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星灵记》 双星之谶(上) 元德三年腊月初九,天寒地冻,凛风瑟瑟。 五更初晨,第一声报晓鼓自奉阳城门传出,波涛一般朝城内滚滚而去。霎时间,熹微晨光携着蒙蒙轻雾款款降临,城中之景,宛若仙境。 若在往常,鼓声停息不久,街上便有了生气,市坊店铺纷纷开张经营,车马往来,人声渐沸,一派欣欣向荣的模样。只是今日,都已临近正午,街上仍静悄悄的。 百姓们闷头在家,安分守己,谁也不愿在今日出风头。特别是家中有临盆在即的妇人,家人便会格外小心,好吃好喝好伺候,像供神灵似的祈求腹中孩儿晚些出世,哪怕能推迟到第二日也好。 若是万分不幸,胎儿呱呱坠地,清亮的声音不消多时便会招来街头巡视的官兵。他们手中的短刀坚刃锋利,眨眼的功夫就已刺穿新生婴孩鲜如凝露的肌肤,殷红鲜血顺着刀侧汩汩流出。作为巡管都城的老手,他们对生离死别、亲朋情分早已看淡,只要皇命下达,便会全数照做,即使今日皇帝要他们下手的是这样一群弱小无辜的鲜活生命。 一切都源自半年前忽然传入坊间的那句谶语——“腊月初九,双星曜日,帝王之命也。” 传说此语出自星官王诘大人,此人为官数十载,潜心研道,精通星象,所道之事无事不灵,先帝在时便颇为受宠。新皇即位后,更是对王诘的话信任有加。 由此说来,普通百姓更没有怀疑的道理。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腊月初九出世的孩子便会成为海宫下一任帝王。随之而来的是满城上下人心惶惶。若这个孩子生在帝王家便罢,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中,岂不是要被冠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当今圣上又如何能容忍撼动国本之人存在呢? 因而没过多久,皇帝便下了令,坊间凡是腊月初九出生的婴儿,格杀勿论。 可同样的情形放在皇宫内,就大不一样了。 年初开春,海宫皇后有喜,举国庆贺。时至今日,已九月有余。皇后初次遇喜,宫中上下都极为重视。因皇后产期凑巧就在腊月,这个孩子还未出生,便被众人寄予厚望。皇后怀胎六月时,皇上就为腹中胎儿测了字,取名为“伶”,意为“伶俐聪慧”。 皇后所居的宛心宫也几经修整,焕然一新。屋内多了不少闲时散心的玩弄摆设,院中也依照皇后的喜好种了芍药牡丹金盏菊。宫里吃穿用度皆有补充,奴仆婢女也是平日的三倍之多。 只是,这番隆重倒也不全是好处。皇后自小性子宁静,最不喜热闹,看见宫里生人渐多,总觉得不适应。加上有孕之人本就贪睡、体乏、不愿活动,皇后便很少出屋,多半时间还是侧卧于塌,安享清闲。 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五更鼓过,皇后乍一睁眼,怎么也睡不着了,口干舌燥,温热难耐。起身披上绒锻披风,纤手托着腰,缓步走到院内。院中凉风习习,竟还让她觉得舒服些。 “娘娘,您怎么出来了?”自里屋急匆匆冲出来的裘婆子担心皇后受凉,一把将她的披风收紧了。 “不碍事的,裘姑姑。伶儿今日格外活泼,老在我腹中翻动,我就是想休息也不成啊。”皇后用手轻抚着隆起的肚子,语气略显疲惫,想必真是被这孩子折腾得不轻。 “小皇子这是耐不住寂寞,想早点见到娘娘和陛下呢!您可得赶紧回屋歇着,一会生产最耗气血。您从小身体就弱,要是没了力气,可就遭罪了。”裘婆子一边说着好听话,一边搀扶着皇后小心回屋。 “裘老婆子,你这张嘴怎么这样晦气!娘娘怎么可能有事?小殿下可是要做皇帝的人,当然会保佑娘娘平安。”犟嘴的是皇后的贴身婢女净伊,女孩虽生得清弱,小小年纪,却谁也惹不得,在宛心宫也是一副掌事嬷嬷的意气样子。 “净伊,不要乱说!”皇后及时打住了净伊的话,娇目一瞪,立刻严肃起来,“且不说这谶语是真是假,就说这孩子是不是生在今日都还没个定数。若是按太医所说,要到腊月下旬伶儿才会出世呢!” “这个嘛,娘娘不必担心,小皇子吉人天相,自己会挑日子的。”裘婆子护着皇后的肚子,眯眼笑着说。 一旁的净伊刚要伸手帮忙,却见皇后黛眉急皱,面色煞白,一只手捂在腹中央,喘息声愈来愈重,眼见整个人就要跌坐在地上,身体也逐渐使不上力气。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净伊一下子慌了神,纤细双臂撑起皇后的身子,一只步摇斜落偏髻,正刺向净伊手腕,皮肉之痛袭来,净伊却无暇去管。 “快来人呐,娘娘晕倒了!”裘婆子一句话,偏殿正殿几十口人纷纷忙乱起来。不出半个时辰,太医赶到,屋里拉起了红绸锦缎,端盆换水的婢女进进出出,面露急色,万分紧张。 不知不觉到了深夜,皇后早已筋疲力尽,额间汗珠密布如雨,皙白的双手青筋暴起,而双手里紧攥着的绣罗绸带,早不知被抓损了多少条丝。口中喃喃的呻吟也抑制不住,撕心裂肺吼出来,再到失了力气,喑哑难言。 “怎么回事?为何屋内没有声音了?”等在偏殿的新皇齐知让顿时六神无主,惊慌失措。 “回陛下,娘娘生产不顺,又昏过去了。”老太监颤巍巍拱进身来,谨慎答道。 “那皇子呢?”齐知让又问。 “皇子……自然是还在腹中。” “都快到子时了,怎么还没出生?”齐知让拍案起身,端起桌上的青花套盏,端详许久,却连喝茶的心思也没有了,转而将它们沉沉砸在桌上。屋内众人吓得齐齐跪地俯首,不肯出气。 “来人,把王诘给朕叫来!” 老太监连滚带爬退出屋,把一早便侯在殿外、鬓发斑白的老者带了进来。 “老臣王诘参见……” 话音未落,王诘先挨了重重一记打,打他的不是他物,正是自己半年前献与陛下的玉卦签,其上还刻有自己亲笔写的谶语。 “你可知罪?”