答在走进小土坡前,笑着对唐括辩说道:“大人若是当真喜欢那九子奁盒,待乌林答到了中都皇宫,面见圣上,便向圣上求了那传家的宝物,再转赠给大人便是了。” 唐括辩忙客气地摆手:“哎,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再如何也——” 没等唐括辩客套完,乌林答便丢下一个微笑,转身钻进小土坡中。 不一会,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在褪去衣物。 唐括辩自视过高,从不去贪这些,他只是站在土坡旁,保证着人不跑便可以了。 过了半晌,没有动静。 唐括辩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安静地他有些发慌。 可方才并没有任何穿衣或行走的声音。 “夫人?您安好?”唐括辩试探地喊了一句。 “夫人,冒犯了。”害怕出问题的唐括辩还是转身进了土坡之后。 乌林答安静地躺在平整的土地上,前衣襟被扯开,插着一把匕首。 唐括辩闭上了眼睛。 第九十五章 明月珰(一) 魏子青捧着装有九子奁盒的礼袋,坐在车后座上。 她的手伸进袋内,贴着九子奁盒,手指头不安地在边缝旁抠着。 驾驶座上的聂荣偷眼看了看前镜,心中有些隐隐的失落。 他匆忙驱车赶到魏子青发给他的定位那里,却发现只是一个十字路口。 本以为子青会让自己去她的家门口接她…… 聂荣忙又在心中将自己骂了一顿。 怕不是太贪心了吧,子青现在愿意理自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还奢求她对自己再显露什么愿意亲近的念头呢。 后座的魏子青却不仅仅因为自己与聂荣两人待在一起的事而尴尬,还有她自身的原因。 从昨天晚上赶完聂恬最后一点生日礼物后,她的嗓子就由痒转为了微微地疼痛和梗阻。 应该是这两日又是熬夜又是赶工,顾不得休息,身体都一块变差了。这次给聂恬过完生日后,可要好好休息一下。 魏子青在心中暗下决心,下周末一定和席荆华两个人倒在家里,好好睡个懒觉,再也不瞎逛了。 两人一个驾车一个出神,各怀着心事,车窗外呼啸而过的车辆代替两人在狭小的空间内制造着机器的声音,以免尴尬由于太过安静而变得更严重。 终于到了。 车子停在楼下的停车场,聂荣一边给聂恬发信息,一边回头笑着对魏子青说道: “子青,到了。” 魏子青歪斜在车后座,睡得迷迷糊糊,听闻聂荣叫她,忙强打精神坐了起来。 聂荣心虚地低下了头,他明白自己这样要求魏子青,不但是强人所难,甚至可以称得上厚颜无耻了。 明明眼前人已累成了这个样子。 算了,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需要维护的形象,无论在谁的眼中,他聂荣只是一个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人。 魏子青抱起礼袋,下了车。一个娇小的身影自电梯口窜出,直直地冲向魏子青。聂荣见状忙打开车门,想下来拦一拦。 他怕自家的小祖宗太激动,把魏子青撞倒就糟了。 “哎!恬恬!”聂荣伸手去拦时,聂恬敏捷地从他胳膊下钻了过去,飞快地跑到魏子青跟前。 魏子青看着许久不见的小姑娘,笑得开心,她用一只手拎着礼袋,双手张开,准备回应聂恬的热情。 哪知这位跑得脸色通红的小姑娘到了魏子青跟前,并没有扑上去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反倒是在魏子青身前刹住脚,深深地鞠了一躬。 魏子青不解地悬着双手。 “对不起,子青姐姐。” 聂恬响亮地道了个歉。 “怎么,恬恬,刚见面就——” 聂荣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对不起,子青姐姐,为了给我过生日,还要勉强你跟这个人一道过来。”聂恬毫不客气地举起小手指了指聂荣,然后才亲昵地扑进魏子青怀中,瞥了一眼无可奈何的聂荣。 这,好歹他也是你叔叔…… 魏子青有些手足无措,另一只手的沉重感让她记起了九子奁盒。 “对了,恬恬,我给你带了礼物来,要看看吗?”魏子青微笑着准备打开礼袋。 “别,上楼再开吧。”聂恬牵住魏子青的手,又白了一眼聂荣,便得意洋洋地拉着魏子青要往电梯里走。 魏子青侧目。 聂荣苦笑着摆手说道:“玩得开心啊。” “啊对了,”聂恬不耐烦地转头说道,“今晚我和子青姐姐一块,你别又回来找事,自己随便找个酒吧之类的喝去吧。” 聂荣叹了口气,行吧,反正无论何事,都是他聂荣错在先。 如今自己这待遇,就算是微不足道的惩罚了。 这么想着,聂荣朝魏子青轻轻点了点头。 魏子青只是眼睛朝下看了看,便回身和聂恬手拉手进了电梯。 聂荣回到车中,握着方向盘,打了个转。 为了今晚不至于像小祖宗说的那样,真的潦倒到一个人去酒吧喝酒,他特意约了个事情谈。 聂荣戴上蓝牙耳机,等待片刻,接了个通话进来。耳机那头是一个干练带着些官腔的女声说话:“怎么才打过来?” “啊,有事。” 后视镜映出逐渐远离的自家房子,聂荣挑了挑眉,专注眼前事吧。 “对了,姐,关于上次做的那个,哎,我也忘记了它名字了,就类似于古代的梳子,嗯,是……” ———————————————— “子青姐姐!”来到楼上,聂恬才真正疯起来,她欢呼着跑进厨房,给魏子青先端了几盘糕点上来,魏子青局促地站在客厅,既不太想过多地动聂荣的房间,也看不过聂恬一个小孩家家的忙来忙去。 最后魏子青还是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她将装九子奁盒的礼袋放在沙发上,随后转身捞住满屋子乱跑的聂恬。将她抱住,举了起来。 嗬,这几年真是长了不少。 聂恬高兴地抱住魏子青的脖子,小脸紧紧地贴住魏子青的额头。 刚刚要给子青姐姐拿什么来着? 聂恬笑得正开心,猛地想到了什么,忙松开手,小声问道:“子青姐姐,我重吗?” “不重啊,你一小姑娘能重到哪去?” 魏子青嘴上笑着,胳膊可真是撑不住了,她忙抱着聂恬,来到沙发旁放下,顺手拎过被冷落许久的礼袋,带着些调侃的语气说道:“刚刚就说要给你看,结果到现在也没拆。” 聂恬孩子气地“嘿嘿”直笑。 “子青姐姐来了我高兴嘛。” 聂恬跟魏子青这么亲不是没有道理的。早在魏子青与聂荣还好着的时候,这个小不点天天都由魏子青带着。 魏子青耐性好,那时人又活泼,带着小不点又是吃又是玩,两人年纪差了不少,但丝毫没有隔阂。 聂恬之所以这么喜欢古代饰物,大半也是那时魏子青跟她说的聊的全是相关的内容。 小孩子接触多了,印象深得抹也抹不掉,才一直惦记到现在,竟也成了个爱好。 魏子青将九子奁盒捧出来后,聂恬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子青姐姐,这是你给我做的吗?”聂恬的眼睛映着灯光,闪闪发亮。 “是啊,做这九子奁盒还动员了好些人呢。这是古代用来装化妆品的饰品盒,你要是有什么小东西,往这里面塞也行。”魏子青边讲边想起了席荆华脸红的模样,不禁失笑。 聂恬的小手轻轻抚摸着盒盖上的雕花。她凑近闻了闻,好香啊。 “这是用野生黄檀木加工的,所以格外香一些,打开看看吧。”魏子青笑着示意聂恬。 聂恬迫不及待地用小手掀开九子奁盒其中一个小盒的盒盖。 里面是一串类似珍珠耳坠一样的饰品,莹白的光泽将聂恬的小脸都映得白了。 魏子青又帮她把别的小盒一并打开,里面也都是相似的珍珠耳坠。 “这是?”聂恬好奇地问。 “这是按着古代耳饰明月珰的样式,用小珍珠做的。” “明月珰?”聂恬说着捧起其中一串,冰凉光滑的珍珠触感很好。 “谢谢子青姐姐,”聂恬兴奋地扑进魏子青怀中,“我明天就去打。” 魏子青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打什么?” 聂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什么,姐姐,你送的这个礼物是好...” 她又留恋地看了一眼手中的明月珰,惭愧地说: “可,我现在没耳洞,带不了啊。” 第九十六章 明月珰(二) “可,我现在没耳洞,带不了啊。” 看着肃肃黝黑的手掌中那串洁白的明月珰,玖玖连忙边摆手边后退。 “况且,你与村中的顾大师说了吗,怎么私自打了这样的东西出来,咱们负责捕捞这个,可不能私吞了它呀!” 见玖玖的话语间带着些埋怨的意味,肃肃懊丧地垂下了头。 知道肃肃一番好意,自己这样说似乎确实有些过了,玖玖这才用同样黝黑的双手捧住肃肃的脸晃了晃,安慰道:“没事,知道肃肃你是对我好才这样,可如今村中查得严,可不能因为这种冤枉事又挨了打。” 肃肃被捧在掌中的脸重重地点了点。 回家的路上,玖玖自然而然地与肃肃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两人隔着村口不宽的土路,分别在两侧不急不缓地走着。 村中来往的女子穿着深紫与藏青两色的麻布衣衫,手中抱着小桶。见了高高瘦瘦的肃肃,便纷纷朝他笑着招着手。肃肃只是将胳膊高高抬起,避开了女人们伸来的手,实在躲不过了,便窘迫地看一眼路那头的玖玖。 玖玖捂着嘴巴,偷着笑了好一会儿。 肃肃尴尬的脸上也显出一丝笑容,他学着玖玖的样子,也看了一眼头顶的蓝天。 南宋端平元年,登州一靠海的村落路中,正走着两位欣赏长空的少年少女。 “肃肃!好肃肃,和羊姐一块去拾些海贝吧。”一位身材丰盈的女子赶上了肃肃,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肃肃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他连忙连扭带挣,甩开了那女子的手。他又偷眼看玖玖。 玖玖的脸上一丝笑容也不剩,她将黝黑娇俏的小脸别向村中的房屋方向,再不去看肃肃。 肃肃急了,每次这个羊华一来,玖玖平日里的好脾气便无影无踪。他自然明白是羊华与自己太过亲昵的缘故,但平日里其他女子凑上来,从不见玖玖发这么大火,似乎她只针对着羊华。 肃肃虽然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为何,但为了玖玖,他还是加快了脚步,将羊华甩在身后。 肃肃又偷眼瞄着玖玖。 玖玖只是面无表情地走着自己的路,她娇小的鼻子随着自己的迈步一上一下。 肃肃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个想法。 玖玖之所以如此生气,听有的人说,是羊华实在太过漂亮的缘故。 他们这个临海的渔村,村中无论男女老少,大都以渔业与打捞业为生,经年累月地暴露在直愣愣的日头下,是故一村人的皮肤均是黝黑。 羊华的父亲年轻时到外面闯荡,带了个娇嫩的中原女子回家,几年后羊华诞生,是个少见的白乎乎粉嘟嘟的娃娃,且又是个女孩,羊华的父亲怎么也舍不得放她出去风吹日晒,便让她在家呆着编织些渔具衣物。 就这样好吃好喝,羊华被喂养成大姑娘。亭亭玉立,皮肤雪白,身段又好,一村年轻的渔民挣着抢着都想着一睹芳容。 随着年岁见长,羊华自觉是个美人,性格里又带些父亲的爽朗,便乐得出去接受乡亲的赞美和同龄人的追求, 她还尤其喜欢往海边去,看着父亲和其他渔民一块在岸上作业,有时也走去搭把手。奇怪的是去的次数多了,也不见她晒黑。 肃肃怂了怂鼻子,女儿家的心事,他虽不大懂,但好歹自己也不是傻子,总能猜到些。 但他奇怪地是,为何玖玖非得生气。 在肃肃眼中,玖玖可是比羊华美得多的女孩。 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跑步声,羊华追了上来。 “肃肃,你要是愿意的话,明天傍晚,羊姐和父亲说,叫他和其他伯伯也捎上你,我们大家一块。” 肃肃慌忙摇头,他伸着脖子看路旁,玖玖早就不知绕着哪个路口走了。 “来吧,大家一起,多有意思,要不然,你一个人闷在那,又不会讲话,憋屈得慌。”羊华爽朗地邀请道。 肃肃急得想示意羊华看看玖玖,他想告诉羊华,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可这节骨眼上偏又找不着玖玖的影子,自己又不能讲话,到头来,肃肃只能不停地摇头。 身旁路过一些好事的青年渔民看不过去,打着哈哈转身拍了拍肃肃的肩膀:“好你个哑巴肃肃!人家羊华姑娘这样邀请你!你还在那摇你那脑袋做甚!” 肃肃并没有动摇,这回是摇头摆手一起上,坚定地表示拒绝。 羊华撅了撅粉粉的嘴唇,鼻子里轻哼一声,说道:“那好吧。” 她转身刚想走,又突然转回来,漂亮的眼睛眨巴一下,对着肃肃说道:“明早咱们还能在孙姑姑家吃早点,那时可以见面,如果你回心转意了,就告诉羊姐我!” 说完,羊华也不再理摇头似拨浪鼓的肃肃,便扑一扑白生生的小手,款款地离开了。 周围的年轻渔民见状有的只是慨叹:“哎,羊华姑娘这样一个美人,偏偏爱些个木头哑巴之类的呆人儿。”还有的故意撞一撞肃肃的肩膀,调侃道:“肃肃小兄弟,你可真个好心大,那样漂亮一个人扑在你跟前,你还不住地摇头?” 肃肃不能开口,只是默默地摇摇头。 众位渔民见无趣,也便嘻嘻哈哈地与肃肃道别,四散开来。 肃肃扫了一眼那些渔民离去的身影,忙转身捡了条小路走。 他要去玖玖家。 ———————————————— 羊华一进家,坐在院中的父亲羊屰便起身,带些怨气带些无奈地说道:“羊华,你是不是又去招惹那小哑巴了?” 羊华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双臂,她伸出手护住眼睛望了望天,然后不以为然地回到:“女儿邀请他与我们一道捡海贝,怎么被您老一说,就是招惹了?怪难听的……” 羊屰叹了口气,自知女儿的脾气不似一般女儿家温顺,便换了一种语重心长地口气说:“你难道不知道那小哑巴和村老家的姑娘玖玖自小便是交好,两人一同长大,怎么你还要去和那小哑巴求亲近呢?” 羊华端坐在木凳上,直视着羊屰的眼睛说:“父亲,这话女儿听着便更奇怪了,我们自小生长在海边,眼高心阔,找那亲近的人又不是拾海贝,自己爱的不自己争取,难道要指望大海冲上来了好捡吗。” 羊屰无奈地连连苦笑。 “再者,”羊华秀丽的脸上带了一抹成竹在胸的微笑,“既然玖玖姑娘和肃肃从小一块长大,又像父亲您说的那样感情好,为何两人还拖着不做情人?走路还一边一个?” 羊屰抚了抚额角:“羊华,你的性格如此,但玖玖约莫更腼腆些吧,你也不能因此便要和人家争抢,还有,父亲大概是老了,我是真不明白那小哑巴有什么好……” “只不过是心怡,又表露得大胆些罢了,何谓争抢?”羊华一拂头发,进了屋,将羊屰撂在院中。 鬓边的发丝挠得羊华痒痒的。 再说,若两人真是情投意合,那我又怎能争抢的过来呢。 第九十七章 明月珰(三) 玖玖的手紧紧地搓着。 父亲保豁在她面前走来走去,眉头紧皱。 “有村头的居民说,肃肃要给你了一副明月珰?” 玖玖不肯开口。 “说话呀,别不开口。”保豁捻着胡须,有些不耐烦地问。 家中的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直响。 “是。” “他从哪里弄来的东西?明月珰到登州城中首饰铺才有的卖呢,他莫不是做了小偷?” “父亲,那明月珰……”玖玖小声打断他道,“那明月珰按不是城中的老样式,而是珍珠做的。” “怎么,”保豁惊讶地说,“你是说,肃肃是用珍珠做的明月珰,那他哪里来的珍珠,莫不是?” “女儿不知道。”玖玖咬咬牙,坚决地别过头去,“女儿又没收。” 保豁沉吟不语,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须随着沉重的呼吸轻微地抖动着。 “我如今愈发不懂你们年轻一辈到底在想什么,但只有这个不行,知道吗?顾大师还在村角坐镇,无论是肃肃亦或是你,不可以干出这种亵渎海神的事!” 保豁话语间带些气恼的情绪,玖玖心里有些不服气,但她仍然咬紧牙关不说话。 “咚咚”的敲门声传来。 玖玖和保豁同时看向门口。 保豁叹了口气,起身走去开了门,肃肃高大的身形堵在门口。 保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肃肃见保豁脸色不好,便低着头朝保豁弯了弯腰,就算是打招呼了。平常来找玖玖也是如此。 肃肃绕过保豁,朝坐在屋中的玖玖笑了笑,正准备走过去时,保豁抓住了他的胳膊。 “肃肃,你跟我说,你是不是拿海蚌中的珍珠做了副明月珰?”保豁开门见山地提问。 肃肃表情严峻,他看了一眼玖玖,然后朝保豁重重地点一点头。 这下连玖玖都吃了一惊。 他怎么这么直接,就告诉父亲了? “你这孩子!不知道这事情有多严重吗?本来顾大师就算到了今年海面不太平,你还要这样触怒海神?”保豁厉声责怪道。 肃肃仿佛早就料到保豁会这样责备自己,他本就不会讲话,此时也只能默默地低着头。 “父亲,”玖玖站起身,为肃肃申辩道:“那些珍珠到最后也是为登州城中其他人打首饰,既然如此,肃肃做一副明月珰又有什么要紧呢?虽然有些浪费……” “你先安静一会儿!”保豁喝道。 玖玖委屈地低头。 肃肃的心口有些憋闷,他知道自己满可以不管不顾地不把保豁的话当回事,什么顾大师,不过是村头的骗子。 但为了玖玖,他只能这样忍耐。 这也是很多人误会了他,觉得他脾气好的缘由。 为了玖玖。 “不行,你马上与我一起,去顾大师那请罪!”保豁哆哆嗦嗦地拉起肃肃的胳膊,拽了半天也拽不走。 肃肃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玖玖急忙疾步上前,扳住保豁的手臂大声说:“不就是一副明月珰吗!为何非得逼着肃肃去见那个不人不鬼的老头!” 一声清脆地巴掌声。 玖玖捂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还举着手的保豁。 肃肃也慌了,他护住玖玖的肩膀。 保豁仍顽固地瞪着玖玖。 “我与您没有什么可说的。”玖玖沉着脸,撂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肃肃朝保豁点了点头,也钻出了房间。 保豁头痛地坐在椅上,沉思了半晌,顾不得生玖玖的气,赶忙起身收拾起来。 “不行,这帮小孩纵然胡闹,可谁让我是大人呢,得尽早给顾大师请罪,免得祸事上身……” ———————————————— 玖玖在前小跑着,肃肃在身后大步追了许久。冷不防玖玖突然刹脚,两人撞在了一起。肃肃慌忙扶住玖玖的小身板。 玖玖回头,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肃肃此时真的很想说句抱歉,为了方才保豁的责骂,也为了之前羊华的亲近。 可他是个哑巴。 于是肃肃只能轻轻拍拍玖玖的头。 “我没有在怪你。”玖玖仿佛猜到了肃肃的心思,她用还未平复的,颤抖的声音说道:“刚刚我只是太难过了,你也知道,咱们村子几个村老,包括我父亲,对那个所谓的顾大师不知有多崇拜。我是他的亲人,说话却还不如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阴森老头有用。”玖玖委屈地将一肚子苦水吐个不停。 肃肃陪着她,两人一同在村边的小丘旁坐下。 “刚才走在路上时,好像是有些坏情绪了,对不起。”玖玖揉揉眼睛,却不小心将手指上的沙子也带进了眼中。 眼睛涩得生疼,玖玖紧闭双眼晃了晃脑袋。 肃肃坐立难安。他来玖玖家,只是想告诉玖玖自己一点也不在意羊华说了什么又邀请什么。对于自己来说,与其一大群人闹哄哄地不知道乐些什么,他宁可与玖玖两人安静地沿海边散散步。 毕竟这就是他从小到大一直在过的生活,他从未热闹过。 “若是羊华邀了你去参加渔民们的出海和案上作业,你就去吧,一个人忙活也总有累的时候。”玖玖见肃肃摇头,继续诚恳地说,“我这样建议,并不是我在赌气之类,只是咱们的年纪也不是很小了,你得学着和村民尤其是渔民们相处起来。” 肃肃伸出修长的食指,指了指玖玖,又指了指自己。 “哈哈,这我知道,可你也不能永远只有我呀。”玖玖被肃肃逗乐了,她没有多想,脱口而出。 话讲完后,两人均是一愣,各自低下头,不说话了。 空气中带出丝丝咸味,鼻腔中也湿润了些。玖玖明白这是临近夜晚的信号。 虽然天还是亮堂堂的。 “肃肃,你那副明月珰呢?” 见玖玖又产生了兴趣。肃肃忙从怀中掏出了那副明月珰递了上去。 玖玖用黝黑的小手抓过,端详良久,然后收了起来:“那,谢谢肃肃,我就不多客气了。” 见肃肃一脸不解地望着自己,玖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前你将这个明月珰送我时,是我太谨慎了,让你失望是我不好。” 玖玖捂着袖中的明月珰,倔强地看了一眼村落尽头的方向。 既然挨了打,那她便更要收下这个贵重的礼物了。 肃肃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玖玖不服输的脸。 不是方才的巴掌刺激了玖玖,她轻易不会变成这样的。 玖玖终究还是大海边的女孩,心气不会低的。 想到这,肃肃轻轻地笑了笑。 “你看你,又在笑些什么……算了,反正你说不出来。”玖玖叹了口气,埋怨到。 肃肃仍笑着,伸出食指,再次指了指自己和玖玖。 “对了,你要是不愿赴羊华的约,也没什么,不去就是了……你笑什么,我先说明,我可无所谓你去不去!” 两人嬉闹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远处注视着他们的一双眼睛。 第九十八章 明月珰(四) 那人注视了肃肃和玖玖良久,转身,嘴边带着笑一转身离开了。 “唉,真羡慕啊,两人感情这么好。”那人用手揉了揉一头乌黑的短发,手指的间隙跑着吹进村中的海风。 他走进村落道中,两旁行人,无论是捧着小桶的妇女又或是年轻的渔民,纷纷热情地向他点头致礼,口中唤着:“顾家小哥!今日家中不忙,又出来了?” 那人挥了挥手,就当作是回礼,口中应着:“忙,忙中偷闲而已。” 两旁路人均是笑了出声。 “今日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帮一村的人带了些乐子,还给那位漂亮的玖玖和小哑巴添了点麻烦。” 他得意洋洋地一直走回了村子尽头的一座大草房门前。 门口的人一直排到了村中道上。见了那人,他们连声唤着“顾家小哥”,那语气,似乎这个带着一脸轻笑的年轻男子,是个非常令人爱戴的村中名人。 那年轻男子推开大草房的门,侧身挤过长长的人群,走入房中。 大草房被中间的一面拙劣的草席分为两部分,那男子避开了人多的那一面,走入另一边,瘫倒在铺得柔软的床铺之中。 无聊的夜晚又要来临了。 不过今日,前来祈福问祸的人可不少,他还能为自己找些乐子听一听。 草席那一面的声音传来,躺在床上的年轻男子提起了兴趣,他稍稍扬起脑袋,侧耳倾听。 哎,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更要好好倾听。 “对对,是令郎告诉我的,否则我还不知道呢。” 草席遮住的另一边,正坐着神情庄重的保豁。他的对面是一位浑身裹满密不透风的黑斗篷和黑纱,只露一张苍老不堪面容的老人。 那老人睁开布满皱褶的眼皮,无神的双眼打量了一下坐在对面,虔诚地望着自己的保豁。 “你说,是顾余告诉你的?” “是。” 那老人哼笑了一声。 草席那一边的顾余身上起了一层浅浅的鸡皮疙瘩。 听着家里的老头这样提到自己的名字,顾余身上一阵不适。 老头那么精明,自己耍的小心思大概是被老头看出来了。 “那,顾大师,您看,这小孩用海蚌中的珍珠打造明月珰应是八九不离十的事,会,遭什么报应吗?”保豁用哆哆嗦嗦的声音问道。 “既是作出了这种事,又怎么能妄想免除报应呢,我记得不久前我似乎已向全村人预示过,今年会有天罚降下,海神极易动怒,千万要谦恭,如今一个小孩都能作出这种事情,你让海神如何平息怒气?” 顾大师的每一句话说的极慢,但又十分沉稳,中气十足,就连躺在隔壁的顾余都不得不认真去一字一顿地听下去。 虽然他知道那是假的。 “那,那怎么办呢?”保豁急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没有办法。”顾大师极为缓慢地说出了这句让保豁几乎昏过去的话。 “怎么会,没有办法?” “若当真是用海蚌里的珍珠做的,那他便已经是海神的惩罚对象了,我们村子只能一同祈福,祈求他的罪过不要牵连到我们就是了。” “那,若是有人与他亲近……” “快些劝人,离他远些吧。”顾大师闭上眼睛,黑纱下的嘴唇缓缓蠕动。 顾余倒在床上,将头埋在被子里,努力忍住笑。 这些人,到底是怎样才能相信老头这些鬼话啊。 顾余打小便看着顾大师干着这种怎么说怎么骗都不脸红的行当。他清楚地知道将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这个老头是个十足的骗子。但他从不说穿。 一方面看着那些一口一个大师叫的亲热的人还怪有意思,另一方面,他是不会拆穿顾大师的。 因着这老头从海难之中将自己救出并带在身边,他便知道,这老头也不太坏。 所以他不会拆穿顾大师。 反正这老头也从不谋财害命,虽不知他这样执着地瞎说到底为着什么目的,但,顾余翻了个个,将手枕在脑后,自己是懒得管,也不想做什么为了正义大义灭亲的勇士伟人。 与其烦恼这些,不若想一想下次该怎么整一整那对天真又有活力的孩子。 顾余注意玖玖已经很久了。 那时他刚刚跟随顾大师来到这个村子,看惯了中原女子白净的肌肤,冷不丁一个黑娃娃从道中冒出来,还是着实让他眼前一亮的。 那女娃娃一口白牙,黑头发黑皮肤黑眼睛,明明与自己年纪相差无几,却用故作成熟的语气教训着身后高出同龄人不少的愣小子。 这是顾余第一次见到玖玖和肃肃。 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往往如此,擦肩而过的后来却可以相谈甚欢,但像顾余和玖玖这样第一次相见,又在一个村庄中长大的孩子,彼此之间竟然一句话都没说过的,也不乏例子。 顾余之所以注意玖玖,不仅仅因为玖玖是村中有名的黑里俏,也不仅仅因为他第一次进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玖玖。而是因为玖玖和肃肃的奇怪组合实在太过夺目。 顾余十分好奇,在这样一个民风淳朴,热情天真的村落,这两人是怎么孤僻地躲在人群之后,天天快快乐乐地生活。 顾余就是这样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 现在,他躺在床上,最好奇地便是保豁会怎么处置这对形影不离的伴侣。 草席那边又传来保豁小心谨慎地问话:“那么,只要现在远离那小子,便可以免除灾祸吗?” “要看你的诚意。再者,灾难过去,自然无事。”顾大师慢吞吞地说。 顾余的嘴角上扬地愈发明显。 ———————————————— 羊屰在夜幕即将降临在这座村落头顶时,又一次回到了海边。 他想看一看白天挖好的海物陷阱是否还完好无损。 他走到海岸边,极目远眺,还能勉强看得清远处的海面倒映出的昏黄的天色,海浪泛着浅色而绵密的泡沫,扑打在细沙之上。海水退去,沙滩上没有余下任何东西。 他沿着海浪扑打的痕迹一路走过去。 白天羊华的举措让他心有不安。他知道保豁家的女儿与那小哑巴感情很好,也知道愿意陪着一个父母双亡不会说话的孤儿长大,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所以女儿羊华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搅扰那哑巴肃肃,倒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有些不好意思。 虽然女儿坚持说那是所谓“追求”,还拿自己做了例子,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虽然羊华倔强,再有下次,还是得劝一劝。” 羊屰叹了口气。 脚边突然陷了一下,他忙抽脚出来。 这海水冲过的细沙还真是不牢靠。 第九十九章 明月珰(五) “你必须和肃肃保持距离,听到了吗?最近一段时间别老是和他混在一起!”保豁从顾大师的大草房回了家,便揪着玖玖一刻不停地警告。 果然,那老头的嘴里从来说不出什么好话。玖玖恨恨地想。 她的胸口处还揣着向肃肃要过来的明月珰,一粒一粒的珍珠硌着少女的肌肤。 “玖玖,你听清楚我说什么了吗?”保豁沉声说道。他的表情也变得异常严肃。 玖玖只觉得好笑。 明明是个骗子。 “明明是个骗子……”玖玖小声嘟囔了一句。 保豁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他的呼吸也急促了些。玖玖用后齿紧紧咬住腮部,勉强自己不露出害怕的神色。 “你是否心仪那个小哑巴?”保豁直截了当地发问。 玖玖不语,她的耳朵根微微泛红。 “不准。”保豁只是简单地撂下一句否定。 玖玖慌了,冷汗自她的额角渗出。 “为什么?”玖玖高声质问。 “没得商量。”保豁口气坚决。 玖玖一用力,不小心咬破了嘴,一口的腥味。她不再说话,转头就走。 “明天开始,你和我一同出去,到岸上帮忙,省得你太清闲,还去和那哑巴鬼混。”保豁见女儿不理睬他,态度仍然没有丝毫退让。 玖玖咬着牙,挤出一句话:“父亲,我与肃肃一同长大,我只认他。” 保豁搓着手,脑中响起顾大师对他强调的话。 “不准!”保豁又提高了些声量。 玖玖再不停留,快步走出了屋子。 保豁的神经仍然紧绷,他就这一个女儿了,不能再拿她冒险。 玖玖的母亲在玖玖很小的时候便因海难过世了,保豁作为村老,每日村中忙不完的事务,也只能将伤痛埋在心底,拉扯着玖玖长大。他是个足够称职的村官,却不是个慈祥讨孩子们喜欢的长辈。 不像那个哑巴肃肃好说话的父亲。 哼,想一个死人做什么,保豁自嘲道,还是先处理眼下这个倔女儿吧。 ———————————————— 肃肃刚睡下,门口就响起一阵不算很重但却足够清晰的敲门声。 肃肃急忙起身开门,玖玖带着一身海风扑了进来。撞得肃肃连连倒退。 他扶住身前一脸凝重的姑娘,微微低头,用询问的眼光捕捉着玖玖不知看向何处的目光。 玖玖只是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木椅上,眼睛看着别处。 半晌,她才轻轻开口:“肃肃,你去吧,和羊华一块,免得一个人。” 肃肃不知玖玖又遇到了什么事。他忙像不久前那样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玖玖。 玖玖摇头。 一层水雾浮在她漂亮的眼睛前。 肃肃手忙脚乱地上前,无声地询问。 不会是,为了明月珰的事? “肃肃,你明天和羊华一起!”玖玖几乎是命令似的高声说完,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她含着泪拍一拍肃肃的手背,一扭头就要起身出门。 肃肃完全没有弄懂发生了什么,他急得一把抓住玖玖的胳膊。 “我又不是你的妻子,你大晚上抓着我不让我走做甚。”玖玖大胆的话语让肃肃的脸变得滚烫,他小心翼翼地放手。玖玖撒腿便跑。 肃肃还是不放心,他急忙跑回床上,拿了外衣,追了上去。 海边月下,黝黑的女孩和男孩一前一后,在夜色中疾行。 村落低矮的房屋中里没有一星半点的灯火,家家户户都与村旁的海一同沉默。 现在是休息的时间了。 玖玖听着身后呼哧的喘气声和“踏踏”的脚步声,还挂着泪珠的脸上绷不住现出一抹笑容。 “你明天和羊华一同去。” 这样静谧的夜,说话也不用大声。 “你不用跟来了,明天和羊华一同去吧!”玖玖不厌其烦地重复,嘴角的笑还未散去。 “请问...” 不知从何处响起的低沉男声将玖玖吓了一跳。她停下脚步,到处寻找,然后看向岔路口突然拐出来的男人。 肃肃着急地赶了上去。 ———————————————— 村头的大草房中,顾余迷迷糊糊地醒来,哗啦啦的水声在草席另一头响起。 顾余支起无力的身子,懒散地喊了一嗓门:“老头,忙完了?” “哼,”顾大师取了块棉巾,将脸囫囵擦拭一圈,“早就忙完了,在你呼呼大睡地时候。” “哎,老头,骗人又不累,你何必老惦记着让我来帮忙呢?”顾余玩弄一枚海贝的贝壳。 “我是怕你无事可做,”顾大师将手也擦净,随后掀开草席走了进来,“趁着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别人还尊你一句‘顾家小哥’的份上,就赶快为你多寻一条生路吧。” “你怎么会担心这个?”顾余来了精神,他起身,胳膊架在曲起的腿上继续说着,“咱们如今不都是靠着我和登州城里的人联系着卖海货才过的这么滋润吗?老头,可别再想让我和你一块出去流浪了。” 顾大师站在榻侧良久,突然抬起脚,冲着顾余踢了过去。顾余眼疾手快,急忙翻身下床。 “哎哟,老头你累昏头了?”顾余并不生气,他带着笑调侃道。 “下去,这我的床。”顾大师看也不看,竟像小孩一样霸着床,一歪身倒头就睡。 “那海货,卖不得,会触怒海神。你的行当做不久。”顾大师轻声说道。 “老头,怎么现在连自己都骗?”顾余靠在窗边,月光借着他的肩膀溜进房中。 “那我问你,你骗人,难道不会触怒什么神吗?” 久久没有回应。 嘁,睡着了。 顾余将手中的海贝握紧,掀开草帘向大草房门口走去。 “会。” 身后突然传来顾大师的回应。 顾余笑了笑,低声呢喃:“所以,我们两个可都得小心喽。” 他一脚迈了出去。 ———————————————— “请问...”那男子自岔路处慢慢走了出来。 玖玖警惕地看着他。 肃肃在身后大步赶上。 他比玖玖还要警惕。 他赶到玖玖身旁,一只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上。 昏暗月色下,肃肃只能看出来人是一位体格强壮的男人,似乎上了些年纪,眉眼看着不生,应该是村子里的人。 那人见玖玖和肃肃均是防备地瞪着自己,不禁哑然失笑。 他已经认出面前这对男孩女孩了。 “二位不用这样戒备我,”那男人笑着摆摆手,“我是这村里的人。” 玖玖稍稍放心,自己的猜想是对的。可这深更半夜,他是谁?在这里闲逛什么呢? 虽然玖玖和肃肃好像不太有资格质疑这些。 “我之所以来搭话,只是恰巧听到了这位小姑娘你的话,话里恰巧又提到了我家中的人,一时好奇,便过来了。”那男子不好意思地解释。 “你家中?敢问我刚刚说到了你家中的哪一位呢?”玖玖一时间没想出来,有些犹豫地问。 肃肃不能说话,便偷眼看这男子的脸看了许久,此时一听,倒是立刻明了了。 “是家中小女羊华。” 刚刚从海岸检查完陷阱归家的羊屰如是说到。 第一百章 明月珰(六) 羊屰望着眼前惊讶的玖玖,有些担心。 他早就和羊华打过招呼,叫她不要老去搅扰肃肃,这一对青梅竹马的感情若是因为自己的女儿而出现裂痕,那他可真就过意不去了。 但他刚刚听着玖玖与肃肃说着什么“你跟羊华一起去”,自己忙从岔路出去问话,又看清了玖玖脸上的泪痕,顿时这心就悬了一半。 不会自己害怕的事情成了真吧。 “啊,原来是羊伯。”玖玖急忙躬身作礼。见肃肃仍然呆愣愣地看着羊屰,便用脚跟轻轻磕了磕肃肃的小腿。 “跟羊伯打个招呼啊。” 玖玖小声提醒肃肃。 肃肃这才呆呆地点了点头,朝羊屰苦笑了一下。 他并非是因为羊屰与羊华长得像才认出他的。 只是,这羊屰竟与肃肃以前的记忆逐渐重叠起来,那时候,父亲还在…… “敢问姑娘,方才说让这位小兄弟和羊华一块去哪里呢?”羊屰小心地问。 肃肃停下了自己的神游,颇有兴致地看着玖玖。 “那,只是,羊伯你应该是认得他的。”玖玖磕磕绊绊地说着指了指肃肃。 “我不但认得他,还认得你呢。”羊屰笑着说,“他是肃肃,你是村老保豁的女儿玖玖,对不对?” 见羊屰虽然身形粗犷,讲话却温声有礼,玖玖也放轻松了些,她不禁又在心中将保豁与羊屰做了个对比,沮丧地撇了撇嘴。 “羊伯你别多心,只是这两天我,我父亲要我和他一起去忙,所以和肃肃待的时间少了,恰好羊姐对肃肃又热情,所以我叫他和羊姐一块,望羊伯莫怪肃肃麻烦。” 玖玖给羊屰解释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羊屰可能是误会了。她带着些担心等待着羊屰的回复。 “什么怪不怪的,这自然好啊,羊华那丫头日日闲逛,我也有些看不过去,恰好明天傍晚我和村里其他的渔民要到海岸上收些海产,拾些海贝,你便和羊华一块约着来便是。那个懒丫头,若是推脱了,就不必理她,你自己来寻我们便是。”羊屰亲切地朝肃肃打着招呼,又转身宽慰玖玖道:“将你的好友肃肃交给我们,玖玖你也大可放心,跟着保豁大哥去忙吧。” 玖玖点了点头。瞟了一眼肃肃。 肃肃沉着脸,仿佛不大情愿的样子,但玖玖已经与他一同度过了那么多的岁月,还是一眼看出了肃肃隐藏得很拙劣的期待。 玖玖的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这,已经是深夜了,你们两个小孩也不大安全,快些回去休息吧。”羊屰深知自己这种长辈,问多了只会招人厌烦,所以也不深究这男孩女孩大半夜为何在村中瞎逛,打过招呼后便转身离去了。 玖玖和肃肃站在原地。 “所以,你明天记得告诉羊华。免得突然过去,唐突了其他人。” 肃肃默默地点了点头。 “之后我们不能太常见面了,因为我父亲。” 肃肃仍然点着头。 “你很期待?”玖玖冷不防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肃肃刚要点下的头僵住了,他连忙摇头。 怎么办,自己不会说话,不能告诉玖玖刚刚的“羊伯”是他小时候见过的人,甚至可能是自己幼时照顾过自己的人。而不是玖玖所以为的那样,是为着和羊华一同出行才如此期待。 但遗憾地是肃肃不会说,他开不了口。 “你快些回去吧,”玖玖转身,作出要走的样子,“羊华每次约你,不都让你去孙姑姑家吃早点吗?”见肃肃一脸惊讶和窘迫,玖玖耸肩道:“你别多心,我只不过是因着羊华说话声音太大了才不小心听见的,并非刻意留心你个羊华的聊天。” 她叹了口气,说道:“快回去睡吧,明日的早点怕是要赶不上了。”说完,玖玖也不多留,便快步向家的方向而去。 肃肃在玖玖身后,保持着两人的距离,默默地跟着她。 两人一前一后,又开始了沉默的行走。 玖玖在家门口开门时,最后瞥了一眼肃肃,肃肃忙伸出食指,指了指玖玖,又指回了自己身上。 玖玖不做反应,开完门后一闪身进了屋。 肃肃怕人误会,停了一会儿后便转身回到村落道中,快些回去吧,明天再试着和羊屰多多相处,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什么。 肃肃快步走着,耳边是小股海风的声音。 不远处的黑暗中,却突然传来“哒哒”声,仿佛是谁在拿手敲击着什么。 肃肃在原地顿了一下,并未犹豫,继续向前直行。 反正自己长得高大,一般人应该也不会盯上他。肃肃这样想着。 虽然如此,他的心里还是有些发怵。 随着“哒哒”声的逐渐逼近,肃肃渐渐地又听见了沙沙作响的脚步声。 脚步走得很缓,不像是赶路的人发出的。倒像是下午在村子里到处溜达的青年渔民们发出的。 肃肃稍稍提高了警惕。 毕竟,这样的时间点,谁会来村中闲逛呢? 月光一点一点揭开肃肃面前的夜幕。 一个瘦高个子的青年,手中拿着枚海贝的贝壳,一边用手指骨节敲着,一边靠近了肃肃。他的眼睛到处张望,看到最后,目光也落在肃肃脸上,与肃肃黑洞洞的目光相撞。 “哎呀呀,吓死我了,小兄弟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呀。”见那青年男子主动搭话,肃肃倒有些苦恼,他本想装作没事人一样擦肩而过就好了,可如今人家倒是热情,自己不会说话怎么办? 肃肃只能尴尬地摇了摇头。 “怎么,走路就是不会出声吗?”那青年睁大眼睛,凑到肃肃面前打趣道。 肃肃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比了一个“叉”的手势。 “哦,这样啊,”那青年搔了搔头,愧疚地笑道,“原来小兄弟不会说话,那还真是冒犯了。” 肃肃又摇头。 “小兄弟,这么晚了,你还在这村中走些什么?”那青年上前一步,笑眯眯地问,问完后,他自己捂着嘴咯咯地笑出了声,“瞧我多蠢,小兄弟刚告诉我不能说话,我却还在这里问,真对不住,那就此别过。”那青年拱一拱手,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肃肃愣了半晌,继续朝家走去。 真是个怪人。 他以前怎么没留意到村中有这样的坏人呢? 大概是见得少了吧。 不远处的顾余敲着手中的海贝壳,沿着肃肃方才走过的路,恰好走过玖玖的家门。 夜真长啊,顾余笑着想。 第一百零一章 明月珰(七) 肃肃与羊华吃完了早饭,从孙姑姑家走了出来。 肃肃不会说话,在吃饭的时候羊华问了他许多问题,他均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应。羊华不怪他冷淡,反而愈发地热情,早饭吃完从店中走出后,她甚至挽住肃肃的手腕,将他拉到街上。 肃肃一想到玖玖得知此事后的神情就痛苦不堪,他急忙摆脱了羊华柔软的胳膊。 “今晚我来找你,我们一起与和我父亲,还有其他伯伯去岸上帮忙吧。”羊华也不窘迫,改换拍了拍肃肃的肩膀,撤手走开了。 肃肃沉默地立在原地,躲闪地看了两眼羊华飘散的长发。 羊华的心情很好,她哼着小曲,连走路都一蹦一跳的。肃肃在她的身后愈来愈远,直到羊华回首都看不见他的身影。 羊华从未像现在一般觉着头顶的天空这么美。 但也从未像现在一样觉着头顶的天空这么遗憾。 她从来是想到什么便去做什么,比如积极地向肃肃示好,虽然获得的结果并不是十分理想。但她自己是仍然十分满足,她从不过分在意别人对她所做的事情如何评判,比如父亲看待她与肃肃之间的关系。她只做自己判断正确的事。 这也是她会觉得遗憾的原因。 在这片天空之下,只有她自己判断正确的事,未免太孤独了些。 她喜欢肃肃,是觉得肃肃不但高大英俊,而且沉默聪慧,作为伴侣来说再合适不过。 她虽然已经成熟,却对真正的爱情不求甚解。 羊华摸了摸吃得饱饱的肚子,将视线从头顶的天空落回面前的道路。 那是在干什么? 羊华看见村口排满了人的大草房,不过这并不稀奇。她奇怪地是方才大草房后一闪而过的一个身影。 他的身后还拖拽着一个皮质的口袋。 小偷。 羊华的第一反应。 她提起裙摆,大步追了上去。 —————————————————— 保豁带着玖玖来到海滩上时,已临近中午。他塞给玖玖一个小口袋,让她随意到岸上捡些什么去,自己则跑到最近的食铺打声招呼,让其先准备中午饭。见着村老来了,掌柜的兴高采烈地应下了。 保豁出了食铺,望着高照的日头,叹了口气。 他错过了早上的好时候。 也不知玖玖是依旧跟自己赌气还是怎么的,今早任他怎么敲门,玖玖都不应,一个劲儿的闷头睡觉。好不容易唤她起来收拾停当了,又一副倦态,干什么事都提不起来精神,这样磨磨蹭蹭一直到了很晚才出门。 “你昨晚到底做什么去了?”保豁不满地发问。 玖玖睁着困倦的双眼,并不答话。 她的情绪从昨晚与肃肃度过的夜晚,延续到与喋喋不休地问着话的保豁一同前往海滩的路上,又积淀到如今提着小袋子的玖玖所坐的石滩之上。 海水拍击和打磨石头的声音令玖玖的情绪稍稍缓解。她用袋子一下又一下甩在身下的石头上。 肃肃今早肯定和羊华见过面了吧,一块约着晚上同去海岸边了吧。 身后突然传来的咔拉声吸引了玖玖的注意,她探出脑袋望去—— 石缝中爬出一只小螃蟹。 玖玖伸出手,一下子捏住了它的蟹壳,螃蟹挥舞着它的小蟹钳,耀武扬威地夹了玖玖的手两下。 玖玖又看了一眼父亲塞给她的小口袋。 啧。 玖玖一扬手,小螃蟹被她丢回大海中。 紧接着她又一扬手,小口袋也被她丢回海中。 玖玖仰面躺下,坚硬的岩石硌得她脑袋生疼。 —————————————————— 羊华出了一身热汗,那人身量高,走得快,再加上两人之间本就有一定距离,羊华追起来相当吃力。 路上的年轻渔民颇为好奇地问:“羊华姑娘!去哪啊!这么急?” 羊华随意地挥了挥手,脚下不停,扬起一村尘土。 好在那人拖着的口袋似乎很沉,那人的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羊华揪住裙角跑得气喘吁吁,终于是赶了上去。她高声喝到:“留步!” 那人身形一滞,停住了脚步,慢慢转回头。 是顾余。 看到顾余的脸,羊华也有些意外。 羊华性子活泼不认生,遇的人多了,自然也是认得顾余的,知道他是顾大师的家人。 可他大中午扛着一个皮袋去哪呢? 顾余看着这村里出了名的美人一脸汗水,灰头土脸地站在自己面前,觉得又是不解又是好笑。 “怎么了?羊华姑娘?”顾余悠闲地靠向村口栽种的树木。 见羊华有些难以开口的样子,顾余略一思索,问道:“看姑娘的样子,追着跑了很久?莫不是将我当成了小偷?” 羊华雪白的脸上一阵泛红。 顾余哈哈笑出了声,他将手边的皮制袋子攥紧了些,大声说道:“羊华姑娘,你不必难为情,不枉你一路劳累地跟来,我确实是个小偷,这就是我从大海里偷来的东西。”他说着伸手进皮袋里一掏,抓出两只海贝。 “你带这些东西出去干什么?”羊华为了缓解自己的窘迫,用丝毫不退让的语气高声问道,“说会触怒海神的可是顾大师。” “那老头是个骗子。”顾余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啊?”羊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余大笑着说:“羊华姑娘,不用质疑我,我没必要也做个骗子。” 羊华不敢相信地看着顾余。 “你跟顾大师不是——” “是,所以我不会害他。” “可你方才还说,他是个——” “纵使你我说千遍万遍老头是个骗子,你看村老们有谁相信吗?”顾余脸上的笑容愈发肆意,“既然这样,不说与说也无区别,老头该干什么还是可以干什么。” 顾余轻松地摆手。 “可你,”羊华虽然认得出顾余,但还是第一次和他这样面对面的打交道,一时间竟找不到话说了,她踌躇许久,抬头狐疑地问道:“为何会带着这样一袋子海贝出村。” “不是说了嘛,”顾余摆手,“我是个小偷啊。” 羊华不理解地摇摇头。 “那,羊华姑娘,要跟我一起来看一看小偷平日里都干些什么吗?” 羊华望着正午的太阳半晌,点了点头。 —————————————————— 傍晚,肃肃倚靠在门边,望着依旧晴朗的天色,心中略微有些不安。 羊华怎么还不来? 他又等了许久,见着对面住户家中的渔夫尽数向海边而去,终于是等不住了,他羞赧地朝其中一人招了招手。 那渔夫颇有兴致地走上前来,口中问着:“怎么,哑巴肃肃,你不是要和羊华姑娘去海边帮忙吗?她把你甩了?” 肃肃摇头,指了指还未落山的太阳。 “你和她约好了时间一块去?” 肃肃点头。 “嗨呀!都什么时辰了,你当她真来找你?人家姑娘跟你开的小玩笑都不懂?快去海边找她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肃肃半信半疑地往前走了两步。 “快去呀!跟你说,你羊伯早就到了!”那渔夫打着哈哈走远了。 肃肃想起羊屰,这才快步赶往海边。 他想记起自己小时候到底何时与他相见过。 路上行人不多,肃肃一路畅通,很快便赶到了海岸边。 他还在担心是否会因为自己的木讷不善察人意而让羊华闹了笑话,在这岸上干等半天。可到了后,肃肃举目四望,却连羊华的影子也没瞅见。 他的目光恰巧与不远处收拾好陷阱,直起腰四处打量的羊屰相撞。 肃肃稍稍宽心。他快步赶到了羊屰的身边。 哪知羊屰见了他,劈头问道: “肃肃啊,怎么不见羊华?” 肃肃愣住了。 他知道坏事了,羊华并不像那个渔夫说的那样在开什么小玩笑。 羊屰和善的脸也有些僵住了,他试探地问: “怎么,羊华没跟你在一块来——” “啊!” 肃肃还没来得及摇头,身边突然传来惊恐地呼叫,渔夫们从他们身边一窝蜂地奔走,没了命地四处逃窜,捕鱼拾海贝的工具扔了一地。 肃肃与羊华对视一眼,同时望向天边。 肃肃的脸上拂过一丝凉意。 第一百零二章 明月珰(八) 肃肃站在海岸边,他的脖子伸得直直的。 就在刚刚,他看向天空—— 他看见巨大的乌云一口囊括了方才还晴朗的天空。 狂风肆虐。 羊屰皱紧眉头,他踢散了脚边的陷阱,向肃肃扑去,他用结实的胳膊搂住肃肃的肩膀,两人一同伏在海滩上。 大浪如倾倒的城墙,轰然向肃肃和羊屰袭来。松散的细沙都在肃肃的嘴唇边震颤。他的耳朵嗡地一声被大浪有力地捣入了咸腥的海水。 肃肃头晕脑胀,小腿被大浪席卷而来的一块礁石砸得失去了知觉。 回忆涌入了他的脑子,通过他发酸的鼻梁,钻进他呛得全是海水的气管,却在他的牙齿前刹住。 肃肃是个哑巴。 但他突然想起了,想起了自己那位好说话的父亲是怎样遭遇海难的。于是恐惧成群结队驾着海浪而来,肆意地躺在他的脸颊旁边,有如鲜活的海鱼扑腾在他眼前。 肃肃感到无比恐惧,他胡乱扒着手。 忽的他抓到了身边一支强壮有力的手臂。 肃肃渴求生还的欲望迫使他用尽全力攀在那支手臂上,男人的低吼在他耳边响起,听上去和他耳洞里海水撞击产生的泡沫声并无两样,但他还是听懂了。 “快走,好孩子,快走。” 肃肃满眼尽是淤泥,他一瘸一拐,攀着那支手臂,跑了没两步,又一个大浪,肃肃向前狠狠地摔去,下巴磕在温柔的细沙之上。 温柔的细沙如同冰冷的钢铁一般。 肃肃顾不得去管不停淌血的嘴,他被那支强壮的胳膊拉起来,于是他不管不顾地死死勒住那支胳膊,将半个身子的重量压了上去。 父亲被大浪卷走的情景自他眼中的淤泥里生出、盘桓、重现。 肃肃的胳膊像两条紧扣的缰绳,套在如今唯一能够带他逃生的手臂上。 他被这救命的力气拖离了父亲遇难的幻象,也拖离了怒气滔天的大海。 羊屰将肃肃拖到临村的草地前。终是筋疲力竭,腿一软,瘫倒在肃肃身边。 他看了一眼被勒得发紫的胳膊,苦笑了一句:“你比你父亲,还是懂事得多啊。” 羊屰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他依稀看着海面上的飓风将天盖中央划成一排不规则的形状,空气中飞舞着海岸边的废弃物,它们一文不值的身体如今有了狂欢的场所。 羊屰的眼睛眯缝着,最后无力地合上。 它们才是最疯狂的,人反而不如它们…… 不,应该还有一个人。 如果可以,真想进村看看。 —————————————————— “天谴来了!天谴!”顾大师欣喜若狂地冲出大草房。他张开双手,然后受惊一般一下子缩回来。 没有比老天呼应他的预言更让他高兴的了。 他迈着大步,脸上的皱纹一抖一抖,连带着他的五官也开始晃动。 “天降异象!尔等均回家中避祸!”他左右两手胡乱指着,村人见状纷纷逃回家中。 顾大师说不准在做法呢。 顾大师跑了一段路,他老迈的身体终究是扛不住狂风猛吹,一个趔趄,趴在一户人家门前。 那户人家的大门却“哐”的一声从里面打开,紧接着窜出一个黑皮肤的女孩。她看也不看顾大师,一肘拐将顾大师推在一边,冲了出去。 顾大师本就重心不稳,被她这样一搡,摔得四脚朝天。 那户人家中紧接着又跟出了一位中年男子,见顾大师摔倒在地,他口中“哎哟哟”的惊叹,急忙去扶。 顾大师摔得老泪纵横,他睁着一双泪眼,认出了面前的保豁。 那么,不远处狂风中的少女,就是玖玖。 顾大师突然来了精神,他指着玖玖大吼道:“是肃肃,那小哑巴!他私做明月珰,带去了海边,引来海神怒火,这才有此天灾!你明知罪孽,还与他亲近,你可小心了哇!你可小心!” 顾大师说得口沫横飞,声情并茂,直激得身旁的保豁一肚子怒气,他扶起顾大师随手撂在一旁,便上前要将玖玖逮回来。 顾大师被保豁甩得又是一个趔趄,他歪歪斜斜地站住,下一句骇人的话还未组织好,却被那少女回头的眼神瞪得忘记了所有。 他只能听见自己衰朽的脑中,有什么在吱吱作响,似乎是要散架的声音。 “明月珰,在我这里。”玖玖自怀中掏出那副明月珰,“肃肃没有罪。” 顾大师的腿又一次发软,他虚浮地瘫坐在地。 狂风中的黑肤少女如同顾大师年轻时被金兵从俘虏的地牢中放出来时所见到的刺眼阳光一般,灼伤了他昏花的双眼。 保豁止住了怒火,他看了看瘫坐在地上的老头。 突然觉得,顾大师还挺邋遢的。 保豁见玖玖扭头就走,急忙赶了上去,高声问:“你去哪?” 玖玖不回答。 “好孩子,你去哪?”保豁追了两步。 可回答他的只有呼啸而过的狂风。 —————————————————— 顾余护着羊华,两人一同伏在村外向着登州城方向去的废弃草棚中。 “这是,怎么了?”羊华皱紧眉头。 顾余端详她良久,然后别过头,盯着棚外黑云密布的天空,轻声说:“羊华姑娘似乎不怎么害怕?” 羊华挑眉:“不害怕。” 顾余笑着问:“你也听到了吗?” “听到了什么?” “听到了海神的震怒声!”顾余装模作样地低声吼道。 说完后,两人一同咯咯的笑着。 “不开玩笑,你听到了吗?”顾余用手支着头,问道。 羊华摇头。 她一边摇头,一边却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 只有风声。 等等,不止有风声。 羊华惊讶地睁大眼睛看了看顾余的脸。 顾余赞许地点点头。 马蹄声,嘶吼声,鼓角声,声声随着这村落上空的黑云和海上的风暴搅在一起,不仔细倾听是无法辨别的。 羊华的心脏咚咚直跳。 自己居住的村落似乎隔断了她倾听和远眺的能力,如今出了村,她虽然不安,但心里似乎添上一种别样的激情,连带着五感都异常敏锐。 “这是怎么了?”羊华心中有些紧张。 “我下午时分让你见的人,你还有印象吗?” “当然有印象,”羊华回忆起今天中午的事。 肃肃对她说,让她看看小偷平日里在干些什么,这让羊华很是好奇。 因为她知道顾余并不是小偷,所以更想知道他这样贬低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结果羊华看着顾余谈了一下午的生意。 除了生意对象有些奇怪外,羊华并没有看出任何特别之处。至少对于她自己来说是这样。 当然,如果让村民们尤其是顾大师的信徒们发现顾余偷着贩卖海贝和海蚌中的珍珠赚钱,那可是要掀起轩然大波的。 “那你猜,外面发生了什么?”顾余慢悠悠地问。 羊华听着那夹杂在狂风嘶吼声中的干戈之音,不可置信地问道:“是,哪里开战了吗?” 顾余平静地点了点头。 两人头顶的草棚顶一阵晃动,一下子被风抛出去好远。 第一百零三章 明月珰(九) 肃肃自海岸边醒来,他的头响得厉害。 海岸边安安静静,肃肃昏迷之前,身边的青年渔民们已跑得一个不剩。 暗沉的天幕不打算将即将东升的太阳解放出来,肃肃的浑浊的眼睛仍然望不太清远处的东西。他摸索着爬行,小腿隐隐作痛,抽搐哆嗦个不停。 他的手按到了一只肌肉紧实的胳膊上。 肃肃睁大眼睛,残留的沙子杀得他眼睛生疼。 羊屰闭眼倒在他身旁。 肃肃慌了神,急忙摇晃着羊屰的肩膀。 “别晃了,活着呢。”羊屰缓缓睁开双眼,注视着肃肃。 肃肃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拖累羊叔了,他心中暗想。 羊屰看出了他的愧疚,抬起软绵绵的胳膊拍了拍肃肃的肩膀。 “至少你活下来了。”羊屰留下这样一句不清不楚的话。 肃肃不管那么多,他将羊屰扶起来,刚准备走离海滩,天空一阵冰凉的雨水落下,又将他和羊屰浑身上下打了个透湿。 污泥混着雨水自肃肃的衣角处滴下。 天色蒙蒙亮。 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来,肃肃抬头望向正前方。 玖玖同样被刚刚那场突然的雨淋得透湿。她支着两条瘦削的腿,黝黑的小脸上一双激动的眼睛,凝视着对面的肃肃。 “肃肃!”玖玖大喊了一声。 回音让羊屰清醒过来。 他明白这是两个年轻人的时间,便笑着摆脱了肃肃的胳膊,向前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 “玖玖,看见你羊姐了吗?” 玖玖抬起半含着热泪的眼睛,愣愣地摇了摇头。 羊屰摸了摸硬搽搽的头发,嘟囔了两句:“大概是在家躲着飓风吧。” 他朝这一对年轻人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羊屰踩着被海水冲得凝在一起的硬沙,想起了年轻时的事情。 那时小羊华才刚刚学会走路,羊屰看着喜欢,便叫她日日待在家中,尽量少出去受累。 可这村中哪有家里的小孩不参与打渔的,羊屰这一举动遭至了村中其他渔民的笑侃。 “也不知这家里是出了个什么宝贝疙瘩。”人们看着羊屰一个人在海滩上忙碌,都笑着议论道。 作为父亲,心中自己的孩子的欣喜感盖过了对周围人议论的关心,羊屰依旧贯彻着自己对家中小孩的保护方式。 自己一个人,有些孤独就是了。 “自己一个人,有些孤独就是了。”一位年轻的瘦高个男子凑到他的身边,笑着说道。 当时的羊屰并不认识他,只是后来才听说,这便是村中有名的哑巴肃肃的父亲,兰观。 兰观主动找羊屰说话的举动令羊屰困惑不已,他们两人素昧平生,工作上也没有过任何交集。 但看着兰观热情,他还是合着兰观的话与他聊了很久。 “你便是那位出村闯荡的羊屰吗?”兰观一刻不停地问着村外的事。 羊屰详细地讲述了村外的见闻,讲到自己都已经有些累了。 “你很想去村外看看吗?”羊屰终于忍不住询问到。 兰观意识到自己的过分热情,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说道:“我家孩子喜欢听故事,嗯,或者说不得不听故事,他母亲走得早,所以只好由我整天搜罗着各式轶闻讲给他听。” 兰观耸了耸肩,疲惫又骄傲地笑了笑。 羊屰也咧了一下嘴巴。 为了孩子。羊屰心中暗想。 他重新提起精神,继续和兰观攀谈。 只可惜当天傍晚,在这片海滩之上,兰观便遭遇了海难。 羊屰的故事终究没有传到那个不知名的小孩耳朵里。 羊屰拿手指抚过自己肮脏的头发。 赶快回去洗洗吧。 羊华还不知身处何处呢。 —————————————————— “什么战争?”羊华惊慌地问顾余。 顾余甩了甩手中的海贝壳说道:“下午做生意时,羊华姑娘可曾觉得对方面相奇怪了些?” “是,不太像中原人长相,身材似乎也过分魁梧了些。”羊华尽量谨慎地措着辞。如今她也不知顾余到底打的什么心思。 “哈哈,羊华姑娘不必过分小心。”顾余颇有闲心地讲述着。 棚外依旧狂风大作。 “他们是蒙古人。” “蒙古?”羊华稀奇地探头问道。 “是啊,往常做生意,我都挑登州城中的原住户进行交易,”顾余一翻身,仰躺在草棚中,看着头顶裸露的天空,“因为那样比较有保障,他们不会轻易挪地方。可近来我发觉登州集市中,愈来愈多的异服男子走动。于是便寻了老主顾们询问清楚,原来是战争。” 两双年轻的眼睛对视在一起。 “就连我这个天天去登州做生意的人都不知道,”顾余捧着脸,“而登州村中的人,更甚,还在听着我家老头骗人。” 羊华看着顾余,眼中渐渐亮起别样的光彩。 “去外面走走,也不坏,巧得是,这也是老头教我的。而他走不动了。”顾余挠了挠脸。 “你和我父亲很像。”羊华有样学样地也挠了挠脸。 “哈哈,”顾余笑了笑,看向身边姑娘闪亮的眼睛,“你难道不比我更像吗?” 三天后,顾大师一命呜呼,而顾余不知所踪。 —————————————————— 南宋端平元年是个大日子,宋与蒙古联合灭掉了这个被宋人谓之异端的金。 肃肃在休养了半个多月,小腿处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颇为滑稽地是,如今保豁日日缠着肃肃。不是邀请他一起吃早点,便是带着他一块去赶海。人人都说,这哑巴小子是得到了村老,或者说,未来岳父的欢心了。 只有玖玖近来却变得神秘兮兮的。每日深居浅出,也不去赶海,在家也极少与父亲交流。保豁也不清楚她在忙些什么。心想只是女儿大了,难免会有些女儿家的小心思。他作为父亲,也不好多问。 其实保豁心中有底,肃肃在自己身旁,玖玖是不可能有情感方面的困扰的。 保豁宽心地和肃肃在海滩和村落来来去去,直到一天中午羊华手中拿着一副熟悉的明月珰,在路上与他和肃肃活蹦乱跳地打招呼—— 看见身旁的肃肃一张黑脸都变得煞白了,保豁这才记起这明月珰是肃肃送给玖玖的那副,当时成了自己责骂玖玖的理由。 保豁一边羞愧,一边在心中恼怒,这玖玖一天到晚在家中忙些什么? 他带着肃肃匆匆赶回家中,想要问个清楚。 见玖玖的房门像往常一样紧闭,保豁不耐烦地敲了敲门,大声问道:“玖玖?你在吗?为何要将人家肃肃赠予你的明月珰送给羊华?” 肃肃在保豁身后呆立着。 “吱呀”一声,房门大开,玖玖站在门中,一双闪亮的黑眼睛盯着保豁身后的肃肃。 “肃肃,你看,我有耳洞了。”玖玖亮出自己的耳朵。 保豁连连摇头,他责问道:“问你呢,为何把明月珰送给羊华,人家肃肃伤心了该怎么办……” 肃肃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玖玖。 玖玖笑着点头。 距离玖玖家不远处的街道中,羊华摇晃着手中的明月珰,蹦蹦跳跳地走了几步。 她看着头顶的天空。 帮人打个耳洞,答谢一副明月珰。 很划算。 第一百零四章 玉燕(一) 魏子青笑着摸摸聂恬的头说:“耳洞嘛,不打也不要紧。” 聂恬撒娇地扑在魏子青身上,忸怩了半天才说:“那,我可怎么戴这个啊,叫明月珰对吧。” 魏子青神秘地挤了挤眼。 她取出九子奁盒里的九副明月珰,放在手中耐心地串了一下,结成一长串珍珠。 “古时将用作首饰的珍珠称作明月珠。”魏子青扬起手,将这串珍珠戴在聂恬头顶,“做的时候,我曾经猜想到,你应该是没有打耳洞的,所以这样也好,一举两得,样式不难看吧?”魏子青低头询问。 “好看得很,怎么会难看呢?”聂恬新鲜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原来还可以这样做。 聂恬趴在魏子青胳膊上,直说着“子青姐姐好聪明”之类的话,魏子青的笑脸僵了僵。 她暗暗地轻了一声喉咙,然后用尽量正常的声音回答道:“喜欢就好。” 就在刚刚,魏子青发觉自己的喉咙全肿了。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忍着嗓子中一阵一阵的疼,偷瞄着房间。 虽然这样不太有礼貌,但她如今十分想知道药在哪里。 她又看看身边兴高采烈的孩子。 算了,不吓唬小寿星了。 并且她自然明白,小孩都是咋呼的。 魏子青又伸手将九子奁盒整理好,帮聂恬把头上的珍珠取下来,以免勾着头发。 头有些沉重,魏子青点了点头,非自愿的。 聂恬看着魏子青的脸有些发红,以为她太热了才这样。她极不情愿地想起聂荣和她提起过放金银花茶的地方。 “等等,子青姐姐,我去给你泡点茶。”聂恬为自己这个机灵的想法振奋不已,同时也在心里小小的给了聂荣一个感谢。 看着聂恬一蹦一跳地走向厨房,魏子青无力地用手撑着沙发垫。 不知是生病的原因还是别的,这软绵绵的沙发垫让她觉得有些反胃。 梗阻的感觉堵着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鼻子里的气息灼热,耳朵轰鸣作响。额头上的冷汗滑落,魏子青的眼睛开始泛重影。 “子青姐姐,你还好吧?”聂恬拿着泡好的金银花茶,慢慢走到半躺在沙发上的魏子青身边,“你困了吗?” 问出这个问题时,聂恬的心中稍稍有些失落。 她知道对着聂荣又是吵又是闹,好不容易将魏子青请过来过生日,其实是一件很小孩气的事情。 她很讨厌别人说她小孩气。 但她也确实用这小孩气争取来了与魏子青一同过生日的机会。 矛盾。聂恬还未成熟的心灵如此想到。 聂恬将金银花茶轻轻放在茶几上面,然后俯身去看魏子青。 有这么热吗,还是灯的原因?子青姐姐的脸怎么这么红? 聂恬伸出小手,探出身子,小心地不压到魏子青的头发,摸了摸她的头。 聂恬几乎是飞奔回卧室去找手机。 —————————————————— 一间不起眼的咖啡屋中,聂荣与一个身着宽松卫衣,踏了双拖鞋,穿着随意的女人相对而坐。 “晚上喝咖啡做什么。”那女人发问,“你不要睡,我还想早点休息呢。” “哎,邱姐,别这么说,”聂荣摆摆手,“成年人总得有点生活吧,天天作息那么规律干什么?” “作息不规律你给我买护肤品吗?”那女人老实不客气的训斥聂荣,“明天还要去带那帮毛孩子准备下周的文物展,哎,有生活也得看是那种成年人啊……” “好好,”聂荣苦笑着表示理解,自己天天带孩子,也应该算不了“那种成年人”吧。 “哎,对了,你要那么多梳子干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现在还喜欢上古代饰物了?” “啊,我们工作需要嘛。” “那你管我要,我还得现给你集去。” 聂荣用手指骨节敲了敲桌面,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不,你们不是下周就开什么文物展了吗,然后,正好搭个顺风车嘛,我也不影响你们做事,就剩点什么先给我就行,这不是有你嘛!邱常姐姐!” 邱常冷着一张脸,不屑地看了一眼聂荣,说着:“你还真是厚脸皮。” 聂荣摆摆手:“最近说我厚脸皮的人可多了,邱姐你就别再参与了。” 邱常看着面前的聂荣,不知为何想到了她手下的头号“毛孩子”周易亭,想着那姑娘缠着乔湾老师的儿子的样子,她就脑袋生疼。 或许是因为工作上实在是太多大小烦恼,邱常只要一回家,就立刻将身上的西装扒的一干二净,马上换上与工作毫不沾边的休闲服,一散头发就瘫着吃零食。 今天要不起聂荣好说歹说让她出来,她是绝不会离开卧室半步的。 可哪知聂荣找她,似乎只是扯闲篇来了。邱常有些不满意,但也不大生气。 就当陪这个倒霉鬼小弟散散心吧。 “你那小女朋友,魏子青,怎么不见着你去找她?” 聂荣一听这个,便苦着脸说:“姐,你以为我为什么大晚上的抛下小祖宗跑出来?” 邱常挑眉。 聂荣逮住机会一吐苦水,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口袋里调成静音的手机闪了闪。 —————————————————— 徐昱林无聊,躺在肖懿的办公桌上翻来覆去地盯着天花板。 魏子青现在应该是给小恬恬过生日去了吧。 他打开手机,发现齐远思给他发了条短信。 “周末打球吗?” 徐昱林没好气地回了句:“睡觉,不去。” 回完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反常。 到底在烦躁什么? “你要是闲,就回自己屋子里去。”肖懿捧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彩纸一样的东西走了过来,“要不然就过来给我剪纸。” “我,我还剪纸?”徐昱林暂时驱散了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哭笑不得地反问。 “你不是闲吗。”肖懿面无表情地说。 “外婆,为什么你老人家就见不得我闲啊?”徐昱林乖巧地捧着脸凑到肖懿面前,讨好地问道。 “想知道啊?”肖懿绷不住笑了,她带着笑意问徐昱林。 徐昱林忙点头。 “工作的人看着闲人在面前晃,看着不舒服而已。”肖懿不管外孙惊愕的目光,她随手抽出一张彩纸,轻轻甩到他的面前。 “去,照着图样剪。” 徐昱林撇撇嘴,拿起手旁的白纸图样。 “一只燕子?” “燕子怎么了?”肖懿见怪不怪地答到。 “不是——” 徐昱林还没问完,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第一百零五章 玉燕(二) “公子,这墨……” 一大群仆役堵在门口,权之逡怎么也望不见房间里出了什么事,光是听着人吵吵嚷嚷地喊着公子。 “公子公子!公子怎么知道发生什么事?倒是让我走近些啊。”权之逡不耐烦地大声说道。 他拨开身边拥挤的仆役,却抹到一手油腻。 权之逡这才惊讶地发现,竟连灶房做饭的伙计都凑到自己门前来了。 “这是做什么了?都挤在这干什么?”远处一个束发冠巾的高个男子大步走了过来。 仆役们见了那男子,忙排成两列,恭恭敬敬地向后退了一步。 权之逡双手交叉架在胸前,心里不满得很。 同样都是这权府的公子,自己怎的落到如此待遇? 那身量高挑的男子走到权之逡面前,注视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权之逡,带着笑说道:“你这房里还真是热闹。” 一名仆役忍俊不禁,别过头去。 权之逡皱着自己两条深眉,瞪了一眼那名仆役。 面前这个高个男子的调侃他一字不落地听完了。他已经明白站在自己眼前的兄长在调侃自己些什么。 “好了,不说玩笑话。”那高个男子一伸胳膊,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回大公子的话,小公子房中的墨水不知为何撒了一地,一直漫出房间,”一名仆役低着头回答道,“小的们打扫回廊,被吓了一跳,打开房门看见……” 权之逡踮着脚越过人群,已看到了自己房中的惨状。 木制的地面渗满乌黑的墨,书案床幔上也沾染了不少。房中一股刺鼻的气味到现在也没有消散的迹象。 “弟弟,你没做到的事,墨替你做到了。瞧,入木三分。”那高个男子盯着地面,继续调侃着,丝毫不管权之逡糟糕的脸色。 权之逡心痛地很,那墨是按着前朝徽墨例制的好墨,是大伯赠予他的。 虽不知是何人将它毁成这副样子,但权之逡已暗下决心,若是逮着他了,定要给他些权府公子的颜色看看。 权之逡捏紧拳头,绕过仆役,不顾身边人的阻挡,便趟着浓墨走进房中。 长梭形的墨块散在书案上,权之逡眯着眼睛看着墨块被冲花的表面。那作祸的人还真是与自己仇深,这些普通的墨只是被那人摔断了而已,可那上好的徽墨却被化开泼在地上。 权之逡看了许久,用苍白的手指拈起一块。 啧,湿的。 他观察着墨块的断口处,凑近闻了闻。 奇怪的味道。 以后自己还是不要为了省而买些劣质墨了。 反正大哥精于商道,家中也不缺钱财。 想到这里,他顽劣地一笑,故意扭头看向门口的高个男子处。 但权之逡的笑容僵在脸上。 门外的高个男子扶着一位一身素青布裙,头扎浅紫方巾的年轻姑娘。正朝权之逡笑着招手。 权之逡收起笑容,目光也极不自然的左右游荡。 左右游荡的结果便是他看见围在房间周围的仆役们均拿别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权之逡正尴尬时,那一身素青的姑娘开口了:“大公子,小公子,夫人唤你们过去。” 她的咬字极慢,一字一字说得周围人听着都累。 权之逡点了点头,“哦”了一声,他放下手中的断墨块,踩着一地的浓墨。“咕吱咕吱”地走出房间。 “是否需要去别的房中更衣呢?”那姑娘又开口了,她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权之逡脚跟处的乌黑。 “涂雀姑娘,不如让小逡来我房中更衣如何?”那高个男子丝毫不避嫌地扶着涂雀的肩膀,热情地建议到。 “也好。”涂雀沉吟片刻赞同地点头。她向前迈了一步,回身向那高个男子微微欠身道:“烦请大公子先去告知夫人,小公子即刻便到。” “好嘞。”那高个男子将手背在后面,朝自己满脚狼狈但却站得笔挺的弟弟颔首,随后摇摇摆摆地离开了。 权之逡目送高个子兄长的离开后,向前走了两步。 涂雀面无表情地向后退了两步,用手淡然地捂住了鼻子。 权之逡想要发作,但看着涂雀不辨喜怒的面孔,终于是泄了气。他回头挥手示意众人散去,然后对涂雀无奈地叹道:“兄长的衣服太大,我穿不了。” 涂雀不说话,她看着权之逡少年老成的脸,保持着距离,迈着步子绕过权之逡,向里屋走去。 她毫不在意地大踏步踩过满是黑墨的房间地面,素青布裙的裙角上溅上了墨点。 权之逡手扶门框,有些吃惊地望着涂雀。 涂雀在柜中一顿翻找,将权之逡从头到脚要更换的衣服全部找了出来,权之逡看到她扯出里衣的时候,一抹绯红附上他的颧骨。 涂雀用一匹罗缎包好衣服,又快速地撤了出来。 “我进去拿就好了,你不必这样……”权之逡上前两步,涂雀立刻躲开了。 并且还用手捂住了鼻子。 权之逡无奈地闭上了嘴巴。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意识到涂雀为了和自己保持距离,还故意走得更快一些,权之逡便配合着放慢脚步,慢慢跟在后面。 涂雀停在一间房门处,伸手扣了扣门,确认里面没有人后,打开房间示意远处的权之逡进来。 权之逡挑眉,她还真是为自己着想。 权之逡走进的这间房间无论是看布置还是看摆设,都可以确定,这并不是什么公子的房间。 涂雀将罗缎包裹随手搁在床上,回头走到窗下桌前,那里摊着几张大纸,十分显眼。 权之逡装作没看见,径直走到床前准备更衣。 两人似乎谁也没想要避开谁。 涂雀用手轻轻推着纸卷,发出“咔啦啦”的声音,她平静的目光落在手中柔软的纸张上。 身后一只手突然按住了她正准备收起的纸卷上。 涂雀回头。 权之逡笑着望向她的脸,只有这时候,才能看见涂雀露怯的神情。 “这么急着收干什么?” “小公子更衣了吗?” “不妨事的话,给我看看如何?”权之逡耐心地诱导着涂雀的话题。 涂雀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帮助她隐藏了自己摸目光。 “或许,写得不好,公子见笑——” 涂雀的话还没说完,权之逡便轻轻拿过涂雀手中的纸卷,重新铺展开来。 涂雀咬着嘴唇,迟疑地看着权之逡。 权之逡剑一般的目光扫过纸上的墨迹,脸上散出光彩。 “我只教过你几回榜书,你竟如此惦记吗?”权之逡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纸面,他的眼球转动,嘴里喃喃地跟着念了几句,“你临摹了那份张温夫的《大字杜甫诗卷》吗?” 涂雀轻声回答:“是的。” 她不再与身上还残留有味道的权之逡保持距离,而是安静地侍立在他的身旁。看着他热切的目光,涂雀动容了。 只有在这时候,她才能抑制住心中想要捉弄这个与自己相当亲密的少年,而换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目光注视他。 因为涂雀明白,权之逡是天才。 第一百零六章 玉燕(三) 权之逡看完了涂雀的字以后,随手将袖子一卷,熟练地打开桌子下的木格,掏出毛笔和墨盒,张口就准备招呼涂雀磨墨。 抬起头的一瞬,他这才想起方才母亲好像是要他和哥哥一同前往来着。 涂雀不动声色地走远了两步。站在离权之逡一臂的距离处静静看着权之逡。 “倒把事情给忘了。”权之逡放下纸卷,转身准备走到床边去穿上外衣。 经过涂雀时,他拍了拍涂雀的肩膀。“写得不错,临摹者中,勉强算是得形了。” 得到权之逡如此的夸奖,涂雀稍稍动容。但她尽量不表露出来。 “夫人等着呢,小公子。”涂雀生硬地开口。 权之逡看着她的严肃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这就去。”他将手从衣袖中伸出来,涂雀走上前帮忙整理了一下衣前襟处的褶皱。 “怎么,味道散掉了?”权之逡打趣道。 “不,还很重。”涂雀平静地说。 “好吧。”权之逡吃瘪,也就不再多问。 他临出房门前,提醒涂雀道:“如果要把纸卷收起来的话,最好寻个细绳或别的玩意儿绑一绑,别就那样卷着扔在里面。” “是,小公子。”涂雀低眉。 认真啊。涂雀心想。 权之逡走在路上,心中想起兄长方才对他的调侃。 热闹的房间。 话虽然滑稽了些,但却不是空穴来风。 这还要从权之逡与涂雀的复杂关系讲起。 幼年的权之逡潜心习字,闭关在家。不与人来往,也不参加什么富家少爷公子云集的游乐。 权府的大家长们虽然不担心权府的继承问题,但却为这个孤僻而颇有自己想法的权之逡操心不已。 “若是放任这孩子这样过下去,以后该如何在林立的世家公子中自处?他与他的兄长可都是权府的代表,虽然府业由权大公子继承,但您总不希望小公子出去一趟,却连个人都不认识罢?”府中的宾客对权老爷如此说道。 权老爷在称是的同时,也有自己的考虑。 权老爷很早就明白世代荫袭官爵并不是个振兴府业的好办法。好在大公子权如境很早便尝到了做生意的甜头,又以年轻人敢说敢做的姿态将权老爷无法公开表示的念头变为了不断壮大的家业。权府蒸蒸日上的态势使得权老爷暂时患上了灯下黑的毛病,并没有注意到眼皮底下恣意成长的权之逡。 但听闻无数文人宾客夸赞权之逡的天赋后,开明的权老爷并不打算阻止自己一心一意习字的小儿子。只是,他需要解决一下权之逡的人际关系问题。 权如境对弟弟的溺爱放纵,权老爷看在眼里,不能指望他去教会权之逡关于如何与其他府的公子少爷相处。自己又是长辈,也不能挽着儿子的胳膊带他一块与小辈们厮混。 这事情竟变得棘手起来。 于是权老爷又将目光投向了老早就被他抛在一旁的“荫袭官爵”。 荫袭的茎脉有时能够在胡乱缠绕着递传给下一代的途中不小心传至他处,以此为扩张的基础。权老爷要做的不用太触及根本,只要把握住其中一根分支便可。 于是权老爷将涂雀带进了府中。 涂雀祖上世系庞杂,但家中落魄已久,且相当严重。以至于涂雀出生时竟无名无姓,被丢弃在据传言是她的表姑家的门前。 亲戚们齐聚一堂,互相观望,谁也不愿主动接这个生命进府。但同时,他们也深知这是自我表现的好机会,故也不离开。 权老爷的偶然造访给了双方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我是孩子的舅父,今后若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我府上便是了。” “我是孩子的姨娘,姑娘的成长需要我。” “我是孩子的表姑,这婴儿既出现在我的门前,约莫是所谓血亲之间的缘分。” 一场双方各取所需的慈善,权老爷心中想到。 权老爷带着婴儿进府,给了她涂雀这个名字。 由年幼的权之逡亲自题字,写给这个今后要陪伴他长久的姑娘。 但随着涂雀的成长,权老爷却发现,这个实际上一无所有的孤女似乎并不想要当一个养在府中的小姐。她开始帮忙,从清洁打扫到生火做饭,什么都做。权老爷和权夫人找她谈了几次,这小姑娘却平静异常,只说不能吃着闲饭长大,直逗的一旁的权如境笑个不停。 权老爷不知眼前身板还很单薄的涂雀是从哪里学到这些话的。不过他大致能够猜到,可能是府上下人们的闲话刺激了这个姑娘年幼但却颇高的自尊心。 可涂雀今后是要当这权府的少夫人的,如今却天天在忙这些,纵使权老爷开明,也觉得不成体统。 “既然涂雀姑娘之后要成为我的弟妹,她又,不想受人白恩,不如让涂雀姑娘去小弟那边,权做个贴身丫头如何?”少年权如境把玩着自己额前两缕头发建议道。 权夫人思虑着,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微红着脸问道:“是否,有些为时过早了?” 权如境知道自己母亲窘迫,也不多开玩笑,直说道:“母亲总不可能见得了未来的儿媳因为小时候干多了活而满手粗重吧?” 权老爷倒没太多担忧,他看着自家小儿子如痴似醉地趴着习字的模样,安排了几天后便将涂雀送了过去。 权之逡埋在黑白书墨中的生活第一次有了别的色彩。 早熟早慧的他已猜到父母的意图,但他自谓立言立行于名家,故也不屑对小姑娘做那不清不楚的暧昧事,一直与她保持着距离。 但权之逡不知道的是,他的此举却博得了一个年轻姑娘的心,两人保持着距离,却又互相陪伴,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两人不再是孩童。 当权之逡发现了涂雀对自己习的字感兴趣并表现出想学的意愿时,这个持重的少年第一次雀跃着展示出了罕见的热情。 少年与少女的关系也骤然靠近了一大步。 权之逡已走到正厅,母亲权夫人和兄长权如境正坐着聊天,见到他来,权如境神采飞扬地与他打着招呼。 权之逡深吸一口气,脚下不停。 第一百零七章 玉燕(四) 涂雀留在房间中,手里握着那卷纸。 拿什么绑一下呢,她左右环顾,真听权之逡的拿绳子似乎有些太马虎了。 毕竟自己的习字师傅难得认同过的字,还是值得她好好保管的。 涂雀站了许久,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现在天亮得还不早,进入白天后也没有明媚的阳光,但涂雀对季节的行将更替还是很敏感的。 她从抽屉中抽出一束彩帛,铰出一片椭圆形状,再在首尾处各修出两个梯字,又将两条飘带在尾部缝得牢靠。 涂雀做出了一副燕型的装饰,但却并不打算去带,她重又拿出那卷字纸,用刚做好的燕型装饰系好那卷字纸,放入木格之中。 用彩帛做好的玉燕扎紧这副字,也算是给这个即将降临的春天做一个好的开端。 她看了看虽为白日但却暗沉的天色,心中无比渴望即将到来的节日。 “为迎接这即将到来的节日,权府会制办一场宴会,你们俩都要参加。”权夫人坐在一张交椅之中,裹着厚毯子说道。 权之逡端坐在母亲对面,耳朵里听着有关宴会的事情,脑子里却惦记着自己那块被糟践的名贵徽墨。 权如境歪斜着身子靠在一旁,心中思绪纷然。 “如境,不是母亲多心,你的年纪真的不小了,娶妻的事,还不考虑吗?” “多谢母亲关心。”权如境笑着答到。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让他心中烦恼不已的问题。 “不过母亲,小弟一向内敛,每日又有自己的事情要完成。”权如境冲权之逡挑眉,又回头问道:“且小弟的婚事已经不愁了,小弟就不用非得到场吧。” “你胡闹,”权夫人声音中略带些恼意,“他父亲办立春宴,邀请八方来客,作为权府两位公子之一,他怎么可能不出席?” 权如境耸肩,不做应答。 见自己的母亲用期待的眼光望着自己,权之逡清了清喉咙,说道:“无妨,感谢兄长的好意,我出席便是。” 得到了小儿子的支持,权夫人没好气地用眼神警告了一下自己另一个顽皮的孩子。 权如境对着权之逡努了努嘴,突然问道:“小弟,没有换我的衣服吗?” 权之逡摇了摇头。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权夫人,她用手肘支着交椅探出身子问道:“听说你的房中出了些乱子?” 权之逡摇头:“只是墨洒了。” “墨洒了?”权夫人皱眉道,“墨能洒整整一屋子吗?涂雀呢,她不知情吗?” 权之逡偷瞄一眼权如境,用手指捂了一下鼻子说道:“母亲,涂雀也并非时时刻刻都在我房中...” “好了,”权夫人轻笑着摆手,随即换了一副严肃表情,“总而言之,要将这件事情弄清楚。立春马上就要到了,府中都忙着庆贺,不会再有空闲去逮那闯祸的人了。” “母亲,”权如境笑侃道,“这件事情还是要好好处理,毕竟小弟的房间这几日可谓是热闹非凡得很。” 权之逡皱眉。 权夫人忍俊不禁,抿着嘴不住地点头。 虽然是个误会,不过自己的小儿子总算是被当成大人了。 自权如境在房间外调侃权如境那时起,一直说到现在的权之逡房中的“热闹”,发生在三日前。 那日傍晚时分,一名婢女踩过院中一地散落枯枝和干硬泥土,穿过权府,满面绯红地一路走一路窃笑,若是在路上碰到了相处的好的朋友,便两人或几人凑在一堆,私语一阵,哄笑一阵。 权府那整日痴迷写字,总板着脸仿佛不通七情六欲的二公子,竟与那漂亮的临普姑娘—— 路过的涂雀捧着一叠宣纸,停步静静看着正与友人私语的婢女。 那几个婢女见了一脸平静的涂雀,尴尬地不知做些什么来掩饰。 涂雀稳稳地捧着宣纸,只是稍作停留,便迈开步子,继续走自己的路。 只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到权之逡的房间去,而是拐进离权之逡房间不远的一间小屋子。 这里是权老爷贴心地留给自己的房间。每当涂雀有什么不得不想以至于容不得让旁人打扰的心事时,便会来到这间房中静坐。 她将宣纸放在积了一层薄薄的灰的桌面上,手指慢慢拂过宣纸的表面,脑中掠过权之逡教自己习字时热情又严格的谈话: “字无骨气,就不要号称是在书法,你做的仅仅只是在宣纸上涂画而已。” “想学大字?难能可贵,我没有对你存有偏见,只是女子习榜书的较少...” “佛经还是其他,都可以,但等到彻底掌握以后,就不用再到我这里来问了。” 到最后,涂雀的脑中强势地挤入一句话: “二公子竟与那漂亮的临普姑娘——” 涂雀猛地睁开眼睛。 窗外已不再是傍晚了。 涂雀哭笑不得地望了一眼桌上的宣纸,迅速起身,整了整衣裙,捧起宣纸便向权之逡的房间赶去。 夜风微凉,涂雀耳畔的头发被吹得微微扬起。 她远远望见权之逡的房中灯火明亮,脚步又加快了些。 在离权之逡的房间仅有两三间屋子的距离时,涂雀被一双大手搂住肩膀,轻飘飘地转了一个圈。 涂雀看着扶住自己的大公子权如境,不解地行礼。 她的脸平静的如同嵌在铜框中的明镜。 “怎么,心情不大好吗?”权如境松开一只手改为支在脑后,低声问道。 “谢大公子关心。”涂雀只是向后两步,拉开身距。 但她明白面前的大哥并没有恶意。 “临普自己进房间找不痛快而已,不用在意。”权如境用认真的语气对着涂雀说,表明了自己站在涂雀一边的坚定决心。 “临普是谁?” 涂雀并非故意呛权如境,她只认得自己进府时的那一帮老人和一群小帮工。至于不久前新进府的临普,她真是一面都没见过。若不是今日那婢女在“临普”后面加了句“姑娘”,她甚至都不知临普是男是女。 “一位漂亮的绣娘。”权如境的眼睛紧盯涂雀,目光下移,看到了她手中的宣纸。 “去吧,小弟可能等急了。”他拍拍涂雀的脑袋。 涂雀面上无风无浪,但心中罕见地愤愤想:他等得急?他急什么!恨不得别有人去打扰罢—— 涂雀急忙平复心情。 这情绪竟像是不归自己管了一样,真吓人。 看着涂雀快步离去,权如境歪一歪头。 自己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有过这种烦恼吗? 第一百零八章 玉燕(五) 临普自后院款款而行,随手摆弄一下袖口,长时间的针线活计让她的手腕不太舒服。 自那日她大着胆子闯入权之逡的房间,向他说了一通无所谓的话后,已经过了六日。今天是权府举办立春宴的日子,不是她能够表现的时候。 临普此行并非是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前往权夫人下榻处。 那位和善的夫人似乎找她有事。 临普不是还未成熟的孩童,大致是什么事她可以猜得到。 麻烦的人。 她走到权夫人门前,一位婢女恭候在廊上,伸手示意她走进去。 临普深呼一口气,迈入了这个权府大夫人的房间。 令她奇怪地是,里面没有人。 临普略一思索,轻轻走至门口的一个小隔断处,掀开大早上还突兀地拉紧的布帘。 里面是一些黑色的碎墨块,散了一地。 这是…… 临普还未来得及思考,门口就响起一阵阵的脚步声,她听见门前的婢女正恭敬地唤着“夫人”。 临普保持着手抓布帘的动作,并未打算掩饰。 权夫人走进来,看见临普正站在那堆墨块旁边,脸色僵了一秒,随即恢复笑容。 “来了?”权夫人走到她旁边,拽着她的手将布帘轻轻撂下。 那一地碎墨块重新被掩盖起来。 “临普,知道我为何要扔下前厅的宴会,单独叫你来这里吗?” “回夫人的话,约莫是为了二公子的事。” 权夫人笑着点头:“不错。” 临普站在原地,等待着权夫人的下文。 “不过既然你这样清楚,为什么还要去闹那一出呢?”权夫人拿起沏了许久的温茶问道。 “回夫人的话,奴婢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权夫人垂着眼睛注视眼前面容姣好的临普,心中叹道,真是个难对付的主。 “不明白清楚和与二公子交好之间有何矛盾。”临普的声音丝毫不弱。 “且不说之逡愿不愿意与你一道,你难道不知,在我权府中有一位涂雀吗?” 那个由二公子亲笔题字赠予名字的落魄小姐,临普在心中思忖。 “听说过,未曾谋面。”临普老实地回答道。 “是了,未曾谋面,那你可知涂雀与之逡二人之间的情意?” “恕我无礼了夫人,”临普大睁着眼睛直截了当地说,“可,二公子与涂雀姑娘的情意与奴婢又有什么关系呢?” 权夫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与这个就目前表现来说十分无礼的婢女继续谈下去。 “二公子今后会成为这权府的二老爷,到那时,谁又会在意他与涂雀姑娘的情意呢,奴婢措辞粗鲁,怕是连二公子自己都不在意了...”临普一字一句,思路清晰地说。 虽然刺耳了些,但却是实理,权夫人如此想到。临普这番话倒是有趣,仿佛自己已经坐实要给权之逡当妾了一般。 只可惜,这个临普,不会理解权之逡的为人。 作为母亲,权夫人对自己儿子这一点还是相当有自信的。 “所以,你那日风风火火地闯了你一个婢女本不该闯的房间,说了些什么,又得到些什么?”权夫人游刃有余地问。 “奴婢向二公子表达了奴婢的倾慕之情,而...”临普红了脸,方才的伶牙俐齿劲儿似乎消退了些,“而,公子只是与平日里一样专心写字。但奴婢知道公子是听进去了……” “好了,”权夫人打断了临普的话,反问道,“你过来时,是抱着被责罚的念头提心吊胆过来的吧。” “奴婢不敢。”临普目视脚尖说道。 权夫人差点笑出来,现在倒知道说不敢了。 “我权府从来不罚下人,你虽是刚来不久,但也有所耳闻吧?”权夫人将没喝完的半杯茶放下,重新走回那个紧闭的布帘旁边。 “但奴婢做了那样大胆的事...”临普虽是在服软,声音中却不夹任何恐惧或是惊慌。 “哼哼,还有比你更大胆的呢,”权夫人说着拉开布帘。那几块断墨仍然静静躺在地上。 “三日前有人将二公子房中那块徽墨全部磨成墨浆倒在房间地板上,事后一走了之,留下权之逡一个人又是心疼又是惊疑,还留下一长廊看热闹的下人,”权夫人说着顿了一下,用锐利的眼神盯上临普,“这就是不罚下人的后果,有你这样的,也有那人那样的。” 临普方才的坦然自若消失了,她浑身上下的汗毛紧缩。 她机灵的脑袋似乎猜到了权夫人的用意。 “我们查了几日,抓了几日,都发现不了到底是谁做了那种坏事,所以迫不得已,才叫你来,挑这以儆效尤的担子...” 权夫人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临普急促的呼气声盖过了它。 这是临普少见地感受到害怕的时刻。 “虽然通过责罚下人去重拾府中主子的威信似乎有些不通情理,但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权夫人的低语传至临普的耳边。 她突然感觉耳朵痒痒的,不自觉地抬起肩膀作势蹭了一下。 “还,还有别的法子。”临普用现在能够发出的最镇定的声音回答权夫人。 “什么法子?”权夫人颇有兴致地问道。 “夫人方才说,将墨倒去二公子房间的也是下人?” “很大可能。”权夫人点头。 “奴婢也是下人。”临普抬起头,试着对上权夫人的目光。 那双平日里见得多的眼睛,此时略有些疲倦地低垂着,但仍带着暖融融的笑意。 如每个人能够看出的那样,权夫人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和善主子。 权夫人绕着小隔断转了一个圈,撩起布帘的手也松开,改为搭在临普的肩上。 “是,我一直都想要一个信得过的,又不明显的人来帮我调查一下,但苦于没有好的人选,既然你积极自荐,那么此事就拜托你了,也好成全我继续做个赏罚分明的主子。” 权夫人说着叹了口气,用苦口婆心地语气抱怨道:“你说说,这倒一地的墨,弄得满屋子都是,难不成是恐吓?为何要这样,之逡那孩子除了练字,也不曾有兴趣做旁的呀,上哪结的仇呢...” 正暗自惊异于权夫人变脸的临普向后一瞟。 原来门口站着一位婢女,正张着口,一副犹豫要不要插话的样子。见临普看着自己,那婢女点一点头,忙说道:“夫人,老爷在前厅催呢,说难得权庆老爷回府,让夫人快些去。” “这就来!”权夫人快步走出房间。 甚至一句吩咐都没有留给愣在原地的临普。 第一百零九章 玉燕(六) 权庆与权之逡难得同桌共饮,席间不免谈到自己赠予他的那块徽墨。 “如何,侄儿,墨的好名声从不靠道听途说而来,你说是吗?” 权之逡黑着脸,半晌才说:“庆伯说的在理。” “哈哈哈,怎么我大半年没回来,就与我生分了?”权庆开着玩笑。 权之逡摇了摇头。 那一地黑墨历历在目。 但他暂时不想与权庆分享这个令人不快的消息。 毕竟今天是立春。 府中上下女眷均用各色彩帛剪成燕妆的玉燕旁,系在插于两鬓后的簪钗饰品上。玉燕随着还未暖和的早春的风扑棱棱的飘扬在众人头顶,权府化为五色花海。 涂雀不打算在今日的宴席上露面,却被告知自己的亲戚也要出席,她只好硬着头皮穿戴齐整,出去陪着说了会话。 听着他们倾诉那轻薄的相思之情着实无趣,涂雀坐的笔直,勉强自己听完了。 涂雀几乎是落荒而逃着向后院走去。 在权府十多年的日子里,对于这些亲戚,涂雀已是心知肚明。她并不讨厌他们,知道自己在权府之所以享受照顾最初的原因就是因为自己身旁环绕的这群亲戚。但她有些害怕与他们打交道。 因为并无交道可打。 如果不是看见一位蹑手蹑脚走进自己房间的婢女,涂雀还有可能想得更深一些。 奇怪地很。 若不是六日前那位临普姑娘闯入权之逡的房间,涂雀为了避嫌,这几日才常常待在这间权老爷留给她的房间中。往日的话,这个房间是不住人也不储物的,这婢女就算要行偷窃之事,进去了也必将一无所获。 难道那婢女是为了自己才进的房间吗? 涂雀放轻脚步,慢慢跟了上去。 她挨近房门,偷偷向里面张望。 那婢女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绕着整个房间走了一圈后,又闭眼转头。 涂雀眯起眼睛,心中讶然,那婢女是在闻空气中的味道? 涂雀向后靠了一步,脚跟却踢到一个东西,她回头—— 权如境正侧着身子,眯着眼睛在涂雀头顶,也在窥探房中的婢女。 涂雀的脸色阴沉,最近大公子和自己偶遇的次数好像有点多了。 见涂雀发现了自己,权如境只是微笑着点点头,继续伸长脖子张望着房间里。 他突然伸出手,将涂雀捞了过来,两人一同躲进旁边的房间里。 涂雀看着那婢女小心翼翼地开门出来,然后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去。 “为什么不进去拆穿她呢?”权如境支着头,望着眼前脸色有些难看的涂雀。 “我想知道她在找什么。” “说实话,我也想,”权如境探头确认她已走远了后,将门推开,两人一同从藏身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面朝远方,低声喃喃道:“依你之见,临普姑娘跑进你的房间到底是去找什么的呢?” “临普?”涂雀失声问道。 权如境微微皱眉回头说:“怎么,你到现在都不认识她的样貌?” 涂雀尴尬地低头,整理了一下情绪后平静地回答:“是,今日是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权如境试探地提问:“临普姑娘去之逡房中的那日,你不是也去了?” “大公子可曾记得,涂雀去的晚了,到那里也只是将宣纸带给小公子,不曾看见什么临普。” “涂雀姑娘,我这样说有些管闲事的嫌疑,但对你,我也就不委婉了。”权如境凑近了些,“莫要因临普而在心中对之逡存有间隙,他如何,你和我一样清楚,是个从不轻浮待人的君子,虽然脾气有时古怪了些,但从来一心一意……” 涂雀听着,有了一种感觉,权如境不是在劝自己,而是在安慰自己。 有什么可安慰的,涂雀在心中无所谓道,等权之逡成了这权府的二老爷,难道自己还能拦着他纳妾之类的不成? “多谢大公子关心,涂雀从未对二公子存有间隙,既然大公子告诉我那人是临普了,我之后定会找她问个清楚为何私自进我房间,这事也就烦请大公子莫让老爷夫人知道了,宴席还没有结束,还要辛苦大公子一阵了。”涂雀一口气将话全部说完,欠一欠身就离去了。 权如境站在原地,方才脸上的笑容沉了沉。 间隙已经悄然升起。 他帮涂雀将刚刚忘记关好的房门带上,然后走向前厅。 远远地他望见权之逡正和伯父权庆坐在一桌聊天。 不去打扰他们了。 权如境悄无声息地绕过宴桌,准备向门口走去。 “如境?”权夫人的声音响起。权如境窘迫地抿了抿嘴。 “刚刚去哪里了?”权夫人和权老爷坐在上首座位,正笑嘻嘻地陪着一家长幼闲谈。见自己家儿子又想溜走,权夫人不客气地将他叫了回来。 “母亲尽管陪着姨娘姨夫聊天便是,儿子去哪就不劳您操心了。”权如境没个正经样子,边顾左右边小声说。 “过来。”权夫人也不多说,便伸手示意权如境坐到身旁来,“你之后去哪里我不管,但现在先过来见一见你表妹。” 权如境抬头。 对面一位苍白瘦削的姑娘,见姨娘点了自己的名字,忙起身行礼道:“表妹苑詹,见——” 还没说完,她便捂了帕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 临普在排查过涂雀的屋子后,陷入了死胡同之中。 她丝毫不怀疑权夫人的判断,能够在只离开片刻的权之逡房中泼上一地的墨水,只能是那些还未到上工时间,相对清闲的下人。 或者是与权之逡相当亲近的下人。 不管是由于有理有据的猜测,还是心底对“亲近”二字怀着些先见的妒意,临普先将目标毫不客气地锁定在涂雀身上。 说不准呢,万一两人闹别扭,涂雀一生气,就恶作剧一下,毁了二公子最心爱的墨,又怕二公子不喜欢她了,所以瞒着不报…… 临普知道自己不应该将涂雀想得这么蠢又这么坏,可她忍不住。 刚刚在涂雀最近几日常待的房中转了一圈,并没有找见能够磨墨的东西。但墨的气味却是不轻,临普心里又是一阵不满。 权之逡来得倒勤。 那间房子的抽屉她翻了几个,里面只有些卷起来的宣纸,估计又是公子写了字送给涂雀,然后被她收在那里。临普也不去多留心。 趁着现在前厅热闹,几位权府的主子走不开,她要大着胆子闯一闯权之逡的房间。 她刚来权府,见到权之逡时,就听人说,这个满脸严肃的二公子房中有个贴身丫头,也是他未来的夫人。那时她不知道涂雀的背景和身世,还觉得荒谬,怎的一个贴身丫头能当的了夫人的。 后来她发现这两人竟打小便睡一个房间时,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与她交好的婢女告诉她,权老爷和权夫人叫人在二公子房间里面辟了一个隔间,专为涂雀的休息处。 既然那间屋里没有,就只好到那隔间中看一看了。 临普咽了咽口水,走到权之逡门前。她的手搭在门上,一用力,门就吱呀呀的开了。 一屋子浓浓的墨味传来。 三日前出了那样的事,这房间暂时住不得人,得空着。 临普拎起裙摆,正准备进去时—— “临普...姑娘。” 身后一声平静的女声传来。 临普放下了裙摆。 第一百一十章 玉燕(七) 苑詹咳得浑身直哆嗦,身旁的父母急忙递过自己的帕子,权夫人递过身旁装好的一碗温茶,苑詹颤着手接过,小口喝完了。 “表妹这是……” 见苑詹咳得如此厉害,饶是权如境再漫不经心,也被吓到了,他小心地探身问道。 “没事没事,只是从小就有咳疾,这么多年拖拖拉拉,一直治不好,吓着表哥真是抱歉……”苑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再开口,一连串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 权如境忙点着头,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了。 但权如境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细节,苑詹说得这么辛苦的同时,还不忘时不时偷看一下身旁的父母。 怎么,苑詹还能说什么不能说的话? 苑詹的母亲见一席人均是严肃地不做声,忙笑着打破僵局道:“其实也无妨,越是小病越是缠绵嘛,大夫看了不少,药也抓了许多,总得来说就是要慢慢调养,费时间的嘛。” 权夫人也关切地牵起苑詹的手说:“没事,你母亲说得对,这病确实急不得,待会儿我派人取些枇杷露来,先给你润润嗓子,你安心吃饭便是。” 苑詹点了点头。 权如境看着她委屈的脸,愈发地好奇。 “哎,姐姐,”苑詹的母亲挂着期待的笑脸问道,“何不就让临普送来,也好让苑詹这孩子看看她的童年玩伴如何?” 这一问,问住了两个人。 权夫人为难的是,此时的临普大概还在为权之逡房间泼墨的犯人奔走,一时间不好去叫。 权如境惊讶的是,自己虽然认得临普,但从不知道她原来是从姨娘家送来的绣娘,还是自己这个病弱表妹的童年好友。 “为了筹备这个立春的宴会,临普她可是累坏了,”权夫人自认为没有说假话,“我一时半会儿还真叫不来她,待会儿我让人去找她来便是,苑詹不急,先叫人将你的枇杷露送来。”权夫人说着招呼身边的婢女,吩咐了两句后叫她下堂去了。 苑詹那表情,只差没将“委屈”二字蘸了浓墨写在脸上。身旁的父母瞪了一眼,苑詹只能将头埋得深深的。 权如境向后轻轻一倒,靠在椅背上。 到如今,他已有些明白了,这一桌人,估计都藏着无法与旁人说的秘密。 临普既然是表妹的儿时玩伴,母亲为何不直接派人将临普叫过来。这样推脱,仿佛她知道此时此刻,临普正潜在不知何处翻找着不知何物一样。 苑詹也是奇怪,只不过是说自己久病缠身而已,为何畏畏缩缩看父母脸色,好像有什么想说但又不敢说的话。 姨娘与姨夫又到底不让苑詹说出什么? “听说你最近辟了个副业?”权老爷的突然开口让权之逡身形一震,很快回神。他见父亲压低声音问自己,才意识到此话不适合在内亲聚会上提起,他也压低声音回到:“砚台生意。” 现在权如境也成了秘密的持有者了。 “不过是赶赶前朝的余波罢了。”对着父亲,权如境还是要谦虚一下。 “辛苦了,不过你不必为你弟弟考虑太多。” “不,做砚台交易纯属是偶然...”权如境还想再解释,权老爷欣慰地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行了,多为自己考虑,你别看之逡整日里闷头写字,这府中竟也不少人爱他。” 权如境没想到父亲竟会对自己开这种玩笑。看来自己真正到了再不成家便说不过去的年纪了。 “之逡一身风骨,自然招人喜爱。”权如境解释道。 权老爷又顿了半晌,才缓缓地说:“要不是你这表妹身子骨看着不好,我倒有些想法……” “父亲您可千万不要有想法,”权之逡忙劝阻道,“儿子今天第一次见表妹,况且儿子也只将她当作亲人。” 一名婢女走了过来,将枇杷露交给权夫人。权夫人又牵了苑詹的手,捧着枇杷露给她讲起了它的诸多好处。 权如境注意到,这名送枇杷露的婢女并非刚刚离席的那一位。 权老爷“呵呵”哑着嗓子笑了两声说,冲着权如境说:“走,我们去你伯伯和之逡那里看看,老把他们俩晾在一旁也不是个事儿。” 权如境点头,心中腹诽:“他们俩聊得来,是否希望被晾在一旁,还未可知呢。” 权如境离席时,苑詹躲闪地看了他一眼。 —————————————————— “临普姑娘。” 临普转身,看着眼前面容清秀的小个子姑娘。 她停下了准备进权之逡屋子的脚步。 临普的心跳声震荡她的耳膜。 “你,在找什么?” 见来人也不和自己兜圈子,这么直接就问出了问题。临普也不打算躲藏了,她大方地靠近一步,回答道:“我奉夫人之命,在找向二公子房中泼墨的人。” “那为何去我的屋子?” “涂雀姑娘,”一旦话说得开了,临普便逐渐展露她大胆直接的性格,“你难道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嫌疑最大的人吗?” 涂雀站在临普对面,心中毫无波澜。 临普怀疑自己,这没有错。仔细想想唯一能够自由进出权之逡房间的人就是自己。且泼墨前三日,又传出权之逡与临普理不清的事情。自己打小就确定了要与权之逡以后成为夫妇,为了这件事当然可以小小的吃味一把。若是再不讲理些,便可以闹,这一吵一闹一耍性子,一地墨便有了着落。 涂雀抬起眼睛看了看对面的临普。 她确实担得起婢女们口中“漂亮的临普姑娘。” “但我不会做这种事。”涂雀回答道。 “涂雀姑娘会不会做,临普也只能自己判断。”临普毫不退让,一方面为了与权夫人的约定,另一方面也由着心中对涂雀莫名的一丝敌意。 她一抬脚,便跨入权之逡的房中。 涂雀站在门前,修长的眉毛皱了皱。 这番话说的她极不痛快,但她却不打算跟临普争论些什么。既然临普是权夫人指派的人,又是为了权之逡的事,那眼下临普就是有理的。既然有理,争也无用。 涂雀摇了摇头,准备转身离开。 一名婢女跑得气喘吁吁,见了涂雀,忙问道:“姑娘,见着临普姑娘了吗?” 涂雀的坏心眼上来了,她偷笑一下,高声说道:“临普姑娘,在二公子房中。” 那婢女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未来少夫人摆着平静的脸走开后,也不顾什么礼数,便冲进权之逡房中寻临普去了。 涂雀悠悠哉哉地准备回自己房间好好休息一下。一个矮胖的小男孩却突然自路旁窜了出来,拖住了涂雀的衣袖。 涂雀在惊讶之余定睛看去,原来是水房的小卓隼。 “涂雀,最近照顾二公子,可有好久没来水房了!” 涂雀摸摸他的头,轻声说:“忙嘛。” 小卓隼天生身材矮胖敦实,涂雀刚入权府时,由于不想吃闲饭而去各处找活干,就曾与小卓隼一块提过水。这么多年过去,涂雀都已长得亭亭玉立,小卓隼的个头却好像没变过一样。 “今日立春的宴会,我们不能上桌,却没想到涂雀你也没去,正好我们一道,给你讲讲前几天的趣事。” 有故事听自然是好。 于是涂雀点点头,牵起小卓隼的手走向院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玉燕(八) 权之逡见自家兄长走了过来,礼节性地起身让座。 “如境,伯父在这坐了许久,怎么也不来见一见伯父?”权庆起身,携了权如境的手腕将他拉过来坐下了。 “伯父哪里话,侄儿刚刚叫母亲带过去见了见姨娘姨夫和表妹。”权如境坐在权之逡身旁,自在了一些,他偷偷伸展了一下坐麻的双脚,轻松作答。 “给你说亲的?”权庆颇有兴致地发问,权如境只是乐得摆摆手。 权之逡谨慎地看了兄长一眼。 “方才我与之逡说,想要送他一张砚台,好墨配好砚,正好你来了,也一同看看如何?” 权如境瞟了一眼弟弟,心中已经明白权之逡并没有将那一地黑墨告诉权庆。 “伯父改做砚台生意了?”不过权庆这一问正好问在权如境感兴趣的点上,他暂时不想捉弄弟弟,便从权庆的随从手中接过递来的砚台。 权如境粗略看了看。这砚台上窄下宽,边沿呈弧形,整体形如钟摆,在权如境往日见得多的一众方圆砚台中倒也特别。 但权如境并非不认得这种砚台,只是如今这种砚台似乎在市面上见得少了,确实更适合拿来当作赠礼。 “前朝的钟砚造型别致,之逡习字,与那些专为世情的选砚人,想必也不同,所以伯父,啊?哈哈哈,自作主张将这前朝的钟砚赠予你。” 权之逡说着感谢之辞,权如境却暗自汗颜。若不是他确定伯父一定不知道自己最近在做砚台生意,他都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伯父,以至于让好脾气的伯父都说出了这样的话。 “至于如境嘛。”权庆摸了摸嘴边髯须,笑而不语。 权如境一见权庆将话头递给了自己,有了调侃权之逡的机会,连忙接话道:“伯父不用跟如境客气,之逡毕竟还小嘛。”说着,权如境还朝权之逡挤挤眼睛。 权之逡不满地乜斜一眼自家兄长。 三人正在席上聊天,两位姑娘匆匆自席后绕了过来,权之逡的一眼乜斜,正好与其中一位女子的目光相对。 权之逡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 是临普预料之中的无动于衷。 临普移开目光,默默走过权之逡的座位。她突然想起方才在门前与涂雀的对峙,心中愈发酸溜溜的。前面领路的婢女似乎很着急的样子,走着走着左右脚竟然还打着架。临普收住了心思,尽量走得更快一些。 远远地,临普望见了苑詹苍白的脸,她暗暗吃惊。为何这几年不见,苑詹却愈发地消瘦了。脸上挤出一个久别重逢的笑,快步走到苑詹身旁。 那婢女松了口气,抢先一步走到权夫人身边说:“夫人,临普姑娘到了。” “好。”权夫人微笑着点头示意她下去后,招手让临普走过来。 “苑詹,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让你和临普坐在一块如何,姑娘家去叙叙旧也挺好,我与你父亲母亲有话要说。” 苑詹看了一眼父母,得到了他们的允许后,便咧开苍白的嘴唇,如释重负地笑着说:“谢谢姨娘。” 临普担忧地看着苑詹摇摇晃晃地扯着自己的衣袖来到次席,她强装活泼地问道:“怎样,苑詹小姐,来这权府有何——” “抱歉,临普,”苑詹气若游丝地说,“暂时先不谈别的,我问你个事情,你知道就回答我,不知道也不要向外说,好吗?” 苑詹关切地探身说:“你尽管问。” —————————————————— “你这伤是怎么来的?”水房里,涂雀靠在储水的大桶边,抓着小卓隼的手问道。 小卓隼又黑又胖的右手掌心布着几条粗重的硬茧,看样子都是经年累月磨出来的。但在茧壳上又添了几道深深的红痕,翻起手上的老皮隐隐见着血,这却是新伤。 “这不是到了立春吗,府中上下都要用水,水房忙不过来,年纪小的狠着心让他们提也提不动,只好我多做一些。”小卓隼无奈地叹息,他抽出手,转而回身抽了一把椅子示意涂雀坐在上面。 “你忙了几日了?”涂雀心有不忍,面上依旧平静。 “不算今早的,整整忙了三日了。” 涂雀叹了口气,怪不得将手磨成这个样子。 “老爷夫人公子们立春前都要沐浴更衣,厨房为这立春宴也准备良久,诸事繁复的节骨眼上,更有我们那二公子诡异的卧室,可让水房一顿好忙!”小卓隼摩挲着手掌,沮丧地抱怨道。 涂雀忍不住地笑道:“得亏我在听着,要是你敢抱怨二公子的墨,被他听了去,又要发作了。” 小卓隼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不是和涂雀姐你嘛...再说那事本就来得蹊跷,水房这一顿忙也不知为的什么,要我说,就应该将那犯事的抓了,让他擦洗去!” 犯事的。涂雀静静地想。 “说起来,那犯事的人是不是闲得!那一大屋子墨水,是怎么给他化开的!”小卓隼不满地抱怨,“害的我带一帮孩子又擦又洗,累得呼哧马哈。” “眼见着二公子平日里也只是习字而已,从不与旁人结什么梁子,要我说,他那整日里安安静静的房中最热闹的一回,便是三日前的一地墨水了。在他房前想见着那么多人都难得!涂雀姐,你觉着会是谁呢?涂雀姐?” 小卓隼看着面前发呆的涂雀,轻轻唤道。 说起热闹,六日前临普闹的那一出,也挺热闹的。 涂雀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她微微皱起眉头,压低嗓音,问小卓隼:“近来你们中可有什么逸事发生?” 小卓隼不解地反问:“什么?” “就是,”涂雀一副羞赧的模样,“你说逸事之能有些什么?” 无非家长里短,情感纠葛之类,小卓隼明白。 他禁不住好奇地问:“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来了?” 涂雀有理有据地说:“方才你拉我来说有故事讲给我听,这可好,我在这听你抱怨半天做活如何累,却是一件逸事也没有?” 小卓隼知道涂雀这样问必然有她自己的原因,此时也就不点破了。他低头笑了笑,略想一想,说道:“最近大家都在忙,想听逸事说起来还真难,哎,不过这半个月里倒是有件事,说出来还真是滑稽。” “什么事?”涂雀睁着眼睛,一改她平日里的沉稳,十分期待地看着小卓隼。 “也无什么稀奇,就是半月前,有个愣头小子冒冒失失地,硬要去缠临普姑娘,都把临普姑娘吓着了。” “为何要缠她?” “还能为何?”小卓隼背过身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呗,嘿哟。”他提起一桶装得满当当的水,放在屋中的水池旁。 “后来六日前,临普姑娘不是闯了二公子的房间嘛,我们身边都有人说,大概是被那小子刺激到了,才做此冲动之事。” 涂雀心中可不这么认为,不过她还是继续问下去:“那愣头小子,在府中是做什么的?” “他呀,”小卓隼将屋中的窗户又开了半扇,“他在后厨帮忙。” 涂雀有些意外:“后厨?” 第一百一十二章 玉燕(九) “哎呀,小姐,你怎么不早说?”临普有些着急地扶住苑詹正因不住咳嗽而颤抖的双肩,“我这就去禀告夫人。” “哎,回来!”苑詹一把拉住临普的衣袖,将她按了下来。 “怎么,小姐,你身子这样不适,就不要勉强了。”临普看着苑詹苍白的脸色,有些心酸。 “不是我要勉强,本来我来权府,就是客人,这事叫我怎么说的了……” “小姐!”临普没想到苑詹会用这个理由,一时间情绪有些失控,声音也大了些。 权夫人那桌停止了谈话,几名大人一齐将目光投了过来。 苑詹畏缩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母,身形一滞。她连忙伸手将临普拉了过来按在椅子上,又朝权夫人笑一笑:“无事,姨娘,只是太久没见了,临普她……” “好好,你们聊。” 权夫人“呵呵”笑着继续与苑詹的父母讨论起来。 “我方才拜托你什么来着?不是说不让你说出去吗?临普,”苑詹扯着她的手苦求道,“你难道要让小姐求你吗?” 临普语塞。 “若是能够不勉强的话,我也不想这样消磨自己的身体强忍,可你瞧,”苑詹示意临普举目四望,“这厅中所坐众人,与权府均是互有所得,只有我家,坐在这里格格不入,其中什么原因,你在我家从小长大,不会不知道吧,咳咳……” 看着苑詹这样痛苦,临普默然地向她身旁靠了靠。 确实,苑詹家道中落的很没有理由。 随着世道一落千丈,确实不能让人服气。 苑詹本就疾病缠身,因此又失了底气。去哪里做什么都要跟着她精明的父母的指示。 就比如让她一直忍到现在的事,搁着临普看来,都觉得荒唐得很。 原来苑詹咳了这么半天,不是因为她身上的病,而是由于这权府立春宴会上的饭菜。 “不知为何,其他人好像都没有吃出那种奇怪的味道,就我一个人有反应似的。”方才苑詹拉着临普走到次席时偷偷说道。 “我刚刚没有来席,也没尝过你说的那种味道。”临普怎么想也猜不到究竟是什么让苑詹能一直咳到现在。再者,就如苑詹自己所说,既然有怪味道,这么多人吃到现在,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其实味道也不是很重,但咽下去后有点呛。” “呛?是不是油烟太重了?”临普猜测地问。 “不知道,”苑詹撑着脑袋,仍然在小声咳嗽。 “所以小姐,为了能将事情议妥,连饭菜让你你身体不适都不能说吗?”临普觉得荒谬,她低声询问。 “刚刚我偷着和母亲讲了,但她训斥了我一顿,大致意思就是,姨娘准备这顿饭,肯定花了心思,轮不到我来提意见...再者母亲一口认定是我自己体弱有咳疾,不是饭菜的问题,所以...” “所以就忍着?”临普有些心疼地扶着苑詹的手腕。 “毕竟有求于人,许多事情就得受些委屈,今日又是立春,这府中一派和气,我若是突然站出来说饭菜有问题,那可就...咳咳...”苑詹的脸色愈发苍白。 “你可真是个糊涂小姐。”临普又心疼又无奈,想了一会儿后说,“你就说想与我走走,不在这宴会上待了,如何?正好也别吃这饭菜了。” 苑詹犹豫地问:“能行吗?我的父母会不会...” 临普有自信,她想起权夫人拜托自己的事。 相信至少这几天,权夫人会帮着她说话的。 “夫人,我带苑詹小姐去府中赚赚,顺便,”,临普起身,故意贴着苑詹的父母说道“小姐咳得这么厉害,这一厅的人都为小姐挂心呢。” 苑詹的父母对视了一眼。 权夫人笑着摆手说:“务必照顾好苑詹小姐,透透风也是好的。” 临普对苑詹笑了笑,两人一道行了礼。临普扶着苑詹的手绕开一桌又一桌的宾客,走向厅外。 临普不自觉地瞟了一眼权之逡刚刚坐的位置。 空空如也的一张桌子,方才的三个人竟一个都不见了。 临普皱皱眉头,带着不住咳嗽的苑詹走出了宴厅。 —————————————————— 涂雀跟随小卓隼一同来到了后厨灶房。 刚刚她好说歹说,总算是让小卓隼答应了带自己去见一见那个所谓的“愣头小子”。 小卓隼一边走一边稀奇地问:“他有什么好看的?只不过是死缠烂打追求临普姑娘结果被拒绝的憨鬼而已...”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难听,他又支吾两声,问涂雀:“涂雀姐,是不是临普姑娘对二公子的那番事惹你生气了?” 涂雀平静地答到:“没有。” 小卓隼无奈地摇摇头:“话先说好,这立春宴开了这么半天,我可不确定他一定在那。” 涂雀轻轻点头。 两人走到灶房门前,涂雀轻声问道:“那人是叫括卉?” “是。” 小卓隼说着推开灶房,坐在门口的两名仆役见小卓隼身后的涂雀走进来,不解地对视一眼,起身行礼:“涂雀姑娘。” 涂雀回礼,主动上前问道:“请问,括卉在吗?” 那两人迟疑地开口:“不在,约莫几个时辰前便外出了。” 涂雀看了一眼小卓隼,小卓隼耸耸肩。 涂雀转身正要走时,那两人犹豫地上前问道:“姑娘,并非我等多事,只是想问一句。” 涂雀停下了脚步。 一人挠着头说:“姑娘为何也来找这括卉?” “也?”涂雀迟疑着回头,“还有谁来找过吗?” 另一人上前说道:“方才大公子曾赶过来问是谁管立春宴,小的们如实告知,除去其余杂活是我等帮着做了,灶前颠锅掌勺的那一摊活都是括卉抢着去做的,说是半月前因与临普姑娘那事犯了错误,如今要将功补过来着。” 权如境?涂雀想了想,难道他也和自己怀疑的相同吗,他是怎么猜到的? “大公子追着问括卉去了哪里,小的们也说出去了,大公子便匆匆离开了...这样小的们也怪心慌的,涂雀姑娘能否告诉小的们,是那饭菜出了什么问题吗?” 涂雀犯了难,自己刚刚陪席时只想快些离开,并未动箸,也没尝那饭菜。 “饭菜无事,只是涂雀姐有些私事要问。”小卓隼帮着涂雀回答,“既然括卉不在,那二位先忙,我们就不打搅了。” 涂雀赞许地点头,两人一同离了灶房。 “涂雀姐,你到底为何要找括卉啊?”走远后,小卓隼这才重新提问道。 “依你说的,私事。”涂雀将话绕开,转而说:“这立春一过,你也可好好歇两天,那手看着怪可怜的。” 小卓隼低垂眼帘说道:“哎,为府里做事嘛,辛苦怎么免得了。倒是你,小时候常去水房忙活,怪吓人的。” “怎么吓人?”涂雀想笑。 “一个柔弱的女儿家,又是进府准备将来做夫人的人,哪能进那水房受累...”小卓隼的声音愈发微弱。 “唔,”涂雀用手掩住了鼻子,轻咳了两声。 不知不觉间,她与小卓隼已走到了权之逡那间暂时空置的房间中。 “这味道,”小卓隼也用手挥了挥,“真是作孽,这好好一个房间也给整成这样,最受不了的是那犯事的人还在逍遥。” “没法子,他倒会赶时候,正好临近立春,也没人有闲心能去管他。”涂雀捂着鼻子靠近了些,心中还在想着权如境来找括卉的原因。 “前厅宴会热闹非凡,那两人就在灶房坐着,也不知落没落到一口饭吃,还在担惊受怕前厅的饭菜出问题,也怪可怜。”小卓隼黯然说道。 涂雀看着小卓隼,不由自主地又去瞄他那一双手。辛苦是他们的,自己倒成了享受的那一方,涂雀惭愧地低下头。 然而她很快重新抬起头,目光灼灼。 “怎么了?”小卓隼小心翼翼地问。 “走,”涂雀也不避讳,抓住小卓隼的手腕就走。 “去,去哪?”小卓隼吭哧着问道。 “去看看他们吃没吃饭?”涂雀回头,平静地回答。 —————————————————— “咳咳!”权庆捂着嘴咳嗽两声 “真是对不住,伯父,只有这些墨,熏着你了吧。”权之逡忙递过一方巾子。 “不碍事,再说我贩墨贩砚,你这点墨,怎么会熏着我?就是刚刚菜吃得多,有些齁着了,在席上就咳来着,不是墨的事,啊!”权庆摆摆手,提起笔要写,又奇怪道:“怎么一会儿功夫,你大哥就跑没了?” “兄长有生意上的事要忙,估计是去处理了。”权之逡这话虽非本心,但也只能先挑着好的讲。 谁清楚他做什么去了。 “我这个老头子,在生意上倒还需要他提点提点,啊,哈哈!”权庆说着拍了拍权之逡的肩膀说道,“你大哥做生意还真是有一套,头脑...咳咳...不错...咳!” “伯父,我去给您拿些茶来,您先写着。”权之逡说着,也不等权庆推脱,便出了门。 这偌大一个权府一时半会儿竟招呼不到一个能去水房的人,看来这家伙宴可真是让这帮家伙们乐得轻松了。 权之逡叹了口气。算了,自己去吧。 他抬脚要走,又听见权庆在屋中的咳嗽声。 得快一些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玉燕(十) 权之逡在水房能见到涂雀,并不是巧合。 他一心惦记着赶快为伯父端茶,没注意到拐角处匆匆而来的小卓隼。两人撞了个满怀。 权之逡向后退了一步,正想发作。一眼看去,发现是与涂雀颇为相熟的小卓隼。 “怎么,今日立春可把你们乐坏了,一个个都在府上乱窜?连门前唤一个端茶的人都没有。” 权之逡带些玩笑的语气说道。 但他发觉自己并非是一个诙谐之人,因为眼前的小卓隼显然被自己的一番话吓到了,他连连低头,口中陪着不是:“抱歉二公子,小的真是失敬了。是这样的,就在刚刚,涂雀姑娘让我出去看看二公子在哪,这不,我也不敢耽搁,就赶着出来了,走得匆忙没看着路,所以就...” “好了,又没伤着我,只是之后如果府里有节日,你们可不能再像这样过了。”权之逡打断了小卓隼的致歉之词,又问道,“涂雀为何要找我?” “涂雀姑娘在水房等着二公子呢,二公子进去便知。” 权之逡见小卓隼不回头地就想跑,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住了他。 “等等。” 自多年前府中众人挨个得知了涂雀是权之逡未来夫人的事后,每当权之逡与涂雀两人一道时,府中的人都会像这样急忙闪躲着逃开。虽然也没有开什么过分的玩笑,但还是让年少的权之逡和涂雀露出窘颜。一直到多年以后,两人心智逐渐成熟,这才稍稍习惯了些。 小卓隼疑惑地转头:“二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既然你说涂雀姑娘找我有事,那你也与我一道去水房,帮我先送一盏茶去我住的房间,到权庆老爷那里去。” “是,公子。” 权之逡与小卓隼一前一后走进了水房。 储水的大缸大瓮挤在屋子两侧,缸瓮中间放着几个木柴炉子,滚沸的茶壶扑腾得厉害。 案台上摆着整齐的茶具,靠在案台旁站着的便是一席盛装的涂雀。 权之逡走进来时,她正用一只手拨弄着一个小茶碗,让它顺着案台年久生出的裂纹滚来滚去。见到权之逡走进来,她直起身子,声音中带了一丝惊喜:“怎么,你们俩是跑着过来的?” 权之逡不知该回些什么,他只能耸肩道:“凑巧而已,我也正好要来水房给伯父端茶。” “你来端?”涂雀走近两步,意外地问。 “怎么,觉着我做不来这些?”权之逡瞥了一眼涂雀轻轻抿起的嘴,也笑了出来。他回头让小卓隼带着茶托先离开。 “听小卓隼说,你找我?” 涂雀将手中的茶碗放下,决心先自私一把,与这个有一段时间没和自己说过话的二公子好好聊一聊。至于刚刚在厨房中的发现,直到见到权之逡的上一刻,涂雀还急不可耐地想让他知道。 但现在见到了他,涂雀感觉,倒可以暂缓一缓。 “那,二公子,”涂雀走到炉子旁,指了指茶壶说道,“可否帮我将那炉子上几个茶壶取下来?茶已经煮好了。” 权之逡知道涂雀的用意。 虽然顽皮了些,但权之逡并不厌烦。既然宴席漫长且自有人愿意参加,那自己在水房里待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有些对不起自己的伯父了。 权之逡两步走到涂雀身旁,伸手就要抓那茶壶。涂雀一改平静的面容,瞪着眼睛伸手抓住了权之逡的手腕。 “二公子!玩笑可不能这么开!”涂雀斥道。 “这不正是你要的吗?”权之逡看着涂雀认真的面容,忍不住笑出了声,“开个玩笑而已。” 两人牵着手,忍俊不禁。 忙活了这样一个立春宴,一位是无可奈何陪着亲戚一吐思念之情的姑娘,一位是勉为其难忍着热闹坐如针灸的公子,两人都已疲惫之至,一个玩笑对于他们来说可谓来得恰到好处。 权之逡拍了拍涂雀的手,转身走过一排缸瓮,在角落里找到一条帕子,回身包着壶把将茶壶从炉子上轻轻取了下来,壶底“呲呲”作响。 权之逡子小心地掀开壶盖,洁白的水蒸气升腾开来,布满了整个房间。袅袅烟雾穿过涂雀的发间,撞在水房的墙壁上,一晃便没了踪影。 “茶太热,还得凉一凉。”涂雀递过茶碗,权之逡倾斜茶壶,斟好一碗茶。 “糟了,刚刚让小卓隼送过去的茶,放了很久,估计都凉透了。”涂雀回头,小心翼翼地说。 “你应该早些告诉我啊。”权之逡苦笑道,伯父的委屈可大了。 “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找我何事了吗?”权之逡凑近一些问道。 涂雀将满当的茶碗放在一旁,以防被碰洒,随后对权之逡正色道:“权庆老爷来,二公子可曾告诉他,那一地墨水的事?” “不曾。”权之逡又想起了令自己不快的事。 “二公子,不心疼吗?” “我心疼墨,如你所见。”上回伯父千里迢迢赶来,除了与权老爷权夫人商议生意上的事情外,便是给他送那块质地优良的徽墨。他怎可能不心疼呢。 “那二公子难道不想查清楚那事经由何人之手做的?” “话虽如此,从何查起?”权之逡听闻涂雀问出这样的问题,愈发疑惑。 “从何查起,我也一样,”涂雀绕着权之逡走了一圈,又转身拿起一只茶碗按在桌子上滚着玩,“起先我并不知道从何查起,直到方才我与小卓隼一道去了灶房,那门房两人说到烹饪饭菜的事,我有了一个猜想。” 涂雀停手,将茶碗放好。 “二公子你说,要将那样多的徽墨化开,是否需要相当大的器具盛装?” 权之逡点头,期待着涂雀接下来的话。 “二公子觉着,灶房中的铁锅如何?” 权之逡慢慢直起身子,恍然道:“你是说,那墨……” “公子认得括卉吗?” 权之逡略一思索,答到:“可是灶房掌勺的那位小伙计?” “难得,”涂雀有些惊讶,“我都不认得他。” “你到底将我看成什么?”权之逡无可奈何道。 “虽然在背后议论这些事情不大好,但为了解决这个悬而未决的谜题,也只好如此。二公子可知括卉倾慕着临普姑娘,但临普姑娘却没有理睬他?” “这……” “也是。”涂雀自嘲,这位二公子,又怎会去管下人们的感情闲事。 “六日前,临普曾闯入公子房中好一顿闹,”涂雀与权之逡四目相对,“公子修身自洁,自然不会接受临普姑娘。而三日后,您房间就被泼上一地墨水,用得还是您最爱的徽墨...公子,您觉得呢?” 权之逡深叹一声:“若是只是巧合呢?” “所以我刚刚又与小卓隼去了一趟灶房。” 权之逡紧盯着涂雀。 “看了看那位括卉伙计的一口大锅。” 第一百一十四章 玉燕(十一) “有所发现,对吗?”权之逡追问。 涂雀将放置在最边上的茶碗端了过来,碗中乘着黑色的碎屑。 “这是我从大锅中偷偷刮出来的,二公子可以用水冲一冲。”权之逡接过那小碗,用茶壶中的热水一冲,黑色碎屑在碗底盘旋,过了半晌,一缕黑色的浊流升起,浮在水面。权之逡凑近去闻,虽然掺着油腥味,但这略微刺鼻的气味权之逡再熟悉不过。 “这应是墨的残渣,三日前括卉才用大锅煮了满满的墨水,这几日应是怎么清洗也掉不了的。”涂雀将碗取过来,把水蔽干净,碗底还未化开的墨渣被涂雀收了起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徽墨是括卉用大锅化开的?” “是。且所为的应就是六日前二公子房中的闹剧。”涂雀将碗用热茶重新冲洗了一遍,涮干净后放回茶具搁架上。 权之逡不知该接些什么,半晌才说:“你费心了。” 涂雀笑道:“若说费心,我倒真是费了不少,不过费心的可不只有我。” 权之逡环顾四周,这阴暗光线下的水房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窄小。 “你的意思是,兄长?” 看到涂雀的点头认可后,权之逡又问道:“听你的语气,仿佛已经知道兄长的去向了?” 涂雀轻笑:“大公子能够先我们一步到达灶房,急匆匆地只想去查括卉的下落,此时他的去向不言自明。” “确实,括卉在哪里,他应该也在哪里了。”权之逡撇了撇嘴角。 “二公子,”涂雀上前一步,“大公子常常捉弄你,但他确确实实是个一心为你的好兄长。” “一心为我,”权之逡低头,“这不错,但好兄长可算不上,若他那样就算是好兄长的话,那但愿我之后可别当什么兄长。” 两人一阵轻笑。 “可,”权之逡止住笑后又问道,“既然括卉用烹饪的大锅煮墨又做菜,难道就没有人吃出来吗?” “大概有吧。”涂雀转了转眼珠。 —————————————————— “所以,老爷和夫人此次来权府,是为了求权老爷和权夫人在商路上放行?” “是,不知为何,自此之前,权府与我家从未有过商道上的冲突,毕竟我母亲与权夫人是姊妹,两家也一直交好。奇就奇在就是这半年来,权府中突然与我家在商路上的涉足起了冲突,临普你也知道,我家又怎么争得过权府,所以...咳咳...” 临普急忙扶住不断咳嗽的苑詹,递过巾子为她擦了擦嘴角的口涎。 “怪不得我见老爷和夫人明明是来过立春佳节,却这么低眉顺眼的。”临普沉吟。 “咳咳,不说我,咳,”苑詹哑着嗓子拦住了临普的话,“说说你吧,我见你来这权府过的倒还不错。” “小姐何来的这种错觉?”临普哭笑不得地问。 想想之前她还被权夫人威胁着去逮泼墨之人,临普就头痛不已。那事情还没有眉目,她真不知怎么去跟权夫人交差。 “我看方才权夫人待你还算客气,你说的话也还挺有分量。” 不,小姐,那只是盼着让我赶快去办正经事罢了。临普想要和盘托出,考虑了一下还是算了。自家小姐脆弱成这副模样,就不要给她平添惊吓了。 “还说的过去吧,还...”临普含糊着对付过去。 “将你送来权府也是无奈之举,你知道我家的窘境,父亲母亲将府中做事的人一裁再裁,我想若是可以的话,他们二老估计会将我遣走了,咳...” “小姐,哪里的话,”临普皱眉着伸手,轻轻覆上苑詹的手背。 “不过看你过得还好,我也算放心了。”苑詹强打精神笑着问道,“听说你心怡权府二公子?” 临普又是惊又是笑:“怎么,这消息都传到哪里去了?” 苑詹也调皮一笑:“到这个消息我倒也没有太惊讶,毕竟你从小都是这个样,个子还没我高,就敢与我父亲顶嘴。秋风一起,婢女们都在陪着我放风筝,只有你爬到树上去做绣活,有时我都在想,你怎能做到这样胆大心细的?” 临普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何来胆大心细之说?我只不过是个屠户的女儿,从小被人指点粗鄙鲁莽,我一口不服气,就这样成了个绣娘而已。我对那灶房的单薄小子并无他意,对权二公子有所倾心,均是直截了当的说了。” 苑詹无精打采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 临普皱皱眉,犹豫了半天还是问了出来:“不过,小姐,就连我那宰猪杀羊的娘家都还过的不甚拮据,你能告诉我,权府到底和您家中起了什么商道上的冲突,以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 “说来奇怪,”谈到这个,苑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之前权府从未做过砚台生意,不知为何近半年突然多了起来,权府的砚台与市面上通行的大多数砚台式样相差不多,不求新求异,只做最简单的式样,反而能卖得更好。再加上砚台质量没得挑,权府如今几乎将砚市场垄断了。” “砚台?”临普苦思冥想,这府中除了二公子习字,日日伴着砚台外,何时又做起砚台生意了? 不过她只是个绣娘而已,这些事也轮不到她来操心。 —————————————————— 宴会散席时已是晚上,权府上下点起灯笼,架好烛火,恭送一府的宾客。 权夫人与权老爷站在府门前,与权庆正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苑詹跟在父母身后,静静等待着为他们备好的客套话。 谁也没注意到门前偷偷潜进来的一个身影。 临普站在权府一众仆役的后面,同样在等待着两位主子宣布休息的时刻。她看了一眼咳个不停地苑詹,轻轻摇头。 总算是将这一大府的客人都送走了,权夫人令府中仆役都下去好好休息后,将临普唤住了。 “怎么样,临普?关于泼墨的人,有什么发现吗?”权夫人站在夜里的冷风中,裹紧了身上的衣裳问道。 怎么开口呢,临普低眉,自己做了冒犯二公子的事,又接下了找出泼墨之人的活,到头来只是闯了几个屋子,陪着一位苦命小姐谈了半天心,却什么也没抓到,虽不后悔,却有些丢人。 “我……” “母亲,能否听我说一句。” 临普诧异地抬头,看着权如境和涂雀自暗处走了出来。同样诧异的还有权夫人,她开口问道: “怎么,你们两个何时起就待在那里的?” “涂雀姑娘是想留在外面透透风的,至于儿子,”权如境解开手上的护腕,“是去寻那泼墨之人不得回来的。” 权夫人忙问:“你知道泼墨之人是哪一个了?” “灶房的括卉。”涂雀平静地说道。 临普挑了挑眉。 “他用灶房的铁制大锅将成块徽墨煮化开,故小弟房中才被泼了满满一地。涂雀姑娘告诉我,她在大锅上刮下了墨渣。”权如境边说边靠近了临普,“母亲莫不是在迫着临普姑娘抓那犯事的人?” “她是绣娘,更易接近那些有嫌疑犯事的人。我也只是委托她办事罢了,如境你不必紧张。”权夫人款款道来。 四双眼睛你来我往。 半晌—— “哈哈,母亲说笑了,我为何要紧张?”权如境的一通说笑打破了刚刚紧张的气氛,他上前搂住权夫人的肩膀说,“再者母亲再委托,临普姑娘也怕是没机会去抓那泼墨之人了,儿子赶去他家,发现他下午时分便跑得不知所踪。” 权夫人丝毫不慌,笑着边点头边听着。 “这立春宴还不够让母亲你费心的吗?今日赶快去歇歇吧。”权如境带着权夫人,慢慢向回房的方向走去。 “也罢,跑了就作罢,”权夫人松了口气,转而问,“倒是你滑头得很,什么时候溜出去的?” “怎么能说溜呢?”权如境不满地插话,“我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去了,也没人注意我。” …… 看着权如境与权夫人走远,临普回身,犹豫着与涂雀说些什么。她抬眸,却吓了一跳。 涂雀脸色苍白,立在原地。 第一百一十五章 玉燕(十二) 涂雀回到房中,坐在榻前。 她的脑袋里还回想着权如境对权夫人说的那句“堂而皇之地出去了,也没人注意我。” 涂雀起身拉开桌下的木格,拖出搁置在最里面的字纸,奇怪的是,系在字卷上的玉燕不知去向。宣纸与之前被放入木格中时相比,也略微发黄。 涂雀有些犹豫地将它铺展开。 细腻的纸面在她的指间缓慢地摩擦。 “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香飘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 涂雀的眼球随字划过。 “昼漏希闻高阁报,天颜有喜近臣知。宫中每出归东省,会送夔龙集凤池。” 这是张即之榜书《大字杜甫诗卷》的摹写,磅礴大气,自有高道。权之逡习字时,感念前朝书法大家,常常又喜又悲地说与涂雀,既可惜今朝只有个张即之,又可幸今朝出了个张即之。 涂雀知道权之逡的感受与旁人不同。他一心扑在习字上,为此也摒弃了犬马声色,将一颗年轻的滚热心肠浸入冷水之中,淬成卓越的利刃,向着平庸的笔墨开刀。 涂雀从来清楚权之逡的天分,故她一眼看出自己手中的这副字并不是出自自己之手,而是权之逡所做。 涂雀抿了抿嘴,他是何时溜进自己房中将这字换掉的? 不过答案应该很快就能得知了。 涂雀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抓着那卷字推门走了出去。 她要去找权之逡,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 如涂雀所料,权之逡暂住的这间房中灯火通明。 涂雀敲了敲门,半晌才听到房内“哗啦啦”收拾宣纸的声音传来。 “是我。”涂雀好笑地轻声唤道。 为了防止权之逡整夜习字伤身,权夫人专门安排了人手,入夜后去监督权之逡的休息。 权之逡在这府中唯一惧怕的大概便是这突如其来的一队“人马”。 听到涂雀的声音后,收拾宣纸的声音停住了。 权之逡打开门,他清瘦的脸上神采奕奕,约莫是习字又有所得了。涂雀笑一笑,自他身侧进了屋。 “何事?” “怎么,出来住了这几天,连贴身丫头都不认了?二公子。”临普神色自若地说道,她找了把椅子坐下。 权之逡瞥见了她手上的纸卷,笑问道:“你发现了?” “二公子还未回答问题呢。”涂雀不理睬他对话题的转移。 “你觉得呢?”权之逡摇头笑道,“若我不认得你,又怎能将这字纸换掉呢?” 涂雀不语,她随手抓起权之逡桌上一张被团成一团的宣纸。 “写得不成功?”涂雀深知并非如此,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人总会这样。 “算是吧。”权之逡点头,“你夜里来我这,就是为了和我讨论这些的?” “不是。”涂雀站起身,脸上挂起严肃的神情,“二公子听说了泼墨的事吗?” “灶房伙计做的。”权之逡倒没有那么吃惊,他拿起涂雀带来的宣纸,郑重地捧在手上,“为了临普姑娘,嗯?” 涂雀似在沉思。 “兄长大可不必那样,人走便走了,听说他回府后还派了人去找...” “他是个好兄长。”涂雀又将老话说了一遍,“二公子不必这样抵触。泼墨那天引来无数仆役围观,若是大公子再不表现的重视一些,公子你的颜面何存?”末了,涂雀又小声加了一句,“虽然你自己不在意...” 听上去这丫头对自己相当不满。权之逡抱歉一笑:“在理,那天我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屋外挤满了人,若是小事的话,那门前就不会什么人都站了。” “怎么说,”涂雀心动,她的脑中又想起权如境的那句话: “我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去了,也没人注意我。” 权之逡看着她紧绷的小脸,缓和气氛道:“好了,也没什么,那日熙熙攘攘全都是人,我挤过去的时候还蹭了油在身上,这可真是,大白天竟连灶……” 权之逡停下了话头。 两人面面相觑。 “二公子,不得不说,”涂雀撑着额头,“您有时太过于沉闷了…” “我的错,”权之逡懊悔道,“一提到这件事我就光顾着心疼徽墨,脑子竟也不济事了。” “哈哈哈,公子不必从此妄自菲薄,”涂雀笑出了声,“多亏您迟来的一句,我想明白了刚刚一直没懂的事情。” 原来那人是藏在围观人群中,才没有被发现。 权之逡不再多问,为那泼墨的事这一府的人都搅得不能安宁。既已知晓是谁所为,那么涂雀懂得了何事,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必要了。 “愿意做个比较吗?”权之逡展开手中的宣纸,细细端详纸上大字。 “与你的做比较?”涂雀连忙摆手,“我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权之逡笑了:“有什么关系?”他将手中的大字递给涂雀,转身走到桌旁。 “我看了你写的榜书,便用宣纸也作了一份相近的。掉了个,却被你给看出来了。” 涂雀摇头道:“公子不就是希望我看出来吗?否则为何不把玉燕系上去?” 权之逡一把抓过涂雀的手腕,说道:“来。” 他将涂雀牵到桌旁。 “今天白天,我带伯父从宴会上溜来这里写字,他还好一直问这格子是做什么用的呢。” 权之逡说着抽出桌子下方的木格。 涂雀皱了皱眉头:“怎么,是个砚台?” 权之逡自己也没料到会是这样,他不知所措地喃喃道:“怎么会,我明明将你的字收在这里了。” 涂雀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公子,今日你出的糗事可不少了。” 权之逡懊丧地取出那个形似钟摆的砚台,左右端详道:“这是伯父送给我的...莫不是他老人家将那些字收了去,当成我作的了?” “我写的有那么好吗?”涂雀笑嘻嘻地凑近打趣道。 两人仍然牵着手没有松开。 “你写得的确不错。”权之逡认真地看着涂雀的脸。看得涂雀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才松开手,将钟砚拎出来,交到涂雀的手中:“前朝书画大家辈出,连砚台都做的别致,这也是我伯父中意前朝四宝例制的原因。上次的徽墨,还有这次的钟砚,均按照前朝例制所做。” “我倒不觉得我朝无人。公子刻苦习字,之后也做个所谓‘大家’如何?” 权之逡笑了笑:“你也知道‘大家’是所谓的,为何还要我来当呢?” 因为只有成为“大家”,才能让公子的才能传至更远的地方。若非这样,公子便只是这钟砚台,被当成个稀罕玩意人手相传,再放置在幽深的木格之中,等着不知哪一日哪一时哪一人突然拉开木格,赞叹一句:“真是别致。” 钟砚虽别致,却保不准连市面上基本样式的砚台都卖不过,若内敛的公子最后只落得一个钟砚的命运……涂雀的心刺痛不已,她不回答。 “到底有多少人倾慕‘大家’,又有多少人珍视才能,都不是你我可以去度量的,别多想了。”权之逡看着涂雀的苦脸,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涂雀抬头,注视着权之逡平和的双眼。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替权之逡的未来忧心,但她相信权之逡身边的人无一不倾倒于权之逡的天才与风度。想要去关心他,不忍看他被埋没,庆幸自己与他一同生活,涂雀的心同时感受着甜蜜和苦涩。 但涂雀知道的是,之后的日子里,自己想要在权之逡面前摆出平静的神色,似乎又难了一点。 当涂雀走在回屋的路上时,还在思忖着自己与权之逡的关系。一点也不温柔的夜风,反而用呼啸掩盖了少女的复杂心事。 涂雀一个转弯,两声脚步声停。 她正好迎面碰上一人。 涂雀吓得一个哆嗦。 那人也迟疑了一下,向前走了一步。 是临普。 “涂雀姑娘。”临普主动打招呼。 “临普姑娘,这么晚了上哪去?”介于临普行进的方向,涂雀不得不多问一句。 临普严肃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宽心。我只是去找权夫人替我原先的主人家说说情。” “这样啊,那我先行一步。”涂雀点着头,准备离开。 “是有关生意上的事!”临普高声添了一句。 涂雀停脚:“不会是个轻松的活计。” “你不觉得我有些僭越了吗?”临普走进一步逼问道,“你不想问我一个绣娘哪来的面子去替两家主人沟通?就像六日前,我一个绣娘却能闯二公子的房间说那样大胆的话?” 临普与涂雀的眼中均是深沉的黑夜。 “不是个轻松的活计,所以愿你得偿所愿。”涂雀转而用轻松的语气问道,“我更想知道,你一个绣娘,是怎么避开那些聚在一块还享受着立春宴的家伙,还可以在府内随心所欲地行走的?他们不拖着你一块热闹吗?” 临普也放松下来。她的脑中冒出自黑夜里大步走出,扶着权夫人离开的权如境的身影。 于是临普莞尔一笑,对着涂雀说道:““我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来了,也没人注意我。” 涂雀听出了临普正拿权如境的话开着玩笑,愈发笑得开心。也不知那位苦命的大公子正做些什么呢。 涂雀目送着临普的离去,转身蹦蹦跳跳地回了房间,她轻巧地踏着木地板,发出欢快的哒哒声。 我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来了,也没人注意我。 没人注意我…… 涂雀走到门前,伸手推开门。 涂雀发觉自己的指尖冰凉僵硬,于是她将两手团在一起搓了搓,然后伸开,准备冲手心哈一口气。 涂雀盯着自己的手掌,她歪了歪头。 “给你讲讲前几天的趣事……” 涂雀的眉头皱了起来。 “那愣头小子……” 她打开房门,看着过道,又看了一眼自己。 “我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来了,也没人注意我。” 涂雀将冰冷的双手放下,揪住了手边的衣裳。 临普与权如境,可以堂而皇之的出去出来,在这样一个热闹的立春宴会,并不是件稀奇事。 但如果他们两人端着一口大锅呢?还会没有人注意吗。 若是一个只管颠锅掌勺的人端着大锅,堂而皇之地走动,并不是件稀奇事。 但煮墨用大锅,倒墨也要用大锅吗? 若是一个只管颠锅掌勺的人拎着装墨的其他容器走来走去,还会没有人注意吗…… “你手上的伤怎么来的?”涂雀喃喃道。 —————————————————— 深夜里的水房中并未熄灯。茶壶不像白日里那样热闹,而是静静地被堆在一旁。 小卓隼摩挲着手掌,忍着手伤的疼将一天余下的茶水全都倒在一个大木桶中。 许是茶水搅和在一块的缘故,大木桶混浊不堪。 “哎哟,”小卓隼伸手接住怀中差点掉落出来的色彩鲜艳的玉燕,将它往怀中塞了塞。 活都干完以后,他吹灭了水房的灯,关好门,拖着沉沉的步子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黑漆漆的水房门前赫然立着权如境。 他目送着小卓隼的离开,伸了伸懒腰,轻轻吹了声口哨。 自己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有过这种烦恼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 玉燕(十三) “对,对,请您赶快来,好吗?不好意思。”聂恬尽量用平和的语气与电话中陌生的声音打完了电话。自从和聂荣一块生活后,她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客气地说过话了。 她又回头,赶到了沙发旁。 魏子青已从沙发上挣扎着坐了起来,见到聂恬为了她忙来忙去的,十分过意不去。 “你快坐着,”魏子青招呼聂恬过来,但又不敢离她太近,“今天你是寿星,再说,我一个大人,哪能让你这样操心。” “可是你都发烧了,”聂恬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子青姐姐,让你给我过生日是不是勉强你了?” 魏子青一时间竟连这个问题都答不上来,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烧糊涂了。 见魏子青沉默不语,聂恬拿着手机小声说:“刚刚我给你通讯录里的朋友打了电话,应该很快就到,我不会照顾病人,所以……” 魏子青有些哭笑不得地说:“只是发热,大概是熬夜受了凉,你知道你叔叔家的药放在哪了吗?我吃点就行了。” 魏子青尝试着站起来,却头重脚轻,差点一跤摔在茶几上。她急忙坐回去,强装镇定地与聂恬开着玩笑: “要是你叔叔回来发现我要你来照顾了,那他还不得把我撵出去?” 聂恬笑了两声,突然想起什么,她抓紧手机,有些不满地说:“叔叔一道关键时候就找不到人,刚刚打了半天电话他都不接,我才拿子青姐姐你的手机找了一个最近联系最多的人打了电话。” 魏子青虽然病得迷迷糊糊,但对眼前这小人儿说的事倒还感兴趣。她扬起脖子问:“那,能告诉姐姐你刚刚打的谁的电话吗?” —————————————————— 徐昱林放下手机,一回头就看见肖懿紧盯着他。 “怎么了外婆?”徐昱林有些心中发毛,“您这是什么眼神?” “大晚上的谁找你出去啊?”肖懿放下手中的彩纸问道,“刚说完让你剪纸,你就想跑是吗?” “没有,”徐昱林忙摇头说,“什么呀,我可先说了,这可不是约好的啊,这突然一个电话,我也没有办法。” 肖懿一笑,嘴边的皱纹颤了颤。 “如果是魏子青找你,就去吧。我就不抓你在这剪什么纸了。”肖懿扬了扬手,仿佛不耐烦自家外孙在自己眼前晃荡。 “外婆你最近,”徐昱林的线条硬朗的颧骨上微微泛红,“最近怎么老爱开我玩笑。” “哪里就老了?这才说了几次,你和魏子青从小到大一直在一块,我可没有从你小时候说到大啊,好了,少废话,快去啊?”肖懿继续手中的活。 “不去,我在这里和您剪纸。” 肖懿一开始以为徐昱林是说着玩的,但看他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自己对面,她好奇地抬头问:“怎么,你不去?” “不去。”徐昱林干脆抽了一张彩纸出来,拿过桌旁的另一把剪刀问道,“剪一个椭圆对吧?” 肖懿明白过来,转而从抽屉里又抽出一张灰色的图纸轻轻扔到徐昱林面前,说道,“按着上面标着‘玉燕’的那个图样剪。” 祖孙俩做了一会儿手工,肖懿才开口说道:“不是魏子青找的你对吧。” 徐昱林微笑着点点头:“子青她表弟,齐远思,好像是忙完了学校里的事,找我出去玩。” “然后你迎头给人一盆冷水,却陪我在这剪纸?”肖懿话中夹带着“呵呵”的笑声。 “年轻人嘛,就应该多泼泼冷水,省得他得意忘形。”徐昱林故作深沉地说,说完后,祖孙二人均是开怀大笑。 “你还在我面前装起长辈来了?下次再这样故作老成,就再让你给你妈妈扛东西去。”肖懿吓唬徐昱林。 徐昱林这回可不是装模作样,而是发自真心地剧烈摇晃着头:“别别别,上回抱了那么多雪柳过去,第二天一早起来,胳膊都要断了。” “你就懒吧,现在你实验室又没有事,多帮些忙吧。”肖懿将剪好的玉燕放在一旁,又抽出一张纸裁出玉燕的两束飘带。 “外婆,做这么多玉燕干什么?”徐昱林别扭地剪好燕身,放在一旁。 “你妈妈她们工作室下周不是要办一个文物展吗?上回的雪柳,这回的玉燕,都是给参展的人准备的小礼物。”肖懿快速地粘好一只玉燕后,在徐昱林脑袋上比量了一下,徐昱林连忙躲开了。 “外婆,你可别折腾我了。”徐昱林哀求到。 “你要是想去,就给你也系一个。” “我是男的……”徐昱林无可奈何地说道。 肖懿继续笑着说:“古时立春,玉燕也会被当作奖赏由天子赏给百官群臣。你带一个也没什么,就当是去看那些比你年纪大了不少的文物的奖赏。” “那可真是多谢外婆。”徐昱林辩不过她,只能摇着头转了个身准备拿胶水。 “哎哎!当心!”肖懿连忙招呼道。 徐昱林保持着半扭身的姿势,用背顶着一个差点滑落的沉重物品。 肖懿快步走到徐昱林身边,接下了那个沉重的物品,徐昱林这才得着空转过去看。 “这,这什么呀,那么沉?”徐昱林好奇地凑过去。 “下周你妈妈她们要展出的头饰展品之一。” 肖懿捧着它走回桌旁,轻轻地将它表面蒙着的一层黑绒布揭下来。 徐昱林夸张地瞪了瞪眼睛。 “这也太华丽了吧,”徐昱林忘记了胶水的事情,他凑上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面前的饰物。 这饰物乍一看是一把体型庞大的梳子,细齿修长且打磨地相当顺滑。梳把用银线铺织,针脚细密。期间串有石榴籽一般的红玉珠穗儿。棕色的玛瑙嵌在梳子柄端。 “这得是什么人用的梳子啊……”徐昱林发自内心地感慨道,他又想起刚刚他差点把这个梳子给打了,不禁哆嗦了一下。 肖懿将梳子捧起来,然后平放着在徐昱林头上比量了一下。 “不是,外婆,怎么最近我变成您模特了?”徐昱林纳闷地问。 “你也看出来它名贵了吧。这不是用来梳头发用的,是用来戴的。” “戴的?”徐昱林想了一会儿,小心地问,“是不是跟云头篦是差不多的?” “哟,你还知道云头篦呢!”肖懿惊喜地看着自家外孙。 “那啥,不是,”徐昱林有点不好意思,“上回子青接簪娘的单子接到过云头篦,她过来跟我说过。您忘了?您当时还在旁边呢。” 肖懿摇头:“这我倒记不清了,不过你没说错,它和云头篦一样,都是插在发冠里用作装饰的,这个大家伙是宋朝时比较常见,如果赶上了需要盛装出席的事情,宋时妇女们就梳起高冠,再佩戴它。” 徐昱林惊讶地说:“这么沉还得戴?那,它叫什么?” 肖懿重新用黑绒布将它蒙好,放归原位,然后拍了拍徐昱林的肩膀说:“其实展览那天你就能看到,但是介于你之后还得把它送到你妈妈那,还是告诉你名字吧。” 徐昱林苦着一张脸想到,怎么又是我送。 “在当时,人们叫它大梳裹。”肖懿坐回去继续剪起了玉燕。 徐昱林疑惑地想:“大叔果?”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梳裹(一) 北石窟寺中,叮叮当当的凿石声传来。 恒角躺在冰凉粗糙的石板上,耳中是地下而来的回声。 除了凿石声外,她又听见了石窟寺中的小虫在地下爬行的声音,邻近几窟中守夜的小童来回走动的声音,窗外何处而来的风拨弄何处栽种的树的声音。 露水深重,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已沁入筋肉的凉意。但她仍在心中自问,晚上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冷? 的恒角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开阔清冷的北石窟寺石板之上。寺外北风携手黄沙横行,寺内恒角只身一人睁眼不眠。 她一头野草般的长发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白发,铺散在地上,宛如灰色莲叶自墨青大池中生长开来。 恒角从头到脚都不像年轻女儿家,没有新鲜的色和味,只有暗沉沉的一身深重。 她与石窟寺顶中的“舍身饲虎”浮雕相视而卧,一个卧在地上,一个卧在头顶。 “好的匠人能雕能看,能从一副灰石雕中看出万千色彩。而我只有一双被卖来的眼睛。” 恒角酸涩地撑着眼皮想到。 “叮叮当当”的凿石声还未停止。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时,恒角仍然靠在石壁旁边看着他们施工。 县里派来的匠人叮叮咚咚地修整着寺中的石像浮雕,他们粗重的喘息喷在面前石像的嘴脸上,正如他们的先辈们一样。 恒角心想,如果自己是那些像,就会偷偷流一滴汗。 她侧过身,用左边的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不再看西披的“舍身饲虎”。 看了也对自己干涩的双眼毫无帮助,还不如闭上眼睛。 但一闭眼,北风就将她的心吹到千里之外。 炎热的南方,敲打莲蓬的雨,水牛温柔的眼睛,沉沉压枝的桃花,尖叫着躲开扑到腿上的长颈白鹅的自己。 恒角睁开眼睛,额边真的流下一滴汗水。 只不过是一个人扣了扣石壁而已,估计是要水喝,不必惊慌,她这样安慰自己。 恒角爬起来,一头蓬乱的长发歪斜着向两肩散去。她睁着疲惫的双眼,沙哑着嗓子小心地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面前的男人一脸浓密的胡髯,披着灰色的袍子,脚下扎着绑腿,打扮得不伦不类。他同样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有水喝吗?” 恒角叹了口气,做了个“这边请”的手势,然后光着脚在石窟寺冰凉的地面上迈起小步。 两人转入石窟寺面朝夜空和寒风的外围。恒角单薄的衣服被吹得鼓胀起来。 那男人看着她踩得乌黑的脚底板,问道:“请问,您不冷吗?” 恒角掩盖在一头乱发下的脸顿了顿,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称作“您”。 “不冷。”恒角继续走着,她的脚冻得僵硬,每踏一步,脚心就一阵麻,皲裂的脚背上仿佛被一只沉重的车轮轧得死死的,动一下就疼得不得了。 “您肯定冷吧。”那男人小步跟上,将自己身上的灰袍子裹在恒角的背后。 “您不嫌弃的话,先暂时披一下。” 恒角站住,抓紧肩上差点滑落的灰袍子。 “当然,若您不乐意,也可以丢下,我待会儿来捡就是了。这袍子上布满了灰,也不大好闻...” 恒角将袍子拉到脖子上,顺便连后颈处的头发也包了进去。她继续冒着寒风向前走去。 “我走您前面吧,风大。”那男人说着,想要走到前面去。 “没有必要。” 不得不说,他的这件袍子带给恒角一丝久违的温暖。 那男人听出了恒角声音中的抗拒,沉默地跟在恒角后面,再不问话。 “为什么照顾我?”恒角扯开干涸的嘴角,提高音量问道。 “我...”他似有难言之隐,“我有些怕您。” 对于这样一句怪异而又滑稽的,恒角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之情。 “您会觉得我在玩笑,但并非如此”那男人又凑了上去,“能与像您这样北石窟寺的童子说话,是我这样的做工人的心愿。心愿往往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事。” 害怕自己这样一个被卖来的小孩吗?恒角摇头。 “我没有骗您,我...” “少说些话比较好,水很少,再说下去,恐怕不够您喝的。”恒角学着他的样子称呼着“您”。 恒角又带他转了个弯,来到北石窟寺的背面,倾斜的石阶上骨碌碌地滚着小沙子。回廊扶手刺骨地冰人。 恒角找寻到北石窟寺背面山下那间隐秘的小屋,推门走了进去,屋内只有一些储水的大缸,和一地尘土。 “那里有水舀。”恒角说完,走回门口,突出的山体遮挡了她望向头顶天空的视线。她伸长脖子,四处张望这蒙尘的夜。 “您不喝一点吗?”那男子咳嗽着捧着水舀走了出来。 “放回去,水舀会脏的。”恒角任目光在她目之所及处驰骋,看也不看身后的男子。 两人沉默地绕着北石窟寺走了一圈,又回到了恒角刚刚躺倒的窟内。 那间小屋的门不知关没关上。恒角后知后觉地担心。 七佛造像与伴其左右的十四菩萨塑像庄严持重,不一会儿就将一窟摇摇摆摆的火光镇得不敢乱动。光影在恒角与那男子进来时在墙上追逐赛跑,又在冷风散尽后定在手中持掌日月的西方神明手腕处,不敢乱动。 恒角回头,大着胆子看向仍然跟在自己身后的那名男子。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恒角开口。 石壁笼罩,恒角的声音也跑了调。 “您,终于问我的名字了。”那男子似乎有些窘迫,他搓了搓手,席地而坐。 “王何烟。” 恒角点头,普通的名字。 “是否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哦,若是您不愿意的话,大可不用理睬我,我本也无意询问,但...” “恒角。”恒角坐在角落,头顶披着十四菩萨落下的阴影,颈上披散着厚重的黑白两色头发,脚下铺着王何烟的灰袍。 温暖的南方似乎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恒角。”王何烟重复了几遍,起身道:“恒角,我该去修石雕了。” “去吧,”恒角侧身倒在王何烟的灰袍之上。 来自地底的回音一声也听不见了。 “若再口渴,临近的窟内有守夜的小童,去找他们去吧。我睡了。” 王何烟恋恋不舍地回看了几眼角落中蜷缩着的瘦小身影。又喃喃道:“我还是有点怕您,恒角。” “去吧,我睡了。”恒角将没有光泽的头发糊在脸上。 王何烟走了出去。 无论是七佛还是十四菩萨,都没能镇住四散流窜的光影,它们从西方神明的手腕上溜走,在整个石窟内乱撞。仿佛故意搅扰恒角一般闪过恒角的眼睛。 恒角合上她薄薄的眼皮。 我也怕您。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梳裹(二) 北石窟寺中,叮叮当当的凿石声传来。 三粲端坐在一座断头雕塑身上,脚下是来自地底的各窟回声。 他脚踩断头雕塑的膝盖,静听地底回声与窟外狂风的合奏。沙子无辜,成了北风狂乱时的武器。临时支起的窗子被打得节节败退,咚咚求饶。 三粲伸手卸下束住头发的布冠,一头青丝如洛水长流,倾泻而下。他将布冠随手丢在一旁,手指探进发根处向外一拢。 几根长发绕在他的手指间,被扯了出来。 三粲低垂着眼,凝视蜿蜿蜒蜒绕在手指上的长发。 随后他向身旁一扬手,几根发丝失了力气,跌落在地。 大风再次靠近,窗户轰隆一声响。随后归于沉寂。 叮叮当当的响声一刻不停。 三粲早些时候也曾爬起来看过那些匠人们修复石像。但在他看来,他们只是在破坏这本就破烂的石像而已。石斧石凿与石像在干燥的空气中剧烈地碰撞,火星打不出来,打出来的只有不起眼的灰屑。 三粲一双明亮的凤眼锐利得很,他看见了灰屑无力地跌落在地,正如他现在看见自己的发丝跌落在地一般。 窟内大佛慈祥地俯视一窟上下,菩萨丰满的嘴唇似要张开,力士饱满的额头上跳动的是墙边一束火炬的影子。 俊美的塑像仿佛要将覆在表面的一层石皮撑破,从中间冒出穿过无数传说经文,身上带着一身风尘的活生生的佛陀菩萨弟子力士,他们齐念阿弥陀佛,将这北石窟寺的窟顶都拆解,将背靠的山峦都震塌。 “……” 三粲知道自己不该抱有任何虚妄的期待,不可能的事情总牵动着他思绪中最活泼旺盛的那一根。 于是他将手一摊,身子轻轻落下,躺倒在断头石像的怀中。 他是今日的最后一个无力跌落者。 三粲削薄的肩膀顶着坚硬的石像,他耸起的鼻骨紧贴着石像的左肋。透过一丝缝隙,仍然能看得见窟内林立的群像,它们栩栩如生,丰满俊美。只可惜坚硬不可亲近。 三粲轻轻扇动细长的睫毛,目光来到自己身上。他目光的锐利也攻不破自身体深处的而来的疲劳。 他合上了眼睛。 最后一眼,他看见盖住自己半边视野的黑发,脚踝处通透雪白的皮肤,闭眼后,目光又爬上了挺拔高耸的鼻骨,刚好埋进石像怀中的窄额,又顺着头顶的发旋钻回三粲的身体中。 三粲无疑是不亚于这一室塑像的美男子。 他的呼吸轻柔,一点也不像故乡时常响起的暴雨声。 阴冷的湿气曾布满他的全身,变为形貌更为可憎的湿疹,带着威严匍匐在地的金蛇,雷雨之夜野狗青绿色的双眼,还未长毛便被丢入锅中的幼鸟,向他眼前“呼”的抡过来的粗鲁的手臂。 三粲皱眉睁眼。 那手臂就在他的眼前。 三粲顺着胳膊上的长毛和疤痕看去。 一张黑洞洞的脸就在他的眼前。 他自恃锐利的眼睛竟望不见眼前这张脸上的五官。 那张脸退后,抬高,移动到墙边火炬旁,回头冲三粲笑了笑。 三粲墨黑色的眉毛随亮白色的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 脸不会笑,三粲心想。 眼前的脸逐渐有了五官,火焰赠送给他五官,男人的五官。 “小子,我要些吃的。” 见三粲没有回应,那男子又粗声粗气地低声笑着吼道:“你是小子吗?小子,我要些吃的。” 三粲忍着睡在石像怀中的疼痛爬了起来,光脚着地。 他绕过身前的男子,走向角落里,用脚踩着拖出一双布鞋穿好,才走到门前。 门外轰隆作响,狂风刺骨。而石窟里有两人温暖的气息。只可惜石像冰冷坚硬。 三粲活动了一下肩背,打开门,手有意无意地划过石壁。白生生的手指在陇东大地北石窟寺的墙面上一闪而过。 背后的男子哼哧呼了一口气,默默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廊上。北风由狂乱变成悲鸣。三粲抬头,看着这蒙满灰尘的夜空。 “小子,有肉吗?”北风的狂乱嫁接给了身后的男人,他的声音像野兽一般带着粗重的呼气声。 三粲继续向前走着,灰尘沙粒从他的小腿处光滑的肌肤上一掠而过。 “小子,你是哑巴吗?”那男子一个箭步走到三粲身边,用手扳住他的肩膀问道。 “松开,不是。”三粲厌恶地挣开了他的手。他的声音穿过呼啸的北风,传到身后人的耳朵里。 三粲讨厌肢体上亲昵的接触。 遥远时空中,每当暴雨骤降,家中的霉味湿气就如同肢体接触一般叫人反胃。 那男子低吼着笑了出声,他推搡了一把三粲的肩膀:“快点走,小子,腹中闹得厉害呢。” 三粲索性跑了起来。 逆着狂风,他精瘦的身子跑得歪歪斜斜。身后男子的脚步声也提提踏踏,听着十分吃力的样子。 三粲眯着眼睛。 脚下的回廊逐渐被风刮去,露出掩盖在回廊之下的草皮,雨水已将秋草打湿,绵软而又泥泞,三粲扭着竹管一般细的脚腕,逃脱家人的追捕,他绕过人烟,越过草场,一直跑到这肃杀干燥的陇东大地上来,跑进这石像布满天上地下的北石窟寺里来,如今又跑在这漆黑一片的回廊之上。 三粲脚下一空,无力地跌落。 身后那支粗鲁的手臂环住他的腰身,将他扛放在肩,三粲俊美的脸庞随那男子的大步流星而四面颠簸。 三粲被扛回了窟内,扔在冰冷的地上,那男子不见了,黑洞洞的脸重新长了出来,它贴在三粲的耳边,呼哧着比北风还要冰冷的寒气。 三粲堪堪蔽体的衣物被撕扯开来,他挣扎,但四肢终究无力地跌落。 他的耳朵贴着地面,听见了大佛菩萨弟子力士的脚步声,他虔诚地弓起身子,可大佛菩萨弟子力士回到了雕塑之中,披起石头的表皮,选择做北石窟寺最流畅健美的雕塑。 于是三粲弓起的身子无力地跌落,任由那黑洞洞的脸在他白玉般的身体上肆虐。 结束时大风迫近,窗户轰然一声响,归为平静。 临近的石窟中,叮叮当当的修凿声从未停止。 那黑洞洞的脸升起,移到火炬旁,脸上的五官如水中露头的游鱼,咕噜一声响便浮了出来,嘴巴一开一合,说道: “我叫王何烟,小子,你可以再来找我,我不饿了。” 三粲吞咽一下口水,其中掺着北石窟寺背面小屋中储水大缸的怪味。 王何烟将身上的里衣脱下,扔在三粲裸露的胸膛之上。开门又关门,三粲的小腿一阵凉风。 他直起身子,踩着王何烟的里衣走到那座断头雕塑旁,光着身子爬了进去。无数根长发垂坠,汇成一眼厚重的黑泉,积在他的腹部,替他遮着羞。 三粲紧紧依偎着它们,透过缝隙看对面的佛像。 火炬呼的熄灭。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梳裹(三) 王何烟拿着石凿一下一下凿着胁侍菩萨的手指,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他小心地四处瞄着。 空荡荡的石窟中零散地站着修复石窟的匠人,他们抡动结实的手臂,仿佛木偶一般不停地凿着石头。 王何烟停下了手中动作,勾着背蹑手蹑脚地走到躺在角落中的恒角身边。 恒角扁平惨灰的脸自一堆枯草般的头发中钻出来,不解地望着王何烟。 “大叔,有什么事吗?” 恒角暗沉的眼珠平静地注视面前的男子。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恒角虽然不改戒心,但好歹是与王何烟可以正常的相处了。 这个比自己还要小心翼翼的男子,或许可以试着接近,恒角如此想到。 “您不冷吗,或许您可以到别的石窟中歇息。”王何烟哆哆嗦嗦地说,他的声音如同穿堂风过,在空旷的石窟中回荡。 “我不认识那里的小童。”恒角垂下眼睛。 “试着认识,您虽看着不善言辞,但却是位心善的小姑娘,”见恒角又露出那种漠然的神色,王何烟连忙摆手道,“当然,如果您不乐意,自然还是随着您自己的意愿来……” “大叔,您是这儿的本地人吗?”恒角继续学着王何烟的方式发问。 “是,在这里做了很多年的工了,”王何烟垂着脖子搓搓手说,“做的妻离子散,北石窟寺的管事换了一批又一批,我还在这里。” “为什么不去追回他们呢?”恒角将不小心抿入嘴中的枯草般的长发拨开,眼睛望着慈祥的佛面问道。 “不瞒您说,”王何烟颤颤巍巍地拿起石凿,粗糙的手指抚摸着石凿磨钝的棱口,“我不敢。” 恒角安静地等待着接下去的话。 “一旦去追,妻子能否追到还是未知,眼前这份仅剩的工作也会不保。所以不怕您笑话,我不敢。” 恒角拢了拢身上肥大的破布衫。 王何烟那恨不得藏进胡子里的神色,明明是怕的不得了的表现。 “他们离开了你,你想他们吗?”恒角不自觉地问到了自己本不想问的问题上。 “想,但不瞒您说,并没有至亲别离时那么想。” 原来如此。恒角用枯瘦的手臂环抱住自己瘦弱的身体,将因自嘲而扬起的嘴角埋在臂弯中。她不想让身边的人看见自己无可奈的苦笑。 “您呢,方便的话,能告诉我您是怎么来到这北石窟寺中的?” 恒角斟酌片刻,开口道:“被卖来的。” 王何烟连忙惶恐低头致歉:“您看您,我方才便说了,方便的话就告诉我,既然是这样,您可以不用搭理我...” “有什么不方便的?”恒角抬头,暗沉的眼珠里隐约闪过一丝光亮,“来这里与佛陀菩萨相伴,对于我这样一个孑然一身的人来说,不是一种方便吗?” 王何烟愣了一下,他别过脸去。 恒角只能看得到杂乱的胡茬下一张黑洞洞的侧脸。 “大叔?” “您看,我说过,您是个心善的人。”王何烟转过头,脸上仍然是一副老实巴交的表情。 —————————————————— 三粲端坐在断头塑像怀中,乌黑的长发落在自己怀中。石窟中工匠来来往往,每个匆匆路过的人都瞟一眼这个将石头当座椅的俊美少年。 一张嚼着干肉的嘴靠近三粲长有一颗红痣的耳朵,肉糜混着口水的味道扑在三粲的耳洞下方,正如潮湿的暴雨洒在三粲的耳洞下方。 三粲转头,凤眼瞪圆,怒目而视。 那张嘴咧开,笑出了声。 王何烟直起身子,一把抓住三粲的胳膊,将三粲自石像上拖了下来。 三粲柔弱的脚腕摩过石像,皮肤上一紧,血渗了出来。王何烟看着三粲脚腕那处发红流血的皮肤,毫不动容地将手捏得更紧。 三粲的长发飘扬。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佛陀菩萨弟子力士。 王何烟一直将三粲拖到回廊拐角处,他一松手。 三粲被甩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挣扎着扬起脖子,高耸的鼻骨前有一双大脚。 脚趾处有发黄的老茧,指甲中塞满泥污,老皮覆在红黑色的指纹上。 三粲抬起头,一名魁梧的工匠立在他的头顶。 王何烟见了那名工匠,便用双脚夹紧三粲的腰向旁边一拧,为面前的人让出一条道路。 “过去吧。”王何烟哑着嗓子,对面前的男子说道。 三粲伸出一只生疼的胳膊,一把握住了面前这段肮脏的脚脖子。 他忍住了恶心的感觉,主动接触了这像山一样的男子。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么爱惜自己的身体。,但他还是抓住了,并且久久没有松手。 三粲尖细的下巴被挑起—— 那名魁梧的男子蹲下身子,有着粗大骨节的手指正挑着三粲滑溜的下巴尖。 “救——” 三粲做了自己认为更为恶心的事情,他向有着这样一段脚脖子的男人求救,但他的话音没落,整个人就被翻了个,又一次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王何烟对眼前的男子笑了笑,说道:“邢灼,你好啊。” 两人的友好为三粲带来了又一次灾难。 他亲耳听着自己身上昨晚临时找来的单薄衣衫被撕烂,两张黑洞洞的脸有如狂风过境,折磨着他玉兰花瓣一般的身体,他的尖叫化成瓢泼大雨,将他遥远的家冲成一摊稀泥。 三粲的脚腕处还在疼痛,头发散在冰冷的地上,有如黑色大莲开在三粲头顶。 他上扬的凤眼装着陇东大地头顶的天空。 王何烟和邢灼拽着三粲的两条胳膊,将他拖回石窟中。 三粲发现那尊无头雕塑上被不知何人装了一颗头颅。 他恐惧了,仿佛那个怀抱不再存在一般。 三粲跌跌撞撞走到无头雕塑身旁,看了一眼它没有五官的头颅,“咚”的一声倒在雕塑叠放的脚旁,伏在不知何年雕出的脚背上。 王何烟从怀中扯出一片干肉,撕了一半分给邢灼,两人大嚼起来。 “这肉有韧性。”邢灼赞叹道。 “这肉太硬。”王何烟咒骂道。 三粲伏在雕塑脚背上的手指不断地颤抖。 “怎么样?修得如何?”邢灼用眼睛环绕石窟一周。 “上面那窟已经完事了,差这一窟,还有底下的……” “先不顾底下,石道坡的也别管,这两窟一定要修好。”邢灼用拇指扣着食指,又撕下一条干肉。 “是,快到时间了,过几日他们便来。”王何烟理了理下巴上的髯须。 两人一同看向三粲。 三粲脱去了浑身的水分,轻飘飘地就像北石窟寺风中干燥的尘沙。他只剩一头黑发还鲜活着。 邢灼将一条干肉一口吞掉。 第一百二十章 大梳裹(四) “梳高发髻!” 两旁花蝶一般的侍女扑上前去,用白象牙梳轻轻刮起中间一朵娇花稀疏的头发。 “梳,高发髻!”嬷嬷厉声喝道。 花蝶们的身体因恐而不断颤抖,她们愈发小心地捕捉着象牙梳中漏下来的丝丝缕缕。 “梳高发髻!”嬷嬷一把夺过其中一个花蝶手中的象牙梳,尖利的指甲在那花蝶的纤纤玉手上抓出三道血痕。 花蝶们四散离去,只留中间娇花一朵。 “老奴来,老奴,”嬷嬷笑眯眯地凑上前去,她用象牙梳插进娇花薄薄的一层头发中,试图从发根处挑起更多的头发,但象牙梳刚一插进去,就触到了头皮,将嬷嬷吓了一跳。 “嗬呀,郡主的头发有些少了,这高发髻……” 响亮的一记巴掌挥到嬷嬷脸上,直打得她连连倒退,头晕眼花。 “郡主打得好。”嬷嬷低着头口中不住地称是。 “打得好还不快退下?”郡主回身,摆弄着她三根指头便能拢起的头发,眼睛斜了斜刚刚被嬷嬷抢夺象牙梳的那名侍女。 “芙安,你来。”郡主将象牙梳一递,芙安忙低头上前,伸出两只细胳膊,接过了象牙梳。 “梳个高一些的发髻。”芙安柔声细语地讲。郡主点了点头。 芙安其实也为难得很,嬷嬷老糊涂了,总当自己还是年轻时那个八面威风的总管,导致如今又不会说话又落得个人人厌烦,但她说的话却不假,郡主的头发确实少得可怜,别说高发髻,普通的发髻都绾不起来。 芙安梳了几下,又低头问道:“郡主待会还要上大梳裹,不如我们先用那个绑一下?” 郡主只是默默点头。 芙安直起腰,轻轻拨开围在郡主身旁的花蝶一般的侍女们,出去拿了个蓬松的黑色柱形发冠回来,她将郡主的一小把头发梳成一个圆髻,然后将发冠绑了上去。 郡主的样貌又一次明媚动人起来。 “郡主?”嬷嬷自门外探出头来,轻声问道,“老奴将大梳裹给您捧过去?” “你退下!”郡主一声大喝,将头上的发冠都震得直摇。她急忙用手扶了扶头顶的发冠,转头对芙安说:“你去拿。” 芙安欠身,双手交叠着规矩地走到嬷嬷身旁。 嬷嬷不搭理她。 郡主一拍桌子,嬷嬷啧啧着退下,不一会儿便捧了那珠光璀璨的大梳裹过来。 芙安接过,又一路快走,来到郡主面前。 郡主弯下脖子,乖巧温顺地冲芙安低着头。 芙安竟有一瞬间的恍惚。 “芙安?”身后嬷嬷厉声喝道。 “你闭嘴!”郡主抬头骂道,她重又恢复了温柔的嗓音,对着芙安说:“芙安,给我带上它吧。” “低一点,不要卡到头发!就这样慢慢推进去,对……”嬷嬷在门口一边偷看,一边自言自语地不断比划着。 屋中一圈花蝶探头探脑,好奇地捧着脸。 芙安终于将这顶沉重的大梳裹放上了郡主的头顶。大梳裹中间镶嵌的明珠刺得芙安眼睛微微眯起,她再次陷入了恍惚之中。 嬷嬷在门口抹着眼泪,一边欣慰地长叹:“好哇,好,我看着郡主长大,如今她要受封了,以后怕是再没有机会唤一声郡主了。” 跟随郡主长大的花蝶们都清楚,郡主最讨厌听这一套说辞,她们向后几步,小心地不要惹到郡主。 但郡主只是盯着镜中的自己不说话。 “芙安?我们几时动身?”郡主将衣袖放下,摸了摸手上温热的镯子。 “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动身。”芙安恭顺地回答。 “早去啊!早去!”嬷嬷又在门前说开了,“为了郡主大驾,地方上派了好些工匠,整修了将近半个月,一切都为了郡主能够顺利册封。” “不尽然。”郡主扶着芙安的手站了起来。 她皱眉,头上像压着一座大山。 “就比如这大梳裹,显然就不是为了我能够顺利册封的东西。”郡主练习着半个时辰后要表现出的仪态,和芙安两人在房间里兜着圈子直走。 “哎!不能这么说!”嬷嬷又在门前笑道,“多少郡主渴望有此殊荣已久,还一直都得不到呢!这样华美的大梳裹才能配的上一个公主的身份……” “闭嘴!”郡主这一声喝将周围环绕的花蝶们吓得不轻,她们吞咽下细碎的话语,沉默地思考着为何郡主又生气了。 只有嬷嬷笑眯眯地点头称是:“郡主骂得是,骂得是。” —————————————————— 北石窟寺一尊大佛脚下,坐着两具单薄的身体。 一具身体披着肥大的灰袍子,蒙尘蓬松的黑发中露出杂生的白色,扁平板正的脸上只有呆滞的眼睛,嘴唇脱皮,指甲干裂,赤着一双黑脚,歪斜在大佛的左脚处。 一具身体赤裸着雪白的上身,柔顺的黑发降落在他裸露的大腿上,优美的肩膀,上挑的凤眼,高耸的鼻骨,笔直纤细的小腿,浑身只在腰间围着两块破布,端坐在大佛的右脚处。 两具身体不随北风而动,只是保持各自的姿势,大佛毫不偏心地直视正前方。 北石窟寺中挤满了工匠,叮叮当当的响声将整个北石窟寺中其余的空隙也填满了。小童们纷纷走出北石窟寺,在外面闲逛玩耍,时不时瞟一眼大佛脚下的两具身体,又私语着离开。 三粲与恒角在大佛脚下坐了一整个上午。 临近中午时,三粲缓慢地展开手掌,里面有一片被他握得变了形的干肉,他撕下一条,递给恒角。恒角漠然地看了一眼三粲,转身从自己背后拎出一柄水舀,递给三粲。 两人一灰一白的胳膊在大佛的注视下僵住了。 三粲看着恒角蓬乱干枯的长发,潮气自他发霉的心中退去,恒角乜斜三粲绸缎一般的黑发,故乡的柔美笼罩在她的眼角。 两人哆嗦一下,又一块收回了胳膊。 “三粲。”三粲主动报了自己的名字,没有反胃的感觉。 “恒角。”恒角吐字清晰,毫不露怯。 一时无言。 大佛两只脚的距离仿佛一下子变得遥远了。恒角跟三粲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眼看着两人之间仅剩两臂之隔,四散的小童却突然聚拢起来,吵嚷声和叮叮当当的凿石声越来越快,像疯狂的昆虫鸣叫在夏日的夜。 三粲与恒角对视了一眼,连忙起身,走上前去。 “齐安郡主到了。” 恒角听见有人小声嘟囔了一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梳裹(五) 齐安郡主目不斜视地经过两列小童,走到北石窟寺的大佛脚下,她伸出手摸了摸大佛的脚。 嬷嬷忙不迭地迈着小步赶上,一把握住郡主的手腕,郡主回头便是一巴掌。 两列小童抬起还未长开的小脸看着。 郡主的暴戾远近闻名。 “郡主打得好。”嬷嬷捂住脸喏喏地退下,郡主打人的那只手还悬在半空中没有放下,芙安连忙迈着小步赶上去,接住了那只手,她弓着身子,扶着郡主走进北石窟寺中。 嬷嬷站在外面,捂着泛红的脸颊,满意地啧啧赞叹着北石窟寺:“这气派!” 她回头随便找了个魁梧的工匠问道:“师傅,修了很久吧。” 邢灼嚼着肉干,斜视面前的老婢,用含糊不清的口音说:“不算久,小半月。”说完,邢灼将嬷嬷晾在原地,跟随众位工匠一同进了北石窟寺。 嬷嬷自讨没趣地“唔唔”自语了一会儿,又用脚局促不安地蹭了蹭地面,才叹了口气,走到那座大佛旁,用手指轻轻捻着佛脚上的灰尘,嘟囔着:“马上要晋封公主了,为何要摸这脏兮兮的佛脚,弄得一手是灰。” 一名小童从佛像旁钻出来,盯着嬷嬷奶声奶气地说:“婆婆错了,佛脚上哪有灰尘呢?佛度众生于水火,拒污浊于身外,自——” “去去!”嬷嬷扬起已经被佛脚上的灰尘弄脏的手掌,驱赶着小童,见小童还想再说些什么,她又威胁道:“我是郡主身旁的掌事嬷嬷!郡主身旁的!” 小童耸耸肩,哼着歌一蹦一跳地走准备离开,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大佛脚下灰头土脸的老嬷嬷,又看了一眼始终目视前方的大佛。 “看一眼老嬷嬷吧。” ————————————————— 齐安郡主望着窟顶西披的浮雕出神,芙安轻轻凑上前去。 “芙安你知道我们如今身处的石窟是何时开凿的吗?”郡主喃喃道。 芙安摇了摇头。 郡主微微张嘴,目光又落到西壁窟门处雕刻的交脚菩萨,两侧的骑象菩萨,以及一尊西方神明塑像。 窟门中间,站着比石雕更为晦暗的恒角。 郡主伸出手,冲恒角挥了一下,示意她过来。 “我的侍女不知这石窟是何时建造的,你来告诉她。” 恒角蓬乱的头发令芙安有些恐惧,她从未见过如此恣意生长的一头乱发,毕竟宫中无论郡主亦或侍女都将头发梳得顺溜溜的。 想到这里,她又偷眼去看随行的侍女。 那群花蝶一般的侍女褪了色,变成蔫头耷脑的蛾子,列着不成阵仗的队伍守在郡主身后。 “芙安?” 芙安连忙转头,对着郡主连连致歉。 “第一次到这北石窟寺中来,失仪了。” 郡主并不理睬她,而是转头示意恒角继续说下去。恒角张开她皲裂的嘴唇,哑着嗓子说道:“这石窟开凿于北魏永平二年。” 芙安点着头。她的心里其实对这石窟何时建造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很了解这里?”郡主继续盯着恒角的脸问道。 “是。” “你是本地人?” “不是。” “你从哪里来?” “从南方被卖来这儿。” 郡主轻轻“哦”了一声。转身搭着芙安的手走到窟顶西披处的斜下方,抬头望着窟顶的浮雕问道:“这是什么?” 声音在石窟中宛如钟鸣。 恒角边撩开头顶散发边抬头望着浮雕走了过去。 “这是‘舍身饲虎’。” “舍身饲虎?是摩诃萨埵太子吗?” 恒角走到郡主身旁,并没有说话。 “回答呢?”郡主出奇地有耐心。 “是栴檀摩提太子。”恒角毫不留情地将郡主的话驳了回来。 石窟中寂静无声。 “啊,许是我记错了,但摩诃萨埵太子也有舍身饲虎的故事吧?” 自然,谁都可以舍身饲虎。若是郡主愿意,也可以为了那野生的小兽捐出自己的身体,成为后人口中的“齐安郡主舍身饲虎”。恒角在心中这样想到。 她朝郡主点了点头。 芙安钦佩地看着恒角,没想到这样一个瘦弱的女子竟敢在郡主面前直话直说,她又偷眼看向身后的侍女们,她们重新染上色彩,变成花枝招展的花蝶,正在一小簇一小簇地聚集着,偷偷议论恒角。 郡主的手一紧,芙安连忙回神,托着她的手又向西壁窟门方向而去。 芙安以为郡主是看厌了,想要去别的石窟走上一走,正好她也待得烦闷,便欣然扶着郡主向窟门而去,不想郡主却停在那尊西方神明的像前。 她端详片刻,回头问恒角:“这尊像是谁的?” “阿修罗天。”恒角裹着灰袍子,漠然地回答。 阿修罗天手捧日月,威严而立。郡主看了一会儿,便伸长胳膊摸了摸。 有对嬷嬷的一巴掌在先,谁也不敢上前提醒。 郡主搓捻着手中的灰尘,对恒角说:“想不想跟我一块去宫中。” 恒角摇了摇头,蓬乱的头发张扬地飞起,朝向四面八方。 “若我要买你进宫呢?”郡主不多考虑,追问道。 “那便随郡主心意。” 恒角近乎无情地平静让郡主的情绪焦躁起来,她不再理睬恒角,一只脚跨出了西壁窟门。 “您为何要拒绝郡主?”王何烟小心地靠在人群的最外围,轻轻问恒角。 “您看我这副模样,像是能够进宫的人吗?”恒角蓬松的乱发下是暗沉沉的脸庞,她无神的眼睛直视着面前的阿修罗天。 手捧日月到底是什么感觉,也许再过几千年,就会有知道的人。但恒角干瘪的脑袋承受不住一次跨越千年的思考,于是她的目光从阿修罗天手中的日月上移开,转到身旁的王何烟身上。 王何烟今天只穿了个麻布褂,扎着绑腿,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看见恒角打量自己,他又畏缩地退了一步。 “您为何要这样看着我?” 恒角干裂的嘴角竟然罕见地出现了一丝笑容。 “郡主回去以后,你怎么办?” 王何烟想了想,说道:“家中还剩些田地,可以让我回去做做农活。县里如果还有要修的石像雕塑,我便去帮忙。” “一个人生活吗?”恒角的手放在灰袍子上,并不柔软的触感刺得她蜷起了手指,她盯着自己临时找来的一双草鞋发愣。 王何烟的脸一会儿黑,一会儿红,半晌才稳定下来。只可惜恒角并没有看见。 “怎么,您的意思是...”王何烟的声音细得像一缕轻烟,自恒角的耳旁飘飘荡荡过去,恒角伸出干瘦的胳膊抓了抓耳朵。 “没什么。” 恒角快步离开了石窟。 王何烟站在原地,他听到一颗心脏不符合年纪的跳动,衰朽得像一只濒死的老鸦。 他以为自己听见了阿修罗天的心跳,又是局促又是欣喜,环顾左右确定没人以后,他提了提绑腿,准备趴到阿修罗天的身上去听一听心跳声。 背后的一只大手将他拽了下来。 邢灼嘴里嚼着肉干,搂住王何烟的肩膀说道:“走吧。去找那一头黑发的白脸小子。” 王何烟的脸由不解再到错愕,最后在阿修罗天塑像投下的影子后面丢掉了五官,变得黑洞洞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梳裹(六) 芙安扶着郡主,跨进石窟的一刹,就被石窟角落中一尊普通雕塑身上卧着的一名少年吸引了。 那座规模并不是很大的雕塑中,蜷缩着一席黑衣的长发少年,他没有将头发束起戴冠,而是任一头又长又密的头发披散在弓成一个弧形的腰背上。像半开在佛像怀中的一把漂亮的黑折扇。 芙安吞了口唾液。短短的一个午后,她看见了两头罕见的长发。一个旱地荒原,一个叠泉瀑布。 郡主显然也注意到了那名少年,她走进两步,眯起眼睛观察着他的黑色长发,他的白色眼皮,他的墨色细眉,他的高耸鼻骨,他受伤的小腿。 周围的花蝶扑闪着长袖般的翅膀,围着郡主,一块眯起眼睛观察着这个嵌在佛像中的活人儿。 一名小童快步经过,冲里面正打盹的三粲小声说道:“快起来!郡主来了。” 三粲不像平常那样怠慢,他从佛像怀中巧妙地钻了出来,免得自己磕到石头,再次受伤。 他从一排细密的睫毛中看着娇花蝶群簇拥着涌入石窟中,坚硬的北石窟寺变得漂亮了些。 三粲的心稳定地跳动。 蝶群后,是身着一件灰袍子走入石窟,瘦弱如干枯老树般的恒角。 两人的目光再次接触在一起。不同于大佛底下的互相试探,三粲和恒角互相看出了对方的端倪,变得戒备起来。 三粲紧接着就望见那张黑洞洞的脸跟在恒角身后移入石窟中。 三粲的身体无力地向下坠去,他用手肘撑着石像不让自己跪在地上。 “免礼吧,郡主仁慈,刚刚的不敬就当没有发生过。”芙安走上前去,对着半跪在地的三粲扬起下巴,带着些傲气地说。 三粲没有理会芙安的自作多情,自己本来也是要起来的。他慢慢扶着石像站起来,一个趔趄,又差点摔在地上。花蝶们“咿咿呀呀”地惊呼着,做出想要搀扶他的动作。只一瞬,她们就在娇花背后凑成一堆,讨论着若三粲的手臂不像白玉兰花瓣那般娇嫩该如何,最后得出结论,还是不要上前了。 哪知郡主却突然上前,朝三粲伸出手说道:“起来。” 花蝶们四散成只,惊慌失措地涌上去,口中叽叽喳喳地吵嚷着“郡主使不得”“奴婢们扶她起来便是”之类的话。石窟中热闹得换了副样子。 郡主厌烦地直起腰,扫视了一圈身后的花蝶,将她们吓退后,又对芙安说:“你去扶他起来。” 三粲坐在地上,头靠着石像,他的凤眼完全睁开,冷漠地注视着恒角身旁那张黑洞洞的脸。 芙安为表矜持,便抓住三粲的衣服,将他半提着从地上拉起来。三粲一头长发垂坠着左右摇晃,将芙安的一双眼睛晃花了。 “那是什么?” 郡主指着石壁佛龛旁的一行已有些模糊的题字问芙安。 芙安知道郡主是在示意自己去问身边的俊美少年。她回头恳切地看着三粲,却发现三粲的眼神冷冰冰地盯着石窟门口。 她顺着三粲的目光看过去,门口只有几个工匠打扮的男子,并无其他。许是为了这次郡主的册封,这北石窟寺中的人与外来修凿的匠人们起了什么龃龉冲突,也说不定,小半月的工期…… “芙安?”郡主并无半点怒意地提醒一句。 芙安照例捣蒜般点头赔罪,又用逼迫的目光一个劲瞪着三粲。 “那大概是武周如意元年的题字。”三粲说着,目光仍然不离人群最后那张黑洞洞的脸。他的五官在一张白脸上分崩离析,嘴偏向郡主和芙安胡说八道,眼睛却要瞪到那张可憎的脸面前,耳鼻眉通通失了作用,留在原地。 郡主一边听着,一边从四壁的佛龛中来回走动,来到大佛菩萨力士弟子像前,走马观花,一扫而过。她最后走回原地,来到三粲站立的佛像跟前。 “这是个女子像?”郡主凑近,仔细辨认着石像上粗糙的五官。三粲不说话,他的黑发中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邢灼在最后一排嚼着肉干,却看到一条白绫自佛像背后慢慢攀上,停在佛像颈处。他放下手中的半块肉干,用粗糙的手搓了搓眼皮,仔细看去—— 郡主凑近看了一会儿佛像,没来由地生了气,她一甩衣袖回头,头上的发冠摇摇晃晃。 “何人造出这个的?”郡主怒喝。 一室人安静地低头。 “何人造的?”郡主气得喘了两声。 三粲喘得也很厉害,他的白眼皮下一双水灵灵的凤眼,从看向那张黑洞洞的脸转到看向郡主头顶的大梳裹。明珠刺眼的光让三粲想起雨夜野狗青绿色的眼睛。 邢灼终于看清,那条白绫一般的东西竟是三粲的手,他扒开一排挤在最后的工匠,怪叫着向前阻挡。 半块肉干掉在地上。 “何人——” 郡主没有机会将那句重复了很多遍的话说完,嗓子眼中的尖叫便吞掉了郡主其余的话语。 凄惨的尖叫撕裂着石窟中每一层耳膜。窟中大佛菩萨力士弟子慈祥地目视前方,环绕四壁的佛龛中偶然爬过一只小虫。 芙安站在郡主身旁,眼看着郡主娇花般的身躯向地上无力地跌去,大梳裹重重地靠在自己的腿边,明珠乱摇。芙安看得痴了,口水一下接一下地咽个不停。 身旁的侍女们又褪色成惨白的蛾子,正犹豫着要不要包成一个茧型的人群。 邢灼停在原地,不敢再上前,他怕自己被误会。 恒角目瞪口呆地瞪着地上的郡主,她觉得有泉水一路从鼻腔冲到了脚趾,她枯涸的身体重新活了过来。 三粲悄无声息地退到恒角旁边,拽住了恒角的衣袖。 “走。” 三粲不着痕迹地凑到恒角耳边,焦急地说。 恒角仍然瞪大她的眼睛,盯着匍匐在地不断呻吟挣扎的郡主。 “让开!让开!” 窟门外,嬷嬷风一般灌了进来。她看着那座无头雕塑,听着它正发出郡主的哭嚎声,不解地环顾四周。 “郡主?” 嬷嬷叫了一声。 已不像女子嗓音的一声沉闷的呻吟从地面传来。 嬷嬷拨开人群,冲到郡主身旁,惊呼道:“这是怎么了?这,这雕塑的头怎么会掉下来?” 郡主伏在一脸痴像的芙安腿边,一只脚已被砸得血肉模糊,失去了脚的轮廓,成为了躯体中奇形怪状的一部分。 雕塑的头部静静地躺在地上,灰色的石面上洒了娇花的热血。 嬷嬷扶不起郡主,急得直掉眼泪,她抬头冲侍女们喝道:“都来帮忙啊!” 侍女们惨白的脸抽动着,僵硬地靠过去,大家一同将郡主搀了起来。整个石窟中没有一处可以供郡主这种身份的贵客休息的地方,嬷嬷只好让侍女们将郡主搀到无头雕塑身上,扶她坐了下来。 郡主的嘴唇死灰,已经昏了过去。 “怎么办,马车在坡下,快去叫!快去!”嬷嬷指挥着一个侍女。 “可,册封的事怎么办?”芙安怔怔地开口。 嬷嬷呆住了,她茫然地又开始环顾四壁的佛龛,窟中显眼的大佛菩萨力士弟子,以及窟门口挤满的人。 嬷嬷突然自人群中发现了魁梧的邢灼,她的脸刹那间阴沉下来。 “何人修的这尊佛像?”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梳裹(七) 嬷嬷苍老的眼睛里满是惊疑与愤怒。 “是何人修的这尊佛像?”嬷嬷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挨完郡主一巴掌后那张谄媚的脸已经消失不见了。 邢灼受不住嬷嬷逼迫的注视,率先低下了头。 三粲的呼吸紊乱,他撩一撩长长的黑发,向王何烟靠近了两步,又忍着恶心,将胳膊紧紧贴住王何烟的袖口。 同样呼吸紊乱的还有恒角,她小步蹭到王何烟身旁,用余光瞟着王何烟的一口髯须。 三粲心中清楚,修凿石像的正是王何烟,但恒角心中茫茫,不知王何烟是否参与了石像的修造。 郡主满头是汗,嘴唇灰白,大梳裹歪斜地倒在她的耳旁,假发冠软塌塌地贴着她的头皮。芙安站在身旁,注视着郡主如今一点也称不上妍丽的脸蛋。 现在她可不像一位郡主。 花蝶们聚在石窟之中,熙熙攘攘地争吵着: “册封礼怎么办?” “谁来帮郡主包扎?” “马车为何不上来?” 嬷嬷仍然重复着怒吼声:“何人修的这尊塑像?” 石窟中乱作一团。 围住众人的数尊佛龛也黯淡下来,为那尊掉了脑袋的塑像默哀。 三粲的手像一束白烟一般袅袅升起,正想伸出手按向王何烟的后颈处。一只有力的大手却自后方拧住了三粲的头发,将他一把拽到地上。 石窟中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落到三粲皎月般的脸上。 嬷嬷松开扶着郡主的手,快步走到邢灼身边,从他手中接过三粲的头发。 上流的头发。嬷嬷想到。 “这雕像,是你修的?”虽然在别人眼中,这几乎是一个可笑的问题,但嬷嬷还是用异常严肃的口吻问道。 邢灼张了张嘴,露出一口恶犬般的利齿:“没——” “不是!”恒角扑了上来,用瘦削的胳膊抓住邢灼的一头卷发,一边用狠决的目光看着嬷嬷,意识到嬷嬷并不认识自己,她又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芙安。 “嬷嬷,听她怎么说。”芙安仍然用僵硬的指头扶着郡主的肩膀,努力体会着若是郡主在此种情况下会做出的反应。 “那你便说一说。”嬷嬷高傲得判若两人。 恒角的思绪从佛龛中佛像微微张开的口中穿梭,她渴望听一听这些被供奉被敬畏的精雕细琢的小人儿们有什么意见。 “他修造的。”恒角的耳边寂静无声,她用手指顶在邢灼的脑后,一字一顿地说,她的眼睛越过邢灼的肩膀,与三粲的凤眼四目相对。 邢灼一个摆身,恒角重重地摔在地上,耳朵轰鸣,鼻腔充血,牙齿“吱吱”打颤。她还没来得及起身,邢灼便反身扑到恒角的头顶,捏起拳头重重地落下,恒角惨白的额角上静静落下一滴汗珠。 但疼痛并没有降临到恒角棱角扁平线条生硬的脸上,王何烟捉住了邢灼的手。 “是他修的。”王何烟用极轻的声音说。 邢灼抬头,狰狞的面孔上一双震惊的眼睛。 恒角倒在地上。趁着这一阵难得的安静,她看了一眼王何烟。 他仍是那副老实巴交,畏畏缩缩的表情,察觉到恒角的眼神以后,王何烟也回了恒角一个眼神。虽然不是从拳下救人后的英雄眼色,但还是让恒角安心地扯了扯唇角。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半跪在王何烟身后,用漠然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邢灼。 另一边,被嬷嬷轻扯头发的三粲伏倒在地,干净的额角上也落下一滴汗珠。他看着王何烟的脸上亮起令人难以形容的苦涩,原本平静的心警觉起来。 他又痛心地看了一眼靠在王何烟身后的恒角。 “是他修的。”芙安重复着这句话,门外的脚步声也逐渐响亮。 是卫兵来了。 带头的将领一步跨进来,却丝毫没有理解石窟中的状况,他只听到佛龛四周无数张嘴巴对着邢灼说: “是他修的。” 将领又看向石雕,耳边是大佛菩萨力士弟子不停的附和声: “是他修的。” 一名手下的卫兵胸有成竹地上前,对着将领说: “大人,是他修的。” 将领终于看清了脚下一滩血泊的齐安郡主,于是他一挥手,对着身后的卫兵说到: “是他修的,带走。” 邢灼被堵上了嘴巴,庞大却瘫软的身体被当成麻袋一样拖了出去。 嬷嬷松开三粲的头发,一转身又扑到郡主的膝盖上。将领走上前来,恭敬地问道:“嬷嬷,册封一事该怎么办?” 嬷嬷没了方才的威风,只是颤颤巍巍地说:“我,我老婆子怎么知道呢,应该去问芙安姑娘,但想当年,我是掌事宫女...” 将领抛下了她,抬头又问痴痴的芙安:“姑娘,册封一事该怎么办?” 芙安专心地看着郡主头上歪斜的大梳裹,半晌回答道:“大人以为呢?” “册封一事不能停。”将领扬起脑袋,像是对着石窟中所有塑像宣布一般高声说道。 花蝶们来了兴趣,叽叽喳喳的声音更大了。 “可郡主如今这副模样,纵使清醒过来,又怎么能参加册封礼呢?”芙安诱导着每一句话的去势。她的唾液分泌得愈发频繁。 紧张时的老毛病了。 “那便只能——” “只能找人暂为代替,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 将领不解地看着将自己的话匆忙打断的芙安,突然发现她的面容愈发的娇艳,俨然像一朵娇花。 送走将领以后,芙安回头望着花蝶一般的侍女们,谦虚地笑了笑,问道:“谁来代替郡主行册封礼?” 花蝶们面面相觑,都不做声。 “谁来代替郡主?”芙安又问了一遍,她甩开扶着郡主肩膀的手,走到人群中间。 嬷嬷伏在郡主的膝前,满是皱纹的眼皮下,是一双冷漠的眼睛。 “谁来代——” “要不然,就让芙安姑娘来吧。”花蝶群里,不知是哪位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句。 “芙安姑娘来吧!” “芙安姑娘来代替郡主。” 石窟中的芙安如闻仙乐,她举目望去,四壁佛龛散发出金色光芒,神圣不可轻视,花蝶环绕着自己扑闪华丽的翅膀,正如她们环绕着郡主一般。 大梳裹,对,还有大梳裹,她需要一头乌黑美丽的长发,好好承受大梳裹的沉重…… 仙乐消逝,金光散尽,花蝶们傻站在原地,无一人起舞。芙安猛地转头,充溢着欣喜和渴望的眼珠让她的眼眶微微颤抖,卒难盛装。她巡视了一圈,表情愈发地张扬可怖—— 她并没有看见三粲或是恒角中的任一人。 ————————————————— “走。” 三粲抓了恒角的手,穿梭在北石窟寺的回廊中。两人耳边均是北风的呼啸声。 “走去哪里?为何要走?”恒角的嘴唇已经干裂,渗出一溜的血迹。 “那人,并不是善人。”三粲边跑边说。 “你又为何知道?” “走!” “三粲!”恒角大声喊着三粲的名字。 三粲心一横,将身上的黑衣半解,站住脚,回头朝向恒角。 恒角的鼻腔仿佛被塞入无数尘沙,难以呼吸。 美玉上的瑕疵令人痛惜,三粲身上的伤痕令人触目惊心。 恒角还在发愣时,三粲赤裸着雪白的上半身,一把将她拖了过来,恒角看见他瘦弱的身体横在自己面前,同时也看见王何烟不知从何处窜出,畏缩地上前,用石匠有力的胳膊狠狠抓了过来—— “您应该跟我站在一起,当然,如果您不愿意的话,自然也可以遵从您自己的选择……” 王何烟小心而又客气地说着恒角再熟悉不过的话语,另一只手伸到了恒角的鼻尖处—— 三粲用尽全力将王何烟的身体撞开,然后扯着恒角的手臂,开始了回廊上的狂奔。 “走,一块走。”三粲的肌肤摩擦着恒角的肌肤,却没有反胃的感觉。暴雨之夜与家里人的追逐似乎再一次在三粲脚下上演,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亡命流窜。 恒角加紧了脚步,逐渐跑到了三粲的身边。两头茂密的长发以不同的姿态在风中飞扬。 北石窟寺的回廊真长。 “咚咚咚咚!” 恒角的心因恐惧而暂停了狂跳,人越急,脚越慢,她扭过脖子。 王何烟就在脸前。 “您不能再跑了,正如我说的,我的妻与子离开了我,您不能再跑了,但您要是不乐意,也可以再考虑,但您不能再跑了……” 王何烟与恒角离得很近,他的话仿佛是在恒角耳边的私语,恒角的脚步越来越慢,三粲拼命拽着她,向着回廊尽头狂奔。 王何烟带着歉意一笑,伸出手朝恒角的领口抡出胳膊: “您看,我的灰袍子……” “捉住他们!”列队而来的卫兵手指回廊前方的三人,大喊着快步追了上来。 王何烟的动作滞了一下,三粲看准时机,用力扯着恒角的手,带她甩开了王何烟。 “把他的灰袍子,还给他。”三粲已上气不接下气,咬牙说道。他俊美的脸微微发青,两腮的肉不停地抽搐。 恒角不再回头看王何烟,而是盯着三粲雪白的后背上深深的血痕。 她一只手解开了肥大的灰袍子,向后一甩。灰袍子乘着狂乱的北风,扑在了王何烟的脑袋上,王何烟刹不住步子,向后栽倒,撞上了追赶的卫兵。 “是他修的!” 愤怒的话语随着大风呼啸在陇东大地。 卫兵们眼看两个赤裸的身影越过北石窟寺背靠的山坡,没了踪影。 此时的北石窟寺中,郡主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大梳裹(八) “是大梳裹。”肖懿把一本宣传册一样的东西甩给徐昱林。徐昱林打开翻了翻,找到了示意图。 “啊,这展览还整本宣传册?”看过大梳裹的图片后,徐昱林将宣传册的封面对着自己摆放,随意地瞄了两眼。 “昱林,”肖懿哭笑不得地撑着桌子对徐昱林说,“别觉得好像你妈妈的工作不是那么回事,好歹她也是个工作室的老师。” “好好,不好意思啊。”徐昱林抿着嘴顽皮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又添了一句,“不过她那工作确实看着不像那么回事。” “你也就看你妈妈不怎么搭理你,才这么随便说话。”虽然是责备,却听不出肖懿话里有任何生气的意思。 “随便说话怎么了,对妈妈的好又不是在话里能看得出来的,要看怎么做。”徐昱林颇为得意地开着玩笑。 “快别贫了吧,你也就这几天帮了一下你妈妈的忙。”肖懿接过宣传册,又翻了翻大梳裹后面几页,便将它摆在一边。 “以前上学的朋友里,就数齐远思和你最亲了吧?” 徐昱林知道通常长辈一般都爱问些这个,但没想到从来不关心这些的自家外婆也问了起来,他疑惑地看了一眼肖懿,沉默地点头。 “其实,”徐昱林还从没和外婆谈过这些,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我倒是觉得齐远思那个小子更粘聂荣一些。” 或许是因为魏子青的原因,徐昱林讲着讲着,总不着痕迹地提两嘴聂荣。 “印象里,你念大学的时候还经常跟我说起聂荣,怎么,最近不联系吗?” “联系啊,”徐昱林笑着摸摸头发,“怎么不联系,就是现在各从各业,能联系的少了嘛。外婆你不也是,我都没见过你和你朋友聊天或者是通电话之类的。” 肖懿呵呵地笑了:“我从以前开始就不大喜欢总去和朋友聊天,觉得没什么可聊的。人们常说老人爱热闹,我倒不这么觉得,手头的工作也不少,所以干脆少联系...” “外婆,我在家是不是挺吵的?”徐昱林不好意思地探头问。 肖懿笑出了细细的皱纹:“是有点。” 徐昱林做了个委屈的表情。 肖懿剪好了手上的玉燕,放在一旁,起身到架子上拿了一包鼓囊囊的东西下来,递给徐昱林。 徐昱林打开,里面是搅在一起的雪柳,玉燕,还有几片树叶一样的亮闪闪的饰品。 “反正你也闲,帮我把这些搅在一块的解开吧。”徐昱林老实地点点头。 “这怎么还有树叶?”徐昱林从搅成一团的头饰中扯出那几片像树叶一样的头饰,心想着这古人愿意往头上带着的东西还真是稀奇。 “准确一点应该叫它菩提叶,”肖懿翻了半天,想给徐昱林找点可供解释的册子,但什么也没翻到。肖懿只好回头,给自己等了半天的外孙解释道:“宋代每逢元夕佳节,妇女就会将雪柳,菩提叶等等佩戴在头顶作为节庆的饰物。” “可这个不是菩提树的叶子吗?元夕节为什么要带?” 肖懿站起来舒展一下久坐的身体:“其实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就是因为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得悟成佛,所以世人认为菩提树是吉祥的物品。” “还真是挺单纯的。”徐昱林心想,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将搅在一起的头饰分开。 —————————————————— 魏子青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她静静等待着电话中的“嘟嘟”声。 声音一顿,一个女声接起电话,焦急地问:“怎么样,好点了吗?” “不,”魏子青烧还没退,听到这句话脸烧得更红了,“那个,你现在在哪,媛媛?” 章媛媛一边拿起身边的包,一边翻找着鞋子,说道:“我这不正想去接你嘛。” “对不起!对不起!你先歇一歇!”魏子青连忙打断了章媛媛的话,“那什么,刚刚打电话的是我朋友的侄女,我没事,大晚上的哪能让你来回跑。” “可,她刚刚说你病得很重……”章媛媛不解地放下手中的鞋。 魏子青偷瞄了一眼在客厅殷勤地倒着水的聂恬,压低嗓音说道:“孩子嘛,感情总是夸张一点。真是对不起。” 章媛媛坐在客厅喘了口气说:“没事就好,我还担心你这是出了什么事,都需要小孩子打电话来求助了。” 魏子青自动忽视了章媛媛话中的调侃意味,她知道章媛媛没有恶意。 “哎,刚刚那打电话的小姑娘,是不是就是那天来找你的那位的侄女?” “你这时候倒还挺聪明的。”魏子青和章媛媛又回到了平常的相处方式,互相开起了玩笑。 章媛媛很聪明的挑了个时间说道:“既然子青姐姐在陪小孩,那我这样一个感情毫不充沛的大人就先挂电话了,后天上班的时候记得跟我讲讲都是什么情况啊!” 不等魏子青再说什么,章媛媛便快快地挂掉了电话。不一会儿魏子青就收到了章媛媛发来的“吐舌头”的表情。 魏子青又是无奈又是感激地回了一个“谢谢”。 听到聂恬和自己说她刚刚用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坏了,聂恬打了徐昱林的电话”,等到她慌慌张张地查了查通讯录,才发现聂恬打的是章媛媛的号码。 聂恬绷着一张担忧的小脸,看着魏子青的脸问道:“这个章媛媛,姐姐,是不是不好去打扰她啊?” “没有,现在周末,她也在休息,倒没有什么不好打扰的。”魏子青安抚地摸了摸聂恬的头说,“她是我的同事,也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不用觉得麻烦了她。” “可姐姐,你真的只用喝点水就行了?”聂恬伸出小手贴在魏子青的额头上感受了一下体温,自己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聂恬厌恶地瞥了一眼屏幕:“现在才打电话过来有什么用。” 她凶巴巴地接起电话:“喂!” “怎么,和你子青姐姐吵架了?这么大的火气?”聂荣在电话那头侃道。 “为什么每次一到关键时候,都找不到你的人?”聂恬一句话让聂荣和魏子青两个人沉默。 聂恬还在埋怨:“家里有没有退烧药什么的,真是,东西放的乱七八糟...” 聂荣回神,忙问道:“怎么,你发烧了?” “现在不是说心愿的时候,”聂恬不爽地大声问,“退烧药在哪?” 聂荣哭笑不得,这怎么成自己心愿了。 “在我卧室,第一个抽屉。” “哪有把退烧药放卧室的?”聂恬夹着电话,走到聂荣的卧室里一顿翻找。 “是子青?”聂荣这才反应过来,担忧地问。 “嘟——” 啧,这小孩,怎么还挂电话了。 “怎么了?”邱常坐在聂荣面前,捧了杯咖啡抿着。 “不,邱姐,我可能要……” 手机“叮”的一声又响了,聂荣划开消息。 “不用你回来,回来也没人给你开门。” “要什么?”邱常看着窗外的夜色问道。 “啊,不,不要什么。”聂荣暗暗摸了摸额头。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梳裹(九) 齐远思趴在桌前,手下铅笔不停。 被妈妈按在这里画图稿可不是他的心愿,他本想着趁今天周末,和徐昱林一块出去放松一下,结果平常那么爱玩的徐昱林竟然罕见地拒绝了自己。齐远思郁闷得很。 挂掉电话以后他倒在床上,无聊地翻着手机,偶尔划过的花边新闻与自己无关,他从不多看两眼。 徐昱林在高中的时候开玩笑说齐远思是一个很酷的人,虽然听着不错,但齐远思自己并不赞同。他觉得自己挺有人情味的,尤其是对熟人。只不过有的时候说话办事的风格都俭省了些,所以才给人一种有些高冷的错觉。 在被妈妈发现了自己并没有出门后,齐远思自然是被拽下楼帮忙。 他趿拉着拖鞋,走过家中宽敞的大厅,来到妈妈放手工厂加工材料的小房间门口,静静地等着妈妈分配任务。 齐远思偶尔环顾家里,会有一种恍惚的感觉,类似于自己家里不应该这么有钱的错觉。 爸爸远在刚果做生意,很少回家。他和妈妈一块生活了很多年,除了上学时结实的朋友外,似乎他的生活中只有妈妈和一位住得不远的表姐。 “你也听这个?” 脑海中回荡起熟悉却遥远的声音。 他停止了发愣,看着眼前的妈妈,她手上捧了一堆画稿一样花花绿绿的东西。齐远思连忙伸手接了过来。 “想什么呢?是不是没能出去逛逛,让你在家有点闷了?” “还好。”齐远思一边打量着手中画稿的内容,一边走回客厅,“反正一个人出去的话也没什么可玩的,徐昱林在忙,我姐估计在家陪朋友...” 齐远思不再说下去,脑中又是一声“你也听这个?” 能大剌剌地跑去表姐家舒服地住那么久,这位朋友在魏子青那里是独一位,并不难猜。 “你来帮我画个东西,来。”听到妈妈招呼自己,齐远思捧着那沓画稿跟了上去。穿过宽阔的客厅,对面就是妈妈的手工间。 ————————————————— 聂荣和邱常并肩走在夜市之中,街上车水马龙,有夜跑的人从两人身边呼啸而过,沉重而有规律的呼吸声由近变远。 “偶尔锻炼一下的身体也挺好的。” 邱常看着自己脚下的拖鞋小声说。 聂荣忍俊不禁:“没事,邱姐这样也挺好的,我是真的该锻炼一下身体了。” “怎么,身体不好?” “就大病没有一个,但是小病缠绵,”看见邱常赞同地点了点头,聂荣继续说道,“见风就倒,回去就又是咳又是发热的,真不明白一个男的为什么一点免疫力都没有。” 邱常也笑了:“怎么还骂自己了?” 聂荣眺望远处若隐若现的塔台灯光,突然发问:“邱姐你大学毕业以后的那半年是怎么规划自己的生活的?” 邱常用怪异的眼光瞟着聂荣:“怀旧?抒情?” “不是,”聂荣嬉皮笑脸地回头,“你看我这个样和怀旧抒情沾得上边吗?我家里的小侄女还天天骂我渣男来着,渣男可不会怀旧抒情啊什么的...” “也没做什么特别细的规划,”邱常托着下巴想,“不如说所谓规划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就比如你这种凑上来就问规划的。” 聂荣嘿嘿一笑。 “要我还什么都不懂就去勉强自己做什么规划,我会觉得膈应得慌。所以我就先找了个安定的工作,如果以后还有机会也还有那个精力,再去想想大学的时候要做什么。” “到那时候你要跳槽吗?”聂荣追问。 “不知道,可能到那时候又没劲儿折腾了,就一直在这个文物修复的工作室做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邱常顿了一下,提高音量说:“说吧,你到底想表达什么,说得我都有点肉麻的起鸡皮疙瘩了。” 聂荣装模作样地郑重一低头:“对不起邱姐,恶心到你了。” “确实,”邱常一伸胳膊,把手从肥大的袖筒里面探出来,“怎么,刚刚不是和你小侄女通电话了吗,不回去吗?” “她说,我回去也没人给我开门...”聂荣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哈哈哈。”邱常爽朗地笑了出来。 —————————————————— 退烧药的效果可不是喝下去就见效的,魏子青觉得自己现在感觉好了一点,估计是因为喝多了热水的原因。 聂恬不顾魏子青的阻挡,硬是要领她去自己房间休息一会儿。 “恬恬啊,我现在是发热了,要是传染给你怎么办?”魏子青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揉了揉。 “没事,小孩抵抗力强。”聂恬执拗地牵了魏子青的手,把她扶到了床上。 “姐姐我再去给你倒点水啊。” 聂恬稳当地端着水走回来的时候,魏子青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样吧,恬恬,你也别忙了,就跟我说说话怎么样?” 听到魏子青这样要求,聂恬一蹦一跳坐到床边:“子青姐姐想说什么?” “就说说你和你叔叔回来之前,都去了哪玩,有什么有意思的事之类的,怎么样?” “说他吗?”聂恬嫌弃地皱了皱眉,看到魏子青半是期待半是鼓励地点了点头后,她才继续说:“其实去的地方也都还挺好玩的,但是跟着我叔叔就感觉好玩一下子减了一半。” 魏子青忍不住笑了出声。 “你怎么对你叔叔意见那么大啊?”魏子青边笑边问。 聂恬看魏子青开心,也咧嘴笑了笑,然后扭捏着低头小声问:“子青姐姐,现在你已经...不生我叔叔的气吗?” 魏子青的笑仍然残留在嘴边。 —————————————————— 齐远思在工作间坐好,翻开画稿,第一眼差点以为是个什么恐怖画像。 他轻声“咿”了一句,不理解地看着妈妈问道:“妈,这什么呀,怪吓人的。” 见自家妈妈只是笑,齐远思嫌弃地将画稿放在桌上,抽出素描纸。 “这其实是一副半身像,只不过打印的时候出了点问题,人脸给印成阴影了。” 等到妈妈用白水笔将头部以上标明以后,齐远思指着头发上方六根尖尖的刺一样的东西问:“这是你要我画的头饰?” “看下一页。” 等齐远思翻到画稿的第二页后,才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那六根像尖刺似的东西原来是六根细簪子,插在竖直地插在头上。 齐远思疑惑地想,这样戴不疼吗? “那,我是要帮你画这六根不同的簪子?分开画?”齐远思准备动笔。 “不是,是画簪子加头发。” “簪子加头发?” “对,这个头饰是由簪子加假发共同组成的。” 齐远思照着妈妈的指示翻到画稿的背面,上面俨然四个大字。 “副笄六珈?” 第一百二十六章 副笄六珈(一) “副笄六珈?” “对啊,这东西瞧上去就是副笄六珈的样子。” 一块巨大的假山后,两名孩童趴在隐蔽处窃窃私语。 “倒还怪吓人的...副笄六珈是做什么用的?”两名孩童中,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好奇地问道。 “副笄六珈为祭祀时女子所服,古时的王后或是诸侯夫人常用些。如今离我们较近的皇室在参加祭祀的时候也佩戴过。”另一位孩童是位光头的小和尚,他悄声细语地为那小姑娘解释道。 “我曾听过《诗经》中有云:‘君子偕老,副笄六珈’。说的就是这个副笄六珈吗?既然副笄六珈是用作祭祀的,又跟偕老有什么关系呢?还有,说到朝,如今这么乱,你说的具体是哪个朝?” 面对身边小姑娘连珠炮似的问题,小和尚张了张嘴,哑然失笑。 “印简,你笑什么?”见身旁的伙伴笑自己,小姑娘也不气恼,她眯着细溜溜的眼睛,笑着问名为印简的小和尚。 “不,没什么,”印简摇了摇头,“落授,改日再告诉你可好?” 落授将眯缝眼睁开了些,点了点头。 印简看着她尖溜溜的鼻头和下巴,心中暗想:“真像在后山见过的小狐狸。” 假山前突然传出了动静,两人急忙猫了起来。印简探出一个光溜的小脑袋,偷看着假山前的花苑。 一位贵妇人穿戴的年轻女子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捧起放在桌上的副笄六珈,打量了一下,又对身后跟上来的一位武生装扮的公子说:“远看倒像个人的脑袋,怪吓人的。” 那公子“呵呵”笑着上前,接过年轻女子手中的副笄六珈,转身对着年轻女子头顶比量了一下。 “蒙季!不要胡闹!”那年轻女子嗔笑着后退了一步。 “是,母亲。”公子恭敬地一低头,把副笄六珈交还给她。 “母亲?” 印简与落授面面相觑,低声惊呼出来。 蒙季挑了挑眉,他向后退了几步,在那位年轻女子不解地注视下,转身一个利落的翻越,窜进了假山之中。落授与印简两人吃惊地咧嘴,无处可逃,被蒙季一手一个,提了出来。 “孩子们,声也不出一句,躲在假山后干什么呢?”蒙季笑眯眯地问。 印简见被逮了个正着,索性合掌说了句:“阿弥陀佛,小僧以为这里犯了血光,正待观察,不料...” “小师父,你在是说这个吗?”那女子捧起手中的副笄六珈,朝印简投去期待的目光,见印简认真地点了点头后,她便和蒙季一块爽朗地笑出了声。 落授跟着两人一块笑了一会儿,这才背着手,来到蒙季面前说道:“十分抱歉,夫人,公子。我们只是一时贪玩,又看这里景色很好,所以才贸然闯了进来。” “也是,这蒙府后花园从不设什么侍卫,人员也都自由进出,老爷家业庞大嘛,这种事情他不会放在心上的。”那年轻女子仍旧笑着,戴满银镯的手腕埋在副笄六珈中。她看着面前笑得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目光一下子变得很遥远。 “母亲,到了习武的时间了,儿子就先告退了。”蒙季一鞠躬,又朝印简与落授点了点头,利落地退了下去,一点留恋也没有。 “并非自夸,但做蒙季的母亲,我是否太年轻了些?”那年轻女子遥望着蒙季离去的背影,又像是在问落授和印简,又像是在问自己。 落授和印简又对视了一眼,两个孩子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纵使聪慧如印简,精明如落授,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好了,和你们两个小娃娃说些什么呢。”那年轻女子很快整理好了情绪,拿起副笄六珈,准备离开,“你们两个可以在这园中好好逛一逛,喜欢什么花啊草啊尽管去摘就是了,只是小心别跌在湖里就行。”她摆一摆手,潇洒地离去。 “印简,你怎么想?”等到那年轻女子走远后,落授凑过去问道。 “什么,你是问我所说的‘朝’具体是哪个朝吗?” “那都已经是很早以前的问题了!”落授笑着上前,作势要搡他。 时逢金崇庆元年,蒙古太祖七年,宋嘉定五年,让印简回答这样一个具体的问题可真是一件难事。 “不过,不管那些问题,尽管花苑风景很美,但落授,你不觉得这里并不适合我们游览吗?”印简环顾四周的风景,小脸高高扬起,看向方才两人躲藏的假山。 假山的造势险峻,落授与印简刚刚躲藏时,挑选的是假山阴面的一处平坦的地方,四周环绕着高大的山体。 印简很好奇刚刚蒙季是怎样发现自己和落授的。他心想着,或许那位公子做着武生打扮,应是个多年习武的人,习武之人五感通明,听到自己与落授的对话也许并不困难。 “印简?”落授扯了扯他身上单薄的袈裟,“你说的对,这里确实不适合我们俩,走吧。” “回寺中去吧,和我一起。”印简朝落授伸出手,“你现在回去,也是心烦。” 落授看着印简透着聪明的圆眼睛,无言地点了点头。 两人携着手,从来时的假山旁捡了一条小径,逐渐远去。 花苑一角,一个身影一闪,窜进灌木,左右横跳,很快便来到了靠近花苑的一个小屋处。 “大公子。” 那身影闪到蒙季身旁,恭敬地下跪。 “怎么样,那两个小娃娃走了吗?”蒙季的脸上并没有一丝笑容,他正揉搓着手中的一页纸,从头到尾看个不停。 “公子,被那两个小孩看见了您与夫人在一起,放他们走不会有事吗?” “无妨,不会误事。” “公子,虽然属下只是您的随从,但属下还是要奉劝您一句,这事您做的不谨慎,按属下的意思,应该将他们两人...” “好了,”蒙季打断了他的话,“此事不必多说,“今天大清早派你看着的人呢?” 蒙季的眉头紧锁。 “一切照旧,公子,他们仍然在秘密接头。” “只要被我们掌握到决定性的证据,就可以让父亲信服。”蒙季一握拳,将手中的纸握紧,“虽然自那事以后,父亲再不信我,但我总要将能做的事都做全。” 跪倒在地的随从身躯轻轻一震。 “公子,若您不在意的话,之后这段时间,也请尽量少和夫人来往。” 蒙季不语。 之后这段时间... 谁知道之后会怎么样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副笄六珈(二) 蒙季从花苑旁的小屋中走了出来。 花苑设计的十分巧妙。林木花草分布整体呈大圆形,中间一条笔直的青石板路,从园后的假山一直通向院前的大宅。蒙季刚刚和随从所处的小屋在青石板路左侧的榆树林中,是蒙季还小的时候蒙季的母亲求蒙老爷搭建,为蒙季幼时读书时准备的小书房。 这么多年过去,蒙季已经与屋旁的榆树一道出落得高大挺拔,可他再不像小时候那样乖乖坐在屋中边读着书,边等着母亲来找他,和他一块吃母亲亲手做的糕点,而是放下了书本,彻夜习武,早出晚归,再少回这个外人看着羡慕不已的庞大宅邸中。 而被他称作“母亲”的人,也由那个和他一块吃糕点,眉梢一粒红痣的和蔼女子变成了如今蒙老爷身边那位风姿绰约的年轻美人。 最令蒙季感到绝望的是,这位年轻美人早在一年以前,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蒙季一转身,从花苑中拐走,进入蒙府之中。 在他小的时候,性格还活泼,愿意和人打交道,到处与府中人攀谈时,曾经听人说过,自家府上祖祖辈辈年跑的业务都十分危险,结交的仇家不少。蒙季的父亲年轻时,曾有一次一个不小心,被仇家逮住,关在地牢中折磨长达数月。好不容易逃了一条命出来,性情大变,回到府上以后,逼死了蒙季的祖父,并抢夺了蒙季祖父最末一位年轻的侍妾做夫人,并与她生下了一个孩子,也就是蒙季。 可想而知,年幼的蒙季得知这个消息,心中恐慌到了何种地步。母亲端着糕点来找他时,他甚至都不敢抬头正眼看母亲,只用余光瞟着她眉梢的红痣。 他自小读书,满目尽是慈孝道德,从未想过教导自己好好读书的亲人竟会做出这种事情。 他气恼父亲,同时也气恼母亲,更觉自己恶心。 人们都说蒙府出了这样灭尽天良的事情,所以府中一代又一代也都遭了报应。蒙季最终也和父亲走上了同样的道路,自他知道了父母的事情后,他也性情大变,不再活泼,不再愿意与人热切地攀谈,书房被他晾在一边,蒙季的母亲再端着糕点去,只能找到几册被揉捏的皱巴巴的书本。 花苑后门出几个洒水清扫的仆役说,日日都能看见小公子外出。 蒙季的母亲找他谈过,可蒙季只是闭口不语。他一半为着气恼,一半却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生活一下子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他仿佛也被拖入那曾经关押折磨父亲的地牢中去,不得脱身。 蒙季的母亲是个心思细腻的女人,当她察觉到蒙季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时,她顾不上羞愤痛心,只能用更加包容的耐心去陪伴这个苦命的孩子长大。她希望的就是待到蒙季成人时,能够为他找一位美丽贴心的妻子,让他为另外一个家庭去欢喜烦忧,从这个蒙府中解放出来。 于是云姱秀便这样出现在蒙季的生活中。 蒙季一开始知道云姱秀是母亲为自己相中的妻子后,内心依旧十分抵触。但父母之命,他不得不尊,再加上他毕竟不是恶人,于是他与这位姱秀姑娘也算相处和平。 一次秋日里,姱秀在花苑池塘边放风筝。正巧赶上蒙季从花苑后门回来,见姱秀冒冒失失,将风筝落到水中还没来得及打捞的一堆枯荷之中。 蒙季见她怎么拽也拽不上来,索性自己上前帮她,当他稍微一使劲便将风筝轻松拽出来时,他才意识到身边的姑娘是装的。 云姱秀在他身边“噗嗤”一声笑道:“怎么,你连来帮我忙都不愿和我多说话吗?” 蒙季保持了些距离,疏离地说:“姑娘自己在这玩便是了,我来也是打扰。” 蒙季始终记得自己说完这番话后云姱秀不解又带些怜悯的目光。 又一次,云姱秀采了一大束花,踮着脚轻轻放在那间小书房窗口,回头却遇到正在花苑中出着神踱步的蒙季,一时间云姱秀也无处躲藏,只能一脸无辜地站在小书房窗前,迎接着蒙季不解的目光。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蒙季的苦脸上竟有了些不易察觉的笑容,他是真不明白这位姱秀姑娘做这些事情,到底是为的什么。 “蒙夫人对我说,哦,不,是我自己这样想的,看你平日里也不苟言笑的,就采了这样一束花赠予你,毕竟,”云姱秀有些羞赧地低下头说,“毕竟你以后也会成为我的夫君,所以老是这样也...” “你往这里放花,有多长时间了?”蒙季追问。 “半,啊,小半月吧。”云姱秀背着手,用脚上花鞋蹭着地上的青石板。 “......”蒙季没忍心点破她。 这小书房自他知道了母亲的事以后,就很少来了。从他十二岁搬到府中西侧门去以后,这小书房中的书早就已经被清得一干二净,这座小书房也弃之不用,云姱秀往这里送了半个月的花,大概都是被这府中的并不十分勤快的仆役路过,顺道给清掉了。 蒙季既可惜人,又可惜花,他本想和云姱秀说,若是送花,便往自己那送就好了。但转念一想,似乎自己这么说倒有些厚颜无耻,于是干脆闭了嘴,继续他一贯的沉默。 可云姱秀却突然冒出来一句:“那我以后,能将花送到你那里吗?” 看着面前女子姣好脸庞上飞起两抹红云,蒙季低头不语。他感觉什么东西解冻时发出的那种嚓嚓作响的声音搔着他的耳朵,让他心烦意乱。 “我在府里的时间不长,你就是要送,也不一定找得到我。”蒙季啰啰嗦嗦地说了半天,才正色问云姱秀道:“你送花给我,只是为了让我能开心些?” “不然呢,”云姱秀抬起头,仍然用那种纯粹的目光望着蒙季,“就好比你给我送花,我是肯定会开心的。” 这下蒙季脸上的笑容终于憋不住了,他无奈地抿抿嘴,自从上次捡风筝那事开始,他就发现这云姱秀还颇有些小机灵。 行吧,就算是礼尚往来,他蒙季也得给这位云姱秀送些花了。 在蒙季不自觉的这些时间里,像绳索一般缠在他身上的烦恼已经仁慈地对他松了绑。那时蒙季心想,或许云姱秀真的可以让自己逐渐走出那个困住他的荆棘丛。 直到去年的某一日,云姱秀突然撞见了几乎从不来花苑的蒙老爷为止。 第一百二十八章 副笄六珈(三) 印简牵着落授的手,两人绕着溪边青苔少一些的石块小心地走着。 幽深的林木遮住了下午的阳光,树下成荫,只有溪水敏感地捕捉到了从树影中漏下的阳光,还泛着晶莹色晕。粼粼金光晃得落授眼睛花了,她眯起双眼,不自觉地握紧印简的手。 “这就算是抄了条近路,咱们快些回去,也好让主持瞧见你,省得你又挨涂伯骂。”印简也用手挡住泛着亮晶晶水花的溪水,“小心点,虽然没有青苔,但石头是湿的,还是踩不稳...” 话音未落,他自己却脚下一空,跌进了溪中。 落授险些被印简一道扯下水,她急忙松开手,站稳脚步,看着坐在溪中发愣的印简,捧腹大笑起来。 “你自己当心些吧!”落授放肆地张开嘴,露出白白的一排牙齿,她伸出手将衣服鞋袜透湿的印简拉了上来。 “你这副样子,倒像是我父亲上次在河边带回来的水草。”落授帮印简整理了一下拧成一缕的袖子。 “涂伯带水草回去干什么?” 提到这个,落授不说话了。她长长的睫毛覆在眯缝眼上,盖住了她难堪的眼神。 印简并不避讳,他整理好衣衫,站起身笑着对落授说:“落授,我是不是对你说过,家中的困难种种若是让你感到心烦了,都可以告诉我,你难以启齿的原因我知道,但我不会像周围那些人一样嘲弄你。” 落授抬起头,尖溜溜的下巴绷得紧紧的。 “哎,可不准哭啊。”印简笑着摇头。 “多心了,你何时看过我哭?”落授重新眯起眼睛,兴高采烈地挽住印简湿漉漉的胳膊,“再问下去,不但我得挨父亲的骂,你也得被住持教训了。” “好好。”印简望着落授头上一蹦一跳的双环髻,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 蒙季自花苑转入蒙府之中,迎面便撞上了一位穿戴素朴,面色白净的年轻公子。 “大哥。”那年轻公子恭敬地低一低头,“父亲好找。” 蒙季稀奇地问:“父亲这时候找我?” “是,说有重要的事情。” “那好,我知道了,回头会去的。”蒙季挥一挥手,准备绕路走开。 “大哥。”那公子的脸色愈发苍白,他急忙横在蒙季的路前,不让他过去。 “夷茹,怎么了?”蒙季不解地望着他。 蒙夷茹支支吾吾地说:“大哥你还是赶快过去吧,本来、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去的迟了,父亲发起火来,你也知道后果。” 蒙季皱起眉头,自己近日来也没做什么事。要说最大胆的便是刚刚在花苑中和云姱秀关于副笄六珈做的一番讨论。怎么,那位暴戾的一家之主又在气什么? 蒙季叹了一口气。见蒙夷茹在一旁犹豫着不知该做些什么,他便朝他挥一挥手,说道:“夷茹你还有书要念吧,别在这跟着我搅这趟浑水了。去吧,父亲再叫你,就说出门和师傅读书了,避着点就是了。” “谢大哥。”蒙夷茹如释重负,连连鞠躬,转头急匆匆地去了。 蒙季目送着他离开,也转身,放开步子向蒙老爷卧房而去。 在蒙夷茹进蒙府之前,这蒙府之中只有蒙季一位公子。 自蒙老爷去年将云姱秀硬抢去做了夫人,并在府外逼死了蒙季的母亲以后,蒙季消失了数月有余,谁都以为蒙大公子定是一去不回,可在今年年初,蒙季像没事人一样回来了,性格竟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般的活泼开朗。他唤云姱秀“母亲”唤的亲热,就好像年轻的云姱秀真的是自己的母亲一般。 府中上下一开始对这样反常的大公子十分戒备,总觉得他会在某一日突然爆发出来,可久而久之,他们发现,大公子就跟没事人一样在这府中恣意的生活,和关系要好的年轻仆役在一块闲聊,还会开开玩笑,埋怨埋怨蒙老爷不顾家之类。 虽不知蒙季变成这样究竟是什么原因。但下人们讨论,蒙老爷毕竟是蒙季公子的生父,自古至今都是这样,父亲是儿子的君主,蒙季公子大概是顺从了理所应当又相当残酷的关系罢了。 只有蒙季自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既然回来了,自然不会再像得知母亲死讯的那天一样,空着两手一身涕泗的出逃了。 他算好了一切回到了蒙府,却不想这蒙府也不是那么好掌握的,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蒙府也天翻地覆。 蒙季本以为云姱秀会痛苦挣扎,却没想到她与蒙老爷成婚后,仍是一副悠然烂漫的样子,丝毫不像是被不伦的蒙老爷抢婚的蒙夫人。蒙季将疑虑仇恨苦痛种种都咽在肚里,接受了这个事情。 然而府中也多了一位据说是蒙老爷在府外的私生子,名为蒙夷茹的年轻人。这的确是在蒙季计划之外的人。 蒙季大步来到蒙老爷房门前,叩了叩门。 门没有关,轻轻一碰便开了。 隔着门缝,蒙季已经看到蒙老爷佝偻的身躯,云姱秀婷婷袅袅的身影。 以及方才还在小书房中和自己汇报情况,此时却倒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随从。 蒙季镇静地推门走了进去。 果然,在门缝中看不见的角落,站立着微笑的云尚鱼。 “啊呀,外甥,你可来了,姐夫等的急,差点...”云尚鱼笑着迎上去,转头瞥见蒙老爷的眼神后,又一脸畏缩地退了回去。 “蒙季,你来,说一说这地上倒着的人是怎么回事?”蒙老爷沉稳地开口,用这样厚重的声音提出的问题让倒在地上的那名随从紧张地闭起双眼。 “我与他并不相识。”蒙季坦然地回答。 那随从睁开眼睛,歪过脖子不解地看着蒙季。 蒙季面不改色。 “呵,蒙季,上一次我不追究你的事情,这一次却又这样,每次都是不认识,你是不是觉得糊弄我对于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蒙老爷也不发怒,只是沉声问道。 “儿子不敢。”蒙季低头,眼睛静静地盯着倒在地上的随从。 那随从任命地紧闭双眼,眼角眉梢处却慢慢地滑落几滴汗珠。 “尚鱼在为我做事,你几次三番地派人去监视他,是何居心?”蒙季说着,将云姱秀一把扯了过来,老迈的手臂圈在她的腰上。 云姱秀忧愁地蹙着眉毛,小手一下一下的抚着蒙老爷的背,像在安慰一般。 她的眼睛却锁死了蒙季。 第一百二十九章 副笄六珈(四) 印简与落授偷偷摸摸地走进寺中,却被坐在门前方凳上恭候多时的住持逮住。 “来,说说你们两个都溜去了哪里吧。”年轻的住持拄着靠在身上的笤帚,起身俯视着两个孩子。 落授眯着眼睛,走上前去扯着住持的衣角:“师父,你看印简,冒失地跌进河里,没办法,只能费了些功夫将他捞上来。” 住持又转头看了一眼印简。 对于住持,印简还是有些心虚的。他自幼出家,住持将他带大,在他的生活中起着一个父亲应起的责任,虽然他还是那么年轻。 印简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住持自然不会被这些话骗住,他上前摸着落授的头说:“不要含糊,落水之前去了哪里?” 见落授也低下头不说话了,住持这才摇着头轻声斥责:“涂兄送你来寺里清修,你怎么不听他的话,又偷着跑出去了?” “住持,”印简小声打断了他,“是我带着落授出去的,并不是她...” “好了,你的事也不小,待会自己去和中观沼禅师说明白。他老人家找了你许久不见,已经累得歇下了。”住持将笤帚交到印简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 “先将寺庙里面好好打扫干净吧,我去看一看那位来寺中读书的公子。” 看着住持一身轻松地离去,印简与落授相视一笑。 “我以为他会罚我担水。”印简小声说。 “住持是应该罚你,可他每次连着我一块罚。”落授拾起一把寺中的黄土,故意洒在印简的笤帚旁。 “你看你!” 印简和落授玩笑的画面落在端坐于住持对面的蒙夷茹眼中,自然一派天真烂漫。 “公子可有烦心事?”住持敬了一碗茶过去,蒙夷茹摆手谢过了。 “家中的烦心事不少,所以看样子沉闷了些,让师父见笑了。”蒙夷茹客气地说。他苍白的脸不自觉地又转向了屋外的两人,“湿着衣服也可以玩得这么尽兴,若是换了我等,肯定一回来就急着将湿衣服换掉了。” “公子毕竟已经成人,该换的一定要换,不然反受其累。”住持还是将茶碗推到了蒙夷茹面前。 不过里面已经没有茶水了。 “公子要喝多少,自己度量着倒,小僧就不打扰了。”住持掩门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坐在房中面色苍白的蒙夷茹。 房间清净下来。 蒙夷茹将手边的书卷一扔,倒在椅子上。 方才大哥让自己避一避时,那习以为常的神色看得蒙夷茹十分堵心。他来这府中才半年,并不知道大哥为何离家又回来,又为何行事神秘,自己那位所谓的父亲为何不喜欢本该最为得宠的长子,自己迫不得已得称呼“母亲”的那位夫人为何如此的年轻。 以及蒙季为何会对自己这么照顾。 蒙夷茹在母亲这边长大,家境的贫寒激励他从小异常刻苦地读书。一直到去年年末,他都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位在战场上早逝的士兵。他一边照顾病重的母亲,一边立志要求更高的学问,也好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增添一点光彩。 但母亲仍旧没能挺过新年,她卧在病榻上辗转数日,终于是将蒙夷茹叫来,将他的身世和盘托出,并让他带着那顶乍一看怪慎人的副笄六珈去找蒙老爷。 蒙夷茹又是沉痛又是震惊。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从小立志立德立言的自己,只不过是个富家老爷还是少爷时在外面一夜风流的私生子。母亲在自己眼前溘然长逝,蒙夷茹的心更是如坠深谷。 但他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否则家境清苦至于如此境地,他早就放下书本去做些行当谋生了。 所以蒙夷茹擦干了眼泪,捧起那顶包好的副笄六珈,踏进蒙府的大门。 他做好了被当成骗子赶出来的准备,却没想到蒙老爷只是懒散一挥手,便接受了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又把蒙夷茹郑重呈上去的副笄六珈随手递给身边年轻貌美的云姱秀,聊做礼物。 蒙夷茹寄人篱下,不敢多言。反正母亲也走了,留着这顶假发一样的东西也无他用,况且这本就是蒙府的。他只是有些好奇,富贵家庭收个孩子都是这么随意的吗? 很快蒙夷茹就发现,府中上至老爷夫人,下到仆役婢女,各个都是懒散悠哉。管事不到节日里连人也不见,院中每日都有下人在嬉闹玩耍。 蒙夷茹刚来待了几日,便极不适应地恳求蒙老爷准许自己到离府外不远的寺庙中读书。不出他所料,蒙老爷又是极不耐烦地一挥手,也不多问便准了。 蒙夷茹才因此得以认识这寺庙中的住持和僧人。 但到了今年年初,蒙府的气氛却如上弦利箭,陡然紧张起来。这一切都归功于远道归来的大公子蒙季和新入府的蒙老爷小舅子云尚鱼。 对于蒙季,蒙夷茹是一边感激,一边又有些畏惧。 蒙季刚回府的那些日子,晚上蒙夷茹从寺庙中读书回来,总听着白日里在院中打闹的下人们聚在一起肆无忌惮地讨论蒙季去了哪里,为何回来。蒙夷茹秉持明哲少言的保身之法,不多了解,但他还是能够感觉的到,这一府上下对这位大公子,可称不上友好。 另一位云尚鱼的待遇却截然不同。蒙老爷那样一个整日不愿管一点事情的人,竟为了云尚鱼摆了一天的宴会,将他隆重地介绍了一番。下人们整日捧他的脚跟,恨不得唤他一声二老爷。 这两位几乎同时进府,自然针尖对麦芒,上个月传闻蒙季派人监视云尚鱼,被蒙老爷抓着。今天这次好像又是因为这个... 蒙夷茹叹一口气,庆幸自己早早地提出了这个在寺庙里读书的要求。 他自认为不是什么圣人,愈是繁杂愈能静心。能在这座有中观沼大师礼佛的名刹之中读书,蒙夷茹将这看做是自己为数不多的福气。或许借着他人的灵慧,自己也能参透古奥的言文。院外那两个游戏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寺中回廊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蒙夷茹回过神来。 那人走得气势汹汹,咚咚几个大步后就来到了蒙夷茹的门前,“哗啦”一声将门推开,毫不客气地探头探脑。 蒙夷茹不解地对上了来人的眼睛。 这是一个满面怒容的中年男子,他的肤色黄黑,裸露的胳膊上有着显眼的熏黑,蒙夷茹隐约闻到了烧木柴时才能闻到的烟灰味。 那人见蒙夷茹一身行头齐整,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点了点头。 蒙夷茹回礼。 “那个,公子,搅扰了,”那人犹豫了一下开口,“您可曾见到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姑娘在这寺中?” 蒙夷茹一下便想到了刚才还在院中的那个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他刚想回答,余光又瞟了一眼这男子的衣角和鞋袜。 “我也才来,不曾见到。” 蒙夷茹平静地说。 第一百三十章 副笄六珈(五) 蒙季疲倦地回到房里。 在蒙老爷那边挨了一通臭骂,他倒不觉得有什么难过。只是云尚鱼的笑容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在云姱秀深得蒙老爷宠爱之后,云尚鱼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来到蒙府之中。蒙老爷放心地将自己所跑的生意半数都托付给了这个小舅子。云尚鱼一跃成为这蒙府实际上的主人。 但细心的蒙季发现,云尚鱼似乎有着更大的胃口,他在替蒙老爷办事之余,似乎更有些暗箱操作,目标直指蒙府的家业。 蒙季自然不能让他得逞。 并非是蒙季顾念父子亲情或是为保护家族,实在是蒙季自己也有和云尚鱼大致相同的计划,一府容不下两个野心家,蒙季这才处处针对他。 蒙季自上月起便将自己在府外的眼线依次运进蒙府之中,并挑着云尚鱼出去办事的日子派人盯着他。蒙季自己也清楚,以云尚鱼的精明,很快就能发现这个事情。 所以他更是做的有模有样,为的就是让云尚鱼去蒙老爷那里揭发他,好让蒙老爷责罚自己,争取能让云尚鱼逐渐相信自己是心急了才弄巧成拙,露这么多破绽。 蒙季对这个现身做法的苦肉计并无多大顾虑,可真正实施起来,他才发现,云尚鱼确实沿着自己预想的方向去禀告了蒙老爷,但此人的精明着实不一般。无论蒙季怎么露拙,云尚鱼就是不信。自己已在云尚鱼面前“失败”了几次,他仍旧防得跟铁桶一样。 不过蒙季不气馁,这一次只不过损掉一个随从,可他却得知了云尚鱼在府外偷偷联系的一个主顾。这户周姓人家历来作风神秘,又如盘根老树,几代都扎根在这城中,颇有旧时地痞帮派的风范。说得动听一些,他们净做些替人解决纠纷的“老好人”,各家各户无论贫富,只要是闲事,他们都敢管。云尚鱼不知做了个什么许诺,竟能得见得到那周家的大家长,两人密谋的具体内容蒙季还不得而知,但无疑是为云尚鱼的计划服务。 只是,云尚鱼这样卖力气,不可能没有考虑得到蒙府这样大的家业,不是他联系一个大地痞就可以拿下的。站在云尚鱼的立场上看,若是想要达成他的目标,必须拿出些更有实效的手段。 但云尚鱼目前还并未采取任何行动。 蒙季疲倦地靠在榻上。 他到底在等什么? 虽然他培养出了许多甘心为他做事的心腹,可孤军奋战的感觉始终压迫着他的心。 蒙季一闭眼,耳边便是下人们的细语: “嗬呀,夫人可是主母,就那样拖着头发将她拖出府去,要说狠老爷可真不让人。” “新夫人出落得那么美,蒙老爷怕是一见便丢了魂,哪还管什么狠不狠的。” …… 蒙季睁开双眼,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 “师父,不能让落授在我们寺里过夜吗?”印简一边为坐在木门边赏景的中观沼禅师倒茶,一边凑上前去问道。落授站在屋外,细细的狐狸眼期待地望着笑而不语的中观沼禅师。 “大师,我只要一个小柴房就够了。方才和住持师父说,他怎么也不同意,大师要是帮我说上两句就好了。”落授轻声开口,怕中观沼禅师听不清,她又半蹲在地说,“父亲让我在此清修,既是,那我与印简也没什么不一样。” 中观沼禅师终于笑出声了:“哈哈,这句话说得好,可涂姑娘,你与印简终究是不一样的,贫僧不能强人所难,留你在这里。” “大师,您没有强人所难,我自愿留在寺中,我不想再出去了。”落授情不自禁地将心里话也说了出来。她低下头,印简望不见落授脸上的表情。 但她的心里是不好受的,这一点不用看表情也能知道。 印简急忙走过去,拉开落授的袖子,露出她青青紫紫的胳膊。 中观沼禅师仍旧微笑着,不为所动。 “师父,您帮落授说几句,让她这些天在我们这里歇歇吧。”印简抓着落授手臂的手小心地避开了那几处青紫。 “涂姑娘,”中观沼禅师目视前方,平稳地开口,“你父亲送你来寺中清修,可说过为了什么?” “修身养性。” “待了这许多天,你可有修到什么养到什么?” 落授看着脚底的木纹不说话。 “你与印简虽都有灵心,却不是在同一片土壤上培养起来的。勉强你在这寂寞佛寺中呆坐,与迫使印简去那市井巷陌中出丑,都无疑是对心的折磨。” “师父,可落授这时回去,免不了还要挨打,您忍心就这样看着吗?” 中观沼大师笑着捧过落授的胳膊端详许久,对印简说:“我房里有治疗淤青的膏药,你待会儿给涂姑娘拿过来。” 落授失望地向后退了一步,抬头却发现父亲正怒气冲冲地赶往自己这。 中观沼禅师自在地伸伸脖子,说道:“印简,与我一道,回院后栽些榆树苗去吧。”说罢,他起身,也不管印简并没有跟上自己,便穿着草鞋趿趿拉拉地回了屋。 印简不解地望着自己师父的背影,忙又拉起落授的手说:“师父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我总听人说,佛门清净,”落授的嘴唇抖动,努力忍着情绪,“或许我们一家扰了这里的清净。” 她用另一只手拨开了印简的胳膊,向着怒气冲冲的父亲迎面走去。印简呆呆地看着落授的身影,然后僵硬地回头。 中观沼禅师满手是土,正捧着一株榆树的幼苗,笑望着他。 “涂落授!” 远处的一声低吼如同搅乱晴天的雷电,印简的心中霎时黑云密布。 —————————————————— 落授被父亲涂骋一路扯着那只受伤的胳膊,带回了家。手臂青紫的地方一阵阵的疼痛。 “你还要在那寺中待到什么时候?”涂骋将落授毫不客气地一甩手推进破旧的家中。 落授趔趄了几步,扶住墙壁,勉强站好,她不服气地回嘴:“父亲你让我去清修的!” 眼看着涂骋扬手要打自己,落授急忙缩紧脖子躲闪到一旁。 预想之中的巴掌并没有落到自己的身上,落授抬起头,发现父亲已经坐在屋子一角的方凳上,眉头紧锁。 “家里困难你不知道吗?我白天准许你去寺里,是有些事情不想让你知晓,这几天看着我跑进跑出,你难道都不知道留下来帮帮忙!”涂骋的手拍的桌子“砰砰”响。 落授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心中悲哀地想: “我与印简终究是不一样的。” 涂骋又站起来,费劲地将屋外还湿漉漉的一大捆水草拖进房中,又指挥落授说:“去把后门打开。” “我帮着拿一些吧。”落授说着要来接手,却被涂骋空出一只手使劲冲着肩膀一搡:“你让开点!去把后门打开!” 落授紧皱眉头,忍着肩膀的疼痛,去开后门。 一边说着家中有困难要帮忙,一边去帮了又说让开,到底要怎样,自己才算做的对? 见落授走远了,涂骋这才悄无声息地将水草中露出的半截胳膊掖了进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副笄六珈(六) 感谢打赏收藏和支持(*▽*) 一直到天黑,蒙夷茹才从寺里回去。 他本想抄近道回府,但听寺里的僧人们说,最近林子里老是出意外,谨慎的蒙夷茹还是作罢,走大路保险一些。 他踩着石阶走出葱笼林木掩映的寺庙,回过头望向寺顶。它沉睡在黑夜中,远处城楼的灯光也照不亮这座安静的寺庙。树林中时不时传出簇簇的扒叶刨土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蒙夷茹,别再留恋这里。 蒙夷茹又想起白日里遇见的那位面相不善的中年男子,不禁低头自嘲地笑了笑。 他觉得那人与这寺庙格格不入,或许寺中僧人们也觉得蒙夷茹与这寺庙格格不入。 也未可知。 蒙夷茹走在城中远离酒肆的道路上,空气中酒的味道淡得很,闻起来很香。街中的月色、醇香、人声都不过腻,远远的和蒙夷茹并排而行。 多亏挑选了一条好路,蒙夷茹心想。 这是富贵的蒙府没有的享受,蒙夷茹珍惜地迈着步子。 想到蒙府,他又想起了自己那位表里不一的大哥。 蒙夷茹从很早的时候就发现了蒙季的乐观和随意是装出来的。他的孤僻与蒙季的心思沉重使得这两人常常在无人看管的花苑中碰面。有时蒙夷茹蒙夷茹远远地看见蒙季对着一间搁置已久的小屋发呆。便不打扰他,等他离开后再靠过去。 蒙夷茹曾经大着胆子透过破烂的窗户向里望去,除了窗口处的一把枯花外,屋中并没有其他物品。 等到一切都结束后,蒙夷茹曾问了身边的随行小厮才知道,那小屋是蒙季幼时他的生身母亲求蒙老爷为蒙季搭建的。彼时蒙夷茹才得以了解事情的因果始末。 但那是后话了,现在随行小厮还三天两头的不见人影,不把蒙夷茹当回事呢。 蒙夷茹拐进蒙府的侧门,迎头就撞上了云尚鱼。 由于蒙季与云尚鱼一直以来都是针锋相对,蒙夷茹心里也对这个舅舅忌惮得很。见了云尚鱼,他怯怯地退后了几步。 云尚鱼显然也没料到这个时辰能在侧门碰上蒙夷茹,他惊讶了一下,随即眼珠一转,笑眯眯地问:“怎么,二公子是去寺中读书刚回来吧?” 蒙夷茹低着头小声地“嗯”了一句。 “嗬呀,真刻苦!”云尚鱼轻轻抚掌感慨,“既然这样,就不占用二公子的时间,快快回去休息吧。” 看着蒙夷茹匆匆离去的身影,云尚鱼摇摇头。 不足为虑,但要封口。 他一推侧门,大步迈了出去。 ————————————————— 落授倒在床上,辗转难眠。 无论她再怎么早熟,都还是一个小孩。她无法理解为何中观沼禅师对自己无动于衷。 她坐起来,百无聊赖地抠着手指。 后院的柴堆哐当掉了一块在地上,惊醒了邻居家中的那条凶猛的看园狗,它不知疲倦地吼了很长时间。 落授烦闷地捂住了耳朵,因而也就没有听到伴随着狗叫的一声轻轻的推门声。 好不容易等到狗安静下来,落授挣扎着爬下床,想要给自己倒口水喝。 屋中漆黑。 落授走了两步,踢到了放茶碗的柜角,她疑惑地退后,抬头却对上了一张憔悴的脸。 惊恐的尖叫瞬间传遍了整个房间。 涂骋举着烛火从大门外赶了进来,看到屋中的两人后,他叹了口气。 “不是叫你躲好了不要出来吗?”他将女儿拽到身后,带着怒意质问眼前瘦削的女子 摇摇摆摆的灯火映出了落授脸上的泪痕。 “你也别再哭闹了。”涂骋又转身喝道。 落授将眼泪憋回去一些,向后退了几步。 “真对不起,吓到令爱了,”那女子年纪不算轻,嘴边有着深深的皱纹,眉梢一点痣。她在晃得厉害的烛火下显得愈发的单薄。 “你要做什么?”涂骋沉声问。 “大哥,我只是太渴了。”那女子低着头,怯生生地说。 “去给她倒点水!”涂骋回头推搡了一下落授。 落授一边给那女子倒水,一边偷眼打量着面前这个中年女子。 她可不相信父亲突然发了善心,想要收留这个看样子就很可怜的人。见那女子似乎很畏惧父亲,落授大胆地推测,这又是父亲的雇主派的什么活。 涂骋在给城中一家颇有势力的大族跑腿,这是落授心头的一个秘密。她平常与印简无话不谈,只有这件事她一次也没有告诉过印简。所以到现在,印简还以为涂骋是个务农的本分人,只不过脾气暴了点。 看来面前这个可怜的中年女子便是父亲这回要跑的腿。 “您贵姓?”落授睁开她那双精明的狐狸眼,主动发问。 见面前的女子抿着嘴,畏惧地不敢说话。落授从容地说:“夫人,您看,您年长,这些事情本不该让我这样一个小孩子来问。” 那女子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款款道来的落授,半天才说:“我的夫家姓蒙。” 蒙?落授迟疑了一下,这城中提起“蒙”姓,有谁不知道就是那蒙府呢? 但也可能只是巧合。 “蒙,夫人。”落授才要打招呼,那中年女子急忙摆手,“现在不是蒙夫人了,我被夫家赶了出来,还差点...承蒙好心人搭救了一条命下来,但如今已是无家可归了。” 这遭遇,落授似曾听闻蒙府曾在去年发生一件大事,换了位新夫人,具体的事却不清楚。 “那,夫人,您娘家没有什么亲人吗?为何跟着我父亲来到我家里了?” 中年女子用苦涩的目光看了一眼落授,说道:“我娘家已经没有亲人了,在遇到令尊之前,我在隔壁镇子上做些针线活,令尊找到我,说有贵人要请我。” 终于是问到点了,落授瞄了一眼门外正与另外几人说话的父亲,随即凑到这中年女子身边问道:“我父亲可跟你说了,他到底要带你去哪?为什么要请你?” “我问过令尊,他只告诉我,那位大人姓周。” 姓周! 落授前思后想,将目光重新落回中年女子身上。 大概,面前的这位就是蒙府的第一任夫人了。 —————————————————— 云姱秀捧着那顶副笄六珈,抚摸着上面以假乱真的头发。 她让婢女每天都挑着花苑中开得最盛的花折了来放在她的窗前,婢女忘了几次,都被云尚鱼派人狠狠地教训过了,自那时起再也不敢怠慢。于是云姱秀的房间里日日都飘着花香。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亲手去花苑中,将那些灿烂的,夺目的,正值盛放期的花一大把一大把的折断,就像当初为蒙季采花时一样,只不过用着不同的心境。但她如今是蒙夫人,腰间多了蒙老爷的手臂,她不再轻盈。 一母所生的弟弟云尚鱼年纪还轻,但城府极深。她有时都有点怕他。并非怕他的算计,而是怕他对自己像对人偶一般的摆弄。这让云姱秀逐渐忘记了独立思考和行动是什么感觉,舒服地任凭云尚鱼安排。 就像当初云尚鱼安排自己去接近蒙夫人一样,又如云尚鱼安排自己去接近蒙老爷一样。 云姱秀做的最随心所欲的事情,便是为蒙季折花。但连那件事情,都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淡出了云姱秀的脑海。她只记得自己折花时的情绪高昂,却错会了高昂的理由,以为年轻的花朵折在自己手中这件事带给了自己无边的喜悦。 云姱秀轻轻吐气,将手伸入副笄六珈之中。 大概是最边上一根埋在假发中的簪子尾端太过尖利,将云姱秀的指头划了一下。疼得她皱着眉头缩起手指,将手拿了出来。 她看着手指上淡淡的划痕,又看了一眼副笄六珈。 云姱秀又伸手进去。 她脸上的表情变得迅速。 小心的探索过后,她从假发中轻轻捻出一块薄薄的竹片,它的尖端锋利,卡在副笄六珈中间的模具处,刚好固定。 云姱秀见上面有着细细的小字,凑近了仔细辨认起来。 刚看了两行,她的喉咙一紧,鼻子酸涩,“哇”的一口,吐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副笄六珈(七) 云尚鱼满面春风地走到蒙老爷身边,用兴奋的嗓音恭贺道:“姐夫真是有福气的人。” 蒙老爷勉强哼笑了一声,他转脸看了一眼云姱秀惨白的脸色,挥挥手说:“你如今有孕在身,多休息,少操心,去吧。” 云尚鱼扶着云姱秀的胳膊走出房间。 “姐姐,稳住心情,蒙府的夫人是你。”云尚鱼安抚性地摸了摸云姱秀的手。 “你最近的事办得怎么样?”云姱秀眼神飘忽,随口问道。 “哎,姐姐,没听到蒙老爷说的嘛,你多休息,少操心。”云尚鱼拍了一下云姱秀单薄的肩膀。哄着她回了房间。 在关门的时候,云尚鱼又对云姱秀说了一遍:“姐姐遇事要稳,切记,你是蒙府的夫人。” 门“戛”的关上。云姱秀轻轻仰头,靠在座椅上。 她才不在意自己有孕与否,也从不想操心什么事,她满心渴望的只有为蒙季去折一大把花苑里开得最盛的花。 她想起不久前她与蒙季在花苑中讨论副笄六珈,想起蒙季将那东西举到自己头上比量着玩,也想起那梳双环髻的小女孩一派自得的举止。 云姱秀深深叹了口气。 她猛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丝毫不因自己怀有身孕而束手束脚。 陪着云尚鱼一块对着蒙老爷演了半天喜悦的姐弟俩,云姱秀已经彻底厌倦了。正好趁着深夜,去花苑中逛一逛。 云姱秀出门之前,看了一眼放在妆台上的副笄六珈和搁在一旁的竹片。她顿了一下,还是将竹片揣在身上,走了出去。 云姱秀穿过一条笔直的青石板路,绕过弧形的半块花圃,来到之前遇见印简和落授的假山前,打磨光滑的石桌石凳边沿走着静静的月光,造势各异的假山中生了些小叶儿出来,在夜里发着抖。云姱秀信步穿过假山前,择道爬了进去。她突发奇想,试图尝试落授与印简当时的躲藏方式。 手下坚硬的假山硌着云姱秀的掌心,但她却仿佛没有感受到疼痛一般,坚持爬进假山中。眼看离那块平坦的缓坡越来越近,云姱秀却突然晕眩起来,她的胳膊失掉了力气,软绵绵地搭了下去。 怀孕就是虚弱些。云姱秀在晕过去之前这样想到。 花苑中的风倏地转了向,灌木沙沙作响。 蒙季及时将云姱秀从假山中捞了出来。 蒙季抱着云姱秀走到石凳旁,坐了下来。他不敢让云姱秀昏睡在冰凉的石凳上,所以宁愿担着风险给她当坐垫。 若是这花苑中恰巧过人,看到蒙季与云姱秀两人这副模样。蒙季觉得自己谋划了那么久的夺府就全完了。但他只是将命运交给这漆黑的夜,转而抱紧了怀中的云姱秀。 蒙季得到了上天的眷顾,一阵夜风扫过,月光被堵截在云层之后。黯淡之中,蒙季看着许久没有和自己在花苑中无所拘束地绽放笑容的云姱秀,心头很是痛苦。 他想到了自己的祖父,那位他从未谋面的被儿子背叛的苦命老人,又想到自己的母亲,那位被逼出府外杀掉的苦命女人。 一个蒙老爷,害了三代人。 蒙季将心中的那个想法翻了出来。 纵使受口诛笔伐,后世唾骂,让他背不孝罪名,这个父,他也是弑定了。 世人谈起背离忠孝,总是心惊胆颤,他便要做这令人心惊胆颤的异端。 只是令蒙季痛心的是,待到盖棺定论时,他竟会和自己的父亲落得一个同样的灭德不孝的骂名。 公道只在他自己的心中。 当云姱秀迷糊地睁开眼睛时,对上了蒙季一双带着笑的眼睛。 “母亲如今既然怀有身孕,就不该像这样去爬什么假山玩。”蒙季用假做谴责的语气对云姱秀说。 “我太闷了。”云姱秀搅着手,像孩子受罚一般地怯懦。 蒙季想起他们两人刚相识不久时,云姱秀总是耍着各种小手段骗自己与她在一块,然后再发出像孩子一般的笑。如今虽是同一张脸,相似神态,蒙季却觉得少了不止一点点东西。 “你呢?大晚上来这花苑中做什么?”云姱秀并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她舒服地倒在蒙季的怀中,眼睛看着空中翻来滚去的云朵。 “我太闷了。”蒙季笑着学云姱秀说话。 这一举动成功逗笑了云姱秀,她挣扎着坐起身,与蒙季面对面说:“蒙季,我最近身体不舒服。” “据说刚怀孕不久,人都乏力提不起精神,母亲不用太过担心。”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蒙季的笑容一直挂在嘴边,但他却心痛地看着对面的云姱秀湿了眼眶,晶莹的瞳孔在云开月现的花苑中泛着泪光。 “那母亲是什么意思呢?”蒙季的喉头哽咽,但他仍然保持着笑容。 这一口一个“母亲”,将他的理智与戒心通通喊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云姱秀任凭眼泪横流,她抚着蒙季的脸,“我从很早以前就已失常了,身体不舒服,精神也不再似从前……” 蒙季的笑容冻结,他用刺痛的嗓子轻声呢喃:“姱秀……” 两颗冰冷的心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跳动过了。 “好了,停!” 蒙季最先从浓重的情意中脱身而出,他扶着云姱秀的肩膀,警惕地看向那条笔直的青石板路。 云尚鱼自路中缓缓现身。 两边灌木哗啦作响,也都钻出人来。 蒙季心惊。 并非是畏惧云尚鱼的缘故,只因来人是云尚鱼。 失望痛苦震惊愤怒的情绪仿佛像清脆的巴掌扇在蒙季的脸上,将他打得目眦尽裂,耳边滚烫。 月夜摇身一变,所有柔情荡然无存。 蒙季在将云姱秀轻轻推开之前,最后看了一眼云姱秀。她含着热泪的眼睛不解地环顾四周,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 蒙季并没有忘记云姱秀曾经那么机灵又调皮,总将状况演得真实,诓他赶往她的身边。但他…… 捕捉到蒙季带了丝怒意的目光后,云姱秀慌了神,她忍着肚子疼,拽着蒙季的衣袖,一个劲的摇着头:“蒙季,不是我,我太闷了,才想到要出来透透风,我并没有安排人跟着,出来时真的只有我一人……” “好了姐姐,”云尚鱼一把将云姱秀揽在身边,“姐姐对此不伦之事肯定是拼力抵抗了吧,瞧你,哭成这样了。” 云尚鱼伸手揩去了云姱秀脸上的眼泪。 “大公子,立身先立德,德以孝为先,您,不是吧,”云尚鱼吃惊地掩住嘴巴,“您怎能向自己的母亲动手呢?” 蒙季愈发害怕起来,云尚鱼的一字一句仿佛烈火的灼热温度,沸腾了他身体中流淌的与蒙老爷相同的血液。 有其父必有其子。 “有其父必有其子。” 蒙季一惊,猛地抬头,怒目环视。 并没有人开口说这句话。 他咬着牙,仿佛看见月光下的自己,满身尽是耻辱。 云姱秀还想再靠近蒙季,云尚鱼拉住她的肩膀,小声说:“姐姐,你要做什么?你可是蒙府的夫人。” 但云姱秀这一回却挣开了弟弟的手,执意扑在蒙季身边。 “蒙季,不是我。”云姱秀坚定地说。 是不是又能怎样呢,蒙季的后齿被他咬得咯噔作响。他浑身上下仿佛被人剥了一层皮一般滚烫。 云尚鱼还是第一次遭到云姱秀的反抗,他不满地走过来,手搭在云姱秀的肩上,只因云姱秀身上有孕,他也不好轻举妄动,只能提高音量说:“姐姐,该回去了。” 蒙季抬头,云姱秀耷拉着眼皮,眷恋地看着他的脸。 蒙季的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云姱秀真的可能在很早以前,就失常了。 蒙季的手突然一阵刺痛,他下意识地握紧,手掌又被划了一下。 他不敢动,面前的云姱秀仍然眷恋地望着他。 “带走。” 云尚鱼一转身,家丁上前,架着蒙季走上那条笔直的青石板路。 第一百三十三章 副笄六珈(八) 蒙季还没有遭受到蒙老爷的惩罚,就得知了一个对他来说既糟糕又万幸的消息。 他被关在花苑旁的小屋中,一关就是数日,等到他被放出来时,蒙府已经大变样了。 蒙季握着十多天前云姱秀塞给他的那块竹片,绕过那半圆形的花苑,走上笔直的青石板路。 原本从上到下都是懒懒散散的蒙府,在这十多天来竟改头换面。洒水打扫的下人们到处都是,他们弓腰哈背,勤快地做着清扫。不过看见蒙季,却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称呼过“大公子”。 蒙季知道变天了。他将竹片揣进怀中,进了屋。 奇妙的景观。 上首坐着云尚鱼,这在蒙季的意料之内,若不是云尚鱼倒还奇怪。身旁是瘦了一圈的云姱秀,她的目光呆滞地望着大门。到处不见蒙夷茹的身影,大概是念书去了。坐在左手边的是一位身形彪悍的男子,四方面孔,留着乌黑的髯须,眼窝深陷,正像欣赏一件珍玩一样打量着蒙季。 “这便是那死人抢了他老子女人生下的‘公子’?”这男子突然开口,并不屑地对着蒙季啐了一口。 也就是这时,蒙季得知了那个既糟糕又万幸的消息:蒙老爷死了。 “什么公子,你府上倚仗什么发财才将你养得这样像模像样,你不会不清楚吧?” 蒙季感觉蒙府倒扣在他的头顶,云氏姐弟、那名陌生男子、府中各处做着清扫的下人们,就像残羹冷炙一般淌过他的脸庞,自己不久前刚下的豪言壮语,什么做那个让世人心惊胆颤、鄙夷不齿的人,通通随着他一块进了小屋,并永远被关在其中。如今蒙季站在这群人面前,只是放在案板上的鱼肉,他对自己会变成这样感到无可奈何,同时又对自己将会变成哪样一无所知。 蒙季想起为了将父亲从蒙府的尊位上扯下来,他在府外做了不少准备,培养了一群眼线打手,自己也习武多年,只要一狠心,事情会在他当初回来的那一天就结束。 但他却拖到了今天,并且孑然一身地站在这里,等待着属于自己的下场。 蒙季苦笑着低下头,他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紧绷着。唯有心,没来由地轻松。 “你府上不义之财太多,如今拔了那个老不死的,还剩下你,”那男人的目光在房内乱逛,“公子,你就抱着这一府的钱财,走吧。” 蒙季抬头,定定地看着他:“那这蒙府以后怎么办?” “以后的事自然不用你来操心,府字前面一划一改,这屋子就与你再无干系了。” 蒙季笑了笑,他不知为何这个从未谋面的人能说出这么自信的话,不过多亏了他的倨傲,蒙季也大致能够猜到这男子的身份: “也就是说,这府邸今后姓云了是吗?” 听到蒙季这么问,云姱秀在厅上身躯一震,深深地低下了头。 “若我不想将这宅子放给你们呢,毕竟它现在还是蒙府。”蒙季一边说一边看向云尚鱼。 云尚鱼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悠闲。捕捉到蒙季的眼神后,他老好人似地伸出手示意双方都冷静一下,然后站起身来对蒙季说:“公子,周铭大人的建议是中肯的。” 果然,这男子就是与云尚鱼密谋已久的“周大人”。 “怎么说?” “公子若是执意要得这蒙府,那必然也会有失。”云尚鱼的眼睛游离着不去正视蒙季的脸。 “钱财而已。”蒙季直勾勾地看着云尚鱼,怕他又耍花招。 “若公子管这个叫‘钱财’,那尚鱼便和周大人心服口服地离开。”云尚鱼抿一抿嘴,向身后正等待的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默默退了下去,穿过厅后的小隔断,来到背着手等待许久的涂骋面前。 ————————————————— 中观沼禅师栽好了最后一颗榆树苗,抬起头用满是泥巴的手擦了擦汗。印简在站在一旁,给中观沼禅师递过去一方巾子。中观沼禅师笑着摆手,表示不需要。 “师父,这活让弟子们干就是了,您亲自忙了这十来天,回去又得歇好久了。”印简轻声说道。 中观沼禅师望着榆树根边还未翻好的土堆,淡然地开口说:“怎么,印简,还生我老和尚的气呢?” 印简愣了一下,慌张地说:“师父说的哪里话?弟子有什么可生气的...” “我那日没有收留那位小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有些刻薄了?” 印简不语。 不过实话说,他始终不理解师父的那一做法。 “印简你来。”中观沼禅师用巾子揩了揩手,抓着印简的手腕将他带至禅房处,从这里的木格窗外,印简能够望见许多僧人正坐在一起诵读传抄经文。 “印简,看你的那些师兄们,你能看出他们身上的共性是什么?” 印简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专心礼佛。” 中观沼禅师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说道:“印简你想的太复杂了,其实很简单,他们都是男子。” “啊?”印简万没想到师父会这么说。 “俗世以男为尊女为卑,可在佛前都只不过是信徒而已,”中观沼禅师动手将窗子合起来,转身对印简说,“但你可曾听闻,这寺里有何人成佛?或者说,这世上有何人成佛?” 印简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你将那小姑娘藏在哪里,都是藏在俗世之中。对于她一个女子来说,寺里寺外都是一片尘土,没有荫庇,无法躲藏,只会让她蒙尘。她待在哪里,都与她待在那个可以任意欺凌她的父亲身边没有区别。” 印简的小脸失望地低垂。 “你与那小姑娘合得来,是因为你们两个都是灵慧之人。你自小出家,耳目清净,是养在清池里的莲叶。她摸爬滚打,从痛苦和人事中脱胎,是长在淤泥中的莲花。所以我那时说,你们两个是截然不同的。” 印简往常总是机灵地左右顾盼的圆眼镜此时无精打采地注视着脚尖。他仍旧不甚明了师父如此强调两人区别的用意,但年幼的印简已隐约挨近了一团莫大的悲哀。它影影绰绰,印简无法用如今还稚嫩的双手去捕捉它,仅能用双耳去聆听它抽泣般的低吟。 “对了,印简。”中观沼禅师却一脸的开朗,他向印简推了推手边一碗已经凉掉的茶水,“那蒙府的公子哥儿这几天还过来吗?” “师父,他已在这寺中住了数日了。”印简心不在焉地回答,“师父整日只是在院中栽榆树,什么都没注意到而已。” “哈哈哈哈,”中观沼禅师爽朗地笑了出来,“看来你对我老和尚意见大得很哪。” 印简叹了口气,摇头否认。 师父为何整日里都带着笑容呢,烦恼于他,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副笄六珈(九) 落授很矛盾。她看着眼前焦虑不安的蒙夫人,心中盘算着是否该做出那个大胆的决定。 “落授,你说,这周大人执意带着我重新回到这蒙府中,到底所为何事呢?”蒙夫人痛苦地皱起眉头。 这蒙府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羞辱和痛苦,一女先后侍奉两个丈夫,还是父子两人。那蒙老爷最终又抢夺了本应成为儿媳的姑娘,并妄图逼死自己。儿子...若说她在世上还有什么留恋的话,便是那个现如今不知过得怎样的儿子。 唉,蒙季,自己落得这个下场,蒙老爷自然也是容不得蒙季的吧,不知那孩子,此时身处何方。 “夫人,恐怕那位什么周大人并没有安什么好心。”落授从窗纸上捅了一个洞,眯着一双狐狸眼看着门外。 落授不明白,只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中年女人,娘家连人都不剩,按理来说并没有这么大的价值,让周大人分拨这么多人来看着她。可眼瞧着屋外站了四五名像父亲一般凶神恶煞的男子,还时不时地查看一眼,就好像这屋里做的是个不得了的宝贝似的。 经过这几天的攀谈,落授才得知,原来这女人才是那位蒙季公子的生母。如今蒙府被几个外姓领人围成这副模样,再加上他们将蒙夫人看管得如此密不透风的行为。落授不难想到,这落魄女人被重新迎进府,是来当筹码的。 如果想逃,并不是一件难事。既然蒙夫人如此重要,那个周大人对她也还算客气,那么蒙夫人完全可以利用这些找个豁口混出去。 但看着眼前畏畏缩缩的蒙夫人,落授叹了口气。还是别指望她用这种冒险的方法走了。她是个可怜人,如果能有任命的宽路,她是绝不会再往自己肩膀上架着担子去走那危险的独木桥。 而自己只是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又能做的了什么?况且上述种种一旦发生,她必定会被父亲狠狠地揍上一顿。 毕竟她也是来监管蒙夫人的。 就在那位周大人与父亲谋划了许久敲定了计划后,蒙夫人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变得尤其依赖落授。准备出发去蒙府前,蒙夫人特意找到涂骋,拜托他让落授与自己同行。 “大哥,你也知道,我胆小,有落授这样的小孩陪着,我还能心安一些。况且您与落授是父女,有她在我身边,大哥你的任务也能更轻松些。”蒙夫人的言外之意已经不能再清楚,落授可以作为一个贴身的保障看着自己,涂骋也不用担心会将蒙夫人看丢。 涂骋望着一旁梳着双环髻的落授,哼了一声。 “这个小孩整日里净想着歪门邪道的东西,带着也好,省得她又东跑西跑,还要我去抓。” 落授安静地为蒙夫人收拾着东西。 “你听着,早晚你也是要为周大人做事的,今次就破例让你跟着。”涂骋一扣桌子,示意落授听好。 落授抬眼看了蒙夫人眉梢那颗红痣,点了点头。 所以当下,她就这样和蒙夫人待在这个不算宽敞的房间中,等待着不可预知的事情发生。 落授在房中来回了几步,又趴回窗户旁看了几眼。她的心越发焦急。 落授一直觉得,和印简在一块,自己仿佛什么都可以解决的轻松愉快。就像他们俩第一次来到蒙府中时,躲在假山后却被蒙季揪了出来。眼看着事情不妙,落授却完全没有紧张和慌乱。她私心里甚至觉得一本正经的印简很有趣。即使是不可预知,落授也不会畏惧。 但落授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天没有见过印简了。 “落授?”蒙夫人看着落授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眉,忍不住出声唤了她一句。 “夫人。”落授自己也没想到,顺着印简,她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开始觉得事情不妙时她心中的那个大胆的想法,她跨了一步来到蒙夫人面前,说,“夫人,和我一起走吗?离开蒙府,管他周大人还是我父亲,不要让他们这样关着你。” 落授本以为蒙夫人会胆怯地拒绝,向自己陈述外面有多少看守,敌众我寡之类,为此她还想了一套说辞。可出乎落授意料的是,蒙夫人只是柔声问道:“你已经想出办法了是吗?怎么离开?” 落授有些惊讶地解释:“没什么,就这样离开。” 见落授对自己的反应有些意外,蒙夫人笑了笑:“落授,你知道我为何要求涂大哥带上你?” 落授摇头。 “我知道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偏就我这样懦弱的人还落得个无依无靠的境地。凭我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要任凭别人摆布。叫我嫁给谁,我可能哭一阵子,最后还是嫁了,叫我去哪里,我可能怕一阵子,最后还是跟着去了。” 落授边听边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但带上你,不仅仅是给我个慰藉,我总相信像你这样聪明又有勇气的孩子能够比我这个糊涂大人先想明白,先找出脱身的方法...” 落授低头,她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了怎么也不肯收留自己的中观沼禅师,一层轻盈的眼泪浮在落授的眼前。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虽然你我此前素昧平生,可仅仅几天的相处,我便想要依靠你,一个大人依靠一个孩子,叫别人听了去怕是要发笑……” “行了。”落授偷偷蹭掉眼泪,转手抓住蒙夫人的手腕,“他们愿意笑便笑吧,我年幼挨父亲打时,左邻右舍听了我的哭嚎,尽是发笑的,我们走罢,快些走。” 蒙夫人顺从地任落授拽着手腕,两人来到了房门前。 “落授,你打算怎么走?” ———————————————— 厅前气氛紧张。但最紧张的既不是坐在上首的云尚鱼周大人一行,也不是岿然立于厅下的蒙季。他们彼此都觉得对方不足为惧。 最紧张的是等在房间一角的涂骋。 他知道云尚鱼和周大人刚刚派人去,是要将他们的大筹码,也就是自己的女儿落授“看管”的蒙夫人带上来。蒙季一定没有想到,自己本应丢了性命的生身母亲,在几番波折后竟到了周大人这边。 到那时,不知这厅下的蒙府大公子会是怎样一种表情。 不过,这等候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些。 涂骋偷眼看周大人,他正百无聊赖地拨弄手边的茶几一角。 他又看了一眼云尚鱼,却发现这个人没有丝毫不耐烦,始终微笑着注视蒙季。 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打破了众人的沉默。去提人的随从只身赶了回来。越过涂骋时,他用怪异的眼光瞟了一眼涂骋。 涂骋的手掌暗暗握紧。 不会是那个死丫头搞了什么鬼吧? 那随从跑到云尚鱼和周大人身边,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周大人瞪圆了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遍涂骋。 涂骋感觉自己的脚底有些发凉,他轻轻挪动了一下站得僵直的小腿。 云尚鱼却仍是那副悠哉的面容,他一只手拦下还想继续说下去的随从,转而起身,对着蒙季说: “蒙季公子,你不再是这蒙府的大公子了,我会吩咐下人,待会儿送你离开。” 云尚鱼的突然强硬让一厅众人都不大理解,云姱秀用痛苦的眼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 “若是不离开呢?” 蒙季不明白云尚鱼的底气何在。 “若是不离开,尚鱼只好将这城中的蒙氏夷族,一个不留。” 云尚鱼轻松地结束了对话。 蒙季彻底明白了,他飞奔两步,来到厅前。 但云尚鱼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身后随从的刀,刺向身旁吓傻了的云姱秀的肚子。蒙季来得及时,袖中短刀接下了云尚鱼的一击,他将云姱秀护在身后,旁边的随从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办。云尚鱼的举动也着实吓到了他们。 周大人一挥手,厅下的家仆上前,围住了蒙季和云姱秀。 “蒙季公子,知道你身手不错,就算护着我姐姐跑,也没有问题,”云尚鱼回到座椅上,挑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可是无论如何,你现在人在这里,其他的蒙氏,你救得过来吗?” 蒙季茫然地看着云尚鱼的脸,恨意逐渐冲垮了他的理智,他猛得向前一探身,揣在胸口的竹片硌了他一下。 蒙季咬牙切齿地问:“夷茹在哪?” 第一百三十五章 副笄六珈(十) 印简眼见着禅房的僧人们四散逃开,不禁为中观沼禅师的先见之明感到惊讶。 一伙人冲入寺中,招呼也不打,就动手搜了起来。印简被左推右搡,勉强走到一口石井旁,撑着井沿上绵软的青苔,稍作休息。 一位身材瘦弱的和尚也趴到了井边,叹着气对印简说:“印简你瞧,这些蒙府派来的人,跟强盗又有什么区别?” 印简还没来得及回答,转身迎面扑来一人。印简急忙用手扶住了被推到自己面前的年轻住持。 “那是大师的房间!你们不要冒犯了!”住持愤怒地高声喝道。 那群人仿若未闻,一把推开门。 中观沼禅师的房中寂静无声。 印简奇怪地张望。 “怎么,禅师不在吗?”他偷偷问一旁的住持,住持并没有理会。 院后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一名小和尚含着眼泪委屈地跑过住持和印简的面前,小声哭诉道:“他们把后院的榆树林都给...” 印简平日里温和的圆眼睛此时痛苦眯了起来,他离开了石井,走上前想去理论,住持拉住了他的袖子。 “印简,聪明孩子,你这时要去做什么?”住持捧着印简的小脑袋轻声安慰,“去后山,你和落授总从寺里溜出去的那条路上,中观沼禅师在那里等你。” “怎么?”印简有些惊讶,“中观沼大师在后山那边吗,他原来是和...” “好了,好了,聪明孩子,你去后山吧,快去。”住持推着他的背,催促着印简。 印简不安地环顾了一圈寺庙。四面八方穿行着身着蒙府家仆衣装的人,他们将方才还在点头诵读经文满口阿弥陀佛的出家人扔来抛去,寺中一排一排的房门大敞,木鱼在地上疾行,香烟被来往行人带过的风吹得拜倒在香炉口处。 “你与落授是截然不同的。”中观沼禅师的话在印简的耳边想起,他的圆眼睛转了一圈,随后坚定地看了住持一眼。拔腿向后山处跑去。 住持眼见着印简跑远了,连忙走进印简刚刚路过的小经阁中,搀出了颤颤巍巍的中观沼禅师。 “他走了?”禅师的嗓音浑浊低沉,喉咙带着厚重的痰音。 “走了。”住持点头,眼睛追着各个房间搜个不停的俞府家丁说,“师父,您何苦劳累自己栽那一院子榆树苗呢,把您累的生了病不说。您看,他们一来,这树苗还没来得及长大,便被砍倒毁坏了。” “哈哈,”中观沼禅师笑了笑,并不回答住持的提问,转而说,“印简今年有十岁了吧?” 住持迟疑地说:“十岁多了,估计再过几个月,便要满十一周岁了。” “好,”中观沼欣慰地点点头,“那么,等到他十一岁时,你就让他受具足戒吧。” 住持连忙接上话头说:“师父,您带着印简出家修行,这具足戒自然是您给...” “哎,你来吧,”中观沼禅师摇着头走到井边,靠着喘了口气,“你来吧,我到时要出门呢。” “师父?”住持可并没听说中观沼禅师要出门的消息,他疑惑地还想追问,中观沼禅师摆了摆手,又说道:“这蒙府的一老一小都是经我之手给放跑了的,也罢,他们本应该自己选择自己的路。” 住持知道中观沼禅师口中的“小”就是禅师在不久前找来谈话并奉劝赶快离开的蒙夷茹,可那“老”是…… “咳咳,”中观沼禅师捂着胸口清了清嗓子,抬眼望着寺顶的天空,“这个天竟能吹的起冷风。” —————————————————— 落授被蒙夫人拉着手,两人一路小跑,来到了花苑入口。 “夫人,您还好吗?”落授担忧地看着蒙夫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急促呼吸着。 “还好,”蒙夫人说着掐腰直起身子,用手摸了摸落授的头顶,夸赞道:“我相信你能带我离开那里,所以才执意要你跟着我一同来蒙府,这样利用一个小姑娘,委屈你了吧。” 落授摇头。 虽然让她和父亲待在一起确实痛苦,但看着蒙夫人如今的处境,她并不觉得这次的痛苦是白费的。 刚刚她大着胆子,按着心中所想,牵了蒙夫人的手走到门前,门口那几人果然凶神恶煞地拦住了落授。 “要带她走?”其中一人厉声问道。 “难不成她带过来就是为了藏在这个房间里吗?”落授眯着细细的眼睛,笑得天真烂漫。 那几人对视一眼。并不屑于和这个小孩子胡搅蛮缠。其中一人不耐烦地伸手驱赶:“回屋去,周大人还没派人来,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周大人不会派人来了。”落授说道,“若是周大人派人来接,那我在这里又是做什么的?” 那几人又互相看了一眼。 并没有人知道蒙夫人身边为何会跟着涂骋的女儿。 “你的意思是?” “时候到了,我要将这位夫人送去前厅,周大人还等着呢。”落授不紧不慢地说。 见那几人还在犹豫,落授又说:“这样大一个蒙府,我还能跑了不成?就算我跑了,喏,我父亲现在就在周大人身边站着呢,他跑得了吗?” 那几人小声议论一阵,领头的人说道:“不耽误周大人事情,你送去吧。” 落授欠身一行礼,正拉着蒙夫人的手要走,身后人又开口了:“不过,小姑娘,保险起见,我们派一个人和你们同去,如何?” 落授的细眼倏地睁开,她知道,自己心底那个猜测如果是对的,就可以不费力气全身而退,如果是错的,那她只能硬着头皮带着这群男人中的一个,再想办法。 在那一瞬间,落授在心中不知向谁轻声祈祷了一句。 她缓缓地开口问:“同去?” 那几人身形一滞,略微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大叔,难道你们并未得知周大人此次进蒙府所为何事吗?”虽然落授自己也不清楚,但她装得煞有介事,侃侃而谈,“人人都避之不及,不愿去前厅待着,宁可在蒙府外守大门,大叔们却想着一块去?我小丫头却有些想不通。不过...要去的话,您几位派谁去呢?” 那几人又神色复杂地讨论了几句,最后迟疑地一挥手,说道:“若是放跑了这个蒙夫人,遭殃的可是你父亲,自己想好了。” 就这样,落授按着之前商量好的,由蒙夫人拉着手,堂而皇之地在背后几人的注视下走到回廊尽头,一转身从木栏翻了出去,一路赶到花苑的入口。 蒙夫人带着落授绕开那条笔直的青石板路,改走花苑左侧的弧形小径。落授看见背靠榆树林,一间小屋突兀地立在路旁。窗户屋檐积着灰尘,房门紧闭。 蒙夫人留恋地看了一眼这间小屋,牵着落授快步走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副笄六珈(十一) 云姱秀用短刀捅穿蒙季的肩膀时,一张忧郁的脸上溅了不少血滴。 蒙季过了一刻才反应过来。 肩膀上的剧痛让他有些恍惚。 “怎么……” 虽然他始终没有完全信任云姱秀,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云姱秀会和云尚鱼合谋拿自己的安危骗他入瓮。 蒙季半跪在地上,眼前是云姱秀颤抖的手和淌血的短刀。 周大人显然被排除在这一计划之外,他不解地起身问云尚鱼:“你……” 云尚鱼冲他鼓励地点头:“大人,我说了,要削就要将蒙府削得一个不留。所以我才向大人求助前先派了一队家丁去寺中搜人去了。” 蒙季听到这里,眉毛皱得更紧。 云姱秀保持着僵直的坐姿,不敢如今倒在地上,而刚刚还挡在自己面前保护自己的蒙季。 蒙季的心头浮现出一种被他压抑了很久的无力感。这与他当时得知母亲被拖出府去杀掉的消息时心中的无力感相同。 云尚鱼用胜者的姿态注视蒙季良久,又唤过身旁的随从,小声吩咐了几句,随从点头,快步离去。云尚鱼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周大人,周大人郁闷地起身,换过一张严肃的面容,来到涂骋身前。 “听府后来人说,你女儿自称送那女人来前厅,将她带出蒙府逃走了?” 涂骋的眼睛因恐惧而不停地躲闪,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他知道自己频频地打骂落授,这小孩对自己的意见很大。但他没有想到落授竟为了一个相识不过几天的女人将自己的父亲搭进去。 涂骋的内心因一个狠毒的想法而揪紧。 在他的认知里,他与落授那条因血缘而紧紧相连的纽带现在却被落授无情地扯断了,既然这样,之后再发生什么就不能怪他了。 若是有机会抓到那个小崽子,他…… 周大人的大手在涂骋发呆的空当儿毫无预兆地落在涂骋的头上,大力地抓住涂骋的短发摇了摇,低声说:“你就待在这里,哪也别去,等我派出的人逮回你女儿,到时你们父女俩一块等着挨罚吧。” 涂骋将后齿咬得咯吱作响,低下了头。 ————————————————— “落授也知道这条路吗?”蒙夫人牵着落授来到花苑背面时,落授一下子就认出了不久前自己与印简藏身的假山,旁边是当时放置副笄六珈的石桌。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位年轻美貌的夫人和武生打扮的蒙季公子,不禁出了一小会儿神。 如今他们两位又在哪里呢…… “落授?” “嗯...”落授边走边环顾这个久违的花苑,“这花苑从来大开着后门,也见不到仆役们,我看着有趣,也溜进来玩过。” “你一个人跑进来玩的?”蒙夫人微微笑了一下,“真像你的作风。” 落授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其实,我是和朋友一块来的。” “朋友?”蒙夫人稀奇地问,在与落授相识的这几天,她眼中的落授与同龄人脱节得严重。 “是,我之所以让夫人带我来花苑,为的就是领夫人从花苑后门出去,沿着山上小路去找我的那位朋友。” “你那位朋友莫非是...”蒙夫人还想再问,落授示意她安静。 两人来到了蒙府的后门。 落授伸出头,小心地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人后,便牵着蒙夫人的手快步跑出了这座巨大的府邸。 “那位周大人也是奇怪,若是真的要将蒙府拿下,为什么后门不设防呢?”落授边走边思考。 就在刚刚,与那几个看门的男子对峙的时候,落授印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想。那就是周大人带着家丁帮手,悄无声息地潜进蒙府,绝非只是送还蒙夫人那么简单。见他们连自己人都怕得不行,落授不寒而栗地想,前厅大概是办些见了血的勾当。 出了蒙府,落授敏捷地捡着小路快步绕进山中。林子里阴凉下来,落授的一身热汗变的冰冷,衣服贴在后背极不舒服,落授别扭地拧了一下脖子,又动了动肩膀。 “出了汗,是有些不舒服,”蒙夫人走在落授身后,“到了寺中可以先找些衣服,暂且换上。” 落授点头。 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她又急忙回头问:“您怎么知道,我要去的是...” 蒙夫人苦涩地一笑,用手摸了摸落授梳着双环髻的小脑袋,说道:“你我还真是有缘分。” 落授不解地问:“夫人?” “还记得我与你说的,那时蒙府的人将我拖出府,准备杀掉我时,是承蒙贵人相助才留了一条命下来。”蒙夫人缓缓地说,“那贵人就是寺中的中观沼禅师。” “怎么,是那位老师父救的您?” 落授在震惊之余,想起了中观沼禅师对自己做过的评价,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是啊,他带了弟子出来修行,见到行凶,便集众力把我救了下来,并将我带回寺中待了几日。”蒙夫人边说边叹了口气,“只是我一个中年女人,日夜都在寺中待着,难免有些流言,我不想为恩人添这样的麻烦,所以避过风头后就去了隔壁镇子,直到你父亲找到我。” 落授明白了。 她们到达了印简跌下去的那条清溪前,落授回头询问蒙夫人:“夫人,走这样的路,没关系吗?” 蒙夫人估量了一会,摇头说:“慢点走的话应该没事。” 于是落授轻巧地跨上溪中的石头,一边用脚蹭着石上的青苔,一边伸手接蒙夫人过来。 阳光照耀下,落授能够看清一些细小的灰尘碎屑飘在空中,溪水流过,带来凉爽的空气,灰尘便腾跃着飘远了。 两人安全抵达了对岸。 落授扯了一下被飞溅起的溪水打湿的裙角,迈开腿向上山的路走去。她扒开路旁的灌木,却被迎面扑来的一个人撞倒了。 蒙夫人也吓了一跳,她往后退了两步。 “别去寺里,蒙府的人正……” 落授愣愣地看着面前捂着脑袋焦急大喊的印简。 印简头晕眼花,急着提醒,等他看清了落授的脸后,差点以为自己处在梦里。 “落授?你怎么这个时间来了?”印简呆呆地问。看到落授眼眶红通通的,印简疲惫地起身,伸手将落授搀扶起来。 “你刚刚说什么?寺里怎么了?蒙府的人?”落授将委屈憋回去,照例连珠炮般的一顿询问。 两个人对视了良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几天不见,我们两个都变得这么狼狈了?”印简摸着刚刚磕得发红的额角,笑问道。 落授指了指身后的蒙夫人,说:“我本想将这位夫人带到寺里躲一下,可你刚刚说什么?蒙府的人在寺里吗?” 印简爬起来,从灌木中牵出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 “为了搜出这位公子,现在寺里全是蒙府的人。”印简又笑着拍拍落授的肩膀,“我们都做起护卫来了。” 借着林中细碎的阳光,蒙夷茹惊讶地端详着面前的中年女子。她的脸色疲惫却不慌张,而是带着一丝释然和平静,红痣下是一双温和的眼睛。 这位夫人,和大哥怎么会如此相像? 第一百三十七章 副笄六珈(十二) 蒙夷茹在寺庙里已经躲藏了半月有余,这是他多日后第一次重回蒙府。 换句话说,是他重回蒙府的废墟之上。 那日他与落授身后的蒙夫人相遇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得知她正是蒙季的生身母亲后,蒙夷茹才对自己心中的感觉了然。 那天,他们一直在山中等到日落,才偷偷潜回寺中,寺里一片狼藉,连经文阁都被捣了个底朝天。 蒙夷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这样一个只不过是蒙老爷一夜风流的产物,竟要他们花费这么大的功夫去寻获。 这些人不惜一切代价抓自己,只因自己是蒙老爷的血脉。 云尚鱼,将蒙府据为己有的愿望就就这么迫切吗? 这半月来,他与蒙夫人日夜待在一起,起初蒙府那些站在云尚鱼一派的人还会来盘查寺庙,他们两个还得逃进后山中躲藏。但后来却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而蒙夷茹之所以在现在来到蒙府的旧址处,是因为他得知了一个消息。 他站在凋敝的大门前,努力辨认着只剩小半块标明“蒙府”的牌匾。 身后的落授和印简相视一眼,沉默着不说话。 中观沼禅师原定和他们一同前来,但在清晨时突然身体恶化,日出的死亡时刻折磨着老人的身体,蒙夫人自愿留下来照看他。印简本想也留下,可中观沼禅师执意要印简跟去。 “师父,我并没有一定要去蒙府的原因。”印简握着中观沼禅师的手说道。 “你得去,你要好好看。”中观沼禅师拍着印简的手,用不容反驳地语气要求道。 印简记挂着中观沼禅师,跟随蒙夷茹和落授来到了蒙府的废墟前。 清理残址的官兵刚离开了一波,为首的官兵和蒙夷茹做了简单的交谈,他怜惜地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公子,清算好了余下的遗产后就走开了。 让这个可怜的孩子有个缓冲的时间吧,再者,邻近的周府还在闹事,他们得加快脚步,赶去安抚了。 印简望着正厅一地的残砖瓦砾,叹了口气。在蒙夷茹和落授去和住在偏房幸存的家仆攀谈时,他一个人偷偷溜去了花苑。 灾祸似乎并没有危急到这个安静的地方,印简用手拨了拨花苑中的花草,目光又被不远处几棵枝繁叶茂的榆树吸引了。 他身处中间的青石路上,想要走到榆树下,需要踩着花草横行穿过。 花苑空无一人,印简可以随心所欲。 但他还是放下从地上捡起的叶子,小步跑回青石路口,绕进花苑旁的弧形道中,一路走到榆树下。那里有一处偏僻的小屋。 印简的好奇心在看见小屋的门半掩着时被陡然提到了最高。他缓缓靠近了小屋,伸手一推,“门”吱呀呀地开了。 印简伸出手扑着灰,眯着眼睛走了进去,房间里空空荡荡,满是蛛网,脚下有些滑,灰尘已经积得老高。一股霉味混着朽木的味道扑鼻而来。 印简忍耐着环顾四周,这房间似乎并没有特别之处。他将门大开着,希望能帮这个房间通通风。 临近中午,风不大,微微掀起地上一层灰尘。印简正准备出门,不知什么“啪嚓”一声落到了地上,吓了他一大跳。 印简慌忙回头寻找,只见窗户正下方一束已经干枯的花慢慢地随风滚动,裹上了一层地上的灰尘。印简在心里暗暗地责备自己的粗心,刚刚光顾着看房间内部,却忽视了身边的窗户…… 窗台上什么正迎着微光,亮了一下。 印简小心地走上前,踩着枯花落下的碎屑—— 是一枚小竹片。 ———————————————— “是,那姓周的带来的人一个都没逃出来,大公子的人从花苑中冲到前厅来,路过宅子的各个房屋都烧了个遍。”一名左手打着纱布的男丁低头朝着蒙夷茹说道。 原来是这样,蒙夷茹示意他下去休息后心想,大哥遭遇了那样的事,仍然选择回蒙府,就是为了将蒙府抢回来,或许他还有更大更决绝的目的,不过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了。 大哥在府外培养的人估计是多日不见主人的身影,才贸然闯进蒙府,放了这么一把大火。 落授在蒙夷茹身旁,静静地听着。 涂骋死了,和他忠心效力的周大人一块死了。 如今再也没有可以随意地殴打自己,还一副自己欠了他养育之恩的人了,火势怎样?临死前是不是恨得想杀了自己?是不是骂了“那个天杀的小崽子”? 落授想笑,可是眼泪却委屈地滚了下来。 “落授姑娘?”蒙夷茹惊讶地望着无声流着眼泪的落授。半晌,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了上去。见落授没有要接的意思,蒙夷茹干脆蹲下身来,替这个还很瘦小却坚强非凡的姑娘擦眼泪。 “你没有家了,就来蒙府住着吧。”蒙夷茹小声说,他摸了摸落授的头,站起来。几名家仆畏畏缩缩地靠了过来。蒙夷茹认出为首的是蒙府的一名管事。 “二公子,之前多有得罪了,如今,如今诸位大人中只有您……”那名管事说着哽咽起来,闪着泪花抬头迫切地注视蒙夷茹苍白的脸,“只有您...这家业如今只能由您来继承了。” 蒙夷茹举目四望,原来蒙府的气派模样在他的脑海中涌现,突然蒙季有力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对着他说道:“夷茹你还有书要念,去吧!” 蒙夷茹瞥了一眼身旁正用帕子捂着脸安静流泪的落授,重新再看向蒙府。 断壁残垣,又是新生。 他揽着落授,好言好语地安慰着她。 蒙夷茹的余光却瞟到远处,印简踏着高悬的日头落下的阳光而来。 —————————————————— 蒙夷茹一直忙到傍晚,才跟随印简和落授回到寺庙中。蒙府虽然有很多房间堪堪能够住人,可幸存的仆役们无处下榻,蒙夷茹不忍心再与他们抢。 印简似乎有什么心事,一路无言。落授小声与他说话,他也只是点头含糊两句,一行人赶回寺中时,正巧碰上出门打水的蒙夫人。 “回来了?”蒙夫人捧着木盆,并不急着去打听蒙府到底被烧成什么样,而是率先来到印简面前,对他说:“大师身体恢复的很好,可能只是因为早晨骤降的温度才让老人家的身体不舒服,你去看看他吧。” 印简点头,走之前回头,轻轻看了一眼蒙夷茹,又留恋地看了一眼落授,转头离去。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枚竹片。 看着印简走远,蒙夫人才问蒙夷茹说:“怎么样?蒙府站在是什么样子?”她停顿了许久,才又自嘲地笑笑,说,“或许,你大哥他们……” “都遇害了,幸存的只有一些家仆。”蒙夷茹低声说。 “啊...”蒙夫人受了什么冲击一般,愣了很久,才慢慢地点着头说,“是,是,家仆是该幸存,他们无论跟着谁,都是身不由己的人。” 蒙夫人又转头看着落授,伸手抚摸她的头:“你没有家了,就来蒙府住着吧。” 落授的手中攥紧了那条蒙夷茹的帕子。 她拼命忍住眼泪。 三人在寺中看着虽然太阳消失却依旧明亮的天边逐渐浮现出朦胧的月亮。 蒙夫人突然感觉自己放在落授头上的手上下移动了两下。 “好孩子。”她笑着说。 第一百三十八章 副笄六珈(十三) 中观沼禅师精神矍铄,坐在榻上,看见印简心事重重地走进来,就伸出手招呼他靠近一点。 “怎么样,蒙府如何?”中观沼禅师拉着印简的手,这才发现他的手中紧握着什么。中观沼禅师用眼神示意着印简,印简点了点头。 中观沼禅师接过一看,是一枚竹片,仔细辨认后,发现上面细细密密地刻着字。 “这...”一向从容的中观沼禅师在看完竹片上的字迹,也不禁唏嘘道,“你找到了这竹片上所说的副笄六珈吗?” “不,弟子是从蒙府花苑中的小屋窗台上找到的。大概是什么人将竹片从副笄六珈中取出,又放到那间几乎没有人的小屋里去吧。” “如今这竹片落在你手上,你打算怎么处置呢?”中观沼禅师很快恢复了如常的神色,问道。 “弟子……” 印简沉默了。 从发现这枚竹片起,他就在思考这件事情。不知是谁特意将竹片放在窗台上,虽然偏僻了点,但终究还是希望有人发现的。现在印简手握着这枚竹片上的秘密,无论揭发还是沉默,都取决于这个聪明的小和尚自己。 “师父有什么建议给弟子吗?”印简忧愁地望着中观沼禅师。 中观沼禅师笑出了声:“这件事上,能给建议的只有你自己。印简你一直身在事外,如今突然成了掌握转机的核心人物,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啊。” “师父,”中观沼禅师的一席话又让印简心生焦虑,“弟子怎么做,似乎都不妥...” “按你自己的想法来。”中观沼禅师微笑地鼓励道。 “师父,弟子……” 印简其实想说,弟子只是个具足戒都没有受的小和尚,面对这种大事,为什么师父要那么相信自己? “做你自己认为妥当的事情就行。” 中观沼禅师看着面前印简稚气未脱的模样,心中却无比期待着未来,自己这位灵心慧见的爱徒会成为一位多么非凡的人。他记起自己曾对印简说过,这世上从未有人见过佛,也从未有人成佛,相信这句话已经深深刻在印简的心上了。若是在之后的日子里印简遇上难以抉择的事情,希望他在双手合十的同事,能够再多问一句自己。 “好了,过几日,蒙公子便要回蒙府了,你还有充裕的时间去思考,早点休息吧。” 中观沼禅师将竹片交还给印简,便和衣躺下。 看着师父躺卧在床准备休息了,印简只好默默地退了下来。他走出中观沼禅师的屋子,绕路来到寺后原本栽种榆树而今却光秃秃的地方。 头顶没有树木的遮蔽,印简得以仰着脖子,望着满天繁星。 “一个人想心事?”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印简回头。 落授背着手站在空地前。眯着细细的眼睛望着自己。黑夜中,印简看不大清落授的样子,只能听出她的话中还带些鼻音。 “你还好吗,不难受了?”印简踩着脚下松软的土地,向落授靠近。落授捂着嘴笑了一下,也缓步走近。 到了跟前,印简才看清落授的眼睛微微的肿起。 “哭了很久吗?” “没有。”落授一口否认,顿了一下又说,“你这一整天都没有理过我,害得我伤心。” 印简哈哈大笑起来,落授也调皮地笑了笑,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你把掉眼泪怪在我头上,这真是冤枉。”印简双手拢进袖中,打趣道,“之后再去找你,就是进蒙府了。” 落授点点头,回来的时候她曾小声和印简谈过自己答应蒙公子和蒙夫人的邀请,准备一同到蒙府去生活的事。 他握紧了手中的竹片,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怎么了?”落授好奇地问。 “我只是想到,那位年轻的夫人和蒙公子,在着火之前发生了什么,又在想些什么,那顶富贵王公家的夫人才能佩戴的副笄六珈下落如何...种种。” 落授不禁想起了在火中丧命的涂骋,一时间也不说话了。 “哎呀,是我说错话了,”印简才反应过来,耳朵滚烫,忙道着歉。 落授沉默不语地又靠近印简身旁两步,突然一把抓住了印简紧握的手,急着掰开印简的手,印简吓得赶快用另一只手护住。 “落授?”他边笑边躲着。 “我看着你藏了一天了!”落授笑骂道,“亏我什么都跟你说,你却……” 她握着印简的手,突然不说话了。 落授向印简隐瞒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涂骋是在周大人那里做事的。而印简得知这个消息后,并没有过多的追问落授,只是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你无需看这个,徒增无谓的负担。”印简一边努力地挣脱着落授的手,一边扭转身子,将手中的竹片使劲甩向寺后的林木中去。 印简听到忽的一声,竹片飞得没了踪影。 这便是弟子认为妥当的做法。 借着夜幕的掩护,竹片可以悄无声息地滚下山坡,路过葱笼的树林,它可以轻盈地落入溪水中,一路欢腾地注入湖泊,然后沉入湖底,还有鱼虾做伴,再往后,它可能沉入更深的湖底世界,可能被鱼群衔着前往更远处,直到形体消散,和印简再在某处相会,成为安静的空气尘埃。 落授不满地看着印简,半晌过后,才摆一摆手,笑着说:“算了,你这样神秘兮兮的,我反而不大想看了。后日我便和蒙公子蒙夫人回蒙府了,你要和我再去花苑中游玩吗?” 印简思索一阵,摇头道:“你搬进去后,先好好休息几日吧,等师父身体状况稳定下来了,我再去寻你玩。” 印简推着落授的肩膀,边催着她早点回屋休息,边望着头顶不断行走的繁星。 “……那副笄六珈是照着书中做出的仿制品,你与蒙老爷并非父子,抱歉骗了你,抱歉让你冒着风险闯进蒙府...那是个不太平的地方,但是富贵、衣食无忧,你不像母亲我,你可以走的更远……” —————————————————— 淳祐三年,漠北大地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海云禅师入召,正与一位魁梧轩昂的男子交谈,忽闻府中有报,说察必夫人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海云与那男子对视一眼,均是扬起微笑。 “恭喜。”海云起身简单地做贺。 “哎,如今大师恰好在我府上,还要请大师不吝才学,给那小子一个名字。”那男子神采奕奕地拖住海云禅师的手。 侍婢将小公子抱了上来,海云禅师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说:“世间最尊贵,无越于真金。公子就叫真金吧。” 那男子用赞许的眼光看了海云许久,似乎不仅是赞赏他起的好名字。他转而望着襁褓中的婴儿,看着这个与自己骨肉相连的小娃娃还只会闭着眼睛嚎啕哭泣,他却觉得未来似乎更添了一层希望。 侍婢将小公子抱下去后,那名男子又走到海云身旁,说:“既然大师为我的孩子命了名,再待上一些时候又能如何,不必急着离开。” 海云呵呵的笑了:“贫僧已将向大人引荐的人带到了,大人以后有何事,也可以和他商量着来。” 那男子并不失望于海云禅师的婉拒,仍旧目光如炬地望着海云禅师说道:“大师执意要走,强留也是徒劳,今后大师如若有事,忽必烈自当倾力,若是大师还愿意像这样在府中授业,忽必烈无论多忙,也会腾出时间与大师促膝长谈。” 海云微微点头,两人一直谈至深夜,海云才起身告辞。忽必烈又留着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方才亲自送他离开。 海云禅师回头望着忽必烈站在府门口那笔挺的身姿,嘴边仍然带着淡淡的笑。 这户人家,能够使风云变换,天地翻覆。 但这里仍旧是落授的世界。 而他的世界,或许跟随那枚副笄六珈中的竹片一块,正不知在何处栖身,在何处躲藏,需要他身着袈裟,手握佛珠,一边询问自己,一边走入落授的世界之外,那里或许有世人还未开辟的人间。 天空突然落下一两丝凉雨,于是穿着单薄衣衫的海云印简,不得不苦笑着加快了脚步。 第一百三十九章 副笄六珈(十四) 第二天一早,聂荣回到了家门口。 他掏出钥匙开门,反锁已经被打开了。 魏子青坐在沙发上,看见聂荣回来,只是伸出手“嘘”了一下。 “她还在睡。”魏子青压低声音说。 聂荣笑眯眯地点点头,凑到魏子青身旁:“那我先送你回去?” 魏子青又恢复了与聂荣平常相处的冷淡模样,嫌弃地说:“算了吧,我还是自己回去吧。” 她想了一下,又对聂荣说:“虽然恬恬嘴上好像挺嫌弃你,可你好歹是她的叔叔,就留在这陪陪她吧。” “她本来就爱赖床,要是起了床就看见我在旁边待着,她又要发脾气了。”聂荣委屈巴巴地小声说。 不过魏子青还是执意让聂荣待在家,不等他客气地要下楼送自己,就飞快地穿好了鞋。 “行了,你是该照顾照顾人家小孩子。”魏子青摆摆手,关上了门。 聂荣低下了头,看着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沙发和茶几。 这样愣了一会儿,他才推开卧室的门,去查看了一下还在呼呼大睡的聂恬。 “和你子青姐姐过生日,肯定开心坏了吧。”聂荣心里念叨着。 他回到客厅,打开手机翻出与邱常的聊天,暗暗衡量着与邱常的商量的交易。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不一会儿,卧室的门被推开。 聂恬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还没睡醒,眼皮耷拉着走到聂荣身旁,扯了扯聂荣的袖口。 “什么时候回来的?”聂恬的嗓子还是干涩发哑的,她凑到聂荣身边坐下,困倦地靠着聂荣的胳膊。 聂荣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一脸疲倦的小侄女,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昨晚给你打那么多电话都不接!”等到睡得清醒了一些以后,聂恬又开始嘟囔着骂了起来。聂荣早已经习惯了,他挪了挪身子,好让聂恬靠着更舒服些,然后用好脾气的声音慢慢哄到:“别骂了,你叔叔我也很辛苦的,体谅一下老人吧。” 半天没有回应,他回头,聂恬靠在他身上,已经睡过去了。 ————————————————— 魏子青的班在下午,她并不急着回家整装去图书馆,而是在街市中漫步穿梭。 天色还早,空气中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沁凉清新,让人呼吸着十分舒服。魏子青舒展着手脚,边走边看着风景。 这里只是与别处没有什么区别的普通城市,魏子青所在区里的店铺还没有开门,街上安安静静。 不知为何,魏子青突然惦记起了那个奇怪的买家“burger”,每次有订单过来,要的都是比较名贵的梳子头物,而且都提供材料给自己。好像并不是为了那饰物,而纯粹只是想要魏子青去制作而已。 更重要的是,魏子青并不知道burger到底是自己身边的哪位顽皮的朋友。 综合前几次的交流,如果不是徐昱林坚持否定,魏子青几乎可以断定那个burger就是徐昱林在捣鬼。但徐昱林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似乎不像在说谎。 至于聂荣,魏子青在脑子里是自动将他排除在外的。如果真是他的话,那就有点胡搅蛮缠的意味了。 虽然聂荣就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儿,可魏子青心想他应该不至于这么…… 魏子青突然记起一件事:这个burger,是不是还有一个单子留在自己那里没做?魏子青连忙打开手机,翻出买家的订单。 果然,那天在和席荆华聊天介绍头饰的时候,魏子青曾经说过要把burger订的掠鬓先放一放,这一放却放到现在! 魏子青有点羞愧,虽说burger是她的“熟人”,但同时也是她的顾客。魏子青自诩簪娘这个身份不仅是工作、还是爱好,却将顾客就这样抛到脑后去了。 清新的街道在魏子青看来不那么诱人了,她匆匆忙忙地向家里赶去。 转过一个街角,魏子青瞥见对面路上匆匆赶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走近了两步,才看清是徐昱林。 徐昱林行色匆匆,等魏子青朝他招了好久的手后,他才注意到街对面还有个人。 能在这样一个忙碌的清晨看见魏子青,徐昱林自然是很高兴的,他吸了一口气,刚想朝魏子青打个招呼,突然想通了魏子青只招手不说话的理由。 现在还太早,冒失的大喊大叫估计会让一条街的住户都被吵醒。 于是徐昱林大步穿过街道,走到魏子青身边。 “生日过的怎么样?”徐昱林满面春风地问。 “发烧了。”魏子青想要逗一逗他,故意装得很消沉,小声说。 “啊?”徐昱林有些吃惊地低声道,“谁?你发烧了?” 魏子青委屈地点了点头。 徐昱林眨了眨眼,伸手拉住魏子青的胳膊就带着她往魏子青家的反方向走。 “哎!去哪啊?”魏子青笑着挣开徐昱林的手,扳着他的肩膀说,“逗着你玩呢,生日过得挺开心的,确实发了烧,吃了退烧药就好多了,就是嗓子有点难...徐昱林?” 魏子青以为自己花了眼睛,徐昱林好像在生气? “啊,没事就好,难得跟聂荣那小侄女过个生日,别到最后还不高兴。”徐昱林回头,笑着对魏子青说道,“聂荣怎么不送送你?” “我没让他送,”魏子青感觉自从席荆华来到家中后,自己每天除了上班,就和席荆华宅在家里一块做簪娘的工作,已经有很久没有和徐昱林见面了。这次在路上突然的碰面,让魏子青的情绪好转了许多。 “子青,下周末我妈那边有个什么文物的展览,她同事邀请我去,然后我问了可不可以带人,她说行。”徐昱林垂着脑袋,随意地接上一句,“你去不去?” 魏子青思忖了一下,点了点头。 “可以啊,反正我下周周末也没事。哎,不过你怎么跟乔湾阿姨的同事聊上了?” “噢,我那天去他们工作室,偶然间碰上的。”徐昱林边说边想起了周易亭明朗的笑脸,“相当活泼的一个同事,能说会道的。” 魏子青不自觉地想像出了一位瘦高个叔叔,揽着徐昱林的肩膀聊个不停的画面。忍不住抿抿嘴,笑了起来。 徐昱林却会错了意,他自鸣得意地想,果然,邀请子青去这种文物展之类的活动真是邀对了。 “对了,你这样一个大早上在街上乱逛什么?不睡你的续命懒觉吗?”魏子青朝徐昱林开玩笑。 “我很勤快的好吧。”徐昱林笑着回敬,“好吧,其实今天起的早是因为我外婆又让我当苦力了,她说不趁着我闲下来的时候多使唤我,总觉得有些吃亏。你听听,这就是亲外婆。” 魏子青边笑边环顾了一下徐昱林周身,然后好奇地问:“你也没送什么东西啊。” “我是去搬的。”徐昱林一副想哭的表情。 魏子青好言好语地宽慰了他几句,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魏子青拿出手机一看,竟然是席荆华。 “哎,你们这几个能睡懒觉的今天是约好了吗?”魏子青看了一眼徐昱林,徐昱林耸肩。 魏子青心里惊讶不已:“荆华工作日都赖床的人,怎么也起这么早?” 魏子青疑惑地接起了电话,席荆华慌慌张张地声音自电话那头传了出来。 “子青,你可快点回来吧!” 第一百四十章 钑花钿窠(一) 魏子青匆匆赶回家时,席荆华正苦着脸坐在客厅。 “怎么啦?”刚刚碰见徐昱林的好心情还没有退去。魏子青愉快地凑上前问席荆华,“是不是今天没睡够才不开心的?” “不是,是子青...你的电脑...” “嗯?”魏子青不理解地慢慢走到卧室,发现电脑是开着的,估计是席荆华用它来办公了吧。 “是不是电脑太卡,给你整烦了?”魏子青笑着提高声音问。 席荆华犹犹豫豫地走到电脑桌前,说道:“昨天晚上你给那小丫头过生日去了,有一个人给你发了消息,好像是说之前就在你这里下单过了,下个星期就要收了,结果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所以来问一问。” 魏子青静静地听。 席荆华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也不敢乱回复。就准备给你打个电话,结果你手机又是正在通话。我想着你肯定在忙,就耽误了一下,结果...” 魏子青猜测地问:“结果那人是不是说得不好听了?” 席荆华委屈地点了点头:“从昨天半夜开始消息就没断过,一直在骂,虽然是我没有回复在先,可是他的话也有点太难听了...哎子青你别笑话我,说实话我从没碰上这种事,有点被吓着了。” 魏子青一边安慰着席荆华,一边打开了与买家的聊天。 确实,从一开始措辞不大友善地询问东西做好了没,到后来发出的一句一句聊天全是指责和追问,还夹杂着不便提起的谩骂,这样一直骂到半夜以后,席荆华被吓到也是意料之中。 “怎么办?子青,还给他做吗?他都这样骂了你?”席荆华小声问,她怕魏子青生气。 可魏子青只是笑一笑,从旁边的手工桌下翻腾了一会儿,捧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后,她从里面取出七朵用铜丝固定好的小花架子。盒子底部哗哗直响,似乎还有不少东西。 席荆华凑上去,轻轻抚摸着细铜丝撑起的小花架子,问道:“这是要用来做什么的模型吗?”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已经做好了。不如说这个小架子是要在最后收尾的时候把花放上去,用来帮助编好成品的工具。” “啊,这个不会就是那个骂人的买家要的东西吧?”席荆华一脸无法言喻的表情。 “对。” 魏子青边说边边走回电脑边,开始和那位买家说起了道歉的话,并承诺一定会准时送到。 “有些买家可能脾气急了点,或者是真的有急用,所以有的时候会多说两句,毕竟是我没有回复在先嘛,”魏子青不知是在安慰席荆华还是在安慰自己,“但骂得也确实太难听了,之后他的订单我不会再接。” 席荆华抿着嘴,半天才说:“我一直觉得你这份簪娘的工作是让人觉得‘呀,岁月静好’这种,结果真的...挺出乎意料的吧。” 魏子青“哈哈”笑了半天,说:“如果纯粹是自己做自己欣赏自己保存,那自然可以感慨一声‘呀,岁月静好’,可我的簪子头饰都是放在平台上出售的,我自己是个要和买家沟通协调的卖家,烟火气很足,和‘岁月静好’还是有点距离的。” 席荆华点头,又忍不住抱怨一句:“可他骂人骂得也太难听了些。” 魏子青拍了拍席荆华的肩膀,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昨天晚上有没有快递来我家?” 席荆华愣愣地摇头:“没,什么快递都没有。” 魏子青暗自纳闷,那个burger之前不是要求要做掠鬓,后来又曾经跟自己私信说等着他将材料邮给魏子青,可这么久过去了,也没见他再有动静,是忘记了?还是在耍着自己玩? 不管了,先做眼下的事。 魏子青去隔壁的房间取来一段已经裁得差不多的绣品,然后将它与七个小花架子比量好,一块一块地撕下来,搭在小架子上,再用剪刀将四个边角沿已经画好的标示剪开,将剪开的部分堆叠起来,按着花架子的大小叠成花状。 魏子青又抽出手,从盒子里抓了一个小东西用胶在中心一点,贴在花瓣重叠处固定。 看清那小东西后,席荆华有点意外。 “在簪饰上还能装饰贝壳吗?”席荆华说着接过魏子青递给她的盒子。盒底铺着一层鹅黄色与乳白色的贝壳,里面还掺着一些小珍珠。 “准确来说这不是簪饰,而是服饰。古时用金银珠宝贝壳等等都可以雕镂成界格花纹,往往镶嵌在衣服帽子上作为装饰,称为钿窠。有的钿窠做工细致名贵,还以金银钑花作为佐饰。天子受封祭祀的场合都可以佩戴。” 魏子青将花架子撤下,又换了一段搭到另外的架子上。按前种方法制作出类似的花朵,并按了一枚贝壳上去。 “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准备七个架子,用一个不就行了?”席荆华伸手,小心地将在一旁搁置的花架子拿起一个,细细打量。 好像跟其他花架子也没什么区别嘛? 魏子青没有回答,而是将做好的两朵花拿出来,又掏出针线递给席荆华。 “这是要干什么啊?”席荆华笑着问自己的好友。 “我演示给你看一遍。”魏子青说着捻出针带线,把拱起的花瓣边缘处扯平,紧贴着下一层花瓣,然后将两层缝合起来。立体的花的一侧变得扁平。 “好了,是时候展示一下你针线功夫了,这个不太难,就按我刚刚的方法把这两朵花的花瓣都缝起来。”魏子青鼓励地拍了拍席荆华的肩膀。 席荆华苦着脸坐在一边,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这也不是簪娘,倒变成绣娘了。” 魏子青手上的活没停,嘴里笑着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有席荆华的帮忙,魏子青很快将七朵花都叠好缝平。她休息了一下,和席荆华聊了几句,又从抽屉里掏出一把裁刀,推开一个锋利的尖,拿起一朵花就要下刀。 “哇,这刚做好,你要干嘛?”席荆华惊呼,她以为魏子青是太过劳累,糊涂了。 “你猜。”魏子青笑眯眯地回了一句,继续凑近花朵,用裁刀从最底层的大花瓣裁起,沿着黄铜色的边线将花瓣裁空。这样一层一层裁上去,小心地避开两层花瓣交接处后,将做好的花裁成镂空状。魏子青又从盒里选出小珍珠缀在交接处,遮挡保留的部分。 等到魏子青完工之后,席荆华将轻飘飘的钿窠捧在手中端详。 “好漂亮啊,就是太麻烦了。做一朵钿窠要费这么大的力气吗?”席荆华边看边问。 魏子青无奈地耸肩表示认同。 在裁好三朵钿窠后,魏子青休息了一小会儿,她决定趁着这个空当给好友的疑问一个答复。 魏子青将其余的小花架子排成一排,一个挨着一个摆放整齐,并示意席荆华仔细观察。 席荆华初看还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但在细看之下,她发现有两对小花架子似乎是正好对称的,另外三个小花架子则略微有些不甚规则。 席荆华猜测不规则的花架子大概是因为买家要求钿窠的样式多一些,可那两对互相对称的花纹是怎么回事? 魏子青注意到她盯着自己刻意放在前面的四个花架子,也就不打哑迷,笑着解释:“我刚刚对你说,钿窠是装饰在帽子和衣服上的吧。” 席荆华点头。 “一般衣服和帽冠上如果有竖向的花纹,都是两条,所以才要有两两对称的花架,这样做出的钿窠实用性高,可以直接用在古时的服饰上。至于那三个有点不规则的花架子,是我翻了他的聊天记录,他说想要做几个不急着用的花样,大概是看惯了寻常钿窠的模样,想要有些创新吧。” 席荆华有点佩服自己的好友。 “你别说,你还真挺敬业。”席荆华感慨,“都被骂成那样了。” 魏子青笑着摇头。 第一百四十一章 钑花钿窠(二) 沂角仰望着长空下的玉龙雪峰顶端,白雪与环绕在峰旁的云雾纠缠,如同雪山的吐息一般。 在沂角的眼中,玉龙雪峰活了过来。 十三座高峰连绵而立,较矮的蛰伏在低处,较高的则挺拔昂然。 沂角将脖子高高仰起,越过玉龙雪山,看过一片蓝天,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头顶正上方的一朵闲云上。 这样看,今天天气着实不错,不知道名嶦愿不愿意出来转转。 沂角背起搁在脚旁的一大捆柴棒,向皑皑白雪覆盖下的玉龙雪山脚走去。 沂角将住处选择在偏僻的雪山脚下,有清净的好处,也带来了一些麻烦。他从人烟密集的草场村落出发,背负大捆作为柴薪的木料,穿越浓密的黄背栎林,为绕过山间盆地,而翻越险陡的大坡。经过这样并不轻松的跋涉之后,沂角才能到达在白色雪山巍峨身躯下孤单伫立的小屋子。 不过沂角从不嫌麻烦。 他身材高大而强壮,寡言少语,性情温和有耐心。在村中与同龄的年轻人一块劳作后,那些有着明亮眼眸的老人总是从他背后的柴棒匝中抽出一小把,再满意地拍一拍沂角筋实的胳膊头。沂角从来只是默默点头,或是主动再为他们递上一两把。认识沂角的人,都说他像是只被驯化的熊。 沂角迈着长而有力的双腿,一步一步踏在半冻的红壤上。玉龙雪山凝视着这个形单影只的行人。 在沂角的心中,走得远并无任何坏处。他走了一路,看了一路,看尽了满眼的风景,回家后就可以和整日闷着不出来的名嶦聊上一聊。 沂角轻轻喘了口气,来到了山脚下。 他走到屋前,却发现屋门是开着的。 沂角放下柴薪,诧异地进屋巡视了一周,并没有看见名嶦娇小的身影。 沂角有点慌,他搓着手出了屋子,随手掩上了房门。他一边走一边解开腰上的褡裢,将它随手甩在柴棒堆上,又将厚重棉衣的前襟扯开了一些,暖烘烘的热汗在他胸前蒸发。沂角感受着玉龙雪山的冷冽,终于冻得浑身起了疙瘩,将棉衣重新穿好。 他大步走了许久,将家中的小屋甩在身后,。来到进山后北面的松林中。这里的地面只有少量积雪,但高耸的松树冻得梆硬,林间也是一片清冷。沂角一边躲开伸到他额头前面的松枝,一边用宽厚的手掌拢住嘴巴低声呼喊:“名嶦?” 他粗沉的声音在冷涩的空气中散不出去,沂角觉得这一片松林中能听到自己呼喊的也只有自己。他又尝试着提高了一些声音呼喊:“名嶦,是在哪处玩吗?” 尖细的松枝上落下一簇雪。 沂角有些不理解地垂下双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贴在身侧,轻轻抽搐一下。 对陌生人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住在这么美的玉龙雪山下,却连家都不肯多出的小女孩,能去哪里呢? 沂角一时间也思考不出来。 他狐疑地望向玉龙雪峰的峰顶。 不可能,她没有获得食物的方法,也没有攀登玉龙雪峰的体力,更不了解雪山的凶险。 况且,她也没有离开自己的理由。 想到这,沂角心惊地握紧拳头。 ———————————————— 昨晚,沂角回来的迟了些,一进门,头上就被人掷了一颗空心的松壳。 沂角自然知道是名嶦在闹脾气。他把随身携带的从黄背栎林中拾到的一捧椭圆形树叶放在名嶦床边,走到火架旁取暖。 后脑勺又挨了一下不痛不痒的松壳。 “怎么了,名嶦?”沂角轻声问。 见她没有回答,沂角出门又回来,将半只宰好的鹅拖进屋。这鹅事先在村中已经处理过了,现在只需将铁架在门前支好,用火烘烤就行。 “名嶦,帮个忙好吗?”沂角靠近了一些床铺,手中拎着那半只鹅。 被褥中耸动一阵,露出一条小缝。 “今晚吃什么?”闷闷的一小声提问。 “鹅肉。” 缝隙扩大一些,然后被褥又被猛得盖上。 “鹅怎么那副样子...” 沂角用粗重的嗓音轻轻哼笑了一阵,然后用手拍着被褥一头,劝道:“食物到嘴里好吃,可宰杀收拾免不了脏乱腥臭,名嶦以后自己动手时就知道了。” 又是一阵耸动后,被褥被慢慢掀开。 中间跪坐着一位娇小的女孩,看上去不过十岁上下,一双漂亮但无神的眼睛不满地瞥着沂角。 “回来得太晚,饿死了。”名嶦小声嘟囔。 “要把这只鹅收拾干净,在村子里比较方便,只能回来的晚一些。”沂角扬了扬手中的半只鹅。 “那你就那样住在村里不好吗?”名嶦撇着嘴,但沂角还是看出了她眉宇间的一丝退让。 “你不习惯,就不住在那。”名嶦留下这样一句话,转身拎着鹅,抓起细铁棍准备出门。刚一回头,脑袋上又挨了一下松壳。 沂角安静地走了出去,又补了一句:“帮我把地上剩下那几根铁棍拿出来。” 听到身后的小娃娃一边小声哼了一句,一边故意把细铁棍拨来拨去,发出“哴哴”的声响。沂角的嘴边掠过一丝笑容。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屋前忙碌了片刻,麻利地搭好了铁架,沂角将串好的半只鹅架上去,又端着架子来到屋后事先清出的一片烧火的地方。 火苗滋滋地撩拨焰尖儿处串好的鹅,没过多久,粉色的生肉转为赤色,变得松软;又过了一会儿,在名嶦难掩热切的注视下,鹅肉由半熟来到临近焦烂的程度,动物的油脂覆盖在表面,鹅肉油亮亮的,散出火烤和熟食的香气。 看着烤得差不多了,沂角堆灭篝火,让食物凉了一会儿,用布满老茧的手轻松扯下一条鹅腿,递给名嶦。 名嶦把住骨头,小心地咬开焦脆的表皮,内里的鹅肉滑嫩,冒着热气。名嶦忍着烫满满地吞了一大口进去,肉汁自口中溢出,在舌面流连。 名嶦大嚼起来,连沂角在一旁轻声的问话也没听见。 “名嶦?”沂角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今天是不是进山到北面的松林里去了?” 名嶦忙着吃肉,听完沂角的问话后“咕噜”咽了一大口,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不然你哪来那么多空心松壳?” “不,”名嶦咕噜一口咽下鹅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去的是北面的松林?” 沂角不知道自己说出来会不会让名嶦难堪,思考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我是猜测的。因为几天前我出门去村子里办事,可实际上没走成,半路发现忘带褡裢了,又回头来取。那时正巧看见你匆匆往山中跑,怕你危险,就跟着你一同到了北面松林。所以我想着,这回约莫也是去那松林中拾的松壳吧?” 雪山映着月光,照在名嶦赤红的脸上。 “几天前那一回,你一直跟着?到了松林还跟着?”名嶦小声追问。 沂角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本没有什么可瞒名嶦的。 名嶦又默默地嚼了两口,耳朵也红了,她最后索性把快啃光的鹅腿朝沂角手里一塞,随手捞起地上一把雪搓了搓,就跑回屋里去了。自那以后到今天出门前,名嶦再没和沂角讲过话。 沂角站在空荡荡的松林中,茫然地捡起地上的一束被雪压断的细松枝。 是不是他做了傻事,没有顾及女孩幼小却敏感的自尊心。惹得名嶦不高兴了? 自他收养名嶦以来,这是名嶦第一次跑出家门没了踪影。沂角手足无措地在松林里待了很久,才落寞地下山。 他一边下山,一边驱走了心中的低沉,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名嶦。于是他加快了回家的步伐,想要稍作休息然后立刻进山寻找。 她那样小的一个女孩,就算赌气,也总是跑不远的。 但刚到屋前,沂角就望见,彻白的雪地上,散了一地柴棒。 第一百四十二章 钑花钿窠(三) 沂角快步走进屋里,却惊奇地发现名嶦已经坐在床边,火架在不远处烧得旺盛。 “你刚刚去了哪里?” 沂角本以为自己会为了名嶦不跟自己打招呼就乱跑而生气恼怒,可是看了名嶦似乎有些委屈的脸,他的怒气消得无影无踪。 “只是去不远处看看风景。”名嶦托着脸,眼睛转来转去,“你去村里,我一个人在这屋中待的分不清日夜了,所以出去走走。” 沂角听出名嶦责怪的意思,他走上前,和气地摸了摸沂角的头:“我去村中帮忙,咱们两个才有吃的用的。你出去走走我当然高兴,可是要记得和我打声招呼...” “这么大的山,要吃的为什么不猎一些来,我也可以帮忙的不必要一直来回跑。”名嶦将小脸埋入肘弯中,不好意思地说。 “名嶦,”沂角虽然语气郑重起来,但表情仍然温和,“我记得今年开春时,你问过我这事,我不是和你讲过三多神的故事吗?” 名嶦藏在手肘中的脸并没有抬起来。 沂角知道,来自中原的名嶦可能并不理解玉龙雪山下纳西族人的心,但他还是耐心地讲下去:“传说中,玉龙雪山是阿普三多的化身,能够长久地保佑纳西族人平安。下回你要是愿意出门了,我就带你去山麓供奉三多神的北岳庙看一看。你还小的时候,皇帝陛下曾来玉龙雪山,还封了三多神为大圣北岳定国安邦景帝。纳西人敬仰三多神,他们有能力解决自己的口腹,绝不会捕杀玉龙雪山上的野物的。” 名嶦几乎将头整个藏进臂弯里,半晌才小声说:“晓得了。” 正好谈起了吃的用的,沂角又看见名嶦发皱的袖边儿,心里有些惭愧。虽然名嶦从未流露出想要更好的吃穿用度,但沂角想着,总归是小姑娘,不能迫着她和自己一样不修边幅。 所以在两人吃完晚饭,名嶦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时,沂角在心中默默考虑着,明日得去村中想办法给名嶦做几套好一些的衣服。 第二天清晨,沂角就起床了。他打开门,露出一条小缝,门外的冷空气争先恐后地钻了进来。饶是沂角,都冻得直打哆嗦,他急忙关好门,多加了几件衣服,又和在床上迷糊地歪着嘴说话的名嶦轻声聊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就带上门走了出去。 出门前,他没忘将昨天扔在柴棒堆上的褡裢拾起来别在腰间。 走过大坡时,沂角观望到,坡下的红壤逐渐显露出本身的颜色。从坡底边缘处所剩不多的白色霜冻蔓延至自己脚下,再越过大坡去往更远的云岭群山。从沂角的位置来看,玉龙雪峰山气浓重,峰顶已经被层层云雾遮得严严实实。 沂角吐纳着新鲜的刺激鼻腔的空气,一直走到村口,天还早。 有起得早的纳西族老人已经在做放牧的准备,带着羊群走向村外。村中扎在屋外的丽江马见到沂角也只是微微撩一撩马蹄,温顺地看着他,并不嘶叫胡闹。 沂角一路走到村中专事服饰的大裁缝和得婆婆的屋外,知道向屋里张望不礼貌,所以沂角只是耐心地在寒冷的屋外等候。 过不多时,婆婆的咳嗽声有力地传了出来,沂角这才轻声呼唤:“婆婆,起了吗?” 屋中安静了一瞬,然后响起和得婆婆的高嗓门:“呀,是沂角来了吗?今天来得早啊。” 沂角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说:“想问婆婆一件事,不知婆婆这里有没有中原那边的服饰之类的,有的话能否...” “怎么,穿不惯大褂坎肩?”婆婆没有出来聊天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地在屋中说着,“要中原服饰就自己去中原找。” “婆婆,你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沂角了解婆婆的脾气,他并不心急。虽然屋外是冷了些,但他仍然不紧不慢地说着。 “唔,”和得婆婆沉吟了半晌,笑了一声,问道,“怎么,又是你养的那小丫头和你闹了?” “不,名嶦从不管我要这些,是我自己想着给她带些家乡的东西,也好让她心安。”沂角恳切地说。 “进来,我给你翻翻!”和得婆婆的家门被人从屋中打开,露出来婆婆的半头银发。沂角感激地道着谢,跟随婆婆的招呼进了门。 屋中烧着木柴,散出一股淡淡的羊脂味。穿着藏青坎肩的和得婆婆为沂角倒了碗水,转身取出一串钥匙,打开靠在屋中一角的箱子翻找。 “对了,沂角,你若是想要中原的布料,也可以找村中的和厥老头儿要,他儿子才从河中府翻越千山万水回家。据说带了半人高的口袋,里面什么好东西都有,你要来布料,我帮你家那位小丫头裁一身就是了。她今年是十岁对吧?” 沂角点了点头,问:“婆婆,可我不大认得和厥老伯,就这样去要不大好...” “什么不认识,他可认得你呢。村里各个都知道玉龙山脚有头听话的熊。”和得婆婆开着玩笑,沂角也抿一抿嘴。 虽然平日里他不怎么表露自己的感情,但他对于这个和平友善的纳西村落打心底喜欢,如果不是名嶦带着些抵触的情绪,他其实很想带名嶦试着在村中定居。 和得婆婆翻到了一个薄薄的木盒,里面装着一些簪子头花之类的简单头饰。她随手扔给沂角,又回身取出一件褐色女式长襦裙。 “前些年皇帝出征大理国,来到纳西地界,带出了个‘茶罕章管民官’的官位。随行的队伍里有年轻小伙子寄放在我们这一些衣服首饰,我估摸着应该是家中有姊妹,给带着存个念想之类。那些年轻人是好小子,不忍糟践了亲人的心意,又喜欢纳西人真诚,就将这些衣物都寄放在这里。” 和得婆婆抚摸着手中有些泛旧的襦裙,继续说道:“可没有一位好小子回来取这些衣物,或许是战死了,或许是得了功勋,旧日的念想已经无足轻重了。” 沂角脸上仍是和缓的表情,他习惯倾听每个人的吐诉,这也是村中众人都爱他的原因。 “这一下过去这么多年,这些衣物存在我这也是存,不如给了你,你拿去让那犟脾气的小丫头开心一下也好。”和得婆婆将襦裙塞给沂角,又说道,“不过,老婆子我觉得,这些还是不如纳西的‘披星戴月’好。” 和得婆婆瞄了一眼沂角,沂角安静地注视着她。 “算了算了,”婆婆挥挥手,“你懂什么呢,拿了东西赶快去吧,老婆子我还得再睡一会儿,你管和厥老头要了布,先让你那挑剔的小丫头看清楚了,明天再送到我这里,省得做了又一堆意见。” “谢谢婆婆。”沂角鞠了一躬,转身慢慢走到屋外。 与婆婆说了这么多话,天都放亮了。虽然还没有日出,但已经可以窥见一小片高原碧蓝的天空。沂角猜测,像和厥伯伯一样的村中老人此刻肯定已经去草场放牧了。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绕去和厥的家看了一眼。正巧一名中年男子在门外拎着桶准备喂马,沂角快步走上去,礼貌地问:“大哥,和厥老伯在家吗。” 那男子显然被吓了一跳,手中的桶也打翻在地。他惊疑地看了一眼沂角的长相后,稍稍放松下来,怏怏地说:“不在,牧羊去了。” 说完,也不管翻在地上的桶,就一溜身钻回屋中。 沂角站在门口,愣愣地想: “我有这么吓人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 钑花钿窠(四) 沂角抱着和得婆婆的礼物,走在村落边缘的松林中。交错生长的松枝以及暗灰色与褐色相交的树皮遮挡了本就微弱的光线,使得沂角愈发地看不清松林前方等待着他去翻越的较为和缓的山坡。 沂角不辞辛劳地去寻求和厥老伯的同意,不仅因为他自身对于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尤其是从中原回来的人有一定的畏惧心理,更是因为沂角已经很多日没有在早晨跟随村中的老人们同去放牧了。他受着与之前别无两样的恩惠,却觉得自己好像偷懒了。 沂角踩在逐渐柔软的土地上,流着清凉的汗翻过那道小坡,俯瞰大地,入目终于出现了翠色。 在沂角的左手边,野山羊慌张地窜过。 沂角放低身位,从坡上小跑下去,踩着高山地带中并不多见的草场草皮走到放牧的村人旁边。 沂角远远地就望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他穿梭在纳西族人花了心思打扮得很漂亮的牦牛和羊群中,靠近了牧人们。 刚刚成过家的阿格仰着红通通的脸,迎到沂角面前。 “沂角,好久没有与你在这个时刻相见了,一直忙着照顾那中原的小丫头,也是另一种辛苦吧。”阿格拍着沂角的肩膀大声说,生怕沂角听不清一般。 “不,不辛苦,名嶦更辛苦。”沂角想要这么回答,但说出口时还是换成了另一句问话:“多谢阿格大哥的关心,我也偷了好几天懒了。今天来一同放牧,顺便找和厥老伯有事情商量。” “什么事情?”阿格好奇地问,看见沂角平和的面色,他又摆着手说,“大哥倒不想打探别人的私事,只是提醒你,最好不要谈起他儿子和勉,和厥老伯这几天生着他的气嘞,我们一起放牧,大家都清楚。” “我听和得婆婆说,和厥老伯的儿子不是刚刚远道归来吗,为什么会惹老伯生气?”沂角说着,脑中却浮现出在和厥老伯家门口碰见的那名中年男子。 “听和厥老伯的抱怨,似乎是因为他的儿子迟迟没有成家,所以老伯才心急恼火。”阿格叹了口气,“做父母的总为这些事烦心,身体也连带着都不好了。” 他又哈哈笑着拍了拍沂角的肩膀说:“等你家的那个小丫头长大了,你就明白了,现在跟你啰嗦这么多也没有用啊,去吧,跟和厥老伯聊一聊!” 沂角再次谢过阿格后,顺着他的指示来到草场右侧骡马群中,他闪避着活泼的骡子,在牧群后找到了那个矮小的老头和厥。 老头坐在自己扛来的用粗布裹底的小凳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正出着神。 沂角在旁边老老实实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和厥偶然的一个扭头,注意到了自己。 “嗬!你在旁边不出声,杵着干什么!”和厥老头用沙哑的嗓音低吼道,“怪吓人,我还以为旁边是丽江马在吃草呢,弄了半天是你呀。” 沂角点点头:“老伯,我来帮忙的。” “你,有一段时间没来过草场了吧,还记得路怎么走吗?”和厥的嗓音愈发地沙哑,他清了清喉咙,又半是命令地说:“要帮忙的话,去,帮我赶赶马,这群牲畜知道我在这,就逮着这一块地拼命啃,这怎么行?” 和厥默默地转身,轻声喝着将马赶往远处,他边走边想,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问和厥说:“老伯最近和儿子关系不大好吧?” 和厥睁大他满是皱纹的眼睛,勾着脖子惊讶地看着沂角平静的脸,过了一会,他拍着自己的腿呵呵笑了出来,沂角也跟着笑了出声。 “别人都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跟我提到和勉,就你往针尖上顶。”和厥笑着招手示意沂角过来。 沂角将腰间的褡裢解下铺在地上,两人聊起了天。 “开始我还觉得这不是值得磕碰的事。咱们村中也不是没有选择一个人过的,我家这个也算是出门见了小半辈子世面,他不要成家,我老头子还乐得清闲,省得一大家子人吵得我头痛。” 和厥咂了咂嘴,继续说下去: “只是这孩子不知外出做了些什么回来,一直跟我和村中其他人谈不来。我和他尝试着聊成家的事,他便摔东西,吵嚷着要逃走,总之脾气怪异得很。所以我这几天才被他惹得心烦。” 和厥的皱纹分布在全脸各个地方,呼吸叹气间,褶子先是拉长松弛,而后又挤作一堆。愁苦布满了老人的脸。 “老伯宽心,河中府接近河南府路。既然是交通要道,机遇多麻烦也不少。想必令郎出去定是受了一身苦回来的,老伯再多宽慰他几天,等他心情平复下来就好了。” 和厥拧着嘴,望着远处渐渐远钻出来的太阳不说话。 大半天的放牧结束后,沂角才不好意思地对和厥说明了找他的来意。和厥笑着摇头说:“雪山下的熊也学精明了,跟我来吧。和勉那一大包装着杂七杂八的东西,什么都有。就是背回来之后,他自己一下都不碰,扔在那被邻居家要去很多了。” 和厥赶着骡马,和沂角翻过缓坡,穿过松林,回到了村子里。 沂角记着和厥家中那中年男子畏缩的表情,就谢绝了跟着和厥一块进屋的提议,而选择与温顺的丽江马一块站在门前等待。 过了一会,和厥捧出一副深色绸缎,递到沂角手中。沂角仔细端详着手中触感细腻的布料,发现它在边沿处还有着一列一列的竖向花纹,似乎是花费心思勾空了中间的部分,使得花纹看上去就像浮在衣料表面一般精巧。 沂角在赞叹称谢的同时,心里也有隐隐的不安,这么上乘的布料,和勉大哥是怎么得到的? 他怀揣着这个问题,走过来时的老路,回到名嶦的身边。 “看看,喜欢吗?” 名嶦从被窝中钻出来,两步一蹦,来到沂角身边,捧起他手中的布料端详许久。 “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个?” 名嶦抬头问,她的眼睛里汪着一潭清水。 “找村里和厥老伯要来的,如果你喜欢,明日就拜托和得婆婆给你做一身衣裳如何?”看懂了名嶦的欢喜后,沂角感觉自己的心情也更昂扬了。 “喜欢,当然喜欢,摸着很舒服,也很好闻。”名嶦的目光随着布面游动,手则依赖地攀上沂角的肩膀。 名嶦总归还是孩子,沂角心想,好闻是怎么得出的优点? 他笑着把布料留给名嶦细看,然后起身推门,准备生火。 “呀。”沂角愣愣地站在门口。 “怎么了?”名嶦伸长脖子,投去询问的目光。 “没有,没有带吃的回来。”沂角不敢转身。 名嶦愣在床上一刻,然后“嗖嗖”爬到床尾,摸出放在褥子下的空心松壳,撅着嘴朝沂角背后扔了过去。 沂角一边苦笑一边挨着打,回屋找到炉旁贮藏的烤饼,撕开一半给名嶦递过去。 没办法,今晚只能吃这个了。 晚上,玉龙山脚的落山风骤然变大,刮得屋顶隆隆作响。同样响个不停的还有名嶦的肚子,她嫌饼粗,咽不下口,没吃多少就钻回了床上。 “沂角,我睡不着。”名嶦蔫蔫地说。 “我的错,不该忘记带食物的。”沂角又一次道歉。 自己只顾着期待给名嶦分享那匹布料后她的反应,却把什么都抛在脑后了。 “沂角,给讲故事。”名嶦小声嘟囔。 “好,给你讲三多神的故...” “不,不听那个,要听那个漂亮小姐的故事...”名嶦耍着赖。 沂角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又讲起那个给名嶦讲过无数遍的中原小姐的故事: “大约十年前,有位在中原长大的漂亮小姐,想要寻找丢失的小八哥,于是她沿着黄河两岸找去,归德府,怀孟路,安西路...她通通都走遍了,还是没有找到,当她终于灰心想要放弃时,一阵大风后,她飘飘荡荡,竟然被刮到了玉龙雪山中。” 名嶦屏息凝神地听着。 “后来玉龙雪山上的野荆和灌木爱上了美丽的小姐,就留她在山中住下。可小姐的心中一直惦记着她心爱的小八哥。野荆和灌木没有办法让她转而爱它们,只能承诺说:‘这样吧,你先在玉龙雪山上住下,如果十年以后你还是像现在一样,爱八哥胜过爱玉龙雪山,那么我们就送你出去,并且帮你找到八哥。’小姐考虑了一个晚上,直到野荆和灌木将她冻僵的脚温暖过来以后,小姐才终于决定留下。” 名嶦轻轻地呼吸,开口问道:“那小姐现在还在山上吗?” 沂角扭头,看着她从被窝中探出的小脑袋,微微笑了笑,说:“以后有机会上山,我可以去找一找。” “带上我行吗?”名嶦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 “没什么,”名嶦将头埋在被子里。 “找到了的话,记得和我也说一说。” 第一百四十四章 钑花钿窠(五) 沂角承诺名嶦,今天要早点回去。于是他加紧步伐,赶到和得婆婆家中送布料。 “唔,做工相当不错,”和得婆婆捧着布料,用满是皱纹的手在布料的花纹处摸索,“那小丫头喜欢吗?” “她很开心。一直说喜欢。” “那就好,”婆婆呵呵的笑着,“这虽是男装的布料,但如果小丫头喜欢,我便给她裁一身好的。” “男装?”沂角讶异地问,在他眼中,这样精细的布料无疑是给女性做衣服的。 “是,只是这个布料看样子被人处理过,你看这雕镂的花纹,原本应该是有金银织成的花边,人们称呼它为钑花钿窠。可几处都有脱针的痕迹,大概是有人将金边挑掉了。” 沂角不懂这些,他默默地听着,心中不由得对那句“被人处理过”产生了一些疑虑。 “婆婆能够猜到为何要将金边挑掉吗?”沂角追问。婆婆笑了两声,说: “我老婆子可不敢下定论。不过,能够看出挑掉金边后,这一整匹布料黯淡了不少。抱着金灿灿的镶有钑花钿窠的布料太乍眼,若是想要走远路,为着安全着想,挑掉或许是比较不错的选择。” 沂角知道婆婆是站在对和勉有好处的立场上思考,不禁感慨村民的善良。其实婆婆完全可以怀疑和勉挑下金线后用作他处,但她却选择了一种最温情体贴的猜想。 “那婆婆,衣服就拜托您了。”沂角谢过婆婆后,就抓紧时间赶往了草场。 他计划着今天只待一上午,中午带好食物补偿一下名嶦,下午再带她进雪山看看风景,去北岳庙附近转一转。 但当沂角到达草场,看见和厥老伯时,心中又被勾起了关于和得的一些猜测和怀疑。在平常,沂角从不会这样,他一直都沉默、温顺、少言,对别人的闲事能够不管的就尽量不管。 只是这一回,他受了和勉的东西,便总是在意它的来头。沂角自觉过了小半辈子,一直作风正派,这布料如此上乘,或许自己应该稍微了解一下它的来源。 沂角凑到孤单的和厥老伯身旁,发现他的脸色比前一天还要差劲。 “老伯?”沂角小声打着招呼。 “嗳?你来啦!”和厥的额头扯出一条深深的沟壑,扭头向沂角回了声好。 “怎么,老伯,今天心情不大好?” 和厥布满皱纹的眼角轻轻抽了一下,他叹了口气。 “哎,我现在是真搞不懂我家那个到底在想什么。”和厥愁苦地用黑黄的双手捧了脸,郁闷地说。 沂角看着眼前的和厥,仿佛与昨日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不是同一人。 沂角蹲在一旁默默倾听。 “我昨天晚上回去时,碰上一众村老,他们邀我与和勉一块儿,给村里的大人孩子们讲一讲中原的事,我想着和勉出去那么久,走过的地方肯定不少,略讲一讲也不打紧,就应下了。哪知那好小子知道后,一通乱发脾气,家中被他掀得乌烟瘴气,人还跑掉了,到现在也不知回没回去,这骡马又不能不牧...” 看着热情的和厥老伯变成现在这副苦恼的模样,沂角的心未尝不苦涩,他本想再多陪老伯一会儿,又想起和名嶦的承诺。 沂角陷入两难的境地。 坐在草场遥望玉龙雪山,会觉得仿佛隔着要花费几日才能赶到的距离。一道蓝天横贯其中,上有飘散如水中银龙的白云,下有三多神化身而成的雪峰。沂角觉得与中原相比,这是另一种远方。 身旁的老人用经过风霜打磨的眼睛注视着玉龙雪山时,眼底透露出让沂角羡慕的虔诚。虽然他日日和名嶦讲述玉龙雪山的神圣,但他永远做不到与这些土生土长的纳西族人民一般诚挚。 “心中有事吧?” 和厥冷不丁的提问让沂角有些手足无措。 “不...只是老伯见谅,今天我可能待不久,怕是不能陪老伯一直放牧到日落了。” 和厥抿着嘴苦笑出声:“差点忘记了你家中还有一个会蹦会跳的小丫头,我倒好,昨天让你在这放了大半天的牧,委屈了吧!” “不,沂角从不委屈。”沂角真诚地说。 和厥呵呵笑了一声:“你回去吧,陪陪你家的小丫头,我家的事让我一个人苦恼就行了。” 沂角好言相劝了几句,等太阳轮到头顶时就动身回家了。 从村中路过,他又顺便拜访了和得婆婆的家。和得婆婆手忙脚乱地舞着针线,伸手驱赶着他:“快别到我这里来捣乱,回你的山脚下刨雪带孩子吧。” 沂角带着笑冲婆婆道谢,离开了村子。 黄背栎林中时不时传出“啪沙”一声,茶色的椭圆形树叶滚落在沂角脚边。他拾起一簇,塞进褡裢中,又提了提手边扎好的两只羊腿,向玉龙山脚走去。 自沂角十六岁起,他便一个人生活在玉龙雪山下。而今又过了十二年,沂角本性中向往热闹和人群的一面按理来说早就被磨平,但因为名嶦的存在,他仍期待着总有一天能够领着名嶦回到正常的村落中生活。 他做过尝试。在名嶦七八岁时,他带着名嶦在一个来玉龙雪山附近暂住的部落中待过几天。部落的人们各个热情,女人们争着搂抱名嶦,为她梳头。可名嶦用一双充满了与年纪不符的猜疑与冷漠的眼睛,将部落的热情看没了。为了防止突然而来的冲突,沂角不得不带着名嶦重新住回了玉龙雪山脚。 而这个有着和得婆婆与和厥老头的纳西村落,名嶦更是一步也不愿去。沂角一提到要带她进村玩玩,名嶦就扒住门,警惕地瞪着他。 到后来,沂角觉得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也就不再带着名嶦去到人烟密集处。 等她长大了,能够做出自己的选择了,到那时再做考虑吧。 沂角从黄背栎林中走出来,沿着大坡直行。 过着这样的生活,沂角很少感到寂寞。到了村子里,他要给人帮忙,回到家中时,名嶦又一刻不停地粘着他。到头来他发现,自己一天里只有在从玉龙雪山到村落的往返路途中是一个人度过的。 一个人的时候,沂角数次眺望玉龙雪山,想要回想起那个被玉龙雪山上的野荆和灌木爱上的“漂亮小姐”的容貌,却发现自己除了记得她漂亮,剩下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有时,他甚至会恍惚地想,这到底是一个真实发生的往事,还是他将编出来给名嶦听的故事当了真? 来到家门口时,沂角从褡裢里掏出黄背栎树叶,然后把褡裢一解,照例丢在家门口的柴棒堆上。羊腿也暂时倚放在一边。 他一推门,却发现门从里面别了起来。 “名嶦?” 沂角敲了敲门。 小女孩一个人待得久了,可能有些害怕,别门也是情理之中。 “名嶦?吃午饭了。” 沂角又呼喊了一声,怎么,还在睡觉吗? “名嶦,屋里再暖也不能睡到现在啊!” 寂静的屋中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了门边。随后是一阵卸门别的声音,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名嶦红通通的眼睛从门中露出一点来。 “是沂角吗?” “是我...”沂角惊讶地看着名嶦反常的举动,低声问:“你怎么了?” “你快进来,”名嶦将门大敞,拽着沂角的衣角将他拉进屋中。她又探出小脑袋,警惕地四处张望,随后紧紧地关上门,又将门别架好。 “出了什么事?”沂角有些心疼地摸摸她的头。 从名嶦将门大敞的那一刻,沂角就发现她似乎哭过,眼睛红得有些过分。 “有人,”名嶦抓着沂角一只满是茧子的手,心有余悸地说,“我今早醒来后,躺在床上想再待一会儿,有人就在外面将门重重地推开,一声不吭闯进来,我没处藏,被他看见了。他虽没有伤我,可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回来...” 沂角讶异地听着。 在玉龙雪山脚下生活了这么久,他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 “你可有看清他的长相?后来又去了哪里?” 名嶦思索了一下,说:“他看着好像比你年纪大些,但没有你高,”名嶦伸出小手在沂角肩膀处比量了一下,“这么高。” 沂角点头,他的心砰砰直跳。 “然后,等他出了门后,我打开窗户偷看了一下...”名嶦说着,用不安的眼神瞧了一眼沂角。 沂角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他上山了。” 名嶦说着,手高高地指向头顶。 