齐知让怒目圆睁,面色阴沉,一脸被戏弄的不甘不悦。 “老臣……不知。” “不知?好啊!”齐知让叉腰踱步,阴晴不定地忽又笑起来,“真该把你儿子王明章一起召来,让他来说说,刑部侍郎的父亲、举国敬重的星官,欺君罔上,该当如何?” “若老臣真犯了欺君之罪,陛下但惩无妨,可陛下至少要让老臣死个明白!” 齐知让听得王诘这般肯定,不由得冷笑一声,“当初是你告诉朕这谶语的,双星曜日,帝王之命……那你倒是说说,今日可有此天象?” “这个……老臣确实未观测到。” “再说皇后母子到现在还陷于危急,这孩子能不能生在今日都不一定。难道你想说这谶语是在告诉朕,要把祖宗基业拱手他人,江山不保,海宫将亡吗?” “老臣不敢。”王诘惊恐,战栗躬身,不敢再多言半句。 殿中重回静谧,龙威震震,气氛阴森可怖。灯光晦明不一,萧索照落,将齐知让一张青俊坚毅、柔中带刚的面庞衬得愈发明亮,眸中光火隐隐闪烁,似在沉思。 齐知让如此重视这谶语,倒也不全是因为它出自王诘之口。若是换作旁人说了同样的话,他仍会信服无二。齐知让太需要这个孩子了。自登基以来,他的心头总燃着一团火,一团心怀抱负却不得施展,大丈夫屈居笼中的愤恨之火。他虽然身居皇位,却被盛太后牢牢控制,如笼中金雀般被玩弄股掌。 几年间,他妥协了无数次,心痛了无数次,也焦急难言、彻夜难寐了无数次。盛太后的哥哥官居丞相,在朝中结党营私,他忍了;强迫他娶了盛家小女为妃,他也忍了,可到今日,立储之事,关系国本,若他还不能自己决定,这个皇帝当着还有什么意义? 只要有了这谶语,他便可以毫不犹豫立皇后之子为太子,即便是太后也不得不从。可若是这孩子出了任何差错,太后必会逼他立盛玉儿所生之子为太子。若皇位真交给盛玉儿之子,那时这海宫姓齐还是姓盛,就两说了。 齐知让想到这儿,不禁紧握双拳,心中不平之气难以按捺。 王诘见齐知让迟迟没有反应,便知其心意不定,自己或许还有转机,连忙开口辩解,“请陛下相信老臣。今早老臣为皇后娘娘腹中胎儿卜了一卦,的确是齐国齐家、复兴皇室的吉卦。日后海宫有难,这小皇子便是变数,可保海宫逢凶化吉,气运回转。” “卦签呢?快给朕看看!” “陛下莫急,老臣已将它带来了。”王诘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只三寸玉签,恭敬呈递到齐知让手中。 签上一点墨色,被四周星象包绕围保,正是小皇子无疑。万象所指,众星向心,果然是帝王之气的好卦象。只是墨点之旁,不知为何生出一点朱砂色,刚烈似火,让人心神难宁。 “为何朕的伶儿身旁,会有一点朱砂?”齐知让用手轻拨着纷乱卦象,墨点与朱砂点似并蒂双莲,同根同生,相依相伴,难分难舍。 “这……”王诘面露难色,欲言又止,“陛下可还记得老臣先前谶语所说的‘双星曜日’?”王诘话音越发艰涩,自己也早是汗湿青衫。 “此言何意?” “依照卦象,腊月初九出世的婴孩,应当还有一人,和小皇子自小同命,气数相仿。” “那此人又是谁?” 王诘哀哀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头。天下之大,何处去寻这一个人,况且生辰时日,根本无从查起,随意指认的罪名扣到任何一个孩子身上,必然又是哀声阵阵的生死相别。 “算了,”齐知让自顾自答下去,“既然朕已下令,今日之内,坊间所生之子格杀勿论。那这个人是谁也不重要了。” 王诘心中一震,即便了然于心,也断不敢妄加评说。卦象乃是天命,岂是人力能改?既然卦签上的朱砂仍在,那孩子就还活着。可若这句话从自己口中说出,陛下只会妄生猜忌,再行杀戮,不知道多少幼儿又要因此丧命。思来想去,还是住口方为上策。 齐知让还盯着卦签出神,凌空忽而划过一声清灵啼哭,坚强有力。庭中木叶生风,鸟鸣不止,甚是灵异。 王诘这时抬头,只见窗外一团金光徐徐掠过游云,夜幕之下,竟呈现出旭日初升的浩荡奇观。一团金日侧边,两点星辰相伴划行,横断长空。 “陛下,是双星曜日,双星曜日啊!卦语显灵了!”王诘观星多年,也是初见奇景,震惊激动之余已是语无伦次。 就在此时,宛心宫的嬷嬷冒失地闯进偏殿,礼也未行,就急着报喜,“恭喜陛下,皇后娘娘为您诞下了位小公主。” 双星之谶(中) “公主?你说皇后生下的是位公主?”齐知让眉头紧锁,神色惊恐。 “千真万确。小公主生得伶俐可人,娇容似皇后娘娘,英气又像陛下。”嬷嬷只顾着回话,来不及抬头看陛下神情,再回神时只见齐知让恨恨地咬着牙端坐桌旁,丝毫不像是高兴。 “陛下,要不要奴婢将小公主给您抱来瞧瞧?”嬷嬷探出头,脂粉覆盖的脸上带着谄媚气。 “滚!”齐知让气道。嬷嬷还没逃出,桌上那副青花套盏先摔了出去。 “王诘,这次你又怎么解释?难道要朕立一女子为太子,遭天下人耻笑吗?还是说与伶儿同命的另一人会篡权夺位,海宫江山不保?”齐知让话音吼出,心中怒气还是难以平复。 “这个陛下大可放心,既然墨星是位公主,那颗同命的朱砂星也必是女子……”王诘刚想解释,一记算签又被掷在前额上。 “陛下息怒,何苦为难王大人呢?”门外忽现一娇媚女声。那女子巧笑嫣然,缓缓移步,用呢喃细语柔柔地替王诘开脱。此人就是盛太后侄女、海宫丞相盛昌平之女盛玉儿。 “皇后刚生产,贵妃不替朕好好照顾皇后,跑来偏殿做什么?”齐知让冷眼一瞥,心中渐渐升起一道疑雾。盛玉儿此时赶来,想必是替太后来看笑话的。 “臣妾参见陛下。”盛玉儿不急不慌端庄行了礼,婉声又道:“臣妾刚从姐姐屋里出来,见您迟迟不去,想来是有公务在身,抽不出空。就自作主张,将小公主给您抱来了。” 齐知让向后一望,几个婢女果然抱着金丝锦缎襁褓,而为皇子准备的襁褓中,安然躺着一位稚嫩女婴。不知是出于为人父母的本能,还是那婴孩实在生得惹人怜爱,齐知让净生出想要靠近的冲动。 即便他心里知道若依谶语,女子称帝,实在不祥,必会招致祸端,这孩子定不能留。 婴孩的小手从襁褓中伸出,好奇地探寻着四周,小嘴张大,洪亮的哭声立时传来。初睁的双眸乌黑清亮,似流珠灵动,纯真的脸上不带惧色,对周遭的危险也毫无知觉。她的颈后生了一抹黑记,像是被人用墨点染的梅,小巧玲珑,映在一片柔软的雪地上。 “伶儿,是朕的伶儿。”齐知让再不迟疑,从婢女手中接过孩子,端详许久,不忍放下。 说来奇怪,在齐知让怀中,小公主却不哭了,直愣愣地盯着这个片刻之间一纸诏书就能将她置于死地的父皇,反常地笑了起来。 齐知让不自觉露出慈笑,逐渐出了神。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孩子呢?”盛玉儿柔声问道,可说出的话却似利剑般残酷无情。 “这是贵妃要问的,还是太后要问的?”齐知让警觉地反问道。 “现在问的人自然是臣妾,可若是陛下不能早做决断,问出此话的人就是母后了。”盛玉儿说完便笑,玉手轻抚过那孩子的面颊,故作怜爱地望向她。 “你回去告诉太后,朕要留下这个孩子。”齐知让语气深沉,不像是在商量。 盛玉儿不反驳也不答应,仍旧立在一旁。 “怎么,贵妃是怕太后不同意吗?” “恐怕就算母后同意,也有人不同意吧!”盛玉儿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话音刚落,宛心宫的嬷嬷又狼狈奔了进来,“陛下,不好了,皇后娘娘她……” “皇后怎么了?”齐知让不顾阻拦,径直奔到皇后屋内。 皇后卧于床边,手持利刃对向自己,清冷的面容下带着不曾有过的果敢坚决。 “皇后,把刀放下!”齐知让向前一步,皇后的刀刃便更逼近三分。众人皆怕,跪于地上,四周隐隐传来哭声。 “臣妾不忠不孝,生下孽种,望陛下准许臣妾和伶儿一同受死。”皇后持刀跪下,白衣之上血色未褪,虚弱的身体斜倒在一旁。 “皇后这是做什么?朕几时这样说过伶儿?皇子也罢,公主也罢,都是朕的孩子,朕怎会忍心杀她?”齐知让机敏,及时冲过去按住皇后手腕,命人将刀取走,转而将皇后抱回床上。 “万万不可!这孩子出生便是带了谶的,什么双星曜日,帝王之命,哪里是个女子受得起的。若这孩子将来真是个为害纲纪的红颜祸水,还不如现在便杀了她。” “皇后!”齐知让此时才像真的生气了,厉声喝道,“朕不许你这样说孩子,听见没有?” “可是陛下,臣妾不说,不代表旁人不说,海宫有谁不知道王大人的谶语灵验,他若说公主是帝王命,朝中大臣岂会坐视不理?” “朝中之事,朕自有决断,不劳皇后费心!”齐知让一把抛开怀中的皇后,置气一般对奴婢们寥寥嘱咐了几句,便转身离去。 “陛下……陛下……违背礼法,国将不国!请陛下三思!” 冷空长寂,独留皇后一人之声绕梁不绝。 齐知让离开宛心宫,心口像被磐石截堵,悲怮难耐。他与皇后成婚七年,自以为早已彼此相知,可为何在自己最需要她支持的时候,她却畏葸不前,拿什么纲常礼法束缚他。 难道太后垂帘听政,握权不放,就是遵守纲常礼法了? 这日齐知让心绪未平,却已经坐在朝堂之上。身后珠帘窸窣晃动,不用回头,他便知道那人来了。 盛太后一身素衣,束腰广袖,腰封穿金线绣了牡丹花,雍容华贵。珠肌光润,盛装严端,单看一眼便知已是久居深宫之人。 “陛下今日怎么格外安静?”盛太后讥讽道。不等齐知让答话,她便掀起珠帘走到王座旁。 一众朝臣跪地高呼“太后千岁”,气势壮阔,齐整划一,有如军队。 此情此景映在齐知让眼中更显得讽刺。可朝堂之上,他想怒却不能怒。 “朕……”话音倏地落寞了。 “陛下若是有话不便说,不如哀家替陛下来说。夜里,皇后诞下一女,确是在腊月初九。”太后神色端庄,无常地念出这些话,朝中瞬时议论纷纷。 朝臣之谏,异口同声,无非是要求齐知让斩杀公主,以绝后患。那些声音在齐知让听来纷扰刺耳,却避无可避。 “够了!”齐知让骤然起身,一袭龙袍卷起风声阵阵,朝臣们大气不敢出,阶下一片死寂。 “这个孩子,朕不会杀!”齐知让攥紧拳头,自言自语一般,“若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朕还算什么皇帝?” “陛下,身为皇帝,自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如今皇后之女身负谶言,这是妖邪之气,若有一日谶语应验,女子当权,祸乱朝纲,陛下悔之莫及!”盛太后威言劝道,毫不妥协。 “朕,心意已决,绝不后悔。”齐知让慢慢转过身,一字一句郑重说道,“朕已经答应母后,下令斩杀坊间腊月初九出世的婴孩,难道现在,母后连朕的孩子都不放过吗?” 双星之谶(下) “陛下心慈,哀家知道。但心慈者难为君。陛下首先是位好国君,其次才是好夫君,好父亲。在国事面前,不应有任何个人情分,陛下应该清楚。” “既然如此,母后何不将朕的子嗣赶尽杀绝?从此无牵无挂,母后再也不用为后宫任何事烦恼,岂不称心?” 齐知让此番话一出,自己也觉得心惊。阶下的朝臣,不少都是盛家羽翼。公然顶撞母后,无异于当众树敌,将自己置于困境。 不等齐知让出言解释,丞相盛昌平先从众臣中站了出来,拱手道,“陛下年轻气盛,阅历尚浅,不理解太后娘娘的一片苦心也是情理之中。还望娘娘和陛下静心消气,以和为贵。” 盛太后沉沉舒了口气,一副宽宏大量的释然模样,缓缓退到珠帘后的座塌上,朝盛昌平又问,“那么依丞相看,哀家与皇帝,孰对孰错?” “回太后娘娘,臣以为此事不应局限于眼下局势,还应纵观古今,着眼大局。”盛昌平自若答道。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丞相将古今之事,条分理析地说给诸位听一听,也好让陛下明白。”盛太后不顾齐知让拦阻,兀自命令道。 齐知让眼见盛太后与盛昌平一唱一和,不用问便知是预设之局。而盛昌平口中的那些陈年往事,齐知让也早一清二楚。 