第一百四十五章 钑花钿窠(六) 天黑了。 名嶦和沂角在屋外支起铁架,准备做晚饭。 沂角知道名嶦被早上的事吓着了。却想不出该如何安慰她,只能陪着她在北面松林中逛了一下午。本来计划着要带她去北岳庙中看一看。可名嶦闹着说不想见人,也就作罢了。 沂角靠在松树下休息,看着不远处的小女孩趴在粗砺的树皮上一会摸索,一会比划,不知在玩些什么。 等到名嶦终于嫌累了,吵着要回家时,身处松林中的沂角已经看不见太阳了,两人踩着湿滑的雪地,小心地出了山。 夜里的玉龙雪山不因黑暗而退去三多神的光辉,晶莹的雪反而将十三座山峰衬得炫目,在黑夜中给行人以慰藉。沂角一边提着名嶦细溜溜的胳膊,一边转头回看雪峰。 玉龙雪山也凝视着他。 没有人声,没有虫鸣,没有丝竹,没有喧嚣,没有一切在世人耳中诗意的或是烦忧的动静。年岁变为积雪,一层又一层覆盖着沉默的山峰。 在沂角的视角中,峰顶与夜空似乎没有界限,璀璨的星辉既像是从天幕上落下,又像是从雪山中生出。三多神的化身披戴白雪与天空交接,携手撑起大地众生的信仰。 名嶦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沂角急忙回头扶住她。好好走路,别出神了。 晚饭是肉质鲜美的羊腿。 名嶦本想矜持地享用,耐不住在松林中跑着闹着一下午,早已饥肠辘辘。沂角用尖刀劈开腿肉递给她时,名嶦的忍耐和端庄荡然无存,她将脸埋进去,大嚼着羊肉,不时抬眼瞟一下沂角。 沂角是大人,自然不像名嶦那般狼狈。他一边吃着羊腿,一边闲下心来环顾四周。 出了早上那种事,不由得他不多加注意。 至于为什么之前没有提高警惕。是因为这玉龙雪山脚下几乎没有人来,周围的村落或是聚居地的人们将玉龙雪山看作守护神和圣地,从不冒犯它。从外面过来的人要接近雪山,总要先经过纳西人的村落。是否心存不轨,这些祖辈守护玉龙雪峰的人一看便知。最后一点理由,就是沂角已经在这玉龙雪峰下住了十二年,其间从未有恶徒闯入。 除了一位无意迷路而来的美丽又惊慌的小姐外,沂角几乎从未遭遇过什么意外。 这也是他如此喜爱此地的原因。圣洁的雪山和善良坚强的纳西人似乎可以将肮脏与污秽推拒,将安宁的生活赠予沂角这个孤僻的人。 身旁的名嶦啃的一嘴是油,沂角耐心地帮她擦净。想到和厥老伯忧愁的脸,沂角暗自叹息。 等到名嶦到了和勉大哥的年纪,自己也已经变成一个老头了吧。 火架前的空气扭曲着晃晕了沂角的眼睛。他眯着眼望向远处。 一团漆黑。 燃烧的柴棒扑起阵阵火星,一闪一闪在漆黑的夜中散着最后的光。一颗火星却逐渐燃烧得旺盛起来,竟变成了一束火把大小,摇摇晃晃地靠近了沂角和名嶦。 “沂角!”名嶦吓得站起身,油乎乎的手抓住沂角的衣角向他背后躲藏。 沂角也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原来是远处有人提着火把来了。 来人似乎赶了很久的路,粗重地喘息着。沂角似乎看出了来人头顶戴着纳西村落中常见的毡帽,这才敢靠近一些。 “和厥老伯?”沂角惊讶地出声,“您怎么来了?”他快步过去接过和厥手中的火把,搀着他来到火架旁。 名嶦伸着两只不知往哪里搁放的手,连连后退几步。沂角冲她点点头说:“名嶦,这位是送了你制衣布料的和厥爷爷。” 名嶦生硬地说:“爷爷。” “她就是你养的小丫头?”和厥哑着嗓子问。 “是,她就是名嶦。”沂角将火把插在雪地中,回屋拎着水壶出来,让和厥喝几口水歇一下。 “老伯,不早了,您怎么想起到这来了?虽然村子离雪山不远,但夜路难行啊。” “哎,你以为我愿意大老远地赶来吗?”和厥在火架旁烘得暖了些,搓着手叹气,“我放牧回家,有人说早晨曾听到我家中发出很大的响动声,不一会儿和勉就失了神一般跑出去了。我进屋一看,他竟将带来的瓶瓶罐罐全都砸掉了,地上尽是碎瓷片儿。我担心他,又跑去村头问,有看见的人,都说他黄背栎林去了,估计是要上山。我一路追到这里,天已是黑得透彻了。” 和厥老伯带着怒意在说,说到最后却几度叹气,沂角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地听着。等和厥说完后,他迟疑着开口:“老伯,那您准备怎么办?” “上山,把他逮下来,让他好好说清楚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了。”和厥说着,起身拔出火把,就要走。 “老伯!”沂角急忙拦在他的面前,“不成,晚上玉龙雪山上太冷,您一个人上去不成,明日等到太阳升起了,我们再一块去找和勉大哥。” 和厥悲戚地看着沂角说:“只怕和勉那小子的情绪跟头脑都已不大清楚,这么冷的夜,若是不知道寻找取暖的地方,明日我们上山,他就不知是死是活了。”他毅然拨开沂角,捂着毡帽向玉龙雪山上走去。 沂角追了上去,把住和厥的肩膀。 在刚刚不算长的一段时间内,他在思考。自己与名嶦在下午时分去玉龙雪山北面的松林游玩,那时空气都已经十分清冷,若是真像和厥老伯所说,和勉已失了心智,发疯跑上山,夜里这样低的温度,施救确实是刻不容缓。 但考虑到早晨把名嶦吓到的那个男人十有八九就是和勉。沂角却又觉得,事情好像有了头绪。 “沂角,我知道你担心老头子的身体,可和勉那小子毕竟是我儿子。你就不必再劝了。”和厥低着头,低声说道。 “老伯,我与你一起去。”沂角说着,也不等和厥拒绝,就匆忙回屋换上羊皮坎肩和毡帽。 他把名嶦推进屋,摸了摸她的头说:“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与和厥老伯一块上山去找人。一会儿就能回来。” “你这根本就是谎话,那人不是——”名嶦还没说完,沂角就捂住她的嘴,又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转身离开了。 名嶦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沂角走远。 沂角走之前,顺手从屋中拿了两把铁钎,他怕和厥身体吃不消。 毕竟这回,要攀爬的是玉龙雪山。 “老伯,给您,”沂角赶上去递给和厥一把铁钎,低声说道,“用这个省劲些。” 和厥接过铁钎,扎在雪中走了两步,才开口问:“把小丫头一个人留在那,她不跟你闹脾气吗?” “名嶦脾气好得很,”沂角笑道,“我整日不都将她丢在屋中嘛,她却从未跟我吵过架。” “哼,和勉小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早晨我去放牧,只要一走,他就哭闹,”和厥边走边抿了抿嘴唇,“后来换成他走了。” 两人一时无言,只是加快了踩雪的脚步,拐进了北面的松林。 峰顶的白雪滤掉了月光的朦胧,清晰地照亮松林前方。沂角与和厥穿过松林,爬上一道小坡,雪的厚度尚可,并不难行。坡上一览无余全是白雪,根本没有人的足迹。 “我早起去村中帮忙时,绕过向下的谷底,转头看玉龙雪峰,曾经看见过半山腰较矮的地方有大片的林木,那地方平缓,一直向前走就能到。既然和勉大哥没有带什么工具,必然爬不了多高。老伯先随我去林子里看看好吗?”沂角轻声向和厥讲述着他的想法。 和厥只是点点头。 柔美的月光照亮他枯瘦的脸庞,填平了他脸上深重的皱纹。沂角隐约能够瞥见和厥年轻时的模样。 雪峰南侧远远地立着主峰扇子陡,近处则是大片的冷杉和仿佛高挂着冠冕的红杉林。沂角拨开刺人的长条枝杈,带着和厥钻了进去。 林中积雪不厚,被浓密的树顶遮掉不少。沂角拿铁钎探着路,伸头注意着前方,却不料想雪里探出的野荆条将他小腿处的裤子撕破了一条。 “当心些。”和厥在身后嘱咐。 沂角点头,望着盘桓在雪中的野荆,苦笑着想: “你爱的小姐大概已去到三多神的身旁,我与你一样,再也找不到她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钑花钿窠(七) 沂角带着和厥向小丘下方走去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和厥枯瘦的手腕在衣袖中哆嗦得厉害,嘴唇发青,眼睛也模糊了。他的心脏颇有负担地跳动,每一下都让和厥心惊肉跳。 沂角察觉到和厥的辛苦,刻意放慢了脚步。可和厥终究是比不了小伙子的体力,逐渐落到后面。 “老伯,我搀着你。”沂角轻声说着,伸手过去。和厥惭愧地抓住沂角的手,借力快走到他的身边。 “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没有攀爬过玉龙雪山,爬一次竟是为了找儿子。”和厥气喘吁吁地说。 他盯着沂角的后脑勺,等待着这个沉默的男人接一些什么,但沂角并没有开口。只是微拱着宽厚的后背默默前行。 两人又走过一段相较于之前的杉林地面更为湿滑的雪地,蹭下小丘时,沂角几乎是半扛着和厥,为保他不摔跤。 “对不住,对不住。”和厥只是满口的抱歉。 头顶不远处的高山松聚在一起,成了通往峰顶的又一道屏障。沂角与和厥向前越过丘陵状的山体后,便只能看见高山松顶端的一小丛。地势和缓地向下延伸,暗沉的雪地背过月光变得愈发黑暗,铺在两位行人的脚下,土地踩起来也不像刚刚翻越山腰时那样颗粒分明,而是逐渐变得柔软。草皮和野荆匍匐在地,勾着行人的裤脚和鞋子。 沂角猜想他们已快到达两峰交界的谷地了。 他回头偷瞄一眼和厥。 背着月光,他看不清老头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嘶哑的喘息声,抽干了水分的喉咙过着风,间或夹杂着打磨刀具一般的响动。沂角于心不忍,但又无法让一位父亲停下寻找儿子的脚步。 沂角深吸一口气。 “在玉龙雪山脚下生活了这么多年,加上这次,我总共也只上过两次雪山。” 沂角用尽量的柔和的声音将他毫无前兆的开口的突兀抵消,和厥跟在后面,被沂角的话逗笑了:“我老头子会关心你上一次上山所谓何事吗?” 停顿一下,他才带着笑意继续说:“讲吧,给我这个累赘的老人说一说你上一次上山为的是什么。” 沂角脚踩着连枝的野荆,微笑着回忆:“那天,我连火架都没来得及支上,她就慌慌张张地闯了过来……” 低地灌木中突然一阵响动。 沂角停下了讲述,转头与和厥对视了一眼。 “可能是野山羊夜里跑上来了。”和厥低声说。 两人一路踩雪,小步跑着靠近了灌木。沂角用铁钎挑开覆盖在最外层胡乱生长的野草—— 缩成一团、已经僵硬的和勉躺在和厥与沂角的眼前。 和厥并没有激动地扑上去握住儿子的手或是关切地扶他起来。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嶙峋的脸上一双苍老的眼睛毫无波澜地看着面前已狼狈不堪的儿子。 沂角扔下铁钎,脱下身上的坎肩裹住和勉,将他抱了起来,准备走时,和厥抓住了沂角的衣角。 “你会没劲的。”和厥冷静地说,“我们两人走了这么久才到这里,你扛着他是回不去的。” 和勉被沂角的坎肩包裹着,瑟缩了一下。他露出铁青的脸,轻轻开口对沂角说:“别费心了,我不想回去。” 和厥在一旁注视着自己的儿子,脸上逐渐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我不想回去了,”和勉重复着这句话,伸出手想要去抓沂角的衣服,“我不想回去了!” 但他只是用指尖碰了一下,便无力地垂下手。 沂角固执地抱着和勉,踩着雪地重新爬上小坡,扭头说:“老伯,先不管救不救得起,总之快跟上吧,您做父亲的,怎么能这个时候泄气。” 和厥疲惫的眼睛里含着泪。他看着毫无生气的儿子,跟了上去。 “对不住,对不住。”和厥仍然在嘴里念叨着歉辞。 天色渐渐泛白,比在夜间行路多出了光亮。沂角与和厥仍然走得很慢。玉龙雪山的好景色固然值得贪恋,但遗憾的是,他们两个是因为体力透支才不得不缓步前行。 沂角抱着和勉,喘着比和厥还粗的气。 他没有想到,自己明明是这样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人,脚步竟然能虚浮到这种程度。 身后和厥老伯的叹息声传入沂角的耳中,刺激得他强打精神,咬着牙抱紧和勉继续向前走去。 此时自己身体的感觉,大概与老伯相似。负担起的不仅仅是活在世上的天数,还有活在世上的另一副骨肉。 杉林、雪地、扇子陡、月光...它们或是与沂角迎面撞上,再擦身而过,或是与沂角遥遥相望,再倏然逝去,像雾一般。沂角原本赖以大步前进的好体力被玉龙雪山的寒气冻结。 三多神似乎不那么温柔了。 沂角的牙咬得“咯吱”作响,他的小腿开始发抖,压着和勉体重的小臂也酸麻的近乎疼痛。沂角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和勉在他的怀中说了很多胡话,沂角一边强撑着向前走,一边听了不少。他这才知道,原来和勉外出过的生活与村民们想像的大相径庭。他偷盗、与别人合起伙诈骗、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又出卖同伙,扛着赃物一路逃了回来。 “想沿着雪山一直走,离开这里...”和勉半闭着眼睛,喃喃地说,“但是太辛苦了,连逃走都是辛苦的事情...我父亲告诉我,以前他放牧去...一走我就哭闹...等长大了,试着离开这里。虽然不再哭了,却什么也没做成...” 沂角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凭借着仅存的一点知觉迈动双腿。手中的和勉压得他喘不过气。 “老伯?”沂角的耳中响起自己的回声,“老伯?我们到哪了?老伯?天亮了吗?老伯……” 沂角想,自己应该是昏过去了。 他甩开一切,向纯白的雪地倒去。 于是那美丽而又惊慌的影子从十年前的玉龙雪山而来,又一次奔向自己—— 等到沂角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自己的小屋之中。 火架下熊熊燃烧着柴棒,名嶦坐在床边,低着头抠弄指甲。 “名嶦,怎么...” “真丢人。”名嶦平静地说,“那么高的个子,就那样倒在地上,费了两三个人才将你抬下山。” 沂角没有听明白。 他挣扎想要从床上直起身子时,从头到脚的剧痛阻止了他。 “怎么,村里的人来帮忙了?” 名嶦抠着手指,并不答话。 “名嶦?” “你先把故事讲完,我再告诉你。” “啊?”沂角觉得自己从醒来开始,似乎完全没有掌握事态。 但他想起了似乎某个瞬间,那个美丽又惊慌的身影曾出现在自己身边。 “我嘱咐过你,见到那位小姐了,记得和我说一说。现在你爬上了玉龙雪山,我想要听那故事的后续。” 名嶦依旧捧着手,却不再抠手指。 沂角本想让名嶦别闹,却看见这个孤女蜷着身体坐在床边,用一只小巴掌握住另一只的大拇指。一瞬间,沂角觉得,得知是否是村民救了他的心似乎变得不那么迫切。他不再催促名嶦,改用和缓的语气说: “小姐不在玉龙雪山上。” “那她去哪了?”名嶦伸了伸脖子,问道。 “大概去寻她的小八哥了。” “也就是说,她到最后也没有爱上玉龙雪山的野荆和灌木吗?” 第一百四十七章 钑花钿窠(八) 沂角被问住了,他沉默了一会,才说: “其实,名嶦,你的……” 名嶦摇头打断他:“好了,就到这,这个故事以后再听吧。”她转过身,问道,“你不想知道村民们为何会上山来找人吗?不想知道那个被你救下的人去了哪里吗?” 她的言辞恳切,沂角连忙顺着她的话问:“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名嶦骄傲地扬起头,欢快重回她稚嫩的脸,“因为是我叫她们过来的。” “你叫的?”沂角惊喜地抻到了腰,“名嶦,你以前从不肯踏足纳西村落的。” “是啊,”名嶦无可奈何地耸肩,“你与那老爷爷去了那么久不回来,只能我来救你们了。” 沂角躺在床上,望着布满木纹的屋顶,笑出了声。 名嶦娓娓道来,有如玉龙雪山上的月光向他倾诉一般。 我从未听过玉龙雪山上传出过任何繁杂的声音。然而昨夜我才明白,安静也能将人搅得心绪不宁。我大睁双眼,整夜未能入眠。天边的微光照亮雪地,雪地又照亮了家。我犹豫着该怎么办,独自上山只会增添你的麻烦。为了你,我只能向从未踏足过的纳西村落迈步。 我低落无聊时,你曾把一路的风景讲给我听,逗我开心。你说过,回家的路上走过大坡,可以发现低地的土壤已经退去霜冻,变得松软;黄背栎林中的椭圆树叶互相碰撞,树干笔直;穿过林子,回望玉龙雪峰,还可以隐隐看见山腰处的高山林木;不被小小的丘陵带偏了方向,就可以一直走到纳西村落。 “我怕你危险,就一路跑着去了。”名嶦用双手撑着床,摇着腿说,“就是跑得太远,累得我浑身是汗。” 沂角“呵呵”低笑着说:“然后呢?” “村民满山找你们,却发现你们就倒在离山麓不远的松林里,三个人全昏过去了。”名嶦起身,到桌前端过一盘肉饼,撕了一半塞在沂角的嘴里。“把你们带回村里后,和厥爷爷是最先醒过来的那个,看见我就一个劲的说抱歉。” “抱唔——”沂角问。 “他说衣料是偷的,还说对不住我,让我期待那么久,衣服不能再做了。” “遗憾唔?”沂角抬不起手,只能就这样说话。 “不遗憾,”名嶦满不在乎地转头,“给我做衣服的婆婆本想大肆介绍一下中原的衣料样式,可听闻这衣料是偷的后,就连声大骂,说什么再稀罕的钑花钿窠都不如‘披星戴月’,还拍着我的肩膀劝我千万别收。”名嶦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还有那位小偷叔叔,醒了就开始哭,我和周围人都觉得有什么可哭的,原本就不该上山……” 沂角躺在床上,叼着肉饼,嘴角微微咧开。 名嶦听不见回应,又觉得无趣,于是转身将他嘴里的肉饼撕掉一半,问:“怎么样,我的故事比你的好多了吧。” “是。”沂角边嚼着嘴中的肉饼边想。 他想起了那个故事,不是梦中呓语,也不是雪山下的想像。 十年前的冬天,沂角虽然与现在一样,温和、沉默、友善,但他毕竟更年轻。有时爱偷个懒不起床,偶尔从草场溜走之类的事也发生在他的身上。 冬天的早晨适合偷懒,他躺在温暖的家中,一觉接着一觉。 冬日清晨的落山风大,以至于沂角最开始都没有听出屋外的婴儿啼哭。等到他慌张地穿好衣服开门出来时,除了地上一团棉褥中的婴儿外,他什么也没看见。 沂角自然不可能让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婴儿躺在风雪里,他抱着哭闹的孩子走进小屋,尝试着拍了拍襁褓,想要哄一哄。 婴儿更大的哭闹声表明了他的失败, “谁会来到玉龙雪山下扔孩子呢?”沂角纳闷地想,同时在心里也油然升起对那人的不满。 不过三多神会保佑你平安无事的,沂角小声哄道。 婴儿一直哭到了临近中午才停下,陷入了潜睡之中。沂角将襁褓整整好,准备抱着孩子去往村子里和大家一同商议。不过在出发前,他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先支好火架。 他总觉得这个孩子的事不是短短几个时辰就能解决的。 可当沂角将火架放在屋外,还没来得及支好,一个美丽而又惊慌的身影就闯了过来。 “不行,我的女儿,”她带着哭腔扑了过来,一脚掀翻了火架,向屋里跑去。 沂角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揽了回来,那娇小的女子仍然不住地挣扎。 “女儿...”她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唇喃喃道。 “请问,”沂角尽量小心地问道,“您是...” 女子停止了挣扎,半晌才小声回答: “名嶦。” 和名嶦攀谈之后,沂角才得知,她是从中原的家中逃出来的小姐,似乎不满于家中安排的婚事,连着孩子一块带了出来。 沂角难以辨清她言语的真假,他并不觉得一个带着婴儿的年轻母亲那么轻易就能从中原的家逃到边陲的玉龙雪山。 但沂角深知追根究底的查问过去的事情并没有多少意义,眼下更让他愤愤的是,为何她将孩子卷来这里,又要丢弃在自己门前? 名嶦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婴儿,并不说话。 沂角第一次觉得夜晚的降临会让人面临窘境。那个名为名嶦的女子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吃完沂角烧给她的食物后,就抱着小婴儿沉沉地睡去了。 沂角坐在房门口,多加了一件毛坎肩。 被子都给她了。 名嶦就这样一直住在沂角的小屋中,直到婴儿断奶。 其间自然诸多不便。 名嶦不喜欢纳西族人,故不许沂角告知纳西族人她的存在。沂角只好每日厚着脸皮去多要些食物,再省着点吃,到头来自己也瘦了一圈。 觉自然也是睡不好的。沂角每日都在地上铺两张羊皮,草草休息。婴儿半夜的哭闹搅得两个大人睁着眼睛一直忙到天亮。有时名嶦累了,索性就将高大的沂角当做靠背。 明明是冬天,沂角却不得不常常站在屋外,任寒冷的风雪吹打他的坎肩。婴儿要进食,他不便待在里面,女子有女子的麻烦,他也得回避。 按理来说,沂角已对名嶦厌恶至极了。 但他对着名嶦日渐苍白的脸,对什么都不满意的小嘴,以及不停对着婴儿念叨“你是中原的小女儿,不属于外族”的甜蜜声音,一点也厌恶不起来。 沂角将这理解为怜悯。 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丢弃孩子?为什么要这样不爱惜自己? 在名嶦离开那个的夜晚,沂角如是问道。 “我,以为自己与旁人不同,想要奋起反抗。最后却发现,我也像每一个离人一样想念故土,也像每一个母亲一样爱护孩子。一边说着逃走,一边却以中原人的身份自豪,一边决心要自立,一边却依赖着你。” 沂角看得清名嶦背后的月亮,却看不清她的面容。 “纳西族人的欧鲁,化成山峰的三多神,她的孩子,我的生活。”沂角如是想到。 一种他自己也从未感受过的巨大的怜悯占领了他彼时还年轻的心,他冲到名嶦身旁,抱住她,请求她留下。 可婴儿突然的哭闹使得沂角心惊。 名嶦推开他的手,她留下一句无关两人间单纯如雪的感情的话: “她是中原的小女儿。” 说完,便义无反顾地逃上了山。 沂角紧跟着名嶦上了山,几乎一步踏着一个脚印。但他还是跟丢了。 有关名嶦的一切就像被风刮来一般没有头绪。 但当他回到小屋中时,看到熟睡的孩子时,他又不断提醒自己,这并非虚幻。 火架上的火已燃烧将尽,沂角搓一搓僵硬的指头,为了脆弱的小生命又添了几根柴棒。 ————————————————— 沂角惭愧地想,其实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是心有不甘的。 彼时名嶦还小,他完全可以给她起一个纳西人的姓名,让她去纳西村中生活。但自己偏偏将她母亲的姓名送给她,并亲自抚养她长大,一句一句为她讲述自己所知道的中原的一切。 在名嶦学说话时,他亲自教导她: “你是中原的小女儿。” 名嶦,你瞧着,这就是你想要的。 这一度导致了名嶦向沂角所思念的她母亲的方向发展。 可如今十岁的小名嶦坐在床边,讲着友好的纳西人的趣事发笑。沂角才发现自己和名嶦似乎都是愚蠢的。 无论是钑花钿窠还是披星戴月,似乎还不足以左右她的未来。 “下次再去山上,记得带着我。”名嶦大声抱怨着,“一个人闷得慌,去松林还要被你跟着...” “是是,等我好了,就带你去北岳庙看看。”沂角咽下嘴里的肉饼说。 “这句话你说过很多次了,”名嶦不满地回头,“三多神在上,不会放过骗子的。” 沂角笑出了声,又由于三多神化身的玉龙雪山正在沉睡的缘故,笑声格外的响亮。 第一百四十八章 钑花钿窠(九) 徐昱林将一大箱子重物扛回肖懿的工作室。 临近文物展,乔湾忙得很,有时候连家都不回,就呆在单位里闷头修复她的文物。徐昱林本想邀请齐远思和他一起,两个男生打打游戏什么的,可齐远思又有课。到头来只有徐昱林一个人天天百无聊赖地闲逛。 肖懿调侃徐昱林,说他和老年人待久了,本身也变得苍老不少。徐昱林只是无可奈何地笑。 所以今早在街上碰到魏子青,可算是给他打了一剂强心剂。 徐昱林进了工作室,却找不到肖懿的人。他纳闷地将箱子放在墙根处,想要去书房看看。 路过肖懿平常摆放文物的大铁架,徐昱林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发现在自己清闲的日子里,外婆似乎又添了不少收藏品。 最前排金灿灿的头饰,纵使徐昱林平时不大管肖懿的工作,也能凭样子认得出来,它应该是古时“云鬓花颜”上佩戴的金步摇。它由雕镂精巧的底座和缀满金叶的桂枝组成。由金银丝编成的桂枝颤巍巍的立在顶上。屋中透出光亮,照在金步摇表面灿灿生辉。徐昱林凑近观察,发现金步摇的底座周围被刻意雕成锯齿的形状。 “金步摇的底部托座有专门的名字叫山题。”肖懿从书房捧着一堆灰白的复印纸张走出来,瞥了一眼徐昱林说道。 “为什么要特意给托座起个名字?”徐昱林的目光顺着山题轮廓处的小小锯齿扫过。 “实际上,这名字取得相当好,既概括了山题的外形,又将它佩戴的位置说明白了。”肖懿扔下手边的一沓纸,径直走到铁架旁,一把抓过金步摇。 “哎哟外婆!这东西看着就贵,轻点拿啊!”徐昱林在旁边连忙伸手护着金步摇。 肖懿看了看外孙的谨慎样,“呵呵”的笑了笑。她伸手掰了掰金步摇顶的金叶,说:“放心,仿制品。” 她又将金步摇举到徐昱林面前,问道:“看这山题,形状类似山,又因为佩戴在额头前,古时‘题’有额头的意思,所以叫‘山题’。” “简洁明了。”徐昱林赞叹。 “工作室这支金步摇是带托座、上缀金叶的步摇,戴在额前,加小锯齿更牢靠一些。其实唐五代时妇女兴带步摇,对传统步摇的样式还做出了很多创新。有的步摇没有托座,而是换成下接双股发簪用来固定在发髻中。另外还有一种盘龙步摇,将步摇上装饰的金叶桂枝换成盘龙,一般是统治阶层的贵妇或后妃佩戴。” 徐昱林接过金步摇,端详许久后放回铁架上。 “怎么现在开始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肖懿回到办公桌前坐下,和外孙开着玩笑。 “啊,不,”徐昱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是快到文物展了吗,我想着总得多认识点,免得...” “免得到时候魏子青和你说话,你却跟一个木头桩子似的?” “哎,外婆你不能这样说你的宝贝孙子啊,”徐昱林不满意地叉着腰说,“术业有专攻嘛,那我又不是专门学这些的,也不像子青做簪娘,平常接触的多...” “好好,”肖懿点头招手示意他过来,“那你这几天就先挑着拣着了解一下,我估计等真到了文物展,魏子青人家可没功夫搭理你,忙着看呢。” “哈哈,”徐昱林笑出了声,“这是实话。” 他接过肖懿递给他的复印纸,上面深深浅浅地映着不少簪饰。 “哎,外婆,这个珠松为什么和步摇这么像?”徐昱林趴在桌子上,指着复印纸上的一副酷似金步摇的头饰。 肖懿没有抬头看,笑着说:“珠松就是步摇。” “啊,”徐昱林有些惭愧地拿着纸比对了一下铁架上的金步摇实物,嘟囔着,“起这么多名字干什么?” “珠松是俗称,”肖懿将前几天给徐昱林看过的宣传册扔给他,“步摇还有别的称呼,就是一个单字儿‘簧’。” “弹簧的簧?” “对,古时有簪簧连称...不用我给你解释一下‘簪’吧?”肖懿抬头。徐昱林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 他又继续翻看那几页复印纸,一边看一边问:“外婆,这些复印纸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你妈妈传真给我的文件,有些是需要让我看看,帮她再斟酌一下能不能展出的文物。毕竟文物展不是做研究,大家更愿意看到那些比较夺目漂亮,做工复杂精细一些的东西,如果整个展子全是些上古时期的骨笄之类的,估计没看一会儿人就都走了。” 徐昱林无奈地撇了撇嘴唇表示赞同。 他记得魏子青在做完透额罗的那几天,和他聊天的时候好像提起过对颜色和加流苏的选择上稍微大胆了一些,就是考虑到传统透额罗颜色深,做出来并不好看,影响了买家的舞台剧就不好了。 他又翻看了后面几张复印纸,标着诸如“碧玉簪”、“翠毛簪”、“黑犀簪”之类字样的簪饰在黑白灰的复印纸上放在一起,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样式差别。徐昱林想象着它们被放置进偌大的文物展现场,与数支大同小异的发簪排列在一起,被人匆匆过上一眼就冷落,不禁有些心疼文物修复的母亲。 是得好好挑选。 徐昱林拿出最后一张纸时,却看见了一个名字和样式有些对不上号的头饰。 “外婆,这个看样子像把小梳子一样的东西,怎么名字却叫‘簪导’。子青做那把梳子的时候,不是叫篦吗?或者这又是个俗称?” 肖懿没听清徐昱林这一大段含糊的问题,于是眯着眼睛接过那页纸,略略看了一眼之后,把纸交还给徐昱林说:“簪导是有很多其他的名字,但它这样叫确实没有问题。其实它本质上还是簪,只不过相对来说股更多,簪身更薄,且作用和梳子一样,所以在后面加了个‘导’。” “导?” “两种说法。一是说簪导将头发引着扎入巾帻之中,所以称为导,还有一种,古时导就属于篦类,它有梳发的作用,且梳完后也可以插入发中用以固定,与篦类似,所以称簪导。” 徐昱林听得满脸愁云:“这古代制造服饰的人不累吗?” 肖懿笑道:“现在你妈妈修着,你听着,我念着,都累成这样,可想古代的能工巧匠有多了不起。” 徐昱林重重地点头。 他突然惦记起来,忙问:“哎,外婆,你刚刚话还没讲完,你还没告诉我那簪导都有什么别称呢。” “老了,记性不行了,”肖懿笑着别了别额前的碎发,“簪导可以直接省称导,也可以叫它笄导。” “笄导?” “看吧,”肖懿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活动筋骨。“到头来我还是得给你解释一下‘簪’。” 徐昱林托着脸故作乖巧地等着听。 “簪的本称就是笄导中的那个笄字,一直到战国以后才不称笄,多改为簪。簪有系冠、束冠、固发等等作用,排下来才是将玉石金银等打磨雕琢做出来当装饰的好看之用。而且簪子是一直到清代男子剃发以后才成为妇女专用首饰的。此前男子用的反而更多,毕竟他们需要打扮齐整外出的次数更频繁。” “所以簪导笄导也就是一回事了。”徐昱林点着头说。 “哦对了,”肖懿托着下巴说,“其实簪导还有一个比较形象好听的名字。” “什么?”徐昱林颇有兴致地问。 “掠鬓。” 第一百四十九章 钑花钿窠(十) “掠鬓?那是什么?”席荆华好奇地趴在电脑前问。 “嗯,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你可以简单理解为古代男子用来梳发和装饰的小梳子。”魏子青一边仔细检查钿窠花纹做的怎么样,一边回答着好友的问题。 “所以,这就是那个神秘买家burger要你做的东西?”席荆华问。 “对,可是我刚刚去查了一下他下单时的备注,他说会像上次一样将制作所需的材料给我。但直到现在他也没回消息,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魏子青起身准备去做中午饭。 “大概,快递员也比较忙?” 席荆华刷新了一下,却发现有了新订单的提示。 “哎!子青你有新的订单了。” “快让我看看,”魏子青连忙赶了回来,“这回可要看仔细一点。” 席荆华抿着嘴看着魏子青微微有点焦虑的表情,心中想到,子青还是很在意被骂的那件事的。 “要做什么?”她顺口问。 “嗯,没有什么困难的头饰,都是些很常见的簪子。”魏子青滑动着订单列表,嘴中喃喃念叨着: “寿字簪,过生日时需要...金凤凰...鸾钗...凤钗的一种,瑶钗……” “耳挖子?”席荆华疑惑地凑近了屏幕,还以为自己离得远看错了,“这怎么有个订单让你做耳挖子的?簪娘现在还负责做这些...这买家是在恶搞吧...” 魏子青捂着嘴直笑,席荆华扯着她的衣服问了半天,魏子青才掰开她的手说:“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有点坏心眼,他要是换一个说法就会好很多了,如果这人确实了解的话,他应该是故意选了这个‘耳挖子’发给我看的。” 席荆华表示完全不理解。 “耳挖子只是俗称,古时一般把它叫做一丈青。” “一丈青?就是水浒里扈三娘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一丈青。”魏子青一边打字一边解释,“一丈青就是一支可以附带着挖耳朵的神奇发簪,一边是个小挖耳勺,一边是簪头,明清时期比较流行,所以像水浒红楼中都出现过一丈青。” “这个...”席荆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单子你要接吗?” “不接,”魏子青果断地打完了字,回绝了买家,“我手头没有能够做出一丈青的材料,不能给他做了。” 魏子青想起自己做透额罗时,不是因为徐昱林送材料来,有可能就没办法完成,完成了大概也是草率完工。 魏子青顿了一下,突然问席荆华:“等我下班回来,带你去吃芝士火锅好吗?” 席荆华被魏子青意外降临的热情吓着了,连忙小心地问:“怎么的这是,临时起意了?” “嗯,”魏子青睁大眼睛故意回答的很大声,“你来我家这么久,一直让你宅在家里不闷得慌嘛?带你去吃个饭开心一下呗。” “哇,我们两个真的是,”席荆华摸了摸肚子,“还没吃中午饭就想着晚饭了。” 在魏子青去做晚饭的时候,她放在卧室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席荆华伸手够过来接通,里面传出快递员爽朗的声音: “您好,您的快递。” ————————————————— 邱常结束了和聂荣的线上聊天,将手机放到一边后整理了一下西装上的褶子,对着一旁埋头不知道读些什么满脸堆笑的周易亭说:“你去问问乔湾老师忙完了没,如果她有空的话,就请她过来一下。” “好的邱姐!”周易亭精力充沛地蹦起来,轻快地走向走廊尽头处乔湾的小工作间。 “老师,现在有时间吗?”周易亭敲了敲门,小声问道。 磨砂玻璃门被“哗啦”一下拉开,乔湾捧着一顶华丽的龙凤花钗冠走了出来,周易亭看她脸色并不好,似乎是累坏了。 “老师太辛苦了,”周易亭急忙接过乔湾手中的冠饰,“邱姐找您有事。” 乔湾点了点头。 等两人到了大厅的会议室,邱常已经等在门口,赞叹道:“这冠好看。” 乔湾转头默默瞥了一眼周易亭手中的龙凤花钗冠,然后再不看它,似乎并不珍惜这顶让她累得脸色苍白的作品。 “乔老师,”邱常将乔湾请进会议室,“其实咱们的文物展有个问题,想跟您讨论一下。” 在开口之前,邱常其实是相当犹豫的。和乔湾共事也有一段时间了,她深知这位沉默寡言的老师并不愿意花太多心思去管文物之外的事情。乔湾是一位很纯粹的文物修复者,能够仅凭纯粹的一颗为热爱的工作的心,变成连邱常都要开口叫“老师”的人,邱常自然是十分佩服的。虽然她也清楚这其中的原因免不了要涉及肖懿的存在。 看乔湾点头示意自己说下去,邱常轻咳了一声,缓解了一下自己即将开口的不自在,说道:“老师,我们那个文物展当天的管理人手有点不够,工作室里的人全带过来了还是紧张,我想着在我原来带的学生里招一些人,然后让周易亭也去招一些志愿者。但这件事要先跟您打声招呼。” “你看着来就行。”乔湾神色如常的应答,缺人手对于她来说似乎并不是值得紧张的事情。 “哦,还有老师,”周易亭小心地插了句话,“您让徐昱林来取的东西已经装好箱子给他了。” 邱常坐在旁边,默默递了个眼神给周易亭,周易亭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兴高采烈地和乔湾聊着徐昱林。 等到事情解决,乔湾又一头扎进她的小工作间里后,邱常用肘尖轻轻撞了一下周易亭的胳膊说:“你怎么又和乔老师的儿子撞到一块去了?” “哎,邱姐,什么撞到一块去,是老师说如果徐昱林来取东西,就把那箱子给他的啊,结果他来的时候,你们一个都不在,只能我来了。”周易亭欢快地说,“况且我又不是不认识他。” “是是,第一次见面逮着人家说那么多的话,瞧把那孩子吓得。”邱常没好气地说。 周易亭咧开嘴笑个不停。 —————————————————— 徐昱林的临时抱佛脚进行了一上午,到午饭过后,已经差不多能把宣传册上那些长得有特色的头饰全都记下来了。 肖懿用凉水杯盛了满满一大杯水,怕他的嘴说个不停,渴得快。 “外婆,你听这名字起的,瑟瑟钗?怎么,它冷吗?”徐昱林对着宣传册上的一支钗子的标注询问。 “它的名字是按材料起的。瑟瑟钗由瑟瑟制作,瑟瑟是古时的一种珠宝的名字,可不是它冷。”肖懿翻着桌上的资料说道。 徐昱林随意地翻着后面的附录,又被另一个更为特别的名字所吸引,他惊讶地捧着宣传册上前问肖懿:“外婆,这是不是哪个人打错字了?认真的吗?” 肖懿似乎已经猜到徐昱林看见了哪个头饰,她抿着嘴望了一眼。 果然,一行一行的目录中赫然夹杂着“狗头”二字。 看徐昱林在一旁收不住的笑意,肖懿用手轻轻拍了一下徐昱林的手背:“行了啊...你大概是从没听说过还有叫‘狗头’的头饰吧?” 徐昱林连忙摇头。 “实际上这是清时生活在处州的畲族妇女所用的首饰,用竹筒制成,外包花布,垂饰珠宝,样子不错。” “这样啊,”徐昱林了然。 “而且狗头源于畲族人对盘瓠传说和狗图腾的崇拜,你可别马马虎虎的就在那里只知道笑。”肖懿又拍了一下徐昱林的手背。徐昱林连忙郑重地点头。 肖懿拎过宣传册的一角,翻了几页,用手指着左上角的剪纸说道:“像这些幡胜綵燕之类的头饰,还有前面的玉燕,都是在立春节日系在簪首表迎春之意的头饰,到展览的时候,会作为礼物分发给游客。” “啊对。”徐昱林想起来,“我上回送的雪柳也是...” “雪柳是头花,跟这些系在簪钗上的剪纸可不一样。不过东西不大,到时候也会作为礼物分发给游客的。” 提到这个,徐昱林倒是想起自己今早抱的那一大箱子重物。于是走到箱子旁边问:“外婆,我能打开看看嘛?” “看吧,一般你妈妈让这样大箱送回来的东西都不怎么精贵。”肖懿带着笑说。 拆开了封得并不紧实的箱子,徐昱林朝里一看,不禁愣了一下。 “外婆,我妈好像是搞错了。” “怎么了?” “她让我搬了一箱子工具回来。” “工具?”肖懿起身问。 徐昱林伸手进去,随便抓了一个出来,回头展示给肖懿看。 “我妈让我送了一箱镊子。” 第一百五十章 宝镊(一) “不疼,真的,”硕德八剌拿着一把缀满珠宝的镊子,在速哥八剌的脸前比划着,“你试试看!” “不,这个看着就吓人!”速哥八剌将头上歪斜着摘得差不多的罟罟冠取下,扔在一边,自己则提起裙子躲避着硕德八剌。 “真的不疼,我替你试一试怎么样?”硕德八剌大方地用镊子在自己的眉毛上夹了一下。 速哥八剌躲在远处,脸上现出嫌弃的神色。 “就因为皇帝老是做这些奇怪的事,所以蒙古族人才总是议论您。”速哥八剌话虽大胆,可其中却带着一丝溺爱。 对这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夫君,速哥八剌从未起过恼怒之意。无论是表现出来还是藏在心里。 还未满二十岁的青年皇帝硕德八剌爽朗地大笑起来:“他们议论我,何止是因为我用镊子夹眉毛这类事。” 他凑近一步,将宝镊塞到速哥八剌的手中,说:“这种镊子,旧时汉魏六朝的汉人用以修容,女子在使用完毕后会将它插入发首以为装饰。” 速哥八剌摊开掌心,端详着这把精细的小镊子:“汉人的发饰讲究得很,连把小镊子都要缀这么多的珠宝...” 硕德八剌转身,走向宽敞的皇家庭院,沐浴着阳光说道:“不过将这个给了你,并不是为了提倡奢侈,只是宫中本不该抵制汉人及其生活文化,你是皇后,又聪明好学,让你顺着它对汉族前朝的制物多些了解也是好事。” 速哥八剌看着硕德八剌还略显青涩的侧颜,微笑着说:“皇帝事必躬亲,看见皇后不愿意接受,竟示范着夹起眉毛来了?” 硕德八剌回头有些难为情地笑着说:“速哥八剌,你倒好,现在来取笑我!” 两人又追逐玩闹了一阵,才停下脚步。硕德八剌搭着速哥八剌的肩膀,望着她美丽的面容说道:“好了,今日来见过了皇后,我也算心安了,之后几天可能都不会再过来...政务要忙,我不能摊手不管,还有族里的意见,也要多与群臣商榷,汉蒙两边都有官闹,哎,朕有时睡不着觉,头也有些痛...” 速哥八剌心中苦涩,她眼看着兴高采烈的硕德八剌逐渐散去了热情与神采,变回了一位心事重重的天子。他又自称“朕”了。 “不过有拜住在呢!”硕德八剌的眼睛又亮了一下,“朕的肱骨还在,铁木迭儿一倒,朕又年轻,新政宏图前景大好呢,速哥八剌,你说呢?” 速哥八剌点了点头:“那是自然,速哥八剌永远和皇帝在同一边。” 速哥八剌本想再加上一句“兄铁失必将尽心辅佐皇帝新政”,但在开口的一刹那间,硕德八剌想到了不久前硕德八剌下令贬谪铁木迭儿的儿子八思吉思后,她顿了一下,改说道:“皇帝勤政的同时,也要注重身体,不能因为年轻就不在意。” “好好,”硕德八剌拉着速哥八剌柔软的手,有些不舍地说:“朕不日便要启程赶往上都一趟,皇后又要多辛苦了,朕下令筹备的法典约莫要到明年才能颁布,赋役法也要再与群臣议讨,眼下能做的看似也只剩清空太后和铁木迭儿余党一件。” 速哥八剌惊讶地望着硕德八剌年轻的脸庞,想不到皇帝早就想到了她的哥哥铁失的事。 “皇后若是在宫中好好的,也就是稳定臣心了。”硕德八剌的手握紧了一些,“新政起步总是困难的,造福的是朝廷内外,委屈的却是朕身边的人,所以皇后也要多保重。” 速哥八剌的心中泛起自豪的涟漪。上天若能保佑她面前的这位青年皇帝一帆风顺,她有预感,硕德八剌大概会成为被后世传颂不止的一代明君。 “皇帝有什么尽管去做,”速哥八剌反握住硕德八剌的手,“速哥八剌并非为了与皇帝日夜享乐而支持皇帝,若是皇帝能够在宝座上望见大元的美好前景,那么对于速哥八剌来说什么都不算委屈。” 硕德八剌讶异地看着速哥八剌美丽的脸上迸发出光彩。过了片刻,他笑了,抱住速哥八剌摸了摸她的头发。 “那我走啦!”硕德八剌小声对速哥八剌说道。 速哥八剌面带微笑目送硕德八剌离去,然后回到案前,掏出几天前铁失写给她的家书。 若不是署名和印还在,速哥八剌简直不能想象得到这是一封兄长写给血亲姊妹的家书。 通篇的猜度疑问恳求映入速哥八剌的眼睛,她皱着眉头,盖住了书信。 自从势力遍布朝野的大权臣铁木迭儿过世后,年轻的硕德八剌压抑许久的政治热情终于爆发,就连身居后宫的速哥八剌也看得出,皇帝想要发动新政,大刀阔斧地整改。 在铁木迭儿还在世时,硕德八剌曾为了与这位野心家较真而做了一些并不理智的营建项目,导致民生劳怨。幸得有如今的中书右丞相拜住在旁引荐汉族官士,由他们给出较为公允建议,左右是稳定住了民心。 铁木迭儿死后,硕德八剌便立刻将朝中人员进行了一小轮的清换。由太皇太后和铁木迭儿建立起的蒙古贵族朝臣群体逐渐被硕德八剌和拜住挑选提拔的汉族官士所替换。新鲜的血液流入了皇位上的蒙古人领导的国家。而国家如同身体,想要快速适应原本被抵触的血液,总归是要忍受一些痛苦。蒙古贵族们对此事的意见不小,但想到硕德八剌的整顿幅度不大,勉强是拉下脸接受了。 可,速哥八剌揉着额角,她明白皇帝的心。硕德八剌并不是满足于暂时妥协的人,他要的是彻彻底底的新政。为此他必将舍弃自己在蒙古贵族中的好名声,让自己处于被族人不满甚至仇视的立场。 速哥八剌一旦为此事担心烦忧,硕德八剌就会笑着宽慰她说:“他们议论我,何止是因为我用镊子夹眉毛这类事?” 速哥八剌笑了一下。 为了自己倾心的人劳心,并不会使速哥八剌痛苦和疲惫。但她作为一位皇后,虽然流着草原的血液,养尊处优的身体终究是有限度的。她靠着书案坐下,用手撑着太阳穴小憩一下。 就像硕德八剌所说,只要有那位中书右丞相,只要有拜住在,那么由硕德八剌所领导的政权,前途便会像这两位年轻人昂扬的生命和理想一样,变得愈发耀眼。 “娘娘!娘娘!”一位小宫女快步走到速哥八剌身边,附者速哥八剌的耳朵说了一阵。速哥八剌仍然保持着扶着头的姿势,皱着眉头思考。 “娘娘,要不要给铁失大人修书告知此事,听闻他这几天都闷在府里,大概不清楚皇帝...” “他怎么可能不清楚?”速哥八剌将手轻轻地在书案上一扣,“如今朝中一举一动他比谁都要敏感。” 见皇后娘娘话中似有怒意,小宫女匆匆行了一礼,退下了。 等到小宫女走后,速哥八剌起身取了笔墨,亲自研磨。 她长叹了一口气。 话虽这么说,毕竟是一母所出的亲兄长,速哥八剌又能怎么办呢。 第一百五十一章 宝镊(二) 硕德八剌大步走向前殿,进了朝房后便屏退左右,推开小间儿的门,轻快地迈步进去。 “拜住!”硕德八剌颇为高兴地唤了一声。 于是站在交椅旁等候许久的青年丞相迎上去,行了一个大礼,微笑着说:“皇帝来了。” “我计划着过些日子去上都一趟,你和我一块去。”硕德八剌亲切地揽着拜住的肩膀,把他拖到交椅旁按着他坐了下去。 “以后再在这里等我,坐着就是了。”硕德八剌拍着拜住的肩膀,又自己拖了把交椅凑过来,君臣两个倒像兄弟一般坐在这个商议了无数事宜的小间中聊了起来。 “关于启用张珪的事,我已经准了,剩下的事都要靠你去忙活了,只是老先生年迈,复为平章政事也要考虑到他的身体。” “臣已经派人去张老先生家中询问,皇帝尽管放心,张老先生的身体状况若是不能胜任,不会将他老人家绑过来的。”拜住不慌不忙地说。 “是不是等朕等的久了,右丞相讲话大胆了许多啊?”硕德八剌将声音沉下来,故作威严地询问。 拜住扯了扯嘴角,说:“臣不敢。” 硕德八剌放松地笑一笑,继续问道:“那你之前跟我引荐的赵居信、吴澄几位老先生呢?” “他们感激皇帝的诚意和抬爱,愿意入朝,只是...”拜住俊秀的脸上隐隐现出难色。 硕德八剌已经明白他想要说什么,用振奋的声音鼓励道:“不急,不急,”他凑近了一些,“拜住,你想到什么,和我商议过后,就尽管放手去做。现在不比年初的时候艰难,铁木迭儿已经不在,你是大元唯一的丞相。” 拜住沉静地看了这位年轻的皇帝一眼。 “拜住,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年轻气盛,太过理想?”硕德八剌被拜住这么一看,有些不好意思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缓解尴尬。 “臣不敢。”拜住拢手作答。 “你敢,你必须得什么都敢,”硕德八剌一把抓住拜住的肩头,“我不像先皇那样,有自己牢靠的潜邸侍臣班子,年纪也小,朝中以为我在胡闹的人不占少数。所以你一定要什么都敢,我才能做好好接下来的事。” 硕德八剌热切地望着眼前温文尔雅的拜住。 在硕德八剌从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听说大元朝的名相安童家中出了个天才少年拜住,五岁习法儒家学说,十一岁任怯薛长,十九岁任荣禄大夫、大司徒。他本想借着几次一同朝政的机会结识一下,可是考虑到自己的皇储身份,只能作罢。 在太皇太后和铁木迭儿把握朝权的气焰越来越嚣张的时候,硕德八剌义无反顾地将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拜住提拔为中书左丞相,与当时的一大权臣铁木迭儿分庭抗礼。 要知道,在当时,铁木迭儿的背后不仅仅有太皇太后,还有作为元朝根基存在的蒙古贵族群臣。让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扛下这一切是冒险而又疯狂的。 在任命拜住成为左丞相之后,硕德八剌夜不能寐的毛病就开始了。他在内心深处担心,自己着这样做到底是磨练拜住,还是害了拜住。 但拜住始终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不浮不躁,遇事不乱阵脚,他很快便在朝堂中出类拔萃。 铁木迭儿视这个年轻人为大患。安排爪牙将其在朝野内外包裹起来,试图寻找扳倒拜住的突破口。只是他没料到,这位名相之后一身清风傲骨,从不给铁木迭儿任何机会。他又年轻,刚刚上任,周围并没有能够称得上是朋党的人。若硬要找出来的话,就只有坐在皇座上那位同样稚嫩的皇帝。 就这样,铁木迭儿一直到死,都不能奈何拜住。 硕德八剌钦佩着拜住,一直将拜住当作兄长和老师,也偷偷在心中将拜住看做自己最好的朋友。 这位年轻的帝王虽然自称为“朕”,可与害怕孤独的同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硕德八剌将权力重新收回了手中后,过不多久就任命拜住为自己唯一的丞相。 朝中对于皇帝只立一位中书右丞相的事情有所争议,硕德八剌也仅凭着自己刚刚温热的皇座给压了下来。他要让拜住明白,自己到底有多信任他。 而拜住果然不负圣望。 “还有,拜住,我着意在今年年末时开始筛选淘汰朝员,到时你可要助我一臂之力。” 拜住和顺地笑了笑:“臣给皇帝可上了不少书。” “要罢!一个都不放过!”硕德八剌神情激动地站起了身,又磕到了膝盖,他忍着疼回身对拜住说道,“那些天天吃着俸禄却不办实事的官员都别想再偷着安宁。还有那些原铁木迭儿的门生下属,铁木迭儿一死,便到处躲藏,生怕我把他们揪到朝堂之上...” 硕德八剌向前跨一大步,看着明黄色的墙,愤愤握紧拳头:“我只是裁了八思吉思的官,那些铁木迭儿的人就吵吵嚷嚷个没完,等着吧,若是他们再不老实,我,朕...” 他没有说下去,便开始了沉思。 拜住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他欣赏青年皇帝的一腔热血,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义务要稍微拉着他一些。 “皇帝,助役法的事宜您看了吗?”拜住转移了一下话题。 “说到这里,”硕德八剌来了精神,忙又赶往拜住身旁坐下,扳住他的肩膀问,“听说江南的民愤已平息了不少,是真有这等好消息,还是底下说着让我高兴的诓话?” 拜住直视着硕德八剌的眼睛回答道:“天灾自九月天气转冷以后就好了很多,江南的水灾虫灾都过了最艰苦的一段时间,皇帝大可放心。百姓们都将心思放在家中的忙事上,这时就能见出助役的好处来了。” 硕德八剌高兴地连连点头:“有实效就好,朕不要那些虚的浮的,能减轻人民负担就说可行,不能的话也不要遮掩,咱们君臣几个立刻动手,再改!” 拜住微笑着回答:“是,皇帝的心意想必已经传达给江南诸地的人民,且不仅是江南,遭灾的全国各个地区逐步从水旱霜虫灾害中抽身而出,慢慢进行灾后的恢复工作,以实米助役减轻了农民们的负担,也让民心稳定了不少。” 硕德八剌不住地点着头,嘴中念叨着“好”。 拜住看着硕德八剌年轻的脸庞,又开口道:“听皇帝刚刚的一番话,似乎对原属铁木迭儿之下的群臣意见不小,着重整改罢免,且力度要大。臣敢请问,皇帝是否已拟出下手的方案来了?” 拜住带着些期待,望着硕德八剌的脸。 但愿自己刚刚的“拉”起到了作用。 果然,硕德八剌沉吟片刻,说:“既然这助役却有实效,那朕便也享享福,耐性等百姓安定归心,到那时再动手,约莫会比现在容易些,唔,你看呢?右丞相?” “皇帝圣明。”拜住拱手。 硕德八剌又愣愣想了一刻,才大笑着揪住拜住的肩膀一顿摇:“哎!拜住!你要是嫌皇帝性急鲁莽,直说就是了!好大一个弯子!” 拜住低下头,露出一个不加节制的笑容,整理了一下神情,方才抬头说:“皇帝,还有一样,关于《大元通制》的续编审定一事。臣已订好了名单,皇帝过目后,再组织审定群臣着手。” “对对!我今天还和速哥八剌说了这件事!”硕德八剌又来了兴致,“但拜住,你猜一猜,为何朕不把这件事提上正式议程?” 拜住在心里一过,大致猜到硕德八剌是因为蒙汉人员的分配问题而搁置。但他摇了摇头。 “给你个提示,我等人呢。”硕德八剌眉飞色舞地说。 拜住已经想到了。 “臣愚钝。” “钝什么,”硕德八剌拍了一下拜住的肩膀,两位青年如同手足玩闹一般笑出了声,“天天在这里诓朕!好好,你说不知道,朕就告诉你,朕就等张珪老先生,若他愿意复为平章政事,那时《大元通制》的审定工作就由你拟的单子来。” “皇帝不过目吗?”拜住起身问道。 “你不是眼睛熬得通红,为朕过目了不下数百遍了吗?”硕德八剌成竹在胸地笑着说。 “好了,丞相陪朕去走走吧,”硕德八剌亲切地揽着拜住向殿外走去,“对了,让那些禁卫军离朕远一些。日日跟着朕,怪烦人的。” 拜住无奈地抿着嘴。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宝镊(三) 铁失坐在府中,拿着那封书信,已经出了好久的神。 皇帝想要对铁木迭儿一党动手的意思他早在铁木迭儿过世时就已经猜了出来。那时他还自欺欺人地想着,自己只是铁木迭儿的义子,且按姻亲来说还是皇帝的大舅子,皇帝就算清算,也总不会拿自己开刀。 可没想到,这个年轻的皇帝似乎不仅仅满足于清理旧党门户,他要的是一场改革。他的矛头不仅指向八思吉思和锁南等铁木迭儿的儿子和自己这个义子,甚至指向了朝中各个官位上的重员,他并非逐个击破,而是一上来就遍撒大网。 在铁失的眼中,这是轻狂的举措。纵使他是皇帝,也不能这样不管不顾地裁人。铁木迭儿的门生幕客和同僚们一环连着一环,皇帝直接一刀全部斩断,固然利落有胆量,可难保不会最终受害。 哎,铁失用手一敲桌子,到现在还在关心什么皇帝,他自己都还没有着落。 不过自己在朝中好歹还有一个保障。他捏紧了手中的书信:速哥八剌…… 太皇太后还在世的时候,曾经与皇帝有过立储制度的争执。皇帝崇尚汉学,要求皇室采用嫡长子制度来代替蒙古传统的大汗选举制度。而太皇太后则为蒙古众位贵族和黄金家族考虑,表示坚决捍卫大汗的选举制。两人僵持不下,一时间成为朝中热议的话题。 作为皇帝大舅子的铁失自然清楚妹妹还未有孕,可以暂且放心。若是等诞下小皇子时,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朝中矛盾将会进一步激烈。到那时铁木迭儿势必会向自己施压,让妹妹凭借皇后的身份向皇上进言。自己就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可还没等铁失放心多久,速哥八剌竟公然表示坚决支持皇帝采用嫡长子继承的制度,与气势汹汹的皇帝和那年轻的丞相拜住一起反抗太皇太后和铁木迭儿。铁失在府里吓得差点昏死过去。心惊胆战地被铁木迭儿召见后,又忍受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自那件事后一直到铁木迭儿过世,铁失都鲜与速哥八剌再来往。以前常常通的家书也断了很久。 不过好在妹妹还顾念兄妹情谊,在铁木迭儿死后,速哥八剌主动与铁失联系,恢复了书信往来,提醒哥哥什么能做,什么最好别做。铁失得以安然度过了皇帝的第一波小清洗。铁失在心中对速哥八剌的不满被冲散了许多。 可皇帝在近些日子似乎莫名的亢奋,又是削掉了八思吉思和锁南的官,又是罢了一批朝廷大员。潜藏在铁失心中的不安定重新占领了他的心。恐惧之下,他用过激的言辞给妹妹速哥八剌写了封家书。 写完送走后,他就后悔了,害怕惹恼了妹妹,使事情又落回到当初中断书信往来的田地。 不过速哥八剌却以极好的性子给铁失回了一封信,叫他安心,顺便简单说了几句建议。 虽是用词隐晦,但铁失还是看出了速哥八剌的乐观态度。 不会波及自己? 铁失放下手,摇摇头 “大人!八思吉思大人和锁南大人到偏门了!” “让他们偷偷进来,也别让府里的人瞧见了。” “是。” 铁失急忙将手中的书信藏了起来。 一脸丧气的八思吉思和满面怒容的锁南大步流星走了进来。锁南还没落座,就用手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 声音巨大,震得铁失一个哆嗦。 “皇帝打算斩草除根,一个都不放过吗?”锁南咬着牙齿恨恨地问。 不久前丢了职务的八思吉思用手捧着脸,痛苦地靠在交椅上冥想。 “二位稍安勿躁,皇帝近些天好了许多,也没再有进一步的大动作...” 铁失如今也只能说些好听但无用的话。 “有皇后保着,想必遭重也轮不到你吧?”锁南抬起眼睛。 铁失看见他的眼中闪着冷峻刻薄的光。 “你是说速哥八剌?当初讨论嫡长子继承问题的时候,她不是公然站在了我的对面吗,现如今我还能指望她的保护?”铁失恳切地靠近锁南,小声说。 锁南不以为然地摇头,一屁股坐下。 “好了,你两个也别互相能耐,如今这屋里没有人日子好过,还是先想想怎么解决眼下的事吧。”八思吉思垂下手,散漫地环看四周。 “说起来,皇帝还将平章政事也给掀了,要换一个汉人,叫什么,张珪?大元难道不是属于黄金家族的吗?这倒好,如今朝中竟有一大半都是汉人了!”锁南将手一揣,愤愤道。 “还不止呢,”八思吉思叹道,“据说皇帝这回要提拔不少汉人,毕竟撤了包括我们在内这么一大批下来。” 锁南用牙齿咬着嘴唇,半晌开口:“皇帝想的怕不是威吓蒙古贵族?听说他都要去上都了?” 铁失皱了一下眉头,这个他倒是没有听说。速哥八剌在信中也没有提过。 “去上都做什么?那边可没有宗王欢迎他。”锁南干脆放肆地说起了气话。 “漠北的晋王殿下与皇帝倒还亲近。”铁失添了一句。 “不过是用钱买来的亲近罢了。”锁南不屑地说。 锁南所说的便是硕德八剌登基后曾赈漠北晋王也孙铁木儿二百五十万贯的事情。 “但说这个晋王,他可是裕宗皇帝的亲孙子...” 锁南这一句本是无意的闲聊,立刻换来铁失和八思吉思两人过激的反应。 他们一股脑站起来,眼睛瞪的铜铃一般。 “这个节骨眼,说这些做什么!”八思吉思低声呵斥自己的弟弟。 锁南低下头,牙齿仍然咬得紧紧的。 —————————————————— “哎哟!”速哥八剌急忙抛下镊子,拉过铜镜检查自己的眉毛。 “怎么,娘娘。”收拾寝殿的小宫女放下了手头的活,赶到速哥八剌身边,“娘娘小心,这东西本就不是宫中常见的修容物件,奴婢们也不大会。” “没事。”确认过眉毛完好后,速哥八剌又摆弄起镊子,仔细观察着镊子表面紧凑的小珠宝。 “这是皇帝赠予娘娘的礼物吗?”小宫女在一旁带着笑意说。 速哥八剌勾了勾嘴,权当做是吧。 在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就曾听闻硕德八剌的故事。说是有这样一位小皇子,在皇帝要封他为皇太子时,竟然跑到皇太后面前拒绝,理由是自己年纪太小,且前面还有长兄,宁可退而求其次,改做辅臣。 速哥八剌记得,自己听完这个故事,第一想法并不是钦佩,而是带着敏感的猜疑。因为她还从未听说被选做皇太子的人自己跑去推掉的,还用着听上去非常高尚的理由。 哪知硕德八剌还是成为了皇太子。速哥八剌以为被自己猜着了,在心底为此事藏下了微词。 后来速哥八剌奉命嫁入宫中,成为皇帝的妻子。硕德八剌喜欢这个亲切娴静的女子,亲自册封她为皇后。 那时,速哥八剌感受到了面前的小皇帝眼中的热情真诚,还有一丝年轻的不知所措。 原来皇帝也会害羞,速哥八剌忍着笑意想。 两人都很年轻,渐渐地也就有了话聊。速哥八剌聪慧过人,宅心仁厚。硕德八剌将她看成好友,姐姐,更看作知心的伴侣。 如果赶巧政务宽松一些,能够留在宫中。他就拉着速哥八剌的手谈天说地,让她陪着下棋,甚至连修史的事情都和她商量。 速哥八剌渐渐地明白,眼前的这位皇帝绝非是那种整日盘算惦记储位内斗的贪权之人,他的心更开阔,更畅远。他当皇帝以来励精图治,真真是为了百姓。又由于汉族与蒙古族难以调和的矛盾,硕德八剌愈发地努力用心,即使自己被蒙古本族人议论诟病也绝不停手。 她不禁为自己当时对硕德八剌放弃皇储的狭隘猜度感到羞愧。如果当年硕德八剌没有当上皇太子,而是成了辅臣,他的努力一定会只多不少。他将良苦的用心寄往了朝堂之下广阔的国土,早已不想费尽心机纠结什么“皇位到底给谁”的问题。 只是,速哥八剌握紧了手中的宝镊。 这样的生活对于皇帝这种一腔热血想要国家富强的人来说都是辛苦的,更别提身为女子的速哥八剌了。 皇帝花费在她身上的时间其实是非常少的,他大多数时候都忙的脚底生风。有最长一段时间,速哥八剌竟有一个月没有见到皇帝。 皇帝的心装着天下,速哥八剌为此感到骄傲,但同时也有一丝寂寞。 这宝镊,就以速哥八剌心中的小念头做主,将它看作硕德八剌的礼物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宝镊(四) 硕德八剌推着拜住的肩膀,走得飞快。 “皇帝莫急,张老先生就在殿中等待,不会飞走的。”拜住走得踉踉跄跄,一边安慰着身后的硕德八剌。 “我,朕,想着让张老先生来是不是勉强了他,正想着提早准备,以礼相待,好让老先生看见朕的诚意,这可倒好,你们一个个掖藏消息,也不早点和我说!”硕德八剌因为紧张而喋喋不休地责怪着拜住。 一路的禁卫军不解地看着皇帝和丞相风驰电掣地奔向前殿。 推开殿门,硕德八剌大步高声道:“张老先生久等了!是朕不好!” 灰白头发,半睁双眼的张珪颤巍巍地起身,拱手对硕德八剌正要行大礼,被硕德八剌慌张地扶住了。 “先生这是做什么?” “一介布衣,见了皇帝怎能不拜?”张珪用沙哑的声音问。 硕德八剌担心地看了看张珪的面色,又回头瞧了一眼拜住,才小声问:“老先生身体安康否?是不是丞相强迫您来见朕的?在朕面前尽管说就是了,朕……” 硕德八剌闭嘴了。 张珪愣了一下,横纹下的眼睛扫了一眼年轻的天子,“呵呵”的笑了出来。 硕德八剌也“嗤”的一声笑了。 “皇帝真如传闻中的一样,”张珪笑着点头,话中洋溢着赞赏的语气。 硕德八剌好奇地凑过去:“什么传闻?朕想听听。” “市井传闻说皇帝连铁木迭儿都敢骂,却对守门人讲儒家礼义,是个‘荒唐’的皇帝。”张珪如是说道。 他虽然和蔼地笑着,但布满皱纹的眼睛却锐利得很。 硕德八剌狡黠地一笑:“多谢老先生夸奖,”他顿了一下,又正色道,“朕觉得,一定是丞相买通了人,在外面乱传胡话,嗳……” 拜住在一旁掩着嘴不住地笑。 君臣经过这样特殊的见面礼,原来各自心中的一点不安已经烟消云散。硕德八剌正色问道:“老先生一路来,看到百姓们过得如何?” “老朽年纪一大把,不常出远门,家里也很少再有远道而来的客人,所知不多,万望皇帝见谅。只是老朽看着自己周乡遭灾的真定、保定、河间百姓面有饥色,似乎过得很困难。” 张珪缓缓道来的声音如同石块上的拖拽声,将疾苦民生带到了这位青年皇帝眼前。 “老朽不是不知皇帝对灾区拨款赈灾的举措,只是也希望皇帝了解真实的情况,赈灾所能恩及的百姓似乎并不像皇帝心中念想的那么多,还望皇帝不要忘记您受苦的子民。” 硕德八剌的脸涨得通红,并非是由于羞愧,而是心中重新注满了要将大动作提上议程的冲动。他转身朝拜住一扬头,又对张珪说:“不瞒张老先生,朕想要先帝没有做完的事情,促进大元的蒙古族人和汉族的百姓真正的融合。但先生也可想,其间自然了遇到许多困难。有过铁木迭儿那样的难缠角色,之后会不会再次出现他一类人,也未可知。朕年轻,与拜住虽然心有宏图,却苦于找不到可以共谋施展的伙伴。这样想着,就烦请张珪先生、吴澄先生等几位与朕共谋大业,先生之意呢?” 张珪似乎是心有感触,嘴巴张开又合上,长叹一声说道:“只可惜老朽如今年纪大了,才将将之遇皇帝,若是能再年轻些……” 硕德八剌年轻的心自是不大能体会的到年迈的张珪的遗憾。但想要为国为民尽心的情意,硕德八剌深有共鸣。于是这位青年皇帝上前一步,轻轻搭着张珪的肩膀,柔缓的说:“老先生年轻时就已经名扬宇内,一直到如今都是汉人名士,难道还曾尤其贪恋某一段时日?眼下有特别需要老先生的事,希望老先生能够助朕一臂之力。” “皇帝请讲。”张珪拱手。 于是在一旁侍立的拜住上前,将《大元通制》的审议名单递给张珪过目。 “拟出的名单里蒙汉两族官员大致折半,也有老先生的旧日同僚,先生以为呢?”拜住两手交叠,问得自在。 “一切听凭皇帝安排。”张珪仔细阅过后,交还名单,低头作答。 “老先生不必太拘束了,和刚见到朕时一样就好。”硕德八剌热情地说。 他看着张珪接过《大元通制》的审议名单,心中仿佛沸水一般,飞溅着滚烫的泡沫。硕德八剌突然觉得,自己追求的东西在那么一瞬间,似乎贴近了双眼。 张珪离开时,硕德八剌还特意叫人拉了一辆小车来,由宫中的侍从搀扶着张珪上了小车,好生将他送了出去。 “若不是宫里宫外都有人看着,我,朕就亲自送张老先生上车了。” 硕德八剌望着通往宫门外的大路小声说。 “皇帝刚刚的举动已经足够蒙古大员们嫉妒议论一阵的了。”拜住拢着手笑道。 “各个都比朕的年纪大上快一轮了,还逮着这种事情啰嗦。”硕德八剌不满地说。 见周围只有些禁卫军,硕德八剌拖着拜住来到殿后,揽着他的肩膀问:“拜住,我最近在苦恼着一件事,你说,去上都应该带谁同行?” “毕竟是去蒙古贵族聚地,皇帝总不可能带一帮汉臣。” “是了,我怎么会将他们往火坑中推?”硕德八剌望着自己的手纹,“哎,一要回草原的家,我竟连同行之人都找不出吗?” “皇帝为此伤感吗?”拜住不紧不慢地问。 “皇帝怎能伤感?快想!”硕德八剌推了拜住的肩膀一下。 拜住笑呵呵地问:“恐怕皇帝不是想让臣给定主意,而是想从臣口中听见皇帝早已想好的人吧?” “你真是,”硕德八剌服气地笑了,“我想带铁失去。” “铁失?” “并不是我信任他,”硕德八剌低垂着眼睑,“而是我想度量一下他这人到底可不可取,为了速哥八剌,我已经将额外的宽容分了他许多,但他似乎没有领会到,依旧跟那八思吉思和锁南厮混。” 感受到身旁人的沉默,硕德八剌连忙打趣:“给那榆木疙瘩最后一次开窍的机会,省得他再惹丞相大人不痛快!” 拜住低头淡淡笑了一声。 在拜住斥责铁失之前,硕德八剌还从未见过一向潇洒的拜住发那么大的火。 那时硕德八剌下旨废去八思吉思的官位,又打算进一步对惩处锁南。他已经尽量将铁失搁置一旁,不做理会。可那人表现的不大灵光,在硕德八剌和拜住面前不晓得避讳此事。最终惹得拜住恼怒,当堂将他骂了一顿,说当时身为御史大夫的铁失不知引荐人才,却把八思吉思推上高位。直骂的铁失改换为了一副谨慎模样才罢休。 一开始硕德八剌也被拜住吓了一跳,静静地听他责骂铁失,过后还与拜住闲聊,试图缓解丞相罕见的怒火。可离了朝堂,硕德八剌却越想越好笑,等到晚间在皇后速哥八剌处用膳时,还在回味偷笑。速哥八剌在一旁瞧着,好奇得很。 “皇帝此去上都,是要带些亲卫军。”拜住没有理睬硕德八剌的玩笑,正经地计划着。 硕德八剌沉默许久,对拜住说:“恐怕要将左右禁军全部带上。” 拜住转头,略带些惊讶地问:“皇帝的意思是,常驻……” “嘘,”硕德八剌掩住他的嘴,“先不要说出去。”他满意地看着拜住意外的眼神,调侃道,“不然丞相以为我这几天殚精竭虑安排大都诸事是为了什么?” 拜住锁紧眉头:“皇帝三思后行。” “这是自然,”硕德八剌看着辽远的天空,“我再不去,上都那群老头子都要闹翻天了。” “那,皇后娘娘呢?”拜住小声问。 “速哥八剌留下。”硕德八剌的声音柔和了些,“前几年她奋不顾身站在我这边对抗太皇太后,已是做出大牺牲了,这次不能让她再去受累。” “皇帝若要远行,临行前至少也应该去看看娘娘。” 硕德八剌沉吟。 “会去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宝镊(五) 硕德八剌明日就要出发了。 速哥八剌仔细读着铁失写给她的家书,心中犯疑。 硕德八剌这几天忙着出行的事,一次也没有来过后宫。速哥八剌也是从来往的侍从口中得知,硕德八剌这回去上都要带上铁失。 可她没有听到的是,硕德八剌连同铁失所领的左右禁军也一块带上了。 铁失的家书弥补了她消息的缺漏。 速哥八剌唤过小宫女,让她给自己点上了安神的香。在氤氲香气中,速哥八剌用手指按压额角的穴位,思考着皇帝的这一举措。 难道皇帝是要长驻上都吗? 速哥八剌心里有些不自在,硕德八剌上回来送小镊子时并没有跟自己提到过会待很久... 速哥八剌很少主动询问硕德八剌有关朝堂之事和他的安排,因为只要硕德八剌得空来到后宫,必然会拉着自己的手滔滔不绝地聊这些事情。硕德八剌相信速哥八剌,速哥八剌也就放心地跟着皇帝的步伐走。 这次若真要长驻,本不是什么大事。硕德八剌有意隐瞒,原因只可能是不想让速哥八剌同行。 无论是皇帝心疼皇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都不能阻止速哥八剌的失落感。 整齐地摆放着胭脂盒的妆台上东西不多,只有一支宝镊突兀地搁在桌子中央。速哥八剌望着它,长吁了一口气。 她又试着用它夹了夹眉毛,笨拙地弄疼了自己。 小宫女在一旁侍立,不忍地低下头。 娘娘从前没有过像现在这般低落的情绪,就连与太皇太后对峙时都没有。 大概是皇帝明日就要离宫了吧... 与速哥八剌同样失落的还有她的亲生哥哥,铁失。 “我说什么来着!”锁南不满地发着牢骚,“有皇后保着,铁失大人总能高枕无忧了吧,这一次还下令一同北上,和我等完全不是一个待遇啊。” 御史大夫府内,铁失满面愁容。 谁知皇帝这一回带他去,到底用意何在? 他长叹一口气,不想再去回应锁南的讽刺,转而对沉默的八思吉思说道:“你二位是铁失的义兄,铁木迭儿大人是铁失的义父,也是铁失的恩人。按着皇帝整顿的力度和右相对铁失的态度,是绝不可能信任铁失的,这一点铁失心里还是望得清的。铁失只求二位不要怀疑铁失的心。” 八思吉思两手摊撑座椅,沉默了一阵,才说:“铁失大人坚持要与我等废贬之人待在一起,是担着皇帝追究的风险的。锁南你就别再挖苦铁失大人了。” 锁南恨恨地一揣手。 铁失低着头。他并非自愿承担风险,而是他了解那个内心纯粹的皇帝,既然要整改,他迟早会整改到自己头上,这不是他主动去讨好就能躲得掉的。若是自己讨好得过了,事情还会落到更糟糕的田地。 “这次皇帝去上都,蒙古贵族们肯定会争相进言,到那时希望铁失大人审时务,抓机会,乘着那一波进言也替我兄弟二人说两句好话,不求官复原职,只求剩下的日子里都能平安。” 八思吉思的一番话让铁失陷入两难境地,但他看见了锁南紧蹙的眉头,还是叹了口气,应了下来。 送走两位义兄后,铁失想了想,摊开信纸动笔写了起来。 他要给上回锁南无意间提到的漠北晋王也孙铁木儿修书一封。 晋王也孙铁木儿是裕宗真金的亲孙子,在蒙古旧部中很有威望,且人也年轻,不似许多上了年纪的蒙古贵族老爷们难说话。 最重要的是,皇帝待晋王相当不错,为漠北赈灾还拨了几百万。这使得晋王在如今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因为就目前来看,皇帝除了和拜住交好外,在蒙古贵族中几乎没有关系亲近的人。 铁失决心借着晋王的面子,看看能不能劝的动皇帝不要妄然折损蒙古在朝势力。当然,铁失心里清楚,这一切的一切背后,都是为了他自己。 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他当然选择抱紧蒙古草原,而非去和年轻的皇帝丞相争着给汉人抬小车。 一旁的幕僚偷偷凑上前来,跟铁失低声说:“大人,以小人之见,您要是想给晋王修书,还不如给上都宗室诸王商议。” “不行不行,”铁失摇头,“一来皇帝从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二来诸王也自顾不暇,再者讨论蒙古贵族的权力问题,让他们陈奏难免加剧皇帝的不快,这件事若是要说,最好是晋王去。只可惜我与他交情不深,也不知他人如何,先写一封书试探一下,再做打算。” 铁失正写着,门口一人也不敲门,就堂而皇之地走进了房中。 “大人,听闻您最近烦心得很?” 那人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又伸手招呼幕僚倒茶。 铁失疾笔书写,并未抬头,说道:“斡罗思,你要是早些时候回来,我便少些烦心了。” 被唤作斡罗思的男子捻着嘴边的小胡子,连连道歉:“大人被丞相一顿好骂。” “不是坏事,至少看清了皇帝和丞相心意已决,也好尽早为我将来做打算。”铁失放下笔,起身走到斡罗思身边,叹了口气,问道:“你从上都回来,上都那边怎么样?” 斡罗思低下年轻的脸庞,沉声说:“不好啊,诸王对皇帝意见很大,大都为皇帝取消他们岁赐的事情恼怒,像按梯不花,还有。还有一部分人消息灵通,听闻皇帝辞了一大批蒙古官员,就第一时间将岁赐的事情与之捆绑,煽动情绪,如今上都已是人心惶惶了。” “那,”铁失抿了口茶,“你一路过来可曾听闻,皇帝要去上都了?” “这……”斡罗思有些惊愕地抬头。 “而且我还要随行。”铁失坐回座位。 “那大人的意思是,我还得一块跟着,重新回上都吗?”斡罗思闷闷不乐地问。 “皇帝突然起意,要不然我早就写书信让你在上都等候了。” “可,”斡罗思起立,“大人若是去了,大都的左右禁卫……” “也一块带上。” “皇帝是要长驻吗?”斡罗思惊讶地问。 “是啊,皇帝应该是要好好清算一下上都了。” 斡罗思茫然地说:“这个皇帝,胆量未免也太大了些。” ———————————————— 入夜,大都皇宫高高的宫墙也挡不住日渐寒冷的风。小宫女急急忙忙地为速哥八剌披了件袍子,又觉得不放心,还要劝速哥八剌加衣服时,被她拒绝了。 “娘娘,着凉了可不得了。” “你下去吧。”速哥八剌望着皎洁的明月,怅然地叹了口气。 如果再不将宫女们遣散,她这个做娘娘的在一众宫女们面前又是委屈又是掉眼泪,可不成样子。 宫中安静下来,速哥八剌这才低头,偷偷擦掉了自己的眼泪。 刚嫁入皇宫,她只当自己是做了女子所能做到的最高的官儿——皇后。秉持着尽力为皇家诞下子嗣的念头来到硕德八剌身边。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如此挂心这个雄心勃勃的青年皇帝,即使他整日忙于朝政鲜少来看她,即使他牵着自己的手时嘴里光念着哪里旱灾哪里涝灾,即使他送自己一个镊子还是为了让自己多了解汉族过去的文化…… 月光柔柔地洒在这个坚强的皇后脸上。 速哥八剌从未埋怨过皇帝。她有时无心听到侍卫宫女们的聊天,说皇帝小憩时总不明说,变着法挂念娘娘;提起娘娘时总是兴高采烈;甚至传言坚毅不阿的皇帝就是为了娘娘才勉强放过本该责罚的铁失大人...速哥八剌总是一边担心一边轻笑,不用他们说,就与皇帝相处的那短短的日子里,她已察觉到硕德八剌对她的好意。 她难过,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对皇帝的感情似乎发展到了一个自己都不大理解的程度。每次见到硕德八剌,她就渴望他来牵她的手,和她谈心,明明自己比皇帝年纪要大,等到皇帝来时却像个小女孩一般欢欣雀跃,要拼命平复心情才能从容接驾。 速哥八剌慢慢坐下,抱着膝盖沐浴月光。 眼泪又从眼角滑落一颗。 她拿柔软的衣袖抹着脸,却又停下手,捧着脸无声地哭泣。泪水顺着手腕流进衣袖中。 速哥八剌的眼里一阵阵的刺痛,可能是揉进了脏东西,她蹭掉眼泪,视线朦胧,抬头—— 硕德八剌正在一旁认真地注视着她。 第一百五十五章 宝镊(六) “速哥八剌?”硕德八剌看着速哥八剌委屈地落了这么久的眼泪,心中不是滋味。 想来将她一个人丢在后宫这么久,自己还要远行,大概坚强如速哥八剌,也会有这样流泪的时候。 与此同时,硕德八剌也有些害羞地意识到,原来皇后竟是如此挂念自己。 速哥八剌抬头看清硕德八剌的一瞬间怔了怔,随后慌慌张张地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痕,有些惶恐地红着脸说:“皇帝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硕德八剌撑着庭院的门站起身,随手将速哥八剌也扶了起来,“明日就要启程了,今晚来看看你。” 速哥八剌恍惚之间没有听清硕德八剌的话,愣愣地摇头。 “咳哼,”硕德八剌清了一下嗓子,笑出来了,“怎么,敢和答己太皇太后叫板的速哥八剌,如今就因夫君要出远门,所以晚上躲在这里落泪?” 见速哥八剌含着眼泪不说话,硕德八剌拉过她的袖子,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说道:“自我登基以来,做过许多大胆的事。有收效颇丰的,也有一塌糊涂的,拜住天天跟在我的后面收拾残局。” 见速哥八剌站得还是远了些,硕德八剌干脆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但即使手头放着再大胆的事,也尽最大努力不让事情烦扰到你...我本来是如此打算的。”硕德八剌一向活泼的眼睛如今目不转睛地看着速哥八剌。 “直到你亲口告诉太皇太后,会支持皇帝关于采取嫡长子制度选择继承人的决定,坚决地站到我身边时,我第一次有了对不起你的感觉,但同时也对你产生了倾……” 帝后二人均是一愣,随后都羞赧地低下了头。 “明日一走,就是许久,自己一个人在宫中,记得照顾好自己。” 速哥八剌感觉到硕德八剌的手放松了,她急得上前一步,差点踩着硕德八剌的脚。 “皇帝,带上我一起不行吗?” 速哥八剌因自己说出这样任性的话而羞愧地流下了眼泪。 但此时侍婢已被自己遣散,宫中仅有自己与皇帝两人。 速哥八剌也有任性一回的权利。 她伏在硕德八剌的臂膀上,面色微红,恳切地问着: “把您的皇后也带了去吧。” 硕德八剌少见速哥八剌这样动情的时刻,连忙扶着她的胳膊宽慰地拍了拍,说:“速哥八剌,自打我开始新政后,那里就不再是我们草原的家,而成了危险的聚集地,我知道那些蒙古贵族议论我并非只是闲余时的消遣抱怨,而是到了更严重的程度,所以我才要亲自前往调解,我不能将我的皇后带到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去。” 他顿了一下,又说:“而且,速哥八剌你听好,我这次去上都,是要减了诸王的岁赐的。” 速哥八剌低声惊呼:“皇帝!您已经减过一次了!” “我知道,”硕德八剌搂住速哥八剌,眼神一变,锋利无比,“可谁为百姓减过徭役呢?就连我天天将民生挂在嘴边,都做不到这件事。可怜那么多百姓受着天灾,还要勉强支撑生活,本分地务农做工。那些蒙古权贵只不过被减掉一次岁赐,就恨不得冲到大都当面质问我,完全看不见一路上水深火热的黎民,可恨...” 硕德八剌轻轻吐了口气。 “但皇帝,”速哥八剌此时也不顾皇帝正说得激动,截断了他的话,“上都诸王贵族们都以为皇帝是去为调停的,正等着听皇帝的好话,您一过去就宣布今年岁赐取消,我怕群情激愤,众口难平。” “速哥八剌,”硕德八剌扳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向自己,两双年轻的眼睛用目光纠缠,“他们为了享福,管朕要着岁赐,可国家的钱财来自那些正在受苦的百姓,你叫朕如何陪着笑用黎民的血汗安抚他们?” 两人又一次陷入僵局。 “说着来看你,到头来又让你和我一同烦心这些事。”硕德八剌叹着气率先开口,“但我总觉得,和你聊着各种各样的事,似乎心上能放宽一些,为此让你日日在深宫里担心,是我不好。” “皇帝是将速哥八剌当成装事的匣子了?”速哥八剌声音还哽咽着,却努力憋了个笑话出来。 硕德八剌配合着她笑了笑,正色道:“哪里的话,你我是夫妻,你才不是什么装话的匣子呢。” 他的脸热乎乎的。 等我从上都回来,一定多陪陪你,速哥八剌。 “好了,皇帝深夜跑到这里来,到时阿速禁军又要满宫找您了,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速哥八剌推着硕德八剌的肩膀路过妆台,月光与烛火映着放在妆台上的宝镊,珠光一闪。 “怎么样,研究出什么门道没有?”硕德八剌微笑着问。 “总是夹着眉毛。”速哥八剌闷闷地说。 硕德八剌爽朗地笑了出来:“皇后聪慧,多试几次就会了,不过尽量下手轻些,要是我从大都回来发现皇后没了眉毛...” “皇帝快些回去吧。”速哥八剌无奈地推着硕德八剌走到门口。 “那我走啦!” 硕德八剌作势要走,速哥八剌却轻快地拎着裙子跑到他身边,搂着他的脖子轻轻踮脚。 年轻的皇帝红了脸,看着同样年轻的皇后仓皇地逃进宫殿里。 ———————————————— 铁失在整理行囊时,看见斡罗思风风火火地来了,还以为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忙迎上去说道:“怎么,深夜前来,难道是皇帝...” “不,”斡罗思喘了口气,问铁失,“大人突然给晋王修书做甚?” “啊,”铁失放下心来,“皇帝这回出发去上都,八思吉思和锁南几位大人得知我要同行,都希望我寻着皇帝与蒙地贵族交涉其间说一说情。可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上都各位大人又剑拔弩张,只能求与皇帝关系尚可的晋王出面。” “可晋王是裕宗嫡孙。”斡罗思疲倦地说。 “是,由宗室嫡亲来劝诫或许更有用些,再怎么说,大元的根基还是蒙古...”铁失还在整理行囊,却突然皱眉停手。 他诧异地转身,脑海里想起了那天锁南讳莫如深的脸,以及自己与八思吉思在一瞬间不约而同想到的那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哎呀呀,错了错了,”铁失懊丧地拍着头,“错了,不应该让晋王参与的,斡罗思,你瞧,这怎么办?” 斡罗思插住腰,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呈给铁失:“大人看着办。” “你把我的书信截下来了?”铁失喜出望外地问。 “差点和大人的亲卫打起来。”斡罗思耸耸肩膀,“大人以后想要做什么,可要更加谨慎了。” “是,是我糊涂。”铁失将信封投入身旁燃烧的烛台里,眼看着它化成灰烬。 “我倒觉得,可以和上都的蒙古诸王联系,大人既然选择站在蒙古族人一边,就应该坚定一点。” 见铁失还在沉默,斡罗思又进言:“我知道大人担心上都的贵族们太偏执,说话行事都不友善。又念着皇后娘娘在宫里,想着保不准自己能够两头都不吃力。”斡罗思咽了一下,“皇帝年轻,总想着能够实现蒙汉两族真正的和谐。但大人回想一下,历朝历代的和谐哪一次不是以一方的让步换来的?如今皇帝不让,蒙古贵族们也不让。大人可不能再举棋不定,做站在中间的人了那样的话,两头的矛都将对准大人。” 斡罗思说得有理,可这更增添了铁失的愁思。他凝望着烛台中的纸灰,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黑夜蔓延进屋,让铁失的心情阴郁了不少。 斡罗思看着铁失,只觉得可怜。当初铁失在铁木迭儿的提拔下步步高升,春风得意时,可能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种局面。 将大元搅得翻天覆地的人,硕德八剌。 斡罗思望向门外的夜空。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宝镊(七) 硕德八剌与拜住并肩站在上都的城楼之上,遥望草原。 “拜住,你说,朕的决意正确吗?” 拜住清楚,皇帝的心在动摇。 “皇帝来上都这么久,不是早就清楚了上都贵族心中所想吗。既然如此,臣认为皇帝的决策没有错。” “一条人命,不知道能为朕换来什么。” 硕德八剌年轻的脸高仰。旷远的天空能让帝王眩目。 “一个被草原上的诸位排斥的大元皇帝,却想要将大元朝长久。后世史家载录时,会怎样评价我呢?”硕德八剌将手枕在脑后四顾着询问。 “皇帝在意吗?”拜住微笑着问。 硕德八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皇帝又不是真的万岁,那时我早就死了,还有什么在不在意?”他转身揽着拜住的肩膀往回走,“如今你我不过二十上下,就在这里担心后世名声,被别人瞧见了可是要被笑话的。走吧,丞相,和我回去处理一下那群嗷嗷叫的老头子。” 草原被两人留在了背后。 至治二年十二月,硕德八剌下令处死铁木迭儿的儿子,原宣徽院使八思吉思。 朝野震动。 速哥八剌不安地在宫中踱步,小宫女慌慌张张地扑进来,将书信呈给了她。 “是铁失的书信吗?”速哥八剌急忙哆嗦着拆封。小宫女一脸难受地低头,等速哥八剌拆开后才说:“娘娘给铁失大人发去那么多封书信,他竟一封都没有回,娘娘,您说,铁失大人不会是...” 小宫女话中多有冒失之处,但所说的正好戳中了速哥八剌的心事,故她并没有追究。她将手上例行报平安的书信撇在一旁,吩咐宫女研墨,她一定要与哥哥建立起联系,帮助硕德八剌稳住这个本就心神不宁的大舅子。 速哥八剌了解自己的哥哥。他之所以选择与八思吉思和锁南为伍,到头来只是为了保他自己的万全。但皇帝一道御令下来,要走了八思吉思的性命,那位过于看中自己的哥哥此时不晓得会慌成什么样,又不知会为了保命做出什么糊涂事。 速哥八剌以最快的速度写好了信,叫人封起来快马递送至上都。小宫女去了不多时,又捧着另一封书信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速哥八剌起身:“怎么,这回是铁失大人的吗...” 小宫女隐晦地摇了摇头,伏在速哥八剌身旁低声说:“是丞相大人的信。” 拜住写来的? 速哥八剌遣散了宫中的侍婢,又等小宫女自觉地站远了些后,才拆开信封,快速扫视信纸。 她的脸色变得很快,紧张忧愁苦笑均是一扫而过。读完后,她将信纸迅速地攥成一团,扔到烛台上烧掉了。 速哥八剌的脑中在不停地思考。 拜住在这封简短的信中将上都的大致状况都告诉了她。 减岁赐的事情已经敲定,果不其然,它激起了蒙古诸王贵族的大不满。以按梯不花、曲吕不花为首的诸王搬出八思吉思和锁南的事情以做理论,皇帝气得不行。又得江南地方来报,灾后恢复工作完成的不错,助役法颇有成效。故皇帝决心将之前撂在一旁的朝臣整治工作重新捡起来。首要的便是将铁木迭儿余党斩草除根,处死八思吉思只是第一步。 速哥八剌理解皇帝的行事果断。踌躇满志的年轻人被压抑了那么久,权力回归到手中的那一刻必然会爆发出来。 只是这一年皇帝已经做了许多令朝野震惊的大事,如今又临近元旦,从上到下都盼着好好修整,来年有个好的开头。皇帝这个“杀”字一出,恐怕对于许多人来说,明年的盼头似乎又少了些。 比如自己的哥哥铁失。 一下午宫女来来回回,就是没有一封铁失的书信。速哥八剌精疲力尽地歪在椅子上,抬头注视着宫殿顶部的浮雕。 但愿,自己那不成器的哥哥能够清醒一些。 速哥八剌苦苦等待的家书,此时正摊在铁失的案前。 “大人,镇定些!”斡罗思在一旁劝阻着情绪失控的铁失,但实际上他自己心中也忐忑的不得了。 他在犹豫要不要将那件事说出口。 “八思吉思被削官位也就罢了,皇帝竟然还不放过,将他处死了!”铁失抱着沉重的脑袋,嘴中喃喃道,“我与义父的关系,皇帝再清楚不过了,现在八思吉思已经遭难,迟早轮到我的,”他起身,胡乱走了两遭,茫然地来到斡罗思面前,问道,“你有什么法子没?” “而今之计,只能抱紧蒙古这头不松手,皇帝刚处死八思吉思大人,想必一时间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不会有什么大动作?”铁失情绪激动地冲斡罗思吼道,“他才刚刚让诸王的岁赐打水漂时,也说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可这不!他就处死了八思吉思!” 府邸内一时安静下来。 铁失恐慌地抬头望了望屋外,确认没人后才摇头说:“不成!这样不成!照这样下去,我的日子也没剩几天了,得想办法...” 斡罗思站起来,不安地望着惊慌失措的铁失。 其实,斡罗思很想告诉铁失,如今他怎么着急惊慌也没有用。皇帝就是皇帝,掌着生杀大权。纵使铁失想破脑袋,招数用尽,只要皇帝还坐在皇位上,坚持着他的亲汉方向和歼灭铁木迭儿残党的计划,那铁失就没有必要再如此煞费苦心地改变未来了。因为他的罪是逃不掉的。 斡罗思年轻,自认为比侍奉的这位铁失大人的脑袋要灵光一些。 为了自己的将来,也顺便为了这个最落魄的皇帝大舅子,他终于下定决心,走上前去,用手搭在铁失的肩膀上,冲他耳语一阵。 铁失的眼睛陡然睁大,抬起手就是一巴掌。 斡罗思重重地摔倒在地,“咕咚”一声。 他捂着红肿的脸颊,又冲着铁失说了几句。 铁失怔怔地站在原地,手心发烫。 斡罗思是什么时候起了这种念头? “大人,从您打算写信给晋王开始,您的心里就已经有了这种想法,只不过您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斡罗思从地上爬起来,正视铁失。 铁失摇头,斡罗思点头。 铁失惊慌地抱住了脑袋,他突然想到了速哥八剌。 “我是皇帝的大舅子,我的妹妹还在宫里,她是皇后。” “有什么用呢,大人?”斡罗思一字一句地问。 铁失又沉默了,难道,真的要做出那大逆不道的事情,才能保住自己的命吗? “那,”铁失回头,看着案上还未动笔的家书,小声问,“给皇后的家书,还要提及如今的窘境吗?” “全凭大人裁决。” 铁失知道,自己已经被逼至活了这么久一直尽力避免的命运关口。他不擅长做出这种抉择,但再不狠下心来,自己的命尽之时就在眼前了。 而且,这已经不是自己吓自己的问题。 八思吉思死了。 铁失长叹一口气,他的头沉重地下垂,脚步漂浮,还没走到案前就一个趔趄崴到一旁。斡罗思赶上来,扶着他回到座位上。 铁失最后挣扎着瞥了一眼斡罗思,却发现这个年轻人的表情异常的平静。 “大人,实不相瞒,斡罗思在上都待了这么久,自然了解的比大人要多,能够大胆地跟大人讨论这个事,也并非是一时激动。” 铁失听出了他话里有话,急忙问道:“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大人,家书。”斡罗思用手指点一点信纸。 铁失一横心,在纸上挥毫几笔,将信纸拂去一边,哑着嗓子问:“你都了解了什么?” “其实……” 铁失和斡罗思站起身来,用手支撑着桌子,也支撑着他们不断发抖的身体。 信纸静静地躺在一边。 “一切安好。”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宝镊(八) “拜住!快过来看看!”硕德八剌捧着厚厚的册子,向拜住招手,“《大元通制》已经拟好!真是辛苦张珪先生诸位了。” 拜住坐到硕德八剌身边,仔细地读了一遍翻来的条格部分。 “皇帝又解决一桩心事了。”拜住微笑着向硕德八剌道喜。 “是啊,江南有捷报,《大元通制》也已拟好,我可算是能稍稍喘一口气了。” 硕德八剌伸个懒腰,躺在铺好的毛毯中,缓缓说道:“仁宗皇帝在世时,曾立过许多志向。可他老人家那许多事都还来不及做完,就撒手人寰了。”硕德八剌回忆着父亲,“他想要编法典,想要促进蒙汉融合,在位时估计也相当不易吧。” 拜住静静地倾听。 “拜住,你听过我的一个故事吗?”硕德八剌虽然发着感慨,神色却并不黯淡,“说是我小的时候,父亲要将我立为太子,我跑到皇太后那里拒绝了,说皇位应该传给哥哥,我做他的辅臣就好。” 拜住点头。 “那并不是故作推辞,我那时年纪小,心中纯的很,只是想要大元更好,为此叫我做什么都行。再者按着先皇与武宗皇帝的约定,这皇位确实应该归我的哥哥和世瓎。” 谈到这,硕德八剌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后来先皇执意立我为太子,我还在心中偷偷责怪过他老人家,将我一下子推到朝臣舆论的顶点。” “可如今,我夜里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明日的朝政、江南几省的灾情、蒙汉的矛盾时,似乎有些理解先皇的用意了。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手头那些倾注了无数心血的事业,除了交给我,别无他法。”硕德八剌借力坐了起来,笑着对拜住说,“再过些日子,我们就回大都。” “皇帝终于舍得回大都了?”拜住似乎是松了口气,问道。 “怎么,丞相在上都呆不惯?” 拜住笑着摇头:“皇帝圣驾在此,我怎么敢妄言呆不惯。” “也是,太久不回去,也不知宫中具体怎么样了,当然,有那一班汉臣帮忙,我也能稍微放心些。” 硕德八剌突然想到速哥八剌,噗嗤一下乐了。 “皇帝?”拜住好奇地探头。 “不,我只是,”硕德八剌想说,又怕被拜住笑话,只好咽下话头。 不知道速哥八剌的眉毛还好么? 硕德八剌惦记着速哥八剌,心中的沉闷一扫而空,他站起身,正要和拜住出去走走,门外侍卫来报,说铁失求见。 硕德八剌和拜住对视一眼,均是收起笑容,正襟危坐。 铁失走进了正殿。 “皇帝,铁失特来求见,是想求皇帝告知一件事情。”铁失伏在地上,把头垂得低低的。硕德八剌和拜住无法看见他的表情。 “大人起来说话。”硕德八剌把手一扬,静静地看着铁失起身。 自从他下令处死八思吉思后,这位大舅子似乎就被吓着了,除了群臣议事时到场外,私下里再也没有求见过自己,路上碰见也只是低着头恭顺地行过礼就跑。 硕德八剌也不在意,只要他安分守己就好。 “说吧。” “铁失斗胆问皇帝,日前查抄的一批铁木迭儿大人的家产被运回了大都,请问用在何处。” 硕德八剌挑眉。 但还没等他开口,拜住冷冷地笑了一声,上前问道:“大人是觉得皇帝抄了铁木迭儿的家做的太过火了吗?” 铁失身形一滞,好歹用还算平静的声音说:“不敢,只是那钱财动作,还是小心为上,铁失原想着……” “朕不管你原想什么,”硕德八剌起身,走下台阶,来到铁失面前。 铁失才发现这个年轻的妹夫身形竟然已经如此高大了。 “你是不是觉得,朕拿了铁木迭儿大人的钱财,是拿去挥霍,买些好看好玩的了?”硕德八剌凑近了询问。 铁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过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并非因为恐惧。 “朕与丞相已经决定,岁减江南海运粮二十万石。至于铁木迭儿大人的生前的油水,就不劳铁失大人惦记了。”硕德八剌重重地一拍铁失的肩膀,走回座位坐下。 铁失惶惑地抬头,绝望布满了他熬得通红的双眼。 又是为了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汉人。 这就是皇帝。 铁失的脸泛起一抹苦笑,他拜别了硕德八剌和拜住。向殿外走去。 “这铁失,专挑风口浪尖说话的毛病还是没改。”硕德八剌摇了摇头,无奈地笑着。 “皇帝就是因为这样的人不精细,所以才一直将他放在一旁不做理会的?”拜住抓住时机问道。 硕德八剌在心里暗自惭愧,其实更多的还是为了速哥八剌。 不过拜住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一个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的人,是不可能每次都顶着风险上来问这些的。 硕德八剌在无意之中,对铁失赋予了另一种信任。 “无事,他虽然常惹我生气,还让丞相恼得破口大骂,”硕德八剌笑着揽住拜住的肩膀,“可终究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我不惩处他,他就缩着,也无大动作。” 拜住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年轻而有雄心的皇帝和志存高远的丞相不会明白,性命得不到保障的压力会将庸碌胆小之辈压至变形。 拜住转而说道:“不过皇帝这样一说,臣倒觉得,应该派人将身在大都的锁南看管起来,他可不是什么安生的主。” 硕德八剌沉吟片刻,说道:“也好,省得他暗地里给我滋生事端,明日便派人回大都,传我口谕看着他。” “唔,皇帝得空派人回京,是否要给皇后娘娘捎封信去?”拜住不留痕迹地问。 “哎!不能在公事上动手脚!”硕德八剌摆手,“速哥八剌给我写了那么多封信,我一直没有功夫回,唉……” 硕德八剌叹着气凑近拜住,突然问道:“丞相啊,你是不是给速哥八剌写信了?” 拜住也不慌张,恭顺着低头:“皇帝是从娘娘的回信中猜出来的吗?” “是啊,她什么事都聊,就好像亲自来上都了一样。” “臣罪该万死,竟与皇后娘娘私传信件,若是……” “好了,别说了!”硕德八剌捂住拜住的嘴,笑道,“丞相再多说两句,朕真的要生气了。” 拜住被硕德八剌勒住脖子闹了一会,才正色道:“托皇后娘娘的福,臣能早点得知,朝堂上对于皇帝处置八思吉思的举措的反响比预想中要好。” “哦?”硕德八剌精神起来,忙拽着拜住的衣袖要打听。 “支持皇帝的有一半多都是汉族官员,他们一致认为铁木迭儿吸着民脂民膏,又祸乱朝堂,早该将他的一府血汗金银还给百姓。看样,皇帝在汉族官员中的声望颇高啊。” 硕德八剌兴奋地低头,他的脑中雀跃地闪过自己这一年多的努力劳累和无数个夜不能寐的晚上。 “等我将上都的这摊事情收个尾,就立刻赶回大都!”硕德八剌摩拳擦掌,“我还想回去听一听大都的百姓对于新颁布的《大元通制》有什么感想呢!” 拜住赞同地点点头,又添了一句: “上都的事情难在诸王,他们最为顽固,到现在仍不服气皇帝所做的安排,若是不能让他们真正地认可皇帝的理念,这趟上都就算来的不值。” “嗯,”硕德八剌点头,“过几日,我再拉着那群老头子开个会,务必要与他们好好聊聊。” 可硕德八剌和拜住没有料到的是,那群“老头子”如今已经聚在铁失的府中开起了会。 诸王中最为愤愤不平的按梯不花此时捏紧拳头不满地低声说:“减了我们的岁赐,又抄了铁木迭儿的家,皇帝这是要将蒙古的官员贵族全部往死胡同里赶吗?” 身形瘦削的曲吕不花在一旁用略微沙哑的声音添到:“原以为皇帝来上都是为了安抚蒙古,没想到竟是来示威的!” 若是硕德八剌和拜住此时在场,看到他们打算看管起来的锁南也在人群中坐着的话,将会更加惊愕。 “哼,且等等吧,看铁失回来了怎么说。” 锁南冷冷开口。他瘦了一圈,眼眶下是一片淤青,哥哥八思吉思的死让他愤怒到了极点,星夜兼程赶到了上都。 他要密谋造反。 铁失落魄地进屋时,一室众人都站了起来,他们的眼睛紧锁着铁失丧气的脸。 “怎么样,”按梯不花受不了拖沓,催促到,“皇帝抄了铁木迭儿的家,所谓何事?” “皇帝说,”铁失的声音却异常的平静,“岁减江南海运粮二十万石。” 诸王安静下来,愤怒的呼气一声接着一声。 锁南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向桌面。 “大人们,事情铁失也打探过了,如今,怎么办?” 铁失问完这句话,失掉了所有的力气,终于变得面色苍白。 在他的面前,来自草原的猛禽张开了双眼。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宝镊(九) 斡罗思策马在漠北草原行进,他的怀中揣着一封重要的书信。 漠北草原近水处有鹭鹚角鹰振翅飞过,远处则跑过羊群骏马,斡罗思甚至还看见了身形矫健的驯鹿,不过它们只是露了一个头,就飞快地消失在广袤的草原中。 一路上他并未遇见多少人,斡罗思猜想自己可能来的不是时候。 果然,在到达晋王府以后,值班的侍卫告诉他,晋王今天带着驻守漠北的群臣,往漠南方向的林子去围猎了。 斡罗思皱紧眉头,追问侍卫他们何时才能回来,侍卫摇头说不清楚,但为斡罗思指明了漠南森林的路,告诉他若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就去那里寻找晋王。 斡罗思叹了口气,嗓子因上火而干涩。他勒转马头,纵马向侍卫所指的方向奔去。 靠近漠南地区,草丛中隐藏的水洼让他的骑行并不容易。马跑了几天,重新回到草原的轻松让它的马蹄松懈下来,斡罗思怎么催,它也不似之前一般拼命赶路。 “跑快些,这信必须赶在皇帝回大都前送到。”斡罗思拍了拍马脖子,焦心地望着前路。 几天前,铁失和从大都偷偷潜行而至的锁南碰头,准备联系上都诸王召开秘密会谈。在这之前,他们聚在一起商量,是否要笼络作为皇室嫡亲的晋王也孙铁木儿。 “八思吉思还在时,我们曾聊到过晋王,当时你们还觉得锁南大逆不道,为了这件事呵斥我,可如今呢,如今怎么样?” 锁南脸上的冰冷与不屑对于铁失来说无疑是一种讽刺。他静静地忍受着锁南的恶语,等到锁南将怨气发泄干净后,他才小声说道: “早知如此,当时就给晋王写一封信,先与他讲明我等希望他代表蒙古诸王与皇帝谈一谈。如今事出仓促,我们怎么劝一位御封的王爷参与这种事情?” 斡罗思想到那天就是自己劝住了铁失,不禁有些脸热。他思忖了一刻,上前说:“铁失大人,让我去漠北送信吧,必要的时刻,我会尽力说服晋王。” 铁失忧伤地看着斡罗思。一向将自己的性命放在首位的铁失如今却没有一丝命运未卜的恐惧,只是感到从心底涌上难以抑制的忧伤。他为大逆不道的事情忙碌,有时又会突然犯懒,什么都不想做,想这样等待惩罚和死亡。在夜晚重新想起这些念头时,他又会被自己吓到,在心里痛苦而毫无目的地祈求,然后强打精神,第二天继续想办法。 这样的生活让他的身体和精神变得脆弱。铁失已无法忍耐。 “行啊,行啊,”铁失无力地重复着,“锁南大人给晋王致信吧,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大人,不必担忧...” “好了,去吧,”铁失摆着手,他的皱纹垂在眼角颤抖,“劳烦锁南大人了。” 时隔几日再次想起铁失大人那副落魄样子,斡罗思心里还是不大舒服。他夹紧马背,不住地催促着身下的坐骑。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湿地和水洼逐渐减少,斡罗思的行路稍稍轻松了一些。他逐渐能够辨认出道路上的车马痕迹。远远望去,森林茂密的树顶已经可以辨认。 应该是快到了,斡罗思终于舒了口气。 可让他无奈地是,森林看着近走着远。等他真正到达时,天已近暮色。 斡罗思下了马,与守在森林尽头的士兵交谈了一阵,又拿出铁失的签字和锁南的书信证明身份,这才得以知道晋王也孙铁木儿还没有结束围猎。 斡罗思不敢明说来意,只说御史大夫有事要跟晋王商议。士兵半信半疑,让他把马拴在森林入口处。斡罗思交涉了半天也没有说通,只好步行进了林子。 遥远的回音从森林各处传来,围猎的人分散开来,马蹄声带来的震动自地面波及至远方,伴随森林中野物奔逃的脚步,土块树叶被踢走的细碎响动,凶猛的鹰隼震击翅膀的拍打声,箭矢在林中流窜划破空气的声音。 斡罗思站在原地,仰头看着被遮蔽的天空。 他的脑中似乎有什么被拉紧,发出上弦的摩擦声。 不对—— 斡罗思缓缓转头,弦上待发的箭羽对准了自己。西边将要落下的太阳再一次被骑马的高大男子遮挡。 “何人在本王的围猎场中闲逛?”那人高喝道。 “御史大夫铁失帐下幕僚,斡罗思。”斡罗思半跪下,向他行礼,“从上都而来,有事求见晋王也孙铁木儿。” “上都?”那人仰起脸,似在思考,“铁失大人不是陪着皇帝一同待在上都吗?找本王有何事可议?” 斡罗思面前这位高头大马上的男子,就是奉命镇守漠北的晋王也孙铁木儿。 “有书信在此。”斡罗思低头将怀中的书信掏出,半跪着呈给也孙铁木儿,但他却一勒缰绳,准备离开。 “晋王!”斡罗思焦虑地唤住他,“请过目。” “既然还没有紧急到让你一见面就冲本王喊出来,那等本王围猎结束后再看也不迟。”也孙铁木儿策马离去。 斡罗思一着急,就追着马磕磕绊绊地跑了起来。他不能让这件事再耽误下去。 但年轻的斡罗思用灵光的脑袋想了很久,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一直追着也孙铁木儿的马跑了很长一段路,才终于体力不支地靠向身旁的树干。 马蹄声自他的喘息中生出,靠近了斡罗思。 也孙铁木儿翻身下马,来到斡罗思面前。他的眼中带着一丝让斡罗思不快的轻蔑。 他伸手:“信。” 斡罗思将信递了上去。 也孙铁木儿展开信纸,通读了一遍,他似乎早就料到了信上的内容,读完后折了两折,将它揣进怀中。随后一招手。 斡罗思这才发现,自己跟着也孙铁木儿的马,不知不觉间被引入了围猎圈中,四面八方围上了蒙古的骑兵。 “等等!晋王!您仔细考虑!”斡罗思上前一步,“您是黄金家族的嫡系子孙!又在蒙古族颇有声望,有您来当...来当再合适不过!皇帝如今屡屡对蒙古族人出手,他的心挂念着汉人,已经听不见蒙古族人的渴求...” “嘘,”也孙铁木儿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斡罗思,这么多人在周围,你未免也说得太多了。” “什么?”斡罗思惶恐地环顾四周。 “把他抓起来,”也孙铁木儿不客气地回头,牵马准备离开,“再派一队人马连夜赶去上都,就说...” 他又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瞥了一眼斡罗思。 “就说铁失和上都诸王要造反。” “晋王!皇帝减了您两次岁赐!他从未将漠北放在心上!”斡罗思被堵住嘴之前,留下了这样的话。 也孙铁木儿的背影随着最后一丝阳光一起沉入黑暗之中。林中野兽庆幸的脚步声响彻在口不能言的斡罗思的脑中。 全完了,斡罗思想。 若是没有得到晋王的支持,以铁失一贯的胆量来说,他不可能动手。而拖到晋王使臣到达上都,他们所有人都将面临被夷九族的命运。 斡罗思被押回漠北晋王府,关入地牢之中。 —————————————————— “按梯不花呢?他怎么没有来?”硕德八剌放下手中的茶盏,环顾了一圈大殿后问道。拜住的手拢在袖中,侍立在硕德八剌身后。 “回皇帝的话,按梯不花大人身体抱恙,今日不便前来。”铁失上前一步答话。 “这么说,曲吕不花身体也跟着一块抱恙了?” “这...”铁失一时哑口。 “看来朕对蒙古诸王的身体健康状况还不甚清楚啊,”硕德八剌笑着摇头,“朕今日来,是要向诸位宣布一件事,当然,若是诸王到齐后再宣布更好,不过朕归期在即,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硕德八剌起身:“等朕回到大都以后,将会对蒙古贵族封王做出一些限制。” 大殿中鸦雀无声。 “岭北行省由漠北晋王统领,而上都有着太多的王,分权严重,管理困难,后代间为了争强继承权还会掀起无端的斗争。更重要的是,” 硕德八剌停顿,环顾了一下殿中诸人的脸色。 “如今不是诸王效忠朝廷,倒像是朝廷供着诸王了。而江南行省各地遭灾,朝廷的压力也很大。” “综此,”拜住接话,“回到大都以后,朝廷将会相应的减少蒙古封王的数量。” 殿中鸦雀无声。 铁失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子的鞋。 第一百五十九章 宝镊(十) 硕德八剌最后望了一眼上都的城楼,回头向铁失笑道:“当年世祖皇帝来到如今的岭北行省,建开平府代替和林,而后经过数年。传到我这一代,开平已成了上都,世祖已经归去,而我仍然和历朝皇帝一样心事重重。” 拜住笑了笑。 “拜住,我问你,”硕德八剌突然想起了什么,提高声音问道,“你是安童大人的孙子,从小生活在他人对安童大人的赞美下,可曾有过灰心丧气、自愧不如的时候?” 拜住思索了一下,微笑着说:“我十一岁任怯薛长时,有人告诉我,祖父十六岁就能劝谏世祖不杀阿里不哥千名余部;我十七岁做资善大夫兼太常礼仪院使时,有人告诉我祖父十七岁已当了丞相;待到延祐七年,皇帝任命我为丞相时,有人告诉我,这只不过是皇家恩赐罢了,只因我乃安童之孙,名臣之后;等到皇帝将权力从铁木迭儿手中收回,令大元只有我一位丞相时……” “怎么样,他们又告诉你什么?”硕德八剌颇有兴致地追问。 “有人告诉我,无论如何,祖父的母亲出自著名的弘吉剌氏,美丽非凡。故在样貌上,祖父就是我无法企及的美男子。” “哈哈哈!”硕德八剌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撑住拜住的肩膀说,“遗憾地是我从未见过安童大人...可就算是见过,也不会有人否认他的孙子俊秀。到底何人胡说八道,妄议丞相样貌,我替你罚他!” 拜住陪着硕德八剌说笑一阵,才低声说:“皇帝也知道,祖父在拜住出生五年前就逝世了。若是拜住有幸得见祖父,定会向他老人家多多请教,或许拜住能够更成气候些,皇帝辛苦的担子也能轻些。” “丞相怎么突然开始自责了?”硕德八剌仍然开朗地笑着撞了撞拜住的胳膊,“我自打当了这个皇帝,就没与什么同龄人有交集,整日和一帮老头子吵架议事。这种日子过着未免太辛苦。有你和速哥八剌在,才能让我心安。” 想到速哥八剌,不自觉地又想到了她的眉毛。硕德八剌偷偷用袖子掩了掩嘴,不行,还是想笑。 “皇帝此次回大都,还要考虑一件重要的事情,”拜住见硕德八剌提起皇后,脸上藏不住的笑意,就顺着他的话说道。 “丞相又替我安排好了什么?”硕德八剌揽着拜住问。 “呵,不,”拜住连忙摇头笑叹,“这件事是皇帝的私事,臣只是略作提醒罢了。” “快说!” “等皇帝回了大都,是得考虑一下子嗣的问题了。” 硕德八剌的笑容僵在脸上。 拜住一脸正经地继续说道:“仁宗一脉到皇帝这里,只有您一根独苗了,您既然选择了嫡长子继承的制度,就必然要将血脉延续下去。” “朕与皇后都还年轻,急什么,先将当下的事解决好。”硕德八剌别扭地松开揽住拜住的手。 “这也是皇帝当下的事,”拜住丝毫不带调侃地说,“再者,帝后感情甚好,若是……” “打住!打住!”硕德八剌羞赧地扭头,他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子热乎乎的,“丞相你先操心一下自己的婚事吧,子嗣的事之后再议。” 虽说硕德八剌早已不是孩童了,可是他对速哥八剌的心意不仅仅是传宗接代的责任感。拜住突然在自己面前点明了这点,让硕德八剌产生了帝王本不该产生的羞涩之感。 硕德八剌和拜住就这样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天,由左右阿速禁卫兵簇拥着离开了上都。 夜晚他们宿在南坡店。硕德八剌和拜住坐在院中的石阶上,遥望着来时的上都和归去的大都方向。 “你说,何时才能不用长途跋涉,而是有一条路,能够轻松地来往两地?”硕德八剌撑着手边冰凉的地面问。 “皇帝想要走捷径吗?”拜住望着南坡店的土地,喃喃地问,“就算从大都宫殿的一头走向另一头,都要费上好大一会儿功夫。从大都到上都,自然要更艰辛些。” “若真要有捷径就好了,”硕德八剌抬起手,掌心的小石子滑落在他的脸上,“若是有了第一条捷径,就有了希望,其他行省之间也会有连起捷径的机会,江南、河间、岭北、辽阳...大元才是真正的大统一。不然,即使你我合力让新政实施,国家中兴,可蒙古的仍然自称草原人,汉族的仍然自称汉人。这与元朝方始,蛮横的蛮横,抵抗的抵抗,又有什么区别呢?” 拜住闭眼,感受了一会儿夜风。耳边突然传来硕德八剌昂扬的声音: “不过,即使大元有了连起各地的捷径,皇帝也永远没有捷径可走。我不该带着你在这里忧心的。” 拜住睁眼,年轻的硕德八剌站在自己的眼前,伸出手揪住袖子将自己拎了起来。 “快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赶路时,给我念一念速哥八剌的回信。” 回信? 拜住有些惊诧地看着硕德八剌。 “怎么?哎,丞相大人,我知道你与皇后通信是为了聊公务,”硕德八剌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拍了拍拜住的肩膀,“速哥八剌平日里就是个正经得近乎郑重的人,你不用担心太多,我在上都处理事情,没有空闲得知朝中的事,你与速哥八剌通个信,知道一下具体的消息也是好的...” 硕德八剌宽慰着拜住,揽着他的肩膀絮叨着走进屋中。 拜住如一潭深水般沉静的心中,此时却在一圈一圈地泛着波纹。 回信,回信,回信…… 畅远的星空照耀下,每一个对为未来充满不同憧憬思量的人都在迈动脚步,将要回大都而情绪高涨的硕德八剌、回想着某件琐事的拜住、随皇帝一同南归的铁失、隐藏在军中的锁南、传达谋逆信息而奔波的晋王使者、在地牢中坐立不安的斡罗思、在晋王府收拾行装的晋王也孙铁木儿,以及在深宫之中漫步庭前的年轻皇后,速哥八剌。 从拜住上一封书信中,速哥八剌得知了他们即将返回大都的消息,高兴地差点在众位宫女面前喊出声来,仪态尽失。 从那以后她一边用宝镊修着眉毛,一边反省了很久。 硕德八剌离开了太长时间,连这宝镊,她都可以得心应手地用了。 速哥八剌照着镜子,略微有些赌气地想。 如今正是皇帝推行新政的关键时期,速哥八剌知道自己不应该给硕德八剌增添无谓的烦恼,她有信心在硕德八剌面前尽量端庄些,安静些。但现在,夜深人静时,就让她耍耍小性子吧。 速哥八剌一脚踩在软软的庭院土上,心中坚定地想,若是明后年硕德八剌再要去某处长驻,她也不缠他,就自己默默地打个行李,带两个侍女,跟着队伍有就是了。 她不好意思地抿起了嘴,到那时,硕德八剌肯定会无奈地皱紧俊朗的长眉,推着自己的肩膀,像寻常人家的丈夫而非尊贵的帝王一样劝阻自己。 不过兴奋归兴奋,速哥八剌那时还是不忘静下心先将给拜住的回信写好派人送了出去,这才拉过铜镜开始修眉反省。 此时,速哥八剌站在黯淡宫灯照耀的庭院中计算着时日,想必拜住已经收到那封书信了。 拜住确实是收到了。 他掌着灯,攥着信纸,平静的脸色已荡然无存。 信中,皇后用一贯简明扼要的叙述让拜住想起了一件事。 回信、回信、回信... 处死八思吉思以后,曾派去大都抓捕锁南的使者为何没有回信呢? “……现铁木迭儿次子锁南不知所踪,大都一切安好。” 拜住放下信纸,一向沉稳的他手心竟冒出了冰凉的汗水。 他竟然忘记了这件事。 拜住很快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光凭一个锁南成不了什么威胁…… “按梯不花呢?身体抱恙?” “曲吕不花也是身体抱恙吗?” 拜住微微张开嘴。 门外传来一声鞋底蹭地的声音。 拜住咬紧牙关,若无其事地起身,走到行李处摸出一个小匣子,又用冰冷的指头滑开匣子的木闩,将其中积攒的所有书信倒出,重新回到桌前,他掀开灯罩,烛火一阵摇曳。 门外的动静又大了些。 拜住点燃了皇后的书信,看着火焰雀跃地跳动,一如硕德八剌当年任命自己为朝中唯一一位丞相时雀跃的神采。 大都一切安好便好。 只是皇帝,臣明日约莫是念不了皇后的书信了。 门是被一脚掀开,被年轻的皇帝与丞相遗忘了很久的锁南拖着长刀,走到了拜住的面前。 拜住的心回归了平静。 第一百六十章 宝镊(十一) 硕德八剌被噩梦惊醒。 他梦见自己呕心沥血铺就的一条新政之路通向无底深渊,闭眼以后的黑暗尖利地戳进他年轻的身体。硕德八剌满头冷汗地醒来,窗外漆黑,他与拜住方才在院中仰望的满天星河似乎并不打算再将光亮投入南坡店中。 硕德八剌擦了一把汗,起身。 衣服紧贴在背后,让硕德八剌一个激灵。 他张嘴叹一口气,疏解一下胸口的闷塞,却发现嗓子已经哑了。 “以后入了夜,还是多穿一些吧,年轻也经不住上都的寒冷。”硕德八剌这样想着,又记起速哥八剌也喜欢披件单薄衣裳在庭院中看夜景,“回去提醒一下她,省得年纪大一些就闹病。” 硕德八剌起身,迈着因伤风而有些虚浮的脚步走到门前。 “在大都时我还嫌弃左右阿速禁卫一天到晚地跟着我,现在一想这倒是件好事。”硕德八剌这样想着,提高声音喊到:“来人。” 一名阿速兵走来。 “去看看丞相睡下没有,若是还没睡,告诉他夜里凉,多穿些,明早提前出发。” “是。”那名阿速兵缓步退了下去。 硕德八剌抻了一下肩膀,突然感觉背后有些异样,并非是被冷汗湿透衣衫的那种异样。 他回头。 铁失沉默地站在硕德八剌的背后,屋外黯淡的光线在他的脸上闪烁了一下,随房门的关合消失。 硕德八剌惊讶地看着他。 “怎么?铁失大人?什么秘密想要和朕深夜讨论?”硕德八剌走近了两步,似乎是想要辨认一下面前的人到底是不是那个怯懦保身的铁失。 “皇帝想要喝点水吗?”铁失没有回答,而是摸索着走到桌前,燃起烛火,为硕德八剌倒了一碗水。 硕德八剌不留痕迹地扫了一眼铁失腰际的佩刀,走到桌旁端起碗一饮而尽。 “铁失大人请讲。”硕德八剌坐在冰凉的椅子上,顿觉身上的湿衣服不像之前那样难受了。 “皇帝处死八思吉思,抄了铁木迭儿大人的家以后,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硕德八剌哼着笑了几声:“铁失大人心疼义父吗?” 只是一句带着些玩笑意味的问话,铁失却觉得热血直冲头顶,搁在以前完全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做的事情,如今却让他心潮澎湃。 铁失知道,至少在此刻,他是绝对安全的。他不用为自己的生存忧心了。 铁失倏地抽出佩刀,刀尖抵着硕德八剌的下巴: “皇帝先回答我的问题,您下一步要怎么做?” “下一步很简单,”硕德八剌不慌不忙地把玩着手中的空碗,“朕要将铁木迭儿余党全部清空。” 铁失苦笑了一声:“那皇帝会将锁南大人也杀掉吗?” “若他安分守己,朕会考虑将他贬为庶人。”硕德八剌抬起眼睛,黑暗之中铁失的声音听上去还像他所熟悉的那样木讷老实,只是不知道铁失的脸上又是怎样一种表情。 “那,我呢?”铁失开口。 “你么,”硕德八剌的脸色陡然冷峻,“原本朕念着速哥八剌的情面,又见你还算老实,不打算对你大加惩罚。但现在,”硕德八剌起身,铁失的刀刃竟然也跟着上移,“铁失大人做出这种事情,不会还要求朕给你宽恕吧?来人!” 门外去提醒拜住的阿速禁卫已经回来了,此时听见皇帝叫人,便提着刀赶了进来。 看见房内的一切,那阿速禁卫顿了一下。 “把铁失大人带下去吧。”硕德八剌不耐烦地回头,他已经不想再跟铁失继续磨下去了。 同时,硕德八剌在心中更坚定了自己要精简朝廷要员的想法。 阿速禁卫快步上前,却“砰”的一声将手中的“刀”扔在了硕德八剌的脚边。 烛光闪烁,硕德八剌看清了那把“刀”—— 套着丞相官服的一只胳膊。 硕德八剌惊讶地抬头,年轻的脸扭曲起来。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阿速禁卫垂头退下,从他身后走出面色铁青的锁南。 白天曾经鼓舞硕德八剌加快回大都的那些雄心壮志,就如在角落中爬行的蚂蚁一般悄悄离开了硕德八剌的身边。锁南走到他的面前,将手中的另一条胳膊也扔在地上。 两条胳膊拼出一双劳累的手臂。 硕德八剌有些呼吸困难,他额头上的汗流进了眼睛里。痛苦的利爪拧住了硕德八剌的心口。 “拜住……”硕德八剌低声问。 “刚刚咽气。”锁南靠在墙边,注视着硕德八剌的脸。 硕德八剌差点落泪,他急忙低下头,又咬着牙恨恨地仰面:“朕的左右阿速禁卫呢?” 阿速禁卫手执刀剑站在门口,云层散去,星光落在这些健壮的男儿身上。 “皇帝以为,上都还有多少人支持你?”锁南粗声粗气地问。 硕德八剌怅然若失地呆立。 “硕德八剌,你今年有多少岁了?”铁失像哄孩子一般柔声询问。 “我今年,将将弱冠。”硕德八剌愣愣地说。 “真年轻。”铁失感慨,他迅速出刀,结果了硕德八剌的性命。 锁南回头,注视着暖融融的烛火。 昏黄光线下,硕德八剌的尸体横在地上。锁南走过去,一把将他翻了回来—— 硕德八剌清秀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随着仍旧温热的身体一同变得僵硬。 锁南不理解地摇了摇头,本以为硕德八剌会痛心自己的英年早逝壮志未酬乃至于群臣背叛而留下一张面目狰狞的遗容,可没想到他竟然会笑。 大概这位年轻人在面对死亡的一刹那,更想要回想起这小半生中能够会心一笑的事吧。 ———————————————— “哎哟!” 速哥八剌痛苦地捂住了眉毛。她以为自己已将宝镊运用得十分娴熟,但还是会不小心伤到眉毛。 一想到硕德八剌曾笑话她,说从上都回来时,皇后可能就没有眉毛了。速哥八剌哭笑不得地轻轻摇头。 她暗自较真,等硕德八剌回来,自己不但不是秃眉,还可以将他的眉毛也修一修。 小宫女看着皇后娘娘高兴,自己也暗暗舒了口气。自从得知皇帝要从上都返回大都以后,娘娘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一天到晚愣愣地不知在考虑什么,他们这些照顾皇后起居饮食的人整日也跟着担惊受怕,皇帝回来看了娘娘的憔悴样,不得治他们的罪? “皇帝预计明日就到,娘娘大可以放心了。”小宫女扶着速哥八剌从妆台前起身,来到庭前。 速哥八剌轻轻点头。 她本来还有点在意,为何拜住一直没有回信。但后面一想,队伍明后日就到大都了,她一个皇后再跟丞相书信往来确实不大合适。说不定丞相也在暗自怪她欠考虑,只不过不好说出来。 这样想着,速哥八剌将自己敏锐的直觉埋没在自我安慰之中,等到了今天晚上。 “娘娘早点睡,养足精神明日好去迎接皇帝。”小宫女催促着速哥八剌回到房中,又替她褪去了身上的外衣。 “奴婢告退。” 小宫女走出寝殿后,速哥八剌躺在柔软的床上,翻来滚去地想事情。 她想了很多,无非都是之后的事情。硕德八剌永远给人一种未来无限开阔的感觉,速哥八剌也不例外。 她相信硕德八剌,也因硕德八剌规划出的大业期待不已,更为自己能够陪伴硕德八剌度过之后的日子而感到无比幸福。 ————————————————— 速哥八剌甜蜜地合上眼睛,却被一阵慌张的脚步声吓醒。 她掀开帐幔,小宫女扑进来,跪倒在速哥八剌的脚旁,瑟瑟说着不成句的字儿。 速哥八剌皱起眉头,她温暖的心被不知何处泼来的一桶冰水淋得僵住不动。 “怎么了?”速哥八剌稳住声音,询问道 “娘娘,逃吧!”小宫女颤抖不已,“有政变!漠北晋王也孙铁木儿开进大都,已到宫门口了!” “什么?也孙铁木儿?”速哥八剌还未想明白,殿门就被重重地推开。 也孙铁木儿一身戎装,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看到速哥八剌迷惑不解的脸后,也孙铁木儿迅速掌握了事态。 “娘娘。”也孙铁木儿半蹲下身向速哥八剌问好,并垂下头避开目光。 “晋王,你这是何意?”速哥八剌不卑不亢地扯了件外衣披在身上。 “臣来解救大都。” “你来解救?”速哥八剌扬起下巴,心中却越来越没有底气,“皇帝明日回大都,你是来解救呢,还是另有所图?” 也孙铁木儿突然的起身让倒在一旁的小宫女吓得直哆嗦。 她眼看着高大的晋王大步靠近速哥八剌,又别无他法,只得咬着牙起身挡在速哥八剌身前。 也孙铁木儿轻蔑地看着吓得脸色惨白的小宫女,一把将她推开,然后顺手扯住速哥八剌的手腕,将两人的距离拉进了一些。 “唐突了娘娘,但皇帝明日是到不了大都了。” 速哥八剌根本不在意也孙铁木儿的无礼举措,她整个脑中都是那句“皇帝到不了大都了”。 “为什么。”速哥八剌被也孙铁木儿紧握的手腕上,拳头攥得死死的。 “在距上都几十里外的南坡店,皇帝硕德八剌与右相拜住,被御史大夫铁失联合锁南与上都诸王,杀害了。” 速哥八剌深吸了一口气。 也孙铁木儿凌厉的眼神就在自己眼前,速哥八剌却丝毫不害怕,她继续问道:“怎样才能知道晋王是在说真话还是在杜撰?” 也孙铁木儿愣了一下,速哥八剌的清醒让他意外。 也孙铁木儿朝殿外高喝: “带进来。” 斡罗思被推搡着带到速哥八剌面前,他跪在地上,饱受折磨的面孔高仰,年轻的眼睛渴望地注视着美貌的速哥八剌:“娘娘!铁失大人会护娘娘周全的!” 速哥八剌瞳孔睁大,咬紧牙齿。 她也是草原的女儿。 速哥八剌对也孙铁木儿低吼道:“请晋王替先皇诛灭逆党,铁失、锁南、上都诸王,一个也别放过。如此,方信晋王‘解救大都’之词。” 小宫女慌张地爬起来,正好接住跌坐的速哥八剌。她歪着头,失去了最后的知觉。 也孙铁木儿铁一般的面孔上第一次现出了怜惜,他回头环顾这个清冷的深宫,目光被放在妆台上冷不丁反光的宝镊吸引了。 “臣谨遵懿旨。” 也孙铁木儿不再逗留。他一转身,带人拖着斡罗思走到宫外。 在漠北待了数年,他终于回到了大都。 可怜的女人,残喘的逆党,满朝的文武,千里相隔的蒙汉,还未黎明的大元,通通压入了也孙铁木儿的手中。 帝王没有捷径可走,也孙铁木儿舒了口气。 深夜在他的眼中亮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一章 花胜(一) 魏子青和章媛媛开始了新一轮的图书整理。 由于魏子青答应徐昱林这周要和他一块去乔湾阿姨工作室的文物展,所以这几天魏子青都格外卖力地工作。 簪娘的单子还算顺利,让魏子青的心情好了很多。那个burger寄来了掠鬓的材料,魏子青打算今晚就做。 所以白天她更不能冷落自己的另一份工作。 魏子青就这样顶着拼命三郎的劲头,充满活力地上班来了。 “子青,身体好些了吗?”章媛媛一边核对着书目一边问道。她们两个前几天的排班是错开的,自上周末那通电话后,两人还从未见过面。 “好差不多了,就是嗓子还是有点疼。” “小病缠绵。”章媛媛点头。 中午两个人一块吃饭,章媛媛凑到魏子青身旁,用她瘦到硌人的胳膊挽住魏子青说道:“子青,虽然问着不好,可是我还是有点好奇,为什么你和那个叫...聂荣是吧,跟他在一块,结果你生病了却是小女孩给我打电话啊?” “他没和我们在一块。”魏子青剥了只虾放到章媛媛碗里。 “哎,可是你不是说,给他小侄女过生日吗...” “嗯,这个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总之就是他小侄女不太喜欢他...”看着章媛媛好奇宝宝一般的脸,魏子青一时语塞。 “你也不太喜欢他?”看到魏子青点头,章媛媛耸肩,“一位长的很帅的万人嫌。” “万人嫌倒也不至于。”魏子青想到齐远思恨不得喊聂荣姐夫的嘴脸,无奈地帮聂荣圆了一句。 “好了!这个话题聊到这里就打住!”魏子青又剥了一只虾塞到章媛媛嘴里,堵住了她蓄势待发的嘴巴,“不过媛媛,平常在家过周末,你都干些什么啊?” “我啊...”章媛媛顺着魏子青的话说下去,“睡懒觉,吃外卖,打游戏,快乐宅女。” 魏子青不禁将她和席荆华对比了一下。 两个人在行为上可谓是几乎一致。 不同的点在于,席荆华来魏子青家里待了这么久,不论是工作日还是周末,不是趴在床上抓着手机全神贯注地看,就是窝在被窝里呼呼大睡,日夜都颠倒了。 要不是魏子青知道席荆华平时不爱出门,录音员的工作又辛苦,她真觉得席荆华是逃来躲班的。 今早出门时,席荆华还睡眼朦胧地窝在被子里不愿起来,魏子青劝了很久,又拿早餐诱骗她,席荆华仍然不为所动。魏子青想了个办法,给她写好了一条短信后,就欢快地来图书馆了。 魏子青看了一眼表。 这个点,想必席荆华已经醒了,按她那个手机不离身的习惯,短信肯定已经读过了。 “子青,你这个笑怎么感觉有阴谋的样子?”章媛媛疑惑地望着魏子青,又警惕地环顾了一圈自己的周围,“你没有整蛊我吧。” “不,没事。”魏子青憋住笑,低头舀起一口汤,咕噜一声咽了下去。 魏子青猜想得不错,席荆华确实已经醒了,也看过了短信,此时正抱着手机红着脸坐在床上。 “怎么这么坏呢...”席荆华痛苦地瞄了一眼手机屏幕,紧闭着眼睛,一副不想接受现实的样子。 “荆华,我今天值全天的班,要到晚上才回去,可我小姨前天给我用来摹花样的首饰还在我卧室电脑桌第一个抽屉里,用一个棕色的小袋子装着。能麻烦你去帮我送一趟吗,她的加工厂做生产也要用,谢谢啦!” 席荆华叹了口气。 她当然认识魏子青短信中的“小姨”,也去过“小姨”的家,不需要魏子青再给她介绍指路。 但她无法确定魏子青到底是故意这么做还是真的忘了。要在平常席荆华早就毫不犹豫地去帮她送了,可一想到魏子青调侃自己和齐远思时的坏笑,席荆华眉头上就结起一个疙瘩。 毕竟魏子青的小姨就是齐远思的妈妈。 席荆华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到魏子青房间里,按着短信上的指示一顿翻找,终于在抽屉的最里面扯出了一个棕色的小口袋,还算干净,可看着有点旧了。 席荆华愈发怀疑魏子青短信的真实度。 她披上外套,路过客厅的镜子前,上下打量了一下宅了很多天的自己。 “魏子青...” 席荆华丧气地回到自己房间,拉开柜子,把自己一股脑倒在魏子青家衣柜里的衣服都翻了出来,换上自己许久不穿的所谓“看着有点样子”的衣服,又稍微修了一下恣意生长的眉毛。 “下班之后你看!”席荆华又气又笑地想,“绝对不放过你。” 席荆华带好钥匙,锁上门后从魏子青家绕出来,走进了楼旁的岔路口。 从岔路口右手边出来,周转了几条马路,席荆华站在一户独门独院的小楼前。 熟悉的房子。 席荆华纠结了半天,又在心里把魏子青没好气地骂了个遍,才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应。 席荆华又厚着脸皮大声敲了敲。 楼中还是一片安静。 席荆华这才想起自己来得倒是挺勤快,却忘了事先给齐远思说一声,这家里要是没人可怎么办? “没人更好没人更好...”席荆华碎碎念着,将棕色的小口袋扯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夹带什么易碎品。 幸运地是,里边只有几朵布花一样的东西,摔不坏。席荆华这几天看惯了魏子青的簪娘工作,对这种花的头饰早就见怪不怪,一点也不好奇了。 她打量着齐远思家的院墙,考虑是不是能扔进去,回头再让魏子青给她的大表弟发个信息就行,也省得自己和齐远思难为情的会面。 这样想好了,席荆华将棕色的小袋子团了团,刚将手举过头顶要扔,院门却突然被人拉开。 齐远思穿着拖鞋,带着惊讶和不解地看着席荆华。 “哎呀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席荆华的脸“唰”的红了,同时在心里苦恼地想。 两人僵持了几秒。 席荆华心中没人可埋怨时,只能暗暗把魏子青又骂了一遍。 震惊过后,齐远思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平静,只是短发藏不住耳根发红,看上去还是有一些窘迫。 “嗯,好久不见。” 啊...感觉尴尬得要原地去世了...席荆华在心里一边流泪一边骂着魏子青。 “嗯,我帮子青送个东西,说是阿姨放在她那忘了还了。”席荆华将手中球成一团的棕色小袋递给齐远思,默默后退了两步。 “嗯,进来坐会儿吧。”齐远思侧身,席荆华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送个东西,也没什么事,该回去了,不知道子青带没带钥匙...” 席荆华漫无边际地胡乱扯了点话,不料肩膀上突然搭了一双手,欢快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子青难得忘带钥匙,尽管放心,荆华你都好久没来过了,今天就来和我们聊聊天吧。” 席荆华苦着脸回头,小声打招呼: “阿姨好。” 小姨笑眯眯地领着席荆华绕过木头似的儿子,走进屋中,边走还边安慰她:“就算没带钥匙,让她在门口等一会儿就行,反正两家又不远。” “好。”席荆华强颜欢笑道。 ———————————————— 席荆华和齐远思正襟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小姨揣着手,看了一眼两人,随后对齐远思伸手说:“来,我看子青给我送了点什么来?” 打开口袋后,小姨捻起袋子里的花朵,笑着说:“子青估计是忙糊涂了,怎么这个都记错了,这不是我送她的花胜嘛。” 魏子青...席荆华红着脸愤愤地想。 “算了,这花胜看着是有点朴素,正好刚刚出门取了机器回家,我去帮她稍微修一下,你们两个小孩先聊着吧。” 在席荆华热切挽留的目光注视下,小姨慢慢地走回了小工作间。 阿姨,别走啊,席荆华咽了咽口水。 时间似乎过得太慢了点。 第一百六十二章 花胜(二) “女孩儿到二十以外,都要出嫁与人。限定一月之外,违者问罪?” 町为趴在邢栀秦身旁,皱眉问道。 “是啊,所以郑彩鸾才走投无路,到竹坞里中避灾。”邢栀秦合起手头老旧的书卷,闭眼回忆道。 “这...老师,那郑彩鸾之前二十年,为何没有寻着婆家呢?”町为质疑道。 “哼哼!”邢栀秦摸了摸町为的头,“我从来不逼着你去了解那些纲常伦理,冷不丁听闻郑彩鸾的故事,你自然不能理解。” “我理解!”町为不满地争辩,“不就是她与秦修然曾指腹为婚,所以一直受拘束吗?但他二人父母双亡,又未曾谋面。郑彩鸾一个孤苦女子生活这么多年,就凭那一纸婚约绑着,竟一直没有依靠...我觉得此处不妥!” 邢栀秦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既然你觉得不妥,那今日便讲到这里吧。余下的等你何时觉得妥当了再告诉我,我再讲与你听。” 町为一听便着急了,连忙扯起笑脸说:“老师别介!学生错了!妥!妥!别讲了一半不讲了,学生憋闷得慌!” “既然如此,明日我教你识字如何?”邢栀秦打趣地望着眼前的小毛头,“习了字,你想什么时候读故事都可以,也不会憋闷得慌了。” “这……”町为一时为难起来。 邢栀秦将町为一手带大,却不让町为喊自己父亲,只让町为叫自己“老师”。 说是老师,可邢栀秦又从不教他识字念书,早晨便放他混迹在一群孩子里面,让他疯闹,下午再抓他回来听听故事。晚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结伴去柳城城际的河水旁散步看景,日子过得清闲得很。 邢栀秦讲故事时,常捡些自己熟悉的杂剧说给町为听。町为曾经问过邢栀秦为何知道这么多的杂剧,邢栀秦只是推说自己书没少读,却将真正的理由隐瞒着,不打算告诉这个无忧无虑的小毛头。 这几日,师生二人聊的便是石子章的《竹坞听琴》。 “习字还是免了吧,”町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学生愚笨,怕老师教了不大会儿就要笑我。” 邢栀秦瞥见町为手指上浅浅的伤口,摇了摇头:“我讲着逗你玩的,本来也并不想要教你习字,你只要活泼些好好长大就可以了。” “那,接下去呢?接下去如何了?”町为见邢栀秦不打算讲下去的样子,忙推着他的腿问。 “接下去?接下去要带你拜访一下今早和你打架的人家了。”邢栀秦笑着把町为拎起来,拖着他出了门。 邢栀秦偷偷回头瞄了一眼町为,看到他的脸红扑扑的,便笑着说:“怎么,打了架还想瞒着我,不承认吗?” “没有,今早不敢说而已,”町为低着头嘟囔,“看老师在读书,不能搅了你。” “哎!”邢栀秦不满地抬高声音威吓了一句,又弯起手指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让你不读书习字,放你白天和孩子们一块,是让你学着柳城人质朴诚挚,省得年纪轻轻就一副老成样。可谁让你学了这一套油嘴滑舌的东西来?这样的好听话,我可是一点也不待见的。” “可,可我看城中那些裁缝铺里的人来的晚了,都说掌柜的在忙,所以自己在旁等待暂时不打扰,这样的话听着舒服,两边也都高兴...” “高兴就是好事?”邢栀秦又敲了一下他的头顶,“我可没有教过你这样想,你记住为师不需要这样的高兴就好。” 町为迷惑不解地看着邢栀秦。 邢栀秦拎着町为走过柳城旁的河岸,远远望见河中停着几只长舟。它们被粼粼的河水承托,安静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 “我也想坐一次船。”町为羡慕地看着水中的长舟,同时也想起了今早的事情。 “你还是先处理一下打架的事吧。”邢栀秦看着町为脑后毛绒绒的新发,拍了一下他的背,“你还没跟我说过,你怎么和别人打起来的?” “老师也没告诉我,是怎么知道我和别人打起来的。”町为悻悻地低头。 “这有什么,和你打架的那孩子的父亲,是我的朋友,就是每天你出门时碰见的那位卜叔父。” “什么!”町为惊慌地喊了出来,“卜叔父性子那么好,却有个那么凶悍的女儿吗?” “你呀!跟女孩子打架,还说人家凶悍?”邢栀秦哭笑不得地搡了一下町为。 不过町为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为了让邢栀秦信服,他便嘟着嘴给邢栀秦详细地讲述了今早的事情。 ——————————————— 柳城靠北,早晨的清冷不容小觑。有邢栀秦前一天晚上的嘱咐,町为特意多穿了些,沿白雾缭绕的河岸走向城西的巷口。 他与城西漆器作坊内众位师傅的孩子们约好,要一块去看对面街市中只在清晨展出的兔毫盏。托清冷空气的福,町为的困意少了些。 他绕过一个木亭,眼睛看着河上景色,却不留神踩到了一朵花。 町为虽不甚懂情致,但有着孩子一腔挚纯的心思,好歹是个惜花的人。他连忙退后,将被踩脏的这朵色彩鲜艳的花捡了起来,准备找软点的土地放过去。 哪知一拿到手,町为才发现这花朵的触感并不似真花那么柔软,反而有些扎手。他凑近看了看,注意到花瓣一周勾勒着金线。 “是朵假花?”町为犹豫地自语。 “它叫花胜。” 头顶柔柔地一声传来。 长舟划开水面,汩汩的河水向舟身两旁荡去。每天都在河面上逗留的长舟今天选择在清晨靠岸。 町为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面前清丽的女子。 那女子凑近看了看町为手中的花胜,叹了口气。 “本来还想送人来着,既然踩成这样,也罢,就算是天意如此吧。”那女子稍显落寞地说。 町为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似乎是闯了祸,才慌张地道歉:“姐姐对不起,我...” “无妨无妨,我并不是想要怪你,”那女子轻轻接过町为手中的花胜,用身上的丝帕将它尽量擦拭干净,又替町为别在鬓角,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后笑出了声,“倒像个小新郎官...去吧孩子,别放心上。” 町为讲着讲着,出神地回忆着那女子的样貌。 “愣小子!”邢栀秦推了一下町为的小脑瓜,“花胜是男子成亲时别在鬓边的帛花,那歌女怕是要将它赠给心上人,却被你小子给踩了!” “歌女...”町为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桐泊也是这么说的,歌女就这么不好吗?” 邢栀秦侧目看着河上的长舟,继续问道:“所以呢,你和桐泊丫头是怎么打起来的?” “还不是她无理取闹!我们几个见面后,她看见我鬓边带着花,就问怎么来的。一听是河舟中的姐姐送我的花胜,不知为何她就变得张牙舞爪的,把花胜给抢了丢进河里。” “然后你就和别人打了一架?”邢栀秦掩住嘴巴忍笑。两人转进城西的街巷,向着漆器作坊走去,“你也好歹让一让人家小姑娘。” “为何要让?”町为理直气壮地枕着胳膊,“桐泊的拳头打人可痛了,还挠人,我不让她都不是她的对手...”町为委屈地将横着些浅伤的手伸到邢栀秦面前。 “好了,就算桐泊姑娘扔了你的花胜,也是你动手打人在先,道歉去!” 邢栀秦扯着不情不愿的町为,来到漆器作坊门前。 “先说明白,我不想骗老师,这歉不是为卜桐泊道的,是为老师道的。”町为高扬着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到底是谁教的……” 想到町为管自己叫老师,邢栀秦理亏地咽下话头。 第一百六十三章 花胜(三) 邢栀秦按着町为的头,强迫他给对面气呼呼的小姑娘道歉: “桐泊对不起。” 町为虽然低着头,却仍然不服气地撇着嘴。 “没事没事,小孩打闹嘛!” 坐在一旁的柳城漆匠卜中限急忙劝道,“来,町为,快别低着头了,叔父给你看漆器作坊最新的成品。”说着,卜中限从身后的细竹架下取出已经完工的螺钿,递给町为。 町为沮丧的脸上散出光彩。 “卜叔父真是好性子。”町为从邢栀秦手旁呲溜一下窜开,来到卜中限身边坐着,并挑衅地看了一眼在一旁干瞪眼的卜桐泊。 “这螺钿是仿唐时高士宴乐螺钿所造,用料做工都很讲究。”卜中限向邢栀秦介绍道。 邢栀秦托着下巴颇有兴致地观赏着,末了赞叹道:“描金搭黑紫色地,有唐漆人间巧艺、胜夺天工的风采。” “哪里,栀秦兄过誉。” 卜中限微笑着摆手,但显然,邢栀秦的夸奖让他很受用。 “中限待会儿还要忙吗?本来我和町为就是来向桐泊道歉的,若是要忙的话我们就先回去了。” 卜中限的脸上现出一抹落寞无奈的神色,似乎有什么郁积在胸中想要说一说,最后还是憋了回去。 “今天真是麻烦栀秦兄,还要专程跑一趟。下午漆器作坊尤其抽不开身,真是对不住...明日一早中限会登门拜访的。” 虽然舍不得卜中限,可町为还是很愿意回去的。他可不想再和卜桐泊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示威。 于是他走到邢栀秦身旁,朝卜中限行礼作别,又漫不经心地对卜桐泊说了句“再见”,就跟随邢栀秦离开了漆器作坊。 “老师,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一路上走过不少身上泛着刺鼻香料味的商人。町为一边小心地躲闪,一边探头询问邢栀秦。 “啊,你小孩子不需要替我担心。” 邢栀秦摸了摸町为的头。他有心事并非无端而起。一路上回想着刚刚卜中限有难言之隐的表情,又联想起桐泊丫头与卜中限之间淡淡的疏离感,邢栀秦总觉得自己隐约得知了什么事情。 但卜中限毕竟是自己的好友。他的私事,尤其是和女儿的私事,自己还是不要过问了。 “老师,你看见卜桐泊那副吓人的样子了吗?”町为愤愤地说,“要是谁夜里碰见,还以为是老虎进城了呢!” “就那样一个小丫头,你瞎说什么呢!”这位单纯鲁莽的学生总能逗得邢栀秦直笑,“町为,你连架都跟人家打了,你可知道桐泊丫头为何那样讨厌歌女?” “不知道,”町为摇了摇头,“大抵是,是...是她嫉妒!” 邢栀秦禁不住町为这样傻气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町为红着脸,仍然坚持着这种说法:“老师笑什么?我要是女子,就嫉妒那舟中的歌女,一个个穿着长相都漂亮,还不用在城里奔波忙碌,整日飘在水上...” “町为,”邢栀秦笑着打断他,“别人的忙碌你又怎么会知晓呢?不要只凭自己的见识乱猜。” “是。” 町为闷闷地说。 ———————————————— “还说什么下午忙得抽不开身,怕是想赶快做完手头的活,晚上好出去与那歌女相会吧!” 漆器作坊内,卜桐泊捧着一只茶壶擦拭,嘴里不满地絮叨着。 在黑漆地上描金,本是个需要专心的活,被卜桐泊这样一念叨,卜中限情不自禁地分神去想了一下河面上的长舟,手中滞顿,又怕描坏,只得停下手。 “桐泊,是我不好,”卜中限放下手中的黑漆螺钿,“但你也不要再生气了,你还小,我又无法和你说清这种事...” “有什么说不清的!”卜桐泊委屈地一撇嘴,“我问你我娘的事,你从来都支支吾吾,和歌女相会倒是挺上道的,若是你年后拿了钱,大概就要把她买回家了吧!” 卜中限皱了皱眉:“你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话?我从没想过要去买她。桐泊,她虽是歌女,但也是人,哪有在人身上用买卖的?” “有啊,多得很,隔壁展览兔毫盏的大铺子,他们掌柜就买了一个唱歌的!这几天有商会,那些身上缠着褐金花纹腰带的老爷们,都抢着去听曲。说不准你那位漂亮歌女,也为他们唱歌呢!” 卜中限从不打算和小女孩争吵,但听着卜桐泊越说越离谱,他干脆将螺钿放在一边,转身拎着卜桐泊的胳膊出了漆器作坊。 “干什么!”卜桐泊推脱着,“你不是活多吗?不是抽不开身吗?” 卜桐泊一路被卜中限扯到了对面开商会的铺子里。 眼看着卜中限大步走进成堆的织锦中,卜桐泊瞠目结舌地站在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 “爹...”卜桐泊小声唤了一句。 “小丫头让开!别挡路!”身后一双大手推过来,卜桐泊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她扶着手边一把绒面条凳,勉强稳住了身子。 方才她口中的腰缠褐金花纹腰带的商老爷们,正挺着肚子一个挨着一个走了进来。 卜桐泊恨恨地望了一眼他们,又转头可怜兮兮地寻找卜中限。 “起来。” 颈后被人提了一下,卜桐泊回头—— 卜中限不知什么时候绕到她背后,一只手满满地抱着绸缎织锦,示意她回漆器作坊。 “爹你...”卜桐泊茫然地起身。 “不用年后,年前我就拿到钱了。喏,给你买的,”卜中限毫不客气地将贵重的礼物塞到卜桐泊怀中,“用钱买卖的只有这些东西,知道吗?刚刚的话不要再说了。” 卜桐泊痴痴地跟随着卜中限走了一小段路,这才半羞愧半懊丧地小跑到他旁边,小声说:“知道了,桐泊不再说了,可爹,你这样不浪费钱吗?” “你明白了就不算浪费。”卜中限听出了女儿话里的低落,叹了口气说道。 父女俩无言地走在城西的街巷中,远远的城际河上,长舟仍悠然地漂浮着,轻盈地仿佛没有乘客一般。 “你晚上出去后,我会偷偷跟着你走一段路,有时我能看见船上点着三色的灯笼,映得夜里的河水都好看了许多。”卜桐泊抱着一大堆绸缎,挨着卜中限的裤腿走路,“像你做的螺钿一样,黑漆地描着金。” “什么?”卜中限回头问。 “我说,黑夜里点着灯笼的船,像,像黑底描金的螺钿...” 卜桐泊边说边掉着眼泪,干脆拿质地柔软的绸缎捂着脸闷闷地哭了起来,她看不见路,被绊得跌跌撞撞。 卜中限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将卜桐泊抱在怀中,轻拍着她小小的肩膀。 “爹你别和那歌女见面了,好吗,”卜桐泊委屈地把脸贴在卜中限的肩膀上,“你喜欢她了,那我怎么办?你和她一块搭着那条长舟走了,我第二天一早起来看不着你怎么办?” 卜桐泊细小的哭声像藤虎草一般寻着缝隙钻进卜中限的心,他为难地皱紧眉头,摸着卜桐泊柔软的头发安慰着她。 “爹...” 也许是小孩哭得没有力气,不愿再张口了。卜中限再没听到过声音,只感觉小小的脸蛋轻靠在自己的肩头。 爹,多奇怪的字眼。 卜中限侧目看了一眼卜桐泊那张与自己完全不相似的脸,又在心中暗自叹息。 卜中限原本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元朝改制选举制度,仁厚的真金太子奉旨行科举。卜中限那时是个立志要考取功名的少年书生,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自然是好。 可不幸地是,那一年姐姐临盆生下个女儿后撒手人寰,姐夫竟不管幼女跑了。家里商量着要将这个新生儿丢弃到荒野之中,卜中限费尽口舌力气留下了这个孩子。可代价却是放弃了仕途,转而继承家中制漆的手艺。 卜中限那时只会舞弄文墨,祖上传下来的制漆技艺完全是一窍不通。他常常要一边通宵学习,一边跑着去照顾隔壁哭闹的婴儿。 孩子长到一两岁时,家里长辈又看她不顺,说没有名分,宁可送人。 卜中限实在无法,这才收了少年的心气,早早当起卜桐泊的“爹”。他为这孤女取了个“桐泊”的名字,并尽量学着当一个好脾气肯容忍的父亲。 可如今,对卜桐泊一向百依百顺的卜中限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自觉为了卜桐泊,什么都可以忍让,可这回却惊奇地发现,他做不到。 卜中限留恋地看了一眼停在河中的长舟,转身进了漆器作坊。 第一百六十四章 花胜(四) “低多少兴废荣枯在眼前,人被利名牵,满目红尘关塞远。笑车轮马足,晨钟暮鼓,空劳碌自年年。” 邢栀秦轻轻哼唱,町为在一旁静静地听。 “这是郑彩鸾在出家后的唱词吗?” “是,因小道姑问出了和你之前相似的问题:‘我觑了小姐你这等模样好,拣个好官员士夫人家嫁一个不好,’所以郑彩鸾才有上述唱词。我再唱之前的一段。”邢栀秦说着,哼了起来: “你道我不如归去,我待要至心修炼。则他这蝇头蜗角,虚名利休贪休恋。倒不如躲是非,忘宠辱,无骄怨。问甚么谁得官,谁得禄,谁得钱?呀!到后来死生关临头怎免?” 町为听得出了神,嘴里跟着唱到:“到后来死生关临头怎免?想不到郑彩鸾还挺有见识,可既然她说要潜心在道观中修行,却为何后来又嫁给那秦修然了呢?” 邢栀秦笑道:“怎么,道姑就不是人了吗?连你个毛头小孩都知道对长得美的歌女心生欢喜,收下她送的花,就不许郑彩鸾与她的未婚夫君相好吗?” 见邢栀秦又在调侃自己,町为羞红了脸说:“老师,别拿我打趣了。” 邢栀秦摸摸町为的小脑袋,说:“你要想,如果郑彩鸾凡心未绝,仍然入道观,唱着摒弃世俗功名的曲,除了朝廷那纸公文外,是不是有些其他的原因?” 町为嘟起嘴,偷眼瞄了邢栀秦一眼:“我猜,一定和老师的原因差不多。” 邢栀秦愣住了。 城际的河水随风振荡了一圈,柔柔地拍打着柳城河岸。邢栀秦的心追随涟漪飞到很远的地方。 “老师,学生说错话了吗?”町为怯生生地问,今早本来就和卜桐泊打架做错了事,如今再惹老师生气,那町为这一天下来可算是捅了大篓子了。 “为什么说和我的原因差不多?”邢栀秦回忆着往事,叹道。 “因为老师以才学著称,却只在柳城的小角落里种田带孩子,”町为小心翼翼地说,“除了朝廷的选举政策,老师也一定有别的原因不去做官,学生猜想着,郑彩鸾入道观的理由应该和您避开官路的理由相近吧。” “也与我放你自由生活的理由相近。”邢栀秦赞同地牵起町为的胳膊,将他拉到一旁,避开了浑身缠绕烈酒香料味道的商人们。 “白天就喝成这副模样!真是的!”町为厌恶地注视着结伴的商老爷们远去。 “讨厌他们吗?”邢栀秦低头问。 町为重重地点头。 “用像你这样的孩子的鄙夷换来了生香富贵的日子,也是可怜的人。”邢栀秦拎着町为的胳膊,走进柳城旁边的小路中。 快到家了。 “对了,你刚刚讲到‘除了朝廷政策’,你这小子,从哪里听来的‘朝廷’?”邢栀秦有些好笑地询问。 “和我们早晨在一块玩的育平,他爹似乎就一直关注着朝廷的科举政策。有真金太子行科举在先,育平父亲觉得有等待的好处,便一直无业等到现在,哪知朝廷却没有后文了。我想着老师与育平爹的年纪差不了多少,应该也受了些影响吧。” 町为只顾自己说着,没有注意到邢栀秦脸上一闪而过的伤感。 “哎,这可不能误会老师!”邢栀秦推门进家,带着町为走到书架旁边,“老师从跟随你的师公游学开始,就从未想过要走科举之路。” 况且让育平爹苦等的科举,与其说是影响他,不如说是影响了那位兢兢业业的漆器师傅卜中限。 邢栀秦将出门前塞进架中那册旧书抽出来,放到书案前。案上的小石砚湿漉漉的,墨还未干。 “刚刚讲到哪里了?”邢栀秦翻开书卷。 “郑彩鸾与小道姑述志,说明她入道观的原因和想法。”町为照例趴在邢栀秦的腿上,两人又开始下午的故事和讨论。 “老师!”町为缠着邢栀秦问,“刚刚回来的路上你唱的那几首曲倒挺好听,也是《竹坞听琴》中所写?” “那是自然,杂剧家都是才华横溢的,”邢栀秦兴高采烈地说,“唱为主,白为宾。既能讲述郑彩鸾的故事,又能抒情达意。灵巧活泼,雅俗共赏,便是杂剧。” “老师,既然如此,你也写杂剧如何?”町为看邢栀秦一谈起杂剧,少见地丢了稳重,便趁热打铁,揪住邢栀秦的衣袖问道。 “哈哈,等你长大了,经历更多有趣儿的事,老师就为你写一部杂剧,也好让后来人都认识一下柳城小子町为?”邢栀秦一边逗着町为,一边扫视书卷上的文字。 ———————————————— 入夜。 长舟上灯。 柳城河灯辉映,城内阑珊,现出与别地不同的夜景。白天在城西各类作坊商铺中制手工做生意的商人师傅此时得了休息,纷纷结伴来到城际河岸边散步赏景,有闲情又自诩才高的,便那与长舟中的歌女互通了姓名,对饮唱曲,成为岸上看客们的嘴边一笑。 谁都没有注意到,河岸边泊了一只没有烛火也没挂灯笼的小舟,莲叶似的安静和不起眼。 一名女子掀开舱门前的帘幕,探头出去看了看天色。 朦胧弯月边一圈淡淡的光晕。 那女子干脆将帘幕挂在舱门边的木别上,单薄的身子倚靠着舟舱,柔软裙身下的双腿舒服地摆放在木舟甲板上,随手抓过身旁闪着银光的花胜。 早晨她准备好的花胜不慎被河面的风吹至岸上,又被那小孩踩了一脚,她想着大抵这就是她的运势,干脆将它送给了那个男孩。自己又加紧赶工另做了一个,万幸没有错过了表明心迹的机会。 说起来,柳城人虽然热情,可平日里教育自家孩童,都告诉他们要离长舟上的歌女远一些,省得染上些成人花天酒地的气息。可早上遇到的孩子不但不避着自己,反而还和自己道歉,收自己的礼物。 那女子欣喜地抿嘴托腮想到,自己之前的日子里似乎太过妄自菲薄,与那小男孩的偶遇对自己来说,真是一个莫大的勉励。 她攥紧了手中的用银线勾勒的花胜,满怀期待地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 不知是因为待会儿即将要做的大胆事,还是相约的人真的来得晚了,月下舟中的女子觉得时间似乎走慢了许多。为缓解心中的紧张,她探头出去,看了一眼远处灯火通明的河面。 通过舟头摆放的灯笼,她毫不费力地辨认出了哪条船载着哪些人。 “点着红灯笼的是团明姑娘,前些日子才从柳城来到长舟上,似乎是家中败落,亲人染病而亡,实在无法了才来当歌女。虽与柳城人一样打从心底看不起歌女,但近来抵触的情绪已好了很多。” 她又将目光投向另一只甲板上摆满小灯笼的长舟:“这一艘船上载着通荞姑娘,年纪尚小,有些痴痴的。有时唱着曲儿,还要中途停下来休息吞咽口水,长舟上的姑娘都很喜欢她,所以赚了零花常往她手里塞。” 靠近通荞姑娘的船边,一艘在舟头突出的木桩上拴着鹅黄梅红两色糊纸制成的鲜艳灯笼的长舟,看着十分乍眼。女子知道,上面载着的是性格机敏的颂晏姑娘:“客人们常怪她将脸扑得太过白皙,殊不知她是因为讨厌自己脸上的细麻才不得已而为之。颂晏姑娘从南方北上,一路经历了不少事情,似乎有无法从良的苦衷。但她为人真诚,故和我关系最好。” 那女子捧着脸如此想到。 原来身居高阁时,她并不明白,为何人会将并不属于自己的故事记在心头,如数家珍。但当了歌女后她才清楚,踏入河中舟上,不但为别人唱曲,为别人聊天,连心也得为别人着想。虽然有些辛苦,但她却高兴这样。 那她,长舟上的潘扬姑娘,她的故事是否也被别人当作珍宝贮藏心中了呢? 潘扬探出头,望着黑洞洞的街市。 “今天,为何来得这么慢?” 第一百六十五章 花胜(五) 卜中限怀中抱着装有国漆的大罐,正在为今夜最后一件漆器做髹漆的工作。 做之前的胎体用剩的竹篾木架被他丢在一边,还来不及整理。平日里爱整洁的卜中限如今心中揣着急事,也顾不得许多了。 隔壁的房间里,卜桐泊用细嫩的嗓音打着小呼噜。小孩白天哭累了,回来后他打了盆温水帮她洗过脸,又陪她聊了一会儿刚买到手的绸缎织锦,就早早地催她睡下了。 卜中限顺着轻巧的胎体边缘髹涂手中的朱红色国漆,把住器皿口转了个身,将各处涂抹均匀。他身后是因劳累和心急而冒出的汗水。 但卜中限知道,如果心急影响了动作,就会毁掉这个打磨脱胎已久的漆器胎体。 于是他强迫自己静心,两眼死死盯住面前的窄口器皿,深色胎体看得他眼睛酸痛,汗水从眼角滑落。 一个挪步时不注意,卜中限差点没有把住怀中的国漆大罐,他急忙脚尖使劲,稳住了身盘。 这个惊吓让他身上的汗水冒得更多了。 “真会给自己找麻烦。” 他在心里轻声责怪自己。 当了这么久的“爹”,卜中限还从没有在卜桐泊面前显露出自己爱着急的一面。但以前读书时,他总是犯这个毛病,为此没少挨先生的骂。 尽管如此,姐姐卜黎宏在世时,却总带着夸奖的意味,说他是个热心肠的急性子,并一直鼓励着他学习上进。为了不让父母强迫自己继承漆器师傅的手艺,卜黎宏甚至委屈自己嫁了一位入赘的漆器学徒当作上门夫婿。 卜中限感谢姐姐,为此愈发努力用功。 可天不怜卜黎宏,让她怀了孕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生下卜桐泊后便一撒手离开了人世。 等到卜中限从悲痛中醒来,想去抓那心术不正的姐夫时,他早就卷上财物逃走了,只留下一屋子愤怒的长辈,一个嗷嗷啼哭的孤女,还有茫然不知所措的流着泪的弟弟。 由此才有了如今的故事。 卜中限从大罐中蘸满国漆,涂在胎体上,手法尽量轻柔,匀开浓稠的国漆涂抹时凝成的不平整的小疙瘩。髹漆的工作是繁琐枯燥的,这样一遍一遍的刷漆涂抹,到数月以后方能进行下一步的工序。 要是以前那个急躁的自己,肯定是做不了这个活的。但听着卜桐泊均匀的呼气声,卜中限咬咬牙,继续不厌其烦地髹漆。 确认过红漆色层的厚度后,卜中限最后又涂抹了一遍,这才小心地移开漆罐,将髹好漆的胎体移至地窖中存放,等明日这个时候,他才能再次取出上漆。 卜中限回到房间里,伸胳膊转脖子,充分舒展了自己的身体。 他趴在窗台上看了看高悬的新月,皱眉“啧”一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衣摆的邋遢,摇头叹息: “换不了了。” 卜中限捋平袖口,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向河边走去,远远地望见河中灯火交相辉映,本该高兴的他却突然想起卜桐泊白天对他说的“说不准你那位漂亮歌女,也为他们唱歌呢”,于是愁容不声不响地爬上卜中限的眉头。 “不会的。” 卜中限与长舟上的歌女潘扬的初次相遇发生在几个月前。 那时自己刚刚经由父母引荐,进了城西的漆器作坊做师傅,陌生的环境和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让他一时间适应不过来。 一天夜里停工时,他一个人沿着河岸向城东去散步,本想放松一下,顺道看看能不能约见好友邢栀秦和自己一块谈谈心,却在城西转角处撞见一位冒失的姑娘。 从服饰上,卜中限不难看出,这姑娘便是前不久刚在柳城河畔放起长舟的歌女。虽然受土生土长的柳城人的本分观念影响,卜中限从不去招惹她们。但在做漆匠之前,他好歹读书通诗文词曲,晓得唐有元微之,宋有柳三变,故也不去讨厌这些陪着笑唱着曲的姑娘们。 此时两人相遇,卜中限只是挑了路避开她,继续走自己的道。 “劳驾!”身后脆生生的一句,让卜中限停下脚步。他回头,不解地看着半跪在地上的歌女。 “能扶我回那边舟上吗?” 这是潘扬遇见卜中限的第一个请求。 “怎么?”卜中限小心地问。 “我脚扭着了,站不起来。” 卜中限不知自己这一把手帮的是福还是祸,但他自觉光明磊落,又不忍心看她在地上待着,最终还是将她扶回了船上。 借着舱内一小盏昏暗的灯火,卜中限注意到潘扬正好奇地打量自己。 他感到有点不自在,便想要离开:“姑娘小心脚,告辞。” “你看见一只白色的狗了吗?” 潘扬冷不丁地提问让卜中限迷惑不已:“什么?” “啊,那有可能是我看错了,也有可能是白色的猫,或者是白色的獾...獾好像没有白色的...嗯,抱歉,”潘扬漫无边际地说了一堆,最后将头埋在臂弯中,“我就是想和别人说说话。” 卜中限看着远处亮晶晶的河水,问道:“姑娘既是歌女,为何不与其他人一同唱曲,倒也热闹。” “你知道我是歌女,还不怕人瞧见,愿意帮我?”潘扬抬起头反问,并继续用那种让卜中限不自在地好奇眼神打量着他。 “总不能让你一直倒在那吧。”卜中限小声回了一句。 “真是个热心肠。”潘扬笑道。 这句又难得又动听还似曾相识的嘉奖,让卜中限的不自在好转了一些。 他和潘扬聊了一些时候,对她也了解了个大概,知道她原是柳城人家的女儿,后来才做歌女。其中定有许多缘由,但那时的卜中限并不想过多打探。 夜深不便久留,卜中限起身作别。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与她们一同唱曲吗?”潘扬在卜中限身后开口。 “为什么?” 潘扬笑得鼻头都皱了起来,卜中限回头时,觉得她很像曾在集市上见过的白兔。 “因为我唱得难听极了!” 潘扬说着,扯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起了不成曲的宫调,卜中限为了表示对潘扬的自我评价的赞同,捂着耳朵逃窜到岸上,身后传来潘扬肆意的笑声。卜中限的嘴边也咧着一抹浅笑。 愉快的回忆,卜中限想着。 他加快脚步赶到了河边,由于熟悉,他一眼就望见了停在河畔的那艘不放灯笼也不起眼的长舟。 “潘扬...” 卜中限走到舟前,才发现她靠着舱门处的木板睡着了。 他不好意思地站在潘扬身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 昨天晚上卜中限与潘扬有约,结果今天就来晚了这么久,想必她心里颇有微词了吧。 “洛阳花,宜城酒,那说与狂朋怪友。水远山长憔悴也,满青衫两泪交流。唱道事到如今,收了孛篮罢了斗,那些儿自羞。二年三岁,不承望空……” 卜中限惊讶地看着身边熟睡的人。 潘扬的睫毛一颤一颤地随着微张的嘴巴抖动,小巧的鼻子吸气,她一边睡一边喃喃地唱着曲。 “不承望空,溜溜了会眼儿休。” 虽然怪腔怪调,但卜中限不禁佩服她的用心,竟连睡觉的时候都还唱着曲。 “溜溜了会眼儿休...嘿嘿,你是不是被骗了?” 潘扬狡黠地睁开眼睛,卜中限这才发现原来她在装睡。 “来晚了真对不起。”虽然想笑,但卜中限还是选择低下头为自己的迟到致歉。 潘扬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邋遢的衣服,不禁笑了出声:“又是工作没有完成?” “是,为胎体上漆耽误了不少时间。明明你说过今天有事和我交待...”卜中限想起白天情绪激动的卜桐泊,暗自头疼。 “是啊,今天有这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我怎么可能睡得着觉呢?” 潘扬既像是自问,又像是说给卜中限听。 “所以,你要告诉我什么?”卜中限将自己的脏衣服往旁边拨弄一下,免得蹭到潘扬身上。 “给你这个!” 潘扬也不卖关子,将手中握了很久的花胜塞到卜中限手中,静静地观察他。 “这是...”卜中限看着手中的花胜,恍惚地说。 “花胜!”潘扬虽然声音活泼,可脸上禁不住害羞,终于低下了头。 半天听不到回音,她偷偷瞧了一眼。 点着灯笼的长舟带出映照红黄几色光彩的河水,借着一点亮儿,潘扬看见卜中限的脸如微醺一般,红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花胜(六) 邢栀秦一个人翻看《竹坞听琴》,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 町为听他讲完了第一折后,便急三火四地要去睡觉,邢栀秦虽然遗憾自己的故事不如第二天早晨与同伴一块游玩对町为更有吸引力,但同时也很欣慰。他希望町为将充满生气的日子看得比杂剧故事之类的东西更重要,也不枉他另类的教育方式。 但对于邢栀秦来说,这卷《秦修然竹坞听琴》又有着另外的意义。 ———————————————— “兰麝香消委废宫,纷纷漠漠夕阳中。 长门梦断金闺月,南国歌残玉树风。 流水池塘春色去,绿阴庭院彩云空。 西园半醉休回首,烟草凄凄雨正红。” 《落花寄石子章韵》一首,赠石建中。 某位陈姓诗人为祖籍柳城的杂剧家石子章所作的七言赠诗。 石子章收到这首赠诗时,已经是一位没有余力再各处游学旅行的老人了。 年幼的邢栀秦陪伴在他身旁,用清水为他擦拭布满老年斑的脸庞。 “老师,他称呼您为建中?”邢栀秦将铜盆端走,又换了一盆水来。 “我本名为建中。”石子章抚着床榻边沿,哆嗦地说。他自觉眼睛愈发地不好使,除了写杂剧外几乎不再看书读信,这些事情自然都由邢栀秦代劳。 “老师,要学生再给您读一遍吗?” “再读一遍吧,年老之人记性不如从前。” 于是邢栀秦又流畅地为他念了一遍。 “是不是抑郁得很?”听罢,石子章沉吟片刻,问邢栀秦。 “不,也没有,”邢栀秦没想到老师会询问自己的意见,忙不好意思地说,“难道这位陈先生是出家之人或是隐士吗?” “何出此言?”石子章私以为邢栀秦是读到诗中的“去”“空”才有此问。 “学生拙见,”邢栀秦端坐,将还未长成的窄肩撑得规规矩矩,“学生以为出家人和隐士虽然遁出世外,却对‘色’最为敏感,故有此问。” 石子章明白了,他扯着嘶哑的喉咙咳了两声:“节斋虽然郁郁不得志,但笔随心动,用字还是漂亮,可见他想求的并不是‘去’与‘空’,”他伸出手接过邢栀秦温好的水,“既然自己做不到身去心空,能在你的眼里活成一个一边好‘色’一边潇洒的隐士或是出家人,节斋想必也会高兴些吧。” “节斋?”邢栀秦将水碗接过,发现老师只是浅浅地抿了一口,“是陈先生的名字?” “他本名陈祜,号节斋,是我的老朋友了。” 石子章见邢栀秦捧着大半碗水发愣,笑着摆手:“为师不喝太多,喝不下,要不然还总是吐,劳累你去打扫。” “不不,老师,栀秦不就是为了照顾老师才一直跟在老师身边的吗?”邢栀秦为了表示自己的可靠,将石子章盖在身上的薄被掖好。 “又开始胡说了,你跟着我可不是为了当仆役的。”石子章笑着望向窗外,“节斋如今在洛阳,与郑南相距不远,可我身子不好,他又忙着手头的琐事,竟连面都见不到,只能用书信往来。” 邢栀秦看着床上风烛残年的老人,记起石子章曾经和自己说过,金亡不久他就远赴西域,由金入元后他的足迹又遍及大都真定等地,如今走累了,才选在郑南落户。 所幸洛阳城中还有能够互通书信的友人。 石子章年轻时一起交游书信的朋友如今已过世了大半。老人孤独,便从去往郑南的路上捡了个灾民家的孩子邢栀秦,也就是自己,作为忘年的友人带着一道走了。 邢栀秦清楚后半段是石子章说着逗他玩的,但有机会的话,他还真想听一听石子章走过那么多路的前半生到底有多精彩。 但石子章似乎对自己的跋涉嗤之以鼻,他常常咳着对邢栀秦说:“我并非爱景或是享受才到处跑,而是为了那如今看来镜花水月的功名。当时满心希望能够折腾颠簸出一点成就,可耗费半生也没有得到本来的追求,反而愈发讨厌官场。” 每次听到这些话,邢栀秦总觉得心里不舒坦,不是可怜老师,也不是附和地随他一块讨厌,而是一种隐约间感受到矛盾的不舒坦。石子章有时能猜的出来,就握着邢栀秦的手添上一句:“但追求上进本身是没有错的,不能用厌恶的东西来做逃避上进的借口。”有时猜不出来,师生二人就静坐在屋内,各自想着心事。 一般到了午后,太阳越过屋顶时,石子章就从榻上下来,打起精神,手中捧一本册子,嘴里哼着剧中正旦的唱词,在屋中半是为邢栀秦表演半是为检查剧本地唱了起来。 那日因收到了陈祜的书信,耽搁些时候,石子章才开始下午的创作。 “这一曲名为醉春风?”等石子章在屋中站定,邢栀秦探头去看石子章手中的册子。 石子章也不答话,唱到: “我如今将草索儿系住心猿,又将藕丝儿缚定意马。人说道出家的都待要断尘情,我道来都是些假、假。几时能勾月枕双欹,玉箫齐品,翠鸾同跨?” 邢栀秦以为是自己的那番隐士和出家人的话给了石子章灵感,心里暗自欢喜。他满怀期待地抬头瞧石子章的脸,却发现他松垮的双颊深深地下垂,悲恸的双眼四顾,并没有在意自己,而是继续哼唱: “止不过羲之字,老杜诗,戴松牛,韩干马。止不过枯木竹石,山水翎毛,雪月风花。若题着,那些人,都皆亡化,到如今是渔樵一场闲话。” 邢栀秦驱散了心头那点小小的情绪,静心聆听石子章如今所唱的《秦修然竹坞听琴》第二折。 他觉得老师似乎故意将几世文人雅士们看重的心仪的珍藏的通通扔进剧中,由一个做道姑的郑彩鸾当成驳斥梁公弼的唱词唱出,似乎不仅仅是想表达时间视一切珍宝如敝履这一点。 但那时邢栀秦年纪还小,老师唱什么,他便听什么,享受着孩童不求甚解的快乐。 讲剧中宾白时,他便托着脸想象几人或是争吵或是自语的有趣画面,唱剧中歌曲时,他便飘飘然跟随词曲一同悠扬婉转,前些时候石子章身体还好,即兴来几段科的动作如“睡”“见”“惊”时,邢栀秦就一边跟着学一边手舞足蹈地笑。 《竹坞听琴》第二折大致是讲梁公弼骗走秦修然后,去道观中试探做道姑的郑彩鸾,看看秦修然为何被她迷住的剧文。 年幼的邢栀秦不明白为何省掉了秦修然与郑彩鸾两人相见相识的部分,就这件事情询问过石子章。 “事无巨细地记录,那叫做账目,不叫做杂剧。”石子章看着手中的册子回答邢栀秦。 “汉时有大赋富丽堂皇,铺陈排比,盛极一时。可自落潮到后来却逐渐繁琐,直至东汉末,一篇赋挂一身重物,终至赘累无法前行,这才有张衡、赵壹一帮文人写起抒情小赋来。而今杂剧不但涵有乐工之美,还有戏台表现,演员科介等等,内容上尽量精简突出为好。若什么犄角旮旯都要介绍,将啰嗦盖了剧意,那篇剧还不如扔掉。” 话说得重了一点,但邢栀秦还是安静地点头。 老师不止一次对他说,杂剧四折一楔子,是而今看来最好的文体,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便穷极一生创作杂剧,直到生命的结尾。也算是为邢栀秦做言而有信的现身说法。 石子章死后,邢栀秦带着他的《秦修然竹坞听琴》,孤身一人,一直走到北端的石子章祖籍柳城居住。 ——————————————— “三十余年仕路间,风尘无处不摧颜。因过竹院贪清话,却得浮生半日闲。” 又将第二折读完了。邢栀秦合上书卷。 町为还在熟睡,月光作陪。 第一百六十七章 花胜(七) 卜中限手里握着花胜,走得跌跌撞撞。 潘扬的话如同黑夜细雨,虽然滋润了卜中限因熬夜赶工而黯淡的皮肤,却在黑夜退去后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卜中限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回味她的神情口吻,方能确认它是真实的。 怎么办? 卜中限现在,正近乎不理智地高兴着。 他从未想过潘扬会这样大胆地告诉自己她的心意,心花怒放的感觉让卜中限有些忘乎所以了。月亮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天边,晨光熹微。 有点冷。 冷是好事,因为卜中限即将想起自己在家倒头大睡的女儿。 眼看就要到达漆器作坊时,街对面的商铺引起了卜中限的注意。大早上街市清清冷冷,除了他之外并无多少行人,可这家商铺已经利落地架起木杆,准备向外撑棚子了。 卜中限不解地靠了过去,那商铺中的伙计一见有人来,吓得猛摆手道:“不展了不展了,今日兔毫盏可不再展了!” “什么?”卜中限莫名其妙。 “哎,您是,”那伙计凑近看了看卜中限的样貌和服饰,“您是街对面漆器作坊的师傅吧?” “是的。”卜中限打量着他们的店内摆设,似乎与寻常商铺不大一样。 “哎,师傅您也忒年轻,我当是街里的小伙子们呢,得罪,”那伙计明显放松了下来,朝他拱手,“被他们天天缠着要看那兔毫盏,害怕了都。” “兔毫盏?”卜中限知道兔毫盏乃宋代建窑名品,却不想偏远的柳城竟也有这种贵重物品。 “还不是我们那个爱珍品的老爷,从江浙行省一带的古玩行搜罗了这个来,托人千里迢迢运到。得亏没碰坏了!我们不懂,只能看出它釉色鲜亮,且碗底刻着‘供御’,弄不好还真是宋朝皇室用盏!” 另一个伙计忙着将台面运过来,见状用脚尖轻轻踹了一下正侃侃而谈的伙计:“别吹了!快干活吧!这早晨这么冷,早点展完早点撤摊!” 卜中限本想问一问为何要选在这样一个清冷又没有多少行人的时候摆展品,但见两位伙计冻得直哆嗦还要咬着牙干活,他也就不忍心再占用他们的时间,转身走回漆器作坊的小门处。 卜中限想起了那个让他为难的孩子。 他摊开手掌,花胜躺在手心。 卜中限又想起河边的潘扬坐在甲板上,眼睛上一层薄雾,兴奋地对他说:“给你这个!花胜!” 怎么办? 卜中限推开门,尽量放慢脚步,来到自己的房间。 他惊讶地发现,本应在呼呼大睡的卜桐泊此时正端坐于房间正中央。他昨晚完工时没有来得及收拾的竹篾木架被统一堆放在房间的角落。 “桐泊……” “你又去和那歌女相会了是不是!”卜桐泊顶着肿得胖乎乎的眼皮生气地质问,“难怪昨天我与你说了那么久的话,都不见你回个音。” “桐泊,我与她...”卜中限不知怎样与一个孩子交流自己的情感,他只能坐在卜桐泊旁边,伸手想要摸摸她的小脑袋,卜桐泊闪开了。 “今早一起来,就看见房间里像遭了贼一样...有什么可笑的,”见卜中限听着听着笑了,卜桐泊气得攥紧拳头,“我穿了几道门找人,都没见着你的影子,还踩了两脚洒在地上的国漆,洗也洗不掉了。” 卜中限将手中的花胜亮给卜桐泊看。 卜桐泊盯了一会儿,突然恼怒起来:“町为小子也给我看过类似的!歌女送你的何必拿到我面前来?拿走拿……” “桐泊,爹可能要将那位姑娘娶回家中了。” 卜桐泊一下子变成了被卡住的木桩,一动也不动。 她的眼泪簌簌地就下来了,吓得卜中限连忙找了条丝巾去帮她擦眼泪。 “起码……”卜桐泊委屈地撇着嘴小声说。 “什么?”卜中限没有听清,又凑近了一些。 “起码你还特意回来告诉了我,没把她直接娶回家。”卜桐泊将手里捏皱的花胜捋捋平,轻轻放回卜中限手里。 “起码,你还把她送你的花胜给我看了一眼。”卜桐泊的腮旁挂着漏下的泪珠,仍在不停地讲着。 这可怜的小孩,在自己安慰自己呢。 卜中限实在不忍,就拽着她的胳膊问:“桐泊,爹娶她,并不是不要你,别再哭了。” 卜桐泊愣愣地吸着鼻子,又探头向窗外望了一眼,连忙擦干了眼泪,抚平衣服上的皱褶,又撑着卜中限的肩膀站起来,小步跑到门口。 “哎!桐泊!到哪去?”卜中限大步追上。 “和町为他们约好了早晨一块出去玩,还想看兔毫盏。”卜桐泊抓着门边说。 “啊...”卜中限实在无法告诉她今天不将兔毫盏展出来。 “现在还早,要爹将你送过去吗?” “你去做什么!”卜桐泊的警惕让卜中限一时语塞。是啊,他一个大人,挤到一群孩子中间做什么。 卜桐泊出乎意料的冷静让卜中限反而有点慌了阵脚。他傻呵呵地看着卜桐泊随手带上了门,留下一句:“潘老爷还会展出别的藏品呢,没有兔毫盏也无所谓。” 桐泊原来已经出去看过了吗? 卜中限心中想到。 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卜桐泊那句“潘老爷”上去了。 —————————————— “通荞呢?” 爱穿蓝白衬裙的长舟歌女团明环顾静静的河岸,寻找歌女中的老幺通荞。 “大概是到亭子那边玩儿去了吧。” 颂晏这么说着,实则心里也没底。 从上岸起,她光顾着拉团明说话,没注意通荞痴痴傻傻地听了一会儿就跑了,要是被渠姐儿知道了她不好好看着通荞,又要挨骂了。 “在这呢!” 两人顺着声响望去。停在河岸角落的一艘长舟中,潘扬掀开帘子,身后跟着一位嘴里叼着绸巾,额前有小块胎记的少女。 “啊,潘扬!我以为你还睡着呢!哎!这个不能吃!”颂晏迎上去,先将通荞嘴里的绸巾扯出来,又抓住潘扬的手偷偷问:“怎么样,昨晚的事?” 潘扬嘴角带着笑,点了点头。 颂晏的眼睛笑成月牙,通荞站在两人中间,仰头睁大眼睛看着。 “怎么样!昨晚的事!”通荞突然仰起脖子大喊道。潘扬和颂晏手忙脚乱地捂住了她的嘴。 “嘘!太早了,通荞,城里人都还在睡觉呢。”潘扬红着脸哄到。 通荞觉得无趣,转身洋洋地唱着跑向团明的身边: “十年往事,也曾一梦到扬州。黄金买笑,红锦缠头。跨凤吹箫三岛客,抱琴携剑五陵游。风流,罗帏画烛,彩扇银钩。” “每次听到通荞唱曲,就觉得不可思议。”颂晏望着通荞歪歪扭扭的走姿,“明明神智都不大清醒,却能将曲唱的这么美,连组的套数都能一字不落地唱下来,不得不佩服渠姐儿,能把她教得这么好!” “说不定渠姐儿也向通荞学习了不少呢。” 潘扬转头,看着城西的路口,摇摇摆摆来了一位穿着明艳的中年女子。 “渠姐儿!”颂晏有些难为情地想,自己刚刚声音是否太大了些。 “我可是听见你们中的谁大声叫我名字了!”渠姐儿说着,不客气地拧了拧颂晏的脸,又转头望着潘扬说:“姑娘,昨晚你可将花胜给了那漆器师傅了?” “给了。”潘扬面色红润。 “瞧瞧你,”渠姐儿笑着摇头,“你和潘老爷说过了吗?” 潘扬的脸仍旧红扑扑的,但话语骤然冷冽:“我现在已是歌女了,和他说什么呢?” 渠姐儿一顿,似乎潘扬的话太过无情,但她很快转了张笑脸:“潘扬姑娘说的有理,只是渠姐儿我热心些,顺便说说,潘老爷可是每天清晨摆着各式珍宝展览,盼着谁光顾呢。” 见潘扬仍旧保持着冷漠的态度,渠姐儿也不再多说,转身走向团明和通荞:“好了,回船上去吧,白天是我们休息的时候,别徒劳地浪费自己的精力。” “那我随渠姐儿一块回去了?”颂晏试探地问潘扬。 见她对自己挤出一个笑脸,颂晏轻松下来,帮她别了别头发:“你要想留在这艘船上,待着也无妨,日头下的歌女无论在哪,都是无聊的。” 潘扬目送着颂晏登上长舟,飘飘荡荡行至河中,转身捏紧拳头。 柳城城西口的砖路平整,但在潘扬的眼中,它无比崎岖。 盼着谁光顾呢? 潘扬不再犹豫,迎着初升的太阳走进柳城。 第一百六十八章 花胜(八) 在町为早起离开后,邢栀秦靠在床边,也不点灯,借着微光翻看李公麟的画卷。 邢栀秦当年刚刚到达柳城时,曾帮助城中大户潘府的老爷鉴别过书画,潘老爷除了钱无以为谢,就将自己珍藏的关于龙眠居士画作的晚宋摹本赠予邢栀秦。 邢栀秦尤其喜欢李公麟的《免胄图》。有时町为出门、家里无人或是天气阴沉、白日犯懒,就倒在书房翻出来仔细观赏。 邢栀秦没有亲眼见过李公麟的真迹,但仅从摹本也能看出原作劲爽的笔力。 但这副画在当年让还是少年的邢栀秦最为倾心的,则是画中郭子仪将军那一派大朝武员的雍容气度。随着年岁增长,邢栀秦逐渐明白这气度出自蓬勃的唐韵,后人再临摹,也摹不出精要。就连身处宋朝的李公麟本人在动笔绘画郭将军的仪容时,大概都抱着一丝羡艳之情。 邢栀秦撑着下巴,手指在线条间穿梭,身穿便服的大将军郭子仪威风昂扬地出现在他面前,他闭眼回忆着郭子仪向代宗上表陈情的恳切话语: “自受恩塞下,制敌行间,东西十年,前后百战。天寒剑折,溅血沾衣;野宿魂惊,饮冰伤骨。跋涉难阻,出没死生,所仗唯天,以致今日……” 在血气升天的战场中拼杀建功的郭子仪大将军的喜怒哀乐,自然不是偏安一隅的农人邢栀秦所能体会到的。 但邢栀秦在想到这一点时,往往伴随着幼年的记忆。看着老师石子章在自己面前像逐渐降温的木炭一般黯淡下去,终于结束了辛苦的一生,邢栀秦立志今后再不靠近朝堂,不追逐功名,也大胆地再不为了高位上的天子而活。 于是大将军郭子仪越过邢栀秦的脑海,冷静地回到他手中的画卷上。 邢栀秦将画卷合起来,小心地放回书架,回身摊开案前的《秦修然竹坞听琴》,突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肯定不是町为,那个野孩子从来都是一阵风似的推门而入。 这个几乎无人来造访的小屋在这个大清早迎来了罕见的访客。邢栀秦起身开门,惊讶地发现脸颊冻得通红的卜桐泊正站在门前。 “桐泊丫头?”邢栀秦冲她伸手,卜桐泊弯腰从邢栀秦腋下钻了过去,进屋坐在邢栀秦坐暖的交椅上。 “怎么了桐泊丫头,是不是町为又欺负你了?”邢栀秦心里想着,那小子是真的该挨训了。 “不是。”卜桐泊闷闷地说。 邢栀秦以为是卜桐泊客气,便亲切地拉住卜桐泊的手,准备带她去找町为好好理论一下。 “邢伯父,”卜桐泊拽住邢栀秦的袖子,“町为是你的儿子吗?” 邢栀秦有些尴尬:“不,他是我的学生。” “但町为总归是你在抚养吧!”没有听到自己想要听见的答复,卜桐泊又着急地追问。 “是……”邢栀秦摸不着头脑。 “那邢伯父会为了町为不娶妻吗?” 邢栀秦好像猜到了面前的小女孩为何会跑来和自己讨论婚娶问题。 “伯父无意成家,就算不是为了町为,也不会娶妻。”邢栀秦在卜桐泊身边坐下,“容伯父多嘴一句,桐泊丫头可是遇见相似的难题了吗?” 卜桐泊苦恼地捧着脸,并没有回答邢栀秦的问话,半晌才说:“听町为说过,伯父每日下午都给他讲剧,伯父能给桐泊也讲一讲吗?” 邢栀秦看了一眼手边的《秦修然竹坞听琴》,点了点头。他准备从头讲起时,卜桐泊按住了他的手:“伯父看到哪,就从哪里讲起吧。” 邢栀秦其实很想告诉卜桐泊,他从她这个年纪起,就不断地翻阅这册剧本,到如今已经看了无数遍。 但他还是就着卜桐泊的误会继续说:“那好,就讲我看到的《秦修然竹坞听琴》第三折吧。” 卜桐泊端坐,态度认真得很。 “十载寒窗积雪余,读得人间万卷书。到头还藉文章力,象简罗袍上玉除。” 秦修然赴京赶考,不负自己的刻苦努力,中第得了状元,为报叔父梁公弼恩情,奏请回乡任职—— “伯父!”卜桐泊小声打断了邢栀秦。 “怎么?” “中第?状元?是科举吗?” 只一瞬,邢栀秦就想到了好友卜中限刻苦读书畅谈古今的身影。 “是,桐泊丫头晓得科举?” “很小的时候无意间听爹叨念过,”卜桐泊有些不好意思,邢栀秦猜想应该是偷听到的,“但这两年爹很少再提了。” 邢栀秦点点头。 他遗憾地得知了卜中限正在慢慢忘记之前花费无数心血其中的志向。 带着怅然,他用手指轻轻敲打书卷唱到: “这秀才每忒浅情,忒薄幸,抵多少破钗分镜。他一去了,恰便似线断风筝。我守着这一盏半明不灭的灯,听了些长短叹声。我将一个枕头儿倚定,都则道打坐到天明。只为那山遥水远人伺在?因此上枕剩衾余梦不成,阁不住两泪盈盈。” 郑彩鸾唱骂着被莫须有的鬼吓跑赶考的秦修然,邢栀秦唱骂着让卜中限和育平爹等一众人等老了的科举,书里书外的悲伤愤然交织,让卜桐泊的思绪飘到月夜河上长舟之中,将她养大的爹牵着美貌的歌女,正对饮唱曲,闲聊欢愉。 卜桐泊的眼圈红了。 邢栀秦会错了意,安慰她说: “桐泊丫头再等等,秦修然与郑彩鸾马上就可以相见了。” 卜桐泊含着下巴,点了点头。 ———————————————— 潘扬与潘府,马上就可以相见了。 她走得不稳,穿着绣鞋的脚也很疼,太阳还未完全升起,路上行人不多,但碰见她的都惊慌避嫌地躲开。 潘扬踩着熟悉的道路,一直走到城西潘府。 与卜中限相识以后,她对漆器变得很敏感。如今走回潘府,她才发现原来漆器作坊就在潘府的对面。潘扬不禁哑然失笑,从前一直在她居住的高阁下矗立的不起眼的建筑,竟然是她如今最在意的漆器师傅的处所。世事难料。 潘扬看见潘府门前真如渠姐儿所说支着棚子,摆着展品,便凑过去瞧了瞧。 支在外面的棚子上放着古旧的车辀,潘扬猜想一定是潘老爷痴迷的周时车辀。由于年代太过古老的缘故,车辀周围出现了密密的裂纹,潘扬伸出手摸了摸。 “哎!哎!”伙计远远地看见潘扬,连忙举着手招呼,“姑娘!我们的展出物不能碰的!” 伙计边往门口赶边在心中懊丧,怎么大早上的就碰见歌女上城里来了?这叫别人看见,还以为自家商铺不正经呢。 他跑到门口,小声奉劝潘扬快走。另外一个伙计闻声以为来了闹事的,忙走过来想搭把手。 看清了潘扬的样貌以后,他停在原地,怯怯地小声喊道: “小姐?” 那位赶人的伙计又是惊讶又是尴尬,在一旁不敢出声。 潘府的人都知道,府中有一个怪异的潘老爷,还有一个疯狂的潘小姐。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机会见一见那位已经选择去当歌女的小姐到底什么样。 “为什么今天展出的是车辀?”潘扬问。 “回小姐的话,”那伙计低着头不愿直视潘扬的脸,“兔毫盏展了几天,小姐也没有来看,老爷就把它收起来了。” “除了兔毫盏,老爷还展出过什么?”潘扬继续抚摸着车辀问。 “回小姐的话,楚地的瑶琨、乘放薰草的铜罐、香山居士题诗的扇头、名家的翎毛画作,只要老爷想到了,都不吝地展出,盼着小姐来看呢。” “那为何,”潘扬指着那位赶自己走的伙计,“我来看了,他却要赶我走?” 答话的人忙把身旁呆若木鸡的伙计推走:“小的明白小姐从不和这种痴傻之人计较。” 潘扬站在原地,突然觉得车辀粗糙得很,忙把手抽了回来。她看了一眼面前的伙计,他正讨好地笑,双手交叠等待潘扬说话。 柳城带来的不自在侵扰着她,让她心中郁闷。 潘扬转头准备离开。 “小姐!”那伙计不知所措地支吾,“那个,老爷他……” “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莫买沃洲山,时人已知处。” 用渠姐儿教给她的唱腔唱着歌,仿佛让人回到静谧的河面,不自在消去不少。 潘扬蹦跳着走远,再不回头。 第一百六十九章 花胜(九) 卜中限手中握着花胜,跟往常一样准备去拜访好友邢栀秦。 因着昨晚幸福的“变故”。他有些忘乎所以,一直赖到日头高照才洗漱换衣服,匆匆出门。 这件事情卜中限还是乐意与邢栀秦分享的,和他说就没有和其他柳城人说时的那种顾虑。 邢栀秦是活在柳城之外的人。 他一路看尽柳城平常的景色,却踏着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步伐,几乎是走一段跑一段,来到邢栀秦的屋下窗前。 令卜中限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看见了自己的女儿正坐在屋中。 这孩子,不是照例去和町为他们一道玩了吗? 卜中限有些羞赧地想,难道是孩子跑来将自己即将成亲的消息转告了邢栀秦... 但看到邢栀秦正拿着书卷不知讲些什么,卜中限停下了脚步,事情似乎和他猜想的不大一样。 他决定先在窗边观察一阵。 屋内,第三折已讲了一半。 且说秦修然回乡任职,梁公弼将其引至白云观,叫他与在观中等候良久的郑彩鸾相见。哪知新状元见着郑彩鸾第一句话便是:“你是鬼,靠后些。” “哈哈哈哈,”听得入迷的卜桐泊仰起脸不住地笑,“那道姑不伤心吗?好不容易等来了心上人,却被他说成是鬼!” 邢栀秦微笑着望了望卜桐泊欢快的笑脸,又模仿着正旦优柔又气恼的嗓音唱到: “那秀才每谎后生,好色精,一个个害的是传槽病症。嘱付你女娘们休惹这样酸丁,恁琴书四海游,关山千里行。” “郑彩鸾生了秦修然的气吗?”卜桐泊忙问。 “若是生气,早在秦修然离开时就生气了,”邢栀秦笑道,“这可是道观清规都压不住的情意。郑彩鸾是不会再放秦修然走了。就像梁公弼所说,即便‘亵污三清殿,推翻李老君’,郑彩鸾也是要和秦修然到一处去的。” 说罢,邢栀秦为卜桐泊唱了一段,作为第三折的结尾:“休道俺姑姑每不志诚,便跳出那上八洞神仙把我来劝不省。” 卜桐泊捧着脸,眼中闪着光问道:“这郑彩鸾为着和秦修然在一处,真就如此勇敢吗?” “勇敢到宁可破道家戒律,世俗规矩。”邢栀秦神采奕奕地回答她。 这是《竹坞听琴》的动人处,杂剧的动人处,也是那位早已逝去的老人石子章的动人处。 卜桐泊还要再问时,门又一次被扣响,看看外面的天色,邢栀秦当然知道来人是谁,他瞧了一眼卜桐泊。 卜桐泊这才慌张地意识到,是每日晨间时候都要拜访邢伯父的卜中限到了。她不知往哪里躲藏,只得硬着头皮攥紧拳头站在屋中,梗着脖子等待。 “栀秦兄。”卜中限进屋,向邢栀秦作揖,同时也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站在邢栀秦身旁的卜桐泊,“桐泊给栀秦兄添麻烦了。” “怎么如今倒和我客套上了?”邢栀秦心中猜得八九不离十,也不着急打趣自己的好友,先请他落座,“今日怎么来的这样迟?” 卜中限又羞赧地看了一眼女儿:“昨夜有事耽搁了,今天犯懒来的迟了些,栀秦兄见谅。” 邢栀秦轻咳了一声,面带笑意靠在窗边站定。 卜桐泊默默地从交椅上溜下来,就要出门。 “上哪去?”卜中限连忙拽住卜桐泊。 “去找町为他们一道玩。”卜桐泊低着头。 “你清晨出门时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卜中限无奈地说。 “这回是真的,”卜桐泊看着卜中限,脑子里仍然是刚刚邢栀秦讲给她听的《竹坞听琴》,仍然是郑彩鸾一边骂着秦修然,一边将道服法裙弃于脑后大胆示爱的样子,“爹你别抓着我了,该做什么便做去吧。” 卜桐泊不知心中的酸楚自何处而来,她用小手扒开卜中限的指头,然后将门推开了小半边,自己出去后又默默带上了门。 卜桐泊走在安静的晨间小路上,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她仿佛觉得自己行动的身体化成了巨大的道观,正悬在柳城上方。 屋内,看着女儿走远的卜中限不解地回头:“愚弟请教栀秦兄,桐泊刚刚来这里做什么,她不会背着我常来麻烦栀秦兄吧?” “哈哈,”邢栀秦只觉得好笑,“如果桐泊丫头真的常来,那中限你也够风流的。” “怎么?”卜中限没明白。 “还与我卖什么关子?说吧。”邢栀秦将案头的《竹坞听琴》扬了扬,“丫头起个大早来我这听《竹坞听琴》,你可赶快说说你到底来了段什么姻缘吧。” 卜中限这才不好意思地掏出花胜递给邢栀秦,说道:“是与那河中长舟上的一位歌女,数月前相识,一直到如今...” 卜中限抬起头望向邢栀秦。 果然,他并没有像柳城人那般闻歌女而变色,也不因两人仅仅数月便互付终身而有所指责,他只是微微笑着倾听,仔细地观察着花胜。 “可桐泊她似乎为此事难过得很,”卜中限垂下头,“我可以让她喜欢潘扬姑娘,但我不能强迫她去喜欢一位歌女,所以一直也……” “潘扬?”邢栀秦颇有兴趣地问,“那位姑娘是柳城人?” “是了,她是柳城人。”卜中限说着,又想起了出门时听到“潘老爷”的疑问。 他与潘扬相识了这么久,还从未过问她去当歌女前的事,只因潘扬看模样不大想谈起这些。如今见邢栀秦问到,卜中限忙接着说:“怎么,栀秦兄认得潘扬姑娘?” “这倒不是,只是我来柳城不久后,曾帮城中的潘府老爷鉴别过书画,因此与他相识,听闻这位潘扬姑娘也姓潘,却是巧合,”邢栀秦又添了一句,“中限不知那位潘老爷吗?我记得他的府邸就在漆器作坊街对面啊。” 卜中限沉默着,似乎在考虑什么,邢栀秦便接着讲下去。 原来五代至宋间,有僧人巨然,师法南派山水画祖董源董北苑,擅长江南山水题材;又有名为超然的“不知何许人也”的僧人,也做山水木石画,两位僧人画手混作一谈,巨然超然难以辨清。爱藏品的潘老爷在府中闹事耍横,非得要将他二人分得清清楚楚才作罢。府中人无法,去请了原籍柳城的大文人石子章的高徒邢栀秦来帮一帮潘老爷。 “巨然习得董北苑‘披麻皴’画法,气象不凡。超然与之相较笔力孱弱许多,二位不可同日而语,”邢栀秦回忆着往事,“只是潘府的人来找我,叫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明明费力气隐姓埋名来到老师旧宅,还是有人称呼我石子章高徒之类,在那之后我便不再和潘府来往,养了町为后行事也避免高扬,过了这好些年,总算是得到彻底的清净了。” “原来栀秦兄与潘府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卜中限感慨。 邢栀秦的叙述让他心里坦然不少。 就在刚刚,他坚定了决心,不论潘扬出身何处,他二人心意不改就不打紧。 “瞧我,明明在聊中限你与潘姑娘,却又扯到陈年老事去了,”邢栀秦笑着摆手。 “无妨,只是愚弟想请教栀秦兄,若要让桐泊不那么抵触,到底该……” 邢栀秦又笑出了声:“你却来问我,我家中可只有位野孩子。” 他呼了口气,将《秦修然竹坞听琴》合上,忍俊不禁地说;“若是按你所说,桐泊丫头不喜欢歌女,你便与潘扬姑娘成亲,让她不再是歌女便了。” 卜中限苦着脸为难道:“栀秦兄莫要取笑我。” 邢栀秦只是摇头:“这怎么能是取笑呢,栀秦兄正经给你提建议呢。” 若是道服法裙束缚手脚,蒙蔽耳目。便学郑彩鸾,将其抛在脑后。再学秦修然,听琴便是了。 第一百七十章 花胜(十) 潘府出了一位怪人。 潘老爷年轻时壮志满怀,立志将生意做大的同时把大都等地的商路引到柳城来。可自打夫人在街市上因失控的马车践踏而过世以后,潘老爷一下丢了魂儿,昔日做好的打算一个也想不起来,活力在他的身上绝迹了。 他变成了一位足不出户的怪人。 更有甚者,他将年幼的女儿锁在家中的书阁里,不许任何人随意靠近。 潘老爷还有精神的时候,原是一位痴迷古玩藏品的收藏癖,家里的字画珍奇数不胜数。等到他脾气愈发怪异,一天到晚在家里乱逛无事可做时,他常常捧着破旧画卷,身扛古玩器具,一个人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 “王定国笔法清逸,花鸟景色情致别具一格,好!只是纸面旧得发黄,且装裱得未免也太俗气,不好!”潘老爷用两只胳膊抬着画卷,仔细地浏览。末了,他把画卷搁在桌子上,小步跑到藤花立柜边,虔诚地取下乘装画卷的细长木盒,亲自将王定国的大作卷好装进去。 “釉里红烧制的精细,瓷器本身却并不小巧,胎体白腻,釉子光润,搭配和谐,难能可贵。好!”潘老爷用两手把住釉里红祥云大罐,举过头顶观赏,“不过太沉!太沉!不好!”大罐形体不小,潘老爷举了一会儿就拿不动了,只得边摇头边放下。 “宋时建窑做出筋脉细密如兔毫的黑釉碗盏,巧夺天工,令人称奇,好!不过潘扬不喜欢也不看,不好!”潘老爷手中的兔毫盏差点因为他情绪的失控而脱手坠落,幸得潘老爷死死握紧护住了它。 伙计们列成一排站在屋子角落,担忧地望着潘老爷,他们一边忍受着老爷每日的反常举动,一边窃窃私语: “潘扬小姐不做歌女,嫁给漆器作坊的师傅从良了。” “外面那么热闹,老爷好歹是潘扬小姐的爹,不去看一看吗?” “快闭嘴吧!那热闹是好事吗?人人都在说那漆器作坊的师傅不与正经女子相好,偏偏娶一位长舟上的歌女。闹哄哄的让老爷去做什么?” “有理,当初是小姐自己跑出去当歌女的,潘府被议论了好一阵。人言可畏,如今不能让潘府重蹈覆辙。” 潘老爷放下兔毫盏,伸长脖子问:“在讲些什么?” 伙计们互相推脱责任,小声责怪其他几人声音太大被潘老爷听见。一位伙计生硬地回话:“老爷,是潘扬小姐与对面漆器作坊中的师傅的亲事。” “潘扬?”潘老爷摇头,“潘扬不是在书阁上吗?” 伙计们面面相觑。 在府中待的够久的伙计们都还有印象,多年前老爷曾接待过一位年纪轻轻却博学多才的少年,让他鉴别两位僧人的画作。为了表示对少年的感谢,老爷亲自将书阁上的李公麟摹本取出来赠予少年。也许是逆来顺受的小姐看准了机会,也许是老爷只顾画作没注意到门没锁紧。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 潘扬小姐逃出了塞满古籍字画的高阁,跨入河上的长舟中当起了歌女。 “不对……”潘老爷不再看低眉顺眼的伙计们,转而垂眼望着面前的兔毫盏,“她们母女俩应该都离开了。” “老爷……” “走,带我去看看。”潘老爷扶着桌子起身,伙计们惊讶之余连忙上前搀扶。 足不出户的老爷难道要外出了? 潘老爷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前,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退却了。 喜事声与他一门之隔。 潘老爷在原地挣扎了很久,最后还是偷偷拉开门,只留一条缝,朝外面看了一眼。 身穿婚服,头戴花胜的卜中限正骑着马,满面红光的从狭窄的缝中一掠而过。 潘老爷“砰”的把门关住,背过身来走了两步,竟对着一众伙计抹起了眼泪。 伙计们不知如何是好,嗫喏着问:“老爷,您不用太伤心了。听闻那位漆器师傅是个相当正派的人,小姐——” “只不过是个漆器师傅,没有官位,穿着普通,样貌平平,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不好!”潘老爷捂着脸像孩子一般,一边哭泣一边哽咽着说,“可他与长舟上的潘扬成亲,好……” 伙计们只当是潘老爷思女心切,便推了其中一个伙计上前说:“老爷莫要伤心,前些日子老爷展出车辀时,小姐还来看过呢,您忘了吗?我们告诉您时,您不是也为着小姐还惦记着您而欣慰吗?” 潘老爷不再哽咽,但仍旧流着眼泪,他转身回屋,捧起兔毫盏,像怀抱婴儿一般小心温柔。 他靠在交椅上,不再开口。 ———————————————— “真热闹。”町为留心听了一会儿说。 “不专心啊!”邢栀秦沉下嗓音警告了他一次,町为吐舌。 且说梁公弼将秦修然与郑彩鸾凑成一对儿以后,在白云观中恰逢正在与郑彩鸾理论的老道姑,两下相认,竟发现原来两人是被贼驱散的老夫妻。 老道姑宾白有云:“我丢了冠子,脱了布衫,解了环绦。我认了老相公,不强如出家?” “老师!”町为招手打断了邢栀秦,“刚刚那老道姑不是还在骂郑彩鸾出家还俗的事吗,怎么如今轮到自己也这般不坚定。” 邢栀秦低头笑道:“人人都以身在世外为高蹈独立,自觉清高,可一旦给了机会,无论老少都争抢着要还俗。出家到底出去了哪里,估计他们心里明镜,只不过碍一层清规戒律的脸皮。撕了假面坦诚相对时,不但他们从了本心,我们这些读剧的局外之人也能看清了。” “那按着老师这么说,世上难道真没有一心出家的师父和隐者吗?”町为疑惑地问。 邢栀秦突然想起了自己年幼时与石子章的那番对话。 “一边好‘色’一边潇洒的隐士或是出家人……”邢栀秦喃喃道。 “什么?”町为忙拢了耳朵凑上去。 “没什么,”邢栀秦看看自己又看看町为,“你看我们俩像什么?” 町为为难地托着下巴思考了半晌,说:“农人。” “哈哈哈。”邢栀秦大笑着摸了摸町为的头,“说得好!町为。” 他有些自负地想,自己在教引学生这方面似乎比石子章更为擅长。 继续。 郑彩鸾家中的都管来为郑彩鸾送斋粮道服,却发现竹坞早已紧闭,他又寻到白云观来,见到了已经还俗的郑彩鸾,便询问她为何出家复又还俗。 “这一领新道袍,似千里赠鹅毛。路远风尘你动劳,争知我衣冠改了也,不是做夫人便妆幺。” 邢栀秦辗转地唱着,町为出神地听,柳城中传出的喜乐时不时地掺杂进邢栀秦的歌声里。 “我着你记着,想着,不曾忘了,常言道,一还一报。” 邢栀秦唱罢,町为还在撑着脸发懵。 “怎么,想去看看你卜叔父成亲?” “不想。”町为果断地摇头。 “为什么?” “老师还没给我讲完杂剧呢。” “哼哼,”邢栀秦摸了摸面前的小毛头,“你听几句便出神一次,怕是心早就飞过去了吧?” 町为绷不住了,不好意思地笑着挠头:“老师与卜叔父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为何他成亲你不去呢?” “去做什么?”邢栀秦笑着摆手,“他的亲事是成给柳城人看的,我俩不需要再看了。倒是桐泊丫头,她怎么样?” “她啊,之前还在伤心,可快成亲前几天倒开始紧张得不行,又不是她嫁人。”町为无奈地摇头,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你小子倒会装模作样!”邢栀秦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和同岁的朋友们在一起可不能这样啊。” 邢栀秦拎着书册的最后一页,扫视了一遍为数不多的行句,突然把书一合,放在旁边。 “怎么,老师?为何不讲下去?” “留着下次再讲。”邢栀秦带着町为走出门,“咱们两个往常都是晚上来河边散步,今日难得城中热闹,就得空这个时候去走一遭吧。” 町为一边可惜地看了一眼书册,一边跟随邢栀秦出门,向河边走去。 远远地,两人望见了河上的长舟。 “哎,那位潘扬姑娘结婚,其他的歌女也不去助个兴吗?”町为好奇地问。 “柳城人的成见能像这条河流一样将歌女们轻松载起,”邢栀秦背着手注视流向远方的城际河,“若要归流入海,化解成见,不知还要多少年岁呢,你以为谁都像你小子一般考虑事情?” 何时才能都像你小子一般考虑事情? 城外风起,长舟摇摇摆摆,从中钻出一位痴痴的歌女,她左顾右盼,似乎寻找着什么人。可除了她所在的长舟外,再无其他。 失落过后,她坐在舟头,咿呀两句,开口唱到: “咱如今把围棋识破了输赢着,瑶琴弹彻相思调,这婚姻是天缘凑巧。稳坐了七香车,高揭了三檐伞,请受了金花诰。再不赴偷香窃玉期,再不事炼药烧丹教,从些后无烦少恼。便不能随他萧史并登仙,只情愿守定梁鸿只谐老。” 曲子随河水静静蕴在柳城边。邢栀秦听了良久,拍着町为的背,两人一道沿河走远。 第一百七十一章 花胜(十一) 齐远思和席荆华已经没话找话地聊了好半天。 席荆华的掌心窝着汗,着急地想着,为什么魏子青的小姨去了这么久还没从那小工作间出来? 齐远思地低头想话题时,席荆华便用祈求的眼神瞟一眼小工作间。 没有任何动静。 “所以,你现在是在做录音员的工作?” “啊,是。”席荆华面红耳赤,偷眼瞄了一下同样面红耳赤的齐远思。 席荆华在魏子青面前从来大大咧咧,和魏子青一块出门碰见齐远思,只要魏子青不调侃她,也能从容打招呼闲聊。可席荆华最怕眼下这种情况,两个人什么准备都没有就碰面,只能坐在这里跟两只熟透的虾一样狼狈地聊天。 “我记得你在外市生活,怎么这次想着回来了呢?”齐远思问完就后悔了,自己这话的意思好像有点不大对头。 但席荆华此时正紧张着,听都听不清楚,更考虑不出什么话外音了。她迟缓地说:“啊,只是有假,就回来了。” 啧,这说的是什么话,一点也不通顺啊。 两人陷入了沉默。 席荆华听着不知哪个房间传出的嘀嗒钟表声,窘迫地将手握紧,她希望此时灵光一闪,自己能找点什么说一说,可脑袋偏就这个时候不中用,头如同浆糊瓶一般沉重混乱。 也许是实在听不下去了,小姨才从小工作间出来,走到两个人面前。 听到工作间的开门声,席荆华抬头,用遥望救世主的眼神迎接小姨的到来。 “哎,你们年轻人在一块,就没什么可聊的吗?”小姨失望地看着自家儿子不争气的红脸庞,“光听聊天,还以为你们两个四五十岁同学聚会刚碰面呢。” 见席荆华的脸越发红了,小姨坐在她身旁猜测:“可能下次我出门比较好,省得有大人在你们小孩也放不开。” 席荆华差点哭出来,可千万别走啊。 “子青也真是,还让你劳累这一趟,结果把我送她的小礼物又送回来了,”小姨乐在其中,笑着说,“你多歇一歇,不着急回去,中午饭干脆就在我这里吃怎么样?” 见席荆华好像又要拿魏子青推脱,小姨坏笑着点了点席荆华的鼻子:“别想糊弄阿姨啊,我可没忘,子青中午是不回来的。” 席荆华痛苦地扶了一下额头,是啊,自己都差点忘记了。 小姨忙着去做饭的时候,齐远思来厨房别扭地给席荆华倒了一杯水。 “你在别扭个什么劲啊?”小姨凑到齐远思面前调侃,“怎么,看见人家席荆华来了平常那伶牙俐齿的劲儿就没了?” “妈,我平常也不怎么说话,哪有伶牙俐齿……”齐远思无力地反驳。 席荆华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他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慌张,整个人一直绷得紧紧的。 即使两人坐在同一张沙发上聊了一会儿天,也仍旧都是局促不安,没让尴尬的气氛好转多少。 齐远思与魏子青徐昱林一帮人之间有着三岁的年龄差距。当魏子青与席荆华的嘴边不再天天挂着学校之类的词语时,齐远思还在为了他的设计专业通宵画稿。他总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和席荆华更是几年都没有见过面,所以这次和席荆华的聊天,就如自己的妈妈所说,谨慎地像个上了年纪的人的聊天一样。 齐远思唯恐席荆华聊着聊着觉得自己与她之间有了代沟,心生厌倦。 但齐远思只能将这些心思吞在肚子里,默默忍受着自家妈妈的调侃。 “哎,远思,”小姨拍了拍他的肩膀,“聊天就大胆些不行嘛,我听着都累得慌。你可以问一问她周末有没有时间啊,老朋友见面可以一块出去玩玩啊之类的。” 齐远思虽然不好意思地摇头,可心里未尝不想这样问一问,他默默记下了,端着水走出厨房。 “谢谢。”席荆华接过水杯,两只滚烫的手挨着边蹭过,彼此收了回去。 席荆华捧着水杯,小口抿着。 虽然这样想不太礼貌,但她有点想念在魏子青家穿着睡衣肆意躺在床上翻腾的日子了。 两个人又这样憋屈了一会,齐远思好不容易想起了什么可以拿来看看,便赶快起身到小工作间去捧了一本厚厚的图册回来,摊在席荆华面前。 “啊,那什么,”齐远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妈她的加工厂要照着这个图册做东西,我看我姐作簪娘也经常需要材料,你,嗯,随便看看。” 齐远思觉得自己仿佛在现场学说话一样别扭,干脆就将图册往席荆华面前推了推,闭嘴等待。 “好,那我看看。”席荆华同样毫无头绪地乱翻着图册。 图册很厚,似乎是按着饰品的样式分类的。不仅有席荆华在魏子青那边常见的首饰,还有颈饰耳饰等多种多样的饰品。席荆华看得眼花缭乱,感觉翻过图片很多都是重复的东西。 翻看途中,席荆华看到了很多的梳子,托那位神秘买家burger的福,席荆华听魏子青介绍了很多种梳篦首饰,倒还不陌生,可这接下去的一连串不知是首饰还是耳饰的小坠子就让席荆华犯起了难。这本图册似乎只提供式样,不对首饰本身多做解释。 不能自己光看不说话,这样就又冷场了,席荆华心想。于是她换了一副好奇的神情,抬头期待地望向齐远思。 齐远思慌慌张张地清喉咙,开始编造:“嗯,这个大概是耳饰吧,这个一串花一样的,然后这个歪歪扭扭的看样子应该也是耳环之类的,然后,哎,怎么这么多耳环……” 席荆华微微低下头,放在腿边的一只手收了收紧。 “然后,这个是长命锁,给小孩戴的,然后这怎么还有紧箍咒?” 席荆华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从齐远思抱怨耳环太多开始,席荆华就莫名地想笑,为了不让他难堪一直憋到现在。本来脸就红,这样放声笑过以后,席荆华的脸已经红成了半熟的樱桃。 齐远思的心情确实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糟心地叹了口气说:“没办法,虽然我妈做这些,可我还是完全看不懂啊...” “我也是,”席荆华缓了缓,微笑着说,“虽然这么多天都在子青旁边看她做簪饰,可是之前没了解过,每次都像个木偶似的。” 两个人终于是笑开了。小姨站在齐远思身后,欣慰地看了一阵,然后毫不客气地走过来对着齐远思脑袋上敲了一下。 “哎,妈,你这是干什么?”齐远思茫然地捂着头回身询问。 “其他的耳饰什么的你忘了也就罢了,反正你也蒙对了,可这个,”小姨点了点画册上的一张图片,“你管它叫啥?紧箍咒?想象力还挺丰富的。” “不是,那看这个样子,它就是紧箍咒...”为了求证,齐远思又看了看席荆华。 席荆华虽然觉得好笑,可心里也觉得图片上这个头箍一样的东西叫紧箍咒也没毛病。 “这张图印得不太明显,要是侧过来看它可比紧箍咒华丽多了,”小姨俯下身子说,“它叫玉珑璁。” “啊,”听到这个名字,齐远思突然想起了什么,“妈这个你好像跟我讲过……” “我跟你讲过的多了,你记不住而已,还在那和荆华胡说你完全看不懂,没花心思而已。” “那阿姨,这个玉珑璁是做什么用的?”席荆华看齐远思窘迫,赶快插话询问。 “玉珑璁大都是宫廷贵妇戴在额头前作为首饰用的,在唐代最为流行,宋元时期也有人佩戴。它一般由金银宝石珍珠贝壳等等昂贵之物制成,奢华无比。” “那确实是比紧箍咒要华丽得多。” 席荆华点头。 只不过一个是为了放任物欲享受,一个却为了紧束贪欲罪孽罢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玉珑璁(一) 海上混沌一片。似乎今夜要见风浪了。 兀鲁遥望远方压境的黑云,回头吩咐水手多关注船下水位,又找来同行的阿卜失哈,和他一起讨论天气的问题。 水手在甲板上来回奔忙,拖着缆绳,推动船舱角落的木桶向两侧移动。 火者坐在船头的舵手身边,身上套着一只小鼓,拎着两根小鼓槌点着脚尖,边敲边举目远眺。 舵手打着舵盘,留意着远方的海面,现在还没有任何异常。他轻松地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睁着深邃的眼睛望向火者。 火者有礼地点头,敲着鼓轻轻摇晃身体。 鼓槌在空中飞舞,带着鼓皮上的牛毛一块摆动。肮脏的鼓面与包布的棰头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火者的黑手指间或刮蹭鼓面。 小鼓不知疲倦。 舵手听到喧闹声,起身,衣服被凳子挂住,露出他斗篷下的褐金服饰。 看起来,他的身份并不仅仅是舵手这么简单。 兀鲁和阿卜失哈两人一开始讨论天气,到后来争论得愈发激烈,以至于最后吵了起来。水手和侍卫们围了上去,将两人拉扯开。 兀鲁抚了抚自己的袖子,不屑地甩手。阿卜失哈则趴在船边,看巨大的船身将海面划开,以此来散心。 那位尊贵的舵手见气氛紧张,便招手唤来水手掌舵,将脱下的斗篷搭在一边,走下船头来到甲板上,友好地揽住生闷气的两人。 看着在大元待了十七年的外邦人来劝架,兀鲁和阿卜失哈只觉得失了面子,羞赧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向彼此赔了个不是。 火者仍然坐在高处,将自己黝黑的身体映在乌黑的天幕中。他的鼓越敲越慢,手凭着自己的判断逐渐放缓了动作。他知道隔着几层木头,有另一位尊贵的人在留心甲板上的动静,于是将脚步配合鼓点一块温和。 这艘船从忽必烈统治下的大元驶向遥远的伊儿汗国。船上除了乘有伊儿汗国使臣兀鲁、阿卜失哈和火者以外,还乘有一位特殊的外邦人。 他有着高大的身材和异域面孔,留着延至耳根的褐色络腮胡子,一双友善的眼睛总是巡视着这艘大船上的各个角落。 对于兀鲁和阿卜失哈能够和解这件事,他表现得十分从容,仿佛两人吵架再和解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他把架在两人肩膀上的手拿下来,又走回船头,找了个能落座的地方,倚着成堆摆放的木头望向还在不停敲鼓的火者。 火者从头顶黑到脚趾的样貌让他颇感兴趣,从登船开始,他就盯着这位伊儿汗国的使者看个不停,到后来干脆挑了他旁边的位置和他待在一块。 可是火者从来不说话,他的黑面孔上,一双瞳白分明的清澈眼睛永远注视天空和深海,偶尔与外邦人的眼睛相遇,就有礼地点点头。 火者与鼓一块发声,漫不经心的人是听不懂的。那位外邦人如此想到。 十七年前,自己来到大元时,从没有听过这么专注的声音。 那时自己看着皇家乐队气度恢宏,庄严肃穆。自己迈入金碧辉煌的大殿,群臣位列两旁,顶上坐着那位马背上的大汗和天子。有人对自己说跪下,自己便跪下了。朝堂的地面冰凉,与热烈的气氛仿佛身处两个人间。天子问自己话,自己便用生硬的元人的语言回答。从父辈那里听来的零星见闻,成了跪在地上的自己在陌生的海洋中唯一能够依傍的圆木。当意识到自己孤陋寡闻,闹了笑话,红了脸,抬头看时,却发现群臣却没有一个发笑的。他们井然有序,严肃认真,大有将自己的笑话也一并刻在心中的气势。 如今自己在茫茫大海上,与异国使臣同乘一船,天边是恶劣的黑云,眼前是泛白的浪花。唯有火者的鼓声,能够让自己镇定外皮下包裹的那颗五味杂陈的心洗刷干净,重回安宁之地。 感谢火者。 外邦人起身舒展手脚。 我要回家了。 在登船前,除了使命外,自己向那位高傲的天子又求领了一个差事。那就是回家。身在异国十七年,自己对家有着比外出迷路的孩子更强烈的渴望。天子注视着自己的西方面孔,想要恼怒却终于应下了。自己熟稔地谢主隆恩,收拾行囊,登上船舶。 这艘大船从繁华的泉州港开出,暗布衣衫的大元百姓,码头上比海水还要鲜润的碧蓝元青花,老实巴交收好桅杆的大帆船,在自己眼前列队而行。出发之前,自己踩在半悬的软梯上,企图眺望整个大元,可后来发现自己连泉州港都看不完。 遗憾,未来能否还有机会与泉州再见一面? ————————————————— 兀鲁和阿卜失哈虽然互相赔礼道歉过,可因为心中的疙瘩没有解开,仍然闷闷地不说话。 他们两人是伊儿汗国出使大元的使者,从出发时两人就起了龃龉。 伊儿汗国本是蒙古的四大汗国之一,其建立者旭烈兀本就是天子忽必烈的兄弟。按着说此次出使除了其本身的目的外,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一次友好的出访。 可因为伊儿汗国现任大汗阿鲁浑的身体状况糟糕了不少,这次出使平添了几分严肃。 阿卜失哈和兀鲁的矛盾伊始就在于此。 兀鲁偷看了一眼满脸愁云的阿卜失哈,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这个看样子不大机灵的高个子虽然老与自己拌嘴,可心中也记挂着阿鲁浑汗。 他们与来自忽里模子的火者一同出使大元。兀鲁高兴,阿卜失哈难受。两种情绪水火不容,自然而然就产生了争执。 因为阿鲁浑汗的身体原因,支持大汗一切举措的兀鲁不停地催促准备,为此次出使做万全的谋划;同样因为阿鲁浑汗的身体原因,认为大汗此举不当的阿卜失哈极力地劝谏反对,为此次出使加重重阻碍。两人在国内斗架,在大洋上争吵,在归途中各执一词,水手侍卫看得频繁了,也就习惯了。 两人因此事对彼此多有微词,却并不讨厌彼此。两人对大汗都是同样的好。 海上一阵动荡,将正在沉默的两人荡醒。 他们惊慌地对视一眼,回头看时,天边的黑云已将可怖的面孔摆在这艘大海上唯一的行者身前。 船上的脚步声乱了。 久经风浪的水手们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先将甲板上清空,再吩咐闲下的人把那些来自伊儿汗国的失态乱跑的侍卫们带下去。 船头,舵手用粗壮的手腕上一双灵活的手,呼噜噜地打舵盘,尽量避免逆风行船。 兀鲁和阿卜失哈大步走到船边。 兀鲁低头望向海面,浮在上面的那层温柔的白色水沫已经消失了,小浪头如同无畏的猛兽,冲撞着船体。 船下水位升高让待在舱中的人们异常不安,他们扯着各种各样的谎话,从舱底溜上来,在甲板上乱逛,再由愈来愈不耐烦的水手们驱赶,极不情愿地走回去。 阿卜失哈知道,此时正需要自己和兀鲁通力合作才能稳住船上的人,他在心里纠结了一阵,毅然决然地扭头,用凛然的眼神望向兀鲁—— 兀鲁早已扎进水手中去了。此时正一边疏散着舱门口聚众观望的人群,一边指挥着抗缆绳的水手们。 阿卜失哈丢脸地低下头,连忙小跑过去帮忙,一个大浪抓住机会朝疏于防备的阿卜失哈打过去,最终却只落在船身上。 阿卜失哈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眩晕一刻,重重地摔在甲板上。他能感受到自己的颧骨的坚硬,也能感受到坚硬之上的疼痛。 一双手将他搀扶起来,帮他理了理散乱的头发。阿卜失哈抬头,又是一个大浪。 他与那位施以援手的人一块撞向船身,阿卜失哈感觉自己的脸侧擦破了皮,正在淌血,他热着脸颊,望着对面的外邦人。他灰蓝色的眼睛正温和地注视着自己。 舱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阿卜失哈以为又是舱中的仆役乱跑,就大步上前,伸手阻止。 一阵清脆的裂声,阿卜失哈僵硬地看向脚下,他的脚下长出黑色的裂纹,一直爬到美丽的玉珑璁上。 一位侍女站在他的对面,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外邦人赶来,将裂开的玉珑璁小心捧起,递向侍女身后—— “公主,玉珑璁碎了。” “没事,左右也用不着了。谢谢你,马可·波罗。” 美丽的阔阔真公主如是说到。 第一百七十三章 玉珑璁(二) 阔阔真公主来自卜鲁罕部,是一位在蒙古草原上长大的美丽又率真的女子。 当听说了她要随伊儿汗国使臣一道远赴别国出嫁时,悲戚的母亲先哭晕了过去,感伤的父亲也哽咽难言,默默流泪。 只有自己这个当事人,心里竟然没有任何的起伏。看见双亲伤心得厉害,阔阔真只好也做惙惙悲痛的样子,一家人抱在一起,用眼泪做最后的告别。 伊儿汗国路途遥远,阔阔真一旦起航,大概再也不能和父母相见了。 阔阔真来到忽必烈面前,领了御旨,谢了圣恩,收了赏赐,做好了出行的准备。却有人来通知她,去见一见和她同行的人。 阔阔真第一次见到马可·波罗,他正拿着写满了字与线条的一张地图,看个不停。见到阔阔真以后,马可·波罗立马放下了地图,恭顺地行礼: “公主。” “我不是公主。”阔阔真抬头望着马可·波罗的异邦面孔,琢磨着他高挺的鼻梁。 “阔阔真公主,”马可·波罗执意叫她公主,阔阔真也不再和他争论这个,只当他是个不懂称谓的外邦人,“稍后会有伊儿汗国的使者来与公主见面,公主考虑好了赏赐他们什么东西吗?” 阔阔真心想,有皇帝的赏赐还不够吗,还要来找她这个对大都还很陌生的女孩? “公主如果能够用心挑选给他们的赏赐,也能彰显我们大元朝的气度。” 阔阔真听到这话差点笑了。本来因父母而低落的情绪莫名好转了许多。此时的阔阔真完全不认识马可·波罗,只是在心里想,这外邦人怎么还亲昵地称呼“我我们大元朝”?他才在大元待了几年? 见过诚心的兀鲁和忧心忡忡的阿卜失哈以及形貌怪异的火者以后,阔阔真并没有给他们任何赏赐,就这样利落地坐上小车,与宫里拨给她的侍女一块随使团向泉州港进发。 漫长的旅途伴随着瞌睡和歇脚。 阔阔真感到无聊时,常常靠在小车开出的窗子旁边,捧着脸想心事。侍女摸不清这位草原上的公主到底是个什么脾气,也不敢贸然搭话。 直到有一天,阔阔真主动问她: “你在宫里待了很久吗?” “是,公主,”那侍女低眉顺眼地回答,“虽然奴婢并不年长,因了从小在宫中长大,所以也算是宫中的老人儿了。” “那,你认得他吗?”阔阔真说着掀开车窗的帘幕,指了指骑马跟随队伍的马可·波罗。 “马可·波罗大人在宫中已经待了十七年了,”见阔阔真惊讶,侍女点头说,“皇帝很器重他,常派他在全国各地跑呢。据说他来自西边的大秦国,是比公主您要去的伊儿汗国还要远的地方。” 侍女又凑近了些,小声对阔阔真说:“听宫里的人说,马可·波罗大人这趟送公主远赴伊儿汗国以后,就不再回大元,而是取道直接回他的故土了,皇帝为了这个事还有些生气呢。” “为什么生气?”阔阔真不解。 “圣意难测,皇帝大概是觉得自己待马可·波罗大人不薄,他却始终念着那个遥远的家,在大元生活了十七年还执意要回去,不顾路途遥远险阻。看来他也不是真心喜欢这儿。” “这如何是错?”阔阔真摇头,“若我到了伊儿汗国有机会回大元的话,再远我也会回去的。” 侍女见阔阔真说出这番话来,连忙低头:“都是奴婢不好,引着公主说了这许多大胆的话。” 阔阔真觉得侍女小心翼翼的模样还怪可爱,也就不再妄言吓唬她了。 到达泉州港时,正值泉州天气转暖。阔阔真一行人从北方而来,进了泉州地界均是热不住,开始换轻薄一些的衣服。 阿卜失哈和兀鲁一心惦记着病榻上的阿鲁浑汗,盼着快点出发,于是不顾劳累和炎热,快马加鞭提前赶去泉州港码头处与出行的船只联络。 阔阔真和马可·波罗落在后面带着使团慢慢前行。 闷了多日的阔阔真想要骑马,趁着两位严肃的使者离开的功夫,她便找到那位在马上极不自在的火者,沟通了一阵后,阔阔真便心满意足地骑着马,与马可·波罗并驾走在泉州大道中。 “公主这样好吗?”马可·波罗礼貌地问,“我听闻待嫁女子不好抛头露面,公主这样随便地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逛……” “草原上的人没听过什么待嫁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话,再说我在那小车里闷了那么久,如今又要上船待着,不让我骑马逛一逛,不知何时才能再有这种机会了。”阔阔真高扬着头,因自己是草原上长大的女子而焕发着荣光。 马可·波罗微微笑着注视阔阔真:“公主真有大元的卓绝气度,既是端庄的贵族,又是飒爽的草原姑娘。” 阔阔真很喜欢马可·波罗的这段话,只不过脸上仍然绷得紧紧的,只留嘴角一抹笑意。 都说了我不是公主。阔阔真心中并无任何不满地想到。 “泉州港码头热闹非凡,因着来自各国的商旅都会在那里做登陆或是出发的准备,货物铺在地上,令人目不暇接,”马可·波罗闭眼,仿佛在回忆一般喃喃自语,又转头对阔阔真说,“怎么样,公主,要不要走快一些,和马可一块去看看?” 阔阔真知道这个长相英俊的外邦人是好意,可不知为何,她握着缰绳,盯着泉州城内的石板路,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不舍。 明明在家里和父母坐在一起哭时,还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阔阔真轻轻摇头,一夹马背,和马可·波罗两人策马向码头飞奔。 使团追了一路,侍卫们各个怨声载道。 在海上航行这么多天以来,即使每天面对大海,阔阔真依旧记得自己在泉州港码头处勒马,第一次看见大海时内心的平静。 仿佛沉默隐忍肃杀的海面覆盖了她的心一般。 初见的平静过后,便是心潮澎湃。 海水泛着蓝玛瑙的光泽,看得阔阔真想用手伸进水中试一试。她一抬头,水鸟姿态优美地低飞,将灰色的掠影投向阔阔真充满惊喜的脸上。 裹着深色缠头的异邦人与系着幞头方巾的泉州百姓互相拥挤着叫卖稀罕玩意。阔阔真看见了曾在大都见过的元青花细口瓷瓶旁倚着一堆鸡毛绑住的细棍,流光溢彩的琉璃珰底架着长颈黑天鹅雕塑,还看见大黄杨木书画屏风下堆着一排深紫色的蓬松枕头。 阔阔真从马背上跳下来,把缰绳往马可·波罗手中一塞,愣愣地走上前。 “小姐,看看这个要吗?”一个矮小的男孩凑上前来,将用黑布包裹的东西举到阔阔真面前。 虽然小男孩并没有什么危险之处,但为保证公主的安全,马可·波罗还是牵着马走到阔阔真身旁问:“这是什么?” 看见马可·波罗的样子,小男孩显然受了惊吓,他瑟缩着退后,又偷眼看了看马可·波罗。 马可·波罗柔和地笑一笑。 男孩鼓足勇气,上前继续他生涩的交易:“这是家中祖传的宝贝,据说曾是宫里大人们用贵重饰品,看小姐、看小姐生的美,想着是不是会买...”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难以听清。 “既然是这样好的宝贝,留在家里不好吗?”马可·波罗代替阔阔真接过小男孩手中的物件,掀开黑布看了一眼。 这顶像头箍一样的华贵首饰得以重见天日,在海边的日照下闪烁着灼人眼球的光芒。马可·波罗注意到,这顶头箍周围还镶嵌有夺目的宝石,就连曾经游历全国的自己都觉罕见。 “父母两个都病倒了,家里的姐姐被迫卖去他处,不卖了这宝贝,家就完了。”小男孩垂下头说。 阔阔真不忍这样小的孩子为生计伤心,便与马可·波罗对视一眼,问道: “这宝贝我买下了,只是,你能告诉我它叫什么吗?” 小男孩一脸不舍,小声回答: “玉珑璁。” 第一百七十四章 玉珑璁(三) 玉珑璁碎了。 阿卜失哈站在门外,惶恐地注视着阔阔真公主平静的面孔。 “公主,我……”在 “没事,反正也不需要了。”阔阔真捧着碎掉的玉珑璁,走回舱内。 马可·波罗扶着阿卜失哈回到甲板上,风浪将息,水手们得以暂时的休息,互相靠着喘口气。 阿卜失哈叹道:“本来公主就因为那事心情低落,我又踩碎了她的玉珑璁,这可怎么办?” 马可·波罗不说话。 他还记得阔阔真在码头上接过那位小男孩递来的玉珑璁时热切的眼神,又转眼看了看头顶阴沉的天空。 海面上陷入压抑的寂静,风停了。 在几天的时间内,阔阔真心情就变得如此阴郁,马可·波罗觉得自己也有过错。 在阔阔真登船后第二天,茫茫大海上,她从兀鲁口中得知了让自己震惊的事情。 原来天子选择自己嫁入伊儿汗国并非偶然,而是阿鲁浑汗的前任合敦临终前的嘱咐所致。 听完了这个消息,阔阔真站在甲板上发愣,火者敲着小鼓,为她跳跃的心脏打着伴奏。兀鲁没有注意到阔阔真的反常,继续讲下去。 伊儿汗国的阿鲁浑汗有过一位娴静的妻子叫做忽勒塔黑,两人感情非常好,还生下了名为合赞的儿子。但忽勒塔黑身体状况不佳,久病不愈,在前些年去世了。她的遗言便是要阿鲁浑若要再娶,就要娶她的同族女子作为合敦。而这位忽勒塔黑合敦正是来自卜鲁罕部,也就是阔阔真的部族。 所以兀鲁一行人才远赴大元前来请求忽必烈大汗为阿鲁浑汗挑选下任合敦。阔阔真才因此被挑中,跨越大海去往陌生的伊儿汗国。 失望气恼如同返潮一般从阔阔真本来澄明的心中浮现出来,让她浑身都阴冷得很。 阔阔真本是草原女子,从小在马背上驰骋长大,少了些女儿家的婉转,多了些少年郎的爽朗。年轻的她不太习惯离别时互诉衷肠痛哭流涕,觉得太过肉麻。忽必烈御旨下来,她说走便走了。可如今得知只因一位过世的忽勒塔黑合敦的话,本可以不用离开家乡的自己就要被迫去嫁一位丧妻之人,阔阔真一腔的恼怒怨气自心底生出。 与此同时,她惊恐地再次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于是本来在上船前还很开朗的阔阔真一直消沉到现在。 马可·波罗听到远嫁的理由以后也有些不忍。阔阔真正值青春年华,却要为了对于她来说十分牵强的理由而成为一个中年男子的续弦,怎么听都不会是一个美好的故事。他眼看着阔阔真低落地待在舱下这么多天不露面,心里着急可手头无法。 倒是要幸得今日的大风大浪将她引到甲板上,哪知阿卜失哈又踩了她的玉珑璁,能够引着阔阔真在甲板上透透气的机会也没有了,马可·波罗只得另做打算。 况且,海面天空虽然一时平静,可真正棘手的或许还在后面。怎样在海上躲过风浪灾难的难题,正以更难处理的姿态立在马可·波罗一行人面前。 “怎么办?”阿卜失哈还在旁边嘟囔,不安地用踩碎玉珑璁的鞋在木板上磨蹭。 “大人不必担心,公主不会因为这种问题责怪大人的。”虽然对不起那位泉州的小男孩,但马可·波罗只能这样安慰他。 “哎,不瞒您说,我从出发到现在,就没有做成过一件事情。”阿卜失哈痛苦地抱着头颅,“从出发前我就反对来大元招什么合敦,阿鲁浑汗本身就病着,等待对他的病体也是一种摧残。一路与兀鲁争执到大元不说,归航途中也没能帮上忙,尽是兀鲁在指挥调度,如今又踩碎了未来合敦的珍宝...” 马可·波罗安慰着他,拍了拍阿卜失哈身上这件忽必烈赏赐的褐金条纹短褂。 “大人,请您保重身体,”马可·波罗指着正在甲板上聚精会神观望远方天空的兀鲁说,“若是您消极低落,劳累的兀鲁大人再一倒,这艘船可就没了能够指挥的人了。” 阿卜失哈羞愧地抬头瞧了一眼兀鲁,强打精神起身凑了过去,主动与兀鲁攀谈起来。 马可·波罗笑着点头。 头顶突然传来“梆梆”两声鼓响。 马可·波罗抬起脸。坐在船头舵手身边的火者将鼓槌收起,用黑瘦的双手拍出一连串欢快的击打声。他双腿盘坐,修长的脚掌柔软地压在大腿底下。合着他的鼓声,马可·波罗重新遥望远方的云。 被遮蔽的日光努力冲破云层,洒在船舶还未驶过的海面上,但稠密的乌黑晕染在远空,浓得推不开。在船上远眺的马可·波罗觉得需要一场雨,可独自航行在大洋上的船舶觉得不妥。 近处的兀鲁和阿卜失哈聊着聊着,声音又开始提高,阿卜失哈憋闷的脸上彰显着他的隐忍和退让。于是转了一圈,声音又降了下去。 马可·波罗退后一步,用双肘撑着船体吹风,脚下如同踩了沙子一般“咔咔”的响声。他低头看—— 原来是阔阔真的玉珑璁上掉落的贝壳被他踩碎了。马可·波罗出神一刻,推开舱门走了下去。 舱内聚集着因为方才的波动而骚乱的侍卫。马可·波罗一进来,他们烦躁不安地列队行礼。马可·波罗从容地点头,径直走到阔阔真门前。 “公主?” “马可·波罗吗?进来吧。” 侍女为马可·波罗开了门,阔阔真却招手让侍女出去。站在门口的侍女卡住了门外好奇的视线,苦恼地说:“公主,这不大好吧,您与马可大人...” “你站在门口就行,这小房间拥挤得很,三个人在里面太憋闷了。” 侍女犹犹豫豫地出了门,面对舱内众人的眼色,一时间不知自己正在干些什么。 “公主在为玉珑璁的事情惋惜?”屋内,马可·波罗明知故问。 “不,反正买下它只是为了让那小男孩有买药请大夫的钱,我本身,”阔阔真顿了一下,“本身并不是十分喜欢这玩意儿。” 马可·波罗看着她有些憔悴的脸,轻声说:“总是闷在船内并不是好事,碰着好天气,公主应该多去甲板上透风。” 阔阔真失落地低下头。她害怕去甲板。一旦她踏上高高的船头,望见了大海尽头的伊儿汗国,她怕自己会在众人面前胆怯哭泣,摆出她平常最不屑看见的样子。 狭窄的屋内圆窗下,一张小小的方桌上,摆放着表面的珠宝镶玉通通碎裂的玉珑璁。马可·波罗伸手想要拿来看一看,阔阔真赶紧按住了他的手。 两人的目光一个交错,一声巨响。 侍女没有敲门,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剧烈摆动的船体让她重心不稳,一进来就跌撞着滑倒在房门口,因此也没有看见能让她吓到昏迷的阔阔真与马可·波罗靠在一起的场景。 但事实上,马可·波罗只是扶住阔阔真,避免她站不住而一头栽到墙上。他扶住阔阔真以后,便紧张地趴在圆窗上观察远海。 马可·波罗惊奇地发现刚刚还能看见日光的海面早已黯淡,掀起整齐的浪头朝船舶而来。由远及近,小浪头变成了庞然大物。 又是“轰”得一声,阔阔真抬头。 头顶的木板正不住地发出绷紧的声音。 侍女挣扎着起身,对阔阔真说:“公主,甲板上下来的人说外面起浪了,要公主小心些。” “知道了,你先起来。”阔阔真见不得她趴在地上,想伸手去扶时,马可·波罗按住了她。 “公主保护好自己就行。”马可·波罗带她走到窗边,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这才转身将目瞪口呆的侍女扶起来。 “照看一下公主,我回甲板上去了。”马可·波罗说罢,扭头要走。 “马可·波罗大人,”侍女仰起苍白的脸低声说,“这位阔阔真公主可是奉忽必烈大汗御敕,要去伊儿汗国作合敦的。” 马可·波罗没有回答,匆匆登上了去往甲板的木梯。 第一百七十五章 玉珑璁(四) 面对着这样高的海浪,少了惊慌失措的侍卫们,甲板上的众人反而显得更加从容。 兀鲁从头到脚都在滴水,十分狼狈。但他毅然的神情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这位伊儿汗国的使者誓必不辱使命。 马可·波罗找了一圈阿卜失哈也没见到他人,顺便侧过身去帮助一名水手把木桶推到舱门旁堆放。 他又环顾四周,阿卜失哈那张略带些惊慌的面孔还是没有出现。 水手在甲板上跑动,发出的声响好似火者的敲鼓声。 火者? 一直端坐在船头的火者已经走下来,主动将马可·波罗拉到一边。 “浪真高。”火者平坦的鼻尖朝向凶猛的大海。 船下吃水过多,船舶沉重地歪了歪身子。 兀鲁的大声吼叫成了火者与马可·波罗攀谈的底色。 “你在找什么?”火者的小鼓挂在他的脖子上,随火者的身体轻轻摆动,秋千似的。 “阿卜失哈大人,刚刚到舱中一趟,回来时就没见过他人。” “你要找阿卜失哈的话,喏,在那。”火者说着一指。 马可·波罗觉得很奇怪,刚刚自己那样辛苦地寻找,连阿卜失哈的影子也没看见。可经火者一指,马可·波罗才发现,面前一排水手中,俨然走着拖拽缆绳的阿卜失哈。与分开时马可·波罗印象中的阿卜失哈不同,如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反而沾染上水手们的从容。 “我们两个同样站在船头上,同样观察船上众人,你观察你熟悉的,我观察你不熟悉的。” 对于火者这段煞有介事但不明所以的话,马可·波罗并不想多做研究。 火者继续问道:“你去舱中做什么?” 马可·波罗想起侍女警告自己的那段话,不禁苦笑出声:“我去找阔阔真公主聊聊天。” “你与她有着很深的交情?” “在大都见面时才刚刚相识。”马可·波罗甚至连当时自己在看的地图都能想的起来。 火者不再追问,而是掏出棒槌,冲着鼓面一阵猛敲,鼓点如细雨落地,万箭升空。 大浪袭来,船舶遭到一记重创,昏沉地退让。海面成了格斗场,海浪不客气地出掌。船上众生颠来倒去,在格斗中帮不上一点忙。 只有毅力维系着兀鲁。 他扒住船边,仔细辨认浪花的方向,随机艰难爬上船头,推开舵手,顺海浪打着舵盘,尽量避免与强大的浪进行正面碰撞。 马可·波罗看见阿卜失哈眼含泪水,手攥紧缆绳前行,便想要过去帮忙。 火者用鼓槌拦住了他。 “你待在这里就行了。” “火者大人,让我去帮忙吧,”马可·波罗知道自己并不是拉缆绳的好手,但也同样不是坐看他人辛苦的好手,“阿卜失哈大人太辛苦。” “你待在这里就行了。” 火者坚持己见,他的鼓槌从马可·波罗身上移下来,转而指向舱门方向。 马可·波罗看见急得面色通红的侍女身旁,那位草原美人在风雨飘摇中动容。 格格不入。 他赶过去,扶着阔阔真的肩膀问:“不是说让您在舱中照顾好自己吗?怎么跑上来了?” 侍女无奈地诉苦:“公主说舱内危险,硬是跑了上来。” 舱内怎么会危险呢。 马可·波罗明白了阔阔真的意思,他大胆地牵住阔阔真的手腕,将她带入舱中。 又是一个大浪,正下楼梯的马可·波罗差点没有扶稳阔阔真,幸得侍女死命拽住阔阔真的衣领,将她扯住了。 海水打进船中,惊呼声四起。 “马可·波罗大人,有奴婢帮着阔阔真公主,您尽管放心,松手就是了。”侍女神情严肃对马可·波罗说道。 但马可·波罗一改温和的态度,坚持将阔阔真送到舱中的房门处才松手。他回头对侍女说道:“有劳你照看公主,别再让她到甲板上来了,太危险。” 侍女警惕地望着马可·波罗离开后,才跑到阔阔真身旁:“公主,您与马可·波罗大人不能如此亲密,您是要成为合敦的公主,是代表大元...” “什么代表大元,”阔阔真低下头,她觉得接下来的一番话本应埋藏于心底,但嘴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只不过是素不相识的同族人的一句话罢了,在这之前,我不过是卜鲁罕部的一名普通女子,既不是什么公主,也没资格代表大元。” 见侍女近乎失神地望着自己,阔阔真无奈地笑一笑:“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也许在其他人眼中,这次的出行是光宗耀祖值得庆贺的喜事,可对于我而言只是苦累的跋涉和与亲人的生离罢了。马可·波罗大人的事还是当初我从你口中得知的。但如今他是我这趟远行中唯一的好友,你用不着戒备。” 侍女不是无情的人,她听着阔阔真将一片至诚话语一股脑告诉自己,也不由得不动容。 只是她比阔阔真更看重这次远嫁,不允许有任何的差池。在这一点上,她与站在甲板上心中装满了天气海水流势的兀鲁秉持同一种信念——一定要将人安全送到。 于是她恭顺地低头说:“是,公主,但以后您与马可·波罗大人在谈话时,请允许奴婢待在一旁。” 阔阔真一扭头,推开房门。 与此同时,马可·波罗推开舱门。 他重新回到甲板上,看着水手们各个筋疲力竭,纷纷倒在事先摞好的木桶旁休息。 兀鲁从舵手的位置上下来,仍旧扒在船边,从马可·波罗的角度望去,他似乎已经与船生长在了一起。 火者黝黑的面孔在马可·波罗的身后一闪: “你要去哪?” “哪里也不去了,就待在甲板上帮忙。” 确认阔阔真不会再冒险跑回甲板上以后,马可·波罗坚决地想,待会儿再看见了拖缆绳的水手,他一定会上前帮忙。 鼓槌是拦不住他的。 “我问你,”火者的声音像是从深海中发出一般沉静稳重,“这次旅行,你要去哪?” 马可·波罗一愣,回头。 火者将小鼓甩在背后,这样他的样貌就成了如今马可·波罗面前最吸引人的东西。 火者有着浓密的头发与眉毛,均是乌黑泛着光泽,但与他浑身上下覆盖的一层黑比,却略显逊色。火者平坦的鼻子和饱满的嘴唇没有任何异常,唯有一双眼睛美得异常。 当然,大块的眼白也很慎人。 马可·波罗缓缓开口:“回家。” 火者用养在清澈眼白中的瞳仁紧盯马可·波罗的脸说:“你的家在忽必烈治下的大元疆土上。” 马可·波罗笑了笑:“我的家在你的故乡伊儿汗国的更北面。” 火者闭眼,睫毛野性生长。 一个大浪拍入船中,马可·波罗的左耳冲入一股水流。他痛苦地甩头,模糊地听着咸味的海水左右横撞。同时,故乡的波河湍急奔腾,一路绝不停歇,一鼓作气注入亚得里亚海的模样在马可·波罗的耳中浮现。 “我的家,或许也在忽必烈治下的大元疆土上。”马可·波罗将耳中的水甩出,小声说。 火者睁眼,将挂在脖子上的小鼓拉到面前。马可·波罗发现小鼓的吊线变长了一些,一直垂到火者的肚脐处。 “你来敲敲看。”火者将鼓槌塞到马可·波罗手中。马可·波罗环顾甲板,呼号的仍在呼号,奔走的还在奔走,兀鲁如同海神一般立在船头,与凶猛的大海怒目相视。 马可·波罗用鼓槌敲击鼓面,轻微的震动传到他的指尖上,正与大浪掀起的震动传到船舶上相同。 天边一声雷鸣,马可·波罗与火者注视着彼此。 落雨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玉珑璁(五) 落雨了,阔阔真透过小圆窗注视海面。 刚刚掀起的大浪留下余波,它们集成部队有序地朝远处进发。海面仍然不平静。 虽然听得见雷鸣,但阔阔真觉得总比之前的压抑的阴天好。 于是她尽量抱着愉快的心情趴在窗边。 “公主放心,同行的兀鲁大人似乎对航海颇通些门道。有他在我们一定可以顺利到达伊儿汗国的。” “马可·波罗大人不是也很精通航海吗?”阔阔真故意打趣地问。 果然,侍女的脸落了下来:“公主稍微休息一下,奴婢去给公主端些吃的来。” 看着侍女离去的背影,阔阔真觉得很有意思。 在自己还不认识马可·波罗时,她冲自己大肆介绍,仿佛能将马可·波罗的生平介绍清楚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上船后马可·波罗与自己的亲近让侍女担心此次远行会出问题,于是将荣耀种种抛在脑后,再不崇拜马可·波罗。 黑沉沉的天被雷电照亮,阔阔真的眼睛也亮了一下。她想起去泉州港路上,马可·波罗对她讲述的发生在初入察合台汗国的旅行故事。 那时马可·波罗刚满十七岁,怀抱着对大元浓厚的兴趣加紧赶路到达察合台汗国。察合台汗国的名字来自那位太祖皇帝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是成吉思汗攻下西辽后作为封地赏给察合台的。来到察合台汗国,马可·波罗就知道自己离心心念念的大元又进了一步。 但在看到察合台汗国美丽的风景和汗腾格里峰的巍峨雄奇后,马可·波罗就将还很遥远的大元暂时放到了脑后。 “我那时年轻,见到什么都用充沛的热情赞扬它们,为此还闹了些笑话。”马可·波罗骑在马上,奕奕有神地讲述,阔阔真在一旁专注地听,同时在心里惭愧,自己本是这片土地的子民,却要一个外邦人来为自己讲述。 “我们的队伍经过察合台汗国地界的阿母河,经过西陲的那黑沙不等地,又伴着忽章河上的风穿过察合台汗国的西部地区。我记得来到汗腾格里峰脚下时,队伍众人已经精疲力竭,无力再去汗腾格里峰附近。但我还是被汗腾格里峰的壮美所吸引,强打精神独自骑马靠近了些欣赏。” 阔阔真听得入迷,担心地问:“你一个人去的吗?不怕周围的野兽?” 马可·波罗笑道:“山脚下有当地的居民,他们赶着的尽是些温顺的牛羊,不会伤人。即便这样,为了队伍我也没有久留。晚上回去后,我重新整理行装出发时,远望月亮与汗腾格里峰几乎靠在了一起。天空澄澈的仿佛能望见月亮表面一样。真是美景。” 阔阔真知道马可·波罗说得夸张了些,但夸张的言语却轻松地带着草原公主的心飞向的疆域的西边。阔阔真很想去看一下与月亮比肩的汗腾格里峰。可她又看了看自己的坐骑,失落地低下了头。 马可·波罗又为阔阔真描述了察合台汗国的美玉:“我们一路走过察合台汗国,途经哈密力时,托当地人的福见识到了稀有的紫色玉石。” “紫色?”阔阔真惊讶地问。 “是,因其颜色与丁香花相似,又叫它丁香紫玉。”马可·波罗闭眼回忆。 “我还从未见过紫色的玉石,”阔阔真低下头,她在大都待了不久,长了不少见识。整日出入皇宫,接触的奢侈品也不少,再者此次远嫁,陪嫁品中又携带了相当数量的珍宝。但马可·波罗只是随意从记忆中翻出的美景和美玉,阔阔真就从未得见。她在向往之余,不禁有些失落。 “你们那的人都像你一样,愿意随处远游吗?”阔阔真问道。 “公主觉得呢?”马可·波罗反问。 因为马可·波罗的缘故,阔阔真对那个遥远的“大秦国”的印象非常好。但她脑中的常识还是促使她回答:“你是例外。” 马可·波罗那时在马背上的笑让阔阔真既高兴又羡慕。她高兴自己的猜想正确,马可·波罗与自己的距离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遥远。又羡慕马可·波罗可以这样自由的到处旅行。 又是一声雷鸣,阔阔真眼前一晃,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 “怎么了?”阔阔真高声问。 屋外走动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侍女不知端吃的端去了哪里,没人回答她。 阔阔真起身,打开门,舱中来来往往的人各个脸色惨白。 “怎么了?”阔阔真抓住路过的一名侍卫,那侍卫本来烦躁地想要回嘴,见是阔阔真,忙拉开了距离,慌张地说:“回公主的话,方才的大浪将几名水手掀下船去了。” 阔阔真睁大双眼,随后提着碍事的裙边跑上船舱。拉开门后,她一头撞在了一个干瘦的身体上。 “火者?”阔阔真抚摸着额头。 站在舱门口的火者转过来,漆黑的脸载满悲悯,像夜晚的海面与天空。 “他们掉进海里去了。”阔阔真闷在船舱里很久,已经快忘记了火者的声音。 阔阔真不说话。 “大浪袭来,甲板上有漫过小腿的水,船向侧边歪斜,水手们去拖拽缆绳,靠在舱门边的木桶突然滚下来,砸向其中的几名,又是一个浪头,他们不见踪影。”火者像诵念经文一般平静地叙述,阔阔真却越来越心痛。 她在心痛的是,她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她自己、这一船水手、兀鲁和阿卜失哈、还有火者,都与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的马可·波罗身处两个世界。 为了权威命令奔忙的人与为了憧憬梦想出行的人同乘一船,这种对比对已有自觉的阔阔真无疑是一种折磨。 火者明亮的眼睛仍然注视着阔阔真。 阔阔真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火者在怪自己。 这种想法还没有继续下去,马可·波罗就匆匆赶到阔阔真身旁: “怎么?公主又到甲板上来了?那名侍女呢?” “她说要给我端些吃的,但是人却不见了。”阔阔真避开火者的眼睛,对马可·波罗说,“听说刚刚的浪头把水手掀到海中去了?” “是。”马可·波罗没有想到阔阔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有些局促。但他温和的灰蓝色眼睛仍然开朗得很,不带一点忧郁。 “那怎么办?那些水手的后事如何料理?”阔阔真一阵莫名的心悸,想象着尸体沉入黑暗的深海。 马可·波罗欲言又止,他拉着阔阔真走到一旁才说:“海上事故很多,公主不能勉强兀鲁大人与阿卜失哈大人再分心去处理他们的事。而今海上风雨不定,还是优先保持正常航海。” “分心?”阔阔真有些意外,“人命关天的事却说是分心?我就当马可·波罗大人还是不大精通我朝的语言吧。” 马可·波罗有难言的痛苦,最终还是选择给阔阔真透了些口风:“公主,那几位水手都是泉州港分派出去为保公主安全到达伊儿汗国的。” “还没到伊儿汗国就毙命了。”阔阔真没有领会,仍然眉头紧皱着说。 “公主,您与他们都回不到大元去了。”马可·波罗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的话。 阔阔真了然地睁大眼睛。 远嫁伊儿汗国的自己不但带去了大元的珍宝,还带去了相当数量的侍卫和水手。他们无论生死,都无所谓后事。因为他们与自己一样,再也回不去大元了。 阔阔真恐慌地回望火者,他仍然用悲悯但执着的眼神注视自己。 天边又是一声雷,差点震裂阔阔真的耳朵。 第一百七十七章 玉珑璁(六) 伊儿汗国海港忽里模子,曾有名为火者的孩童,以乞讨为生。 火者虽然是个小要饭的,但他的父亲兀里和还健在,并且身板相当的硬朗。 兀里和周围的人曾碰巧遇见过正在要饭的火者。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兀里和还能工作,却非得让火者出去要饭为生。于是终于有人出面与兀里和谈了这件事情。 兀里和微笑着一句一句应承下来,等到回了家便狠狠地揍一顿火者出气。 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为了脸面从来不在人前翻脸生气,总是保持一副爽朗大气的模样,回了家合上门,只有他与火者两人相处时,他便放开手脚,将自己的怒火倾泻在火者身上。 他觉得火者是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怎样发怒动手都不为过,这也算是他与孩子之间的别样的亲密。 火者忍耐着毒打时,总在脑中想象港口处平整的海岸线。海浪拍打海岸线的声音就像父亲用脚尖狠踢自己肋骨的声音,并不违和。 火者知道,如果自己留在家中吃父亲赚来的饭食,兀里和又会有新的理由对自己施以暴力。 “我养着你,你还要挑三拣四?”在更小的时候,火者因为口中长泡无法吃下粗食,正对自己小声诉苦,却被兀里和听见。他上来就是一巴掌,直扇得火者眼冒金星,那个害他挨打的泡也破了,汩汩留了满口的血。 从那以后,火者就开始了在外乞讨的生活。一般挑傍晚兀里和与他的熟人出去喝酒玩耍的时间,火者会沿忽里模子城中最富庶的街道挨个乞讨,看看能否碰巧赶上一家人在院中散心,可以讨到些果腹的吃食。 富庶的人大部分都很善良,火者得出结论。 他们衣食无忧,从容大度,得体优雅,从不瞎传闲话。只要火者不越过院子,隔着栅栏,他们什么都愿意分享点给自己。 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没有机会认识这些富庶的人,所以火者可以放心地伸手向他们讨要吃喝。 偶尔火者也能听见让自己伤心的话: “这些乞丐身上脏的很,你要是一个人外出,可不许靠他们太近啊。” “他家中至少有一个不成气候的父母,才会落得出来要饭的下场,你要引以为戒,以后一定要努力上进。” 火者只管低头伸手,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堵上他的耳朵,于是有涵养的柔声细语灌进了他的心里,将火者心中柔软的忽里模子海港淹没。 他一路走,一路吃。残羹与冷炙,半凉的面点,浑浊的果酒通过他的喉咙下落。坠落在胃里,掀起波浪。 某天,火者就这样一路走回家,却看见红霞笼罩下,兀里和与他的酒肉朋友站在家门口。 火者的胃更凉了。 其中一位男子指着自己,似乎在说:“我说了,看见过他这个时间出去要饭吧!” 兀里和不以为意地大笑:“我说过他,估计年纪小,不把老子话放心上。等今天嘱咐过后,就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 朋友们纷纷散去,一位朋友拍了兀里和的肩膀一下:“你这个做父亲的对儿子也好点呀,看他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别说了。火者在心中默念。 兀里和送走朋友,踏着通红的晚霞向火者走来,火者有一种错觉,他的脸在燃烧。 兀里和用强壮的胳膊挟住火者,向屋里走去。火者无言的害怕。 为什么父亲总有一双强壮的胳膊? 那天晚上,兀里和将火者的大腿踢青以后,却出乎火者意料,没有再继续折磨他。而是早早上床睡觉,火者得以逃出家门,借夜里的凉气缓解阵痛。也就是那天晚上,从港口停泊的商船上来了一队异邦旅客,其中一人将还带着生牛毛的小鼓和鼓槌扔在他的脚边。 火者后来才知道,这种小鼓叫做“火者”。 等到火者在阿鲁浑汗身旁任职时,曾被问道是否因为这面小鼓而改名。火者坚决否认了这个说法,直称自己从小到大的名字就是火者。 但实际上,他也忘记了。 那天晚上,当他拾起小鼓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火者一点都想不起来。那队异邦商旅、自己淤青的大腿、无云的夜空,通通被他抛在脑后。 他只知道,自己将小鼓挂在脖子上以后,一心只想用鼓槌敲响鼓面,再不停歇。 他敲鼓注视着富庶的家道中落、强健的年老体弱、连忽里模子港口的潮水都起伏难测。 阿鲁浑汗途经忽里模子,将被当地居民称作异人的火者一同带走。 而今他敲着鼓,看着大元美丽的公主阔阔真,明白因为她,自己即将回到阔别已久的故土。 雷鸣没有停止,让船上众人最为恐慌的狂风卷着雨水赶到了。船身摇摆得剧烈,阔阔真几乎不能直立。 她在颠倒之中,仍然能看见火者那双美丽带着悲悯的眼睛。 马可·波罗将阔阔真护着走向通往舱中的楼梯口,却发现舱门处挤满了人。 “让一让,先让公主回舱。”马可·波罗拨开惊慌的侍卫,却发现了舱中的惨状。 那位执拗而忠心的侍女摔在楼梯正下方,从周围侍卫的神态判断,已经断气了。 “刚刚的摇晃太剧烈了,她上来得急,没踩稳,就...”旁边的侍卫结结巴巴地说。 马可·波罗注意到不远处,阔阔真所住的舱门是开着的。 阔阔真刻意避开直视侍女的尸体,却直视到了尸体手边削好的梨。 侍女为她削了梨,开门想要寻找阔阔真,无果后着急地赶向甲板,心中或许还默念着公主千万不可以和马可·波罗大人再凑到一块,海上狂风一到,首先吹倒了正在赶路的侍女,她的脸仰对遮蔽天空的甲板,再也不能履行职责直到抵达伊儿汗国。 阔阔真在脑中如此排演到。 排演结束,她惊恐地退后,手摸到了硬得出奇的毛发。她回头。 火者站在她身后,小鼓上的生牛毛穿在她的手间。阔阔真心虚地抬眼,好像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火者悲悯地眨也不眨双眼。 在草原长大的阔阔真被大海所震慑,涌上眼泪。 在一旁的马可·波罗以为她害怕尸体,急忙帮她擦了擦眼睛,安慰道: “公主不要伤心,”马可·波罗低语,“那侍女会有人处理,公主只管自己的安全就行。” 阔阔真的眼泪越擦越多,天上的雨越下越大。 甲板上的水手因失了同伴而沮丧,又因舱里死人而焦虑,正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兀鲁和阿卜失哈为恶劣的海上天气哀叹,又因接下来未知的困难而闷闷不乐。舵手无力地打着舵,垂头丧气。 甲板受不了沉重,不时“吱”的一声响。 马可·波罗牵着阔阔真,靠在舱门旁坐在,等人将侍女的尸体抬上来再扶她下去。 阔阔真看见了让她畏惧的黑色双腿。 火者就在旁边。 侍女如同干涸池底的白鹅卵石一般暴露在大雨之下,几个水手捧着头拎着脚,将她扔进了茫茫大海。 即使在雷鸣暴雨中,阔阔真仍然能清晰地辨认出侍女入水时的“噗通”一声。 他们与我一样,再也回不去大元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玉珑璁(七) 阔阔真躺在桌子上。圆窗再也不能吸引她的目光。碎裂的玉珑璁摊在她的鼻尖旁边。她还能闻到一股海水和铁锈的咸味。 风雨从那天的午后开始,一直持续到今天日出。船上折损了几名水手和一位侍女,整艘船都沉沉地下坠,比出航时吃水还要多。怪事。 自从侍女死去以后,马可·波罗变得谨慎起来,他觉得自己不好打扰阔阔真,就和火者一块坐在船头观望天气大海。 兀鲁已和阿卜失哈协调好了工作,他负责甲板上的,阿卜失哈负责船舱中的,两人除特殊情况外互不干涉,免得容易发生争吵。 在火者不敲鼓时,马可·波罗就趴在围栏上充满好奇地观察海面。无风天晴,水走得很慢,缓缓被船身推着前行一般。小浪涌起,酷似结晶体的水面撇开泡沫,呈现出灰黑与天蓝两色共生,虽然对比怪异,但也鲜明美丽。他回头望着出神的火者。 自那日目睹侍女的尸体被抛入大海以后,火者与阔阔真都变得寡言,马可·波罗对这两人最为关心,阔阔真闷在屋中不见人,马可·波罗便将目光被投在火者的身上。 火者注意到他的目光,便用乌黑的睫毛下美丽的眼睛回望。两人也不说话,但火者似乎明白马可·波罗想要什么。他扯过背后的小鼓,拿出鼓槌,用脚打着节奏敲起来。 马可·波罗伴着火者的鼓点,轻轻哼起歌曲: “宙斯高坐在奥林匹斯分配一切的命运, 神明总是做出料想不到的事情。 凡是我们所期望的往往不能实现, 而我们期望不到的, 神明却有办法。” 火者的鼓点勾起了马可·波罗的童年回忆。他情不自禁地唱出了这首尘封了很久的歌曲。 火者沙哑的声音传来:“这是你家乡的歌?” “不是,”马可·波罗笑着摇头,“在我小时候,父亲常出去旅行,回来后就将出行的见闻告诉我。这首歌与大元都是从父亲口中听说的,唔,这首歌好像是加在一场剧的末尾...” 火者心很静:“你的父亲什么都与你分享?” “只要是我听了一会儿觉得感兴趣的,他都会讲完。”马可·波罗与火者心一般静,“火者大人刚到大都时,曾在自我介绍时说过您是忽里模子人,马可没有记错的话,忽里模子就是伊儿汗国的港口,也就是这艘船所要停泊的地方吧?” “是。”火者觉得这没什么可探究的,但他还是老实地回答了,同时打鼓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与马可·波罗离家多年相同,火者也很久没有回过那个优雅与粗鲁并存的港口了。 “您有家人留在忽里模子吗?” “有一位已经年迈的父亲。” “借着这次机会,火者大人也可以去看望一下老人家。”马可·波罗开朗地说。 他总想在如今沉甸甸的船舶上找些轻松愉快的事情聊一聊。 火者的心仍然像深海一般静,他没有顺着马可·波罗的话继续说下去,转而用鼓槌轻敲鼓面: “快到忽里模子了。” 阔阔真懒懒地靠在门边。对面的阿卜失哈睁着有些忧郁的眼睛,挤出笑容说:“快要到忽里模子了,公主忍一忍无聊,远航都是无聊的,总之很快就能下船了。” 阔阔真没有想到阿卜失哈会跑来安慰自己,明明马可·波罗都尽量放她一人待着。她没有多少精神,碎裂的玉珑璁散发出的咸海味与铁锈味让她昏昏沉沉。但同时阔阔真也明白,她正将让自己没精打采的理由归咎于无辜的玉珑璁。真正的理由被她深埋于心,或是跟随侍女一块沉入大海。 阿卜失哈与兀鲁分工完毕后,就赶到甲板下。舱中无论是侍卫还是伙夫,都无所事事地游荡,像抽干了水分的枯叶一般零落散在各处。大海上的惨案不仅让甲板上的水手灰心,也让舱中的众人失掉了活力。 阿卜失哈从几名还愿意聊天的侍卫口中得知,整个船舱最消沉的莫过于阔阔真公主,她的侍女死去以后,她在房间里闷了很久也不露面。饭菜都是派专人送进去,再由同一个人端出别无两样的碗盘。 阿卜失哈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不仅阔阔真会憔悴,整个船舱里的人也会跟着他们的公主一块憔悴。不是因为所谓的担忧和忠心,纯粹因为惶惶的人心与人相同,总爱找能够带领他们一同喜怒的领袖。如今丢失了目标,不知如何才好,不安的就会更加不安。 “公主在泉州港买了些新鲜玩意吗?”越过阔阔真,阿卜失哈偶然间瞄到了桌上闪闪发光的玉珑璁,想起自己一脚闯下的祸事,他小心翼翼地提着,希望再好好赔个礼。 哪怕公主将心中的怨气怒气发泄到他的身上也成,只要阔阔真不再郁郁寡欢。 可是阔阔真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身后放在桌上的玉珑璁,缓缓开口:“那东西是泉州港一个家里急需用钱的男孩卖给我的,是他家传宝贝,我只知道它叫玉珑璁,别的一点都不了解。如今我看着它,也没有当时那股喜欢劲儿了。” “新鲜感一过,总会变成这样。”本想要道歉的阿卜失哈搓了搓手,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阿鲁浑汗也会这样吗?” “什么?”阿卜失哈以为自己晃神了所以没听清,连忙追问。 “我到了伊儿汗国后,等最初的新鲜过去了,阿鲁浑汗也会整日坐在窗边缅怀他的故妻,不再搭理我吗?” 阿卜失哈青一阵白一阵,最终转为赤红。 “公主您知道您说的可是大逆不道的话!阿鲁浑汗如今卧病在床呢!为了接您——” 尖利的叫声打断了阿卜失哈和阔阔真的对话。 船犹如被砍了半截的树木一般向旁边轰然倒去,远远一阵白雾飘来,靠近船身时现出了它海浪的真身,不留情面地狠击船舶。 阿卜失哈和阔阔真都看见了彼此脸上的惊恐,阿卜失哈一头栽倒在舱内走廊中,阔阔真则从门边倒向楼梯处,刚好下舱的马可·波罗扶住了她。 剧烈的摇晃还没有停止,舱中拥挤的侍卫变作了人浪,也在容量有限的船舱内左右翻搅。 阿卜失哈摔得头晕目眩,在朦胧间他却望见了一条璀璨的星河自阔阔真的屋中铺设出来。人浪的脚步踢踢踏踏从星河中趟过,踩出满舱星屑,它们闪着光,以笨拙的侍卫无法企及的速度飞快地流向四面八方。 阿卜失哈眼前一黑,一个冒失的人跌坐在他的身上。 阔阔真看着玉珑璁滚落在地,被摇动的门夹裂,又被一舱人踩得粉碎。 她终于想起来,她从不心疼玉珑璁,她只心疼不久前自己脚下踩过的侍女的鲜血。 如此剧烈的摇晃中,还是有人注意到了窗外的奇观,于是甲板与舱中的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怎么?”阔阔真慌张地抓紧马可·波罗的衣袖。 圆窗外灰蓝色的身影一闪。 搭乘海浪,无数条光滑的灰蓝色脊背露出水面,学着乌云翻搅天空的样子翻搅大海。它们轻易避开了笨重歪斜的船只,朝海天之间跃起,现出全身,画一道闪着玉珑璁般璀璨光芒的弧线后落下,水花四溅。 “鱼?” 来自草原的阔阔真用敏锐的视力望见了它们的尖嘴,在混乱的船舱中发问。 “海豚。”马可·波罗睁着海豚一般的灰蓝色眼睛轻声解释。 阔阔真凝望马可·波罗,回想起了各式各样的灰蓝色。马可·波罗的眼睛、第一次见面时马可·波罗手中的地图、泉州港近岸的海水、贮藏侍女与水手的海的腹部。 “我们快到忽里模子了,阿卜失哈告诉我的。”阔阔真说。 阿卜失哈推开压住他的人,从地上挣扎起来。 “是,快到了,火者告诉我的。”马可·波罗说。 火者捧着小鼓坐在舵手身旁,狂风将他的黑发掀开,露出美丽的双眼。 第一百七十九章 玉珑璁(八) 至元二十九年年末,护送大元阔阔真公主的船舶到达伊儿汗国,在忽里模子港着陆。 兀鲁和阿卜失哈到达自己的国土上,精神百倍,等水手下锚,船停稳后,便迫不及待地下船,一边指挥侍卫护送阔阔真,一边找马赶往忽里模子当地官办安排出行。 阿卜失哈因为阔阔真在船上的一番话,从那天起一直膈应到现在。就算安全到达的欣喜也冲不散他心中对于阔阔真的不满。 可阿卜失哈如今更不敢多说什么了。因为一旦到达这片土地,他们都不再管阔阔真叫公主,得改口叫“合敦”,也就是整个伊儿汗国地位最高的女子,大汗妻子的尊称。 所以他只能以沉默来彰显心中的不满。以至于兀鲁在和他兴奋地聊着见到阿鲁浑汗时应该问候些什么时,阿卜失哈一句都没有听见。 兀鲁误解了阿卜失哈的意思,以为他是因一开始反对远赴大元去接合敦,而今任务成功后不好意思了,便大度地揽住阿卜失哈的肩膀安慰他:“没有关系,阿卜失哈大人,如今我们两位也算是不辱使命,安全将合敦护送回国了,以前的事就随它吧。 阿卜失哈不语。兀鲁的好心他收下了,可是这位出言不逊的阔阔真合敦真的能与生病虚弱的阿鲁浑汗一同和谐生活下去吗?他始终对此质疑。 一船人共同克服了一路的艰辛险阻。如今到了伊儿汗国,再起内讧似乎让旁人笑话,况且阔阔真如今已是阿卜失哈所要侍奉的合敦...阿卜失哈拼命抑制心中的愤懑不平。 兀鲁在安慰阿卜失哈之余,环顾忽里模子港时,稍稍有些意外。忽里模子港本是伊儿汗国供海上各地商船停泊转线的大港,无论何时都是繁华热闹的。可如今他们这一艘载有合敦的大船到达时,海港边竟鲜有人招呼。兀鲁下船时,自海上又到了一艘商船,在码头处巡查记录的仅有一名官吏。这让兀鲁很是意外,忽里模子港相当于伊儿汗国对外的门面,它的管辖一向到位,怎么自己去了一趟大元感觉这里变了不少。 伊儿汗国似乎缺乏些生气。 不过兀鲁满心记挂阿鲁浑汗,急着要带领队伍动身,这些细节还是等他复任后再与忽里模子的官员反应。于是他与阿卜失哈商议着,先带一队人马去报个平安,让阔阔真与火者在后面慢慢跟着。正巧火者也是忽里模子人,让他为阔阔真介绍一下伊儿汗国最负盛名的港口也好。 阿卜失哈是绝不相信那个异人火者会担这个任务的。可如今他与兀鲁刚入国境,确实一身琐事。且他到现在还没有想好如何与阔阔真相处,思来想去,兀鲁的提议可行,便胡乱答应下来了,不出岔子就行。 “对了,那位马可·波罗大人呢?他怎么办?”想起马可·波罗在船上对自己的勉励,阿卜失哈不禁分心去关注一下他的去向。 “那位马可·波罗大人说是不图高位,主动与大元皇帝辞行,不怕艰险也要回到他的故乡去。此时应是在港口稍作休息,就要再次出航了吧。” “他搭什么走?”阿卜失哈心中起意,“总不能让他自己找船吧。” 兀鲁笑了笑:“大人放心,我在我们搭乘的这艘船上留了人,他们负责将马可·波罗大人送回家。” 阿卜失哈第一次觉得兀鲁相貌堂堂。 但同时他也不无遗憾地低头:“早知如此,我刚刚便正式些和他作别了,这位异邦人怕是今生都不会有机会再见了。” “阿卜失哈大人,”兀鲁打趣道,“若是不舍得,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兀鲁相貌堂堂的错觉在阿卜失哈眼前消失。两人一前一后纵马而行。 不过兀鲁并没有说错,马可·波罗确实还没有出发。阔阔真与他并肩站在码头上。 “前几天公主心情还不见好,如今脚终于是着了地,可算是能够缓一缓公主的郁闷了。” 阔阔真盯着地面良久,才问:“你要回你自己地的国家了吗?” “是,从大元出发时我就和公主说过了。” “马上就出发吗?” “是。” “就搭这艘船吗?”阔阔真与马可·波罗站立的码头不远处,停泊着他们刚下的船只,水手在船上用手拢着脸远眺。 “是。” 阔阔真不再多说。 火者站在阔阔真背后,用修长的黑指头轻轻抚摸鼓面。 马可·波罗低头笑道:“怎么,公主之后的旅程没有马可,不大习惯了吗?” “怎么会,”阔阔真仰起头,“再说我哪里有之后的旅程呢?到了伊儿汗国,嫁给那位阿鲁浑汗成为合敦后,我就不再有机会进行这样长的旅途了。” 马可·波罗恭敬地鞠了一躬:“那么马可出发了。本来接近岁末,天气就很寒冷,晚间行船尤为困难,公主跟随火者大人好好逛一下这不亚于泉州港的忽里模子吧,说不定还能找到比玉珑璁更美的饰品。” “玉珑璁还在船上。”阔阔真怕马可·波罗忘记,又嘱咐他。 “是。”马可·波罗说完,便合上他灰蓝色的眼睛,似乎不敢再直视阔阔真的脸,转身离去。 大船扬帆收锚,从忽里模子利索地起航。 火者“梆”的敲了一下鼓,问道:“合敦心中难过吗?” “不难过,我早知道他要离开。” “有的人就因为早知道的事情终将来临而难过。”火者执着地说。他的小鼓被指头磕着,闷闷地响。 “但我不难过。”阔阔真骄傲地扬起脖子,“听马可·波罗大人说,您在忽里模子港有位年迈的父亲,不如我们一块去看望他如何?” 火者敲了一下鼓面,又捋了捋鼓身上的生牛毛:“我没有告诉他,那位年迈的人已经死去。我在忽里模子港中一个人都不认识。” 阔阔真沉默了。伊儿汗国著名港口的喧闹声传到她的耳朵里,确实与泉州港无异。恍若隔世的感觉在一瞬间占领了阔阔真的双眼,使她看不清周围的景色。她努力揉搓,再睁开,兀鲁与阿卜失哈纵马狂奔的样子落在她的眼中。 “这是?” 火者也回过头,确实是那两人。他们的脸因过快的速度而扭曲,又因周围人的避让而难堪,更因伊儿汗国的蓝天而衬得惨白。 “怎么了?”阔阔真心头狂跳,她率先迎上去。却被跟在兀鲁和阿卜失哈身后的侍卫团团围住。兀鲁在她身旁,用无限悲凉的目光注视阔阔真。阿卜失哈则跑到火者身前,窸窸窣窣地说了几句。 声音不大,刚好够阔阔真顺便听见。 阿鲁浑汗病逝了。早在我们还在不知道哪一段海上与风浪作斗争时就病逝了。 这位远道而来,名为阔阔真的公主怎么办? 火者听完,用美丽的眼睛悲悯地注视挣开侍卫跑向码头的阔阔真。正如在船上时一般。 兀鲁见势不好,急忙推着身边的侍卫:“把阔阔真公主拉住!别让她寻短见!” 阿卜失哈犹豫再三,还是在阔阔真跑过自己身边时用手拽住了她的袖子。 可阔阔真只是拧着胳膊挣脱,一路向海边跑去。 阔阔真是草原的女儿,身形矫健。可侍卫毕竟身材高大脚程快。 她没能到达海边,就被冲到身前的几名侍卫按住了。阔阔真拼命伸长脖子,越过宽阔的肩膀,望向海面—— 流云与静海。 “公主,您要是想找马可·波罗大人的船,已经晚了。”火者将鼓甩在身后,“船早已开远了。” “不是。”阔阔真没有看见任何东西,扭头走回了众人身边。 海豚躲藏在灰蓝之下,没有露面。 第一百八十章 玉珑璁(九) 魏子青下班回来,就看见席荆华正坐在门口的软沙发上,一脸幽怨地看着她。 “饿了?”魏子青避重就轻地换鞋子,准备进屋,席荆华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又折腾我!”席荆华拎起拳头扬着威吓她,“那花胜根本就不是你忘了送给阿姨的。” “哎呀,上了年纪记性不好嘛,你要谅解一下。”魏子青打着哈哈妄图蒙混过关,却被席荆华拦腰拖住,两个人在客厅中嘻笑打闹一阵,魏子青才好奇地问:“没和远思好好聊聊吗?” “聊什么呀,”席荆华不好意思地低头,“那么久没见了,没什么可聊的。再说我都工作了,他还是个学生,我俩也,哎。” 魏子青打趣道:“你们俩就聊聊以前的事,以后的规划之类的,都行啊,为什么说没什么可聊的?听着好像你挺委屈的。” 这臭丫头,席荆华恨恨地想,我委屈可没少受。 在齐远思家吃完饭后,小姨坚持要齐远思送她回魏子青那。席荆华又是推脱又是解释,这大中午的真不用送,可小姨还是将齐远思也撵了出去。 魏子青家与齐远思家不过隔了几条街道,席荆华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走只要十多分钟就可以到达。可当时与齐远思一块,席荆华却觉得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如果席荆华对齐远思的感情真的像众人所误会的那样是喜欢的话,本不应该如此。 午后的阳光比席荆华想象的温和很多,照在脸上暖融融的。她觉得自己应该要说些什么,于是避过路边汽车带过的尾气,伸手拢住嘴巴像说悄悄话一般对齐远思说:“怎么样,你们专业还像以前那样辛苦吗?” 齐远思没有想到席荆华会主动与自己讨论这些,如今自家妈妈不在身边,齐远思又变回了那个寡言少语的设计专业学生,他小声说: “比以前还要辛苦很多。” 席荆华偷偷瞄了一眼齐远思的头发。 “经常熬夜。”齐远思又补了一句。 “以后毕了业要当设计师吗?”席荆华边问边望向斑马线上牵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的小孩。她与魏子青两个人现在的工作都与当年攻读的专业完全无关。想到这一点,她不禁也想问问这个比自己年轻的男孩的想法。 “想一想吧,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想去做设计相关的工作,唔,反正不会帮我妈看厂子。” 那时席荆华记得自己笑了一下。 算了,现在想这些做什么。她追着魏子青一块到厨房来,问:“那个burger已经把材料寄来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做那个掠鬓啊?” “今晚就做,怎么样,你帮我一块做?”魏子青热情地邀请。 “不,我想打游戏。” “没有游戏,”魏子青冰冷无情地拒绝了席荆华的恳求,见不得席荆华恳切的表情,稍稍让步了一点,“你和我一块做完掠鬓之后愿意怎么打游戏就怎么打,我有事跟你说。” 虽然魏子青表现得神秘兮兮的,但席荆华觉得肯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随意地答应下,两个人一块吃了魏子青煮的乌冬面。席荆华又喝了点午时茶消食,这才跟随魏子青一块回到卧室拆快递。 “你看这个地址,认得吗?”魏子青把快递盒递给席荆华。 “不认识。”席荆华从没见过这个地方,顺手把快递盒放在桌子底下。 “哎呀我忘了,为什么要问你关于什么地址啊路啊的问题,真是的...”魏子青故意摆出惊觉的表情,又懊丧地摇头,转头将塑料和泡沫中的掠鬓材料掏出来摆在桌上。 “哎魏子青!你今天过分了哈!”席荆华看着魏子青少见的调皮,忍不住笑着回敬,“要说路痴,你的徐昱林不也是一点路都认不得吗?” “他现在好多了,”塑料包捆得死,魏子青不得不用剪刀把它剪开,“常帮乔湾阿姨送东西,还要帮肖懿老师跑腿,人家的路可比你认得好。” 末了,魏子青才后知后觉地添上一句:“再说他也不是什么我的。”说着一个大力的撕扯,塑料包“哗”得一下咧开一个大口子,里边的小装饰品飞得到处都是。魏子青手忙脚乱地抓住几个,还有一些散到桌子底下,她和席荆华同时低头,两颗脑袋砰得磕在了一起。 魏子青和席荆华捧着头,均是忍俊不禁地看着对方大笑。 “这些小玩意儿是什么?要粘在掠鬓上的吗?”席荆华从地上拾起一小片做成花样的薄片问道。魏子青接过来端详一阵,有点意外地歪着头说:“往常burger让我做梳子类的饰品,这些小的装饰物他都让我自己准备的,怎么今天一块做好邮过来了?看来他最近挺空闲啊。” 魏子青说着将塑料包开到底。却傻眼了。 “怎么不动弹了?”席荆华好奇地凑过来看,“哎,他怎么给你寄了一块木头来啊?” “不是,”魏子青无奈地拿出那块弧形的类似于木头的东西,气馁地左右瞧瞧,“他在捉弄人啊。” “什么意思?” “他把没磨梳齿的掠鬓给我寄过来了,这怎么做呀。”魏子青够着电脑开关,准备和那个burger聊一聊。 “这个人也真是怪,”席荆华捧着脸看着那块木头疙瘩,“干嘛每次都这样大费周章地让你做这些东西呢?子青你有没有猜过他的意思?” “我是这么想的,他让我做的那些工作其实都很简单,就是拼一拼粘一粘之类的。可他老是想要我亲手去做,会不会是为了什么纪念意义?”魏子青一边打字一边说,手不听使唤把“纪念”两个字打上去又发过去了,魏子青急得赶紧撤回。 burger几乎是秒回了聊天:“哎呀,忘了把梳齿磨出来了,不好意思,麻烦子青你自己想想办法吧。” “就这样?”席荆华不满地冲屏幕指手画脚,“那子青也不是制作梳子的手工师傅,怎么想办法啊?” 魏子青打字:“可我也不知道用什么摩梳齿。” burger发来一个笑脸:“去你的朋友那借一下就行了,摩梳齿的工具。” 魏子青和席荆华对视一眼:“徐昱林吗?” “不对劲啊真的,”席荆华看着burger很快显示离线状态,环抱双臂说:“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徐昱林有问题,是不是他瞒得太好了,一直在恶作剧?” 魏子青沉默。徐昱林虽然平常没少捉弄自己,但这个事情,魏子青相信徐昱林没有骗自己。因为徐昱林捉弄归捉弄,可从来不在自己面前掖着藏着,被自己猜中了,就笑一笑承认。 “算了,今晚先把这个放一下,明天上午没班,我去徐昱林那一下吧。”魏子青拨通了电话,站在客厅和徐昱林讲了半天。 席荆华坐着等待时,屏幕上又闪了一下。 席荆华眯着眼睛正看着,魏子青打完电话回来,说道:“徐昱林说他明天早上有事,我去的话可能没人在。待会儿他就把那个摩梳齿的工具送过来。” 看到席荆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魏子青好奇地问:“怎么啦?一副这样的表情。” “啊,不,”席荆华忧愁地说,“子青,刚刚一下来了六个单。” “啊?”魏子青无力地跌坐在床边。 第一百八十一章 闹嚷嚷(一) 徐昱林正在对肖懿实施软磨硬泡的政策。 “外婆,借我一下吧,你老这样为难自己的外孙做什么?” “什么叫为难,看你这个急不可待的样子,是想赶快卷了工具去帮魏子青一块做吧?” “那她一个女孩怎么做梳子嘛。”徐昱林顾盼左右,“我都把东西送到了,怎么也得帮她一把啊。” “你准备几点回来?”肖懿翻开光面纸质的大部头,戴起眼镜仔细地读。 “帮她做完梳子就回来。”徐昱林已经整装待发,站在门口。 “人家做簪娘的工作,没准儿还嫌你笨手笨脚,不让你动呢。别招人烦啊,差不多就回来。”肖懿不再嘱咐,专心地阅读。 徐昱林招招手,利索地出了门。 肖懿眼睛不离书本,却长叹了一口气。自己家的外孙俨然像一朵向日葵一样天天对着魏子青摇摆。可能他自己还觉得只是与青梅竹马之间的熟悉和亲切。但肖懿这个老人家作为旁观者,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肖懿还记得在大学里,徐昱林曾有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和魏子青客客气气地度过。仿佛之前与之后的亲密无间都是海市蜃楼一般,风一刮就消失了。这段客气的日子一直到徐昱林与魏子青双双毕业后才结束。 虽然对小孩子之间的感情秉持顺其自然态度,但老道的肖懿还是从徐昱林不经意的聊天内容中明白了些什么。毕竟在徐昱林口中第一次听见比魏子青出现次数还要多的名字,聂荣。 毕业之后,那个叫聂荣的人似乎和他们,尤其跟魏子青断了联系,徐昱林这才重新与魏子青亲近起来。 肖懿不大清楚徐昱林和魏子青之间到底有没有互通过心意,但她着实不大想管。两个人虽然早已过了青涩的年纪,还是懵懵懂懂的,那便是他们两个人自己的问题。他人再干涉,也只能让两个人变得更别扭。 虽然外孙看着有些没出息,可肖懿在心底还是不希望他伤心难过,暗地里也会为徐昱林加加油,希望他能够一个胆大,就主动拉着魏子青迈过那道坎。但依着现在的情况看,这两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徐昱林就不像自己的外婆一样想的那么多了,出了门后,他小心地绕开花圃旁的野花野草,拎着一大包工具走在熟悉的路上。 锉刀和小锯子是徐昱林认识的工具,可吸引他目光的是夹在皮包侧边的褐色和青色的水砂纸。听肖懿说,将梳齿锯出来以后,可以用水砂纸将边缘打磨光滑干净。这样梳子也不会剌人。 虽然水砂纸一直都在肖懿的工作室里放着,但徐昱林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工具。他用手指在水砂纸上摩挲,感觉指尖仿佛在砂子堆中划过一般。 到达魏子青家门口时,徐昱林以为自己出了错觉,他好像听见魏子青在房内和谁说笑,声音很模糊。徐昱林摇了摇头,总不可能是自言自语吧。工具包很沉,他顺手放在一旁,敲了敲门。 趿拉着拖鞋奔跑的声音让徐昱林进一步怀疑起了魏子青身边还有别人,因为魏子青从来不这么跑着来,最多是快走。 不过徐昱林已经能猜到个大概了。能和她聊的这么来的,应该只有那位席荆华女士了。 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探出了徐昱林意料之中的面孔,她嘿嘿一笑,得意地说:“没想到吧老徐!不是子青来开门哦?” 徐昱林揣着手,静静地看席荆华表演。 身后一串着急的走路声传来,魏子青扒开席荆华,扔了双拖鞋给徐昱林:“进来吧。” “是不是有点失望,本来可以和子青一块做掠鬓的,却有一个没眼力价的朋友在这。”魏子青到厨房给徐昱林倒杯水的功夫,席荆华架着徐昱林的肩膀调侃他。 徐昱林斜着眼睛看了席荆华那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低声说: “有自知之明就行。” 席荆华惊呆在原地,半天才带着收不住的笑说:“你刚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开玩笑的,”徐昱林快步走开,席荆华像磁铁一样吸上去,“哎,谢谢。” 徐昱林马上换回了嬉皮笑脸的样子,接过魏子青递来的水一口气喝完了,然后又对席荆华说:“老朋友被你说的这么生分可怎么办,以后别再这样瞎猜了啊。” “什么?”魏子青好奇地问。 “没,没什么,你不要做掠鬓吗?走啊,我帮你。”徐昱林拎起工具包,一边推着魏子青一边回头朝席荆华做鬼脸。 席荆华又好气又好笑地想,反正今后有的是机会整治这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家伙。今天暂时放过他。便一同来到工作桌前。 不过徐昱林这趟帮忙确实是必要的。魏子青一开始不让他动手,自己先用小锯子锯了一回,差点划破了手。席荆华接过来试了一下,结果因为害怕,只敢握一点木头边,没拿稳让它飞了老远。 徐昱林自恃皮糙肉厚,上来就用锯子冲木头一顿锯,后果当然是和席荆华一样,把不住木头,让它到处呲溜。魏子青便自告奋勇抓着掠鬓,徐昱林又不敢下手。最后只能由三个人中力气最大的徐昱林用锉刀在魏子青画好的标记上锉出小口,再用锯子一点一点地磨进去,再让魏子青抓住掠鬓,徐昱林轻轻拉动小锯子,这样才将掠鬓的梳齿锯出来。席荆华粗略地清扫了一遍,扫把都没来得及放就被魏子青突然响起的手机吓了一跳。 “怎么?电话吗?”席荆华将手机递给魏子青。 “不是,这是我给买家设的特别提示音,应该是刚刚那六个订单有什么要求发过来了。”魏子青说着打开聊天框,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又有为难你的?”席荆华担心地问。 “又为难?”徐昱林也急了,“你不跟我吹嘘说你这簪娘的活挺岁月静好的吗,怎么还为难上了?” 席荆华白了徐昱林一眼:“足可见你还不够关心啊,”想了想,席荆华还是添上一句,“不够关心簪娘这个工作。” “不是,只是这个买家,好像有点年轻。”魏子青将手机屏幕亮给席荆华和徐昱林: 姐姐(笑脸)你会做什么可以戴在头顶的蝴蝶发夹吗(笑脸)我想买一个然后送给我最喜欢的女孩子。 “啊……”席荆华和席荆华一时无言。 魏子青面色凝重地问:“除了蝴蝶,还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吗?” 不一会儿,买家发来了回复: 我就是不知道可以做什么才问姐姐的呀(笑脸)只要是蝴蝶就行,姐姐你说呢? “姐姐很为难啊。”魏子青勉强扯出一抹苦笑喃喃自语。她转身拜托席荆华和徐昱林用水砂纸帮她先打磨一下掠鬓,然后捧着手机站在原地烦恼。 让她现场想能做什么蝴蝶头饰还真是有点难度,魏子青冥思苦想了许久,才犹豫地打了字过去问道:“闹娥儿可以吗?就是用乌金纸做成蝴蝶形状,再在蝶身上装饰柏叶,可以作为女孩子的头饰。” 买家过了好一会儿才给了回复: 姐姐(笑脸)我刚刚去查了一下,没有查到闹娥儿啊,真的有这种头饰吗? “啊?”魏子青不解地哼了一声。 “怎么了?”徐昱林抬头问。 “我特意挑了那个头饰个比较常见的名字告诉他,结果他说没查到,怎么可能。” “那你把头饰不常见的名字也告诉他,让那小孩一并去查吧,”徐昱林笑着说,“也好锻炼一下他。” 魏子青有点烦恼:“闹娥儿都查不到,另一个肯定更不知道了。” “发发试试嘛,说不定他不是小孩,逗你玩呢。”席荆华用水砂纸磨着掠鬓说。 魏子青这才发过去一句: “那,你听过闹嚷嚷吗?” 第一百八十二章 闹嚷嚷(二) “满都海,今天又有人向您求亲了吗?” 杜白乘端着羊奶走进帐篷时,高瘦的满都海正靠着椅子随意一坐。汗水顺着她微红的脸向下淌。杜白乘看见她的衣领都被汗湿透了,就递了一方手帕过去。 “多谢,”满都海没有回答杜白乘的问题,转而看着微微泛黄的羊奶,突然没了胃口。她刚练完武,腹中空空,也喝不下。“巴图孟克在读书吗?” “没,他...”杜白乘不好开口,只能换一句话,“小王子最近读了不少书。” “讲讲看?”满都海折叠手帕把发际到脖颈都抹了一遍。 “左传,礼记,反经...”杜白乘随口胡诌。满都海“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杜白乘尴尬地停嘴。 “让你督促他学习是不是有点勉强?”满都海站起来,抽出刀鞘中的利刃放在手中掂量。 “还可以,但他正是年纪小的时候,玩心很重,草原这么辽阔,难免有放下书本骑马游玩的心思。” “草原辽阔,有那样的血脉的人却不多了。”满都海严肃起来,“告诉他读得还不够,让他再努力一些,我养着他可不是为了让他整日里和普通小孩一样惦记着怎么贪玩怎么逃学的。” “是。” 杜白乘捧着盛得满满的羊奶碗坐在帐篷前的草垛处,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满都海欣长的身躯在她眼前浮现,又被杜白乘晃着头驱散了。 小朵流云从头顶慢慢飘过。大片羊群在眼前缓缓现身,杜白乘享受不用看守巴图孟克的片刻悠闲,眯起眼睛。 直视漠北的蓝天会刺伤眼睛,杜白乘从来只是眯着眼睛躲在睫毛后注视头顶一抹隐约的蓝。 “哈哈!被我捉到了!明人正在偷懒!”身后传来讨人厌的声音,杜白乘不满地低头。 白茫茫的羊群走远了。 “杜白乘?”身后的声音仍然缠人地喋喋不休。 “你整日围在我身后嗡嗡地说个不停到底要做什么?再者我也不是明人!” 身后的青年身着金棉短褂,高耸的颧骨染上两抹红色,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垂在鬓边的辫发,说:“生气了?” “没有。” 虽然这么说,可杜白乘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转身用手指刮着碗边闹别扭。 “我以后再不管你叫明人了,别这样板着脸。”这位青年自知闯了祸,急忙跑到杜白乘面前,半跪着讨饶。 杜白乘张嘴还想再说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了满都海的声音:“阿鲁海?你又在招惹杜白乘做什么?” “满都海。”名为阿鲁海的青年更加惶恐地低头,“我只是想逗一逗杜白乘,顺便问她想不想和我一块骑马。” “不想。”杜白乘冷冷地回答,拍拍裤子起身,顺便将手里的碗塞给阿鲁海,朝满都海一鞠躬便离开了。 “满都海,我…”阿鲁海急切地捧着碗哀求。满都海看着他窘迫的样子,皱眉摇头:“去吧,以后别再和她开那种玩笑,如今盯着杜白乘一家的人可不少。” “是。”阿鲁海灰溜溜地捧着碗要跑,满都海用弯刀勾着阿鲁海的后襟领将他拉了回来。 “啊?”阿鲁海一脸不解,满都海伸手,话中带些不耐烦:“碗给我。” 本以为还要挨训的阿鲁海恍然,急忙将碗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又郑重地鞠躬,这才拔腿赶上杜白乘。 “说了对不起,你要一直生气吗?”阿鲁海哀求,余光瞟见满都海回了帐篷,于是愈发大胆地挨在杜白乘身边,“你知道我没有恶意,我与你还有小王子,我们三人不是始终都在一块吗。” 阿鲁海与晋王孛儿只斤·巴延蒙克之子巴图孟克相熟,但仍旧习惯性地称呼他小王子。 “自从晋王死后,满都海合敦将巴图孟克与你我收在自己的庇护下后,我看你就不大和我们一处了,总是不知在忙些什么。”杜白乘走了两步,“大概我是汉人,你怕与我一处,被漠北的众位大人看不起吧。” “我从未这么想过!”阿鲁海恨不得起誓才好,“只是我年纪也不小了,若是不学着做事的话,今后还怎么辅佐小王子呢。” 其实阿鲁海还有些心里话没有说出来,蒙古诸部落如今已成了惊弓之鸟,黄金家族败落,其余家族纷争不断,草原人小心谨慎,哪还敢看不起汉人呢。那些大人与其说是瞧不起,不如说是敌视和恐惧杜白乘一家更为妥帖。 但阿鲁海没有说出口,他怕杜白乘又想多了。女孩儿家的心思细得很,阿鲁海一说话,只觉得自己处处都是破绽。 杜白乘听着阿鲁海的一番话,忍不住叹了口气:“以前咱们小的时候,你也说过要这样辅佐晋王来着。” 纵使不正经如阿鲁海,听到晋王的名字也沉默了。他安静了一会儿,才对杜白乘说:“白乘,满都海对我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力排众议收留小王子,连我们两个也一并收下。过去的事情已成定局,你不用如此耿耿于怀。” “不说了,我还要去督促巴图孟克读书呢,先走了。”杜白乘打起精神,踩着柔软的草皮向回走。阿鲁海怅然地追上她,高声问:“怎么,骑马不愿意也罢,不和我一块散散步吗?” 杜白乘停下脚,回头对阿鲁海勉强地笑一笑:“每次讲起以前的事,我就觉得满都海合敦是对的,巴图孟克必须要勉励上进才行。” 阿鲁海脸上的红润退去,他带着些遗憾,点了点头。目送巴图孟克远去。 “小王子,快些长大吧。”阿鲁海在心中默念。 ————————————————— 满都海走到一顶小帐前,掀开帐布,里面忽的扑来两个小人儿,抱着满都海的腿直喊母亲。 “母亲!博罗克沁说我笨!”像桂花糕一般胖乎乎的小人儿穿着鹅黄绒褂,抱住满都海的左腿绕着舌头含糊地撒娇。 “母亲,伊克锡连外头跑的羊都数不清!”个头稍微高一些的博罗克沁揪着满都海的裤腿,撅着嘴嫌弃地说。 满都海顿了一下,还是先捏住伊克锡的鼻头:“我不是和你说过,咬字要清楚,不能这样含糊地说话吗?” “那是她嘴里吃着抢我的麦芽糖呢。”博罗克沁学着满都海惯常的模样摇头。 “好了,你也让让妹妹,再说你与她一般大时,也数不清外面的羊。”满都海说着走到里面的一张水牛皮椅子上坐下。伊克锡立马趴在满都海腿上,朝博罗克沁哼了一声。博罗克沁为表成熟和独立,背着手站在一旁不与小不点吵架。 帐外又有一位扎着裤脚,装束整齐的青年走进帐中,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将一封书信递给满都海。博罗克沁伸出小手,替母亲接了过来。 “合敦,是乌讷博罗特王的来信。”那位青年开朗地说。满都海注意到了,也不好多说什么,挥挥手叫他下去。青年鞠了一躬,对博罗克沁招招手,笑了一下就跑出去了。 “怎么,想和塔岱拉一道出去走走?” “不想啊。”博罗克沁立马别过头,骄傲地扬起下巴,“他就是一个小孩,我可不喜欢和小孩一块走,怪浪费时间。”说着,她还不忘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伊克锡。 “你还没人家年纪大呢。”满都海哭笑不得地摇头。 在大女儿博罗克沁出生时,蒙古本部恰逢多事之秋。她打小在那种环境中耳濡目染,又目睹了父亲的死亡,就成了现在这副别扭模样,逮到机会就想向满都海证明自己的成熟。 “妈妈!乌讷博罗特王来信是为了什么事?”伊克锡扯着满都海的裤子问道。 伊克锡生来好奇心就重,年纪虽小,看见什么新鲜玩意都要扑上去。有一回还差点被草原牧人的狗咬了。吓得不轻的同时这小孩还缠着满都海说要养。满都海禁不住她闹腾,就着人给他牵了一条来。结果趁着夜黑,伊克锡和狗互道珍重后把它放生了。自此伊克锡再缠满都海什么,满都海都摇头不予理会。 此时见小女儿急着问,满都海故意将信扬得高高的:“你猜猜?”伊克锡伸着小手够也够不到,转而去看姐姐。 博罗克沁阴沉一张脸,站在不远处。 “怎么了?博罗克沁?” “我知道乌讷博罗特王为何来信。” 满都海抚摸伊克锡的后背,示意她安静下来。 博罗克沁不满地抬头: “他是来找母亲求亲的吧。” 第一百八十三章 闹嚷嚷(三) “小王子?” 杜白乘探头进帐篷,寻找巴图孟克的身影。 “哈!” 冷不丁从门后窜出的小不点儿吓了杜白乘一大跳。她惊慌失措地向房中退了两步,一脚踩在乌金纸上。 梳一抹桃型额发,个头才到杜白乘下巴的巴图孟克急忙扯着杜白乘的手将她从乌金纸上拖走。 “快别踩它!”巴图孟克比划着,“元旦快到了,这纸有大用处呢!” 杜白乘可没心思听眼前这个仅有六岁的小孩子的玩笑话。 她叉腰带些怒意地说:“你怎么没有去用功读书呢?刚刚满都海合敦问起你的事,我还帮着你圆,结果你却在这里惦记什么元旦!” 见杜白乘气的红了脸,本来还欢喜雀跃的巴图孟克吓得不敢说话。他一直将杜白乘当成自己的亲姐姐,即使父亲母亲都不在身边,这位长相清丽的汉人女孩也一直不离不弃地照顾着他。因此巴图孟克对杜白乘不仅有感激,更有深深的依赖。 当满都海提出要将巴图孟克接到这里来时,他便坚持让满都海将杜白乘和阿鲁海也一起带上。在如今的巴图孟克的心中,最不愿分开的人就是杜白乘和阿鲁海了。 杜白乘一看巴图孟克委屈地低下了头,心又软了,连忙添了一句:“若是你肯用功读书的话,元旦时你要什么,我给你做就是了。” “真的吗?”巴图孟克兴奋地抬头,“那我想要用这种乌金纸做闹嚷嚷!” “那是什么?”杜白乘烦恼地皱眉思考,“闹嚷嚷?类似于闹娥一样的东西?”她突然明白了地上的乌金纸是做什么用的了。“那不是女孩子家戴在头上作为装饰用来庆贺节日的嘛,你一个小男孩要那个做什么?” “送给你啊。”巴图孟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真诚地边笑边说。杜白乘一时无言,又怕自己心软,放巴图孟克只顾聊天不管功课,便背过身去对他说: “小王子赶快去读书吧,我不便打扰,就在外面待一会儿。你把今天的书读完了,咱们再说话。” “好吧。”听着巴图孟克没劲儿的回应,杜白乘在心里不住地告诫自己不能溺爱。 她咬牙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安静了一会儿,帐篷里传来朗朗读书声: “国无政,不用善,则自取谪于日月之灾,故政不可不慎也,务三而已,一曰则人,二曰因民,三曰从时……” 杜白乘知道他是故意这样大声朗读给自己听的,不禁摇了摇头。 在她看来,小王子要想长大,还差着远呢。 “怎么杜姑娘不在屋里坐着,跑到外面来吹风?”突然而来的谈话让杜白乘应接不暇,她急忙起身,朝正微笑着朝她打招呼的蒙古本部青年塔岱拉迎上去。 “小王子在读书,不好打搅。”杜白乘努嘴示意了一下读的正起劲儿的帐篷。 塔岱拉用手遮住眼睛望向远空,不一会儿才对杜白乘叹道:“现如今满都海合敦忙的事情我也插不上手,只能在这里游荡。” “怎么说?” “各部族催的急,都恨不得明日就能推举出新大汗,这不,我刚刚将乌讷博罗特王的信给满都海合敦送过去了。” “求亲的?” “是啊,谁能博得满都海合敦的青睐和扶持,谁就是下一任大汗。那些旗主都热络的不行。”塔岱拉看到杜白乘失落的表情,无奈一笑,继续讲到: “乜克力部、郭勒津部、科尔沁部,一个个都虎视眈眈。所幸我们漠北还算是暂时的团结,但满都海合敦接下来一个选择,就可能掀起天翻地覆的变化,所以我看合敦这几日练武时都带着一股子怒气,想必心里压抑得很吧。” 杜白乘想起了今早满都海与不知何地的旗主议完事后一副有心无力的面孔和练武过后大汗淋漓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她与塔岱拉一块望向辽阔的漠北草原。头顶的流云随风改变形状,在天空中做着鲜有人注意的演出。羊群在淹没在碧绿之中,偶尔有一只离群的露出一抹白,生怕人发现似的赶快隐藏起来。 杜白乘觉得眼前的景色都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便疲倦地伸了个懒腰。 “杜姑娘元旦时要回家看看家里人吗?” “唔,”杜白乘托着下巴,“小王子需要人看着,满都海合敦又太忙了,如果不是必要的话我会留在这里。” “那正好,”塔岱拉热情地说,“我们元旦时有个庆祝的舞会,杜姑娘也和我们一块吧。” 看杜白乘还在犹豫,塔岱拉又扬头说:“阿鲁海也去。” 杜白乘被这句逗笑了:“他如何我倒无所谓,不过,好吧,我会去的,反正也无事。” “最好,最好,”塔岱拉满意地点头,又与杜白乘并肩站了一会儿,才说,“杜姑娘越来越像我们草原上长大的女子了。” 杜白乘有些意外地转头:“怎么?” “啊,不,”塔岱拉慌忙摆手后退,仿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的意思是,杜姑娘被草原上的太阳晒得面色红润了些,我记得刚见面时杜姑娘看着还有些苍白呢。” 杜白乘苦笑着低头。 刚刚到满都海这边来的时候,不仅是她脸色苍白,阿鲁海这个土生土长的草原人也是脸色苍白。只有年幼的巴图孟克懵懵懂懂,拉着她的手还在询问父亲去哪了。 “你的父亲已经过世了。”杜白乘本想直接和巴图孟克这么说,可最终还是没能出口。 巴图孟克的父亲孛儿只斤·巴延蒙克是黄金家族的直系血脉,在推举大汗的时候将大汗之位主动让位给了自己的叔叔孛儿只斤·满都鲁,而自己则甘当一个副汗兼晋王辅佐满都鲁。可后来因部落纷争,两人的联盟逐渐走向分崩离析,最终两人站上对立面,并于斗争中先后离世。谈起来着实令人唏嘘。 但令杜白乘和阿鲁海脸色惨白的原因并不仅仅是晋王巴延蒙克离世,留下幼子无依;也不是因为来到陌生的地方心怀不安。而是因为将他们收留的这位满都海合敦,正是满都鲁的妻子。也就是说,他们两人是带着巴延蒙克的幼子进了仇敌的帐篷。 但令杜白乘意外地是,双方初次见面时,满都海径直走上前来,不带一丝犹豫地扶着杜白乘的肩膀说:“我希望你们能让巴图孟克来我这边住下,黄金家族的孩子就由我来抚养长大。” 虽然心怀不安,但杜白乘和阿鲁海已经别无选择,只能相信这位如男子一般果决的合敦。巴图孟克坚持让杜白乘和阿鲁海也跟着,三人就这样在满都海的庇佑下,一直安然无恙地生活到现在。 “哎,小王子怎么不读了。”塔岱拉这么一说,杜白乘这才反应过来。 不会又在偷懒吧。 她连忙掀起帐篷钻进去,却发现巴图孟克用手肘抵住桌子,张着嘴正睡得香甜。 “小——” “让他睡吧。”塔岱拉在身后劝阻杜白乘,“才六岁的小娃娃,整**着他读这些书也未免太辛苦了些。” 可杜白乘摇了摇头,一横心走过去拍了拍巴图孟克的小脸。“起来了小王子,叫你读书不是让你睡觉的。” 巴图孟克睡得昏昏沉沉,眼睛怎么睁也睁不开,他顺势抱住杜白乘的腰,赖着不肯起来。小嘴不停地耍赖地喊着: “父亲呢,父亲去哪了呢?父亲让我起来,我便听话,嘿嘿。” 杜白乘像木雕一般立在原地。 塔岱拉叹了口气。 第一百八十四章 闹嚷嚷(四) 博罗克沁公主远远看见杜白乘与塔岱拉站在一起聊天,便停住脚步,躲在帐篷后又是羡慕又是难过地观望。 杜白乘和阿鲁海带着巴图孟克来到母亲这边时,她是十分排斥他们的,毕竟自己的父亲就是死于与巴图孟克父亲的斗争。那时博罗克沁动用自己公主的身份,动辄为难他们。后来满都海发现了,便严厉地斥责了她,博罗克沁这才勉勉强强接纳了这三人。 可逐渐的,好脾气的杜白乘得到了满都海帐下众人的一致认可。就连从前日日都陪着博罗克沁玩儿的塔岱拉都表露出了对杜白乘的欣赏。博罗克沁为此伤心不已。 同时,博罗克沁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自己是公主,说不定塔岱拉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得不陪着自己。现在人人都知道满都海护着杜白乘,塔岱拉当然可以去接近这位年纪相仿的汉人女子。 博罗克沁趴在帐篷边,看着两人一块钻进巴图孟克的帐篷,又想了想自己这副偷偷摸摸的模样,不甘地叹了口气。 她一回头,却发现伊克锡无声无息站在自己身后。 博罗克沁被吓了一跳,凶巴巴地说:“你这样一点动静都不出,跟在我后面干什么!” 伊克锡本来抿嘴在笑,似乎想跟姐姐分享什么有趣的事,可博罗克沁这一顿凶,把她的话硬生生地吓回去了。伊克锡眼睛里含满泪水,转身就走。博罗克沁有点惭愧,跑了两步追上妹妹。两人与从帐篷后转出来的一个高大的身影撞在一起。 博罗克沁急忙抱住差点摔倒的伊克锡。 “大胆!公主都敢撞。”博罗克沁毫不怯懦地高声喝道。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大公主年纪不大,气势十足。” 博罗克沁后来回忆起第一次见到癿加思兰的情景,只记得自己被他吓到了。 明明面前的人梳有与别的草原蒙古男子相同的垂在脸旁的辫发,甚至还有点瘦,看上去是一位很清冷的人。没什么恐怖的,可博罗克沁就是莫名的害怕。她搂着伊克锡向后退了一步,尽量稳住声音说:“你是谁?” “永谢布部的癿加思兰。”癿加思兰低头作礼。 “永谢布部的人在这里晃荡什么?”博罗克沁带些怀疑地问。 “满都海合敦召见。” “那好吧,”博罗克沁只想带着伊克锡赶快离开,漫不经心地说,“你去吧。以后走路小心些。” 说完,博罗克沁就搂着哭哭啼啼的伊克锡,头也不回地离开。癿加思兰一直看着博罗克沁走远,才摇摇头,面带微笑来到满都海的帐中。 “合敦。” “你来了,坐吧。”满都海换掉晨间练武的衣服,身穿合敦服饰,端坐于帐中。下首位,乌讷博罗特王撑着下巴,颇有兴致地等待满都海发话。见癿加思兰进帐了,他长舒一口气说道:“永谢布部的领主可算来了,等了好半天了。” 癿加思兰也不客气,就坐在与乌讷博罗特王平级的另一把椅子上。乌讷博罗特王自讨没趣,又对癿加思兰下首处一位魁梧的年轻男子说道:“彻库特的火筛大人,您怎么也来了?不是说您对汗位无意,一切都听凭满都海合敦安排吗?怎么改变心意了?” 身材高大,留着浓密髯须的火筛瞥了一眼满都海,并没有回答。乌讷博罗特王还想再说时,满都海起身打断了他的话:“火筛正是听了我的安排才从彻库特赶来的,你就不用再挖苦他了。” 乌讷博罗特王几次搭话接连受挫,便将胳膊压在扶手上赌气沉默。 满都海等众人都到齐后,才站起来用威严的声音说:“今日召众位大人过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见满都海满脸的郑重,帐下的诸人均是屏气凝神。满都海看了一眼满眼放光的乌讷博罗特王,清楚地说:“成亲的对象已经决定下来了。” 纵使是满都海,宣布这种大事,也会有些心虚,满都海定了定心,才对乌讷博罗特王说:“抱歉,合撒儿的后裔,我不能与你成亲。” “怎么?不跟我成亲?”乌讷博罗特王激动地起身,“满都海,你想自己做大汗吗?” “乌讷博罗特王!你怎么与合敦说话的?”一直沉默的火筛也站起来,威慑地看着乌讷博罗特王。癿加思兰放下手中的茶盏,盯着地面。 “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除了我之外,现在谁还能和你成亲?”乌讷博罗特王的情绪异常激动,不住地敲着桌子。 “马上就要到元旦了,我会在新年伊始时成婚,诸位静候新大汗就好了。乌讷博罗特王愿意与我们共度元旦的话就留下,若不愿的话就回本部也可以。”对乌讷博罗特王气得发紫的脸视若无睹,满都海一拂袖子出了帐篷。火筛跟了过去。 乌讷博罗特王怅然地坐在原地,突然瞥见了一旁带着笑意的癿加思兰,一头的怒气没处发泄,便扯住癿加思兰的衣领把他拽到面前:“是不是你们永谢布部联合乜克力部对满都海施压了?” 癿加思兰直视乌讷博罗特王的双眼说:“如果我部有这样的能力,为何不直接施压让满都海合敦与我成亲呢?” “什么,你的意思是,合敦说的成亲对象不是你?”乌讷博罗特王惊讶地松手。 “乌讷博罗特王,满都海合敦的婚姻又不是什么儿女情长,而是决定蒙古部族后计的关键大事。”癿加思兰反倒上前一步,逼近乌讷博罗特王,“既然满都海合敦有了自己的考量,我等从属部落听命就是了。在这种攸关时刻只为自己,急不可耐地争抢汗位,怕不会落人耻笑。” 这一番话说得乌讷博罗特王面红耳赤,他左右环顾,帐中的侍卫均是识趣地避开视线。 乌讷博罗特王一掀帐篷,大步走了出去。 路过帐外正在攀谈的满都海和火筛两人时,乌讷博罗特王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满都海目送他远去,叹了口气。转而继续对火筛说:“所以这个突兀的亲事算是委屈你了。” 火筛沉默地半跪在地,说:“特殊时期,合敦都不计较,火筛怎敢妄称委屈?” 满都海看着他头顶浓密的黑发,又看了看旷远的晴空,并不说话。 “怎么,或许我要叫您大汗了?”火筛回到帐中时,癿加思兰仍然坐在位置上,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火筛摇头,并不回答他。 “火筛,不可以,”癿加思兰的语气骤然降温,“你与蒙古本部的结合虽然可以保一时安宁,可会留下名不正言不顺的破绽,你不是黄金家族,火筛。” “你误会了。”火筛开口,“而且你未免也太心急。与你比较起来,乌讷博罗特王都算是较明事理的人了。” “哈哈,”癿加思兰笑出了声,“乌讷博罗特王当然明事理,不然也不会动辄因为他人一番话就动摇。” 火筛抬头注视着面前的癿加思兰。 他了解这个永谢布部的男人,他屡次进犯那位汉人皇帝的大胆举措已在蒙古诸部族中传开。火筛在心里早已将他划在了野心家一栏中。 “不过,火筛,你说误会?怎么,满都海合敦不是和你结亲吗?” 火筛默然,半晌才说:“结亲是不假,但不是与合敦。” “哦?”癿加思兰颇有兴趣地凑上前去。 “是与伊克锡公主。” 癿加思兰愣了一瞬,想起今早博罗克沁怀中的小女孩,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闹嚷嚷(五) “白乘,我以后不这样了!再不偷懒了!” 杜白乘将地上的乌金纸拾起来,一张一张叠好,捧着就要往帐外走。巴图孟克急忙拦住她,一个劲儿地道歉。 “我就与塔岱拉说了那么一会儿话,回来时就看见你张着大嘴在睡觉。书都撇在一边了。”杜白乘执意钻出了帐篷,向满都海帐旁的小帐篷走去。那是她的住处。 “白乘!”巴图孟克紧赶慢赶,跑到杜白乘身边,抱着她的腰讨好地笑,“白乘你和塔岱拉说些什么啊?最近和他关系很好吗?” 杜白乘对于巴图孟克这种企图掩盖自己睡觉事实的做法很不受用,她加快步伐,到最后小跑了起来,巴图孟克个头小,追不上,累得呼哧直喘气。 杜白乘回头冲巴图孟克喊到:“快回去念书吧,让你偷懒了一会儿,今天的功课都没完成!这乌金纸我先收着,你什么时候读完了什么时候来我这拿。” 巴图孟克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杜白乘钻进帐篷。随后揉搓小手,委屈地转身。 “怎么了?巴图孟克?惹杜白乘不高兴了?”阿鲁海冷不丁出现在巴图孟克身后。 “读书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被白乘看见责怪了。”巴图孟克郁闷地说。 他牵起阿鲁海的手,回到帐篷里。 阿鲁海想起早晨与杜白乘的一番对话,感慨不已。他不知道自己将心里话说出以后,眼前这位仅仅六岁的小孩能不能明白。 “小王子。”阿鲁海开口。 巴图孟克急忙站好,每次阿鲁海一叫他小王子,就说明他有严肃的事情要和自己谈。 “我有说过咱们家与前任大汗是敌对关系,那你可知道为什么满都海会收留你?” 巴图孟克低头:“因为我是黄金家族的孩子。” “是了,因为你叫孛儿只斤·巴图孟克,所以满都海才收留你。”阿鲁海看着巴图孟克闷闷不乐的脸,心中也不好受,“黄金家族的孩子对于整个草原来说都是有价值的。你的姓氏让你天生高过别人一头,但你若是不努力,不上进,你的姓氏也会让你后天背负比常人更重的担子。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就会指着你说:‘看,那就是黄金家族的后裔,看来他们也是真的没落了。’你不愿意这样,对吗?” 巴图孟克沉默良久,才点了点头。 ———————————————— 博罗克沁不理解。 她茫然地走在草原中,太阳光与带着热浪的风一起拍在她红彤彤的脸上。博罗克沁闭起眼睛再睁开,天地间都换了颜色。因眼花而出现的重叠光影让小孩挥起手抓了一下,什么都没抓住。 迎面走来两位身材高大的男子,博罗克沁也不躲闪,就这么迎上去。 癿加思兰和火筛正说着话,却看见博罗克沁丢了魂一般来到自己面前,不禁有些诧异。 “公主?”癿加思兰试着唤了一句。见火筛有些慌乱地后退,癿加思兰只觉得好笑。 “躲什么,火筛大人?这位是大公主博罗克沁。”癿加思兰热心地做着介绍。 “你是那位永谢布部的...” “癿加思兰。” “永谢布部的癿加思兰,你已与我母亲议完事了吗?”博罗克沁捂着通红的脸,只觉得站不住脚。火筛见状,走上前来问:“公主是不是被太阳晒了很久,有点头晕?” “公主自小在草原上长大,这一点太阳就能把她晒晕,火筛大人你也太看不起公主了。”癿加思兰说着俯身拍了拍博罗克沁窄小的肩膀,鼓励似的说,“草原的公主就应该是坚韧的。” 博罗克沁又觉得一阵恶寒,她确信自己是真是被太阳晒晕了。癿加思兰虽然说的话有安慰她的意思,可他的脸却是冷冰冰的。博罗克沁又想起刚刚满都海告诉她和伊克锡的一席话。 “你们要嫁人了。” 注意到满都海认真的眼神,博罗克沁并不认为她在唬弄自己。 “我们还小!”博罗克沁很想这么说,尤其身边的妹妹还是个只有几岁的小孩,怎么可能嫁人?可满都海没有为她留下质问的时间,就又去练武了。伊克锡说要睡觉,也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只留下博罗克沁满腹惊疑烦恼,在草原上惆怅地游荡。 “为什么不和我母亲议完事再走呢?”博罗克沁纠着前一个问题。 “不走,我与火筛大人都留下。”癿加思兰说着直起腰,和火筛走远了。 博罗克沁还在原地发呆。太阳光像火一样灼烧博罗克沁的脸,她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了。就连最喜欢的塔岱拉拼命呼唤自己的名字,她也没有力气回答。 “博罗克沁公主?” 博罗克沁呜咽一声,一头扎进塔岱拉怀中。 哭的同时,她也记起塔岱拉刚刚与杜白乘站在一起时的情景,一想更加伤心,终于演变成号啕大哭。草原上空的鹰矫健地飞过,将博罗克沁的哭声带到远方。 如果连塔岱拉都不再理睬她…… “公主?怎么了?”塔岱拉等博罗克沁哭过了,才轻拍她的后背问道。 “塔岱拉你打算何时成亲?” 博罗克沁突然的提问让塔岱拉不知所措,他挠着脑袋说:“我是觉得不着急的,但家里的大人催促的话,就会成亲。” “家里人催促就成亲?”博罗克沁抓紧塔岱拉的衣服角失望地喊道,“难道你没有喜欢的姑娘吗?” “这……”塔岱拉为难地吞吞吐吐,“没有。” “你不要以为我是小孩子就捉弄我,故意这么说。”不知为何,博罗克沁的耳边响起癿加思兰那句不冷不热的“草原的公主就应该是坚韧的”,她迅速甩开手,粗暴地捋平塔岱拉皱巴巴的衣服,又抹了一把眼泪,“元旦时,你要去干嘛?” 塔岱拉在心里暗暗慨叹自己越来越不懂年轻女孩的心思。他小心翼翼地回复:“公主忘了有舞会吗?” “什么舞会,我从来不参与那种事情。”博罗克沁恢复了骄傲的脸,径直走回满都海的帐篷里。 塔岱拉跟在后面,却被博罗克沁喝退了:“别跟着我,你总有同龄人吧,去找他们一块不好吗?” 塔岱拉哑口无言。只当博罗克沁又不知为了什么在闹别扭,便颇有自知之明地绕开满都海的帐篷,向旁边一顶小帐篷走去。 方才巴图孟克抱住杜白乘,满嘴喊着“父亲”的样子,纵使是在一直服侍大汗的塔岱拉看来,也是遗憾悲哀的。两位草原叱咤风云的人物缠斗敌对乃至死亡以后,留下的是无助的孩子们。两位公主也是,巴图孟克小王子也是。 他站在杜白乘的帐篷外,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准备离开。 隔着两顶帐篷的距离,塔岱拉与阿鲁海发现了彼此。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阿鲁海,他开朗地扬手打招呼,塔岱拉微笑回礼。 杜白乘正好在此时钻出帐篷。 “你们...” “刚刚见面,”阿鲁海拢着嘴喊到,“既然塔岱拉找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了!”说完不忘潇洒地挥手作别。 “不用理睬他,他一日不开玩笑就浑身难受。”杜白乘翻了翻眼睛,掀开帐篷请塔岱拉进来,“怎么啦,又有什么新鲜事发生吗?” 杜白乘注意到塔岱拉肚子上一片水渍,不动声色地转来目光。 “不,我只是来问候一下小王子,毕竟刚刚...” 两人的心中再一次浮现出巴图孟克稚嫩天真的的睡脸。 “他好得很呢,”杜白乘拍了拍桌子上的乌金纸,“我把他天天惦念的乌金纸没收了,省得他睡醒了没心思读书,净看这玩意了。” “小王子是想用这纸做些什么吗?”塔岱拉凑上前来。 “也不知他从何处得知了元旦时有戴闹嚷嚷的习惯,就寻了这些纸要做给我。” “小王子说的莫非是闹娥儿?” “是。” 塔岱拉笑了笑:“小王子与杜姑娘的感情真好,过元旦了还要先给姑娘做礼物,对了,杜姑娘照顾小王子有多少年了?” “六年,从他出生起就在照顾了。”杜白乘回忆起从前在巴延蒙克处的时光,脸上挂起一抹微笑。 这个元旦一过,就是第七年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闹嚷嚷(六) 巴图孟克裹紧身上的棉袍,草原的夜晚很冷。 左侧帐篷里闪烁的灯火和映在帐篷布上的人影让巴图孟克不禁心生好奇。他在做什么呢? 杜白乘的帐篷离巴图孟克不远,如果不是被满都海的帐篷挡住的话,巴图孟克轻易就可以凭借孩童敏锐的视力望见杜白乘映在帐篷上的黑影。他伸长脖子,可满都海的帐篷就像山峦一般隔断巴图孟克的视线。于是巴图孟克只能气馁地捧起手边的书本,粗略地读了两句,又被帐外蒙古马的嘶鸣勾走了注意力。 巴图孟克刚来满都海的帐前生活时,就被这里的良种马匹吸引了。除了与寻常蒙古马相同的体貌外,它们还有着更为多样的毛色和更强健精干的躯体。鬃鬣长且厚,毛发干硬。巴图孟克尝试着去摸它们时,满都海还曾警告过他莫要大意地靠近刚刚成年,还未驯服的蒙古马,容易被伤到。听友好的蒙古本部青年塔岱拉说,它们叫乌审。 巴图孟克猜想,在这样寒冷的晚上纵马草原的人,约莫只有阿鲁海了。 他小心地掀开帐篷,果然,阿鲁海牵住蒙古马拴好,正要回帐篷。 “阿鲁海!”巴图孟克轻轻呼唤,可声音却在空明的天盖下撞出大回音。吓得他急忙捂嘴。 阿鲁海回头,月光栖息在他脑后。 巴图孟克虽看不大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阿鲁海的情绪低迷。 “太冷了,巴图孟克你快回帐篷里去吧。”到达跟前时,阿鲁海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可巴图孟克还是关切地开口:“你不高兴吗?” “什么?”阿鲁海指向自己,“你觉得我现在不高兴吗?” “你栓马,起身,回头,我就觉得你不高兴了。”巴图孟克真诚地说。 阿鲁海虽然背对月亮,可巴图孟克是迎着月亮的。他翕动的嘴唇和温和的眼睛都被照得闪闪发光。阿鲁海突然有些伤感。他默不作声,将巴图孟克抱在手腕上,像抱自己的孩子一样带他回了帐篷。 “睡觉吧,巴图孟克,元旦就快到了,你还不养足精神赶在节日里痛快地玩一回?” “阿鲁海呢?我去睡了以后,阿鲁海还要做什么?”巴图孟克并不松手,揪住阿鲁海的衣角。 “阿鲁海再看看风景。” 阿鲁海仰头注视澄明的夜空,突然意识到自己没理由这样多愁善感,便好言好语哄着巴图孟克先回帐篷里睡觉。自己重新回到草原上。 杜白乘的帐篷还亮着,一个淡淡的影子映在帐篷上,似乎在低头忙碌什么。阿鲁海也不打算打招呼,他默默地走到杜白乘的帐篷后,挑了个支撑绳旁的草地坐了下来,轻轻靠在帐篷上。 杜白乘选择在深夜赶工,不为别的,只是惦记着巴图孟克一直吵着要闹嚷嚷。原来她看家里人做过闹娥儿,便考虑着自己先为巴图孟克做一副。省得讲起来一个小孩反倒送她礼物,怪难为情。 杜白乘将乌金纸裁成蝴蝶形状,又在上面固定好金丝铝叶,将头掰弯。想着没有什么可固定的,在屋里找了一圈,收获只有两条缎带。 杜白乘将缎带编好,系在乌金纸上。 野兔扒了一下草? 杜白乘停手,转头看帐篷后。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时下是临近元旦的冬季,帐外歌声却将夏日渐微的虫鸣带到了杜白乘身边。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杜白乘只愣了一下就明白了。虽说早晨还被他嘲弄为“明人”。可清冷的夜和淡淡的歌似乎不大会让杜白乘有生气的机会。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歌唱的悲戚,可杜白乘知道歌者是谁,所以带着笑容听他在帐外哼唱。 两人一个裁剪,一个唱曲,一个近看烛火,一个遥对月亮。彼此之间虽不致一辞,也能感到对方的温暖和沁凉。 夜晚对于这两人来说,并不难熬。 可对于少女博罗克沁来说,夜却是漆黑沉重、难以忍受的。 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白天满都海的话彻底吓到她了。博罗克沁这才意识到,自己作为公主,不单只是享受舒服优渥的生活,还会在不知何时被当作一个宝贵筹码嫁出去。 她根本就不敢开口问满都海自己要嫁给谁,想自欺欺人聊以**。可一到了夜晚,绝对的安静来临,博罗克沁还未成熟的心就恐惧得不行。 这个帐篷也变得陌生起来。因为说不准元旦前后的什么时候,满都海就会领着一位高大魁梧的领主来到她的面前,告诉她这是她的丈夫,然后无情地将她从这个住了很久的小帐篷中带走。 从小在部落纷争、权力更迭环境下成长的博罗克沁明白,如今蒙古本部已到了关键的节点,大汗与副汗接连过世,满都海急需盟友,为此不得不将博罗克沁和伊克锡两位公主许配出去,以保全整个部落和北元。 能为蒙古本部尽力,对于一个草原女子来说是十分光荣的。但夜深人静时,谁又知道这颗柔软的心是否会因前途未卜,青春沉落而疼痛不止呢。 博罗克沁长叹一口气,缓解胸中的沉闷。 她有时很羡慕伊克锡。妹妹的年纪太小,稀里糊涂地度过每一天,倒也能开心快乐。可她同时也很不忍,伊克锡的年纪比自己还小,竟然要嫁给那位像熊一般强壮的火筛。等伊克锡长大了,明白过来,或许会在心上留下一道难以消去的伤疤。 但火筛左右是个正派高尚的蒙古男儿,将伊克锡交给他,好歹可以确认不会出什么乱子。但自己呢?自己未来的夫君是谁。 博罗克沁又觉得自欺欺人是愚蠢的,她后悔白天没有找满都海问清楚。 博罗克沁翻身下床,掀开帐子,一阵冷风窜入,冻得博罗克沁抱紧胳膊。正准备回帐篷,却看见塔岱拉正从草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碎屑,准备离开。 博罗克沁几乎是像箭一样飞奔过去,不管自己还穿着睡袍。 “博罗克沁公主?”塔岱拉倒抽了一口气,“天哪!公主,您不冷吗?” 他几步赶到博罗克沁身边,刚想领她进屋,博罗克沁便一把抱住了他。 “塔岱拉,能带我走吗?”博罗克沁喃喃道。 “这深夜里,公主莫不是想去哪玩?明日塔岱拉一定带公主去,现在先回帐篷里吧。”塔岱拉催着哄着,博罗克沁只是不撒手。 “我被母亲许给别人了。”博罗克沁委屈地说,半天没有回应,她挂着泪珠抬头。 塔岱拉正用怜悯的眼光注视博罗克沁的头顶,见她抬头,忙帮她擦去眼泪。 “可怜的公主,”塔岱拉不住地说,“小小年纪便……” “我让你带我走!”博罗克沁生气地瞪圆眼睛,泪水还在滑落。夜风从宽大的睡袍下钻入,让她手脚冻得和冰一般凉。 塔岱拉没有回应,而是一下一下拍着博罗克沁的后背。他的眼神不带一点多余的情绪,只有纯粹的怜悯。 博罗克沁抹去眼泪,转头向帐篷走去。柔软的草叶抚摸她冰冷的脚踝,好过寒风刺骨。塔岱拉逐渐被她甩在身后,沉入黑夜。 远处,杜白乘的帐篷已经熄灯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闹嚷嚷(七) 博罗克沁一直病到了元旦前夕。 头两天是高烧,杜白乘和几名侍女轮番照顾,温水端进端出,药也煎了几副,好歹是让博罗克沁的发热症状缓解下来。 可接下来的咽喉肿痛和呼吸不畅更加残酷地折磨这位年轻的公主。草原上的食物烧的热乎,博罗克沁根本咽不下去。每日只能喝粥,人瘦了整整一圈。到了晚上,鼻子又堵得死死的,觉也睡不成。只能半睁着眼无神地注视前方的帐篷顶。 头两天夜里发烧时,杜白乘守在她的身边,听着她满嘴胡话,一直恐慌地喊着不想嫁人,伊克锡小心,想要走之类的话,还提到了塔岱拉的名字。杜白乘只能装聋作哑,帮她敷毛巾,擦身子。烧退过后,博罗克沁又显出了对杜白乘的绝对提防,除了吃饭的时候张口,其余时间一句话也不说,把自己闷在被子里,睁着因缺觉而通红的眼睛沉默。 杜白乘本就与这位骄傲的公主不甚熟络。这种情况下,她也只能咬紧牙关,一边忍受尴尬的处境一边侍候着她。 满都海在筹备元旦时接待诸位领主的宴会,从没有在白天时来看过博罗克沁。只在一天夜里到帐门口问了问情况。不巧的是那天博罗克沁好不容易得了能够安眠的机会,刚刚睡下。满都海听说后怕打扰到博罗克沁的休息,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离开了。 夜里渐冷,杜白乘整夜陪着博罗克沁不睡觉,身体也经受不住。曾有一次白天出去倒水,明晃晃的太阳一照,杜白乘眼睛就直泛花,直接瘫坐了下去。得亏阿鲁海路过,将她扶到帐内歇了一会儿才好转。 “这样下去只怕你与她都会病倒,夜里可以轮换着来看护啊,”阿鲁海心焦地说,“若是方便的话,我去替你看两天公主就是了。” 杜白乘的疲劳被阿鲁海的蠢话驱散,她笑着劝阿鲁海去忙。自己缓了一下,继续回到博罗克沁身边照顾她。 塔岱拉也来过几次,都是白天时到床边说说话。可博罗克沁一看见塔岱拉,便用被子蒙了头,又像是赌气又像是失望地避而不见。 “满都海合敦一直记挂着博罗克沁公主,让我将她元旦的贺服拿来。”杜白乘接过塔岱拉递来的质地绵软的短袄,回身想让博罗克沁看一眼。可她嫌恶地钻进被子里,一声不吭。 塔岱拉默然地低下头。 杜白乘将他送到帐子外面时,塔岱拉才偷偷告诉杜白乘:“合敦已经有了打算,等元旦一过,新的大汗即位。部族之间稳定下来后,就会将博罗克沁和伊克锡两位公主嫁出去。” 听过了博罗克沁发烧时的胡话,杜白乘倒不怎么惊讶于两位公主的婚事,转而低声问:“那新大汗到底是谁,到现在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透出来吗?” 塔岱拉摇头:“满都海严密得很,估计元旦之前,除了她自己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清楚大汗的身份了。” 对于满都海,杜白乘一直都秉持信任的原则待在她的身旁。这位女中豪杰总能有她自己的良策来应对如今不太平的局势。可只在这个大汗的选举上,杜白乘对一点底儿都没有,不仅是因为满都海口风很紧,叫人捉摸不透,更重要的是,杜白乘自己总有不安的感觉,这位大汗说不定会出乎他们所有人的预料。 伊克锡公主对姐姐的病表现出了比谁都担忧的态度。几乎每天白天,都能听见她在帐外奶声奶气地要求见一面姐姐。侍女们往往花费很多口舌,才能将她劝走。然后第二天,这个小身影又出现在帐篷前,毫不气馁地继续恳求。到头来,侍女们也被两位公主的情意感动,试探着问杜白乘能不能放伊克锡进来见一面博罗克沁。 杜白乘何尝不为真诚的伊克锡公主动容,可这个天本身就寒冷,她又害怕伊克锡公主年幼,被传染就不好了。思来想去还是狠心吩咐侍女务必拦住伊克锡公主。 可自己的吩咐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被伊克锡公主知道了。这个单纯的小公主将杜白乘当成了对立的人,每次杜白乘出来为博罗克沁接水时,伊克锡就远远地扬起小拳头做鬼脸。有一次被偷着来帮忙的阿鲁海看见,他还奇怪地问了一句:“小公主在做什么?” “没什么,”杜白乘恨不能将脸蒙起来,“小公主也到了调皮的时候吧。” 由于这几天的忙碌,杜白乘完全将巴图孟克撇在了一边,偶尔阿鲁海来帮忙时,杜白乘就拜托他多看着点巴图孟克的功课。 “放心,他现在乖得很,每天我去偷着瞧一眼时他都在看书,”阿鲁海心疼地望着杜白乘略显憔悴的脸,“他知道你辛苦,也在体谅你呢。” 杜白乘可不奢求巴图孟克能体谅自己。她只盼着这个孩子能快快长大,变得有出息,能在风起云涌的草原有立足之地,保护好自己就行。 平常训斥他时,杜白乘一口一个“黄金家族”,可真要说起来,这个头衔比起巴图孟克,根本无足轻重。 但杜白乘也明白,如今唯一可以庇护他们的满都海合敦,就是一位将“黄金家族”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在满都海帐下生活,杜白乘也逐渐洞悉了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该说。 “元旦快到了,来自各个部族的领主也会聚到我们身边,白乘你要多加小心。”阿鲁海担忧地望着杜白乘。 这一点杜白乘还是清楚的。自打那位汉人皇帝让元变为北元以后,仇汉的领主队伍愈发壮大。杜白乘顶着这样的面孔,一举一动都很显眼。若不是满都海合敦保护她,如今她是肯定要被排挤欺侮的。 她点点头,结束了与阿鲁海短暂的攀谈,重新回到帐中。 一位意外的客人伫立在帐篷里,站在博罗克沁床边。杜白乘的疑心骤起,快步赶了上去。 “您是...” 眼前的男子有着高挑的个头和相对蒙古人来说更纤细一些的身材,身上这件并不朴素的长褂让杜白乘到嘴边的“你”改作了“您”。 他转头,瞥了一眼杜白乘。 博罗克沁是醒着的,靠在床上并不吱声。见杜白乘赶来,才张开爆皮的嘴说:“他是永谢布部的领主,癿加思兰。” 意料之中的领主。杜白乘低头作礼。 可一位成年领主来博罗克沁公主帐中做什么? 癿加思兰并不想花费心思应付杜白乘,他转头对博罗克沁说:“公主先歇着,过些时候我再来看你。”说罢便转身离去。 博罗克沁松了口气,靠在床头。见杜白乘仍旧不理解地望向帐外,她才有气无力地说:“汉人,你已经知道我要成亲的事了吧?” 那时博罗克沁的烧刚退不久,还带着很重的鼻音。杜白乘一时间竟没有听出她话中的哽咽。 “两位公主的婚事白乘都听说了。”对于那声疏远的汉人,杜白乘只当听不见。 “你知道刚刚那位冷冰冰的领主,癿加思兰,他就是我要嫁的人。”博罗克沁用一种不符合年纪的成熟口吻诉说。 杜白乘在心里暗自讶异,满都海合敦看准永谢布部与乜克力部之间的关系,便果断地用婚姻捆牢这股势力。待到那位神秘的大汗即位后,至少能保证这些部族不敢太过跋扈。满都海的思路未免也太清晰了些。只是可怜年少的公主,嫁给永谢布部那位有野心的领主,之后的生活可不会温馨安宁。 “怎么不说话?”博罗克沁微微撅嘴,她忍了很久的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我一走,没人再会为难巴延蒙克家的小子,你也可以和塔岱拉一块多说说话,不开心吗?” 杜白乘没有失智到与一位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女孩争吵。她只能用怜悯的眼光注视博罗克沁。 “别这样看我!”博罗克沁愤怒地抓起手边的枕头,就要朝杜白乘丢过去。 “草原的公主就应该是坚韧的。“ 博罗克沁想起这句话,停住了手。她将枕头丢在一边,转身倒下。 博罗克沁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癿加思兰。 第一百八十八章 闹嚷嚷(八) 元旦当天,满都海宣布新大汗前,出了一件坏事,让好不容易因节日而缓和的气氛重新低沉。 博罗克沁由杜白乘搀扶走到帐篷外透气时,听见来往的侍女心悸地互相转告:“快离那些乌审马远一些,踏着人就不得了了。” 本来未驯服的蒙古马性子就烈,保持一定的距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博罗克沁听着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可身边杜白乘惨白的脸让这个敏感的公主起了疑心。走了一圈回到帐篷以后,博罗克沁钻进被窝,不着痕迹地问: “蒙古马比你们汉人的马如何?” “更能吃苦。”杜白乘心如乱麻。 “也更凶猛,”博罗克沁不知所以,还再继续讨论蒙古马,“说马凶猛有点怪,可蒙古本部从不将马匹当成温良的畜牲,不同于你们汉人。” 杜白乘紧握的手被博罗克沁看见了:“怎么,我说的不对吗?虽然话难听,可不是胡说。” “是,”杜白乘不住在内心压抑自己想要教训这个傲慢小姑娘的愤怒,冷冰冰地说,“与你们相同,它们的铁蹄与温良真是毫不沾边。”说完,杜白乘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博罗克沁挑眉,也不追赶,捧起水杯喝了两口,才发觉水凉了。想要叫人来倒些热的,没处使唤,只能自己下床提水壶。 “姐姐!” 一声呼唤从帐篷后传来。博罗克沁放下水壶,来到帐门前,偷偷掀开布帘,放伊克锡进来。 “姐姐!”伊克锡伸手要抱博罗克沁,被她闪开了。不喜欢杜白乘归不喜欢,博罗克沁对她坚持不让伊克锡进帐子的做法并不心存芥蒂。伊克锡马上就要离开了,要是在家最后的日子却和自己一样缠绵病榻,即便是再天真烂漫的小孩,估计也会伤心难过。 “姐姐?”伊克锡不会知道博罗克沁脑中考虑了那么多,她只是失落为什么自己冒险来到姐姐身边,她却不让自己挨一下。 “怎么来的?你不是和火筛大人待在一块吗?” “火筛被母亲召见,和众位领主大人一块在帐篷中议事呢,我就偷偷过来了。” 应该是在说新大汗的事吧。 博罗克沁虽然好奇,可身上生着病没有力气,也无法出去,说走了杜白乘以后,她更是什么消息都听不着,问了几句伊克锡,她只会摇头。 “姐姐,”伊克锡坐在博罗克沁端给她的小凳子上,“你病好了出去,一定离马远一些。” “怎么你也这么说?马怎么了?”博罗克沁不得不重视地皱起眉头。 “其实我也听不大懂,但好像是塔岱拉哥哥被马踩到了后背,正躺在床上休息呢。”伊克锡咬着指头说出让博罗克沁心惊的话语。 “怎么会让马踩到?” 博罗克沁手都凉了。乌审马有多强壮她不会不知道。被这样的生物踩上一脚,塔岱拉的脊骨怕是断掉了。 “我帐前的侍女跟我说,好像是巴图孟克小王子出去时,碰上脱缰的马冲到他的面前,塔岱拉为了保护他才被踩到了后背。” 博罗克沁吸了口气,身披一件袍子就要往外跑。伊克锡蹦蹦跳跳跟在她的身后,出门正好撞见忧心忡忡的阿鲁海。 一见大公主不顾身体这样跑出来,阿鲁海连忙阻止她:“公主回帐中去吧,养了这么多天的病可不能白养啊。” “巴延蒙克家的人离我远些,”博罗克沁不屑地抬起头,“我作为公主,只是去探望家里受伤的侍从而已,你还是快去保护巴延蒙克家的小子吧,省得他到处乱跑,又害了别人。” 阿鲁海无端受了这样一顿训斥,心里气得很。可现在有他更加忧心的事,所以他只是愤懑地一低头,转身走开。 “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说阿鲁海哥哥。” “不用叫他哥哥,你是公主。”博罗克沁大步走向塔岱拉的帐篷,“不要整日和巴延蒙克家里的人混在一起...算了,你马上也要走了,总之,”博罗克沁抓住伊克锡的肩膀,“不要把自己看轻,凶一点也没关系的。” 伊克锡把手指掏出来,在衣服上蹭了蹭。她跟在姐姐后面,总觉得博罗克沁的背影不但消瘦,而且孤独得很。 在她们两人赶往塔岱拉帐篷的同时,阿鲁海正焦虑地到处寻找着杜白乘。他赶到杜白乘帐中,里面空无一人,桌上摆着做了一半的闹嚷嚷,点火取暖的木头烧得只剩余烬。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没见人了呢?阿鲁海交叠双手,急得不知所措。他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赶回巴图孟克的帐篷。却惊喜地发现杜白乘正站在帐篷前,与自己一样不知所措。 “白乘!”阿鲁海慌张地赶到她的身边抓住她的肩膀,“你怎么在巴图孟克帐子前?让我好找!” “没什么,只是暂时不想待在那位公主身旁罢了,就过来看看巴图孟克在不在读书,可谁知道他人不见了。难道才好了几天,又变得贪玩了?” 阿鲁海猛摇头:“他是被满都海合敦叫走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才到处找你。” “满都海合敦?他不是在和各地的领主开会吗?”杜白乘心惊地想,不好啊,巴图孟克是巴延蒙克的儿子,如果他被当成什么牺牲品送出去,那巴延蒙克一家可算是完了。 “走吧,”杜白乘收拾心情,抓住阿鲁海的手带着他跑向满都海的大帐,边跑边对阿鲁海说,“阿鲁海,我是汉人,但我承蒙巴延蒙克恩情,誓要照顾巴图孟克,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就带着巴图孟克快些离开...” 阿鲁海粗鲁地甩开杜白乘的手,扳住她的肩膀说:“这是什么蠢话?若是他们真要伤害巴图孟克,你以为凭你能救的下来?如果你是想去赴死的,那我无论如何也会把你拦下来。” 看清杜白乘脸上的痛苦以后,阿鲁海不忍地捧住她的脸说:“镇定一些,白乘,满都海合敦将巴图孟克收养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轻易伤害他呢,这种时刻,你应该相信满都海合敦啊。” 为了蒙古部族,她连自己的幼女都能许人。若是必要之时,送一个敌对方的小孩下黄泉并不是什么难事。杜白乘这样想着,眼里涌上一层泪水。 阿鲁海笨拙地帮她擦去泪水,带着她一块走向满都海合敦的帐篷。可各地领主的亲卫都在附近,两人无法靠近,只能蹲在较远的地方。 “也不知道里面怎么样,要不然...”杜白乘狠劲上来,起身要走,被阿鲁海拉住。 “若是要处置一个小孩子,不用声张地偷偷下手就行,看这些领主各个都带了这么多的侍从,不像是要对巴图孟克下手的样子,反倒有点害怕自保的感觉。”阿鲁海心中也没底,只能靠眼前的情况判断。 不过事情确实与阿鲁海的猜想相同。巴图孟克此时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满都海身旁。 他被叫来时,还以为满都海要考他学问了,吓得巴图孟克满手是汗。 可进帐以后,穿过端坐两旁的领主们来到满都海身边时,巴图孟克已经松了口气,满都海是绝不会在这样多的大人面前考自己背了什么书之类的问题的。 坐在下首处的乌讷博罗特王瞥了一眼一脸稚嫩的巴图孟克,笑了一声问:“这就是巴延蒙克扔下的儿子?” 巴图孟克极不喜欢这个说法。他看了一眼满都海,希望能够得到反驳的机会。可满都海却先一步站出来说道:“乌讷博罗特王不得无理。” “怎么,一个孤儿还要我如何尊敬他?”乌讷博罗特王将脚架在旁边的椅子上问。 左手边的癿加思兰却看出了端倪。 不会吧……他心里又是诧异又是好笑。 满都海恐怕会是北元历史上罕见的合敦。 对乌讷博罗特王的傲慢,满都海不做理会,转而对帐下所有人说:“不仅是乌讷博罗特王,所有人都不得对巴图孟克无理,他既是黄金家族的后裔,”满都海顿了一下,回望身旁的巴图孟克。 “也是北元的新任大汗。” 第一百八十九章 闹嚷嚷(九) 我是新任大汗? 巴图孟克不理睬帐下此起彼伏的喧闹和质疑,细细品味这句话。 曾经,他听过有人称呼父亲为“副汗”,就跑去请教杜白乘。按着杜白乘的说法,这个副汗便是“大汗”的辅佐。至于大汗…… “大汗是北元的领袖,你让这样一个小孩子来当?”乌讷博罗特王拍案而起,不顾风度指着巴图孟克的鼻子大声询问。满都海身后立刻走上两名侍卫,与乌讷博罗特王对峙。火筛也从座位上站起来,提防地紧盯乌讷博罗特王。 “等一等!等一等!”癿加思兰抬起手缓解紧张的气氛,他恭敬地走到满都海面前,用帐下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的声音问道:“合敦,要成为大汗的话,需要的可不仅仅是您的认可。” 满都海一副早就料到癿加思兰会上前质疑的表情,镇定地点了点头。 癿加思兰回头向帐下诸人说:“只有成为满都海合敦的丈夫,才拥有能成为大汗的机会。若是巴图孟克小王子想要即大汗之位,就必须和满都海合敦成亲。没有问题吧,满都海合敦?”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满都海不经意间看见很多别有用意的笑脸。 她是草原的女儿,北元的合敦,武艺高强的女中豪杰,还是博罗克沁和伊克锡的母亲。这种笑脸从前任大汗逝世后她见了无数次,如今又出现在她的面前。 满都海丝毫没有任何慌张。她稳稳地点头。 帐中又重新骚动起来,笑脸消失了。 不安的领主们开始小声讨论。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似乎并没有引起过多的慌乱。满都海明白,他们仍然没有完全相信。 于是她走到巴图孟克身边,牵起他的小手,搂着他才到自己腿边的小身板,向帐下众人宣布: “从今日起,北元满都海合敦与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结为夫妻,巴图孟克即位大汗。” 不管一帐呆若木鸡的人,满都海回身小声问巴图孟克:“今年多少岁了?” “算上新年,有七岁了。”巴图孟克呆呆地看着满都海柔和的脸庞,“合敦,我没大懂你的意思,你刚刚说你与我怎么了?” 满都海摸了摸巴图孟克的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转而询问帐下众人:“他是黄金家族的直系后裔,又是我的丈夫,如今名正言顺地即位大汗,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火筛首先恭敬地俯下身子行礼。他信任这位精干强硬的合敦,对她为蒙古部族的用心不带一点怀疑。 极度不满的乌讷博罗特王根本没有指望火筛能与自己站在同一阵营中,他转而去看身旁的癿加思兰。他知道这个人是个野心家,不会轻易将这样的机会拱手让给一个孤儿。 可令乌讷博罗特王迷惑不解的是,癿加思兰也静静地跪在地上,对这个荒谬的就任表示臣服。 满都海已经讲起年后北元的规划,越来越多的领主跪在地上,对新任大汗表以敬意。 他们中有的与乌讷博罗特王相同,仍然没有理解状况;有的已在心里打起算盘,年幼的大汗让他们的脑筋重新活络起来;也有如火筛一般,绝对信任了不起的蒙古女子满都海。但现在,新年伊始,大汗即位,他们一致选择了跪下。 乌讷博罗特王愣愣地低头,膝盖一软。帐中只剩满都海嘹亮清晰的话语声。 ———————————————— 博罗克沁趴在床边,注视塔岱拉紧闭的双眼上一排短而密的睫毛。 帐篷用厚实的牛皮与豹皮制成,密不透风。帐内没有点灯,博罗克沁掀开帐子时才透进来一点亮光。负责照顾塔岱拉的蒙古青年被博罗克沁赶着出去照顾伊克锡公主。他们离开后,帐子里只剩下博罗克沁与塔岱拉两人。 博罗克沁轻轻掀开塔岱拉身上盖的薄被,却由于光线太弱看不清楚而作罢,帮他重新盖好。 不过如果真的点了灯,博罗克沁也没有信心敢去直视塔岱拉受伤的后背。她做了很多假想,最后通通闭紧眼睛忘记。她害怕看见一个折断的脊背。 博罗克沁刚认识塔岱拉时,觉得塔岱拉真是个怪人。他不像草原上的男子粗放,温柔得倒像个姑娘。见了面也不会像其他男人一样拧博罗克沁的小脸一把,而是将小小的博罗克沁抱在怀中,带她一块看白日的流云,夜里的星空。那时父亲离世,满都海暂理蒙古本部事务,伊克锡比她更年幼,几乎没有人有精力管一管这个孤独的博罗克沁。她独自承受周围的人事变迁,直到塔岱拉来到她的身边。 “你是不是很闲?”这是博罗克沁与塔岱拉熟悉后问的第一个问题。博罗克沁还能记起当时塔岱拉尴尬的表情。 “是,因为我只是个侍卫,也不能帮满都海合敦太多忙。”塔岱拉低头惭愧地说。大概被一个小女孩这样质问,面子上总有些挂不住。 “那,那就好。”博罗克沁小小年纪就已经忍受不了肉麻,与她英姿飒爽的母亲有了些相似之处,“你很闲的话,就不会觉得我是个麻烦,就不会待了没一刻就要为自己的事情奔忙。” 博罗克沁也能记起当时塔岱拉的认真:“公主怎么会是麻烦呢?历代公主都是大元的珍宝。” 过了这么多年,博罗克沁早已忘记了塔岱拉对自己的这句赞誉。可如今趴在他的病榻之前,博罗克沁却突然恢复记忆一般,喃喃念了出来:“历代公主都是大元的珍宝...塔岱拉,你是在夸赞我,还是在夸赞‘公主’呢?” 博罗克沁伸出小手抚了一下塔岱拉额前的碎发。是湿的。 她想象着马蹄重如千钧,落在塔岱拉背上画面,以及塔岱拉张嘴哀嚎,被汗湿透头发的模样。 帐外的蒙古青年小声说:“博罗克沁公主?伊克锡公主问您她可不可以进来。” “不必了,让她等着我,就出来了。”博罗克沁说着起身。从高处俯视塔岱拉,她发现他并不健壮,甚至有些单薄,安安静静,是一位普通的侍从。博罗克沁不再留恋,起身走向帐外。 “真的非常感谢。” 博罗克沁和伊克锡走过满都海的帐前时,正好碰上散会。令博罗克沁意外的是,伊克锡竟然从自己身后一蹦一跳地跑向火筛,在众目睽睽之下朝他欢快地打招呼。 浓密的络腮胡子下,火筛的一张脸微微发红。 他回头看了一眼满都海,伸手轻轻拧了伊克锡的脸。 博罗克沁在原地舒了口气,裹紧身上的袍子就要回帐篷。癿加思兰两步走到她旁边,抓住她的手腕。博罗克沁虽然害怕这名男子,可在这么多领主的注视下,她还是厉声喝到:“无礼之辈,松手。” 癿加思兰哭笑不得,自己好歹也是与她有婚约的领主。 但对付小姑娘,顺着便是了。 于是癿加思兰松手,恭敬地道歉。 博罗克沁理也不理,昂首阔步地向满都海走去。到了近前她才发现,那个让她不快的巴图孟克正站在母亲身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自己。博罗克沁挑衅地问: “怎么,灾星,你如今还想让北元合敦为你挡马蹄吗?”话音未落,满都海就低声喝断了她: “不得无理。” “没事,满都海,”巴图孟克沮丧地低头,“塔岱拉为了保护我,挡住失控的蒙古马,如今已经不能行动,博罗克沁指责的是。” “无礼的是他,”博罗克沁上前一步,逼近巴图孟克,“我不想追究你不叫我公主,可你刚刚叫我母亲什么?她可是整个北元的合敦!” “而他是整个北元的大汗。”满都海冷静地揽住巴图孟克瘦小的肩膀,“今后由他来领导蒙古。” 博罗克沁站住了。 她急需一个更细致的解释。 癿加思兰来到她身后,附在她的耳边悄悄说: “刚刚满都海合敦已经宣布与孛儿只斤·巴图孟克成亲,小王子如今已在蒙古各个领主见证下即位了。” 博罗克沁茫然地看着巴图孟克—— 巴图孟克心虚地低下头。 不远处,阿鲁海和杜白乘从地上爬起来,面面相觑,同样茫然失措。 “谁是大汗?” 第一百九十章 闹嚷嚷(十) 杜白乘和阿鲁海站在巴图孟克面前。 对这个七岁的小孩,两人第一次感到开口困难。最终开朗些的阿鲁海还是率先打破沉默: “现在我们得称呼您大汗?” 巴图孟克低着头。 杜白乘更直接地问:“跟我们说说你与满都海合敦的亲事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你怎么成了大汗?” 巴图孟克仍然闭紧嘴巴。 “我来说吧。”满都海站在他们身后,不忍巴图孟克受盘问似地插话。 杜白乘和阿鲁海为合敦让路,退到一旁。两人偷偷对视了一眼。 “乌讷博罗特王当初向我求亲时,我就在想,如果我与他结婚,那么黄金家族在蒙古本部的权威也会丧失。孛儿只斤氏就不再是让草原甘心臣服的姓氏。”满都海鼓励地拍了一下巴图孟克的肩膀,“巴图孟克小王子是孛儿只斤氏最合乎情理的后裔和继承人,我选择和他成亲,也是给把黄金家族看做统治者家族的草原正名。” 阿鲁海不满。 他不满的地方在于,顺着满都海的话很容易就能想到,当初巴延蒙克一死,满都海立刻将巴图孟克收入自己麾下,原来竟有这层原因。阿鲁海不禁觉得自己把掌权者想得太简单了些。 杜白乘心里想的就实际多了。她担忧地问满都海:“巴图孟克才刚满七岁,合敦不要紧吗?” “这有什么要不要紧。”满都海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蒙古部族和北元才是最重要的。在巴图孟克成年以前,我会协助他一块儿治理北元。等他能够独当一面了,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杜白乘与阿鲁海心中各想各的,对满都海行礼告退。巴图孟克由于是刚刚即位的新汗,还要跟随满都海一块与各部首领走个场,只得依依不舍地与两人告别,由满都海牵着离开。 今日的温度不高,即便充沛的阳光依旧晃得阿鲁海睁不开眼睛,可他身上却是冰凉的。杜白乘正边走边想事情,阿鲁海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阿鲁海的掌心干燥凉爽,羞得杜白乘急忙偷眼看四周,不解地问:“怎么了?” “没,”阿鲁海无精打采地回答,似乎自己此时并没有和杜白乘在牵手并行一样,“去看看塔岱拉怎么样?” “好啊。但,你先松手,”杜白乘红扑扑的脸颊被风吹得有些疼。 塔岱拉的帐篷里很暗,阿鲁海点了根蜡烛,勉强能够照亮这个不算狭窄的帐内。 杜白乘走到塔岱拉床前,看见他仍然在如沉睡一般地昏迷着,就帮他把被单扯扯齐,一回头,发现阿鲁海漆黑的眼珠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之前塔岱拉还邀我一块去庆祝元旦的什么舞会。”杜白乘暂时无法判断阿鲁海为什么会这样看自己,她走到他的身边继续说,“但现在他躺在这里,我们两个一无所知,周围人被即位的新大汉惊到,种种下来,估计也没有什么舞会了。” “你很想去舞会吗?”阿鲁海借着暗暗的烛火打量杜白乘的眉宇眼鼻以及小巧的下巴,“你长得还真是美。” 杜白乘登时红了脸。虽然塔岱拉睡着了,可她还是不安地朝身后看了一眼。“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她窘迫地问。 “又不是坏事,怎么不能说?”阿鲁海恢复如常,轻松地回答。 他看见杜白乘的五官舒展,已经完全长开,再不同于小时候的模样,就在心中劝解自己,小男孩巴图孟克也会有这样的一天:个头与自己平齐甚至长过自己,粗眉丰骨成为俊朗的青年,作为黄金家族的后裔,即便他不当大汗,也会在权力的洪流中游过不知多少里。 阿鲁海释然,他凑到杜白乘耳边说:“你要是惦想舞会的事,我们两人凑个舞会也行啊。” 杜白乘用嫌弃的眼神瞥了阿鲁海一下。从听闻巴图孟克成为大汗以后,阿鲁海就一直反常到现在。 “瞧你说的,巴图孟克成为大汗这么重要的事,叫我如今还怎么惦想舞会?”杜白乘将烛火吹灭,在黑暗中拎着阿鲁海的衣角走出帐篷,将安静还给塔岱拉,“为巴图孟克做的闹嚷嚷还没完工,我先回去把它赶出来。” “等等,”阿鲁海拉住杜白乘,笑道,“我一直想问,闹嚷嚷不是给女子佩戴的吗,你给巴图孟克做什么?别用这种理由搪塞我啊。” “巴图孟克本来对我说,要送我闹嚷嚷做元旦礼物,我怕他一直想着这事,无心读书,就把乌金纸给缴了,”杜白乘苦笑,“我想给他个惊喜,干脆就由我来做这个闹嚷嚷。但事情有了这种转折,不知道小孩还记不记得闹嚷嚷的承诺。” 阿鲁海故意逗她:“怎么,你觉得巴图孟克当了大汗,就与我们变得生疏了?” 杜白乘摇头。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这种想法。但巴图孟克毕竟还小,大概还不能明白大汗的真正意义,还依旧是那个一边抹眼泪,一边由杜白乘和阿鲁海护送着来到满都海帐下的孤儿。 “既然如此,做完便是了,你回去吧,大不了我等你。”阿鲁海推了一把杜白乘的肩膀。 杜白乘带着一抹笑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什么等不等的。 ——————————————— 博罗克沁发觉火筛的性格与外貌完全不符,是在伊克锡跑到他身边打招呼之后。那么高大严肃的人,竟然那么害羞。不知是不是错觉,博罗克沁甚至看出了火筛有些惧怕伊克锡。她颇有兴致地观察了一会儿他与自己的小妹妹相处的画面,放心地舒了口气。 从刚刚满都海在她面前宣布巴图孟克成为新大汗到现在,博罗克沁还没来得及关心一下自己。最初的震惊过去以后,博罗克沁明显感觉头疼得厉害,还没有好利索的身体经不起草原的风一阵吹,就又不行了。她撑住头,继续看着不远处火筛正唯唯诺诺地为伊克锡系好袖子上的扣带,只觉得今天白天的阳光格外晃眼睛。 “公主很关心伊克锡公主。” 不用说,又是那个人。 博罗克沁的头很沉重,懒得再抬起来答话,只是闷闷地说: “她是我的亲姐妹,我不关心她关心谁?”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以后永谢布部族人就是您的子民,我期待公主也能说出‘他们是我的子民,我不关心他们关心谁’这样诚挚的话。” 博罗克沁终于还是回头了。 癿加思兰与来帐篷里探望自己时穿着相同,都是深色棉褂加毛领子。他与塔岱拉有一点相似,两人体型都不算壮硕,只是塔岱拉永远带着笑容,而他的脸上无论笑或不笑,都是拒人千里的冷漠。 “你知道,”博罗克沁本不想问癿加思兰这个问题,但见母亲带着那巴延蒙克家的小子忙里忙外,她也不想打扰他们,“你知道我们何时出发吗?” “出发?” “去永谢布部。” “回永谢布部,”癿加思兰纠正她,“公主对亲事的积极是我没有料到的。” “注意你的言辞。” “是。” 博罗克沁隐隐感觉到他在得意,却没有力气再回头看。不远处,伊克锡已拉着火筛的手跑来跑去,惹得那个大个子的脸像烧炭一般。博罗克沁看着有趣,轻轻抿嘴。 她就这样带着笑容晕了过去。癿加思兰接住了她小小的身体。 几个时辰以后,高烧又一次回到博罗克沁的身上。 第一百九十一章 闹嚷嚷(十一) 晴朗的夜空与辽阔的草原让人心旷神怡,阿鲁海独自一人找了片草皮浅的土地,用石块围出篝火堆,点燃了一丛火。 在仰倒的阿鲁海眼中,夜空一半是粒粒星光镶嵌的绸缎,一半是瓮底深蓝的酒水。燃烧的木料在耳边随意响动,噼啪声听着很舒服。 一斜脑袋,就能看见杜白乘亮光的帐篷。它闪烁在帐篷群中,是天上没有的孤星。 大帐很热闹,估计是各个部族的首领为庆祝巴图孟克登即位,临时想了什么活动出来。阿鲁海没有兴趣也没有资格去参与。 与草原倒在一起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阿鲁海在等待。 当初他牵着巴图孟克的手,与杜白乘一同走进满都海的领导的蒙古本部时,他也觉得自己需要等待。等到仇视巴延蒙克的人逐渐接纳了巴图孟克,等到巴图孟克长大成人以后,他和杜白乘才能放心。可巴图孟克这个被遗弃的孤雏竟然能当上大汗,阿鲁海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他反复思考自己与杜白乘在巴图孟克当上大汗以后的意义,却惊恐又好笑地发现竟然没有。 阿鲁海如今的等待,只是为了等那个和自己同样满心欢喜却又忧心不安的女子来到自己身边。 如果离午夜还有一段时间的话,两人或许可以讨论一下未来。 阿鲁海将胳膊枕在后脑勺上,伸直腰板舒展身体。突然而来的轻松叫他开始东想西想的同时,也让因紧张而疲惫不堪的身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反抗。 年纪轻轻就这样容易疲倦可不是好事情,所以阿鲁海整日都在杜白乘面前搞怪逗乐,怕就怕她也与自己一样,考虑的多了累心。 阿鲁海枕着头想心事,地上却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踩着草一步步来到自己的头顶处。阿鲁海皱眉,翻了个身—— 美丽的夜空中架起庞大的身躯,威武的蒙古马扬起前蹄向阿鲁海头顶踏来—— 阿鲁海来不及躲闪,紧闭眼睛等待头骨碎裂的剧痛。后悔蚕食了阿鲁海的脑海,他很想再看看杜白乘和巴图孟克。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阿鲁海睁开眼睛,马背上赫然坐着勒住缰绳的癿加思兰。 “您是...”阿鲁海不敢鲁莽,心有余悸地问。他的心还再因劫后余生而狂跳。 “永谢布部的癿加思兰。” 阿鲁海沉默。 稍微了解蒙古各部族的人,任谁都知道永谢布部有个不停与汉人皇帝边境交火的疯狂男人名为癿加思兰。 “那边太热闹了,我就出来溜溜我的马,”癿加思兰翻身下马,双脚有力地跺在草地上,“刚刚惊到你了,抱歉。” 阿鲁海摇了摇头:“这马是还未驯服的马吗?” 癿加思兰考虑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是。” 虽然不明白这个问题为何要思考这么久,但阿鲁海也不多想,他向旁边挪了挪身子,让癿加思兰也坐在篝火旁。 “所以你呢?”癿加思兰伸手靠近摇曳的火苗,“你又是为了什么才跑了这么老远,独自生火的?” “癿加思兰大人高看了,我不是什么领主贵族,只是个普通的侍卫,热闹的大帐本就不是我的去处。”阿鲁海活动一下刚刚因惊吓而抻到的手腕,转头借火光注视癿加思兰的脸。 “侍卫吗?”癿加思兰沉吟,“敢问小兄弟是谁的侍卫?” 阿鲁海本想不假思索地说是大汗的,可停顿一下,改口成:“是一位汉人姑娘的侍卫。” 癿加思兰赞赏地看了阿鲁海一眼:“那我就不再多问了。蒙古本部闻汉变色,我要是不与他们相同,都不配当领主了。” 癿加思兰谦虚的笑话博得了阿鲁海的好感。看来这位癿加思兰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不近人情。 两人一块在火堆旁聊了一会儿天。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癿加思兰搭着膝盖用轻松的口气问。 “阿鲁海。” “阿鲁海,你觉得新任大汗如何?” 这个问题成功唤醒了阿鲁海的警觉心。 他突然意识到,说不定这位永谢布部的领主在几天前还是在满都海合敦面前献着殷勤,争着求亲的众多男子中的一个。这样一想,阿鲁海很庆幸自己刚刚的回答是杜白乘的侍卫,不然这位领主可能不会与自己聊这么多了。 抱着为巴图孟克探听更多消息的心,阿鲁海佯装局外之人,叹到:“巴图孟克小王子即位虽说名正言顺,可他毕竟年幼,终归是需要辅臣领主与合敦的协助。所以在等待大汗成长的这些年,各位大人要多加辛苦了。” “是吗,”癿加思兰笑了,“你觉得他名正言顺?”他接着问。 阿鲁海能够听清,自己的心跳声正伴随木料的噼啪声一块响动。 “难道大人觉得难道有比黄金家族的后裔更合适的人吗?” “若这位黄金家族的后裔只有七岁,还是个懵懂孩童,那比他合适的人可谓浩如烟海。”癿加思兰灿烂一笑。阿鲁海心脏停滞一拍。 “大人与我说这些,没有顾虑吗?” “为何要有顾虑?”癿加思兰轻松地摊手,“你自己也说了,你不是贵族大人,只是个汉人姑娘的侍卫,这难道不是最让人放心的身份吗?” 阿鲁海不得不承认,癿加思兰对于自己来说是有魅力的。这种魅力不同于巴延蒙克和满都海的,也不同于杜白乘的,它诱使阿鲁海不自禁地向着癿加思兰那一边想。 癿加思兰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一向都很有自信,他见成功难倒了阿鲁海,便心满意足地起身,也不管一身草屑,就翻身上马,轻轻一吆喝,赶着马离开了。 阿鲁海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复心情。 与此同时,阿鲁海烦恼的是,自己刚刚似乎漏掉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也就是他陷入思考时,杜白乘缓缓靠近了他。 “哈!” 阿鲁海吓得倒退两步,看着杜白乘得意的笑容,也不禁哑然失笑:“怎么了,这么高兴?” “闹嚷嚷做成了!”杜白乘兴高采烈地说。 阿鲁海每每见杜白乘为巴图孟克欢喜悲愁的样子,总是心有感触。有时他甚至吃味地想,杜白乘是否爱巴图孟克胜过爱自己。就比如这时吧,阿鲁海就不满地一把捞过杜白乘的瘦腰,强迫她和自己一同坐在火堆旁。 杜白乘自然有些羞赧,但如今四下无人,她也不过多扭捏。真如塔岱拉所说,杜白乘现在越来越像蒙古的女子了。 “你不是要舞会吗,只有这堆火了。”阿鲁海用手在火苗上一晃,火焰扭动身体权作配合。 “太累,跳不动。”杜白乘将头埋在臂弯中。可脸上却没有丝毫疲色,反而容光焕发。 “也不知巴图孟克那个孩子被一帮大人包围,是怎么个情况。”大帐灯火依旧不灭,人影涌动。 “今日我们去看塔岱拉时,他还昏迷着,”杜白乘回忆那顶漆黑的帐篷,“那样温和善良的人,为救巴图孟克,几乎搭上了自己的半条性命...” 要是往常,阿鲁海一定会为杜白乘念想塔岱拉而大加调侃。可今日,远处的大帐让他也充满了嘘嗟之情,无法开口讲笑话来呛杜白乘了。 燃烧的火堆中,点点火星飞出,从阿鲁海的眼前一闪而过,像是揭开了什么轻薄的面纱般,阿鲁海突然记起了之前跟癿加思兰聊天时漏掉的事情。 他不安地松开揽住杜白乘的手,像今早一样浑身发冷。杜白乘起初没有注意到阿鲁海的反常,等到他发抖时,她才慌忙抓住阿鲁海的肩膀问:“你怎么了?冷吗?草原夜凉,我们回去吧!” “白乘,你说塔岱拉为保护巴图孟克搭上了半条性命?” “脊骨踏裂,至今昏迷,可不是半条性命。”杜白乘莫名其妙。 “那么,那匹发狂的蒙古马,原本可不是冲着巴图孟克去的吗?” 杜白乘不知该回些什么,迟疑地点头。 “比他合适的人,可谓浩如烟海。”阿鲁海定定地复述到。 “白乘,能够做你的侍卫真是天大的好事。” 第一百九十二章 闹嚷嚷(十二) 巴图孟克一觉醒来,发现桌上竟然摆放着已经做好的闹嚷嚷。被帐篷外一溜光映照的闪闪发光的乌金纸让巴图孟克高兴不已。他光脚下床,扑到桌前,轻轻抚摸着上缀的桂枝。 仅仅是度过了一个晚上,巴图孟克却觉得很久没有见过杜白乘了。昨晚他与各位领主挨个授话,小小的身体累得动弹不得,一挨到床就呼呼大睡。杜白乘何时来的帐篷,将闹嚷嚷留下,巴图孟克一点也不知道。 他兴高采烈地捧着金灿灿的闹嚷嚷冲出帐外,却被一排高大的侍卫拦住。 “大汗要去哪里?” 巴图孟克还不是很适应这个称呼,他别扭地说:“我去看看杜白乘。” “您可以传话让她过来。” “这...”巴图孟克为难地低头,看见了手中的闹嚷嚷,又高声问,“昨晚杜白乘不是来我帐中送了这个过来吗?她没有——” “这个,这个饰品是今天清晨杜姑娘拜托我们送进大汗帐中的。恕小人直言,如今您是大汗,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进出您的住处。合敦也有命令,因着您还年幼,行动上不能太过散漫,要按照合敦的安排来。” 侍卫毫不动摇地汇报完毕,背过身继续站岗。 巴图孟克像是被浇了一身冷水,丧气地垂头回帐。他趴在桌上,用手环抱闹嚷嚷发呆。 但很快,巴图孟克又来了劲儿,他搓了搓脚丫,套上鞋子跑到帐外说: “既然这样,就传大汗的命令,让杜姑娘过来吧。” “是。”侍卫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同伴。于是那位年轻的侍卫大步向杜白乘帐篷方向而去。 “虽然有点行动受限,可这样也不坏。” 巴图孟克年轻的心因新鲜的体验而雀跃。他美滋滋地回到帐中,静静等待。 可雪上加霜的是,侍卫很快便赶回来告诉他,杜白乘因为要照顾生病的博罗克沁公主的缘故,一时间走不开。巴图孟克的等待又落空了。他有些气恼地对侍卫说:“那我作为大汗,去探探病总可以了吧,带我去博罗克沁公主的帐篷。” “不可以。”侍卫欠身,“您要召见可以,但外出一定要按满都海合敦的安排来。” 巴图孟克有些莫名其妙,他高声喝问:“难道满都海合敦不安排,我就不能出门吗?” “是。”侍卫早就料到巴图孟克会有这种反应,冷静地回答。 巴图孟克彻底灰心了。他放下帐帘,默默地回到帐中,倒在床上。 厚实的帐篷布遮住了草原的天空。巴图孟克想起满都海虽然严肃但并不冷酷的脸。 巴图孟克虽然年纪小,可还是明白从没有大汗被合敦关在帐篷里的道理。 满都海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 杜白乘进行着不久前才结束的工作,为博罗克沁换水、敷毛巾、擦身子,看护这个倔强的公主。那位名为癿加思兰的领主从早到晚都来探望博罗克沁,但从来不与杜白乘多说一句话。晚间时分杜白乘休息,与阿鲁海聊天才知道,癿加思兰就是永谢布部那位喜欢挑起边境干戈的好斗领主。 这样看来他大概是厌恶汉人了。 “而且,”阿鲁海将杜白乘拉到一旁,避开耳目说,“我怀疑他对满都海合敦和巴图孟克不满。”阿鲁海不想吓到杜白乘,便选择了一种较为温和的说法。 “怎么?”杜白乘有些紧张。 “那天塔岱拉为保护巴图孟克被马踏伤,我光顾着伤心,却忘记了满都海帐下马匹驯良的事实。元旦聚集了来自各地的领主大人,若是他们中有人蓄意伤害巴图孟克,故意放马的话…” “可,”杜白乘打断了阿鲁海的猜想,“巴图孟克只不过是个还未成年的孤儿,他又碍着谁了?” “如果纵马的人已经猜到了满都海合敦会选择巴图孟克当大汗了呢?”阿鲁海喃喃道。 癿加思兰骑着高大的蒙古马,在夜空映照下勒住缰绳的样子浮现在阿鲁海脑中。 杜白乘看他认真,也不好多说。但她私心里觉得癿加思兰虽然看起来不近人情,但还没有到要争夺汗位不惜杀死年幼的巴图孟克的地步。故也不放在心上,只是点头应付。 阿鲁海想起自己又无意间将沉重的话题抛给了杜白乘,不禁有些惭愧。他绕到杜白乘身后,轻轻为她捏着肩膀:“博罗克沁公主的病来的不是时候,又延续得太久。满都海合敦本打算在元旦前后将两位公主的婚事安排妥帖,现在看来还得再等。” 杜白乘理解满都海合敦的紧迫。新任大汗即位,周遭总是围着这么多领主,怎样看也不正常。她一边享受阿鲁海的按摩,一边伸展胳膊,叹道:“为了保护即位以后的巴图孟克,满都海合敦也是不惜采取极端手段。今早我去给他送闹嚷嚷时,就看见他帐篷外围满了侍卫,连进都不让我进,逼得我只好把东西交给他们送进去了。” “还有这种事吗?”阿鲁海惊讶到,“满都海合敦未免也太谨慎了,你这么显眼,侍卫不可能不知道你是陪着巴图孟克一道来的汉人姑娘,连你也不放,这可谓是为巴图孟克筑起了铜墙铁壁啊。” 天色渐暗,杜白乘纵使再无精力,也不得不勉强自己起身,回帐篷里继续照顾博罗克沁。阿鲁海与她道别后,只身一人走回帐篷。杜白乘的一席话让阿鲁海稍稍有些在意, 就在他边走边想时,却意外地看见大帐燃起烛火,一堆人马簇拥满都海去往巴图孟克的帐篷。 阿鲁海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凭借夜色掩映,偷偷跟在队伍的最后,一直来到离巴图孟克帐篷不远的地方,才悄无声息地闪到帐后。 隔着一层帐篷布,他听见侍卫停脚的声音和掀起布帘的响动,随后是奶声奶气的一句: “满都海,你来啦。” 这小子,阿鲁海好笑地想,怎么就装起来了? 阿鲁海没有听见满都海的回答,反倒是有一阵怪异的响动传来,类似于纸张翻动的声音。 “那是闹嚷嚷,白乘送给我的。”又是巴图孟克带着些笑意的话语。阿鲁海听着,勾了勾嘴角。 帐篷里突然而来的安静让阿鲁海的笑容凝固,他仔细贴近帐篷,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怎么回事? 又是纸张的声音,与闹嚷嚷的声音不同,它更清晰脆生一些。阿鲁海判断这应该是真的纸。 “这是什么?”巴图孟克的声音失掉了活力,蔫蔫地响起。 “听杜白乘说,你最近认真读书,如今就你由来读一读这个宣告。” 满都海合敦终于是说话了。她的声音异常冷酷,若非阿鲁海了解满都海是一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甚至都觉得满都海此时正在生气。 巴图孟克嗫喏地小声读了起来,阿鲁海皱紧眉头全神贯注地倾听。 他勉强捕捉到了“年幼”“一万户”“代理”“彻辰”之类的字眼。 年幼自然是指巴图孟克年幼之意,一万户大概是说蒙古本部六万户中大汗直辖的那一万户,可后面的代理和彻辰却让阿鲁海有些费解。光听字眼并不难,可阿鲁海不愿将满都海往那个方向去猜想。 他忧心忡忡地继续聆听,却不提防身后突然而来的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阿鲁海本想呼救,又怕惊动了帐内众人,他蹬着双腿,却无法挣脱。 阿鲁海又一次感受到了癿加思兰的蒙古马扬蹄时的恐惧。他被拖到距离巴图孟克帐篷不远的平地上放下,几乎是立刻爬起来向后撤了两步。 眼前是一张不认识的面孔。 “你是哪位?”阿鲁海权作镇定地问。 “我是满都海合敦的侍卫。” 阿鲁海心凉了半截,他继续问道:“既然是满都海合敦的侍卫,为何不将我扭了去见合敦?” “我奉了合敦的命令,暂时督视一下你和杜姑娘。杜姑娘在公主帐中,你却不知去向。合敦说了,若是发现二位接近大汗的帐篷,就将二位带出来。刚刚让我一路好找,可算是碰着你了。” “合敦这样避人耳目,是在做什么?”阿鲁海疑心愈发深重,上前一步追问。 那侍卫因阿鲁海无礼的发问而皱眉,低声回答: “恕难奉告。” 第一百九十三章 闹嚷嚷(十三) 博罗克沁睁眼,喉咙里火烧一般。 深更半夜没有睡足就醒过来,她的头剧烈地疼。身体由于无法散去热度而变得绵软无力。 博罗克沁张开滚烫的嘴唇,轻轻呼唤了一声“来人”。声音小的她自己都听不见。帐内不远处两位侍女正伏倒在凳子上休憩。博罗克沁一连叫了几声都没人听见。她的力气也耗没了。 病了几天,白天冷汗,夜里发热,博罗克沁一直没有洗过澡。她的头发擀毡,脸上干的起皮,腿侧冒出小疙瘩。博罗克沁虽然堵着鼻子,可她能够猜想到,自己现在一定散发出病躯让人难以忍受的酸臭味。在以前,博罗克沁总是很讨厌接近生病的人,就连伊克锡一连几天生病,她都尽量不去靠近。可如今,博罗克沁没法远离自己,只能在心里又气又恨地胡乱埋怨。 她又尝试着喊了一句,可侍女们正进行着博罗克沁尤为羡慕的熟睡,还是没有人理睬博罗克沁。 她彻底没有力气了,活动嘴巴艰难地吞咽口水以后,博罗克沁闭上眼睛。可疾病不会让她好过,博罗克沁的头颅仿佛置被重物撞舂,疼痛难忍。她甚至没有翻来覆去的能力,只能躺在床上无声地忍受。 一阵不属于博罗克沁的凉意轻轻拂过她的脸庞。久旱逢甘霖,博罗克沁连忙睁开双眼。 杜白乘捧着烛火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 其实杜白乘走得很稳,只不过在生病的博罗克沁眼中,一切事物都跟随唯一的光源摇动。 杜白乘将烛火小心地放在床头,又伸出手放在博罗克沁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想喝水。” 杜白乘还是听见了博罗克沁微乎其微的声音。她急忙回身倒水,走动声惊醒了两位侍女,她们狼狈地起身,整理被压皱的褂子。 博罗克沁羞惭地被杜白乘抱在怀中喂水,心里却在猜想,她会不会嫌自己身上难闻,她难道不怕自己传染给她吗?她不生之前自己故意呛她的气吗?还是因为自己是公主不好表露呢? “小心传染。” 博罗克沁喝完水躺下后,闷闷地说。 “可以,如果都有精力担心这些事情,说明公主你的病也算有好转了。”杜白乘将一块温水浸过的湿毛巾搭在博罗克沁额头上,转身看见两位侍女正局促不安地看着自己。 “你们是?” “杜姑娘辛苦了,让我们来吧。”其中一位侍女不好意思地说,“刚刚不留神睡过去,失职了。万望杜姑娘不要禀告合敦,之后就由我们来照顾博罗克沁公主,杜姑娘可以去休息了。” 就算禀报了满都海,就她现在那个忙的抽不开身的状态,估计也不会降什么惩罚下来。不过,自己确实也累了。于是杜白乘点点头,准备起身。 博罗克沁拼尽全力拉住杜白乘的手。 杜白乘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博罗克沁。 这人一生病,确实和往常大不相同。 杜白乘受不住博罗克沁哀求的眼神,还是坐回床边对侍女们说:“看你们睡得迷迷糊糊,大概也没有心思好好照顾公主,还不如好好休息一夜,明日来换我的班如何?” 见侍女们摆出不安的表情,杜白乘又宽慰道:“放心,我不会跑去说与合敦的。她那么忙。” 这下,两位侍女才连连称谢着走了出去。只留杜白乘和博罗克沁两人在帐中。 “不生气吗?”博罗克沁小声问。 杜白乘体谅博罗克沁的嗓子,便省得她解释,直接说:“公主说的可是那时有关蒙古马的讨论?又不是公主要伤害巴...伤害大汗和塔岱拉,我怎么会生气呢?” 博罗克沁用更小的声音问:“我说你们汉人如何,也不生气?” “哈哈,”杜白乘笑出了声,“来到草原以后,我一个汉人自然逃不过这些话,就连阿鲁海都叫过我‘明人’,早已听习惯了。” 博罗克沁停顿一下,又问:“塔岱拉好些了吗?” “我去看时还在昏迷。” 博罗克沁沉痛地闭上眼睛。 她记起自己去探望塔岱拉时,他也在昏迷。那时她还在因塔岱拉的软弱而生气,看见他昏迷的模样,直接放弃了想要和他一起走的愿望,默然地接受了自己即将嫁给癿加思兰的命运。可现在生着病,博罗克沁自以为坚决的意志一下子变得薄弱很多。她又开始想念塔岱拉对自己的温柔与呵护,心软了下来。 “为什么你不常说你的父母呢?”博罗克沁没头没脑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杜白乘笑了一下:“我的父母将我交给晋王巴延蒙克,晋王又将我送到巴图孟克身边。他们虽然生了我,却没有与我相处过多长时间。公主想叫我说什么呢?” “他们现在在哪?” “还在巴延蒙克的封地上生活,现在归满都海合敦所领。” “你不打算回到他们身边去吗?” “我曾立誓要照顾巴图孟克小王子。” “可他已经是大汗了呀。” 博罗克沁一句哑着嗓子的细语让杜白乘不寒而栗。她从没想过巴图孟克成为大汗以后的事情。 眼前的博罗克沁公主可以通过联姻来帮助稳固蒙古本部的治理,高位上的满都海合敦可以陪在身边辅佐巴图孟克,可来到自己时,杜白乘竟一时语塞,说不出自己对巴图孟克的意义何在。 她用晦暗的眼神看着博罗克沁说:“公主说的是。大汗如今不再是小王子,白乘对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博罗克沁感觉话说的太多,身体又不舒服了起来。她的耳边嗡嗡直响,鼻子里喷出热气。杜白乘这句丧气话在她空荡荡的脑中激起回音。博罗克沁轻轻摇头。 或许杜白乘之于巴图孟克,就如同塔岱拉之于自己。博罗克沁这样想着,但她只是吐出一句: “还想喝点水。” ————————————————— 两日后,满都海以巴图孟克的名义发布对蒙古各个领主的宣告,授予满都海合敦“彻辰”尊号,正式接手北元,并会在巴图孟克成年后将权力归还。 这一天,两位许久不见天日的孩子终于解放出来。 博罗克沁牵着侍女的手,远眺无际的草原。不远处,阿鲁海笑着打趣杜白乘:“怎么,你前两天不还说她与你聊了很多,两人相处得不错吗?” “病好了就又不搭理我了。”杜白乘无奈地耸肩。她一回头,又看见了巴图孟克与满都海正盛装并肩朝他们走来。 今天是各领主回封地的日子。 也是两位公主远嫁的日子。 满都海合敦如往常一样庄重地为各位领主送行。乌讷博罗特王急着回去,招呼都没打几声就带人开拔了。 火筛辞别了满都海,抱着伊克锡上马,也带着本族人离开。伊克锡趴在火筛的肩膀上,朝身后的母亲和姐姐招手。满都海的脸始终平静如湖水。 博罗克沁还在远眺,顺着火筛远行的队伍看去,穷尽目光只能望见最远处泛白的天空与草原衔接起来,服帖地仿佛本就是一体。太阳在斜上方照射,博罗克沁睁不开眼睛。突然而来的高瘦阴影为她遮挡住刺眼的光线。博罗克沁一阵冷战。 她抬起头,癿加思兰统领永谢布部的勇士,正在静静等待她。 博罗克沁又回头看了一眼满都海。 满都海点头。 博罗克沁不再留恋,扶着癿加思兰的手上马。向着自己从未去过的永谢布部出发。 阿鲁海又是警惕又是担忧地看着癿加思兰走远。这位非凡的领主在未来又会做出什么事情呢? 巴图孟克学会了沉默的应对部族领主的觐见与辞行。目送癿加思兰走远后,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吃力吗?”满都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还好,满都海呢?” “有点。”满都海说着,转身走回帐篷。巴图孟克跟上,又停脚,冲人群中的杜白乘和阿鲁海笑了笑。 杜白乘看见巴图孟克的衣襟中,乌金纸的光芒忽的一闪。 她无奈地笑了笑,紧接着对阿鲁海说:“走吧,我的侍卫。” 阿鲁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还记得这个...可我们走去哪?” “去看看塔岱拉。” “今早我去看了,还昏迷着呢。” “说不定现在就醒了。” “你还真是关心塔岱拉...” 送行的人群散去,草原旷远静谧。 第一百九十四章 闹嚷嚷(十四) 肖懿觉得自己应该常去外面透透风,不应该被自家外孙带偏了,从天亮到天黑一直宅在家。 于是她挑了个早晨徐昱林还在睡觉的点,锁了门从后院绕出来。 肖懿这栋房子是徐昱林常年旅居国外的外公买给她的。肖懿刚接手时,总觉得这栋房子有点像日式的居民别墅。但那个喜欢留齐肩发的怪老头没有留下太多说明给她,仅仅是将钥匙交在肖懿手中,就匆匆搭了飞机又跑掉了。肖懿早已习惯他这样的态度,也就不客气地收下。 乔湾不常回家,徐昱林虽然这段时间闲,可之前一直待在实验室。所以这栋别墅最长久的住户还是肖懿。正好研究院附近的屋子漏雨,存不住书籍和仿制的文物。肖懿便雇了搬家公司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全搬过来。并把一楼变成了自己的工作室。一直住到现在。 肖懿漫步在街道上,椿树洒下浓荫。将来往车辆跑出的难闻气味带给肖懿的不快驱散了一些。没有多久,肖懿就来到不远处的公园。时逢工作日,除了她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外,公园附近几乎看不见年轻的身影。椿树一直种到街头停下,到公园入口处转变为法国大梧桐,庞大的树冠比椿树更能为行人遮阴,肖懿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虽说她与路两旁的老人看着并没有什么区别,可实际上肖懿一点也不喜欢逛公园。 顺着她现在正走的这条小径,一路倾斜地铺设向下的石坡,底部开了小渠,引一条清水过来。横架巨石,置放浮萍,似乎是想做成意趣盎然的景致。可挑剔的肖懿只是看了两眼,便摇头走开了。 她的右手边没有围栏,直通起伏不平的山丘。山丘上有大片林立的高杆女贞。肖懿暗地里将它们绷直的躯干与入口大梧桐作比,不禁担心若是来一场暴雨,这些还未长成的高杆女贞是不是会被冲得东倒西歪。 肖懿走过一路木椅,都有人坐在上面休息。有的老夫妻牵着小贵宾,一边眯起眼睛一边低声聊天。而孤身一人的大都歪斜在椅背上打瞌睡,或者盯住树木发呆。肖懿不太习惯曝露在这么多陌生人的视线中,于是走到路的尽头就拐了一下,钻进通往园中湖的幽径之中。 躲过两旁的灌木和矮树恣意生长的枝杪,肖懿来到了湖旁。不是花季的乔木紫荆三三两两伫立湖岸,不用心辨认很难清楚品种。绕湖一周按照常例布置许多刻有诗文的观赏石。肖懿走到其中一块旁边,伸手摸了摸。 有些烫,还满是灰尘。 肖懿想起自己从前读大学时,教他们俄语的老师每天清晨都会在校园中的这样一块大石头上摊开法语课本大声朗读。一开始她和同学还觉得有趣,掐点凑到一起,蹲在不远处观看俄语老师生硬地读法语。可到后来,那位带着厚厚镜片的精瘦中年人持之以恒的努力让肖懿和其他女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可那时肖懿又不愿对自己狠下心来刻苦,于是她和同学下定决心,以后老师读书时,她们也要不浪费时间,好好睡觉。 想到这,肖懿笑了笑,搓掉手中的灰尘,继续绕湖散步。 黑背水鸟停在水边,脚爪陷进浅滩中,睁着一抹红羽包裹的眼睛四处打量,见肖懿悠闲地走来,它犹犹豫豫,还是掀起水花飞走了。肖懿以为是夜鹭,就追随着它飞行的轨迹看过去。可眼睛在白天晃得厉害,肖懿没看清,不得不低头缓解晕眩。 肖懿心里暗自琢磨,人在四五十岁是嘴上最容易承认衰老,而心里最不以为然的年纪。而她的四五十岁,则是在烦恼乔湾的性格问题上悄无声息地度过。既没有人询问她已然衰老的身体,她自己也从不在心中思考这个问题。 所以等到她感到力不从心,不得不留在家中办公时,她距离四五十岁又隔出了三十年。 乔湾的性格囫囵算是解决了,可年轻的外孙徐昱林身上重新出现了他妈妈那种逆来顺受的别扭性格。肖懿有点担心他。 魏子青与徐昱林两人一块待了这么多年,却仍旧是亲密的好朋友关系,这一度让肖懿很是灰心。她以为徐昱林这种外热内冷的性格终究害了他自己,正不知是否该帮助他时,奇怪的机缘下,一名叫聂荣的男孩子冒了出来。 那时徐昱林上大学,聂荣的出现让他失掉了平时的从容。每周回家,徐昱林就迫不及待地跟肖懿聊有关聂荣的话,并尽力表现出分享好友趣事一般的快乐兴奋。肖懿配合着徐昱林聊天,却逐渐猜出了聂荣与魏子青的关系。 大学时的徐昱林开口闭口全是聂荣,肖懿听着只觉得忧愁。比听到他开口闭口全是魏子青还要忧愁。逐渐地,她发现徐昱林周末不再频繁地和魏子青聊天,也很少再去拜访她。于是猜想也算是被无声地证实了。 肖懿走过绕湖的一条长路,重新绕回公园里。 她现在脚踩的这条路是公园的主干道,两旁规矩的种着纵列的珊瑚朴,没有任何长椅可供休息。一条蓝天掺杂在两列新绿中,对应地上一条平坦大道。除了肖懿以外没有别的行人。它既不阴凉,又太过板正,自然吸引不了游玩的心。 可肖懿却十分心仪这条安静的大道。她挨着珊瑚朴走去,脚下踏实的感觉让肖懿想起了正全世界乱转的爱人。刚刚与他结婚时,他给自己的感觉也是踏实。可谁又能想到,人在某一天就会抛开踏实,蓄起头发逃走。 不过肖懿赞同他的做法。 正值十八岁的肖懿和年近八十岁的肖懿同样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忍受的了踏实。 年轻的肖懿不但是个会在老师读法语时呼呼大睡的坏学生,还是个会在众目睽睽下大胆搂住爱人脖子,贴着脸享受吉他的大胆女孩。 年老的肖懿不但是个渴望接纳新事物的时髦老人,还是个即使想帮助外孙情感问题却最终自己劝住自己的酷外婆。 她喜欢不踏实。也许正因如此,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不踏实的脚步。 肖懿趔趔趄趄地靠在一株珊瑚朴上,手心和额角的凉汗还不如响个不停的手机讨人嫌。她抓了几次手机,才接起电话。 “喂?” “喂,肖懿老师...您还好吗?” 头顶的珊瑚朴叶纹丝不动。 是魏子青。 “还好,怎么啦,突然给我打电话?”肖懿稳住声音问。 “不好意思啊老师,”魏子青坐在床边,席荆华趴在她的肩膀上听着电话,“就是我想问一下,闹嚷嚷这种头饰在元明两朝有出现过吗?” 肖懿略略思考一下,记起有在清人所编纂有关元明前朝的书籍中见过,就简单地回了一句:“对。” “好的,谢谢老师,”魏子青冲席荆华点头,席荆华在电脑前打字回复。 魏子青想挂电话时,又不放心,添了一句:“老师,我是不是打扰到您了?” “没有,”靠在珊瑚朴上歇了一会,肖懿感觉好多了,“我在外面散散步,没在工作室里。” “那老师您好好放松,注意身体。” 挂了电话以后,肖懿将手机揣回口袋里,欣慰地摸了摸身后的珊瑚朴,加快脚步。 她该回去继续工作了。 果不出所料,刚刚到家,徐昱林就大喊大叫地扑上来:“外婆!你去哪了!怎么大早上乱跑!我以为你被拐走了!” “在你心里你外婆就这么没有用吗?” 看见徐昱林大惊小怪的脸,肖懿觉得身上重新拥有了活力。 “怎么样,昨天的梳子做的?” “难。”徐昱林捧着脸,“那锯子我都拉不动。” “方法不对。”肖懿笑着翻开书。 “子青好忙啊,昨天正做着掠鬓,又来了六个新订单,我总觉得她这样干下去会累死。” “人人都像你似的整天在家睡觉,估计也会懒死,”肖懿照旧呛了他一句,才问,“都是些什么订单,还记得吗?” “一堆这花簪那花钗的,还有,哦,还有一个什么骨折,听着怪吓人的。” 肖懿想了一会儿才说:“是古折簪子吗?” “对对,骨折簪子,这谁敢带啊。”徐昱林托着下巴闷闷地说。 第一百九十五章 青玉古折(一) “那个买家还在问吗?”魏子青挂了电话以后,就连忙来到席荆华身旁,与她一块看电脑。 “他说了句谢谢姐姐就再不说话了。”席荆华有点无奈地说,“我觉得他不是把你当簪娘,是把你当词典了。这种小子说什么给喜欢的女生送礼物,就不该相信来着。”席荆华愤愤地说。 “哎哎,”魏子青笑着打断她,“怎么还搞起年龄歧视来了?人家小朋友说不定真的情窦初开没有什么准备,过来问问我,被你这么一说倒变得挺差劲的。” 席荆华耸肩。 两人核对了一下其他订单的内容,然后暂时搁在一边。魏子青要带席荆华去看一看晾了一晚上的掠鬓。 但正当魏子青和席荆华在考量掠鬓上的饰物时,家里的电却一下子跳掉了。所幸是白天,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呀,不会是我天天在你家里待着,把电费耗光了吧。”席荆华有些不安地问。 “睡觉玩手机看电视,这要多少电啊,”魏子青边说边拍了拍席荆华的肩膀以示安慰,“我去交个电费。” 可当魏子青拿起手机查询时,却发现电费并没有欠。以防万一,她还是续充了钱。又打电话去电力公司问,却得知住宅区也没有停电。 “怪了还。”魏子青捧着手机走回卧室。 “怎么了?是我把电费耗没了吗?”席荆华紧张地问。在看到魏子青摇头后,她松了口气。 “没欠费,也没停电,怎么会跳电呢。”魏子青又去看了空气开关,也没有问题。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找物业水电上门维修,顺便拨通了章媛媛的电话。 “什么事?子青?”章媛媛活泼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媛媛,我下午可能得请个假,你中午就不用在路口等我了。” “啊,你...没事吧?” “没事,”魏子青知道她误会了,“就是我家电突然跳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等物业找人来修。我怕是什么电线老化之类的问题,可能要折腾好久。” “好吧,”听声音,章媛媛似乎有些失落,“那你忙吧,我下午就一个人看阅览室了。” “不好意思啊,拜拜。” 魏子青挂了电话后对席荆华说:“正好今天也懒得做了,中午吃什么?点外卖吧。” “披萨!炸鸡!” 席荆华一听要点外卖,立马缠住魏子青闹个不停。平常魏子青淡口,从不碰这些热量高的东西。今天逮着机会了,可得多吃一点。 “这个天吃这些,上火了怎么办?”魏子青还要挑三拣四,席荆华早就把手机抢走去点了。 魏子青想了想,今天又要修电,又有那么多单子等着做,估计会很累,就依着席荆华稍微放宽一点也没什么。于是便随她去,自己打开电脑浏览订单。 除了刚刚那个要做“闹嚷嚷”结果跑掉的买家以外,还有五笔订单等着她来处理。头几个都是些凤钗花钗以及鱼鸟饰物等等魏子青熟悉的饰品,只有最后一个订单,也不多说,就发来做古折簪子几个字。而在魏子青看来,要求一个簪娘做古折簪子,还是稍微有些苛刻的。 古时用琉璃制成的首饰中,以琉璃簪和琉璃钗较为常见。琉璃簪形式各不相同,簪头弯直方圆都能开辟出新的琉璃簪种类,如平头的便叫平头簪,弯头的便笼统称为弯头簪。而在众多的弯头簪中,将簪头呈拱起蘑菇之势并弯曲,而簪尾平直者赋予一个时兴名字,叫做“古折簪子”。 而今魏子青拿到这个订单,不仅仅苦恼它的用料昂贵,还在愁如何去做古折簪子漂亮流畅的簪身。她左思右想,决定和买家说抱歉。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把魏子青和正在吞咽着口水点外卖的席荆华都吓了一跳。 “是修电的师傅来了。”席荆华赶快跑下沙发,不过并不像魏子青期望的那样跑去开门,而是慌慌张张地逃进了隔壁房间。 “子青!你看我穿成这个样子,怎么开门嘛!”席荆华撒娇地说。 魏子青禁不住肉麻,又好气又好笑地放下手边的事,跑去开了门。 熟悉的物业大叔领着一个高个头的师傅进来。 两人先检查了一下空气开关,又查了家中的电路板,确定都没有什么损坏后,那位高个头的师傅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口说:“小姑娘,你家电线从哪里接出去的?” 魏子青思索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 完了,在席荆华躲藏的那间屋子。 “荆华,师傅要看一看你那屋的电。” 房内一阵骚乱的动静。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席荆华闷闷的声音:“进来吧。” 魏子青猜测她应该是躲进被子里去了,也顾不得尴尬,打开门指着墙角窗帘后面说:“应该从那有接出去电线。” 高个师傅蹲下时膝盖咔擦一声响,他也不在意,伸手一拽,电线轻易就被拎起来了。 “啊,这是...”魏子青惊讶地说不出话。 “谁把你家电线给铰断了?”师傅叼着烟,盯着魏子青似笑非笑地问,魏子青这才注意到他很年轻,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想着刚刚他用极老成的声音喊自己“小姑娘”,魏子青只觉得纳闷。 物业大叔却在一旁紧张地搓手,等师傅问完后,他急忙插话道:“不会是你们自己弄坏的吧?” “要是自己弄坏了就不会打电话找你们了!”席荆华从被子里探出头解释,见三人一齐转向自己,席荆华窘地又一头缩回被子中, “那不是你们,准是外面的野小子过来铰断的!等我去街道办帮你查一查周围的监控。”物业大叔气得脸色通红,大有魏子青家电线被剪断是自己的责任的气势,他起身从包中掏出一个小册子,扯下修理单给魏子青和修电的师傅签名。 魏子青看见他一笔一划地写了“饶未黔”,在心里暗自忖度他的名字好听。笔递到了自己面前,魏子青接过,在姓名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魏子青...”饶未黔轻轻念着魏子青的名字,“小姑娘,下午三点左右你们家要有人,我会来修电的。之前这段时间就艰苦一点吧。” “好。” 小姑娘就小姑娘吧,把她喊年轻了还不好。 魏子青送饶未黔和物业大叔出去时,饶未黔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捻起手中的烟头看了一眼,又回望了一眼魏子青,说:“烟熏着你了吧,我老忘这个事儿,抱歉啊。” “没事,”魏子青慌忙摆手,她心里在意着电线被人剪断这件事情,有些心不在蔫,“师傅干活时习惯点烟的话,也没什么...啊嚏...” 话还没说完,魏子青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她低着头,感觉自己脸都烧着了。 饶未黔被魏子青逗呛着了,他轻轻咳嗽两声,然后说:“下午三点来修电,别忘了啊。” 等两人离开后,魏子青才大步流星走到床边,把席荆华从被子里拽出来:“你还要藏到什么时候啊?出来出来。” “走了是吧,”席荆华小心翼翼地下床,“哎,在家还是得穿的能见人一些。” 魏子青正觉得好笑,电脑突然一阵提示音,她突然想起和买家聊了一半的天被自己忘在脑后,急忙赶了回去。 “啊。”魏子青小声惊叹。 “怎么了?”席荆华好奇地问。 “这是老顾客了。”魏子青开心地拍了拍脑袋。 “又是那个burger?” “是他的话我才不会高兴呢,”魏子青边打字边跟席荆华解释,“之前他找我做过透额罗用来演舞台剧的!哎,隔的时间太久都忘记了。” “那这回他又来找你做什么?” “古折簪子。”魏子青松了口气,“又是舞台剧要用,那太好了,这个材料是不愁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青玉古折(二) 正统十四年七月,宣府镇大雨。 朱祁镇手握一支青玉古折,正坐在庭下落雨处。雨水击打屋顶瓦楞,溅起不小的水花。初时大雨将房上的淤泥污垢冲刷干净,如今再汇聚落下的水流已经清澈又干净。 他们的军队驻扎在关防士兵的处所。前几处房屋住满了疲惫的北京将领。为了保证皇帝的安全,朱祁镇被安排在他如今所待的这间屋子里。左右亲卫看守在廊下。 朱祁镇觉得没有必要这样做,比起看守自己,还不如保护好王振大人。可能在别人眼中他这个皇帝还不如一位中官有威信。 因为在朱祁镇自己看来,确实如此。 此次北伐的目的是征讨已经开进边防的也先部队,顺便杀一杀漠西蒙古耀武扬威的瓦剌部的势头。自打草原上的元裔被驱逐到北元,又分裂出瓦剌和鞑靼部以后,蒙古的内斗便逐渐高过了北元与明的斗争。朝廷赐了汉人的官印给瓦剌人,成祖亲谕通好,就这样瓦剌一直称臣至今。 本以为瓦剌人老老实实待在他们的高原上替朝廷管束着鞑靼便好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个也先,害的事情到了这部田地。 朱祁镇正在唉声叹气,侍卫听闻,以为皇帝身体不爽利,急忙拥进来关切地询问。大雨下的朱祁镇心中烦闷,他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力气没控制住,不小心把青玉古折给丢出去了。于是一屋子人又追着这件滑溜溜的物什跑。 朱祁镇摆着一张凶脸接过了侍卫好不容易捕捉回来的古折簪子,也不查看簪子坏没坏,就急着将侍卫先赶了出去。他需要清净,而不是一屋子人围着他讨论些没边没谱的身体问题。 等到只剩他一人时,他又回到庭下的椅子上,掏出青玉古折从头到尾细细端详。 不得不说,太皇太后挑选的东西确实是好。这支青玉古折入手凝润,色纯身轻,泛着淡淡的茶色光晕。其样式也大气简练,除了簪首一抹灰驼深蕴作为点缀外,簪身再无其他多余的装饰。 朱祁镇小时候看见后宫有的嫔妃头上戴满金银十二行或是珠玉乱颤的首饰,只觉得眼睛都被晃花,心里也厌恶得很。年迈的太皇太后拒绝了富丽的华服簪首,而选择相对朴素的青玉古折,这让朱祁镇一直记了很久。等到太皇太后过世,朱祁镇正式掌权以后,他便将其要来作为纪念。 庭外的雨水已经汇集成了小小的水流,它先在庭院不生草的高地分为三股,绕开坑坑洼洼的地面,经过朱祁镇面前时又汇成一股,奔腾而去。朱祁镇看了半天,这才发现自己正无所事事地荒度光阴,他焦虑地走到桌前,摊开地图,想看一看九边镇的形势,又兀自气恼刚刚为什么会分心去看古折簪子。以至于心不能静,什么地图也看不进去。 又一名侍卫慌张地跑了过来,手指着外面似乎有什么难事,直喊陛下。 陛下陛下,遇事不能先说事吗?朱祁镇不耐烦地问怎么了,回答是王振大人和户部尚书王佐大人以及兵部尚书邝埜大人起了争执,正在前屋吵架,让皇帝速速赶去。 朱祁镇直望着天叹了口气,将地图一卷,与古折簪子一道扔在一旁。随撑伞的侍从快步赶到。 朱祁镇进屋时,几位重臣剑拔弩张。椅子就在旁边,可谁也不坐着。见到皇帝来了,王佐和邝埜急忙扣地行礼,而王振照例朝朱祁镇弯了弯腰。 “听闻诸卿起了争执,这不?朕又来了。难不成朕成了调停官了吗?将士们离得不远,叫他们听见自己挂在嘴边的大人们天天在高堂里吵架,成何体统呢?” 朱祁镇照例将自己这一套说完,听不听是臣子们的事,事情能不能结是王振的事,他这个做皇帝的恐怕真的只是一个调停官而已。 “奏请陛下回朝。”王佐上前一步说。 户部尚书这副苦口婆心的模样,朱祁镇天天看得都厌了。他环顾一下四周—— 没人坐椅子,他坐。 朱祁镇将手搭在一旁的茶几上,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才问王佐:“朕从北京开出来的军队,过了居庸关,一路走到宣府镇,仗没打一场,也先的面都没见着。尚书现在让朕撤兵,叫麾下的将士看了,不以为朕闹着玩呢吗?” “可陛下,仗也不能轻易就接啊,”王佐额头上现出深重的皱纹,看到朱祁镇质疑的眼神后,王佐退了一步说,“依臣愚见,应纳邝埜大人谏,六师不宜轻动,皇帝更不应该离京太远,京城稳固,坚守调度更好。” 朱祁镇不耐烦地叩击茶几:“是,坚守调度,然后一直等脱脱不花和也先杀到顺天府脚底下来?正好兵部尚书也在旁边,来,‘不宜轻动’的邝埜大人,你给王佐大人讲一讲瓦剌如今开到哪了。” 满脸肃穆的邝埜上前一步,“三路已到辽东、甘州...” “还有呢?”朱祁镇叩击茶几的声音越来越快。 “还有一路是也先和阿剌知院统领,快攻到大同了。”邝埜沉着气说。 “王佐大人,听清了吗,如今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我们领了如此数量的士兵长驱直入,若不能将也先的部队赶跑,那其他两路的瓦剌人一齐发力,不仅我们退无可退,边防也危险了。” 王佐不吭声,脸上仍有难色。刚刚奉命通报瓦剌部队状况的兵部尚书邝埜有事要奏,便上前一步说:“陛下,臣也坚持陛下回京再做调度,即便瓦剌部兵分三路,可如今边防将士倚仗关隘险阻,也能与其抗衡。若是我方率领疲惫之师,硬要越过边镇和也先的精锐正面冲撞,只怕不会有好结果。再者陛下,容臣揣度王振大人执意要让皇帝深入到最前线的意图,怕不是——” 王振在一旁冷笑了一声:“尚书说话可得当心,怎么聊着聊着就到了臣对陛下的居心意图了?现在不是尚书与陛下的意见相左吗?尚书还是好好说明到底为什么要退兵吧。” 邝埜咬紧牙关,跪在朱祁镇面前:“臣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如今以疲惫散漫之众,去直击瓦剌精锐之师,无异于自投罗网,我方大有溃败的可能,更何况还有一个完全不懂打仗的中官做总指挥...”他恨恨地抬头瞪着王振。 王佐也急忙跪下帮着说话:“并且陛下还在军中,臣等再大胆,也不敢拿陛下的安危冒险啊。” 两人都有难说的苦衷。 眼下这支驻扎在宣府镇的部队,是王振以皇帝名义拨出来北伐的。号称有五十万兵马,实际数量可能只有号称的一半左右。且士兵们各个稀里糊涂,可能还没弄懂自己此行是来干什么的,就被迫跟着年轻的皇帝一路冲到了边镇,奔波劳顿,又懈怠散漫,早就不是能够接仗的军旅。 邝埜和王佐心里摸得清,眼里看得见。可朱祁镇如今坐在椅子上敲茶几,他们两个只好跪在地上绕圈圈,只盼着皇帝能够明白委婉陈词之后的意思。朱祁镇听得明白,算是三军的福气,听不明白,几位作臣的也只能一劝再劝。总不能让他们指着皇帝鼻子说:让太监带兵,让皇帝随军,还弄不清瓦剌到底有多少人,这样能打赢才见了鬼。 可朱祁镇做了第三种选择。他摇了摇被吵得发胀的脑袋,看了一眼王振。 王振急忙笑着点头。 “好了,诸位大人这一套朕都快要背下来了,之后就不用再说了。不过明兵已到宣府,瓦剌部估计早已有了消息,这仗是逃不了的,诸位大人不要贪生怕死,朕已将行军事宜交付王振大人处理,诸位大人莫要对王振大人心存芥蒂。一切听他安排,架也就吵不起来了。” 朱祁镇摆手,拍了拍王振的肩膀,就跟随撑伞的侍卫摇摇摆摆离开了房间。 一时间屋中静悄悄的。 瓢泼大雨打在屋顶上,犹如战鼓声起。 第一百九十七章 青玉古折(三) 正统十四年七月,宣府镇大雨。 邝埜和王佐跪在庭前积水的洼地里,已有数个时辰。雨水嘲讽似的泼在两位大臣的头顶,一路向下,顺他们紧抿的嘴角流进湿透的衣领中。 站在屋檐下的侍卫们看也不是,别过头去又太过刻意。只好一个个低着头,装作打盹。 庭院中零零落落的栽了些早园竹,环绕在跪地的两人周围。因大雨清洗的缘故,竹节油亮且竹叶青翠,作为雨中景色观赏,确实是美。可邝埜与王佐心中郁结,顾不得什么不自在的侍卫亦或是雨中青竹。大雨打在两人身边的泥土中,不像打在屋顶一般有声势,听起来只是绵软的一声,犹如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 “大人以为如何?”邝埜率先开口,说了一个不清不楚的问题。 “太监不除,国家不兴。”王佐大胆开口。 “如何除法?”邝埜追问。 “只要皇帝与我们在一边...” 王佐停嘴了。 两人的安静愈发衬出雨势的滂沱。所幸时至七月,雨水里的寒气不深,不然即使两位大人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也会熬不住病得死去活来。 “行军难啊。”邝埜突然感叹。 “多少年没有这样兴师动众了。”王佐点头。 “说起来,这件事一开始倒是太监有胆量。” 两人说着笑了起来,把庭前看守的侍卫们都给吓着了。一名侍卫小心翼翼地上前问:“大人们可是冷了?要不小的去通报王振大人,大人们也好尽早回屋休息。” 王佐苦涩地摇头,说:“小伙子倒是心善,只可惜我二人不跪到晚上,王振大人是不会放我们起来的。这不,兵部尚书跪在你面前呢,还不报个名字好让大人记住你?” 邝埜听完了哈哈大笑起来。 那侍卫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小的名为夏渝义,但小的只是回大人的话,不敢趁机与大人们套近乎...” 邝埜与王佐对视一眼,脸上均是挂起笑容。多亏这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侍卫,两人的心情好了很多。 邝埜接着问:“你是从北京随军来的,还是本就驻扎在宣府镇?” “回大人的话,小的家住顺天府,随军来的。” “哦,那你们这些从北京开来的士兵,可知道此次北伐因何而起?” “是,是因蒙古犯境,所以天子才亲率大军讨贼。小的能为天子上战场,是祖上荫庇,莫大的福气。”夏渝义红着脸说。 王佐不禁苦笑了一声,轻轻叹息:“是,是,蒙古犯境,大军讨贼,真是祖上之福啊...” 事实上,位居两部尚书的邝埜和王佐对此次北伐到底因何而起,是再清楚不过了。 在大雨声中,邝埜忆起五个月前,他们还穿着棉衣呼着蒸气的日子里,瓦剌太师也先所派遣的使者来京贡马。当时王振接待他们清点人数时,发现使者通报的是三千人,可使团中实际只有两千人。交纳贡品后,使者们照例向朝廷索要珍玩奖赏,却想混水摸鱼,按着上报的三千人索要相应的犒劳。王振自然没有答应,不但不按虚报人数发给他们奖赏,还从奖赏中划去了马价的一部分。恼羞成怒的瓦剌使者回到部中后四个月,瓦剌太师也先借由此事滋事生衅,向明边防进军。由此才有了王振带着一头热血的皇帝从北京出发越过长城北伐,一路冲到宣府的后事。 但似乎在此时对着这个年轻的侍卫说这些不大合适,他正因祖上荫庇而红光满面。于是邝埜与王佐继续跪在庭中,接受他们忤逆大太监的惩罚。 两人的衣裤浸在泥里,已经肮脏不堪。由于大雨冲散了院中泥巴,越来越多的黄泥堆积在左手边的王佐小腿处。夏渝义从荣誉感中清醒过来,不忍地问道:“大人贵体,不能这样受苦。尤其如今还在行军途中,伤了大人的健康,谁来指挥小的们?不如大人去向皇帝求情...小的代替两位大人去向皇帝通报如何?” 一旁的侍卫们钦佩地看了一眼夏渝义。 要知道,庭下跪着的可是惹毛了王振大人的人,夏渝义这样毫不避讳,真不知他是勇敢无畏还是无知愚昧。 王佐感慨万千,没想到两人在这里跪了这许久,到头来竟然是一个年轻侍卫看不过去要替自己说话。他不想害了这个善良的年轻人,便摇了摇头:“罢了,我与邝埜大人逃的了这一次,逃不过下一次,就跪吧。” “大人,”夏渝义仍然有些怯懦,可他的眼睛瞟到王佐那条深陷泥浆中的左腿,还是坚持道,“虽说小的也不大懂,可话不能这么说,大人,眼下还是保住身体最重要。” “那么,”许久不做声的邝埜抬起头对夏渝义说,“你替我二人禀明皇帝,就说有事求见,恳请皇帝免去我二人的责罚。” 邝埜嘴上这么说,心中却苦涩无比。明明他两人一片赤诚为了天子和朝廷,可为何最后却落得要人代请免去责罚的下场? 夏渝义得了命令,也不打伞,便一路奔跑。所过之处,掀起泥浆的浪花,泼在他的裤脚上。 夏渝义并不管狼狈,他只想快点到达皇帝的居所。 在此之前,夏渝义与那两位大人没有任何交集。但他心里面就是看不得两位高官跪在雨里,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 明明那两人的官职是自己努力一辈子都坐不到的高位。 夏渝义心里有些莫名的难过,他没有步入过更高的朝堂,却似乎被其中的某种东西伤到了心。 他双腿裹上一层黄泥,总算是来到了朱祁镇的小屋前。门口的侍卫见了邋遢的同僚,惊讶之余还是将他拦住了。 “我要见陛下!”夏渝义激动地说。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扒在脸侧和头皮上。 他感到自己的心咚咚直跳,可能是因为刚刚的狂奔,也可能是因为能够派上用场的兴奋,更有可能是得以与天子说话的敬畏。 “你怎么了你就要见陛下!”一名侍卫上前呵斥,“瞧瞧你这个脏样子!” “我得见陛下...”夏渝义冷静了许多,声音也降了下来,“两位大人还在庭前跪着...” “怎么,是我的处置出了什么差错吗?”从屋中缓缓走出的王振让夏渝义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又在吵什么?”朱祁镇也从里屋跟了过来,看见夏渝义邋里邋遢的样子,不禁皱眉,“侍卫如今都是这副模样在处所里走动吗?王振?” 王振急忙笑着上前,指挥侍卫将夏渝义推走。 “陛下,”夏渝义脑中什么也记不起来,只能就着雨水跪下,“两位大人还在院中跪着,恳请陛下体谅二位大人的身体...” 朱祁镇仍然站在原地,紧蹙眉头。王振一扬下巴:“带走啊,老让他跪在天子面前成何体统?” 几名侍卫不敢耽搁,上前架起夏渝义。 夏渝义恢复了一些理智,急忙挣扎着说:“陛下,两位大人有事要奏,恳请陛下开恩,让两位大人到御前——” “好了,”朱祁镇听到有事要奏,终于不耐烦地回头,“那两人要奏的事,朕比他们还熟,带走。” “带走!”王振急忙帮腔。 朱祁镇大步回到房间中,继续翻看地图。 大雨本来是痛快的天气,朱祁镇却因接连发生的事情止不住地烦心。就连王振为自己端茶倒水的举动,朱祁镇都看着不舒服。 “你也下去吧。”朱祁镇一挥手,王振便连连告退。这副样子反而让朱祁镇愈发憋闷。 在朝臣面前,两人的模样是不是反过来了? 朱祁镇伸手将桌子角落的青玉古折够过来,捧在手上端详。思绪刚刚被带着湿润水汽的风牵起来,就又被门前的动静剪断。 “又怎么了,又怎么啦!”朱祁镇几乎是小跑着来到门口,刚要发作,便听到侍卫通报。 “内阁学士曹鼐求见。” 第一百九十八章 青玉古折(四) 正统十四年八月,大同府天晴。 朱祁镇独自一人站在城墙边远眺。青玉古折插在他的衣襟处。 中山公在世时曾着手重建大同城,使之焕然一新。大同也因此成为明代边防城池的典范。按之前邝埜和王佐在宣府镇所言,据大同等九边镇险要抗击也先部,的确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朱祁镇之所以改变了心意,是因为前线传来消息,也先退兵了。 虽然不知道那帮瓦剌人卖得什么关子。可朱祁镇还是稍稍松了口气。这数月为了进军还是退兵,不但朝堂吵翻了天,就连行军所至处居住的百姓都议论纷纷。朱祁镇的压力大到透不过气,夜夜失眠,听着滴漏声直到天边泛白。如今也先部主动退兵了,朱祁镇也好养一养精神,与王振商议回京的事情。 在宣府镇驻扎的那个大雨天,内阁的曹鼐曾为惹恼了王振而被罚跪的邝埜和王佐求情,并且与朱祁镇闲聊了一会儿。现在回想起来,朱祁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那位让他敬畏三分的当朝名臣为何要专程跑来和自己聊一些旧事。 若是曹鼐对王振不满,他会直截了当地在朱祁镇面前说出来,也不会兜圈子打哑谜。朱祁镇清楚他的这种性格,所以对于他拉着自己在大雨天回忆过去愈发不解。 “陛下,”一名随从跪在朱祁镇身旁说,“王振大人说有事要奏。” 朱祁镇将目光从远方收回,点了点头。 他也要和王振说一说退兵的事了。 在这次北伐的过程中,朱祁镇深知许多朝臣见不惯王振独揽大权,往往由此激发出矛盾。他也想过在众官面前显一显帝王的权威,告诉他们自己才是天子,王振只不过是奉了自己的旨意行事。可是每次议事前设想的好,一站到随驾官员面前,听着王振呼来喝去,朱祁镇就又变回了那个皱着眉头旁观的“调停官”,重复那套为王振与其他大臣劝和的说辞。等回到房中一人独处时,朱祁镇又烦闷自己的无用。 私下里,他也想过跟王振谈一谈,作为北伐军的统领,严格是好,可也不能动辄就让邝埜和王佐那样的品级在大雨天跪到晚上。但叫了王振过来,他却从不跟自己谈政事,而是恭顺妥帖,开口闭口的“奴婢”。又是服侍朱祁镇起居,又是陪朱祁镇聊闲天,俨然一位贴心内侍。朱祁镇话到嘴边,从来说不出口。 他觉得王振一定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朱祁镇跟随侍卫回到大堂之中,却头疼地发现几位大臣又在争吵。 “好了诸卿,朕到了,都住嘴。”朱祁镇虽然说着调侃之词,脸上却没有任何玩笑的颜色。 王振朝朱祁镇点点头。在朝臣面前,他从不展露出温顺的模样。 “陛下,”在人群中,小跑出一位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朱祁镇认出他是镇守太监郭敬,“也先部撤军了。” “朕知道。”朱祁镇拧着眉头说。 “王振大人说要继续北上。” “啊?” 这声疑问一出,满堂的目光都聚集在朱祁镇的身上。朱祁镇明显感觉到气氛猛得升温,他的余光瞥见许多双期盼的眼睛。 王振不慌不忙地开口:“陛下,臣以为也先部在此时撤兵,正是我大明军队最好的追击时刻。瓦剌一直在边境滋生事端,借此机会也好予以警示震慑,叫他们安分守己。” 朱祁镇感到十分麻烦。 在听到也先撤兵的消息时,他原本已经想好了之后的计划:在大同安抚军民,巡视边防。修整三四天后就启程返回北京。之后任王振再怎么说,朱祁镇也坚决不再像这回似的脑袋一热就冲出来了。 可如今看着王振从容自若的脸色,朱祁镇发觉自己竟然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周围的目光越来越炽热,逼迫朱祁镇不得不结巴地说:“王振,其实,其实朕觉得班师回京更妥当...军队疲惫不堪,从宣府到大同一路又在下雨,道路泥泞不宜行军...” “陛下,”王振挨到朱祁镇身边,激愤地说,“机不可失啊,仓皇回撤的也先部近在眼前,陛下一旦回京,何时才有这种机会呢?” 朱祁镇沉默。 邝埜不顾近日膝盖的酸痛,上前一步说:“王振大人,从京来的将士们本就疲钝,叫他们硬去接仗是没有胜算的。此时恰逢也先部撤兵,我军也修整一下,两边就此拉开。回朝以后陛下与臣等再从长计议对瓦剌的政策,避免流血伤民。” “而且,”镇守太监郭敬似乎有些不忍心点明一般苦着脸,此时才不得不开口,“前方有打探来的消息说,也先的撤兵是有意为之,并非是王振大人所说的什么‘仓皇回撤’...” “既然郭敬大人的前方消息这么灵通,当初也先军队都压到城墙下了,怎么才慌慌张张地准备,倒让瓦剌人看了我们大明边防的笑话。”王振厉声指责,郭敬咬了咬牙。 朱祁镇仿佛置身童年时最害怕的群宴之间。席间的嘴巴窃窃私语,席中的舞乐嘈杂难忍。最让自己敬畏的祖母坐在身旁,睥睨席上众人,然后对拘谨的朱祁镇说:“怕什么,国家都是你的了,一个小小的宴席有什么可畏惧的?” 朱祁镇回过神来,内阁首辅大学士曹鼐正静静地注视自己。 “万钟有什么想说的吗?”朱祁镇急忙问道。 曹鼐拱手,也不客气,直说到:“臣以为应该相信郭敬大人的消息,及时退兵,回朝再做打算。” “继续说。” “若是按着王振大人所言,乘胜追击,即便追上了也先部,以我军现在的状态难与也先逐出胜负,拖下去等待瓦剌另外两路兵到,则我军大有陷落的可能,”曹鼐停顿了一下,直面王振难看的脸色,“再者,陛下御驾一路追到这里,不能不顾自身危险,也不能不顾朝中形势。” 这一说有如当头一棒,将朱祁镇敲醒。他这才想起被自己忘在脑后的皇弟朱祁钰,一位临时提上来留守北京的郕王。 朱祁镇缓缓点头,示意曹鼐不用等待。 “如今陛下携带了如此数量的随行官员和军队过来,北京仅剩年轻的郕王和于谦几位大人扛着,不知朝堂上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若是陛下与也先在边镇开打,朝中众人只怕会被压力压垮。” 曹鼐话音刚落,王振便跪下高声对朱祁镇说:“陛下,良机就在眼前,若是错失了,恐怕之后瓦剌会变本加厉。臣就说到这里,一切听从陛下定夺。”说完一拂袖子,匆匆出门。郭敬瞅见了机会,也跪伏在地,慢慢退下。 朱祁镇默然不语。 离自己不远处,曹鼐那张俊逸的面容后仿佛下起了宣府镇的大雨。朱祁镇又回想起曹鼐雨天来访时与自己闲聊的内容。 “陛下在看边镇的地图吗?” 曹鼐带着一身清爽的雨水气味进屋,看见朱祁镇桌子上铺放的地图,随口问道。 “看了,也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来。”朱祁镇头枕胳膊歪在椅子上。彼时的他一边烦心邝埜和王佐罚跪的事情,一边无端生自己的气。 曹鼐锐利的双眼看透了朱祁镇的浮躁,于是放缓声音说:“边镇的事务任谁来看都是棘手的。当初太师打算分拨精锐镇守边疆,也是耗费了好一番心力才做成,臣记得陛下那时年方...” “朕九岁,”朱祁镇将脑后的胳膊垂在身侧,顺曹鼐的话回忆,“那时太皇太后懿旨,朝中大事均要经过三杨咨议方能实施。太师也着实不负皇家恩典。鞠躬尽瘁,方能保幼帝朝政清明。” 朱祁镇聊得有些动容,他主动问曹鼐:“朕记得你也是太师举荐进内阁的吧?” “是,臣视太师为恩师。”曹鼐带着微笑说。 “可惜啊,”朱祁镇望天兴叹,“杨稷太不争气,败坏了太师的名声,迫得他只好告老。朕实在是不愿放他走,又看不过太师年迈,取舍间只能让他回家歇着了。” 曹鼐收起笑容。 两人静坐了许久,曹鼐才说:“陛下体恤朝臣之心,内外皆知,而今邝埜王佐两位大人长跪不能起,陛下且看一看,是不是酌情免去两位大人的责罚?” 朱祁镇记得那时,头脑里的感慨回忆通通被雨浇得褪色。他沉默了,与现在一般沉默。 那时曹鼐的面容也与如今一样难辨悲喜。 “陛下!陛下!”面色黝黑的镇守太监郭敬慌慌张张地从门口赶了回来。 朱祁镇皱眉:“说事。” “恕臣无礼,”郭敬自知失态,连忙跪在地上,“王振大人刚刚思来想去,发觉欠了考虑,便松口说支持退兵了。” 一瞬间,朱祁镇觉得身体的分量都少了许多。他立马抬头,本想潇洒地挥手下令,却又不得不微蜷着身体捂住胸口。 “陛下!”兴高采烈的群臣急忙围了上去,护住了朱祁镇。 “没事,传令下去,”朱祁镇的脸微微发红,“修整几日,班师回京。” 角落里,曹鼐瞟了一眼跑得气喘吁吁的郭敬,叹了口气。 第一百九十九章 青玉古折(五) 正统十四年八月,双寨暴雨。 朱祁镇不安地抚摸青玉古折,看着屋外倾倒的雨势。照这样的下法,等军队绕路蔚州时,说不定会赶上地涝。 汇聚在地上的雨水已不是小股水流那么简单。泛滥的污水水面浮着一层冲刷下来的黄泥,随愈发猛烈的雨势打着旋子转来转去。看得朱祁镇浑身不舒服。 双寨的雨也不花哨,没有响雷闪电或是骤降的气温,单单只是厚重的雨帘扫开闷热,无休无止地下。朱祁镇莫名觉得这雨很像曹鼐。 从大同撤兵时,那位黑面太监郭敬眼含热泪站在大同城墙上送别君臣。朱祁镇在马车中只能看见车窗一方天地,还被一堵城墙截成黑白两半。中间立着孤零零的郭敬,头顶是利箭般的飞鸟。 朱祁镇起初不明白郭敬为什么要这样悲壮地送别。自己要回京,又不是去赴死。军队行进几天来到双寨后,曹鼐才告知朱祁镇,那日是郭敬偷偷追上王振,甘冒责罚不顾后果跪下央求其支持撤兵,又将前线消息悉数告知,王振才最终改口的。 朱祁镇并不十分粗心,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很快反问曹鼐,知不知道那“前线消息”具体是什么。 曹鼐几乎是咬牙说出了让朱祁镇忧心不已的消息:也先部兵强马壮,他们的突然退兵,或许是真的想要诱敌深入。 朱祁镇不能不为这个消息冒冷汗。他差一点就踏进敌人挖好的陷阱中去。 同时他也理解了郭敬的难过和不舍。一方面,那位太监为局势做打算,企盼皇帝能够尽早脱离狼穴;另一方面,皇帝领众官大军一走,大同府又变得孤零零的,和郭敬孤零零的样子相同。 撤兵的过程并不像朱祁镇所料想的那么轻松,由于赶上连日的大雨,本就怨声载道的士兵们愈发痛苦。他们匆匆聚集起来,开拔至此,一路除了淋雨外再没有其他事可做,又突然接到撤军命令,不得不狼狈地返京。朱祁镇曾看见拎着武器的士兵站在泥中,微微张开嘴,凝视行进的队伍发呆。就连朱祁镇所搭乘的车驶过时,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朱祁镇所料想的返程路线是按照原路返回,走宣府过居庸关回北京。可王振听了,又冒着大雨扒在朱祁镇的车窗上讲了小半天,大意是天子远道而来,边镇百姓都想瞻仰圣容沐浴圣恩,所以依他之见,应该驾幸蔚州。朱祁镇拗不过王振左一口百姓右一口边镇,又见他淋着雨累得直喘,便连忙点头,就说随他去吧。 于是大军向南边转了个弯,拐到了蔚州途中的双寨。哪知大雨越下越大,最后转成了骇人的暴雨,朱祁镇被迫停止了返京,在双寨驻扎。 朱祁镇所待的房子有着长长的木制回廊,由于暴雨的缘故全部浸在水里。朱祁镇有一次清晨时开门去看,发现廊下竟然长满了灰色的蘑菇。门楣处返潮,也冒出来一两朵,看着和朱祁镇手中的青玉古折簪头差不多模样。 想起青玉古折,朱祁镇的手收了收紧,手中簪子被他的握力挤出了“咯吱”的声音。 那天他听到郭敬冲入堂中喊出王振同意撤兵时,刹那间得意忘形起来,以为是自己的君威终于起了作用,便一扬手准备号令三军回京,却忘记了青玉古折还揣在怀中,差点当着群臣的面掉出来,闹大笑话,只好用手捂住胸口,牢牢抓住它。 时至今日,朱祁镇已知道是郭敬为大局牺牲,挺身而出才求到了王振的撤兵。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青玉古折,愈发窘迫,决心以后不把它带在身上,省的老出差错。 朱祁镇放下青玉古折,出门看了看雨势。 只增不减。 不远处牌楼下的侍卫们趟在水里,像拙劣的雕塑一般了无生气。朱祁镇觉得他们的精神已经跟随雨水一块离去,汇成不久后即将阻碍自己的地涝。而留下守卫自己的只不过是一堆空壳。 一堆空壳中突然蹦出的一个精神饱满的身影。这吸引了朱祁镇的注意力。他眯起眼睛去看,透过重重雨帘还是无法看清那人的面容。 朱祁镇只是隐约觉得很熟悉。 那人像是暴雨中的蚂蚱,或是为了求生,或是为了狂欢而蹦来跳去。自在地在空壳成群的侍卫里穿梭,张开双臂兴高采烈地谈论什么,又背过手耐不住安静地乱转。朱祁镇看得有趣,便叫人将那个活泼的侍卫找过来。 可等到那高瘦的侍卫来到面前时,朱祁镇才哭笑不得地发现,他便是那天邋里邋遢跑来为邝埜和王佐求情的年轻人。 一听到皇帝召见,夏渝义便心惊胆战地停下了与同僚们的谈天说地。在宣府的事让夏渝义对这位与自己年纪相近的皇帝心存恐惧,总觉得他是严苛之人。 此时突然召见,莫不是闲暇时候无事可做,想起旧账要惩罚自己?夏渝义没有自信能够揣度明白帝王心思,只得战战兢兢趟着水来到朱祁镇面前。 朱祁镇张了张嘴,还没开口,夏渝义便“咚”地跪下了。 朱祁镇闭上眼睛,笑了一下:“怎么,看你给两位尚书递话求情的时候都不怕,如今朕还一句话都没说,你便腿软了?” 夏渝义脸上布满雨水,惶恐地搜刮了一会儿肚里的墨水,然后嗫喏着说:“皇帝无声胜有声。” “哈哈哈!”朱祁镇笑得直咳嗽。 带夏渝义来的侍卫不满地朝他的大腿处轻轻踢了一脚,低声呵斥道:“你在这里胡说什么,大字不识几个,还在天子面前卖弄。” 朱祁镇招手让他退下,然后起身,绕到跪地的夏渝义身边,望着屋外的暴雨说:“白居易虽遭贬谪,却有元稹与他寄诗唱和不绝,成为美谈。朕远道北伐,却只有你对着朕念琵琶行...” 朱祁镇哽住,回望桌上的青玉古折。 夏渝义不明白皇帝突然而至的忧伤,忙小心地回话:“陛下还有王振大人陪伴左右。” 朱祁镇到喉头处的难过硬生生被夏渝义的一番话乐的咽回肚中。他苦笑着示意夏渝义平身,自己走回椅子上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夏渝义刚刚起身,又“咚”地跪了回去,冷汗从他湿透的衣衫覆盖的皮肤上渗出。 “小的在宣府时言行不当,冒犯陛下,恳请陛下开恩放过小的家人,责罚小的便是。” 朱祁镇按着眉头说:“朕要罚你,为何等到现在?真是怪哉,当时那么大胆,怎么现在还没说什么就吓成这样?” 夏渝义低头小声说:“小的本就不是什么勇敢之人,那日只是看两位大人泡在雨中受苦,脑子一热就妄言说要给两位大人传信,这才冒犯了天颜。” “是你想到来朕面前递话的?”朱祁镇颇有兴致地问。夏渝义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的手抬了抬。 朱祁镇又笑了一声,不再逗他: “尽管报上名字和籍贯便是,朕不会罚你。” “小的名为夏渝义,家住顺天府。”夏渝义说完便一个劲儿的扣头,嘴里还碎碎地小声谢恩。 “好了,起来吧。”朱祁镇的心情明朗了许多,顺便问了一句,“这次北伐,你觉得辛苦吗?” “不辛苦!”夏渝义立马精神了,“祖上庇佑,让小的有幸为天子效忠。” 朱祁镇看着他通红的年轻脸庞,在心里沉闷地想:效忠?这次北伐不知被多少人看成了笑话,他这个只会“随王振便”的皇帝不知被多少人放在心中埋怨,夏渝义这是效的哪门子忠呢? 朱祁镇还想再与这个年轻侍卫聊一聊,门口又有人来通报:“陛下,王振大人求见。” “怎么了?” “说是,”通报的人犹犹豫豫,“说是回京的路线可能又要更改了...” 屋外暴雨肆虐,朱祁镇手握青玉古折说: “让王振大人看着办吧。” 第二百章 青玉古折(六) 正统十四年八月,宣府大雨。 朱祁镇心慌地坐在堂上,邝埜、王佐等一班臣子列于堂下,君臣无言。门前卫兵趟水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听上去就像瓦剌军队的战鼓,短而急促。 朱祁镇环顾四周,没有见到王振,他扭头朝随侍的亲卫问了一句,亲卫为难地摇头。朱祁镇叹了口气,转回身子继续忍受紧张的氛围。 从双寨出发准备去蔚州时,王振突然提议改道宣府,从来时的路返回北京。虽然群臣激愤,可朱祁镇最终还是准了。他已经不想耗费心神去猜测王振为什么又临时起意要原路返回,只要能快点回到北京就好。 可是阻碍朱祁镇回京的不仅有上天降下的暴雨,还有早已埋伏好的也先士兵。 朱祁镇忘不了在淤泥中艰难行进的军队在听见瓦剌军队呐喊时四散奔逃的模样。他从半倾的车里爬出来,迎面撞上一位身着甲胄的士兵。这位被惊到的士兵正提着大明的旗帜,面如土色地朝朱祁镇喊了一句“陛下”。朱祁镇想要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就像离京慰劳三军时所做的一样,可自己的脚一离开车子,便牢牢埋在泥地中。朱祁镇就保持着这个极不雅观的姿势,被提旗的士兵毫不留情地抛在身后。亏的曹鼐和邝埜一路拨开人群找到了他,将这位被遗忘的皇帝抱走,像抱着初生的婴儿般小心。 路上的突袭让本就疲惫的远征军折损不小。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朱祁镇带领军队勉强是赶到了返程原定的宣府。可刚刚落座不久,朱祁镇就接到后方快马来报,也先部前后夹击,已将大同攻陷。 朱祁镇想起了一方车窗的风景。 自己不知为何也像送别的郭敬那样眼含热泪。 群臣劝说下,朱祁镇止住了伤心,稍作休息后就在堂上召见随行的官员,准备开一个临时的会议。可心慌伴随门前走动的卫兵一刻不停地搅扰朱祁镇的精神,他无话可说,只好呆坐。 曹鼐没有来参与这次会议,这朱祁镇可以理解,他正在准备求援的事宜。可为什么王振又不到场? 想起王振,朱祁镇的心慌转为了愤怒。若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胡闹改换大军行进路线,也先也不可能游刃有余地组织追兵埋伏。 可王振胡闹的权利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朱祁镇。于是年轻的皇帝只能束手无策地坐在椅子上,甚至连“王振去哪里了”这样的话都不敢大声问出嘴,怕遭堂下群臣腹诽。 雨势相较前几日在大同时稍微和缓了一些,听着不吵闹,空气也在八月份转凉了。若没有半路的也先追兵,朱祁镇本可以在宣府睡上一个安稳的觉。可现在他满身污垢,面容消瘦,困意被追兵吓得一点不剩。面对堂下同样落魄的一班臣子,朱祁镇一筹莫展。 邝埜终于等不下去,率先上前说:“陛下,臣以为宣府不宜久留,稍作修整清点兵马后就可以快些离开,免得被汇合的也先追兵包围,反而陷入更加不利的处境。” 王佐也上前奏道:“陛下,臣与邝大人以及在军中忙碌的曹大人都认为应该加快行军步伐,先过长城再说。如今停在宣府这样一个四面受敌的边镇,也是迫不得已,望陛下早做定夺,臣等也好尽快安排军队出发。” 又来了,朱祁镇忍受着脖子上半干的粘稠泥水,不敢正眼看堂下一双又一双期待的眼睛。刚刚对王振的恨意消失了,朱祁镇犹豫着问:“王振大人怎么看呢?” 邝埜摇头:“陛下,王振大人说在行走行伍安抚军心,让陛下先与臣等商量。只要陛下一句话,将士们再苦再累也愿意听命。” 朱祁镇又想起那个提旗的士兵。当时他或许并不想要一个鼓励的拍肩膀,而是在等待自己一句“快撤”或是“反击”。但朱祁镇却无用地陷在泥里,让那位无名士卒转身离去。 朱祁镇红着脸,对邝埜说:“先在宣府修整半天,随后就动身。大家只能艰苦一些,入关了再做修整。” 邝埜和王佐欣慰地扑倒在地,恨不得高呼“万岁”。又想起如今正在攸关时刻,门外将士们还在注意堂中的一举一动,便赶忙起身,下去传令。 朱祁镇瘫在椅子上,疲惫地阖了阖眼,瓦剌军队的战鼓和士兵趟水的脚步一块绝尘而去。堂中只剩一位打瞌睡的皇帝。 朦胧睡眼所看见的世界似乎比清醒时的更鲜妍,令朱祁镇厌恶的华丽簪饰和令朱祁镇恐惧的流水宴席从他蒙了一层轻纱似的眼前清楚地经过,让朱祁镇心惊肉跳,不能安眠。 他睁开眼睛,掀掉毯子上下摸索了一遍。 王振在一旁俯身拾起毯子,不声不响地给朱祁镇披在身后。 “王振?”朱祁镇回头,愣愣地问,“你不是在安抚士兵吗?什么时候来的?” “看陛下就这样睡下,奴婢担心陛下着凉,来给陛下加条毯子,奴婢告退。” 王振说着伏在地上缓缓退下。朱祁镇却按住太阳穴大声说:“王振!” 王振抬起头,脸上带了些惊异。 “你觉得太皇太后待你如何?” 王振第一次在朱祁镇面前展露出惶惑的神情:“太皇太后时时鞭策,奴婢才能有今日的谨慎。” “你感谢她吗?”朱祁镇不依不饶。 “是,不仅奴婢,整个大明都要感谢太皇太后。”王振面色恢复如常,像往常一样自然地注视朱祁镇。 朱祁镇还想再和王振聊一聊,却被领着一众官员大步走来的曹鼐吓了一跳。 “也先的追兵来了?”朱祁镇强装镇定地问道。 “不,”邝埜率先一步上前,忘了礼仪,高声通报,“有信使到,吴克忠兄弟领援兵数万前来支援,马上就到鹞儿岭了。” 朱祁镇的泪水差一点涌到眼眶。他欢喜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又欣慰地看了一眼曹鼐。曹鼐冲他笑了笑。 朱祁镇愈发高兴地像个小孩。 “那么陛下,”王振连忙回身,“是否在宣府多停留一阵,等待吴克忠援军到来,两军会师,再做打算呢?” 朱祁镇不假思索地说:“三军将士疲惫不堪,让他们歇一歇也好,就在宣府驻扎等待吧。” “不可,”曹鼐打断了朱祁镇的欣喜,上前一步,“应当立即行军向关内回撤。眼下也先部队就要包围宣府镇了,怎么还能坐以待毙呢?” “大学士可曾去探望过营中的将士?是否清楚他们的情况到底适不适合行军?”王振反驳。 朱祁镇又陷入沉默,他茫然地看着堂下众臣你来我往的辩论,失掉了主意。 片刻后,朱祁镇开口:“朕思量着,宣府确实不宜久留,依万钟所言,走还是要走的。” 曹鼐坚决地点头。 “只是,”朱祁镇又转向王振,“吴克忠的兵朕也要顾着,所以就放缓行军脚步权作等待,如何?” 众官心里清楚,这是年轻的皇帝煞费苦心想出的权衡之策。 曹鼐不再多说,向朱祁镇行礼后离开,群臣走得差不多了,堂中又只剩王振和朱祁镇。 王振习惯了与朱祁镇沉默地共处一室。此时只是站着不说话。 “是啊,说的是”朱祁镇突然叹了口气,重新歪回椅子上,“整个大明都要感谢太皇太后。朕休息一会儿,就准备出发了,王振你也去歇歇吧。” 王振喉头滚动,似乎将重要的话语吞进了幽深的腹中。他留下一句“奴婢告退”,猫一般离开了屋子。 朱祁镇再次闭眼,却再没有心惊肉跳的感觉。太皇太后牵着他的小手,脸上不带一点慈爱,走在金玉铺就的帝王之路上。她的心在怜惜地轻语:“可怜又无知的小娃娃。”可她的嘴却严厉地宣告:“大明江山从此归你治理,陛下。” 朱祁镇太疲倦了,眼泪自动填满了两道长有睫毛的沟壑。就在刚刚,他突然想起太皇太后的旧物青玉古折不知去向,于是掀开王振为他披上的毯子摸索。大概是路遇伏兵时从身上掉落,没有被自己发现。想想那副清雅的旧物最终还是与太皇太后一块埋入土中,朱祁镇就觉得孤单。 朱祁镇在大雨声中入睡,在喧闹声中惊醒。 行军的士兵飞快地在眼前奔走,已有两名侍卫将朱祁镇架起来,转移到车边将他推了进去。 朱祁镇急忙趴到车窗上,大声询问:“怎么了?” 路过的士兵各个面容肃穆,无一人答话。朱祁镇看见王佐跌跌撞撞地走过,便高声喝道:“王佐!” 王佐恍若梦醒,匍匐在朱祁镇的车下。 “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佐抬头,朱祁镇发觉他的脸像宫中被雷电劈倒的老树一般布满树轮似的皱纹。 “陛下,吴克忠兄弟在鹞儿岭遇伏,已经战死,成国公朱勇带兵去救,也重圈套,全军覆没,折损了将近六万将士。如今也先大军已到宣府镇,准备围困陛下,臣等只得聚敛人手,拼死护送陛下出去。” 王佐的声音有如响雷,为宣府大雨平添气势。 轰隆一声响,朱祁镇向车中歪去。驾车的士兵狠狠挥动马鞭,马车跑得飞快,将跪在地上的王佐甩在远方。 从车窗处向外张望,只能看见宣府阴沉的天。 朱祁镇半斜着身子,小声询问自己: “啊?” 第二百零一章 青玉古折(七) 正统十四年八月,土木堡天晴。 朱祁镇肮脏不堪,干渴难耐。 他坐在土木堡的高墙之上,身旁是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夏渝义。朱祁镇亲自邀请他陪着自己坐在土木堡城墙上观望。 “说点什么让朕高兴的话呀,”朱祁镇不吝啬自己的口水,“你在双寨的暴雨里都能那样快活,如今天朗气清,怎么变成哑巴了?” 他记得行军路上让自己痛苦不已的每一场雨,却没想,来到土木堡后竟然陷入了没有水喝的困境。或许他这条金玉铺就的帝王之路,就连上天都看不起。 “陛下,小的太渴了,张不开嘴。”夏渝义痛苦地抿着嘴唇。 干裂的嘴唇上渗出让朱祁镇内疚的血液。 “这么说,倒是朕为难你了。” “不...”夏渝义无力地摇晃头颅。 “朕是为难你了,”朱祁镇说着探头向高墙下望去,“朕害的你们回不了家——” 在土木堡的高墙下,驻扎了数以万计的瓦剌军队。他们牢牢地将土木堡攥在手中,也将大明皇帝朱祁镇攥在手中。 也先已将土木堡围了数日,并断掉了明军的水源。朱祁镇眼睁睁看着仅剩的官员和士兵一点一点虚弱下去。 他仍然什么都做不了。 朱祁镇急需将心中的郁闷和怨气找一个发泄的口子释放,他又想到了王振。 从宣府镇逃出后,朱祁镇一行人率残兵败将仓皇向居庸关撤退。本想咬一咬牙等越过长城后就能脱险,可没想到也先部队很快便赶了上来。他们穷追不舍的劲头将朱祁镇一众人吓得魂飞魄散。 无奈之下,朱祁镇只能暂做打算,先入驻土木堡躲避瓦剌大军的锋芒。 土木堡地势高拔,利于防守,用来暂驻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可是士兵们一见着休息的地方,便丢盔卸甲,再不愿动弹。不顾浑身遍布泥浆与土木堡的灰尘,就地呼呼大睡,其辛苦凄惨不忍卒视。 也先是狠决的棋手。在明军因劳累而耽搁时,他仍然毫不松懈地步步紧逼,很快就率领大军来到了土木堡城下,将城围了的同时不忘将可供饮用的河水也一并断掉。 不过朱祁镇并非没有机会逃过危机,在也先大军压境前,他完全可以率军逃走。 可王振据理力争,向朱祁镇阐明了留守土木堡的好处:稳固。相比于邝埜等人坚持行军直到进入居庸关的方案,王振的说法更得朱祁镇心意。他再一次选择相信王振,留在土木堡坚守不出—— 以至于落到如今和一位瘦骨嶙峋的侍卫一块在城墙上发呆的地步。 朱祁镇突然握起拳头朝地上狠命砸去,夏渝义虽然无力地躺在旁边。可看见天子如此,还是凄凉地呜咽一声,伸手去接。 朱祁镇的拳头砸在夏渝义的骨头上,两个人都疼得要命。 “陛下保重龙体。” “我真该杀了——”朱祁镇的嗓子哑没声儿了。 见夏渝义只是默默退到一旁,朱祁镇竖起眉头批评他:“你是不是觉得朕谁都杀不了?嗯?你一个侍卫都能为了两个尚书跑来跟朕求情,朕让你说点什么你却不吱声?是,朕知道你不晓得元白唱和!李白!李白你总认得了吧!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你还觉得朕谁都杀不了?” 朱祁镇哑着嗓子嘶吼一通。 他晓得夏渝义听不清楚,又苦笑着闭上嘴巴。 朱祁镇有些不正常,他本不该不正常的。 自古只有大贤大恶与凡俗异曲,而他既当不了千古贤君,也成不了混世魔王。他的帝王之路终究会埋在土中,与太皇太后的遗体和青玉古折一同接受后人践踏。 那他又有什么资格不正常呢? “陛下,保重龙体。”夏渝义只是重复地提醒,仿佛一具守护帝王的空壳。 “你下去吧,下去好好休息。”说出这句话,连朱祁镇都觉得好笑。像夏渝义这样的侍卫,哪有休息可言,只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受苦罢了。他目送夏渝义走下高墙。 却又目睹夏渝义回身向自己跑来。 他的身后,跟着让朱祁镇怒火中烧的王振。 “陛下!陛下!”王振扬起手招呼朱祁镇,却挨了朱祁镇一巴掌。 “见了朕不跪下,成何体统!” 王振毫不在意,立马跪在坚硬的土墙之上,声音里带着激动说:“陛下!有救了!可以出城了!” 朱祁镇又给了王振一巴掌:“你再胡说!” 王振的嘴角本就干裂,被朱祁镇狠狠两巴掌扇下来出了血。但他恍若没有挨这两巴掌一样咧嘴笑得开心:“陛下,您看身后!” 朱祁镇皱眉回身,眼前顿起城墙般的扬尘。 “也先退兵了?”朱祁镇喃喃地说。 “是,也先派人来讲和了!”王振笑得像佛像一般亲切。 朱祁镇感觉从宣府到双寨的大雨、彻夜的漏壶、大同城墙上的风声几乎在顷刻之间响彻身旁,他急忙向城墙下方走去,又停脚,转了回来。 他最后再给了王振一巴掌。 夏渝义在旁边目睹了这一切。 他看见王振的跪姿与宣府大雨中邝埜和王佐的跪姿并没有什么不同。便放心地舒了口气。 夏渝义似乎感受到自己的心变得坚硬了。他不再多想,跟随朱祁镇一块匆匆离去。只留下一个太监跪倒在土木堡的高墙之上。 ——————————————— 朱祁镇整装待发,调整了一下马鞍。今天他要骑马出土木堡,再不坐车。 他不想再看那一方车窗的风景了。 曹鼐、王佐、邝埜等一班臣子纵马跟随朱祁镇,只有负责指挥军队的王振步行走在士兵中间。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警告。 但王振却保持着佛像的笑容直到现在,似乎很享受朱祁镇的惩罚和警告。 朱祁镇纵马来到城门口。他望见城门边,夏渝义正与众位士兵协力降下城门。 沉闷的木门落地声过,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军仗中谁也不想率先迈出这意义非凡的一步。 朱祁镇自觉地摇动缰绳。 无力的坐骑向前挪了一步。 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在宣府的庭下,在双寨的房中,这种声音都曾环绕在朱祁镇的周围。如今,这种声音对于干渴数日的君臣士兵来说,是无比的诱惑。 土木堡城旁,曾被也先军队占据的河水静静流淌,发出水花回旋泡沫撞击的轻微细小的声音。 突然的骚动从军仗的一角升起,很快蔓延至全军。疯狂的士兵涌向河水,汇成朱祁镇从未见过的洪流。地涝与之相比,倒成了小巫。 朱祁镇看见邝埜和王佐正慌张地阻止决堤的士兵,中官王振被人流冲击得几近跌倒,不禁快活地笑出了声。 远处,夏渝义愣愣地手执长矛,不知所措。似乎被同僚们突然而来的活力惊到了。 士兵们向河流奔去。无数干裂的嘴巴不顾疼痛地大张,像久候奶水的婴儿。 朱祁镇左右环视,想与学士曹鼐分享此时的快乐。奈何士兵摩肩接踵,军仗人声鼎沸,根本看不见曹鼐。 朱祁镇无奈地笑着小声说道: “安静些,安静些,曹鼐大人在哪?” 军仗中刹那间安静下来。 朱祁镇不明白,怎么?自己小声一句,大家都听见了? 他突然看见曹鼐从近处闪出,越上马背,与自己拥抱在一起。 军仗之中重新热烈起来,几乎要将朱祁镇的耳朵震聋。他带着笑抚摸曹鼐的后背说:“这次朕就不治你冒犯的罪过——” 然而朱祁镇摸到了一手热乎的鲜血。 箭矢插在曹鼐背后,这位志远高洁的大学士已经断气了。 朱祁镇终于望见了去而复归的也先,也终于听清了军仗中的呼号: “救命!” 第二百零二章 青玉古折(八) 正统十四年八月,土木堡天晴。 在搜寻河边的士兵无果后,我决定进城找人。 明军疲惫,虚弱,看着不像是能上战场的人。他们中有的干脆扔下兵器下马受缚,有的一边求饶一边眼睛还紧盯河水。 我并不喜欢明人,可目睹此景心里也有了不忍。但我毕竟是一军的统帅,在这种时候尤其不可以有多余的怜悯。于是我一边忽略了渴望河水的眼神,一边下令将反抗的明军杀掉,直到他们全部束手就擒为止。 我知道这支明军里一定有我要找的人,他不会死,他会很显眼,因为他是皇帝。我又想到,由于他的缘故,这支军队的油水也不会太小。 于是我找来我的传令官,叫他吩咐下去,将明军所携带的珍宝财物优先运出来。瓦剌被排挤到了偏远而寒冷的漠西高原过了那么多年,借此机会也好补补身子。 我穿梭在干瘪的明人士军之中,有时用标准的汉人语言与他们交谈,可没有一个人能够清楚地告诉我皇帝到底在哪里。每个人都覆满尘土,像个风尘仆仆的旅者,不但没有像皇帝的,甚至没有像士兵的。 我感到有些棘手。 好不容易碰见一个士兵激动地扬起头,似乎要和我说什么。等我急切地凑过去听时,他只是用近乎恋慕的语气问,尊敬的瓦剌统帅,能不能给一口水喝。我没有听见想要的答案,以为明军在戏弄我,便顺手将这位枯树枝一般的士兵撂倒在地。 奇怪,没有关心他们的皇帝吗? 我走过坐在地上不愿挣扎的投降者后,来到了斗争较为激烈的反抗士兵中间。一名身穿官服留着髯须的男子向我扑来,我的侍卫轻松地将他击倒,结果了性命。我偶然间瞄到,这位身穿官服的男子背后已经受了很重的伤,我为他视死如归的勇气所打动,便叹息着摇了摇头。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紧接着又有一位身着官服的男子提着短刀大剌剌地向我刺过来。身旁的侍卫愤怒地上前,血腥地削掉了他束得整齐的头发。在血喷涌而出的一瞬间,我背过身去。 正将明军尸体搬到路旁垒起的瓦剌战士突然冲着我惊慌地嚎叫起来。他们都是好战士,肯冒着风雨为我和瓦剌战斗。但该批评的地方也得批评。我用手指着他,意思是太吵了,小点声。 可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就响起饿狮捕食时踩出的脚步,我的小腿因恐惧而酥麻,差点趔趄着跪下。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的我心有余悸地转头,这才看见一位高高瘦瘦提着长矛的年轻人从我身旁飞快地跑过。 他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受降,异常地让我提高了警觉心。我扬手将弟弟赛刊王叫过来,让他领人跟上提矛的战士。 赛刊王走后,我到明军开掘的井旁参观。 据说城中士兵没有水喝,就掘地数尺,希望能挖出井来。 可怜。 我在这么想的同时,未尝不带些得意。如果不是我占了城旁的河流,他们也不至于落魄至此。 瓦剌士兵将甲胄财物用马车装了驶出城去,在享受满载喜悦的同时,我也更加焦急。 我开始不耐烦地掰过一张又一张面孔,检查是否有混水摸鱼的可能。可大群黯淡无光的脸只能让我的怒火愈发高涨,我知道我有些胡闹,这样做毫无意义。心中的焦急快要破开胸膛发芽成长,变为狠辣的威胁和杀意。我直起腰,就要开口—— 赛刊王率部赶来,簇拥着让我闭嘴的人。 他颧骨以下的脸庞深陷,眼眶乌青,赤着脚,身板像搭在竹竿上还未干透的衣裳。他的双拳虽然紧握,但让人看不出任何力量。他身上既无帝王气,也无贵人像。 只有衣甲华丽,出于旁人。 所以我还是闭嘴了。 赛刊王告诉我,紧跟那位提矛将士身后一路赶去,就发现了这人。他盘腿坐在地上,面朝南方,身旁躺着那具提矛将士和另一具中年男子的尸体。他们杀害了一小队瓦剌人。 见到赛刊王时,这人睁着无神的眼睛问: 你是不是也先? 我听着赛刊王的叙述,打量面前这位若不出意外就是皇帝的年轻人,惊讶地发现他的手中似乎攥紧了一件物什。我靠近他,伸出手想要来看看,他却像浇模时获得生命的铜像一般,骄傲地抬起头瞪着我,避开了手。 我有些害怕,不知为何。 我躬身朝他喊了一句陛下,他熟稔地点头。 每一个受俘的皇帝在屈辱地开口前,想必会在心中和自己先说一说话。在经过长久的僵持后,我没有等到他对我开口讲话,自然没有精力再将他的心里话问出来。 所以我只能朝这个年轻人行了叩拜之礼,示意侍卫将他带去休息,准备饭食。 土木堡的城墙确实很高。我站在提矛将士与不知名男子的尸体旁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 在朱祁镇听到“救命”声过后,洪水似的也先大军涌入城中,将朱祁镇的军队冲得好像那日大雨天浮在水面上的黄泥一般。 朱祁镇紧紧搂住曹鼐的尸体,流了两滴眼泪。 他的衣领却突然被人一拽,整个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跌进尘土中时,他看见前方的王佐不知所措地抽出一把短刀防身—— 紧接着朱祁镇的视线就被曹鼐的尸体遮住了。 “陛下!陛下,快跑啊!也先骗了我们!”王振哆嗦着将朱祁镇从曹鼐的尸体下扯出来,拖住他的胳膊背离土木堡的大门向堡内逃亡。 朱祁镇还流着眼泪。他目睹溃败的惨状,想起听闻也先讲和时自己愚蠢的欢喜,不禁失声痛哭。他觉得自己真不像一个皇帝,更像是一个脑袋不灵光的小孩,被大他几岁的人欺负了又还不了手,只好哭泣。 “陛下!伤心无用啊!保住性命要紧!”王振回身拍着朱祁镇的手,也含着眼泪说。 朱祁镇真不懂王振,他到底是个蠢货,还是个聪明人,是贪图高位和权力,还是真的敬爱自己? 瓦剌铁骑很快就赶上了逃窜的明军,有回头拔刀反抗的,一律被削飞脑袋,割开喉咙。朱祁镇迈不动步子,王振只好和他一起停下。 朱祁镇瘫坐在地。 “陛下!快跑啊!”王振同样没有水喝,嗓子干渴得厉害,又因为惊吓和咆哮而嘶哑。 他几乎要跪下求朱祁镇快走。 朱祁镇强打精神抬起头准备走时,夏渝义的身影出现在朱祁镇眼前。 朱祁镇没有时间高兴。 因为家住顺天府的夏渝义提起长矛,刺穿了王振的喉咙。朱祁镇看着这位中官倒在自己面前。 夏渝义拔出长矛,又向朱祁镇逼近了一步。 朱祁镇没有明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王振已经断气了,可他仍然当王振活着,正想问一句为什么不动弹时,一队瓦剌士兵发现了朱祁镇。他们吵嚷着涌过来,正挨到朱祁镇面前,夏渝义扑了上去,用长矛乱扫。血沫飞溅时,朱祁镇站起来,准备逃跑。冷暖不一的红色洒在他的脚边,让朱祁镇战栗。 他的脚因恐惧而直愣愣的,一动就疼。 朱祁镇着急地脱下碍事的靴子,蒙尘的青玉古折从靴筒中掉出。 原来青玉古折滑进了朱祁镇的鞋里。 连日奔波,连帝王也无暇检查自己的靴筒。 朱祁镇的脸上不自禁地又滚落一滴泪珠。 他像安慰临终之人一样抚摸自己的胸口,捡起青玉古折就要跑。 夏渝义高瘦的身体如倾颓的薄墙,将朱祁镇最后一丝力气也压没了。 夏渝义身上挨了数刀,疼痛不已,脑子里却在回想他当初为了邝埜和王佐传话时的热切和激动。 那时他似乎活泼很多。 也许再来一场雨就好了。 朱祁镇扶着夏渝义,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声,便想开口问他一些家里的事。可夏渝义突然急促地吸气,似乎要对离去的生命力再做最后的挽留,于是朱祁镇默默地合上嘴,将他搁在王振的尸体旁。 在城墙上,是朕夸口了,朕确实谁也杀不死。 朱祁镇看着混乱的土木堡,盘腿坐下。面朝没有来得及到达的居庸关,握紧手中的青玉古折。 他想起了很多之前见过的东西,有因潮湿长出的蘑菇,王振肉麻的笑脸,还有夏渝义活泼的雨中身影,大同城墙上利箭一般的飞鸟,和汇成湖泊难分彼此的瓦剌与大明士兵。 一位瓦剌人来到他的身边,将他带往另一位瓦剌的面前。他没有抵抗,也没有畏惧。 唯独在那人伸手索要青玉古折时,朱祁镇感到了一丝厌恶。不过厌恶也如幼蛇一般,显露一下身影就飞快地消失了。 朱祁镇扬起下巴,明白了自己的帝王之路还没有到达尽头。 第二百零三章 青玉古折(九) 魏子青对比了家中现有的古折簪子的簪形,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差在哪,她也说不上来。 席荆华正小口吃着炸鸡,看到魏子青恨不得将脸贴在簪子上观察,笑得呛着了。 “咳咳,子青,你要吃了那根簪子吗,咳...” 魏子青无奈地摇头,放下簪子回到客厅。 “不知道,总感觉这簪子如果做成古折簪子的话还是有点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要是能说的上来的话魏子青也就不用这样苦恼了,她趴在餐桌上看着席荆华小口吃炸鸡,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没吃饱,有点饿了。 “来一点吗?”席荆华扯了根鸡翅推到魏子青面前,魏子青摇了摇头。她怕上火。 席荆华耸肩,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平常如果认识席荆华这种女孩子,一定会有相似的感觉:她虽然在人前稍显腼腆,可跟熟悉的人待在一块往往特别放的开。无论是吃是玩,只要和亲近的朋友一起,都大大咧咧不拘小节。 可看见如今席荆华拘谨得有些别扭的吃相,谁都不会相信席荆华是一个与朋友相处时爽朗自在的人。不过这怨不得席荆华。她吃饭拘谨是有原因的。和席荆华关系很好的魏子青知道缘由,所以从不拿这件事调侃她,只是默默地等在一旁。等她终于磨磨蹭蹭地吃完后,才帮着一块收拾了桌子。 “没电啊!”席荆华撑了撑手,“到底是谁这样缺德,没事来剪别人家的电线?” 魏子青也很好奇这件事。起初她并没有往坏里想,可当席荆华正在沙发上刷着手机消食时,魏子青接到了物业大叔的电话。 “子青啊,我先跟你说明白,你不要太害怕慌张。那个剪断电线的人可能真的不是单纯的恶作剧,我帮你查了生活区街道的监控,好像是有一个故意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人直奔你家剪的电线。我们已经联系派出所了,街道管理估计也会发通知。这几天你要是有别的熟人离家近的,就和你的朋友先去他们那里住着,等过些时候监控确认没事了再回来...” 魏子青不可能不怕,本来平静的生活出了这种事,她的心不住地胡思乱想。听物业大叔说了很久,魏子青又问了一下修电的问题,得知还是会在下午三点准时来修。确认好其余的事情以后,魏子青不安地挂掉了电话。 “还有啊子青,”物业大叔在挂之前嘱咐她,“这人不排除是针对你来的,所以你不要觉得暂时搬走就可以放松警惕了,上下班出行时都要注意安全,别马马虎虎一个人溜达。” 魏子青谢过了好心的大叔,将手心的汗搓搓干净,决定和席荆华谈一谈。 她很内疚,明明倒霉的席荆华满心欢喜来自己这里享受假期,却摊上这种飞来横祸。 不,魏子青记起物业大叔的提醒,沮丧地想,如果这人的过分举动真的跟自己有关系,那就不是飞来横祸,而是自己招惹来的麻烦。 席荆华一开始还当魏子青开玩笑,可随着魏子青的讲述逐渐严肃,席荆华不自觉地放下手机,惊讶地说:“这么说,那人不是随便找了一家剪了就跑,从一开始就直奔咱们家来了?” 虽然席荆华的措辞让魏子青感到很亲切,可她由于心中恐惧的缘故,并不能分心去夸赞好友无意的小机灵。 “对,所以我们俩可能要暂时去我小姨那住一阵子,等物业大叔把这事给处理了才能再回来。” 魏子青本来考虑到席荆华会过度臆想的缘故,不打算将物业大叔的猜测告诉她,后面左思右想,这种事情最好还是不要隐瞒,于是就和她说了那人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才有这种类似报复的行为的。 “报复?你干了什么吗?和人结过仇吗?” 魏子青苦恼地捧着脸,摇了摇头。 “不会是那种——”席荆华欲言又止,她蜷起身子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能吧……” 魏子青强装镇定地安慰了一下席荆华,让她先去收拾东西,等下午饶未黔来修完电了就走。 她又给小姨打了个电话,没有明说怎么回事,只说自己要带席荆华到她那去住几天。小姨自然是热烈欢迎,故意用很高的嗓门招呼齐远思去收拾楼上的房间用来招待魏子青和席荆华。 挂掉电话后,魏子青回到客厅,却发现席荆华拎着中午的外卖袋子,可怜兮兮地瞅着自己说:“怎么办子青,我现在连出门倒垃圾都不敢去了。” 魏子青愈发内疚,她接过垃圾说:“没事,等下午饶师傅修完电,我们就和他一块出去,顺便倒个垃圾。” “好吧,”席荆华仍然用那种像流浪狗似的小眼神瞅着魏子青,“你别去其他的屋子,就留这儿呗。” 魏子青被她逗笑了:“虽然这个事情是挺严重的,可咱俩不是还在房间里嘛,也不用这么紧张,不如现在去收拾东西分散一下注意力怎么样?待会儿免得饶师傅等我们了。” “你跟我一起收拾吧。”席荆华央求道。 魏子青自然是答应了。从刚刚开始,她心里一直都在为吓到席荆华而内疚,此时席荆华提什么意见,她都是有求必应。 顺便,魏子青自己也要收拾一下电脑包,她本想在簪娘的店铺上先挂几天休息。可后来一想,没必要影响自己的正常生活,还是决定带上电脑到小姨家工作。 两人忙碌到快三点,被突然而来的敲门声吓了一跳。席荆华“啊”了一声,惊恐地看着魏子青。 “不不,是饶师傅。”魏子青镇定地安慰她。虽说如此,到了门前魏子青还是趴在猫眼上反复确认后才打开门。 “天很冷吗?”饶未黔一身烟味,莫名其妙地看着魏子青惨白的脸。 见魏子青窘迫地请自己进来,饶未黔顿了一下后想明白了。 “那人大概看这栋房子不顺眼,所以才特意跑来剪断电线的,估计跟你没什么关系。” 饶未黔提起工具箱,不留痕迹地说。 魏子青没想到他会这样近乎调侃的安慰自己,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磕磕绊绊地回道: “说是这样说,我们还是打算先搬去别处,师傅修完这次电,也尽量少靠近这附近吧。” 饶未黔无奈地笑了笑: “我家在这附近,想不靠近也难。” “总之师傅小心就是了。” 魏子青说着话,舌头都打结。她示意饶未黔先接电线,自己就不打扰了,转而跑到席荆华身边陪着她继续收拾。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席荆华和魏子青坐在床边闲聊,席荆华偶然一句“你的簪子怎么办”,才让魏子青重新记起那个看着不太对劲的古折簪子。 “对,把那个带上,”魏子青说着跑到隔壁房间将那个古折簪子从抽屉里翻出来,“等到了小姨家让小姨帮我重新加工一下这个。” “哎对了子青,”席荆华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情,然后又怯怯。地压低声音问,“这件事情你不打算跟徐昱林说一下吗?” 魏子青恍然:“是得说一下,他好像最近还没有复班,愿意出门了就三天两头就往我家跑,如果不告诉他的话也太危险了。” 饶未黔听着魏子青和席荆华在屋子里叽叽喳喳的讨论,利落地打开工具箱。 第二百零四章 青玉古折(十) 饶未黔将线接妥后,礼貌地敲门询问魏子青收拾好了没有,得到的是席荆华小声答复“稍等一下”。 饶未黔也没有急事,就靠在门边想掏一只烟,突然记起魏子青吓得惨白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烟瘾压下去了。 虽说饶未黔与魏子青今天才见面,但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饶未黔觉得自己好像从很早以前就认识她了。他倚靠在门边着想了会儿心事,连魏子青连声叫他都没有听见。 “嗯?”饶未黔回神,“已经收拾好了?” “对。”魏子青有些不好意思地围着饶未黔走了一小圈,停在他身边,“走吧饶师傅。” 饶未黔走在前面,带着身后两个年轻的女孩子,俨然像是孩子们的秋游队伍领队。他挎着工具包,叼着掂念了好半天的烟,半天没有反应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将魏子青和席荆华送到住宅区的小路口旁,饶未黔纠结了好久该怎么开口,魏子青却抢先说:“谢谢你送我们啊饶师傅,那我和荆华就先走了,你忙吧。” 心事重重的饶未黔听完魏子青的话,顿觉轻松很多。他叼着烟摆手:“只不过是顺路而已,快去吧,天不算早了。” 他并不会误解魏子青因恐惧变得草木皆兵而堤防自己,反正自己一个大男人老带着两个小姑娘到处走也不妥当,正烦着该怎么和魏子青分别时,这丫头倒懂事自己先开口了,饶未黔乐得轻松,和魏子青与席荆华挥手作别。 路上,席荆华问魏子青:“刚刚给徐昱林打电话了,他说什么了吗?” “没,是他的同事接的。”魏子青有些沮丧,“我都不知道他实验室最近已经复工了,看样子他应该是在忙呢。我给他留了一条短信,看他什么时候忙完了能看到就好了。” “我说你啊,之前来送东西的时候,你也应该稍微关心一下徐昱林嘛。”谈到这两人的事,席荆华将紧张的气氛抛在脑后,提起精神耸肩调侃。 魏子青苦中作乐地配合席荆华说道:“是,我是该关心一下他,这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家里电线也被铰了,好朋友也给忘在脑后了。” 绕过几条街道,魏子青已经看到了站在门口欢欣鼓舞地欢迎自己的小姨。席荆华本来遮遮掩掩,怕和前不久刚刚尴尬会面的齐远思再次在门口碰见。幸而门前只有小姨,并没有看见齐远思。她舒了口气,稍微自在了一些。 “怎么啦!子青,突然想来我这里住?”小姨亲热地挽起席荆华的手,又抢过魏子青手上的轮箱。 “等进屋了再跟你说。”魏子青强颜欢笑道。 “哎呀,荆华,”小姨也不将魏子青的含糊其辞当回事,“咱俩又见面了。” “阿姨好。”想起上次见面,席荆华就不自觉地脸红,浑身不自在。上回送花胜实在是尴尬至极,她真得不想再有那样的体验了。 走进小姨家后,魏子青四处寻找表弟的身影。 “齐远思他们社团有活动,临时被叫走了,要不然还能陪咱们一块吃个晚饭呢。” 看见这位热情的阿姨又拿那种充满笑意的眼神示意自己,席荆华红着脸为难地笑了笑。 等到在沙发上闲聊时,魏子青才将自己为什么要来小姨家住的理由和盘托出。小姨半天不说话,只用惊慌的眼神注视着魏子青。 魏子青见小姨震惊地说不出话,忙添了一句:“还不确定是冲着我来还是无差别破坏,小姨也不用太担心,这几天就先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小姨喃喃道,“子青你在图书馆没有和人打过架吧。” 魏子青听到这个意外的提问后第一时间笑了:“哈哈,怎么会!我可能有什么事做的不对才招惹来他,打架倒真没有过。” “这事有没有和街道派出所说过?”小姨说着抓起手机,魏子青按住了她的手,“物业大叔看完监控就说了,小姨你就不用担心了。” “这怎么能不担心,”小姨皱紧眉头,还没有从状况中反应过来,“都剪到你楼底下了还能不担心吗?你和荆华就在我家住着,什么时候抓到了那个犯事的,什么时候再回去。” 魏子青感激地望了一眼小姨:“那万一他就干了这一回再不犯事了呢?我还能永远住在这里吗?再说荆华休假结束了还要回去呢,小姨你再这么担心我可要后悔了啊,早知道就不把这件事告诉你了,省得你乱想。” “你这丫头!这种事能不告诉我吗!”小姨轻轻拧了一下魏子青的脸,又对席荆华说,“饿了吧,等着阿姨先给你们弄饭啊。” 小姨起身时,磨蹭着开口问:“子青啊,这件事要和你爸妈说一下吗?” 席荆华还在为不知什么时候会见到齐远思而心焦。听到这句话却是瞬间清醒。她怯怯地望了一眼魏子青。 魏子青沉默了。 ———————————————— 难得乔湾回家吃饭,肖懿和她在厨房中忙碌,准备一下晚餐的食材。母女两个彼此无言。 乔湾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作为她的母亲,肖懿对她的性格再了解不过,也从不勉强她和自己扯闲篇聊家常。自己近来身体也不好,不愿费心思去多说什么话。于是厨房中洗菜切剁的声音格外清晰。 肖懿看着临近黄昏的天色,心里纳闷徐昱林跑去哪里了,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不过就在肖懿将做好的丝瓜汤端上桌时,自家外孙疯疯癫癫的身影从窗边一掠而过。 肖懿摇头,今天不知道又是怎么了。 徐昱林慌张地冲进房间,将手提电脑包搁在墙根处回头就要跑,肖懿叫住了他。 “嘿,你这愣小子又上哪去?” “外婆,”听见肖懿的声音,徐昱林可算是冷静了一些,“我想看看魏子青去。” “人家说不定吃晚饭呢,你跑去干嘛?”肖懿有些不满地训斥徐昱林。 “不是,她今天给我打电话我没接着,后来看到她的短信,她说她家里的电线被人剪了,监控显示可能是有人存心使坏。她现在搬到齐远思家了,还让我最近一段时间也别去那逛!”徐昱林气喘吁吁地说。 “有这种事?” 乔湾从厨房中走出来,难得主动开口。 “哎?妈,你在家啊?” 徐昱林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是啊,你妈难得回来吃饭,你就老实待着吧。现在跑过去不是给人家添乱呢吗?” “打电话那时是她最想告诉你的时候,错过了什么时候再说都无所谓。”乔湾将桌摆好,率先入座。肖懿一边摆手让他过来,一边不再多说,也坐下吃饭。 徐昱林比不过家中两位极其冷静的长辈,只好闷闷地入座。 他当然明白自己过去估计是什么忙都帮不上的。如果魏子青将自己看的重,自己去了最多就被当成个心理安慰。可徐昱林仍然迫切地想要去见一见魏子青。一开始看完短信时,徐昱林的脑中已经上演了无数出惊险的情节,吓得他心神不宁。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脚步飘忽地冲到了家,又怎样随手撇下电脑包。在肖懿叫住他和乔湾出声之前,徐昱林甚至恍恍惚惚地以为自己也是事件的亲历者。 肖懿和乔湾的镇静感染了他,将这个满头冒烟的疾走木炭浇冷了。 “妈,上回我问你的那个人名和首饰名确实是一样的吧?”乔湾与平常并无两样的吃饭问话。 唉,又在讨论些自己听不懂的话。徐昱林不安地微微抖着脚。饭菜刚盛上来,还有点烫。他无心等待,愈发焦急。 肖懿思考了一下,问:“你说的是朱松邻?” “对。” 第二百零五章 朱松邻之前的簪娘札记(一) 【第一卷】 唐时因国运昌盛,世风显著的表现为高扬激越,盛大铺张。又因打开国门迎四方来客,在文化习俗上广纳百川,呈现创造性与多样性等等特征,故表现在首饰上,既有富丽堂皇,又有清逸俊秀,既有传统汉式,也有中西结合,乃至于女子作男装,男子扮丽人像。故簪娘觉得写唐必要有所取舍,不能妄图用容量不大的几十章装下整个唐朝。 于是在选取的首饰究竟应该处于什么时间节点这个问题上,簪娘花费了一些心思。如果意图在较好下笔,则可以将时间节点选在盛唐高峰期或是晚唐五代时,一个宏大堂皇一个秾丽稠密,对于女性色彩较为强烈的簪饰故事的展开较为有利。但意图若是在风格多样上,则上述时间背景的出现似乎会让以簪钗为主的故事趋向单一,盛唐的大都一路高歌,晚唐五代的易于婉转泣诉。 簪娘便将目光落在安史之乱这个既是跌落又是重构的转折处。似乎这个将繁华锦绣从高处击坠,又从废墟灾难中给予进取曙光的事件,可以写出簪娘想要表达的很多故事,于是簪娘便既期待又忐忑地动笔了。 ??透额罗 吴琦璜想要与父亲争论透额罗款式那一段是让簪娘自己重读时都稍微有些难过的情节。只有幸运地生在当时较为和平无事的南方,长在常州巨富的家庭中,才能有所谓富家大小姐的“宽裕”去注意诸如透额罗款式之类的细节。跟随周瑾然北上之旅对于吴琦璜来说无疑是水自洁式的焕然一新。她亲历的安史之乱对世风的变迁,再加上一定年岁的累积后,才有了“比起惜物,更要惜人”的教育方案。但吴琦璜最终还是被周瑾然养护在不愁吃穿的家宅中成了周夫人,因此她比起亲历灾乱的人来说终究还是虽善良却浅薄的。 簪娘曾在透额罗与面幕和帷帽中犹豫该选哪一个作为开篇的故事。如果当初选择面幕和帷帽的话,大概琦璜小姐就是一位严肃守旧不愿露出面容的腼腆闺秀了。但考虑到亲爱的簪娘子青的能力问题,簪娘最终还是选择了体积更小的透额罗。 ??金博山 睢阳之战是安史之乱中最为著名的战役,也成为了安史之乱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如果一路破关斩将所向披靡的是祸乱,那么伤害的不仅仅是被灾难席卷的土地,还有始终为正义公道跳动的无数颗心脏。睢阳可谓倾一城之力将这种势头硬生生按回黑暗的尘土中去,无论官员百姓都是勇士和战士,用自身的苦难换来江南大地更多的安宁时刻,并不求或者说没有机会再求回报。他们有被铭记的意义(虽然历史对守城将领并不留情)。 张穆与荷衣互相成就,感情真挚。金博山璀璨夺目,令人心醉,它可以横在睢阳城上遮天蔽日,可以呈在胜利面前锦上添花。但簪娘却始终不打算让它插足张穆与荷衣两人之间。 最终荷衣在小城中陪伴老夫妻继续过下去。簪娘觉得她可以在和平年代再次开发出生活的意义,她既是灾难的亲历者,也是胜利者。 ??翡翠翘 簪娘不打算将翡翠翘写成具有悲情色彩的故事,所以无论是最后成为眷属的齐伦与邵明,还是怀孕的吕江夏和自由自在的茷枝,亦或是远游的申纵秋,都算是“因祸得福”的人(不绝对)。 至于簪娘为什么选择写翡翠翘,是因为有幸见到了翡翠翘的出土文物。得知翡翠翘既可以用翠鸟的羽毛做成,也可以用金玉翡翠“伪造”成羽毛的样式做出来。它的样式别致,外形乍一看有点像大一点的方形发夹。簪娘觉得稀奇,也就毫不犹豫地记录下来。 翡翠翘中众位人物因战乱产生的人祸而跌入各种误解与畸变中去,行为性格都显著地受到了影响。但外力与人心的反应是奇妙的。齐伦重新养鸟时,吕江夏接受了怀孕时,以及申纵秋在吹岸边风时...簪娘私以为他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云头篦 簪娘在动笔前曾经仔细考虑过辛长弋的性格,最后决定不打算将他写做一个善人,也不打算将他写做一个成长中的人。簪娘觉得辛长弋作为曾经的屠杀者,如今的逃亡者,他的性格是滞缓的。乱线纠缠成团,既无法解开,又不能丢弃扯断,只能搁置,这就是安史之乱下的辛长弋。 所幸他来到与世界隔断的乌徒别业,遇见承伯桑和孟冉。乌徒别业与辛长弋相同,都是滞缓的存在。没有人与事逼迫辛长弋迅速做出选择,他才得以喘息。孟冉的一把火能够烧掉乌徒别业,却无法帮助辛长弋融化心里的坚冰。故结尾处辛长弋虽然踏上小舟,仍然与他刚进乌徒别业时没有什么不同。小舟究竟能够行到何处,簪娘也很好奇。 云头篦属于首饰中与簪钗较为不同的篦类。考虑到章画是位歌妓,簪娘曾想过用别物代替。但后来簪娘动笔时,觉得年轻的流氓恋慕年长的歌妓而珍藏她心爱的梳头篦饰是一个不错的故事,所以没有更换。再者为了亲爱的买家burger登场,云头篦也是不可缺少的。 ??罗幞头 罗幞头是为人熟知的乌纱帽,故事的大致用意也就是写明乌纱下的多条道路。只不过簪娘花了些心思,希望用谷菀和高竽这两位素昧平生的人产生不可名状的命运交汇来挑战罗幞头的权威。 高竽毋庸置疑的高尚,也曾想为了谷菀忘掉罗幞头。但故事结尾处高竽平步青云,而谷菀却被处死。除了两人身上的多种无可奈何外,绝大多数人对罗幞头的钟爱还是掩埋了高竽的挑战精神,让远赴而来为求官的他如愿。 清洗后变得容易粘上灰尘的玻璃会被人保护起来,最后反而失掉了它作为玻璃的作用。安史之乱对建中时期的影响大致也是如此。对于地方藩镇灾祸的恐惧让朝廷忘记了自己之为朝廷,地方之为地方。谷菀的死只是混乱余波的一场牺牲。而簪娘觉得高竽走在这样的朝廷颁发的罗幞头下,未尝不会在未来途经另一场牺牲。 ??飘枝花 文壅虽已脱离了战乱的时代,可歌中刻上了战乱的绕梁余音。与“诗家幸”相似,她由灾难的童年孕育出的天分虽然打动人,却也容易伤人。她佩戴的飘枝花和她的情感类似,可以是夺命的利器,疯狂的爱情,也可以最终化为梨朔耳边真正的飘枝花。簪娘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再写类似的感情,因为簪娘自己也很舍不得文徐和文壅。 选取飘枝花时,是考虑到未来可能会写很多种有关“花”“朵子”之类的首饰,可以借此观察一下历代的“花”“朵子”一类饰品的发展。并且亲爱的簪娘魏子青觉得这是做起来最轻松的首饰,就满足她。 —————————————————— 开新卷前的簪娘札记,也算是对簪娘之前的总结。谢谢观看。 第二百零六章 朱松邻(一) “这月他又管自己叫什么?” “朱松邻。” “怎么办啊,这傻子。” 熙熙攘攘的人群跟随运送大批竹器的马车一同西行,踏上从韶州府过荫渚岭去往平乐府的旅途。 可让坐在车上正在闲聊的这对年轻夫妻不满意的是,二人家住韶州府治下的县城旁建有一座废弃道观,里边住着位痴痴傻傻的青年。他竟然在疲于赶路的众人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跟上了运送的队伍,一跟就跟到了距县城几十里路远的此地。 待到赶车的车夫在休息时向车后张望,才看到这傻子身上穿着的不三不四的道袍,惊讶地高喝并将他从车后揪了出来。 “哎!赵伯驹!你怎么跟来了!回城去!” “这个月不叫赵伯驹了,”青年傻傻地咧嘴一笑,“这月叫,叫朱松邻!” 正在小憩的段夫人言双抬头,挑起她用心描画的淡雅细眉,对身旁的夫君段琛说: “这月他又管自己叫什么?” “朱松邻。”段琛似笑非笑地回答。 “怎么办啊,这傻子。”言双摇头叹气,又低下脑袋继续她还没结束的睡眠。 段琛知道赵伯驹为宋时的大画家,却不清楚这朱松邻是谁,于是朝身旁的小弟段应珏发问:“应珏,你可知道傻子口中的朱松邻是谁?” “大哥自己就是竹器师傅,怎会不知道朱松邻呢?”清清冷冷的一声回答。不敬的口气听上去并不像弟弟回答大哥的话。 段琛早已习惯,也不将段应珏的无礼当回事。他只晓得自己又要遭这个嘴下不留情的小子奚落了。无奈确实不清楚,段琛只好退让地说:“兄长我才疏寡闻,竟连傻子口中的人也不认得了。说出去不是丢你这个神童的脸嘛,你若知道的话,还是告诉我吧。” “朱松邻既是人名,也是首饰名。”身着长衫的段应珏坐在车尾,紧盯正在被车夫训斥却不住微笑的痴傻青年,“嘉定时有著名工匠朱松邻,他能用竹片雕刻成簪钗,并为之取与自己姓名相同的朱松邻作为首饰名。所以大哥你看,傻子可并不傻。”段应珏说着扬起下巴示意段琛看向痴傻青年的手。 段琛看见傻子手中竟然握着半块被划刻得破破烂烂的竹片,不禁哑然失色。 难道傻子还真能知道段应珏所说的这许多吗? 不知何时,言双已睁开了眼睛,不以为然地说:“只是不知从何地看来听来的吧。上次他管自己叫赵伯驹,人人都以为他真明白画画那许多,最后还不是端了一桶墨水嘿嘿傻笑?你兄弟俩倒有趣,净拿傻子的言行当回事。” 段应珏本想反驳嫂嫂的话,可一与言双对视,伶俐的段应珏便张口结舌,再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言辞,只好懊丧地低头,接受嫂嫂并不算严厉的训话。 这并不是因为言双在段应珏眼中有多么特别,而是段应珏自身的缘故。 他一生下来便丑陋不堪,与长相美丽的异性谈不到一块去,再加上从小性格倨傲不俗,只愿醉心学问,故在与人打交道方面并不如在头脑和学识方面一般卓越。唯一能够与段应珏聊得开的,便是亲生兄弟段琛。 但作为县城中技艺最为精湛的竹器师傅,段琛自然不乏媒人为他讲亲。终于在去年年末,他与城中大户连氏小姐成亲。段应珏丢掉了他唯一一个谈天的对象,从此愈发寡言。 这次去往平乐府的长途旅行,段应珏本来无意跟随。但前不久路过父母门前时,段应珏偶然探听到了二老要为自己讲亲的消息。烦躁了整整一夜后,段应珏极不情愿地向哥哥提出了同去平乐府的要求。段琛当然开心自己的弟弟愿意从书斋中抽身,立刻应了下来。他还自作多情地惦想,段应珏大概是因自己成亲而感到有些孤独了才会提出这个要求。为此他窃喜了很久。 三人就这样跟随运送竹器的队伍一块踏上去往平乐府的路途。 “好好,我管你叫什么朱松邻赵伯驹,赶快回城去!”车夫不耐烦地驱赶,“我们这队伍不养闲人,更不养傻子!快走吧!” 见自称朱松邻的傻子还在愣愣地咧嘴笑,车夫作势要拿马鞭抽打他。没想到傻子躲也不躲,硬是挨了车夫收不回来的一鞭子,随后疼得蜷缩起身体蹲在路上。 段应珏皱了皱眉头,刚想开口,段琛已经站起来呵斥:“这是在做什么!虽然是痴傻的人,但也不能这样欺侮他!” “对不住啊段师傅,”车夫连连后退,“这鞭子收不回来。” 段琛说完,走到抱成一团的朱松邻身旁,伸手搭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说:“傻子,嗯,朱松邻,你回去吧,我们这送竹器的队伍是去平乐府的,平乐府你知道吗?在韶州府更西边,可远呢。你这样一路跟着会累坏的,趁着还没离城太远赶快回去吧,不然我拜托车夫卸一匹马送你回去?” 朱松邻不说话,发红的耳廓从浓密的黑发中露出来,看着有些可怜。段琛虽然心善,可实在没办法一路照顾这个傻子直到平乐府,于是只好狠心对车夫说:“去卸匹马下来把他送回县里吧。” “师傅,这几十里路呢。”车夫为难地说,“跑完再回来这天可都黑了,我们走得半半拉拉,上哪住去?” “是啊,”运送竹器的长工也出来说话,“听说南边的梧州还闹着事呢,我们这一车人一车竹器走在夜里也太危险了些。” 他们说的也在理,段琛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无奈地啧了一声。 “他想跟着去,带上他不就好了?” 众人都看向马车。 车板上睡眼惺忪的言双与车尾处面红耳赤的段应珏话音同时落下,转脸朝对方看了一眼。 “我倒是觉得无所谓,他瘦条条的吃不了多少,也不会添多大麻烦,就当带了个猫儿狗儿的让他跟在车后就行了。”言双说完,披紧身上的织锦被子又闭上眼睛打起了盹。 段应珏后槽牙使劲,也憋出几句像样的话:“朱松邻就跟着我们的车走吧,众位也不用时刻盯着他,我和大哥大嫂看着就行了。” “既然两位这样说了,那我们也就悉听尊便。”长工耸肩,他私以为还是让傻子自己走回去比较好。 车夫们站成一个小圈,用询问的眼神注视着段琛。 “没办法,让他跟着吧。”段琛摆手。既然从不爱在大庭广众下说话的弟弟都为朱松邻开口了。那他再勉强这个可怜巴巴的傻子,也有点太不近人情。 从段应珏第一次听说城外道观的傻子开始,他就异常留意这特别的傻子。这次的事让段琛更加坚定这个想法,自家弟弟比起结识周围人来说,似乎更愿意探究傻子。 段琛向身旁看去,发现朱松邻不知什么时候将深埋在臂弯中的头抬了起来,正笑盈盈地面对着马车上的两人。 车里的言双白皙秀气的脸歪在一旁,安宁地睡着。而车尾的段应珏仍未从刚刚的发言中缓过来。他高耸的颧骨和健壮的鼻梁都沾染了血气上涌的红晕,正坐落于高傲的别到一旁的脸上。 段琛叹了口气。 往常他听到外人议论段家二儿子的样貌丑陋不忍卒视,总要怒气冲冲地将那说闲话的人大骂一顿。可今天借着天色和言双样貌的映衬,段琛难过地意识到,弟弟的外貌确实不佳。 虽然段琛从不觉得样貌能够影响段应珏的风采丝毫,但有时看他一个人孤僻地读书沉思,段琛还是会在心中感到些遗憾。若是弟弟能够长得再端正些,性格不再这样内向,或许日子也能更轻松。他不了解一个冷傲避世的神童是顶着怎样的压力成长起来的,但想必会是让段琛也喘不过气的沉重。 车夫一挥马鞭,稳稳地驱车前行。停滞的队伍重新活了过来。 跟随上车的段琛,朱松邻一路小跑来到车前。看他的表情,似乎是想兴奋地大声说点什么。可段应珏却注意到朱松邻的眼睛向旁边迅速抖动一下,随后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段应珏暗暗地想,傻子应该不会为了在车中睡觉的人而故意小声讲话吧? “段应珏。”段应珏也小声回答。 “你觉得,哈哈,”朱松邻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朱松邻这个名字怎么样?” 段琛稀奇地听着弟弟与傻子聊天。 段应珏也不敷衍,认真考虑后答到:“你要是做的出朱松邻。那这名字就还算不错。” “好好!”朱松邻点头如捣蒜,像孩童一样甩着脖子玩。 段应珏又沉吟片刻,才低声问: “你做赵伯驹时画的画呢?” 朱松邻倏然停止了点头的动作,脸上现出秘密被揭穿的窘迫。随后他伸出食指,朝段应珏比了个“嘘”的手势,便蹦蹦跳跳跑到车前去拽马尾巴。 车夫自然又是一顿训斥。 段应珏得意朝段琛递了个眼神,不再说话。 段琛目瞪口呆。 第二百零七章 朱松邻(二) 夜里一行人宿在路过县城的旅社中,白天加紧时间赶路。走了数日,总算是来到了萌渚岭附近的村庄之中。 本来段琛与赶车的车夫和长工的工头商量着,不打算留宿在村中,只可惜天黑的快,他们没来得及继续前行,视而今的情况,露宿在野外是万万不可的,迫不得已,段琛只好指挥队伍开进了村庄里。 果不出段琛所料,村民们一个个凶神恶煞,极不友好地紧盯着外来的一行人。有大胆的村民上来用蹩脚的口音问话,段琛就抓紧时间解释。在反复确认这一行人并不是官府的人后,村中的老人勉强接纳了他们,但并不打算给他们屋子住,只允许他们将车马停在村中的大道上。 “我这小半辈子还没投过这样的宿。” 赶车的车夫将马栓在临时插好的木桩上,茫然四顾。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院内空荡。整个村庄里没有一户人家明亮,黑漆漆地簇拥着路中唯一活动的车马旅人。 言双睁开眼睛,注视着夜空中的明月,半晌才用睡哑了的嗓音问段琛:“我们现在是在瑶民的村庄里吗?” “是,”段琛小声回答言双,生怕惊扰她刚刚睡醒还很迷糊的意识,“是个依傍萌渚岭而建的小村庄,人不多。” “人不多,也不会有危险吗?”言双依旧低哑着嗓子问。她伸开手撑了个懒腰,指尖恰巧触到段琛的额顶,便顺势摸了摸。 段琛笑着说:“我们投宿他们答应,虽然最后还是把我们安排在大路上,也算是接纳了我们吧。” “好。”言双身上的小被滑落到脚旁,段琛主动探身去捡。低头的瞬间,朱松邻将手放在车板上傻笑道:“你不看星星吗?” 段琛被突然钻出来的朱松邻吓了一跳,见他披散的头发湿漉漉的,忙问:“刚刚去哪里了?而今在瑶民村落,不能随意走动,人家会将你当成居心叵测的人逮起来的,知道吗?” 段琛说着,还顺势抓住言双的小被子团成一团演示了一下抓捕的场景。 “大哥,做什么呢?” 朱松邻身后,站出了冷眼旁观的段应珏。他虽然束发,可额前也滴着水。一绺黑发紧贴他宽阔的额头作出蜿蜒之势。 段琛为言双盖好被子,才纳闷地问段应珏: “怎么你也跑出去了?傻子不知道轻重,连你也糊涂了?” 朱松邻突然呵地大声笑了出来,静谧的村庄里响起数声狗叫。车夫急忙示意噤声。 “小点声,瑶民本来就不满意咱们进村子,安静呆一晚上,明早快点离开就是了。”一位长工小声规劝,他以为一家人在一块待着,难免想要闲谈。再加上傻子在一旁捣乱,万一真把瑶民惹恼了可就麻烦了。 段琛拉住段应珏的手,将他带上车,这才发现他的袖子也湿了。 “你呀,到底做什么去了?” “村后靠山处有从高处来的溪水,冰冷刺骨得很,我去洗个脸清醒清醒。” 段应珏身上的寒气激得言双裹紧了被子。 段应珏见状,难为情地往旁边坐了一点,又说:“朱松邻的竹片削得差不多了,说要拿到溪水里冲一冲,我怕他手一进水就松开,便没让他放。争执了一会儿,衣服才被溪水打湿了。” “我带了几套可换的衣服,虽然不合身,却比你这个湿布强,快去换!”段琛难得端起大哥的架势说话,段应珏也就顺从地捧着干衣服下车,钻进隔壁马车更衣。 “来傻子。”段琛友好地将衣服递过去,朱松邻却摇头退后。 “听话,”段琛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你这样着了风寒可没有人会照顾你。” 朱松邻顿了一下,认真地从身上翻出几块雕刻的不像样的竹片,捧在手上左右端详,然后跑到车旁,用湿漉漉的手将这些溅有冰冷溪水的竹片塞到了言双的手里。 言双愣了一下,直起身子。披在身上的棉被又一次滑落在地。 段琛被吓到了,忙从言双手里将竹片抢过来,对朱松邻说:“傻子你这是做什么?” 朱松邻不说话,仍然小声地傻笑。月光将他被溪水打湿的头发照得闪闪发光。 他突然板着脸学起段琛方才的样子,一把将段琛手中的干衣服抢过,随后转身,就这么将自己身上的湿衣服尽数褪去,落落大方地站在瑶民的大路上赤身裸体换起了衣服。 段琛倒抽了一口冷气,回头看言双时,她早已将掉在脚边的棉被拾起捂了脸。 有长工走到车后检查载着的竹器是否有损坏,正巧看见赤裸的朱松邻,惊得眼珠圆睁。他急忙唤来还没睡下的同伴,几个人用干衣服卷了朱松邻拖着搡着推向一旁的空地。 段琛目送朱松邻远去,长叹了一口气说:“傻子竟像还没有廉耻观念的幼儿一样。” 从紧捂的棉被中突然传来“嗤”的一声笑,段琛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言双?” 言双仍旧捂着脸,并不打算将被子放下。 段应珏恰巧换好衣服回来,见到此景以为是兄嫂俩在玩闹,也就识趣地将湿衣服搭在车尾处,转身走到载满竹器的板车旁靠立。 他望着满天星光,听着朱松邻窸窸窣窣地靠近自己,开口问:“你也被我大哥要求去换衣服了?” “哈哈,”朱松邻呆呆地笑了,“我在大家面前换的。”段应珏忍俊不禁,怪不得嫂嫂捂着脸。 “之前我问过你,做赵伯驹时,你画的画呢?” “这个,这个是不能告诉别人的,哈哈。”朱松邻边笑边用手指在胸口画来画去,又做出展翅高飞的姿势张开双手扑闪。段应珏任凭他在自己身边折腾,没有一点厌恶和鄙夷的感觉。 难得。 段应珏低头。 停在路中的马车里均点有烛火,段应珏的影子映在漆黑的道路上。 “你要是还做赵伯驹就好了。” 朱松邻停止了扑腾,回头注视段应珏。 “把这个画下来。”段应珏手指地面一圈松脂黄的光圈中自己的影子。 朱松邻又“呵呵”地笑了。 他的眼中熠熠生辉,散出令段应珏感到亲近的好意。段应珏感觉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从这位痴傻之人的心中流露至嘴边。 “段二公子,可别日日和傻子待在一起啊!”帮助朱松邻更衣的几名长工说笑着从两人面前走过,“和傻子待久了可要留心自己,千万别被耳濡目染了。” 在异乡的深夜路过自己时顺便与自己说笑的人是不存恶意的。段应珏不怪他们,只是将脸上因搭话而起的红晕隐藏夜色中,沉默着不去回应他们。 从朱松邻被允许跟随队伍行走一直到今天,段应珏几乎日日都和他待在一起。段应珏要读书时,朱松邻便站在车旁起劲地削着竹片,发出深林中小兽用后爪刨抓树根那般轻巧的声音;段应珏渐入专注境地喃喃自语时,朱松邻便甩动胳膊学马四肢着地奔跑一阵,惹得队伍里的人直笑;段应珏读累了想看风景时,朱松邻便扬起手中的竹片到处乱指,咿咿呀呀发着奇怪的音。就比如今早,当乘在车上的段应珏伸长脖子远望就能够看见巍峨的九嶷山峰时,朱松邻在车下的怪叫几乎要将方圆百里的鸟儿都震的离地逃亡。 两人似乎成了朋友。 段应珏偷偷看了一眼还在微笑的朱松邻,心中惋惜,自己不但认了一个被大家看做傻子的朋友,还永远都不会得知朋友为何快乐。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段应珏以为是朱松邻在玩,却发现他也在循声寻找。 “寻常时候,你们那的人都会当街更衣吗?” 清脆如黄鹂的声音从车底传来。 第二百零八章 朱松邻(三) 段应珏第一次听闻城外道馆里的傻子时,他叫卢照邻,因吞食了奇怪的东西倒在城外行车的道上发病,被好心人救了送进城来。 彼时段应珏和段琛去城南商铺中买药回来,见到傻子发青的脸色,问清情况后还顺手抓了一把缓解呕吐的药草塞给送傻子的人。 等吵嚷的人群走远,个头还没长开的段应珏仰头问段琛:“大哥,那可怜的人是谁?” “是城外道馆里的傻子,听说他无父无母,打小便在那废弃道馆中捡垃圾望日头长大。问他名字也说不上来,每月胡乱套一个旧时名人的姓名在自己身上。” “那他现在叫什么?”段应珏问。 “他说他叫卢照邻。”段琛苦笑了一下。 完全不必向自家弟弟解释,段应珏一定比自己了解得多。 可年幼的段应珏皱紧眉头问:“那刚刚他是吃坏了肚子才被送走的吗?” “不,听送他的人说,傻子不知从何处翻了些道士丹药来吞了,才变成那样。” “傻子晓得这些吗?”段应珏喃喃自语。 “什么?” “没,没什么。”段应珏年幼时心气比如今更高,城里花边俗讲一概不听,更不愿多在一个傻子身上花费太多心思。 而今,高傲的少年与改名换姓的傻子阴差阳错地同行了多日,一块在瑶民的村落大道上过夜,共同仰望夜空。段应珏很想问一问朱松邻,为什么要不停地用过去人的名字来称呼自己,为什么对古事了如指掌,为什么愿意一直傻笑做个痴人。 要是将年幼的段应珏领到如今的段应珏面前,只怕他会对被傻子吸引的自己嗤之以鼻。 可是段应珏还没有机会问出口,车底黄鹂鸟一般的清脆女声就打断了他: “寻常时候,你们那的人都会当街更衣吗?” 虽然话里四声有误,发音听上去有些不伦不类,可并不妨碍声音的美感。 朱松邻低声惊呼并笑开了花。仿佛孩童得到了心爱的玩具一般从车底把娇小的瑶族少女抱出来。 段应珏瞥着月光映照下少女明媚的脸,下意识地向旁边撤了一步,才严肃地说:“请问……” “杜户,在这村中长大的,赤身裸体在众人面前换衣服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名为杜户的少女毫不露怯地回答,似乎自己偷看男子的裸体并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 听闻是瑶民村落长大的孩子,段应珏更加谨慎。他鼓足勇气掰开朱松邻搂抱女孩的手,扶着她下地,不情愿的开口劝说:“小姑娘,这深更半夜的在大道上闲逛难道就不怕危险吗?还跑到我们这来,回去吧。” 杜户嘲弄地笑了:“你们说了自己不是官府的人,我为什么不能来?难道你们其实是官家派来的?乔装打扮前来查视瑶民村落有没有作乱?” 段应珏本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如今这样一位说话如连珠炮响的小姑娘横在面前,他登时手足无措起来。一旁的朱松邻又只知道傻笑帮不上忙,段应珏只好镇定下来牵强地劝道:“回去吧小姑娘,我们不是官府的人,但也不是瑶民的朋友,被其他长工师傅发现了你在这里探听,会误会的。” “你们害怕什么,”杜户不以为然地扬起脑袋,“我们闯了官……” 意识到自己多说了几句,杜户急忙住嘴,改换另一种骄傲的语气对段应珏说:“小子,看模样你应该年纪不大吧,总对着姐姐叫什么小姑娘呢!” 朱松邻突然呵呵地笑了,他拉住段应珏的手将它放在杜户的暗红刺绣包头帕上,段应珏自知失礼,急忙抽回了手。 杜户也不羞怯,直直地盯住段应珏。 稍作思索后,段应珏明白了朱松邻奇怪举措的意义。惊讶之余,段应珏打量着杜户玲珑的身躯和少女般清媚的长相,小心地问:“您今年…” “刚满二十。”杜户毫不客气地推开段应珏,自己用手一撑,双脚离地坐在运送竹器的马车后边。成捆的竹器被她晃的微微颤动。 果然,朱松邻是有意引导段应珏注意杜户头上戴的是成人女子所服的包头帕而非瑶民少女所戴的花帽。 得知对方的年纪比自己还大,段应珏更加局促不安。他想去找大哥谈一谈,便用眼神示意朱松邻,也不管他看没看懂,转身就要跑。 可杜户迅捷的身手还是让想要临阵脱逃的段应珏吃了苦头,他被杜户突然伸出来的脚别了一下,一跟头眼看就要摔到地上。杜户和朱松邻同时出手,一个揽住他的脖子,一个扯住他的衣领。 段应珏被杜户搂在怀中,听着她带笑的话,脸色通红: “小子,你上哪去?刚刚错把我当成小姑娘时,还嘱咐我说别被队伍里其他人看见,怎么现在又要搬救兵了?” 朱松邻扶起段应珏时还在笑,月光在他的牙齿上溜了一遍。段应珏叹了口气,问: “既然姑娘你不是贪玩的孩童,那能否告诉在下,夜里来访有何贵干呢?” 杜户得意洋洋地咧嘴一笑: “当然是来监视你们。” 段应珏皱起眉头。 ———————————————— 段琛苦恼地捧着脸坐在车旁。 他本来以为的与言双之前所说的相同,让朱松邻跟随队伍走也不会有什么不便,就留下了这个傻子。可一路走到这里,包括以刚刚当众换衣服的行为来看,朱松邻带来的不便可能比自己乐观估计的还要大得多。不但让言双这个队伍中唯一的女眷时常陷入窘境,而且还将自己那个性格孤僻的弟弟带的愈发奇怪。段琛有些后悔,当初就应该遣人将他送回城去的。 反正他们的队伍走了这么久,还从没遇上过当初长工口中的“闹事”之人。早知如此,那日冒一冒风险将傻子送回城,大不了队伍露宿一晚,想必也与宿在瑶民村中没什么两样。 言双怕冷,段琛便将自己的被子也披在她身上,然后和衣坐在车旁出神。 “在想什么?”言双裹着两层被子,趴在段琛肩膀上问。 “我在想,当初把傻子送回去便好了。”段琛懊悔地答道。他的耳边轻轻窜过一丝温热的呼吸,言双咬着嘴唇笑了一声。 段琛纳闷地回头,看着脸上挂满开心的言双。 与自己成亲也有了小半年,言双一直表露出不满和烦闷的情绪。段琛起初以为言双出身城中大户,因而不喜欢自己。可后来相处多了段琛才发现,言双是对身边所有的事物都持一种提不起兴趣的不满态度,总是用懒散的眼神厌厌地打量四周。相对来说,她对自己还算是相当不错了。 所以这次平乐府之行,段琛才大胆开口向父母求得了同意,带着言双一块上路。他希望萌渚岭附近的风景和雄伟的九嶷山脉能够让言双的心情好转一些。 可段琛又怎能想到,出城时还心不在蔫的妻子会为一个痴傻之人说情,又会被那人赤裸身体的不雅举动逗笑呢。 “不早点休息吗?明日还要快些赶路呢。”段琛扶着言双躺回坐垫上。 “为什么这么提防瑶民?” 即将合眼时,言双小声询问。 想起言双长在闺阁之中,可能不大清楚瑶民的事,段琛就耐心地为她掖了掖被子,小声讲道:“去年你我成婚之时恰逢瑶民暴乱,浔梧二州治下数县都被攻陷,州府的官员也被杀死。因为韶州离得相对远些,所以咱们那边太平,许多人也就不清楚。如今动乱稍稍平息,起头的侯姓瑶民还没被捕,所以官府对他们提防得很,连带着对有瑶民居住的地方也一并盯防。咱们虽是普通老百姓,既不当官也不...”考虑到言双的出身,段琛将富贵二字咽了回去,“总之不遭人恨,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定作乱的首领就藏身在哪个瑶民村落里呢。” 言双早已闭着眼睛歪头熟睡。段琛摇摇头,抚摸她额前的碎发,兀自想着心事。 ———————————————— “姑娘此话怎讲?” 段应珏被杜户莫名其妙的一句监视给说懵了,皱紧眉头问道。 “这是秘密,”杜户眨眼,“小子,你见过哪个监视的人给你解释监视的理由的?” “那姑娘为何要将监视一事告知在下呢?” “因为你总得知道是谁率先赶来监视你们,立下头功的吧。” 杜户说着一指。 段应珏还没回头,就听见朱松邻欢跳着鼓掌的声音。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顺着杜户所指,段应珏看见身后高空中无数火把列成阵仗从天而降。 撙衔呼喝,马蹄声起,火把丛中影影幢幢。 大批人马到了。 第二百零九章 朱松邻(四) 杜户欢欣雀跃地回到从萌渚岭开下来的队伍中,靠近领头男子的坐骑向他小声地汇报着什么。 段应珏扯着朱松邻的袖子赶到兄嫂所在的马车旁边,却看见段琛已经站在车前,神色凝重。 “大哥。”段应珏小声呼喊着段琛。 段琛点头,用背在身后的手示意段应珏冷静。 段应珏紧张地看着面前浩浩荡荡的大队,脑中不停地思考该怎样脱身。同时他也注意到整个瑶民村落都燃起灯火,与大批来人手中的火把一同把萌渚岭笼罩下的阴影驱散。 但村中仍然死寂。静到段应珏可以模糊地听清一些杜户与领头男子的对话。 她似乎称他为侯统领。 听完杜户的汇报后,那位侯统领便从马背上俯身对杜户说了几句。杜户点头,朝运送竹器的一行人高声说:“统领说了,你们本是良民,按理来不需要和我们一道离开,可由于恰巧碰上义军集结,怕放你们走后报了官,所以烦请诸位先跟我们一道走上几天。” 一位车夫愤然上前:“我们有生意要做,运的货不能按期送到,亏损谁来替我们承担?” 杜户又问:“敢问师傅送货去哪里?” 车夫回头看了一眼段琛。 段琛上前拱手到:“去平乐府。” 杜户眼睛亮了,笑嘻嘻地招手:“好巧好巧,顺路啊。师傅可不用担心了。” “敢问诸位,”段琛顿了一下,“诸位义军去往何处?” 杜户笑着皱眉,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这位师傅多想了,我们的行踪——” “去梧州。”马上领头的男人沉声说。 “统领,跟他们说了没事吗?”杜户狐疑地回头询问。 “无妨。”那男子说完,撇了一下脑袋,立刻有一队瑶兵上前,缴了段琛一行人的武器,簇拥着他们跟上西行的队伍。一名瑶兵走到朱松邻身旁,想搜一下他的身,朱松邻急忙捂住袖子笑着后退。 “这人怎么回事?”瑶兵们纷纷围了上来,有强壮的瑶兵把住朱松邻瘦弱的肩膀,另一名瑶兵则硬是扯开他的袖子,从中抖落出几块奇形怪状的竹片。朱松邻哈哈大笑着扑上去护住它们。 一名瑶兵伸脚想要把他踢走,段应珏推开了他: “这是个傻子,阁下身强体壮,不会欺侮一个没有心智的人吧?” 段应珏说着,却避开了朱松邻好奇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说了谎。 从很久以前自己就没把朱松邻当成过傻子。 瑶兵看段应珏其貌不扬,身材又不算高大,便气焰嚣张地上前,准备教训一下替人出头的小子。 “干什么呢?傻子都看不出来?”杜户笑骂道,“起开起开,就因为你们这么没用,侯统领才不得不在萌渚岭休整了许久呢!” 瑶兵们哄笑着散开,有胆大的便故意提高嗓门说:“不得了喽!杜户姑娘护着一个汉人丑小子呢!” 赶走了瑶兵,杜户回头对脸红的段应珏说:“和我说话都说不利索,保护傻子倒是英勇得很嘛。” 段应珏朝杜户低头,权作感谢。 身旁的朱松邻从地上蹦起来,手捧竹片沐浴月光,似乎在进行什么仪式。杜户好奇地凑过去问:“傻子,知道自己有多少岁了吗?” “在下朱松邻,今年二十有八。”朱松邻突然用清朗的男音正色说道,把杜户和段应珏都吓了一跳。话音落下后,朱松邻又捧着竹片转起圈来,咯咯地笑个不停。 “唉,瞧瞧这傻子!”杜户摇头。 段应珏却发现朱松邻每转一个圈,目光都在自己脸上停留一刻,那种有什么重要的话即将脱口而出的神色浮现在他的脸上。 “杜户姑娘,在下去见一见大哥,告退了。”段应珏说着用眼神回应朱松邻,也不等杜户再多说什么,扭头就走。朱松邻嘻嘻哈哈地朝杜户招手作别,临走时又摸了摸杜户的头,跟随段应珏一块走向马车。 段应珏刚一靠近,就听见车夫和长工凑在一起小声讨论: “就这么跟着这帮作乱的贼匪走吗?” “不成不成,一定得想办法离开。” “我们也太温顺了些,又不是官府的人,为何说押就押?” 段琛不在他们中间,段应珏猜测他应该去安慰嫂子了。本来一腔话想要吐露,现在也只好憋着。 朱松邻凑到段应珏旁边,冷不丁来了一句:“要跑!” 段应珏一激灵,闪开了一些问:“什么?” “你要跑,带着整个队伍,还有你的大哥大嫂。”朱松邻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段应珏听。他嘿嘿笑着从腰后掏出一把没有被瑶兵搜查出的小刀,自顾自地开始刮竹片。 段应珏思索着朱松邻怪异的发言,瑶兵却已经赶来,驱散了聚众议论的车夫和长工。见朱松邻拿着小刀自顾自地刮得起劲,瑶兵们低声用段应珏听不懂的话说笑一阵,也不去抢夺他的小刀。 段应珏知道又有一定数量的人坚信朱松邻是个傻子了。不知为何,这反而让他的心轻松了一些。类似于保住秘密的那种轻松。 “应珏!”段琛牵着言双的手从马车中钻出来,招呼段应珏。 “大哥,如今怎么办?”段应珏总算是等到了段琛,急忙靠过去。 “没办法,他们人多势众,只好先跟着一块走了。”段琛低头。 越过段琛的肩膀,段应珏意外地发现,嫂嫂言双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慌的神色,似乎还很惬意。 “段师傅,不成啊,我们要去平乐府,过了萌渚岭路就不一样了。”一名长工苦恼地说。 “况且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与瑶民又无冤无仇,他们一直拘着我们算怎么回事?”另一名方才被瑶兵驱逐而心怀不满的车夫揣着手埋怨。 “好了,诸位师傅暂且忍耐一下,”段琛虽然嘴上说着宽慰人的话,可心中也没什么底。 瑶民出动了这么大的阵仗向梧州府开进,又害怕自己这一行人透露他们的行踪。仔细一想便不难得知瑶民此行的目的。 段琛担心的是,若是这位侯统领真是领兵前往梧州府去和当地官军开战的,那他们一行人的处境便十分危险。各个手无寸铁还带有女眷不说,若是被官府的人看见他们与作乱的瑶民待在一块,即使有命逃的出来,照样会遭杀身之祸,甚至连家中父母也会搭进去。 不行不行,段琛摇头。 “逃跑!”朱松邻突然高喊一句,吓得车夫急忙去捂他的嘴。 “逃跑?跑去哪?”杜户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队伍前方传出。众人互相看了一眼,纷纷散开。 朱松邻挣脱出来,又冲杜户喊了一句:“逃跑!” “可怜的傻子,吓坏了吧。”杜户说着去摸朱松邻的头,笑着说,“虽然看模样邋遢,可头发却并不很脏,难不成傻子你还背着大家偷偷洗漱吗?” 朱松邻温顺地笑了笑,像只驯服的小兽一般靠在杜户身边。 杜户水灵的眼睛左右一转,将面前三人尽数看在眼里。她还是挑认识的段应珏开口:“放心吧,侯统领说话算话,快到梧州府地界就会放了你们的,不用担心跟着走就是了。” 段琛笑了笑,代替弟弟答到:“姑娘的话于理合适,可是于情却疏忽,我等一非恶人二非贪官,老实本分地朝平乐府送个竹器,却被扣着一块去梧州府。就算侯统领不会伤我们,这一众车夫长工的心情想必是无论如何也不得平复的。想让他们不用担心似乎过于困难了。” 杜户沉吟片刻,又看向段应珏。 可段应珏私心里已将她看做了女匪徒,便冷冷地撇过头去不说话。 杜户轻抓了一下朱松邻的头发,抽手准备走开。既然这一行人如此不配合,那她也就不再多说了。可没走两步,朱松邻却攥住了她的手臂。 “要逃!”朱松邻嘿嘿地傻笑。 段应珏看不过去,将他的胳膊拽了回来。 “好么!傻子!”杜户重新来了兴趣,她使劲拍了一下朱松邻的肩膀问:“你倒是是说说,为何要逃?” “侯统领要杀他们!”朱松邻呼哧呼哧地笑。 “傻子啊,不可能的。” “侯统领要杀他们,所以才告诉他们去梧州。” 朱松邻说完咽了口唾沫,笑着转头看段应珏。 段应珏的脸被月光映得惨白。 第二百一十章 朱松邻(五) “傻子别乱说话!” 杜户莫名地恼怒,在三人注视下呵斥了朱松邻。 自觉失态后,杜户呼了口气,与段琛三人作别后转身大步走开了。 她的心因朱松邻的傻话而动荡不安。 这人不是傻子,简直是疯子! 一路的瑶兵看见杜户生着气走开,纷纷上前打趣:“糟了糟了,杜户姑娘被那丑小子甩了!” 杜户扬起手吓走聒噪的瑶兵,找了匹马翻身上去,她想和侯统领说说话。 风过耳畔,带来萌渚岭夜中的虫鸣。杜户神清气爽,重拾了爽朗的心情。 刚刚我是怎么了?竟为了一个傻子动气? 杜户自嘲地想。 灵巧地纵马穿过瑶兵队伍,躲开突然飘到面前的义旗,杜户驰骋至侯统领身旁。他正凝神注视漆黑的前路。杜户与侯统领并驾而行,过了片刻才开口问:“统领,您打算在哪里放那队送竹器的离开?” 侯统领覆盖在浓密胡茬下的嘴唇张了张,吐出一句:“接近梧州府地界时就会放人。” 杜户注意到他的心情并不是很好,也不敢多问。只能点点头。 侯统领一夹双腿纵马跑到杜户身前,逐渐消失在前路的黑暗中。 杜户有些失望。她以为侯统领对自己会说的更详细些,可没想到他仍然只透这一点口风。 朱松邻说的话有如芒刺在背,杜户急需侯统领充满力量的承诺来消除她的疑虑。但今夜怕是听不见了。 杜户寂寞地坐在马上。 侯统领起兵时与大家一样是贫苦百姓出身,因忍受不了朝廷派在地方的官员和土司的压迫才高举义旗。若不是因为他为人正直又饱尝下层人民的心酸,能够理解瑶民的苦衷,像杜户这样倔强个性的人才不会轻易信任他。 可方才朱松邻一句大胆的傻话着实把杜户吓得不轻。如果侯统领为了攻打梧州府,真的选择牺牲段琛等过路的无辜民众,那他的形象将在杜户心中倾倒。 杜户多希望刚刚侯统领能够和自己说的再详细些,而不是撂下一句听着像搪塞之语的“靠近地界就放人”然后纵马离开。 她转身偷看走在瑶兵队伍中的段琛一行人:车夫与长工一脸怨气,嘟囔个不停;那位漂亮的夫人异常轻松地撑着脑袋看风景,彬彬有礼的大哥正在沉思,而傻子仍旧兴高采烈地忙乎着什么。 那位少年老成的男孩子在看着自己? 两人四目相对,段应珏急忙将脸避开。经过刚刚的僵持,他自觉已经与杜户再说不上什么话了。看她纵马前去找那个侯统领,自己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段应珏如今也希望朱松邻说的是傻话。 朱松邻挨在他旁边削竹片,瘦削的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容。注意到段应珏别过的脑袋后,朱松邻便咬着嘴唇哼哼地傻笑。 段应珏叹了口气。 “画飞了!”朱松邻突然灿烂地举起手中的竹片大喊,“先把它画好然后——” 山岭连绵处灌丛中惊起鸦雀无数,朱松邻的大喊显然搅了他们的好梦。瑶兵们急忙赶来捂住了朱松邻的嘴。 一名瑶兵恐吓道:“再大声嚷嚷就将你丢进萌渚岭,看你这傻子怎么办!” “无妨,无妨,四境之内都是国土。”朱松邻笑得天真烂漫,段应珏却皱着眉头掰过朱松邻的肩膀,对瑶兵说:“傻子削竹片削得开心,有时突然会胡说八道,诸位行诸位的军,不用理会他就是了。” “实话告诉你,丑小子!”一位瑶兵满面怒容的上前冲段应珏威胁:“我们此去是要端了梧州府的官巢的,要是这个傻子妨碍到我们行军,把他丢进萌渚岭都算是便宜他了!” “哎!怎么这么说话!” 旁边开玩笑的瑶兵纷纷上前拉开了他,又对段应珏说:“他说的是气话,莫要多想。你们老实地跟我们走一段,到了地方自然会放了你们,让傻子也安静些少惹事。” 纷争平息后,段应珏才回头对朱松邻说:“怎么突然提到了画?” “之前你问过我啊,”朱松邻用牙咬掉了竹片边缘不服帖的倒刺,轻轻啐了一口,“你问我做赵伯驹时画的画去了哪里,如今可以告诉你,画飞了。” 段应珏大可认为这是傻子说出来的话。 可他只是冷冷地追问:“怎么个飞法?” “画好以后就将它浸在水中,墨飞了就是画飞了,”朱松邻手舞足蹈,天真烂漫,“画在木桶中婷婷袅袅地上升然后舒展变化,你也可以尝试着——” 段应珏摇头。 他记起嫂嫂言双出发那天曾说过,朱松邻假称自己是赵伯驹时曾端着一桶墨水傻笑。 段应珏不禁极目远望瑶兵队列的更前方,似乎想从黑夜中发现什么。朱松邻的说话声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无法辨清的哼声,他似乎在哼哼段应珏极为熟悉的内容。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听懂了第一句,剩下的内容便同时在朱松邻的口中与段应珏的心里响起: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虽不知朱松邻为何会在被瑶兵抓捕的路上脱口而出左思的《咏史》,可段应珏彻底明白了一件事。不管县城居民亦或瑶兵甚至自己的大哥大嫂多少人加在一块管朱松邻叫傻子,他也不会再相信了。 朱松邻的吟诵如蚕丝落地般轻盈,与瑶兵马蹄落地的重击和运送竹器的马车深陷的车辙格格不入。段应珏忽然有了一种他会随时消失的感觉。为了填补这种凉飕飕的缺失了什么的错觉,段应珏也放低声音喊了一句:“朱松邻?” 朱松邻仍旧没有停下手中“碴碴”削竹片的活计,但不再念叨咏史,转而向段应珏讲述起了一个精致的小故事。 在段应珏屏息凝神倾听朱松邻的讲述时,段琛正于不远处无声地观察他们。 从小不同凡响的弟弟与一个傻子相谈甚欢,这是段琛没有想到的。明明连父母在家中说话他都不甚爱听。 朱松邻竟有如此大的魅力吗? 他将目光收回,落在言双的美丽面容上,看着她的侧脸与朦胧的夜色纠缠在一起。 她那么认真地观赏夜景,段琛便等待了一会儿才问:“言双,你怎么看待朱松邻的话?” “虽然听上去有那么些道理,但傻子就是傻子,与其相信一个傻子的言之有理,还不如跟一个神志清醒的瑶民做好承诺。” “确实。” 言双极度冷静的话语将段琛不安的心平复下来。对于被朱松邻的言语带偏这件事,他自认惭愧。 “那眼下我们就先跟这位侯统领走吧。”段琛双手一摊,身体放松躺在马车边缘。 “你这样不会摔下去吗?”言双扭过头笑着问。 为了运送竹器,随行的几辆马车中大部分都被拆的只剩车板,段琛的脑袋此时就悬空在外,看起来十分危险。 “摔不下去的。”段琛看着头顶的星星滑向瑶民队伍的后方,突然有些遗憾地问言双说:“这次平乐府之行让你失望了吧?” 言双颇有兴致地一路爬到段琛身边,坐下问:“为什么这么说?” “本想带你去平乐府转一转,顺道观赏沿途的景致。五岭、九嶷山峰、西江...美景那么多,我估摸着你的心情怎样都能好转过来,可,唉,我本来是这样打算的...” 段琛不再开口。 言双向前蹭了蹭,也顺势倒下,将头伸在车板外。段琛吓得急忙去扶她的肩膀。 “你不是说摔不下去吗?” 言双故意用段琛的话呛他。 “那是我,换了你怎么行呢?” 段琛好说歹说,总算是劝着她坐了起来。 言双见状,便故意倒在段琛肩上,和他闹着玩。段琛挠了挠脸,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瑶民—— 已入深夜,每个行进的瑶民都很安静。 但仍有人在偷偷说话。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朱松邻(六) 他与他出身相同,都是布衣。 他挣扎在柴米盐堆之中,与他父母喜爱的女子成亲了。他信步于书香藻荇之间,与他自己喜爱的女子出逃了。 他本来正直仗义,专好打抱不平。居住在周围的瑶民受了委屈,他总是第一个冲上前去理论,如果话语不管用的话,他便抡起拳头保护这些受尽苦难的同胞。可有了家室后,纵使是他也不得不顾及父母的规劝和妻子的心惊。他比起从前收敛了许多。 他本来无拘无束,贪恋天下好景。信马由缰一阵,马蹄到何处便落脚在何处。天穹旷远,自由自在,他认为不需要名为家的瓦砾遮挡。可与心上人互通情意后,纵使是他也不得不考虑之后的生活该如何度过。他比起从前心事重了许多。 他家周围有逃来的瑶民向他诉说了南部土司治下的瑶民生于水深火热之中,北部明官管辖的瑶民受着处处排挤的待遇。他痛苦愤怒,眼睛充血,却因妻子正在家门处等待而作罢。 他身边有县里学校的同期告诉他,如今朝中以三杨为尊,台阁体典雅中正,入仕后若是意在展示文采,除掉八股以外,也需要好好模仿台阁体才行。他嗤之以鼻,不愿随波,却因得知妻子怀有身孕而稍作妥协。 他实在愤懑难忍,便背着妻子与逃难的人们细细商议该如何帮助南北两边的瑶民恢复自由。也就是从这次讨论中他才得知,原来外面早有了专门为瑶民组建的起义军正奔波于各府之外。他踌躇满志地回家,总是等在门口的妻子却不见踪影。 他不满宫廷趣味,便丢了三杨诗作溜到街上去看一看由南戏改良的杂剧与新兴的传奇剧。也就是这次逃学,他错过了学校选举的良机,被迫要推迟到下一次选士考试,还被同窗大加讥讽。他闷闷不乐地回家,身怀六甲的妻子却不见踪影。 他慌了,向家中众人询问。却得知是有权有势的周家要霸占他的妻子与宅地。他怒不可遏,亲自去往周家要人,得到的却是一顿棍棒。 他也慌了,向邻里询问。却得知是妻子家中的长辈要将不孝的女儿领回去。他慌不择路,亲自去向丈人求情,得到的却是一通大骂。 他忍着疼痛,摩拳擦掌,组织起周围饱受苦难的瑶民成了一支小规模的起义军。他们手持简单的农具趁夜攻进周家,准备好好教训一下盛气凌人的周老爷。但他没有想到,被玷污自尽的妻子先一步离他而去。 他忍着屈辱,吞咽苦水,夜诵左思刘桢太史公以为自勉。为了爱妻他自愿放弃从前闲云野鹤的生活和强烈的自尊。只要再给一次机会,他务必学成八股台阁中科举步青云。但他没有想到,在前往明志的路上,艰难生产的妻子先一步离他而去。 他搂抱着妻子冰凉的尸体,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野火。 他搂抱着骨血温热的身躯,眼中堆起从未有过的灰尘。 他杀了老爷,烧了周府,带领村中的瑶民揭竿而起,投向由蓝姓统领麾下的起义大军。 他跨上瘦马,捧起瓷碗,怀抱婴儿一路乞讨离开伤心地,来到荒芜无人居住的破败道馆。 他奋勇杀敌,将站在瑶民头顶作威作福的豪强权威屠尽,逐渐掩埋他对死去妻子的歉意和旧日生活的温馨。 他穷困潦倒,将一身清疏才情化作插科打诨博人一笑的傻气,逐渐隐藏他对过世妻子的柔情和年少纵横的快意。 他不断告诫自己,要果断。 他不断告诫自己,要忘记。 他帮助蓝统领带兵连刻数州,起义军为他欢呼,朝中客因他失眠。 他暗自抚养没有家的孩子长大。县城中都以为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毫无交集。 他在马背上得知蓝统领与朝廷所率领的大批镇压的兵马交战力不能及被捕,已经处以极刑。他目眦尽裂仰天哭泣。 他在乞讨时自知身体支撑不住,咳血目眩瘫坐在地,长久的潦倒生活让他乏力。他孑然一身唏嘘不已。 他赶回瑶民中间,与他们一同为蓝统领哭泣。他拉起身旁头戴花帽的小女孩的手举过肩膀立誓,要为瑶民讨回公道征得自由绝不放弃。 他赶回儿子身边,首次于昼时和儿子在道馆相见。儿子替他擦去了嘴边的血告诉他,他为自己做过说过的一切,自己从未忘记。 他重整旗鼓,于大藤峡展开义字大旗,起义军冲进梧州韶州各个角落。他心中的野火烧遍了大明的最南边。 他奄奄一息,在凋敝的道馆中捧住儿子天才的头脑,嘱咐他痴傻疯癫好过心明眼亮,交待他糊涂更胜清醒。 他领导的起义军比蓝统领的起义军威胁更大,引起了朝廷更为密切的关注。鉴于蓝统领的失败,他毫不心疼地将势力拆分为细碎的种子散播在州县的村落之中,让他们以生生不息的瑶民为土壤茁壮成长起来。而自己则带领起义的主力部队辗转迁移,往来于群山万壑之中。 他最后的日子终于可以和儿子待在一起不再避人耳目。儿子装疯卖傻,讨来县中众人给予的饭食汤水,回去与已经无力动弹的他分享。他仅有嘴唇能够翕动,却觉得比何时都要自由,他为儿子讲述太史公与班氏兄弟,鶡冠子与淮南鸿烈,正如他夜夜在月光下为还是婴孩的儿子所做的相同。 他在进军五岭之前,最后环顾了一眼辽阔的大地。等着吧,等到下次义旗再次升起时,一切压迫的奴役的暴虐的终将匍匐在地。 他在阖上双眼之前,最后眺望了一眼道馆外的天空。忘记吧,等到某时他再次生而为人时,一切赘累的纠缠的不平的就会离他而去。 瑶兵们偷偷讲完了话。段琛移开目光,转头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肩膀上熟睡的言双。 朱松邻笑着结束了故事。段应珏半天忘记呼吸,脸因憋闷而通红。 “呼。” 在朱松邻低头认真地削竹片时,段应珏背过身去松了一口气。 背后传来朱松邻的笑声,段应珏皱眉问道:“有什么可笑的?” “我记得你!”朱松邻突然一声大喊,又惹得瑶兵一阵喧闹,几名差点睡着的瑶兵举起手中的武器威吓道:“不是说了不让你这样一惊一乍的吗?怎么不长记性呢!傻子就是傻子,真是说不通!” 段应珏特别想替朱松邻说:他不是傻子,他是你们这些人以前从未见过的天才。 可朱松邻似乎看出了段应珏的意图,他扒着段应珏的肩膀,用不高不低地声音笑着说:“我快要做好了!” 段应珏转头,朱松邻手中的竹片仍然不是很规则,看起来只是从不知道哪片竹林中捡来的一样。 “这哪里像做好的样子?”段应珏伸手要接过来看看时,朱松邻忽然把手背到身后,傻笑个不停地说:“我说着玩的!” 段应珏点头。那竹片削的确实不怎么样。 “我说着玩的!我全都是说着玩的!故事也是说着玩的!”朱松邻说完以后捧腹大笑起来,笑声惊动了纵马走在前面的杜户。她思前想后,还是咬牙调转马头,一挥缰绳来到朱松邻和段应珏旁边。 “傻子,小点声。”杜户尽量用轻柔的语气说,并伸手摸了摸朱松邻的头。 朱松邻止住了笑,甜蜜地抿嘴注视杜户。 “你,也稍微管着点他。”杜户回头,极不情愿地跟段应珏搭话。 可是半天没有听到回应,杜户有些恼羞成怒地说:“我并不一定要管你们,只是傻子老是这样容易挨瑶民的打...你怎么了?” 段应珏脸色铁青得吓人。他低声说: “知道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朱松邻(七) 段琛感觉到不对劲时,他们已随军来到了苍梧县附近。 按侯统领之前的承诺,靠近梧州府了就会放他们一群人安全离去。眼看苍梧县就在眼前了,侯统领却没有一点想要放人的意思,反而加派重兵看守他们,生怕他们跑了一般。 段琛找杜户严肃地谈了几次,一向热情的杜户却不肯吭声。段琛忧心忡忡地回来,又被队伍里的车夫和长工围住询问了很久,这才得空跑回马车上。言双仍然是一副惬意的模样撑着脑袋看风景。 “今天早上不是说身体难受了吗,现在好些了吗?”段琛关切道。今早言双起来头晕脑胀,估计是出萌渚岭时冷暖转换太快不适应了。 “好多了,能见到县城心情就好很多了。”言双朝马车外伸出手,似乎在挽留马车一路行过的树木。 我记得她一点都不喜欢我们县城。 段琛这样对自己说。 “朱松邻今天中午不知上哪给我带了一碗水回来让我尝尝,说是出萌渚岭时遇见的山泉,清冽甘甜,他一直装在小银壶里。” “你喝了?”段琛急忙紧张地问。 胡闹,傻子哪里来的小银壶?怕不是路上看见哪个水洼随便舀了一碗水来吧。 “抿了一小口就倒掉了,”言双缩回手,“虽然确实好喝,但傻子就是傻子。” 段琛这才松了口气,点点头。他又问言双: “傻子为什么那么中意你?我看他这一路没少给你送东西。” “我猜是出城时我为他说过话...我也不大清楚。没事去揣摩傻子的喜欢或是讨厌有什么意义呢?” 言双继续维持着她飒爽的说话方式。 这在段琛的眼中也是一种别样的魅力。 朱松邻自从出城与队伍同行以来,一直对言双表现出明显的好意。用路过林子时折下的树枝编成小环儿送给言双,跟随段应珏一块走在马车旁对言双傻笑,乃至于宿在瑶民村落的晚上在言双面前直接将衣服脱光,还有今天中午为言双递水...如果他不是个傻子,段琛觉得自己可能就生气了。 这个傻子一口气吸引自己两个至亲的注意,段琛不由得不吃味。 “怎么样?那位瑶兵统领还是不放我们走吗?” 言双似乎猜到夫君迫切地想聊一聊这个话题,便顺他的心意问道。 段琛凝重地点头。 “如果他早点放人的话,我们还可以去苍梧县逛一逛。”言双用手一指。 “言双,我们现在处境很不妙的...” 段琛觉得妻子没有意识到瑶民中这一列汉人队伍到底有多危险。越接近人流密集处,段琛的忧心就越重。他不但害怕侯统领的出尔反尔,也担心被看见后上报韶州府官员,一家老小都要遭殃。 段琛正说着,马车却剧烈地一震,他和言双歪歪斜斜差点摔了下去。 “什么事?” “段师傅,队伍停下了。”车夫为难地回头说。 段琛看得出来,他也在害怕。 瑶兵冗长的队伍停在路上不再前行,段琛一路看过去,瑶兵各个都避开了他的目光。杜户从队伍前头骑马飞奔到段琛身边。她刚要开口,眼睛先转了一圈。 “段应珏呢?”她急切地问。 “他最近也不和我们在一块,可能跟着傻子待在在队伍后面吧。” 啧。 杜户的这声咂嘴让段琛的心更加慌张。 “杜户姑娘,能告诉我们怎么了吗?” “侯统领说要见一见你们,段应珏不在的话也没办法,你现在让人去找他,我去跟侯统领讲明就可以了。” “其实,”段琛稍稍放下了心,“我去与侯统领交涉就行了,应珏还小,面对生人也谈不出来什么...” “侯统领要见的是你们这一队整的人!”杜户几乎是用威胁的语气大声吼道。 段琛被她吓了一跳,木然地点头。 “少了一个都不行,包括傻子,听懂了吗?” 杜户说着,急得汗都要淌下来。她希望眼前这个温文儒雅的竹器师傅能够快些明白过来。 不过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位坐在马车上整日看风景的漂亮夫人却转身对着自己点头。 她看见夫人曾经装下萌渚岭的双眼清明坚定,暗自舒了一口气,便朝段琛拱手作别,重新纵马赶回侯统领身边。 途经的瑶兵不再用戏谑玩笑的眼睛打量瑶族美人杜户,而是换了一种冰冷的不信任的锋利目光不断扫视杜户因紧张而绷紧的面孔和喉咙。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杜户害怕地攥紧缰绳,我没有背叛侯统领,也没有背叛瑶民。 在瑶兵开出萌渚岭的晚上,她终于从侯统领嘴里探听到了他将如何处置段应珏一行人。 被傻子说中了,为了瑶民起义军的安全,他要处死包括车夫长工傻子少年在内的整个队伍。 杜户在夜色掩映下与侯统领争论,却被侯统领以一句“你是瑶民”封死了嘴巴。 他拂袖离去,身后的瑶民随从见杜户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便自作主张地劝说了很久: “杜户小妹,你跟随侯统领时间也不短了,清楚我们与明人并非是孩童家为了一块点心或是一粒松子争执打闹,而是被压迫与压迫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这种时候不能拿我们的主心骨和队伍冒险...” 知道了,杜户由怅然若失逐渐转为恼怒。 侯统领不也是为了无辜的瑶民才挺身而出起义反抗的吗,如今却反要杀掉无辜的汉人,这又上哪里找道理去呢。如果可以的话,杜户情愿看守段应珏一行人直至攻下苍梧县。但她方才将这个想法告诉侯统领时,他只是沉默地摇头,甚至连她错在哪里都不讲明。 那晚她扔下了喋喋不休的随从,今天她又丢下了审视自己的瑶民。 杜户觉得各种各样的压迫越过了明人对瑶民的压迫,更上一层踩在自己的头顶,重如千钧。 侯统领与随从等在前方树荫处,似乎早已料到杜户没能将人带过来的结果。 “那一队人呢?” 侯统领沉声问道。他身披甲胄,已经做好了随时攻城的准备。 “那位少年和傻子不知所踪,还是按杜户所说延至夜深再做处置吧。” 杜户几乎是恳求地说。 “你若是放跑了他们呢?” 侯统领抬头,他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坚定的眼睛,看得杜户浑身发毛。 “我是瑶民。”杜户低头,她不得不服软。 “去将那少年领过来。” “请您三思,”杜户拱手,她的小臂不住地颤抖,“他们是无辜良民,就算您铁了心要处置他们以防队伍机密泄露,也请等到夜深时再——” “杜户小妹!”侯统领身边的人急忙打断了杜户的求情,“统领只是想见一见那少年,并没有说准备如何呀。” 杜户愣了一下,呆呆地看了一眼侯统领。 侯统领点头,背过身去。 杜户落荒而逃,逃向队伍的后方。 ———————————————— “最近很不好!”朱松邻削着竹片,对天上的飞鸟递话。 段应珏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他不像哥哥段琛一样是个技艺精湛的竹器师傅,但也能看得出朱松邻手中的竹簪雕刻的已经有模有样。 但段应珏并不想去夸奖他。 因为他觉得朱松邻是个十足的傻子。 在朱松邻为他讲述的故事的那天,这个傻子曾经笑着告诉自己故事是杜撰的。 段应珏当然不相信,他气得是朱松邻将他也当做了满嘴只有“傻子”的那一类人,并用这种拙劣的方法企图掩盖自己已经脱口而出的一切。 段应珏怀着一种报复心理,心想那我便将你看做几天傻子好了。 眼下他正是情绪最烈的时候,因此朱松邻再说什么也不管用。 “我今天中午为段夫人端水,她的样貌很美,却当着我的面把水倒了。” 段应珏不说话,但在心里却觉得这十分符合言双的性格。 “我一见她就心生欢喜,她一见非凡就心生欢喜。”朱松邻沿着竹片刮过去,削掉的细屑沾在他的袖口和大腿处。 对于这段毫无道德可言的话,朱松邻只是装作没有听见。 远处的马蹄声逼近了,朱松邻没有停手: “找你的。” 段应珏仍旧咬紧牙关。 “侯统领找你。”杜户来到段应珏身边,翻身下马。拉住他的胳膊。朱松邻手中不停,可眼睛却温柔地注视美丑不一的两张面孔。 段应珏果断地甩开胳膊,向后退了一步。 “侯统领找你!”杜户说着看了一眼朱松邻,“傻子,回队伍里去!” 朱松邻笑呵呵地一瘸一拐走开了。 杜户本想再问一句为什么朱松邻的脚跛了,可她看见段应珏冰冷倔强的脸,硬是把问题咽了回去。同时心里也有些难过。 “侯统领找你,快去吧。”杜户手抚头帕,生硬地潇洒了一把。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伦不类了。既为瑶民战斗,又为汉人讲话,既过得瞻前想后,又活得了无牵挂。 段应珏与杜户并肩走回侯统领的身边,杜户的马被她丢在队伍的最后。远远地杜户看见树荫跑了,侯统领的双腿裸露在阳光下。 第二百一十三章 朱松邻(八) 言双与段琛的耳语还未结束,山崩海啸般的骚乱就从瑶民队伍前方传来。 车夫与长工惊恐地脸在以瑶民为画布的背景上闪来闪去。言双冷静地四顾找寻为他们驾马的车夫无果,刚想下车,就被段琛一把揽入怀中。 “别怕!没事!” 言双推开他,继续寻找车夫。 看到他正不知所措地与瑶民走在一块,言双只是想笑。“师傅!到这里来!”言双招手,将失掉了方向的车夫叫过来。 “往队伍后方去,去接段应珏。” 在段琛吃惊的注视下,言双有条不紊地将周围散落的队伍中的长工和车夫聚集起来,随撤退的瑶民一块向东撤退。 她只是重复一句话:“去接段应珏。” 可瑶民的队伍后方除了一位高举竹簪开心大闹的朱松邻外,并没有众人苦苦寻找的段应珏。 “傻子上来。”度过了最初的惊讶,段琛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将看着言双发愣的朱松邻拽上了马车。护送马车的长工被猛得拔出武器的瑶兵挥死了一个。其余长工一愣,做鸟兽散。 “不要慌乱,继续——”段琛还没有说完,言双按住他的手,又对他耳语一阵。 “可他们是与我们同行的人,怎么能不管呢?” 段琛觉得言双一下成了自己从未见过的人。她半跪在马车上,身旁是痴迷凝望她的朱松邻。她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她对自己耳语,说的是:不管,去接段应珏。 骚乱前她对自己耳语,说的是:快逃,瑶民要毁约。 段琛有点害怕。可弟弟还下落不明,局势容不得他去害怕自己的妻子。于是他掰着朱松邻的肩膀,强迫他看自己,问道:“应珏呢?段应珏去哪里了?” “去找那个瑶民头目了。”朱松邻用清晰的声音回答段琛。段琛反而觉得自己成了马车上最不正常的那个人。 言双与段琛对视一眼,几乎同时下令: “停车!” “向北!” 车夫黑了眼,一门心思鞭打慌不择路的马,一条命令也没听见。 段琛拿出家长的权威对言双居高临下地说:“不能扔下我的弟弟不救。” 朱松邻仍然痴迷地望着言双,突然傻笑着问道:“夫人幼年时是不是爱听杂剧和传奇。” 言双终于从沉浸的世界中脱身,意外地回头问:“你不是傻子吗?” 段琛急得敲了一下朱松邻的额头:“傻子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傻话,快停车,快——” 醒悟的瑶民用义旗拦住马车的去路,这同时帮助黑了眼睛的车夫也顺便醒悟过来。他听见了段琛焦急但不失礼数的呼唤,急忙勒马。 “我们怎么办,在这里等着段应珏逃过来吗?”言双严肃地质问段琛。 “一定要等的话就等,”段琛同样严肃地回答,“我不能丢下我弟弟。” 对峙的两夫妻中,坐着拥有好心情的朱松邻,他一边削竹簪,一边在摇头晃脑地嘟囔:“夫人也喜欢杂剧和传奇。” 车夫着急地回头:“要我说,您二位还是想想怎么把二公子找过来吧,总停在这里,瑶民会把我们打死的。” 此时车夫冷静的气质吸引了朱松邻,他急忙拽了拽言双的袖子。段琛眼疾手快地扒开了他的手。 言双回头:“怎么了傻子?” “他和侯统领在一起。”朱松邻大叫。 “他和侯统领在一起?”段琛复述。 “他和侯统领在一起!”言双学舌,冲瑶民大喊,“你们的侯统领和那汉人少年在一起!” 瑶民们茫然四顾,随后疯了似的一个传一个:“侯统领和那个汉人少年在一起!” 帮忙寻找段应珏的人以让段琛欣喜的速度增长。他看见奔波的瑶民互相询问有没有看见段应珏时,突然萌生了另一种疑问: “可应珏找回来后,我们怎么走?” “我们走后,怎么将应珏找回来?”言双回敬他,“朱松邻为你解决了烦恼,你也要为我们解决烦恼才是。” 段琛不满言双用“我们”来称呼她和朱松邻,刚要辩白,却发现朱松邻不见了。 ———————————————— “是梧州府出兵包围我们了?”杜户牵着段应珏的手狂奔,激动地问。 “看数量不像,”段应珏回头远望,“应该只有苍梧县一个县的兵力。” 两人捡人少的林子躲藏。段应珏脸上流下汗珠。杜户这才注意到他由于连日随瑶民奔波,本来光洁的脸上长出了黑色的髯须。 “原来你到了长胡子的年纪?”杜户凑上去观察。段应珏后退了一步:“早就到了。” 杜户觉得自己应该被瑶民起义军拉出去除名,因为她正高兴庆幸着。庆幸有这样的突变,高兴段应珏不会被杀。 “你在笑什么?”段应珏觉得杜户简直可怕。比他见过的任何异性都要可怕,比之自己的嫂嫂更甚。他冷落了她这么多天,她却还可以流氓似的凑上来问自己的髯须。这不是可怕吗? “我笑了吗?”杜户脸热地低头。两人在林中静听外面的兵马人畜混杂的声音。 “你去哪?”杜户看见段应珏突然迈步向外走,急忙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拽回来。 “我要去找我大哥。”段应珏头都不回。 “你大哥早就丢下你走了。” “你如何得知?” “不走的话,现在他们早就被瑶民打死了,侯统领说不会留你们活口。” 段应珏这才回头,丑陋的面孔狰狞起来。他一把拉过杜户的衣领,用力晃了一下。杜户的包头帕歪斜在眉毛旁边。 “哎嘿!段应珏!”朱松邻的傻笑从身后传来。 段应珏松手,不可置信地欢欣雀跃。 “大哥大嫂没事吗?”段应珏揪住这个瘦弱的青年问。朱松邻却钻到杜户面前,帮她整理衣服和包头帕。 “快回去吧!段应珏!”朱松邻像跳舞一样绕着杜户转圈,“回你大哥大嫂那儿去。” 段应珏想也不想地拉起朱松邻的手就要走。 “不道别吗?”朱松邻字正腔圆地问。 段应珏回头,杜户还站在原地,脸上挂起段应珏在瑶民村落的夜里曾经见过的笑容。包头帕歪斜在她的眉毛边。 “侯统领和那个汉人少年在一起!”林子外这句滚了一身车辙的话语被丢失了领袖的瑶民推来搡去,由一个传给另一个。 “拿去。”杜户解下头上的包头帕,将它一把拍在段应珏的脸上。段应珏只闻见油腻的气味,但他仍然裹紧了它。 暗红色的包头帕将世界重新描画了。 朱松邻的悄悄话让段应珏有些想哭。 —————————————————— 段应珏将瑶民成人女子才能佩戴的包头帕蒙在头顶,滑稽又显眼地穿过无数瑶民,由朱松邻带领着安然无恙地来到段琛和言双面前。 “应珏,快上来。”言双和段琛将段应珏扶上马车时,苍梧县的兵马展开大明的旗帜,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车夫痛苦地低吟,狠狠地抽向已经遍体鳞伤的马背。听见畜牲的嘶鸣后,他按照夫人先前的指示向北疾驰。 “朱松邻!朱松邻!”段应珏急忙伸手去抓朱松邻的手,万幸地是,他抓住了。 朱松邻被三人合力拉上马车,疲惫地安静了一会儿后又一跃而起。 “又,又怎么了?”段琛吓得一个激灵。 “我记得你们!”朱松邻冲段琛和段应珏大叫,“卢照邻吃丹药中毒时,你们救了他。” 段琛与段应珏对视一眼,感叹不已。 “我记得你。”朱松邻温柔地说,“他也记得你。你爱听他做乞丐时所讲的杂剧与传奇,我爱听他做父亲时所讲的一切。” 言双无人可以对视,只好望天忍住眼泪。 没有人觉得朱松邻是傻子。 ———————————————— 数日后,幸存的一行人还是到达了平乐府。 他们丢掉了所有的竹器,潦倒无依。竹器师傅段琛想要去平乐府找寻熟人周旋些钱财回家;段琛的新婚妻子言双睡醒,百无聊赖地看着平乐府出神;天才少年段应珏为躲避父母的说亲不得已跟随至此;身揣一块包头帕的傻子朱松邻到处寻找可用的竹片。 他已将做好的朱松邻送给一位瑶族美人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朱松邻(九) 饶未黔叼着烟回到自己的家里。 屋子里漆黑一片。 他开灯,脱外套,洗手,放工具箱。将每天都要做的工作完成的一丝不苟。 想起魏子青和自己分别时那双不信任的眼睛,饶未黔就忍不住想笑。但考虑到她和另一个小丫头毕竟是受害者,还是表示理解地压住了觉得有趣的念头。 他给自己对了一杯温水。 最近肠胃不好,在工作室上班的妹妹嘱咐他要少喝酒。虽然小丫头不在,他完全可以放肆地痛饮一顿,但饶未黔自认为已经过了疯狂的年纪,于是作罢。 妹妹近来回家的频率越来越少,好像是他们的工作室在周末有什么活动,所以天天抓着她在班上忙。饶未黔曾在电话聊天时询问过她,如果觉得累的话,自己这个做哥哥的也可以给她造个假,向上司打电话请个病假好好休息几天。结果当然是被工作热情高涨的妹妹严肃地教训了一顿: “就因为你老是这样,当初我才不愿意跟邱姐推荐你。天天懒洋洋的,还教唆造假!” 饶未黔道了半天的歉,才将妹妹的怒火平息。他心有余悸地挂了电话的时候,想着以后还是别和妹妹一块探讨工作态度问题了。 两个孩子不但有着同样的爸妈不同的性氏,而且还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从小时起就聊不到一块去。饶未黔随母亲姓饶,作风也和母亲一样想的多说的少,而妹妹则完美继承了父亲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性格。虽然不知性格迥异的父母是怎样产生爱情的,但性格迥异的兄妹在目前来完全谈到一块去。饶未黔每每想到这,都有点佩服自己的父母。 将一杯寡淡无味的温水勉强喝完后,饶未黔躺在沙发上听音乐。和魏子青在路口分别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忙碌了这么久得到休息的机会坐下时,天已经全黑了。 饶未黔在晃眼的灯光下漫无边际地随音乐想心事。啧,如果刚刚那杯是酒就好了。 关于那个剪电线的人,饶未黔其实并不十分担心。如果他是个类似跟踪狂的犯罪者,不可能不清楚魏子青并非一个人独居;如果他与魏子青本就相识因为龃龉所以报复,那魏子青也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对谁都怀疑。饶未黔还是倾向于相信那人是个抱着极端情绪来到魏子青住宅的电线处,拿不起眼住宅电线倾泻愤怒或激动心情的人。物管的大哥所强调的“径直走到魏子青家”并不足以构成令魏子青对谁都提防的理由。 但,谁知道呢,饶未黔伸了个懒腰,说不定那人真的危险,一个小女孩家多一分留意也是对的。他昏昏欲睡,却被突如其来的电话惊醒。猛得睁眼时,电灯又一次晃晕了饶未黔的眼睛。他用手遮挡在眉前缓了一会儿,这才摸索着接通:“喂?” “喝酒了吧?哼哼,一听你那个流氓一样的声音就知道喝的不少!” “我声音怎么你了,”饶未黔哭笑不得地坐起来,将身体埋在沙发里,“干什么?回家吃晚饭吗?我可没做啊。” “不回,我打个电话就是想说,今晚我不回去住了。” “你这不是胡闹呢吗,”饶未黔才说了几句话,抽多了烟的喉咙就觉得干涩,他举着电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靠在厨房冰凉的瓷砖上问,“不回来你睡哪去?” “我这叫为了事业奉献了休息的时间,你一个天天睡觉的怎么会懂?” 电话那头的女声中气十足,饶未黔听得久了耳朵都有点疼,他将免提打开把电话放在一边,选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倒回沙发里说:“随便你吧,愿意怎么奉献怎么奉献,可别忘了回家的路怎么走就行,还有晚上别给我在外边乱跑,要是——” 电话里半天没有动静,饶未黔知道妹妹已经不愿再听下去了,肯定一边举着电话一边在做其他的事,只好摇头叹气道:“你哥嗓子说不动了,再见。” “拜拜!” 嘁,小丫头每次道别都给他装出高兴的语气来,饶未黔听多了也会来气的。 ———————————————— “打完电话了?”邱常照例身着西装正襟危坐,看到周易亭眉飞色舞地挂断电话,轻轻问了一句。 “是啊,我哥能聊,再打下去就怕说个没完了。”周易亭边说边编辑了一条短信给异性哥哥饶未黔发了过去: “不做晚饭你吃什么?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邱常将视线从周易亭身上移开,放在自己联系的几位美院的学生身上。他们有的刚入学不久,脸上稚气未脱,拘谨地坐在椅子上,见到高出他们几届的学姐扫过来的眼神均是畏畏缩缩地低头。 “其实我们这次小会就是安排一下人手,不是什么很严肃的事,你们也不用太紧张。”或许是意识到自己习惯性的正经吓到了学弟学妹,邱常只好别扭地安慰道,“看看你们周学姐就知道了,她从前开会也像你们似的害羞不说话,可现在这个嘴只要不说她两句就堵不住一样。” 这排学生中一位纤瘦的男生看着正和身旁的学妹喋喋不休的介绍活动的周易亭,忍不住笑了一下。 “哎哎,什么意思啊!”周易亭作势要训斥他。见那位男生急忙低头,邱常叹了口气,用手轻轻点了一下周易亭的脑袋。 “今天这个会是挑各位老师休息的时候开的,所以像乔湾老师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业不会到场,你们就听我和邱姐说一说你们要做的会展志愿者的安排就可以了。”周易亭捂着头继续向旁边的学妹热情地介绍。 邱常把会展的指示图发给大家后,特意用红笔标记了一下东北角的三间展厅。 “这三间展厅展出的作品里面可能会有修复好的原件,看乔湾老师怎么安排。所以明天分派去管理东北角展厅的志愿者一定要记得带上禁止拍照触摸的牌子,看到拍照触摸文物的行为也要及时制止。” “那学姐,我们该怎么分配人手呢,是已经分好了还是要看情况来。” “这个我来说吧,”周易亭兴高采烈地站起来,首先拍了拍与自己一人之隔的纤瘦男生,“我和邱姐的意思都是在东北角展厅多安排男志愿者,毕竟有的文物原件比较重,如果出了什么意外,男生第一时间也好处理。女生的话可以在大厅和簪饰展厅进行志愿者的工作,名单会后发给你们...嗯,你叫什么名字?” “杜集通。”名为杜集通的纤瘦男生小声回答热情的学姐。 “集通啊,”周易亭故作成熟地说,“我看你还挺开朗的,周末的志愿者你来带队怎么样?” 杜集通还在为难地权衡,周易亭早就拍着巴掌对满屋子的学弟学妹说:“行了,周末你们就跟着杜队长一块来。最好是能早一点到工作室门口,我们还有志愿者的牌子发给你们。周末起床困难的都定个闹钟啊!” 一屋子人正说笑时,邱常靠门近,听见了脚步声,以为是为孩子们打印名单的工作人员到了,便起身开门。可没想到迎面就撞上了行色匆匆的乔湾。一向稳重的邱常也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乔湾老师?” “回来改个东西。”乔湾身后窜出了抱着大箱子又来干苦力的徐昱林。 “哎,你怎么又来了。”许久不见,周易亭开心地招手上前,想要帮徐昱林拿东西。 “算了吧,这个是真的沉,你拿不动的。”徐昱林急忙制止。 邱常示意周易亭不要胡闹后,才问乔湾:“老师今晚不是休息吗?什么东西这么着急着回来改?” “上次做的朱松邻,材料用错了。不改的话要闹笑话的。”乔湾解释完,便管邱常要了钥匙,自己去工作间忙碌了。徐昱林将箱子靠着门边放下,发出珠子碰撞的“哗啦”一声。 听这声音,邱常不用看也知道,拿去给肖懿老师过目的挑珠牌到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挑珠牌(一) 徐昱林本来不想给乔湾当苦工的。 他不关心肖懿和乔湾嘴里的朱松邻又怎么样了,他只想着赶快吃完饭去齐远思家见一见魏子青,所以徐昱林几乎都没怎么嚼就将饭咽下肚,飞速地吃完后丢下筷子就要跑。 冷漠的外婆肖懿毫不留情地将外孙拦住,又把他拎到厨房给他分派了洗碗清理油渍等等一堆活计。徐昱林心急火燎地等桌上两人不慌不忙地吃完了饭后,又弯着腰飞快地将碗筷刷了灶台擦了电磁炉摆好。手随意地在衣服上一蹭后,徐昱林穿好鞋,前脚刚迈出家门,肖懿不留情面的一声“等等”差点让徐昱林摔了个大跟头。 “去帮你妈妈送点东西去工作室。”乔湾不带一点玩笑意味地喝茶说道。 “外婆...” 徐昱林不相信肖懿猜不到他想要做什么。外婆这样百般阻拦,无非就是想要磨一磨他的性子。 “快去吧,魏子青那丫头还没怎么样呢,这边你妈妈可是真扛不动那一大箱子挑珠牌。你要真担心的话,这么老久了也不打个电话问一下,就非得见人一面做什么?” 肖懿冷峻的脸让心急的徐昱林有些害怕,同时也稍稍冷静了下来。 “妈,”乔湾打断了肖懿的话,“我等等他也行。他要是想去的话...” 妈妈的让步令徐昱林惭愧起来。 他垂头丧气地脱掉鞋子坐在门口的换鞋凳上。 刚刚自己太过情绪化,确实有点忘乎所以了。 “要送什么?我来拿吧。”徐昱林缓了缓,挽起袖子起身,老实地看着肖懿。 “一箱挑珠牌,搬去吧。” 肖懿指了一下门背后的大箱子。 事实证明,用那些情绪橡皮泥和用来敲打的软垫耗费力气对发泄脾气还是有效果的。徐昱林搬着重物花掉了一身的力气,再也焦虑不起来了,只想找个地方坐一下。他抱着箱子,听乔湾和邱常周易亭简单地交待了一下工作后将箱子靠着墙放下。自己则来到了乔湾工作室熟悉的长椅上瘫坐。 旁边跟着散了会得空出来,说得一头是劲的周易亭。 “最近怎么不常来工作室了呢?看你好久不来了吧。” 周易亭以一种探究的精神盯着徐昱林问道。 “实验室里有工作下来了,我没得清闲。” “那今天怎么又有空来了?” “没办法,那个挑珠牌确实太重了,我妈一个人真的带不过来。” 徐昱林拉伸了一下酸疼的手臂。 “确实,做挑珠牌用的都是实打实的金银饰牌和大串的珠子,堆在一起是会重很多。”周易亭将墙角的箱子费力拖过来,拆开箱盖取出一副挑珠牌细细观摩。 “除了直接插在发髻中使用外,挑珠牌还可以与一些制作大气的凤冠连缀在一起,做出凤口衔着珠宝的样子,类似于口衔珠滴的别致造型。在册封朝圣等正式场合戴得次数比较多。按品级往下还可以分出更为精巧的小珠牌,那个会轻一点,只可惜今天让你碰到最精贵的了。” 徐昱林一边听着周易亭的讲解,一边却恍惚想起了魏子青曾给他讲过制作首饰的过程。魏子青是心细的人,如果是她看见这副漂亮的挑珠牌,不知道又会怎样欣喜地和他讲述簪饰的故事。 “怎么了?”周易亭见徐昱林听得一愣一愣的,还以为是他听入迷了。她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 徐昱林愣愣地摇头。 乔湾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里忙碌,在周易亭安静下来时,徐昱林能够听到一点点刀片刮东西的声音。他知道是妈妈在闷头刻那个什么朱松邻。 徐昱林有时很佩服乔湾,同时也很好奇自己的外婆在妈妈年轻时到底是怎么训练她以至于让乔湾成为一个这样的工作狂的。 “文物展当天我们会给志愿者早点开门,你要不要带着你的朋友早点来?”周易亭突然想到,正好趁此机会她也见一见徐昱林那位神秘的朋友。 “能行吗?我俩提前进去?”这是迄今为止最让徐昱林感兴趣的一句话了。 魏子青经历了那样事,心情肯定不好,找件开心事说给她听还真困难。正好周易亭提了这个建议还中听,徐昱林急忙追问。 周易亭看见徐昱林眼睛都亮了,兴奋地不得了,不禁有些意外。上次见他来,好像也没对文物展有这么大的兴趣啊。 还是说,是为了他那个神秘的朋友。 “瞧你说的什么见外话,先不论你是乔湾老师的儿子,你帮我们工作室送了几次文物了,单论苦劳让你提前进个会场不过分啊。”周易亭仗义地拍了拍徐昱林的肩膀。 徐昱林则是等不及要和魏子青分享这个消息了。他拿出手机,却发现有一通陌生号码的未接电话,看开头不像是他们的区号。 “什么时候打的?”徐昱林暗自纳闷,他先跟周易亭打了个招呼,就走到走廊尽头拨了号码。电话响了两声之后接通,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声郁闷地开口就问: “昱林啊,我家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 ————————————————— 齐远思到很晚也没回家,小姨发给他的消息也不知道看没看见。 “如果他回来发现家里全是女孩子,估计会吓一大跳。”小姨笑着逗魏子青和席荆华玩。 魏子青却笑不出来,她光记得带一些簪娘工作时要用的工具和材料,却把手机充电器忘在家里了,在手机因电量耗尽而关机后,魏子青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要回去取。 可席荆华死命按住魏子青: “那物管大叔怎么跟你说的你忘了吗?反正你有电脑,就先发条动态说今晚暂时线上办公交流不就行了?大不了你把卡放我手机里用呗。” “也行吧,可买家一会儿一个短信消息,太麻烦你了吧。”魏子青犹豫。 “来,我正好还能跟他们聊聊天。”席荆华捂着嘴开心地笑。 魏子青一边看着席荆华和小姨找卡针,一边想到今天下午小姨给自己的建议。 要告诉爸妈自己遇到了这样的事吗? 现在回想起来,从小到大魏子青与徐昱林和肖懿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和父母待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得多。 那两位潇洒不羁的父母留给魏子青的似乎总是这样的话语: “子青,我和你爸爸要出去一趟,可能要几个月才能回来,你先去你小姨家住着。” 或者是:“子青,我和你妈妈出门在外,你要是无聊,就多和徐昱林一块去你肖懿奶奶那待着。她那里有那么多有趣的文物和故事,孩子们一般都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每次听到这些话,魏子青其实都想问:“爸妈,你们各处都去,肯定也有很多故事,为什么不肯分享给我听呢?” 魏子青年幼的时候甚至怀疑过爸妈对她这样一个孩子并不是很满意。这是情理之中的,任何一个遇到这种待遇的孩子都或早或晚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她没有机会直接问出答案,便带着这个疑问去咨询肖懿。 当时还是一头黑发的肖懿只是一边翻书一边叫她不要瞎想,并甩下一句:“如果这么说的话,那我和你乔爷爷早就吵架了。” 魏子青那时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身边还有这样一位沉静却孤独的老人。 因为她用小脑瓜回想起来,自己好像一次都没有见过那位乔爷爷。 不管是由此得到了平衡也好,还是基于一个小孩的怜悯也好,魏子青不再埋怨父母在自己成长中不断发生的缺席,也逐渐学会了遇到困难时将求助于父母的顺位向后移动。 要告诉爸妈吗?魏子青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提问了。 “子青,”刚刚装好手机的席荆招呼她,“徐昱林给你发消息了,说——” 此时席荆华的话与魏子青的耳朵像是隔着一层效果不大好的隔音玻璃。 她好像听见席荆华对她说,魏叔叔回来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挑珠牌(二) 夜里睡得很轻的宗渊听见盖在屋后的麦秸掀动的声响,以为是来了贼。 他紧张地攥紧手掌,将干燥的皮肤绷得紧紧的。鼻腔里因为缺水的缘故,每吸入一口空气都奇痒无比。宗渊难受地将压在一起的两只脚分开,不小心踢到床尾的木棱上,疼得他嘴里直抽气。 他忍住疼痛,轻轻翻下床。光脚踩在地上感受到的温度似乎比平常更加寒冷。宗渊小心翼翼地靠近向屋后开的半扇木窗,从缝隙中向外偷窥。 宗渊心中有些气恼,凭什么回了自己家,他仍旧这样蹑手蹑脚的,倒显得一点也不光明磊落。 他干脆心狠下来,“哗啦”一声重重地推开窗户,还没开口大声恐吓小偷,就被迎面吹来的带着黄河水汽的凉风刮得从头麻到脚。 宗渊缩着脖子到处寻找肇事者,可遗憾地是,关于麦秸小偷一事似乎是宗渊自己误会了。 午夜的黄河两岸蒙上一层浓重的水汽,浑浊的空气中,考城治下村落这一扇大开的窗户尤其显眼。宗渊没有碰到值得自己发挥本事的小偷或是别的什么坏人,有些庆幸又有些沮丧地拉上了窗户。 父亲宗礼徽站在他的身后,盘桓皱纹的脸像家门口粗壮的老树干,冷不丁将宗渊吓得坐到了地上。木板硬邦邦的,硌得他尾骨一阵疼痛。 宗渊感觉到睡眠不足的痛苦也掺和进来,与脚趾和尾骨的痛苦一块折磨他。 “爹,您怎么不出声啊?” 宗渊不敢责怪,只好低头问。 “你又在大晚上干些什么?嗯?不睡觉还把窗户打开,就算天气转暖了也不能这样啊。你是不是离家太久,连考城晚上有多冷都忘记了?”宗渊严厉地训斥他。 宗渊吃瘪地低头:“我刚刚睡在床上,听到麦秸堆响,以为有贼。” “以为以为,你什么都以为,在顺天府待了不少年了吧,还没学会怎么把以为丢掉吗?”宗礼徽裹紧身上的长袍,匆匆开门跑了出去。 宗渊虽不情愿,也拿了衣裳穿好,跟随父亲钻进清冷的夜里。 刚走进土层较厚的田地中,宗渊就一脚陷进泥里拔不出来。湿漉而粘腻的泥巴将他的腿捆得得死死的。宗渊觉得有些恶心。 “爹!”他小声叫宗礼徽,可声音还是借由空旷的夜扩散出去。有没睡的人家听见了,便在屋里燃起灯火,将影子映在窗纸上。 家家户户都在防贼。 宗礼徽咂嘴,不耐烦地回头将他从污泥里拖出来。刚要骂上两句,田边木屋的门咿呀一声开了。 “宗老?” 从小木房里走出一位弓腰哈背的老人。他朝宗礼徽打着招呼。虽然嘴里用了敬称,可样貌上看起来比宗礼徽要老上许多。 “哎?怎么是八盘?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宗礼徽惊讶地迎上去,扶住名为八盘的老人。 “晚上醒一次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睁眼腰就跟着疼,就这样等天亮呗。”八盘叹道。 “这么说,是我和这不孝子打扰到你休息了?” 宗礼徽状有愧色地准备道歉,宗渊却急忙从后面赶上前问八盘: “何伯,与堂也醒着吗?” “你这目无尊长的孽障,连招呼都没打一个,怎么就惦记着何姑娘?” 宗渊几乎气晕过去,没有控制住声音。村中亮起的灯火更多了。 八盘却毫不在意,笑呵呵地对宗渊摇头: “与堂和她母亲一道去了考城中,数日后才能回来。到时桃花就开了,你与她像小时候那样去赏花如何?” 宗渊急忙点头,又被宗礼徽打了一脑瓜。 “八盘你不用理会他,这孽障去顺天府待了这么多年,本以为他能学点规矩回来...唉,顺天府却还了这么个蠢才给我。” 宗渊丧气地低头。八盘见状,友善地拎起他的手说:“中不了举还可以再来嘛,别对自己灰心了。” “中不中举倒无所谓...哎,又是花钱又是托人好不容易送他去了顺天府,结果呢?” 宗礼徽仍在一旁埋怨。八盘见实在无法,不得不转移了宗礼徽的注意: “宗老这么晚外出,是要看河水解冻情况吗?” “这傻小子以为漫水是贼来了。大开着窗户准备行些英勇之举呢,把家里一个老的吵醒了,反正也无事,不如去看一看呢。” 宗礼徽毫不留情地嘲讽宗渊。 八盘不忍看到年轻人窘迫,于是偷偷和宗渊说:“让麦秸堆响动的不是人而是河。拥塞的黄河水流不下去漫到房屋边上才会碰到麦秸发出动静,你不用担心。看这个样子这月与次月黄河可能会有桃汛出现,彼时我们村落都得去别的村落避难呢。” 宗渊听得一知半解,只好呆呆地点头。 不是贼就行。他害怕贼,比什么都害怕。 在八盘的一再恳求下,宗礼徽考虑了片刻还是带上了他。三人结伴向黄河河岸边靠近。 等到能听见黄河沉闷的水声时,三人脚下的土地已经泥泞难行。宗渊几乎是一步一陷,靠骂骂咧咧的宗礼徽帮扶,勉强走到能看见河水的田埂上。 “你瞧那边,”宗礼徽不搭理宗渊,为八盘指明了下游的一处河段,那里正堵塞着宗渊拼命眯眼睛也看不清楚的杂物。 “什么东西把河堵成那样了?”宗渊心想。 “严重,得清一清。”八盘说着看了一眼宗礼徽。 “明天白天转暖一些了,就可以组织村里的年轻人一块把被堵住的河段清干净些。” 宗礼徽说着,又突然想起了傻站在一旁的宗渊,于是厉声喝道:“你明天也一块去,知道吗?下地干活不会,做些手艺也不会,体力活再干不来,干脆就别在我面前待着了,知道吗?” 宗渊冷得直发抖,心里又有怨气,头疼了起来。他想起顺天府主街上态度恶劣的茶倌,总是打他的头的那位。 “如果只是体力活的话我能干,但爹你也得告诉我具体要在什么上耗费体力,又要用什么吧,我是从顺天府回来什么都没学会,现在开始学不就好了?”宗渊罕见地没有忍受父亲的责骂,而是顶撞了回去。大概是顺天府的记忆刺激了他,宗渊突然变得情绪亢奋起来。 “小渊儿!小渊儿,就是,”八盘拉住宗渊,叫出他的小名,和颜悦色地解释道,“明日你管宗老讨几件锄头之类顺手又能使力的家伙什,跟着村里的男娃娃们一块把下游的冰锄开。” 原来那一摊让宗渊看不清楚的杂物是被解冻的河水冲刷而后堆起来的冰。 宗礼徽被儿子这样呛了一口,也不生气,而是轻声哼了一句,继续沿河岸而行。 “宗老,夜深天寒,回去吧,明日来破冰时再仔细勘探也不迟。”八盘劝道,并轻轻推了一下宗渊,示意他也劝一劝。 “爹,回去了,注意身体。” “我像他这般年纪的时候,早就下河清过不知道多少次河冰了。” 宗礼徽没有和宗渊攀谈的念头,而是面朝八盘说道。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得意的神色,反而有些伤感,好像年少时的勤奋和勇敢是让人难过的事情一样。 “罢了罢了,回去吧。”宗礼徽看着滚滚黄河由中间一堵冰坝截成两段,突然烦躁起来。他不耐烦地绕过宗渊,踩着一脚泥巴向回家的路走去。 宗渊跟在父亲高瘦的背影后面,八盘挨着他走在一边。 “你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与堂了?”八盘突然问。 “六年了,”提起与堂,宗渊高兴了些,“从我十岁去顺天府开始,一直到如今。现在与堂即便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一定能够认得出来呢。” “何姑娘不一定想让你认得出来。”宗礼徽走在两人身前,冷冷说道。 “哎,宗老,”八盘笑着摇头,又对宗渊说,“你刚走那会儿,与堂年纪小怕没伴儿,晚上委屈地倒在家里哭,一直喊着要让小渊儿回来呢。” 提起童年的事,宗渊笑得合不拢嘴。 那时无论做什么都是开心的。 小渊儿是个没有腌臜怨气,心胸也不狭窄的小孩。是宗渊最不想与之比较的人。 第二百一十七章 挑珠牌(三) 宗渊七岁丧母,守孝三年。满了十岁后,宗礼徽便将这个不通人事的小娃娃托熟人送到了顺天府,并且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 到十六岁的宗渊灰溜溜地回家这年为止,宗渊度过了只有他自己清楚的六年顺天府的生活。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宗渊从未和宗礼徽聊过。他明白父亲只用知道一个“未中举”就够了,自己也不必说得太多。 只是在宗渊独自一人倒在床上想要入眠时,六年来的人情冷暖就从那位小渊儿的脚下连贯成一块碑文,它在宗渊的心里常驻,使得宗渊再也不能安心地熟睡。他像入秋时的蝴蝶,倒在枯花上为了一点风吹草动而一惊一乍。 与母亲在农忙时一块割除杂草,与何与堂在炎夏时一块捕蛙,这本来是值得宗渊回味的往事,却成为在顺天府不断惊扰宗渊的噩梦。他不断地在梦里被生猛的野草缠身,仰起头把并不真实的往事坐在身下。野草顺他的身体向上,在高空中卷成巨大的禽类的窝,里面孵化了幼小的心难以承受的挑战。宗渊看见许多叱咤风云的人在挑战中败下阵来,他自己则吓得伤了心。于是在十六岁时,宗渊才灰溜溜地跑回了家。 自从回家以后,宗礼徽日日都在有意无意的责骂他。宗渊自己也觉得丢人,就闷在家中从不外出,以至于竟没有见过何与堂一面。 昨晚听八盘说,何与堂和何婶婶上街给人打磨一副美丽的挑珠牌去了,数日之后便能回来。宗渊回到家时想起来还觉得高兴。 他甚至觉得自己栖身的枯花可以与考城的桃花一同鲜活地绽放。自己丢掉了小渊儿,却没有丢掉何与堂。 宗渊手提锄头如此想到。 他正跟随锄冰的人群一块赶往黄河岸边。 村里的青年都互相熟悉,此时三三两两聚作一堆正在闲聊。宗渊这样一个生面孔走在中间,难免遭人侧目。于是宗渊披着昨晚宗礼徽身上穿着的长袍,默默地走在最后。结束了回忆后,宗渊扭头,诧异地发现自己身边有了一位同样沉默的伴侣。 “我还以为你在背诵什么东西呢。”那人抬起头友善地搭话。 宗渊发现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处眼窝深陷,触目惊心。 “没有,只是在想事情而已,”宗渊笑了笑,“你也要去破冰吗?” “怎么,难道我看起来能享受什么特权——”这位面目可怖的青年话还没说完,一只脚便从田埂上踩空了。整个人犹如倒空的麻袋一般无力地陷进路边的泥地里。宗渊惊慌地扔掉了手中的锄头,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拖了上来。 “没事吧?”宗渊一边关照,一边暗自惭愧。不知昨晚父亲是不是也抱着这种心情一直在帮助不断深陷泥地的他挣扎出来。 “感激不尽。” 青年脸色苍白,借着宗渊的力站起来。 宗渊这才注意到聊天的青年们纷纷将目光投向自己。他心里有点慌张。 很久没有曝露在这么多人的视线下了。 村里的青年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注视宗渊。 就好像从未谋面的两支军队突然见面了一般,宗渊从村里青年的眼神中看出了敌意。不应该啊,无论是他亦或是小渊儿都没有和村中的小伙子们结过仇。但为什么... “别误会,他们在看我。”那青年脸色愈发苍白,甚至白到了一种宗渊不忍卒视的地步。 “只不过是不小心摔下去了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宗渊大着胆子为青年打抱不平。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冷笑,石落深井一般。青年们纷纷散开,重新聚成小团继续各自刚刚的话题。宗渊不解地想去搀扶青年,被他避开了。 “你是刚从外地回来的吧?” “是。” 如果是以前,宗渊会很乐意看见那些远道归来的人意气风发地说:“我从顺天府来的。”可真正到了自己这里,他却说不出口。 不仅仅因为科举的原因。 “你不认识我?”那青年又问。破冰的队伍绕过昨晚宗渊与宗礼徽和八盘走过的路,来到距离河岸不远处的土坝上。 宗渊摇头。 “果然,”那青年捂住自己被毁掉的眼睛,苦笑了一声,“我就是那个从考城被赶出来的柳劳人,怎么样,现在有印象了吗?” 见宗渊还是一脸懵懂地望着自己,柳劳人惊讶地说:“你回来后,从没从家人口中听过我的事情吗?” 见宗渊诚实地摇头,柳劳人感慨: “家风还真是正派。” 破冰的队伍趟过一地淤泥,终于来到下游结冻处。不知是不是错觉,宗渊感到黄河岸边的土地比昨晚还要泥泞难行。不但柳劳人走不了,就连他自己都走得趔趔趄趄。 村中其他青年均扎堆在河岸向北几里处,观察冻住后半段的黄河。有几位胆子大的便借住同伴的拉扯试着用锄头和铁凿向冰面挥去。 宗渊听见他们发出一阵嘘声,纷纷散开。 “天气虽然回暖了,可这冰结得厚,仅凭我们这点人手是凿不开河的。”柳劳人用手挡住自己的独眼,丝毫不嫌脏地趴在河岸上观察。看了一会儿,他回头问宗渊:“怎么样,我们去帮忙吗?” 宗渊倒是无所谓,没有什么人认识自己。可按柳劳人刚刚所说的,他似乎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你没事吗?” “我?”柳劳人愣了一瞬,“没事,大家都是来干活的。再者你也看到了,最多就是看几眼和笑几声,没什么的。” 宗渊将锄头架在肩膀上,和柳劳人一块向河北岸走去。 “你从哪里来的?”柳劳人兴致勃勃地问,半天没有听见宗渊的回复,他还以为自己问错了问题,“不便告知的话不说也可以。” “顺天府。” 宗渊感到隐藏在黄河淤泥深处的不属于考城的野草又一次爬满了他的全身。 “顺天府吗!”柳劳人向往地睁大双眼,“我还从没去过顺天府,那里繁华吗?据说大都路耗资无数,要是不嫌弃的话,能和我讲讲吗?见过那位大人吗,那位出身考城,苦命的于——” 柳劳人住嘴了。 宗渊像得了伤寒一般浑身颤抖,嘴唇灰紫。他委屈地鼓起两腮,走在刚刚解冻的浑浊河水身边。 “抱歉,我说错了话,”柳劳人放慢步伐,跟在宗渊身旁,自顾自地讲起来: “我总是说错话,这几乎成了我的痼疾了。从差不多你这个年纪起,就因为这张嘴,我接连气走了两位至亲的姐姐,她们都去了考城做了妓子。” 宗渊的眉头动了动。 “我去考城找了份工,想攒够了钱将她们接出来,你也明白,女子家去那种地方终归是不好的。”柳劳人的声音像是被磨刀石锉过的利器。 “可我不大会说话,总是不小心冒犯雇主,他们一恼火,就将我的眼睛打瞎了一只。” 宗渊偷眼去看柳劳人深陷的眼窝。他眼窝周围的皮肤纹路让宗渊想起宗礼徽脸上的皱纹。 “我捂着瞎眼,又做了蠢事。妄想凭借什么血亲的情意去感动要做生意的戏楼掌柜。结果自然是被赶了出来。哪知道一位姐姐竟然为我求情的行为感到不耻,自行了断——” 柳劳人的话在不知何人敲在冰上的一斧凿声中,裂开一条大缝。 第二百一十八章 挑珠牌(四) 柳劳人的手腕抖得厉害,他费力地抗起锄头向冰面砸去。坚固的冰在上游率先解冻的黄河水的冲洗下,变得有些肮脏。 “怎么这么硬?”柳劳人累得气喘吁吁。 宗渊以为自己的体力已经不算好了,却没想到身边这位更加虚弱。他注意着柳劳人苍白的脸,害怕他在体力活中突然昏过去。 “今年冬天冰结得厚,”宗渊也挥动铁凿敲在冰面上。凿尖将深黄色的冰层敲得发白,“我正好是最冷的时候回到考城来的。因为在顺天府混的差,身上也只有件薄夹袄和棉衣。刚下马车时,我还记得考城的冷空气浑身上下乱窜。” 柳劳人有些好奇地看着宗渊。刚刚在岸上他粗心底追问宗渊有关顺天府的事情,让宗渊伤心不语。他还在心里为自己又说错话做错事而慌张,可现在宗渊却仿若无事发生,主动选择和自己谈起了顺天府。柳劳人有些想不明白,只能安静地倾听。 “顺天府在考城以北,冬天也会比我的故乡更冷一点。可那里的冷空气从来不曾让我冻得动不了脚。但在我看到家里的老爷子叉着腰等在路口时...”宗渊假作吞咽口水,哽咽了一下。 柳劳人默默地挥死锄头,又是用力的一击。冰面下的黄河水似乎亮了一刻的相,又潜藏回去。 “我家的老爷子本来放我去顺天府傍着熟人,好过之后的乡试。可没想到形势发生了那样的变化,谁都知道这个大事。那位北归的皇帝重新坐上了皇位。” 柳劳人恍然,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在河岸上问出那个问题时,宗渊为什么会脸色那么差。 “难道你在顺天府依傍的熟人是?” “不,那倒没有,”宗渊边笑边拄着锄头摇头,“我家老爷子还没有那个资格去结识高位上的于大人。只是我出身考城,本来因凑巧与于大人同乡的缘故享到了很多好处。可突然的变故让我一下——” 宗渊还没讲完,远处的青年撑着腰,对宗渊和柳劳人喊到:“别光顾着聊天啊,干活!桃汛来了晚上被冲走都不知道!” 宗渊对柳劳人笑了笑:“我俩瞄准一个点开凿吧,这样也能快一些。” 柳劳人想听顺天府故事的后续,又不好意思主动提出来。便卖力朝宗渊凿了很久的缺口狠狠挥了一锄头。宗渊听见冰面有脚底碾过沙砾的声音传出,冰面上被锄开了一个半臂长的裂缝。 “哦,力气很大,”宗渊毫不吝啬地夸赞。 柳劳人难为情地笑了笑:“你就不要打趣我了。不是你之前凿了那么久我也不可能锄开。我只是最后捡了漏而已。” 宗渊放低身位,将凿子深深嵌进裂缝中,双手握住凿柄使劲往前撬,柳劳人站在一旁,用锄头顶帮忙推。裂冰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冰冻的河水被宗渊和柳劳人合力撬开了一个大缝。 “当心当心!”青年们直起身子,提防着处于上游的两人,“撬开了冰面也要和我们说一句啊!如果压不住河水突然冲下来怎么办?” 宗渊叹了口气:“他们是真的不待见你,为何做什么事都被挑三拣四?” 柳劳人低头:“毕竟我害死了自己的亲人,村里的人看不起我也是应该的。” 宗渊张嘴想要替柳劳人说上几句,但还是没能说出口。宗渊不觉得柳劳人做的有什么错。 对于柳劳人姐姐自尽这一举动,宗渊的意见是有所保留的。再者,如果按着柳劳人这么说,那自己岂不是也害了那个总是眉头不展的父亲? “当心啊,年轻人!”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说话声,宗渊高兴地回头:“何伯,您怎么来了?” “先别高兴的太早,”八盘身穿深灰布面的夹袄,拎着一把铁凿走到宗渊旁边,“与堂可没到家呢!” 看宗渊羞赧地低头,八盘又转头打量了一下柳劳人。柳劳人本想装作与宗渊不认识的模样退到一边去,可他却发现面前的老人温和的眼神中没有恶意。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尝试着相信八盘,并朝八盘点了点头。 “你是柳家的那个小孩吧?”八盘和蔼地将铁凿搁在岸边,向柳劳人走近了一步。 “是。”柳劳人很久没有和长辈说话了,此时只好畏惧地向后退了一点,“老伯,您是?” “我是何八盘,在村口田边住了很久的,你小时候来过田边玩儿的话,一定见过我。” 柳劳人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抱歉地摇头。 听到小时候来田边玩这句话时,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位何老伯。 八盘在村里的人脉很广,对柳劳人家里的变故可谓了如指掌。此时见他低下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于是转而夸赞宗渊和柳劳人凿冰的成果: “看你两人都文文弱弱的,怎么没曾想对这凿冰还挺擅长?” 宗渊将嵌在冰缝中的铁凿拔出来,带出来冰封一个冬季的黄河水,从铁凿上滴落在宗渊的鞋面,渗进他冰冷的脚趾缝中。 宗渊冷得直打颤。 八盘观察了一阵子,摩挲着下巴说道: “不过你们应该将上游与已经化开的河水接触的冰面先撬开再撬中间的冰,不然很容易将中间的冰层挤裂,那样的话下游的小伙子们就危险了。” 八盘说着扛起自己的铁凿,顺便连柳劳人的锄头一起扛起来,准备往上流去。 柳劳人急忙赶上去劝道: “老伯,这可使不得!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扛这么多!还是我来拿吧。” “就当偶尔锻炼体魄嘛,没事。”八盘笑眯眯地对柳劳人说,“等到六七月份的时候黄河还有汛期呢,不过那时候不用再扛什么铁凿锄头之类的东西。我招呼你,你便与我和宗渊一同去帮着堆土坝吧。” 柳劳人不知道八盘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和颜悦色。但八盘的好意还是让柳劳人感激不已,他回头看了一眼下游处正对着自己议论纷纷的青年们,还是点头答应了八盘的邀请。 很久没有人与自己这样说过话了。 外出归来的宗渊是第一个,帮自己扛锄头的八盘是第二个。 现在看来,自己顶着压力应下了村中那位年轻乡绅的邀请不失为一个正确的决定。 在这次破冰前,柳劳人从不参加村中的活动。 他的两位姐姐中年纪较大的那位名为柳乔都,已经因柳劳人丢人的举动而自尽身亡。余下的那位名为柳及卫,她年轻美貌,但性格倔强。既不想搭理自家无用的弟弟,也不想轻易地放弃性命。于是至今还待在考城的戏楼卖艺。城中有钱有势的纨绔公子哥不少,总缠着她图个乐子。源源不断的不雅传闻从考城搭载着车马货担传到村中,村民们对于柳劳人的议论声也就越来越大。 柳劳人愈发抬不起头,一度有了想要卷起铺盖迁走的想法。奈何如今的天气还未完全转暖,不便柳劳人这样一个家徒四壁的人做远行的打算。再加上他虽然与柳及卫断了联系,心里却一直记挂着姐姐,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将柳劳人想要逃离的念头压了下去。他继续在村里忍受着非议和嘲笑,也由此等到了一个意外的访客。 就在村中青年一块组织破冰的三天前,正蹲在屋后填补漏洞而忙得满手是泥的柳劳人为穿着考究的年轻乡绅伊时望打开了门。 第二百一十九章 挑珠牌(五) 宗渊和八盘合力将锄头和铁凿推进化开的河水下面,将已经有些松动的冰层拖出来。 柳劳人还在为了三天前的事情发呆,宗渊拉住他的胳膊一使劲,两人一块向前扑去,背朝天摔在被泛滥的黄河水泡得软烂的泥地里。 八盘惊讶地回头,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年轻就是有意思。” 柳劳人赶忙爬起来连声道着歉。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门,却摸到一手湿滑,深色的泥巴沾满了他的头发。宗渊有点没好气地笑着说:“原来你在走神儿?我还当你等在后面帮忙,想抓住你的胳膊借力拉一下那铁凿呢。” “我...”柳劳人知道自己嘴拙,便闭紧嘴巴红着脸道歉。他在心里暗暗地告诫自己,好不容易有对你客气的人,不要辜负了他们的好心。 河面上松动的冰层被垫在水底的锄头拨开,锋利的铁凿瓦解了最后一层薄冰。黄河水分出几小股支流向前推进,一直流到宗渊和柳劳人提前凿好的裂缝处。 “靠着化开的黄河水再去中段凿冰,就会好处理一些。不像你们两个刚刚费了很大的劲也凿不太动。”八盘不辞辛劳地将铁凿拎起来,却找不到锄头。他回头一看,柳劳人早就眼疾手快地将锄头抢了抱在臂弯处。 “好好,你拿。”八盘点头。 宗渊跟随在八盘身后,看着他容光焕发的脸,又想起昨晚在夜里见到的那位比自己的父亲还要苍老的“何伯”,不禁心生感慨。 下游的青年们发现八盘与柳劳人待在一块时,就已经心生不满了,此时看见八盘忙完了往中游来,便纷纷赶了过去。 “何伯,您老人家又来忙了?”一名青年恭敬地上前问候。 “是啊,这次村里本来商议着将锄冰的事全权交给你们,可还是有不放心的人啊,就比如我吧。”八盘拍了拍胸脯,却把自己拍出咳嗽来了,他清完嗓子,又问青年们:“下游的冰难破吧?” “根本凿不开。”另一名青年埋怨地上前说,他向八盘展示了自己因使力而泛红发皴的双手。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一块到上游来将冰破了呢?你们这么多大小伙子在这,对付上游那几处化开的冰应该不成问题吧?”八盘明知故问。 青年们的脸色迅速转向阴沉,他们不满地抿着嘴,谁也不愿意率先开口。 终于有一名青年忿忿不平地上前说:“何伯瞧您说的,那柳家的小子往上游一站,谁还会挨过去跟他一块锄冰呢?” 柳劳人站在八盘身后,脸上是早已习惯的冷静。宗渊的手心直痒,他上前说: “有这样高涨的情绪,还不如用来一鼓作气把冰凿开,何苦众人为难一人呢?” 因为宗渊是个生面孔,所以众位青年并不敢轻易反驳他的话。八盘见气氛僵了下来,忙劝道:“好了小渊儿,你也别动气,大家先把中游的冰凿开再说吧。” 有一个弱弱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 “是宗老家的小渊儿?” 宗渊循着声音找去。入目是一位并不相识的青年。他期待地望着八盘和宗渊,答案对于他来说似乎很重要。 “家父就是宗礼徽。”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宗渊权且报上了自己家老爷子的姓名。 “啊!真的是宗家的小渊儿吗!”那青年眼睛都亮了,忙凑上前去问,“听说宗老将你送到顺天府去过好日子了,怎么回来了呢?你不是还考了科举吗?考的怎么样?” 宗渊心想,坏了。 他看到青年们充满好奇和憧憬的眼神几乎要凑到他的面前将他吞掉,只能可怜巴巴地后退。 “顺天府是什么样子?” “见过皇帝吗?禁军呢?” “那里的城墙比考城要高很多吗?” 晴空下突然而来的一声霹雳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宗渊哆嗦一下,向河岸边望去。 柳劳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河边,一锄头把中游河面上的裂缝给锄开了。刚刚与宗渊和八盘在河流上游处所做的努力起了成效,化开的黄河水向中段冰面施压,冰上的裂缝只要再来几下重击,裂开的势头一触即发,会一直将裂痕扩散到河中心,也就是众人力不能及之处。 刚刚柳劳人拼尽全力的一击使得裂缝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直接裂开。青年们不需要再为上中游的冰面费多余的力气了。 上游的河水顺着一路的裂痕欢腾地跃出冰面,冲散束缚了它们一个冬季的冰层,发出碎冰碰撞河水欢腾的声音。柳劳人还在发呆,宗渊赶快跑到他身边拉着他远离了河岸。青年们纷纷惊呼着散去,离开时还不忘带上腿脚不便的八盘。 躲到河坝上以后,宗渊惊讶地看着黄河水逐渐活络过来,回头对茫茫然的柳劳人说:“我说什么来着,你力气可真大!” 柳劳人的嘴角几度下垂,终于还是上扬起来。他看着黄河水郁积了很久之后的爆发,自己心里也痛快起来。他刚想和宗渊讲一讲刚刚自己是如何瞄准裂缝的中心一锄头将冰面锄开的,却听见不远处青年们簇拥着八盘,纷纷叹气道: “这下完了!” 第一次参加锄冰活动的宗渊和柳劳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完在何处。 “如果这个天不迅速转暖的话,确实有点麻烦,下游的冰冲不掉,上中游的水势又太大,很容易爆发桃汛。” 伊时望站在两人身后轻轻开口。 柳劳人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站起来跟伊时望打招呼:“伊老爷,您怎么来了?” “督工。”伊时望笑道。 在顺天府待了六年,宗渊早就学会了审视不同人的仪态气度。此时,宗渊注视着这位年轻的乡绅,羡慕地发现他举手投足间有着自己与柳劳人远远不及的从容。 “按老爷所说,如今怎么办,我犯了大错了。”柳劳人的笑容苦涩地退场,改换为对泛滥的黄河水的担忧。 “但不凿冰,桃汛只会来得更凶猛一些,凿了冰,还有可以减缓水势的河段,桃汛就不会一下子爆发出来,你没有犯大错。” 伊时望背着手安慰柳劳人。 宗渊突然开口:“照老爷这么说,难道这个桃汛真的不可避免吗?” “目前来看确实不可避免。” 伊时望的脸上没有任何担心。 宗渊突然想起宗礼徽在昨夜曾骄傲地说,他在自己这个年纪早就不知道破过多少次冰了。现在想来,宗渊特别想问一问宗礼徽,他破过那么多次的冰,是不是也遇到过和自己一样的情况:冒着还未消散的寒气忙碌许久却仍然避免不了桃汛,锄冰凿冰时的苦心几乎等于浪费。 那个脾气很臭的宗礼徽当时又是作何反应? 伊时望对柳劳人说:“柳及卫让我给你带句话,如果桃汛来了,你的屋子是撑不住的,到时便跟着她一块暂时住到考城中去。” 听闻姐姐带来口信,柳劳人打起精神询问:“老爷这两日又见到姐姐了?姐姐身体还好吗?咳疾可缓解了些?” 伊时望怜悯地望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柳劳人。 “柳及卫的咳疾还没好,给你捎话时还曾跟我说过嗓子发痒,”伊时望眺望黄河水,“夜里凉,她只要醒着就会咳得更厉害。” 柳劳人沉默地倾听。 他不但为姐姐的身体担忧,也为伊时望亲昵的口吻和无法判断用意的暗示而痛心。 三日前他为伊时望打开门,听伊时望说出了姐姐带给他的问候时,还曾在心中短暂地欣喜了一会儿。他以为姐姐惦记自己,专门拜托在村中年轻有声望的乡绅老爷来给自己传话,一来不容易落人话柄,二来传话的人也有信誉。 可坐在凋敝的家中与伊时望逐渐深入地攀谈过后,柳劳人似乎意识到了伊时望与柳及卫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等到伊时望最后说清了自己与柳及卫的关系后,伊时望几乎是如坠冰窖地坐在原地半天不吱声。 在柳劳人的眼中一直倔强而又坚强的只卖艺不卖身的二姐,如今却将自己卖给了伊时望。 那日与如今,敝室中与河坝上,柳劳人的心都凉得绞痛。 第二百二十章 挑珠牌(六) 在柳劳人为了伊时望的话而暗自神伤时,宗渊却注意到河坝旁忧愁的八盘。 伊时望似乎还有话要对柳劳人说,宗渊也不便打扰。他顺河坝摸过去,来到聚作一堆的青年中间,冷不丁喊了一声:“何伯?” 正在发愣的八盘被宗渊吓了一跳,忙问:“好孩子,怎么了?” 宗渊带他避过青年们埋怨的视线,问道: “柳劳人这一凿真的让破冰困难了这么多吗,怎么连何伯您都愁眉苦脸的?” 八盘苦笑一声:“虽然我向着柳家小子,可是小渊儿你看,本来能在下游作业的河岸现在被水淹没,已经站不得人了。我们如今是管不了下游的冰的。等天气转暖后,河岸下的冰能不能破还不好说,但上游与中游已经被凿开的冰层肯定会先一步化成巨大的河流流量向下游而去,冲不开冰,就会往岸上泛滥,到那时桃汛就要来了。” 八盘的声音又一次苍老起来,刚刚在河岸边他的精神只是短暂地焕发了一下就又消失了。宗渊觉得现在的八盘看起来与昨夜那个年迈的老头子没有任何区别。 “那,那怎么办?”既然八盘都这么说了,宗渊再为柳劳人开脱也没有用。他磕磕巴巴,嗫喏地问。仿佛自己那位严厉的父亲宗礼徽就站在眼前一般。他知道自己交了位父亲绝不会喜欢的朋友。 想到朋友,宗渊思念起那位许久未见的人。 “现如今只能祈祷这天不要突然变热。不然又得全村外出躲避桃汛。”八盘咳嗽了两声。 几位青年从河坝上赶来说: “那柳劳人从没参与过破冰,还这样莽撞。如今害得我们大家都没法去除那下游的冰,若是因为此事导致桃汛,村里的损失他一个人能承担的了吗?” 宗渊不满这种将过错一股脑倒给一个人的做法,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下口,只能硬着头皮怒目而视。 青年们大都知道了宗渊的来历,因他是顺天府回来的,所以都退让着不出声了。 “柳劳人那样年轻,还是受着残废之苦的可怜人,好不容易愿意和村人一块破冰,已经算是很了不起了,你们不要这样怪罪他,”八盘脸上的愁云散了一些,“只要黄河一冻,桃汛几乎每年都来。这不是柳劳人能够决定的事。” 青年们自讨没趣,小声闲聊着散去。八盘目送他们扛着铁凿锄头的背影离开以后,才小声问: “小渊儿,看你和柳家小子要好,我才这么说:没事多劝他,让他也出来见见人,你看这村里的青年如今竟扎着堆的排挤他,这可不是见好事。” 宗渊很想告诉八盘,自己也是今天才结识柳劳人,交情还没有好到可以干预他的生活那个程度。再者自己也是个失意的人,也有数日足不出户,又拿什么去劝柳劳人呢? “哼哼,不过亏得柳劳人的一锄头,你们这些大小伙子不用再待在河边忙活了,”八盘苦中作乐,“今年的破冰结束的可真早。” 在宗渊的眼中,远近景似乎对调了一下,八盘的脸变得模糊,顺河走势不断向下游施压的黄河水却变得清晰起来,他甚至能够看清河岸两侧失足入水的泥沙。宗渊重新揉揉眼睛,一切恢复了正常。 八盘的太阳穴旁突出了两根筋脉一样的疤痕,宗渊以前从没见过。他突然想要伸手去摸一摸,与八盘四目相对后,伸出的手又急忙缩了回来。 “何伯,我...” “啊,这个,这是意外伤,”八盘急匆匆地用手拂了一下脸,“与堂看见这处伤时也担心的不了,还催着我赶快去看大夫。我心想这有什么可看的?便自己裹了几层纱布了事。” 宗渊笑了。 他喜欢这个带些温情的小故事,又等不及地问:“与堂现在做些什么?还是跟着何伯你一块忙农事吗?” “瞧你粗心的,”八盘摇头,“昨天我不是说过,与堂和你何婶婶一块去城里为人打磨挑珠牌去了吗?她在城中学做的那些小手艺活,比忙农事要轻松多了,也更适合姑娘。” 宗渊记起小时候,何与堂拿乍眼的荭草偷偷插在小渊儿背后,然后骗小渊儿去河岸边找她。一路上遇见的村人无不掩嘴偷笑,小渊儿还浑然不知。等到终于有好心的婆婆帮小渊儿取下了荭草,他这才发现自己竟像只小山鸡一般身后顶着花蹦哒了一整条河岸。小渊儿兀自生着闷气时,何与堂就将细长的荭草编成草环带在他的头上当作赔礼。她的手总是很轻很巧,小渊儿有时被它惹得生气,有时又因它而快乐。 “那何伯,等与堂回来了,您可一定要告诉我,或者让她来找我也行。”宗渊急切地嘱咐。 “放心,我老头子虽然记性不好,可小渊儿的事还算记得清楚呢。” 宗渊每次听到八盘称呼自己为“小渊儿”,只觉得一阵悲凉。 母亲过世后被白色包裹的灵堂和看守一般的丧幡,遥远的顺天府六年的冷与热,归家时宗礼徽在路口的那个眼神,已经让小渊儿捂着头顶的荭草环逐渐跑远了。 就连回想起往事时,宗渊都刻意为自己与小渊儿之间画出一条界线。 “宗渊?回去吗?”柳劳人突然招呼宗渊,让他很是意外。对小渊儿的愧疚被他重新埋入心底。 八盘见状连忙鼓励宗渊:“难得柳家小子主动邀请,你就跟他走一段,我先行一步去找宗老说两句。”他拍了拍宗渊的肩膀后匆匆离去。 宗渊发现那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乡绅已经离开了。面色很差的柳劳人走近,对宗渊说: “回去吧,这条河不是我们能管的了的。” 两位青年走在稀烂的泥地中,谁也不想走上中间的田埂。柳劳人身量小,可步伐异常的沉重,没走几步就又陷入了泥地里。 “锄头给我吧。”宗渊伸出手。 “别看不起人啊。”柳劳人苦笑着拍开宗渊的手,却又因上身失了平衡向前扑去。 他的手按进土里,抓了一手肮脏的泥。 宗渊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哈哈大笑出来。他把柳劳人失手丢在一旁的锄头捡起来架在肩膀上。 “我看的起你,自己起来吧。” 宗渊扛着锄头走远了,柳劳人不得不忍住难受,拖着一身泥巴追上他。 柳劳人知道宗渊对自己很真诚。 “都说你是宗老的儿子,你家可是住在村南边?”因为相信宗渊的真诚,所以柳劳人无所顾忌地问道。 宗渊摇头:“不,我家住在村北。” “为什么不和那些乡绅村老们同住村南呢?”柳劳人有些意外。 “我父亲宗礼徽,”宗渊肩负两把破冰工具,却觉得肩膀比平常闲居在家时更为轻松,“他一边事业有成,一边却觉得传统士人读书经世的道路才是世间正道。为了力行他的观念,他处处高蹈独立,不但将我送到顺天府为求高中,自己也与村中的富贵乡绅保持距离鲜有来往,更将房子也迁得远远的。怎么样,荒谬吗?” 宗渊以为说出这些话时自己会抬不起头来。可事实上,他正目不转睛地盯住柳劳人等待他的回答,倒是柳劳人被他看得压抑,不得不避开视线说:“所以你不认同令尊的想法。” “我若是考上了,肯定是认同的。” 宗渊讽刺地撇嘴。若是考上了,他不但不用来破冰,甚至也不用回到考城来。到那时,父亲肯定会将他的遗世独立撇在一边,骄傲张扬地来到顺天府。他宗渊愿意当榜上有名的才子就做才子,愿意当天真烂漫的小渊儿就做小渊儿。后来的许多事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而是另换一种面目。 两个人各自怀抱遗憾,不嫌脏地趟着泥水慢悠悠地走着。 宗渊深吸一口气,问柳劳人: “未来几日来我家中做客吗?” 柳劳人并不因这种突兀的邀请而惊讶,他思索了一下,点头说:“也好,能见识一下住在村北不与众人为伍的宗老,这算我的荣幸吧。” 宗渊没好气地笑了:“我父亲可是相当严格的人,你这样拿他开玩笑,我两都会被赶出去的。” 柳劳人抬起苍白的脸,独眼眯得弯弯的。 第二百二十一章 挑珠牌(七) 距离破冰已过去了两天,何与堂仍然没有回来。宗渊频频造访八盘村口田边的小屋,得到的回复却总是:“她娘俩在考城里忙,我也联系不上。小渊儿你再等等,一副挑珠牌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打磨好的,到时与堂就来与你见面。” 宗渊兴冲冲地去,沮丧地回。走了两天田埂,有点累了。 路上碰见面熟的青年,宗渊老远就自觉地避开。他总觉得碰见的都是那日破冰的同行之人。虽然这两日黄河安定得很,可宗渊仍然心有不安。 柳劳人应邀来家中赴了几次约,两人在桌前喝了几次茶,又随意闲聊了些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琐事。宗渊注意到柳劳人的脸色越来越差,手腕也越来越细。 如今让他握紧锄头向冰面挥去,怕是再也敲不开那一道打断青年们询问的裂缝了。 宗礼徽在柳劳人来访时总是默默地待在一边。宗渊数次看见宗礼徽的目光流连在柳劳人贫寒的穿着和苍白的面目上,不带鄙夷但也没有怜悯。 宗渊本以为柳劳人走后,宗礼徽会好好教训自己乱结交朋友,却不曾想宗礼徽在柳劳人这件事上未置一辞,连柳劳人那只深凹的眼睛也不能让宗礼徽开口询问。 宗渊不得不佩服宗礼徽对于闲事的清心。 下午送走柳劳人以后,宗礼徽也出去访友。宗渊一个人坐在家中,身上披着长袍,怅然地环顾空荡荡的屋子,不知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每当一人独处时,顺天府的记忆便像冰层下的黄河水,顺裂缝涌动来到他的面前。 他必须找点事干。于是宗渊带着头痛入睡了。醒来时已是深夜。 他没有吃晚饭,腹中呼噜作响。大概是宗礼徽回来了看见他在睡,也就任他。 宗渊仿佛身处巨大的洞穴中,四周空旷无一物。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于是睁着眼睛望天,希望能看见让自己安心的夜空。 可宗渊毕竟还是睡在家里。有屋顶的遮挡,他什么都看不见。 木窗似乎开了条缝,可宗渊几乎感觉不到夜里的寒凉。他缓了缓起身,想要打开窗户时,又记起宗礼徽那日夜里的责骂。 宗渊在家中的每一步都拘谨无比,正与他在顺天府走过的每一步相同。 他手扶着木窗边缘,记起自己刚到顺天府的情景。那时自己脱去孝服远离家乡,身上没有一点少年的朝气。来接他的伯伯在顺天府的街上做生意,听侍从私下里的闲聊,伯伯相当富有。 想到这,宗渊才顾得上发问,为何清高自傲的父亲与顺天府的富贵人家相识? 伯伯将他带入顺天府,领他拜访了名寺宝刹,又带他远远观望了宏伟的大都路署衙,最后将他送入学校之中。 先生们对宗渊的欣赏溢于言表,宗渊一开始还不甚懂,过了几日后便知晓了个中缘由。 “那个小孩出自于大人祖籍之地考城。” “人杰地灵的好去处。” “年少有为,悉心栽培日后科举必然高中。” …… 虽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从一个刚来顺天府不久的孩子身上能看出这许多来,可宗渊还是相当感激那位未曾谋面的“于大人”的。他享受着未曾料到的优待,渐渐地将身上忧郁的壳褪去,高兴时还拿此事当作谈资与身边人夸耀。 顺天府那时很喜欢他。 只可惜,年少的宗渊没有意识到自己站在悬崖边上,稍不留意就会跌落。如果能再早一些反应过来,宗渊一定会像六年后的自己一样,无论外出还是在家均是步步谨慎。 学校周围的茶倌商贩很爱与宗渊玩耍。在宗渊看来,他们与家乡热心的中年人没有什么区别。至于于大人的事,宗渊没有任何疑心地悉数告知,博得了众人的叫好。 “以后你坐上高位,像于大人一般显耀,可别忘记了顺天府大街上的茶倌啊。” 茶倌敲着宗渊的脑袋亲切地嘱咐。 宗渊一边羞赧地摆手,一边下意识地点点头。回到住处以后,宗渊飘飘然地开始幻想起自己走进朝堂与其他身着朝服的大人们打着招呼讨论朝事的未来。 他开心地不得了,扑倒在床上将脸埋在柔软的褥子里蹭来蹭去。那时他十岁。小渊儿还没有跑远。他将别人评价的“前途无量”当成了宝物一般珍藏在心。 可宝物还没有来得及面见天日,那位早已被尊为太上皇的北归之人突然坐回了皇座中。他任用于大人的宿敌,并将于大人下狱处死。 此时宗渊在顺天府已经待了一年有余,他决定去参加时年的考试。 刑罚执行那日的傍晚,乌云蹲在顺天府的头顶,朝宗渊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洒下黑影。茶倌不见踪影,商贩低头不语,街边最有生气的成了飘在街上无人打理的落叶。 宗渊茫然无措地回到伯伯府上。他没有急着回房间,而是想去问伯伯街上发生了什么。 可伯伯也不见了,一整晚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宗渊从死气沉沉的宅邸动身时,并没有发现空荡的房屋中连下人的身影都看不见。 他一路走过萧索的大街,这才发觉顺天府也有褪去光鲜颜色的一天。路旁熟悉的商贩仿佛与街道一同褪色,变得冷漠疏离。茶倌仍旧不见踪影。 小叫花子蹲在路旁,看见宗渊后伸手朝空中投掷了一枚碎瓷片,嘴里低声唱着: “京都老米贵,哪里得饭广。鹭鸶水上走,何处觅鱼嗛。” 宗渊觉得脚不受控制地越走越快,似乎自觉地帮助自己逃离这个异常之处。虽然没有人迫害他,可宗渊觉得顺天府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都伸出了危险的胳膊,它们迫切地想要挽住宗渊,想与宗渊亲热地同行。 宗渊逃进学校,却发现学堂中也被顺天府街道的压抑占满,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了。先生们从宗渊身后飞快地走过,似乎他们年迈的身体下重新长出了矫健的双腿。 最后还是为学校打扫庭院的老头子偷偷告诉宗渊:旧帝复辟,曾经扶持上一任皇帝登基并遥尊旧帝为太上皇的于大人已被处死。 宗渊听到这个消息,最初是松了口气的。因为他放心地发现,周围人对自己这种态度并非并 因为自己做错了事。 宗渊秉持多余的宽心进了学堂,一直学到暮色降临。他忍受一路的孤独回到伯伯府中,却发现宅邸已然上锁。 伯伯似乎逃走了。 他既不是于大人的党羽,也不是于大人的同僚,却选择丢弃宅邸事业,一夜间逃出顺天府。在只有十一岁的宗渊看来,这是胆怯荒谬对自己不负责的,但在数年后的宗渊眼中,这却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因“意欲”谋逆这一罪名就可以取走于大人的性命,那么什么大人也不是的伯伯处境显然更危险。 可十一岁的宗渊对着上锁的大门,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中。他努力睁大眼睛寻找门边有没有留下的口信告示,结果是一无所获。 宗渊坐在门槛上,一直到深夜也不想合眼。 第二天他照常上学,避而不见先生同学带些怜悯又带些警惕的眼神,放学后他便找到许久没有交谈过的茶倌,希望能够在他那帮忙做事。也好为宗渊年后的考试筹备些钱财。 神情严肃的茶倌出乎意料地痛快答应下来,他为宗渊分配了活计,并在临走前敲了宗渊的脑袋一下。 宗渊站在木窗边,心悸地捂住脑袋。 那一下确实很疼。 他叹了口气,顺手想要带上木窗。 窗棂上却突然传来“笃笃笃”的急促敲击声。 宗渊害怕是贼,用长袍盖在头上小心翼翼地接近窗户。 柳劳人的脸也在偷偷接近,两人碰面均是吓了一跳。 宗渊按住狂跳的心,看着黑夜中柳劳人的脸惊慌地低声问: “你怎么来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挑珠牌(八) “你怎么来了?大半夜的!” 宗渊将蒙在头上的长袍改披在身上,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来到柳劳人面前。 脚下的泥土起伏,宗渊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摔倒了将衣服弄脏。 虽然宗渊家中富裕,可宗礼徽一直秉持行简原则,不雇佣下人。偌大的家只有宗渊和宗礼徽两人在住。若是宗礼徽第二天一早看见沾满泥巴的衣服搭在晾杆上,大概又要对宗渊一顿责骂了。 柳劳人将脸埋得低低的,宗渊站在他旁边吹了好一会儿风,也没等到柳劳人开口。他试着拍了一下柳劳人的肩膀,柳劳人抬头。 宗渊见过这张脸上的表情。 雇了一辆破败的马车准备离开顺天府时,自己脸上的表情也是如此。 “出了什么事?”宗渊惊慌地问。 “宗渊,你当时为什么要离开顺天府呢?”柳劳人没有正面回答宗渊的问题。他扒开靠在宗渊房子边的麦秸堆坐下,枕着并不好闻的麦秸杆反问。 宗渊明白柳劳人的意思。自己完全可以待在顺天府,讨一份不起眼的职务不起眼地过下去。等到时间抹平了于大人的事情以后,安分地在顺天府一直到寿终正寝。 为什么不怕被责骂和鄙视,执意要回到这个并不繁华的村子里来呢? 宗渊也顺着麦秸杆坐了下来,一边回忆一边说:“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回来呢?现在想想留下或许是好的,至少不用忍受父亲的责骂——” 他冲柳劳人笑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那个坏心眼的茶倌敲人太痛了点,”宗渊后怕地捂住头,“我才回来的。” “仅此而已?”柳劳人觉得宗渊在逗自己开心。 ————————————————— 今天下午从宗渊家中做客完毕,柳劳人顶着难得的太阳回到了家中。远远地他看见与屋檐平齐的一溜瓦顶缺了几块,年久失修无人管理。 柳劳人摇头,怪不得雨季时门槛边总是积水发黑。 柳劳人一脚迈入房间中,却发现身着便服的伊时望已经坐在屋中等待,身边跟着数名随从。 其中一名随从上前,将书信递给柳劳人。 队于伊时望随意出入自己家中,柳劳人已经见怪不怪。当初要求自己参与破冰时他也是这样,招呼都没有一声就来了。 柳劳人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手中的书信,脸上现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急忙又挑信中落笔深处反复阅读,方才有些口吃地问伊时望: “伊老爷和姐姐——” 伊时望点头:“本来可以省掉这一步,因为落入戏楼去做妓子的年轻姑娘大都是家道中落,亲人离散的孤女。可及卫还有你这个弟弟在,所以我于情于理都要来和你打声招呼。” 柳劳人只能把这段带着不友善的话当作礼数周全的交待,连连道谢。 因为信中明白地写着,伊时望要做他的姐夫了。 按照常理,像柳及卫的出身,伊时望买回去做个妾氏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柳劳人咬着牙想,自己甚至要感谢伊时望没有做那萍水过客,而是选择将姐姐收入家中。 四周的随从围上来,例行公事一般恭贺柳劳人,他只觉得头痛欲裂。 柳劳人沉默地送走伊时望,沉默地将田地中用粗麻线扎住的草包加固,沉默地将还漏着风的屋后大洞堵上,沉默地来到房子前注视屋顶的缺口。 他想不到用什么来填补屋顶的缺漏,冥思苦想许久。后来他想出了一套说辞来安慰自己:反正一个面目残损的人独自生活,房屋破烂一点也没什么。 他回到屋中,一晚上睡不着觉。 他记起自己和宗渊聊天时他曾告诉自己,他也患上了难眠的症状,于是便想来宗渊家与他聊聊天。 柳劳人心急地穿过泥泞的田地,不知踩了谁家才布置好的棚架,发出清脆的咔擦一声,他愈发心慌,总觉得他没见过的夜晚的守卫跟在他的周围。 他听到了并非幻觉的脚步声。 恐惧的柳劳人来到宗渊窗下,着急地敲着窗户。他到达了目的地,仍然无法喘息休息。黑夜勒令他寻找同样失意的伴侣,他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宗渊从家中赶出来后,柳劳人没头没脑地发问,急切地想要从他口中听到能够引起自己共鸣的悲叹。可宗渊的回答显然让柳劳人失望。 他头枕麦秸,疲惫地歪着身子。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过来呢,”宗渊对这位敏感的新朋友开玩笑地说,“我到现在还摸不清头脑,大半夜的还以为是贼呢。” “为了我姐姐的事,”柳劳人歪斜身体,仅剩的一只眼睛仅能看见手旁隆起的土地,“她要嫁入伊老爷家了。” 柳劳人的失落不难洞察,宗渊不敢轻易地送出祝福。他待在柳劳人身边,半晌才说:“你见过姐姐了吗?” “没有,伊老爷亲自来送的信,似乎不打算让我再见姐姐了。”柳劳人正过脸。晴朗的夜空泛白,看上去就像破晓时的所见到的天空一样。 “那你就是一个人了?” 宗渊问。他想起在顺天府发现伯伯连夜逃跑后坐在门槛边过夜的自己。 “是。”柳劳人从不为自己的未来担心,他只是心疼一直以来倔强地与生活搏斗的姐姐。 “那,咱们一块走走?”宗渊检查了屋门是否关好后,回来邀请柳劳人。 柳劳人却为刚刚听见的类似于脚步的声音所畏惧,摇着头不肯离宗渊的房屋太远。 “有不小的声音从村口传来,还是别轻易走动。”柳劳人提醒宗渊。 “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村子,没什么可怕可疑的。”宗渊不相信柳劳人口中所说的什么类似脚步的声音,村里连人都没有几个,又有谁会在深夜成群结队地出没呢? 不过宗渊的从容在他听见了沉闷的响动后消失殆尽,他警惕地看着村口。 “什么声音...” 宗渊踩着泥泞的土地向前走了两步,借月光眺望。八盘的小屋孤零零地伫立在村口,并没有任何异常。 柳劳人的独眼望见远处的地平线扭曲起来,他歪着脑袋,轻轻拉了一下宗渊的裤脚。 脚步声越来越近,带起鼓声雷动,鼓声持续一阵,终于现出山崩之音的原形。宗渊和柳劳人吓得撞在一起。 宗渊头晕目眩地发现,八盘的小屋已被夷平。 他想到八盘告诉他,等到何与堂回来时,桃花就开了,两人可以像小时候那样一块赏花。 于是宗渊迎着一阵土腥味的凉风冲向村口。 柳劳人死命拖住他。 “你去干什么,快跑啊!”柳劳人不管不顾地抓着宗渊的手向村中腹地奔跑。 烂泥溅起,有的甚至蹦到了柳劳人的手上。 “等等,我父亲!我父亲!” 宗渊拼命挣脱柳劳人的手。他看见桃汛匍匐在地面,只露一个脑袋,路过房屋时才张开嘴巴将其吞没,一个不剩。 两人跑远后,黄河的桃汛让宗渊居住的那栋清高的房屋也吞掉了。 “我父亲还有何伯!”宗渊还要再回头,柳劳人直接伸脚将他绊倒在地,拎着他的衣领走了几步,自己也体力枯竭摔倒在地。宗渊按住柳劳人的肩膀打了他一拳,又叫嚷着要去救父亲。 “快走吧,桃汛冲塌了房子,宗老可能已经——”柳劳人肿着嘴角,翻身起来拖住宗渊。 “看着父亲被桃汛冲走不去救,那我成什么了?” 宗渊根本不管自己踩着的是泥地还是柳劳人的手,执意回身。 “那你就是一个人了。” 柳劳人终于忍住疼痛站起来,搂住宗渊的脖子踉踉跄跄地逃避桃汛。 宗渊想去救父亲,而他必须要救宗渊。 即便宗渊现在捂着脸痛哭,他也不能心软。 河水来势汹汹,八盘当初在河坝上的担心成了真。下午的太阳和傍晚的温暖让上中游的河水完全化开,桃汛在深夜袭击了村落。 宗渊和柳劳人由于逃亡时耽搁了太久,最终还是没能跑过奔腾的河水。两人被压抑在冰层下的冷流追上,在水中两具身体被狠狠地撞开。 柳劳人率先昏了过去。宗渊忍受了一会儿胳膊折断的痛苦,忍不住吐了一口。他的眼睛被烂叶和泥沙遮住,耳朵灌满了水。看不见泛白的夜空,也听不见桃汛的声音。 第二百二十三章 挑珠牌(九) 宗礼徽急匆匆地赶回村中时,桃汛已将村庄夷平。宗礼徽来到村北的自家房屋前,看着一堆废墟发愣。 八盘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他刚刚趟着泥巴去村口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屋也没有保住,被冲得稀烂。他怀揣着一肚子心事来到宗礼徽房屋前,却看见他的家已成为废墟。 “那小子不会在里面吧。”宗礼徽扯着嘴角。 八盘看着宗礼徽弯下腰去将压断了的晾杆扒开,碎木板扎到了他的手。他瑟缩一下,甩了甩胳膊没有停下。 八盘实在看不下去他自暴自弃的挖掘,伸手拦住了他。 “或许小渊儿不在家中,还有的救。等村中的青年们组织起的队伍来了再一块找吧。” “哼,那群小子太年轻,吃不得苦的。还是我老人家来吧。” 宗礼徽强硬地将八盘的手推开,继续翻找。 村北大都住着贫民农人,他们为自己本就不多的家业哀嚎。宗礼徽皱紧眉头忍受嘈杂,翻找的手因烦躁而越来越快。 八盘索性也弓腰帮忙。他的喉咙很疼,似乎为了不知身在何处的小渊儿伤心。 “找着了!找着——” 村北数口之中有一家有所发现,都会惊叫出声。声音传到宗礼徽耳朵里,与炫耀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不屑地哼一声,闷头挖掘。 有些老人寻得了后辈的尸身,便彷徨欲死,有年轻的看见长辈的遗体,也捶胸顿足哀嚎恸哭。宗礼徽被包裹在响彻村北的哭喊声中,终于停了手。 八盘以为他难以忍受想要发作,急忙挽住他的手说:“宗老与这些老的少的一样,担忧心切。宗老有什么需要的,吩咐八盘便是了。” “你回家去吧。” 宗礼徽毫不留情地说。 他衣摆袖口处全是黄泥,整个人看上去与平日立整的形象出入很大。 八盘苦涩地摇头。 他有点负罪的感觉。 昨日下午,宗礼徽与八盘在村口闲聊时,有从未谋面的信使到八盘家中,说是城中有人给何八盘递信。八盘避开宗礼徽拆开书信,果然是女儿何与堂的来信: “挑珠牌已经打磨好了,可邓老爷交待说这两日忙,叫我们还是别回去。爹要是想见我们,就来考城中见个面吧。” 八盘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曾经找过何与堂麻烦的那伙登徒子又缠上了何与堂。所幸不是。 宗礼徽问清来信的缘由后,便鼓励他与妻女会个面,并自愿与八盘一道去城中,也好让他有个来回的伴。 两人到了考城以后耽搁了很久,也没能见到何与堂。邓老爷家里人来人往,没有人能够抽出空招待这两个探亲的老人。 妻女近在咫尺不得见,八盘心急也没有用,干脆邀请宗礼徽在城中酒馆中小酌两杯。 “当初那些混小子缠着何姑娘时,你可没现在这么好的耐心啊。”宗礼徽喝酒打趣。 八盘摸了摸脸上凸起的疤痕,不好意思地抿嘴说:“与堂可是我唯一的女儿。” 宗礼徽知道八盘在暗示他,便只笑不语。 八盘曾为了保护女儿与考城中转着圈找人麻烦的地痞们大打出手。他脸上的伤愈合后就留下了凸起的疤痕。宗礼徽每每看到这几条疤痕横行在温和的八盘脸上,总是无限感慨。 两人喝得半醉,在考城中看了一会儿灯火与集市,这才回到邓老爷府前。八盘不好意思满身酒气地见女儿,便只请门房叫来了他的妻子。夫妻两个唠了些家常,又和宗礼徽见过后,精瘦的何嫂便匆匆鞠躬,走进了邓府。 “她们娘俩越来越像考城中的人了。”八盘在熙攘的考城中小声说道。呼啸的风带来远处的异动,两人一块向回村的路望去,临时起意在城中多待一个晚上。 如今,在无限悲凉的哀嚎声中,八盘愧疚地低下头,如果他不和宗礼徽一块去考城,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宗礼徽仍然心焦地翻找。他没有一丝痛心,有的只是愈来愈强烈的烦躁。那小子平日里机灵,怎么这时候添乱;无事的时候深更半夜的敞着窗,桃汛来了却连跑都不知道吗? 宗礼徽的指甲缝里扎满了木刺。 八盘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却看见一名样貌姣好的姑娘向这边跑来,身后跟着一位熟人。 姑娘跑得气喘吁吁,看见八盘正在观察自己,也不忸怩,拉起八盘的胳膊就喊:“宗老!” 八盘急忙摆手:“宗老在那里呢。” 身后的男子走近,八盘困惑地轻声向他问好: “伊老爷。” 伊时望点头,转头对姑娘说: “看这情形,宗老也不知自己儿子的死活,不如我们先往别处去找吧,及卫你看呢?” 柳及卫一把摘下自己头上的珠花撇在地上,朝伊时望发火道:“我让你告诉劳人什么,你又跟他说了什么?你是故意羞辱了他吗?” 伊时望急忙扣着柳及卫的肩膀走远了一些。 八盘有些稀奇,他从看着那位名为及卫的姑娘还在厉声指责伊时望,而伊时只是在一旁好言相劝。 八盘未见过伊时望这副窘样。 远处赶来伊时望的随从,他们浑身泥泞,也不似平常整洁。赶到伊时望身边交谈一阵后,伊时望便连声称好,就要搂着柳及卫离开。 八盘看见那位名为及卫的姑娘回头了。 为表礼貌,他欠身致意。柳及卫却用响亮的声音说:“两位老伯,舍弟柳劳人已经找到了,不知宗老的儿子是不是也在附近,宗老要随我们一同去看看吗?” 宗礼徽抬头,仍然是眉头紧锁的模样。 八盘急忙接话:“我替宗老去那边找找!” 越过被桃汛翻搅的一塌糊涂的田地,八盘看见可怜的柳劳人躺在发黄的长草间,两三名随从扶起他无力地歪向一旁的脑袋。 柳及卫看了气得差点昏过去,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伊时望。 八盘小心翼翼地靠近柳劳人,发现他的嘴角青紫发胀。看样子不知是撞在了什么上面。 八盘心中默默祈祷,又站起来环顾四周。 柳劳人昏倒在一片地势较平的荒废田地中,若是宗渊与他在一起的话,没有理由看不见。 八盘走了一圈,又停下脚步。 他轻轻地扒开地面上被桃汛冲开的水草黄泥,刚刚被自己踩过的宗渊正熟睡在其间。他的头发包裹在泥中,双眼紧闭,眉头微微皱起,八盘觉得这副模样与宗礼徽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 柳劳人醒来时,柳及卫握着他的手半跪在泥地上。见他醒了,柳及卫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松手起身。伊时望见状靠过来,用比平常多了一些关切的声音问:“身子有何处不适吗?” 柳劳人呆呆地看着伊时望背后的柳及卫,突然掉下了眼泪。 他喊到:“姐姐。” 柳及卫的手一紧。 柳劳人哭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他抓住随从的衣领说:“宗渊!宗渊!宗老的儿子!” “已经找到了。”伊时望示意他扭头,可柳劳人感觉浑身上下被锉断了一般无法动弹。 “你不能先担心自己吗?”柳及卫不满地开口,她重新跪回柳劳人身边。 “姐姐,你要成亲了?”柳劳人委屈地问。 柳及卫不说话。 “那我便是一个人了。” 桃汛留下的泥沙让柳劳人的眼睛疼痛不已。 第二百二十四章 挑珠牌(十) 柳及卫昏迷的同时发着热,并不惬意地回忆了一遍自己与姐姐们的争执,眼睛被打残的过程以及大姐的自尽。 等到他终于从噩梦中惊醒,正为侥幸躲过了那之后的不愉快的记忆庆幸时,突然发现二姐柳及卫和伊时望就在他的面前。 柳及卫顾不得思念之情得到了满足,不得不重新吞食二姐也要嫁与他人的伤心和无奈。 他掉着眼泪说出了那句宗渊曾经问过他的“那我就是一个人了”,心里与昨夜被桃汛冲昏了头脑时一样疼痛。 宗渊狠狠揍柳劳人的一拳似乎是他浑身上下最重的伤了。虽然浑身被锉断了一般疼痛,可检查过自己的胳膊腿脚后,柳劳人确认了四肢的安全,放心许多。一个独眼的人若是再缺胳膊少腿,又要给他并不想扯上多少关系的姐夫添不少麻烦。 远处的何伯似乎已经找到了宗渊。他还在昏迷,看他瘫在何伯身上软绵绵的,像淋了雨的棉絮。柳劳人感觉有人将身影笼罩在自己头顶,抬眼望去时,二姐已经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只有在这个片刻之中,柳劳人才感到了一丝幸福。总是闯祸的他从未让两位姐姐主动回到过他的身边。这样想,桃汛不是件坏事。 柳及卫吩咐随从们走开,自己接过柳劳人。她记得柳劳人降生时,是大姐承担了这个工作。如今大姐已经故去,家人剩下了自己和臂弯中这个半残的男孩。柳及卫叹了口气。 她从不觉得大姐选择自尽是对的,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柳及卫总愿意在看似绝境处找寻生路,宁可做妓子也要倔强地过下去。但她也没有喜欢过柳劳人。最初父母过世后,这位不成气候的弟弟整日闲居在家,捂得脸色发白了也不肯出门。面对屡教不改还理直气壮的弟弟,她与姐姐才愤然离家。 后来柳劳人的改变柳及卫看在眼里,却始终有什么梗塞住她与弟弟重归于好的道路。如今一场桃汛将柳及卫前路冲得敞亮,她才能跪在泥中抱住弟弟的脖子与他浅谈将来的打算: “我与伊时望相识时间不短,他甘愿将我赎出戏楼,我与他成亲,之后的事情你也好放心。” 柳及卫安慰他。她拨开柳劳人被干涸的泥巴糊住的头发,看见他发白的发根。 柳劳人舒了口气,心头的疼痛缓解了很多。他误会了伊时望和二姐,是他狭隘了。伊时望对自己总是那么刻薄,柳劳人不由自主地就将他往偏颇里想。常情。 但他仍然愁眉不展地望着柳及卫的下巴和碧蓝的天。似乎有什么封住了柳劳人的嘴不让他回应姐姐的安慰。或许等到桃汛留下的黄河水彻底渗进泥土后,柳劳人就能找到不能开口的缘由。 柳及卫回头朝伊时望点头, 伊时望命随从帮着柳及卫架住柳劳人原地等候。转身走到八盘的身边。 “老伯,宗老的儿子已经找到,要我们再跑一趟吗?” 八盘将下巴尖轻轻搁在宗渊的头上,半晌才回答:“有劳。” 伊时望不理解八盘为何要这样珍视一个别家的青年,估计他是与宗礼徽关系较好才会如此。他遣走随从后,离开了这片怜惜的泥土,将跪倒在地的八盘和柳及卫扔在脑后,自己赶去河坝上查看桃汛之后黄河的水势。 八盘注视伊时望走远,拍了一下宗渊的脸。他仍然昏睡不醒。八盘深呼吸,冲宗渊轻轻说: “小渊儿?” 宗渊不回应。 他在受伤后的梦里一刻不停地逃避顺天府的袭击。顺天府的高楼上满载经史书籍,却能越过来势汹汹的桃汛,先一步将宗渊踢翻在地。先生同学一句夸奖一句冷落,迫使宗渊不得不找了处脏乱的泥坑钻进去。宗渊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像被饲养的猪牛面临屠刀时的样子。他浑身盖满落叶泥土,以为万全,却被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茶倌揪出来,照着脑袋来了一下。 宗渊头痛欲裂,他的肩膀抵住另一副坚硬的肩膀。宗渊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那位于大人。 “他们杀了我,给我下了‘意欲’谋逆的罪名。” 于大人说。 “实际上是如何呢?” 宗渊对真相毫不关心。换作那个留在顺天府的他还可能好奇一下,而现在的宗渊再不想将弄清作为自己的目的。但他看不清于大人的面容,只知道他的官帽歪带,朝服破烂,是个比自己还要落魄的可怜人,便随口一问。 “实际上啊,”于大人扶正官帽,脱下朝服,换了个不伦不类的穿着,“只为社稷着想,我不觉得自己有错。如果不扶持新皇登基,大明危矣...” 又来了,宗渊知道自己没有底气,说不出这么完满的理由。他一开始还可怜于大人,现在又羡慕起来了。 “你呢?为什么离开顺天府?” 在梦里,高位上的于大人对宗渊的遭遇了如指掌。这让宗渊很是温暖。 “我想回家。” “仅此而已?” 宗渊点头。 八盘又拍了一下宗渊的脸,将他从昏迷中唤醒。指缝中塞满木屑和泥巴的宗礼徽站在宗渊面前,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还活着。 随从将宗礼徽带到后,询问过柳及卫老爷的去向,又不得不提着还算干净的衣袖边擦额头边向河坝赶去。一场桃汛累坏了他们。 宗渊感觉自己的胳膊像消失了一般轻盈,正想抬手,宗礼徽按住了他。 “胳膊折了都不知道吗,”宗礼徽摇头叹道,“像你这副模样,唉。” 宗渊努动嘴唇,话到嘴边,却被宗礼徽要来的一壶水灌了下去。他鼻腔酸疼,连声咳嗽。耳边又传来柳劳人的咳嗽声,宗渊“嗤”的一声笑了。 宗礼徽摆出严肃的面孔,等着宗渊开口。哪知宗渊润完嗓子后第一句话便是问八盘: “何伯,挑珠牌打磨好了吗?” 八盘小心地看了一眼宗礼徽,却发现他拂袖微笑,便朝宗渊点头:“已经打磨好了。” “那与堂呢?” “与堂在这呢。” 因为担心父亲安危而连夜赶来的何与堂身穿绒衫绸裙,站在八盘身后,朝并没有注意自己的一行人打招呼。 八盘扔下宗渊,转身轻声训斥何与堂:“怎么不等你母亲,先跑回来了?” “这不是担心你老人家。”何与堂不以为然地抚摸垂在耳边的头发。见宗渊的脖子伸得直直的正望着自己,她蹲下问:“小渊儿,还好吗?” 宗渊腼腆地笑了笑。 ————————————————— 伊时望和柳及卫的亲事赶在桃花盛开前办完了。宗礼徽认为喜事时穿着应得体些,故婉拒了伊时望的邀请,改为与八盘一块去黄河边散步。 “下游的冰化得差不多了。”八盘远望黄河。 “下次破冰还是我们来吧,”宗礼徽摇头,“虽说年轻人有劲,可办事总叫人不能放心。” 八盘不想提起宗礼徽与自己在年轻时搞砸了多少次破冰,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两人沿河岸走了很久,走到发现一处桃花含苞的地方住脚。八盘欣喜地说:“小渊儿惦记着和与堂一块看桃花呢,可算开了。” “哼,看着吧,那小子就算没有桃花,也会缠着何姑娘不放的,到时候有你烦恼。” 宗礼徽不以为然地说。 这个猜测虽有批评宗渊的成分,但大体正确。 宗渊在晨风微寒时将何与堂约了出来,两人一块来到村南。这里的人早起的少,宗渊可以肆无忌惮地带着何与堂大摇大摆地穿过村庄。何与堂似乎看出了他的用意,笑个不停地紧紧跟在宗渊身后。 宗渊因桃汛折断的手臂用纱布吊在他的脖子上,走快了还会甩得疼。但宗渊仍然大步流星。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怕被柳劳人找到。” “为什么?”何与堂好奇地问,她发现宗渊似乎有了除她以外别的密友。 “他去送亲,回来时肯定醉醺醺的,被他找到就麻烦了。” “说的也是。”何与堂嬉笑着跟上了。 “挑珠牌难做吗?” “不难做,除了珠子比较滑之外剩下的都好处理。” “那你还耽搁那么久?” “小渊儿你在怪我?”何与堂凑到宗渊身旁。 “没有,”宗渊羞赧地转身,“要说耽搁,我耽搁得更久...不说了,带你去找桃花。” 何与堂笑了:“都没开呢,上哪找去?” “跟我走就行了。” 宗渊带着何与堂向黄河走去。 第二百二十五 挑珠牌(十一) 徐昱林不得不耐心地等到乔湾从工作间出来以后,才对她说:“妈,子青的爸爸回来了。” 乔湾意料之内的冷静,她只是边摘下手套边问:“他给你打电话了?” “对,问我他家里为什么没人。”想起魏叔叔可怜兮兮的语气,徐昱林忍俊不禁。 “别人家里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乔湾出乎意料的冷漠。 “好。”徐昱林虽然不理解往日里总是似有若无地对魏子青一家表示关心的乔湾为什么今天这么坚决,但也只能听乔湾的话。毕竟他现在赶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乔湾把做好的朱松邻竹簪送到邱常那,两个人又就展厅的事情聊了一会儿。周易亭站了一会儿,突然问徐昱林: “子青就是你要带着一块来文物展的朋友?” 徐昱林不得不佩服周易亭的敏锐。他点头。 周易亭心里默默掂量,这个子青和徐昱林的关系是真好,连爸爸回来了都要特意打电话告诉一声。 “别缠着人家了,你要是没事情做,就跟那个叫杜集通的学弟多聊一聊周末的文物展,别看他们一个个答应的积极,没准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和乔湾讨论完要展出的文物后,邱常赶快拉走了周易亭。 乔湾在收拾包,已经准备回家了。看见儿子还在发呆,就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子。 “走了。” 乔湾挎上包,顺便关掉了会议室的灯。 “哎妈!”徐昱林急忙叫住乔湾,指了指墙角的挑珠牌,“那一大箱挑珠牌就放在那吗?” 乔湾点头。 “不用整理一下放起来吗?刚刚周易亭还打开看了一下。” “不用,没人偷。走吧。”乔湾率先走出工作室。徐昱林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竟然感觉妈妈在生气。 一路上乔湾照例不怎么说话,徐昱林偶尔谈两句工作上的问题,她也只是用点头摇头来应答。徐昱林不敢多问,就跟着妈妈一道回了家。 回到家中以后,乔湾随手将包一扔,撇在沙发上,径直回了房间。徐昱林畏手畏脚,正好碰一脸没好气的肖懿。 “说吧,你又怎么惹你妈妈生气了?不会在她工作的时候还吵着要见魏子青吧?” 徐昱林连忙摇头:“外婆!冤枉啊!我等我妈做完了那个什么朱松邻的竹簪之后告诉她了一声魏叔叔回来了而已,没说要见子青。” “魏叔叔?魏淳?”肖懿有点不可思议地问,“几年不回来一次,这回为的哪门子事?” “说是想来看看子青。” “嗬哟,他现在也会说这样的漂亮话了。”肖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算了吧,你也别管他们家的事了,让魏淳自己去跟魏子青沟通去!来你过来。” 肖懿拎着徐昱林的袖子将他拽到铁架旁,从倒数第二格抽出一个长矩形的木盒。徐昱林听见里面传出珠子到处滚动的咕噜噜的声音。 “这是之前做挑珠牌剩下的边角料,我给你一捆芊绵绳子,你去把它们串起来吧。” 徐昱林以为又是肖懿要用的什么饰物,便接过那捆五颜六色的芊棉绳,坐下十分认真地串了一会。可徐昱林发现肖懿也不离开,就站在自己旁边静静地看。 “外婆,这又是什么新的首饰吗?戴手上的?”徐昱林继续手中的活。 肖懿并不回答,直到徐昱林将最后一串珠子也串好后,她才笑着说:“什么也不是。串起来只是为了便于保存省得它乱滚罢了。” “啊?”徐昱林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肖懿给使唤了,“不是外婆,我看您那么正式,还拿了不同颜色的绳子过来,以为是串起来当装饰用的...” 见肖懿只是背过身笑,徐昱林无奈地捧起一串珠子问:“这么几串珠子留着还能做什么啊?” “媚子,”肖懿说着又从铁架上取下前几天将将完工的玉搔头,拿过来比对了一下颜色,“虽然这么几串珠子做不了主要的首饰,但当作陪衬还是可行的。它们除了缀在挑珠牌上以外,还可以悬挂在玉搔头上当作增彩的装饰。像珠滴结子之类的装饰也是由这种珠子连缀做成。最早还有珠饰名为缕鹿,也是连在簪钗末尾的珠饰。” 徐昱林摩挲着珠子,没想到说起可用的地方还不少。 “之前我一共制了几副样式比较朴素的搔头,正愁着没有可供佐饰的材料呢,正好做挑珠牌多出来这么多材料。” 肖懿满意地将盒子收好。看徐昱林仍然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便挨着他坐下,顺便把已经被徐昱林压扁的乔湾的包拿出来。 乔湾没有拉好包的拉链,从里面漏出一张背景为朱红色的照片。 肖懿捡起照片看了一眼:“哎,这是谁做的箭笄,这做错了呀。” 徐昱林起身看过去,照片照了一支放在朱红木桌上的类似小梳子一样的东西,照片底端标有“箭笄”二字。徐昱林以前没听过箭笄,也不知道它应该做成什么样,只好呆呆地问: “怎么个错法?” ———————————————— 魏子青终于和魏淳通上电话了。 “喂,爸?”魏子青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便拼命平复心情。太久没有见到爸爸,无论是多少岁的人都免不了心情雀跃。 “哎呀!子青啊,爸爸可算打通你的电话了,”魏淳站在客厅里四处打量,“我开门后喊了好几声想给你个惊喜来着,结果这屋里也没人,是你的手机也关机,还怪吓人的。” “爸,你现在就带上你的东西来小姨家。”欢喜过后,魏子青立马想起了这么晚,魏淳一个人待在那栋房子里有点危险,“实在不行我去接你。” “哎,我要你来接干什么?”魏淳哭笑不得,“是这栋房子住得不舒心吗?哪不好跟爸爸说,明天找人来改就是了。” “不是,你现在待在那有点危险,”魏子青边说边准备换鞋,“算了吧还是我来接——” 魏子青突然听见啪嗒一声,电话那头没了动静,吓得她回头惊恐地望了一眼小姨和席荆华。 “喂爸?”魏子青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 “没事没事,”声音由远到近,魏淳重新捡起脱手滑落的手机,检查了一下有没有摔坏后,急忙安慰女儿说,“刚刚突然有人很响地敲门,手一滑手机也没抓住。” “敲门?”魏子青咬住下嘴唇,席荆华和小姨在一边摆手示意她。 “爸你别给他开啊!”魏子青愁得几乎要报警了,她换好鞋,披上外衣,小姨熄了灯。三个人一同出门。 电话那头的魏淳握着门把手,面对屋外身材高大的来客,小声冲电话回了一句:“他说他是白天来修电的,看我家灯开着才来敲的门。” 修电的?魏子青边走边纳闷,是饶未黔? ———————————————— 饶未黔起初还有些不信任面前的这位和善的中年人。 他难得想晚间出去散步,也借此放松一下,省得在家总想着抽烟。刚走到魏子青家不远处就看见灯光。饶未黔放松的愿望也就无法实现了。 他给物业大叔发过短信后谨慎地靠近房门。里面隐隐有说话声。 他不认为魏子青会傻到晚上这个点回来,现在待在屋中的很可能是那位肇事者。可令饶未黔没想到的是,边打着电话边开门的魏淳落落大方,丝毫不像一位擅闯民宅的人。 “请问您是...” “我今天下午来给这栋房子修过电,看这个点还亮着灯所以才来敲的门。” “那什么,”魏淳将电话拿远了些,摸不着头脑地问,“这房子怎么了吗?” 第二百二十六章 箭笄(一) 魏子青和魏淳终于是见面了。 她暂时先将担忧和不满放在一边,对饶未黔说:“饶师傅,真不好意思,还让你误会了。” 饶未黔想起自己刚刚小心翼翼的样子,有点难为情地说:“没事,我想着今天咱们一块出去的,奇怪怎么这个点你家里还有人,所以才去看了一眼。” “呃,对,他刚回来,这,我爸爸。” 魏子青重新介绍魏淳,他和饶未黔打了个招呼。不小心想起两人刚刚在门前互相提防的情景,魏淳尴尬地一笑: “对不起啊年轻人,让你看笑话了。” 饶未黔彬彬有礼地客气了一阵,猜到魏子青和魏淳肯定要说些话,就抓住时机和魏子青等人道别,慢悠悠地向家的方向逛去。 “朋友吗?”魏淳看到饶未黔走远了,才活泼地问。魏子青低头:“我刚刚明明叫他师傅来着,爸爸你又开始了是吧。” “没有啊,就问一下嘛。”魏淳委屈地否决。他并没有想要调侃魏子青和饶未黔关系的意思。 和魏子青的小姨寒暄一阵后,魏淳这才发现两人后面还站了个默不作声的席荆华。 “哎?你不是子青的好朋友,这丫头叫什么来着,”小姨在一旁小声提醒,“对对,荆华是吧?” “叔叔好。”席荆华赶紧上来问好。 “哎呀,我都有一阵子没见过你了,差点连名字都忘记了。”魏淳拍了拍席荆华的肩膀打着哈哈。他依稀记得魏子青还在念书的时候,他偶尔几次回家,总能碰到一个瘦瘦的女孩在客厅爽朗地笑,见了自己就立马腼腆地连声叫“叔叔好”。魏淳当时还觉得极有意思。 “怎么样,毕了业之后觉得上班辛苦吗?”魏淳拒绝了魏子青帮忙拎行李的请求,边拖着轮箱边和席荆华聊天。 席荆华知道这位魏叔叔很少回来,正想着给魏子青和他腾点说话的时间,没想到这位热心肠的叔叔倒是先问候起自己开了。 席荆华有点理解为什么当初询问魏子青是否要告诉父母电线的事情时,她的脸色会那么难看了。 “还是有点辛苦的,不过我这回有假,所以才想着来拜访一下子青。”席荆华尽力将话题向魏子青处引导。 “对了子青啊,听刚刚那个小伙子说,有人故意把我们家电线给剪断了?” “嗯,”对于父亲的大条,魏子青虽然早已习惯,可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刚刚见面不久,他连一句问候都还没有对自己说呢,“因为那个肇事者不知道是不是针对我来的,所以物业的叔叔让我暂时先住出去,等观察几天的街道录像再说。” “哎呀,怎么会出这种事情,”魏淳皱了一下眉头,注意到女儿面色不佳后,他想了想说,“我发现只要我准备回家,你这边就总是出不好的事。看起来不是你的问题,应该是我有些不对劲。” 魏子青并没有被爸爸拙劣的诙谐逗笑,反而想起了一些沉重的往事。她小声说:“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天天都出不好的事呢。” “不不,”魏淳笑了,“话不能这么说,爸爸得空肯定会回来看你,别这么沮丧嘛。” “姐夫,”小姨不得不打断这位神经大条的父亲,“姐姐呢?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的书还没有写好呢,”魏淳从兜里掏出一个精巧的东巴木雕递给魏子青,“这是你妈妈的朋友从云南来的时候专程带过来的礼物,你妈妈临上飞机前告诉我回去了就把这个送给你当个纪念品。” 魏子青听了很多遍这句“书还没写好呢”,此时只是微笑着收下了这份小礼物。 东巴木雕被魏淳的手捂得温乎乎的,魏子青将它小心地揣进口袋里。 “你们俩当初是一块出发的,怎么一个书写好了一个没写好?”小姨纳闷道,有时候她真搞不懂这两夫妻。 “我是这样想的,既然选择写地方风物,就应该详尽有参考价值才好,所以到实地走上一圈就可以动笔了,可她妈妈觉得一定要亲身体验一下那里的生活才行,两个人意见总也说不到一块去,就只好一前一后了。” 席荆华在一旁腹诽,既然如此,这魏叔叔就就不能等一等阿姨一块回来吗。 “那等我妈体验完写完书,就不准备回来,直接去下个地方是吗?”魏子青失落的心情掩藏不住,她轻轻叹了口气。 “今年年前应该是回不来了,”魏淳粗略估计着,“按照你妈妈的性格,不一口气把文章完成她是不会罢休的。” 四人一同回到小姨的住处,门口却蹲着昏昏欲睡的齐远思,他听到动静,正想起身问一问自家妈妈这么晚跑到哪里去了,眼前赫然排开的人让齐远思有些懵。 “嗯,”齐远思还是先认出了表姐,“姐你们这是...哎?” 在看到席荆华之后,齐远思发出轻轻的一声质疑:“怎么你也来了?” “嗯,说来话长...”席荆华恨不得将头蒙起来,上回送花胜的尴尬又一次降临在她的脸上。席荆华很庆幸现在天黑,要不然她顶着一张热得快烧起来的脸可没法见人。 “呀!远思啊真是好久不见!”魏淳主动上前和还没缓过神的齐远思拥抱。 席荆华回头,看见轮箱就这么扔在院外的道上,急忙招呼魏子青一块把它拖了进来。 “姨夫?”齐远思更加吃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刚到,”魏淳揽住齐远思的肩膀称赞,“嗬,小伙子比我上次见你时长高了不少嘛!” “还好,”齐远思迟疑地看了一眼自家妈妈,随后说,“姨夫进去说吧。” “好好,哎我东西,哦你帮我拿了?谢谢啊。”魏淳从一脸无奈的席荆华手中接过轮箱,笑呵呵地与齐远思一块进了屋子。 “嗯,子青啊,”席荆华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魏叔叔他可能回来了看什么情绪都比较激动,所以有这个反应也是...” “算啦算啦,”魏子青苦笑道,“不用安慰我了,你以为我长这么大都是怎么过来的?” 她听着席荆华试图缓解气氛地开玩笑,走进了屋子,心中正对曾经鼓励过自己的肖懿感激不已。 ————————————————— “你问我错在哪?” 肖懿对这张朱红色背景的照片意见很大,她一边给乔湾编辑短信一边为徐昱林指出: “照片底下标着箭笄二字,可照片里的并不是箭笄,而是榛笄。” 徐昱林挠挠头:“那它们有什么区别吗?” “榛笄有齿,形似梳篦,多用白理木制成,簪首还要加工镂刻,做工更为复杂,这个照片照的就是。”肖懿发完短信,又不满地拿起照片端详,“可箭笄多用筿竹制成,与榛笄相比更为朴素一些,做工也不复杂,看上去就是一根简单的簪子。” “那它们俩样子这么不一样,名字也不怎么像,怎么会弄混呢?” 徐昱林不相信那么认真的妈妈会搞混这些。 肖懿想了一会儿,说:“可能你妈妈把这张照片放在包里是想提醒自己去纠错呢。” 她带着徐昱林回到办公桌明亮的灯前说:“它们俩之所以会被弄混,我猜是因为它们的用处太相似了。” “用处?” “是。箭笄和榛笄都是未出嫁的女子服丧时佩戴的,”肖懿把照片用桌上的小夹子别好,“只不过箭笄是丧父后所插的簪子,而榛笄是丧母后的所插的簪子。” “分得这么细吗?”徐昱林吃惊地问。 “对,未婚女子服丧时就佩戴箭笄和榛笄,已婚的妇女则佩戴恶笄或叫斋笄,男子服丧又有不同,佩戴鬠笄。” 肖懿看徐昱林听的愁眉苦脸,笑道: “好了,待会儿你妈妈过来要照片,就由你来跟她说吧,我可熬不住夜,先去休息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箭笄(二) “夫三年之丧,天下之达丧也。” 无论是孔子之语,还是洪武年间太祖晓谕天下的制令,秦邯庭均是谨慎地守下了。 只是有一点为难,每次身披斩衰之服时,她的肋下和手臂处都被生麻磨得火辣辣的疼。 家中的奶娘和婆婆看见小姐受苦,只能在心里暗暗地叹息,谁也不敢大着胆子帮小姐去掉那一身为老爷夫人穿了许久的丧服。 “其实在府中不用日日都穿的,左右她也不出门。”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姆妈说道。 “哎,不能这么说,小姐虽不出门,可比出门时见的人还要多,口杂得很,怎么可以轻易将丧服除了呢?”另一名年轻些的奶娘嘀咕着。 “你们几个不要聚作一堆叽叽喳喳的了,既然知道现在府里人多,还做这种小家奴婢的偷摸姿态,是存了心给秦府丢脸吗?” 听闻这声沉稳的呵斥,奶娘婆婆们纷纷退后,连眼睛也不敢抬一下,连连道歉说: “武欢姑娘说的是。” 将头发梳成丧髻样式的武欢扭头就走。 不是她不留情面,只是现在恰逢老爷过世,夫人伤心随其而去。府中上下人心惶惶,再加上那一帮没有良心的亲戚都围着秦小姐,希望能率先博得她的青睐,好抢下这偌大的秦府家产。此时没有一个清醒果决的人站出来,是万万不行的。 为此,武欢毫不在意地主动承担了这个责任。即使全府各个角落都能听到对她的埋怨和闲话,她也不会让步。 这不,自己还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传来不知道哪位奶娘的低声抱怨: “只不过是老爷宽宏领进门的一个野丫头而已,竟真把自己当成整个秦府的管家了?” 又一个声音劝道:“行了,秦小姐最信任的就是武欢姑娘了,你这样在背后嚼舌根,小心被秦小姐听去了,好一顿罚!” 之前那位忿忿不平的奶娘忙换了个悲悯的调调说:“可别说了,秦小姐哪里来的精气神儿罚我一顿呢?瞧她食不下咽寝不能眠的可怜样子...” 奶娘婆婆们一齐叹息,声音比埋怨之语还要清晰地传入武欢的耳中。她虽不屑于府中下人对自己的抱怨和责怪,可对于他们关注秦邯庭身体的做法还是十分赞赏的。 是时候去看看那位惆怅的小姐了。 武欢加快脚步,却不想在阁子转角处撞见了自己最不想遇到的人。 “哟!这不是武欢姑娘嘛!” 一身缟素的方往束乐呵呵地上前打招呼,武欢厌恶地避开了他。这便是秦小姐那一帮没有良心的亲戚中最甚的一个。 人都说方公子谦谦有礼,武欢却觉得他刁蛮心思,尤为精明;女子都到他风度翩翩,武欢却觉得他鬼鬼祟祟,心术不正;乃至于武欢单单看见他的脸,就觉得油头粉面,不忍卒视。 “方公子有礼。” 不忍卒视归不忍卒视,方往束终归还是公子小姐一辈的,武欢只得勉强停下来应付他,心里早恨恨地骂了好几句。 “武欢小姐是和下人呕气了吧,怎么说话都咬牙切齿的?哎呀,打理这样大的一个府邸累坏了吧?动气也是难免的……” 方往束还想喋喋不休,武欢早就欠身说:“公子忙着,武欢先去照看小姐。” “哎!不若让我随行前往如何?早就听闻表妹在家伤心悲闷,我去跟她聊一聊,说不定这郁结就化开了呢。” “难不成方公子是膏油,还能化那心中瘀伤不成?”又一道声音从阁子后传来,武欢几乎要骂出口,眼前这个还没劝走,怎么又来一个? 同样身着缟素的秦还义踱步而至,身后跟着两个与主子气质相近,耻高气昂的小厮,他们用放肆的眼光打量武欢一遍,扬起下巴对着方往束。 “秦公子。”武欢只好低头,同时不住地在心中骂自己为什么不挑刚刚的好时机赶快离开。 “武欢姑娘辛苦了。”秦还义嘴里说着慰劳之词,可眼睛看也不看武欢,直勾勾地盯着方往束。 武欢退了两步,想趁这两位竞争对手对峙时离去。方往束及时唤住了她: “武欢姑娘,等等我,我与你一起去!” “既然如此,那我也得去见一见堂姐。” “二位公子!”武欢实在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急忙喝断了两人,秦还义身后的小厮忙用威吓的眼神示意武欢小声些。 武欢只好忍气吞声地说:“二位公子,我此行是去服侍小姐用药的,二位跟去可能有些不合适。” “无妨,就和表妹说两句话,打个照面就走,不耽误武欢姑娘的差事。” “可...”武欢语塞。 若不是因为眼前的方往束家中与秦老爷生前的生意交往过密,武欢恨不得叫那个一天到晚守在秦小姐门前的刘祁延过来,将他的嘴抽歪。 “好了,两位公子都请等等。” 武欢终于盼来了救星的声音,她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去。 从阁子前接的一段游廊处走来带领一众随从的秦府大总管陈维邕。 他极有礼数地对方往束和秦还义说道:“二位公子均有家信送至敝府,不去瞧瞧吗?” 方往束一改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走到陈维邕身旁说:“可是我父亲遣人送来的?” 陈维邕知道他的心思:“大概是。” 方往束啧了一声,谢过陈维邕后匆匆离开了。 秦还义站在原地,倨傲地瞟了一眼陈维邕。 “秦公子不去收信吗?” “你亲自给我拿过来我便看,不然就不看。”他冷冷地说。 “亲自去取!亲自去取!”小厮在身后起哄。 陈维邕朝武欢递了个眼神,说:“秦公子说笑,大老爷的来信我怎么敢妄动呢,大老爷可是嘱咐过要秦公子亲自去接信的。” 许是被自己父亲的话震慑到了,秦还义扬着头从陈维邕和随从身边过,小厮们眼睛瞪得溜圆,忙不迭地跟上。 “唉,”陈维邕叹了口气,随后朝武欢笑一笑,“对付这几位小爷真是辛苦,武欢姑娘受累了。” 武欢不知为何突然别扭起来,她想到刚刚奶娘与婆婆们的闲话:“真把自己当成秦府的管家了?” 如今大总管就在面前,武欢却说不出感谢之词。闷了半晌,只轻轻“哼”了一声。 “是陈某来迟了,害的武欢姑娘陷入困难处境,陈某赔个不是——” “免了吧,”武欢连忙摆手,“武欢去探望小姐,已经耽搁了这许久,恕不奉陪。” 陈维邕急忙伸手作恭送状。 武欢直到将陈维邕远远甩在身后,才将脸上压抑了很久的笑容解放出来。 陈维邕是秦老爷年轻时曾受恩惠的一对老夫妇的独子的遗腹,千里迢迢送来秦府时还是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孩童。但他天资聪颖,又勤奋刻苦,待到过了十四岁,秦老爷就提携他管理秦府。 如今秦府丧主,生意上的事全靠陈维邕撑着,无人打理府务,才至武欢手脚上阵忙不过来。如今他能够得空出来替自己解围,说明手头的事进行的都还算顺利。武欢当然高兴。 武欢坚强独立的心将自己真正高兴的原因深压腹中。她匆匆赶到秦邯庭的屋前。 果然,那位看门犬似的刘祁延正背靠门沿,闭目养神。听到武欢的脚步声后,他睁开眼睛。 武欢虽然听闻相由心生,但从来不相信,以为是不过是街道上能够偶遇的江湖术士在骗人。就连惹人厌的方往束都是先对秦小姐纠缠不清,而后武欢才觉得他面目可憎的。可眼前这位刘祁延虽然对小姐绝无二心,并且沉默寡言从不惹事生非,可武欢总觉得他一副冷脸,眼睛尤其生得凶。每次与他对视,武欢总是心悸一阵。 此时她看见刘祁延醒了,也只是默默地点头致意。刘祁延懒懒地回了一个。 武欢正要进屋时,刘祁延轻声说: “她有个什么戴不上,似乎在闹脾气。” 声音如同埙奏的哀乐,武欢耳根发麻。 这家伙从不会喊秦邯庭作小姐的。 她回了一句多谢后轻轻扣门: “小姐,武欢来给小姐上药来了。” 房里传来柔柔的一句:“可算来了。” 武欢推门进去时,秦邯庭娇小的身躯便不声不响地挨了上来。 “怎么了小姐?”看着秦邯庭没精打采的样子。武欢很是心疼。 “这个你会戴吗?” 秦邯庭伸手,掌心中一支一尺长的箭笄。 第二百二十八章 箭笄(三) 武欢帮助秦邯庭褪去斩衰之服,轻启手中的镶红玛瑙三金盒子,给她的伤处涂抹药膏。 秦邯庭乖巧地将胳膊端平,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支箭笄。 武欢刚刚尝试着帮秦邯庭佩戴了一下箭笄,可小姐的头发又密又滑,梳着很紧的丧髻,根本戴不住。这支箭笄的样式还有些弯折,更不易佩戴。武欢看着干瞪眼,只能安慰秦邯庭先等一等,涂抹完了药之后再试试。 秦邯庭肋下的伤并不很轻,是长久身穿用最粗的生麻磨出来的伤口。 武欢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放柔了一点。 “小姐,是不是有谁对你说了什么,往日里不见你和我提起这箭笄带不好的事情啊?” 武欢试着询问秦邯庭。 秦邯庭正闭眼忍着疼,闻声用极轻的声音说:“几日前李夫人不是来府上吊唁吗?与维邕大哥说完了话,她便非要来我房间拉着我的手谈话,嘶,我胳膊上的伤也没好...” 李夫人便是那个目中无人的秦还义的母亲。武欢不耐烦地撇嘴:“小姐继续讲。” “她日日都来,从头到脚地挑我毛病,什么斩衰之服没有收边啊,箭笄戴得不对啊,屋里不该熏太浓的香啊...刘祁延也不拦她,就那样放她进来了...”秦邯庭有些失落地说。 门口传来一声轻咳。 武欢本意并非是为刘祁延讲话,两人并不熟。可她还是劝秦邯庭说: “刘祁延要是能帮小姐拦的他自然会帮,可李夫人毕竟是方府的大夫人,他说话也不济事的。对了,刘祁延不是帮小姐拦了好几次方公子了吗?” “表哥说话有意思,不拦也是可以的。”秦邯庭将手中的箭笄掉了个儿,用尖处对准自己。 屋里屋外一片安静。 门外传来一阵小石子滚动的声音。 武欢只好清了一下嗓子,说:“小姐小心扎着自己,先放下箭笄。我来为你胳膊上涂些药。” 秦邯庭由武欢扶着坐起来,又想起李夫人的话。她偷偷看了一眼武欢,正好被武欢瞧见。 “小姐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屋里的香真的很浓吗,都能熏着李夫人...是不是我往日住惯了,闻不太出来?” 秦邯庭放下箭笄,朝各处嗅了嗅。 上个月陈维邕办事路过后院时偶然发现了一只小猫,便派人送给武欢养着。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专程将猫送给自己,可武欢还是高兴地收下了。那猫太阳天无事时,就喜欢到处嗅闻。眼下环顾素帐的小姐看着竟与那只猫咪有些相似。 武欢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察觉到不妥后急忙收手。她思索片刻安慰秦邯庭说: “小姐也知道,我们秦府做的就是制香的生意,若是自己都不敢用自家的制品,还怎么扩展商路呢?虽说为了丧事撤掉了浓香,可这屋子长期熏着,免不了还留有味道,小姐身上长期带香也是一个理儿。” 秦邯庭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笑了。 “怎么,武欢哪句话惹小姐发笑了?” 与这样一位面上娴静,内里调皮的小姐,武欢不得不时刻保持注意力。 “那么说,李夫人府中木制品做得多了,所以她的人也变得平淡无味了?” 门口又传来呼哧一声。 武欢想要提醒秦邯庭小心言辞,转念一想,有刘祁延看在门口,这房子里外就三个人。 于是她赞同地点头:“可以这么想。” 秦邯庭用极小的声音说:“年末有好的香,让维邕大哥给李夫人送去几盒。” “是。” 武欢示意秦邯庭抬起手,她用手擓了一些药膏,轻轻涂抹在她的胳膊内侧。 “有的时候见人,”秦邯庭难过地侧过头看着发红的胳膊,“就必须站得坐得端正,胳膊和衣服贴的紧,一直在磨这儿,太疼了...”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诉苦似的将脸贴在武欢的腹部不愿起来。 武欢麻利地为她上好药,又抱着这位娇俏的小姐哄了一会儿,才伸手将斩衰之服取过来:“好了小姐,先穿好衣服,待会儿我再给你戴箭笄。” “我都已经穿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可以换回平常的衣服呢?”秦邯庭可怜巴巴地问, “这...” 武欢不知该从何解释起。丧制五服是从前代传了数千年的规矩,虽说让年轻的小姐被迫整日哭丧着脸身穿丧服在人前展示她的悲哀是一件没有多大意义的事,可像是武欢这样普普通通的女子,又怎么能和千年的传统对抗呢? 于是她再如何心疼小姐,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服侍她穿好衣服,又耐心地将箭笄插进她的丧髻中。 “呀...”秦邯庭轻轻抖了一下,武欢急忙将箭笄取出,帮秦邯庭松了松丧髻。 “是不是扎到小姐了?”武欢担心地问。 “头发太紧了,再加一副箭笄勒得慌。”秦邯庭摸了摸头发,“武欢,你梳的丧髻不紧吗?” 武欢连日奔忙,倒没有注意到头发紧不紧的问题,此时被秦邯庭一说,她也隐约觉得头上有些不得劲。 “武欢的头发没有小姐这般浓密,扎起来也不勒头发。”武欢走到秦邯庭身旁,换了另一个角度,尝试比量了一下。 “武欢,可不可以这样呢?等有人要见我了,我再戴这个箭笄?平时就随身揣着。” “这……”武欢很想答应她。 门口又传来一声清咳。 虽不知刘祁延此时咳嗽是何用意,可武欢想到,若是有人来访,刘祁延可以将他们挡在门外,秦邯庭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武欢决定在这个细节上顺着秦邯庭的心意来。 “那小姐可要记着随身携带箭笄,别被别人逮到说闲话的机会了。” 秦邯庭愉快地和武欢定下了这个小小的约定,甚至连重新身披斩衰之服的不适都暂时遗忘了。 武欢将今日的事都安排妥当后,又与秦邯庭闲聊一阵,便准备离开。府中在武欢给秦邯庭上药的这段时间里不知又发生了多少事呢。 “武欢!等等!” 秦邯庭穿着斩衰之服,看着苍白许多,脸色也不似刚刚那般明媚。 她唤住了武欢。 “小姐?”武欢见她神情有些低落,以为是舍不得自己离开,忙安慰道,“没事,若是小姐还想与武欢说话,等晚上处理完事情武欢就过来陪伴小姐。” “不,若是府里事情多,武欢你忙就是了,”秦邯庭摆手,“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小姐便问。” “我现在是服丧期,理应为父母尽孝不是吗?” “天经地义。” “既然如此,为何我的堂表亲戚们却要在这个时候争抢着要和我见面,还问我婚嫁的问题呢?” 武欢的第一反应是无奈。 询问婚嫁的人不出意外应该是那位倨傲的秦还义秦公子。 但她同时也很难过,秦邯庭问的问题是恰巧是武欢最不愿让秦邯庭意识到的问题。 “因为秦府家业庞大,不尽早定下继承人,难免遭到来自各方的觊觎。”武欢低头回话。 “但为父母尽孝不是头等大事吗?”秦邯庭的眼睛清亮,“为了给逝去的父母尽孝,我要身着斩衰之服,头梳丧髻三年,受尽哀伤苦楚。但如今看来,既然确立丧期过后的继承人才是最重要的事情,那我何不在此时脱掉这身灰头土脸的行当,去寻觅一位如意郎君呢?” 若不是秦邯庭面不改色,武欢差点以为她是在赤裸裸地讥讽这件放在当今世上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武欢一时间难以给出答复。 “武欢,去做你的事吧。”秦邯庭收起锋芒,重新变得忧郁安静。 秦邯庭住嘴后的脸在武欢缓过神时来看,依旧带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她点头,又帮秦邯庭整理了一阵斩衰之服。才推门出去。 刘祁延仍旧靠在门外,半闭双眼。这回他没有与武欢点头作别。直到武欢走远,他才将眼睛睁开。从头顶移开的午后的太阳刺眼炫目。 刘祁延的眼前一团一团地发黑。 他蹲下,靠在门外。 秦邯庭席地而坐,靠在门内。 “邯庭小姐,方才是动气了?” 秦邯庭默默地揩掉了一滴眼泪。 第二百二十九章 箭笄(四) 秦还义与方往束同时坐在厅上。 秦还义身后的两个小厮无事可做,但仍保持着高傲的站姿和目中无人的表情。在厅中主位上坐着的陈维邕看见,心里暗笑道:这也算是家风的一种体现吧,这一家上至李夫人和秦还义,下至小厮,都是强硬的不得了。 “两位公子都收到了贵府的来信,维邕冒昧一句,不是什么要紧事吧,”陈维邕笑着问道。 “哎,没事没事,就是我父亲嘱咐我,在亲家府邸里做客,一定要注意言行,不能再给亲家添麻烦了。”方往束积极而巧妙地回答陈维邕的问话。 方往束在复述方老爷的来信,自称“亲家”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但陈维邕怎不会听不出来他故意称呼亲家的小心思。等方往束话音刚落,陈维邕便说:“方老爷真是有心,敝府逢着白事,有亲家帮衬也能稍微宽慰些。” 红白事都列在一块了,如何想如何说才算得体,就自己去权衡吧。陈维邕暗道。 秦还义依旧一副懒得搭理别人的样子。陈维邕静候了半晌,他身后的小厮才不情不愿地说道: “我们夫人讲了,要让秦公子与秦小姐修好,两人关系近了,接下来的事情才算好说。” 听完这一番话,陈维邕搭在座椅扶木上的手紧了紧。 他不晓得那位秦老爷到底在家中有无话语权。秦还义与秦邯庭乃是同姓的堂兄妹,秦氏一族又没有落得个断根绝后的地步,道理上说他二人是不可以结亲的。可如今秦还义之所以在自家府邸耀武扬威,除了府中丧主外,秦大老爷的放任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可从秦还义对待秦大老爷信件来看,秦大老爷的对儿子树立的威信明显很足。陈维邕不明白他为何对这种有悖人伦之事不置一词。 “那是,两位是堂兄妹,关系要好也是应该的。”陈维邕陪着说。他咬字清晰地向秦还义强调了一下堂兄妹。 “可秦小姐为何日日躲避我家公子?”另一名小厮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质问陈维邕。 “秦府丧事未到一月,怎么,难道要让府里唯一的大小姐尽陪着你家公子吗?”方往束打趣。 陈维邕虽然很感谢方往束的解围,可考虑到这位言辞振振的方公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陈维邕还是将心中多余的感激之情刨去了。 现今特殊时期,一切妄图博得秦府好感的人都不得不警惕些。 那小厮纵使脑袋再迟钝,也觉得话说的欠些考虑。但估计是李夫人给他们下了死命令,输谁都不能输这个方往束。于是他也不看自家公子脸色,便强硬地回话:“方公子与秦府公子小姐毕竟不是嫡亲,关系差着一层,秦小姐待我家公子与待方公子自然不可比量。” 方往束冷笑了一声。 说吧,无所谓。他自打进了秦府以来,嫡啊亲的话语就整日围绕在他的耳边。方往束听得都昏昏欲睡。等他耐心到头的那一天,秦府的这份偌大的家产他就不带一点客气的收入囊中了。到时无论狂妄的公子还是狂妄的下人,他都会不带一点犹豫的扫出门去。 不过父亲这封信倒是帮了他一个大忙。方往束的手指在米黄信纸边缘摩挲,心里有了些掂量。 “好了,两位公子既然都收到了贵府的来信,就证明维邕的招待还算到位,维邕也就放心了。” 陈维邕站起来,示意手下的随从恭送两位公子回下榻处休息。自己则马不停蹄地赶往秦府东北厢房旁一处名为庾夷阁的小楼。 在他面见两位公子通报来信之前,早有人前来告知陈维邕,有贵客在庾夷阁等候。 陈维邕在方往束和秦还义这边耽搁了许久,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等到了庾夷阁门口,看见了一位熟人等在阁旁时,陈维邕这才明白过来。 ———————————————— 武欢忙碌了一整个下午,将府中各处分得的棉花被褥分配妥当,又叫来府中上了年纪的姆妈婆婆们训了一顿话,到晚上才得空分出心来照顾一下陈维邕送给她的猫。 由于这几天办丧事的缘故,小猫吓得不敢出房间,整日躲在床底,只有武欢蹲下来轻轻学猫叫招呼它时,它才飞快地蹿出来,扑进武欢的怀抱里“咪”地哼哼。 武欢搅了些中午特意吩咐厨房留下的黄颡鱼喂给小猫,它先是呼噜噜地吃一阵,而后突然竖起了耳朵,重新逃回床下。 武欢不解地回头。 半掩的门外,方往束正笑眯眯地看着武欢。 “方公子。”武欢虽然心里暗暗觉得晦气,可还是得起来打招呼。 “喂猫呢?”方往束无所顾忌地蹲下,朝床下看去。小猫警惕地窝成一团,见一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不远处的床隙间,急忙凶巴巴地瞪圆了眼睛。 方往束笑着咳了一声,起身整理一下衣摆,对武欢说:“待到姑娘喂完猫以后,可以打搅姑娘片刻说会儿话吗?” 武欢立马在脑袋里反应过来,这是自知无法子接近秦小姐,想从自己这里下手呢。 她点了点头。且看这个精明的公子想干什么。 方往束带着她穿过秦府植满了白梨和玉兰的庭院,走到一处雅致的观赏亭旁住脚。方往束环顾了一下四周,赞叹道:“秦府的规划做得好,既气派又不失俗套。” 武欢双手交叠,不带感情地一句:“多谢公子。” “武欢小姐是何时入府的?” 方往束冷不丁一句探听身世之语让武欢陷入了迷惑之中。她本以为方往束开口就要问秦邯庭的好恶种种,好为他下一步博得秦邯庭的欢心做准备,却万万没有料到方往束会问自己的事情。 “这,是,我十岁时秦老爷带我入的府。”武欢有些慌乱地回话。这个方往束想要做什么? “啊,原来是秦老爷带你入的府。”方往束夸张地点头,“武欢姑娘为何要随秦老爷来这秦府呢?” “是家里贫寒,秦老爷心善,就领我进秦府做事,也好补贴家用。” “怪不得,所以秦老爷过世后,武欢姑娘才会梳这丧髻来悼念秦老爷,以报恩情。” 武欢越聊越觉得不大对劲,她愈发谨慎起来。 “那,”方往束转身抚摸观赏亭的柱子,风雨留痕,一路抚过皆是坎坷,“武欢姑娘的家人如今可好?” 来了,武欢皱起眉头,这个人绝没有安什么好心。她紧盯方往束的脑后回答:“托公子的福,武欢的家人一切安好。” 要说方往束借讨好自己来接近秦邯庭,武欢还能理解,可好端端地扯上自己和秦府不大沾边的家人做什么?不对劲,这方往束不对劲。 “武欢姑娘想过自己的将来吗?”方往束突然发问,“如今秦老爷秦夫人过世,秦府缺了个主心骨,武欢姑娘是打算继续待在秦府,与秦府一块等待还未可知的将来,还是回家与亲人另谋他路呢?” 武欢只愣了一瞬,立马回答: “武欢不打算离开秦府。” “为何,领你进府的人已经不在了。” 武欢想到那位虽然有些古怪但却极其依赖自己的秦邯庭,又想到怀抱猫咪与自己兴高采烈的讲述经历的陈维邕,她坚定地摇头: “无他,但武欢绝不会离开秦府。” “那武欢姑娘,假如啊,”方往束低头笑道,“假如你一定得留在秦府,但不是作为……” 武欢连鼻翼都跟着眉毛一块皱起来。 “不是作为服侍秦小姐的人,而是自己成为主人呢?” 第二百三十章 箭笄(五) 陈维邕匆匆赶到庾夷阁中,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祖父陈骏臻。 “爷爷,”陈维邕要跪时,身穿丧服的老人扶住了他,端详一阵后说道:“怎么比上次见你时还要更瘦一些?” “秦府丧主,没人主持,孙子只能竭尽全力,”陈维邕思念至亲的感情被屋外落下的影子暂时压住,“对了爷爷,外边站着的莫不是您上回跟我在信中所说的林安杨?” “林安杨是你母亲娘家的远方亲戚,仅仅比你小上一岁,为人聪明,样貌也好,配得上秦府的场面。我将他带了来,是为了让他能在旁边帮你一把,省的你一个人殚精竭虑累坏了就不好了。”陈骏臻顾不得抒发思念之情,抓着陈维邕的手热心地介绍阁外的林安杨。 “可爷爷,”陈维邕当祖父是一片好心,故难以启齿,吞吐一阵后才说,“这,这秦府现在办着丧事,我这样随便带人出入府内可不大好吧。” 陈骏臻无奈地拍了拍陈维邕的脑袋:“谁叫你随便带人进出了?我的意思是,你就将他权且收作你的帮手,将他也安排进秦府做事,这不就成了?” 陈维邕面露难色,他又看了一眼门外的林安杨说:“爷爷,我只是秦府的管家,说白了也就是个下人,不得到秦府主人的许可便带个不大熟悉的人进府里做事,不妥。” “你怎么就成下人了?”陈骏臻脸上仍然带着笑意,“如今秦府丧主,整个府邸都是你来打理,你说可以谁又能说不呢?” 陈维邕紧张地倒退一步:“爷爷这么说,孙儿可是惶恐之至。孙儿从来没有想过在秦府把控话语——” “行啦行啦,”陈骏臻无奈地摆手,“就是随便一说,瞧你紧张的,爷爷都是为了你好,才将林安杨带来。你要是连亲人都信不过,那爷爷也只好再将那个倒霉的孩子领回去喽。” 陈骏臻与陈维邕住的远,半年才来访一次。平常祖孙两个都用书信往来。此时陈维邕见跋涉而来的祖父似乎有些伤感地叹了口气,于心不忍,几番权衡下来只好让步道: “既然爷爷这么说,那我便让那位林安杨小兄弟进秦府帮忙,只是我无权指派他去旁的位置上做事,所以他要待,便只能待在我身边。” “你是秦府的总管,你怎么说就怎么做。”陈骏臻和蔼一笑。 “还有一点。”陈维邕又添了一句。 陈骏臻的目光打量了一圈孙子坚毅的脸庞,随口将阁外的林安杨喊进来。 林安杨快步从门口走进来,在陈维邕面前停下。他清俊的脸上一双眼睛长且有神,镇定地看着陈维邕说:“表哥请讲。” 陈维邕并非出自本意地端起架子说: “虽说秦府丧主,如今各处带孝,可现在并不是松懈的时候,你进秦府做事一定要提起精神,听我的话,老实本分,粗心是最不能犯的错误。” “谨遵教诲。”林安杨恭敬地低头。 陈维邕看着林安杨,突然拉起他的袖子说: “来,你随我走一趟。” 本来还在一旁微笑注视的陈骏臻有些讶异地拦住陈维邕说: “不急啊好孙儿,我还要嘱咐他几句呢……” “不,我不是带他去做事。” 林安杨用狭长的双眼瞥了一眼陈骏臻。 “那是——” 陈维邕正色道:“虽说秦老爷和秦夫人双双离世,可这府中还有一位秦姓的大人,只有得了她的同意,你才能入府。不然的话,之前我的嘱咐就当没说,你的打算也要全部作废。” 林安杨的眉头只微微皱了一下,便失掉了主意似的哀求陈骏臻道:“您看...” 陈骏臻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与几年前迎接扑进自己怀中的那个小豆丁似的陈维邕时摆出的表情截然不同。他又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个无论是个头还是性格都变得可靠许多的陈维邕,捻着髯须说: “你就跟你表哥走一趟吧,是我年老疏忽,倒忘记秦小姐了。” 陈维邕静静听完祖父的话,祖孙两个又随便扯了几句,便不约而同地赶着时间道别离开了。 陈骏臻走在回下榻处的路上,身旁跟着从老家跟随主人前来的忠实老仆石矜。 他小心地转头,看见陈骏臻踩着刚从暮色背后钻出的月光,长舒了一口气。 ———————————————— 一个夜晚对于秦邯庭来说,不过是一次亲临丧葬与灵堂的体验罢了。 她看着天色昏沉,屋里燃起烛火,自己的影子在墙上起坐。耳边是众位亲戚和下人的哭丧。她的挣扎无人理会,她的身体却被迫推挤到棺材跟前。她不敢看父亲母亲的脸,便以哭来逃避这个残酷的过程。棺木“轰”地合上,吓得她哆嗦一下。 屋里的烛火不但能照出她的影子,还能照出靠在房门外的黑影。秦邯庭冷颤的身体逐渐和缓下来,她走到门的一头,极轻地敲了敲门。 门外的刘祁延用手落在腿后的房门处,敲了一声作为回应。 “武欢没有来吗?” “没。” 即使刘祁延的话说的少,可秦邯庭发问,他还是有问必回的。 秦邯庭沉默着靠在门上。 她小时候曾在后院见过门房的小儿子尤元背靠墙角,不断伸手阻拦行人靠近,不知在守着什么。回去后秦邯庭便偷偷跟刘祁延提起这件事,让他去看一看那墙角里到底藏了什么好东西。 后来刘祁延牵着哭哭啼啼的尤元赶来告诉秦邯庭,墙角里只有几颗蘑菇时,秦邯庭还内疚得不行。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刘祁延无论如何都会满足,所以尤元白受了刘祁延的一顿逼迫。 如今她整日在房里守孝静坐,刘祁延靠在门外看守。不知在尤元看来是否有些好笑。 这两幅场景时隔多年,却依旧相似。 “怎么会不来呢?”秦邯庭有些失落,“下午不是还跟我说如果得空了就会来陪我说话吗?” “小姐不是说忙的话不用来吗?”刘祁延话音刚落,身后的门板就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刘祁延闭起眼睛叹了口气:“小姐想说话,祁延来陪你说如何。” “你还没有往束表哥有趣儿呢。”秦邯庭有些赌气地哼哼。 沉默片刻后,她面前的门板也震动了一下。 “你晃门做什么!不满意吗?”秦邯庭生气地小声责问。 “不敢。” 闭上眼睛以后,刘祁延的脑中有各色的雾气混杂。浓雾里秦邯庭身着斩衰之服,头上歪斜地插着一支箭笄,正惊疑地掉头回看来时踩过的白绫和洒了一地的烈酒。 刘祁延听到了秦邯庭之外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睛。 陈维邕领着一位少年来到自己面前。 “祁延!”陈维邕爽朗地和自己打着招呼,“小姐有空吗?我带了这孩子来让她过目,若是和小姐商议过后她能满意的话,便留下这孩子当个帮手。他叫林安杨。” 刘祁延扫视了一下陈维邕身边这名白梨花一般的少年,突然越下石阶倏地闪身来到他的面前。 陈维邕急忙避开,林安杨退了一步。 意识到刘祁延正无比专注地观察自己后,林安杨的腿像是抽去了筋脉一般软塌塌地弯折,他坐到地上,脸色煞白地将视线藏进石阶旁新长出的野草中。刘祁延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提起来,说:“总管进门前记得先和小姐说一声,隔门等待片刻。” “好。” 林安杨面色不改地与陈维邕一同等在门前。 门内似乎有什么动静,不过陈维邕并不在意,他只是用余光不住地撇着站在不远处的刘祁延。 “刘祁延是秦小姐亲自选进府的人,”陈维邕意识到了林安杨对刘祁延的关注,解释道,“小时候他与小姐相伴着长大,到如今已经如同小姐的贴身守卫一般,刚刚他对你那个态度,也是因为你是从没有见过的人,要格外警觉一些。” “表哥说的是,我今天第一次进府,这位刘大哥理应严格。这也是为了小姐好。” 林安杨温顺地点头。 两人正说着,门内传来一阵轻轻的招呼: “进来吧。” 在林安杨紧跟刘祁延走进屋时,他与刘祁延的眼神最后一次相遇。刘祁延站在黑夜中的树下,两只朦胧的睡眼因开门时的烛火映照,顷刻间燃烧起来。林安杨飞快地合上了门。 目送陈维邕领着林安杨进屋,刘祁延懒散地靠在树干上。 他身后的这棵古柏从刘祁延进府时就待在这儿,那时刘祁延常待在秦邯庭身边,远远地望着古柏。而今刘祁延却与古柏互为依傍,一同远望着守孝的人。 刘祁延感受到了天气转冷时才刮的凉风。 第二百三十一章 箭笄(六) “哎你说,当初老爷为什么要领武欢姑娘进府呢?”后院花圃铺设的石板路外,几名清扫枯叶的侍女正在热烈地讨论。 “说是武欢姑娘本家比较穷,老爷看她可怜,才接进府中的。” “那也是奇怪了。天下穷人那么多,为何单单只接武欢姑娘进府呢?” “这个咱们就不知道了,据说明婆婆曾跟着老爷一块去接的武欢姑娘,估计问她就能知道原因了吧。” “算了吧,明婆婆老的牙都掉光了,问她什么都听不见。你还愿意费那好时光和她讲话。” “就是,再说上回找着她还是在灶房的灰堆儿里,你愿意靠近的话,就呛你一鼻子灰!” 侍女们哄笑着回头,却发现武欢不知何时站在众人的后面。吓得她们连连倒退,忙不迭地道歉:“真对不起,武欢姑娘,我们只是——” “扫完叶子就赶快回屋去吧,别在路上光贪恋着说话,冻着自己。” 武欢无精打采地绕过人群,继续向前走去。 侍女们睁大眼睛,等她走远后才议论道:“武欢姑娘今天晚饭里掺了药了?怎么变作这样了?” 武欢讨厌下人在丧事期间聚众说闲话,这一点从未变过。可今天晚上的她卯足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做到有气无力地将说闲话的下人们遣散。 她独自一人绕过花圃,来到几个时辰前方往束与她说话的观赏亭旁边。 方往束的一席话让武欢恼怒了很久,也畏惧了很久。 她气的是这与登徒子无异的方往束竟会毫不遮掩自己想要将秦府纳入囊中的贪心,搅扰秦小姐无果后又跑来找自己。但她更加畏惧方往束近乎放肆地口无遮拦。 什么叫不做服侍秦小姐的人,而是做秦府的主人?武欢厌恶地甩头,本想着方往束只是个迫切想要争抢秦府的无赖,没想到他连自己和小姐的关系都要挑拨,明明他自己都还住在秦府,真是恬不知耻。 武欢越想越气,她大步流星地走回屋子,却想起自己好像说过晚上得空了就去和秦邯庭说话。她掂量了一会儿,决定再看一眼小猫,就收拾收拾去见秦邯庭。 可进屋以后,无论武欢怎么学猫叫,小猫都不回应。她打着蜡烛翻箱倒柜地找猫没有结果,还出了一身的汗。 由于近来天气转凉,武欢为了不让自己受寒穿了很多。汗水被厚厚的衣服包裹着蒸腾变作热气。 武欢难受地不得了。 她坐在床边,随手将蜡烛放在桌子上,并脱下罩在自己身上的外衣。 蜡油顺烛身滴了下来,接触到桌面后凝固成一个小小的蜡丘。武欢觉得今天可谓诸事不顺。 她突然听见屋子背面有动静传来,一时间分不清是互相拌嘴还是一块喧哗。 武欢怒气冲冲地打开房门绕到房子后面,想看看到底是谁大晚上的闹事儿。动静在她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中黯淡下去。等武欢来到屋后时,除了一条已经被折磨的遍体鳞伤的猫外再看不见任何人。 武欢几乎要昏厥过去,她拼命捂着嘴不去尖叫。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后,武欢愤怒地将屋后所有可以藏身的草丛都翻了个遍。 昏暗的夜色下,武欢连犯事的人脚踩过的痕迹都没有发现。 武欢抱住脑袋,拼命回想刚刚听见的动静和人声。大致能够得知的是,折磨猫的不止一个人。 她怜惜地回到原地,小心翼翼地捧起小猫。它的身体软绵绵的,小肚子还一胀一胀喘着气。 武欢不会医猫,只好托着它去找陈维邕。可陈维邕住处的随从们都说陈维邕有要事去了庾夷阁。武欢又不得不穿过点着几盏灯的长廊去往府邸东北角的庾夷阁。 可到了庾夷阁下,守门的尤元小兄弟却说陈维邕见过陈老先生,已经往大小姐的住处去了。 武欢又是生气又是疲惫,直接瘫坐在地。 “武欢姑娘,你还好吗?” 尤元看见平日里十分精神的武欢如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急忙关切地问。 “唉——”武欢叹了口气。 跑了这么一路下来,她也算想明白了一些。自己在丧期对府中众人的要求和管束太过严格,已经激起了相当一部分人的不满。奶娘婆婆们一刻不停的讨论和闲话就已经预示了不妙。 武欢愧疚地看了一眼手中奄奄一息的小猫。 如今它成了这副模样,自己的执拗和粗心也有责任。 武欢一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咬着牙要走。 尤元叫住了她:“武欢姑娘上哪里去?” “去找陈总管,求他想办法找人医猫。” “陈总管在秦小姐处,似乎有个新来的人要小姐过目方能入府,武欢姑娘此时过去,陈总管怕是抽不开身,”尤元又看了一眼武欢手中的猫,“武欢姑娘若是放心尤元的话,将小猫交给我如何?” “你有法子?”武欢半信半疑地问。 “我可以帮武欢姑娘医猫。”尤元自信地说。 —————————————————— 林安杨低着头,烛火将秦邯庭的影子带到他的脚尖不远处。但他并没有急着去看。 开门的一瞬,林安杨的眼前晃过秦邯庭身着斩衰之服的素净身影。他立马选择紧盯地面,谨慎地跟随陈维邕靠了过去。 “秦小姐。”陈维邕礼罢开口,“我祖父今日下午到府上来看我,除了表示哀悼外,他又给我选了一位母家的年轻表弟带过来,他名为林安杨,嗯,这位便是——” 林安杨低头行礼。 “祖父原意是这孩子聪明机灵,在这里也能帮上维邕的忙,便叫维邕留下他,维邕想着应该让小姐定夺,所以就把他带过来了,小姐可以问他些话,觉得满意了再做决定。” 不论林安杨之前的性格怎样,经历如何,站在这样肃静的闺房内,头顶坐着秦府唯一的继承人,他还是有些紧张了。 “那,”轻轻柔柔的一声,“我还不知道这位林安杨小兄弟的长相,可否抬头让我看看?” 林安杨听见自己喉咙处传出很大声的咽唾沫的声音,有些不好意思。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镇定地抬头—— 秦邯庭以一种有些怪异的姿势斜坐在椅子上。身体僵硬,头不自然地偏向右边。见到林安杨抬起头了,她只是笑一笑:“看模样确实很年轻,想必你是相当聪明才会被陈老先生挑中吧。” 秦邯庭的声音虽然轻,却不像常听到的年轻女子那般尖细清亮,而是有如大团棉花般的厚且松软。林安杨认真地注视秦邯庭,将她的问题简单地略作两个字:“过奖。” 秦邯庭又侧了一下身子,别扭地调整了坐姿,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岁。” 秦邯庭点头:“比我小上一岁呢...之前在家里做过什么活计吗?” “小子顽劣,家里曾想让读书考试,可心不能静,所以作罢。来秦府前一直帮家里算账。” “无妨,反正这里也不是学校,”秦邯庭的手指绷得紧紧的,“你来秦府可做好了受苦的准备吗?恰逢府上大丧,维邕日夜劳累,正需要有人帮他分担呢。” “能为小姐和表哥排忧,安杨便心满意足。” 秦邯庭朝陈维邕点了点头,刚准备和他说准许,突然觉得头上绷得紧紧的丧髻松了一下。 秦邯庭小声惊呼出来—— 林安杨在秦邯庭脸色突变的一瞬间上前,飞快地接住了箭笄。同时一阵大风似的,房门被撞得敞开,刘祁延看不清是愤怒还是担忧的脸出现在屋外。 “你来了?” 秦邯庭羞赧地捂住头发,对刘祁延打招呼。 刘祁延看清屋内所发生的事情后,蓄势待发的双腿放松下来,他靠在门沿边,也不打算离去。 林安杨将那支温热的箭笄递给秦邯庭,她伸出手来接时,林安杨看见她不断凑近的脸上还带着些难为情的红润。 秦邯庭也不将箭笄戴回丧髻中,干脆抓在手上问:“身法很快,你会功夫?” 身后听不见一点动静,仿佛那个靠在门边的人并不存在一般。林安杨定了神,回答道: “在家里闲居无事,就自己胡乱学了点。” “了不起,”秦邯庭不吝称赞,“维邕,将他留下吧。” 林安杨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难以捕捉的吸气声,为防变故,林安杨急忙高声说: “多谢秦小姐抬爱!” 第二百三十二章 箭笄(七) 陈维邕第二天碰见武欢时,她正无精打采地坐在长廊边。 看到陈维邕,武欢本想奔过去向他阐明昨晚的事故。可注意到他身后带着个陌生小子,武欢到了嘴边的事又有些难以启齿。 只有在他人也在场时,这个比自己还年轻两岁的青年才是那位秦府的大总管。为了一只猫去打扰诸事缠身的总管有些不妥。 况且武欢自己平日里对下人们相当严格,在丧事期间从不允许他们惹是生非。若是自己为猫咪哭闹,又要被下人们嚼舌根了。 陈维邕看懂了武欢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林安杨暂时先去账房,自己随后就来。随即走近了一点问:“怎么了,武欢姑娘?” 武欢等林安杨走远后才说:“换个地方说如何?” 陈维邕在脑中猜测,大概是昨晚他与秦小姐介绍林安杨时,武欢这边出了什么事。便随她一同下了长廊,来到一处僻静地。 “你送给我的那只猫,”武欢想到它倍受折磨的模样,咬牙切齿地说,“昨晚不知被谁从我房间里带出去打了,如今在尤元小弟那里治伤。” “什么人敢擅闯你的房间?”陈维邕有点恼怒,但更多的是疑惑,“晚上还能在秦府各处晃荡,进了你的住处却没有引起别人的疑心,秦府还有这样的人在吗?” 如果不是陈维邕向着武欢,武欢差点都以为他说的是他自己了。她难过地问陈维邕:“你瞧,会不会是这么回事?最近我在府里管下人管的严格,他们中有人心存不满才拿我的猫撒气?” “你这不是强行把责任往自己头上揽吗?”陈维邕安慰她,“府里的人虽然有时会抱怨几句,可他们是敬畏你的,也清楚你是一心为府里好才严格,怎么会去虐待你的猫呢?” 陈维邕心里另有一番考虑。 武欢的讲述让他对那个向猫下狠手的人有了一种朦胧的判断:那人似乎相当意气用事,武欢不知何处惹了他,竟能让他一直惦记到武欢的住处,并故意将她的猫拖走虐待。 想要表现自己的欲望很强烈。 这种蛮横又有些幼稚的人陈维邕并非一个都不认识。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有那么一位。 可鉴于他和武欢并没有发生什么争执,陈维邕暂时将他搁置在一边。 “你先和尤元安心照顾着小猫,我定将那个残忍的家伙揪出来。”陈维邕对武欢承诺道。 “抱歉,你明明这么忙,我还用这种事打扰你。”武欢低头道歉。 “武欢姑娘这说的是哪门子客气话?” 陈维邕摇头笑道。 不过虽说如此,武欢这件事情确实给陈维邕本就繁重的工作中重重添了一笔。 讲完了自己的事,武欢觉得也应该关心一下陈维邕,便问:“听说陈老先生给你带了个帮手,昨日领着去见了大小姐,刚刚那位便是吧?” 陈维邕苦笑:“他年纪尚小,想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进府里帮忙,我还有点不放心。可又怕爷爷生气,只好暂时放在我身旁,观察个把月再正式分派府里的职务给他。” “他叫什么名字?” “林安杨。” 见陈维邕一脸心事,武欢知道自己不好一直牵扯这位大总管,便顺势说道:“那你快去跟这位安杨小兄弟忙吧,我去找尤元看一看猫,你若得空关心它,来庾夷阁便是了。” 两人道别后纷纷上路。武欢回到长廊,苦涩地想:如今他忙得连轴转,哪有什么得不得空呢?就算有了暂时的休息时间,还是回到榻上睡一觉来的更好些吧。 陈维邕心里同样沉甸甸的。他暂时将武欢的事情放在一边,继续想着刚刚与林安杨走在路上时所做的打算。 祖父陈骏臻虽不制香,却曾在年轻的秦老爷孑然一身时为他指明过福建浙江一带的海上香料商路,并为他暗中牵线搭桥,促成秦老爷和沿海巨贾之间的合作。这才有了后来秦老爷成立家业的报恩,也才有了现在的陈维邕。 这些年来陈骏臻只是通过陈维邕保持着和秦府的友好往来,从没有提出过任何分成利益之类的要求。他也因此博得了秦府上下的尊重,更是成为令陈维邕无比骄傲的偶像。 可这回他突兀地带了林安杨进府,以一个陈维邕无法看透意图的理由将林安杨放在自己身边。又对陈维邕说了许多听起来很危险的话。 在秦府这样的大府上管了很多年事的陈维邕警觉起来。 虽说陈骏臻是自己的祖父,可陈维邕还是没有放松,也不打算放松。 昨晚林安杨接住箭笄时的身手更加提起了陈维邕的警惕心。纵使秦邯庭有刘祁延保护,他也不能有疏漏,一定要看住这个不明底细的远房表弟。 他走到账房。林安杨正背着手等在门口,目不斜视,见他来了,方才松了口气似的打声招呼: “表哥。” “为何不先进去呢?”陈维邕随手推开门,朝门口搬着木椅正查账的老先生打了声招呼。林安杨没有回答,紧跟在他的身后,却被老先生唤住了: “哎哎,你是干嘛的?” “先生,他是我收来这里做事的人。昨天已经领着见过大小姐了。” 陈维邕笑眯眯地向账房先生解释。 “既然见过大小姐,也罢,进去吧,当心不要弄坏了账本。” “是。”林安杨腼腆地微微低头,穿过门口狭窄的过道进了内堂。 账房并不像林安杨想象的那样一股子书卷墨水和灰尘的味道。秦府的账房大而宽敞,除了存放账本外,似乎还存放了旁的东西。屋脚漆红的木柱下摆放着方炉和铜香炉,焚烧的香气一点也不呛人。 从小闻着劣质香料长大的林安杨暗暗感叹,这就是制香大户,连账房里的随便一炉香都比自己家中摆放在正堂的香料还要好上不止一倍。 “刚刚明白了些什么吗?” “嗯?”林安杨为自己的走神感到羞愧,连忙说,“还请表哥明示。” “秦府里虽然人人都喊我大总管,可我并不是这个府邸的主人。只有秦邯庭小姐才是现在们要服侍的人,”陈维邕随便捡起一册翻看,“你之后就在府中待着了,这一点一定要切记,不要有你的表哥是总管,你就可以行事随意的想法。” “是。” 昨天夜里秦邯庭裹在丧服中的身影让林安杨又稍稍晃了一下神。陈维邕合上账本的声音让他重新集中注意力。 “我带你来账房,并不是想将算账的事情托付给你。说实在的,这个工作不能交给一个刚进府只有一天的人来做。”陈维邕素来和善的眼睛里此时却闪烁着让人退避不及的光亮。他又打量了一遍林安杨,“我带你来,只是想让你看看这满堂的账目。你需要知道秦老爷白手起家,能够作出这样的成绩属实不易。秦府的每一个人都应该竭尽所能维护这份财产,更应该珍视秦老爷的骨肉。” 陈维邕深吸了一口气,直入正题:“你昨晚也看见了,秦小姐养在深闺,心善温柔,觊觎她与觊觎这份家产的人排着队都能排出秦府去。眼下就有两位爷赖在府中不肯走,妄想将小姐与家产一并纳入囊中。所以我想要你做的第一个任务来了...你怎么了?” 陈维邕发现林安杨的脸微微发红,有些好奇地问他:“身体不舒服?还是是账房太闷了?” “都没有。”林安杨低头调整了一下,脸色归为平静,“表哥方才说,我的第一个任务是?” “方往束与秦还义两位公子,之后就由你来招待。”陈维邕说完,似乎在纠结什么。 林安杨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听到陈维邕添了一句:“还有,如果你有那个能耐的话,就帮我问问秦公子昨天夜里去了哪里。” 第二百三十三章 箭笄(八) 秦邯庭靠在门的这头,轻声细语道: “我有些闷,你去给我捉只虫子来。” 门那头安静了一刻,响起哐当一声轻微的晃动。秦邯庭不满地拍了拍门问: “你怎么又不听我的话?” “小姐你上次就是这么跟我说的,等我走了以后你就跑去折晚秋的花蒸香,不知怎么的还被方公子撞见了。” 秦邯庭不说话。 “再者这时节哪里有虫子?都快入冬了。” 刘祁延还在说,头顶倚靠的门板却“啪”地被秦邯庭拍了一下。 两个人各靠一头沉默着。 刘祁延轻舒了一口气,小声道:“或许庾夷阁附近还有些小虫,小姐不讨厌的话我带来给你——” “入冬寒冷,你怕是不能这样守在门外了吧?” 秦邯庭的声音很小,刘祁延不得不屏息凝神才能听得清。 “我穿厚些就是了...” 临近中午庾夷阁人就变多了,下人们都要聚在一处吃饭。刘祁延觉得如果是捉虫子的话,自己最好赶紧动身。他和秦邯庭低声道别,起身要走。 “等等...”秦邯庭小声的一句挽留被刘祁延转头的风声盖过。他走了两步,突然听见背后的门响了。刘祁延回头—— 缝隙中,秦邯庭白净的额头抵在门上,她用抬高了一些的嗓门责怪刘祁延:“不是说了等等吗?” 刘祁延重新回到门旁坐下,看见秦邯庭的小拇指压在门缝旁,便知道她又坐到了地上。 “小姐都知道入冬了,怎么还动辄往地上坐?” “你不也坐在地上跟我讲话吗?”秦邯庭低声回了一句。 “我是男子,又是习武之人。” “我也是。” 你也是什么呀,刘祁延想要将门全部推开,手放在门上,又垂回身边。 数日前秦还义的母亲李夫人到达秦府,来了就一个劲儿的挑毛病,说秦府上下没个正形,秦邯庭的穿着打扮不对劲,甚至还将陪在秦邯庭身边的刘祁延一顿教训,说他不懂礼法,僭越地与守孝的主子待在一起。在刘祁延的眼里,她仿佛不是来做客,倒像是来挑选儿媳妇一般。 对于李夫人的批评,刘祁延完全不放在心上。从秦邯庭领自己进府开始,刘祁延便决意为了她习武效劳,不再理会他人的眼光。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李夫人批评的那几句,只不过是门外随处可见的落叶,刘祁延愿意的话,不用扫把,单单用踢的都可以让它匿迹。 但李夫人批评的话正是这府中大部分人深藏于心的话,一见了新鲜空气就无限地胀大。 那段时间府中口耳相传的除了李夫人的高傲跋扈外,更多的则是刘祁延与秦邯庭暧昧不清的关系: “还在守孝,怎么能让男子陪在她身边呢?” “那小子也太不知轻重了。” “与武欢姑娘一样,被小姐宠坏了吧。” “若是他还存有旁的心思,岂不是...” 刘祁延在流言中行走,如若未闻。可静坐不动的秦邯庭却病了一场,看到刘祁延便别过头去。 刘祁延明白又糊涂地爬上古柏,在高枝上待了一宿。天明时他在窗边看着空无一人的正堂,安静地坐到了门旁。 李夫人满嘴抱怨地待了几日后离开了。每日都被李夫人烦扰的秦邯庭终于松了口气,刘祁延却再不敢推门进去。两人隔着一道门,一直到今日。 “别去捉什么虫子了,”秦邯庭轻轻地将门合上,“虫子虽可以陪伴着打发时间,可它不会说话。你在这还好一些。” “在小姐看来,我是只会说话的虫子?”刘祁延冷静地侃道。 天真的变冷了,往常这个时候都该出些太阳,如今天却是蒙了灰似的。 不出所料,门哐当一声响。 “白养你了,”秦邯庭话里穿插由情绪激动而爆发出的换气声,“早知这样,当初我便领一笼虫子回来好了。” “小姐别动气,我说着玩的,”刘祁延让步,“小姐真不想要虫子了?” “你就是大虫子。”秦邯庭小声唾骂。 刘祁延却笑了。 要是小时候的自己听到这句话,一定会蒙着头从骂他虫子的人身边没命地逃走。 刘祁延是城北大户家生婢子的孩子。从学会走路开始,肩膀上就压着小公子的水盆和书袋。 等到他六岁时,父母和老爷的妾室起了争执,老爷一怒之下将刘祁延一家人赶了出去。不但分文未给,还将刘祁延的衣服扒得精光以示羞辱。 刘祁延身穿父亲脱下来的肥大的长袍,跟随父母讨饭。在城北乞丐和无赖的械斗中,刘祁延的父母双双丧命。虽然情况与如今的秦邯庭相同,可当时的刘祁延既不用穿什么斩衰之服,也不用守孝。他只是躲避一拥而上的官兵,逃得远远的。 孤身生活的一年比与父母待在一块的六年都要漫长,他被人指着鼻子骂过虫豸,废物,小赖子,要饭的,坐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度过比秦邯庭门前彻骨数倍的冬天。从未有人向他伸出过援手,即使是有城中的闲人想给自己讨个乐子,都会不会挑选像他这样肮脏的小孩作为对象。 在刘祁延流浪的生活里,只有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用轻飘飘的声音问: “你没事吗?” 刘祁延记得自己听到这句关切的话时,几乎是饿虎扑食般地抱住发问的人,任凭她哭闹尖叫都不撒手。这是他活了这么大遇到的唯一的指望。 但当他发现自己怀中搂抱的是位娇滴滴的小姐时,一股名为失落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 这些衣着漂亮慈悲心肠的女孩儿,是不会真正为了一个痛苦的人而伤心哭泣的。她们只是害怕而已。刘祁延松开手,准备挨打。 愤怒吆喝着的随从上前,刘祁延刚挨了一个耳光,便在嗡嗡的耳鸣声中听见那娇滴滴的声音抽噎着说:“不能将他再留在这里了,得把他带走。” 虽然嚎哭让她的嗓子哑了。可是刘祁延还是觉得自己走遍了那么多条街道,这是他听过的最动听的嗓音。 他跟随这个抽泣不已的娇小身影进了秦府,在众人惊讶的呼喊声中迈上秦府正堂的门,然后被拦在门外,他听见那位娇小姐扯着还未恢复的嗓音与秦府的老爷和夫人争论,说着说着又哭了。 刘祁延跪在屋外,也有些想哭。他以为自己在垃圾中生活,在荒野外死去,一辈子都闻不到这样的香气。 他不知道那位娇小姐是如何劝服高堂上的老爷夫人的,但他清楚地记得,她从正堂中跌跌撞撞地出来,躲着自己吩咐下人带自己去梳洗时,无人上前。她愤怒地跺了跺脚,才有几个侍者不情不愿地领着自己走向秦府内室。 甚至一连几天,刘祁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他知道一点:他能不用**着躺在街上遭人唾骂,或是被人像野狗一般驱赶,又或是曝尸荒野,都要归功于这位曾让他感到失望的娇小姐。 无关秦府中的老爷夫人下人等等,只是她和他之间的事。他必须竭尽自己所能去讨好她,报答她,保护她。只有她在,他才在。 刘祁延抱着这种功利的想法拼命长高,彻夜习武,朝名为秦邯庭的小姐最亲近的人的方向疾驰。 可一直长到十五岁,在小姐慌乱的哭闹声中,第一次被要求回避的刘祁延才明白,自己永远当不了她最亲近的人。 他无处可去,逛到府后的小池塘旁,看见自己人高马大的倒影,惘然一笑。 刘祁延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它被深埋进千疮百孔的心下的厚土,从没有发芽的机会。 “大虫子...”秦邯庭又小声嘟囔了一句。 “大虫子要走了。”刘祁延作势起身,听到门板咚咚直响后,才笑道:“我说着玩的。” 怎么可能走呢。 第二百三十四章 箭笄(九) 若不是林安杨有了招待两位公子的任务,暂时不用陈维邕操心,陈维邕还发现不了原来府内的财务亏损了一大笔。 账房老先生看着这回大总管并没有带那个陌生的小子同行,便将陈维邕拉到一边,换掉了那副冷漠的语气说: “总管,原来与秦老爷供应胡椒的福建漳州府港口罗老爷已经有半月没有与我们联系了。我与其他几名先生想着,冬日人们待在屋子里的时间多,本是制香的好商机,如今却与罗老爷断了香料的联系,制起香来束手束脚,坐看别家盈利。” “那你们有没有致信与他,问清楚为何突然不给我府供应胡椒了?” “信写了不少,可派出去以后便像石沉了大海,无人回应。” 陈维邕轻轻唉了一句。 丧事让秦府有所亏损,这是陈维邕能够料到的,可他没有想到的是,与秦府保持着近十年交易的漳州府罗老爷竟突生变故。 “从府里遣两个人去漳州府看看情况。” “是。” 陈维邕坐在账房中,氤氲的安神香气让他稍微缓解了一下头疼。 福建漳州府的罗老爷之所以与远在千里以外的秦府保持了如此之久的往来,不仅仅因为陈骏臻老先生的协助和两家旗鼓相当的财力,更是由于在开国之初海禁政策逐渐放松后,曾隐藏于市集之中的民间进口香料贸易可以更加大胆地进行,由此也让常用沉麝龙诞的传统家庭中增添了别样的香气,两家抓住这种古老同时又新潮的商机,合作至今。 陈维邕在秦府当了几年的家,明白罗老爷要的就是秦府周围的市场、地利与运输。他手上的香料在沿海地区并不少见,可在更西边的内陆却是纳罕的制香用品。罗老爷与秦府这样一个内陆的制香大府合作,在陈维邕看来还是相当划算的。而今突然有了切断联系的举措,陈维邕的第一判断是罗老爷也出了什么意外。 账房先生拨弄算盘的声音让陈维邕重拾精神,起身询问:“府里剩下的胡椒还能支撑多久?” “若是府里一点不用,全省下来为了售卖,大概还能撑一到两个月。” “唔,”比陈维邕预想的还要窘迫,“那就不省了,将胡椒全部取来制成香片卖了。” “啊?”除了账房先生外,在堂中帮忙的几位伙计也圆睁着眼睛疑问到,“总管,您可想好了,这冒险的事可不能乱来。” “与其将那点胡椒掺在几个月的香品中出售,还不如保其质,舍其量,不能砸了秦府的招牌。”陈维邕眼睑下的晶亮眼球闪来闪去。 这位年轻的总管正在飞快地思考,脑中不断浮现出困境中的各种选择。 “可胡椒用完了以后,咱们怎么办呢?总不能只卖些麝香和焚烧的香草吧。” 一名伙计不顾同伴的阻拦,执意大声询问道。他知道陈总管为人正派,自己为了秦府着想才去质疑,他是不会责怪自己的。 “也不一定只能卖用来焚烧的香草...”陈维邕赞许地看了看挺身而出发问的伙计,随后若有所思地低头,“看来这个事还需要和秦小姐讨论讨论呢。” “秦小姐?”账房先生愈发不解,“这事,找咱们那苦命的小姐做什么呢?” 陈维邕笑了:“自然是请教她。” ————————————————— 林安杨站在秦还义面前,静静地忍受身后两名小厮的责骂。 “怎么,陈总管不耐烦我家公子,派了你这么个小毛头来招待吗?让陈总管过来!” 一名小厮重重地踢了一脚身旁的凳子。 林安杨不说话。 “怎么还是个哑巴?”另一名小厮上前,从身后伸手想要推搡他,林安杨轻巧地闪开了。 “我看秦公子在府中过得很清闲,似乎也不需要陈总管日日陪在身边,便自告奋勇来服侍秦公子。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海涵。” 林安杨像朗诵似的说着早已备好的言辞。 “你还懂上了!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小厮们吵嚷道,“我家公子是来吊唁的,为表哀情所以在秦府来往,还要安慰伤心的秦小姐...你晓得我家公子忙碌什么?张口就来一句清闲!” 林安杨低头:“小的愿闻其详。” 两位小厮面面相觑。 林安杨第一次看见他们素日骄横的脸上出现了尴尬之情。 秦还义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等了半晌也没有听到两位小厮的回应,微微皱眉问: “说别人哑巴,自己怎么也装哑巴了?” 林安杨没想到秦还义会反而向着自己说话,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两位小厮不敢回嘴,小声讨论了一阵才说:“公子作为秦小姐的堂兄,也是秦氏后裔,不管如何秦府的丧事他当然要操劳些,安抚守丧的——” 素来稳重的林安杨没有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还没等小厮们发作,秦还义就率先骂开了:“下去吧,蠢才们,这几日你们人影都不见一个,还毫无愧色地代替我说话?” 小厮们颇有一副有苦说不出的难过嘴脸,两人恨恨地瞪了一眼林安杨,又对秦还义点头哈腰地赔罪。可秦还义经过刚刚那一通吼,火气也上来了。他并不想理睬滑稽的小厮们,连声让他们滚下去。 林安杨侧身放过灰头土脸的小厮之后,转而对秦还义说:“公子正上火,安杨也不好不识趣,等公子气消了,得空便和安杨交待一下公子较常的去处,安杨好给公子做安排。” “别说漂亮话,还做什么安排,”秦还义显然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我常去的地方不就是这里和秦小姐的住处么。你若在这府里待够了几天,自然明白。做出个贴心的样子可没人会领情的。” “公子教训的是。” 林安杨已经满意了。他本就是不是为了照顾什么荒唐公子来的,只因为陈维邕给了他那个任务,他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它完成。 “下去吧,”秦还义烦躁地摆手,“你站在这里也没什么可说的,还不如下去,挡着我吹风。” “临近冬日,天冷风寒,公子注意身体。” 林安杨见秦还义闭紧眼睛,看也不看自己,便慢慢退了下去。 从秦还义的住处出来拐上一个弯儿,林安杨便停住了脚步。 身后的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一惊,脚板蹭地准备回撤。林安杨如同飞燕一般轻盈地掠过廊旁扶手,扑向尾随的小厮。他扳过其中一个的胳膊,将他反身按在地上。另一个小厮惊讶地张着嘴,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小兄弟!小兄弟!”被制服的小厮哼唧着讨饶,“小兄弟下手轻些。” “跟着我时怎么不想着报复适可而止些?”林安杨有些好笑地问,他从小厮的怀中掏出一把沉甸甸的小夹子,“想用这个来对付我吗?” “小兄弟话说的冲了些,我们也是一时气不过...”在一旁呆立的小厮嗫喏。 林安杨越听越觉得好笑,他将小厮的胳膊向前一推,看着小厮抽住筋,痛苦地转动身体缓解。 “你们在两日前的晚上去了哪里?” 看到两个小厮眼珠都要惊的掉出来,林安杨暗自高兴。 “这里是秦府,左右你们也是客人,去哪里总得提前报备下,就连秦公子都骂你们不知踪影,可见你们也太随意了些,”林安杨绕到小厮身后,扶住他的肩膀拧了拧,在他的惊呼声中替他将憋着劲的手臂拧了回去,“好了,说吧,武欢姑娘的猫是不是你们打的?” 看到他们脸上的惊愕越来越夸张,林安杨摇头说道:“我只不过是个刚进府几天的新人,都能猜到此事是你们所为,陈总管如今在秦府做主,你们觉得瞒得了他吗?” 小厮们哼哧了很久,还是点点头。 林安杨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就被他套着了。 “你想要什么,都得靠自己的本领去争取。” 陈骏臻带他进府前的话有如晴天霹雳,打醒了正暗自得意的林安杨。他看着面前服软的小厮,突然觉得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你们为何要去折腾武欢姑娘的猫?” “只,只是武欢姑娘几次阻挠秦公子与秦小姐见面,小的们才想给她些教训。” 林安杨掉头就走。 无聊像霉斑一样遍布他的心。 可惜他走的太快,没有看见小厮们的表情飞快地一转。 “咱们夫人交待的事,还不能告诉秦公子吗?” “夫人说不能告诉,便不能告诉。” “只可怜了咱们俩,几头受着打骂。” “忍忍吧,看好那个武欢丫头便是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箭笄(十) 派往漳州府的信使终于回到了秦府。 他和门房打过招呼,卸了马具,一路穿过厅堂,到处询问陈总管的去向 “陈总管呢?” 正厅打扫的伙计们摇头。 “陈总管呢?” 路旁堆叶子的婆婆们摇头。 “陈总——” “哎哟哟,这着急忙慌的是在找维邕吗?” 方往束一身丧服,将头上的发冠换成了一个简单的髻,招呼慌张的信使停下。 “怎么了?这几天有什么大新闻,难不成我错过了?”方往束开着玩笑,眼睛却不住地打量面前风尘仆仆的信使。嗯,出了远门回来的。 “啊,不,”信使有些尴尬,他记得面前的这位公子,“是陈总管的朋友来信了。” “想必是位交情很深的朋友吧,单单一封来信都让你如此急切地寻找陈总管。” 信使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干脆问道: “公子可晓得陈总管去了哪里?” “当然知道,我正要去见他呢,”方往束亲热地一挎,“走吧,正好我俩同道。” 信使心中暗暗道苦。只能硬着头皮和方往束一同前去。 陈维邕此时正在秦邯庭屋内与小姐一同忙碌,武欢站在两人背后做帮手。她小心地接过用纱布包裹的废弃竹片丢在一旁,又用铜壶接水递回去。 刘祁延坐在屋外,闻着屋内的阵阵清香,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后,刘祁延缓缓起身。 方往束和信使并肩走来,在屋檐下停住。 “哎呀,你还在这里么?”方往束每次来都要说上这样一句话,刘祁延早已习惯了。 他挑眉问话:“来做什么的?” 信使上前:“祁延小哥,有陈总管的信。” 当着方往束的面,刘祁延不好多问,他又转向陈维邕。 “来拜会表妹的。” “秦小姐忙府里的事务,不见客。” 刘祁延说着敲了敲门。 门内的秦邯庭听到门响,一个不注意被蒸屉烫了手。她不得已放下截成规则形状的竹片,将发红的手指浸在武欢端来的凉水中。 秦邯庭的脸红了,她忙对武欢说: “武欢,快帮我把箭笄戴好。” 武欢取来方巾擦了擦手,小心地将箭笄顺发线滑入秦邯庭的发髻之中。固定好了以后才起身开门。看到方往束后,武欢一惊,想起不久前他的一番谬论。 “方公子,我家小姐今天可是忙正事呢,就不便与方公子谈天说地了。”武欢一边放信使进去,一边冷冷地说。 “哎,武欢姑娘错了,”方往束脑子转得快,此时已经胸有成竹地说,“我是来拜访陈总管的。” “如你所见,陈总管也正忙呢。”武欢本就看他不痛快,如今更是不耐烦地回绝。 “唉,原来我竟连陈总管远方朋友的一封信也比不上,亏我平日还以陈总管友人的身份自居,原来是自己高看自己了。”方往束落寞地摇头。 靠在门旁的刘祁延将怀中揣着的一双手捏得紧紧的,这公子哥儿哪里来的一颗狐狸脑袋。 最终方往束还是被陈维邕客气地请进了屋。 他笑眯眯地找到秦邯庭身旁的凳子坐下:“表妹今日又在蒸香呢?” 秦邯庭并不十分讨厌这个话唠一般的表哥,便轻声回答:“是。” 陈维邕命武欢先上去顶替自己的位置帮忙,自己走到一旁展开信纸细细地读了起来。 方往束的目光从陈维邕身上溜回来。他开口亲切地问:“最近闻着秦府花香四溢,似乎表妹动员各处蒸香,难道是秦府要从焚香转做蒸香买卖了?” 陈维邕的身体一滞。 “路旁落花落叶成堆,放着也可惜了,”秦邯庭向笼屉中添了些水,“秦府做丧事本就该杜绝铺张浪费,前段时间是我想错了,以至于府里还日日焚着上等的香,现在改不算太晚,你说呢表哥?” 这一番真诚的心里话说动了素来厚脸皮的方往束,他第一次显露出不好意思,含糊地说: “是,当然。” 秦邯庭被蒸气腾得微微泛红的脸突然抬了起来,一双眼睛直视方往束问:“表哥还记得我那天在花圃遇到你时蒸的是什么花吗?” “似乎是芙蓉?”方往束托住下巴回忆。 “我还偷偷加了一包桂花,是一个月前拾了收在奁盒里的...”秦邯庭说着,脸上还带了些笑,眼泪却落了一滴下来。 武欢惊讶地帮着拭眼泪:“小姐?” 方往束有些茫然,他只能小心地帮助秦邯庭掀开泄出白烟的笼屉。 蒸香的三人静听呼噜作响的水声。 秦邯庭小声说:“捡桂花时父亲母亲还在呢...” 她没有说完,嘴撇着又想哭。 刘祁延靠在门边,揉了揉眉心。 “表妹节哀,”方往束觉得自己到如今才像个前来吊唁的亲戚,他坐远了一些,正色道,“来年桂子落花时,表妹还要再去捡些蒸香的话,方往束一定捧场。” 秦邯庭抹干眼泪,示意武欢送客:“表哥恕邯庭失态,改日将蒸好的香亲自送到表哥住处去。” 方往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送出了房间。 刘祁延揣着手,眺望庭前古柏。方往束和他一起看了会儿,突然忍俊不禁地笑了。 “你为何会认准死理守着她?”方往束问。 “只有你们会觉得这是死理,”刘祁延不打算和方往束面对面交谈,他似乎应付不来这个精明的男人,“在我看来,这是活路。” 方往束耸肩,一声不吭地离开。 走了很远,他方才惊呼出声: “这小丫头装的可真像!” ———————————————— 秦邯庭用手背抹掉脸上残存的泪珠,凑到陈维邕身旁问:“怎样?罗老爷说了什么吗?” 陈维邕面色严峻地回答:“罗老爷主动切断了我府与他家的联系。” “为何?” “秦府无主。”陈维邕将信拿到秦邯庭面前。 门外的刘祁延走的又快又急,一窜身爬上了古柏。柏树枝桠间很安静。他多年习武练就的灵敏听力也暂时搁置在树端,与他一起休息。 秦邯庭凝重地回头望了一眼武欢。 武欢慌乱之中去揭笼屉的盖子,也被烫了手。 “他的意思是,秦府的小姐要守丧三年,府里没有主人,他不能放心将自己千辛万苦从异邦人手中得到的胡椒苏木等等香料转交到一个没有人做主的府邸中。” “你不可以吗?”秦邯庭轻声问陈维邕。 “小姐,维邕只是小姐所管的下人罢了。” 陈维邕低头沉声说。 “那,”武欢将浸在凉水中的手拿出来,问道,“那位罗老爷有没有说,如何才肯与秦府重新合作呢?” “除非小姐能在这月结束前找到入赘的夫婿,由他暂领秦府事宜,罗老爷才会恢复与秦府的合作。” 秦邯庭还在沉默,武欢已率先起身问:“这不是胡闹吗?那位罗老爷能说的上来有哪位小姐在丧期还找入赘夫婿的?” “罗老爷说了,”站在角落里的信使这才上前谨慎地开口,“虽然秦老爷秦夫人过世让人垂泪,可若是等到偌大的家府都一块跟着垮了,才是真正要哭的时候。他让秦小姐早做打算,时与人都不会为一场丧事傻等。” “小姐你看——”武欢愁眉苦脸地转头,却将接下来的话一股脑咽进肚子里。 秦邯庭笑了。 陈维邕虽然惊讶,可还是谨慎地上前:“小姐不若将这件事先压下来,眼下两位公子都在跟前,听到这个消息怕是要争破了脑袋。” 秦邯庭收起笑容点头: “压下是好,可罗老爷到了月末就要答复,你看...” 陈维邕紧盯着面前的蒸屉思考。 那日他下令将所有的胡椒都制成香片卖出后,便跑来请教秦邯庭这蒸香之法。 宋元时民间就有将竹片与各色香花一块入笼屉慢蒸的花蒸香之法,简单方便。蒸香的竹片还可以放入熏炉中当作香品焚烧,吸满花香的竹片便会散发群芳香气,清新自然还不呛人。 陈维邕晓得秦邯庭平日里爱捣鼓这些,此次的特殊情况下,倒是这位娇小姐的小爱好救了秦府。将秦邯庭蒸香的做法学到后,陈维邕立刻命令制香的师傅将香片香料全部换新,用这种朴素的制香之法作出香品,并将价格砍低,勉强是稳住了不断亏损的秦府账目。 但近渴解了,不能不顾长远。 陈维邕面临的抉择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难。 秦邯庭不动声色地靠近陈维邕,附在他耳朵上说了一句,陈维邕的脸色由白转红,急忙半跪在地。武欢愣愣地瞧着主仆二人。 秦邯庭不管跪在地上的陈维邕,转身去关半掩的木窗。古柏与刘祁延在她眼前像一阵风似的被木窗吹远了。 武欢低声问:“陈总管,小姐与你说了什么?” 秦邯庭仍然站在窗边。 “她说,”陈维邕惶恐地抬头,“陈维邕,你想不想做这秦府的主人,与我成亲?” 第二百三十六章 箭笄(十一) 林安杨跟随陈维邕一块迎接李夫人时,偷偷看了他消瘦的侧脸一眼。 他这些天一定受尽了折磨。 李夫人虽然身穿丧服,可颐指气使的样子活像个刚到达开张门面的老板娘。她穿过厅堂摆设的木雕屏风时毫不掩饰地搂起袖子,生怕自己沾染上这个家的丧气。 “李夫人。”陈维邕还是有当家的气派,他将脸上的阴霾疲惫扫尽,热情地迎上去。 “陈总管。”李夫人点点头。 她家中也做买卖,有眼力,再加上她也上了年纪,看见陈维邕这样的年轻人还是不会无事刁难的。但李夫人找了一圈,心中腾得升起一股子不满:“秦小姐呢!怎么上回来也不见人,这回来还是不出门?又要我这个伯母去拜会她?” 一听到秦邯庭,陈维邕就眉头紧锁,心中缠上乱麻,竟连李夫人的问题都没有回答。 李夫人还想再问,林安杨已经上前替陈维邕回答:“夫人莫怪,秦小姐现在正在服丧期间,理应避客,当然夫人还是秦小姐的亲戚,所以夫人还是可以与小姐见面——” “我在问总管话呢,难不成你晋升总管了?” “那倒没有。”林安杨恭顺地退下。 陈维邕已经缓过了神,劝李夫人说:“是维邕应答得慢了,夫人海涵。这位是维邕的亲信林安杨,夫人在秦府遇到什么事情,吩咐他也是可以的。” 没错,在秦府待了一段日子后,林安杨已经成功跻身能让府中最挑剔的一批人也说不出怨言的得力之流。无论是账房先生还是奶娘婆婆都对他刮目相看,态度也与刚进秦府时表露出的截然不同。陈维邕虽然没有打消对他的那一簇似有若无的疑心,可已经放心地让他办了好几回事情,将他视作了自己身边的好帮手。 “林安杨...”李夫人喃喃地念叨,“你就是照顾我儿秦还义的那个小子?” “秦公子和夫人提过小的?” 林安杨为表荣幸,轻轻低头。 “唔,”李夫人看着别处,不经意地来了一句,“林安杨,有点本事。” 数日前,李夫人接到秦还义的家书,说是跟随自己一道去秦府的两名小厮顽劣不堪,折腾了秦府武欢姑娘的猫,已经被陈维邕与自己商议着罚去秦府下人处帮忙了。自己如今由陈维邕拨来的叫林安杨的少年照顾,发此书信好叫母亲知晓。 李夫人读罢,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与恼怒。她随手将信丢在手边,也不封好,一点不怕别人窥见。她揉着太阳穴说要休息,让信使先下去。随后便伸手要来丫头递上的另一封书信。 里面是两位小厮的密函。 李夫人聚精会神地看着,随手端起茶盏,看到“方府公子似已得知”时,差点将手中的茶水洒出去。丫头们围上来,帮着她把茶盏撤掉。 李夫人那时便早做打算,要再来秦府一趟。 她并非是任人摆布的主儿,自家的小厮被罚去在秦府帮忙这样丢人的事,按着她以前的性格肯定是恨得牙痒痒。可这回不同,李夫人之所以心平气和,是因为这是她意料之内的结果。 李夫人本来的打算是让秦还义争取秦小姐,进而将秦府的半条性命都握在手中。可如今她的勤奋探寻似乎帮助她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个秦府的继承人似乎不止秦邯庭一个。 武欢十岁时因家境贫寒而被秦老爷带进府中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可从未有人明着指出这件事情的蹊跷处,只有奶娘们在闲时无事时私下讨论: “清贫之人这么多,为何偏偏是武欢进府?” 李夫人探到了苗头,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便秘密吩咐随行在秦还义身边的小厮想些办法先给武欢施展压力,叫她不能安生度日。同时去找那个与秦老爷一同领武欢进府的名叫明婆婆的下人问出究竟。后续再由自己亲自去秦府操持。 秦府的这场姻缘,无论是对象是哪位小姐姑娘,李夫人都认为自家势在必得。 麻烦的是她倔强的儿子秦还义。若是被他得知自己又为他找了个新的成亲对象,只怕他又要啷当个脸发脾气。于是李夫人在吩咐完小厮以后,也明示他们暂时对公子保密。 但信中所说的“方公子似已得知”给了李夫人紧迫感。她挑了日子动身前往秦府,准备将新的打算告诉儿子,尽快对方往束做好应对。 到达秦府之前,李夫人又一次接到了小厮们的密函。信中告诉她当心林安杨。他虽只是个年轻的下人,却敏锐异常,功夫又好。同时秦府还有些传的厉害的流言,真一半假一半,让夫人自己定夺。 李夫人好歹是秦小姐的亲伯母,秦府稍有名声的人物她还没有不认识的。这个林安杨她除了在信中听过两次外,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李夫人不禁有些好奇。 至于流言,等到了秦府自然得知。 如今,面前还略显稚嫩的林安杨很难让李夫人联想到信中“敏锐异常,功夫又好”的描述。但她看出这个年轻人异常沉稳,也不在心里过于放松。 “行了,我儿子在哪里?我和他见一面去。” 李夫人仍然保持着她高傲的作风,扬起下巴问陈维邕。林安杨抢先一步回答: “夫人要找秦公子,便请跟我来。” 对于林安杨主动帮他分担招待李夫人的事,陈维邕还是很欣慰的。他目送李夫人远去,便回头匆匆赶往秦邯庭的住处。 流言传播时惯用的伎俩便是见缝插针。陈总管或与秦小姐成亲的消息不胫而走,在秦府各处如同沸水鼓出的泡泡一般翻滚冒头。就连陈维邕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 但即使闲话再多,他也不得不常去秦邯庭的住处与她商议之后的计划。 罗老爷给出的期限眼看就要到头了,秦府主人还是决定不下来的话,就意味着秦府放弃了走与罗老爷合作的道路。陈维邕觉得这跟把秦府推倒了重建的难度没有什么区别。 陈维邕只要得闲便一定会扪心自问:你想要做秦府的主人吗?想要不再自称下人改作秦姓吗? 想要和秦邯庭小姐成亲吗? 他边想边赶路,脚步愈发急促。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猫叫,将陈维邕吓了一跳。武欢从小径旁钻出,将跑到陈维邕脚下的猫咪捉住。 “武欢姑娘?” “陈总管?” 两人同时开口。 武欢看见他急匆匆的样子,面向别处问:“陈总管是要去秦小姐那里吗?” “是。”陈维邕同样没有直视她的脸。 “事情还没有决定下来吗?” 陈维邕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来。他想问问武欢怎么看,但到了嘴边却变成: “是啊,此事不可耽搁,就先失陪了。” 离开时,陈维邕摸了摸猫的头顶: “猫好的差不多了,辛苦武欢姑娘。” 武欢站在原地,小猫还在怀里“咪”的哼哼。它的后腿伤还没好利索,走路有些跛。武欢准备带它再去找尤元看一看。 跟你比起来又有什么辛苦的呢。 武欢落寞地转身,轻轻拍着小猫毛绒绒的后背,却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 —————————————————— 李夫人让林安杨在门口等待,自己去见阔别多日的儿子。 秦还义本来在看书,见到母亲来了,便将书本扔在一旁,坐直以示迎接。 “看什么呢?” “《五经正义》。”秦还义冷冷地答到。 “哪一册?” “毛诗。” “那就先放一放,听我说。” 秦还义用与母亲相似的犀利眼神瞥了一眼。 李夫人顾及门外的林安杨,便压低声音说:“我一路上听见那些个奶娘婆婆说什么总管小姐成亲之类的字眼,这是怎么回事?” “儿子这几日没出门,不大清楚。” “说实话!”李夫人拉下脸来。 秦还义不耐烦地一挥手:“有人说那陈维邕是要娶了秦邯庭,自己当秦府的一家之主呢。” 李夫人反而放松下来: “你看,说着不知道,这不是很清楚嘛。还义,眼馋秦府的可不仅仅有你一个人。” “是你。”秦还义纠正道。 李夫人的气来了又退,她走到秦还义身边,扶着他的肩膀说:“众人都盯着那位秦小姐,却有个剑走偏锋的率先找上了旁人。” 秦还义虽然撇着嘴,可眉宇间的认真还是流露出了他的关心:“旁人?” “武欢。” 李夫人仔细观察秦还义的表情。 秦还义初时听到这个名字,脸上还掠过一丝不屑。可过了片刻,他几乎是勃然大怒地起身: “你把我当什么了?堂姐也就算了,那个下人也打上主意了?” “嘘,嘘...”李夫人急忙按住他的肩膀,靠在他耳边说,“你生气我能理解,可你怎么知道她只是个下人呢?” 秦还义带着一脸愤怒反问:“什么意思?” 第二百三十七章 箭笄(十二) 秦邯庭已经几日听不见门前的动静了。 自从她与陈维邕商议过了那件冒险的亲事后,刘祁延便再也没有来过门前,他总是坐在古柏枝头,像晚秋御寒的鸟。 秦邯庭将木窗开了一条缝,好在蒸香的时候看一看那个遥远的轮廓。她看不清楚刘祁延的表情,可她相信刘祁延能够看清自己。于是每次抬头,秦邯庭都尽量长久地注视古柏。 刘祁延确实能够看清。秦邯庭每看一次,他的眼皮就跳一下。有他真想学那些暂栖枝头的鸟雀,歇够了脚就远远地飞走。 他从前来打扫庭院的仆役口中听说了那个流言后,愈发地烦躁不安。他用脚底恶狠狠地踩去,将树枝磨得“嗤嗤”直响。 昨晚在寒风中小憩,扫地的两个少年人又说起这件事。刘祁延几乎是一蹦下了树,默不作声地将两人赶走。自己抢过扫把,扫得尘埃满天后,他突然又想闯进秦邯庭的房间,将那个身穿孝服的小姐扛在肩上掳走,等秦府来赎人时好好赚足一大笔,从此远离这个香气四溢的府邸。 可秦邯庭又朝木窗看了一眼,正巧对上灰尘中刘祁延的一双眼睛。他大步走到窗前,秦邯庭也小步跑过来,她身上是芙蓉和桂子的香气,刘祁延猜她是将之前收留的落花一并取出来蒸了。 她对秦府认真的态度让他烦躁到了极点。 “刘——” 不等秦邯庭喊出自己的名字,刘祁延就迅速地将木窗推上。 秦邯庭站在窗边,轻轻敲了一下木窗,无人回应。她又试着推窗,却发现推不动。 刘祁延用扫把柄抵住了窗户,重新回到古柏上躺着。 从前流落街头让人避之不及的小乞丐顺夜色上了树,伏在刘祁延身边。 他冷静下来,不再想什么掳走秦邯庭的事。 他是绝不会伤害她的。 月亮一转温柔,变成凶狠刺眼的圆盘,天空狰狞可怖,星屑尖锐跋扈,刘祁延幼时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恶鬼的夜晚回到了他的眼睛里。 他瑟缩了一下,这才确认了自己是在害怕。 “怎么办呢?”他自己发问。 