二十年前,南山之役,先皇亲自率兵攻入琉璃,战必胜,攻必取,军队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可正值意气风发之时,琉璃突然来了一位高人,无名无姓,相貌平平,却有盖世奇功。 一人一剑,横扫千军,气势如虹。不出半日,万人精兵竟溃不成军,分崩离散。 自那以后,海宫和琉璃以北水为界,南北并立,独自为政,多年来相安无事。 而战后才知,这位力挽狂澜的琉璃恩人,不是别人,正是海宫皇后的生父简随。 盛昌平见齐知让掩面出神,已将他的心思猜出一二,急忙又作提醒,“陛下不要忘了,皇后乃叛臣之女,家族本性,最是难除,如今再加上这谶语,小公主日后必将做出背君叛国之事……” “背君叛国?你们倒是一个个口口声声忠君效国,可朕的话,又有谁听从?”齐知让声音清冷,神色黯然,怔怔自嘲道。 朝臣皆怕,跪地齐呼恕罪。只有盛太后一人仍神态如常,低头轻叹,又道,“也罢,既然陛下执意留下公主,多争无益。哀家倒是有一法,不知陛下可愿答应?” 齐知让背后霎时泛起一片薄凉,隐隐觉得不安。 盛太后端坐于塌,雅致异常,轻启朱唇,娓娓道来,“南山一役,海宫败了。败不在人,而在功法。简家是武学世家,其祖先曾创立绝世武功朝暮字诀,从此威震武林,名声渐起。因其威力过猛,其后百年,这武功便遵从简家家训,朝字传男,暮字传女。朝暮合璧,共同击敌,优势方显。” 齐知让仔细回想起南山决战之观,时隔多年,犹觉得惊心动魄。那时自己年纪尚小,随母亲躲在屋内,月下远山,笛声轻灵,其间隐约可见一人幽影,潇洒自得,绝世凌尘,似踏歌而舞。而这似柔实刚的清奇武功,正是朝暮字诀。 “哎呀,娘娘不说,我都忘了还有这回事!”心直口快的护国将军鲁一听完盛太后所说,立时心急如焚,一拍脑门便脱口而出,“皇后娘娘是简狗贼的女儿,小公主又是皇后娘娘的女儿,如此说来,不都是简家血脉?不算近亲,也有远缘吧!要是暮字诀传给了小公主,有了这么厉害的武功,她……她……”鲁一将军一时语塞,说不清楚。 “将军所想也正是哀家所想,”盛太后怜怜叹了口气,继续说,“若小公主真做了暮字诀主人,势力就难以控制了。所以哀家才想,请陛下出面,让皇后交出暮字诀,存于皇宫,从此不再由简家保管。没有了暮字诀,皇后母女对朝廷的威胁便小了不少,陛下愿留下这孩子也无妨。” “简直荒唐!皇后自小和父母离散,一直陪在朕身边,从未习武,更不曾接触简家人,哪儿来的暮字诀?”齐知让心急辩驳,语速也不自觉加快了。 “哀家当然相信皇后不会暮字诀,可不会不等于不知。陛下细想,南山一役后,简随将朝字诀带去琉璃,简家众弟子也随之而去。可暮字诀却从此匿迹。简家竟然放任如此神功消亡,陛下不觉得奇怪吗?” 盛太后所言不假,这二十年间,不论朝廷还是坊间,不知有多少人试图寻过暮字诀,甚至不惜付出生命,可惜,莫说习得功法,就连这高深武功的影子都不曾见过。 思考下来,齐知让自己也忍不住怀疑。要说海宫有什么地方,既能避开江湖侠客,又能远离军府官兵……不就是皇宫吗? 而宫里最有可能掌握暮字诀之人的确就是皇后。 可皇后刚刚生产,身体虚弱,昨夜又心神不宁,几欲自戕。齐知让实在不忍此时去宛心宫,再向她提什么暮字诀。 良久,齐知冷笑一声,岔言道,“既然母后早就有此推断,为何还要等到今日?如果想知道皇后是否留有暮字诀,母后自己去问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拿朕的孩子作为要挟?” “陛下与皇后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皇后对陛下也最是信任。同样的话,哀家问不出,皇帝便问的出。”盛太后舒雅一笑,淡定又道:“小公主之命,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满朝文武也随声附和,跪地请命,望陛下早做决断。 齐知让环顾四周,这万人之上的偌大宫殿,寥寥算下,竟无一处可以容身。他是皇帝,却早已没有选择的权利。 “钟和!”齐知让不得不下令,“现在带人去宛心宫,告诉皇后,暮字诀和小公主,二者择一。” “这……”俯身领命的护卫钟和不禁为难,“事关重大,若皇后娘娘执意不从,又该如何?” “抗旨不遵,依律当斩!”盛太后厉声命道。 “臣遵旨。” 宛心宫前。 小太监急急慌慌边跑边喊,“娘娘,娘娘……” “你要做什么?皇后娘娘还睡着!”净伊叉腰把着门,一扫帚挥下去吓得小太监一激灵。 净伊定睛一看,这小太监竟是皇帝身边的慎公公,语气立刻恭敬了三分,心里也觉得忐忑。 慎公公丝毫没有责怪净伊的无礼,像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赶时间,喘着粗气奔进了屋。 “慎公公,您怎么来了?是不是皇上今日上朝出事了?你说话啊?”皇后暗觉不妙,挣扎起身问道。 慎公公倒是想说,可一路从正阳殿奔到宛心宫,早就没力气开口了。 净伊看了皇后眼色,连忙从旁端了盏温水。慎公公才喝了半口,稍适润了润喉咙,又急着说道,“皇上刚下了旨,要您暮字诀和小公主二者择一。” “二者择一?”皇后忽觉眼前一亮,“难道朝臣没有为难皇上?我的伶儿……也不是非死不可?” “的确不是非死不可。”慎公公安慰道,“可您拿的出这暮字诀吗?” 慎公公又强调了一遍,皇后才刚回过味来。自相识以来,皇上虽知道她是简随之女,却从未问过暮字诀半句。如今落井下石,拿幼女性命威逼之人,也定不会是皇上。 慎公公见皇后不答,心中已有了答案,又说,“奴才不跟您卖关子了,实话告诉您,就是皇上派奴才过来的。” 慎公公说完,从怀里掏出本旧书,书封上题着“暮字诀”三字。 “皇上让奴才告诉您,一会钟和将军来宣旨,您把这书递出去便是。” 