古柏伸出的枝杪无忧无虑,正做好梦。 无人理会他。 刘祁延就这样一夜一夜的熬,终于在白天时困倦不支,睡了过去。 即使如此,在陈维邕走近时,他还是反射性地睁开了眼睛。 “祁延。”陈维邕扯出一抹笑和他打着招呼。 刘祁延突然想到,如果在这里将陈维邕杀了,所谓的流言也就走到了尽头。 他的眼皮跳得厉害。 他朝陈维邕点点头。就像这些疯狂的念头从未出现过一样。 刘祁延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晚秋骤降的气温冻得有些不对劲。但他同时也明白,自己将反常的原因推脱给了晚秋的气温,只因他心中有另一条不愿给旁人分享的秘密。 陈维邕将房门合上的一瞬,刘祁延也将眼睛闭上。眼皮的跳动让眼睛也体验了得到生命的感觉。刘祁延感觉烦闷正跟随秋日的干燥一起散去。 陈维邕将房门合上的一瞬,他自己的心也咯噔上提。每次见到秦邯庭,他都有心惊肉跳的感觉。有时他觉得小姐还是小姐,与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没什么不同,但更多的时候,小姐却成了青瓷,成了大片的胡椒苏木,甚至于美玉琉璃,在陈维邕的眼中危险地成长,惊人地夺目。 他低头问好:“小姐。” 秦邯庭叹了口气。她今日没有蒸香。 这声叹息让陈维邕不忍再开口询问她想好了没有,该嫁给谁之类的问题。他只能注视秦邯庭,像注视在众人心中不断转手的宝贝。 陈维邕突然注意到她的手上抓着那支箭笄。 小姐从李夫人上次到访说了她的穿着后,就一直随身携带这支箭笄,生怕再给别人抓到服饰上的把柄。只有面对亲近的人时,小姐才不会慌张地佩戴它。陈维邕从最近开始才认真审视了“亲近”二字,他认为之前是自己错了。 “你刚刚去接李夫人了?”秦邯庭主动帮陈维邕拉开椅子,唬得陈维邕急忙伸手请她回去落座。 “是,李夫人一来又是老样子,责问小姐为何不在,之后便去见秦公子了。” “你怎么应对的呢?”秦邯庭托着下巴问。 “不是维邕,是林安杨招待的李夫人。” “林安杨——”秦邯庭复述,她的眼睛眯了起来,有心事。 陈维邕安静地等待。 “维邕,我上回问你的事呢?” 没想到等来了这句提问。 陈维邕有些慌乱。 “是,是,”他咳嗽,“小姐,蒙秦老爷抬举做了管家,陈维邕已经感激不尽了,秦府是小姐的,陈维邕不敢妄谈做主。” 秦邯庭认真地看着面前咳得脸红的陈维邕。 “只有你和武欢会这样想。” “什么?”陈维邕嘶嘶地吸气。 “秦府是小姐的。”秦邯庭起立,将箭笄留在桌子上,“人人都会这么说,但只有你和武欢会这样想。” 秦邯庭绕着房间踱步,今日虽没有蒸香,可花香已藏进了她的斩衰之服中。 秦邯庭感觉到许久没有发作的伤口又开始疼痛,粗糙的生麻太难克服。 她决定傍晚唤武欢过来再上一次药。 “也就是说,你不会与我成亲?”秦邯庭问。 陈维邕咬着牙点头。 “好。” 陈维邕听出了话里的绝望,他知道自己将秦府和小姐送上了悬崖峭壁。 如果秦邯庭没有将下面一句话说出来,陈维邕甚至要起身对秦邯庭说:“凭秦府的财力和声望,重新找一个像罗老爷一样能够供给香料的伙伴应该不难,维邕愿倾力为之。” 可秦邯庭紧接着就说: “月末我会宣布入赘秦府的人。维邕你安心操持府上事宜便好,顺便准备一下,给罗老爷起草回信。” 陈维邕以为自己听力出了问题:“小姐?你——” 他激动地起身来到秦邯庭跟前。两人交换了眼神。陈维邕确认这是宣布而非权宜。 窗外的刘祁延屏息凝神。 他练了多年功夫,从没想到自己的腿脚能走的这样快。 “小姐,能告诉维邕是哪位公子吗?” 秦邯庭不说话。 “小姐既然决心要这样做,人选上一定不能马虎。”陈维邕只差没有搭上秦邯庭的肩膀奉劝她。 “你先去休息。”秦邯庭摆手。 “小姐!” “先去休息。” 秦邯庭没有棱角,像尊打磨好的石像。 陈维邕黯然地退了出来。 刘祁延站在门前等待他。 “祁延,那位李夫人又来了,你若不想见她,明日白天无需看守在小姐门前,便可以回避一下,去花圃处散散心。” 刘祁延只听进了一耳朵的“无需”。 他差点抬手掐住陈维邕的脖子。 “无妨。” 刘祁延镇定地回答。 他觉得自己再这样反常下去,终有一日会犯下掳走小姐杀掉管家的罪孽。不如走了好,走回他的垃圾堆里去,一个人与恶鬼般的夜缠斗。 但他那样全心全意地爱着秦邯庭。 到现在才终于直面心声的刘祁延已经无法直面陈维邕。他重新回到古柏上。 身处高处,他能看见秦府仍旧是一片素白。 没想到一府上下却在热烈地讨论一场婚事。 刘祁延的发笑不合时宜。 陈维邕从没有往刘祁延爱着秦邯庭的方向上去想。他有自己的路要走,必须注意脚下。 蒸香能缓燃眉之急,可直到月末前府里的财务该如何打理?万一摸不透的罗老爷临时变卦又该如何应对?一位公子将暂理秦府,另一位怎么办?林安杨招待李夫人招待的怎么样了…… 一路的伙计仆役看见陈总管走过,恍若看见一位耄耋沉甸甸地走过。 第二百三十八章 箭笄(十三) 看见武欢来找自己,方往束并不意外。 他和武欢一边聊天,一边漫步在秦府阴凉处,两个人都有点冷,可谁也不率先提出来。 等到武欢结束了与方往束的秘密会谈,重新踏上去往庾夷阁的道路后,她才发觉脚下一窝冰凉的汗水湿透了鞋子。 来到门房尤元的住处,武欢听到了心爱的猫轻柔的叫声。她突然想起陈维邕了。 排除心中的杂念,武欢叩了叩门。 “武欢姑娘,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尤元正在喂猫,闻声擦手开门,“天还亮着,你不去照顾小姐吗?” “小姐好好的,要我照顾什么?” 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生硬后,武欢改口:“月末眼看就要到了,小姐和陈总管有许多事情要谈。我老是凑到那里去有些不太合适。” “武欢姑娘这是在说什么丧气话吗?”尤元苦笑着说,“谁不知道你是小姐最疼的人,总管最亲近的——” 想起近日的流言,尤元将话咽了回去,他转身抱起小猫,交给武欢:“它的腿还没好全,若是武欢姑娘近来得闲,就带它在屋里玩耍,别又放它出去,省得再碰上有些个歹毒心肠。” 武欢想起嚣张跋扈的两个小厮,厌恶地皱眉:“他们俩还在帮着烧火?” “说是帮忙,实际上可会偷懒呢,”尤元挽起袖子,“因为是秦公子带来的人,我们也不好批评,只能任着他们。可他们两个偷着懒,还经常偷到我这里来,看着膈应。” “来庾夷阁?”武欢抚摸小猫脑袋上的绒毛。 “是啊,不过他们只是来说话,我就没赶他们走。” 尤元有些难为情。他怕武欢误会他胆小。 “说个话还要特意来庾夷阁做什么?按他们的懒法,走着不累吗?”武欢有些好笑。 “不,他们是来找明婆婆说话的。”尤元收拾了一下装猫食的小碟。回头却看见武欢面色一变。 “明婆婆住在庾夷阁?” “是啊,”尤元同样有些惊讶,“明婆婆有些痴了以后,就常在庾夷阁打扫,偶尔跑到灶房等地闹事,大家也都习惯了,等她折腾够了再给她送回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痴人也怪可怜,没人愿意花时间跟她说些不知所谓的话。这两个蠢才去了闹点声响滑稽逗她开心,换而言之也是好事。” 武欢放下手中猫咪,看着它伸出打理整洁的小爪扒自己的衣角,半晌才说: “尤元,我能进庾夷阁看看吗?” “姑娘什么话,我还能拦你不成?”尤元笑开了,他将猫咪抱过来开心地逗弄了一会儿又问,“庾夷阁比较封闭,光线也暗,要不然我为姑娘掌灯一道去参观?” 武欢谢过了他的好意,但还是坚持一个人进去:“尤元小兄弟照顾好我的猫就行,我转一圈就出来了。” 武欢迫切地想要去见的并非是庾夷阁,而是明婆婆。 李夫人和秦公子找过武欢,开门见山地问她是不是秦老爷寄放在别处抚养的骨血。 武欢为这件事情心惊不已。 她不但心惊他们的问题,也心惊自己缺口般的记忆。她只记得破旧草屋和拮据的母亲,从不记得有谁跟她讲过自己是秦老爷的骨肉。 可现在一想,在家生活的十年,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偏偏秦老爷巧之又巧将自己从贫困中领了出来。 武欢心情复杂。 一直以下人自居的武欢体会到了凌驾于欣喜之上的恐惧。她不知所措,这才想起方往束很早以前曾经问过她:不是作为服侍秦小姐的人,而是自己成为主人呢? 方往束显然已经知道了什么。武欢将不情愿放在一边,在来尤元住处接猫之前第一次为私事主动拜访方往束。 方往束成竹在胸的笑容让武欢心里不适。 她与方往束在阴凉处对话。 “不知方公子可曾记得曾对武欢说过,作为主人一事。” “不记得。” “假如一定得留在秦府,但不是作为服侍秦小姐的人,而是作为主人。” “不记得。” “方公子!” 方往束成竹在胸的笑容让武欢濒临崩溃。 最后方往束还是向武欢致歉了,但不是为言语上的戏耍,而是为了他私自调查武欢家人一事。 “你去见了我母亲?” “和蔼有礼的夫人。” “我家境贫寒,母亲也称不上夫人。” “若为秦老爷诞下骨肉,那夫人便是夫人。” “我母亲和你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 “那你还——” “夫人对我笑了一下。” 武欢无言。她终于是明白了方往束近日和自己套近乎的原因,也明白了李夫人为何对自己紧张的原因。 秦老爷与秦夫人双双亡故,眼下只要是秦老爷的骨肉,对所有人来说就是抢手的宝贝。 武欢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 “你就那么想要秦府?” 她不但想问方往束,还想问李夫人,想问秦公子,想问所有将目光锁死在秦府的人。 包括问她自己。 武欢的恐惧背靠着武欢的欣喜。她唾弃从良心中钻出的贪心,可又不能痛下狠手将它扼死。 方往束成竹在胸的笑容让武欢心中尘埃乱舞。 如果早上五年告诉自己,你有可能是秦老爷的骨肉,此时的笑容会挂在自己的脸上吗? 她踏入昏暗的庾夷阁。明婆婆不知身在何处。毫无章法的香气混杂着扑面而来。 武欢掩住口鼻继续前行。 她还有最后一丝希望,如果方往束和李夫人不谋而合,都在唬自己。一切只是为了让秦府心慌意乱的骗局,那么武欢会想方设法地出局,绝不烦扰那位遍体磨痕,一身花香的小姐。 贪心既然出生,便让它安睡在胸膛之中。只要跳动的是良心就够了。 武欢深入幽暗的庾夷阁同时,秦邯庭久违地推门走出房间,与李夫人和秦还义见面。 “伯母。” 秦邯庭喊到。箭笄稳稳地插在她的头上。 “邯庭。” 李夫人回应。她挑不出秦邯庭的毛病。 林安杨跟在秦还义身边,盯着秦邯庭长久不见日光的苍白手背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回望古柏。 奇怪的是,刘祁延并不在。 “府中关于邯庭与陈总管的传言我听得都厌了,”李夫人不打算和秦邯庭一同回房,直直地站在原地问,“邯庭,和伯母说实话,你真的要和陈维邕成亲吗?” 秦邯庭感觉阳光有些刺眼。 “不。”秦邯庭直截了当地回答。 林安杨低着头。心中恰似冰窟。 但下一刻,他便清楚地听到冰融化的声音。 秦邯庭用清晰的声音宣布: “月末我会宣布总掌秦府事务的人,也就是丧期过后与我成亲的人。” “怎么你一人决定了?”李夫人还没来得及说话,秦还义已经上前一步厉声问。他不耐烦和这个整日披麻戴孝的小姑娘再做纠缠,更不想去娶不知是不是秦老爷血脉的武欢。 从小执拗顽固的他,只想要秦府。 “邯庭,这种事情应该与长辈商议一下,你一个小姑娘自作主张,难免会有失周全。”李夫人沉住气说。 不过老实说,她也没想到秦邯庭会突然宣布这样令人惊诧的决定。 林安杨的胸膛中扫尽冰碴,换上擂动的战鼓。他微笑着说:“夫人公子莫怪小姐,秦府如今以小姐为尊,她的决定无人能够介入。” 多日相处下来,这对母子罕见地很少挑林安杨麻烦。此时秦还义听闻林安杨的反驳,也只是微微皱眉说:“怎么,我家与秦府可是实打实的血亲关系,难道说的话还没有下人有用吗?” “小的不敢替小姐做主。”林安杨忙笑着后退。 秦邯庭看了一眼林安杨,又说:“伯母和堂弟安心等待,月末自然见分晓,林安杨继续招待伯母,务必尽心。” 林安杨心满意足地点头。 在送李夫人和秦还义回下榻处的路上,林安杨张扬地抬头。 他望着天,没有忘记陈骏臻对自己的叮嘱。 自己想要什么,当然要亲自去取。 世间宝物遍地,林安杨偏偏眼馋香喷喷的秦府。表哥陈维邕虽在府里风生水起,但终究是个下人。他要攀着表哥的肩膀向上,将秦府纳入自己囊中。这就是他的野心。 他家道没落,虽不至于流落街头,可固守一亩三分地也难见出头之日。难得陈维邕在秦府一直做到总管,林安杨本想拜托他向秦老爷引荐自己,却没想到秦府办起了大丧事。 他的懊丧很快被眼红盖了过去,若是能趁虚打入秦府,在府里的新主根基不稳的情况下动作,凭借自己的能力终会将这个香饽饽吃掉。林安杨决定就从下人做起,他不讨厌攀爬的过程。 为此他拜托陈骏臻,顺从陈维邕,乃至于当自己最不喜欢当的老好人。只为秦邯庭的宣布来临。 林安杨升起一股过关斩将的快感。 陈维邕也好,秦还义方往束也罢,尽快将名字报出来,林安杨迫不及待要施展拳脚了。 但他想起秦邯庭的眼神,浑身热血凝结了半边。 秦小姐,你会选谁? 第二百三十九章 箭笄(十四) 月末时,芙蓉还未凋尽,大叶醉鱼草才迟迟开花。秦邯庭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府中大乱。 武欢一开门,就同时碰见方往束和秦还义堵在门口。她愣了一下,笑了。 “武欢姑娘,”风水轮流转,武欢胸有成竹的笑容让方往束惭愧不已,“秦小姐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哦?”武欢背过身去,看着怒目而视的秦还义,“秦公子以为呢?” “胡闹,堂姐是不是在家服丧闷坏了,做出来的事也让人不明白了?”秦还义捏紧拳头。 武欢笑得欢畅。 她摇着头越过二人的堵截,准备离开。 “等等!”秦还义拉住武欢的胳膊,“难道你没有什么不平之处吗?你心甘情愿吗?” 武欢挣脱了秦还义的手,朝他嘘了一声。 那天她走入昏暗的庾夷阁,在一摊黄纸两座熏炉间发现了熟睡的明婆婆。武欢将自己也藏在香里,一直等到她睡醒。 明婆婆嘴角的皱纹比武欢印象中母亲的皱纹还要深。明婆婆每叫一次武欢,武欢都觉得是皱纹在说话。她忐忑地询问明婆婆是否知晓自己是秦老爷骨肉时,明婆婆却开始傻笑。笑着笑着,就连武欢的名字也忘记了。 但武欢还是执着地问。她的良心一刻不停地催促,她的贪心也蠢蠢欲动。武欢自认为不会被渴望富贵荣华的声音掩盖,可她却在默默祈祷。 奢求白璧无瑕的德行又是另一种贪心。可她却甘愿迈入这一种贪心中去。若真有人秉性纯洁剔透,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能够帮助武欢坚定摒弃贪欲的信念,武欢一定甘愿拜倒在他的脚下,为他奉上她所能求得的最好的香。 明婆婆无法回答,牙齿咯吱打颤。 武欢听见庾夷阁焚香的声音。 突然而来的一声猫叫让武欢惊愕,紧接着便传来阁楼下尤元哄猫的话语: “好了好了,给你的腿上药呢,安静些。” 武欢想起怀抱幼猫向自己走来的陈维邕。 他不贪吗,不接受秦小姐的婚约吗,不想做主人吗,不会挣扎吗。 “你像个小姐,但不是小姐。” 明婆婆躺在旧纸堆儿里,长指甲上也沾了书页灰尘的味道。它落在武欢的鼻头,为她卸下心头的重担。 武欢曾在灶房见过灰鼠,它们的眼睛锐利得很,身体藏在暗处,与武欢对视时毫不示弱,却在武欢上前时飞快地逃走。 武欢的胸膛中有什么学着灰鼠的模样逃走了。 她的心仍然砰砰直跳。 明婆婆开始傻笑,整个庾夷阁的明处暗处都跟着颤抖,武欢不得不快步离开。但在合上门时,她又闻到庾夷阁一抹甜蜜温柔的香气。 庾夷阁后的大叶醉鱼草开花了。 月末,秦邯庭当着一府内外的人宣布,或者说重申,秦府的继承人就是秦邯庭。下月初她将动身前往漳州府拜会罗老爷,与他共议合作事宜。 李夫人刚刚到家,听到这个消息恨不能飞回秦府,她一边吩咐致信给秦还义,一边咬牙切齿地骂着反天了。 一个丧期还未结束、从未当过家的丫头,竟然将秦府一口包了。 秦还义比母亲更加气愤,他等不及收到家书,也不管自己骄傲的身份,径直前往武欢门前,却与方往束尴尬地会面了。 武欢的笑容在两人眼中无疑比侮辱更甚,方往束愈发惭愧,秦还义更加愤怒,他抓住武欢的胳膊,却收到她一声嘘。 “秦府的新主人脾气不小,又逢了丧事,两位虽是亲属,也请谨言慎行,免得被驱逐出门。” 武欢劲爽的如同秋风。 她的耳边传来一阵接一阵的低声询问: “你不想要秦府吗?” 她的心中响起一阵接一阵的欢颂歌唱: “他不贪吗,不接受秦小姐的婚约吗,不想做主人吗,不会挣扎吗。” 武欢丢弃的名为秦府的东西,很快就会被仆役们清扫。但她连头都不回。 她想去见一见陈维邕。 走过花圃,路过账房,训过说闲话的奶娘婆婆,武欢来到陈维邕门前。 林安杨也在。 他的脸色相比与之前两位公子,又是另一种惨淡。武欢有些惊讶。她走上前打招呼,林安杨掉头就走。 武欢不解地推门,却看见屋内刘祁延高大的身躯正横在陈维邕面前, 两人一个看着房顶,一个盯着地面。 “武欢姑娘,”陈维邕朝她笑了笑,“你来了。” “陈总管,”武欢先朝他打了个招呼,随后又疑惑地看向刘祁延,“刘祁延,你……” 刘祁延看了看武欢,又看回陈维邕。 他叹了口气。 “走了。”陈维邕摆手。 他走了整整一天,在黄昏时回到秦邯庭门口。 秦邯庭站在敞开的大门前。她身披斩衰之服,将箭笄握在手上,见到刘祁延便扬起箭笄示意他过来。 刘祁延径直走到她的面前。 “你去哪了?” 秦邯庭的声音还是很轻,但并不尖细。 “去找陈维邕。” “找他做什么?” “让他娶了你。” 两人都不吱声。 刘祁延没有说谎。他专程等在陈维邕门前几个时辰,又与他僵持了很久,只为了求他改变心意娶了秦邯庭。 “我已是秦府的主人。” 秦邯庭一开口,刘祁延只觉得头上被人打穿了一般疼。 “会有更多人为难你,还不如与陈维邕成亲。” “我是秦府的主人。”秦邯庭的脸一仰起来,刘祁延差点用手抓了上去。 “是。”但他终究后退,准备回到古柏上等待充满恶鬼的夜来临。秦邯庭主动拉回了他的手。 “你是秦府的主人,注意你的言行举止。” 刘祁延想要挣开,又泄了气的放弃。 手就那么点大,力气倒还不小。 “和我一起去漳州府。” 秦邯庭邀请他。 刘祁延轻哼了一声。 他什么时候没有和她一起过? 秦邯庭这才松开手,小声说:“我那么用力捏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不红?” 刘祁延本来想驳她一句,自己一个习武之人怎么能被小姑娘捏了手就红。等到瞥见她的脸色后才他想明白,原来她在和自己没话找话聊。 “还想说什么?”刘祁延双手揣在怀中等待。 秦邯庭双手握住箭笄,小声说: “你也要学着蒸香。” “粗人一个,做不了细致活。”刘祁延抚了一下耳垂。 “从漳州府回来估计就有雪了,到时你要帮我采梅花。” “你吩咐了我就去采。”刘祁延目不转睛地看着秦邯庭。 “庾夷阁需要整理,但是太黑了,我走不了。” “我给你掌灯。”刘祁延与秦邯庭一同享受柑橘色的落日余晖。 “你真的希望我嫁给陈维邕吗?” “我呃——” 刘祁延噎住。 秦邯庭用拳头轻轻锤了一下门板,刘祁延转头就走,秦邯庭再去追他时,他便步伐轻盈地闪开。秦邯庭累得气喘吁吁,干脆甩手回头。 “明日就送那两位公子回去。”秦邯庭小声说。 晚上秦邯庭躺了一会儿,腿脚的疲乏就上来了。她翻来覆去都不舒服,索性半靠在床上。 偷着开了条缝的木窗被刘祁延发现,已经给关严实了。秦邯庭房内只有一根快燃尽的蜡烛。秦邯庭觉得等自己睡熟了,这蜡烛正好能够烧没,便没打算换新的。 只穿里衣在这样的夜里确实不抗冻,秦邯庭吸了口气,呼出声来。她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暖烘烘地罩住自己的肩头。 又是一声呼吸。 但并非出自秦邯庭之口。 秦邯庭睁大了眼睛。 她茫然地目视前方,几乎不敢往别处看,手在被子里摸索着握住了那支箭笄。 林安杨不打算拖延,从秦邯庭身后划开的帷帐中伸手,一把捂住秦邯庭的嘴巴,将她勒进自己的怀中。 第二百四十章 箭笄(十五) 林安杨捂着秦邯庭的嘴,另一只手呼得扇灭蜡烛。秦邯庭握住箭笄的手被他压在身下,已经麻了。 林安杨咬牙切齿的声音传到秦邯庭耳中。 她惊慌又痛苦地想,是谁如此恨她。 秦邯庭身上散出花蒸香的气味,林安杨更加恼火。一个秦府的小姐,不用沉速龙诞,却喜欢蒸花。蒸香一直都是平民百姓的乐趣,她为何要抢。 他将秦邯庭的脸拧过去埋在搭落在一旁的帷帐中,露出她纤细的脖子。林安杨握出袖管里的刀,空出手对准了她不断抽动的咽喉。 这时令人讨厌的眼泪就来了,它落在林安杨捏住秦邯庭脸那只手的手心里,滴滴眼泪像是声声讨饶。 林安杨收紧执刀的手。 若是方往束成为秦府的新主人,他便会提起热情与他周旋,若是秦还义成为秦府的新主人,他便打算用忠诚和机敏拖垮他,甚至表哥陈维邕成为秦府的新主人,他便打算在能力上逐渐占据高地。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秦邯庭继承秦府。 年轻的野心家林安杨不觉得在丧期时向守孝的小姐献殷勤的方往束和秦还义是怪人,也不觉得觊觎秦府的众人毫不遮掩地展示自己的贪婪是怪事。 他奇怪的是秦老爷的亲生骨肉继承了秦府。 他看见宣布这件事时的秦邯庭仍然和初见时一般纤弱安静,她爆炸性的话语仿佛与梦呓一般似有若无。林安杨费解地去寻找陈维邕。 对自己有绝对信心的林安杨突然想听一听表哥的意见。 可当他看见寸步不离秦邯庭的刘祁延正与陈维邕高声讨论着什么时,黑色的机会主动来到他的身边。他的心因欲念和罪过重新活跃,就连甩掉一身重负的武欢来到他面前都没能触动他分毫。他掉头就走,决定取来他幼时习武用的最顺手的短刀。 在秦邯庭和刘祁延在门前聊天时,林安杨已在房中潜伏多时。他躲藏在阴影中,眼神锐利。从武欢的胸膛里逃走的东西化为了少年,沉静地握刀。他不正派,也不卑劣。可割开花茎一般的喉咙后,他将彻底成为林安杨。 林安杨抬手时,秦邯庭还在流眼泪。 他的指甲和牙齿一块打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奈何不了这位不谙世事的小姐。 在一团漆黑之中,秦邯庭只能听见他的牙齿打颤的声音。她开始逐步确信他不是恨自己,而是怕自己。只有怕自己的人才能深夜前来要自己的命,恨自己的人是不会希望自己死的。 秦邯庭抽出发麻的双手,不管指甲撕咬般不适,将箭笄朝头顶挥过去。 林安杨闻着响动,空手接下了秦邯庭不算凶狠的一击。黑暗中,他没有注意到大鱼际被划出一道伤口,紧紧握住秦邯庭麻得不能动弹的手。 他就是想要秦府,所以他一句抱歉都不会说。林安杨将刀落下,秦邯庭却从嘴里挤出一句: “林安杨?” 林安杨的刀锋一转,扎入她的蚕丝枕头。 他几乎是丧气地将刀留下,夺过秦邯庭手中的箭笄,准备离开。 “怎么会呢……你真的是林安杨吗……” 秦邯庭几乎用呼吸一般轻的声音问。 林安杨抹了一把眼睛。 他曾经羡慕账房中所焚的好香,可到头来还是染着一身朴素的花香离去。他的野心这样不值一提,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不想再杀秦邯庭,但也不想放弃自己一直都梦寐的富贵荣华。他不要寡淡无味的命,他握紧箭笄甩掉身上的帷帐,推开秦邯庭屋后的木窗,月光这才倾泻进来。秦邯庭和林安杨看清了彼此。 “真的是你。” 秦邯庭坐起来,脸上的抓痕与驻立在月光下的蜡烛一样。 林安杨朝她鞠了一躬,抓着她的箭笄要走。 “你要把我的箭笄带到哪里去?”秦邯庭提高了嗓门问道。 林安杨不甘地低头。 或许这便是他害怕秦邯庭的原因。不问自己为何杀她,却问要将箭笄带往何处;明明规矩地恪守斩衰丧礼,却又站出来说要当家做主。林安杨不讨厌未知的挑战,但他不想对付秦邯庭。 秦邯庭的声音惊动了刘祁延,他睡得不熟,但不影响他享受没有恶鬼的夜的惬意。 他清醒了一下,靠到门前问:“小姐,怎么了?” 屋内的林安杨和秦邯庭紧紧盯住对方的脸。谁也不出声。 “小姐?”刘祁延不知道自己现在进去妥不妥当,他还在等待。 “你要把我的箭笄带到哪里去?” 秦邯庭又轻声问道。 “在说梦话吗?” 刘祁延抬脚要离开时,屋内突然传来一句熟悉的男声:“小姐不再需要它了,带到哪里也无所谓。” 刘祁延粗暴的破门而入。 秦邯庭坐在床上,只穿了里衣,两颊上有深深的红印。月光笼罩在她的肩膀上。 刘祁延不管大张的后窗,赶到秦邯庭身边问:“小姐还好吧?” “疼。” “有药的话我替小姐上些药。” 秦邯庭直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卷起里衣边准备脱衣服。刘祁延吓了一跳。 “等,小姐?” “被斩衰之服磨破的伤口疼。”秦邯庭朝他惨淡地一笑。 “这,”刘祁延不知道她笑些什么。 总不能在这种时候,她还有心情逗自己吧。 他只能坐在秦邯庭身边说:“小姐忍一忍,白天找武欢姑娘来就是了。” 两人静坐了许久。秦邯庭才伸手拔出了那支插在枕头里的短刀。 “是——” “林安杨。”秦邯庭将刀递给刘祁延。 “他想要杀小姐?”刘祁延内疚地低头,“我没看住他,让小姐受惊了。” “不怪你。”秦邯庭转头抚摸被划开的蚕丝枕头,“你说他会去哪呢?秦府他已经待不得了。” “小姐不想放他走,我将他逮回来。”刘祁延用粗糙的手掌将刀柄摩得发亮。 秦邯庭沉默了。 她本想对刘祁延说,随他吧。 可一股莫名的渴望升起,虽比月光柔和,却让秦邯庭口干舌燥。她虽是闺阁小姐,却有了逢着沙场敌手的兴奋。 “小姐?” “他是陈维邕的表弟,又是陈骏臻带来的人。想找他的家人应该不难,但逮住他本人可要花费你相当长的时间,你愿意去抓他回来吗?” “小姐吩咐我就愿意。” 刘祁延话音刚落,秦邯庭便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刀:“但我不愿意。” 秦邯庭仔细打量这把锋利的短刀,发现刀刃上有相当多细密的碰撞刮划的痕迹。 “他应该经常打磨这把短刀,”刘祁延将手揣在怀中,“难道他一开始就想杀小姐吗?” 秦邯庭摇头。她无法对刘祁延说,林安杨害怕自己。仅凭牙齿切切声无法令任何人信服。 但秦邯庭迫切地想要再次见到他。 “你跟着我一道去漳州府。” 秦邯庭又念叨了一遍。 “是是。” 秦邯庭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花香很浓郁。以前她住惯了秦府,从没有这种感觉。可林安杨逃走时将后窗打开了。混入夜里的凉气后,秦邯庭终于有了和许多第一次到秦府来的人相同的感觉。 “不用特意去逮他,”秦邯庭喃喃说,“林安杨那样的人,一定会在某处崭露锋芒的,到时候我们亲自去拜访就是了。再说,他还拿着我的箭笄呢。” ————————————————— 李夫人赶到秦府时,秦邯庭已经准备出发去往漳州府了,她没有换下斩衰之服,只是在外面又套了一件大褂。大褂的样子很奇怪,不像是女装。李夫人气的眼皮直跳,一定是那个老是待在她旁边的不讲礼法的小子给她穿上的。 “伯母。”秦邯庭低头打招呼。李夫人直截了当地问:“丧期出门,邯庭可真是不管不顾了。” “侄女年幼不懂事,还望伯母谅解。”秦邯庭仍旧一副娇弱的模样。李夫人甚至怀疑那个声称要接手秦府的人是不是面前这位身穿丧服的小姐。 秦邯庭不打算为李夫人耽误行程,直接攀着刘祁延的肩膀走进了马车。 李夫人还想再说,陈维邕穿戴整齐拦在了她的面前,身边跟着刚刚放下丧髻修剪完头发的武欢。 “陈总管?” “夫人不想去见一见秦公子吗?”陈维邕笑眯眯地问,“秦公子近来和方公子处的很好,此时估摸着正在花圃散步,我带夫人过去吧。” 将不情不愿的李夫人送走后,陈维邕和武欢又回头向从车窗中探出脑袋的秦邯庭和马背上的刘祁延致意。 “小姐,那柄短刀你非得随身带着做什么,马车颠簸,刀又锋利,别伤了你。” 与陈维邕和武欢道别时,刘祁延抓住秦邯庭探出头的机会低声问。 “他也随身带着我的箭笄呢。” “小姐似乎很中意他?” 马上的人看了车里的人一眼。 秦邯庭摇头,慢慢放下车窗。 第二百四十一章 赤虎之前的簪娘札记(二) 【第二卷】 宋时崇尚雅致,文人气更浓郁。但私以为受晚唐五代遗风所致,对符节器物的追求精细化的同时也有跌入繁缛的危险。重文轻武、儒释道三家注重内在修养、特殊的民族问题等等因素让宋成为偏爱淡泊精神和向世俗发展的稳重的朝代。在繁琐的形式之上乘托着平淡自然的美感。 对于服制不断更新与首饰品级的追求使得宋时的器物名目众多。簪娘在选择的时候费了很多心思。与写唐时的不同,簪娘不选择围绕一个核心铺展,而是沿宋时的民族朝代和地缘的曲折关系做小心地推进。 ??辟寒钿 “不服辟寒金,那得帝王心;不服辟寒鈿,那得帝王怜。”在选择辟寒钿时,簪娘觉得这个写起来相对会轻松,辟寒钿有上述的书面意思,比较容易联想出起帝王情意。 李师师与宋徽宗的故事看得不少,以曼中的视角来看大概是又一种传奇式的发展。簪娘动笔之前权衡了很久是将故事落在太平时还是落在战时,最终还是选择了东京之战作为隐藏的背景。李师师端坐于高阁上梳妆博笑的模样也隐隐有未经战乱而逐渐腐烂的靖康年间的风貌。 曼中最终是否逃回了梅州,还是躲在东京的小角落中静待骚乱过去,簪娘不想做清楚的交待。仅仅是她越过妓院,将无论是李师师还是南下的金兵都甩在身后的举动,簪娘觉得都已经比她究竟去了何方更加重要。文中的李师师希望曼中记住的也并非什么辟寒钿的诗句,而是“梅州”,也是希望曼中最终能够在年迈时回到她心念的好去处。 ??雪柳 地点同样是东京城,寻父的苏夌娥在元夕临近时遭到劫持,幸而在船上结下情谊的韩憺出手搭救,这才幸免于难。簪娘在临近结尾时曾想着是否要让这位苦命的女儿与父亲相见,但最终还是选择让苏夌娥继续踏上寻父的旅途。为了父亲崭露自己磐石毅力的苏夌娥只有在不断的行走中才能撑起飘摇的世道压在自己身上的担子,否则她也只好回家陪着她温柔但对生活无还手之力的母亲一同哭泣。 簪娘有意将花石纲的运送人员这个身份安插在苏夌娥的父亲身上。花石纲为满足帝王贵胄的享乐欲望而生,选取东南地区的花石玩物,奇珍异宝载至天子脚下。宋史提到花石纲时刻意用“流毒”二字,意思并不隐晦。苏夌娥的家庭离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高位的乐趣扎下爬过半个宋朝的毒根,一直蔓延到苏州城中的苏夌娥身边所致。她鼓起勇气孤身北上的举动已是勇敢地将离散的乱绪斩断,簪娘觉得她选择继续寻父,一定会将毒根彻底撅起。簪娘在写苏夌娥的故事,也曾偶然想起过宋时江南一带地方的起义军,感慨磐石的意志可不仅仅只在苏家打磨假山的庭院里。 ??九子奁盒 九子奁盒严格来说并不属于宋辽金时的器物。而要远溯汉时,贵妇喜用漆奁盒,九子奁盒才较常见,我国出土的西汉奁盒数量也比较多。簪娘刻意将它丢给完颜雍和乌林答,又借他们之手呈给帝王,本意是想让它作没落中原的替身,转手于北方的金人间,即便历史悠久华贵异常,可在大势所趋下,或是作为明哲保身的代价或是当作讨好奉承的礼物,都要毫不犹豫地脱手。乌林答最后成全了完颜雍的全身而退,完颜雍也没有辜负她的牺牲,在推翻了完颜亮后跻身金朝较优秀的皇帝之列。 簪娘在写完颜亮的谋逆时对比了金与宋,两方交战次数不少,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也能够携起手来。两个不太平的并存朝代身上都带有完颜亮身上狡黠的气息。完颜亮荒淫暴躁,同时又冷静大胆。簪娘觉得完颜亮虽然让文中的君臣心里忌惮不适,可他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最适合站在皇宫中的人物。 ??明月珰 簪娘写明月珰时,只想将它放置在与世无争的登州城外临海的村落中叙述,可写出来却变成了一个知与不知的故事。假作全知全能的顾大师,不愿得知但却无所不知的顾余,对事情一知半解的玖玖和肃肃,恪守自己所知的羊屰以及顽强获取新知的羊华。在登州以外的地方,几个对立的朝廷或许已经拼杀的你死我活,甚至倾覆。可小小的海边村落可能还在为是否得知一位掩人耳目的老骗子的真相而陷入小小的风波中去。顾余最后令羊华得知,喧闹原来是蒙古大军攻向摇摇欲坠的金朝时。羊华也仅仅是稀奇而已。 簪娘在动笔时本想写羊屰为保护肃肃遭遇海难身亡,但最终还是偏心了一些没有让海难带走他。簪娘喜欢羊屰羊华父女的原因也是父母两个能够展示出海的胸襟风采。虽然羊华一步远门都没有出过,但她的气魄绝不会低于一心高飞的顾余。 明月珰是耳饰,一般都用晶莹剔透的材料制成。簪娘去查关于耳洞的事情时,发现打耳洞还有女**隶这样的因素在,一度十分棘手。所幸古时爱美的人也发现了这种打扮的手段,才让簪娘省了许多麻烦。 ??玉燕 簪娘所写的玉燕属于簪钗的附属装饰,在古时立春节日时专门绑在簪钗之首表迎春庆贺之意。不但是各家可自行用彩帛制作,如果逢了节庆的朝贺,官员按品级划分进行赏赐,所赐之物中也常常有寓意迎春的玉燕。同时还有另一种省称“玉燕”的头饰,实为玉燕钗,常做男女定情之物。簪娘在两种首饰中挑选了前者。 张即之为南宋书法家,宋史称其“以能书闻天下。”簪娘写权之逡爱将张即之当成勉励自己前行的前辈,其实意在强调于凋敝中挽救颓势的大都不入俗流。想要成为像张即之那样既能穷尽技法,柳暗花明的闻天下的大师,纵有权之逡身上的天赋还不够。他孤僻内向,专心工笔,虽是好事,却似乎会成为未来的局限。涂雀权如境甚至小卓隼等人为他的墨砚里倒入了各色生活,对于权之逡来说不是搅扰而是帮助。 ??大梳裹 恒角与三粲位于不同的石窟,有着截然不同的长相,远行的理由也不同,所以簪娘也让他们有了不同的王何烟。在样貌上恒角粗砺,三粲柔美,但恒角是被卖入北石窟寺,而三粲则主动逃进北石窟寺。所以实际上恒角更加温和,而三粲才是粗犷的那一个。为了这个,簪娘在最后才让饱受折磨的三粲牵起恒角的手出逃。恒角孤身一人,不一定能够扔掉王何烟的衣服,也不一定能够赤身跃出北石窟寺。三粲像是北石窟寺外的狂风,而恒角更像那副北石窟寺顶的舍身饲虎图。 大梳裹是宋代盛装,装饰于高大发髻之上。侍女芙安正处于大梳裹旁的一个过渡地带,她的后方是花蝶,正扑扇翅膀在往前赶,她的前方是嬷嬷,弓腰哈背已经被郡主驯服。芙安不前不后,本可以挑一条道路自己走。可大梳裹一旦架上,芙安便会成为娇花,被风一吹都累,更不用提自己找路走了。簪娘觉得有些可惜,但是华美的大梳裹在旁,并不是谁都可以泰然处之的。 顺带一提,宋史中真有位齐安郡主,后又封了公主。但与文中的这位娇花并不重合。 ———————————————— 新故事之前的一章簪娘札记,是对第二卷的一个总结,谢谢观看。 第二百四十二章 赤虎(一) 魏子青还是第一次在小姨家留夜做簪娘的工作,有小姨在一旁帮忙,魏子青感觉得心应手了许多。 明天就是周末了,徐昱林发了不知多少条短信提醒,生怕魏子青忘记文物展的事情。为了让魏子青宽心,他还对魏子青开玩笑说: “不会吓得不敢出门了吧?” 小姨注意到魏子青气得直揉眉毛,忙问: “怎么啦?” “是徐昱林,烦死了他。”魏子青低声骂到。 今天一天上班还算顺利,她那个闲得发慌的爸爸非得送她上班,搞得魏子青丢大了人。早上到图书馆门口时,恰巧碰见了章媛媛,在她不解的询问下,魏子青不得已吐露了魏淳是来送自己上班的真相,招来了章媛媛的无情嘲笑。忍了一天回到小姨家后,魏子青还说了一顿魏淳。 “爸爸这不是担心你嘛。”魏淳正挑放了糖的菜大口大口地吃,听到女儿的责怪故作委屈地说。 “之后你陪我走到图书馆那个路口就行了,怕你走太远了累着啊。” 魏子青把头埋得很低,偷笑着小口扒拉饭。席荆华在一旁无奈地看了一眼好友,明明是怕被同事看见。这滑头,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晚上魏淳非得缠着齐远思教他滑板,顺便出去逛一逛,两人便摸黑出去了。魏子青则在徐昱林一条接一条的短信声中开始了她的簪娘工作。 这几天收到的订单大都是些想对简单的活儿。魏子青也不着急,一件一件来。 在小姨家里待着占尽了工具材料的方便,魏子青还可以拉着小姨一块,自己也好偷偷懒。 席荆华在房间里享受她的电视剧,听到要帮忙便逃得比谁都快。魏子青瞧着她不争气的样子,也就没再勉强。 “看样子你们这个簪娘的活跟我厂里做的还有些像呢。”小姨颇有兴致地翻看魏子青的订单记录,“今天晚上要做什么?” “先来做玉梅。”魏子青伸长胳膊够来了剪刀。 玉梅也可以称其为雪梅。本质上和魏子青之前做过的一些用来佩戴在头上的朵子叶子和花儿是属于同一种头饰。由于小姨这里能找得到白绢,魏子青也就不用花费心思去找什么易于固定住的能裁剪成花的白纸,省了不少事。 玉梅的做法不难,看名字就能猜到大半。魏子青用剪子在白绢中掏出梅花的形状,叠两层收住边。由于古人的发髻名目众多,所以有记载的戴法都是将玉梅插在发髻上以为装饰。可如今就算仿古编类似的发型,也不可能达到完全相同。魏子青更加不明白这种软塌塌的白绢怎样才能插在头顶不落。于是她想了个办法,为这个玉梅添了根可以别住也可以拆卸的梅枝,这样插在发间应该更牢靠一些。希望买家能满意吧,魏子青暗暗地想。 小姨在旁边看着魏子青手不停地忙碌,突然来了兴趣,她自告奋勇地拿起剩下的白绢,仿着魏子青的成品也裁剪出小梅花的形状,并另换了一种青色的细线缝边,可是等到这朵完工以后,魏子青和小姨互相对视了一眼。 这颜色搭上去有点不伦不类了。 “雪柳、玉梅、菩提叶、闹娥……”为了缓解尴尬,魏子青小声嘟囔起来,“每次一做这些,我都不觉得我是簪娘,倒像个绣娘了。都是古时人们爱在节日里佩戴在头上的小饰品,做起来会比簪钗一类的好做。” “那你做簪娘做出的成品里,什么算是比较难做的?”小姨捧着那朵失败的玉梅问。 “呃……”魏子青第一时间就想起了那个酷爱恶作剧的burger,“大概是梳子,就是篦类的头饰。” “你还做过篦类的头饰?”小姨惊喜地问魏子青。 “啊不,”魏子青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有买家会把做好的篦寄过来让我加工,我也只磨过一次梳子,还是徐昱林和荆华都来帮忙才做出来的。” “什么买家会这样怪,都能做的出篦为什么还非要你来加工。” 魏子青皱了皱眉头。哎呀,小姨这么一说,她突然有点想通了。之前她还一直怀疑这个burger可能是徐昱林和聂荣了,还觉得徐昱林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现在一想倒是不大可能了。 这些个家伙再怎么愿意恶作剧自己,凭他们笨手笨脚的又不了解这些,怎么可能做的出篦和附带的饰品? “子青?”小姨小声问了一句。 “啊,总有各种各样的买家嘛。”魏子青只好耸肩。为小姨解释burger可是要颇费一番功夫的。 结束了短暂的闲聊以后,魏子青开始着手完成第二件订单。 楼上隐隐约约传来席荆华看电视剧的声音。魏子青一边将从家带来的铜丝从包里翻出来,一边小小地走神想了想席荆华和齐远思的事。 两人自打在小姨家见面以来,还没主动打过招呼说过话,见了面就是红着脸唯唯诺诺地点头。魏子青不敢想象她上回故意让席荆华送花胜时两人见面的尴尬场景。 但同时魏子青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她起初总觉得两人自大学见面相识以来一直就是这样的状态,八九不离十是互相喜欢。所以就连自己这样不大愿意掺和什么恋爱问题的人都一直或是明着来或是暗戳戳地开席荆华的玩笑。甚至总找机会让他俩凑到一堆儿去。可过了这么久,两个人不往一块走,反倒往两头跑。放两个人单独相处,也和有旁人在一块时没什么区别,放不开手脚。魏子青不禁怀疑,是不是他们这群好事的人自作聪明了。 “唉——” 魏子青叹了口气。 “瞧你人不大点,什么事那么愁?”小姨笑眯眯地揉揉魏子青的头发。她还在担心这个姑娘因为家里出了那种事而伤心,“虽然我是不太希望你以后和你爸一个样子,但心态这方面你还真应该多学学你爸,瞧他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反倒挺有运气的。” 魏子青点头,套上尼龙手套开始掰铜丝。 接下来要做的是件比较大的首饰,名为镮钗。将一根铜丝掰成开口的椭圆形后,魏子青又在中间固定了一条提前做好的已经连结成树叶状的圆环。 “这是在做什么固定发髻的首饰吗?” 小姨看出了魏子青的意图,忙问道。 “对,虽然看样子挺像一顶冠的,但实际上这个是用来固定头发的镮钗,在散发时先用它竖在头顶,然后在镮钗外面编好头发。一般梳高发髻会用到这个。” 魏子青拿起钳子将铜丝底部别进去做成麻花一般的结扣。为了防止两端的铜丝头勾着头发,魏子青还用两个小丝绒球套了一下。之后魏子青就将早已准备好的簪花围着一圈铜丝接上去。 “横过来的话看着像一顶花环了。”小姨帮魏子青递了一下钳子,突然瞄到包里还有几捆铜丝。 “你要是做这些很费铜丝的话,我那边还有很多,我去给你拿过来?” 小姨起身要走,魏子青连忙摆手:“做完这个就不用了,那些铜丝我是想拿来试着做赤虎,赤虎不是用来出售,做成什么样子也没关系。” “赤虎?” “对,我还从来没做过这种东西,想试一下。”魏子青将手头的镮钗上最后一朵簪花固定好以后,便将它放到一边,又取出一根铜丝,用钳子夹断了一小截下来。 “可能会有点浪费,所以这些待会儿都放在一边,看看还能不能做点宫花之类的东西。” “所以你带了那么多铜丝,不是因为赤虎费,而是你自己要试着做很多遍?” 魏子青羞赧地一笑:“因为赤虎是虎形的额饰,我以前可从没做过。” 第二百四十三章 赤虎(二) 进殿以后,迁瑕只看见重庆公主紧紧护住怀中的小太子。殿里连个服侍的人都没瞧见。 重庆公主今年满了六岁,脸蛋圆润饱满。眼睛也还有神。只是数日的传言折磨下,纵使是心思单纯的孩童也会被其影响。重庆公主不像几个月前那样活泼,看到迁瑕也只是微笑一下。 小太子朱见濬显然不像他的姐姐那样镇定。他不安地低垂着小脸,把玩手中一件金银制成的虎形玩意儿。虽然姐弟两个身旁没有人在,但躲在姐姐怀中的朱见濬胳膊时不时地抖一下,仿佛有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在不断恐吓着这个五岁的太子。 大殿中虽然只有他们姐弟二人,可是并不凄冷。暖烘烘的太阳将殿内外都照得温热,就连一路避着日头专挑阴凉处来请太子殿下的迁瑕进来了都觉得闷热,因而不停地冒汗。 “皇后娘娘请太子过去说话。” 迁瑕叠着手轻声说道。 “那我姐姐呢,她不去吗?”朱见濬急忙问。 迁瑕话难出口。 小太子还很年幼,虽被宫里各处有关废太子的说法吓着了,可终不晓得皇后娘娘为了这个储位的事焦头烂额到什么程度。 哎,如今叫你这个小人儿过去都是件麻烦事,哪还能拖带着连公主都一块请过去呢。 朱见濬和重庆公主手拉着手不知说了些什么话,朱见濬便将一直把玩的虎形玩意儿留给了姐姐,小跑着过去牵迁瑕的手。 迁瑕有些不忍让重庆公主一人留在偌大的宫殿里,便高声问:“公主,这殿中怎么连个侍女也没有,待奴婢替您教训他们,再叫几个人来。” “太吵了!”年幼的重庆公主皱紧眉头摇头,“不要更多人了,我与太子两人就够了。” 迁瑕无奈只好应着退下。 路上朱见濬偷偷和迁瑕说: “还是叫些人来吧,我们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没人理睬,姐姐又怕一个人在,一直抱着我。” “为什么侍女们都不在呢?” “母后...母亲前不久想要和我们说话,便叫人将侍女都遣走了,她们走了之后,竟没有一个肯回来的。”朱见濬牵着迁瑕的手小步走着。 迁瑕意识到自己走的有些快,便放慢了脚步,到后来干脆问: “太子,想不想我抱你去见皇后娘娘?” “还是不要了吧,”朱见濬小脑袋直摇,抓紧迁瑕的手问,“我是不是快要当不了太子了?” 迁瑕一下子哽住了。 其实一个五岁的孩子,只要不刻意去跟他强调当不上太子会如何如何,他也能坦然地接受自己不再被称呼“太子”的事实。可鉴于面前的小孩特殊的处境,迁瑕不忍心让他再失去这个宝贵的身份。 所幸还有皇后娘娘呢。 迁瑕坚定了决心,随即伸出手对朱见濬说:“来,我抱你吧,咱们两个这么走,又累又慢,不能让皇后娘娘等急了呀。 “抱着我走,你不累吗?”看样子,朱见濬很想接受这份轻松的礼物,他犹豫地问。 “咱们两个只累一个就够了。” 朱见濬点点头,在迁瑕将他轻轻抱起后,他红润的脸上扬起一抹笑容,嘴角的肉窝陷了下去。 迁瑕就这样一口气将朱见濬抱到了皇后娘娘的寝殿门口。 “行了,在这儿放你下来,诶——”迁瑕弯腰将朱见濬放下,想摸一摸他的头顶,最终还是放弃了。就算后宫奴婢们已有一大半人不准备把他当成太子了,可迁瑕毕竟是皇后娘娘的人,还是与娘娘一条心,要给予这位正儿八经的皇储足够的尊重。 于是迁瑕牵过朱见濬,一同迈入寝殿之中。 —————————————————— 时逢明景泰三年。 正是想要重立皇储的皇帝最为尴尬的时间。 一方面,自己本为临时监国的郕王,不得已即位成为天子。那位因北伐而被俘的皇兄被蒙古送了回来,如今待在南宫。 自己已在即位时遥尊其为太上皇,既然他侥幸回来了,那么也罢,让他安生地在南宫度日便是。 可皇帝发现这样一来,皇储之位又变得十分棘手。太上皇那个年方五岁的儿子朱见濬原是太子,自己年轻,即位后也不急着立皇储,也就没有管他。可近来每况愈下的身体不得不勒令这位青年皇帝开始考虑太子之事。 一想到太上皇的儿子当太子,皇帝就浑身的不对劲儿。眼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逐渐长大,他终于起了废朱见濬立朱见济的心思。 可是这一帮该死的朝臣太监,各个提到这件事都激愤昂扬,仿佛这朱见濬是他们亲生骨肉一般地护着。一口咬死说不能废太子。 苦恼的皇帝下了朝便赶往皇后处,想和皇后做进一步的讨论。 可好巧不巧,一进寝殿便正好看见不点大的朱见濬正老实地站在殿中。 “皇上。” 见到了自己年轻的叔父,朱见濬倒退一步,朝皇帝扣头。 “起来吧。”皇帝看着他确实膈应,可还犯不着和一个还没自己腿高的小孩呕气。便越过朱见濬,走到前来迎接的皇后身旁。 皇后汪氏见皇帝眉间愁云不展,便知道又是为了皇储的事在前朝和人较劲。她有话想说,也就不多安抚,直接与皇帝上下首坐了,吩咐迁瑕将朱见濬领出去。 “领出去做什么?”皇帝本就一心的怨气,不满皇后的不体贴,此时正待发作,便喝令迁瑕回来。 迁瑕急忙跪下,搂着朱见濬。 她知道近日里一提到这个皇储的事情,皇帝和皇后就要吵架,可偏偏这个事情还非他二人一起商量着不可。为了使自己不要被卷进去,每次皇帝来,迁瑕都小心异常。 “本来太子就应该听一听关于他自己的事,老让他避着今后还怎么担大任?” “他才五岁,皇帝左右放过他吧。” 皇后丝毫不示弱地说。 门后探出了一颗小脑袋。 迁瑕低垂着头,目光向后扫去,偶然瞄到了那颗小脑袋,一下吓得不轻。 她压低声音说:“快回去,公主。” 但年仅三岁的固安公主怎会理睬一个婢女的低语?她的眼里只有威严的父皇和光彩夺目的母后,于是她连父皇和母后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都忽略了,径直冲进殿中。 “父皇!”固安公主奶声奶气地招呼着皇帝。 “下去下去!”皇帝正心烦着,这个什么忙都帮不上还要自己哄的小丫头还是赶快离远些。 他不耐烦地朝固安公主喝了一句。 固安公主一愣,茫然无措地停在迁瑕身边。 迁瑕感觉自己怀中的小太子身躯跟着一抖。 但是她没有办法顾及怀中这位,不得已狠心松开了手,和其他侍女一块将泪珠汪在眼睛里的固安公主先行领了出去。 皇后不被皇帝的坏脾气吓退,依旧不卑不亢地盯着前方不住发抖的朱见濬说:“眼下这些可都是和皇上血脉相通的孩子,皇上一定要吓唬他们吗?” “谈正事吧,”皇帝被皇后大胆的说辞惹得愈发恼怒,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下心情,低声说,“我打算立见济为太子,见濬就封他做个王好了。” 皇后轻轻地叹了口气:“皇上,南宫那位如今还在,您要这样做,不知朝堂市井又会有多少议论呢。” “合着朕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是错了?”皇帝抓紧了扶手,“议论什么,议论朕与一个五岁的小孩作对?还是与日日守着佛堂的夫妻两个作对?” 朱见濬仍旧站在殿下发抖。 他知道皇帝口中的五岁小孩是自己,守佛堂的两口子是住在南宫的父皇和钱娘娘。 皇帝坐在高大的座椅上,朱见濬仰着头才能从头到脚地看清他。他和皇后仍在一刻不停地争吵,朱见濬的眼前突然一阵朦胧。他有些眼花。 “行了,你与那伙子人简直是一个腔调,坚持坚持,怎么不见你为朕这样坚持?”皇帝满面通红,脖子上的筋络都绷紧了。 “臣妾就是为了皇帝才如此坚持!”皇后也冲动了,她忽的站了起来,“如今太上皇回朝,本就有很多存了他心的人开始蠢蠢欲动,皇上不但将太上皇关在南宫,还要废了他的儿子?皇上这是将自己往绝路上逼,要知道,皇上之所以能当皇上,是——” 皇帝几乎是使足了力气对着皇后的脸来上了一巴掌。 皇后趔趔趄趄地趴伏在一旁的茶案上,面上的疼痛不及她心里针扎一般的疼。 朱见濬听见四面八方都是抽冷气的声音,紧接着一排一排的膝盖撞击着地面,让朱见濬抖得越来越厉害。 手心脚心热汗冷汗一齐冒了出来,朱见濬眼睛翻了翻,向后倒去。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向她扑来的迁瑕。 若不是皇姐嘱咐行事一定要低调谨慎,他真想主动和迁瑕提要求,让她抱着自己好好逛一逛。 第二百四十四章 赤虎(三) 朱见济从来没有过体验过这种待遇。 从记事开始,每日围绕在耳边的仿佛由皇家园林花卉发出的“他继承不了皇位”的细语像太阳高升后消散的晨雾一般不见踪迹。朱见济大步昂扬走在道路上,耳边尽是“太子”的尊称。 他今年四岁,刚刚接过父皇赠予他的一份大礼。虽不知所以,却满心欢喜。 宫女们纷纷上来与朱见济行礼。朱见济不知她们在渴盼什么,便随意挥手,学着往常的样子说:“去请内臣来,不是到读书的时候了吗?你们围着我,小心挨罚。” 宫女们脸上先是惊讶而后笑开了花的表情让朱见济有点窘迫。他以为自己的发号施令又出了什么差错,上回他就把那个年轻的小太监叫成了先生,惹得众人躲在旁边肩膀头一耸一耸地直笑。那时他是动了气的。但这回宫女们在阳光下一闪而过的牙齿并没有让他心里不舒服。 年幼的朱见济很是受用这种笑声,于是在窘迫之后,他不禁也跟着咧开嘴巴。 “做什么,都散了!竟敢在这里引诱皇子!” 教引太监敬旻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严肃地喝退了围着朱见济站成一个圈的宫女。随后又对缩在一旁显然被吓着了的朱见济说: “殿下,以后再碰上这群不晓事的宫女,尽管吩咐侍卫将她们通通赶走。” 朱见济愣愣地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他不满地用小手推了一把敬旻,用尖细的嗓门警告一般地厉声说:“是太子殿下。” 朱见济继续保持方才被宫女打断的昂扬大步走在前面,敬旻哈着腰跟在朱见济身后。 他的头低垂,背成拱桥,脖子绵软无力。可心里却竖着一面笔直的旗帜。 这个太子,朱见济当不得。 敬旻本是汪皇后身边的太监,皇帝登基以后便被拨来照顾新皇的独子朱见济。他与自己原来的主子汪皇后一条心,认为皇帝这个临时救火一般的登基风险十足,对废朱见濬改立朱见济的做法更是反对到了骨子里。 行走在后宫中,敬旻不难得知有人认为汪皇后反对立朱见济为太子是为了她自己的地位着想。毕竟朱见济并非汪皇后亲生,而是由杭贵妃所生。 当然,现在应该称呼其为杭皇后。 汪皇后极力反对废太子不成,触怒皇帝,已被废掉了后位,带着固安公主离开了寝殿,搬去了更为冷清的废后宫中。敬旻本来做好了一块被罚的准备,皇帝却似乎忘记了他这号人。他得已继续跟在如今的太子朱见济身边。 宫中走得近的太监们纷纷奉劝敬旻行事要低调一些,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见了不好的张口就骂。哪天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对头,叫皇帝突然想起了敬旻的身份,降下重罚就糟了。 可敬旻不但不听,反而对朱见济的言行管束得更加严厉。 这个隐藏的祸事既然已经酿成,他便有责任防止它进一步发酵。不能让这个意外得到太子之位的小家伙膨胀得没谱没边。 “哎哟!”朱见济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他走得正好的昂扬大步彻底被毁了。 “哪个不长眼的!”朱见济捏紧小拳头挥舞。 敬旻急忙扶起他,并顺手拉过撞倒朱见济的人—— “重庆公主?”敬旻惊呼。 他瞥见了跟在重庆公主身后的朱见濬,便恭敬而又怜悯的行礼:“沂王。” 失去了太子之位后被皇帝封为沂王的朱见濬小脸苍白,跟随姐姐一道对朱见济小声问好: “太子殿下。” 朱见济眼圈发红,估摸是刚刚那一下摔得有些疼了。但他没有哭闹,而是好奇地打量朱见濬和重庆公主。 朱见济只有四岁,可是目光已经让比他还要年长两岁的重庆公主忍受不了。她不耐烦地搂住朱见濬说:“万望太子殿下体谅,我与弟弟还要去见母亲,就先不失陪了。” 敬旻无声地注视着这群还赶不上自己腿高的小娃娃们的照面。末了才替重庆公主又回了一遍朱见济:“殿下,他姐弟两个要去见周娘娘,放他们去吧。” 四岁孩童的心思最难猜测,敬旻怕朱见济突然来脾气要重庆公主道歉,或是心底的顽劣本性被激了出来故意与朱见濬开玩笑,那样就大事不好了。他迫切地希望这个刚刚登基的太子赶快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有多么重要。 朱见济仍然用过度好奇甚至有些渴望的眼神打量着苦命的姐弟俩,顿了很久才问:“刚刚撞了我,你不说声抱歉吗?” 重庆公主反射性地抬头,面前的小人儿仍然呆呼呼的,她心虚地说:“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殿下海涵,这一下小冲撞不打紧的,公主尽管走就是了。”敬旻急忙替朱见济回了重庆公主的道歉,哄着朱见济继续向书房走去。 重庆公主年纪虽小,心里机灵,已经看出了敬旻刻意帮忙的意图,便抓住机会牵着弟弟的手赶快绕过低矮回廊跑得远远的。 朱见济任由敬旻搂着肩膀,脚下不听使唤一般地往前迈步。宫女们的嬉笑声重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他不断扑腾的小心脏又回到了父皇沉声向他宣布自己成为太子时的兴奋状态。朱见济用尽全身力气挣开了敬旻的怀抱,转头又推了他一下: “说了我是太子殿下!” ———————————————— “娘娘莫要慌张,太子他们定是在路上耽误了...奴婢该死,是,是沂王...” “行了,闭嘴吧。”年轻的周氏扶着额头,眉目间是化不开的愁容和隐藏的很好的愤懑。 她是现居南宫的太上皇的妃子,在当今皇帝登基后便一直被安置在南宫附近的宫殿中。同时,她也是重庆公主和沂王的生母。本来太上皇被俘后南归软禁就已经让周氏头痛不已,而今自己的宝贝疙瘩又被废了太子,封了个什么荒唐沂王,她愈发感到自己在宫中举步维艰。 本来她已经不指望太上皇了,便想凭着太子生母的身份稳固一下宫中的地位。如今叫她怎么办? “娘娘,汪皇后为了帮沂王说话触怒皇上,已经被遣入废宫之中了,她身边还带着年幼的公主,甚为可怜。娘娘不若派几个人去探望一下?”身旁的一个小宫女一边给周氏摇扇子,一边轻声问。 “听听你说的话,”周氏没好气地换了只手,“都触怒皇上了我还把人往那里派做什么?” 见一屋子宫女低头沉默,周氏才叹了口气说:“捡个皇上忙政事的时候,让两个人给汪娘娘送点夏天的衣物去吧,但不要太多,咱们这儿还缺呢。” 小宫女刚刚放下扇子要走,周氏突然恍然。她的表情在顷刻间变得愤怒:“回来!”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走了回来。周氏一把拉住了她的肩头,将她扯到自己跟前问:“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这个了?是不是南宫那边给汪娘娘送了东西?” 小宫女吓得声音都在打颤:“奴婢只是不经意间遇着南宫的宫女,就多嘴问了一句,她说钱娘娘和汪娘娘要好,昔日落难时汪娘娘不吝相助,如今到了钱娘娘报恩的时候了。” 哼,周氏一把甩开扯住小宫女的手,将闷气咽了回去。 钱娘娘,钱娘娘,人人都惦记那个又瞎又瘸的太上皇后。明明自己才是为皇上开枝散叶的人。 算了,如今特殊时期,周氏也在尽量控制自己,要团结,众人一心,不能内斗。 可她就是委屈。 钱娘娘担心太上皇,我难道就不担心?南归以后,太上皇便急匆匆地去看望钱娘娘。对我只是略打了声招呼,自己的儿子女儿也不多看两眼。如今他与钱娘娘一同住在南宫,人人都说他们是皇家难得的患难夫妻。我倒成了独享清福的人,单单被人看不起。 周氏拧紧了手。 “母亲!”重庆公主搂着朱见濬,在门边偷眼看着周氏。她的脸色可真差。 “来了吗?”周氏眉头稍展,招手让他们过来,“怎么耽搁了?” 重庆公主不做声,朱见濬却小心翼翼地开口了:“路上碰到了太子,和他说了会儿话,所以就...” 周氏陷入了沉默,随后一把抓过朱见濬的肩膀,凑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 ?“别说了!知道吗?你才是太子!你才是太子!” 朱见濬又开始发抖,跟那日看见皇上和汪皇后在殿里吵架一样,他浑身冷热交替,连自己母亲的怀抱也恐惧起来。 周氏瞥见他的衣襟处别着个金闪闪的小玩意,便一把扯过来,亮在手心里一看,原来是条赤虎。 “带着这个做什么?大热天的还没到正月呢。” 重庆公主上前解释:“是宫里的一个内臣送给弟弟的,他说看着我们两个可怜,便送了这个,等到岁末一过,进了正月就带上,好——” “呸!”周氏一把将赤虎丢出去好远。金银擦着地发出一路呻吟,滚落在正端着水果准备进门的迁瑕脚边。她慌张地将水果递给在一旁瑟缩的小宫女,俯身拾了赤虎收起来。 “别收这些廉价玩意儿了知道吗?”周氏几乎将脸凑到朱见濬面前警告道。说完后,她又扯过重庆公主,用指甲点着她的额头说:“别让什么人都觉得你们两个可怜。” 朱见濬脸憋得通红,却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口。他恳求地看着姐姐。 重庆公主忍着额头的疼痛,重重地一点头,眼泪就落下来了。 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仿佛失了魂一般的伤心,周氏心中又恨又痛。她粗暴地帮重庆公主擦干了眼泪,喃喃道:“不是太子命,就做不了太子位,那小娃娃待不了多久的……” 第二百四十五章 赤虎(四) 杭皇后在宫女的带领下匆匆赶往太子朱见济的住处。她不耐烦带护甲,几根保养得很好的手指搅在一块,白玉段似的。 “怎么能病成这样呢?”杭皇后焦急地念叨。 时逢明景泰四年,皇帝的独子兼太子朱见济重病在床。 一入了十一月,病魔便对这个年仅五岁的小孩发动攻势。几天不到,朱见济就由原先生龙活虎的模样变成如今躺在床上骨瘦如柴的干瘪病容。 杭皇后快步走到床边,心疼地牵起朱见济的小手,将它包在掌心里。 “母后。”朱见济小声问好。 “看看能不能给他喂些水进去。”杭皇后招呼着身后的宫女。 “娘娘,太子喉咙细,坐着躺着只要喂了水便全部咳出来。奴婢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一名宫女带着哭腔说。 杭皇后捏紧朱见济的手,感觉到它逐渐变得冰凉后急忙放到怀中捂着。 她别过头抹掉眼泪,又问:“皇上还在忙吗?” “是呢,前边问过几次,都说走都走不开。” 又一名小宫女答到。 太医抓药去了,不然杭皇后还能问一问病情。虽然她不大懂病理,但听着太医说得出门道,她也心安一些。 杭皇后坐在床边,只留下几位照顾的宫女,屏退其余的人后,她凑到朱见济面前,贴了一下他冰凉的小脸。 “母后,”朱见济小声说,“我难受。” 杭皇后急忙起身:“母后刚刚压着你了吗?” “脑袋难受,手也疼,”朱见济说着说着嘴一撇,“不想喝水,恶心。” “好好,那便不喝,”杭皇后抚摸着朱见济乱糟糟的头发,安慰道,“你身体不舒服,就不要勉强自己,有什么不愿做的,就跟宫女们说明白,让她们顾着你的身体。” “我不想让他们顾着我的身体。”朱见济作出想要翻身的动作,杭皇后急忙递手过去。朱见济抓住了母后的手,委屈地将脸埋了进去。 母后在当皇后之前身上从没有过这样多的缀饰,挂满了金翠珠宝的母亲乍一看有些陌生。朱见济将脸放在母亲的手上时,明显感到母亲的胳膊猛得下垂,似乎不堪重负地轻轻颤抖起来。 “母后,我是太子——”朱见济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杭皇后急忙点着头说:“是,你是太子,然后呢?”她急切地看着儿子发白的脸蛋,安静地等候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可朱见济似乎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他轻声哼哼着同一句话:“母后,我是太子,母后,我是太子……” 杭皇后几乎要哭出来,这哪像一个五岁的孩子,倒像个年迈病重的老人。她松开另一只手上的帕子,用手背轻轻抚摸着朱见济冰凉的小脸。 “娘娘,敬旻来了。” 一个小宫女跑到杭皇后耳旁轻声禀告。 “让他过来,你们先照顾太子。”杭皇后说着起身,两名宫女在身后跟随,一同来到正殿。 敬旻跪在地上,内臣的头面卸得干干净净。杭皇后看了他一会儿,才坐到上首的椅子上。 “先起来说话吧,”杭皇后不打算责怪他,她知道敬旻是汪娘娘的人,但并不怀疑他对小太子的用心,“什么都没说呢,你跪着做什么?叫别人看了还以为我当着生病太子的面惩罚下人。” “奴婢该罚。”敬旻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朱见济刚刚显现出病状时,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太子寝宫服侍的内臣宫女都以为是季节交替受了凉的一次发热,便叫了太医抓了药便罢了,没有深究。但朱见济以惊人的速度在几天之内衰弱下去,着实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敬旻没有脸面再在朱见济身旁看护。而是一个人在大殿上各处溜达反省。他害怕自己因为废立太子一事而对一个五岁的孩童心存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芥蒂。对朱见济的漠不关心似乎可以印证敬旻所猜测的这一点。 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敬旻跪在地上咬着牙。 更让他不舒服的是,他知道杭皇后不会责罚自己。她如今虽贵为皇后,却通情达理,知道体谅下人。他愈发地愧疚,杭皇后的宽容让他有了罪加一等的感觉。 “起来吧,”直到杭皇后拿半命令的语气对敬旻说完后,敬旻才从地上爬起来,扑了一下身上的灰尘,仍旧低垂着头。 “我找你来,不是兴师问罪的,而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面生的人曾经在太子发病前靠近过他?” 听到这番话,敬旻又跪回地上。 他知道杭皇后不轻易怀疑身边人,如今能说出这番话,必是事态已发展得十分紧急。 “娘娘安心,有奴婢等在旁边看着,并无身负嫌疑的人接近太子。”敬旻低声说。 杭皇后点了点头:“不是本宫不信任你们这一帮人,只是太子这病来的实在蹊跷,就是前朝都有臣子和皇帝说,应该查一查太子身边的人——” 杭皇后顿了一下。 她知道敬旻容易将自己话误会到别处去。便又添了一句:“本宫是相信你们的,只是前朝近日里有了些不安分的因素在,不得不谨慎。” 杭皇后虽不明说,敬旻已经知晓。 不知是不是近了年末的缘故,朝堂上沉寂了大半年的复位派又活跃起来。皇帝近日忙得焦头烂额也是因为如此。面对明里暗里叫嚣着要让南宫的太上皇重回皇座的声音不绝于耳,烦扰着本就对皇位一事十分敏感的皇帝。 朱见济病了这么多天,皇帝仅仅来探望过一次,待了片刻就匆匆离去了。杭皇后不敢挽留,两边都是她重要的人,这样的艰难处境对她无疑是一种折磨。 在心力交瘁的同时,杭皇后却突然想通了一件事,若是烦扰皇帝的复位派报复性施压,将矛头对准了她最宝贝的儿子,才导致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那该如何查起,又该如何是好呢? 杭皇后不敢轻易将这个想法分享给正在气头上皇帝,只能暗暗地埋在心里。亲自到朱见济的寝殿里来查。可眼前的教引太监敬旻显然不会说谎骗人,杭皇后犯起了愁。 也许是她多心了,也许朱见济命该如此。 屋里的宫女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连声大叫:“娘娘!娘娘快来啊!” 杭皇后正沉思着,猛一下被打断,吓得一惊。 她急忙提了裙摆,轻轻推开身旁要来扶自己的宫女,快步回到寝殿之中。敬旻仍旧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地看着杭皇后远去。 “母后,母后。”朱见济呻吟着。 杭皇后赶到床边,急忙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轻声哄着:“没事,母后在这。” 此时的朱见济不像五岁的孩童,而是真的像个小老头一般卧倒在床,皱巴巴的,声音也发不出来,脱相的脸颊深陷,目光已经散了。 ———————————————— 迁瑕带着重庆公主和朱见濬一块回宫。十一月的天黑得早,也冷得快。 路上重庆公主一直揪着迁瑕在问: “母亲今日去了哪里?为何在宫中见不到她?” 重庆公主今年已经七岁了,适应了宫中相对清冷的生活以后,她活泼的个性逐渐显露出来。 迁瑕不好说周娘娘是去见太上皇,省得两个孩子又吵着要父皇,被别人听去就不好了。 她只能安慰道:“娘娘每隔几天都要去一趟别宫与其他娘娘会面聊天,公主不用太过挂心。” 朱见濬抬起头,看见迎面飞奔而来的内臣后急忙躲进了迁瑕的怀中。 迁瑕一手搂着朱见濬,一手推着重庆公主叫她侧身让路。看着内臣们远去后才叹了口气。好歹是沂王和公主,这群人竟连声好也不问。 又是一队宫女跑过,各个花容失色,看样子是内宫出了什么糟糕事。 迁瑕实在忍不住了,抓住一个差点跌倒的宫女问:“怎么,出什么事了?” “姐姐快小声些,”那宫女忙嘘,“悄悄与姐姐说,太子不好了,各宫的人手能帮得上忙的都在往那边赶呢。” 虽然声音小,可被迁瑕搂在怀里的朱见濬还是听清了。 太子不好了,他下意识地手脚发冷。意识到自己不是太子后,他才放松下来。 “嗬呀!沂王殿下!”小宫女一惊一乍的嗓门把朱见濬吓了一跳。他退后一步,看着小宫女和迁瑕挤眉弄眼一阵,随即提上裙子跑开了。 迁瑕转过头,用复杂的眼神凝视朱见濬。 “太子,太子不好、好了,和、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朱见濬牙齿发抖,话也说不清楚。重庆公主抓紧了弟弟的手。 “没关系,没关系。”迁瑕轻声哄着姐弟两人,带他们继续踏上回宫的路。 第二百四十六章 赤虎(五) 迁瑕呆立在产房外。 宫女们纷飞的衣角掠过她的脸。她的额角滚下两滴热汗。 这里是南宫,是太上皇和钱娘娘所在的宫殿。沂王朱见濬被废了太子,新太子朱见济又生病死后不久,周娘娘便带了重庆公主和沂王一块搬来居住。 她明白周娘娘心气高,不愿意做太上皇和钱娘娘中间隔着的那块大石头。可是无奈当今圣上这样安排,周娘娘纵使一肚子的不情愿,也只好服从命令搬进来。毕竟如今紧张的气氛已经将他们这群太上皇的亲近人物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再不能犯一点疏忽。 朱见济在景泰四年离奇发病过世后,这皇储之位又一次空了下来。朝臣几乎炸了锅,有相当一部分人提议让年幼的沂王重新坐上太子位。他们虽是好心,却把朱见濬推向了又一种险境。 朱见濬某次和迁瑕一块在皇苑中游玩,走至偏僻无人处才偷偷问迁瑕:“我、我、是不是惹恼了内宫的、的人,为何他、他们见了我总、要、要瞪我搡我?” 朱见濬这个口吃的毛病是朱见济的死讯传到周娘娘寝殿不久后落下的。迁瑕心疼地想,一定是这座危机四伏的皇宫将他本来伶俐的牙口夺走了。 “没有的事,他们瞪你搡你是怕你。”迁瑕摸了摸朱见濬的头发,“有些人觉得你的身份可能会变得很尊贵,于是提前做样子想吓住你呢。毕竟你是个小孩。” “不会、会尊贵吧,我、我只是个——” “哎!不能这么说,你要切记周娘娘强调给你听的嘱咐!”虽然让一个小孩子去承担这些太残酷了,可朱见濬生在皇家,又是如今这样一种特殊的身份,迁瑕想心软都不可能,“你是正儿八经的皇长子,太上皇如今幽居南宫,可你却可以这样到处乱跑,其中定有道理。我现在说给你听,你还不懂,可你一定不能妄自菲薄,知道吗?” “知、知——” 那时朱见濬憋红了脸想要表示肯定,可一句知道了却总也说不出口,迁瑕听着心酸,便扯开了话题。 这个小孩也许还不知道,不但内宫的人怕他,大概就连皇帝都在惧怕着他。迫于前朝的压力,皇帝不得不对朱见濬照顾有加,可私心里对随时会顶替自己死去儿子地位的朱见濬不知怀着多少怨恨;对流淌着太上皇血液的这个皇长子又不知会埋下多少监视提防。而这种险境,朱见濬今后又要涉足多少次呢? 从产房出来的小宫女不小心踩了迁瑕的脚一下,看到迁瑕目光涣散,慌张的小宫女还以为迁瑕担心周娘娘出了神,忙说:“姐姐不用急,娘娘虽然耽搁的久了点,却也不是难产,只是初一阵的疼痛还有些时间,忍过了才有接下来的事呢。” 迁瑕点点头,扶着小宫女的肩膀说:“你忙你的就是了。” 又一名宫女将铜盆里的水端得四溅飞舞,几乎是从迁瑕面前扑了过去冲进产房之中。迁瑕看见她的脸上被阳光映照得闪闪发光,想必汗水已经滞留了很久没有来得及擦了。 时逢景泰六年,太上皇妃子周氏怀孕数月有余,已到了临盆的时候。 对于周娘娘的怀孕,迁瑕又是欣喜又是心疼。她知道太上皇日日陪着钱娘娘,很少有时间和周娘娘待在一块。周娘娘能够怀孕,实属娘娘福泽深厚,也是凄冷南宫中的一件喜事。 可娘娘的孕期过得并不舒心。 虽然周氏有孕在身,可太上皇仍旧不常来探望。他总是轻轻扶住钱娘娘的手,带着她在南宫后的小花园中散步。两人白天便在四月盛放的山茶中闲聊,晚上便和衣坐着看夜空。 钱娘娘腿脚不便,一只眼睛失明,脸上总是笼罩着一层愁云,早已失去了能够博得帝王宠爱的美貌和灵气。可太上皇却只当看不见似的,仍旧和钱娘娘亲亲热热。迁瑕看在眼里,再回看倒在榻上养着身子的周娘娘,便能够看出她要强的眉眼下深蕴着的一大片孤独田野。 迁瑕记得周娘娘最初生下朱见濬时,还很年轻的****经欣喜地将娘娘搂在怀中,与她一同端详骨肉还未睁开的小眼睛,低声讨论着孩子的姓名。那时周娘娘难得放下了身上一贯携带的强悍,就任由自己的肩膀抵在太上皇怀中,做出了她平日里最看不上的小女子之态。 可等到朱见濬都会走路会喊父皇了,太上皇也没有对自己这个皇长子有任何表示。 迁瑕痛苦地捏了捏手指。 自己与周娘娘都明白当初太上皇还身处皇位之上为何不立皇太子的原因,一个是他当时还年轻,另一个便是正宫皇后钱娘娘没有子嗣。若是钱娘娘能够生下皇子,什么朱见濬什么重庆公主,都会在嫡子的光辉下黯然失色。这一点所有人都想的通,所有人也都不愿明说。惟有周娘娘绝不服气。 太上皇在北边被俘时,钱娘娘在宫中吃斋念佛祈求上苍保佑,而周娘娘则为朱见濬跑遍了整个皇宫。一定要让孩子凭借长子这个身份保住自己应有的地位。 等到太上皇从北边被迎回来时,钱娘娘已然成了伤残之人,夫妻见面,为彼此的落魄伤心,同时又相互依靠,共同在南宫生活下去,成了前朝后宫都为之唏嘘的苦命鸳鸯。而周娘娘则牵着重庆公主,抱着当时还是太子的朱见濬,看着太上皇走进南宫。 产房内开始响起阵阵痛苦的低吟。迁瑕的心也揪紧了。周娘娘此时一定咬着绢子满头是汗,正为新生命的降生做着努力吧。 负责接生的老嬷嬷拨开手足无措的宫女,挽起袖子径直走了进去。迁瑕心惊肉跳,仿佛刚刚拨开宫女冲进产房的是她幼时在市井街头见过的屠夫而非嬷嬷。 迁瑕脚下一冲动,便快步向产房走去。 众位宫女慌了,忙拉住迁瑕的手说:“姐姐干什么去?难不成不清醒了吗?这可是周娘娘的产房!怎能随便闯的?” “可是刚刚那人!”迁瑕拿手胡乱指着,宫女们按住她的手说:“姐姐糊涂了?那是来接生的嬷嬷,重庆公主也是她去接生的啊!” 迁瑕觉得脚下无人打理的杂草疯了似的窜高,没过她的头顶后一直长到了南宫的天空上。迁瑕被草闷得透不过气,便愈发怜悯产房中的周娘娘。此时她一定滚在被褥中,形容憔悴,剧痛不止,她的脚趾一定别着弯拧在一起,小腿痉挛地乱颤,血腥味一定让她连喘气的欲望都没有,封闭的产房一定让她头晕目眩。迁瑕倒在其中一位宫女的臂弯中,任凭她一边拖着自己一边吩咐:“快去给迁瑕姐姐洒点水来,她一定是太紧张了。” “怎么、怎么了?你、你也不舒服吗?”稚嫩的童音让迁瑕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她一把推开倚靠的宫女,将宫女身后的小个子拽了出来。 “我的殿下!你怎么跑来这里了呢?”迁瑕惊讶地问。 “姐姐不见了,我找姐姐,就找到这里来了。” “重庆公主不见了?”迁瑕揉了揉太阳穴,使自己清醒一下。水来了,迁瑕伸手进去,滚烫的指头降下了温度,舒服地发麻。 “等着,”迁瑕抹了把脸,也不擦干净,便牵住朱见濬的手要走。他今年八岁了,手也长了一些,但依旧是肉嘟嘟的。迁瑕握着他的手带他远离了产房,“我们一块去找重庆公主好不好?” 有心急的宫女急忙追上来问:“迁瑕姐姐,你这是——” “重庆公主不见了,我带沂王去找,”迁瑕的一半灵魂已经顺着长在南宫墙内的高大野草而上,俯瞰整个皇宫,“你们务必照顾好周娘娘。” “可姐姐,没有你我们——”那宫女伸手要挽留,迁瑕早已带着朱见濬逃开了。 没有我你们不会有任何问题。就像没有周娘娘,南宫里的太上皇和钱娘娘仍旧患难与共不离不弃一样。 但还没走出去多远,迁瑕和朱见濬便碰见了匆匆赶来的太上皇和钱娘娘。两位大人中间,娇小的重庆公主正努力地赶着路。 “姐、姐、姐——” “太上皇,娘娘。”迁瑕急忙带朱见濬行礼。 “周妹妹怎么样?”钱娘娘问。 她温柔地合上一只眼睛,虽然跛着脚,却走得很快。 迁瑕直视她仅剩的一只完好的眼睛说: “还在生。” “但愿母子平安。”钱娘娘合拢了双手保佑着产房中痛苦的女人,重庆公主回头,亲热地看了她一眼。 迁瑕将朱见濬搂得紧紧的,明白了周娘娘的不甘与苦恼。 景泰六年四月,太上皇妃周氏产子,名为朱见泽。 第二百四十七章 赤虎(六) 重庆公主在迁瑕的帮助下穿戴好衣服,挂好首饰。准备去参加南宫中举办的正月宴席。朱见濬在门口静静地等着。 他懂事,知道姐姐成了大姑娘,自己不可以再像小时候那样不分场合地缠着姐姐。 迁瑕欣慰地摸摸重庆公主耳边的吊坠。她看着重庆公主和沂王长大,目睹这一对姐弟在深潭般的宫中硬生生地挺了过来,在感慨之余,还不禁有些钦佩。将来这对姐弟若是得了好运能够远离皇宫,便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个伤心地吧。 “姐、姐、姐——” 朱见濬突然的敲门和呼喊让迁瑕心惊,她最近总是这样,一会儿觉得就这样过下去,公主和沂王一定可以平安无事地长大;一会儿又觉得十面埋伏,风吹草动皆是危险。 此时她便用过激的反应吓着了重庆公主。 “怎么了!怎么了!”迁瑕扑到门前,一把拉开门。朱见濬没有站稳,跌倒在迁瑕怀中。 “有、有送信、送信的——” 朱见濬脸色通红,他不小心踩了迁瑕的裙角,还将鞋底的灰也蹭了上去。 “送信的?”重庆公主走出来,门外俨然站立着一位骨瘦如柴宫女打扮的人。只是她的样貌相较于她的打扮来说似乎老了不止一点点。 “你是——”重庆公主谨慎地开口问。 “奴婢是汪氏宫中的人。”那宫女低声回答。声音里一股子压抑。 重庆公主感觉她不是故意压低声音怕被人听见,而是已经竭尽全力也发不出更高的声音了。 “汪氏...”迁瑕有点为难。汪氏已经被废掉皇后多年,领着一位固安公主在废后宫中安静地待着,此时突然给重庆公主送信却是为何? “有劳了。”不管如何,先看看信中写了什么吧。 重庆公主接过信拆开,里面却只有一句话:“重庆公主安好。” “这是什么意思?”重庆公主手捧信纸,茫然地问。 “奴婢只是送信之人,公主若有什么不明白的,给汪氏带个口信,奴婢愿为传达。” 重庆公主看了一眼迁瑕。 迁瑕轻轻努嘴。 “那就,”重庆公主收下了信纸,“问汪氏安吧。” 那怪异的宫女欠身退下,脚步轻而浮。一会儿便没了动静也没了影儿。 “你看,”等到宫女离开后,重庆公主急忙将信纸铺在迁瑕面前,“汪娘娘为何突然来与我问安呢,要不要告诉母亲?” 迁瑕一边暗暗赞叹重庆公主回得好,一边缜密地思考着。 汪氏还是皇后时,就以性子刚烈直率出名。从未听说过她暗箱操作搞什么把戏害过别人,这封问安的书信大约也不是什么没安好心的陷阱。 只是汪氏同样也是位不愿意拉朋聚党的要强之人,不知她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好到底所为何事。 迁瑕怀中的朱见濬轻轻拍了一下迁瑕的肩头问: “你怀里、揣、揣着什么,怪硌、人、人的。” “啊,这个,”迁瑕回过神,掏出那条珍藏了很久的赤虎“还记得吗?” “被母、母亲摔了的——”朱见濬激动地接过赤虎,放在手心里左右打量。朱见濬看过了又递给重庆公主,姐弟两个将脑袋凑在一起,窸窸窣窣地讨论着什么。 迁瑕带着笑挪远了一点,给他们两姐弟腾出地方。随后继续思考着汪氏的那一句问安。 既不是讨好,又不是陷阱。难不成汪氏真的只想来打声招呼吗? 不对,如果真是这样,她废了皇后之位,待在废后宫这么多年为什么杳无音讯,从不与南宫来往呢? 迁瑕知道汪娘娘是爽利的人。也知道她正是为了保护朱见濬才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她大概是为了不给本就艰难的南宫压力,才主动断开与南宫诸位娘娘公主的联系。 而今她这样突兀奇怪地来了封信,其中必有深意。这绝不仅仅是一声正月的问好。 迁瑕打算亲自去一趟废后宫。 “能、能吗?” “啊?”迁瑕忙答到。 “能、能将这个给、给我吗?” 迁瑕哭笑不得地对朱见濬说:“沂王殿下,您是皇室贵胄,奴婢只不过是奴婢罢了,这赤虎,您要是想要,奴婢随时奉上。” “我、我想要什么,你都会、会给吗?”朱见濬结结巴巴地问。 “是。”迁瑕坚定地回答。 这些年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地过日子,已将他身上原本就有的皇室贵气消磨的差不多了。不过迁瑕在私心里却希望这位可爱真诚的沂王殿下能够继续保持这样的性格,没有皇室贵气,也没有皇家子弟的骄横,等到了年纪便挑准时机,天南海北,任他遨游。 “那、那我要你带我、我去别处,不参加那、那个正月的、的宴会。” 还没等迁瑕和朱见濬讲道理,重庆公主便扳过朱见濬的肩膀。刚刚和弟弟凑在一块讨论赤虎时笑得天真的小女孩已经不见了,太上皇妃长女重庆公主毅然严肃地说:“宴会不能躲,你与我一道去。” 朱见濬憋得脸色通红,回头看迁瑕。迁瑕也只好无奈地耸肩,领着两个小人儿前往南宫并不宽阔的庭院。 虽然没能让迁瑕带自己出去玩,但也算有了收获,拿到了赤虎。朱见濬心满意足地将赤虎贴着自己的胸膛放好。 时逢景泰八年,皇帝病重,国家陷入皇位无人继承的恐慌之中。只有封闭荒凉的南宫,仍旧为正月举办了一场特殊的宴会。 太上皇静静地坐在荒草堆旁,身后倚靠着太上皇后钱氏。 钱娘娘用一只独眼环看南宫墙围出的方正的天空,嘴角带着出远门游玩的踏青之人才会有的笑容。 与这两人相对的是正襟危坐于庭院唯一的石凳上的太上皇妃周氏。周娘娘手中怀抱着将满两岁的朱见泽。母子两个脸上的表情出奇地一致,严肃庄重的仿佛要去参加册封礼。 宴会就只是三个主位的静处罢了。 迁瑕带重庆公主和朱见濬来到庭院中时,年幼的朱见泽才将他刻意摆出的严肃面孔放松了一些,朝重庆公主和朱见濬伸手:“哥哥,姐——” 正月里南宫各个角落积攒了不少灰尘,朱见泽一喊,正巧起风了,他被呛得直咳嗽,用小巴掌捂住了嘴。 朱见濬快步走上前,先向母亲问好,接着又伸出手接过了母亲怀中的朱见泽。 朱见濬十岁了,个子长了一些,可要抱一个两岁的娃娃还是有些吃力。他差点一个跟头翻过去,唬得迁瑕和其他宫女纷纷围上来扶住他。 “小弟好、好沉啊。”朱见濬微笑着摇头,将朱见泽放下。 朱见泽仍旧缠着哥哥要抱,早就被迁瑕揽在怀中举起来。 “哥!”朱见泽用细细的嗓音叫了一声。 周娘娘却挑着这个时候问重庆公主: “刚刚有宫女跟我说,有个生面孔去了你的屋子,是怎么回事?” 重庆公主没想到母亲的消息这么灵通,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她也没做什么亏心的事,却觉得莫名地害怕母亲。 “是汪氏送信来了。”重庆公主用细小的嗓音回答。 “什么?”周娘娘几乎要把眼珠瞪出来,她克制地低了低头,又问,“信上写了什么?” “问好。” “问好?” “是,”重庆公主见庭院里人多,不好将信纸拿出来,只能跟周氏复述一遍:“重庆公主安好。” 周氏皱紧了眉头。余光里,太上皇仍旧和钱娘娘两人看着风景闲聊。 “迁瑕!” 迁瑕放下朱见泽,看向周氏。目光一触及垂头丧气的重庆公主,她便明白了,急忙赶了过去:“娘娘。” “你去一趟废后宫。” 迁瑕等待着周氏的解释,却见她身披正月里才舍得穿出来的好衣服,整个人像是阴云笼罩中的太阳一般烧了起来。迁瑕见过周娘娘这副模样,那还是在朱见濬被封太子的时候。 “等到宴会结束,奴婢便——” “现在动身。”周氏的口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她的眼睛紧盯迁瑕的双眼。迁瑕喏喏地退后,向南宫门走去。 周氏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样期待过了。在太上皇被幽禁南宫的这些年,她一点机会都不曾放过,在朱见泽死后储位空缺时,她更是想尽办法将朱见濬向太子宝座推去。虽然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周氏反而愈战愈勇。她知道整个南宫中只有她日日走在雷动的战鼓上。 但她还没想完,就看见迁瑕慌张地跑了回来。 她起身,听见迁瑕喘着说: “娘娘,宫门被封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赤虎(七) 迁瑕倒在榻上。 她有些害怕。 白天惊慌失措地跑回来告诉周娘娘宫门锁了以后,迁瑕亲眼看着周娘娘像还未冷却的蜡烛一般流淌蜡泪,剥离了所有的热情,呆坐在石凳上。 “娘娘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更长远的事情?”迁瑕在心中猜测,她翻了个身。正月里的夜风不小,窗户格愣格愣地直响。迁瑕感觉自己的脚冷得像冰一样,她不禁想起了钱娘娘孤身一人流着眼泪捧着断线佛珠在寒冷彻骨的地上诵经祈福的画面。 钱娘娘的腿就是这样坏掉的。 迁瑕摸了摸自己常年干力气活而锻炼的健壮有力的大腿。心中发怵。 乌鸦总爱在南宫坐窝。尽管乌鸦一般将自己的家搭建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可南宫虽然塞满了上至太上皇下至宫女太监这么偌大一个宫殿的人,乌鸦却视若无睹,在南宫墙上和角落的老树上做满了窝。迁瑕有时看着它们停在枝头,冷冷地注视自己,便恐惧地想到,大概在它的眼里,自己的模样与南宫外的那些人是截然不同的,又或许连人都算不上。 而此刻在凄冷的正月夜里,迁瑕听着乌鸦们憋足了劲扯着长调嚎叫,不禁将它们与白天来送信的宫女做了个对比。那位骨瘦如柴的宫女礼数周到,但给迁瑕的感觉像是个木偶人儿一般,永远也不可能发出像乌鸦一样凄厉但有力的叫声,只能低声且无力的讲话。 迁瑕感到胸襟前一阵空荡,她摸了摸才想起来赤虎已经物归还主,交给朱见濬了。 迁瑕干脆一骨碌爬了起来,拉开房门准备出门。夜里的冷风长矛一般攻进来,和迁瑕正面交锋,并将她瞬间击倒。她急忙掩上门,改为打开窗看着南宫瘦条条的回廊。 宫人们大都回去休息了,房前只有一名身披粗布衣衫的小太监,点着宫灯打着瞌睡守门。朦胧的宫灯让迁瑕刚刚被冷气刺激得眯起来的眼睛放松了很多。她撑在木窗边看了许久,突然看到小太监晃了一下手,伸直了脖子到处看,似乎是听闻了什么动静。 迁瑕也跟着紧张起来,白天的人与事一件一件冒了出来:送信的宫女、吵着要哥哥的朱见泽、从外面被锁住的宫门、赤虎—— “重庆公主安好。”汪氏的声音透过几道宫墙传来,让迁瑕心惊。她匆匆穿好衣服,推开房门顶着寒冷的长矛冲了出去。 小太监仍旧在原地提着宫灯到处寻找。 迁瑕的脚步越来越急,眼看就要赶上小太监了,她几乎要抬起手招呼他—— 一小队披挂整齐的人冲上前来对着小太监一卷,将他掀在地上。 迁瑕的手一下背在身后,蹲了下来。 她偷偷探头,那队人群走过,小太监已经不见踪影,估计是被拖走了。 迁瑕吓得停在原地坐了下来。 她六神无主。 在胡思乱想中,迁瑕的脑海里出现了当今圣上的面容。皇帝已经病了很多天,前朝后宫关于皇帝是否会确立储位的讨论一刻不停。在迁瑕看来,最完满的办法就是让朱见濬恢复皇太子之位。 但若是病中的皇帝脆弱敏感的心因此事而恼羞成怒,萌生了与众人都不同的危险想法,那该怎么办? 迁瑕爬起来拍手,朝朱见濬的屋子跑去。 她越过了太上皇和钱娘娘的寝殿,越过了周娘娘的寝殿,越过了众位幽禁嫔妃的寝殿,直直地朝着朱见濬的屋子而去。 在经过重庆公主的房间时,迁瑕停顿了一下。但她没有敲门,咬了咬牙后继续头也不回地跑到朱见濬门前。 “沂王殿下!殿下!” 迁瑕敲着门,焦急地低声呼唤。屋里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朱见濬赤着脚来到门前。 “是、是你?”朱见濬歪了歪头。 迁瑕冲他嘘了一下,搂起朱见濬向南宫后的一道残墙没命地跑。 “怎么、怎么了?”朱见濬口齿不清地问,他惊讶地微微张口,满嘴灌进正月寒凉的风。 “快跑,知道吗?翻过墙后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要露头。”迁瑕将所有的话通过拢起的手一股脑倾诉给朱见濬,就像朱见濬不是个十岁的小孩,而是权倾朝野的某位人物,能够将迁瑕的所有愿望都全部实现一般。 “不、不行、母亲!姐、姐——” “你要先跑!你要先跑!”迁瑕打断了他带着哭腔的磕巴话语,“你现在一定得活下来!” 可是迁瑕因体力活而健壮异常的大腿还未尽到它的义务,就因突然出现的一声爆炸般的轰鸣停下了。迁瑕抱紧朱见濬,向后看去。 南宫被突入的大批人马手执的火把照亮。 迁瑕和朱见濬借着灯火惊讶地发现,大门被硬生生地撞开了。 “这是——”迁瑕喃喃地问。 她放下了朱见濬。 凝固在冷气中的危险似乎被这一声巨大的冲撞驱散了。迁瑕知道,若是皇帝派人来处理朱见濬,一定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破门而入。 南宫的寝殿骚动着,不停有身穿单薄里衣的宫人嫔妃推门外出查看情况。迁瑕牵着朱见濬的手走回房门口。 重庆公主正趴在回廊上张着嘴呆呆地注视门前聚集的人马。 看到迁瑕牵着朱见濬的手站在自己身旁,重庆公主愣了一会儿才警惕地挑起眉毛问: “你要将我弟弟带去哪儿?” 迁瑕被一位十一岁的公主的喝问吓到了,她心虚地低头松手,将重庆公主的厉声问话在脑子里回味了好几遍,才小声回答: “公主明鉴,奴婢以为有歹人硬闯宫门,于是想着将沂王殿下尽快带离险境...” 迁瑕为自己拙劣的借口感到难堪。 她等待重庆公主的责骂,却等到了一声沉痛的叹息。重庆公主在火光的掩映下抬头说: “你做得也对,是该让弟弟先走,我刚刚错怪了你,还以为你想拐走他呢。” 迁瑕看见自己从小带大的姑娘在悲风中用了然的目光望着不断逼近南宫的大队人马,这才意识到自己让这位心智早熟的公主伤心了。 方才迁瑕没有多余时间顾及正熟睡的其他人,单单只想着要将身旁这位太上皇的长子保住。她一路跑过那么多的寝殿,却没有张口喊上一句“出事了”。若朝他们走来的人马真是皇帝派来的剿灭南宫众人的暗杀队伍,那么迁瑕岂不是帮着他们一块将刀剑推入熟睡人的胸膛了? 在迁瑕忏悔的同时,朱见濬似乎理解了什么。 从迁瑕将他从屋中抱走再返回的这段时间,他任着迁瑕摆弄,痴痴地看着破门而入的人马。 从前母亲点着重庆公主的额头教训他们两人的话又一次从朱见濬的耳边响起。 “别收那些廉价玩意儿。” “别让别人觉得你们可怜。” ...... 朱见濬的喉咙艰难地吞咽口水。他现在不害怕了,母亲的话催促着他在过去的日子里不得不昂首挺胸,而现在的这一声撞开宫门的巨响,让朱见濬在夜里从来紧闭的眼睛睁开了,装填入星星点点的火光。他什么都能看清,什么都能看懂。十岁的心因为即将来临的成长而极速跳动。 太上皇扶着钱娘娘,与周氏等一众嫔妃谨慎地迎着大队人马而去。可还没等周氏认出领头的将领是谁,众人便纷纷翻身下马倒头就拜: “万岁!” 率先起身冲到太上皇面前的是太监曹吉祥。他亲热地向太上皇诉说着要助他重回皇位的计划,紧接着上前的是副都御史徐有贞,他的身边站着身材高大的提督石亨。越来越多的将士围了上来,将太上皇簇拥在中间。 万岁声此起彼伏,让被挤在一旁的周氏心潮澎湃。她想重回富丽堂皇的宫殿,抚养朱见泽长大,看着朱见濬当上太子,再走上皇座。那时她便是天下最尊贵的男子的母亲,再不会为了身残之人呕气,为了冬天的衣服拮据。谁也不会提起自己曾在破败的南宫中产子,在正月里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望着四方的天空。 万岁,喊得好。 第二百四十九章 赤虎(八) 固安公主手执佛珠,回头对前来禀报的宫女说:“母亲在院中坐着呢,这几日她都醒得早,这个点了去她的寝殿找,肯定是找不到的。” 宫女将脸俯在皮包骨头的手旁,恭顺地说: “公主说的是。” 固安公主回头继续她每日晨间的诵经,忽略了宫女带些奉承意味的话。她仅有八岁,但已经从几年前跟随汪氏礼佛直到现在,性子不似同龄小孩一般活泼,而是沉静稳重。她与这座废后宫天然协调,仿佛是从这里出生的一般。 只有这位挪着步子不断后退的宫女才晓得,原来的固安公主是位多么活泼爱笑的小姑娘。 她离开固安公主所在的诵经室以后,便飞快地迈着步子走向废后宫的院子。废后汪氏正坐在那里,天边的云停在她随意挽起的发髻尾端。 “娘娘,宫中今日有大事发生。” “说来听听。”汪氏把手搭在大腿离膝盖不远处,用她酷似男人般低沉的声音说道。 “据过路太监所说,早朝时大臣们发现,那太上皇坐在皇位上宣布复位,而我们的皇帝...” “我们的皇帝如何?”汪氏面不改色。 “说是不行了。” “说是?” 宫女抬头。花费了好一番力气。 她的下巴尖像被人捏住一般沉重地抬不起来。 “娘娘如果想知道,奴婢去为娘娘探一探究竟?” “被人瞧见了你我都会送命。” 汪氏终于是笑了。为宫女磨练了这么多年却依旧天真而发笑。也为自己看似洞悉了深意实则什么都做不了而发笑。 自从景泰三年因极力反对立朱见济为太子而触怒皇帝因此被废以来,汪氏在废后宫中待了五年有余。这五年来宫中风波不断,皇帝的幼子朱见济在第二年不幸夭折后,汪氏也曾在夜里为他垂泪;南宫中传出产子的喜讯后,汪氏也曾在心中为周氏高兴。但随着时间流逝,汪氏的感情波动也变得越来越罕见。比起关心废后宫外发生了什么,她更愿意与自己的女儿固安公主一块坐在诵经室里默念楞伽经:“大慧。如眼识。一切诸根微尘毛孔俱生。随次境界生。亦复如是。譬如明镜。现众色像...” 在宫女告诉她皇帝病倒之前,汪氏以为自己的目光不会再向宫外投去。 得知皇帝病倒的消息以后,汪氏曾派遣宫女去向杭皇后递信。 后宫中的争斗几乎不曾发生在这一前一后两位皇后身上,随着一位进了废后宫后,争斗发生的可能便更加渺茫。汪氏性格强硬,偏就对杭皇后这样安分的女子狠不下心较真。在她还是皇后时,管理后宫的手段相当强硬,对有惑乱皇帝倾向的嫔妃更是绝不手软,唯独对还是贵妃的杭氏照顾有加。有刚入宫的丫头不晓事,还以为两位娘娘沾亲带故,原是一家人。两人间最大的一次裂隙就发生在皇帝欲将太子之位送给杭贵妃的儿子朱见济时。但汪氏被打入废后宫,裂隙没有了能够继续扩大的机会。 递出的信件很快便有了回音。那位名叫敬旻的内臣跟随宫女来到废后宫,亲自转达了杭皇后的口信:“皇后娘娘说了,天子的病状与已故的怀献太子朱见济的相似,十分棘手,太医院正在想法子医治,有劳挂心了。” 那时汪氏其实想问自己能否从废后宫里出去见一见皇帝,却最终没有问出口。固安公主诵经的身影从不远处斜开着的门内露出,汪氏见了便沉下心,与敬旻道谢作别。 “娘娘。”敬旻突然称呼汪氏娘娘,让本来转身要走的她停下了脚步。 “怎么?” “皇帝病重,国家岌岌可危,皇后娘娘日日忧心,有时陷入困苦境地抽不了身。若是娘娘此时在皇帝身边,会如何劝谏呢?” 汪氏扯着嘴角凄凉一笑:“我怎么成了娘娘...不过若是我说的话,便会劝他先复了沂王的太子之位,以绝朝臣恐慌猜忌之心,为皇座留一条后路,再慢慢医治皇帝的病。” 敬旻看着昔日的旧主仍旧保持着对皇室的忠诚与责任心,在心里已是感激涕零。 “可皇帝不肯张口,这又该如何是好呢?总不能叫群臣给一个重病之人施压,不顾龙体吧。” “不能给皇帝施压,便给群臣和南宫施压。”汪氏在门前说出了她的心声,“皇帝不能救他们,便让他们自救吧。” 敬旻为汪氏的镇定自若而惊讶。要知道,汪氏一席话所隐含着的大有要让南宫联合朝堂发动政变之意。 敬旻几乎是畏惧地退后一步,随后继续问道:“若是自救成功,娘娘认为病榻上的天子又会如何呢?” 汪氏不说话,转头吩咐宫女:“正月了,准备笔墨,我给南宫写封书信去吧。” 支开了宫女后,汪氏才对敬旻说:“病榻上的天子比我们还要知道得多,那个时候若是真的来临了,想必他也早就想好了对策...在一位废后的宫里待了这么久,想必对于你来说也不算什么好事情吧,快些回去向皇后复命去吧。” 敬旻看着自己最初跟随的娘娘清瘦的脸庞,心头的悲伤涌到了鼻尖。他低了低头,便缓缓地动身了。安静的废后宫与汪氏一道留在敬旻的记忆深处,直到他年近花甲,眼瞎耳聋,也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与汪氏的对话和那座深宫。 但汪氏却觉得没有什么可藏入记忆深处的。她知道因为自己现在的身份,在今后的日子还会有数不胜数的麻烦找上门来。她不断地告诫自己,一切事情泰然处之,一刻不停地诵经为保持清心寡欲,却在宫女告诉自己皇帝已经不行了时差点将心里的气恼悲伤一并脱口而出。 五年前还心急气盛,曾拼命想证明自己一切都是为了皇帝,如今守着废后宫殿,又尽力证明自己完全不在意皇帝。汪氏觉得自己还没有女儿固安公主过得明白。 所以她最终换了一种情绪宣泄的方式。 她无奈地笑了笑。 “娘娘,还需要奴婢出宫看看吗?”宫女搅紧了手,低声询问。 “不是说了,你要是去随意探查皇帝的情况,被抓到了就是死路一条。” “可——” “没什么可的,”汪氏起身对宫女说,“等吧,等待是最稳妥的办法。” “是。” 几日后,年号景泰的皇帝结束了他的人生,汪氏也结束了她在废后宫中的日子,她被降为郕王妃,携着同样被降为郡主的固安一块回了郕王府。 敬旻被派过来帮助汪氏搬东西,可他发现废后宫中一片萧条,根本没有值得花费太多人手的东西可搬。于是他在宫女的带领下来到汪氏面前,与她行礼作别。 “王妃回到郕王府以后可以好好调养身体,这几年待在这里受苦了。”敬旻真诚地说。 可汪氏没有表露出任何高兴的样子。 她与固安郡主站在一块,母子两个尘封了许久,被今日汇入的大批宫女太监扫净了身上的灰尘,反倒显得有些不自在。 敬旻想与娇小的固安郡主说说话,可她的小脸紧绷,面对前来帮忙的人群如临大敌。敬旻的笑容僵持在脸上,最终只是扶着郡主的肩膀吩咐宫女们将她送上马车。 “太子怎么样?还与小时候一样腼腆吗?” 汪氏突然发问。 “变了很多呢...”敬旻回忆着当今皇帝复位后曾在宫苑中见过的太子。他注意到汪氏正认真地等待自己的下文,便微微闭眼说: “殿下的个子长了很多,一窜高就跟着瘦下来了,奴婢见着殿下时,殿下身着华服,额前佩戴赤虎,看样子正要去参加正月的宴会呢...” 时逢天顺元年,汪氏登上了回家的马车。 第二百五十章 金花钗(一) 周易亭在天蒙蒙亮时出发,走到工作室门口时,她看见来做志愿者的杜集通已经倚靠在工作室门前那尊标志性的鼎下,正打着瞌睡。 周易亭在邱常组织的那次小会时就注意到这个男孩相当的瘦。她看着他那两根细胳膊,总是一阵害怕,保不准拎起什么重物就会折了一般。 她走到杜集通身边,找了一圈也没见到其他志愿者的影子,不得已才小声叫醒他:“早呀。” 杜集通迷迷糊糊地醒了,睡眼朦胧地看着周易亭:“怎么起雾了?” 周易亭做了个不理解的表情,等杜集通揉了揉眼睛红着脸说看错了时,她才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平常肯定是不习惯早起吧,今天也算锻炼了。” 杜集通走起路来歪歪斜斜,周易亭不得不先去开门,顺道问:“怎么我看就你一个人先到了,其他人呢?” “昨晚他们在群里讨论了一下,都觉得没人会这么早来看展,所以今天约好了六点半到工作室门口集合。”杜集通用软绵绵的声音回答周易亭。 “懒哪,终于找到比我还懒的了,”周易亭笑着开门,“往常你们邱学姐总批评我懒,总该让她看看你们。” 等进了工作室,周易亭才好奇地问:“既然如此,你怎么来这么早?” “学姐你忘了吗,开会的时候你不是叮嘱我早来吗?” “这么听我话?”周易亭打趣道,“学姐很欣慰。” 杜集通又打了个哈欠,几乎是闭着眼睛走到徐昱林每次来时都特别愿意坐的走廊座椅上一屁股坐下。仰着头又要睡觉。周易亭摇摇头,拿出钥匙在他面前晃了晃:“要睡去会议室睡,待会游客来了一进门就看到你张着大嘴睡觉,怪吓人的。” 杜集通不好意思地接过钥匙,开了门后吓了一跳,睡意也散了些:“学姐,会议室里怎么这么多箱子啊?” “乔湾老师在家办公时修复的文物以及复制品都得往这里搬,这经年累月的就堆了这么多箱子,我们平常都没怎么注意,昨晚上一收拾才发现根本不能放在外面,太挤了。” 周易亭也探头进去看了一眼,一见到这些箱子,她总是不自觉地想到抱着箱子累得气喘吁吁的徐昱林。说起来,今天他也要来看展。 杜集通注意到周易亭在笑,还以为是她看自己太困了有点没出息才发笑的,于是强打精神对周易亭说:“学姐你放心,待会儿志愿者都到齐了,我就不会像像现在这样困了。” “嗯?那好呀,”周易亭笑眯眯地看着杜集通,像只对人笑脸相迎的猫。杜集通心情好了很多,挑着话找周易亭聊天:“学姐起这么早不困吗?我看你还挺有精神的。” “不困?”周易亭为了表示自己对早起习以为常,特意亮了一下她手机里的闹钟给杜集通看。 但这些闹钟其实也是周易亭昨晚狠下心来临时设的。 “这,学姐今早五点多起的床吗?” 杜集通惊讶地问。 “是啊,”想想今早起床的痛苦经历,周易亭就不得不深叹一口气。 本来昨晚她是为了文物展,打算和乔湾老师在工作室住下的,可中途乔湾老师又说发现了几个问题,要回家一趟抓紧时间修改。放她一个女孩子在工作室待着,似乎有点太危险了。于是周易亭实在无法,只能打电话让哥哥饶未黔来接自己。 饶未黔不情不愿地过来,兄妹两个斗了一会嘴后很晚才到的家。饶未黔给她煮了点面条,她草草地吃了就赶紧睡觉了。结果让周易亭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在半夜饿醒了。 穿着睡衣拖鞋翻箱倒柜找吃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周易亭成功地将饶未黔吓出来了。 “大半夜干嘛呢,我还以为是小偷...”饶未黔挠头,自从帮魏子青家里处理了那个剪断的电线后,他一直都对自家周围存着戒心。 “那什么,我饿...”周易亭不好意思地说。 “说了让你在工作室好好吃饭你不吃,回家一点面条怎么能饱?” 所幸厨房里还剩了一袋水饺,饶未黔也不怕浪费,煮开水后全给周易亭下了。 看着妹妹大口大口地将水饺扫了个一干二净,饶未黔摸了摸头。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什么,妹妹最近的胃口真的变大了不止一点点。 刷完盘子后,饶未黔强撑着又和周易亭说了会话,这才疲倦地回房睡觉。他白天也干了不少活,不是半夜醒过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累到这种地步了。 可雪上加霜的是,早上五点饶未黔又被隐隐约约的手机震动声给闹醒了。他知道妹妹今天得早起,但没想到要这么早。磨蹭地穿好鞋以后,他敲了很久的门才将周易亭叫醒。 “收拾吧,收拾好了你们不是还有那个展吗?别整的最后让人家等你。”饶未黔推着周易亭的肩膀规劝道。 周易亭整个人处于一种梦游的状态,只有在哥哥提到文物展时才精神了起来。她认真地洗了很久的脸,把熬夜的困倦彻底地洗净后才和哥哥道别出发。临走前还不忘问上一句:“哥,要不然你也去看展吧,我带你去地下室参观都行。” 饶未黔埋在沙发里,拼命摆手说:“快去吧,你哥已经参观不动了。” 多亏了饶未黔带着些痛苦的诙谐,周易亭走在路上时一想起来就好笑,也就不困了。 对,给杜集通显摆完之后就赶快把这些闹钟都删了吧,省得明早突然响起来,那才是真的要命。 屋外突然传来推门的声音。 杜集通起身说:“应该是那些志愿者到了,还行,好歹提前了几分钟。” 可杜集通和周易亭出了会议室去看时,却发现是位陌生的年轻男人站在大厅入口处。见到人后,他从容地点头说:“请问是邱常的同事吗?” 周易亭点头:“是,请问您是——” “啊,是这样,”那年轻男人用一口朗朗动听的声音成功博得了周易亭和杜集通的好感,“我和你们的工作室有合作,之前从邱常这订了一批梳子,你们应该有听邱常说过吧?” 来做志愿者的杜集通听得一头雾水,但周易亭很快反应过来:“是的是的,我听邱姐说过。” 那年轻男人听见这声熟悉的称呼,笑了一下:“然后现在加工完毕的成品已经到了,我听她说工作室的乔老师会在这里,所以就提前来了,您就是——” “不不,乔老师有事,提前回去了,我是周易亭,邱姐的助手。”周易亭走上前自我介绍。 周易亭总觉得面前男人的笑容仿佛在说:别介绍了,我认得你。 “还有邱常一个星期前让我进的——”那男人掏出手机查了一下后说,“让我进的金花钗模型也到了,在车里也一道带过来了。” “真的太谢谢了。”周易亭期待地说。 “工作室有人就行,”年轻男人爽朗地说,“我还担心来太早了没人,稍等,我这就把它们拿出来。” 周易亭连忙拍拍杜集通的肩膀:“来,我们也去帮这位——” 她想起来说了这么半天话,自己倒忘了问如何称呼,忙追上去说:“请问,请问该如何称呼?” 那年轻男人放慢了脚步说:“我是聂荣,你邱姐的朋友。” 第二百五十一章 金花钗(二) 易徵平怀抱一卷已经被淋得透湿的《水经注》,仓皇逃进华亭县的一处庄户墙边躲雨。 他从嘉兴府一路北上,与自己的好友段才栖走散。迷迷糊糊地入了松江府以后,丢三落四的性子让他将身上的盘缠丢了个精光。 碰到月初下雨时落魄的易徵平才发觉,自己连唯一的一把伞都忘在旅店中没拿。他心宽又腼腆,心想丢了便丢了,也不愿回头去取。哪知松江府的雨下满了整个六月,让他邋遢地披着一身破衣裳走东窜西,到处躲藏。易徵平的脸上身上甚至长起了疙瘩,又痒又难看。一路途经的人家看见他像个赖子一般,纷纷关起门窗,拒不收留。 等到易徵平站在这座看上去十分气派的庄子门前时,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干净水都没有一口。纵使对自己再不上心的人,也不得不向现实条件屈服。他要试着乞讨些吃的喝的。 早晨易徵平路过县外的稻田时,正在田边扎紧裤脚的白脸汉子让他径直穿过水田向北,在种满枇杷的红墙旁,就能找到整个县城内外最大的机户庄子。他似笑非笑地瞅了易徵平的邋遢模样一眼: “庄主心善,你跟他说明白了,他会施舍些东西给你的。切记不要撒泼耍横。” 虽然易徵平心里因被人当作了要饭的而有些难过,可他已是穷途末路,便循着那位庄稼汉的指示来到了这庄子门前。希望能获得庄主的理解。 松江府一带的机户虽说数量不少,可是能将纺织绸缎的生意做到这户人家这么大排场的,易徵平还真没见过几家。至少在他狼狈的奔逃躲雨途中是一户也没见过。他沿着红墙和枇杷林来到了一扇拱门前。雨水冲刷堆积起的草叶被利落地扫到两旁堆成小丘。易徵平站在小丘中间,把《水经注》叠好插进腰间紧束的衣带中,敲了敲门。 这座庄子也太安静了些。 雨声和这个可怜人闹着玩似的,突然提高了嗓音。对比之下,易徵平的敲门声就显得有些委婉了。他又扣紧指头使劲儿敲了敲,门内这才有了动静。一名扎着头巾的小童探出头来,被易徵平一塌糊涂的模样吓着了,怯生生地问:“您找哪位?” 易徵平突然不好意思开口了。他磨蹭了一下,才对小童说:“敢问贵庄可是做丝织绸缎生意的?” 哪知方才还有些生怯的小童突然板起面孔,朝他冷冷地说:“您是外地人吧?” 易徵平点了点头。小童“轰”得把门合上了。 枇杷叶将雨水聚拢在枝头树冠,此时故意松手,淋得易徵平直眨巴眼睛。他咽下苦水,继续敲门。今日再不寻到个人住的地方,易徵平便彻底没辙,得去睡乡间路上被人遗弃的茅屋了。 偏偏他不一般地怕蛇。若是六月的晚上在湿地中爬出来一条披着花纹的夜行长蛇,叫他看见了,那易徵平这一辈子估计便要这样结束了。 不知是自己的哪一句话触怒了小童,任凭易徵平怎么敲门,都不再有人理睬。易徵平精疲力竭倒在门边,开始后悔自己刚刚为何不干脆一点,觍着脸朝他要些吃喝,也好饱腹。偏偏去装什么文雅!这大庄子无论贩丝卖绸亦或是别的什么,与自己有关系吗?易徵平叹了口气。 红墙边有瓦檐上的积水顺墙壁淌了下来,带出一股翻起青苔后的泥土味。易徵平靠在墙上,雨水击打瓦片,将易徵平的额头震的轰轰直响。青翠的枇杷叶泛着水光,将易徵平的眼睛晃花了。他伸手想要遮住在雨中精神百倍的枇杷树,却不小心握住了一只手。 一瞬间,易徵平以为自己握住了一段光溜溜的玉石,他忙松手,头也不敢抬地说:“抱歉,抱歉,没看清楚,唐突了。” 等了半晌也没有回音,易徵平抬头—— 青竹交错编成的圆篓下,一双警惕的眼睛正紧盯着自己。 这位姑娘看脸蛋年纪不大,但站在并不矮小的易徵平面前个头却丝毫不落下风。她顶着圆篓为秀气的五官遮雨,略带些紧张地抿起嘴。 易徵平注意到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看着虽然不深,却一直蔓延进衣袖内,似乎是被什么削薄锋利之物割伤的。 “你在这做什么?” 易徵平心想这次可不能再犯刚刚的错误,连忙说:“姑娘见谅,在下易徵平,从嘉兴府来,想问庄主讨口饭吃要口水喝。若是方便的话,能否再收留在下——” 还没有说完,易徵平便听见圆篓下传来一阵笑声。那对警惕的眼珠在睫毛忽闪两下后变为水下青石,映着面前这位衣衫褴褛的可怜人。 “方才是不是有个小孩子来给你开门,听闻你是外地人后就把你关在外头了?” “是。”易徵平不解地点头。 面前的姑娘笑开了,她钻进门里,摘去头上的圆篓甩了甩水。她的黑发波浪似的编在脑后,露出耳朵旁的一抹殷红。易徵平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向旁边走了几步,尽量避免自己脏兮兮的衣服挨到她。 雨天的松江府蚊虫还真是不少。易徵平下意识地挠了挠自己的耳朵旁。 姑娘叩了叩门,挨着喊了一句:“珠子!” 名为珠子的小童再次打开门,不耐烦地冲姑娘身旁的易徵平说:“别教想贿赂了阿衡就能进门,庄里不收外地人!” “珠子,你仔细瞧他!”阿衡指了指易徵平。 珠子斜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又摇摇头。 阿衡将圆篓朝门内一镖,轻盈的竹条围成的小篓转着圈落在院子里,不一会儿便惹出嬉戏声来。 “人都成了这副模样了,放他进来吧!” 阿衡已经率先推开门,赶走了一百个不情愿的珠子后邀请易徵平进门。 易徵平打量着她身上的深紫色麻布衣裳,不禁为她擅自放自己进来的举动担心。看样子她只不是这庄子的下人,这样大方真的没关系吗? 易徵平犹豫地走进来,左手边突然窜出一群小童,唬得他连连后退。孩子们各个头顶上都带着与珠子所扎相同的方巾,脚上的小绣花鞋已经沾满泥巴。这群小童哄笑着跑到易徵平面前看了他两眼,也不避讳,就在他面前聊起了天: “这是从泥里打了个滚才出来吗?” “是为捉那种灰绿色青蛙捉的吧。” “是阿衡捡回来的?” 阿衡哈哈大笑起来,忙示意易徵平离他们远些。 易徵平小心翼翼踮着脚绕过小童,越过两排堆放在青石台上的白色纱布遮盖的大竹筐,来到阿衡面前。 原本被门两旁的青石台遮挡了视线,易徵平还没有看清,等到了里边他才发现,这庄子不似平常人家建有会客的正堂和坐落于正堂两边的偏房,而是只留对门一间稍微宽敞的屋子,其余地方均搭成了木棚和木架。主屋后蜿蜿蜒蜒,曲折地藏着许多低矮的房屋,易徵平猜测那便是庄子里的人休息的地方。 “怎么了?”阿衡领他进了旁边一个小木棚,先为他倒了口水。木架旁小火慢煮香茶。易徵平用手按住腰间,摸到了那卷被雨水泡烂的《水经注》。 易徵平闻着香茶饿了。 他痴痴地看着脚底,惹得阿衡又是一阵笑。 “敢问阿衡姑娘,有没有吃的。” 易徵平傻呵呵地问。阿衡没料想他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一时间有些犯难。 她本想带易徵平先去水房拜托烧水师傅给他烧点水清洗一下,可现在却不得不冒雨去灶上给他端些吃的来。想到他深凹的双颊,阿衡端出中午剩下的烧鸭考虑了片刻,还是放下。她先端出几盘糕点给易徵平送了过去,趁他在吃时,又转头去了灶房拜托了和自己关系很好的伙计杜琮提前去烧火做晚上的饭食。 “提早了这么多不说,为什么还要多加两道肉菜?祖宗,你累死我吧!今晚师傅们不是都回去了吗?” 常年被烟油熏的眉毛焦黄的杜琮一边伸着懒腰从椅子上起身,一边稀奇地问。 “是有客人来了。” “我怎么没听到过,别讲谎话啊!” 阿衡不说话,快步逃开了。 她听见杜琮在身后嘟嘟囔囔,知道他又在责怪自己不将话说清楚,便掩着嘴偷笑。 她出了灶房,重新回到后门,易徵平还在木棚下大吃大喝。阿衡只是朝他点点头,便转身穿过主屋来到自己的房间里。 褪下淋湿的麻布衣裳并解开里衣,忍着雨天的凉意快手快脚地换上干衣服,将头发重新编好,又特意挑了枚金花钗插在发间后,徐庄老爷的掌上明珠徐衡小姐撑起雨伞,推门外出。 第二百五十二章 金花钗(三) 易徵平吃完糕点。这才注意到眼前站着位浑身蒙着油垢的青年男子,他在手腕处扎了两条发黄的布条,一对眉毛也不知被什么熏得焦黄。不知多久前来的。 意识到自己刚刚大快朵颐的吃相可能被他尽收眼底后,易徵平才红着脸起身说:“阿衡姑娘她——” “怪不得怪不得!”这名青年虽然在大笑,可易徵平却听出了他话里的一股子郁郁之气,大笑似乎是只在疏解心里的不满而已。 易徵平小心地问:“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阿衡跑来让我提早做饭,原来是领了你这个脏小子进庄了。” 在炖菜时偷空出来找人的杜琮叉着腰说。 易徵平极不受用这几句话,但由于自己充其量就是个讨饭的,还是忍气吞声地回答:“阿衡姑娘有善心,愿意收留我,给贵庄添麻烦了。” “亏得小珠子放你进来,”杜琮伸着脖子到处找珠子,“你没见到待在门口的小孩吗?” 易徵平顾不得文雅,用手背蹭了一下嘴才说:“见着了,他把我锁在门外了。” 杜琮听到这里才发自内心地笑了笑,朝易徵平点头:“杜琮,徐庄的伙计。” 易徵平回礼:“易徵平。” 他瞥见面前的空盘子,有点不知所措。 “给我吧。”杜琮毫不在意地拿起来,易徵平这才看清在他手腕上的布条后也露出一条长而浅的伤痕,与阿衡手臂上的相同。 “你知道小珠子为什么不让你进门吗?” 易徵平摇头。他与小娃娃素昧平生,不知道哪里使那不点大的孩子不快了。 “他现在对外地来人可警惕了,”杜琮招手示意易徵平跟上,“三日前他放进来一个与你差不多的留宿之人,是从延平府一带来的,已经走了很久,小珠子看他可怜,便带着他又是吃饭又是洗澡,征得了老爷同意后还带他在庄子里逛了一圈——” 两人淋着雨穿过大大小小的木棚,走到正堂附近的一间小屋中。杜琮放下空盘,继续说:“哪知道那混小子晚上突然闯了织房,把小珠子的姐姐吓得从花楼上跌下来摔断了腿。虽然性命无忧,可小珠子着实吓得不轻,暗暗哭了好多天,再也不肯放外地的陌生人进来了。” 原来是这样,那么小孩今天对自己的态度也算是情有可原,易徵平点头。他望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突然想起还不知道阿衡去了哪,待会回来找自己无果,就该要担心了,便收拾了一下准备冒雨赶回去。 为易徵平准备干净衣物的杜琮急忙拽住了他:“你这是去哪里?” “阿衡姑娘带我进来的,待会找不到我,她又要费心了。” “你和阿衡相识不久,就已经如此熟络了吗?” 杜琮话中那股子郁闷之气又出来了。易徵平虽然过了几天苦日子,可脑子不受影响,还转的挺快。稍一思索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释然地笑,只要杜琮不是嫌弃他邋里邋遢而瞧不起他就行,剩下的误会都好解开: “杜琮兄弟误会了,我只是感激阿衡姑娘肯在这样的雨天收留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被点破的杜琮红着脸说:“别再费力气回去了,就在这里把你那一身破烂行头换掉。阿衡大概是去和徐老爷说你的事了,等交代完我让她来这里找你就是。” 易徵平捧起手中的光滑的罗衣,仔细端详合拢处的盘绦纹和鲶鱼花纹,赞不绝口道:“听县人说起贵庄的名声时就心生钦慕,但真要了解织物的妙处还是要亲眼见一见才是。” 杜琮听了直发笑:“哪来这么多门道,这只不过是我庄里最普通的织物了。这都要惊叹的话,等你见了提花大师傅跟庄里手艺最好的机工的织物,岂不是要惊得昏过去了?” 易徵平并不深究杜琮话里的一丝讽刺。和他说了这么些时候的话,易徵平已经有些习惯这位喜欢在说话的同时藏掖锋芒的青年。 “好了,你先换着,我去找你惦记了很久的阿衡姑娘。”杜琮摆手。 易徵平掩好门,刚脱了一半的衣服,门突然又被人飞快地推开,惊的易徵平连忙抱住脏兮兮的衣服。他以为阿衡这么快就到了。 但门前站着的正是板着一张脸的小童珠子。他不满地揣手拦在门口说:“我怕你第一次来庄子里就乱跑,所以跟着你,你不用傻站着看我,快换你的衣服吧。” 易徵平窘迫地说:“珠子,你先出去一下,你个小孩儿站在这我也没法换衣服啊。” “难不成你藏了什么在身上吗?”珠子逼近一步,皱紧眉头问。 易徵平本不想跟小孩较劲,可这种将他看成小偷和苟且之人的做法让易徵平有点上火,他脱下衣服,解开衣带,把那卷已经泡得发皱的《水经注》放在小屋中的桌子上,刚准备脱下衣。却没料想珠子一把夺过放在桌上湿淋淋的《水经注》,大喊道:“好呀你,偷偷摸摸藏了本书在衣服里面,这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册子吧!” 易徵平被惹怒了,脸上腾起热气。他提着裤子冲到珠子面前,大声呵斥道:“小孩顽皮也要有个度,这是《水经注》,怎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册子?” “我可不晓得什么注,待我拿到老爷那里,先让他老人家过目再说!” 珠子敏捷地躲过了易徵平的一通追捕,嗖得一下子蹿到屋外去了。易徵平心急如焚,料想那卷《水经注》本就是残卷,已跟着自己吃了不少的苦,哪还能经得住珠子这样折腾。便忘了衣衫不整的事情,提着裤子也跟着冲进雨里。 徐庄阴雨中,几位姑娘衣袖沾着雨水,为门前的小童撑起纸伞,一边闲聊着高兴事一边穿插踢水唱歌。第一位团锦粉裙的伸手接雨唱到: “又镜子儿,亏你每日看人面,欢喜你磨弄你放你在跟前,烦恼你,昏迷了就不容你见,往时相照顾,指望永团圆,有甚么不足也,常时要变了脸。” 第二位天宝纹深绿裙做答似的应: “又镜子儿,自梳笼,与你时常相见,想当初同欢面也共愁颜,到如今埋灭我又不明不暗热气儿不敢呵你,缘何问你再不回言,想必又有个人儿也,因此上了脸。” 第三位衣裙米字格套相连的为了出风头压住伙伴,故意把嗓子扯得更加尖细唱到: “又镜子儿,你忒煞恩情浅。我爱你清光满体态儿圆,那一日不与你相亲面。我闷你也闷,我欢你也欢。转眼见他人也,你又是一样脸。” 三人一道合唱: “结私情,好似青铜镜,待把你磨得好,又恐去照别人,你团圆不管人孤另——” 歌声还未落,三位姑娘便看见远远地一个衣衫半解提着裤子的青年向门前飞驰而来。他前面跑着笑得呲起白牙的珠子。 三位姑娘遮面也不是,逃跑也不是。一个手里的伞飞了,一个踩着泥地滑了,年纪最小的那位身着米字格套花纹衣裙的姑娘边用手假装掩面边偷着看,嘴里为热闹的场面增势似的胡乱喊着: “青天白日!哪里来的泼皮!穿裤子呀!” 小童们见自己的伙伴珠子跑在前面,知道他带来个可供捉弄的受气包,忙呼喊着挤开姑娘们扑进雨中。跑在最后的小童回头朝三位姑娘唱,接着她们刚刚被打断的歌: “你团圆不管人孤另,知人只知面,知面不知心,当面儿的分明也,你背後昏得紧,当面分明,亦算好镜了!” 细嫩的嗓音让淋了一身雨水的易徵平愈发恼火,他像只水面上的鱼鹰,来回盘旋。小童聚散成群,又像摔在地上的水珠一般打散,一个个腿脚飞快精力旺盛,是怎么捉也捉不住的游鱼。易徵平喊得越着急,他们尖叫得越兴奋。闹哄哄的将雨中的徐庄都唤醒了。 正堂里正打扫的小厮探头探脑,里屋午睡醒了的姑娘们指指点点,木棚里不知为何多了易徵平从未见过的面孔,正认真地观赏这场追逐。 易徵平没有放弃,但脸上已经是越来越烫,到后来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抹了把脸。但就是这一会儿功夫,珠子跑不见了。 易徵平站在雨里,朝掩盖着白布的大筐茫然无措地看了一眼,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候:“小兄弟,你还好吧?” 易徵平愣愣地转身。 从正堂门口走出一位中年男子,身旁是撑着伞的阿衡。她换上了考究的小姐打扮,头顶的金花钗熠熠生辉。 她正在偷笑。 易徵平低头瞧了瞧自己,唉,甚至比进门时更加脏乱。 他忐忑地等两人走近,听见周围的姑娘也好小童也罢嘴里直呼“老爷”和“小姐”,不禁垂下眼睛小声嘟囔:“失礼了,在下易徵平。” 第二百五十三章 金花钗(四) 易徵平接过阿衡递给他的雨伞,跟着徐老爷一同来到正堂。 他浑身上下滴着脏水,沥沥了一地都是。徐老爷正堂铺设的青灰色方形砖石,进水后全部转为深色。易徵平羞赧地看了几眼,才抬头向徐老爷说明了来意。 徐老爷听得很仔细,间或提几个问题。当听到易徵平和自己的好友在来松江府的路上走散时,徐老爷愣了一下,阿衡则直接笑出了声。 “阿衡,好了,”徐老爷声音里带着笑意,招手让她别再笑了,又问道,“虽说与同伴走散对于远行之人来说确实是件祸事,可你总该带了些盘缠物什,怎会落到现在这种处境中来呢?” 易徵平不得已又将之后自己丢钱丢伞,淋多了雨身体又不舒服以及被途经人家认成赖子等等事情一股脑都说了出来。阿衡早就躲到交椅后笑了个够,徐老爷也不再制止她,自己也抿嘴微微笑了起来。他和蔼地说:“你以后还是要更加细心些,免得再吃这种苦头了,之后几天就先住在我这里,等将你脸上身上的疙瘩治好了再走吧。” 易徵平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这一路上人人见了他都厌弃地不得了,对于过路的野猫野狗还会施舍些吃的,唯独对他厉声呵斥大加驱赶。在进入这座庄子以前,易徵平已经多久没有听到别人用这么和气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了? 阿衡攀着父亲的椅背接着说:“我刚刚不是招待你在棚子里吃点心来着吗?怎么一转眼你又去淋雨踩泥巴了?” 易徵平这才想起《水经注》还在珠子手里,忙说:“对了老爷,能否让贵庄的孩子们将在下的书还给在下,那是某位故人的藏卷,这连日阴雨已经受了不少罪,万不可再折腾它了。” 徐老爷还没有开口问,阿衡便抢先说道:“是小珠子抢了你的书?” 易徵平点头。 “那好办,我知道上哪去找他,”阿衡匆匆拖着纸伞推了易徵平出门。易徵平吓得直躲:“阿衡姑娘小心点,脏啊脏!” “无妨,”阿衡回头对徐老爷说,“等要回了他的书,再带他来与您说话。” 易徵平缩在阿衡伞的一边,生怕碰脏了她新换的衣服,同时用极小的声音对阿衡说:“原来你是贵庄的小姐,初见时不知,多有冒犯。” “事到如今了哪里还有什么冒不冒犯的?”阿衡看着他畏畏缩缩的模样,将伞倾斜了一些,“珠子拿了你的书,肯定是跑去和他姐姐说话去了,可能把你讲成了什么从泥里爬出来的怪物。” 看着阿衡将眼睛笑成漂亮的一条溪水,易徵平也不好意思再在她的面前为争自己的面子而去控诉一个小孩。泥巴怪物就泥巴怪物吧,只要把《水经注》还给自己就行。 两人顺正堂的台阶下来,踩过被夏雨淋得软软的草皮走向庄子后面,易徵平曾在木棚中远远地看过的低矮房屋如今来到了他的面前,瓦片上的雨水汇成清流在房檐上乱窜。 跟着阿衡的指示,两人拐入左边一处带院子的厢房中。这里便是小珠子一家人的住处。 果然,还没到门口,易徵平就听见珠子用极不满的语气说:“...是个怪人,提着裤子一直追我,活像从泥巴里爬出来的怪物——” 要不是屋里传来女子的笑声,易徵平真想推门进去拎起那小滑头的衣领好好审一审他。 “莲子跌伤了腿,在床上修养,可能你不大方便进去,”阿衡收了伞塞给他,“没办法,我去帮你要来。” “多谢。” 易徵平将伞对着廊下抖擞一下,隐约听见屋里的珠子正委屈地对阿衡说:“阿衡,他来路不明,老爷为什么要收他,你又为什么老是要帮着他?” 易徵平叹了口气,自己以后真应该带封自陈书信,到哪里先给别人亮一下,也省去许多误会。 一声清亮的女声传出: “怎么?你拿了别人东西?” 易徵平猜测这便是那位瘫痪在床的莲子姑娘。 “姐姐,他与那日闯织房的人一样,是个外地人。” “说了那日我只是被他那愣头小子开门的声音吓到,不小心摔下来的,你责怪他不说,这回来的人与他无关,你怎么连带着一块欺负上了?” 易徵平没想到这位莲子姑娘竟如此懂礼,为了面都没见过的人讲话。心里不禁暖融融的。 淋了这么多天的雨,易徵平快要忘记了冷暖,来到徐庄后得到了阿衡杜琮等人的帮助,易徵平才稍微记起自己湿漉漉的衣裳下是一具快要冻冰了的身体。他又抖了抖纸伞,自己紧跟着瑟缩一下。 “这破册子还他就是了,姐姐你别生气。” 珠子这句蔫蔫的话结束以后,屋里好一会儿都没动静。易徵平想着事情应该快结束了,便将伞倚在廊下靠近了窗子。他想守在这,免得珠子一出来看见他再逃跑了就不好了。 孩子的承诺随性,易徵平的《水经注》可不能再受折磨了。 哪知易徵平听见屋内悠悠地传来一句: “《水经注》...” 是莲子姑娘,她想说什么? 易徵平觉得自己好歹是个读书人,做不出趴在窗户上偷听这种事情。可他又迫切地想要知道莲子姑娘对《水经注》评价了些什么。 进退两难之际,廊外的一阵笑声传来,让易徵平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看见雨中繁花锦簇,姑娘们将纸伞拼成一个团儿,挤在一处说着话跑进走廊。看到只穿里衣的易徵平僵硬地站在原地,姑娘们也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是进是退。 意识到自己挡路了以后,易徵平侧着身子,作出让路的姿势。年纪稍大一点的两位姑娘互相催促着快步走过,只有那位穿米字格套纹样的小姑娘走过易徵平身边时,突然顽皮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把裤子穿好了再出去疯闹呢?” 易徵平初听闻时,羞怯地低下头,可那小姑娘还站在他的面前等待。 易徵平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说呀,这有什么难开口的?”面前的小姑娘催促到。她稀疏的下睫毛旁围了一圈褐色的淡斑。易徵平突然觉得她像是门外的枇杷树变的一样。 “朱弭,你还在磨蹭什么?”身着团锦粉裙的姑娘呼唤她的名字。朱弭冲易徵平一笑。 易徵平看着她们站在廊下,不再像雨中唱歌时那样自由自在,便自作主张地把责任都归咎于碍事的自己。他正色对朱弭说: “姑娘差矣,在下不是在疯闹,而是在追书。” 朱弭点了点头,对易徵平这句不明不白的话表示理解: “你跟上回那名男子还是有些区别的。” 说完,她不打算给易徵平做进一步的解释,而是转身被蓬蓬的裙摆托着跑去姐姐身边,三人一道离开了。 易徵平这才注意到窗户已经被推开了,阿衡撑着头靠在窗沿旁,饶有兴致地问: “你之前已经认得朱弭了?” “没有,”易徵平恢复了他有些窘迫有些羞赧的表情,“刚刚才是第一次交谈。” “她们都是这庄子里的姑娘,也是最年轻的一批机工。”阿衡在窗内伸手,将已经皱巴巴的《水经注》递到易徵平面前。他连忙轻轻接过,抚平封面的皱褶。 “书是给你了,但别整日都在那里读,庄里不会给你那么多蜡烛的,”阿衡玩笑似的抓住易徵平的手腕说,“你去换衣服放书,好了之后随我一道去看看机工和提花师傅们工作如何?” 易徵平看了一眼抓着自己的手,点了点头。 第二百五十四章 金花钗(五) 阿衡带着易徵平来到织房,却发现提花师傅们已经不知去向。 “怪事,照往常来说,这时候都是师傅们工作时间。”阿衡环顾四周,回头对易徵平抱歉地说:“本想带你看看师傅们纺织,看来还是下次再说——你怎么了?” 阿衡看着易徵平抬头张嘴惊异的样子,不解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织房中只停有一架巨大的花机,除此之外什么奇怪之物都没有。 “这是花机?” “是啊,”阿衡被易徵平认真钻研的模样逗笑了,“你从没见过花机吗?” “嗯,第一次见。” 易徵平走到花机下方,屈身伸手,扶住了撑在底部的眠牛木,再抬头时,花楼正好立在他的头顶。 “这便是莲子摔下来时身处的花楼。” 阿衡走到易徵平身边,与他一同注视高高在上的花楼。 “好危险,莲子姑娘只跌断了脚,已是万幸了。”易徵平起身。 做了一半的丝线从花楼上垂下,过衢监落到花机上延展开来。易徵平在阿衡的带领下走到掌机的位置。在一排梭子和素色的纬纱下,两人看见已经搁置了半团被换下来的棉线。 “想不明白。”阿衡摇头。 她心中思索着,刚刚在路上也没有碰见人,这天气又不好,不会是师傅们嫌天气潮湿,撂下机子去偷懒了吧。 易徵平仍然认真地打量着花机。 他站在掌机的楼门处,看见与花楼齐平的一排老鸦翅和桑上衔着静止不动的丝线,不禁想象了一下工作时一人掌机一人提花,花机中上下协同、丝线交错的热闹场景。 “罢了罢了,”阿衡挥手,“今天也不知是怎么的,人都不见了。本想让你看看织机如何运作,现在也只能带你去看看成品。” “阿衡小姐,我能到花楼上去试试吗?” 易徵平将这个请求脱口而出时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意料之中的,阿衡摇了摇头。 “先不说你会不会这挑花结本,花楼这么高,你又是个男子,身体比莲子重很多,上去了更容易摔下来,”她说完,友善地笑了笑,“与其做这些危险的事,不若跟我一块去库房看看织物如何?徐庄的织品可不是外人轻易就能看到的。” 易徵平恋恋不舍地瞥了一眼花机,这才问:“既然如此,阿衡姑娘...小姐为何带要在下去——” “我父亲喜欢你,觉得你有意思,刚刚不是看着你直笑吗?如果是你去看徐庄的成品,他不会说什么的。”阿衡捂住嘴。 易徵平不好意思地点头。被人当成赖子和乞丐许久,他自认为脸皮已经养得够厚了。可阿衡的一句调侃,就轻易破除了他出于磨难的防卫。 易徵平突然想起了说话难听却友好善良的杜琮,想起他和阿衡手上同样的伤痕。他悸动初始的心停了下来。 “若是阿衡小姐说能行的话,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 “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生分了,还有呀,”阿衡背着手,像在训话一般告诉易徵平,“阿衡小姐是什么不三不四的称呼?你既然叫我阿衡,便不用再加那句小姐了。” 易徵平记起这庄子里从老到小无一不称呼面前的姑娘为阿衡,便钦佩地看了阿衡一眼。能够做到让无论贵贱的人都喜爱并愿意亲近她,想必阿衡还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魅力吧。 但阿衡又在考虑另外的事情,既然这可怜的人儿得到了父亲的认可,又生着病与朋友失散,不若就留他在庄子里,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阿衡将自己的一些旁的心思藏起来,又回头看了一眼易徵平。 他将脸和脖颈都清洗干净,露出被泥泞疲乏掩盖的俊逸面容。见到阿衡看自己,易徵平便朝她笑了笑。阿衡发现他有嘴边有个小窝陷下去又圆回来,突然感到一阵害羞。 她不吭声地转头,来到织房门前。 “哎?伞呢?”阿衡眼见着门外的雨越下越大,自己刚刚放在门前的两把纸伞全都不知去向。远处的棚子里一阵嬉闹声过,阿衡便猜到又是门前那一群小孩子开始捣乱了。 “怎么,伞被小孩偷跑了?”透过细密的雨点,易徵平远眺到木棚中有玲珑的身体一闪而过。他已经领教过徐庄小孩的厉害了。 “是,你是入庄的新人,可让他们了不得地亢奋了一回。” 易徵平姑且将这话也当作夸自己的,又问:“恕在下斗胆问几句,徐庄的小孩似乎比别的人家多,徐老爷是将家中伙计的孩子也接入庄子里一同抚养了吗?” “有的是家生的小童,还有些是弃婴。” “弃婴?” “是,”阿衡点头,稍有些低落地说,“原是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人家有较贫苦的养不起孩子,便把他们丢弃在我家门口。因我庄子是远近闻名的富人庄,所以人人都觉得丢个孩子还是养得起的。” “怎么这样?” “他们声称家里已经生了财的,更不能丢了德行。可在我看来这简直是胡闹,只不过是他们自己对骨肉的不负责罢了。不过这种事情父亲遇得多了,也不再向别人抱怨,而是将这当成了必做的善事。” 易徵平心中有些难过,他听不得这种无奈妥协的语气,便暗暗闭了一下眼睛。 “你刚换的衣服,不能再淋着雨给淋坏了,”阿衡回身扯出几把椅子,“先在织房里等等。” 两人坐下,面对着徐庄变暗的红墙和积水的瓦楞,一时间竟不知道聊着什么才好。 易徵平自然是高兴的。就算不说话有些尴尬,也比之前在路上流浪乞讨所受的苦要好得多。身边又坐着待他极好的阿衡,更让易徵平觉得心情愉悦。他想着应该找些话说,便带笑开口:“阿衡姑娘真高啊。” “你笑话我!” “没、没有!”被阿衡突如其来的一声高喝吓了一跳,易徵平连忙摇头,“我如今有吃有住,全靠阿衡姑娘的一次善举,我哪能嘲笑你呢?” “这么说,”阿衡捧着脸,“若是我与你不曾相识,走在路上碰见了,你就有可能对我的身高有其他想法了?” “不,”易徵平脸都有些红,“怎么会呢,阿衡姑娘错怪我了...对了,不知阿衡姑娘可曾见过灵山卫、威海卫一带的人,那里的女子身材就如姑娘一般高挑,那也是好看的——” 易徵平的声音渐渐没了。 阿衡没有生气,她只是看易徵平时常痴痴傻傻,喜欢逗着他玩而已。见他认真地解释半天,还给自己举例子,阿衡便愈发地来了兴致:“想不到你这样年轻,各地的姑娘倒是见了不少。” 易徵平彻底呆住了,只能“不不”地小声否认,阿衡终于笑出了声: “好了,不逗你了,我的个头是随了我的母亲,外出也经常别人拿来当趣事谈呢。” “这有什么——”为表自己的心意,易徵平急忙向着阿衡说话。忿忿不平的样子惹得阿衡捧腹。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这不,到了桑椹成熟的时候,我可以抢先尝尝呢。”阿衡将手高高地举起来。易徵平看着她纤细的手,不经意间又一次看见了那道浅伤。 “阿衡姑娘,这伤——” “哎?”门口突然一阵惊呼。 扛着烟紫纸伞的朱弭朝织房探头说: “怎么还有人在,是阿衡?” “朱弭?”阿衡起身,同样惊讶地问,“这个时间没有你的活,下这么大雨,你要去哪?” “阿衡你不知道吗?”朱弭瞄到坐在一旁的易徵平,抿了抿嘴,“门边筐里盖着的桑叶不知道被谁掀掉了纱布打湿了,喂蚕的孩子们也没注意,就将桑叶端进去了。而后师傅们准备挑丝时看见蚕房死了很多蚕,现在正讨论着还没出结果呢。” “有这种事!”阿衡担忧地咬着嘴唇。糟了,光顾着招待身旁这位,庄子里的蚕死了都不知道。她着急地起身想和朱弭同乘一把伞走,又回头看了一眼易徵平。 “阿衡姑娘有事先忙去吧,”易徵平跟着起身,“承蒙徐老爷关照安排了住处,在下也得先去收拾收拾。” “那你——” 阿衡话未说出,朱弭早就偷偷扯了一下她的袖口,阿衡只好点头,和朱弭匆匆消失在雨中。 易徵平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来的第一天就遇上庄里事故。他静坐许久,回头偷看了一眼花楼。 不行,还是很想上去看看。 第二百五十五章 金花钗(六) 走在雨中,阿衡和朱弭两人又是另一种沉默。 阿衡心里担忧蚕房的死蚕,丝毫没有注意到朱弭探索的眼神。她的步子大,一步落下溅起的水花不小,让朱弭轻轻“呀”了一句。 “抱歉朱弭,”阿衡急忙伸手扶住向后倒的纸伞,“我是不是走太快了?” “无妨,”朱弭将伞往阿衡一侧靠过去,“阿衡那么愿意和那位待在一起?” “胡说什么?”阿衡本来就因赶路而脸微微上了些血色,听了朱弭的话后已经是涨得通红。 “没有,只是去灶房吃东西时听杜琮说阿衡带他进府,现在又与他在织房聊天,朱弭一算,阿衡这不是大半天都和他待在一起了吗?” 雨点打在纸伞,噗噜噗噜地落下。阿衡帮朱弭扶伞的那只手突然接到了一手的凉意。 “哎?” 苦于无法回答朱弭大胆言辞的阿衡趁此机会将手上的水举起来,两位姑娘一块凑上来看。 “伞漏雨了。”阿衡笑着对朱弭说。 “是,”朱弭顿了一下,“阿衡,咱们快些去吧,蚕房不知闹成什么样呢。” 两位姑娘拎起裙子快步在雨中奔跑,有伞无伞也差不了太多。 朱弭想起小时候被谁告知自己是位门前弃婴时,徐庄也下起了类似的雨,不过比今天的大。连红墙外的枇杷叶都被打落在地。 朱弭跑得越发拼命。 她一直相信,只要自己有这个劲头,小时候的雨天就会被甩得远远的。枇杷叶也会重新长出来。 阿衡则边跑边扫视跳跃的木棚和飞溅的雨水。晴天时她穿过桑树林,与杜琮恰巧碰上时的画面紧随眼前的木棚和雨水赶到。 阿衡从很早就认得杜琮,只有那一天不晓得他成为了谁。 那时两人从桑林钻出来,为躲避过路的野蜂被地头锋利的香薷划伤了手,又因一同倒地,留下的伤口都像是孪生的一般。 阿衡的胸口咯噔一声响,她想起了两人一块闻到的桑叶的气味,便扔下撑伞的朱弭,孤身一人冲进雨中。 朱弭又跑了两步停下,手里的伞柄湿漉漉的。她回身看了一眼织房,才快步来到蚕房前。 闷热顺地势较高的台阶向下蔓延,朱弭扔了伞挤入蚕房里,才发现阿衡早已扒在蚕筐中查看。 朱弭打小就怕这些看上去很粘糊的小东西,她不敢靠近,远远地听着阿衡和提花师傅们互相讨论。她知道提花师傅完全可以对此事置之不理,只要捣练结束后的熟丝上花机就行了。 可他们还是放下手中的活过来了。而且一来就是一大批,将蚕房挤得几乎没有自己的位置。 “桑叶为什么会进水?” “这个...”阿衡低头。她明明叮嘱过分管桑叶的孩子们做事要谨慎,怎么就在这阴雨天出了差错? “你让一群小孩管桑叶,是不是欠考虑了?” 机工和提花师傅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忘记阿衡,不再“小姐”来“小姐”去的乱喊,而是围做一堆厉声批评面前这个年轻的、陌生的、谦逊的小姑娘。 唉,偏偏今天还是雨天。朱弭看见天空被浓稠的黑灰色搅得压抑,只有雨丝能够冲破一团乌黑落下来。徐庄的蚕在雨天最容易死,如今又喂了堆湿叶子,难怪对绸缎要求极高的师傅们恼火。 “就算是活着的那些结了茧,蚕期一过得了生丝,我也不用。”一名机工挤开人群走了出去。 “我也是。”越来越多的机工和提花师傅离开了蚕房,朱弭看见阿衡孤零零地站在房间里。 她眯起眼睛,想进去安慰一下阿衡。可刚迈了第一步,朱弭就瞥见一只小小的蚕从蚕筐中探出头,朱弭甚至能看清它小巧的嘴巴。它离自己很近,几乎就在耳畔,白色的身体再往前蠕动两下,就可以贴上自己惨白的脸颊。 朱弭流汗了。 她不得不心惊地退下,这才发现蚕筐离自己还有着一臂的距离,不管有无蚕探头,以她的眼力来说也完全看不清楚蚕的嘴巴。 朱弭决定克服作祟的心,几步上前将阿衡拖了出来。 伞被丢在路边。两位姑娘淋着雨笑了出来。 “为什么拽我出来淋雨?” “我太害怕那蚕了。”朱弭将捏的发红的手掌展示给阿衡看。 “那和拽我出来淋雨有什么关系?”阿衡继续笑着,仿佛刚刚众人所指的小姑娘并不是自己。 “我要阿衡与我一道。”朱弭狡黠地勾了勾嘴。 阿衡喜欢她这个笑容。她知道朱弭心中总为自己是个弃婴而膈应,只有在露出这种笑容时,她才没有纠缠于曾经的身份,一股子灵气,和她的年纪正相般配。 “不过,”阿衡捡起那把破烂雨伞,两人就着湿乎乎的天气撑着滴水的伞瞎逛,“还是要弄清楚那桑叶为什么会被弄湿。” “阿衡要去问一问珠子吗?” “他陪着莲子养腿,还是暂时别去打扰他了。” “那——” 阿衡看了一眼朱弭,示意她和自己一块去门旁装蚕叶的竹筐中看看。 两位姑娘谁也没有发现,阿衡头上的金花钗在赶去蚕房的路上掉落,被淋雨前行的机工师傅们无意间踢走后滚进草地里,至于它最终被一双脏兮兮的手捡走这件事,就更是无人得知了。 ———————————————— 提花师傅们回到织房,却发现做饭的伙计杜琮正站在花机下,而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子趴在花楼上,战战兢兢十分难堪。 等众人费了很大力气将偷着爬上花楼的易徵平接下来后,怨气无处发泄的机工和提花师傅们便将易徵平劈头盖脸一顿骂。杜琮忍住笑容装作不忍心的样子躲在一旁,等师傅们赶了易徵平出来才惋惜地上前说:“可惜了呀徵平兄弟,本可以看见机工师傅操作花机,如今可好,被赶出来了。” 易徵平虽然挨了骂,可心情不算太差。刚刚在花楼上他试着提了提丝线,看见衢监和花机上铺开的丝线跟着动了几下,兴奋之情已经溢于言表。杜琮发现了他的小孩心思,便继续调侃道:“怪不得你第一天来,小珠子他们就那么喜欢同你玩,原来是性格相仿。” “现在去求师傅们,他们还能让我进吗?”易徵平恳切地问。 “晚了晚了。”杜琮摇头,他一回身,却看见阿衡和朱弭撑着把烟紫纸伞站在桑叶筐旁,正小心地挑开筐上的白布探头去看。 “啊,是阿衡姑娘!”由于离得远,易徵平只认出了阿衡,他高兴地上前,却被杜琮提住衣领。 “她正忙呢,别过去了。” 又来了,杜琮话里的郁郁之气与雨天的湿热相衬,让易徵平尤为不适。他停下脚步,注意到杜琮看自己的眼神与乞讨流浪时遇到的许多人的眼神相似,易徵平隐约猜到了自己做了什么值得他用这种猜忌和排斥的眼神望着,便干脆和他一同靠在织房旁。隔着雨帘看阿衡。 “上一个外地人,”怕易徵平不知道,杜琮还特意给他解释,自己说的就是那位害的莲子从花楼上摔下来的人,“他与你不同,不受庄子里这么多人的欢迎。虽然珠子没将他关在门外,可放进来后也不敢太去亲近他。” “是个很凶的人?” “是个阴郁的人,披头散发气色很差,”易徵平回忆,“不过也怪,他进庄子里时,是个大晴天。” 第二百五十六章 金花钗(七) 五日后,易徵平身上的疙瘩好转了许多,但令他更高兴的是,好友段才栖意外地到达了徐庄。 徐老爷亲自来迎接他,将他作为贵客请进庄子。浙北青杰段才栖十分意外,以为易徵平做了什么好事,才连带着自己得到如此待遇。 “不,我是讨饭讨到华亭县外,走投无路才不得已叨扰徐庄的。”易徵平不好意思地说。 段才栖被易徵平逗笑了,他又与易徵平寒暄了一阵才问:“《水经注》还好吗,我看前几日阴雨天比较多,还担心书淋坏了,那就不妙了。” “才栖,”易徵平愧疚地掏出那本皱巴巴的《水经注》,对段才栖说,“我没用,守不住恩人的书,让它变成这副模样了。” 段才栖欲言又止。他接过封面上翻且布满皱褶的《水经注》,默示良久才说: “你也尽力了,刚刚我与徐老爷聊了一会儿,知道你前几日身子上长疙瘩又不舒服,能有心保护恩人的书,想必是吃了一番苦头,不容易吧。” “苦头说不上,来说说你前几日和我走散后去了哪里?”易徵平找了个其他的话题。 “也无非就是拜访些名士住处,与主人谈天说地,再慢慢打探你的消息。”段才栖坐在徐老爷为易徵平安排好的住处,抚摸着椅背上覆盖的酱红刺绣,感受它细腻的织工。 “为何你这么从容,”易徵平懊丧地挠头,“我却得一身疙瘩地到处讨饭?” 段才栖嗤地笑了:“我可不会又丢盘缠又丢伞。” 两人正谈着话,门口突然传来突突两声,易徵平和段才栖同时回头。 是阿衡。 “徐小姐。”刚进庄子时,段才栖已经与阿衡见过面了,此时只是礼貌地和她问好。 易徵平不好意思当着友人的面喊她阿衡,吭哧了半天才憋出轻轻的一句“徐小姐。” 阿衡撇了撇嘴,无奈地看了易徵平一眼。 “我爹请二位一块去看看上月织好的两匹绸缎,”阿衡抹了一下手上的水珠,“两位随我来吧。” “有劳徐小姐带路。”段才栖点头。 易徵平躲在友人身后,嗫喏着说:“有劳有劳。” 阿衡紧握的手拧了一下。 刚领易徵平进府那天,她就听他讲过和友人走散的缘故,当时还认为是个好笑的事,却没想到段才栖如此突然地出现在徐庄外。 阿衡有点失落,她看着易徵平和段才栖开心地重逢,毫不遮掩地谈些往事和她从未听过的人,爽快地笑。阿衡明白过来,易徵平要走了。 她在前面带路,走着走着来了脾气,猛得转头。 段才栖吓了一跳,忙问:“徐小姐,怎么了?” “正堂侧翼的门直通庄子府库。段公子先去吧,我与易公子有话要说。” 段才栖愣了许久,才对易徵平使了个玩笑的眼色。这一出上演后,他好像懂得了易徵平为何在自己在场时总是躲着徐小姐了。 易徵平反倒没有段才栖想得清楚。他以为自己不温不火的态度惹恼了阿衡,她又要批评自己喊她徐小姐了,忙摆出赔礼道歉的样子等在旁边。 出乎意料的,阿衡用手扶着回廊的木格,淡淡地问了一句:“要走了吗?” “徐老爷邀请,在下——” “不,我问的是,”好不容易严肃起来的阿衡又被易徵平逗笑了,她咽了两下,才叹了口气继续道:“唉,我说的是,你是不是要和段公子一块离开徐庄了?” “是。”易徵平直截了当地答到。 阿衡松了口气。通过这几天的相处,她很了解这就是易徵平。不会为了哄自己开心而胡说,是个对出口的话抱有莫名责任感的人。 “何时动身呢?”阿衡又问。 她看着放晴的天,想起吃过饭后还要准备将那批织工们不待见的蚕所产的生丝进行捣练,一种不甘从她的单纯的心思中生出。 “这——”易徵平沉思,“我在贵庄也呆了有一段时间了,幸得才栖寻着我,与我相见。本来没着落的行程也解决了,去看过贵庄的织品后,我就和才栖讲明,去和徐老爷辞行。” “不再多待一些日子吗?” 阿衡不甘心,是因为她记起,入庄时明明是衣衫褴褛的易徵平在乞求自己,可这几日不知怎么过来的,什么丢了,什么变了,什么不见了,现在竟然是她在恳求这位孑然一身的客人。 “阿衡想让我多待一些日子吗?” 易徵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存了这样的心思。五日前到底是某个落魄的痴人窥见了雨水和圆篓下的秘密,有了保护她的理由,还是单纯的出于某位书生一直秉持的礼法作风,而不得不对她体贴关怀。从不愿意在这些事上做更多思考的他完全弄不懂。 “好了,这样好像是我在逼迫你说一样,”阿衡抹了一把额头,易徵平这才注意到她从进门招呼段才栖和自己开始,就浑身上下都是水珠,“走吧,与我一块去我爹那里。” 易徵平点头。 ———————————————— 天好不容易放晴了,可徐庄的姑娘们却不乐意了。她们纷纷搓着僵硬起皮的手,端起竹篓赶去庄外的小塘边,说是浣纱,实是戏水。 朱弭不像往常一般与同处一室的两位姐姐出去戏水,而是留在庄子里。 她和往常一样先去看望了在床上养伤的莲子,随后便打算收拾着去帮忙捣练。 可当朱弭来到莲子房间时,却发现她不吭声,直勾勾地坐在床上。 “怎么了莲子?” 朱弭爬到莲子身边,小心地避开了她的腿。 “没什么,只是腿又痛了。” “怎么会,养了这么多天还疼,是不是断了几次忘记喝药了?” “每天都喝。”莲子用被褥一角蒙住头。 朱弭觉得莲子反常,却又无法说出所以然来,她坐在床边,看着自己脚上穿的刺绣花鞋,半晌才问:“是不是在屋子里待的闷了?以前庄里进蚕时,我就一个人躲在屋里,憋闷地受不了了,也会没来由地生气。” 莲子将盖住脑袋的被角放下,朱弭惊讶地发现莲子哭了。她急忙上前为莲子擦去眼泪。 “别这样,有话就说,”朱弭握住她的手,“你对我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他又来了!”莲子抹着眼角,却愈发地难受,朱弭忙不迭地帮她擦去眼泪,她却哭个不停,最终扑进朱弭的怀中。 “他一来便咒我的家人,说我爹娘都已经过世了,骂我和珠子是不孝子女,连爹娘死活都不去理会。” “他?他是谁?”朱弭急忙扳住她的肩膀问。 “不知道,但你们见过他。”莲子仰起脑袋含着眼泪说。 门外的在塘边戏水的姑娘们都回来了,她们携起手来唱到: 又去年的芳草青青满地,去年的桃杏依旧满枝,去年的燕子双双来至,去年的杜鹃花又开了,去年的杨柳又垂丝,怎么去年去的人儿也,音书没半纸。 “但他就是吓得我从花楼上跌落的那家伙。”莲子擦干了眼泪,心有余悸地抖了一下。 朱弭同室的两位姐姐唱的最大声,她们的清脆的嗓子只有在这时候才能表现得尽兴: 秋秋风清,吹不得我情人来到,秋月明,照不见我薄幸的丰标,秋雁来,带不至我冤家音耗,只怕秋云锁巫峡,又怕秋水涨蓝桥,若说起一日三秋也,不知别後有秋多少。 “奇怪,奇怪得很,他认得我爹娘!”莲子好不容易才被朱弭哄着平复了心情,看到窗外一溜姑娘穿得花花绿绿走过,又伤心地大叫起来。 朱弭一颗心掰作两半用,一半为莲子吊着,一半被歌声牵着。她听见姑娘们唱起从前自己还小时,照顾自己的姐姐们尤其喜欢唱的歌: 风风儿风儿,你便停息了罢,铁马儿铁马儿就是我的冤家,絮叨叨不住的在我檐儿下,往常时不见响,是谁来拨动他,明知我孤单也,风,你便故意将奴耍。 “那位易徵平易公子!”莲子语出惊人。朱弭感到屋外的歌声推着莲子来到绝境峭壁处,若是她不说出这么一嗓子,便会坠入无底深渊一般。 朱弭等着莲子的下文,她却掩起嘴说:“我说的太多了,惹你厌了吗?” “没有,易公子怎么了?”朱弭问。 “易公子...那册《水经注》...” “姐姐?”躲在门口听了多时的珠子愣愣地走进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爹娘怎么了?那外地人在哪?他还在徐庄里吗?” 第二百五十七章 金花钗(八) 莲子是徐庄中最小的机工。 整日混迹于一群擅长教训使唤人的师傅中,莲子一开始也是不情愿的。 她带着弟弟珠子来到徐庄,本是爹娘的一点心思,两个孩子年纪小,进徐庄容易,赚点家中稀缺的钱也不难。 起初这两个孩子来,也只是被指望做些杂活,或是扫地,或是看蚕,提水养花,从没人想过要让他们俩中的任意一个去做什么机工。 可小莲子经过织房,看见那座在自己面前尤其高大的花机,便再也移不动双脚和眼睛。不好的出身和冷淡的爹娘被她忘在脑后,就连年幼的弟弟珠子来拽她的衣袖,她也不做理睬。 徐老爷心善。 他看着莲子喜欢花机,又是个灵巧的女孩,便让她跟随机工师傅们一道学习提花和纺织。 被扶着爬上高高的花楼时,莲子没有急着观察纹样花本和密密麻麻的经线。她看见一向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织房梁柱上有片残破的蛛网。 她很害怕。 提花师傅在底下大声喝令她提花时,她的嘴虽然应答得很好,可眼睛不知在瞄着哪里,耳朵里听见的脑袋却想不明白,手头一顿按拽,织出了一条排布杂乱孔隙极大的破布。 “你这孩子!”一名织工摇头说。 莲子委屈了。 她拼命努力,白天在花楼上配合师傅做些简单的织品,夜里一个人在掌机处点灯琢磨。庄子里午饭时间太漫长,她早早地吃完,还赶去与庄里上了年纪的婆婆们学刺绣。 莲子的用功并非无用。她可以自己攀着梯子上下花楼,也可以跟随掌机师傅的口令提花,斜纹缎子在她的手下呈现出来。莲子甚至可以在忙碌过后为自己的织品再绣些图样在上面。 提花师傅们挑剔依旧,可莲子也不再自卑。看着自己的技艺精湛与看着弟弟珠子长大一样令人欣慰,莲子快乐地想,若是这样下去,等自己再长大些,便带了弟弟回家,凭借自己学到的手艺另谋生路,养活爹娘。 这个美好的愿望一直延续到小珠子将那外地来的怪人放进庄里来的前一刻。 起初莲子只是看那人不戴冠不梳洗的样子可怖而时常躲避他。后来发现他有意跟着自己后,莲子便更加警觉。她虽不能干涉徐老爷收留他的决定,可还是数次哀求,希望能将他赶出府去。 “这样的人留在徐庄,不是给府里的人添麻烦吗?府中还有那么多小孩和姑娘,望老爷三思。”与莲子年纪相仿的阿衡将莲子的话转告给了徐老爷,可令两位姑娘失望地是,徐老爷并没有将这位不速之客赶走。 “他是可怜人,徐庄不能不做这个善事。” 阿衡与莲子一同坐在廊下的扶手处,莲子远远地瞧见那面目可怖的人在到处闲逛,便下意识地依偎在阿衡身边。 “莲子不怕,”阿衡颇有为她遮风挡雨的架势,“他要是敢来欺负你,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赶他出门,不用父亲的许可。” 莲子在感激之余,也为徐庄担心。她知道徐老爷为了保持徐庄的名声而不断收留孤儿,并始终对流浪之人和乞丐慷慨。为了一个小姑娘没来由的讨厌而驱赶这个可怜人是不大可能的。 但到处游荡的他又看过来了。 莲子捧着脸,整个人几乎都要躲进阿衡身后。 阿衡毕竟是姑娘,肩膀还没有宽阔到可以为莲子遮风挡雨的地步。在阿衡和自己的青梅竹马杜琮一块结伴出去采桑叶的时候,莲子在木棚背后被那人抓住了胳膊。 “这是徐庄!你不能乱来的!”莲子威吓他。 “我并不想做什么失礼的事。”那人嗓音沙哑,让莲子的恐惧又增加了一分。 “那你还抓着我的胳膊!” “我认得你爹娘。”那人突然说。 “很多人都认得我爹娘,”莲子往后退一步,“你松手!” “你要离这里远一些。”那人又开始不知所云。 莲子凭借老爷的恩情歌自己的努力得来了花楼上的位置,又好不容易为自己铺设好了今后的路,她又如何会因为一个靠着老爷的怜悯而被放进庄里的乞丐的话而动摇心意呢? 于是她拼命挣脱了那人的手,掀开袖子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的红印。 莲子记得那天是个晴天。半开的后门旁边是发亮的枇杷叶。它们让阳光顺滑地在叶面上溜了一遭,又将光线洒向四方。莲子感到脖子里的汗流到胳膊后面,有些痒。 “你爹娘是老实巴儿的过惯了日子,却有颗贪心,”那人逼近莲子,说出来的话让她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将你们扔进这庄子里来有多少好处拿?” 莲子本想找些人壮胆,可这时候师傅们正在织房,阿衡与杜琮去了外面,小童们避暑逃进了林子里,姑娘们结伴塘边戏水。 高高的日头下,竟只剩了自己和面前的怪人。 “那时他开始胡说八道,我以为他着了暑气,发疯了,”坐在床上的莲子将眼泪憋了回去,望着一层薄薄的窗纸说,“他瞪大双眼,说出了我没去过的许多地名,还提到了《水经注》...” 在门前静静地听姐姐叙说的珠子捂着嘴问:“《水经注》?不是那个易徵平身上携带的——” “只是本书而已,谁都有可能带重样的。”朱弭急忙帮易徵平开脱。 这冤枉怎么也不能落在他头上。 “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莲子扶着自己的腿,“我在花楼上纺织,他突然冲进织房,吓了我一跳,要知道他可不像那位易公子能够随意进出庄子的房间,可他还是进来了...” “姐姐跌下来后,他便逃得不知踪影,怎么,他如今又回来了?”小珠子问。 看到姐姐点头,小珠子来气了。还没等朱弭拦住他,他便冲了出去。 “小孩子乱喊乱叫,没有人会当真的。”莲子抓住朱弭的手,“再在这儿待一会儿好吗?” 朱弭停脚。坐在莲子身边。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还是莲子率先问:“我这样是不是不好,很久都没有朝家里写过信了?” “怎么?你被那人说的害怕了?” “没有!”莲子急忙否认,“爹娘身体都还硬朗,这时节国家也都太平,无事发生怎会有什么意外呢。” 我没有爹娘,所以也没法子和她再聊些什么了。朱弭这么想着,但莲子的手仍旧没有松开。 “你害怕他再来找你?” “是。” “现在白天,谅他也不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每次都是白天来,挑日头最盛的时候。” 两人又陷入了僵局之中。 “要不,我去和徐老爷说一声,看看可不可以报官?”朱弭询问莲子的意见。 莲子揪紧了被单的手松懈了一下,她恳切地点头:“老爷现在何处?” “易公子的友人到访,老爷可能在招待客人。” “那便又是在库房中了。” 两位姑娘互相笑了一下。 朱弭好不容易让莲子松手,心里想的却是,恐怖,的确恐怖。不论是抓紧莲子的乞丐还是抓紧自己的莲子。 “我跑着去,说完了很快就回来。” 朱弭离开后,莲子又剩了孤身一人。 她环顾四周,似乎在找那个披头散发的怪人。屋里安安静静。 找寻无果后,她又开始了沉思。 跌断腿后这种沉思莲子已经进行了无数次。 偌大一个庄子,那怪人唯独针对自己。是看自己生了好欺负的模样,又或者不是庄里的小姐,还是想让自己成为和他一样无家可归的流浪之人? 莲子认为能够进徐庄是自己的福气,可那人却描述的仿佛她下了地狱一般。为什么。 沉思无果,莲子习惯性地扶住腿。 她不想再看见那个怪人,却想见一见远道而来随身携带《水经注》的易徵平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金花钗(九) 易徵平手捧三色缎子,端详其上的花纹。 “这是八宝纹,”徐老爷在一旁耐心地讲解,“珊瑚、金钱、金锭、银锭、方胜、双角、象牙、宝珠,谓之八宝。” “这八宝都是些富贵之物。”段才栖环顾了一下四周,库房中立满了雕花大柜和桐油匣子,徐老爷为两人展示的缎子是由其中一个打开的箱子中取出的,除了两匹八宝纹的缎子外,段才栖还注意到箱子里露出宝蓝色深红色的斜纹缎数匹。 “老爷的积蓄如此丰厚,不愧是华阴县赫赫有名的大庄。” “只不过是些布匹,丰年不罕见,荒年可要发愁了。仔细想这满库房的绸缎还不如一座粮仓好呢。”徐老爷摇头说道。 “徐老爷这话才是过谦了,”易徵平虽然爱这光滑的缎子,可害怕自己粗手粗脚许多天,容易将精细织就的贵物划着勾着,看了一会儿就还给了跟随徐老爷进库房的下人,“如今世道不同了,虽说守着粮仓过日子也饿不死,但想要拓展财路,想法就必须开阔点。” 对于两个年轻人口中自然又动听的夸奖,徐老爷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老爷,朱弭说要见老爷。” “朱弭?”徐老爷顿了一下,“她怎么了?” 朱弭不等通报的人回来,便擅自闯入了库房,一个不小心还踩了段才栖的脚。 “抱歉。”朱弭无暇去说那许多赔礼道歉的套话,她急着要跟徐老爷讲莲子的事,就越过段才栖走到徐老爷面前。哪知一向平和的徐老爷却突然动了气:“你冒犯了公子,这一句轻放的话说完就解决了?” “我——”朱弭很久没见到徐老爷发怒了,她急忙半跪在地,委屈地对段才栖说:“公子海涵,恕我无礼踩了公子。” 段才栖留心观察了一会儿徐老爷的怒容,才将朱弭扶起来:“姑娘有急事说就是了,我二人出去等。” 易徵平虽然不会多心去揣摩什么人心事故,可见到如此光景也识趣地跟随段才栖一块离开。走过朱弭时,那天在雨中穿米字格套衣裙的歌女模样又一次浮现在易徵平眼前。他看着跪在地下不敢起身的朱弭,心里升起一股怜悯之情。 怜悯之情? 易徵平知道这并不是怜悯,而是别的什么他不好说出口的话。 朱弭在库房里报告时,段才栖和易徵平看见屋外的木棚中已经聚集起庄子里平日在四处清扫的下人。姑娘们换下了外出或无事时齐整的穿戴,统一穿上深绿色布满细皱的棉质衣裤。小童们扎起头发挽起袖子,帮助婆婆们从门旁高举蚕叶竹筐的青石台下拖出安放煮过的生丝的砧槽。由于心急,一个孩子用的力气大了些,半槽水晃了出来,差点洒到他们的鞋面上。小童们惊呼着散开,又聚拢回一处。看上去就像小塘里惊慌四散的鱼群又因饵食重新回到原处一般。 为什么刚刚自己看见了受罚的朱弭,会产生那样的想法呢? 易徵平紧盯着面前的捣练的众人,妄图从他们身上找出原因。 “怎么了,眉头紧锁的?”段才栖问。 现在徐庄里上演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副场景:一庄老小动员起来,为制成熟丝捣练。 在庄里庄外人看来,这便是令人心满意足的温馨生活。 那么易徵平又在烦恼些什么呢? “是因为刚刚我的缘故,害得那位朱弭姑娘被徐老爷责骂了,你才苦恼吗?” “不。”易徵平摇头。 木棚外的姑娘童子已经开始捣丝了,木杵一下一下捣在半盆水中。咕咚一声响,易徵平就想起徐老爷的笑脸和朱弭的歌声;第二声响后,易徵平脑中的笑脸变成怒脸,歌声变为抱歉声;一位姑娘没有抓稳,脱手后木杵掉进槽里,哗啦一声溅开水花,易徵平终于想起自己和阿衡的谈话。 易徵平转头问段才栖: “才栖,我们何时离开徐庄?” 段才栖有些讶异。 以他对易徵平和徐衡小姐的看法,他以为易徵平会十分留恋徐庄。 “怎么,你就要走了吗?” “这里并不是我们的目的地,”易徵平抱紧了腰间的册子,“我们要去给马瞿先生送书啊。马瞿先生临走时告诉我们,要找他就去松江府,他会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二人走了这么久的路,吃了这么多苦头,不能自此在徐庄歇脚,再不向前吧?” 段才栖提了一下嘴角,自己的好友终于晓得主动说出这些话了。 “但如今我们到了松江府,马瞿先生却不知所踪。这书该如何去送呢?”段才栖撑着脸问。 他自嘉兴府而来,穿过细雨看遍松江府一路的富庶人家,不禁在心中猜想马瞿先生的模样。他可能与段才栖和易徵平儿时的印象相同,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也可能摇身一变做个地主乡绅,手握麝香木珠笑呵呵地前来迎接自己。又或者是别的... “那你舍得徐小姐吗?” “这是什么话!”易徵平的脸色赤红,“我与阿衡...与徐小姐只是朋友关系。” “嗯,”段才栖松了口气,“我不是有意要开你玩笑,只是看你对徐小姐态度不一般,还以为你——” 易徵平低头。他始终忘不了初见时杜琮话里的郁郁之气。 “外地人!”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珠子突然大喝了一声,将易徵平和段才栖吓了一大跳。 “这,这位小兄弟是?”段才栖迫切地寻求着易徵平的答复。 “他就是我刚进府时把我锁在门外的那个小娃娃,”易徵平哭笑不得地解释,“怎么小珠子,这回来不会又想要抢我的书吧?” “不想!”小珠子的脸边爬上红晕,他应该是跑着赶到易徵平身边的,是故太阳穴下全是汗水,“我只是替姐姐找你罢了,对你的那什么注一点兴趣都没有。” 六月只要一出太阳,就像今天的一般毒辣。易徵平终于想明白为什么徐庄要在本应搭建房屋的地方改建这么多木棚了。他怕珠子中了暑气,连忙将他拉进廊中。 姑娘童子们还在捣练,不知疲倦似的。 “珠子,这么大的太阳,不叫大家歇一歇再干活吗?或者等到晚上也行啊。”易徵平替他擦了擦汗。 “不行,晚上是机工和提花师傅的时间,熟丝捣不出来,师傅们便做不了缎子,每天的工作完不成不就麻烦了吗?” 易徵平一时间哽住了。前几天阴雨连绵,徐庄泡在水里,人人都懒散得很,易徵平被一派轻松的气氛蒙骗,还曾在心中纳闷徐庄为何过得自在舒服都能积攒起如此家产。听珠子这么一说,倒是有了答案。 “那你现在是在偷懒吗?”易徵平逗珠子玩。 “我是在照顾姐姐!”珠子恼怒地拽着易徵平的衣袖就要走,还不忘用话边警告他,“外地人,你这样说了就太冤枉人了,我与姐姐两人在庄里忙时,可算得上是年轻一辈里面最勤快的了。” 易徵平被他拖着走了几步远,才笑着挣开手:“好好,我冤枉了你,可你现在要带我去哪里?” “见我姐姐。”珠子说着继续拽了他走。 易徵平窘迫地回头,段才栖果然又用别样的目光瞄了他两眼。易徵平知道好友在调侃自己,忙打断珠子的话说:“我虽知道莲子姑娘,可从未和她说过话,珠子,这样的事情可不能乱说。” “我姐姐也没有见过你,”珠子回忆,“但是她记得你有水...水经注,所以想和你谈一谈。” 易徵平和段才栖对视一眼,惊讶地问:“《水经注》?” 捣练的声音越来越小,姑娘们没劲儿了。 有捣累了的姑娘,便拾了凳子躲在木棚深处避开灼热的阳光。小童们趁机靠着她们的腿席地坐下。重复的工作总会将孩童的耐心首先消磨殆尽。这时便有人挪了卧杵,将还未完工的熟丝移到正坐着的姑娘和孩子面前来。 不能停手,晚上师傅们还等着用呢。 姑娘们擦擦汗,继续拿起卧杵捣丝。孩子们不愿意再动弹,便用手接着溢出来的凉水,对澄明的天空一洒。 “见到易公子了吗?” “没。” 木棚将姑娘们的脸色映得愈发深沉。她们无精打采地回答提着裙子到处寻找易徵平的阿衡。 “见过老爷以后,他没经过这里吗?”阿衡耐心地询问。 “没。” 回应与午后的日光一般令人松懈。 第二百五十九章 金花钗(十) “马瞿先生不爱财。这是他对我二人说的第一句话。”易徵平闭眼回忆,《水经注》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上。 “我二人是童年玩伴,在嘉兴府的小县城里一同长大,不过那时我二人没什么志向,”段才栖笑着补充,“以至于马瞿先生看了我们,头摇个不停。他说他不爱财但爱才,见不了聪明的脑袋埋没在炊灰堆里。” 易徵平和段才栖的对面,是聚精会神倾听的莲子。莲子的房间大开着门,珠子攀在门边,紧盯面前两位哥哥。 “于是他便带着我二人识字读书,话遍各家。”易徵平说。 “在秀水县的小湖旁,马瞿先生还向我二人比划了他年轻时常去的太湖。”段才栖笑着说,两人对旧日的时光似乎十分留恋。 “他临行前将这本《水经注》留了下来,他说要让我二人读遍天下河流,那时我二人并不知道他此举何意,但礼物还是收下了。”易徵平说。 “《水经》引天下之水,百三十七。《水经注》为其做注,又旁征博引,将内容饱满至极点。但马瞿先生说为孩童荐书,无需多说,只要告诉我们是本好书就够了。”段才栖出于礼貌,没有抬头正视莲子的面容。 莲子浮动在摇晃的窗纸撒下的阳光里。屋外风起云过,莲子就沉入黑暗。云开风停,莲子就重新展露清瘦的面容。 “但马瞿先生对我们说,等看过了天下河流后,要将这本书归还给他。”段才栖有些失落。 门旁的珠子第一次插嘴道:“为什么?看样子那也就是一本破烂册子,怎么还要你们远赴松江府送书?” 易徵平似乎没有听见珠子的问话,他继续专注地为莲子讲述往事:“马瞿先生没有留下住处,仅仅只说了来松江府的县城外寻他就是,过了许多年,他的面容也被我二人忘记,这才吃了许多苦头也找寻无果。不过当时我二人还以为马瞿先生在松江府会是个人尽皆知的显赫人物,无需麻烦便可以问道,就不多说答应下来。” 珠子不甘心被冷落,又问道:“你二人不怕他是唬着你们玩吗?” “珠子,”段才栖细心地回答着急的孩子,“我二人这趟行程专为赴约而来,《水经注》即使没有送到马瞿先生手中,也没什么可后悔痛心的,最多是有些惋惜罢了。” “只为赴约?真是怪人,我那天开门看见易大哥时就晓得了,你们两个怪人。”珠子把无端的怨气发泄在段才栖和易徵平身上,莲子却醒悟了。她急忙说道:“珠子你先去门前玩一会儿。” 等珠子出了房间,莲子才问:“二位觉得马瞿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提到马瞿先生,易徵平立刻来了兴致。他以为莲子听他讲的故事入迷了,忙回答:“博学,卓越,不倚靠时俗,直率——” “是位在太平中挑不平的人。”段才栖做了个总结。 莲子这才苦笑到:“那二位觉得徐庄怎么样?” 两人停下嘴,面面相觑。 作为客人,他们不便在主人之后言是非,更何况徐老爷还是易徵平的恩人。 “这么说吧,”如果莲子的腿是好的,此时她一定要站近些,不叫接下来的话流入他人的耳朵,“若是那位马瞿先生来到了徐庄,他会怎么评价?” 段才栖还没有反应过来,易徵平已经率先了然。从杜琮郁闷到朱弭下跪再到午后捣练时系紧的一连串结扣以衰草迎风倾倒之势化解开来。易徵平终于明白了自己在苦恼什么又在难言什么。他的兴高采烈消失了。 他抚摸了一下脸上已经消得差不多的疙瘩,对莲子说了声“抱歉”就匆匆出门。 他要去找阿衡,立刻辞行离开徐庄。 段才栖仍站在屋子里,莲子做错了事般低着头。两人并不相熟,甚至这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等姑娘的腿养好了,如果还是觉得留下不如走了好的话,便寻个理由辞了现在徐庄的差事,带着那位小珠子回家吧。”段才栖低着头说。 “真像。”莲子觉得自己曾害怕的东西正随着阳光逐渐蒸发。甚至腿也好多了。 “什么真像?” 段才栖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直跳。 “若你们见到马瞿先生,发现他既不是个风度翩翩的书生,也不是个体面的老爷,那时你们会如何处之?”莲子转而问到。 “唤他一声先生,将《水经注》交还给他。” 段才栖正色回答。 他听见了两人以外的呼吸声。一阵响动后,屋内重新归于宁静。 段才栖赶到屋外,除了趴在不远处的廊上无聊地看风景的珠子,他再没发现旁人。 等他再冲进府中时,莲子把玩着手中的一片闪着光的花钿似的首饰,正在沉思。一束阳光打在莲子脸上,她闭起眼睛,强光下变成棕黄色的发丝掠过莲子的鼻尖。 “莲子姑娘?” 莲子似乎在睡觉,不再理睬段才栖的呼喊。 ———————————————— 杜琮坐在灶房门口。 灶房不远处是正聊天的阿衡和易徵平。 门槛上的阳光烧了起来,他把小腿往旁边侧了一点点。皮糙肉厚的自己扛不住六月的阳光,更何况那个徐庄的小姐呢? 杜琮希望她能来自己这里,来阴凉处。 但她仍然对着易徵平讲个不停。仿佛久别重逢后的亲人一般。 杜琮觉得她和自己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从来没说过那样多的话。他咬紧下嘴唇干裂处的皮。 易徵平的那位好友一到,杜琮便知道,他要走了。让他烦躁的是,自己心中的郁郁之气却没有被易徵平即将离开这件事化解,反而因暑气随晴天的突然降临而加重了。 他怀念起不久前的阴雨,尤其是他和阿衡一块在桑林中漫步的那场阴雨。 那是阿衡长大以后难得带自己出游的一天。不到姑娘们工作的时间,她们便躲在房间里避雨避潮气。没有同伴的阿衡拽着满手是锅底灰和油渍的自己去往小塘不远处的桑林中。她带了一柄纸伞两只竹篓,说是要去采桑叶,实则是漫无边际地等着自己与她谈心看景。 杜琮记得听她轻轻哼起过歌:“自从他那一日匆匆别去,到如今秋深後风雨凄凄,欲待要做一领衫儿捎寄,停针心内想,下剪自迟疑,这一向不在我身边也,近来肥瘦不知你。” 杜琮听了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只想叹一口气。他自小看着阿衡漂漂亮亮地成长起来,却从不敢胡乱造次。只因全庄的人再叫她一千句阿衡,她仍旧是那位徐衡小姐。 杜琮看阿衡把伞丢了,便踩着湿软的泥地去帮她捡伞,看她被桑叶挂了头发了,便踮着脚帮她拨开枝桠,她一身雨水有如芙蓉盛开,自己一身雨水却是油泥搅作一快。 在从桑叶林中钻出来时,两人脚下不稳,一块跌倒了。除了手上被草叶割开外,杜琮的目光也被近在咫尺的阿衡割开了。离他很远的天空凑到了他的面前,而阿衡美丽惊慌的脸则被抛到了天边。 他的理智散得快也恢复得快。当他把阿衡从草地上扶起来,为她拍去身上的泥巴时,她就又是徐衡小姐了。 而易徵平一口一个“阿衡”,将杜琮那日跌入草地里忘了拾起的情感重新唤了回来。他甚至在阿衡与易徵平讲话的同时在心里默念: “快些走吧。” 第二百六十章 金花钗(十一) 捣练已经结束了,木棚底下留下一摊一摊的水渍。姑娘们用晒得发红的手背抹了一下脸,滚烫的温度灼得她们口干舌燥,再也唱不出歌来。 她们让小童捞起已经捣好的熟丝,呼着热腾腾的气挪走水槽。木棚底下的水无人管理,大家都认为午后的太阳随随便便就能晒干它。 阿衡和易徵平结束了聊天,独自一人走向库房。易徵平特意托付她去和徐老爷说明两人辞行的意愿。阿衡心里除了有些不满外,还有一点点的欣慰。易徵平在徐庄里这些日子,还是依赖自己的。 她走到库房外,却看见朱弭捉紧衣角站在门外,便好奇地凑上前来问:“怎么了?” “被责骂了。” “我爹骂的?”阿衡有些不解。 “是。” “我爹有什么理由去责怪朱弭...”阿衡小声嘟囔,“总之你不用先站在这里了,回去休息吧。” 朱弭心中的苦楚因徐老爷的命令无法倾诉。她只能难过地看了一眼阿衡的脸。 方才在接受了冒犯段才栖的责骂后,朱弭急忙向徐老爷禀明了报官的事情。莲子因为那个不明身份的流浪者已经跌断了一条腿,朱弭不想让她继续被恐惧笼罩。可是出乎意料的,徐老爷一口回绝了朱弭的请求。 “这样晴朗的天,庄里的人都走在日头下,哪里来的什么潜伏在庄里的人?” “可莲子说——” “莲子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自己的屋子了,活也不干,庄里的事情也不参与,睡的似梦非梦误把幻觉当成了真事也是有可能的。” 朱弭不知徐老爷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不通情理的话。为了庄子着想,不应该将一切危险尽可能的排除出去吗? “但老爷,莲子因为那人才跌断了腿,怎么可能说错这种事情呢?莲子还说那人告诉她家中出了事情——” 徐老爷身边的随从在朱弭最急切的时候低声朝徐老爷说了些什么,两人一块回头,随从收拾着刚刚为易徵平和段才栖展示的缎子,徐老爷则四处逛着告诉朱弭:“庄里的事你就不用多管了,那人躲在庄里没吃没喝,自会现身。到时候捉他还不容易吗?这青天白日的让官吏开进庄子里,被一县的人看见还了得。不知道的还以为犯了事呢。” 朱弭的头越垂越低,到最后几乎看不见她的面容。她被赶到库房门口时,几乎忘记了那个独自在屋子中等待的莲子。 现在该怎么和莲子交待呢。 朱弭赶到莲子屋前看见趴在廊上的珠子时,强打精神问到:“怎么了,为什么不去和其他孩子一块玩?” “姐姐方才叫我请两位公子来。” “易公子和段公子?” “是。” 请两位公子来做什么?朱弭想着,摸了一下珠子头顶的方巾,才发现它已经湿了。 “这是从哪弄了这么多水在上面?”朱弭急忙帮他解开巾子,“去洗了晒干吧,太阳这么大呢。” “好。”珠子手捧头巾离去。 朱弭不知道的是,那条头巾上的其实是珠子的汗水。他晒了很久的太阳,头发里的汗水把巾子都浸湿了。 ———————————————— “我刚进庄里来时,很喜欢这座花机,也很想上花楼去操作一下。”易徵平和段才栖站在织房门前,两人一块看着巨大的花机。 “后来呢?” “上去了一次,被人扶着下来了,”易徵平笑着说,“因为爬上去了才发现,爬的太高,就没法独自一人下来了。” 织房里闷热异常,热气从空无一人的房间地面冒出来,附着在易徵平的鞋面。他感觉自己的脚都随之变得温热了。易徵平终于明白为什么机工和提花师傅们要晚间工作了。 “只可惜到最后也没能见一见花机作业。” “咱们还有段路要走,怎么能说最后呢?”段才栖对着自己的好友打趣到。 “也对,”易徵平点头,“咱们还没有找到马瞿先生,必须得继续走下去。” 两人说着话。丝毫没有注意到织房深处坐在掌机位置的瘦小的身影。 他没有梳冠,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身上也不像寻常的织工那样穿着徐庄为花机师傅们制成的皱布衣裳,而是随意披了两件破布,脖颈上围了一圈暗紫色的绒布,在这样一个暑天里显得尤为怪异。他似笑非笑地盯着两位正讨论的年轻人。 “你说为什么莲子姑娘会对马瞿先生有兴趣呢?”易徵平问。 “莲子姑娘也是位有志在太平里找不平的人。”段才栖半开玩笑地说。 两人走到衢监下观赏半成的四合如意灵芝连云纹样,易徵平又抬头留恋地看了一眼花楼上的花本。目光下落时,正巧与隐藏在花机后面不声不响的人对上了视线。 “呀!原来有师傅在吗!”易徵平退了一步,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起刚刚自己与段才栖的对话。 “没事,你们聊。” “这怎么可以,”易徵平急忙上前,看见这位“师傅”垂在面前长长的头发和脖子上的绒布后,犹豫地问了一句,“师傅,您不热吗?” “织房里可是冷得很哪。”他摆弄着手边的梭子,看着丝线有序地来往。 “是。”易徵平见他似乎不愿多言,也不便再去叨扰人家。便默默地退回段才栖身边。两人正打算离开时,织房里的人突然开了口:“日子苦啊。” 易徵平与段才栖对视一眼。 “徐庄里有吃有喝,不愁冷暖,徐老爷是大善人,乐善好施,收留了孤儿无数,还广纳四方来客。”那人缓缓道来,织房里的闷热也被那人的话赶得远远的。 “他对莲子有恩,对朱弭有恩,对这庄里的每个人都有恩,”那人的话逐渐变得磕磕绊绊,与时断时续的阳光一起闪烁,“但日子苦啊。” 易徵平跟随他的话总揽徐庄的各个角落。在焦灼的日头下,每个人都极其认真地生活。为自己生活,也为徐老爷生活。庞大的花机牵动经纬线运转,花本上的图纹落下,落在徐庄里,美丽的图案从织物上浮现。这就是徐庄。 段才栖问:“既然...既然师傅觉得徐庄的生活苦,为何不走呢?” “日子苦啊。”那人回答。 段才栖与易徵平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朝藏在花机后边的人低头行礼。他们二人虽不觉得这位师傅错了,但也不想再与他说下去。 易徵平甚至有些害怕他,搓了搓手心里的汗率先向后退了几步。 “你们二位是信守承诺的人。”那人在易徵平和段才栖转身离去时说。 两个人谁也没有听见。 ———————————————— 骄阳在傍晚时分收敛了。易徵平和段才栖准备启程。徐老爷由于有庄里的事情要谈,致歉后派了阿衡前来送别。 阿衡手臂处的伤痕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即使不是在雨天,视线清晰得很,易徵平也不再看得清楚。他与阿衡话别后,又多嘴问了一句:“本想多谢杜琮在我进庄里时照顾我,可哪里都找不到他的人。徐小姐待会见了他,请替我转告感谢之意。” 阿衡将原本拿在手里的竹篓放到身旁的青石台上。紧靠着盛放蚕叶的大筐。自从蚕叶进水导致蚕的死亡事故后,阿衡再不许门前的孩子们去管理蚕叶。而是凡事亲力亲为,今天天气正好,她挑了个太阳落山的时间准备出去采桑叶。 雨天她是不会这样选择的。 “杜琮照顾你是理所应当的,徐庄向来对客人周到。”阿衡说。她等着易徵平和自己说点别的。 “是,徐庄向来对客人周到。”易徵平笑着重复阿衡的话。 他与段才栖拱手谢过款待,留下了一句“那么就此别过”。等阿衡将湿润的眼睛再次抬起时,易徵平和段才栖早就走远了。 小童们堆在门口,探头看一眼前路又看一眼阿衡。小声议论着: “他就这么走啦?” “是呢,就这么走啦!” 只有珠子站在他们身后说:“《水经注》没有送到,那二人不会停脚的。” 第二百六十一章 金花钗(十二) 易徵平与段才栖踏着斜阳走回县中,在织房里碰见的人跟上他们。三人一道在田埂间穿梭。 “师傅为什么要和我们一块走?”易徵平问。 那人不理,急不可耐地开口说到: “松江府有奇人不爱财,噫,万溢黄金不为所动。打小偏爱斗虫豸,暖融融的太平脚下挑磕碰。甩了爹丢了娘扔了玉盏翻了高墙,孤身上岭寻朋觅友,噫,不懂不懂,真要弃了富做穷?” 易徵平与段才栖对视一眼,脚下没留意差点踏入田边的水和泥中去,腰间的《水经注》硌到了他,易徵平轻轻吸了一口气。 “卖文鬻字以为用,卷了华服换通融,一脚踏屐,一脚踢泥,奇人丢了身家丢了坐骑,赶到太湖西。舟子轻,湖水平,歌女袅娜不寡情。奇人忘世,停。” 易徵平和段才栖被他一声喝吓得住了脚。三人面前,一只青蛙的尸体横在路上。看样子可能死了有一段时候了。发黑的尸身冒着热气被红霞覆盖,易徵平认为这也算聊以慰藉其抛尸田埂的凄惨了。 “忘世奇人伤了品行,繁花美酒没了定性,舟子湖水荡漾私情,虫豸来寻破了梦境。奇人恼羞成怒,怪风怪雨怪歌女,怪柳怪水怪时遇,怪不得别家人一脚来踩俗世客,忘了怪掀起扬尘脏了高阁。别家人边踩边笑边大骂,只有你厌了富贵偏爱贫?只有你受了苦头怨太平?” 易徵平和段才栖小心翼翼地跨过青蛙的尸体,来到水田一侧。易徵平望见远处一位白脸庄稼人正忙碌着耕种,头也不抬一下。他记起这位汉子便是指点自己去往徐庄的人,心中不禁有了些感慨。 “进高阁,束发戴冠挑衣帛,进高阁,堂前屋后学阿谀,进高阁,扫净尘埃聊作献礼,进高阁,舞罢泪眼人前笑娥。奇人进高阁,忙问笼中何所得?” 易徵平不知道那白脸汉子还记不记得自己,便在路过时朝他友好地笑了一下,可他只是沉默地挥汗,冷漠地看了易徵平一眼。 “奇人询问无果,只得要学北面客,一声好了,两声恭贺;只得要学南面客,四句出口,无灾无祸;只得要学西面客,六拜而起,执手同坐;只得要学东面客,八面玲珑,十全不落。” 易徵平渐渐熟悉了来时的路。满身是泥的自己曾在这条路上狼狈地经过,浑身长满疙瘩,怀抱被雨水泡烂了的《水经注》。那时连留宿都是一件无法解决的事情,可令他最痛苦的还是没有将《水经注》交给段才栖来拿。 “奇人入了高阁,不动如山,奇人入了尘世,将往事掀翻。脱衣去帛,散发卸冠。奇人出走,再不回返。金银满地奇人不捡,太平当头奇人咳痰。” 段才栖扒开田埂边的一丛草示意易徵平看。原来是另一只青蛙静静地栖身草后,它被白天的烈日照得蔫头耷脑,无心再去享受晚间的落日余晖。此时看见两张庞大的面孔凑到自己的头顶,青蛙显然被惊吓到了。它犹豫地鼓了一下肚子,挪开一小步。 “湖水不平舟子倾覆,杨柳不青歌女浓俗。奇人远游无处安处,将一册破烂易了主。” 正在俯身研究青蛙的易徵平和段才栖闻声均是一抖。易徵平踩在田边的脚不知为何没有站住,直愣愣地滑进了水田中。掀起水花的同时,他的脚没入了深厚的黄泥里。两人所研究的青蛙一声悲鸣后逃走了,起跳时它的腿还撞在了易徵平的腿上。留下一小条水辙。 “守信,守信,奇人叮嘱,遵命,遵命,二人应付。追直追不平之尾,避应避太平之误。奇人远游无处安处,忽的见了一束野花折了茎子绝了路。” 段才栖连忙把易徵平从水田里扶了出来,他浑身上下都是泥巴,竟跟之前来到徐庄大门口时的样子并无区别。易徵平顾不得自己,急忙解开外衣把已经褶皱了的《水经注》掏出来塞给段才栖。比起放在马虎的自己身上,易徵平认为还是交给段才栖更为安全。 “奇人救野花不谙世事只受苦,野花告奇人好赖不分光搅胡。庄中贮绸缎千匹,野花付一生心力。奇人斩得了源源活水般的富贵,野花舍不得海市蜃楼似的安宁。野花矢口,奇人劝阻,野花断足,奇人找路。” 易徵平觉得有些可惜,他身上这匹缎子是徐老爷府中专为接待远客而准备的上好衣料。漂亮的斜织花纹陈列其上,颜色也跟徐庄中的朱弭姑娘那日穿的米字格套衣裙相近。易徵平素来喜欢这种颜色。 “奇人虽敢断绝前生,孑然一身,不忍意气离开,任花凋亡。奇人说破口舌,野花开悟不迟。远游的动身,圈养的反抗,寄生的剥落,迷途的清醒。” 将易徵平拾掇好了,三人才重新上路。离徐庄已经越来越远,红墙和枇杷树被易徵平忘在脑后。他也跟着身旁披头散发的人一块念着:远游的,圈养的,寄生的,迷途的。水田的味道并不好闻,易徵平屏住呼吸大口换气,嘴还一刻不停。由此他的脸也憋的通红,直看的身旁的段才栖难受不已。 “美满不见,双全难求。和者为贵,冲突难留。奇人手不沾鎏金的碗筷,心不涉玉罗的权谋,嘴不说白壁的优缺,再不愿踏足利欲的情愁。奇人高蹈山巅,穿行雷电。啐一句假太平,再不回头。” 易徵平由于鞋底有泥的缘故,走一步滑一步,勉强是从田埂上走了上来。爬最后一道有些陡的小坡时,他不得不拽着段才栖的衣袖才爬得上去。等三个人都站在通往县里的大道上以后,易徵平惭愧地发现,一向整洁的段才栖衣服上也沾了不少的灰尘和泥巴。 “守信,守信,奇人叮嘱,遵命,遵命,二人——” 他第一次主动停住了嘴巴。背着火红的太阳,易徵平和段才栖所看见的他的脸是一团漆黑。 “二人可没有应付。”易徵平将《水经注》交到他的手上,“终于能将它交还给马瞿先生了。” ———————————————— 干旱的天气没有持续很久,雨就又来了。 姑娘们照例穿了各色裙子,踩水唱着跳着为徐庄清闲的雨天增添些生气。 莲子打包好行礼以后,怀揣那枚金花钗准备去找阿衡归还。珠子舍不得伙伴们,在门前的枇杷树下和他们玩闹。莲子嘱咐了他切记带伞不要受凉以后,便合上房门。 回廊静悄悄的。除了站在门前的自己谁也看不见。莲子检查了一下窗纸。那条小口子还在。 那日朱弭去找徐老爷请求报官后,金花钗便是从这道小口中递到自己面前的。 在去找阿衡的路上,莲子碰见了杜琮,两人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作为见面礼,就各走各的路了。 莲子知道杜琮最近和徐老爷提了要求,希望自己能帮着管理徐庄后院的扩建事宜,灶房的事就先顾不得了。徐老爷只同意了一半,于是杜琮不得不兼顾两头,累得已经瘦了一圈。如今下雨了也好,他终于能得到喘口气的机会。 她出了回廊,抓路上的姑娘问过后径直朝蚕房走去。途经织房看见那座巨大的花机时,她的步子迈得更大了。 蚕房的门半掩着,里边隐隐传出说话的声音。莲子叩了叩门,却被迎面而来的朱弭扑了个满怀。 “不行,我还是害怕,见不得那些小玩意。”朱弭抱紧了莲子,警惕地看着筐边露出的小脑袋。 见到朱弭也在,莲子的心更坚决了。她对蚕房深处正忙碌的阿衡说: “阿衡,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怀中的朱弭不折腾了,小声问:“这么快。” 阿衡还在忙碌,她小心地将不知被谁碰出来的大筐推了回去。莲子的话淹没在蚕的爬行声中。 “哦对了,”莲子掏出怀中的金花钗走进蚕房中,“阿衡,这个还给你。” “这是从哪里找到的?”阿衡起身抹了把手,接过金花钗。 初遇易徵平时的雨天在阿衡的脑袋里,怎么也驱赶不走。 “不,是有人捡了给我的。” “我找了它很久都没找到,谁捡到的,让我去谢谢他。” “这,不——” 莲子编了个谎儿蒙混过去,便急着离开了。时候不早,她要带珠子动身。 朱弭仍在门前躲着。阿衡站在蚕房深处手捧金花钗,一会儿就从莲子的视线中消失了。 “让阿衡去感谢似乎有些不大可能。”莲子想。 还是等自己出了徐庄,再去找那位捡到金花钗的人吧。 第二百六十二章 金花钗(十三) 徐昱林和魏子青到了工作室门口时,游客已经排起了长队,正为接下来的文物展进行热烈地讨论。 徐昱林远远地就看见周易亭正精神百倍地在工作室门前招待,瞬间就有了掉头离开的冲动。他轻轻拽了一下魏子青的手说:“那个在工作室门前的招待人员,看见了吗?” 魏子青点头:“怎么了?” “就,我给我妈送东西的时候老碰见她,然后我俩也算认识了,待会儿见了面她可能会比较,怎么说,热情...所以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啊。” 魏子青其实并没有多留意周易亭,她印象里活动的招待人员都应该像周易亭一样热情。被徐昱林这样一提醒,她才多看了周易亭两眼。 周易亭站在人群里边指挥着人流边笑。笑得很好看也很精神。魏子青觉得周易亭是那种第一面就知道好相处的人。 不经意间的一次眼神的交集,周易亭也看见了魏子青,同时注意到了她身边的徐昱林。 “哎!”周易亭急忙招手,赶到了徐昱林和魏子青的身边,“这就是你说要带来的朋友啊!” 周易亭的眼睛熠熠生辉,看的魏子青脸红地垂下头。她觉得周易亭绝对是误会了。 魏子青的直觉还是很准确的,周易亭虽然脸上兴奋高兴一样不缺,可心里已经堵得难受,难以缓解了。她想起那天在工作室里徐昱林说接到了朋友父亲进不去家门的电话,当时周易亭还心想两人的关系肯定很亲密。没想到今天正见着了。 “我不是说了你要来看展的话可以走亲属通道,你还在这里傻等谁呢?”见徐昱林犹犹豫豫的,周易亭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哎,你可为我们工作室当了那么久的免费劳动力,这就算是一点小小的补偿。小姐姐,你也一块吧,嗯,小姐姐叫什么?” “魏子青。” 魏子青从见面起就对周易亭很有好感,她喜欢这种性格的人。 跟随周易亭避开人潮后,三人来到工作室左侧的一个员工通道门口。周易亭故意郑重地说:“怎么样,上回说了会给你一个不错的待遇,没骗你吧。” 为表感谢,徐昱林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里面只有一些年轻的志愿者,都是我和邱姐的学弟学妹。你进去要是遇上他们问你,就说你是乔湾老师的家人,周易亭邀请的你提前来参观就行。” 听着很有开后门的嫌疑。 徐昱林朝魏子青瞥一眼,将就地答应下来。 真要遇上志愿者,他不打算站出来就说自己是乔湾的儿子。他觉得会被赶出去。 工作室门前又来了一批参观的游客。周易亭不得不匆匆话别了二位赶往门前。魏子青注视着她走远才说:“他们真的好忙啊,那么多人要进门,就那么几个招待人员在前面。” “就这还是从邱姐的学弟学妹里挑了很多志愿者来帮忙呢,”徐昱林帮魏子青推着门走进工作室,“要不找志愿者估计连一上午都撑不过去。” 装修好以后一直晾在一旁很久的展厅此时派上了用场。里面已经围满了玻璃展柜和资料牌。魏子青感觉到有些冷,不禁打了个寒战。 “现在人太少了,等一会儿做完登记塞满了人的时候就会好一些。”说是这样说,徐昱林还是把自己的外套塞给了魏子青。 两人先经过了一排陈列了许多熟悉饰物的展柜。魏子青仔细辨认着展柜中的文物,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徐昱林你看,”她把徐昱林叫到面前,“这个不是掠鬓吗?” 魏子青在为burger做好掠鬓以后,曾为了试探徐昱林的口风而选择和他仔细讨论过掠鬓,还将自己做好的掠鬓成品拍了照片发给他。但徐昱林没有出现任何破绽,魏子青也就不再用这个问题纠缠他。而今在这个文物展上重新见到了掠鬓,虽然可以理解,但不免有些赶巧的感觉。 “真的,哎别说,你上回做的掠鬓跟它还挺像的,”徐昱林翻出手机里的照片,“不是,几乎一样啊,可以啊子青,你这个掠鬓做的还是挺有水平的。” 魏子青本来没有这种想法,可瞄到徐昱林手机里的照片后,她又回头注视展柜中的掠鬓。 这真的像是自己做的一般。 “请问,”魏子青和徐昱林闻声同时回头,“你们二位是——” 看到回头的徐昱林,刚刚安排完地下室的人手重新上楼的杜集通连忙道歉:“啊不,不好意思,我在地下展厅待太久了没看清,是徐昱林对吧。” 徐昱林认出了杜集通就是那天在会议室里开会的志愿者之一,有些尴尬地打招呼。他真的不想按照周易亭教给他的方法去进行自我介绍,好在第一个碰见的志愿者是杜集通,也免得他开不了口。 杜集通有意看了一眼魏子青,对徐昱林点头表示理解后说:“这个志愿者的牌子给你们,两位就随便逛吧。” 徐昱林接过牌子后问:“刚刚我看了一圈,也没找到地下展厅的入口,老路痴了。” 杜集通笑了一下,上次在工作室里见到徐昱林时,他和如今的性格好像有些不一样。大概是他身边站着的女孩子有关系吧。 “地下展厅的入口在西展厅旁边,待会儿一层的文物看完了也可以逛一逛地下展厅,”杜集通给他们指明了路,“可能大门口的平面图还是不明显,待会儿我让其他人把立牌摆出来,想去哪个展厅看立牌就好了。” 和杜集通分手后,徐昱林回到刚刚的玻璃展柜旁,继续和魏子青的讨论。 “这还能看见外婆之前复原的金博山呢。”徐昱林抬头时看见了金灿灿的金博山,就靠近了些看。 徐昱林手底按着的玻璃柜下又放着由米色格子布垫着的一支漂亮的簪钗式的饰品。旁边用来解释的字板上写着“翘”。 “翡翠翘的那个翘,”光看着那副掠鬓也没有多大用处,魏子青就当那个荒唐的想法是错想好了,她凑过来和徐昱林一块看,“翘是属于簪钗步摇类的头饰,所以大体的样子还是像簪子,特征就是簪尾上翘,对了,你看旁边的这副。” 顺着魏子青的指示,徐昱林看过去。在玻璃展柜中放着一副步摇,与徐昱林在肖懿的办公室看见的那副金步摇样子差不多,但步摇旁的字板上却写着“簧”。 “哎,这不是步摇——” 魏子青挑了一下眉毛:“行啊,没有解释的字板你都能认出来它是步摇?” “没,在我外婆办公室见过,可这字板上写的簧...” “簧就是步摇,还可以写作珠松。”魏子青给他解释。徐昱林隐隐觉得自己听过这句话。 大概是肖懿什么时候给自己解释过,又被自己忘到脑袋后面了。 在魏子青和徐昱林头顶放着一排古代的帽饰,解释的字板压在帽饰下冲着两人的相反方向摆放。 徐昱林高兴地说: “子青,那不是你送给我的罗幞头吗?” 魏子青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笑着摇头:“不不,那不是幞头,是发鼓。” “发鼓?” “对。” 两人转到展柜背后,果然字板上写着“发鼓”二字。徐昱林默念着字板上的解释: “发鼓是女子的头饰...” 第二百六十三章 发鼓(一) 名襄对着愁眉苦脸的名夫人问: “母亲,还在苦恼府银丢失的事?” 名夫人揉着额头,叹了口气说: “关键是,家里的府银丢了那样一大批,找是找不回来了,竟连一点线索也没有。说是外贼吧,不大可能,说是家贼吧,可谁能偷得了——” 名夫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才发现自家女儿正聚精会神趴在对面的香案上听。 “好好,你去找名锲玩去,这些事情不用你来操心。”名夫人急忙挥手。 “可母亲,女儿也想替母亲分担苦恼。” “行行,你去找名锲玩,就是给母亲分担苦恼了。”名夫人忙不迭地催她。 名襄不满地撇嘴道:“可名锲是个小孩子!” “说的好像你不是个小孩子一样,张夷,张夷呢?来,把小姐领下去,别叫她老跑到前厅来。” “是,夫人。”张夷说着冲名襄清了一下喉咙。 名襄虽不情愿,无奈母亲已经发话,她也不得不听从。 她垂头丧气地走出正厅,张夷缓缓地跟上。 “别说话。”听到张夷的吸气声,名襄提前喝止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是。”张夷听话地闭上了嘴。小姐年轻爱面子,他作为小姐的随从,必须要适当地维护一下。 名襄走了好几步,又突然停下了。 “你来说说,这府里的府银是谁偷的?” 张夷其实很想劝名襄别再废脑筋去想这个问题,府里管事的人很多,真的不用她来操那个心。按张夷平日里对朋友的说话方式,他会告诉名襄:“府银被偷也不会少你吃喝,府中的下人们还没着急,你急什么?” 但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府里的人肯定向着名府,小的认为是府外的人偷的。” 名襄端着下巴思考。 张夷很想推着她的肩膀把她劝回房间里去做做她那永远做不全乎的女红,或是将她按到花圃里去捧着植物志认花认草。但名襄锁紧了眉头的样子让张夷心里所有的调侃都说不出口。他默默地舒了口气,陪着名襄一块站在走廊上。 名府的主人,名襄的父亲名伦大人为六部重臣,正二品官衔,可名府的占地并不算大。只因名大人管理的正是储存银两的太仓库,若是名大人再将自家的府邸建的豪华阔绰,便会落入贪污的嫌疑之中。 可就是这样一座相较于其他府邸很不起眼的名府,却在月中时遭遇了府银的丢失。 名大人在朝中抽不开身,府里丢了银两,他甚至都没有功夫过问。所有的事情全部交给了名夫人来办。 一般的重臣府中忌查案的官员进进出出。可名大人两袖清风,故名夫人也不担心,便报了官请了人。可这一查就是大半月,月中的失窃案子到了月末也没有进展,直气的名襄不住嘟囔,这要是个爱花钱的主儿,早就把家里那点府银给花完了。 名夫人这边没有进展不说,名大人的户部也出了问题。太仓库中近来支出一笔相当的钱财,可到了月末户部却查不出这钱拿去做了什么。名大人舍不得责骂自己一直器重的下属,便将责任揽在自己的头上,罚了俸禄不说,立志要彻查此事的名大人,是家也难回了。 府里的气氛因为这内外的事故变得十分沉重,无忧无虑的人似乎只剩下了年方七岁的小公子名锲。他照例每天在府中各处溜达,不知疲倦。 此时看见大姐名襄和张夷哥哥站在走廊上不说话,名锲以为大姐又责骂张夷了,急忙赶过去拦在张夷面前:“姐姐心情不好可不能骂张夷!他待你那么用心呢!” 一句话惊着了两个人,名襄不服气地点了一下名锲的额头: “我什么时候迁怒过张夷,别信口开河!” 张夷则扳过名锲的肩膀说:“小少爷上别处玩去吧,名襄小姐想事情呢。” 名锲委屈地搅着手,想再说些什么,看到姐姐威胁地朝他挥了一下手后,话就噎回去了。 “行吧,可我好久没出去玩过了,若是姐姐想去那东西四牌楼或是中城的巷子里玩,记得带上我啊。”在离开以前,名锲还恋恋不舍地朝名襄嘱咐道。 见名锲走远了,张夷才回头说:“小姐若是想休息,小的现在就送小姐回房间。” “不休息,我要去大明门!” 对于名襄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为张夷早在很久以前就领教过了。他摇头:“现在天气转热了,小姐这样娇贵,去了大明门是要中暑的。” “不管,就要去。”名襄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手上的镯子,摇头道,“但不能这样去,我要换了男装去。” 还在为名襄执意外出感到苦恼的张夷听到这句话彻底来了火气,他略提高了声量警告名襄:“虽然小姐外出小的不该干涉,可如今府里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大人夫人各个焦头烂额,小姐还是不要再做这种冒险的事,安安分分地在府内享福可好?” 名襄微微一笑:“怎么,生气了?” 张夷这才镇定下来:“小的怎么敢呢?” “没生气就好,”名襄并不被刚刚张夷的一通话所吓退,而是兴高采烈地迈起步子,“去吧,把你的衣服拿一套给我。” “小姐——” “你说我父亲母亲都为了府里的事情焦头烂额,却让我去享福,讲的好像我没良心一般。这不,借我一套衣服,我们同去查府银的案子,为你的大人夫人分忧如何?” 张夷看着名襄的笑脸张口结舌,暑天提前降临在他的脑袋里。 ———————————————— “到底该怎么样才能断了一个深闺小姐胡思乱想的念头?”房内,张夷正翻着立柜为名襄找衣服。好友沈梅川站在房门前笑着听他倾诉。 “查了半月没有眉目,小姐一去,说不定还真有奇效呢。”沈梅川安慰他。 “什么奇效?我看她连大明门的路都认不明白,”天气虽然炎热,可鉴于名襄是个姑娘家,张夷还是不敢将自己暑天穿的单薄衣服轻易挑给她,“况且什么线索都没有,这北京可大着呢,照她这样瞎逛,丢失的银钱都赚回来了也找不出嫌犯。” 衣服左右是有几件能穿的,张夷就包好了放在一边,沈梅川上前帮着整理时,回头看了一眼才到自己下颌处的张夷。 虽然张夷与沈梅川年纪相仿,可这个头确实差了一大截。所幸张夷生的和善,力气又不差,个头矮小也就被全府上下的人都视作他招人爱的优点而非不足了。 “哼哼,这时候倒是现出我的好处来了,若我像你一般高,这衣服她还穿不上了呢,”张夷自嘲地一笑,“对了,她那一大捧头发怎么办?” 沈梅川注视着张夷的发冠说:“也是,这发冠若是戴在小姐头上,只怕走不得两步便散掉了。” 张夷认为名襄能吃能睡,从不烦恼,所以头发如野草般疯长。偏偏她又喜欢编花髻,总是舍不得剪。留到现在,没有两个人服侍着洗头都是困难的。 “若她愿意为了这次离谱的查案把头发剪了,那才算是不负她自己的一腔热血。”张夷说着玩。沈梅川大笑起来:“张夷,你对小姐未免也太严格了些。” 在我看来,她就是个欠磨砺的丫头片子。张夷这样想到。只是她恰好是户部尚书的千金,若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可能她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磨砺的机会吧。 ———————————————— 名酢远远地看见了沈梅川站在张夷门口,还以为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她犹豫地等了一下,发现沈梅川没有走的意思,反而进屋了。这才上前。 名酢是名襄的贴身婢女,和名襄一块长大,亲如姐妹。不同于名襄的古灵精怪,名酢的性子细水长流,相当温和。她这次前来,是受了名襄托付催一催张夷。 “哎,名酢姑娘,你怎么来了?”沈梅川一回头冷不丁瞅见了门口的名酢,半惊半喜地迎上去。 上个月名酢将沈梅川丢失的玉佩拾了交还后,沈梅川一见到名酢就笑脸相迎,倒令名酢不好意思了。 “小姐让我来催张夷哥,说尽快动身比较好。” 因为来者是名酢的缘故,张夷硬生生地将嘴里的骂憋了回去,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还要请名酢姑娘告诉小姐,我虽然能给她找来衣裤,可没本事去找能罩住小姐的头发的东西,若小姐执意外出的话,请她自己想办法处理头发吧。” 名酢沉吟片刻说:“我倒有顶发鼓,不知能不能以假乱真,再加幞头上去,应该可以——” 怎么连名酢都陪着那丫头胡闹?张夷丧气地想着,点了点头: “既然名酢姑娘有办法,那走吧,现在就可以动身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发鼓(二) 名襄皱着眉头打量名酢:“你也要出门?” 名酢点头说: “我外出有点事要办,就顺道和你们一起了。” 名酢将张夷和沈梅川领到名襄面前后,也顺势提出了外出的请求。 “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忙?”名襄靠近名酢,挤了一下她的肩膀。 上个月名府气氛还没有这么糟糕时,曾有一位青年男子来访,指明要找名酢。名襄嘴上说着快去,心里好奇得很,便偷偷跟了上去。结果却看见见面的二人牵住了手。名襄雀跃地还想再多瞧瞧,却被路过的张夷碰上了。为了保住名酢的秘密,名襄只能牺牲了自己的好奇心将张夷推走,免得他看见了这有趣的一幕,又要嘴碎。 如今听闻名酢要外出,名襄自然而然地就联系到了上月的青年男子,高兴地差点将会情郎的话说出了口。想不到名酢这样沉静的人竟然会有这么大胆的时候。感情的事还真说不清啊。 “你就这样单独出去没关系吗?”沈梅川问。 “没关系没关系,”名襄连忙推开沈梅川,“你们不了解名酢,她从以前开始就喜欢独来独往的。” 张夷知道名襄又在发什么鬼主意,看她笑得没个正形,张夷的眉头皱得愈发得紧。 “小姐,名酢姑娘好歹是女子,不能这样不小心。一个人办事终不如两个人办事,让梅川跟着也好。”张夷劝说。 名襄急着要凑名酢的好事,张夷不依不休的阻挠惹火了她:“出去出去,我要换衣服,这件事之后再说,先退下吧。” 被赶到门外的张夷摸了一下脑袋,对沈梅川叹气:“梅川,虽不知小姐捣的什么鬼,可我还是希望你与我们同行,毕竟你的功夫好,若是小姐捣乱了还可以帮着些,我——” 沈梅川知道张夷又要说些自己身量小之类的丧气话,忙应了下来:“行行,只是名酢姑娘如果出府去办自己的私事,我就不便跟随了。” “你和我们一道去大明门,”虽然张夷心底还留有一些顾虑,不过作为权宜,也只能这样办了,“小姐心思变得快,说不定走到半道上又不想去大明门,又要换去别的地方,我一个人还真难招架。” 另一边,名襄在房里扎起头发,再由手巧的名酢帮她编成高高的发髻,最后套上发鼓,再用罗幞头包住作为伪装。 “你别说,这临时想出来的法子还真挺管用。”名襄扶了一下头顶的发髻,得意地照了一会儿镜子,“多谢了名酢,走吧。” 名酢将耳边的碎发别了一下,默默地跟上名襄。她看见名襄的袖管中突然亮出了宝石的光辉,急忙伸手想要提醒。可是名襄恰好将门“哗啦”一声拉开,朝门口的张夷和沈梅川说:“出发吧!” 名酢伸出了一半的手背到了身后。她低着头紧跟名襄的步伐。沈梅川注视着名酢一头黑发,中间还别着一朵浅浅的月季,若有所思地走在最后。 出府时张夷照例嘱咐门房,小姐出门不用向夫人禀报,只用向管家例行登记一下就可以了。门房有些为难地看着打扮的奇奇怪怪的小姐,以为她又要出去玩。心里暗暗责怪她的不懂事,嘴上询问:“小姐外出,大概要多长时间?” 张夷想了想名襄退减得飞快的热情,小声说:“最多两个时辰,跑的远了来回再加上几刻,你自己算着吧。” “是。” ———————————————— 不出张夷所料,出了南熏坊,兴奋的名襄便偏了脚步随着名酢一块东行,大明门早就被她忘在了脑后。对于名襄来说,还是东江米巷向东的崇文门街道对她更有诱惑力。 “不过也难怪,”看见张夷正要发作,沈梅川急忙帮着圆场,“棋盘街想必离得近,小姐也逛腻了。” 走在最前面的名襄听闻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头说:“谁说我要去逛了?我要去查案。” “是,查案,小姐这样聪明,肯定认为嫌犯会卷了钱跑得远远的,所以这大明门和周遭的棋盘街是没必要去的了,要查便往远处走。” 名酢低头笑了一下,随后偷偷和正怄气的名襄说:“小姐,看你手上的玛瑙镯子没脱,待会儿被人瞧见了,不就暴露了吗?” 名襄这才想起自己手上还带着姑娘家才佩的红玉玛瑙手镯,不是名酢提醒险些误了大事,她急忙挣扎折下,塞给张夷。 “这个你收着,我要查案,带这个不方便。” 听着名襄理直气壮的话,张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嘴里念着“小的明白了”,将红玉玛瑙揣进怀中。 “还有呀!”名襄冷不丁的住脚让正用眼神表示无奈的张夷和沈梅川吓了一跳,“待会儿我们要是潜进什么胡同店子里去,可千万别叫我小姐,要喊公子,都得喊公子!” 名襄指指张夷,又指指沈梅川。 名酢在一旁笑眯眯地看,名襄的手指自然也没有放过她:“你也记得——” “不,小姐,”名酢微微后退了一步,“我可能陪不到,嗯,潜进胡同店子里去的时候了。” “怎么,你不是要去崇文门吗?”名襄好奇地问。名酢点头:“是要路过崇文门不错,可我不久留,只是借道去北边的朝阳门大街。” “那么远?”名襄这下也不放心起来,照名酢这个慢吞吞的性格,这一来一回再加上会相好——名襄到现在仍然坚持认为名酢是去会相好——估摸着天都要黑了,“那你早去早回啊。” “是。”名酢应到。 四人沿着东江米巷直走,又一块进了崇文门。到达里街以后,名襄几乎是被琳琅满目的商铺晃花了眼睛。她兴奋地绕道去了西侧的熟食点心铺子先要上两份奶黄炸糕大吃大嚼,后来看着了过路的老者卖甜点和糖葫芦,又毫不犹豫地一样来上几样。 张夷面色沉重地跟在她身后,手里攥紧了钱袋,沈梅川在一旁劝告两句,转头看见名襄嘴巴塞得鼓鼓的,自己忍不住也背过去笑。 名酢被名襄拽着喂了两口炸糕,便与三人告别,先行前往朝阳门大街。 名襄咕吱咕吱地将一嘴食物吃完咽下后,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名酢离开的方向,小声问道:“是不是该让梅川哥跟着她一道会比较好?” “刚刚是小...公子推拒半天说不让的!”张夷的怒意几乎满溢出来,“如今名酢姑娘已经走远,这一条崇文门内街这么长,梅川再有本事也追不上了。” “那就不追,”名襄拍拍手,“我们查案!” 张夷哽住。 听听,说的还挺底气十足的。 “可小...公子,查案也要有必要的线索才能查得了啊,若是像公子这样无目的地逛,怕是整个一个北京城都查了也找不到。”张夷勉强抑制了一下怒气说道。 “谁说我没有线索了?”名襄急忙昂首挺胸以表信心。 “不妨说来听听?”沈梅川颇有兴致地凑上前。 “这,这,”名襄环顾了一下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可供给自己胡扯的理由,“这是——” “这是什么?” 张夷揣着手不满地看着这位倒霉小姐。 “这——” “这可是崇文门最繁华的主街,好东西可多着呢!小姐你就尽情逛吧,想买什么都能找得到!” 过路的两位卖货郎挑着扁担推着木车,路过名襄时笑着搭话。 名襄尴尬地朝他们道谢,随后凑上前来问:“我不是打扮过了吗?怎么还是管我叫小姐?” “脸太白了。”张夷没好气地扔下一句。 “是吗...”名襄苦恼地看了一下四周,“要不然抹点芝麻粉在脸上?” “小姐。”张夷推开阻拦的沈梅川正色道,“若是你想在崇文门内大街游玩,小的们就陪你,若是想查案,那小的劝你一句,尽早回府里去吧,你这样胡闹,是查不出结果的。” 沈梅川别过头去。 小姐估计要闹脾气了。 不过出乎沈梅川意料的是,名襄竟然没有吵闹,而是抓过一个途经三人的过客。 他跑得满头是汗,见名襄怎么也不松手,忙央求到:“小姐行行好,这时间就别寻我的麻烦了,我还要跑生意呢。” 张夷和沈梅川以为她要拿路人撒气,忙上前制止:“小姐,别胡闹啊。” “你要去哪里?” “恒悦斋刚刚开张,我们都在为它跑着买卖呢,小姐快些松手吧。” 名襄抬头笑道:“走,我们就跟这位大哥去恒悦斋。” 张夷和沈梅川对视一眼,均是目瞪口呆。 第二百六十五章 发鼓(三) “小姐,回去吧,”若不是在大街上,张夷真想扛着名襄回府去。他的个头虽小,可力气很大,扛一个名襄还是不成问题的,“你跟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去什么恒悦斋啊?” “查案。” 名襄怕在前面带路的人听见,还特意拢着手对张夷说。结果弄巧成拙,反倒吸引了那人的注意。名襄只能故作矜持地笑一笑,将话盖了过去。 张夷眉心很疼。 她这副模样,能查案才是白日里见鬼。甭说能查出些什么来,只要保佑不被旁人当作居心不良的人打出来便是好的。 “三位去恒悦斋有何贵干哪?” 领路人极不自在地问。 确实,本来身上带着任务正急三火四地赶路,突然被不认识的人抓住要求带路,任谁都会不自在的。 “啊,这不马上就到暑天了吗,我家小姐心想再一热就不愿出门动弹了,所以趁天还算好,就赶着出趟门,正好听闻有新店开张,顺便去逛逛”张夷连忙接话,“就是给大哥添麻烦了。” “不,这倒没有,”领路人客气地一摆手,“左右我也是要去恒悦斋的。” “敢问这恒悦斋主要经营些什么生意呢?”沈梅川上前,与领路人攀谈起来。 这趟行程就算是陪着小姐出来玩的,也要谨慎再谨慎。不能走到什么不对劲儿的店里去。毕竟名襄再如何不像小姐,她也是朝廷正二品大员的千金。 “古玩、珍奇、字画...多了去啦,像我们这种的就专为恒悦斋跑城里各处古玩市场和私人收藏,一月下来也能挣不少呢,”领路人抹了把汗,“就是有些辛苦。” “这样啊,”沈梅川点头,“那再劳烦大哥告知,这恒悦斋的主人是哪位名流?” 领路的人顿了一下。 “啊,”沈梅川连忙摇头,“我没有恶意,只是这么热闹的恒悦斋开张,这样贸然拜访,总得问清楚主人的名字,不然也太无礼了。” “赵合端,我们一般称呼他为赵老爷。” 领路人的语气比起之前冷了几分。沈梅川边走边在心里遗憾地想:“不会是我说错了什么吧。” 张夷却无心注意这些细节,他一把拉着名襄的手臂,劝阻到:“小姐,一般开张的新店最讨厌前去闹事的,小姐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怎么我就成了闹事的了?”名襄小声嘟囔着,“我查案不会妨碍到别人的。” 你确实跟闹事的没什么区别,张夷腹诽到。 “有闹事的!” “内街有闹事的!” 突然而起的喧闹声让沈梅川一下子警惕下来。他担心地回望张夷。张夷已将名襄护在身边。领路人惶恐不安地望了一阵儿:“不会是内街北边和二县的地痞们又来了吧?皇天保佑可别让他们去恒悦斋闹啊。” 喧闹声确实自内街北边传来,不过只持续了一阵就消失了。张夷皱紧眉头等了好一会儿,才把名襄拉到面前来:“看着没,出门就这么多的麻烦事,你若害怕,还是赶快回去吧。” 名襄惊着了,连手背都绷得发白。 可她仍然拼命摇头。 沈梅川见事端过去了,便与领路的人又聊了起来:“敢问大哥说的是什么地痞?” “哼!一群挑事的东西!他们原本不在内街居住,有人出够了钱雇他们,他们就什么都愿意干,潜在内街北段,时不时地就闹事。官兵已经抓了一批又一批,还是死性不改!” “有人出钱!”名襄急忙扑上去,沈梅川赶快接住了冒失的小姐。 如今只要一听到“钱”的字样,名襄就激动地不得了:“什么钱?” “小姐,”沈梅川不得不佩服自家小姐的精神,他低声嘱咐,“别忘了你是来查案的,要低调一些。” “哦,嗯,我是说,”名襄不习惯拐弯抹角地问话,“还有人雇他们吗?” 沈梅川回头朝张夷笑笑。张夷嫌弃地撇嘴。 “小姐平日里可能不关心这些,”领路的人回身环视这一整条街道,“崇文门内街一直向北的商铺均是交替变更,今天我做生意,明天我可能就倒闭,又有新店开在原来的店面上,很少出现钉子户。有些倒闭的商贩无奈被挤到内城以外的地方经营,日子自然不如靠近皇城时过得舒坦。他们中有的人便存了心地报复,雇了这些要钱不要命的玩意过来砸人饭碗。” “这不是在无端泄愤吗?”名襄皱着眉头说,“他们自己待不下去,为什么要拿新店撒火,又不是那些新来的商贾逼迫他们搬走的。” 张夷与沈梅川对视一眼。 名襄长在深闺,虽然平日里活泼好动,外出也多是为了吃的玩的。她不知道的是,这一条崇文门街道的税高得相当出名,许多商老爷正是因为负担不起才被迫搬走。那位领路大哥所说的“很少有钉子户”,也是由于长期乃至永久居留的商铺还要征收高额的门摊税,以至于家底经不住消耗的商贾均是不敢久留。是故方才沈梅川询问起恒悦斋主人的名字时,才选择开口就问是哪位名流。他知道愿意在崇文门内街盛大开张的商铺老板,没有哪个不是什么简单人物的。 “是,小姐一身正气,不是那些腌臜人能比的了得。”领路人急忙接话。 “哎,走了这么久,还没问大哥你如何称呼呢?”张夷上前轻轻推了名襄一下,示意她别瞎说话。随即越过她走到领路人身边: “光顾着叨扰大哥了,竟然连大哥的姓名也不知道。” “免贵姓尤。” “尤大哥,离恒悦斋还有多远?” 跟在后边的名襄探头上来问。 “哈哈哈,小姐莫急,”尤大哥回头示意不远处张灯结彩的楼面,“这不就到了吗?” 以张夷的身手勉强可以捉住激动地冲向恒悦斋的名襄。好在还有沈梅川在。毫不费力就将名襄提搂了回来。 “做什么?”名襄小声威吓。 “小姐先和张夷在门口等等。” 沈梅川说着径直搂过尤大哥走到街旁,塞给他一个咯噔作响的小钱袋。 “这是干什么?”尤大哥急忙推托。 “不好意思,尤大哥,但你也看到了,我家小姐任性又听不进话,非得男装出来玩,说是更自在一些。待会儿进了恒悦斋,烦请大哥管小姐叫两声公子,让她也心满意足些。” 沈梅川摆出苦恼的神情,尤大哥不得不接下了,犹豫地说:“这好办,只是小姐丽质难掩,任谁都会觉得她是女子,小兄弟,你看——” 沈梅川环顾四周,随即笑着说:“这个不用大哥担心,大哥只要满足小姐心愿别说漏嘴就行。” 等到回到名襄身边时,沈梅川递给名襄一个香喷喷的小包。 “这是什么?” 等不及要进恒悦斋的名襄好奇地打开小包:“咦,芝麻粉?” 忽视了身旁好友的拼命摇头后,沈梅川半带着笑地说:“小姐不想涂点在脸上好装作男子吗?难得凑齐了一身行头,又是名酢姑娘的发鼓又是张夷的衣服,这样半途而废不扮了,未免也太可惜。” 名襄赞许地看了沈梅川一眼,随即炫耀似的朝张夷又是招手又是嘲笑。 张夷只能吞咽不满,看着这疯丫头将芝麻粉糊的满脸都是。“走吧走吧!”他催促着。 到都到了,索性让她疯个够,之后的日子她可别想出门了。张夷决意禀明夫人,好好将名襄关上十天半个月。 正想着心事的张夷脸上冷不丁被人抹了一把。他气得睁大眼睛往旁边看—— 名襄正端着黑漆漆的脏手笑个不停。 第二百六十六章 发鼓(四) 一进恒悦斋,就有两位青年男子迎上来,先接了尤大哥走,而后才对名襄说: “请问公子想看点什么?” 名襄神采飞扬地朝张夷望过去。 张夷只能顺服地点头。 公子就公子吧,虽然是个拙劣的掩饰,好歹人家没有揭穿你,得意炫耀随你开心。 不过张夷心里倒对这家古玩珍奇店刮目相看了起来。这两名青年男子不可能看不出名襄是女子,却还是面不改色地唤她公子。看来这群青年已经相当熟悉如何讨好主顾,这与他们并不老成的脸还是形成了一定反差的。 “随便看看!”名襄情绪高涨,竟连自己脸上因涂了芝麻粉而变黑的痕迹被汗冲掉了也没有发现。 “若是随便看看的话,三位请随我来。” 又有一名少年男子从恒悦斋中走了出来。 他一身轻装,微喘着气,似乎是刚刚骑马归来。高束的头发下露出两条青布带。 恒悦斋中其余众人看见了他,便低头让步。名襄一行人也就不难看出这名少年的地位。 身后吵吵嚷嚷,又进来几批客人。曾在崇文门内街做过事的张夷一眼便认出客人之中夹杂着崇文门最大的典当铺子卢氏当铺的公子卢尹。他急忙催促沈梅川和名襄快走,并对领路的少年说: “敢问您如何称呼?” “赵,”少年不知是否刻意的停顿让一直都很放松的张夷疑心骤起,“赵松榕。” “和这恒悦斋的主人一个姓氏。”沈梅川在一旁思忖。 “赵公子,我们现在这是要去哪里?”名襄可没有考虑那么多,她兴高采烈地打量着一路的屏风和壁上的雕绘,“恒悦斋与我之前逛过的古玩店都不一样,里面大的像座宫殿似的...” 赵松榕身形一滞。 “呵,我家公子不大会说话,他的意思是——”张夷急急忙忙地上来解释,赵松榕却停下笑着对名襄说:“公子喜欢的话常来便是,还有,唤小的松榕就可以了。” “好,松榕。”名襄拨开张夷的手,走到立在路边的一只青花大瓷瓶旁问:“恒悦斋里什么都是古时的器物吗?比如这只瓶子?” 赵松榕哑然失笑:“不,那是我们老爷托人烧制的瓷瓶,并非古时的旧物。” 名襄虽不懂瓷器,可粗颈的大瓶摸起来凉丝丝的,手感又厚重,名襄就擅自将它当作好东西一顿赞赏。直听得张夷害羞也不是,气恼也不是。 “松榕,”一名颜色甚好的少年赶到赵松榕身旁,轻轻跟他说了几句,松榕舒缓的脸色紧张起来。“各位随意些逛,松榕就先失陪了。” “哎,”名襄有些可惜地望着赵松榕离开的身影,“难得碰上个有耐心的,怎么就走了?” 张夷很是怀疑名襄实际上想责怪的是自己,他揣着手来到名襄身后问: “说说吧,公子,现在你要做什么?” 正挨个数过琉璃盏的名襄猛然想起自己是来查案的,急忙转身:“这,这不是在查着吗!看这恒悦斋排场这么大,又能在崇文门开张,又能进这么多的好宝贝,还能养的起一屋子的漂亮男子,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待我仔细——” 张夷越听越离谱,急忙捂住了她的嘴:“来的时候就一直担心我们这样莫名其妙的来客会不会被打出去,如今公子你又说出这样大胆的话,要是隔墙有耳,少不得要吃苦头。” 两人正在拌嘴,沈梅川突然示意他们安静。 过道处走来一位和名襄差不多年纪的姑娘。 她的容貌长得相当秀丽,光彩照人。但令人稀奇的是,她也穿着男装。 这位姑娘走近时,名襄冷不丁朝她问了一句:“再往里是什么去处?” 那“姑娘”正想心事,被名襄一问,吓得结结巴巴地说:“里边是三、三彩釉像。” “啊,多谢。”名襄惊讶地道谢。 张夷和沈梅川也颇为意外地对视了一眼。 原来这是位貌美的少年。 “难不成,”张夷向后退了一步,放这个惊慌失措的少年过去。他不禁在脑中把从进恒悦斋开始遇到的面孔全部整理了一遍,“恒悦斋正门处的青年男子之所以不管名襄小姐叫小姐,并不是因为他们揣摩了名襄小姐的心思,而是他们这里长相漂亮的男子太多了,所以看得惯了?” 名襄想的也是差不多的事情:“他是男子吗?好俊的脸啊,这恒悦斋与其说是古玩珍奇店,不如说是京城里最漂亮的男子聚集之处。” “哎呀。”名襄轻呼了一声。 “怎么了?”沈梅川在一旁问。 “没...没什么,”名襄摇头,“去看看三彩釉像吧。” 沈梅川也在和前行的两人考虑同一件事。这恒悦斋里漂亮男子多得似乎有些离谱,他心中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可是转念一想,这恒悦斋可是大大方方地开张,不吝敞开大门欢迎各路来客。且又位于崇文门内街,天子脚底下。应该不会有什么出格的档子藏着。 三彩釉像陈列在一个半露天的房间中,背后就是碧蓝的天。名襄一行人观赏了一会儿釉像,就穿过这个通着后院的房间来到开阔的庭院中。 远远地名襄能够看见假山上雕着劲松,山麓处开辟出数股水流。云彩高飞在蜿蜒石路尽头的凉亭旁边。一匹漂亮的花骢正信步在假山水塘后。 名襄环顾了一圈,僵硬地回头问: “怎么,恒悦斋有这么大吗?” 沈梅川刚刚才凭借着自我安慰压下去的那点疑心又回来了。他粗略地丈量了一下恒悦斋的庭院围墙。不得了,这处庭院是吞了几处院子建成的? 三人正为眼前景色震惊时,身后房间里一道黑影窜过,碰到了三彩釉像。中间最高大的那座咕噜咕噜地摇动了一阵,一歪身子轰然倒塌。 沈梅川首先反应过来,急忙拽开了名襄,随后飞身向南墙而去。肇事的人虽然跑得快,可沈梅川还是发现了他的身影。 张夷看见釉像倒塌,一横心上前去接。 由于不敢使劲推住这老旧的塑像,他只能咬着牙将沉重的釉像架在自己的胳膊和脊背处背着。再由匆匆赶来的几名青年扶着立起来。 “张夷!”名襄几乎是扑到他的身后,“背没有事吧?我看看!” 张夷的嘴唇都咬白了,强忍着疼痛说:“这好端端的怎么——沈梅川呢?” “釉像刚倒,他拽开了我,就朝南边去了,”名襄指了一下沈梅川离开的方向,“他脚程太快,我叫不住他。” “没事,他应该发现了什么,”张夷在众人的搀扶下起身,一把将名襄拽过来,对着面前的众位青年说,“给恒悦斋添麻烦了,我们这就离开。若是刚刚与我等同行的那位公子回来了,就劳烦诸位带句话给他,就说我们已经回去了。” “怎么——”名襄焦急地反握住张夷的手。 “小姐,”张夷低声说,“你还没发觉吗,这恒悦斋里不大对劲啊...我如今背上被压着了,也保不了你,这里不能待了。至于沈梅川,就不用小姐操心了。他要是走不出这恒悦斋,就别再号称自己当年差点选进锦衣卫中了。” 名襄急得直摇头。 她没想这许多,只是看着张夷脸色煞白而心痛不已。自责的同时,名襄又想起自己方才骄扈的模样。她在心里暗暗骂着自己没有良心,后悔地立誓再也不任性了。 可名襄搀扶张夷就要出去时,发现前路已经被堵死了。 赵松榕带领一小列年轻男子,硬是从名襄手中架过了张夷: “公子为保恒悦斋的三彩受伤,小店理应赔偿,请二位公子随小的一同前往后堂为伤者上药。” “不需要,松榕兄弟,”张夷用无力的手推搡着把住自己双手的青年们,“东西我也给你保下来了,我们现在就要走。” “不成啊,公子,”赵松榕附在他的耳边说,“如今正堂有闹事的来了,恒悦斋门前一片狼藉,若是公子带着你身旁这位小姐贸然闯出去,那帮亡命徒可是不管不顾的。” 张夷痛苦地看了一眼名襄。挣扎的手停下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发鼓(五) 张夷趴在后堂榻上,两位青年正在为他上药。 名襄咬着牙站在一旁。 如今谁还管避不避嫌?她的眼睛都要瞪裂了。 张夷同样很不自在。 背上大片的淤青是一方面,自家小姐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后背又是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两个青年涂药的手法也太轻太柔了。张夷浑身泛着鸡皮疙瘩,脑袋里一阵一阵的肉麻。连耳根处都难受得直痒。 屋外不住地传来“投机取巧!”“伤风败俗!”等等叫骂声,其中一名上药的青年将牙齿咬的咯吱作响,刚要开口骂,另一名青年抬手制止了他。两人一块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名襄,继续沉默地上药。 名襄委屈地什么都注意不到。她一会儿想着等这两个青年离开了就偷着带张夷走,一会儿又在心里骂沈梅川没事去追什么人,想起沈梅川,她又想着回府以后让沈梅川教自己一些功夫,省得碰到这种情况束手无策。 万般思绪缠绕下,名襄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位小公子尽管放心,”那名方才差点骂人的青年转头逗着名襄,“我们不会留二位的,恒悦斋早就满了。” 名襄的小姐脾气来的不是时候。她别过头不理会朝自己搭话的青年,而是转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小公子,别随意走动!” 搭话的青年不被理睬,心中已有些不满,见到名襄向外走,急忙扑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公子,松榕安排你们在这,已经是保了你们的周全。若是到外面乱跑受了伤,恒悦斋可不再负责。你看看你这细手腕——”他说着抓住名襄的手腕晃了晃。 名襄红着脸一把推开他。转身把门拉开,却不料想一名男子正好推门要进,两人撞在一起。名襄的额头被他的下巴磕得生疼。 “何人无礼!”名襄气得端出小姐腔来。 来人捂住下巴支吾一阵,随后打量了一眼名襄:“怎么赵老爷的小不点现在说话都这么横了?见着公子连声好也不叫?” 倒在榻上的张夷慌张地将头埋在被褥里。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卢氏当铺的公子卢尹怎么偏偏跑到这里来了? “呸,谁是什么老爷养的!”名襄毫不示弱地骂了回去。 眼看着卢尹正待发作,两名青年无奈放下了手中的药膏起身劝解。张夷不知自己能不能唤得到正在气头上的名襄,喊公子也不是叫小姐也不成,万般无奈下,张夷轻轻地喊了一句:“名襄。” 正与卢尹剑拔弩张的名襄听到这声轻换,故意做置气状狠狠一扭头趴在床边。两名青年赶忙将卢尹推了出去。 “怎么了,伤还疼吗?”名襄偷偷问。 “不疼了,但小姐,你也别与那男子怄气了。”张夷看着她,好言好语地劝道。 “他刚刚说我是什么赵老爷养的!” “他不认识你嘛,”张夷安抚到,“可我却认得他,小姐,他就是卢氏当铺的大公子卢尹。” “啊?”名襄捂住了嘴,“他莫非就是那个——” “嘘。”张夷急忙示意她噤声。 ———————————————— 翻过南墙后沈梅川才发现,由于恒悦斋的扩建,南墙的另一头已经连入坊市之中。那人脚步飞快,从墙边下去以后就匆匆掠进拥挤的卖货胡同,不知所踪。 沈梅川有些沮丧,但还没有彻底灰心。看他的逃跑路线,似乎对这一带相当熟悉。 沈梅川拍拍追逐时腿上蹭上的灰,回头时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他急忙快步走上去,闪开牵着骡子的运货人和挥舞糖衣的孩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名酢姑娘?” 名酢转过头来,一股不属于热闹胡同里的烈酒味道悠悠地钻进沈梅川的鼻子。她的脸色酡红,嘴唇鲜艳,任谁都知道是喝了酒的。 “啊,是梅川哥,”名酢醉后的声音更加细软,“你的玉佩给你,又掉了。” 沈梅川扶住名酢,张开手掌接过她递给自己的玉。这大概是刚刚在追那肇事者时跑掉的。 这块青绿的玉佩上面布满了核桃似的纹路,在中段掺了些泥黄色进去。以前见过这玉佩的人都告诉沈梅川,它是块浊玉。在名酢之前,只有沈梅川自己将它当作宝贝,天天别在身上。 “上月玉佩也是姑娘捡着,这月玉佩也是姑娘捡着。”沈梅川将名酢扶正了,才问,“姑娘不是去朝阳门大街了吗?怎么在这里?” 名酢摇头。 胡同里人多眼杂,搂着个醉醺醺的女子还是不成。沈梅川巡视一下,将名酢扶到一条僻静的小胡同里去。他这才发现名酢的腿脚在轻微地抖动,似乎不是由于醉酒,而是由于疲惫。 “不想说也罢,我先送姑娘回去如何?” 名酢静静地看着沈梅川,她的眼里闪着柔光,似乎有泪水浮上来了。她一直盯着沈梅川,直到将他看得不好意思,才用手圈住沈梅川的脖子,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说:“好了,咱们再别接那种事了。” 沈梅川红着脸轻轻掰开名酢的胳膊,小声问:“接什么事?” 名酢却执意要搂住沈梅川的脖子,在他耳边说:“等钱到了,咱们就回家,再也不接那种事了。” 酒气扑面而来,沈梅川觉得自己也有一瞬间的昏沉。他急忙拉开了名酢,带着她到重新回到卖货胡同中要了一碗水喝。 总是这样延误也不是个事,小姐那边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沈梅川索性扶着名酢,打算先将她送回名府去,再回来找小姐。 可还没出卖货胡同,沈梅川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脚步直直地冲着自己而来。他踩着点抱起名酢向后撤了一大步,身后正折樱桃的商贩吓得大叫出声。 拥挤的地方人再多也不怕,怕就怕在人潮之中突然有哪一个浪头打的比别处更高些。这商贩一嗓子直接吼热了整条卖货胡同。有怕事的便卷了东西奔逃,有爱瞧的就撇下手里的活上来观望。 闹哄哄的人群来往让沈梅川不得不放下怀中的名酢。 刚刚的那口水喝得很不舒服,又被沈梅川抱着跑了几步,清醒了一些的名酢很想吐。 她捂着嘴扶住沈梅川,刚弯下腰,后背的衣服就被人一把攥起,整个人又被提了起来。 名酢抬起头,近乎哀求地对来人说: “别闹了——” 沈梅川认出了想要带走名酢的人便是刚刚他跟丢了的肇事者,心里急了些。但他不敢用力,怕伤着名酢,只能借着身旁支撑棚架的竹竿轻巧地跃过去,反身抓住那人的肩膀—— 一位相当年轻的男子。 他虽然个头不小,但看脸能猜出年纪比刚刚在恒悦斋见到的赵松榕大不了几岁。他横着两道剑眉,使劲甩开沈梅川的手。 但沈梅川毕竟有险些就能选进锦衣卫的身手。他抬脚作势要踢,等面前的青年贯力去挡时,沈梅川反而蹭着地面冲到那青年的另一只脚下,将他扫倒在地。不顾被摇摇欲坠的棚顶砸中的危险,沈梅川扑过去捞起名酢向后倒。 嘶,在名府日子太安宁,这腿脚是不如以前了。 整个卖货胡同乱了套。方才还在折樱桃的商贩又骂又嚎,用胳膊刨着将樱桃揽入怀中。看热闹的人则互相推搡着躲避砸下来的棚顶。在喧闹中,沈梅川看了一眼怀里的名酢:她半闭眼睛,手里紧紧抓着从自己衣服里漏出来的玉佩。 多谢了,名酢姑娘。 沈梅川将名酢扶起来,回头看去—— 刚刚妄图带走名酢的的人已不见踪影。 走出卖货胡同时,名酢总算是清醒了。她不敢直视沈梅川的眼睛,低着头不说话。 沈梅川看了看头顶正烈的艳阳,许久才轻声问: “名酢姑娘,你若是瞒了什么,就告诉我吧。” 第二百六十八章 发鼓(六) 和张夷商议好计策以后,名襄故意低声下气地对门口正在劝慰卢尹的的两位青年说:“劳烦二位给他上了药之后去向松榕带句话,我们认得路,可以从庭院的东侧小门出去。” 卢尹揣着手站在旁边打量名襄,让她很不舒服。她咬着腮肉等两名青年都离开以后,才对卢尹道歉:“公子,抱歉,刚刚失礼了。” “无事,”卢尹大度地一摆手,“你不是恒悦斋的人?” 名襄别扭地回答:“对。” “你家住何处?” 名襄在心中暗暗骂到:“这个色胚,怎么还没说几句话就想打探人家底细呢!” “我家在皇城之外。”名襄随口胡诌。 “啊,”卢尹痛心地点头,“那就是家境不太好。” 名襄的牙错了一下,她急忙捂住嘴。卢尹趁势扶住她的肩膀说:“家境不好也不必难过,与我交个朋友,我保你之后能走个好前途。” 名襄活动上颚,缓解牙齿的酸麻。她恨不得现在就将面前这个风流公子臭骂一顿,可是想到屋里还躺着受伤的张夷。她还是忍耐下来:“公子的意思我...我不明白...” “听过卢氏当铺吗?”卢尹立马摆出高人一等的嘴脸,“数年以后,卢氏当铺便是我来接手,你跟我走,绝对不亏着你。” 哎,真是恼火。 名襄憋得脸色通红,卢尹却会错了意,还用调笑的语气叫她别害羞。 卢尹挡了名襄大部分视线,她只在夹缝中望见不远处掠过两个男子,修长散发,跑得很快。如果不是名襄热得眼花,那两个男子是没有穿鞋,光脚跑开的。 名襄急忙伸着脖子想要再多看一些,卢尹却转身张开手高谈阔论起来:“在皇城脚下,你还担心没出路吗?只要有个大户往你后面一站,你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吗,就好比恒悦斋的松榕小弟——” 名襄本来还在心烦这个自大的浪荡子挡着自己的视线,听到他讲起赵松榕,一下来了兴趣:“松榕怎么?” “哦对,”卢尹挠挠头,“看着你这张脸,我老是觉得你是恒悦斋的人。” 屋里的两个青年正抹着药,听到卢尹讲起“赵松榕是恒悦斋”的时候急忙起身大声说:“卢公子!他们是来看古玩的客人,有些事他们不感兴趣,您就不用多说了。” 卢尹住了嘴,凑近些盯着名襄的脸说:“看古玩?” 名襄将这一连串暧昧的对话和从进恒悦斋开始遇到的所有俊美男子的面容联系起来,再看看面前这位臭名昭著的卢氏当铺公子,想想方才光脚跑过廊下的男子。 恒悦斋里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应该不用别人为她解释了。 那么,那位美少年赵松榕也是—— 名襄有些沮丧地低头。 卢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名襄并没有在意。她一边应付着卢尹,一边催促两位青年快些上药,然后再去给赵松榕传话。如果有机会,名襄很想再和赵松榕聊聊天,可惜了。 卢尹突然朝屋里走来,让名襄一下回了精神。她慌张地拦在卢尹面前说:“公子要做什么?” “这屋里不是还有你那一位在上药的同伴吗?我想着怎么也得见他一面,毕竟以后你我关系密切,无论如何都有结识的必要。” “不不,”名襄急忙摇头,“他,他相貌平平,恐怕是难入公子的眼。” 张夷一边心里打鼓,一边低声骂了一句名襄。两名上药的青年互相看了一眼,放下药罐,正要帮忙劝说,窗户却突然被撞破了。 一名身着便装的人滚落进来,他扒开屋里的众人,直直冲着名襄而去。名襄虽然害怕,但还是机敏地躲到了卢尹身后。 那人抬肘向卢尹撞来,卢尹反手搂住名襄的腰向一旁闪去。名襄忍住不适,勉强配合着卢尹奔逃。 可身后的人脚步比卢尹快很多,他赶上名襄,一把扳住她的肩膀。名襄被两人扯开扯去,疼得流出了眼泪。卢尹一个失手,名襄“啊”的惊呼,被那人扯过去扛在肩上破门而出。 两个青年手上还沾满了药膏,吓得靠在床边瑟缩不语,躺在床上的张夷气了一身汗,挣扎了半天爬起来,拨开挡在床边的两人说:“怎么看着将人带走了,都不去帮个忙?” 卢尹过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哎?张夷!怎么是你?” 张夷正面与老东家卢尹打了照面,尴尬了一阵。他抓过搭在椅子上的衣服就要出去,被卢尹拦了下来。 “不会吧,”卢尹喃喃到,“我记得你去了名府当差,随侍名小姐。那,刚刚那位小兄弟莫非是...” 张夷冷冷看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 肩膀上的刺痛还没有结束,名襄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差点被这个人捏碎了。 但离得这么近了看,名襄又觉得他有些面熟。 “你——” “安静点。”那人冷冷地说。 名襄被他扛到离恒悦斋两三条街道远的胡同深处放下。脚刚一着地,名襄拔腿就要跑。那人不耐烦地将她一把抓了回来。 “老实待着。”见四面八方围上来一群吊儿郎当的泼皮地痞,名襄这才害怕地向后退去。 “你把我掳过来做什么?”名襄硬着头皮高声问,“我又没有钱。” 那人没有理会她,而是将裤腿解开,露出一截右腿。名襄注意到他的右腿青紫了一大块。 “这小子是恒悦斋的人?”一名青年问。 那人一边检查着自己的伤腿,一边点头。 名襄本想反驳,但害怕暴露了自己的女儿身,反而更麻烦,便装聋作哑地四处环顾,一副很焦虑的样子。 “哼,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恒悦斋的人一个个不男不女,只知道讨那些浪荡公子哥和贪官的欢心,你这小子这么点年纪,想必也学了不少吧。” 一名青年上前,狠狠推了一把名襄。 “好了,停手,”那人整理好衣着,上前抓住名襄,“恒悦斋今天开张,你们不是立誓不能让它好过吗?既然如此,现在还站在这干什么?我先把她带进去关了,随后就来找你们。” “弟兄几个都已经闹了半天了,也没见你来帮忙,”青年之中有人不满地开口,“刚刚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现在又要带个漂亮小子走。我说,你不会是来崇文门享受的吧!” 名襄感觉到自己握住自己胳膊的手收紧了一些。 她暗暗想,虽不清楚这些青年的具体身份是什么,可他们看上去也不大团结嘛。既然如此,他们想必也不是什么编排缜密的组织,自己还有逃脱的机会。 于是在被带往胡同更深处时,名襄试着问:“你们与恒悦斋结过什么仇吗?” 她等待了半天,却等来一声笑。 名襄疑惑地看去—— 在高墙掩映下,名襄终于看出了他侧着脸的模样。 “你不是,名酢的相好吗?”名襄惊讶地说。 那人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对名襄低声说:“若是名府的大小姐想要安全,就小声些,惹来了方才那群人,我就撒手了。” 名襄的怒意顿起,她抬起手就给了面前的男子一掌:“什么东西!你明知道我是名府千金,竟还敢将我掳来?劝你赶快将我送回去,再断了和名酢的联系!” “送回那个脏窝里去?”名襄看出他明显也动了怒,但强压了下去,“你出身那样好,却净往那些个脏窝里去,你知道那里的人整天都怎样陪笑脸吗?” 那人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大,就哑着嗓子说:“好好,你本身也不需要知道这些,现在你就老实安分地待在这,等着你的人来救你就是。” “你叫什么名字?”名襄声音在抖。 “你觉得我可能告诉你吗?” “你不告诉,还有名酢呢,她什么都跟我说。”名襄几乎在和他攀比一般驳了回去。 “那她有跟你说过我的事吗?” 名襄哑口。 “我叫向逢鹦,不是她的什么相好,而是她弟弟。” 向逢鹦叹了口气,说完后松开了手,将名襄往前一推。 第二百六十九章 发鼓(七) 沈梅川抱着名酢,飞驰在卖货胡同后的屋顶上。 名酢趴在沈梅川的肩头,松冠状的云朵在头顶飞驰而过。 “梅川哥,累吗?” “还好,”沈梅川看了一眼稀稀落落的人群,搂紧了名酢的双腿,“那么,你是被弟弟灌了酒留在店里,然后自己又偷偷跟上他过来的吗?” “对,我本来想劝他放弃这次行动,但他横得很,就是不听我的。”名酢趴在沈梅川肩膀上,委屈地说。 沈梅川感受到风过耳畔,名酢的声音像被吹响的林木。他没有被美丽的嗓音迷惑,敏锐地捕捉到了名酢话中的一丝僵硬。 “我们先将小姐和张夷接出来,而后再谈弟弟的事。” “嗯。”名酢闷闷地点头。 沈梅川灵巧地跃过一处缺砖少瓦的屋顶,落地时快速地将名酢往肩上扶了一下,以免硌着她。 沈梅川逐渐找回了熟悉的路,终于是赶到了恒悦斋庭院的屋顶。他扶着名酢站直,观察院中的动静。 可让沈梅川不解地是,自己出发时还很热闹的恒悦斋如今却一片死寂。那匹漂亮的花骢还在绕着假山和水塘转圈,它抬起头,温顺地看了一眼沈梅川,并不惊慌。 “人都去哪了?”沈梅川纳闷,围墙太高,他怕名酢跳下去容易磕到,于是便带着她沿墙来到通往崇文门里街的小胡同口,借着那里的矮墙跳下去。 “我们去正门看一眼情况,”沈梅川对她解释,“若是那帮闹事的人还在,姑娘就先在这街上找一家茶室待着,我进去将人带出来。” 名酢点头。 两人一块来到正门处,刚刚还在叫骂的众人已经跑的一个不剩。门人纷纷议论着刚刚的事故。沈梅川好像从他们的话中听到了五城兵马司的字样。他有些担心名襄和张夷的处境。 名酢同样也在焦急地寻找向逢鹦。两个心思重重的人眼神交汇,名酢脱口而出:“不然梅川哥带着我一块进去找小姐吧,把我扔在外面,我怕遇上了弟弟又陷入纠缠。” 沈梅川也正有此意,他总有一种错觉,名酢并没有和他说真话。 方才在胡同口处,名酢告诉他的是,自己的弟弟在皇城以外的小客栈帮工,与人起了冲突。他的报复心重,又受了旁人挑唆,这才糊里糊涂地加入了在崇文门街道闹事的阵仗中去。做了许多错事。 名酢诉说的时候,脸上的酡红已经退去,眼睛周围的泪水还没干涸。沈梅川一边听一边帮她揩去泪水时,却突然看见了名酢偷偷抛出迟疑的一眼。 沈梅川少年时一直接受严格的训练,为的就是以后选去做锦衣卫。名酢欲言又止的表情被他尽收眼底。那一瞬间,沈梅川就对名酢话里的真实性抱有了一定的疑问。现在看见那伙闹事的人消失不见,他更不敢放名酢一个人待着。 “要翻墙的话,就有可能硌着你。” “不碍事。”名酢真诚地看了沈梅川一眼。 沈梅川点头,领着名酢刚要回后院时,一声轻轻的“你是——”传来,沈梅川回头。 哎呀,是赵松榕。 “公子刚刚去了哪里?”赵松榕迎了上来。 沈梅川并不知道刚刚在恒悦斋发生的一切,他急忙凑到赵松榕的面前问: “与我同行的两位公子呢?” “啊,”赵松榕和善地一笑,“都在恒悦斋里,一位在养伤,一位在旁边陪着。公子随我来就是” 沈梅川松了口气:“那就好,真是有劳松榕了。” 赵松榕谦虚了一阵后,又看向名酢:“这位是?” “呃,这位是侍候公子的婢女,上崇文门里街买东西正好碰上,所以一块带了来,也好有个照应。” 赵松榕只是略过名酢一眼就说:“那敢情好,有一位公子受的伤不轻,多一个人手也好照顾。” 沈梅川一听就明白,张夷为了扛三彩釉像,背上的伤应该严重非常。他急匆匆地领了名酢想去看看两人的情况,却放松了最开始对恒悦斋的戒心。 实际上,张夷和名襄两人都不在恒悦斋中。继名襄被掳走后,张夷也要出去找人。卢尹猜出了名襄的身份,吓得要求助张夷一臂之力。在被赵松榕阻拦时,张夷和卢尹商量着,不得已透露了名襄的身份。得知名襄是户部尚书的千金后,赵松榕这才开了庭院东侧的小门,放他们离开。 但谎称二人都在恒悦斋的赵松榕显然有自己的打算。他带着沈梅川名酢二人穿过回廊,路过那支青花大瓷瓶,就要到三彩釉像屋时,早已安排好的两位青年从路旁闪出,推说是赵老爷有急事找他,于是赵松榕为沈梅川指明了三彩釉像屋旁的一扇朱红漆门后匆匆离去。 在转弯时,赵松榕最后瞥了一眼推门而入的沈梅川和名酢,随后喝令走在身前的二名青年: “去把门锁了,把转屏风的匣子拧开。” 两名青年点了点头。 ———————————————— 名襄抱着膝盖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向逢鹦揣着手靠在她旁边。 “你不是说待会儿就去和他们汇合吗?”名襄不满地嚷嚷。 “然后你再找机会跑掉?”向逢鹦哼哧一声,“虽然你是名府的小姐,可在这儿也得听我的,不想被外边的那群无赖发现就小点声。” “他们不知道你把我带到哪里了吗?”名襄愈发奇怪。他们到底是不是一伙的? “我跟他们说的是假地点。” “为什么?”名襄伸长脖子问。 向逢鹦觉得自己对名襄实在是太好了,以至于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绑架。他抬手准备教训名襄一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向逢鹦的手落下了,不过是卷着名酢一块向屋后滚去。 门外经过的正是刚刚与向逢鹦拌嘴的一行人。他们估计是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早已怒气冲天,满嘴的谩骂:“那个混小子莫不是把我们诳了?说是去捉一个恒悦斋的重要人物回来,结果却偷着把他给藏起来了?” “他们说你诳人。”名襄小声说。 “嘘!”向逢鹦不知道名襄是装傻还是真傻,急忙捂住了她的嘴,“被他们捉去,可不是吓唬吓唬你这么简单!别忘了他们可是把你当成了恒悦斋的人。” 名襄不吭声了。 两人静悄悄地待在屋子最里边。一直等到门外的人走远了才起来。向逢鹦松手以后,名襄深呼吸一口,问:“恒悦斋里的人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你们那么讨厌他们?” 向逢鹦恢复了冷冷的态度,起身揉了一下受伤的腿说:“恒悦斋打着售卖古玩字画的招牌,暗地里却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在恒悦斋待了那么久,难道还没看出来吗?” 名襄想起赵松榕高束的头发和两根垂在脑后的发带,赌气地说: “看不出来,我怎么可能看的出来...” 看出来了又怎么会相信? 向逢鹦将名襄拎起来,带她来到门前,一边小心地环视了一眼屋外,一边低声说:“本来前朝旧事里,好男色并不稀奇,可恒悦斋的却不是什么男不男色,而是为了满足一些富绅或是高官的奇怪癖好,而将男子故意培养成那副模样送去讨好,为此还不惜挤掉了——” 向逢鹦的话戛然而止。他烦躁地将头别过去,却看见屋后有个影子探头探脑。 “有人。”向逢鹦将名襄扯到身后,警惕地注视着那扇窗户。名襄急促的呼吸扑在向逢鹦耳边,他也无暇嘲笑这位大小姐。 窗户被吱吱呀呀地推开,向逢鹦和名襄屏息凝神。 一颗小脑袋慢慢探了出来。 名襄几乎要晕过去了。这真是,无法预料。 从窗户缝中弱弱地传出一声:“姐姐?” 第二百七十章 发鼓(八) 沈梅川和名酢都见过这样这样黑的房间,并将这份并不美满的记忆藏在心里。沈梅川的师傅用亲身经历教会他世上没有那么多美满来幸福去的事,而名酢则在和弟弟一起艰难生活的日子里逐渐悟出了这个道理。两个人紧挨着走进去时,名酢仿佛看见了什么白净净的东西在角落里闪躲过去。 弟弟向逢鹦是个混账。名酢从没有害怕过。 可名酢现在害怕了。 名酢不怕自己的弟弟有很多原因。首先自己抚养他长大,如果是年纪相距不小的长姐也还好说,偏偏名酢自己就是个小姑娘,此中的难处想必只有姐弟两个晓得;其次名酢是名襄身边的人,户部尚书府中的丫头,在向逢鹦的眼里,姐姐既是亲人,是恩人,也是敌人。 当然还有最后一点。 这是向逢鹦明白而名酢不明白的原因。 沈梅川和名酢走进这间宽敞的屋子以后,沈梅川几乎是瞬间明白了赵松榕在捣什么鬼。他想要出门去抓那个漂亮小子过来时,发现门早就被锁死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沈梅川发现屋子里没有窗户。 室内闷得很,名酢小口呼气,她能勉强辨认得出面前有位沈梅川。他的脸在漆黑的室内只剩一个轮廓。名酢想起自己有一回解下头发洗头时,满脸乱跑的水滴窜进了她的眼睛里,那时她忍着疼睁开眼睛,看见走上来关心自己的婆婆时,也是只有这么一个轮廓。名酢不心慌,而是默默地往沈梅川身边靠了靠。 沈梅川一边照顾着名酢的脚步,一边努力辨认着房间里的摆设。能够隐约看出的是,这间屋子不像平常人家一般设有桌椅床铺,罕见地空荡。在两人面前,横贯一排影子似的墙面。沈梅川试着靠近摸了摸,房间里突然轰得一声响。 名酢倒吸了一口气。沈梅川抓住她的手,两人一同退到墙边。 可是这墙并不像两人平常所见的墙面那样坚硬。名酢刚刚靠上去,房间里又是轰隆一声,名酢感觉自己被狠狠地抛向墙里。 以为自己要磕得头破血流的名酢紧闭着眼睛,却没想到跌了一个大跟头。 “名酢姑娘?” 沈梅川的声音离她很远。在黑暗中,名酢觉得即使自己伸手呼救,沈梅川也帮不到自己。她摸索周围,触到了冰凉的木头。 “这是?” “屏风。” 沈梅川隔着不知道几层厚厚的屏风,小声回答。刚刚他摸到屏风的一刹那,似乎也和刚进门的名酢一样,看到了什么白净的东西向黑暗中移动,只一瞬就消失。沈梅川猜测它应该在屏风之后。 名酢站起来,脚腕处传来阵痛。她咬着牙继续回答沈梅川的问题,不想让他发现自己受伤。 “能到我这里来吗?” 沈梅川说着击了一下掌。 名酢突然难为情起来。她捏紧拳头一小步一小步地靠近,却在离击掌声近在咫尺的时候撞到了屏风上。 “梅川哥,我只能走到这里。”名酢说着伸开手,指甲尖一路划过的尽是屏风。 在黑暗中,沈梅川不用闭上眼睛。只用拿漆黑的四周作画纸,很快便能拟出名酢大概是被困在何处了。他向右迈了两步,用手试探一下面前,随后对名酢说:“名酢姑娘向右手边走几步。” 可名酢一步都没有迈出去便磕着了脚。她的脚腕更剧烈的疼了几下。 名酢实在是忍不住。低声的哼哼传到沈梅川耳中,他急忙道歉: “是我想错了,姑娘忍忍,向左走几步。” 名酢强忍疼痛,又向左边走了几步。房间里的轰响来的突然,名酢的脚再也站不住,身旁的屏风一转,她便从困住自己的屏风中跌了出来。 沈梅川转身躲避时接住了扑进怀中的名酢,两人重新被四五扇屏风挤在中间。 “刚刚伤到哪里了?” “脚。”名酢小声回答。 “还能走吗?” 沈梅川其实是不大敢在这个房间里扛着名酢走的。刚刚的几声响已经让两人明白了这个房间的屏风会随意转动改变方向,有时变得宽敞有时又挤在一起。如果扛着名酢,就顾不上她的脚。被这样沉重的屏风挤上一下,名酢今后怕是再难走路了。 名酢挨着沈梅川的脖子,点了点头。 已经疼得走不了了。 沈梅川突然看见屏风的缝隙中露出了那抹白净的影子。他眯起眼睛。 早年接受的打磨不少,偏偏没有等到锻炼夜视,他就离开了师傅。在这个漆黑的房间里,他与名酢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用木板架起的地面在颤抖。沈梅川知道屏风的变阵又要来了,他将周围的屏风摸了个遍,拖着名襄往后退几步。轰隆一声响后,一圈屏风并排盖住道路。沈梅川和名酢被逼近了由两扇屏风挤出的死角内。 他搂着怀里的名酢,几乎有些灰心丧气。手边扶着的是没有一点起伏的厚实的屏风,脚下踩着的是没有一丝缝隙的结实的木板。甚至到现在,他还没有看清这房间里除了屏风到底还有些什么东西。 怎么逃? 如果再有一到两次响动,那排成一列的屏风挤进这个小口子里来,他和名酢都会被挤压得透不过气,或是粉身碎骨,或是窒息而亡。 沈梅川想起幼年时,自己羡慕那彪形大汉强壮的身体,回来加倍锻炼时,师傅说:“人再健壮,也不如刀剑锋利。”直接将他想要练成刀枪不入的梦想一盆冷水浇灭。 如今沈梅川却希望自己能有更强壮一点的身体,如果真到了攸关的时刻,说不定他还可以想办法顶一会儿,保住怀里纤细的名酢。 名酢抬起头,就撞到了沈梅川的下巴。等沈梅川配合地将脑袋挪开以后,名酢伸直脖颈,尽全力辨认着屋顶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刚刚在被挤入死角的一瞬间,名酢又看见了那个白净的影子匆匆从两座屏风后一闪而过。太久没有看见亮光的眼睛被白影晃得花了,急得名酢抬头看了一眼屋顶,企图避开。借着泛花的眼睛暂时的清明,名酢看见屋顶一层浅色,画着什么东西。 “名酢姑娘在看什么?”沈梅川问。 “屋顶好像有东西。”名酢忘记了难为情,攀着沈梅川的肩膀就想要上去。沈梅川急忙抱起她的腿,将她扛在肩膀上: “姑娘若是看清了就赶快下来,太危险。” 沈梅川长得高大。名酢坐到他肩膀上时一阵轻微的晕眩。现在看来,看不清地面成了一件好事。她扶着沈梅川高抬的手。 凭借刚刚对屋顶略略一眼的印象,名酢觉得自己快要到顶了。她正想伸出手探一探,头却磕了一下。这屋子竟然这么低矮,进门时却没注意。 在名酢惊慌失措地扶住额头的同时,轰鸣声再次响起。沈梅川尽量稳住脚步,将名酢慢慢地放下。名酢却小声说:“梅川哥,先别松手。” “怎么?” “这屋里还有别人。” 沈梅川不说话了。 名酢坐在沈梅川肩上,越过层层屏风之外,能够看见那个缓慢地站起来的白色影子。 他的面容在微光里很模糊。名酢只能看清他是个瘦小的孩子,头发梳向两边,身体还在轻轻颤抖。他害怕名酢和沈梅川。 但他并不打算走。 借着这一丝微弱的光,名酢回头继续辨认近在咫尺的屋顶。沈梅川在屏风的缝隙里看清了那个白色的影子,他有一张恒悦斋男子都有的标致的脸,只是年纪尚幼,脸上稚气未脱。 可没等沈梅川进一步看清楚那孩子的容貌,头顶名酢带着哭腔的声音突然传来:“这是什么!” “名酢姑娘?” 房间里剧烈地轰鸣,屏风又要转了,沈梅川歪斜两下身体,为了保持重心,只好把名酢放了下来。屏风缝隙中,那个白色的影子岿然不动。 沈梅川没有时间惊叹,屏风已经大剌剌地向二人冲了过来。 在沈梅川终于一咬牙将名酢抛下身后准备拼死保住她时,围成死角的屏风竟率先打开了。名酢惊呼着跌了出去,沈梅川一手撑地翻了个身,两人摔在地上的力度不轻。 万幸的是,他们终于摔出了屏风之外。 白色的影子咚咚地踏着地走来。 他从沈梅川和名酢身旁跑过时,两人都看清了。 这孩子浑身上下都挂满了发着荧光的小石头。 他没有停脚,越过趴在地上的两人后开始绕着漆黑的屋子转圈。所到之处亮起又黯淡,一副副画面在沈梅川和名酢眼前现身。 名酢早已经捂着脸趴了下去。沈梅川也面红耳赤。但他心底仍存着一丝凉意: “这孩子在屋子里待了多久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发鼓(九) 名襄绝望地挡在名锲面前,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能动他!” 向逢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抓到了名府小姐名襄不说,现在竟连名府的公子都落到他的手里来了。 他向名锲靠近一步,名襄便护着名锲退后一步。 “我父亲清廉,名府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既然视自己作什么惩奸治恶之人,那有多不胜数的贪官污吏等着你去教训,何苦为难我二人。” 嘴上不能饶人。名襄想,可他心里却慌得不行:现在如何是好?名锲到底怎么跟过来的? 名襄回头看了一眼弟弟,名锲咧开嘴朝她笑了一下。 名襄满腹的怨气在名锲的一笑之下化成差点夺眶的眼泪。她将名锲往身后拨了一把。 等回到名府,再慢慢责问他到底是怎么跟来的吧。如今名襄脑子里想的只有一定要将弟弟安全地带回名府而已。 “如果你还是坚持要这样,我就把你那帮同伙喊过来,”名襄警告向逢鹦,她觉得自打名锲管自己喊了声姐姐以后,向逢鹦就变了,变得比初见时冲动了,甚至疯狂了。 “我方才与你说的话你都忘记了?”向逢鹦笑着问。名襄与名酢在他眼里就像是小时候邻居家蒸出的糕点一般诱人并唾手可得。 “没忘,”名襄声音里的哆嗦被她用力压了下去,“但让他们知道了你骗了他们,你也没有好下场。所以就算各自为各自,你也不要过来。” 向逢鹦愣了一刻,还是摇头上前。名襄急得就要叫嚷,向逢鹦早出手将她的嘴捂上了,又顺手将得了姐姐指示准备逃跑的名锲捉回来。 胡同深处破旧的小屋中,名襄名锲姐弟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危机之中。他们在名府中碰见最大的危机,也不过是名夫人来检查功课和张夷督促他们按时吃饭而已。 向逢鹦看着这对家境优渥的姐弟落到了自己手上,从前被姐姐名酢批评过的坏心肠又露出了眉目。他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精力和毅力去惩奸治恶,却有足够的热情去追求富贵。 而且向逢鹦知道姐姐的热情并不亚于自己,是故即便自己成了这副模样,名酢仍旧不害怕自己。 这便是向逢鹦明白而名酢不明白或者说故意不明白的理由。 名襄还在挣扎,向逢鹦不耐烦地收紧了手。 名襄痛苦地闭紧眼睛,不吱声了。 名锲被向逢鹦夹在腋下。初时还在挣扎,看见姐姐遭重了以后,他便停止了闹腾。向逢鹦满意地看了一眼老实的名锲,却不提防脑后的一记重击。 向逢鹦意识一片模糊。他的脑中飞起壮观的蜂群,用慎人的叫声惊吓着他。下手的人力气很大。 坏了,坏了,钱还没有到手,怎么办。 刚刚还在掌握中的一对姐弟已经成功逃脱,他强撑着困倦的眼皮看见名襄扑进一名男子怀中,似乎是在低声哭泣。 到头来,被别人掌握的还是只有他和名酢这对姐弟而已。 但向逢鹦看见了名襄倚靠的那名男子利剑般的眼神,顿时精神起来。他脑中的蜂群还未散去,人已经重新站直了,趁着没有人去护名锲,他一把将小孩捞了过来,扛在肩膀上就跑。 名襄的眼泪还没有流完,看见弟弟被掳走,她几乎是推开前来搭救自己的张夷就要回头。可一个身影早已越过名襄,三步跑到向逢鹦身边,将正跑得摇摇晃晃的他击倒在地。小心地抱了名锲回来。 名襄委屈地抱住弟弟,刚想道谢时,一抬头看见是卢尹。顿时有些开不了口。半天才说:“多谢卢公子。” “哎呀,哪里哪里,”卢尹打着哈哈,“哎呀,救助名大人的公子和千金,这不是我份内的事嘛。” 名襄看着他的嘴脸。已经能想象的出之后他到处邀功的模样。 原谅名襄吧,她心想,虽说确实对姐弟俩有恩,可她还是喜欢不起来这个卢公子。 “不过张夷,你刚刚那下子打的也太重了,”卢尹调侃张夷,“我赶上去时,这小子正翻着白眼跑呢。” 张夷嘴里咬出了一股子血腥味。 他恨恨地上前,拎着向逢鹦的头发将他提起来。 “张夷!”名襄抬起手。 “怎么了小姐,平常没见你对小的这么客气过,现在却想要保这个把你掳走的小子吗?”张夷咬牙切齿地厉声问。 名襄怯怯地咽住了话头。 张夷好像是挺生气的。 但她权衡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他叫向逢鹦,是名酢的弟弟。” 这个消息成功地将张夷的怒气吓掉了一半。 他迟疑地松手,又看了名襄一眼。 “名酢去朝阳门大街,大概为的是和这个弟弟谈谈,让他别再接砸人招牌去新店闹事的活了。” 名襄虽然为名酢说了话,可自己也变得没有自信起来。她与名酢几乎无话不谈,可她却连名酢有个弟弟都不知道。 张夷皱着眉头。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浑噩不觉的向逢鹦。 “哎,”张夷苦恼地说,“没料想这种人居然是名酢姑娘的——” 张夷的脑中,一种想法正迅速成形。向逢鹦破窗而入直奔名襄的场面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他心寒地看了一眼满脸泪水的名襄。 可怜的小姐,现在估计还在心里为名酢找借口好脱了与这个弟弟的干系吧。 但没有见到名酢本人之前,一切都还说不准。 躺在地上的向逢鹦抽动了一下。卢尹见状急忙冲上前喝到:“起来,别在地上那副模样地装死。” 向逢鹦勉强咧嘴笑了一下:“下手真重啊。” “我下的手,”张夷并不打算让糊里糊涂的老东家替自己背黑锅。他转过头正视向逢鹦的眼睛,“起得来吗?” 向逢鹦用极轻的声音“嗯”了一句。 门外又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屋里的众人安静下来。 “都把五城兵马司的人招来了,这还不快跑?” “可还是有人搭进去了。” “那是他们缺了心眼,还留在那里骂个什么劲?” “要我说,最有心眼的还是那小子,拧了个漂亮男娃娃跑到深巷子里去就不见了人影,精明得很。” “刚刚没把他找出来,如今可不能放过那小子了!左右钱也到了手,人也逃得出性命,找!把他找出来!” 张夷看了一眼名襄。名襄摇了摇头。 “快走吧,他们人太多了,我们斗不过的。”名襄推着张夷的肩膀催促。 卢尹闻声连忙讨好地凑过来,指着地上匍匐的向逢鹦问:“小姐觉得,是不是该把这小子留下?” 名襄停顿了很久,似乎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带上吧,”名襄牵起弟弟的手,“辛苦卢公子背一下他。” 卢尹傻了眼。 张夷明明在旁边,这位名府的小姐竟然要让我来背? 看出了卢尹的心思,名襄解释到:“张夷的背上受了伤,在恒悦斋时还上着药,实在是背不了。卢公子侠义心肠,不用我多说,相信你也不会丢下负伤之人不管的。” 当卢尹背起向逢鹦时,他甚至还在怀疑此时此刻的真实性。堂堂卢氏当铺的大公子,如今却背着一个不知出身的小泼皮。卢尹感觉自己的脑袋后面也被张夷重击了一下。 向逢鹦靠在卢尹的肩膀上,眼睛却死死地盯住张夷和名襄。 事情只差一点就能成功。只要向逢鹦用名襄和名锲换来足够的银两,他就可以不用再做什么泼皮,甚至不用再进皇城。 向逢鹦握紧了拳头。 在卖货胡同里,名酢的哀求向逢鹦听的一清二楚。 正因如此,他才愈发地不甘。 第二百七十二章 发鼓(十) 沈梅川和名酢调整了一下情绪,试着靠近了那个全身挂满发光石头的小男孩。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漆黑的房间里闪闪发光。名酢和沈梅川一靠近,他便迅速地后退,一直躲进屏风阵里去。 “危险啊,”沈梅川急着将他救出来,也就顾不上脸红。他让名酢在原地等一下,自己穿过画满了污秽的墙壁和屏风赶到小男孩刚刚钻进的小口处。 轰鸣声又响起来了。 孩子不肯出来,脚上有伤的名酢摇摇晃晃,沈梅川首尾难顾,最后只能退回名酢身边扶住她。 “那孩子怎么办?救不了吗?”名酢的眼睛跟随时隐时现的光仔细地扫过每一条屏风间的缝隙。男孩跑得很快,在屏风不断移动的过程中,他白色的身影娴熟地躲闪,水中游鱼似的穿梭。摇晃声停,白色的影子停在数堵屏风中间。 眼尖的沈梅川看见了缝隙中露出他大睁的眼睛。他让名酢宽心:“看起来他并不害怕这个屏风。” 沈梅川想起师傅以前说过,夜光璧稀有珍贵,能在夜间发光。想起这里是恒悦斋,无论是青花大瓷瓶又或是三彩釉像,亦或是夜光璧,大概都不难弄到手。沈梅川发现自己的心里竟萌生出一些不合时宜的羡艳,急忙负罪地追随那白色的身影继续看去。 刚刚借助男孩身上发光的石头,沈梅川和名酢看清了屏风图画的同时,也大致弄清楚了整个屋子里的排列。从那男孩绕完了一小圈照亮的地方来看,屏风都在这间宽阔却低矮的房间最里面,紧贴着内墙壁。沈梅川和名酢脚下所踩的地方是靠近门的空地。离屏风还有一定距离。沈梅川现在所不知道的地方就只剩下自己右手边那黑漆漆的房间深处了。 可是他烦心得很。 追着屏风中的白影,他又不得不将屏风上的画看了一遍。注意到名酢早已尴尬地避开了视线,沈梅川自觉地往她身前挡了挡。 沈梅川想起自己幼时训练,也来过这样漆黑的房间,只不过比这间屋子还要矮小。而且那时师傅还在他的身边。师傅让他进去自己找路,可那个漆黑的房间地上钉了一地的木块。沈梅川的跟头就没有停过。 白色的影子到了墙角,不动弹了。 名酢问:“怎么?” 沈梅川没有作答,转而用胳膊护住名酢作为回应时,名酢还是不适应地退了一步。刚刚被移动的屏风逼到死角时,名酢亲身感受到沈梅川遮挡着自己,想要扛住屏风的撞击。名酢感激沈梅川,却不能信任他。毕竟名酢从不久前起就骗了他。 在卖货胡同的谎话出口时,名酢就知道,一旦真相大白,名府不会再容忍自己待下去。她做好了和弟弟向逢鹦一块去坐牢的准备,只不过赵松榕突如其来地将她与沈梅川关到现在,所以真相才没有机会公布出来。 现在是个机会,要不要对沈梅川说?说是自己偷了名府的府银? 轰鸣声又起。白色的影子在屏风中摇晃,连带着那些不堪入目的画一块摇晃起来。沈梅川和名酢死死盯住屏风中的身影,生怕他在里面遇见什么意外。 可白色的影子不移动。甚至连躲也不躲了。 沈梅川猜想,是不是他已经变成了夜光璧? 屏风绕着白色的影子旋转,连笨重也少了许多。沈梅川和名酢惊讶地发现,那男孩像是算好了自己不会被撞到一般,在屏风猛的移动中缓缓走了出来。四周不雅的图画随着他发光的身子离开而剥落在黑暗里。 沈梅川急忙走上前问:“没受伤吧?” 小男孩径直走过沈梅川,向他的右手边而去。跪倒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阵后,他掏出一根蜡烛。 沈梅川和名酢的眼中有火花迸溅。一团明黄的光照亮了两人的双眼,也照亮了整个房间。 沈梅川和名酢看了一会儿手执蜡烛的男孩,又互相看了一眼彼此。沈梅川看见名酢的嘴角有红印,明白是她忍着脚伤时咬出来的。名酢则发现沈梅川的颧骨处有一道长长的挠痕,或许是慌张的名酢从沈梅川的肩膀上下来时抓出来的。 两人最后才抬眼重新环顾这个房间。 名酢吸了一口气,脸色通红。她捂着脸主动往沈梅川身后走了一小步,沈梅川却走上前去。 站在两人刚刚站过的地方,沈梅川看着面前的屏风:名酢在哪里受了伤,他在哪里摸黑猜想,两人在哪里碰面,在哪里借着男孩的光想要看清房顶,沈梅川通通都能看见了。 这里有铺天盖地的画。 沈梅川感到有些恶心。作画之人秉持着沈梅川所不齿的恶趣味,将忌讳处着了重墨勾勒。疯狂的色彩随着烛火在房间里乱窜。沈梅川回头,名酢已经蹲在小男孩身边问:“你是谁?” 名酢不想再研究房间里画的是什么东西。她只想赶快出去。被其他做了亏心事的人避之不及的牢狱之灾在此时的名酢心里已经成了另一种逃亡的道路。 小的时候她与弟弟向逢鹦和父亲一块在大风的夜晚缩在破旧的房间里。没有烛光为他们照亮,没有路供他们逃跑。后来父亲开辟出了路,却没能跑得了,路就被拦腰斩断。而今名酢自己找了没有归途的路,又被困在恒悦斋漆黑的房间里。 名酢想要结束这次糟糕的出行。 沈梅川也走到小男孩身边。他不知道名酢在考虑些什么,他想问的是:你到底在这个房间里待了多久? 死寂的门口终于传来了响动。小男孩用手抓灭了蜡烛,警惕地退后。他身上的石头摇摇晃晃,他在害怕。 沈梅川将名酢和男孩挡在身后。 但他却不紧张。 在黑黑的房间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沈梅川凭借着进房间之前的时间估摸着,现在已经临近日落了。如果他的估计没有出错,也就是说,他的好友张夷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此时都已经拼了命地解决完毕,一边絮叨一边带着他最宝贝的小姐准备踏上回府的路。 沈梅川记得张夷出发时曾说,两个时辰就能回府。他还记得张夷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门口的喧闹声越来越大。门一会儿被踢得哐哐直响,一会儿又安静下来。外面似乎围了不少人。 到后来,沈梅川赶到门前敲了敲。门外瞬间的安静过后,沈梅川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连话里不满的情绪都与沈梅川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他心情明朗地向后躲开,门被“轰”的一声撞开。比任何一次屏风移动的动静都还要大。 沈梅川看见了张夷,名酢看见了名襄和向逢鹦。不知道这算不算的上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但恒悦斋的众位青年却有了意见,他们抱怨硬是将门撞开这一举动太过蛮横,因此触怒了被支使着干了很久的活的卢尹。双方互不相让时,名酢主动朝向逢鹦走去。 向逢鹦靠在人群的最后,勉强能站得住。见到姐姐来了,他便闭起眼睛准备承受预期中的一巴掌。他的计划完了,姐姐也没有办法再去筹集更多的钱。既然如此,只能保全姐姐,好让她继续在名府待下去。牢就由自己来坐—— 但名酢只是轻轻地搭了一下向逢鹦的肩膀,随后便朝名襄下跪:“小姐,府银是我偷的。” 向逢鹦感觉蜂鸣声又回到了自己的耳朵里。 另一边,沈梅川沉痛地闭起眼睛。他看惯了漆黑的房间,猛一下有光亮进屋,眼睛就刺痛地不行。不知道名酢是怎么忍着一直走到门口的。 但令沈梅川更难过的是,他对名酢的怀疑成了真。他是个冷静的人,但此时他闹起了情绪。 张夷走到他身边,看了一眼身上挂满石头的沉默不语的男孩。随后皱着眉头打量房间: “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不行,待会儿得赶快把小姐领走。” “这里是恒悦斋。”小男孩突然开口了。 沈梅川讶异地回头。 “恒悦斋一直都是这样,只不过只有我一个人待在这里,”男孩将身上的石头摘下来堆在一旁,“屏风是一扇一扇加上的,原本没有这么多,有些画也是后画上去的。” 张夷面红耳赤地看了一圈,低头问: “那,你是谁?” “我是赵合端,”在所有人安静下来以后,小男孩又添了一句,“是恒悦斋的主人。” 第二百七十三章 发鼓(十一) 张夷和沈梅川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来时的路上,那位领路的尤大哥曾介绍过恒悦斋的主人是赵合端。 所以,这小孩就是那位赵老爷? 让张夷留意的是,站在门前听到这个消息的恒悦斋青年们表现出来的惊讶不亚于他们这些外人。怎么,连养他们的老爷都不认得了? 卢尹更是理解不了。早在恒悦斋还未开张,他与赵松榕交好时,亲口听他告诉过自己,他是赵老爷的人。 可、可这小不点是怎么—— 所有人中,只有名酢和向逢鹦绝望地对视一眼。名酢随后落下泪来。那个将父亲的路拦腰斩断的赵老爷,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小孩子?那么她和向逢鹦苦心孤诣地策划了要将恒悦斋拖垮的计划,她费劲心思偷走的府银,全部都是为了对付这个小孩子的? 躲在名襄腿后面的名锲探出头来,对正默默抹着眼泪的名酢问:“名酢,你说府银是你偷的?” “公子?”名酢意外地看了一眼名锲,“你怎么会——” 看到站在一旁的自己的弟弟,名酢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本就愧疚,如今更加抬不起头。 名襄一直没有做声,名酢也就一直低垂着头。两人保持着安静,一直到卢尹打破了僵局。 他赶到赵合端身边,打量着他问: “你,是赵老爷?” 赵合端将脚下最后一块石头卸下来,没有理睬卢尹,转而问站在门口的恒悦斋众位青年: “松榕在哪里?” 一名青年喏喏地说: “刚刚门口有闹事的,招来了兵马司的人,松榕公子应该是去处理事情去了。” 赵合端不说话。 名襄此时却有了行动。她将头上的幞头解下来撇在一边,露出罩住头发的发鼓。 这发鼓还是名酢为我想的点子呢。名襄摸了摸头顶。 恒悦斋众位青年这时才恍然说到:“怎么,你是位姑娘!” “不但是位姑娘,还是户部尚书名大人的千金,”卢尹大有倚仗名襄身份耀武扬威的意味,特意快跑着赶回她的身边,对恒悦斋众人训斥到,“你们一个小小的铺子,冒犯了千金小姐,关了正二品大员的家仆,到底是生意不想做了,还是崇文门呆腻了?还不快去把那个不知尊卑的赵松榕给小姐带过来!” 众位青年纷纷扬起纤细的手腕掩住嘴。有几名眼力快的便忙不迭地转身跑开了。 赵合端转过身,背对着门口揉了揉眼睛。沈梅川关切地问:“眼睛不舒服对吗?” “想必在这里待了很久。不大适应这么强的光线吧。”张夷急着将名襄带离此地,免得污了她的眼睛,便要去牵赵合端的手想带他出去。可赵合端以惊人的敏捷躲闪开来。 “跟我们出去,我们能保你安全。”张夷以为他害怕有人加害与他。 “不。” “为什么?”沈梅川不解地问。他认为这里对于这样小的孩子来说,无疑是座地狱。 “我是恒悦斋的主人,这里就是恒悦斋。我还要走去哪儿?”赵合端平静地说。 张夷和沈梅川互相看了一眼,还要再劝时,恒悦斋的青年们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了。打头的努力憋住大喘气,朝名襄极尽礼数地说: “松榕公子让诸位去三彩釉像后的庭院中等待。公子马上就到。” 卢尹来了气:“你们怎么没把他绑过来?” 恒悦斋众位纤弱的跑几步都直喘气的美男子互相看看,为难地摇头。 “看住恒悦斋的门,别让你们家的松榕公子跑了,左右顶罪的也只有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卢尹故意将话说的重了些,不仅是为了在名襄面前逞能耐。更多的则是,事情发展到现在,卢尹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真相。 从卢尹知道崇文门要开一个恒悦斋开始,他便明着给主人赵合端写信,再暗里派人打探这恒悦斋的底细。探出了所以然后,正合心意的卢尹欣喜若狂地与信中的“赵老爷”成了朋友,并在恒悦斋开张的这天进来准备好好享受一下。 可前面受了那么多苦不说,现在这是什么?和他通信并谈了那么多私事的赵老爷就是眼前这个小不点?卢尹绝不相信。能够捣鬼的人只有赵松榕,等他来了,自己也有账要找他算。 名酢还在跪着,一双手伸到她的肩膀头。名酢用余光看去,入目的便是一道长长的挠痕。她叹了口气,撑着那只手站起来。脚腕处的伤被遗忘了很久,此时开始剧烈地疼痛,仿佛是为了发泄之前被人抛诸脑后的不满。 沈梅川看见名酢的头顶发髻中深埋着半朵残花。出门时那朵小巧精致的月季已经被刚刚的一通折腾扯得零落。他怜惜又痛心地牵着名酢的手,像是牵着永远也回不来的情人一般难过。 他将名酢的手交给向逢鹦,让他们两姐弟团聚。随后才对名襄笑着说:“小姐受苦了。” 名襄平日里只跟张夷拌嘴,从不找沈梅川的麻烦。可这回她却咬着牙笑到:“好你个沈梅川!丢下我与张夷就跑,带你来不是为了多个帮手吗!可不是让你去做锦衣卫的!” 沈梅川只能“是是”地应着。他隐约听见张夷正在偷笑,愈发地不好意思起来。 “好了,让开让开!”名襄说着扒开沈梅川,“我来看看这屋子里——” “不行!”张夷和沈梅川几乎是同时叫了出来。 名襄才不管什么行不行的,她今天可是受够了委屈,脸和肩膀到现在还疼呢。都怪向逢鹦那小子下手太重... 想到向逢鹦,名酢那句“小姐,府银是我偷的”让名襄咬紧后槽牙。外人也好,家贼也罢,怎么能是她呢?怎么偏偏是她偷的呢? 愤懑的名襄力气大得惊人,她又扒开前来阻拦的张夷,绕过赵合端,闯进了屋子。 初时还没有看清的名襄在走近两步后突然看见了赤条条的胳膊,沿着胳膊再往里,名襄的尖叫声已经出口了。恒悦斋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在张夷和沈梅川无奈地搀扶着眩晕的名襄回来时。一直没有开口的名酢小声问向逢鹦:“你把什么都告诉小姐了?” “没有说姐姐和府银的事。”向逢鹦看见名酢的一条腿哆嗦得厉害,便主动将肩膀斜过去。名酢没有接受他的帮助,反问到:“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能在名府待下去吗?” “只要姐姐刚才给我一巴掌,骂我一顿,将府银的事藏在心里就可以。”向逢鹦低声说。 “没用的,”名酢看着拼命揉搓眼睛的名襄与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傻笑的名锲抱在一起,“你进了牢里,我即使在名府当一辈子小姐的侍女,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名恒悦斋的青年匆匆赶来,对众人说到:“公子已到庭院中候着了。” 卢尹气势汹汹地就要过去,突然想起名襄,急忙退了回来:“小姐,咱们一道去会会那个无法无天的人!” 沈梅川回身招呼赵合端时,他飞快地溜进了屋子深处的屏风里。沈梅川见勉强不来,便嘱咐恒悦斋的青年留下两个照顾他。 众人怀揣着疑问来到三彩釉像屋后时,骑在花骢背上的赵松榕正信马悠悠地围着假山绕圈,享受即将到来的黄昏。 第二百七十四章 发鼓(十二) 在胡同深处,名襄一行人为躲避门口的泼皮从房间后面偷偷溜走时,名襄曾经问过名锲: “你怎么会跑来这个地方?” 卢尹正背负向逢鹦,抱怨声一刻不停。 “我不是跟姐姐说过,出去玩要带上我吗?”名锲脱险以后,依旧一脸天真相,名襄甚至觉得他并没有意识到被向逢鹦捉住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 “所以呢?” “你、名酢姐姐,还有张夷沈梅川全都出去了,还不和娘打招呼,我以为肯定是偷着去很远的地方玩呢!所以我就偷偷跟着你们出来了。”能够为姐姐讲述自己的历险,名锲似乎高兴得很。 张夷殿后,听着姐弟俩的谈话,发现名锲的走姿很不自然。他向左侧微微侧着身子和头,似乎有什么重物压在左肩上了一样。等从胡同深处走出去以后,张夷便掀开名锲的肩头的布料做了个小小的检查。他发现名锲的左肩并没有受伤,但是右腋下有明显的磨痕,已经肿了起来。 “好个疯小子,你看看尚书大人的公子被你折腾什么样了?”卢尹瞅见了,便抓住这秋毫的表现机会,拧着向逢鹦的头大声质问。 “说下去。” 名襄更关心弟弟出现在胡同深处的理由。 “你们进了那家漂亮的商铺以后,我就跟不了了,本想看看房后面有什么矮墙之类的可以攀爬”,看到姐姐打量自己,名锲急着证明自己可以爬的上去,一蹦老高,“哪知道唯一的矮墙也——” 张夷用帕子清理了名锲伤口附近的汗水,名锲一边乖乖地抬起手等待,一边继续对名襄说:“我在那堵矮墙边坐了很久,太阳又大,热了一身的汗。姐姐,我回府以后是不是要被娘骂了?” 名襄听到这里,笑了笑。她想的是,如果大家都能平安回府,估计一顿大骂是少不了的。只不过不仅是名锲,恐怕自己、张夷、沈梅川、还有名酢,都会挨骂。 没错,那时的名襄不知道正是名酢偷了府银,仍然事事都想着名酢。 “我在那里坐着,太阳在我头顶晒了很久,好像我还睡着了,反正周围一直都很吵,不过听久了就习惯了,也能睡得着。直到头发都晒热了的时候,我才醒来,看见他挟了姐姐从墙上逃走了。”名锲任由张夷为自己清理伤口整理衣服,另一只手指着向逢鹦,“就是他挟了姐姐。但他从墙上下来以后便走得很慢。我也不难跟上。” 如果沈梅川那时在场,便能想到,在卖货胡同里自己的一脚让向逢鹦的小腿受了不轻的伤。他强忍着疼痛直到这个时候,已经趋近于身体忍耐的极限了。 张夷将帕子收好。他浑身上下只有这一条帕子可以为公子擦汗了。一行人急着回恒悦斋问个究竟,顾不上别的事情。自己还是细心一点比较好。 看见卢尹大公子别扭地扛着向逢鹦,张夷终于是心里不忍,上前帮忙。 早在去名府之前的日子里,他是一直服侍卢尹的小厮。彼时他还年幼,知道了卢尹不同于寻常男子的地方后也不敢明说。再加上他一直认为自己做好分内的事才是实实在在的,除此之外卢尹心仪谁喜欢谁,他也没有任何兴趣了解。直到一天傍晚卢尹主动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头看到脚,又迫使他和自己一道做些不明不白的事情,张夷这才受不住,偷着去告诉了夫人。得到的自然是一顿毒打。 之后的事就记得清楚多了,张夷被需要帮佣的名夫人买进府中,离开了让他苦不堪言的卢氏当铺。并在以后的日子里陪伴与寻常女子不大相同的名襄小姐长大,俨然成了她的保姆。 和卢尹的再会并不是自两人长大以后的第一次会面。为名府做事的张夷数次经过崇文门里街,也曾看见过卢尹带了不同的男子走在街上。表现恭谨的或是他的随从,亲密并行的又是另外的身份。张夷从来只是看一眼,便匆匆离开。 如今和卢尹挨得这么近,看着他正在因向逢鹦的重量而叫苦,张夷恍惚之间觉得时间被深深的胡同倒回了数年前。那时候自己还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力气,个子也更矮小些,不是个热心肠,但也没有操心命。 “快快!帮我一下!”见张夷主动靠过来帮助自己,卢尹积极地把向逢鹦的半条胳膊搭在了张夷的脖子上。看到名襄审视的眼光后,卢尹讨饶: “小姐可怜些卢某人吧,这小子太沉了!” 在名襄转而去跟名锲说话后,卢尹小声对张夷说:“你可算是享福了,看来名小姐对你相当不错啊!” “公子谨言,这还有别人呢。”张夷目视前方,用嘴撇了一下夹在两人中间的向逢鹦。 向逢鹦始终在苦笑。他那时正在惦记自己已经破灭的计划。 “那你是怎么和张夷他们碰上的?”名襄问。 “在碰上张夷之前,我其实已经在屋后看了很久了。”名锲平静地说出了这个让向逢鹦的苦笑加重的事情。 看看,一个小不点在屋后监视了自己这么久,他却完全不知道。 “看见姐姐被他捂了嘴,我心里急,才出去想找个人来帮忙。”听到这里,名襄的眉毛气得直跳,这小滑头要是心里再急一点,大可以在街上叫喊,引来人救助自己。在急性子的名襄心中,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但看着弟弟别扭的走姿,名襄还是接着他的话问:“于是就在路上碰见了张夷?” “对,他们从那人进胡同的路进去,而我继续在屋后待着,可是我太担心姐姐了,忍不住掀开窗户看了一眼,就一眼!”名锲遗憾地挥舞拳头。 名襄一把搂过自己的弟弟,刮了一下他的鼻头:“不算失败,他已经被抓住了!” “你已经被抓住了!”名锲来了精神,赶到向逢鹦身边,重新恢复了自信大声问:“你到底为什么要掳了我姐姐,还要抓走我?” 名锲问出了在场每个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向逢鹦本不想开口,看见身旁的张夷那利剑般的眼神。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说为什么?自然是为了银两。一介平民不顾性命去绑架什么朝廷正二品大员的子女,难不成还能是因为想找乐子吗?你们的父亲和你们称为“叔父”“伯父”的那些高官涌入类似恒悦斋的地方找乐子,绑架你们可不是为了找乐子。你说你父亲从来不去寻乐子?你大门出不了几步,又怎么会知道你的父亲平常在做什么?会不会找乐子?会不会收脏钱?会不会将别人的血汗拿过来任你们挥霍? 一句你不知道,你不相信,仅仅可以供你一人掩耳盗铃。看到刚刚路过的胡同里有块砸下来的招牌没?等到事情水落石出的时候,你怎么能躲得了它狠狠的一砸呢? 你要打便打吧,反正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一顿打还是忍得了的。说回刚刚所讲的,你问我银两是用来干什么的?自然是对付那个赵合端赵老爷的。雇那些亡命之徒可不便宜,需要大量的银两。不是谁都愿意为别人做些搭上性命的事。不是谁都愿意当你府里养的那些小的们。 对,雇他们闹着就可以了,让恒悦斋无法正常开张,让恒悦斋亏损,让恒悦斋倒闭。这需要大量的银两,如果是你们二位来换的话,可能刚刚好够。说什么呢,这是流氓雇流氓,用干净的钱似乎不大对味啊,开玩笑的,钱差一点就可以到了。 什么?名酢?和她没有关系,你了解名酢,名酢对你们比对名酢的弟弟还要好。对对,和名酢没有关系。不说没有关系的事了,你们现在明白了? 名襄咬牙切齿。 赵松榕仍然骑着那匹花骢悠闲地围着假山绕圈。她的脑子里回荡着姐弟俩的话。 什么?名酢?和她没有关系。 小姐,府银是我偷的。 赵松榕从花骢上翻身下来时,名襄仿佛看见了向逢鹦口中的那块自己无法躲避的招牌。它向地面狠狠地一砸,水塘中就泛起波纹。 第二百七十五章 发鼓(十三) 赵松榕仍像初见时那样身着轻装,轻喘着气,高高地束起头发,垂下两根青色发带紧挨在脑后。 而他的对面,站着衣冠不整,芝麻粉糊了半脸,头上鼓囊囊地罩着一副发鼓的名襄。 三彩釉像已经重新摆回原处了。名襄毫不畏惧地站在它的前面。忘记了它在不久前曾倒向自己身上并砸伤了张夷的事情。三彩釉像很是感动,在名襄的身后坚毅地站着庇佑她。 “赵合端是怎么回事?” “赵合端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要骗人?” 几张嘴一块开口。让赵松榕愣了片刻。 卢尹对赵松榕的不满虽然不亚于其他两位,但他还是自觉地退让了。同样愤怒的名襄和向逢鹦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想过让谁,又同时问到: “赵合端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要骗人?” 赵松榕选择了回答更为简明的向逢鹦提出的问题:“赵合端就是那么回事。” “呸!他吞了我父亲商铺,将我父亲赶出皇城,害得我与他只能做人人唾弃的没用的东西。害得我父亲自己去——” 向逢鹦住嘴了。他发现自己将父亲的死因也归结到赵松榕的身上。不禁在心中暗自骂自己的不成熟。他看了一眼姐姐,她正在冒汗。黄昏已经降临了,温度降了不少。可她不停地冒汗,鬓边的头发都黏住了。 “赵合端不是恒悦斋的老爷吗?不是做了这么多的事吗?不是养了你们这一堆人吗?他怎么可能是那么小的孩子?” 向逢鹦从牙缝中挤出了一连串问题。 “他确实是恒悦斋的老爷,这恒悦斋就是他的。”赵松榕慢慢靠近站在屋中的众人。 张夷扔了向逢鹦的胳膊,向前一步护住名襄。他背上的伤还在疼,恒悦斋的药膏涂上以后缓解了一阵,似乎就失效了。 “但事情是我做的。” 向逢鹦的眼睛陡然睁大:“什么事?” “你刚刚不是已经说了一遍了吗?”赵松榕平静地说,“吞了你父亲的商铺改建恒悦斋,将你父亲赶出皇城,养了这一堆人,通通都是我做的。” 蜂群已经在向逢鹦的脑袋里来回了几趟。被沈梅川踢伤的小腿又有了力气。他准备大步上前时,卢尹拖住了他。 “等等,赵松榕,”卢尹恼怒地问,“很早以前我就开始与赵合端互通书信,在信里他曾经跟我提过,他父亲将恒悦斋传给他,而你只不过是他养的...养的人,如今在这里,你可不要——” 见到同行的几人用怪异的眼光盯着自己,卢尹羞赧地说:“没什么,同一条街的邻里商铺嘛,写几封书信也是情理之中的。” 等到他正色准备继续盘问时,赵松榕主动开口:“信上说的都是真的。” 卢尹愈发不满:“那你又是怎么回事?” “但信是我写的。” “啊?”卢尹如坠五里雾中。他拽着向逢鹦的手稍一放松,向逢鹦便瘸着腿冲到赵松榕面前,拎起他的前衣襟吼道:“算了,如今不管你和赵合端到底是什么关系,你等着吧,我会把恒悦斋——” “烧掉?毁掉?”赵松榕反握住向逢鹦的手腕,“悉听尊便。” 名襄却不顾张夷的阻挡,也冲到赵松榕身前问:“你为什么要骗人?为什么要骗沈梅川说我在恒悦斋?为什么要把他们关进那样的房间里去?” 她指着沈梅川。 赵松榕对沈梅川点点头,似乎是在打招呼。 “小姐,你来恒悦斋不是为了查案的吗?既然案子没有结果,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名襄没有注意到赵松榕早已洞悉了自己的身份,反而被他的话难住了。 名襄几乎忘记了自己出来是为了查案,去抓偷府银的贼。虽说这是她一时兴起的决议,可事情竟然歪打正着地被解决了,解决的太过轻松又太过令人不满,以至于她完全没有将其当作已经解决的事情,现在站在这里仍然提着一股子劲儿。 张夷和沈梅川却不约而同地注视了一眼彼此。他二人认为,那位领路的尤大哥没有遵守约定,还是将名襄的秘密说了出去。 向逢鹦才不管什么查不查案,他继续扭着赵松榕的衣襟问:“你到底为什么盯上我父亲,到底为什么要将他赶走?” “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白吗?”赵松榕静静地看着他,“我盯上的是不是你父亲,而是崇文门里街的商铺。” 向逢鹦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倒是卢尹率先明白了赵松榕的意思。他惊讶地看着赵松榕清秀的脸。 “若是卢氏当铺的位置好,被恒悦斋看上了。如今被驱逐出皇城的或许就是这位了。”赵松榕朝卢尹伸了伸手。 卢尹感觉自己太阳穴旁一阵刺痛。他咬着牙上前,却被张夷按在原地。 “也就是说,你之所以抢了我父亲的商铺将它改建成恒悦斋,纯粹是因为它位置优越,适合恒悦斋经营?”向逢鹦觉得自己似乎比之前更加痛苦。不是由于自己奈何不了这个抢夺地盘的美少年赵松榕,而是因为原来自己的父亲对于他来说这么无足轻重。 张夷循着众人的位置看向名襄。她仍然盯着赵松榕发呆。 沈梅川终于站不住了,上前问:“那么,这个恒悦斋的主人究竟是谁?” “赵合端。” “可你说一切的事情都是你做的。而且他被关在那个小房间里,似乎很久没有出来了——” “恒悦斋里的其他人在听到那孩子是恒悦斋主人赵合端时,和我们的反应类似,似乎他们也是完全不知情的,这你如何解释呢?”许久不开口的名酢也站出来问。 赵松榕不紧不慢地解答众人的疑惑:“虽说是我代笔和卢公子书信往来,可信中所言句句属实。赵合端确实是恒悦斋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赵老爷临终前托孤给我,等他一死,我便将赵合端锁在那个房间里——” 在场的每个人脸上都变了颜色。 恒悦斋开辟出来的这处庭院确实漂亮。黄昏时候,流水与假山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猩红色的水塘与焦黄的草地将一匹花骢衬托的格外神秘,再加上它的表情始终平和温顺,沈梅川甚至要将它错认为人了。 “将他锁在那个房间里,而对恒悦斋里的人,则宣称赵合端丧父之痛未平不愿见人。逐渐地,恒悦斋的事情都由我来递送给那位杜撰出来的住在卧房不出门的赵合端。自此恒悦斋人人都认为卧房那张空床上躺着他们的赵老爷,而黑屋子里关着的只不过是哪个下人家的疯小孩罢了。” 名襄后退了。她勇往直前的冲劲被吓得后退了,跟随她的步伐一起。张夷见状连忙松开按住卢尹的手,冲上前去将惊吓过度的小姐接回来。 沈梅川和名酢两人各自无言。 躲在最后的名锲一字不落地听完了。他回头,站在三彩釉像屋前的几名恒悦斋的青年组已经吓得瘫坐在一旁。 向逢鹦厌弃地松手,朝花骢啐了一口,鄙夷地看着赵松榕说: “原来你竟是个变态之人。” 温顺的花骢突然撑大鼻孔喷了一口气,在向逢鹦还没反应过来时直直地冲着他而去。 被张夷护在怀中的名襄听到乱成一团的喧闹声。此时她在心里偷偷地问自己:为什么赵松榕要将所有事都告诉我们? 第二百七十六章 发鼓(十四) 感谢推荐票(˙▽˙) 在众人专心与赵松榕问话时,恒悦斋里偷偷逃出了几个青年。 他们穿着恒悦斋柔软的布匹制成的衣服,跑得浑身是汗。从年轻时起就在恒悦斋居住的他们,怎么也不肯相信,原来一直给他们钱养着他们的主子赵合端竟是赵松榕对着空气杜撰出来的假人。 他们一口气跑到五城兵马司喊了人。 等到部队开到恒悦斋门口时,庭院里的众人已经四散逃开,没有人注意到五城兵马司的军马开进了恒悦斋。 张夷紧紧将名襄护在身下。他紧张得很,甚至没有余裕去看一看那匹发狂的花骢到底怎么样了。名襄发着抖,将脸埋起来不肯见人。张夷看见穿在她身上的自己的衣服被滚了一圈草屑跟泥巴。就连那顶发鼓都破了个不小的缺口,露出一绺头发。 另一边,沈梅川带着名酢向逢鹦姐弟两个躲进三彩釉像的屋子里。刚刚在情急之下,他只保得了名酢,却不得不拎起向逢鹦的伤腿将他粗粗地夹在膀子下逃走。刚刚众人回过神来,沈梅川听见向逢鹦开始低声地呻吟。似乎是他的小腿伤势更加严重。沈梅川有些内疚地想,自己下手时真的用了这么大的力气吗? 但是风向变了。沈梅川不但闻到一点暴晒后的焦味,还闻到了血腥味。他跳了几下眼皮,回头寻觅名襄。 名襄在庭院角落处由面部紧绷的张夷扶起来,平安无事。沈梅川舒了口气。那么这血腥味是—— 卢尹看见温顺的花骢变了脸色冲向逢鹦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没想到疯狂的马蹄下一个对准的就是自己。如果不是赵松榕推开了他,此刻脑袋开花的估计就是自己了。 赵松榕躺在卢尹的脚边。下巴已经被踢得血肉模糊,眼睛也对不齐了。黄昏的风将血腥味吹散。赵松榕仅存了一点意识,完全闻不到有血的气味。他有点高兴,松榕公子从来没没有这样狼狈过,别人闻见了,他也不要闻见。 花骢行凶完毕,继续回到刚刚绕圈的假山旁。假山上的流水不知为何不再从山顶垂到山下,只留下光溜溜的石壁,似乎是假山里出了什么问题。花骢伸着舌头想喝点水,半天也没有等到。它在斜晖下摆出一张失望的马脸。 “呃!” 愤怒的低吼声让花骢缩回舌头,为了探寻结果四处张望。不远处的名襄一骨碌爬起来推开张夷,使劲扯下头上的发鼓,带下几根头发。头皮的疼痛让她的脸皱成一团,又因怒火烧得通红。她对准花骢温顺的脑袋死命地一砸。直砸的自己头顶也承受了一次巨大的压迫。 花骢傻愣愣地挨了砸。名襄又低吼着跑到花骢背后冲它健壮的后腿来了一脚。花骢这时醒过来了。名襄看见它的前蹄飞到空中,来不及看到它落下就被卢尹扑到一旁。名襄只听到咯噔的巨响。 “小姐,那马疯了,别过去。” 卢尹后悔特意去看了名襄的脸一眼。她的眼睑下是刚刚溅到脸上的泥巴,眼里则是动荡不安的黄昏天色。名襄小姐正在生气。 向逢鹦却捂住嘴巴对身边的沈梅川和名酢说:“那匹马把赵松榕——” 花骢把赵松榕的脸踏坏了。他仅存的一点意识也跟随马蹄的咯噔一声被送到了远方。名襄舞动胳膊想要爬过去,卢尹拼命护住她。 五城兵马司的人正在到处搜查,恒悦斋的青年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他们慌张地到处躲藏,给兵马司的人让路。有被错认为是姑娘的少年低眉顺眼地忍受军官的打量,得了一些机会就往里屋后退,想要躲避这飞来的横祸。赶去报官的青年陪着兵马司指挥站在恒悦斋大门外,一边封锁来人,一边等待军官将人带出来。 路旁的青花大瓷瓶不知被什么人拖进了里屋。回廊一个物件也没有,光秃秃地好像刚刚建好的新屋一样。等到兵马司的军队来到三彩釉像屋后的庭院中时,只看见猩红的天幕掩映下四散的众人和两摊鲜血。 得知了事情原委的军官带走了赵松榕的遗体。那匹被刺死的马则由兵马司里最健壮的几名士兵上前处理了。瘫坐在门前的恒悦斋青年只知道发抖,在花骢尸体被拖出屋子时还不小心绊住了长长的马腿,惹得心头不爽快的兵马司众将一顿好骂。 沈梅川接过张夷递来的帕子擦手。马是他杀的。 张夷心想,看来当时没有将为名锲公子清理伤口的帕子丢掉真是明智之举。有兵马司的人上来盘问时,他和沈梅川对视一眼,将名襄的身份报了出来。兵马司的人纷纷议论,不大相信这种乌烟瘴气的商铺里竟然有名伦大人的千金。 无奈之下,兵马司指挥亲自进恒悦斋认人。但他与名襄素昧平生,就是名伦大人自己来了,他也不一定认得出来。再加上名襄穿着男装,邋里邋遢,指挥辨认了一会儿,更加为难地摇头。 张夷觉得指挥大概想从名襄的脸上看出些贵气来,可最终还是作罢了。他与沈梅川护着名襄绕开碎在地上的釉像,走到门旁。 在刚刚的混乱中,沈梅川掀翻了身后三尊釉像中最高大的那尊——也就是砸伤张夷的那尊——捡起地上的碎片飞奔至花骢身旁,刺进了它僵直的脖子里。花骢倒在失去了意识和美貌的赵松榕身边。沈梅川看见青草地爬满不断延伸的血流,不动声色地向后退。 他对唐时旧物的好感又增加了一些。本来身上的玉据说就是晚唐传下来的宝贝。虽然绝大多数看不出它宝贝在哪。 “小姐,他们二人怎么办?”张夷以为名襄忘记了名酢向逢鹦姐弟俩,忙问到。 张夷全心全意地向着名襄。名酢偷了府银,自然该罚。 名襄的气消了,她满不在乎地揣起手问:“你不是说我出来是为了玩吗?怎么样,查案总算是出了结果吧?” “是是,”张夷不得不服气,“是小的目光短浅。可关于处置——” “你二人是还不起府银了对吧?”名襄探头去问名酢。名酢点点头。 “为什么?” “全部用来雇人前往恒悦斋闹事了。”向逢鹦小声说。 “哎,一点头脑都没有,”名襄无奈地叹气,“那你们走吧,离开皇城,外城也不要再待下去了,向南向北,随你们便。” “等等!”张夷和沈梅川几乎同时喊到。 “你们两个就这么盼着姐弟俩坐牢吗?放他们走吧。”名襄不知什么时候将那顶发鼓又捡了回来,塞到名酢怀中,“只有这个是你的,你要明白。” “等等小姐!”张夷制止了名襄,“这不是说着玩的事,她偷了府银,害得全府上下苦了那么久,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她又还不起,你抓着她干什么?除了这顶发鼓,她还能给名府什么?” “不,小姐,话不能这样讲,”终于听明白的卢尹也上前劝到,这正是他为名小姐献言献计的好机会,“要是这都算道理的话,天下盗贼有一半都可以立马释放了。” 名襄沉默了一刻,冲名酢和向逢鹦说:“快走吧。” “小姐!”张夷上前阻拦。 兵马司的人在门口停下来,他们以为又起了争执。站在最后的名锲急忙笑着摇头。 “我让他二人走的,回去母亲问起,就由我来说。”名襄说着捂了张夷的嘴,厉声对名酢和向逢鹦说,“快走啊!” 名酢咬着嘴唇磕了个头。她想起从前和小姐一块种月季时,遇到来捣乱的小孩,名襄也是这样插着腰大喝:“快走啊!” 然而在她转身想要离开时,沈梅川却叫住了她:“等等。” 她没有哭,却有点害怕。 但沈梅川只是将腰间的玉佩卸下来送到她手上。在张夷愤愤地注视下,沈梅川说:“现在你不只有发鼓了。” “但为什么要把这块玉——” “反正除了你和我,没人把它当宝贝。”沈梅川笑到。 一直等到名酢和向逢鹦从侧门消失以后,沈梅川还在笑。 “那块丑玉,她出了门说不定就丢掉了呢。”张夷不满地看着好友的笑脸。 “放心,她丢发鼓也不会丢那块玉的。”沈梅川胸有成竹地说。 算了,张夷想到,看小姐和梅川的心情不错,他也就不再多说,跟着小姐的决定就是。 恒悦斋的回廊正对着留了一半身子在外的太阳。大火球的威力相比正午时分还是减弱了。晚霞铺满了光溜溜的回廊。到了名襄回府的时候了。 可名襄和沈梅川几乎是同时转向了出口的反方向,朝那间黑屋走去。名锲一蹦一跳地走在姐姐后面。大概是他不好好走路眼睛太晃的缘故,感觉姐姐好像长高了。 还有最后一件麻烦事。 第二百七十七章 发鼓(十五) 赵合端缩在房间里。屏风宛如护卫。 在张夷沈梅川名襄卢尹多方劝解下,他终于是不堪重负地捂住了耳朵。一排大人尴尬地站在原地。名锲逮到空子钻了进去,就要伸手去拉坐在屏风中的赵合端。 “等等,公子!” 张夷让名锲等等,是因为这房间确实不适合幼小的孩子久留。沈梅川让名锲等等,是因为他见识过屏风的厉害。 但不知是不是在庭院中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沈梅川的身手竟然慢了些。赵合端飞快地起身捉了名锲的手,两位小孩一块钻入了屏风之中。 房间又开始晃动了。 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的张夷和名襄急忙凑到了一块。名襄本就厌恶这个房间,碰上了这种异常的晃动更是心烦不已。她一边和张夷小声诉苦,一边默默地向后退。 卢尹一身的不自在。在庭院中受了些轻伤,已经让这位卢氏当铺的公子极不情愿了,再加上赵松榕已死,他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如今能让他再待一刻的理由,只有讨好讨好名襄而已。 “这是,怎么了?” 名襄抓紧张夷肩膀上一层薄薄的布料,冲沈梅川大声问。 “是屋子里的屏风,”沈梅川早已习惯了这种晃动,他紧张地盯着屏风内的影子。现在还不能将小公子陷入了怎样的险境告诉名襄小姐。若是着急着说了,按她的性格,一定会冲进去的,“它一移动,屋子就会动的很厉害。” “没有什么办法解决一下吗?”名襄终于站不住了,她歪歪斜斜地靠在房间的的一侧,张夷沈急忙靠过去,“方才我们接近这间房子时,也没有这样的晃动啊!” 卢尹也靠到名襄身边,张夷本想让他离远些,防止他趁机套近乎。可看了卢尹脸上那极度疲惫的神情,张夷将话咽了回去。看来他是真的累了。 在层层屏风中,名锲茫然不知所措。只能跟随赵合端的脚步躲避撞来撞去的屏风。 “你是赵合端,恒悦斋的主人对吧?”名锲友好地问。虽说同龄人都因为身份敬畏自己,可名锲自认为自己是没有公子架子的,他的问好也比往常还要随和。 可赵合端仍然像刚刚见面时那样沉默寡言,他只是娴熟地躲避着飞到面前的屏风。 不像刚见面时一样,赵合端现在身上只挂了一小块夜光璧,在光线较暗的屏风之中,它让名锲安心了不少。于是名锲又找了话来聊:“之前你挂了一身发光的石头,看着还挺漂亮的,为什么现在全摘掉了,只留脖子上的这一块?” 屏风的移动暂时停止了。两位小孩站在屏风之中,一前一后。奇怪的是,布满了不雅画作的屏风在这次停顿时纷纷将留白的部分朝向两个孩子。 屏风外,沈梅川的目光紧追淡淡的白影。 在屏风再次移动前,赵合端终于开口了。很久没有人听过他的声音,他自己一开口都有些不好意思。用这种带些拘谨的声音,他将一个名为松榕的美少年的故事留在了屏风之中。 等到屏风的移动终于结束后,在几位东倒西歪的大人注视下,名锲和赵合端牵手安全地走出了屏风。张夷强打精神迎上去,准备先将赵合端领过去。 “张夷!”名锲的这种语气一出来,张夷便暗暗地感到不妙。自家的小公子又有什么事要求自己了。他微微躬身听,却听到名锲激动地说,“可不可以把赵合端也一块带去?带回名府里去?” “不行!”张夷没有征求名襄的意见,直接回绝了他。赵合端在名锲身后瑟缩了一下。 “好了张夷,先退下!”名襄说着拨开张夷上前,“名锲,你为什么要将他带回府中去?他可是这么大一间恒悦斋的主人,带走了他,谁来管恒悦斋呢?” “左右他也没管过,”名锲也很坚持,“不能让他一直呆在这里吧!” “说的有理!” 张夷没想到名襄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急得摸了摸脑袋上前:“小姐,你想想再做决定,今天你已经任性了多少次了?” “一次而已。”名襄毫厘必争。 沈梅川站在一旁听着。他在这个事情上还是支持张夷的主张。这个孩子虽然可怜,但毕竟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沈梅川不敢想象他的内心深处已经变成了怎样一副景象,但将他接入名府之中,在这样的反差之下难保他不会产生什么别的想法。 名锲还在跟张夷理论,沈梅川早已将名襄拉到一边说:“小姐,公子年幼,可能会有心血来潮的时候,小姐可要清醒些,不能犯什么错误了。” 这番将名襄看做一位心智成熟的大人来对待的话让名襄很是受用。她静下心来,重新考虑让赵合端入府的事。 瞄到一旁靠在墙边休息的卢尹,名襄咧嘴一笑。她对沈梅川说:“你看这样吧,赵合端年幼,既然是出了这些事,我们肯定不能放手不管,不如找家有善心的人收养了他,等他长大了再做长远的计议如何?” 沈梅川顺着名襄的视线,看了一眼无精打采的卢尹,小声对名襄说:“可小姐,您不会忘记了卢公子他——” “没有,”名襄早已料到沈梅川会这么问,“卢公子不是很想和名府交好吗,正好这是个机会,若他能将赵合端养大,就证明他还是个有原则的人...” “加上卢氏当铺的名声,跟名府交好就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沈梅川笑眯眯地接话。 不过,他们这群人擅自给名府拉了这么一个朋友,真的好吗? 卢尹正在打瞌睡,丝毫没有意识到面前的众人达成了个怎样的决定。等到他终于清醒过来时,只见到方才还争论不休的众人此时已经齐整地站好,期待地看着自己。 卢尹在心中暗暗地祈求,希望是个好事情。 —————————————————— 回府的路上,看着兴高采烈的名襄,张夷叹了口气。名锲在一旁扯了一下他的手指说:“张夷别难过,事情不是解决了吗?” “是啊,让卢公子收养赵合端,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两家还都住在崇文门呢。”沈梅川端着下巴。之后就看赵合端自己了。能不能从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走出来,不是一个两个卢尹收养就能解决的事情。 “对了,”沈梅川转而问名锲,“在屏风之中,赵合端有没有跟你讲话之类的?” “讲了,他给我讲了松榕的故事。” “松榕的故事!”三人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还是下次吧,”名锲换了副沮丧的表情,“回府以后是一定会被娘责骂的,到时候又要难过了,故事就等到什么时候有空了再讲吧...” 三名大人面面相觑。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名襄慌张地问。 “小姐你看看太阳掉到哪里就知道有多晚了!”张夷不满地说。 “没事,虽然出来的巧,回去的晚,可总算调查出了府银的下落,也不算白跑一趟。”沈梅川安慰到。 “哼,是啊,兴头来了就往外跑着说要查案,事先连个计划都没有,亏得你还——” 张夷突然停住了话头。沈梅川和名襄不解地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 张夷的心脏在砰砰直跳。 名襄这次出行事先没有任何计划,完全是临时起意。而名锲能够出来并碰上众人更是巧之又巧。 也就是说,如果名酢想要联手向逢鹦定好日期布下陷阱去绑架名氏姐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可无论是向逢鹦闹恒悦斋,还是名酢与向逢鹦在闹事这天碰面,无论怎么看都是提前计划好的。 张夷感觉落日前的风很热,他撸了撸袖子。 也就是说,名酢与向逢鹦为何会在今天碰面的真正理由,他们并没有告诉大家。 张夷流汗了。他看了一眼身旁快快乐乐的名襄,苦笑着在心里想:小姐,你放走了多么恐怖的一对姐弟。他们可不是只有一顶发鼓而已。 第二百七十八章 发鼓(十六) 赵松榕的故事在更为炎热的夏日被蔫头耷脑的名锲说了出来。名襄特意挑了个晴朗地让人烦躁的夜晚倾听。 “姐姐,有水吗?” “喝那么多茶水,晚上可有你好受!” 姐弟两个偷偷从厢房里溜出去。 虽然张夷说出门就被咬了一身的包,不让他二人外出,可名襄才不会乖乖听话。院子里的草丛中时有萤火,看起来像是来自远土漂洋过海的宝石。名锲和名襄躲在一处矮丛旁的仿铜塑像下,继续着刚刚的故事。 “松榕打小被赵老爷喜爱,他虽是和赵老爷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孩,但凭着这份喜爱,他也得了个老爷相同的姓氏。” 名襄的指甲里嵌进柔软的细草,她专注地将草根挑了出来。 “等他长到面容轮廓成型后,沈老爷便牵了他的手到处游玩,他们之前在皇城以外居住,那里的每一条河流都被两人逛遍了。每次疲惫地回到住处后,赵老爷就带他进了那间满是屏风的屋子。” “等等,”名襄睁大眼睛,“他们原来在皇城以外的住处里也有那间黑漆漆的屋子?” “合端是这么跟我说的。”名锲摇头晃脑。 “你现在和他倒是很好嘛。” 自那日离开恒悦斋以后,名锲去崇文门的次数明显变多了。名襄知道他是去找赵合端玩,也不多管。只有张夷啰嗦着这不行那不行。 “当时在屏风里,合端说赵老爷和松榕每进出一次那间屋子,屏风上就多一面画——” 名襄的手一紧。 “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名锲嘟囔,“屏风移动时,只有白色的一面对着我。” 名襄欣慰地点头,没看到就行。 但她同时也想起了那些不堪入目的画作。 赵老爷和赵松榕每进出一次屋子,屏风上的画就多一副... “很快屏风上的画就满了,赵松榕也长到了十岁,他沉默寡言,吃的也少,虽然脸蛋漂亮,可瘦脱了相。” 草里的萤火突然不约而同地闪耀着升入空中。名襄和名锲急忙卧倒。新来府中的贴身婢女名浦正在寻找姐弟两个。 “可赵老爷在那时候有了孩子,便借着得子的喜事搜集天下的珍奇宝贝,说是为了儿子,实则是要哄松榕开心。” “哇。”名襄无意义地呼喊了一声。名浦的脚步立刻停住了。名锲将头埋得更低,一边埋怨姐姐为何要出声,一边向仿铜塑像身后躲藏。 所幸名浦并没有向姐弟俩躲藏的地方来。 姐弟俩沾了一身的草屑钻出来。 名襄抹掉了嘴边的挂着的草茎,对名锲说:“原来恒悦斋里有那么多的古玩字画,是因为要哄松榕高兴吗?” “姐姐?”名锲看见名襄在笑。 “不,我只是在想,那位赵老爷命人扛了三尊三彩釉像冲一个小男孩献殷勤的样子。” “但松榕并不领情,反而砸了赵老爷相当喜欢的一套玉盏。于是他被关进那间黑屋里,整整待了一个月有余,等到他再出来时,合端跟我说,那间小屋的屋顶地上也布满了画。” 名襄的神情严肃。 “不久,赵老爷病倒了,告诉松榕从今以后他便是尚且年幼的赵合端的人。恒悦斋也拜托他多多照顾。” 托孤吗?名襄心想。 “随后就有了赵松榕在庭院里所讲的那个故事。”名锲的手被什么刺了一下,他瑟缩着摸了摸手背。 “赵老爷死后几年,他冒用老爷赵合端的名字,抢了名酢父亲在崇文门商铺,和卢尹通信,关了赵合端,并养了...嗯...雇了那么多的人手——” “姐姐,我都能懂的,你不用特意改口。”名锲小声提醒姐姐。 名襄一听这话,又是脸红又是恼火,敲打名锲的脑袋:“你知道什么!” 名锲正要发作。猛然看见名襄身后的身影。 他飞快地跑开了。敏捷地不像个年幼的孩子。 名襄还在发愣,猛然听见身后传来强压怒火的问话:“小姐在这里做什么?” 完了,名襄回头,几乎是半哀求着对找自己算账的张夷说:“晚上太热,只能出来转转。” “我看未必,不然为什么连着公子也一块带出来了?” 张夷虽然在训话,可声音放的很轻。升入空中的萤火左右摇摆,随后又降落到草丛里去。伏在草叶上的萤火虫将两人的对话隐藏在黑夜之中。 “那,那是因为他也热嘛...”名襄小声嘟囔。 “胡说八道。”张夷提高了一些声量说,“夏天晚上蚊虫多,怕你们别咬才不让你出来的。” “上回他不是答应好了要给我讲赵松榕的故事吗?今天睡不着,正好听他讲一讲。”因为张夷一心为了自己,名襄也不好意思和他再狡辩。她理亏地搅动手指,哑着嗓子说。 “那,”张夷盘腿坐在名襄身边,“听出什么名堂来了?” 与和名锲在一起时完全不同。名襄的脸色在美丽的萤火掩映下反倒惨淡无比。 “按着赵合端所说,赵松榕小时候曾被赵老爷囚禁在那个屋子里施行恶行,恒悦斋的古玩也是赵老爷买过来讨他欢心的。” 张夷摇头:“所以他得了机会,便将老爷的独子也塞进那间黑屋里关着?” “想必是恨透了那个赵老爷——哎哟!”名襄低呼出声。 张夷急忙帮她扑去了脸上的虫子,叹到: “小姐也是的,想要和公子谈天的话在房间里说不就行了吗?” “名浦很严格,我的房间一点灯,她就过来劝个没完,用的还尽是些什么贵人家的小姐该如何如何之类的话,唉...” 名襄用拳头锤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张夷久违地想要逗着名襄玩玩,便换了种轻松的语气问:“小姐还是喜欢名酢姑娘吧?” 名襄几乎是狠狠地推了张夷一把,直推得张夷这么大力气的人都趔趄了一下。 “好好,是小的失言。”张夷笑了出来。 “不过,这么一比较,还是名酢好,”名襄托着脸,“名浦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给我什么发鼓让我去胡闹的。” 张夷扶了扶肩膀。 诚然,名酢确实更对名襄的胃口,可她就像味甘的毒酒,名襄是无福消受了。 名襄仍旧托着下巴,一副委屈的模样。借着萤火,张夷发现她真是变成大姑娘了。由于自身不是很高的缘故,名襄一直以来的成长在张夷眼中,都像是轻飘飘的芦草一般没有分量。 可自从恒悦斋一事过后,张夷发现这位千金小姐似乎更沉稳也更有担当了,虽然调皮是一点不改,但张夷已经很欣慰了。 “对了,梅川哥近日为什么不见人影?”名襄问。 “上回在恒悦斋,他似乎碰上年少时的旧友了,这几天都在和朋友打听他师傅的事。” “师傅?” “他的师傅原本是锦衣卫,如今不知去了哪里,沈梅川本想着去谢谢他师傅的教导之恩,一直没能如愿,如今有这种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名襄和张夷在仿铜塑像旁坐着,一块回想沈梅川入府时的情景。 名襄第一次见到出汗出的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的人,就是沈梅川。他浑身滴水,面如罗刹,入府时整个名府的人都在惊叫。名襄依偎着名夫人躲得远远的,只知道避开这个修罗一样的人。张夷则握紧拳头,将他看成了对名府不利的人。 可没想到仅仅是梳洗一下,换了几件衣服,沈梅川就变为了个翩翩公子回到众人面前。刚刚那股子要和人搏命的气势也不见了。 名襄一直都不大理解这件事,直到张夷和她介绍了沈梅川之前的身份: “本来是从小训练,要进锦衣卫的。肯定什么都得搁在肚子里,也不只有一张面孔。” “沈梅川从来都不和我们讲他以前的事。”名襄回想了一下说。 “小姐要是想听,我下回让他讲。” “不,不听,嘶——”名襄抚摸了一下手上的疙瘩。被叮咬过后,胳膊上红肿的地方越来越多。张夷催促名襄快些回屋,不巧却碰见了正生着气的名浦。 “小姐,您去哪里了?大晚上的不在房间里,寻了人到处找都找不到!” “我——” “还有张夷管事!” “姑娘请讲,”张夷也被她坚决地口气吓着了,急忙喃喃地回答。 “小姐可是女子,你和小姐一块深夜外出,成何体统!” 见两人都不说话了。名浦才整理一下衣摆说:“大人在朝中递了书信回来,说什么太仓库——” “啊,”名襄高兴地一摆手,“是太仓银有了着落了!” 名浦急忙掩住了耳朵向旁边躲避。 名襄才不管这些,拉着张夷就要往正堂去。 张夷朝名浦点点头,对她表示赞许。 果然,还是这种稳妥的温酒更适合名府和小姐。张夷暗暗立誓,不会再让小姐置身险境。靠近墙壁的草丛中,萤火又升了起来。两人跑远了。 在黑夜里,名浦自言自语到:“太仓银?” 第二百七十九章 发鼓(十七) 魏子青对徐昱林说了一通,徐昱林只听懂了发鼓和幞头的区别。两人一块看完这片展厅后,就商议着去地下展厅看一看。亏得杜集通给他们指了路。 参观的游客已经陆陆续续地进了工作室,向参观区走来。室内的空气温度升高了些,魏子青不像刚入馆时那么冷了。满目琳琅看过去,一件一件都很吸引人,她渐渐地有些忘乎所以,把徐昱林抛在一边自己看过去。 等到回神再抬起头时,魏子青发现身边站着两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徐昱林早已不知踪影。 老人家正赞叹架子上陈列的一条腰带。魏子青听她们说了几句有关玉抱肚的故事后,便绕开路去寻找徐昱林。 明明是两个人一块来参观,魏子青感觉自己又做了蠢事。她穿行在参观的游客中,摸了一下口袋里的手机。 这么吵,给他打电话也不一定接得到吧。 但魏子青还是打了,在翻出通讯录的前一秒钟,她好像还看见有一条未读的买家信息。不管了,总之先打过去吧。 魏子青觉得徐昱林肯定在守着手机,就像她从小到大每次出去玩时和他走散的那样。 “子青啊,”徐昱林的声音拥挤在喧闹的人声中,魏子青甚至辨别不了是自己身后的人还是徐昱林身后的人发出的声音,“怎么走着走着还见不着你的人了呢?” “我——”魏子青不好意思跟他说自己是看得太投入了忘记身旁还有个同行的伙伴,只能支吾着说:“刚刚太挤了,往旁边挪了几步,就走散了。” “嗨呀,”徐昱林笑了一声,“你不会是看忘了我吧?” “呃...”魏子青尴尬地闭嘴。 从她身旁经过的小朋友有的头顶上别了雪柳,穿插在黑亮的发间很好看。魏子青的目光追随着雪柳走了一段,又紧急刹车。 “你现在在哪里?” “我吗,这里应该是服饰区了,”魏子青环顾四周,除了远远的展柜陈列了刚刚引发讨论的腰带以外,周围还尽是些纱罗织物,魏子青走到这片展柜的最前面看了看,“衣服,在衣服。你呢?” “我在,很香的地方——” “啊?”魏子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徐昱林避开两个各执一词要走不同道路的小孩,又替他们的母亲拾起落在地上的身份证后靠近展柜,“周围种了很多花,花挺香的。” 魏子青踮起脚越过衣服的展柜,冲比较开阔的主道上望去,能看到接近主道尽头的地方有一片白花,魏子青夹着手机问:“是不是一片白花?” “对。” 魏子青加快脚步地赶了过去,还跟徐昱林讲着电话:“不好意思,说要一块去地下展厅的,我还自己跑掉了。” 路过陈列有卫绒织物的展柜时,魏子青渴望地看了好几眼,但不能再让徐昱林久等了,所以她一狠心,丢下精美的卫绒一直跑到了中间展厅展出的官衫旁才停下歇一口气。 魏子青正在感叹工作室会在最主要的展柜展出这件官妓接客时才穿的衣服时,徐昱林早从官衫展柜后钻出来说:“哎呀,又被它吸引了?” “我就看几眼。” 魏子青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 “走啊,一块去地下展厅看看。” “走吧,哎,”魏子青好奇地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白色花朵,“那是什么花?茉莉吗?” “应该是吧...我只是觉得它很香,其余的也不大清楚,”徐昱林撇了一下脑袋问,“要不然先去看看花?” 老是让徐昱林顺着自己的心意,魏子青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腼腆地点头。待会儿进了地下展厅,再和他聊聊天问候一下最近的事,毕竟两个人由于各种缘故,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两人从官衫展厅后绕开,来到满是粉白色小花的入口处。果然很香。在离展柜几步远的地方,魏子青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有点像茉莉的味道。但与之相较,茉莉更清雅些。 “为什么文物展上要摆这么一排花呢?”魏子青喃喃地问。 花下摆放的展柜里装着些彩丝,因为是仿制品的缘故,似乎没有用古代的彩帛制作,而是采用了某种光面的材料。魏子青端详了许久也没有能够猜得出来它是做什么的,徐昱林则围着展柜找了一圈的介绍板,也没有找到。 “这是不是他们忘记放了?要不要我去提醒一下?”徐昱林想起周易亭忙碌的样子,总觉得他们事情太多,给忙忘了,“肯定不止我们两个人觉得奇怪,还有很多参观的人来了这里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也行,我们去找找周易亭吧。”魏子青对周易亭的好感度很高,也许是大早上见面就受了她的帮助的缘故,魏子青没来由地信任她。 可当两人找到周易亭时,周易亭正在因东北展厅的一起小事故在协调参观者和志愿者。听周围的人说,虽然没有什么大问题发生,可是那位参观者的心情似乎来的时候就很糟糕,出了这样一个烦心事让他更加暴躁,所以周易亭说了半天也说不动。 魏子青和徐昱林对视一眼,偷偷离开了。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麻烦她比较好。 当两人重新回到摆花的展柜时,发现周围已经聚了相当一部分人。其中有不少小孩拉着家长的手追问为什么要摆花的原因。家长们束手无策,有的已经捧起手机查了起来,有的则嘟嘟囔囔着“怎么没有介绍板”之类的话。还有一群女孩子围着彩丝看了一会儿,低声说:“这丝带也没什么特殊的,为什么要展出来?” 魏子青有些惭愧,自己好歹也当了几年簪娘,竟然想不出来这到底是一件什么东西,甚至连它是不是饰品都很难确定。 “好了,大家稍安勿躁,”人群中,一名穿着随意,趿拉着拖鞋的女人来到展柜前,“刚刚我去问了工作人员,他们说这是故意设置好的一道题,谁能答的上来,就可以到大厅服务台去填写答案,最快猜对的人有奖励。” “来了来了,”姗姗赶来的杜集通跑到人群之中稳定场子,“因为考虑到有和这物件来自同一个地方的游客,所以为了公平起见,只有一个提示,就是它是发饰。” 有小朋友大声问:“就这样一个提示吗?多说一点吧!” 杜集通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趿拉拖鞋的女人,又说:“好吧,既然小朋友要求,那再说一个,就是这件发饰是由展柜里的彩丝和这一排花共同组成的。” 参观的游客纷纷掏出手机,可仅凭这两个提示,大多数人还是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去查。 魏子青思索了一下,大致可以猜想到,这发饰应该是用彩丝串花穿过发髻佩戴。可按着这个线索去找,还是没有结果。徐昱林却看见那女人趿拉着拖鞋向自己走来,忙问魏子青:“子青,别查了,你认得她吗?” 魏子青抬头,对上了那女人陌生的眼神:“不认得。” “我怎么感觉她是来找我们的?” 徐昱林猜想的不错。她一直走到徐昱林和魏子青面前才停脚,低声开口:“答案是绕髻妆。” “你,你知道为什么不去填答案?”徐昱林问。那女人愣了一秒,噗嗤笑了出来。 “不会吧徐昱林,你没认出来我?” 徐昱林盯着她面熟的脸,又看了看她趿拉的拖鞋,犹豫地问:“邱常老师?” 第二百八十章 发鼓(十八) “真的是邱常老师吗?” 徐昱林不敢将面前这位穿着随意趿拉着拖鞋的人和那个一贯穿着西装行事严谨的周易亭口中的“邱姐”联系到一块去。 魏子青好奇地看着邱常。她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 “带女朋友过来看展吗?”邱常随手接过杜集通递来的饮料。看着他转身匆忙地离开,邱常摇了摇头。 徐昱林就知道会有这样的问话,挤眉弄眼了很久,邱常还是问出了口。他只好红着脸说:“不,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哎,那就和女朋友没什么区别。”邱常随意地一摆手,转身来到展厅。徐昱林对魏子青又是撇嘴又是摇头,魏子青只是逗得直笑。 邱常的话还没说完:“徐昱林你在这里就算是工作室的内部人员,那个奖就没你的份了,不介意吧?” “没事,”徐昱林尽量适应了邱常随意的语气,“可邱老师你刚刚说的绕髻妆是什么?彩丝怎么和花一块——” “看她有话要说,让她来,”邱常亲昵地拍了一下魏子青的肩膀,“从刚刚开始就看见她安安静静地想着呢。” 被点名的魏子青就像课堂上的学生那样带了些羞涩和不安地开口:“我猜是用在发髻上,就是用彩丝串花插入编好的发髻之中...大概...” “干嘛没有自信?说得挺好的,彩丝串花绕着发髻就是绕髻妆。”邱常笑眯眯地回到展柜旁边,托起一朵芬香的花朵说,“这花开得好吧?为了这次文物展我们可是小心翼翼地培养了它们好久呢。” “这是什么花?”隔着几步,徐昱林还是能够闻到浓郁的花香,“香味真的很浓。” “这花叫素馨花,是巴基斯坦的国花呢。”邱常随便拈起其中一朵说,“香气浓郁,晚夏早秋开花。但是想要培育它,必须要湿润的环境。我把它交给周易亭养过,平常就在工作室靠里的小屋子中,结果她养了一个月,养出了一角落的蘑菇和霉点。”回想起之前的事,邱常半皱着眉头苦笑。 那时周易亭嫌每天给自己打下手累,总惦记着自己主管工作室里的任务。邱常又忙,实在无法了才将素馨花交给她来养。本来邱常并不舍得将娇弱的花朵交给周易亭,确信花朵到了她的手里就会一命呜呼。可周易亭一听有这样的好工作,一张嘴说的天花乱坠,希望邱常信任她。邱常也就半信半疑地转交了工作。到了月末果然一团糟,放置花盆的房间角落全是霉点,在清扫时还在隔板后发现了蘑菇。所幸花活下来了。 邱常当时就问过周易亭,到底是怎么做到给花浇了那么多水还没把它们养死的。 徐昱林偷偷笑了。每次和周易亭见面,她都是一副工作室主管的模样热情地接待自己,想到她对着一屋子的蘑菇和霉点发愣的场面,徐昱林觉得莫名的有意思。 不过刚刚真是吓了他一跳。看着邱常又和魏子青攀谈起来,徐昱林在一旁静静地观察。他来工作室送过几次东西,每次见到邱常都是一身西装,打扮的十分立整,且除了工作室的事情外也不多说什么闲话。如果不是她主动打招呼,徐昱林对现在正站在眼前的这位趿拉拖鞋穿着休闲裤的人只有一句话:你是哪位? “对了,邱老师为什么不参加今天的展览?我看只有周易亭和一帮志愿者在管。”徐昱林问。 说起来,这展览应该是工作室的大事,可自家妈妈也在家里忙,邱常也在这儿当游客。年长一些的工作室成员似乎都没有露面。 邱常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人之后才偷偷凑到徐昱林和魏子青面前说:“哎,其实我没有告诉他们,这次文物展也算是个小小的试探吧,现在当志愿者的那批孩子几乎都是周易亭的直系学弟学妹,以后很大可能会从事我们这一行,如果以后有来我们工作室就职的孩子,多了这样一段经历也好。” “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邱姐你们还真挺信任那群孩子的。”就这样全部交给新人来办,不怕出什么意外吗,徐昱林琢磨。 “周易亭不是天天吵着要当管事的人吗,喏,现在来机会了,她这次要能管得好,下次工作室再有什么活动,就让她主持开会,我们坐在旁边听就行了。”邱常带着两人来到素馨花旁,魏子青挨到花旁近距离闻了一下。真的好香,不过到近处看,它似乎和茉莉又有了一些区别。 “啊,对了邱老师!”徐昱林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说东北角展厅出了什么事故,邱姐不去看看吗?” “看什么?让他们自己处理。”邱常走过装有绕髻妆的展柜,带着徐昱林和魏子青重新走回官衫展柜后,那里正展示着含有龙凤龟兔织绣的汉瓦纹样的明清服饰。 “我看杜集通急急忙忙地去了,感觉事情还是很紧急的,邱姐你还真放的下心啊。” “这就是锻炼啊,不这样锻炼他们,我一过去,周易亭指定要没完没了地喊我的名字让我帮忙。” 穿过一排汉瓦服饰,魏子青和徐昱林听邱常给他们介绍着明清的复古风潮,由此而出的用汉代瓦当构成图纹的衣服,不知不觉走到了地下展厅的入口处。魏子青和徐昱林对视的小眼神没能逃过邱常漫不经心地一瞥。 “你们两个去地下展厅看看吧,那还有些上面没展出的古代鞋袜之类的东西。”邱常弯弯手指作别。 “邱老师不和我们一块去看看吗?”魏子青很喜欢这位亲和的大姐姐,主动询问。 “不,我待会回那边去看一看官衫,那帮小孩还挺有想法,将官衫放到最中间展出。”邱常端着下巴很满意地望向官衫方向。 “行,那老师,我们先走了。”魏子青和徐昱林向邱常道别。邱常站在原地等待他们走了两步后,才开口问:“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呢,徐昱林不给介绍一下。” 徐昱林连忙回头笑到:“不好意思啊老师,光聊天,忘记说了,她叫魏子青。” 魏子青难为情地向邱常点头。怎么一出门就老是出各种问题。看来自己和席荆华宅惯了,是该出去多走走。 “嗯,魏子青...”邱常若有所思地点头。 —————————————————— 进了地下室的楼梯以后,魏子青感受到一股阴冷感。本就没有多少人经过的楼梯黑漆漆的,冷气源源不断自地下渗出。魏子青打了个冷战,徐昱林歪了一下脑袋,早该想到她会冷。 接过徐昱林递来的外套后,魏子青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她暗自想,这已经不算是一次好友间的出游,而是家长带孩子来参观了。 走出楼梯以后,两人来到开阔的地下展厅。墙壁上用现代的浮雕工艺刻着来自各个朝代的鞋袜,清楚地表明了地下展厅的大致内容。 由于楼上火爆的缘故,地下展厅只有寥寥数名参观游客。其中一对夫妻领着裹紧长外套的小孩,正扒在一双鞋头做有装饰棕草的鞋子展柜前说个不停,徐昱林和魏子青也略略地看了一眼介绍板:“云头鞋。” “古代的云头鞋好像是不分性别都可以穿。”魏子青小声说。 两人经过一排鞋履展柜后,在一个角落驻足。从这个角落开始向右边就是其他展物区了,一名穿着正装的高大男人站在那里正不知专注地看些什么。 在魏子青和徐昱林面前的展柜里,放着高底小脚弓鞋。厚厚的鞋底将鞋面撑得高高上抬,徐昱林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古代女子缠足后就要把脚塞到这玩意里去吗?”徐昱林皱着眉头不自在地问。 “疼死了。”魏子青抱着胳膊。 两人还在讨论,丝毫没注意到右手边展柜的男人惊讶地回头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素馨绕髻(一) “卖花呀!” 姑娘拨开挡在面前的一簇被汗浸湿的刘海。身旁的木梨树正好做倚靠。她没想到还没过午,天气就已经这样炎热了。花篮里的花也被晒得干巴巴的,散发出沾染了些太阳味道的花香。 她三岁起在这条巷子里卖花,今天已经是她卖花的第十年了。今日生辰,但祖母起了个大早出门了。没有任何人为她做一顿庆祝生辰的饭食。 不过也是,家里穷。平常能有的吃就已经很不错了。再要纠缠,祖母的责骂和笤帚可时刻待命呢。 “卖花呀!” 但姑娘仍然执着地惦记那一顿也许要等很久的宴席。也许是受了昨天听来的顾妈妈说的宁家小姐盛大的生日宴影响。 “海参铺上肉汁,大碗盛装的蛎黄羹,黄鱼与青鱼炖烧,加酒水淋制。” 姑娘还记得她听闻宴会时吞咽口水的样子,当然也忘不了烈日下由于干渴吞咽口水的样子。两种吞咽口水的原因让她出汗出得更厉害了。 文昌江直通开进文昌内地的海水中。姑娘更年幼一些时,曾去了据说是入海口的地方用手接了一捧水喝。有点苦涩,但是还没到不能入口的地步。 “卖花呀!” 姑娘名为孙惠惠。除了文昌的这一条巷子和文昌江的入海口处以外,她再没有去过琼州府的任何一个地方。没去过吗? 祖母把她养到这么大,完全是看在她那个已故的父亲的面子上。祖母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她。这一点惠惠比谁都清楚。所以顾妈妈在给她讲完宁家小姐的生辰宴,惠惠吞咽完口水以后,便请求好说话的顾妈妈带她一块去宁家帮忙做事。 哪怕以后碰到了旁人,我不会只叫唤一句“卖花呀”,而是也能说一说海参铺上肉汁之类的话就好了。 虽然如此。孙惠惠还是得大喊一声: “卖花呀!” 花是由当时好说话的顾妈妈给祖母介绍来的一位青年男子手中得到的。孙惠惠不明白他怎么能有那么多的花可供贩卖,一直以来都想将这个问题探究明白。但自从顾妈妈翻了脸训斥她以后,探究明白的机会也丢掉了。就跟昨天那青年赌气似的将自己种的漂亮的缅栀子都丢掉了一般。 “不知天高地厚!宁家不收孤儿!只收有家有户,父母健在的孩子。” 孙惠惠很想提醒顾妈妈,自己还有一位祖母。但看见顾妈妈乜斜得几乎看不见的眼睛,孙惠惠还是闭嘴了。她常年与花相伴,这种丑陋的东西难得被她碰上。等到她从顾妈妈家溜出来以后,走到巷子尽头,正好撞见那名青年在丢花。 “卖花呀!” 缅栀子形似鸡蛋,花瓣中间晕一圈明黄色,是孙惠惠比较喜欢的花。相比于它,手中挎着的素馨花就没那么讨孙惠惠的欢心。虽然素馨香气扑鼻,可白白的花瓣太单调了,就和孙惠惠的家一样单调。孙惠惠不大喜欢祖母,自然也不大喜欢那个家。所以看见青年正专注地丢花时,孙惠惠急忙上前制止:“这缅栀子这么好,丢了干什么?” 青年没有理睬她。孙惠惠只记得那时候他醉心倾听花盆破裂的清脆响声,自己在一旁说的话沉重地降落,到达不了他的耳边。 “卖花呀!” 可是孙惠惠必须得提高嗓门叫卖。卖花的声音不能沉重地降落,否则卖不出花回家又要挨骂了。 等那名青年丢完了花,堵死了路,孙惠惠才得到他的一些注意,因此收到了这一筐素馨。拿到时素馨还沾着水露,因此孙惠惠小心翼翼地折下头巾盖住花篮。她每次见到这名青年,都会被他修长的指头和发青的指甲吸引。被吸引得太深,因此孙惠惠说不出感谢之语。 即使在这个青年无偿送给她那么多次花以后,孙惠惠仍然说不出感谢之语。 “卖花呀!” 身后的木梨已经开始发烫,孙惠惠不得已继续她的叫卖之旅。太热了,八月的琼州府为什么这么热?八月的文昌为什么没有一丝凉风? 孙惠惠不知道听谁说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直到她遇到青年以前,都对这句话深信不疑。可今天她挎着的这一篮花,和今天之前她卖出去的每一筐花,都是没有付出就得到的礼物。 如果忍受顾妈妈的唠叨也算是付出,那么那句话还有些道理。听心情好的祖母在晚餐时讲起过,顾妈妈之所以介绍那名青年给孙惠惠一家,是因为那名青年是宁家最受欢迎的园艺师。 “所以有什么关系吗?” “炫耀!炫耀!她炫耀呢!”祖母不屑地说。 邻里间挑明了炫耀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因为经常见面的缘故,之后每次见到顾妈妈,听她讲述宁家事迹时,孙惠惠都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念叨炫耀炫耀,就说昨天讲起宁家小姐的生辰宴吧,谁能知道孙惠惠在吞咽口水的同时是否认为顾妈妈在炫耀呢? “卖花呀!” 青年名为安目一,缅栀子种了满院。除了昨天在门口丢掉的那些之外,孙惠惠确信他的房间里还留了不少。他从没有对孙惠惠吝啬过,就连缅栀子也分给她。孙惠惠喜欢缅栀子,肯定也有安目一的缘故。 但为什么他不炫耀?孙惠惠拎着花篮,走在路上。他不跟自己多说话是一回事,他从不炫耀又是另一回事。他是巷子里每户人家口中的邻里,也是文昌最富有的家庭里最受器重的奴才,为什么他从不炫耀? “卖花呀!” 巷子到了头,孙惠惠不安地改道去了主路。 她要去无论和自己还是和巷子都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文昌。这是去入海口的必经之路,所以孙惠惠一直认为自己实际上去过琼州府的三个地方。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宁家的藏书楼。孙惠惠看见它时不得不惊叹于它的高度。在窄巷中长大的孙惠惠只见过比自己头高出几截的低矮房屋。以前路过宁家时,她都是低着头走的。 “卖花呀!” 初次意识到祖母不喜欢自己,是在孙惠惠第一次跑到入海口去捧水喝回来。那个时候祖母看见她把唯一一件好衣服都穿褶皱了,就动手打了她。 但衣服的褶皱与孙惠惠去入海口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因为孙惠惠路过宁家时伸长了脖子看到庭院中宁家的小少爷正在随地小便,被佣人发现推搡了她几下,这才弄皱了衣服。受了推搡挨了打,从此之后,孙惠惠路过宁家都低着头。 但令孙惠惠不解的是,她从来没有在宁家看见过安目一进出的身影。既然是最受宠爱的园艺师,为什么他从来不去宁家? “卖花呀!” 越接近正午,太阳就越大。孙惠惠感觉花篮里装的不是素馨,而是沉重的铅块。她的胳膊都要勒断了,呼吸也要勒没了。但既然来到了这里,她就不能有任何的抱怨,即使汗流浃背,也要咬着牙继续端庄得体地走。 毕竟这里是另一个文昌,连路旁的水渠都是干净的。 孙惠惠听到一声惨叫的时候抬起了头。意识到是宁家附近时已经来不及低头了。嚎哭声随着推门而出的人们身后冲出来。孙惠惠惶恐地低头后退。 “卖花呀。” 她轻轻地喊到。 推门而出的一共有三名佣人。两女一男。手里都捧着白布。孙惠惠触目惊心地看了一眼他们手上的家伙什,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脚。 嚎哭声又来了,这回夹杂着“拿走”“不缠”等等字样,让孙惠惠下意识地缩紧了双脚。 高个子的女佣人走到孙惠惠面前要了一把素馨花,说是要哄小姐开心用的。孙惠惠看见她把素馨花搁在白布上捧进屋去,浑身不自在起来。 她挎着花篮快步走过这一个文昌,想在正午前赶到入海口去。 于是她抱着别再碰见买主的心情小声喊: “卖花呀!” 第二百八十二章 素馨绕髻(二) 孙惠惠来到文昌江的入海口时已经过了正午。滚烫的手心浸入冰凉的水里正好。她心虚地环顾四周,随后扔下花篮,准备喝个痛快。 孙惠惠第一次来到文昌江的入海口时也是这样一个晴天。那次她只喝了一口,觉得有点苦涩就作罢了。再加上被宁家的人推搡,被祖母打骂,她几乎忘记了第一次喝到略咸的水是什么感觉。可在那之后,每当她在巷子里卖不出去花而被迫经过宁家时,总是设法空出时间赶到这里喝水。嘴里没有了苦涩的感觉后,孙惠惠几乎将这里当作解渴的清泉一般喜爱。 午后的草地焦脆扎手,孙惠惠喝完水以后,就挑选了一处被火红的太阳烤得最烫的草地坐下。她将这视为休息。花篮被留在文昌江岸上。孙惠惠猜想着会不会有一层大浪打过来,将花篮卷走。就算卷走了,也不会有人知晓,这里只有她一个。 但孙惠惠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 不感谢安目一也就罢了,还不珍惜他送给自己的花。这样是会遭天谴的。 安目一虽然养了一大院子的缅栀子,但他难得将它送给孙惠惠。因此孙惠惠能看得出他极爱那种花,不舍得将它作为赠品随意送人。 又回到了刚刚在巷子里的那个问题,为什么安目一要将缅栀子丢出去? 路过巷子时,孙惠惠看了一眼安目一紧闭的大门,并没有要去打招呼的意思。她本身就不是那种热情的人。 安目一不在家的情况极少,因此孙惠惠才能够每天都有花卖。因为每天卖花路过巷子口,安目一都待在家中,敞着房门,孙惠惠“卖花呀”的吆喝一响起,安目一就从成堆的缅栀子中钻出来,递给孙惠惠一花篮新折的花。第二天孙惠惠只需重复前一天的事情就行了。巷子里的人都在过重复的生活。 所以孙惠惠跑到入海口喝水、安目一离开家门、顾妈妈去宁家做帮工这三件事才会脱颖而出。只要孙惠惠愿意告诉大家她每天都去入海口喝水,就一定可以成为巷子里的名人。 但顾妈妈和安目一毕竟与宁家有关系。孙惠惠再怎么出名,都比不上去宁家做事更博得巷子邻里的羡慕。如果自己去了宁家做事—— 意识到自己也有点“炫耀!炫耀!在炫耀”的意思,孙惠惠停止了思考。静静地晒着太阳。 她脖子处的伤疤过了很长时间才好,颜色却越来越深。祖母曾经批评她晒了太多的太阳。孙惠惠却不这么认为。一定是宁家那个推搡她的帮工手太脏了,才会让她的伤口越来越黑。 刚刚那三位佣人出来要素馨花时,她曾用余光飞快地搜寻了一遍,并没有看见长得像那天推搡自己的那个帮工。心满意足之余,孙惠惠还不小心看见后门缝露出的桫椤树冠,吓得她跳了一下眼皮。 宁家的小少爷在宁家的院子里解手时,背后就有这样一株巨大的桫椤。孙惠惠没见过那样漂亮的树,就像没见过宁家那样高的藏书楼一样。她对这些陌生的不属于自己甚至不属于巷子的东西都很排斥。 素馨花还安静地待在文昌江边。孙惠惠觉得是时候将它捡回来了,从来路上突然窜出一个小个子,他敏捷地冲到文昌江边,捞起花篮开始飞奔。 孙惠惠拼命地赶上,将他撂倒在地。不要小看孙惠惠走街串巷的脚程。 四条黝黑的胳膊扭在一起。孙惠惠抬起手给了他一掌:“贼!” 遮盖素馨花的白布被掀开了,飞出芬香的骨朵。那小个子傻了,鼓足了劲将孙惠惠推开。捡起骨朵往嘴里塞,嚼了两下又吐了出来。 “太甜了,”他说,“跟我在宁家宴会上吃的糕点没什么区别,噢,还有蜜饯。” 孙惠惠看见他缺了颗牙,对他更加厌恶。 “就你?宁家宴会?”孙惠惠挑衅地问。 那小个子马上起身对孙惠惠说:“我可是宁家少爷歃血为盟的兄弟,之后一块去干大事的,你们女人家懂什么?” 眼看着小个子开始比划拳脚了,孙惠惠只当他是个傻子:“花篮还我!” “不!”小个子用花篮主人的语气对孙惠惠说。 如果孙惠惠没有被太阳晒得眼花的话,顾妈妈那副乜斜得几乎不见眼珠的模样在这个小个子脸上重现了。 “那不是吃的东西,拿来!”孙惠惠扑过去抢,小个子躲闪着靠近江边,拎着花篮伸出手:“再过来我就松手了啊!” 孙惠惠突然想借着他的力量摆脱这一花篮的素馨花。她又向前了一步,想要给小个子一点压力。却没想到小个子受了惊吓向后退去,一脚踩入了文昌江。 孙惠惠没听过男子发出这样尖利的嚎叫声。 小个子甩开花篮,勉强爬上岸,像只暴雨过后的灰喜鹊躺在江边发抖。孙惠惠目送素馨花在文昌江中沉浮,跑过去扶起了小个子。她自私地想,是他扔的花,也是他替自己顶的天谴。 “别告诉宁袁啊,别告诉宁袁。”小个子喃喃到。他还在发抖。 刚刚其实并不严重,他的上半身甚至都没有被江水打湿,可还是怕成这样。孙惠惠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跟宁家少爷歃血为盟了。 小个子口中的宁袁应该就是宁少爷没错。孙惠惠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小个子脸上的汗珠让他看上去更像江里的鱼。孙惠惠甩开灰喜鹊的想法,将他怜惜地搁在江边。 “等等!等等!”小个子在江边扑腾,“你的花,我赔你!” 孙惠惠已经做好了晚上回去时要被祖母责骂的准备。对小个子说着玩似的话不以为然。 “我带你去宁家!找宁少爷!”小个子举着手站起来。成功吸引了孙惠惠的注意力。 她想去看看那株漂亮的桫椤,也想站在藏书楼底向高处仰望,更想探究一下放在白布上的素馨花被捧去了哪里。 “可、可以...” 孙惠惠脸红着说。 她做了亏心事时都能泰然自若,现在却不好意思了。 可小个子一抖身上的水珠,换了一副面孔说:“骗你的!哈!” 焦脆的草坪被点着了。孙惠惠站在高高的火焰里,脸上滚烫,咬牙瞪着小个子,他已经一溜烟逃了很远。 回去的路上,孙惠惠看见宁家藏书楼的房顶。心里的冷战和脸上的滚烫迫使她低头。高个子的女佣人正在后门处泼水,孙惠惠用余光瞟见她端着很有光泽的铜盆,做出要抛开一切的姿势准备将水泼出去。 看到孙惠惠,她立马收起紧张的姿势,打起了招呼:“是卖花的小姑娘。” “您好。”孙惠惠冷冷地回话。 “你的素馨花,小姐很喜欢。” “那太好了。”孙惠惠依旧看着她的铜盆。 “给小姐送完花以后,小姐立刻就要见姑娘,可是姑娘跑得太快,我们出来时已经没了影子,正在苦恼该怎么办呢,姑娘又回来了。正好正好,快进来吧。” 进来?孙惠惠退了一步。 “我这样的人怎么好——” 这不是她的心里话。 “小姐有请呢。” 孙惠惠终于逃走了。高个子女佣在身后呼唤她的名字,她充耳不闻。 她一直逃到巷子口,看到了正在哭泣的安目一。他捧着花瓣中晕着明黄色的缅栀子,眼泪流进花盆里。 为什么要哭呢? 孙惠惠绕到他的身边,看见院子里的缅栀子开的正好。果然,她就知道他那天丢掉的缅栀子不是全部。他那么宝贝这种花,肯定不会狠下心全部舍弃。 但安目一出乎意料地叫了她的名字: “惠惠。” 惠惠,就算帮我个忙,你明天能去宁家卖一次花吗? 第二百八十三章 素馨绕髻(三) 孙惠惠来到家中时,太阳的灼热才刚刚散去一半左右。祖母坐在门口。她每天都爱在这个时候回来。孙惠惠从来不敢多问她去干什么了。 “花篮呢?”祖母头都不抬。 “花篮掉了。”孙惠惠看见祖母身后的树干上停着一只蝉。 “你不是挎着花篮叫卖吗?怎么会掉?那么说花也没卖出去?”祖母还没有发作。 “没,卖出去了一点。”孙惠惠掏了一下衣服上最小的口袋,将高个女佣买花的钱递给祖母。祖母放在指头尖儿溜了一圈,揣进自己怀中。抬手给了孙惠惠一巴掌。蝉吓得落在树根附近。 “你自己再想办法弄个花篮来。去管邻居的顾妈妈借一个也行。”祖母看见孙惠惠被打的颤颤巍巍,仿佛她才是上了年纪的那一个。于是笑了笑,让她去旁边坐着。自己则拿出一个红布包摆弄。 “睡你的觉,不然就出去找找有没有耗子洞。”祖母喝到。 孙惠惠拉上隔在两人之间的草席。倒头将怀里的素馨花撒出来。 “惠惠,就算帮我个忙,你明天能去宁家卖一次花吗?” 孙惠惠在惊讶安目一知道自己的名字的同时,心里也有一点高兴。安目一不像他的手指和指甲一样冷漠。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安目一的请求。 孙惠惠心里的高兴劲持续了很久,她和安目一一块进了他的小院。虽然还是没有得到他心爱的缅栀子,可是作为委托,孙惠惠又收到了一大把素馨花。 “这花很香,你喜欢它的香气吗?” 孙惠惠的高兴劲在安目一给出答复以后消失了:“有人喜欢。” 孙惠惠躺在草席上,很想要将这些素馨花按得扁扁的。手落下时终于还是作罢了。 素馨花的香气确实醉人。孙惠惠入睡得很快。 透过梦她能看见很多过去的事情。包括祖母叫她没娘养的,第一次喝入海口的水时灼人的太阳,正在解手的宁袁少爷,还有埋藏在最深处的父母。他们不仅埋藏在孙惠惠内心的深处,也埋藏在文昌的深处。估计已经成了躲在土层中的什么小虫小蛇,爬到别的地方去了。但是别在意,这只是孙惠惠的梦而已。 她醒的很早,在不该醒来的深夜里睁眼了。祖母的呼噜声让深夜的恐怖退去了。孙惠惠发现在自己睡觉的过程中,竟然下意识地侧着身体去保护那些素馨花不被压到,就仿佛睡在自己身侧的不是已经折断的花朵,而是真正活着的生命一样。 掀开草席越过祖母,孙惠惠出门,进入夜晚的文昌。她经过门口的红布包时用脚踢了一下。听到哗碴一声,里面装的似乎是什么柔软的纸。 孙惠惠知道这样不好,便不掀开查看。她并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礼,而是万一碰上了与顾妈妈乜斜着眼睛的模样同样丑陋的东西,那就不好了。 白天的太阳将余温留到了夜晚,即使在接近午夜时,孙惠惠也能感受到热烘烘的气息。她将怀里的素馨花拿到月光下仔细端详。它们的花瓣光洁整齐,白色的光晕绕花笼罩在孙惠惠的手掌上。她近乎挑剔地捡出了几瓣带着乌黑色的不完美的花瓣,将最好的留给那位神秘的爱花人。 祖母第一次告诉孙惠惠,她的父母并不是出去流浪,而是已经入土的事情,就是在这样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孙惠惠没有哭闹,心里甚至没有任何的触动。这与告诉她遥远的某地一对夫妇去世所产生的心情是一样的。 只不过祖母赏了她几个耳光,孙惠惠才勉强哭了两句。 一个人坐在暖烘烘的夜里,享受黑夜和寂静是一件美事。如果不是看见远远的高处突然亮起灯火,孙惠惠可能会选择闭上眼睛,一直到破晓再回到屋里装睡,再由祖母将她拍醒。 可那一星灯火将孙惠惠的心都勾出来了。她睁大眼睛,看着与黑夜格格不入的光亮在高处摇晃。在这一带,能建造起那样的高楼,无非只有宁家一家而已。又是宁家。 要不要去看看? 祖母的呼噜声比其他任何时候还要响亮。它警告孙惠惠,若是被发现了,又要挨无谓的打。 可是孙惠惠还是向前几步。 她太想迈进宁家了。周围的人都能说上两句宁家如何如何,只有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白天给了她机会,她逃走了,有夜色壮胆,说不定—— 高处的灯火灭了。 孙惠惠刚刚还高涨的热情随灯火一块消失。遗憾的感情占领了孙惠惠的脑袋,使得她没有心情再去猜测为什么会有灯火,又为什么会熄灭。 但至少,走到巷子口。 孙惠惠穿过白天自己高喊“卖花呀”的巷子,难过地发现原来在黑暗中,它甚至更加狭窄了。巷子口也有着微弱的灯光,似乎是为了回应刚刚熄灭的灯火一般。孙惠惠知道巷子口住着安目一,那么据此推断,刚刚在高楼上燃起灯火的便是那位深爱素馨花的人。 孙惠惠在深夜中发掘出了妒忌之情。它不像平常的高兴伤心直接,而是拐弯抹角拼命掩藏自己的真面目。于是孙惠惠一会儿觉得自己在生气,一会又觉得应该欣慰,到最后才发觉她是妒忌了。 她靠在安目一居处的大门旁。 墙很厚实,孙惠惠既不用担心自己的叹息声传到安目一耳朵里,也同时遗憾地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知道安目一在这个午夜与人举灯火为应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只能努力地嗅着空气中的香味,企图闻见自己心爱的缅栀子。 不,是安目一心爱的缅栀子才对。 ———————————— 第二天孙惠惠便挎着连夜编好的新花篮出门了。昨晚在安目一的门前靠了一会儿。回去时她还顺手拿了顾妈妈放在门前的竹条。是故今早她要早点出发,被顾妈妈抓个正着就解释不清了。 “卖花呀!” 又在卖花!这小丫头! 孙惠惠暗暗模仿着听到卖花呼喊的众位邻居的心里话,玩的不亦乐乎。唯有来到安目一门前时,她的叫卖声停住了。安目一正在门前捧着一只瓷碗喝水,看见孙惠惠以后仍旧一声不吭。 前天在丢花,昨天在流泪,今天在喝水。孙惠惠摸不透安目一,打算腼腆地从他面前绕过去。 “惠惠——” “知道了。”孙惠惠将花篮中的素馨花亮给他看。并不等他讲完话就跑开了。 罢罢罢,他满脑袋就想着那个爱素馨花的人。他什么都不会听的。 孙惠惠一口气跑到宁家后门前,绕过了无数向她投来询问眼光的人。在叩门的前一刻,她与娇小的身子撞在一起。孙惠惠挎着花篮扶住她。 “哎哟哟,”来人扶着脑袋,“太疼了。” “抱歉,抱歉。”孙惠惠见她是从宁家出来的人,心想自己这回是惹了事了,连忙道歉。 “不是你,”那少女摆手,“脚疼不关你的事。” 孙惠惠这才注意到她的脚被套进小鞋里,正发着抖。 “刚裹上,还不能走太多路,哎,昨天走太多路了。”少女像上了年纪的人一般哀叹。 “请问,你是?”孙惠惠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 “我是宁家的人。”少女睁大眼睛,机灵地回答。 孙惠惠点头。她喜欢聪明人,胜过喜欢缅栀子。 “哎?你是卖花的人吗?” 看见孙惠惠手里的花篮,少女来了兴趣。她扶着孙惠惠的肩膀打开花篮。素馨花的香气终于解放出来。 “对,我就是卖花的人,”孙惠惠不好意思地说,“巷子口的安目一叫我将这些花卖到宁家来。” 她还没有来得及观察少女的表情。却惊讶地听见她高兴地小声欢呼。 竟连刚裹好的脚也不顾了。 孙惠惠干脆连花篮也一块塞到她的手上,头也不回地向文昌江走去。 第二百八十四章 素馨绕髻(四) 今天入海口的水比任何一天都要苦涩。孙惠惠放弃了逗留,选择回到那条低矮的巷子里去。 她是想去看看安目一在干什么的,是在丢花,还是在哭泣,或者又在做些孙惠惠从来不曾知晓的事情。 可是她没有那个机会了,因为走到半路,她发现那位买花的少女提着花篮正在等她。 用竹条编花篮是件不算容易也不算困难的活。不算困难是因为孙惠惠常用这双小手编各种东西。不算容易则是因为要尽量轻手轻脚,保护祖母珍贵的睡眠。所以孙惠惠这只花篮做的十分粗糙,如果没有白布遮盖,就能看到花篮边歪歪扭扭的弯折。而现在,孙惠惠就能看见她在拙劣的条件下造出的瑕疵。她停住脚步,并逐渐后退,和那位少女保持半条街的距离。 她好像在招手叫自己。不管了,孙惠惠只顾后退。她想进宁家的心越强烈,她距离宁家就越远。 身子后面传来的一阵剧痛让孙惠惠猛然醒悟。她回头望去,昨天在文昌江旁戏弄了她的小个子正不知所措地看着孙惠惠。他撞了她一下。 孙惠惠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打他,而是回头看那位挎篮子的少女。小个子是宁家人的想法才是戏弄她的主谋。 果然,那名少女皱起眉头了。孙惠惠不安地等待着责骂或是威吓,却等到了一声清脆的巴掌响。 “什么东西!毛毛躁躁的!”那少女训着小个子,“还当什么少爷,怪不得爹爹不喜欢你!” 哎?孙惠惠捕捉到了少女话里再明显不过的蹊跷。这么说,少女就是宁家的小姐,而小个子就是少爷宁袁。 哎呀,孙惠惠想起自己在文昌江边和小个子打闹,四条黝黑的胳膊扭在一起。她哆嗦了不止一下。 孙惠惠像搁浅的鱼一般苟延残喘。少女发现了,连忙迈着还没成形的小脚赶到她身边问是不是弟弟撞疼了她。 小个子宁袁不好意思地背好手斜着眼睛看孙惠惠,似乎在为昨天在文昌江边装模作样地杜撰身份感到抱歉。 宁袁怎么会有两条和自己一样黑的胳膊呢?孙惠惠思考。明明偶然撞见他在解手的那天,他还是位白净的少爷。 “来,这是你的花篮,还有卖花的钱。”少女将花篮塞到孙惠惠怀里。孙惠惠看见她的眼中像活泼的白鸥一般发亮,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被轻而易举地拽入宁家的后门。 “不,不行,小姐...”孙惠惠开始颤抖。与刚从文昌江中脱险上岸的宁袁一模一样。可怜的宁袁跟在姐姐和孙惠惠身后,不敢轻举妄动。 “就说是我邀请你来的,”少女自顾自地到处乱走,“你再早来几天就好了,早来几天,我生日宴——” 孙惠惠以为她要给自己介绍海参黄鱼和蛎黄羹,便做好了咽口水的准备,哪知她却只说了一句:“我生日宴,就可以用你带来的素馨花让他们...算了...我自己就可以做个绕髻妆戴上了。” 孙惠惠意外地看着少女。 宁家原来还有这样的人在。她不知是惊讶还是惊喜。桫椤树就在孙惠惠的眼前,余光看不齐全。孙惠惠打算逃跑时再仔细地看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少女问。 “孙惠惠。” “惠惠!”少女亲热地喊。 孙惠惠用余光没有看到桫椤的树冠里是什么样子,却看见了宁袁缺了一颗牙的嘴里是什么样子。她的心情很低落。但真正的原因,想必还是那声和安目一类似的亲热称呼:“惠惠。” 孙惠惠只差没有直接捧着少女的脸问她,那天在高高的藏书楼上与安目一交换灯火的人是不是她。 “我是宁家的小姐,唯一的一个,”少女一笑,眼睛后边就拖出一条小尾巴,“我叫宁昉。” 孙惠惠没办法将她欢快的语句与祖母老成的“炫耀炫耀”联系在一起。她点点头,冲宁昉笑了一下。 “下个月宁家有一次夏天的聚会,你要来吗?” 搁浅的鱼的症状还没有好转。孙惠惠急忙摇头。她想起自己一旦赴约,再回到巷子里时,眼睛就看不得那些矮小的丑陋的凑活的,只能看的见宁家高高的藏书楼顶了。于是她急忙拒绝。 虽然孙惠惠未免将自己想的太过高尚,可事实是参加宁家宴会的狂喜确实会让这个小姑娘忘乎所以。孙惠惠脑袋里装着一个明智的想法。 “姐姐,为什么要让一个卖花的来参加我们家的宴席?”宁袁在后边直言。他没有什么需要顾着别人脸面的意识。 “上回我让安目一与我一同去文昌江边散步时,你也是这么说的,为什么要让一个种花的和我同行!”宁昉教训起弟弟来毫不留情。 孙惠惠站在旁边。她被宁袁的话伤了自尊,很想告诉他自己只是帮安目一的忙才来宁家卖花,才不是什么“卖花的”。她气得忘记了自己每天都吆喝的“卖花呀”,上前一步逼着宁袁和自己对视。 可当宁袁真正抬起头时,孙惠惠又瑟缩地退后。宁家高大的藏书楼立在宁袁身后,森严可畏。孙惠惠还从来没有去过一座藏书楼。 “你不要理睬他,就来!就来!就说是宁昉小姐邀请你的,”宁昉冲孙惠惠眨眼,“现在他们都得哄我开心呢,嗯?” 孙惠惠看见宁昉伸出小鞋亮给自己看,突然又难过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情绪波动的这么快,孙惠惠觉得别人会把她当成疯子的。 “他们为什么都要哄小姐开心?”孙惠惠终于主动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惹得宁昉笑个不停。 “我是小姐,当然要哄我开心,瞧你说的,我是小姐。还有我刚裹了脚——” 三个人都不讲话了。天逐渐放晴。新一轮的暴热将要来临。宁袁皱起眉头,他的眉骨很平,眉毛很浅。这又让孙惠惠十分不痛快。 她问宁昉:“裹脚疼吗?” “是有一点疼,不过,安目一说,”宁昉顿了一下,汗流浃背地歪在宁家小院的墙壁上。夏天雨过墙上会长苔,宁昉将它们全部蹭掉后就着乌黑的墙壁掉眼泪。 孙惠惠听见她回答自己:“太疼了。” 她想到安目一昨天也在掉眼泪。不禁将这两人放在一起做了个比较。安目一冷漠疏离,但是花养的美,人也善良。宁昉热情亲切,但是脚裹得小,且有个令人厌恶的弟弟。比较完毕后,孙惠惠告诉自己,他们两人无法交换灯火。 但是,怎么? 拿到素馨花时宁昉含着眼泪欢悦,安目一拜托自己卖花的那一声“惠惠”,都告诉孙惠惠,夜里如果有两束灯火替人说话,那么一定是替他们两位。 虽然今天入海口的水比任何一天都要苦涩,可是孙惠惠却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在那里多待一会?像往常一样等到太阳出现西斜的倾向时再赶回去? “本来就是,”宁袁还在跟姐姐嘴硬,“姐姐你只喜欢那些种花卖花的,连宁家给姐姐订好的亲事都不关心。” 宁昉干脆拉着孙惠惠的手小步跑起来。她跑得歪歪扭扭,一步踏得重了,肩膀就耸一下。看得孙惠惠在身后也阵阵的疼。 “你别过来你!”宁昉警告弟弟,“你不要去房间里经营你的战争吗?快去!”宁袁飞奔着跑开了,孙惠惠惊讶地看着宁昉。 “那是他胡说八道出来的,他连马都不会骑,屋里的是木匠师傅为他做的城池和木马,他天天都要玩的。”宁昉解释。 孙惠惠抬头,现在她可以看清桫椤的树冠内部了。 宁昉拉着她的手一直跑到桫椤下,孙惠惠因此心怀感恩。她没有排斥与宁家人牵手这样一个不敬的行为,而是保持这个姿势和宁昉说了些桫椤树荫才知道的悄悄话。 第二百八十五章 素馨绕髻(五) 安目一早起后就拿了只瓷碗喝水。 他没有管满院的缅栀子。而是将瓷碗里落的一两粒灰尘摇得晃晃悠悠。惠惠姑娘来了,她挎着花篮,里面应该是我托付给她的素馨花,安目一这样想着,还是不放心。 他不是个愿意主动和别人搭讪的人,为了宁昉,他已经作出了很多努力。于是他鼓起勇气对孙惠惠说:“惠惠——” 眼看着孙惠惠不耐烦地挎着花篮跑远了,安目一失落地扣碗。水洒在他的脚边。他站不稳,向后仰了一下。 一抬头,安目一就能看见矗立在半空中的藏书楼。 安目一以为孙惠惠赌气跑走,自己将事情搞砸了。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进屋,他甚至踢翻了一盆缅栀子。 坐在松散的碎土旁边,安目一望着藏书楼。他可能是这条巷子里最渴望夜幕降临的居民。他一点也不勤劳。 收拾好花盆碎土的残骸,安目一又去拾那只被自己扣在门前的瓷碗。可是一出门,意外的访客站在门口。 他浑身黝黑,像脱了水般嘴唇爆皮。看见安目一不解地盯着他看,那位意外的访客狠狠瞪了回去。 安目一看见他的手上抓着自己的瓷碗,想要伸手时,他“啪”的将其摔碎,碎片呲得两人鞋面上全是。 “宁少爷,您这是?” 意外访客宁袁把碎片踢走。冲安目一大吼:“别来烦我姐姐。” 看着这位还缺着牙的小少爷如此维护自己的姐姐,安目一很是感动。但他坚决地摇了摇头。他和宁昉不是彼此的麻烦。宁袁不懂。 宁袁开始小声嘟囔什么。安目一只能弯下腰来听。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小孩藏了一片瓷碗的碎片在手上。 安目一没有时间关心他的手是不是已经被割破了,因为宁袁照着安目一脸上来了一下子。安目一感觉热滚滚的血流过自己的坚硬的鼻梁。还好没有划到致命处。安目一擦干脸上的血液,发现宁袁已经跑远了。 但愿他不要在慌乱中撞了谁才好。 安目一之所以对宁袁这样宽容,不是因为他爱小孩子,也不是因为他欠宁袁人情。而是最早他在宁家帮忙时,宁昉曾经跟他说过,宁袁生下来智力就有些问题,如今虽然能和一般人正常交流,但总做出些旁人不能理解的事情。安目一怜悯他,就像怜悯巷子深处的瘸腿狗一样。那条狗生下来就瘸了腿,没做错什么却被人拳打脚踢。宁袁虽然比它的处境好很多,可在人心里绝对不会放过鞭笞这样一位智力有问题的大户人家少爷。所以安目一决心当怜悯他的人。不仅从行动上,而且还要从心里。 因而纵使安目一受了伤,心里在上一刻还起了要把那小傻子杀掉的冲动,他还是很快地调整下来,先进屋查看伤势。 伤在额头,蔓延至上眼皮。安目一简单地做了个处理,出来又碰上了正要出巷子的顾妈妈。 他与顾妈妈并不是相识,此时见面本也无话可说。不巧他刚包上的纱布刺激了顾妈妈求知的心。她急忙惊叫着凑上来:“有贼吗?不然是流匪?” 安目一想笑的原因是,顾妈妈虽不知道是谁划伤了他,但猜测倒是出奇的精准。宁袁在他这里与贼和流匪没有什么区别。 “不小心划伤的。”安目一小心地回答。一旦多说了,顾妈妈的盘问便会无休无止。 “小心啊!”顾妈妈说,“下月宁家还要摆宴席呢,你不去吗?宁家人都喜欢你,希望你能去。” “不,我要照顾我的花。” 顾妈妈看见安目一的背后是整整一院子的缅栀子。不禁摇头叹气:“总种一种花不好,我给你年轻人个建议,多试几种,说不定宁家人就又让你回去了呢。” 安目一知道和这样一位温和的妈妈是说不明白的,他谢过她的好意,等她离开巷子后才重新回到缅栀子花丛中。 安目一得知在自己的庭院里可以与宁家高楼上以灯火互相传信这件事,仅仅是在今年年初。那时宁昉被告知过了今年的生辰就要缠足,正在伤心难过。安目一坚持替宁昉说理,结果被宁家上下老小赶了出来。安目一知道他们暴怒的理由,却没有办法为自己申辩。正收拾东西时,宁昉收起伤心跑到他的身边,告诉他了这个秘密。 安目一还记得他听到宁昉告诉自己,她曾在藏书楼上偷看过他回家并捧腹大笑的事情时,自己有多高兴。 “你家的院子和我家的藏书楼。”宁昉说什么,安目一便记着什么,当天晚上便试验了一次。当他看见藏书楼的灯火忽闪着亮起时,白天的不快便和黑夜一块被灯火驱散。即使见不着面,安目一仍然可以得知宁昉一切都好。直到她的生辰。 那天也是安目一第一次主动和顾妈妈讲话。从她的嘴里,他得知宁昉顶着哭肿的眼睛参加的那次生辰宴。第二天街上便传了起来,宁家小姐的哭喊声响彻整个文昌。安目一一边在心里骂着胡扯,一边担心宁昉的脚。担心到了晚上,实在不堪重负的安目一也哭了。 如果不是惠惠姑娘经过我的面前,我就完了,安目一想。 他拜托孙惠惠为宁昉带去素馨,是想让她闻着素馨的香气,能够少些烦恼。但他并不知道,宁昉拉着孙惠惠的手,向她诉说了自己其实很想拿素馨花做绕髻妆的心愿。 缅栀子也好闻,但宁昉更爱素馨花。既然如此,安目一走进小屋中。 屋里铺天盖地全都是素馨花。熏甜的香气让安目一头晕目眩。他挑选了长得最好的一株,毫不留情地拦腰折断。 花送的怎么样?孙惠惠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 悄悄话已经说完了。孙惠惠还紧握着宁昉的手。不远处的房间里传出宁袁所在的战场的声音。他高声喊着: “进攻!一个都不留!不留活口!为兄弟们报仇!” 宁昉充满期待地看着孙惠惠,仿佛自己和她是恋人一般。孙惠惠不能给宁昉任何有用的承诺,只好僵硬地点头。先应下,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呢? “还你!装花的篮子,还有卖花的钱。”孙惠惠不知道她是否永远都用这样俏皮的声音说话。既然她裹脚之后仍旧俏皮的话,那么到了顾妈妈那个年纪呢?到了祖母那个年纪呢? 孙惠惠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在无休无止地妒忌宁昉。巷子口的安目一明明和自己住在同一条巷子,宁昉却这样了解他。知道这么多有关他的事情。至少对于孙惠惠来说,这是相当令人妒忌的。 桫椤树荫越来越浓,也昭示着天越来越晴朗。孙惠惠从没有这么早回过家,不知道祖母见了自己会有何感想。 她辞别宁昉,并相约明日再见。路过宁袁的房间时,他仍旧在大声喊着: “鸣金收兵!” 走到巷子口时,孙惠惠看见了触目惊心的干涸血迹和瓷碗碎片。安目一家的大门紧闭,孙惠惠没有敲响的勇气。 她急匆匆地赶回家,想要将花篮展示给祖母看,并顺便忘记刚刚让自己心慌的场面。可她踏进家门时,正巧看见祖母抱着红布包,正泪流满面。 与孙女的撞面让老人受了惊吓,手一松,红布包掉在地上。白花花的纸钱撒到孙惠惠脚边。 “祖母,我把花卖完了。”孙惠惠平静地说。她如果一惊一乍的话,祖母会更加下不来台。 可是祖母上前拧了孙惠惠的耳朵一把,嘹亮地说:“滚。” 孙惠惠两手捂住通红的耳朵。花篮掉在地上。 第二百八十六章 素馨绕髻(六) 孙惠惠没有滚。她看着白花花的纸钱不知所措。 祖母早就赶过来将散在地上的礼物收起来了。这是她要带给自己的宝贝儿子的,可不能让傻丫头踩了。 “祖母要去给谁烧纸吗?” 祖母这才想起孙惠惠说她把花都卖完了,急忙扯过她的篮子查看。确保花钱赚足了以后,祖母才将空篮子丢回地上:“拿了快滚吧。” “我和祖母一同去——”孙惠惠还没说完,耳朵上又遭了狠狠一下拧。孙惠惠小声呼号着躲开。她和祖母之间的房间变得宽阔了一些。 记起了宁昉的悄悄话,孙惠惠强打精神。当她忍受住了耳朵的剧痛后,立刻反应过来,祖母到底要给谁烧纸钱? 但看见祖母像巷子尽头护食的瘸腿狗一般直勾勾地瞪着自己。孙惠惠打消了这个危险的念头。她坐在房外,本来通红的耳朵被滚热的太阳晒得更疼了。 宁袁爱幻想着自己带兵打仗,这是宁昉告诉孙惠惠的,但她回想起在文昌江旁边宁袁那几句煞有介事的胡诌,却觉得自己早就该发现宁袁的智力有问题,而不是等着别人告诉她。羞愧。 孙惠惠想起紧靠着巷子深处有一株长得很好的木梨。自己去巷子里叫卖时曾经将它当作倚靠休息过。而今身心疲惫的孙惠惠正需要休息。 她起身,头也不回地向那颗熟悉的木梨走去。 歇在木梨树下与靠在桫椤树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孙惠惠更喜欢桫椤树。但此时容不得她挑挑拣拣。 瘸腿狗歇在巷子深处的一栋破旧房屋内,没有主人的屋子比巷子里的水渠还要肮脏。它的后腿似乎因为极不干净的环境病得越来越重。孙惠惠看见它时也不得不因它的病痛而畏惧不前。 所幸今天它没有趴在那里,病怏怏的。孙惠惠可以放心地在木梨树干上舒展手脚。 “宁家、藏书楼、鸣金收兵、素馨绕髻。”孙惠惠在头脑中一遍一遍地过着今天自己看见的和宁昉告诉自己的人与事。两天前她还是个“卖花的”,如今却肩负着宁昉小姐传递给他的任务。孙惠惠摩拳擦掌,开始思考今晚的行动。 不,在行动之前,孙惠惠还得考虑一件事。首先要能骗过祖母,其次才要考虑之后的事。可是她刚刚惹恼了祖母,让她动手拧了自己。这时才想起来,该如何让祖母迅速地心情变好并原谅自己呢? 远远的孙惠惠看见祖母出门了,拿着那包红布。缩头缩脑的很是猥琐。孙惠惠喜欢看见祖母这副模样。因为觉得她祖母只有这时不像面对自己时那般凶悍,而是更亲切些。 但祖母头也没回的走了。这就是机会。孙惠惠的视线之中又剩下了窄小的整条巷子。她发现在这里,巷子深处,是望不到宁家的藏书楼的。只有像安目一那种住在巷子口,一脚就能迈走的人才能轻松地在自家后院看见藏书楼。 孙惠惠突然一阵心悸。 她回头,瘸腿狗正半躺在她身后,可怜巴巴地呼着气。孙惠惠看见它时,它正将肚皮毫无顾忌地裸露给孙惠惠看。肚子上的狗毛像被烧了一般,一块黑一块粉。孙惠惠吓得尖叫了一声,往后退去。 瘸腿狗也被她吓了一抖。它拖着绷直的瘸腿站起来。只安静了片刻就朝孙惠惠的腿扑了过来。孙惠惠将嗓子眼里所有能发出的尖叫声全部发了出来。一直到顾妈妈赶到她的身前把狗踢走才结束。 “哎呀呀,你看你这个姑娘在这里做什么呢?”顾妈妈扭脚活动筋骨,刚刚的一脚飞踢如果是发生在宁家就更好了。孙惠惠的不安并没有随瘸腿狗的退场而消失,反倒变本加厉起来。 “没,我,在乘凉。”孙惠惠磕磕巴巴地说,“顾妈妈为什么不在宁家待着,这么早就回来了?” 顾妈妈乜斜的神色又出现了。孙惠惠警惕地往后撤了一步。但顾妈妈很快恢复了平常的亲切:“宁家明天要来贵客了,所以抓紧时间收拾呢,我们下午再去帮忙,先早点回来吃个饭。” 来贵客? “什么贵客?” 顾妈妈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让孙惠惠重新记起了那天的争吵,她很是不舒服,又不能明说。只好忍耐着等待她的答复。 “与宁小姐结有亲事的人要来了,”顾妈妈神神秘秘地说,“哎呀,结有亲事啊,宁小姐也不小了。” 孙惠惠猛然想通了宁昉拜托自己做的事情。在桫椤的树荫下,喧闹的宁袁房间旁,宁昉曾对孙惠惠说:“你去找安目一,让他带我走,今晚就走。” 当时的孙惠惠为这个大小姐突如其来的勇气感到无比的钦佩,要知道,在宁家日复一日平静而优渥的生活中突然奋起反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现在孙惠惠失望了,原来是明天宁昉的未婚夫要来,才逼着她绝处逢生的。 而且宁昉竟完全没有和孙惠惠提过这件事,她还是不信任自己。 顺着这条藤,孙惠惠又想到,宁昉说不定为了利用自己,才会呵斥宁袁并表现出对自己的尊重,说不定她的心里正咬牙切齿地连声喊自己卖花的呢。 闸门一旦打开,孙惠惠根本不能关住自己奔腾的想法。对宁昉的嫉妒藏在激流之下,意图让孙惠惠完全憎恨宁昉。只差一点就要成功时,那条瘸腿狗又从废弃的旧屋里冲了出来。吓得孙惠惠收起了脱缰的思绪,跟随顾妈妈一同向后退。 “它今天还挺有劲!”顾妈妈灵巧的不像个中年人,“往常我踢它一脚,它都半天不能动弹,怎么这次才说了一点话,它就能动了?” 不能动也许是装的,就连瘸腿都不那么让人信任,孙惠惠想。 “咦,你的花,卖出去了?”顾妈妈在躲避瘸腿狗的追击时瞄到了孙惠惠手中挽着的空篮子,随口问到。 “卖给宁家小姐了。”孙惠惠同样在躲避瘸腿狗。 可顾妈妈停下了,一脚将瘸腿狗踢得肚皮朝天滚到一旁。孙惠惠吓得一愣。她被迫接过顾妈妈递来的目光和问话:“你把花卖给宁家小姐了?” “是。”孙惠惠努力保持着镇定的语气。 “那花不是我介绍的安目一送你的吗?”顾妈妈步步紧逼。 坏了,孙惠惠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坏了。但她只是觉得不好,脚下顶住的木梨树根,歪在一旁不能动弹的瘸腿狗,正挤压影子的正午阳光,通通都不好。 “呃,花,是,花——” “安目一不会要打什么主意吧?”顾妈妈的敏锐是孙惠惠无法招架的事情,她红着脸低头。 “哼,哼哼,”与劝安目一多种几支不同种类的花时的顾妈妈不同,现在她咧着嘴,遇到了什么不想与他人分享的好事时一般窃笑,“明天小姐可必须要见着与她结了亲事的男子。” 孙惠惠倔强地咬住了嘴唇。 “惠惠,你家里还有个老人家呢,你又跑不了。”顾妈妈不住地诱导她。 是啊,孙惠惠回味着宁昉的委托。她要安目一带她走,那自己怎么办?他们两个跑了,孙惠惠留下了。到时候顾妈妈认得孙惠惠,高个女佣认得孙惠惠,就连智力有问题的宁袁也认得孙惠惠。孙惠惠怎么办? 孙惠惠正在进行滑稽的心理斗争时,顾妈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等到孙惠惠甩开杂念还是决定帮助宁昉时,瘸腿狗呼哧呼哧地缓了过来,正痴痴地看着孙惠惠,直看的她在暑天恶寒。 她抱紧篮子,准备将晚上的计划告诉安目一。 第二百八十七章 素馨绕髻(七) 安目一头上的伤隐隐作痛。 他听完孙惠惠的诉说后,望着院里的缅栀子发呆,孙惠惠催促的目光也选择视而不见。安目一的任性来的很是时候。孙惠惠催促的目光并不是针对他,而是在乞求他,快快做好决定,她好跟着下定决心。 这种渴望将自己绑到他人身上的急迫感,安目一并不会明白。他只当孙惠惠在催促自己给她答复,心想不必过多理会。孙惠惠蹲着腿麻了,起来又因踩到花篮而心痛。正午不会将缅栀子的香气带到哪里去,只会将它晒死在原地。 “为什么不把这缅栀子端到室内去?”孙惠惠问。安目一还在琢磨带走宁昉的途径,牙齿没剩一点缝隙地贴合起来。孙惠惠在阳光下逐渐焦急:“安目一?” “啊,好。”安目一说着要去端晒得蔫巴的缅栀子。 “我问的是,今晚的事。”孙惠惠开始流汗。安目一端着缅栀子走了几步。头点的像打瞌睡那般无力。 孙惠惠突然有些高兴。 这件事肯定让安目一为难了。 为难得好。 她兴高采烈地跟着安目一,想要一起去他的小屋里看看。孙惠惠从来只见过安目一的院子,没进过他的小屋。再说,这院子还跟藏书楼交换过灯火呢。待着怪别扭的。 可孙惠惠走进房中,被满满当当的素馨花吓到以后,便再也不敢得意了。熏甜的香气让她头晕目眩。压迫感从娇弱的花瓣之间递送,在孙惠惠身上织出一张巨大的网。她失落地退出小屋,在太阳下看清了自己的黑胳膊。 顾妈妈将安目一介绍给孙惠惠以前,她还像一般女孩那样白嫩。有了卖花的任务,孙惠惠在太阳下穿行了无数个白昼。和宁袁在文昌江边争斗时,她丝毫没有为自己的黑胳膊羞愧。可看过满屋的素馨花后,孙惠惠却退却了。她发现不仅自己的两条黑胳膊一文不值,她整个人都一文不值。直视素馨花对于她来说很是困难。 安目一把所有的缅栀子都搬到室内。才对孙惠惠说:“惠惠,有劳你传话了。” 孙惠惠其实很想提醒他,有劳的不仅是传话,还有送花。可一想到那满屋的素馨,她又委屈地开不了口。 “好,今晚走。”安目一这才说的像下定了决心一样。孙惠惠在羡慕宁昉之余又问安目一:“你怎么走呢?宁小姐周围都是人,还有一位个子很高的女佣人在呢。宁小姐还缠了小脚,跑不了多远的。” 这句令人丧气的话一说出来,安目一和孙惠惠都不吱声了。但孙惠惠显然比安目一还要气馁。藏书楼被巷子遮住了底层的一小部分,楼顶仍然悬挂在天边。安目一加快了收拾庭院的手脚。 孙惠惠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刚想离开时,安目一却叫住了她:“惠惠,这屋子里的花给你了。” 他们真的要走了,孙惠惠害怕地想:“我只会卖花,不会养花。” “都是一样的,用心了就行,它们自己本身也可以养活自己。”安目一改为双手各提着一盆花,来回两趟后。孙惠惠看见他的手在发抖,不得已前去帮忙。正午正是挥洒汗水的时候。 美丽的缅栀子被阳光晒得褪去鲜艳的颜色,让孙惠惠心往不已的花瓣中的明黄已经变为了暗黄。她在搬起花盆时向后仰了一下,安目一扶住了她。 事到如今还想什么呢?孙惠惠和安目一合力将缅栀子全部搬进屋子里。这下两种花香开始了战争。安目一把门一关,任它们在屋里硝烟四起。 孙惠惠发现周围凡是爱战争的通通都喜欢在房间里进行。宁袁要经营战争时也在屋子里把玩木头刻出来的城墙和木马,吆喝着“进攻”或是“鸣金”。 “要上一把锁吗?”安目一自问。 “不是交给我来养吗?就不用锁了。”孙惠惠傻气地摇晃一下篮子,歪一下头。 安目一没有注意孙惠惠孩子气的动作。他正在整理情绪。 看见高高的藏书楼时,他心里竟然有了不舍。与宁昉在高楼上互相摇晃灯火哪有真的见上一面来的让人开心呢? “走。” “去哪?”孙惠惠急忙问。 “去宁家。” “宁昉说是晚上。”孙惠惠拦住了突然冲动的安目一。 安目一像刚从水中钻出来一般,浑身湿淋淋的且意识模糊。他胡乱点了点头,就昏过去了。 ———————————— 直到黄昏安目一才醒过来。孙惠惠在他身边,像早就料到他要醒了一般静静地等待。 “惠惠?” “你中了暑气,好些了吗?”孙惠惠问。 “好多了,感激不尽。” “不是我,”孙惠惠把空花篮丢在一旁,“是邻居的顾妈妈来给你带的药。” 安目一等着孙惠惠的下文。 “你,知道宁家怎么样了吗?” 孙惠惠听见他紧张地抽气,安慰到:“宁昉没事,只是明天才到的贵客今天提前来了。” 安目一坐起来。 “他见了宁家的长辈,在晚饭时和宁小姐相谈甚欢,”安目一的脸白的和素馨花一样,“但,我不知道,这些都是顾妈妈跟我说的,她也有夸张的可能。” “那,今晚的事怎么办?” “看样子只能延后了。” 安目一摇头:“宁家下个月有宴席,估计便在那前后安排宁昉的亲事,不能再拖了。” 孙惠惠还是第一次听见安目一喊宁昉的名字。她新奇地听着,末了才说:“我要提醒你一下,顾妈妈知道你今晚的打算。” 安目一这才真正地慌了神:“她怎么会知道的?这不是宁昉告诉你——” 孙惠惠将巷子深处遇着瘸腿狗的事情告诉了安目一,并随时等待他的大骂。可安目一只是沮丧地叹了口气说:“难了,这下要走可难了。” 孙惠惠不相信他有这样好的脾气,忙道歉:“都是我的过失,不该让顾妈妈知道的,这下你们两个怎么办?” “不,怎么能怪你。” 安目一真诚的脸看不出一点破绽。孙惠惠在感动的同时为自己的多疑感到内疚。 “不然让我先去宁家看看吧。”孙惠惠自告奋勇,“我只是个卖花的人,去宁家门口卖花,不会有什么人起疑的。” 安目一不知道还在为什么事情犹豫,孙惠惠早就等不耐烦了。她挎着花篮要出门时,安目一追上来塞给她了一把素馨和一把缅栀子。 “宁昉喜欢素馨,你喜欢缅栀子。”孙惠惠半是询问半是安慰地对安目一和自己说。 “不,”安目一摇头,“这缅栀子是给你的。” ——————————— 孙惠惠再次来到宁家门前时,天上的星星已经露头了。她想着怎样向祖母解释,最后只能选择待会儿见到宁昉管她要点钱,回去就说多卖了些花耽搁了。 可今晚的事情如果成功,那她从明天起就再也见不到宁昉和安目一了。借她的钱还不了,养护的花也交不了差。孙惠惠懊丧地在宁家后门踟躇,正巧碰上了那位高个子女佣。 “卖花的小姑娘。”那女佣用熟人的语气和孙惠惠说话,让她心里更为不安起来,“你这回怎么主动找到宁家来了?上次让你进去和小姐说说话还不肯呢。” 看来高个子的女佣并不清楚孙惠惠曾经和宁昉在桫椤树下说悄悄话的事。 “撤!快撤!”宁袁的尖叫声传来,高个子女佣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们少爷,在玩呢。” 自从那天被撞了以后,孙惠惠再也没见过宁袁出门。虽然她并不想在其他地方碰见这个天煞孤星。可她却有些好奇,既然他的智力存在着一些问题,平常又常被关在家里,那他那天到底是怎样找到文昌江的入海口的? 想到这里,孙惠惠开始无比怀念自己在文昌江边喝苦水的日子。她恳切地说: “抱歉,我想见小姐。” 第二百八十八章 素馨绕髻(八) 宁袁爱惜木马和城墙,比爱惜自己的姐姐更甚。除了那天溜到文昌江边和孙惠惠打闹以外,他几乎不离开这两样东西。 木匠师傅把仿制的木马和城墙交给宁袁时,不巧瞥见他饥饿无比的眼睛,吓得不轻。能在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小孩子身上看见野兽的残留特征并不是一件稀奇事,也不是一件坏事。但在木匠师傅看来,的确是恐怖得不得了。 宁袁没有机会询问是否可以带着这两件东西上战场。他默认了。木匠师傅仓皇的背影逐渐被矮小的城墙盖住,宁袁看见曲折的树轮划到天上去。他再揉揉眼睛,原来是姐姐。 宁昉那个时候没有缠足,活蹦乱跳地逗弟弟玩。若是问起现在的宁袁怀不怀念那时的姐姐,他肯定会摇头。一旦领会到了姐姐缠足后再也领会不到的自由自在,宁袁宁可姐姐早些缠足。他好早早地冲向文昌江。 这就是宁袁去文昌江的理由。 不过当时宁昉没有缠足,在刚刚得到木马和城墙的弟弟眼中就是文昌的粉蝶,翩翩飞舞。那时宁袁是不可能摇头的。 到达文昌江边,看见孙惠惠的花篮中铺满素馨花以后,宁袁对粉蝶的怀念也苏醒了。正午的太阳还没过去,他就想做真正的将领。烫脚的地面让他脚步轻捷,掉进文昌江里的素馨花让他惊吓地如一条搁浅的鱼。看到孙惠惠的黑胳膊,宁袁几乎是在一瞬间反应过来—— 为什么我也是黑胳膊? 这个问题纠缠了宁袁很久。他在思考的时候,木马便会从手中脱落,连城墙也被坐在屁股底下。以至于孙惠惠在后门恳切地要求见宁昉时,他竟没有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孙惠惠已从眼前的窗口“呼”地跑过去了,看起来身后似乎有谁在追她。可宁袁等待了很久,没有任何人上前。失望促使他起身寻找自己认定的追赶者。出门正好撞见高个子女佣。 “少爷去哪呢?” 宁袁才不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是属于战争的,座下有木马,手边有城池。他只想追上那个和自己打架的丫头问个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敢用黑胳膊跟自己打架? 他一路追过去,听见桫椤被热风吹得发出响声。姐姐让他离开后和那丫头在树底下说了什么?姐姐刚刚在大堂和未来姐夫说了什么? 宁袁偷听到父母说他智力有问题的那天,气得在房中开战,木马是敌人,城墙是守卫。他则是天空,盘踞在敌人和守卫的上方。后来他想解手,便毫不犹豫地掀开裤子就在桫椤树旁解决。他恨得牙痒痒,智力有问题?拥有战场的人智力怎么会有问题? “呸!”路过桫椤树,宁袁习惯性地向它呸一口。自己解手时的那片土地早就被风刮走了,而自己还在这里。等到说自己智力有问题的父母也被风刮走以后,自己仍然会在这里。 “你的亲人呢?” 宁袁听见宁昉的声音,连忙刹住脚。姐姐在和卖花丫头说重要的事,他上去了只会中断对话。 “我的双亲已经去世了。”孙惠惠说。 听听,这里就有一个父母已经被风刮走的。宁袁坚定了自己会生存到最后一刻的决心。他继续听下去,却听到了不得的话: “你的父母既然已经过世,不如你和我们一道走吧?” 宁昉的话让宁袁惊呆的同时,也让孙惠惠惊呆了。 “不,因为你们是——” 你们是为私情奔逃,带上我算什么?孙惠惠想。 但她更惊讶的是,自己曾在路上纠结的“剩下自己怎么办”的问题似乎变成了温水里的蜂蜜,正在慢慢融化。这种念头是绝对要不得的。孙惠惠摇头。 “对,是我没有想到,你还有祖母呢。”宁昉拍了一下手。 孙惠惠想起祖母的眼泪和白花花的纸钱。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哭丧的声音了。因为无论是文昌的哪一个地方,人们似乎都能够长命百岁,平安健康。 偏偏只有自己家,一死便死了一对夫妻。孙惠惠有与生俱来的不甘心。她那么想进宁家,又那么惧怕迈进宁家的大门,似乎都与这不甘心有关。不过现在正在讨论逃跑计划,先搁一搁。 “听闻与小姐定亲的人来了。”孙惠惠说。 “来了是来了,吃一顿饭之后就与我无关。”宁昉轻松地将脸边的杂草踢歪。 “那么,今晚还怎么走?” “就说我与你出去逛逛。” “小姐!”孙惠惠打断她,“这样是不成的,不成不成。” 黄昏了。宁袁怕影子露出来,向后退了一点。瞧瞧,智力有问题的人懂得退这一步吗? “万一他们让小姐和定亲的人待在一块,那时又怎么办呢?” “装作如厕,”孙惠惠笑了一下,“然后去很久,吓死他们。或者哭闹着不要缠足,我父母放不下那个面子,就不会让我去陪了。” 事情到了宁昉这样的人嘴里总是变得相当容易。不过孙惠惠可不会被蒙蔽。她摇头:“小姐不能拿平日里的事衡量这次的情况,这可是婚姻大事。” 孙惠惠的要素影响了宁昉。她也板起脸。可很快又绷不住笑了。 “没事没事,”宁昉说,“能跑的。” 能跑的,宁袁喃喃自语。姐姐跑哪去?他开始寻找刚刚被自己忽视的高个子女佣,想要告诉她这件事情。转念一想,还不如狠心告诉父母,让他们把姐姐脚上的白布再缠紧些。 可宁袁还没等跑上两步,就被紧随其后的宁昉发现了。她扑到宁袁身边,将弟弟捕获。 “怎么办小姐?”孙惠惠紧张地问。宁昉径直把宁袁锁在房中。 “本来他就不爱出门,今天家里来客,更要将他锁在门里不让出去,这样关一会儿也不要紧。”宁昉随意地解释。她喜欢这样说话。 孙惠惠听不惯,但不妨碍她偷偷地想,安目一可能早已习惯了。 “安目一,他在哪?”宁昉问。 “他中了暑气,才歇过来,这会儿估计在家。” “不容易啊。” 宁昉的感慨让孙惠惠迷惑。她说的是刚刚歇过来的安目一,还是困在宁家的自己,又或是为身外的事情忙碌的自己? “谁给他看的病?” “我和顾妈妈。” “顾妈妈?”宁昉思索,“我家的那个顾妈妈?” “是。” “哎呀,那我父母岂不是知道了我和安目一的事...你告诉她了?” 孙惠惠坚决地摇头。 但顾妈妈确实通过不一般的机敏自己猜出来了。这是事实。 “那就好,”宁昉拉了一下挂在宁袁门上的锁,“做个约定吧,那个高个子的女佣人你应该认得吧?她往外泼水时,劳你去叫安目一出门,我们在文昌江边见面。” 两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又回到桫椤树下。这时树荫没有什么用处,蚊虫反而聚集成一堆伺机而动。宁昉和孙惠惠惊叫着跑出来,看见追着她们咬的小虫重新抱团,变成桫椤树荫的一部分。 “对了,我家的藏书楼,你要去看吗?”宁昉热情地邀请她。 “不,我——” 似乎宁家的每一个人对孙惠惠发出邀请,她都是以这样的话作为婉拒的开头。宁昉不容她多说,直接扯着她向藏书楼走去。背后宁袁的房间门正哐哐作响。 第二百八十九章 素馨绕髻(九) 在藏书楼上极目远眺,可以看见安目一庭院模糊的轮廓。高处不比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地面。这里风大干爽,没有蚊虫,单凭风力就能让孙惠惠流眼泪。 “别一直对着风睁眼。”宁昉赶快带孙惠惠回到木窗后,“你的眼睛不疼吗?” 孙惠惠感谢宁昉的关切,她揉着眼睛,将剩下不好意思流出来的眼泪憋回去。眼眶被大风吹的微微发热,孙惠惠其实很想拿水洗一洗。可高高的藏书楼顶端没有一点水,宁家小姐和卖花姑娘一样的口干舌燥。 “到了晚上我就这样,”宁昉给孙惠惠演示,“举起这边的烛台亮给安目一看,然后他再用同样的方式回我。” 孙惠惠看见她又笑起来,自己的心情也变好了很多。她本以为自己会嫉妒的恨不得大风堵了耳朵,可实际上宁昉在讲述这段故事时一丝风也没有。 孙惠惠听得津津有味。 “这样的事情做多了,有一回我做梦,”正在讲述的宁昉同样兴致勃勃,“梦见我正挥舞烛台,结果它脱了手掉下楼去,点着了整个宁家,大家抢着拎桶泼水,我弟弟站在桫椤树底下哭,然后我被困在藏书楼上——” 藏书楼的顶楼房间不算宽敞,宁昉说一句,顶楼的小房间便复述一句。宁昉的“我被困在藏书楼上”在整个房间中乱窜。 “然后我被困在藏书楼上,看见安目一远远地跑来救我,素馨花为他搭了条路,他把所有的花都踩脏了,从他的庭院出发,直接跑到我面前来了!” 这种兴奋的神情孙惠惠不是没见过。巷子里的小孩得了什么好东西,或是欺负了瘸腿狗,一个个都是这样的笑脸。可宁昉的笑又与他们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区别。没错,就是对安目一的喜爱。无论是对于年纪尚小的孩子,还是对于卖花姑娘孙惠惠,这的确微不足道。喜爱只有在凭借素馨花梦中相见的两人心里才是密封的珍宝。 孙惠惠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宁昉的故事。黄昏已经过去一半了。再有刚刚那样一段故事的时间,夜晚就要来临。孙惠惠就该准备与宁昉的临别之语了。 于是她提议先从藏书楼下去,让宁昉有个回屋准备的时间。可宁昉耍着无赖拒绝了。 “我只用带素馨花就够了,离开了文昌以后,我就让安目一给我做绕髻妆,以后的日子里,我只要它和安目一就行。” 一听就是没有出过家门的大小姐。孙惠惠不知是该苦笑还是该说点别的什么。藏书楼塞得满满当当,她又不看书,宁昉的故事也讲完了。之后的时间该怎么办? “你为什么会帮我们?”宁昉问,“不,应该这么问,你为什么会帮我?” 孙惠惠窘迫地看了她一眼。 因为你是安目一的情人。孙惠惠当然不会这么说。可宁昉的问话和笑容,俨然是已经洞悉了自己秘密的意思。孙惠惠用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答复:“安目一与小姐都有恩与我,我是来报恩的。” “什么恩?”孙惠惠紧追不舍。 宁昉买了孙惠惠花。安目一送了孙惠惠花。恩情就是这样,并不复杂。可是孙惠惠支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来。不能怪她总说不出话。她只是个卖花的姑娘。说话不是她的长处。 “恩,安目一从我家离开以后,只是和我用烛火互相打招呼,还从来没有告诉我他交了你这样的朋友,”宁昉趴在木窗边,“令人羡慕。” 别吓人了,孙惠惠心想,什么羡慕,你才是令人羡慕。 可瞟见宁昉的小脚,她又劝自己,别人的苦楚你还不知道呢,别轻易就认为她过的很舒服,这不,跟心上人见一面都难呢,之后逃到外面去,日子不比住在巷子里安定一生的自己苦吗? “刚刚非让你和我们走,是我考虑不周了。”宁昉的脸微微泛红,是夕阳的映照。 “不,小姐替我着想,我开心呢。”孙惠惠说。不这样说又能怎么办呢? “你和你的祖母感情很好吧,毕竟是她抚养你长大。” “唔——”孙惠惠沉吟。 “但也有例外,有的,”宁昉自己赞同自己的话,点着头,“我父母抚养我和宁袁长大,但我们关系并不好,他们讨论宁袁智力有问题,又给我缠了足,关系能好那才是奇怪呢,哎,我看看。” 宁昉冒失地查看孙惠惠的脚这一举动让孙惠惠惊慌失措地向后倒去,正好磕上了硬邦邦的座椅边。孙惠惠痛苦地叫唤。 “对不起!对不起!”宁昉慌张地搀扶起孙惠惠,“我不该...你没撞伤吧?” “没有。” “那就好。” “是没有缠足。” 宁昉停下了。 孙惠惠的脚僵直地从裙摆下伸出来,果然是天足。宁昉扶起孙惠惠时,还听见她嘟囔了一句:“没有缠足。” “谁在楼上,小姐?” 孙惠惠摔倒的声音很大,引来了黄昏时打扫藏书楼的仆役。宁昉牵了孙惠惠的手慢慢下楼,对警惕的众人说:“这是亲家那边的人。” 警惕立刻变为恭敬。孙惠惠难得地享受了一次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她最后望了一眼桫椤,这才听清宁昉的嘱咐:“...等宁家人都歇下...高个女佣倒水...找安目一...” 靠着院子,宁袁的房间安静地听不见一点声音。两方交战,不能不留休息的时间,以逸待劳也是战术。宁袁并没有别人口中那么痴傻。孙惠惠答应好宁昉以后,又和正巧来倒水的高个女佣打了照面。 “卖花的小姑娘,”那女佣热情地打着招呼,“看来你已经很喜欢宁家了,常来玩啊。” 孙惠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 由两位小姑娘谋划的逃亡虽然轻松愉快,却留了一个不容忽视的隐患。孙惠惠路过巷子口时安目一并不在家,她怎么敲门也没有人理睬。为了不耽误时间,孙惠惠决定先回家和祖母寻个出门的借口,再做打算。 看见顾妈妈在家门口忙碌时。孙惠惠就有了些许预感。等推门进去,看见卧在床上的祖母和大夫时,孙惠惠几乎是心惊胆战地上前:“怎么了?” “还说怎么了!你祖母都成了这样,你都不管吗?她可是你的亲人。”顾妈妈撒着泼说。 这句千钧之语如果是对安目一说的,不知道能不能压断他奔向宁昉的那条素馨花路。 “我——” “老太太被深巷里那只瘸腿狗咬了,就躺在木梨树下,回家找人,连你上哪去了都不知道!” 孙惠惠偷眼去看祖母,她已经上了年纪的额角此时正随着顾妈妈抑扬顿挫的语调抽搐。大夫没有这么多可埋怨的,他只是向孙惠惠一伸手:“钱。” 孙惠惠慌了:“钱都在祖母那,我没有——” “在那哪!”祖母吊了一口气指着红布包说。瘸腿狗咬的到底是她的脚还是她的咽喉? 不会吧。孙惠惠想。她打开红布包,里面是满满一包纸钱。 “钱。”在没有看见能花出去的钱之前,大夫的手不会收回去。 这是自然,孙惠惠点头,这是自然,大夫确实将祖母的脚医好了,并且细心地绑好了纱布。他理应获得酬劳。 没有办法,她转身对顾妈妈说:“顾妈妈,可不可以...” “成了,我来垫!”顾妈妈豪爽地应下。她期待地看了孙惠惠一眼,却发现她根本没有表现出自己想要看到的感激之情。 没良心的小崽子。 孙惠惠接过顾妈妈递来的钱,尽可能有礼貌地递给大夫。祖母在床上,一双眼睛紧盯着孙惠惠的一举一动。 怎么办,怎么走?孙惠惠思考。事到如今,她仍旧把安目一和宁昉的事情看做最重要的。大夫什么时候走的,顾妈妈什么时候停止训话的,她都不记得了。 “你过来。”祖母招手。 屋里只剩她们两人了。 孙惠惠背过去时,屋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光线,夜晚磨蹭许久,终于来临。 第二百九十章 素馨绕髻(十) 皓月当空,孙惠惠哪里也去不了。祖母的脚伤的不轻,瘸腿狗一定拼尽全力咬了她,孙惠惠得留下来照顾。 但宁昉和安目一怎么办? “你父亲在有月亮的天跑出去,回来就带了她一块,然后她又生了你——” 祖母一开始招手让孙惠惠过去时,没有说这么多,她只是向孙惠惠倾吐自己的苦楚:被瘸腿狗咬伤的疼痛,被太阳晒得冒油的昏沉,还有给孙惠惠父亲上香时的念想。孙惠惠认真地听了多久,祖母便认真地讲了多久,到后来两个人都累了,就将讲与听都放在一边。 “素馨花卖出去了?” “卖了,”很久没看见篮子了,孙惠惠花费了不少功夫将它找出来,“只卖给宁家。” “好,宁家有钱,”祖母伸出手管孙惠惠讨要,“来,给我点。” “祖母,钱都变成纸钱了。”孙惠惠不安地说。 “就是让你把纸钱给我,想什么呢!”祖母埋怨孙惠惠手慢,差点亲自动手去拿,“快点,动作麻利些。” 腿被咬伤的人停在半空中无法动弹,孙惠惠接住祖母厚实的肩背放她回床上休息。红布包一路走一路漏,孙惠惠忙不迭地将纸钱捡起来往红布包里塞。 “别塞了,直接给我不好吗?”祖母一把夺过红布包。纸钱哗啦一下全洒在地上。不用祖母批评,孙惠惠自己弯下腰赎罪似地整理。 “给你父亲烧点这个,”祖母慈祥了许多,“这也是实在东西,都是用钱买的。” “是。” 孙惠惠一抬头就能撞见从窗口漏进来的月光。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找安目一?那个高个子女佣泼没泼水?宁昉已经在文昌江边了? “你父亲疼爱你,嗯,你不知道,你不能走路的时候他还在,等你一学会走路,他就没了,跟只虫子也没两样,”祖母把红布握成球状,“但你也得继续过,不能因为你父亲没了就学着她的样子找死。” “是。” 孙惠惠已经开始心焦。从刚才起,屋里不知道哪个角落传来的动静就盖过了祖母的声音。她留心听了很久。等到祖母用询问的眼光看孙惠惠时,她竟不知应该回些什么,捡完纸钱后,孙惠惠就把递纸钱作为答复呈到祖母面前。与言官进言时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相同。 祖母满意了,那就好。她急着出去。 “你父亲和她接连离开以后,我把你一手养大,供你吃供你住——” 孙惠惠听到了第二句重如千钧的话。她不自然地压低脑袋。 “唉,供你吃供你住——” 接下来,祖母只是简单重复着这句话,时不时加上些孙惠惠没有料到的补充说明。 孙惠惠感觉那盆水已经端到了面前,不是由高个子女佣倒,而是由自己倒。她痛苦地挣扎了一下,没有去捧锃亮的铜盆。祖母的话得了空,趁机抓住了孙惠惠的思绪。 但孙惠惠顽强地挣脱,去想别的事情。 桫椤树下的草不高,遮不住当时正在解手的宁袁。孙惠惠不确定他有没有看见自己。但她看得出来他很愤怒。孙惠惠一直以为小孩子是没有愤怒的。她长了见识,回去之后连卖花的钱都忘记交了。 “你去睡觉啊,这么晚了。” 从现在起,孙惠惠开始接受考验。 “还不睡呢。” “不用管我,明天按着时间去安目一那里取花。” “祖母,我还不睡呢。” “不睡什么!去睡!”祖母呵斥孙惠惠,她的耐心像花篮里的素馨一样,今天新鲜,明天枯萎。 “祖母,我——”孙惠惠几乎要哭出来,但在这个危机关头,还是花和篮救了她,它们立刻提醒了孙惠惠自己明早要按点去取素馨花。 “祖母,我出去一趟。”孙惠惠挎上花篮,就要出门。 “你上哪去!回来!”祖母又一次将她喝住了。 “我去取花,明天早上的。”孙惠惠说。祖母的眼神似乎在询问:“明早的花为什么今夜去取?” 祖母终于没有将装在眼睛里的问题问出口的原因,大概就是孙惠惠卖花挣来的钱买的纸钱正在自己的怀里。她目送孙惠惠出门,这才调整了一下放脚的姿势,省得压到伤口。 巷子尽头不算远,孙惠惠没有多余的时间抹眼泪。但她却在伤心自己的愚钝。早应该这样的,早这样说,安目一此时应该和宁昉见面了。没办法,他们二人能走,可孙惠惠走不了。她大概永远留在这里,所以必须为自己找活路。活路中最重要的便是服侍好祖母。这是没办法的事。 孙惠惠哐哐敲门,让左邻右舍的烛火都摇曳起来。她不够高,也没有鸟雀的翅膀,爬不上也飞不过这一堵墙。万幸的是安目一给她开门了,不然孙惠惠真要急得在安目一门前哭出来—— “你怎么还在这!”孙惠惠惊叫。说完后她就不好意思起来,自己没有告诉安目一,他当然在这。 “今天她没有在藏书楼上向我挥舞烛火。”安目一还在伤感,孙惠惠不由分说拖住他的手臂就走。 “去哪?” “走,宁昉让我告诉你,她要跟你一起走。” 孙惠惠不愿看见一个人从面有疑虑变得眉开眼笑,因为那会让她产生一种自己的生活是虚假的错觉。安目一是个例外。 “哦,素馨花!”孙惠惠提醒安目一,安目一连忙赶回去取。 “她说了要多少没?” “这,我是猜的,猜的她要。”孙惠惠心虚地回答。 但安目一连声夸她猜的好,把屋里的素馨花残忍地全部折了个遍,累得呼哧直喘。 “这屋子以后就给你了,”安目一嘱咐孙惠惠,“缅栀子随便浇浇水,能活就是好花。” 孙惠惠目瞪口呆地看着忧郁从安目一身上迅速流走,剩下一个朝气蓬勃,信心满满的热恋男子。满屋的缅栀子被他的影子踩过,花瓣中的明黄色早就消失了。由素馨花和缅栀子填满的房间变成了素馨花的天下。孙惠惠认为宁袁的房间应该也是这样,浓浓的硝烟弥漫,不知他是怎么长大的。 安目一将杂乱的缅栀子全部放进孙惠惠的怀里,门也不带就走。 “我先去宁家找宁昉,你随后跟上,我是不是跑太快了?你和宁昉说好了是吗?怎么说的?” 孙惠惠再也不敢猜测,如实地告诉了安目一。 “什么,什么高个子女佣?” 孙惠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转而说:“你去文昌江边等着,我去宁家看看。” 为安目一安排好去处以后,孙惠惠并没有忘记怀里的素馨花。宁昉既然已经梦见安目一踩着素馨花到藏书楼接她了,那么一定不能自己捧着素馨花去见她。她将满怀的鲜花转交给了安目一,仅仅管他讨要了一个骨朵。 耳鼻舌边全是素馨花的香气。虽然这大概是独属于孙惠惠的夜里的夸张,但素馨花香气袭人也不是假话。孙惠惠珍惜地捧着骨朵,突然忘记了自己对缅栀子的喜爱。 或者说,忘记了安目一对缅栀子的喜爱。 安目一出发了,如果他在文昌江边碰见宁昉,那么两人便会携起手不知逃向何方;如果孙惠惠在宁家门口碰见宁昉,那么她会把这个骨朵藏到背后再催促宁昉快些动身。总之—— 可孙惠惠来到宁家门前时,高个子女佣才刚刚出来倒水。以为错过了时间的孙惠惠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来的这样晚。 “哎,卖花的小姑娘?”女佣认出了孙惠惠,“夜里还卖花吗?” 孙惠惠这才发现,为了蒙骗祖母,她把篮子斜挎着一直到现在。 “不,逛一逛。”孙惠惠小心地问,“小姐还在吗?” “在啊,在屋里呢。”女佣说着甩开手倒水。从锃亮的铜盆里泼出巷子的水渠从未有过的清流。 第二百九十一章 素馨绕髻(十一) 夜里文昌江的风也不算很大。安目一怀里的素馨花却被吹落一两朵。他追了两步。再走就进文昌江了。安目一不想做江里活物的栖身之所,要不然他就义无反顾地下去了。说笑的,安目一是为了宁昉。在这个时刻,他连没有失足的好运都归功于宁昉。 文昌江的入海口本来在这附近,却因为在夜里,离安目一更加遥远。他睁着眼睛寻找时,素馨花又飘落了。 安目一上一刻还在思索是不是应该把素馨花干脆洒在文昌江中,下一刻就痛骂了自己。宁昉一直想要让宁昉欣喜,但偶尔也想让宁昉生气。他不确定宁昉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 她那么聪明,她会注意到的。 安目一渐渐感受到了夜里别样的热。它似乎是远行归来,从江里上岸,堂而皇之地走到安目一面前。安目一的牙齿错了一下,整个人往后看。 茫茫的来路并没有宁昉的身影。安目一赶快安慰自己,这并不是未来的路,不用把担惊受怕的精力用在这上面。 他试着在江岸平整处坐下。这个时候尤其适合坐下。江风还剩了些。安目一享用完毕,听见查查的声音。他兴致高昂地回头,却没有看见任何人。 完了,是不是他坐在黑暗里,被宁昉看漏了?安目一又开始焦急。怀里的素馨花越漏越多,到最后大片大片地掉在文昌江岸上。他伸长脖子找人。为什么还不来呢? 孙惠惠是不是跑了? 安目一摇头。 孙惠惠是不是去告密了? 安目一的笑容还挂在嘴边。那时孙惠惠告诉他宁昉要和他一起走时,他就保持着这个傻笑一直到现在。安目一觉得自己还能笑更久,可是如果孙惠惠去告密了—— 安目一不确定自己适不适合出现在宁家的门前。他想回去瞧瞧情况。完全依赖孙惠惠,就只能在这里等待,如果去瞧了情况,好运地话还可以碰见宁昉。 安目一决定下来,一抬腿,素馨花便撒了满地。如果孙惠惠在场,一定会觉得他和自己的祖母将纸钱撒在地上的模样完全一致。 孙惠惠的祖母与安目一见过面,一开始顾妈妈给祖母介绍了安目一,是为了祖母口中常说的“炫耀!炫耀!”之后为了答谢安目一的赠花恩情,祖母曾经登门拜访过他。安目一对这位老太太的印象就是匆忙,她似乎永远也不得停脚,一直在到处奔波。住在巷子口,安目一看见人和动物来来往往,除了每天早出晚归的孙惠惠外,就属祖母走动得最频繁。 安目一无心打探,只是极少数时候会感觉到稀奇。 想到年迈但喜欢走动的祖母,安目一住脚。他打算等待。顺便把散落的素馨花捡起来。 安目一被宁家人相中选进家里做园艺师时,宁昉离缠足还有个三年五年的距离。安目一注意到这个小姑娘喜欢素馨花,也是在琼州府的其他地方来了人佩戴绕髻妆后宁昉吵闹时才发现的。他那时为宁昉种了不少,也为自己的工作种了不少。对比现在安目一的一心一意,那时的他简直可以称作一位浪子。 安目一捡花时摸到了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他先是一惊,向后挣扎一下,随即确认它只是一枚被江水湿透的石子。总是这样草木皆兵的等待不是好事情。安目一捡了一把素馨花,刚好够做绕髻妆。 他不确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为工作而是为宁昉种花,但他一直记得那个互相交换光亮的夜晚。一次驱逐竟然能收获让安目一半个月好梦的结果,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又有查查的声音传来,安目一正当自己过分紧张,摇头晃脑地调节时,宁昉来到了他的面前。 有时仅仅是看见月光照在水上,就能让安目一有一种宁昉正在和自己面对着面的错觉。 为了防止出这种笑话,安目一将素馨花递过去。 “哎呀!你还给我带了素馨花吗?”宁昉的嗓音洪亮,真正把还在试探虚实的安目一吓醒了。两人分别了这么多天,宁昉发生了这样大的改变。以往她说话虽然悦耳,可是轻声细语。 不过安目一已经要冲江面大喊了。宁昉驱散了他满脑子的月光水面,站在他的面前。被宁袁划破的伤口随心口一块疼。安目一最终只是“哎”了一声。 “快走,”孙惠惠从后面赶上来,“快走,你们耽误不了这么久的。” 安目一感激地喊:“惠惠!” 孙惠惠并不开心。她担着压力,还要骗自己一定不会有事。这本是很愚蠢的行为。 再者,这对情人离了文昌高飞,她高兴什么? 刚刚孙惠惠要到钱了,是从偷偷溜出来的宁昉那里要到的。没有这笔钱,她就无法回家给祖母一个交代。所以孙惠惠才厚着脸皮朝宁昉开口。这是没有办法偿还的恩情,孙惠惠真的不愿意欠下来。 从宁昉兴高采烈地踏上去往文昌江的路时,宁昉就开始构思回到家以后如何跟祖母说谎。她看见宁昉轻盈的蹦跳,钦佩地想起刚刚的紧张。 在后门遇见高个子女佣只是孙惠惠麻烦的开始,在她喋喋不休地缠住自己讲述晚宴的丰盛时,安目一正在漏越来越多的素馨花。 女佣将自己当成朋友,孙惠惠很是感激,可她必须要冲破这层朋友的屏障,去到宁昉小姐身旁。 有帮手来了。他不满地叫女佣快去帮忙打扫。孙惠惠得以歇一口气。可是当帮手宁袁站到她的面前时,孙惠惠明白自己迎来了第二个麻烦。 “你来这做什么?” “我来——”孙惠惠不能说,我来救你的姐姐。她正饱受牢狱之苦。 两人对峙。孙惠惠突然看见了宁袁眼中的战场。她的头顶摇晃的是素馨花的大旗。而宁袁头顶则是桫椤树的树冠。两人不过几步远的距离向四面八方延伸,变为了横尸的土地。孙惠惠看见光着下身的宁袁躺在中间,差点没有尖叫出声。 “你说话!来干什么的!”见孙惠惠仍然不理睬自己,宁袁加了一句“黑丫头”就扑上来,用与孙惠惠同样黝黑的胳膊继续着文昌江边的扭打。 孙惠惠此时没有还手之力,她还紧握着素馨花的骨朵。为了不让它在敌人的脚下开放,孙惠惠特意将它塞到腰间紧缠的麻布条中。 她要尽量忍耐。等宁昉出来了,就带她离开。 可宁袁的打闹还是引来了相当多宁家的人。孙惠惠看见的每一张脸都能让曾经的她害怕得不敢说话。孙惠惠认出人群中有前几天在后门与高个子女佣在一块的两名佣人,心中安定了一些。 “我找宁昉小姐。” 孙惠惠直截了当地说。 人群中有人小声讨论了一阵,随后离开了。他们要去帮孙惠惠叫人。 “不许去!她们要逃走!”宁袁喊到。孙惠惠听见自己的心正在拍打文昌江的岸边。那时安目一仍然在捡拾素馨花。 可是没有人相信宁袁。孙惠惠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少爷这脑子不清醒的毛病又犯了。” “他从生下来,不就智力不正常吗?” “之前将他关起来是对的。” 恶语令孙惠惠胆寒。宁袁却无动于衷。他顽强地指着孙惠惠的鼻子大骂:“姐姐要逃走,她是帮手!” 孙惠惠看见人们陆续离开,留下的大概是要照顾宁袁的人。他们一个个面露难色,而且是对着孙惠惠面露难色。仿佛在说,宁家有这样一个不成气候的少爷真是让外人见笑了。 直到宁昉穿戴整齐,匆忙赶来,也没有人相信宁袁的话。 于是孙惠惠带着宁昉在众目睽睽下踏上去往文昌江岸的路。 第二百九十二章 素馨绕髻(十二) 安目一和宁昉已经走远了,孙惠惠坐在文昌江岸,不知所措。 他二人如此顺利地就离开了文昌。这让孙惠惠嫉妒不已。她独自走了一段,挑了处最熟悉的地方坐下。白天卖花或是喝苦水时,她都在这里坐着。大概。 有时在夜里冥想多了,孙惠惠就难以入眠。祖母鼾声大作,她只能堵着耳朵卷在草席里。 之所以在两人之间加了一床草席,是祖母抱着红布包哭泣时不喜欢让别人看见,当然孙惠惠也是别人,所以自然要加一道遮挡。 孙惠惠在心里偷偷地认为祖母不应该一把年纪了还掉眼泪。但祖母真正把草席挂上的时候,她又一句旁的都不敢说。 于是她在祖母的鼾声中冥想些安目一的缅栀子和入海口处漂浮的死鱼。并猜测祖母在自己睡着的时候也在冥想。 孙惠惠猜的没错。平常祖母催促孙惠惠赶快去睡觉,而后自己在房间里独处时,确实会想很多事情。不过比起年轻的孙惠惠,她想的更实在些,比如孙女出去赚来的钱该如何换成纸钱才更划算,又或是如何才能跟顾妈妈一道去宁家走上两趟。这些是她想的事里最惯常的,却不是她想的事里最重要的。 祖母一想起自己早逝的儿子,就会变得魂不守舍。那时她才是真正的冥想,比孙惠惠还要天马行空许多。她想儿子变成刚学会走路那么大,有时候突然拽她的手一下,有时候又忧伤的像个小老头,一句“多谢”颠来倒去地说上一天,看见瘸腿狗时怪叫着闹醒整个巷子的人。然后他在祖母的脑袋里迅速成长,胀破了那间破烂的小屋,让月光倾泻进来。祖母看见他跟十四年前一样奔出去,却和十四年前不同没有回来。想到这里,鼾声就响起来了,紧接着便是孙惠惠的时间。 但现在坐在江岸旁,没有祖母的鼾声,孙惠惠只能想些诸如晚上掉进文昌江里能不能生还的问题问题,再也没有卷在家中的草席中想得绚烂。她不好意思地望着远方的路,期待再次看见安目一和宁昉因为忘记带什么重要的东西折返回来。比如说,素馨花呢? 安目一和宁昉在出发时对孙惠惠说了很多话,但孙惠惠分别只记住了两句: “照顾好院子里的花。” “碰到宁袁小心些。” 缅栀子在安目一还留在这条巷子里时,是无穷无尽的,至少在孙惠惠看来如此。可安目一现在离开了,孙惠惠突然恐慌。院子里就那么几株花了,花要败光了。 宁袁还不足为惧,但宁袁会不断长大。一个身体健壮而智力有问题的年轻男孩是危险的。孙惠惠谨记宁昉的嘱咐。 可这些又有什么用。他们两人从此天南海北地走。孙惠惠谨记一辈子,也难有机会和他们见面了。 夜里一点都不凉爽。孙惠惠感觉自己被骗了。直到现在,孙惠惠才开始回味在藏书楼上宁昉问她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 孙惠惠也不知道。前两天还在“卖花呀”的生活已经与孙惠惠相距甚远。她现在既是宁家要严查的对象,也是缅栀子的新主人,更是一个不孝女。 祖母的脚被瘸腿狗咬伤了一大块。这是顾妈妈告诉孙惠惠的。孙惠惠赶到屋子里时,大夫已经把祖母的脚缠得严严实实。孙惠惠仅能看见一大片纱布。如果让她看一眼伤口就好了,看一眼那片不忍卒视的咬伤,孙惠惠就不会执意跑出来帮什么安目一和宁昉逃跑了。 责任来到了大夫身上。 孙惠惠无奈地笑一笑。 文昌江边树木环绕的地方在孙惠惠背后不远处。她捧着脚不愿意进去,是因为想到了宁家桫椤树下厉害的蚊虫。孙惠惠右胳膊下被蚊子叮出了三个小包,它们团团围起来,形成一片鼓囊囊的皮肉,像远游的人带回来的一种叫做裕民通宝的钱币。孙惠惠刚刚还没有感觉,现在痒不得了,就拿手抓了几下。通宝越来越大,几乎变成了一锭银子。搔痒是需要功夫的活,孙惠惠别着劲挠了一会,身上已经被汗湿透了。 天气为什么到了晚上还这样热?孙惠惠气恼。 刚刚见到安目一时,孙惠惠因为没有灯火的缘故,看不太清他的脸。等浮云遮住的月光重新照在文昌江面时,孙惠惠看见安目一满脸通红,一点也没有与心上人浪迹天涯的从容与自在。他满身挂着残花,一个劲儿的憋笑。 那种笑也是孙惠惠见不得的。她承认自己嫉妒安目一和宁昉能够出逃,可还没有到见什么不满意什么的地步。所以这闷热的天气有问题,安目一自身也有问题。怨不得孙惠惠发自内心地为安目一的狼狈样子感到羞愧。 地面又传来查查的声音,孙惠惠以为蛇来了。热天文昌有蛇出没是很正常的事情。孙惠惠警戒地站起来。祖母已经被瘸腿狗咬了,她不能再被其他动物袭击。 查查声消失了。孙惠惠自然而然地坐下。漆黑的夜不能使她恐惧。使她恐惧的只有面前这条温顺敦厚的文昌人赖以生存的大江。 到这个时候,孙惠惠都还没有要回去的意思。祖母的伤对于其他的孙女来说是头等大事,对于孙惠惠来说则不如文昌江让她敬畏。她抱着腿坐,已经感到脚有些麻了。于是跺了一下脚。连着心口窝的难受劲让她暂时无法动弹。 宁昉在藏书楼上查看她的脚时,孙惠惠是难为情的。她认为这一双天足躲藏在裙摆后面是藏拙而非矜持。但宁昉似乎会错了她的意。现在没有解释的机会了。 祖母没有缠足,孙惠惠也就没有缠足。为此这个小姑娘有过一段崇拜祖母的时间,但当她发现顾妈妈和祖母聊天时将小脚夸得比巷子还高,孙惠惠就不再继续对祖母的崇拜,转而沿着巷子里的水渠走到最深处,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只瘸腿狗。 巷子深处原来有人家,只不过后来消失了。巷子里的人都认为瘸腿狗是那户迁走的人家留下的唯一遗产,每个人都这么认为,只有孙惠惠一家不是。 祖母给孙惠惠讲述自己那位苦命的儿子时,曾数次提到“月亮”、“晚上”等等字眼,孙惠惠没有被一行白鹭似的语词蒙蔽,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她”。 祖母从来不肯跟孙惠惠明说“她”是谁,但孙惠惠明白那就是自己的母亲。同样的,孙惠惠从来不跟巷子里认为瘸腿狗是唯一遗产的人说唯一的遗产到底是谁,但她明白那就是自己的母亲。 查查的声音又一次传来,这次孙惠惠没有像上回那样起身后马上坐下——当然不是因为蛇的缘故,蛇也敬畏文昌江——她看见黑夜中走出一个宁袁。 起初孙惠惠以为自己睡着了,后来才发现是宁袁在打瞌睡。他的行走时有停顿,手臂被衣服包裹的好好的。 孙惠惠没有时间去研究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远离文昌江,靠近宁袁,然后跟他擦身而过。 宁袁的怪叫是从孙惠惠差不多要走上回去的路时开始的。孙惠惠完全可以不用管他,一走了事。但她终于折了回去。 安目一和宁昉没折回来,但孙惠惠折了回去。仁至义尽。 孙惠惠看见宁袁站在文昌江边怪叫,他漆黑的脚踝向下延伸,把江岸都染黑了。当然,那是影子。月亮为了他婉拒身边的流云,孙惠惠得以看清自己面前的整条文昌江。宁袁堡垒似的矗立其中。 但他突然停止了怪叫,往江里一跳。 第二百九十三章 素馨绕髻(十三) 宁昉和孙惠惠刚刚启程时,嘴巴还在一刻不停地念叨,到后来她自己也觉得说得太多,就不好意思地闭嘴了。 孙惠惠看见她欢快地迈着小步,逐渐甩开了裹脚布。草丛被她踩得哗哗作响。孙惠惠还看见她的头顶有彩丝飞舞,虽然没有编发髻,可是她却想方设法地将绕髻妆加到了自己的头上。 安目一的喜爱便是给了这种人。孙惠惠想。听完顾妈妈对宁家宴会的讲述后路过宁家时,孙惠惠听见过房内传出过拒绝缠足的话。那时她对宁昉曾有一些想象。 不过现在不说。 因为现在的孙惠惠还在想象宁昉和安目一折回来的场景。 早在宁昉刚出门时,孙惠惠就要走了她身上带着的仅有的钱财。宁昉身无分文地踢着草,丝毫不为将来担心。其实她带的那一点钱也不够支撑她到达哪怕文昌之外的任何地方。有和没有也无多大区别。但谁知道这是不是孙惠惠在数日后半醒时无意流露出的呓语呢? “这么多够了吗?”宁昉给钱时反倒是更羞赧的那一个。孙惠惠粗略地查了一下,糊弄祖母的钱已经够了,可还顾妈妈的钱还缺了点。孙惠惠终归不好意思再开口,便朝宁昉点了点头。 她看见宁昉用手比月亮的形状,然后咯咯直笑。笑得脸上都起了皱纹,和祖母竟有了某种程度上的相似。当然祖母从来不跟孙惠惠这样畅快的笑。 孙惠惠陪着宁昉走到文昌江边,和安目一相见,极为别扭地看着安目一傻笑,最后听完他们的嘱咐,目送他们离去。故事就是这么个故事,孙惠惠的使命在她坐在江边吹风时就已经结束了。 但现在她又给自己找了个活干。安目一认为孙惠惠的祖母是闲不住到处跑的人。看来孙惠惠真是祖母的亲孙女。 她费劲地将宁袁从水里捞上来。却发现他除了脚有些泥巴和水外,身上并没有任何被文昌江水浸湿的痕迹。孙惠惠谨慎地趴在岸边查看,发现原来这个滑头把脚踩到河岸距水面不远处的湿泥中,勉强稳住没有掉进江里去。 “我踩着呢,没事——”宁袁安慰了半句,忽然又不正常起来,他做出怪叫的口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孙惠惠觉得他是夜晚异变的妖魔,纠缠自己一直来到文昌江边,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推进江里。 “我姐姐呢?”宁袁问。 咄咄逼人一直是祖母的拿手好戏,孙惠惠在祖母以外的人眼中看见这种神情,会因不适应而向后退却。绝不是因为她害怕宁袁,她害怕的一直只有祖母和文昌江。 “你姐姐——” 你姐姐走了,和她的情人一块逃走了。就算这样明明白白地说,宁袁就一定能听懂吗?被众人围在中间却没有一个人相信的宁袁冲文昌江怪叫并不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无论智力有没有问题,孙惠惠都觉得他应该怪叫。 两人每次相见都是不愉快,但孙惠惠却愿意为他着想。她已经不是“卖花呀”的姑娘,而是一位真正的文昌人。 “我姐姐呢!”宁袁不领这个情,他揪住孙惠惠的衣襟摇晃,直摇的孙惠惠胸口和脑袋咚咚作响。宁袁的面目已经模糊了。还没有下过雨的文昌让孙惠惠感到一股湿漉漉的气息。宁袁又回到了那天太阳下他趴在岸上留给孙惠惠的印象,像是从文昌江中跳出来搁浅的鱼。 “你姐姐走了。”孙惠惠耐心地推开他的手。 第一次见到桫椤时,孙惠惠的注意力被正在解手的宁袁吸引了,第二次见到桫椤时,孙惠惠又因为不愿踏入宁家错过了,最后一次见到桫椤时,树下的蚊虫袭击了孙惠惠的胳膊。桫椤一直在孙惠惠的脑袋里,她对其有莫名的追求渴望。想必安目一对宁昉也有着同样的渴望。可安目一可以将宁昉在夜里偷偷带走,她却不可能盗走宁家的桫椤。于是孙惠惠来了脾气,她反手扭住宁袁的胳膊,终于脱口而出: “傻子!” 孙惠惠为宁袁着想的心进入文昌江过了一圈后冷静下来。她现在一个人也可以把宁袁围在中间。 宁袁被骂,不知所措。正常人被骂受委屈的反应在他的身上格格不入。于是宁袁暴怒地打了孙惠惠一巴掌,开始掏取上衣口袋。 孙惠惠头晕目眩,仍旧没有丢失警戒心。 她看见宁袁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片闪闪发亮的玩意,还以为他把月光带到了自己的面前。仔细观察时,孙惠惠才发现那是一片陶瓷碎片。宁袁拿着陶瓷碎片逼近她时,孙惠惠在自己畏惧的祖母和文昌江后又加上了一个宁袁。 “我姐姐呢?” 宁袁的嘴变得只会说这句话了。孙惠惠急得环顾四周,背后的林子是最好的掩蔽地。可一想到她要在见不到月光的林子里与宁袁上演一出追逐的戏,孙惠惠就浑身都不自在。她这时开始想念起远走高飞的二人。 “我姐姐呢?” 孙惠惠想起自己再早以前也曾经这样询问过祖母:“我妈妈呢?” 只不过结果是一个嘴巴还是一记踢腿,孙惠惠记不清了。但她苦心不负,终于是得到了答案。 “她跟着你父亲一起走了。” 当然不是像安目一和宁昉那样的离开。孙惠惠想。这可能也是她嫉妒二人的原因。但年幼的她面对这样一个沉重的回答只能支吾地问: “我妈妈是谁?” 结果当然又是一顿训斥。孙惠惠将祖母那时的话记到现在。她痛骂自己没有良心,是和“她”一样不知廉耻的疯丫头。 孙惠惠怎么也想象不出母亲的样子,只能对着痛骂自己的祖母笑一笑。 如果能让她明白母亲到底是怎样一个疯丫头,那么再挨几次这样的谩骂也没有关系。 她的愿望通过不知名的关系传达到祖母的耳朵里。她停止了谩骂,认真地看了一眼孙惠惠的笑脸,开始为她讲起巷子深处的女子的故事。 将据说如此如此,传闻这样那样撇干净以后,孙惠惠得到了一段母亲的故事。在祖母的嘴里又邋遢又粗野的母亲顶着满头的野花出现在孙惠惠的眼前,她与父亲在巷子深处相识,结伴喂养后腿受伤的狗。为避人耳目,在祖母口中形迹可疑的母亲不得不小心谨慎,不让别人发现她与父亲亲密无间的关系。月夜下她要随即将迁走的家永远离开文昌,父亲不顾祖母的阻拦,执意追了出去。 等父亲再次回家时,祖母口中的“她”也跟着来了。 孙惠惠对父母的往事倾心,即使他们已经死去,她仍旧在深夜的草席中一遍又一遍温习祖母口中这段简短的充满恶意中伤的故事。她不怕悲伤,因为根本就没有悲伤。能够问到这段故事是她的运气。祖母本可以不告诉她的。 这也是孙惠惠与宁袁的区别。两人虽然同样身陷囹圄,可孙惠惠想要出逃只需凭借忍耐和运气,可宁袁无论向哪里走,都是坚固的铁栏。是故即使宁袁手执锋利的瓷片,可仍旧是孙惠惠占了上风。 但所有的一切不妨碍她害怕。 宁袁嘴里重复的那句“我姐姐呢”已经让孙惠惠听得麻木了。她开始向入海口处撤退,途中还要躲避来势汹汹的宁袁胡乱的挥舞。 孙惠惠惜命的原因不光有年轻这一条,还有想继续温习那个故事的愿望,在今后的日子里翘首企盼折回来的二人,保护瘸腿狗不受他人的侮辱,等等,太多了,在这个危急的时刻不方便去思考这些。 宁袁渐渐没了力气,一个常被关在房中的小孩不会有节省力气的想法。孙惠惠放心地轻松下来,却被宁袁伺机划伤了胳膊。 在孙惠惠惊恐地注视下,宁袁仍旧大声问道: “我姐姐呢?” 第二百九十四章 素馨绕髻(十四) 明媚的早晨在祖母的眼里和前一天没有任何区别。她早起,已经老迈的腿搁置了一整晚,有点不会走路了。花篮被带走了,孙惠惠不知去向,祖母靠在窗边,用眼睛巡视巷子里来往的人群。 顾妈妈平常出门最早,此时却在门口磨磨蹭蹭,眼睛不停地瞟着大门紧闭的孙惠惠家。 祖母觉得稀奇,就敲了敲窗沿喊到:“怎么不去宁家?” 顾妈妈第一次表现出羞怯的神情。祖母觉得这表情只有在小女孩脸上才能看得见。虽然她从没有在孙惠惠脸上看见。鉴于顾妈妈半天不吭一声,祖母不得已发出了伤口破裂时惯有的呻吟。 “哎哟,你可慢着点!” 顾妈妈虽然从不对祖母用敬称,可她还是相当担心这位老人的。她连忙赶到窗前,脸上还带着那抹难言的尴尬。 顾妈妈曾经劝过祖母不要把窗户做的这么低矮,至少加一个板子也好。但祖母没有采纳,她仍旧每天大开着窗户。令人费解,她这样爱财的人本应该更谨慎些的。 “无妨。”祖母只是吓唬一下顾妈妈,没有真的腿疼。她看见顾妈妈脸上的倦色,明白上了年纪的人时常出现的睡不踏实的症状也出现在了这个爱炫耀的邻居身上。 “哎呀,惠惠还没有起床吗?”顾妈妈换了张热心的脸问,可祖母又一眼看出,顾妈妈在戒备。于是祖母装作不明就里地问:“没,我正着急她去了哪里,可腿又这副模样,动弹不得,劳烦顾妈妈去找一下她,让她快点回来照顾我这个老太婆。” 顾妈妈和外婆都心知肚明,孙惠惠回来是不可能照顾她的。只有孙惠惠被骂或是挨打的份。但顾妈妈还是应下来了。她正是凭借这份精明在巷子中居住了几十年没有出过差池,也正是凭借这份精明得以进入宁家谋得一份稳定的工作。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哎一声总是对的。 顾妈妈离开以后,祖母心疼地抱起红布包。她要孙惠惠回来不一定是为了多一份陪伴,仅仅是她要确认那丫头昨晚确实出去卖花赚钱而非去何处游玩整夜不归。她最心爱的儿子还在等待着她。祖母又陷入了冥想。 这一次孙惠惠回到了她母亲的肚子里。成了个还没有长齐五官的肉球。她父亲守在一边,和她母亲低语几句,两人一块笑笑。祖母只能在窗外静静地看。她近乎羡慕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温柔地为巷子深处来的女子盖上薄被。那时祖母还不恨她母亲。可是孙惠惠降生,她父亲去世,她母亲一块寻了死以后,祖母越看孙惠惠,便越恨她母亲。她抱着成捆的纸钱为最心爱的儿子寄去思念的同时,也用木棍狠狠捣动余烬,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不过现在祖母没有那个心情去泄愤。她抱着红布包靠在窗边,冥想时,嘴边松弛的皮肤随呼吸一颤一颤。 祖母在步入中年以后成熟的像位接近生命尽头的老人,而在两鬓斑白的那一天,她却突然重获新生,变得与小孩子一般喜怒无常。孙惠惠在自己的成长历程中曾经历了祖母所有的奇怪情绪,因而孙惠惠似乎正走上与祖母类似的生活轨迹。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祖母一定没有放跑过任何一位宁家小姐,也一定没有对满院中满花朵的男子倾心。祖母过的是另一种明白而又通透的生活。孙惠惠才是迷糊的那一个。 比如说现在吧,她就倒在树林里不省人事,如果不是进林子里拾柴薪的人们发现的及时,说不定她会被鸟雀当作葱茏林木的阴影覆盖的土丘踩来踩去。 孙惠惠在众人的注视下醒来。她什么都记得,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宁袁手中带有月亮光辉的瓷片还在她的眼前忽闪,唬得她浑身发冷。但拾柴薪的人们只当她在林子露天过了一夜而发抖。这样当然冷。 接过好心人递来的衣服,孙惠惠沉默良久后的第一句话冒了出来: “他姐姐呢?” “什么?” 孙惠惠早就料到了这样的反应。她摇了摇头。花篮倒在不远处,里面一朵花都没有,竟连钱也不知去向。孙惠惠扶着腰站起来。背后有块软软的东西贴着她,孙惠惠记起那是那朵素馨花的骨朵,伸手掏出来毫不犹豫地丢掉了。没有人注意到她丢了那朵素馨花,正如没有人注意到她放跑了宁昉和安目一。 如果宁袁不算人的话。 宁袁现在确实算不上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了。有起的更早的居民看见他在文昌江边挥舞黑胳膊跑来跑去,还威胁靠近想要帮忙的人说,不帮他找姐姐,他就从不远处的入海口跳进去。但凡他喊一句孙惠惠的名字,孙惠惠都有暴露的危险。可送她回巷子口的人都说那傻小子除了姐姐和入海口不会说别的了。 在路过宁家时,孙惠惠又看到那座高高的藏书楼。自己不仅获悉了它在夜里的秘密,还曾在黄昏时分用这双没有缠过的脚踏上过藏书楼的最顶层。 想到这里她有些骄傲,可路过后门时孙惠惠又失望了。 她所期待的混乱不安鸡飞狗跳并没有来临。宁家很安静,连后门都没开,扫地的人也不见一个,孙惠惠勉强能看见高出院墙的树冠,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着。端铜盆倒冷水的高个子女佣估计还没有睡醒。这是自然,宁家过的是与小巷众人完全不同的生活。 孙惠惠挽着空花篮,由众人带领走过宁家,留脚的空当都没有。 另一个文昌曾对孙惠惠敞开大门,如今又关上了。 孙惠惠谢过帮忙的热心人。独自站在巷子口。她看见道旁的水渠相比于昨天早晨要干净了一些,但还是有形似粗麻布的一团乱糟糟的东西堆在水渠口,因而水渠里的水漫了出来。孙惠惠往常都会有些反胃的避开,今天却大方地注视着它。 或许是因为还没有清醒的缘故。 绕过不断漫水的水渠,就来到了曾经满院芳香馥郁的安目一的居处。孙惠惠轻轻地一推,就打开了门。院子里空空如也,孙惠惠已经看见了居处蒙尘的未来,便不打算继续待下去。她知道屋里有花,可她现在还是回去比较好。 刚出安目一的院门,孙惠惠就看见了匆匆赶来的顾妈妈。这个点这样焦急,想必是要去宁家工作,孙惠惠想要像往常一样打个招呼就过去—— 但顾妈妈又怎么会如她的愿呢。 “哎哟!你去哪里了?”顾妈妈大惊小怪起来依旧是整条巷子的翘楚。 孙惠惠保持沉默。 “哎呀!你祖母都快担心死了!快回去回去,去你祖母身边。” 孙惠惠依旧不说话。本来想好的对顾妈妈的一句问安也被他抛在脑后。她点点头权作回答,准备离开。 “惠惠啊...”顾妈妈小声说。 孙惠惠虽然不大相信这种生怯的声音是出自顾妈妈之口,可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惠惠啊,他们,走了吗?”顾妈妈拘谨地看着衣角。 孙惠惠其实应该纠结一下该不该告诉顾妈妈,而非爽快地回答“是的”。但她还是那么做了。因为孙惠惠发现困扰自己的恐惧感在此刻消失,她只想对顾妈妈说一句没有什么大不了。 “是的。” 想法很多,但孙惠惠最终还是选择了让顾妈妈一听就懂的答复。 “哦,好好。”顾妈妈落荒而逃。 之后宁家众人会在高悬的太阳照射下逐渐醒来,倾全家之力将少爷和小姐找回来,跑到巷子口调查安目一的去向,抱住宁袁疯癫的脑袋为他的神智哭丧。孙惠惠都能想的到。 而她只不过是一个身无分文,连手挎的花篮都是空着的穷孩子,对宁家的小姐也也从没有过什么想象——无论是头戴绕髻妆的想象还是哭闹推拒缠足的想象——况且她现在又不太想进宁家了。 想到身无分文,孙惠惠猛然惊醒。到这时她才看清天已经大亮,正漫着臭水的水渠的肮脏,安目一院门的大敞,以及自己邋邋遢遢、宛如深巷里的母亲的模样。 这下回去又要被祖母骂了,孙惠惠想。不过唯一令她高兴的是,那条瘸腿狗愿意从深巷里走出来,在更靠近人的地方生活。它正倒在孙惠惠家不远处的平地上准备晒太阳,一看见孙惠惠就哈吃哈吃的伸舌头。 祖母把窗户打开,但人并不在那里靠着,想必是又睡着了。孙惠惠犹豫间,手已经习惯性地推开了门。 屋里静悄悄的,还是放缓脚步走路吧。 第二百九十五 素馨绕髻(十五) 魏子青没有想到的事有很多。如果按照星期来算的话,那么这周她最意外的事莫过于在这个文物展上见到聂荣。 在她和徐昱林凑到角落看展柜时,在一旁的聂荣终于感觉到了一点暖和气。地下展厅的人不多,他一个人待在这个角落很久,连脚底都是凉气。好不容易来了一家人,看了没两分钟就走了,聂荣不得已一个人继续看下去。 在徐昱林和魏子青来到他身边之前,聂荣也有过到一楼展厅去暖和一下的想法。可他刚露了个脑袋,就看见了一楼人潮涌动的盛况。不想要麻烦的聂荣只得重新回到地下。 他和邱常约了午饭。听说她要来督场,就想着顺便看看展等待一下。但想象中很惬意的一上午到了现实中竟是这样一种尴尬的境地,这是聂荣也没有想到的。 听到徐昱林和魏子青的讨论声,聂荣以为地下展厅回声大,以至于自己听错了。可一转头,他发现站在面前的确实就是多日不见的魏子青。 她正专注地观察展柜中的文物,和聂荣平时见到的她没什么两样。 聂荣没有被魏子青认出来,反倒是徐昱林先发现了他。 “聂荣?” 时隔许久,徐昱林又一次喊出了徐昱林的名字。上次叫他,还是在大学毕业不久他回来玩的时候,转眼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了。 魏子青的脸色可不是很好。 怎么在这里也能碰上? 展柜里的文物被忘得精光,魏子青不得不将它们放在一边,先和笑眯眯的聂荣打招呼。 “怎么,你现在对这些也有兴趣了?”徐昱林自然而然地来到他身边。两人虽然穿着都很正式,可还是毫不在乎地勾肩搭背地一块说着话。从大学时开始,两人就维系着这样亲密无间的关系。魏子青都记得。 但是由于自己对聂荣的芥蒂缘故,在毕业后选择和自己在本地生活工作的徐昱林与聂荣的关系渐渐地淡了不少,为此魏子青还感到有少许的内疚。现在看到两人的关系恢复神速,魏子青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你们两个人来逛展吗?”一旦熟络起来,聂荣就又流露出了他惯常有的玩笑姿态。毕竟是一块度过大学生活的好朋友,徐昱林马上回了一句:“不会真有一个人来逛展的吧?” 聂荣噎住了,两人对视一眼,别过头小声笑起来。魏子青觉得如果不是在图书馆内,这两人肯定已经哈哈大笑了。她走到其他展柜去看里面的文物,余光却还停留在躲在角落小声聊天的二人。 大学里魏子青和聂荣关系还不明朗的时候,他们三人总是相伴出行。魏子青和徐昱林本就是从小到大一直待在一块的好朋友,大学时加入了聂荣,两人都没有表示什么。在当时的徐昱林心里,聂荣就是与他相似但比他更有运气和好性格的最适合魏子青的人。但自从大学的结束和魏子青与聂荣间出现的隐秘的间隙以后,徐昱林就逐渐抛弃了这个想法。在魏子青开始簪娘的工作因而与徐昱林的来往更加密切以后,他第一次有了想要自己试着去真正靠近魏子青的念头—— 上周魏子青告诉自己她答应去为聂恬过生日时,徐昱林都没想到自己会消沉到那种程度。整个人像是完成了庞大的工程一般累得不想动弹,躺在自己的房间无所事事了很久。他一直都认为只要聂荣回到魏子青身边,自己还会是之前那个三人时兴高采烈,两人时推波助澜的旁观者。他不但不了解魏子青与聂荣之前发生了什么,也忽视了魏子青的心迹改变。 “白天还是挺热的。”聂荣说。 “温差大,现在的天都这样。”徐昱林耸肩。 魏子青一定很难想象,两个大男生在角落里有说有笑的话题竟然是天气。她呼了口气,暂时把二人搁置在一旁,专心观察展柜中的文物。可不,她来这可不是要和聂荣整什么感人重逢的。 地下展厅以鞋袜居多,偶尔也掺杂进来一些别的服饰。魏子青想起在一层展厅碰到的志愿者各个焦头烂额,不由得惋惜地想,如果再多给那些孩子一些时间,说不定他们能做的更好一点。 路过靠近门前的展柜时,魏子青曾经看见过熟悉的芒鞋。而面前的展柜里则放着几种不同样式的宕口鞋,魏子青依次看过去,解释的面板上写着“史大蒲鞋”“陈桥鞋”等等字样。魏子青知道宕口鞋是明人夏季所着的类似凉鞋的鞋样,不禁将它与自己脚上穿的这双偷偷对比了一下。嗯,差距还是挺大的。 “上周听子青说她给聂恬过生日去了,才知道你回来呢。”徐昱林说。 提到聂恬,聂荣终于放下了一直隐藏在言语后头的矜持,向徐昱林摇着头叹到: “小丫头只是长大了几岁,想法可不止多了几个。一会要这样,一会要那样,过个生日非不要我在,要她的子青姐姐去,哎,带她比应付考试累多了。” “那是,小孩子嘛。” 听到聂荣用熟悉的名字称呼魏子青为“聂恬的子青姐姐”,徐昱林又是怀念又是苦涩。三人大学时,聂恬才刚刚上幼儿园,有时由她漂亮的保姆带着一块来学校找聂荣时,经常碰上魏子青和徐昱林在旁边。小孩子和好脾气的姐姐容易亲近,聂恬那个时候便天天缠着魏子青喊她“子青姐姐”,管自己则叫高个子的哥哥。 不知道小丫头还记不记得自己。 “哎,对了,”徐昱林想到了什么,“这孩子不用上学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按她爸妈的意思,是要让她在家自修一年,哎!说是自修,就是请几个家教先辅导着,等我哥有时间了就把她接到他那去读书。所以,这不,小丫头就一直放在我这里了。” 徐昱林调侃: “看你带孩子都累瘦了。” 两人又是一阵说笑。魏子青已经看完了宕口鞋,装模作样地在不远的展柜旁待了很久。她觉得自己这样不大好,又实在不想回去。进退两难之际她瞟到了聂荣眉飞色舞的神情。 不知怎么的,魏子青觉得聂荣早就知道了自己在想什么,又在忸怩什么。不甘心驱使着她默默走回了徐昱林身边。果然,聂荣极其自然地朝她打招呼:“子青啊,看完了?” 听听,魏子青心里不满到,才不会被你套话呢。于是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没呢,介绍太多,看得眼花缭乱。” “没事,你是簪娘,肯定比我们这种人看得要快得多。”聂荣朝她眨眼。魏子青看着他的眼睛在地下展厅的灯光下熠熠生辉,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只是个做首饰的,对鞋子其实也——” “哎,东北角的那间小展厅为什么那么吵啊?”在地下展厅稀稀落落的游客中有结伴的两人说到,“我看好像是有人和管理人员闹矛盾。” “闹到现在?我还以为是小问题呢。”另一名参观的游客插嘴。 魏子青看了一眼徐昱林,示意他二人要不要去看一眼。可还没等徐昱林决定下来,聂荣早就开口问:“哎呀,这工作室的管理人员里有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你们要不要也一起?” 徐昱林擅自替小声拒绝的魏子青做了同意的决定。 第二百九十六章 红丝毬(一) 要说聂荣不惊喜,那是不诚实的。他从带着聂恬回到这里开始,几乎每天都希望和魏子青重新变得亲近一些。可魏子青对他心存芥蒂,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聂荣觉得自己如果早两年意识到这一点,两人也不会落到如今的这种关系。 魏子青和徐昱林并排走在前面,聂荣自觉地后退了一点。他看着魏子青不断飘动的头发,想起上回她给聂恬过生日时对自己的冷漠和刻意地回避,聂荣又有些心灰意冷。他默默地跟随两人向东北角的展厅走去。 已经能听到喧闹的人声了。 邱常穿着拖鞋,靠在东北展厅的最边上的柱子那发愣,似乎争吵并不是发生在她工作的地方一样。吵架的是位领着孩子的妈妈,她声音不算很大,甚至有些没力气,可似乎是逮住了一件事正说个不停,周易亭和杜集通正在费尽心思解释着。聂荣钦佩地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邱常。不愧是她。 东北角的展厅面积不大,但因为看热闹的人全部都聚集在这里,这座幽静的小展厅如今闷热异常。如今任谁看这都是严峻的情况,可邱常仍旧不动如山。不由得聂荣不钦佩。 魏子青和徐昱林观察了半天情况,也没有想通到底双方为着什么事情在争吵,只好靠到邱常身边。 “邱老师,她为什么要找周易亭他们的麻烦啊?”徐昱林问。 “好像是小孩子拿了个展厅里的东西走,被别的志愿者发现了,让那个妈妈留下,”邱常捋了一下头发,“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别人说自家的孩子拿了展厅的东西,人家妈妈当然不乐意了,就这样吵起来的。” 徐昱林点头,转念一想又问到:“可刚刚不是说,闹事的人本身也有些情绪,所以才轻易就和工作人员吵起来了,那又是怎么回事?” “太常见了,”邱常伸了个懒腰,“带着小孩出门,遇到的问题肯定更多,看这个妈妈这么年轻,想必是情绪被惹事的孩子折腾的不大好,正在训孩子吧。” “这位女士,小孩子贪玩,看见漂亮玩意就想拿近了看看,本来也没什么,”周易亭尽量放缓语气对年轻的妈妈说,“可这东北展厅的小玩意有可能是围了安全线的文物,我们需要确认一下,如果是展览样品,也好送给孩子当个纪念品。” 缩在年轻妈妈怀里的小孩几次抬头看自己的妈妈,都被她按着脑袋命令安静。那年轻妈妈脸色不好,也许是气的,也许因了别的什么原因。不过这不妨碍她将头扬得高高的,用有气无力的声音碎碎念到:“小孩确实贪玩,可你们也不能说他偷东西了呀,我家孩子从小家教就很严格的,别说展览上的展品,就是放在家里的小玩意他都不轻易去动,这样污蔑小孩他以后——” 魏子青和徐昱林又对视了一眼。 确实是个挺棘手的参观者。 邱常仍然保持着双手揣在怀中的轻松姿势,像看演出一般面色平静地观察每一个人:不仅观察正念叨个不停的年轻妈妈和畏畏缩缩的小孩,也观察面露难色的周易亭和杜集通,偶尔还朝站得远远的聂荣挑一下眉。聂荣回她一个无奈的笑脸。 就在两人用眼神和表情的第无数次交流过后,徐昱林终于是发现了邱常和聂荣的秘密沟通。 “邱老师,你认得聂荣吗?”徐昱林问。邱常看了一眼魏子青,点了点头。 魏子青虽然没有像寻常人在恍然大悟的时候那样情绪激动,可她听完这句话,还是忍不住抬眼看了邱常一下。 徐昱林从没有见过魏子青这样的眼神,他以为魏子青误会邱常不去帮周易亭和杜集通劝参观游客,急忙打圆场:“不过邱老师还真挺能沉得住气,这些年轻的志愿者可算是遇上真正的挑战了。” “不过是一个任性妄为的母亲,”邱常摇头,“看她的样子,自己都没有经历过多少事呢。” “说不定她经历多了,仍旧不想改变呢?”魏子青罕见地接话。邱常颇有兴趣地问:“怎么?” “也不是所有人遇过了事情都会变得沉稳,有些人越受磨炼,越觉得不公平,就越要抵抗,变得沉稳有时是好事,有时只是妥协的借口。” 徐昱林不知道魏子青为什么突然像吃了枪子一般。明明刚带她认识邱常时,魏子青还好得很呢。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刚刚自己有没有说过什么惹她生气的话,可是左想右想,徐昱林只能想起一句“你认得聂荣吗?” 不会吧。徐昱林吃瘪地暗忖。 聂荣看见这东北展厅里到处都剑拔弩张,不得已走到邱常旁边说:“邱姐,这里太闹了点,我先去你们那个会议室坐着了,你看完以后给我打电话就好。” 聂荣说这些话时,目光不自然地和魏子青碰撞着。他知道她在气什么,也知道记性不好的魏子青似乎记起了这位很早以前就和她见过面的“邱姐”。眼看着气氛骤降,聂荣不禁怀疑到,自己回来是为了赎罪的呢,还是将新的麻烦又带回到魏子青身边了呢? 聂荣又一次逃走了。魏子青捏紧拳头。在大学时期,魏子青曾有一段时间,最希望聂荣和她站在一起。那时聂荣就像这样走得飞快,头也不回。魏子青拉着徐昱林的胳膊就要走,直唬得徐昱林费尽力气将她拖住:“还没跟邱老师打招呼呢,这样就跑了?子青,你怎么了?” 周易亭和杜集通还在喋喋不休地劝说那位执拗的母亲,东北展厅因他们的争吵逐渐升温。魏子青从地下展厅带来的凉意早就散光了,等到她听了徐昱林苦口婆心的劝说暂时平复心情时,她才发现自己背后的汗滴已经将衣服顺着脊梁骨吸引了过来,糊在身上十分难受。魏子青扭了一下肩膀,又看了徐昱林一眼。后者给了她一个安慰性的微笑。 “走吧,去跟你的邱老师打个招呼再走。”魏子青轻描淡写地说。不远处,邱常依旧轻松惬意的站姿成了魏子青 “什么我的邱老师!” 窘迫之余,徐昱林终于捕捉到了魏子青那怪异的情绪到底从何而来。看起来他为魏子青做的有关邱常的介绍算是白费功夫了,她们两位早在很久以前大概就认识了。 不过管他呢,既然是很早以前的事,徐昱林就更没必要去深究了。他只是想让魏子青看起来更快乐些。如果她真的和邱常有什么过节,徐昱林在保持理智分析之余,当然有义务和邱常拉开一定距离。 毕竟他会一直向着魏子青的,这也是徐昱林在很早以前就决定好的事。 “妈妈,”一声嘹亮的童音让徐昱林回过神,“我、我不要了,给他们吧,之后也不拿了...” 躲在年轻妈妈身后的小孩子终于忍受不了大人们各执一词的争执,大声说到。 可是年轻妈妈猛然来了精神,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吼道:“你这嘴是不是长歪了?拿什么!你拿什么!啊!这么多人看着呢!你说什么拿不拿的?” 小孩被吓哭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张着嘴躲避妈妈愤怒的推搡,一甩手,一个铃铛似的东西叮叮咚咚地滚出去好远,正好撞在东北展厅门口。魏子青借着灯光看见一团红色的丝绒。 “是红丝毬就好,”邱常在旁边舒了口气,“东北展厅的红丝毬不是文物,只是个仿制品而已。” 第二百九十七章 红丝毬(二) 吴世璠左右为难。 跟着他从小长到大的随从卜峰坚决支持他回衡州奔丧。而另一边,同样跟着他从小长到大的郭叶却认为,卜峰简直在一派胡言。 “先不论旁的,若是你家中有血亲去世,难道你还安坐在云南说什么‘夜郎王国’之类的话吗?”卜峰据理力争。 郭叶气得眼睛通红:“好哇你,现在都敢跟我这样讲话了?我现在是娘娘了懂吗!娘娘!” 虽已入了十月,可云南的天气依旧炎热。吴世璠只穿了薄薄的一层布衫,在郭叶通红的眼睛里,他还颇有些布衣天子的风度。这样一想,头脑简单的卜峰就被郭叶抛在了脑后。她不顾外人还在场,硬是将热乎乎的手塞到了吴世璠的怀中。卜峰连忙厌恶地回头避开。 吴世璠不为所动,只是安抚地拍了拍郭叶的脑袋。三个月前三人还是年纪相仿的玩伴,可转眼间这事情就变了。令他畏惧的爷爷一死,就剩他自己流着理应坐上宏图大业之主的宝座的血。虽有几个叔伯在一旁辅佐,可吴世璠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孤独。 这也是他常将郭叶留在身边的原因。她虽然有时候稍显蛮横,可更多的日子里她都像个充满活力的小雀,在自己周围蹦蹦哒哒。把人看成鸟雀是昏君的征兆,吴世璠很快就改掉了这个想法,只在和郭叶独处时偶尔想一想这个事,就当过个瘾。 他就要当皇帝了,能过瘾的时间既变多了,也变少了。再加上吴世璠清楚他家的皇位上永远刻着贼字,故也不甚期待即将到来的大权。只是有一件事,从衡州来的军官带来了不好的传言,说吴世璠的爷爷临死前样貌狰狞异常,让人以为他终于要现出妖怪的原型。因而许多驻守云南的将领听了,便吵嚷着不乐意回去。吴世璠痛恨那些传闲话的将领,给了身边这帮别有用心的人一个借口赖在云南,可他自己私下里一想到爷爷跟死做搏斗时目眦尽裂青筋暴起的模样,冷战也是一个接着一个。回去也罢,不回去也罢。爷爷终归是死了,吴世璠自己对自己说。 郭叶今天头戴漂亮的红丝毬,吴世璠幼时在遥远的京城曾对这个头饰有点印象,知道它的戴法。因而对郭叶刻意将它别在发髻最高处用以突显的举动也只是放任地点头称赞。于是郭叶变本加厉,不旦不顾卜峰在旁边,甚至不管这青天白日的,就凑到吴世璠脸旁边低声细语。 郭叶不生气时的声音一点也不尖细,宛若银铃,说起话来动听得很。吴世璠微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这才对已经躲了很远的卜峰说:“卜峰,去替我看看卫晟怎么样了。” 卫晟是卫朴的女儿,嫁给吴世璠也有了一段时间。不过郭叶不喜欢她,故撒娇耍横不让吴世璠带她到处行走,只是给她安排了处别院住下,每日定点派人去问个安送些东西。吴世璠初时还不忍心,因卫晟貌美,他以为郭叶是嫉妒心太重了才这样的,还小小地责怪了她几句。可是后来吴世璠发现,那卫晟的性格沉闷异常,虽然貌美,却从不倚仗自己的美貌博他的欢心。这在即将要做皇帝的吴世璠看来是好事,可是在二十来岁的青年吴世璠眼里却是个缺点。他渐渐地也懒得理睬那段像木头一样的女人,任凭郭叶时不时地耍耍小性子去刁难一下卫晟,他只做看不见。 得了命令的卜峰习惯性地跑去膳房取了糕点来。每当吴世璠要和郭叶两个人待一会儿时,吴世璠就会让卜峰带上些小点心和小玩意去看望一下那位可有可无的卫晟姑娘。因吴世璠实际上跟已登基没有多大区别,卜峰不得不考虑待会见了卫晟是不是要喊她一声“娘娘”。 卫晟的别院与吴世璠的住处隔着几座矮屋,像卜峰这样腿脚快的人走起来只不过是一刻的事。可是像卫晟那样的人要想走出来,花费可不是简单的时刻。卜峰踩着地上的落叶,发现它们没有秋天的干燥气,而是软绵绵的不知被谁泼了水在上面。卜峰怀疑是随卫晟住在一块的两个小侍女玩水时洒下的。 他很喜欢其中一位叫卫萝的胖丫头。可每次为他打开别院门的却总是更为瘦小的卫莺。 卜峰回想着卫萝肉嘟嘟的手指,嘴边带着微笑来到卫晟别院的门口。 院内相当热闹。听动静卜峰大概能猜到,卫晟并不在院子里。他拉起老式的门环扣了几下,却摸到一手的铁锈——和他每次来到别院门前所经历的并没有什么两样——随后喊到:“劳驾开下门。” 院内安静了一瞬,随后响起更大的哄笑声。卜峰无奈地等在门前,一会儿肯定又是那瘦丫头卫莺咧着小嘴来为他开门。 可卜峰这次却料想错了。别院的门吱呀一声扭捏地被人打开了。卜峰看见卫萝编成一个小鼓包的发髻探了出来。 “你来啦,”卫萝小声问,与声音的腼腆不同,她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卜峰脸上打转,“今天带的又是糕点吗?” 卜峰竟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一下脸,手指尖的茧子刮着他骨骼分明的面孔, 他也用不符合自己外貌的细小声音回答:“是。” “我们小姐说了,不吃太甜腻的糕点。” 卫萝和卫莺对卜峰的信任可见一斑。她们两个从来只在卜峰面前称呼卫晟为“我们小姐”。 卜峰这下彻底陷入了尴尬的处境之中。可卫萝紧接着笑了:“但是我吃,所以大人还是把糕点留下吧。” 卫莺也带着笑跑来凑热闹,她趴在卫萝的肩上问:“听过路的人说我们要去衡州了,是真的吗?” 卜峰尽量控制自己的表情,可还是被卫萝看出来了,她沉默了一阵,一把抓过卜峰手里的糕点:“不去便不去吧,反正少些人还清净些,我们也更自在些,是吧。” 两位丫头相视一笑。 卜峰只好陪着是。他心里也不痛快,除了不满意那个有失仪态又爱大惊小怪的郭叶外,他对听之任之的吴世璠也有些意见。在卜峰看来,郭叶之所以会变成这副模样,吴世璠也有逃不开的责任。 糕点也送到了,卜峰是时候该离开了,可是这时他看见卫萝和卫莺两个丫头一改刚刚的嬉皮笑脸,探出头检查了一下别院周围后偷偷对卜峰说:“大人留步,我们小姐有情哪。” 卜峰的惊讶写在脸上,直看的卫萝和卫莺笑了出来。她们二人像推球似的把卜峰连拖带拽扯进了屋子。在卜峰窘迫地想要出门时,坐在高位上的吴世璠的妃子,卫家小姐卫晟开口问:“上哪去?” 她的声音低沉,不似郭叶的尖细高调。跟她待在一块总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卜峰大胆地猜想,吴世璠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多日的相处后选择疏远卫晟。 没有什么冠冕的理由,男女之间互相疏远往往就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小事。 “小的送了东西来,现在该走了。”卜峰恭敬地回答。 “我问你,衡州那边是不是来人要接他走?” 不用多解释,卜峰也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 “是,衡州确实派人来了,只是是走是留到现在还确定不了。” 躲在后边听着的卫莺和卫萝小声说起了话。 卫晟沉吟一阵,又问:“你认为呢,是走还是留?” “小的愚见,走。”卜峰的语气坚决了些。 屋子里一下陷入了死寂之中,卫萝和卫莺的谈话声也消失了。卜峰几度犹豫,还是抬起了头。 卫晟捧住脸,正在微笑。 第二百九十八章 红丝毬(三) 郭叶离开了吴世璠立刻变得无所事事起来。她摆弄着头顶的红丝毬,连心事也懒得想。 十月还有许多像现在这样的热天。吴世璠选择穿薄布衫是对的。可郭叶却没有这个选择可做。她必须得按规矩来,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是故她虽是体弱的女子,可手心却比吴世璠热乎许多。 郭叶蛮横起来谁都不让,可一旦让她一个人待在固定的某地,她便温顺地像只被驯养的小兽。独自绞着手安静地坐着。看样子倒还有些委屈。 这就是卜峰从卫晟的别院回来后看见的情景。 卜峰的归来一下子让郭叶精神起来,她仿佛找到了安静之中的依傍,几乎是飞奔到卜峰身边问: “怎么样!卫晟在干什么?” 看见卜峰警惕的眼神后,郭叶连忙骄傲地扬起头说:“我就是问一句,又没人要把她怎么样,亏得你还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竟向着她!” 卜峰不知该如何向这位即将要当娘娘的人解释明白,一个长期居住在相当于冷宫里的独身女子平日可没什么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可郭叶的表情实在太过跋扈,看得卜峰愈发为卫晟鸣不平。 他编了个话说:“过得可不好了呢,没人来看她不说,近几日回衡州的消息搅得她心神不宁的,听她的侍女说,人都瘦了一大圈——” 卜峰已经看见郭叶脸上得意的笑,便住了嘴。郭叶的心思很好猜,更何况他都跟随她很多年了。 “行吧,叫她少操些心,反正回衡州也与她无关。她就安心地待在云南,免得受水土不服之苦吧。” 郭叶在明亮大厅中的得意和卫晟在幽静别院里的微笑让卜峰感慨不已。他虽然希望吴世璠能够当上皇帝,可却没有那个胆量想象他成为皇帝之后的事。 人总希望称心的事能够无休无止地延续下去。比起发生不久就结束的辉煌的回忆,还是长久的顺心如意更让人有追求的欲望。像卜峰这样的人自不必说,就连无数拥趸跟随的皇太孙吴世璠也在暗暗地寻找着能让自己有追求欲望的事情。 但坐在屋子里听岳父和几位重臣吵架并不是吴世璠所期冀的。他闭紧了嘴巴,耐心地等待自己说话的时机。 也许是自己坐在后边给了些底气的缘故,岳父郭壮图说话都有了几分皇亲国戚的威严:“坚决要留!” 虽然吴世璠不太喜欢这个处处都要干预自己的岳父,可是对他提出的留在云南的决议,吴世璠还是满意的。 从衡州来的胡国柱是吴世璠的姑父,与吴世璠的亲戚关系也不简单。按理来说他应该理直气壮地回驳郭壮图的话,可他只是焦虑地低声说:“留不得留不得,先皇的事还需要先皇的血脉来处置,如今衡州那边城门紧锁,秘不发丧,为的便是稳定军心,等待皇太孙继位。情况紧急,而大人却执意要留,不知是何道理?” “说具体点。”坐在郭壮图身旁的方光琛催促。 方光琛与吴世璠并没有什么亲缘关系,本家的情况又复杂。他是位明朝重臣的儿子,如今在云南做幕僚。只因他与吴世璠已故的爷爷曾结为忘形之交,所以不但吴世璠怕他,众位谋臣将领也要敬他几分。 胡国柱开始讲述衡州的情况。 吴世璠数次从他的话里听到了胡国柱之前提到的关闭城门秘不发丧的细节,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到,如果衡州真是这样布置的,恐怕百姓早就猜到爷爷故去并把这个消息传开了。 一旦想到了这些,胡国柱流着汗费劲讲解的模样就变得十分滑稽。 “若是皇太孙不去继位,先皇驾崩的消息传出去,衡州大乱,先皇的心血就要功亏一篑。” 胡国柱声情并茂,越讲情绪波动越大,到最后直接凑到吴世璠面前来,竟忘记了郭壮图等人的存在。 吴世璠被迫环顾左右,尽量不去看这位狼狈的姑父。 “胡大人,胡大人且慢,”方光琛相比起郭壮图来说没有什么架子,此时便上来劝到,“您的意思我们大家都明白,先皇已逝,我等沐浴皇恩,并无可以亲自报答先皇的机会,唯有照顾好皇太孙,才算不辜负先皇的恩情。可是正如大人所说,如今形势紧张,送皇太孙去衡州的路上,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 “这可是先皇嫡亲孙子。”郭壮图在一旁不以为然地插嘴。 方光琛等他说完牢骚一般的话语后才接着说下去:“虽然话难听了一点,但是如今确实不比当初了,福建的那位兵败以后,南方各地就不甚团结了,哎,也许还更早些...” 众人默然。胡国柱看样子还有一腔衷肠想要吐露,可是碍于气氛,也不好开口。吴世璠摆了一副沉重的表情,眼睛既不看众臣的脸,也不看自己的手,而是随便找了个角落将目光塞了进去。 他凭借自己遥远的记忆,想起红丝毬里应该有个小小的铃铛才对。可是今天郭叶在自己身边绕来绕去也没有听见铃铛声,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还是赞同郭大人的意见,皇太孙得留,不能走。”方光琛片刻后再次说到。胡国柱的眼睛因为连夜奔波而肿胀,他没有办法,又转向了一直坐在旁边不曾发话的卫朴。 他将希望寄托在这一位未来国丈身上。 卫朴安闲地喝着茶,看见胡国柱看自己,便回他一个带有歉意的笑容。胡国柱急得咬住腮肉,重新祈求年轻的吴世璠下达命令。 可这个年轻人的目光正不知涣散到了哪里,胡国柱甚至都不能确定他费尽口舌说了那么多,这位皇太孙到底听没听。 想起衡州众将的托付,胡国柱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了。方光琛好言好语地劝,吴世璠醒神以后意识到这是他说话的时机了,连忙开口:“姑父。” 一声姑父将胡国柱的眼泪硬生生地喊了回去。他咽下委屈,高声应答:“臣在呢。” “姑父从衡州赶过来,太疲惫了。我让人给姑父备好了下榻处,姑父先去休息吧。” “但,去衡州的事...”胡国柱看见了一点希望,急忙追问。 “郭大人不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吴世璠直截了当地回答。 看到胡国柱面如死灰,眼泪看样又要掉下来了,方光琛连忙圆场:“再议,再议吧!” 吴世璠由侍卫们簇拥着离开了。胡国柱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眼圈仍旧泛红。方光琛等他发了一会呆后才说:“胡大人,不是下官说您,现在非常时期,一切以保住社稷为要,什么奔丧之类的缛节能省的就省了吧,依我看,让皇太孙直接在云南继位也可以。” 胡国柱有些恍惚地问:“那么衡州呢?” 郭壮图路过胡国柱身边,只说了一句:“湖南都可以放,一个衡州府算什么?” 胡国柱惊讶地看着郭壮图缓缓走向卫朴,回头问方光琛:“郭大人这话什么意思?先皇的遗体还在衡州,还有那么多先皇的心腹将领——” 突然的清醒砸在胡国柱的脑袋上。他愤怒地看了一眼方光琛,又死死盯住郭壮图。 原来他想要的是这份功劳,这个身份。 胡国柱明白以后,捏紧拳头就要离开。方光琛拦住了他。 “不管大人您怎么想下官,但下官和郭大人等驻守云南的官员是一心为了皇太孙,希望他能够顺利继位的。大人和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位天子效力,有细枝末节上的分歧,还望大人海涵。” 方光琛总能把话说的圆满,胡国柱口齿不如他伶俐,再跟他辩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 沉默良久后,胡国柱说:“希望大人践行今日的话。还有,别和郭大人待久了,忘了当初和先皇的承诺。” 胡国柱几乎是咬牙切齿,强忍着泪水离开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红丝毬(四) 如果不是卫朴清楚郭壮图的目的,他甚至以为这位同为未来国丈的男人已经与自己结下什么梁子。 眼看着议事结束,吴世璠离开。卫朴也快手快脚地整理一下衣服,准备回府,每开一次会,他的精神都消磨殆尽,劳心事可不适合他这样的懒散人。 可郭壮图几乎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就迅速赶到了卫朴的身边: “卫大人!” 郭壮图中气十足地开口,卫朴无奈地停脚,心想,听听吧,听听这次他又要说些什么。 “方才胡大人的话卫大人也听到了,可我看大人还没表态,所以来问一问大人的意见。” 郭壮图的语气虽然不是很好,可话总归还是实在的,卫朴考虑了一下,回答到:“其实下官也赞同大人的想法,去衡州的风险实在太大了,皇太孙年纪尚幼,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清人抓我们抓得紧,恐怕先皇去世的消息早就流出去了。这时候让皇太孙赶去湖南,无疑是自投罗网。” 卫朴分析的头头是道,可郭壮图并没有被他向着自己的态度打动。像郭壮图这样怀揣目标的人,可不是马马虎虎说两句动听的话就能给他打发了的。 “若是想要以后都驻守云南,咱们可要做好长远的准备,”郭壮图看见胡国柱气冲冲地走了,才放低声音问,“大人觉得将云南作为大周将来的据地如何?如若清人攻打,凭借这里的险隘能否守得住?” 卫朴在心里叹了口气。所以说他认为郭壮图不找出茬来是不会放自己走了。看着渐渐散去的人群,卫朴无比希望自己刚刚能够腿脚再快些,也许这时候他都已经上马准备回府了。 “还是要联合,”卫朴只好耐着性子讲下去,议事的大厅里只剩下他、郭壮图还有等在一旁的方光琛了,“虽说福建的那位已经兵败,可先皇旧部毕竟分散在南方各地,只要施以恩惠,晓之利弊,重新建立联盟,又有幼主青春正好,不愁不能联合,一旦南方重新团结,那么来日方长哪。” 郭壮图似乎对这个答案还不甚满意,仍摆出让卫朴继续说下去的表情。卫朴无奈下只好求助方光琛。但方光琛冲他耸肩,卫朴几乎穷途末路。 “大人,家书!” 甘霖来了! 卫朴欣喜地回头迎上去。 来人是自家府上的管事。 拿到家书以后,卫朴瞟了一眼信封,随后满面红光地对郭壮图拱手到:“恕下官失陪了。方大人也再会。” 自家姑娘真是福音。卫朴想到。 “大人,您何必要和卫大人较劲呢?”看见卫朴走远后,方光琛才来到郭壮图身边小声劝到,“卫大人无心高位,只求保身,大人尽可以放心的。” 郭壮图眉头紧锁。 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早年先皇打江山时,他便驻守云南,成为先皇在后方的保障。而今皇位更迭,他敏锐地抓住了机会,将自己的女儿郭叶送到吴世璠身边做了妃子,成了皇太孙的正妃。本想确保吴世璠当上皇帝之后自己的女儿能够稳坐皇后之位,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卫朴的女儿卫晟。 自家丫头的脾气易怒任性,郭壮图担心她吃亏,便明里暗里地帮忙。 所幸吴世璠与自家丫头青梅竹马,对她相当宠爱,再加上卫家的丫头不知做了什么事惹得吴世璠不痛快,将她安置在别院居住,几乎不去看她。郭壮图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可郭壮图毕竟是郭壮图,在放心之余,他仍派人盯防,为自己的女儿走上皇后宝座保驾护航,并在前朝处处牵制卫朴,不让他得势。 这新一朝的权力,他要牢牢地把握在手上,唯有如此,郭壮图才能将整日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一些。 他不是光想不做的人。与大多数人相反,他不但要去践行,而且还要将其做到极致。为了以后着想,他甚至开始锻炼自己与吴世璠为某一件事情做长久的争论。年幼的天子是最能发挥郭壮图才干的对象。他要将这块从青年时起就驻扎的土地纳入自己的计划之中,为此必须要冒风险去挑战统治者。 即使那位统治者还需一段时间才能继位。 这也是吴世璠为什么畏惧他的原因。 吴世璠虽然年轻,又生长在乱世,对于理政不甚了解。但仅凭言行举止,他也能感受到郭壮图对自己施加的压力。他喜欢活泼的的郭叶,可着实害怕她严格的父亲。 为此,吴世璠在见到郭叶时,还是选择尽量避免去谈她的父亲。 不出他所料,郭叶正在摆弄头上的红丝毬,见到吴世璠回来了开心地迎上来:“我父亲说什么了?要去衡州了吗?” 吴世璠停顿一下,摸了摸郭叶头上的红丝毬,转移话题到:“这里不应有个铃铛吗?去哪了?” 郭叶以为吴世璠为了自己特意去研究了红丝毬,喜得小脸绯红说:“铃铛硌人呢,我就让侍女们拿掉了。” 吴世璠点头。 卜峰站在旁边,一副不平的脸色。 吴世璠很熟悉这种脸色,卜峰给卫晟送东西回来,经常摆出这样的脸色站在一旁。一点也不怕惹恼了自己。 吴世璠信任卜峰的原因也在于此。他从不会因为自己即将要当皇帝就阿谀奉承或是刻意讨好顺从自己。 “看你有话要说?”吴世璠带着笑问。卜峰摇摇头。 “什么话放开了说,我与你之间还有什么的?” “您去衡州吗?”卜峰突然问。 吴世璠没料到卜峰是为了这件事在烦恼,登时有些不自在地说:“不去了,我们就留在云南。” “那,先皇...”卜峰的话被他硬生生拦在嗓子眼里。他终究只是一个护卫,即便吴世璠再向着他,他也没有资格去议论先皇的事。 “卫晟怎么样?” 吴世璠突然的提问让郭叶不高兴了,她撤掉脸上的笑脸,换了副赌气的表情转过去。吴世璠一边安抚地拍了拍郭叶的肩膀,一边对卜峰说:“你不是给她送东西去了吗?” “送了些糕点,”卜峰看了一眼正生闷气的郭叶,又添了一句,“听侍女说,卫娘娘精神很好,就是瘦了些。” 郭叶一下子来了气,她赶到卜峰身边推了他一下,直到吴世璠低声喝了句“郭叶”才停下。 “卜峰是故意的!”郭叶告状,“听到我之前说的话,他就故意这样怄我!” “是小的错了,请郭娘娘责罚。”卜峰无奈,只好伏下身子请罪。 前两年郭叶一走远路就没力气,卜峰还背着她跑东跑西的,现在连推人都这么有劲,看来真是长大了。 “卜峰都赔礼道歉了,快回来吧。”吴世璠朝郭叶招手,郭叶这才皱眉靠在吴世璠肩膀上。 “那她的侍女有没有谈到最近她们的娘娘都在忙些什么?”吴世璠继续问。 郭叶的头埋得更低了。 “这个...”卜峰不好明说卫晟请他进去问话,只能支吾地说:“侍女们没说,但小的认为卫娘娘的别院罕有人至,她平日里也清闲,没什么可忙的,大概就写写字...” 吴世璠点头。 “突然问她做什么?”郭叶不满地询问。 吴世璠考虑要不要将自己的决议告诉郭叶,想了很久才正视着她的眼睛说: “我想让她从别院里搬出来,到我们附近来住。” “啊?” 郭叶惊叫,头上的红丝毬也顺势歪了。 第三百章 红丝毬(五) 吴世璠不喜欢出远门。这跟他长期待在云南有关。 在吴世璠幼年时期,有过一段和父亲寓居京师的日子。那时虽不如现在自由,可年幼的吴世璠见过和听过了京城的许多好东西,对于满足孩子的好奇心来说,那段日子也还不算糟糕。 可出京时父亲并没有和他一块离开,而是派遣使者将吴世璠秘密送往当时爷爷所在的云南。 吴世璠询问时,父亲只是摇头。 “嘘,不必多说,你听话些,到了云南好生陪着爷爷就是。” 吴世璠直到现在,都不明白父亲为何不让他多说。他不问军机要闻,只是想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和自己一块离开,并且作为儿子,和父亲道别也不是什么禁忌的事情。 从京城出发远涉云南的旅途像梦一样时常困扰吴世璠,他总分不清自己是真的走遍了一路那么多的山水风景,还是只在父亲派遣的几位使者的庇佑下隐姓埋名地偷偷避开官道潜入云南。 偶尔记起来一点细枝末节的东西,吴世璠还要发上好一会儿呆。 而今他走在由云南入贵州的官道上,左右皆是亲卫,一撩帘子还有侍卫内官凑上前来伺候。吴世璠深感自己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担惊受怕的小孩了。 郭叶歪在吴世璠的肩膀上熟睡。吴世璠一低头就能看见她小巧的鼻子。这两天郭叶在跟他闹脾气,为着前不久自己执意让卫晟住出来的事。吴世璠太了解郭叶的性格了,任凭她耍赖任性,只在看着将要出格时喝上一声。 吴世璠在独处或是与岳父和众位大臣议事时,总会不自觉地将自己看做一个孩子。他们高谈阔论或是唇枪舌战,对于吴世璠来说都很遥远,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宫墙在双方之间。可与郭叶在一起时不同,她的世界太简单了,看看花草,摆弄发饰,听曲跳舞,好不轻松。她是吴世璠身边的漂亮小人儿,能带给吴世璠无穷的乐趣和自信。 倦怠时她就趴在自己肩头睡觉,清醒时就像只蹦跳的小鸟绕着自己团团转。就连难得生气吃醋不讲理时,自己一声喝过,她都能立马变回那个百依百顺的小人儿。这样叫吴世璠如何不喜欢她呢。 与郭叶不同,卫朴大人的女儿卫晟寡言少语,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平淡如水。吴世璠面对她时,所感到的不是一个漂亮小人儿倚靠着自己,而是如郭壮图、方光琛等文韬武略的将领谋臣站在他的面前一般。 是故虽然卫晟美貌无双,可吴世璠并没有像对郭叶那般待她好。 尽管他还是娶了她。 这次东行,吴世璠不但带上了郭叶,还顺道命令刚从幽窄别院出来的卫晟也一同跟上。郭叶出人意料地没有闹事,吴世璠猜测一定是郭壮图郭大人在家书中说了些什么。 为了奖励郭叶的懂事,吴世璠便令卫晟的小车在后方随行,与他和郭叶所搭乘的马车拉开了距离。 途径大片金铃子树时郭叶睡醒了,她揉着眼睛问:“天黑了吗?” 吴世璠笑对:“还没呢。” 郭叶发髻左端的红丝毬叮铃铃的直响。那日吴世璠问了郭叶有关红丝毬里的铃铛的事以后,她命人连夜将铃铛又装了回去。并在第二天特意跑到吴世璠面前走来走去,摇晃脑袋问:“加了铃铛好看许多吧!” 吴世璠怕她粗心又硌着自己,在与郭壮图一帮大臣议完事后,还特意让卜峰去劝一劝她将铃铛卸了,省的自讨苦吃。吴世璠本是无所谓有没有铃铛的。 只可惜卜峰这几日也不对劲,不但没有按照吴世璠的要求去做,甚至有时会离开吴世璠不知一个人去忙什么。 都无所谓,吴世璠想,卜峰有事忙是好消息啊。 吴世璠就怕身边的人闲下来,因为一到了那种时候,他们就会来折腾自己。而吴世璠也就没有机会再默默地回顾往事了。 京城花市偶尔会卖红丝毬,有平日里爱美得紧的女子等不得下一个节日来到前的漫长,就争抢着买了红丝毬戴在发髻上,一走路带过一串叮铃声,惹得满街瞩目。这些街巷里的事吴世璠只在管事口中听过,具体的见倒是没见着。可是他当时无处可去,只能待在软禁父亲的处所听管事讲故事。管事也就倾尽全力将那花市描述的细致生动,叫吴世璠晚上闭了眼睛,脑袋里都是那串清脆的铃声。 吴世璠问起郭叶的红丝毬有无铃铛时,花市的声音久违地在脑袋里响起。年幼的他渴望出去,就动用孩子最擅长的想象为这串声音添了不同的场景。其中一副,也是吴世璠记到现在的场面:爷爷骑着骏马驰骋到吴世璠面前,勒住缰绳后朝吴世璠咧嘴笑一下。马脖子上的铃铛乱甩,想得吴世璠既紧张又兴奋。 而当吴世璠被使者偷偷送回云南,爷爷带领众将亲自来接,吴世璠想象中的画面成真了。他还记得爷爷马蹄掀起的烟尘。 爷爷曾经是吴世璠心目中的英雄。与父亲常讲到的朝廷大员和战争英雄不同,爷爷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身体抱恙时还要饮酒,虽然老迈却依旧醉情美人的另一种英雄。这位“英雄”为吴世璠打开了通往另一种生活的大门。他走进去时满心充溢着难以言表的激情与狂想,在如今却黯淡消沉了。 如果爷爷没有死,吴世璠还想当着他的面将那扇门合上。可惜爷爷毕竟棋高一着,率先用生命的结束把吴世璠锁死在里面。 “金铃子有这样高大吗?怎么遮天蔽日的!”郭叶疑惑地探出头去,立刻就有一名内侍凑过来对郭叶说:“娘娘有何吩咐?” 等看清了天色为何会这样暗沉后,郭叶谴走了内侍,担忧地问吴世璠: “天看着像要下暴雨的样子,咱们不休息吗?” “到了贵阳府就休息,你再忍忍吧。”吴世璠劝慰到。 值得庆幸的是天气不算闷热。毕竟也到了十月份,下雨之前还能刮上一两阵风。郭叶靠在吴世璠的手旁,又打了个哈欠。 吴世璠发现比起自己,郭叶似乎对出远门这类事情更为抵触。她生长在云南,到了合适的年纪就成了吴世璠的妃子。与吴世璠的情况类似,她也是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反倒失去了对更远的世界的兴趣。虽然在卜峰面前,郭叶说了很多气卫晟的话,为自己能够远行衡州而得意洋洋。可现如今正在行路途中,她把装出来的高兴撕去,就露出了疲倦的内里。吴世璠用眼神默许了以后,郭叶便放心地歪着头又睡了过去。 一路的金铃子一株挨着两三株,树叶拥挤成团,吴世璠的队仗一过。树叶便抖个不停,它们与看见云南任何一支吴氏带领行军的队伍时不断发抖的良人一般沉默,这让吴世璠有些不痛快。于是他坐得离正在打盹的郭叶远了一些,撩开帘子说:“来人呐。” 那边的内侍不得不绕了个大圈,来到这一边。吴世璠没有追究走在自己这一侧的内侍跑去了哪里,而是不耐烦地抬手说:“等到了贵阳以后,让云南各部把这些金铃子适当地砍伐一些。” “那是!那必然!皇太孙之后就是万岁爷,说的话比什么都好使。”内侍无端地高兴,还搓了搓手,“哎?娘娘是睡了吗?” 郭叶睡得正香,小脸摆来摆去。吴世璠烦闷散去,朝内侍点了点头,放下帘子。 幼年的吴世璠在到达云南境内见到爷爷之前,也像郭叶这般困倦。只是心境与她大不相同。郭叶前拥后簇,衣食无忧,因极度无聊而困倦;而吴世璠仓促失仪,草木皆兵,因极度劳累而困倦。在他强打精神准备进入自己的新家之前,爷爷用近乎强盗般的粗鲁登场吓走了吴世璠的困倦。由此他得知了爷爷的身份。谋逆、造反、乱臣贼子等概念在他的头脑里流窜。这些都是他从京城里听来的,在见到爷爷之前,他都不信。 吴世璠轻叹了一口气,用肩膀接住了郭叶睡得迷糊而坠下来的脑袋。 第三百零一章 红丝毬(六) 卫晟正在享用糕点。她以前从不爱吃这些腻人的小点心。可卫萝和卫莺用十分道理劝通了她。行路艰苦,不比幽居别院清闲,何况还有一个闹人的郭叶处处为难,如果自己的身体跟不上,那免不了又要吃亏。 于是她大口吃着甜杏饼,顺带把卫萝的那份也吃掉了。 “小姐...”卫萝有苦难言,毕竟是自己和卫莺劝卫晟多吃的,“慢点,马车一颠簸,容易噎着。” “有喝的吗?”卫晟高声问。 声音惊动了车外的一名内侍,他连忙陪着笑脸扣了扣车身说:“娘娘有什么吩咐跟奴婢讲就好了,别累坏嗓子。哎,郭娘娘都睡了,想必旅途劳顿累着了,娘娘不如也——” 卫晟借着他的话撩开帘子,望着行驶在前面的马车:“郭娘娘在睡觉吗?” “是。” “那好,我就小一点声。”卫晟低沉的嗓音听得内侍心慌,他还想为自己解释两句,卫晟早就把帘子放下了。 “要是我,我就大声一点!”卫萝说着掀起铺在自己面前的素锦准备收起来,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块金黄的糕饼。 “卫莺你太瘦了,就别省给我吃了。”卫萝不好意思地说。她的指头尖圆溜溜的,按在素锦上直直地按出一个坑来。 “你错了!是小姐省给你的。”卫莺看见卫萝没出息的样子就要发笑,“不过说来说去也得感谢那位卜大人,不是他送糕点来,我们哪里来的吃?从在别院时起,他就时常照顾我们呢。” 卫晟不参与两人的谈话,她本就吃不惯这些,如今已有九分饱了,正在细嚼慢咽着最后一块糕点。听到卜大人的名字,卫晟的嘴停了一下。她很快又开始咀嚼,而且频率加快了不少。 卫晟为人冷淡不假,可她对充满着公义心肠的卜峰怀揣感恩也是实实在在的。每当自己遇到郭叶的刁难以后,卜峰总是不声不响地帮助自己,这让卫晟冰封的心化开了一个小角。 卫晟是卫朴当作男孩子养育长大的女儿,卫朴从她很小的时候就对她要求严格,不但要她通晓诗书礼乐,还要其每日自省,像读书求仕的学子那样不断上进。学问人格上求严求谨,生活上又随性天真,这就是卫朴教育卫晟的方式。等到卫晟长成大姑娘以后,卫夫人无奈地发现,她与众位同龄的姑娘已是大不相同。她性格随意,不好争抢,就连声音都稳得像个历经人事变迁的中年人。卫夫人为人妻室,自然明白这样的女子会博得男子的尊敬,但很难获得宠爱。在她的心中如此想到,卫晟无论再怎么跟着卫朴胡闹,她都得嫁人。且鉴于她父亲的地位不低,这所嫁之人身份还必不简单。怎生是好呢?卫夫人当时就在苦恼。 不过当卫家得知卫晟要嫁的是皇太孙吴世璠时,几乎一家老小都陷入的沉默和不安之中。疼爱女儿的卫朴想要冒着风险去推拒这门婚事,又恰逢湖南一带起兵,局势紧张,担心女儿的卫夫人则每日都找卫晟谈心,尽量为她桀骜不驯的内心抚平些棱角。而卫晟自己虽没有待嫁姑娘的羞怯,却在为难吴世璠已有了一位妃子的事情。她听自己的贴身侍婢卫萝和卫莺说,皇太孙吴世璠和其妃子郭叶是儿时起的青梅竹马,便更加不愿嫁给吴世璠。毕竟卫朴按着男子的方式将卫晟养大,她有点逆不过来自己是女子的事实。 但更糟糕的情况还在后面。卫晟整天待在府里,接触到的女子无非就是母亲还有卫莺她们,等真正嫁到了吴世璠府里去时,她才第一次了解到原来世上还有郭叶这种女子。 郭叶那时年纪更小,在卫晟面前像个小妹妹,可她先用老实不客气的话将卫晟教训了一顿,又拖着吴世璠走开,故意不去迎接这位刚进府的新娘。 云南湖南两地的局势在郭叶第一次朝卫晟发脾气时随之升温。卫晟硬生生地将这段时运的亏吃进了肚子里。吴世璠之后一个月只来看过卫晟两次,甚至第二次还是带着郭叶一块来的。 纵使是卫晟,心里也有些膈应了。不过幸运的是,第二次吴世璠不但带了郭叶来,还为卫晟居住的别院带来了卜峰。 “您别和那丫头一般计较,”第二次到访,吴世璠和郭叶只是略坐一坐就离开了。卜峰特意留下帮卫晟的别院搬东西,趁机说到,“她年纪小,又没见过多少世面,您要是跟她怄气,那可有的受呢。” 卫晟一开始还以为卜峰是郭叶故意派来试探自己的人,便违心地回答了一句“没有”,可卜峰紧接着便埋怨起郭叶的脾气来,期间还夹杂着为卫晟讲述郭叶小时候的糗事。直听得身边的卫莺和卫萝不住地笑。 “您暂时忍一忍吧,等局势太平,自会放您出来,”卜峰低声说,“皇太孙他不是薄情之人。” 卫晟现在想起卜峰那时看自己的正直的眼神,总还有些许说不明的懊丧。自己的母亲。也就是卫夫人曾经告诫过自己,因姿色非凡但性格与旁人不同的缘故,自己的言行举止反而要低调谦逊,切不可倚仗容貌去做些出格的事,也尽量不要和别的男子过于亲近而惹出牵扯。 想到这些,卫晟的心就难受得紧。 她到底在懊丧什么? 身边的卫萝已经三下五除二将素锦上的糕饼吃完了。看见卫晟呆呆地盯着她看,不禁红了脸问:“是奴婢吃得太多了吗?” 卫晟摇摇头。 “那是小姐还没吃饱?” 卫晟仍旧摇头。 卫萝看了一眼身旁同样迷惑不解的卫莺,又小声问: “不会是奴婢们强求小姐吃了许多甜腻糕点,小姐身子不适了吧?” 卫晟醒过神来,她没有理睬卫萝的问话,而是掀开帘子。 天色已经昏暗的与入夜别无两样。 “要下雨了。” 卜峰纵马走过卫晟的马车窗,朝她笑着行礼。卫晟的懊丧又来了。这次比任何时候都要猛烈,她的眼圈和鼻腔泛酸,嗓子眼倒着苦水。马车刚经过一个坑洼颠簸一下,卫晟便捂着嘴从后门处冲了出去。 卫萝和卫莺不约而同地喊了声“小”,又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娘娘!” 已经骑马行至吴世璠行辕旁的卜峰又心焦地勒转缰绳。他听见卫萝带着哭腔的嗓音,慌得不行,还以为是她从马车中摔出去了。可转回来才发现,是卫晟倒在路边呕吐。 卫萝和卫莺还算麻利,嘴里虽然哭喊,可用来擦嘴的绢子和管没事做要来的漱口水已经备下了。卜峰由于常在卫晟别院帮忙,此时也就不避那么多嫌,下马上前帮忙。 给卫晟一切安排妥当后,吴世璠和被惊醒的郭叶才赶到一旁。向贵阳进发的队伍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吴世璠问。一旁的郭叶半皱眉毛,显然为好梦被打搅而恼怒。 “是娘娘有呕吐症状,这才停车。”两位侍婢之中更为冷静的卫莺回到。卫萝站在旁边,胖嘟嘟的小嘴直哆嗦。 她以为卫晟是甜品和糕点吃得太多了才出现这种情况,已经在心里责怪自己和卫莺了。 “呕吐?”只有一旁年纪大的内侍察觉到了其中的重要处,“莫不是娘娘——” “怎么可能呢!” 郭叶的睡眼还没有睁开,就连这句威胁都带着些娇憨。可老内侍瞟了一眼这位未来的皇后,立马不吱声了。 第三百零二章 红丝毬(七) 郭叶气的将自己头上的红丝毬扯了下来,握在手上扔也不是,放也不是。 没想到卫晟还整了这样一套。 与卫晟不同,郭叶从小被郭壮图当作未来的贵夫人和娘娘教育,一定要抓牢未来夫君的心。“你一定会嫁给显赫之人,咱们家说靠你也不为过。”郭壮图从不在乎他的话会对郭叶产生什么影响。他只管说。郭叶只管听。父女的对话便在时间流逝中逐渐简短。 郭叶不会想到郭壮图为了让她嫁给从京城潜逃回来的吴世璠花费了多大的功夫。在京的吴氏子孙那么多,单单只送回来一个吴世璠。其中的意义不言自明。郭壮图几乎是倾尽全力将郭叶安排在吴世璠身边,让两个小娃娃一同长大,再适当填补些力气,尽量让亲事顺水推舟地成了。 可年轻的郭叶万万没有想到,吴世璠轻易便被一次呕吐吸引了注意,竟抛下了她跑到卫晟的马车中乘坐。 郭叶的马车旁仅仅跟随着一名内侍,其余的都随了吴世璠去往队伍后方。那名留下来的内侍战战兢兢地看着郭叶的车窗一会儿被人掀开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问:“娘娘热吗?” “向谁喊娘娘呢!”卫晟厉声斥责。 内侍立刻识相地离开了。 郭叶感觉鼻子有些堵,但又不是因为想哭。她不会哭,只会愤怒。 在得知京城的惨案后,父亲郭壮图便驻守云南等待吴世璠的爷爷归来。而吴世璠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偌大一个云南最有话语权的人。虽然那时他只不过是个小孩,可郭壮图还是预见了吴世璠今后的道路,也同时预见了自家女儿今后的道路。他大胆地在郭叶的喜事当天告诉她:“你以后一定会是凤凰。” 如果要说得再准确一些,郭壮图是在告诫她。 郭叶所有的依顺与妥帖,都在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刻偷偷化作了为这句告诫服务的努力。郭叶想当凤凰,可她不知道自己从没有凤凰的命。不但自己没有,吴世璠也没有盘龙的命。 郭叶不知道,可吴世璠知道。他一直看着宝座上的“贼”字前进,直到得知爷爷的死讯时才想起来停下脚步。有点晚。 他有些愧疚地看着脸色发灰,泛着恶心的卫晟,对今后的路又平添了几分担忧。 去往贵阳府的队仗中只有随军的大夫,平日里仅帮将士们清理伤口,上金疮药,为女子把脉查喜还是头一遭。 “都是奴婢的错,娘娘不爱吃甜的糕点,奴婢们还非要送了给她吃,这天将下雨,耽误了行军——” 卫萝含着眼泪说个不停,卫晟急忙捂住了她的嘴对吴世璠说:“婢子出远门有些怕生紧张,万望见谅。” “哎,娘娘,你舞了胳膊,这脉向又得重新探了。”大夫强压着心中的怒气说。平常来他这儿的将士们虽然受的伤重,可一个个忍耐力极强,从不在他治疗时乱动。换了个娘娘就成了这个样,还有那帮蠢丫头,哎,果然这群身居高位的人就是难伺候些。 马车里重新安静下来,吴世璠示意卫萝等会儿再报,而是耐心地等待着大夫的诊脉结果。 天边的乌云已经快要挨到地平线了,由于刚刚卫晟冲下马车呕吐,吴世璠又跑过去询问,几下折腾,队伍的行程比预期迟了一大截。现在不得不加紧赶路。是故马车颠簸不停,大夫也满头是汗。卫晟忍受着大夫的手指在自己的手腕处压来压去,又因为满车都是人而拘谨地端坐,此时也是一身大汗。 呕吐感不似刚刚那般强烈,还可以忍受。卫晟也倾向于自己是吃多了甜食才变得这样难受的。她注意到大夫的眉头舒展,心里的疙瘩也稍微放松了一些。可大夫将手指移开的第一句话就是: “喜脉。” 马车里的安静并没有因为大夫的宣布而被打破。卫晟看着自己的纤细的手腕发呆,吴世璠不知所措,卫萝和卫莺攥紧了衣袖。 “肯定吗?”吴世璠率先开口。 大夫点头,这可是他忍着马车的颠簸再三确认过的脉象。虽说他不是锦衣玉食的宫廷御医,可也不是什么糊弄玩命的庸医。 吴世璠向卫晟伸出手时大夫下车了。他偷看了一眼那位刚刚得知怀孕消息的娘娘。天边的乌云与地平线连在了一起。 吴世璠搂着卫晟,心里十分复杂。他自己还很年轻,对孩子没有什么概念,也从未想过自己要做小不点的父亲。至于怀中的女子卫晟,他对她也远不及对郭叶那般宠爱。看她苍白的脸上竟没有一丝喜悦,哪怕连强装出来的高兴也不曾流露。吴世璠没有生气,反而愈发愧疚。 卫晟倒在吴世璠并不宽阔的怀中,望见车窗外卜峰坐骑的蹄子。她想念起在别院的日子。心与匆忙赶路的队伍背道而驰。延着车辙和马蹄印一路向西,云南府的江水树木在卫晟的心里迎过来。绕过正在为吴世璠收拾离开后的处所的仆役,卫晟将思绪停在自己居住了好些时候的别院门前。父亲送她出嫁时一定也没想到,卫晟竟会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度过她本应焕发光彩的日子。 而她如今怀了孕,身上的赘负更多也更沉了。这该如何是好呢? 卫晟从前在家中自省一日的过失时,常对自己的错误发出这样的疑问:“这该如何是好呢?”不过那时候有父亲母亲二人的建议,如今只能靠自己和面前的两个小丫头了。 卫莺和卫萝不像卫晟想得那样多。吴世璠在场,她二人不敢太过放肆,只能用躲在背后的手你捏我一下,我顶你一下。在姑娘们看来,怀孕是值得欢闹庆贺的事情。可自家小姐苍白甚至发灰的脸色又让姑娘们有些担心。哎,这皇太孙到底要到何时才松手? 吴世璠松手了。 他改为扶着卫晟的肩膀头说:“正好赶在行军时查出来,也就不能让你好好休息了,这两天先将就一下,等到了贵阳府,一定要办得隆重些。” “我想见我父亲。”卫晟恳切地说 “想见父亲?自然,”吴世璠探出头喊到,“卜峰,去将卫朴大人请过来。” 卜峰得了命令,一路策马跑到队伍中间。他并非什么都不考虑,而是焦虑外加恐慌迫使他不去多想。 “卫大人,皇太孙有请。” 郭壮图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匆匆勒马准备掉头的卫朴,追问卜峰:“卜将军可知道是什么事吗?” 卜峰摇了摇头。郭叶虽然不讲什么道理,可也简单好懂。可她父亲就不同了。卜峰肚里虽没有多少文墨,可董卓曹操他还是认识的。不知道哪一次执行命令时,他听到了最让他心悸的闲言碎语:“这郭壮图怕不是要效董卓与曹操呢。” 卜峰从此对郭壮图长存戒心,非紧急要务,他尽量避免与郭壮图的直面交锋。以免被老练的他看出自己的提防,从而误会吴世璠,做些出格的事来。 郭壮图思索了一阵,又问到:“是卫娘娘要找卫大人吗?” 卜峰支吾:“是...但...皇太孙想必也有些要讲的话——” 卜峰想抽自己一耳光。 “看来卫娘娘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谈,否则以她的性子,不会在行军途中特意把卫大人叫过去。”郭壮图回头对方光琛说。方光琛抿嘴笑了一下。 卜峰的脸都红了。他没想到郭壮图这样直接地在自己面前猜起了吴世璠和卫晟的意图。 卫朴等不及,已经先行离开。他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了。 第三百零三章 红丝毬(八) 卫朴看见地平线与乌云连在一起时,卜峰正在赶往队伍中间的路上。 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的卫朴随重新启程的队伍一块开拔,行军途中的暂时停顿比连续不断的赶路还要累人。 郭壮图和方光琛在卫朴身旁小声谈论着什么,有与他搭话的时候,卫朴便笑一笑。 前几日多亏卫晟的家书替他解了围,卫朴才得以逃过被郭壮图继续盘问的危机。之后再见面时,卫朴还在担心他会不会继续和自己讨论那个扰人的问题。 凭借云南的险隘抵挡那些南下的清人并不是不可行的,但郭壮图问的是今后的长远打算,所以卫朴才陷入苦恼之中。如果他放自己一马,仅仅问能不能抵挡得住下个月清人南下的兵马,卫朴肯定会干脆利落地回答可行。 卫晟在家书里照常聊到了近来的生活:吴世璠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卜侍卫送来的甜糕她只尝了一点就抛开了,还有卫萝和卫莺又背着自己爬树了,为了不让她们俩受惊吓,等到她们安全地从树上下来时,卫晟才上前教训的她们。 每次读家书时,卫朴总会想起卫晟跟随自己一块习字时的样子,那时她摘掉了手腕上所有的饰物,挽起长长的了衣袖像个野小子一样粗鲁又认真。转眼卫晟已在那个幽静的别院里成了吴家人的妻室。卫朴禁不住感慨时光飞逝。 他能够从家书里看见困住女儿的窄小的天地,仅有一座小楼,几间厢房,院里一棵树,还不太结实,实在不适合攀爬。 卫朴从未想要将卫晟救出来过。因为他觉得围困并非是坏事。 他年纪大了,逐渐为之前自己教育卫晟的方式感到后悔。如果一开始他就像自己的夫人那样聪明,便不会教给卫晟去掌握新世界的方法。现在他想要告诉卫晟,她今后生活里的常态就是这样,不会有什么边关塞雪,神鬼蛟龙。却发现卫晟出奇地执拗。 曾经卫朴也与女儿相似,可随年岁增长,那些相似点都随着皮肤的老化一同起皱松垮了。不过这并不一定是坏事,因为卫朴觉得自己还可以及时将女儿扳过来。 可事情真到了开口时,卫朴却半个字也挤不出来。他实在没有办法落笔让女儿讨好一下吴世璠,因为世上没有人比他这个老师更了解困在别院里的血脉相连的学生。 金铃子树开花时很美。可留给吴世璠的队伍看到的只有单调的绿色。被雨前让人汗尽的微风一吹,那些树叶就博人怜悯地发抖,不但惹得吴世璠不痛快,甚至惹恼了一贯好脾气的卫朴。他暗下决心,等之后返回云南,就上奏皇帝把金铃子树砍掉一些。 恰好这时方光琛没有勒住缰绳,两匹马走到一块去了。卫朴急忙吁着让坐骑退后,并细心地问了一句方光琛有没有受伤。 “下官还在担心大人呢,”方光琛笑着说,“看大人若有所思的样子,在想什么?” “看这天色,感觉雨啊,马上就到。”卫朴不好意思地回他。 “是啊,如果行军途中降下大雨,咱们这一行人往哪里躲呀。”方光琛抚摸着马鬃说,“也不知刚刚为何要停下。” 郭壮图在方光琛身边,他也在思考队伍异常的停顿。 现在这批前往云南的人群中,没有人比郭壮图更迫切。 从衡州远赴云南府的胡国柱在商谈无果后独自跑到城郊掉眼泪。郭壮图和方光琛等人每日看着皇太孙的姑父拒绝进城并掩面痛哭,不管心里怎么想,面子上总是过不去的。 但在郭壮图和方光琛商讨出对策以前,胡国柱主动让步了,他跑来告诉二人,说是与衡州指派的其他使者权衡以后,决定听从郭壮图的意见,舍湖南保云贵。并决定把困在衡州的先皇遗体偷偷运送出来。郭壮图虽然专断,终归还是能够理解,这是胡国柱最大的让步了。他便和方光琛拟定了一同东行迎接先皇遗体的计划,并照例在吴世璠与郭叶居住的行宫后的小房间开了一次会。将不需吴世璠做决定的出行计划告诉了他。他们这才跟随吴世璠领兵前往贵阳府。 本来胡国柱提出的条件是再往东一些,起码也要到镇远府附近才能表现出先皇的敬意。可郭壮图丝毫不给他继续辩驳的机会,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为胡国柱的争论画上了句号。胡国柱后来是不是又去城郊掉了眼泪郭壮图不得而知,但他第二天便率领衡州人马离开了云南,他的意志坚决,这让郭壮图很安心。按照约定,云南府的兵马前往贵州,衡州的小队护送先皇遗体赶回贵州,双方在贵阳府碰面,再谈后事。 可郭壮图比别人还要焦急几倍的原因是,他知道到了贵阳府以后会发生什么。所以他恨不得星夜飞往贵阳。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更是在请示了吴世璠之后拖上一家老小,避开耳目随队伍同去贵阳。 郭壮图等待吴世璠登基已经等了很多年了,从郭叶嫁给吴世璠的那天就开始等起。如今就在前路尽头的贵阳府昭示着郭家的兴旺富贵,他如何能够不焦急呢? 郭叶是一定要当皇后的。 所以卜峰策马来到卫朴面前说皇太孙有请时,郭壮图暗暗在手中捏了一把汗。生性胆大的他第一次害怕,竟然是因为一位他完全不了解的卫家小姐。 郭壮图为了郭叶能够当上皇后,几乎将所有存在阻碍她晋封皇后的人或事都研究得明明白白。但唯独漏掉了郭叶最直接的竞争者卫晟。或许郭壮图在心底并没有把那个据传闻来说寡言少语的姑娘放在眼里。 卫朴已经策马跑远了,面前的卜峰口中又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郭壮图不得已用询问的眼神瞟了一下方光琛。 “大人在担心什么?” 郭壮图之所以愿意信任方光琛,不但是因为他与自己患难相交,更因为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体贴处。这与男子偏好柔弱依顺女子的理由相同。郭壮图接着他的话说:“卫娘娘轻易不与卫大人谈事,如今这样紧急的行军,她却突然召了卫大人去,不知是何道理。” 方光琛点头:“且卫娘娘能够随军前来也挺出人意料的,下官当初还以为,皇太孙对她——” “听卜将军话里的意思,”郭壮图背过身,“皇太孙似乎跟卫娘娘在一起,想必是卫娘娘求了皇太孙,这才能调卫大人过去。可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出行时皇太孙从来是和郭娘娘同乘一车的。” 方光琛怎会不明白郭壮图想要说什么?他沉吟一番,表示对郭壮图的尊重后才说:“照下官看来,刚刚军队中的停顿似乎也与卫娘娘有关,可究竟是什么事不宣大人反而宣卫大人呢?” 方光琛丝毫不在乎自己话里对卫朴的不尊重。因为他说的就是事实。无论是在云南的处所还是在出行的队伍中,郭壮图的地位显然要比卫朴来得更重要。皇太孙和卫娘娘亲令卫朴前往马车旁,想必是有什么无法向郭壮图开口的事情。 但方光琛是聪明人,他只会这么回答:“家事!一定是家事才没必要告诉大人。” 方光琛陪着笑脸的功夫见长。早几年时,方光琛还怀揣着如果可以就离开郭壮图身边的念想,而今完全将这种想法丢开了。既然他像爬山虎一般趴伏在郭壮图的墙面上这么多年,那么干脆趴到底也无可厚非。 卜峰似乎不打算从郭壮图和方光琛身边离开,而是策马缓缓与两人同行。等二人将悄悄话说完以后,郭壮图才靠近卜峰问:“将军不去跟随皇太孙的车马吗?” “不,”卜峰摇头,“等他回去,小的再跟上就是了。” “回去?” 方光琛感到有些奇怪,回哪去? 第三百零四章 红丝毬(九) 到达贵阳府时已经十一月了,从云南带出来的衣物有些不够用。郭壮图特意命人去当地采购了些,先保证吴世璠和两位娘娘不受已显出势头的寒风影响。前来迎接的的是吴世璠的叔叔吴应期。数年不见,吴应期已经退去了跟随爷爷起兵时的勇猛狠鸷,眉宇间舒展平和了不少。见到亲人的吴世璠放下旅途的劳顿,和叔叔畅聊了许久。直到日落西山,卜峰来请吴世璠去他的休息处所时,吴世璠才与叔叔作别。 临别时,吴应期一改铁血作风,别有深意地对吴世璠说:“得知你这样聪明有志向,皇兄九泉之下也能有个安慰。” 吴世璠首先注意到的是叔叔管自己的父亲直呼“皇兄”而不像寻常手足互称兄弟。很快他反应过来,这是自然的,他们家如今也是不是寻常人家了。顺着这点,吴世璠才想起,自己赶到贵阳不是走亲访友也非游山玩水,而是来继位的。再过几日,叔叔对自己的称呼也要发生改变了。 吴世璠脚踏十一月的衰草,有些不安地想着心事。卜峰不敢多问,静静地陪着他走。 去往贵阳的路上,他听闻了卫晟有喜。在替卫晟高兴之余,卜峰也在忧心忡忡地紧盯郭叶的动向。他知道皇太孙妃子怀上皇家血脉的事不日便会遍传贵阳府。到那时一心想成为皇后娘娘的郭叶和费尽心思扶持女儿走向皇后宝座的郭壮图大人一定不会听任事情发展。卜峰喜欢卫萝,也敬重卫晟,要是换了别人对卫晟有旁的心思,卜峰会想方设法地护她周全,可若是郭叶和郭壮图大人出手,卜峰也束手无策。他只能期盼吴世璠花多一点心思在卫晟身上,好好保护她。 如今看来,这个期盼还算没有落空。吴世璠对怀孕的卫晟很好,专门安排其住在自己行宫的主殿旁边,既不挨着郭叶找碰撞,也不会太过偏远。卜峰转了个弯,扶吴世璠上了两级台阶。十一月份的樟树林仍旧深碧,但阴凉已经不似夏日时候让人感受到惬意。看见吴世璠摸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头,卜峰急忙把身上的长袍披在吴世璠身上: “先委屈殿下披小的衣服走一段,缣衣太轻薄,本是不符时令所服的衣裳。” 吴世璠仍在回味叔叔吴应期所说的那一番话。卜峰识趣地闭了嘴。 拜这次行军所赐,卜峰一路都在想卫晟的事。竟没有多少和吴世璠相处的回忆。此时两人走在樟树林中,正往吴世璠休息的地方去时,卜峰才在心里给自己敲响了警钟,卫晟是吴世璠的妃子,他一个随侍左右的下人,不能再满脑子都只想着卫晟了。 卫萝和卜峰在行军前后只见过两面。一次是在云南府准备出发时,卜峰看见卫萝穿着素净的绢衣,不知道为何事在说笑,第二次便是卫晟请大夫把脉时,在车窗口望见了卫萝白胖的脸蛋。卜峰发现她很爱吃自己送到别院去的糕点以后,便在出行时特意请示了吴世璠,又抓住机会给卫萝送去了一些。他还记得十月的风吹起了卫萝浅紫花边的衣袖,露出她绷得紧紧的一小段胳膊。 卜峰想得脸红了,没有听见吴世璠的问话。 “卜峰?你想什么呢?热了吗?”吴世璠探头到他脸前,卜峰脸更红了: “殿下方才说什么?” “我在问你,是否要将卫晟怀孕的消息昭告众人,也算用喜事冲一冲连日的灾祸和先皇的离世。” 卜峰欣慰地发现吴世璠正在举棋不定。如果是以前那个只顾哄郭叶开心的吴世璠,是绝不会瞻前顾后这许多的,怀孕了说出去便是。但现在他在咨询卜峰,就说明他也或多或少的想到了贸然宣布所带来的后果。 先皇逝世,衡州诸将秘不发丧,几省军马还不知道那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已经不在了。新接任的吴世璠又是这样一位弱不禁风需要披着卜峰的衣服抵御晚秋寒凉的年轻人。在这种时候,任何一位老将都是吴世璠来之不易的支持者,郭壮图大人就更不用说了。一旦叫他得知了卫晟怀孕的消息,便是威胁到这位大人的命脉。如果郭叶面临不能当皇后的巨大难关,郭壮图可能会做出让吴世璠只手无法应付的事情来。 这样一想,刚刚还在为卫晟有喜高兴的卜峰自觉地扫清了心中的兴奋劲,对吴世璠说: “小的愚见,暂时先不要说出去,等到胡大人带领衡州兵马与殿下会面后,再宣布也不迟。” 吴世璠点头。 从小一块长到大的主仆二人冒着樟树林间的风前进。走到离行宫盖住有两条小径的距离时,习武的卜峰率先听见了郭叶高而亮的嗓门。 “怎么了这是?” 吴世璠带着卜峰匆匆赶到行宫大门处,发现卫萝和卫莺正将脸色苍白的卫晟护在身后。郭叶站在她们对面怒目而视,连描好的眉看着都张扬了许多。听到吴世璠的声音,郭叶没有娇滴滴地扑进吴世璠怀中,反而捋平衣角向吴世璠请安。 卜峰一眼就看到了曾经让他不好意思的那段白胳膊受了伤,再往上瞧,卫萝的眼底泛红,虽然没有泪痕,看样子也受了不少委屈。 卜峰难得看见卫萝这幅模样,无论她的心情是好是坏,转身面对自己时,她总是笑得像白胖的玉兰骨朵一样。 “到底怎么了?” 吴世璠已经提前感到了登基以后所要面对的另一种困难。他站到了郭叶和卫晟中间,并没有偏向哪一个人。 郭叶注意到了这一点,她仍旧骄傲地坚持昂然立在吴世璠面前,丝毫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 “你来说。” 吴世璠回头对卫莺说到。 卫莺竹竿一般的细手腕此时才放松下来,她立刻开始回吴世璠的话。 卜峰在一旁细听。原来是卫莺和卫萝扶卫晟出来走走,好巧不巧碰上了郭叶带侍婢散心。卫晟不知怎么的突然反胃起来,吐在了路旁。郭叶就命令侍婢将卫晟等人驱逐出行宫的苑廊,不让主仆三人再踏足此地。可卫晟身体不适,不能立刻走动,想去旁边的小亭子里歇息一阵,郭叶又令人阻止。无法之下,卫晟只好在原地稍作停留缓解头晕。 卜峰气愤填膺,想要找郭叶理论。心里的警钟又一次被人撞响。 他只能站好,等待吴世璠的裁决。 可吴世璠竟然牵了郭叶的手,朝卫晟一挥胳膊,让她离开,便头也不回地进了行宫。卜峰目瞪口呆,刚刚在樟树林里还表现出对卫晟相当的关心,怎么一会儿功夫又变得这般无情? 卫萝和卫莺连忙扶着卫晟走到苑廊旁的亭子里坐定。卜峰还有余裕看见亭前石柱上刻着“一笑偶下谪,脱却芙蓉冠”的诗句。 他赶上来,却遭了卫萝的一个白眼。“你怎么不随殿下和郭娘娘一同回行宫去呢?”卫萝喝到。 卜峰愧疚地发现她的嘴唇下面有一圈牙印,明白她隐忍了很久。 “小的关照娘娘,特意留下来帮忙的。” “殿下又没有留什么命令,你待着做什么?”卫萝生气地骂了起来。被卫晟制止。 卫晟与之前在行军途中相见时相比,似乎胖了一些。吴世璠没有在膳食上粗心,好好地将她喂得丰满了。可是他也只做到了这一点。卫晟脸上的愁云不减,甚至还出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一抹病恹恹的坏气色。 卜峰担忧地等待着她开口,但卫晟最后仅是咳嗽了一声,说了句:“太凉了。” 第三百零五章 红丝毬(十) “殿下告诉我吧,她是不是有喜了?” 郭叶强忍夺眶的泪水,追在吴世璠身后问。吴世璠还在为难几日前在樟树林和卜峰谈话时所顾虑的事,迟迟不好开口。 那天他包庇了郭叶,并不仅是因为他私心里向着她,还因为在樟树林里的谈话提醒了他,郭壮图对自己来说太重要了。卫朴大人虽然品行高尚,又有才学,可是作为辅臣来说,还是不及郭壮图来的关键。可郭叶竟丝毫不体谅吴世璠为她的心思,从那天晚上一直问到今天。 今天是个大日子,吴世璠本打算认真梳洗一番出城迎接的,奈何被郭叶纠缠着一直到了现在也不得空。 吴世璠无法,只好握住郭叶的手说:“今天从衡州来的军马要到了,不可以胡搅,赶快去更衣梳洗,待会儿与你父亲一块出城。” “她肯定是怀孕了,”郭叶含着眼泪水,委屈地嘟囔个不停。 有旁人在时,她好强不愿服软,也从不露出自己娇柔的一面。只有吴世璠或是卜峰在时,郭叶才放心地将自己最率真的性格崭露出来。 “没有怀孕就不会突然将她接到我旁边来住了!那日行军她突然说想吐,我就想过——” 郭叶说着用随身的丝巾揩泪。吴世璠只得叹气:“你哭什么?总归我与你在一处。而且还在云南时我就叫她搬到我住处旁边了,也不是突然——” “就你之前!”郭叶大不敬。吴世璠看了她一眼,她终于还是撇着嘴压低声音说:“就殿下之前将她从别院出来时就该想到的,我怎么这么笨...” 郭叶拿轻轻敲击膝盖。 吴世璠轻声细语地哄着她:“我就要做皇帝了,那卫家小姐什么错事都没做被我迁到别院住了那么久,叫别人看了说这还没登基,倒先建起冷宫来了。再者卫朴大人还是云南要员,得亏他忠心不二,这才容忍女儿的不公待遇直到现在。为了你我已经委屈了卫家这么多,如今你还要跟我闹吗?” 郭叶一下子扑进吴世璠的怀抱里,震得吴世璠胸腔一阵疼痛。他听见声音从胸口处传出:“但殿下待她好了!殿下待她好,就会待别的女子好,到时候我——” 吴世璠听见她抽泣的声音,看见屋外越来越大的太阳,原本还残存在心里的一点点烦躁也消退了。他等郭叶哭完,便让侍婢送她先去寝殿梳洗,自己偷偷赶到卫晟那边去。 郭叶与卫晟起争执的那天晚上,卜峰回来后,吴世璠曾询问过他卫晟的情况怎么样。听完卜峰的描述,吴世璠稍稍有些担心。毕竟卫晟的孩子若是能够平安降生,则无论如何都是他吴世璠的长子,地位不言自明。至于愿不愿意让这个孩子变成嫡长子,就看吴世璠的选择。但他几天前近乎羞辱地抛下卫晟选择了郭叶,对那位怀着孕的姑娘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他着人通报后走进卫晟的寝殿,和正往外端水的卫萝打了个照面。 卫晟的两位倔强的侍婢给吴世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点头示意行礼的卫萝跟上自己,随后走进殿中。卫晟正由卫莺按摩脑袋,看见吴世璠来了,卫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殿下宽恕,身体抱恙,不能出门迎接。” “养好身体最重要,”吴世璠点头,“还在生我的气吗?” 卫莺和卫萝对视一眼,将盘子和水放下,随后推着追着跑了出去。 “丫头们是不是也生我的气呢。”吴世璠带着苦笑目送两个小丫头远去。他本来的意思是让卫萝就在殿中服侍,也好缓解自己与卫晟独处时的不自然。 “她们自然是不敢的。”卫晟自己撑着额头,勉强地对吴世璠说。 她的身体自那日在亭子里歇过以后就出现了些许不适。请了大夫来看,大夫只让她放宽心,说是孕期的正常现象。卫萝和卫莺吵嚷着说大夫不晓得那日的情况,自家小姐一定是让郭娘娘和皇太孙给气着了。可卫晟坚持说是冻着了。毕竟在卜峰询问她时,确实有彻骨的寒意席卷了卫晟的全身。 “你还是不舒服吗?”吴世璠有些愧疚地问,“我那日太过了些,不该只偏向郭叶,今日特来赔礼道歉的。” “马上要做皇帝的人向一个妃子赔礼道歉,传出去还了得吗?”卫晟说两句话就要休息一次。 “但我确实是错了,你有孕在身,理应更关照你的。” 卫晟却觉得吴世璠没有做错。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太孙与郭娘娘情深。有关他二人的事,哪有什么“理应”可谈。 卫晟不满的只是自己身体的异样。仿佛卫莺和卫萝所说属实,她是为了吴世璠和郭叶才气坏了身子的。 卫晟自视不低,还没有沦落到为一对比翼鸟吃干醋的地步。 “今天衡州的军队要来,你与我一同前往吗?”吴世璠将目光放在屋子里转了几个来回,才落到卫晟身上。 “请殿下恕妾不敬之罪,”卫晟干脆站了起来,准备行大礼,“衡州军马为守先皇遗体与湖南安定,劳苦功高,妾本应随殿下一同前往慰劳将士,但苦身孕在先,只得作罢。” 吴世璠当然不会允许她行大礼伤害那本就脆弱的身子骨,他搀扶卫晟起来,贴心地为她拍去了后裙摆的灰。 “你本就是皇太孙妃,没有亲自到场的必要,在寝殿与丫头们一同待着避避寒风也好,十一月的天谁也猜不准哪。” 卫晟点头。正合她意。 吴世璠又待了一会儿,估摸着郭叶已经梳洗穿戴完毕了,就起身安抚卫晟两句,出了宫门。 卜峰早就等在宫门口了。 “殿下,衡州的军马已经进城,不用殿下出城迎接了,先皇的遗体也已经停放完毕。请殿下立刻前往。” “郭娘娘呢?”吴世璠问身后的随从。随从惶恐地看了一眼卜峰才说:“殿下,郭娘娘说还要一会儿,让殿下与卜将军先行。” 怎么?刚刚为她留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梳洗好吗?吴世璠没有功夫再等下去了,就吩咐卜峰出发。 不等了,再等要误事了。 卜峰推开门时吴世璠一眼便看见了那座由贵阳府为爷爷准备好的棺材。 为避人耳目,姑父胡国柱命人用棉裹了先皇的遗体赶到贵阳府,接到快马来报后,郭壮图立刻着人将为先皇下葬的墓地和棺材准备好。 无论臣子还是奴才,都知道他们要陪皇太孙演一场戏,各个憋着眼泪等在殿内。方光琛为表伤情,还特意换掉了准备在登基大典上佩戴的玉带。郭壮图站在他旁边,神情严肃。 随着吴世璠逐步靠近棺材,殿中众人开始小声抽泣,卜峰厌恶地避开正在甩袖子的大人们,停在距吴世璠几步远的地方。他没有资格上前了。 不过出乎殿中众人意料的,吴世璠一滴眼泪都没掉。他只是径直走到没有盖棺的棺材旁边,凝望不语—— 铃铛稳定下来以后,爷爷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绕着吴世璠走了两圈。吴世璠感觉自己在大山中旋转,高峰的影子摇晃着投在自己身上。 “世璠?”他当时这样喊着。 吴世璠记得自己没敢回答,被爷爷善意地笑了几句。但笑着笑着,咬牙切齿的动静从他的牙缝里一声连着一声被挤出来。吴世璠直到多年以后也没有明白这愤怒从何而来。毕竟他到达云南时,他父亲的死讯还没有传达到—— 意识到棉花团里看不见脸庞的人便是爷爷,吴世璠抽噎着哭出了声。殿中等待已久的附和随之展开,最终盖过了吴世璠的声音。 但吴世璠哭得真心实意,父亲早逝了,爷爷也走了,对抗清人的任务突然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而他还只是个会为妻妾头疼不已的年轻继承人而已。 第三百零六章 红丝毬(十一) 郭叶抓着卫晟的手不松。卫晟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你是不是怀孕了?” 卫晟当然不能轻易将实话告诉郭叶。她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你为什么会在行军路上呕吐?”郭叶继续逼问她。 “我甜点吃得太多了。”卫晟捂了一下嘴。她谨慎地像一只涉水的鹤。 门外,卫萝和卫莺正在与郭叶带来的一位有着男人体格的侍婢理论。 “郭娘娘做了好一会儿客,总得有个人去服饰两位娘娘!你不去,让我们进去。” 那侍婢把骨节粗大的手揣起来放在怀中。审视两个小丫头。 “让我们进去。”脾气急躁的卫莺扒着她强壮的身体,可这位侍婢仍旧没有挪步的意思。于是卫萝上前,说了许多好听的话,那位侍婢终于有了动作。 只不过她的动作是一把将卫萝抓住,拖着离开了殿门口。 她把卫萝拖到门旁边,让她安生待着。她的声音也很粗重,听起来和卫晟的声音很像。卫萝不解地看着她走回门旁边,抓住想要溜进去的卫莺。但她并没有把两个丫头放在一块,卫莺被她丢在了卫晟住处的花苑中。 卫萝看见卫莺朝她使眼色,便走到大门旁伺机逃走。可她刚将宫门开了一条小缝,门外就传来另一道粗重的女声:“请姑娘先在宫里老实一会儿,等郭娘娘问完话,就放姑娘们出去玩。” “谁要出去玩?”卫萝生气地骂到,“快让开,你又不是侍卫,哪轮得到你看门?我出去是为了卫娘娘...办公事的!误了事情,你能担待得起吗?” “姑娘别说笑了,”宫外的女声不为所动,“衡州的军队已经抵达,现在所有人都聚在这处行宫的前厅迎接,姑娘你找谁去办公事呢?” 卫萝脸有些红。嗳呀。怎么连个谎也扯不好?她丧气地回头,突然又转身质问: “不对!我家娘娘是身体抱恙才不得已缺席的,可郭娘娘为何也不去前厅了?” 外面没了动静。卫萝便推门要走。那位侍婢还在。她的大手一挥,宫门应声合上,卫萝在门内与她拼力气,发现只是徒劳。 “你回答问题啊!”见门外的侍婢不肯吭声,卫萝愈发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她连砸几下门,却听到殿里传出了郭叶的声音:“尤专,你去让她安静些。” 卫萝害怕起来,她停手了,到处找郭叶口中的尤专。想必刚刚那位高大的侍婢就是吧。 尤专已经来到了卫萝的身后,带着怜悯注视卫萝的脑袋。从她编的有些紧的发髻下面,还能看见青白的头皮。 尤专把手架在卫萝的脖子上时,卫萝灵活地躲开了。可她闪到一边看见尤专严肃异常的脸,刚刚的灵巧劲儿又没了。她抹起眼泪喊卫晟,直喊的殿内的卫晟心慌意乱。 “你——” “殿下将你一道带来,是不是因为你怀了孕?”郭叶咄咄逼人。 “把你从别院里放出来,和你同乘一辆车子,在起争执时不站到我的身边...是否是因为你怀了孕?” 隐忍了很久的卫晟终于提高声音问:“难道我一辈子都不能怀孕吗?我也是皇太孙的妃子,总归是要怀孕的啊!” 郭叶仍旧怒气冲天,眼里满是不服气。她保持着几日前争执时的高傲,咬牙切齿地瞪着卫晟。 “郭娘娘小心,别让你带来的那群将士般的侍婢伤了我娘家带出来的人。”卫晟提醒她。 “不会伤了他们的,这还是在卫娘娘的宫里呢。”郭叶将她略带些鄙夷和讽刺的语气保持得很不错,“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怀没怀孕?” “郭娘娘好生奇怪,一直追问我有孕与否。我说了,总会有怀孕的那一天。”卫晟的怒气久违地被激了出来。 从郭叶的沉默里,卫晟品出了别的东西。她似乎不认同自己说的话,或者说,不愿接受自己说的话。这就跟当初卫晟得知自己要嫁给吴世璠时所持的心情相似,她一边潜在地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一边却觉得这是荒谬的决定。 郭叶肯定也是这么觉得,她之所以会情绪激动地过来质问卫晟,肯定是对她怀孕的事已经擅自做了定论。至于她为什么会逃避接受—— “那么说,吴世璠也知道了?” 郭叶大胆地在卫晟的面前直呼吴世璠的名字,反而让卫晟感到害怕。她等待郭叶的下文,可郭叶开始揉起了眼睛。 “我没有和皇太孙一同前去接先皇的遗体,”她自顾自地说起来,甚至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低头的时候郭叶看见她的脑袋顶上原本别红丝毬的地方换成了一件朴素的圆形钗饰。想必是为了今天的迎接衡州军马所准备的,“我骗了他,得空来你这里,就是想知道你有没有怀孕。” 卫晟点了点头。郭叶大概没看见,她还在揉眼睛:“我以为他对我和我对他是一样的...” “要成为帝王的人很难做到这一点,”卫晟的怒气还没有平息,但她选择先与郭叶说理,“妃子的心思都差不多,将心倚在皇帝身上,但皇帝却不只有这一位妃子,还有其他的嫔妃,还有政务群臣百姓边庶...” 郭叶将茶杯狠狠地往桌子上一砸。 卫晟闭嘴了。她看见郭叶在摇头。 “你看我在乎那些吗?我连先皇的遗体运到了贵阳府都不愿去管,你怀没怀孕显然更重要些,”在卫晟的印象里,郭叶的眼睛从来是娇憨地半眯着,从没有这样有坚毅的男子风采过,“我对吴世璠,就是这样的感情,所以你刚刚有一点说错了,皇帝不会对众多的妃子托付全部,可他会对皇后这样做。” 卫晟终于听懂了她闯入宫殿以来的问话,手不自觉地扶上肚子。察觉到郭叶紧锁的目光后,卫晟轻启朱唇: “是,我怀孕了。” 郭叶早已不会暴跳如雷。她的情绪在刚刚拉锯般的盘问中已经消耗殆尽,现在的她像打盹的猫一般慵懒,眼里却凶光毕露。卫晟对上她的目光后瘆得浑身起疙瘩。 “娘娘!”卫莺的声音从门前传来,“要奴婢进来服侍吗?” 郭叶在逼近卫晟时还不忘记埋怨:“尤专去了哪里?” 尤专正在大门前反拧着卫萝的双手,研究她胖乎乎的小臂处被挤出的皱纹。卫萝的嘴里堵着她自己的绢子,还是卫晟成婚时卫夫人赏给她的。 唔唔,卫萝说。 门外也被郭叶罗列了一排用来看门的高大侍婢。刚刚卫萝开门时听到的就是其中一位的警告声。她现在才追悔莫及,怪自己没有早点看出郭叶来势汹汹要生事端。尤专的力气太大了,卫萝没有办法挣脱,指望卫莺,可她又进不去殿里。虽已经度过了秋天热而燥的几天,可卫萝仍然急得嗓子干渴。 尤专转而研究卫萝头上的发髻到底是什么样式时,只听得身后一声响。她放手去捉闯祸的卫莺,卫萝趁机来到殿门前。她死命地敲门,可被闩住的门纹丝不动。“娘娘!”她大喊。尤专已经回到她的身后,像猎鹰一般扑上来。卫萝被拖走时,便由卫莺替上。如此周而往复,竟让体格健壮的尤专焦头烂额。她不得不在抓到卫萝的同时开门叫了位同伴进来帮忙。两人一人捉一个,总算让卫萝和卫莺老实了。 卫萝早把自己的绢子丢了。虽然是卫夫人给的,可它现在是尤专的帮凶。故弃之。 “娘娘!” 没有东西堵嘴的卫萝放肆大喊。 她的娘娘正僵直在原地。 郭叶趴在她的肚子上静静地听了一阵,抬头问:“没有动静啊。” “才刚刚探出脉象...” 卫晟本以为郭叶会伤害自己,已经做好了忍疼的准备。可郭叶只是想听还未出生的孩子的动静。 “殿下会让你做皇后吗?就因为这个孩子?”郭叶竟然在询问自己的意见!卫晟摇头。 那个卫晟一贯认为好懂的郭叶似乎发生了什么改变。卫晟如今面对她,一点也不敢放松。 “尤专!”郭叶大喊。 “娘娘。” “现在去前厅还赶得及吗?” “倒还赶得及,只是现在进去不大合适了。”赶到门口的尤专说。她叫来的同伴一个人抓着两个丫头,正在心里埋怨尤专懒惰。她明明也可以一个人抓两个,却非得把自己叫进来。 “那就回宫。” “娘娘,您...不去和殿下说一声吗...”尤专小心地隔着殿门问。 “不去了,我回去睡一觉。” 郭叶说着天真的话,离开了卫晟的宫殿。 第三百零七章 红丝毬(十二) 吴世璠的登基仪式不算隆重,毕竟今时不同往昔,拥护他的人仅能支持他举办这样小的仪式。 按照惯例读完了诏书以后,身旁的内侍便开始忙着斟酒。 吴世璠清闲无事,又回想起自己看到爷爷被棉包裹的遗体时恸哭的场面。 也许是他对爷爷的面容印象太过模糊,竟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的遗憾让他伤感;又或是他单纯地觉得爷爷这样一位豪强被这样偷运回来太窝囊了才羞愧泣涕;亦或许他想起了幼年的自己与爷爷的遗体都有相同的避人耳目的经历因此难过。总之吴世璠哭得很伤心。真心实意的。 奇怪的是,哭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吴世璠反而保持高度清醒。他能辨认出哪些人是跟随他的哭声装模作样,哪些人是真的在为爷爷哭泣。 郭叶在的话就不一样,她两者兼有。 吴世璠一边喝酒,一边用眼神扫视阶下众人。扎眼的郭壮图身着盛装出席。吴世璠记得自己去问候即将从云南出发的郭壮图时,他带的行礼并不多。如果从那时起他就想好了要在登基大典这一天穿什么出席,那么吴世璠觉得将朝廷大权分给他未免太过危险。 虽然他喜欢甚至溺爱郭叶,可他不想当郭壮图的棋子。一个来贵阳府优先考虑登基大典的人,不由得吴世璠不提防。可能从很早以前,他就开始提防郭壮图了,如果要问具体的时间,大概是从郭壮图将女儿郭叶嫁给他的那一天起。只是与传统的家族政治联姻不大相同的是,吴世璠和郭叶都将真心托付给了对方,早成了心意相通的连理枝。他相信郭叶,才容忍郭壮图到现在。 可又是因为这样一件细节,让他对郭壮图的耐心消耗殆尽。 吴世璠觉得自己应该可以熟练地使用尽在咫尺的权力,到那时他要计划将郭壮图一点一点打压下去,做的尽量干净漂亮,不留太明显的把柄给他。等郭壮图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以后,吴世璠再和郭叶继续之后的生活。 他怀揣这样的理想,接受了天子冠。对吴世璠来说,它一点也不沉。吴世璠小时候从京城混进云南时,被压在运送木料的马车里,他头顶坚硬而沉重的木板,度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 到现在,吴世璠才想起来,自己在潜入云南的路上并没有游山玩水。一路的风景从来都不属于他,而是属于那个杀掉他父亲的清人皇帝。 接受百官朝拜时吴世璠仔细玩味了一下百官朝拜这个有点问题的说法。 阶下跪拜的除了盛装出席的郭壮图外,还有穿着素净的卫朴。卫朴一贯如此,见了先皇遗体更甚,这是在吴世璠意料之内的事情。他还看见了方光琛,这位坚定的郭壮图派今天并没有随郭壮图一块盛装,而是穿得与吴世璠那日去见爷爷遗体时类似。吴世璠欣慰的想,难得他还有良心。毕竟与爷爷是为忘形之交。姑父胡国柱在最边上,自从那日在城郊抹过眼泪赶回衡州以后,姑父就变了。他不像以前那样对谁都热情随和,而是变得有些冷冰冰的。他 和自己的叔叔吴应期正好相反。吴应期年轻时桀骜不驯,不喜搭理人,上了年纪这毛病好转许多。吴世璠看见他时,他正站在方光琛身前,他也身穿华服。 这是可以理解的,他晋封楚王,高兴得很。吴世璠不勉强他做哀思状。 由方光琛呈贺辞。吴世璠借用眼神向众卿打招呼时找了一圈卜峰,最后发现他正在大堂最边上看门。吴世璠本意是让他戎装跟随自己昭示威武,可卜峰拒绝了。他说保护皇帝的安全是自己的责任。吴世璠就说要给他封个高品的将军来堵他的嘴。 果然卜峰不说话了。他在今天登基大典开始之前才出现,穿着普通军士的衣服,仅和内侍打个招呼就去看门了。吴世璠很少生卜峰的气,今天这种大日子更要控制自己。 吴世璠对从小一块长大的卜峰和郭叶纵容到了极点。以至于一个常在人前直呼他的名字,一个做事常不得他指示。卜峰看门本是对吴世璠安全的负责,可是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这就算是对吴世璠无声的反抗和羞辱。吴世璠知道这件事会在之后埋下祸根,但他却听任事情发展。 毕竟他是皇帝了。皇帝的纵容有时是坏事,有时却是激励。比如说吴世璠就明白,卜峰一辈子也不可能做什么贪官和谋逆者。 一坐上天子宝座,难免要担心脚下有没有谋逆的可能。那位清人皇帝的感受,吴世璠现在已经明白了几分,等到再坐几日,便能明白个三五成。如果吴世璠有命活到清人皇帝的年纪,他大概可以猜得出父亲的真正死因。 吴世璠伸了个懒腰。内侍看他有点累了。忙给他捏肩捶腿。方光琛的贺辞还没有念完。还在报吴世璠的功绩。吴世璠看了一眼自己长开的双手,继续聆听。 方光琛的声音悦耳,有点像歌妓名伶停止唱歌后所发出的清晰的话语。吴世璠不禁拿他与卫晟做了个对比,卫晟虽然美貌,可声音在女子里已算得上是低沉雄健,听上去像是个颇有决断力的男人。吴世璠从不久前猜测,自己与卫晟之间的生疏大概就是来自他对卫晟声音的不信任。可能吗?当然可能。吴世璠知道自己的非凡命运,自然有资格这么做:因为畏惧卫晟的声音,所以不去与她亲近。 他也可以做出这样的选择:选择郭叶,而非卫晟。 方才谁在吴世璠耳边风过似的问了一句:“你选谁?” 吴世璠险些将答案脱口而出。 他瞥了一眼数日不出宫闱的卫晟。她的手背雪白。吴世璠无法想象这双手因愤怒而攥紧的模样。 几天前衡州军马来到贵阳府时发生的争执还是传到了吴世璠的耳朵里。是郭叶主动告诉他的。她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尤专的所作所为以及得知怀孕的事和盘托出,让吴世璠意外得很。 “你怎么肯说出来了呢?”吴世璠为了缓解气氛,故意询问郭叶,“是你做的不对。” 郭叶低头:“卫晟告诉我怀孕了,都不怕我告诉父亲...” 吴世璠觉得一定是卫晟逼迫的无法了才告诉的。 “所以我也来告诉殿下,这样就算两不亏欠了。” 郭叶总能将吴世璠逗笑。他乐得摸摸郭叶的头顶,问:“红丝毬呢?” “你要喜欢我就戴上。”郭叶来了劲头,“就连过几天的登基大典上我也戴着,那时如果有人有异议,我就说是天子希望我戴的。” 吴世璠找到了郭叶。她正站在后宫之首的位置上,旁边是已经有些显怀的卫晟。她太瘦了。 吴世璠近来还没有时间去看她,等登基大典结束后,和她一块走一段路吧。 方光琛的贺辞不知在何时结束了,现在所进行的事情连吴世璠也不明白。他只听见一个人在他耳边不住地问:“是哪位娘娘的呢?” “什么?” 内侍有些尴尬地重复: “依照陛下之意,皇后之位应该是哪位娘娘的呢?” 第三百零八章 红丝毬(十三) 方光琛看着吴世璠加冕,久违地记起了旧事。 那时方光琛年轻,但还是比现在的吴世璠年长。吴世璠的爷爷在衡州登基为帝时,方光琛也是像这样静静注视。他与吴世璠的爷爷早年在父亲方一藻的门下结为至交,他还记得那时吴三桂还是位谦逊有礼的投门之人,父亲还连声称赞他是位可造之材。 他站在吴世璠爷爷的身边看他加冕,又站在吴世璠的脚下看他加冕,前后加起来,不过五个多月。 吴世璠长相清秀,更年幼一点的时候还被当作小姑娘看待。当然那个看走眼的人得到了处罚,可是吴世璠就照这副漂亮模样长大了。方光琛没有想到这个被清人皇帝的朝廷称贼的政权能够一直延续到吴世璠的手上来。方光琛私心里以为它早该结束了,不是在分崩离析的部下散去时消亡,就是在清人皇帝的逼迫下低头。可它却安安静静地传到了这个少年人手上。 吴世璠的目光迷离,似乎在想些别的事情。他和他爷爷真是截然不同的人。如果再长大一些,说不定两人的区别会减少,但仅看现在,确实是不同的。他的爷爷坚定地承受冠冕时,目光与远方似乎交接起来,在进行方光琛等人看不到的另一场仪式。而吴世璠的目光温和,明明在白天,却展露出了池中月影的娇柔。方光琛不认为他会是个好皇帝。 当然跪还是要跪的。 看到百官朝拜,听闻万岁声起。吴世璠还在考虑刚刚那人的问题:“皇后之位应是哪位娘娘的呢?” 说实话让他立刻回答,他也答不上来。郭叶是他原定的皇后,卫晟是怀有他骨血的人,吴世璠的抉择变得逐渐艰难起来。天子冠已戴在他的头上,这抉择是逃不掉的。 吴世璠不禁有些好笑。自己刚刚登基,还没有遇到什么国家大事,仅仅为了一个皇后的位置,就弄得这样烦恼。还是太年轻了些。 百官朝贺以后,又有东西要念。宏图大志让吴世璠面红耳赤,他选择看着不远处穿得光鲜亮丽的郭壮图。 郭壮图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吴世璠脚下的台阶。不知有什么可研究的,这人。吴世璠摇头。 “什么,陛下不想做决定吗?”身后有内侍询问。吴世璠这才有意识到自己摇头的幅度太大了。他害怕引起误会,赶紧巡视一圈,所幸大家都在认真聆听,没有人注意到他反常的举动。 “等我...等朕考虑一下。”吴世璠嘟囔。 郭叶小时候曾和吴世璠展望过未来。她说那时她要帮吴世璠卷裤脚,随后和他一起去池塘边钓鱼。但渔具和铺在草地上的布匹要他来拿,说完她就笑了。吴世璠喜欢这个未来画卷,不自觉地也在嘴角露出一抹笑。 关于郭叶的事,再给他几天去想都想不完。大多数都是美好的回忆。只是前几日她缺席迎接衡州军马的那回,她和吴世璠罕见地起了争执。 那日吴世璠哭嚎了半晌,由内侍搀扶着回了宫中,却听闻郭娘娘已经睡下了,惊愕之余,吴世璠还有些气愤。 他为爷爷的遗体而伤情许久,这丫头竟然睡下了?吴世璠毫不犹豫地找了侍婢将郭叶叫醒。当然,找的不是那位健壮的尤专。尤专站在门口看守,她从来是入不了宫殿的。所以她从来也不和颜悦色,连吴世璠在门口碰着她,都要谨慎地躲开。 侍婢一会儿便回来禀报,说是娘娘已经醒来了。当时还是皇太孙的吴世璠带着怨气走进去,屏退左右后低声问她:“你怎么了?我让你来和我一块儿迎接衡州军马,你倒好,睡起觉来了!” 郭叶不吭声,吴世璠差点以为自己出了幻觉。“郭叶?”他试着唤他的名字,郭叶只是坐在床上,半掩着纱帐。 “你去了哪里?”吴世璠发现她并没有穿着平常在宫里所服的衣物,而是身穿外出时的长裙。心中起疑。 “我去看了卫晟。”郭叶淡淡地开口。吴世璠紧张起来:“你去看她做什么?” “怎么,担心孩子?”郭叶直言不讳。吴世璠脸色顿时煞白。完了,卫晟将怀孕的事情告诉她了。 他心情糟糕得很,这卫晟平日里看着稳重,怎么这种时候犯了糊涂?他考虑该如何缓解郭叶的失落和伤感,却听到她主动打圆场到:“这也没什么,只是殿下没有告诉我实话,让我费心猜了好一阵子罢了。” 郭叶与吴世璠说话向来大胆,但让吴世璠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不加掩饰地对自己展现出不满的情绪。 “你在怨我?” “是。”郭叶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要我怎么做?” 郭叶沉默了。 她心里或许在考虑许多事情。包括皇后之位,怎么与父亲交待,之后对卫晟是不是该尊重些...但考虑最多的一定是吴世璠。这点吴世璠自己也有自信。 想到这,吴世璠瞟了一眼还在盯着台阶发楞的郭壮图,郭叶到底有没有把卫晟怀孕的事告诉他?用家书,还是托亲信传口信?如果为了这个孩子,吴世璠选择了卫晟,到那时,郭壮图还会甘心老实地待在自己脚下吗? 野心,为什么郭壮图会有这样大的野心和欲望?为什么死去的爷爷会想要起兵反清?疆域之内数万万人口心里或多或少都有怨气,为什么成就起义军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 爷爷真是非凡的人物。吴世璠年轻,未尝不渴望非凡。 它在吴世璠的脚边停住,与吴世璠一同用目光巡视群臣。吴世璠一直以为它是金灿灿的皇位,是调兵遣将的权力,是凌驾时说不出的快感。可是吴世璠定睛一看才发现,它是“贼”字。 失望之情肯定会有,但吴世璠早已习惯了这种叫法,从他从京城被暗暗送出的一路上,藏在沉重的木板中间,他就不停地听见道路两旁的行人讨论云贵的贼人起兵一事。后来爷爷不忘用自己的遭遇告诉吴世璠,贼这个字眼,无论他们一家逃去哪里,都逃不掉。不如带着它一块,说不定还能减轻自己肩上的压力。 吴世璠已经不怪爷爷将自己关在那扇走不出的门里了,戴上皇冠的一瞬间,它重量把自己的心气压没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全部倾注在郭叶身上。 “陛下,皇后之位...” 吴世璠不耐烦地回头: “皇后之位给郭娘娘。” 内侍惊呆了。不但内侍惊呆了,身旁的郭叶也惊呆了。卫晟扶着肚子,静静地看着吴世璠。 她清楚自己没有郭叶对吴世璠的那番热情,自然也做不到与他共同承担起这份不知何时就会中断的大业。 郭叶惊讶之余,差点在登基大典上拥抱吴世璠。幸而被身后的尤专拽住了胳膊。对于她来说,一天一天确实过得很简单,她可以为争夺吴世璠没有告诉她的真相而不去迎接先皇遗体,也可以为了保住吴世璠的基业而不将卫晟怀孕的消息透露给父亲。吴世璠夸赞一句她的红丝毬,她便可以连续几天将心思全部花在怎样让铃铛更动听些上,吴世璠在争执中没有站在她这一边,她就伤心难过失眠几个晚上一直到登基大典的清早还睁着眼睛不睡。 这就是郭叶,也是吴世璠心中一直以来最合适的皇后人选。 郭叶靠近吴世璠,小声问:“陛下不生臣妾的气了吗?” “有什么气可生的?”吴世璠明知她在说接待衡州军马那天的事,却故意逗她。卫晟转而去看自己的肚子。没有再将目光放在说笑的两人身上。 站在阶前朗声念着昭告天下的文官还没停嘴。 第三百零九章 红丝毬(十四) 卫莺从这几天的观察得出,小姐很沮丧。不对。现在已经要叫她娘娘了。 之前,卫莺和卫萝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在没有任何外人在场时,只管叫卫晟“小姐”。外人的范围很广泛,竟连自家老爷卫朴大人都包括了进去。 可是如今不同了,皇太孙成了真正的皇帝。娘娘也成了贵妃。卫萝和卫莺犯了难,人人都在改口改称谓,她们两个也再难将那句“小姐”说出口。 再加上卫晟这些天因为怀孕身体多有不舒服的时候,两个丫头不好多去打扰她,只能安静地待在宫门口拍拍石子,吃点宫里小厨房做的点心。 卫萝有点想卜峰了。但她不好意思说。卫莺看出了她有心思,曾试探地问过两句,卫萝坚持不肯透露一丝一毫。 她一直觉得卜峰对卫晟照顾有加。还在别院深居简出时,他就常来看望卫晟。虽说总自称奉了吴世璠之命,可卫萝看出他的雀跃,还是暗地里认为,这并不是办公事时可能流露出的情绪。 现在她却开始想卜峰了,这是个不好的势头。卫萝自己劝告自己,别老惦记那两块糕点了,虽然味道不错,但也不能给自己无偿吃一辈子。 “卫萝,你穿这么点不冷吗?”卫莺问到。她看见卫萝手腕处露出了一点浅紫色的袖边,意识到卫萝的衣服并没有换,还是在云南出发时穿的那一件。 “不冷,这两天事情多,忙的也多,一天到晚都在跑,身上也热乎乎的。”卫萝将胖乎乎的手塞到卫莺的手里。果然,她的手光滑细软,暖融融的。 “真好,我就不行。”卫萝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一入了秋,我就得多穿,要不然就冷得不行。跟你玩耍也不行,身子也暖不过来。” 卫萝看着卫莺纤细的脖颈,牵了她的手,两人一块来到小厨房。 “先检查一下娘娘的补汤煮好了没,再给你做碗喝的。”卫萝拍了一下卫莺的肩膀。 “你在想卜峰吗?”卫莺突然问。 “怎么这么说,”卫萝羞愧地躲闪,卫莺的直觉怎么这么准?“我想他做什么!” “想他送你的糕点?”卫莺掀开砂壶,“还是想他对我们的好处?” “不是送我的!”卫萝面红耳赤,“是,是送给咱们小姐的。” 卫莺连忙环视左右。确认没人以后才对卫萝小声说:“你怎么还管娘娘叫小姐?被人听见多不好?” 卫萝内疚地说:“我的错,不该疏忽的。如今郭皇后已经开始执掌后宫,我们更应该小心谨慎来的。” 两位丫头正说着,门口的小婢子跑来气喘吁吁地说:“两位姐姐让我好找,有客人来了。” 卫萝和卫莺相视一眼,急忙并肩出门。 门外果然站着卫萝偷偷思念的卜峰,他手拎着食盒,若有所思的样子。卫萝惊讶地忘了问候。还是卫莺先欠身行礼:“卜将军。” 卫萝也有样学样。 卜峰把手里的盒子递给卫萝,才问:“娘娘不在吗?” 又是娘娘。 “娘娘养胎,现在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若是醒着,着我和卫萝给将军通报一声——” “不了,”卜峰摆手,“既然在养胎,就不打扰娘娘了。劳烦二位姑娘向娘娘转达,收拾好宫中的物什,三日后移至别阁中去。” “搬家吗?”卫莺惊讶地问,“在这住的也还舒心,怎么——” “这是皇上为了卫娘娘安胎所做的安排,娘娘需要清净,这处宫殿太热闹了些。” 卫莺在问话时,卫萝偷偷打开盒盖看了一眼。里面似乎放着一些馒头。隐隐露出暗红的馅儿。卫萝猜这是红豆馒头。她动了动喉咙,有点饿了。 “那还真是有劳卜将军传话了。”卫莺有些不满地说。她才不相信这是皇帝的安排呢,肯定是郭皇后从中调度,这才让小姐又要受折腾搬迁的劳累。 “若没有其他事,就先行告退了。替下官问候娘娘。”卜峰转身离去,卫萝仍然在咽口水。 今天的馋劲儿很足。 “你怎么啦?呆住了?我说你在想卜峰吧!”卫莺不以为然地开着玩笑,她只是胡乱一猜,没想到竟然被她歪打正着地猜到了这丫头的心事。 不过,以前可真没看出—— 卫萝突然把食盒往卫莺怀里一丢,追了出去。卫莺傻眼了,她和那个小婢子喊了很久,也没有能够挽留跑得飞快的卫萝。卫莺看见她的发髻似乎松了一小捋,本想提醒她的,可是她早就跑得没有影子了。 卜峰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尤其喜欢的胖姑娘卫萝正在追自己,他满心都是吴世璠的愁苦神色。卫晟移往新的住处并不如卫莺猜想的那样是郭叶在从中调度,而是迫于压力无奈行此举的吴世璠所为。在吴世璠宣布郭叶成为皇后又过了几天,郭壮图才被姗姗来迟的卫晟怀孕的消息吓得立刻启奏面圣。他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向着吴世璠,将这个消息隐瞒了下来。于是他愈发地愤怒,在与吴世璠的面谈中直言建议吴世璠好好保护目前仅有的龙种,不能让卫娘娘受到来自宫里宫外的烦恼叨扰,又劳心神,还对未诞生的小皇子不好。吴世璠没有办法,只好对这位权倾朝野的辅臣妥协,将卫晟迁往更为偏僻的宫城角落。 卜峰曾极力阻止过,甚至亲自到郭叶的宫中求情。过了这么长时间,他几乎快忘记了自己和这位皇后娘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可郭叶也束手无策。当然有她不想帮的理由在,但更关键的是她父亲郭壮图的强横。 这不就跟在云南时没有什么区别吗?卜峰愤愤地想。他拐了个弯,身后的卫萝没有刹住,踩到了他的脚停下来。卜峰意外地看着卫萝追上来,脸也红了半边。他小心地问:“怎么了?卫萝姑娘?” “将军你还愿意再来吗?”卫萝问得莫名其妙。卜峰不得不停脚。 “若是娘娘的意思,那——” “不,不是娘娘的意思,”卫萝不好意思地低头。但她不住地吞咽口水,似乎饿劲儿还没有过去,“是我想问,当然,将军有将军的事忙,我不好再叨扰,若是将军觉得我麻烦到了将军,大可以不必理我——” “没有没有,”卜峰急忙打断她的自语,“姑娘请讲。” “自从郭娘娘封了皇后,又过了些日子,我家娘娘便一直闷闷不乐,但卜将军你是明白的,”卫萝恳切地对卜峰说,“我信任将军,才对将军这样说,你是明白的,为何我家娘娘闷闷不乐。” 卜峰点头,肯定不是为了和郭叶争风吃醋。 “娘娘不爽快,我们这些下人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天天睡觉不踏实,吃饭也吃不安稳——” 卜峰注意到卫萝的脸越来越红。怎么说呢,他已经猜到了这个小丫头要用一个多么拙劣的借口去挽留自己了。不过卜峰心情很好。 “卜将军原来送...送的糕点还挺不错...我...就想着...” 卫萝吞咽口水的动作越来越频繁,以至于卜峰也注意到了。“你身体不适吗?”他问。 “不,只是饿。”卫萝低着头小声回答。卜峰放弃了拔腿准备离开的动作。靠近卫萝说:“姑娘近些日子一定不容易吧?委屈姑娘再忍一忍,等小皇子降生了——” 卫萝不咽口水了,她可怜巴巴地抬头看了一眼卜峰。不容易的日子从前也过了很多,从没有外人这样关心过她。 外人。 她越来越叫不出口“小姐”终于找到了更确切的原因。 “卫萝!卫萝!”卫莺从宫里赶出来,“娘娘唤我们俩呢!快去吧!” 卫萝不得不从自己的感动中抽身,她朝卜峰行礼后匆匆离开。临近宫门处时突然停脚。 卜峰仍旧站在大路上等待。 “将军以后,记得常来。”卫萝不好意思地说。 卜峰笑了一下。 第三百一十章 红丝毬(十五) 事情总算是解决了。周易亭累得口干舌燥。等那位妈妈带着小孩走开以后,她倒在椅背上根本不能动弹。杜集通为她拿了瓶水,两人一块聊着天。 “学姐,还好吧?” “你看学姐的样子,能算好吗?”周易亭接过他的矿泉水,作势喝了一口。实际上她什么也喝不下去,只想回家睡觉。 奇怪,这时候她倒是想起平常和自己常常拌嘴的哥哥来了。这地方哪有让她想起哥哥的契机呢? “学姐,邱老师在那呢。”杜集通小声提醒她。 “哪?”周易亭来了精神,立刻起身寻找邱常的身影。 她发现邱常正靠在玻璃展柜旁,盯着一件金钗发愣。看模样还很悠闲,似乎刚刚的争吵并没有影响到他。 “邱姐!”周易亭赶到邱常身边,近乎撒娇地对她说,“你一直在这儿吗?刚刚那位妈妈吵得那么凶,你都不来帮帮我!” 邱常笑了一声:“你不是总吵着要让你管事吗?就从这个管起,看看你能做成什么样。” “你都不怕吗?万一我解决不了怎么办?”周易亭有些不满地问。 “到时候就只能我去呗,”邱常将手从休闲裤的口袋里掏出来,“再说不是有杜集通在吗?你要是解决不了,找他不就得了?刚刚不也是他帮你解的围吗?” 周易亭无奈地瞥了一眼杜集通瘦小的身躯:“算了吧,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我真怕他和别人解着解着起了肢体冲突...哎,邱姐,你不是今天休息吗,还来这里干什么?” “听听你这话,”邱常摇头苦笑,“休假了就不来了?好歹也是我单位。” “可是邱姐你看,乔湾老师就没来啊。”周易亭说。 “她儿子来了就行。”邱常说着看了一眼不远处准备离开东北展厅的徐昱林和魏子青。 “邱姐,你见到徐昱林了?”周易亭感觉自己的疲惫劲儿已经过去了,她循着邱常的目光找去,果然看见了今早才接待过的两人。 “哎?邱姐,你觉得徐昱林作伴的那个女孩子怎么样?” “怎么还研究起人家来了?你又不是给徐昱林挑对象的。”邱常没好气地指责她。 周易亭可不这么想,从徐昱林带着魏子青走到她面前时,她就对那个大眼睛姑娘产生了好奇。虽然周易亭自己不愿承认这好奇萌生自她内心深处对徐昱林的好感,可好奇心是抑制不住的。 “嗯,挺不错的,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女孩,”出乎周易亭意料的,邱常竟然开始认真地端着下巴评价,“但咱们也没有和她深交过,还是不要贸然地去评价吧。” “啊,她叫魏子青,”周易亭还以为邱常连魏子青的名字都不知道,急忙热心地为她介绍。 邱常当然认得魏子青,而且是从很早以前就认得了。但她如果表现出来,周易亭又要围着问个不停。所以周易亭只得装作了然的样子点头。 “是不是刚刚与参观游客争执,把他俩给吓着了?看他们要走的样子,要不然邀请他们来东北展厅逛逛?”周易亭热心地问。 “有点眼力见儿吧,”邱常数落她,“人家两个来逛展,你非得把他们拖了跑来跑去做什么?” “也是,”周易亭不好意思地挠挠脸,“算了,我陪邱姐逛展吧。” “怎么,不做管理了?”邱常继续看着展柜里精致的金钗。 “哎呀,有杜集通呢,这个他做的好。”周易亭点头到,顺便一招手,把杜集通叫了过来。 “学姐,邱老师,”杜集通手里还提着周易亭刚刚喝了半瓶的水,“怎么了?” “志愿者都在各自的展厅忙,这个工作室就交给你一段时间了啊,我陪邱姐去逛一逛...哎呀你还拎着这玩意干什么?”周易亭一把将他手里的矿泉水瓶抢过来。 “我,我来管吗?”杜集通有些激动地望着周易亭。 周易亭美滋滋地挑眉示意邱常,随后压低了嗓门说:“是啊,全都由你来管,这个文物展接下来一个小时怎么样,全都看你了。” 杜集通欣喜又不安地抱着手走开了。邱常注视着他的背影说:“这小孩倒不错,热情还肯吃苦,如果以后他愿意到我们工作室里来上班,我们肯定欢迎。” “呀邱姐,现在就开始物色下一批小员工了?”周易亭装模作样地叹气,“哎,我也老了呀。” 邱常对着她的头轻敲了几下,才继续紧盯展柜中的金钗不说话。 “这是什么钗子?”周易亭看见邱常正研究的头饰在钗股后分为两条,看着很像插入发中的钗饰,便越过邱常寻找头饰的解释。 “哎,这个头饰怎么没有说明板?”周易亭尴尬地问。 邱常这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周易亭心虚地说:“嗯...这个不是我管的...说明板怎么没了呢...真是...” “行啦行啦,”邱常安抚地摸了摸周易亭的脑袋,“给你们的时间本来也不多,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以后再有开文物展的机会,到时候让你好好的发挥吧。” 周易亭难为情地脸红起来。她其实也没做什么,前期准备工作一直是乔湾和邱常两个前辈帮忙,等到布置会场时又有杜集通领着男志愿者闷头干活。她只不过是在旁边说几句话,指挥一下而已。就连刚刚那位妈妈闹事,最后也是靠着杜集通拿了些漂亮的小玩意儿哄孩子高兴,又和那位妈妈说了些漂亮话,这下才没有将事情闹大。 说起来周易亭还得好好感谢杜集通。他似乎是为这样的场面而生的,行走在满工作室的参观游客中间,如鱼得水,应对自如。虽然刚刚周易亭在邱常面前嘴硬,说杜集通体格瘦弱,容易被人伤着。可回想一下,从早上忙到现在,杜集通不知道用这个瘦弱的体格帮周易亭挡了多少麻烦事。 “没有说明板就没有吧,你知道这头饰是什么吗?”邱常问。 “不知道,看样是个钗子吧...”周易亭绕到展柜的另一边,俯身下去才能看清它的前端有颗小小的爱心状的雕饰。顺着爱心状的雕饰延伸出一排祥云纹路。看起来还是花了相当深的心思的。 “它叫粉心。” 邱常也来到周易亭身边,和她一块观察粉心前端的爱心状雕饰。为了怕周易亭误会,邱常解释说:“这应该是如意和云纹,看着有点像爱心。” “啊这样,”周易亭被看穿了心思,抿嘴说,“我就说为什么古人还晓得雕一个爱心在上面...” “我没记错的话,这件饰品应该是乔湾老师做的,还花了很长时间呢。一般粉心都用金玉制成,为了尽量还原质感,所以——” 邱常卖了个关子,周易亭想了一会儿,吃惊地瞪大眼睛看她。 “那这不是很贵重吗?邱姐你都不和我们说一声!”周易亭趴在邱常的耳边偷偷问,“连个防盗措施都没有,放在这能行吗?” “放心吧,”邱常也跟着她一块说悄悄话,“不会被偷走的,我们在粉心底下装了防盗铃,它被拿走的时候会有提醒的。” 周易亭太佩服邱常藏话的本领了。他们这群把文物往展柜里摆的人一点都没有发现,这件粉心虽然是仿制品,可用料极其昂贵,一旦被损坏或是被人拿走,就算是工作室的一大损失了。 “邱姐,以后可千万别这样冒险了!”周易亭埋怨。 “好好。”周易亭余光瞟见东北展厅门口,那两个身影已经不知所踪。 第三百一十一章 粉心(一) 看见兰花死了,梁堂手忙脚乱。 他怜惜地捧起耷拉在白釉尊旁的兰花叶子,头顶正好低飞过两只纠缠的画眉。 前两天刚下完雨,地面潮湿,空气也闷。梁堂只不过离家几天,回来时就受不住难熬的湿气了。他走在路上,不顾众人的眼光,将衣服脱得只剩贴身一件小薄衫。 可是紧接着回到家里,他就看见行将死亡的兰花一息尚存的模样,还特意被人摆在了进门的地方。 是谁故意将梁堂的心头肉折磨成了这幅惨状?梁堂猜一定是他的刚刚成婚不久的妻子。 他嘱咐了多少遍一定要记得将兰花收回家中,免得被大雨浇坏,可那个半痴傻的姑娘就是不明白。不但不明白,看见梁堂回来了,还要抢着去拉他的辫子。竟把自己的丈夫当成玩物! 心里生气归心里生气,梁堂看见了她,还是要陪着她闹一阵子才敢说她两句。不然她就会像梁堂出门时那样躲在角落里一抽一抽地哭泣。屋檐上有时趴伏一只成年的猫,就会跟着她的哭声一块叫唤,直吵得梁堂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不过今天怎么了呢?屋檐上露出渗水的裂缝,兰花歪斜在白釉尊里,院子里没有一点动静,他的妻子呢? 梁堂在外面挑选兰花苗子培育时,曾结识了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各个都是单身汉,平时栖身的地方也就是酒肆戏园,或是更曲折些的去处。在兰花苗子的挑选上梁堂咨询了他们很多,也得到了他们义气的解答。而当他们头一回听说梁堂娶了个邻舍皆知的傻姑娘在家里时,纷纷小心地询问:“为什么?” “因为,报恩?” 这是梁堂自问自答,只说给自己听的答案。因为他不确定这是否是自己的真心话,恐说出来伤了妻子的心。 只一点毋庸置疑,他珍视妻子,比兰花更甚。 可当下若是让梁堂选择找妻子还是收拾兰花,他肯定会选择后者。院里没动静,她多半是在睡觉吧。这傻姑娘不会随意走动的。 于是梁堂手忙脚乱,先把白釉尊抬到院边一块被雨水泡烂的土地上。他宝贝的兰花,好不容易养的这样大,却被一通大雨打成这幅惨象。梁堂几乎要将自己都融到兰花耷拉的长叶中去。他挖出已经被泡烂的根部,痛心地放在柔软的泥土上,为它进行长达半刻钟的默哀。 这株已经死掉的是梁堂年前培育的春剑。他一开始拿到它时还将它误认做了扑地兰,直到那帮朋友中一个名为霍青文的的年轻小伙指正了他。栽培之初,梁堂请霍青文来家中做过几次客,向他请教过春剑的培育方法,霍青文也不吝赐教,毫无保留地将他所知道的法子全部告诉了梁堂。包括春剑耐寒喜荫,厌恶高温干燥。梁堂按着他的法子仔细呵护,苦心培育,等到二三月份时,春剑果然开花了。劲峭的兰叶之中杂有紫红黄绿几色条纹,看着让梁堂心花也随之怒放。 但一过三月,随着春剑花落,霍青文也不知去向。梁堂再与他的那帮同好们聚在一起问时,都说不知道不清楚。 其实梁堂与霍青文的关系也仅仅是因为一株春剑才搭建起来的,还远远没到深厚的程度。霍青文去了哪里,梁堂也没有一定要追问出结果的理由。只是他从私心里觉得霍青文是个爽快的小伙子,本想与他做个朋友,可他人仿佛蒸发了一般,梁堂也没有办法。 将白釉尊清理出来以后,梁堂才将烂掉的春剑根部顺道埋在了烂泥下。他他不要求春剑去护其他的花,只求其入土为安就够了。 院子里仍旧静悄悄的。 梁堂刚刚才想明白,前几日那么大的雨,猫大概早就去隔壁无人居住的烂篷子底下躲去了,怎么可能还趴在屋檐上喵个不听呢? 但妻子这一觉睡得也太长了些,梁堂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存旭!” 院子里没有传出一声回应。 直到这时,梁堂才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他急忙推开通往院子的门进到屋中。发现存旭并不在屋里。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让梁堂变得恐慌起来。 他又穿过下榻的床铺,来到房子的另一扇门前。刚靠近门口,就听见门外喧闹的声音。梁堂小心地取下门闩,推门出去,花市就在眼前。 左手边常坐在自家门口卖汤饼的老伯看见梁堂,就边咳边笑到:“你小子去了哪里?几天不见怎么变得呆头呆脑?” 梁堂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一下,又听见右手边卖假檀木珠子的年轻街坊胡晖问到:“梁堂哥,什么事一去这么久?最近真没见过你了!” 还是问胡晖比较可靠。梁堂凑到他旁边说:“好兄弟,你可知道你存旭嫂嫂去了哪里吗?” “嗬呀,这个我倒不知道——” 胡晖急忙摇头。梁堂这才发觉自己问的有问题,让别人误会了。他寻妻心切,一时间竟不知该怎样表达,到后来,还是机灵的胡晖主动问:“怎么,哥,存旭嫂子出什么事了?” “她不见了!”梁堂感觉雨后的闷热感纠缠着不肯轻饶自己,他挠了一下后颈,又低声说,“我前两日是出去整兰花去了,你嫂嫂的情况你也知道,没有人带着她是不会出门的,我现在就担心——” “那倒不会,”胡晖摇头,“虽然我不清楚嫂嫂的去向,但我每日都在这道门卖珠子,可从没看见过面生的人来找嫂嫂。” 梁堂苦恼地啧了一下。 刚刚发现兰花被大雨浇毁时,他还在暗自埋怨存旭,甚至连她在不在家中都无法确定。如今自是追悔莫及。 “哥,以后你出门挑兰花苗子,就将嫂嫂也带了去,女儿家爱花,嫂嫂说不定还会高兴呢。” 胡晖以为事情并不严重,还在和梁堂打哈哈。梁堂却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不安。他又跟胡晖确认了一遍,最近两天没有什么可能存有嫌疑的人靠近存旭以后,便重新回到房中。 因为存旭精神半痴半傻的缘故,房里属于她的东西不算很多,大多数都是梁堂用来培育新品兰花的所用到的蕨根。出去了两天,梁堂还带回来了一些蛇木和一枚粉心。蛇木是为了迎接即将到家的另一种兰花所准备的,而粉心则是送给存旭当小礼物的。但是现在他通通都不感兴趣。没有精力也没有动力去折腾这些。 他要把他的妻子找回来。 穿过刚刚进门时的院子,梁堂打开了后门。前门通了花市,所以繁华异常。后门则与小城最普通的市民居住地相连,安静又惬意。梁堂敲响了另一扇门时,正巧看见这门的主人回来了。 他身穿杏褐色的短衫,脚上趿拉着麻鞋。两条粗眉旁边是一颗显眼的黑痣。一走起路来,他的肥胳膊就甩来甩去,似乎是故意为之。看见梁堂正在敲门,那人立马就喊到:“哎?这不是梁堂吗?怎么,回来啦?” “吴哥!”梁堂迎上去,“吴哥你得帮我!我出门两日,回来时发现存旭已经从家里消失了,我上哪也找不到她,实在无法才来叨扰吴哥。” 梁堂尽量将话讲得客气。 “敢问吴哥,这两天有没有什么面生的或是奇怪的人找过存旭?” “嘶,”吴哥抽了口气,“奇怪的人没有,面生的倒是有一个。” 果然,那人没有走普通访客常走的花市街道找存旭,而是走了偏僻的后门。 “怎么个面生法?” “他倒是长得俊,却不苟言笑,在门口和存旭妹子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哦,那人你还带到家里来过呢。” 梁堂心里咯噔一声。 “叫什么?霍青文?” 第三百一十二章 粉心(二) 兄弟们最开始知道梁堂已经娶妻,是因为他到花市中给存旭买了一支粉心。有好事的小年轻便问:“梁堂哥,你买这女儿家的东西做什么?” 这个问题要是放到其他男子身上,他们肯定会难为情地说:“哎,婆娘闹得狠,不给她送点东西怎么成呢?”可梁堂从不会因为给存旭买东西而羞赧,所以当小兄弟将手架在他的肩背上等待打断时,梁堂毫不犹豫地回答:“给我妻子带的。” “梁堂哥已经有老婆了?”那帮爱热闹的小年轻们来了劲头,赶忙围作一堆,簇拥着梁堂问东问西:“哪家的姑娘?与梁堂哥一般年纪吗?嫂嫂也愿意跟着梁堂哥一块捣鼓兰花吗?” 梁堂苦笑。存旭不但不会跟他一块捣鼓兰花,甚至连自己的生活都照顾不好。 存旭是街头刘贺家的长女,因满了及笄的岁数出门游玩时被歹人糟践,而变得疯疯傻傻。刘贺觉得耻辱丢脸,但心底还是怜悯这个可怜的女儿。思来想去,还是拿掉了她的刘姓,权作家里的一个闲人养着。 梁堂与刘贺相识,还是因为他出门寻树兰和石斛,不知道被什么划破了脚,又着了污水浸泡。脚腕处浮肿剧痛,人也抖个不停。幸得刘贺好心帮助,请进家里包扎伤口,才救了梁堂的性命。梁堂感激老伯的热心肠,与刘贺相谈甚欢。他本是个单身汉,没有什么佳节团聚的概念。刘贺听闻以后很是感慨,便让他在那一年的年末来家中共度除夕。梁堂也慨然答应了。 在包扎伤口时没有遇见的存旭却在除夕时遇见了,梁堂不知道这是自己的运气还是命里注定的事情。他那时候还信命呢。 除夕夜里梁堂和刘贺吃完了饭,与他家中最小的一对孪生子弟玩耍了一会儿,便来院里看月亮。梁堂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月亮在他的眼里只是明天的好天气打的一个招呼罢了。 可好天气不但让月亮在除夕清冷的云层中露面,也将身披银纱的存旭送到了梁堂面前。他以为自己出了幻觉,刘贺老伯家里看起来可不像养得起美人那般的富庶。 梁堂不敢问她话,可她也没打算跟梁堂打招呼,甚至不像一般女子避开陌生男人一样立刻躲起来,而是站在原地静静地观察梁堂。 梁堂见过这幅模样,与一块赏兰的兄弟们寻好苗子时,他们也是静静地端详还未显露出本来面目的幼苗。 就在梁堂怀疑面前的姑娘到底属不属于刘贺老伯宅子甚至这条街道时,存旭突然笑了一下。 虽然她笑起来的样子颇为好看,梁堂还是听出了她口齿的不清晰。他试着叫了她一声:“姑娘?” 梁堂还记得存旭收起笑容的迅速。 她突然开始挣扎,脸严肃地挤在一块。梁堂不得不离远了些。可是看见她往地上扑腾时,梁堂还是冲上去扶住她了,硬邦邦的石子一硌,这身细皮嫩肉估计就完了。 等到刚刚与幼子吃完除夕夜年饭到园中溜达的刘贺赶来解释时,存旭已经躲在梁堂的怀里哭了好一会儿了。他无奈地让老妻先将女儿领下去,随后与梁堂说明了情况。 梁堂感激刘贺老伯对自己的信任,愿意将女儿的伤心事告诉自己这个外人。虽然刘贺老伯一再强调这是令家门蒙羞的丑事,但梁堂却不这么想,他从来被人说看事情简单,事实也正如此。在他看来,那位蜷缩在他怀里哭的梨花带雨的美丽女子,就只是一位被伤身又伤心的可怜人罢了。 梁堂和刘贺老伯的友谊在第二年正式转变为了丈婿的感情。嫁女儿时刘贺老伯又嘟囔了诸如真对不住梁堂之类的话。穿着婚服的梁堂一边牵着存旭的手让她不要乱跑,一边轻声劝刘贺别再多言。他既然与存旭结为夫妇,这些让她伤心的事,梁堂必定会想方设法地替她挡开,即使是她的生身父亲主动提起,梁堂也不会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梁堂的屋子乱七八糟,里面铺满了养育兰花的土块、木炭和蕨根。从前他懒得打扫,认为费时费力。可存旭要是住进来,他就不得不收拾干净,起码让妻子有能歇脚和休息的地方。 可梁堂忘记了存旭是个失了心智的人。她绕开梁堂为她布置的桌儿凳儿,一屁股坐在木炭上时,梁堂才意识到成家并不简单。 他为存旭洗了一晚上的衣服,存旭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与两人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类似,梁堂起初也不与她交谈。等到夜已深重,她困得脑袋一耷拉一耷拉时,梁堂才小声问: “要去休息吗?” 存旭眨了一下眼睛。 “累不累?”梁堂换了一种问法。 存旭仍旧坐着不动。 无奈之下,梁堂只好为她拿来了被褥,给她盖在腿上。存旭像尊木头人儿似的,只有亮晶晶的眼珠随着梁堂移动。她张嘴时,梁堂以为她终于要说话了,紧张又不安地听着,可她只是缓缓打了个哈欠。 半支着身子等待的梁堂感受到了疲惫。他洗完衣服,料理屋子里的其他事,就躺倒在床上率先睡下了。背后的存旭估计还在愣愣地坐在那,不知道想什么事呢吧。 可让梁堂记忆犹新的是,没过多一会儿,存旭也窸窸窣窣地爬了上来,轻巧地躺下,恍若一个精神没有任何问题的姑娘一般小心细致。两人中间隔着不近的距离,梁堂听见自己的心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不知道一个痴傻姑娘的心会不会也和他一齐跳动。梁堂这样想。 存旭并不像梁堂想象的那样排斥不熟的人靠近身边。这让梁堂既欣喜又担忧。喜的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存旭逐渐亲近了自己,忧的是这种痴傻之人府不疯不闹的单纯性格容易被人蒙骗或是轻易地被拐走。所以白天梁堂出门寻兰花苗子时,几乎不让存旭出门。又有几位关系极好的像胡晖这样的街坊邻居帮梁堂看着些正门,存旭的安全从来没有成为困扰梁堂的难题。 可现在,当梁堂站在吴哥家门口,听他告诉自己是霍青文带走了存旭时,被他抛在角落的有关带着存旭生活的种种难题又一次列阵出现在他眼前。梁堂十分自责,他恨自己掉以轻心了。 梁堂不得不拼命回想起请霍青文来家中做客的往事,那时他怕吓着存旭,还特意委屈霍青文就在庭院的兰花圃里坐下。那时他和霍青文聊了很久的关于春兰春剑等地生兰的培育方式,当然还畅想了一下进山挖掘树兰的规划,期间霍青文和躲在屋里的存旭连一面也没有见到。再往前想,当时那帮小子们围上来调侃自己和存旭时,霍青文又在哪里? 从前人们都说梁堂想事情简单。可就算这样一个不愿在世故上动大脑筋的人,此时将前情后事一串,也能想明白个大概。如果吴哥的眼睛没有花,真是霍青文带走了存旭,那么他说不定是从买粉心时就已经筹谋了这次诱拐。 梁堂一紧张,脑袋就灵光起来,自此他又想起了别的事。刘贺老伯在除夕的月夜下曾为他讲述过的那个被视为“家丑”的故事:及笄的少女为享春光无限,独自外出游玩,遇到了穷凶极恶之人,被不留情面地羞辱,凭借残留的记忆回到家时,少女已经如风中凋敝的花朵,再无心智与精神。 霍青文? 梁堂痛苦地想,不可能吧。 第三百一十三章 粉心(三) 梁堂来到刘贺门前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终究还是不肯相信霍青文拐走了存旭,于是他辗转街坊各地,逐一询问。问到所有的人,都说既没有看见霍青文的踪影,也没有看见闻名远近的傻丫头存旭。 梁堂又着急,又心焦,还隐隐有些想哭的感觉。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罪,一会又不安霍青文是否已经伤害了存旭。他走着走着,眼泪差点掉了出来,心里又疼又苦涩。 不算大的太阳天被他走成了骄阳烈日,一身是汗。五感都跟随着他心里不断的询问和不断的否决成了一种苦涩噪声刺目和冷峻。地上的垃圾被不看路的梁堂踢来踢去,然后再由自己的力气滚向不知道什么方向的小路中去。 梁堂焦躁着,连太阳下山都没有察觉。他的影子渐渐拉长,拉长到没有人的足迹延伸到的地方。在走访的过程中,梁堂想到了霍青文的去处。但很快他又否决了。如果霍青文真的想要诱拐存旭,绝不可能去什么深山老林,而是应该加快步伐赶往离这个小城千里之外的某地,再将这个姿色卓绝的傻姑娘高价卖出。在梁堂看来,这才是霍青文诱拐的主要目的。钱。 梁堂又问了几家,得到的回答还是不清楚。或有梁堂从前帮工时的伙伴,参加过梁堂喜事的老熟人,听闻梁堂的妻子丢了,各个都是惊愕万分,抓着梁堂热心地询问了很久。梁堂疲于应付他们,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就摆手离开了。 走的路太多太长了,梁堂现在又开始在脑子里责怪自己不该贪恋那朵将死的春剑。如果能省下拯救枯花的时间早点发现存旭已经不见的事情,说不定还能拦得住那个将自己的妻子拐走的歹人。 霍青文。 梁堂每跺一脚,都要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们一伙人调侃梁堂的妻子时,梁堂并没有将存旭的名字说出口,既然如此,霍青文带走存旭就应该不是因为两人提前相识的而带有目的性的举动。 那他到底是谁?为何偏偏盯上了他梁堂的妻子? 来到刘贺老伯的门前时,梁堂几乎羞愧地将头埋在了衣服里。他不但把自己的妻子弄丢了,还将这位虽然有些呆板却不乏善心的老伯的长女给弄丢了。 扣门的时候,梁堂想起当初还是个天真活泼小姑娘的刘存旭,就是推开了这道门才变成如今那副模样的,心口不禁扯着疼。同时,梁堂也想明白一件事:存旭当年惨遭歹人毒手,也是在双方素昧平生的前提下发生的,若霍青文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与欲望熏心的歹人也没有什么区别。那么即使他深谙养兰之道,也比不了兰叶旁的任何一抔泥土。说不定在院中休息的哪一个间隙,他就在无意中瞥见了窗边好奇探头的存旭,起了歹心也未可知。 “哎呀!”刘贺刚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一打开门,却看见自己平素里总是淡然自若的女婿变成了如今的苦瓜脸。他不禁笑到,“怎么,什么时候回来啦?难道是和傻姑娘怄气了才变成这样的吗?怎么还大半夜的跑出来了呢?” “老伯,”虽然娶了存旭为妻,可梁堂始终没有更改对刘贺老伯的称呼,“存旭不见了。” “到处找找!”刘贺摇头无奈地笑到,“以前在家里,就喜欢挑大的立柜钻,没准藏在哪个角落里了呢。” “邻居的吴哥说,她被一个叫霍青文的男子带走了。” 刘贺这下才收起笑容。梁堂注意到他老迈的眼皮下,一对眼珠溜溜地在自己的脸上刮来刮去。他又想起存旭了,想到她初时戒备的眼睛也曾这样打量过自己。不愧是父女俩。 “怎么,怎么——”老人家受了很大的冲击,只能憋出这样两句不成体统的话。梁堂不等他邀请,直接走入了刘贺的家中。 庭院还是这处庭院,花草也与相识的时候没有区别,只可惜今天白天虽然是个大晴天,可月下的人不知踪迹不说,这夜里又不知为何起了云雾,再难看见那晚梁堂曾经见过的美景。 看样子明天又要来一场毫无征兆的雨了。 梁堂月月都能见到这处庭院,但今日见面似乎感触良多。刘贺追在他的身后嘱咐他稍微放轻脚步,免得吵醒了正睡着的孩子。 那一对孪生兄弟已经长得很高大,今年双双跟了学校的先生去念书了。一日的疲乏功课过后,想必这时正是好梦时候。刘贺心疼孩子和望子成龙的心切梁堂自然晓得,他本意也不想让刘贺太难堪,所以还是勉强压下了心中的烦闷,挑了处石凳坐下。 只是刘贺方才听闻存旭和霍青文的事,明显乱了阵脚,可一看到梁堂大步流星,听到他弄出许多动静,就立刻冷静下来嘱咐他轻声。梁堂感慨为人父母不容易的同时,也稍稍在心里埋怨了一下刘贺的偏心。 等到事情过后,梁堂再回想起今晚的这处细节时,他才恍然,不是老伯偏心,而是他梁堂偏心了。 “那怎么办呢?那个霍青文,那个霍青文又是谁呢?”刘贺拢了嘴急迫地问。 “老伯,说来惭愧,”梁堂又一次低下了头,“霍青文本是我一块选兰苗种兰花的友人,早在几个月前就不知踪影,听到吴哥跟我说是霍青文将存旭领走的,我也吃了一惊,因为他已经很久——” “等等,”刘贺忘记了拢嘴,低声问,“既然是与你一块种兰花的友人,那吴哥又怎么会认识呢?” 梁堂不得不佩服老人家的敏锐,他本想含糊过去的问题被刘贺一语道破。 梁堂咬牙说了出来:“在年初我要了株春剑回来种,由于没什么经验,所以花几乎很难成活,向一块选苗种花的人咨询意见时,这霍青文就出来帮了我一把,为表感谢,我就将他带到了家里——” “他看见存旭了?” 刘贺越问越激动,竟连声音也忘记压低了。这回换成梁堂拼命示意刘贺小声些,他才想起来拢嘴。 “我没让他进屋,存旭也没出来过,所以他应该是没看见存旭的。” “这就是怪事了啊,”刘贺沙哑的嗓子听得梁堂十分不舒服,“你曾与我说过,存旭一人在家时从不出门,那个霍青文又不知道屋里还有个存旭,那他是怎么把存旭领走的?” “大概——” 这是自己的错,梁堂想。不厌其烦地为不知情的刘贺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只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代价罢了,他一边给刘贺讲述那帮兄弟是怎么从他买粉心这件事上探出他有妻子的,一边也在脑中自己梳理这件事情的脉络。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在花市的那道门外,胡晖的话又一次在梁堂耳边响起。他和刘贺同时安静下来,各自琢磨着事情的蹊跷处。 在没有住惯这条街道的人看来,人来人往的繁华花市最好找人,也最好藏人。如果有人想要拐走存旭,只需牵着她的手混入人群之中去就可以了。但按照自诩老江湖的胡晖说的,他从未见过什么可疑的人接近自家屋子,说明带走存旭的人是位对梁堂家附近情况相当熟稔的人?这人有自己的考虑,避开热闹的花市不走,特意选了冷清狭窄的后门巷子这种一眼就会被人认出的路线。那人在心里已经考虑清楚了,自己带走存旭时,这后门绝不会有旁人。 霍青文?这种人会是霍青文? 第三百一十四章 粉心(四) 梁堂从没有这样进过山。 这座位于梁堂生活的小城附近的高峰下,有长线似的低矮山脉相连。当年梁堂就是为了快点穿过还没被人踩实的山路下山,才会跌倒并伤了脚,也才有了后面与刘贺老伯相识的一系列事情。此后他又来过几次,都是行头准备齐全,将绑腿扎好后边才敢进山。而今天刚蒙蒙亮,梁堂除了多加一件衣服,多拿一副粉心外,再没有做任何的准备。踏在辨不清干湿的土地上,梁堂心里也有些慌。 可促使他继续前进的理由让慌张变得不再重要。他必须要快点找到存旭,不能用让那个傻姑娘受比这更多的委屈了。 午夜十分跟刘贺老伯的谈话让梁堂开悟了些。他回到家中,重新去找正在熟睡的吴哥询问:“看见霍青文时,他是什么装扮?” “扎着绑腿,盘着辫子,似乎要赶路,”吴哥困得哈欠连天,“就跟两天前你出发时的装束类似。” 果然。 梁堂向吴哥诚心道过歉后,就急匆匆地想要出发。 想起刘贺嘱咐他的话,梁堂站在后门口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又回了一趟家。“你再在家里好好找找,那丫头爱躲着,说不定藏在哪了呢,”刘贺仍旧不相信吴哥口中的霍青文将存旭带走了的故事,梁堂理解老伯在女儿失踪的关头所怀有的侥幸感。他自己何尝不想一打开柜子就能发现正在熟睡的存旭躲在里面呢?可是当他摸黑进家点灯翻找时,还是连存旭的影子都没有找到。在立柜里他发现了自己送给存旭的粉心。那丫头也是,有什么好东西都爱往柜子里藏。 梁堂一阵眩晕。心里的伤痛让他的意识也有点迷糊。他顶着这样一颗昏沉的脑袋,用最快的速度绑腿加衣服。随后揣着粉心上路了。 梁堂是从不会祈祷的人。他也自认为没有什么祈祷的对象值得自己去又叩又拜。可是从城中赶到山里的这一路上,梁堂将他目光所及的所有东西都求告了一遍:白日里商贩还没有来得及撤掉的摊子,上门闩时被人泼出来的一地水,从二层小阁上垂下来的花锦旗,以及他常去逛的花市外围的兰花苗子台。存旭的安全与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并不存在任何关系,可梁堂就是想求。他近乎发泄地捕捉能够为自己昭示好运的物与事,甚至把被自己吓跑的一条狗当作是一路顺风的标志。 慢点走,梁堂默念。 带着一个姑娘进山是走不远的,更别说带着一个缺了心智的姑娘。梁堂拨开在两日前也曾碍着自己事的枝叶,踏稳湿软的泥土一步一步向山中赶去。 两日前,有进山挖兰的兄弟出来,告诉梁堂在连绵山脉环绕的高峰山麓处,曾看见过山林孕育出的球花石斛。但由于去者无法确定,也不敢轻易把长在树干上的兰草挖出来,怕毁了好东西。梁堂听得心痒痒,回来和存旭交待了一下就整装出发了。 他从更年轻时,就为了寻找树兰和石斛耗尽心神,又是伤了腿又是擦了胳膊。苦受了个遍,回报却没有落着多少。听得发现了球花石斛的消息,叫梁堂怎么能够平静呢? 路过街口的刘贺老伯家时,他还请梁堂喝了口水,顺便问明了他的去意。梁堂爽快地和老丈人畅谈一阵就出发了。那时他连拨开碍事的枝杈时,手都是充满了力气的。不像现在。 梁堂揣着粉心,被山中所生的金钱松绊得跌跌撞撞,又被穗花杉横生的枝条戳了脑袋。他心里烦躁,路也走不利索。眼前的树木迎宾似的在他面前散开,或是突然捣乱地插到他的前路中去。梁堂再也无心去寻找树皮上有没有什么球花石斛,他一脚踩进泥里,被树叶埋得深深的,怎么也拔不出来。 梁堂一捂脑袋,痛苦地小声呻吟起来。借着腿陷进泥中,他终于可以发泄一下自己的伤心了。 他为寻球花石斛在山中走了两日,既去过了兄弟们所说的高峰山麓,也转遍了他的腿脚所能走过的重峦山脉。在荫蔽的林间露宿对于灰心丧气的梁堂来说,并不是一件惬意的事。晚上他能听到许许多多奇怪的声音,有山间野兽发出的叫唤或是冲突声,也有人的动静。梁堂在听见有人活动时尤其地不舒服。他不怕什么嘴尖牙利的动物,只怕图谋不轨的人。因此在第二日搜寻无果后,梁堂就决定赶快出山,并在心里告诫自己:下次还是寻个伴吧。 昨日傍晚,遗憾出山的梁堂还在可惜霍青文消失得太早,不然就可以约他一块来山里寻球花石斛。通过与霍青文不算频繁的几次聊天后,梁堂认为他是个真正爱兰的人。 现在这样的人已经很难得了。梁堂老成的想。 霍青文为束手无策的梁堂提供帮助成功救活春剑以后,梁堂就与他亲近了很多。虽说如此,邀请他到家中做客这种事,前前后后也只有一次,而且还经过了梁堂的深思熟虑。毕竟在梁堂心里,再亲的朋友都比不了存旭。 不过霍青文相当随和。就算梁堂拘谨地带他来家里还不让他进屋,霍青文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而是盘着腿与梁堂一块在翻兰花土的花圃处坐下,聊了整整一下午。那期间梁堂才知道,这位年轻人是养兰的世家,祖辈栽种兰花,再拿去给雅好名品兰花的文士画家作画赏评。梁堂听过,正在羡慕霍青文家中养兰的便利时,听见他讲了一句:“不过家里栽种的兰花终归是卖的货物,也许在别人看来很好,但我不大喜欢,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我便逃进山里去,骗过我父母,去找那些藏在树皮树干中的树兰,和它们一同过下去。” 当时梁堂并没有太过重视他这句听上去像是小孩子赌气的话,而是放任思绪飘到春剑开花的时候。他那时决定,等春剑一开花,自己就把这个有点奇怪又相当善良的年轻人介绍给存旭,让她也多个能说话的人。 后来春剑开花了,霍青文也消失了。等到梁堂再想起当初自己的这个决定时,他不禁揣紧怀中的粉心,恨得直嚼牙根。 梁堂觉得霍青文最好自己出来,两人打上一架,或是干脆被存旭咬上一口,疼得大叫。他越过两道比较陡峭的丘陵,来到了熟悉的地方。 两日前他兴致勃勃地来到山中寻找球花石斛时,首先便是来到了这处树荫下。而在夜间露宿时,他也将落脚处选在角落里的那株黄杉底下。 找得到熟悉的路,梁堂就能稍微安心一些。他回忆前几日自己的路线,揣着粉心慢慢踱步至进山的小径。景色没有大的改变,只是天暗了些。林间很静,栖息在某处的飞鸟一声也不肯吭。 梁堂以为自己因为妻子被拐这件事气出了耳鸣,急忙凝神细听。 好像有什么动静。 那天夜里梁堂也听到了类似的声音。 梁堂小时候去过深山之中跟随父亲拜访农户。他们与大山之外的人家相同,日出日落,耕种农忙。寻找球花石斛的途中听闻山里隐约传来动静时,梁堂曾猜想过情况是不是与他幼年见过的深山里的住户一样。 可当梁堂想起自己一走出这片密林就能看见不远处的小城炊烟时,他又否决了这个想法。他倒在漆黑的夜色中,背靠黄杉坚硬的躯干,心里有一点点的恐惧。这也坚定了他第二天没有找到球花石斛就出山的决心。 可现在怎么办? 梁堂从小径上折回来。 声音是从黄杉后的林子里传出来的,梁堂每靠近一步,动静就更清楚些。他一直走到离山路很远的幽暗的密林边缘,看着脚下纠缠的荆条犯难。 没有路。 第三百一十五章 粉心(五) 自那次腿受伤后,梁堂再也没有冒险在山中瞎走了。 他怕自己再刮伤一次,倒在山里发抖发冷,却没有人救得到他。 可如今为了存旭,梁堂就算是豁出去了。 他一边低头躲避茂盛生长的枝条,一边避开脚下密密的倒钩刺。没有路径的密林让梁堂的眼睛失去了作用,无论向哪里钻,都像没有尽头一般。梁堂在心里咒骂着里边的人到底是怎么选上的这个地方,却不提防突然垂下的细枝,被抽了眼睛。 他泪眼婆娑地环视左右,脸侧又被刮掉了皮,疼得直哆嗦。梁堂捂住伤口歇息了一会儿。 由于梁堂身处锋利的杂草丛中,既不能匍匐,也不能直立。所以等他缓了口气准备动身时,只能选择弓腰哈背地前行。 眼睛已经肿了,手指一放上去就能感觉到软绵绵的眼皮像馒头一般膨起。梁堂又走了大概半刻,一抬眼才发现自己受伤的左眼花掉了。 滚烫的眼皮严丝合缝地覆盖着眼睛,这让梁堂很不自在。他眯起好眼睛努力辨认从前方的荆棘堆儿里露出的光亮,惊奇地发现那竟然是火光。 这山里果然有人。 梁堂来了劲,弯折的腿大步向前。绑腿被路上的什么挂住了,正阻挡着他前进。 梁堂使劲一扯,听到了清晰的布条撕裂的声音。 梁堂总算是冲出来了,一身的倒刺和草叶。他左手捂住衣襟护着粉心,右手下垂。整个人成了养育兰花的白釉尊,愣愣地看着面前正在生火的霍青文。 一路的荆棘和草皮延伸至霍青文脚下时戛然而止了。他所站的地方光秃秃的,只有些翻出来的深色泥土。 看见梁堂,霍青文也有点傻眼。但他还是比梁堂更快反应过来,丢下手中的火把就跑。 梁堂见状,怒不可遏。他抓起一把土盖掉了火。拔腿追了上去。 “存旭呢?你让她回来!”梁堂边跑边喘着气大吼。 “不回!”霍青文坚决地摇着头。 两人跑到空地另一边的小丘上时,霍青文已经体力不支,一喘一喘地拖沓着脚步逃跑。梁堂眼看就要抓到他了,余光突然瞥见了小丘下的木屋。 不用说,霍青文肯定将存旭藏在那了。梁堂伸长胳膊一把将他薅回来:“你是不是让存旭在那住着呢?” 霍青文慌乱之中猛点了几下头: “就住在那。” 梁堂拖着他走向木屋。霍青文挣扎得越来越激烈。他虽然孱弱,但身体上毕竟也是长成的男子。耗尽体力的梁堂没有拗过霍青文拼命的挣扎,一个不小心脱了手。霍青文没命地逃跑了。 梁堂跟在他的身后追了几步,定下了神。 哎,他得先去看看存旭怎么样,紧着追那小子做什么。反正他跑不了的。 梁堂匆忙赶到木屋前推开了门。 他的手还按在衣襟处。那里有他买给存旭的粉心。梁堂原本的打算是,如果存旭在哭闹或是消沉,凭自己哄不好的话,就把这副她喜欢的粉心交到她手上,让她好受一些。 可再多原本的打算都不做数了,因为屋里没人。 梁堂的的心在热油与冰窟中来回翻腾。他茫然地在木屋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存旭生活过的痕迹。别说存旭,就是人的生活痕迹都没有。这屋子似乎被人搬空了。 梁堂晃了一下脑袋,希望自己清醒过来。这小子不会给他整出狡兔三窟之类的事吧。 梁堂急匆匆地赶到门外,霍青文早已不知去向。 梁堂悔得捶胸顿足。他沿着霍青文逃走的发向追过去,并在心里发誓不把霍青文和存旭找到,自己也就不下山—— 还没想完,站在小丘另一面的霍青文就打断了梁堂的思绪。 他并没有要躲着梁堂的意思。只是一直和他保持着比较远的距离。梁堂如果往前走上几步,霍青文就赶快向后逃开。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被拉开。 “存旭在哪里?” 梁堂眉头紧锁。他可不管霍青文如今在打什么算盘。没有见到存旭之前,他再怎么主动认错都是没有用的。 “什么?”霍青文微微张开嘴。 又跟自己装傻!本就不耐烦的梁堂走近了一大步,霍青文急忙向后退。没注意脚下凹凸不平的地面,霍青文一跤摔在地上。 梁堂瞅准机会扑了上去,几乎是用尽浑身的力气掐住了霍青文的脖子。 他其实也没剩多少力气了。手在哆嗦,胳膊是麻的,肩膀酸疼。 梁堂忍住想哭的欲望,继续问:“说啊,你见着她,知道她痴痴傻傻,为何还要这样伤害她?” 女子及笄时略带些羞涩的喜悦是梁堂这样的男人体会不到的。但偶尔看见存旭捧着自己送给她的粉心浅浅的笑时,梁堂也能粗略想象出曾经那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少女出门游玩时娇俏的模样。 霍青文被梁堂掐住脖子的瞬间呼吸不畅,人也很痛苦。可紧接着他就感受到了梁堂的无力。滚热的水珠从头顶降落,霍青文抬头就看见梁堂哭了。 他心里有别的忧虑。看见梁堂这副模样,也不得不将忧虑放在一边,先问梁堂: “梁堂哥,嫂嫂是出了什么事吗?” 梁堂睁着满含泪水的眼睛注视霍青文,看得他脊背发凉。 “梁堂哥?” 霍青文感觉到自己脖子上的双手又收紧了一些,难受地咳嗽起来。 “存旭呢?”梁堂继续逼问霍青文。 “存旭是,嫂嫂的名字?” 两人都感觉到了一丝蹊跷。 “我问你,你把存旭带到哪去了?” 霍青文的惊讶不像是装出来的。 “是,我,什么?”霍青文结巴地问。梁堂将他从到脚打量了一遍。 “我不想再重复了,你把存旭在哪告诉我,我自己去找,之后再来问你。”梁堂甩开手,揣在怀里。 霍青文嘶嘶地呼着气,脸憋得通红。他挣扎着爬起来,说出了梁堂最怕听见的话:“可是,梁堂哥,我并不知道嫂嫂去了哪里啊。” 梁堂回身给了霍青文一拳,直直地对着他的脸而去。虽然力道没有多少,可落在霍青文脸上,还是让他足够难受了一回。他趔趔趄趄地向后倒去,梁堂抓住了他乱舞的胳膊。 “梁堂哥,我真的...”霍青文痛苦地摇着头。 梁堂觉得自己早在霍青文露出惊讶神色时就明白了霍青文是无辜的。他扶住霍青文,叹了口气。在出发前对霍青文的种种恶劣的猜测和想象,仅仅因为这个教自己种植春剑的年轻人的半句话,就轻易化解了。梁堂觉得他对不起存旭。 “梁堂哥,我真的——”霍青文还在解释,“对了梁堂哥,你不会是以为我带走了嫂嫂,才进山抓我的吧?” 梁堂还在思考问题,顺便点了一下头。 “这么说,你不是我父亲派来的?” “什么你父亲?”这下轮到梁堂无措起来。 两人这才明白误会了对方,连忙赶回到木屋的小丘旁互相对了一下各自烦恼的事。 听完霍青文的陈述以后,梁堂绝望地坐在树墩上。原来数月前霍青文害怕父亲追查自己,逃进了山中独自生活了很久。这几日霍青文父亲的人追得紧,一直探到与霍青文相当接近的地方。霍青文整日生活在紧张与不安中,实在受不住了才准备烧掉自己的东西从山后离开这里。 这么说,他根本没有下山,更别提拐走存旭了。 可是既然如此,吴哥为什么要骗梁堂?梁堂感到自己的手脚在激烈的追逐以后仍旧冰冷。 第三百一十六章 粉心(六) 梁堂将整个事情在脑中想过一遍以后,惊奇地发现自己之前竟然完全没有怀疑过吴哥。 小丘后没有风,他与霍青文就这样汗涔涔地站在原地互相对望。 “这么说,是那位吴哥告诉梁堂哥,是我带走了嫂嫂?”为了缓解两人之间的尴尬,霍青文主动开口问。 梁堂苦恼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将这件事情栽赃到我的头上?”霍青文松了口气,“看见梁堂哥气冲冲地跑到我身边来,我以为父亲找到了梁堂哥,拜托你抓我回去呢。” 梁堂还在担心存旭的安危,霍青文的话没有引起他太多的注意。他在考虑要不要立刻赶回去质问吴哥,但又在心底留存着一丝对霍文青话语的疑惑。在原地徘徊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梁堂停了一会儿,还是动身向回路走去。 “梁堂哥,你去哪里?”霍青文急忙追了上去。 “回去问吴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梁堂越说越激动,脚也越来越快。 霍青文追上去,和梁堂走在一块。他不安地看着梁堂肿胀的眼睛,心里在奇怪梁堂为什么不询问自己躲在山中的理由。 他曾与之前一块挑选兰苗的兄弟谈起过他未来的打算,但所有的人都笑话他:“如今正逢新朝方立,百废俱新,国家需要人才,皇帝待汉人又不赖。人人都往北京跑,你窝在小城里做个养花人也就罢了,还要跑进山里去,这不是奇哉怪也吗?” 霍青文有时觉得他们反驳自己的话很可笑,但他自己从来懒得反驳。可刚刚梁堂亲眼目睹了正在山中生活的自己,听了父亲要请人捉自己的消息,却无动于衷不以为然。似乎在他身旁跟随的自己是完全不存在的。霍青文有些羡慕地想,梁堂哥是一心扑在那位失踪的存旭嫂嫂身上了。 梁堂受伤的眼睛已经开始发黑,脑袋也昏昏沉沉。刚刚吊着一颗心只顾寻找存旭,他浑身紧绷,保持着紧张的状态。得知存旭不在山中后,维系着梁堂的精神逐渐倾垮,身体的疲惫和疼痛的感觉开始变得强烈。 霍青文走着走着,身边就靠上了无力的梁堂。 “梁堂哥?”霍青文扶住他。 “抱歉,”梁堂不但疲惫,还很羞赧,为自己的冲动羞赧。这句抱歉既是为霍青文负重前行的歉意,也是为他包容自己坏脾气的歉意,“我只是太累了,走错了很多路,以为能找到存旭,可是——” 霍青文想起了刚才梁堂的眼泪。 “去吴哥那里,”霍青文也有自己的烦恼,但他还是先顾着梁堂的心情说,“不管如何,先把存旭嫂嫂带回来再说吧。” 家丑,耻辱,难以启齿的事。刘贺老伯苦涩的诉说曾让梁堂心里感到十分的不适。他不想再让存旭遭受到类似的事。可说了这么多次,他还是任性抛下存旭一个人在家,自己进山寻找兰花。这样看来,梁堂也不过是个会耍嘴皮子的无能之辈罢了。 霍青文不晓得梁堂具体的心理活动,他只是沉默地扶着梁堂,越过小丘来到自己的小木屋。这间木屋是他耗时半年建造起来的。建好以后,围在木屋周围的荆棘杂草已经长得比人还要高了。霍青文做好了不再出山的准备,认为没有必要再去除草,任由山里的原住民抢占了来时的路。 可他没有料到自己的父亲相当执拗,竟然派了人进山找自己。幸而他将栖身处选在了这个隐蔽的山间谷地,有小丘的环绕和层叠的荆棘保护,外人很难发现他。 两日前的夜里,他倒在木屋外的青石上看夜景,听见小丘上有什么东西骨碌碌滚下来的动静。 初时他不在意,以为是山里常见的什么野兔山鸡在夜里路过自己的木屋不小心撞下一两块石头。可随机传来的窃窃私语和换气声让霍青文不得不牺牲自己美好的赏景夜晚,起身查看。 他看见火光一闪,知道是有人手提烛台在山里行走。首先他可以确定不是来找树兰的人,因为他们不会将时间在晚上浪费掉。那么又是谁呢? 霍青文原本还不确定这些人是否是父亲派来的人。可昨晚他正用心地分开白天在山里采到的穗花杉的种子时,又听见了鬼鬼祟祟的声音。他小心地潜到小丘旁,屏息凝神地听了一会儿他们的悄悄话。 得知了到底是什么情况后,霍青文忽的跳出来,大喝一声,直吓得哑着嗓子讨论的几个人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霍青文知道城里的很多人都相信山中的鬼怪传说,让他们在这种深夜硬着头皮进山找人,实在是为难他们了。霍青文抚摸着几乎抵到自己鼻子尖的枝杈,想到他们能钻到这里,想必是咬牙穿过了前方茂密的荆条和灌木。真不容易。 霍青文开始好奇自己的父亲到底给了他们多少钱,让他们愿意克服万难来抓自己。 霍青文是家里的独子。如他跟梁堂所说的一样,他家世代培育兰花。祖父与父亲两代不知结交了多少小城远近的名流雅士,传到他这一代时要跑得应酬花上几个时辰都说不尽。 霍青文长到十二岁时,才意识到自己是富贵人家的大少爷。 “父亲不就是种花人吗?”小青文对自己的母亲说,“母亲你看他喝了多少酒——” 漂亮的母亲捂住他的嘴,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老爷也是为你好,”母亲纤细的手腕叫霍青文看了心疼,“总不能老太爷种花,老爷种花,你也种花吧?” 为什么不可以?霍青文心中不解。 “你看这小城里的那几个大户人家,哪个不是望子成龙的?就算三代前是务农或是为人跑生意的,三代后都用努力攒起的家产送你这样的小孩入仕或是经商。” “可我是真心喜欢兰花,种兰不行吗?”霍青文急迫地追问。 “嘘,嘘,”母亲把霍青文揽进怀中,“叫人听了笑话。” 霍青文窝在母亲的臂弯中。母亲身上的香气很像霍青文每日下午都不愿吃的梨子香。他还在思考为什么会让人听了笑话。 霍青文的母亲只是个侧室,却为父亲生下了唯一的儿子。即便如此,母亲仍旧瘦得像个没有生育的孤苦女人。 与其他大户之家不同,父亲对要继承家业的霍青文并不算严格,对正室所生的三名姑娘要求得却特别多。后来霍青文得知,大姐与二姐为自己离家的事情跟父亲争吵,意思是要分一点没有继承人的家产,因而被恼怒的父亲直接嫁了出去。只有年纪最小的三姐比较腼腆,从来不敢对父亲说不,最后反倒保全了自己,留在家中免去随意出嫁的命运。 想起三姐,霍青文又想起了自己的幼年时光。家里拿出去卖的兰花很多,供来人观赏的兰花也不少,唯独没有收作家中摆饰的兰花。霍青文想看兰花,就得偷偷潜进去父亲的兰花房里看。 兰花房四壁长期蒙着布帘,为兰花造出半荫的环境。到比较冷的冬天时,父亲还会吩咐将大暖炉搬到兰花房里来,放一到两个时辰再搬出来。再换大床的棉被蒙住门缝窗隙,用小褥子包住兰花的花坛。为了让兰花在冬天长得好,一定不能冻着它们。 霍青文见到马尾吊兰的那一天,正巧遇见三姐也偷着走进兰花房。两人相遇时尴尬不已,但又为了共同的目的克服了尴尬,并肩走进整个家中最漂亮的房间。 马尾吊兰的花朵很小,有着新生茉莉和雪梅糅合起来的颜色。与其说它是兰花,不如说是开在长叶上只作点缀的小花,如果将它扔到野外,外行人估计会把它认成路边不知名的野花杂草。 霍青文踮着脚,仍然看不清马尾吊兰的花色。他拉开了厚厚的外帘想要一探究竟。三姐制止了他。 三姐样貌不及两位姐姐姣好,身材也很粗重,看着不像是娇养的小姐,倒像是个常受气的丫鬟。她就着昏暗的光线为霍青文介绍:“这马尾吊兰应该是父亲拿出去卖的,一般的药铺会收它作祛痰的药材用,你别随意碰它,也别晒着它。” “不是用来观赏或是作画的吗?” “朵开得大,颜色遒丽,长得漂亮的,才是用来观赏作画的,”三姐扶着马尾吊兰的长叶叹到,借花惜人之意很是明显,“就比如那边的红柱兰,朵儿只要开放,就是最夺人眼球的美景。” 文山红柱兰得了夸奖,愈发地摇头摆尾,在霍青文眼里,她已经变成了舞袖华服的美人,正努力展现自己的魅力。在它身后,一簇笔挺的兰叶直冲上空。 “那是什么?”霍青文指着文山红柱兰后的一株绿叶问。 “那是春剑——”三姐的话音未落,兰花房的门就被撞开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粉心(七) 梁堂和霍青文又来到了梁堂刚进入霍青文的小天地时的荆棘和灌木丛的入口。 “梁堂哥是从这里钻进来的吗?”霍青文问到。 梁堂眉头紧锁,还在考虑自己的事。霍青文连问了他三遍,他才回答:“是,这眼睛也是从里面经过时被枝条伤到的。” 梁堂又环视周围,才问霍青文:“进谷地的路只有这一条吗?” “我来的时候只有这一条,原本还是条好路,可我偷懒了半年左右,这才让杂草长得这么高了,”霍青文不好意思地抚了一下脑后的辫子。随后收起了嬉皮笑脸,对梁堂说:“想要从这谷地出去,就必须穿过重重艰难。这是我当初告诫自己的话。” 从霍青文和梁堂在他家院里聊天时,梁堂就知道霍青文的与众不同。他赞赏地看了霍青文一眼。 “可梁堂哥,你跑进深山之中,本就费尽气力,如今受了伤不便行动,又要出去,实在是太危险了。不若我送你出去——” “你不是怕你父亲派人来捉你吗?”梁堂捂住自己发烫的眼睛。 “梁堂哥因为我受累了,”霍青文不好意思地说,“让青文送你出去,顺便也能为找到嫂嫂出一份力。” 梁堂想起自己没有进山前对霍青文的种种猜测,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他那时还在推断霍青文到底是什么时候见到了存旭,又是什么时候对她起了歹心呢。现在看来,自己像颗被扔进簸箕里上下颠倒的大豆任人摆布,着实有些好笑。 “梁堂哥跟在我身后吧,”霍青文把撸起的袖子放下来,“小心眼睛。” 事实上梁堂心里也没有底。虽然朝夕相对,他还从来没有走过这处看似不可能通过的荆条丛。 想想身后的梁堂,霍青文咬一咬牙,冲了进去。梁堂跟在他背后,刚走了没两步,就被霍青文狠狠地踩了一脚,向后摔倒了。 “抱歉梁堂哥!”霍青文狼狈地扶起梁堂,“没摔着吧?” 梁堂有些好笑地问:“怎么不走了?” “梁堂哥...你到底是怎么走过这片荆条灌木的?”霍青文脸色铁青,“越往深处去,乱草和刺蒺藜就越勾得腿无法动弹——” “我走前面吧。”梁堂拨开霍青文,没有一丝犹豫就钻进了灌木之中。耽搁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存旭的安危成了比之前还要紧迫的事。梁堂虽然弓着背,但仍旧保持大步向前的行进速度。反正他也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对左晃右晃扑向他眼睛的荆条也少了几分畏惧。看不见就当它不存在吧。 霍青文羞愧地沿着梁堂开辟出的道路走。他不好意思叫苦,但实际上他的脚脖子已经被剌人的野草擦破了皮,又被一路的生冷的叶子抚过,又痒又疼。 那道门被撞开时,他和三姐都往后退。可最后还是三姐挡在了他的面前。霍青文那时没有感到任何的羞愧和不适,因为他那时觉得三姐挡在自己面前是理所应当的。但现在不一样了。 “梁堂哥,还是我走前面吧。”霍青文喊到。梁堂不吭声,霍青文还以为他生了自己的气,于是拼命拨开荆条赶到梁堂身边。 他看见梁堂的眼神凶恶异常,脸庞全是划痕和伤口,看起来和修罗没有什么区别。霍青文吓得不敢吱声,只能默默跟随。 梁堂一心只想着存旭,这霍青文在刚刚就已经领教过了。但他怎么都想不到原来男子可以为了他的妻子做到这种程度。 在他看来,只有自己父亲对母亲的那种态度才是一个男子的常态。他认识梁堂认识有点晚。 霍青文擅闯兰花房的惩罚由他的姐姐代为受过。他听见三姐在露天的院中挨着打,很想冲出去帮三姐讲讲话。惩罚他是不会主动接的,但起码能让父亲减轻对三姐的责罚也行。可是母亲又一次拦住了自己。 “别去,让你三姐挨几顿打也好,小时候挨打多了,长大自然就乖了。” 霍青文一边觉得父亲残忍,一边又觉得母亲荒谬。按照母亲的话来说,他这个从小没有挨过打的人如果长大以后一点都不乖,还怎么替父亲将祖辈的基业传下去呢? “你也乖。”母亲的帕子上都绣着兰花。霍青文不指望母亲有多喜爱兰花,但起码要比父亲强就行,“无论挨不挨打,你们长大了都是乖的。不会动不动整些乱子,安安分分地才是最好。” “那株春剑呢,我以后还可不可以去看它了?”霍青文又问。 “嘘,嘘,”母亲将霍青文揽在怀中,“叫人听了笑话。” 大少爷整天追着一株并不算十分珍贵的春剑要看,被人听去了确实会笑话的。 三姐还在院子里挨打。霍青文听见了大夫人的哭喊声和咒骂声。似乎她将过错怪在了自己头上。只不过骂的是母亲罢了。 奇怪的是三姐并没有哭。 霍青文印象中,她最为本分,不像大姐二姐那样性子烈,也不争强好胜。几乎没有挨过父亲的打。代自己受过那次是她唯一一次遭到的惩罚。她理应委屈哭嚎的。 霍青文看见梁堂身子歪了一下,急忙上前去扶。梁堂冒着冷汗的手落在霍青文的手中,让他心惊肉跳。 “梁堂哥?”霍青文将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你怎么了?” “没事,可能是渴的。”梁堂的脸色煞白,转头对霍青文说,“你走前面吧。” 霍青文呼了口气,扒开死死缠绕的野草,不顾满是倒刺扎进指甲的痛苦,坚定地来到前方为梁堂开路。 幼年时的苦吃的太少了,以至于霍青文将他在平常的日子里碰见的那些不顺心的事都算入了不得了的事件,任性地赋予它们相当深远的意义。他将饭桌上没有为他留菜,清扫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脚,还有一阵风过被沙尘迷了眼睛等等事情当成人生必受的苦难,热血沸腾了很久。以至于现在,他早已远离了那些在四方庭院中享福遭罪的时日后,仍然在身上带了一些以前的毛病。 在霍青文刚刚抢道来到梁堂面前时,他的心里就已经油然升起对自己崇高行径的敬佩之感。只是在看见梁堂的眼神后,霍青文才拼命将这股敬佩之感压下去。 梁堂突然停下了脚步。 霍青文身体一滞,跟着他停了下来。 “怎么?”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在这样幽僻的山中,时间的流动十分不明显。根据升高的气温和相较于清晨明显的光亮,霍青文估摸了一下:“现在应该接近午时了。” “怪事。”梁堂摇头。 “怎么了?” “吴哥他...不可能知道你进山的...” 第三百一十八章 粉心(八) 霍青文搬着梁堂走出灌木时,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新鲜了。 在荆条丛中钻来钻去,霍青文不小心将什么活物吸进了鼻子。小东西估计怕黑,在霍青文的鼻腔里上蹿下跳。折腾的霍青文很想打一个喷嚏,流两滴眼泪。 放下梁堂以后,他真的对着天爽快地打了一个喷嚏。声音响彻四野,却连一只鸟都没有吓跑。 梁堂的双脚得了没有荆条阻挠的空地,急忙向前赶路。本能似的。 霍青文在后面追赶,久违地看到了荆条这边的山林与天空。 他本意是住在荆条缠绕的幽闭小屋里,再也不出来去和小城的人争那几亩地种,一口饭吃。但看到梁堂对那位存旭嫂嫂的深情,霍青文不知怎么的就跑出来了。说起来也怪,连父亲的威吓都没有让霍青文动摇从此不再踏足山林以外的决心。可和他无甚干系的梁堂存旭夫妇却做到了。 说起来,存旭的名字有点熟悉。 在梁堂冲向霍青文时,他正在烧毁自己房中花费了一番功夫做成的家具。他想着给父亲留下一堆灰,让他以为独子遭了火灾,从此心灰意冷便是。 霍青文将自己带了些私心的报复美其名曰替父亲断了念想。 他有时觉得自己生父亲的气,是因为他明明培育的手艺精湛,却将兰花看得还不如那些酒肉朋友重要。可眼前这位黑着一只眼睛赶路的人同样也是育兰之人,同样也将兰花放在了第二位,为什么霍青文不讨厌他,还要为了他重新跑出山林之外? 如果霍青文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他也就不必一直追着梁堂跑了。眼前的路越来越开阔,梁堂与霍青文的距离也越拉越大。与十二岁时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富家少爷相同,如今霍青文也深深地为自己娇生惯养的羸弱身体感到羞愧。他竟然是先坐在路旁休息的人。 完了,梁堂哥肯定不会等我的。 出人意料的,梁堂停在原地等霍青文,不过态度还是相当不耐烦:“你要是跑不动就先在这里歇着,我要赶快去问吴哥,晚一点存旭有什么意外就——” “不,我还好,”霍青文站起来,“快走吧。” 在行路的途中霍青文得知,梁堂曾花了两日的时间跑到山中寻找球花石斛,而存旭嫂嫂就是在这两天被不知道何人带走的。梁堂讲述时的悔意让霍青文再一次动容。本不应发生的祸事就在寻找兰花所耗费的时间中发生了。这让霍青文为兰花辩白些什么好呢? 他猜想这次回去,如果存旭嫂嫂安然无恙还好;若是遭重,像梁堂这样的人必不会放过他自己,今后也不会再去山里满腔热枕地寻找什么球花石斛了。 霍青文觉得有些凉飕飕的。夜里乘着山风,他可以飞到最高的峰顶,可只要脚一落地,他还是得失望地接受自己是一个人躺在青石上纳凉臆想的现实。爱兰之人再多那么几位就好了。 拐过前面的黄杉树,就是梁堂熟悉的地方了。他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想停留。身后的霍青文上气不接下气,低沉的喘息声与他平日里和善的男声很不相符。要搁着闲时,梁堂一定会逗着这位比自己小的年轻人玩。 但如今不行,他有存旭要找。 “你自己当心吧,自己当心。”梁堂一边走,一边不忘记嘱咐霍青文。可自己却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安全,差点跌倒在地。霍青文趁机赶上了他,架住他的手。 “我来扶你。” 如果霍青文知道自己这一扶要扶到城中,他可能就不会这么积极了。 走到城门口时,过路的行人惊异地盯着梁堂和霍青文这对怪异的组合。他们两人的衣服破烂不堪,尤其是那个年长一些的人,更是褴褛落魄,令人咂舌。他的脸还受了不轻的伤,眼睛肿的老高,颧骨旁尽是擦伤和划痕。 霍青文听见有人小声询问这两人是不是打了架回来的人,没有忍住,差点笑出了声。 他在梁堂的指指挥下,把他一口气架到了梁堂家的后门口。 “抱歉,梁堂哥,太久没来了。”霍青文不好意思地说。 梁堂直到现在,还会下意识地在脑子里想,霍青文这样说,是不是想要撇清关系。他惊讶地发现吴哥的话对于自己的影响竟然如此之大。 “梁堂哥,要不然先回去歇一歇,换身衣服?”霍青文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总要有一个人劝一劝这位愤怒的男人。 梁堂没有答话。他拨开霍青文的手,气势汹汹地闯到吴哥门前,哐哐一顿砸。 霍青文没有要阻拦他砸门的意思。 “吴哥,”梁堂还能稳住心神,镇定地喊一句吴哥,“吴哥,在吗?” 没有任何人应答。 人呢?霍青文也跟着焦急起来。这个遭天谴的吴哥把梁堂这位焦虑的丈夫骗到自己这儿来,转头就溜之大吉了吗?他愤愤不平的心随着梁堂越来越狂躁的敲门声激烈跳动。 邻居突然吼了一句:“已经有人来闹过,那痞子被带走了!” 梁堂停手。霍青文赶到他身边。 “梁堂哥——” 霍青文心虚地开口,仿佛做错事的是自己一样。 “这么说,存旭到底在哪里,又没有着落了?” 梁堂自问。 邻居还在低声咒骂:“女婿和老丈人都是一个样!” 梁堂身躯一震。他急忙跑到邻居门前擂起来:“此话怎讲呢?” “是你的丈人又不是我的丈人,来我这里问什么?去问你老丈人去。” 梁堂懵了半刻,回头看了一眼霍青文。 午夜他与刘贺老伯谈论完毕,曾问过他要不要和自己一块去接存旭回家。在他看来,父亲的到场也许会让存旭心安一些。但刘贺不带犹豫的拒绝又让梁堂的心凉了半截。 “不行不行,”刘贺老伯的脸在昏沉的夜色里纠出苦恼的表情,“要是我们在大白天回来,我这张老脸往何处存放呢?这已经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丑事了,别再宣扬了吧。” 若不是梁堂了解刘贺老伯,他真想不顾深夜时刻大骂他一顿。 “去刘贺老伯那里。”梁堂轻飘飘地撂下一句。霍青文急忙追问:“刘贺老伯?” “我丈人,傻姑娘存旭的父亲。” 随着梁堂的话音落下,霍青文这才恍然大悟:“存旭嫂嫂难道是——” 这条街上很少有人没有听过傻姑娘存旭的事情。霍青文也不例外 他十二岁时,大姐二姐背着他责罚了家里做事的小朵儿。她们忙着整理衣饰好去花市逛他几个时辰,不巧被忙着扫地好迎接教书先生的小朵儿扫到了脚。 于是霍青文开门就看见小朵儿挨了巴掌扑倒在地。他急得发冠都没带好,就跑到她跟前挡着。平常就属小朵儿与他最好。 霍青文尝试提醒两位姐姐,父亲对她们有多严格。可是两位姐姐不像往常一样害怕得收敛,而是不以为意地告诉霍青文:“这件事,就算你告诉父亲,他也会向着我们的。不说这小朵儿本就是下人,你以为谁家的父亲都像那傻姑娘存旭的父亲?” 那是霍青文第一次听到存旭的名字,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位富家少爷。身后瑟瑟发抖的小朵儿怕的也许不只是两位姐姐,还有挡在她身前的自己。 “你听过存旭的事吗?” “那位老伯下了她的姓氏,不当她作女儿了...”霍青文小声回答。 “对,他下了她的姓氏,不当她作女儿,还在迎娶存旭的我面前说抱歉,”梁堂叹着气,带霍青文赶往刘贺老伯的住处,“但他还是将存旭一直养到了现在。” 第三百一十九章 粉心(九) 现在想来,梁堂还是不太理解存旭的喜好到底是什么。 送给存旭粉心时,她趁梁堂不注意把粉心藏到了立柜里。梁堂寻找兰花苗子后回到家中发现,存旭笑得很好坐在小凳子上看他,这时候基本上就能确定存旭已经在屋子里藏了什么东西。梁堂就配合着她,在家里翻找,每找一处无果时,存旭就笑得更开心些,等到梁堂终于从立柜里抓出粉心时,存旭就像孩子似的笑翻过去,等着梁堂来扶自己。 因而梁堂一开始认为,存旭喜欢玩这种游戏。 可梁堂顺着她的高兴劲头靠近她时,存旭又板起脸拒绝,甚至用带着哭腔的嘶吼吓退梁堂。 梁堂清楚是早期噩梦般的经历在作祟。 有时得了好的兰花苗子,梁堂在庭院里手舞足蹈时,存旭便会躲得远远的,戒备地观察他。等梁堂再次出门后,存旭就蹲在兰花圃旁一动不动地注视兰花。梁堂有一回忘记带钱袋折返回家,就看见存旭蹲在花圃旁昏昏欲睡。那一天他搬回家的是莲瓣兰,春兰的近亲。他还记得存旭慌慌张张逃回房间里的模样。 后来梁堂的心情很好,还请一块挑选兰苗的兄弟们到酒楼里小酌了几盅。他一直以为存旭不喜欢兰花,那天折返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存旭还是愿意接受兰花的。 可几天过后,当梁堂兴冲冲地捧着另一株莲瓣兰回家时,却发现花圃中的兰花已经被连根拔起。梁堂失落地进屋。存旭坐在小凳子上,仍然在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梁堂很想将存旭当作正常人相处。可有时他不得不接受存旭的精神确实有问题这个事实。刘贺老伯曾经跟他说过,说梁堂与存旭的婚事就权当梁堂做善事,把傻姑娘接到家里继续抚养。梁堂在极力否定这个说法的同时,心里也在恐慌着这种说法的成真。 他从一开始就在不停地追问自己,对存旭究竟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当然不是在做善事,否则他多拿些钱给刘贺老伯就是了。 但喜欢上一个痴傻的姑娘又显得太不切实际,叫这城中的任何一个人听了都要摇头发笑。就算是梁堂,都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 只不过在月下初遇存旭的那个夜晚让匪夷所思的事情有了强有力的根据。 梁堂一口气赶到刘贺老伯的门前。也不管霍青文跟没跟上,就着急地敲了敲门。天已经大亮了。 “姐夫!”孪生兄弟中的哥哥打开门。凭借他下巴上一块夏虫叮咬后挠烂的伤口,梁堂认出了他是较年长的那一位。 “姐夫,你去哪了?”孪生兄弟中的弟弟随后探出头。兄弟二人着急地将梁堂拽进来。 “你们两个今天不用去读书吗?”梁堂问。 “今天晚一些,因为要照顾姐姐。”活泼的弟弟抢着答话。 “存旭嫂嫂在吗?”霍青文比梁堂表现地还要激动。他窜进来,准备找到存旭还自己一个清白。 “回来先,”谨慎的哥哥拉住霍青文的胳膊,“您是?” “让他进去吧,”梁堂难掩嘴角的笑意。既然知道了存旭的安全,也就不急着追问她是怎么回来的,先进去见一面再说,“他急着要证明自己呢。” 霍青文急着想要存旭开口证明自己的清白,他把素昧谋面的存旭想象成了一位寡言少语神情忧郁的妇人。所以当他跟随梁堂进了刘贺老伯的屋子,看见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的存旭向梁堂扑过去时,自然是震惊不已。 霍青文震惊的空当,梁堂不好意思起来。他没想到存旭的反应这么激烈,竟然直接扑到自己的怀中。摸了一下她布满新生毛发的后脑,梁堂高悬的心终于是缓缓落得踏实了。 刘贺老伯坐在屋子的最里面,看上去老了很多。像他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折腾一晚上,疲态是明显就能上脸的。梁堂现在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强迫刘贺老伯和自己一块进山找人了。 “老伯,这是怎么一回事?”梁堂还没有说完,刘贺早就气冲冲地大声说:“你被姓吴的那小子给骗了!” 梁堂惭愧地低头。 “他说存旭被什么霍青文领走了,我这个第一次听到的人都觉得有些奇怪——”刘贺看见梁堂身后有个探头探脑的人,还以为梁堂将一块挑选兰苗的朋友也带来了,愈发火大,“是不是存旭在你那里只算个消遣的玩意,连她丢了都不着急,还和朋友有说有笑地找去,嗯?” “老伯,这你就误会我了,”梁堂急忙解释到,“老伯你忘记午夜时我要去找存旭的事吗,我怎么可能将存旭看做消遣呢?还有,这位不是我的什么说笑的朋友,他是霍青文。” 看到刘贺老伯的目光陡然转到自己的身上,霍青文怯怯地点头。 埋在梁堂怀中的存旭开心地大笑出来。她将手伸到梁堂怀中,掏出了那支粉心:“呃呃!” 一旁的霍青文遗憾地发现,存旭似乎早已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还指望她还给自己清白呢。 梁堂却像是听懂了一般,摸了摸存旭的脑袋,安抚地说:“回家后再将它放在立柜里就行了。” 存旭点头。 “苦等你的消息不来,我只能自己去那个姓吴的家里碰碰运气,”刘贺叹到,“为了把这丫头救出来,我还大早上叫醒了这兄弟俩,让他们别贪睡到一旁帮忙去。” 霍青文躲开了满屋子走得踉踉跄跄的存旭,继续认真听着刘贺的讲述。 “我到了那姓吴的家中敲门,他倒也不害怕,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开门。只是在看见我时才不自然地支吾,被我找的帮手们治服了,”看见梁堂仍旧不理解的眼神,刘贺颜色和缓了一些,说,“存旭在他那里,已经给人捆上了双手双脚准备运走呢,那时你估计还在山里为姓吴的谎言而奔波吧。” 存旭依旧“呃呃”地哼着话,仿佛要将离别之苦全部倾诉给梁堂一般。 “我将姓吴的交送官府去了,但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有同伙。”刘贺咬牙切齿额地说。他的目光又和霍青文的对上了。这小年轻怎么老看自己? 霍青文颇有兴致地观察着气冲冲的刘贺老伯,心想这位就是夺了女儿的姓氏将女儿视为家丑的人吗? “你呀!”刘贺想要抬起来的手腕最终还是放下了。他有满肚子的怨气想要发泄,但看着梁堂惭愧的脸和女儿扑在梁堂怀中开心的样子,还是作罢了。 毕竟梁堂也算是尽了力。 “但你又是怎么回事?是姓吴的同伙?”刘贺转而质问霍青文。 霍青文急忙摆手:“老伯,我是被栽赃的。” 刘贺的脸上写满了不信任。霍青文不得不重新讲了一遍自己前两天都在干什么。 “爹,”那对孪生子走到刘贺身边,“他应该不是坏人,刚刚我们为姐夫开门时,这人一直想往家里来,试问哪个贼要选主人在家时从大门往里闯呢?” 沉稳的哥哥说得比较多。活泼的弟弟则更倾向于和站在一旁的霍青文聊天:“你姓甚名谁?是这城里的人吗?那绑了姐姐的人为什么要栽赃给你?” 在为小孩解释时,霍青文特意提高了嗓门,好让整个屋子的人都听一听。可当他讲完以后,发现除了弟弟偶尔应他两句外,一屋子人没有一个是在听的。 刘贺老伯阴郁的眼光让霍青文发怵。他还是暂时避免与老伯对视吧。 目光转到另一边时,他发现梁堂正在跟存旭说话。存旭始终保持着同一种微笑,眼睛不知看向何方。 霍青文轻轻摇头。 为什么要这样费力气呢?这个傻姑娘又听不懂。 第三百二十章 粉心(十) 吴哥仍然身穿杏褐色的短衫,脚上趿拉着麻鞋。只不过他的衣服因为跟人起了争执,变得皱巴巴的。两条粗眉旁边那颗显眼的黑痣藏进了紧皱的眉头之中,只有在梁堂一行人开门的时候,吴哥才舒展眉头,让它露面。 吴哥标志性的肥胳膊此时没精打采地搭在肚皮上,梁堂一看就放心了,自己不用担心他的任何反击。 “你为什么要绑走存旭?想要把她带到哪去?”梁堂揪住他的衣服问。 霍青文也在心急,他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件祸事栽到自己头上来?可考虑到梁堂的愤怒,霍青文还是先忍住了询问的念头。 吴哥并不想回答。他耷拉着脑袋,似乎很累。 “问你呢?你要把存旭卖到哪里去?”梁堂紧抓吴哥的领子。他在看不起自己吗? 霍青文觉得自己适时上去阻拦一下还是好的。他刚刚靠近梁堂,吴哥却突然发难,冲着梁堂的脸使劲一推。由于处于半蹲的姿势,梁堂没有来得及反应,就以一个尴尬的姿势向后翻倒,进而霍青文也被带倒在地。站在四周的监守急忙上去阻拦。 吴哥和梁堂扭打在一起,霍青文被两人当成压板按在身下。在监守的努力之下,二人终于被分开了,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霍青文也得以逃出生天。 “注意点,现在还在狱中呢。”一名监守喝到。他不但在喝吴哥,也在喝梁堂。 吴哥被梁堂的拳头挥到了脸,两颊肿得老高。梁堂已经变肿的眼睛也越来越烫,他知道自己奔波了一个半天,体力终于是来到了极限。 刚刚从刘贺老伯的家中出来,梁堂本想带着存旭一块回家。可刘贺拒绝了。他一如既往地善良,帮梁堂包扎好了小腿的伤口,甚至不嫌弃他已经沾了泥巴没有清洗的裤子。但听闻梁堂要把存旭带走时,刘贺几乎是一口回绝。 “不行,这傻丫头暂时在我这里住几日,你先去问清楚那个姓吴的小子再说吧。” 霍青文其实很想问一下老爷子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所谓家丑是为何事。太煞风景了,还是作罢。 梁堂半喜半忧地带着霍青文走出刘贺家门时,朝已经大亮的天叹了口气。 老伯家一对孪生兄弟准备去洗漱了。他们熬了个夜仍然精神百倍,正为今天需要自修的功课整理精神。梁堂离开刘贺家时特意向这两位小家伙致歉,怪自己这个明明是个成人却打扰了两个孩子的生活。 可是看见了在牢里正颓废的吴哥,梁堂又从成人变回了小孩子。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折磨吴哥的方法,有什么在吴哥面前嘲讽他啦,故意把牢服掀到他脑袋上去呀,或是走过他的身边时把他的脚踢走啊。但吴哥坚持不回答梁堂的问题,这一点惹恼了他。 被监守拉开以后,梁堂在一旁消火。霍青文瞅准机会上前问:“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赖到我的头上?” 吴哥摸着肿胀的脸,听到霍青文的嗓音后吓了一跳。他换掉了刚刚执拗的表情,变得畏缩起来。 霍青文感觉有些不对,他瞄了一眼还在听监牢劝解的梁堂,随后偷偷问吴哥:“你莫不是我父亲派过来的?” 吴哥的头埋得更深了。 “你是我父亲派过来的!”霍青文的声音大了一点,吸引了梁堂的注意力。霍青文急忙闭上了嘴巴。 不会吧,听梁堂话里的意思,他与吴哥早就认识了。吴哥不可能是父亲派来的。 “是,是霍老爷...”吴哥嗫喏地说。 “什么霍老爷?”梁堂终于忍不住,闻声赶来。 “是霍老爷派我来盯少爷的。” 梁堂和霍青文面面相觑。 “所以,存旭也是你父亲派人抓的?”梁堂单刀直入地问。 “不不。”霍青文还待解释,吴哥早已点头承认。 几名监牢浑身轻松,一边小声谈论着什么,一边高兴地围观这个混乱的状况。 霍青文有点傻了,他磕磕巴巴地问:“胡说些什么呢?我父亲让你来看我便看我,扯什么抓存旭嫂嫂的谎话?” “确实是霍老爷的命令,”吴哥对霍青文和对梁堂完全是两种态度,“霍老爷在少爷离开以后怎么劝少爷回家,少爷都不听。前些时候少爷又跑了,老爷实在着急,所以派了我等想办法引少爷出来。” “你等?”梁堂急忙蹲下,“还有谁?” 吴哥冷漠地往旁边撇着脸。直到霍青文轻咳了一声提醒他,他才不情愿地说:“花市的老头子,还有卖珠子的胡晖,他们都是霍老爷的人。” 梁堂目瞪口呆。 霍青文急忙打断他:“你胡说,按着梁堂哥所说,你不是住在这条街上已经很久吗?怎么会——” “吴哥是几年前搬来的?”梁堂问。他的声音异常冷静。 “五年前,”吴哥低声回答,“从少爷离家出走的那天起,霍老爷就命我等来到这条街监视少爷。” “胡晖也是?那老头子也是?”梁堂感觉有些可笑,他无奈地坐在吴哥身旁。看着他可怜巴巴的脸。 “少爷谁都不亲近,只来过梁堂家做客,我们将这个消息告诉霍老爷以后,就决定从梁堂下手。” “那为什么要动存旭呢?”梁堂叹到,“从我下手便从我下手——” “因为你总是出门折腾你的兰花,傻姑娘存旭一个人在家,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梁堂几乎是哭笑不得地问:“若我去了半天突然回来了呢?你不怕我将你抓个正着吗?” “你不会的。”吴哥回答。 那几名监守还在互相嚼着舌根,听到吴哥的一句“你不会的”,赶忙安静下来。仿佛是听见吴哥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似的。 梁堂尴尬地想起自己半路折回家中的那一次,存旭蹲在花圃旁昏昏欲睡的模样,还有不久后兰花就被翻得一干二净的惨烈场面。 存旭虽然痴傻,但也有意识。她如果能表达,应该和吴哥说的一样:你是绝不会在寻找兰花的过程中折回来的。 “那,”霍青文回过神来,“若是我不回去呢?父亲打算绑我回去吗?” “如果少爷你再在这街巷里待得更久,老爷说不定就会做这样的决定出来。”吴哥苦着脸说。 “行,我回去。” 霍青文点点头。 夜间躺倒在青石上时,霍青文的脊梁骨冻得阵阵发疼。山风在他的脚下流连不愿离去,坚持要将霍青文这具不算轻松的躯壳带往山峰的最高处。霍青文朝夜空仰面躺下,却能看见自峰顶俯视大地的景色。他在五年前离家,从拥挤的霍家走到拥挤的街巷中去,躲避父亲追查的同时,也在寻找自认为应得的生活。他与挑选兰苗的市井青年混在一起,和品相参差的兰苗滚作一团,那种生活始终不愿意等待霍青文的发现。 霍青文想起自己已经一把火烧干净那些颇费了他一番功夫的家具,心更加开阔。 “行,我回去。” 他又重复了一遍。 第三百二十一章 粉心(十一) “来,小心。” 梁堂牵着存旭的手,带她小心地从崎岖难行的大岩石上迈到被人踩出的山路中。 “别走那边。”梁堂看存旭想朝没路的绝壁上去,急忙将她拽了回来。 存旭的眼睛几乎凑到梁堂的脸上。他不好意思地退了一步,小声提醒:“危险。” 但出乎意料的,存旭挣开了梁堂的手,毅然决然地向绝壁走去。在梁堂死死地拖拽下,存旭钻进草里,拔了朵山木通给梁堂递了过去。 “原来你要的是这个?”梁堂跟着钻到草中,山木通的颜色很艳丽,本应在灰秃秃的山上显眼一些,可梁堂方才却没有发现。和存旭看过能长山木通的低矮草丛后,梁堂又带着存旭继续两人的寻找球花石斛之旅。 距离存旭被掳走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刘贺老伯已经消了气,再见到梁堂时,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说话也比平常客气了许多。只是在梁堂领走存旭时,刘贺老伯才假做顾左右地叮嘱:“别再把这丫头整丢了,她本就是刘家的丢人处,让她到外面逛上一圈,我的老脸还要不要了?” 习惯了老丈人的说辞后,梁堂连声让他放心。自己不比当初天真,自然会照顾好存旭的。为了迎接存旭回家,他还特意带了存旭喜欢的粉心。 得了粉心的存旭更加想要回家。她迫切地推着梁堂的胳膊,朝他比划着立柜的形状,并指了一下粉心。 “马上就到家了。”梁堂哄着她。 存旭呆呆地看了一眼天,突然笑出来了。梁堂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见了低飞的蜻蜓。那天天气虽然晴朗,却有雨前的闷热,梁堂不得不带着存旭快些回家。还要照顾自己庭院中仅剩的几盆兰花。那天存旭是不是将粉心藏进了立柜里,梁堂也就不得而知了。 雨来了,但只是一场小雨。完全不比梁堂和霍青文从看守吴哥的监牢里出来时碰上的雨大。大到能把梁堂的耳朵都打得生疼的那种大。 他的眼睛在淋过那一场雨之后的几天一直肿痛,看了几次郎中都不济事。眼见着这肥大的眼皮甚至要盖住梁堂的眼睛,梁堂做好了放弃一只眼睛的准备时,已经到家的霍青文恳求父亲派人到梁堂这儿来为他医治眼睛,也算是绑了他妻子的补偿。梁堂不想理会那位传说中的霍老爷,却不忍拒绝霍青文的好意。于是老实地听从霍家派来的大夫的指挥,养好了这只眼睛。 梁堂深知霍青文丢失的远比自己多。如果让他来换的话,梁堂觉得他绝对愿意拿自己的一只眼睛换回他在那间小木屋里的生活。 如果他有那个机会的话。 说起来,待会儿找累了球花石斛,他们还可以去那间霍青文留下的小木屋旁边歇一会儿。梁堂这样想着,稍稍使了点力气拉住存旭的胳膊,防止她继续向悬崖峭壁靠近。 存旭是痴傻的,看见陡崖想到的也只有漂亮的风景而已。可换做一般人,早就吓得腿脚发软了。 梁堂带着她沿山路转上离密林较近的小径。这里与开阔的地带隔开了一段距离,在植物更加丰富的同时,也形成了更为复杂的地势。存旭几乎是一步一踉跄,梁堂几乎将她扛着在走。 “呃!”存旭的一嗓门让梁堂瞬间戒备起来。 “怎么了?”梁堂从很早的时候就发现存旭的感官似乎比普通人要灵敏很多,夜里睡觉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立刻就会有像春剑一般把身体挺得笔直,眼睛四处张望。因而梁堂更愿意将存旭看做能够感知到一个不同世界的奇人而非任人议论的傻子。 “呃?” “怎么了?”梁堂还是没有明白存旭在问什么,他只能看见不远处显眼的黄杉树,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值得去“呃”的古怪之物。 黄杉那边就是霍青文的木屋了。不若现在就带存旭去那看看。 梁堂拖了存旭走,存旭仍旧坚持摇着头。她嘴里咿咿呀呀地喊个不停,似乎走了什么重大发现。 通过梁堂的数次尝试,他发现存旭的目标好像是那株黄杉树。 梁堂害怕存旭的意思是有野兽,只好小心翼翼地靠近黄杉树。可是除了细细的树纹外,梁堂并没有看见任何野兽,甚至连满山都是的野雀都没有一只。 存旭已经靠着黄杉树席地而坐,享受着清晨初生的太阳所洒落的光辉。黄杉的影子还没有投到这对年轻的夫妻脚下。 “想不想去霍青文的木屋里看看?”梁堂试探性地问存旭,并用手指了一下黄杉树之后的路。存旭眯着眼睛点点头。像一只猫。梁堂顺势将手落到她头上抚摸,冰凉的粉心上还有出门时残留的凉意。 接了存旭回来以后,梁堂给了她足够多的时间去腼腆。直到她度过了再次归家后那一段时间的僵持期,自己才试探性地带存旭出门逛逛。花市他是不打算带她去了。继吴哥被抓进去以后,胡晖和那老头子也接连被带走。花市成了个官府常来光顾的地方。不愿惹是生非的居民纷纷躲得远远的。梁堂家的正门反而变得清冷不少,倒是后门繁华了。 思来想去,梁堂觉得不若带她来山中一块寻找从很久以前就让人不懈追求的球花石斛。这是自己第一次带着存旭来找兰花。 听到梁堂的问话,存旭表现得很兴奋。她蹦跳着拉住梁堂的手要走,直拖得梁堂没有法子。 虽说带存旭出来找花这个事情,梁堂自己也没有把握。但看到存旭出门前开心的样子和认真佩戴粉心的举动着实让梁堂平添了几分自信。 绕过黄杉树,梁堂和存旭走在宽阔的山路中。原来折磨梁堂的荆条和灌木通通都不见了。他们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翻过小丘,就能看见躲在山间谷地中的木屋。 “这是霍青文建的,”梁堂为存旭指了指,“霍青文,就是我唯一带回家过的那个小伙。” 存旭晃晃悠悠地绕着木屋走了一周,回头冲梁堂哼哼。 “霍青文吗?”梁堂自顾自地答到,“霍青文过得挺好呢。” 在审完吴哥以后,霍青文和梁堂淋着大雨走回了梁堂的住处。两人伤痕累累,疲惫不堪。梁堂甚至听见了霍青文的抽泣声。 但回家以后,霍青文又神色自若地说:“梁堂哥,之后见面的次数就少了。我要回我父亲那去。” “若是你想在别处生活,何不——” “哥,你也听见了方才吴哥所说的话。”霍青文的脸色很差,梁堂在之后的几十年中再也没有见过比他那时的脸色还差的神情了,“我去不了别处生活,我父亲会一直跟着我呢。” 霍青文要了条擦雨水的帕子粗略整理了一下自己就推门离开了。之后梁堂确实没有见过他几面。就在梁堂领着存旭进山找球花石斛的前几天,他才偶然间在城中的酒馆找到了已经喝得烂醉如泥的霍青文。 “客官别在意,”酒肆中穿行的酒保宽慰梁堂,“他并非有什么愁事才借酒劲骗自己忘掉,他这是有喜事办酒庆祝呢。” “喜事?”梁堂疑惑地问。 他误把喜事当作了红喜事,还在纳闷霍青文前几年那样内向,为何现在又突然要结婚了。梁堂甚至都猜到了是不是霍青文的父亲又给他施了什么压力。 可酒保紧接着又来了一句:“他为霍家讨得了一大笔钱,和城里的富商喝了整整一个上午呢。应酬哎,真令人羡慕。” 霍青文俊俏的脸因喝酒过量而伤了气色。梁堂没有从他身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年轻活力。 等到梁堂带着存旭下山以后,就听闻城中的人说霍青文自作主张地安排婚事,将家中留下的那位三姐遣走了。 霍青文和他的父亲猪崽子一块同样的,他也是一位孤独的人。 “呃!”存旭还在高声呼号,梁堂慢慢走到她面前:“怎么了?” 存旭摸了一下头顶的粉心,突然开口说:“球花石斛。” 声音有如石片打磨的声音,粗糙地像位男子。 “在哪?”梁堂搂着存旭的肩膀蹲下,顺着她的指示看了过去。 第三百二十二章 粉心(十二) 杜集通喝了口矿泉水,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喝了周易亭喝剩下的。 他环顾四周,脸上好一阵热。 他挺喜欢周易亭这个热情的学姐。不仅是喜欢她待人随和的态度,更喜欢她对自己一直以来的照顾。杜集通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心情何时会变质,但是起码现在,在这个文物展中,他将周易亭当作最亲近的良师和老友。 杜集通巡视过一圈展览厅,碰见许多年轻的妈妈带着孩子。他不禁想起刚刚和周易亭起争执的那位妈妈,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主持一个这样大的文物展,其中的不容易杜集通如今是领教过了。干什么都不容易。 他还没有毕业,满揣着梦想,固定工作的事情暂时还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苦恼也离他远远的。杜集通每到一处,都要转一转,了解一下单位的情况。如果能碰上活动是最好的了,杜集通一定是那个最积极参与的一员。就好比这次文物展,他其实一点经验都没有。在周易亭找他的时候,他还犹豫了一阵要不要答应。但一坐到开会的会议室中,杜集通心里的那根燃线就像被扯着了一般。他开始积极活跃起来,渴望让周易亭和邱常注意到自己。 苦心没有白费,邱常和周易亭让杜集通当了志愿者的领队,又亲口跟他说让他负责全部的事情。 杜集通终于可以尝试去管理一整个文物展了。 今早他醒得很早,不借助任何闹钟,而是全靠自己那一股子精神劲儿。洗漱完以后,虽然离周易亭与志愿者们约定的点还有一段时间,杜集通还是迫不及待地出门了。 住在他对门的一位精瘦的姑娘每周的单数天都和他一个点出门,再一同乘电梯下楼。杜集通偶然间看见过她的图书馆的工作牌,这才知道她原来是在图书馆上班。 杜集通不是个自来熟,做不出和不晓得姓名的姑娘聊天的事情。碰上杜集通前一天通宵工作,第二天又与她同乘一个电梯下楼时,杜集通甚至会迫切地盼望电梯能走得再快一点。或者是手机的消息能行再多两条,他好看着手机避免尴尬。 今天早上杜集通比往常更早出门,怀揣着想要在文物展上好好表现的决心,并没有注意到往常对门的姑娘到家以后就会搬进去的花又放了出来。 杜集通正想着心事走到电梯口时,突然亮起的向下的楼层让他慌慌张张地按了好一会儿“下楼”才止住。 电梯门开了,里面站着那位瘦筋筋的姑娘。看到电梯门打开,她也轻轻地惊讶了一下。 杜集通不好站在原地发愣,只得硬着头皮走进了电梯。别人还在等他呢。 电梯内一时间有了教堂般的寂静。 杜集通还在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企图往旁边靠一靠。那位瘦筋筋的姑娘却突然开口了:“好早呀!” 杜集通哆嗦了一下。 他本来身量就小,一哆嗦就显得尤其明显。那瘦姑娘以为自己吓着了他,忙道歉说:“对不起,电梯里这么窄,我该小声点的。” 杜集通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没事,我就是起太早了,有点没睡醒,你大点声也好,让我清醒一下。” 杜集通觉得自己的幽默十分拙劣,他正在后悔不该耍嘴皮子,却听见那位姑娘笑出了声。 “哈哈,能把客气话说的这么好听,还挺少见的。” 杜集通做事讲求经验。就连毕业之后的工作,他都想通过在毕业前不断尝试所积累的经验来作为选择的依据。可和姑娘聊天却没有任何经验可供杜集通参考,他不知所措,只能微红着脸说:“不是客气话,是,是真的。” “哎,看你平常都不是这个点来搭电梯,怎么今天这样早?”那瘦姑娘表现地却很大方,让杜集通羡慕不已。 不过,杜集通心想,自己注意了人家,怎么可能再要求人家不注意自己呢?他突然想起上周有一次差点来不及上课,自己牙也没刷脸也没洗,邋邋遢遢就出门了,站在电梯里甚至一股子味道。那一次这姑娘肯定也注意到了,说不定还在心里埋怨自己怎么会这么不讲卫生呢!想到这,杜集通的脸更红了。 “嗯?”瘦姑娘继续问。 “啊?”杜集通红着脸抬头,“那什么,我有工作,得早点出发的,这个事情不能误了。” “你不还是学生吗?突然之间哪飞来的工作。”瘦姑娘笑眯眯地问,她的鼻梁上因为笑容挤出了细细的皱纹。 果然,她连自己是学生都知道。杜集通现在越来越确信她注意到了上周自己的邋遢样子,只好动了些脑筋说:“我是学生,不过我挺喜欢参加些社会活动的,跟课叠在一起了会有些忙,所以有时候早上匆忙爬起来,也不怎么注意自己的样子——” “啊,这样!”瘦姑娘丝毫不在意杜集通掩藏在话里的为自己的辩白,继续问到,“虽然我这样问可能不太礼貌,可是你这么大老早的社会实践到底是去干嘛呀?要坐车去外地吗?” “不,是去文物展当志愿者。”谈到文物展,杜集通来了兴趣,他脸上的红晕退了一些,开始颇有兴致地给她介绍文物展的事情,“我学姐的工作室其实是新建不久的,也没有太大的名声,办一次文物展也挺不容易,因为不确定会来多少人,所以文物展到底能不能成功还是个问题呢,我们这些做志愿者的也想好好帮忙。” “呀!文物展!”那位瘦姑娘似乎比杜集通自己的兴头还要高,“真好呀!我同事今天也要去参加文物展,如果我没有班就好了,我就跟她一道去!” 杜集通看到她这样激动,心里也暗暗地高兴:“你要是想来,下午也可以来啊,我们这个展要办一整天呢!” “真的吗,那我早班下了就来,说不定还能碰见我同事呢。”瘦姑娘掏了一会儿包,拿出手机说:“如果我不知道路就糟了,你还是先告诉我一下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吧。” “杜集通,”杜集通给她报电话号码后,刻意地问了一句,“我看你今天...也挺早的?” “周末嘛!图书馆的人一下变多了好多!”瘦姑娘的嗓门确实大,杜集通的耳朵给震得嗡嗡直叫唤,“我正好又排到了周末的班,哎,没办法。” “那你的联系方式,方便——” “章媛媛,”章媛媛笑嘻嘻地开着玩笑报了电话,“都已经要了你的名字和号码了,我转头就走岂不是占了你的便宜?” “好,你如果真的找不到路,给我打电话就行了。” 章媛媛点头,尖溜溜的下巴上笑出了一条弯纹。 杜集通靠在文物展的空调旁边吹风,顺便瞅了一眼手机。没有任何未接来电。眼看着外面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时间也接近中午了。杜集通估摸着章媛媛应该是下班在过来的路上,便往工作室门口靠近。 路过纱裙的展柜时,杜集通挑眉驻足看了一会儿一旁的解释板。他对这件由几位老师复原的文物印象很深。 原先在搬解释板时,他还以为实物和解释搞错了,特意去问了邱常。可邱常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没有问题,再有疑问就自己去查。 后来杜集通等周易亭闲下来以后偷偷问的她,得到的回答是文物展上的题板确实没有问题,这条纱裙就是帝王穿的。 “不但帝王要穿,朝廷官员也得穿,在祭祀拜陵的时候,他们就要穿上这条用轻纱制成的裙子。” 周易亭生活上的活泼掩盖了她出色的能力,以至于杜集通在听到她为自己详细地解说时,竟还有一点不适应。 如今他再看这面解释板,仍然会为这条匪夷所思的给帝王穿的纱裙感到奇怪。 “妈妈,你看,”一个小姑娘指着解释板上的纱裙说,“我今天也穿的纱裙。” 年轻的妈妈笑着对小女孩说:“对,你今天也穿的纱裙,怎么,你现在成了皇帝吗?” 那小女孩咯咯地笑了。 杜集通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粉心(十三) 章媛媛是赶着大中午到的工作室,她没有带太阳伞。晒出的一脸汗把妆都冲花了。 可是她丝毫不在意,避开周围人投来的询问目光后,章媛媛闪身进了工作室。 虽然早上在电梯里为了缓解气氛,她存了那个小不点的电话号码。可是她并不打算打。 如果连个路都找不到,她也就不用再坐拥图书馆307室最靠谱的人这个称号了。 因为临近中午的缘故,很多参观的游客已经带了同行的伙伴离开去吃饭了。章媛媛进了相对空旷的工作室以后,又重新感受到工作室里开足了空调的冷彻。 “嘶。”章媛媛抱着胳膊,后悔自己没有将留在休息室的小外套一块带过来。她往门旁边靠了靠。 工作室门口的大龟背竹并不能让章媛媛取暖,她又无助地往展厅侧面的休息区赶去。 休息区的人不多,因为工作室仅仅提供饮料和茶水,不能满足午饭时间饥肠辘辘的游客。即使如此,章媛媛赶到以后发现,只有在最角落处还剩下一个沙发没人坐。她顾不了那么多,只要离那个质量好得出奇的空调远点就行。 于是章媛媛抱着胳膊赶到了沙发旁坐下。 “哎?”章媛媛惊讶地轻呼了一声。 对面坐着的正是已经昏昏欲睡的聂荣,听见惊呼声,他懒懒地抬眼看了一下,嗯,不认识。 看见聂荣再次闭上眼睛,章媛媛有些着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着急,可是聂荣从前的样子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章媛媛冒失地趴在桌子上问: “你是聂荣吗?” “是。”聂荣从小就不怕冷,只怕热。刚刚去文物展找邱常,不得已挤在人堆里,让他热得够呛。此时有了休息的机会,他自然要抓紧时间睡一觉,谁来问他是什么人,爱是谁是谁吧,他反正都说是。 “你是不是上次来找魏子青的那个?” 聂荣睁开了几乎要合在一起的眼睛,强打精神瞥了章媛媛一眼,真瘦。 “你是——” “我是她同事,”章媛媛亮了一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工作牌,“之前在大厅里见过你一面的。” 章媛媛上次见到聂荣,他还在图书馆一楼的综合大厅里谈笑风生,给章媛媛留下了一个“声音很好听”的印象,可今天他却像被水淋过的猫一样没有精神,别说谈笑风生,就连基本的问话都懒得搭理。 章媛媛心想,说不定聂荣是因为魏子青才谈笑风生,举止潇洒的。 “你也来看展吗?”聂荣勉强的笑容看得章媛媛十分想笑,有那么困吗? “是啊,不过不是跟子青。” 聂荣点了点头:“我早上碰到魏子青了。” 这是聂荣第一次直呼魏子青的名字。挤在人群中的炎热感甚至盖过了对魏子青的热切。 “真的吗?”章媛媛来了兴趣,魏子青告诉过她,要和那位传说中的青梅竹马徐昱林一块逛展,章媛媛正愁找不到她人呢。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在地下展厅,”聂荣似乎看出了章媛媛的用意,主动和她交待了魏子青的动向,“不过现在就不知道在哪了,可能在东北展厅吧。那边刚刚出了点事。” 等我歇一歇,就去找她。章媛媛这样想着,干脆连电话也不给魏子青拨一个。 聂荣继续闭目养神。他的脑袋里现在除了魏子青和邱常以外,更多的还有他家的那个小祖宗聂恬。 聂恬自打过了那个生日以后,对自己是越来越不满了。动不动就挑自己的毛病不说,聂荣和朋友出去吃个饭带着她,她就坐在一边捣乱。 聂荣回家以后又是洗衣服又是为她整理床铺,聂恬就坐在客厅大吃大喝。翻翻书看看视频,聂荣问她什么话她也不理睬自己。 聂荣知道聂恬还在为自己在她生日的时候没有接到电话而气恼,便三两天就道一次歉,企图让这个小祖宗消消火。可是聂恬看出了他的讨好以后,便用小指头拧着他的肩膀头骂到:“每次都这样,子青姐姐叫你的时候从来都是不在,还好意思说自己喜欢她!” 聂荣当然知道聂恬话里“每次”的意思是什么。大学的时候,也有过一次类似的情况。只不过那一次魏子青受累更多,聂荣已经不忍再去回想。 他倒在沙发上,脑袋后面软软的,枕着很舒服。疲惫和心累种种都被这片刻的休息时间消解了不少。聂荣一般不会干出不搭理别人的事,尤其是不搭理女生。可今天就让他例外一次。 或者说,就让他本性流露一次。 聂荣这种外热内冷的性格就连魏子青都没有摸透,唯一了解的人大概只有邱常。但因为她是年纪较大的那一方,对聂荣总怀有一种多多包容的想法,所以也就故意不点明他其实对自己和聂恬以外的事并不关心的事实。 当然,聂荣将魏子青的事归并到了自己的事中去。对此邱常并不吃味和嫉妒。她是个连聂荣都要叫姐的人,怎么可能还闹这种小情绪呢? 聂荣对邱常似乎是感激更多一些。他感激她像自己的情感垃圾桶一般待在自己身边倾听苦水,但又懒于去思考这之后的更深一层的意思。 聂荣偷偷睁开眼睛,想看一下那个子青的同事还在不在。 章媛媛瘦削的脸就在面前,她正捧着手机微微带笑。似乎看到了什么好消息。聂荣轻轻吐了口气。 “逛文物展很累吗?”章媛媛换了一种轻柔的声音问,“看你好像很想睡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问我,文物展是不是很无聊,所以才把人催睡觉了?”聂荣心想反正也只是闭目养神,不真睡着,不若就逗一逗她玩吧,“这个不是更有可能吗?” 章媛媛窘迫地环顾四周:“这还在人家工作室里呢,这样说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太好的?”聂荣伸了个懒腰,“对于不懂服饰文物的人来说,逛了也是白逛,还不如用逛展的时间睡觉,还能补一补力气。” “那你属于吗?不懂服饰文物的人?”章媛媛追问。 “不算是,”聂荣微眯着眼睛,“我就算一知半解吧。” 他好歹还帮邱常折腾过文物,也为自己家的小祖宗了解了不少。说自己是门外汉,似乎有点对不起自己的努力了。 几名过路的姑娘轻轻撞了一下桌子角,聂荣在摇晃中醒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暑气真重啊。 其中一位姑娘用甜甜的嗓子道着歉:“对不起,这个头饰老挡眼睛,看不太清路了。” 她的头顶带着宽大的假髻,假髻上飘着金条。一动起来确实会飞到眼睛跟前。不过这假髻十分漂亮,夺得了休息区大部分的视线。 章媛媛好奇地观察着这几位打扮得十分艳丽的姑娘,问:“你们是为了这次文物展特意打扮成这样的吗?” “是,”排在后头的一位身材娇小的姑娘插话,“我们扮的是南方少数民族,身上的都是为了展示民族特色的服饰。” “呀,”章媛媛赞叹不已,“这头饰是什么?” “头上戴的是古代南越族的头饰,”那位声音动听的姑娘俯身下来,好让章媛媛看得更清楚,“它叫做金缕子。” 第三百二十四章 金缕子(一) “据说这韩江里住着能吃人的怪物,你们平常戏水可得小心了!”左步鸣挑着一担莴苣走在江岸边,对着戏水的小孩威吓到,“掉下去了可没人救得了你们,这么深的水呢!” 孩子们纷纷不服气起来,有的故意拿散落在地上的泥巴块挥着左步鸣,泥巴越挥越多,到最后左步鸣不得不放下肩上的扁担,躲到小胳膊们挥不到的地方。 “我娘说你不学无术!” “我大伯说你混吃等死!” “离我们远一些!” 左步鸣也和他们怄起了气: “你娘和你大伯又是什么好人?” 他笑着嘲讽那些小娃娃,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径可耻。孩子们向他投来的泥巴块越来越多,左步鸣不得不抱起扁担里的莴苣开始逃跑。 “净会捡小便宜!” “讨人厌!” “礼貌也不讲!” 左步鸣边跑边回头笑骂:“一群小贼娃娃!” 他沿着江岸一路跑远。 韩江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现在是雨季间歇的时间,江水经受了前半月的暴雨灌注,又静置了这么些天,浑浊早已沉了下去,留下一江碧绿。左步鸣抱着莴苣,挥汗如雨,清澈的江面刺疼了他的眼睛。 从揭西那边过来一伙人,似乎是为“那件事”远涉到达此地的。左步鸣心里念着,所以才不跟小不点们继续争吵。要是搁着他闲下来,不把他们栽到江岸上打上两巴掌是绝不会罢休的。泥土块?那种东西忍一忍不就没事了吗? 左步鸣小时候也干过拿泥土块砸人的事情,不过砸的可不是什么村子附近的游手好闲之人,而是他爹左昉。 左步鸣非常喜欢沉默寡言的爹爹,他总是闷头干活,不像外人那样指责自己。左步鸣要的就是这种自由,所以他忘记了感谢爹爹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倒先感谢了他对自己的放任自由。 跑不动了。 左步鸣慢下来,细数莴苣根,一共七棵。而苗松明明让他带八棵来着。 上个月连续的暴雨前,苗松就让他带莴苣。可左步鸣没有理睬,以身体不适加天气不佳为借口推掉了那次任务。这几天好不容易放晴,苗松自然不会放过左步鸣。他带着自己那位漂亮的小妾来村中假作游玩,实则警告左步鸣,如果他再敢违抗自己,就把他交送到苗家专门折磨人的青豆架下去。 左步鸣一边打着寒噤一边喊着“害怕”和“不敢”,趁机对苗松的美妾挤眉弄眼。实际上他并不太喜欢这个腰勒得快没了的小妇人,他只是想借这一举动来表示自己的不以为然罢了。在他看来,那个美妾的丫鬟就漂亮的多。 也不知贪婪的苗松碰没碰那个丫鬟。她从来只梳个奇怪的头发,想必苗松是不愿意碰她的吧。 唯一让左步鸣感到不满的是,苗松在走之前朝他爹看了一眼。爹爹仍在后院犁着他那一小亩地,就算是看见了苗松略带些鄙夷的眼神也没有任何的表示。左步鸣一边为他爹自豪,一边把牙齿咬得嘎嘣直响。这也是今天他明明有八棵莴苣却硬是只带七棵的原因。他要好好的让苗松丢一次脸。 左步鸣明白苗松不敢将自己送到官府里去。如果他真送去了,左步鸣才不打算隐瞒,一定什么刑还没上就把苗松做的所有事都供出来。苗松正是因为再了解这一点不过,才没有勇气将他送到官府里去。 左步鸣从韩江旁转入车马道上。他看见一名年轻男子趴在路旁的牛车上呕吐,不禁摇了摇头。 像左步鸣这样没有良心的人才不会怜悯那名年轻男子。他摇头只是觉得苗松自己独占那么大的生意,却不接济一下眼皮子底下的这一帮人,未免有些太过浪费。 “苗少爷不会把盐都藏在家里让它烂掉吧?”左步鸣曾经这么调侃过他,结果当然是被臭骂一顿。 苗松家里是粤西一带并不少见的商户世家。但苗松的买卖可不能轻易言明。先不说这个,苗松有个怪癖,明明已经年入不惑,却坚持让别人都叫他少爷。左步鸣叫了很多年,也都麻木了,若是换了他近来才认识苗松,一定要被这件事笑掉大牙。 “苗松自己当家,为什么还要别人叫他做少爷?”有人问。 “谁知道呢!”左步鸣感慨,“这玩意也不是口头上说说就能变年轻的,你看他的皱纹!” 苗松平常死要面子,在这件事上却能拉下老脸欣喜地接受别人一声接一声的“少爷”,这让左步鸣罕见地感觉到了费解。但左步鸣就是左步鸣,绝不会因为想不明白就钻牛角尖。想不明白?不想不就完事了? “喏!”左步鸣将手上七棵莴苣里的其中一棵扔到了那个正在呕吐的年轻人面前,“嚼嚼叶子,看能不能止住。” 那年轻人抓起莴苣看了两眼,撇到一边哭着骂到:“这青洼洼的玩意有什么用?可有咸淡味让我尝一尝?” “想得美!大哥还没的尝呢!拿回来!”左步鸣伸手去抢莴苣,那年轻人赶忙抹了眼泪抱着莴苣跑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左步鸣追在他身后补上一句,这才舒坦了。挺好,既帮到了那位年轻人,还能给苗松控制一下食量。 只是,左步鸣两只手来回拨楞六棵莴苣,窃笑地想,如果那位年轻人不加处理直接食用莴苣,就有可能满脸长疙瘩,痒得不能忍受。他曾经见过苗松的这幅狼狈样。 不过那也活该,谁叫他连声谢都不吱。左步鸣甩着手来到苗松门前: “开门!” 他手脚并用,一会儿就闹的一条街巷的狗全部开始狂吠。狗叫两声叩门两声,左步鸣自己都觉得有点吵。 “这外头打架呢啊不土匪来了?”在苗松家帮忙的老婆婆操着口音赶到了门口,帮左步鸣打开了门。 “是你呀,你这小人儿这回正来整事儿的?” 左步鸣笑了一下。在他的印象里,他来苗家的次数很多,老婆婆骂他的次数也很多,让人看着仿佛两人的关系十分不好一样。 但只要苗松或是他的心腹一离开跟前,左步鸣就和老婆婆搂在了一起。互相之间亲如母子。 “你这小人儿这次来又做什么,送莴苣!莴苣好吃!” 左步鸣对着老婆婆咧嘴笑。 从左步鸣来往苗家这么多趟以来得到的消息,这位老婆婆名叫华铃,是苗家开业那一辈祖宗女儿的随侍丫鬟。在那位小姐出嫁以后不知道因何原因又回到了苗家之中。左步鸣对这个老婆婆的身份和遭遇十分满意,这种年纪很大且生活并不平坦的人,往往都是最好的陪行伙伴。 “苗少爷在哪呢?” 一听到苗少爷这几个字眼,华铃就笑得咳咳直喘:“哎哎,也就你叫他少爷,看着这周围谁叫他少爷?竟让旁人看笑话!” 左步鸣还想再说几句,眼睛却突然直了。 跟随着苗松的美妾胡丁款款走来了那个让左步鸣看直了眼的侍女,他咽了咽口水,将手里的莴苣抱紧了些。 “怎么,喜欢那鄱木妹妹?”华铃搂着他的肩膀笑到。左步鸣回头看了一眼华铃眼睛旁边的皱纹,略带些羡慕地问到:“她叫鄱木?” “是啊,鄱木。” 第三百二十五章 金缕子(二) “华铃?华铃?” 年轻的美貌摇摇晃晃,成了水中的虚影。水底的鱼群看了也要慌张地避开。唯有岸上正呼唤华铃的中年女子丝毫不畏惧这张漂亮脸蛋映出的影子,继续呼喊华铃: “华铃?华铃?华铃丫头!” 华铃从睡梦中惊醒,又好像重新坠入更深的梦境中去。她看见太阳高悬,金灿灿的水纹像驮着璀璨明星的龟背。鱼群正在躲避她的脸映在水面上的倒影。她最终才发现自己躺在水下。 似乎是韩江。 呼吸正常,体温也与冰冷的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有一蹙眉一转身,华铃才能感受到年轻的活力源源不断地随着水流从她身体的各个部位注入,在一层皮囊下汇成一座水库。 “华铃丫头!”这个带着些怒意的吼叫声华铃再熟悉不过了,是小姐肯定没错。但不知是已经出嫁了仍旧不改脾气的小姐,还是待嫁闺中天真娇蛮的小姐。如果可以的话,华铃准备从水中直立起身子,听一听没有水的阻隔,小姐的声音又会是怎样—— “华铃婆婆!” 不怎么样,小姐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粗重。难听,难听。 华铃躺在床上摇了摇头。曾经在身体里流窜的冰凉水流已经干涸了,她的脖子、脊梁、胳膊,膝盖,没有一处不在呻吟作响。 “华铃婆婆,出来干点活舒展一下筋骨吧!” 福字当头让人瞧着喜兴,可并非全是好事。面前这个圆脑袋小伙看样子倒是一脸福相,可是华铃并不想沾他的光,让自己也变得走运一些。她伸了个懒腰,下了床直接向门外走去。 上了年纪的人尤其要注意睡觉时的保暖,华铃在这一点上做的很好。她里三层外三层的套着,以防自己夜里受凉。虽然出门见人时的样子难看,但为保华铃这具高龄而脆弱的身体健康,丑一点也就忍了。 华铃年轻时还是爱美的。 如今她老了,像她这样的老人可就没有机会去像鄱木丫头那样打扮地漂漂亮亮......哦,错了,鄱木丫头并非出自本心打扮的漂亮,实是他们的习俗如此。 华铃拿着扫把挥舞一阵,掀起的灰尘让苗家其他人避之不及。华铃咳咳地笑着,站在尘埃里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她的耳朵不算坏,可能年轻时小姐无时不刻不在叫她的缘故。 她听见有的人骂到:“老妖婆!” 华铃抿着嘴继续扫地。 妖婆无论如何都会把自己伪装的花儿似的漂亮。华铃从不觉得妖婆和老是适合放在一块的话。 扫地的时候她还能看见自己满是皱纹和老斑的手。 “听说揭西那边来人了。” 华铃继续扫着地。自从这一任的当家接手以后,华铃就再也没有享受过家族元老的待遇。不但没有一天休息,反而要做的活比年轻的时候更多。 对此有些充满正义感的家仆站出来说话,劝当家的那位“少爷”给华铃少分派点活,省的累坏了老人家。可是得到的自然是一顿斥责。 不过华铃不在意。无论那帮人怎么热心,都免不掉她家仆的身份。既然如此,多扫两次地少吃一块点心又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呢? 华铃以前在人前只会是是,跟着小姐的步伐走。从不敢拿着扫把扬灰尘闹着玩。但现在她敢了,不但敢扬灰尘,甚至还敢打听下人从不能参与的当家“少爷”的机密事。 “你这小人儿知不知道揭西来的什么人?”华铃附在左步鸣的耳朵旁边问到,“嗯?你这小人儿。” 左步鸣美滋滋地扬起手中的莴苣回答她:“一共八个人,全部从揭西回来,婆婆还猜不着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吗?” 两个人对着彼此微笑了一下。 旁边有认出左步鸣的管事急忙上前制止:“别说了!跟我们一起去见苗少爷。” “你看!”左步鸣炫耀似的一指,“这不也管苗松叫少爷的吗?” 华铃拿搁在一旁的扫把柄儿打了一下左步鸣的肩头,笑着喝令他快滚。 “我走了啊华铃婆婆!”左步鸣挥动手上的莴苣与华铃道别。为他带路的管事不以为然地问:“你既然知道是八个人,为什么只带六棵莴苣?” “一棵忘带了,一棵送人了。”左步鸣轻松地回答。见过了华铃婆婆,他的心情相比于之前被呕吐的年轻人气到的时候相比,已经好了很多了。 对了。 见左步鸣紧盯着自己的脸观察,那位管事急忙护住面部问:“怎么了?又有什么事?” “看你脸色不错,最近不想吐吧?”左步鸣甩着莴苣玩。管事见状,急忙从他手中将莴苣夺过来。 “好端端,又没有害暑气,吐什么?”那管事抱莴苣像抱婴儿般小心。 “看来苗少爷把你养的挺好。” “那是当然,我们少爷对下人的好是整个苗家有目共睹的。” 尖刻的声音一出来,左步鸣就知道胡丁到了。他没笑也得挤一个,回头对胡丁问好:“夫人。” 左步鸣用余光瞟到身旁的管事正用鄙夷的眼光盯着自己,不禁有些好笑。 尽管把他当好色之徒来对待吧,等将来他真的做出什么事情,旁人也不会太过惊讶。 胡丁摇摇摆摆地走到了左步鸣的身边。 左步鸣猜测她偏好这种七扭八歪的走法是因为想给人营造一种弱柳扶风之感博人怜爱。可后来他才发现,人家胡丁夫人是真心觉得这种姿态很美才选择这样走的。心思和用意都单纯得不行。一向脸皮很厚的左步鸣都不得不为自己的多心羞愧了一阵。 再加上胡丁偏爱削薄的身板和腰肢,用腰带勒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来气。听着她每走一步,左步鸣几乎就得窒息一刻。等胡丁走到左步鸣身旁时,他已经秉着呼吸,翻着白眼,不知天地何方了。 胡丁身上熏了很浓郁的香,香到左步鸣恨不得立刻打一个霹雳般的喷嚏解解痒。但胡丁的手边又搭着一位身上尽是苦茶味的丫鬟,于是左步鸣把喷嚏憋了回去。连带着白眼也翻了回来。 鄱木真美,左步鸣在心里赞叹。但也真是冷漠。胡丁带着她进了府,也有好几年了吧。左步鸣左一个眉眼,右几次努嘴,鄱木只当他没有存在,目不斜视。倒是风情万种的胡丁夫人误会了,以为左步鸣这种穷小子胆敢来招惹自己。又自我感动地认为左步鸣因了热情心切所以才大胆挑逗,直惹得她险些落泪。这才挑没人注意的时候回应左步鸣。左步鸣初时还不明白,晚上倒在家里前后一想,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爹爹左昉沉默地翻身,一句责骂都没有。 今天胡丁夫人仍然没有打算放过自己,她漫不经心地走在左步鸣旁边。偶尔听听鸟鸣声掩嘴笑两句,不然就挑一挑指甲再弹干净。目光瞥到左步鸣身上,再迅速收回来。 左步鸣也做着差不多的事情,只不过对象是鄱木罢了。 鄱木仍旧目视前方,轻轻扶着苗松的手。她修长的脖颈一颤一颤地随着走路的步伐移动。晃得左步鸣眼睛都花了。鄱木与韩江一样。 他数次聊闲无果,突发奇想,看准时机将怀里的莴苣全部塞到鄱木的怀中:“拿累了,叫胡丁夫人的丫头帮我拿一下。” 由于一只手还扶着胡丁,鄱木只空出独臂,一下没搂住。莴苣哗啦啦地掉了一地。鄱木静静地看着地面。 胡丁又会错意了。 她以为左步鸣想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注意到他,急忙清了一下嗓子说:“行了,别欺负我家这个老实丫头。” 说完,她挑眉示意鄱木把莴苣捡起来。 看见鄱木蹲在地上捡莴苣,左步鸣挠了挠头,有点不自在。他看了一圈四周,又斜着眼睛看鄱木。 呵,头上金闪闪的带着什么东西? 第三百二十六章 金缕子(三) 苗松接待揭西过来的人的时候,从来都不让她在场。 她一开始还高兴来着,觉得苗松在乎自己,不想让自己和歌妓一样抛头露面。虽然她曾经就是歌妓。 但很快地她就发现,苗松是在背着自己和揭西的人秘密来往,似乎在谈些什么。 满心欢喜落了空,她不得不将自己脑子里那点只能感动自己的东西剔除了。 跟不了苗松,她就只能摆弄摆弄鄱木。鄱木和她都是南越族人,但她自认为鄱木和她的长相还是差远了的。所以她放心地将鄱木放在身边,不担心苗松会看上这个干瘦的姑娘。 “你能不能给我唱个曲,怪闷得哦。”她对鄱木说话,一向都喜欢带个小尾巴。她觉得这样惹人怜爱些。 “你给我唱个曲呀!”鄱木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就焦躁起来。她最讨厌在苗松。不理睬自己的时候别人也不理睬自己:“快点!等着听呢!” 鄱木继续保持着沉默。 “人干嘛呢?”她从苗松命人给自己运来的藤椅上一跃而起,凑到鄱木面前看。鄱木的睫毛很长,眼睑下有些发白。这是以前她都没有发现的。 鄱木今天就跟中了邪一样,竟然不听话了!她的脸有点红。 “算了,不唱便不唱吧,省的我在这里费口舌让你这呀那的哟!”她一挥手,又坐回了藤椅之中。 她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有这样好的藤椅坐,完全是因为苗松,而苗松出得起钱为她买藤椅,完全是因为和揭西那帮人谈的生意。 外面的流言很多,她一字不落地都听过。他们说苗家是赃窝,苗松是走私头子,而她自己则是走私头子的骈头。 话粗鲁难听了些,但给予她的冲击是不小的。那段时间她连看苗松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不是讨厌,而是敬佩。 她一直都以为像苗松这样性格怪异又可笑的人,是做不来冒险的事的。可外人竟然说苗松是走私头子,这不是很刺激的一件事吗? 她懒散惯了,不喜欢自己去伺候别人,想要别人来伺候自己,因此就把自己卖了,卖给苗松这样一个已到了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 反正唱曲唱到最后找的人也与苗松没差多少,既然如此,还不如抓紧时间多享享福。 可那几天听闻苗松是走私头子,她的兴头又水涨船高了。她迫切地希望苗松能突然走到自己面前,抓着自己的手告诉自己他干的是掉脑袋的事情。她渴望这样的刺激。前半月暴雨天气中,天雷落到被水泡烂的腐朽木头上。她看了很是激动,恨不得自己也来那么一下。 可苗松就是不说。 不但不说,甚至还避着自己。好像自己是个不值得信任的人一般。她不满地把玩着头发,突然又想到了可以折腾鄱木的方法。 “你过来。” 鄱木站在原地犹豫了一阵,还是过去了。 她的手从藤椅扶手上抬起来,轻轻点了一下鄱木的肚子。 “低头,把头低到这里来。”她拍了拍手边的扶手。鄱木向后退了一步。 她勃然大怒:“叫你唱个曲子来听也不唱,叫你低个头也不低,怎么,你要反了你啊!”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捂住了嘴巴。苗家上下老小都装作没听见,只有扫地的华铃婆婆呛得直咳嗽。 大概是呛得。 “朦朦雨儿点点下,偏偏情人不在家;若在家,任凭老天下多大。劝老天,住住雨儿叫他回来吧!浸湿了衣裳事小,冻坏了情人事大。常言说:‘黄金有价人无价’。” 鄱木突然开了嗓子,让她有些猝不及防。歌声将她刚刚在冒失之中说出的话语遣散了。在这个没有雨的天气里,她感觉到一股子湿润黏糊的气息趴在她的耳边。 她难受地甩头:“好了闭嘴吧。” 鄱木闭嘴倒是挺快的,她气呼呼地想。华铃婆婆拿扫把当拐杖拄着,正听得起劲,鄱木却猛然闭嘴了。 华铃婆婆只得意犹未尽地咂嘴: “怎么不唱了呢,好姑娘哎,唱得那样好听!” 苗家安静下来了。 华铃婆婆重新开始扫地。每扫一下地就划出一声折磨人的声音,合着扫地声,华铃婆婆也唱了起来: “二八佳人巧梳妆,房中守着个七岁的郎。待说是郎,郎又小;待说是儿,不叫娘。晚上枕着胳膊睡,醒来还要寻他娘。不为婆婆年迈高,背在山后喂了狼!” 坐在藤椅中的她听了,几乎是捧腹大笑起来。 笑过以后看见华铃的眼神,她又浑身不自在。仿佛华铃歌中嘲弄的对象是自己一般。 这一难受就是大半天。 她尽量避着华铃,不与其待在一处。就是左步鸣风风火火地进了苗家,她在第一时间也没有着急着上去找他。因为华铃在旁边。 等到华铃走远了,左步鸣要去见苗松了。她这才跟上,她漫不经心地走在左步鸣旁边。偶尔听听鸟鸣声掩嘴笑两句,不然就挑一挑指甲再弹干净。目光瞥到左步鸣身上,再迅速收回来。 ———————————————— 左步鸣才不客气,到了苗松门前依旧大手大脚地敲门,丝毫没有一点礼貌。旁边的管事早就习惯了,也不加阻挠。就退下了。 “胡丁夫人,”退下前,他还是得提醒一下这个任性妄为的南越族美妇,“该走了。” “说什么呢?”胡丁不满地嘟起嘴。她自认为自己这副模样能够博得绝大部分人的怜惜,“凭什么这小子是个外人都能留下,我是苗少爷最疼的人,却要离开?” “夫人错了,”左步鸣装模作样地晃脑袋,“苗少爷既然最疼你,自然不会让你去听什么揭西来的那帮人胡扯。” 他又凑近了些低声说:“他怎么能连累你呢?” 胡丁美目放光,似乎听到了什么绝世奇言。她欢喜地拉住鄱木的手。 鄱木轻轻地挣了一下。 胡丁正在兴头上,并没有注意到。她朝左步鸣娇媚地瞥了一眼,随后跟随脸色已经很难看的管事离开。 左步鸣的腮肉都咬得疼了。一直忍到胡丁完全离开后才哼哼地笑出了声。 有时一想,这胡丁夫人也有那么些许可爱处。 “开门!”不过左步鸣依旧喜欢鄱木胜过喜欢胡丁夫人百倍,他继续狂敲着门,“怎么都变哑巴了,连一声也不回?” 左步鸣知道此时苗松一定坐在他那张大交椅上皱眉头,愈发来劲儿地狂敲:“开门呀!” 开门的是左步鸣从来没见过的人。低矮身材,唇边一颗黑色的痣。 左步鸣知道,这人又是那批传闻中的“揭西来的人”中的一位。 “找谁?”他粗声粗气地问。 “苗少爷,”左步鸣扬了扬手中的莴苣,“送莴苣来的。” “让他进来。”屋里传来苗松没好气的声音。左步鸣连忙绕过堵门的人,跑进屋去。 左步鸣感觉自己来到了什么造反头目的秘密据点。他小心地绕开了坐在屋子正中间一排黑着脸的陌生人,把鲜绿的莴苣送到苗松面前。 苗松正在剔牙。不知道中午又吃了什么大鱼大肉。左步鸣想起在路上碰到的那个倒在路边吐的年轻人。想笑的心情抑制不住。 苗松看见他摆了副奇怪的面孔上来,便呵斥到:“不要闹!” “哈哈哈哈!” 苗松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左步鸣就觉得他像是秋天在外边散步的胖灰喜鹊。一整屋子的人听着他的大笑直到结束,没有一个人吭声。 左步鸣也不觉得尴尬,他挠挠脸,对苗松说:“少爷,走了啊,不多待了。” “给我站着。”苗松声音不大,可语气怪吓人的,左步鸣缩了一下脖子,装作很害怕地转了回来。 “你小子是越来越会了啊?怎么只有六棵莴苣!” “啊这个,”左步鸣笑嘻嘻地说,“送人物一棵,忘带一棵。” 第三百二十七章 金缕子(四) 苗松恨不得用大棍子把这个小泼皮打出家门,可是他没这个胆子。 看着左步鸣在自己面前洋洋自得,他真不明白这人是怎么一无所有还毫不畏惧自己。整天不是“少爷”“少爷”地喊,就是在门外哐哐地砸自己的门。仿佛要跟自己做朋友一样。 苗松叹了口气。 他很少忧虑。没有人晓得他脑袋里在想什么。可面对左步鸣这样的活宝。纵使是苗松,也不得不屈服地叹一口气。 “一棵送人,一棵忘记,你以后别来给我做事了。”苗松没好气地呵斥他。 “苗松,这是谁?”刚刚来给左步鸣开门的低矮身材的男子指着左步鸣问到。左步鸣就故意把自己无赖的一面表现给他看,踢踢腿蹬蹬鞋什么的。 “这是村子里来的一个送菜的而已,高兄别介意。” 左步鸣抬起头,正好对上他询问的眼神。左步鸣吹了个口哨。 名为高翼的男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对苗松说:“让他该回哪回哪去,我们还有事要谈。” 苗松为难地看了一眼满不在乎的左步鸣,随后对高翼说:“高兄尽管说就是了。” 这下不但高翼,整个房间里的人尽是眉头紧皱。 “他还在这里,我说什么?”高翼对苗松的不可理喻感到无奈。他亲自来到左步鸣面前,对他说:“这位小兄弟先回避一下,我们与你的苗少爷有事要谈。” “有我没我不差不多嘛,”左步鸣无视了苗松拼命对他打的信号,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反正你们说的什么事我都知道了。”话音未落,早就有人提了钢尺过来将左步鸣压到门背后去,另外几个人团团围住了苗松,质问他:“怎么,我们的计划全被他晓得了?” 苗松犹犹豫豫,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苗松早在刚刚认识左步鸣的时候,就将自己地方私盐贩子的身份暴露了。 那天没有雨,甚至干燥的让苗松嘴里长泡。他带着人用车拉了要往粤东运送的多出来的子盐来到渡口处,正在和自己人偷偷交待到达粤东各地时要做的事,谁曾想左步鸣突然从旁边的板车底下钻了出来。 苗松的话已出口大半,太紧张了一时间也想不出该如何去圆。只能干瞪眼看着左步鸣远去。 那是苗松第一次在夜里失眠,他辗转了几次都都合不上眼,心里只想着白天自己吩咐手下融销私盐的话全被那小子听了去的事情。万一他跑到什么酒楼集市乱说,自己不就完了吗? 于是第二天,苗松做出了自己活了这么些年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他特意洗漱完毕,换了衣服带了家仆,亲自跑到村里去跟左步鸣谈判。 有狠心些的同伙建议苗松斩草除根,可苗松一口拒绝了。他坚持要费很大功夫把自己打理得齐整一些,然后去见左步鸣。 他不是没有进过村子。可他一般只是在村前的好路上走一走。从不到里边泥泞处去找鞋脏。可为了找左步鸣,他毅然决然地踏入了泥地之中。 左昉在犁地。在今后苗松每次到来时,左昉都在犁地。他沉默寡言,背着绳子只管在地里走来走去。在苗松看来,他与一头牛没什么区别。 但探听到私盐秘密的左步鸣却没有表露出一点想要帮助他爹的意思。他翘着腿,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嚼着什么。苗松靠近他时,闻得到一股子生菜的鲜味。 苗松还记得自己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没有说出去吧”,可是左步鸣根本连搭理都没有搭理自己。苗松那时觉得奇怪,还特意耸了一下肩膀,好把被袖子遮住的玛瑙香珠露出来。 他又问了一遍:“没有说出去吧。” 苗松记得左步鸣回了一句“说出去什么”时,他还在心中侥幸地想,没听到就行。可左步鸣紧接着下一句便问:“说出去你是走私贩子的事吗?” 如果不是左步鸣在嚼东西,苗松就要伸手上去捂住他的嘴了。他看见飞溅的口水,实在是下不了手。 左步鸣嚼完了莴苣叶,心想自己可以借着苗松这个冤大头好好消遣一下,便故作神秘地问:“哎,若是我已经告诉了别人,那可怎么办?” “你告诉谁了?”苗松也紧张。 左步鸣一努嘴:“喏,旁边那个!” 苗松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身后还在犁地的左昉。左昉的表情并不冷酷。看样子就知道他是位温柔敦厚的人,但他不爱理人,也不说话。 “敢问他是...”苗松硬着头皮问。 “我爹,”左步鸣说完后瞟了一眼苗松,噗嗤一下子又笑了出来,“逗你玩呢,真的信了?” 苗松不理解,就与他现在坐在屋子里看着高翼驱赶左步鸣一样不理解。为什么左步鸣从不怕人?他可是个身无分文的流氓混子。 高翼拨开架在左步鸣脖子上的钢尺,劝退了同伴。随后对左步鸣说:“你要真想加入我们,就得做好心理准备。一旦官府查出来,你连带着一块被株连,说不定家里人也难——” 行啦行啦,左步鸣心里无奈地想,走不就是了?他转身,也不过多解释,也不与苗松打声招呼,直接就走。背后所有的闲话都会被左步鸣留在这样一个房间,再没有得见天日的机会了。 屋外的空气很好,左步鸣来的时候没有注意。但走了的时候,他有功夫看一眼天边。找到了熟悉的彩霞以后,他才能安心地离开。 不对,暂时还不能走。 左步鸣隐隐约约听到胡丁夫人斥责鄱木的声音。他半信半疑地靠近了花圃。果然,他没有听错,胡丁夫人确实在骂鄱木。 “平常让你干什么你倒还愿意动手,怎么这两天变成哑巴了?动弹不得了?” 鄱木继续保持着她一言不发的态度。胡丁夫人的另一波指责又来了。这回连左步鸣都听不太下去。他半是看热闹好奇,半是心疼鄱木,总希望她好歹能为自己辩解一两句。 可鄱木仍旧一言不发。 “来来来,”胡丁的声音透露出不耐烦来,“你低头,我就看看你的金缕子带对没有,我好歹也是南越族的呀。” 左步鸣扒开挡在自己视线以内的灌木,偷看到原来胡丁正在指导鄱木低头。她的身子弯的幅度很大,脊背几乎成了光洁的平原。 鄱木的头上还带着让左步鸣看了好奇不已的金缕子。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漂亮的金带随风摆动。左步鸣觉得可能都不是爱上了鄱木,而是爱上她头上戴着的一闪一闪的金缕子。后来左步鸣才知道,这些漂亮的金条条竟然是用羊皮纸裁剪出来的。他不得慨叹自己忽视了南越等少数民族传统的服装。竟然到现在才看出来这是一副头饰。 鄱木低头捡莴苣时,左步鸣也看到了她头顶上亮闪闪的东西,但他以为是胡丁夫人让鄱木戴着供她颠倒取乐的。 左步鸣正在犹豫,要不要出去制止? 第三百二十八章 金缕子(五) 苗松一开始并不想要去做盐商,他一开始只想当少爷。 苗松不是已故苗老爷的嫡出子,他只是个小妾的孩子。 当小妾的孩子并不像苗家以外的人想象的那样糟糕,至少苗松是这样认为的。只是有时候会有些羡慕罢了。 他天天跟在正室的孩子身后,听着苗家上上下下的人喊他作“小松”,喊跟前那位叫“少爷”,不羡慕是不可能的。孩子都想当“少爷”,只不过跟前那位才能真正当上而不是凭借想象。 只是正室所出的孩子得了伤寒身子又弱,没几天就死了。 苗松那时不敢高兴。即使苗家上下都来溜须他,他也依旧谨言慎行。走在苗家以外的地方,苗松随时都能听见不同的声音: “哎呀,他把正室的孩子咒死了。” “现在他是苗家唯一的继承人了。” “瞧他那小个!” 苗松从小时起就很善良,脸蛋也长得不差。如果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上来看,一个庶出且身量矮小,脸蛋漂亮又老实的孩子应该是最讨人喜欢的那一个类型。 可苗松还是承受了非议和恶语一直到他步入青年。 苗松发现自己的脸长歪了。 他特意换了好几个枕头,还是没有用,他漂亮的脸蛋歪歪斜斜地向两旁撑开。 而且苗松不长个了。 他继承了苗家雄厚的资产,可外貌上却变成了一个小丑。他决心把苗家的基业排到整个人生的最前列,从此不再要小松这个名字。他要比那个死去的嫡子还要爱护苗家,让别人对他刮目相看。 当然,称呼也得改。就叫“苗少爷”。这名字好。从各个方面来说。 苗松成为盐商是在认识左步鸣的一年前,揭西以东有其他盐商借地方的名义跑到这边来贩盐。平头百姓只知道疯抢,勤奋而贪婪的苗松却察觉到了不对头的地方。他积极主动与来到本地的盐商联络碰头,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后才得知,湘粤和赣南一带的盐枭迫切地需要盟友,用以扩大他们在整个南部地区的影响力和融销渠道。因而他们派了许多人来,不但是为了赚那几个小钱,更重要的是联系像苗家这样的财力雄厚的家族。 可是取得揭西来人的信任实在是过分地困难。他们先是质疑苗家为什么只剩苗松一个独苗苗,后来又因为他可疑的举止,双方产生了一些龃龉。好在苗松最后亮出了钱,与揭西那边的合作才算是达成了。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苗松发现他的毛病又犯了。 从苗松还是那个漂亮善良的庶子开始,他就发现自己忍受不了将东西分享的过程。从小到大每一次舒心的时刻都是将某物据为己有的时刻。从前他跟在嫡子的背后,听见苗家各处传来“少爷”声时,他就用孩童优秀的想象力将这些声音想到自己身上来。等到了成人以后,他不但毫不客气地抢过了“少爷”的名称,也将整个苗家揽入怀中。苗松为此还高兴了很久。如今他连本地的盐业也接手了。 那天晚上谈拢了以后,他高兴地回到卧房想要休息。却发现家仆将他的旧枕头拿走了。床上除了一条褥子什么也没有。那家仆许是粗心,忘记把新的枕头换回来了。 不过没有关系。苗松就着平坦的床铺甜蜜地闭起眼睛。这样睡也可以。 第二天他命人重新拿了个枕头,赶走了粗心的家仆,并命令伺候他睡觉的几名下人以后不许再来换他的枕头。反正他的脸再也变不回来了。 和揭西来的盐商合作的一年实在是美满地不行。苗松都胖了。他想研究研究往琼州府拓展一下卖盐的行当,看看可不可行。家里又雇了很多家仆,都是苗松精心挑选到家里来的。他一定要确定这些家仆不会把他的私盐事业说出去。除此之外,他还想买几个歌妓回府。听听曲也是好的。 但倒霉的是,左步鸣来了。 碰到左步鸣以后,苗松一夜未眠。他觉得自己据为己有的东西正在被一只沾满泥巴的手往外扯。泥巴流淌到了苗家的屋盖上,滑溜的苗松根本就抓不住。 他勉强能在梦里抓住了自己的所有物。但醒来之后心里又没了底。屋楞上干干净净,估计是家仆搭着梯子上去清理干净的。苗松惘然地站在屋檐下看了一会儿,最后叫来了伺候他起居的下人,让他把榻上的枕头拿走,换一个新的来。 在出发去找左步鸣之前,苗松还不忘自己的享受,吩咐下人给他到附近歌楼上去找些有样貌有身段的歌妓。回来了他好物色心仪的歌妓买到家里来。 可是在左步鸣那鄙陋的小屋子边碰了一鼻子灰,苗松彻底忘了自己要买歌妓的事情。他丧气地在村口打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他已经做好了见到左步鸣以后接受他的道歉和求饶。却没想到这个脏小子把自己耍弄的团团乱转。苗松决定先不回家,在外面转一转。跟随他的家仆被他遣到别处去玩了。他想自己待一会儿。 村口虽然有点脏,可绿树成荫的风景还是很不错的。苗松看见远处两只长尾缝叶莺从空中落到地上,抬着脑袋四顾。他想偷偷挪步到这两只小鸟旁边坐下,和它们待在一块。这样比和勾着脖子小心翼翼的家仆待在一块要舒服多了。 但长尾缝叶莺一见到苗松接近,就没命地逃走了。苗松怅然地坐在土丘旁边。看着它们远去的背影,他突然想起了是自己找到这些没有出息的家仆待在自己身边。有些哭笑不得。 苗松还记得在村口坐到最后,自己是一步一趟泥回到家中去的。那些家仆们出乎他的意料,各个玩的不亦乐乎。见到落魄的他回来以后,才收住笑容老实的问好打招呼。 苗松突然想起自己在出行前吩咐过家里的下人出去找歌妓的事。 他不想处罚面前这些只顾享乐的家仆,绕过他们进了屋子。 那是苗松第一次和鄱木见面。 没错,鄱木比胡丁更早见到苗松。 ———————————————— “到底要不要去阻止一下呢?”左步鸣听得不耐烦了,就用一只脚撑着地掏牙。他期待鄱木开口说个一两句话,可这丫头也是奇怪,一言不发,连句辩解都没有。木鱼似的挨着敲打。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鄱木头上金光闪闪的头饰。心里还在思考自己爱的到底是鄱木还是头饰。 胡丁的骂声越来越小。左步鸣心想也是。他听着都累,骂的那位估计更累。他踟蹰地走在灌木边,突然使劲踢了一脚。 胡丁的话一下子止住了。她狐疑地看了一眼灌木的方向,发现了正在打呼哨的左步鸣。胡丁笑逐颜开,急忙凑到左步鸣身边问:“哎?你怎么来了?不是去见苗少爷吗?” “苗少爷把我赶出来了,”左步鸣笑着叹到,“嫌我烦。” “怎么会,”胡丁热切地和左步鸣攀谈,“你看,揭西来人时苗少爷都不让我接近,却叫你进去!” “不是说了少爷不愿连累夫人嘛!”胡丁和他牵扯,左步鸣也就顺着她磨叽。他的余光瞟见鄱木—— 她仍旧低着头。头顶金饰的穗子晃来晃去。 “你怎么想到要来这里?”胡丁特意将这句话的声调提高一点,好让自己的声音更好听些。 左步鸣看她自己美了半天,突然起坏心了。他轻轻挣开胡丁的手,在她不解的注视下努嘴说:“夫人,你这丫头可漂亮啊。” 金饰穗子晃了两下。 左步鸣感觉到胳膊上一阵热辣的痛。 第三百二十九章 金缕子(六) 苗松请了高翼来到内室里喝茶。 在外堂聊完了可说的以后,苗松让他们先去外头游玩。自己和其中最有话语权的高翼谈了起来。 盐枭也有顾虑的事情。关于缴纳盐课的事,还有一些有待商榷的点。高翼和苗松来到茶架旁,高翼叹了口气。 “你怎么会信任那样一个疯小子?”高翼没有像往常一样享受自己的茶水。他用手指头敲着桌面,审问般地盯着苗松的脸。 苗松觉得此时自己应该不好意思了,但他的脸也没热,心也没跳,仍然面不改色地回答高翼:“不是信任,只是迫不得已罢了。” “所以按你刚刚在堂前所说的,这是你的一次疏忽才造成了他这样耀武扬威?” “是,我在码头和家仆交待子盐的事情,没有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小子。” “哎,”高翼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所以,你就瞒了我们这么多年?你不清楚这是将我们在揭西的盐商伙伴置于危险之中吗?万一他去乱说呢?” 苗松知道左步鸣不会,但他表达不出来。 “把那个小子带过来,明天我们迟些动身,和他再谈一谈。” 苗松想起了那两只逃窜的长尾缝叶莺,忧愁地说:“叫不过来,恐怕他明天不会老实地待在家里。” “怎么?”高翼看着苗松委屈的脸,哭笑不得地问,“苗家不是这一带最有势力的家族吗?连个泼皮小子都叫不过来?抓也要给我把他抓回来!” 苗松犯了难。 他从以前就在考虑这个问题。要不要动粗来恐吓左步鸣,让他对自己多一些敬畏。但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苗松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既荒谬又无用。跟这种人谈什么恐吓,简直滑稽。 “你办不到吗?”高翼用目光逼着苗松询问到。 苗松尴尬地摇了摇头。 “做不到的话,想必你也有自己的苦衷吧,”高翼出人意料地通情达理,“既然如此,把这件事交给我和兄弟们,告诉我们姓名和住处,只需要一晚上——” “不不!”苗松急忙制止了高翼的话。两人一来一往间,桌上的茶水都凉了。 “高兄不要急,他虽然是个无赖,但也不是乱说话的人。我的意思是,再等些日子,等他成了我们的人。” “笑话!”高翼轻轻叩了一下桌子,“任由他胡闹就能让他成为我们的人?苗松,我看你家里帮忙做事的人各个老实沉稳,怎么你却要个那样胡来的人做心腹?” 苗松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心里想,左步鸣就是来克自己的,这从那天拜访左步鸣的家开始他就发现了。 对了。 苗松眼睛亮了一下。 “高兄,不若这样,”苗松比划着说,“我将那小子的父亲带过来,明天和他谈一谈,如果劝服了他的父亲,想必那小子也会欣然同意吧。” 高翼皱着眉头咕哝。苗松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事情交给揭西这一帮人来处理,确实只需要一晚上的时间。手起刀落,村里只不过少了个到处惹事的小泼皮,对过去还是未来都没有任何影响。 但苗松不愿意。 他与左步鸣既非兄弟,也非至交。换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谁来,都不会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袒护左步鸣。 但苗松就是不愿意。 他宁可大费周章地跑到泥泞的村庄里去拜访左步鸣,宁可天天被他耍弄气得半死不活,宁可受盐商们的埋怨,也不想让左步鸣受到伤害。 苗松摸了一下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变形的脸。默然不语。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不过高翼也提出了条件。首先是苗松这里的融销私盐所赚得的钱要与揭西众人重新划分,毕竟谁也不想担这个风险却没有额外的甜头。另外就是不要等到明天,今天晚上就把左步鸣的父亲左昉带到苗家来,高翼亲自和他谈一谈。 家仆们都在私下讨论主子们如此大费周章的理由。明面上却还是得照着命令去办。苗松送高翼出来的时候,看见他的脸色仍旧很差,便宽慰他说:“别的不敢保证,但左步鸣确实没有将我们的生意讲出去,这件事上高兄大可放心。” 不过他看见花苑之中闹哄哄的,似乎出了什么事情。 高翼一听到喧闹声,眉头皱得更紧了。苗松连忙挥手让下人们过去看看,顺便自己也赶了过去。 苗松请高翼回卧房休息。可高翼等苗松走远后,立刻召来了在庭院中游荡的众人。 “去到村中,把左步鸣和他爹左昉一块抓来,尽快去办。” 从揭西来的人中,有经验老到一点的,以为自己猜到了高翼的心思。急忙献着殷勤问:“高兄让我们把那父子二人抓来,是为了让他们来‘背’吗?” “背什么!”高翼没好气地呵斥,“把他们处理了,免得苗松那个马虎泄露!” 揭西众人面色凝重,安静地离开了苗家。 ———————————————— 苗松第一次见到鄱木时心情并不是很好。碰巧他想借着听听歌妓唱曲来缓解郁闷,因而一进屋就带着些目的性的去到处瞄人,直看得那些歌妓们羞怯地低下了头。 这其中只有一位身着奇装异服的精瘦少女没有低头。她直直地看着苗松,令本就心情烦闷焦躁的苗松心头又添了一丝恐慌。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看到苗少爷盯着年纪最小的那个丫头看,一旁的管事连忙上前替他询问。 “鄱木。” “真名!真名!姓甚名谁!”管事在心里直叹气,这丫头看着精瘦机灵,怎么反应这么木讷,“选人进家,总得知道你家里如何,这倒好,给报了个花名。” “没有家。”鄱木说。 羞怯的姑娘们也都抬起了头。苗松看见她们眼里闪烁着自己最不想看见的忧伤。 “怎么能没有家——” “好好好!” 管事还待再问,苗松不耐烦地高声打断了他。“没有家就让她们走!都走!” 那两只长尾缝叶莺,为什么不多停留一阵呢?苗松的郁闷无处排解,只得将脑袋靠在椅子背上。 歌妓们列起长队走出门,苗松叫住了那位精瘦的少女。 “鄱木。” 鄱木停下了脚。 “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哪里来的?”苗松有气无力地问。 “南越族的衣裳,头饰是金缕子。”鄱木一字一句地说。 透过半眯的眼睛,苗松能够看见鄱木头上金闪闪的饰物。 “金缕子,好,你走吧。” 鄱木虽然沉稳地走出门去,可是在苗松眼里,她与那两只高飞的长尾缝叶莺没有什么区别。 但那时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鄱木会再次飞回来,并以妾室丫鬟的身份待在苗家。 “怎么了!怎么了!” 与胡丁相处以后,苗松愈发地佩服鄱木。在这样一个聒噪又娇媚的女子身旁,她竟能做到一言不发,低眉顺眼地忍受而不厌烦,着实了不起。就像现在,她就任由胡丁打骂哭闹,立在原地像个细木桩。 “怎么了!怎么了!” 苗松来到胡丁身边,还没等看清她哭花了的脸,就被她扑了个满怀。 “苗少爷!我不想要她跟在我身边了!”胡丁胡搅蛮缠地晃动苗松的胳膊,“她总是气我!” “鄱木又不和你讲话了?”苗松说着看了一眼鄱木,“她就是话少,丫鬟话少还不好吗?你忘了是谁在我跟前说喜欢同族的鄱木了?” 胡丁不满地嘟着嘴,眼泪还挂在腮上。苗松看着不但不怜惜,反而有些心烦。每次都是这个样子。 他刚想劝些什么,却听到左步鸣在一旁带着笑说:“胡丁夫人的脾气也未免太大了些,我只说你家丫头不错,又没做什么,怎的你就发起脾气来了?” 苗松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这?没回去吗?” “我想等等苗少爷,”左步鸣对他摆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怎么样,莴苣还好吃吗?” 苗松啐了一口:“胡说,莴苣不要下锅过水的吗?” “那——” 左步鸣眼珠子滚来滚去,苗松戒备地看着他。 “下锅过水时,放盐吗?” 还没等苗松发作,左步鸣便丢下一串笑声逃走了。 第三百三十章 金缕子(七) 盐枭很少有死脑筋,是故他们既可以在严查的大环境下安然逃过一劫,也可以赚着平头百姓的钱还顺带使唤一下他们。贪图鱼与熊掌必要付出代价,但这是老话了。 这伙揭西来的盐商就是这么想的。当听到高翼让他们去抓左步鸣的父亲时,所有人的反应都是高兄要抓几个平民过来背盐。但听到高翼狠绝的话语后,众人都不敢吱声,只能服从。 背盐原本是钻了朝廷的漏子,正好被大盐商抓住了机会利用,反而能为他们的商路拓展多些道路可行。左右平民的时间和性命就像锯好的方正木头上的木纹一样平整,多几次小的波折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高翼这样坚决,也不贪这些小便宜,要把左步鸣的父亲和左步鸣先处理掉,其实也不难理解。如今朝廷对湘粤一带走私的盐商管束得越来越严,而群众对盐课的呼声也越来越少。揭西一带的私贩都明白,各地商民都逐渐接受了这个清人朝廷。在这种大趋势下要想逆流走私,必须要步步为营,谨慎小心。 但为此要付出两条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无论是商是民,都要敬天惜命。这是他们从小听到大的东西,即便如今在做的已经是被发现就要掉脑袋的事情,也不会并不能改变他们脑袋里装的东西。 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在等着他们。 左步鸣并没有回家。 “嘲弄一位夫人!”胡丁还在发脾气,“再也不想见到他了!连她也不想再见了!”她拿手乱指着面前的两人。 苗松不得已搂着她的肩膀,边哄边朝左步鸣使眼色。 在长久的相处之中,他与左步鸣不知不觉间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他使一个眼色,或是向别处一看。左步鸣很快就能明白过来。但明白归明白,左步鸣要怎么反应,主动权还是完全掌握在他的手里。 现在这种状况下,左步鸣最好的反应就是顺着苗松的示意向胡丁献两句殷勤。可左步鸣歪着嘴笑得很开心,苗松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苗少爷,胡丁夫人的丫头长得真是好!”左步鸣故意把声音放大。 他的顽劣苗松早已熟悉了。此时只需要喝一句:“左步鸣!”他不会道歉,至少也会收敛一点。可是苗松这次喝完以后,左步鸣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还往沉默的鄱木身边走了一小步。对她讨好地笑了一下。 胡丁的脸都憋红了。她本就是流畅的鹅蛋脸型,由于紧咬住后齿,腮后鼓起了两块。她几乎要将整个人都埋在苗松怀里。 “这位叫鄱木的丫头,长得真好!”左步鸣将自己的无赖样子完全表露出来。鄱木默然地站着。 苗松只能先命人将胡丁送走。鄱木习惯性地上来扶她,被胡丁使大力气推开了。左步鸣哦哟哟地喊着上前,护住鄱木。胡丁啐了几口,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苗松心里还有别的事,他和高翼谈好了要将左昉带过来一块商量左步鸣入伙的安排。知道高翼心急,所以权且应下让他晚上过来的要求。可过后回想,苗松又有些为难。如果真把那个沉默的老头拽过来了,自己又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眼前的左步鸣还在用挑衅的笑容看着自己,苗松不知道当他回到那个破旧的小屋子,发现他爹已经不再老实地犁地,而是不见踪影了,又会怎么样。 鄱木一直都没有说话。苗松甚至都回想不起来她当歌妓时的样子。 她真的会唱歌吗? “你两个怎么办?先不说你,”看见左步鸣笑眯眯地凑上来,苗松拨开他,先对鄱木说,“你一个丫鬟,把夫人给气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鄱木张了张嘴。 “少爷,这你就冤枉她了,明明是我气的,”左步鸣背着手说,“怎么能问她怎么办?不然,你跟我走吧?” 左步鸣说着想要拉鄱木的胳膊,被苗松制止了:“你小子不要太无法无天了,这里是苗家,鄱木还未出嫁。” “依小的来看,不如让鄱木丫头给胡丁夫人道个歉,主仆二人冰释前嫌,从新相处如何?”一旁的管事看不了这种僵持的局面,主动提议。 “我与胡丁夫人都是南越族人。”憋了半天,鄱木开口只说了这一句话。 “这就是了,胡丁常和我说她只喜欢同族的鄱木,其他人她都不疼呢,”幸好鄱木自己知道找台阶下,苗松算是松了口气,“你又不是不了解你家夫人的脾气,去跟她陪个不是,说两句好的,虽然你年纪还小,但也不要放不下脸。就这样吧,快去!” 遣走了鄱木以后,苗松这才生气地对着左步鸣说:“你小子是嫌我苗家事情还不够多吗?竟给我整这种乱子!” 左步鸣还在咂嘴惋惜:“少爷成全一下,说不准那鄱木丫头就愿意跟我回去了呢。” “正经些!” 苗松头痛欲裂,甚至一眼都不想看左步鸣。先不说旁的,就算他成全千万遍,鄱木也不会跟左步鸣走的。 鄱木作为歌妓被苗松选进府中再送出,从那以后过了很久,苗松与鄱木再无瓜葛。等到鄱木跟在胡丁身后作为丫鬟再次回到苗家时,她已经是个半死不活之人了,甚至比苗松初见鄱木时更加干瘦。 胡丁刚到苗家时眼界很高。她没有为自己的歌妓身份羞愧或是放不开,反而秉持一种恃着自己的红尘身份占尽苗家好处的念头。苗家上下都与苗松反应,这位腰细得可堪盈握的夫人真难伺候。 但奇怪的是,憔悴的鄱木却能将胡丁伺候得很好。胡丁也愿意接受鄱木的照顾。苗松不知道进苗家之前两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不过既然两人感情好,也省去了苗松的精力费心。 鄱木与他算是熟人了。苗松本以为她会对此做出反应。可鄱木出奇地沉默,苗松也不愿主动提起那个郁闷的傍晚。因而前尘往事被两人僵持的态度掩盖,就当没有发生过。 如此维持下去,家中是不需要苗松来操心的。 可是看看现在的样子。 他疲惫地在庭院中傻立着,周围站满了欲言又止的家仆。左步鸣嬉皮笑脸,永远都没有烦恼一样。 “你,待会儿回去吗?”苗松恢复了苗家主人的姿态问左步鸣。 “少爷还知道关心我哪,”左步鸣高兴地问,“我回去,当然回去,可不能再赖在少爷这里给你找麻烦喽。” “别回去了。”苗松紧皱眉头。 “啊?”左步鸣难得意外。 看见这样一个悠游自在的泼皮也有紧张的一面,苗松感觉到解气了。他缓缓地说:“晚上就在我这里吃饭,饭后我有事情要和你谈。” 苗松尽量让自己表现地和颜悦色一些,可是左步鸣还是看出了他脸上显露出的难色。他在心里惊讶又好笑地想,怎么,难不成这个怪人要为他的美妾惩罚自己? “没有什么坏处,”苗松解释,“你知道我的行当这件事都过了很多年,其实早应该这么做的,但我一直拖着,不过如今揭西那帮兄弟们也在,正好有他们做主,给你把事情办了。” 左步鸣素来爱笑,所以他的双颊总是高高扬起。如今他板着脸,从鼻子向下的皮肤沉重地下垂。让人乍一看都有点认不出这个平常一直嬉皮笑脸的人。 左步鸣似乎也已经不年轻了。 “少爷,”他说,“你的意思,不会是让我进苗家吧?” 第三百三十一章 金缕子(八) 华铃难得一个人到韩江附近散步。平常苗家总是有数不尽的活等着她去干。现在苗家出了事,她反而可以偷闲到韩江来看风景。 看上去她对苗家如何一点都不关心,只想放松自己。但这位老人心里明白,并不是这样的。 她沿着韩江岸向远处走去。 前半月的大雨让江面上涨的同时松软了江岸的土地,像华铃这种重量的老婆婆走上去,一步一陷,十分危险。她沿着江岸走了不到半刻钟,就坐在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的水蓼丛中享受晚风。 左步鸣到苗家送莴苣的昨天,江边打渔的老人们也说要下雨。可是一直到夜深了也没有雨丝飘落。后半夜苗家的热闹让街坊都睡不了觉,更别提生活在苗家院落中的华铃了。 她已经老了,不但容貌远不如以前,身体也吃不太消。忍耐了一晚上的喧闹和清晨的官府查抄以后,华铃不得不睁着一双朦胧的睡眼出走,去自己的另一间住处。 与其说是她的另一间住处,不如说是小姐的另一个家。 离苗家不远处的村庄背后,有一处荒凉大院。单看模样废弃已久,进去瞧瞧可能会改观。这是因为华铃数十年来一直任劳任怨地为这处院落做着清洁工作,甚至比苗家还要用心。 只是这些年她的身体不如从前,这才无可奈何地在两边都偷些懒。 疲惫了整整一夜以后,华铃推门走进这处无人知晓的庭院。穿过几道虚设的玄关后,熟练地找到了卧房。 就算她再怎样勤着打扫,还是敌不过天要下雨。屋里的霉味和枕头被褥中的潮气始终散不掉。华铃这样疲乏,倒在床上睡了许久都没有入眠。她怅然地坐起来,抱着被子嗅了嗅。 是不是该洗洗了呢。 华铃很羡慕那些来查抄苗家家产的官兵。他们力气很大,一抬手一蹬脚就能把那样高大的花架掀翻。而自己拖着这样的身体,是不可能做到这些事的。别说这些事,就连洗个被褥她都抬不动手。 她又重新躺了回去。 “华铃?华铃?” 又来了。这样的呼唤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小姐,华铃很想与纠缠在她的记忆中的小姐好好谈一谈,奉劝她找一处神仙居所自己快乐去,别老盯着她这个老人了。她在现在又老又丑,背挺不直,肩还直哆嗦。天天忍受着小姐的纠缠,她总有一天会心力交瘁而亡的。 但小姐不打算放过她,仍旧大喊着她的名字。华铃心情烦躁,终于大喊了一声:“苗小姐!” 随着这一声喊,华铃猛然惊醒。流光溢彩的龟背水纹就在离她脸颊咫尺的距离。她明白自己还在梦里,但如何能摆脱这个梦,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华铃,你说在水下是什么感觉!”苗小姐热心地询问华铃,她的神采,华铃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自然是痛苦的,”华铃愤愤地想,“就像我现在不断地接收你为我带来的梦境一样痛苦,“小姐你是人不是鱼,自然是痛苦的。” 她知道这件事真的在自己的过去发生过。当时也是这样一条韩江,一位苗小姐,一个丫头。不过当时她不敢跟苗小姐说什么埋怨她的话,只能回一句:“小姐切记不要随意踏足韩江,那其中可有食人的怪物呢。” 而现在,苗小姐和华铃隔着遥远的距离,凭借梦境得以重新踏足同一块土地。许多话她可以少一点顾虑的出口,许多话她也不必再为了在世的人情勉强自己言语。在这个充满霉味的梦境里,华铃第一次感受到了惬意。 在梦境以外的现实之中,华铃对着韩江从来念不出什么经义道理,祈求不了什么上苍。因为她一看见韩江,就想起苗小姐。这是个不好的事情,一条江与一个人如果成了互相解释的内容,那么就会影响到旁人忽视很多别的更细致的东西。所幸华铃谁也影响不了,因为她总是一个人。 “华铃,你说他们为什么逼着我成婚?为什么让我嫁一个可以当我孩子的小不点?”苗小姐的问题总让华铃舌头打结,应对不了。 这些都不是他们可以讨论的问题。 苗小姐站在韩江边,静静地注视着水中的倒影。她有一张悲戚的脸,配上背景处波光粼粼的江水。任谁一看都会猜想这是否是寻短见前的举措。 苗小姐在婚嫁的年纪许配给了一户姓章的人家。章老爷和章夫人看着上了些年纪,但毕竟慈眉善目的,华心铃不畏惧他们。但当她小心翼翼地扶着苗小姐进了章家门以后才发现,原来章家的现任当家竟然是个不足六岁的小娃娃。 心高气傲而又不愿流俗的苗小姐忍受了足足三年,等三年以后,小娃娃病死,苗小姐这才重获新生。她自愿回到母舅的苗家中来,并立誓不再嫁人。 飞来的横财让人心里不踏实,苗小姐也赞同这个说法。她在家里待了半年以后,一纸遗嘱丢到了苗小姐跟前,所有人都催着让她交待一下为什么章家的房子全部归苗小姐自己处理。 苗小姐就是苗小姐,她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呢? 但屋子确实是归了苗小姐。她一边不得已收下了这份过世的小娃娃给自己的最后的礼物,一边承受着无穷无尽的非议和诽谤,说她是要抢夺这份庞大的财力。 等到苗姐过世后很久,华铃还能从间充满霉味的房间里嗅出当年苗小姐的留下的痕迹。 “你伤心吗?”苗小姐看着梦里一板一眼流淌的江水,叹了口气问到。 “什么伤心?”华铃反倒看得很开明,“我从不懂伤心,无论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 “我说心里话,你觉得我的逝世对他们来说是中不溜,还算凑过,日子又没什么影响,那为什么你还要大费周章地进入我的梦境身体来?” 华铃不是扭捏的主,这里又是在梦中,于是她的胆量被勾了出来,直接对不远处的苗小姐说:“小姐,是你一直喊我的名字,你总是不愿意离开。” 华铃的话激怒了那位苗小姐,她冲着韩江狠狠地踢了一脚,以此来泄愤。华铃已经站见不怪。她哄了两句,等苗小,发话。确定要离开这个梦境吗? 第三百三十二章 金缕子(九) 华铃在为梦境苦恼的时候,胡丁正在痛哭。等到华铃晚上从韩江散心回来时,胡丁早已离开了被搅得乱七八糟的苗家。 她痛哭的理由无非就是苗家被抄了,她无处可去了。身边又只剩下了前些天还在跟她闹矛盾的鄱木了。一个富贵人家的美妾如果抛去了面子坐在大门口痛哭,大概是因为她的美貌从此没有了用武之地。 鄱木连哄人都不会。睁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胡丁不得已转过来对着她的脸哭。可鄱木依旧没有一点表示。 “现在,又成了两个人了,”胡丁抹着眼泪,“要不然你继续去歌楼上唱你的。我再想办法就是了。” 鄱木沉默良久后的第一句话是:“我跟着你。” 苗家门前一片被人踩陷的草地,其中还滚落了不知道哪一夜的露水。胡丁的鞋面渐渐地有了湿意,她不得不提起裙摆站起来,泪珠从脸上飞驰而过,与露水滚在一起。 “你跟着我有什么出路?我如今是没人要的,你跟着也不会落着什么好处的。” “我不想要落好处。”鄱木继续与胡丁单调的问答。 “那你想要什么?”胡丁把脸上半干的泪水精细地揩尽,抬头问。 真是个怪丫头。 “我想要跟着你。”鄱木毫不犹豫地说。 第一次听到鄱木开口说话时,胡丁并没有为她动听的声音惊讶。歌妓出身的她听过各种各样清亮的小嗓。鄱木的嗓音放在其中,只算得上是璞玉的水平。底子不错,但缺乏系统的训练,因而说话仍和那些野丫头一样,没有歌妓那股子婷婷袅袅的气韵在里面。 可胡丁这么想时,却发现自己并不讨厌鄱木。她罕见地提起兴趣坐在席间听着鄱木唱了几段,暗暗为她质朴的表演喝彩。胡丁很久没有这样舒服惬意地听过歌了。其他歌妓唱曲时,她想的大多是她们会不会夺了自己的风头之类的事情。 但过了两个艳阳天以后,鄱木却因为不愿改换打扮被歌楼上的众人排挤,不敢回来。胡丁问遍了众人没有结果,明白了大家都没有要找鄱木的意思以后,只好自己出门。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跑出来, 胡丁记得那是一场酷热的寻找。太阳暴晒了一整天的地皮蒸腾出仅剩的水分,把胡丁的两脚蒸得热烘烘的。她的袜子里还蕴了半管水,黏糊在小腿上,这感觉让胡丁反胃不已。但最让她难过的还是过往的行人。看见一位热得满脸通红的歌妓独自出门时,左右行人的眼神几乎要把胡丁扒光了裸露在黄昏下供人耻笑。在歌楼里时她是颦笑皆风情的歌妓,可出了门,她就只是一个为了同族妹子烦心的小姑娘罢了。 在见到鄱木的第一眼时胡丁就认出了她头上的金缕子,知道她与自己相同,都来自南越族。至于她为什么会被卖进歌楼,胡丁直到现在也没能从她的口中问出来。不过罢了,探听出来又能怎样呢?如果是个悲情的故事,那么没有人会愿意倾听时隔多年没有任何意义的安慰之语。 胡丁找到鄱木的时候她正发着热。不过不同于胡丁焦虑心切的热,而是真正骇人的滚烫。仅凭胡丁一个人是扛不起来鄱木的,她只能厚着脸皮求过路人帮忙。有好事的不愿失了这段救美的差使,殷勤帮忙,胡丁只得忍受了他的目光应下,边走边表示感谢。 回到歌楼以后姑娘们都说这是流行的热病,挨近了就会传染,进而纷纷逃避。胡丁自然也不想管这个麻烦,让那献殷勤的扛了鄱木放到她原本睡的小房间里去,谢过他以后自己也立刻赶去沐浴。她一边抚摸自己纤细的手指检查有没有伤着碰着,一边回想方才见到鄱木时的场景。 她倒在一座村子不远处荒废许久的大院门前。嘴里还念叨着发热后的胡话。朦胧之间,胡丁好像想起了鄱木第一次到歌楼时她头顶的金缕子晃个不停的样子。 从高高的浴桶里出来,胡丁随手拿一碗清水来喝。自己在这个歌楼里充其量算是个新人,却由于秀丽的外表和出众的歌声而破格提拔,一直到了与歌楼上的大姑娘们平起平坐的位置。她每天不知疲倦地唱着来往的客人爱听的曲,却从来没有闲暇为自己唱一首。今天得亏那位“得了热病”的鄱木把所有的客人都吓退了,胡丁得以有现在这样的时间休息,她准备为自己唱上一首。 “飞花时节,垂杨巷陌,东风庭院。重帘尚如昔,但窥帘人远。叶底歌莺梁上燕,一声声伴人幽怨。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 嫌屋里湿气深重,不减闷热,胡丁又转着脑袋唱到:“佳期四五,问黄昏来否。说与低帷月明后。怕重门不锁,仙犬窥人,愁未稳花影匆匆分手。” 胡丁不愿意开窗,怕干燥拥挤着进屋烦她。一碗清水见了底,她抚一抚胸口,接着刚刚没唱完的继续: “鸡缸三两盏,力薄春醪,何事卿卿便中酒,翻唤养娘眠,底事谁知,灯一点尚悬红豆。恨咫尺绳河隔三桥,全不管黄姑,夜深来又。” 夜深来又,夜深来又...胡丁伏案休息,全然未查第二日将要来临的变故。露重熄灯,但愿那个南越族的小姑娘正在慢慢好转。胡丁清醒时从未这样心软过。 第二天胡丁就被苗松看上进了苗家。她不愿让鄱木一个人留在歌楼里,就不顾她还未痊愈,硬是把她带到了苗松面前。见面时胡丁皱着眉头帮她把脑后绞在一起的金缕子穗儿分开:“这么个半死不活的憔悴样子,可怎么整?” 是的,小到这些细节,胡丁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她已经不想哭了,就甩手跺脚,把身上弄干净以后带着鄱木回到苗家门前。官兵气势汹汹地拦住了她。 “这贼窝现在已经被封了,哪有你随便闯的道理?” “官爷,是这样,”胡丁半笑不笑地说:“我原本在这里住来着,要紧的东西都还留在宅子里,能否请官爷通融一下,放我进去把它们取出来?” 胡丁说着拿眼睛拼命飞鄱木,意思是让她把手上的镯子褪下来给他们。鄱木沉默着照做了,可官兵收了镯子以后并没有让出道路。 “官爷?”胡丁的笑容不知是留是收。 “就这处贼窝,你还好意思说从前在这里住过?上头只是把你的老爷捉走了,没有查你就已经很不错了,这点东西就当付个人情吧。” 胡丁张口结舌,转眼想求那一个,却看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鄱木头顶熠熠生辉的金缕子。 “这头饰倒是稀罕。”他喃喃地开口。胡丁勉强笑了一声说:“是,不过不值几个钱,羊皮纸剪出来的而已。” 在苗家大门前受挫以后,胡丁和鄱木不得已回到了湿漉漉的草皮上。两人一时间谁也不想讲话。就在安静中度过了大半天时间。华铃傍晚从韩江旁边散步归来时,这两人仍然撑着脑袋进退维谷。 “哎哟,你两个在这做什么?”华铃笑眯眯地靠近。鄱木把位置让了出来。 “胡丁夫人,事已至此,等等再伤心难过,先为自己找一个好的出路吧。” 今早在苗小姐的旧宅子里醒来的原因纯粹是因为老宅子通风不好,霉味让这个老人的鼻子透不过气。梦也断了。 既然如此,就到韩江边走走。 华铃的脑袋里还想着从小听到大的韩江食人怪物的故事,就这样沿着韩江走了好几圈。她不觉得自己这是在逃避责任,反而觉得此举是免得给真正忧伤的人添堵。 千万不要陪着他人一同哭泣,总有伤心人会把你看作虚情假意的戏子。华铃深谙道理,所以即使见到了正在安然神伤的胡丁,也不选择配合她做出苦情像。 垂垂老矣的华铃笑眯眯地问面前的美人: “胡丁夫人,想好之后的事了吗?” 第三百三十三章 金缕子(十) 之后的事没有想好,之前的事却已经酿成了大灾难。 苗家被抄,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在庭院里忧愁地盯着左步鸣看的苗松肯定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甚至都不会想到,今夜面前这个小泼皮就会给他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闹。 “你不要多想,”苗松看见他脸色不好,于是对左步鸣劝到,“就你小子这个样子,我放心让你来么?” 左步鸣听到这个,才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对苗松说:“少爷吓着我,我才以为少爷突然往我身上多考虑了。” 苗松可不认为自己刚刚吓到了他。反倒是他吓到了自己。他看见左步鸣又开始对着鄱木挤眉弄眼,就知道他还是那个左步鸣。 “你留下吧。”苗松尽量用命令的口气对左步鸣说。他不明白自己明明是这个宅子的主人,之前为何却要低声下气地对左步鸣说话。“今晚就在苗家过夜,明天再说明天的事。” “哎呀!”左步鸣高兴地搓手,“难道少爷留我下来,是为了什么美事吗?” 苗松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公然在这一大家子人面前跟左步鸣说荤话,他实在难开口。 “别多讲,你留下就行了。”左步鸣还要再劝两句,高翼派人来请,叫他早点过去谈事情。 “你想去吃东西,就自己到灶房拿,算了,这些也不用嘱咐你,反正你都熟得很,要是无聊,就在庭院里走走...反正待着就是了!” “恭敬不如从命!”左步鸣心里何尝不知道苗松这极不自然的挽留之中一定暗藏着什么玄机。他姑且先应下来,待在苗家总不会亏着他! 左步鸣会后悔的。 人群随着苗松的离开而逐渐散开。