皇后接过这书,双手不自觉颤抖起来,眸中泛起泪光,转而丢下书,掩面而泣。 “娘娘,奴才知道您虽然自小离开简家,但血肉相连,您还是简家人。祖宗家训到您这儿毁了,您肯定难受。可是现在,真不是哭的时候!”慎公公搀起皇后,又劝道。 皇后不言,回眸望着刚被吵醒,呜呜啼哭的伶儿,心下一沉,恨恨地说,“叫皇上放心,本宫定会交出暮字诀。” 第一章 保命之法 半月后,北水河畔,琉璃海宫之界一歇脚驿站内,众人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失踪多年的暮字诀找到啦!”天生长了一副精明猴样的店小二最喜热闹,专挑人多的时候,站在一旁,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话音刚落,还无人接话,就听见簌簌几声脆响。眨眼之间,九枚冰冷尖锐的淬骨钉一招齐发,将店小二头、颈、腋下、心旁、四肢各处包围固定。店小二动弹不得,急得直哼哼。 这淬骨钉的主人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暗器高手舒罗。此人样貌精诡,生来一副急脾气。 “说!这暮字诀现在何处?”舒罗一把揪起店小二的衣领,不由分说盘问起来。 “客官……有话好说,别……别动手。小的说!”店小二连忙求饶。舒罗一松手,他便四肢瘫软地从墙上跌下来。 “小的说是说,客官听听便是,可千万别动邪念。这地方单是说出来,怕是小的就要折寿十年,要是客官您再因为小的一句话送了命,小的就是立刻死了也难赎罪了!”店小二两手一拍,皱着眉,一脸为难。 “嗯?还敢耍花样?”舒罗又一扬手,店小二立刻被吓唬住了。 店小二压低声音,吞吐道,“暮字诀不在别处,就在皇宫。听闻腊月初九皇后生产,生了位小公主。陛下拿小公主性命相要,这才逼皇后娘娘交出了暮字诀。” “什么?娘娘生了位公主,那这谶言……难道说海宫,要女子掌权?”坐在一旁吃面的客人也禁不住参与进来。 “哎呦,”店小二急得直掌嘴,“呸呸呸,这话现在可不能乱说了。皇上都降了旨,说这谶语是假的!” “假的?王诘大人之谶,还会有假?” “哎呦,更别说什么王诘……还大人?王先生刚被贬官放逐了。欺君之罪,唉!说不定哪天咱们在这儿聊着天,就见着他了!” “小二,你这都是听谁说的,这没影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座中一人高声问道。 “我怎么知道?”店小二笑咧了嘴,得意起来,“客官也不看看小店在什么地方,向南跨一步就是海宫,向北跨一步,就是琉璃。两国交界,鱼龙混杂,想打听什么打听不到的!” “哎,我看不尽然。”一位老者突然起身,佝偻着身子接道,“单说别的消息也就罢了,你这消息来自海宫皇城,可不是一般人够得到的地方。我猜,你这两天,怕不是遇到官爷啦!” “啊?”店小二吓到腿软,可仔细回想起来,近半月来店中并没有来过贵客。 不过要说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店小二转转脑子还真想出了点眉目。 三日前,临近打烊。店小二正打着瞌睡,忽然被剧烈敲门声惊醒。推门一看竟是位妇人,黑衣黑袍黑珠簪,发间别致插了朵冰雪玉花。妇人怀抱一黑绸襁褓,襁褓内毫无动静,想是这孩子跟着妇人一路颠簸,此时也觉得累了,便睡了过去。 见有客人来,店小二立刻上前招呼,“客官住店吗?” “不住!”妇人面带倦色,气息急促,抱着孩子从旁坐下,斜瞟了店小二一眼,又道,“劳烦店家来一碗水,再来一碗米汤。小孩子有些饿了。” 店小二一边答应一边觉得奇怪,看来这妇人并不是孩子的母亲。 不多时,一碗飘香米汤和一碗温水一齐摆在了这妇人面前。 妇人拾起木勺,舀起米汤轻轻吹凉,对着小孩子嘴边送去。可那孩子不听话,就是不肯喝下半口。一勺米汤也被白白浪费,洒在地上。 店小二是个热心肠,实在看不下去,挽起袖子便朝那妇人走去,嘴里还振振有词地教训起来,“我说客官,这孩子睡着觉,怎么把米汤喂进去?您是没带过孩子吧!” “不劳您费心!”妇人一把合上襁褓,警惕说道,像是店小二再靠近一步,便会偷走那孩子似的。 “哎呦,客官,您就给我吧,要是饿坏了孩子,您赖上我们店,我也不好跟掌柜交代!”店小二听不出好赖话,竟出手和妇人撕扯起来,几番纠缠后,孩子没抢过来,倒是将襁褓一角微微掀开。 “这……这……来人呐,有鬼!有鬼啊!”店小二只是瞥了那孩子一眼,便吓得跌坐在地,浑身发抖。 那妇人看见店小二这个反应,倒像是意料之中,神情有些愧疚。躬身道了歉,一本正经解释起来,“这娃娃不是鬼,她只是病了,很重的病。” 妇人说完,爱怜地望了望怀里因为骤冷而蜷缩一团的小人儿,心疼地用脸贴紧襁褓,想让孩子暖和一些。 “原来如此。唉,这孩子还这么小,就得了如此怪病!实在可怜。”店小二说着说着鼻头发酸,再问不出别的。 “非也,非也!”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惋叹,“天道轮回,人各有命,幸也不幸,不幸也幸。何来可怜之说?” 店小二一回头,看见在店内休憩的老乞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过来,看来他和妇人的对话,老乞丐都听到了。 “我说你个老乞丐,想不到人穷志不穷,还念过几年书?”店小二调侃道。 老乞丐对店小二的话全然不在乎,也没想着要找他理论,而是径直走到妇人面前。 “姑娘莫怪,老夫有几句话想问姑娘。” 妇人疏疏行了礼,点头默许。 “姑娘怀中是个女孩,没错吧?” 妇人点头。 “这孩子身后脖颈处可有一块拇指大小的朱砂记?” 妇人点头。 “那这孩子,可是腊月初九所生?所生之时可是深夜?孩子出生时,是否天现异象?”老乞丐情绪逐渐激动,有些语无伦次。 妇人越听越奇,这个人怎会对孩子如此了解。可惊讶之余,还是点了头。 老乞丐一口气问完,双目露出喜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喜极而泣,“老天助我,可算让我找到了!” 店小二一听腊月初九,立刻汗毛树立,恐惧之至,忙问道,“客官怕不是海宫人吧?” 妇人不知店小二此话何意,只好如实说,“我和孩子自琉璃来,要去海宫逃难的。” 让妇人这一提醒,店小二才意识到前不久琉璃北疆发生叛乱,琉璃皇帝派其子襄王前去镇压,双方血拼多时,死伤无数,甚至连襄王也不曾幸免,正值壮年却殒命沙场。如今战乱虽平,但内耗严重,百姓流离失所,各自逃难。 “姑娘,听老夫一句,海宫可万万去不得!”老乞丐起身,语重心长地劝起来。 妇人眸中露出凄楚,像是有什么难处。 “没错,千万不能去。”店小二也在一旁帮腔,将谶语一事仔细说给妇人,又道,“现在风声正紧。客官是不知道,腊月初九那天,海宫新生的婴孩全被下令处死,骇人得很。你这孩子正是腊月初九所生,还生了一副怪模样,自然更危险。” 听到这儿,老乞丐躬身上前,颤巍巍伸手要去碰那襁褓。妇人警觉,一把将孩子移开。 “姑娘放心,老夫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奇怪事没碰过。区区一个小婴儿,吓不到我的。”老乞丐一再劝说,走到妇人近旁,一把掀开被角。 婴儿瘦弱不堪,四肢扭曲,聚结一处。面色青紫,呼吸急促,小嘴长得极大,却就是发不出声,双目紧闭,模样痛苦。 “若姑娘执意带这孩子去海宫,不出三日,她必死无疑。”老乞丐神色严肃,不像再开玩笑。 “老乞丐,看不出,你还懂医术?那你可知这孩子得了什么病?”店小二好奇问道。 “姑娘,若老夫没猜错,这孩子的病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老乞丐继续猜测道,指着小婴儿的手对妇人说,“这孩子生下来就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可那人又没有杀死她,想必只是是怕她日后习武卷入纷争,而并非起了歹意。” 老乞丐见另外二人听得入迷,皆未说话,索性继续解释下去,“这断筋的手法很是熟练,根根精准,分毫不差。想来此人不是学过医便是练过武。我看姑娘的打扮,家中应当有人故去不久,而且,姑娘气质不凡,至少也是琉璃官府出身。如此推来,我好像知道姑娘是谁了。” “既然您知道了,就不要说了。”妇人眉头紧锁,神色黯然。 “唉!看来姑娘不是去海宫逃难的,而是去寻仇的!”老乞丐哀叹道。 “实不相瞒。”妇人只好承认,“掌门临终时毁了这孩子的手脚,为的就是不让她日后为襄王殿下报仇,深陷纷争。可我作为观内弟子,目睹襄王被害,掌门自尽,怎能袖手旁观?这个仇,自然要报。” 老乞丐听完,慌张地摆摆手,“姑娘的心情,老夫能理解。可以姑娘一人之力,怕是报不了仇。” “老伯,您博学多识,可否指点一二,告诉我如何才能报仇?”妇人心急问道。 “这个不难,只需一人相助即可。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老乞丐用眼神指了指襁褓中的小婴儿。 “孩子?”妇人一惊,惊慌护住手中襁褓,轻轻拍哄,“不会的!我答应过掌门,绝不会让这孩子与复仇之事有半点瓜葛。” “姑娘,大错特错啊!这孩子是生于乱世的不世奇才,乱,可定国,和,可安邦,国运气数,悉关一人。天命难违!她是注定要卷入争斗的。若执意让她避世远争,她便失去了存于乱世的意义,早早就会夭折了。” 妇人登时脸色煞白,惊恐异常,“难道我不让她远离争斗,就能让她能活下来?” “也不尽然。此女要承天之大任,必受常人所不能受之难,方能历劫重生,逢凶化吉,保住性命!”老乞丐少做沉思,深沉说道。 “您既然如此说,看来是知道保命之法了?”妇人眸中忽而闪现一道光,仿佛看到最后一丝希望。说完,妇人立刻抱着孩子跪在地上,“望高人赐教,救救这孩子。” “姑娘请起,不必客气。老夫这里的确有三条保命之法,只要姑娘悉数照做,便可保这孩子无事。第一,姑娘现在不要去海宫,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姑娘先前所在之地对这孩子最是安全。至于复仇之事,大可从长计议。” “第二,这孩子身份特殊,父母又双双出了事,朝党之争,任谁都留不下她。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告诉任何人她的身世。” “至于第三……”老乞丐捋了捋灰白夹杂的胡子又说,“最关键也最难做到。这孩子要女扮男装,自小如男儿培养,万不可让人知道她是女子之身。刚才看见姑娘进屋,我便帮这孩子算了一卦,这孩子死时着一身红衣,头戴金步摇,浓妆艳抹。所以,这些女子的东西,姑娘一定仔细看管,不能让孩子碰到。若有一日,孩子这副打扮,便是死期将至了。” “多谢高人指点,我一定照做!”妇人说完又要跪下谢恩,却被老乞丐拦住。 “姑娘不用谢我,我这样做,不仅仅是在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帮这个国。只有这孩子能救海宫,老夫必须留下她。”老乞丐坐到一旁,黯然叹气,没来由的突发感慨,“海宫,气数将尽了。” “哎,我说你个死老头,怎么说话这么晦气,要是哪天海宫也像琉璃一样打起仗来,咱们还能有这么安稳的日子吗?”长久沉默的店小二终于开了口。 “难道不生战乱,就算是国泰民安,就算是安稳日子?”