最终花圃后只剩下左步鸣和鄱木两人。 鄱木低着脑袋,头上的金缕子闪闪发光。衬得她的脸都有气色了许多。 左步鸣一边带着笑容考虑要和她说什么,一边偷偷向她身边迈了一小步。 鄱木那张木然的脸上没有任何羞怯或是厌恶的表情。她直勾勾地盯着面前已经过了花季的成片芍药,不作声。 “饿不饿?”左步鸣突然挑眉问。 鄱木的眼睛斜了一下。 “吃点东西?”左步鸣觉得自己如今的样子正是无事献殷勤最好的范本。他又绕到鄱木身后,对着她高高耸起的发髻感慨到:“你的头发真多。” “那是假的。” “嗯?”左步鸣急忙伸头到前面询问,“假的?” “金缕子是羊皮纸裁剪成田,附着在假髻上的头饰,这底下压的才是我的头发。” 鄱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左步鸣受宠若惊地笑着回到:“好好,明白了,不过就算是你这副头饰,单看也是好看的。” 自然。这是我们南越族的头饰。鄱木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怎么样?去灶房看看吗?”左步鸣仿佛苗家主人一般客气地招待鄱木。 鄱木心想,左步鸣既然是个游手好闲的地痞,那么他肯定不会做什么饭食。这样的话,跟着他过去一趟估计不会花太长时间。于是她便默默地应下了。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左步鸣不但会做菜,还做的有模有样,锅碗瓢盆在他手下过了一遍,丝毫不见他有慌张的样子。 “等等啊,”左步鸣扬起手中的莴苣,“给你拌个莴苣吃。这玩意还是吃熟的好。”他又想起了路上碰见的那个倒在路边呕吐的年轻人。 “可这不是给我们吃的,”鄱木小声说,“揭西来的——” “瞧你的废话,”左步鸣不客气地批评她,“这莴苣还是我带给苗少爷的呢,怎么就不能吃了?” 两人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吃莴苣,左步鸣第一次和至交以外热的人分享他过去的事:“我那时候不理解我爹。总觉得他不疼我,哎你别笑!” 事实上鄱木只是因为风大的缘故头发吹进了嘴巴里难受不已。方才她又恭顺地把手放在腹部,不好伸手,只得再等。好不容易逮到大风歇下了。她才敢将手放在身前摆着,顺便把进嘴的头发也给抓出来。 “他不爱说话,哎跟你一样,你们两个倒挺像!”左步鸣故作为难地摇了摇头,“不过我很喜欢他,尤其在成人以后,更能体会到我爹的难能可贵,他从不过多地搅扰我,而是我干嘛他都无声地支持。” 鄱木认真地听着。 她的脸上有一双什么都质疑而又什么都不变的眼睛。 左步鸣藏在心中的关于父亲左昉的事,就像是治疗腰部伤痛一样难以忍受。父亲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不便过,左步鸣从以前就一直在强调,他很喜欢自己的爹。 但爹沉默起来可是真的不说话,不像鄱木偶尔还能回个一两句。左步鸣想起父亲在听说自己常常出入苗松的苗家时只不过是点了点头,亲眼见到苗松对他的鄙视时只不过是继续扛着绳子犁地。爹似乎没有情绪,没有自尊,整天只会默默地照顾他那一小亩地。左步鸣觉得爹和他的一小亩地之间的感情甚至超过了自己与他的感情。因而在为鄱木讲述自己家中的逸事时,左步鸣曾数次提过他那位将土地看作骨血的父亲。 “你要能见他一面就好了!”左步鸣说,“你们两个肯定投缘,互相不吱声。” 鄱木小口小口将左步鸣给自己拌的莴苣吃干净,将碗筷放回灶房。左步鸣一只脚踩着门槛,默默地思考着什么。 “走不走?”他突然问。 “走去哪?”鄱木带着些戒备地问。 相比于吃莴苣之前的鄱木,她现在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能言善辩了。左步鸣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知道鄱木愿意和自己说话了,他的心情自然是雀跃的。但问题是他接下来要说的这一句: “我带你去见我爹如何?” 鄱木脸红着后退。 不过她这回是会错了左步鸣的意。一向不正经的左步鸣这回真的只是想带鄱木去见见那个难以沟通的爹,看能不能想办法让他说话罢了。 不过要说左步鸣真的一点别的念头都不存,也是不现实的。他又把鄱木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走吗,走的话咱们现在就出发,你说完好我们就走。” 鄱木突然发现自己有点感激左步鸣了。不过想到感激,鄱木很快冷静下来:“不行,胡丁夫人还需要我照顾呢。” 左步鸣噗嗤的一下子笑出了声:“你不是跟她关系闹掰了吗?怎么她还需要你照顾?” “谁让她是队伍的核心呢。”看到鄱木的脸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坏下去,左步鸣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 “苗少爷那么疼爱她,肯定会给她打点好,你就不用劳心了,”左步鸣说着又一次来到鄱木身边。他本就是个无赖,更别提现在有苗松的命令在身,他更加肆无忌惮。 这回左步鸣不给鄱木任何躲藏的机会,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说: “走,我带你出去走走!” 第三百三十四章 金缕子(十一) 左步鸣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鄱木最终也没有跟他一道回家。 虽然他捉住了她的手,可她还是以要照顾小姐为理由,拒绝了左步鸣的邀请。左步鸣是个无赖,但还没学会如何强人所难。 他擦了擦拌莴苣的手,不知不觉来到了韩江旁边。今早拿泥巴丢他的小孩子已经不见了。不过也是,这个点再不回去,估计他们的爹娘也要着急了吧。 左步鸣活动筋骨,恨恨地想着,下次再叫他看见他们的爹娘,一定要好好教育他们一下,让他们别乱和孩子言语。什么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你看,苗少爷还挽留自己呢! 不过韩江附近的土壤还真是松软。左步鸣觉得如果再下两场雨,即便那些孩子们不接近河岸,也有陷下去的危险。回到村口时,左步鸣停顿了一下。 那座院子从很久以前就在那待着了。左步鸣小时候去门口张望时,还能看见里面有人影在乱转。 可后来左步鸣听爱讲闲话的村里小子说过,这院子已经荒废已久,上一任主人因故去世以后,三十年来再也没有人住进去过。 左步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神神叨叨的东西。他每次回村,都会厌恶地朝它看上一眼,觉得它是个不干净的去处。 今天他之所以停脚张望,是因为他在心中正想着能够压倒邪念神叨的正事。左步鸣自觉心潮澎湃,再来几座院子他都不会害怕。 苗松的意思是让他今晚留在苗家。虽然不明白苗松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左步鸣还是很乐意待在富贵人家享福的。不亏着自己的事他都喜欢做。可邀请鄱木失败后,左步鸣突然又觉得挫折压倒了自己。他甩甩手,准备回家和爹待一会儿。 爹天天流着汗也不嫌累,真是。 鄱木不爱自己,这是左步鸣想也想得到的事。他斜眼看天边初露的星光,继续吹着韩江刮来的风享受归家之路。只是苗松叫他留下着实奇怪,他叫自己从来都是为了他的事,怎么会让自己有惬意的机会呢? 不过今天总的来说还是高兴的事多过不明白的事。左步鸣的步伐越来越轻快。那位总是扭捏赖着自己的胡丁夫人终于被气走了,左步鸣也能爽快些。他想起他和胡丁鄱木争执时,围着自己的那些家仆都拿一种特殊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在嘲笑自不量力的自己。 左步鸣坚信自己总有些一天会让他们后悔的。他骄傲地一扶口袋,却发现今天闹的事太多,都忘记跟苗松要酬劳了! 这可是大事。左步鸣哭笑不得地叉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要不要回去找他? 算了,家门就在眼前。不回去坐着喝口水,还找累做什么?左步鸣摇头晃脑地走回房中。 只是有一点,在他进门之前的最后一眼中,金黄的夕阳倏然间变得火红,将木门上的霉斑照耀得十分刺鼻,味道久久不散。左步鸣挥手赶开发霉的味道,纳闷地瞥了一眼天空。 前些天拼命下雨,现在又出什么太阳。老天也学会讨好人了。 屋子里和左步鸣出门时一个样。准确来说,左步鸣也不知道自己动身去苗家时屋子里究竟是什么样。谁会闲的没事去记自己家里的物件摆设呢?他找了个缺口的瓷碗喝水,照例把碗边咬得咔嚓直响。这是左步鸣从小到大的毛病。换做别家父母,肯定要拎起孩子一顿揍,可左昉不同,他从没有说过什么。事实上,他在饭桌上不置一词的情况更多一些。 喝完了水,左步鸣伸个懒腰,到小柴房去找左昉。 傍晚十分,左昉都会将一天劳作的收获扛到柴房中去。左步鸣想要见他的话,就到柴房里寻他便是。前半月的大暴雨差点把这个小屋子冲毁,左步鸣也不帮着弄。左昉一个人许是太累了,就把东西搬出来后先将柴房搁置在那,等雨季过去了再做重建的打算。虽说如此,左昉在一天的劳作结束后,仍旧愿意回到这个小木屋里来,休息一下,清一清犁也是好的。 因此左步鸣喝足了水,憋了一大口气开门冲了进去。这小房子狭窄阴暗,比主屋中木门的霉味可要重多了。 可已经被搬空了的柴房里什么人都没有。左昉并不在这里。他常坐的那个树墩翻倒在地。这让左步鸣心惊肉跳。 感觉自己有点过于浮夸了以后,左步鸣摸了一下胸口,自嘲到,瞧瞧,那位苗少爷只不过让你到他那待上一个晚上,你就吓成这样。亏得你还时常捉弄他呢。 左步鸣定神,绕着屋子半圈回到爹那一小亩地上。既然不在柴房,那他就一定在忙着犁地。怎么今天突然拼命努力了?家里突然拮据吃紧了? 嗬,早知如此,刚刚就应该回头管苗松要了今日的报酬来!左步鸣摇头。 可他已经没有时间后悔这个了,因为他看见了半躺在土地中的左昉。 爹的一条腿很随意地耷拉在离大道只有一臂不到的距离,左步鸣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散漫地放腿。不但没见过他这么散漫地放腿,还没见过他这样糟践土地。 左步鸣每天都能见到的犁得整齐的土地已经被翻得一塌糊涂。和暴雨之后的惨状类似。木犁被掀翻在一边,上面还沾着已经干了的土块。 早上孩子们朝左步鸣扔来的土块似乎来到了那架木犁上。木犁正充满敌意地朝向左步鸣,让他一时间不敢动弹。 “爹!”左步鸣大声喊。 左昉没有任何反应。 左步鸣引以为豪的视力这时却差劲得还不如一个常年伏案的举子。他一边受着木犁的威胁,一边伸长脖子努力辨认左昉的面目。 住在左步鸣家附近的汪老先生如今已经教不动书了,每日只在村里纳凉闲逛。他最看不得左步鸣,明明一副谁也比不上的好身板,样子也不难看,却从不肯努力。他为了表示自己态度的坚决,走路的时候从不肯选左步鸣家旁边的路走。今天他大老早就看见左步鸣带着莴苣出门,猜到他要出去惹事,所以才久违地放心走这条路。 真是倒霉,大老远就看见左步鸣在探头探脑。 汪老先生越看他越不顺眼,甚至想要转身离开。但一想到转身离开了,好像自己才是不光明磊落的那一个,汪老先生还是作罢了。 自己比这毛头小子多活了几十年,难道连路过他身边的勇气都没有吗? 汪老先生最终还是决定走。 但每一步对于他来说都是折磨,他不断用前朝风霜高洁的名人激励自己,让自己相信只是从他身旁经过,不会伤了自己数十年来品性养德的修行。 走到左步鸣身边时,饶是汪老先生再嫌恶他,也忍不住朝他伸着脖子的方向看去。 “哎呀!这人不是出事了吗!”汪老先生吓得脸色煞白。那翻倒在田地里的与自己年岁相近的老头子,已然眼睛上翻,看样是没气了。 “你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愣着干什么呀!”一条人命在眼前,汪老先生顾不得与左步鸣的水火不容,急忙推搡着他的胳膊肘。结果他好心办了错事,左步鸣回头就给了他一拳。 汪老先生本就年迈体弱,哪挨得了左步鸣憋足力气的一拳。他的嘴巴歪斜,不住地骂着:“真是疯子,你爹都已经死在田里——” 左步鸣又给了他一拳后,跳起来跑远了。 汪老先生感觉自己的前齿根渗出腥味。他勉强爬起来,眼前一片漆黑。 “嘁,这还没有到晚上呢,咳——”汪老先生咳出一口血吐掉。今天就当是他撞见鬼了。 不过挨了这一顿打,汪老先生的心里反而好受些了。他已然把自己当成了替公道受过的义士。义士是不能狼狈地躺在地上的。 汪老先生拼尽全力爬了起来。 看来这尸首还得他来收拾。 第三百三十五章 金缕子(十二) 天黑以后,韩江被茂林重重环绕,不同于白日的波光粼粼,神秘地像是条只与月亮一同出没的夜间生物。左步鸣气喘吁吁地在韩江边奔跑。 风“哗”得避开横冲直撞的左步鸣,在他的耳边老实地让出道路。左步鸣无念无感,一心只想去苗家找那个头上带着金缕子的南越族姑娘。 打了那个老先生并非是他提前想好或是故意泄愤。左步鸣虽然不认得他,却知道他素来都避着自己,大概心里对自己有什么不满。平常的左步鸣根本不愿意管这些人心的琐事,现在他却在恐慌,怀疑着自己之前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与那个老先生想的一样。他怎么会想的那么多? 路过那间废弃的院落时,左步鸣恨恨地看了它一眼。心中充满仇恨的左步鸣将过错推给了这个院子。今天就不该驻足去看它。 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傻事之后,左步鸣很快便摇头继续向前跑去。 将汪老先生揍倒在地以后,左步鸣逃进了附近的树林。他需要好好静一静,但他同时又觉得自己非动不可。左步鸣从没有过这种自己将自己逼疯的时候,他瘫坐在树林里发愣。连夕阳褪尽都没有注意到。 在月亮初升时他曾偷偷地回到家中看了一眼,发现善良的村民聚成一堆,还在指挥着安葬自己的父亲。大概是实在找不到左步鸣的人的缘故,村民们只能先用麻布裹了左昉的尸体。 左步鸣远远地看过去时,人们正接到驾车赶来运送尸体的村民,吩咐他小心些。 左步鸣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见左昉了。他很想跟着车子一块跑,却最终打了退堂鼓。左步鸣意识到从前被自己瞧不起的胆小如今牢牢地长在自己身上,他只能偷偷抹一滴眼泪,转身离去。 风朗云清,正是适合乡下的闲人出游的夜晚。左步鸣再从村里的大道上走回去,就会碰到一批接着一批跟自己处得好或是起过龃龉的村人。他心烦意乱地钻到离村舍不远的低矮树林中,慢慢前行。 左昉不爱说话,左步鸣几乎没有与他坐在一起说过话。但左步鸣十分喜爱他。左昉沉默寡言,从不干涉左步鸣做事;勤勤恳恳,在村民口中也是位可敬的邻居,更让左步鸣骄傲的是,在苗松领着人来他家中威胁自己时,左昉面对苗松鄙夷的眼神表现出自若的神情。这也让左步鸣确信,爹爹在年轻时一定是位不输于自己的胆大妄为之人。 不行,现在思绪纷乱如麻。左步鸣停下了脚步。 “苗松?”左步鸣喃喃自语。 被他无心扯开的间隙正在扩大。想要见鄱木的心情占领了左步鸣的精神。他冲出丛林,踩着江声中的月光一路跑到此地。 鄱木是他的,他早该把她带走。 左步鸣飞快地奔向苗家。眼看着道路在眼前逐渐开阔,他知道目的地已经要到了。 这样的深夜,苗家在热闹什么? 左步鸣悄悄地靠过去听,却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什么?左步鸣——” “左步鸣...可你怎么没有与我说一声?” “你真的将左步鸣他爹杀了?” 左步鸣愣在原地。 间隙已经大到能把他整个人给吞没了。 苗家庭院虽然灯影阑珊,但不乏热闹。再靠近一些,左步鸣甚至都能听见门口某个守门人的叹气声。 “你来这里做什么。”身后的一句平静的问话让左步鸣浑身打了个激灵。 他一回头,佩戴金缕子的鄱木站在自己身后,正定定看着自己。 左步鸣顾不了那么多,先捂了她的嘴将她带到离苗家大门足够远的地方,才低声说:“把你手上这堆破玩意给我扔了,然后咱们俩走。” 鄱木向后退了一步。 左步鸣的眼睛充血,看起来像挨了人的毒打。也许是月色的缘故,他的脸上没有人的肤色,反而惨白得吓人。等鄱木缓过神来,才发现左步鸣的嘴唇被他自己啃破了一小块。 “出了什么事?”知道左步鸣现在正身处绝对的情绪之中,鄱木反而放下心来,她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 “你管那么多干嘛?跟我走就是了!”比起今天白天,左步鸣更为强硬地抓住了鄱木的手腕。他要强硬地带她走,不让她再待在这个危险的地方了。 左步鸣有些想当然,危险的一直都只有他而已。鄱木虽然头戴金缕子,但她早已不是南越族的姑娘,而是被驯服的苗家丫鬟。 “你要跟我说清,为什么要走。”鄱木冷冷地拨开他的手。无奈自己是女子,力气轻微,这点挣扎终究只是徒劳。她转而去看左步鸣的眼睛,希望能让他放弃这个念头。 左步鸣的眼睛里长出一棵参。参须遍布他的眼白。左步鸣已经成为一张令人胆寒的画纸。鄱木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她准备跑了。面前的左步鸣似乎和下午抓着胡丁嘲讽并夸自己样貌不错的那个泼皮并不是同一个人。 可她还没等回身,左步鸣就抓住她的衣领子,粗鲁地将她拽了回来。鄱木一贯冷静,这时也不得不忍住心跳,咬紧牙关寻找出逃的机会。 哎? 鄱木不挣扎了。捂她嘴的大手渐渐松开。鄱木轻松地挣脱。 “你——” 在苗家不远处的空地上,左步鸣捂着脸痛哭起来。他的泪水山洪似的爆发,把一路上呕心而出的哀情毫不遮掩地发泄出来。鄱木站在原地不吭声。 “不过你还真是了不起,”左步鸣哭够了,用手腕擦了一下眼泪,“我说了这么久,你一点想走的意思都没有吗?” 鄱木摇了摇头。金缕子的穗儿一个挨着一个,晃得琳琅。 “能跟我说说为什么吗?” “你——”鄱木迟迟不愿开口的理由被左步鸣猜到了。他勉强笑了一下,对鄱木说:“你说吧,我以后或许不会再来苗家了,说来听听让我死心也好。” 鄱木脸上一掠而过的惊讶让左步鸣窃喜了一会儿。看来这个姑娘还不知道苗家发生的事和讨论的话。 “我受了胡丁夫人的恩情,已经是用尽一辈子也偿还不清了,所以哪也不能去,只能待在她身边。” 左步鸣连忙把脸擦净,凑到鄱木身边:“难得你说这么多话,那我再问你,如果你没有和胡丁夫人有什么怪恩情,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左步鸣的心已经扭成了一股麻绳,他觉得自己现在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做。鄱木踌躇一阵,还是摇头。 “嫌我是个泼皮,是个混账?”左步鸣不依不饶。 “我原是歌妓,又不是汉人,长相又不好,原先在歌楼上碰见的男子有——” “问你跟不跟我走,哪来这么多旁的话?”左步鸣正在沉往更深的水底,不见天日,难以呼吸,“有这么多话可说,你为何还要气胡丁夫人,故意不回她的话呢?” “我不想在她面前开口,”鄱木低头,“胡丁夫人在我半死不活的时候将我救下,并带我一块到了苗家,可苗少爷开头总夸我的嗓子好听,不理胡丁夫人,我便不敢多开口了。” 左步鸣佩服地看了她一眼:“就为了这个,你就能委屈自己这么久?” 鄱木点头。 摇晃的金缕子差点擦过左步鸣的额头,被他闪开了。 “你回去吧,我不再多说了,只是有一点,”左步鸣觉得自己的心重新扭成了另一种形状,再也改不回来了。他成了和再也变不回原来脸庞的苗松一样的人,“只是有一点,后半夜当心些。” 第三百三十六章 金缕子(十三) 苗松不安地坐在房间里。 刚刚鄱木让其他家仆过来报信,说左步鸣没有听他的话,私自回家了。他悔得要命,恨自己没有早点抓住左步鸣。万一他到了家里看见高翼正在请左昉来苗家不就不妙了吗? 碍于底下的人都还在注意着自己,苗松不得不展露出无所谓的样子。他转头喝了口茶定一定神。回身让家仆先下去准备招待左步鸣的父亲。 鄱木并没有亲自来跟他说这件事,苗松用他并不细致的心思猜测,左步鸣肯定又对她耍了无赖。他忧愁地叹一口气,自己为什么那么怕那小子呢? 下去的家仆又回来了,他小声询问苗松要不要去哄一哄正在生气的胡丁夫人。苗松皱着眉头拒绝了。现在哪有时间顾着她?先等一等再说吧。 但缓了一口气后,他又忙唤回了过来通报的下人。让他把鄱木带到胡丁那里去。下人们为难地递换眼神,苗松只当看不见。 他们不了解胡丁,当然会觉得自己这个举动是不当之举。可苗松自信满满,认定鄱木可以让胡丁不再生气。 “去啊!” 经他一喝,仆人们推搡着赶快出了房门。他们小声议论着苗松的决定,都在说苗少爷是不是和胡丁夫人较上劲了? 鄱木由家仆们带领着匆匆来到胡丁夫人的门前。才叩了一声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哭声和骂声:“你不就把我当作个消遣的人吗?没趣了就把我叫过去,有事了就把我推开!既然如此做什么又回来?” 家仆们议论纷纷,这一通骂可叫狠绝,如果是被苗松听见了,这架可就越发难劝了。想想是谁造成了现在的局面,众人一同将责备的目光投向鄱木。 鄱木低下头不说话。 “要不这么着,”其中一名年长的举高了手说,“就让鄱木姑娘留在这劝,我们多说了也是捣乱,如何?” 鄱木稍稍侧目,那些责备的眼光还没有收回去,她心里感受到了一点点的难堪,但好歹还能忍受。 “是啊,反正苗少爷的意思就是让鄱木姑娘去劝胡丁夫人,我等就不在这里捣乱了。”又一名下人插话。 他们自我安慰似地重复着“鄱木姑娘能解决”之类的话,纷纷散开了。 只剩鄱木一人站在门前时,她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鄱木并非天生的内敛不爱与人打交道,只是后天形成的性格实在太难改变。有人站在身边,她就是会紧张犯懵。 “夫人?”鄱木叩了叩门。 即使跟随胡丁一起这么多年,鄱木在她面前仍免不了的寡言少语。在歌楼的那些日子,没有人愿意关心她这个异族女孩。恐怖的高烧几乎要将她带走时,只有胡丁对她伸出了援手。按照常理,鄱木应该对有救命之恩的胡丁抱有绝对的信任。但看一看她站在门口犯难的样子,就知道常理并不适用于这个南越族的姑娘。 “夫人?”鄱木又叩了叩门。她知道胡丁还在为左步鸣的事情生她的气。 “苗少爷派我来的,夫人——” “少爷少爷!连你也叫他少爷!”胡丁的声音与鄱木似乎只隔着一道门板,她又靠近了一些,却被胡丁的高声喝问给吓着了,“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是个怪人?是不是也觉得全心全意为他的我着实令人捧腹?” “这都是夫人自己想出来的...”鄱木小声说。 胡丁从没有有向她表露过嫁给苗松当妾室的不满。对外她总是很依赖苗松,对鄱木她也只是偶尔怨一怨他的偏心和敷衍。鄱木印象里的胡丁永远是一副小女人的娇憨之态。 “夫人,不如先放鄱木进去,再慢慢地说。” “放你进来?”胡丁话里夹着咬牙挤出的笑声,“你和那个小泼皮,左步鸣,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我看你天天在我身边老实,却没想到啊?” “夫人,他从来就是口不择言的人,”胡丁叹到,“想说什么便说了,说不定他只是想故意做样子与夫人玩笑呢。” 门从里面开了一条缝,鄱木看见胡丁委屈的晕着眼泪的眼睛。 “你先进来吧,”胡丁把门又拉开一些,“叫人看着你和我在门前说个没完,又要被人笑话了!” 鄱木进屋以后,胡丁就凑到她跟前问:“他跟你说什么了?他是不是让苗少爷把你给了他?” 胡丁如此露骨的话语让鄱木为难地摇头。胡丁松了口气,很快又皱紧眉毛:“骗人!那个泼皮若是开玩笑的话,不把玩笑开到底是不会罢休的!他到底说什么了?” “他让我跟他走——”鄱木权衡之间,还是说了出来。 胡丁大惊失色,鄱木急忙低下头不去看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鄱木才听见胡丁嗫喏地说:“你知道我的,我也不是轻易就搭理别人的人。他前些天只是缠得我紧,我看他可怜,才常和他来往...” 原来她是在担心这个? 鄱木应着她的话说:“是,夫人的性子鄱木最明白了。” 胡丁不是一个喜欢听同性柔情蜜语的人。她又恢复了她高傲的面容,对鄱木招手说:“既然没事了,过来,我今天好说歹说就是不让我看的金缕子,现在低头给我瞧瞧。” 鄱木顺从地低下了头。在她盘好的头发和假髻之上,卡着塌笄,金色的羊皮纸服帖地搭在塌笄上,胡丁能够想象的出它们迎风起舞的样子。 “我也有很久没带过这些玩意了,”胡丁的语气很冷酷,可回忆很温情,“自从我进了歌楼开始吧。” 鄱木又不说话了。她知道现在只需要听着就可以了。 “我都是学的,那时看见歌楼上最受欢迎的汉人女子打扮成什么样,我就跟着打扮成什么样,结果有大户请随园歌舞我才发现,原来她们也是学的,看富贵人家的旗人女子打扮成什么样,她们也就跟着打扮成什么样。” 鄱木听出了胡丁话中的不屑,但她明白胡丁并没有想要批评谁的意思。她纯粹只是因为爱美之心的作祟导致个人的嫉妒罢了。 “所以我当时就想好了,以后也找一户富贵人家,让别人都来学我,”胡丁抿了抿嘴,她现在算是坐到了。有几个歌楼上的姑娘能嫁得了苗松呢? 就比如身边这个头戴金缕子的傻丫头吧,她注定只能和左步鸣那样的人在一块。 想到这,胡丁的嘴抿得更加夸张。 “苗少爷在做什么呢?” “似乎在为何事烦恼。” “肯定在为你那个小情人着急呗。”胡丁感觉心胸豁然,刚刚自己到底在气些什么? 鄱木无话可说。 “去,给我到市里买些吃的来。”胡丁一挥手。 “夫人,晚饭如何——” “苗少爷肯定要忙到深夜的,你忘了吗?每次揭西来人,他们不都不吃什么东西的。” 胡丁说的越来越多,到最后甚至不耐烦地挥手让鄱木先出门去。 “好了,你待在这里也帮不上我什么忙,先出去吧,我肚子饿得紧,快去。” 鄱木就这样被胡丁赶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胡丁才重重地将脑袋往椅背上一磕。 她觉得自己变了。 胡丁从歌楼出来了两年以后,才知道鄱木原来是被收养她的家里人给送到歌楼上的。本来是一片善心的夫妻两个变成了让鄱木记恨的仇人。说起来也是件悲惨事。她常发热,脑袋一直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胡丁在心里一直将她看做一个可怜人而非一个怪丫头。 但近两年胡丁变了。她变得越来越不坦率。对于鄱木的怜悯也越来越少,她自己都害怕这种变化,大概是富贵安逸带给她的礼物。 胡丁夫人就这样静静地睡过去了。一直到夜幕降临。 第三百三十七章 金缕子(十四) 苗松焦虑地等到了晚上,还是没有等来高翼一行人的返程。天已经全黑了,城里上了灯,也不冷清。苗松 派了几批人出去找,还是没有结果。“高翼呢?他去哪里了?”苗松把桌子拍得嘭嘭直响。左右均不敢吱声。 均不敢吱声的理由有很多,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在高翼面前,苗松从不敢这样发脾气。 但又有谁能把这个事实大胆地说出来呢?大家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苗松的下一步安排。 “再派人出去找,快些给我把他找回来!”高翼几乎要将案头拍烂,底下又有两对家仆推搡着逃了出去。 “别给我在这里假装用心!”苗松一脚踢翻了脚旁的圆凳子。下人们中不知道谁提了一句“胡丁”。 “谁说的夫人?”苗松扬眉问到。 没有人敢接话。 “别指望着叫她来你们就能免掉处罚,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平常把你们喂得肥壮,让你们找一群揭西来的异地商人有那么困难吗?” “少爷,小的沿着韩江找遍了也没有看见高老爷,少爷还请稍安勿躁,就算是现在派人过去,估计和小的得到的结果也是差不多的。” 一名家仆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苗松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直看得他汗毛倒立才移开了目光。 “小的们将少爷办事从来爱去的地方也找了个遍,别说高老爷,就是其他老爷们也没瞅着个影子。不然少爷您就先在家安心等着,高老爷还有别的事要和您谈,自然不会先行离开。” “他当然不能!”苗松气的血气上涌,“他说要将左步鸣他爹给我带过来,到现在还没有个信儿呢!走什么?” 下人们已经被苗松这样厉声呵斥了很久,如今也都习惯了。等他骂完以后,竟然还有人敢回他说:“那,少爷,等高老爷把那个老头子带到苗家来,您是不是就要把左步鸣收为己用了?” 苗松不好和他们讲左步鸣有自己的把柄在手,只得呸了一句叫他们闭嘴赶快做事。 门外传来了动静,苗松以为是高翼来了。激动地站起了身,可看清楚了胡丁扭捏的走姿以后,他又不得已坐了下来。哪个蠢才把她招过来了? “少爷在为何事烦恼呀,”胡丁睡足了觉,一扫烦忧和苦恼。她走到胡丁身旁时,改作蹦蹦跳跳的姿势,俏皮地趴在苗松的肩膀上,也不顾周围人躲闪的目光。 “你先打磨那边坐着,对,”苗松尽量好着脾气哄她,“然后安静些,待会儿还会来人,到那时你就和鄱木下去...鄱木呢?” “鄱木叫我给遣出去买吃的去了,反正让她闲在家里也是闲着。” 看见胡丁得意的样子,苗松知道她又在不知不觉间说服了她自己。也罢,这也算是一种优点。起码不用让他一直为了她的脾气费心。只是不知道鄱木又受了什么委屈。 苗松在那个挫败的下午见到了风中劲草般的鄱木以后,她细瘦的躯干便在自己脑中挥之不去,苗松很不情愿地发现,原来自己记这件事记了很久。 “先休息一下如何呢?待会儿鄱木买了吃的回来,我与少爷一同享用些——” “你自己享用吧,”苗松眼看着外头星斗高悬,心里的一股火气完全降不下来,“我有要事,算了,也别等什么鄱木了,待会儿我就命人将你领下去,在自己的房间等着你的晚饭吧。” 胡丁刚刚恢复了兴致,又被苗松这一桶接一桶的冷水浇得差不多了。她的脸上现出乌云,眼睛也眯了起来。 站在阶下的家仆们见了此番景象,愈发地不敢说话,几个人窸窸窣窣讨论了一会儿,便推举了一个胆大地出来说话:“夫人,不然这样吧,鄱木姑娘迟迟不回来,小的先让厨房给夫人做些吃的填一填,等鄱木姑娘回来了再和少爷另做打算...” 胡丁向后撤了一步。脚跟磕在了身后的屏风上。寂静的屋子里一声响,苗松的眉头皱得更紧,家仆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以至消失了。 高翼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屋外咋咋呼呼的门房冲进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苗松顾不得责问他,率先起身。 “高老爷回来了!” “终于是把他盼回来了,”苗松提前准备好笑脸,可看见门房额边大滴汗水时,他的笑脸又凝固了。 “怎么,他没有把左步鸣的爹带过来?”苗松所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就是这个。他急忙跑下堂去。 可是高翼一行人不用他出门迎接,早就大剌剌地冲进来了。苗松看见他裤腿上的血迹时,脸色也跟那个慌张的门房一样,变得惨白。 “高兄辛苦了...”苗松磕磕巴巴地说。 “是辛苦了。”高翼的眼神极其凶狠。他斜了一眼苗松的脸,又瞥见堂上正在发呆的胡丁。 “叫她先出去。”高翼拿手一指,就有两个家仆好言好语地劝着先把胡丁从后门扶了出去。 “他们也走。” 不用人扶,下人们撤退的速度仿佛经验老道的将士。 屋里一时间只剩下苗松和揭西来的盐商。每次开会,都是这么些人。苗松从未感到害怕过。 “你也有不是,瞒了我们好久,”高翼说着自然地走到堂上翘起腿,“现在麻烦事还有,你说说你,当初出了那种事,就该立刻告诉我们。” 苗松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事?我没有隐瞒过高兄——” “那个小泼皮,左步鸣,得知你贩卖私盐的事,你难道没有隐瞒吗?”高翼探出身子问。 苗松低下了脑袋。 “行了,现在他人在哪,你把他给我们。” “高兄,你这不是为难我吗...”苗松吞吞吐吐地说,“我又到哪里知道他的去向呢?” “他不在你这?”高翼把翘着的腿放了下来,苗松看见揭西的一行人很快地交换了个眼神。 “是,原本是在的,但听到我挽留他,这小子就趁我不注意跑了,他总是这样。”苗松摸不透高翼的脸色变换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不敢轻易开口。 “他不会回去了吧?”一名高翼的随从焦急地问。 “高兄?” 苗松已经预感到了会有不妙的事。但当高翼沉重地开口告诉他,左昉已经命丧他们的手中时,苗松仍旧感觉到头脑里一阵嗡鸣。 “是,是,”他扭了几下脖子,“他大概是回去了。” 众人陷入沉默之中。 苗松的脑袋还没有停止鸣叫。 他在头脑中迅速地过了一遍事情的始末,还是没有理解左昉的死因是什么。难道真如高翼所说,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向揭西一行人隐瞒了事情的真相,所以才招致这场祸事的吗? “完事之后,我们循着村舍和你们城外那条江找人,”经失魂落魄的苗松补充,高翼终于得知了那条江叫做韩江,“韩江岸没有看见那个小泼皮。逮到一群将要回家的小娃娃,他们也直说在早上看见他,过后再也没有见过他的人。我想着他有可能还留在你这里,就找过来了。” “如果他还在我这里,你打算做什么?”苗松紧盯着高翼的双眼。 “你说呢。”高翼毫不示弱。 也不知道是哪位走漏了风声,整个苗家都知道了这个惨案。苗松一边收拾心情,一边命令严防出入苗家的人员。 什么?左步鸣——” “左步鸣...可你怎么没有与我说一声?” “你真的将左步鸣他爹杀了?” 揭西一伙人中留在苗家的两位与高翼一行会合,正在讨论他们犯下的事。大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女声。 高翼连忙打手势让他们闭嘴,随后一拉大门。 门外除了苗家的灯影和无边的黑夜,什么都没有。 第三百三十八章 金缕子(十五) “后半夜当心些。” 鄱木度过了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官兵。她虽然出身不好,但没有亲历过战争,是个和平年代生出来的苦情人儿。后半夜突然破门而入的大批官兵没把贩卖私盐的苗松和高翼吓着,倒把鄱木吓了一大跳。 她当时和胡丁待在一起,还在给她唱曲。胡丁说不想听什么情啊爱的曲子,让鄱木唱点别的。鄱木思索一下,轻轻哼唱起来: “叹行藏,频看镜,大都尘世总浮萍。” 夜已深了,她要小声些。 鄱木并不是一个十分勤奋的歌妓。在歌楼上她总是尽量避开排练的歌子一个人待着。只是某一天鄱木想起旧事伤心时,偶然间听见别人唱这首曲子,才默默记了下来。 收养鄱木的那对夫妻并不十分缺钱花,只是觉得再养下去万一培养出感情了不舍得出手就麻烦了,所以才将鄱木一路不带停留地送到了歌楼上。 鄱木轻叹,却招来了胡丁的一阵埋怨:“突然叹什么气啊,深更半夜的?你这小小年纪整天愁些什么?” 鄱木赶快闭嘴。 胡丁从来没有这么精神过,往常这个时间,她早就闭紧了浅色的眼皮睡着了。鄱木为她摇着扇子,看着她在摇椅上晃悠悠地歪斜着。 “夫人不睡吗?” “再等一等,看看苗少爷在忙什么...对了,我叫你去买个吃的,怎么买了那么长时间?” 胡丁无心的一句问让鄱木张口结舌。她总不能告诉胡丁刚刚左步鸣又跑来跟她说了一大堆话吧。这样好不容易劝好的脾气就又要起来了。 “是鄱木延误了。” “小事而已,延误也太严重了。”胡丁难得这么宽容。鄱木喏喏地称是。 不过左步鸣为什么要跟他说后半夜小心呢?他知道了什么吗? “夫人,”鄱木尝试问两句,“后半夜咱们有什么事情吗?” “什么事?休息啊。”胡丁揉了一下眼睛,“怎么,你想出去?” “不,”鄱木连忙摇头,“只是我看咱家今天异常热闹,寻思着平日里就算是节庆日也没有这样的时候,还以为是——” “没有没有,就休息,”胡丁一边摆手一边沉下眉毛思索,“不过鄱木,今天晚上你的话格外得多。” “是鄱木多嘴。”鄱木急忙赔不是。 胡丁笑了笑没有接话。 她之所以表现出倦怠的神色,并用话调侃鄱木,是因为不想让鄱木看出自己内心的紧张。 高翼为什么要让她离开,为什么要那样紧张。胡丁到现在也没有得到解答。她隐隐觉得今夜要有大事发生,可是看着面前鄱木清瘦的脸,她又不想将这件事说出口来。 再者,门外的那群多嘴多舌的下人们到底在嘟囔些什么? “鄱木,你要是没事做,在屋子里待得闷了,就出去看看他们到底在讨论些什么?” 鄱木得了命令,推门出去。家仆们支起小棚子和圆凳,掌灯聊天。鄱木挑了平日里对她最好的华铃婆婆,挨在她旁边问:“婆婆,咱们家今天在说什么呢?” 华铃婆婆老迈的眼睛里露出一丝丝光亮。她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鄱木年轻的脸:“没有,这不是高老爷明日就要带人回揭西了吗,大家伙都舍不得呢。” 鄱木知道华铃婆婆在糊弄自己,忙轻轻摇了一下她的胳膊:“好婆婆,与我说,大伙都在聊什么?” 刚刚还聊得火热的众人看见了鄱木以后,都自动放低了声量,仿佛鄱木是个外人一般。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况的鄱木心里并不感到难过,她只是迫切地想要知道大家聊到深夜的火热话题到底是什么。 华铃婆婆清了一下嗓子,反而问起鄱木:“姑娘啊,多少年没回过家了?” 鄱木急于得到答案,华铃婆婆看透了她的心思,轻抚她的手背叫她稍安勿躁:“过几天我去求苗少爷事情,顺便替你求个假如何?” “鄱木是有很久没回过家了,”鄱木小声说,“但鄱木不想回家。” “为什么?有家给你回都不要吗?”华铃婆婆颇有兴致地问。 “鄱木父母把鄱木卖进了歌楼之中,鄱木一点都不想回家。” 华铃婆婆哼哼了两句:“说实话,若你爹娘真存着这样的念头,不如早点把你卖进歌楼,以免你年岁渐长后他们又生出别的心思。” 鄱木心里一紧。她从来没有这样揣度过那对夫妻的心思,但是不得不承认,华铃婆婆说的有理。 “婆婆呢?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了?” “傻丫头,我每天都在回家啊,”华铃别过头笑出了声。鄱木这才想起来,胡丁和她讲过,华铃是苗家上一代主子身边的老仆,也许她是家生婢的孩子,也许她是幼时被买进苗家只为侍候当时的小姐。华铃婆婆的出身是什么已经没有人愿意再去探究了。 这里就是她的家。 雨季将歇的夜晚闷热难忍。苗家众人一边埋怨着炎热的天气,一边又没有勇气面对瓢泼而来的大雨。鄱木又陪着华铃婆婆坐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准备回屋。突然而来的隆隆声让她以为打雷了。 旷远的高空上星光依旧,鄱木疑惑地转了个圈,也没有发现哪一处有乌云盖住了天幕。隆隆声又响起来了,是从屋外传来的声响。鄱木谨慎地退了一步,还没落稳脚跟,大门就被冲开了,大批官兵蜂拥而至。 鄱木记得有人掀翻了用来纳凉聊天的桌子和圆凳,有人故意嚎叫起哄,华铃婆婆收拾了自己坐的凳子,摇着头远去了。也没有人逮她。 鄱木往屋里跑,被人拧了胳膊拽回来。华铃一回头,扭她的是位相当俊俏的少年将士。两人对上目光时,均被对方吓了一大跳。 “这私盐窝今日就给他端掉,”领头的一招手,呐喊声愈发热烈,鄱木感受到扭着自己的手也在颤抖,“还有,这回务必要将大盐枭苗松捉出来了。” 鄱木试着挣了一下,却发现自己轻易就挣开了那位少年的手。两人都在恐惧,为即将面临的残酷现实与行动恐惧。 鄱木看了一眼身后的门。决定不进去了,就守在门边,谁说要搜人,她就拼死拦住。让门内的胡丁也体会一下自己的忠心。 可鄱木的算盘还没打完,一名健壮的士兵赶了上来,越过那名少年将士,一把将鄱木薅了过来。 “苗松在哪里?” 鄱木感觉自己脚都离地了,嗓子憋得喘不过气,她用挤在一块的眼睛乱看。整个一座苗家中的所有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从前发热时耳边那种呼啸声又来了。鄱木突然想起那声劝告: “后半夜当心些。” 左步鸣现在到了哪里呢?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鄱木用微弱的语气说:“在内堂,苗松在内堂。” “还有同伙吗?” 鄱木感受到了胡丁向她投来的目光。 “有,揭西来的盐商,领头的,呃,”鄱木哽住了,那攥紧她领子的官兵松开了手,“咳,领头的矮壮身材,名为高翼。” 官兵一挥手,这支横冲直撞的队伍向内堂而去。鄱木狼狈地想要爬起来,一回头却看见那位少年士兵还没有离开。 “你们,嗯,你们听着,”他眼圈泛红,犹犹豫豫地说,“如果你们配合官府查处苗松等人,就不算你们连罪,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说完,他连忙拖拽起鄱木,为她拍去了后背的灰尘:“快回房里去吧好姐姐,你说的好,是能救你自己的。” 鄱木愣了一刻,忙拽着少年人的衣袖说:“劳驾替夫人说情,她只是买进府里来消遣的,并没有资格参与苗松的事。” 少年人沉吟片刻,对鄱木点头到:“夫人如果无辜,自然不会受到牵连。姐姐快些去吧。” 鄱木几乎是捂着嘴逃进了胡丁的房间。 “夫人?”她各处寻找,最后在梨木灯炬后找到了缩成一团的胡丁。 “外面出了什么事?怎么了?”胡丁含着眼泪问。苗松讲不清楚,只能抱紧她,小声安慰到:“苗少爷的事情不知道被谁败露出去,正派了官兵来抓呢。” 胡丁惘然的表情看得鄱木一阵心疼。 “是谁啊,谁说的,谁说的这个事?”胡丁伸出胳膊抹着眼泪。 通报的人正走在韩江岸上。 他将一肚子秘密倾吐出来,不但告了苗松贩卖私盐,连杀人的罪名也一并推了过去。 他爽快了许多。 城里派人来说,叫他明日去和苗松对峙,他谎称要为父亲迁过坟再来,趁机溜掉了。 什么对峙,他才不要呢。他只不过是个泼皮无赖,对峙这种事,还是请正人君子去做吧,起码有点诚信。 韩江水幽深难测,真有什么食人的怪物,倒也说不定呢。 第三百三十九章 金缕子(十六) “华铃!华铃!” 年轻的华铃从梦中惊醒。 这回不是在韩江之中,而是在山花遍野的谷地中。 “你日日睡,怪不得气色看着好!”苗小姐站在她的面前,恍若真人一般。 “小姐?” “何事?” 华铃说一句,小姐便回一句,声音在山谷中轻柔地浮起。 华铃几乎以为这不是梦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小姐早就走了。不是在这种山花烂漫的谷地合上的双眼,而是在那座荒废的家。 “小姐,我们现在是...” “你忘了?我说要找七里香,你说不是花季没有的看,这不,咱们亲自进山找找?” 华铃仔细回忆了一下,往事中似乎没有这样一段出找七里香的经历。她安下心来,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说了会有的,这山不高,冷热还不能拿我们那与它们比呢。”苗小姐说着搂起裙子准备向绿荫深处走去,华铃急忙赶上拦住了她。 真好,年轻的华铃还能健步如飞。一点也没有疲惫的感觉。 “小姐当心些,不要踩空了摔着。” “就算真的踩空又能怎么样!反正这花开得这么密,又摔不疼我。”苗小姐颇为得意地说,“待会儿说不定我还会故意跌一跤呢,你可别来扶我啊华铃!” 华铃听见她的笑声,恍惚之间以为自己真的变回了那个年轻貌美的华铃。 她陪着早已逝去的苗小姐漫步山野,享受着四面而来的风。脚下的山花扬起一层浪,又很快没在小丘投下的浓荫之中。两人带来的手杖留在了山谷之中。 苗小姐不知疲倦地走着,向她念叨绝对要找到的七里香不停赶路。华铃在她身后护着,怕她跌下山崖。 苗小姐一摔,华铃的梦估计就结束了。想到这,华铃的手突然抽动了一下。她差点把苗小姐推下去。 “华铃,你说爹上回带来的媒人如何?” 原来现在她还没有嫁到那个作孽的家里去。 “华铃,我要是去了别处,你能跟我一同走吗?” 华铃愣了一下。 虽然在她的印象里并没有和苗小姐一同出来寻找七里香的回忆,可是她却清楚地记得苗小姐曾在出嫁前一个月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一同走,当然了,你是小姐,我是你的华铃。我们自然是要一同走的。 可是这一走就陷入了黑暗之中。山花凋零,谷地沉落,华铃与苗小姐走丢了。 “小姐?”华铃心里焦虑,不敢高声说话,只能摸黑呼唤苗小姐的名字。 “小姐?” 一声声呼唤喊出了迎亲的队伍。大红喜袍套在一个还不满七岁的小孩身上显得滑稽无比。华铃认出了他是苗小姐的夫君。 黑暗渐渐地被红光笼罩。在红绸铺就的道路上。盛装的苗小姐由那位年幼的新郎官扶着,或者说,她扶着那位年幼的新郎官,一同向喜轿走去。 “小姐?”既然是在梦里,那么华铃觉得自己喊一声也没什么关系。 苗小姐抬头了。盖头下白皙的脸一闪而过,华铃没有看清她到底是什么表情。 她找到了七里香吗? 小姐钻进喜轿以后,华铃急忙快步跟了上去。在遥远的过去,华铃是跟在喜轿后一直走到那座宅子里去的。 她大着胆子绕过敲锣打鼓的乐手,又挤开抬轿子的众人,顺便看了一眼坐在马上还要人代为牵马的小孩—— 梦里的每个人都斜着眼睛看华铃,但没有一个人制止她。华铃顺利地来到了喜轿门前。 “小姐。” 华铃轻声呼喊她的名字。她多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够真正传到多年以前为自己前路担忧的小姐耳中。 可梦中的喜轿一点动静都没有。 华铃偷偷掀开喜轿的轿帘,发现小姐正躲在喜轿的最角落掉眼泪。 虽然能够猜到小姐的悲伤,但华铃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个场景。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为了这个失败而疯狂的婚姻落泪的次数不计其数,但华铃从不知道原来哭泣是从喜轿里开始的。 “小姐?还好吗?”华铃来到苗小姐身边,扶着她的肩膀。 “他还是个小孩子,这让我如何嫁的?”苗小姐呜咽着说,“我弟弟的年纪都比他要大啊。” 华铃不知说什么好。她只能安抚地哄着苗小姐不哭,再帮她把丢在一边的盖头重新盖在头上。 “本来两家离得也不算远,喜轿坐一会儿就到了,”华铃帮她掖好了喜轿的门帘,抓着她的手让她平静下来,“小姐再忍忍,就要到宅子了。” “可不可以不去了?”苗小姐喃喃地说,她已经快睡着了,“我不去了,你也回去,我们一块去找七里香...” 在苗小姐睡着的那一刹那,华铃也头一歪睡了过去。她太乏了,从没想过做梦也会这么疲乏过。 在醒过来已是午后骄阳下,苗小姐手里拿着一册书,正在训人。华铃手里多了盆水,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走向了苗小姐的方向。 “泼她,叫她乱说话!”苗小姐还是一样的躁脾气。华铃当然不可能不问清楚就直接对着这个不住颤抖的婢子泼水。她将盆放在一旁,小声问:“小姐,这是?” 华铃的脑中也在飞快地回想,这丫头是犯了什么事才被处罚来着? 苗小姐罕见地正色对华铃讲:“她在编排你,可被我逮到了!今日不罚她,人人都以为你好欺负,被说了也不回嘴呢!” 华铃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件事。 地上跪着的婢子还在小声求饶,看见华铃面色如常地靠近自己,还以为有的逃脱,哪知道华铃端起盆劈头盖脸就是一盆冷水。 对不起,华铃在心里默念,她记起了自己当时羞红脸的模样和气急败坏泼水的蠢相。 那时宅子里有传言说,老爷看上了美婢华铃。本来一句无稽之谈却在宅子里愈演愈烈,传的沸沸扬扬。苗小姐怒极之下,将她在无意之中碰上的在聊这个事的婢子浇了一盆冷水,自此宅中的下人们对苗小姐和华铃主仆二人颇有微词。 眼见着那个浑身上下淌水的婢子被带了下去,华铃凑到苗小姐面前时,她已经消了火,正在为自己的暴怒惭愧。 “华铃,之后再见,她是不是就与我不共戴天了?” “小姐,”华铃不知该如何去说,“您是主子。” 苗小姐的落寞脸庞一直刻在华铃的脑海里。她欣然接受着时间的流逝,来到了苗小姐那位年轻的夫婿突然暴毙身亡的那一天。 华铃印象中,小姐那一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她轻巧地推开了门,想进去看一看小姐在做什么。 哪知苗小姐就坐在正厅,对面放着一木盒已经枯萎的七里香。也不说话,也不动作。 “小姐?” 华铃的声音消失了。 她将小姐一个人留在那间空荡的房间里,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个好觉。 早晨的活计还是要干的,扫地去吧。华铃捶了捶腰,下床了。 对了,昨晚听闻苗松趁着不下雨,带着那个胡丁丫头跑去村里找左步鸣要他送莴苣来了? 且看着吧,那小子才不会乖乖听话呢。 第三百四十章 金缕子(十七) 章媛媛一个人在展厅里自在地乱逛。 午后气温升高,展厅里的人又聚多了。就算是对展览没兴趣的人,此时也为了避暑逃进了展厅之中。 她简单地吃了几口饭。就跟着小批人流走去了西面的展厅。西面展厅陈列的文物章媛媛一件都还没有见过,刚刚在休息区碰到的穿戴民族服饰的姑娘们似乎也朝着西面展厅而去。她很好奇里面都展出了什么东西。 她不好意思邀请聂荣跟自己一块走。和他简短地告别后就离开了休息区。说实在话,章媛媛没有料到私下相处时待人那么疏远。在休息区歪着睡觉的他和在图书馆一楼大厅侃侃而谈的他差得实在有点多。 章媛媛在心里还是有些失望的。 她自己是个热情的人,那天看见聂荣穿梭在人群之中如鱼得水的样子,章媛媛还以为他跟自己很像。可如今却发现,他正是最难沟通的外热内冷型性格,章媛媛失望极了。 魏子青的八卦她也不是样样都关心,就比如她和徐昱林的事,章媛媛听了就有些想睡觉。虽然她不会表现出来。但唯独和聂荣,章媛媛却觉得一百二十分的有趣,很想了解一下两人的过去是怎样的。 唉,没意思,又一次没意思起来。 章媛媛推开西南展厅的门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她抿着嘴皱着鼻子退出去。这里面是装了多少人,空调开了这么足都凉快不了? 西南展厅确实挤满了人,刚刚在休息区碰见的头戴金缕子的姑娘正与同伴并排站在西南展厅的墙边,看见她来了就微微笑一下。 章媛媛回了一个笑容。心里却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她不喜欢汗味。 算了,就在门口看一看介绍也是好的。嗯,裓,衲衣,法衣...虽然章媛媛不太了解,但看名字也猜得出,这个展馆里展出的都是些佛教僧尼的衣服。 章媛媛摸了摸口袋,想掏出手机拍一下门口的介绍词,这才发现手机竟然不见了。她尴尬地向后转张望,并没有发现手机遗漏在地的踪迹。 “完了,不会是刚刚跟着那帮人挤到西南展厅来,没注意手机被人顺走了吧...”章媛媛着急地想。 她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只顾着看地,没注意还撞了好几个人。在一个展出有几面像彩旗一样漂亮的服饰展柜旁,章媛媛狠狠地撞上了一名男子的肩膀。 “对不起,对不起!” 章媛媛急忙低头认错。 “哎,是你?” 章媛媛抬头,捂着肩膀的杜集通惊喜地看着她问好。 “不是说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吗?” “哎,别提了,”章媛媛急着找手机,“刚刚我到西南展厅门口才发现手机没了。” “啊?”杜集通本想邀请章媛媛到工作室里玩,听到这个消息也犯了难,“西南展厅附近找过了吗?” “都找遍了。”章媛媛蔫头耷脑。 “问过工作人员了吗?” “这不正在问吗?”章媛媛在焦急之余还有闲心逗着杜集通玩。 杜集通尴尬地咳了一声:“你来文物展多久了?是不是把手机放在哪里忘了带了?” 章媛媛“啊”的一声。不会是落在休息区了吧? 她和杜集通说明了原委,就一同赶去了休息间。找到自己的老位置时,聂荣正撑着脑袋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 “哎?你还在这?” “哎?是你?” 章媛媛和杜集通同时对聂荣说。 聂荣稀奇地看了一眼两人,笑了出来:“你们两个怎么又走到一块去了?” 他一笑起来,嘴角就扯出两条浅浅的纹路。与他鼻梁处的一条皱搭着,平添了几分平易近人。章媛媛苦涩地看了一眼笑着的聂荣,心想刚刚他可没有这么和颜悦色过。 “你可终于想起自己的手机了。”聂荣无奈地笑着摇头,“快拿去吧,有人给你打电话呢。” “太谢谢了,”章媛媛心里的那点埋怨也消失了,她感激地接过聂荣递给她的手机,“你不会特意一直等到现在吧?” “举手之劳,再说也是顺便。”聂荣说话随意了些,章媛媛擅自理解为了聂荣和她已经比初识熟络了不少。她赶快打开聊天记录,想看一看是谁给她打的电话。 “那个什么,媛媛姐,”杜集通不好意思地说,“是我打的,我怕你迷路呢,所以——” 聂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杜集通说:“今天早上见到你时注意到你有点困,我还担心你能不能管得好这个文物展,现在看来是没问题了,还有余裕去邀请女孩子。” 杜集通的脸羞得更红了,他偷偷看了一眼章媛媛,发现她也在脸红。 聂荣哥真是的!说的大家多不好意思! 但杜集通会错了意,章媛媛并不是因为聂荣开两人的玩笑脸红,而是因为聂荣轻轻指了一下她才脸红。 没错,章媛媛是个相当活泼大方的女孩。但如今她就是因为聂荣这一个小小的举动感到不好意思了,该怎么办吧。 “聂荣哥还在这里等邱老师吗?” “是啊,不知道她忙点什么去了,半天连个人也见不着。”聂荣把玩着桌上放置的小象牙台。 “估计在和周学姐闲逛吧...”杜集通也不确定邱常到底去了哪里。刚刚在东北展厅见到邱常时,他都吓了一跳。本以为这次文物展完全交给自己,没想到邱常还是来了,而且是穿着便服来的,颇有暗中监督的意思。杜集通紧张了好一会儿,多亏了周易亭将她领走才好转过来。 “那聂荣哥,我俩就先去别的的展厅了,你歇着等老师就是了。”杜集通积极地道别,连章媛媛的眼色都没有注意到。等到两人走出去很远了,杜集通才故作聪明地偷偷告诉她:“聂荣哥在等我们工作室的邱老师一块吃午饭,可能一会儿就要走了。” “邱老师?”章媛媛在心里想,估计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吧。原来聂荣这种人就适合与老人相处。愿意在这里无聊的等我这么久,不是要谈正事,就是与那位邱老师是忘年交。 “哎,手机找回来就好,”杜集通找着话聊,“我刚刚陪你去休息区的时候,连怎么安慰和道歉都想好了。” “哈哈哈,”章媛媛心情好了很多,“也不用这样卑微,倒是我刚刚是不是打扰到你了?看你在忙的样子——” “哎呀!”杜集通一拍手,赶紧向刚刚所在的展柜走去。章媛媛不明就里地跟上,早看到边上围了一圈人。 “这玻璃是怎么被碰碎的?”有年纪小一点的志愿者不知所措地待在一旁观望。倒是几个热心的参观者在帮着收拾正在掉玻璃渣的展柜。杜集通连声抱歉地赶上去说着“我来我来”,又朝正在看热闹的志愿者们挥手说:“来帮忙啊,都站着干什么?” 几名小志愿者不好意思地赶上去,对杜集通说:“不好意思学长,因为我门卫以为是有人故意破坏的,所以不敢动。” “侦探片看多了是不是?”杜集通又好气又好笑地问,“快先把玻璃扫了,别扎着别的游客,再说我们有监控呢。” “哦好。”年轻的志愿者们难为情地互相看了几眼,开始帮忙。 “这里面放着的是什么,还怪好看的,一层一层的小彩旗。”章媛媛凑近了看展柜。杜集通急忙推了一下身边插不上手帮忙的志愿者:“来,你来说,这里放着的是什么?” “青旛!”得了表现的机会,小伙子连忙接话。 第三百四十一章 青旛(一) 宋韦纪不情不愿地来到了索绰罗家的大门前。 虽说索绰罗的爹娘,也就是宅子的主人两个都是慈善心肠,可宋韦纪还是心存芥蒂。 她是汉人,不好时时进满人的宅子,邻里已经开始议论她,她要收敛些。就连父母也暗示她少去。 宋韦纪谨遵教诲,立春一过,她就安心在家待着,不再像以前那样与索绰罗亲热了。 为此宋韦纪特意在头上戴了仿照汉时旧制绑在簪首的用彩色缯帛制作的青旛。有了这青旛宋韦纪就能证明,她没有做什么满人的走狗。 可是满族少女索绰罗却没有考虑这么多,她亲自为宋韦纪开门,拽着她的胳膊跑个不停。又驱赶走前来聊天的坏小子们,最后才问宋韦纪:“你渴吗,还是想吃点东西?” 今日是立春。原本是宋韦纪和家人团聚一块庆祝的日子。 真是,如今却在满人的宅子里。 “问你呢!” “不,我还不饿。” “好心告诉你,晚宴你可是不能跑的哦!”索绰罗点了一下宋韦纪的鼻子,“我家有舞会,有鹅肉,还有阿椘哈,你要是愿意,过夜也是可以的...” 宋韦纪终于丢掉矜持去捂索绰罗的嘴:“胡说什么,阿椘哈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看,我说了那么多,你就听见一个阿椘哈。”索绰罗耸了耸肩膀,故意气宋韦纪,“哎,有什么关系,你肯定是比我要清楚的呀。” 宋韦纪面红耳赤。 她不清楚索绰罗是不是受了那个腼腆的满族小子阿椘哈拜托,只要逮到机会就要撮合他们两个。但她是发自内心地不敢和他亲近。不单单是因为宋韦纪家中有严厉的父母,更是因为她听说阿椘哈和索绰罗相同,同属下五旗子女。 “先进来吧,你总是这样,傻站在庭院里。”索绰罗手上戴着几串玛瑙串,摇摇晃晃咯噔乱响。宋韦纪不得已被她带着跑得飞快,自己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在宋韦纪家中,立春最重要的就是劝祝农事。过去一年的收成如何啦,未来几个月要下田忙的事情啦,岁中一段旱季的应对措施啦...一个节日有半天都在讨论一年劳作的计划。小韦纪尤其不喜欢立春时节的这个阶段,孩子对无聊的敏感度总是最高的。 “娘,我去那边坐着了,”小韦纪最常做的事和说的话就是拿手一指,请求完毕以后再小步走到角落安静地待着。父亲和叔伯们皱着眉头严肃地聊天,小韦纪就扬着眉头看天上的云。偶尔捕捉到飞鸟轻巧的身影,她才埋在臂弯里一笑。 宋韦纪年年过着这样的立春,逐渐养成了寡言少语的性格。直到个头长过了母亲时,她才发现自己似乎长成了一个自己小时候最讨厌的什么事都严肃、什么事都板正的无聊的人。 “你这样就很好,看着周正。”阿椘哈曾经偷偷将这句话告诉宋韦纪。那时他的辫子才将将留到腰部,“不像有些女子轻浮。” 那时索绰罗也在两人身边,她才满十二岁,青春正好,听见这句话就不乐意了,非要和阿椘哈决出个道理。阿椘哈费劲口舌,也没说清楚自己并不是在嘲讽她,而是在说前不久他在街上见到的仗着家世欺人的小姐们。 “周正。”宋韦纪把玩着头顶一条垂下来的青旛,“周正是好事吗?” 索绰罗发了一会儿愣,才点头说:“能登大雅之堂,自然是好事。” 索绰罗心思单纯,逗得宋韦纪心情变好了些。她这才开始检讨方才对索绰罗不信任的态度和自己想出来的什么走狗之类的言辞。 “你听过玛克沁吗,今晚我们就要跳玛克沁,你要是不会可就麻烦了。”索绰罗似乎是看见了宋韦纪在意她手上的玛瑙珠串,便大方地褪下来塞到她的手上,“你要么?” 宋韦纪像摸到了烫手的东西似的又把珠串推给了索绰罗:“这是什么?给我干什么!” “我瞧你刚刚在看着——”索绰罗小声解释。 “谁看着了!”宋韦纪甩开索绰罗的手,在背过身去的那一刻又有些后悔,她是不是说的太过分了? 幸而索绰罗没心没肺地笑着趴回到宋韦纪肩膀说:“韦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将好的给你。别生气。” 宋韦纪为自己过强的心病和自尊难为情。但她仍然红着脸不说话。 “不然我让阿椘哈过来吧!让他过来和你待在一起,你就高兴了吧?”索绰罗摇了摇手上的珠串,头也不回地跑了。宋韦纪面色已经转为了赤红,她“唉”了两声,见索绰罗没有回头,只好不安地挑了处小亭子先坐下来。 前些年每到松花江解冻的时候,沿岸的住户就可以享受一段风水调和的生活。索绰罗虽然不生长在松花江边,但也绝不浪费这个出行游玩的好时节。 她在奔腾的松花江边纵马,丝毫不在意追在身后的家丁。索绰罗从来都是这样大胆,栽倒在水里对于她来说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玩耍罢了。 但宋韦纪却没有这个胆子去戏水。她家中的钱财情况越来越不容乐观。能提供她立春出游的衣物仅有身上的这一套而已。十二岁时索绰罗带着宋韦纪去松花江边玩耍,宋韦纪不小心跌到了冰面上。这件事情除了把两个小孩吓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之外,还将宋韦纪的母亲做给她的一套新衣服跌花了。为了这件事,宋韦纪还挨了狠狠一顿骂。她咬着嘴角,一连数月都没有理睬索绰罗。 “韦纪!韦纪!”索绰罗抓着阿椘哈的手从远处跑来,“哄你开心的人来了!” 宋韦纪惶恐地站起来。她的手不知放在哪里才好。这索绰罗,真把阿椘哈带来了! “韦纪,不高兴吗?”阿椘哈站在宋韦纪的面前,表现地也很不知所措。 他今天穿得很少,上身只披了一件坎肩,腿边扎得高高的。宋韦纪看出来他是为了午后的舞蹈做准备。他的辫子盘在身后,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精神。 宋韦纪注意到他的额角有一块淡淡的浅色伤痕。看来是刚痊愈不久,还没问时,索绰罗就抢着说到: “他额头上的是之前在别府和人跳乱舞时碰伤的额头,笨样子!” 阿椘哈还在环顾左右,听见索绰罗调侃他的话以后,脸更红了,他慌忙争辩说:“是荣家的小子故意这样做的,谁知道跳个玛克沁他还要闹事情!我只是不愿和他一块抢步子,他就——” 看见宋韦纪正在静静地听,阿椘哈一下子住了嘴。他用修长的指头摸了一下辫子,嗫喏地说:“他就故意用手上的镯子划了我的脑袋,还不认账...” 宋韦纪本想不置一词,但看见阿椘哈时不时投来的期待的眼神,她还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疼吗?” “不疼,”阿椘哈撇了撇嘴,终于还是笑逐颜开,“只不过是镯子划了一下而已,一天就好了。” 宋韦纪看着他带些讨好的笑容,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韦纪,晚宴的舞蹈你要和我一起吗?”阿椘哈扭扭捏捏,终于邀请出口,宋韦纪这才想起阿椘哈过来原是为了所谓的“哄自己开心”。 “我不会跳玛克沁,也没有你们的衣服。”宋韦纪不自然地撩了一下头上的青旛。 索绰罗看看阿椘哈,又看看宋韦纪。随后在高照的艳阳下笑着说:“这还不简单?衣服你就穿我的,舞嘛就跟着阿椘哈学,正好你们一对,还可以跳对舞呢!” 第三百四十二章 青旛(二) 和硕公主阿吉格不情不愿地来到大殿的正门前。 她的母亲是察哈尔部的奇垒氏,是位蒙古族的飒爽女子。是故阿吉格虽贵为太宗血脉和亲封公主,身上却也没有多少贵气矜持。她崇拜自己的阿玛,渴望奔驰草原,同时又心慕豪气英才,暗中倾心于勇武的壮士,对于在自己身侧那位冷淡忧郁的男子其实并无多少好感。 她知道他的父亲当年为何背叛那个摇摇欲坠的朝廷而改投清帐,所以初嫁时还对他怀有隐藏得很好的戒心。但相处下来,她逐渐发现了他沉默寡言的秘密。在京的他,说是贵客也算不上,说是人质又太过残忍。他信任的人不在身边,严防他的人却扎堆地现身。怨不得他整日闷闷不乐。 在阿吉格之后长达几十年的寡居生活中,她才逐渐发觉了自己与他的相同之处。同样是筹码,同样是工具。不同的只有她一直都是公主,而他从来都是罪人罢了。 不过这次来到大殿之上所为的是受封之事,也算是阿吉格寡淡生活中的一件喜事。暂且抛开今后的悲苦不谈,先进殿看看吧。 阿吉格之所以不情不愿,是因为早起时听见下人们在议论封赏一事。似乎对她这个和硕公主能够进长公主一事不是很待见。阿吉格当然明白都是因为他的缘故。好好的一件喜事被搅成了一件烦恼,阿吉格当然不情愿。她怎么知道自己这一路走来踩过了多少人心中的议论和贬损呢。 听闻她进封长公主的同时,他也加了少保兼太子太保官衔。不知道两人谁借了谁的光,又或者是夫妻二人一同借到了远在云贵的那位老人的光也说不定。不过难得福临哥哥能够记得自己,听闻他为了前些年的地方垦荒屯田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呢。不,现在应该称其为皇兄了。 阿吉格看见了进来传话的太监正在探头探脑,明白进封的皇谕已经到了殿中了。他估计也到了。 阿吉格匆匆忙忙地进了殿,自请了迟来的罪过。他就站在旁边,看见自己的到来就像平常一样微笑一下。 由于常年在室内居住,他的脸洁白光滑,与阿吉格印象中的满蒙勇士一点都不一样。少年时孤身留在京中的遭遇让他的眉宇间常郁着愁容。即便笑的时候也化不开。阿吉格还记得自己初次来到他的身边时,甚至打心底厌恶这张伤心面孔。 看着就叫人沉闷得透不过气来。 皇帝有金册传和硕长公主,阿吉格急忙跪下。 “典崇鳌降,帝女戒以钦哉,诗美肃雍,王姬咏其秾矣。既娴内治,宜被殊荣,咨尔和硕公主,乃朕之妹,敬慎居心柔嘉维则,母仪克奉,教夙禀于在宫,妇德无违,誉尤彰于筑馆,出银潢之贵派,作配高闳,备玉碟之懿亲,共襄宗国。凤占允协,象服攸宜,是用封尔为和硕长公主,锡之金册,谦以持盈,益笃兴门之枯,贵而能俭,永垂宜室之声,勿替令仪,尚缓厚禄,钦此。” 夫妻二人双双接了诏书谢恩。又摆好笑脸迎接祝贺。一直闹到传旨的人离开,府邸才安静下来。 阿吉格有时都很怕府里的下人投来关注的眼光。她觉得那种眼光跟看犯人没有什么区别。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常年忍受下来还不发脾气或是不害怕畏缩的。只有这一点,阿吉格是佩服他的。 “如今您是长公主了。”他终于开口了,说的还是些人人都知道的话。他不会跟她幽默,不会和她玩笑。永远只用议论朝政的语气和她说些别人揣度不出其他意思的话。阿吉格刚嫁过来时还要好些,近两年夫妻两个是越来越严肃了。阿吉格明白是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孩的缘故。 阿吉格嫁给他时才刚刚十一岁,虽然已经比同年的小女孩高上不少,但还是需要他牵着手领进府里。阿吉格忘不了自己贪图新鲜四处张望时看见的下人们怜悯的眼光。 她可是公主!怜悯谁呢? “长公主就长公主,日子不还要咱们两个来过?”阿吉格毫不示弱地回嘴,看着他愣了一瞬间,随后笑着回答:“是。” 当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阿吉格的头时,阿吉格便飞快地闪开了。他自然地把手收回去,点头称赞:“是有长公主的气度了,这头是不能随便乱摸的。” 阿吉格没有回答。 他总是这样,认为自己好像是他养大的一般。总用那只文弱的手轻轻摸自己的头。自今日起可要用言行告诉他,自己不但是长公主,还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了。 两人安顿好皇帝的赏赐以后,一同来到后院散步。这些年逢着节日里有赏赐,都说是两人安顿,其实全府上下都知道,管事和出声的只有他一人。他用那种阿吉格听了就昏昏欲睡的嗓音一件一件地吩咐,遇到下人的顶撞也不恼火,而是以让人惊叹的好耐心忍下,重新整理。阿吉格只管在旁边看着,感到自己有些多余了,就走到库房外面去透一透气。 可是今天不一样,阿吉格第一次为他说话了。 起因是两个下人分不清皇帝赏赐的金玉该全入府库中封着还是用来宴请立春时节的宾客与众同乐,因而争执起来。按着寻常时候,阿吉格早就捂了耳朵跑出去透气去了。但今天她却安安静静地听到了最后,并在两人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味嚣张跋扈时大喝了一声放肆。 阿吉格惊讶地发现在被自己喝停的两人眼中没有一丝丝的畏惧,反而满是惊疑。似乎她这个长公主本不应该出来制止一样。 受到羞辱的阿吉格立刻命自己从宫中带来的两个亲信将闹事的两名下人拉出去教训,并吩咐不许手下留情。她当然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他脸上的讶异,也听到了他为那两名下人的小声讲情。但阿吉格才不管这么多,既然她现在已经长大了,也被封为长公主了,那她不会再让自己受这种窝囊气。顺便,也照顾一下好脾气的他。 两人在庭院里慢慢地走着,阿吉格渐渐不耐烦这种折磨人的安静,率先开口: “我做的不对吗?” 他的脚步声停了一下,随后又响了起来。 “处罚得太严厉了?” 他比阿吉格高了一个头不止,阿吉格想要看见他的表情,不得不绕了一个圈跑到他的另一侧去。他终于停住了,苦涩地笑了一下。 “不,你做的没有什么错。” “那你看着不高兴的样子。” “是我不好。” 阿吉格想听到的回答并不是这个,又难以表达出来。无奈之下,她只好挨着他不说话。 他明白了阿吉格这个举动的意思,任由她将自己当成椅子靠着,慢慢地继续刚才的散步。 阿吉格当初嫁给他时年纪尚小,不晓得什么害羞。看着他好脾气话又少,就天天拽着他的胳膊故意要他拖着自己走。他那时比现在还是活泼些,知道年幼的阿吉格依赖自己,便增加了每日在庭院中信步的次数。尽量多满足她爱玩的心思。随着年岁渐长,阿吉格逐渐明白了自己与他之间的关系,开始由扒在他的身上变成牵着他的手,再变成和他并肩散步。 今天是特殊的日子,阿吉格向前迈了一步,又向后退了一步。 不过阿吉格真是变成大姑娘了,他带着她还没走到半圈,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阿吉格偷眼望了一下他累得苍白的脸,响亮地笑了出来。 他也挤出一个笑容,刚想伸手摸她的头,忽然又想起了之前的话。 阿吉格抓住他悬在半空的手,用既是给面前的他听,又像是给全府的人听的洪亮的声音说:“立春宴我们自己掏钱,怎么能用皇帝的赏赐呢?” 第三百四十三章 青旛(三) 宋韦纪不情不愿地来到了索绰罗家中的下榻处。 阿椘哈被索绰罗赶去别院准备晚上的宴会事宜了。不过就算他偷懒逃过了这些工作,索绰罗也不会允许他靠近半步。毕竟这是自己的闺房。 “快!来!穿穿看!”索绰罗热情地找出衣服堆在宋韦纪面前,并不住地示意她穿上试试。 宋韦纪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并不是她嫌弃索绰罗的衣服不好,也不是她耻于在索绰罗面前更衣。而是她在顾虑,如果有与她一同住在街坊里的汉人看见了她一身满人打扮,回去传开了该怎么办? “怎么了?你不想穿吗?” 唉,就是这种神情。宋韦纪在心里叹气,她极其地看不得索绰罗委屈的样子,只好脱下外衣准备更换。屋外突然一阵扑棱,把仅穿着里衣的宋韦纪吓了一跳。 “谁...谁啊?”宋韦纪小声问了一句。索绰罗让她先到屏风后面躲避一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什么人都没有。 索绰罗刚准备关门,左手侧的假山中又是一阵响动。索绰罗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做好了防备然后才探头出去。 假山中卡着一只灰色斑鸠,脖子上一圈乳白色斑点羽毛十分特别。索绰罗想把它从假山中救出来,又怕自己粗手粗脚伤到了它,犹豫之下,她又擦了擦手,跑回房间。 宋韦纪已经穿好了箭袖袍服,拖拉着半只自己的鞋赶了出来。她的脸上带着些警惕。 “是谁?”宋韦纪看见索绰罗脸上的活泼神色,已经知道事情不严重了。她边问边将另一只云头鞋套好,赶到索绰罗身边。 “是只小斑鸠!”索绰罗开心地抓着宋韦纪的手说,“去看看吧,你不是很喜欢小鸟吗?” 宋韦纪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哪有这样巧合的事? 她跟随索绰罗一同来到假山旁边。伸头去看。斑鸠乖巧地坐在两座小假山中间,伸着脖子到处张望。由于全身都卡在假山里,它显得有些臃肿,还有些滑稽。宋韦纪和索绰罗两人试着把假山往外挪一挪,可凭着两位女孩子的力气根本不能奈何假山分毫。好在斑鸠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在假山里倒也自在。 ”怎么办?去找阿椘哈吗?”索绰罗征求宋韦纪的意见,宋韦纪急忙摇头:“不行,我穿成这个样子,怎么好见人呢?” “哎!你这话!”索绰罗皱眉,“这是我的衣服,怎么不好见人?” 宋韦纪脸红了:“那,你把阿椘哈找来,我进屋去。” 索绰罗拗不过执意要走的宋韦纪,只好去叫阿椘哈帮忙救斑鸠。 宋韦纪在进屋之前,最后看了一眼那只小斑鸠。 身为汉人的宋韦纪能与身为旗人的索绰罗和阿椘哈结缘,也是因为漂亮的斑鸠。那是宋韦纪幼时的事情了。 那日她逃开讨厌而又无趣的农忙事宜,在松花江边玩耍时,曾看见城际军防派出大队人马向南而行,后来才听说京师有对于南方幅员军马的调动,派了一位降清的平西王前去。这才需要本部兵马的补给。但当时的宋韦纪才仅有半棵白扦苗那么高,自然想不到天子的高度。她只是快步跑到白扦树后躲避,省的那群粗犷的满人拿她寻开心。 可队伍后边的其中一人挽弓放箭,“嗖”地射下一只鸟来,看得宋韦纪心头一紧。她静静地等着全部兵马通过,尘埃落定后,才潜到那只中箭的小鸟身边去。 是只罕见的珠颈斑鸠。 不得不承认那人的骑射了得,箭羽从斑鸠的脚爪旁过,射断它的一条腿。宋韦纪又是心疼又是愤恨地捧起那只小鸟,打量着它耷拉在身侧的脚爪。 “怎么能这样玩弄活物呢?”宋韦纪愤愤地想。 她捧着斑鸠,刚走了几步,突然想到家里讨论农事时大人们严肃的脸,心想他们肯定会不多商量地将斑鸠丢出去。可她又不能将这只小鸟撒手扔在这茫茫的江岸,正在两难之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这小鸟受伤了呀?” 年幼的阿椘哈还梳着刚到肩胛的小辫子,看到宋韦纪张嘴喊了一句“妹妹”,又顿了一下,可能觉得自己太冒失了,又改口说到:“姑娘,那只斑鸠受伤了吗?” 宋韦纪看见陌生人的第一反应是迅速闭嘴。父亲家教严格,宋韦纪从来不敢造次违抗。 阿椘哈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宋韦纪的回答。他好奇地趴到宋韦纪的肩膀上问:“你听到了我的话吗?” “手先放开。”宋韦纪摆出小大人的模样,端正地站好说。 阿椘哈被她的严肃吓到了:“得罪了,我只是想问——” “是受伤了。”谈起怀中的斑鸠,宋韦纪的声音变得温柔了一些,“腿被刚过去的那帮官兵射断了。” 半大的淘小子折磨鸟雀的不少见,宋韦纪并不认为面前的这个就会好些。可是他却低着头不说话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可没有射过斑鸠...” 看见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宋韦纪觉得有些好笑。她从来没有见过与自己同龄的男孩子这样怯懦过。他们总是很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懂得很多。 “怎么办,你要治好它吗?” “我不会。”宋韦纪干脆地说。 阿椘哈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他思索了一阵,才小声问宋韦纪:“我家离这里不远,要我带着你去找索绰罗救这只斑鸠吗?” 宋韦纪平视四周,松花江边并不像湿气重时环绕一片水气,而是清明的仿佛没有江水流过一般。她默默地思索一阵阿椘哈的话以后,才问到:“索绰罗是谁。” 时至今日,宋韦纪也很好奇。小时候万般谨慎的自己为什么会跟随阿椘哈的步伐一直走到索绰罗的家中去。即便她连阿椘哈口中的“索绰罗”是谁都不知道。 她躲进房间里,等待着索绰罗。可是半天都没有等来人。宋韦纪不耐烦地将门开了一条小缝。 怎么了? 庭院里十分安静。为晚宴做准备的热闹的人群突然消失了。宋韦纪皱紧眉头走出来,这才隐隐地听见前院靠近大门处传来争执声。 宋韦纪身上的衣服还没有换,不好意思走过去看。虽然她知道没有人会对她穿了什么说些难听的话。 索绰罗家里人都很好。 宋韦纪为了她莫名其妙的自尊,已经无偿享受这种好处一直到现在了。她犹豫许久,决定把云头鞋脱了。省的待会儿不好走路。 宋韦纪踮着脚偷偷走到前院大门旁一处临时搭起的石砖台,朝大门张望。相当数量的人聚在那边,不知道在争论些什么,看样子吵得还挺激烈的。 宋韦纪看得认真,没有注意到身后偷偷靠近的身影。她的脚趾逐渐冰冷,难以活动。 宋韦纪听了一会儿,累得浑身上下酸疼不已。她心想,反正自己在这里费劲也听不见,不如回屋好好待着,就放松了身体准备回头。 可是身后突然传来“呼”的一声重喘。吓得宋韦纪喊了一句。她差点磕在坚硬的石砖台上,幸而那个恶劣的捉弄者扶住了她。 “是你?” 宋韦纪烦闷地甩开他的手。 第三百四十四章 青旛(四) 阿吉格不情不愿地来到府门前。 他不便出来接收信函,只能由她来代劳。仔细想想,他们俩还真是一对儿麻烦的夫妻。 送信的人是阿吉格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口音也不是京城本地的口音。但阿吉格并不慌张,她接下信函,又小声问了几句好,这才关上房门。 虽说她不认得这名送信的人,但她反而明白了他送来的是一封什么样的信。 阿吉格把信装起来,向着他的书房方向走去。一路上碰见的下人变得格外得多,他们从未像今天一样对立春宴这么热情,全都凑到阿吉格身边来请示。 阿吉格将她骄傲的小脑袋昂得高高,来一个遣走一个,力排重难,总算是离他仅有一门之隔了。 “咚咚。” 开门时,阿吉格发觉他换了一件衣服,不再是早上她建议其穿的加绒坎肩,而是换上汉人常穿的长袖襟衫。阿吉格有点不满意,再加上刚刚她为了逃避那群别有用心的下人追查,着实费心劳累,因而进屋之后一言不发,只在椅子上坐着喝水。 “为了衣服的事情生气吗?”他慢慢地靠近,坐在阿吉格身边。 “怎么会,你愿意怎么穿,穿就是了。”阿吉格胸口很闷。她觉得自己如果告诉他生气的理由,又会得来他一个温温柔柔的笑。她不想要这样不温不火的回应。 “坎肩很暖,但书房窄小,有点热了。”他果然开始了不温不火的解释。阿吉格听得莫名烦躁。 从十一岁起,她就囿于这座窄小的、毫无生气的府邸之中。她还没有叫热呢。 意识到自己有些蛮横了,阿吉格放缓了脸色说:“热了就脱,冷了就穿,你比我年纪大那么多,想必这种事也不需要我给你做主吧?” 他静静地听,偶尔笑一下。似乎阿吉格带些不耐烦的话语是动听的曲乐一般。 不谈这些了。 阿吉格将书信掏出来递给他。自己起身要走。他轻轻拽住阿吉格的衣袖:“上哪去?” “给你望风啊。” 他被阿吉格孩子气的举动逗得低头笑个不停,直摇头道:“就在这儿坐着歇一会吧,刚刚躲那些探消息的,想必累坏了吧?” 阿吉格倔强地一摇头。 她忘记了刚刚强作镇定的紧张感,只顾想着,怎么可能,她可是和硕长公主,是太宗的亲生女儿,可不像他。 他笑完便开始读信。阿吉格为了表示自己毫不在意他到底在读些什么,便起身在他的书房中乱逛。 藤木书架上摆放着一些素雅的茶具和瓷器。阿吉格知道给本府带来的器具大都是这种样式,福临哥哥大概是想借此诫告两人尽量深居简出,避免娇奢生祸。算了,福临哥哥哪会想到这么多,不过是阿吉格一厢情愿罢了。这些青色或是白色的釉质还很薄的器具,不过是欺负人的表示罢了。 阿吉格又转到书架的另一侧,上面零落地摆放了几本战国策和淮南子。阿吉格略有些好笑地想,幽闭在京多年,看这些纵横鬼神的书又有什么用呢。 等阿吉格从书架背面转过来时,发现他早已不再看信,而是盯着自己。阿吉格有些不好意思,咬紧了嘴唇问:“看我做什么?信读完了?” “嗯。”他简短回了一句。 阿吉格张着嘴不知该问什么,半天才说:“那,我出去张罗过几天的立春宴了。” “等等,”他唤住了匆忙想要离开的阿吉格,招手示意她过来,“你说...” 阿吉格有些惊讶地听完了。 他坐在椅子上,仍然期待地看着她。阿吉格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 他面不改色,还在等待。 “不行,去不了,”阿吉格摇着头,“你难道不清楚自己现在——” 差一点将伤人的话说出口。阿吉格哽咽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是,这是大事,但是不可以,皇帝刚刚赏了你进官,我进长公主,此时南下,必遭嫌疑,且会让皇帝寒心呢。” 阿吉格明白自己和那位福临哥哥并没有多少情分。从太后做主将她嫁给他时福临哥哥不置一词只顾服从安排就可以看得出来。但她话语间似乎还是在为那个与他拥有类似气质的皇兄说话。阿吉格自己也控制不了。似乎他现在所听到的不是她的声音,而是福临哥哥所拥有的紫禁城中众人的声音一般。 他明显失落了。 往常的他见到阿吉格,虽然眉宇间顶着忧愁,总还会有一丝既是怜悯又是怜爱的笑容。而阿吉格摇头回绝以后,他的那丝笑容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脸色。书房中一阵死寂。 阿吉格想要出逃,她害怕这样的他。自从那日起,阿吉格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生气时的模样了。 在阿吉格嫁给他的第二年,他曾经生过一次气。那时阿吉格年纪还小,只记得似乎他亲自逮着了一个向外递送信件的人,正偷偷将他的行踪传达给府外的某人。此时昔日坐于朝堂上代为亲政的那位大人已殁,需要得知他行踪的只剩下紫禁城里的统治者。阿吉格第一次看见他生气,房间也是像如今这样死寂。那次他一改往日的仁慈,重罚了递信的下人,并亲自上书陈情,积极地仿佛换了个人。 阿吉格抱着他的胳膊,跟随他跑动跑西。那时她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丝怜悯。虽然她只是个半大的娃娃,但她还是从他奔波的脚步中感到了束手无策。她以前在宫中作公主时,见过的大人们办事总是游刃有余,什么问题对身边人说一声就可以解决,可是来到这里,遇见的与自己相处最多的他,反而是个受气包一样的角色。 阿吉格向书房门口挪了几步,准备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离开。身后的他叹了口气,说:“是我考虑不周了,抱歉。” 阿吉格的手停在门边,嘴一撇,差点抽泣出声。她以为从不对自己发火的他要破例了,莫名地心惊。其实她就算挨了冷遇点委屈也不算什么,在府中这么多年,她受的委屈还不多吗? 但是原因是他,那阿吉格便娇气了许多。 “不去了吗?”阿吉格小声问。 “不去了。”他回复。声音还是有些有气无力。但阿吉格已经放心了。 她再也不等他的挽留,就跑出房去。一路上碰见的下人们纷纷躲避,看见她红着的眼眶还以为夫妻两人起了争执。 只有阿吉格明白,他与她之间又近了一步。 她开始忙碌,想用疲惫掩盖住自己由心而发的喜悦。他不再将自己看作他养大的小孩,而是在思考,在忖度,将她看作了和自己相同的大人。 “公主,这么开心?”侍女为她擦汗时问到。 阿吉格醒悟过来,收起了自己得意之色,故作严肃地对侍女说:“怎么样,立春宴的名单拟好了吗?” 虽然不知道长公主为什么突然开始装严肃,侍女还是老实地回答:“府里已经有专人拟好了名单,正等待着公主和大人过目呢。” 阿吉格点了点头。 能请的人不多,并且名单最终还是要请太后定夺。阿吉格也不多做担心,随便应了几句就回房了。 心头事解决了以后,她想去小憩一会儿。 在成长的过程中,阿吉格也随时做好了辛苦的准备。 第三百四十五章 青旛(五) 宋韦纪不情不愿地走到了大家的面前,她的身后跟着得意洋洋的荣实瑜。 院内正不知为了什么事争论的众人全部回头,将目光停留在宋韦纪的身上。 索绰罗就站在旁边,看见好友和荣家的浪荡子走在一块,十分地不理解。她以为荣实瑜威胁了宋韦纪和他一块,便恼怒地走上前去将宋韦纪拉过来。 “荣实瑜,欺负姑娘家的算什么?” “谁说我欺负她了?”荣实瑜将手一摊,“她穿得那么漂亮却光着脚站在那不敢上前,我就帮她一把嘛。” 索绰罗偷偷瞄了一眼宋韦纪的脚,轻声问:“我给你的云头鞋呢?” 见宋韦纪没有回答,索绰罗干脆先回头解决荣实瑜这个刺头: “还有,我说了多少次,在我们家没事不要随便走动!像你这种的不知道能闯到谁的房间里去呢!” “哎,索绰罗,我是客人啊,哪有你这样欢迎客人的?”荣实瑜终于是板起面孔,装作生气地回应。 阿椘哈从人群里挤出来,怒目而视。荣实瑜看见了他头顶的浅色伤口,连忙道歉:“上回刮那一下,我还以为不严重呢,想着咱们都是草原子弟,不比那群住瓦房的娇弱,就没太在意,怎么,还没好吗?” 阿椘哈咬着牙,他嘴没有荣实瑜那么灵巧,单凭说是奈何不了这个油子的。他静立了一会儿,把宋韦纪拉到自己身边来。他不理睬荣实瑜的挑衅,转而问宋韦纪:“这天还没暖和呢,怎么不穿鞋子?是不是荣家小子捉弄你了?” 宋韦纪已经在众人的注视下羞赧地说不出话,现在只想快点逃开。她拼命摇头,到后来只好捂着脸跑了。 她在这里怎么样都不对劲,拜托让她离开吧。父亲和母亲的告诫像咒术一样箍在她的脑袋顶上,宋韦纪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她有时觉得这世上只有她一人难过,有时又醒悟过来,说不定是她太过自以为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可是当她面临这种境况时,钻心的疼痛和醒目的隔阂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自己不能融入他们。不但是因为父母的警告,这种想法本身也扎根在宋韦纪的脑袋里。如果要将其剜去,就必须要承受观念连根而起的痛苦。 原谅宋韦纪小小年纪就想到了本不用她操心的领域,唯有这样,她才能做出尝试和反叛。 她光着脚跑出去很远,四周没有声音。人们都没有跟上来。宋韦纪安心了一些。终于只剩自己了。她找了处台阶走到回廊上,讨人厌的声音竟然又从身后响起了:“为什么要跑呢?让阿椘哈他们照顾你不好吗?” 宋韦纪几乎是绝望地叹了口气,回头对乐呵呵的荣实瑜说:“别老跟着我,你不是说自己能歌善舞吗?今晚要他们跳玛克沁,你不去准备?” 荣实瑜甩一甩辫子。可能在他看来这个举动很有风范,但在宋韦纪的眼中却着实愚蠢。 “说什么呢,你看索绰罗哪次晚宴带上过我?她从来只喜欢和自己亲近的人混在一起,不肯接受我们这些外人。” 宋韦纪这时特别想要替索绰罗说两句。这件事情荣实瑜将责任推给索绰罗就不大应该。自己也是外人,索绰罗为何却真心诚意地待自己?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宋韦纪嘟囔了一句。 “什么?”荣实瑜用很大的嗓门问了一句。他脸上带着笑容,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那是你的问题。”宋韦纪终于忍不住,将心里话脱口而出。 荣实瑜愣了一瞬,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我本来还担心为你们两个的友好关系添麻烦了呢,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宋韦纪仍旧防备地看着他,但脸上和心里已经缓和了很多。 有些事情放在心里自己劝慰和听别人说出口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亲耳听到荣实瑜承认她和索绰罗的好关系让宋韦纪偷着欣慰了一阵。 但既然是这个浪荡子,也不排除他随口说着哄宋韦纪玩的可能。 “不过,你穿着满人的衣服也挺合适的嘛,”荣实瑜也不客气,紧跟着宋韦纪走上台阶,“和索绰罗关系也好,哎,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这样讨厌满人呢?” 宋韦纪的脸色一白。这疯子,又拿这件事到处乱说了。 看着宋韦纪的脸色变差了很多,荣实瑜笑着摆手:“放心,我没有良心这件事告诉索绰罗家里的人。” 被人抓住把柄着实是讨人厌的事,尤其是被荣实瑜这种人抓住,更是让人束手无策。 宋韦纪面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她之所以不情不愿地来到索绰罗家门口。是因为她正在和父亲母亲陈说自己如何一心向汉、绝不与满人为伍时,荣实瑜好巧不巧地正好从她家门前经过。宋韦纪当时想要对自己的脸来上一拳的冲动都有了。但她最终还是镇定下来,继续与父母讨论满人的失德。 她不得不这样做,只有这样做了,让父母相信她的决心,他们才能放她出去见那位对她有如对亲生姐妹一样好的满人姑娘索绰罗。 因此宋韦纪再在索绰罗家中见到荣实瑜时,心里已是厌恶至极。 哎,偏偏被这样恶劣的人听了去。 “既然如此讨厌满人,不与我们来往不就得了?与索绰罗勉强维持着关系不累吗?”荣实瑜揣着手,半靠在回廊上问,“虽说松花江一带满人较多,可并没有什么强制规定汉人一定得服从满人。顺治爷不是还颁布政令帮扶汉人吗?” 宋韦纪轻声哼了一句。 荣实瑜刚刚那句果然是随口说的。 他怎么会了解自己与索绰罗之间的情谊呢。 在小韦纪捧着断了腿的斑鸠来到索绰罗家门前,并见到了活泼可人的索绰罗时,她第一次对父母的话产生了怀疑。 见到受伤的斑鸠后,索绰罗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开始哭闹。除了扒着下人让他们帮忙救治之外,还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准备养斑鸠的计划。 “你放心,好妹妹,”索绰罗不管宋韦纪的年纪是不是比自己小,先一声妹妹出口,“这斑鸠就在我家待着,绝不会亏了它,谁要是敢再伤它,我们家的勇士阿椘哈会拦住他的。” 勇士?阿椘哈?小韦纪瞄了一眼身后。阿椘哈正低眉顺眼地跟着自己。 “阿椘哈,快过来!跟在姑娘背后,只顾走,不帮忙!”索绰罗像是宋韦纪曾在叔伯家看过的学舌鸟一般活泼。小韦纪看着她为一只斑鸠奔忙,又想起军仗之中那个拉弓的狠绝之人。 虽然当时年纪还小,什么事都还没经历过,但宋韦纪似乎产生了对索绰罗相当的信任感。 “我与索绰罗,和是满还是汉无关。”宋韦纪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听上去很像大话,但确实是宋韦纪的心里话。荣实瑜听完后打了个唿哨,对她的态度表示赞许:“既然你这样坚决,那便好,看来也不需要我在旁边帮满人说情了。” 宋韦纪鄙夷地想,谁需要你多管这个闲事? 逐渐清晰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是阿椘哈来了。他撞开荣实瑜,跑到宋韦纪身边护着她,而后才气势汹汹地问一旁的浪荡子:“说什么?” “哎!哈!话都不让说?”荣实瑜无奈地耸肩,“再说我又不是什么恶人,不用这样防备我。” “韦纪你根本不用理睬他,”阿椘哈紧握着宋韦纪的手,愤懑地领着她走向索绰罗的房间,“下次遇见,走就是了。” 初时的苦恼和烦闷已经消失了。宋韦纪偷眼看着耳根有些泛红的阿椘哈,笑眯眯地想起了索绰罗幼时的话: “谁要是敢再伤它,我们家的勇士阿椘哈会拦住他的。” 哎,对了! 宋韦纪急忙加快脚步,越过阿椘哈。如今变成宋韦纪在拉着阿椘哈前进。 “怎么...怎么了?”阿椘哈觉得奇怪,又觉得有些滑稽。他任由宋韦纪拖拽,得空问到。 “斑鸠!斑鸠!假山里还卡了一只斑鸠呢!” 第三百四十六章 青旛(六) 阿吉格不情不愿地来到了正堂上。 她根本不想接待这些宾客,但大话已经放了出去。她别无选择。 阿吉格坚持不靠福临哥哥的赏赐,和他夫妻两个一道去把这个立春宴办起来。既然立下了豪言壮语,现在在府中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必须由她负起责任来。 她穿梭在人群中,耳边听着恭敬地“公主”的问安声,心里生起无限的烦恼。她知道这些人能够来到府上,都是因为太后已经将名单过目,点头说好的缘故,并不是因为她这个被迫嫁给他的公主。 “公主,在京的使臣发来了立春的贺函,但他却没有到场,咱们要派辆车去请吗?” 曾经和阿吉格最要好的一个婢子跑来询问。阿吉格停住了脚步。身边的宾客们和她打过招呼后,就小心翼翼地绕过她进屋去了。谁也不愿意曝露在早春的太阳下,炫目又干燥。 之所以说是“曾经要好”,是因为这位婢子在阿吉格去年生日当天被发现在给宫中偷偷递信。盛怒的阿吉格差点将她赶出门去,因了他的劝告才算作罢。 “咱们不能这么做。” 阿吉格还记得当时他焦急又迫切的眼神,仿佛在担心她因赶走婢子而受到太后的责罚和猜忌一般。 当然这只是仿佛,说不准还只是阿吉格的一厢情愿呢。 她思来想去,觉得他说的有理。夫妻两个在这个府中,本来就不是主子而是监管对象。她可能比他好一些,但估计在太后眼里两人根本无分轻重。于是她唤来婢子,宽恕了她。可恨小妮子一听到自己的让步之后,立马变得趾高气扬起来。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谢公主开恩”,就抛下阿吉格走开了。到了晚间休息时,她更是不顾阿吉格的命令,执意要进屋来服侍她,话说的还很好听,什么“您是公主,侍奉公主是奴婢分内的事”。听听,恶人好像变成阿吉格似的。 这些苦恼阿吉格只挑他读完远方的来信后在书房偷偷地和他倾诉。甚至连光明正大地责备婢子两句都做不到。 可如今不同了。福临哥哥刚刚才进了自己的长公主,阿吉格准备好好地显一显威风。 “不用请。”阿吉格冷冷地回了她一句。等待着这小妮子的下文。她知道这婢子专程过来问一个这样刁钻的问题,肯定不安好心。 在京的使臣虽然还没有出发,但阿吉格清楚将他邀请来绝对是禁忌中的禁忌。这小婢子给她挖了个危险的陷阱。阿吉格心里已经生起了火。 “可是,老王爷也在挂心大人呢,不去请来代为转达真的好吗?”婢子不依不饶。阿吉格攥紧了拳头。 她知道面前的婢子不是太后的人,就是福临哥哥挂名派来的监视官。自己又已经长大成人,切不可以对她发一年前的那种大火。但她仍旧气上心头,怒不可遏。监视她与他也就算了,还故意设陷阱让两夫妻往里跳。这小妮子,恨不得她出事才好? “你要有那个本事,将他请来便是。”阿吉格平复了一下心情,又冲正在和她打招呼的不知哪家千金回礼,“使臣千里来京,可不是为了参加什么立春宴的。他放弃享受佳节,为朝廷尽心,不也是老王爷心系皇帝的表现嘛,不成全老王爷的美意也就算了,咱们怎么能反过来捣乱呢?” 那婢子显然没料到阿吉格的耐心这么好,还跟她长篇大论地讲道理。一时间竟有些局促。阿吉格正在心里感慨她左右有些良心时,却见这小妮子眼珠一转,又问到:“可是大人的意思呢?毕竟老王爷是大人的父亲,这血亲之间的联系目前来看就靠那位使臣传达,大人还没有发话,公主自己做主不让他来,真的妥当吗?” 阿吉格在心里呸了几句。亏得自己还在心里夸赞她有良心,原来是找不到可说的话了。她强压怒气,迫使自己忘记这小妮子的不敬,改用温和的语气说:“那你随我一道,同去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这样算妥当吗?” 婢子连忙欠身:“是奴婢失言。” 高兴吧,阿吉格看着她掩饰不住地得意,在心里叹了口气。 带着婢子穿过在屋中躲避日头的人群,阿吉格来到了平常他最爱待的书房。可是稀奇的是,他竟然不在。 “人呢?”阿吉格到屋后的小园子找人,仍旧一无所获。他也不在看书,也不在散步。难不成他竟到了那群麻雀似的人群中去了? 不可能。 阿吉格一边摇头,一边从院子里走出来。自己就没有指望过他能表现得有多么积极,打声招呼陪两句话回去就是了。主动招待宾客之类的事,他是绝不会干的。 “公主,不然去前殿的宾客中找一找大人,指不准他在呢。” 小妮子,看穿了她的心思。 阿吉格狐疑地回到厅中。宾客们三五成群,聚在桌边廊下闲聊,看着她来了都欠身行礼:“公主。” 在一排欠身人之中,阿吉格发现了笑盈盈的他。惊讶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怎么,”来到他身边时,阿吉格小声询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直都在。”他的语调很愉快,听得阿吉格也高兴了起来。 “说些什么呢?” “谈谈京中的趣事,说说边防的问题。” 阿吉格看得出他久违地放松,也就不多建议他注意言辞祸从口出之类的话,转而示意身后的婢子上前:“现在大人就在你面前,要问什么便问吧。” 小妮子扭扭捏捏的模样愈发地让阿吉格看着恼火,她闭紧了嘴巴,等着婢子发问。 “大人,公主与奴婢商量着,是否要将老王爷派来京的使臣请到府中来,毕竟——” 话音未落,阿吉格早已愤怒地让她打住。周围的宾客纷纷停住话头,将目光全部聚集在气红了脸的阿吉格身上。他们脸上既有少许惊讶,又有一丝满足。 阿吉格愤愤地想,什么时候变成我与你商量着?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好又拿眼神示意一旁的他。 但愿他看得懂。 阿吉格发现他的脸色正在结冰。这让她恐慌不已。 这时自己如果不说些什么的话,就完了。阿吉格勉强镇定下来,磕巴道: “其实、其实是——” “好了!” 他果断地出声打断她。 阿吉格身形一滞,吓得不敢吱声。 “老王爷派使臣来京的用意,难道你不清楚吗?”他一改平日里的优柔,声色俱厉地训斥阿吉格,“使臣为了天子而来,哪有参加私人宴会的道理。你这不是将老王爷和我置于不忠之地吗?” 阿吉格初时惊讶,听到后来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不客气地回敬他:“得了吧,大人,你仅仅听信一个婢子的话,就这样指责我,那么我若有我的另一番言语呢?你听完以后,是不是要将这个婢子逐出府去?” 宾客们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通通走上来劝到:“大人与公主都消消气,各自退让一些,公主年轻,可能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大人多体谅,多体谅!” 阿吉格看着他与自己不共戴天的模样,又想起方才在宾客之中谈笑风生的样子,一股怪异之感油然而生。 不会吧。 阿吉格又偷偷瞄了一眼他。 他僵直着身体,仍旧保持发怒的神情,只不过挑了个宾客们跟随气氛向两边递话的间隙时才对阿吉格挑了挑眉。 阿吉格豁然开朗。 第三百四十七章 青旛(七) 荣实瑜不情不愿地来到了索绰罗家的后门处。 他还想再逗一逗那个有趣的汉人宋韦纪,可惜阿椘哈太凶了。唔,惹不起。荣实瑜耸了耸肩。 后门处的争执看样子还没有解决,荣实瑜正在考虑自己要不要继续去趟那滩浑水。爱热闹的人会喜欢这种吵吵嚷嚷的氛围,但意外的是,最爱热闹的荣实瑜却不喜欢去。 他是满汉混血,小时候不懂事,自认为占了两处便宜,长大才发现父亲的族人对他与母亲厌恶至极,处处排挤。荣实瑜不是没有怀疑过母亲早逝的原因与族人的偏见有没有关系。但如今再去追究就显得不太理智。 他是长子,行事张扬,外人都知道荣家以后是他做主。这时候去为自己找点不痛快实属不必。但荣实瑜心里暗暗梗着一块,不化解开,他便不得安心。 “还没吵完?”荣实瑜枕着脑袋漫不经心地来到索绰罗身边问,“你就这样站在旁边,不累得慌吗?” 索绰罗这回没有被他的话激到,她带着些瞧不上的神情对荣实瑜说:“哦哟,怎么,是被赶回来了吗?” “哎,没办法,阿椘哈大概还在为上回我划伤了他的额头生气吧。”荣实瑜摸了一下手上的镯子。 这镯子是母亲给他的。但他小时候一直都不肯带,觉得这是小女孩带的玩意儿。直到母亲过世以后,他才将它套在手上,再不摘下来。不是为了什么纪念意义,而是他想看看会不会有人对他带镯子这件事指点闲话。 没有。 好。 荣实瑜那时下定决心,一定会不留任何机会地把整个荣家全部接手。他想得很长久,但首先要物色一位相当的未来夫人。 索绰罗看上去是不错的选择。 “阿椘哈才不会为了你的事生气呢,他气便气的是你纠缠着宋韦纪不放,不赶你赶谁呢?”荣实瑜注意到索绰罗讽刺他的同时竟带着些欣喜的神色,不得不在心里羡艳了一回索绰罗与宋韦纪的亲密关系。 “我为了你们好,你们却这样指责我,”荣实瑜唉声叹气,“唉,让人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索绰罗觉得好笑。她可是再明白不过荣家的大小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家无法无天,背信弃德,在外寻花问柳,轻浮放浪。就他?为了自己和韦纪好? 看到索绰罗恨不得啐他一口的表情,荣实瑜撇着嘴说:“怎么这样看着我?” “看你什么时候能意识到自己——” 索绰罗的话还没有说完,后门处的争执又起,荣实瑜不得不一边护着索绰罗一边后退:“怎么就为了个小玩意吵了这么半天?” “说是这老主人的心爱之物呢。”索绰罗自觉地离荣实瑜远了一些,“换做是我,我也会着急的。” “那,索绰罗你要让他们进府来找吗?”荣实瑜期待地问。 “不,”索绰罗干脆地回答,“说是心爱之物,还不是说丢就丢,既然这样不重要,何必牺牲我家半日的立春宴陪他们耗着?” 荣实瑜在心中揶揄,这丫头不讲理起来,也不比自己好到哪去啊。 “可让他们在后门堵着,不也打扰到贵府的立春宴了吗?”荣实瑜调侃。 嘶,索绰罗光顾着生气,倒没有考虑到一时半会儿还赶不走那些招人讨厌的闹事者。她犹豫了片刻,叫来管事吩咐:“将那伙人请进府来吧。” 管事为难地问:“难不成要邀请他们参加立春宴。” “进门是客,没有办法了。”索绰罗揣着手,环顾了一下四周,“加几张桌子,催一下厨房。我看荣少爷没事,不如也去帮忙?” 荣实瑜正听着有趣,猛然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尴尬地摇头:“罢了,罢了,荣少爷笨手笨脚,怕将事情搞砸,还是各司其职,我继续做我的游民吧。” 说完,他便枕着脑袋,像来时的悠闲模样一般,晃悠悠地离开了。索绰罗切了一句,又追上他跑着说:“就在庭院里老实待着,别老闯我的卧房落人话柄!” 荣实瑜也不羞怯,就着索绰罗的喊话打了个唿哨。周围人见了纷纷摇头叹息:“荣家的二流子!” 索绰罗其实才不在意荣实瑜去哪。她只怕这浪荡子跑去烦扰宋韦纪和阿椘哈。不知他二人现在又在忙些什么... 若是索绰罗得知阿椘哈和宋韦纪遇到的麻烦,肯定会将脑子里正进行的美好幻想全部丢掉。 ———————————————— “能搬得动吗?”宋韦纪等在一旁。 她带着阿椘哈一路赶过来,就是为了救那只命苦的斑鸠。哪知道跑到假山旁边二人才发现,那斑鸠竟彻底陷进了假山之中,只留半截脖子伸得老长,似乎很痛苦。宋韦纪自责得不行,以为是自己在路上和荣实瑜嚼舌根耽搁了才害得它变成这副模样,光着脚就要帮阿椘哈挪假山。 “韦纪你先别慌,去屋里把鞋换上。”阿椘哈挡开了宋韦纪的手,“这天寒,听,听那人说你都站了很久了,不会冻伤身子吗?” 宋韦纪为他直到现在还在担心自己的身体感激不已。但眼下更紧急的事情肯定是把斑鸠救回来。她窜进屋里,看了一眼云头鞋以后,还是换回了来时的鞋子。等到她再从屋中赶回去时,阿椘哈已经满脸是汗,正尝试着将假山挪出来。 “怎么样?能搬得动吗?”宋韦纪关切地问,上来就要帮忙。阿椘哈空不出手,只好摇着头说:“你看你那细胳膊能行吗?韦纪你就站在旁边等就是了。” 宋韦纪默默地退到一旁,突然羞赧起来。她想起小的时候是她一马当先捧着斑鸠走在前面,阿椘哈乖巧地跟在后面来着。怎么才过几年,自己就只能在一旁傻等了? 宋韦纪自觉是个谨慎的人,从来顺从父亲母亲的教诲,唯一的越矩便是偷着与索绰罗来往。而现在,宋韦纪的心里油然生起一股子不服气出来,她不想在一旁毫无作为,她想要帮上阿椘哈的忙。 “韦纪?”看到那两只白白净净地手伸到假山后面时,阿椘哈哭笑不得地抬头。 韦纪还真是执拗。 可是他却迎上了一对坚定的双眼。 阿椘哈一愣,没有敢像之前那样制止她,只好尽力向外挪动假山。 宋韦纪将手贴着墙面伸进去,碰到斑鸠时,她还下意识地抖了抖。 “没事吧?” “没事。” 宋韦纪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怎么连斑鸠都不敢碰了?她试着调整了一下手的方向,改从斑鸠脖子后方探手进去。不得已下,宋韦纪低垂头部,与阿椘哈磕在了一起。 阿椘哈脸红了,宋韦纪却顾不得羞涩。为了胸中那股子不服气,她拼了命地想要抱斑鸠出来。假山在她面前放大,沉重地叫她挪不开视线。压在假山之中的斑鸠伸着脖子向外探望的模样,在宋韦纪看来十分地令人敬佩。 阿椘哈呼哧作响的喘气声传到宋韦纪耳朵里。羞涩倏然占满了她的脑袋。两人谁也不说话,各自使力。 宋韦纪终于抱住了斑鸠。她感觉自己的手背已经被挤压的不成样子。阿椘哈咬牙切齿,总算是把假山挪开了一点点。宋韦纪慢慢抽手,坚硬的墙面碾过她已经疼痛不已的手背。 “还差一点。” 这回两个人谁也没有难为情,均是全神贯注地关注着斑鸠的安全。 终于将它抱出来了。 宋韦纪流了一身的汗,为立春宴所做的打扮算是废了。斑鸠在她的怀里左顾右盼,惬意得很。阿椘哈抹了一把耳背的潮湿,盘着腿静静注视宋韦纪。 真热。 第三百四十八章 青旛(八) 阿吉格不情不愿地来到了他的书房前。 她已经从危机中得到了他的反馈,心里踏实了不少。宾客们见夫妻两人没有再继续吵下去,也就不劝什么,心知肚明的散开。他们要知道的已经知道了,这劝架也就不必继续下去了。 但他十分敬业,将戏演到了最后。直到周围连下人都跑光了以后,他仍旧板着脸不理睬阿吉格。阿吉格心里想笑,又不敢表现出来。她装作沮丧地料理完前堂的事情,就转身回了房间。 借着更衣的名头,阿吉格迅速理了一遍刚刚发生的事。那小婢子想在众人面前把请使臣的馊主意推给自己,顺便再试探一下他对阿吉格的态度。将计就计下,阿吉格挨了他一顿臭骂。府中的下人们们鬼精,可能骗不过去。但受邀而来的宾客却没有这么了解他与阿吉格。他们大概都认为,他由于自身身份的特殊,委屈了原本贵为公主的阿吉格,再加上两人性格水火不容,肯定是积怨已久了。这次争吵也算是压抑后的爆发,不可避免的。 阿吉格又想起他对自己的挑眉,忍俊不禁地抿起了嘴。她收拾好衣裳,哼着歌回头时,却看见那婢子站在房前,正在静静地观察自己。 阿吉格好气又好笑地想,就算她再怎么好说话肯隐忍,也不能这样放肆吧。于是她放下手中的衣物,径直走到婢子面前:“怎么,不会是来和我道歉的吧?” 那婢子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公主,奴婢不知道错在哪里,还望公主指正。” 阿吉格很想回她一个冷笑,但最终还是作罢。她老成地叹了一口气,对婢子说:“你要是觉得自己没错,也没关系,来帮我收拾收拾衣服吧,省的站在门口也没个要做的事情。” 婢子动作倒是麻利,可阿吉格仍然没有原谅她的意思。既然她动手了,那阿吉格就歇息一下。 “公主也别太动气了,”一边收拾,她这嘴还不闲着,“公主为了大人想,大人为了大局想,都没有错,待会儿去书房和大人好好说话,把误会化解了就行。” 阿吉格自认演戏的能力比不上他,尤其应付这个婢子更是费劲。她回身看摆放在一旁的瓷瓶,心里不住地考虑该如何回答她。 “公主?” “我不会去见他的,”阿吉格考虑的结果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为何要我去讲和?他不能来么?” 阿吉格坏心眼地想将球传给他,剩下的叫他应付就是。没想到面前的小妮子听了,一言不发地收拾好衣裳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就带来了相当数量的和事佬。 阿吉格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心想不愧是太后挑选的人。她试着忍受了一会儿众人的劝告后濒临崩溃,最后只好在宾客们的好心催促下不情不愿地来到他的书房前。 怎么说呢,虽然阿吉格完全可以哭哭啼啼地闯进去,配合他把戏演完。但阿吉格莫名地开始不好意思。她停在门前,急得直掐手背,迫使自己集中精神思考。身后的宾客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两边都是猎物,两边都掉进了陷阱。如今众人等待的只是忍受不了而率先出声的那一个。 出乎意料的,他拉开了书房门。 阿吉格焦急的面孔一个角落都不差地落在他的眼睛里。 “怎么?”他只问了一句,就机敏地反应过来,“有话要说吗?” 阿吉格感激地任由他将自己拉进书房中去。直到关门的一瞬间,宾客们的眼神仍旧没有移开。 躲进门后,阿吉格松了口气。她朝他笑了笑,又用手指比划比划。 他心领神会,点了一下头。 两人一块来到书案前时,阿吉格发现他还在翻他那本破破烂烂的《淮南子》,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怎么,又被他们捉到把柄了?”他温和地询问。阿吉格做了个鬼脸:“小妮子非要让我来跟你讲和,估计是想试一试我俩的关系。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幸好你开门开得及时。” 他收起那本《淮南子》,转身放进书架里。阿吉格每次见到他在书架前时,他都是半侧着身子,不是在挑书,就是在放书。就像阿吉格一直认为的那样,她觉得一个被几乎软禁在京的人,读再多纵横鬼神都没有什么用,反倒是让他的性格越来越艰涩了。 “我听见外面动静不小,还以为他们过来劝我去方才为那件事讲和呢,”他牵了阿吉格的手,领她到书架背后休息的阁子里倒了杯茶,“结果是挑了个更好说话的你来。” 阿吉格有点难为情。从他的嘴里听到自己好讲话,确实是一件让人不得不谦虚两句的事。 “不——” “怎么样,咱们两个要不要在房间里大吵一架?” 没等阿吉格讲完,他就提了个让阿吉格哭笑不得的建议。阿吉格很久没有看见过他这样顽皮地朝自己递眼色了。 在嫁入府中的第一年,他专门为她准备了一间小孩子住的房间,用上了府中所有的婢女和奶妈护着。即便如此,小公主阿吉格也完全不领情,有时在路上碰见他,就指着他的鞋大喊:“你看,这个人都不说话的!” 那时周围的随从都尴尬地不得了,只有他不动声色地上前捉住阿吉格的手。那是阿吉格第一次见到他给自己递眼色,仿佛是为了哄自己开心似的。 那一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误会了他。 “大吵一架是不必了,但是总得做做样子。”阿吉格心想自己要成熟一些,就对他说,“不然我们稍微起些争执如何?”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神似乎又回到了看着自家小孩的那副样子。阿吉格有些不舒服,就故意别过头去说:“快点做好样子吧,那群别有用心的人等急了就不舒服了。” 他笑了。阿吉格自认为没有说什么逗人笑的话,便不满地白了一眼正在微笑的他。 “我说错了吗?” “不,”他越笑越开心,“你说得很好,我不该拿这件事开玩笑的。” 阿吉格觉得在短短的半刻之内,他的模样真的一连几个变换,各个都是阿吉格意外至极或是从没见过的样子。 “怎么争执?”阿吉格不想问这种问题,因为话在出口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个脑袋不太灵光的呆瓜。 “说了使臣是为了天子而来,你又要叫他过来参加什么立春宴?” 阿吉格不得不佩服他在一瞬间就能够入戏。自己没反应过来,只好等着他的下文。 “徇私本就是大过,你还徇到天子头上了?”他继续喝着,嘴上一点也不饶人。阿吉格看着他温和的脸,突然有点滑稽。 门外一片安静。阿吉格甚至都能想象得到他们屏息凝神探听消息的样子。她咳了咳,也大声回到:“可使臣毕竟是老王爷派来的,血浓于水的情谊在这里,你不顾念一下吗?” 说得激动了,阿吉格还将手一挥,一下子打翻了一个花瓶。瓷瓶碎片飞溅,打得门沿嘭嘭直响。 门外一阵哗然,众人实在憋不住了,纷纷散去。 书房里的两夫妻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第三百四十九章 青旛(九) 宋韦纪不情不愿地来到众人面前。 她从没想到自己会出这样的事。阿椘哈跟在她身旁,脸上一片潮红。 尴尬总是来的突然。两人来不及躲避,就被抓了个正着。 事情还要从不久前两人将斑鸠从假山中救出来提起。但现在暂且不提。 阿椘哈看着面前一群善意的笑脸,羞涩地低下了头。众人之中有积极的出声询问:“阿椘哈,你和这汉人姑娘——” 阿椘哈的脸更红了。 宋韦纪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缓解这个糟糕的情况,但无奈她一抬眼,看见面前的一排笑脸就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斑鸠还在她的怀里,伸着脑袋左扭右扭。索绰罗站在门前,身后是来门口闹事的那一行人。为首的老太爷对着宋韦纪伸出双臂,欣喜地呼唤。 阿椘哈脸上的潮红褪去,他挡在宋韦纪面前。这老家伙是怎么回事? 老太爷身边的随从急忙解释:“不不,我家老爷要的是姑娘手中的斑鸠,那便是老太爷的珍爱之物。” 索绰罗亲自走到宋韦纪身边要斑鸠。在和宋韦纪脑袋靠着脑袋的一瞬,她小声问: “还好吧?再忍耐一下,等我打发了这群人,再去给你和阿椘哈讲讲话。” 宋韦纪汉人的自尊又无端地冒出来了,她瞥了一眼索绰罗,轻轻叹了口气:“越说越不明白,罢了。” 按着索绰罗的脾气,这时候一定会调侃一句:“不过你和阿椘哈也并非空穴来风,就算被大家误会,大概也没什么大问题。”可是看见宋韦纪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索绰罗无法将玩笑话大大方方地讲出来,只好点点头,小心地接过斑鸠送回去。 将宝贝找回来以后,老爷子心满意足地带着对仗离开了。索绰罗不算十分热情的邀请更是被他直接无视。 结束了闹剧以后,荣实瑜才从远处晃悠悠地靠过来,他带着笑容凑到宋韦纪身边说:“可以啊,不久前才跟爹娘说过那些话,现在就和阿椘哈碰到一块了?” 宋韦纪捏紧了拳头。 偏偏这个时候最讨厌的人在旁边。 “没事,你看索绰罗家中都没有人说你,想必大家也都觉得你和阿椘哈如今变成这样,也是意料之中吧。” 因为有把柄在他手上,所以宋韦纪并没有想出回击他的好方法。她静静地待在一旁,任由荣实瑜笑着开她玩笑。 索绰罗吩咐完下人们散开后,就匆匆赶了过来。 “好家伙!我一不注意,你就欺负韦纪!”索绰罗扬着拳头恐吓荣实瑜,并将宋韦纪揽到一旁。 “哎,索绰罗,现在这种事情不需要你来出面了,都是由韦纪的勇士阿椘哈代劳。” 荣实瑜摇头晃脑,将现在正在讨论的事情当作一种乐趣。索绰罗越看其越不顺眼,到后来竟有了将他赶出去的冲动。宋韦纪拉住了她,这才作罢。 越过索绰罗的肩膀,宋韦纪能够看见荣实瑜调侃的眼神。他知道宋韦纪有把柄落在他的身上,不敢对他有什么过分之举。就算索绰罗要赶他出去,宋韦纪也会为了秘密不被暴露而拼命保住他。 宋韦纪就像是件趁手的兵器一般。 索绰罗看了一眼宋韦纪,又看了一眼荣实瑜,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异样。她后来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韦纪,虽然这样问有些匪夷所思,但你为何要护着荣实瑜?” 宋韦纪不知道自己护着的是荣实瑜,还是那个表里不一、极其分裂的自己。她没有回答索绰罗的问题,而是闭上眼睛选择休息一下。 闭上眼睛以后,宋韦纪能够想起刚刚在索绰罗房中发生的事。她和阿椘哈累了一身的臭汗,总算是将斑鸠救了出来。站在门前抱紧斑鸠宋韦纪和阿椘哈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决定要去换一换衣服。 索绰罗送给宋韦纪的这套满清旗人服饰原本是立春宴上用来跳舞的服饰,颜色鲜妍美丽,引人注目。被宋韦纪这样一趟忙活后衣服则变得皱巴巴的,还有一股子味道。宋韦纪觉得有点对不起索绰罗的一番心意了,小心地褪下衣服以后将它放在一旁。自己的汉人衣服被索绰罗收在高阁上,宋韦纪找了很久才发现它,由于身量娇小的缘故,她不得不踮着脚伸手去够。 索绰罗可真是的。宋韦纪责怪索绰罗的老想法又冒出来了。 够不到。 她回身寻找可供垫脚的东西,弯腰起身时脖颈处又滑落几滴汗珠。反正此处也没人,宋韦纪干脆将胸前的里衣再扯开一些。 她掏出放在桌子下的小木凳时,已是脸色熏红。不过总算能拿到自己的衣服了。穿上以后,宋韦纪的顾虑就能少一些,她迫不及待地爬了上去,踮脚抓住衣服的一角。 这时门却突然被人撞开了,宋韦纪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这样**着后背站在高高的小凳子上发愣。 撞门进来的是同样**的阿椘哈,他先是慌张地和宋韦纪说:“快点换衣服吧韦纪!门口闹事的那帮人非要闯进来找他们丢掉的宝贝,现在人已经到了后堂入口,怕不是马上就要——” 话说到半截,阿椘哈才想起来害羞。意识到自己同样也是衣冠不整后,阿椘哈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情况。 他还是先把门关上了。 躲在门里的宋韦纪和阿椘哈尴尬地无处安放手脚。宋韦纪刚想穿起衣服,就听见门旁一阵喧闹,急忙停下手中的动作,屏息凝神地听。 说话的口音闻所未闻,闹出的动静也很大声。阿椘哈猜测似乎是那伙外人派来的家仆正在大肆搜查。 听清楚熟悉的索绰罗家中仆人劝说的话语后,宋韦纪和阿椘哈才明白过来,原来是那老爷子借着索绰罗的邀请进家,一安顿下来就不顾主人的阻拦开始拼命翻查,势必要将遗失的宝贝找出来。索绰罗拦也拦不住,管也管不过来,这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但阿椘哈和宋韦纪没有心思担心索绰罗如何如何。两人身上只着片缕,衣不蔽体,又是男女同处一室,逮着谁来看,这都是最不堪的场面。只有真正了解阿椘哈和宋韦纪的人才能明白,这对脸红的年轻人从小到大对双方有多么彬彬有礼。 “不行,凭什么你们横冲直撞?这可是八旗满洲子弟的家,是你们乱闯的地方吗?” 其中一名家仆摆出威严问到。 宋韦纪和阿椘哈紧捏着拳头,听得比乱闯之人还要认真。 “八旗满洲子弟又如何?我老太爷可是从广省远道而来的海商,能到你们这片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来已经够给面子的了,如今他老人家的宝贝丢了,还丢在你们府上。你们不主动点赔偿也就罢了,还和我们老爷讲条件?” 这帮外人明显在气势上压倒了索绰罗家的家仆。宋韦纪的手里握起了来越多的汗。 她竟然不自觉地在期待满人能够占据上风。 “让来,废话少说,找到宝贝了就让你们过,找不到也罢,免了你们的罚。” 宋韦纪和阿椘哈听见再明显不过的一声惊呼,明白是那外人率先动了手。他二人回头找寻藏身的地方,不提防房间门被人“哐”得一声推开。 在众人的惊呼之下,宋韦纪满脸通红地躲进了阿椘哈的怀中。 第二百五十章 青旛(十) 阿吉格欣喜地来到正堂前。 立春宴已经宴尽,监视两夫妻的宾客们纷纷散去。府中在杯盘狼藉之后只剩下安静的打扫声。 阿吉格起初还很疲惫,想要立刻回屋休息一下,可是看见府中上下都在积极地收拾残羹,她也不大好意思一个人先回屋歇息。在那个坏心眼的小婢子的催促下,阿吉格不情不愿地在院里坐到了月上树梢头。 她是皇室宗女,旗人的血统纯正,立春这种节日对于她来说,本该是一展身手载歌载舞的重要时节。但为了演好那场戏,阿吉格无奈之下只好冷着一张脸保持着不理不睬的态度直到宾客全部散尽。席间由太后钦点的宗室子女跳了几支舞。阿吉格虽然神态怏怏,但还是分心去关注了一下他们的舞姿。 “这跳的是什么?” 阿吉格问。 那小婢子看得正开心,听到阿吉格的问话只是随口回了一句:“莽式舞蹈。” “什么?” 玛克沁是满人的叫法,汉人了解以后,便称其为莽式。 “就是公主在皇宫中常看别人跳的玛克沁。”小婢子揉着手腕,颇有向阿吉格诉苦的意味。 阿吉格只装作没有看见,继续说:“公主可从未见过什么玛克沁,你在说什么呢?” “嗯?”小婢子真的惊讶了,“公主你别说笑了,你怎么可能没有看过玛克沁?元夕元旦,正月年末,宫中不是到处都在跳玛克沁的舞吗?” 阿吉格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冷笑一声:“我不跟你卖关子,你原来是太后身边的人,平常见过的歌舞升平肯定见得不少吧?虽然叫我公主,实际上你比我过的生活还要优渥许多吧?不是这个特殊的任务,你还能在宫中快活几十年呢。” 这是阿吉格第一次和小妮子说这么多的话。她看见婢子并没有露出往常那种带些鄙夷的不屑神色,而是认认真真地听着。 “如果不出意外,我待在这地方的时间肯定比你要长久,”阿吉格学着这小婢子的样子揉着手腕。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坏心眼的小妮子不好意思低下头的模样,“在你心满意足离开以后,我仍旧要陪着那位大人继续生活下去。如果皇兄开恩,让大人离京,回到老王爷身边去,那么我还配得上这句公主之称。” 但福临哥哥的恩典何时才能到来呢?阿吉格从来没有寄希望在这件事情上。对于坐在龙位上的天子来说,她只不过是个不亲近的妹妹而已。就连福临哥哥这个说法,阿吉格都不清楚适不适合由自己之口说出。 “公主希望天子降恩,放你和大人南行吗?”婢子放下手,认真地问。 阿吉格抿了抿嘴,关于这件事,她早就看开了。就算他回不去老王爷身边,永远待在这个幽闭的府邸之中,她也不会有离开他的念头。 “对。”但阿吉格还是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话。 “可京城不是公主的家吗?” 阿吉格不说话。 她一天之中沉默的时间很少,基本上都在为府里的事忙得连轴乱转。沉默的时候也都是在休息,想心事的次数也不多。但婢子一番话勾起了她对于家和对于遥远的南方所珍藏的心里话。 小婢子从那以后就没有再去找过阿吉格的麻烦,收拾烂摊子时也老老实实的。阿吉格明白自己的话多少说动了她,不禁在心中感慨她还有些良心。 接近傍晚十分,阿吉格被他喊着去了书房。到了之后,阿吉格才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喝酒了。 演戏的时候打翻的瓷瓶仍旧碎在地上,没有人去管。阿吉格踩着一些细小的碎屑,咯噔咯噔地走到他面前。他仍旧穿着平日里常穿的素净衣服,一身清朗。但阿吉格靠近以后,就能闻到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酒味。 不同于人们口中常说的酒香味,喝过酒的他有点臭臭的。阿吉格偷偷想到。 即便是他这样平常酒欲不高的人,仍旧不能控制自己喝酒的量是多是少。阿吉格和他说了几句话,才发现他口齿间多有含糊,说话的逻辑也不大对,不过短短数句,答非所问的就有大半。阿吉格干脆拖过一条椅子来,趴在椅子背上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有些发青的太阳穴上,筋脉正无声无息地栖息。他每含糊一句,太阳穴旁就会跳动一下,看得阿吉格的眼角也一跳一跳的。 “收拾得怎么样了?”他低声哼哼一句。 “都好,只是白日里来的宾客太多,现在这样收拾,累着下人们了。”阿吉格尽量轻柔地回答。 “是吗?叫他们适量做些就可以了。有打理不完的,明日一早再忙也不迟。” 阿吉格认认真真地听完了他的吩咐,将“一家之主”这个词搭在他的身上比量。他安静、优柔、好说话,从少年起就饱受煎熬地生活。磨砺许久后,他又迎来了自己这样一个即使包袱又是束缚的妻子。做这偌大一个府邸的主人对于他来说,大概是一件力不从心的事情。是故他才那么随意,从不管府里的事务。 阿吉格发觉自己正在体谅他。不是怜悯,不是小瞧,而是体谅。要让她这个年纪的女子去真心体谅自己的丈夫,其困难程度不会低于徒手攀登。 “你,也辛苦了。”他醉醺醺的,将脖子轻轻往椅背上一靠,和阿吉格头对着头说起悄悄话,“你瞧你,脸蛋还是刚进府时的轮廓,却已经可以这样熟稔地安排府中事务了,这叫我如何不惭愧呢?” 阿吉格望着他因为醉酒而湿漉漉的眼睛,哽咽着说不出什么话。 她不喜欢叫苦,从来没有在递进宫里的书信上大吐苦水,或是指望遥遥路途另一侧的福临哥哥多关照自己。但她渴望有一个人能够对她说一句辛苦了。 “我进府时才十一岁,”阿吉格的心跳动得很厉害,“但如今我就要十六岁了,这怎么能一样呢?” 他突然而来的注视让阿吉格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是不一样了,模样都成了大人,也知道替我说两句话了。” 阿吉格笑到:“说得好像我之前没有帮过你说话似的!” 夫妻两个玩笑了一阵,又各自沉默了。 他首先发话,打破了僵局。阿吉格听见他让自己在晚上再来一趟正堂,说是有礼物给自己。于是阿吉格欣喜地来到正堂,等待着他的礼物。 可是阿吉格直到朦胧睡去前,都没有等到他的出现。等到她重新醒来时,他已经留下一封信,离开了府邸。 阿吉格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信,无奈地坐回到椅子上。她之前的欣喜逐渐散尽了。 在信中他简单地提及了出行的目的。阿吉格这才知晓原来他是去和天子求一个南行的机会。 她没想到像他这样内敛的人竟然会做这样的事。如果在刚才她没有睡着,是不是可以问出他大胆行事的理由? 第二百五十一章 青旛(十一) 索绰罗兴奋地来到库房门口。 她是在不愁吃穿、不担心偏见的绝对干净环境中长大的。无论遇到什么事,索绰罗都是从乐观的起点出发思考,即便遇见像荣实瑜这样的无赖,她也会在一刻钟内忘记他给自己带来的不愉快,转而将其他开心的事情放置到荣实瑜携带的烦忧之前。 现在她的心情就相当雀跃。因为宋韦纪和阿椘哈正在跳舞。 玛克沁真正跳起来并不简单,大致分为三段。如今宋韦纪和阿椘哈正在跳的正是第二段对舞。满人男女互相对舞是玛克沁的主要舞蹈形式,相比于传统中以官妓表演形式为主的舞蹈,玛克沁中的男女对舞更加活泼欢乐。索绰罗小的时候,就喜欢看穿着鲜艳的哥哥姐姐们互相对舞的样子。 宋韦纪不了解玛克沁,甚至从没有见过任何形式的玛克沁舞蹈。让她立刻跳出来肯定是不实际的。好在阿椘哈了解宋韦纪的难堪,因而主动请缨去教宋韦纪跳舞。索绰罗对这种事喜闻乐见,这才不选择回房休息,而是留在门前盯着两个人的一举一动。 宋韦纪在阿椘哈的带领下慢慢学习着“穿针”和“吉祥步”。一个高大的男人正为汉人姑娘宋韦纪教授满族女子跳的“吉祥步”,这场面着实有些怪异。索绰罗不得不强忍着笑意站在门口。 阿椘哈不是一个好老师,但他对宋韦纪又是另一副模样。宋韦纪不会的舞步他便一步一步地教,宋韦纪不清楚的动作他便一式一式地带。逐渐地宋韦纪也抛下了难为情,开始跟着阿椘哈的节奏慢慢地接受玛克沁。 两人转身时四目相对。宋韦纪有些慌张地避开了视线。 从那个窄小的卧室中被众人发觉的一刻起,宋韦纪便再也没有在人前与阿椘哈说过话。两人照常练舞,照常同行,只是各自避着对方,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 宋韦纪对阿椘哈并非绝情,只是她常常走在风中乱摆的草丛里,彷徨是否选择与他亲近。阿椘哈的心意宋韦纪不是不明白,只是压在她身上的是比心意沉重百倍的担子。 “穿针”和“吉祥步”都是为了表示满族女子仪态大方的舞步。阿椘哈教得相当认真,到后来连相当擅长玛克沁的索绰罗都不得不停下取笑的心思,认真地分析起了阿椘哈的舞姿和舞步。 宋韦纪看着阿椘哈跳得起劲,不禁在心里升起一股子暗暗的羡慕。她又想起自家父母在立春时节严肃地讨论农忙农事的样子,偷偷叹了口气。 “韦纪?”阿椘哈看她分神了,还以为是自己教得太难,她不耐烦听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句,“怎么,我说的太快了?” “不,是我的错,”宋韦纪回过神来,“我没有认真听。” “穿针和吉祥步会了吗?” 宋韦纪听到以后,给阿椘哈演示了一遍。她两脚一前一后,身体一扭一摆,手随脚动,神情凝然,竟是将满人女子跳吉祥步的神态都一块学了去了。 “跳得好,”阿椘哈还没出声,索绰罗率先夸奖到,“只是可惜没有穿花盆底鞋,梳京头,不然还能更完满一些。” 看到宋韦纪默然不语的样子,索绰罗自知想事情细致的她不知道又从自己的话里品出了什么东西。她按着自己的理解,先解释到:“当然我觉着戴着这青旛也好看,你若觉得可以的话,就不用费劲去改,干脆就把头上的青旛系着一块参加立春宴和跳舞吧。” 宋韦纪其实很想告诉她自己不愿意去参加什么跳舞。但事到如今了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况且她既与阿椘哈出了那样的事,已是百口莫辩了,又有手握自己把柄的荣实瑜时不时在一旁搅局,宋韦纪更是不好开口。 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无关其他人,只是索绰罗和宋韦纪之间的事情。 她一边时常嫉妒着索绰罗,一边又觉得自己对不起索绰罗。矛盾之下,常常做出很多违心的事来。有时她埋怨索绰罗办事粗心不细致,没有考虑过别人的处境,有时她又觉得索绰罗是个了不起的满族姑娘,能和自己这样毫无隔阂的相处,从不怀任何鄙夷偏见之心。 这样的想法越多,父母口中的满人如何如何就变得十分刺耳。宋韦纪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一旦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她便迅速判断出来,那些诋毁的谩骂的偏见的是假话。索绰罗完美地扳倒了高耸在两人面前的一切条框。 “韦纪!累了便歇一会儿!” 就连看个舞,她都不忘提醒自己注意身体。宋韦纪感激地点点头,突然意识到什么后,又连忙摇头。 索绰罗笑得很开心,看来她才是最享受这个立春宴的人。 阿椘哈这才想起自己一个大男人只顾着跳,却忘记了关心宋韦纪能不能受得住这样的训练。他连忙用愧疚的眼神询问,得到的却是宋韦纪鼓励的一瞥。 阿椘哈受宠若惊。 直到立春的晚上结束以后,阿椘哈还在回味那个充满别样意味的一瞥。他甚至有些贪婪地想,宋韦纪在今后的生活中,是不是再也没有向别的男人递出这种眼神的机会了? 而在当时,阿椘哈只是喏喏地低下头。继续教她最后的“大圆场”。这是内容相对丰富的即兴舞蹈部分,阿椘哈为宋韦纪表演了一段满族赛马的片段。注意到是“大圆场”以后,索绰罗也积极地加入进来,她为宋韦纪表演的是模拟的是怪莽出洞,为了让宋韦纪提起兴趣,索绰罗甚至不惜牺牲形象,为宋韦纪装了一段蛇。 这种新奇的舞蹈果然引起了宋韦纪的兴趣。索绰罗看她看得认真,以为她也在跃跃欲试,便热情地请她也舞一段。 不过她会错了宋韦纪的意。 宋韦纪连连摇头时,连阿椘哈都跟着上来一块劝:“大圆场是莽式舞蹈里最重要也是最热闹的一部分。你也想一个,到时候好跟我们一块跳。” 宋韦纪觉得此时去考虑什么体现汉人传统和特色的舞蹈样式并没有任何意义。她想了一下,随后席地而坐,端正地坐在二月里还很沁凉的地上。 阿椘哈和索绰罗均被她的动作给吓到了,纷纷伸手让她起来。可是宋韦纪坚持说:“这就是我的舞蹈,如果真到了大圆场那节,我也会这么跳的。” 只有荣实瑜拍着巴掌笑眯眯地从宋韦纪身后站了出来说:“韦纪你还真是特别,生活在满人府里,有时我真应该跟你学学。” 索绰罗虽然心大,却也能听出荣实瑜话中带刺,她不满地对荣实瑜说:“少在这颠弄关系,韦纪想要如何,由她说了算。” 索绰罗光顾着和荣实瑜吵嘴,就这样漏掉了宋韦纪脸上一掠而过的一抹苦笑。 但阿椘哈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第二百五十二章 青旛(十二) 阿吉格沮丧地来到塌边。 他病了,从皇帝身边回来的时候就无精打采地躺在榻上。阿吉格来几乎日日都来探望。 看到妻子来了,病榻上的他仍然水米不进,只是时常对着坐在一旁的她笑一下。 阿吉格心疼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只能干巴巴地坐在旁边回应着他的笑。 她知道,是自己的福临哥哥害得他变成了这副模样。但一种说不出名字的自尊让她闭嘴不提这件事,他受了委屈,大概还有些侮辱。要搁着年纪相仿的别的男子,大概早就破罐子破摔,或是恼怒或是骂人了。但他毕竟是他,只会选择折磨自己的心神,兀自生病。 比较令人费解的是,小婢子又来了。她交叠双手,站在门口。又像是在看热闹,又像是在同情夫妻俩。阿吉格没有理睬她的无理,每日照例绕过她进卧房看护缠绵病榻的他。在今日阿吉格因为其他事心情沮丧从而延误了来看他的时间时,那小妮子突然提出要帮忙照顾大人。 说出这个要求时,小婢子就站在他的门前,显得十分乖巧。阿吉格戒备地审视了她几遍,随后才询问原因。 “奴婢照顾大人会有什么原因?分内之事罢了。” 阿吉格摇头,不明白她为什么回到了原样,又开始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起来。 “你到底要做什么?说清楚,不然少进大人的房间。”阿吉格心情不爽,没有心情和她委婉。就算她报告了太后也没办法。随她吧。 阿吉格觉得自己的胸口胀满了郁郁不平,撑得她浑身上下都在疼痛。这小妮子甭想堵着路不放,阿吉格如今可没有大心胸去包容她。 “公主,让奴婢去照顾大人吧,公主也好歇一下。”婢子仍然不放松,热切地注视着阿吉格。 “让开,”阿吉格老实不客气地推开了婢子,“今天府内事情多,如果觉得自己实在清闲的话,就去帮一帮管事们的忙。 阿吉格觉得自己有些太沉不住气了。 她悄悄地走进房间里。 侍婢们沉默地来往,没有人说话。见到阿吉格也只是一点头。阿吉格绕过她们,来到床边。他瘦了,脸凹陷下去,眼眶比平常还要深。原来那张还很年轻的脸如今却变得苍老起来。阿吉格张了张嘴,还是没有把心里揣着的事告诉他。 阿吉格之所以沮丧,是因为许久不见的家书来了。额娘警告她,小心行事。 她摸了摸床边,冰冰凉凉的。也不知道侍婢们有没有好好照顾他,帮他用暖炉温一温被窝。见着他还没醒,阿吉格起身便要离开。她怕自己搅扰了他为数不多能够休息的好时候。 但他偏偏在这个时候醒了。 “阿吉格?” 他喊她。 “这呢,好些了吗?” “累坏了吧。” 关切的话几乎是同时出口,两夫妻心领神会地互相递了一个眼神。照例还是阿吉格先说。 “不累,府中这么多人,怎么会累呢?”阿吉格故作轻松地耸肩,“事情又不是我做,有侍婢们帮忙呢。” “听说宫中有书信来了?” 别看他日日躺在床上,这些事情还真瞒不过他。阿吉格无奈地掏出压在心口的那封书信。 她本想直接递给他看,但想起他的病体,还是作罢了。她展开信封,决定自己给他念着听。 有言语过激处,阿吉格便不着痕迹地用自己的话改一改。因为生病的缘故,他听信的样子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在阿吉格读完后,他默然良久,问到:“娘娘的意思是,让你以后尽量少去烦扰天子,天子近来也忙碌得很,对吗?” 阿吉格没有告诉他,其实额娘在信中说的是禁止她再拿这个府邸的事去叨扰天子。额娘还指名道姓地说了他的事,并又一次对阿吉格强调了他的特殊身份。 但他的身体已经这样不好,阿吉格又怎么能将这些事情说出口? “皇兄日理万机,真要说起来,他哪有清闲的时候呢?你也别太担心这件事。” 阿吉格只能权且安慰两句,她正因这件事沮丧,漂亮的话也想不出来。不知道,不清楚,阿吉格面对他的病体时,满脑袋只能想起这样的话。她惭愧,在进封长公主时,她还得意洋洋地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 “不,你不用替我想着话,”他搁在被单上的手伸了伸,“应该是我向你道歉来着,大概如果没有我的缘故,这封书信也不会寄到你的手上。” 阿吉格有些委屈,她撑着脑袋靠在榻边,只顾看那封放在被褥上的书信。她知道他已经把过错都推到了自己的身上,自己现在再解释也来不及了。 “皇兄不同意南行,也有皇兄的道理。”她还在为他的福临哥哥解释,“这次不同意,下次没准闲下来,仔细考虑一下,就又觉得可行呢?” 他的鼻息突然加重了。阿吉格知道他心里难过。 在立春宴结束后,他曾经留下一封书信就直奔皇宫。趁着节庆喜兴,他想要求一个南行的机会。与雄踞云贵的父亲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他自己都记不得了,少年时没有完成的梦和不平的心情似乎又在早已成熟的心智土壤中发芽。他期待着天子的一次点头。 他刚刚进官,阿吉格又封了和硕长公主。除了自家府中的下人们常有闲言碎语外,朝野内外并没有非议。看样子京中众人对他这么多年的老实表现很是满意。在他看来,现在就是机会。他不是一个揣度天子心情的能人,但如今龙颜和悦已是十分明显的事了,他没有理由不去争取一下。 但正如过去岁月中每一次等来的结果一样,这次的答复仍旧是不行。 他听见那位年轻的天子在朝堂上低声议事,间或有其他人的声音突然插话。他第一次见到天子时,就意识到这位天子不像父亲曾经带领入关的满清士兵一样强悍,而是与他相同,优柔寡言。相同的性格让他有了一种错觉,天子说不定会理解自己的苦楚,会在自己提出南行要求时为自己说两句话。 但他料错了。天子在这件事上比谁都要坚决。而且是坚决地不同意。 他苦涩地退下来。 父亲的影响力有这么大吗? “但我觉着天子既然没有惩罚你,就说明他认为你的想法还是有可行之处的,再来一两件喜事,说不准他就同意了呢。”见他没有精神地将脸藏了起来,阿吉格忙安慰到。她不是傻瓜,当然清楚这种事不是想试就能试的。 “阿吉格,不然你可以回宫省亲,先避开我这一段时间,”他辗转了一圈,最后为阿吉格提出了诚恳的建议,“恰逢多事的春天,咱们两个分开一阵子也好。” 阿吉格连忙摇头,趴到了他的身上:“你若是现在赶走我,以后可没有人再向着你了!连过来问候的人都没有!” 他被阿吉格勒在怀中,笑着说:“刚刚你还说,府中那么多侍婢...” “他们都不是,不是对你好的人。”阿吉格脸有些热,仍旧不撒手。 婢子还在门前,就这样静静地注视他们。 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很虚弱,阿吉格又赖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看着他掖好被子安然入睡的模样,阿吉格恍惚了一下。他与自己的未来,不会是—— “公主?累吗?让奴婢去帮忙照顾大人吧。”婢子连忙迎上去。 阿吉格已经累了,她看着积极的婢子,感觉有些力不从心。 “你想要照顾大人?” 阿吉格苦笑着问,婢子积极地点头。 “那你先跟我来,”阿吉格领着她来到自己房前,指了指庭前的空地,“跳一段玛克沁给我瞧瞧。” 婢子不解地望着阿吉格。 “反正我闲呢,跳一段吧。” 第三百五十三章 青旛(十三) 宋韦纪苦恼地来到索绰罗家后门处。 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离开。 玛克沁的教授一直持续到夜里,宴会开始以后,索绰罗和阿椘哈都被叫走了。他们是这次立春宴的东道主,没办法无时无刻都陪在宋韦纪身边。阿椘哈走前承诺,在舞会开始前会再来找宋韦纪。 可是直到第一批满族青年男女跳完撤下来,宋韦纪也没有见到阿椘哈的影子。她失落地走在人群边缘,看着自己脚上穿的鞋子发愣。 这鞋是出门前母亲特意让自己换的。宋韦纪来索绰罗家时,从来都是谎称自己去城中的医馆帮忙。母亲觉得医馆里的人爱整洁,不好意思让宋韦纪挂着脏兮兮的鞋子进去,以免让旁人误会了家中的教养。 宋韦纪岁不情愿,但拗不过母亲的坚持,只好穿上了。她知道自己去索绰罗家肯定会玩闹嬉戏,到时候弄脏了鞋被母亲察觉了就不好了。 玛克沁有群舞部分,无论是表演舞蹈的人还是场边的观众都可以参与。宋韦纪走累了的时候,正好赶上开始跳玛克沁。宋韦纪连忙捡了条道避开载歌载舞的人群,独自一人在没腿的草地上闲逛。 受家里人影响,她不喜欢聚众的活动,尤其是热闹的那种。这点正与索绰罗完全相反。宋韦纪察觉到脚脖子处有些凉意,赶快换了条道走出草地。现在还是年初,宋韦纪不担心会有喜温的蛇出没,从而放心地踩来踩去。 在索绰罗家中的日子都很开心,除了有时候宋韦纪在气头上,会刻薄地审度索绰罗和其他满人外,其余时间里,宋韦纪都能与他们相处融洽。 她沿着草地蔓延的走势,一直走到了尽头。尽头处是一面矮墙,上面什么装饰也没有。 宋韦纪想要转道顺便去看看刚刚卡住斑鸠的假山,一回头却突然遇见了实瑜。 宋韦纪自认倒霉,也不含糊,直接就要从他的身边离开。 荣实瑜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韦纪?上哪去?”荣实瑜热情地问。 “随便走走,”宋韦纪随口答到,离荣实瑜最远的地方,大概就是她现在最想要去的地方,“透个气?” ”怪事怪事!”宋韦纪很讨厌荣实瑜故弄玄虚的样子,但她还是耐心地听下去了,“我看不少姑娘小伙子们都在跳玛克沁庆祝立春,怎么,你没兴趣?” “我没时间,”宋韦纪又是一句实诚话。 “我见姑娘与阿椘哈练舞的时候,还兴致勃勃来着,怎么到了用时却推说没有时间?怕不是姑娘怕羞,不好意思在人前跳舞,就拿这个做借口推了?” 宋韦纪的眉头皱了起来。 荣实瑜真难缠啊。 “误会了,只是因为那边跳舞的人太多,有些挤得慌,干脆就等他们跳完了再说。”宋韦纪尽量言简意赅地说出了理由。她不想再与荣实瑜持续这场没有意义的对话。 “韦纪你可不要不好意思,我方才来的路上瞧见,阿椘哈和索绰罗跳的正欢呢,既然他们俩都可以跳得这么开心,你自然也不能落后。” 荣实瑜颇有一副为自己做着想的样子。但细心的宋韦纪明白,这是他在借这个事情讽刺自己。 宋韦纪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荣实瑜这样恶劣的人。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不去?” 要把说话的份儿抢到自己手里,宋韦纪决意。 “我么?”看见荣实瑜稍稍吃瘪,宋韦纪心里快活多了。她继续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顺便在第三株香樟处停脚右拐。她要去看一看那座假山。 救助斑鸠时,宋韦纪并没有注意到假山,她那时满心愁的都是那只可怜的小鸟该如何生存,丝毫没有注意到假山的样式。直到索绰罗和阿椘哈被叫走前,宋韦纪才从阿椘哈的口中得知假山雕刻的玄机。 “是你们汉人的雕饰,索绰罗又不懂这些,却也要附庸风雅整上几座!”阿椘哈出发前这样说到。为此他和索绰罗还起了不小的争执,关于是否附庸风雅这件事。 荣实瑜再精明,也猜不到宋韦纪此时心中所想。他环顾一圈后,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宋韦纪的头顶:“你头上戴的这玩意倒是稀奇。” “它叫青旛,是仿的汉时立春的旧制。” 荣实瑜郑重地点点头,仿佛听到了什么令人肃然起敬的话。 两人之间没有什么再多可说,宋韦纪做好了分别的准备。 “韦纪。” “嗯?” 宋韦纪询问地看了她一眼。 “你的事,我不会告诉其他人。”荣实瑜突如其来的认真并没有让宋韦纪得到任何的信任感。她犹豫地问:“为什么要对我承诺这些?” 荣实瑜噗嗤一下笑了:“你担心的不就是这些吗?我只是不想让你再提心吊胆的了。” 宋韦纪仍旧没有明白:“有什么条件?” 荣实瑜这回是真真正正地捧腹大笑起来:“我在你心中就有这样不堪吗?” 宋韦纪其实很想回答一句没错,但看着他那张不像是装出来的笑脸,宋韦纪又沉默了。什么事都直说本来就不是她的风格。 “其实,我——” “韦纪!”阿椘哈呼哧呼哧地跑到了宋韦纪身边,荣实瑜识趣地耸肩。 “这下好,勇士来了,”他又恢复了宋韦纪最熟悉的玩笑嘴脸,“现在说不上话了,姑娘,嗯?” 宋韦纪摸了摸头顶的青旛,随后脸色突变,不满地问阿椘哈:“你去哪了?不是说好要带我一块跳舞吗?” 阿椘哈还在喘气,听到宋韦纪的埋怨声,稀奇地抬起了头:“韦纪,你等着急了?” “那可不!”什么事都直说本来就不是宋韦纪的风格。但她如今却在直来直去的质问不住地给予阿椘哈压力,“刚刚那浪荡子跟我说,看见你在跳舞,跳得还挺欢的,如今不打算给我点解释吗?” 阿椘哈有些意外地站在原地。 他印象中的宋韦纪一直是那个与人疏离的、彬彬有礼的汉人姑娘。像这样插着手训斥别人的宋韦纪,阿椘哈还真没见过。 “索绰罗呢?她去哪里了?”宋韦纪焦急地催促呆立的阿椘哈,“我还有话与她说。” 方才来到后门时的苦恼仍旧遗留在宋韦纪的脑中。这是满人的宴会,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趁着无人注意,她赶快离开这里。宋韦纪闭了一下眼睛,随后直视阿椘哈,等待他的答复。 “你要找索绰罗,我给你带路可好?”阿椘哈反应过来,转身示意宋韦纪跟上。 说不定在索绰罗家中待得多了,宋韦纪也被感染了活泼爽朗的性格,阿椘哈暗暗期待。 动身时两人同时想到,谁能预料今后的变化呢? 第三百五十四章 青旛(十四) 文物展原定的结束时间是下午五点半,但由于游客的兴致高涨,周易亭和杜集通商量着,不得不将时间延后了一个小时。等到参观的游客散尽以后,杜集通偷偷地瞄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闲散地分散在天空各处的云彩已经先跑了,天色黯淡下来,天幕似乎有些压抑,看着像要下雨的样子。 周易亭还在跟不知道谁打着电话,没有要解散的意思。杜集通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靠在工作室门外的墙上。 看这个天色,也不知道章媛媛带没带伞。杜集通知道现在再想找她,已经不大可能了,干脆想拨个电话提醒一下。意识到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以后,杜集通还是作罢了。人家说不定还约了人,说不定包里常备着伞,自己这样积极,被她误会了可就不好了。 周易亭的电话讲得很长,小志愿者们围在她的身边,小声讨论着什么。杜集通最终还是编辑了一条短信发过去:“要是还没回家,可要抓紧时间了,看外面有雨的样子...” 啰啰嗦嗦只会招人讨厌,杜集通深谙这个道理。他关掉手机,继续等待周易亭的电话。 但令杜集通意外地是,章媛媛几乎是立刻就回了他的短信:“谢谢关心,小志愿者,我现在已经回到家了,你不会还在忙吧?” 杜集通慌张又惊喜地打字:“不,没有,我就是在等周学姐下班,好跟她一块走。但她现在在讲电话,所以我得空给你发个短信提醒一下。” 接下来的两三分钟,章媛媛都没有回复,反倒是周易亭撂下了电话,对杜集通说:“我刚刚给你比划了那么半天,怎么一点也没看懂?可以解散了,这么晚了你们也赶快回去休息一下,别在这干等我了。” 杜集通瞄了一眼手机屏幕,没有任何信息。他转而对周易亭说:“学姐还要在这里待着吗?” “是啊,等到晚上车流不大了,邱姐就雇人过来把那些文物挑贵重的先运到乔老师家里去,”周易亭拍了拍手,如释重负地看了一眼杜集通,“快回去吧,还是说你还有事?” “事倒没有什么,”杜集通不好意思地说,“只是学姐,我能不能帮忙啊?” 周易亭笑开了:“帮忙?那行啊,正好我还嫌累,你来帮忙是最好的。不过你这么自觉,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求邱姐帮忙?” 周易亭猜得不错,杜集通心里正打着主意呢。见周易亭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杜集通也就不掖着藏着了:“就我想帮工作室多做一点事情,之后如果来应聘上班,也好过没有经验的人一些。” “为之后打算啦!”周易亭看起来比自己还高兴,这是杜集通没有想到的,他素来大方,说事情也利落,只是这一次有些难为情起来,因为对象毕竟是周易亭。她是一个热情地让人大方不起来的学姐。 “是,因为在这里工作感觉还挺好的,所以毕了业也想继续在这里发展。”杜集通再看周易亭时,周易亭已经笑得跟朵花似的。 “实不相瞒,我今天和邱姐聊了一会儿,她也挺中意你的。”周易亭向最后一个离开的小志愿者挥手作别后,继续对杜集通说,“做事大方得体,临场也不慌张,作为管理工作室的人选来讲,确实不错。但是只有一点...” 杜集通还当周易亭在开玩笑,嘻嘻哈哈的。直到周易亭的脸色严肃得不像平时的她时,杜集通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是会错了她的意思。 “只有一点?”杜集通谨慎地问。 “你的专业知识如何呢?因为我们工作室不比其他工作室,你一定要先明白文物,才能来管理它们。” 杜集通有点犯难。 说老实话,他是爱沟通的人,所以大学里始终以社交为重心。广泛涉猎多个部门的同时,自己的学业在不知不觉间退到了次位。如果不是周易亭提了一嘴这件事,杜集通几乎要将找工作的事异想天开为仅凭社交就能完成的任务。他引以为傲的机灵在这件事上派不上用场了。 周易亭还在等他的回复,杜集通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他无法回答周易亭自己是个好学生,也不能谎称自己成绩有多么优异。最后他只能以一句“我之后也会努力的”来回答周易亭。 “嗯,之后也会努力,”周易亭面色如常地叨叨这句话,越说杜集通的脸就越红,“要不这样,你跟我来。” 杜集通不明白周易亭想到了什么,姑且战战兢兢地跟去了。 “来,到这来,”周易亭招呼杜集通进了已经空无一人的工作室,带着他来到展柜前,“之后努力归之后努力,我还是得考考你,来,你看看这个。” 杜集通紧张起来,周易亭是要给他出题呢。 因为游客已经离开的缘故,文物展的室内只留了几展不算很明亮的灯。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杜集通勉强能看见展厅里的几件玻璃和瓷器皿。 周易亭毫无预兆的开灯吓了杜集通一大跳。 “哎哟,”他惊呼,“学姐你这是?” “没闪着你眼睛吧?”周易亭调皮地笑了一下,“我怕你看不见,所以开个灯。我指哪个,你给我说一说,我先试试你的底子。” 解释牌已经被搬走了,还是杜集通亲自指挥人搬得,他有些后悔,自己在搬的时候,怎么不顺便看一看上面的内容? “就这个吧,”周易亭随便指了一条绢布上的花样,“你来跟我说说这布料上画的都是什么东西?” 杜集通一边盼望着绝处逢生,一边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他实在不能确定自己可不可以认得出来。 周易亭不说话,只在展柜旁边安安静静地等。 杜集通凑近了看,暗紫色织布上有一圈曲线斜纹,延伸至布匹的最边缘处消失。如果不是周易亭叫他说名字,杜集通可能会直接答一个“波浪线”就结束。 “这个——” “这个?” 周易亭的玩笑开得恰到好处,不会给人攻击性和难堪之处。杜集通又犹豫地看了一眼花纹。 这花纹的样式很奇怪。 杜集通知道斜纹一般装饰在怀中和两襟外的地方,用以显示和凸显织物品质高,做工精细。可是周易亭为他指出的这匹布上的花纹却像是装饰在衣摆边缘一样,整齐划一地指着布匹的下沿。并且它并不是独立使用,而在周围绕了一些祥云龙蛇之类的装饰。 杜集通观察的时间长得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心想这种事不好胡诌,便老实地告诉周易亭不知道。 “这是丽水,”身后突然而来的声音让杜集通惊讶了一下,“正常来说,丽水应该可以单独织造。但为了美观丰富,它也可以与八宝龙蟒一类的图案共同使用。” 杜集通回过头,认出了站在说话的姑娘背后的人是乔老师的儿子徐昱林。那么面前这位,大概就是徐昱林心心念念的挚友魏子青吧... 第三百五十五章 青旛(十五) 在接完了妹妹周易亭的电话以后,饶未黔就开始了傍晚的扫除。 每当妹妹没有办法在六点前及时赶回家时。饶未黔就知道她一定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回不来了。他可以放心地清扫房间,不怕她一身臭汗的回家往床上滚。 今天饶未黔本来收到了周易亭的邀请,让他也跟着一块去文物展看展。可饶未黔对那些玩意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估计自己没有走上两步道,就会睡倒在展柜边上。为此他特意扯了个谎,就说自己受凉了肚子不舒服。为了瞒过自己那个鬼精的妹妹,他甚至在刚刚那通电话里还在强调他闹肚子的事,并且说得相当严重,还告诉周易亭他过去的几分钟里一直在跑洗手间。 听周易亭的语气,应该是不知道自己在骗她。也有可能是旁边有人分了她的注意力,这才没有察觉这个实际上很粗糙的谎话,饶未黔侥幸地看了一眼自己手边的纸壳和垃圾,结束了与妹妹的谈话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擦中午才用过的油乎乎的烤箱,就又接到了周易亭的电话。两通电话间隔还不过几分钟。 “喂?易亭,你老站在那打电话累不累?”饶未黔一接起电话就哭笑不得地问。 “不累不累,对了哥哥,你能不能给我送个东西?” “什么?”饶未黔以为周易亭在试探他是不是真的闹肚子。急忙率先发问。 “就是我房间里有一袋装资料的塑料包,你能不能帮我送到工作室里来?之前你送过我来,应该还记得地方吧?” 饶未黔放下麻布擦了擦手:“急用吗?” “倒也不急,但最好是能今天晚上给我,这边有个孩子,我想让他填一下那个实习书。” 饶未黔换了只手握电话,在心中取笑到:好家伙,自己还没多大岁数呢,就孩子孩子的叫上别人了。 “那我现在就给你送过去?” “辛苦哥哥,你肚子没关系吗?”周易亭这才想起来关心饶未黔的肚子。饶未黔姑且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了她一回。 “没事,很快就能送到,也不用太担心我的肚子。”饶未黔觉得这次真是自讨苦吃了,他穿戴好衣物,正准备出门时,正巧撞上一对与他同样慌张的男女。 “哎,是你?”男的没有认出来饶未黔,那姑娘倒是停下来等他了。饶未黔赶上才发现,姑娘竟然是魏子青。 “你怎么在这?”看到魏子青身后的徐昱林时,饶未黔立刻打了个明白的手势,回头就走准备进屋。魏子青连忙叫住了他。 “饶师傅,您误会了,这是我的好朋友徐昱林,”徐昱林跟在后边微微低头,打了个招呼。饶未黔一边在心里感慨着真有礼貌,一边点头道歉:“不好意思,我这嘴啊,都不考虑就说话的!” 徐昱林他当然认识。周易亭回家说了一千遍的名字和故事,以至于饶未黔在听到“徐”这个姓的时候,第一反应也是徐昱林。 不过既然徐昱林也在这。那么说,这两人是去看展回来了?饶未黔发现他们两个走得是完全相反的道路,不清不楚的。 “没事,只是饶师傅,你又在这条路上晃荡什么呢?”魏子青心想这条路上一没有百货商场,二没有娱乐设施。饶未黔到底在逛些什么? “我不是逛,是给我妹妹送东西,”饶未黔将资料包掏出来。“她说今天晚上要的资料包现在就在这,但是我给不了她,因为我出不去门,家里还有事情——”过她。 魏子青和徐昱林面面相觑,随后对饶未黔说:“饶师傅,如果你信得过我们,就把文件发给我,我来整理给你送,正巧我们有出去的理由,再加上一个也不碍事。” 饶未黔感激地望了一眼魏子青,随后也不加询问,就将资料包交给了魏子青并谢过她。在哥哥饶未黔这里,搅扰麻烦自己的永远都不是妹妹。他目送魏子青和徐昱林远去,这才想起自己忘了问他二人为什么要回去了。看起来,他二人还挺慌张的,到底为着什么事? “你二位怎么又回来了?舍不得我?”周易亭摆着一副自来熟的模样揽住了魏子青的肩膀,“瞧瞧这跑得一头的汗!” “本来是来给她找手机的。路上碰见了饶——” “饶未黔。”魏子青接话。 “对对,回去的路上碰见饶未黔了,他看样子还挺担心你的,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徐昱林劝到 徐昱林自己的妈妈也是工作室的人,她有时办公到很晚,外婆就会跟徐昱林说快给你妈打个电话,别让她一个人在那瞎忙活不知道时间。 徐昱林很理解饶未黔的处境。 “嘿,这个做哥哥的还挺懂事,”周易亭一边摇头叹息,一边拆开资料包去看。 “我让他给我带来的实习书,因为我们想调杜集通来我们工作室干活,但需要实习书过了才能录取。” “这么说,那个杜集通有候补名额了?”章媛媛表现地很高兴,她对那个实诚的志愿者印象很好,主要是他经常帮他们的忙。 “是,”周易亭扬了扬手中的单子,“把这个填了,再在市里哪家博物馆上个一月左右的班,就可以进工作室了。不难吧?子青要不要来试一试?” “我吗?”魏子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已经有图书馆这个工作了而且我觉得这个工作相对来说轻松一些,所以打算长期做下去,至于你们工作室,只能多谢美意了。” 一群人当中最伤心的莫徐昱林莫属,他听到周易的建议时还高兴了很久,以为魏子青终于成为自己为工作室工作的队友了,可后来一想,魏子青是不会把手头的工作丢了去随意换工作的人。她对她的岗位很有使命感,别人无法侵犯的那种 “你们特意折回来,就为了一个这哎推塔个?”杜集通实在是明白不笑点额角到底在哪。他看见得所有人都在对他笑,虽然是友好的。 ”子青,可要辛苦你了。”周易亭将资料包还给她。 “没关系。” 第三百五十六章 金约(一) 饶未黔出工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候周易亭不回来过夜,提前告诉了他。正逢下午的时候,饶未黔就可以多接一些活。 他是喜欢清闲的人,本来上学时母亲坚持要将他与妹妹送到同一所重点高中里,可饶未黔好言好语地谢绝了。他不是不上进,而是不喜欢挤破了脑袋和别人竞争。从还在念书的时候起,饶未黔就抱着妹妹能好,他就放心了的老成想法,毕业以后念了职校就作罢。开始了用双手劳动,用双脚跑单的日子。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养成了抽烟的习惯。 周易亭的鼻子比旁人的更娇些。即便饶未黔几乎不在她面前抽烟,周易亭仍旧时常捏着鼻子说呛。饶未黔被妹妹说得不好意思了,等到周易亭出门以后,曾经还做过狠下心将烟丢掉的事情来。但回想之前抽烟时得到的暂时的心旷神怡,饶未黔又觉得胸口某一处不住地作痒。 他不知道何时起自己对烟的依赖度变得那么高了,就像他不知道何时起自己对同龄孩子所追求的升学考试等活动的热情锐减一样。两者都让他费解。有时黄昏,他叼着烟坐在门外吹风,顺便也会考虑一下这个问题。被过路行人打断时,怅惘也只想一阵风似的,飘过就没了。 不过近些天他考虑的就不仅仅是自己的事了,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惦记周易亭的生活如何。 他想起了那个兔子一般的女孩魏子青。 关于到底是什么人铰断了她家的电线,饶未黔后来又找物业的大叔问了一下。得到的答复是仍旧没有找到。饶未黔感慨独居女孩不易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这个想法缠着他,伴随他入睡,又陪伴他清醒。饶未黔捂住脑袋也无法摆脱它,反而不可控制地越想越深。 等到他再叼着烟坐在门前时,连从鼻尖冒上来的青烟都在刺激着他思考: “如果我是那个剪断电线的人,我会想要做什么呢?” 饶未黔觉得自己一定是着了魔,或者是也被这件事吓着了,才会任由自己的思绪穷追不舍地探寻答案。他胡乱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在胸腔的阵痛下,连视线也模糊了,饶未黔觉得自己望见了幻觉。 魏子青正和徐昱林边聊天边往回家走,突然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她觉得有些耳熟,就停下了。 许久不见的饶未黔折着长腿,正坐在门前满脸通红地看着自己。魏子青的第一反应是微微点了点头。完事以后才想起来,自己无论如何也应该叫一声“饶师傅”。 话一出口,魏子青就注意到徐昱林偷偷瞄了自己一眼。她回递了一个眼神,示意他待会儿会解释的。 “哎,小姑娘,今天这么热,哪玩儿去了?”饶未黔一开口,长辈的调调就又回来了,他靠近了魏子青一点,又友好地朝徐昱林笑一笑,“又和男朋友一块?” 魏子青和徐昱林别扭地互相看了一眼,还是魏子青率先开口:“饶师傅误会了,不是男朋友,是好朋友。上回你也见过的。” 饶未黔故作理解地点头:“是,不过上回我急着要给周易亭递文件,倒没注意别的。唔,如果是的话,一般都这么说:不是男朋友,是好朋友。” 魏子青和徐昱林愈发囧迫。饶未黔及时止住:“年轻真好,精力旺盛。这么大热天,又出去玩吗?” 魏子青和徐昱林对视了一眼,苦涩地摇头。 上周末他们看展结束回家。走到半路魏子青突然想起来手机没带,这才有了后来的两人回去找手机,而后碰见饶未黔,顺便捎带文件的经过。可是找回来手机以后,魏子青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的手机卡不知道被谁给抽走了。 她平常偷懒不记密码,都用手机验证码登录。现在没了手机卡,魏子青着急得不得了。她还有簪娘的一堆消息等着处理,必须得登录。今天她特意和章媛媛换了班,约着徐昱林一块去整号码的事。席荆华闹着肚子,只能在床上和她说再见。 所以说,饶未黔的调侃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怎么样,手机找到了吗?”饶未黔记起上周末这两人慌张地向回跑的模样,不禁有些想笑。 “找是找到了,”魏子青一提到这件事就伤心,还有些小小的后怕,她没精打采地回复饶未黔,“但是手机卡被人抽走了。” “啊?”饶未黔将烟拿下来。 “不知道是谁做出这种事...” “反正不是好东西,她现在出门都得有人跟着,”一直没有说话的徐昱林在一边解释,“跟着前面的事一想,她也太不安全了。” 饶未黔意识到他口中的“前面的事”说的就是让魏子青躲到别处去的剪断电线的事情,不自觉地担心魏子青的处境。 但是他很快醒悟过来,暗暗骂自己多管闲事。再者看到徐昱林形影不离地陪着她,想必也不需要其他人的关心了。 饶未黔又自我安慰到,只不过是帮忙修了一下电,又顺道和妹妹有些交集罢了,犯不着这样担心人家,说不准人家现在戒心正盛,指不准自己太热情的话,就怀疑到自己头上来了。 见饶未黔重新叼回烟吸,魏子青知道谈话差不多来到尾声了。她往后退了两步,见饶未黔仍旧没有发话,便和他客气地道别。 饶未黔咬着烟,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自己似乎变得胆小又多愁善感起来了。反正魏子青也不回她那个家,如果她真的被人跟踪,那么—— 饶未黔把烟掐灭,起身慢悠悠地前往工作室的方向。 今天周易亭的电话来得早,饶未黔还没吃晚饭,她就把电话打来了。由于办一场文物展耗费的人力物力不小,充当志愿者的孩子们又赶回学校上课去了,周易亭不得不承担了大部分的收拾整理工作,几乎夜夜都不回家。饶未黔在担心她的身体的同时,也一再叮嘱她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 有了魏子青的事在心里铺垫,饶未黔觉得自己再不行动一下就浑身不舒服。他想去探望妹妹,顺便看一看工作室的监控录像。 对于突然出现在监控办公室里的饶未黔,邱常并没有多说什么,她一个人坐在监控室旁最矮的椅子上,出奇地沉默和散漫。 “哥,不用担心,真的,”周易亭看着哥哥弓腰哈背的样子十分不忍,又有几分好笑,诸多因素影响之下,她只能保持一个淡淡的微笑继续陪着饶未黔忙碌,“有坏人来了我还可以保护你呢。” 饶未黔小声嗤了一句,继续追随着屏幕中的行人看。一个一直坐在休息区的男子引起了饶未黔的注意,他凑近了一些,发现他除了在地下展厅晃荡过以后再没有去别的展厅长时间参观,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休息区度过的。 这人不是来看展的,饶未黔可以确定。 “呃——”邱常咕哝了一句,凑到了饶未黔的面前。 第三百五十七章 金约(二) “呃,那个是聂荣,”邱常看出了饶未黔的戒备,“是我的学弟,不是什么可疑人物。他本来不想看展,被我硬是拖过来了,所以一直在休息区等我。” 饶未黔仍旧紧盯着监控屏幕若有所思地沉默。周易亭以前回到家,最喜欢说的就是邱姐又如何如何了。认识了徐昱林以后,邱常的话题度才被夺走了一点。邱常的话对于饶周两兄妹来说还是可靠的。 按着周易亭描述的,邱常做事利落,不苟言笑,在整个工作室里都是出了名的。可是现在饶未黔和邱常站在一起,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反倒觉得是见了老朋友一般的自在。妹妹的话也不能尽信,饶未黔暗暗思忖。 给人自在感的邱常女士此时正极不自在地坐在椅子上。提到聂荣以后,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能让人皱紧眉头的事,板着脸发呆。 “还有别的吗?别的展厅的?”饶未黔又跑到另一处监控窗口查看。他看见东北展厅在发生争执,两条展厅的连接处开满了小朵的花,地下展厅只有寥寥几位参观者。 “怪事,”饶未黔心里纳闷,他请求帮忙调一下到洗手间门口的监控。他就不信,一个怀揣着坏心肠的贼怎么能堂堂正正地将别人的手机抢了把卡拔掉。 可是洗手间人来人往,各个看着都体面的不得了。饶未黔竟没有看见一个举止不自然的人,如果要让他从这参观的几百名游客中硬选出一个像偷了魏子青手机的贼来,未免也太不礼貌了些。 “哥,你真的是来给我排查什么可疑人物的?”周易亭怀疑地问,她怎么觉得饶未黔特意跑来,似乎是为了别的事情。 “啊?我——”饶未黔一时间答不上来的原因是,本来他确实为了周易亭而来,现在反倒心里惦记着魏子青,在给她找什么偷手机的人。饶未黔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又不能明着和妹妹说,只好继续默默地看监控。 和魏子青沟通的时候饶未黔得知,在中午她还用手机回了个消息,到晚上回去的时候手机就不见了。下午参观的游客只增不减,饶未黔觉得如果钻牛角尖搜查的话大概找到明天也没有结果。 “不会是我在这里,影响了你的工作吧?”饶未黔忙转换话题。周易亭笑了笑:“你看,我一说你就这样,找吧找吧,这工作室里这么多人,我还能出什么事,嗯?” 饶未黔知道妹妹不是什么不更事的小姑娘,不用他多叮嘱人身安全方面的事。她能说得出这样过分乐观的话,大概是看出了自己的心不在焉。 不过现在他没有给周易亭好好解释的余裕,他继续紧盯着屏幕,希望能从监控中发现更多的端倪来转移注意力。 可监控的内容又有什么可研究的呢?无非是人流来往,展厅空了又满,穿着各色服装的小姑娘小伙子们走来走去,饶未黔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酸涩,重新倒回了一旁的椅子中。 怎么说呢,像饶未黔这样对大多数不关己的外事持冷漠态度的人,一旦劲头上来了,被压抑了许久的热情就会一股脑倾注在让他发生改变的人或事上。在饶未黔倒在椅子上休息的片刻中,后知后觉的羞愧感慢慢爬上了饶未黔的心尖。刚刚那个急着抓犯人的傻小子是哪位?饶未黔揣在怀中的手不安地放在鬓角处挠了几下。他又偷偷瞄了一眼妹妹。 周易亭正饶有兴趣地靠在椅子旁注视哥哥的发旋。遇见饶未黔试探的眼神就莞尔一笑。她的头发因为太忙,已经很久没剪了,不规矩的发丝搭在鼻梁上,随着她轻微的呼吸一耸一耸。饶未黔不好意思地起身让周易亭坐,被她拒绝了。 “哥你坐呗,我天天都在工作室里坐着,一点都不累,”周易亭仍旧保持着笑容,“你坚持要看监控,等会儿有的累呢。” 饶未黔愈发地惭愧。妹妹天天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难得温情一次,饶未黔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他一开始猜测周易亭是故意和他开玩笑,实则早就想调侃自己了。可聊得多了之后,饶未黔发现自己似乎错了,周易亭是真心实意在劝慰自己,两张对比,没心没肺反而是自己。 “哥!” “嗯?”饶未黔不敢再在别的方面怠慢自己的妹妹,连忙接话。 “你还查不查了呀,怎么发上呆了?” 饶未黔再不好意思开口告诉周易亭说他自己是担心周易亭的安全才在这里趴着看监控,他的脸皮这些年虽然磨练得不薄,但周易亭毕竟是自己的血亲。饶未黔准备向妹妹说实话了。 “其实啊,易亭,我这回来不全是为了——” “学姐!”一声高呼打断了兄妹俩的交流。饶未黔咂了两下嘴,头痛不已。再拖个一会儿告诉周易亭真相,怕这丫头又要和自己置气,方才那一点温情恐怕也会荡然无存了吧。 “学姐,”杜集通气喘吁吁地赶到周易亭的身边,“还需要一个章。” 最近一段时间杜集通都在为自己的学分奔波,除了要来工作室帮忙之外,他似乎还找了份别的差事。周易亭数次打听这差事是什么,竟要他起早贪黑,脸都瘦了点。可杜集通只是红着脸摇头,直逗得周易亭乐。这小子,怕是有什么情意心思不愿告诉别人吧? “昨天我说要给你再多盖一个,你非说没事,看看,现在累了吧。”周易亭的胳膊灵巧地穿过哥哥的腋下,拉开抽屉取了章出来。饶未黔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碍手碍脚,他几乎是逃着从椅子上离开,站到办公区正对着的一堵还没来得及装潢的墙边去,这样子配上他羞得通红的脸,看着就像被罚站的学生。杜集通没有过多注意这个不速之客,只是礼貌地朝他点了点头,他满心想着另一件事,愣着神连章已经盖好了都没有注意到。 “嘿!”周易亭看着面前的二人哭笑不得,她先挥挥手让杜集通回神,才抬头对饶未黔说:“监控呢,还看吗?” 饶未黔的羞愧感已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强烈程度,他局促不安地垂下手说:“暂时不看了吧,你工作也忙,这么多人陪着,我还在这咋唬,给你添不少麻烦吧,先这样,我回去了。” 周易亭看出了哥哥的紧张和别扭,三步两步地赶上拽住了他的袖子。 “哪会呢,待在这儿的人都羡慕易亭有个这样贴心的哥哥,更何况她自己呢。” 周易亭没开口,坐在一旁的邱常倒是发话了。她一反平常严谨的模样,把玩西装的纽扣直到它周围的衣料变得褶皱才松手。周易亭早就看出她有心事,但碍于对长辈的尊重没有多问。 “对啊,哥你今天真的挺奇怪的,不会是吃了过量的速食太难消化吧?”周易亭终于是展露出了她牙尖嘴利的常态,抓着饶未黔把他拽了回来,“监控呢,你愿意查,去查就是了...” 周易亭的停顿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饶未黔又一次紧张了。 “虽然嘛,你要找的可能不是对我有威胁的什么可疑人物——” 饶未黔吞咽了一下,可嘴里干巴巴的。 “但我还是很开心的,各种意义上...”周易亭的话越说越小声,语气也越来越活泼,到最后近乎于在用悄悄话撒娇。饶未黔明白妹妹已经洞悉了自己心中的大半,只不过不清楚对象是魏子青罢了。邱常他笑也不是,板着脸也不是,只好轻轻拍了一下周易亭的胳膊。 兄妹俩的对话此后一直没有断过,虽然内容无非是家长里短,不涉机密,可两人谁也没有将声音再提高一些。窸窸窣窣的小声讨论在密闭的办公室里似乎很吸引人,可在座的各位完全没有要去一探究竟的意思。且不论忙人杜集通在痴痴地念着什么,单就工作狂邱常在单位表现出的那不自然的举止,就能看出她心中压了些糟糕的秘密。 “我去倒点水喝,”邱常像是对异姓兄妹和发呆的大学生打招呼,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起身把高跟鞋踩得歪歪斜斜,走到门口时才突兀地问: “你们小时候戴过额饰,像金约这样的吗?” 由于这问题实在来的突然了些,就连发呆的杜集通都怔了一下,随即摇头:“没,从没戴过什么金约,额饰都没见过几副。” 讲话的周易亭和饶未黔也停下,对视了一眼,随后为难地摇头。“邱姐,这不是古人的玩意吗?怎么,工作室要做这个了?”周易亭好奇地问。 邱常自觉有些怪异,只得在门前叹了口气,转身匆匆离开了。周易亭会错了意,还以为邱常考查他们的专业能力不过关,生气了,慌得对着哥哥不住地递眼神。 邱常出了办公室,一路寻着饮水机而去。她没有考查工作的意思,但她确实想发点脾气,走了几步后又开始反省自己太过计较,变得小心眼了。 本来潇洒的邱常什么时候这样愁容满面过? “说什么金约,谁都没听过呢。” 邱常按下凉水开关的手劲重得吓人,她接了满满一杯凉水,还没到嘴就洒了。 “那小孩!” 第三百五十八章 金约(三) 五贝子不大对劲,连妹妹都不搭理了,小太监们如是讨论道。主子的喜怒哀乐不是他们能干预的事,却是他们要操心的科儿。务必要严密地盯好了贝子爷,众人敲定主意。 最先派出的小太监一身狼狈地回来,拨开身上的落叶之后诉苦说,五贝子给他准备了个陷坑,就等着自己往里边走呢,这一大跤可摔苦了他,再不去了。摩拳擦掌的随行太监们听了纷纷畏缩,也不愿再跟着上去吃苦头。最后还是多罗贝勒的大太监袁退儿喝退了众人,自己循着五贝子离开的路追了上去。 五贝子是旧蒙古部依顺满洲以后留下的袭爵后裔。与他的妹妹阿吾骶格格从小生活在京城不同,五贝子一直在边境的平凉靖虏一带徘徊,不像个清贵族,倒像个流浪士兵,等到多罗贝勒几个提出将散落在外的贵胄尽数召回京统管时,自在的五贝子几乎飘到了鞑靼土默特的土地上。贝肯们纷纷摇头,说他像条无家可归的狼,到处流窜。为了尽量免去丢脸和出错的时候,接到五贝子以后,多罗贝勒还特意派了几个太监去教导他,这其中就有热心肠的袁退儿。 袁退儿回忆起初次见到五贝子的情景,想起他披着厚重的不知来处的毛皮,热得直扯领子的模样,就不寒而栗。他不是害怕五贝子的野蛮,而是害怕自己在其面前的不伦不类。 过了两处扎好的营地,就来到了五贝子所在的南面营帐。这里是围猎队伍的末梢,罕有人至。大家都蜂拥在前阵,吃了满嘴甜溜须皇帝和高官,趁着这次出游大捞一次。袁退儿这样想时,才发觉自己嫉妒了。 他虽比不上刚刚离开时身边那一群孩子们年轻,到底还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与聒噪但充满了各色想法的孩子们待在一块,便不想再挤到前阵去了,这是袁退儿一直坚持的想法,也许正因如此,严肃的多罗贝勒才肯让袁退儿当自己的亲信。 袁退儿小心地站在帐外咳嗽了一声,问候道:“贝子爷,今儿有空出去见一见格格吗?” 阿吾骶格格是这个野贝子唯一的软肋。袁退儿还记得五贝子第一次见到由京城命妇抚养长大的阿吾骶格格时,竟不顾格格年幼,单手将她提搂起来,“哇”的一声大喝,把毛绒绒的不加修理的面孔堆到阿吾骶格格面前,吓得格格一边大哭一边挣扎,仓皇间还咬破了舌头,弄出了血。随侍一旁的下人还以为五贝子要杀了格格,闹哄哄地涌上来拦人。兄妹俩的初次见面就在这样一场几近闹剧的混乱中展开了。当然,那次袁退儿也在,他冲在拦人队伍的最前面,不小心瞄见了毛绒绒的面孔之上还有一双失落的眼睛。 但后来令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阿吾骶格格经过了这次会面,竟然寸步也不要离开五贝子。只要得闲出门,她必然带着婢子匆匆赶来五贝子的住处看望这个虽然血脉相连却又陌生的哥哥。五贝子见到妹妹总是开朗地大笑,吵得袁退儿直皱眉头。他还叫阿吾骶格格试着穿一穿他那一身脏兮兮的皮毛,唬的袁退儿急忙上去劝说才作罢。 “你是哪里来的?”某次袁退儿劝说方果,五贝子微微皱起眉头问。 袁退儿一边小心地拉开距离,一边在心里叹气。自己奉多罗贝勒之命在五贝子这儿看着已经多少时日了?怎么,难道才发现这里还多一个人吗? 阿吾骶格格那时就坐在五贝子的膝盖头上,白嫩的双手在她兄长不知从何处打滚回来的衣服上蹭来蹭去。袁退儿看了心里直呼作孽,但愿前面那几个小丫头回去伺候格格洗澡时再用心些。 “回贝子爷的话,奴才是奉了多罗贝勒的命令,来此处侍候贝子爷的。” “多罗贝勒,唔...”五贝子抓着阿吾骶格格的小手放在掌心掂量,阿吾骶格格便哈哈地小声笑了起来。 因了这都是过去的事,故袁退儿也想不起来之后又发生了怎样的对话。只是隐约记得五贝子隔天就带着自己去拜访了多罗贝勒。两人具体聊了些什么,袁退儿就更无从而知了。 “贝子爷?”袁退儿大着胆子掀开了营帐进去。营帐里面空空荡荡,帐布盖得平整,东西也还干净。入目除了些常见的摆设外,袁退儿只看见一张长弓横在木几上。 “哇!”突然从背后传出来的大喝让袁退儿吓得冷汗直流,他“呼”地往后退了几步,怯怯地看了一眼身后的五贝子。 “贝子爷心情好哇。”袁退儿没什么可说的,只好低眉顺眼地问候了两句。 五贝子今日换了新的衣帽鞋袜,把胡子理顺,看着倒也相貌堂堂。他轻轻一扒拉,袁退儿就踉跄地闪到一边。 “这弓是皇上赏的,”五贝子来到木几旁捧起长弓,细细地端详。袁退儿放下不满,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五贝子。像他这样野惯了的人,又是贵族,是很容易不把朝廷甚至皇上放在眼里的,但五贝子却罕见地不同。他对皇帝恭敬有加,对京城的生活也不抵触,甚至乐在其中。袁退儿对五贝子最意外的也就在这了。 “怎样?”五贝子把弓塞到袁退儿手中。 “好!”袁退儿只得连连点头叫好,他心里有另一番打算。 “贝子爷,格格那边还有点商量,不然爷您看...”袁退儿试着引导五贝子想起他最疼爱的妹妹。 “阿吾骶?对!”五贝子一把夺过长弓,磨得袁退儿的手心都疼。他疑惑地看着五贝子挂好弓,随后又大手一挥,示意袁退儿出去:“我马上就去,你先去通报一声,她那里娘娘啊夫人的太多,我闯过去不大好。” 袁退儿支支吾吾,还想再说什么,五贝子哼着笑了两句:“那小子还算好吧,腿没有跌断吧?” 袁退儿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但他还是回答了:“贝子爷说什么话,都是大小子,身板壮,那么容易跌断腿,还怎么伺候各位爷?” “那是捉兔子的陷阱,”五贝子意兴盎然地掀开营帐,“如果能捉到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玩意,就给阿吾骶拿去养着玩,对了,她那个宫里让养吗?” 袁退儿终于忍不住了,小声开口:“贝子爷,您是不是...” 袁退儿从一进营帐就感受到的异常,再到看见五贝子整洁得不像样子的脸,到现在终于化成了一句大胆的提问:“您是不是做了什么围猎不允许的事——” “呃!” 一声打噎。 袁退儿初时还不解地到处寻找,目光掠过五贝子脸上,发觉他笑了以后,袁退儿再也待不住了,他慌慌张张地跑到营帐深处,掀开平整的帐布,惊恐地把其中躲藏的一对男女搀了出来。 “贝子爷!您这是做了什么呀?”袁退儿哆哆嗦嗦,几乎哭出来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金约(四) 阿吾骶格格拂开赶着要扶她的手,坚持要去兄长五贝子的帐子里。 “他不来也就罢了,你们也拦着我。是不是藏了什么秘密事?”阿吾骶格格抓了这个婢子问完,回头又瞪那个婢子。周围人吓得连连退后,只有陪着阿吾骶格格长大的玉佩没有避开。她看着阿吾骶格格铺开奁盒,翻箱倒柜地找金约,只能沉沉叹了口气。 格格打小是由几位亲王贝勒福晋共同抚养长大,作为今后入宫陪伴太后的皇亲格格慢慢培养的。玉佩年纪虽轻,却逐渐明白了这其中的苦楚,一个没有依傍却有身份的格格,无论有多少位亲王贝勒福晋抚养,也摆脱不了之后的沉浮命运。既然这样,玉佩狠心觉着,还是让格格老实接受万事安排为上。免得今后的生活击碎了她的心,玉佩还要咬牙切齿为她扫碴子。 可那个五贝子真是不速之客,真的!玉佩这样想到,示意正躲在自己身后的小婢子去拦一下阿吾骶格格,可小婢子脸憋得通红,摇着头就是不挪一步。玉佩无法,只好上前说:“格格,今日要陪苑庄福晋出去转转,不能再去见五贝子了。” 阿吾骶格格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显得有些委屈。玉佩知道阿吾骶格格喜欢将她抚养长大且对她最好的苑庄福晋,明白自己说对了话。她赶到阿吾骶格格身边,又小声说:“贝子爷就在南帐营,又不会跑,您就陪苑庄福晋一天,以后的日子再与五贝子一块,也不耽误啊。” 阿吾骶格格落寞的脸让玉佩想起了五贝子来京的前一晚。那时多罗贝勒派了人来通报消息,玉佩还记得来人是个年轻瘦弱的年轻太监,他慢声细语地告诉阿吾骶格格,她在蒙古旧部留居的兄长即将到达京城。 玉佩与其他几位小婢子都在赶着庆贺,阿吾骶格格却低下小脸,露出了与如今相似的落寞神情。 现在玉佩仍旧留在已经长大的阿吾骶格格身边,当初一块说着好话庆贺的婢子们却四散在皇城各处,玉佩已经有四年没有见过她们了。阿吾骶格格额头饱满,眼睛水亮,也已经成为比玉佩还高的明媚少女。时间过得比玉佩想象地还要快。玉佩本因欣慰才是,可看看现在一团糟的房内,面容惨淡的众位婢子,失神的格格—— 那个五贝子哎... “格格,你想呢,”玉佩在心里埋怨五贝子的时间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如果阿吾骶格格的事已经迫在眉睫,什么五贝子都要向一旁稍稍。玉佩继续温和地询问,“要不然奴婢现在就遣人去禀明苑庄福晋,问好出发的时候。” “别,”阿吾骶格格一开始还在犹豫,听到玉佩要去找苑庄福晋了,急忙制止了她,“别,你们都在这待好了,哪也别去!对了,玉佩,你让他们给我把金约找出来,若是和苑庄福晋出游,我就要穿戴地正式些。” 金约原本是祭天册封典礼场合的用度,苑庄福晋将自己的与了阿吾骶格格,她便视若珍宝,一直好好收着。只在举行围猎前拜访五贝子时才戴过一次。现在屋子被翻得一塌糊涂,阿吾骶格格仍旧没有找到那副金约,心里不免添了许多郁闷。再加上五贝子今日又突然没有来阿吾骶格格的住处看望她,这让阿吾骶格格心中不安起来。难道种种事情叠作一个堡垒,要困住已经成人的她吗?阿吾骶格格擦了手,别好头发,风一阵地跑走了。 玉佩欲言又止,只好将格格的命令转给下人,众位婢子轻手轻脚地开始整理阿吾骶格格的妆台,顺便寻找那件不翼而飞的金约。 说实在话,玉佩也完全不记得阿吾骶格格从五贝子那边回来时到底戴没戴金约。她那时满脑袋想得就是,赶快吩咐厨房做些连翘和山楂汤水,再抓紧时间为阿吾骶格格做好沐浴的准备,谁知道五贝子给小姑娘吃了什么,又是否带她出去疯闹了?过几天就是围猎出游,有一位邋里邋遢的兄长就足够了,不需要再添一位邋里邋遢的格格。 在五贝子吓哭阿吾骶格格的那一天,玉佩正巧也在旁边。她惊讶于这个被称“贝子”的年轻男子的不修边幅,又心疼格格年幼受罪。若她不是一个卑贱的弱女子,早就上去教训一顿五贝子了。可阿吾骶格格之后的转变也着实让玉佩咋舌,明明是那样一个粗鲁的如野兽般的男子,怎能让从小在苑庄福晋这样的丽人身边长大的阿吾骶格格愿意亲近呢? 想到苑庄福晋,玉佩松了口气。也是阿吾骶格格有福,遇见了这样端庄自持的望族养母。苑庄福晋出身上三旗,又是后宫贵人的娘亲,嫁入贝勒府以后仍旧以娴良美名传为佳话。阿吾骶格格大多数时候都是由她抚养,度过了人生最初的十年,因而在共同抚养的福晋当中,阿吾骶格格最亲近的就是苑庄福晋。 可近来阿吾骶格格越来越管不住了,就连陪苑庄福晋出去走走,都要犹豫这么久。玉佩攥紧了手中的簪子,连簪首的饰品把自己的手压得发白都没有察觉。那位野哥哥并不能帮助格格走好今后的路,反而会将阿吾骶格格引入歧途。玉佩决意要帮阿吾骶格格找回她本来应有的生活,于是放下簪子,嘱咐了两句后就出了门。抗命是玉佩万万不想迈出的一步,但为了格格,这些通通都算不了什么。 阿吾骶格格比玉佩身手矫健,也更熟络,在玉佩拘束地拢着手避开来往人群朝南营帐走来时,阿吾骶格格已经率先到达了五贝子的帐门前。她愤懑地就要掀帘子闯进去,突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贝子爷,您这是做了什么呀?” 是袁退儿,阿吾骶格格在营帐门前的缝旁边观察。他说什么呢? 不过阿吾骶格格来不及思考袁退儿话里的意思,就看见了袁退儿身旁的一对男女。 “哎?怎么?”阿吾骶格格惊讶地盯着女子头上闪着光的金环串起的金约,又看了看男子茂密的头发。 她下意识地摸了几下自己的脑袋。 帐内,袁退儿仍然在痛苦地追问五贝子这二人的来历。据五贝子所说,这一对男女是从大山深处而来,不识道路才误闯了围猎的阵营。由于南营帐把守松懈,兄妹二人虽然衣着样貌怪异,却也没遭到什么刁难和阻拦。 五贝子说的轻松,袁退儿可是快要哭出声来了。且不论五贝子身为男子,在围猎的营帐中私藏了一位女子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就看这个号称是哥哥的男子,显然他的问题更大。 袁退儿发现这人竟没有剃发留辫子。 “我的爷,快趁着别人没有注意,将这两人从南帐营后面放了出去吧,”五贝子这性格和身份本就容易招惹是非,偏他又自己触这个霉头,袁退儿牵了那留发男子的手就要走,“再让这二人待下去,咱们谁也担不起啊,皇帝可还在前边呢!” 哪知那男子一把甩开袁退儿的手,护着妹妹躲到了五贝子身后,并用袁退儿听不懂的话咕哝一阵。袁退儿还在发愣,阿吾骶格格终于是忍不住掀开帐子冲进来了。 “阿吾骶!”五贝子高兴地张开双手欢迎,阿吾骶格格敏捷地从五贝子的腋下钻了过去,径直来到那女子面前,不温不火地问:“这金约,你从哪里得来的?” 第三百六十章 金约(五) 围猎的场地位于木兰围场的东面,广袤无垠的草地覆盖了大半土地,让人忽略掉了脚下的泥沙有多么坚硬。一年之中热河的天气随着节气走的时候偏多,这也为围猎的筹备提供了很多便利。太监宫女们不大担心突变的冷暖,只需带好足够的衣物就行。只有极个别宫中的下人们需要操劳些,他们有的是服侍了得宠的妃子,有的是照料着娇养的公主,除了衣物外,带的零碎可不少。要为高高在上的云朵描摹轮廓真是不容易,下人们更要加倍努力。当然谨慎也是不能少的,万一有人从琐碎如木屑的事情中找出一点不好,那么他们之前的努力便也如从未发生过的事一般,与他们的姓名一同被抹去。外人听见这样一套说辞,常常质疑其真实性,宫中的人儿真有那样的艰难吗?已经打拼了十七年的玉佩有资格回答提问者一句:不然呢? “皇宫的地面是砖石做的,可不是遍地慈悲,”玉佩将方才阿吾骶格格发脾气时躲在自己身后的小婢子拉到跟前来,“以后再遇上格格的发怒,你可不能紧着往我身后躲藏了,眼力快些,该做什么就不吱声,去做就是。” 小婢子知道玉佩姐姐刚刚从阿吾骶格格离开的方向回转,大抵是看见听见了什么,要吩咐自己去做,因而惴惴不安,一直等待。见她只是说些平常教训年轻婢子的话来听,小婢子心里也急慌了,扭捏地开口:“玉佩姐姐,格格还好吗,到了五贝子那边儿了?” 玉佩梗了一下,看着别处说:“是了,又说不讨喜的话,阿吾骶格格能有什么不好,倒是你,赶快去苑庄福晋那边——” “告诉福晋动身的时间吗?”小婢子自作聪明地问到。 “什么呀!”玉佩过激的反应把小婢子吓得闭嘴了。她低着头许久,才敢抬眼瞄一下玉佩。 她正眉头紧锁,嘴也撇得低低的,什么苦恼将她美丽的脸扭曲的不忍卒视。 “玉佩姐姐?” “是了,得去和苑庄福晋说一声,”玉佩胡乱言语一通,丝毫不管话语的矛盾,又牵着小婢子的手来到营帐门前,“待会儿我收拾一下,你随我一道去。” 小婢子在心里暗暗纳闷,只不过是去递个话,她一人足够了,又何必劳烦这个大忙人呢。且小婢子还有自己的考量,苑庄福晋宅心仁厚,每次见了他们这些奔忙的下人总要赏些好玩意,小婢子还想好好享受一番呢,这下可好,玉佩姐姐跟了去,东西又要上交了。 玉佩却非惦记那一星半点的赏赐才特意跑一趟。她苦着脸整理好衣服,又编了编刚刚跟随阿吾骶格格时跑散的头发,点头示意小婢子出发。她是为了阿吾骶格格,才不得不去苑庄福晋处稳住,好让格格有充裕的时间和五贝子敲打清楚。 不久前,当玉佩结束了匆匆追赶格格的旅途,终于到达了五贝子的营帐后方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帐子里传了出来: “这金约,你从哪里得来的?” 玉佩当然能认出这是自家格格的声音,但她疑惑的是格格说话的对象。如果是五贝子的话,阿吾骶格格是不可能这样讲话的,语气不知要比这亲热多少倍。 玉佩悄悄靠近营帐,拨开用粗绳捆绑的木骨旁露出的一片麻布。窥探主子的事虽不符合她平日的作风,可一旦关系到阿吾骶格格,作风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帐内的气氛相当严肃,阿吾骶格格正对着躲在帐后的玉佩,不过她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瞪得老大,对向别处,一时半会是发现不了玉佩的。玉佩又调整了一下角度,向阿吾骶格格目光所朝的方向看去,又发现了那个眼熟的太监袁退儿。他虽然服侍多罗贝勒,却是把五贝子引进京城的人,与五贝子关系亲密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五贝子就站在袁退儿身边,他是帐子里唯一轻松的人,一会儿带着笑瞅瞅妹妹,一会儿又把头别到反方向。等到玉佩终于瞧见了阿吾骶格格目光的尽头时,她几乎惊叫出声。 这两个邋里邋遢的小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对,玉佩情绪激动,差点没有趴稳,其中有一个是女子,她的头上竟然还明晃晃地悬着阿吾骶格格最爱的金约!那可是苑庄福晋送给阿吾骶格格的!那样好的福珠,就窝在那女子蓬乱的头发后面? 玉佩捏紧了拳头,五贝子怎么了,自己的妹妹被这样羞辱,他竟然无动于衷?看见五贝子歪过来的脸上还带着笑,玉佩愈发心疼格格了。这五贝子在看笑话吗? 但更令玉佩惊讶的还在后边。听完阿吾骶格格的问话后,那头顶悬着金约的女子毫不示弱地回话:“怎么,这是我应得的。” 帐内的阿吾骶格格脸一下子腾得通红,帐外的玉佩也几乎昏厥。她在心里劝了许久,总算是遏制住自己想要想要冲进去的心情,继续趴在帐上看。 “好,好,兄长,你能说清...”阿吾骶格格咬牙切齿地点头,转而向五贝子询问。五贝子鼓起半边腮帮,摩挲胡茬,并不言语。他脸上的笑意似乎在抚慰愤怒的妹妹,没事,不是要紧事。 女子仍旧把身体绷直,不愿退让。她身旁的哥哥看不过去了,一边摇着手一边靠近了阿吾骶格格,想要解释什么。他小声哼哼出的话没有一个人能够听懂,阿吾骶格格根本就没有搭理他。 最着急的大概就是被众人忘在一旁的袁退儿了。他发觉这在场的几个人,竟都没有发觉面前这名陌生的男子是蓄发而非蓄辫子的,这可是掉脑袋的罪啊,我的贝子格格们... 阿吾骶格格逐渐意识到了自己在这个营帐中的孤立无援。那霸占金约的野丫头身旁有野小子护着;平日里最疼爱自己的兄长今日转了性不搭理人;那名太监只知道抖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阿吾骶格格的脾气上来了,怒不可遏地就要伸手去摘女子头上的金约。帐外的玉佩从未见过阿吾骶格格发这么大的火,捏着汗失了主意,不知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停。” 出乎意料的,五贝子捉住了阿吾骶格格的手,不让她再有进一步的动作。袁退儿吓得颤巍巍像个老人,挨到阿吾骶格格身边想要搀扶,却被阿吾骶格格推了个踉跄。 “怎么?那是苑庄福晋赐了给我的。”阿吾骶格格咬着后牙,尽量将委屈压下去。 “既然如此,为何不珍惜,还将它丢在这里。”那女子不但面孔清冷,嘴巴也不留情。阿吾骶格格要摘金约的这个当口,她竟还有闲心说风凉话。 “这是我兄长的住处,放件东西...怎么了!”阿吾骶格格挣脱了五贝子的手,不可置信地望着五贝子的脸,“兄长,你护着他们?” “我是护着你,”五贝子笑着摸了一下阿吾骶格格的发顶,“人家生在深山,吃住都亲力亲为,锻炼得那样强壮,你和人家比力气,不是自讨苦吃嘛?” 阿吾骶格格不知说些什么,只好摇着头地后退,途中还踩到了袁退儿的鞋面。 “莫名其妙,”阿吾骶格格终于忍不住了,含泪抬头望了一眼五贝子,“怎么一回事到底,他们是谁?从哪来的?兄长你之前还答应过我围猎结束后和我一块骑马...” 玉佩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看守营帐的卫兵们都为晚些时候的活动提前赶往阵营前段忙碌了,这才大步绕到五贝子的营帐前。她觉得五贝子现在已经神智不清了,认不出自己的妹妹了。这时她再不进去将阿吾骶格格带出来并禀明圣上,就太不应该了。 “比什么?” 阿吾骶格格的声音,不过,什么比什么?玉佩急忙蹲下退到帐子旁边。 “就比射箭如何?你与你大哥不是草原儿女吗?”又是那道讨人厌的女声,可是,什么射箭?玉佩琢磨,难道刚刚从帐后绕到帐门前,自己漏听了什么? 第三百六十一章 金约(六) “再走快一些,”玉佩嘱咐身后极不情愿的小婢子,“我们先去苑庄福晋那边有好处的,不能让阿吾骶格格失了礼数,等个把时辰,若格格还没准备好,你就回来一趟,带几个婢子去五贝子营帐里请人。” 真累啊,小婢子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她完全不明白玉佩为什么要将简单的事情弄的这样复杂。直接将阿吾骶格格的去处委婉些告诉苑庄福晋就是了,福晋那样好说话,一定会理解的。 玉佩风驰电掣地赶到了苑庄福晋的帐门前,却被告知福晋已经外出,并没有按照约定等在帐子里。 “这就奇怪了,”等到走远后,小婢子不解地挠着眉心,“福晋可不像是那种会爽约的人啊。”玉佩虽然没有说出口,心里也有在奇怪。且不论苑庄福晋平日里是否守约,单就她与阿吾骶格格非同寻常的关系,也不可能一声不知会就先行离开。想到阿吾骶格格在五贝子帐中无助的模样,玉佩就揪心地不得了。 听闻那傲慢的女子要和阿吾骶格格比试射箭以后,玉佩总算是松了口气,从帐门跟前站了起来。但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松懈得太早,急忙又蹲了回去。这一男一女褴褛邋遢,不是宫里的人,到现在也没有通报过姓名,来路不正,而且最令玉佩不解地便是,他们看上去与五贝子的关系相当不错。玉佩甚至怀疑五贝子是不是私自让自己的熟人混进了猎场,为了不露馅才故意演了这一出。 虽然玉佩对五贝子一直持有敌意,但她不怀疑其对阿吾骶格格的心意。在她看来,五贝子只是一个缺乏教养的粗鲁的贝子,对阿吾骶格格的用心还是相当好的。 玉佩急于知道自己从帐后走到帐门这段时间里漏听的话,于是重新赶回帐后,却发现几人早已经拎着弓箭走出去了。玉佩想要追上他们,却正巧碰上五贝子回头,玉佩下意识地躲开,错过了跟上他们的机会。 玉佩猜测阿吾骶格格是为了那副金约才去比试的。但她也不敢确定,毕竟刚刚发生的事情实在离奇,已经超出了玉佩的判断范围。她转过几条小径,又恭敬地穿过一排大营,来到天子训兵排阵的木兰围场大草坪。 玉佩没有资格靠近,只能远远观望。士兵们走过几列后,皇亲贵胄们的坐席就露出来了。 苑庄福晋与阿吾骶格格关系亲密,来往频繁。她平日坐在哪个位置,玉佩再熟悉不过,总是很快就能找到。但今天苑庄福晋的位置上空荡荡的,连个婢子的影子都没见到。玉佩深感今天真是不寻常的一天,在原地等了一阵之后,才沿大草坪的边缘向南部的营帐走去。 这可怎么办呢,阿吾骶格格不知比试了些什么东西,苑庄福晋又不知去向,格格的帐子里乱成一团粥。事情似乎全部落在了玉佩的肩膀上。玉佩感觉自己抬腿都很困难。绕过了大草坪,玉佩还在琢磨之后该怎么办,突然看见了自己苦找多时的苑庄福晋。 苑庄福晋爱戴素淡旗头,穿斜纹长袍,寡言少语,下巴微微翘起,站在纷纷攘攘的人群之中一眼就能认出。玉佩高兴起来,忘了礼节,连跑几步来到苑庄福晋身边,用清晰的声音打招呼:“福晋,可让奴婢好找哇!” 令玉佩后悔不已的是,自己的莽撞似乎惊到了福晋。她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后才慢慢缓和。熟悉的和蔼嗓音传来:“玉佩是吧,怎么不陪着阿吾骶格格,来围猎场这边了呢?” 玉佩虽然很想把那一对男女的事抖落出来,但考虑到阿吾骶格格还跟他们混在一起比什么射箭,最终还是忍下了。她恭敬地回话:“阿吾骶格格先派奴婢来征求福晋的意见,看是否要敲定出游的时间。” “出游?” 不知是不是玉佩的错觉,苑庄福晋的声音虽然柔和,却透露出一丝紧张和心不在焉。玉佩不敢妄自揣度,只好小声提醒:“福晋曾与阿吾骶格格说好一同出游...” “对,”苑庄福晋迅速接上了话,“现在记性也常出问题,竟差点忘记这样重要的事。不过辛苦你跑一趟,转告阿吾骶格格出游一事怕是要改天了。” 这个消息对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阿吾骶格格来说未必是件坏事,玉佩一口应承下来。只是她想知道,苑庄福晋为什么这样不自然,仿佛玉佩刚刚的招呼打断了她正准备做的什么事。 “辛苦了。”苑庄福晋站在原地,既不转身,也不挪步,直愣愣地像根圆木。玉佩满腹狐疑,又不好与福晋对着僵持,只好行礼告退。 这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玉佩心想。 还有一件事,玉佩打小服侍阿吾骶格格,不是眼界低贪便宜的小婢子,但她还是察觉到了。苑庄福晋今日并没有赏自己任何东西,往常别说是她,就算是哪处来的送信递话的小子,苑庄福晋都要赏赐一二。 玉佩觉得这一天下来,自己已经做的够多的了,没必要再为苑庄福晋赏不赏那几个小钱计较。她两手一甩,准备去完成今天的最后一项大事:把阿吾骶格格从五贝子那边接回来。 玉佩稍微想明白些,无论周遭的人都藏了些什么秘密,只要阿吾骶格格能过的好,叫玉佩对秘密装聋作哑又算什么难事呢?她为自己疏通了心里的堵,脚步也就变得更轻快些。 不过玉佩走得太快了,以至于她一点儿也没有看见身后的苑庄福晋退后几步,轻轻弯腰,从原本脚底踩着的地方拾起一张纸条。 苑庄福晋读完纸条后就搭着婢子的手离开了。她既不要往自己的营帐去,也不向围猎场的位置去,而是穿过大帐,走过小径,踏着和玉佩几乎一模一样的路向阵营南面而去。如果玉佩走得不那么快,也许还能和行色匆匆的苑庄福晋再碰一面。 不过玉佩现在想碰面的对象无疑是阿吾骶格格。她赶着路来到阿吾骶格格的营帐前。没有进去,站在门外吩咐了几句就继续朝南行走。五贝子的营帐太偏僻了,光是到达都要花费玉佩好一会儿功夫。 帐门钱嘈杂异常,看起来他们已经比试回来了,玉佩欢天喜地迎上去,心想这次总算能将阿吾骶格格带离此处了。这是玉佩自五贝子来京,阿吾骶格格与五贝子亲近以后每次来接格格时都在想的一句话。 这回玉佩之所以放心地放阿吾骶格格去比试射箭,是因为阿吾骶格格自小就在皇苑中练习弓箭,在玉佩的印象里,还没有哪位八旗女子的弓箭能过胜过阿吾骶格格,更别提不知来处的什么野丫头了。 “草原的儿女不过是徒有虚名。” 一句话惹恼了还在脑中为阿吾骶格格精湛的骑射技术骄傲的玉佩。她将最引以为傲的涵养丢在脚下,踩着咔啦啦的碎石硬沙来到了营帐前。 阿吾骶格格受伤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金约(七) 五贝子在没有被多罗贝勒接回京城以前,曾经想要动身去往土尔扈特以西,也就是他从未到过的喀什噶尔城。他并非是去游历享玩,也不大想体验风俗——当然,北部边境的压力和时时响起闷雷的局势让好自在的五贝子都起了退却的心思——他去喀什噶尔有着更严肃的理由。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早在多年以前就被领到,或者说是被捉回了京城,太监们像众小像一般守在他这块不经斧凿的顽石旁,他再也没有了自由。但他重新夺回了阿吾骶。 五贝子已经记不起自己有没有见过还在襁褓里的阿吾骶,但当婢女领着那个满脸富贵,穿着干净旗袍的“格格”走到五贝子身旁时,他感觉自己像一只刚刚脱离蛮荒的野人,突然撞进文明的钟楼一般,浑身上下都在随着阿吾骶细嫩的嗓音发颤。这样漂亮贵气的丫头,竟是自己的血亲?五贝子违心地吓唬了阿吾骶。看着年幼的她咬破了舌头满嘴是血地大哭,五贝子并不慌张,他在心底坚信她会接受自己。那天五贝子失眠了半个晚上,漏壶点滴的声音也能让他亢奋。这丫头既然与自己流淌着同样的血液,那么她必定不会软弱流俗,也不愿安于富贵巢穴。五贝子将自己的满心欢喜全部化为美好崇高的期待,强制安在了年纪尚幼的阿吾骶格格身上。所以当他第二天见到睡意还没有完全褪去的阿吾骶等在屋中时,狂喜的心已不能抑制。五贝子将阿吾骶抱起来,把她柔软的小肩膀贴在自己的胸膛处,看到阿吾骶格格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抵触的情绪后,五贝子骄傲地觉得自己已经将整个京城最宝贵的人揽入怀中。也就是那时,五贝子重新记起了自己原来漂泊时曾想去往的边境军防重地喀什噶尔。如果能带着阿吾骶一块... “比什么?” 阿吾骶涨红了脸,一眼也不看五贝子,只直勾勾地瞪着他身后的兄妹俩。说实话,五贝子与阿吾骶相处了这么久,从没有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她总是自信又坚定,连芝麻大的小事也不吝展现自己的果断。而今五贝子却看出了阿吾骶的一丝恐惧和犹豫。面对不知来处不明身份的阚卢兄妹,阿吾骶格格有点底气不足了。 几个时辰之前,五贝子刚刚谢过皇帝恩赐,收了那张长弓。回身就看见自己床上的金约动了地方。 这金约是围猎开始几天后,阿吾骶来营帐玩的时候落下的。五贝子发现妹妹的粗心后,自然满脸笑容地替她收下,等她下次再来时还走。但夜深人静,五贝子点着蜡烛细细看过金约后,又想了很多。金约就静静地待在他满是老茧和疤痕的手里,黄金制成的小环泛着光泽,垂在环后的福珠也用其饱满的表面在五贝子脸上描画出斑驳光影。烛火在摇曳,五贝子能够想象出福珠耷拉在阿吾骶的后脑勺处,随着她欢腾的脚步摇晃的样子。那个带她去喀什噶尔计划就这样被蜡烛和金约合力给晃得模糊了。 而现在,原本应该被五贝子收在枕下的金约就那样大剌剌地躺在床上。五贝子慢慢靠近,拾起了它。一股子清冽的味道传来,五贝子心旷神怡,这不是他陌生的气味。他曾经长久地漂泊于各地,不住高楼,置身原野茂林。那时他比现在更要熟悉这气味... 但如今五贝子比起回忆,更想做另一件事。他把金约妥帖地放好,随后大步流星地走到帐子最深处,那里盖着帐布,不这样的话,夜里灌风,就算是五贝子这样身强力壮的人都容易着凉。 五贝子反感这种软弱的体贴,更反感已经学会挑剔的自己。 他一把掀开了帐布,里边俨然站着一对陌生的男女。 五贝子本想严肃的处理,到这时忍不住吹了个唿哨。他以为自己撞破了别人的好事,还在心里纳闷为何要挑自己的营帐呢。 漫长的一段沉默后,五贝子终于是发现了不对劲。 像袁退儿这样在宫中生活多年,与皇恩和天威作伴的下人,一眼便能看出这对男女的不妥。但五贝子野在了骨子里,看见二人躲在帐布后,第一时间只会轻佻一把,来个口哨。等到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面前的男子并没有剃发蓄辫子时,那女子喉咙咕噜着打了声噎。 “啊?”五贝子挑眉回头,自己在营帐里准备的酒肉早就被席卷一空,只剩刚刚赐弓时端来的几盘还冰冷地搁在一旁。 那女子顺着五贝子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了食物后,竟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抓了吃。没有蓄辫的男子紧跟着冲上去,理都不理五贝子。 五贝子觉得真是奇哉怪也,又有些好气,他冷笑着扳住男子的肩膀,低声问:“二位倒是不客气。请问你们是?” 那男子看了五贝子一眼。 五贝子发现他的眼窝发青。颧骨也瘦得吓人,一看就是没有好好休息。那边的女子正在大吃大喝,五贝子也懒得去管了,他的好奇心上来,便逮着男子一顿好问。可那男子仿佛哑巴似的,怎么也不开口。 “侍卫——” “他叫阚卢,不会说汉人的话,”听见五贝子象征性地吆喝,女子终于停下手中的吃食,转身对五贝子说,“我叫阚勉,是他妹妹。” “来历,来历。”五贝子干脆坐在长弓旁的一张木案上,冲阚勉摆手道。 “我们如今扎根纳林河畔,但在亮噶尔的出生,在山中长大...” “亮嘎尔?那么你们去过喀什噶尔喽?”五贝子没想到事情来的这么凑巧,急忙带着笑容询问。 阚勉抬头了。她与哥哥相同,有着发青而深陷的眼窝,狭长的眼睛冷冰冰的,但在看向五贝子的一瞬间柔和不少。 “没去过,只是这次跑远路才途经那里。”五贝子问的问题,阚勉都老老实实回答了。 五贝子有些失落,他心心念念的喀什噶尔一度离他那么近,却又一下子把自己甩远开来。如果这个叫阚勉的女子方才能说出她熟悉喀什噶尔之类的话,五贝子都想违令偷偷将他们留下。这样带着阿吾骶去喀什噶尔时也好有个向导。 他又在想这件事了,这个想法萌生自他还未来京,又敲定于他将阿吾骶抱在怀里,并在这些年一直缠绕着五贝子的身心,仿佛藤壶植物一般汲取他旺盛的生命作为养料。五贝子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完成这个心愿,但是不能太晚,他没有忘记阿吾骶是位格格。 五贝子仍旧坐在木案上,继续摆手说:“目的,目的。” 正在接替妹妹大吃大喝的阚卢也停嘴了。他慢慢直起身子,与妹妹并排站在一块。五贝子发现兄妹俩的眼神变得狠绝,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怪他,真怪他。这两兄妹不远千里来到这,又偷偷摸摸潜进了皇室围猎的营帐中,能有什么好目的呢? “侍卫,侍——” 阚勉迅速靠近了五贝子,身手矫健地不像个没有接受过训练的小丫头。她将袖子里藏好的尖刀抵在五贝子的腹部时,五贝子仍旧散漫地喊着“侍卫”。 阚卢看见这样紧张的局面,不得不开口。他比划着让妹妹冷静,咕哝一些让五贝子完全不能理解的话靠近。 可五贝子还是看清了阚卢的眼神。与他妹妹截然不同。阚勉扑过来的一瞬间,五贝子看清她的眼神与自己平日里遇见的雇佣杀手的眼神别无两样。大概是任务至上的命令把她的私人情感给掩埋得严严实实。但她的哥哥却没有什么目的性,他森森然的目光只对即将由生跨入死的猎物展示。五贝子觉得自己再不采取行动,可能就要与阿吾骶和还未去成的喀什噶尔永别了。 阚卢出手的时候五贝子才停下嘴上喊个不停的“侍卫”,轻松错开阚勉的利刃,回身想抓个武器—— 然而五贝子的手最终落在了木案上。 他记性不大好,他倚靠的木案背后挂着的只有一张皇帝赏赐的长弓。 第三百六十三章 金约(八) 阿吾骶格格跟随兄长和两兄妹来到了南营后的草地上。张弓搭箭,也不搭话,直接准备比赛。 在去南营帐后的路上,在五贝子积极地引介下,阚勉终于是向阿吾骶格格通了她和她哥哥的姓名。本来五贝子建议二人互通姓名,但阿吾骶格格丝毫不理睬他。五贝子看见妹妹的怒意似乎也蔓延到了自己的身上,愈发觉得有趣。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样才有兄妹的样子。 阿吾骶格格心中最不快的就是金约的事。兄长到现在也没有给她解释清楚,金约为什么会在那个女子的头顶上戴着。 “格格先请吧。” 阿吾骶格格端起弓,绷弦的那只手还在微微发抖。五贝子并没有想要帮助她,而是在一旁站得直直的。他听袁退儿说过,苑庄福晋让阿吾骶格格从小练习射箭,阿吾骶格格还为了这件事磨破过手。五贝子知道以后,很是欣赏那位不曾见面的苑庄福晋。在得知这件事之前,他一直以为负责教育阿吾骶格格的苑庄福晋是位一板一眼的宫廷命妇,没想到她竟会支持阿吾骶习武。 阿吾骶格格憋了一肚子的不满,第一箭自然是射空了。她毫不退让地拿起第二支箭要射,五贝子见状上去阻拦了她。 “阿吾骶,守信哪。” “我为什么要跟不知来路的人守信?”阿吾骶格格声音都压抑了,不似平常活泼清脆。五贝子知道她不但伤了自尊,还为自己不向着她生闷气。但五贝子还是坚持按住了阿吾骶格格的手,并示意阚勉拿弓。 阚勉开弓时,手臂绷得紧紧的,“嗖”得松手,令箭矢划破空气向靶心而去。但出乎五贝子意料的,阚勉的箭也没中。 阿吾骶格格并没有得意,她已经将这场有关金约争夺的比试当成了真正的竞赛。五贝子端详阿吾骶格格坚毅的小脸,欣赏地点点头。他不但欣赏妹妹凡事认真的态度,还欣赏她生气归生气,却没有将阚勉当成卑贱之人而把自己视为贵胄。不然阿吾骶直接喊侍卫处理掉这二人,把金约抢回来就是了。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场金约的争夺,五贝子偷笑着低下头,大概还要怪到自己的头上。 五贝子受到阚卢袭击准备回身找武器时,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原本抵在自己腹部的尖刀已经往后缩了很多,仿佛是怕伤到了五贝子故意让开的一般。五贝子无暇进一步猜想,就发现了让他坠入束手无策境地的事实:在五贝子倚靠的木案背后,只挂着一张御赐长弓,他不可能用它来抵挡阚卢。一个原因是不好用,还有一个原因是不敢用。 就在五贝子做好了背后挨刀子的准备时,身后传来的却是阚卢的一声惊呼。五贝子不慌不忙地回头,他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刚刚还抵在自己腹部的尖刀如今已经指向了阚卢。阚勉毅然横在五贝子和自己哥哥中间。 阚卢用五贝子听不懂的话高声询问阚勉,阚勉还是不肯松手,执意用刀隔着阚卢。五贝子在后边干着急,很想替这两位杀手出去望望风。没有哪个像他们这样行刺还如此张扬的。 五贝子几乎已经肯定了这两人的目的。看着阚卢一头毛发,五贝子觉得自己大概有更多故事可听了。 时间凝固在营帐中,直到阚卢打了个噎,两人才缓缓放刀。五贝子似笑非笑地等待解释,却等来阚勉一句很把自己当回事的要求:“那个金圈儿,能给我吗?” 五贝子苦笑着摇头:“不给,不给,那是我——” 尖刀又一次抵在五贝子的腹部。这回靠近他的不仅有尖刀,还有一张清瘦的面容。五贝子能够清楚地看见阚勉短而密的睫毛,他接触到了阚勉眼中那些并非伪装的暗示和诱惑,有些不解。 “我方才救了你的命。”阚勉在炫耀。 五贝子终于豁然开朗,哈哈笑了出来。阚卢还在打噎,双目紧锁笑得直哼哧的五贝子。五贝子回了一个挑衅的眼神,随后一掌打飞了阚勉手中的刀,把她往身边带了一下,挟起来走到床边。 “喜欢的话就自己戴,”五贝子轻轻一抛,阚勉就落在金约旁边,叶子似的。只是床也随即塌陷一块,“为了你我可要被妹妹骂惨喽。” “你妹妹是?” “宫里长大的格格。” “不是公主?” “你看我像皇子吗?” 阚勉与阚卢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五贝子几乎要可怜这两个杀手了,他觉得从宫里随便抓两个懂拳脚的小太监来,都比这二人牢靠些。他们也太不懂得掩饰,或者说,太信任自己了。 “那么,你们之后想要干什么去?” 五贝子知道这是敏感问题,不能随便出口,至少刚刚不能。他向后挪了一步,靠近放在立柜旁的长剑。他还要带阿吾骶去喀什噶尔,可不能死在这里。 阚勉已经戴好了金约,福珠深陷入她蓬乱的头发里,像白蛇隐匿在杂草之后。五贝子想伸手帮她整一整,尖刀立马抵在了他的腹部。五贝子哼笑了一声松手:“总不能告诉我,你们之后要一直待在我的营帐里吧?” 阚勉和阚卢的对视,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五贝子揣着手,罕见地有耐心。 “不待,你告诉我们,这次围猎最好的营帐在哪个方向。” 阚勉说完,阚卢又打了个噎。 五贝子玩世不恭,但他总有认真的时候。就比如阚勉话音刚落的一瞬,他的脸就狠如罗刹。这两兄妹来此的目标,竟然是最尊贵的那位。五贝子要是说了,不但是他,就连阿吾骶估计都要被千刀万剐,死得凄惨。五贝子又想到那位支持阿吾骶射箭的福晋,想到带着自己进宫的袁退儿和提携自己的多罗贝勒... “侍卫?侍卫!” 阚勉跑了过去,想要让五贝子闭嘴。但五贝子仍旧喊个不停。这时帐外才悠悠地飘来一句:“贝子爷?” 五贝子认出了这是多罗贝勒的大太监袁退儿,忙带了阚卢和阚勉到帐后躲藏,并嘱咐他们没有特殊情况不要出来。 “被人家抓了去,可有你们好受。有本领的话就自己把自己藏好。” 五贝子安顿好了他二人,这才赶往前门。期间阚卢用在场的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对阚勉说: “你怎么了?喜欢他了?” 阚勉没有吭声。 直到袁退儿循着打噎声找到二人以后,阚勉才为了哥哥说了几句话。没有这种情况,阚勉可能要一直沉默下去,直到五贝子回身处理这烂摊子了。 “手要摆正,心无旁骛。”五贝子鼓励阿吾骶格格。她正拿着弓,比上一次手抖还厉害。双方各射三箭不重,到了决出胜负的时候了。 但阿吾骶格格此时考虑的并不是这个,她有自己的心事要想。是故直到五贝子在一旁提醒,阿吾骶格格才重新振作精神,拉紧弓弦。 这一箭,必须得赢。 第三百六十四章 金约(九) 苑庄福晋在自己十五岁时嫁给八旗满洲中正红旗的亲王,而今已经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如果带上虽非己出却情意深重的阿吾骶格格来算,苑庄福晋也已经算是福泽深厚的女人。但她仍旧清瘦,忧郁,没有一点安乐满福的样子。虽然她将情绪隐藏得很好,但也正是这样,子女们才更为担心。好比阿吾骶格格就曾经委婉地询问过苑庄福晋左右侍婢,苑庄福晋是否有什么身体上的不适,得到的回答清一色都是没有。令人费解。 但苑庄福晋毕竟是苑庄福晋,不管儿女们私下如何猜想,她在儿女面前从不表现出过分的忧容。她亲切地对待子女,不偏心,不娇纵。住在别宫的阿吾骶格格前来探望时,苑庄福晋就聪明地多赏赐一些下人,以表示对阿吾骶格格的欢迎。这也是玉佩等一众婢子如此敬爱苑庄福晋的原因。尤其是玉佩,她与苑庄福晋也算是在一处待到阿吾骶格格长成,受苑庄福晋恩惠最多,因而对苑庄福晋的事也最上心。 “怎么还不回来呢?” 玉佩有些焦躁,她翻动手边的绢子,任它在自己的手中揉搓得失掉了原本的平整。 “玉佩姐姐,不如我去看看?” “待着等。” 玉佩下了这样的令,众婢子也不敢多说。她们聚成一小排,安静地注视玉佩揉搓手里的绢子。玉佩的想法她们不敢妄自猜测,就像阿吾骶格格的想法玉佩也不敢妄自猜测一般。 玉佩终于丢开了手中的绢子。 她不是没有犹豫过叫侍卫,只是她不想连累阿吾骶格格。那二人不三不四是真的,但旁边不是还有五贝子吗,那个太监也能派上些用场...玉佩在心里咒骂自己,明明应该将阿吾骶格格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为什么她总想等待别人的帮助,太监姑且不说,就是五贝子到了生死关头,真的会保护这个被当成孤雏遗落在宫中的阿吾骶格格吗? “玉佩姐姐?”众婢子停下了聊天,直直地盯着起身的玉佩。 “巧在苑庄福晋今天正好有事,不能与格格一同出门,格格延误点时间也不打紧,”玉佩自我安慰道,“我去迎格格回来,你们在这里等着。” 玉佩没有给众婢子提建议的机会,就匆匆走出门去。方才在帐子里听见那一行人要去比试射箭,玉佩想着大帐前的射箭场地他们是去不得了,南营还有专为换班的士兵搭建的简陋习武场,阿吾骶格格大概就在那里。 鬓边挂上风带过来的草屑,玉佩戴着它跑了很久,才觉得痒,给拂去了。 —————————————————— 阿吾骶格格也同样为风小小的苦恼了一场。最后一箭,她仍旧没有射到靶心,而阚勉却做到了。 阿吾骶格格把弓扔下,转身就走。 五贝子拾起弓箭,捞回了阿吾骶格格,不管她怎么推脱挣扎,五贝子就是不松手。阚勉看着正中的靶心不说话。 “阿吾骶。言而有信哪,”五贝子半开玩笑地说,“说好了将金约送给阚勉,怎么又这样闹别扭呢?” “明明是兄长不好,”阿吾骶格格的声音小得听不见,“兄长擅自做主把金约给了那野丫头,又突然跟阿吾骶说什么比试,阿吾骶心里有多委屈,但还是全都应了,如今比试输了,金约没了。阿吾骶...” “阿吾骶,跟我一块去喀什噶尔吗?” 阚勉听见,放下弓和站在一旁的阚卢对视了一眼。 阿吾骶格格微张着嘴,还没能将之后的话说完全。 “喀什噶尔?” 五贝子看着妹妹头顶扭出的发旋,想起自己曾穿越察哈尔火山群追逐一只中了陷阱的狐狸。它身披火红的皮毛,放在草原上就是天生的猎物。但它却能飞快地穿过沙石滚落的火山腰,将五贝子远远甩在身后。它的血迹被山体中独特的凹陷裂纹吞没,而五贝子被吞没的则是赖以奔跑的双脚。等到五贝子跑得没了力气时,他逐渐察觉到中箭的应该是自己才对。察哈尔火山和近在咫尺的天空都在庇佑那只畜生,而他只不过是它们同仇敌忾的对象。落山风刮起泥沙,杀进他看不见的伤口中去,五贝子第一次感觉到浑身被扎穿的疼痛。而现在,则是第二次。 “是,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喀什噶尔?”五贝子顶着疼痛询问。 “可是,我去不了,兄长你突然问这个...我是位格格呀...” 五贝子想要重拾过去的记忆,但在妹妹面前,过去也显得不那么有力量,不一定带给人信心。五贝子轻轻叹了口气。 “那么,你在京城里做什么呢?留在京城?” 阿吾骶格格也沉默了。兄妹两个都忘记还有外人在场。 这时响起的喧闹声或许是最好的解围。四人一同朝南营方向望去。 刚刚来比试弓箭前,五贝子曾经将袁退儿留在入口望风,并特意嘱咐了如果有人来,务必拦住。实在乏术,也要把动静弄得大些。看样子他的任务完成的不错。 “快藏起来吧,”五贝子一挥手,阚卢兄妹就飞快地钻进矮树林中。阿吾骶格格在一旁看着,仿佛在看兄长对他精心调养出的战士下令。 “阿吾骶格格!”玉佩拼命挣开袁退儿的阻拦,冲进去就跪了下来。眼尖的她看见阿吾骶格格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一道红印横在她的掌心。 “您没事吧?” “我能有事吗?我和兄长在一块。”阿吾骶格格神情自若地说。五贝子和玉佩均是一愣。 “那么,奴婢迎格格回营好吗?” 玉佩恨恨地斜了一眼五贝子,正巧与五贝子的眼神相撞。她慌忙低下头,脸也有些红。在今天之前,玉佩一直不怀疑五贝子对阿吾骶格格的心意。但在帐中听到了那些话,在这里又看见了格格手中的红印。玉佩明白过来,这个男人一点也没有对自己的亲妹妹留情,竟然真的让格格和那两个形迹可疑的人比试了。为什么?五贝子不是最珍视阿吾骶格格吗? 阿吾骶格格沉默了,她与玉佩有着相似的疑问。哥哥依旧没有解释他执意要允许这场比试进行下去的原因。阿吾骶格格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待下去了。 “阿吾骶这就回去了。” “走好。” 五贝子没有挽留,他的心里藏满了无数句抱歉,但他却只说一句走好,并希望阿吾骶将今天当成一次普通的不愉快。他想教导阿吾骶的一点都没有进入妹妹的心,五贝子这样确信。 袁退儿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一个时辰都不到的时间内,兄妹俩之间的气氛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等到阿吾骶格格携了玉佩的手走出去很远以后,袁退儿才静悄悄地上前。 “贝子爷,这是...” “去看看那两兄妹。”五贝子握紧了手上的弓,已经下定决心。这次围猎以后,他要启程去喀什噶尔。 袁退儿从草丛中揪出了阚卢和阚勉。两人温顺地不像个杀手,任由袁退儿打量。 “贝子爷,留下他们做什么呢?这,您看看他们两个!” “留下他们自有用处。袁公公如果不满,大可以上报,我们三个如何,都在于公公。” 阚勉不可置信地望了一眼五贝子,五贝子回了她一个眼神。阚勉连忙把头别到一边。 “哎,奴才说什么呢,如果上报,便是奴才与贝子爷,连带这两个一块丧命,阿吾骶格格也逃不开干系,甚至南营的守卫将士,一个都走不了。奴才不做这亏阴德的事——” 五贝子哈哈大笑起来,吓得袁退儿一哆嗦:“奴才是这样的胆量,贝子爷笑也...” “你要是知道他二人为何而来,早也不会考虑这么多了。” “怎么,”袁退儿愈发紧张,他已经完全不能理解这个当初由他带领进宫的男人了,“贝子爷明示?” 五贝子并没有理睬他,而是回头询问阚卢兄妹:“雇主,雇主有吗?” 阚勉看了阚卢一眼,开口道: “没有。” “还没有回来?” 这一头,阿吾骶格格和玉佩想去向苑庄福晋请安,却发现苑庄福晋仍旧外出未归。二人不禁愕然。玉佩本想着苑庄福晋说有事取消与格格的同游,无非是与其他亲王贝勒的福晋一道陪个话儿,总归会在下午十分回来。可现在已经近了晚饭的点,福晋到底去了哪里? 第三百六十五章 金约(十) 袁退儿战战兢兢地回了多罗贝勒的营帐,不知该如何面对同僚。 有平常处得好的小太监,这时来插一科。袁退儿只好挤出笑容应对。问过左右得知多罗贝勒刚刚有事外出后,袁退儿总算是松一口气。好歹不用回答多罗贝勒的问题,压力还是小了很多。 “怎么不呆在你那个贝子爷的帐子里,跑到多罗贝勒这来乘凉吗?”几名小太监笑嘻嘻地跑来询问。这是他们惯常开的玩笑,因袁退儿与五贝子的关系如今在外人看来更像是主仆。 袁退儿笑着避开了五贝子的话题:“怎么贝勒爷这么晚还出门?” “哎,说起这个!”所有的小太监都来了劲儿,把袁退儿围成一个团。袁退儿不清楚他们卖的什么关子,姑且安静地听下去。 “听说大帐那边出事了,才把多罗贝勒大晚上给叫过去的。” “别瞎传,说是绝对机密呢。” “可是前头都围起来了。” “要我说,”一个小太监探出脑袋,“会不会是自家儿的出了什么——” “嘘!”太监们纷纷竖起指头朝这个小太监比划,袁退儿为了表现出自己专心听传言,还轻轻呼了这小太监一脑瓜。 “瞎说什么!” 在对小太监的指责声中,袁退儿的思绪又回到了下午阿吾骶格格与那名为阚勉的女子之间的比试上去。作为局外人,袁退儿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五贝子要将妹妹的金约送给那个女子,看到格格生气了,为什么又不向着格格。五贝子四处漂泊,野惯了的时候是在多少年前了?与阿吾骶格格相认以后,他什么时候这样不体贴?五贝子为什么回到了过去? 帐子前头又有一列士兵跑过,众人停下了讨论,默契地等待脚步声踢踢踏踏地远去。帐子里重回安静。 “围猎也不安宁。”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别闹出什么事就好,皇帝还在那边呢。” 一句话扎进了袁退儿本来麻木的心里。他还在想五贝子和阿吾骶格格的事,心不在焉,但却因为皇帝这个比天重要的词语,猛然醒悟过来。五贝子半开玩笑的那句“你要是知道他二人为何而来,早也不会考虑这么多了”重新在袁退儿脑中响起。 不会吧... 袁退儿起身就要出帐,太监们连忙赶上袁退儿制止了他。 “公公错了,这前面的大帐子是不允许去的。” 袁退儿摇头:“不去前帐,众位公公先歇着,我去透透风。” 袁退儿着急忙慌地往五贝子帐前赶。他预见了藏在他帐中的那两个人会有问题,却没有注意到阚卢和阚勉两兄妹趁着夜色的掩映从他的身旁一掠而过。等到袁退儿跌跌撞撞赶到五贝子帐前时,帐门大开,空旷的帐子里仅有悠闲踱步的五贝子一人。 “贝子爷!”袁退儿也顾不上行礼,跨进帐子就开始到处寻找阚卢兄妹,“那一对儿兄妹去了哪里?” 五贝子拿起那把御赐的长弓,看也不看袁退儿,半晌才说:“怎么公公忘了礼节?” 袁退儿犯懵了,等到他醒悟过来给五贝子行礼时,五贝子早就放下弓大笑着扶他起来:“公公不慌,帐前的事不是他二人惹出来的。” “但是,他二人去了哪里?” “刚刚出门,公公没有遇上吗?” 见五贝子仍旧假不正经地说话,袁退儿皱起眉来:“贝子爷,奴才的话不中听,但却是对贝子爷真心实意的好话。如今围猎队伍里出了问题,不管是不是那二人惹出来的,都应该将他们立刻收监,以防再出别的——” “听闻是宫中的人厮混被发现了才会这样大动干戈。”五贝子打断了袁退儿,“公公放心,与他二人无干。” 袁退儿的心定了。不过疑云仍旧没有消除:“那么他二人这个时候外出,是去做些什么?贝子爷恕奴才多嘴,您也应多上心拦着些...” 五贝子笑而不语。阚卢兄妹二人临出门时,五贝子的确拦住了他二人进行询问,但阚勉锋利的话语让五贝子摇着手后退:“你敢阻拦,我与哥哥现在就将你杀了。” “不不,”五贝子并非不想排除风险,但他只能笑着摇头,因为营帐里的所有武器都被阚卢缴走了,只剩下没有箭矢的弓。他还想活着去喀什噶尔呢,虽然不带阿吾骶了,但还有他自己,“你们忙,只是要小心啊,围猎的可不仅仅有我。” 阚勉的眼神紧紧贴在五贝子脸上,这让他有些许不自在。 “拿着,”五贝子的怀里多了一条冰冷的额饰,是金约,“收好了,别让别人知道它跟我有关系。” 阚勉的话说得很冷静。但五贝子还是听懂了话里离别的意思。他把金约揣回怀里,又问阚勉:“不回来了吗?” 阚卢挡在妹妹面前。他没有和五贝子直接交流过,就连对妹妹也很少开口。但五贝子知道他才是做决定的那一个,便冲他点了点头。 阚卢回了两下,五贝子觉得不用再多说了,让开了道路。阚勉大步流星地走出去,阚卢则留了下来。 “喀什噶尔,可以,谢谢。”他说得磕磕绊绊,语调也不对劲。但对于五贝子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目送了阚卢追随着阚勉的背影而去,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们失败的结果。 与兄妹二人相处的这几个时辰,五贝子终于猜出了他二人的秘密。如果说有谁非要一探究竟,问阚卢和阚勉的目的,那么五贝子绝对会为提问者指出阚卢脑袋上浓密的头发。兄妹二人生在亮噶尔,长在深山,住在纳林河畔,却为了一件全天下都不得不服从的政令跋山涉水,跑到五贝子的营帐里不屈地问:“这次围猎最好的营帐在哪个方向?” 换了那个孤身漂泊的闲云野鹤,一定会为他们的故事和胆量动容。但五贝子现在有了阿吾骶。 难道仍旧欺骗自己,没什么可焦虑,也没什么可慌张的吗?五贝子做不到。即便有了一个比自己还稳不住的袁退儿在面前待着,五贝子仍旧坐立难安。他在犹豫,面前的袁退儿看上去愈发地像一个诱饵,诱导他把一切都说出去,随后侍卫赶到被封锁的大帐前,打断正在审判的那件皇家秘事,从角落里把阚卢和阚勉揪出来,大声禀报各处围猎队伍里混进了想要行刺的杀手,护驾... “唉。” “贝子爷?” “我要走了,你回多罗贝勒那边去吧。” “是,”袁退儿莫名其妙,“等贝勒爷回来,晚些时候奴才再去报告贝勒爷——” “不,我要离开京城,你今后仍旧去多罗贝勒那边当差吧。” 袁退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贝子爷这您可不能乱说,离开?您走去哪里呢?” 见五贝子露出了久违的严肃神情,袁退儿更慌了,在慌乱中他想起了那个名字,急忙大喊出来:“阿吾骶格格呢!阿吾骶格格您打算怎么跟她说?” 五贝子的眉头动了。帐外的看守们听见帐内的喧哗,均是不解地探头探脑。五贝子想起自己和阿吾骶提起喀什噶尔,她由悲愤转为疑惑时那张疏离的脸和那句礼貌的提醒:“我是位格格呀...” “她是位格格。”五贝子只回答了这一句,就高声命令侍卫把袁退儿架了出去。 第三百六十六章 金约(十一) 我们生在亮噶尔,长在深山,扎根在纳林河畔,长途跋涉来到木兰围场,为了报仇。 在动身前,妹妹曾经问过我,要不要把屋子里剩下的大力子吃掉,那是不知从何处远行归来的布鲁特部族的小伙子们送给妹妹的,他们总是时不时地塞给妹妹一些吃的和漂亮玩意儿。可惜妹妹听不懂他们的话,只有我才能做他们之间的沟通人,但我不愿开口,开了口,妹妹也会恶狠狠地打我让我闭嘴。我们两个都知道我们要报仇,不能眷恋什么部族和小伙子们。 我和妹妹在山中生活时,所有的力气活都是她抢着做。即便如此,我还是比她更有力。妹妹并不难过,她坚持砍树,锻铁,到了自己觉得差不多的程度时,就告诉我不会再有任何问题了。我们两个的体型都比较瘦削,虽然当不了将士,但是去复仇是最合适的了。这是见不得光的使命,完成了,这两具瘦削的身体也就随黑暗一块离去,不必再回纳林湖畔了。所以当我听见妹妹建议我吃完大力子,一时间竟有些畏惧。 我们从山中出来还不到一年,就遭到了他人的非议,我有着汉人的脸,却不留汉人的发式。之前强令蓄辫子的诏令是那么坚决,以至于在西北的一小旮旯里都有为它甘愿充当哨兵的人,我的境况可谓举步维艰,甚至一连好几天躲在家里,躺得肋下和小臂都松软了。所幸还有妹妹,她到了纳林河畔,仍旧受当地小伙子们的喜爱,不过喜爱和情分随着我们和他们年龄的增长改变了。是故妹妹晚间回来的时候也提早了。她虽然强悍,但她其实和我一般畏惧。 纳林河被天山挤在身后,展现出压抑的身姿。我经常想抛下手边的尖刀,跑到天山脚下从最初的那一块石壁攀爬,趟过雪水,穿过云杉,一直到天山峰巅。但妹妹打我的时候,我也经常迅速地醒悟过来,紧跟着妹妹扇自己一巴掌。力道太重,我又常常将自己的脸抽肿,滚烫的皮肤高高地蓬到我的眼睛底下,像是被冻住的厚土层。妹妹牵着红肿着脸的我走回那间小屋时,周围的布鲁特族小伙子都看呆了。 某天妹妹要去纳林河南岸办事,我一个人被晚霞笼罩着走回小屋。已经要到通往小屋门口的斜坡时,我看到了第一个来找麻烦的人。我说过,和妹妹从山中出来不到一年,就遭人非议。但像那天傍晚一样亲自找上门来的人,我和妹妹还是第一次遇见。 他长得很好,身材挺拔,肤色浅灰,流畅的脸部线条向我说明了他是和我们一样的汉人。我不会说汉人的话,看见他了也只能咿咿呀呀的比划哼哼。也许就是因为如此,他才被激怒了,拔出匕首对我的腹部扎过来。那时我甚至都没有想要躲避,因为他实在是太生气了,我不敢相信一个人能对素未谋面的另一个人抱有这么大的怒气——我受到了启发——但妹妹扑过来,一脚踢开了那人动作狠准的手。他不说话,转移目标冲妹妹冲过去。妹妹带来了一匹布鲁特部族的小伙子常骑的马。她的裙角都乱了。她在帮我踢开那人袭击的手之前,毫不犹豫地松开了缰绳。马有些愣头愣脑,不像我见过的小伙子们那么灵巧。看到妹妹身处险境后,马终于反应过来,开始嘶叫。但是它没有救美的心思,嘶叫了一阵就扭头跑开了,马蹄飞快扫过,湿漉漉的地面翻起泥浆的浪花。妹妹用一只脚踩在那人的手腕上,与他对峙。 结果当然是我和妹妹合力把那人给杀掉了。但妹妹的脚也被他扭折了,一瘸一拐地很难看。我让妹妹先休息,自己拖着他的小腿将他的尸体丢进了纳林河。他远远地去了,比我先一步到达天山。我回头再看妹妹,发现她已经追着马蹄印跑了老远。 我不顾疲惫,执意抓她回来的时候,第一次听见她哭。她出生的时候我肯定也出生了,但她出生时的哭声没有在我的记忆里留下哪怕一点点的痕迹。这就是我和妹妹为什么喜欢少报三年年纪的原因。出生头三年一辈子都不可能是我们的三年,而是别人的三年。有人说我们出生时亮噶尔从未有过地降下大雨,有人说不对,是一年之中罕见的沙尘暴,有人说婴孩明明沐浴晨光出生,还有人说妹妹实际上是姐姐...怪我,我没有能力将那混沌的三年好好看清,再牢牢记下来。 妹妹哭了。她把身体蜷缩成一座小丘。夕阳留下最后的紫云,为流泪的她做个傍景。我极目远眺,帮她找了一会儿逃走的马,又为了自己很难达成的心愿注视了一会儿天山。这才搀扶着妹妹进了屋。晚上她不肯去清洗身上的血迹,我就拖了她去,像傍晚时那样。庆幸周围的布鲁特部族游民早就回了他们热闹的家,没有人再来围着这个哭泣的女孩转。否则他们一定以为我虐待了她。 在深山之中的那几年我确实虐待过她。我扯着她的头发将她往圆柏上磕,拧着她的手臂往背后别,把她准备吃进肚子里的食物中掺进一些毒菇。她总是奋起反击,反把我的头往圆柏上磕,把我的手臂抓得赤红,把毒菇按进我的眼睛里。但争斗到最后,胜利的还是我,于是就像我说的,她从早干到晚的活,力气逐渐大了,但胜利的还是我。打完了,我们两个就搂作一团,山里的夜是能杀人的。我们当时不了解任何关于杀的概念,只明白为了饱腹的猎。 但纳林河畔的痛下杀手让我们两个,尤其是妹妹醒悟了。 我教妹妹,只告诉她我比她强,但没有人教我,有人比我还强。于是我和妹妹仅凭两具瘦削的身子骨,就体验了全世界所有的胜负。到了纳林河畔,比我们强壮不知道多少的布鲁特族小伙子们天天围着我们,但他们不攻击我们,仍旧只有我和妹妹二人一决雌雄。终于,傍晚的行刺者来了,可我与妹妹却合力杀掉了他。我们仍旧一无所知,并且我们得知了自己一无所知。 所以妹妹哭了。我久违地和她靠在一块,看着她没处咽的眼泪往身外滚,我有点舍不得。那是我的妹妹,她正在将她最好的一部分一滴一滴地剥离。明天与她欢好的布鲁特部族的小伙子会问起妹妹,那匹马呢?妹妹与男子欢好的事已经被我知道了,我不想惩罚她。我活得像行尸走肉,没有欲望,不爱开口,心狠手辣,但我希望我的妹妹... 但没法子,大力子不能浪费,于是我和妹妹一道坐在门槛上将那一小把大力子全嚼了。妹妹吃了四口就开始犯恶心,干呕了两下后不吃了。我一个人将剩下的全部塞到嘴里。吞咽的时候磕磕绊绊,但我们随后的远路走得一帆风顺。我们生在亮噶尔,长在深山,扎根在纳林河畔,长途跋涉来到木兰围场,报什么仇呢? 我与妹妹都清楚要报什么仇,但谁也不能说。虽然如此,那好心的细嗓男子,躲在帐子后面偷窥的漂亮女人,还有妹妹爱上的络腮胡子,全都盯着我的头顶看。我知道我没有剃发蓄辫,可是那又怎么样,我还活着,还能复仇。我与妹妹的父亲就没有这样的做运气,他执着地不留辫子,带着母亲逃到天涯海角,然后掉了脑袋,头发散了一地。但这件事我也不能说给旁人听,我和妹妹都是秘密。秘密怎么能爱上络腮胡子呢? 我要杀那个名为五贝子的络腮胡子时,一向比我弱小的妹妹去挡了。她在不久前还与我一同沐浴着红霞把那人杀了,却在络腮胡子面前倒戈。与她欢好的布鲁特族男子送她的马的缰绳也是她松的,络腮胡子的胡子也是她在躲藏前用指甲抓顺的,与仇人的宗亲也就是那位格格的比试也是她非要参与的,那副金约也是因为她才得而复失的。妹妹在我面前就哭过一回,再也没有眼泪。我想让她悔过,想让她重拾决心,想让她把血仇放在两眼之前。但是似乎晚了,她爱上了那个络腮胡子。还套出了他的话,想去喀什噶尔?那里不是他的归处。 我与妹妹飞驰在夜色中时,又一次偷偷告诉妹妹,喀什噶尔不是他的归处。妹妹只是摇头,不知道笑没笑。她信任他似乎胜过信任我,仅仅几个时辰而已。 不过我不难过,我高兴。这是我的妹妹。我们前来复仇,为遥远时空中的一场追杀和两条不公平的命。 第三百六十七章 金约(十二) 五贝子是被前帐突然而来的喧哗惊醒的。他正撑着头休息,高过白天围猎呼喝的大吵大闹突然响起,五贝子一个机灵,随后自嘲地摇头。 “贝子爷!”袁退儿逮着机会就掀掉了营帐帘子冲了进来。侍卫拦都拦不住,暗自奇怪太监的身手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敏捷了。 “你不是回多罗贝勒那边去了吗?” “贝子爷,听奴才一句劝,千万别去前面凑这个热闹。”袁退儿恨不得拦在五贝子面前。五贝子嗤嗤地笑了一顿说:“我去做什么?我就是个闲人,之前的会还没搞明白,现在的吵闹就更不会去了。” 袁退儿满面愁容。他被侍卫架出去以后,原本是要回多罗贝勒那边的,可是路上碰见了慌慌张张的玉佩,说是苑庄福晋失踪了。袁退儿倒抽一口冷气,忙问阿吾骶格格的状态。好在玉佩集结了全帐上下的婢女,硬生生将阿吾骶格格围在帐子里,才防止格格冲出去找人。虽然五贝子下午才和阿吾骶格格闹过些不愉快,可他二人毕竟是兄妹俩,袁退儿思来想去,还是告诉五贝子为是,紧赶慢赶去往五贝子营帐的路上,又听见逆行的将士们嚷嚷着刺客。袁退儿心惊胆战,走得也越来越快。他想起失踪的那兄妹俩,不禁打起寒颤。 “对了,贝子爷,奴才刚刚碰见玉佩姑娘,说苑庄福晋失踪了。奴才想着贝子爷应该去看看阿...” 五贝子的游刃有余消失了。他一声不吭地拿起佩剑就走。在阚卢和阚勉离开以后,五贝子在他二人最开始藏身的地方找到了被阚勉缴的武器。 “贝子爷!贝子爷!福晋的营帐就在大帐旁边,您可能不能去冒险。”袁退儿费了很大的劲才抑制住自己去拽五贝子衣服的想法。 “我去看看阿吾骶。”五贝子不想多说,撩开帐门吩咐门前的侍卫几句,拔腿就走,没有要等袁退儿的意思。袁退儿只好自己加油跟上。 考虑到阿吾骶格格的住处人员繁多,五贝子又是成年男子不大方便。所以他到了门口,看见阿吾骶格格的住处风平浪静后,就让袁退儿先进去通报,自己则在门前等待。说起来,阿吾骶还没有原谅他这个做哥哥的呢,五贝子想到,不知待会儿见了面她会如何面对自己。 袁退儿进去通报了不一会儿,帐中就传出沓沓的整顿的声音。阿吾骶格格踏着鞋跑出来,到五贝子面前才拼命刹住脚。 “兄长,你来了。” 五贝子点了点头:“没有乱跑吧,刚刚你也听见了,这围猎的队伍也不安宁啊。” 阿吾骶格格不吭声。直到哥哥到达帐子的前一瞬,她还在担心失踪的苑庄福晋,但五贝子一出现,就有什么挠着阿吾骶格格的心升了起来。她不想说话了,站在五贝子身旁低着头。 “苑庄福晋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回帐子里之后就派人去找苑庄福晋...” “我已经找了人,”阿吾骶格格失落地说,“但没有用,他们都说以为苑庄福晋在帐子里待着呢。” “怪了事,”袁退儿在后边跟着跑,早已气喘吁吁,“难道苑庄福晋率先回京了?” “那又怎么会把她的婢女留在这?” 五贝子并不认为苑庄福晋的失踪是她回京了。她那样谨慎,怎么会丢下自己的婢女们自己跑掉?况且她也没有做什么值得逃跑的事情。 五贝子这才注意到阿吾骶格格脸上的不自然,无奈地址笑着问:“还在生我的气?” 阿吾骶格格不知该如何回答哥哥,只好装聋作哑,继续拿脚蹭着营帐旁边的青草。五贝子知道不将阿吾骶格格心中的坎越过,她便永远会对自己存有芥蒂,这样的话费尽千辛万苦才重逢的兄妹俩似乎就成了笑话。 “阿吾骶,兄长其实...”五贝子不喜欢肉麻,但他还是选择和阿吾骶格格交心地聊天,只不过聊天内容还没有出口就作罢了。在五贝子与阿吾骶格格扯不清的时间内,身手矫健的士兵早就将他二人圈在一起并挑适当的时候包围了五贝子。五贝子不理解地环顾四周,随后安慰惊呆的阿吾骶格格:“没事的阿吾骶,只是其他贝勒请我出去说说话,你不用紧张,与大家待在一起,少烦心。” 这是五贝子的经验之谈。再烦心也是徒劳,还不如放宽心一点,五贝子想对阿吾骶这样劝说。 这些话他谁也没告诉过。 “多罗贝勒有请,”一名士兵扶着五贝子的肩膀,低声告诉他,“贝子爷不用慌,邀您过去是为了公正,而非传审。” 五贝子其实很想反过来告诉士兵,他一点都不慌,如果不是为了前途仍旧遥远的阿吾骶格格,五贝子现在甚至想找一桌小酒品酌。他跟随队伍来到野营阵仗最松懈的地方——紧挨着御林军的一处简陋小屋,也是在京许多密探的落脚处。在这里,他要等待多罗贝勒的传唤,随后上庭公正。 五贝子不知道自己要判断些什么,心里也很没底。虽然现在的五贝子离前帐的秘密已经咫尺之遥,但五贝子仍旧不能洞悉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坐在小屋的条凳上,望着窗外木兰猎场的好风光。 总算是听见他的名字了,五贝子兴致满满地跟随带路士兵走进了大帐。大帐中很闹,五贝子远远看见了多罗贝勒,他正在与人争执。再往里去,当看见安静地跪在地上等待审判的苑庄福晋时,五贝子终于明白为什么消息会被围得密不透风了。 苑庄福晋说是跪着,实际上就是那样一声不吭地半躺在地上。从她脚踝星星点点的淤青来看,苑庄福晋之前已经站了相当久的时间。她的脸虽然瘦削,却很有神,不像饥荒时的人们吃不饱饭,又瘦面色又凶。温柔的眼睛如今半眯着,单从正面观察,不会知道她到底看的是哪里。 五贝子走到苑庄福晋面前,离她更近了一些。她察觉到有人来了,抬起头,见是五贝子,便勾勾嘴唇。两人一个站,一个跪,在角落里倒也乍眼。 五贝子不想询问苑庄福晋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与妹妹阿吾骶不同,已经是个成熟的女子了,凡事都应有自己的考量。落到这部田地,显然是做错了事,五贝子深知偿还一场错误所需的东西,愈发怜悯起苑庄福晋来。 但五贝子的怜悯还没有到头,多罗贝勒就带人赶了过来。他的脸严肃得可怕,脱口而出的话更是镇住了五贝子: “苑庄福晋,您自己说说,这与下人私通的罪该如何是好呢?” 第三百六十八章 金约(十三) “与人私通吗?”阿吾骶格格愕然。玉佩也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主仆二人考虑的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我过去一趟。”阿吾骶格格话音未落,满帐子的婢女们都跪了下来。大事发生以后,谁也不想摊上麻烦,对于主子想要主动搅和进去的行为,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都选择阻拦。玉佩欣慰地看了一眼众人,随后对格格劝说道:“格格您看,大家的心意都是为了格格好,上面把这事看得那么重,不惜惹人口舌非议也要在围猎途中封了大帐,颇有...” 阿吾骶格格知道她要说什么,但还是顺着话问下去:“颇有什么?” “颇有要就地正法的意思,所以格格去了只会徒增悲伤,弄不好还要引火上身...” 这一番话触动了阿吾骶格格,她先是悲伤,随后愤怒地推开跪在地上的婢女。那婢女放下刚刚的坚决,开始惊慌地乱嚷嚷,又被玉佩教训了一巴掌,由立志要做玉佩左膀右臂的两位小婢子拖了下去。 “格格,”玉佩的手掌火辣辣的疼,但她还是选择用一串跪着的膝行赶到阿吾骶格格身边,“如果是奴婢失言害的格格要去闯大帐,那么玉佩还是现在就去了断的好。但希望格格听奴婢的话,顾念起更重要的人来,别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玉佩的话随着阿吾骶格格的落泪戛然而止。她悲恸地看着从小一块长大的女孩面红耳赤地抓着门前的帐布饮泣。这不但是悲伤,也是耻辱。玉佩无法设身处地去体验阿吾骶格格的感受,去体验这样一位身份特殊,如今已无人依凭的格格—— “五贝子!五贝子曾经嘱咐格格好生等着!”玉佩真没想到五贝子有朝一日在她口中也会成为救命的话语迸发出来,“格格也要顾念五贝子,说不定他此时还在前帐说话,格格这样一闯,五贝子该如何是好?” 阿吾骶格格显然被玉佩的话启发了。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兄长受贝勒的命令去往大帐。但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到此时才意识到兄长与自己的一切息息相关。他真正成为了比宛庄福晋还要重要的人。阿吾骶格格的手还抓在帐布上,玉佩知道她还没有死心。 但,她能告诉阿吾骶格格什么呢?能告诉她,她只不过是个没有话语权的格格,只是因为旧部归顺后名义上应当赐一个贵族的名号,这才有了一声格格?才传到了她的身上? 玉佩在阿吾骶格格小的时候曾经和她开过玩笑:“你这样儿的算是哪门子格格呀?”她等宛庄福晋看望格格离开、屋中仅剩她主仆二人和打扫的嬷嬷时,就握着她的小手说:“你这样儿的算是哪门子嬷嬷呀,一声阿玛额娘都叫不出口,可怜的丫头。”玉佩那时的年纪也不算大,却用仿佛格格祖母的口气念叨“可怜的丫头”。还有一次玉佩偷着怂恿阿吾骶格格喊宛庄福晋叫额娘,但年幼的格格拒绝了,理由是宛庄福晋就是宛庄福晋。这让玉佩无话可说,同样的,现在正扯着账布不屈的阿吾骶格格也让她无话可说。 “那该怎么办呢?”阿吾骶格格虽然松了手,却是为了掀帐布。她走了出去,帐子里的婢女们慌作一团,有的嘴上念叨快追,却一步也不动弹,大多数婢女干脆一声不吭地待在原地。玉佩自然是要追的,但在追之前,她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把刚刚的回忆与感伤丢掉了。玉佩觉得如果再带着那些情绪下去,自己又开始心疼阿吾骶格格,进而怜悯福晋了。 从宫人慌慌张张地赶来告知阿吾骶格格福晋犯的事时,玉佩就敏感地意识到,为了格格好,从此刻开始,自己在过去的日子里对福晋的种种喜欢敬佩都要撇干净。福晋就是一个为人所不齿的女人,不再能与阿吾骶格格相提并论。或许与玉佩同样身为侍候他人的奴才,袁退儿就没有这样决绝的想法。但玉佩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五贝子与阿吾骶格格的血脉似乎流到仅仅身为侍婢的她身上去了。 “格格!”玉佩追上阿吾骶格格,发现她已经擦干眼泪,正在身上翻找着什么,“格格要找什么,我去帮格格拿。” 阿吾骶格格怅然地思索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以为兄长会将那副金约偷偷塞回我的身上。” 玉佩不说话了,搀着阿吾骶格格的手默默向前走去。两人前行的方向没变,仍旧是朝被封掉的大帐去。这让留在格格帐子里的众人心急不已。有几名小婢子偷偷讲起了阿吾骶格格与福晋平日里的情分,又有几名年纪稍大的婢子猜测福晋与人私通的缘故,而立志要当玉佩左膀右臂的两名婢子来到了最阴暗的角落,大胆地猜测阿吾骶格格有没有可能早已知情,此去是为了撇清干系。阿吾骶格格离开了不到一刻钟以后,众位婢子就累得闭紧了嘴巴。 但陪在阿吾骶格格身边的玉佩没有沉默太久,就又抓着格格的手说了起来。这一回她语气坚决,似乎已经将所有的往事都已经遗忘了一般:“格格您不能去,玉佩拦着您,全心全意只为了您好。” 阿吾骶格格步伐坚定,玉佩不得已说了出来:“格格忘了今天下午的比试了?” “你知道?”这一句果然奏效。阿吾骶格格迅速停下了脚步。玉佩不敢直视格格的双眼,幸而有夜色为自己打掩护。 “格格方才说,还以为五贝子将金约偷偷塞回给你。依照奴婢的看法,这金约还是不塞的好,那玩意始终沾着福晋的名号,会害了格格的。” “你懂什么是害?”阿吾骶格格一时冲动,口快斥责了玉佩。过后她也后悔了自己虽然这么说,但也讲不清什么好坏。比如哥哥随意把金约给了那丫头,又执意要自己去跟她比试什么射箭。这固然不算是害自己,但能算是对自己好吗?阿吾骶格格甚至怀疑兄长在肆意地耍弄别人。 “但你还没回答我,怎么知道有比试的事?”为了掩藏对玉佩的歉意,阿吾骶格格厉声询问她。 “奴婢是去五贝子帐子后面偷看了的。”玉佩并着两只手,“但奴婢觉得那野丫头实在不值得五贝子好好地对待。” 阿吾骶格格又想起了今天下午在南营后方的那场比试兄长束手旁观的样子。阿吾骶格格并不想用束手旁观来形容自己在世唯一的亲人,但兄长确实就是那样做的。她记起那野丫头身旁还有一个野小子,大概那也是一对兄妹。但,有什么用呢,那野小子连话都不会说。 她还想再与玉佩争执,又一队将士们匆匆忙忙地从二人身边跑过去,还差点撞到了阿吾骶格格。玉佩上前想要说理,却听见他们不安的交谈:“那两个刺客怎么就被逮到了,看他们来势汹汹,还以为是多厉害的狠角色呢。”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活腻了,想在天子脚下开开玩笑?” 玉佩心惊胆战,她一下子就想到那对奇怪的男女。不知道这个消息传到阿吾骶格格的耳朵里,又会是怎样的效果呢。 玉佩立刻反应过来,开始责怪自己的坏心眼。她偷瞄了一眼阿吾骶格格,她正扶着刚刚被撞的胳膊,笔直地站在黑夜中。一旁的营帐透出灯火,将她的脸照亮。真好,玉佩想到,刚刚还在帐子前垂泪的可怜人儿,现在又目光炯炯,也许阿吾骶格格能走出与玉佩的预想大不相同的路... 突然的一声巨响让玉佩打了个哆嗦。她茫然地注视着远处,喧哗声起,大帐似乎出了什么事。玉佩的眼皮在突突直跳,刚刚路过那一队士兵的话和那一队大逆不道的男女同时在玉佩脑中浮现出来。“格格?”玉佩忙回身寻找阿吾骶格格,但她已不见踪影。 第三百六十九章 金约(十四) 他就走在我的前面,但他太瘦了,根本挡不住我。也许他根本没有想帮我遮挡什么,是我自作多情了。也罢。但我可以打头阵,他比我更强,也更冷静。万一我陷在里面,他还有逃走的可能,而一旦反过来,我们两个是都走不掉的。我不会丢下他的。 我们虽然生在亮噶尔,但我们根本没有在那待太久。那里的风景很好,有胡杨陪着我。但从那里传出的故事却不大动听,亮噶尔当地的居民追着我和他,一直追到山脚。他们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但我知道他听得懂,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他确实能懂他们的话。后来他和我打架,我输了,他才愿意告诉我,那些人说我父亲是造反的人,是流放的罪犯,是什么社逐出的落魄文人,我没有听过这些,他也没有,于是这些故事在我们这里就等于空谈。亮噶尔的人从来没有说过我们的母亲,于是母亲在我们这里连空谈都算不上。有一次亮噶尔的居民在冬天朝我和他身上泼水,冷风吹过后,我们俩身上都腾起了白色的雾气。我当时就觉得母亲与这些轻柔的无味的雾气相似。但彻骨的寒冷过后,我就把这件事给忘了,直到与他一道远赴木兰围场的前夕才想起来。毕竟那时我们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样快点逃进山里,什么雾气都不会放在心上。但远赴木兰围场的前夕,本该满脑子都是复仇的我不知为何却想起了亮噶尔的白色雾气。谁都不能给出解释,我也没有时间再去思考。 我们两个冬天逃进了深山里,第一晚就差点死在山坡上,那里的冻土连蔫黄的烂叶和苔藓都一块包容了进去。他踩了一脚,就滚下了山坡。我从没想过他这样脆弱,有一个片刻,我不想去捡他。他那样强,能把我按在半块木桩上狠狠地揍,并且还能做到让那群过路的亮噶尔居民以为这是我们两个半大的孩子之间的玩闹。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会软绵绵地滚下山让我捡?像个中了箭的猎物? 但我还是背着他回来了,不但如此,我还抓着他的手带他在山麓绕圈,看看哪里的冻土比较少,能够爬上去还不至于摔死的。我就是这样,明明可以放他在一边不管,却总是要带他回到我的身边。 在山中生活的这些年可以说是我苦痛的历程。他不停地折磨我,有时是通过一些生活上的小事,比如吃饭时在我的饭里放点东西,出门时故意绊倒我,但更多的时候,是我们两个一块习武的过程中,那时他将自己的强悍实力毫无保留地向我展现,抓着我的胳膊向后别,把我的头往圆柏上磕。但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他。在亮噶尔我们没见过雷雨,但在那座山中经历过一次。那时我看见雷就落在山头的另一侧,而它的声音就来到我们耳边。我坚信这是我看见的,并默默记住,想等到第二天再去山那头看看,可是夜里雷声实在太大了,我吓得没有办法,像被人按在水里一样压抑。实在无处可藏了,我就尝试缩在他的背后。他没有推开我,我只能看见半边天上的闪电。第二天我也没能去的了山那边,我的脚麻了,麻了一整天。他照常去锻炼,而我躺在家里,无比绝望。但随着脚麻的结束,这件事也就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他大概早已忘记。因为他继续折磨着我,直到从山里出去。 我起初不明白我们搬离深山的原因,还以为一出山就要直接出发去那个遥远的京城完成我们的任务。他没有给我解释,而是直接领我来到纳林河畔。那里生活有一些布鲁特部族人,他们都很友善。其中当然也不乏漂亮的小伙子,我注意到他们在看我,便有意避开了。 我们在纳林河畔的家临着一座小丘,每天太阳从这里落下。看上去我们和它住了同一个家。我不打算在这里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但至少我能预料到几个月的安宁。他的脾气比之前好了不少,但仍然时不时地欺负,或者说捉弄一下我。直到有一天他晚归,发现放在家里的那柄长刀断了,他几乎是爆发了,在屋中恨恨地捣毁东西,我的身体也随着被破坏了,风吹树叶似的直抖。他看见我在发抖,上来就打我,我当然不会任他,马上予以回击。我在山里锻炼了那么久,已经缩小了和他的差距。我们两个打了平生最凶的一次架,动静一定震起了纳林河畔的波纹。 后来那个布鲁特族的小伙子找上我时,还发现了我脖子后面的一道伤,那便是这次打架所导致的。我与那位同样没有蓄辫子的小伙子靠在马腿旁拥抱,他摸到了我脖子后边的那处伤,询问了我,而我只用撕扯头发来回应他。他长得不像他的同伴们那样漂亮,但心良善。到了日暮时我们分开,他将那匹马给了我,告诉我骑着它可以去往更远的地方,比如天山。 我一下想起,他总是痴痴地望着天山,似乎很是向往,或许这匹马能够帮助他完成心愿。我的心一下子填满了沉闷的东西,像是腊泪,又像是打湿的水草。这匹马务必要送到他的手上。 可是后来我碰见了那个人,那个人站在我家门口,长得很好,浅灰肤色,上来就要攻击他。我一时糊涂放开了缰绳,让那匹马跑远了。后来入夜,我痛苦地睡不着而他搂着我时,我也没能说出口:那匹马是送给你的,如果可以,我的情人也会送给你。他向往天山,最后却是脱缰的马和漂在河中的尸体先他一步去了天山,他一定比我还要痛苦。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大力子不是那个送我马的小伙子送的,而是另一个布鲁特族人。他长得相当漂亮,却在有一双特别的眼睛,一瞪起来就大得吓人。他送我大力子的时候,就瞪着那双大眼睛。但他还有朋友同行,所以我没怎么害怕。可是有一回夜里我从纳林河岸往回走,那时只有他一个人,那双大眼睛就尤其的吓人。我不理会他的细语,捏紧拳头快步到家,并且从那以后再也不晚归。 和在亮噶尔不同,我们始终没有与布鲁特部族起过冲突,虽然他们之中也有对我们两个抱有不满的人,但相比于之前,已经算是友善许多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离开时,我竟然会有一丝不舍。他就不一样了,他比我更能克制,我因为即将到来的远行吃不下东西时,他还能大口将大力子吃完。他不会依恋。 这是我的惭愧之处,在冲进木兰围场之前,我还以与他相类似为荣,可来到五贝子的营帐里,与五贝子见面交谈以后,我就自乱了阵脚。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五贝子,那个善良的太监和躲在帐布后面偷窥的漂亮女人都注意到了他没有蓄辫子,但谁也不说破,谁也不激动,谁也不疯闹,为什么?我非常想问,想抓着他们的衣服一个一个问过去?为什么?我的父亲可是因此丢了性命的。 但我没有,他怎么样,我便怎么样。他没有采取行动,我便不采取行动。可是五贝子为什么要问我喀什噶尔的事?喀什噶尔只不过是和乌什,阿克苏,库车等等一样的地方。为什么要让我和那个穿金戴银的丫头比试射箭?我听见五贝子喊她妹妹。为什么给我金约?而我为什么要帮五贝子挡下他的一击?问题太多了,眼看就要到大帐的我没有机会再去思考了。 但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是他生气了。离开五贝子的营帐以后,他只跟我说了一句,喀什噶尔不是五贝子的归处。我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苦笑着摇头。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开口了。我与他之间有可能是最后的时刻,要在沉默中度过了。但我的想法很快被推翻,因为我二人伏在帐上准备动手时,他又一次开口了,不过只是简单的一句: “到前边去,你打头阵。” 第三百七十章 金约(十五) 喀什噶尔的风很大,一到夜里尤甚。不过现在还是可以欣赏落日的黄昏,所以城楼上的将士们脸色还算和缓。唯有五贝子屏息凝神,过不多久就裹紧身上的褐红裘衣,转头下了城楼。 他一直穿不惯喀什噶尔这边军士所着的兵甲,于是自作主张从京师要了张野狐皮过来。正巧与他当年在火山脚下追捕的那只狐狸毛色相近,也算是弥补他少年时的一桩微不足道的心愿。但是五贝子到了这边生活一段时间才发现,京师附近荒野中担惊受怕的狐狸,它单薄的野狐皮根本不能御寒。五贝子又不舍得扔掉,便把它缝在外衣表面。所以他现在身上穿得这件褐红色的裘衣,其实只有看上去的那一层比较花哨,里面还是厚厚几层朴素但御寒的夹袄。每次一披上这件衣服,身旁的赛德梅达就会笑个不停,直说五贝子是在装模作样。 “哈哈!爷您又披这件衣服做什么?”赛德梅达露出一排白牙,快乐地连口沫都一块飞了出来。五贝子跟着他笑,又抬手作出嫌恶的样子去遮挡他的口水。赛德梅达并不在意。他只要跟着五贝子,就总是高兴。五贝子不禁想起自己刚到喀什噶尔时还是婴儿的赛德梅达张开大嘴哭的样子:“毛小子,嘲笑你的爷有好处吗?” 赛德梅达不笑了。庄严地挺直脖子站在五贝子身后。五贝子没好气地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头,赛德梅达的惨叫惊起了城下士兵所养的猎鹰。它们扑棱翅膀以为要出击,看到是赛德梅达后,又没劲儿地落在地上。 “赛德梅达,你以后要去哪里?准备干什么?”五贝子几乎每天都要问一句赛德梅达。而赛德梅达的回答永远都是:“跟着爷!” 可今天他犹豫了一下,在“跟着爷”之后又多加了一句:“爷别觉得赛德梅达说着玩,我说的是真的,还有人说爷是我老子呢!” 说完,这一老一少都在城下捧腹。 “老子?谁教你的?” 赛德梅达还带着笑,说出来的话也像唱歌似的:“当然是爷,爷一口一个老子,我也就会了。” “哼!你这个不知道从哪混进大清的小子!”五贝子上了年纪以后,说话总待着着一股子恨意,仿佛面前的赛德梅达是别国的奸细一般。 “爷,赛德梅达是土生土长的喀什噶尔人,怎么总不相信呢?” “胡说,你瞧你的模样,哪有一点喀什噶尔人的样子?”五贝子推开赛德梅达,走上前去和城外的士兵们闲聊一阵,让他们把煮沸得已经没有滋味的酒拿来,与赛德梅达分了喝,紧接着说,“你就是个喀布尔的流民。” 这个月初五贝子和赛德梅达曾一同去往喀什噶尔南面的赫色勒布伊,在那里逮到几个喀布尔来的商贩。随行的士兵们都开玩笑说赛德梅达和他们长得一模一个样,连深陷的眼窝旁的皱纹都排布往同一个方向。赛德梅达对这番话很不受用,但看见五贝子听了直乐,也就没有再与同行人争执,而是笑呵呵地接受了。于是整个喀什噶尔的熟人都开始管赛德梅达叫喀布尔人,叫的赛德梅达害怕了,躲在城里几天不出门,这才平息众口。但五贝子才不管那么多,他与赛德梅达待在一块时,还总是拿这个说法来呛他。 “爷,旁人都不这么说了。就您还讲着。” “你爷年纪大了,啰嗦两句。” “爷这样正在,是,怎么说,正是国家的栋梁...”赛德梅达喋喋不休地说着些讨好的话,伸手想要扶五贝子上楼梯。 “躲一边去,你爷说上年纪,你还真将我当作老人了?” 赛德梅达赶紧缩回了手。他晓得五贝子不喜欢什么。毕竟从小就跟在五贝子身旁。 “贝子爷。”屋内的信使见了五贝子,连忙跑了过来,“有您的书信。” “又是京城那老太监发来的?” “不,是乌什来的信。” “那怎么是你送过来的?” “原本从乌什来喀什噶尔的信使病了。” “咳哟,”五贝子咳了一声,笑出来了,“比我妹妹身体都弱。” 他走回大厅,接过那名信使手里的书信。看到熟悉的乌什参赞大臣印章以后,五贝子抬头活动了一下脖子,屋里只剩他和赛德梅达了。 “爷,信上说了什么?可是重要军务?” “重要,不过不是打仗,是参赞大臣的军府要从乌什重新迁回喀什噶尔了。” “真的吗?今年之内吗?”赛德梅达激动地扶住五贝子的案头大叫。五贝子当然是没好气地给了他一脚:“你高兴个什么劲儿?难不成你要戴花翎了?” 赛德梅达不好意思地低头:“不怕爷笑话,赛德梅达一直都很想见识一下大清的首府,参赞大臣军府来了喀什噶尔,说不定呢,说不定赛德梅达就有机会了。” 五贝子沉默了许久,才自顾自地念叨:“南疆的叛乱还没有平利索,现在迁办军府,如果不裁员还好说,可是...” “爷就别担心了,”赛德梅达春风得意,仿佛自己真的戴上了花翎一般,“朝廷自有朝廷的用意嘛。” 五贝子对赛德梅达的得意嘴脸嗤之以鼻,转而细细翻看信件。他的私心里是不想让参赞大臣改驻喀什噶尔的,但就像这小子说的,朝廷有朝廷的意思,他也不能多说什么。 突然而来的敲门声让五贝子回过神来,那名乌什至喀什噶尔一线的信使歪栽着进来了。 “你不是生病了吗?”赛德梅达看着他虚弱的模样,又担心又好笑。他连忙接过那信使递来的书信,听见信使嘴里默念着“加急”。 “是乌什出事了?”五贝子裹紧身上的褐红裘衣,缓缓站了起来。他怀疑是周围的南疆土著在捣乱,嘴角也严肃地绷紧。但信使摇了摇头。 “贝子爷,这是,京城来信,咳咳。” “京城来信加急?”赛德梅达暗自奇怪。他催促着信使下去休息后,回头尴尬地笑了笑:“这两个送信的也是,怎么还交替着送...” 五贝子的表情很微妙。得知不是地区间的矛盾时,他松了口气。但听闻是京城来的加急信件,他的额角又重新抽动起来。赛德梅达看着他苦恼的样子,在心里暗自怜悯这位老人。 赛德梅达虽然天真烂漫,但并不是不懂人事的疯孩子。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五贝子原本是游荡四方的浪子,被召回北京待了几年,随后又主动请缨,重新从京城远赴西部边境,当回了不受繁琐名节束缚的自由人。不过这对赛德梅达来说是一件不大好理解的事,毕竟他的毕生梦想便是闯进大清的京城,又怎么可能故意避开它呢? 还有那个妹妹,五贝子从不怕提起她。甚至将据说是她曾经佩戴过的金约挂在墙上,但五贝子越是将她的名字挂在嘴边,赛德梅达就越是觉得那位已经成为带发修行的出世格格就越神秘。 “老太监的来信。”五贝子把手一扬,赛德梅达就觉得他是在解释给自己听,忙端了条凳子赶到五贝子旁边。 “宫中一切都好...他患了风湿...谁在乎这老东西...捉到一条很大的蛇...” 五贝子的嘟囔停住了。 赛德梅达并不知道信的最后写了什么。他看着五贝子将信合起来,魂不守舍地待了一会儿,随后出门去了。赛德梅达第一次没有去追,他觉得应该给这位老人一些时间。每次从京城来信,他都需要一段时间。这是赛德梅达习惯了的,但这次他却隐隐感觉五贝子有什么隐藏在心里的东西被这封信打出了水花。 黄昏匆匆而去,留下喀什噶尔肃杀的夜。赛德梅达巡查过岗哨后,就决意去找五贝子。他想着已经过了很久,五贝子也应该愿意与他分享无论是趣事还是伤心事。 可赛德梅达却发现五贝子悠然自得地坐在门前,黄昏时他抢来喝的酒如今就摆在他的身边。赛德梅达不解地上去,发现五贝子满是沟壑的脸通红通红的。 “爷?” “你来啦。” 赛德梅达坐在他旁边的时候能捕捉到细细的一缕酒香,不过很快就被喀什噶尔的狂风吹散了。 “爷想什么呢?” “这不,”五贝子扬了扬手中的信,“京城来信了,我就忍不住想起以前的事。” 赛德梅达一下子来了兴趣。他知道五贝子有话要说,便局促地擦手,环顾四周最近的发光物,然后小声问:“爷,能让赛德梅达也饱饱耳福吗?” “嘁,你这喀布尔人。”五贝子不满地灌了一口酒下肚,随后又突然改成笑脸。他的表情像稚子一般顽皮,以至于赛德梅达竟没有认出来他,还以为是看见了什么很早以前的画卷。 “行吧,”五贝子踢给赛德梅达一块毯子,让他裹着坐在自己脚边,“给你说一个围猎的故事,二十多年前的老事,我也记不清了,大概讲一讲...” 第三百七十一章 金约(十六) 是围猎,对,在木兰围场。你肯定听说过热河行宫吧。行了,之后有机会带你去。你要等军府搬过来了自己申请去京?随便你,还省得我再跑一趟。 阵仗当然大,天子御驾,旌旗车马。别缠我,你要是有本事,自然可以走在那阵仗之中。不过遮天蔽日是夸张了些。天还是更辽阔的。 是啊,所以说丢脸嘛。明明是那样重要的活动,却出来一个糊涂福晋,和人玩也就罢了,还挑天子脚下玩,重罚?这不是必然得重罚嘛。 你是不是听入神了?醒醒?宫廷的老太监才会这样说话,才会这样跟你讲故事,你是喀布尔人,可不能听这种腔调听入神啊。没有吗,那感情好。 那福晋是阿吾骶的养母之一,阿吾骶?我说话时你小子估计只想着那个远得望不到的京城呢吧?阿吾骶是我的妹妹,目前在宫里带发修行。福晋的封号?苑... 但她就跪在那里,在我过去的时候仍旧想要挺直身板。她不怕别人看,虽然脸色很差。你说我为什么要去,我那时是众多贝子中的一位,又是福晋养女的亲哥哥,还住在围猎队伍的最边缘,不过谁知道呢,我就是得去做公正。你不是才跟我讲过,朝廷有朝廷的用意嘛。 她跪在那,努力使自己看着不那么楚楚可怜。在出事之前,她是一位受人爱戴的福晋,贤良淑德,我不清楚,反正就那些形容女子好的话。但出事之后在她身边的竟然只有我,目睹一位子女众多的福晋孤苦伶仃不是什么惬意的事。你问我的妹妹?她不会来的。她倔强,像我,但她更聪明,这一点谁也不像,是她自己逐渐积淀在身体里的,聪明是好事。 负责审她的恰巧又是我的恩人,可以这么说,或者又叫做我的监管人。他是位贝勒,把我从遥远的西北接回京城,让这个送信的老太监教我宫里的事。就这个,写信的这个。 虽然贝勒在人前气势逼人,但真正到了审她的过程中,却并没有许多宫人猜测的那样不留情面。相反,双方都尽量温声细语。贝勒怕问惊着福晋,福晋怕说厌了贝勒。你要是去的话,还指不定认为他二人在礼让什么呢。我是不愿听,早早地作完公正,其实也就是口头几句,证明福晋没有妄图离开过围猎队伍,没有和子女串通,然后就离开了。 但事情坏就坏在他二人太磨蹭,导致又一对意想不到的刺客冲进了营帐。好,我知道你,你坐下,喀布尔人,刺客没什么稀奇。认不认识,我—— 赛德梅达听到这里,敏锐地捕捉到了五贝子话中的犹豫。他直接叫嚷起来:“爷,你一定是认识他二人了!”结果当然又是挨了五贝子一脚。 认识,认识,也没什么好藏的。他们是一对兄妹,生在亮噶尔,长在深山,扎根在纳林河畔,我没有在唱歌,他们就是过来报仇的。你要是见了他们俩,肯定会喜欢的。哥哥不剃发不蓄辫子,妹妹瘦的像竹竿,还拿着尖刀乱比划。后面看守营帐的将士告诉我,行刺时,是妹妹率先跳进大帐,哥哥紧跟着就把帐顶用来固定的麻绳和细梁全部弄断了,整个营帐坍塌,几乎所有人都被压在底下。狠吗?他做得最狠的事难道不是倾尽仅存的血脉来报那个仇吗? 妹妹的腿被压断了,大概,她倒在废墟里,还是被抓她的士兵拖出来的。他们告诉我的是,那行刺的女子轻得像一副骨架,被倒塌的营帐一砸,就失去了行动能力。你难过什么?她的哥哥?当然也难过,但他还是宰掉了正在审问福晋的两位贝勒,还差点把我所熟悉的那位贝勒的喉咙割开。 是的,后来我一个人也想了不少。只能说可怜的兄妹俩,错把审福晋的大帐当成了什么更高贵的地方,不加调查硬闯,杀错了人。费了力气还没达成目的。哎,怎么会呢,你小子别误会,我没有期盼他们能够成功的意思。复仇的原因,我不是已经给你讲过了吗?没讲?不,你再好好想想。 你这就嫌累,真是不想用一点脑子。想继续听的话也罢,我便继续讲。那行刺的女子被抓住以后,坚持要问出她哥哥的情况。不然便不开口,将士们没办法,只好把被禁军戳满窟窿的行刺男子尸体拖出来。那时女子才发现她的哥哥像芦草一般单薄,并且永远闭紧了那张几乎不开的嘴。 他们兄妹两个除了将审问福晋的营帐一顿大闹,错杀两名贝勒,弄塌帐子外无所收获。妹妹不肯说她二人的动机,最后与哥哥一样被戳满窟窿。这是两位不懂得屈服的人。什么,我没有在夸他们。不懂得屈服在我这儿是贬义。他们不是明知而故犯,而是真的不清楚该怎样行刺。兄妹俩搂作一团,分不清是他还是她。 那时整个营帐中的人都恨不得要杀死那两人。一个是身子一碰就碎了,还有一个是不开一同长大的...等等,我为什么要猜他的动机?你问我怎么和他们认识的?他二人原本躲在我帐子里,后来被我发现。我把阿吾骶的金约给了那女子,那女子最终将金约又还给了我。给金约认识的?不,不是这样的。 五贝子没有再继续讲下去。他想起了两兄妹的遭遇,久违的。 “行了,去睡吧。”五贝子这样催促赛德梅达。他本来还想将阿吾骶和阚勉比试射箭的事也一并讲给赛德梅达听,但赛德梅达听到五贝子在催促自己,便没有留恋,怏怏地松开身上的毯子起身。五贝子见状也就不再多言。 “故事是好故事,但爷,太难受了...”赛德梅达小声说。 “你要是去了京城,这样的事也——”五贝子没有把话说全。他将赛德梅达递回来的毯子嫌弃地撇在一边,等赛德梅达走远后才掏出京城的来信,独自坐在看不见星空的喀什噶尔天幕下。 阿吾骶与阚勉争夺金约已经是大约二十年前的事了。五贝子铺开信纸,借助不远处烛炬的光亮又读了一遍。 阿吾骶将她的头发全部剪掉,真正入了空门。老太监袁退儿来信的最后这样说到。五贝子把信纸揉作一团,回身丢进屋里。墙上的金约经过了二十年,身旁仍有不知满足的人守着它。唯一的不足是它的光辉退散,或许是没有更多的人争夺它的缘故。 第三百七十二章 金约(十七) 邱常生气的原因并不难理解。 在文物展结束了过后没多久,她就和聂荣出去吃了趟饭,自然也谈起了聂荣从前和她提了无数遍的合作事宜。要知道,邱常所在的工作室也才刚刚搬到新的地方,也算是从头做起的半营利性质的单位,不做估量,贸然地谈合作,尤其是谈与聂荣这样的私人经营单元合作,风险未免也太大了些。因而聂荣想要为文物展提供不少模型,还算是靠的邱常这一环才能做到。 但聂荣这一次不知为何,却有些不知感恩。他非但没有感谢邱常为他提供这样的机会,反而不知餍足地想要参与工作室的运营。且不说邱常只能算作管理工作室的其中一名老师,根本无权在外边随意决定这种事情,就算是真正的工作室创始人来了,聂荣这样冒失地讨论,到最后也只会博得个冷脸。 “你怎么异想天开到这个方面来了?”邱常还没有换掉她在逛展时所穿的休闲装,好在两人选了处咖啡厅,倒也不突兀。邱常还在为展览时魏子青的事情心存芥蒂,看到聂荣又这样没心没肺地提要求,更是不爽快。 “什么叫异想天开,邱姐,”聂荣笑得有些疲惫,“首先你不能把我当骗子...” “不是当不当骗子的问题,聂荣,你——” “好好好,听我说完,我们两个都太冲动了些,”聂荣每次都为自己的措辞头疼不已,他觉得自己是时候好好学讲话了,“邱姐,你为什么这么抵触我参与工作室的事情,不会是怕我抢了你的生意吧?放心,我还没有那么本事。” 冷咖啡上来了,两个人暂且放下针锋相对的态度,端起咖啡杯来了一大口。 “邱姐,我知道相比小周,周易亭,我的专业是不对口,但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模具,甚至成品。这次文物展,你道他们真是去仔细观摩那些标明了不是真品的模型吗,就算是真品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仔细看呢,你不会指望他们琢磨仿制品的价值吧...” “带着那么大的敌意说话干嘛呢,”邱常是真的冷静下来了,她把杯子放在一边,直视着聂荣的眼睛说,“就算大众只是看个热闹,然后呢?” “不值啊,”聂荣不明白平日里精明非凡的邱常怎么到了这个问题上拐不过来弯,“你说过你们工作室人手不够,这个我也看得出来,毕竟连文物展的管理人员都要找志愿者。再加上乔湾阿...乔湾老师那样辛苦的工作,还得完成文物展所要展出的复制品的制作和文物的修复,这怎么能行呢。” 邱常听出来聂荣想顺口叫出“乔湾阿姨”这个只属于他一生中某个时段的名字,而且这个时段不容得邱常的介入。在烦闷的心情主导下,邱常又有些不理智了。 “哪个工作室起步都是这样的。” 说出了气话,邱常反而为它寻找出了另一条较好的解释。聂荣确实没有读过他们的专业,做过他们的货,自然不会懂得他们含辛茹苦地手制复原文物的意义。这样说来,之前他发表的带些狂妄的批评大众言论,现在正好可以套在他的身上。 但邱常仍旧烦闷,那半声讨厌的“阿姨”让邱常一会儿觉得聂荣在有意套近乎,一会儿觉得聂荣在故意气自己。她冷着脸把半杯咖啡全部喝光,然后才叹了口气。 “如果让我与工作室合作,几年后再加入工作室的管理层也无所谓。那么你们之后就会能享受批量的硕果,类似于这种规模不算太大的展子,也不会慌慌张张,甚至于孩子们忙得连家都回不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人性?” “哪有,邱姐你今天怎么想的这么歪?”聂荣知道嬉皮笑脸在邱常这种严肃的工作狂面前也算是一种武器,便摆出他惯有的笑脸,“我是说啊,有我,或者我再拉一些供货源,为你们保证后顾,你们才好前瞻不是。老在这些事上被绊住,还怎么把工作室作大做好呢?” “我还以为你要告诉我规模就是影响力呢,幸好是在后面加了个‘做好’,”邱常又要了一份冷饮,“聂荣,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了?” 聂荣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不是邱常夸他的话,但也不算特别狠的训斥。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但聂荣毕竟是带着自己为自己预定好的任务来的,于是他面不改色地回答:“邱姐,你心里对油的标准也太苛刻了。我说得天花乱坠,其实还不是为了双方都能够好,我又那样向着工作室,你觉得我再油,能去搜刮你们吗?” 邱常很想反驳聂荣,告诉他自己的重点并不是他如何油,而是他变得油。假如邱常与聂荣一般年轻,她绝对会这么做。但邱常现在已经是当老师的人了,所以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回复他:“既然你这么诚恳,那等我回了工作室,再和工作室里的人商量。不过你应该懂得洽谈之前的要求,我应该不用再给你打一份纸质的吧?” “不用,邱姐不都说了我油吗,哪还需要那些是不?”聂荣坦坦荡荡,仿佛刚刚辩了那么久,猴急地想要加入工作室的是别人一样。这也算是一种本领吧,邱常想到。 但一些不快还是在邱常的心里留下了痕迹。比如聂荣反常的热情和渴望。这个工作室里应该还有其他吸引浪荡子的东西在,只不过既不是邱常,也不能为邱常所发现。这助推了矛盾的快速成长。 文物展过后一周,邱常应了之前的邀,去聂荣家做客。只不过令她没有料到的是,那个小魔头也因为周末的缘故回了家。恰巧聂荣还没有回来。邱常不得已和她独处了一段时间。 “阿姨,要喝水的话,厨房有啊,别渴着。”聂恬在沙发里窝着,把玩一件亮得晃眼睛的玩意儿。邱常不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回顾一下邱常之前的人生,她带过最小的孩子就是比她不过小了几岁的周易亭,又因为周易亭大大咧咧的性格为邱常省去了不少的烦心事和顾虑。可是聂荣家的这个小丫头可是出了名的难伺候,邱常只能沉默不语,尽量顺着她。在邱常的心里,带小孩比她那晦涩的工作要难上几倍,以至于邱常下定决心,以后如果结了婚,她是不会要小孩的。无论父母怎样反对。 “阿姨,你今天来是和我叔叔谈公事吗?”聂恬的手仍旧没有停,还在把玩那件金闪闪的东西。她用一种懒洋洋的,刚睡起来时的语气问话。邱常反而觉得压得喘不过来气。 “不谈公事。” “那阿姨来做什么,既然不谈公事的话。”聂恬惊讶地抬起头看着邱常。邱常恨不得现在就开门离开。她懊恼地发现,聂恬的惊讶里不带一点表演的因素,纯粹是小孩子见了怪事的表情。 “不,只是,因为我和你叔叔是朋友。”邱常感觉自己才像个做错事的小朋友。 “这样,”聂恬乖巧地点头,“因为叔叔叫哥叫姐的人基本上只会和他谈公事,所以我还以为阿姨也是呢。” “怎么会,我以前还见过你,”邱常不得不咬牙坚持,尽量用和缓的语气提醒聂恬,“记得吗?那时你还小呢...” “阿姨你看这个,”聂恬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邱常,“认得吗?” 邱常感觉自己脑袋里已经升温到极限了,她晕乎乎地瞥了一眼聂恬,发现小孩仍然带着甜甜的笑容等她回答问题。邱常厌恶地瞟了一眼聂恬手上的玩意,随口答道:“什么少儿智力玩具吧,阿姨也没怎么关注过这些——” “奇怪哎阿姨,你不是文物工作室的吗,怎么会认不出这副金约呢?”聂恬终于张开手掌,露出那晃眼的玩意的全貌,“我只是把它后面的珠子给折了而已...” 邱常终于到了忍耐的极限,她起身想去倒口水,路过大门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就握上了把手。把手自己下降,门开了,聂荣拎着点心,茫然地望着满脸通红的邱常。“邱姐?” 沙发上,聂恬还高举着手里的金约说:“这个呀,是魏子青姐姐给我的...” 第三百七十三章 观音兜(一) 魏子青从小姨家搬了出来,但固执的老爸非要留下。魏子青以上个月叨扰小姨很久为理由劝说,可就是劝不动。爸爸似乎与表弟齐远思处得不错,魏子青也不再多干涉,毕竟他难得回来,也就是怎么高兴怎么来吧。 搬家那天魏子青依旧没有找到丢失的手机,徐昱林安慰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时,魏子青也只是勉强地笑一笑。将家具和生活用品安顿完毕后,她就赶去新办了一个号码,徐昱林问她为什么时,魏子青只说以防万一,徐昱林坚信她是在搪塞自己,不满地盘问:“可你就算办两个号码,要丢也是一块丢啊,你不出远门,在家门口一张就够了。” 魏子青仍旧心不在蔫的。在电脑软件上,那个burger再也没和自己说过什么话,仿佛消失了一般。距离文物展开始几周以前,他突然不和自己用购物平台聊天,转而用短信来往。但是手机丢掉以后,魏子青就和他断了很久的联系。挂失找回了号码,魏子青又不好意思主动找他搭话。“什么呀,好像我求着他让我做似的。”魏子青这样别扭地想着,决意等待他再次找自己。本来自己与burger的交易就是以一场熟人的恶作剧为名义开始的,现在魏子青反倒产生了留恋的感情,这被徐昱林或是席荆华知道了,不得嘲笑自己好一阵子?再说,他们几个中是不是有谁就是burger还未可知呢,魏子青赌气地想,不找,不找他。 但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过去。burger消失了。即便魏子青买了新的手机,他也再没有发过短信来,神神秘秘地说“子青,帮我做个...”魏子青的好奇心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得跟随burger的消失一同沉寂下去。 可是就在魏子青心不在蔫,徐昱林带着点埋怨正在试图提起魏子青兴趣的时候,她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又是什么房地产的推销...”魏子青掏出手机,闭紧了嘴巴。 “房地产推销?”徐昱林发现突然没有了声音,转头询问。他看见魏子青的表情很微妙,便收起了刚刚的不满情绪,“子青?” “你还真是,一直都跟我说实话。” 徐昱林得了一句莫名其妙的类似于夸奖的回应,怎么也没想明白。他很好奇短信的内容,但还是决定等魏子青自己告诉他。 “你看,这是那个burger发来的短信,”魏子青挨着徐昱林,把手机拿到了他的面前,“你在我旁边哗啦哗啦讲了那么多的话,总不可能是你发的咯。” 徐昱林其实是很想仔细看一看这个burger到底发了些什么来,如果可以的话,连电话号码他都想一起记下来。但他还是选择掠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这个,没什么,我从来都不骗你...倒是你,还是快点回人家吧,估计丢手机那会儿找了你很久了吧。” 魏子青想笑,于是抿了抿嘴。 短信上写着“好久不见”,可是既然是魏子青的熟人,又常常获悉魏子青的生活动态,想必魏子青在现实生活中一定和他常常见面。魏子青思索了一会儿,才编辑道:“最近一段时间没看短信,你要做什么可能都没有及时回复。” “我知道你丢手机了。” 回信声响起的一瞬间,魏子青飞快地点开查看。徐昱林干咳了几声,以掩饰自己看见魏子青慌张模样的忍俊不禁。 “你看,他说他知道我丢手机了。”魏子青连忙把手机又挪到了徐昱林的眼前。 徐昱林想要从魏子青半是惊讶半是欣喜的表情中读出些不一样的东西,但他失败了。他只能看出魏子青相当想念这位久别的burger。 “是,所以你更肯定这是你身边的人了对吗,说不定是席荆华恶搞你...”徐昱林在心里松了口气,这样说起来,一定不是聂荣做出来的事。上次徐昱林碰见他,他也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感觉还是很累的。徐昱林觉得他没有那些小心思再去整这些了,这次的短信佐证了徐昱林的想法。 “不是荆华...”魏子青继续等待。 在很久以后,魏子青的手机又响了一声。她打开看,是一条相当长的短信。 在魏子青等待短信的时间里,徐昱林抽空考虑了一下今天早上外婆给自己的建议。 “如果你们的实验室不忙的话,下个月和我出去一趟好吗?”徐昱林穿着睡衣睡裤走下楼梯时,肖懿早已坐在办公桌上开始晨间的忙碌,看到外孙终于是起床了,肖懿省去问候,直入主题。 “为什么突然要出去呢?” “只是别的市有采风活动,本来是要和你妈妈一块去的,他们工作室要谈重要合作,所以就带上你。还愿意去吗?你小时候听到采风可是吵得不得了,次次都说一定要带上你呢。” 徐昱林其实不是很想去,一来他知道外婆现在的出行采风都是文化采风,他一个泡实验室的去了,可能会显得格格不入;还有一点缘由是,他知道魏子青今天便要搬回她原先的住处去,总觉得有些不放心。那个铰断电线的人还没有抓着,在徐昱林看来,魏子青的房子仍旧危机重重。 “我回去问一问实验室里的人,”徐昱林避开了正面回答。他还是将外婆的事放在第一位,魏子青的房子因为之前出过事,想必现在管理各方面也已经严了不少,再者还有席荆华呢,虽然她总是满嘴的玩笑话,可对魏子青来说好歹是个可以依靠的人...意识到自己未免太操心了些,徐昱林便停止了自我安慰,在出门前答应了外婆。 “他说,不用我再帮着做发饰了,”魏子青的喃喃重新引起了徐昱林的注意,“还说谢谢我一直不嫌弃他烦,帮了他很多忙。” “那就不是席荆华了,她恨不得最后来个精彩的自我介绍,类似于,嗯,终于揭开了她的面纱之类的感觉。” “但,”魏子青将自己疑问了很久的话打了上去,“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呢,不会就要跑了吧?”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来到了魏子青的房子门前。窗户上落了很多灰尘,徐昱林预感到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扫除。这时魏子青又收到了一条短信。 “还附着图片呢,”魏子青没有急着点开图,先阅读了文字,“不过作为代替,你要帮我参谋参谋,比如下面这只帽子怎么样?” “嚯,你家的灰!”徐昱林挥着手,将从门檐上落下的灰尘赶走。房内的摆设和搬走时没有什么区别,也没有徐昱林所担心的外人入侵的痕迹,“你晚上要住的话,这得清理多久啊?” “马上就打扫,”魏子青仔细观察图片中长长的帽子,“这是不是那种风帽?叫观音兜的?” 徐昱林在她身后沉默良久,突然一把揽过她的肩膀。 “现在就打扫!” 第三百七十四章 观音兜(二) 黄子珮从丰宁县向南又走了十几里路,才来到了他原定找寻的那个村庄。 一开始他按着路上碰见的一批赶去社学读书的年轻人们指点,朝方反向愣头愣脑地找遍了将近方圆二十里的地方,结果一无所获。有上田回来的老翁们问过他的目的后,笑着纠正了他的路线,托老人家的福,黄子珮总算是来到了这个寒碜的村口。 滦河就横在他的来路上,极不友善。今年似乎要迎来一个极寒的冬天。黄子珮是没有那么多的心眼,想不到多带两件衣服,家中有新妇余氏,贴心的嘱咐他,这才多背一些行囊。可是从滦河溯源而上,寻找村庄时,黄子珮还是惭愧了。过路的村童们各个衣衫单薄,学子们则着草鞋,用陈旧的竹箧装书。他一个富有的大个子,倒好会享受。 但黄子珮没有想到,这些勤学苦读的生员竟然会骗自己。明明跟自己讲话时,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淳厚的笑容,慢声细语温文尔雅。黄子珮还在心中羡慕了好一阵子,认为此地真是良民的乐土。可是接下来的二十里路真要叫他把腿都走断。。、 总归是到了,黄子珮自我安慰道,他也不嫌脏,就将自己的行囊扔在有些湿的路面上。抬头打量四周。唔,虽然穷是穷了些,但景色还算不错。黄子珮边看边伸手去捞行李,却捞了个空。不远处的土丘里隐隐传来嬉笑声。 “快快,把东西给我,”黄子珮只当是村里的小孩顽皮,拖走了自己的行李,便吆喝着接近土丘,哪知里边只有两个半大的小子,还没等黄子珮走上前去就抱着包裹跑了。黄子珮这下才真正着急起来,提起在山路中显得过长的衣摆,大步追了上去,他听到身前两个青年的笑声没完没了地响着,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 可是当黄子珮真正见识到了这两个小伙子的体力之后,他已经累得站在村中的大路上喘不过气了。 黄子珮爱玩,碰上这样活泼的小弟们,他基本都会陪着一块走走跳跳,再加上陌生的好景致,黄子珮说不定会度过从未有过的愉快时光。但今天不同,他刚刚才上了当跑了二十多里路,正是疲乏的时候。再加上心里装了事情,到了村庄就想赶快办成。此时这些孩子们的到来,就完全算不了锦上添花了。最重要的是,他的包袱里除了有妻关照的衣服外,还放了更重要的东西。 “那两个青年是往村子里来的,那便不是外人了。幸好幸好。”黄子珮自我安慰,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环顾了四周。 他出门的时间很早,但一路耽搁,到村庄里时已经接近正午。丰宁一带的天气恶劣,天阴沉沉的,所以即便到了这个时候,黄子珮也看不见太阳。路上来往的村民对黄子珮这样的奇怪访客似乎见怪不怪了,竟没有一个人侧目关注他。 跑得时候黄子珮的心思全都悬在眼前的两个青年身上,没有旁的感受,可一停下来,他便感觉腹中空空,并且饥饿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黄子珮感觉有什么锐利的东西钻进了他的胃里,连着额头一块难受起来。他觉得自己需要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然后尽可能快地追上那两个顽皮的孩子。 “可是这村里各家做给各家吃,我怎么...”黄子珮苦恼地瞄了两侧的房子,嗯,都是村人的家。 黄子珮可从来没有做出过闯进别人家的行为。他家的木材生意在整个承德府都能排的上号,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也是继承人。别说闯进别人家里,小的时候他连在桌上吃饭碰了一下碗边都得被教训。这次出行自然也是他瞒着他严肃的父母,和妻子商量着潜行出来的。 可现在黄子珮别无选择,他只能硬着头皮,敲响了离他最近的一户人家。 黄子珮不敢下重手,但他确信这户人家的主人应该能够听清这种力道的敲门。他又尝试了几次,可依旧没人开门。 饥饿感折磨着黄子珮,他想起自己出门前,和妻子一起检查行李时进行的谈话。 “子珮,你确定不带上一两个帮手同行?”妻子余氏有一对漂亮的细眉毛,讲这句话的同时它们正高高地扬起,“再怎么说,那村子也在深山之中,你一个人去碰上些迷路之类的情况,该如何是好呢?” “我们是去做善事的,老天又怎么会让我们为难呢?”黄子珮见妻子转身要去开那个沉沉的箱子盖儿,急忙赶上去接手,“放心吧,我一个人去也可以的,不是小孩子了已经...” “我是说,如果你觉得父母那边比较难应付,我可以隐瞒好的,”妻子从箱子里拿出两只精细的银钗,递给黄子珮,“你尽管放心地带人,做善事是好,可别苦着自己。” 黄子珮认出这是妻子在最重大的节日,也就是嫁过来的这一年除夕夜托人打造的。她一向简朴,也就是新婚乘兴,才想着奢侈一把。她就这样把这两只银钗塞给了自己,黄子珮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 “这不是你最喜欢的...” “做善事嘛,”余氏抿起嘴,眉毛仍旧扬得高高的,“你都愿意亲自跑到那个山沟里去了,我这两只银钗又能算得了什么?” 黄子珮收下银钗的时候看见妻子的眼睛仍旧盯着这对儿漂亮发饰,不禁失笑:“这次回来,我让人给你打一份新的。” “你若是能让人代你去,就好了,不用让人给我打什么银钗。”妻子小声说。 黄子珮那时还觉得妻子稚气未脱,未免多虑。可是现在站在一户完全不认识的房屋前敲门,黄子珮不得不开始重新考虑妻子的话。现在如果有个帮手的话,虽然午饭不会第一时间来到嘴边,但好歹也有个人帮他定心。 他的手渐渐没了力气,黄子珮才发现自己竟然这样虚弱。他决定换一家。 可是经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尝试,村子里竟然没有一家人家肯为他敞开大门。黄子珮察觉出了一些异样。这个村子里的人似乎不喜欢有生人敲门来访。因为黄子珮在敲门的路上碰见两次有人和他一样想要拜访别家的情况,他们都是站在门前大喊主人的名字,把人叫过来给自己开门的。 可黄子珮既不能蹭他们的便利,也不能随便瞎猜着叫喊。他只能继续他的笨办法,一户接一户地敲。直到正午真正到来,太阳拨开阴天密布的云层露出了半边金灿灿的额角。空气还是很冷。黄子珮已经走不动了。 这个村庄只有一个小酒肆,如果行李还在身上的话,黄子珮一定要进去把所有带荤腥的下酒菜全部点来。但他没钱,所以他在门前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如果黄子珮稍微厚脸皮一些,他完全可以拿他那价值不菲的手镯去典当一顿饭食,或是拿他藏在心窝处的两只银钗换一些果腹感。但黄子珮做不出来,他宁愿忍受饥饿。 村庄的路从进入南端以后,就开始变得曲折起来。黄子珮走得更加困难。很明显,这个角落的住户数量正在逐渐减少。黄子珮有点慌了,他开始胡思乱想,自己不会被饿死在这个小角落吧。他攥紧了胸口的那两只银钗。 滦河的水声在靠近村庄南端的时候愈发响亮,幸好村庄地势较高,否则紧贴着滦河的住户就要冷得没法过了。不过黄子珮没心情为这里的住户着想,他听着滦河的水声。甚至开始考虑自己需不需要做捕鱼的准备。 但让黄子珮一下子提起精神的是,他突然看见了那两个抢夺他行李的年轻人,他们闪进了离黄子珮最远的那座木屋中。顾不得腹中饥饿,黄子珮连跑着赶了上去,本想直接破门而入,但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后,他还是敲了敲门。 黄子珮很想骂自己一顿,这下完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门开了。开门的是个才到他肩膀的少年,脸上一只被大块疤痕覆盖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黄子珮: “找谁?” 第三百七十五章 观音兜(三) 面对这样一位光看面相就能想象其不幸的少年,黄子珮实在无法开口告诉他,他的屋子里藏了两个小偷。他考虑了一下,扭扭捏捏地回答:“呃,有饭吗?” 说完之后,黄子珮就狠狠地咬了自己的牙床一下,这是哪里来的要饭的,从承德长途跋涉来到这个村庄里跟一个孩子要饭。 “有。” 黄子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犹犹豫豫地看了看身后,确认没有人看着他以后,才捂着胸口的银钗进了这少年的家门。 虽然黄子珮此行的目的就是来进行一些财力上的帮助,可他真的没有想到一户人家能够贫穷到这种程度。他小心翼翼地走过那些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家具,来到屋子中央的木桌。坐下的时候,黄子珮还趔趄了一下,唬得他连忙伸脚支撑,却没想到一脚踩到了那少年的脚上。 “对不住,对不住。”黄子珮脸色通红地起身。那名少年却无动于衷,仿佛没有痛感一般转过去为黄子珮乘粥。见他没有追究,黄子珮也不好再像个螳螂一般支棱双手撑在原地,他坐下老实地等待。 饭上来了,是一些白薯干和一碗稀得像水的粥,黄子珮端起碗喝粥的时候,还因为不小心划到了嘴,碗边已经呲了,锋利无比。 饭的味道当然不好,尤其是相比于黄子珮从小吃到大的食物。但黄子珮实在是太饿了,所以眉头都不皱就全部吃光了。那少年站在一旁看着。他从开门起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安静地吓人。正因如此,黄子珮愈发肯定刚刚那两个青年只不过是借着这少年的家躲藏,和他本人并没有一点关系。 可是等黄子珮放下饭碗擦嘴时,那两个青年就那样大剌剌地走了出来,搭着少年的肩膀和黄子珮打招呼。少年既没有回应,也没有躲闪,像个木桩子。 “请快些把我的行李还给我,”黄子珮勉强还能保持礼貌。不过肚子填饱之后,他对于这三个孩子的关系的好奇已经凌驾于其他问题之上了,“有事情需要办。” 站在最远处的青年嘴唇上已经冒出了青色的小胡茬,看样子,他是三人中比较年长的那一个。在黄子珮温和地提出他的要求时,那青年仔细,甚至有些无礼地观察黄子珮,等他把话说完以后,那青年紧接着开口:“您是哪儿来的少爷?” 尽是些没法接的话茬。黄子珮在考虑要不要说实话,将自己的的真实来历告诉面前的青年。毕竟前不久他还是害得自己又累又饿的恶作剧主使之一。他不能确定面前的人到底安没安好心。但,人家毕竟请了自己一顿饭,可他完全可以去刚刚的酒肆大吃一顿...黄子珮开始佩服起妻子的先见,真应该带个帮手来。 “我是从承德府来的,不是什么少爷,只是个普通木匠——”黄子珮决定说一半真话,一半假话。 “您看您的手腕,大哥,”夹在年长大哥与少年中间的高瘦青年大声嚷嚷,“单就这镯子就可以将普通木匠雇下了吧,我们这儿虽然穷,但还是有识货人的。” 黄子珮的脸微微发红。最年长的青年看了,笑着制止了弟弟不留情的玩笑:“好了,郑冰,捉摸也该适可而止。” 紧接着他就向黄子珮介绍了自己,他名为郑郄,与郑冰是一对相差两岁的兄弟。 “这个,”郑郄指了指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少年,“他是隔壁的毋婆婆捡来的小孩,一直放在我们这边养着。他叫莲子。” 听到“捡来的小孩”时,黄子珮本来想示意郑郄不用直说,但他还是毫不躲藏地说出来了。黄子珮偷偷去看莲子的脸,他依旧维持着他冷酷的表情。 “等着,我去拿您的包袱,”郑冰轻巧地一转身,从兄弟俩肩膀处轻巧地转了出去,“平日里太无聊了些,拿您找乐子真是抱歉。”黄子珮咧着嘴笑了笑。 “可是承德的少爷...木匠,来我们这儿又有什么事呢?”郑郄回头问,“还有,方便告诉我们您的名字吗。” “我叫黄子珮,”谈到自己要做的事,黄子珮来了精神,“我来这里是为了捐社田的。” 抱着黄子珮的包袱走进屋的郑冰听到这句话愣住了,正撑着莲子肩膀的郑郄也愣住了,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的莲子都微微张了张嘴。 “但是,您捐社田...”郑冰的嘴巴有些不利索,“您捐社田,为什么要亲自到访呢?” 黄子珮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只是想亲自到这里看一看。” 郑冰和郑郄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倒是莲子,罕见地开口了:“捐完社田,社学就会开了?” “是啊,等筹集了一定的善款,将社学做大以后,你们还可以放商生息,自己就能解决自己的...等等,你们的社学还没有开?” 郑冰耸了耸肩膀:“大哥,您看今年这个糟天气,村人自己管自己都吃力,县里又急着防御冬天即将来临的大寒,谁还有心思去管什么社学...” 黄子珮接过郑冰递来的包袱,抱着它坐在咯吱作响的椅子上发了半天的呆。 “那么,我的社田捐给谁呢...”他喃喃自语,舒展了一下早已酸疼的没有办法的双腿,突然记起了不久前的事。 “不对啊,我到村子里之前,曾看到去往丰宁县的路上有背着书的生员,难道不是去社学的吗?” “那都是个人修建的书院,”郑郄关好房门,“虽然对于修建者来说,盖几间房子并不怎么困难,但对于入学者来说可就不容易了,那个私人书院学额固定,没有什么关系很难入学。为了读书反而闹出更多的事端。” 黄子珮听出了郑郄话中的不自然,一般来说他是听不出来的,但郑郄并没有采取委婉些的语气陈述。 “是莲子在读书吗?”黄子珮觉得气氛有些不好,急忙和蔼地拉过莲子的手,将他带到面前,“看你的年纪,正当读书呢。” “没有,在毋婆婆那边帮忙。”莲子任由黄子珮拉着手,像结了冰一样僵硬。 三人这样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莲子在旁边听着。黄子珮渐渐感觉到了心慌,他觉得自己热情地抱了这个略显沉重的包袱跑来这里,有可能落得个铩羽而归的结果。别说捐社田了,这里连个正儿八经的社学都还没有建起来。黄子珮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窗户剧烈震动。三人默契地停嘴,静静地听。 “今年冷啊。” 第三百七十六章 观音兜(四) 黄子珮在三兄弟家待了一个下午,听他们讲了些村子里的往事。他并非完全灰心。准备对这户丰宁县的贫瘠村庄捐田的可不仅只有他自己,还有很多富庶的乡绅豪门,只不过愿意来这里看一眼的只有他自己而已。就连善解人意的妻子都对这次出行抱有怀疑,对于那些不好讲话的老爷们不愿前来这个事实,黄子珮就更说不出什么埋怨的话了。 事实上,父母将他管得这么严,有一大半的原因是怕黄子珮出门吃亏。在感谢父母好心的同时,黄子珮也为自己二十好几仍旧不谙世事而羞愧。有些东西不像算术文字,他怎么学,也学不会。黄子珮知道自己的天性如此。 临走前,黄子珮将妻子给的两支银钗送给了郑郄郑冰兄弟俩,然后又褪下手上的镯子,塞给莲子。 “收着吧,等社学建起来了,你就去读书,如果,嗯,有什么困难的话,拿着这个镯子,就说是承德黄子珮的远亲——” 黄子珮话说了一半,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也许是太想帮助这个沉静的小男孩,他现在竟然不自觉地在教这个孩子走关系。 但莲子一把将镯子推了回来,冷冷地答到:“我不能收,毋婆婆那边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社学还是不...” 一旁的郑冰抓着手上的银钗,偷偷对黄子珮说:“他是不想靠大哥您的关系进社学呢。” “不不,你误会了,”黄子珮哭笑不得,“我不是让你非要这样,只是如果遇到什么,不公平,这个好歹能帮上一些忙,所以就当是普通的礼物,收下吧。” “您,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郑郄将银钗装好,正色询问黄子珮,“别说是亲自到村庄里来,亦或是捐赠社田,那么多富裕的老爷们,知道我们这个村庄的人都没有几个,您却对我们倾囊相助——” 黄子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孩子们太真诚了,他只是有什么给什么,再者,这沉甸甸的包袱里装着的可有比银钗镯子还要贵重的东西,只不过黄子珮没有机会拿出来了。 “不,其实家父早年也曾经接受过他人的帮助,但他现在事务繁忙,所以就由我这个做儿子的来继续这项善事。”黄子珮尽量尝试将话说的谦虚些。实际上,他的父亲原来读书的书院确实有地方官儿的援助,但就如郑氏兄弟所熟知那些捐助者相同,他们只出钱,不露面,对书院的情况也几乎是一无所知。等到父亲将黄子珮培养到可以为家里的小生意算账时,他便告诉黄子珮自己希望他以后也要这样为书院社学义学捐款。 “出些钱也是好事,不仅为了那学生子好,咱们自家也能博来好名声。” 但他老人家将这个事情交到黄子珮手上以后,竟然真的一次都不过问了。出于对手头事情的认真和一点反抗情绪,黄子珮决心不与父亲做相同的事。再加上黄子珮那天真到让人觉得虚假的性格,就造就了郑郄那个严肃问题的答案。他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三言两语是解释不清的,更何况黄子珮不善言辞。 “我们送您去村口如何?”在门前道别的时候,郑郄热情地询问,“原谅我们不留您在这儿住着了,因为您不会称心的。” 黄子珮摸了摸莲子的脑袋,谢过了他的好意:“只是小伙子们,以后别轻易就把一个风尘仆仆的生客行李给抢了就行。” 郑郄和郑冰对视一眼,大笑出声。黄子珮陪着笑了两句。一想起中午的经历,他的腹部就习惯性地绞痛,从心底说,他觉得没什么可高兴的。但习惯了这儿的小伙子们的爽朗,黄子珮也不再深究。他挥挥手,告别了笑融融的二人。 莲子扶着门框站定,目不转睛地望着黄子珮。他的那只被巨大疤痕覆盖的眼睛眨也不眨,没有一丝情绪波动。黄子珮在临行前说的那些温暖人心的话,他恍若未闻。现在的莲子仿佛已经化成了滦河上的冷空气,只不过他瘦弱的身子看着一点都不沉滞,轻飘飘的一吹就能散。 据郑氏兄弟所说,这处村庄最富裕的便是莲子去帮忙的毋婆婆家。只不过毋婆婆膝下儿女不多,又都赶去了其他地方跑生意,他们不放心让老人家请村子里的成年男子做雇工,所以喊了诸如莲子之类的小孩子和年轻姑娘来帮忙。毋婆婆的屋子就建在郑氏兄弟的小屋不远处,不过与黄子珮相行的方向冲突,所以他没能登门拜访一下村中的“首富”,只是在背着行囊踏上归途时看见了毋婆婆家倾斜的房顶。 总而言之,这次出行还是有收获的,黄子珮踏着山路,搓着手想到。他虽然没有捐成社田,但好歹弄清楚了村中的情况和附近办学的一些小秘密,等到回去拜访过准备一同捐田的老爷们,再想办法在村中开办社学。黄子珮感觉自己的肩膀头非常酸疼,便换了一边背。他一开始用左手拎着行囊,结果一刻都熬不过手指头就麻了。下午已经到达尾声,寒冷的天气骤降在黄子珮的身边,他感觉靠近头皮的皮肤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疙瘩,手背的颜色也由黄转为灰紫。黄子珮很想从包袱里把妻子嘱咐他带上的衣服掏出来穿好,可是他注意到郑氏兄弟为了防止的他的行李散开,还特意帮他加了两条粗布带子捆在包袱外面。如果要解开布带拿行李,估计又是好一顿折腾,所以黄子珮思索再三,决定还是不拿了。虽然冻得一副可怜样回家会被妻子责怪,但黄子珮很怕麻烦。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天黑得越来越快了。风也越来越无情,没完没了地狠拍黄子珮光溜溜的额头。他的鼻子有点堵,路又赶得急,呼吸实在不畅的情况下,黄子珮张开嘴想换个气,却吸了一口大风进肚,呛得自己直咳嗽。归途被冷天气延长了,黄子珮这样想着,一直想到家门口。他进门就病倒了。 这次的风寒来势汹汹,将黄子珮不算很强健但却精心保养的身体击垮了。黄老爷与黄夫人虽然知道了他偷着去村子的事,却无法逼问一个生着大病的人,也只好强压着怒气率先请人治病,等黄子珮的病情稳定一些后,才把余氏找来说了两句。 余氏自然是不在意这无关痛痒的批评,跟公婆解释清楚后,她照常回到房间里照看黄子珮。只是有一件事她不太明白,在请来的大夫确定黄子珮病情稳定之后,余氏曾派人将黄子珮背回来的包袱拆开查看,但她却惊奇地发现里面除了一块被软稻草包好的扁石头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余氏曾看着黄子珮放好的银两和盘缠,甚至还有她嘱咐其御寒所备用的衣服全部消失了。余氏知道黄子珮为了捐社田,满打满算地将他自己的积蓄全部掏了出来,那么到了村子,他将积蓄全部捐了也能理解。可是那两件衣服又有什么干系呢,如果衣服还在,起码不能病成这个样子。余氏放下那个脏兮兮的包袱,回身小心地用绢子拂去黄子珮额头上的汗水。 不管如何,先等黄子珮醒过来吧,到那时一切都会明白的。 第三百七十七章 观音兜(五) “没了?剩了一块石头?” “怎么了?”余氏惊讶地问,她只不过和黄子珮随口提了一句他带回来的行李,黄子珮便从病床上蹦了起来,摇晃着冲到余氏身旁看着地上的包裹布和横在稻草中的石头。 “怎么,你自己背了块石头来,倒在这惊讶上了?”余氏有些好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可是...”黄子珮茫然无措地盯着地上的一堆杂乱无章的幸存行李,脑袋有点没转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他背着这块石头下了山,搭了车,一直回了承德? 黄子珮终于是想到了那笑得像花似的郑氏兄弟。怎么可能呢,他们不是招待了自己吃饭,还和自己聊了那么长时间... 不过黄子珮意识到了自己似乎又犯了单纯的老毛病,最开始将自己的包抢走的那两个淘气的小流氓难道不是他们兄弟俩吗?那时他们藏在小丘后面,一跑起来扬起满路的尘土,看上去不像是正经人家的小孩,倒像是两个流氓。 黄子珮赶快摇了摇脑袋,将这些气头上的想法甩走。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先说出来比较好。要不然本就不满的父母不知道要发多大的火呢。 “怎么,你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余氏担心地坐在黄子珮身旁,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你发热的时候汗出得可真厉害,大夫和我都不敢离开一步。” 黄子珮看着妻子有些发青的眼底,更加坚定保留这个秘密。他拉着余氏的手带她来到床边,突然又记起这是自己缠绵病榻时睡的被褥,不能让身体健康的妻子在上边休息。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站久了头还有些发昏。想多了事情就更别提了。余氏见他光拉着自己的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由得笑了出声。 “行了,你躺着休息吧,”余氏扶着黄子珮在床边坐下,“还病着呢,怎么老想着谦让?我看哪,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是去村子里捐社田的?还以为钱被人拿了呢?” “啊...对,对,”黄子珮拍着脑袋,“瞧我,总是这样,给别人添麻烦了。” “怎么样,那里的社学办的还好吗?和我府治下的县城社学比呢?”余氏急忙询问。丈夫此行遭了这么多的罪,就是为了一个社学,余氏自然要听一听黄子珮的经历了。 “呃,还算是可以,”黄子珮含糊地答到,“但,你也知道,他们那边还是比不了咱们这富裕,社学的规模自然也不大。我觉得他们缺的大概不是社田,而是周边地区官府的支持,如果单凭我们几个做生意的,大概很难养得起他们...” “你的脸怎么这样红,不会又发热了吧,”余氏急忙帮他铺平身下的褥子,“快躺着说,我去给你拿一条帕子。” 等妻子离开后,黄子珮才得空好好整理了一下事情的始末。碰过这个包袱的人确确实实只有他自己和郑氏兄弟二人,如果不是自己白日梦游将钱丢掉,那么一定是那两兄弟拿的。但是... 黄子珮很懊恼。自己怎么总是这样?刚刚安慰妻子的话没有说错,自己的确是常常给家人带去麻烦。怪完了自己,黄子珮又开始认真思考那怪异的一家子。他自认为是个很随和的人,平常也没有什么脾气,但这回郑氏兄弟确实把自己惹恼了。就好比自己不但一副热心肠,被他们耍弄还不说,连钱都一块给掳走了。黄子珮想起分别时两兄弟大笑的样子,越发愤懑。 他头上的汗越出越多,肚子就跟那天空腹赶路时一样难受。黄子珮不得不闭紧了眼睛,勒令自己睡上一会儿,可是羞愧难堪和愤怒搅得他心绪不宁。 “你还好吗?”余氏换了浸湿的帕子走进屋,发现黄子珮像是到家第二天时那样满脸通红,满头大汗,吓得捧着帕子跑到床前。 “不,我没什...”黄子珮口干舌燥,不再说下去。他蛰伏许久的自尊心告诉他,应该再去一趟那个村庄,把顽皮的小子们带到面前好好询问一番。不是他贪那些钱,左右也是要把钱捐给村庄的,但是他们也未免太过分了些。这样想着,黄子珮愈发觉得有必要将社学尽快办起来。 莲子。 正敷着温水浸过的帕子的黄子珮突然清醒过来,怎么,那两个人骗了自己,莲子知道吗?他可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过,沉默地站在旁边待了一下午。难不成,他也是欺骗自己的人? 余氏惊讶地发现黄子珮的汗流干了,脸色也冷静地变白了,还以为他的病情出现了什么突变。她放下手上的铜盆,慌张地出门去请大夫了。 黄子珮还在思考,莲子只是个孩子,他怎么会骗人呢。他和自己说话的时候那么冷静,甚至有些冷漠。难不成心里正在为两个哥哥在屋后捉弄自己哈哈大笑吗? 晕晕乎乎的,黄子珮又睡过去了,一处被角没有掖好,他裸露的手臂上一滴汗都没有,凉得好像那天滦河周围的冷气。热心肠黄子珮逐渐体会并发现,自己受了一次奇耻大辱。 “大夫,快快,看看他,”余氏带着大夫进了屋,直奔黄子珮的床头。黄子珮任着他们折腾起身,把脉,检查。他得想个好理由,该怎样才能说服父母甚至妻子——黄子珮明白,经过了这次闹病,余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去了。但他若是想要把人教育了顺便把钱要回来,就必须要一个人去。毕竟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 黄子珮的病一直到苏醒后五日才好全。但当他能够精力充沛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吃饭睡觉全不耽误的时候,他已经对外出去那个村庄的事情基本失去了希望。 暴雪来了。 承德府的雪积得很厚,黄子珮试着出去走了几步,院里暄软的雪一下子没到了他的小腿处。房檐上也在落雪,冰柱成排地守在墙边。 亏得现在站在雪里的人是黄子珮,才能仍旧存有欣赏雪景的闲情,如果是碰上了别人,此时一定急得跳脚了。照这个情况看,黄子珮的那些钱得等到明年才能再做考虑。 “快进来吧,”余氏在这么厚的雪上行走还有些困难,就派了个小厮过去把黄子珮接了回来,“风雪才停了多一会儿,你的病才好了多一阵子,就这样不小心。” 黄子珮笑了笑,来到妻子身边。他的心里仍然卡着那个没有解决的事情,但眼下,还是先听妻子的话吧。 “少夫人说的是,”小厮在一旁搭话,“今年这儿雪真大,不过还有比咱们这儿下的还大的地方哪,滦河那边已经发了雪灾,听说死了不少人...” “作孽啊,对了,你捐社田的地方——”余氏的话还没有说完,她看向丈夫的脸,发现他已经面如土色了,“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没什么。”黄子珮连连摇头,“没什么。” 由于黄子珮的这场大病需要尤为严密的看护照应,所以这些天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待在小屋中。今天是他搬回大卧房的日子,入夜以后,家中的侍从们就张罗着帮这位少爷搬家,余氏待在正堂与老夫人喝了两盏茶,就上小房间去看望黄子珮,她怕他身体还没好全,搬来搬去的又累着。 可是余氏到了门口,对着敞开的雕花木门看了许久,也没有见到黄子珮的人影。她又进屋找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少夫人,”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小丫鬟跟上了余氏,其中一个很没底气地汇报,“少爷似是带了钱,从后门跑掉了。” 余氏几乎没有机会追究黄子珮跑掉的理由,她觉得荒唐透顶,厉声询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拦住他?” 第三百七十八章 观音兜(六) 黄子珮一路小跑,从家后门处溜了出去。 他并非有意欺瞒妻子,只是这么多天的共同生活下来,他太了解余氏的个性了。如果他再像起初那样跑去对妻子说:“我去一趟村子,看看他们的情况,有没有人受伤之类的。”等待着他的必将是一顿苦口婆心的劝说。黄子珮不想听劝说,他理想中妻子应该将话憋在肚子里转而支持他。毕竟黄子珮也有话没能告诉妻子,就这样吧。 大病初愈的黄子珮跑了这一小段路不但不累,反而重新恢复了精神。家里那栋宅院让他太憋屈了,如今能到外面来活动活动,黄子珮自然是高兴的。但他也明白之后的道路并非“活动活动”就能概括,他首先要在这城中找去往丰宁县的车马。可是这黑漆漆的天,上哪去找什么车马呢? 黄子珮隐约记得城门靠北的大道上有夜间开设的坊市,不过就是些茶馆酒肆,用来招待夜间执勤的城防将士。如果自己到那边去看一看,说不定会有所收获。黄子珮唯一担心的就是那边的店家都多少认得自己,如果被他们缠上了要问出自己大半夜的去向就糟了。前往那个滦河旁的村庄并不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情,只是黄子珮害怕人多嘴碎,话一旦传到父亲母亲那边,估计自己还没有出承德府就会被抓回来。 不过黄子珮千思万想,这城里确实只有那一个地方可做去处,无奈之下,黄子珮只能背了包袱,循着路来到城门北道的坊市口。就如黄子珮记忆中的那样,这里不算热闹,但也不冷清。在城门关闭前赶回来的商旅都忙着喝酒,而明日要赶早潮的渔民劳工都抢着喝茶。黄子珮一边小心观察,一边摸了条凳子坐下,不小心挨到身后的一名男子,黄子珮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由于没有听见回应,黄子珮还以为他生气了,正局促着不知如何是好,转头想再多解释一下解开龃龉,却有了意外的发现。 “怎么,你是?”那人躲闪着黄子珮向茶馆后方走去,黄子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赶忙追了过去,身上背负的包袱将一路的茶桌酒案全部碰得七扭八歪。刚刚还被黄子珮认为不算热闹的坊市现在可算是真正热闹起来。有远道而来的商队不认识黄子珮,纷纷在嚷着让那小子回来道歉,而在城中久住的店家则陪着笑脸安慰众怒。忙碌一天回家休息的商旅车夫又是另一幅模样,他们一边仍旧吃着冷鸭掌,呲溜两口浊酒,一边含笑谈论黄家平日还算本分的少爷怎么今日犯起了邪门。 黄子珮当然不是故意这样的。他一路走,一路小声道歉,直到跑出了坊市,借着剩下的微弱灯火拉住了在前面跑的人才作罢。黄子珮的胳膊还余着一点力气,他把那人的肩膀扳过来,直直地看着那人的脸。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他面前站着的是郑冰,见黄子珮认出了自己却并没有生气,他惭愧地低下有些苍白的脸,将身后的一个小布袋脱下来交到黄子珮手上:“大哥,这是您的钱,给您。” 黄子珮没有开口。他不是暴戾的人,但也没有那么好说话。看见郑冰的态度恳切,他方才收敛了些还未爆发出的脾气,低声问:“你为什么要那样骗我?我——”黄子珮刚要和他讲一讲自己之前都是如何过来的,转念一想,他既不是自己的亲戚,又非自己的老友,便住了嘴。那天像个呆子一般和这一家流氓谈了一个下午的可不就是自己吗? 郑冰沉默,任由黄子珮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自己。等到黄子珮重新看回自己的眼睛时,郑冰才开口道别:“大哥,总之是我们不好,您那么热心,我们还耍了您...钱已经给您送到了,我这就走。” “等等,”黄子珮有些不满,但更多的是疑惑,他一把拽住郑冰,“你们那边怎么样了呢?听闻滦河一线都降了大雪,丰宁县的县城还发了灾呢。” 黄子珮惊奇地发现郑冰在掉眼泪。 “到底怎么样了呢?哭什么你?” “大哥收好钱,我这就走。”郑冰抹了两下脸,回头向黄子珮辞行。黄子珮当然不会就这样放郑冰走。他连忙赶到正在抹眼泪的郑冰前头,与他一同向城门的走去。 “大哥您这是干什么?” “和你一块去啊。” “大哥是要和我一块去为他们收尸吗?”郑冰终于带着哭腔吼了出来。声音惊动了不远处城楼上的看守,三五个粗横的声音喝问:“干什么的?” “郑冰,”黄子珮将情绪失控的青年拉到大路旁的窄巷中,“你们为什么要那样捉弄我,我现在已经不感兴趣了,我只是想再去看看你们村子情况。毕竟我要在那边捐献社田——” “大哥您说什么呢,”郑冰悲戚地搭着黄子珮的肩膀,“村子都没了,还要那社田做什么?” 这回是轮到黄子珮沉默了。按着父亲的博得好名声的目的,黄子珮完全可以换一处村子继续他的捐赠社田计划。但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没有再去那个村子的任何理由了。黄子珮仍然没有改变他的主意。 “郑冰你放宽心,村子里还有比你们年纪大经验丰富的老人在,他们会帮着村子渡过难关的。”黄子珮觉得自自己本不应该拿这种仿佛菩萨一般的语气说话,可眼前的郑冰还满脸是泪,他也不好多嘴什么。黄子珮拖着他重新回到茶馆,客人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城门不开,咱们也出不去,索性在这里喝点东西,明日一早再出发,喏!”黄子珮将郑冰拿来还给自己的包袱又丢给郑冰,“我一个人可背不动两件行李。” 郑冰捧着包袱默然许久,才嗫喏着说:“大哥,您,您这样对郑冰,郑冰现在都要羞得躲起来了...” “嘿呀,”黄子珮见他终于不再淌眼泪,便露出笑容宽慰地说:“这算得了什么呢,只是让你背一下行李,还没说送你钱呢,明日咱们一道儿出发,我可是会使唤人的。” 虽说如此,黄子珮到底还是害怕家中派人追来,于是第二天一早就和郑冰出了城。经过了这么多天,黄子珮第一次觉得自己交了好运,来往于河北各州府的商队将将好经过城郊。黄子珮颇费了些功夫才说服商队头领带上他二人。由于各地积雪,天气恶劣,黄子珮又为了这趟顺风车付了昂贵的银两。不过好运没有持续多久就结束了,在快到丰宁县的大路上,商队说什么也要放黄子珮和郑冰下来,因为再往滦河岸去,就是天灾暴雪的受难地,车马根本无法前进。 黄子珮无法,只好跟郑冰一块徒步前往丰宁县。郑冰已经沉默了好些天,只用“好”“是”来回答黄子珮的问题。黄子珮知道郑冰心里紧张,也就不苛求他当一个热情细心的好旅伴,而是自己尽量多照顾着他。等到二人终于进了丰宁县内时,黄子珮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大户家的少爷了。 县城内组织清理积雪的工作颇见成效,但仍有恸哭的声音时时传来,有的是为了人,有的是为了畜生。这次暴雪使得多少人丧命,多少户受罪,黄子珮是无法估量出来的。他只知道,身边的郑冰每听到一声嚎哭,脸色就苍白一分。 “你是怎么想到要给我送钱的?”黄子珮为了转移郑冰的注意力,随口问道。 “是毋婆婆,她从莲子口中得知了这件事以后,就把我和郑郄骂了一顿,并坚持要我们把钱还了,”郑冰强打精神解释,“我和郑郄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我来送,因为我腿脚更灵便些...” 黄子珮发现他又开始掉眼泪,方才想起自己让他讲郑郄和莲子的事是个错误。旅途重新陷入沉重的气氛中,连黄子珮也不说话了。 两人没有心思在丰宁县逗留,穿过县城就直奔村子而去。接近村庄时,黄子珮又一次感受到了第一次来时的饥饿。他咬牙忍住,现在正是紧要关头,这肚子还是向后稍稍吧。 然而村庄的惨状吓住了他。 第三百七十九章 观音兜(七) 惨状让黄子珮瞠目结舌,村子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要糟糕得多。 郑冰已经倒在村口哭开了,他和郑郄曾经藏身的小丘如今覆盖着积雪,已然成了郑冰的依靠。只是那雪不像在丰宁县看到的那样坚硬难以清理,而是软绵绵的,一下就把郑冰正哭泣的脸包了进去。黄子珮站在旁边劝了很久,郑冰只是呜咽。他救人心切,便嘱咐了郑冰几句,自己先背了包袱进村了。 从在村外时黄子珮就注意到,村门口的牌坊已经被雪压塌,碎在地上。四周的树木,即便是最结实的松木也难逃劫难。雪地上的鸟折了翅膀,关在厩栏里的骡马已经不知去向。村庄低矮的房屋像是被什么狂风卷过一般全部向一头倾斜。白雪中掺杂着不知那户人家的锄耒,哪户人家的房梁。看起来一点也不美。触目惊心的景象让黄子珮不知想些什么才好。他越过坑洼的雪地,凭借不清晰的记忆寻找当时自己走过的路。他想要快些找到郑氏兄弟的家,然后替那个村口还在嚎哭的小子确认一下他的家人还安好否。 但黄子珮自己的状况也不容乐观。他再怎么康复得好,身体毕竟还是生了大病的。这样折腾下去,黄子珮觉得自己也要倒在地上长眠不醒了。他不得已找了处类似断墙的地方休息,手往背后一撑,就碰到了另一只比他的手还要冰冷的手。 “啊!”黄子珮哀嚎了一声,向后退去。他的惊呼在几乎被夷平的村庄里延宕开来。 黄子珮以为自己摸到了尸体的手,却不想这“尸体”竟然还自己动了起来。一个面如死灰的人从断墙后爬了出来,他的辫子已经变成细细的一绺,搭在他瘦骨嶙峋的肩膀上。仔细看看,他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些什么。 黄子珮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上去听听,又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唬得黄子珮不知向哪边躲闪才好。 不过搭上他肩膀的是一个脸色还算健康的矮个子。黄子珮定神后,他才开口询问:“阁下是外地来的?” 黄子珮点了点头。 “这个大雪天,连官府的救护都避着这里,阁下来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找人,”黄子珮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为了来这里看看,转而又指着身后被自己认成尸体的人问道,“我还以为这村中没有...没事,不过为什么不帮帮这位呢?” “帮不了啊阁下,”那矮个汉子带着黄子珮来到矮墙之后,黄子珮惊讶地发现这人的半截身子已经被严严实实地压进了雪里。 “这...” “村子里倒是有活下来的人,但是他们都已经被派到各户村老那边帮忙去了,我家的酒馆倒了,还剩下我和几个伙计,”黄子珮明白过来,这人便是村子里唯一的一个小酒馆的掌柜,“但这两日我们也得去几户村老家救助。唉,实在是对不住这人,便给他喂点水喝,阁下知道吗,村人们都想帮助他,但村人们各个都有比他更着急一些的事情...” 黄子珮听了一会儿,又望望那个可怜的噎着一口气的人,便和这名矮个子问好了路,转身离开了。比起救这个人,他也有更急的事情。黄子珮发现自己似乎比原来狠心了些。 矮个男子为黄子珮指的是另一条路,与黄子珮第一次来村子里走的那条不尽相同。这是黄子珮到达毋婆婆家门口才发现的。在之前的那条路上,黄子珮只能看见毋婆婆家的房顶,而在这条路上,他一直来到了毋婆婆凋敝的半扇门前。 在快到毋婆婆家门口时,黄子珮曾经撞上一小队村人。他本想上去问路,可村人们却像见着鬼一样避开了他。黄子珮初时不解,后来想起那酒馆掌柜的话,说幸存的村人多去各户村老家帮忙,也就想通了一些。想必这毋婆婆德高望重,又是村中最富有的人家,村人们来帮帮忙,也是应该的,自己冲上前去,应是被当成了传话帮忙的家丁。那些人忙了那么久,应该是不想再跑下一趟了吧。 与酒馆主人交谈之下,黄子珮得知,这里的雪并非像他在家中听说的那样,是从多日前下起,而是在各地陆续停雪后,才在两日前的白天骤降的。直到今天停雪时,仍有许多人不是被暴雪掩埋或被压塌的房屋砸死,而是被彻骨的严寒冻死的。黄子珮小心地穿国毋婆婆家的院门,边走边担心起了莲子。郑郄他是明白的,看他拿了自己的包袱还能那样健步如飞的,想必身体肯定健康得没边儿。但莲子就不一样了。他那瘦瘦小小的样子始终在黄子珮的脑袋里挥之不去,还有他那受了伤的眼睛... 毋婆婆的家不算很大,在黄子珮的眼中也不算很豪华,不过总而言之好,还是比较坚固的。黄子珮仍然能通过眼睛看外加脑袋想来辨认一些室内的陈设。房梁上突然落下一捧雪,不偏不倚砸在了黄子珮的脑袋上。黄子珮感觉自己的腿都凉了半截。 他急忙伸手将一直滚到脸上和眼睛里的雪渣抹去。冰凉的感觉加重了他的头痛。等黄子珮把雪抹净以后,才看清了身旁不知何时多站了个老婆婆。 她身形并不瘦削,与黄子珮见过的大多数村人相比,甚至有些富态。不过老婆婆的表情相当阴沉,她还戴着风帽,雪地的光被挡在她的脸外。黄子珮有些害怕地吞了口唾沫。 “贪心的玩意,拿吧!”老婆婆突然的一声怒吼将黄子珮吓得差点没有坐在地上。他听见老婆婆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愈发警惕起来。搞不好她还养了条狗,那就完了。 但熟悉的面孔来到了黄子珮的面前,发出细小的一声惊呼:“毋婆婆,怎么了——是您?” 来人是莲子,比黄子珮之前见到时还要更瘦了一些。 “莲子,还好么?你哥哥...”黄子珮话还没有说完,莲子就小步退回了毋婆婆身后。 黄子珮没想明白,自己也虽然饥寒交迫,但还不算面目狰狞。他试着靠近了一步,毋婆婆立马喝退了他:“羞不羞?威胁这样大的小娃娃!要拿便拿,快走!” “不,婆婆您误会,”黄子珮忙着想解释,突然想起郑冰对自己说的话,“婆婆,我是黄子珮,就是之前莲子的两位哥哥耍弄的那位。” 毋婆婆的表情没有一点改变。她将两只手紧紧贴在身侧,似乎在忍耐些什么。确定了黄子珮没有下文以后,才大声回斥:“说什么呢,我怎么晓得你是哪个?要拿东西就赶快动手,有点廉耻,别拿小娃娃当挡箭牌。” 黄子珮不吱声了。如果进村子时带上了郑冰,现在就能免去许多麻烦。他又越过毋婆婆继续询问莲子:“你哥呢?郑郄呢?” 莲子像是听见什么吓人的话一样睁大了眼睛,支吾着不说话。 “他的哥哥在雪里埋着呢,怎么,难不成你要救人吗?”毋婆婆终于是明白了什么,站到一边去了。她背着光,将长长的风帽拉到肩头披着,看起来像是能够广施善福的观音一样。 第三百八十章 观音兜(八) 黄子珮说不动毋婆婆。她只是紧紧地抱着莲子不松手,莲子轻轻地啜泣,连头也不肯抬。实在没有办法了,黄子珮才孤身一人前往郑氏兄弟的房屋。不知怎么的,他依旧非常担心莲子,即便已经得知了郑郄被埋在雪里的消息。 但让黄子珮没想到的是,郑冰早早地等在那了。他的双眼发红,悲痛还没有从这个思念哥哥的青年身上退去。黄子珮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一道在郑氏兄弟的房门前蹲下。 “莲子在毋婆婆那里,”见郑冰睁大眼睛看自己,黄子珮只得挤出一个笑容,“没有受伤,看样子也没有冻着,毋婆婆待他很好...” 黄子珮当然想问清楚毋婆婆不认识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郑冰到城中亲口告诉自己,是毋婆婆得知了这件事情,责骂了两兄弟,才有了郑冰来承德府交还银两的这一趟。但看见郑冰形容憔悴,郑郄还不知生死,黄子珮又怎么问的出口呢?他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也许郑氏兄弟并没有和毋婆婆说清楚,只说了两人拿了别人的钱,又或者毋婆婆上了年纪,摊上这样的天灾,把听过的事情都忘记了。也许。 “现在怎么办呢,郑郄就在这底下,我们怎么把他救出来?”黄子珮的手放在雪上。雪很厚,用手使劲压也测不出到底有多深。在厚厚的软雪下是已经被压得瓷实的冰,用人力肯定是无法奈何它的。更何况人力之中还有一个大病初愈的少爷黄子珮。 “去管村人借些锄头,”郑冰止住悲痛,站起身,“无论如何也要将哥哥挖出来。” 气势很好,黄子珮欣慰地想。但他仍有事情不明白。 “郑冰,为什么不去管毋婆婆借一把呢?”郑冰脸上的表情很微妙,黄子珮不得不解释给他听,也顺便趁机探一探郑冰的话,“诚然,毋婆婆是不认识我,但是你去借的话,她应该能够应下来吧,毕竟作了那么多年的邻居。” “还是去管村人借吧,其实那样也就和管毋婆婆借没什么差别——” 两人正说着话,远远地又来了一队村人。 “他们是来帮忙的吗?”黄子珮松了口气。在矮墙旁边跟那酒馆掌柜聊天时,他还以为这里竟是些冷漠寡情的人。 “不,他们是来管毋婆婆要东西的。”郑冰冷冷地说。黄子珮愈发觉得现在的郑冰与之前活泼调皮的形象相去甚远。 “要东西?”黄子珮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灾后幸存的人们理应互相帮助才是,这是他,一个承德府长大的少爷头脑里自然而然生成的想法。但看着那一队人转向毋婆婆家的方向时,黄子珮头脑中充满良善和热情的淳厚想法就被泼上了一桶凉水。 “可是,毋婆婆不过是个独居的老婆婆,他们怎么能...”黄子珮惊讶之余,突然想到那堵矮墙后的男子,伸出冰凉的手在他眼前挥舞。黄子珮的心也凉了半截。 郑冰走了,去管酒馆的掌柜借锄头。黄子珮还傻愣愣地站在郑氏兄弟的屋前。他觉得自己退回了初到村子的那一天,站在村中的大路上,茫然无措地看着站在各家门前呼喊的村人,没有人敲门,只有他沿着村子里的路敲过去。 黄子珮突然生气了。他觉得自己刚刚鬼使神差地跟着酒馆长辈一块当什么无情之人真是愚蠢至极。他跑进毋婆婆家,用最大的嗓门吼走了那些来拿东西的村人,然后扶着已经骂累了的毋婆婆回到她仅剩的一张椅子上坐好。 “你这样会遭罪的,”毋婆婆一坐下,就立马收回了搭在黄子珮胳膊上的手,“他们是抢惯了的,与土匪也没什么区别,你替我出头,只不过是又多了一个被欺侮的对象。” 莲子就站在那堵被雪压得几近坍塌的门旁边。门从原有框架的角上断开了一半,时不时地往下掉木碴。莲子的额头上落满了脏兮兮的木碴,显得更加可怜。黄子珮靠过去,也不管脏,就拿袖子替他拂去木碴,擦净额头。莲子冷冷的目光没有吓退黄子珮,他将莲子揽住,转头询问毋婆婆:“他的眼睛是怎么整的?” 莲子在黄子珮怀里哆嗦了一下。 “这样大的小孩,又在这种穷村子里,闯不出大祸,也没什么危险的玩物,只能是他的父母折腾的呗,”毋婆婆裹紧风帽,时不时地调整双脚,以便让她略显臃肿的身体挤在这一张凳子之中,“我将他捡回家时,他的父母还来这边大闹了一阵呢。” “抱歉,”黄子珮追问,“他的父母莲子现在...还在世?” “那是自然,他才多大?”毋婆婆抬起下巴示意莲子,莲子便挣脱了黄子珮的胳膊,转而跑到毋婆婆身后躲藏,“他的父母将他丢在村中的路上,难道我要站在一旁看吗?后来竟还要跑到我这里要人,真是没有良心,这种人几贯钱就能打发。” 黄子珮不由得又仔仔细细地看了莲子几遍。 “所以,你过来有什么事?” “我是想借婆婆家的锄头。” “锄头还有,自己去挖吧,”毋婆婆厌恶地将脸藏到风帽之后,等黄子珮要出门了,才说,“你也是个没有头脑的。” ———————————————————————————————————— 在雪地里挖得手指甲都上翻以后,黄子珮终于将深埋在雪下的锄头翻了出来。他累得几乎瘫倒。同时他也绝望地察觉到,自己的嗓子又开始隐隐作痛,鼻子也开始发闷。不知道郑冰怎么样,黄子珮想到。他扛着锄头,从毋婆婆门前走过。 “等等,等等,”毋婆婆头一次在黄子珮面前表现得这样慌张,“你这是去哪?” “救人,”黄子珮向毋婆婆道谢,“用完之后我立马就还回来。” “别还了,你就这样扛着它一直跳到滦河里去吧,”毋婆婆又恢复了她刻薄的样子,“不过,你不是去救郑郄吗,怎么又往那边走?” “我不救郑郄,我救别人。”黄子珮有一种错觉,曾经为黄子珮提供栖身之地的矮墙已经塌了,他认为自己必须要加快脚步。 “那你去吧,郑冰小儿掉眼泪的时候,你可别假惺惺地跟着哭。”毋婆婆扭头便走。 ———————————————————————————————————— 黄子珮一睁眼,雪地上的余晖就在他的鼻尖,大半天过去了。额头和嘴角的伤让他做不出任何表情。勉强支撑着爬起来后,黄子珮痛苦地发现管毋婆婆借的锄头也已经不知去向。他坐在白净的一块雪上,身旁是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土地。 黄子珮没有东西拄着,所以走了两步就又倒下了。幸而有人从后边扶了一下,否则黄子珮的头就要结结实实地磕到那堵矮墙上了。黄子珮不用看的都知道是那位酒馆掌柜,他的身上暖融融的,刺鼻甚至有些腥的酒味混着其它的味道钻进黄子珮堵了许久的鼻子。 黄子珮的想法是错的,身后这堵矮墙并没有塌,还好好地立在原地。 “您还好吧?” 酒馆老板无奈地笑了笑:“这话不应该是我问阁下吗?” “您帮了我,不会被打吧?” “不会,他们还想喝酒呢。” 黄子珮向酒馆老板要了只剩把手的笤帚,就这样一撑一撑地回去了。路过毋婆婆门前时,黄子珮第一次在这个村子里听见了那么大声的笑。 “你看,”毋婆婆笑得把风帽撇到了一边,“我说什么来着。” 黄子珮赞同地苦笑,但他并没有灰心。穿过毋婆婆家门前的那条小路以后,他再一次回到了郑氏兄弟的房屋前。 第三百八十一章 观音兜(九) 郑冰放下手中的活,疑惑不解地看着伤痕累累的黄子珮,片刻之后,才慌忙赶到他旁边搀扶。 “大哥,您这是去了哪里?”郑冰的惊慌没能掩盖住他的不满,万幸黄子珮看不出来。 “没什么,救了个人,”黄子珮说完以后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一点都不心虚,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你这边怎么样?” “什么叫做救人?”见黄子珮执意要问情况,郑冰只能垂头丧气地说,“唉,雪太厚了,下面还有结冰的房屋,哥哥还有没有命,这回是真的不知道了。” “郑冰,别这样想,”黄子珮放下手里的破笤帚,就要接郑冰手里的手里的锄头。 “大哥,您休息一下吧,都这副模样了,还帮着我做什么呢?” “没事,我其实很能干的,不要觉得我是承德来到这游山玩水的少爷。” 话音落下后,黄子珮环顾周身,如果被家里的任何人看见了刚刚病愈的自己像现在这样又是挨打又是干活,恐怕早就吓晕过去了。 “那,我去村口再借一把锄头过来?” 黄子珮点头,随后开始闷声干活。能够看出郑冰已经很卖力地去除冰了,可是由于堆积时间太久,雪下的冰相当结实,郑冰只不过是用锄头磕开了几个小口。这样的工程由黄子珮和郑冰两个人来完成实在是有些不合适,黄子珮一边用锄头面锉着地寻找相对脆一点的地方,一边想着方才在那堵矮墙旁发生的事情。 其实黄子珮一点都不生气。他在承德府中第一次得知自己背回来的是块石头时发的火可比这回要大得多。他只是觉得好笑,原来毋婆婆说的都是真的。当时他正急匆匆地扛着从毋婆婆处借来的锄头想着去救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成群的跟踪者。他赶到村中那堵矮墙处时,那个苍白如尸体的可怜男子还在挽留自己那最后一口气。 黄子珮知道自己问他“您没事吧”也没有用,干脆将他细瘦的上半身扶到矮墙上,然后用锄头轻轻推开他身上的积雪,露出处理起来不算困难的一块冰。黄子珮觉得自己从没使用过锄头,下起手来没轻没重,便蹲下握住锄头的前端,他也顾不得这样并不省劲,就慢慢磕着冰,太阳光从雪面上重新跃起,逐渐强烈。黄子珮眼睛被晃得疼,也许有认识的人经过,看见黄子珮哼哧哼哧地干活,会不理解这个大个子为什么要这样自讨苦吃。但黄子珮自己明白,他怀着赎罪的心情锄着冰,直到冰面裂开。 “嗬呀,这不是还行吗,”黄子珮摸了摸发痒的额头,惊奇地发现自己出汗了,“这帮人还和我说难整,靠我这一个病号不就把它给弄开了吗?” 靠在矮墙上的男子虽然还算清醒,但已经极度虚弱。他没有力气回头看黄子珮在折腾些什么,只是安静地倒在矮墙上,像黄子珮在进村以后看到的那些断在雪地里的树一样。 出于对这位身体陷在雪中生活了一天还多的可怜人的照顾,黄子珮用自己瘦了不少的手帮他一点一点扯着从冰缝中露出的衣服。 黄子珮想起自己还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但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模样,黄子珮还是不勉强他自我介绍了。 在雪后初生的太阳下干活一点也不惬意。黄子珮很快就感到口干舌燥。酒馆就在不远处,如果他愿意,随时可以放下手中的锄头去解解渴。但他仍旧咬牙锄着地。 第一次从这人的身边离开时,黄子珮脑子里曾经浮现出的那种不道德的想法此时已经被黄子珮厌弃地抛在脑后。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想,可能是受了村人们的影响,也有可能是自己将这种想法压抑在胸中,偶然间没看住,释放了出来。总之,黄子珮坚决认为,以后不能再有这种想法了。 冰面被锄开以后,后续的工作并没有就简单太多。黄子珮需要沿着冰缝将冰劈开,但他发现,自己只要稍微一用力,冰裂得快了些,趴在矮墙上的人就会颤抖个不停,似乎很痛苦。黄子珮绕着他走了几圈,这才惊讶地发现他似乎是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拧着身体卡在冰中。无奈之下,黄子珮只好伸手按住了他的脑袋,指尖一下子陷入了一排枝杈中。黄子珮知道那是他的头发,于是更加怜惜他。 “忍耐一下。”黄子珮也在忍耐他呼救般地呜咽声,他狠心将冰用力劈开,不管这裂痕会让他痛苦到何种程度。阳光又在冰面溜起来,一闪一闪的像是长出了金色的铁树。黄子珮拿手遮挡,到最后干脆眯着眼睛继续他的救援。 身后的脚步声终于是传到了黄子珮的耳朵里。他不解地回头。 “不是说,没人帮他吗?”黄子珮暗自奇怪。黑压压的人群之中,他看见了熟悉的面孔,是早上跑到毋婆婆那边要东西的几名村人。黄子珮知道不好,提前对着冰加重力道锄了几下。矮墙上的身体挣扎得更厉害了。 “怎么?”队伍中有人小声讨论,“他在救人。” “是啊,”另外的声音传出,同样的惊讶,“这人,不好救,要去村老们的家,是...” 黄子珮听着他们的托辞,突然觉得有些骄傲。等到结束旅程回家以后,他一定要和余氏好好讲讲这次出行发生的事情。 但黄子珮没想到的是,讨论的气氛逐渐从惊异变成了愤怒。 “是,他在毋婆婆那边!” “把人都哄出来了!” “这锄头是他抢的!” “不知道从哪来的外地人!” 黄子珮微微皱眉:“先说明白,这锄头可不是我抢的——”他没有想到有人会对他的头来上一下子,登时头晕脑胀,向后倒去。 越来越多的殴打落在他的身上,黄子珮也与这里的村人一同体验了这场大雪带来的疼痛。他想要辨认出最开始那个说“他在救人”的声音在不在呼喝声中,但由于太多的手掌落在他的头顶的缘故,黄子珮耳鸣了。他甚至不太明白别人为什么会打他。只好伴着耳鸣想象自己翩翩起舞。等到终于有人记起朝他的腿窝来上一下子时,黄子珮发现就连这种想象都成了奢望。 他逐渐模糊的眼前浮现出毋婆婆的模样,她身披风貌,表情凝重,挤在她那张窄小的凳子上,像菩萨一般。听说风帽就因其使装扮者穿戴类似观音,而被称为观音兜。黄子珮觉得十分相称。他很希望这个村里唯一的观音毋婆婆来救救自己。 但结果也已经明了。黄子珮孤身一人在雪中苏醒,在经过毋婆婆家时被她不客气地笑了一顿。黄子珮听着她笑,就仿佛听见殴打他的那些人哭一般,解气得很。 “大哥!”远处传来郑冰的呼喊,黄子珮放下从郑冰那抢来的锄头,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和毋婆婆说明白,她借给自己的东西,还不回去了。不过想必毋婆婆能够猜得到。 “你来的时候,看到莲子了吗?”郑冰跑到身边后,黄子珮问,他总是很惦记莲子,“你们兄弟两个还没有互道安好吧?” 郑冰顿了一下,随后才对黄子珮解释,应该先救哥哥,再去见莲子。黄子珮知道自己又一次说错了话,便寄希望于锄冰。两人开始干活就好了。 但阳光不合时宜地帮了忙,黄子珮转身准备锄冰时,发现被太阳晒得透明的冰下露出了一只漂亮的冰雕般的手。黄子珮不得不又一次与脸色阴晴不定的郑冰说话: “郑冰,郑郄在这哪!” 第三百八十二章 观音兜(十) 黄子珮对郑冰提出的营救郑郄计划表示反对。刚刚他用锄头为那个可怜人除冰时,曾经令受难者痛苦不堪。如果按着郑冰所说,对着郑郄手旁的那块冰狠狠砸一锄头的话,痛苦的可就不是像矮墙旁那人的脊椎,而可能是郑郄不知道卡在何处的脑袋了。毕竟,他们二人对郑郄雪灾来临时的身体姿态一无所知。 “现在他和我们就隔着一块冰,不把冰锄开,难道还等着吗?” “郑冰,郑郄现在到底是怎样被困在冰下的,咱们还不清楚。” 郑冰将辫子盘在脑后,对黄子珮的话采取漠视的态度。他继续围着冰面打转,寻找比较有利的位置。黄子珮并没有生气,郑冰不置可否的态度恰好证明了他想要救出哥哥的迫切。这是黄子珮乐于看见的。 “你被打了,大哥?” “哦,这没什么,我也吼了他们。”黄子珮想起自己满身伤痕地走过毋婆婆的门前时她放肆地大笑,不禁浑身通畅。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会把毋婆婆的笑当成一种嘲笑,他只是觉得村人们已经得到了惩罚。 “可是是他们拿毋婆婆的东西在先,其实大哥你说他们也...” 黄子珮意味深长地扭头看了一眼郑冰,他不是从郑冰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别的意思,他听不出的,从很早以前就是这样,别人都把他当做缺个心眼的少爷。他只是看见郑冰谈着谈着停下了步伐,不再围着冰面打转。黄子珮又对刚刚他认为的救人心切的郑冰产生了一丝想要调侃的感觉。 “不,我瞧出来了,他们觉得拿毋婆婆的东西是理所当然的事。”黄子珮留下了足够多的时间给郑冰反应,随后他又问道:“但是我不知道原因,为什么会这样,郑冰?” “哪有什么原因呢?”郑冰叹了口气后才猛然想起自己该救人,连忙拖着锄头绕冰面继续行走,同时嘴里还不忘念念有词,在黄子珮看来,他就像个施咒的法师,“毋婆婆是村里最富裕的,所以一有什么灾难都指望着她。” “可那不是她的孩子...” “毕竟村子也将她从一个小女孩养起,一直到她长成,再到她年迈。大家都觉得她才应该报恩,就比如说村里税款从来都是她给其他人垫付——” “这里还有税吗?” “大哥,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呢?”郑冰用一种贫苦人民固有的怜悯的眼神望着黄子珮少爷,“当然有税,我们难道不是生活在河北省吗?就算大哥之后要为我们捐献社田,办成社学,这通通都有税。” 黄子珮知道郑冰会错了自己的意思,实际上他只是想问问为什么征税的官员到了这儿,却不过问这村子困难与否。但看见郑冰那样的眼神,黄子珮也就闭嘴了。郑冰步伐变得有力了一些,然后又突然停住。他指着被锄头推开雪后露出的一块空地问黄子珮:“大哥,从这里开始锄能不能行?” 黄子珮赶过去看时,还打了一下滑。 “这底下是什么?”郑冰努力辨认冰下灰褐色交织的地带究竟是什么,郑冰早扛着锄头就要下手。黄子珮急忙拦住了他。 “这里是房梁,”黄子珮比划着,同时想起了毋婆婆家那扇折了一半不断掉木碴的门,“从这里开始结冰,就是房梁的其中一个角儿,郑冰,我们再找找吧。” “哥哥还在里面,”郑冰冷冷地提醒他,“两天了。” 两人一块往塌毁的房屋后面绕时,白茫茫的雪地上响起村人们的奔走呼号:“救不过来了!那人救不过来了!” 黄子珮发着呆,郑冰早伸长脖子看向毋婆婆家。一队人挤进了毋婆婆破烂的木门,随后又冲了出来。他们没有进行洗劫,只是把莲子拖抱着带走了。 “莲子?”黄子珮扔下手中的锄头,急忙赶上去。郑冰把膠伸得长长的,一下绊倒了他,紧接着又蹲下身道歉:“大哥,没事吧?” “你看不见吗?莲子!” “我看见了,”郑冰说着好话把郑冰拉起来,“大哥,他们说的是你救的那人,那人快不行了。” “我知道,但是莲子被带走了!” “那人是莲子的爹。” 见黄子珮闭上了嘴巴,郑冰继续绕着冰面走,半天才说:“大哥你救了他,他有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 “没,但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黄子珮醒来的时候,那人已经被村人们架走了,一点功劳都没有留给黄子珮,虽然他不争那个功劳。总之黄子珮醒来的时候,周身仅剩鼻尖一点阳光。他当时记不得自己到底救没救成那人,或许把冰全锄开了,但没有把他从冰冷的雪下带出来。黄子珮只是在醒来时发现自己成了矮墙旁的可怜人,为这个,他才有一点点的气恼。 “这里怎么样!”郑冰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难以控制,他用锄头抵着一处露出几根冰着的稻草的冰冻处问黄子珮。 “这里约莫是屋子后边,应该是可以的,”黄子珮忽然感觉眼前一黑,不由得慌张地扶住坍塌的房屋,但他很快意识到并不是自己的病复发了,而是不知来自何方的云悠悠哉哉地把太阳挡住了,“我与你一起。” 两人大汗淋漓地锄了一通,终于打通了屋后的路。 “什么都看不清,”郑冰伸出脑袋探查,“大哥你说呢。” 黄子珮看见郑冰的辫子上落了一些冰碴子,便伸手想帮他拂去,可他热乎的指头刚一挨到那些冰碴子,它们就迅速化开了。很湿润。 郑冰以为黄子珮在和他开玩笑,便不满地回头嘟囔了几句,但当两人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天已经暗沉得有了黑夜应有的样子。 “怎么办呢,大哥?”郑冰说完这句话以后,便扛着锄头往屋前赶,黄子珮看见郑冰匆忙地带起一阵风,雪花纷纷被推向了旁边。 怎么办呢?竟然又下雪了。 黄子珮很快便追着郑冰的脚步赶到屋前,发现他正对着那只冰雕似的手拼命挥动锄头。黄子珮想要制止,就收到了凶恶的一瞪。 “快点把冰打破,把他救出来。” “但是你会害死你的哥哥。” “现在下雪了,”郑冰恨不得用手接了雪花送到黄子珮面前,“没有时间再慢慢地从屋后查到屋前了,现在我要把他救出来,缺胳膊少腿也要救。” 黄子珮挨了一通训斥,失落地开始反思自己的问题。他觉得自己去救那个将莲子的眼睛害成那样还活不下来的人,可能是错了。虽然他又一次动摇了之前的想法,但他仍然执拗地认为为了要紧事不去理会触手可及的受难者是不对的,即便代价是在逐渐细密的雪花中看着郑郄的生命行将结束。 “你也来帮帮忙啊,帮帮忙啊大哥!”郑冰不知所措地朝四面八方呼喊,可就是没有看着黄子珮。 第二百八十三章 观音兜(十一) 毋婆婆端着冰凉的茶送到郑冰的面前,被郑冰摇头拒绝了。毋婆婆老实不客气地教训了郑冰一顿,还挖苦地问他是不是需要老婆子将茶喂到他的嘴里才算满意。郑冰无奈之下喝掉了那杯冰到肚子里的茶,含泪说了声谢谢。 黄子珮在角落里,他的背后就是半数消融的雪。但是由于屋外如今又下起纷纷大雪的缘故,屋内的积雪短时间是化不掉了,即便屋里有四个会喘气儿的活人。 “他们把你放回来了?” “他们没有抓我,”莲子缩在角落中,与黄子珮坐并排,他尽量远离那些积雪,“只是带我去看我爹。” 黄子珮想到自己以后也会和余氏育有子女,不禁又将莲子打量了一遍。 “你爹怎么样?” “他没有死。”莲子说完这句话以后,这个角落就沉默了。毋婆婆冷眼打量了黄子珮一会儿,才合起眼睛打盹。屋子陪着人听屋外的大雪。大雪下进了屋子,屋顶有没有弥补的漏洞。 “那么今晚你们睡在哪呢?”毋婆婆打破雪中的僵局,“总不能睡在这里吧,半夜张开嘴打鼾,早起就有满嘴的冰等着你们。” “里面那间屋子不行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塌,”毋婆婆咕噜了一口唾沫咽掉,“莲子喜欢一个人睡,他不喜欢别人和他挤在一块——” 黄子珮自觉地向旁边挪了一些。 “而我就在这张椅子上。”毋婆婆说完,为了表现真实性,还特意打了个哈欠,“你们自己找地方将就吧,明儿一早该回承德的回承德,该哭丧的...” 看见郑冰消沉的模样,毋婆婆只是轻声哼了一句。 这时屋外又有动静了,从被雪灾摧毁的半面窗户向外看,似乎有什么热在探头探脑。毋婆婆本来闭上的眼睛又不满地睁开,她冲着屋外粗声吼道:“看什么的,要拿东西就快进来!” 窗外的那人吓了一哆嗦,把头一低就跑掉了。毋婆婆刚想骂上两句,大门被人推开,一队村人闯了进来,冲到那间毋婆婆口中的“不知何时会塌”的房间里翻找。 “如果要挑东西,进来就是,别在窗前探头探脑,省的明早死在我门前,还说是我的错。”毋婆婆的语气明显和缓了许多,她对黄子珮作了一个手势。 “我们没有探头探脑...”跟在队伍最后的村人小声说,但紧接着他就被同伴制止了。“和老太太有什么可说的呢?” 等到所有村人们都离开以后,毋婆婆将风帽裹得更紧:“这群人为了这点东西连命都不要了吗?你明早回承德干脆将我屋里剩下的能用的带一些扔在路上吧,让他们去捡。” 黄子珮点了点头,随后又问莲子:“你爹的腰有事吗?” “不知道,”莲子也转头看着黄子珮,他的眼神不再冰冷,甚至满含着真诚,“我只知道他冻坏了,许多人为他热酒,我在最外面看着。” “他对你说了什么没?” “他问我郑冰和郑郄的事,我说郑郄在雪下埋着,郑冰出远门把你带回来了。” “是吗,把我带回来了?”黄子珮听见他这么说,甚至有些高兴,但他看见郑冰的冷脸,决定还是把那友善的一笑省去,“那么他有没有记得...” “记得这人救了他?我替你说吧。”毋婆婆不耐烦地打断了黄子珮的话。黄子珮不好意思地脸红了。这时郑冰不声不响地起身离开了房间。三人目送他远去。 “记得,我爹说要我代他向您致谢,还说请你务必要等到他痊愈再离开,他要亲自感谢您。” “等着干什么?等他还是等死?”毋婆婆对莲子的转述嗤之以鼻。 “我出去一下。”莲子向毋婆婆说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还粘带着化雪的泥土和木屑,随后也小步跑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毋婆婆和黄子珮。 “你觉得他父亲讨人厌吗?” “我?”黄子珮想起矮墙边那个半死不活的身影,叹了口气,“有什么讨人厌的呢,我一开始将他认成了尸体,后来又救了他,还挨了打。他一句话都没和我说,他太虚弱了。” 毋婆婆点点头:“他将莲子丢在村子道路中间,如今他自己也被遗弃了,难的还在后边哪,承德来的少爷。” 黄子珮不知道毋婆婆的话里有没有批评自己将本应承受天罚的那人救起来的意思,毋婆婆又继续说了下去:“看到一个濒死的人,大家蜂拥而上,去帮忙是正常的,谁都会上去帮忙。难的在后面哪,等他能讲话能行走了,他们就要开始斟酌啦,吃的太多,用的费事,自己没有家吗?在这儿享清福呢?” 黄子珮静静地听,毋婆婆的声音和着雪:“承德少爷啊,不是说非得让他死,但是谁来管之后的事?你以为他是个成年人,就可以经受这样一场死里逃生后立刻站起来劳作生活吗?全变了,你看看莲子,他也是受了罪的,你现在让他跟村子里那些孩子们一块玩,一块上学,能行吗?” 黄子珮如今确信毋婆婆是在责怪自己,但他也有不满的地方:“但是村人们也没有一看见他,就立刻去救他。” “难道你有吗?”毋婆婆又恢复了她恶狠狠的语气,“你有时间跟我拌嘴,还不如去看看那两兄弟,他们在大雪里忙着救人,而你却跟我拌嘴...” 黄子珮心里依旧不太舒服,人毕竟是他救的。但是毋婆婆的话也惊醒了在破烂房屋中偷闲的黄子珮,郑冰和莲子至今未归,他们两个去了哪里?救人? 黄子珮知道了什么,他一骨碌站起来,拿了倚靠在屋子角落的一把锄头就往外跑。那是他入夜时分抓着拼命反抗的郑冰进屋时顺手放下的,上面还沾着不算太脏的泥土。 乌云在夜里也依旧明显,雪地上的光照亮了黄子珮眼前的天空。他发现云朵就像莲子他爹一样,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卡在地平线处,除此之外,他只能看见深蓝色的夜空。在承德府他见过宝蓝色的绒布,颜色与其相近。黄子珮一路赶到郑氏兄弟的屋前,发现莲子冻得瑟瑟发抖,正用手比量着冰下边的郑郄的手。雪下的越来越大了。 “莲子,你做什么呢?快回毋婆婆那边去!” “郑冰叫我等在这里,他在后边,说是白天有地方已经被锄开了,不能叫它重新堵起来。”莲子望着黄子珮,他的眼神动摇,黄子珮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 “但是,你在这里做什么呢?”黄子珮急于向屋后赶,又不放心莲子。 “我在这,”黄子珮惊讶地看着莲子落下一滴泪来,从他那只伤残而丑陋的眼睛里,“我在这陪着郑郄啊。” “好了,这个时候别说傻话,”黄子珮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登时觉得自己已经半死,“裹紧这个,快点走回毋婆婆那边去。” 黄子珮打着颤与莲子分道扬镳,他的眼前时常泛起青色与灰色的光斑,浑身各处向被绳子狠狠打了无数个结那样无法挣脱。他与自己抗争了一会儿,终于是步履蹒跚地走到屋后。 黄子珮起初怎么找也没有找到郑冰,他铁青着脸朝白天锄开的那个冰窟窿处望了一眼,发现已经躺在里面,手臂僵硬。但黄子珮已经没有多余的衣服裹在郑冰身上了。他只能挥动锄头将冰锄开,并指望这些坚硬厚重的冰能为他挡住寒冷—— 黄子珮知道自己也不正常了。他恐惧地扔下锄头往回走,却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风帽将黄子珮从头到脚覆盖住,黄子珮从未这样温暖过。紧接着他听见熟悉的声音说:少爷,您这是何苦来,我们方才在窗边望见少爷了... 黄子珮感觉自己被人紧紧抱在了怀中。 第三百八十四章 观音兜(十二) 从黄子珮被家丁救起到余氏赶到丰宁县以南十几里的村中,又不知过去了多少天。 他从雪地上被人抱起,一开始是送到毋婆婆处。那儿没有床,已经全部被雪灾摧毁了。家丁与酒肆的掌柜说了些什么,或许是一些好话,黄子珮紧接着就被转移到酒肆的炉灶旁。那原来是炉灰遍地的肮脏之处,但现在却是人人争抢的风水宝地。因为暖和。 黄子珮就这样一直倒在暖融融的炉灶旁,似梦非梦地度过一个接一个的时辰。他听见家丁与家丁在交谈,明白家里派了很多人来找自己。父母是不是生气了呢?黄子珮只要一想这个问题,就头痛得不行,最终昏昏沉沉地睡去。 在第三天时黄子珮第一次有了完全清醒的时间。那时他睁开眼睛,身旁全都是不认识的人,家丁似乎出去了。见黄子珮醒了过来,酒肆中的人围住了他。黄子珮听见有人对自己说:“我们来招待您。” 印象里,这个村中只有郑氏三兄弟才会称呼自己为“您”。黄子珮想要开口,温热的水早就喂到了他的身旁。抓住碗边的是黑黄的手指,黄子珮眯了一下眼睛。不知道是谁将酒馆中用来抵住遮光布帘的破杆子撤掉,光线一下子倾泻进屋。大家一块眯起了眼睛,就像是跟随黄子珮的带头一般。沐浴着这样白亮的光线,黄子珮明白雪还没有停下。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一些熟悉的面孔,比如家丁们,更如郑氏兄弟。于是黄子珮将手悄悄撑在身后,摸到了柔软的一团布。黄子珮看了一眼,觉得十分眼熟。 “这是毋婆婆给你的,”人群之中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挤到黄子珮面前,他虽然留着髯须,眼神却不沧桑,活泼得很。从他递水时露出的短而胖的手臂来看,他应该与这个酒肆的掌柜应该存在着什么亲缘关系。当然,黄子珮头晕目眩,他的直觉并不可信。 “喝吧,喝吧,大恩人,”那小伙子轻声哄着黄子珮,仿佛他是个刚满月的婴儿。 黄子珮不知道是自己晕了头还是怎么的,他竟然听见有人叫他大恩人。他不解地,甚至求助似的环顾四周,突然发现他们都不再陌生。 “少爷,您醒了!”循着喊声看过去,黄子珮看清从酒肆外赶来的确实是自己家的下人们。黄子珮松了口气,攥着那团毋婆婆送给他的风帽向后倒去,酒肆中的众人咋呼地扑上去想要扶住黄子珮。也不知是谁嫌那团风帽妨害,将它扯出来,一把丢到了酒肆的角落。 家丁们茫然无措地抱着黄子珮,就像那天夜里在雪地中抱住黄子珮一样。这是他们家的少爷,心地善良,天真无邪,被周围的人家评价为傻子和疯子,却还要做一些显眼的事情来让老爷和夫人更为难。那天清晨少爷从承德府出城,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其实早就跟上了少爷。但是没有人料想到少夫人会赶上来。余氏对待下人和蔼,那天却罕见的严肃。她让他们不要妨碍少爷,起码不应该给他要做的事情添上更多的麻烦。他们看着反常的夫人,不敢违抗她的命令。等到黄子珮和毋婆婆一行人在大雪天躲在断壁残垣之中聊天时,他们终于是忍不住想要看看少爷到底怎么样了。借着雪地的亮光,他们能看见黄子珮脸上的伤。他们不知道黄子珮为什么受了这样的伤,大概是他们动身去巡视整个村落的时候被人打成这样的。少爷,为什么要来这样的破村子受皮肉之苦呢?要捐献社田做善事的人那么多,偏偏只有自家的少爷... 在雪地里他们看见那个曾经吼过他们的老婆子跌跌撞撞地来到少爷身边。这老婆子的脸与倒在地上的黄子珮一般煞白,而她脱下风帽的头顶却蜡黄蜡黄的,没有多少头发,反而长着大块深色的斑,叫人看着有些害怕。他们看见老婆子将取下的风帽盖在黄子珮身上,嘴中不住地念叨。他们还看见她在掉眼泪。为什么呢?老婆子明明是个不好讲话的人,这是他们亲眼所见的哪,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会为黄子珮流泪呢? 家丁们抱着虚弱的黄子珮,什么都想不明白。酒肆中的人早就将汤婆子拿来,这是整个酒肆中最珍贵的宝贝,现在就由村人们恭敬殷勤地送到黄子珮的眼前。如果黄子珮还醒着的话,一定很欣慰村人们有这样的改变吧。 但黄子珮经过这次短暂的清醒以后,一直到余氏赶来的前一天才真正开始好转。 那时郑冰已经为郑郄断掉的那条腿接起一条比较完好的假腿,两兄弟可以一瘸一拐地赶来酒肆看望黄子珮。黄子珮并没有注意到郑郄遭受的灾难,他只当是郑郄的腿脚不大灵便了。三人寒暄了很久,仿佛相识很久的老友久别重逢了一般。从郑冰的话中黄子珮得知,莲子的高烧也已经退下去了。 “他头天晚上倒没什么,毋婆婆说的,”郑冰坐在黄子珮的旁边,“但从第二天大清早开始,他就开始发热,说胡话,两个小拳头挥啊挥的不知道在打什么。” 黄子珮看见郑冰笑了。 “莲子很小的时候也这样过,真的,”郑郄挨着郑冰坐,偶尔插上一两句话,“那时他刚被毋婆婆捡来不久,才放到我们这儿几天,就发了几次热,每次难过的时候都会挥拳头。” “他也是很凶的,”郑冰太执着于开玩笑,这让黄子珮有一种错觉,这前面几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三人就这样挤在酒肆中聊天,偶尔说几句自己的情况,大多数时候还是在聊莲子。这样一直聊到家丁来找黄子珮喂些吃的时,郑氏兄弟才互相搀扶着站起来。 “腿,还好吗?”黄子珮吃着家丁们端来的腊肉,随口问道。 郑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看了一眼自己的腿,随后说:“不是很好,就不要了。” 黄子珮这才发现郑郄的假腿。他慌张地放下腊肉,悲切地记起两兄弟第一次遇到自己时,郑郄拎着自己的包裹狂奔的模样。包括家丁在内的几人安静了许久,郑郄才开口:“郑冰,你先和黄大哥的人一块出去帮忙,我还有事想讲。” 郑冰收起刚刚开玩笑时的顽劣,跟随黄子珮的家丁一块走出了酒肆。但酒肆剩下的人仍然很多,毕竟这里是整个村庄最暖和的地方。在无数双耳朵的倾听下,郑郄对黄子珮说:“大哥,我被冻在倒塌的房屋中时还能想事情。” “真的?”黄子珮仍然看着他的假腿。 “是,我那时想的很多,但都是冰凉冰凉的,”黄子珮不明白郑郄此时跟自己开玩笑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笑了笑。 “我在想自己为什么那么想活下去,已经两天了,什么都没有吃过,喝的就是贴在脸上的冰,靠着呼气,后来甚至上气不接下气...” “太不容易了。” “是,虽然现在看着我这样说,颇有些大言不惭的意思,但是真的太不容易了,你们在屋子后面开了一个洞时,我是知道的。” 黄子珮想起自己望见冰窟窿里的郑冰时天上飘下的鹅毛大雪。 “想知道您为什么背了一块石头回去吗?大哥用来捐献社田的银子还完好无损呢。” 黄子珮睁大眼睛,目光也从郑郄的假腿上移开,他发现整个酒肆的人都在看自己。 “大家都知道了,您想要帮这个村子,想要开社学、捐社田,这本不是大哥一个人的工作,”郑郄认真地看着黄子珮逐渐黯淡的眼神,随后靠在他的耳朵边,讲了一件不是很重要的事,“是您的家丁们告诉大家伙儿的,要不然您现在应该还在毋婆婆那边...” 黄子珮黯淡的目光重新变得熠熠。他听着郑郄的话,同时又认出了酒肆中站着几个曾经殴打过自己的村人。几束目光相遇时,羞惭的眼睛纷纷避开了。 那堵矮墙经过了这些天的大雪,不知还在不在。 第三百八十五章 观音兜(十三) 余氏激动地握住黄子珮的手,在毋婆婆的注视下也丝毫不避嫌。 “你怎么样?身体呢?” “好得差不多了。”黄子珮愧疚地发现妻子瘦了。他宽慰地拍了拍余氏的手示意她放下,随即对毋婆婆解释道:“这是我的妻子。” “我没有那样聋,听见他们叫她少夫人了,”毋婆婆揣着手,将长有褐斑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你现在要干什么?把你在承德府的家都搬过来吗?当山大王?” 余氏为毋婆婆的利嘴所惊异时,黄子珮早就笑着摇头了:“我家那些来帮忙的没有告诉婆婆,我原本是想来做什么的吗?” 毋婆婆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仍旧算不上亲切:“办什么社学,像莲子这种的一定上不了的。” “怎么会呢,我给了他一个手镯,叫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就拿着它报我的名字,当然现在办起来还有点困难,总有问题...” “我不是说这个,莲子就是上不了社学之类的...” 看着毋婆婆认真的脸,黄子珮妥协地点头。他隐隐约约感受到,莲子的问题或许真如毋婆婆所说,不是一个手镯就可以解决的。他伸出拳头——它本来是放在余氏温暖的小手旁边的——在空中比划,力图还原郑郄口中幼时的莲子发热时的表现。毋婆婆冷眼看着,过了一会儿才说:“让你重新住回这里是不是委屈了你?酒肆那边也还能待?” “婆婆之前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什么时候?” 黄子珮不好意思告诉她,自己借去的锄头再也拿不回来,自己弄丢的风帽也很难再物归原主。他深吸一口气:“酒肆太闷了,人又很多,她不好去,我也难待。” “所以就来我这?”毋婆婆斜着眼睛冷笑,“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塌掉。” “婆婆也快换个地方,”黄子珮发自真心地对她2建议。 “我怎么换?”毋婆婆摸着自己额前稀疏的头发,“我的子女找不到我。” 黄子珮知道自己绝对劝不动这个顽固的人,转而又问:“莲子呢?从酒肆过来一直都没有见到他。” “和他的两个哥哥一块去说话了,等他再大一些,说不定会一直和他们俩住在一起,也不来这边帮忙,这是好事。年轻的孩子整天和半死不活的婆子待在一起算什么事?” “婆婆不该这么说。”毋婆婆的话很有道理,即便是骂自己的话。所以黄子珮干脆以一句客气的回应作为结尾。余氏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夫君与老婆婆对话。重逢时的兴奋已经逐渐退潮,余氏开始从这段夹杂着很多个人情绪的对话中摸索出了很多自己原来还不知道的事情,比如黄子珮上一次来这个村子探视时,遇上了有关社学的种种问题。她想起那个装了石头的包袱,不免忧心。 “你不带他去见一见郑郄和郑冰?”毋婆婆朝余氏努嘴,“莲子倒是无所谓,他不大适合迎接贵客,再说他还小。但你应该让她见一见郑郄和郑冰。” “我们现在就出发,”黄子珮起身牵着余氏的手往外走,并没有注意到毋婆婆脸上有别于平时刻薄的微笑,“我带你去看看那两兄弟。” “事情都是从他们两个身上惹出来的。” 毋婆婆的这句补充声音很小,走在前面的黄子珮根本就没有听见,但余氏还是听的一清二楚,她转头对毋婆婆笑一笑,意思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责怪那对郑氏兄弟。而毋婆婆则把头别在一边,一副与她无关的表情。 走到毋婆婆房门口的时候,黄子珮碰见了那天在酒肆里给他端水的青年。黄子珮在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之前,一直认为他与酒肆掌柜有某种亲缘关系。所以当得知了酒肆掌柜是这名青年的父亲时,黄子珮是一点也不惊讶的。这名青年上次赶到毋婆婆的门前时,还是众人合伙将黄子珮送到毋婆婆房门前的那次。不过这回他来是为了余氏而来。 “请尊夫人到小店一坐,”那青年恭敬地询问。黄子珮觉得比起语言,他的眼神更加恐怖,咄咄逼人。但黄子珮没有被吓退,他摇摇头,向小伙子说明了他要去找郑氏兄弟。那青年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好说话很多,听闻黄子珮有事情,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甚至没有借着余氏这位生人之口来劝一下黄子珮。 “那是谁?”去往郑氏兄弟房屋的路上,余氏小声问。 “那是村子里酒肆掌柜的儿子,我昨天之前一直都住在酒肆中,承蒙他不少照顾。” 余氏沉默了。黄子珮知道她还有话要问,便为她领路,顺便耐心地等待。 “你脸上和身上的伤,是他打出来的吗?” 黄子珮大惊失色:“怎么会呢?他从没打过我。” 夫妻两个来到郑氏兄弟的房屋前,看见郑郄拄着假腿站在弟弟们中间,正在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他的精神真好,就像他的腿依旧完好无损一样。莲子与郑冰保持着一定距离,两人席地而坐,都穿了很多破烂但厚实的衣服。黄子珮看了一会儿就拉着余氏的手走了。余氏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去说说话,而是问了一个更长远的问题:“你还想要帮助这个村子吗?只要来一次这样的雪灾再来一次,你的辛苦就会白费了。 “我要帮,办起社学以后,我还想要让咱们家参与放商生息的生意。” “就是让社学将其办学的钱拿到咱们这来,赚了的再以额外利息的方式发还给社学?老爷夫人知道吗?” “老爷夫人不知道,”黄子珮顺着余氏的叫法继续说下去,“不过我会说服老爷和夫人。到时你就躲起来,就说不知道。” 夫妻两个一块笑了出来。 笑声惊动了不远处的莲子,他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郑冰。 “是大哥。”郑冰解释。 “他在哪?”莲子罕见地对刚刚离开的黄子珮表示了关心。 “刚刚离开,旁边的应该是他的妻子。” “为什么不来说说话?” 这回轮到郑郄解释:“可能看见我们谈意正酣,不愿打扰我们吧。不过莲子,我们这番对话,也不能叫他听见。” 莲子重新恢复了睡眼惺忪的模样。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带着的那些钱,到现在还在我们那儿,即便遇上了雪灾,我也没有松手,一直抓着那个小口袋,”郑郄歇了一下,也像是在下定决心,“莲子,他不要那些钱,之前我在酒肆里跟他说的时候,他明确跟我说了他不要,那这钱莲子你就收下。” “哥,我们这样是不是有些卑鄙。”郑冰没有抬头。 “是很卑鄙,”郑郄先回答了自己的弟弟,随后继续对莲子说,“等到他来办了社学,你有书可读了,到那时这些银两就有用处了,这可是他要捐献社田的银两,相当一笔数目。你都拿着。”他拿手比划一下。另外两兄弟都不说话了,莲子甚至不知道在不在听。 “莲子,你要找一条路,”郑郄终于放弃了兴奋的肢体动作,转而从莲子身后搂住他,他那只假腿就抵在莲子的背上,“莲子,你要找到出路。你看这雪。” “哥,让莲子回去吧,”郑冰站起来,扑掉身上的雪,“他刚刚病愈。让他回毋婆婆那吧。” 郑郄被留在雪中,他的假腿不太方便使力,身边没人,他不敢随便坐下。郑冰牵着莲子的手,踩着黄子珮夫妇的脚印,向毋婆婆的屋子慢慢走去。 第三百八十六章 观音兜(十四) 齐远思没想到和自己的姨夫还能聊得这样晚,他送魏淳到家门口时,他仍旧醉醺醺的,还和自己眉飞色舞地打着招呼,仿佛两人刚刚见面一般。齐远思摇摇头,关上门后离开了。 表姐魏子青大约在一个月前搬回了自己的住处,但她不拘小节的爸爸却一直在自己家住到了今天。妈妈因为手工场的事情忙碌,能够陪伴姨夫魏淳的只有自己。齐远思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摸了一下口袋里的钥匙。魏子青的事情虽不至于让他发怵,但还是让他长了一回心眼。齐远思的学校离家并不算近,长个心眼有益无害。 从魏子青每天发来的平安短信中齐远思知道,席荆华明天就要回去工作了。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长假能让她肆无忌惮地一直度到今天的假,但如果行得通,齐远思以后想找一份这样的工作。当然不是因为席荆华,是因为自己懒,齐远思这样安慰自己。 妈妈经常关照似地责备齐远思,告诉他懒散可以算得上需要改变的病。但魏淳并不这样认为,他一边喝酒一边奉劝齐远思,勤快往往伴随迫切,但齐远思年轻,没有必要做什么都急急忙忙的,年少有为对旁人来说仅仅是眼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齐远思将两种说法都默默记在了心里,并且更加认同自家妈妈的说法。他不想将自己的陋习用种种令人耳热的好话掩盖掉,但同时也不想让姨夫伤心——毕竟他看得出来姨夫想为自己减减压。 齐远思最近的压力还来自于他的工作。除了与之前没有什么改变的赶画稿之外,齐远思还收到了画廊的邀请做一些小的布景。他知道肯定是老师帮忙安排的,因为凭他现在的学生身份和几乎为零的经验,即便是小布景人家也不会交给他。齐远思对此表示理解,他自己就是一个喜欢踏实的人,从不奢望第二天一早醒来就去为画廊作挂在尽头展厅的画作。因而在与魏子青的平安短信中,齐远思委婉地提了几句,他知道心思细腻的表姐一定会察觉到。果然,魏子青飞也似地赶到齐远思家,对着她还在大嚼香梨的父亲下了最后通牒,务必在今天之前搬回家去住。由于齐远思早就知道了席荆华要回班上,因而他也就顺水推舟,不以不方便为理由再多挽留姨夫魏淳。看着他嘟嘟囔囔地搬行李,齐远思想笑的同时,还有些愧疚。 搬行李的时间是今天早上,到下午的时候,魏子青就和席荆华还有徐昱林一道出去了。齐远思以工作为由推辞了好朋友徐昱林的邀请,转而陪着魏淳在家里说起了话,直到晚上两人都饥肠辘辘时才出门找吃的。齐远思担惊受怕,唯恐走在路上突然遇见魏子青他们。左思右想,还是拉着魏淳去了魏子青他们绝不会去的酒吧——那三个人之中有两个都是一点酒也喝不来。 “哎呀,小齐长大了,知道请姨夫喝点酒,”魏淳嘴还没沾酒,先表现的像个醉了的人一样。齐远思收起他的担心,要了两杯后劲不大的酒,随后回答魏淳:“小齐早就长大了,大学都读了这么久了。” 魏淳一点也不想品酒,端起来一口就喝掉了:“子青要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齐远思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拘谨,他盯着酒杯盯了很久,才说:“姐是为了你的身体好。” “恩,是,和她妈妈一个样,”魏淳又来上一大口,“小齐以后想做什么?画家?别当我是好事的亲戚啊。” 齐远思配合地一笑:“当不上,当绘画老师还可以。” “你来教小孩子吗?” “不合适吗?” 魏淳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齐远思本来对这个问题并没有兴趣,看姨夫这样坚决,反而起了好奇心:“为什么?” “就是不合适,你性格比较冷,不适合带小孩。” “说不定我遇见小孩子就变得热心肠了呢?” “那不行,”魏淳低头哧哧地笑,“那样你迟早会厌烦的。” “教年纪大一些的呢?高中生?” “你更容易生气,还不如...算啦。” 齐远思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继续问下去。教小不点又不行,教高中生也不行—— “那姨夫这样说,我要失业了?” “没有呀,我一开始不是问你能不能当画家吗?” “你那是说着玩的呀!” 两个人一同笑起来,魏淳喝酒的频率又更高了。齐远思拿着他那杯酒,换来换去,就是不喝,最后搁置在一边。看姨夫的样子,今天晚上自己得带他回家了。 齐远思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义务,他小心地搀着魏淳,一直把他送到家门口。一开始敲门的时候,家里还没有人回应,过了一会儿魏子青才匆忙开门,看她满手胶水的样子,齐远思知道表姐又在做簪娘的工作了。他和魏子青聊了几句,心里隐约有过希望席荆华下楼来的念想。但念头只是像灰尘一般,很快就被齐远思从脑中擦去了。等到魏子青半扛着魏淳进屋,齐远思帮忙把门带好以后,这片安静才真正属于他自己。齐远思闻到自己身上还有浓浓的酒味。 规划未来对齐远思来说是困难的,虽然他自己强调“小齐长大了”,但无数种新鲜的、一时冲动的想法仍会源源不断地从齐远思的脑袋里冒出来,这实际上在暗示齐远思不过是个青年,还未完全成熟。至于齐远思有没有意识到,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在离开魏子青家很远以后,仍然在考虑魏淳酒醉后说出来的建议。虽然在当时自己轻松一笑不做回答,但既然现在有时间,多思考思考也是好事。 齐远思其实很想问问魏子青徐昱林他们都是如何做出抉择的,看样子他们并没有经历过自己的苦恼。但转念一想,徐昱林头顶上有肖懿和乔湾两位老师的压力,选择留在实验室或许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徐昱林表现得相当轻松,可其中大半应该都是归功于他良好的心态。 至于魏子青,齐远思是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就职图书馆的。一小半是因为魏子青的性格驱使,而大半都是因为聂荣。但齐远思并不清楚魏子青是不是经受过煎熬和痛苦,是不是犹豫再三。他只是看见魏子青自然而然地挎起包就去了。 齐远思从魏子青家社区里转出来,迎面就碰上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他叼着烟,深色的皮肤上溜过一圈儿灰色的雾。齐远思起先只当他是正常的路人,除了个子高一点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很快齐远思就发现这个男人在跟着自己走。从社区出来时两人还打了个撞面,如今却是一前一后地走了 也许他只是想散散步,和我走的这条路正好是一条呢,齐远思这么想着,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到魏子青是为什么要搬到自己家来。听说那个搞“恶作剧”的人还没有被抓到,齐远思更加惊慌了。他加快脚步,后面的高个子男人也就走得呼哧呼哧。齐远思努力想往社区朝向的那片休闲区走,但身后的高个子追赶自己明显更为轻松。终于在街区拐角处,已经一头是汗的齐远思被追上了。那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把烟吐了,一把拉住齐远思的肩膀。 “你是哪位?” 二人可能谁也没想到对方会与自己同时开口。齐远思吞咽口水的当儿,那名瘦高个小声问道:“你和魏子青,是朋友?” 第三百八十七章 观音兜(十五) 饶未黔没有想到面前这个一脸书卷气的男孩子会质问自己是谁,他只当这小子是长得漂亮心眼脏,却没想到他这么有底气。面对比自己矮了好几个头的男孩子的注视,饶未黔反而觉得自己真成了可疑的那一方。无奈之下,他只好小声问了一句:“你是,魏子青的家人?” 饶未黔从今早起就很忙碌,社区里这两天电路出问题的还真不少,可能是因为最近的天气实在太热了,住户无法避免大量地用电,这才冒出了很多让饶未黔也觉得棘手的问题。 等到饶未黔上工回家时,天已经全黑了。饶未黔恨不得飞到家里去,便大步流星地往回家赶,如果不是那个时候他看见了齐远思扛着醉醺醺的魏淳,此时饶未黔早就已经坐在家里看电视了。要是搁到平常,饶未黔只当是父子俩去了什么聚会,但现在不同了,有了魏子青遇见的事发生,饶未黔不得不更谨慎些。他看了一眼手上的工具包,默默跟上了齐远思和魏淳。 等到他看见齐远思将那个醉汉送进魏子青家时,饶未黔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拨通了他早就按好的物管大叔的电话。交待清楚后,饶未黔又跟上了那个身量比较清瘦的男孩子。虽然饶未黔一直都对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抱有一种天生的好感,但并不排除其中也有提早长起了坏心眼的人。他看见那男孩注意到了自己便走得越来越急,丝毫没有考虑到他是在怕自己,只当他是心虚胆小。饶未黔自己也没有什么底气,但他还是冲上前,在那男孩即将要跑进公园之类的休闲区时截住了他。 当他质问自己是哪位时,饶未黔非常意外,差一点没答上来。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告诉齐远思他叫饶未黔,是魏子青社区的电工师傅。其实饶未黔觉得自己不用说的那么详细,但不知为何他想表现自己的可靠,便一股脑地全部告诉了齐远思。 得知齐远思是魏子青的表弟时,饶未黔猛然想起自己还和物管大叔打电话说了那个被齐远思送进魏子青家的男人的事。一想到魏子青家里大概已经是一团糟了,饶未黔就慌得不得了,那小丫头如果知道是自己惹出的乱子,不知道会以一种什么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呢。 “对了,你到底把谁送到魏子青家了?”饶未黔没时间巩固自己这份新友谊,急忙问道。齐远思觉得奇怪,但还是选择告诉了他:“那是魏子青的爸爸啊。” 饶未黔找了个理由离开,走了几步后又停下。齐远思已经走远,饶未黔看着他走进亮堂堂的公园入口,耳旁的电话也出声了,是物管大叔的声音,他将饶未黔埋怨了一顿,又告诉他那个男人是小丫头的爸爸。饶未黔连声道歉,这才将物管大叔劝好。他放下电话,无奈于自己做事太急,又觉得自己十分胆小。既然魏子青没有事,那便好,只是刚刚物管大叔似乎告诉自己,他和魏子青说了是饶未黔打的电话... 饶未黔觉得自己即将度过的这个晚上注定不会安生了。果然魏子青的电话在饶未黔挂断与物管大叔的电话后几分钟到了。 “饶师傅?” “不好意思,我误会了,还以为——” “没事,”魏子青一声笑就让饶未黔尴尬地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你还替我惦记着这件事就好,我自己都太放松了些。”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饶未黔不知所措,只会重复一句话。半天才反应过来,随口问了一句,“你在忙些什么呢?你爸爸还好吗?” “在完成一些之前没完成的工作,”魏子青在电话这头偷偷看了一眼自己醉酒不醒的父亲,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爸还行,就是有点喝多了。” “那你忙,”电话那头的饶未黔似乎在担心什么一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魏子青不得不将耳朵贴在电话上才能听清,“你忙,没事我就放心...我就回去了。” 魏子青确实忙,之前burger给她发来的观音兜太过于花哨,魏子青为了这件事和他说了很久。比起之前与魏子青沟通时burger的好讲话,他这回显然暴躁了很多。魏子青猜测他正在面临和自己相同的状况——繁重的工作。 魏子青花费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把之前的工作整理好了一件一件完成,现在手头上只剩下寥寥几件工作。但burger来找他的频率越来越高。常发给她的图片也从一开始的常见簪钗变成了稀奇古怪的头饰,魏子青为了他的额外工作头疼不已,耐心耗尽时,她便不想和burger再耗下去,便想直截了当地询问burger,你到底是谁。 魏子青真的将这句话问出口了。 那天她在图书馆待到比平常下班时间还晚的时候,出图书馆时天色已经变暗。魏子青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后也没有什么心情去做簪娘的工作。怠惰总是在魏子青最烦躁的时刻来临,她那一天余下的时刻什么也不想做。 但burger却给魏子青发来了几张图片,想像往常一样和她讨论关于头饰的事。他当然不知道魏子青的疲惫。 魏子青叹着气,想了想,开始编辑短信,她想给burger好好解释清楚这些图片。到了最后魏子青却将这些文字全部删掉了。 “你到底是谁?” 魏子青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回复。 可惜的是,burger似乎不打算回复魏子青了。 魏子青丧气地将手机丢在一边。她不知道自己这个神秘的朋友到底想跟自己玩什么样的把戏,但魏子青觉得自己已经累了。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burger竟然回复了她:“生气了吗?” 魏子青确实生气了,自己已经顺着他的意思陪他玩了很久很久了。他却始终站得很高,距离魏子青也越来越远。魏子青的耐心也在他一次又一次的要求中被消磨殆尽了。 魏子青最终还是回了一条:“你不告诉我的话,可能会生气。” burger发了一个笑脸。 但让魏子青烦躁的是,birger发来的也就仅仅只有那个笑脸。之后不管魏子青怎么等待,他都不再发任何东西。魏子青将这视作自己询问的失败,也就终止了这段聊天。 现在魏子青坐在手工桌前,为簪娘的工作忙碌时,却突然想起了这个小插曲。如果那时burger和自己说了什么的话,比如告诉自己他到底是谁,那么现在自己还能这样安坐着准备簪娘的工作吗? 魏淳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的鼾声大作,席荆华在楼上,为了明天早上的出行做准备。魏子青尽量轻手轻脚地取下摆在她头顶的金属盒子。这是小姨送给她的,用来放一些小零件和容易伤人的东西。魏子青把它取下来,是因为里边有几件魏子青不大想用的玩意。她需要做的是丁香。 丁香严格来说并不是魏子青能做的东西。它属于耳饰,且所需的材料虽不算明贵,却很偏。做工也需要一些技巧,否则会被人当成普通的耳坠看,失去了其作为耳饰之中受古代女子钟爱的丁香的价值。 但魏子青还是愿意一试。 第三百八十八章 铜丁香(一) 全青原想求父亲一件事,但她开不了口。 她焦虑地等在父亲的门前,希望他能够尽快结束与那些大人们无休无止的谈话。前三个月表嫂吴氏来访时曾经告诉她,她怀上了全青原表兄的骨肉,全青原那时还转达了关静的祝福。没想到三个月后她却为了关静而不得不与父亲冷脸相对。 全青原不太明白关静的案子为什么迟迟不能定下来,律法的细节对于她来说还十分陌生,但她也不能说完全不懂,毕竟她的父亲跟随大学士修订条例,已经过了数月有余。全青原耳濡目染,好歹也能听懂些最基本的。但错误也犯在这里,全青原慌不择路,一概全收,但偏偏学到了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她觉得时间紧迫,没有多想就去找了父亲。震怒的全大人当然是将全青原狠狠骂了一顿,并关了她数天紧闭。如果不是全夫人苦苦相求,全青原甚至觉得自己的父亲会把自己押送到官府去。 “小姐,您到底跟全大人说了些什么呀?”丫鬟庄蜜想方设法地套问小姐的话,但她一无所获。小姐没有向自己发火,而是整天郁郁地待在屋里,从全夫人那送来的饭菜,小姐也不怎么吃得下。庄蜜是一个相当任性的丫鬟,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性格使然,更有一层和全夫人的亲缘关系,总而言之,在全府她可是一位自由自在的下人。小姐被关禁闭,本应是一个庄蜜有快乐时光到来的机会,却没想到全大人将她也一块关了禁闭。庄蜜当然不满,她非常急切地想要知道小姐到底是如何惹恼全大人的。以后父女两个再见面,庄蜜在一边就要多加一个心眼,再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但全青原什么都不说,她心烦意乱。别说庄蜜了,就算关静出现在全青原面前,全青原的苦恼也不会因此而完全消失。虽然她的烦恼就是因他而起,但经过了父亲的那顿臭骂之后,全青原发现自己原来与父亲还存在着更深的矛盾。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救关静。全青原分得清主次,因此禁闭一解除,她就忙不迭地赶去找父亲。不巧,他又请了一大帮大人们到家里去讨论律法事宜。全青原知道自己不能贸然闯入,等在门口又会让父亲生气。她本想从困境中挖掘出一条相对合适的道路,但她同时发现单靠自己一个人是完不成的。父亲虽然解了她的禁足,但她仍旧不能离开全府。全青原需要一个能够走出府去的帮手。 朝臣们争论的声音越来越激烈,似乎是在讨论一些律令合并的事情。由于罪行孰轻孰重还需要根据具体的案子来斟酌,因此将两条纸面的律令并作一种罪行并不轻松。不过这不是全青原关心的事情,她只是不断地搓动手指,焦虑地等待父亲完成他必做的职务。接着刚刚的思绪,全青原继续考虑她的营救计划。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庄蜜,但在关禁闭的时候,她看见这小丫鬟比自己还要迫切地想要外出,又觉得庄蜜不太可靠。但全青原只想要一次机会,一次找到临街关南的机会,到那时她会和这位青梅竹马好好计划之后的事。但问题是,关南如今身在何处,她又不知道了... 突然而来的开门声让全青原一愣,她甚至都没有看清楚来人是谁就低头道歉:“父亲是女儿错了,女儿不该耍那样的小心思,朱大人...” “朱大人?”一个年轻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全青原缓缓抬起头。来人并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位年轻男子,他的胡子很整齐,但很稀疏,白净的脸上并没有久仕之人的沟壑。全青原觉得他很面善。但她很快听见屋里有人在喊:“怎么了,叶劳隽?” “没事,没,恩,叶大人,您快去忙。”真到了临阵的时候,全青原却害怕起来,并且不想再见自己的父亲。她忘记了自己应该对这位叶大人稍微礼貌一些,而是对着他连连摆手,还有些不耐烦。叶劳隽看着只觉得有趣,他看见全青原与全大人十分相似的尖锐的额角,隐隐约约意识到面前的女孩是谁。他听了全青原的话,默默地关上了门。全青原还能听见屋子里有人在发问:“怎么突然想出去?”紧接着便是那个年轻官吏的回应:“本来想要出去方便,但突然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全青原知道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于事无补。她一转身,狠了心离开。对于父亲,可能全青原还需要更久的时间去考虑如何沟通。 全青原要去拜托那个不靠谱的庄蜜,她首先回到自己的房间,整理了一下发髻,随后又到母亲那边问了安,在逛遍了全府的大半地方以后,全青原气恼地发现自己来晚了,那个因为禁闭而憋坏了的小丫鬟庄蜜,早就跑出府逛去了。 —————————————————————————————————— “你知道吗?我今天才从小姐的闺房里出来,真的太闷了!关南!”庄蜜抓着关南的衣服角,不怕周围人的目光只顾倾诉。关南紧皱着眉头,一边努力挣脱好友的手,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我今天才跟我哥哥说上话,真的太难了!庄蜜!”在屡次挣脱庄蜜的手无果之后,关南终于忍不住大声说。声音惊动了街道上的其他行人,庄蜜意识到自己一点也没有替关南着想,便惭愧地收回了手:“对不住,关南,对不住。” 关南并不是喜欢斤斤计较的人,看见庄蜜脸红,他也闭上嘴巴不再多说。 “咱们别在这里说了,”注意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打量自己和庄蜜,关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走,去那边的茶楼。” 两人落座以后,关南低声叹道:“我父亲日日都出去找能帮忙的人,就连我母亲也频繁地和夫人福晋们来往。哎,关静也不知道犯得什么病,非要在这时候惹事!” 庄蜜盯着他愁苦的脸,也不吭声。等到关南将怨言全部倾诉干净,休息了好一会儿后,庄蜜才小声问:“你这样难受,我不该多嘴的,但是关静到底犯了什么事?” “他把印给弄丢了!”由于愤怒的原因,关南的声音又一次升高了,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以后,关南及时调整了一下,重新小声说,“你在全府生活,应该比我明白,对会典和则例的修订进行得如火如荼,如果要颁布它,定个好日子也是必要的...” “啊,”庄蜜很机灵,几乎是一点就通,“我明白了,所以关静没有作恶,只是老老实实地当一个天文生,只是丢了东西,就被下到大牢里去了——” 关南急忙比了个嘘的手势。庄蜜捂住了嘴。 “你看,他正好赶上,在朝廷甚至天子都关心的大事上犯错,哎,父亲说六部不想再查他的案子,因为本来也没什么可查的,直接下了狱等候发落。”关南小声说。 有些事庄蜜听得不是太明白,只能跟随关南一块唉声叹气。她沉思了一下,又问道:“那么,关伯父找到救静哥的办法了吗?” 关南扶着脑袋摇了摇头。 “正因如此,我每天回府都发现,家里除了些家丁外,就只剩下我自己了,大家都为了他的事劳心...” 庄蜜听出了些端倪,急忙纠正道:“关南,你在怪静哥?” “不然呢?他一个人惹出多少麻烦。”关南别扭地转头,“对了,之前打断了你的话,全小姐为什么被禁足?” “呃,”庄蜜尴尬地撩了一下额前散开的头发,“是因为静哥。” 两人一块叹了口气。 第三百八十九章 铜丁香(二) 全青原一直等到父亲邀请的政要们离开后才默默跟上了自己的父亲。从背影都能看出,父亲在生气。 其实全青原在作出几天之前那件傻事时,完全没有想到父亲会动那么大的气。已经入秋了,长时间不喝水所体验到的不仅只有口干舌燥,还有喉咙中没有止尽的沙哑和疼痛。全青原随着父亲转入了另一条回廊。她看见父亲终于是停住了脚步。 “你还要跟我到什么时候?”全大人显然还在为刚刚与各位大人的谈话烦心,他似乎并不在意女儿为什么一直跟着自己,只是为了身后拖了条小尾巴感到不适,“之前的事你做得不妥,我也罚了你,你母亲劝也劝了,求也求了,让她省省心吧。” 这一番话直接堵死了全青原的嘴,她要是再跟父亲要求什么,便是不孝了。全青原委屈地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开。她其实想跟父亲道个歉,再小心地打听关静的判决,可是如今这种情况,她还能问的出口什么呢?全青原终于丧气地放弃了,转头离开。 “小姐为什么会提起朱大人?” 背后突然传出的男子的声音让全青原吓得叫出了声。她晕乎乎地向后退了几步,定睛看去,原来是之前在门口遇上的叶劳隽。 “抱歉小姐,吓坏了吧!”叶劳隽比划着想要去搀扶全青原,转念一想觉得不妥,又收回了手,“刚刚要给全大人的东西忘在下官这里了,特来送还。” “大人还是不要这个时候和我父亲说话了吧,他生着气呢。” 叶劳隽观察了一会儿全青原的脸色,才揣着手说:“下官像小姐这般年纪的时候,曾经将家中最贵重的红釉大碗打碎过,而且是故意打碎的。” 看到全青原脸上的落寞逐渐消失,变为了好奇的神色,叶劳隽满意地继续说了下去:“下官父亲想让下官今后做学士,便逼迫下官从早读到晚的书。那时京中遍布棍棒教师,下官想做武官——” 看到全青原不可置信地打量了一遍自己,叶劳隽笑了。 “是,虽然下官长得瘦弱,但下官确实想做个武官...但小姐你看,下官现在穿着学士服,还跟随诸位大人讨论律法的修订,这是任谁也不会想到的,包括下官的父亲。” 叶劳隽小声嘀咕,我那时那么坚定—— “但小姐怎么会提到朱大人?”看到全青原已经完全听得入迷,忘记了前不久还让她愁眉苦脸的事,叶劳隽急忙拉回了话题,“在门口时没能听小姐把话讲完,在那之后下官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来着。” 全青原很感激叶劳隽能够在自己心烦意乱的时候来和自己说说话,也感激他对自己这样一个在他人眼中只不过是黄毛丫头的孩子坦诚相待。她正准备将始末说给叶劳隽时,全夫人的出现又一次打断了她。 “母亲,”全青原十分意外,“您怎么?” “叶大人去忙吧。”全夫人先是客气地请走了叶劳隽,随后一把拉过全青原,“青原,你在想什么呢?你要告诉他你为什么惹恼了你父亲吗?” 全青原这时才从感动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差点酿成大错,她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如果她将自己为什么会提起朱大人的原因讲给叶劳隽听,而碰巧这位叶大人又将不好的心思深藏在心里,那么明天遭罪的就不仅仅是关静,还有自己的父亲了。 其实就如全青原一开始所料想的,这本不是什么大事。那时全青原得知关静被下到了大牢之中不久,还处于手忙脚乱的阶段。她蹲在父亲的书房里听了很多天的事情,自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出路。她知道父亲近来在忙修订律令的事,通过几天的旁听,她又了解了这次对律例的修订工作是以朱轼大学士为总裁来进行的。全青原的消息渠道并不多,大多数都是家中待得比较久的管事家丁,他们随着全大人一同经历了很多事情,对全大人身边突然消失或是突然出现的重要人物都十分敏感。全青原一一问过去,终于是将那位大学士的底细摸清了。让全青原尤其高兴的是,朱轼大人竟然是高安人。 “有救了,有救了,”她天真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庄蜜面前自言自语,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别人都没有发现的救命角落。于是逮着全大人闲的时候,她兴冲冲地赶过去和父亲说了这件事。 “朱大人若是能念同乡之谊就好了,这样年轻的天文生,跟他同样出自高安,只不过是丢了件东西,就将他下到——” 全大人用几乎要将木案击碎的力道拍了一下,将正在兴头上的全青原吓得半死。家中的下人们上去阻拦也没有用,全大人指着全青原的鼻子将她狠骂了一顿。全青原的耳边全是“你怎么敢这样打听朝臣?”“你以为判刑是过家家吗?”之类的责骂,晕头转向地被赶来救场的全夫人给拉走了。之后全大人的怒气不减,在将为小姐说情的下人们一块教训了以后,他又关了全青原几天禁闭。这便是事情的始末。 所以全青原理应将全大人生气和自己提到朱大人的原因作为秘密埋在心中,而不是与不熟悉的人随便分享。她在这件事情上做得不好,远远比不上自己的丫鬟庄蜜。 在关南问起全青原为什么被关禁闭的时候,庄蜜虽然回答了是因为关静,却没有告诉关南有关全青原提起朱大人的事,只是说全青原为了关静的事去求全大人,结果惹恼了他。即便关南是与全青原和庄蜜一同长大的朋友,庄蜜也时刻保持警惕,不能嘴快。 “可怜了全小姐,”几年前关南还满口都是青原,这两年就随着他哥哥关静一块改了口,“所有人都在帮他说话想办法,只有他在不停地惹事...” “关南,你不能这样说静哥,”庄蜜听着他的口气,知道关南是被最近过大的压力压垮了,“静哥在钦天监也不清闲,还有,你说过还没查清印的下落,是静哥弄丢的还是被人顺走的,现在还没有办法下结论呢。” 茶倌将两杯冷茶撤掉,重新换了冲得热乎乎的茶水来。他笑着提醒关南和庄蜜记得喝口茶润润嗓子后离开了。庄蜜将茶杯推到了关南面前:“他说得对,你应该多喝点,这个天太干燥了,你又天天想着静哥的事。” 关南将茶一饮而尽,看着杯子发愣。不知店家泡得是什么茶叶,茶水不但不苦,反而有些甜丝丝的。但他的心又苦又涩,很不是滋味。关静的事无时无刻纠缠着他,关南十分痛苦,有时他想得烦了,恨不得自己也进大狱里待着。对面的庄蜜倒是轻松,小口饮茶,还不看自己的愁容。如果可以的话,关南真想和庄蜜学习如何保持好的心态。 “对了,静哥不是被下到了大狱之中吗?”庄蜜突然想起了一个她之前很想问的事,“见面的时候你和我说,你跟静哥说话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关南用手指蹭着眉头,为难地回答,“说来话长了。” 第三百九十章 铜丁香(三) 关南和全青原家住临街,虽然他们恪守着男女有别的绝对守则,但两人依旧关系要好。全青原的父亲曾经因为老家的某些事情有求于关老太爷,带着家中老小登门拜访,由于不是办公事,彼此来往也都放松,两个孩子也就因此结识了,顺带着连庄蜜也一同认识了关家的小公子。彼时关静还没有进入钦天监就职,而是跟随关老太爷特意拜托的老师出京读书,全大人登门拜访时,并没有见到这个据传闻年少有为的关静。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时只需要对关老太爷客气地说一句遗憾就够了,但全大人可不同,他可不能对未来的女婿敷衍了事——全大人除了带去老家棘手的事务外,还带去了一桩姻缘。 这件事是关静从牢中被解救出来以后,全青原才知道的,她顿时羞得无地自容,并想方设法让庄蜜和关南晚点再知情,殊不知他二人早就躲进了角落,大肆笑话这位为了未婚夫婿拼尽全力的娇小姐。不过现在,绞着方巾考虑怎样才能从府中出去的全青原是不会料到原来自己挂心的关静是不久后要与自己永结用心的人。父亲这条路走不通,庄蜜又不知去向,看来她只能从母亲这里找出路了。 母亲因为她和叶劳隽私自聊天的事训了自己一顿后,就回房间休息去了。北方的秋天尤其让全夫人不适,干燥,冷热不定,连天都鲜有澄明的时候。全青原理解母亲的难处,但她现在不得不紧紧跟着母亲回屋。见全夫人半靠在桌旁休息,全青原只是绞着手巾,难以开口。 “青原,怎么,你怪我说你说得重了吗?” 全夫人见女儿只是站在那,一声不吭,愈发觉得头痛。 “不,母亲,女儿只是在想,关静...” “好了,别再念叨关静了,”全夫人扶着额角,恨不得现在就将全青原和关静的婚事告诉这个不长心眼的丫头,让她好好羞愧一番,“现在去想你自己的事吧,你父亲是我和家里人劝好的,他可没有原谅你。” 全青原知道父亲政务缠身,自己不但不能为他分忧,反而给他添麻烦,这是自己不对。本来准备好的想要动员母亲的话也被自己咽了回去, 全夫人话不过两句,又开始心疼女儿。她招手让全青原过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身旁:“我说这些并不是让你从此就少跟你父亲说话或是躲着他,虽然你还小,但也应该学着体谅人了对不对?如果你真的担心关静如何,明日我要去拜访关老太爷,他身体不好,为了大孙子的事焦心,到那时没准我能碰见关夫人,再替你问关静的状况如何行吗?” 还在自责的全青原听了母亲这样一席话,眼睛都放光了。她靠着母亲的肩头停了一会儿,才对全夫人说:“能带女儿一块去吗?” 全夫人几乎要笑出来了,她随手拿过一杯茶,喝掉以后反问全青原:“姑娘啊,有时候和母亲说话,也是需要稍微拐个弯的。” 这丫头以后怎么办呢?全夫人无可奈何地应了下来。她料到了自己的女儿会替这样的要求,但没想过是以这样直截了当到底的方式。她就那样喜欢关静吗? 全夫人回想起全青原第一次见到关静的时候,两人似乎还不是很愉快。全青原年纪更小的时候是个古怪的孩子,常背着全大人跑出去与关家的二小子玩闹,又或是指挥庄蜜偷偷买些连全夫人都认不得的东西回来。全夫人出嫁时年纪很轻,照顾一个小孩就已经让她筋疲力竭,照顾一个古怪的小孩更是让她心力交瘁。时至今日,全夫人还没有能够完全把握如何与自己的女儿相处的诀窍。但关静显然已经把握了。否则他对全青原也不会由当初的爱搭不理转变为如今的相处融洽。全青原第一次见到关静的时候确实不大礼貌,那时全夫人正在前厅与关家的娘子们聊天,那天是他们的大少爷读书归来的日子,关夫人还在向自己的爱子交待事情。 但全青原偏偏在这个和谐的画面上添了几笔,关夫人和关静从里屋走向正厅的路上,刚巧撞见全青原把不知道哪里捉来的一只小蛙放入了关夫人放在回廊上的水盆景中。那是关夫人最爱的盆景,这位贵夫人拼命用自己的涵养克制住了想要提着全青原的头发问话的冲动。关静第一天到家,对于一个小女孩为他的家添了些生气的举动并没有十分介意,他奇怪的是全大人在朝廷上出勤,是有品级的官员,这样的父亲培养出来的女儿为什么会徒手捉青蛙。但如果去深究关静内心深处的想法,他依旧讨厌了这个闹腾的毛丫头。在母亲灰着脸离开以后,关静挽起袖子将手伸进水盆景里捞了一会儿,把那只好不容易见着水的小蛙拎出来。 全青原就站在旁边,什么话都不说。 “全小姐,你的同伴不应该丢在我家。”关静天生就带着些刻薄,用关南的话来说,他的大哥总是一意孤行,并给他人带来许多的麻烦。即便面对这样小的姑娘,关静的嘴巴还是习惯性地恶毒。他看见全青原没有任何反应,就主动将全青原的手抓出来,把湿漉漉的小蛙塞给她,并无视了全青原询问的眼神,径直向前走去。这便是关静和全青原的初见。 在前厅聊天的全夫人是通过关夫人的丫鬟之口得知的。关夫人气还没消,虽然请了全夫人茶喝,却没有与全夫人说话。大惊失色的全夫人急忙叫丫鬟把全青原领到自己面前,问清楚事情的原委后,她知道是自己的女儿惹是生非了,便抓着全青原的手向关夫人道歉。在低头赔礼时,全青原偷偷看了一眼站在正厅门口的关静。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眼神散漫,一会瞥一眼自己,一会又瞥一眼他母亲关夫人。全青原觉得很不自在。 “你大哥真凶啊,”全青原偷偷对关南说,他们俩在当天晚饭时分溜到了护城河附近,没有带庄蜜,“将那只青蛙塞回到我的手里——” “青原,是你不好,你吓着我母亲了,”一听见全青原向自己抱怨哥哥,关南就觉得好笑,“不过他确实容易让人来气,那只青蛙你放哪去了?” “后来带到我家别院去了,那里有池塘。” “青原,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把青蛙带到我母亲最喜欢的盆景中去吗?” “小南,你不记得了吗?”全青原百无聊赖地摊开手观察掌纹,“你上回告诉我说,关夫人为了你大哥的事情闷闷不乐,我就想趁着这次机会捉只青蛙逗她开心。” “她可不喜欢青蛙,你能帮我哥哥进钦天监才能逗她开心,”关南用手遮住头顶,他想看看傍晚的景致,“静哥总喜欢按着自己的想法做,就连我都能明白,你可想而知他有多任性...” 见全青原不说话,关南才开着玩笑说:“你和静哥也挺像的。” 两个小孩一块待到新月高悬,才各自回家。全青原得到了全夫人更为严厉的责骂,但关南却得知了一个让他惊讶万分的消息—— “啊,所以你现在才左一个全小姐右一个全小姐的喊,”庄蜜听得入了迷,禁不住回忆起之前的事,甚至连茶都忘了喝,跑堂不得不又为她换了一次茶,“而且也不怎么和小姐来往了。” “我怎么来往?”已经长成一位俊俏少年的关南靠在椅子上叹气,“谁知道再过几年,她就是我的嫂嫂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铜丁香(四) 庄蜜回到全青原的房间以后,发现她并不在房中。庄蜜本来都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毕竟她回来得并不算早,而府上最近又那么忙。可看见小姐带头闯祸,她便放心地在全青原的房中放松起来,顺便整理了一下她和关南的谈话内容。 庄蜜并没有与关南叙多少旧,她们很快转向了正题。关南这些天并没有在家中苦苦等待,他去和那些常碰面的一块习武的武科武生联系,通过与这些一腔热血的少年交换时见,很容易就能套出他们平常在家受父母教导熏陶的消息。虽然收集情报的手段艰难了些,关南好歹是对饱受牢狱之灾的哥哥近况了解了个大概。庄蜜细细地听完了他打听情报的过程,不得不为关南的心思缜密赞叹不已。 “你才是应该去朝廷入仕的那一个,”庄蜜直言不讳,丝毫没有注意到关南的难过神情,“那么,你说你和静哥见面说话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通力合作,”关南靠近了一些,一边朝庄蜜使眼色一边小声解释,“我和我父亲分别去完成的,庄蜜你也清楚的,总有漏洞可循,但闯进牢里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狱卒也需要买通,为此我找了一名叫叶——” “好了好了!”这回轮到庄蜜打断关南了。她觉得不管怎么样,在一个陌生的茶楼上讨论这些实在是太不谨慎,“那你和静哥有什么可说的?这个案子不是没什么可查的吗?” “我大哥不这么认为,”关南抹了一下鼻子,自觉地降低了声音,“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他发脾气说的话还是真就这么回事,但他说那印他有好好保管,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 “所以静哥怀疑是别人偷走了印?”庄蜜犹豫了片刻,“但把那个偷印贼抓回来就可以减刑吗?” “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都说不准,”关南浑身不自在,调整了一下坐姿,“我大哥的性格不适合入仕,更不适合坐牢呢。” 庄蜜觉得自己关了几天禁闭,都有些不认识关南了。他的话在庄蜜的脑袋里刻下了很深的印记,怎么也无法抹去。直到她坐在全青原的房间里放松时也没有忘记。或许是庄蜜多心了,或许是关南累大发劲了,他的冷漠态度与如今的形势格格不入。全青原此时突然闯进了屋,把庄蜜吓了一大跳。 “小姐,您,您去哪了?”庄蜜被吓得六神无主,她刚刚太过专注了,丝毫没有听见脚步声,“这么晚了?” “我还想问你呢,”全青原虽然说着责备的话,却快步绕过庄蜜没有深究。她似乎很着急的样子,慌慌张张地回到桌上一阵乱翻,“啧,去了哪里?” 庄蜜太了解自家小姐了,她的脑袋里总在不停地冒出新的点子,要的东西也从来古怪,像现在这样乱翻东西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庄蜜如往常一样没打算插手帮忙。可是全青原却罕见地朝她发了脾气:“过来帮帮忙啊。” 庄蜜连忙小跑过去:“小姐想要找什么?” “我的那对丁香呢?”全青原将盒子翻得底部朝天,依旧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东西,庄蜜看见她急出了汗,这才明白她真的在忙什么正事,闭起眼睛稍微思考了一下丁香的位置后,庄蜜从桌旁的抽屉中拎出了那对黄澄澄的丁香:“小姐,要的是这个吗?” 全青原得救似的一把抓住,就要往屋外跑,庄蜜鼓起勇气拦住了她:“小姐要去哪里?” “你要是再拦着我,我就将你今天出门的消息告诉母亲。” 目送全青原离开以后,庄蜜有些委屈地坐在凳子上等待。印象中,小姐生气的时候很少,即便生了气也从不会骂到自己头上,再加上她与全夫人母家的亲缘关系,庄蜜在全府成长的这些日子过得非常舒服。可今天她却被凶了,并且让庄蜜尤为不满的是,她还不是因为正当理由被凶的,而是因为一对儿不明不白的铜丁香。庄蜜的眼中浮出泪水,她边擦边想,自己真实被全夫人和小姐宠坏了。 全青原很快又回来了,铜丁香不在她身上。庄蜜起身为全青原更衣,冷不丁瞄到了她的眼睛。全青原伸手拨开了庄蜜的胳膊,直直地看着她。庄蜜初时还不敢抬眼,但考虑到全青原折腾了一天,最好别耽误她休息,最后她还是咬牙看了回去。 “你是去见小南了吧?” “是。” “为了静哥的事?” 看到庄蜜不吱声,全青原明白了:“顺便听了一下静哥的事,主要是跟小南出门吧?” 庄蜜的脸微微发红,衬得她的鹅蛋脸更加美丽。在全青原这里,自己与关南之间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我回来得太晚了,没有帮上小姐的忙...” “你和小南聊了就行,就算是对我的帮忙了,”全青原似乎松了口气,她换上寝衣之后,又接过庄蜜递给自己的水,“反正这些天我都得为了静哥忙得团团乱转。” 庄蜜看着全青原利落地爬上床,倒头就睡。她还有些疑惑没有解开,事实上她并不希望全青原立刻入睡。犹豫再三以后,庄蜜对着一床被褥问道:“虽然小姐累了,但庄蜜还是想知道,小姐将那个铜丁香拿出去做什么?” 被褥起初没有动静,而后因全青原的翻身耸得老高。 全青原一脸忧容地注视庄蜜。 “我又做了让父亲生气的事情,”全青原几乎是低声呢喃道,“父亲知道了一定不会饶了我的。” “什么事?”不说其他的,庄蜜现在就紧张得要命。 “我想见一见静哥。” “这怎么可能呢小姐,静哥...关少爷现在可是在大牢里,您要见他难于登天啊。” “所以我买通了人去,替我去。”全青原的声音逐渐清晰,庄蜜一开始怀疑她找了关南,转念一想,关南不是整天都和自己待在一块吗? “可,小姐,这种事,不是亲信,您再怎样买通都没用啊,小姐,您真是做了件错事,”庄蜜语无伦次起来,她已经开始考虑自己待会见了全夫人应该怎样汇报了。全青原看出了她的心思,一把抓住她的衣袖说:“庄蜜,不许告诉我母亲,这件事虽然听上去荒唐,但我是有把握的,既不会害了咱们家,也不会害了静哥。” 庄蜜觉得小姐是急疯了才会说出这些胡话:“可是,可是小姐,单凭一副铜丁香怎么买的通——” “我已经把我所有的银钱都给了他,那副铜丁香只是我拖他捎给静哥的,让他心里好有个数,我们都在想办法。” 庄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了看窗外劲爽的夜空,张口结舌。半天才说:“可是小姐您明天不是还要去关府一趟吗?如果那人给您回话了,您不在怎么办呢?” “所以我明天不带你去,”全青原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说出这番话,她的气息很重,庄蜜听着也觉得压抑,“如果那人遣了送口信的来,你一定要在门前拦住他,别让府上其他人听见。” 庄蜜心中不安,她依旧认为这件事不妥。但无论她再如何尝试劝说,全青原只是重复自己之前的要求,并申明全府上下她只信得过庄蜜。无可奈何之下,庄蜜答应了,并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 第三百九十二章 铜丁香(五) 全青原同样难以入眠,她在床上辗转一阵,思考着自己做的是不是真如庄蜜所说的那样糟糕。 白天的时候她和母亲讲好了要一同前往关夫人家后,便回到了自己屋中。刚刚发生的事让全青原第一次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她知道府里有人因为这件事管她叫傻丫头,但她丝毫没有要退缩的意思。倒不见得说这位少女对关静有多么恋慕以至于她将自己的事情也置之度外,而是全青原太不希望关静受这样的苦了。正如关南对庄蜜评价的一样,全青原与关静有很多相似之处(甚至于他坐牢,她便关禁闭,两人就连境遇都如此相像)。但全青原更为天真,所以她才能义无反顾地跑到全大人面前说些“顾念同乡情谊”之类的胡话。可是全青原从没有多想自己行为的后果,她只是想到了就去做,和她小的时候将青蛙放进关夫人最喜爱的水盆景中一样毫无顾忌。全夫人今天的阻拦和晚间十分庄蜜的话像是清酒一般淋醒了庄蜜,又让她重新变得醉醺醺的。全青原从她一贯栖身的混沌之中拨开了些云雾,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 但她仍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什么养在深闺里的傻丫头,昨晚联络的那位大人,想必不会辜负自己。全青原这样期盼着。 全青原在家关了这许多日的禁闭,又没有庄蜜的协助,又没有全夫人的庇护,她能仰仗的某位大人只能是叶劳隽。这位和她有着几面之缘的青年正在赶往回家的路上,身后追来了他的同僚兼好友邱明:“刑部叶大人,今天旁听的如何?” 叶劳隽不满好友的调侃,笑着回头:“怎么,明日我禀明了全大人,让他带你一块去?” “不了,”邱明一扬手,给叶劳隽看了两眼自己拿着的紫娟布包裹,“明日还要会同监察御史审议,但你看,我截获了什么?” 叶劳隽完全不认得这个东西是什么,只当邱明又拿自己寻开心。他掉头就走,邱明连忙追了上去:“好哇你,去了全大人家中,怎么还旁听出一位红颜来了?” “什么红颜?”叶劳隽莫名其妙的同时,也隐约猜到了什么,“这包裹是?” “你不是派了小胡去取你在全府落下的东西吗?”见好友要开口追问,邱明先比了个嘘,“他被全小姐给拦住了,说了好一会儿话,还递了这个包裹给你,怎么样,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我来吧?” 叶劳隽有些无奈地看着邱明笑嘻嘻的嘴脸,突然伸手将包裹一把夺了过来。邱明边笑边喊,叶劳隽只是摇头:“杀出多少个你都没用,这包裹是全小姐给我的,我便好好保管。” “这么说,你还真的——” “别瞎猜。” 叶劳隽努力在好友面前保持镇定的模样,等到回了家,他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包裹。可是里面除了一些银钱和一对儿耳坠,什么便条书信也没有。 “把小胡叫过来。” 吩咐完下人之后,叶劳隽捧起这副铜耳坠仔细查看,它并不算名贵,看样子也就是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们戴的玩意儿。这倒像是全小姐的东西。 “叶大人。”小胡满头大汗地跑进来,看来他被邱明耍得团团转。 “邱大人说你和全府的小姐说话了?她交待了你什么,给这么个包裹又是为什么呢?”叶劳隽一开口便问个没完,小胡的脸憋得通红。 “大人,包裹是给您的,全小姐说希望您帮他将那副铜丁香转交给一个人,至于银钱...” 叶劳隽愣了半晌,随后大笑起来。这是他自朝廷谕令修订律法以来最开心的一次,甚至强过了和邱明出去赛马的愉悦。连日奔忙,叶劳隽的嘴角始终紧绷,似乎已经忘记了该怎样去大笑了。 “所以这个意思,”叶劳隽笑得直喘气,挥手屏退左右,只留下小胡,“全小姐向我行贿了?” “大人,全小姐要见的可是大牢里的人。”小胡胆战心惊地说。 叶劳隽一下子收起了笑容,嘴角重新绷得紧紧的。他也讨厌自己这个样子,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叶劳隽快手快脚地收拾好包裹,将它抛给小胡:“明天拿去还给全小姐,我帮不了这个忙,再者,我原本和她也不熟悉,怎能找上我呢?小胡你也是的,不拦着些全小姐...” 小胡为难地对叶劳隽说:“大人,全小姐昨日听见小的通报后,便追着小的跑了整个全府,小的也不清楚大人怎么会跟全小姐相识,但看她年纪轻轻,却这样情词恳切地求小的,实在不忍心便收下了,小的还当大人跟全小姐——” “胡闹!”叶劳隽抓起手旁的纸笔作势要扔小胡,“要不是我遇见了邱明,还当他教了你这套话呢,快闭嘴,别讲出去了。全小姐跟我只是在全府中说过几句话,今天才认识呢。” 叶劳隽批评着小胡,转念一想,不对啊。这全小姐是深闺里的小姐,她有什么重要的人进了大牢,值得她这样豁出去呢?毕竟叶劳隽最近与全大人来往密切,却没听说全府有什么人犯了过错。他放缓了脸色,又开口问站在一旁低眉顺眼的小胡:“那,全小姐有没有说明白她要将这些东西送到何人手上?” “她只说希望大人帮忙,没有明说具体是谁,如果大人承应下来,收了东西,那么明日小的再去全府一趟,全小姐再告诉小的到底要送给谁。” 恩,不算笨嘛,叶劳隽在内心赞叹。如果不是他和全青原今日才相识,叶劳隽一定会觉得她是自己的老友了。毕竟全青原恰巧将事撞上了叶劳隽的心口。他忍不得秘密,什么都想一探究竟。这件没有头绪的委托进行到现在,已经牢牢地攥住了叶劳隽的思绪。一边,他知道为了一个小丫头的私事进大牢探监是何等大罪,警惕不已;另一边,他又无比强烈地渴望得知到底是什么人可以让全小姐冒这么大的险。紧张的生活中突然加入了这样的奇事,这让叶劳隽半是欣喜半是忧虑... 叶劳隽突然想起了什么。 “小胡,明天我还要去全府和全大人他们商议修订的事,到时候你也跟着去,务必要把全小姐的事情问清楚。” “那么大人,您这就算是应下了?” 叶劳隽听着有些不得劲:“小胡,你主子什么时候变成全小姐了?高兴什么?” “是,是。”小胡想起全小姐放低声音恳求自己的话,收起笑容,只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等到小胡也离开了以后,叶劳隽枕着胳膊,半倚在堂中的椅子上。他不打算睡了,再躺一会儿就起来看会典修订条目的草拟。叶劳隽很早以前就养成了晚睡早起的习惯,那不是因为他幼年起就愿意勤奋,而是因为他的家境贫寒,如果不早起干活,他的苦命爹娘可就支持不了多久了。等到叶劳隽一意孤行,从泽州沁水县来京读书时,他娘已经先一步离开人世,他爹并不阻拦他,但能送给他的也就只有一句保重。叶劳隽一路靠着自己,爬到了刑部任职,但与周围背景林立的年轻官宦子弟竞争还是略显吃力,因而他到现在为止在刑部还没有太大起色,但叶劳隽始终对自己抱有希望,他不是家室最好的,但他是最拼命的,可能拼个三五年他还是默默无闻,但十年二十年可就不一定了。也许别人会在中途放弃,或是摊手不干,或是只维持表象的努力,但叶劳隽不会这样。 可是现在他却为了这样奇哉怪也的事情伤神,甚至有可能引火烧身,叶劳隽觉得自己一定是忙疯了。他挣扎起来看草拟,心里冒出了一个并不君子的办法,如果实在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就只能骗一骗全小姐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铜丁香(六) 庄蜜一大早就醒了,她愁容惨淡,吓着了府中一众与她交好的娘子。 “庄蜜,用用我的胭脂吧,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许娘子回屋取了胭脂,又遣散了看热闹的众人,看着庄蜜不想动手,她便主动帮庄蜜打扮。可算是遮好了庄蜜的深色的眼窝和苍白的脸,许娘子跟在庄蜜身后,默默走了一段才说:“今天不跟关二少爷见面吗?” 庄蜜没有心情,但还是要威吓一下:“你和全夫人说了?” “哪能呢!”许娘子去牵庄蜜的手,被她避开了,“夫人昨天也忙,再说,我如何能出卖你?” “有什么出不出卖的?夫人也知道我与关南交好,只不过不想让我外出太久而已,无论去干什么。”庄蜜倨傲地继续走,许娘子注视了一会儿她圆润的后脑,才追上去说:“庄蜜,你知道吴氏怀孕的消息吗?” “早三个月前就知道了,”庄蜜的脚步没有停,但语气明显和缓了许多,“那时她来全府见小姐,我就站在旁边,她怀孕的消息保不准还是我告诉你们的呢。” 许娘子笑着接到:“是,是你,但我想着时间太久了,你可能不大记得,所以再和你说一声,她今早又寄来了一封家书。” “写的什么?” “哎,”许娘子笑得有些腼腆,“这可是小姐的表嫂啊,我们这些人怎么能看呢?” 庄蜜停住了脚步,挑眉看着许娘子。许娘子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勉强开口:“书信还在陈管事那边呢。” “好,去看看家书,”庄蜜满意地离开,顺便给许娘子抛下一句,“这个月的钱我是弄不来了,小姐开销太大,连自己都养不活呢。” 许娘子面色铁青,咬着嘴唇问:“怎么会这样呢?庄蜜,庄蜜姑娘啊。” “想赚闲钱,就自己去夫人跟前揽些活干吧。” 庄蜜向后瞥了一眼许娘子,她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她那俗气的胭脂盒。庄蜜努努嘴,走进陈管事的账房:“吴氏的书信在管事这么?”见许娘子还不放弃地跟上来,庄蜜接过书信,毫不客气地拆开:“我先代小姐读一读吧,省的她忙事情,又懒得看,叫我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 陈管事看一看许娘子,又看一看庄蜜,摇了摇头。庄蜜丝毫不在意地走开了,许娘子的脸却和樱桃熟透了一般红。 吴氏的信件没写什么东西,只是日常的寒暄,庄蜜本来也没有兴趣去细读信件到底写了什么,她只是想气一气许娘子。走出去几步,庄蜜就不耐烦地将信折了起来,揣在怀中。但是很快地,她又掏出信细细地读了一遍末尾。如果庄蜜没有看错的话,信末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庄蜜与全夫人的母家有亲缘关系,这是全府人尽皆知的事情。全青原平日里寡言少语,难以沟通,有什么事也是庄蜜为她传来传去,这样的情况造就了庄蜜在府中的霸道,除了在全大人和全夫人面前老实以外,庄蜜甚至可以趁着全青原发呆的当儿教训下人。但谁也不知道,庄蜜实际上只是全夫人母家远房的弃婴,她甚到现在也不清楚自己的生母是谁。吴氏的信件发自全夫人的母家,庄蜜自然对其中提到自己名字一事十分紧张。但令她扫兴的是,吴氏只是在信中关照了庄蜜,叫她好好吃饭,把身子养好。庄蜜关心的事,她只字未提。 庄蜜回到屋里时,全青原正在费力地系身后的缎带,庄蜜急忙揣好信件赶去帮忙。 “你又去哪里了?”全青原满脑子都是和母亲一块去拜访关夫人的事,等到她穿好衣服以后,才小声询问庄蜜:“我昨天和你说的,你记下了吗?” 虽然庄蜜一再强调自己已经将今天的任务牢记于心,全青原还是不放心,她又和庄蜜重复了一遍诸如今天遇见那小厮要问清楚,最好是找到叶劳隽叶大人亲口告诉他。庄蜜点头如捣蒜,等全青原出门以后才坐在椅子上感慨,全小姐是真的渴望救关静出来,凭她一个人想到这么些荒谬的东西,也算是不容易了。 全青原很久以前在关家闯祸的时候庄蜜也在场,她见到了关静。虽然是风度翩翩的书生打扮,可庄蜜没有感受到他有丝毫的平易近人的气质。全夫人斥责全青原时,就连关夫人也象征性地劝了两句,可关静就那样不言不语地站在原地,也不怕尴尬,也不肯劝话。他有时也会看两眼抓着青蛙的全青原,但从不正眼看。庄蜜只觉得他在看羽翼凌乱的雏鸟,带着些嫌弃。就这样的两个人,到底是怎样不知不觉间变得如此亲近,以至于一方遭了难,另一方便要倾力相助?庄蜜发觉自己有了一丝羡慕,忙摇头劝自己,虽然想想还挺感人,但这确实是件蠢事。而且是小姐所做的蠢事中最过分的一件。 庄蜜听见了园子里的喧闹声,知道是全大人退了早朝请诸位大人共同议事来了。她将门开了一条缝,偷偷向外看去。人群之中她一眼就望见了小姐描述的白脸细髯的年轻官员。他个头很高,跟在那些庄蜜常看见的大人们身后,一言不发。庄蜜正思考着该如何接近这位叶劳隽叶大人,突然看见许娘子远远地来了。 “她来做什么的?”庄蜜将门关好,等她扣门时才重新打开:“怎么了?” “小姐在吗?” “小姐随着夫人一道去关家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许娘子陪着她一贯的笑脸,“只是我有点小事相求,如果小姐出门去了,那我便晚点再来找小姐。庄蜜你歇着吧。” 庄蜜笑眯眯地应下,随后等了一会儿,才偷偷跟上了许娘子。果然,她并没有回她那矮小的厢房中去,而是向府门处走去。庄蜜磨了一下牙齿,继续跟随。她看见许娘子在门前和什么人说话,随后那人便犹犹豫豫地离开了。庄蜜稍微思考一下就能得知,那是来找小姐的小厮。 她拐了个弯,动手将南门的门拿了下来。一出门庄蜜便迈开大步想走,结果没有注意,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庄蜜?”关南扶住庄蜜,和他的一群朋友们打了个招呼后问,“你着急忙慌地往哪跑呢?” “快关南,看见前面那个穿深蓝色便衫的人了没,帮我喊住他!” “怎么,你要和人打架吗?”关南笑着问,却被庄蜜狠狠推出去老远。无奈之下,关南只好快步赶到正忧心忡忡徘徊在墙根的小胡身边,让他稍等。庄蜜跑得气喘吁吁,一追上二人就开口问:“你是叶劳隽大人派来的吧。” “见过全小姐。”小胡想也不想地行礼,把庄蜜都逗笑了,不得不说她十分受用这声招呼。 “认错了,她是全小姐的丫鬟。”关南在一边插嘴,庄蜜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 庄蜜本来想立刻追究一下那个惹事的许娘子到底说了什么,但她还是忍住了,先问小胡:“是不是叶大人同意了?” “对,所以叶大人想来问问小姐是要见谁?” 庄蜜本想开口,猛然意识到关南在身边。她朝小胡使了个眼色,随后才说道:“等到叶大人忙完了出来,你就留一下他,我就在门房等着,到时候再说。” 等到小胡去正大门等待了,庄蜜才舒了口气。任务完成了,现在可以好好去找许娘子算账了。在一旁沉默的关南却拉住了庄蜜,厉声问:“你要替全小姐留谁?叶劳隽?” 第三百九十四章 铜丁香(七) “我要去禀明全大人。”关南不管庄蜜的阻拦,转身就走。 庄蜜有点生气,想要教训许娘子的事情也忘得一干二净。片刻以前,她的心中还对全青原的这个计划存疑,现在她已经完全向着全青原了。 “为什么你可以去看望静哥,小姐就不行?”庄蜜大声问,看到路上行人侧目以后,庄蜜不得不咬牙跟上关南,“小姐和静哥的关系你不是清楚吗?” “你们这样做会害死我大哥的,”关南同样怒气冲冲,“我冒着风险进去见他,是为了商量怎么从那地方出来,你们又要干什么?传情还是等人活下来再说吧。” 庄蜜正想反驳,关南早已飞也似地窜进全府中,吓得庄蜜急忙大声呼喊门房拦住他。全府看门的几位侍卫以为是来了贼,吓得把住刀不知道向何处挥才是好——他们只见到了关家二少爷,并没有其他可疑人物。 “不是让你们拦住他吗?”庄蜜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大门时冲门房和侍卫发火。 上一次全小姐只不过和全大人问了一句能不能靠同乡关系救关静,就被罚禁闭,这回的事要是让全大人知道了,还不将小姐轰出家门?庄蜜一刻也不敢休息,虽然腿都快跑断了,还是坚持追上去。关南习武,又长得人高马大,庄蜜眼见着他风驰电掣地向正堂而去,在心里骂了一千句,自己就不该触这个霉头。 但事情总算没有发展成庄蜜害怕的那样,全大人还没有结束议事,外边层层把守,把关南拦了下来。庄蜜赶到了,累得几乎倒在地上,她欣慰地看着屋外的一圈守卫,心中还不忘钦佩全青原,上回是怎么找到机会跑到门前等候全大人的?关南不说话,看着庄蜜的狼狈样,最后还是伸手扶了她一把。庄蜜想甩开他的手,转念一想,干脆反手抓住他的胳膊,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将他拖离了正堂。 “关南,你难道不能听我说两句吗?”庄蜜脸上的汗淌了下来。她刚刚实在是太着急了。 这一趟折腾下来伤身伤神,小姐你可要好好回报我,庄蜜心想。 “说什么?反正我是不能让你们去见静哥,太危险了。” “不是我们见,是叶劳隽见,让他去见静哥一面,给静哥送些东西不行吗?” 关南见庄蜜言辞恳切,一时间竟无话可说,半天才问:“昨天我以为你生了全小姐的气,看来没有。” “我生小姐的气做什么?”庄蜜现在不想说其他的,她得先把关南劝服了才行,不然他就算今天不告诉全大人,指不定哪天就告诉关夫人,那就完了,“关南,,你要是实在想不通,就和我一块等小姐回来怎么样?让她亲自跟你说?” 关南看着别处:“她有什么可讲的?但,我不清楚...好吧,我跟你一起等青原回来。” ———————————————————————————————————— “别提了,现在全家上下就没有一个人能消停的,”关夫人撑着头说,她为了关静的事日夜不眠,已经长了半鬓白发。全青原坐在下首处,也不喝茶,也不听两位家长聊天,只是发着呆。 “那么,现在该如何是好呢?能救得出来吗?”全青原其实还挺想听听母亲对这件事的想法,奈何全夫人一直过分谨慎地压低了嗓子,就连关夫人都得前倾身子细听,“因为这件事实际上并不归我家老人管,所以我们也帮不上什么...” “现在正好是修订律法期间,小静将印弄丢了,也算是他自己渎职不慎,该受惩罚,可不能因为赶上了这要命的当口,就真的要了他的命啊,怎么就下到大牢里去了呢?”关夫人说得动容,两只眼睛一齐留下眼泪来。全夫人不忍,凑上前去劝慰了几句。 全青原并没有被关夫人的哭泣感染。她知道关夫人讨厌自己,贸然上前只会让关夫人想起还有自己这么个儿媳而愈发伤感。全青原虽然常干自讨没趣的事,但这一回她不打算这样做,她心里想着更为重要的事。 全青原想起了一个问题,凑巧和关南正在问庄蜜的相类似。那就是全青原费尽心思找了叶劳隽,难道仅仅是想拜托他给关静送对铜丁香聊表思念吗?全青原知道自己还有那之上的期望,就是将关静从大牢中救出来。但她一个深闺小姐所能想的所有办法已经全部被各色阻碍堵死了,眼下她只有叶劳隽这一个指望。但叶劳隽还不一定能帮自己办成探监的事——全青原清楚,叶劳隽当然可以收钱,然后不冒这个险,最后再在自己面前说已经送到了。即便这样,全青原也提不出任何质疑。 该怎么办呢?全青原愿意相信叶劳隽,她想起自己与叶劳隽初见时他温和的语气和满载善意的脸。即便自己不愿告诉他为什么自己会提到朱大人,他也不揪着自己问个不停,而是坦然地离开,朱大人... 全青原垂下眼睛,新的律法一旦修订完毕,关静的命运可能就会有所不同,她从父亲议事时听说的,天文生依照旧明律及先皇现行例有通融处,但具体如何通融,全青原也听不真切,只知道他们在忙着订什么图,全青原越听越生气,父亲似乎忘记了关静的那码事,只是在专心致志地讨论,没有表露出任何试探的意思。全青原觉得就算自己下了狱,父亲大概也会保持这种清醒的状态知道修订工作完成。她泄气地叹了口气,抬头却发现母亲直直地看着自己,关夫人已经不知去向。 “哎?”全青原并不关心关夫人的去向,她象征性地询问了母亲,得知关夫人服药去了。 “母亲,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全青原更想知道庄蜜将事情完成的怎么样了。这对她来说确实是不容易的活。 “胡闹!我们刚来这儿多长时间?”全夫人暗暗地扯了全青原的袖口一下,“待会儿关夫人回来了,你可别乱说话。” “是。” 全青原不打算乱说话,她甚至连嘴巴都懒得张开,内心深处悬而未决的事情折磨得她疲惫不堪,早知如此,她就不跟着母亲到关家来了。关夫人一点关静的境况都没有提到,看来她也不大清楚。就连全青原最想见到的关南也出门去了,她现在在这儿留着,只能观看母亲和关夫人的徒然伤感。不过全青原不说话的愿望终究成不了真,关夫人一回来,就和全青原聊上了。 “最近怎么样?学些什么了?” 全青原将庄蜜教的那一套专门对付关夫人的科儿流利地背出来,实际上在关静下狱之前,她托庄蜜给自己从深巷处的书斋弄来了《幽闺怨佳人拜月亭记》四卷,关静下狱以后,她便将书搁置在一边,再也没有读过。不过这些不是留给关夫人的谈资,而是留给关南的。但全青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和自己一块看风景的“小南”了。 “夫人,小南去了哪里呢?”全青原不禁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这一回她也有点后悔。全夫人更是脸色青白。但出人意料的是,关夫人并没有生气。她只是有气无力地说:“早上起就和他那帮武科的学生一块出去了,哎,他到底是不着急,明明是自己的哥哥关进去了...” 全青原不这么认为。关南一定也在想办法。 一上午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午饭时,全夫人再三叮嘱全青原,千万不能像刚刚那样讲话:“你怎么还跟小的时候似的?关夫人正问你话呢,可不能再瞎说了。”全夫人本想借此机会告诉全青原她和关静的婚事,又怕这丫头反应太大,在关夫人这边再闹出什么乱子来,最后还是作罢了。 不过全夫人也不打算一直隐瞒,等到将关静从狱中救出来后,一定要告诉这个怪丫头,她可是有人家的。 第三百九十五章 铜丁香(八) 叶劳隽第二天当值。他心不在蔫地做完了最后一条修订条例的誊写,就趴在书案上发呆。他的乌黑眼窝几乎能将他无神的眼睛盖住。 邱明忙得团团直转,看见好友清闲的模样不禁又羡又恨,同样都在刑部,为何自己像被催命的小鬼,这家伙却能安坐甚至休息。他正想着,一个不注意和堂中穿梭的清吏司们撞了个满怀,霸州保定一带的洪水让地方事务也繁忙起来,再加上大老远的云南又忙起了改土归流,三司的案子多得像雪花一般,人员也各处分散,互相之间原就是朋友的,友谊就愈发深厚;原来有些间隙的,此刻也不得不多加体谅。邱明扶起了瘦的像竹竿一般的同僚,和他道了声歉就匆忙跑进了堂后。昨天审理的案件断下的折杖数似乎出了差错,得亏没有施刑,但今天这个棘手的案子却落到了邱明的头上,气的他在心中大喊晦气。 叶劳隽并没有忽视自己的好友,他看见邱明像匹马一样奔来跑去,时不时还白自己一眼,只觉得好笑。不过从邱明身上寻完了开心,叶劳隽又想起了昨天在全府的事。 听完了全大人与诸位大人共同商议的律法修订条案,叶劳隽并没有急着道别,等全大人将其他几位大人们全部送出府去了,叶劳隽才走上前来向全大人作揖:“大人,下官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请大人不吝赐教。” “尽管说,”全大人知道叶劳隽,他出身贫寒,没有背景,在刑部入仕,也不乱掺和什么帮派,是个讨人喜欢的青年才俊,“我看你也不大爱说话,如今特意留下来,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说法。” “重要不敢当,只是下官想请教大人,这赎刑当用什么时候的律法作为依凭?” “先帝现行则例为蓝本,再参考旧明律中的赎刑...怎么,你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岂敢,”叶劳隽急忙摇头,“只是下官想着罪有轻重,如果缺了具体的标准,赎刑未免太自由了些,只是这事说的露骨了,下官又不知如何开口。” 全大人笑了:“这有什么露骨,明文规定的赎款而已,其实我们已经开始准备制定有数目的赎例了,”见叶劳隽眼睛一亮,全大人又添了一句,“就是你说的露骨的钱数。” “不不,大人...” “好了,不用难为情,你在刑部任职,自然知道赎刑的来龙去脉。”全大人将手边的纸稿递给他,“这只是大概,等几位大人合力做好,大学士朱大人完成复审的工作后,这赎例图就附在新修订的律法之后一同颁布,到那时你尽可以多读几遍,有了问题,再来找我也不迟呀。” “谢大人。”叶劳隽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全大人的亲切让他的负罪感又多了一层,他退出议事的房间,走进全府的花园,停下来看了看风景。 叶劳隽对于赎刑钱数的态度实际上一点也不青涩,他为了进刑部任职,苦读律法。赎刑从上古而置,唐律元典章中都有收赎一款,他自然明白赎金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只是康熙爷的现行则例不设款数,有贪赃枉法之徒可钻的空当。说来惭愧,叶劳隽自己也钻了一把,只是他并不是为了做坏事,只是想看看全大人手中的拟稿。他知道自己只需委婉地提一提这个昨天晚上才现编出来的忧虑,全大人就会用新订律法打消它,毕竟这就是修订律法的各位最关心的事情,不然连续几天窝在房里议事的成果就要被冷落了。按常理,五刑都可以赎。他现在还不知道全小姐到底要见的是什么人,如果是轻犯,或许她可以尝试着利用赎刑数目还未定的这个关口把狱中人救出来。 叶劳隽觉得自己管的未免也太宽了些,再加上那人都进了大牢了,还能是什么轻犯。他摇了摇头,想起应该去问问小胡事情办的怎么样,便朝门口走去,却迎面撞上回府的全夫人和全青原。 叶劳隽有点迷糊,难道全小姐没有在府里等着小胡,然后告诉他要去见的到底是什么人吗?他低头与全夫人做礼,随后瞥了一眼全青原。她看起来也很慌张。 叶劳隽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怀疑,自己有没有可能被骗了? 他匆匆赶到门前,小胡正翘首等在门边,听他讲明原委之后,叶劳隽疑惑地问:“你没有见到全小姐?” “大人,小的见了好些个娘子姑娘,就是没见着全小姐,不过之前那位姑娘应该是小姐的丫鬟,她叫我拦住大人等一等。” 等便等,只要不是上当了就行。叶劳隽心疼自己那些浪费在这件事上的时间,便让小胡去找那个丫鬟,自己则等在原地。不一会儿,他便看见小胡带了一男一女从全府的大门处走出来。那女子颜色美丽,只是面有倦色,那男子似乎相当眼熟... “大人,人我带到了,”小胡已经完全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现在只想快点摆脱差事,“就是这位姑娘——” “关少爷?” “叶大人。” 关南有点窘迫,前不久他才和叶劳隽见过面,今天又一次碰上,却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正想着如何去解释,叶劳隽先一步上前问:“你家小姐拜托我见的人是关静?” 小胡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好挪了几步,躲到一旁去了。 “是,叶大人,小姐求您给关少爷送那件小物去,万望大人成全。” 叶劳隽几乎要笑出声来,自己这是什么运气,净是碰上麻烦事最多的一位。他瞄了一眼对面两位,发觉他们的神情都异常严肃,且不说这女子如何,关二少爷似乎还蒙在鼓里。知道是关静以后,叶劳隽放松下来。他走到庄蜜的面前,板起脸对她说:“下官尽力办到,但中途如果遇见什么意外,也请全小姐恕下官身份低微,不足成事。” 庄蜜和关南对视一眼,严肃地点头。 “噗嗤——”在邱明已经不知第几次从面前扫过之后,叶劳隽终于笑了出来。 “好哇你小子,”邱明觉得叶劳隽带着嘲弄的笑容简直不堪忍受,便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跟鸱鸮似的,还在这笑勤快的人。” “没,”叶劳隽越想越好笑,“没笑你。” “怎么变得这样奇怪了?”邱明不解地绕着他走了一圈,直到同审的文书叫喊他的名字,邱明才想起自己不是闲人,急忙提着衣摆跑下去,“别再这犯病了,好好想该怎么帮全小姐吧。” 如果邱明得知全小姐的苦恼是什么,他也会像叶劳隽这样趴着笑一会儿。但现在叶劳隽可不想将这件事分享给他听。一来是叶劳隽确实很累,昨天心中有底后,他回去改了整整一晚上的条例,精神都耗尽了;二来叶劳隽打算明天就找个时间,再去见见那位在大牢里“受苦”的关少爷,若是被邱明知道了来龙去脉,他肯定要吵闹着同去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铜丁香(九) “他说了什么?”全青原紧张地抓着庄蜜的手询问道。 “小姐,叶大人神情严肃,说定会尽力而为。”庄蜜回想起自己在门前与叶劳隽的对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心中所想的场景应该是叶劳隽一开始极力拒绝——毕竟已经帮助关南在先——而后庄蜜百般恳求,用诚意打动他。没想到叶劳隽却像接到了什么谕旨一样认真,还没等自己施展口才就答应了。这太奇怪了。 “好,我知道他是个好心的人。” 庄蜜发愁地看着自家小姐。这不是好不好心的问题。但凡叶劳隽与自己的对话中有半点伪装,危险的可就不是小姐自己,而是整个全府。全大人这些天还在忙律法的事,如果被人知道了他的家眷与刑部官员搭上并想探大牢,上头还不知道怎么处罚呢。皇帝登基没有几年,还正是锐意裁剪的时候。庄蜜不敢再往深里想了。 可是她转眼看见全青原,发现她正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桌上的铜镜。镜子里的笑脸还没有褪去稚气,这样笑着还有些呆傻,若是全夫人见了,一定要说全小姐还是个小不点呢。但庄蜜看着却十分心疼,她知道自家小姐那怪异又单纯的心,已经为关静悬了好些天了。任谁都说这傻丫头是瞎操心。庄蜜起先也这么觉得,可是小姐的坚持让她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那么,不日就可以看见静哥了?” 庄蜜不打算破坏全青原的美好幻想,转而对全青原说:“小姐,我今日碰见关南,他还说和我一起等你呢,可是到后来就跑得没影了,也不知道遇见了什么急事。” “原来他与你在一处...但,哎,可不是,小南从更早以前就不搭理我了,为的什么,我到现在都不清楚。”全青原脸上的笑收敛起来,闷闷不乐道。庄蜜自然知道是为什么。关南心肠硬直,得知全青原即将要成为自己的嫂嫂后,便煞有介事地主动回避。把个不知情的全青原唬得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担惊受怕了很久。但关南和全青原毕竟有一道男女的坎横亘其中,两人淡了也没有多少人会觉得奇怪。只有庄蜜两头知情,却哪一头都不能知会。 “对了小姐,今日去看关夫人,她贵体如何了?” “不好,在为静哥的事发愁。”全青原想起关夫人苍老了许多的面容,“静哥这一人事牵动了几颗心啊,明日,哎,我再去见见叶大人,他今天不来府上,想必是刑部有了事情。” “叶大人在刑部任职?”这倒是个新鲜新闻,庄蜜从未听说过。她只当叶劳隽是什么管狱官之类的,来全大人府中学习旁听呢。与关南一同见了小胡以后,庄蜜尽顾着问关南是怎么探监的,却忘记问他叶劳隽是个什么身份了。 “是,如果静哥的案子轮到了叶大人,那真是感情好,”全青原先是笑着说了一阵,突然又担心起来,“我上回给的钱,是不是有些——” 庄蜜担心她再去作出偷拿全府钱财的事来,连忙劝慰:“小姐,先让叶大人去看了静哥回来再说这些,小姐和叶大人还不算熟人呢,怎么能这样草率?探监递送个小玩意儿表一表心意跟那个比起来,可只算个小事了。” 庄蜜的话奏效了。全青原不再提起那个有些过分的要求,但庄蜜难保全青原心里还惦记这件事,便想着说点什么打发了,猛然听见外边吵吵嚷嚷,知道是全大人出去办事结束,正回府来。庄蜜便凑到全青原的身边对她说:“小姐,许娘子今日见了小胡呢。” 全青原一下子紧张起来:“什么小胡?难道是给叶大人送信的那个?” “就是那个,”庄蜜的心不坏,她只想再借着小姐杀杀许娘子的威风,“她还和小胡说话来着,后来小胡便走了,庄蜜追了很久才将他叫回来呢。” 许娘子差点坏了事是真的。庄蜜虽然不知道她和小胡到底说了什么,但总归是为了报复自己而编出来的谎话。 “她太闲了,府里的娘子就她好摆弄装束,”全青原从不管家,庄蜜思忖就这样,小姐的话才更顶用。全青原刚从禁闭里出来,全夫人加倍护着她,如果全青原提出要惩罚什么人,全夫人肯定不叫全大人知道,就先依了她。是故庄蜜窃喜地等待全青原的后文。 “那么,给她多加点活,多派两件衣裳去,总不能绑不住她那双脚吧。” 庄蜜太失望了。她小心地为庄蜜解开头上的发髻,卸掉了簪钗,看着她倒头就睡。这么轻的惩罚?不,这甚至称不上惩罚,只能算是给许娘子加了些分内的事。庄蜜丧气地出门,想换个心情。秋天夜凉,正好醒脑。庄蜜正对着全府的南门眯起眼睛,却看见了关南的幻像。 等到关南朝自己又是咳嗽又是挥手,庄蜜才猛然醒悟,这是真人到自己跟前来了。她连忙跑过去,将关南拖到门房处。看门的小厮们急忙把头别向他处,只当是庄蜜姐姐的相好来了。挨了庄蜜一顿呵斥后,众人才看清刚刚遮掩着进门说要见庄蜜的原来是关二少爷,忙沏茶倒水,侍奉周全。 “怎么了?大晚上跑出来,关夫人知道了可是一顿骂啊。” “我爹今天回来,”关南喝完水,招呼也不打就开始说事,“他说我大哥的案子要复审,也不知他怎么个通融处,总而言之是好转了。” “太好了,”庄蜜见他渴急了,又递过一碗水来,“静哥有救了。” 庄蜜当然有疑惑之处,这事成得好,但关南为什么慌慌张张的?这喜讯迟一晚上告诉自己也行啊。 “但我现在着急一件事,”关南喝得哽住了,咳两嗓子后接着说,“我爹是求了人的,因而复审并不在堂上,那位叶劳隽叶大人,他怎么办?他明天不是还要去见我大哥吗?这要是几方撞见,互相之间谁也说不明白啊。” 庄蜜这才想起他们并没有能跟叶劳隽联系的途径。万一叶劳隽明日要尽他那最大的力去帮助全小姐,那该如何是好?叶劳隽本就和关静无亲无故,往前查祖上三代都找不到交情,他还帮过关南父子一次。这第二次再要硬闯了去见关静,闹出些事来,怎么了得? “你,你知道叶大人家住何处吗?”庄蜜犯难地问。不出意料,关南摇了摇头。 两人一块坐下发愁。 “青原呢?”关南在脑袋里想事情时,称谓上的小心也就被他抛诸脑后了。 “睡下了。” “她知不知道叶大人住在哪里?” 庄蜜虽然没有问过,但她觉得以自家小姐的办事风格,一定不会清楚的:“谁知道呢,小姐近些天心神不宁,就为了静哥的事,说不准她知道呢。”她故意拿话惹关南。 “算了吧,青原稀里糊涂的,还没你我知道得多,让她睡去吧。” 两人重新犯起了难。 “要不然,我去试试全大人的话?你就在这里等着?”庄蜜突然开口,“大人刚刚回府,现在应该在办剩下的公务,我跟着全夫人一同进去,当他俩说话的时候问一问?” “你能行吗?”关南摇头,“要有这个法子,我就去问我爹了。只怕我爹突然起疑,怎么要打听叶大人的住处,那就糟了。” “行了行了,你说不惯这样的事,骗你那帮朋友倒还行,”见关南笑了,庄蜜冲他眨眨眼,“我去说吧,就算问不到,我也不会栽在里边的。” 关南相信庄蜜能护得她本人周全,只是不放心这件事情。他很精明,想着这件事左右都难开口,不若自己进去以差事为由打听,全大人瞧着他大方,又是晚间造访,自会做出判断。但庄蜜早已跑得没了影,关南只好揣着手,靠在门旁吹起了夜风。 第三百九十七章 铜丁香(十) 关南的心思和他的外表不符,他是个想得很多的人。全青原、庄蜜、甚至于那一帮武科的学生朋友们都了然于心的事。关南习惯等待,一直到事情稳定下来,他再采取行动。这也是关静下到狱中最初几天时,关南焦躁不已的原因。父亲母亲执意要通过各方路径营救,家中常常只剩下关南一人,这让他心里慌张,不得安生。再来就是一开始关南得知全青原要变成他的嫂嫂,一股陌生又别扭的感觉让关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管年纪相仿的全青原喊“全小姐”时,对方不解地冲自己摇了摇头。摇头有什么用呢?关南那时候在想,就算我大哥不喜欢你,你们两个的亲事总归是定下来了。 关静最开始的时候不喜欢全青原,那是两府上下人尽皆知的事。不但关静不喜欢,关家除了关南以外,谁都不愿意与全青原亲近。并非他们蓄意排挤这个怪小孩,谁叫她第一天见面就惹得关夫人好不痛快,一直等到全青原跟了全夫人回去,关夫人的气还没有消。晚上叫了关南到面前来讲话时,连连地叹气。 “这全府的小姐怎么出落得不错,可举止却这般差劲?”关夫人的丫鬟们见不得主母生气,纷纷嚼起舌头,关南虽然看见母亲招手让他们切勿胡说八道,可是身体仍旧轻轻地起伏——看来丫鬟们的话让她十分解气。关静那时就站在旁边,一会儿看一眼关夫人,一会看一眼弟弟关南。关南注意到关静看着自己时,眼里似有不屑。那时他断定,哥哥对自己的好友青原也是有气的,只不过他爱讽人,所以才将那些脾气化为了不屑的眼色。关南一时间难以分清,哥哥到底是在不屑全青原一人,还是将自己也一块包括进去了?关南记得自己曾经告诉过哥哥,全青原和自己是好友。 “全府的那个丫头吗?”关静刚刚回京到家与关南碰面。数年的读书生涯不仅没有叫关静染上儒雅的气质,反而助长了他拒人千里的气焰。 “是全小姐。”关南纠正哥哥。 “好便好吧,照顾着她一些就是。”关静和自己弟弟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关于全青原,二人似乎没有其他的话可说。到了晚上,看到哥哥这样的态度,关南便隐约见到了自己与家中众人的分歧,等到他得知了关静与全青原的婚事,看见母亲,静哥,还有家中其他人欲言又止的脸,关南知道这分歧又扩大了。 想些陈年往事能够让关南沉浸在一种半是忧伤半是安心的氛围当中,等到他看见庄蜜的身影从黑夜中逐渐现出时,夜已经渐渐深了。 关南以为自己一定会看见庄蜜苦着脸出现,却没想到她欢天喜地的,仿佛遇见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成了成了!” “成了?”关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 “路上再说,快走吧。” 关南讶异于庄蜜在这样深的夜里都能和自己外出,门房的小厮们恭迎贵客一般将她送了出去,不加一点阻拦。原来庄蜜在全府下人之中威望这样高。关南不禁钦佩地看了一眼庄蜜,却发现她正带着笑直直地盯着自己,好像就等待着自己看过去一般。“怎么样?”庄蜜挑眉的样子好像在说。这比问到了叶劳隽的住处还要令她高兴。 两人躲过了巡夜,继续向南而去。这时,庄蜜才有机会告诉关南,方才自己陪着全夫人进去递茶,全大人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因为全青原的禁闭刚刚解开,全大人对小姐的事也比较上心。为了小姐心心念念的关静,庄蜜不得不利用一下小姐。所以当全老爷问起青原怎么样时,庄蜜几乎是毫不迟疑地撒了个谎:“小姐本来想等大人回了家,和大人说说话,可是大人忙到了这时候才回来,小姐身子又有些不舒服,就先歇下了。” 全大人感念女儿,正想问一声她的身体如何不对劲,又想起全青原曾等在门口为了关家儿郎的事纠缠自己,不禁正色:“身子不舒服就尽早休息,别干坐着等了。再则,她要是再向我提起什么关静的事瞎出主意,又要有争吵。” 不知庄蜜私意的全夫人急忙帮着说:“是啊,入秋之后天黑得早,夜里冷,在家的入朝的都要注意着身体。” “大人还是留在家中得好,”庄蜜捧着茶盘,带些憨笑说,“在家里议事,诸位大人还能畅所欲言,也自在,就算这天儿黑下来,反正各家住得近,不愁赶路回去。” “你听这丫头说的话,”全夫人摇头,“哪能这样的盼...”话未结束,早笑出来了,全大人也跟着笑:“庄蜜呀,这就是你不细心了,虽然我几个老头子挨着住,还有年轻些的叶大人呢,他家可是在北城手工业局那一圈街中,每次来还得带一个小厮拴马。” 小胡嘛,已经见过了,庄蜜暗想,又笑着回:“没事,叶大人年纪轻,就该多走些路。” 全夫人连忙催着庄蜜快去照顾全青原,别在这里疯话连篇。全大人呷一口茶,心情变得好了许多。庄蜜走出门去时,还听见全大人小声对全夫人说,这姐妹俩连性格都有些像了。庄蜜对于全大人将自己和全青原称作姐妹俩的说法简直是受宠若惊,甚至有些愧疚。全大人待自己这样和蔼,自己还去套他的话。不过这一点愧疚很快就被要向关南炫耀的兴奋劲盖过去了。 “是,”关南无奈地承认,“刚刚在门旁看见你,还以为你要飞起来了呢。” 庄蜜得意地一笑。 两人穿过曾在白天热闹非凡的大片作坊区,绕到了手工业局的后面,在附近找了一家还没歇业的酒楼,随便一问,就得知了叶劳隽的住处——年轻有为,还未成家的朝廷官员在酒楼的店家口中,熟悉得像是自家亲人。 到了叶劳隽的住处后,关南眼尖,率先看见小胡正在与其他年轻小伙子们一同捣槽喂马。他不声不吭地走到小胡身边,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胳膊。深更半夜,把小胡吓了一跳。 “哎哟我的爷,”小胡压着嗓子喊,并将关南拉到了一边,“这,您怎么跑这大老远...姑娘您不是?” 庄蜜跟上来,补了句:“全小姐的人。” 她的脑袋里还想着全大人的那声姐妹俩,所以又将到了嘴边的“全小姐的丫鬟”给改了。 “二位这深夜来,可是有什么要事?”看到关南时小胡还摸不着头脑,可看见庄蜜后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或是什么变故?叶大人还没歇下,如果二位要见,小的立刻进去通报就是了。” “劳驾。”庄蜜说完,便和关南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一块等在后门处。渐渐地,庄蜜感觉有一点不自在,她偷偷用眼睛瞄了一圈周围,发现很多小厮都在看自己。不过他们并没有轻浮调笑,而是好奇不已,甚至有些羞赧。 “为什么他们会,恩,那样?”庄蜜不解地问关南。 关南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精明的朋友,小声回答:“他们呀,怕是把你认成了叶大人的相好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铜丁香(十一) 庄蜜心有余悸地返回了全青原的房间。 刚刚在门后,她还想和关南再多做些商量,却冷不丁瞟见许娘子从屋子里跑出来。这黑灯瞎火,她出来做什么呢?庄蜜顾不得探究仔细,权且躲在门房的暗处。本应留在此处当差的小厮们跑得没个影子,庄蜜本是要找他们责问的,今天却趁了这个便利,正好藏身。等许娘子走远了,庄蜜才偷偷钻出来,看了一眼门缝后,关南早已经回去了。 庄蜜进屋时听见全青原匀称的呼吸声,只道是她白天跟着全夫人拜访关家,累着了,自然熟睡。等到庄蜜偷偷将鞋去了,只剩罗袜时,她并没有注意到全青原的呼吸声渐渐轻下去了。庄蜜想靠到窗台边,把早起晾在这儿的喂猫食儿收了——全青原知道庄蜜管着这件事,便默许了她在自己的房间中折腾——又不想吵醒全青原,便咬牙忍着凉蹑手蹑脚地过去了。 “去了哪里?” 一句话差点没将庄蜜的魂儿吓得飞走,她僵硬地转身。小姐睡意尚浓的脸似乎紧挨着庄蜜,就在眼前似的。 “出去检查下门房还在不在,滑头呀都是,一个个地偷懒...” “什么时候管起门房来了?”全青原支撑起来,到窗台边喝水,同时对庄蜜使了个眼色。庄蜜连忙过去把猫食儿收了。 “外面冷吗?” “是有些冷,小姐不睡了吗?” 全青原用行动回答了庄蜜的问题,她推门出去,感受干燥的风。即便像庄蜜这样外出归来、穿戴整齐的人,都被凉飕飕的风吹得直抖,全青原只披一件,如何扛得住秋风呢?庄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趿拉着鞋往外赶:“小姐赶快回来吧,庄蜜是知道的,再站一会儿,这本来想睡的意思都没了。” “你知道?” 庄蜜点头。在全青原的表嫂吴氏到来的那个晚上,庄蜜就在安静的庭院中自己待了一夜没有睡觉。那时候风还是温热的,柔软地铺在庄蜜的脚边,替她驱赶蚊虫。庄蜜渴望家人的关怀无果,所以心情低落。即便中途离席颇为不妥,她还是跑掉了。坐在石凳上一个时辰后,她已经歪歪斜斜,困得不能自已。后来院里的管事催她回去,她才站起身来假作要走,想等管事们离开了再坐回去。哪知一站便精神了,连星斗落在天边都看得清。庄蜜知道那滋味不好受,更不想陪全青原在院里再经历一回。 庄蜜的尽力劝说不知起没起到作用。反正全小姐只在屋外待了片刻,就称说胳膊冷冰冰的颇为不适,而扭头进了屋。庄蜜舒了口气,正要跟上时,冷不丁撞在全青原的问题上:“又去见关南了?” 庄蜜瞠目结舌,不知道全青原为什么会突然跳跃到这个想法上来。她犹豫之间,已经做好了要向全青原说真话的准备。 “你们两个处,我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要顾着点府里其他人的想法。” 听完全青原的话,庄蜜很是惊讶。全青原不但将她和关南的关系误会了,还对此提出了相当恳切的建议。在庄蜜的印象中,全青原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小姐误会了,关少爷只是办些关家的事需要联络,像是...”一着急更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庄蜜的机灵劲儿被夜色带走了。 “我了解小南,现在虽然不在一块了,但以前曾是好友,没所谓,他有他的打算。”全青原的话很苦涩,庄蜜不得不低下头去。 “小姐,我们今天实是去见叶劳隽叶大人的。” “什么?”全青原着实惊讶了,“就,刚刚出去那一趟?” “是,我们是去北城手工业局沿街找叶大人去了。”庄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将实话告诉了全青原。她一向能编说法,这也算是在全府的生存手段。对于全青原,她也不曾恪守忠诚的本分,而是尽量将话说得真假参半,好叫自己不至于完全曝露给这府中的任意一人。可是刚刚不知发生了什么,大概是星斗落下了半边天,庄蜜竟然张口就将这次应该要保持神秘的出行给说了出来。看着全青原惊讶的神情,庄蜜有些后悔了。 “但小姐...不是小姐的事出了岔子,而是恰恰相反,”庄蜜忙着解释,却没有赶上全青原由心而发的伤感。她看见自家小姐的脸在月光星辉照耀下变得煞白,就连瞳仁都白亮亮的。庄蜜有些害怕,“小姐耐心些,是好事。” “那铜丁香是送不到了,对吧?”全青原问,庄蜜停下嘴,点点头。 全青原对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不大感兴趣了。她迈着坚决的步伐进了屋,看见庄蜜收起来的猫食儿用编好的盖子掩着放在竹篾之中后停下了脚步。 “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是,”庄蜜不敢耽搁,就把如何碰见关南,得知关静明日有复审,以及叶劳隽在庄蜜告知以前还毫不知情的消息告诉了全青原。全青原仔仔细细地听完,想了半晌才说:“这么说,我算是给叶大人找好大个麻烦。” 庄蜜认为小姐的想法太让人提不起劲儿来了,关大人好不容易为关静找了这么个救命的路径,此时作为关静的未婚妻子,全青原应该高兴地掉眼泪才是。庄蜜扶着全青原回到床上,看着她望着床边一处露出来的黄杨木角发呆。 当然,庄蜜并不怀疑全青原对关静的感情。这两人虽然在初识那会儿闹了个不愉快,并且那不愉快还是在小姐年幼顽皮的时候闹出的,但之后的日子里,关静和全青原慢慢地开始学会认识彼此。没错,在庄蜜心中,二人的逐渐接近,是从认识对方起步的。关静逐渐认识到全青原身上什么不为人知的优点,隐藏在她怪异的举止和不被大多数人理解的特质之后,二人向彼此趋近,这趋势是包括庄蜜在内的所有人都无法阻挡的。 当然,庄蜜到现在都不知道关静发现了什么。在庄蜜的眼中,全青原只是一个能制造不少麻烦、但是心不坏的姑娘。她数次想要探究全青原究竟依靠什么改变了关静的刻板印象,但没有任何结果。 “怎么会呢,叶大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应下了,明天就不去见关少爷。” 约莫一个时辰前,庄蜜和关南见到了还在通宵工作的叶劳隽。他睁着通红的眼睛,与平日里那个风度翩翩的年轻官员相去甚远。 “怎么你二人这个时候过来?”叶劳隽的语气并不十分客气,似乎在为庄蜜和关南打断了他的工作而生气,屋里的烛火照亮了叶劳隽面前的一片地方。他收起坏情绪,对关南打了声招呼。 “叶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关南心想庄蜜脸皮较薄,又当着这么多小厮的面,可能不大好开口,便抢先一步说出口。 叶劳隽很迟疑,他已经度过了意气用事的那段清醒期,现在开始琢磨这二人有可能为了什么事深夜来访。他请庄蜜和关南走进院门,刚想用心询问,庄蜜早就着急地抢话说:“叶大人,我们来是跟你说,明日不用再去狱中见关少爷了。” 叶劳隽皱紧了眉头,他白天才拿关静的事给自己寻开心,晚上就被告知出了别的情况,这是叶劳隽不能接受的。他看着庄蜜微微泛红的脸,转而又看着关南,期望他给自己一个清楚的说法。 “是这样的叶大人...”关南等来了自己的开口机会,急忙为叶劳隽解释起来。等到关南隐晦地将复审告诉叶劳隽时,他甚至有些后悔听到这些事。如果这次暗箱运作失败,知情的叶劳隽也跑不了。 不过让叶劳隽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们都在大费周章地折腾,好像害怕关静永远陷在缧绁中无法脱身甚至送命一样。难道他们都不清楚天文生可以收监学习甚至收赎出狱吗... 叶劳隽看了看面前的两张年轻面孔,默然点头。他不打算继续提示什么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铜丁香(十二) 全青原一大早就听见了好消息。 她拿起桌上的铜镜,照了一会儿自己堂皇不知所措地的样子,突然松手了。镜子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将刚进屋的全夫人吓了一大跳。 “姑娘啊,我的姑娘,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呢?”全夫人来到全青原身边,跟她一同捡了会儿地上的镜片后,才站起身招呼身后的丫鬟们过来帮帮小姐。 “怎么,高兴得忘记该如何做事了?”全夫人话中的调侃意味让全青原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她现在没有心情去深究母亲为什么要调侃自己,大概是因为听见关静出狱而将镜子摔碎是一件很蠢的事。 “母亲,父亲呢?” “你父亲早就去上朝了,还能等到你睡得这么晚?”全夫人笑着摸了一下全青原的脸蛋,“平常你都起得和你父亲差不多早,今天怎么反而有心情贪睡了呢?” 全青原终于是受不住母亲一轮接一轮的戏弄,随了她的愿直接了当地问:“静哥怎么样了?母亲去看过了吗?” “我哪能去看呢?人家一家团聚,正庆祝你静哥平安呢,”全夫人帮全青原撩开帘子,放初现的晨曦微光进屋,“如果你好奇的话,我中午可以带你去见一见关少爷。” 全青原无法,只能想办法忽视母亲一刻不停的言语玩弄。丫鬟们已经将镜子的碎片捡干净了,一名丫鬟在抱着装有碎片的粗布包裹出门时,还带着笑看了一眼全青原。 “对了,庄蜜呢?”全夫人环顾四周。要是搁在往常,全夫人肯定要对庄蜜的疏忽说上几句,但今天她的心情很好,便没有机会再去管那个自由自在的庄蜜。 “她吗,不就是出去办些自己的事,管管府中其他的闲事。”对于母亲,全青原可以相对来说比较轻松地讨论庄蜜。毕竟庄蜜和母亲有亲缘做纽带,什么事也都更照顾她一些。全青原还记得在自己小时,庄蜜和邻居的小姑娘发生了些争执,本来是庄蜜有错在先,连忙了一天回家的父亲,都致意让庄蜜过去道歉。但母亲却硬生生地替庄蜜拦下了此事,过后也只是派了几个人过去表达了一下歉意。其实庄蜜对全夫人也没有多体贴,但就因为这一层亲缘关系在,遇上事情时,全夫人就有了替庄蜜负担全部压力的气势。全青原常常在一旁观察,并觉得费解不已。她是全夫人的亲生女儿,却从没有过相似的感觉。 但此事庄蜜既不在忙自己的事,也不在管府中其他的闲事。在全大人上朝以后,她就瞅准机会溜出了全府。前一天关南早就和她说好,要和她一块去迎接回家的关静。出了门,庄蜜便遇见了等得不耐烦的关南。 “怎么这么慢!” “已经算是我们府上数一数二的早了。”庄蜜似乎对自己的新差事十分满意。不知关南是哄着自己玩还是说的真心话,昨天他告诉自己,让自己做全府的代表,去迎接关静。庄蜜近来愈发地爱体面,有了机会她当然要去。距离他二人跑去告诉叶劳隽不用探监,已经过了半个月,这期间关家为了营救关静花出去不少的精力和钱财,在狱中的操作一波接着一波,关家咬牙进行,知情的叶劳隽也装聋作哑。事情总算是成了,可叶劳隽再没有和关南庄蜜或是任何人联系过。他回到了刑部的大堆公文前,成了一名普通的官员。 关南恨不得抓着庄蜜的手赶回家去,但考虑到街上已有许多商铺开张,人来人往,自己还是不要做得太过火。 “全小姐呢?” 哥哥一回家,关南就将自己的称呼迅速纠正了过来。 “还在睡。” “难得你昨天没有告诉她。” “什么!” “我大哥一早就回来的事。” 庄蜜不好意思讲出来,但看着关南钦佩的眼神,她还是没有那么厚的脸面。 “不,实际上,我告诉她了,”庄蜜边走边看风景,街上的人虽然不多,但各个都朝气蓬勃,聚在一块,倒有了一街喧哗热闹的错觉,“小姐大概是昨晚上睡不着觉,今天早上才没能起得来吧。” 关南嘟囔了半天,才小声说:“是吗,可真够挂念我大哥的。” 庄蜜感到好笑,瞥了关南一眼。与他相处的时间越长,庄蜜就越能感受到关南对全青原的依赖。自家小姐明明在关家闯出了不少祸事,可是却没能将这份友谊摧毁。庄蜜有时会羡慕,听见关南开玩笑地故意朝自己喊丫鬟时,也会心生怨气。可回府看见了全夫人,庄蜜的心就静了下来。 还不到时候,庄蜜想,自己还是老老实实的比较好。 两人刚至关家的大门口,才知道他们来迟了。在人群簇拥下,关静已然到了。作为弟弟,关南首先要上去行礼,随后是庄蜜,她款款走到关静面前道福。不过一月不见,庄蜜感觉自己已经快认不出这个被自己在心中评价为最刻薄的男子了。 狱中的生活应该不算艰苦,至少关静并没有瘦,反而看着敦实了一些。在黑暗之中关了太久,关静的皮肤变得白皙,之前出京游历读书时打磨出的粗砺都被养好了。只是胡须杂乱,看着有出狱人的落魄。 “是你,”关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随后对庄蜜点点头,“有心了,这样早。” 庄蜜不好意思地笑笑,在关家大门口,她就不为关静解释其实是关南嘱咐她早起的了。 关夫人眼里含着泪,为儿子的安全归来感动得一塌糊涂。周围人怎么劝都没用。庄蜜觉得还是不要凑上前去为是。关南劝慰一阵,便走到大哥旁边,和他说话。 “是吗,上次见面多亏爹爹从中周旋,”关静即便顶着满脸野草似的胡子,形容举止也丝毫不乱。不晓得事情原委的,一定不会想到他才是关到狱中的那一位。庄蜜在一旁等待了许久,一直等到脚跟酸疼才等到关南重新向自己走来。 “怎么样?”庄蜜问道。 “大哥说他还想再休息一下,”关南冲庄蜜歪了一下脑袋。这个动作似乎并不是做给庄蜜一个人看的,庄蜜回头,全青原就站在自己后边。 “小姐?”庄蜜吃惊地上前,“您睡醒了?” “这说法着实让人难堪,我替全小姐说了,”关南抢话,他看见全青原的嘴边微微勾起一抹笑容。 刚要走进关家院门的关静停下了脚步,他一点也不惊讶地看着全青原,就像两人早就说好了要在此时此刻碰面一般。 全青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她一会儿觉得没有比现在还窘迫的时刻,一会儿又觉得自己高兴得笑都停不下来。当然,这时她还不知道关静与自己的婚约,不然地话,她早就躲到庄蜜身后去了。 但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关静扬起手,对着全青原摇了一下,在他的手上,俨然晃荡一对儿铜丁香。 全青原和庄蜜几乎同时明白过来。刑部里,叶劳隽正打着哈欠,未审的案件堆到了他和邱明的鼻子尖儿。 第四百章 铜丁香(十三) 魏子青去上班前,又检查了一下家中的门锁。如果昨晚的意外没有发生,魏子青几乎都忘记了自己家曾经出过事情。 魏淳还在房间里写东西。魏子青猜测是妈妈给他发了什么文件,需要他帮忙改一下。想想也是难过,魏子青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自己的妈妈了。她省去了再见,放魏淳安安静静地改稿,自己离开了家。 现在家中在住的只剩下她和魏淳了,席荆华赶回去上了几天班,就告诉魏子青自己已经累得不行了。魏子青觉得是她在自己家养刁了耐性,不然不会这样受不住累。可是席荆华过了没两天又来电话了,她说自己嗓子哑了,还说录音的工作越积越多,光靠她一个人可能撑不了多久。 听见席荆华这样大发抱怨,魏子青有些想笑。她和席荆华聊了很多,除了叫她工作加油外,还顺道灌输了一些让人昏昏欲睡的道理。听见席荆华说自己敷衍时,魏子青才偷笑着挂掉电话,是时候让她直面残酷的生活了。 可是魏子青拿好友寻开心的事很快就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在数天前她做好的丁香被客户退了回来,原因是和她买的衣服不搭。 “我是按着丁香最初的样子做的,上边的环儿啊坠儿啊都没改太多,”魏子青跟徐昱林诉苦时说,“不明白她为什么退了,颜色不搭,可旧时候人家也不拿那种不伦不类——” “哎哎,打住,”徐昱林急忙制止魏子青,“怎么说着说着还急了呢?” 魏子青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了,捧着丁香不吱声。快递退回的那天上午她不在家,下午才去收发站接收的快递。路过肖懿的工作室时,魏子青盯着拉紧的窗帘看了一会儿,大步上前,赌气地按门铃。 徐昱林睡眼惺忪过来开门的一刹那,魏子青后悔了。她以为会是肖懿,正在心里准备待会儿见了老人家的说辞。看见徐昱林以后,魏子青松了口气。肖懿近来常早起去公园散步,徐昱林说外婆从来没有这样热爱运动过,他也很纳闷。 确认过肖懿不在以后,魏子青就将丁香的事情告诉了徐昱林。一方面,她意识到这件事确实有自己的主观情绪在其中作祟,另一方面,她天生有些怕肖懿。虽然肖懿在她小的时候常带着她和徐昱林出去玩,但魏子青还是害怕。 倾诉确实是一种享受,不过就像徐昱林所说的,魏子青是越来越着急了。她的好脾气在这次的事上销声匿迹的原因,大概是丁香确实是魏子青的得意之作。之前说过,魏子青认为丁香本不是头饰,做起来不容易。自己花了不少功夫,尽力完成它,却被买家否决了。魏子青藏在心底的自信与愤怒一并生了出来,她好险直接在消息中回对方一句:“你真的明白丁香该怎么做吗?” “打住打住,我知道你在气什么,”徐昱林看见魏子青的脸色微红,赶忙倒了杯决明子茶递给她,“是挺让人不爽快的,先喝点茶。” 徐昱林是聪明的人,单就这次事情来说,魏子青的脾气未免也太大了些。她知道魏子青对她的那些买家一向都很好脾气。即便自己受些委屈,也尽量迁就着他们。徐昱林试探地问:“最近有什么不顺心吗?” 魏子青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也什么不顺的。图书馆的工作日复一日,没什么花样。被人剪了电线的房子再也没有遭受过不明人士的攻击,魏淳安安稳稳地在房间里工作。席荆华已经回去上班了,只是不时打电话告诉自己她很辛苦。聂荣好久没有来骚扰过自己了... “没有,不是,”魏子青猜到了徐昱林问这个问题的用意,“哎,我这次火气有点太大了。” 徐昱林耸肩。 “丁香给我看一下好吗?”见魏子青无精打采地看了自己一眼,徐昱林故意装作受伤的样子说,“我是不大懂,看看嘛。” “不,我刚刚一口气喊太多句了,有点头晕,”魏子青腼腆下来,将丁香交到徐昱林手中。 “丁香是模仿着丁香花做的吗?” “是,一般用珠宝玉石,做成丁香花穗儿,这样串在一起,佩戴在耳垂处,”魏子青拿起一件丁香,在徐昱林的耳朵旁边比划了一下,“但是我不想做的太沉,就没有用之前小姨给我的那种装饰石。” 徐昱林是不觉得魏子青的东西会做错,只是在他看来,这丁香确实很难搭配衣服。但魏子青刚刚消气,徐昱林不敢多说。只好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慢抿着。 他睡到这么晚不是没有原因的。昨晚上齐远思跑过来让自己帮他描一个什么图纸。虽然线条都已经布好了,只需要将它画出来就行,徐昱林还是大费了一番周章。他找不到家里的铅笔在哪,浪费了大把时间,后来跑去文具店中买时,已经是满身大汗了。等回了家,徐昱林又发现自己把钥匙落下了。他悔恨地差点没把铅笔撅断。不得已的情况下,他给外婆肖懿打了个电话。屋漏偏逢连夜雨,肖懿这两天因为乔湾的工作缘故,常和她一块到工作室去。挨了外婆一顿教训后,徐昱林在门口转悠着苦等。 在等待的时候,他想起自己前不久去工作室找乔湾的事。她连头都不抬,自己问什么也就是随便应付着哼哼。看样子乔湾最近非常忙。既然如此,为什么她还有闲工夫和外婆去研究什么民国服饰呢。据徐昱林所知,这一块本来不是乔湾分内的工作。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不说,还要带上外婆一块受罪。当然,徐昱林知道自己一旦问起原因,外婆肯定又要训自己没有人文精神了。徐昱林不自讨苦吃,还是作罢。 但乔湾与肖懿合作了几天之后,又开始单干起来。外婆勾闲去公园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托这个改变的福,徐昱林得以在实验室没有班的下午补个觉。但魏子青来得可真及时。 招待魏子青的同时,徐昱林也不忘记发短信让齐远思过来取画稿。这画稿自从完成以后就一直存放在徐昱林这儿。徐昱林本以为这小子连夜赶过来让自己帮着画完,是有什么迫在眉睫的活动等着用,却没想到齐远思再没管自己要过。如果被徐昱林知道了他只是单纯偷懒不想画,看自己怎么教训他。 “你怎么睡到现在还没醒啊?”魏子青冷静下来,看着在一旁微微阖眼的徐昱林,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现在可是下午呀。” “就前几天实在太困,今天没有班,能偷个觉睡。”徐昱林本来已经克服了困倦,结果魏子青一提起睡觉,他的眼皮又开始打颤。 “我打搅你补觉了,”魏子青再一次重申,徐昱林没有反驳,“那你现在再去睡一会儿吧?” “我不能放着你不管吧?” “我这就回去了,”魏子青说完,看见徐昱林半耷拉着眼皮看着自己,她犹豫了一下,改口说:“我留下,我留下坐一会儿,你去睡吧。” 徐昱林这才点点头,不过他并没有回到楼上,而是靠着沙发,倒头就着。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安静异常,魏子青手捧铜丁香,听着徐昱林的呼吸声想事情。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向阳那一面的窗户有了风,将白色的窗帘吹起来了。 “席荆华回去了?”徐昱林呓语。 “是。”魏子青配合着说。她不确定徐昱林能否听见自己的讲话声。 “你和叔叔住,没有人再来剪电线吧。” “没有。” “叔叔也住不长,到时候你一个人怎么办?” “没事了已经,”魏子青笑着说。 “再去齐远思家住吧,或者,住过来也可以。” 魏子青没有接话。 “唔,好...”徐昱林自顾自地应了下来,嘴巴半张着,真的睡着了。 第四百零一章 铜丁香(十四) 魏子青来到上班的地方时,意外地看见了杜集通。 “哎,你不是?”魏子青礼貌地打招呼,杜集通回头,眼中装满了惊奇。 “你认错了人吧...”杜集通小声对魏子青说。图书馆人来人往,他并不想让面前的人因为自己的缘故被众人注视。再者,他今天来,是有自己的私事要办的,还是不要太瞩目为好。 与杜集通相反,魏子青并不惊讶。自从文物展的那次见面以后,杜集通与魏子青就再也没有任何交集。魏子青作为一个游客,记住身为工作人员的杜集通可比杜集通在那么多游客里面记住自己要来得轻松多了。 “我是上回文物展的游客,在主展厅和东北展厅遇见过你,你是志愿者对吧,”魏子青开始后悔自己这样冒冒失失地打招呼,因为她印象中,这位叫杜集通的男孩子和周易亭的关系非常好,所以魏子青才稍作热情了一些,恐怕他要误会自己了。 “啊,是在文物展遇见的我吗?”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刚刚杜集通还装满了疑惑和惊讶的脸几乎在一瞬间变得亲切和善起来,这是一副任谁与之交谈都会觉得舒服自在的面容。魏子青轻轻地挑了一下眉毛,她不是有意要这样的。 “是,当时我和另一个朋友在一块,你可能对他有印象,他叫徐昱林...” 乔湾老师的儿子?杜集通突然觉得自己的话匣子不知何时被撬开了,他对着魏子青一顿侃,从那回文物展准备阶段的辛苦,再到收尾时每个人的总结,甚至之后他听来的周学姐也就是周易亭的哥哥到工作室查看录像...事无巨细,他一股脑地介绍,恨不得魏子青立刻成为和他一样的文物展志愿者。两人谈得火热,冷不丁背后一声笑,将两人的谈话给打断了。 “你们俩,是怎么谈得这样欢的?”章媛媛笑着来到两人身边。她最近去健身了,将自己瘦削的身板练得结实了不少。看样子她是刚刚从图书室里出来,衣服穿得很厚。外面有点热,章媛媛不打算说太长时间的话。她伸出手放在脸旁边呼扇一阵,不打算给自己制造多少凉风,主要是提示面前的两人该进图书馆了。 “媛媛姐,你接到我的电话了吗?”杜集通想起了自己的正事,忙问。 “没有啊,我出来就是想看看你一直给我发消息说到了,等你电话,结果一直没打过来...” “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开了屏蔽仪之类的东西?我手机一直没信号,”杜集通摆弄着手机,朝魏子青尴尬地笑了笑。 “哦对,”章媛媛拍了拍手,“忘记告诉你了,今天图书馆有个什么等级考试,确实开了屏蔽仪。” 杜集通一点都不怪章媛媛,他甚至觉得章媛媛带着些抱歉的笑容非常可爱。他今天来,就是听见章媛媛在电梯里打电话说明天一早晨没班,可以放松放松的话,这才有了明天邀请她一块出去玩的念头。 但杜集通不可能直接发信息说:“哎,媛媛姐,明早跟我一块出去玩吧。”他总得为自己找个自然而又吸引人的方式。 就这样,他一边想着自己要查阅一些什么书籍,一边来到了图书馆的大门口。为了不让章媛媛感到奇怪,杜集通特意提前发了短信告诉她,对明早出去玩的事情只字不提。 章媛媛伸手将杜集通请进了图书馆,用了一种作秀似的夸张姿势,她实在是热得受不了了。杜集通再不进屋,章媛媛就要推着他进去了。她回头亲热地挽着魏子青,还在说玩笑话:“你怎么和我的小邻居一块来了?不会是搬家了吧?” 魏子青曾经抽空和章媛媛说过自己家里发生的那件事。除了头天晚上章媛媛发短信过来说害怕以外,魏子青再也没感受到章媛媛对此事有任何的畏惧和担忧。倒不如说,从魏子青搬回家里住开始,章媛媛几乎隔三差五就要拿这件事开玩笑,有一回走在回家的路上又提起这件事,差点把跟在旁边的徐昱林惹恼——他以为章媛媛是故意呛魏子青的。 “没有,没搬家,”看到章媛媛这样顽皮,魏子青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能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她。虽然自己在上班的路上颠来倒去地想了很久,身旁又无人与其分享,可魏子青不想给自己再加一些无谓的麻烦,“媛媛,你之后有班吗?” “他可不是我叫来的,”章媛媛精明的小脑袋一转,就想通了魏子青的话,“我待在图书室里,从来没想过翘班陪他出去玩啊,人家自己要查点什么,总不能拦着他吧?” 魏子青连声称是:“不热吗?快进去吧。” 但她突然发现章媛媛笑得灿烂,魏子青下意识感觉不会有什么好事,她警惕地向图书馆内张望了一下。 经过了昨天晚上的意外,魏子青已经身心俱疲,这个时候,她可经不起章媛媛善意的玩笑。 “走啊。”章媛媛挽着魏子青的手,催促着她进了图书馆的服务大厅。 “哎,果然。”魏子青一进去,就看到了让章媛媛坏笑不止的原因。 原来是聂荣。 “他又来找你了,”章媛媛努嘴,“你看,这回又是什么事呢?” 好歹不是剪电线的或是撬门锁的,魏子青松了口气。聂荣虽然不算是什么正派的人,但目前还干不出上述的任何一件事。 剪电线的那件事惊动了半个社区,让魏子青大费周章地从自己家搬到小姨家住了很长时间。在那以后,小区的安保和物业做足了功课,外来人员得经过层层登记才能进入小区。本以为可以放心地居住了,突然又出了问题。昨晚魏子青正在为簪子打制簪尾,突然听见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魏子青以为在自己没有注意的时候,魏淳又跑出去找齐远思了,便使足了劲儿喊了一句:“爸?” 但没有人回应。 魏子青穿好鞋,跑下楼看了看,发现魏淳倒在沙发上,睡得正香。刚刚自己的那一嗓子并没有能将他喊醒。魏子青绕过沙发,靠近了刚刚发出显著响声的门旁。 锁没有异样,魏子青摇头回身。她近来总有这种幻觉一般的体验。但她还没迈开脚步,身后的门就哗啦啦地直响。听上去像是大风天气门会发出的响动声。 魏子青惊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隔着一层门,什么人似乎是听见了魏子青的动静,撒手跑掉了。魏子青看着猫眼发呆,随后一把推开门,门外一个人都没有。只能看见对面小区的几盏明灯。门锁还是完好的,但能发现有人故意破坏留下的痕迹。 魏子青为这件事搅扰,费了半个夜晚去担惊受怕。而现在,当她希望在图书馆好好工作以此来转移注意,这不,聂荣又来了。 “什么事?”魏子青很满意自己现在的语气。 第四百零二章 魏子青(一) 魏子青在大学里认识聂荣时,他并不是现在的模样。 “什么事?”魏子青警惕地看着现在的聂荣,脑袋里迅速思考他的目的。能让认识的人防备到这种程度,足以说明聂荣这些年作了不少捉弄人的事。 “我在这里住了挺长一段时间,”魏子青没有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开头,“我该回去了,就来跟你道个别。” 他带着淡淡的微笑,摆出似乎很留恋这里的样子。魏子青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想跟自己道别,还是想用聂恬再哄着自己去和他吃饭之类。她只是听,不做任何回应。 “聂恬的爸妈回来了,所以她先被接走了,就剩我在这,等收拾好东西,我就出发。” 魏子青点点头。 “恩,你家里还好吗?”看到魏子青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聂荣连忙解释,“不,我的意思是没有什么人再来骚扰你了吧。” 魏子青摇摇头。 聂荣意识到自己没有什么话能够和魏子青谈下去了,便苦涩地笑了一下:“那就好,你要上班,我不打扰你了。” 魏子青讶异于聂荣这回的果断,与他道别后走进了图书馆。聂荣曾在大学毕业前后对自己纠缠不清,虽说他的本意是道歉,顺带解释曾经做错的事情,可魏子青已经没有继续听的耐心。所以她不惜悖离自己所学的专业,来到这里当图书馆的管理员。这之后聂荣有好一段时间不曾来找过自己,魏子青以为他终于放弃了的时候,这几个月,他又在这住下了,时不时出现在魏子青身边。魏子青感觉自己在和他玩什么追逐游戏,厌烦的感觉随着聂荣的登场而发展成滔天巨浪。她明白自己必须抛开一切旧情怜悯,断开缠在两人中间的乱线。 所以聂荣转头离开,纵使孤零零的很是可怜,魏子青也咬着牙不去管他。章媛媛待在服务大厅的转椅上,翘着腿目睹了一切。她始终好奇魏子青到底和聂荣结了什么不愉快,直到现在也解不开。她和魏子青做同事也有几年了,没见她对任何一个人这样冷漠过。上回在图书室里没问出个所以然,章媛媛打算借着这次机会问清楚。 “媛媛姐,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抱歉。” 章媛媛回过来神,笑着对杜集通说:“你说明早要和我出去玩?” “是,你上回说市郊的古寺还没去过,不然明天一早咱们就上那去玩玩?虽然是到了秋天,可现在的温度一点也没降下来,正好那里清凉,可以避一避秋老虎。回来的时候正好还能去吃个饭...” 杜集通越说声音越小,他觉得自己提的方面稍微有点多,怕章媛媛听了不肯一块去。 “可以呀,明天我没班,正好去放松一下。”章媛媛爽快地答应了,怕杜集通和自己出去玩放不开,她还特意嘱咐了一句:“记得到时候多帮我拍几张照片。” 章媛媛和杜集通能够这么熟络的原因,除了上次的文物展,还有章媛媛的电脑快递。由于种种顾虑,章媛媛买回了部件和显卡准备自己组装,可是临到上手时却又犯了难,相关视频和步骤一下子看不懂了。而且让章媛媛更加头痛的是,她还漏拿了风扇。在电梯口,章媛媛正加紧时间翻找教程时,恰巧碰见了刚刚从工作室回来的杜集通。 杜集通也不是什么达人,他虽然可怜章媛媛辛苦,答应帮她组装。可取回风扇后两人还是坐在地上发呆。磨磨蹭蹭半个上午,总算是将主机装得差不多了。午饭时章媛媛执意要带杜集通出去吃,说是感谢他不怕费时帮了自己这么多。杜集通又推脱,不好意思什么也没帮上还要赖人家饭。后来他们客气累了,就在电梯里聊了起来。杜集通这才知道章媛媛是外地迁居本市的,在这里工作了几年,市郊的古寺都还没时间去。杜集通暗暗在心中记下,等到了今天邀请其一起游玩的机会。 “那就好,明天我给你打电话还是?” 章媛媛笑了:“发条信息就可以了嘛,反正是邻居。” ———————————————————————————————————— 徐昱林在大太阳底下暴晒,他又忘记带钥匙了。 等下次我爸回家,叫他把这门改成密码锁就好了,徐昱林想。满市区乱跑的灰喜鹊今天也不见踪影。徐昱林眯着眼睛,感觉自己快要被烤化了。真是想不明白,现在已经秋天了,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太阳、这么高的温度呢。 远远地来了一辆车,徐昱林认出了车牌号。 “妈。” “钥匙给你。” “外婆呢?” 乔湾打开车窗,眯起眼睛。 母子俩眯起眼睛防太阳的样子极其相似。 “这样大的太阳,你外婆受得了吗?” “也是哈,”徐昱林尴尬地将钥匙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把玩,“妈,你是不是在工作啊?” “不然我中午留在工作室干什么?” 徐昱林彻底被噎得没有话说了。他愧疚地低头,乔湾也能等得住。儿子不开口,她就一直保持沉默。 “不然明天我帮你干点活吧,”徐昱林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自己也很想哭,他又想起之前文物展自己被叫过去帮忙搬东西时的辛苦了。 “你们实验室没有工作吗?来我这帮忙干什么?”幸好妈妈拒绝自己了,徐昱林松了口气,笑了一下。可是他还没高兴多长时间,乔湾紧接着说:“看你好像很失望的样子,这样吧,这周末你过来帮忙,跟以前一样的点就行。” 徐昱林记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开门进的家,乔湾有没有和自己一块回去拿点什么东西。他只知道自己后来瘫在沙发上,按照魏子青开玩笑时说的话,把钥匙挂脖子上了。 魏子青为了丁香生气的那天,徐昱林也是瘫在同样的沙发上睡着的。据魏子青所说的,自己在沙发上酣睡前,曾跟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徐昱林自然是记不清了,追问魏子青自己说了什么时,她又神神秘秘地卖关子。想来只是一些最近打游戏喊的傻话,徐昱林也就没太放在心上。按他对魏子青的了解,如果自己说了什么出格的话,现在魏子青应该已经闷闷地不搭理自己了。这样一想,徐昱林便把不久前自己帮齐远思画稿买铅笔结果忘带钥匙的事告诉了魏子青,希望靠这个了活跃一下气氛,打消自己的猜疑。 “你干脆把钥匙挂在脖子上得了。”听到是肖懿来给徐昱林送钥匙以后,魏子青指一指徐昱林的脖子,故意摆出真诚的表情建议。 那天徐昱林还给齐远思发了短信叫他来拿画稿,结果那小子又不回消息。徐昱林本来想问问魏子青她的表弟最近在忙什么时——徐昱林坐在家回想——那时候外婆突然到家了,魏子青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打招呼,徐昱林也连忙站起来,他知道外婆最不喜欢看见他邋里邋遢的样子。 “听见有人讨论我,我就进来了。”肖懿放下手包,先给自己倒了杯水。 徐昱林脸涨得通红,告诉外婆自己正在给魏子青讲之前忘带钥匙的事情。 “你就不能说些光荣的往事吗?” 魏子青别过头去笑。徐昱林的脸却越来越红了—— “哎,我那个时候脸红什么呀!”徐昱林停止了回忆,转头埋进了沙发里。 第四百零三章 魏子青(二) 徐昱林正在沙发中埋着,突然有人敲起门来。 “徐昱林!徐昱林?” 徐昱林托腮沉默了一会儿,才起身给外面大喊大叫的齐远思开了门。 “说吧,赶画稿还是保管东西?” 徐昱林揣着手站在门口,不信任地望着齐远思。 “不不,”齐远思摇头就要进屋,被徐昱林笑着拦下了,“快说清楚,不然就要赶人了。” “哎呀,我是找你玩来着,”两个朋友彼此都乐了,徐昱林把他带到离肖懿的办公间最远的二楼。 “怎么有闲工夫找我玩了?前几天不是还忙得跟什么似的?” “忙完了不就有时间了吗?”齐远思自己动手开了一瓶酸奶,他胃不舒服,已经好多天了,想来作息不规律,晚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只要能顶饿,他都往嘴里塞,这样过来,胃不出问题才怪呢。但齐远思无视自家妈妈的建议,仍然随意地喝酸奶冰饮。按徐昱林的说法,他这就是欠收拾了。 徐昱林、魏子青和齐远思三人虽然从小一块长大,相处融洽。但他们却接受着截然不同的家庭教育。徐昱林家中因为有肖懿和乔湾两位对工作上心积极到令人发指地步的工作狂人,所以对徐昱林的要求相对来说比较严格(虽然肖懿曾经告诉徐昱林,自己对他妈妈乔湾才是最严格的),而魏子青的父母常年出门在外,魏子青几乎是被放养着长大;至于齐远思,家里优渥的条件和妈妈绝对的好脾气让这位学画的高个男孩度过了一个舒心的童年。是故徐昱林经常拿这个来故意呛他,说他虽然不缺社会的毒打,却缺少家庭的高压。 “但我没空,”徐昱林装作看不见齐远思幸灾乐祸的笑脸,沉闷地说,“你是忙完了,可我们实验室没那么仁慈。你自己去吧。” “行吧,你没空就算,”齐远思耸肩,“但我不会一个人去的。” “你姐姐也没空,”徐昱林没好气地说,''“最近她的班排得多,然后还有一大堆什么头饰等着...” 你还挺了解的嘛,齐远思心想。他故意提这一句,就是想逗一逗满脸愁苦的朋友。 “我也不是和子青姐去。” “哦,那,”徐昱林没趣地往床上仰面倒下,“你交了什么女朋友也不关我的事。” “不是,哈哈哈,”齐远思捧腹,看着徐昱林呆呆地望着自己可真有意思,“我是要和聂荣一块去。” 呃...徐昱林哽住,不知道该接什么话。齐远思肯定知道聂荣和魏子青之间的事,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这样亲近聂荣呢?徐昱林曾经有些嫉妒地想,大概是因为聂荣有着十足的个人魅力,所以齐远思才愿意和他交好。不仅是齐远思,仔细想想,大学里关系较好的同学中,也是聂荣最受欢迎,他性格随和,好脾气又不腻歪,就连徐昱林自己见了齐远思,都对他冷不起来。如果不是徐昱林敏锐地捕捉到了聂荣与魏子青微妙的关系,他现在和聂荣的关系可能会更好一些。 “怎么了?”齐远思几乎将脸凑到了徐昱林面前,刻意观察他的表情。 煽情还是免了吧,徐昱林看见齐远思那张急需敲打锤炼的脸,心里来气。 “没怎么,要我开车送送你俩吗?”他不甘示弱地回道。 正在两人互不相让时,门口又是一阵响动。 “不会是你的出游伙伴找到这里来了吧?”徐昱林笑着去开门。虽说如此,他这个说法也只会让自己徒增紧张。门开了,来的不是聂荣,却是徐昱林的熟人。 “那个,你——”徐昱林很惊讶,周易亭可是从来没有主动拜访过自己家。 门口的周易亭看上去很憔悴,徐昱林猜测可能是下午的太阳把她晒得提不起精神。他还想开口再问什么,周易亭却率先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是快去工作室看看吧,给你打电话也打不通。” “怎么了?”徐昱林终于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忙问道,“是不是我妈妈,呃,乔湾老师让我去帮忙之类的?” “不是,是肖懿老师。”周易亭的面容越发憔悴,拉着徐昱林的手就要走。齐远思从楼上赶下来,不解地看着楼下的二人:“不是,什么事啊?” “等一下,齐远思你在这儿等一下!” 看着徐昱林跟随那位陌生人跑掉以后,齐远思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发愣。等待了半个小时,徐昱林依旧没有回来。他想给徐昱林打个电话,却发现他的手机就在自己手边的桌子上。怪不得刚刚那女孩说打不通电话,原来在两人争执了半天,连电话铃声都没有听见。 独自待在别人家里不好,可是齐远思不敢离开,他怕徐昱林到时候又有什么事情拜托自己,走了可就不好了。但终归是有些别扭,他考虑再三,还是给魏子青打了个电话。 “姐,你在哪呢?” 电话那头的魏子青听上去心情很好,她大声回答:“在图书馆外边,刚准备回家,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齐远思将刚刚在徐昱林家发生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魏子青。 “肖懿老师?”魏子青和在二楼走廊上看风景的章媛媛挥手作别,“肖懿老师怎么了?” 上次见到肖懿的时候,她还好的很哪,有闲心帮自己检查那个被退货的丁香来着。魏子青放下手里的电话,先留心过了马路。 “那你现在在那干什么呢?” “就是没事干,不知道怎么办才打电话问问你。” “唔,”魏子青看了看还算明朗的天气,“他叫你在那待着,你就先留在那吧,我正好走到这边,去他们工作室看一看就行了。” 其实魏子青并不是顺路,只是听见齐远思的描述后有些不安。她今天之所以高兴,是魏淳告诉她自己的妈妈要回来了。算下来魏子青已经有几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妈妈,得知这一消息,她便坐不住了。好不容易将班盼完,魏子青决定立刻赶回家去问问魏淳。齐远思的这个电话一下子将自己的打算给岔掉了。 魏子青不得不又过了一次马路,从回图书馆的原路走了一阵子后拐进去,是市区中心供人休息的小花园,从这里可以抄近道赶到工作室的门前。最近一段时间魏子青没来过这儿,这回来,她发现工作室的外边建起了一座很大的自动取货的柜子,墨绿色的柜子做成复古的样式,横向排列。从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编号看来,这似乎是为了员工收取快递建的。魏子青本来没有闲心去注意柜子上写了些什么,可是路过最后一排柜子时,一张被人故意贴在柜子边的快递单引起了魏子青的注意。不过匆匆一眼,她却瞄到了熟悉的几行字。这张被人遗弃的快递单上写着魏子青不知道填写了多少次的地址,也就是burger的收货地址。 “哎,怎么会,”魏子青还要细看使,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将快递单飞快地扯掉了。魏子青回头一看,是位穿着制服的环卫工人,他半是害怕半是警惕地看着魏子青,连连道歉:“垃圾桶刚刚运走,这边还漏下几张,这玩意,漏下没看见,不是故意贴的,我们可没有——” 魏子青意识到他将自己看成来检查的人了,连忙摆手说:“不不,大哥,我是来工作室找人的。” 那环卫工人这才松了口气,将快递单团成一团握在手中。 “大哥,我想请问一下,”魏子青刚一开口,他立马又变得紧张起来。魏子青干脆装出严肃的样子说,“这些快递单啊,都是这工作室里的人收的快递上撕下来的吗?” “可不是,这都是他们的快递,先放在这准备寄出去的,也有刚收的,你看——”环卫工人将手中皱巴巴的快递单铺展开,“这不就是工作室里的...” 他突然怔住,随后把快递单撕得粉碎放进背后刚刚拖回来的垃圾桶里走了。魏子青回头一看,邱常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第四百零四章 魏子青(三) 魏子青和邱常一同进屋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多的人悲痛不已的眼神望着自己了。 “徐昱林在工作室里,你待会儿进去了还是不要和他讲话得好。” 魏子青知道分寸,但她也不认为邱常是在瞧不起她。这个提醒还是善意的,魏子青低声说了句谢谢。 工作室的最里间似乎是乔湾的工作间,由一道毛玻璃门隔开。魏子青从来没有进来过。在文物展时,这里是作为后勤室,不给游客开放的。但魏子青并不是挑在此时赏玩,她一进屋就觉得闷热异常,不禁向四周打量。屋子里挤满了人,靠在角落的几名工作室的年轻实习生正在窃窃地交谈。魏子青向他们旁边靠了一点。邱常挤开人群,来到最前面。魏子青顺着被挤开的缝隙,看到了正前方的徐昱林,他的脸色很凝重,但并不悲伤。 结合齐远思电话里所说的事,魏子青不难猜到这个工作室里发生了什么。救护车与警察赶到也是时间上的问题,魏子青先一步退出了工作室。邱常刚刚开口准备说些什么。 魏子青坐在从市区到公园的那条捷径旁,公园里没什么人,等到上班时间结束,夜晚降临时,这里带孩子游玩或是带情侣散步的人就会多起来。魏子青喜欢现在这样的安静,也不讨厌那样的热闹,倒不如说,现在魏子青就很想投身到一个热闹的挤满了人的大型活动中去。她希望用更大的声音来盖住刚刚那几个实习生的声音,它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脑袋里面乱撞,吵死了。 跟章媛媛聊天时魏子青得知,杜集通也是这个工作室的实习生,或者说,他不久以后就要来正式任职了。魏子青那时还很为杜集通高兴,现在却有点不乐意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人去了哪里? 风吹过,秋天半死的枯叶打在魏子青的脸上。下午过了一半,这个公园的清洁工还没有来清扫落叶。魏子青想起了在工作室门口碰见的那个清洁员,记起他畏惧的神色,不禁想笑,自己如果真的是来检查的人就好了。 她又想起要跟齐远思打一个电话,连忙拨通了号码:“喂?” “姐你还好吗?徐昱林怎么样?” 魏子钦握着电话沉默了一阵,才说:“我还好,徐昱林不清楚,他在工作室里。” “你没和他一块吗?” “我为什么要和他一块?” 魏子青惊异于自己没来由的怒气,她注意到自己刚刚已经将所能想起的所有人都责怪了一遍,她有些害怕。或许杜集通啊环卫工人啊都没有错,只是自己乱发脾气罢了。 “远思?” “在呢,姐,不然你回来吧?” 齐远思的声音没有最开始接通电话时的那般急迫,魏子青镇定下来,对电话那头说:“不用了,我在外边透透气,马上就进去了。” 魏子青骗了齐远思,她挂完电话后,一直到临近黄昏时才从公园的这个小角落起身。在这期间,她听见了警铃,急救铃,以及纷乱的呼喊声。魏子青没有选择加入他们,而是把自己划在了这一边,安静的平和的没有意外与突然死亡的一边。或许对徐昱林和乔湾来说,魏子青像个没心没肺的人一样,但魏子青依旧坚持。黄昏时公园里的人变多了,魏子青觉得刚好到自己离开的时候,她小心地避让牵着孩子的母亲,一直走到公园出口处,工作室静悄悄的,像是丢下一个建筑的外壳出远门了一般。魏子青转身要走,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你好,魏子青,对吧?”消失了半天的杜集通站在魏子青身后,带着惭愧的笑,“你也是来工作室有事吧?我听媛媛姐详细介绍了一下你和徐昱林的事——” “你今天去哪了?去跟章媛媛聊天了?” 魏子青问完就后悔了。我是谁啊,就这样责问人家,脾气怎么还没下去? “不,今天学校有事,所以我就留在学校里,上午办事来着。总是进出办公室,没开手机,是不是媛媛姐找我?” “没有,不是你媛媛姐,”魏子青突然感觉很疲惫,她用手指了一下工作室,“这么晚了,看样子大家都已经下班了,你还来干什么?” “应该是都下班了,”杜集通表示赞同,“不过没关系,乔湾老师和肖懿老师这两天都留下来讨论民国服饰的问题,所以工作室里还有人,我进去取件东西,和他们打个招呼,马上就出来。” 魏子青很想将下午的意外告诉他,一说出口却变成了:“我和你一起进去。” “行啊,对了,媛媛姐跟我说,你是和徐昱林从小一块长大的对吧,那肖懿老师和乔湾老师应该也是你的熟人喽。” “恩,当然是。”魏子青挎紧了包,率先进入工作室。 “怎么这么安静?”杜集通小心翼翼地说,一进工作室,这儿的气氛就迫使他压低声音说话。魏子青已经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这个时间不会再有人留下了。她只是不想说破,等着身边的男孩自己去发现吧,到时候他可能会掉眼泪,可能会怨自己来得不及时,总之会像下午魏子青看到的那些人一样悲痛。魏子青觉得自己在观看电影。 但当他们两个推开了那扇毛玻璃门时,却发现里边还有一个人在哭着收东西。魏子青登时觉得自己该跑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进入这间屋子,看到一匹已经裁成衣服模样的布料搭在木架上,整齐排列的古董复制品没有一个倒下或是倾斜,工作间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时,她觉得像是开门遇见了风暴般惊恐。正在收拾东西的那人,是杜集通和魏子青都再熟悉不过的周易亭。她把桌子上的小零小碎儿都收到了收纳箱中,却扣不箱子的两边。杜集通连忙过去帮忙:“怎么了,学姐?” “唔...”周易亭痛苦地摇头,泪水随即甩来甩去。伤心的她是魏子青在风暴之中唯一找到的安宁之处,魏子青也半蹲下靠在周易亭身边,手搭上她的肩膀。 “先站起来,先起来吧。”两人劝着周易亭站起来,把她扶到桌子边。魏子青看见周易亭含着泪看了自己一眼。 只是偶然的一个对视,却叫魏子青惊慌不已。她开始猜测是不是邱常告诉了周易亭自己已经到了工作室,可是他们再找的时候,又发现自己不在房间里,已经逃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周易亭这样看自己也是对的,任何人都会瞧不起自己,这样懦弱地毫无理由地避开一个胜似亲人的老人之死。但魏子青担心她突然暴跳如雷地喊出来,刚刚你为什么不在呢?明明跟着邱姐一块来的,大家都在送别时,你却跑掉了?魏子青不怕别人听见,只怕身旁的杜集通恍然醒悟,原来这个胆小的人刚刚装腔作势,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打掩护罢了。 想到这里,魏子青的手收紧了。这又导致了她与周易亭的第二次对视。 “太疼了。” “抱歉。” 魏子青扶着她坐好,杜集通将那个收纳箱推到一边去,边推边惊讶地说道:“这么沉?学姐一个人搬吗?” 见周易亭不回答自己,杜集通停下手中的活,站在周易亭面前说:“对不起学姐,我上午有事,学校...” “我知道,”周易亭抹干了眼泪,“但乔老师走了,你也没能和她道别,怎么会这样呢?如果是劳累过度的话,我们工作室全体人员都有错...” 顺着杜集通震惊的视线,魏子青也注意到了被周易亭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面。这里是整个工作室的最里面,由一道毛玻璃门隔出来的乔湾的工作间。 乔老师走了? 第四百零五章 魏子青(四) 魏子青刚刚到家,就看见了自己的妈妈景令庄。数年不见,她瘦了一大圈,眼神不如从前见到魏子青时那样犀利,脖子上布满了大块晒斑,总而言之,她迅速衰老了。 但她的声音仍旧如洪钟一般:“子青,没想到吧?我提前回来了!” 魏淳在一边跟着笑:“被骗了吧?” 夫妻俩看见女儿出乎意料地毫无反应,不禁面面相觑。 “子青,妈妈回来啦,你怎么不高兴?” 魏子青放下包,接着就把乔湾的死讯告诉了爸妈。 “这样啊,”景令庄看了魏淳一眼,“我们是应该去吊唁一下,还有肖懿阿姨呢,也应该照顾老人家,子青你去陪肖懿老师了吗?” “我——”魏子青想了想,“没有。” 魏淳注意到女儿情绪的不对劲儿,便问:“你今天是去乔湾的工作室了对吧?” 魏子青点点头。 “见到他们了?” 魏子青又点点头。 魏淳故意不说明白他们是谁,让魏子青自己下判断。魏子青也不多做解释,直接转身回了房间。 魏淳和景令庄对视了一眼,彼此无言。景令庄回到沙发旁边,和魏淳紧挨着坐。夫妻二人本来计划着和魏子青见面以后,带她出去吃个晚饭,逛逛夜市什么的。现在看来不得不放弃这些计划了。 景令庄其实一直在担心魏子青生自己的气,毕竟这么久都没有回来看过她,纵使魏子青已经成年,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生闷气,景令庄还是觉得自己对她多有亏欠。不过种种想法并没有改变景令庄原定的计划,她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之后,就要和魏淳启程去往新的城市,继续他们二人的记录生涯。乔湾的死在景令庄的意料之外,她现在不得不和丈夫重新商量该怎样安排之后的行程。 “明天带了子青一块去看看肖懿阿姨吧,她老人家心情肯定很糟,”魏淳搭着景令庄的手说,“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多待两天也是可以的,多留下陪陪他们。” 魏淳之所以不停强调事态的严重性,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的老婆心更硬也更坚决。如果自己不过多挽留的话,她很有可能日期一到就立刻动身。刚刚夫妻俩从魏子青的口中得知这个伤心的消息时,景令庄曾看了魏淳一眼,魏淳相信这一眼不仅帮老婆表达了惊讶的意思,同时也告诉魏淳,这是别人家的事,不要让子青沉溺于伤痛之中。 魏淳会作出这一推断不是没有依据的,在魏子青读大学的时候,和魏子青关系很好的一个朋友曾经意外身亡,魏子青为此悲痛欲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将赶到家的景令庄吓得不行。从那之后,魏子青的性格改变了很多,对待朋友的态度也发生了一些扭曲。最让魏淳印象深刻的便是一个叫聂荣的年轻小伙子,他待人亲切,彬彬有礼,魏淳见过他一两次,对这个大方的小伙子很是喜欢。可是经过那次意外后,魏子青疏远了聂荣,再也没有将他带到家里做过客。本来以为女儿会和聂荣继续走下去的魏淳只得接受了这个事实,不多过问。景令庄是对的,应该避免魏子青的极端情绪发生,不然其身边的人也会受到伤害。 夫妻两人很有默契地想到了同一个人,不过景令庄并没有像魏淳那样回忆得如此久远,她就在想三个小时之前的的事情。那时她刚下了高速公路收费站,却看见一辆停在路边的车打着紧急停车的闪光,趴在车窗口的年轻人正在打电话,语气有些焦躁。 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景令庄也依旧对他的脸有印象。她重新将车倒回加油站的停车位处,坐在车里静静地等待。 魏子青读大学时正好是景令庄最忙的时候,她不但要去各地考察风俗,还要兼职摄影。扛着三脚架赶路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跑完了行程以后,景令庄就迫不及待地向家奔去。也就是那时,她第一次见到了聂荣。其实景令庄早在魏子青的电话里听过这个名字,也和徐昱林聊天时谈及了他——徐昱林那时还没有决定做什么工作,挂着学籍跟肖懿到处跑,由于肖懿和景令庄的工作多少有重合处,所以他们偶尔能在别的城市碰面——徐昱林和魏子青关系好,这是包括景令庄在内所有亲朋好友都心知肚明的事。如果徐昱林和魏子青疏远了,那么对于这些人来说,可是天大的新闻。但与徐昱林交谈过后,景令庄明显感觉到徐昱林故意把他和魏子青的关系分得明明白白,这也让她对聂荣产生了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迫使徐昱林回避开来呢? 所以当她风尘仆仆地回家,接受了聂荣主动帮忙提三脚架的好意后,景令庄就开始了漫长的观察。一开始她将聂荣分到油嘴滑舌的那一类人里,但与其谈话的次数越多,景令庄就发现聂荣几乎无懈可击,你说他油嘴滑舌,讨好未来女朋友的母亲,他却能很真诚地评价魏子青,不介意当面把魏子青的不足之处也说出来,你说他故作严肃,他又能和魏子青有说有笑,大方自然地跟景令庄讲他们在学校的趣事。景令庄是个挑剔的人,她一边在心里想,这样的绝对是魏淳喜欢的类型,一边又对聂荣无可奈何。如果是真心对女儿好,想在自己面前完美一些也不是什么大错。景令庄这样想着,慢慢放松了对聂荣的严苛要求。 可是魏子青终究疏远了聂荣,并且在毕业之后远远地避开了他选择去做图书馆的管理员。景令庄像是早就料到这个结局一般,一点也不吃惊。如果是她自己,也许不会选择和聂荣这样的人相处。 车灯终于不闪了,聂荣的车子按照景令庄的预想开进了加油站。在重新落下车窗的一刻,景令庄抬高嗓门对聂荣大声说:“你好呀。” 聂荣一开始是惊讶的,在他看见景令庄的一瞬间,他就想起了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是谁。 时空回溯的感觉。 聂荣微笑着招呼:“景阿姨。”他感觉刚刚在通电话时的焦躁已经消失了。 “怎么了,要出门吗?” “我现在在外地工作,回来待几天照顾侄女,现在就回去了。” “和子青见过了吗?” 聂荣在心中感慨,魏子青的妈妈还是像以前一样直接。 “见过了。” “那就好,多回来玩啊。” “好的,谢谢阿姨。” 景令庄疾驰在高速上,一刻也不敢放松。和聂荣见过面后,她总觉得自己会被什么转弯不打灯的车辆给撞死,或是一脚油门踩到超速。她明白这是见到聂荣以后难以平静的心情在捣鬼。于是她全神贯注地查看路况,寄希望于以此分散她的注意力。 景令庄并没有将这次与聂荣的相遇说给任何人听,包括他的丈夫。她本来是想回家与魏子青聊一聊的,但现在看来也是不可能了。 “晚饭还没吃呢,不然我出去买点?”魏淳轻轻推了一下身旁的景令庄。 景令庄望着空荡荡的楼梯,最终还是和魏淳一道出门了。 第四百零六章 魏子青(五) 在房间里不说话的时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魏子青靠在墙边,手里是没能发出去的丁香。 徐昱林怎么样了呢?魏子青徒然担心,乔湾阿姨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结束了生命,徐昱林会怎么看待之后的生活呢? 齐远思又来电话了,原来是徐昱林带着肖懿回了家,感谢齐远思一直按约定等在屋子里等他。齐远思自觉地和他们道别,现在正在回去的路上:“徐昱林看着还行,不是消沉,肖奶奶也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你可以放心了。” 魏子青点点头,忘记了齐远思现在看不见自己。她又听齐远思说了很多关于后续丧葬的事情,越听越觉得对不起徐昱林。自己今天下午的那次逃跑如果没有发生,徐昱林现在是不是可以放心地把情绪袒露给自己了呢?虽然仅仅是齐远思的只言片语,魏子青却可以确定他在隐藏自己的心事。魏子青认为这是非常危险的信号,预示着这情绪不知何时会在别处爆发出来,更糟糕的情况,就是它会伴随徐昱林一道儿,化为他性格中的一部分。但魏子青叹一口气,放下手机继续对着墙壁发呆,自己不是分析师,更没有资格去猜测别人的心事。她只是个胆小鬼。 魏淳和景令庄开门关门的声音很明显,魏子青觉得应该是自己的耳朵变灵了一些。她抱着胳膊,将脸埋在中间,静静地听爸妈之间的对话: “还没下来吗?” “没呢,也没动静。” “不应该啊。” “不应该什么?” 景令庄认为不应该的原因是她觉得自己的女儿还没有脆弱到因为别人的家人去世就感伤到这种程度。景令庄就是这样的直心肠,她想要上楼敲门,魏淳赶快拉住了她。 “毕竟是和子青比较亲的人,你想,小的时候她不就给子青很多帮助吗?还有她喜欢的那些什么簪饰,乔湾不也帮着做了很多吗?而且她可是徐昱林的妈妈...” “徐昱林怎么了?”景令庄任由魏淳将自己从楼梯上拉下来,随后抽手问,“就算是我出事了,她也不该这样。徐昱林不是她的好朋友吗?真要关心他的话,就去看看人家,安慰一下又能怎样呢。” 魏淳和景令庄的声音都不算大,但魏子青却听得一清二楚。夫妻俩吃完晚饭,在桌子上给魏子青留了她那份,又发了两条短信。就出去散步了。魏子青听到关门声后,就连跑着下楼,来到餐桌前面。她像小偷一样飞快地把桌上的饭菜席卷进肚子里,左顾右盼着不叫人发现。吃完了饭,她又飞快地拿了钥匙,把门带上锁好,迈步冲进了夜色中。 魏子青满怀着不安,连脚步都放得轻轻的,生怕别人发现自己外出了一样。偏偏在这个当口,她想起了悬而未决的那个剪电线的人。于是周围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就成为了犯人随时有可能窜出来的洞穴。魏子青吓得六神无主,跑进了错误的路口才醒悟过来。但当她转头想回到大路上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身影。 魏子青将家搬到小姨那边以后,曾数次做恶梦,梦见自己遇见那个剪电线的人,拿着钳子左右挥舞。常常是浑身冷汗地醒来,怔怔地发呆。上回那个妄图撬锁的人没有被抓到,魏子青也没有告诉任何跟他亲近的人。而是把这个当做自己的秘密。但现在,她后悔了。 “别怕,别怕。”饶未黔连忙摆手,“是我,饶未黔。” 他不得不在心中叹气,自己都已经被当成坏人多少次了。身材高大也不算缺点吧。 “饶师傅,”魏子青定了定神,向他打招呼,“晚上好啊。” 饶未黔其实很想问她,别晚上好了,慌慌张张地在小区里跑什么呢。可是想起自己只不过是因为维修才恰巧和魏子青认识,他就开不了口。虽然妹妹与魏子青的关系近来也算不错,但饶未黔仍旧不想显得自己故意套近乎。 说起妹妹,饶未黔也有些担心。平常这个时候她早就到家了,今天虽说发了短信让他不要等她,可是饶未黔记得妹妹今天是不用加班的。不知道是和朋友出去玩了,还是交了男友不让自己知道,又或者是工作室临时出了什么事。总之周易亭罕见地不用加班却晚归了。饶未黔觉得自己像个闲散的大爷,一到饭后就无事可做,瞎逛荡不说,还瞎担心小辈。他在家等了一会儿,坐立难安,看着电视,动不动就想到妹妹被什么来路不明的人连哄带骗给拐了。 不堪自己脑中的情形折磨,饶未黔终于是出门准备去工作室看一看了。 但当他简要地把自己出门的理由告诉魏子青后,她却摇着头不让他去。饶未黔这才意识到工作室可能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不想说重话逼迫魏子青说出来,但也不愿放弃,两个人在路口磨蹭了一分钟有余,饶未黔终于套出了魏子青的话。 “哎呀,那真是...” 饶未黔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悼意。 “那,你也是要去工作室——” “不是,我去看望乔湾老师的儿子。” 魏子青第一次将徐昱林说得这么正式。连她自己也有些不习惯了。 “很远吗?” “还好,出了小区走上几分钟就到了。” “那好,走夜路注意安全。” 饶未黔能说的就这么多,他揣着手送魏子青到小区门口,才和她告别。 魏子青感谢饶未黔的热心。但目前确实有更紧迫的事等着她。今天对饶未黔的冷漠,还是等到未来的某一天再去和他道歉吧。 魏子青嫌走着慢,就一直跑到徐昱林家楼下。她看见二楼都已经熄了灯,明白自己来晚了。怎么办。她待在徐昱林小的时候常常躲藏的一楼大门拐角,那里有个小小的垃圾桶,专门是为了放乔湾失败的复制品的——由于老是有胶和漆附着在垃圾上,所以需要单独处理——徐昱林小时候很喜欢藏在里面,叫肖懿带着骂找上半天。当然,这种游戏只能在魏子青到家里玩的时候才能做,如果是徐昱林自己这样耍着玩,铁定要被肖懿罚站。 现在魏子青就站在垃圾桶旁边,看着紧闭的大门不知所措。自己已经鼓起勇气到这里来了,如果不做成什么,回去该怎么和爸妈说呢。 魏子青站在楼下,看着自己的鞋面,觉得自己很好笑。她轻轻踢了一脚垃圾桶,楼上的灯却像是响应自己这一脚时突然亮了。魏子青吓得不知往何处躲藏才好。她紧紧低着脑袋,不敢往楼上看。夜晚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安静过。 过了一会儿,魏子青才偷偷抬眼,二楼的灯依旧开着,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拉开了。窗帘被风刮着,窗里窗外的飘。魏子青再低下头时,徐昱林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啊,你什么时候来的?”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魏子青连忙改口,“你还好吗,我来得晚了点,但其实我下午就——” “好好,”徐昱林连忙拍了拍魏子青的肩膀,“我知道了。你别慌。” 徐昱林的脸色很差,但脸上并没有哭过的痕迹。他对着魏子青咧开嘴笑了一下。 “难得你这么晚还愿意来看看我,”徐昱林很自然地牵了魏子青的手,将她带离了家,走到街道上。现在还不算是深夜,霓虹闪烁,路上行人穿梭,徐昱林和魏子钦默默走着。一直到街区尽头才停下。 “外婆已经睡着了,”徐昱林和魏子青一块坐在长椅上,“所以才和你一块出来走走,她年纪大了,受不了这样的辛苦。咱们尽量不去吵她。” “我知道,”魏子青没有怪他的意思。徐昱林的手冰凉冰凉的,似乎是才用凉水洗过擦净。和魏子青走了这么久,丝毫没有变热。 “今天回家以后洗了很多遍脸,”徐昱林似乎看出了魏子青心里在想什么,开始解释,“总得清醒一下。” 魏子青自责地垂下眼睛。自己这次来访,也太卑鄙了些。 第四百零七章 魏子青(六) 魏子青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把下午自己来过的事情告诉了徐昱林。 “我知道,”徐昱林又笑了一下,魏子青私心里希望他不要再笑了,她真怕他笑着笑着就会在自己面前哭出来,“我看见你了。” 魏子青藏不住地脸红,原来他看见了。那么,他也一定在心里责怪过自己没有体贴他人,而是掉头就走。尤其是乔湾还是在魏子青小的时候给过她不少关心的长辈。她不知该如何再跟徐昱林聊下去了。 “那时我很希望你能过来,但又觉得你走是好事,”他还在安慰自己,魏子青叹气,“等到帮我妈妈办完了后续的事情,我可能会带着外婆去去外公那住。” 魏子青惊讶地抬头。 在魏子青的印象里,徐昱林的外公鲜少露面,就算是徐昱林大学毕业全家聚在一块吃饭时,他的外公也不到场。魏子青以前听徐昱林说过,外公非常喜欢旅游,常常是到处游玩,多久也不回一次家。但他在各地奔走,也没有固定的住处。徐昱林和肖懿难道要和他一块到处旅行吗? 徐昱林似乎还有话要说,他拉着魏子青继续向前走。街市中心的喷泉湖从八点半开始表演,到魏子青和徐昱林到达的时候,早就熄灯歇业了。徐昱林和魏子青在护栏旁边停下,看着黑漆漆的湖水。 “我之前跟你说过,外婆突然喜欢去公园转悠了对吧,”徐昱林松手了,转而扶着护栏,“傍晚的时候,我们一块吃饭,她告诉我,因为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太好,所以才想多出去转转,怕老待在家里闷出病来。” 魏子青知道离别就在当下,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还有今天下午的事,还欠着徐昱林一句抱歉。 “那么,之后你们还回来吗?”魏子青越不想问出口的话,却成了她最先说出来的话。 “怎么会不会来呢?”徐昱林摇摇头,似乎在否定她荒谬的说法,却也像是在否定他自己的回答。魏子青当然是相信徐昱林会回来的,他的家和工作都在这里。还有—— “我会多看点书的,省的你做簪娘的工作时,我在旁边总是说些搞笑的话。”徐昱林用玩笑的口气对魏子青说。魏子青不清楚徐昱林度过了一个怎样的傍晚,才能将自己的心态调整的这样好。温泉湖上有很重的水气,魏子青闻着有些头晕。但身边的徐昱林不打算走,她也不说明白,就这样默默忍着。 “其实周易亭刚刚来过一次,”见魏子青用询问的目光看自己,他紧接着解释道,“她把我妈的东西整理了一下送过来了。外婆本来想亲自整理,但她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所以才要周易亭帮了个忙。” “这样啊,”魏子青一直对周易亭存有好感,“我今天傍晚的时候在工作室碰见她了,她很伤心。” 魏子青回想起自己在傍晚时听见死者是乔湾时的惊讶。那时周易亭因为提到了乔湾的名字而泪流不止,杜集通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三位年轻人在这个勤劳的老师曾经工作的小房间中伤心,没有注意到黄昏也在飞快地消逝。等到魏子青和杜集通送周易亭从工作室离开以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杜集通还像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样愣愣的,等到街边回家的大小车辆响起喇叭,他才恍然醒悟,问魏子青:“我还说怎么见了面你就朝我发火,原来是这样,我来得晚了,真对不起。” 魏子青哪敢泰然自若地接受这个道歉,急忙摇头说道:“学校有事,怎么能怪你呢?” “学姐的意思是,乔湾老师是因为疲劳过度才突然身亡的?” 魏子青点点头,这是好听些的说法。实际上他们都已经默认了乔湾已经猝死的事实。杜集通一再追问,也只不过是想压住自己心里那一点难以置信。魏子青没有将今天下午自己临阵脱逃的事情告诉杜集通,而是劝他赶快回家。“这件事你没有错,快点回去吧,明天照常来实习就是了,”如果周易亭的情绪比较稳定的话,她应该也会这么告诉杜集通。魏子青就不客气地替她转达了。 和杜集通一块走到快递柜前时,魏子青突然觉得自己非问不可。本来这时候并不是提问的好时机,但魏子青心里对乔湾意外死亡的悲痛震惊似乎全部转化为了想要问出这个问题的欲望。后来魏子青回想起来,才不得不感慨这件事的神奇之处。 “乔湾老师有没有还没取的快递呢?”魏子青扶着那个快递柜子,小声问道。 “乔湾老师的快递都是快递员直接送进去,不放在外面的柜子里。”杜集通还在消沉,“没事的,只要把工作间里的东西收拾好就行。” 魏子青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刚刚咱们出门的时候没有锁上工作室的门,能行吗?” “今天排的是邱常老师值班,刚刚送学姐出来的时候我问了她,她说邱常老师待会儿就到。” 魏子青转头就和杜集通道别。既然邱常还要去,自己也有话对她说。 等魏子青再一次见到邱常时,她已经不像下午带着自己进屋时那样镇定了。她的眼圈通红,脸色与晚上徐昱林的脸色相似,都是惨白惨白的。看见魏子青站在工作室外面,也不进去,也不坐着,邱常就知道她是在等自己。 “你好啊,又回来了?”邱常边开门边问。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两个人却同时听出了讽刺的意味。尤其是邱常,她后悔自己刻薄的开口,不加一点思考。魏子青不知道误会没有。 魏子青这边心里火一样的煎熬,她当然明白邱常为什么会这么说。只是她觉得邱常没有恶意,只不过是一句无心的问候。等两人一同进了工作室,魏子青才大胆提问:“乔湾老师这两天应该没有没到的快递了吧?” “还有几件,”邱常瞥了魏子青一眼,“她寄了一个模子给加工厂,是一件大的头饰,叫做观音兜。” “是吗,”亲耳听见burger让自己做的东西后,魏子青反而平静了许多,“邱老师,能帮我看一下,是这个吗?” 她调出手机里与burger的聊天记录,一眼便看见了burger发给自己的笑脸。魏子青鼻头有点酸,她把图片找出来给邱常看的时候,忍不住掉下几滴眼泪。 “就是这个,”邱常没有关注身边人的落泪,对着魏子青手机上的图片点了点头。 魏子青又实验性地将burger发给自己的那个收货地址告诉了邱常,邱常说那是乔湾准备搬的新家。 “为什么呢?”温泉湖与月光一道映出濛濛的水上世界,魏子青看着潋滟的水光,哀伤地回忆起了burger与自己所有的聊天。徐昱林看样子是不知情的,他也在为过去再难恢复的某事黯然。可究竟是为什么呢?乔湾为什么要将自己变成burger,去做这些事? 第四百零八章 魏子青(七) 景令庄和魏淳要一块出发了。魏子青帮他们拎了一些不沉的东西到小区门口,去机场的巴士过几分钟就到。魏淳心情很好,不时还哼着小曲。景令庄就像平常一样准备出行的事宜,手捧小册子看个不停。这是两夫妻在家待得最久的一次,在习惯出门的人看来,这已经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时间长度了。 魏子青记忆之中,自己有好几次像这样看着父母出远门。魏淳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魏子青觉得,可能是他和肖懿一块去散了步的缘故。魏子青之前曾经问过魏淳,他到底和肖懿说了些什么,魏淳就是不告诉他。还说这是会让魏子青高兴一天的秘密,所以不能透露。魏子青对这种故意卖关子的行为也无可奈何,只好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和魏淳聊些别的。 已经过去五个月了。工作室一切恢复如常,文物展也办了好几届。徐昱林在实验室里忙得团团转,似乎已经忘记了和魏子青在温泉池旁边说的话。肖懿因为身体的缘故,来不了工作室当像乔湾那样的老师,只能在工作室需要的时候过去做一做顾问。周易亭正式接管了邱常的位置,逼迫着和比她小的实习生们全部喊她老师。杜集通已经开始准备和工作室的签约了。 至于邱常,她放下了这边的工作,去各地的博物馆转悠,希望能帮工作室多积累一些经验。她的初心是好的,可是没有充分考虑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最后不得不求助外地的聂荣,她不讨厌聂荣,但却处理不了他身边的小丫头聂恬。从以前开始,这个小丫头就和自己对着干。邱常什么时候都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去找聂荣说情已经是她为公事的让步,可没有心思再去哄小女孩了。 自从上次文物展之后邱常和聂荣谈合作谈得有些崩了,两人再联系的时候,语气都冷漠不少。在高速路行驶途中,聂荣从邱常的电话里得知徐昱林的妈妈过世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和徐昱林大学的时候也算是好朋友,这次回来没有见上几面也就罢了,离开时还碰上人家家里的伤心事。回到自己原本的住处后,他就给徐昱林发了邮件。聂荣不期望徐昱林给自己什么详细的回复,他只想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 聂恬和她的爸妈一道先回来了。见到聂荣到家,聂恬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是抱又是亲,恨不得将叔叔当成自己的亲爸。聂荣对这种状况已经见怪不怪了,每次聂恬的父母回家,她都是这样抵触。随着小孩子不断成长,这种抵触的情绪也愈演愈烈。聂荣一点也不担心,这是自己的哥哥埋下的祸根,谁叫他不管孩子?之后的事就由他来弥补吧。反正聂荣乐在其中呢,平日里对自己白眼不断的小侄女现在能和自己这样亲热,不是好事么。 只是有一天聂恬赖着要和聂荣玩的时候,顺便问了一句: “叔,我们什么时候再回那边的家啊?” “你不是说那里的饭不好吃吗?”聂荣故意逗她,“我做给你吃你又不要,上外边买了又不吃,在那边活都活不下去,还怎么去呢?” “可是还有子青姐姐在那。”聂恬无心一句,就将聂荣噎得说不出话。 “那我带你过去住,然后把你丢在那,你去和你的子青姐姐商量怎么样?” 聂恬赌气坐在一边,过了一会儿又贴过来:“你不是喜欢子青姐姐吗?” 聂荣连忙捂住她的嘴,这小孩在瞎说什么呢?等聂恬老实了,他才在电脑上敲了几个字,对聂恬说:“之后那个家咱们就不去长住了,因为你爸妈过几天就要回来工作,所以也不需要再搬来搬去的。你就安心在这待着。” 聂恬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接受了这个安排一般,跑到别处玩去了。家庭教师还有一会儿才能到,聂恬先不急着复习功课。她只是有点难过。说到底,魏子青之所以躲着聂荣,也是因为他自己做错了事。大学时,魏子青的挚友因为在代替魏子青的兼职工作结束后赶回学校途中,不幸遭遇交通事故,聂荣不知就里,以为魏子青不想和自己一道外出,便和她开着玩笑纠缠。正赶上那天聂荣的妈妈想要来见一见魏子青,原本不过是极为寻常的一次家长见面,却因为种种意外的叠加而变成了难以化解的矛盾。魏子青因为这次意外,完全对自己和聂荣失望透顶,但礼貌起见,她还是去见了聂荣的妈妈。在那次见面的餐桌上经历了什么样的不愉快,魏子青只向席荆华倾诉过,从此以后,维系魏子青和聂荣纷繁的线索只剩小不点聂恬一条。魏子青将自己封在了离聂荣遥远的地方。 不过魏子青没有想到聂荣还有心回来继续和自己相处,她以为聂荣知难而退,已经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了。虽说他的回归和聂恬从中作出的努力分不开,但不排除聂荣也想再见一见自己昔日的好友。不过这次,聂荣大概是铁了心不再回去了。就连当初计划好的与工作室进一步发展的事情,都被他撇到了一边。所以几个月后邱常找到他再谈起合作时,聂荣一口回绝了她。 “这不是你靠心情就能左右的事啊,”邱常在电话里的语气虽然不好,但也没到愤怒的程度,“咱们之前说的不顺利,但不是因为时间太紧吗,现在大家都有空,再好好谈谈。” “邱姐,你好像是变了点,”聂荣推开正在身边捣乱的聂恬,“以前你比较果断些。” 邱常握电话的手又收紧了些。她是为了周易亭好,那个丫头来管工作室是好事,她又热情又亲和,工作能力也很强。只是专业方面弱了一些。如果能够帮她拉到一些好的生产赞助,就不用再像乔湾那样靠自己一件一件地去做文物的修复。再者,邱常有些头痛的想,如果真的有人需要和乔湾一样制作文物的仿制品,那必然只能是自己。但她不愿意。 “不再考虑了吗?” “不了。” 邱常顿了一下,才问道:“不和我去吃个饭吗?” “没想到啊,”聂荣摇头,“你就那么想帮那个小孩吗?” “哎呀,”邱常明白聂荣看出了自己的意图,“她是我的学生嘛,从进入这个工作室开始,就是我带着,现在她能接我的位置是大好事,我自然要倾尽全力帮助他了。” “真羡慕,”聂荣叹气,“我原来不也是你的学弟吗?怎么没有这样的照顾?” 邱常不去理会聂荣的挖苦言语。她本想回一句聂荣,你大学时天天和魏子青待在一块,我可不想连着你们两位一块照顾。后来一想,还是算了吧,聂荣说不定会直接挂自己电话呢。 说起魏子青,在邱常离开工作室之前,还遇上一次徐昱林和魏子青。他们两人一块到工作室里为肖懿取什么东西。见到邱常,魏子青只是很平静地和她打了声招呼。在乔湾去世后的一段时间内,魏子青似乎相当害怕自己。邱常知道她是在为自己那天下午的失态举措愧疚,但没想到她会愧疚这么久。邱常是对魏子青存有成见,但对于她害怕自己的行为,邱常一点也没有想要取笑的意思。直到邱常最后一次见到魏子青,她才恢复过来,也不再躲着自己。 “那么,什么时候吃饭呢?” 邱常正走在街道上,听到这句话不禁发出了轻轻的一句:“哎?” “你不是要和我吃饭吗?”聂荣再一次赶走将耳朵贴在电话后边的聂恬,笑着问道。 第四百零九章 魏子青(八) 肖懿回到家,在自己工作间的铁架上取下一副巨大而精美的点翠钿子。 这是乔湾在世时没有完成的作品,上边缀满了翠环翠羽,乍一看十分复杂,如果要接着乔湾的工作继续做下去的话,一时间也不知从何处才能下手。可是肖懿丝毫不觉得棘手,她将点翠钿子放在桌子上,轻松而巧妙地卸下了外层的装饰点缀,留下里边的框架。乔湾有做工粗糙的地方,还没来得及修正就走了。肖懿虽然伤心,却本着负责到底的态度继续进行文物复原的工作。 在做这件事的同时,肖懿顺便将上个月帮工作室准备的有关貂褂的的画稿整理好,装在一个文件夹中。工作量太大,这些画稿一半都是由徐昱林拜托齐远思和他的同学们画成的。听徐昱林跟自己报告说,齐远思自称工作室打杂的,吵着要工资,肖懿罕见地大笑了好久。后来她让徐昱林告诉齐远思,如果他愿意来工作室上班,就连这次的工钱一块给他。不出祖孙俩所料,齐远思逃跑了,逃得远远的,怎么也不肯来这里上班。 “都嫌累,”徐昱林出门之前,肖懿摇着头笑道,“看来你还是比较勤快的,原来是我误会你了。” “那是,总说你外孙,看着别人了吗?还没有开始工作就跑了。”徐昱林自豪地点点自己的胸口,“以后可要对我好一些。” 肖懿大肆赞扬了徐昱林,随后就在下周的时候让他去工作室帮周易亭的忙。徐昱林腹诽道:“你就是这么奖励你孙子吗?”虽说如此,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过去了。自从乔湾去世以后,落在工作室每个人身上的任务都重了不少。徐昱林体谅周易亭年纪轻轻就要管理这么多的事情,有时候肖懿不说徐昱林也会主动去工作室看一看。一开始周易亭看到自己还会哭,弄得徐昱林不知所措,不过最近好多了。他还是比较习惯周易亭乐观开朗的样子,虽然有时候会有点啰嗦。 到达工作室的时候是下午,徐昱林发现工作室走廊的长椅上还坐着一个很高的男人。由于时间间隔很长,徐昱林几乎忘记了这个人是谁,等到周易亭上去打招呼,他才隐约想起这是起这是周易亭的哥哥,好像还和魏子青认识。至于叫什么,徐昱林就不勉强自己回忆了。 “哥,你来啦。”周易亭对饶未黔说,见徐昱林一脸不理解,便向他解释:“是我叫我哥哥过来帮忙帮点东西的。” 徐昱林一下想起了从前的自己,那时外婆有什么东西要捎给妈妈,就让他帮着搬一搬。而乔湾就在那个小小的工作间里,沉默地徐昱林感觉自己手心发凉,连忙关照周易亭:“做什么工作都要适度,千万别累着自己。” 饶未黔挑着眉毛看了看徐昱林,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这不应该是和魏子青关系最好的徐昱林吗,为什么现在这么关心自己的妹妹了。两人不是同事,也没有互相帮助的情谊。饶未黔近来十分关心周易亭的人际交往关系,生怕她遇上什么品行不端的人。 他的担心不是毫无来头的。在邱常出门之前,曾经将她的一位学弟介绍过来。这位学弟和邱常可谓是一派作风,工作时西装革履,但性格却截然不同。这个小年轻十分粘人,缠着繁忙的周易亭左一个学姐又一个学姐的叫。烦的周易亭实在忍受不了,拜托自己的哥哥装成男友把他轰跑了才作罢。不过周易亭也算明白邱常推荐这个缠人的小子来的原因。他叫谷疆,虽然性格有些磨蹭,但是专业能力是一等一的强。周易亭与肖懿讨论文物复原的时候,谷疆就像周易亭的导师一样,在旁边教个不停,关键是他的插嘴让人挑不出毛病,肖懿在电话那头听着,也会夸两句他的讲解。 “小的时候我就想要做这个工作了,”谷疆坐在会议室那张方桌上夸口,“所以为了工作后能更舒服些,我一直在增加阅读量,懂得多了,才能更从容。” 周易亭并不是嫉妒谷疆,她只是单纯觉得谷疆有点聒噪。她坐在会议室长桌的最边上,离谷疆远远的。不过看着谷疆说个不停的样子,周易亭也开始反思自己之前的表现,想必邱常也常常对自己头疼不已吧,想到这,周易亭倒开始庆幸自己专业能力还不到家,否则按着自己之前的性格,她可能会比谷疆做的更过分些。 “啊,不要这么写,”谷疆从桌子上下来,凑到周易亭面前,指着她电脑屏幕上的一排字,“有点不合适。” “为什么?”周易亭看着自己编辑的文档。肖懿让她帮忙完成古代特殊装束的整理工作,她正在编辑“袒服”的条目,写有“白日袒露上身”的字样。 “因为你正在编辑的这条没有讲明时代和男女,”谷疆思考了一下,“如果是唐时妇女的袒服,应该是指女子的贴身内衣,而不是袒露身体的装束,还是标明了比较好。” 周易亭沉默了一下,才在之后加上了谷疆所说的话。 “还有上边几行...”周易亭急忙将谷疆的手拨到了一边去,“你先安静一下。” “学姐?” 周易亭摆手:“我没有生你的气,只是我想自己完成这个文档,”她对着谷疆笑了一下,“你看,我是你的学姐,还处处都要你教,这不比我编辑的袒服还要不合适吗?” 本以为谷疆会很难说通,周易亭还在心里考虑着其他的劝法。可他却出乎周易亭想象的好说话。听完周易亭所讲的,谷疆就从周易亭身边走开,重新坐回了长桌的最边缘。他闭上了嘴巴,默默看着周易亭。 虽然这让周易亭浑身不舒服,但好歹会议室是安静下来了。周易亭继续编辑文档,只不过把所有的条目全部标明了出入处。晚上和谷疆告别后,周易亭给饶未黔打了个电话,让他过来。随后就在工作室里熬了一个通宵,将文档完完整整地做完了。 “你还挺自觉的嘛,知道给我打电话叫我过来。”饶未黔带了一包烟过来,被周易亭发现之后就被缴掉了。他无事可做,只好坐在桌子边沿。周易亭对哥哥这个酷似谷疆的动作十分不满:“不然呢,反正我说不说你都会过来。” “那当然,你们这个工作室又是丢东西又是——” 饶未黔本想将那句不大礼貌的话说出来,但考虑到妹妹不会像自己这样心大。他也就不添什么“又是有人过世”之类的话了。 “怎么了,被谷疆气到了?开始发奋了?”饶未黔精准地猜到了周易亭通宵达旦的原因。 “我一直都很勤奋好吧,”周易亭边敲字边反驳哥哥,“谷疆有时候是有点烦,但是他在这些事情上说的也没什么大错。” “你佩服他?”饶未黔可算是发现了新鲜事,急忙问道 “之前还有点烦他,不过现在好多了,”见哥哥的脸都笑开花了,周易亭不满地打断他,“但仅此而已了,佩服?我现在才是管工作室的人好吧。” “好好,官大人,”饶未黔摇头,“惹不起啊。” 第四百一十章 魏子青(九) 送走了魏淳和景令庄以后,魏子青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轨道之中。 她照例按点起床,上班,完成订单,一丝不苟地做着簪娘的工作。几个月前聂荣的突然来访,乔湾的不幸去世,以及与景令庄久违的见面都随着日复一日的生活缓缓推移,并逐渐淡出魏子青的脑海。虽然只是过去几个月,魏子青却感觉已经过去了数年之久。或许是她刻意忘记的的缘故,又或者是个人的伤心事为不断前行的生活所不容,总之,魏子青在五个月后的晚上再次入睡时,已经再也不会梦到哭喊和惊诧的呼声了。 在这期间,魏子青在图书馆认识了一位非常和蔼的阿姨。她总是下午三点左右到图书馆来,一般都坐在报刊室里看报纸。魏子青之所以知道她,是因为她有一回来自己值班的阅览室询问电子报刊的更新时间。 “一般都是今早更新,”魏子青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怎么,电子阅览室、还有这一排的图书室里都没有工作人员吗?”报刊室离魏子青所在的阅览室可远了,特意来这里问事情也有点太麻烦了些。 “啊,不,”中年女人停顿了一下,“报刊室的工作人员出去了,旁边的几间综合图书室嘛...” 魏子青看着她为难的脸色,想一想就明白了:“其实电子报刊在哪间电子阅览室都能阅读,不如以后您都来这边看吧。” 那中年女人盯着魏子青,似乎很惊喜的样子:“真是太谢谢了。” 之后几天,魏子青并没有看见她,自己的建议似乎被忽视了。直到周末结束,周一差点迟到的魏子青赶到阅览室,才又一次见到了她。 “啊,你好啊小姑娘,”中年女人靠近了魏子青,朝她笑了一下,“前两天忙别的事去了,所以没来图书馆。哎,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大好,今天为了找你的阅览室,还花了好一顿功夫。” 开门后,魏子青本以为她还要和自己聊些什么,正在苦恼自己该如何推脱,没想到她非常自觉地走到电子阅览区去看书了。魏子青松一口气,毕竟之前聊过天,虽有交情却不算太熟,这是魏子青最应付不来的类型。看着她安顿好自己之后,魏子青也就放心地坐在管理员的位置上工作了。她瞄到电脑旁边压着一张粉色的纸条,被人折成四折,卡进显示屏座下,魏子青偷偷笑了一下,等手头的事情稍微少了一点后,就小心地将纸条抠出来。不用说,这又是章媛媛留给她的。魏子青曾经几次和她说,不要这样留纸条,万一有临时的换班,别的管理员来这边坐班了,看见该如何是好。但章媛媛不听,执意要玩这个幼稚的游戏。 算了,今天看看她写了什么吧。 “阿弥陀佛?”魏子青盯着字条疑惑不解,“这是什么?” 章媛媛最近上班很是积极,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对来图书馆看书的人,无论是学生还是市民,她都热情得不得了。魏子青问的时候,章媛媛就敷衍地回答:“想升迁了嘛。”对于这种答复,魏子青也无话可说,大概几天之后什么时候她又心血来潮了,就会告诉自己。只是可惜了这位绕个大老远来问事情的阿姨,如果她那天碰上的是章媛媛,大概能对这个图书馆留下好印象吧。 中午休息闭馆,魏子青去服务大厅吃饭,那位中年女人顺势坐在她的身边。 “看你早上在忙,我也不好去烦你,”魏子青注意到她吃的不多,而且看样子她应该是个素食主义者,碗里一口鱼肉都没有,“可以和你一块吃个中饭吗?” 魏子青当然不可能将她从饭桌上赶走,但自从家里被人铰断过电线,又经历了一次撬锁事件以后,魏子青对陌生人的戒心上升了不少。她帮那中年女人接了一杯决明子茶,和她聊了起来。从她的话中魏子青得知,原来上次她不得已跑了大老远来问更新时间,真的是因为路过这一排阅览室的管理员全都冷冷地回答了她一句:“去问电子报刊室的工作人员吧。”在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之后,魏子青在心里感慨,章媛媛热心了那么多天,却没服务到真正需要的人。中年女人又和魏子青介绍了一下自己。她叫叶晗,本来就是本市的居民,和父母的户籍一块转到外地以后成家,这次回来,又是因为儿子将工作找到了这里。 “原本让他在他外公外婆那边工作,但他就是不肯,非要在这边,”叶晗吃相很好,影响得饿了一早上的魏子青都不敢狼吞虎咽了,“其实我们这边也不是没有房子,但太长时间没人管,早就住不得人了。这下子回来又是请保洁员又是通水电,麻烦死了。上周末我就陪着他一块整这些东西来着。” 魏子青觉得面前这位女士对自己未免也太坦诚了一点,为了表示感兴趣,魏子青又问了几个问题。 “他吗,”叶晗擦了擦嘴,“他和我玩神秘,总不说清楚自己是干什么工作的。反正我大致猜得出来,无非就是捣鼓他那些文物之类的东西。不过他从小就很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太担心。” 听上去这位妈妈和孩子相处很有自己的心得,魏子青想了想自己家,又想了想徐昱林家。自己和魏淳景令庄姑且不说,如果徐昱林敢不告诉肖懿和乔湾自己在做什么工作,估计会被关在门外不让进屋吧。 两人吃了饭,又一块说了点别的事,叶晗就先一步告别离开了。她跟魏子青说自己今天下午还有别的事,来不了图书馆了。 “但是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帮我找几本书呢?” 魏子青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拜托自己找书,答应下来以后,叶晗就和她交换了电话号码。 “下午大概四点多,我会把书的编号发给你,到时候能麻烦你帮我找一下吗?” 魏子青本想建议叶晗下载一个网上图书馆,但注意到时间不够了以后,她还是答应帮叶晗这个忙。反正四点多也接近闭馆的时间了,魏子青觉得应该不会有多忙。在叶晗离开之后,她在服务大厅待了一会儿,仍旧回到阅览室里来。在服务台后方一般都留有一间可供管理员喝水的小房间。魏子青就在那间小屋里坐下,打开手机查看今天的订单。 最近的买家要得大都类似,魏子青乐得轻松,就帮着肖懿整理他工作室中的旗袍图样。旗袍最初时兴是为其方便,从满清服装改制过来,一件衣服包裹全身,所以才受追捧。肖懿笑眯眯地从一堆简笔中抽出其中一张,对魏子青说:“你看,这是我为了试一试画图的学生们,让他们不查资料直接画出的早期旗袍图样。” 魏子青有了不好的预感:“太花哨了,早期旗袍应该不大可能是这样——” “这是你弟弟的作品,”肖懿刚说完,魏子青的脸就红了,“画得很好,线条流畅,也不会为了炫技故意将画往艰涩的方向完成,不折腾我这老人家的眼睛。” 实际上,魏子青觉得齐远思想的旗袍也太离谱了些。开叉不对线,领口也弄成了什么现代派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跳街舞。但齐远思肯帮肖懿画些东西,还是挺让魏子青欣慰的,她知道那天待在徐昱林家里静静等待的齐远思也想清楚了一些东西,他变得更积极了,不但和朋友之间的交往变得自然了许多,也愿意去了解自己原来一点兴趣也不感的东西了。魏子青还记得席荆华从小姨家回来,曾惊讶地问自己:“阿姨就是开加工厂的,齐远思真就一点都不清楚那些东西吗?” 魏子青划掉了簪娘的界面,换成了聊天。 “最近怎么样啊?” 第四百一十一章 魏子青(十) 章媛媛又一次和杜集通来到了市郊的寺庙中。 第一次来玩的时候,杜集通搞错了开放时间,两个人待在寺外的人造湖公园等了好一会儿。所幸没有什么太阳,等候也不算太难熬。期间杜集通告诉章媛媛,等到自己这学期的课程结束,他就会作为实习的员工到工作室去帮忙。 “早就将你当成工作室的人了,”章媛媛笑着说,“天天别的都不想,就想着往那个工作室跑,谁都看得出你以后要去那实习工作。” 寺庙在早上九点开放,章媛媛和杜集通先去看了寺中画在墙壁上的字画,随后又一起趴在被堵住的古井。看着填得平实的土块,章媛媛遗憾地想,如果对游客开放的时候也能够保持原貌就好了。在几间僧房间隔处,植有成片竹林。它们并不高大,但遮住倾斜的阳光还是足够的。杜集通和章媛媛享受着竹林下的清凉,暂时将各自于寺庙之外的烦恼都忘记了。僧房的对面是一片开阔的微型园林,石桥曲水以及本该成林的草木都小了几个几圈,重新列在一处,看着并不拥挤,反而十分别致。 章媛媛歇够了以后,就小心地走到石桥上,让杜集通帮她拍几张照片。 “这么小的石桥,还走不惯吗?” 杜集通大声问。 “不,我担心它会塌掉。”章媛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杜集通看着她瘦削的手臂,心想,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如果我一个人来,都没人帮我拍照,”章媛媛也大声回应他,“有点矛盾呢。” 寺里的两位师父从正在拍照的杜集通身后经过,杜集通有些不好意思,他以为自己声音太大惊扰到寺里师父的修行了。可是两位师父不但没有责怪自己,反倒对杜集通笑了一下。 章媛媛的话是什么意思呢?矛盾?什么矛盾? “这儿的师父不爱清高,也不会不理人,”章媛媛翻下来,“我看他们和我们这些游客坐在差不多的地方休息,还有的去寺院后面喂野猫呢。” 杜集通向走过的师父们点点头,随后对章媛媛说:“看他们穿得这么多,秋天还好,夏天的时候也穿一样的衣服吗?” “大概,哪个寺庙都差不多,所以夏天的时候师父们常常是背后浸满了汗。” 可能师父们也不想这样,但是没办法,来参观的游客有一半以上的人都不愿意看见僧人穿着牛仔裤在寺里闲逛,而更愿意看见他们穿着僧衣念经或是喂鱼。杜集通想到。 两人跟随其他旅行团的导游将寺庙逛了个遍,又去刻满碑文的观赏石后面看画听钟。走了一大圈后,章媛媛和杜集通的体力都见底了,这才回到最开始乘凉的地方来。 杜集通坐在竹林旁的石阶上,突然发现竹林之中也传出了流水的声音。只不过他和章媛媛刚刚太过靠近前方的小池子,所以没听见。 原来在竹林深处一片白卵石上设有用来盛水的砖石圆池。割好的竹笕把灌入小池中的清水引至竹林环绕的中心圆池里,不断渗入白卵石下,滋润周围的竹林。 “怪不得这么凉快,”杜集通靠在石阶旁边,白卵石下的水流一直到杜集通垂放的手旁才停下,继续向下渗去,“我看下周气温好像又回升了,我们再来一次怎么样?” 看到章媛媛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杜集通忙添上一句:“呃,我是说,有时间的话...” “好啊,我爱来这儿玩,又清净又凉快,”章媛媛说完,也不管那么多,就将脸搁在石阶旁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扶手上,“但我是有点矛盾的,你看我这个样子,肯定会觉得我是个爱玩的人,更愿意出去而不是待在家里对吧?” 杜集通点了点头。 “对啦,但我不喜欢去景区,人太多的地方,我在那待着头痛,所以一般都不去,但市郊的寺庙挺好,人虽然不算太少,但很安静。” 如果不是章媛媛之前答应了杜集通,杜集通差点以为这就是她委婉的拒绝了。 “刚刚和你相处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会是那种很外向的...” “对吧,”章媛媛似乎为这件事很是得意,“矛盾矛盾。” 所以杜集通第二次邀请章媛媛来市郊的寺庙玩的时候,特意在线上查了一下游客高峰期。可不能让她和自己出去玩还头痛,这也太不合适了。 杜集通太想着章媛媛了。以至于他最近都没有注意到工作室出了一些状况,他从很久以前就计划好的那份职位,也随着工作室的改变从而发生改变了。 又因为他现在太过忘乎所以,才会在陪章媛媛走石板路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跤。 “啊,”章媛媛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哇,我差点也吓摔了,你没事吧?” “没事,”杜集通窘地抬不起头来,嘴上的逞强劲儿过了,后腿上的剧痛就让杜集通苦不堪言。滑了一跤,他已经够不好意思了,不想再在章媛媛的面前喊痛,所以拼命地咬牙忍耐。 章媛媛将他扶起来以后,才发现这石板路的地上全是还没有退下的水气,就好像昨天晚上下了场雨一样潮湿。章媛媛不大清楚,杜集通可是为了今天的出行筹划了将近一晚上,他可没有听见雨的声音。 “这地面为什么会湿漉漉的呢?”杜集通和章媛媛循着水迹找过去,竟然来到了昨天两人乘凉的竹林旁边。杜集通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处设计非常独到的竹笕引水,却发现圆池上已经不像那天两人看到的涓流,而变成了喷射的水流,就像是街道两边的绿化灌溉那样呲个不停。杜集通忙带着章媛媛向后退了一些。 “怎么会这样,”杜集通和章媛媛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处已经完全失控的水景,“没有人来管一下吗?师父们呢?” “来了,这就来了。”一名小师父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他非常年轻,不点大的脸蛋刚跑了两步就红扑扑的,“昨天好像有人将这竹笕后面连起来的水管给砸破了。不知道是谁干的,哎,真是...” 看到杜集通身上的水渍,小师父惊慌地问:“是漏出来的水溅到身上去了吗?” 比这更糟糕呢,杜集通暗自想到。他故作潇洒地摆手:“不是的,你别慌,还是先解决——” “差不多了,他这身水是踩了带水的石板路摔倒才弄上的。”章媛媛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杜集通尴尬地看了她一眼。 “太对不起了,”那小师父又是拿纸又是自我反省,直到杜集通实在不好意思了劝他停下,他才停住了嘴边的话。 “你刚来这里工作不久吗?” “没,已经挺久的了,”小师父连忙捏紧拳反驳。章媛媛轻轻捂住了嘴巴。啊呀,还挺可爱的。 但他没坚持多一会儿,便自顾自地说:“是才来不久,我自己觉得几个月已经够久了,但是很多事情还是做的不好。” “这片竹林里面的圆水池和竹笕是你在管对吧。”杜集通用他递给自己的纸巾清理裤脚的脏东西,结果却擦了一裤子的纸屑,反而更糟糕了。 小师父犹豫了很久,才略显扭捏地对章媛媛和杜集通说:“可以说是我管吧,但其实,它们是我做的。” “啊?” 第四百一十二章 魏子青(十一) “真想不到,那么年轻的师父竟然能做出寺庙的摆设。” 杜集通坐在办公室里,向周易亭夸到。周易亭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起了别的主意。 工作室这一周继续维持了前几周不断扩招带新人加入的工作。为了保证员工的质量,周易亭特意打了电话想请邱常回来。 “邱姐,你就回来帮帮我们呗,”电话接通的时候,周易亭又成了那个爱撒娇的小姑娘,“我也是第一次这样大规模的招人,什么经验都没有,你回来了,就算不亲自上场,在旁边给我壮壮胆多好呢?” “有什么可怕的?”邱常正在聂荣所在市里的一个私立文物修复站晃悠。这是聂荣推荐她来的。不过在邱常挑剔的眼光里,这间又小又破,看起来没有任何人文气息的地方一点也不像修复站,倒像个批量生产次品的地方,“我当初招你的时候可没害怕过你。” “不是嘛,我就是说呀,”周易亭看了一眼身边的谷疆,“你看,邱姐,谷疆这样优秀的小孩子你都能找出来,我可没你这眼光。” “听着怎么那么像是挖苦我呢?”谷疆送送肩膀。不过笑容还是绽放在了他的脸上。这番奉承真是相当受用。 “看情况吧,如果你那边实在是忙不过来,我就过去一趟。但如果你只是害怕,”邱常将脚边不知道什么尖利的东西一下子踢开,随后转身走出了这个残破的修复站(其实可以说是一间小院),她觉得聂荣骗了自己,“那就别指望我帮你了。” 周易亭丧气地趴在桌子上,过了一会儿才起身对杜集通说:“所以你去了市郊的寺庙,还去了两遍?” 杜集通还在开心地回忆,冷不丁听见周易亭这样问话,怕是自己玩心太重惹她不高兴了,连忙摇头:“就是看那边比较清凉安静,然后,怎么说,亲近自然吧...” “哎,我也想去,”周易亭又一次趴回桌子上,“可是我要处理招聘的工作,招不到人,咱们这个工作室就怎么也发达不起来,连开个文物展都要请志愿者,你说呢?” 杜集通收起笑容,认真考虑了一会儿。其实他想说,按着乔湾之前的风格,不与别的公司合作,光自己闷头苦干,总不如人家同类型的工作室来得好。但杜集通不敢说,毕竟乔湾已经不在了,周易亭也没有与自己相同的想法。 “杜集通?” “哎?” “你去把那位能工巧匠请过来吧。” 杜集通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哪位能工巧匠?” 周易亭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那位,寺里那位。” 工作室里的人都停下手,谷疆笑出了声:“学姐,你想把我们这改成什么主角团吗?什么工作的都有啊?” 周易亭陪着谷疆笑,心里却不十分舒服。在杜集通陪着章媛媛游玩的时候,周易亭却碰上了一件难缠的事。这件事至今还被她藏在心里,谁也没告诉。 投简历的人不算太多,周易亭感到心痛的同时,也可以更仔细地阅读这些相对来说还很稚嫩的手笔。谷疆就坐在她的旁边,和她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今年的毕业生。在那件事情以前,周易亭以为谷疆是想和自己打好关系,为了他今后的职场生活,可是现在她却不这么认为了。 事情发生在杜集通和章媛媛第二次去寺庙游玩的时候,周易亭像往常一样在下午两点准时从工作室的休息间出来上班。最近肖懿对自己也严格了不少,总是寄来一堆资料让自己认真学习。周易亭心里不情愿也没办法,毕竟是老师的老师,尊重还是要给的。她正思考下午紧凑的时间该如何分配,拐着弯进了工作室的大厅,突然看见谷疆带着一位中年女人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等待。 周易亭以为谷疆又给自己挑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赶过去。那女人站起身,态度还算可以。周易亭松了口气,先和她握了握手,互相介绍一下。 “我叫叶晗,是谷疆的妈妈。” 周易亭惊讶地看着她。她一开始以为叶晗来的原因是探个班,顺便来看看他工作的环境怎样,就伸手请叶晗进休息室。休息室在乔湾原来的工作间前面,由于几个月前的意外,这里每天都由工作室里的人轮番打扫,保持清洁。 叶晗跟着周易亭进了休息室,却停在门前,微微皱起了眉毛。周易亭转头的一瞬间,她恢复了笑容:“你是这个工作室的负责人吗?” “只是暂时的,”周易亭还是决定谦虚一点,“负责人出去有事了。” “邱姐介绍我来,可我到现在都还没见到她人呢。”谷疆向他妈妈解释道。 “真不容易哪,”叶晗摸了摸休息室的皮质靠椅,并没有坐下,“这么年轻。” “也不是很忙,”周易亭感到了一丝异样。她似乎不大想在这里休息,“工作室里的人都帮我分担了很多。” “那,你现在是管理整个工作室的重要事项吗?” 周易亭现在开始确信这对母子并不是来这里观光的。她走到叶晗身边,替她打开了休息室的门:“咱们去会议室谈吧。” “好呀,”叶晗这时才会心一笑,“走吧。” 在进会议室之前,周易亭深深地看了谷疆一眼。他仍旧摆着一副有些让人讨厌的认真面孔,与周易亭对视时也没有任何的别扭。但周易亭却有了一股不适的感觉。与邱常的感觉相似,周易亭也觉得自己被骗了。 双方入座后,叶晗率先开口:“这个工作室办了有多少年了?” “才几年而已,”周易亭什么都没准备,就像是小时候上课被喊起来一样,有些慌乱地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她的手抵在膝盖头上,时不时互相磕碰,“不算太久,现在还缺着人呢。” 叶晗思忖了片刻,才说:“听谷疆说,你们工作室的老师在几个月前去世了?” 好脾气的周易亭听了这话,脸色稍稍有些阴沉。她为叶晗接了一杯温水,才继续说:“对,是我们工作室资格很老的一位,修复文物的时间也很长了。” “这样啊,”叶晗的声音变小了许多,“所以你们现在既却缺人手,也没有什么领头的指导...” 周易亭看着她迫不及待的样子,隐隐有些害怕。 “那么,如果现在有公司愿意收购工作室,你会答应吗?” 会议室方桌旁的打印纸滑落在地,周易亭弯腰去捡,脸上仍旧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打印纸上印着这两天朝工作室投递简历的人的基本信息,都是周易亭花了好几天整理出来的。 “这不是我不我的问题,还得等邱常老师——” “我是问你的想法呀,”叶晗对这种情况很是游刃有余,她往会议室的椅子上一靠,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周易亭的回答。 会议室的椅子背不像休息室那样是皮质的,而是硬邦邦的木头。靠久了非但不会舒服,反而硌得人腰酸背痛。连谷疆都忍不下去,直起身子稍稍活动一下。叶晗却一直靠在椅背上,安安静静地等待。 “如果是我的个人意见,”周易亭又重复了一遍,“那我会同意。” “同意吗?”叶晗似乎很惊喜。 “嗯。”周易亭点头。 叶晗来这里的目的好像只是为了听周易亭说一句“同意”似的,等到了这声答复,她又简短地和周易亭谈了几句,就离开工作室了。从她的神情来看,她似乎相当满足。 “咳,”周易亭清了一下嗓子,随后回到会议室,对着还在跷二郎腿的谷疆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四百一十三章 魏子青(十二) 魏子青听完了徐昱林的话,差点哭出来。 她抛开之前的落寞,飞快收拾好东西,向徐昱林家赶来。 要说为什么呢?本来一件发生在几个月前的事情,拿到现在来说,除了一些眼泪之外,似乎也得不到别的回馈。但魏子青在含泪的同时,也高兴地张着嘴笑了很久。她就这样快步走去,把周围的人都吓着了。 饶未黔今天没有活,他像往常一样靠在门口抽烟。只不过今天抽了不到一分钟就把烟摁灭了。周易亭好不容易回一次家,进屋就抱怨烟味太大。饶未黔心疼妹妹,虽然在当时表现出不满,但之后的几天里,他还是相当注意,坚决不在房间里抽烟。更有甚者,饶未黔晚上躺在床上,竟然萌生出了戒烟的念头。 “听说戒烟痛苦得不得了,”饶未黔自我安慰道,“反正我吸烟也不上瘾,只是偶尔几次,无聊的时候排解一下...” 意识到他在给自己找借口后,饶未黔急忙摇头,他决定从明天开始将戒烟提上日程。站在门口吹一会儿风,这是常常孤身一人的饶未黔最好的排解方式,比吸烟要好得多。 所以当他看到跑过的魏子青时,差点呛了口烟进嗓子。魏子青性格比较内向,摆出这种有些滑稽的表情确实很违和。正吹风以求排解心情的饶未黔觉得魏子青的样子实在是太有意思了,不禁想要上前询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魏子青率先看到了饶未黔,招手微笑。饶未黔停在原地,觉得这样也不错。他取掉了手中的烟,将它扔在垃圾桶里。 “随她去吧,”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只要一看到魏子青,饶未黔都会顺道想起徐昱林,进而想到周易亭不久前回家时说的话。 “工作室要被收购,”周易亭伸着懒腰,舒展自己连续工作多日的胳膊腿儿,“那位女士让我拿主意,我怎么能知道邱姐的想法?” 饶未黔那时还在为周易亭抱怨家里有烟味而苦恼,正想办法往清洗拖布的水里加点什么掩盖烟味,听到这个消息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有什么难的,按照你邱姐现在的做事风格,肯定就是让你自己决定喽。” “这可是工作室的收购,怎么可能让我自己决定?”周易亭使得劲太大,不小心将自己的小腿绷抽筋了,她痛苦地弓起身子揉着腿,嘴里小声“哎呀”几句,“就算我现在是负责人,也不能做这种决定,正好我也想让邱姐回来。” 饶未黔只是觉得妹妹所在的这个工作室多多改变才是好事。虽然里边的人大多数都有自己独立的想法,比如邱常和杜集通这种,但遇到这种事,还是团结起来大家一块决定比较好。再说,饶未黔是非常希望这公司收购工作室,毕竟他不想再看着妹妹那样不规律的作息,人都累瘦了。 不知道徐昱林和魏子青听没听过这个消息。饶未黔心想。如果得知自己的妈妈那样认真对待的工作室现在要被买走了,肯定相当不乐意吧。 魏子青听不见饶未黔的心声,在和他打招呼的时候,只能注意到他阴晴不定的脸色。不过魏子青还有更急迫的事情。她跑到徐昱林家中,敲了敲门。奇怪的是,开门的并不是徐昱林口中的肖懿,而是徐昱林自己。 “哎?”魏子青的脸上还挂着笑容,“昱林,你不是说肖懿老师会告诉我——” “嘘,”徐昱林比了个手势,“先进来。” 魏子青的兴奋劲儿过去了。她开始怀疑徐昱林是不是在耍自己。不过,先听他的话进屋吧。毕竟burger让自己做了那么多头饰的理由实在太让人好奇了。 “来,”徐昱林带着魏子青来到乔湾之前办公的地方。魏子青看见了她非常熟悉的云头篦、掠鬓等等头饰,这都是自己曾经做给burger,也就是乔湾的头饰。 一小时前,魏子青接到了徐昱林的电话。 “子青,外婆说她见到我妈妈留的说明了!” 魏子青完全理解不了这番没有头绪的话。她尝试让徐昱林冷静,随后问道:“什么说明?” “不知道,外婆说完让你来了才行,因为这是有关你和那个burger的几次订单的。” 听到burger,魏子青当然激动,自从乔湾老师去世,她便再也没有机会得知那几笔订单的真相是什么。又不好开口去问,只好就这么放着。但魏子青的心里始终都有一道坎立在那里,怎么也消除不了。只有真相才能让自己稍缓焦虑的心情。 直接问徐昱林当然是不礼貌的。但魏子青一直觉得徐昱林可能知道些原因,只是不愿意告诉自己。周易亭在那个伤心的晚上把乔湾的东西收拾好了送过来时,魏子青就注意到其中有一套叠起来的盒子。后来她才知道这就是自己为乔湾做的订单头饰。徐昱林将其收到了肖懿常放文物复制品的铁架上。 魏子青进屋以后,徐昱林就飞快地跑到货架子上把魏子青亲手制作的头饰一件一件地摆了出来。魏子青疑惑地问:“不是肖懿老师和我说吗,怎么变成你了?” “怎么,不放心我啊?”徐昱林还有心情和魏子青开玩笑,可魏子青本人已经是坐立难安了:“对了,你不是说乔湾老师留了什么说明吗?上面写了什么?” 徐昱林将头饰摆好后,把盒子收了起来。将肖懿的办公桌清理干净以后,这一间工作室里似乎只剩下两个人再加几件头饰了。徐昱林这时才开口对魏子青说:“我和外婆一块,要离开这里了,外公已经安顿停当,再待上几天就要出发了。” 魏子青仍然愣乎乎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以后,突然来了脾气:“你骗我?” “没有骗你啊,”徐昱林连忙摆手,“外公真的找好了地方,我怕你要来送,所以才——” “你说知道了burger让我做这些头饰的原因,我一直赶到这儿,你就这样说话,再说,乔湾老师都已经...”魏子青想起自己张着嘴一路笑个不停的傻样子,有些委屈。 徐昱林停住了话,他看了魏子青一眼:“对不起,子青,但我没有恶意。” 魏子青感伤地坐在一边。 “我过几天就要走了呀。” 魏子青慢慢抬起头,徐昱林的脸色同样也很难看。魏子青不想吵架,她捧着桌上的头饰不吭声。 “我妈没有留什么说明,只留了一张纸条一样的东西。”徐昱林又一次坐在魏子青身边,魏子青也转过来,面对着徐昱林。两人就像小时候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闹别扭的一样,事情过后,便羞涩但又坚决地寻找和解的方法。 “你不愿说也没什么,”魏子青小声嘟囔,她还是十分希望徐昱林能够告诉自己的,“帮乔湾老师做点东西也没什么。” 徐昱林突然揽过魏子青的脖子,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起来。魏子青听着听着,苦笑起来,她觉得很不可思议,又觉得有些幼稚,看着这堆头饰,魏子青甚至觉得乔湾老师那段时间没有认真工作。徐昱林说完了,魏子青点点头。 “明白了吗?”徐昱林的脸通红。 “明白了,”魏子青也是同样,“你和肖懿老师走的时候,我去送送你们吧。” 第四百一十四章 魏子青(十三) 和徐昱林的最近一次通话是在今天早晨,魏子青闲聊了别的事情,并没有告诉他工作室被收购的消息。 “吃不惯那边的东西吗?” 徐昱林点点头,好像魏子青就在自己面前一样。 “其实我还好,就是外婆更难受一些。” “要不然回来让肖懿老师回来住一段时间?” 徐昱林笑了:“谁来照顾她呢?” 魏子青将鞋放回鞋架上,随后夹着手上的东西回了房间:“说什么呢,我来啊,你们出了这么久的门,你嘱咐我帮忙掸灰,擦洗家里那些东西,我都按你的要求做了。肖懿老师现在回来了不是更好吗?” 徐昱林和肖懿出门的时候,魏子青还在上班。她没能去送一送自己的好朋友。如果徐昱林离开的时候两人还能互称好友的话。 “你不会是一个人待着没什么意思,所以才想把我外婆骗回去吧?”徐昱林赶快拉过身旁的肖懿,装模作样地护在身后,“这可是我外婆。” 肖懿十分嫌弃地推开他的手,随后偷偷笑了一下。等到徐昱林通完电话,才问他:“你听不出魏子青的意思吗?她不是想我回去,是想你回去啊。” “我听得出来,”徐昱林点头,“但先让她吃点苦头吧。” 肖懿叹了口气,才回到书桌前继续看她的书。最近她的视力有些减退,徐昱林还在责怪她老是不戴眼镜。肖懿是不喜欢这些麻烦程序的,她翻找一阵,也记不起来自己的眼镜放到哪里去了。 “这呢,”徐昱林蹲下来,在书柜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两本书画册,“在这里垫着呢。不知道是谁放的,不会是您老人家自己吧?” 肖懿虽然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接过了眼镜,可是心里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不准真的是自己将眼镜藏到了柜子的最底下,然后又忘记了。自己年纪也不轻了,老做这种事,只会给徐昱林添不少麻烦。 “那件事,你告诉魏子青?” 徐昱林顿了一下。他发现肖懿在看的是一份很久以前的期刊,大致是什么地方论坛,研究当地历史沿革的。 “是外公让你看的吗?” “不是,”肖懿翻开期刊之后的附件,发现上边只有一些老旧的黑白照片,“你还没回答我呢。” 徐昱林张口结舌。半天才小声“嗯”了一句。 “那她说了什么吗?” “唔。”徐昱林哼哼哧哧,脸又不自觉地红了。 “你不会在她面前哭出来了吧?” “才没有呢,”徐昱林红着脸大声反驳。 “好了,我也能猜到个大概了,”肖懿翻回第一页,徐昱林只看见标题处写着什么城镇名称沿革,又是自己不大感兴趣的东西,“我也不太想听你和魏子青的什么恋爱故事。” “什么呀,”徐昱林别过头去。说心里话,他并不是很想回去。这并非是不好意思或是为了宽慰肖懿的托辞。徐昱林有他自己的想法,在和外婆出远门前,他终于向魏子青坦白了乔湾费了那么大功夫,又是化名,又是下单,非要让魏子青做那些头饰的原因。 “没什么特别的,”徐昱林在魏子青耳边小声说,“还有点幼稚,但是确实是个浪漫的想法。” “妈妈她是想让你做齐她列出的所有头饰,然后,怎么说,她觉得我和你都太不善于表达了,所以想帮我们一把,如果有了合适的时间,就让我带着这些头饰,给你一个惊喜来的——” 魏子青听得脸红了。她觉得乔湾老师的想法实在是太单纯了。单纯到她差点以为自己在听笑话。但后台再想起徐昱林告诉自己的故事时,魏子青的鼻头就会发酸。一个从早到晚关在工作间里不辞辛劳工作的人,却为了自己的儿子想出这么笨拙的方法来。她到底想要怎样帮徐昱林和自己呢?明明两人早已越过了朋友这一简单的关系上。魏子青从得知这个故事开始,就觉得已经无法止步了。 “那,她都列了些什么出来呢?”魏子青勉强止住了羞赧,学着他的样子在他耳边偷偷问。 两人靠在一块,沉默了。 魏子青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勾起徐昱林伤心回忆的事情。她本来不想提起这些,但不说反而更加刻意。 “你不知道吗?” “妈妈只写了这些,说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两个。交给我们两个什么?全都不知道呢...” 魏子青突然有了使命感。如果没有想错的话,乔湾是想叫自己继续她之前没有完成的那些文物修复和复制工作。如果要完成这些,就要继续和徐昱林讨论,猜测,合作,一直到更久远的年月中去。魏子青无奈地笑了。在坏心眼方面,徐昱林和乔湾真是太像了。 随后徐昱林就如魏子青所料的那样无情地离开了。他甚至没有去和魏子青道个别。以至于魏子青下了班特意绕路去徐昱林家门口,却发现只剩下空屋一间。 “你倒是和我说一声啊?”魏子青靠在徐昱林家门外那个早已空空如也的小垃圾箱边,不满地说。 “我说了呀,”徐昱林和肖懿并排坐在列车上,“之前讲事情的时候,我不是告诉你我要出门了吗?” “那算什么告诉?我说你出门前应该告诉我一声。”魏子青拿脚尖点了一下垃圾桶的边缘,听着空心垃圾桶清脆的响声,“这也太不够意思,我还到你家这边来找你了呢。” “啊呀辛苦辛苦,”徐昱林笑着说,“现在你有两天套房子,我家也归你管了,如果愿意把齐远思家也算进去的话,你已经可以当大富翁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魏子青知道徐昱林在拖着时间不想挂电话,好气又好笑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徐昱林家里有肖懿工作的设备和书籍,对于魏子青来说倒是十分诱人。 “好了,我回家了,上班很累的。挂电话了哈。” “别,别啊,”徐昱林着急忙慌地说,“你还不知道钥匙在哪里呢!” 魏子青假装要挂电话,让手机听了听徐昱林家周围的车声人声。徐昱林的小嗓门在电话里嚷嚷,将魏子青逗笑了。 钥匙在工作室,归周易亭保管。这是魏子青后来才知道的。她在逗徐昱林玩的时候,不小心真的挂掉了电话。后来徐昱林特意发了条短信,好好训了她一顿。 但魏子青去取钥匙的时候,意外得知了一个令自己震惊不已的消息。 “工作室被别的公司买下来了?”在叶晗不愿意待的休息室里,魏子青惊讶地问周易亭,“已经完成交易了吗?” “昨天谈拢的。”周易亭坐在魏子青身边,今天她不打算将魏子青当作一个陌生的客人招待,而是更愿意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和她好好谈谈。 “谁知道会这样呢,我和邱姐说了,但她竟然把所有事情都交给我了。”周易亭叹了口气,看着休息室那面小镜子,其中映照出了自己忙碌了几天以后憔悴的面容,“我从来没有决定过这些事情,一开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累啊。” 魏子青觉得自己应该是不会立刻动身了,索性就挑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休息室的皮质座椅上。 “我特意问了杜集通和那群新来的实习生,”周易亭看着休息室干净的玻璃,“你猜他们怎么说,那群小孩一致同意,说是被收购挺好的。” 魏子青点了点头。其实这样也合理,比起他们这些人,年轻一些的孩子们反而要得更实际。 第四百一十五章 魏子青(十四) “我一开始回答那个要收购工作室的人时,也是这样说的,”周易亭想起自己和叶晗的谈话,“但心里总觉得有点不自在,收购,乔湾老师如果还在的话,会同意还是反对呢?” 确实,乔湾长久以来给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几乎不在工作以外的问题上多嘴。现在提起,魏子青还真说不清楚乔湾的决定。 “但邱姐现在是负责人,”魏子青注意到周易亭咬字咬得非常重,“后来我想着,她邱姐说交给我,其实意思也已经很明白了,就这样和那位叫叶晗的女士签订了合同,并一块去了相关部门办——” “什么?”魏子青打断了周易亭的话,“她叫叶晗?” “是啊,你这段时间没怎么来,也不清楚,我们这边多招了很多实习生,也招了一位正式员工。” “正式员工?” “我就不给你介绍了,”想起谷疆那个喋喋不休的样子,周易亭还是决定别带魏子青去见他了,如果被谷疆知道了魏子青是簪娘,他那张嘴可就刹不住了,“就是和年轻气盛的小子。我一开始以为,他来工作室就是为了一份普通的工作,没想到他有这样的想法。” “这样的想法?” “他的妈妈就是叶晗。” 原来是这么回事,魏子青恍然大悟。已经好久没有在图书馆看见她了,魏子青还在奇怪那个好说话的阿姨去了哪里,现在看来,她可真是在忙大事情啊。 “没想到他是过来踩点来的,”周易亭摇头,“是我自作多情了,他对我一直都挺热情,我还以为——” 周易亭能跟自己说这种话,是出乎魏子青意料的。两个近些天都在独自忙碌的姑娘坐在休息室里聊了很久,周易亭才想起把徐昱林的钥匙拿给魏子青。 “他到底在想什么?”周易亭不满地对魏子青说,“不在这里老实待着就算了,房子还要你来管?” “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魏子青无奈地把玩着钥匙,“以前肖懿老师带着他出门,乔湾老师又在工作不怎么回家的时候,就是我帮他们看房子,我那时候可还小呢。” “真的吗?”周易亭听得津津有味,“还有这样的事,我就说徐昱林怎么胸有成竹告诉我,钥匙放在我这里等你来拿。” “以后他再这样拜托你,就告诉他魏子青上回说了,不帮这个忙。” 嬉笑一阵后,周易亭又神秘兮兮地告诉魏子青,他们工作室招了一位很特别的员工过来。 “现在还在实习,到时候和杜集通一块转正,”周易亭说着向外抬了一下头,“你看。” 透过玻璃,魏子青看见一位相当年轻的男孩匆匆走了过来。他的神色很是紧张,似乎进了什么危险地带一样,连走路都处处小心。更引起魏子青注意的是,他的头皮发青,光溜溜的没有留头发。 “他是?” “他是被我们慧眼识珠的杜集通在市郊的寺庙里发现的,据说那寺里有一处竹笕取水的景就是他造出来的。” “所以他原本是...” “是寺里的小师父,”周易亭讲起这件事就眉飞色舞,似乎以此为荣,“我发现杜集通还真能整,和叶晗女士商议之后,他还真带了人去把这个小孩给带过来了。” “是叶晗帮的忙吗?” “对,不然人家寺庙的管理还不放呢,但叶晗,”周易亭搭在魏子青肩膀上小声说,“有钱。” 魏子青突然想起章媛媛在图书馆留给自己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阿弥陀佛”,再联想起章媛媛和杜集通两人的关系,很容易就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他叫什么名字呢? “他叫李成光,是本市人,小的时候身体不好,他奶奶带着他,看他这个样子,就让他去寺庙里修行,老人家嘛,还是比较信这个。然后他就一直待到现在。” 魏子青颇有兴趣地看着那个男孩走进了会议室,没过一会儿又茫然地跑了出来。 “这里!”周易亭敲了敲窗玻璃,“过来啦,我记得上次见面不是让你晚点来嘛,怎么这么勤快?” 李成光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怕迟到...” “没事,”周易亭打着哈哈,“虽然被收购了,可是我们现在还不会让你坐班,之后就按我和你说的那个点来。” “可是,”李成光犹豫不已,“叶阿姨让我早上按点来。” 周易亭和魏子青对视一眼。 “听我的,现在还没到让你辛苦的时候,早过来了也是坐着没事干,给你个人多一点时间,对你的工作不是也很好吗?” 李成光 感激地看了周易亭一眼,点点头离开了。 “我一直都觉得像他这种内向的人,如果要派去做什么修复或是建造工作,就让他一个人琢磨才好,”周易亭托着下巴,“派一个帮手给他,看上去是提高效率了,可是他束手束脚,反而会降低他自己的工作质量。” 魏子青看见李成光出门以后,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便提醒了一句周易亭:“他好像不知道去哪里才好呢。” “嘿,”周易亭趴在窗边,“你要是现在没事,就到隔壁房间去帮忙编一下长生缕。” 魏子青很是奇怪,连忙拽了拽周易亭的衣角:“现在又不是端午,为什么要编这个?” “叶晗要的,”周易亭低声说,随后又催促,“快去呀,不会不认识路吧?上回可是才带你去过啊。” “你不是希望他一个人琢磨吗,怎么又把他往人堆里推?”魏子青觉得周易亭太有意思了。 “这种编个绳子的小事,不影响他的发挥,我是这样打算的,”周易亭从休息室的柜子里掏出两瓶蓝莓汁,递给了魏子青一瓶,“就平常的这些小事上,多让他和工作室的人相处,等到需要他做大件的时候,再让他一个人忙。” 多理想的计划,魏子青听着,觉得周易亭好像有点跟自己开玩笑的意思。她抿了一口蓝莓汁,发现它甜得不得了。 “这不知道是谁好心,帮我在生榨果汁里放了一堆糖,”周易亭摇头,“我本来想喝点自己手榨的鲜果汁,然后戒掉糖来着,你看看——” 糖确实放得有点多,两个人喝了几口,就齁得拧上了瓶盖。魏子青觉得自己该走了,便揣好了钥匙起身。周易亭把她送到门口,站着不说话。 魏子青觉得周易亭似乎还有什么没告诉自己,便试探性地问:“怎么,不会是徐昱林还吩咐了什么吧?” “没,”周易亭笑了一下,“只是子青,我想问你一个事。” “说吧,”魏子青捏紧了兜里的钥匙,“只要不是徐昱林的破事,我都高兴。” “你有没有意向来我们工作室,就职呢?” 这大大出乎饿了魏子青的意料。她沉默了很久,心里有点慌,又有点高兴。如果她要做簪娘的话,工作室对于她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地方。 第四百一十六章 魏子青(十五) 魏子青又一次在图书馆内见到了李成光。准确来说,是他认出了自己。 “你好,”看到李成光和自己礼貌地鞠躬,魏子青连忙站起来打招呼,“来图书馆查东西吗?” “是的,我们准备忙规模大一点的东西,所以需要提前过来查一下资料。” “方便告诉我是什么吗?”魏子青帮他登记了一张借书卡,李成光在一边安静地等待。直到魏子青办好了事,他才回答说,“我们要帮着其他的博物馆复原一组编钟,叶阿姨跟我说的是只是帮一下忙,但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做好准备。” 魏子青注意到他用了“我们”的字样,便笑着说:“仔细一点还是好的,加油啊。” “你想好了吗?”李成光突然问。魏子青有点意外。 “周易亭和我说的,”李成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他的头发长出来一些,看上去毛绒绒的,“她说你还兼职做簪娘的工作。” 魏子青连忙示意他小点声,哪知李成光比她的反应还大,吓得环顾四周,捂上自己的嘴巴。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保密的,还以为大家都...”李成光慌慌张张的模样让魏子青哭笑不得。等李成光平静下来,魏子青才告诉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你的同事都还不知道?”李成光想了想,“不过这样也不坏,如果周围的人遇上自己平常不常见的工作,肯定会问得很多,自己心里还是会有点不好受的。” 正巧这时章媛媛走了进来,看到魏子青和别人正聊着天,她惊讶地挑一挑眉。魏子青在工作时间可是把她的表弟齐远思都赶走了的。怎么现在反倒和人聊上了?等到走近了一看,竟然是那天在寺庙里遇见的小和尚。 “啊,你不是!”章媛媛高兴地跑到李成光旁边,把他吓得一愣一愣的,“你记不起来了吗?那天竹笕故障,你还和我们说了话的。” 李成光是杜集通介绍的,现在又和杜集通在一个工作室里当同事,对他,李成光自然是有印象的。但面前这位兴高采烈的大姐姐他可就没法说了。经过章媛媛的一番话,他才勉强记起有这么一个人。章媛媛高昂的嗓门一响,李成光那点勉强的记忆也被吓退。 “子青,你怎么认得他的?”章媛媛问,“我可不常在图书馆见到他。” “你还不知道吗?”魏子青以为杜集通早就告诉她了,“李成光现在和你的杜集通一块,都在那个工作室上班呢。” 李成光小心地收好借书卡,快步溜走了。留下章媛媛红着脸埋怨魏子青:“说什么呢,疯了吗?人家刚刚还在这里呢!” “这有什么的,”魏子青让出位置,两人一块坐在门口的服务台里,“反正你和杜集通还一块去了寺庙里玩,干嘛还怕李成光知道?” “这不是得为杜集通想想嘛,”章媛媛开始绞尽脑汁编理由,“他还要和那小孩做同事呢。” “好,我的错。”魏子青无奈地从包里抽出那张字条,塞给章媛媛,“快拿走吧,下次想捉弄我也不用特意留个纸条,发条短信就是了。万一别人替了我的班先来了怎么办?” “这样才刺激嘛!” 章媛媛对自己的小玩笑十分满意。从她和魏子青要好以后,她就经常得了空弄些小玩意儿让魏子青陪她玩。不然就是在魏子青需要排好的几本书中放张明信片和纸条,不然就是在图书室管理员的休息室放几颗糖,经年累月,魏子青都不知道回收了多少张字条,吃掉多少颗糖了。 “你要有这个精力,还不如多干点别的呢。”两个人玩得熟了以后,魏子青常常这么训斥章媛媛。 不过魏子青十分佩服的是,章媛媛真的可以做到完美地算准时间进行这些个小游戏。这样看来,她对图书馆的工作还是很上心的,连谁的排班谁的休息都一清二楚。一开始为了躲避聂荣才找了份图书馆工作的魏子青只图个清净没烦恼,并不十分努力。意识到章媛媛的暗地里的认真后,魏子青也受其影响,开始正视这份工作了。这才有了现在的她。 “不过你们两个刚刚在聊什么,那么投入?”章媛媛好奇地问。魏子青尴尬地看着章媛媛,正在考虑要不要将周易亭邀请自己进入工作室的事情告诉她。不过不由得魏子青不想了,许久没见的叶晗出现在两人身后。 “哎,你好,”魏子青微笑着打招呼,现在她待叶晗不能再像是几天前对待一个普通读者那样了,“好久不见。” “真是好久不见,”叶晗朝茫然的章媛媛点点头,随后单刀直入地对魏子青说,“如果你答应了易亭的要求,咱们两个应该就不会出现好久不见的情况了吧。” 魏子青看了章媛媛一眼,犹豫地说:“是这样的,关于那个工作的事情,我还想再多考虑一下,然后等我一个朋友回来了和他谈一谈。” “一个朋友?”叶晗依旧不想放弃这次机会似的紧问魏子青。 “对,你还没见过他,但我觉得你应该认识,他是工作室之前那位乔湾老师的儿子,叫徐昱林。” “他是工作室的人吗?” “不,他从事化学工程行业——” “既然不是工作室的人,和他说不会有多大用处的,”叶晗出人意料地强势,“工作室多缺人手,我这几天去逛了逛,真是愁死人了。正好有个和工作室渊源颇深的你在这儿,又能做簪饰。这机会要是被我放走了,那就是我这个负责人不对。” 魏子青默然不语。等叶晗说完起身进了阅览室以后,才叹了口气。 “这气势,”章媛媛咂舌,“让别人一个不字都难出口呢。” 她重新看着魏子青,坏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那个阿弥陀佛算什么呀,你是藏着多少事没告诉我?快说吧。” 趁着图书馆这回流动的人少,魏子青便从前开始做簪娘讲起,一直讲到周易亭问她要不要加入工作室。 “等等,稍等一下,”章媛媛晕头转向地打断了魏子青,“所以你之前午休的时候总喜欢自己躲在楼上,是在看簪娘的订单?” “对,”魏子章猜想,章媛媛应该对自己隐瞒的事情有些失望了。她愧疚地低头。 “哎呀,你要去工作室也行,反正是比较适合你的地方,”章媛媛把声音故意压得很沉。她一装成熟,反而憨态毕露。魏子青悬着的心放下来了,“只是你可怜的媛媛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呢?” “你不是人缘很好吗,不缺我一个吧。”魏子青还没说完,章媛媛已经扬起拳头威吓她,“别得寸进尺了啊。我刚刚可还没消气呢!” “好好,”魏子青将手按在她的拳头上,认真地说,“我不会去的,一直留在这里。” 章媛媛也不胡乱折腾了。她看着脚边的电脑主机,嘟囔着:“你刚刚不是说还要和徐昱林聊一下吗?” 徐昱林大概也不会同意吧,魏子青想着,他们两个都明白,魏子青留在图书馆并不是为了章媛媛,而是更加决绝的理由。 第四百一十七章 魏子青(十六) 徐昱林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到家。他一回来,就看到魏子青躺在沙发上睡觉。 徐昱林环顾四周。家里被正睡着的那位打理得相当整洁干净。连外婆最宝贝的铁架子上的东西都被魏子青擦得干干净净。 “睡觉的时候都不盖点什么,”徐昱林摇着头,从另外的沙发底下拿出一条毯子准备给魏子青盖上。 “回来啦!”魏子青在沙发上大喊,伸出两只胳膊挥舞了一下。徐昱林被吓得向后退了好几步,愣了一会儿神。 魏子青嘿嘿地笑,跑到徐昱林身边推了推他的肩膀:“不过没有按时到就是了,没带行李箱回来吗?” 徐昱林这才想起自己把轮箱忘在外边了。他回身去取时,嘴角的笑都已经咧到脸颊上来了。原来魏子青这么想自己了,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还以为自己回来之后要挨骂了呢。 “你把那个垃圾桶给收掉了吗?”徐昱林问。魏子青过去帮他接过轮箱,回答道:“在外边风吹日晒的,又不怎么用,也没人动它。我怕那个垃圾桶坏了。” “只是个垃圾桶而已,”真不知道魏子青在想什么,徐昱林笑着摇头,“这有什么好怕的。” “是是,你什么都不在意,”魏子青干脆把徐昱林拿给自己的毯子裹在身上,盘腿坐上沙发,“本来想把肖懿老师骗回来的,结果是你回来了,哎。” “是吗?那还真是扫了你的兴呢。”徐昱林丝毫不信魏子青故意气自己的话,转而说,“怎么,工作室出了大事?” “谁告诉你的?”魏子青坐到肖懿平常坐的办公桌上,俨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我可没有联系你,周易亭的话也只和你说了钥匙的事...” 徐昱林想到自己之前被魏子青捉弄的事,不禁起了坏心眼:“你可能不愿意听呢。” “说就是了。” “是聂荣告诉我的。” 魏子青一下子没了话。徐昱林等了一会儿,没见魏子青回应。这才后悔自己是不是说的太没遮拦了。应该再委婉些的。 在徐昱林和肖懿出门的那几天里,他确实如同魏子青说的那样,没有和任何人联系。外公外婆难得聚在一块,自然有很多话聊,徐昱林就不去瞎掺和了。他把这次外出当成是自己久违的放松。 最初的一个星期过去后,徐昱林开始觉得无聊了。外公这边虽然有很多礼貌客气的同龄人,但徐昱林还是有点想魏子青和工作室的人。不过让徐昱林恼火的是,他都已经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打电话或是发短信来问候他。就算是魏子青,在当天和他通完电话以后,也再没联系过了。 就在徐昱林不满的那天下午,久违的老友终于打来了电话。不过这通电话既不是魏子青的,也不是齐远思的。 “喂?” “喂,徐昱林?你跑哪去了。” 徐昱林呼了口气,竟然是席荆华。这家伙换了手机号也不会告诉自己,认不出来也是自然。 “和外婆去找外公了,你呢?” “我在工作,羡慕闲人啊,”席荆华在电话里的声音确实沙哑低沉,听上去是熬了夜的人才能发出的声音,“不过现在我想和你谈个公事。” “哎,又是公事,”徐昱林可不想做工作机器了,“说吧,你说我还能不听吗?” 席荆华的措辞十分小心,徐昱林从她开口说了两句就感受出来了。在数月前的那场意外后,席荆华曾经打来电话安慰当时很是伤心的自己。听着相识多年的老友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讲话,尽量不去触及自己的伤心事,徐昱林是非常感谢席荆华的。但听到席荆华说要与工作室合拍一部微电影时,徐昱林又犯了难。 “你能告诉我这件事是好,可工作室现在不是我管,外婆也只是做做顾问。” “那现在是谁在管?” “负责人是邱常老师,主要由她和周易亭在管。” 席荆华又和他要了这两人的电话,之后寒暄几句就挂掉了。周易亭忙得团团乱转,可能没时间接电话,但徐昱林还是决定先给她打一个,省得她把席荆华当成诈骗的。 在拨打电话前,徐昱林多心翻了翻邮件,他本来是想找找有没有魏子青给自己发过来的。可是他非但没有找到魏子青的,反而看见署名聂荣的一封未读邮件。从时间上来看,这就是不久前才发过来的。聂荣能和自己说些什么呢?徐昱林怎么也想不出来。他好奇地点开,发现这是一封致歉的邮件。大致内容是听说工作室被收购了,他有些难过,所以才发邮件来问一问自己还好吗。 “收购?”这真是晴天霹雳的事情,徐昱林赶快从自己的小屋里出来,跑到外公的住处找肖懿。徐昱林甚至有些想笑,怎么最近的事情都这样悬呢。 后来徐昱林想通了。周易亭是工作室这段时间里唯一的管理者,这收购的事情肯定是她去办的。如果她不敢自己一头雾水地探索,非要得到邱常老师的帮助,那么她一个电话,也就相当于是将聂荣和邱常老师一道告诉了。怪不得聂荣要发这样的邮件。 徐昱林从其中读出了一些讽刺,但他拼命压抑自己的负面情绪,并将它们都归咎于自己对聂荣的妒忌。 之前邱常告诉过徐昱林,聂荣本想与工作室达成合作,计划到最后,这蓝图却破灭了。徐昱林不置一词,他觉得自己和聂荣在这方面也很像,只是聂荣比自己更多一点的积极性。 “聂荣告诉你的,然后呢?”沉默了那么久,魏子青终于说话了,“你不会拿聂荣当什么万金油吧?” “哪敢啊,”徐昱林抻了抻胳膊,“不过确实是聂荣第一个告诉我,那些工作室里的人无动于衷。” “你的意思是,我也无动于衷?” “是,不,你不是工作室里的人呀,”徐昱林说得磕磕绊绊,魏子青终于不为难他了,“现在想去工作室吗?” “走吧,”徐昱林和魏子青提着大包小包的垃圾,走到小区门口就全给扔掉了。 “这样的天气比较适合外出啊,”魏子青拿手遮着头顶的阳光,“就是有点刺眼睛。” “是啊,所以说我外公也算是对外婆照顾到家啦。特意选在能出远门的这段时间。” 两人出门的时候是下午,太阳正盛,魏子青没有带太阳伞,便直往徐昱林的背后钻。徐昱林一开始还有些难为情,后来看见魏子青只顾着工作室的工作,徐昱林又有些感慨:“你要是来工作室,待遇可要比你现在好得多哦。” 魏子青被工作室的人邀请是迟早的事。她是簪娘,这一点和她熟悉的人基本上都知道了。徐昱林在和周易亭通电话询问工作室收购的事的同时,也特意问了一句魏子青的情况。 “怎么突然要她加入工作室?人手还没有稀缺到那种程度吧?” “叶晗老师说了好便是好,”周易亭边上站着的是不停打口型的杜集通,“现在我们收购了,也只能听她安排了。” “别别,”徐昱林摆手,“别让她掺和这件事。她呀,还是安心做簪娘多好呢。” 第四百一十八章 后记(一) 聂荣看聂恬摆弄那些玩意,忍不住要问她:“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总要找份职业吧?”聂恬一开始是想无视掉叔叔的问题,最后还是回答了:“问得这么早,给小辈添多大压力呀!”聂荣突然觉得自己确实是杞人忧天,看恬恬机灵的样子,自己应该是不用再操心她了。不过聂荣时常叩问自己的内心,这孩子是还没到自觉的年纪呢,还是早就有意识,只不过装作不知道不在意的样子。小小年纪就被丢来丢去,被他这个“没意思的大人”带着到处跑,过不了正常升学的生活。错在她不牢靠的双亲,还是没出息的监护人?聂荣记得聂恬每次回她自己的家都是异常乖巧,但在自己面前龇牙咧嘴,总摆出很凶的样子。说不定她是信任自己才这样...聂荣又问:“以后想学设计吗,还是酷一点,干脆去考古?”聂恬背对着他回答:“我要当大公司的职员。”聂荣诺诺地去厨房给侄女倒水,小声问:“愿意来叔叔这边上班——”“不愿意。”虽然是预想当中的回答,聂荣还是有些失落。他洗好金桔一块送到聂恬手边,却发现小侄女在观察自己。 “怎么了?”印象中,聂恬只会对魏子青送来的小礼物摆出这种表情,聂荣没来由地有点心虚,“我说了什么不对的话?”“不是,”聂恬飞快地把金桔塞进嘴里,聂荣没指望自己能吃到,但小侄女伸手给他喂了一个,“叔叔,你不是和这边的工作室有合作吗?”“你真是什么都知道。”“如果你能一直合作下去,那我就去你那上班。”聂荣其实也不是非得要聂恬老待在自己附近,可以的话,放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姑娘去受受苦也是不错的事。但聂荣发现自己管的越来越碎,可能是年纪逐渐变大的缘故,他总是担心聂恬在工作之外掉入什么生活圈套。“等我到高中你再担心吧。”聂恬有时候能理解聂荣的担心,明白他说的是恋爱问题,嘴硬之余也会不好意思。聂荣对小孩子的感情变化很敏锐,那个时候他察觉到了聂恬的难为情,现在他又发现聂恬有什么话没有说出口:“怎么突然又答应了呢?不会是自己另有打算吧?”他坐到沙发的另一侧,打开电视随便找了个节目。其实聂荣已经往魏子青的方向想了,但聂恬矢口否认:“没有啊,到叔工作的地方不是很好嘛,还有认识的人。我可怕生了。”聂荣苦笑着点头。这时有电话打进来,他暂时离开了。聂恬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发愣,回过神来的时候听见聂荣在谈这两天说的很多的石膏货源问题。聂恬第一反应是又是邱常阿姨打来的电话,就皱了皱鼻子。但她很快记起聂荣跟自己提到的工作室最近上任的负责人,好像是叫谷疆来着。聂恬对陌生大哥没有什么探究的念头,只是时常在心里为徐昱林抱不平。孩子的心思都是单纯的,聂恬总觉得徐昱林为工作室做了不少的事情,家里三代人都在这里工作,等于已经和工作室分不开了,他才应该是负责人。聂荣对聂恬的这个想法意外地较真,有时间就要纠正她:“你这是偏心了,我就不该和你说这事的,人家虽然上任不久,可是正儿八经的有实力,况且家里为了这间工作室也出资不少,怎么就不能当呢?”聂恬这时就会踩一脚聂荣的拖鞋:“你才是偏心了。因为是徐昱林哥哥。”争论总是以聂荣灰心丧气离开为结尾。 “是的是的,当初和他们签好了单子,纸面的东西也有可能不认,但是——”聂荣还在打电话,聂恬故意大摇大摆地从他腿边绕过去,爬到飘窗上看风景。聂恬几乎不夸自己的叔叔,但是对于他买高层的房间这件事还是很满意的。城市的风景聂恬其实早就看厌了,自己家里虽然也有飘窗,但聂恬从来不爬上去看。她总是担心爸妈突然回家,看到自己趴在窗边,又要说些多愁善感的话。搬到聂荣这边住没多久的时候,一到晚上高楼大厦点亮夜灯,聂恬就靠在玻璃上看窗外。游戏玩腻了,电视又不愿陪聂荣看,这样看来,聂恬似乎只有看风景和睡觉两个选择。聂荣的房间正对着不远处的经贸大厦,当然,从陆上交通坐车或者是步行过去还是要一段时间的,不可能一下子到达,但是在高楼上,哪怕是像聂恬这样漫无目的地张望,都会觉得经贸大厦近在眼前。聂荣打电话打出了一股子通信到深夜的气势,聂恬不想再听下去,免得自己睡着了,她今天决定十点半之前都醒着,因为有个还没完成的事情等着她。 聂荣的电话并不如聂恬所预想,是由谷疆打的,而是去他市学习了很久的杜集通拨来的。最近工作室的项目比较轻松,谷疆和叶晗接手以后又招了不少新人,托他们的福,杜集通可以安心地出去学习,就当是自己入职以来的第一次进修了。准备进石膏的任务是谷疆在他外出时托付给他的,说是工作室之后的作品会用得上,杜集通在电话里和聂荣抱怨:“都不知道这是文物工作室还是艺术工作室了,他想要自己上手雕刻吗?”“这样说你上司真的没关系吗?”聂荣觉得杜集通有点太信任自己了,虽然多亏杜集通,自己的心情变得很好,“谷疆每天都会和我通电话的。”“唉你不会的,”杜集通在电话里笑开了,“他要是真的生我气了,我就卷着石膏逃跑。”两个人说笑了小会儿,又转到正题上。“不过他真的挺有一手的,工作室比以前运作得好多了,怎么说,”杜集通的语气很爽朗,听上去是真心在夸谷疆,“以前感觉我们就是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几个人做自己的事,现在反而是更有工作室的感觉了。”聂荣和杜集通相处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赞叹邱常的眼光。在聂荣眼中,杜集通算得上邱常为工作室挖来的宝藏了。 “恬恬,睡了吗?”聂荣挂掉电话以后看了一眼表,发现只不过才八点半。聂恬这就把房门紧锁,是不舒服吗? “没有。”聂恬的声音听上去还很精神,聂荣也就放心下来。 “记得点灯,别坏了眼睛。” “好。” 聂恬期待地盯着屏幕,在魏子青给自己发消息之前,她想先找部电影,或者是看点好玩的视频。为什么她要熬到这个时间等魏子青,理由还是有点荒唐。今天白天的时候,聂恬不情不愿地被聂荣送到图书馆,本来想坐一会就提前溜走,反正自己也可以安全到家,可是就在聂恬准备行动的前一刻,她看见了很久不见的魏子青和徐昱林。两人正靠在二层走廊尽头的扶手上说话。聂恬本来想上去打个招呼,但终于还是停住了。纵使是她,也能看出两人之间气氛的不一般。魏子青笑眯眯的,好像比聂恬印象中那个认真温柔的姐姐还要好看一些。聂恬意识到了别的什么,原来是这样。她只知道魏子青前两周不见踪影,回来跟自己聊天时说是有事出门。又听聂荣说徐昱林也好久没有来工作室,应该是他手头的本职工作要忙。可是现在小姑娘用自己的想象力填补了这两个说法之间的一些空隙,自然而然地生成了魏子青和徐昱林一块出去玩的想法。聂恬得意洋洋地坐回图书馆的座位上,准备气一气聂荣。这时有人摸摸她的头顶。 “你窜得那么快,追都追不上呢。”魏子青看着聂恬的小脑瓜顶,不知道她又要打什么主意。 第四百一十九章 后记(二) “姐姐,”聂恬先是举着手小声欢迎,随后注意到了魏子青身上换好的套装,“你现在是去工作吗?” “是啊,”魏子青捋平袖口的几处褶皱,“之前不是出公差,还扣了钱呢。我要去上班啦,你自己待一会儿啊。” “哎呀呀,公差,”聂恬装腔作势地抬起两只手,“要和徐昱林哥哥在一块嘛。”聂恬的原意是指魏子青和徐昱林一块出游,可不知道被魏子青听成了什么。她红着脸回答小妹妹:“什么,你又想成什么了?”并作出急忙要走的样子。聂恬笑得很开心,又想起聂荣的叮嘱,叫她别给图书馆里的人添麻烦,于是憋下笑。想到聂荣,小姑娘来了坏点子。她拽住即将离开的魏子青:“姐姐和徐昱林哥哥好,我回去就可以气一气他了。” 魏子青当然知道聂恬说的是谁,虽然现在魏子青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避着聂荣,可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妥当。她看了一眼表说:“恬恬,还是不要了吧,就算帮姐姐的忙了,另外姐姐真的要去工作了,明天你还来图书馆的话,明天我们再聊吧。” “我不可以晚上和你聊吗?”聂恬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给图书馆里的人带来麻烦,而是给魏子青带来麻烦了,小脸就有点挂不住,“你还要做簪娘的工作不是吗,我也想看一下平常你都是怎么做那些头饰的。” “太晚了,不可以不可以。”魏子青安抚了小孩,之后匆匆赶去班上。和章媛媛说好了要接班,结果耽误到现在。估计过去了又要挨数落。聂恬伸长脖子看魏子青跑远,自己也不声不响收拾东西跟过去。远远地看见魏子青正在服务台准备接班,聂恬不想打扰魏子青,就悄悄地坐在旁边听。说实在话,聂恬认为自己对于叔叔实际上失恋了这件事情并没有感到难过,她只是挺想听听魏子青和徐昱林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她这个年纪也有八卦心吗。 那位叫章媛媛的姐姐正在批评魏子青,说的无非就是些不守约定啊,什么出去一趟工作态度散漫啊之类的。聂恬希望她能埋怨或是打趣一句诸如“和男朋友跑出去了就忘记回来”之类的话,但是两个人丝毫没有往这方面去说的意思。魏子青和章媛媛交接了工作以后,聂恬就抱着自己的书包走出了图书室。她觉得自己有点奇怪,脑袋里总有很多想法,但是有什么东西蒙在上面,让聂恬没办法清楚地表达。她默默地走到二层走廊尽头,在那里站着个发愣的人。 “唉,你是聂荣家的小孩?”聂恬抬起头,原来是徐昱林。他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站在这里,难道要等魏子青下班吗?聂恬觉得他真是个怪人,要等为什么不去里面等呢。徐昱林收起手机问她:“你不舒服吗?怎么了?” 从刚刚的饶有兴致,到现在的郁闷不平,只不过花费聂恬走过半个回廊的时间。聂恬自己都感觉到不可思议。她连忙摇头:“哥哥在这里站着吗?”“我是在等人呢,恩,等几个同学。”徐昱林当聂恬不想一个人走来走去,就说:“你要回家是吗,用我给聂荣打个电话吗?”“别,别,”聂恬飞快地跑出去几步,又折回来问:“子青姐姐晚上很忙吗,她那个簪娘的工作特别多对吧?”魏子青做簪娘这么些年,一直都对图书馆里的同事采取保密的态度,徐昱林连忙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一大一小都变得煞有介事,神秘兮兮了:“是忙啊,最近她要专心做几个小时,十点半之前都不让我们打电话聊天呢。”聂恬把徐昱林的话记在心里,晚上回来想要等等魏子青。虽然她和子青姐姐的关系早就好到不用这样拐弯抹角地聊天,但聂恬还是心甘情愿地等到了很晚。她活跃的脑瓜里不断跳出各种各样的想法,一会儿想要调侃一下魏子青对待徐昱林青涩的态度,一会又想问问魏子青出去遇见什么好玩的。从看到魏子青和徐昱林靠在扶手上一块讲话开始,聂恬的心情就起伏不定,甚至到达了亢奋的边缘。对于小姑娘来说,这或许是令人费解的事情。 “恬恬,要吃水果吗?”聂荣在门口轻声问。聂恬从小就不喜欢叔叔这种软绵绵的问候,可现在似乎有点明白了。她也小声回应说“要”。聂荣就端着果盘走进来。聂恬端详自己的叔叔,他带了副方框眼镜,原本就是窄脸,现在看着更瘦了。聂恬以前的同学告诉她,聂荣叔叔真是俊,聂恬从没有当真过。“你吃了吗?”“我不喜欢水果,”聂荣朝侄女笑了一下,白天和杜集通讨论石膏的事已经筋疲力竭,不久前,他又跟邱常通了电话,确认下月工作室即将与本市其他文物协会合作举办活动,说完这些,聂荣真的很想扑到床上去睡个觉。但是看见聂恬房间的灯光以后,他还是耐着性子削了一盘苹果。 “你到底在忙什么?”聂荣作势要看聂恬的电脑,聂恬赶快用手遮住。聂荣噗嗤一下笑了,摸摸聂恬的头发离开她的房间。聂恬想要把让自己郁闷的事情通通忘到脑后,终于还是打开了综艺。往常聂恬吵着拿聂荣的手机打游戏时,十点总是飞快地到来,没想到这回的综艺却不顶用了。聂恬心不在蔫地看了一会儿,没有找寻到任何乐趣,反倒是眼睛累得睁不开。她靠在椅子背上,继续刚刚被聂荣打断的思考。节目中的主持人正在大喊“你是哪位”的时候,聂恬终于精神了一下。她爬起来倒回去又看了几遍,嘴角就勾勾着放不下来了。 魏子青实际上并不在做徐昱林告诉聂恬的工作,而是在准备工作室新入职的一批实习生的考试资料。这是周易亭特意拜托自己做的事,说是所以魏子青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做好。从认识周易亭开始,她就对这个活泼的女孩有莫名的亲近感,对她的委托魏子青一定是全力以赴。再加上周易亭的哥哥饶未黔曾经帮助过自己,所以魏子青更希望自己能够为周易亭做些什么。也许在心底,魏子青对于乔湾的事还耿耿于怀,不过她当然不可能表露出来...终于是整理完了,魏子青觉得这些资料算不得很难,可是放给对饰品完全陌生的人来看,感觉还是不会太容易过关。昨天几乎忙了一个通宵才把订单完成,魏子青今天本来想就到这里,回卧室去休息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她还是打开打开了电脑。 “子青,能帮我做个小梳子吗,材料我寄给你?” 魏子青被吓了个机灵,愣在电脑前面。这时手机开始震动,是席荆华的来电。魏子青接了,席荆华照例抱怨一大通,没听见魏子青的回应,她才小声问:“子青?打搅到你了吗?” “没有。”魏子青捧着脸,觉得自己很好笑。多亏了和席荆华的聊天,她才重新镇定下来。看着屏幕上的消息,魏子青喃喃地说:“真是的,这是谁做出来的恶作剧?”“什么?” “没事,你早点休息。” 第四百二十章 后记(三)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邱常感觉自己的腰有些疼,她看了一眼表,发现还有二十分钟下班。李成光就坐在她的对面,最近他在和邱常学些有关文物修复的基础知识,邱常总觉得自己力不从心。李成光虽然腼腆谦虚,可是吸收新东西的能力很强,每当他小声告诉邱常可以进入下一个版块时,邱常就会在心里叹一口气。自从乔湾出事,邱常的心里就结了一个疙瘩,到现在也没有解开。她在工作之余穿休闲服的时间越来越长,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熬到深夜,但是针锥扎刺般的腰痛还是来临了。邱常夜里会为这件事心悸,早上起来又得保持平和,毕竟还有学生要教。长此以往,她觉得自己会因为疲劳和压力倒下。现在邱常再去看周易亭,就会发现这位学妹身上有太多自己不具备的品质,能够长期保持积极乐观的态度不说,工作起来把自己完全置之度外的毅力也让邱常感叹。她有点奇怪,为什么自己之前忽视了这些,认为周易亭只是个和同龄女生一样天真的后辈呢。 “是呀,有她的话我就还好,”在电话里邱常听出了聂荣和自己同样疲惫的声音,“没想到让我那样头痛的孩子现在倒成了我的依靠,像是这样的...”聂荣在电话那头笑:“是吗,离开她你会感觉到工作起来更累一些吗?”明知这是聂荣的调侃,邱常还是不情不愿地回答:“大概吧,可能也有那种意思在,我现在都不太懂了,可能我比较胆小?”聂荣正色说:“但是身体还是要紧啊,周易亭是对的,你从现在起就应该注意了。”邱常放下电话后自嘲,自己真的有那么脆弱吗,就算是到了退休年纪的人,在工作上还秉持不放松的精神,她现在才到哪里啊,被聂荣一说,邱常反而感觉压力更大了。带着一身压力,她决定先睡一觉,哪怕早晨早点醒过来再工作都是好的。临睡前,她又忍不住琢磨谷疆在白天提出的一个构想,谷疆说,做独立的工作室更像是没有迈入工作岗位的人的一种设想,如果今后想要做好——腰更痛了,邱常裹紧了被子。天气这么热,她也不太在意。 在邱常沉睡的同时,聂荣还在自家客厅与杜集通线上聊天。两个人详细地把报表查了好几遍,之后又开始看下月联合活动的申请书。申请书有几份,分别发往不同的机构。聂荣问杜集通的时候,他回复说这是谷疆的任务,他们这些员工都不用操心的。聂荣想说一句“真厉害”,后来还是收住了。工作室里的大部分人都对周易亭上任抱有极大的热忱,少部分人因为乔湾的缘故,很想拉徐昱林进来,只有这位杜集通的态度模糊不清。从几次合作中,聂荣发觉这位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的男孩心里好像还藏着更激进的想法。但是当他问邱常的时候,邱常淡淡地回了一句:“杜集通啊,他对工作热情高涨,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聂荣觉得在这件事上,还是自己的眼光更准一些。申请书写的很好,据说是叶晗帮着修改了好几遍。聂荣说没问题,杜集通挑了几个小毛病,也是比较容易改正的。这件事情也完成以后,两人都不再发消息,过了很久,杜集通那边有动静了:“聂荣哥,以后会来工作室吗?不是合作人的形式,而是正式加入?”聂荣不得不谨慎作答:“恩,应该不会吧,说不准几年以后我就去其他城市了,不在这里久住。”虽然两人是文字聊天,但聂荣觉得杜集通似乎在屏幕前舒了一口气。他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困惑不解,为此,他想做一个小小的试探。 “当然,”聂荣发了一个笑眯眯的表情,“如果你们强硬地拉我进工作室,我可能就会听话留下,正好我的小侄女也非常喜欢这里。”他偷偷瞄了一眼聂恬的房间,唉,这个小姑娘到现在还不睡。杜集通立刻回复:“我是非常想让聂荣哥留下的,但是现在谷疆说了算,我的话倒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聂荣思考片刻:“人事也是他执掌大权?那么周易亭呢?”“精神支柱吧...”“那么你呢?”“跑腿的而已。”聂荣得意洋洋地倒在沙发上,心里已经开始琢磨怎么和邱常炫耀了。关于杜集通,自己的想法果然才是更正确的。如果邱常还不对这个年轻后辈给予足够的重视,以后少不了她惊讶的。他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厨房泡点咖啡。路过聂恬的房间,竟然听到小丫头在哧哧地笑。聂荣刚刚的那点得意立刻烟消云散。也是,自己眼皮子底下也有个难缠的,如果自己不重视的话,今后更是要吃苦头了。 聂恬发了那个匿名的消息,正笑得不知所以,听到叔叔的脚步声越来越小后,她住嘴了。聂荣白天的话又一次在脑中浮现:叫她别给图书馆里的人添麻烦。她为什么会想起这句话,是因为自己有可能在给魏子青添麻烦吗?这麻烦那麻烦真的讨厌死了,聂恬又想爬上飘窗看风景,猛然想起现在是在自己的房间。外面还有略微啰嗦的叔叔和在夜里依旧明亮的经贸大厦。聂恬加发了一条:“子青姐姐,是我。”她似乎想明白了自己情绪混乱的原因。 并无所谓的惊吓过后,魏子青看着聂恬的恶搞消息,自然想起了与乔湾的往事,进而又想到了徐昱林。挂掉席荆华的电话不久之后,魏子青就看见了聂恬的消息。她想起今天上班时聂恬问的话,脸上又添了几层红。她自己和徐昱林的事情也算是有了结果,现在这样已经算是很完满了。乔湾老师如果知道就好了。魏子青觉得自己再想下去就要陷入消极,便急忙从回忆中抽身而出。窗户外面有谁在抽烟,从窗边吹出的风里掺杂了很呛的气味。魏子青在电脑前坐了很久,烟味一直没有散掉。她突然很想去看看风景,就跑到窗边。远处漆黑一片,魏子青的目光也没有多逗留。但是当她的视线落在社区的小路上时,竟有了意外的发现。 小区路灯与路灯之间的间隔不算太远,不过由于处在灯光照射的死角,所以还是昏暗的。就在昏暗当中,魏子青看见有一小簇红光,应该是烟头的光亮。不知为什么,虽然根本看不清那人是谁,魏子青心中却早已经有了答案。她犹犹豫豫地翻出手机,找到那个靠下的名字。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他又在那里干什么呢? 自从家里的总电线出事以来,魏子青就对周围的环境多了些警惕。可是她没想到深夜站在那里的人会是饶未黔。两人已经算是朋友了,平常在路上碰到的时候还会打招呼。魏子青喜欢饶未黔周易亭兄妹。稍作思考后,她还是拨通了电话。 “饶师傅?” “唉?” 火光动了,魏子青不确定远处的饶未黔能不能看见自己,总之先笑一笑:“这么晚了,你还外出吗?” “咳咳,我出来透风,家里太闷了。”饶未黔的声音含糊不清,魏子青突然感到很不好意思,她随便聊了两句,尽快挂掉电话。再往那个方向看时,路灯间的火光已经不见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后记(四) 李成光其实对邱常教授的知识并不十分感兴趣,准确来说,他对自己糊里糊涂进入这个工作室的前因后果都不感兴趣。他坐在这里,和别人一样努力甚至比其他新人还要上进和认真,纯粹只是因为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性格。李成光其实很怀念自己原来的工作,虽然并不如参观寺庙的人想象的那样轻松,但和这个工作室的职员相比,好像还是有哪方面更好一些。他很难清楚地表述,也不敢这么做。要不然那些真正热爱工作室的人就该生气了。比如现在这位看着就像领导者的姐姐。 “怎么啦,在想休假吗?”周易亭觉得逗着李成光玩虽然很有意思,但是凡事还是不要做得太过。她抽出李成光在写的笔记略了几眼,只觉得佩服他的好耐性。笔记本上不但写满了要点,而且还在边缘处标明了日期和小小的一列数字。“这个是干什么用的?”“是对应后面的,”李成光边说边将笔记本翻到最后,原来他给自己的笔记做了一个简要的注释表,行列之间都排有顺序,“因为内容太多了,我怕找的乱,就画了一个这样的表格。”周易亭越看越吃惊,这小和尚也太认真了,再这样下去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要被甩下。“看来你是真心想要在工作室里好好干呀。”周易亭故作老成地拍了拍李成光的肩膀,同时自己的心也咚咚直跳。周易亭以前对工作室里的人从来没有抱有过竞争意识,怎么说呢,多亏了叶晗母子的到来,她自学生时代结束起就休眠的积极性又重新被调动出来。就算这样一位白纸似的李成光,她也产生了危机感。“对了,下月的活动,你问问你们寺里参加吗,毕竟是联合活动嘛。”周易亭不过轻飘地问了这么一句,李成光立刻把头埋得低低的。周易亭立刻又说:“啊!你不会是不好意思回见他们吧!”“周易亭?”邱常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周易亭立刻消停地让到一边。邱常坐在李成光对面,等待着他把今天的总结拿上来。邱常给李成光布置的任务除了和其他新人一样的学习基础知识外,每天还要交一篇任意字数的总结。虽然说经常会遇到无内容可写的情况,李成光依旧把这个要求尽可能好地完成。邱常有的时候看他交上来的总结就像在看日记一样,里面不但记有今天的学习心得,甚至还有非常琐碎的生活片段,比如今天早餐吃的太油了,路上碰到的猫猫狗狗,听到商场里放了很好听的歌...邱常一边责怪自己,一边却并不打算去纠正他,而且还不忘提醒周易亭别去拿这个开玩笑。 “今天又写了什么?”李成光在躲,周易亭就咧嘴扬手,扮出要抢的样子。邱常白了她一眼,接过李成光的总结。今天李成光倒是没有记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写的都是自己尝试的学习方法。邱常交还总结的时候看见周易亭在对自己眨眼睛,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什么呀,她每天都很开心,但邱常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这么想和她一块傻笑。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邱常去打扫乔湾那间小小的工作间,却发现周易亭早就在里面。她看看手里的扫把,感觉自己有些多余了。明明自己才是和乔湾老师相处更久的人。 “小心点,别把东西磕碰了。”邱常提醒的不是时候,反倒是吓了周易亭一跳。她正拿着笤帚在乱划拉,一听到有人在背后说话,手抓不稳,挥着扫帚铲向房间的角落。这个房间的立面玻璃是厚毛边的,所以显得房间内部空间较为狭窄。邱常连忙扶住她的手。“你怎么了?在这里发愣吗?要是打碎了玻璃多危险?”“对不起。”周易亭没精打采地跑到外面的走廊座椅上坐下。她记得自己刚认识徐昱林不久的时候,就在这张座椅上和他聊天来着。记得他是来帮乔湾老师送东西...邱常扫完地,顺便把乔湾工作间的浮灰也擦掉,出来的时候发现周易亭还在长椅上坐着。“要不然给你休几天的假怎么样?”邱常把周易亭手里的扫帚也一块抢过来,“你也好久没有回家了,一直住在工作室里连谈个恋爱的费劲。”周易亭终于不好意思了,抬起头说:“邱姐,我不是非得要休假——”“别说了,连地都扫不好,还怎么让你管事情?”邱常的话虽然严厉,手却搭在周易亭的肩膀上。 周易亭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也不知道饶未黔过的怎么样。如果说周易亭工作起来是个拼命三郎,有时候会忽视自己的身体状况,那么她哥哥饶未黔更加过分,可以算是毫不在意。周易亭好几次回家都发现饶未黔不吃晚饭,又或者是熬夜迟起,就算自己这个做妹妹的批评也不顶用。邱常这么一说,周易亭越发地想要回家看看。“现在新人还有那么多,全部交给邱姐来管的话是不是有点...”“行了,说的好像现在不是全部都由我来管一样。”邱常推着周易亭的肩膀,将她硬生生地推到工作室外。“回去吧回去吧,”邱常说,“谷疆那边我来给你打招呼,要不然你想和李成光一块去寺里商量——” “现在打招呼也行啊。” 谷疆原本只是想去看一下乔湾的工作间,听杜集通说,乔湾的儿子和母亲决定把她生前的作品还有成果都留给工作室。前段时间招人,谷疆根本抽不开身。今天下午空闲,他决定一探究竟的时候,工作间里又全是人。谷疆不得已坐在会议室看书。他从小到大都任性惯了,极少情况下才会耐着性子等人。叶晗叫他在工作室里收敛一点,他老老实实地听话了。这个工作室仿佛变成了谷疆的管教所。虽然他自己并不愿意这么想。想事情的时候他看见邱常推着周易亭的肩膀从门口走过去。虽然看惯了这个工作室里的人互相亲亲热热的相处方式,但谷疆今天就是没来由地苦恼。他搭完话,看见周易亭尴尬的笑脸以后,苦恼就越堆越高,堵住了他平常能言善辩的嘴。邱常和他说明情况的时候,谷疆根本没怎么听,无非就是身体不舒服回家歇半天。不过谷疆很好奇如果自己不批这个假,面前两位工作室的元老会是什么反应。 “啊,知道了,快回去休息吧。”谷疆还是选择以客气的笑脸送走了周易亭,然后和邱常并肩走回工作室。他知道自己的那个希望工作室正规化的愿望想要实现,身边的这位得点头才行。谷疆不是一个钻牛角尖的人,整个工作室里恐怕只有李成光和他一样初来乍到,没有人脉,所以他才选择招更多的新人。可是他发现自己的估计有些误差,因为李成光已经和周围的人相处融洽了,可自己还是孤身一人。谷疆有时候坐在新装修的办公室里想,这些人到底有多喜欢独立工作室之类的字眼呢。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邱姐,”谷疆叫住了邱常,“其实我是想去看看乔湾老师的工作间的,刚刚看你们在打扫,所以——”“现在还想去看吗?”邱常边提问,边自觉地开始领路。谷疆跟在她后面:“还有,其实我和我妈妈商量过很多,如果发展成地方性质的文物工作室,对大家可能会更好一些。”虽然自己就是管事的人,但这样直接地说,谷疆免不了有些怯场。 第四百二十二章 后记(五) 李成光今天休事假,邱常终于等到了自己的休息日。她靠在转椅上喝茶,这时杜集通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老师好。”杜集通笑呵呵地打招呼,邱常觉得如果自己太冷漠的话,会让这位替工作室出远门的后辈伤心。于是她又极不情愿地坐直说:“你好你好,辛苦了。”“不辛苦,”杜集通把东西放下,“再说按谷疆的吩咐做完事以后,我还在那边逛了一天呢。”杜集通对邱常坦诚相待,这是邱常很欣慰的事。毕竟刚入工作室的时候,他除了周易亭之外谁都不亲近。邱常最不耐烦搞人际关系,当时她还想着如果新人都是这个样子,那还不如让周易亭全接手,自己就卸任做个顾问,也好清闲。 “学姐呢?”杜集通以为邱常还和周易亭在一个办公室,“她往常不是来得特别早吗。”“现在这个座位上坐的是小和尚,”邱常努努嘴,“你要想找你学姐,到隔壁去。”杜集通笑着摇头:“不着急,不过唉,老师现在是在带成光吗?”“是啊,比带你学姐轻松多了,他话少,做事还认真得不得了。”杜集通不禁在心里为周易亭叹一口气,邱常老师对他们这些晚两批入工作室的人都特别好,唯独对周易亭很严格,这是所谓的隔代亲吗...不过当杜集通来到邱常口中的隔壁找周易亭时,差点没笑出声。邱常并没有告诉杜集通原来谷疆和周易亭被分到了一个办公室。虽然两人正在各做各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但是杜集通还是觉得场面既尴尬又好笑。在忍俊不禁之余,他有了一个想法。午饭的时候杜集通才正式和周易亭交接工作。周易亭把他的肩膀拍得很痛:“可以,太厉害了,自己一个人出去都能做得这么好!”“学姐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杜集通扶着肩膀找到谷疆:“我想要申请个事情。”“说,”谷疆嘴里还嚼着东西,不得已要去扮演热情的工作室主任这个角色,“你申请事情还不得认真听?”“我想和你一间办公室。”谷疆太意外了,意外得甚至忘记嚼东西,直愣愣地看着杜集通:“可是,那间办公室能装的人只有两个——”“我想让周易亭学姐和邱常老师一间办公室,”杜集通这时放低姿态,找了谷疆对面的座位坐下,“因为很久不见,回来看邱常老师憔悴了很多,我想着如果有学姐帮助的话,应该会好一些。我算是半个外行,所以...”“啊好!”谷疆终于完全摆脱了意外感,大声说,“你的出发点很好,等我下午去问问你学姐。”注意到杜集通还在看自己,谷疆又安慰他:“放心,我只是提一句。” 呼,谷疆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舒了口气,怎么说呢,虽然感觉自己有点把事情想多了,但杜集通还真是有魄力,如果换成是自己来,应该不会这么直接地要求。他一边等待周易亭回来,一边胡乱看着新闻。本市的新闻栏中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他们工作室下月要举办联合活动的公告。谷疆感觉刚刚喝下去的水滚烫滚烫的。周易亭推门进来,看到谷疆的脸红彤彤的,还以为他中午喝了酒。她没吱声,坐在谷疆背后打开电脑工作了。就这样过了很久,午休时间将要结束的时候,周易亭听见背后传来很轻的抽气声。 “唉,你什么时候来的?” “十二点就回来了,看你好像在忙,就没打招呼。” “不是忙,”谷疆有点不好意思,周易亭进办公室的时候,自己不会是面目狰狞的模样吧。脾气一上来总是忘乎所以,叶晗为这件事批评过谷疆好几次了,“在看新闻,你看,我们工作室的联合活动。”“呀,这不是本市新闻吗?”谷疆偷偷看了周易亭的脸,发现她高兴地眼睛都在放光。 “对了,易亭,”谷疆自然而然地叫了周易亭的名字,周易亭还没有反应。谷疆平常喊自己,要不然就是在杜集通和其他新人面前叫“你们学姐”,要不然就是以“请”开头来和自己商量事情,“你想不想和邱常老师一个办公室?”虽然不知道谷疆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周易亭还是回答:“当然了,怎么?”当然,她还能回答别的什么吗? “我是想调一下办公室,所以准备把你安排到邱常老师那边去,”谷疆不打算和周易亭打感情牌。虽然杜集通说的情真意切,但是那也仅限于他们几人之间才能奏效。谷疆这个“外人”突然来一句担心邱常老师身体之类的关切的话,说不定会吓到别人,“本来你和邱常老师就是师生,都不需要我说这那的,我还想直接调来着,但考虑以后还是问问你。” “没事的,往邱常老师那里搬嘛,直接调就行,”周易亭笑开了,“希望老师别嫌弃我。”事情进展的很顺利。谷疆也放轻松了。他发消息给杜集通说明,顺便问他:“你说要调办公室,告诉我的全是邱常老师和你学姐那边的理由,你自己的理由我也想听听,能和我说吗?”等了很久还没等到回复,谷疆以为杜集通正在长篇大论地写呢,却没想到杜集通直接来到办公室门口敲门。谷疆隔着玻璃隔断看见杜集通严肃的脸,明白下午有的忙了。他请杜集通进来以后,在办公室里翻找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只能自己手写了一张“会议中”贴在门口。 周易亭笑嘻嘻地跑到邱常旁边时,邱常正在看肖懿给自己推荐的书。周易亭发现老师正在目录上勾划,明白她正在脑子里琢磨怎么快速总览文意,也就不敢插话。可是难得周易亭这样谨慎,随后而来的李成光却大大咧咧地推开门,打断了邱常的工作。周易亭正要批评小和尚两句,就看到邱常回头正在凝视自己。“不是我呀,不是...”周易亭慌张地摆手。 按照李成光的说法,寺里也在忙着接待游客,没有多余的空闲帮助工作室,不过可以把寺庙收藏借给工作室展览。有这个结果也算是好事,邱常在表达谢意的同时也表扬了李成光:“是你争取的吧?”李成光不好意思地低头笑,周易亭本想贫两句,还是忍住了:“老师,之后我会回这个办公室来。”“被谷疆赶出来了?”“他敢。”周易亭气呼呼地扬起手,瞟到李成光不知道该听还是不该听的表情以后,周易亭又强压怒火:“老师不希望我回来吗?”“怎么会?你来了我就轻松多了。对了,办公室里还要再来一个新人到时候你帮我带他啊。”这个消息周易亭倒是真的没有听说过,她问新人是谁,邱常却以一句“我怎么知道”为结尾轰走了周易亭。 谷疆和杜集通的小会开到下午两点整。在这期间徐昱林来了。周易亭把他带到文物存放的地下展厅去,两人一块看了很久。“肖懿老师身体好吗?”“挺好的,就是现在她不可以在办工作桌前久坐,所以我还得帮她整理资料。”徐昱林一露出这种为难的神色,眉峰就会皱得很高。周易亭发现自己早就对他的这些特征了如指掌了。“挺好的,说不定你以后还会来工作室呢,多了解嘛,再说因为子青的缘故。”徐昱林红着脸点头的时候,周易亭觉得自己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容易沮丧了。她又陪徐昱林逛了一会儿,才小心地问:“子青的意见呢,其实以前我就问过你这个问题。”徐昱林边看展览边沉思,最后才无奈地笑着说:“其实我更希望她来工作室,但应该是不可能了。”周易亭看着徐昱林认真的脸,突然记起原来还有聂荣这回事。 第四百二十三章 后记(六) 饶未黔给魏子青发来解释的短信,说明自己是白天睡多了头痛,才大晚上出来逛的。他觉得自己讲的太多,容易惹人讨厌。并且发完短信以后,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解释呢,只不过是晚上出去散步而已。或许对于魏子青家的电线被人剪断这件事,他也心存疑虑,一直没有消散过。也许不解释才是好的,饶未黔窝在沙发中休息的时候这么想。白天他背着背包上工的时候,极大多数情况下都会经过魏子青家门前的小路。以前的饶未黔从没有过什么应该避开之类的想法,但是自从被魏子青发现夜间散步以后,他就经常绕路,或是尽量轻巧地通过她家门前。虽然饶未黔知道这段时间魏子青肯定已经去上班了,但他还是表现地生怕惊醒了谁。饶未黔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可能就要被人误会了。 周易亭才回来看过自己。饶未黔照例在她进屋时夸上一句“呀瘦了”。往常的周易亭都是很开心地配合自己说“那是瘦了”。可是这回回家却眉头不展。怎么,难道周易亭终于厌倦了自己哄她玩的方式了?饶未黔没有急着问她,而是跟她分享了一些趣事。眼见着妹妹仍然心事重重的样子,饶未黔这才把玩笑和闲聊放在一边,认真地问:“心情不好吗?”“只是和谷疆相处的不好,很累。”周易亭仰面倒在沙发上。她很不喜欢怀念过去之类的字眼,听了会让人没劲。但是和谷疆在一起工作让她无所适从,反而带来了更沉重的包袱。饶未黔出去买东西,问周易亭晚上想吃什么,周易亭摇摇头。晚上她还要去工作室统计新人名单,可能又要在那个休息室睡觉了。饶未黔挠挠头发,把烟盒留下出门了。 在路上饶未黔想到周易亭刚刚被工作室录用的时候跑回家和自己说:“哥,我以后可就真的不着家了。”当时自己还嘲笑她不可能有那样的毅力,最多是过过嘴瘾。没想到现在自己真得接受这个事实:妹妹是全心全意想把自己奉献给工作室。他作为哥哥,该不该劝劝她不要剑走偏锋。其实按照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工作室无非是被收购,又重组了一小部分,实在没有妹妹潜意识里想得那么严重。但周易亭不知怎么的就走入死胡同,强迫自己对谷疆有了敌对的态度。饶未黔最先是想要任其自然,觉得妹妹会自己找到开解的方法。可是现在看见她不但没有想通,反而开始往自己身上施压。这让饶未黔有点担心。周易亭的性格很好,这是自己不可靠的爸妈与自己分居以前说的话,如果因为这种小事让她变得闷闷不乐,成了个多愁善感的女孩,爸妈回来指不定要怎么责备自己。饶未黔这样想着,没注意到前面正准备过马路的魏子青。 “唉,饶师傅。”魏子青抬手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怪异,干嘛要这么打招呼,显得很热络的样子,正常问好就行。看见饶未黔的神色和平常一样,魏子青才放下心。“饶师傅,去上工吗?”“是呀,不早了,把活干完早点回去。你下班了吗?”“恩。”两个人在路口分开。饶未黔低头走路,时不时地悔恨自己不该家长里短地问。他边走边揣进兜里,突然又想起烟盒放在家了。怎么今天事事不顺心呢,饶未黔自嘲地笑。 魏子青回到家以后,简单洗漱过就打开电脑。席荆华说他们单位有个什么节目要自己记得看。魏子青点开以后,原来是刚入职的播音员们做了个影视的二创。虽然很有意思,可魏子青的心并不在这上面。她回复完席荆华以后,就打开簪娘的订单查看。前几天通宵赶工,已经把大部分订单都做完了。现在只需要把最难做的做好就行。她看了一眼手机,依旧是没有任何消息。魏子青轻轻地撅了一下嘴。她希望徐昱林能够给自己提点建议。 在魏子清苦恼的这些天里,她发现订单里要求做清饰的变多了。她有时候边做边奇怪,印象中流行清饰的时期已经过去好久了,怎么突然又多出这么多要求做清饰的。不过今天晚上要做的有点巧,正好是齐远思的同学要求的订单。魏子青本来想就算是帮弟弟的忙,这一单不要收钱。可是齐远思又是推脱又是吵闹,一定要魏子青按照她平常给买家做的步骤来,还说什么仪式感。魏子青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后来她完成了订单,去小姨家送的时候,才从小姨口中得知,原来小姨也曾提出给他们提供材料,结果当然也是被拒绝了。魏子青庆幸自己花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心去帮齐远思做好,看来这是他非常重视的成品。 魏子青到手工台上拿工具时,瞥到了小姨曾经送给自己的一些首饰材料。虽说已经算是合格的簪娘了,可是她每次完成订单的时候,总是掌握不好用料多少。每一单剩一点,到最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残余的边角料做什么都还要差一点,只好全部堆到手工台旁边。等到什么时候魏子青接到了适合的订单,它们才能再次派上用场。不过这回是没机会了,因为魏子青要做的是朝珠。 如果是齐远思要求的这种仅仅为了提供模型制作的朝珠,其实是很好做的。只是一串朝珠要加三串名叫“纪念”的小珠和悬挂于顶端名叫“佛头”大珠上的“佛头塔”,这让每天熬夜画画的齐远思头晕脑胀。“一开始我们说要自己做,但是谁也没动手,二组有人说全部交给他们,谁想到是找了姐姐。”魏子青已经有半月没和齐远思说过话了,一接电话就被齐远思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你上火了吗?”“没,总是忘记喝水。”讲到这里,姐弟两个同时端起手边的水喝了一口。魏子青让他放宽心,自己肯定会做好的。那时她还有点小看朝珠的工作量。 趁天黑前数出一百零八颗珠子是有好处的,魏子青觉得晚上点灯数珠子绝对会头晕眼花外加犯困。她将佛头按照朝珠的规律安插在珠子间,每二十七颗珠子间插一颗佛头。串好以后,她又拿出三串“纪念”。这些小珠子是魏子青自己去买的,觉得能配得了朝珠的样式她都买够了三十颗,为此花了不少钱。“纪念”十颗珠子作一串,分开装饰。魏子青问过齐远思,朝珠具体是给谁佩戴,齐远思含含糊糊,没说清楚。魏子青只好先不加佛头塔,将两串“纪念”放在左边,一串纪念放在右边。随后她又给齐远思发了一次消息,用近乎逼问的语气让他下个结论。齐远思害怕姐姐真的生气,就回答她:“就当作清臣上朝时用的朝珠吧。” 什么叫就当作...魏子青没有办法,只能在维持两串在左一串在右的情况下把佛头塔加在朝珠的顶端,最后将悬挂在佛头塔下的“背云”固定好——一般佩戴朝珠时,“背云”是要垂到背后去的。由于魏子青是纯手工制作朝珠,所以还要加固定用的硬条,让“背云”不至于到处晃荡。全部完成以后,魏子青捧起朝珠。真是,即便只是仿古的东西,一百多颗珠子还是有分量的。她小心地把朝珠放到手工台旁边的小床上去。这是她新布置的地方,专门放置易滚落易碎的成品。忙完这些,魏子青才真正感觉到了疲惫。她有点理解饶未黔了,不论几点,她也想出去透透气。 第四百二十四章 后记(七)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章媛媛接过了魏子青的班以后,打开电脑先准备检索引擎。但是这时有人跑过来说让章媛媛下去一下,有人把电话打到服务大厅找她。章媛媛乘电梯时还在反省自己,她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或是没把那人的还书记录算上,怎么还能打到服务大厅去呢。到达一楼时,章媛媛半是生气半是好笑地在心里确认,一定是杜集通的错。谁让他消失那么久,每天就发一些乱七八糟的风景图,自己一点都不感兴趣,再说回来就回来,为什么非要说在电梯口吓自己一跳呢,害得她连续几天一直担惊受怕。陪着章媛媛一块下去的女管理员有点奇怪,明明两人路上什么都没说,可是章媛媛的情绪却逐渐暴躁。章媛媛大步走到服务大厅,很有气势地接起电话,这才猛然醒悟。弄不好这是个投诉电话,自己怎么能用这样针刺的态度来接呢。她调整好情绪,小心地说:“喂,你好?”电话那头过了很久才传出声音:“喂,请问是章媛媛吗?那个,我上周借了一本书,你没给我计时,所以书卡已经扣和很多钱了...”虽然说话的人声音弱弱的,可章媛媛还是羞红了脸。她连声赔不是,丝毫不在意让周围人也听见。“对不起,对不起,您有时间吗,来图书馆我帮您弄好,钱也退给您。”那人支支吾吾地说:“好,不会麻烦你吧。”章媛媛几乎要羞愧地晕过去。自己给别人带去那么大麻烦,却反过来要别人问自己方便与否。她捂着脸说:“您就不用再说了,我会当面向您道歉的。”挂掉电话以后,章媛媛捏紧拳头在心里大骂杜集通,有两个女管理员赶快和章媛媛说:“这种事避免不了的嘛,之后可要要专心工作啊。” 杜集通连打几个喷嚏。他打开天气又仔细看了几遍以后,才回到办公室。搬到谷疆办公室的几天以来,谷疆一直在让他注意天气变化,因为看他总是阿嚏阿嚏的。杜集通只好苦笑着回答,说不定是周易亭学姐在骂自己。“你这个心理负担也太重了点,只不过是换了个办公室。”“但是除了这些事情,还能有别的心理负担吗,不就是这么回事...”杜集通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这两天他有意去注意周易亭的情绪,有两次被她发现了,杜集通就朝她笑一笑。谷疆让他放宽心,自己和周易亭沟通的时候并没有说“杜集通要求要换”。但是现在杜集通觉得还不如早早说明呢。周易亭学姐肯定想不到,自己为了别的什么——匡匡的敲门声传来,杜集通去开门,门前站着的是精心化妆打扮过的周易亭。 “啊,学姐...” 杜集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周易亭勉强维持假笑,对杜集通说:“学弟,你不会突然开始喜欢我了吧?”奇怪的是,困扰了杜集通好几天的像胶水一样擦不净甩不掉的情绪突然消失不见了。杜集通开始大笑。这时候谷疆到了,连忙表明自己也想听一听笑话。周易亭懒得维持假笑,对谷疆摇摇头就准备离开。谷疆称赞她今天的打扮,她也当听不见。临走前她点了一下杜集通的额头:“下次如果再有人说喜欢,可别这么笑了!”杜集通听清楚了周易亭的威胁,可是他还是觉得好笑。同时他心里想,自己可能真的很喜欢周易亭学姐。这时候工作室前的通知来了,说是要去迎接新人。杜集通问谷疆:“全部都要去吗?”“是呀,”谷疆把手表带好,“我们这好歹也是正规工作室嘛。得让新人认识到这点,因为面试的时候不是安排在还没建好的会议大厅吗?”“不,只是全部都去会不会夸张了,让她为难呢?”谷疆问:“啊?什么?”“没什么。”杜集通明白自己说得多了可能要让谷疆误会,但同时他也坚定了内心的想法。 工作室将回收垃圾的地点改到了楼后,现在工作室门前只留下寄收快递的柜子。杜集通去欢迎新人的时候,看到其中有一个柜子已经被人塞满了垃圾,心里有点不满。真够无聊的,他抽出那一格抽屉跑到旁边的垃圾桶倒干净。谷疆在催他:“去哪啊?回来!”杜集通说:“帮着清理一下快递柜子。”谷疆闭上了嘴巴。他来这里不久,就要求清理掉门前的回收垃圾站和快递柜。前者工作室的众人很爽快地应下来了,但是这个看上去没多大用的快递收寄柜却怎么都不同意。谷疆很是不理解。后来他在午饭时间闲聊,问周易亭这是为什么,周易亭说原来乔湾老师觉得每次一拿到快递就会急着想看想摆弄,很多时候都会耽误工作,所以特意在外面摆了个收快递的箱子。除了方便以外,还有约束作用。谷疆单纯地觉得它放在门口很不美观,倒没有想到那么多,当时也就没跟周易亭他们再提过这个问题。杜集通也明白最好别让谷疆等太久了。虽然他满心欢喜地去迎接新人,但其中应该还有谷疆的一些想法在。比如他一直坚持的要全员都去欢迎新人...杜集通觉得自己脑袋很痛。 来的是个小姑娘,看样子完全还是个学生。不出杜集通所料,看到这么大的阵仗以后,她果然尴尬地满脸通红,连话都说的磕磕绊绊的。这也在所难免,杜集通在心里暗暗地同情她。不过令人庆幸的是,谷疆并不把初次会面当作衡量工作室成员的标准,他觉得第一次见面结束,就下定论说这小姑娘或者是这小伙不是成大事的人,实际上是个傻做法。前几年很流行的短故事中经常有教小孩如何在面试中机灵地发挥的桥段,估计也是受上述看法的影响。轮到她自我介绍时,她说:“徐路。”杜集通觉得她一定在努力大声说话。只是外人听见的声音实际上很小。周易亭笑眯眯地问她是不是“露”或者“璐”,徐路摇头,瞥到周易亭的笑脸以后,她又加了一句:“是道路的路。”“好名字,进去坐吧。”站在队伍最后的邱常终于看不下去,拨开层层围住徐路的人群,带着她往工作室里走。 “你吗?”聂荣不可思议地问,“待人这么亲切?不敢相信哪。”邱常已经对聂荣爱开玩笑的事习以为常了。但是这回她却回驳他:“怎么了,你真会说呢。”聂荣赶快转换话题:“新人还好吗,能适应你们工作室吗?”邱常顿了一下:“希望你也能加入并且适应我们工作室。”“谢谢啦。”自从和杜集通聊过天以后,聂荣就再也没想过这件事。他觉得工作室不需要自己,自己只需要保持一定距离和工作室合作即可。“那你们是怎么打算的呢,新人还要你来教吗?”“不,谷疆后来说让他来教。”“啊?”这倒是出乎聂荣料想,“他来教?他教什么?”直到后来邱常也没和聂荣讲清楚,聂荣也就不问了。他确信邱常非常清楚地知道教授的细节,但是由于邱常自己存在某种抵触心态,所以说得含含糊糊。那就好猜了,谷疆是想培养接班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聂荣算是服了谷疆。他看到飘窗就想起聂恬,小姑娘已经睡熟了,聂荣放轻脚步来到飘窗前,自己坐上去。经贸大厦挡住了其他低矮建筑的光亮,构成了聂荣一点也不喜欢的景色。他相信侄女也不是为了看这个才常常靠在窗边的。 第四百二十五章 后记(八) 章媛媛见到了那个害羞的借书人。虽然章媛媛早就和他通过电话,之后又和他私下里联系。但是没想到他竟然是位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生。这让大方的章媛媛也不由得拘谨起来。“图书卡带来了吗?”“在这。”他手忙脚乱地翻书包,章媛媛小声劝了一句“不着急”却达到反效果,这位大男孩更加慌乱,连自己带的热水瓶都摔到地上。章媛媛帮他捡起来,图书卡也就递到自己的面前:“谢谢。”章媛媛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生气,也不责怪自己。按理来说,自己搞错借书记录,又害得他无缘无故扣钱,不是没有达到服务借阅图书大众的本务吗。章媛媛这些天有些神经质了,她自我检讨着接过图书卡,带着男生回到二层的阅览室内。一切办好以后,章媛媛才有心情看看图书卡上的信息。图书卡号中间六位是出生年月,原来这男生比自己还要小三岁,大概和杜集通差不多大吧。说起来章媛媛和杜集通认识了这么久,她还从来没问过杜集通具体是哪年出生的。那个滑头倒是把什么都问遍了。其他诸如姓名是否为本市市民的信息,章媛媛仅仅是略过一眼。 “谢谢。”确认钱退到账以后,男生准备和章媛媛道别。章媛媛随便说了一句:“下次再来借书的时候我可不会粗心喽。”男生犹豫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话没能说出口。当然,章媛媛是不会注意这些细节的。因为杜集通打电话过来了。她一接起电话就忍不住大声说:“怪你啊怪你!:和他同时坐班的女管理员对她比了个嘘。章媛媛拎着电话走到外面。 “怎么了?” “没事,就是给你打个电话,前两天不是心情不好吗?”杜集通的声音听上去很爽朗,章媛媛甚至都可以猜出他们工作室有了新人以后那股带着傻劲的雀跃气氛,“跟我说三句话,两句都是带着刺的。”章媛媛收敛了自己心中没有理由的迁怒情绪,转而对他说:“那个借书的人来过了,我已经帮他改好了,你知道吗,他是个男生。”杜集通在电话那头隔了很久才说:“男生很稀奇吗...”“不,但是我打电话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他是个男生,声音真清丽。”章媛媛觉得自己用了个好形容,正准备听杜集通的夸奖,哪知道他的电话里紧接着传出一阵嘈杂声,某个男声洪亮地喊:“杜集通,快快,你往上添一点——”好么,在玩呢。章媛媛不满意地说:“以后这样忙,就别给我打电话了,省得工作室里的人说你,快挂了吧。”图书室里有人招呼她:“媛媛,来啊,别偷懒。”章媛媛吐吐舌头,干脆利落地挂掉了电话。 今天的天气真是说不大准,上午一直是阴天,吃午饭的时候短暂地出了一会儿太阳,到下班时间还是飘雨了。章媛媛没有带伞,想着绕个近路回家,就走了平常不会走的老步行街。街道铺设的渗水砖已经旧得布满青苔,本来是用作排水的,现在却起了反作用,沤了脏水,叫人一踩就溅得满鞋都是。章媛媛一边在心里埋怨,一边慢慢地挑着路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走平常的大路呢。现在看来这条路才是最费时间的。这里以前有美食城,但是现在只剩两三家馄饨店了。店面年久失修,看上去也不是很卫生。即便这样,章媛媛还是觉得很饿。她犹豫再三,干脆走进其中一家坐下,要了大碗的馄饨。跟店外的简陋相比,店里的摆设倒是很清爽。饭还没上来,雨先变大了。老板说可以给章媛媛一把伞,章媛媛想要拒绝。店门被推开,进来了一堆行李。章媛媛把头偏到一边,就看见了今天在图书馆见到的人。 “唉?”章媛媛起立想帮他,差点撞到身后端着馄饨上来的老板,“对不起对不起。”那人听见章媛媛的声音,惊讶地打招呼:“你好。”两人都在为这次相遇惊奇的时候,老板问:“要吃点什么吗?” 看他浇的那么可怜,章媛媛就让他先吃自己这碗。男生点点头坐下。章媛媛心中莫名地升起对他的好感。联系到这几天和他的相处,章媛媛能够感受得到这位男生的特别。她问:“你这是要搬家吗?”“不是,我要出去读书了。”“唉,是在读研究生吗?”“不,我是留级生。”章媛媛哑口无言。幸好她的馄饨上来了,借着热腾腾的白气掩护,章媛媛稍作思考后问:“你叫什么名字?”“邢靖,”邢靖小心地吹着馄饨,随后跟上一句让章媛媛羞愧的话,“看了借书卡忘记了吗?”“咳咳,”章媛媛咳了几声,“我虽然是图书馆的内部人员,那样盯着借书人的信息看还偷偷记着,也不太合适呢。”“对。”邢靖点点头,继续吃馄饨。章媛媛觉得他简直要比刚认识的魏子青还要古怪一些。可是不知怎么的,章媛媛却很愿意忍受这种古怪。要是放到平常,碰到这样尴尬的聊天她早就不干了。 “那么你是要去外地念书了?”“是,去我妈妈那边。”“你不是本市人?”“我是,我的户籍跟爸爸。”章媛媛大致清楚是怎么回事了。“留级很辛苦啊,”她决定和邢靖多聊聊天,“其实留在本市读书也行,你之前也是在本市读书的吧?”“之前是在本市挂学籍。”章媛媛看他吃的差不多,就问他要不要点些别的。老板很有眼力价,立刻靠过来,邢靖顺手把两人的饭钱给付清了。“怎么,不用你付的,”章媛媛想要拦住邢靖的手,又放弃了,“说起来你连我叫什么都还不知道吧。”“知道,媛媛,”邢靖一直以来都是那样谨慎小心,这回可算是露出笑容了,“我听见他们在喊你媛媛。饭钱就算是今天的谢礼。”章媛媛几乎有些无语了,到底有什么可谢的。她自作主张又要了一份馄饨打包好,两人一块出了馄饨店。邢靖说他有伞,可以给章媛媛撑。章媛媛于是婉言谢绝了老板的好意。实际上她在心里倒希望不接受那把伞,因为这样自己还要再回来还。章媛媛教邢靖别走到那些翘得太高的砖上,省得把水溅到身上,可是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邢靖已经浑身上下都是雨水了。他在努力保护他的轮箱和书包。“这样吧,”章媛媛也握住伞柄,“让它们走中间,咱们站两边。”这是她灵光一闪想出来的与邢靖非常契合的话。果然,邢靖立刻付诸实践。这条步行街的人少,两人即便走得这么别扭,也没人笑话。 “哦,原来你今天想说的是这个。”“什么时候?”“办好了图书卡之后你好像恋恋不舍的,是想说不会再有下次借书的时候?”“我有恋恋不舍吗?”邢靖仍然将专注力放在保护书包和轮箱上。“这里面放的是珍藏本吗?”“不愧是图书馆内部人员。”“我可不是在炫耀啊。”章媛媛能跟上邢靖的思路了,她觉得聊天真的很有趣。这时邢靖说他要走右边的大路去车站,章媛媛笑着和他告别。走出去很远以后,她开始打冷战,偷偷希望别感冒。 第四百二十六章 后记(九)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魏子青给齐远思开门的时候瞪了他一眼,齐远思只能畏缩着和姐姐问好。“我之前说什么来着,”魏子青没有大声指责他,而是去接他手里的袋子。拎起来以后里边哗啦啦的响,一听就是前不久做好的朝珠磕到一起的声音,“我还反复问你,说是给谁用的。”“怪我,我那时候太困了,就想偷个懒。”魏子青心软了,因为她很清楚齐远思到底有多忙。没事,给我吧。她很想这么大度地回复弟弟,但话还没说出来,齐远思就鞠躬道歉:“之后不会在这样了。”“哪里还有之后啊?”魏子青哭笑不得地走回手工台,“对了,你们到底是要干什么,忙着做命妇朝珠?”“画画?”“那找幅图照着画不就得了?”“老师叫我们做,说是加深印象。”“那你们就来拜托我?”魏子青指指沙发让他坐,可是齐远思坚持跟着她到了手工台前,“真是,我说你是勤奋呢还是偷懒呢?”她拿出朝珠,将佛头塔下垂着的背云试着往反方向拨了几下,上次她加的用来加固的硬条立刻弯折了。“唉,不行,还是得把它解下来拿掉。”“很麻烦吗?”魏子青摇摇头。齐远思既然说是为了加深印象才看朝珠的实物,那她还是别把他轰走了,虽然他的问题很多。“今天没有课吗?”“今天出门采风。”魏子青一下子笑出声了。“怎么了?”“没什么,”魏子青小心地把额外加固条抽出来,“感觉你这样说话像个画家似的。”齐远思乖乖坐在小床边:“我倒是很想当画家,但是我现在这么累才只是个学生,当画家不会把我的命都搭进去吗?”“才?”魏子青重新把背云接到佛头塔上,“当好学生也是很困难的,你就脚踏实地地来吧,好了。”“这就好了?”齐远思捧过朝珠查看,魏子青放松下来,靠在椅子上回复弟弟:“不然呢,你以为要等几个小时?” 魏子青其实也不可能在大白天做几个小时的朝珠。看着齐远思出了小区以后,她回来仔细检查自己剪好的春花是否破损。确认无误以后,魏子青跨上单肩包,带着这沓春花去找肖懿。 肖懿在一周以前和魏子青打招呼,叫她一定来自己这边帮帮忙。听徐昱林说,肖懿在着手一个剪纸的项目。老人家每天对着亮面纸头晕眼花。为了让魏子青过去陪陪肖懿,徐昱林不惜把自己说的一无是处:“你看我的手,连系蝴蝶结都费劲,更别说帮外婆剪什么纸,这事只有你能...”“好好好。”魏子青赶快应下来,省得他再费口舌。她和肖懿通过几次电话,确认好她做的是中国传统剪纸项目后,就去小姨那看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但是在魏子青边做边等待的这一周里,肖懿并没有叫自己过来,问徐昱林的时候,徐昱林也说不清楚,就看见外婆每天闷头忙碌,自己问话也不怎么被搭理。终于,魏子青在昨天晚上等到了肖懿的电话,老人似乎很疲倦,只是在电话里简单地嘱咐要带什么东西来。魏子青思前想后,恍然地与徐昱林发消息:“肖懿老师等到现在才给我打电话,不会是专门挑了我白天有空闲的时候吧?”“恩,”徐昱林在电话那头有些尴尬地解释,“那个,其实你今天有空,是我告诉外婆的。”魏子青空欢喜了一场。她叹了口气顺便说:“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今天有空的?”电话那头异常安静。魏子青不得不多喂了两声。“偶然间看到的。” 魏子青穿过马路,走上去往肖懿家的社区路。期间想到徐昱林那句蔫蔫的“偶然间看到的”还是忍不住想笑。她已经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她外出回来,和徐昱林在二层走廊尽头说话的时候,那傻瓜一直伸着头张望的是值班表。其实他想要的话,魏子青完全可以发给他一份,没必要看得那么辛苦。下半年的值班表相较于上半年发生了很大改变,魏子青不得不多存几份在手机和电脑里,以备不时查看。与周易亭他们工作室相同,魏子青这边的图书馆也来了一些新人,为了照顾他们的上班时间,魏子青的排班变得乱七八糟。魏子青找章媛媛合计过,可是得知章媛媛的排班竟然集中在周末以后,魏子青也就不再有更多怨言,转而安慰好朋友:“没事,平常你也可以去工作室见一见杜集通啊,顺便参观嘛,多好。”“好什么呀,人家还要工作呢,”章媛媛过了片刻才反应,“谁见他,我要是真得在工作日休假,唉,算了,就去什么地方吃点好的吧,反正人也不多,省的排队。” 魏子青敲门的时候看见那个放在门边的桶被人挪到临近大马路的草团边上。为什么要这样做?魏子青以为是桶挡道的原因,又暗自奇怪,难不成徐昱林终于开窍,肯收拾家周围的环境了?肖懿还没完全把门打开,就喊魏子青快进来。肖懿用来办公的客厅还是一样的宽敞明亮。在阳面的玻璃窗下,魏子青看见肖懿头顶乍眼的白发。很久以前带着自己和徐昱林一块去博物馆的那个严肃又优雅的女人现在就站在魏子青面前,这让魏子青有点恍惚。她看到肖懿把手微微弯曲,就自然而亲热地挽了上去。魏子青是心疼肖懿的,她看着肖懿的头发慢慢变白,同时自己也慢慢接受了乔湾阿姨已经离开的事实。这是她不得不记起来的回忆。 “怎么啦,又这样皱眉头?”肖懿一问,魏子青立刻挑眉:“有吗?”肖懿被她逗笑了,连声说魏子青变得活泼了。徐昱林说是大清早就出去锻炼身体,运动结束后直接去实验室。但是肖懿起来工作的时候还是注意到桌子上放了汤包和小菜。“他还挺有心的…但是我现在总是感觉,有点肉麻了?”肖懿像是在询问魏子青。魏子青摇头:“大概是他没这么体贴过吧。”想想今天齐远思也是一大早就来了,魏子青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更勤奋一些了。她谢过肖懿一块吃早饭的邀请,先到办公桌前帮忙。 徐昱林中午回来取东西,看见肖懿和魏子青专心致志地忙碌,不想打扰她们,就偷偷上楼去自己的房间。可是他下楼的时候还是被肖懿说了一顿:“在干嘛呢,现在回来都偷偷摸摸的?”“不是不想打搅你们吗。”“你来。”徐昱林以为肖懿有什么重要的指示,连忙跑过去,但肖懿只是让他帮忙倒一下垃圾。徐昱林没趣地走了,离开客厅前他好像看到魏子青在朝自己眨眼睛。午后肖懿需要午睡休息,魏子青和徐昱林才有机会聚到一块。“你现在和我外婆相处得倒是很融洽哈?”“说实在话,我还有点害怕肖懿老师。”魏子青吃着徐昱林拿给她的虾片,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为什么总说害怕她?我看她对你可比对我好多了。”“唉,没事,”魏子青的这种感受说给徐昱林听,他也不会懂,“这么说吧,我爸爸如果揽着你聊天,你会不会有那种不知道说什么的感觉?”“不会啊,”徐昱林自信满满地回复,“我和魏叔叔相处得可好了!”魏子青愁得将虾片一股脑塞进嘴巴。 第四百二十七章 后记(十) 徐路有些犯难。她站在谷疆办公室门前,手里捧着一个文件夹。 “怎么?怎么了?”杜集通大老远看见她低头徘徊,还以为谷疆教训新人了,赶快跑过来问,“这个工作室也不会有什么大错留给你犯,不用太——”“那个,哥,我想给主任一份意见书,不知道怎么开口,”徐路用非常小的声音对着地面说,“而且说到底,这里有那种,就是可以递意见书的情况吗?”杜集通听完她的话,觉得非常滑稽。他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谷疆“主任”的这个称呼,另外,这小丫头都有胆量写意见书,问自己问题的时候却连头都不肯抬。他忍着笑推开办公室,把手放在背后摆一摆示意徐路跟上。“那个,主任啊,”看到谷疆意外的表情以后,杜集通更想笑了,“这里有份意见书,你要看看吗?”“意见书,恩,”谷疆大致了解了状况,“挺好,你们还从来没给我写过意见书呢,新人还是有想法。”徐路扭扭捏捏,把意见书上交的时候还说了一句“对不起”。谷疆安慰她说做得好,随后打开文件夹。 “工作室仅限于联合活动,对外交流不积极,与文娱产业交流环节薄弱,大致就是这些...”谷疆活动一下肩膀,对来报告寺里提供帮助细节的李成光说,“你有什么想法吗,成光?”李成光微微张开嘴,可是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又闭上了。他在工作室已经待了好几个月,从来只负责具体制作修复工作。说实在话,李成光什么想法也没有。谷疆还在等待,他只能说:“提的意见很好,我也不太懂,只是希望咱们工作室能换亮一点的灯。有时候修复细节看不清楚。”周五的晚上,杜集通被叫去加班。谷疆和他亲自督工,叫师傅们把工作室所有的灯都换新了。 距离联合展览活动越近,周易亭就越忙。她虽然对谷疆平常别扭的态度感到不满意,但是对他非凡的工作效率还是钦佩不已。“我是有点自卑了,”周五晚上谷疆特意给她放了假,叫她回家休息。于是饶周兄妹两个难得在晚饭后一块出去散步,“感觉比不过他,真的。”饶未黔静静地听。他从不久前打算好要给妹妹找个心理医生,可是看她最近这么拼命,又怕毁掉她的劳动成果。两人走到公园的人造湖旁挑了石凳坐下。“每次我给自己安慰,说不跟别人攀比,专心做好自己,结果见到他,就又开始较真,”周易亭捡起脚边的小石子拿在手里看,看厌了就塞到饶未黔手里。没过多会,饶未黔两手抓满了石子,“就这样,我自己的事情才会越做越差。”“没,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能干的姑娘。”饶未黔立刻否认妹妹的消极想法。但这句话不是安慰,而是出自饶未黔的真心。从小时候起他就没有妹妹优秀,可从没有出现周易亭对谷疆的那种情绪。不过也是,周易亭是自己的亲妹妹嘛。 “你想过,”饶未黔对周易亭说,“和谷疆沟通一下吗?比如说也给他写写意见书什么的?”周易亭曾在电话里和饶未黔讲过徐路的事,饶未黔也听得津津有味。“那不一样,”周易亭端着下巴,“徐路是新人,有些事情就是得新人去做,才能过关,人家会觉得你挺有意思,看个新鲜。但是我...”“哇!”饶未黔很夸张地摆出吃惊的表情,“原来你可不是这样的,唉,我的妹妹终于还是被同化了。”“什么呀!”周易亭急得和哥哥打闹起来。两人身后的小路上走过一个拿画板的男孩,正专注地盯着兄妹俩。饶未黔和周易亭对视一眼,尴尬地放下手坐好。“现在的小孩都很老成。”等男孩走远以后,周易亭小声说。“恩。”饶未黔感到难为情的是,妹妹明明在真诚地分享心事,自己却还是没有改掉假不正经的毛病。”联合活动,唉,新人的胃口好大,我觉得现在都已经够累了,她还说不够,需要改进。”那是因为你自己也在逼迫自己嘛,饶未黔没有将话说出口,转而问:“说是今天晚上装灯?”“对,”周易亭看着渐暗的天色,“谷疆说里面太脏,全是灰,让我们几个回去,他和杜集通打扫就行。”“哎呀,他还挺体贴的。”就是啊,周易亭把头埋在胳膊里,让自己的肩颈放松一下。 让人意外的是,李成光也到了换灯现场。杜集通从已经换掉的旧灯管堆里小心地绕路出来:“啊呀,不是让你回去休息的吗?这里干活呢。”“我可以帮忙的。”“算了吧,”谷疆也靠过来,抓起他的手,“这灯管边上还有那么锋利,把你的手割破了可怎么办。”谷疆从没有注意到原来李成光的手这么粗糙。他转而拍拍李成光的肩膀:“晚上不好走夜路,到时候还得我来送你。快回去吧。”李成光小声说:“你们不都经常睡在工作室吗,我这个又没有什么。” 最终李成光还是留下来一块帮忙了。杜集通后面偷偷问他理由,他说因为谷疆让工作室的姑娘们和新人回去休息,而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也受到了照顾,所以有点过意不去。“你太客气了,”杜集通劝他,“以后他让你休息,你就答应下来。真是的,我想要假期还盼不来呢。”李成光以为杜集通对自己去而复返的做法看不太上,所以立马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休息室的数量有限,杜集通让谷疆先去睡,自己会安顿好李成光。 “我还不知道你家离这里远不远呢。” “很远。”李成光接话的速度很快。杜集通哼哼两声:“不会是怕我坚持要送你回家吧?”“不会,”李成光和杜集通合力将放在阁楼上的被子抬下来、“看你清瘦的,手劲还挺大。”“不是有那种说法吗,瘦的人手劲一般都大。”李成光麻利的收拾被褥,杜集通害怕自己碍手碍脚,就退到门边。从会议室的那条回廊吹来的夜风凉飕飕的。“晚上可得多盖点。”“还是我打地铺吧。”杜集通赶快拦住李成光:“睡不惯的人可别一上来就地铺,我们工作室凉,你还是睡床吧。”两人各自入寝以后都没有困意。杜集通看小和尚难得话多,也就来了精神,起来靠在柜子上边看手机边聊天。到了后半夜,杜集通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听到李成光在喊自己:“那个,什么声音?” 确实有什么声音从空旷的工作室里传出来,一阵一阵没有要停的意思。仔细辨认之后,能听出好像是有人在咳嗽。杜集通正犹豫要不要开门去看,自己的手机开始震动。杜集通一接电话就听见谷疆在边咳边骂:“咳咳,忘了关门,装完灯那点灰全跑我屋子里来了,咳咳...”杜集通害怕自己在电话里笑出来,赶快挂掉披着衣服要出门。“什么,什么呀...”李成光面露难色,杜集通和他解释:“去救我们主任。” 第四百二十八章 后记(十一)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听说隔壁小学举行秋游活动,谷疆决定和老师谈谈。他让徐路去打电话联系,就当是锻炼她。邱常为徐路说了几句,大致意思就是叫谷疆别小看了徐路。“这么点事情算是什么锻炼,本来能做好的,这么一说反倒不行了。”谷疆称愿意听邱常指示,可是私下里却和杜集通诉苦:“邱常老师不会是看我不顺眼吧?”“那是你没有看见她是怎么训周易亭学姐的。”杜集通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到荣幸。因为谷疆已经把自己当成倾诉心情的对象了。他和谷疆一块吃晚饭,两人要为了联合展览的活动布置会场。杜集通的意见是布置的朴素一点就行,他还记得那次文物展,由于展厅太多,光是介绍图就记的乱七八糟、后来在展览上出了事情,也不方便通知负责人。只不过那时工作室的人也确实不多,不知道以现在的规模来看能不能适合那回文物展的开法。“我觉得就用一个展厅,然后集中展览吧。摆那么多房间,管不过来,还像是摆阔。”杜集通喝汤的时候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结果就是自己被呛得满脸通红。谷疆看着他摇头:“你这样怎么做新人的表率?饭都吃的有问题。”他给杜集通递纸,顺便回复他的建议:“话是这么说,但是我还是要用多个展厅展览。”杜集通专心擦嘴,一句话也没说。谷疆紧接着补充道:“工作室举办文物展就是希望人们多多参观嘛,恩,上虽然听上去刺耳一些,可是多展厅气派热闹是必然的——”他看了一眼杜集通,发现对方正在认真听,继续正色说:“当然也有像你一样的人想着,文物展还是朴素些,有重点一些,但是真的办起来就不是这么回事。”杜集通低头找垃圾桶,谷疆知道他还是不赞同自己的话:“好比什么台上演出,突然喷起烟火,就会引得很多人呐喊鼓掌,可能比演出本身博得的喝彩还要多,这已经变成不算坏事的...”杜集通把卫生纸攥成团投向远处的垃圾桶,两个人都听见嗖的一声。 叶晗很久没有来工作室看过了,第二天早上有空,她特意没给谷疆打电话,挑他们工作的时候来看看。结果来了就撞见谷疆和杜集通坐在工作室里闷头工作,彼此一句话都没有。叶晗是精明的人,不用多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没有理会谷疆,先把杜集通叫出来:“怎么了?是你们的主任不讲道理了?”杜集通不想把两人的分歧说给叶晗听。如果现在换作是邱常来问,他还勉强会说个大概,可是叶晗是谷疆的妈妈,这样做显得好像他们两个还很幼稚。“有什么不能说的,工作上的事我也可以听听,”叶晗没打算把事情含糊过去,“谷疆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不会跟在背后天天督促,会等他自己改正的,这样你能放心了吗?”杜集通这才说明了两人为联合展览活动的事情闹矛盾。每次谈起这个事,谷疆一套一套的话就会在杜集通脑子里响起。他很沮丧,心里揣着前功尽弃的痛苦感。整个工作室里最有可能先和谷疆亲近起来的就是自己了,结果不过一顿晚饭的功夫,竟然会变成这样。叶晗认真地听完杜集通的抱怨,心里也做好了别的考量。她安慰杜集通:“谷疆容易走极端,有的时候他感觉到你在冲他的话,脑子有可能就单弦转了。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包庇他,你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杜集通觉得这母子两个都很喜欢训话。但是让他更难过的是,他好像在叶晗的话里听出了指责自己的意思。 叶晗刚准备离开工作室,隔壁小学的秋游负责老师正好过来。叶晗思来想去,还是留下听听他们想干嘛。谷疆亲自招待了老师,希望他能在秋游的环节中加一个来文物工作室参观的活动。说的同时,谷疆冲徐路笑了一下。叶晗这才注意到原来工作室来新人了。在反复声明是免费参观以后,谷疆终于是敲定了计划。“来,你去和老师谈吧。”他推了推杜集通的肩膀,在后者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对老师介绍说:“这是我的得力副手。”杜集通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惊慌过了。他看看周易亭又看看邱常,两位前辈都朝自己比起拇指。杜集通更加惶恐。注意到叶晗坐在会议室最靠近门的地方旁听以后,杜集通在心里骂自己:“不争气。”散会后,他特意跑去对叶晗说:“我没有和谷疆闹矛盾。”叶晗有些意外,只好先点点头。杜集通又说:“只是我的表达能力不好,没把话讲清楚,才会变成中午那样的。”叶晗拎起挎包,对他说了声“加油”就离开了。杜集通很久以后才有这种感觉,叶晗的目的达成了。 但是好不容易解决了工作问题的杜集通又遇上了生活中的困惑。往常出现这种问题的时候他都是找周易亭聊天。姐弟两个各自开瓶饮料,你一言我一语能聊很久。自从谷疆当着全工作室员工的面说自己是他的得力副手以后,杜集通就再没好意思主动去找周易亭,不知不觉间,他都已经忘记了两人之前是怎么既做工作伙伴又当生活好友的了。直到临近小学秋游的某天下午,周易亭突然出现在他背后:“想什么坏主意呢!谷疆的得力副手!”“啊?”杜集通被吓了一大跳,“学姐?”“现在我该叫你领导了。”虽然周易亭调侃的归根结底还是谷疆,可是杜集通仍然很不好意思。他搓着手说:“没什么,就是最近家里有事,所以想想。”周易亭说要请他喝奶茶。杜集通应下是应下了,可是他一吃甜的就头疼。不过难得学姐没有对自己心存芥蒂,杜集通觉得自己也该满足了。 “说说吧,怎么了?”杜集通一口奶茶下去,甜得昏昏沉沉。文物展过去那么久,周易亭可能已经不记得章媛媛了,他还能和自己的热心学姐倾诉这件事吗? “就是,我之前和一个女生,还,关系还不错...”“章媛媛章媛媛!”周易亭不耐烦地表示自己知道,杜集通不好意思地捋头发:“对,就是媛媛,我以为两个人之间都已经算是非常亲密的关系了,但是她最近突然对我很冷淡,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惹她生气了?”“没...”杜集通想起那通无厘头的电话,“啊,就是,我上次接到她的电话,好像是说什么是我的错,可是媛媛爱开玩笑,她那个语气也明显是半玩笑的,估计又把什么嫁祸到我头上来了,这是常有的事——”周易亭虽然一直单身,看见自己的学弟谈个恋爱都那么困难,也不禁有了切身的同情感:“听你一说确实,哄对方开心太不容易了,怪不得看你最近闷闷不乐的,还以为你又和谷疆闹上了呢。”听周易亭这么一说,杜集通突然意识到最近自己确实哪哪都不顺。他谢过周易亭,决定再将心思多投在工作上一些。 第四百二十九章 后记(十二)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徐昱林没有听懂魏子青在说什么,他又问了一句:“啊?”“我说,你想和我一块去旅游吗?”“你喝酒了?”徐昱林觉得不然就是魏子青喝了酒,不然就是自己没有睡醒。“那,你,不是,咱们两个不是刚刚才出去吗?”“什么?”这回轮到魏子青发问了。“我的意思是,咱们两个都各自出远门回来,也没有机会再跑出去了呀。”徐昱林想起自己上一次的出行,不禁苦笑。他想象自己去海边出公差的美妙场景最终还是没有发生,反而给自己带来了很多麻烦,短时期内他是没有再次出行的想法了。不过魏子青问的真的很突然,徐昱林稍作思考之后说:“席荆华在你那边吗?”电话里传来一阵笑声,徐昱林知道自己猜错了。“哈哈,怎么又说到她身上去了?”“不,我还以为你们在玩什么游戏...”“玩游戏!”魏子青加重了语气,“我现在可是在图书馆啊,什么游戏。”“那你怎么突然说要出去,我还以为你们又打了什么赌之类的。”“没,”魏子青想起聂恬和自己的聊天,心里还是很高兴,自己可以被一个小姑娘哄成这样,要是放在原先,魏子青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自己是这样的人。她不告诉徐昱林理由,匆匆挂掉电话。 章媛媛最近魂不守舍,头两天因为簪娘的单子太多,魏子青并没有怎么关注她,下班以后满脑袋都是怎么做这个怎么做那个。直到早起来阅览室开门时她看见章媛媛一个人在门口看手机,才惊讶地问:“你现在都来得这么早了?”“啊呀,子青,”章媛媛飞快地收起手机,“你也早哇。”“我又不是在和你打招,”魏子青伸手去掏钥匙,“大早上就和杜集通聊天吗?”听到杜集通的名字,章媛媛的脸立刻就不自然起来。魏子青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从那一天接到被她搞错了图书卡的借书人的电话以后,章媛媛就变得怪怪的,提起杜集通就不高兴不说,还一天到晚板着脸。魏子青也是贪嘴快,明明记得章媛媛这件事,还是往枪口上撞了。“我开门喽,里面可能还没打扫,怕有灰,你先往后撤撤,”魏子青对着阅览室的玻璃门皱紧了眉头,“那个,其实如果你和杜集通有了矛盾,还是尽早说通比较好...”“恩。”章媛媛简单地回了一个“恩”字,魏子青也就不再多说。章媛媛是她的同事,更是她的好友,她当然希望媛媛能够保持以前那样乐天的性格,但是如果与杜集通真的合不来,也不必强求。毕竟两人还没有到确定关系的那一步。只是在魏子青的印象里,杜集通的性格还挺不错,和章媛媛相处得也一直都很好。听章媛媛说,现在在工作室里工作的李成光还是他们两个一块去寺里参观的时候“挖掘”的。看来章媛媛突然转变态度,果然是和搞错图书卡的事情分不开关系。魏子青的确有点好奇,那个借书人到底是谁,又和章媛媛说了什么呢? 所以在挂掉徐昱林的电话以后,魏子青迈着小步下到一楼。午休时间行将结束,服务大厅的人都放下手机停止喝茶,准备上班。魏子青找到处理读者致电的工作人员,向她问了章媛媛和那位借书人的事。“这是我自作主张来问的,”魏子青腼腆地说,“看她最近很没精神,就想问问,她不会是和那个借书人没有协调好,发生什么争执了吧?你还记得吗?”“记得,”那位工作人员比魏子青还早一年到图书馆上班,在魏子青刚到图书馆就职的那个下午,就是她带着魏子青简单地熟悉了一下工作场所,两个人也算是旧相识了,“关心她啦?没事!”魏子青示意她凑近些,然后小声说:“姐,我来问你的事就别跟媛媛讲,算我们两个的秘密,因为吧,她最近心气不顺,我也怕惹毛了她。你知道的,这种平常不生气、乐呵呵的人,生气起来还是挺吓人的。”“嘶,不应该啊。”魏子青看到她脸上现出困惑的表情,马上问:“不应该什么?”“那个借书人来的时候我可是看见了,挺有礼貌的一个小男孩,也没生气也没吵,还和媛媛说抱歉呢。” 魏子青也糊涂了,她预想之中的答案应该是章媛媛和那位借书人吵了架,带着情绪又和杜集通相处,迁怒了杜集通或是别的什么。既然不是因为这件事,那又是为了什么呢。大厅响起悦耳的语音播报,上班时间已经到了,魏子青匆匆忙忙赶去班上。章媛媛不在服务台,而是坐到了阅览室前排的座位上,朝她咧嘴笑。“先把那个书架放到这里来,”魏子青一边回了聂恬一个微笑,一边和新分来的管理员合力把废弃的书架挪到员工休息室来。“媛媛姐不高兴吗?”“可能是太累了吧。”魏子青觉得自己应该请章媛媛吃顿饭套套话,又害怕自己这样会不会被算作多事。可是章媛媛确实已经到了让新人担心的程度。 “想吃点什么吗?”“啊不,我刚吃过,”章媛媛抠着手指没精打采地说。“我是问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和你一块去吃怎么样?”章媛媛欲言又止,魏子青就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请你吃啊?”“好啊,”听到请这个字,章媛媛的眼睛都亮了,笑容也浮现在脸上。虽然这就是魏子青的本意,可她还是忍不住捂住脸:“唉你真的...”“我想吃馄饨。”“啊?”魏子青故做惊讶地说,“我还以为你要坑我一顿呢,正好我也想吃馄饨,去后面社区里的馄饨店怎么样?”“不好,”章媛媛摇头,“我带你去吃吧,要你请客是开玩笑的。”“你好,请问我想找编号是...”两人的对话被找书的人打断。魏子青对章媛媛所说的话产生了好奇。 下班前走过一楼的服务大厅,章媛媛注意到处理问题电话的工作人员对着魏子青挤眉弄眼,忙拉住魏子青说:“她好像在跟你打招呼?”魏子青硬着头皮回了她一个笑容:“没,没什么。” 章媛媛当然是要去她和邢靖去的那家馄饨店的。她很想把这件事藏在心底,又迫切地想要将它分享给其他人听。太矛盾的心理让她最近都变得怪怪的。魏子青边看周围,边大步向前,结果一脚踩到翘起来的防水砖上,她昨天新换的裤子溅得全是泥水。章媛媛在没心没肺地笑,魏子青也就笑了:“你还笑,有好地方不走,净把我往这里引。”“唉你不能这么说,”章媛媛拍拍她的肩膀,“这里就是好地方。”两人钻进那家老馄饨店,章媛媛要了大碗馄饨和烤包子,魏子青以为馄饨的量是小碗,就学着章媛媛的样子也要了烤包子。结果馄饨一上来,魏子青就愁眉苦脸地说:“这么多我哪里吃的完?”章媛媛的心情已经不像在图书馆时那样,而是变得非常明媚:“我说了这里是好地方吧?”为了不浪费食物,魏子青拼尽全力吃干净了。两位姑娘出店门的时候,魏子青听见章媛媛说:“可惜今天没有雨。”“别,”魏子青摆手,“路本来就难走,再下雨怎么办哪,再说咱们两个吃得这么饱,淋了雨回去就要伤食的。”章媛媛相信老板会提供雨伞,转而拉着魏子青的胳膊说:“子青,我觉得杜集通是个挺好的人...”魏子青从话里听出些不对味来,她吃惊而小心地问:“那你们两个?”章媛媛很轻地摇头。魏子青大胆地问:“为什么突然这样呢?”“就是,可能就是馄饨吃坏了。”章媛媛甚至有些委屈,可是魏子青却开始发愁毫不知情的杜集通了。 第四百三十章 后记(十三) 周易亭照常上班,可是她发现办公室的气氛有点不对劲。往常和自己打招呼的李成光今天老实地坐在座位上,低头啃书本。邱常端着杯水。她确实在看自己没错,可是这眼神也确实吓人。徐路捧着这两天谷疆推荐给她看的管理手册,似乎有什么要和自己说。另外两个新上任的男孩朝自己又点头又摇头。周易亭最终决定去问问徐路。走到徐路办公桌前,周易亭先和邱常问了声早安。邱常把脸藏在杯子后面,冲她点头。徐路小声说:“易亭姐。”周易亭“哎哎”地应着跑过去。 自从周易亭从谷疆的办公室里搬出来,重新回到邱常的这间大办公室以后,一个显著的变化出现了。办公室里几乎所有的新人都对周易亭表现出亲切和信赖感。周易亭一开始为这件事洋洋得意,还跑回家和哥哥炫耀。可是时间长了,她又担心自己的邱常姐会不会心里不舒服。好在邱常从来没有为这件事和她故意对着来过。周易亭有一回大胆地问:“邱常老师,他们都这样亲近我,你还行吗?不会生气吧?”邱常捧着她的杯子悠然地说:“你真得觉得我在吃新人干醋?”周易亭也就放心下来。为了对得起新人们的信任,她也就拼尽十二分的努力,为他们做好表率。当然,对于新人们私下里的要求,周易亭也是尽量满足。 “怎么了?我还没来的时候你们和谁吵架了?”周易亭卷起袖子,表现出非常凶悍的样子。徐路被她逗笑了:“不不,不是我们。”“那...”周易亭又看了一眼邱常。邱常放下水杯朝自己摇头。周易亭几乎是立刻就确认了,应该是谷疆那边出了事情。“是不是谷疆和杜集通又有什么分歧了?”“那个,今天早上我们来得晚了,主任和杜哥坐在会议室等,杜哥的眼睛肿了这么高,”徐路给周易亭比量了一下,“好像是哭过了,我们也都不敢多说话,就回办公室来,但我还以为是主任和杜哥吵了比较严重的架。”周易亭不相信这个说法。杜集通倒是会和谷疆吵架,但是绝不会哭。 “后来主任竟然也跑过来了,问我们中间的哪个跟杜哥有矛盾,我们哪知道,都是一头雾水,这么说也不是主任的关系...”周易亭几乎是在某一个瞬间立刻就想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想起前几天和自己诉苦的杜集通,又想起了他挂在嘴边的名字“章媛媛”。“哎呀,”周易亭为杜集通惋惜,“这真是,好了,我知道了,你们专心忙,我去想想办法。”“别刺激他啊,”默不作声的邱常突然发话,“今天下午孩子们就要来参观了,别整的工作室里的管理人员反而在哭鼻子。”周易亭真的很佩服邱常,和她一块待了这么久,几乎没有看见过邱常为了感情生活上的事耽误过工作,周易亭一边渴望着这样的专注,一边又隐隐约约有些害怕成为这样的人。 周易亭不可能突然闯进谷疆的办公室对着杜集通大喊“学弟啊,失恋了也不要太消沉,要勇敢”之类的话,她总得找个理由。好巧不巧,隔了几十分钟,徐路接到了秋游负责老师的电话,说看天气晚时间有雨,所以希望能提前一点时间来参观路线上较近的工作室,也好尽快结束秋游。周易亭觉得这是个好的契机,就跑到谷疆办公室门口。谷疆急匆匆地出来说去洗手间,碰到周易亭就对她抛个眼色,示意屋内坐着个落魄的人。周易亭等了半分钟,才敲敲门,快步走进工作室。 “啊呀,谷疆不在吗?”“刚刚去厕所了。”出乎周易亭预料的是,杜集通的精神状态非常好。看来受伤的只是他高高肿起的眼睛。“球友的老师给我们打电话了,说是天气预报报的下午有雨,所以他们想提早一点来参观,反正咱们这离得近嘛。”“是可以,要不然让孩子们淋雨可不好。”杜集通的话一说多,周易亭就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沙哑。“只是有一件事啊学姐——”“怎么了?”周易亭想装的不在意杜集通的眼睛,可偏偏视线就是往那个方向去飘。杜集通也注意到了,于是捂着眼睛笑:“就是你看我现在这个眼睛,短时间内是好不了了,学姐能替我去下午的接待吗?”“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呢,”周易亭打着哈哈拍他一下,“我还准备跟你争一争这个事呢,那既然是你拜托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杜集通已经听出了周易亭话里安慰的意思:“那个还有一件事,学姐,办公室里人都看见我这双肿眼睛了,所以还得拜托你跟他们澄清一下,我没有和谷疆闹矛盾,现在也不是那种不能说话的状态,只是昨天晚上遇见了伤心事,今天早上还好不了而已。”“不用你操心啦,”周易亭偷偷靠近他,“谷主任去办公室问来着,说谁和你闹矛盾了,哈哈。”两个人正笑着,谷疆也不好打扰,只能在后面说:“我,我怎么了...” 叶晗并没有像对杜集通承诺的那样,等谷疆自己发现问题,然后改正。在和杜集通谈完话之后的某天晚上,谷疆难得回家休息。叶晗把他叫到客厅,毫不客气地训了一顿。谷疆离开工作室,重新进入将自己娇生惯养成长的家里时,久违的倔脾气就会回到他的脑中。这倒不是什么大少爷心理,只是谷疆更加放松,平常自然的样子更加外露。他对叶晗的话不以为然,到冰箱里捧出一大盒甜品开始大吃特吃。叶晗无奈地摇头,转而打开电视,叫儿子自己沉淀一会儿。过了很久,叶晗看的节目已经接近尾声时,谷疆放下甜品,含糊不清地说:“对不起,我以后不会那样和他闹僵了。”叶晗还是没有反应,谷疆擦净手,又说:“但是我还是不觉得他是对的,或者说全工作室的老人实际上都是抱着很消极的态度在对待这个工作室。所以我还是会坚持让工作室规范化。”叶晗那时候才满意地点点头。 秋游参观比原定时间早了半个小时。李成光打开窗户向外看,天空黑沉沉的,不久就会下雨。李成光有些担心地问邱常:“老师,如果参观途中下雨了怎么办?你看外面的天色。”邱常虽然心里不慌,可是对降雨这种无法确定的事也没什么底气,她伸头出去看天,却意外看见工作室前的杜集通。 “在干嘛呢?”邱常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杜集通听见了。“我收拾一下这边的快递柜子,待会要来参观呢,乱糟糟的不好。”“你去帮他。”邱常催促李成光。“啊,可是老师...”“快快。”李成光为难地跑出去,不小心踢翻了立在一边的硬纸板。“对不起。”李成光忙着去捡硬纸板,杜集通在后面叫住了他:“没事没事,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看有人在快递柜里故意塞垃圾,所以就把它捡出来了。来,我来。”杜集通接过李成光手里的硬纸板,把它扔进垃圾桶。李成光听到杜集通在笑。 “这纸板也不是太卫生,就别用抱的了。”他帮小和尚拍干净衣服。李成光小声问:“你没事了吗?眼睛还肿着呢?”李成光的眼睛很亮,远看就像含着泪水一样。杜集通苦笑着安慰他不用管自己。 第四百三十一章 后记(十四) 魏子青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去问徐昱林那样一个怪问题。她捧着脸倒在沙发里面,过一会儿又拿出手机来。 “我被小丫头带偏了。”她给席荆华发消息。席荆华回了一个“哦”。魏子青能够想象得到席荆华没趣的表情,她忍住笑,又给席荆华发:“我不该跟徐昱林说那样的话。”魏子青几乎是瞬间就接到了回复:“什么?你说什么了?”魏子青有点哭笑不得:“我说错了话,瞧你高兴的。”席荆华紧接着就发来了长段的语音表明态度:首先她并不是在幸灾乐祸,作为魏子青的好朋友,她从来都是站在魏子青这一边的,另外由于好久没有和魏子青讲话了,她有点想好朋友,在闹别扭呢,所以一开始才会那么冷漠,最后无论魏子青犯了什么错,说了什么话,她都绝对不会笑话她的。“所以你到底说了什么呀。”席荆华几乎要给魏子青打电话了,终于是问出了究竟。 “唉,什么呀真没劲。”席荆华又改回了发送文字。魏子青笑得合不拢嘴。但是在开心之余,她还是为自己的莽撞感到难为情。怎么恬恬一撺掇,自己也就去和徐昱林讲些稀奇古怪的话呢。听说他们那边工作还很忙,他不会觉得自己很古怪,影响了他的工作吧。魏子青又问席荆华:“这回假期你还回来吗?”席荆华懒得打字,就发语音说:“不知道呢,如果方便的话当然是想回来的啊,因为有你嘛。”魏子青被她的话腻住了,只好说:“那我还是挺感动的哈。”“但是我要是回来了,你不就不能和徐昱林出去旅游了吗?”从别人的嘴里听见这种话还是挺不好意思的,魏子青崩溃地捂着脸:“不会去旅游的。” 