老乞丐不知为何生起气,一双圆目瞪向店小二,目光炯炯有神。店小二竟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不曾见过的风骨神韵。 老乞丐激动着又说,“当今海宫,皇帝年轻,太后把持朝政,安插心腹,朝中乌烟瘴气,一盘散沙。真正为陛下着想,为国担忧,为百姓谋福的又有几人?一句谶语,到头来竟成了太后的利器……她不过就是想逼娘娘交出暮字诀罢了。” “你说什么?”店小二突然来了兴趣,“难道就是那个以一敌百,战无不胜的朝暮字诀里的暮字诀?” “除了这个,还有哪个?”老乞丐神色忧伤,又道,“陛下不得不降旨,让娘娘在小公主性命和暮字诀中选一个。哪个母亲会不选自己的孩子?” “这么说,失踪多年的暮字诀一直留在皇后手中?”妇人也觉得好奇,忍不住插言,“难怪这么多年,无论怎么打探都无下落。” “那暮字诀现在在哪儿呢?”店小二又问。 “自然是锁在皇宫。费尽心思得到的东西,太后怎么舍得拱手他人呢?”老乞丐嘲讽地说,店小二和妇人却越听越不明白。 “等等,你刚才说的娘娘,可是皇后娘娘?”店小二脑子一激灵,立刻反应过来。 “算了,都到了这时候,说不说也没区别了。的确是皇后娘娘。”老乞丐答道。 “那就是说,皇后娘娘生了位公主?那谶语难道是说这公主要做皇帝?”店小二没觉得有多惊恐,反倒好奇起来。 “从今以后,再没有这谶语了。”老乞丐恨恨说道。 “这是为何?”店小二不解。 “为何?因为这谶语是假的。” “王诘大人之谶,怎会有假?” “以后也别说什么王诘了!”老乞丐厉声喝道。 “又是为何?” “王诘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因为说了假谶语,贬官流放,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 “啊?”店小二一脸不相信,“还有这等事,你不是在骗我吧!传的沸沸扬扬的谶语,当真是假?” “哼,真真假假,老夫死后,自见分晓。”老乞丐说完,气息不稳,剧烈咳嗽起来,晃悠悠正要离开。 “且慢!”妇人突然叫住他,“还没请教恩人姓名,日后再见好谢谢恩人。” “你问老夫?”老乞丐自嘲地笑笑,指了指自己身前一口破布袋,“自己看便是。” 店小二也是好奇,急忙跟过去瞧,那布袋上绣着两个字,绣字虽脏,却工工整整,笔力刚劲。 只可惜,店小二不认字,端详许久也只是记个大概,刚想再问,却见老乞丐已经上楼。 那字店小二不认得,妇人却认的。眼前这老乞丐,竟是名震海宫的星官王诘。 第二章 掩人耳目 次日清晨,天降微雪,空气潮湿温润。妇人昨夜自驿站出来,单手抱子,单手提缰,一路向北狂奔而去。一夜功夫,已如王诘所言折返回了琉璃。 此时妇人所站之地面朝南山,渺渺云海之中,隐约浮着些楼阁庙宇。盘山而上,流水近旁,不是别处,正是无数医家子弟的心中圣地——清音观。此处苍松劲竹,流莺枯蝉,四时之景清奇各异。观中无香火,无祭鼎,也无云台练武,观内弟子却觅草药,求奇术,以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既慕避世归隐之道,亦行出世救扶之德。十几年间,清音观声名远播,无论海宫还是琉璃之人总会对其怀敬三分。 除了杳杳仙境环绕,清音观也再没什么可叹的外观,观身破败,楼宇相隔甚远,毫无恢弘大气之感。观内弟子不足百人,再加上外出行医问诊,留在观内的人多时也不过半数。观中心有一湖,湖畔沿线曲折,湖水碧澈极深,湖心端立一亭,与湖边芳草仅以栈桥相连,桥身竹制,桥宽仅容一人单脚独立。桥口一碑书着三个乌墨楷体的大字:晴雨阁。 阁内八根柱上均系着玄色丝线,几番交错下来,在阁内半空细密织了张网,网下严整有序挂着些木牌,露时风过,丝绦和着木牌轻扬过远山初日,倒也别有风韵。 只是此时,妇人早已没有心情赏景。她面色凝重,匆匆下了马,孤身过了栈桥,拾起晴雨阁内的橡木鼓槌,对着鼓身干脆一击。轻灵鼓声震得湖面微波连连,愈传愈远。 不过多时,无争殿内负责通传的弟子便已列至门边,看见妇人,神色大惊,几人顿时慌作一团,一边回身向殿内跑,一边大喊:“师父,是易师叔回来了!易师叔……还活着!她没死!” “易师妹!当真是你?”常冉一袭赭石道袍,发髻还未束好,赤着脚便气喘吁吁从殿内冲了出来,“你竟然还敢回来?“ “师兄……”易未话还未说,眼泪却先忍不住淌下来。 一众人大眼瞪小眼,都立在原处不知所措。要知道自易未十三岁随掌门上山以来,还没人见她哭过。常冉更是一头雾水,对这个小师妹,他时常无计可施。十余年前吵吵嚷嚷要跟掌门一同学医的人是她,三月前硬要随掌门到战事前线看护伤员的也是她,如今战乱初平,回到观里抽噎不止的又是她…… 战场上那些苦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残酷,易未不说,常冉也心中有数。可既然当初做了决定,又何来后悔悲痛之说?所以这些关心,常冉自然不会问。他所关心的也只有一件事。 “我问你,掌门呢?”常冉问她,心急气喘,胡须也跟着摆震起来。 易未无颜面对众人,径直跪在地上,沉郁答道:“掌门已故,望师兄节哀!” “你再说一遍!”常冉虽早已知道消息,可听得此话从易未口中说出,仍是一阵晕眩,趔趄几步,险些跌入湖中,“北疆战前,你亲口与大家保证,要将掌门平安带回,现在呢?你上山前可是习过武的……若说别人跟着掌门我不放心,偏偏是你……” “师兄,别再问了。要打要罚,易未绝无怨言。”易未说着从襁褓下抽出一只手,摊平伸到常冉面前,“师兄请罚!” “事到如今,还罚什么?罚你又有什么用?”常冉不知何时眼眶已红了,背过身一步一顿行至殿内。 