虽说如此,假期将至,魏子青真的很想知道徐昱林有什么打算。她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有想过和徐昱林一块度过节假日,不一定要出去旅游,就在附近转转也行。但是被自己几天以来的胡思乱想打扰,现在她的那个想法已经快要消失了。和席荆华说话并不能让魏子青重新燃起自信心,况且她现在还是有些害怕徐昱林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章媛媛又请了两天假,她没人可以倾诉了。 魏子青昨天在路上碰见了赶回家拿东西的周易亭。其实她很想问问马上要到来的联合展览活动有什么不错的地方,她也好到场学习,可是看见周易亭火急火燎的样子,她还是没舍得打扰她。两人打了个招呼就分道扬镳。魏子青很想念以前的日子,那段时间徐昱林和她碰面就会讲讲工作室的趣事,魏子青去工作室的频率也会更高一些。现在她遇见周易亭竟然会感觉到面生,真是不可思议。肖懿找她做剪纸的时候,还问过她记不记得工作室做过彩帛剪纸头饰,魏子青虽然愉快地回忆起了和徐昱林一块讨论头饰的日子,但是也想起了沉默地窝在小工作间的乔湾老师。魏子青觉得肖懿的心实在是太坚强了,自己如果遇见类似的事,不知道会消沉成什么样子呢。 但是让魏子青没有想到的是,徐昱林竟然主动来找自己了。她那时正在做买家要求的簪饰,小心地涂着黏胶,结果手机突然响起来,吓了她一跳,胶水自然也就涂在手上。魏子青不得已放下胶水接电话:“喂?”“子青?我是不是吵到你了?”魏子青看着被涂花的左手,苦笑道:“没,还好,怎么了?”“那个,我查了一下,不是快要到节假日了吗,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去海边玩?”提起临海的度假,魏子青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夏天。她思考的时间有点长,徐昱林在电话那头担心地问:“不太想去是吗?”“不是不是,”魏子青笑一笑,让他放心,“我只是在想为什么突然要去海边,我记得以往肖懿老师带我们两个出去,都是去各地的博物馆之类的地方玩。”“就是嘛,”徐昱林的声音突然扬得很高,让魏子青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咱们以前去的太少了,所以现在才要多去海边玩玩。”其实徐昱林心里还藏着个小秘密。 在魏子青出门的同一时间里,徐昱林也出了趟远门。他们实验室有任务派给他做。到达一个新的地方,完成任务之余,最让徐昱林感到为难的就是结交新朋友。徐昱林本身是一个聪明又愿意沟通的人,在和陌生人相处的时候会尽量照顾对方的情绪,因此很少有两人或多人相处结果却十分尴尬的时候。但是在工作环境下就大不相同了。碰见的人虽然不能称得上熟人,却也不是完全陌生。有可能在前一刻还在会议室里吵架,后一刻就已经并排坐在餐厅的座位上。可能有些人很享受这种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的状态,但是徐昱林完全不属于这类人。碰到刚刚还在跟自己争得难解难分的人友善地向自己搭话,徐昱林只能扯着嘴回给他一个友善的笑脸。 不过怕什么来什么。那趟公差期间,徐昱林真的碰见了一个上述类型的“工作伙伴”。徐昱林在实验室中还不算前辈,经历尚浅。这次公派出来也不是为了探讨专业问题,而是交流学习方法的。在讨论如何成组学习时,徐昱林提出了对前两年非常流行的互动成组学习的质疑,不出他所料,立刻就有人反驳徐昱林的观点。由于那人的理由含混不清,徐昱林不太满意,就帮他总结了一下。他的大致意思是说互动学习法可以调动学习积极性,不会让成组学习变得枯燥。就着他这个过于正式的说法,徐昱林又提了别的意见,两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等到这次公差结束,徐昱林休息一下午准备回去,在海边散步的时候,竟然迎面碰上了他。他问了徐昱林的工作地点。 “是出了远门来的对吧,”在开会的途中徐昱林才知道他叫邢桓,”要是不赶着回去要多长时间呢?”“大半天吧,”两人虽然面上春风和煦,但是彼此的心里都还十分紧张,“你是本地对吧。”“对,不过我下月也要出去了,我们这边已经有了强制要求,就我没去了,”邢桓咧咧嘴,“而且家里还有事情要处理,之前的那次外出也耽搁了。”两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谈些什么好。徐昱林很想自己享受一会儿海风,但是又不能蛮横地开口叫人走开,也不能拔腿就跑。只好和邢桓有一茬没一茬地继续聊天。 “听别的同事介绍,你家人都很厉害。”徐昱林有些意外地回头,邢桓很友好地朝他笑,“我多嘴了?”“没有。”徐昱林确信自己不擅长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但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变好了,至少比刚刚在会议中对他的印象迈进了一大步。 第四百三十二章 后记(十五) 徐昱林在酒店的床上躺着,还记得白天和邢桓的所有谈话。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决定出去走走。 徐昱林在初中的时候发现自己怕海。那时乔湾带着他去别的城市,说是游玩,实际上乔湾是去工作了。徐昱林被托给乔湾的朋友带。他其实非常不情愿,早知道自己是给别人带的,他就留下和肖懿呆在一块了,还能时不时见一面魏子青,可比待在这个陌生的人家好多了。徐昱林那时正处于叛逆期,脾气有的时候会变得很大,有的时候又会变得很别扭,故意避开魏子青,见面了也不怎么和她说话。不过那时徐昱林和齐远思关系非常好。周末,两个男生带着篮球就可以玩一天都不回来。肖懿曾经批评过他玩心太重,徐昱林也不怎么往心里去。但是那次出行的某天,徐昱林自己跑出去瞎溜达,急坏了乔湾的朋友,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徐昱林找回来。一回房间,徐昱林就发现乔湾早就等着自己了。自己的妈妈寡言少语,没和自己谈过天,也不曾对自己严厉过。可是徐昱林那时候还是害怕了,不自觉地想要往乔湾朋友身后躲藏。“没事的,乔湾,他就是在附近看看花草,”怕乔湾责怪徐昱林,那位热心的朋友连忙劝道,“我下去就看见他了。”“徐昱林道歉了吗?”“说了说了。”徐昱林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冒汗了。原来自己的妈妈也会这样。他偷偷探头出来看,乔湾并没有生气,至少脸上并没有显现出生气的神色。整个一下午,乔湾都没有离开徐昱林身边,但是也没有和他说话或是责骂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桌子旁边办公。晚上乔湾离开时,对徐昱林说:“你该改改了,你的玩心太重。”彼时徐昱林端坐了一下午,累的腰酸背痛。可是妈妈开口时,他还是认认真真地听完,并许下承诺。不过第二天,乔湾的朋友说要带着徐昱林到海边,让他好好放松,省得在家憋闷。徐昱林就忘记了昨天的辛苦和紧张,开开心心地穿着沙滩拖跟过去了。 不过让徐昱林没想到的是,他刚抱着浮板下海,就头晕脑胀,不得已狼狈地爬上岸。乔湾朋友家的小孩连忙大喊妈妈,说徐昱林哥哥被水淹了。徐昱林面红耳赤地接受了溺水的救助,随后才表示自己没事。他跑到人比较多的浅滩又试了一下,不行,果然身体还是会难受。徐昱林将浮板放在腿边靠着,愣愣地看海。看来这片大海他是无福享受了。回去以后徐昱林将怕海的理由归结为自己在内陆生活了太久,对海还很陌生。所以在之后为数不多的海边旅行中,他锲而不舍地尝试,但每次都是失败而归。直到高中毕业时,徐昱林才将自己怕海的消息告诉魏子青,后者当然不相信:“怎么会,我都不怕海呢。”徐昱林更觉得难为情。肖懿带着两人去海滨城市旅游时,徐昱林就现身说法,给魏子青表演了什么叫“怕海”。徐昱林还记得那时魏子青笑得很开心。 “多试试说不定就可以克服了。”徐昱林想着。他轻率了,只穿一件单衣就跑出去,没料到海风那么大,吹得两条胳膊内凉飕飕的。徐昱林看见海岸边有人打着灯支着小桌子画画,就往那边慢慢逛。可是等靠近以后,徐昱林就后悔了。那人竟然是邢桓。他想悄无声息地再走开时,邢桓边画边开口了:“你也是‘昼伏夜出’的类型吗?好巧呀。”这下毁了,徐昱林很想笑。自己用来静心的海边散步要变成和邢桓增进友情的闲聊之夜了。算了,自己的运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得非常差劲,这个偶遇也算是预料之中吧。徐昱林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是早睡早起的类型。”“哈哈,”邢桓很大声地笑,“那你现在为什么在这?”“起早了呗。”徐昱林席地而坐,也不担心带着湿气的沙子弄脏衣裤。邢桓没有停笔,却把徐昱林的话听的十分清楚。他紧接着说:“你好像被人附身了?”“没哟,早上才是被人附身了,”徐昱林知道邢桓想说什么,“不知道,我这个人总在奇怪的地方较真,咱们两个争得那么凶,会下见了你我也友好不起来。”“现在能友好了吗?”邢桓的话里都带着笑,徐昱林已经完全没有白天对他的那种敌意了。“你说呢?”邢桓点点头。“你在画什么?”“海呀,”邢桓用手拨了一下笔端,“不过你可别高看我,我不是什么专业的画师,这只是业余爱好。”徐昱林没心情去看这个业余爱好者将海画成什么样,对他来说,眼前这片大海就已经足够具有挑战性和吸引力了。 “我挺怕海的,”徐昱林用余光瞥到邢桓顿了一下,“挺小的时候去海边玩,那时候就下不了海。”“真的?具体是怎么个怕法呢?”邢桓干脆停笔,转过头和徐昱林讲话。徐昱林连忙让他不用管自己:“接着画,我就是随便说说,这样看我还是打搅你了。”看见徐昱林做好了起身要走的姿势,邢桓才拿起画笔继续他的创作。两人的聊天中止了一段时间,又由邢桓挑起来:“具体是什么感觉,腿迈不动?还是怕水里有什么东西?”“头有点晕,”徐昱林努力组织语言,争取让邢桓不动什么脑子就能感同身受,“就像遇见什么不爱吃的食物,你说为什么,也没人讲的出来,但是闻到那个味道就是会恶心,不小心咬到一口就恨不得马上吐出来。怕海也差不多吧,踩到海水的时候,我就想转身狂奔回岸上。”“那现在呢?”邢桓听得津津有味,“看着海会好一点吗?”“晕晕的。”“我也想要体验一下。” 徐昱林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抬头看天,云变透明了,徐昱林好像能看见更远的东西。小的时候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全被徐昱林搬上了这块天然幕布。他想过当兽医,做生意,开民宿,现在他只想试着游游泳。邢桓画到一半停笔,也跟着徐昱林一块朝天上看。“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天文发现呢。”邢桓开他的玩笑。“用人眼吗?”徐昱林被他逗笑了,站起身拍拍沙子,凑到邢桓旁边。“哇,”徐昱林惊讶地说,“画得真够烂的。”邢桓哈哈大笑,声音回荡了很远,两人默契地竖起食指提醒彼此安静。“幸好我提前跟你说了我是业余的,不然你一过来就看见我的画,肯定会想,嗬,画成这样还好意思又支灯又熬夜的。”“我可从来没有看不起人啊。”徐昱林摆手拒认这个莫须有的罪名。邢桓支起的灯白亮白亮,照的他的眯起眼睛。在一片朦胧中,邢桓跟徐昱林小声说:“我是不喜欢现在这个工作的,我们的办公楼旁边在装修,每天吵得我头都要裂了。”等装修完毕不就可以了,徐昱林在心里想。“等装修完了,我就递一份辞职书。”“为什么?”徐昱林有点意外。“我是真的不喜欢这个工作,就算没有装修也一样。”邢桓的画越来越抽象,徐昱林想笑又得憋住,毕竟人家正谈着严肃的话题呢。“再说家里要回来人了,我得照顾他。”“是小孩子吗?”徐昱林帮他接住了马上要滑落在地上的油画盒。“恩,”邢桓用花花绿绿的手托着脸,“算是吧。到时候我就一边画画,一边养活他。”徐昱林欲言又止,邢桓安慰他:“放心,不是靠画养活他,我去找份别的工作。”“其实你这样真挺好,”徐昱林再次重申,“我可是诚心夸你,绝对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啊。”“是,我还经常向同事推荐我的画呢,一开始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但是真说出来了,哎,感觉又挺好的。”徐昱林现在开始质疑那个在会议中和邢桓吵架并在会后还对人家心存芥蒂的自己了。他刚准备坐下,邢桓却叫住了他。“光说我的事,你怎么样?”“什么怎么样?”“想不想学游泳?”“啊?”夜太深了,徐昱林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困了。 第四百三十三章 后记(十六)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所以你就和他约好了?”魏子青问。徐昱林点点头,两人一块在肖懿办公的沙发前坐着。比起徐昱林半坐半躺的随意,魏子青则坐得很直。肖懿受邀出门参加活动了,虽然说是短时间内回不来,但是魏子青仍然不能像徐昱林那样放飞自我地躺着。徐昱林说过她无论做什么,只要有肖懿在就太紧绷了。“那些学生都不怕外婆,你紧张什么?”魏子青只好叹口气,徐昱林什么都聪明,就偏偏这件事转不过来弯。 “那你最后游泳了吗?”“啊,因为吧,”徐昱林把脸埋进沙发里,“我着凉了,急着回去。”“然后呢?”魏子青觉得有点好笑。“然后闹肚子,第二天他们就先撤走了。因为就在本市,还有别的工作等着呢。”“所以你上回问我去海边,就是为了去见邢桓?”“不,我一开始都忘了他,”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徐昱林确实没有心虚,他一开始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是真的忘记了邢桓这回事,一心想要和魏子青去海边放松一下。后来要给魏子青打电话的时候,他才想起来邢桓还没有教他怎么游泳。“还算是比较诚实嘛,什么都告诉我?”“只是怕我路上告诉你,你不愿意。”魏子青并不反感徐昱林的过度坦诚,但是她突然反应过来:“路上?我怎么就答应和你一块去了,还没准的事情呢?”徐昱林马上塞了颗糖果给魏子青。两个人对视片刻,魏子青摇头:“没用的。”她知道自己很没底气,明明是先开口说出去旅游的那一边,现在却又拼命拒绝。 肖懿赶在吃中饭之前回来了,进屋就看见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徐昱林。肖懿本来想把他叫醒,但是魏子青从肖懿存放复件的房间里探出脑袋,好像在示意肖懿过去。“怎么了?不舍得我叫醒他?”“怎么会?”魏子青尴尬地摇头,“老师,我来你这看看可以吗?”肖懿直摇头:“不可以,不可以,我说不可以能行吗?这还有很多东西都是你帮我做的呢。”魏子青嗯嗯地回应,指甲都已经快要抠到肉里去了。她不明白自己的胆怯到底源自何处,就这个问题,魏子青请教了席荆华:“你看到我的小姨时,会不会害怕?”席荆华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要害怕,阿姨人那么好。”魏子青没有得到心仪的答案,失望地回去做簪子,对从小就陪伴着自己的老人反而更添上一层隔阂。 “他说昨天熬夜了,让我十二点叫醒他来着,但是我看他睡觉直打哆嗦,感觉是真的累到了,就没喊他。”魏子青恭恭敬敬地站在架子旁边。“哦,明白了,等他睡好觉,咱们把饭菜先吃掉再说。”肖懿跟魏子青开玩笑,魏子青竟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等她看到肖懿在注视自己时,才微笑了一下。“你最近怎么样?簪娘的工作累不累?”魏子青摇摇头:“不是很累,最近接到的订单不多,比较闲。”“啊呀,把你说不高兴了吗?”肖懿搭着魏子青的肩膀带她走进放复原件的柜子,两人随意地看。“徐昱林给你的建议,你也可以采纳。”肖懿漫不经心地说。由于仍然在紧张的缘故,魏子青没明白肖懿的意思:“什么?什么建议?”“让你去工作室里的建议啊。你适合去那边。”魏子青很感谢肖懿。像她这种资历的人都能说出这样鼓励自己的话,某种程度上从小和徐昱林相识真的是一件好事。不过她也有自己的考虑在。不久前,周易亭还不那么忙的时候,两人在路边上聊这件事,魏子青就将自己的想法分享给她。因为自己不是科班出生,又不是刚刚毕业的年轻人,这样突兀地进入工作室,很有可能会落下话柄。魏子青记得周易亭那时候肯定地告诉自己,没人会议论她,工作室里的人都很好,可是工作室被收购以后,她就再也没听周易亭提起过这件事了。魏子青愈发确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听说工作室来了个很认真的负责人,我怕我通不过他的考察,”魏子青整理垂下来的头发,“听徐昱林说的,是叫谷疆对吧。”肖懿看了一眼沙发,徐昱林仍然在沉睡,身上披着她放在靠椅背上的小毛毯。“那个,我看没什么给他盖的,就用了老师的...”“没事,”肖懿安慰魏子青,“谷疆那边也没事,如果你真的想进工作室,就和我说,我去和邱常谈谈——”“老师,”魏子青没注意控制声音,徐昱林在沙发上翻腾了一下,冲着另一面又不动弹了,“那个,因为我在工作室姑且也认识一些人,包括邱常老师,所以我就不去了,也不劳您费心。”“这算是什么因果关系。”肖懿笑着走到柜子旁边的一个矮凳前,把抽屉拉开,塞给魏子青一件凉凉的扁平物件。由于光线不足的原因,魏子青看不清楚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当时那个丫头没来得及给你的。”魏子青吃惊地看着肖懿,“害怕吗?”“不是...”“只是一把普通的插梳,谁知道她想要你做成什么呢。”魏子青接过插梳,不知道是该说谢谢还是不该。这时徐昱林才伸着懒腰起床。肖懿从房间里探头出来训斥:“听够了就过来帮忙,老在那里躺着做什么?”徐昱林不好意思地挠脸:“就听了一点点。”魏子青把插梳揣在兜里,跟徐昱林讲晚上要去齐远思家里吃饭,叫他不用等自己。徐昱林急着问:“那旅行的事呢?”魏子青偷偷地溜到客厅的另一面去了,留下徐昱林慌张地给肖懿解释。 魏子青并不是真的不想和徐昱林出去旅行,就像前面想的那样,她有点别扭的小心思。但是魏子青并不是胡搅蛮缠的人,晚上离开肖懿家时,她还是给了徐昱林一个准信:如果连续两周的簪娘订单都不多的话,她就和徐昱林一块去海边。“但你又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怎么去找他呢?”魏子青在说邢桓的事情,“你们两个也真是怪,大晚上教什么游泳唉。”“上回我跟他聊天,他说自己每个假期都是去海边画画的,所以...”徐昱林临时插进一句,“当然,去海边不主要是为了找他嘛,碰不到就碰不到咯。”魏子青觉得徐昱林这种谨小慎微的时候尤其可爱,就高高兴兴地拍拍他的脸蛋,和肖懿告别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后记(十七) 齐远思想要找到解决方法。他满屋子乱转,坐在桌子沿上啃指甲,抱着杯子一口水也不喝。苦恼了这么久,还是没想到该怎么办。于是他又跑到窗户边上,偷偷看了一眼。 齐远思照例在画他的画稿,渴的实在不行了去倒水喝,那时听见屋外的传来一阵阵细微的“呜呜”声,还以为是被风刮起的什么东西发出啊来的声音。可是等他跑到窗边查看的时候,发现是一只小狗。齐远思家以前就没养过狗,今天更不可能为了一只刚刚见面的流浪狗破例。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以后,齐远思就回到画板前继续去想他的画了。可是不知道怎么了,那只小狗楚楚可怜的样子在齐远思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他不得已又一次从座位上起来看狗。小家伙果然还没走,反而往齐远思家的墙根底下靠。齐远思要把头往外探出去很多才能看见它。齐远思无奈地想,小狗如果在家门外赖一天,不知道自己老妈会不会同意放它进来。 齐远思常听自己家长讲述小的时候在街上被狗吓到的经历,听得多了也就明白妈妈其实是在婉言拒绝自己想要养小动物的请求。齐远思那时还小,即便是知道妈妈拒绝养宠物,还是回房间里伤心了好一会儿。但时间来到现在,每天熬夜画画的大学生齐远思对家里养不养宠物倒是无所谓。同龄人中很多男生女生都计划着毕业了买只猫或是养条狗,齐远思则期盼着自己能够把自己的小命保住就好。他再一次回到画板前,刚刚在自己没注意的时候,铅笔掉在地上摔断了,齐远思不得已又开始削铅笔。眼前的工作正在不断衍生工作,这让他无比烦躁。他时不时打开手机,发现时间比自己想的要快多了。手边还是一堆白纸外加一支摔断的铅笔。齐远思终于忍不住跑到外面去了。 那只小狗的毛又长又杂乱,盖住了它本来就小巧的脸。到这时候了,齐远思的脑袋里还想着妈妈告诉自己的幼年被狗追的故事。齐远思不由得叹了口气,自己这么大的个子,总不至于被狗吓吧。但是在逐渐靠近的过程中,他看清小狗的身体在不停地哆嗦,不是那种受惊的哆嗦,而是幅度更大,接近抖动。齐远思这才觉得不对劲,他弯下腰,想更靠近一些,小狗凶巴巴地叫:“汪!”“那个,”家隔壁的阿姨挎着包准备外出,看见齐远思家的院子门没关上,就敲敲门对齐远思打招呼,“你家外院的门没关好啊。”“知道啦阿姨。”齐远思先起身去关院门。“哎呀,肯定又是我妈忘记关了。”“大白天的这样还好,晚上可要注意啊,唉?你家养小狗啦?”“啊?”齐远思回头看一眼墙边那个可怜兮兮的小不点,摇头说,“不知道是从哪里溜进来的,待会我把它送出去。”“你可别上手啊,”隔壁的阿姨面露惊恐,“阿姨我小的时候就是碰见这种流浪的小狗,不点大一只好像没什么,但是人靠近的话就变凶了,追着人不放呢。”齐远思有点好笑地关上门,怎么问到人都有小时候被狗追的经历。他回头的时候,发现小狗又缩到离房子更远些的角落。“应该是刚刚阿姨吓着它了。” 齐远思从房间里接了点干净的水用不要的盘子盛给它。小狗一动不动像是在打瞌睡。齐远思也就不多打搅它。“还是等妈回来了看她怎么处理。”毕竟自己还有画等着,这个时候依赖一下妈妈应该没什么问题。 齐远思闭门苦想,总算是完成了构图的部分,拿起手机一看,却发现有三四个未接电话,全都是妈妈打的。齐远思慌忙回拨,接起电话就遭到了一顿埋怨:“你呀,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呢,我在这里等好久了。”“为了画画开的静音,”齐远思十分内疚,他夹着电话跑到门口换鞋,“怎么了打我那么多电话?妈你现在在哪呢?”“就在院门口。”“啊?”齐远思放下鞋子:“是要我接东西吗?我马上出门。”齐远思推开门就看见自家妈妈指着院墙角,“怎么有狗啊?你啥时候养的?”“不是我养的,”齐远思把妈妈安全送到家。看着妈妈趴在窗户上张望,齐远思才想起来妈妈应该是极度怕狗的。怪他,刚刚都碰见那个阿姨给自己提个醒,还不当回事觉得好笑呢,“它今天才到咱们家来。”“你还挺有心,给它喂水,但是它怎么——”她停顿了一下,“它在抖吗?”“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我发现它开始,它就一直在抖。”“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恩...”齐远思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要不然,妈,待会我把它带去宠物医院吧?”“你带?你怎么带?”看到妈妈有点急,齐远思安慰她,“我叫人和我一块。” “所以就是这么回事是吗?”魏子青坐在小姨家的沙发上,齐远思给她切了半个火龙果。徐昱林则在院里轻声逗着狗玩。“你两个现在真是形影不离啊...”齐远思半是开玩笑半是真诚地对魏子青说。”走了啊。“魏子青红着耳朵准备起身,齐远思慌忙道歉:“讲着玩的,我是打电话给徐昱林,但是是叫他来干活的,谁想到姐姐也来了。”“不欢迎我?”“哪有,不是怕外面是只野狗,万一不愿意让人摆弄咬人伤人,那姐你还是不在的好。”姐弟两个一块出门去看狗,却发现徐昱林尴尬地站在一边。“怎么了?”“那个,你们小心着脚下。”两个人默契地止步,齐远思蹑手蹑脚地回去把家门关上了。“那个,别让我妈看见了。”第二天白天魏子青还接到了小姨的电话:“子青啊,你们三个昨天在院子里干什么?怎么那么多沙子?问齐远思,那小子支支吾吾又不肯跟我说清楚。”魏子青只好编个话说是狗狗自己带进来的。 狗是用齐远思小时候穿旧的衣服包着送到宠物医院的。小姨将衣服交给魏子青时,还感慨了好一阵子齐远思小的时候是多么可爱,自己又把他从小到大的衣服留了多少件。外面火急火燎地要出发,魏子青听见齐远思连连清嗓子。小姨的故事讲完之后,三个人就靠近墙角。小狗在一群人中显得格外弱小,身体也抖得更厉害了。经过简短的商量,大家决定让徐昱林来抱,魏子青在旁边帮着,齐远思抓着自己不知道几岁时穿的小衣服的衣袖,轻轻将狗盖住。“没事没事,纯棉的,不伤毛。”齐远思安慰狗狗。魏子青在旁边捂着嘴笑。徐昱林接过狗的时候非常惊讶:“这么轻?”齐远思朝他沉痛地点点头。魏子青走在路上的时候也说想抱抱狗,接过来的时候和徐昱林露出相同的表情。这小狗看着是在外边流浪久了,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魏子青考虑起其他事情。齐远思抱着狗进去看医生,魏子青在门口拉住徐昱林的袖子:“如果看好了病,之后谁来管这只狗?” 第四百三十五章 后记(十八) 等待了相当长的时间以后,齐远思抱着狗出来了:“是肠胃炎,应该是吃了不对劲的东西,所以才导致腹泻的。待会带它去打针。”齐远思其实很心疼,自己兼职的工资本来就少得可怜,现在还得被这小家伙分掉一些。魏子青和徐昱林对视一眼。在齐远思付钱的时候,徐昱林眼疾手快,先抢着付了。过后他邀功似地跑回魏子青身边,魏子青立刻夸奖他:“有长辈的样子了。”齐远思抱着狗站在一边,不甘心被冷落,于是大声说:“谢谢姐夫。”说完就抱着狗小步跑走。留下魏子青、徐昱林和一班护士呆愣愣地站着。“啊,原来是夫妻俩呀,”年纪轻的护士立刻接着话说。魏子青和徐昱林一人盯一边的地板,两个人的耳朵都红了。 给狗打完针以后,魏子青又带着它去剪毛清理。花费了一上午的时间,三个人终于能看清小狗的模样了。原来它的毛本身就发灰,脖子下面的短毛很贴手,绒绒的特别好摸。魏子青抱着它不愿放开,又想起自己之前问徐昱林的问题。 “远思,家里能养狗吗?”齐远思笑出来了:“姐你看看我妈,她能让我带狗来看病就已经很好了,可别提养狗的事。”魏子青为难了。自己和徐昱林都有工作,一周至少五天不能带狗,肖懿年纪大了,况且魏子青也没有勇气去直接拜托她老人家帮忙养狗,这样的话只能将狗送到流浪宠物收容所了,可是魏子青摸摸小狗毛茸茸的耳朵,又有点不舍得。徐昱林也在积极地想解决办法。今天下午他就要回实验室,那边还在忙,现在分神想想狗怎么办,之后可能就没有闲暇去管它了。“要不然这样吧,”齐远思问,“我去问我的同学,看他们有哪个愿意养狗,”他又看了一眼抱着狗的姐姐,“只是这样你以后可能就没什么办法经常看见它了。”“哎,别想我的事,”魏子青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摆手,“那个,还是先给它找安顿的地方吧,我这些都无所谓的。”“恩,那个,”徐昱林显得有点难开口的样子,“要不然,我去工作室问问?”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工作室地方又大,又有足够的人手。魏子青听周易亭说起过,他们工作室经常有留下过夜的人,那样的话小狗不就全天候都有人照顾了?“可是他们那么忙,愿不愿意照顾还是个问题呢。”魏子青自己挫了自己的锐气,“而且现在不像以前了,那个工作室来了个新负责人,可能对这种事情也比较严格吧...”“没事,我就问问,给我吧,”徐昱林伸手,“现在就去吗?”齐远思很诧异地看手机,“午饭时间哎?”“我下午还有事,就中午吧,你们回去吃饭,最好能中午把它安顿好。” 徐昱林马不停蹄地来到工作室,迎面就撞见李成光慌张地从大厅里冲出来。“哎哟小心小心,”徐昱林利落地躲到一边,但是他没注意手劲,可能是挤到了小狗。小不点在他怀里嗷呜嗷呜地叫,“怎么了这是。”“你好。”李成光连连点头,把手里的东西藏到身后。“那个,”徐昱林虽然无心窥探李成光到底在忙什么,现在也不得不出声提醒,“油都漏出来了。”李成光狼狈地转过身查看地面,徐昱林瞧见他手里拎着一只油壶。油壶嘴细长,看起来是老款式。“哦对了,你好,来工作室有什么事吗?哎呀,小狗!”李成光转了一圈,确认只洒了一点后,才想起来招待徐昱林。徐昱林不禁发愁,这个工作室真的适合养狗吗...他问:“请问你们的谷疆主任在吗?”“在,他在吃饭呢。”徐昱林不想打搅谷疆吃饭,可是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没有提前打招呼,可不可以让我现在见见他?”徐昱林清楚如果自己不是乔湾的儿子,这个谷疆是绝对不会对自己这么客气的。更别提如果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为了一只狗来打搅他,说不定都会直接请自己出去呢。 徐昱林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工作室了,原本很熟悉的长廊和会议室在谷疆的打理下变得陌生起来。徐昱林发现原来开展览的其中一间小展厅已经变成了办公室,三四张顶着陌生面孔的人穿梭其中。“你们的文物和展品现在全都已经挪到地下室了是吗?”“对,谷疆专门买了很多玻璃柜存放文物和复件。”越往里走,徐昱林就越熟悉,等到路过那间小小的毛玻璃工作间时,徐昱林就觉得自己之前的“工作室变陌生”之类的想法十分荒谬。他来到谷疆的办公室前,闻到一股很重的蒜味。“主任,有人找。”“请进请进,”谷疆嘴里嚼着肉夹馍,手上还拿了一瓣生蒜。徐昱林有点惊讶,毕竟自己之前几次来,周易亭都跟他说,谷疆是心高气傲的大少爷,现在这样子好像和徐昱林印象中的有些出入。“不好意思,味道有点大了,”谷疆含糊不清地说了两句就被噎着了,连忙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这是最外头那间办公室的孩子们推荐给我的,说是味道很正,我看他们吃了几次,自己也挺馋,今天正好留在这里吃饭,就点来尝尝,昱林好久没来了呀。”看到谷疆要给自己拿凳子,徐昱林就干脆自己先落座了。小狗净往他怀里钻,只露出半个小屁股。 “这是只小狗吗?”谷疆这才注意到徐昱林怀里的一团,“你改行了?”“不是,”徐昱林忍不住笑了,想起自己的来意后,他又连忙正色说,“那个,虽然这么说很不负责任,但是工作室有没有就是养条小狗的打算呢?”太突兀了,徐昱林责怪自己,这要是谁跑到实验室说能不能在这里放条狗,自己组长不拿门后的拖把打出去就算不错了。但是出乎徐昱林意料的是,谷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你为什么想到会把狗送到这里来啊?挺好挺好,我们工作室就缺条狗呢。”李成光在旁边正听的一头雾水,就听见谷疆叫自己:“成光,你和易亭姐讲一下,就说看她最近心情不好,接一个小伙伴跟她待着。”周易亭还会心情不好吗?徐昱林在心里吃惊,他印象里的周易亭一直都是乐呵呵的。 “是流浪狗啊,”听完徐昱林的介绍以后,谷疆坚持要抱狗,小狗把脑袋搁在谷疆昂贵的衬衫上,似乎很留恋徐昱林,“别看了,小谷,以后你就住我们这了。”“小谷?”“它不是还没起名字吗,就叫小谷,不难听吧?”徐昱林还有点懵,李成光点头说:“挺合适的。”不过总算是办成件好事,徐昱林心想,小狗呢也算是有了固定的住所,看谷疆那么高兴的样子,应该是挺喜欢狗的,还好没给工作室带去太大麻烦。徐昱林要告别时,谷疆留他:“难得来这,多待一会也好啊,可以叫成光带你看看底地下展厅。”“不留了,下午确实是有事,不然的话我就下午来送狗了。”“那好,你太忙了,要是觉得累,就来我们工作室吧。”徐昱林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以前他从来不知道,或者说没有意识到谷疆原来有让自己加入工作室的想法。“恩,会的,谢谢啦,之后也会常来玩的。”徐昱林摸了摸小狗的脑袋。 第四百三十六章 后记(十九) 谷疆和那只小狗真不是一般的亲。邱常偷偷问杜集通:“他有没有偷偷抱着狗在办公室里叫宝宝?”“没有。”对于邱常老师用严肃的表情开玩笑这件事,杜集通已经习以为常。他的情绪近来好多了,工作室里的人很默契地达成了一个共识,每天都有人陪着杜集通回家,顺便在他家蹭点吃喝,省得邻居见面太过尴尬。杜集通一开始还在奇怪为什么工作室里的人都爱扎堆来自己家,后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也就默许了他们的好意。这些天杜集通上下班经常能远远地看见章媛媛在前面走,不然就是走到电梯门口时听见章媛媛关门的声音。可是说来也奇怪,两人明明有这么多的机会可以见面,却总也见不到。当然这对于杜集通来说是好结果,但他心里还是梗着一块什么东西。 “他一旦有了这种举动,请立刻告诉我们,”周易亭也在旁边添油加醋,“我会第一时间上去取证的。”“行,”杜集通无奈地看着自家学姐,被她那种始终如一的幼稚给打动了。“不过奇怪哈,为什么我都没看出来他是那么爱狗的人啊,”周易亭说。听她的声音,似乎很是愤懑,“他应该再酷一点,凶一点,骄傲一点,那样才对嘛。”“怎么,你还给他加设定了?”邱常白了一眼周易亭,“人家想要融入咱们这个工作室,好歹也是吃了很多苦头的,你们适当地也别难为他了,尽量配合一点。”李成光和徐路面面相觑。最近两人因为联合展览的事情常在一起工作,本来腼腆的新人们总算是能够互相说上话了。 谷疆开会后决定下午去运文物,这回他们一共向寺里借了四件,两件木质雕刻,两件瓷皿。为了保护文物的安全,工作室不仅派了一班子新人负责接送,又拜托前来送材料的聂荣开车跟着,防止出什么错。聂荣很不满意地对邱常说:“我还挺忙的呢,怎么到你们这来就成监工了?”邱常罕见地暴躁,直接让他闭嘴,说他还顶不上半件文物有价值。周易亭在旁边听了直笑,就被邱常连带着一块骂了:“你也别闲着,去地下室打扫卫生。”“呀,邱老师太有魄力了,”谷疆领着小谷站在门口,大声夸奖邱常,“这要是全让我来管的话,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呢。”邱常沉默了一会儿。周易亭拎着扫把回来时,听见她开口训谷疆:“把你的宠物收好,碰坏了文物你全责。”谷疆极其严肃地牵着狗走了,周易亭捂着嘴说:“老师,我记得前面几天你还告诉我们说要配合谷疆来着...”杜集通连忙将周易亭拽走了。 地下室的打扫其实并不算累,周易亭很感激邱常。即便是邱常姐生气了,也惦记着她的爱徒。周易亭把这个想法说给杜集通听,并一再强调并不是自己自作多情。杜集通只好随声附和。两个人把地下室的各个角落都打扫了一遍,为了安全起见,周易亭决定先不拖地。“万一打滑了呢,你看邱常姐那气势多吓人,”杜集通把碍事的纸箱子搬到角落。“别放角落了,干脆就把它们都丢出去好了。”周易亭说着要接,杜集通说重,周易亭有点纳闷地把纸箱子打开:“这不是空箱子吗?怎么会重?”纸箱子上层塞了很多泡沫和垃圾,上面还有泥巴。周易亭骂道:“好家伙,这是谁偷懒把它们塞进这里来的?”杜集通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还是没开口。邱常下来巡视工作的时候,周易亭和她报告了这件事情。 “这不是你养的植物,后来没地方放盆,你就把他们全丢地下室来了?”邱常又好气又好笑,随便找了一处玻璃柜靠着。“嗬,你们这也没打扫干净啊,”摸到一手灰以后,邱常赶快离开了,杜集通准备把纸箱子往上运的时候,看见邱常背后有很大一片灰。“学姐,”他小声招呼周易亭,“跟老师说她后边蹭上灰了。”周易亭二话不说,放下手里的扫把就上去拍灰,把邱常吓了一大跳:“怎么了。”“我帮你拍拍灰。”周易亭憨憨地笑,得到的回复是被拧了耳朵。 谷疆声称自己已经把狗哄睡着了,来前厅测试一下灯光。“我们都是外行,这灯装上了能亮就已经很不错了,”谷疆按了几下智能开关,皱起眉头,“话还没说完呢,怎么就坏了?”周易亭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喝饮料,听到谷疆的话以后暗自在心里叹气,你这种大少爷能装灯就已经很不错了,就算不亮,也不缺维修的钱。哥哥和邱常劝告自己的话在脑中响起,周易亭察觉到自己又在挑谷疆的毛病。“确实是,我是有点针对他了...”“什么?”杜集通累得满头大汗,凑过来问,“没什么,你看你的汗。”周易亭忙把纸巾塞给他,“还好吗?不是,那个纸箱子有那么累人吗?”“我还搬了别的。”杜集通靠在墙上休息,周易亭问他要不要坐,杜集通摇摇头。“这样吧,下班之后我请你吃冰淇淋怎么样?”周易亭热情地问。“学姐,你可放过我吧,这个天吃冰淇淋?”杜集通差点笑出声,“现在是秋天了。”“那又怎么样?热了就吃嘛。”屋里的谷疆还在小声苦恼:“完了,这个灯是真的不好使了?” 比文物更先一步赶到工作室的是饶未黔。他和谷疆打过招呼以后,就开始架梯子修灯。周易亭在一边揣着手,有点不情愿地胡乱划手机。邱常轻轻拍了她一下,她才勉强挤出笑容。“啊呀,多亏了你,”谷疆惭愧地笑,“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没,可是谷主任,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找我哥哥呢?”“我只是站在那发愁来着,哪能想得到哥哥,”谷疆非常自然地管饶未黔叫哥哥,周易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后来邱常老师问我是不是灯坏了,我说是,她才提醒我可以找哥哥来的。”“这样...”饶未黔要螺丝刀,谷疆帮他递去了。这时周易亭看准机会,朝邱常说:“老师,干嘛要提醒他,让他自己想办法不就好了?”“你看你又开始了是吧?” 哪有,周易亭躲在角落里注视着饶未黔和谷疆忙活,只是因为我是工作室的人,再叫哥哥来干活不是不好么。邱常看她还在闹别扭,就对她说:“你哥现在可是在这呢啊,别拉着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工作室压榨你了呢。”“好好,我笑,”周易亭挤出一个假笑,“这样还好吧。”邱常背过身去笑,正好碰见杜集通挂着一身的彩花走上来。“那个老师,我也不是故意要打扮成这样的,实在是手抓不下...”邱常笑着摆手:“不是笑你呢。” 第四百三十七章 后记(二十) 文物送到的时间是下午四点整。工作室里挤满了人。饶未黔在人群中小心地避让,来到妹妹身边。“哎呀,真会掐点,”饶未黔看了一眼手机,“四点整,不多不少,理想下班时间。”“你这就下班了?”周易亭拍了一下哥哥的肩膀,“真羡慕,早知道我也去学电工了。”“你就免了吧。”饶未黔不明白妹妹的年纪也不小了,脑子里怎么还是这些不切实际地想法,“不接触这些我都怕你出什么岔子,你要学了电工,那得买多少份保险啊...”“说不定我在这方面真有天赋呢,”周易亭示意哥哥将耳朵靠过来,“哥,以后我在工作时间给你打电话,说的又是修电的事,你就可以说你现在正在忙,来不了了。”“这干什么?你们工作室要我来修电不是挺好的吗,正好你还在这呢。”“好什么呀,”周易亭有点急,“不是我们工作室要求你来的,是谷疆。”饶未黔立刻明白了妹妹又在嫌弃谷疆:“他好歹也是你的顶头上司,你怎么就这样和他对着干呢?”这里不是说教的理想场所,饶未黔略微指责了几句就背上包准备回去了。“哥,晚上不用带我的饭了,”周易亭和他挥手道别,“我今天留在工作室——”“哥,带上易亭姐的饭,”谷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周易亭的身边,“她今天晚上休息,已经定好了。”饶未黔微笑着点头,无视了在旁边摆出拒绝的表情的周易亭。 “那个谷主任,”饶未黔离开后,周易亭的火上来了,“我今天要休息吗?这文物可是刚送来,工作室正要人手呢。”“所以我就让徐路他们留下了呀,工作室正需要人手,新人也正需要磨练的机会呢。”尽管谷疆的话说的慢条斯理,周易亭还是没有找到回驳的点。她看着脚下被清扫得十分干净的工作室地板,小声说:“真不知道你是对我好还是不好了。”两个人暗自较劲了这么久,这样直接的话还是第一次出现。谷疆听着懵了,就连周易亭也懵了。她说完以后,慌不择路地跑去找邱常。“谷疆?”李成光的声音唤回了谷疆的意识,他睁大眼睛说:“啊?”“没,我就看你在发呆,所以叫一下你。”谷疆点点头。眼看着李成光快要去办公室了,谷疆才叫住他:“成光,今天晚上让你和寺里的人回去休息一下怎么样?”李成光立刻摇头。“怎么,不愿意吗?”“恩,因为工作很多,所以让我回去休息,我也不会休息好的。”“这样,”谷疆若有所思地说,“那我算是提了个不好的建议喽?” 李成光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个。听上去谷疆好像生气了。一直以来谷疆面对工作室众人的时候都是潇洒自如的。即便李成光有的时候会害怕这种强大自信的人,但是他隐约感觉有这样一位管理者对于整个工作室来说都是幸事。特别是谷疆对自己也格外照顾,知道自己不喜欢过分的玩笑,就从来不为难自己。所以李成光内心深处对待谷疆还是有一丝依赖在。但是现在谷疆几乎淡的看不出所以然的表情似乎在告诉李成光,他生气了。 “我不是说你的建议不好,”放到往常,换了别人,李成光不一定会勉强自己去圆话,他本来就不擅长这些,“只是我更想为工作室出力尽心。相信工作室的其他人肯定比我的决心更坚定。”李成光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安慰之词确实起到了作用,谷疆脸上的阴翳一扫而空。“走,成光,”他推着李成光的肩膀,“去看看狗怎么样了。”小谷在门边上发抖,看见谷疆之后连忙飞奔到他脚边,期间还在光滑的地板上摔了一跤。“你看,它现在已经跟我这么好了,”谷疆把狗抱到膝盖上,“昱林刚把狗送来的时候,别提有多怕我了,我就抱抱它,结果它一直把头别着看昱林。也不过几天时间,已经和我很亲了。努力没白费啊。”李成光认真地听他说话,末了加上一句:“我要是从现在开始养他的话,是不是过段时间它也会跟我很亲呢?”“不用过段时间啦,”谷疆安慰他,“你面善,现在就可以。”他叫李成光张开手,然后把小狗轻轻放在他的胳膊上。小谷一动不动,看着还是有些恐惧的样子。“你看,这不是很好吗?”“我觉得它可能单纯是被外面那么多人吓到了。”李成光无奈地说。 两件木雕比想象中的要大,不能像运送瓷器那样搬到地下展厅去。邱常合计了很久,决定把两件瓷器放在乔湾原来的工作间。徐路看着那道窄窄的毛玻璃门拉来拉去很不方便。就在搬运结束后对邱常说:“老师,尽头那个小房间如果只是堆东西用的话,是不是可以把门拆掉,把空间扩出来呢?”邱常没有开口,点头示意她继续说。“因为进门以后,正对着的就是这个毛玻璃门,感觉也不太美观。不然就把它做成一个开放式的小转折,工作室也能更好看一点。”徐路认真地说着自己的想法,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周易亭难看的脸色。邱常用手拦了一下周易亭,随后说:“恩,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目前也不能决定这个房间是拆是留,你要是想好了方案,就跟谷疆说吧。” 周易亭闷闷不乐地坐在乔湾的工作间前,看着厚厚的毛玻璃门。她突然发现毛玻璃门上有一道很浅的痕迹,应该是刚刚搬东西的人不小心蹭到了。周易亭想用衣袖擦干净,这时身后传来一声:“你这是在干什么?”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周易亭突然意识到了这些天自己的忙碌,辛苦,还有为工作室熬的无数个夜晚的疲惫,她现在甚至很感谢谷疆给自己放一晚上的假。如果不休息一晚上,自己可能连喝水吃饭都会嫌累了。 “徐昱林,你怎么来了?”周易亭转过头来的时候笑嘻嘻的,徐昱林觉得刚刚应该是自己看错了。他一进工作室就被其中的热闹气氛吸引了,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平常最爱热闹的周易亭反而坐在走廊尽头,靠着毛玻璃门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外婆说让我给你们送两本图鉴,”徐昱林将身后的口袋打开,将两本硬皮书拿出来,“书的版本太老了,纸质也脆弱,不方便扫描,所以就这么带来了。”“感谢感谢,”周易亭在感动之余,又想起了刚刚徐路的一番话,她的鼻子有些酸,突然朝徐昱林走进了一步。“因为这一本有点脱页,所以外婆又另作了一份索引,附在书最后了,如果有不清楚的发消息问我就好——”徐昱林专注于介绍,根本没发现近在咫尺的周易亭。快步赶来的邱常即时拉开了两人。 “怎么,怎么了?”邱常也有些慌神,不过还算镇定,“这书是?”“老师你在忙是吗?”“徐昱林看她面色发红,还以为打搅到了工作室的工作,于是简单介绍完毕就和两人道了别。周易亭颓然地倒在长椅上。“你看看你,”邱常也不好开口,只能硬着头皮批评她,“你真是容易冲动,把徐昱林吓跑了,以后他可就不常来了。”“本来就不应该常来,”周易亭瘪着嘴难过地说,“他也没有来的理由呀,到时候谷疆把工作间一拆,他来了看着还不伤心吗?”邱常总算是有些欣慰,这个任性的女孩还没有脆弱到为这件事伤心欲绝的程度,起码说话的时候仍旧中气十足。“行了,不能再闹别扭了,被人看见该议论了,那个周易亭学姐怎么倒在那伤心之类的,再说了,你怎么知道谷疆会听小徐的?上回她递那份建议书也没什么后文呀。”两人正说话,谷疆抱着狗欢快地朝这边来了。周易亭虽然不情愿,还是强打精神问了个好。 第四百三十八章 后记(二十一) 邱常最后还是决定联系饶未黔。可是她发现这个做哥哥的对周易亭的反常一点都不惊讶。看两个人在工作室的相处,邱常还以为他是特别疼妹妹的类型。“邱老师,其实吧,”饶未黔倒是不知道邱常现在在想什么,他真诚地说:“我妹妹的问题,老早我就已经知道了,一直想要给她找个心理医生,又怕她多想。”谁能想到数月之前还天真快乐的周易亭现在却要让人操心着要不要找一个心理医生呢?邱常不知道该不该和饶未黔道歉,不管让谁来看,这都是他们工作室的责任,又或者是乔湾的突然去世和谷疆母子收购工作室的事情给她太多的压力。总之邱常没法再在饶未黔的面前摆架子了。 “那我要接我妹妹回来吗?”“看你。”邱常很少像现在这样拿不定主意。和电话那头的周易亭哥哥商量似乎也不是办法。“如果你突然告诉她,说要把她接回去,说不定她的情绪会变得更差,你可要想好了啊。”邱常的脸有点红,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想的却是周易亭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样子。那时候她也不过毕业四年,在工作室里也不够老辈的资格。周易亭上来就喊自己姐姐。邱常还记得自己回去跟聂荣说:“有跟你一样大的女孩入职,进来就喊我姐姐。”聂荣立刻声明:“我也是一直叫你老师啊?”对了,聂荣——邱常没想到自己也有这样一天。她连忙打电话给聂荣:“你在哪里呢?”“不会又要叫我去干活吧?”聂荣捏着自己酸痛的肩膀,不满地问,“昨天下午太累,今天一早睡醒觉,胳膊都要断了。”“不就让你开了个车,怎么没出息成这样,今天不是叫你来工作室,放心吧,就是问你个事情。”“姐,你昨天还让我打扫卫生呢。”聂荣心疼地看了一眼晾在外边的衣服,随后又说:“怎么了,今天有什么事想要问我的?真奇怪啊,昨天当面不说,今天来浪费电话费了?”邱常叹了口气:“虽然这也不能算是事出突然吧,这个问题已经是老问题了,今天才认真讨论来着。”“怎么了?”聂荣听出邱常不像是在开玩笑,沉下心问,“谷疆的事?”“恩,也算是和他有关吧。你知道我们工作室的周易亭吧?”“当然知道,不是你的爱徒嘛。”邱常哽了一下:“她现在压力很大,怎么说呢,工作上也遇到一些问题,个人生活也有难题,总之她需要心理治疗。”“这么严重了?”聂荣很惊讶,随即问,“邱姐,你可要弄明白了再下结论,心里郁闷和心理疾病可不能画等号。”“但她是那么开朗的直肠子,现在完全不一样了,你想想怎么才能改变性格。”旁边有人经过,邱常不得已压低声音:“你肯定认为我不太讲理,光靠自己的想法来判断,关键是现在连能判断的依据都拿不到,怎么跟她开口去看心理医生呢?”“你是来问我这个的?”聂恬趴在聂荣的背后,听到邱常的声音以后故意捏着鼻子呜呜嗡嗡地发出怪声,聂荣将电话拿远一些,示意她安静,聂恬没趣地跑到客厅剥橘子吃。 “是啊,这边周易亭的哥哥打来电话问,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就先让他放宽心,我们能劝就劝一些。”“邱姐,”聂荣罕见地打断邱常的话:“不然你就直接和她说,让她跟着哥哥去看心理医生吧。”“这怎么行?”“怎么不行。”两个人在电话里拌嘴,可是邱常反而安心了。因为聂荣说出了自己真正的心声。“邱姐,这种事情要果断一点,不要老想着不好开口。”得到了聂荣的鼓励之后,邱常总算是有底气了,她正想挂电话,聂荣突然在电话那头问:“邱姐,你刚刚说和谷疆有关,是不是小丫头是自己去和谷疆较劲,才变成这样了?”“大部分是因为这个,小部分也是最近工作太忙了,人一累负面情绪就来了,只不过周易亭还觉得自己很爱工作室,没有察觉到而已。”邱常准备了一下,就去谷疆办公室报告。可是她刚一进门,发现周易亭已经坐在里边了。 ———————————————————————————— “叔叔,邱阿姨找你干嘛?又让你干活吗?”聂恬听见聂荣挂电话的声音,连跑着过来给聂荣按肩膀。聂荣无奈地挺直腰板让她表演,过了一会才问:“你的作业写完了吗,我上回听家教说你老是走神。”“她一个星期只讲一章,我听着困。”聂恬仍旧在帮聂荣捏肩膀。聂荣不知道该不该感谢邱常。他知道聂恬不喜欢邱常,所以每次邱常打电话来,小姑娘都要在旁边捣乱。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聂恬开始讨好自己。“你不会要出门了吧?”聂荣听见聂恬这样问自己,才恍然大悟地问:“啊,你不会想叫我帮你带点什么东西吧?”“不是啦,”聂恬哼着鼻子说话,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你不是说那个工作室的联合展览活动要带我去吗?现在你也算是工作室的人了吧?”“小孩子可别乱说话啊?”聂荣装着很凶的口气警告她,聂恬立刻就不乐意了,小手推了叔叔的肩膀一把,转身就回房间。聂荣叹了口气,揉揉脑袋继续工作。其实刚刚在电话里他还有个问题没有问出口。 聂荣忙碌了一早上,将报表做好发给谷疆。下午他又出去跑了一趟,晚上回来时,聂恬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地摆弄手里的铅笔。“在干嘛?画画吗?”“不想画,不想闷在这。”聂恬拿大眼睛瞟聂荣,聂荣就好言好语地劝她消停一点。“晚上我会早点回来。”“你晚上还出去啊?”聂恬的声音中夹着怒火,聂荣思考片刻:“是要出去,不过大概率是去工作室,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只不过我讲事情的时候你可不能在旁边啊,得跟工作室的哥哥姐姐们待一块,都是陌生人,你能行吗?”聂恬拼命点头,聂荣反而有点不放心了:“工作室来了很多新人,可没有什么徐昱林哥哥魏子青姐姐啊。”“你也太瞧不起我了,”聂恬从沙发上一股脑翻下去,聂荣追在后面说:“不可以带玩具和平板。”“我知道,换衣服去啦。”“还早呢。”聂荣的话没说完,门就被聂恬砰得关上了。 “哼哼。”走在渐暗的马路上,聂恬蹦蹦跳跳地哼歌。聂荣哑然失笑:“有这么开心吗?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喜欢跟我粘在一块呢?”“不是喜欢你,我是喜欢工作室。”“那我上回问你,你还说要去大公司入职。”“喜欢是喜欢,工作室工作。”“嗬,还分得挺清楚呢。”聂荣笑出了声。夜灯将道路照亮,聂荣仍然不放心。在驳回了聂恬的“显得自己很幼稚”的说法之后,他牵着小姑娘的手来到工作室门前。大老远就看见工作室灯火通明,从外部看,前厅通向工作间和办公室的长廊亮堂堂的。可是聂荣走进工作室大门以后,却连人影都没看见。直到会议室门口,才听见说话声:“你说学姐还好吗,我平常看着她也还正常呢。” “谁不正常呢?”聂荣倚在门边,问会议室里的新人。他看见两个年轻人慌张地起身,个子高一点的女孩小声问:“您是聂荣先生吧?” 第四百三十九章 后记(二十二) “是我,工作室这是怎么了?”聂荣心里明白自己这是在明知故问。由于邱常已经和他通过电话,讲了周易亭的事情,所以现在这两个新人嘴里的“出问题的学姐”是谁也就不言自明了。他突然感觉手边很紧,回头才看见自己的侄女非常紧张地握住自己的两根手指,正在认真等待新人的回复。聂荣觉得在这种场合下发笑还是不太礼貌的,更何况这个严肃的问题还是由自己提出。他点点头,示意他们说下去。虽然聂荣早就知道自己即将听到的是邱常那通电话的后续,可是当他得知谷疆暂时离开班上,陪着周易亭一块去看医生时,还是有点吃惊。 “那杜集通在吗?”“您要找学长的话,他就在办公室。”聂荣说了声谢谢,就往工作室的办公区域走去,在路上,他简要地整理一下头绪,。杜集通在的话正好,今天在电话里没有问邱常的问题,现在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探索一下。他大步流星走到办公室前,才惊觉手边还牵着个小不点,于是连忙回头。自己走得太快了,小姑娘勉强跟住,已经累得直叹气。看到聂荣转过来,聂恬立刻回了个白眼:“什么事见什么人啊,都快飞起来了。”“对不起对不起,”聂荣陪着笑脸道歉,“你想不想跟刚刚那两个姐姐待在一块?”“不要。”“你看,”聂荣皱眉头,“在家在路上怎么说的来着,现在立刻就翻脸不认账了是不?”“那个,聂荣哥,”两人还在小声争执,杜集通从办公室里探头出来,“带她进来也没什么关系,正好工作室养了狗,让小孩子和它玩吧。”聂恬忘记了刚刚拒绝和叔拉手时用过的“不想让自己显得幼稚”的理由,两只眼睛紧盯着杜集通怀中的小狗。聂荣没有办法,只好和杜集通说了句抱歉,带着聂恬进了办公室。 两个大人谈报表的时候,聂恬小心翼翼地帮小谷解开了头上一缕打结的毛。小谷的眼睛和鼻头很湿润,聂恬摸它的头顶时,它就用湿鼻头拱聂恬的手。等到聂荣谈完了工作上的事,聂恬已经抱着小谷斜躺在沙发上玩了。聂荣瞥了一眼侄女没出息的样子,叹了口气,回头又问杜集通:“我知道周易亭的事情了,怎么样,带她去看医生的时候还顺利吗?”“顺利,什么事都没有。学姐连一声怨都没发,我们叫她放宽心,叫她配合治疗,她都只是点头。”聂荣听着难受,又问:“怎么就这样带人去了?万一人家根本没事情,回来不得生气?”“学姐现在怕是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杜集通指着角落一个被人拉开了一半的柜子:“里面那几沓资料,全是她一个人整理的,其实根本没必要分得那么细,因为我们的准备工作还没结束呢。再说谷疆早就把这件事交给徐路去做了,但是学姐还是偷着给做完了。我不收感觉也不是那么回事。”聂荣觉得周易亭的表现有点像是患上了焦虑症。不过他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下停留太久,就问:“那可真是,你也不容易,恩,还好吗?” “我?”杜集通有点意外地问。看到聂荣点头以后,他连忙说自己一点问题也没有。可是在心里,杜集通不由得对聂荣多了几分畏惧。大家都把目光放在了周易亭学姐身上,几乎没有人问自己最近的情绪怎么样。整天和自己待在同一间办公室的谷疆也只是在一次晚饭后问为什么最近看他好像在生气的样子。谷疆看得还是挺准的。实际上杜集通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气。可能还是在气章媛媛的善变,又或者是在气谷疆逐渐博得了工作室一众新人的信任。总之,杜集通现在反而是最亲近小谷的人了。他总是抱着这只曾经过着流浪生活的小狗,闷闷地待在空余的展厅休息。直到听说了邱常和谷疆要带着周易亭去看医生,他才匆匆赶去和周易亭说了几句话。 “我和学姐聊天的时候,是感觉不到她有什么问题的,她的问题主要还是在那。”杜集通努努嘴,两个人又一次看向那个半开的柜子。“那么之后你们又要更忙了,联合展览马上开始,因为是市里的大型活动,耽误不了对吧。”“是啊,”杜集通苦笑,“聂荣哥,你进来是不是看见很多人,工作室很少在晚上这么热闹,以前谷疆都不会允许的...”“忙完这一阵,你可以向你们谷主任申请,就说让工作室放个集体假。”杜集通苦笑着摇头,他知道他们还属于独立工作室,要谈辛苦,那是远远比不上其他工作室的。谷疆致力于将工作室规范化,怎么会同意自己这种要求。 “唉——”两人聊意正酣,没发现一旁的小姑娘已经快睡着了。小谷在聂恬怀里挣扎,聂荣赶快掰开她的胳膊:“这样把小狗勒坏了。”“你都不先想想我。”聂恬说到一半,看了杜集通一眼。她应该是想起自己应该再外人面前保持一点形象,就闭嘴不再抱怨。聂荣看小姑娘哈欠连天,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好办法,问她愿不愿意去看工作室的哥哥姐姐修复文物,结果聂恬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聂荣发现这小丫头完全将路上的话抵赖不承认以后,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杜集通提建议,说让工作室新来的徐路带小姑娘去地下展厅看看。聂恬这才重新精神起来。“它能一块去吗?”她跑到聂荣身边,摸着小谷的耳朵问。“这个不行,它从来没去过地下展厅,冷不防跑下去会兴奋,到时候捣乱了就不好了。”聂恬遗憾地看了一眼聂荣,聂荣朝她直瞪眼睛。“好吧好吧,不带就不带咯。”徐路来到办公室门口接聂恬。聂荣意外地发现她就是刚刚在门前和自己打招呼说话的高个子姑娘。 送走了最能闹腾的小姑娘,聂荣又和杜集通谈了一些别的,其中就提到自己有回到原来工作地点的想法。“回来这大半年也算是挺有收获,不过我一开始没有打算在这里久住,正巧碰上这孩子家长又要我带孩子,所以才多待了这么久,也算是滞留了。”“如果聂荣哥回去了,我们就有外市的合作了。”“你怎么会确定我还保持合作关系?”聂荣想确认一下杜集通的状态,故意跟他开了这个玩笑。杜集通老实不客气地回答:“那我当然是尽力留住您咯。”聂荣哈哈大笑起来:“行行,我放心了。”“啊?”杜集通被他绕晕了,“聂荣哥到底是想合作还是不想合作呢?”“那就需要你尽力去猜想了。”聂荣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他记得不久之前自己和邱常打电话说到有关杜集通的事。那个时候他还在内心暗暗相信,工作室一把手的位置非这个男孩莫属。“叔叔...”聂荣回神,无奈地笑问站在门前的聂恬:“又怎么了小祖宗?”“地下室太冷,我待不住了。” 第四百四十章 后记(二十三) 魏子青怀揣着特别的心情开始准备和徐昱林的旅行。章媛媛调侃她:“有这么高兴,干嘛不告诉他呢?”“说什么,不尴尬吗?”魏子青直到最近才敢和章媛媛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聊天。至于理由,她想无论是哪一方,都不会愿意再提起。“对了,”章媛媛从包里拿出几块甘蔗糖,“这个给你吃。”魏子青睁着眼睛呆了半天:“啊,我还以为你铺垫半天要和我讲什么严肃的事情呢。”“怎么,我给你糖吃都不要?以后不给了。”章媛媛假装生气,实则背过身笑嘻嘻地剥了一块糖放在嘴里。“这糖太甜了,我一个人吃要长满嘴的蛀牙,所以分一些给你们。”“分一些蛀牙给我们?”“没有情调的人。”章媛媛骂了一句,随即转身跑掉了。魏子青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发愁地叹了口气。 在魏子清锲而不舍地发问下,章媛媛终于“老实交代”了和杜集通的事情。“为什么突然这样呢。”“我们两个本身就不是情侣关系,这样不是很正常吗?”魏子青对于这种理直气壮的态度毫无办法,只好说:“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他对你也挺好的,你们两个不是还一块去了寺里,给工作室挖来了李成光吗?”魏子青不相信章媛媛真的这么不讲情分,便想出用两人以前的事情来勾一勾他的回忆,可是章媛媛无动于衷。彼时图书馆已经接近闭闭馆的时间了,看书的人陆陆续续地收拾东西离开图书馆。魏子青心里莫名地多了焦躁,她又说:“可是你连一个理由都找不清楚,就疏远杜集通,你想他会怎么看你,怎么看自己?我听徐昱林讲,他最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明明以前在工作室里那么活跃来着。”说到这,魏子青总算是看见章媛媛的脸上现出一丝愧疚。她还是知道自己做错了的,魏子青半是欣慰半是放松,自己坚信章媛媛是个性格很好的女孩,这次的事情差点让魏子青动摇,不过......可是魏子青还没有高兴多久,就听到章媛媛说出来另一个骇人的消息。 “想辞职吗?”魏子青将甘蔗糖剥开丢进嘴里,果然像章媛媛说的那样,这糖甜得过分了,几乎有些齁人。她默默地想着那天章媛媛的怪异,心想自己可不能被这块甜甜的甘蔗糖给打发了。 二层图书室一共有四位主任,魏子青他们所在的社科类统一由罗冯意主任管理。魏子青平常几乎不去打搅这位老主任,因为她知道老主任喜欢清净,工作以外的事情找她,她几乎都以冷淡的态度来对待。只有一个人特例,就是章媛媛。听服务大厅的前辈们说,罗主任特别喜欢章媛媛。好像是招收新管理员的那天,只有章媛媛在路上帮她提了水拿了包。魏子青当时听着新鲜,就问章媛媛是不是这么回事。“什么呀,入职时候的事情谁还记得?”章媛媛的答复把所有人都逗笑了,可是罗主任却更加欣赏章媛媛。她路过魏子青工作的阅览室时,总要进来看看媛媛在不在,如果章媛媛恰巧坐在座位上吃零食,罗主任就会半带微笑地对她说:“可别吃了吧,整的哪都是,到最后还不是自己打扫?”章媛媛毫不慌张地哈哈大笑,两个人几乎可以看作是忘年之交了。 “罗主任在吗?”魏子青来到罗主任的办公室时,两名一层的管理员匆忙地往外跑。听到魏子青的话时,两人抬起红扑扑的脸蛋:“可别问罗主任了,正在发火呢,有什么事情放一放再讲吧。”“怎么回事,为什么发火了?”魏子青疑惑道。“说是不知道哪间阅览室没归好类,现在序号全乱了,从头整理还不知道——”“闲聊换个地方说去啊。”门口的三人立刻闭嘴了。魏子青点点头感谢两人的解答,随后硬着头皮敲门:“主任好。”“魏子青吗?”罗主任的样子一看就是刚刚发完火,她没像往常那样坐在自己的转椅上,而是靠在窗边用手撑着窗台,蓝色的水杯放在旁边。“怎么了,突然找我有事吗?”“那个...”魏子青犹犹豫豫的,罗主任也就微笑了一下。“怎么了,刚刚听人说我在发火,就不敢讲话了?”“没有,那个,是这样的罗主任,”魏子青心想,已经到了这种程度,自己在门前的讲话也被罗主任听见了,干脆横下心说,“罗主任最近常和章媛媛在一块吗?”“怎么,你们两个闹矛盾了?”罗主任并没有担心或是生气,而是低头喝了两口水,“唉,刚刚说序号的事说的我口干舌燥。你们两个要是闹矛盾了,我也只有一句早日重归于好奉告啊。”“谢谢罗主任,”魏子青先道谢了,然后才说,“章媛媛说她想辞职。”“你们两个都闹得这么厉害了?”罗主任这才放下水杯,惊讶地上前问,“什么大事啊?”“不是,我没和她闹矛盾,”魏子青说话的时候,甘蔗糖的甜味还留在嘴里,“是她最近生活上遇见很多事情,其实具体的原因我也不清楚,但是她肯定是受什么影响才会说要辞职的。”“这样啊,”罗主任若有所思,“我听你叫媛媛叫得这么生分,还以为是你们两个闹矛盾呢,既然没闹矛盾,她要辞职,你来找我做什么?”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了魏子青的预料。她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罗主任,心中也开始纳闷。是呀,媛媛就算要辞职,既不是因我而起,我为什么在这奔东走西的,看着就好像我非要拦着她,挽留她一样。其实选择什么职业完全是她的自由...罗主任朝魏子青挑眉说:“想明白了吗,小姑娘?”魏子青沉默地点头,和罗主任到了个歉之后就出了办公室的门。 魏子青觉得自己是为了章媛媛好的。但是在见过罗主任以后,她对自己的出发点也开始存疑。既然章媛媛现在已经和杜集通闹僵,那么两人再住对门,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真的算是好事吗。魏子青迷糊了。自己到底是想帮章媛媛了呢,还是在心底深处厌恶章媛媛了呢。 徐昱林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他苦恼地打电话问魏子青家里有没有画板,万一旅行的时候意外碰见邢桓了,他不想再一次爽约。魏子青嘲笑他表里不一,明明说的是两人出门换换心情,临走前却又这样。“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这次旅行和邢桓一点关系都没有呢?”“真的,但是我想着,既然都想到了,那干脆——”“哼哼,那干脆?”魏子青明明说着玩笑话,说到最后却叹了口气。徐昱林立刻慌了:“不不,我真的没有说谎,子青你可要相信我啊。”“徐昱林?”“啊?”魏子青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开始颤抖,刚刚一闪而过的忧郁消失不见了。“哈哈,没什么。”“你吓死我了。”魏子青其实在想,明明杜集通和章媛媛几天以前还像自己和徐昱林这样无话不谈,形影难分,怎么过了无事发生的几十个小时之后,就能变成现在这样呢?魏子青坚信章媛媛向自己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不过魏子青还没来得及问,章媛媛就以惊人的速度办好了离职手续,并从魏子青在的城市搬走了。这是假期开始之前的事。 第四百四十一章 后记(二十四) “公休假来啦!”谷疆恨不得让工作室的每个角落都听见他的大喊声。小谷躲在凳子底下观察主人,估计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被谷疆的大喊声吓了一跳,它几乎是飞奔着躲到凳子底下,任凭谷疆怎么哄,它都不肯出来。“完了,我把它吓着了。”谷疆有些尴尬地对同一个办公室的杜集通说。”过一会它自己就会出来,“杜集通哄小孩似的宽慰谷疆。他知道谷疆还是那个谷疆,是不可能因为一只狗就改变性格,变得天真烂漫的。他之所以这么敷衍现任的工作室主任,是因为自己无所谓了。杜集通觉得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并不十分美好,但是他想要让自己任性一天,哪怕几个小时也行。 “你怎么啦?谁惹你不高兴了?”谷疆不闹了,坐到小谷躲着的那张椅子上问。杜集通摇摇头,开始忙手边的事情,末了才说:“只是家那边的一点小事。”“是吗?你也应该多出去走走,哪天工作室再有什么外出学习的机会,我还是让你去啊。“谢谢,不过最近是不想了。”“唉?”谷疆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在这里待烦了,所以才让你出去散心来着。”“以前大概是有点烦的,杜集通无奈地笑,“不过最近好多了。” “谷疆!”李成光走进办公室,忘记敲门,感觉到办公室里是这样一种气氛时,李成光硬生生把下半句话给憋回去了,“你们可以继续聊。”“你也可以继续说,”谷疆笑眯眯地示意李成光继续说下去,“怎么了,看你刚进来的时候还挺高兴的。”“是寺里叫我过去帮忙了,因为是节假日,估计参观的人会多。”“就这件事就让你高兴成这样?”谷疆过去拍了一下李成光削薄的后背,“你可是去干活的唉?啊呀,这么瘦回去可怎么办,我们工作室的口碑要下降了呀。”“我本身也很难胖起来。”李成光注意到杜集通的脸色很难看,也不顾谷疆拖拖拉拉,自己先出了办公室。“你看,这假日一到,大家都开开心心的,你就别愁了,好好放松,假期结束回来还要指望你给工作室做贡献呢。”谷疆推着小谷的屁股把它从椅子底下抓出来:“可怜的小狗,假期谁来养你啊,跟我回家去吧。”即将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谷疆回头对杜集通说:“你可别把自己整垮了啊,我不想再送第二个人去心理诊疗所了。“ 谷疆这无心的一句提醒倒是启发了杜集通。下班以后,他没有走往常回家的大路,而是绕路往周易亭家的方向去了。路过一条旧商业街,杜集通没有停留。他觉得这些破败的招牌让自己头痛,便快步走过去了。看望周易亭要带的礼物是什么呢,杜集通想带花,又怕自己半桶水挑不对,最后还是买了一些巧克力和别的零食礼包。他拎着礼包走在路上,脑子里还有嗡嗡的残响。章媛媛是在清晨搬的家。对门的杜集通很轻易就被吵醒了。他首先听见了运送家具的响动声,而后又听见楼上传来剔剔挞挞的敲击声,应该也是被吵醒的人。天才蒙蒙亮,杜集通将脸埋在被子里不愿意起床。家具运送的时间很长,吱吱啦啦的拖拽声,挤进电梯时发出的轰鸣声,他都能很清楚地听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呢?杜集通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当然觉得章媛媛不可理喻,甚至猜想自己之后再也不会遇见这么不可理喻的人了。但是杜集通仍然把记忆翻来覆去地检查:自己到底做错什么事了呢? 杜集通按了门铃,但是半天都没有回应。他等了很久,又给周易亭打电话,还是没人接。无奈之下,杜集通重重地敲了几下门。有人来了,杜集通走了几步让开,却不慎撞到身后墙面上凸出来的管道。周易亭探出脑袋。杜集通发现她带了一个蓝色耳机。 “在听音乐吗?”杜集通只当是周易亭为自己开出的什么缓解压力的歌单。却不料周易亭摇头告诉自己,她是在打游戏。“什么游戏?”杜集通很是好奇,凑过去看得时候,发现她在玩老式的手柄游戏。“医生叫她静养来着,”饶未黔从另一个房间出来,“可是你看一下这个人,拼命打游戏。我问她是不是心里闷得慌,想不想出去走走,她告诉我是因为游戏好玩才拼命玩的。”周易亭这个时候回头笑了一下,杜集通突然有点感动。从刚入职到现在,他从没有觉得自己这么依赖周易亭过。 “学姐,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上班呢?”两个人盘腿坐在地上,饶未黔不得已从别的屋子搬褥子过来给他们铺上。“什么时候吗,不知道呢,看医生怎么说吧——”“还要看哥哥怎么说吧,”饶未黔帮她补充,“医生和谷疆再怎么说没事,我也不会让你再去加班了。”“那怎么可能呢,哥?”周易亭被饶未黔的话给逗笑了,“我不能做这个工作,但什么都不干吧。”“少偷换概念,”饶未黔提着周易亭的胳膊让她上一边待着,自己好给她铺被子,“白天那么长,还不够你办公吗?”“真想不到哥你有一天也能跟我说这样的话。”饶未黔知道周易亭是在讽刺自己作息颠倒的事,就点着她的脑袋说:“以前是没有资格说,但是现在我做得可比你好。”两人的争执刚一结束,饶未黔就想:坏了,家里如今还坐着客人呢。他有些局促地向旁边看,却发现杜集通接过了手柄,正在津津有味地打游戏。 杜集通一直在周易亭家待到天黑。他们三个把杜集通下午买的巧克力全吃掉了,吃的嘴巴全都黑乎乎的,谁也吃不下旁边的零食礼包。“但是这玩意还是得快点吃,不然特别容易坏。”杜集通拍着胸脯说。他从没想到自己能吃得下这么多巧克力,往常章媛媛分一两块就把自己腻得受不了。周易亭突然听见杜集通大咳了一声,惊讶地问:“吃巧克力还能呛着?没事吧?”饶未黔立刻爬起来准备端水,杜集通也没有客气,接过杯子将整整一杯水都喝干了。“好家伙,喝出了白酒的气势,”饶未黔哭笑不得地回收了饮具。“学姐。”“恩?”周易亭回头就看到杜集通炯炯的眼睛,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怎么了?”“你要快点回工作室,我需要你。”饶未黔在旁边瞪着眼睛,杜集通又继续说:“学姐不想让工作室变成谷疆计划的那样吧?”周易亭也懵了,缓缓摘下耳机说:“是,恩,怎么说呢?”“那就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争取吧。” 杜集通离开以后,周易亭开始沉思。倒是一旁的饶未黔还久久没有缓过来。“不是,你不吃惊吗?”他问妹妹。“肯定吃惊,但是我不知道,他好像做了什么决定。”“他原来是这么有魄力的人吗?”饶未黔感慨,“不过你知道刚刚我被吓是为什么吗?我以为他要和你...”周易亭愣了一下,笑得连手柄都摔到了地上。 第四百四十二章 后记(二十五) 徐昱林和魏子青收拾东西的时候,肖懿坐在办公桌前安安静静地办公。魏子青有点窘迫地小声问:“我们这样吵吵闹闹真的可以吗?肖老师会不会不乐意?”“不乐意也已经吵了,你就放轻松些,假期都到了,还害怕这些那些干什么?”“被你这样一说我更不放心了!”魏子青难为情地朝肖懿的方向瞄了一眼:“老师假期也不休息吗?”“她说假期都是给我们的假期。”徐昱林看见魏子青塞了一个颜色很花哨的包到自己的轮箱里,忙问:“那是什么?”“没什么。”魏子青连忙按住他的手。两个人对视一眼,肖懿突然“划拉”打开杯盖喝了口水,两人又尴尬地松手。 晚上徐昱林自己翻看轮箱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包是瘪了气的救生圈。虽然样式很可爱,但和徐昱林实在是不搭。他把它拿出来,嫌弃地翻看了一下,正准备扔到一边去,突然想到了什么。“我说我要学游泳,你还真就给我整来这玩意?”他拿起救生圈拍了张照片发给魏子青。“什么叫整来?我特意上官网买的,很贵的,只是为了好装,我把它的包装给拆掉了,否则看上去会更好一点。”“你最近涨工资了?”“说什么呢!”徐昱林拎着救生圈站了一会,最后还是把它又丢回轮箱中,这时候房门响了,肖懿站在门前,等待徐昱林的回应。 “怎么您老人家上来了?”肖懿小心地绕过地上铺盖的杂物和没有理好的东西,径直来到徐昱林平常看书的座位上坐下:“准备去几天呢?”“还没想好。”徐昱林一时间想不出肖懿要和自己谈什么,心里有些虚的慌。“把东西准备得这么完备,这不是已经想好了要去久一些的旅行吗?”肖懿虽然带着笑,但是徐昱林还是不敢顺着她的话嬉皮笑脸。外婆总是能在某些特定的时间点让自己害怕那么一点点。“因为子青她们可能要提前开始上班,所以也不能太久。可以确定是一周左右吧。”肖懿点头说知道了。随后才举起手中的东西说:“听你说你要去上回出差的地方对吧,那正好,帮我带个东西。”徐昱林有些茫然地看着外婆,肖懿又把手中的物件抬了一下:“接啊,举着手挺累的。”徐昱林这才过来接。 肖懿带给他的东西只不过是平常研究中再常见不过的帽子。徐昱林自己研究了半天,也没得出什么结论。徐昱林本来就对这些东西不上心,既然没见过,那就算了。倒是外婆要送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你帮我送给华林南路的一个成衣店,报我的名字就行。”徐昱林从来不知道外婆在那里还有朋友。印象中她带着自己和魏子青出远门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外婆,那是什么地方啊?”“你就好好享受和魏子青的假期吧,管那是什么地方呢。”肖懿留下一句话,颇潇洒地走了。徐昱林发愁,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叫自己冲进成衣店里大喊一句:“我是肖懿派来送东西的,请知情人出来认领。”似乎也不是那么一回事。而且更让他好奇的事,这东西究竟是给谁的。外婆有住的那么远的朋友吗? 晚上徐昱林从实验室回来,准备问问魏子青知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小帽子是什么。可是消息发了半天也没人回复。徐昱林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担心。他走在路上,一边准备打电话,一边小步向前。不提防转角处突然转出来一个人,徐昱林吓了一跳,差点踩在他的脚上。“对不起对不起。”徐昱林连忙后退,那人也被吓到了,沉默地站在徐昱林对面。徐昱林心里还在为魏子青事情着急,这么晚了为什么发消息不回呢。他专心地拨号,面前突然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昱林?” 徐昱林的名字虽然叫着并不拗口,但像肖懿和乔湾这些酷酷的长辈一般都是直呼其名,魏子青放不下别扭,叫的也都是徐昱林的全名。齐远思以前还知道亲切地称呼,现在只会喊姐夫。除此之万,其他人要么是喊徐学长,要么是喊小徐,几乎没有人会喊得这么亲热,管他叫昱林。周易亭在之前乔湾还在工作室的时候,曾经不经意间叫过几次,徐昱林虽然觉得不自在,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不过这个小名就被自己搁置在一边了。自己也不惦念,周围人也不使用。但是徐昱林当然记得有一个人爱这么喊自己。 “哎呀,你瘦成这样了?”转角的光线在徐昱林这边是背光,他只能看见聂荣高瘦的身影。徐昱林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给他让路。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笑之后,徐昱林赶快回复他:“你也没发福呀。”聂荣有些惊喜地说:“原来你还记得呢?”两人在大学里曾经开玩笑,毕业不过两年就会发福,再见面就挺着啤酒肚。上次见面时两人并没有提起这件事,这回单独碰到,终于可以拿这个开开心了。徐昱林讲完,如预料的一般看见了聂荣的笑容。他记得以前聂荣并不是对谁都笑,但自己和魏子青例外。徐昱林不擅长应付这种自如的笑,就找了个话题问:“去干什么?这么晚了?”“我的侄女叫我去买酸奶,她说我给她做的东西太油腻了,吃得难受,这不我就出来了?”聂荣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如果不是今天太晚了,我就邀请你去家里坐坐了。你这是刚从实验室回来对吧?”“是啊,临近假期反而越来越忙,恨不得要把回来的那份也全都补上。”徐昱林转换了一下心情,他的手还紧紧捏着手机,但他并不打算把魏子青迟迟不给自己回消息的事情告诉聂荣。就算告诉他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他能告诉自己魏子青去干什么,在忙什么吗?这明明是徐昱林想要知道的答案,却又是徐昱林不想从聂荣嘴巴里面听到的回答。 “那么我去给她买酸奶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徐昱林微笑着点点头,两人在路口分别。走没几步,聂荣突然说:“对了,昱林?”徐昱林赶快刹住脚步。他本来都打算快步离开的...“怎么了?”徐昱林捏着手机的手紧绷绷的,他现在又开始希望聂荣告诉自己:子青在我家做客呢,子青和恬恬在一起呢,子青她告诉我她又愿意试着和我好好相处了呢——“昱林,假期快乐,哈哈,就跟你说这些。”聂荣摆摆手离开了。两个人走出去十来步,徐昱林听见他在接电话:“好啦好啦,这不是在给你买嘛,叔叔也是人,你不能指望我飞到超市吧?”徐昱林为自己刚刚的无端紧张感到羞愤。他拿起手机,重新找到未拨的通话。 第四百四十三章 后记(二十六) “你也看看现在几点了呀傻瓜,”魏子青接起电话之后虽然在骂徐昱林,可是徐昱林仍然能感觉到话中的撒娇意味,“我难道不要接订单的吗?要是我什么都不管甩手去玩,那等我们两个旅游回来,我这份副业也就别想要了。”“好好,我忘记了嘛,”徐昱林看看表,还差十几分钟就十点了,他加快脚步回了家。屋子里没开灯,肖懿已经去休息了,“我外婆应该是睡着了,我先小一点声。”“恩,你先听我说,”魏子青为了配合徐昱林,将自己的声音也变小了,“咱们的旅行要稍微延后一天,因为媛媛跟我来电话了。她拜托我去她原来的老房子帮她找份证书,她新入职要用,”徐昱林悄悄地上楼梯,轻手轻脚掩上门,然后脱了外衣靠在椅子上,“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什么忙?”徐昱林瞥到房间床头柜上放的那顶小帽子,心里也有很多种想法,“对了,章媛媛怎么搬走了?搬去哪里了?”“这我哪里知道呢,我也不敢多问,你看她和杜集通那么好的关系,转眼就掰了。”说到这里,两个人默契地停顿了一下。“那你帮她找找就是了,可是你有钥匙吗?”“她说在楼下的物业那里可以找钥匙,到时候她会再打电话的。”“那,”徐昱林这才想起来问,“这样的话,要我帮什么忙?我帮你去要钥匙?”“不是,这个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啊。我想请你去帮我和杜集通聊聊天。”“啊?”徐昱林捂住嘴小声惊问,“和杜集通聊天?为什么?”魏子青唔着不肯回答,徐昱林总算是明白了。“嗨呀,这有什么,人家杜集通都好好的不在乎呢,你怕这怕那的。”“所以我让你别生气嘛,”徐昱林感觉魏子青的声音很闷,应该是捂着脸在说话,“可是我就是觉得尴尬,万一撞见了就更尴尬了。我不知道他们工作室的排班时间,就打算按照正常工作时间去,可是想到他们是独立工作室,说不定工作时间会灵活一些,所以我去的时候你就——”“我就在工作室和杜集通聊着,省得他意外跑回家撞见你?”魏子青的声音越来越小,徐昱林无奈地说:“你唉,你可真能想,怎么还有这种办法不告诉我呢,下次我也对我们组长这样试试。”魏子青知道徐昱林工作起来恨不得能和他们组长捆在一起,就急着说:“你就别讽刺我了,帮我这个忙吧,我知道你们后天就正式放假了。”“你怎么知道,我又没跟你说过?”徐昱林起了兴趣。“我,那个,你不记得了,你跟我说过的,”魏子青继续用小小的声音说,“那么明天再聊了,我现在要把没做完的东西完成然后赶快睡觉了。” 徐昱林挂掉电话以后,才想起自己还有事情没问。他连忙发了条消息:“先别走先别走,你看到我给你发的图了吗?”魏子青过了一两分钟才回复,徐昱林猜她应该是在辨认图片。“这个是哪种帽子吗?”“这个...”魏子青发了一串省略号,徐昱林以为自己的照片拍的不好,忙问:“要我给你重拍一张吗?”“不用,我的意思是,这好像不是帽子,而是缩小版的模型。”徐昱林发了个问号:“模型?”“对,这么小又长成这样的帽子我倒没见过,但是如果把它放大一点,我好像有点印象。”怎么这么复杂呢,徐昱林坐在床边端详柜子上的帽子。“算了算了,出发那天你来我家,再看看这是什么吧,现在先不打搅你做东西了。”“嗯嗯。” 魏子青结束了这边的聊天,转头又得回那边的消息。席荆华闹别扭了,因为她本想趁着假期和魏子青好好玩上几天,可是却得知了魏子青要和徐昱林一块出去的事情。第一天的席荆华笑眯眯地祝福两人享受假期,但从第二天起,席荆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一直和魏子青陈述和徐昱林出去玩会多么多么无聊。在魏子清的再三追问下,席荆华只好讲了真话。 “那没办法嘛,我问遍了身边的人,他们都说有约,你们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都!”席荆华在电话里控诉,“那我的假期不会又要一个人躲房间里追剧打游戏了吧?”“你不是说挺喜欢这种生活的嘛。”魏子青故意逗她玩。“不喜欢不喜欢。”席荆华的声音都有点破音,魏子青忙劝这位播音员小点声,省得喊坏了嗓子。“好啦,既然你都有约了,那我也就不强求你陪我了,祝你幸福。”魏子青笑得前仰后合:“怎么听着你好像失恋了似的。如果没人陪你过假期,就去找齐远思啊,他那么闲,天天待在家里画,手都画黑了。”听到前半句的席荆华本来没吱声,但是魏子青说到手都黑了的时候,她又噗嗤一下笑出来。“算了,人家忙,我过去添什么乱啊。”不等魏子青抓住机会回话,席荆华连忙又补上一句:“当然,就算他不忙我也不会去的,真不熟。”当时席荆华表现得很有骨气,魏子青还以为她就这样接受了,没想到今天又给自己发语音抱怨。 “有什么剧好看呢,唉。” 刚刚听了开头几个字,魏子青就忍不住笑。她清了清嗓子,点开下一条。“唉,我突然觉得自己也有做簪娘的潜质,”魏子青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继续听下去,“要不然这样吧子青,你把你的订单交给我,我来帮你完成怎么样?”魏子青终于忍不住给她回了消息:“荆华,我错了,以后假期一定优先考虑你。”“不不,我是认真的,”席荆华的语音很长,从开头起就是毛毛躁躁的语气,“你把订单交给我,我边学边做,到假期前一定能帮你完成。这样不是省的你忙嘛,出去玩还心里不安,一直惦记着还有订单没完成。”要是交给你了,那我担心的可就不止什么订单没接之类的了。魏子青心想。她放下手机,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手工台。为了免除这些头饰的祸事,自己还是加快速度比较好。十点半以后,估计徐昱林那个不安分的又要来找自己讲话了。她忍不住又去看了一眼徐昱林发给自己的图。这个高高的小帽子到底是不是她所猜想那种帽子呢。退出聊天时,魏子青看见消息列表的最下方是她备注的“媛媛”加一个爱心。她叹了口气,开始忙手边的事。 魏子青其实并不喜欢做耳环饰品,晚上摆弄这些形制比较小的物件容易眼花。她伸直胳膊松一口气,手不小心碰倒了放在书架上的东西,那件冰凉凉的小梳子掉进魏子青的手中。她摘掉眼镜,捏捏眼睛周围的穴位。将这把小梳子翻了个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梳子。魏子青实在不知道乔湾一开始打算将它做成什么。考虑到梳子较小,也许是想做成篦子。但也有可能是像徐昱林发给自己的那张图片一样,是和实物等比的模型。这时候手机嗡得一声,魏子青差点失手将梳子摔了。打开手机就是徐昱林的消息,魏子青正要抱怨,突然看清了屏幕上的时间,这么快就十点了?魏子青看了桌子上的一堆半成品,又想起席荆华的要求,不禁打了个寒战。她回了徐昱林一个“稍等”,又一头扎进手工台中。 徐昱林这一等就是几十分钟,期间他听见肖懿起床喝水的声音。徐昱林迫切想要问清外婆东西到底是送给谁的,这样大费周折。后来一想,万一外婆就是不想让自己了解那个礼物的去向,让自己和那个收礼物的人保持距离,那也能理解。那人或许是肖懿年轻的时候办下什么糗事的目击者,或许是前男友...徐昱林越想越离谱,结果到最后也没有打开房门,而是打开窗户准备透气,却没想到还能放进来一只深秋的虫子。 第四百四十四章 后记(二十七) “有那么好玩吗?”叶晗看见谷疆的房间灯还亮着,就发了条消息给他。谷疆相当专心地在打游戏,妈妈的消息闪烁了好一会,才被他注意到。“你不也没睡?”“我在忙,你爸爸那边有些东西也要我来整理。”又是过了好一会。“人呢?”“啊?那你早点睡。”叶晗叹了口气,看着脚边的小谷。她一直都奇怪,谷疆把这只小土狗欢天喜地抱回家,立马扔在客厅不管它了。的阿姨晚上打扫卫生,问叶晗这狗是怎么回事,叶晗只能说是谷疆一时兴起捡回来玩玩,可能过几天就送到收容机构去了。话虽这么说,但是叶晗还是对这个不速之客很戒备。她问了谷疆很多问题,诸如有没有打针,有没有做检查,流浪了多久...谷疆一项都回答不上来,却让自己放宽心。叶晗怎么可能放宽心呢,她继续看电脑。小谷在她的余光里安安静静地趴着。 叶晗一直都觉得儿子把家里当成可供减压的什么休闲场所了,回来不是打游戏就是睡觉,但实际上叶晗很希望能跟儿子聊天谈心。在工作室里的母子二人都十分紧绷,谷疆为了能够更好的融入,不得不扮演着平易近人的主任,叶晗也要面带笑容,甚至去开导连名字都不太熟悉的工作室成员。有的时候叶晗回到家,对谷疆说“辛苦了”。谷疆就会老实不客气地回复:“确实是辛苦了,老妈也是。”但是之后他再也不说多余的话,一头扎进自己的天地中去。叶晗作为旁观者,未免觉得儿子生活德太过分裂。尤其是她看见谷疆满面春风地推开门,把狗放在房间角落的时候,甚至都有了一丝丝害怕。 “累不累脖子?”叶晗终于放下手边的工作,来到谷疆身边,她看见儿子勾着脖颈,正在全神贯注地摆弄手柄。“你以前不玩这个,我记得你小叔叔给你买了不少,你都封在一边来着,怎么现在又有兴趣了?”“玩游戏嘛,就是这样,图个新鲜,一直没玩,所以现在我想试试。”谷疆每次说谎,大拇指都会极其不自然地抬起来一些,就好像谷疆是靠大拇指发力才能讲谎话一样。叶晗的注意力在谷疆的手柄上,自然看见了儿子绷直的大拇指。“是吗,”叶晗坐在谷疆房间正对投影仪屏幕的躺椅中,看着墙角谷疆小时候拍的照片:照片中小谷疆呲着两颗牙,对镜头摆了个不能再难看的笑脸。叶晗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在怕什么呢,这个男孩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显露出性格,直到现在改变得最大的也不过是年龄,自己本应该习惯了。或者说,自己本应该为谷疆的性格感到愧疚来着。 “哎呀,过不去,”谷疆仰面躺在床上,将手柄扔到一边。过了大概十分钟,他又伸着胳膊支起身子,“不行,我再试一次。”“谷疆啊,”叶晗终于忍不住说,“如果是为了工作室里的人呢,其实也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你做到这种程度了,人家也不一定会领情。”叶晗在家的时候啰嗦一些,但是她本人却很享受这样子的自己。谷疆的大拇指不翘了:“虽然是为了工作室,但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他放弃了和叶晗做进一步的说明,继续钻研他的游戏去了。“唉,谷疆,”叶晗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那条小狗来找你了。”两人一块往门口看,小谷探出脑袋愣愣地看着谷疆。“这其实是徐昱林带来的狗,徐昱林你还记得吧?”叶晗点点头,“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捡来了这个小东西,模样还不错,只是有时候看着呆呆的。”冷落了小谷大半个晚上的谷疆终于伸出手唤它。小谷蹦蹦跳跳地过来,谷疆摸着它头顶的绒毛:“你不去睡觉的吗?”叶晗甚至不知道这是问自己的问题还是问小狗的问题。 叶晗的年纪大了,可不像谷疆这样能熬夜。她从谷疆的房间里走出去的时候,谷疆也放下手柄出了房间。叶晗听见水龙头的声音开了又关,才明白谷疆是去洗手了。身后有磕哒磕哒的响声,叶晗回头时,才发现是可怜巴巴的小谷。它走得很慢,谷疆看了它一眼就关上了房门。“过来吧,别给他捣乱,”叶晗不自觉地朝小狗伸出手,在小谷的鼻子即将挨到手指尖的时候又将手收回去。“过来过来。”叶晗还没有来得及直起身子。在家里帮忙的阿姨便匆匆赶来,提着小谷身上的背心将它带走了。 叶晗的为难之处还远不止这些。第二天谷疆设了很早的闹钟准备去工作室,叶晗拉住他问:“这只小狗怎么办?”得到的回答是放在家里。叶晗有些慌张,她可以帮助谷疆收购独立工作室,可从来没有带过一只狗。谷疆睡眼朦胧地说:“没事,它不咬人。”“不是这个问题,”叶晗看着小谷同样朦胧的睡眼,往旁边躲了一步,“我不知道怎么带狗。”“有阿姨在。”“胡闹,阿姨要帮忙做饭择菜,怎么空出手来带狗?”谷疆被叶晗问的没办法,严肃地回问:“妈,我的班迟到可怎么办?”叶晗叹了口气,做出了让步。小谷乖巧地蹲在角落,看到谷疆出门时立起来。谷疆大声劝它:“乖乖的,乖乖在家。” “要不然我带它出去走走吧,老是放在家里这狗也闷得慌。”阿姨本来在洗早餐的碗筷,听到叶晗倒抽了一口冷气之后连忙赶过来看。原来是叶晗正准备从书架上拿书,小谷突然凑过去舔了一口她的脚脖子。叶晗扔了手里的书,翻箱倒柜地找消毒水。小谷被吓得又缩回了房间角落。“不行不行,”叶晗提醒阿姨,手套正在滴水,“你待会还要弄吃的,碰了狗怎么行。”阿姨话到嘴边难出口,只好回到厨房继续洗碗。早晨十点多钟,太阳升起来,斜射的阳光一直爬到小谷的爪子旁边。它把头搭在晒得温温木地板上,呜了一声。 叶晗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狗。她觉得自己这样子下去什么也干不成,于是叫来阿姨。阿姨积极地擦净了手,准备带狗出去,却听见叶晗问她:“牵狗绳放哪去了?”“没事我来带狗——”叶晗摇摇头,要来牵狗绳。“我带它出去吧。”阿姨很紧张地交叠双手站在旁边。叶晗摆弄了很久,突然转过头来:“怎么了,你忙你的去吧,不用替我操心了。” 阿姨回到厨房,隔着玻璃门看见叶晗用很别扭的姿势在给狗套绳子。小谷用前爪扒着地,即便很不舒服还坚持摇尾巴。不过叶晗总算是帮狗穿好了牵绳。她的表情比刚刚要明朗一些,阿姨也跟着舒了口气。叶晗和阿姨高声作别,随后开门下楼。阿姨一直守在窗边,看着叶晗走到楼下差点被狗绳绊倒,又看见小谷遇见了在草地上休息的麻雀要去追,叶晗只好拎着裙子在后面追,她还看见叶晗很狼狈地用撑开的太阳伞遮住了小谷,随后左顾右盼生怕有人来似的。阿姨猜想一定是小谷想要方便了。从她这个角度看,叶晗已经和富太太这个词不搭边了。阿姨拿出手机,想要给谷疆发条消息,不是告诉他叶晗有多么辛苦,而是想要劝劝谷疆别再带这些麻烦事回来了。但是阿姨最终还是没有发这条短信,她打心里觉得谷疆应该对叶晗再好一些。 第四百四十五章 后记(二十八) 魏子青和徐昱林“串通”好以后,就催着他出发。“快去吧,”魏子青盯着表催促,“万一到了中午人家要回家取点什么东西,你也留不住的。”“其实啊子青,你可以大胆地去,这时候他绝对在班上。”“好了,咱们说好的。”“是说好了,放心吧,我会去的,”徐昱林看了一眼床头,“但是子青啊,我不想你一直这样遮遮掩掩的,杜集通心里虽然会有郁闷,但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魏子青沉默了很久,才小声对徐昱林说:“对不起,你一定觉得麻烦了。”“你看,你又误会我的意思。”“我也经常这样想,可是真正落实到做的时候又会碍不下情面,想想,我如果在他家门前碰见了,然后说我是给章媛媛取东西来的。”魏子青打了个寒战:“帮我吧徐昱林。”“好好。”魏子青已经将话说得有些肉麻了,徐昱林当然不再揪住这件事情不放。他来到床头,把肖懿给自己的那顶帽子带上“对了,徐昱林?”“恩?”“你过去就和他干聊天吗?”徐昱林想要逗一逗魏子青,就叹了口气说:“不然呢,你能临时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吗?那可不就是干聊天?”魏子青在电话那头磕磕巴巴:“那是我的错,把难题都丢给你了。”“你今天都道了多少次歉了?”徐昱林不骗她了,笑着告诉魏子青自己的打算。“对了,你还没跟我说这顶小帽子到底是什么呢。”徐昱林夹着包到了楼下,发现肖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肖懿这些天来不是去参加活动,就是去公园里散步,徐昱林和她开玩笑说原来外婆才是最不着家的,结果自然是被训了一顿。 “你还挺聪明的,”魏子青听到徐昱林的计划以后,总算是松了口气。她本来以为像徐昱林对自己那种老好人的程度,大概真的会做出类似干聊天的举动来,因而在心里还有些不忍。现在听完了徐昱林的计划,魏子青也觉得十分合理。她听见徐昱林在开门,忙问:“现在是准备出发了吗?”“对。”“这样吧,”魏子青狡黠地说,“你去和杜集通聊聊,回来我再告诉你那个小帽子叫什么吧。”“你已经知道了吗?”“没有啊,”魏子青有点心虚,“我告诉你,那只能是我的答案,看你信不信喽。”“好哦。”徐昱林无奈地附和。 但是徐昱林没有料到魏子青这么心急,自己刚进工作室的大门,魏子青的短信就来了:“他在吗?中午不回来吧?”“你唉,我还没找到他人在哪呢。”徐昱林回复完消息,迎面就碰上一个个子高高的姑娘。“你好,请问杜集通在吗?”“杜集通?他在谷主任的办公室。”这名高个子姑娘看上去就像个新人,和徐昱林还没说两句话,脸就红了,手也没地方摆。杜集通觉得她一定是很想鼓起勇气大声说话才故意把脖子抻直了,便缓解气氛:“好好,谢谢你,我现在去找他的话方便吗?”“应该是没关系的,但是您能说一下您的名字吗?”“徐昱林。”“啊?”那个姑娘大声问,“您是徐昱林吗?”徐昱林有点窘迫:“怎么,我现在在工作室的口碑不好吗?”姑娘连忙压低声音:“没,对不起,我带您去见杜学长吧。” 路过会议室的时候,徐昱林瞄到邱常正坐在里面开会。两人打了个点头招呼。那高个子姑娘立刻说:“您是不是和全工作室的人都很熟啊?”见徐昱林笑得很勉强,姑娘不好意思地低头:“是哈,也不是全都熟,比如我,您就不认识嘛。”徐昱林认真听了她的自我介绍,得知她叫徐路,前几天才加入工作室,本科并不是读得对口专业,但是因为个人兴趣的原因来的工作室。徐昱林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魏子青。她也没有选择对口专业来做职业,只不过她并不是由于兴趣的吸引,而是为了人情的躲避。徐路先敲门进去,确定了杜集通和谷疆都在以后,徐路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哎呀,你怎么来了?稀客稀客,”谷疆的声音大的恨不得全工作室都能听见,徐昱林连忙接话:“怎么就稀客了,我不是常来嘛。”杜集通也停下手中的事情,笑眯眯地看过来,两个人简单寒暄,倒显得更加亲热。“听徐路说你是来找杜集通的是吧?那要我回避吗?”“哪能啊,我这回其实不算是为了私事来的。”“哈哈,就算你刚刚真的点头了,”谷疆揽着徐昱林的肩膀说,“那我也不会走的。说吧,既然是为了公事来的,为什么不联系我?”“怕你太忙了,因为上回的事,已经算是麻烦你了。”听到上半句时,谷疆摆出了一副不愿意听客套话的表情,听完后半句,他倒有些反应不过来:“上回的事?什么事?”徐昱林环顾办公室:“就是...小谷的事...小谷呢?”“哦,狗被我放家里了,之前公布假期的时候,我问了一下谁愿意带狗,结果没人带,我就先带他回我家熟悉一下。”徐昱林知道谷疆家的情况,又添了一句:“真是麻烦你了。”“麻烦什么?现在狗都是我的,应该是麻烦你常来看它了。”三个人说笑了一段时间,徐昱林才将自己的来意说明白:“因为我外婆给我了一个难题,叫我去送帽子给外市的人,我也不是行家,根本看不出这是什么帽子。问她她又不肯说。因为要去很远的地方送,那人我也不知道是谁,估计听了名字也不认识。所以就想让你们帮我看一下。”谷疆面露难色地看看杜集通:“这你还真得联系他了,我也没比你在行到哪里去...”在杜集通接过帽子的时候,谷疆又补充了一个问题:“对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咨询一下你的魏子青呢?”徐昱林脸红了:“她耍我呢,说是让我先猜着,到最后了再给我公布什么答案。”不过谷疆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徐昱林想起来自己还要和魏子青报告一下。于是等谷疆和杜集通捧着那顶帽子研究的时候,徐昱林偷偷拿出手机给魏子青发了条消息:“可以了,杜集通在帮我看帽子呢。”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真不好,徐昱林心想,以后魏子青还要办类似的事情,自己无条件会制止她的——“这个好像是模型啊。”“嗯?”徐昱林连忙凑过去看。“你看出来它是什么了吗?”“毋追,应该是毋追。”邱常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三人身后,看起来是会已经开完了。她的黑眼圈很重。虽然谷疆明令禁止工作室成员留在工作室过夜,可是邱常这副模样,明显就是没有遵守。徐昱林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见周易亭。“毋追?”杜集通捧着这顶小帽子,又打量了一遍。 第四百四十六章 后记(二十九) “毋追?”杜集通想成了别的,此时也不好开口说,只能汗颜地问邱常:“邱常老师说是,那就是。”邱常被杜集通气笑了,“什么叫我说是就是?你这孩子现在说话也冲人。”徐昱林没有太在意师徒二人的争执,他被毋追这个名字给吸引了。“怎么,这顶帽子是叫人不要去追?”“不不,”邱常对杜集通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先安静一点,随后说:“这顶小帽子是夏代冠饰,年代久远,因帽高如堆得了名字‘毋堆’,堆的古字是追,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都是写作毋追。”杜集通下意识地掏出笔,注意到全办公室都是人后又将笔收了起来。“那我外婆让我去送这个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华林南路的成衣店,那里有什么人会需要这样一顶夏代的帽子模型吗?“那个,邱常老师,”徐昱林小心地问,“这帽子既然是夏代的冠饰,那具体是用在什么场合的,又有什么特殊意义吗?”“恩,”听到这个问题,邱常也有些迟疑。她知道毋追是夏代王后燕居时的冠饰,难道肖懿是想要告诉被送礼的人,她想要安心养老吗? 徐昱林没有等来邱常的回应,却看见她眉头紧锁,还以为是什么不好说的事情,忙摆手说:“不方便说就算了,反正也只是替人送个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些奇怪,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邱常让他放宽心,自己也暗自松了口气。她本来只是热心帮忙,可不想因此让徐昱林心里增添什么包袱。邱常还要找聂荣有事,又多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谷疆的办公室。徐昱林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了,但是他现在还不好给魏子青发消息。谷疆对毋追很感兴趣,捧在手里转着圈看。杜集通却叹了口气:“唉,最后还是得要邱常老师指点一下,我想的根本就是错的。”谷疆嘻嘻哈哈地问他想的是什么,杜集通不好意思了,怎么也不肯说。这时候徐路敲敲门进来:“泡了茶,邱常老师说不喝,我们的办公室里也还有一壶。这里有要喝茶的人吗?”杜集通婉言拒绝,谷疆要了一杯尝尝,结果直皱眉头:“这也太苦了,什么茶叶?”“不知道...”徐路小声说。“不知道?”“恩,周易亭学姐把茶叶带过来的时候没拿包装,我就当是普通的绿茶泡了。很苦吗?”“你尝尝。”谷疆直皱眉头,徐路也就端起一杯喝了几口。“不苦啊...”“啊?”谷疆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苦?来我尝尝你那杯。”徐路很不好意思地把杯子递过去,谷疆拿起来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大口。 “真的不苦...”谷疆很失落地帮徐路收好杯子,又送她出门。“怎么会呢,难道周易亭给的茶叶里还分苦与不苦吗...”杜集通笑着让他别在意,有可能他才是喝到了最正宗的那一份。这时徐昱林抓住机会,偷偷给魏子青发消息:“好了没啊?”魏子青很快回复:“好了好了,你出来之后我再和你讲。”徐昱林关掉手机,看着谷疆和杜集通还在纠结那杯茶的事情,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好在邱常又回来说有会议记录要让谷疆过目。徐昱林这才抱着毋追,感谢完工作室众人的帮助后快步走出来。 “已经办好了吗?”徐昱林接起电话的时候,听见魏子青气喘吁吁的声音,估计她肯定是担心杜集通突然出现,所以跑着去跑着回的,“你怎么还不相信我了呢,我说了杜集通在跟我聊天呢。”“哎呀,就是有点不放心嘛。”魏子青呵呵地笑出声了。徐昱林听见魏子青的笑声,又回想起刚刚自己在工作时偷偷摸摸的行径,也忍不住地笑:“不做了,以后真的不能再答应你这种事情了,对,你刚刚在信息里跟我说,等我出来再说,说什么?”“啊对!”魏子青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大,徐昱林连忙调小了通话音量,“你知道吗,我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怎么了?章媛媛的旧房子里有田螺姑娘?”“不是,”魏子青又被徐昱林逗得直笑,“你说一遍咱们俩要去旅游的地址。”徐昱林不知就里,但还是照着做了。等他说完以后,魏子青叹了口气:“媛媛让我邮寄的地址就是这里。”“啊?”徐昱林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章媛媛搬得也太远了,后来才反应过来。“不会吧?这么巧?”“是呀,”魏子青说,“我给她发了消息,她还没回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也不用给她邮寄了,直接装在包里给她带过去就是。”徐昱林有些担心:“要不然你还是给她邮寄吧,你们两个见面不会别扭吗?”杜集通的事情刚刚告一段落,徐昱林觉得魏子青和章媛媛之间应该也没有那么多好聊的。 “子青?”“恩?我在呢。”魏紫琴纠结的点在于,昨天下班之前罗主任找到自己。自从章媛媛搬走以后,罗主任再也没来过她这间阅览室。魏子青不得不感慨罗主任还是真心喜欢章媛媛的。自己本来就和罗主任没有多少交情,现在更不说话了。所以罗主任让魏子青去办公室说说话的时候,魏子青几乎肯定,罗主任要和自己谈谈媛媛。可是在罗主任的办公室里谈了差不多十分钟,魏子青竟然连一件章媛媛的事情也没落着说。罗主任将魏子青从业一直到现在的工作经历都问了一遍,然后告诉魏子青,希望她在图书馆做得更长久一些。魏子青猜测自己大概是要升职了。“可是我觉得罗主任应该是因为媛媛,才对我这么好的。这属于特殊的照拂了吧。”魏子青小声说。“唔,怎么会,”虽然为了安慰她,徐昱林一口否决了这个猜想,但事实上任谁看都会有这种感觉。哪有平白无故的提携呢。 “所以你不好意思去见章媛媛了?觉得借了她的光?”“哪能呢,”魏子青苦笑,“我还想谢谢她在工作期间给我的帮助,我实际上是盼着见一面呢。”她拐到家门口,掏钥匙的时候差点把那张证书给挤掉了,吓得她连忙躬下身子去护。背后有人帮她接住了证书。魏子青看清了那人的脸。“先不打了,不打了,我已经到家了。”徐昱林在挂断电话之前听见了很低的招呼声,那绝不可能是魏子青的声音。徐昱林挂掉电话,决定还是回去和肖懿讨论毋追更实在一些。他走进家,发现肖懿在看电视。“今天有什么很好的节目吗?往常都不看电视的人...”徐昱林纳罕地走到肖懿背后,看见老人没理自己,就故意高声问:“外婆,这顶小帽子是不是叫毋追?”肖懿转过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看到徐昱林洋洋得意的脸以后,肖懿立刻明白了:“上哪里搬来的救兵?”徐昱林吐了一下舌头,将事情原委告诉外婆。 第四百四十七章 后记(三十) “是你?”魏子青看见身后的饶未黔穿着休闲套装,手里拎着蔬菜和鱼,有点没认出来。“饶师傅,今天是休息吗?”“中午到下午两点固定的休息,我向那边请的假。”饶未黔撇撇脸,示意不远处的物业中心。魏子青想明白了,他是为了照顾在家养病的周易亭,不禁有些感动。“易亭还好吗?我看她最近也不怎么在线,就没敢打搅她。”“她呀,天天在家打游戏呢,都不怎么出门。”看到魏子青愕然的表情以后,饶未黔明白她误会了。“不是,她可没有破罐子破摔啊,只是她自己说确实有帮她放松,我才让她玩的,我可是每天都看着她呢。”魏子青将包挂在家门口,准备先换鞋。饶未黔还在后边,好像有什么话想说。“怎么了?”“那个,虽然有点突然,”饶未黔的手习惯性地往兜里揣,却猛然想起自己为了妹妹,早就把烟丢掉了,“如果你平常在家觉得无聊,欢迎来找周易亭玩。我其他时候基本上都不在家,你们两个女孩子在一块,也有话讲。”魏子青一认真,眉头就会不自觉地皱起来。她正皱着眉头思考该挑个什么时候去看看周易亭,就听见饶未黔磕巴地说:“当然,这也不是要求你一定要去,听起来有点强迫的意思...”“那我今天下午就去看看周易亭吧,明明我们两家离得这么近,还没想到这一点。”饶未黔和魏子青礼貌地道别以后就开始后悔了。自己为什么要多一句嘴说这种话。看她的样子一定是为难了。也是,一个熟人的哥哥突然跑到她家门前,让她去看看自己的妹妹,和妹妹说说话,换了谁也会感觉到尴尬。饶未黔都不知道之后怎么跟妹妹解释,自己只是买菜回来的路上碰见的魏子青,并没有特意去找她,甚至一开始都没想和她搭话。只是看她快要掉东西了,才上前帮忙...就算这么想,饶未黔心里的罪恶感丝毫没有减弱。他把内心最深处的声音压下去了,坚信自己像魏子青提议去家里做客完完全全是为了妹妹周易亭。 ———————————————————————————————— 魏子青下午如约而至,去之前先给周易亭发了条消息。迟迟等不到回复以后,魏子青想起了饶未黔的话:“可能现在正好睡醒了午觉在打游戏吧。”她换上便装出门,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脖子。“可能要变天了,”魏子青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回家加衣服。她觉得自己这趟探望更像是在做一个乏味的任务,不讲究过程怎么样,重要的是抓紧时间完成它。虽然自己那么喜欢周易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魏子青总觉得自己不适合待得太久。她走在路上,碰见了相识但是记不清楚的面孔,就带着微笑打声招呼,点点头,同时在心里快速思考这人到底是谁。魏子青不由得想到了远方的章媛媛,唉,她还真舍得。 周易亭虽然没有回复魏子青的消息,可毕竟是收到了。听见脚步声由远到近,她就丢了手里的游戏,来到门边。其实她并不想用这么憔悴的面容去见魏子青。周易亭只有到这种时候,才会想着自己如果像以前那样精力充沛又开朗就好了。魏子青刚到门前,周易亭就哗得把门拉开,吓了她一跳。 “嘿嘿,子青,好久不见了?”周易亭故意将声音提得很高,魏子青挑挑眉毛。“对不起,是我太吵了吗?”“你觉得我像是要责怪你吗?”刚刚在路上那种奇怪的心情已经不见了。魏子青拉着周易亭的手进屋,好像她才是主人。周易亭家里打理得很干净,魏子青不得不佩服饶未黔的用心。只是客厅里最扎眼的沙发上却一塌糊涂,被团成一团的小毯子随意地扔在沙发背上。注意到魏子青的视线以后,周易亭笑着对她说:“沙发很乱吧,哎呀,我就说让我哥哥平常多注意,他总是不听。”“但是饶师傅把家里其他地方都打扫得很干净了。”魏子青站在客厅里,看着半拉的窗帘:“其实可以把屋子打亮一点,你说呢?”周易亭抿着嘴,过了一会才说:“咱俩现在真像是家人。”魏子青听了之后不但没有暖心,反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她跟着周易亭来到休息的小房间,看到桌子上摆满了零食。“这是上次杜集通来的时候带给我的,我到现在还没吃完。”周易亭剥了一颗糖扔进嘴里,“零食好吃是好吃,但是就是容易腻。我还特意让我哥给我整了几包茶叶过来。今天早上给工作室那帮小孩也送了些。你要尝尝新茶吗?” 魏子青接过周易亭为自己泡的茶。那种怪异的感觉还是没有消失。她又听周易亭絮絮叨叨地讲了很久,还和她配合着打了好一会游戏。直到临近黄昏,饶未黔下班回来,送魏子青回家时,她仍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周易亭和生病之前的容貌区别不大,精神状态也没有差到哪里去。可是魏子青总觉得自己对现在这个活泼好动的周易亭一点也不熟悉。饶未黔即时打断了魏子青的走神:“那个,今天谢谢你了,本来我这个要求提的也挺没道理的,但是我有点,你大概能明白...”魏子青点点头。疑虑仍然没有从她的脑袋里消失。“易亭总体来说恢复得还是挺好的,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也很配合,不其实,她从一开始就配合——”饶未黔顿了一下,“总之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之后如果有机会,我会请你吃饭的。”魏子青连忙笑着婉拒了。饶未黔走出几步,又说:“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要再来玩啊,易亭和你在一起好像更开心,我这个哥哥都比不了呢。”饶未黔的身影从社区道路上完全消失的时候,天也完全黑下来。魏子青站在门口吹风。听完了饶未黔离别时的一席话,她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之前的感受究竟是什么。虽然毫无根据,可是魏子青认为周易亭对自己并不十分欢迎。 “是嘛,今天你去看了周易亭,她还好吗?”肖懿在看电视,徐昱林非要和她挤在一张沙发里。老人烦的受不了,最后跑到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了。徐昱林心里很受伤,明明别家老辈人都很喜欢和小孩亲近,怎么外婆就对自己这样冷淡?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肖懿以后,肖懿训他:“小孩?你是小孩吗?”徐昱林吃瘪地坐回沙发里。看时间离魏子青做簪子还有一段时间,他干脆拨了个电话过去。 “哪天我也去看看她吧,听杜集通说她的病主要是压力引起的,下次我去就给她挑个有意思的玩意带去。”“你还能挑到什么有意思的玩意?”魏子青带着笑问。实际上她在心里坚信,如果是徐昱林去看望的话,周易亭说不定就会真正地开心起来。“谁知道呢,到时候再说吧,现在这个事情还排不上呢。对了,章媛媛怎么回的你?说是让你去那里找她吗。”魏子青看了一眼手机:“没,她什么都没说。”其实魏子青能够猜到章媛媛会有这样的反应。如果她单单只是想躲开杜集通,或是不喜欢在图书馆上班,那她大可不必费周折搬去那么远的地方。魏子青突然觉得章媛媛给自己留了一个无比诱人的秘密。“那你打算怎么办?”“反正,”魏子青苦笑着说,“反正我的脸皮够厚,没事,到时候我就去那里按着地址找她。你不是也要去什么华林南路送东西吗?咱们就兵分两路吧。”徐昱林故意装出痛苦的声音控诉:“这可是我们的假期。”在一边许久没说话的肖懿开口训他:“太吵了,不看电视就回房间去。” 第四百四十八章 后记(三十一) 谷疆回到家,发现叶晗已经累得走不动路,半躺在沙发上。小谷不知所踪,谷疆问叶晗:“妈,小谷呢?”叶晗虽然平常可以算得上是纵容儿子,可是今天还是有点来气。“谷疆,回来也不先和我问声好,先去问狗做什么?”谷疆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叶晗会说这种话,她在生气吗。“对不起,”谷疆走到沙发背后,用手扶住叶晗的后辈帮她按了一会肩膀,“小谷呢?”叶晗虽然明白儿子的性格从来没有改变过,可是现在也不由得无奈地笑了。“好好好,我带你去找你心爱的小狗,来。”叶晗晃悠悠地向旁边倒,也许是坐在沙发上的时间太长了,她猛地站起来时,脚底虚扶不稳。谷疆赶快扶住了她。“妈,你该加强锻炼了。”叶晗拧着眉毛说:“今天带着你那条狗跑了大半个环湖公园,还不够我锻炼的吗?”谷疆和叶晗来到房门前,小谷才蹦蹦跳跳地出来迎接主人。谷疆将屋里打量一遍,摸了一下小谷的脑袋:“乖乖的。”“才不乖呢,叶晗很想告诉他。但是她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有点太幼稚了,最后还是作罢。“妈,我过两天想去看看周易亭。”叶晗刚准备回沙发上坐着,听到这个话又跑了回来。 “谷疆,”叶晗觉得自己叫得太正式了,“儿子啊,你是怎么了,周易亭确实是工作室的员工不假,可是你对她未免也太特别了,这样子你们工作室的人会说你的。”“说的也不少了。”叶晗没有想到谷疆会说这样的话,当下有些慌了:“说你什么了?”谷疆看见叶晗十分紧张,明白她是误会了。“就现在我是负责人,你说能说些什么?无非就是工作室规范化,独立与否之类的事,我早就习惯了。”叶晗这才放下心来:“但是说心里话,你是对周易亭过度关注了,这样会招来别人的闲话,生活上的闲话。你以前不是和我说过你最不喜欢别人议论你的生活吗?”谷疆微微撅起嘴。叶晗说的没错。少年时的谷疆确实很讨厌别人追在他的身后讨论他的家庭和生活。谷疆家里的阿姨来学校送过一次钥匙,谷疆就连着好几天成为班上话题的重中心。他有过享受虚荣的时候,但是这种感觉消失以后,谷疆的厌恶和抵触反而上升了好几个层次。他的解决办法一般都是要求叶晗为他换学校,但是要求的多了,谷疆的父亲又有了意见。“你爸爸让我不要惯着你了,说让你吃点苦头也是有好处的。”叶晗后来和谷疆转达了丈夫的意思。谷疆没有说话,在那之后忍耐力也变好了许多。 “妈,其实我想说,”谷疆招呼小谷过来,随后把它抱上沙发,“周易亭的病很有可能是我造成的,我现在过去应该会惹她心烦,但是——”“等等,等一下,”叶晗赶快打断了谷疆的话,“儿子,我理解你想要为工作室的员工做好榜样的心,但是这个责任可不能往自己身上揽。”如果要说工作室里最熟悉的员工,那么叶晗大概会选周易亭。并不是因为她本身和周易亭有过多少接触,而是因为谷疆平常回到家,最常提起的人就是周易亭。在谷疆刚刚加入工作室的时候,叶晗并没有发现谷疆对任何一个人有特殊的关注。直到有一天谷疆回到家,脸上还带着在工作室时的笑容,就颇高兴地告诉叶晗:“妈,你知道吗,工作室里有个小丫头跟我较劲呢。”叶晗当时还觉得儿子是不是刚当上负责人,想要煞有介事地充大,就驳斥道:“你这话说的,工作室里哪个丫头不比你年纪大资历老?”谷疆没有纠结这些:“是,但是她真的在和我较劲。”叶晗不明白谷疆在高兴什么,和他较劲不是一件挺糟糕的事情吗?不管怎样,叶晗得知了女孩的名字叫周易亭,原来也只是在工作室里待了两三年。不过从那以后,叶晗就开始走上自己了解周易亭的道路。因为谷疆隔三差五下班回来,就要说一说周易亭的事情,哪怕在周易亭需要去看心理医生的几天以前,谷疆下班回来还说:“易亭的情绪最近很不稳定,感觉她有点过于亢奋了。” 然而叶晗觉得现在真正亢奋的人是谷疆,她劝不住儿子,只能目送他回房间。叶晗又开始反省了。自己做的不好,既没有顾到儿子,也没有顾到工作。在厨房擦玻璃的阿姨非常发愁地看着这对母子。她其实在心里设想过无数次叶晗的想法:有可能是叶晗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选择沉默;也有可能是叶晗故意锻炼谷疆,让这个成长轨迹不同于普通人的少爷自己去学习和判断,甚至还有可能是叶晗没有看上周易亭...但是现在阿姨不禁要怀疑,叶晗可能是真的不知道——“那个,”阿姨凑过去,发现叶晗咬着下嘴唇,很痛苦的样子,“那个,其实谷疆——”“没事没事,你不用担心这个,他人其实不会这样执拗,我自己的儿子我还是了解的,只是因为这个在家休息的姑娘情况有些特殊,谷疆他天天瞎想...”“那个,其实谷疆是不是喜欢那姑娘呢?”阿姨终于把心里话问出来了,顿时觉得舒坦了很多。叶晗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似乎是在思考阿姨刚刚的说法。可是只要看清她的脸就能发现,她已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阿姨准备离开的时候,叶晗才有所动作。她先是站起来绕着屋子走了小半圈,随后才对着阿姨小声说:“啊呀,我真是,之前在想什么呢?”叶晗保养得很好的脸上透出红晕,“幸亏有你,幸亏你提醒了我。”阿姨倒是觉得,就算谷疆的爸爸在家,听到这些事情也是能反应过来的,虽然可能要慢上一些。她安慰叶晗:“这不算是坏事呀,为什么要吃惊难过呢?你不是一直都希望他能成长吗?”“他成长得够好了,”即便到这个时候,叶晗还是不忘坚持自己的说法,“不过说出来不怕你笑,我是真的没有往这方面考虑。”阿姨无奈地点头。 谷疆想了半个晚上,最后还是决定坚持自己的想法,准备去看周易亭。反正这么长的假期,谷疆除了看报表,准备联合活动以外,似乎也没什么能做的事情。门口传来嚓嚓声,谷疆开门,看见小谷往后躲了两步。 “敢挠门,不敢见我吗?”谷疆蹲下来,想摸摸小谷,又突然想起已经很晚了,过不多久他就要上床睡觉,于是又作罢。小谷摇着尾巴想要进屋,被谷疆用脚隔住了。“回你的小窝里睡觉吧。”小谷好像听懂了,失落地走开。谷疆再次回到房间里,给周易亭发了条消息。最近给周易亭发消息,她没有一次回复的,明明显示在线,谷疆却总也联系不上她。不过算了,只要她能看见就行。谷疆发完消息以后,突然又想起了周易亭的哥哥。“对哈,”谷疆捂着脸靠在自己的沙发上,觉得自己有点好笑。自己再怎么负责工作室,好歹是个男人,要去探望周易亭的话还是得和饶未黔打声招呼的。 第四百四十九章 后记(三十二) 徐昱林在上车前特意打了个电话给肖懿,问她有没有吃好饭,得到的却是一顿数落:“快挂电话吧,两个人出去玩老粘着我干什么?”徐昱林很不满意地回嘴:“什么呀,我就是问一下你,不是怕你吃不好饭吗?”“听听,就那么点年纪还在这关怀起我来了。”“一般不都说关怀老——”徐昱林放下手机,对魏子青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她老人家果然给我一顿骂。“ 魏子青查了旅游地的天气,决定不带那么多衣服。徐昱林和她见面的时候发现她只拎了一个小箱子惊讶地问:“我们可是要去长途的呀,你怎么就带了这么点东西?”魏子青也有些慌了:“少了吗?”徐昱林不想扫她的兴:“白天有海,冷不到哪里去,等到晚上你就在酒店里猫着吧。”魏子青不满地抿着嘴,但由于车子马上就要启动了,她也就不打算回去取了。两人这趟旅行没有选择坐高铁,徐昱林说高速大巴休息站有好吃的炖牛里脊,想带她体验一下公路生活,魏子青也就欣然同意了。她心里期待着徐昱林能够在往返途中给自己准备一些额外的惊喜,却没想到两人到达休息站时,是实打实地去吃牛里脊了。这次假期赶上出行的小高峰,休息站里人很多。徐昱林和魏子青吃得浑身是汗,不得不一人要了一杯冰饮。“像咱们俩这样,”徐昱林喝了一大口,“可能还没到地方,肚子就先吃坏了。”魏子青表示赞同,她又要了两个奶包带在路上吃。两人从休息站出来的时候吓飞了一群麻雀,魏子青权当这是给自己的惊喜了。 开到半路上有人晕车,徐昱林明智地提前打开了窗户。“要不然你坐里面?”因为怕被那人听见,徐昱林靠在魏子青耳边问。魏子青耸了耸肩缓解耳旁的丝丝痒意。她考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可是我怎么坐进去?到时候人家还以为特意为了她换位置呢。”前排那个晕车的姑娘正叫苦不迭,同行的人手忙脚乱地找纸巾和晕车药。徐昱林干脆起身送了个袋子过去,魏子青趁机换到了靠窗的座位。 “上车的时候叫你坐里面,还在跟我据理力争呢,说什么坐在外面有哪些哪些好处,怎么现在不吱声了?”徐昱林回来的时候看见魏子青已经自觉地将自己的小包挪到里边,把外面的位置空出来了,禁不住调侃她,“现在动作倒是挺快哈?”魏子青笑嘻嘻地请徐昱林坐:“那姑娘怎么样?”“晕的挺难受的。”“应该是忘记了提前吃晕车药。”魏子青给徐昱林塞了一只耳机,两人一块听了会儿歌。徐昱林把怀中的盒子抱紧了一些。他还在好奇肖懿将要把这顶毋追送到谁的手上。当他得瑟地去和肖懿说自己已经知道毋追的名字时,其实心底是很期待肖懿能把那个神秘接收人的身份顺便也告诉自己的。可是徐昱林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是去工作室得到邱常指点以后,肖懿竟然就这么丢下他回房间了,什么也没透露。徐昱林后来在饭桌上大呼不公平,肖懿充耳不闻。 “徐昱林?”魏子青把手轻轻搭在徐昱林是手背上。他没有回应,应该是睡着了。魏子青缩回手,看着他有些粗糙的手背。魏子青突然觉得两人从一开始就不该告诉其他人他们要出去旅游的事。徐昱林手里抱着的盒子,自己背包里装着的证书,还有半旅行箱的泳衣,好像都和他们两个没关系。魏子青靠在窗边吹风。大巴这时正好开到半山隧道,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土腥味。魏子青闭上眼睛做决定,下次还有机会的话,不能这么说,下次再出来吧,下次再出来,她就在清晨给徐昱林打一个电话,两个人着手准备一下,既不告诉肖懿,也不通知单位上的什么人。就算去市里的某个角落走走也是可以的...等徐昱林从睡梦中醒来时,大巴正好驶出隧道。 “怎么了?”徐昱林只不过回头看了一眼魏子青,竟然惊奇地发现她的眼圈红了。魏子青连忙直起身子:“没什么。”“你有不高兴的事了?还是,啊,不会你也晕车了吧?”魏子青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重地靠在徐昱林的肩膀上。徐昱林僵在座位上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车子开的太久了,你也不舒服了吧。”“没有,不是晕车。”魏子青不想让徐昱林察觉到自己莫名其妙的煽情是因为什么原因,只好把头埋的低低的。徐昱林很不好意思地帮魏子青撩开头发。 下午两点钟,大巴到达目的地。魏子青和徐昱林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拿着包下车。预订的酒店在海边,两人还要去乘地铁。魏子青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为了扫开之前在车上的不愉快,魏子青比平常还要愿意去观察周围的新东西。“呀,感觉这里和咱们那边很不一样呢。”“什么?”徐昱林担心地铁人太多,两人又拿着行李不好搭乘,就想要先去华林南路送盒子。但是两人在这件事情上又发生了分歧。“不行不行,还是先去酒店吧。”魏子青坚决地向着地铁口走去,“明天一身轻松地去送,不比现在这样好吗。你扛着这么多东西去那个华林南路,不比挤地铁累多了?”徐昱林还想再说点什么,魏子青回头摸摸他的脸。之后去酒店的路上,徐昱林都异常安静。魏子青偷看到他委屈的样子,笑个不停。 虽然很想直接躺在床上休息一会,魏子青还是选择先去洗了个澡,然后再去收拾自己没有打理的轮箱。由于魏子青前一天晚上还在完成簪娘的订单,对收拾行李这件事偷了懒。所以现在她再打开行李箱时,映入眼帘的是乱糟糟的衣服和旅行个护包。箱子最边上还塞了一个枕套,魏子青把它先换上。她怕徐昱林给自己发消息,特意在吹头发以前把手机的声音开到最大。但是即便这样,魏子青还是没有听见电话铃响。 “这么快?”敲门声恰好在魏子青梳头的时候响起。魏子青去开门时看见了已经洗换完毕的徐昱林,不禁感慨男生真是方便太多了。“你还饿吗?”在休息站吃得又热又香的牛里脊还没有消化完,魏子青暂时是不想吃什么了。徐昱林边等魏子青,边用地图搜索了一下华林南路。 “哎呀,子青,好可惜。”“怎么?”魏子青探出脑袋。“华林南路离客运站还挺近的。”“那正好,”魏子青关掉吹风机,坐在徐昱林身边,“等咱们玩完回去了,再去送这顶帽子吧。”“不,那个,子青,其实我打算回去的时候坐高铁。”“为什么?不想带我再走一次快乐的公路之旅了?”徐昱林听出魏子青话里责怪的意思,忙说:“看你搭车搭到最后,也有点难受的样子了,你那个是晕车吧?”“对。”魏子青飞快地作答,“那什么时候去送帽子呢?”“我什么时候送证书,你就什么时候送帽子呗。”徐昱林点头以后,不动声色地往旁边坐了一些 第四百五十章 后记(三十三) 事情并不像徐昱林想象的那样美好和凑巧。当他和魏子青来到海滩上时,发现人多得简直离谱。“完了,你还找你的邢桓吗?”“什么叫我的邢桓。”徐昱林边说边观察海岸。由于那天晚上他是心里有事,出来随便走走,心想只要还能看见酒店,走到哪里应该都不会迷路。因而随心所欲,也就没有刻意去记自己是往哪个方向走,又是走到哪里才停下的。现在正是白天,海滩上有临时推出来的冰饮车和大片太阳伞,还有徐昱林在晚上没有看清的一排蓝色扶手,应该是怕有些小孩靠近水区会有危险。徐昱林完全像个初来乍到的人,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你不是说他爱画画吗?你看,那边有那么多架着画板的人,你去看看不行吗?”徐昱林顺着魏子青指示的方向看,果然有一群人结伴围成小小的矩阵,支着画板有说有笑地画画。“不不,应该不一样,”徐昱林看着他们青春朝气的脸,推测他们应该是学生,“他应该不会在他们中间。”“恩,”魏子青揣着手,其实并没有想帮徐昱林想解决办法。倒不如说,她打从心里不想让徐昱林“碰巧遇见”那个叫邢桓的人。“反正你也说了,你们两个彼此都忘记了那个教游泳的约定,也没留下什么联系方式就分开了,这种情况完全就是凭运气嘛,如果遇不到,那也没办法。”徐昱林赶快回头解释:“我真的没有在刻意找他啦...” 分明已经进入秋天,可是太阳光还是很毒辣。魏子青晒了一会,头就晕了。不得不躲回伞底下。在他们身后,有一对非常年轻的情侣正在吵架。魏子青刚回来的时候对两人的吵嘴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他们彼此不相让,一直吵了很久。魏子青才不得不问徐昱林:“他们到底在吵什么?什么传统?”徐昱林把盖在脸上的湿巾拿下来:“我开始的时候听着也觉得奇怪,怎么有这么吵架的...后来才弄明白,好像是女孩要去见家长,想按自己的心愿穿衣服,男生那边呢,又有点嫌弃的意思——唉总之就是这件事,吵了有半个小时了。”“这么年轻就见家长了?”魏子青的第一反应是惊叹。到后来才添上一句,“不过碰到这种事情也为难,两边都为难。”两个人沉默了片刻,身后的情侣也沉默了。徐昱林拿起水准备喝上一口的时候,伞上传来闷闷地一声:“咚!” 徐昱林飞快地把魏子青拉到自己这边来。魏子青头顶的伞面凹进去一块。旁边有人跑来问:“没事吧?”还有人在大声指责:“这种好天气吵架也就算了,怎么还动手砸东西了?”徐昱林探出头朝伞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子眼圈红红的,低头不说话;旁边的男朋友脸也憋红了,手紧紧地攥着。魏子青趴在徐昱林的肩膀说:“告诉他们没事了吧,要不然后面回去还能吵起来。”徐昱林说行,随后朝男生轻轻点头。男生看过来的时候,徐昱林朝他笑了一下,那男孩也苦笑了一下,嘴边还有两个酒窝。女孩子坐了一会,主动起来靠近徐昱林和魏子青的伞下,将刚刚的东西捡走了。徐昱林发现那是一瓶碳酸饮料。 “能吵成这样,说明见家长这件事挺让他们头疼的。”“确实,就算我不是当事人,听到这种见家长啦,谈亲事啊,都会觉得头疼,”魏子青说完,抿着嘴笑道,“幸好肖懿老师是我认识的奶奶。”徐昱林开始听着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过后脸就熟透了。魏子青连忙解释:“啊,我是说,怎么说呢,肖懿老师她人挺好的...”“是挺好的,”徐昱林虽然不好意思,该说的话还是毫不迟疑地出口了,“你刚刚的话,我就当真咯。”魏子青低下头:“可以呀,当真吧。”两人注意到旁边的太阳伞下有三个人正在笑嘻嘻地注视这边,明白刚刚的话都被听去了,于是各自拿湿巾盖住脸,仰面躺下。徐昱林瞥见魏子青的湿巾向下皱了一下,自己也禁不住地笑。 黄昏的海岸冷清了不少,大家玩了一下午,估计都已经饥肠辘辘了。魏子青由于昨天吃得不多,今天尤其饥饿。徐昱林帮她要了螺肉和海胆套餐,自己就端着一碗鱼丸汤。“你就吃这么点?”“我可能是晒得有点恶心了,暂时吃不下什么东西。”徐昱林的脸色确实不好,魏子青关切地问了一会,干脆批评他:“你就是平常在室内待的时间太久,只出来这么一下子就受不了这可怎么行?”徐昱林拿着汤勺笑呵呵地让魏子青尝一下汤,说是酸辣的,魏子青握住他的手说:“我可是看着你今天一下午都躲在伞里,有什么晒的?”徐昱林只好服软:“明天还来海滩的话,就和你一块逛逛,不在伞里窝着了。”徐昱林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虚弱。高中和齐远思一块打篮球的时候,他还觉得有使不完的劲。“老啦老啦,”徐昱林刚说完魏子青就笑出声了,“你看,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一套。” 两个人正在说笑,饭店门被推开,下午吵架的那对情侣走进来。店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紧张,包括徐昱林和魏子青在内,有许多人都认出了这两个小冤家。他们坐在靠门的地方,彼此不说话。徐昱林轻轻地叹了口气。 “您的包饭。”“啊,”魏子青的注意力本来还在那对情侣身上,听到服务员的话以后立刻转了回来,“这是我的?可是我已经——”“看你饿得像头狼似的,我就帮你多点了一些,吃吧吃吧。”魏子青尴尬地环顾四周,看到别人纷纷避开了她的视线以后,红着脸回头小声指责徐昱林,“你真是,我平常哪能吃这么多?”“哈哈,那这就是我的了。”徐昱林听见了想听见的回应,不客气地将包饭挪到了自己的面前,开始大吃大嚼。不行,还是有点恶心,饭进嘴巴的时候,徐昱林如此想到,他偷偷瞄了一眼魏子青,发现她已经不再担心自己,转而很嫌弃地双手捧着脸看自己的碗筷,徐昱林这才放慢了吃饭的速度。 徐昱林和魏子青从一开始察觉到了门口那桌紧张的气氛,所以两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小小声地进行,怕刺激到年轻情侣敏感的心。即便这样,女孩子最终还是低着头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去送餐的服务生茫然不知所措,徐昱林连忙抬手说:“那个,这里还要两份饮料。”坐在邻座的小女孩仰头对自己的爸爸说:“爸爸,他们好能吃啊。”满座哄堂,家长慌张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徐昱林和魏子青红着脸同声答到:“没关系。”可是视线一转,坐在门口那桌的情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后记(三十四) “徐昱林?”“恩?”魏子青和徐昱林走在回酒店的大路上,魏子青突然开口,“其实吧,我今天忘了说了,咱们明天要不然就不去海滩了吧?”“为什么?你生气我今天没有陪着你一块多玩玩吗?”“哪能,”魏子青拍拍他的脸,“我不是担心你娇弱的脸蛋被晒伤吗?”“这话怎么听着不得劲呢?”虽然如此,徐昱林还是感谢魏子青的谅解。魏子青伸了个懒腰,又说:“其实我也不是非逼着你去太阳底下疯,只是我今天也玩的有点累了,而且明天我想到去办别的事。所以才说不去沙滩的。”“办别的事?什么事?”魏子青笑着说:“去你那个华林南路的成衣店看看。”“你和我一起吗?”徐昱林记得之前魏子青说,如果自己去华林南路送东西,她就去找章媛媛。“那你要送的证书怎么办,哦,是想我再改天再陪你去送吗?”看来魏子青还是不好意思单独去见章媛媛。 “不不,”魏子青哼哼地笑,“我去送证书的那天,你就去找你的邢桓吧。”徐昱林实在忍不住,就轻轻地捏了一下魏子青的脸:“能不能别再说我的邢桓了?上瘾了不是?再说,”徐昱林想起第一次和邢桓碰面的那场会议,两人曾经争得互不相让,“再说,我和他也不是那么合拍。”魏子青静静地听徐昱林说邢桓的事。她没有见过邢桓,对这个人具体是什么样子一点印象也没有。即便这样,魏子青还是觉得,如果徐昱林能够跟他再熟悉一些,两人可能会成为挚友吧...想到这里,魏子青的脑子里自动跑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怎么赶也赶不走。 ————————————————————————————————— “聂荣,你怎么这么闲?要不然你来工作室帮我搬东西吧。”邱常听见聂荣那边非常嘈杂,似乎是有人在ktv里面唱歌。她看了一眼自己办公桌上的仙人掌,不满地说。 “什么?”聂荣确实在ktv,只不过是聂恬坚持要求来的。小姑娘在假期第一天还兴高采烈,睡了一觉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生气了,吵着要出去吃饭唱歌。聂荣向来是不敢忤逆太岁,这次也只好答应。但是带出来是带出来了,聂荣还是很想知道生气的原因是什么。“受不了了,”聂恬气鼓鼓地走在前面,“我之前还,叔你知道吗?我之前还!”聂恬难得没有用“你”来称呼聂荣,聂荣感到很欣慰。可是这小丫头一句话拖得老长,又让他焦心起来:“之前还什么?”“算了,你没有危机感。”聂荣听得莫名其妙。不过聂恬历来都是这个样子,聂荣正说服自己,等孩子长大一些,再慢慢矫正,现在先忍耐着吧。 聂恬到了ktv以后,每唱一句音高的词就看一眼自己。聂荣坐在角落,捧着聂恬吃剩的玉米酥机械地嚼着。 “恬恬,累不累啊?”聂恬中场休息时,聂荣语重心长地问,“要不然你喝口水先歇一下吧。”话还没说完,邱常就打来电话,聂荣只好放下玉米酥转身去接。背后的聂恬顿了一下,又卯足了劲开始唱,比之前更撕心裂肺。小姑娘的声音本来就尖细,传到电话里更是刺耳。邱常听得直皱眉头:“行了聂荣,让你家的小祖宗唱,你到外面来跟我打电话不行吗?”“不行,”聂荣堵着另一只耳朵大声说,“我怎么放她一个人在这,就这么说吧。”邱常叹了口气,把手机拿远了一些:“听得见我就继续讲了啊,上回杜集通谈成功的那批石膏,谷疆说要先转给你。”“啊?”邱常不得不大声重复了一遍,工作室的玻璃窗都在微微震动。李成光从对面探出头,像只受惊的长颈鹿。 “好了好了,听清楚了,但是为什么?”聂荣没有想到谷疆会做出这个决定,他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朝电话里喊,“我可是很早之前就说明白的,我不会加入工作室。”“谁要你加入了?”邱常也跟着喊。李成光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邱常老师,禁不住分神多看了一会儿。邱常摆手示意他去做自己的事情:“别管,别管。” “啊?”聂荣问完以后,还是把电话拿远了一些,对聂恬说,“恬恬,别再折磨我了,小点声好不好?”“你现在要回家了吗?”“不回呀,不是和你唱歌吗?”“我还以为你要去办事了呢。”聂恬说着调低了伴奏音量,聂荣正准备感慨孩子懂事了,没想到聂恬一嗓子嚎出来还是那么大声。他只好继续堵着耳朵大声问:“邱姐?” “我说,谷疆假期闲的没事干,自己在家想出来的这个点子,谁知道他想要干嘛。”说起这个,邱常起身查看了一下李成光的进度。“唉?邱姐,谷疆都放假在家了,你不会还在办公室吧?”“你怎么知道的?”“刚刚你不是和别人说话了吗?”“这话说的,”邱常靠进椅子里笑了,“我家里难道就不能有人?”聂荣立刻正经地说:“对不起,姐。” “逗你的,我确实是在办公室。”邱常走到李成光身边,让他把放在左手边的细丝线取来。“太敬业了,”聂荣感叹。不过这句夸赞被聂恬尖利的歌声盖住了,邱常皱着眉头拿开手机,并没有听见聂荣在夸自己。等她再将手机贴近耳朵时,听到聂荣问,“可是什么活非得要在假期干呢?”“不就是联合展览里要展出的复原件,一条过肩蟒的纹出了问题,只好现在赶工。”邱常帮李成光按住连线处的凸起,让他用针把细丝线带进去,“哪像你,还有闲暇去陪家里人。好了,我就是告诉你这个消息,回见。”聂荣看了一眼唱累了的聂恬,随后道谢:“帮大忙了,我回去就和谷疆谈谈。”发觉自己提到了“回去”的字眼,聂荣连忙心虚地看一眼聂恬。小姑娘把眼皮压得很低,正没好气地盯着自己。“不不,就是那个意思,回去的那个时候找人谈点事。”聂荣费口舌解释了半天。 不过当聂荣做好了万全准备,给谷疆拨通电话以后,却发现他的手机打不通,好像是关机了。聂荣有些纳闷,他去干什么了?邱常不是说他闲在家里吗。聂恬又爬到飘窗上看风景,聂荣大步流星地过去把窗户给划上了。 “你呀,怎么不注意?”这个时候聂荣的语气才会罕见地加重。聂恬也不回嘴,过了一会才提出要聂荣给她煮点冰糖雪梨喝。“我嗓子疼。”“谁叫你下午嚎得那么大声?”聂荣指责归指责,还是去削梨了。“叔?”“恩?”“你不会不甘心吗?”“什么?”聂荣皱了一下眉头,“下午你唱得那么大声,把你叔的耳朵都吵聋了。刚刚说什么?”“没,”聂恬倒在沙发里,“下午我唱得太大声,嗓子痛,你没听到,我就不讲第二遍了。”“这什么孩子。”聂恬准备烧水。 谷疆一直联系不上,聂荣就当他是和女友或是家人出去度假了。像他那种公子哥,自己还真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聂荣安慰自己不要多想,转而忙起了其他事情。表走到后半夜,聂荣能听见洗手间的冲水声。“是不是冰糖雪梨喝的?”他推开门。聂恬的表情很苦恼。“怎么了恬恬?”聂荣蹲下问的时候,聂恬就顺势趴在他背后。久坐让聂荣的后背酸疼不已,可他还是背着侄女转了好几圈。“我睡不着呀。”“怎么睡不着,明天带你去你爸妈那玩?”“我又不是想家。”聂恬薅了一把叔叔的头发,听到聂荣的惨叫后才咯咯地笑。“明天我想吃红烧肉,你给我做吧?”“你不是说我做的是世界第一难吃吗?”“对啊,我就要吃世界第一难吃的东西。”聂荣还想再回两句,转头看见聂恬开始打瞌睡了,只好闭上嘴巴。 第四百五十二章 后记(三十五) 谷疆不听叶晗的劝告,还是执意去找周易亭了。“你说你,这样积极干什么?”叶晗拉不住儿子,又想起阿姨之前和自己说的可能性,难以开口的情况下,她只能旁敲侧击,“人家过个假期你也跑去粘人家,被人家家里人误会了怎么办?我记得你说过她有个哥哥对吧?”谷疆穿好鞋,拿着自己给周易亭带的礼物,沉默地推门。叶晗这时才有些恼火:“饿跟你说话没有听见吗?”谷疆回头:“妈妈,我是负责人,工作室里的重要成员出了这样的事,你难道要我快快乐乐地过假期吗?”一番话说的叶晗很是难堪。她退到玄关侧面:“好好,我该劝的也劝了,怎么说呢儿子,希望你能够明白我的用心。”谷疆点头:“我会的妈妈。”他走出家门,觉得自己一时间还成不了那个在工作室潇洒诙谐的谷主任,就干脆板着脸搭乘电梯。住在他家隔壁的小朋友拿着排球准备出去玩,按开电梯以后看见谷疆的脸,吓得犹犹豫豫,不敢进电梯。 “去哪玩啊?”谷疆才注意到门口站了个小孩子,忙堆起笑容问。“去环艺排球场打排球,哥哥一块吗?”“我的排球打得不好,怕被你们欺负,就不去啦。”谷疆本身上了将近三年的排球课,虽然称不上职业水平,但是陪小孩子还是不成问题的。“哥哥你怎么了,脸看起来很凶。”“现在还会吗?”谷疆有点不好意思。“不会了,就刚刚那一下子,哥哥我到三楼下,去找朋友了。”小孩和谷疆挥手告别。 谷疆一个人靠在电梯里,一偏脑袋就能看见身后映照出的自己的脸,虽然鼻子嘴巴全歪了,可是谷疆还是觉得比自己刚刚凶神恶煞的面孔好一些。电梯还没到达底层,谷疆就听见喧闹声,看起来一楼应该有很多人在等电梯。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着装,随后等在电梯门旁边。轻微的眩晕过后,他看见电梯门开了,自己的父亲谷盛第一个踏进电梯,身后是年纪性别各异的西装男女。 “啊哟,你躲在这里干什么?”谷盛没有看见儿子,倒是先看见了落在电梯里的倒影,一回头才发现谷疆站在电梯的角落里。“爸爸,你这是要去干什么?”谷疆也很惊讶,谷盛身后的人都在笑着和他打招呼,谷疆只好先调整心情一一回应。“啊呀,”其中有位个子很高的男人称赞说,“谷疆长得这么好,我都有点不敢认了。”其他人也笑着附和。谷疆本来在想见到周易亭该说些什么。他私下里联系饶未黔问能不能去看看周易亭,哥哥欣然同意,并且告诉谷疆,最近她恢复得很好,魏子青来了一次以后,自己家姑娘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就变得十分亢奋。谷疆听见了好消息,自然是十分高兴。但同时他也开始思考叶晗之前说的话,就是自己去有没有可能会影响到本来已经有好转趋势的病情。虽然嘴上说着负责人、关心员工等等,实际上谷疆还是相当在意周易亭的。至少从这一点上看,他没有在叶晗面前逞强时那样我行我素。 得知谷盛是准备和公司里的员工小聚,并没有开办其他活动的打算以后,谷疆也就稍稍安心了一些。以他的惯有印象来看,父亲不会是这样一个喜欢浩大声势排场的人。谷盛临道别前又问:“那你这是干什么去?”“我去看看工作室里的一个姑娘,她最近在家休息来着。”谷盛立刻拍着谷疆的肩膀说:“看望的时候注意礼貌,人家可能正在不想见外人的时候,会有这种时候的,你必要的时候一定得多理解。”谷疆点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永远春风得意。在这一点上,谷疆更喜欢谷盛给自己的建议。他整理好手中的礼物,徒步赶去周易亭家。 其实谷疆在和饶未黔谈话的时候,还注意到了一点,饶未黔说魏子青来探望周易亭。谷疆历来对魏子青的事情很感兴趣,但是在人家哥哥面前又不好多问。谷疆其实很希望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孩子加入工作室,之前也让工作室的人动员过,但是没有什么效果。如果魏子青真的有这个意思,谷疆恨不得亲自和她谈谈。而且谷疆有一种莫名的自信,如果是魏子青加入工作室的话,一定会支持自己的规范化想法。 一般到了秋天的这个时候,谷疆的老家就会飘起杨絮,吸进鼻子里或是咽进嘴巴里都会给人带来持久性的痛苦。不过现在他们搬到这里来了,这种问题也就没有了。谷疆拿掉落在领子里的枯叶,深呼吸,然后敲敲门。他记得自己今天早上给周易亭发了个消息。为了避免她忘记,临近中午的时候又给她打了电话。周易亭的声音听起来很困倦,但是说话的思路却很清晰。谷疆并不担心她会不接待自己,他只担心周易亭会一成不变地接待自己。 门开了。周易亭就坐在门边上,甚至没有要邀请他进去的意思。谷疆有点没明白过来。“易亭,下午好。”虽然没明白,但是谷疆还是尽量明朗地和周易亭打招呼。“恩,你要出门吗?”周易亭坐在门边正在套运动鞋,谷疆不知所措地紧靠着门,粗略地打量一下室内,收拾得还算整洁。他记得自己昨天和饶未黔发消息时,得知哥哥今天一早就要出门。那么这个就是周易亭自己收拾的...“走啊主任?”周易亭倒显得兴致勃勃,谷疆问她,“去哪啊?”“出去走走呗,既然是你来看我,那咱们就出去逛逛吧?” 谷疆已经习惯了在工作室和大家“装腔作势”,也习惯了工作室的成员和自己客客气气,冷不防周易亭这样亲热地邀请,竟没有反应过来。“啊?但是,我还给你带了东西来。”“什么,是礼物吗?”周易亭心情很雀跃,谷疆也不知道这份雀跃具体是怎么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起码并不是因为自己。“算是吧,对你的压力有所缓解。” 看见谷疆从矩形的礼品袋里掏出厚厚一沓书时,周易亭笑着问:“你这个确定不是给我增加压力的吗?”谷疆连忙和她解释,这套书是可供读者涂画的绘本,他还特意查了很久,才挑选了这套。里面有唐三彩、、龙泉窑、元青花、宣德瓷等等章目,但是内容在保证周密的同时并不复杂,是名副其实的减压绘本。“我对这些实际上是外行,也许给你或是邱常老师拿去看,就会嫌浅了。”谷疆说这些话的时候耳朵根都在发麻,他很少和别人这么讲话,尤其是和工作室的人。刚刚被周易亭的情绪所鼓舞,他也变得大胆了一些,现在又开始后怕,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套近乎。谷疆暗自在心里叹气。叶晗说的一点没错。 “怎么会嫌呢,谷主任给我的礼物耶,”周易亭将话说得轻飘飘的,“谷主任从来没给过工作室里别的人礼物对吧?除了杜集通的位子。”“瞧你说的,我一直担心你还记着那件事,不会是真的吧?”谷疆小心翼翼地问。“哪能啊,谢谢你的礼物。我把它先放在这里啦。”周易亭穿着运动鞋踩进屋子里时,谷疆有点过意不去。 “唉?这不是,易亭?”饶未黔拎着包走到门口,看见谷疆拘谨地站在一边,吓了一跳。他知道自己的妹妹对这位新上司有点纠结心理,但是人家都已经来到门口看望了,也不能这样把人家丢在门前哪,“易亭,你们谷主任在这等着,怎么回事?”“哥哥,那个,她是回房间放东西了,说要和我一块出去走走呢。”谷疆立马解释。“这样啊。”饶未黔虚惊一场。还好妹妹没有傻到在人家面前耍脾气。 第四百五十三章 后记(三十六) “哥,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周易亭再出来时,胳膊上多了两条防晒袖,“虽然你从小就给我树立了不好的榜样,但是我可是有独立意识的,才没有跟着学呢。”“是是,”饶未黔已经习惯了哄着妹妹,这回也循照惯例脱口而出,看见旁边的谷疆正笑着看自己,他才想起来还有外人,于是和谷疆解释:“她也是从小就抹黑我了。”“走吧,不听他说了。”周易亭拽着谷疆的衣袖,硬是把他脱离了饶未黔的身边。谷疆不敢动弹,任由她拉着自己。 “去哪啊?”“随便逛逛。”谷疆不相信自己和周易亭能逛着度过一个下午,可是硬要他讲的话,还真没有什么地方是适合他和一个正在养病的人去的。“那个,易亭,要不然带你去公园?”“不要,我最近都快把公园的地形给背下来了,天天都去。”“那你想去游乐场吗?可能会有点闹?”“不要,我去那种地方头痛会加剧的。”“是,”谷疆赶快顺着她的话把这个答案也给否决了,“那还是别去了。”两个人走到十字路口,周易亭突然说:“不然我们去梨园吧?”“恩,梨园,”谷疆从来没有去过这些地方,当下有些踌躇,“这个季节还有梨子吗?”周易亭不说话了。谷疆立刻说:“去吧。” 在地铁上周易亭打起了瞌睡,谷疆不得不一边支撑着她,一边偷偷给家里的阿姨发消息:“现在这时候去梨园有什么好看的吗?”阿姨很快回复:“看看树吧。”谷疆挠挠头,进退两难。他很想让周易亭别折腾了,自己今天是特意来看望她的,在谷疆的设想里,自己应该是坐在周易亭家的沙发上和她聊聊天,而不是跑到这么拥挤的地铁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两人在周易亭建议的地点下了车。周易亭没有急着赶去梨园,而是找了路边的长椅坐下休息。“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现在大概还不能出远门和人挤,累了吧?”“没有,但是,”周易亭抬头狡黠地笑了一下,我们不去梨园了,换个地方吧?” 谷疆觉得即便是自己小时候,因为种种原因四处搬家转校,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累过。他被周易亭拖着又来到市中心的音乐喷泉。可是这样一个大下午,哪会有节目呢。两个人坐在观赏音乐喷泉的台阶上,谷疆累得擦了擦汗。“你累了?”“没,”谷疆其实累得话也不想说,只想找口水喝,“就是今天比我预想的要热多了。”周易亭捧着脸,似乎很享受。她坐了一会儿,又打了个哈欠,才对谷疆说:“其实一般这个时候,我都在睡午觉。”“真的?”谷疆有点慌了,“可是哥哥说——”“他下午两点要去上班,中午自己还得睡一会,哪知道我的作息?”周易亭把手机翻出来看了一下表:“现在一点四十四,谷主任,你不会还没有吃饭吧?” 谷疆确实没有吃饭。他以为自己到周易亭家就是小坐一下,最多两点钟就和上班的饶未黔一块出发了。谁能想到周易亭把自己一直拖到这里来。不过他现在也顾不上饿了。“易亭,你还有想去的地方吗?没有的话就——”“陪你去吃个饭吧?”“不不,”谷疆立马拒绝了,即便他现在饥肠辘辘,也想先可着周易亭来,“我不算很饿,你先想想自己想去哪里玩。”“唔,我想看看小谷。”“什么?”谷疆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大喊的欲望,小声问,“易亭,我家可离市中心有那么远呢。”周易亭回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 如果谷疆能够提早预见这次颠簸旅程的终点是自己家的话,他一早邀请周易亭来自己家做客不就好了。不过好在是提出了一个比较踏实的方案,谷疆也能强打精神带着她往回家赶。可是都已经走到楼下了,谷疆突然想起来出门时遇见谷盛和他公司的那一批人。坏了,这还怎么带周易亭上去。谷疆正准备发消息给阿姨,让她把狗牵着下一趟楼,叶晗就带着小谷从楼梯口走出来了。 双方见面的第一反应都是惊讶。谷疆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说:“妈。”随后迎上去。出门前在玄关处的不愉快一扫而空。谷疆感激地望着叶晗。叶晗这边可就没有这么好受了。她红着脸看了走在谷疆身后的周易亭一眼,小声问:“儿子,你怎么把易亭往家里带?”她以为阿姨的猜想成真了,“现在可不能进去啊,你爸他们搞聚会呢。”谷疆并不知道妈妈在担心什么,爽朗地回复:“没事,易亭本来说出去逛逛,后来又说想看看小谷。我就带她过来了。”叶晗如释重负,赶快把狗绳塞给谷疆:“正好,你替我溜溜它,不对,这本来就是你养的...可狼狈坏了,这家伙不听话,在门口叼着我的鞋跑,你爸爸他们那么多员工看着呢。” 周易亭难得看见叶晗这样平易近人的时候,在她的印象里,叶晗都是带着点威严的收购人。听到叶晗讲述小谷的趣事时,周易亭忍不住笑了。叶晗也朝她笑笑:“易亭是对的,不能在家闷得太久,适当都要出来走走。你们散步去吧,我正好回去帮你爸爸招待一下。” 谷疆选了离自己家很近的一处花园散步。这个地方面积不大,但是布置十分用心,除了中心有人造湖外,周围一圈都做成了石板路和植物林。之前几天下雨,这里没什么人来。现在空气干燥,躲进植物林里倒是不错的选择。小谷一路闻过去,在玉兰树下打转转。谷疆拽着它跑来跑去,周易亭在后面追。“慢一点。谷疆。”谷疆抓住绳子向后,等着周易亭气喘吁吁地跟上。“易亭你不用跟着我跑呀,”谷疆抱歉地看着她,“我的意思是先到那边把狗拴上,然后我们到亭子里去歇一会。”“不歇,”周易亭猛摇头,“你讲讲以前的事吧?”“以前的事?”“对,你来工作室之前的事,我们都不知道呢。”周易亭直起腰,好像在代表着整个工作室和谷疆对话一样。谷疆也收起那副谨慎小心的表情,认真回忆:“没来工作室以前,其实挺普通的,就是升学,毕业,找工作,实习...这有什么好听的?”周易亭轻轻嘟了一下嘴。谷疆在工作室里说什么都是兴高采烈,现在却严肃的不像他了。“那你周围的朋友毕业之后都在干什么呢?”“周围朋友,谁知道,”谷疆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其实吧,易亭,我小的时候常常搬家,夸张的时候一年能转几次学,同学也是换了一批又一批。说实在话,他们的名字我都没认全,更别说要我答他们现在在干嘛了。”谷疆说完才转头看,发现周易亭听得相当认真。原来她对这些事感兴趣。“大学呢,大学好多了吧?”“大学是好多了,但是大学也不是在这里上的。我是毕业了有段时间才来这里加入工作室的。”周易亭皱了皱眉头,似乎听到了什么刺耳的话一般。谷疆再次看她的时候,她连忙抬起手打了个哈欠,遮住了自己的脸。 第四百五十四章 后记(三十七) 邱常和李成光合作完成了过肩蟒纹。邱常觉得李成光虽然心灵手巧,但是毕竟训练的时间太短了,在这些工作上还很生疏,必须要给他增加一点适当的负担。邱常正准备谈谈这件事,李成光却率先开口了:“邱常老师,有件事情想和您说一下。”“什么?”和李成光相处了这么久,邱常深知他是不轻易和别人分享心事的类型:“不会是要跳槽了吧?”李成光异常严肃,没有理会邱常的玩笑,反倒让邱常有点窘迫。“怎么了,有什么事要挑着现在说?”“老师,你觉得工作室里的人适合发展恋爱关系吗?”邱常忍俊不禁:“怎么了,发现谁和谁有苗头了?”李成光毫不犹豫地说:“谷主任和周学姐。”“唉?”提起周易亭,邱常稍稍冷静下来。“可是你邱学姐最近都没有来啊,怎么有的恋爱一说?”李成光和邱常讲了一下他的想法。原来他从认识谷疆和周易亭开始,就觉得他们两个很适合。但是看到工作室里都没有人说这件事,他还以为这是大家都默认知道的事实了呢。直到今天早上徐路发来鼓励的短信,李成光和她随便聊,正好说到这里。徐路很久没有回复自己,就算发来短信,也避开这个不谈。李成光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题,这才跑过来问邱常。 “怎么说呢,在徐路眼里,你认为非常契合的谷疆和周易亭或许是针锋相对呢。”邱常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问他:“但是成光,我觉得你不是这样,恩,就是会关心这种事情的人,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谈什么恋爱问题了?”“是谷主任从放假那天起,就一直跟我说想去看望周学姐,我看他经常把这个话挂在嘴边,就在想他实际上是不是不好对学姐开口...”“有这回事?”邱常惊讶过后自嘲道,也是,谷疆几乎不和自己说工作以外的事情。“怎么,你担心你的谷主任了?”“唔,”李成光托着下巴说,“是啊,是有点担心了,我还挺喜欢他的。” 谷疆对李成光的好,全工作室的人都看在眼里。李成光感激他,也是理所当然。邱常不是故意想在工作室里划清派别,所以对李成光、徐路这样的新人靠拢谷疆也不多说什么。她只是担心他们这个工作室的未来,万一真的到了决定到底是独立工作室还是将其收编的那一天,邱常相信这些年轻的孩子们的意见是至关重要的,邱常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拜访一下肖懿老师了。 李成光不过就说了一句挺喜欢谷疆,却惹得邱常沉默了这么久。李成光暗自骂自己的嘴巴不会讲话,又轻声问:“那个,邱老师,我们还有什么工作吗?”“没,没了,”邱常一挥手,“回去吧,做完这个过肩蟒就是完成任务了,好好享受假期吧。”邱常看见李成光顺手拿了放在架子上的笔记,知道这小孩要回去用功,就劝他:“假期吗,放松也是很重要的,不要犟着死脑筋哈。”李成光感激地笑了一下。 邱常和聂荣约好了吃晚饭,等她到了地方才发现聂恬也坐在旁边。不过这也算是意料之中吧,邱常迫于小姑娘盯视,和她打了个招呼。“阿姨好。”聂恬很响亮地回应。聂荣先是问她关于谷疆将石膏全部批给自己的理由,邱常摇着头说没问出来。因为是假期,两人就要了几杯蓝莓酒。聂恬吵着也要喝,聂荣这回是毫不留情地把她说了一顿:“你还闹是不是!这个怎么给你喝?”聂恬没趣地把手枕在头后面:“我说着玩的,还不想喝呢,我很注意养生的。”邱常尴尬地笑笑,随后朝聂荣使眼色。聂荣叹了口气,拍拍聂恬的肩膀说:“你再坐一会,吃饱了我就送你回去,我和你邱常阿姨还有事情,自己看看书看看电视都行啊。”“不行啊。”“哎,上回谁和我说能行的?你不是成熟可靠吗?”聂恬终于找到了反驳的借口,她点了一下杯子:“我连这个都喝不了,哪有什么成熟可靠?” “你家的小丫头嘴巴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好不容易摆脱了聂恬的纠缠,邱常在楼下呼了口气。聂荣上楼送孩子送了好半天,再下来时衣摆都是皱巴巴的,即便天色已晚,邱常还是看出了他的狼狈。“怎么了?”“不但嘴巴厉害,而且手劲也越来越大了,都能抓着我的衣服从厨房拖到客厅。”聂荣回身想要整理,邱常早伸出手帮他摆平。楼下有散步的居民路过,看着聂荣和邱常这样熟络,都在小声笑谈。毕竟聂荣这样的长相,整天拎着一个恬恬晃荡,让人很是好奇他的情感生活到底是怎样的。 “好像让别人误会了。”邱常自然而然地收手说。聂荣环顾四周:“啊没事,他们都是我认识的人,改天再遇见了,一解释就能通了。”两人边走边商量石膏的事,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谷疆的身上。邱常承认谷疆和叶晗的出现确实给工作室带来了不小的波澜。“可是像周易亭杜集通他们的变化大都还是因为他们自己不断成熟。”邱常真想不出来,如果未来的某一天,周易亭西装革履,沉稳干练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会是怎么样一幅画面。邱常觉得自己不是会笑死就是会晕过去。 “那么,你们现在还反对谷疆的提议吗?”“我是无所谓,”邱常说了违心的话,悄悄地低下头,“但是,主要还是看杜集通和周易亭吧。你说的真没错。”“什么没错?”聂荣明知故问。“你上次不是和我说你很看重杜集通,我当时是不是和你说我只是觉得杜集通对工作很有热情,但是其他倒没什么,现在我后悔了。”“后悔了?”“对。”聂荣掩饰住自己的得意,又说:“好吧,看来邱姐你这回是服了,不过杜集通总感觉最近不够积极,我和他说什么也提不起精神。”邱常简明扼要地讲述了杜集通和章媛媛的事情,聂荣听过以后沉默不语。 “听起来好像是女方有点不讲理了,不过我想中间应该有些什么,比如说发生了什么事,或是女孩子遇见了什么人也不一定...”聂荣不是专业的情感顾问,并没有什么分析的依据,只不过他极其偶然地想起了魏子青。“章媛媛,嘶这个名字,感觉有点熟悉啊。”邱常不知道之前魏子青给聂恬过生日的事情,自然也不知道聂荣有和章媛媛认识的契机。“但是听杜集通说,那个叫章媛媛的女孩有个动不动就会异想天开的性格。”“是吗。”聂荣和邱常转了个弯,来到开阔的人行道前。 “好在杜集通自己调整过来了。不过听说那个叫章媛媛的女孩子还搬到其他地方去了,真是够绝情的。”邱常打了个哈欠,回头却看见聂荣正注视着自己。“怎么这种事情还听得这么认真?你也是,重点都放在哪里了?”“也罢,两个人既然已经发展成那样,离开也算是比较理智的做法,不然天天见面,还住对门,这谁受得了。”聂荣沉默不语,好像在想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 第四百五十五章 后记(三十八) 章媛媛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她最近几天都没有吃晚饭。头两天还觉得身体轻盈,到今天晚上为止,章媛媛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她想去找一家饭店吃点东西,可是又嫌正到饭点,每家人都很多。她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正显示着和魏子青的聊天记录。她让魏子青帮她取证书,这姑娘竟然说要来看自己。章媛媛当然是拒绝。事到如今她也知道自己没有脸面去见魏子青,拜托她帮忙寄东西,就算是自己厚着脸皮和魏子青道个别了。她停在一家馄饨店前,最后还是走进去了。虽然这家馄饨店的店面很大,里面布置得也很用心,但是生意却不大好,冷冷清清没什么人。章媛媛也许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进去吃饭的。 章媛媛来这里已经有三四天了。除了找房子、置办家具外,她还去熟悉了城市环境。与之前居住的城市不同,这座城市似乎很注重艺术教育。大街上时常能看见进修班和艺术培训班的广告,就连公交站台旁边的广告立牌上画的都是调色盘和画笔。章媛媛觉得如果是魏子青的那个弟弟过来,肯定可以轻松找到工作。本市的图书馆,章媛媛暂时是不想去了。可是自己除了电脑用得好一些,似乎没什么特长了。章媛媛走过一家蛋糕店,买了自己喜欢吃的泡芙。甜甜的味道让章媛媛的头晕晕的。不过章媛媛更愿意相信这是自己饿了好几顿的正常反应。 章媛媛不惜兴师动众也要从住了很多年的城市搬到这里的理由,大概就是为了那个借书卡的错误和在馄饨店的偶遇。章媛媛对自己不像对别人那样坦率,什么事情回去反省或是回味时,总会避重就轻,把真正重要的东西含糊过去。比如这次搬家时,坐在车上的章媛媛始终不肯承认自己追着邢靖来到这里,而是在脑中编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说自己忍受不了和杜集通每天面对面出门,又或者是在图书馆的工作已经让自己厌烦。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找理由太过分了些。 章媛媛先后去面试了三家公司。在听闻她莫名其妙的辞职理由以后,三家公司都以再斟酌之类的话,委婉地回绝了章媛媛,并且没再联系她。章媛媛心有挂念,起初对找工作并不上心。她在图书馆工作的那些年攒了不少钱,现在还可以悠闲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章媛媛又想起了魏子青。如果她也早早地发展一下副业说不定现在可以更游刃有余一些。 但是章媛媛的心中仍然做着没有边际的梦。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个让她追到遥远城市的男孩。不知道为什么,她有这种自信,认为邢靖也是记得自己的。她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地铁线的入口。时间是六点半,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章媛媛雀跃地乘上地铁,准备去看一眼海。 工作的不顺利。在异地的水土不服和孤身一人的难熬并没有让章媛媛的兴致低落。相反,她对未来的一切都充满期待。在手机上查了一下附近的民宿以后,她决定就带这么点东西,去民宿里住一晚上。章媛媛小的时候经常看海,进了图书馆以后就一次也没看过了,更别说在海边过夜。她下单了民宿以后,就在地铁上挑了个座位坐下。距离下班高峰期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是地铁上还是十分拥挤,能找到座位已经是十分幸运了。章媛媛放松肩膀,准备了一个舒适的姿势。但是她的肩膀磕在了尖角上。章媛媛一个激灵,向旁边闪过去。 “对不起。” 章媛媛愣了一下,随后向旁边看过去。虽然有瞬间的错觉,但是她也知道事情没有这么巧。果然不是邢靖。章媛媛说了声没关系就转过头去。可是她又猛地转了回来。那人被她盯着也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怎么了?是不是画板戳到你了?”他很大方地回问。章媛媛睁着圆圆的眼睛,小心地问:“请问,你喜欢看书吗?”那人想了一下:“不喜欢,好麻烦啊,还得去图书馆借,去图书馆还。”章媛媛点了点头,突然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腼腆一下。“你呢,听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啊。”章媛媛没说话,那人挑了一下眉毛:“啊,不好意思,不过不用太有戒心,你看我这个样子,也不会有什么威险的。”“不不,一般都是你这样的人才...”章媛媛这时才笑着调侃。两个人洽谈了很久,章媛媛也没好意思开口问他名字。这个人和邢靖的性格完全不同,爱好也没有重合之处,但是章媛媛就是觉得他和邢靖非常像。可能是脑子自动的反应... 没想到一直到下车,两人都是同路。章媛媛这时才反应过来,忙问:“你是去海边画画的吗?”那人听见章媛媛开始问自己的画,高兴地介绍起来:“我还是初学者呢,业余得很,一开始只是把他当成兴趣,后来就离不开了。给你看看我的画。”章媛媛看他自信满满地从画板里抽画出来,还以为刚刚的话只是他的谦词,也就不客气地接过画来。“啊...”艳丽的色彩映入眼帘时,章媛媛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句。就算她对画一窍不通,但是基础的原色还是有听过的,像这画的颜色一样乱调一气还真是少见,而且这画的是什么啊,毫无章法可言,如果章媛媛没有眼花的话,她甚至看见画的边缘有过度用力浸透的纸的缺口,竟然还被折起来了。也就是说,他还挺宝贝这幅画的...有太多话说不出口,章媛媛抬起头,对上那人期待的目光时,只能来一句:“画得挺有特点的。”“是吧,对吧,我同事从来不这么说,唉,好歹让我好受一些也行啊,”他滔滔不绝地讲,高兴的眼睛都在放光,“你心肠还挺好的。”“其实真的挺有特点,我没有在安慰你,恩,这画...”“画得挺烂的,”他挠挠头,从章媛媛手里“夺走”画,“但是除了画的烂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不要紧的,直说也行。” 章媛媛和他一直走到海边才分开。目送他背着画板渐行渐远的身影,章媛媛反而觉得有些莫名的沉重。她突然感到找工作落户这些事情必须要尽早完成才行。和民宿的老板说明来意以后,章媛媛先给手机充了一会电才去自己的房间整理。见过那个精力充沛的画者以后,章媛媛突然觉得自己很有负罪感。她推开窗户,吹海风。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 手机充满电以后,章媛媛谢绝了民宿老板举办的小型联谊邀请,换上沙滩拖向海边走去。走到离安全护栏很近的沙滩排球场地时,章媛媛有些后悔。这种天气就不应该穿拖鞋出来晃荡她打了个喷嚏,像回应似的,她听到从左侧也传来一声喷嚏。由于说的话太多了,章媛媛立刻认出了这个让自己哭笑不得的人。 “啊呀,早知道我们会碰面,还不如刚刚你就和我一块到这边来,还有座位呢。”章媛媛注意到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坐在沙滩椅上的两个女生立刻不知所措起来。“不不,没关系,你们坐。”章媛媛不停地摆手,然后跑到那人身边,一屁股坐在地上。“唉,你们都是一个样。”“什么一个样?”章媛媛说着伸头去看画板,结果看见了比之前还要糟糕的画作。 第四百五十六章 后记(三十九) 章媛媛不想讲自己的事情给他听,但是她已经听完了他的故事,而且还知道他叫邢桓。章媛媛不得不坐直了问:“你不会有个叫邢靖的兄弟吧?”邢桓一直在专注地画画,和章媛媛攀谈的时候视线也不离开画板,可是这时他睁大眼睛转过头,章媛媛看见他的眼睛里有海上夜空的星光。章媛媛明白自己必须要将故事讲给他听了。虽然自己极其不情愿去分享之前有些混乱的生活情节。 “怎么,你认识我弟弟?”邢桓并不像是在询问章媛媛,而更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章媛媛还没开口,邢桓竟然又添上了一句:“啊,你不会就是章媛媛吧?” 章媛媛想要发“我”字的口型还摆着,但是话却哽在喉咙里没有讲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高兴,甚至觉得自己太过自作多情了。大概人家只不过是向家里人说了出去的一些经历,顺便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又或是和自己见面时温柔有礼,憋到家里一吐为快,把自己工作的不称职痛批一顿...章媛媛无法再说服自己,她从很久以前就相信邢靖不是这样的人。 “恩,我是章媛媛。”章媛媛决定先承认下来,看看邢桓怎么说。她望着邢桓的画板,心里想着邢靖离开时的行李。说不定自己之前的判断是错误的,说不定两兄弟都喜欢画画,如果邢靖拿着这样一幅怪异的作品走到章媛媛面前让她评价,那么章媛媛觉得自己就算将话说的十分肉麻,也要拼命找出优点夸奖。 “哦,我弟弟说,你是个特别好的人。”“就这么多?”“是啊,哦,你们两个是熟人?”邢桓的脸上带着笑意,章媛媛几乎不能和他对视,“我弟弟刚到家没几天,还在那个阶段,你知道吗,还和我们不是很亲,你的事情,恩,他应该还没有机会讲太多出来——”“不不,我和他不是熟人,只见过一面。”“这样吗?”邢桓这时才惊讶地放下画笔,对着章媛媛说,“那你真行,邢靖从来没夸过我,也没夸过邹新,邹新是我弟弟最好的朋友。但是他夸你。”章媛媛觉得邢桓这番话说得太莫名其妙了,她为什么要知道邢桓和邢靖平常是如何相处的呢,她又为什么要知道邹新是哪门子朋友呢...章媛媛在心里叫不好也没用。她已经飘飘然不知所以。邢桓幼稚的惊叹并没有让她满足:“那么他现在还在家吗?”“你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吗?”“我和他只见过一面啊。” 邢桓低下头,似乎仍然不相信章媛媛的话。章媛媛这才回到现实中,准备将图书馆借书的事情讲给他听。邢桓重新拿起画笔:“对了我更正一下。”“什么。”“邢靖实际上说的是你是个特别好的女孩。” 邢桓亮亮的眼睛好像已经看透了章媛媛。她有点害怕兄弟俩的注目。但是章媛媛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她朝邢桓点了点头,让他继续画画。自己则是站起身拍拍沙子。那两个坐在座位上的女孩子已经回去了。章媛媛看了一眼手机。“你还要画多久呢?”“马上了,马上。”章媛媛不知道他除了将颜料倒在画纸上以外,还做了什么别的加工。但是奇怪的很,现在她也能看出邢桓笔下的海天有着别的魅力。 因为自己还算是本市的新住户,章媛媛觉得还是不要在外面逗留得太晚。虽然留在邢桓旁边并没有什么危险,可是章媛媛还是向邢桓辞行了:“有点困了,我先回去。”邢桓专心地用笔刷涂抹,半天才说:“话是那么说了,但是我不会骗你的。”章媛媛明白他在调侃之前两人说的玩笑话,忙笑着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有点冷,并不是要避开你。”邢桓点头:“理解理解,你是女孩子嘛,回去吧。”章媛媛总觉得他还有什么话没和自己说,半信半疑地走回去几步以后,她听见邢桓叫自己:“媛媛?”“恩?”章媛媛回头的时候,看见邢桓站起来伸出手。他的个子原来有这么高。章媛媛不知道现在自己的脑子究竟在考虑什么,又想要得出什么样的结果。她乖乖地靠过去,听到邢桓笑着说:“不留个联系方式吗?我明天可是不来这里画画的啊,如果不是你来讲的话,我弟弟也不会突然跑到海边的。” 章媛媛现在确信邢桓已经看透了自己脑子里填塞的那些无聊的想法。她开始难为情了。但是她还是接过邢桓递来的手机扫了码。“什么叫我来讲?”“你是问这是什么意思?”“不然呢?”“就是字面意思啊,”邢桓收起手机,“他又不喜欢大海,也不喜欢热闹,如果不是你来讲的话,他怎么会突然转变性格跑到这里来快活呢。”章媛媛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幸好现在是晚上,海边建筑的灯光只能落在章媛媛披散的长发上,照不见章媛媛羞红的脸。她捧着手机,非常庆幸自己是充满了电才将它带出来的。 回到民宿以后,章媛媛和房东简短地聊了几句,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过一会儿房东家的小男孩过来敲门,给章媛媛送了一盘虾饺。章媛媛暂时将邢靖的事情放在一边,问小男孩:“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吗?”“没有,今天玩到很晚,还不困呢。”章媛媛羡慕地看着男孩颇有神采的眼睛:“觉还是要好好睡啊。”这时章媛媛的手机响了,小男孩机灵地说了句“晚安”就跑走了。 这是一条魏子青发来的消息,大致意思是她已经把章媛媛的证书给取到手了。章媛媛把玩着手机,很想和魏子青讲讲与邢桓的奇遇,和邢靖的缘分,还有自己连续找工作被拒绝的窘境。但是真正要发消息的时候,她又懒于动手。手机已经被她捂得发热了,章媛媛最终还是将它抛在了一边。看着空空的天花板,章媛媛觉得自己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她必须要快点找个工作,尽早扎根。章媛媛的内心深处有无限冲动。她真想现在就问邢桓,邢靖的联系方式是什么,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章媛媛支撑着起来,简单洗漱了一下,铺好床睡了一觉。半夜两三点她听见外面在放烟花,心里在感叹这座城市的热闹。早上起床的时候,章媛媛发现自己睡过了。好在房东相当好说话,也没有追究她超时未归还房间的事,还帮她检查有没有落东西。章媛媛谢过房东,在回去的路上打开手机问邢桓:“什么时候再来画画呢?” 邢桓兴许只是说着玩玩,谁会尽信陌生人的话呢?但是章媛媛还是等来了邢桓的回复:“最近几天都会去画,我弟弟不在家,但还在市里。你要是想看我画画,今天晚上来海边散散步就能看见了,要是想找我弟弟,就去环游城市吧。”章媛媛好气又好笑地回复:“我要去找工作。” 第四百五十七章 后记(四十) 魏子青从来没想到华林南路是这么偏僻的一条巷路。徐昱林却不以为然地说:“现在成衣店哪还有那么好的生意了,正中街上的店面太贵,他们在那里开这种店也没生意了呀。”魏子青结结实实地把他教训了一顿。徐昱林还觉得很委屈:“我这是在替他们抱不平哪,本来成衣店的手艺更细致些,可是反倒不受欢迎。”魏子青勉强接受了徐昱林的解释:“你们平常也不怎么逛街,可能不清楚,像女孩子们基本上都很喜欢成衣店的,布料软软的,还可以按照喜欢的样子改。”两个人顺着华林南路一路向前,路过的店基本上规模都不是很大,有些服装店延伸出来的遮雨板上还装饰了很漂亮的花。魏子青进去逛的时候,老板很热情地告诉她,那些花并不是假花。 “这风吹雨打的,放在遮雨板上养能活吗?”魏子青出了店门后担忧地朝上看了一眼。徐昱林抱着毋追站在门前等,看见魏子青看了一眼屋顶,他也就跟着看了一眼:“这些店家还挺有心的,铺的假花颜色搭配得很好啊。”算了,魏子青叹了口气,扯扯徐昱林的衣袖示意他快走,自己也就不和这人多说什么了。“啊对了,子青,”徐昱林调整了一下手臂的姿势,免得毋追的盒子硌着他的手,“我和你讲了我外婆去工作室的事情吗?”魏子青只当肖懿又是被请去讲话还是做指导,就随口答到:“没啊,不过现在不是在放假吗,那个谷主任折腾工作室里的人也就算了,怎么把肖懿老师也给拽过去了?”徐昱林摇着头说:“子青你误会了,我外婆不是去帮忙做指导的,而是被邱常老师请去谈工作室归属问题的。”魏子青有点意外地转头:“邱常老师?请肖懿老师去谈什么?工作室归属?”“对啊,”徐昱林知道魏子青会是这个反应,当下有些惭愧,“对不起,子青,和我认识了这么久都没告诉你。”魏子青刻意放慢了步伐,但是并没有去看徐昱林的脸。她的目光还追着已经离两人很远的房顶上的花。 和徐昱林聊过以后魏子青知道了一些以前曾经猜想过但是没有坐实的消息。她一直好奇,工作室里平常就是那么几个老面孔在支撑,那么在谷疆到来之前,它又是如何运作的。魏子青差不多猜出了工作室的合资形式,只不过不经过徐昱林的嘴巴,她完全不知道原来肖懿和徐惠以前就有参与。“这么说,如果谷疆想要将工作室划编,就得要肖懿老师去是吗?”徐昱林点头。魏子青走了两步,又皱着眉头回来问:“可是,之前叶晗收购的时候,怎么没见他们去找肖懿老师呢?”徐昱林不点头了。魏子青觉得奇怪:“怎么了?”徐昱林小声说:“你看我...”魏子青看了徐昱林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她只是觉得徐昱林和乔湾眉心处长得非常像。魏子青小的时候去工作室玩,印象最深的就是乔湾的眉心。因为她总是侧着脸工作,眉毛皱得紧紧的。 “啊?”魏子青猛然醒悟,“不会吧,不会是因为你,所以肖懿老师就——”徐昱林点点头。他的表情痛苦又无奈。“可是,你打算离开你的实验室吗,”魏子青有点混乱,“不是,等等,你之前是拒绝过谷疆的吧?”“对啊,我根本没想过成为工作室的一员,更别说去管理它了,”徐昱林叹了口气,“听说我妈妈以前就是这样被‘骗’去工作室的。”魏子青小声嘟囔:“所以平常我见到肖懿老师那么害怕是有理由的。”“什么?”“没什么。”两人走过街角,向着华林南路的更深处走去。“445号,这是在哪里啊?”徐昱林谈完了工作室的事情,发现自己的耐心消耗得非常快。在一次躲避电动车的过程中,他没注意手上的盒子,差点把它摔在地上。魏子青赶快扶住了他的手。“真是的,你小心一点啊。”“这个毋追是用什么做的呢?”“不知道,无纺布?”“也没有那么随意吧?”两个人吵吵闹闹,不知不觉走到夹在花店和烟酒店间的小店门前。 “445号,这家吗?” 说话的并不是魏子青和徐昱林,而是跟在他们后边的一个女孩。徐昱林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回头才发现原来是昨天在沙滩上扔东西的女孩。“唉,是你啊,”闻声回头的魏子青吓了一跳,还以为徐昱林和自己谈起好多次的邢桓竟然是个女生,等到看清女孩的脸后才舒了口气,“好巧啊。” 那女孩一脸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见魏子青和徐昱林的表情,惊讶地攥紧了手上的袋子。“你也在找这个成衣店吗?”“恩,”女孩向后小小地退了一步,“对不起,刚刚只顾着搭话问路了,没认出两位来。”“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魏子青主动开解。但是她还有一句话并没有问出口,那就是她的男朋友怎么没有一块来。魏子青和徐昱林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闭上了嘴巴。 三人推门进去以后,并没有看见店主或是看店的什么人。魏子青和徐昱林正商量着要不要去喊一下人,那位女生径直往摆满了花绸布的屋后走。“等等,等等,”魏子青连忙追上去拦住了她:“小姑娘,后边可能是店主自己家住的地方,这样直接闯进去,有点不太礼貌了。”“不会,”那女生的脸色并不是很好,魏子青自觉地放下了手,“老板就在屋子里做衣服往常要是找不到他,也可以直接进去的。反正是院子。”徐昱林有些奇怪的注视着女生的背影。看样子她应该是这里的常客了呀,为什么反倒还在门前认路呢...在思考的间隙,徐昱林瞄见摆放在墙边上的红色与梅红色混杂的布料,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沙滩上听见的对话。 “那,如果你知道该怎么办的话,能不能进去帮我们喊一下老板呢?”徐昱林拉着魏子青的手让她退到后边来,那女生的脸色才放缓了一些,“好啊。你们稍等。” “怎么?”徐昱林拉着魏子青一直走到离店门很近的角落,才对她说:“你先别去和她搭话,你还记得她上回和她男朋友吵架,我告诉你我听见了大概对吧?”“恩?”魏子青疑惑地点头。“我记得当时他们两个不就是为了去见家长该穿什么这件事情不可开交的吗?”魏子青终于是想起来了。“对,当时咱们还感叹事情没必要闹成那样来着。”“所以,她今天可能是来退那件不被男朋友接受的衣服的,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呢,尽量少和她接触吧。”两个人都想起这直性子小姑娘砸东西的事,不由得多了一份提防心。“可是还有一点我不明白...”魏子青迟疑地问,“既然她的衣服是在这里订的,为什么她反倒不认识这里,还要在门前和我们搭话呢?” “因为第一次来的时候,我是跟着他才找到的路。”那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出了里间的门,重新回到店里。徐昱林和魏子青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清瘦的男生。“店主不在,今天是他看店,你们有事告诉他就行。”女孩说完,将手里的空袋子卷了卷,塞到男手里以后就快步离开了。“她心情不好,说话也太冲了。”那男生微笑的样子让徐昱林有点糊涂了。自己对这张脸好像有点印象。魏子青推推他,他才回过神说:“我是受肖懿委托来送东西的。”男生仍然在微笑:“虽然邹新说有事和我说,但是这个事我真的管不了,还是等改天店主在的时候你们再来送吧。”看到魏子青在看自己,他又解释:“邹新就是刚刚的女孩。” “请问,你怎么称呼呢?”徐昱林觉得自己应该问一问。只是问一问。 “我叫邢靖,还在读大学,现在只是在这里帮忙。” 第四百五十八章 后记(四十一) 魏子青看见徐昱林呆在原地,想起他和自己说的邢桓的事,忙问邢靖:“你在这里打工,难道是店主的家里人吗?”邢靖笑着说:“只是认识的人。”他看着魏子青,看得魏子青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才回过头:“但是如果要送东西的话,为什么不直接用快递寄过来呢?”这也是徐昱林奇怪的事。他问过肖懿,可是肖懿沉默不语,并没有理会自己的疑问。徐昱林正想着如何回复邢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魏子青现在十分可疑。“那个,我先说明,”徐昱林咬着嘴唇说,“拜托我送东西的人叫肖懿,你认识她吗?”以防万一,徐昱林还将自己居住的城市也告诉了邢靖。可是邢靖端着下巴想了半天,摇摇头:“从来没听过。”徐昱林觉得自己是越解释越乱,搞砸了。他吞吞吐吐地问能不能留一个店主人的电话,邢靖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并没有显露出对徐昱林和魏子青存有戒心的样子。 “我猜,”双方互留电话以后,邢靖主动和徐昱林说,“肖懿让你特意送来,可能要送的东西比较重要,或者是想让你见一见店主人也...”他突然停下不说话了,徐昱林还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表述得不清楚,便添了一句:“哦,那个肖懿是我的外婆。”“不,请问你的外婆指名说要给谁了吗?”邢靖的问题很犀利,好像真的开始怀疑徐昱林话的正确性了。徐昱林抱紧了手里的盒子:“没,她只让我送到华林南路的成衣店里来...”“那就好。”与徐昱林设想的不一样的是,邢靖并没有因此怀疑他,反倒是舒坦地笑笑:“那么这盒子是带给店主的顾客也不一定,因为我还真的对肖懿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本来他的朋友也应该都是我的朋友。”徐昱林半信半疑地点头,朝魏子青抛了个眼色。 最终徐昱林还是不打算将盒子留在成衣店,而是拜托邢靖将自己和肖懿的名字务必告诉店主,并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什么时候方便的话,麻烦打一下我的电话,我再来送一趟。”魏子青用手肘轻轻地碰了一下徐昱林,徐昱林又说:“那个,还有一件事。”邢靖正忙着输入电话号码,低着头问:“什么事?”“请问你认不认识邢桓呢?”邢靖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抬起头看徐昱林。徐昱林竟然看出他有点生气了。“不,我只是随便问问,因为你正好和我认识的人同姓...”“也许只是凑巧呢?”刚刚还温柔有礼的邢靖现在变得毫不相让,直直盯着徐昱林的眼睛,叫他有点喘不过气。“对啊,是,这么大的城市,怎么会这么...”“我是他弟弟,你找他有事吗?还是这个东西是要送给他的?”邢靖伸手点了一下徐昱林手上的盒子。徐昱林像是被电击了一下,直往后退。魏子青站在他身后代替徐昱林回答:“没,他只是觉得挺巧的。” 徐昱林再难开口和邢靖问邢桓的联系方式,更不可能告诉邢靖,自己这么大的人,竟然是为了和他哥哥约好的学习游泳一事赶了大老远的路。徐昱林面对这位无法摸透的年轻人有心无力,只好和他告别,默默地走了出去。魏子青跟在他的身后,也不问徐昱林为什么不和邢靖多聊聊天。到了此时。魏子青已经不再计较外出旅行到底是为了谁之类的问题了。她早就好奇徐昱林这位在公差中偶然结识的朋友到底是什么什么样子。 “你为什么不问他要邢桓的联系方式,对吧?”魏子青还什么都没说,徐昱林就主动开口问。魏子青哭笑不得地说:“我可没这么讲啊。你有你的打算,我不干涉,再说我连邢桓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徐昱林觉得自己即便不承认,魏子青也一定看出来,他被邢靖任性妄为的样子吓到了。徐昱林突然觉得他和那个砸东西的女孩子有点像,他记得邢靖说她叫邹新。 “真是有点怪。”“你说谁?”徐昱林大概能猜到魏子青说的就是邢靖。“不是说他的人怪,徐昱林,你不觉得?”“觉得什么?”“觉得他忽冷忽热。”徐昱林想起他直勾勾地盯着魏子青和自己看的时候,就点了点头。“但是,”魏子青的嘴角带笑,“就算他忽冷忽热,还有点没礼貌,可是我还是不讨厌他。” 徐昱林说不出这种具体的感受,但是他确实也和魏子青的想法类似。如果换做以前的他,估计在邢靖对自己怒目相视的时候,就会在心里埋下不满的种子。但是是由于他哥哥邢桓的缘故,或者是别的什么因素,徐昱林竟然对这个怪小子讨厌不起来。他抱着毋追,越发渴望见一见那个神秘的收件人。两人有些沮丧地走出了华林南路,没有注意到刚刚和他们一块去成衣店的邹新就在路边等着。看见徐昱林和魏子青完全消失在马路的那头以后,邹新才揣着手向回走。 “你怎么又回来了?”招待完魏子青和徐昱林,邢靖干脆就坐在店里喝饮料看书。邹新走进店里时,邢靖正觉得背后的布料麻烦,随手摘了放在一边。“你怎么这样对它们。”邹新皱着眉头走过去捡布,邢靖就将柜子上的饮料拆开,分了一瓶给她。“我不要。”“还在生气吗?”“我生什么气?”邹新一把抓过饮料,当着邢靖的面想将它丢进垃圾桶里。“你又要丢饮料了吗?”邹新这才停手。“你怎么知道?”“我朋友正好在那边玩来着,看到你和小午吵架,还砸东西。”“邢靖,别提他,”邹新厌恶地扭过头,不过很快又扭了回来,“你哪里来的朋友,不会是你自己去的吧?”邢靖顽皮地笑了。刚刚对徐昱林那种差劲的脸色已经完全消失。“被你猜到了?”“这还用猜吗?”邹新谢绝了邢靖的帮忙,使劲拧开饮料大喝了两口。 “那你还要和你男朋友处吗?我是觉得只是一件衣服,大不了就按照他的意思穿。”“你觉得!”邹新猛地回头大声说。邢靖的微笑把她的抱怨驳回去一半。邹新咽了口气,哼地转头小口喝饮料。“别生气了,我听说你和男朋友在一块时,完全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是男朋友嘛,你总不能指望我对你和对男朋友一样吧?”“你多喝点,”邢靖仍然是笑眯眯的,“多喝点饮料,火气太大了。”面对邢靖的调侃,邹新不为所动:“喝多了还上火呢。对了,那两个人为什来?送什么?”“我没要,也没留。”邢靖说的很真诚,邹新都听傻了:“那你跟他们聊了那么半天是在说什么?”“随便聊聊,顺便生气。”邹新觉得很好笑:“是吗,那你还挺有性格的。” 邢靖没有再继续和她拌嘴,而是想起了一个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受得了有性格的人。”邹新以为邢靖说的是自己和男朋友的事情,听完了以后连连点头。 第四百五十九章 后记(四十二) 章媛媛一连几天都没有和邢桓联系,邢桓也没有主动找过她。两人之间好像从来没有相见过。章媛媛并不心急,至少比慌张地来到这座城市时要好得多了。她现在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寻找工作上,每天回到新家也算是完满地过完了一天。住在章媛媛楼下的阿姨带着两个孩子天天上下幼儿园,和匆匆出门的章媛媛总能撞到一块去。她起初还不在意,到后来终于忍不住问章媛媛:“姑娘,我看你天天忙忙碌碌,都在赶什么呢?”章媛媛也没有难为情,就将自己正在找工作的事告诉了她。“是吗?现在找工作也不难啊,就怕你眼界高,看不上活。阿姨我看到处都缺人呢。”章媛媛笑了:“我的眼界可不高啊,恩,不如说我的眼光很差——不过阿姨如果有什么好的推荐,记得和我说一声啊。” 也许是机缘巧合,章媛媛在百货附近的商店正逛着,突然发现前面有一家蛋糕店在招兼职。章媛媛觉得自己早就过了可以和青春洋溢的大学生们争兼职机会的年纪了,就没有考虑。但是看见橱窗前五颜六色的马卡龙以后,章媛媛还是心动了。她正准备走进去,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从左边传来:“可是我现在不太想吃甜食啊。” 章媛媛觉得自己不是一个非常念旧的人,但她也没有之前表现的那么绝情。虽然想想杜集通的事就会觉得这种说法毫无道理...但是现在,在章媛媛躲到这么远而陌生的城市以后,再次听见和她在同一间阅览室工作了很久的同事兼好友魏子青的声音,章媛媛还是陷入了慌乱之中,眼前的蛋糕店招聘广告突然变得十分扎眼。原先不被章媛媛放在心上的兼职机会突然变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去,在柜台的姐姐还没把“欢迎光临”说完全的时候,就对她说:“那个蛋糕店现在还招兼职吗?”“哎?” 章媛媛今天穿了一套为了面试准备的蓝格西装,还画了一个不算十分精妙的浅妆。无论怎么看,她都不像是想要来蛋糕店体验兼职生活的女孩子。章媛媛担心蛋糕店的姐姐们误会自己在耍着她们玩,又担心正巧在门外的魏子青和徐昱林看见自己,连忙申明:“我正在找兼职的机会,如果可以的话,我今天就可以开始学习要做什么,恩,我平常就爱这么穿,之后上班了会换掉的...”“那个,其实不用紧张的,”穿着绒裙的高个子姐姐从柜台旁边走出来,迎着章媛媛来到制作蛋糕的厨房里。章媛媛惊讶地发现厨房中只要两个非常年轻的男孩在忙碌。 “这是?”章媛媛问完以后,下意识地瞄了一眼玻璃窗外,魏子青和徐昱林都已经离开了。“你好。”两个男孩子和章媛媛打招呼,章媛媛连忙点头回礼。“如你所见,我们这个蛋糕屋就这么些人手,所以才贴了兼职的广告,可是一连过了好多天了,都没有人过来,我还以为是我们这边不受人欢迎呢。”章媛媛小心地避开放在门边的淀粉袋子,来到他们身边。蛋糕模具上沾了很多巧克力酱,正在缓缓地流淌。章媛媛知道他们还在忙,静静地看了一会之后回头问:“请问怎么称呼呢?”“许如饴,你呢?”“章媛媛。”两个男生闷头工作,暂时没有想要介绍自己的意思。但是他们的嘴边都带着笑,所以章媛媛也不会觉得有多么尴尬。她和许如饴走回店外的时候,魏子青和徐昱林已经离开了。 “如果你愿意兼职的话,其实也不需要多么拼命地学习什么,我这样说不冒犯吧,媛媛你应该不是职业蛋糕师?”章媛媛点头。“那你就和我一块在店里帮忙,不需要去厨房忙活了。因为那里的活很细致,还需要长期训练,毕竟是做给别人吃的东西。”章媛媛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是总感觉有点不甘心。许如饴将店里的服装拿给章媛媛:“要是兼职的话,还需要你填一个表格,签个字。然后告诉一下大致的住址,如果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让他们两个去接你。”“那么年轻就当蛋糕师吗?”“对啊,他们两个是从小就学做蛋糕,可能资历比很多年纪更大的蛋糕师还要老呢。”章媛媛觉得很奇妙,明明自己和许如饴还没有认识多久,但是却有一种亲切的关系联系着两人。这种关系不同于章媛媛和魏子青之间的关系,而是带着更强的吸附性。章媛媛猜测这一定是自己之前拼命压抑的孤独感在作祟。来到这个地方之前,章媛媛有固定的工作,有亲近的恋人和朋友,还有居住了很久的房子,成长了二十多年的环境。但是一夜之间这些东西全都没有了,自己还在拼命逞强… “对了,你家是不是离这里很远?”许如饴笑着问,“你写的表格我还没来得及看,这么一堆字摆在面前,我头都晕了。”章媛媛也被逗笑了,点点头表示赞同。“但是你是怎么猜到的?”章媛媛觉得许如饴一定是想要自己这么问,便随她的心意说。许如饴果然很高兴,眼睛笑得弯弯地说:“那当然咯,你看我们的蛋糕店在这么热闹的百货一条街上,附近像你这样年纪的人,我几乎都见过,可是你还真是彻头彻尾的生面孔。”“听她说的这么兴奋,还以为是好事呢,”男蛋糕师边擦手边走到柜台前找东西,“实际上吧,我们店里没什么生意,漂亮的如饴姐姐只好天天支着手看过路的行人咯。”“梁扶?”许如饴即便生气也是轻声细语,“和媛媛瞎说什么呢?”“你好,我是陈梁扶。”章媛媛和他打过招呼,看着陈梁扶掏出一瓶口香糖,倒了几颗在嘴里。“你天天嚼着这些玩意,不口渴吗?”紧跟在陈梁扶后边走出来的的高个子蛋糕师到桌子旁边接了一大杯水,咕咚咕咚地喝完了。章媛媛特别担心他呛着。喝完以后,他畅快地叹了口气,这才和章媛媛做自我介绍:“你好,我是陈视。” 章媛媛特别观察了两位男蛋糕师的样貌。清瘦的陈梁扶俊朗秀气一些,而高大的陈视则有着明朗的五官,鼻子眉毛都很抓眼。无论怎么看,两个人都不像是兄弟。“啊,你们两位——”“别误会了啊,”陈视搂住陈梁扶说,“我们两个可不是兄弟,我和他长得一点都不一样。”陈梁扶笑着摇头说:“但是谁能想到有这种事,我们两个同姓,同样从小学做蛋糕,还恰巧上了同一所大学。”“还被漂亮的如饴姐姐相中了。”许如饴在旁边红着脸听到现在,实在是忍不住了,打断两人的话:“没有新人来的时候你们可从来不这么叫我。” 从来的那一天算起,章媛媛已经好久没有有这种感觉了:热热闹闹的真好。章媛媛在蛋糕店待到傍晚方才准备回家,许如饴坚持要送她。章媛媛辞谢了半天,反倒让许如饴误会了:“放心吧媛媛,我不会挖你的隐私的,送到差不多的地方我就回来。”“不不,不是这个意思,”章媛媛赶忙解释,“你不也是女孩子嘛…”最后许如饴还是坚持送了章媛媛,两人肩并着肩走在马路上,许如饴问她:“虽然你在蛋糕店里待的时间不长,但是我还是先问一句,你感觉怎么样,那个,蛋糕店?”章媛媛看见许如饴期待不已的眼神,突然想逗一逗她。 “嗯,”章媛媛装出严肃的样子,“待了一个下午,我有一个发现。”“什么发现?”许如饴以为是什么好事,就凑近了些,结果却听见章媛媛说:“店里真的很冷清。” 第四百六十章 后记(四十三) 徐昱林和魏子青又一次找上门来,不过这次又换成了另一个不认识的男孩在看店。魏子青和他说了来意,不出所料,那个男孩立刻非常戒备,甚至还想要打电话叫人,直到邢靖来了才作罢。 “他就是临时来这边帮个忙,过两天就要和其他学生去别的地方了。”魏子青发现在这样偏僻的华林南路,尽是学生来兼职,不禁有些奇怪。“那店主从来也不来店里吗?”即便是徐昱林这样的好脾气,也有点不耐烦了。“他有事,别看他开的是成衣店,但是本人还是挺时髦的。总是去参加什么协会的活动。参加的多了,隔两天就是活动日。” 邹新从三人身后沉默地经过。邢靖想和她打个招呼,邹新根本不搭理他。“那个,不能让两位白跑一趟,我打个电话给他吧。”邢靖去打电话的时候,徐昱林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将手上的盒子塞给魏子青,也掏出手机找着什么。魏子青凑过去问:“找什么呢?”“给外婆打个电话。”魏子青认为徐昱林没有打算主动告诉自己到底是为什么,那么自己还是不要多问为好。 “那个,”邢靖讲得很快,转头就要告诉魏子青结果。魏子青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邢靖可以跟自己说。没想到邢靖的声音丝毫没有减小:“他说他来不了。”魏子青无奈地回头看徐昱林。他还捧着电话,小声说着什么,看样子像是在争执。魏子青不得不怀疑徐昱林是不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才会打电话向肖懿证实一下。以肖懿的性格来看,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地告诉徐昱林。魏子青抱紧了毋追,发现自己现在已经挺会猜徐昱林的心思了。 “嗯,好吧。”徐昱林苦笑着挂掉电话。魏子青冲他摇了摇头。“走吧。”他把毋追要过来。邢靖站在门口,没有想要送送两个人的意思。“不然把这个盒子放在这里,我帮二位交给店主怎么样?”徐昱林回头看着邢靖真诚的脸,摇摇头说:“谢谢你,不过我刚刚打电话问了一下,委托人让我亲手交给店主。”魏子青挑着眉毛看了徐昱林一眼。她觉得徐昱林好像在说谎话。邢靖叹了口气说:“那就没办法,只好又让二位改天了。不过不是说你们是从外地来的吗,万一假期结束了还没见到店主怎么办?”徐昱林好久都没有回答,魏子青推了推他的胳膊肘,徐昱林才说:“那我就将这东西再带回去咯。” 魏子青才意识到这两个人好像在较劲。她有点奇怪,但还是选择先和邢靖告别,拉开了徐昱林。走在回去的路上,魏子青问他:“你是在生气?还是他说了什么冒犯你的话?”“都没有。”“那怎么打完电话就那样了呢?和肖懿老师吵架了?”“我刚刚打电话给外婆,”徐昱林方才露出笑脸,“你猜我问的什么?”“这我哪知道。”“我问她外公在不在本市。” 魏子青轻轻地“啊”了一声。徐昱林特意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外公,啊,不,爷爷他在哪里?”徐昱林高兴地说:“外婆说不告诉我。”魏子青哭笑不得地说:“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不过,魏子青觉得如果肖懿这么回答徐昱林的话,无疑就是承认了徐惠爷爷就在这里。她又问徐昱林:“可是,你怎么想起来要问这个,这也太突然了。”“我本身不想问这个的,我是想问问外婆,是不是一定要将毋追交给成衣店的店主。可是外婆这时候来了一句,她可没说给的人一定是店主,当时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想到外公了,这才问的。”“你的意思是,肖懿老师想让你在成衣店碰到的人是徐惠老师?”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享受生活的小老头。徐昱林抱紧了毋追:“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我好像明白了外婆为什么要叫我送这个毋追给他了。”魏子青迟疑地问:“是想告诉徐惠老师,自己要养老了吗?”“应该是告诉外公她想休息了,”徐昱林揉了揉头发,“让他回家吧。” 在魏子青的固有印象中,肖懿虽然不像乔湾那样寡言少语,偶尔也会和自己开开玩笑,但是还是令人尊敬的学者和长辈。没想到她也这么爱绕圈圈。“真浪漫呢。”魏子青和徐昱林走进了一些,大概是想起了乔湾的默默撮合和努力。“不过,你打算什么时候和邢靖说说他哥哥的事?”魏子青现在已经开始极力帮助徐昱林去见邢桓了,“如果你真的想见他,就和这个小伙子沟通沟通,他性格虽然怪,但是毕竟还算通情理。” 徐昱林何尝不想去见邢桓。但是奇怪的是,他能在邢桓古怪的弟弟身上看出邢桓的影子。这一点让他十分不快。“…难得出公差认识的朋友。”魏子青还在嘟囔着什么,徐昱林伸手搂了她一下,对她说了句谢谢就快步跑到了前面。魏子青脸红着想要超过他,可是徐昱林故意看着身后的魏子青左扭右扭,就是挡住她的路不让她上前。两人这样打打闹闹,过路的行人都笑着绕开了。只有邹新揣着手走在最后,眉头压得低低的。 邹新最开始只是想要回自己前几天扔在这里的衣服才到华林南路来。她知道一碰见邢靖,就要听他“小午小午”的唠叨,莫名地开始烦闷。等到邹新送走了魏子青和徐昱林以后,她才没好气地问:“你把我那天寄放在这里的衣服扔哪去了?”邹新站在原地,一脸纯良地看着邹新。邹新皱眉别过头:“看我干嘛,我问的是衣服。”“你又和小午吵架了——”“小午小午,你干脆和小午谈恋爱去吧。” 邹新哄人的方式十分拙劣。再加上邹新是他熟悉的人,和她说话的时候,邢靖总是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这种种的一切惹毛了邹新。她推开邢靖,自己进屋翻找。邢靖原来在屋里看书,因此把房中的灯扭到最亮那一档。邹新抬头翻立柜的时候,被白亮的灯光晃花了眼睛。“哎呀。”她揉揉眼睛,手上的灰又进去了。邹新赌气地坐在电视旁边。邢靖慢慢走进屋,邹新没有理他。 “邹新,那个。小午…”“你还说?”邹新猛地抬头瞪邢靖,邢靖看见她的眼睛红通通的。“不是,听我说完,小午来了。”邹新愣住了。片刻以后,邹新拖着步子向店门口走去。邢靖跟在她后边,不识时务地加了一句:“像上刑场一样。”邹新气得直翻白眼。何午坐在前店的座椅上,看见邹新走出来时笑容挂上了脸庞。可是邹新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径直沿着华林南路走出去了。 “这个两人怎么走得这么慢。”邹新很不满意地跟着徐昱林和魏子青。看着他们甜甜蜜蜜地胡闹,邹新的心里平静如水。她从来没有和何午这样闹过。当初何午跑来说想和自己交往,邹新只当是学生间简简单单的恋爱,就答应下来,结果她自己都没想到,竟然能一直发展到见家长这一步…徐昱林和魏子青终于是从华林南路转弯出去了。邹新松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 第四百六十一章 后记(四十四) 章媛媛终于开始正式工作了。许如饴带着她逛了这条街上其他的面包房,再回到店里时,章媛媛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面包的香味。“对了,”许如饴正在喝路上买的柠檬水,酸得呲牙咧嘴,“我还没问过你之前在做什么工作呢,昨天给你填的表格忘记问这个事情了。”章媛媛如实地报了自己的前职,许如饴鼓着嘴巴含糊不清地说:“图书馆多好啊,为什么要辞职呢。”章媛媛一下子想起了那条全是翘着引水砖的老步行街,就微微抿起了嘴。 “对不起,是不是不方便说呀?”许如饴笑着打消了继续追问的念头。章媛媛却开始自顾自地说:“其实也没必要辞职,很多人都问了我这个事情,现在我也觉得没必要辞职…”许如饴以为她要说很严肃的事,连忙紧张地听,章媛媛接着说,“我是来追人的。” “追人?”陈梁扶从厨房里走出来。今天他穿了一套休闲装,个头好像比初见那天还要矮一点。章媛媛冲他点点头。“为了追人就把工作辞了,你还挺任性的哈。”章媛媛很感激陈梁扶和许如饴的细心,他们并没有纠缠着自己问到底追的是谁。“辞职的时候,我劝了自己很久,也有觉得不值得的时候,但是我还是来这里了,不过现在却有点后悔…”“别后悔,”许如饴搂着章媛媛说,“我们这个店里的人都是不会后悔的人。”章媛媛朝她笑了笑。如果许如饴了解自己,并且知道自己和杜集通的故事,不知道她会不会瞧不起自己。 “今天你怎么不穿那个带跟皮鞋了?”陈视紧跟着从厨房里钻出来。他的刘海边上沾了什么白白的粉末,许如饴踮着脚帮他拿掉了。“谢谢漂亮的如饴姐姐。”自从章媛媛来到这个面包店,这两个男蛋糕师就开始一口一个“漂亮的如饴姐姐”。章媛媛觉得这是说给自己听的,许如饴每次恼怒地制止他们时,两人就哈哈地笑,或者是装听不见。“像他们这样的人,”许如饴不理睬陈视的招呼,转而搂着章媛媛说,“就是人来疯,你来了,他们太高兴,就成这样了。”“我倒觉得不是这样。”章媛媛看着许如饴的脸说。许如饴的鹅蛋脸上泛着粉红的光泽,秀丽的面部线条在蛋糕房黄白的室内装潢映照下越发柔和。听到章媛媛的否定,许如饴惊讶地眨眨眼睛,忽闪的睫毛看得章媛媛心情都变好了。“为什么?”“我觉得他们是挺喜欢你的。” 许如饴开始哼哼的笑,章媛媛颇有兴致地等待她的下文。“你知道吗,媛媛,你挺聪明,昨天我教你的你也都记得很牢,但是看人你真的,嗯,”她朝章媛媛摇摇手,章媛媛被逗笑了,“不行,真的。”“我说错了吗?”许如饴靠在章媛媛耳边问:“你觉得陈梁扶和陈视谁的脾气好一些?” 章媛媛觉得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她思考着,脑袋里浮现出一个很久不见的面孔。那还是她没碰见邢靖,甚至没有熟悉杜集通的时候,和魏子青在图书馆工作的某一天碰见的面孔。虽然长相俊朗,但是却不受魏子青待见。章媛媛真正和他直接接触是在工作室的文物展上。那时他靠在沙发上打瞌睡,章媛媛站在旁边,犹豫着要不要和他搭话。说起来,自己也曾问过魏子青,为什么抛下自己所学的专业,选了在图书馆当管理员的工作。她记得魏子青含糊的回答就是有关那张面孔… “应该是陈视吧。”章媛媛回答。许如饴很意外地说:“唉,我还以为你会说陈梁扶呢。”“为什么这么以为?”“因为我看你和陈梁扶接触得多,还以为你被他给骗过去了呢。”许如饴拉着章媛媛坐在柜台前的两张小椅子上。她拿脚搭着地,转着腰玩。章媛媛看到她瞄了自己一眼,配合地问:“骗过去?”“是呀,他虽然看起来随性爱开玩笑,但实际上心里敏感得很,当初我带着他来开蛋糕店并不是提前说好或是别的什么情况,而是,”许如饴小声对章媛媛说,“他和家里的人吵了架,那时偶然遇上的,我开始还有点害怕,毕竟是个脸色阴沉的男孩子。”章媛媛又想起了聂荣倒在休息区沙发上时那张冷漠的脸。“然后呢?”“他看了我的店面和招聘广告,二话不说就进店查厨房,我跟在后面,真不知道谁才是主人了。”陈视正好从两人身边走过去,许如饴赶快住嘴。陈视笑着问:“怎么我一来你就不说了,漂亮的如饴姐姐?”“这是女孩子谈心呢,你先回避咯。”许如饴的声音让人听了痒丝丝的,章媛媛轻轻缩了一下脖子。 “你肯定能理解,”陈视走了以后,许如饴继续和章媛媛讲到,“这么一个内心敏感的人,被我看到了最落魄的时候,自然是一天都不肯放松。我们两个合伙开始做这个蛋糕生意的最初几周,他一直板着面孔,还和我装高冷来着…”许如饴嘻嘻地笑,章媛媛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应该把这些话当成女孩子间的悄悄话,永远咽进肚子里,“后来好了,看我并不是刻薄爱耍着别人玩的类型,这才放松了和我相处的,还帮我招来了陈视。”“陈视是他招来的?”陈视正在弯腰查看门口橱窗中的蛋糕,听到一点风声立刻问:“怎么怎么,我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许如饴摆摆手叫他忙,朝章媛媛挤了挤眼:“对吧,虽然脾气别扭,但是工作上可是毫不含糊。所以现在你能明白了吗,我们三个就是这样的情况,彼此的糗事也都知道了不少,喜欢是喜欢不起来了。” 章媛媛不是十分认同她说的话,就比如许如饴刚刚提起的陈梁扶的陈年往事,估计也只有许如饴才能和外人分享而不被责备吧。不过现在暂且点头为是。许如饴看到章媛媛认可了自己的说法,高兴地挽住她的手:“对吧,我说的有道理吧?”章媛媛点头,随后有点好奇地问:“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啊。”“你说?”“感觉你好像很不希望他们喜欢你一样?” 章媛媛感觉到许如饴挽着自己的胳膊僵了一下。“没有没有,可能我刚刚说的太过了,才让你有这种错觉,”许如饴的解释行云流水,章媛媛也就不再怀疑,“我为什么要不希望呢,有人喜欢还不好?”陈视检查完橱窗所有的蛋糕以后,给许如饴比了个ok的手势,许如饴回给他一个拇指。“今天下午有一个订蛋糕的要来取,其他时间应该没什么事。咱们两个去水果市场填一下明天早上要运来的单子。”许如饴到柜台下面翻了一会找出一个很扁的盒子。章媛媛揭开盖子,发现里面装着印泥和印章。 “这是咱们店里的章,你带着,到时候卡一个就行。”“我来吗?”“对啊,这不算难吧?到时候卡在哪里我会告诉你的。”许如饴哼着歌,心情非常好。陈梁扶支着脸站在不远处问:“漂亮的如饴姐姐,我也去吗?”“帅气的梁扶弟弟,我什么时候邀请过你了?”陈梁扶摆出遗憾的表情也丝毫撼动不了许如饴的决定。 第四百六十二章 后记(四十五) 邢靖所在的大学位于市郊。本来做好了新建城区的规划,后来因为海边的恶劣天气影响,暂缓了一段时间。现在正值假期,来海滨城市度假的游人不在少数。为了安全起见,建设不选在没有统一安排的假日里进行。邢靖从华林南路走回学校的时候,城区地铁口传来一阵刺鼻的气味,他以为是地下装修的通风没有做好,油漆味散不出去,就捂着嘴巴憋着气前进。从他身边路过的行人们都神色慌张,邢靖走了一会儿,才发现前面有些不对劲。他忙着回学校,咬一咬牙就想硬闯。这个时候前面有两个穿工装的人开始拉路障,邢靖不得不停下。他听见身边的人说什么烧着了,还以为发生了事故。犹豫再三,邢靖还是准备在原地等等。 在邢靖目光达不到的地下通道的另一头,站着身着便装的章媛媛。她今天起了个大早,和许如饴一块去生鲜水果市场看运货。到中午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困得晕头转向。许如饴问她要不要去休息一下,章媛媛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在蛋糕店中的第三天上班生活开始时,她久违地想要和邢桓联系一下。但是想起邢桓这个点说不定在忙,她就发了个短信。在编辑短信的时候旁边有人撞了她一下,她抬头,发现是陈视。“怎么了,如饴不是让你去休息吗?休息还满面愁容的?”和蛋糕店的众人相处下来,章媛媛已经摸透了这几个人的性格。当下她就和陈视说:“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一累就会这样子。”陈视好言安慰她:“要不然这样吧,我们这里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海漂亮,你可以去海边休息一下。” 章媛媛感谢他的好意,但是她早在自己还没认识陈视的时候就去过那片海滩了。她给邢桓发完消息以后,就收拾东西回家了。自从得知魏子青和徐昱林来到这里以后,章媛媛每天都很小心,就怕回到家门口,那两个人就笑嘻嘻地等在门口。这是章媛媛最不愿意经历的事情。魏子青虽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但是她现在还没有做好要和她见面的准备。不如说,章媛媛虽然还和魏子青保持着通信,但是她实际上是在避着魏子青。这种对同城的几个人刻意躲避的生活没有消磨掉章媛媛的耐心,反而让她有了新的动力。 章媛媛在海滩上坐到黄昏,才伸个懒腰准备回去。邢桓一直没有回复自己的短信,想必也正在为某事烦心忙碌。她走到卖冰沙的车前面,要了一碗红豆冰沙。第一口下肚时,章媛媛的喉咙凉丝丝的。她对着沙滩轻轻咳了一下,旁边正在搭建沙堡的小孩吓了一跳:“姐姐,没事吧?”“没事没事,”章媛媛不好意思地捂着嘴笑,“就是凉着了。” 她又逗留了一会,才恋恋不舍地走开。回去的时候她没有直接去坐地铁,而是特意绕远路跑到大学城。她记得和邢靖走的那一小段路中,听他讲过假期校门口没什么人,章媛媛吃了小吃,买了顶帽子。这才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去。可是在在贯通街道的地下通道口,章媛媛看见维修工人们正在封路。好像是胶皮烧着了,现在正在检修。聚在通道口的人熙熙攘攘,急着要过去。章媛媛没有被他们带动情绪。但她现在很想回家歇一会,泡泡脚什么的。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道路的解封,章媛媛没趣地准备离开,这时她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台阶。 章媛媛这边的人不多,想必是到了晚上,学生们大都从外边回来,很少有人再出去了。站在对面台阶上等待的人群中,有正不耐烦地吵架的情侣,还有抱着吉他盒静静等待的男孩女孩,手里拎着小吃的舍友...在这么多人中间,邢靖一点也不起眼,章媛媛更不可能做到快速找到他。可是只不过是回头随便望了一眼,章媛媛竟然一眼就看见了邢靖。她的心跳得非常快,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同时脑子里又开始瞎猜:“不知道邢桓有没有跟他说过我的事,如果说过了,他为什么没有向自己的哥哥要一下我的联系方式呢,邹新是谁?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邢靖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还在认认真真地看手机。章媛媛觉得他和自己初见时好像不是这样的。她躲在远处,静静地看着邢靖,试图从现在的他身上看出在图书馆时的那个羞涩而又不俗的男孩。这时邢靖突然抬头了,章媛媛吓得赶快别过脑袋。不知道他看没看到自己。 但是等她偷偷回头看的时候,发现邢靖只不过是在讲电话。从表情上看,他还有说有笑的,丝毫不像那天在图书馆时那样紧绷。章媛媛有点不敢认,又觉得自己不该穿这样的衣服出门去海滩。施工人员让等待的人绕别的路走,顿时引发了阵阵抱怨声。不过抱怨归抱怨,路还是要走的。章媛媛身边站着的人纷纷转头上楼梯。对面的学生们也边走边告诉后来的人,路已经被封住了,别再下来了。章媛媛看着邢靖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刚刚摆好的端正站姿也松垮下来。 章媛媛不想等待,所以不得已又从原路返回,走过校园门口的时候,她很渴望能从街那头看见邢靖,不求让他注意到自己,起码让自己多看看他...章媛媛发现自己之所以这么不知疲倦地追着邢靖的身影,是因为她有点疑惑:为什么自己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邢靖,却完全没有迫切地想要相认的心情。要知道,章媛媛是为了谁才来的这座城市。她走到学校门口的公交站台,看见挂在广告牌侧面的宣传画,突然觉得自己应该为自己找一个好的理由留下来。她在校门口徘徊,随便浏览大学生们的校报和科研活动成果。不一会儿,她看见刚刚等在地下通道另一边的人从街那边的出口涌出来。章媛媛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有出息了。 她匆匆赶回蛋糕店,许如饴正在擦拭橱窗,看见章媛媛跑的满脸通红,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连忙问:“媛媛,你没事吧?”“没事,没关系。”章媛媛恨不得遮住自己的脸。她在奇怪,为什么自己到现在才意识到不好意思。“还要擦哪里?我来帮你。”章媛媛刚想接海绵布,许如饴就避开她的手说:“别别,不需要你,我的手已经脏了,就让我把这个活干完好了。”章媛媛在旁边等待的过程中,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你和陈视说让我休息,我还真的就跑到海边去了,对不起。”许如饴埋怨她太正经,章媛媛却苦笑着说:“可能是我太紧张了,所以才老是会错你们的意。”许如饴竟然理解了章媛媛这番莫名其妙的道歉。她拍拍章媛媛的肩膀说:“虽然你话是这么说的,可是我看你的紧张劲一点也没有好转啊。” 第四百六十三张 后记(四十六) 为什么会紧张呢?章媛媛觉得自己真是一个麻烦的人。她回到家,躺在床上想事情。这时邢桓的短信来了,问她要不要和自己一块去看海。章媛媛心想反正也没有邢靖,自己要不然就拒绝他吧。等到真正发短信的时候,章媛媛才觉得自己是坏到骨子里了。她背起包,挎着水和路上买来的花,穿鞋准备出门。“你这是去哪里?这么晚了?”楼下的阿姨今天没有接送小孩,章媛媛担心是不是他们家的幼儿园被查了。她小心地问了几句,得知是孩子身体有点不舒服,在家里休息呢。“说是嗓子肿了,咽口水都疼,只能喝小米粥,但是真正给他做了小米粥吧,又开始哭闹说不要。”章媛媛同情地看着阿姨,但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到章媛媛走到楼下,阿姨才想起来嘱咐她:“早点回来啊。”章媛媛甚至可以想象阿姨自顾自地埋怨自己:“现在的小丫头哎...” 地铁上的人已经稀稀拉拉。章媛媛挑了个角落的位置继续和邢桓聊天。“那你现在是在画画吗?”地铁在第二站停的时候,来了很多穿着西装拎着公文包的青年男女。章媛媛心不在焉地看着座位底下时,一个年轻男子靠近问了句:“那个,对不起,请问这里有人坐吗?”章媛媛被他这样一问,忍不住环顾了一下四周。座位明明还多,他却偏偏选了自己的旁边。章媛媛把水和花挪开,让他坐下。那名男子双手抱拳,肘部支撑在大腿上。章媛媛注意力被手机短信分散的时候,他的额头上开始大量冒汗。等章媛媛再次抬头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身旁的男子脸色煞白。 “哎,那个,”章媛媛刚准备招呼聚在不远处的人来看看朋友,手却被身边的男子按住了。“对不起,对不起,能不能别和他们说?”章媛媛有些害怕。两瓶水被她后倾的身体一撞,滚落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正在笑谈着什么的青年男女们转过来,惊讶地看着角落的章媛媛。 “没事没事,”蜷缩在座椅上的男子勉强地笑着说,“我不小心撞到她了。”“真是的,小心点啊。”青年男女中有人开着玩笑说,“小姐姐,他再坐不住撞你,你就撞回去,别跟他客气。”其他人也笑着附和:“是呀,不用跟他客气。”章媛媛没有理睬他们的玩笑,而是十分担心地望着坐在座椅上的男子。为什么这人不让自己告诉他们呢?“那个,我去捡吧。”水瓶已经滚到了隔壁车厢,青年支撑着站起来,哆嗦地走过去捡水。章媛媛想过去搀扶他一下,正好听见他和自己说:“不好意思,帮我保守一下秘密,先别和他们讲。”章媛媛小声“嗯”了一句。 地铁开过了三站,这群年轻的上班族到达了目的地,准备出地铁门。坐在章媛媛身边的男人抬起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准备动身的意思。章媛媛小声提醒他:“他们都要走了。”章媛媛看见他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明白他现在正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你要是没办法走的话,不如就让他们帮忙怎么样?”“不要。”青年气若游丝,但是话却说得很坚决。章媛媛记得他刚刚无论是让自己不要叫人,还是拜托自己保守秘密,都是用非常有礼貌的方式说出来的。而现在他好像是有点生气了。“好。”既然如此,章媛媛也就爽快地应下来。这青年太执拗,虽然不知道他在犟什么,但是最后肯定是自作自受。章媛媛不想再管他了。 “何虞,不走吗,已经到了?”有人招呼他。何晴忍着剧痛和他们说,“你们先去吧,先去,我还要再多玩一会呢。”眼看着同事们离开,何虞这才舒了口气。他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刚刚在不注意的时候,他的指甲已经抠进肉里,在手掌中留下几个紫色指印。章媛媛虽然堵着气,还是转过头来问他:“既然疼成那样,干嘛要嘴硬呢?告诉你的同事,让他们带你去医院嘛。”何虞有气无力地将脑袋撇到一边,半天才很小声地说:“不行。”章媛媛只当他是嘴硬好面子,便叹了口气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谁都有不舒服的时候嘛。” 地铁里的人越来越少。何虞抱着肚子又开始呻吟。章媛媛实在听不下去了,抓起何虞的手说:“走走走,我带你去医院,看你这个样子八成阑尾炎或是肠胃炎吧,在地铁上忍着算怎么回事。”何虞勉强地笑着:“姑娘,以后碰见别的男性可不能这样啊。”章媛媛没心情和他嘻嘻哈哈,拽着他硬是下了地铁,说是要去三甲,可是最后还是找了最近的社区医院。初步的诊断是海鲜吃坏了肚子,章媛媛不满地站在何虞身后:“这样啊,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何虞捂着肚子,表情仍然很难看。听到章媛媛的抱怨以后,他回过头问:“对了,小姐姐,你拿着花,是不是要去看望谁啊?” 章媛媛哭笑不得地问他见没见过大晚上拿着花去探望别人的人,何虞摇摇头。“但是你应该也没见过为了不破坏气氛,就拼命吃海鲜吃到腹痛不止的人吧?”医生坐在旁边瞥了两人一眼。章媛媛尴尬地低下头。等何虞付完医药费以后,章媛媛就赶快说:“我走了啊,之后你自己想办法吧,都是成年人了。”何虞望着她的背影说:“方便告诉姓名吗?”“怎么了?你会来报恩吗?”章媛媛看着屏幕上显示的两条未读,暂时不打算去看它们。“不会,”何虞笑着挠挠脸,结果肚子突然的抽痛又迫使他弯下腰。章媛媛回过头,发现站在自己面前弯腰哈背的何虞还是很高,“我可能会把你的名字递给先进市民评选组。”“啊呀,那可惜了,”章媛媛看到绿灯亮了,就朝他挥一挥手,“我是外地来的。”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天已经全黑了。章媛媛赶到海边,却没有在老地方看见邢桓。她到处寻找,沿着海边那排蓝色栏杆一直走。“去哪里啊?”“找人。”章媛媛又走了一会儿,才笑着停下来问身边的邢桓,“你怎么不在老地方画画?”“找人。”章媛媛感慨邢桓也变得巧舌如簧起来,顺手将花送给他。“给我的?”“对啊。”“为什么?”章媛媛不想告诉他自己今天白天的时候遇见了邢靖。可以的话,她还想当作自己是正在焦虑等待的外地人,而不想接受自己已经为自己的所做所为感到羞愧这件事实。“因为你可以帮我转交给邢靖。”邢桓苦笑着问:“把我当工具人?”“你不是哥哥吗?”“呀,刚刚这句话还真的挺适合我弟弟的。” 两人在沙滩上铺开画。章媛媛首先看见了一言难尽的配色。“有你的风格。”“我现在都能配得上风格这个词了吗?”“对啊。”章媛媛觉得自己再多称赞一下邢桓也没关系。邢桓把画的四个角铺平,画了两笔才发现自己没有支画架。“还要你帮个忙。”“知道啦。”“哎,你会游泳吗?”章媛媛皱了皱眉头:“怎么突然问这个?”“这不是正好在海边吗?”章媛媛从小就不喜欢报课外班,本身又生活在远海的城市,自然是不会游泳的。邢桓回过头去,似乎有些遗憾。 第四百六十四章 后记(四十七) 聂荣带着聂恬去了一次天文馆以后,聂恬就耍着赖不愿意再去了。聂荣还以为是她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就问她:“是不是觉得不好玩了。”也对,自己没有考虑到一个小姑娘的心情,硬拖着她上天文馆,她当然会耍赖不肯去了。可是当聂荣问她的时候,聂恬并没有给出聂荣意料之中的答案:“不会啊,挺有意思的。”“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去?”“不愿意去还要理由吗?”看着聂恬别扭的样子,聂荣更加确定她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那,你今天下午还和我一块出门吗?”“怎么了?你有事情?”聂恬像往常一样开始紧张,并且盘问聂荣是不是要和邱常一块出去。聂荣这才放心下来,看样子并不是讨厌和自己出门,问题还是出在天文馆上。 “我下午要和朋友去爬山。”其实聂荣非常不愿意出门,但由于邀请的人十分特殊的缘故,他才不得不答应下来。聂恬扭扭捏捏地跟在聂荣后边走了一会,才和聂荣说明了情况。原来她是在天文馆里遇见了认识的人。“啊?你在这里还有认识的人?”聂恬刚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片刻之后不满地抿起来:“我还没说你呢,你哪里来的朋友?”聂荣苦笑着说:“我好歹也在工作室里和他们合作了那么久,结识几个朋友怎么了?你这臭丫头一直请家教,哪里来的认识的人,难不成是在天文馆遇见家教老师了?”“话真多!”聂恬跳起来捂聂荣的嘴,当然是不够高的,即将摔到旁边的沙发上时,聂荣伸手捞住她。“外出的时候要是有这么精神就好了,好了,你今天自己在家呆着,中午的时候我会给你点饭。”“我想自己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点什么吃,”聂荣瞪了聂恬一眼,上回自己有事情出去,中午信了这丫头的鬼话让她自己点饭,结果下午回来,家里都变得像是速食店一样,“点的东西记得都要吃掉,别再剩饭了。” 聂恬在餐桌上做得端端正正的,沉默地看着聂荣做登山的准备。被她这么盯着,聂荣也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虽然下午陪着那个失意的杜集通去爬山并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但是现在看来明显是自己家这位更加麻烦。考虑到聂恬一个人在家有可能会搞破坏的因素,聂荣没有带多少吃的东西。他想尽早登完尽早回来。聂恬终于又开口了:“就你和那个哥哥吗?”“对,他最近才缓过来,我陪他出去走走。”“什么事。”聂荣想着这好歹是同事的绯闻,还是不讲给聂恬听,“人哪能没烦恼呢,就像你不点大的小孩,不也为了天文馆的事情烦恼吗?”聂荣又主动触了霉头。聂恬将放在餐桌上的手抻直:“我没有,我就是遇见了认识的人,觉得很尴尬。”她特意将“尴尬”两个字咬得很重,还怪腔怪调,聂荣放下包,走到她旁边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不能这么说话,学点好的。”聂恬也没有再反驳:“好呀,我以后就不学你了。”“你真的是,”聂荣挑了双放得有点脏的登山鞋拎到门前,“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话了?” 杜集通的电话迟迟没来,聂荣也不着急,干脆先给聂恬点起饭来。“吃点芹菜,加点豆腐,恩这个就不要了,”聂恬痛苦地捂着耳朵趴在餐桌上:“既然要点外卖就给我吃点有味道的嘛,还有我是真的挺不喜欢吃芹菜的。”聂荣刚准备下单,电话就来了。聂恬立刻来了精神,在心底默默祈祷,希望等电话结束以后能把刚刚点好的东西都闪退出去。“现在出发吗?啊?”聂荣有些慌张地边打电话边整理东西,聂恬捂着嘴哈哈地笑,“呃,没,不不,我其实也准备出门了。”挂掉电话以后,聂荣披起衣服就准备出去,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站住了。正在暗自起哄的聂恬立刻屏息凝神,生怕自己出声就让他想起来那份还没点好的外卖。“忘拿钥匙了,”聂荣小心地踮着脚走进屋,“你在家好好的啊,我下午就回来。” “哇,外卖!”聂恬高兴地张开双手环呼。她蹦下来跑到自己那屋拿手机准备点外卖,却发现屏幕上赫然列着一排消息:“外卖已经点好了,来了就叫他放门上,你记得去拿啊。”“不许自己偷着选别的东西吃,回来被我发现了就罚你去天文馆见熟人。”聂恬的脸红扑扑的。她很泄气。前些天问聂荣甘不甘心,又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今天和他说了自己的烦恼,也没有被重视,而是被当成玩笑话带过去了。聂恬不禁开始怀疑聂荣是不是心里也揣着什么事了、 聂荣当然不知道比自己小了一轮还多的侄女在家里担心自己。他看着表,估算了一下时间,又看了看街对面的交通灯。杜集通也真是的,为什么提前出门还不和自己说一声呢。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就告诉自己已经到什么什么地方了,这让自己怎么赶啊。时间不早了,聂荣刚刚还和杜集通说了大话说马上就到,现在不得不蹬着好久不穿的登山鞋在路上走得飞快。这双登山鞋是前两年和邱常去登山的时候买的,从那以后只穿了不到五回,一直搁置在鞋柜里。聂荣之所以不将它收起来,是因为自己想拿这双鞋时刻提醒自己,应该加强运动。当然,结果是事与愿违。不但没有促使聂荣积极运动,反倒留给他一双积满灰尘的鞋。刚刚出门走的急,聂荣甚至没有时间将它彻底清洁一下。 这次假期开始之前,杜集通就和聂荣说了登山的事情。以往临近类似联合展览这种大型活动的时候,杜集通都要留在工作室里随时准备帮忙。现在新招了徐路一帮新人来,杜集通也可以拥有一个完整的假期了。不过聂荣还真没想到他会来找自己。听邱常闲聊说起过,最近杜集通和谷疆走得很近,聂荣还以为谷疆肯定会邀请杜集通去什么地方转一转。他理解谷疆迫切想要和同事搞好关系的心情,虽然有时候会显得十分装模作样。 “喂,到了吗?”杜集通打电话的原因并不是催促,而是想确认一下聂荣愿不愿意来。他知道自己的邀请实在是太勉强了。如果角色互换一下,自己说不定走到半路不愿意去,招呼都懒得打就会回去。聂荣电话里的声音有点奇怪,杜集通细细倾听,然后回过头去。 “不好意思,我出门忘了说了。”聂荣的样子十分狼狈,杜集通注意到他的鞋都跑得脏兮兮的,越发愧疚地不好意思招呼他。“没没,是我来晚了,刚刚在电话里没说清楚,还有些我侄女的事情。”两个人见了面,之前的客气叙完以后也就不那么拘束,开始闲聊最近发生的事情。聂荣借此机会询问杜集通,关于谷疆把石膏全部转给自己的事情。杜集通想了很久,才说:“说实在话,谷疆虽然确实办了这件事,但是谁也不知道他的用意。以前那么爱在工作室说的人,这件事一嘴也不提,我和邱常老师都觉得是想招你进工作室的意思...”“他还在坚持啊。”聂荣无可奈何地笑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后记(四十八) 何午在老地方等邹新,但是最后却等来了自己的哥哥。 “你还在和她生气吗?”秋老虎降临在何虞所在的城市,让这个怕热的青年迅速衰弱下来。祸不单行的是,为了工作,何虞还必须得穿着西装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热出了一身臭汗。他刚一靠近,何午就嫌弃地躲开了。“唉,你别嫌我啊,我这也是工作需要嘛,你以后工作就知道了。”“你也没比我大几岁,干嘛这么老成地说话?听着挺不舒服的。”何虞惭愧地笑了笑:“是哈,你还比我多了恋爱的经历,我确实也没什么资格教育你。”提起这个,何午低下头,重新变回那副低落的样子。何虞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他,只能把自己顺道买的绿茶塞给他:“喝点降降火,这个天嘴巴容易长泡。” 何午拿着那瓶绿茶站在原地,看着哥哥匆匆跑远。他明白自己耽误了不少时间。也许自己真的是太闲了,才会在这里为这种事情纠结不已。他和何虞是在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家庭中长大的,父母虽然平时还算和蔼,可是像这种正式会面的时候还是很看重着装的。何午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会成为两人之间争吵的导火索。他以为和邹新稍微讲讲就能说的通,所以一开始根本没有将其当回事。直到邹新不听劝,特意跑到华林南路找她的什么朋友做了一身衣服拎过来时,何午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开始他只是好言好语地让邹新将衣服送回去,之后又软磨硬泡地带她去海滩改换心情,希望能够对劝说有效果。可是邹新竟然直接将饮料砸了出去,两人这才算是撕破了脸。何午从最开始就知道邹新是个固执的人,但他觉得自己好歹是她的恋人,再怎么样,邹新也不会对自己不讲理到哪里去。 何午停在一排还没有建好的商品房前,将那瓶绿茶一口气喝光了。他今天倒要去看看,那个净给邹新出馊主意的“远来好友”到底是谁。 何午也是偶然间得知有个名叫邢靖的同龄男生和邹新交好的。那时他们还在为见家长穿什么的事情进行比较友好的讨论,邹新就曾经提过邢靖的名字:“是和我从小一块长大的好朋友,我以前开玩笑问他,以后如果参加什么大型活动或是去见什么重要的人,能不能随心所欲地决定着装。当时我是说可以,他没胆说,就说赞同。”从那时起,何午就对那个叫“邢靖”的人没什么好印象,可毕竟邹新说了是开玩笑,他也就没太放在心上。这几天两人吵得凶,邹新动不动就说要去华林南路找邢靖:“他刚回来,我当然要多去看看她。”何午没有干涉,心里的不满却越积越多。 晒着太阳赶路真的很难受,更别提还憋着一腔怨气。何午有点想吐,他走进华林南路标志性的狭窄街道,揣着手四下环顾。店面陈旧,布局拥挤不说,屋顶上竟然还长草了。何午叹了口气想,这里到底有什么好的。成衣店一家接着一家地从他身边过去,不过全都关上了门。何午已经能看见他要找的那家成衣店的大门了。说是大门,实际上就是普通住户门的规模,只不过有多余的货架立在两边,挡住了两边关门的店面,所以显得门大一点。何午皱着眉头走到外面,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泡面味。 “你好,请问...”何午刚迈进门,看清屋子里的人,立刻认为自己找错了店,“对不起,没事。”何午转身要走,身后突然传来含糊的一声:“等等,怎么进来就说你好和对不起就走啊?”何午勉强停住脚步,回头说:“我本来是找人的,但是好像走错了。”“你怎么知道找错人了,说不定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何午看着他的一头白发说:“呃,我找的是认识的人。”“名字呢?”“邹新。”正在大口吃泡面的老人停了一下:“这真是不认识,再见。”何午摸不着头脑地走出成衣店,又被老人叫停了。 “等等,小伙子帮我个忙。”何午本来不想理睬这个奇怪的老人,但是以防万一,他还是回头了:“怎么了?”“唉,真有耐心啊,”老人家非常开心,连连招手让他靠近些,然后塞了几枚硬币给他,“你能去街口的自动贩卖机上给我买瓶喝的来吗?”何午犹豫地接过钱,心里还在后悔自己的绿茶实在是喝的太早了,“谢谢,不过您能转账给我就更好了。”“懒得拿手机,麻烦你啦。”何午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明明愿意掏钱包...他走到街口再走回来,给老人带了瓶酸奶。“偏偏给我选了个最不喜欢的。”老人也不避着些,就这么当着何午的面说。或许是有些习惯了老人的说话方式,何午也不觉得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去,不想再待在这个奇怪的店里了。可是他一转身,就看见店门口多了个人。 容不得何午心存侥幸,老人家立刻招呼了门前的男生:“邢靖,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邢靖笑着从何午身边过去,从容得一点都不符合年纪。何午捏紧了拳头,不是因为终于露面的邢靖,而是因为这个不讲道理的老人。“既然有人跑腿,还叫我去这去那的。”何午回头看老人,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他的眼睛笑得弯弯的,何午一下子就蔫了。“没有需要我帮忙的事了吧,我先走了。”何午有点想明白了,邹新和这老头某种程度上很像,所以自己和她吵得那么凶,却还是不忍心和她分开。 “唉,这小伙说他要找个叫邹新的姑娘,你知道吗?”老人家说这句话的时候,何午刚刚走到店门外。他红着脸放缓了脚步,后悔的同时又想听听邢靖会有什么反应。可是身后的成衣店安静得好似空无一人。何午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却发现邢靖已经拿起刚刚自己买给老人的酸奶坐在椅子上边喝边看书了。何午的牙床特别疼,哥哥没有说错,这种天嘴巴里真的很容易起泡。 “那个,”何午万般不情愿,也只得开口,“我联系不上邹新,你知道她去哪了吗?”“既然认识我的名字,干嘛又装着要走呢?”邢靖放下酸奶和书,走到何午身边。何午的脸红一直蔓延到了脖子。这个嘴,真是和邹新一模一样。现在他相信邹新并不是随便从外边抓了个人过来充青梅竹马,而是确有此人了。他僵硬地笑着说:“因为我只是知道你的名字,今天也还是第一次见——”“跟这个又有什么关系啊。”邢靖的语气不算很差,但也绝对称不上好。何午不自觉开始小心翼翼地搭话。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劳苦命。 “邹新的心情不是很好,说要单独去别处逛逛。”何午的牙床还在隐隐作痛。说起心情,自己的心情现在才应该是最差的。他真想什么都不管一走了之。“那个,方便告诉我她去了哪里吗?”“你不应该比我清楚吗?”何午差点就开口骂人了。他强忍怒气说:“她还没和我联系...”“那是你不好。”在何午张嘴的前一刻,老人终于吃完了泡面,站起来制止邢靖:“好了,你就别火上浇油了。”邢靖深深地看了何午一眼,转身走进店中。 第四百六十六章 后记(四十九) 何午并没有心情和邢靖聊天。他郁闷地坐在老人让给自己的位置上,觉得现在的自己很滑稽。“你也是,还说人家,自己不也装着不认识吗?”面对老人的批评,邢靖无动于衷,喝了一口酸奶才说:“但是是他找上门来的,所以也应该是他主动。”何午这才说:“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现在可以告诉我,邹新去哪里了吗?”邢靖仿佛听不见何午的提问,一心翻着手上厚厚的书。直到何午叹了口气,他才接话:“我早就说了不知道,再说你又不讲真话,我也不想再回答你了。”老人家看着劝不住,干脆走到店门口翘着二郎腿听起来。两个人正对峙的时候,老人家还适时地添上一句:“何午,你看起来挺有店长的样子的。” 邢靖最开始确实想气一气何午,所以故意出声找茬。可是他现在说的确实是真心话,并不是故意继续和何午嚼舌根。他知道何午这次来华林南路的目的并不是见邹新,而是看自己。邢靖很好奇这个有点气急败坏的男朋友到底要来确认什么。何午被盯得浑身难受。邢靖猜出了他的想法,他也看穿了邢靖的心思。“我来就是想问问,本来我和邹新讲好了见家长时要穿什么,怎么临时又改变主意了...”“来兴师问罪的吗?”邢靖小声说。何午没有听见邢靖的埋怨,仍然直勾勾地看着他。邢靖无奈地将酸奶放在一边,撑着头说:“先说明白,小午,你应该从邹新那里听过我的事了吧?我可是刚从外地来的,怂恿不了她。” 在旁边听了很久的老人终于恍然地问:“啊,听了这么半天,我才明白,邹新是不是就是那个脾气很大的小姑娘。”自己的女朋友被别人这么评价,何午自己心里也挺不好受的。他没好气地看一眼老人,随后才和邢靖说:“我就算特意跑到这里来和你理论,难道就能有什么结果吗?”终于把真心话讲出来了,何午觉得自己好受了许多。他也顾不上丢脸,静静地等待了一会,看见邢靖没有发表意见的意思,就继续说下去:“我的话她已经听不进去了,如果可以的话,之后她再来这里,能帮我劝一下她吗?” 何午觉得自己已经将话说得足够客气了,就是不知道这个捉摸不定的男孩能不能会出自己的意思。他心里想着到处奔忙的哥哥,脑海里又浮现出昨天晚上何虞面色苍白回到家里的模样。那时何午吓了一跳,以为他遭遇了什么不测,赶快上前检查。他以为哥哥肯定和往常出去跑业务应酬一样喝得醉醺醺的,或许是有了反胃的感觉,才会脸色不好。结果他刚和何虞说上话,就发现哥哥竟然是清醒的。“你不是出去喝酒了吗?”何午有些嫌弃地帮哥哥换掉紧紧扒在身上的西服,“还好吗?”“你看我的脸色,像是还好的样子吗。”恩,说话的逻辑也很清晰,和平常完全是两个样子。“那怎么今天...”“同事今天聚餐吃的海鲜,”何虞有气没力地靠在沙发上说。“啊?”何午知道自己的哥哥从小就对海鲜过敏,虽然症状不算严重,可是放在平常即便是闻一下海鲜的味道都是不肯的。“那你吃了?”“能不吃吗?组长请客,不过他管饭不管送,所以我是和其他人一块回来的。”何午一开始还有些怜悯自己的哥哥,后来听说他走到半路就已经难受得不行,又忍不住怪他:“你那么要面子干什么,要是你花点心思和组长解释一下,他肯定会明白的啊...”“小午,我如果真的要面子,就会直接和组长说我不吃,这副模样在路上被人看见了难道不是更丢脸吗?”“那为什么?”何午记得哥哥还不常穿西服的时候是个利落干脆的人,怎么现在多了这么多说法在肚子里。“为的多了去了,就比如你和同事相处,总得要合群...哎你相什么处,去给我倒口水。” 水是倒过来了,可是何虞又开始趴在沙发上难受。“这怎么还有后反劲的?”他骂骂咧咧地接过水,合着药一块喝下去。何午稍微放心了一些:“呀,还知道看医生,总算是有一件事靠谱了。”“是别人带我去的,”看见何午不以为然的脸色以后,他又补充了一句,“陌生人。”“骗人的骗人的,”何午捂着耳朵,“自己不好意思就别推给陌生人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在和邢靖对峙的时候,突然又相信了何虞的说法。不如说,何午现在也盼望着能有那么一个陌生人帮自己度过难关。“说她是吧,可以可以,你们同辈吵架,我年纪大了,比你们抗骂些。”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何午看了老人一眼,随后说:“其实也就是一些小事,邢靖正好和邹新是好朋友,让他说的话——”何午的心里恨恨地想,本身就是因你而起的错事。 邢靖终于把那罐酸奶喝掉了,他进屋扔垃圾,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纸:“要看看吗?”“什么?”“邹新请人画的衣服样子。”何午很意外,他以为邹新买的是成衣店里已经做好的衣服。接过纸以后,邹新的表情有些微妙。“这是请谁画的?”“我哥哥。”邢靖没有丝毫的尴尬。何午也就不将注意力放在糟糕的配色上,转而端详画上的衣服。“这是什么?”在衣服的轮廓周围有调出的蓝色点染的圈圈阴影,“那是绉纱,”老人朝邢靖递了个眼色,邢靖挑挑眉作为回应。何午虽然注意到了两人的小动作,对于其中的含义却无从知晓,“画在这是怕忘记。邹新特意在笔记上标的。”“笔记?”邢靖轻轻笑了一声:“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唉,亏的邹新的朋友都说他们两个吵架责任主要在她,现在看你也不是完全没错。”听到这里,老人出声制止他:“邢靖,说的有点过分了。”邢靖改口:“是邹新不好,没有什么都向你坦诚。” 邢靖耐心地将画一点点解释给何午听,可是何午却一点点地失魂落魄起来。等到邢靖终于讲完的时候,他已经发起了呆。“累死我了,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邢靖熟练地绕到店左侧的一排抽屉后边,找了两瓶水出来。“给你,喝吧。”何午喝着水,鼻子突然有点酸,他的心里还是生气的,但同时又为彼此之间不了解到这种程度感到难过。“问完了是吧?”邢靖没有注意到何午的情绪变化,自顾自地说,“她要肯来这,我就说,如果不来,我也不会费心去找她,因为这差不多是你的任务。”何午像个老实受教的学生一样点了点头。 “挺行的嘛,邢靖,现学现用?”送走了何午,邢靖一回头又成了章媛媛熟悉的那个羞涩又不俗的青年。他走到老人身边,小声说:“没有,只是把你说的背出来,就像背课文似的。”“应该是把邹新说的背出来,”老人不知道又从哪里翻出一袋春卷,吃的胡子上都沾了碎屑,“泡面再加上这个,真挺咸的,你愿意帮我带瓶饮料吗?”“喝水吧,徐老师。”邢靖虽然不像刚刚那样咄咄逼人,但还是坚决地将手中的矿泉水塞给了徐惠。“唉,”徐惠觉得十分没趣,边拧矿泉水瓶边调侃他,“都像你和邹新这样,叫我还怎么说的动呢?”邢靖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他拿着那张画的一塌糊涂的衣服样子,左右看看就扔回了屋里。 第四百六十七章 后记(五十) 杜集通走到半山腰,接到了邱常打来的电话。他以为是有工作,慌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本想一咬牙装作没接到,偏偏聂荣从后边赶上来,听见杜集通的手机响以后,还好心提醒他:“别漏接了电话。”杜集通只好按了接听。“邱常老师?”“杜集通啊,我想问一下你,上回咱们工作室临摹的印信放在哪个抽屉...你现在在哪?我听到鸟叫了?”杜集通看了一眼聂荣,实话实说:“我在山里。”“啊?”邱常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今天还挺热的,去山里凉快是吗?”实际上杜集通今天决定爬山确实是有特殊的理由的,但是由于他和聂荣都已经走到这里来了,还是没有说出这个理由,那么现在打着电话当着聂荣的面,杜集通就更不想说了。“啊对,那个,我和聂荣哥在一起。”本来站在旁边悠然欣赏风景的聂荣慌了阵脚,连忙对他比了嘘的手势。可是杜集通已经没办法收回说出去的话了。 “好啊,我说怎么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他倒是挺会享受生活的。”虽然邱常这番话是批评聂荣的,而且杜集通也知道二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但是他还是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邱常说完。毕竟这话放在自己身上来听,也是相当刺耳的。“他在旁边是吗?”杜集通这回学聪明了,回话之前先看了一眼聂荣,聂荣苦笑着点头。“对。”“告诉他今天晚上看邮箱,然后做好深夜工作的准备。” “结束了吗?”聂荣谨慎地问完以后,对着天伸了个懒腰,“唉,最后的休息。”杜集通在旁边看着他这个痛苦的模样,有些不厚道地笑了:“别说的这么不吉利嘛,说不定是邱常老师吓唬你呢。”“你们是可能会遇见这种情况,”聂荣捂着脸说,“邱常姐给你们打电话,假装严厉地告诉你们有很多工作,实际上却没给你们留多少。但是在我这里几乎没有这种...” “几乎没有这种情况啊。”说话的既不是杜集通,也不是聂荣。而是一个背着大大的登山包的小男孩。他拿着手机正在玩什么的样子,聂荣不经意间看见他在玩的游戏,禁不住脱口而出:“啊,我小的时候也玩过这个。”小男孩沉浸在游戏力,没有理睬聂荣的搭话。聂荣也不尴尬,蹲下来问:“现在手机上能下这种数字解谜游戏吗,感觉已经挺老的了。”“可以啊,聂恬也玩,你回去问问她就知道了。” 聂荣一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甚至站起来和杜集通又聊了几句,这才惊讶地蹲下问:“你认得聂恬...不对,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对啊,你又不是什么解谜游戏。”小男孩背过手拉开背包,将手机丢进去,“叔叔出来爬山都不带着她吗,挺可怜。”聂荣不知道这句挺可怜说的是聂恬还是自己,总之,他现在才感觉出来尴尬。杜集通还等在旁边,这次爬山不是为了自己,聂荣这样劝告自己。他强忍好奇心,站起来和杜集通继续向山上爬,同时也想明白了在家的时候聂恬为什么要那么坚持地告诉自己她在天文馆碰见了认识的人。 “完了,那个时候我还和她吵来着,”聂荣咬牙切齿地骂自己,“看来真就自己一个人没朋友,那么大点丫头还就有认识的人。”“说什么呢?”杜集通纳闷地看着他。不过在心里,杜集通倒是很感谢刚刚的小男孩。邱常跟他打过电话以后,杜集通正在想一个巧妙的开头用来告诉聂荣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找他爬山,现在聂荣被这个小男孩的事情岔开了注意力,杜集通得以更从容地考虑了。 其实理由本身很简单,只是有点无法启齿。自从章媛媛从这个城市搬走以后,杜集通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为她的事情消极了。刚开始的那种让人浑身上下没有力气的难过劲过去了,杜集通以为自己就会逐渐好转过来。可是前不久杜集通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这让他的心情重新变坏了。那天市里风大,杜集通顶着风回到家,正想赶快回房间休息一下,却听见了吱呀吱呀的声音。他的心骤然提紧,疼得喘不过来气。杜集通很久没有做那种设想了:如果章媛媛哪天突然跑回来,到自己面前讲她只是太任性才会甩头就走,那么自己该如何回应...然而现在章媛媛家的大门正在吱呀作响,明显是有人来了。 正值假期,章媛媛选择在这个时候回来也无可厚非。但是杜集通心里不安的是,从头到尾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为这件事情黯然神伤,你看,人家不就自然而然地回来了吗?他停在两扇门间,脑子转得飞快。该不该去看看她呢,但是这样很有可能会惹人讨厌。杜集通向章媛媛的家门口瞄了一小眼,发现这扇门只不过是开了一条小小的缝,室内估计还有地方在通风,所以门才会在这边吱吱呀呀却不关上。“不会是忘记关门了吧,”除了门在响以外,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响动,这屋子里真的有人吗? 杜集通最终还是采取了一种丢脸但是稳妥的办法。他咳嗽了一声,将门推上:“门忘关了。”说完以后,杜集通就被大风卷进了屋子。他倒在沙发里,把靠枕扣在脸上,不敢再去想任何有关章媛媛的事情。晚上的时候他下楼问物业,才知道章媛媛在很多天前要过一次钥匙,除此之外再也没和这边有联系。“不过呢,她是要了钥匙,但是本人没来,让那个...唉你?”杜集通连物业的话都没有听完就跑出去了。 他被这件事情折腾得抑郁不已,干脆就打电话约了聂荣来爬山。杜集通不否认自己这样做有利用聂荣的因素在,因为他既想要休息放松,同时又想借助工作来分散注意力。这样看下来,聂荣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杜集通看了一眼身旁紧张不已的聂荣:“谢谢你陪我爬山。”“没事,其实我还要谢谢你呢。”聂荣头上的汗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十分夸张,杜集通连忙扯了点纸给他。“那个,我这样问不知道能不能行,你刚刚遇见的那个小孩是谁,为什么见到他以后脸色都不好了?”“恩,怎么说呢,是我侄女的朋友。”杜集通有点不解地问:“侄女的朋友?那不是挺好的吗?在爬山的时候还能遇见,挺有缘的呢。”聂荣看了一眼杜集通,意识到他并不知情,也不可能是在阴阳怪气以后,还是决定不把事情的究竟告诉他了。两人爬到山侧人工建造的石台上。杜集通忙着拍照,聂荣就偷偷发短信问聂恬:“你在天文馆遇见的熟人是个小男生吗?”聂恬很快回复:“嘿嘿,输了吧?” 第四百六十八章 后记(五十一) 魏子青一改往常的含蓄,翘着腿等在楼下的长椅上。章媛媛和许如饴走到楼下话别时,就看见了这样一位“不速之客”。“调整好心情了吗?”看到章媛媛哑然的表情,魏子青半是生气半是好笑地问。“你来了?”虽然章媛媛早就知道徐昱林和魏子青来到了这里,但她还是煞有介事地问出了口。章媛媛在心里恳求魏子青不要责怪自己,特别是当着许如饴的面。她很奇怪,自己不是只将蛋糕店当作临时兼职的地方吗,怎么现在却如此在意了?如果被魏子青知道了,肯定会说自己,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图书馆的工作都能不要,又有什么地方是她真正待得住的呢? “找你可真是世界上最费劲的事情,”魏子青起来,椅子长长地叫了一声。坐在椅子那头的一对老年夫妇笑眯眯地看了看魏子青,魏子青也就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来到章媛媛面前,把证书塞给她。“喏,省得说我扣你的东西,拿着吧。”章媛媛羞赧地接下来,怯生生地对魏子青说:“你怎么火气这么大,我是不是错过你的电话,让你等了很久?” 魏子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火气。明明在十几分钟以前,她还拽着徐昱林的衣服不撒手,希望他能陪着自己一块去见章媛媛。“没有啊,你叫我去你家帮你找证书,可是我看现在你也不大需要这玩意了。”魏子青注意到从头到尾许如饴都在旁边友好地陪着笑脸,也就放缓了自己的语气。“你不用在那翻手机了,没给你打电话,是我自作主张按着你给的地址来这里的,是不是有点烦?”“没有,我还什么都没说呢,”章媛媛抬起头,不过并没有去看魏子青,而是先抱歉地看了一眼许如饴。许如饴会意了,对章媛媛和魏子青说:“好了,也给你送到地方了,我就不继续留下了。”“你注意安全。”章媛媛不想将气氛烘托成依依惜别的样子,所以等许如饴离开以后,她就回头对魏子青说:“咱们上楼聊聊吗?” “不了,还有个人火急火燎地等着呢,”魏子青并没有故意说托辞。徐昱林确实被她轰到了楼后面。“啊,是朋友吗,那好吧。”装模作样真的很辛苦,章媛媛可怜兮兮地看着魏子青,颇有一副任凭她发落的意味。魏子青终于叹了口气,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拽到一边,避开了看戏的夫妇俩。“你是去做苦力了吗?”“什么意思?”虽然魏子青的语气明显亲热了很多,可是章媛媛还是不敢轻易和她像以前那样融洽的交谈。“你看看你的脸,削薄。”魏子青伸手想拍拍章媛媛的脸,注意到她的脸色以后不得不停手。“怎么,在你的新朋友面前说了你,让你心情不好了?”“没有。”章媛媛微微笑着低头。经历过乖乖的心跳以后,她总算是稍微冷静了一些,“你是来度假的吗?是和徐昱林一块来的吧?”“本来我是想实话实说来着,”魏子青咧着嘴,“但是现在我告诉你,我是为了给你送证书来的,你会说什么?”“说什么?谢谢。”章媛媛呆呆地看着她。魏子青无奈地笑了:“虽然吧这话也没错,但是你真的...” 两人还没说完。躲在楼后的徐昱林终于不堪蚊虫的叮咬跑了出来。“那个子青啊,你们要讲到什么时候...”徐昱林的手和脖子上全是包,魏子青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地问:“现在不是秋天了吗,哪来这么多蚊子?”“我哪知道,咬死了。”徐昱林抱怨道。发现章媛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时,徐昱林有些不好意思地打了个招呼:“你好。” “你们两个的关系还是这么好。”这是章媛媛上楼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魏子青觉得她可能是想起了什么。但是谁知道呢。她自然而然地挽着徐昱林的手,小声嘟囔:“她都没什么别的想和我说。”“不是,”徐昱林有些无奈地回复,“刚刚你告诉我的那些话,不就是你和章媛媛说的吗?”“怎么了?”“如果我是章媛媛,听完你说的话以后,就不会再想和你多说什么了。”“为什么?”徐昱林别过头确认了一下她是真的不知道以后,才回复说:“章媛媛肯定是觉得你生气了。”“我没生气,”魏子青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最后还是让步说,“算了,我确实是生气了。”徐昱林感谢魏子青对自己这么坦诚,同时也问:“你刚刚说她有朋友了?”“人总要有朋友嘛。”魏子青想起许如饴漂亮的面孔,总觉得心里扎扎的。“人家有朋友,说不定也有工作,还要我们大老远操什么心,过好自己的吧。”魏子青抓紧了徐昱林的衣袖。“怎么突然开始批评别人了?”徐昱林有些纳闷。 章媛媛回家以后并没有急着查看证书,而是先给许如饴发了短信。“你现在安全到家了吗?”电话那头的许如饴有点尴尬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陈梁扶,回复到:“是安全到家了。”“那就好,今天的事情可以不用放在心上,那是我之前工作单位的朋友,因为生我的气才那么说话的,平常是个非常好的人。”许如饴也觉得魏子青看着并不难相处。她还想再回消息时,陈梁扶干脆将手机抢了过来。“梁扶,手机给我。”“不给。”陈梁扶清瘦的脸上有两道红晕,他今天是和陈视喝了酒回来的,结果一回来就看见许如饴大晚上一个人在街上瞎晃荡。陈梁扶压着她的胳膊将她骂回家,现在坐在这里,他也清醒了许多。脸不自觉地热起来了,陈梁扶觉得现在必须得装的凶一点才好收场。 “之前我就和你讲过,别老是送她,她好歹是成年人,天还没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总能走回去吧?”陈梁扶偶尔会像现在这样对许如饴发脾气,许如饴也知道知道是自己轻率,便任着他埋怨。等陈梁扶气得喝水的时候,许如饴才问:“明天见到了章媛媛,你也和她说说吧,让她自己走?我看你和她关系不是很要好吗?平常还有说有笑的。”陈梁扶比许如饴小几岁,在她面前总是挂不住面子:“你还开这样的玩笑?我这些话只跟你讲,你要不要告诉她自己决定。”许如饴对这样的陈梁扶毫无办法,只好递给他一块桂花糕作为哄开心的礼物:“好了,这有什么值得生气,吃完了你也快回去吧?” 陈梁扶老实地嚼了几口桂花糕,突然想明白了许如饴的话,气的皱起眉头笑了:“不值得...我还是快点回去吧。”“是呀是呀,同小区认识的人都说你是我男友呢。”陈梁扶的脸通红,仓皇地快步走出去。“明天烤焦的布丁和饼干全归你了。”“你知道我爱吃焦焦的东西嘛。”陈梁扶轻轻哼了一声。 第四百六十九章后记(五十二) “是周易亭和你说的?”聂荣和杜集通费了很大力气,终于爬到山顶。风景很好,山下的城市像是印画铺上了架好的展台。杜集通想起了周易亭和自己提起过的事情,再看眼前开阔的景色,心里就有了不一样的感慨。聂荣正好爬山爬累了,听听周易亭的计划也不失为一种休息的方式。“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吗?”聂荣等了一会,却发现杜集通在小心地观察周围的景色,不禁好笑地问,“是什么绝密消息?那你还能告诉我?”“聂荣哥先别笑啊,”杜集通也为自己的胆怯害臊,但是周易亭毕竟只找了自己,他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告诉别人。选择向聂荣倾诉是杜集通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啊?”杜集通说完以后,聂荣惊呼了一声,“你说这是周易亭说的?”“恩。”如果是换了别人来告诉杜集通,他恐怕也很难相信一个在家养病的人能有这种想法。“其实我最担心的是谷疆,因为他说实在对周易亭学姐非常好,但是学姐却想要把他拉下来。”聂荣陷入了沉默。他回想起邱常和自己吃饭,告诉自己周易亭把工作室的植物养死了,还在邱常面前耍小脾气。聂荣注意到自己又在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赶快转换心情对杜集通说:“那你把这个告诉我了,真的好吗?不怕周易亭生气?不怕我告诉谷疆?” 杜集通此刻的眼神是聂荣以前从没有见过的。他突然有点怵得慌。“我声明啊,”他摆着手说:“我从以前开始就说了我不会加入工作室,也没这方面的打算,你在这件事情上可别劝我啊。”杜集通惊叹于聂荣敏锐的洞察力。他再次确认:“你真的不愿意加入我们?”“本来我就是个体户,加入你们的话,到时候万一你和周易亭的计划不成功,我不是要一块被你们一块带跑了?”“你是担心恬恬吗?”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杜集通早就摸透了聂荣最在意的是什么。虽然他还没有见过聂荣家的捣蛋鬼,但从聂荣平常聊天的只言片语也能猜到这个做叔叔的有多么喜欢聂恬。 “聂恬的事只是一方面。”聂荣虽然这么说,但他也知道自己说谎了。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小丫头过不多久就会突然回家看看,过不多久又突然思念爸妈,他也不会特意不在城市里落户,而是带着她到处请家教了。他看了一眼杜集通,发现他的目光仍然灼灼。聂荣有点佩服他的耐心,同时也在自惭形秽,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热情,可能是成天带着孩子,提早进入退休颐养的生活了吧,安逸惯了,再看见杜集通这样的青年,总会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你就别这样看着我啦,其他的事情好商量,但这件事情是真的不行。”两个人维持着这样的对话,陆续攀登到山顶的游人见了都纷纷绕开他们,以为两个小伙子在吵架。杜集通隔了很久才小声说:“但是我已经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了,之后我也会告诉周易亭的,要不然她也可以亲自找你谈谈...”“别别,”聂荣是真的慌了,“她可是疗养的病人,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和她谈话才比较恰当呢。”“那你也可以和我聊。”聂荣摸了摸额头:“现在是怎么?在威胁我吗?”杜集通有些开心地说:“看来是有效果。” 山顶光秃秃的,除了人和观景台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聂荣拿出早上准别好的保鲜盒,准备跟杜集通分享一点水果,可是这个浑小子净惦记着垃圾食品。聂荣只好自己吃掉了全部的提子和梨,嘴巴里熏甜。杜集通嚼着满嘴的辣条问聂荣要不要来一点时,聂荣连忙推拒:“要串味了,不行不行。”刚刚爬上来的游人举着相机到处拍,聂荣留心着杜集通撑在一边的手,适时地提醒他:“小心别被踩着手了。”杜集通说不会的,可是话还没出口几分钟,杜集通就哆嗦着向旁边躲。索性是个小孩子踩的。家长领了孩子道完歉以后,杜集通就觉得疼痛缓解了不少。聂荣让他拿纸先将手上的灰擦掉。这时杜集通又问:“加入吧聂荣哥,有你在工作室以后就算保持独立都不会到多么艰难的境地去。” 聂荣抽纸的手停住了。他其实很想问问杜集通,为什么他和周易亭就如此执着这件事情。看看他们俩,现在一个在家养病,一个刚刚经历情感挫折,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何苦又为自己找更多的麻烦呢。聂荣就觉得现在的工作室刚刚好,既有完备的规模,还有可观稳定的收入,要是换了其他人,高兴还来不及呢。可就有像杜集通和周易亭这样当刺头的人在—— “是谷疆不得人心吗?”总结到最后,聂荣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他问出来了。杜集通稍稍冷静下来。“怎么说呢,聂荣哥,”杜集通主动开始擦手,聂荣感到很欣慰,“谷主任做得已经够多了,说他不得人心,其实我还挺喜欢他的,但是怎么办呢,工作室和他就是合不到一块去。”“我觉得挺合得来的,是不是你们自己心里在抵触他呢?”聂荣打断他的话。可是杜集通直摇头:“其实我刚来工作室的时候也觉得我和工作室合不来。但是后面有周易亭学姐和邱常老师帮忙,我也算是能够自如地工作下去了。”聂荣突然很想听听邱常的意见。她那么聪明的人,究竟有没有猜到自己手底下的学生们准备搅翻天了呢。但是他还是选择先等杜集通说下去。 “如果谷疆主任还有叶晗阿姨,仅仅是和工作室短暂合作的话,我想双方应该都会很愉快的相处,但是偏偏是他家买了工作室,也许是经营方式啊,融资方式啊,工作室的体量啊...总之我找过各种各样的理由。好像每个理由都有,但是每个理由都不充分。”聂荣一开始只是把这段对话当成杜集通单方面的倾吐,但是现在他听得认真了,禁不住也将自己套进去想了想。“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啊,”聂荣小心地提问,“你们真的把我拉进去了,我又能帮到你们什么忙呢?毕竟我既不是行内人士,也没有叶晗那么有钱。”他看见杜集通的眼睛亮了,连忙往后躲:“你不会当真了吧?千万别浪费精力回去筹划啊,我只是这样一说,这样一说而已。” 聂荣很快就为自己的多嘴感到后悔。在那之后他没有和杜集通多说什么,两人填饱肚子又看了一会风景,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就下山了。聂荣注意到在回去的路上杜集通一直拿亮晶晶的眼睛看自己,越发担心起来。回到家以后,他打开电脑,第一件事就是给杜集通发消息:“禁止空想。” “什么空想?”往常聂荣回来,都会先安慰独自看家的聂恬,把她哄开心了才去干别的事情,今天却一反常态直奔电脑。聂恬阴沉着脸问:“你不是说遇见我的熟人了吗?怎么样,和他说什么了?”聂荣忙着编辑消息叫杜集通打消那个念头,聂恬的话好像是阵风从他耳朵旁边刮过去,虽然有些痒,但又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聂荣呜呜哇哇地随便搪塞几句,眼睛仍然不离开屏幕。聂恬这才恼火了,从沙发上蹦下来跑到聂荣身边,正好看见他在发这条消息。“谁空想了?”聂恬摇着聂荣的胳膊问。 “一个你不认识的哥哥,”聂荣狠了心无视侄女的催促,却又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恬恬,你想在这里久住吗?”聂恬嘟着嘴愣了一下,随后睁大眼睛说:“想!”聂荣绝望地催她回屋玩去。 第四百七十章 后记(五十三) 魏子青之所以突然转变主意,又想和章媛媛单独见面,还要归结到徐昱林视力太好的缘故上。他们两个按照地址找到章媛媛的住处,发现这里只不过是极其普通的小区,与章媛媛之前的住处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魏子青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自己放下了心。她抢先跑上楼按响门铃,可是没人在家。徐昱林趴在开阔的走廊看风景,却无意间看到走在大路上的章媛媛和许如饴。“那个是章媛媛吗?”“不能在人家门口就看谁都是章媛媛啊。”魏子青眯着眼睛看了一会。虽然大路上有灯光,可她还是看不真切。“有同行的人呢,她这么快就交到朋友了?”“说不定是以前就认识的人。”魏子青愣了一下:“不会,我还是知道她的,她以前就在咱们那,”为了让徐昱林相信自己,魏子青特意加上一句:“我们以前无话不谈。”即便如此,魏子青还是跑下楼等待。远远地听见熟悉的声音正在谈笑,魏子青的脸就阴了下来。“你去楼后面吧。”“不需要我了吗?你一个人去见她?”魏子青刚刚还在埋怨徐昱林错看,现在明白了错的是自己,便越发尴尬。她推着徐昱林的肩膀劝他:“小猫头鹰,去吧去吧,我可以一个人见他。” 之后的事情,徐昱林都躲在楼后面听完了。他虽然理解魏子青的恼火,但是也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可以瞒着魏子青,不用告诉她自己看见了什么章媛媛和别人走在一起的话。魏子青和徐昱林手挽手走在路上,徐昱林突然眼睛一热。“其实你不用太在意这些,之前咱们也说了,章媛媛肯定有事情瞒着大家,才会这样不辞而别,这种事情明说不了,那也就不能强求。”魏子青在假装开心,徐昱林看得出来。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徐昱林干脆问:“要不要明天再去一次华林南路?”“再遇一次那个没礼貌的男生?”“不然怎么办呢?”徐昱林指了一下自己的手机,“这可是那位老师给我的任务。” 章媛媛回到酒店以后先不急着洗漱。席荆华早就约好了和她一块视频,趁着脸上的妆没花掉,她主动拨通了视频电话。席荆华几乎没让魏子青等多久就接了,魏子青看见她转着眼珠到处看,就有些好笑地问:“怎么了?找什么呢?”“徐昱林啊,他人呢?”魏子青没好气地低声训斥:“哎哎,说什么呢?”“开玩笑的,”席荆华嘻嘻哈哈地拿出自己拼好的人偶,“你看,这个还挺好看的吧?”“这是你最近买的吗?我记得你以前都不玩这些。”提到这个,席荆华的神色有些黯淡:“那不然呢,你也和徐昱林跑了,同事们也都出去度假了,我一个人在这待着,闲也要闲出毛病。”魏子青有些怜悯地安慰她:“不难过,还有几天我就回去了...”“不是,子青啊,我特别想问你,你们去那么老远,到底都玩到了什么东西,天天在海边晒太阳吗?”“”要是这样的话,等咱们再见了面,你还能认出来我吗?”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魏子青也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她和徐昱林风尘仆仆地跑到这里,每天却过得十分迷糊。假期都快要过完了,叫她总结一下,她还真说不出来两人究竟享受到了什么样的假期,感觉从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挣脱出来以后,她和徐昱林还是很忙。忙着给章媛媛跑腿,忙着完成肖懿的任务,甚至还要忙着找那个见首不见尾的邢桓...魏子青的心里还惦记着放假之初自己暗下的决心,以后一定要来一次谁都不告诉的出游,只有她和徐昱林两个人——席荆华又开始侃最近追的综艺和下楼时碰见的很可爱的狗。“对了,你上回不是说你和徐昱林还有...”席荆华顿了一下,“你们养了条狗吗?现在那小狗给谁管呢?”“很遗憾,不是给齐远思管着,”魏子青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席荆华的扭捏和遮掩,看到她面红耳赤地往旁边躲方才满意地说,“不逗你了,现在那条小狗给送到工作室里了,是由新上任的主任管着。”席荆华有些犹豫地问:“你不是说过他是,恩,少爷吗?他能管的了吗?” 魏子青或许能想象出谷疆和小谷平常的相处场景,可是她绝对想象不到叶晗照顾小谷的样子。事实上,自从假期开始以后,小谷一直都被谷疆甩给叶晗带。叶晗明白儿子努力维持了太久,现在累了,不愿意再绷紧自己的模样,最初几天也就心甘情愿地带着小谷早上晚上地遛。可是叶晗毕竟没有经验,再加上本身就缺乏热情,过不了几天就受不了了。 “儿子,偶尔啊,我是说,”中午的时候谷疆又不吃饭,在房间里忙乎工作室联合展览的事情,叶晗轻轻靠在门边上,“偶尔你也理一下这个小家伙,他更粘你呢,经常趴在门口等。”谷疆侧过脸看了一眼,就又转过来继续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叶晗叹了口气准备出去的时候,听见谷疆小声说:“好。” 说是这么说,可是到了下午小谷散步的点,谷疆正好在睡觉。叶晗示意阿姨不用叫他,自己牵了狗绳下楼。“你那个不靠谱的大哥哥对你一点都不上心呢。”叶晗想起上回自己老公在家里搞联欢,小谷吓得从桌子底下躲到沙发底下,就连自己也被一张又一张的嘴催问,小谷是什么品种的狗。那时候他们都还挺狼狈的。下楼以后,小谷蹦跳着找到刚植好的树苗,就要抬腿,叶晗连忙拽住狗绳:“不行不行,听话。”小谷回头了,哈着嘴看她。叶晗无奈地笑了:“不行,过来,来。”过路的熟人看着这位太太和狗聊得正欢,只好远远地打声招呼。叶晗尴尬地回了一个笑容。 带着小谷解决完以后,叶晗准备去公园散散步。这时手机突然响了,叶晗看了一眼,发现是谷疆。“妈,你在哪呢?”“楼下,怎么了?”“等我,我下个楼。”叶晗很惊讶地问:“你是要来换我的班吗?正好我上楼找阿姨有点事——”“阿姨的事先放着,咱们两个走走吧。”叶晗有些堂皇地等在楼道口。她已经很久没和谷疆在工作室以外的地方一块出行了,即便只是去一个没有什么名气的小公园。 “你不用特意回楼下等。”谷疆穿着轻便的休闲装跑下楼,小谷高兴地前爪举起欢迎他。但是叶晗看见自家小子轻轻地避开了小谷的亲热。“你也可以让它扑一扑嘛,跟你这么好。”“回去清理完爪子再和它玩。”谷疆接过狗绳,和叶晗走在林荫小道上。天阴下来了,风里有咸咸的味道。谷疆观察了一会天气,叶晗怕他担心下雨,就说:“不走太远,咱们绕两圈就回去。”“不,我想起来,”谷疆每次讲重要的事情时,眉毛总是会不自觉地皱起来,“上回我和周易亭的哥哥通电话,他说过周易亭什么时候都好,就是到了雨天烦闷,还反映过生理上也会出现不适。”叶晗看着儿子认真的模样,内心里暗暗惊讶。原来谷疆一直和那个小姑娘的哥哥保持电话联系,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还以为他每周只是发几条关心短信去。 “那你那天去看周易亭,怎么样呢,小姑娘恢复的?”“挺好的,挺有活力的,”一直冷着脸的谷疆终于露出了笑容,“而且我很佩服她那种即便待在家里也很有想法的样子,看起来她正在为回工作室做努力呢。” 第四百七十一章后记(五十四) 徐惠期待了很久,最后却等来肖懿一通冷冰冰的电话。“喂,你在哪?”徐惠有些哭笑不得地回复太太:“怎么了,这么久不打电话,接通了就这样?”“在哪呢?”肖懿虽然将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但是仍然没有理睬徐惠的亲近。“在华林南路这边。”“你总在那边干什么?人家也不见得欢迎你。”“说这话可就太伤人了,”徐惠不顾进店的客人惊讶的眼神,对着电话直摇头,“还太绝情了,对了,你问我在哪是干什么?你要过来找我吗?”“没,我就确认一下。”徐惠觉得话中好像有蹊跷,可是等他再问的时候,肖懿已经果断地挂掉了电话。 “小靖?”“怎么了?”邢靖找不到没看完的书,正在店里乱转。跟着顾客来的小孩子觉得好玩,就追在邢靖身后。徐惠搭话的同时提醒了一下他身后有孩子,邢靖就逐渐放缓脚步。“你觉得如果那个邹新丫头突然给你打电话,问你在哪里,你会怎么想?”邢靖不带犹豫地说:“她不会打电话问我。”“假设嘛。”邹新没有停下手头的搜索:“徐老师,不会是你太太打来的电话吧?”徐惠呵呵地笑了,顾客家的小孩也哈哈笑出来。大人们不知道孩子为什么发笑,还以为是没礼貌了,连忙道歉。徐惠挥挥手,送走顾客以后才对邢靖说:“你心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邢靖也不知道自己整天在想什么。他觉得如果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就能感觉到心事蒙上一层雾,怎么也看不清究竟。也许在他的心里,没有什么是真正重要的,每件事情都要尽量办的踏实放心,最好是不求别人,这样才最好。当然,邢靖觉得自己这样年轻,很老成地说什么最好这种事情似乎有点太早了。他从徐惠的胳膊肘底下抽出自己的书,坐到一边去看。 “也是哈,你们现在怎么愿意和我啰嗦这些呢,”徐惠虽然话说的很可怜,但是脸上仍然满载愉快。邢靖从来不担心他会为自己的话恼火,也就沉下心看书。自从上批客人来过以后,成衣店再也没有顾客光顾,邢靖享受着其他地方难求的安静时光,将心放进书本里。徐惠饶有兴趣地观察了一会,才问邢靖:“小靖,不是我故意要打搅你,实在是好奇,你会喜欢和什么样的人相处呢?”见邢靖没有回答自己,徐惠打趣道:“你别告诉我是邹新那小丫头。”邢靖听到这句话,笑着回复:“那如果我说对呢?”“你就是说谎了呗。” 邢靖确实说了谎,不过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是告诉何午自己并不知道邹新去了哪里。实际上他不但对邹新的去向一清二楚,甚至还在不久前去看了看她。邹新不在自己住的地方,而在她姨家。她的小姨虽然已经搬出去了,可是还没有办理迁户手续,再加上家具大多都还保留着,所以走进去仍然有家的感觉。邢靖去拜访之前并没有打招呼。邹新开门的时候下意识地拿衣服遮住了自己。“睡衣。”“恩。”邢靖就要往屋里走,邹新突然很大声地说:“睡衣。”她拿邢靖无辜的样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用力气将他推出去。 邢靖等了很久,等到再次开门的时候,发现邹新不但换了身运动装,甚至还画了个妆。“只不过是见个我。”“见个你,我有男友的,”提起何午,邹新直皱眉头,“算了,反正也快没了,进来吧。” 邢靖走进房间以后被灰尘呛得直咳嗽,回头询问邹新多久没打扫,对方又默然不语。邢靖大声说着“没救了”走到阳台拿扫把,这才发现阳台一条接主管道的水管被拆掉了。“这是,这不会是你拆的吧?”“我有能耐?”邹新也走到阳台,不过并不是帮邢靖清扫,而是一脚将小板凳踢开。“昨天晚上我就坐在这里,”邹新不想让邢靖误会,“我是在看视频,顺便透透风,那时候就开始漏水,到最后我坐在这里听漏水的声音,听到九点多。”“然后找的物业?”“然后去睡觉了,”邹新手脚麻利地将自己晾在室内的内衣全部收起来,“今天才找的物业。”“你知道吗,你男朋友过来找你了。” 这番话像个重磅炸弹落在邹新的心上,她涨红了脸:“到哪?华林南路...好哇,你把我在哪里也告诉他了?”邢靖正在扫一个立柜的角落,听见这句话沉默了片刻以后放下扫把就走,邹新连忙追上去拉住他:“对不起,你没说。”邢靖回头了,邹新觉得他像古代不可一世的皇帝。之后的活邹新一个人承包了,擦地板,刷洗手间,给厨房清理油垢。“其实这些并不是我吃出来的,你也知道,我基本上不自己做饭。”如果将邹新做的这些努力当作是对邢靖的讨好的话,那么邹新成功了。邢靖终于看不过去夺走她手里的刷子:“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想什么?”“你那个男朋友。” 邹新明白了,原来何午打搅了邢靖,而他最不喜欢被打搅。邹新有时候就会这样怀疑,邢靖和自己这么好绝对是有利可图。但是把自己打量几遍,邹新又找不到邢靖到底图些什么。“对了,咱们不讲这个,讲讲你在其他地方的事。”“不讲这个?好,我在上一个城市遇见了比你好多了的女孩子。”邹新闭上嘴巴。原来邢靖会这样发火。邹新觉得自己还挺有成就感的。“比我好很多的女孩子不是遍地都是吗?”“但是她...”邢靖把话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邹新有些恍然地问他:“邢靖,你难道是——” 在邹新小姨家的这些谈话,章媛媛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在与魏子青相遇过后的第二天,她稍稍早到。蛋糕店门前只有陈梁扶。他和章媛媛碰到面,打招呼说:“哎,你来的这么早?”两人谁也没发现彼此都不看对方的眼睛。“许如饴这么懒,以后店主交给你好了。”章媛媛莫名地心惊起来:“我要是当了店长,梁扶你第一个不同意吧?”陈梁扶也睁大了眼睛:“我第一个不同意...”“呀,你们不会等了很久吧?”许如饴老远看见二人,就甩下走在身边的陈视,匆匆赶过来。“等着啊我来开门,”她慌里慌张地掏钥匙,“媛媛昨天睡得早吗?睡得好吗?”章媛媛想到自己一夜未眠,就委婉地说:“没有怎么睡着。”许如饴神色如常地开了门,将彩灯小招牌支出去,又把环屋的窗户都推开透气。忙完这些,她才推着陈梁扶的肩膀说:“没休息好就去休息,今天让这两个精力过剩的人来忙吧。”章媛媛这才对着陈梁扶笑笑。 第四百七十二章 后记(五十五) 徐昱林这次没带魏子青,独自来到华林南路。他觉得自己影响了魏子青的休息,又因为魏子青碰见了章媛媛,发生了那样的口角,所以徐昱林希望能让她休息。他抱着毋归再一次走进那条不起眼的街道。景色没有变,可是徐昱林的心已经七上八下了几个来回。他总觉得自己会遇见谁,因此走在路上就忐忑不安。可是徐昱林很快便安慰自己,一定是这个任务拖延了太久,导致他现在每次来华林南路,心里都抱着不应该有的期待。 徐昱林昨天晚上久违地想起了自己还和邢桓有约定,就想着今天来成衣店一定要问问邢靖,邢桓的联系方式是什么。他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在自作多情。万一拨通电话以后,邢桓早就忘了那天晚上一时高兴说出来的教自己游泳的事怎么办...徐昱林迫不及待地迈进成衣店,却发现自己的外公正坐在交易处吃蜜饯。 徐昱林呆愣愣地看了一会,又看看手上的毋追,顿时明白了肖懿的意思。徐惠吃的很认真,即便已经注意到徐昱林一脸惊讶地等在门前,他也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直到徐昱林轻轻喊了一句“外公”,徐惠才应声说:“哎,是我,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呢。” 徐昱林的鼻子有点酸,他现在庆幸自己没有叫魏子青来的决定了。他走到徐惠身边,把毋追递给他。徐惠接过来掀开盒子瞄了一眼,就扔到了一边。“就为了这个,你外婆就让你跑这么远?”徐昱林沉默地点头。他看见徐惠手背上的老年斑,突然想起了乔湾。“她有没有和你说,这东西是要送给我的?”徐昱林又沉默地摇头。“怎么变成哑巴了?”“我喉咙有点痛。”徐昱林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就好像这次来华林南路心里有无限委屈似的。但真的去探寻委屈在哪,就连徐昱林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徐惠把蜜饯递给他,徐昱林空手去接。吃完以后,他的手指都粘糊糊的。“去洗洗手吧,里面有卫生间。”徐昱林呆呆地举着手往里走,又突然刹住问他:“外公,你怎么在这里?” 徐惠看到沉闷终于从外孙的脸上散去,便兴高采烈地回答:“不是等着你吗?”看到徐昱林不信任的眼神以后,徐惠才说了实话。原来自己参加的旅团正好在海边露营,他本来不想同行,无奈活动要求不能断签,所以才勉勉强强地跟过来。“成衣店的主人跟我是好朋友,正好蹭他的地方住。”徐昱林不好意思进屋,徐惠想对着他来一脚,但是站起来发现外孙已经比自己高了一头还多,后脖颈白净净的,便改成推他的肩膀:“有什么不好意思进的?又没人看你。” 徐惠把徐昱林劝去洗手以后,回头就看见露了半张脸的邢靖。“聊完了吗?”邢靖也不窘迫,揣着手坐在店门前的椅子上。“和他说话你也嫌浪费时间嘛?”徐惠装出震惊的样子:“什么时候我和别人说话嫌烦过?”“感觉你和所有人说话都嫌烦。”“没大没小,”徐惠用并不严厉的语气呵斥他,随后又问,“怎么样,我家小孩挺优秀的吧?”邢靖噗嗤一下笑出来:“徐惠老师,哪有这么直接夸自己家小孩的?”虽说如此,邢靖似乎看见了自己老去的样子。他不由自主地揉揉眼睛说:“叫什么?徐昱林?”“你认得他?” 邢靖将前因后果和徐惠说了一遍:“总说要来送东西,我看着都累呢。”徐惠埋怨他:“既然认得我,又知道他的名字,怎么就没把我们两个连起来想呢?”“懒。”邢靖毫不客气地回答他。徐惠姑且是承认了这个答案。徐昱林从房间里走出来,两个青年的目光撞在一块。两句“对不起”叠在一块。 “你道什么歉?”徐惠拉过徐昱林湿漉漉的手,“这是邢靖,在这里做兼职的学生,你们两个是认识是吧?”邢靖点头:“我为上次的事情道歉,因为说话有点不客气了,和你一块的女孩怎么没有来?”徐昱林知道他在问魏子青:“她也有别的事情。”徐惠的笑容堆了满脸:“你是和女孩子一块出来玩的?”徐昱林很不耐烦地回复他:“子青啊。”徐惠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徐昱林知道他的意思是为什么不告诉他自己和魏子青的关系。可是叫他怎么开口。“你从来都不回家看看。”徐惠没想到自己的外孙突然会提这件事,有点难为情地说:“是我没有关注你,可是你总要和我说说呀。”祖孙两个虽然在聊轻松的事,可是徐昱林仍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喉咙间,让他难以继续说下去。徐惠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就朝他挤挤眼睛,那样子好像是和他吵架希求和解的小孩子。徐昱林咽下悲伤,转过头来和邢靖说:“外公你先吃着,我和邢靖商量件事情。” 一直站在旁边听着祖孙二人谈话的邢靖听闻徐昱林的这番话,表现得异常高兴,就好像听见了什么喜事一样。徐昱林有点不理解地看着他的笑容说:“邢靖,你哥哥邢桓最近在忙什么呢?” 邢靖的热情锐减得十分吓人。徐昱林还以为自己说错话,提了什么不能提的人。邢靖重新回到店门口的椅子上,背对着徐昱林说:“你问他干什么?你和他有什么交情?”徐惠吃着蜜饯,可能是被甜到了,不停地咂嘴。徐昱林有些不好意思坦诚自己和邢桓之间只不过是工作中偶遇,之后又一块约着游泳的奇怪缘分。但他还是告诉邢靖:“我和他讲好了事情,但是还没完成,所以想要一下他的联系方式。”“我没有。”徐昱林其实猜到了邢靖会有这样的反应,他试着劝服他:“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不需要你去帮我传什么话,只需要留个电话给——”“既然是不重要的事,为什么你不去找他呢,或者干脆让这件事过去不就行了?”“没礼貌,他年纪可是比你大。”徐惠满嘴蜜饯,含含糊糊地说。两位青年谁也没有理睬他。 徐昱林并不是无功而返。在他近乎厚脸皮的坚持下,邢靖终于透露了哥哥的行踪。“既然不需要我做什么,那我就不把电话号码告诉你了,你在海滩上走一晚上,总能找到他的。”听着邢靖说出的荒唐的话,徐昱林的心里异常平静。只要知道了邢桓什么时候去海边,他就有莫名的自信,自己能够找到他。邢靖仿佛理解了徐昱林在想什么,在告别的时候,他的语气又变得尤其温和:“我哥哥挺怪一个人,你为什么想要和他当朋友?他工作了那么久,都没见过他和新结识的朋友出去玩过,还一直跟我嘴硬说天天画画给同事看...你为什么要追着他和他当朋友?”“徐昱林一直都这样,”徐惠已经吃完蜜饯,甚至洗完了手,回来朝徐昱林高声问,“不和你外公道别吗?”“再见,但是我又不是不再回来。”徐昱林松了口气,看见被搁置在角落的毋追以后,他反而安心了。 第四百七十三章 后记(五十六) 章媛媛找到邢桓的时候,他正仰面躺在沙滩上。章媛媛老远就听见嘶嘶地喘气声,听起来好像是人呛水以后发出的呼气。章媛媛吓得赶快扑上去。“你没事吧?”邢桓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背后哗啦啦地掉沙子。章媛媛突然觉得自己白担心了,就翻身坐到一边。“你别这样,很危险的。”“怎么了?我画累了,就倒一会。倒是你,突然扑过来吓人一跳。”章媛媛不想亲口承认自己担心他,就说:“我想问问你邢靖的联系方式。”“怎么了,终于做好心理准备了?”“别说的我好像要去干什么坏事。”邢桓将落在领子里的沙子抖出来:“你干不干坏事谁知道呢?我才不要把弟弟的联系方式交给陌生的外地人呢。”章媛媛没好气地噢了一声,就跑到画旁边。虽然灯光昏暗,可是她一眼就看见了画上非常夸张的一片绿色。“这是什么?草原?”“不是。”章媛媛注意到他掖着藏着,一副不肯告诉自己的样子,便更加穷追不舍地问。 “油菜花?”章媛媛不得不佩服邢桓的能力,“其实你能画成这样也挺不容易的。”“这话我怎么听着不大对的样子?”邢桓并没有将章媛媛的嘲讽放在心上,反而觉得她真心实意地给自己的画做评价的样子很好玩。“你要约我弟弟去哪?”“随便走走。”章媛媛确实没有想好自己找邢靖有什么事,只好这样搪塞。可是她知道自己的话骗不过邢桓。 “我弟弟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孩子,你老是追着他,小心他将你骂的难受。”邢桓说的是真心话,章媛媛有些惊讶地问:“不是,他一点也不难相处啊。”她想到自己在图书馆搞错借书卡的事情,那时邢靖还跑来朝自己道歉,弄得章媛媛哭笑不得。后来两人一块吃馄饨,一块撑伞,章媛媛还记得自己回去以后鞋袜全湿了...“你认识的是我弟弟吗?”邢桓听见章媛媛这么说,也笑出来,“他在他的同龄人中间出名的难相处——”在短暂的停顿后,邢桓自嘲地小声说:“跟我差不多吧,毕竟是亲生兄弟。”章媛媛没有听到后半句,她仍然沉浸在“邢靖难相处”的疑惑之中。“好吧,你觉得他好相处,说不定你也和邹新一样,正好和他对上了,我把他电话发给你吗?”章媛媛点点头:“那个,邹新是谁?”邢桓哈哈地笑着和她开玩笑:“恩,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来到这里见我弟弟了。”只能感谢夜晚吧,脸红透了的章媛媛如此想到。 邢桓一直画到十点多才收画板,海滩上还有很多年轻的男孩女孩在扎堆唱歌。章媛媛听了一会,突然想起她答应好许如饴,到家之后给她发个报平安的短信。反正现在也没事,章媛媛就补发了一条。可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许如饴紧接着就打来电话。碰巧这时候邢桓和她讲话,章媛媛毫不避嫌地捂住他的嘴,接下了电话。“你好,”章媛媛在心里庆幸,许如饴打的不是视频电话,“如饴,我到家了,之前就到了,一直忘记发。”许如饴在电话那头认真听了一会,才嘱咐她把窗户关好。“你家的风这么这么大?”章媛媛随便扯了一句,同时不好意思地瞥一眼邢桓。邢桓乖乖地被她按着嘴,正聚精会神地听,看到章媛媛看自己,他便回了一个挑眉。章媛媛没忍住,笑出来了。 “有这么好笑吗?”许如饴想尽量将声音装的严肃一些,可是无奈从来说话都温声细语,所以反而将声音捏得很怪,“现在已经入秋,等真正感冒了我看你笑不笑得出来。”“对不起,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看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章媛媛对着那副油菜花,实在是难开口,“看到了一个很有趣的视频。”“好吧好吧,我就是确认一下你到家了就行。”电话打完以后,章媛媛才松手。邢桓深呼了一口气,问她:“你不会有负罪感吗?人家那么关心你?”章媛媛点头:“是有啊,但是我才想起来我跑到这里是为了什么。”魏子青的到来确实给章媛媛很大的勇气,她觉得自己应该去尝试一下主动和邢靖联系。 “你问他平常吗?”邢桓把调色盘搁在一边开始回忆,“平常他就是待在学校,也不爱聚会,也不爱运动,反正活脱脱的自闭型。如果不是他样子还好,估计在系里也就是最常沉默的那一批人吧。”章媛媛粗略地思考了一下,明白邢桓其实是在变相地告诉自己邢靖其实在某些时候还是受欢迎的,不由得打断她:“我可没问别的,你不能按着自己的想法给我介绍啊。”“聪明啊,”邢桓由衷地夸奖她,“他常去的地方再来就是图书馆和成衣店。”章媛媛对图书馆并不陌生,可是这个成衣店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成衣店?”“你是想现在还有这种...”章媛媛赶快否认,她惊讶的地方在于,自己实在是想象不出邢靖在成衣店帮忙的样子。 “离这里远吗?”“唔,离这里肯定是不远的,可是离你住的地方还是有点距离。”章媛媛只要听到这个答案就足够了。再远也不过是本市里的距离。对于一个横跨几座城市远迁的女孩来说,这点距离根本不算什么。“所以你要来个突然袭击?不提前打招呼就直接去?”“我会扑空吗?”章媛媛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怎么说呢,人是肯定在的,但是你也容易扑空。”邢桓看章媛媛的眼神实在是太明显了。章媛媛不喜欢这种感觉,就让他快点专心画画。可是两个人聊了这么久的天,谁也不想额外再加一些工作。邢桓干脆放下笔,说带章媛媛去走一走。 “你的画板丢在这里能行吗?”“没问题,有人肯拿我的画就更好了。”章媛媛摇摇头,嫌弃地走开了。邢桓跟在她后面,虽然带着满脸笑意,心里却盛满苦水。前两天他和老板递了辞呈,老板虽然没有上火,却教育了邢桓很长时间,说到最后,邢桓头晕昏沉,回到家熟睡了好几个小时。每天看着写字楼想油菜花的日子好像一下子远离了邢桓。他的父母问他是不是疯了,邢桓的回复是,他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你说我能用画谋生吗?”章媛媛哆嗦了一下,就像听见什么恐怖的事情一样。“谁?你?”邢桓哧地笑了:“这么看不上我的画?”“你既然有稳定收入,为什么老惦记这种没谱的事?” “我把工作辞了。”章媛媛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他,不过并没有大惊小怪。“之后我也要开始找工作了。”章媛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句话里加一个“也”,她突然想使坏,就故意钓他的话:“那你还跟我挺像的,你看,我不也是从其他地方过来的,也是自己辞退了工作,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和我一块找吧?”可是她的谎言被邢桓一下子揭穿了:“还想骗我?刚刚给你打电话的不就是你的新同事吗?”章媛媛咯咯笑得很开心,邢桓也就陪着她一块谈笑。直到两人的眼皮都开始打颤,谈话才戛然而止。 第四百七十四章 后记(五十七) 邢桓已经辞职的事情瞒不住邢靖,他特意跑去质问哥哥:“你有什么打算?”“带你。”邢桓简简单单的回复把邢靖气的好几天没睡着觉。他难得这样狼狈。这时邹新又来找他。邢靖以为还是为了跟何午吵架的事情,就没有给她开门。“你们情侣吵架应该自己解决。”“不是这样的,你生什么气呢?”邢靖竟然从邹新的声音中听出了喜悦。他更加恼火:“人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和小午去玩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邢靖从来都没有过那样的想法。他写完作业,在晚上端着凳子出去透风。自己难得回家,却看见邢桓无所事事地靠在窗边画画。问他为什么不在班上,邢桓说自己已经将那个没有假期的工作给辞掉了。虽然邢靖很久以前就知道邢桓想换工作,但是他却没想到邢桓的理由竟然是带自己。“这么说的话,好像是我害得他辞掉工作的。”邢靖自言自语。明天他还得准时去成衣店上班,那个动不动就消失的老板要回来了。他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邢靖以为是邹新,就懒得打开手机看。等到将近午夜,他勉强驱散了烦闷,回屋子里睡觉时,才发现那个短信来自陌生的号码。短信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笑脸表情,邢靖有点没想明白:“这什么啊,大晚上怪吓人的。”他把手机关了丢到一边,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屋子里除了除菌皂的气味之外,还弥漫着一股潮味。没过一会儿,窗外就响起雨声。 来这里这么久,邢靖还是第一次碰见这种大雨。他又开始焦躁,反正是睡不着了,干脆就爬起来翻书柜。邢桓曾经趁他不注意卖掉了很多书,里面有邢靖喜欢的漫画,珍藏的精装,还有一些不再能找到的旧本。从那时起,邢靖就再也不将书放在家里。他宁可费大力气把它们搬到自己租的房子,放着让它们受潮,也不远邢桓再来碰自己的东西。翻着翻着,位于上层的硬皮书滑落下来,将邢靖正抬起的手臂砸得直发抖。邢靖懊恼地坐在床上,卷起袖子查看。那本书中夹着一张卡片样的东西,此时也散在邢靖脚边。他的视力很好,一眼就看见上面大大的“借”字。 邢靖想起好像已经忘记了的某个人。他忍着手臂的疼痛抓回手机,翻出那条短信。笑脸不再诡异,而是十分亲切。好像她就在自己面前一样。邢靖犹豫再三,回了一个笑脸回去。不可能的。两人本来就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两座城市之间隔着这么远的车程,况且自己从没有留过联系方式...冷静下来以后,邢靖想得更多。就算世界上真就有这么神奇的再会发生,自己又能怎么样呢?最多和她说一句“你好”或者是“真巧”。邢靖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中来,不再会当那个羞涩的借书人了。“我干嘛这个时候回消息。”邢靖责怪自己。 第二天他去成衣店上班的时候,徐惠正抱着那顶毋追研究。“怎么了,这顶帽子有问题?”“也不是,我在琢磨她送这个的意思呢。”“她?”徐惠咧嘴笑:“你肖懿老师。”邢靖从包里拿出够自己一个人吃的华夫饼:“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肖懿老师。”果不其然,徐惠马上就来抢。邢靖少见地露出无奈的笑容:“老师,我还没吃早饭呢。”这时一个络腮胡子从店内的房间里探出头:“吃什么好东西呢?也不分我一点。”邢靖这才停手,仔细打量那张邋里邋遢的脸。“真够夸张的,”邢靖冷漠地说,“你干嘛不刮刮你那个胡子?”“没时间嘛,我也想清清爽爽的啊。”络腮胡子的主人从门里弓着腰走出来,抬头挺胸时,他的脑袋都快挨到这间不大的成衣店房顶了。徐惠被他挡住光线,无法继续研究毋追,便没好气地推他腿:“黄定,去一边站着,这么大个子还没眼见力。”“这两者之间也没什么关系啊。”邢靖忧愁地听着面前这位自己可以称之为“叔叔”的人说傻话,也不纠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天夜里,一点多。”邢靖猛地想到昨晚的事。虽然在场没有知道他昨天晚上为某个人失眠到很晚,但他还是轻轻咳嗽一声掩饰尴尬:“那个,对了,昨晚不是下雨吗?”“他浇着回来的,”徐惠不看了,把毋追丢回角落,“我睡得正香呢,就听见钥匙转门的声音,起来一看,又看到这么个长相。真是,你放过我吧。”黄定老老实实地和徐惠道了个歉,反而惹得徐惠不大高兴:“没意思。” “你最近滴了眼药水吗?”黄定来到邢靖身边,可是同样被他嫌弃地推到一边去了:“挡着我了。”黄定摇头笑道:“你真是,去外地了我还以为你能吃点苦,变随和些,结果这不是和小时候一个样吗?”“你知道我小时候?”黄定端着下巴回忆:“你去外地的时候不算小时候吗?那时你才到我这里。”黄定在肋下比量,邢靖就赶快埋头,似乎是不想承认。“对了,邹新那丫头怎么样,回来之后你们有没有聚一聚?”邢靖撑着脑袋:“聚了,她在和她男朋友吵架。”“啊,怎么会有这种事?”黄定边说边撤走了放在店门口的一排布料和衣样子,上面已经全是灰尘。“你呀,在这里兼职好歹帮帮忙吧。” 外头有大人带着小孩经过,看他们手里大包小包的蔬菜,应该的华林南路的居民。当黄定顶着又长又密的胡须出门扫地的时候,邢靖看见家长们都将手里的塑料袋换到一只手拿,另一只手牵起小孩直往旁边躲。邢靖觉得好笑,又看到黄定慌张地捂着脸,还要坚持扫地,更觉得滑稽。黄定不知道脸向着哪里才好,只能背过身对着邢靖扫地。邢靖毫不留情地说:“叔叔,挡着我看书了。”这时一双脚停在黄定身后,邢靖觉得有些丢人。那双脚迟迟没有挪动,大概是想要进店挑选衣服的顾客面对这个大高个,不知道该说什么吧。不过邢靖并不打算帮忙招待,既然这个迷糊的店长回来了,那么活就都交给他了。当黄定弯腰清扫角落的时候,邢靖站起来,准备换个地方看书,免得和黄定一块被瞩目。他临走前看了一眼那个安静等待的顾客。 章媛媛走了很远的路。但是当她走进华林南路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加快脚步。紧张兴奋的心情伴随了整趟旅途。她向街两边张望,挡雨棚上的花虽然开凋了,可是叶子还没有随着秋天来临变得黄瘦干瘪。章媛媛觉得很新鲜。这里和她居住的小区,和那家蛋糕店,还有邢桓画画的海边相比,又是完全不同的风景。章媛媛在心里鼓励自己,就算真的遇到了什么尴尬或是令人伤心的情况,就把这次出行当作是看风景的闲逛。她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和许如饴讲明白情况,请到了宝贵的假,她一定不会虚度的。 邢靖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他就这么隔着黄定和章媛媛对视。短信里的笑脸不知道为什么跑回了他的脸上。章媛媛当然也笑了,只不过看到邢靖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以后,她就低下头收起笑容。“那个,衣服掉了。”章媛媛提醒正在忙碌的黄定。黄定连声道谢,捂着脸去捡。章媛媛抓住机会,也捂着脸跑掉了。邢靖还有些犹豫和茫然。徐惠急得把华夫饼的包装扔到他的背后:“追去啊。” 第四百七十五章 后记(五十八) “你不能再这么纵容她了。”陈梁扶用指关节扣着桌子说。“这叫什么纵容?”许如饴也不甘示弱,拿手轻轻拍了一下桌子。陈视站在他们中间问:“你们这是在吵架吗?”陈梁扶回给他一个尴尬的笑容,陈视就自觉地去了厨房。陈梁扶回头继续之前的话题:“你已经让她休息过一次了,紧接着她请假,你又同意了?”许如饴自己也知道理亏,沉默了片刻说:“但是人家确实是有重要的事。”“重要能重要得过工作?”陈梁扶语气和缓了一些,“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这里吗?也没有家人同行,能有什么大事?”虽然陈梁扶这个随意揣测别人生活的行为很无礼,但由于他现在正经地在为蛋糕店着想,许如饴也就没有责怪他。 “那个...”两人将桌子当成战场僵持的时候,有两个年轻的女孩走进来准备买蛋糕。许如饴这时努努嘴巴。陈梁扶再不情愿,也只能满面春风地起身欢迎。“想吃点什么?”“呃,我们随便看看。”两个女生很敏锐地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飞快地逛了一圈,挑好蛋糕付款走人。陈梁扶再回到桌子前,刚想开口,就听见陈视的笑声。他脱了厨师帽,趴在小窗子上观看两人的对峙。“别闹了,你们两个要真为了蛋糕店好,就赶快结束吵架吧,刚刚的女孩子都差点给吓跑了。本来我们生意就不好。”陈梁扶默然不语,过一会偷偷瞧许如饴,却发现她的眼圈都发红了。 “我,我也不是说你,这不是...”陈梁扶慌张地像闯了大祸。许如饴却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哈欠。对上陈梁扶疑惑的眼神以后,许如饴解释:“没睡好,太困了。”当陈视的笑声再一次响起时,陈梁扶赌气跑回了厨房。陈视正在垒蛋糕,可是由于他笑个不停,垒出的样子也歪歪斜斜。陈梁扶静下心来,把陈视挤到一边,自己重新将蛋糕垒好。陈视在旁边感慨说:“天天在你们两个中间待着也挺辛苦的。”陈梁扶小声回复:“我们也不是天天这样,只是她对媛媛太松泛了,根本就不按照店规来,所以才...”陈梁扶认真工作,陈视也就不再笑话他。可是陈视没告诉陈梁扶的是,自己的意思并不是说不堪忍受两人吵架,而是不能忽视陈梁扶对许如饴的心意正在飞速成长。也许过不多久,那个迟钝的姑娘就会发现,陈梁扶可不是什么听话的小弟弟。 “真是的,就她这样,是怎么变有钱的?”陈梁扶冷不丁冒出的一句抱怨吸引了陈视的注意力。“你说什么?许如饴吗?”“她还不有钱吗?”想想也确实,陈视从小窗户里往外看,许如饴正靠在桌子旁边打盹。“如果我像她这样开店,说不定早就破产了。”“有你在,她破不了产的。”陈视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诉说,却不知道为什么被陈梁扶误会了。“好了,我现在已经不和她纠那个事了,”陈梁扶脱下手套,“但是等媛媛回来了,我想和她谈谈。”“干嘛,你要训人家?”陈梁扶笑了:“你看我像是要训她的样子吗,再说了,我敢训她,外面那个不和我生气?”“陈梁扶?”“啊?”玩笑开得欢,许如饴的声音一响,陈梁扶立刻弯下腰,从小窗子里问:“怎么了?”“曲奇没好吗?”“早就好了呀。”陈梁扶已经知道她要干嘛了,率先将冷置的曲奇取出一盒。但是等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又觉得不太妥当。“你去给她吧。”“你真是...”陈视捧着饼干盒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重复了自己之前的话,“待在你们两个中间真累啊。” 让陈梁扶生气的是,一直到下午,章媛媛都没有回来。他在厨房吃东西,陈视擦完橱窗走进来:“怎么了?好像谁和你打了架似的。”“媛媛真是去一天。”“人家请的假不就是一天?”陈梁扶被陈视噎得说不上来,只好塞了一大口泡芙。奶油甜得他头疼:“这有点腻。”“蛋糕师都嫌腻了,那叫客人怎么吃?”陈视笑着接过陈梁扶递给他的泡芙,也尝了一口:“哎呀,是有点。”两个人把做好的泡芙分出一袋,专门拿去给许如饴尝尝。许如饴正在谈生意,看到泡芙还以为是陈视和陈梁扶特意做来慰劳自己的,非常感激地收下了。“告诉她吗?”“别告诉她。”两人商量着逃走了。 晚上章媛媛才回来,脸色难看地吓人。陈梁扶看到这种情况,本来憋了一肚子的话现在一句也不敢说出口。难不成她真的忙大事去了?许如饴慌慌张张地赶过来:“你去哪...你这是怎么了?”章媛媛摇摇头。“不难过,什么事情都好好解决,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如饴,”一向客气的章媛媛还是第一次这样喊自己,许如饴更加坚信她遇见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这是在开心呢。”陈梁扶轻声说:“媛媛,你要是真有什么事情就讲出来,店里人少,但是都还能帮上忙。”陈视多看了陈梁扶一眼,他立刻面红耳赤。后来陈梁扶把陈视单独拉到一边:“这不是她看上去不大好吗,所以才这么说的。”陈视觉得他单纯只是在担心章媛媛罢了。 章媛媛并不是说安慰话。她真的很高兴。不如说,她跋涉到这里,从来没想到最后能有这样好的结果。当然,现在她还不能和许如饴分享这些事。她只能将欣喜揣在心里。要是往常的她,可能会兴高采烈地跑去找魏子青分享这件事,但是现在也没可能了。不过章媛媛仍然高兴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一趟来回,外加路上的种种,她已经筋疲力竭。紧张的心情让她的脸毫无血色。许如饴给她端来一杯荔枝汽水,章媛媛大口喝完了。陈视在旁边担心地说:“唉,汽水喝慢点。” 从成衣店门口跑开的时候,章媛媛想了很多事情。比如是不是该和邢桓断了联系,或者是干脆再辞了工作去别的地方,还是和魏子青她们搭一趟车回去...章媛媛又羞又恼,想到最后就开始在心里骂自己太蠢,没有准备好就傻愣愣地去成衣店。看邢靖的样子,似乎是被自己吓到了。也对,任何人只要细想这件事情,都会觉得无比倒胃口。一个仅仅是萍水相逢的交情,就能让她追到这里来。章媛媛认自己被别人当成了怪人,步子也越迈越快。邢靖费了很大功夫才追上她。章媛媛听见身后的声音时,差点没有停脚,就这么一口气冲出去。但是她还是停住了。邢靖喘着粗气,弯腰支撑着腿休息。“我在学校跑体测,呼,好像都没有这么累过。”章媛媛回头,看见邢靖的脸上有很多汗。“那你该加强锻炼了,这总共也没多远。”邢靖擦擦额头:“你说这个?这不是跑出来的。”两人没有再说下去,而是默契地在华林南路上同行。 第四百七十六章 后记(五十九) “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邢靖和章媛媛走了很久以后才想起来问她。他感觉自己也有点迟钝了。“什么,不就是,”章媛媛心想自己总不能直接说出来,只好硬着头皮说,“那边的工作有点不适合我。”“是吗?我觉得很适合啊。”章媛媛来到花店门口,发现刚刚还开着门的店面现在已经拉上了门。“这一条街都好随意啊。”章媛媛不带恶意地说完了,回头却看见邢靖满脸郁闷。“不不,我不是说你的店不好。”“怎么,那不是我的店,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只是个学生吗?”邢靖勉强挤出笑容来安慰她。他拉着脸的原因并不是章媛媛对华林南路表露出嫌弃的情绪,而是他得知了章媛媛辞职的消息。这自然让他联想到自己给她打的那通电话以及她搞错借书卡的事情。同时,邢靖还想起了一个让自己恼火不已的人。“你真的不是因为那天的事情影响了心情才辞职的?”“不是的,”章媛媛迫切地想证明自己,“我连家都搬过来了,这总有说服力吧。”邢靖更加惊讶:“搬了这么远?”“对啊,搬家花了我不少钱呢。”章媛媛的手下意识攥紧。得知了搬家的事情以后,邢靖很久没有再开口。走到路口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激灵一下。 “怎么了?”章媛媛也被他带的很紧张。早知道自己就不说什么搬家的事情了,现在两人的气氛这么僵持,可以说是都怪自己的多嘴。“没,你等我一下,呃,”邢靖看了一眼周围,最终还是拉起章媛媛的手说,“算了,你和我一块回去吧,我那边有个人一定得让你认识认识。”章媛媛虽然心里忐忑,但只是见一个人的话,她还没到那种非得推拒的程度。要说来到这座城市以后她最不想见谁,那无非就是魏子青和邢靖。如今两个人她都见过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期间魏子青注意到许如饴给自己打了个电话,正在犹豫要不要接时,邢靖已经将她拉到了成衣店门前。黄定还在扫地。很久不清理的门庭经他勤勤恳恳的打扫,变得像模像样。徐惠坐在屋里喝茶,看见邢靖气喘吁吁地拉着章媛媛回来,差点没将水呛进气管中。他让邢靖去追,谁让他把姑娘又给抓回来了。“你来。”徐惠招呼邢靖,邢靖恢复从容走了过去。“帮我把茶倒了。”邢靖立刻没了兴趣,转头就要走。章媛媛就站在门前,小心地躲避黄定的扫把。邢靖终于还是忍气吞声,转头帮他倒茶。“今天怎么这么听话?”“给你带个人过来。”徐惠忍不住边擦嘴边笑着说话,结果不小心把卫生纸也吃进去了。“呸呸,你这话怎么听着瘆人啊。”邢靖把章媛媛叫进来,第一次用十分正式的称呼喊徐惠:“那个,徐惠老师,她叫章媛媛,以前是在图书馆工作的。”章媛媛看了邢靖一眼,好像猜到了他要干嘛。 “图书馆啊,挺好的,”徐惠重新倒上一杯茶,“我认识的一个丫头现在也在图书馆工作。所以呢?”章媛媛虽然很难为情,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邢靖,自己现在已经去蛋糕店上班,不用他操心工作的事。但她的心里同时又被另一种情绪填满。“老师不是说缺人吗,你看她怎么样呢?”徐惠喝了一口茶:“工作室早就不归我管了,现在我说什么也没实际效力,你是想要我拉着她去见那些个不靠谱的年轻人吗?”章媛媛暂时从感激和甜蜜中清醒过来,开始思考刚刚听见的熟悉的“工作室”。面前的老头不慌不忙地喝茶,章媛媛甚至都没能看清他的正脸。 “那个,如果不嫌弃的话,就来我这里也是一样的。”黄定不开口的话,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他在门前。章媛媛抓住机会,回头说:“那个,谢谢你,但是我目前有一份工作,暂时分不出来别的时间。”黄定也没说什么。倒是徐惠反应激烈,他笑嘻嘻地来到邢靖身边:“完了吧,和人家相处,结果连人家的近况都不知道,这还怎么办?”邢靖抿紧了嘴巴,像是在和徐惠赌气。这时章媛媛解释:“不是的,嗯,老师,我是最近才来这里的,然后今天才见到邢靖。”徐惠“哦”了一声,然后小声嘟囔:“我怎么不知道这里成了旅游和迁入的热门城市了?一个两个都来…”“哗哗”的扫地声再次停下。章媛媛往门口看,发现一个苗条高挑的女生正站在门口毫不客气地打量自己。在邢靖没有和她打招呼的时候,章媛媛对她做了诸多猜测。这时邢靖来了一句:“邹新?”章媛媛立刻想起邢桓说的话。 邹新平常待人就没有多少好脸色,这回见了陌生人,就更懒于去做什么反应。看够了以后,她大步走进店里,绕开章媛媛坐在一边:“上回我不是把衣服带回去了吗?”邢靖点点头。“正好,徐惠老师也在,我想请你帮我参谋一下。”徐惠咳了一声:“邹新呀,你可别说请,怪吓人的。”邹新并不在意他哥自己开的玩笑:“因为见他爸妈的日子进了,我总不能不穿吧,所以就把衣服带过来了。”邹新很随意地将装衣服的塑料袋往角落里一扔,也不等徐惠答应,就和他大声说谢谢。黄定倚着扫把站在门口看,看到邹新突然转头,吓得急忙开始扫地——由于周围的人都指责他将头发和胡子留得太长了,黄定又不想去不熟悉的理发店修剪,所以在这之后,他干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忙了一晚上,剃了没头没脑的发型,还将下巴刮得光溜溜的——邹新看了邢靖一眼:“有话快问。”“你和小午和好了?”“从来都没有吵过架。”邢靖撇了一下嘴巴,立刻招来邹新的目光狠扫。“是,是,”邢靖只好附和着说,如果放到往常,他绝对要呛她两句,但是今天有章媛媛在旁边,“你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在邹新坐下的时候,章媛媛才发现不远处就有凳子。她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和徐惠的对话上,已经憋出一身汗,虽然精疲力竭,却不晓得去凳子上坐一会儿歇歇腿。看邹新的样子,似乎是不会和自己客气的类型,章媛媛只好自己忍耐,只希望她不要突然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可是怕什么来什么,邹新放松地靠在椅子上,头一偏看着章媛媛说:“行吧,你又是哪位啊?”章媛媛看了一眼邢靖,回答说:“章媛媛。”她看见邹新的眉毛慢慢皱起,就知道她对自己的名字并没有印章。章媛媛一时间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好。 “你是来买衣服的吗?”邹新话音刚落,黄定在边上小声插话:“怎么你变得像店主似的?”邹新又扫了他一眼:“叔,扫完地就去理理发吧,把客人都吓跑了。”黄定边扫地边痛心街尾理发店的关门,不再多说话。章媛媛看见邢靖朝自己点头,就回复说:“我是来找邢靖的。”“哦,这样啊,你们聊,我去看我的衣服。”邹新先前的气势真的只是摆出来装装样子。倒让章媛媛紧张了半天。她看着邹新蹲在地上,将衣服粗暴地抖出来,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个,你这件衣服有什么问题吗?”章媛媛小心地问。邹新捧着衣服低声说:“有啊,全是问题,这么穿合不合适啦,这个老头不肯帮我改啦,”徐惠在远处闭着眼睛直摇头,“还有亲爱的小午会不会再跟我翻一次脸啦,都是问题。”章媛媛觉得自己是捣炸药包了,她硬着头皮问:“那个,如果你很急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人,她说不定可以改好。”邹新无动于衷,仍然蹲在地上,只不过衣服已经被她攥成一团。徐惠倒是反应很大,站起来溜达到章媛媛身边问:“小姑娘,你要介绍的是谁啊?” 第四百七十七章 后记(六十) 魏子青自己在周边的街道闲逛了一天,回到酒店以后查了一下订单,顿时头痛不已。她明明已经标了自己会有事不在几天,可是订单似乎只增不少。这下子回去,魏子青都想不到自己要通多少个宵才能做完这些饰品。她和徐昱林订的后天的返程票。魏子青甚至都想去附近的加工店转转。本来自己的行李就没有带太多,从这背点东西应该不要紧。她照例在网上采购珠花等小玩意,下好单以后听见了门外熟悉的脚步声。 不等徐昱林敲门,魏子青就等在门边哗得将门拉开。“你怎么知道是我,以后这样还是要注意些啊。”“只有你这么慢条斯理地走路嘛。”徐昱林笑着点头,就当是承认了,进屋以后才告诉魏子青:“我已经问到了。”“真的?”魏子青看上去比徐昱林还高兴,“跟我讲讲呀,你都怎么问的?”徐昱林想起邢靖恶劣的态度就头痛,但是面对魏子青期待的表情,他又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呢...“就是忍受了他很久的言语进攻,才忍到了他给我邢桓的联系方式。”“可能是被你感动了吧,”魏子青暂时先将自己的手机锁屏,省得这个视力异常良好的人看见自己的订单,又要干着急。 两个人讨论了一会儿该怎么样去联系邢桓以后,魏子青才犹豫地说:“那我可就在酒店睡觉了啊,你自己既然想好了该怎么办的话,就赶快去找你的邢桓见面吧。”虽然魏子青这番话并没有嘲笑徐昱林的意思,可是他还是不由得低下头,不敢正视魏子青的眼睛。出发之前信誓旦旦地说不是为了邢桓而来,现在却这样打自己的脸。魏子青偷瞄了一眼自己的手机,抬起头才发现徐昱林很低落的样子。“我又没怪你什么,”魏子青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过说心里话,就算这样,我还挺想去看看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惦记成这样。”徐昱林被她调侃也笑不出来。事到临头,他该和邢桓说些什么呢? 邢桓并不知道隔着一座城市,还有人这样为自己苦恼。他开心地调着颜料盘,沾了满手的灰颜料也浑然不知。今天下午他出去踏青,被不认识的姐姐要了电话号码,正在开心的时候,前同事来电话,说是邀请他一块聚餐。邢桓爽快地回绝以后,开始捣鼓颜料准备画海。他难得没有在海边画,而是猫在家里凭借着自己的想象慢慢琢磨。天色逐渐变暗,他突然没有了夹着画板前往海边的热情了。明明和邢靖说好了今天会去画画…邢桓打开窗户,前几天下雨的潮气还没有散掉,他家正对的一户人家的遮雨顶还在闪闪发光。邢桓想起自己和邢靖的矛盾,更加觉得手足无力。不过他还是勉强自己勤快起来。收好东西以后,他出门打车赶往沙滩。邢桓衣袖上已经很邋遢了,如果还和下班的高峰人流挤在一起乘电梯,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事情。 海边正在举行什么文化节,大家穿得很花哨,正吵闹着聚在一起聊些什么。人群中爆发出阵阵笑声。邢桓饶有趣味地观察了一会儿,才支起画板做准备。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想把这些精力充沛的人画进画里的想法,但是最后还是放弃了。邢桓先是在心里嘲笑自己的画功差,不知道会把人家画成什么样,又想起前几天还在吐槽自己的章媛媛,如果被她看到,肯定要问这一摊摊的颜色是什么。说起来,章媛媛现在应该和邢靖见面了。不知道他们会聊些什么…邢桓专心致志地画画的时候,开文化节的人们发现了他,立刻就有两个人跑过来,像是要邀请他一块去玩。邢桓回过头,画了一半的画上铺了半面灰蒙蒙的油画颜料。邀请人尴尬地问:“啊,您这个画的是——”“不错吧,就是这个。”邢桓抬起手指了一下头顶的天空。 文化节还在继续。邢桓很享受这种虽然隔着几步远,却像隔海相望的感觉。他继续画画,期间海边一个大浪打过来,直接扑到邢桓脚边。他穿了一双很喜欢的板鞋,经过这个大浪头,鞋从里到外全湿了。邢桓不得不弓下腰脱鞋。画板逐渐失去重心,向后栽去。等邢桓狼狈地直起腰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你到底是在干什么呀。”徐昱林实在看不下去,从前面的沙滩椅上下来,跨了一大步接住了画板。邢桓愣愣地看着他,嘴巴微微张开。徐昱林有些好笑地想,真是标准的吃惊脸。他帮邢桓摆好画具。邢桓一把抓住他的手:“徐昱林?”徐昱林还没来得及躲闪,邢桓就按着他的脖子高兴地抱在一起。旁边开文化节的男男女女歌也不唱了,直勾勾地盯着这边的发展。徐昱林连忙挣脱了邢桓的怀抱:“天哪,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你怎么会来这里?”邢桓还没问完话,就看见徐昱林痛苦地弯下腰扶腿。“你刚刚可是使劲踢了我一脚。”“对不起对不起,”邢桓也弯下腰,笑着问,“没事吧?要不要我带你去看医生?”“损我呢?”徐昱林扬起拳头恐吓他。邢桓高高兴兴地回给那些旁观者一个雀跃的眼神,窘得他们全都别过头去。 “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呢,你是为什么来这里的?找我?”“旅游。”徐昱林立刻否定了他的猜测。不过邢桓确却哈哈笑着靠近:“不对吧,旅游的话,你怎么会特意这个点来海岸?又像那天一样睡不着?”徐昱林回答得有些累,就干脆闭上嘴不回答他。邢桓也不生气,拿起画板就要给他看画。“算了吧,算了,”徐昱林连忙推拒,“我刚刚看到了,嗯,怎么说呢,一看就知道是你画的。”邢桓自然而然地将这个当成是夸奖,点头谢谢他。 “那个,最近下完雨反而更热了,”徐昱林刚说到“下完雨”就听见邢桓的笑声,“笑什么?”“没有,我就是觉得你在跟我没话找话聊呢。”徐昱林也笑了:“是哈,一般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这样直接说出来,是我失算了。”“那就是我胜利。”邢桓拿沾满颜料的手比了个耶的手势。徐昱林嫌弃地避开了。“你之前,不是说,”等到邢桓又开始画画的时候,徐昱林才准备提醒一下他,不过冷不丁要提那件事,自己也有点开不了口,“不是嗯,问我要不要学游泳吗?”邢桓画了两笔停手了:“怎么,你现在要学吗?”他站起身准备脱衣服,又将开文化节的众人吸引得都往这边看。徐昱林连忙摆手让他坐下:“不不,我就是随口一说。”邢桓并没有听徐昱林的话,而是故作深沉地朝天边看,等徐昱林支支吾吾想要搭话的时候,才突然又比了个耶,大声说道:“第二次胜利。”徐昱林抚摸着被他吓得砰砰跳的心脏,想着这样的假期以后还是不要有第二次了。 第四百七十八章 后记(六十一) 邹新虽然听见了章媛媛的建议,但是对她要给自己介绍人的好言还是不耐烦地拒绝了。“不用了,我自己能解决,就算那老头不帮我,我也能找到办法。”章媛媛有点不理解地望着她。从她认真的表情上看,这件事对她应该还是很重要的。既然如此,自己好心帮她,为什么她却这样执拗地拒绝呢。章媛媛觉得就算是因为邢靖的原因,两人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她应该没有这么讨厌自己。看到章媛媛有点发窘,邢靖连忙上去解释:“邹新,你别这么刻薄。”邹新撇撇嘴:“哼,你现在倒是挺温柔的。”邢靖没有和邹新吵架的习惯,他转过去安慰章媛媛:“不用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她不要的话,你也正好免得麻烦。” 时间不早了,邢靖送章媛媛回去。徐惠考虑到两人可能还要说些话,也不会那么快回来,就让黄定先关了店进来休息。邹新还没有走,黄定不好意思剪头发刮胡子,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客厅看电视。徐惠看了会书,揉揉眼睛问:“丫头,要通宵吗?我们这里可没有好电脑,都是他用剩下的。”“我又不打游戏,”邹新没好气地回复,“只是想等等邢靖,和他说两句话。”“你给他打电话或者是发短信不就好了?”“没带手机。”黄定悄悄瞄了一眼邹新扔在桌子上的包,发现里面有一点点亮光。不过这个爱生气的丫头正在气头上,黄定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触这个霉头为好。这时店门口有了动静,没过一会,邢靖推门进来。徐惠有些惊讶地问:“这么快?我还以为你们要聊好一会呢。”“没有,其实,刚走出去一条街她就让我回来了,说是之后还要去工作的地方,叫我不用跟着。” “真体贴呢。”邹新很瘦,贴着墙坐在沙发里,乍一看好像没有这么个人。邢靖被她吓到了,伸着头问:“你还没回去呢?”“放心吧,马上就回去了。”邹新这样说着,却并没有打算起身拎包,而是在原地犹豫着,最后问:“那个,邢靖,你知道她要给我介绍的人是谁吗?”看到邢靖笑了以后,邹新又有些不好意思了:“干什么,笑什么?我不过就是随口问问。你别多想,我是听她说那个人快要离开了才问的。”“顺便替我也问问,”徐惠发现书里夹着还没裁好的书页,摇着头感慨其质量,“唉,这书...今天那个姑娘不是被邹新给惹得不说了吗,我还等着她告诉我呢。”“你要知道那人是谁干什么,反正你也不帮我。”徐惠和邹新各自翻了翻白眼。邢靖站在中间说:“邹新想知道的话,我就去问,徐惠老师自己想办法吧。”徐惠才刚刚静下来低头看书,听到这话又猛地抬头:“白疼你了。” 邢靖坚持送邹新回去,邹新推脱不掉,只好拿话呛他:“送不到媛媛就来送我?”邢靖拍了一下她的脑门:“你怎么对谁都凶巴巴的?我和媛媛可都没惹你。”邹新马上走远了一步:“算了,你还是回去吧,我不需要的。”“最近还是小心点好啊,不是答应了小午要和他的父母见面吗?”“你是在咒我吗?”虽然这么说,邹新还是别过头去,故意避开邢靖的眼睛。“对了,你为什么要把衣服留在店里?”邢靖看见邹新的肩膀很明显地抖了一下。“你注意到了?”“对啊,你就那么大步流星地出去,还踢了衣服一脚。”邹新站在原地犹豫了很久,才别别扭扭地和邢靖说:“那个,我其实没有那么在意和小午,哦,和何午的爸妈见面的事,他们喜欢我那就喜欢,不喜欢我也没办法,但是她今天说的那个能帮我看衣服的人,你能联系得上吗?” 邢靖非常没有自觉。因为此刻他竟然觉得邹新的性格差到极点。其实在外人看来,他们两个才是最像的一对。邢靖清清嗓子说:“我联系吗?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你要是真想找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媛媛,你自己和她讲。”“那算了。”邹新一甩头发就走开了。邢靖无奈地跟在她后面想,这是怎么做到这么不讲理还硬气的... 章媛媛倒是没有被邹新的无礼影响心情。她沉浸在和邢靖的重逢中不能自拔。虽然他的样子和自己记忆之中那个腼腆的青年有些出入。但是特别之处仍然没有改变。许如饴在旁边观察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你还好吗?从回来的时候起,看你就没什么精神。”“哦,没事。”许如饴瞥了一眼身边脸色逐渐变差的陈梁扶,连忙回头说:“要是不累的话,我们待会一块选一下明天的水果吧?单子还没交呢。好不好?”章媛媛这才稍稍醒神:“我耽误了...”“是有点耽误了,”陈梁扶拧着眉毛,勉强地笑着说。陈视本来悠然自得地坐在旁边吃蛋糕,听到陈梁扶的语气以后连忙站起来缓和气氛:“其实选水果的任务交给我们也行,可是如饴姐不要我们插手,还坚持等着你回来呢。”章媛媛感激地朝许如饴笑了一下,对方回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是去见熟人了?”两人选好水果以后,章媛媛着手制作表格。许如饴怕她为刚才的事情多心,打跑了陈梁扶以后就将他端上来准备吃的蛋糕拿给了章媛媛。“怕胖吗?”“恩,不怕,”章媛媛笑眯眯地接过来,吃了几口就称赞:“哇,里层好松软,是下午烤的吗?”“嗯,本来只是陈视要试试手,不知道为什么没刹住,烤了这么多出来,刚刚他自己吃的也是。”章媛媛喂给许如饴一些提子,许如饴欣然接受,边吃边问:“今天见的是老同学?”章媛媛摇摇头。“远方亲戚?”“也不是。”许如饴沉思了一会:“异地恋男友?”章媛媛笑着摇头。“懂了,这是故意吊我胃口?”章媛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今天去见的是个朋友。”“这算什么回答?说了等于没说嘛。” 章媛媛也不知道该怎么样介绍邢靖。说是熟人,两人到今天为止才见了第二面。既然连熟人都算不上,那这之上的关系,就更加无从谈起。许如饴热切地想要听下去,冷不防背后有一只手,提着她的衣领子将她拽到厨房。“好呀,你挺厉害,”陈梁扶不满地说,“旷了一天班回来,你就什么都不说?”“你是不是看见我把她骂一顿才痛快?”许如饴平常好讲话,如今也火了,伸手去揪陈梁扶的耳朵。陈梁扶红着脸让她捏住耳垂,然后才说:“你是店长吧?你护着她,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是你没发现,她根本就没有用心吗?”许如饴松手了,回头随便找了点吃的塞进嘴里。看到她不是滋味的样子,陈梁扶也不好受。“是吧,我说的虽然不好听,但是没错——”他还没说完,许如饴就回头把曲奇塞进了他的嘴里。 第四百七十九章 后记(六十二) 杜集通又一次来到周易亭家。不过这回不是他主动探望,而是被周易亭一个电话给叫过来的。他最近在家学做文物模型,已经有模有样了。只是照给邱常看的时候总被她嫌弃:“你看看这个边缘,不要觉得好像别人不在意,你也就可以不在意。做的人跟看的人还是不一样的。”杜集通被她训得服服帖帖,半句话也不敢回复。等邱常的训话结束以后,他才小心地说:“老师,我记得你上次不是说去和工作室管理人谈谈的吗?结果怎么样。”“还能怎么样,那老人家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句话,什么他不想管啦,什么他已经没有话语权啦,什么忙都帮不上,说实话。”不知道是邱常此时正为了自己失败的模型生着气顺便迁怒,还是真的对那个管理人不满意,反正现在他是不敢轻易招惹她。这时周易亭的电话打进来,杜集通虽然好奇她突然找自己有什么事,但对于邱常的畏惧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他耐心地听邱常埋怨完,又等她很有气势地挂掉电话以后,才回拨电话:“学姐,怎么了?”“假期过的怎么样?”“还,呃,还好,”杜集通想起刚刚才结束的训斥,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就是有时候会突然有压力。”说起来,和聂荣登完山以后,杜集通就没有再和他联系过了。自己自作主张地将周易亭的计划一股脑告诉他,也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别有压力,下午过来一趟吧?” 虽然不知道周易亭邀请自己为的是什么,但是杜集通还是很愿意去看望这位亲近的学姐。另外,他觉得最好还是早点把聂荣的事情告诉她,免得后续出了什么问题,没法向养病的学姐交代。他摸摸包,里面是他为周易亭买的软糖。杜集通查了很久,没事的时候嚼这种糖有助于改善心情。虽然杜集通也知道这些东西就是图个心理安慰,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下来了。哪怕用买糖的事情逗周易亭开心也是好的。 “进来进来,”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杜集通就知道不会是周易亭来开门,“你怎么来的这么早?”杜集通小声问:“学姐在睡觉吗?”“还在吃饭呢,”饶未黔帮杜集通找了双拖鞋。上回来家里的时候,饶未黔正好出去工作,是周易亭接待的他。结果后来杜集通回去闹肚子。饶未黔问了才知道,周易亭竟然叫人家光脚穿鞋套待了那么久。“那个,这种天气还不用穿棉鞋吧?”周易亭探出头,腮帮子鼓鼓的。“还不是上回你把人家给冻着了?”杜集通发现周易亭剪了短发,正不知道说什么好。“行了,你好好吃你的饭吧,别急着露脸了,刚剪的头看起来挺傻的。”“哥,我现在可是在家养病的人啊,注意你的措辞。” 杜集通注意到周易亭吃的全都是些清淡的汤和小炒菜,不禁有些担心地问:“那个,学姐现在还能吃零食吗?”“当然可以啊,不然你以为上回送来的零食礼包是谁吃掉的?”饶未黔赶上解释道:“她吃的是邻居阿姨给她煮的什么营养套餐,半点味道也没有。”周易亭嘴塞得满满的也要坚持说话:“不不,我觉得挺有味道的,就像有些菜看着好像白白的很没味道,但实际上还挺辣的。” 在周易亭吃饭的这段时间里,杜集通仔仔细细地想了一下。如果仅靠他杜集通和周易亭两人去和谷疆争工作室,还是太不现实了。虽然邱常老师坚持说那个老人家不愿意管,但是杜集通觉得把他们的计划告诉他,再努努力的话,还是能够争取到的。再来就是聂荣的问题。杜集通相信聂荣和自己坚持的内容里有嘴硬的成分,如果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动的话,把周易亭搬出去说不定会有些效果。周易亭畅饮了一大杯杨桃汁以后,躺在椅子上伸个懒腰。“你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吗?”“那个,是——”杜集通还没开口,周易亭就比量着叫他别说话。“你,出去。”饶未黔正在旁边看戏,突然被叫到名字,还是吓了一跳。“说我?我怎么了?”“接下来我们说的是机密,你赶快出去。”周易亭拿满是油的手推着饶未黔出去。 “对了,来谈谈感想吧,上回我和你说完那番话以后,你就没什么想和我反馈的吗?”杜集通想了想:“恩,学姐挺帅气的。”“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别的想说的吗?”“那个,其实,学姐我得跟你说个很严肃的事情。”杜集通在说话的同时,房门外传来饶未黔的喊叫:“真的是,把我衣服上弄得全是油。”借着吵闹声的掩护,杜集通说:“学姐不是说要保持工作室独立吗?也就是说,你要和谷疆对着干是吧...”周易亭暗暗想,怎么听出了一股兴师问罪的味道?“对啊,是不是有点过头了?”“不是,是我把这个事情告诉聂荣了。”周易亭微微张开嘴,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啊,我不该这么做...因为这毕竟算是学姐的秘密,而且还没有确定到底该怎么办。”“不不不,”周易亭嘴角带上了笑意,杜集通就知道没事了,“我是高兴呢,你怎么这么聪明?”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周易亭详细地和杜集通展开讲述了两人应该怎么和聂荣合作。讲到最后,杜集通都不忍心开口告诉她,聂荣还没答应自己的要求。饶未黔撑着脑袋坐在客厅,无奈地提醒了一句:“里面正在密谋的那两个,注意一点啊,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周易亭立刻闭嘴了。过了一会才凑近对杜集通说:“那我小点声说。”杜集通也跟着压低声音:“好吧。”不管那么多了,学姐只要开心就好。 闹归闹,饶未黔坐在客厅听到了这么多,心里还是挺不是滋味的。他以为放周易亭在家休息了这么久能有效果,没想到她现在还是对谷疆心存芥蒂。饶未黔就没觉得那个主任能坏到哪里去。说实在话,虽然周易亭是他的妹妹,但就这一点上,他完全理解不了她。大概是工作环境把人改变了些许,如果饶未黔去工作室里待个几天,说不定就能理解了。 “我说你们哎,这么讨论自己的上司真的好吗?”终于坐不住的饶未黔打开房门,撑着门框问。他的个头本来就高,杜集通又坐在椅子上,以仰角来看他就更觉得他视线逼人。杜集通不好意思回答,又怕惹学姐生气,干脆装起了哑巴。“我们没有说坏话啊,”周易亭倒是很来劲,“这是良性讨论。”“还挺来劲的啊。”饶未黔说着从背后掏出一包东西扔给杜集通:“从你的包里掉出来的,是给易亭的对吧?”“哇,所以刚刚才问我能不能吃别的,”周易亭不客气地抢过那包软糖,“什么呀,你还跟我来含蓄这套干什么?”“呃,这个是什么保持心情的软糖,空闲的时候嚼着玩的。”虽然买的时候来劲,可是真正要介绍了,杜集通还是觉得很难为情。周易亭立刻就扔了一粒进嘴,咯吱咯吱地嚼起来。关于谷疆和工作室的话题暂时被丢到一边。饶未黔漫不经心地带上门,走之前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周易亭,对杜集通开玩笑:“你要是带了这个,早点拿出来不就好了?”杜集通耸了一下肩膀,好像感觉到了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