几名弟子见状连忙将易未搀扶起来,可刚接过易未手中的襁褓,却觉轻松异常,其内空若无物,众人皆奇,掀开襁褓一看,果然一片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人群中不知是谁带了头,高声喊道。 “这是掌门之子吧!”挤不到前排的弟子盲目猜到。 “是啊,掌门离开时身怀六甲,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可是易师叔,这孩子去哪儿了呢?” 易未听得周围议论,更觉得难受。只言片语仿若利刃,令她心如刀割。若不是战火频生,这孩子本不该是这般命数的。她应是生在襄王府,有个武功高强的襄王爹爹,有个医术精湛的掌门阿娘,从小无忧无虑,做个世人艳羡的小郡主。 只可惜,造化弄人,人各有命,天不遂人愿!易未掩面长叹,哀思难止。 “易师叔,你怎么了,说话呀!”弟子劝到。 “掌门在战场诞下了个女孩,她生得很可人,只不过,终究还是没能撑过浩劫,早早夭折了!”易未语气清冷,面无表情,苍冷的面色中早已看不出喜悲。人们总说医者仁心,却极少提及医者的冷淡。怕也只有身为医者才明白,看惯了生死别离之后,人心会变得多么麻木。 “夭折?她可是病死的?可是战时受了伤?掌门的医术怎会治不好她?”弟子不解,又急着问。 “那时掌门已经去世,又何来救她一说?”易未声音颤抖着说,音量渐低,以至连自己也不确信。 “那她当时到底是病成什么样,师叔不能救吗?” 问题突然问到了点子上。易未自然是想救。若是寻常病症也就罢了,易未来清音观这么多年,医术早已不弱,战场临近北疆,山间原野,草药也不难找,要是下定决心救这孩子总会有方法。 只可惜,这孩子的病非灾非祸,而是掌门亲自为之。习医之人故意制造出的疑难杂症,便不是这般好解的了。 易未花了足足三日,才理清掌门为这孩子所断的筋骨,可此时早已错过最佳救治时机,易未一时半会也想不到稳妥的药方针法,这才不得不耽搁下来。好在掌门下手不重,这孩子又服了护心丹,病不致命,就算暂且安顿,日后再想办法也未尝不可。 “不能!”易未严肃回道,渐渐对那些问题失去了耐心,一个人跨过晴雨阁,稍整了整衣服,这才走进无争殿。 殿内弟子行礼退下,易未回身,幽幽合了殿门,走到常冉身边淡淡问道:“我与他们说的,师兄可听到了?” “听到了如何,听不到又如何?”常冉猛一拂袖,正划在易未脸上,显然气还未消。 “师兄别挂心了,那是我编来骗他们的。”易未稍作迟疑又说,“掌门虽去世了,可小郡主还活着。她是掌门的血脉,我怎能不尽心保她?” 见常冉的神色渐渐舒缓,易未终于开口将这几个月来的经历详细说与他。 “决战当日,襄王大胜,斩杀叛贼徐术,回营时毫发无伤,根本就不是因为平定叛乱才战死沙场!”易未断续地讲着当时之景,直到现在仍悲愤难平,“是因为回程时遭人暗算,军队苦战多日,精疲力竭、寡不敌众,这才……” “怎会有这样的事?既然徐术已死,还有何人会暗算襄王?” “是海宫!”时隔多日,易未眼中的怒火仍未熄灭,“他们趁乱而攻,豪取强夺,次日昌池便失守了。若不是襄王殿下全力抵抗,拼死等来二殿下的援兵,怕是如今连清音观也难逃战火。” “胜之不武,卑鄙小人!唉!”常冉接连叹气,脑海中已然浮现出种种战场惨烈。 “掌门与襄王殿下情深义重,得知殿下遇难,掌门冒死冲去前线,那夜回来动了胎气,孩子不足月就出世了。掌门气血虚弱,自知难以回观,怕再拖累行军,夜深之时,自缢身亡了!只留下这孩子,浑身青紫,瘦弱不堪,还生着重病……” 常冉吃惊地微张了嘴,本已泛着泪光的双目中掠过一抹希冀,“那你为何不将她带来?襄王死后,襄王府众人要么遣散,要么入宫为奴,这孩子虽贵为郡主,可一个人孤苦伶仃……倒不如就留在清音观。” “我没有保护好掌门,又医不好郡主的病,有何颜面再回师门?”易未偏过头,有意回避着常冉一再质问的目光,“我带着孩子,一路向南,想直接追入海宫为掌门和襄王报仇,可不料刚到北水,便遇上位高人。他说这孩子是天谶之命。” “天谶?此言怎讲?” “师兄有所不知,海宫有一谶:腊月初九,双星曜日,帝王之命也。谶语里每一条,与这孩子都相符合。也说不准她生来,便是要做帝王的命!” “呸!这种话你也敢乱说?”常冉素来刚正自律,最听不得这番有悖礼法的言语,立刻发起怒来,“你我皆是清音观弟子,师门家法,不问国事,不言政论,难道你忘了?再说,一个女子,做什么帝王?都疯了么?” “女子怎么了?”易未紧跟一步,毫不示弱,“掌门也是女子,心胸宽厚,才思过人,半点不亚于男子。” “我说得是掌门吗?”常冉说不过,便岔出话去,“我说得是这小丫头,什么天谶?什么帝王?哼!歪理邪说。我常冉是医者,只信祖宗医术,最不信的便是天道。” “师兄……”易未欲言又止,看着常冉怒气冲冲绕到殿后,心中竟还为他这小儿怄气般的脾气觉得好笑。 易未刚追上去,常冉却突然停顿又说,“我不管你说什么,这孩子必须给我带回观里。” “这个师兄放心,我已将这孩子托于山下一户人家,三日后那家人带上无事牌,便会送她来清音观。到时,你我趁机收她为徒,正好将她留下。如此一来,观中其他弟子便不会起疑。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可再告诉旁人。” “既然你都打算好了,还来告诉我做什么?“常冉虽是答应,话一出口,却还是刚硬的一副臭脾气。 “如今清音观里,我最信得过的就是师兄了。所以这孩子上山前,有几句话我一定要嘱咐师兄。”易未取下腰间锦囊,从中抽出一纸信笺,将其递与常冉。 易未来时,早将王诘所言一字一句书在信笺上。 “这是何物?”常冉眼见又要生气。 “师兄莫急,这‘保命之法’是那高人赐给郡主的,悉数遵守便可保郡主平安。若有违背,郡主就会有性命之忧。我已依照上面所说回了清音观,可至于这后两条,还要烦请师兄配合。” “我?”常冉没好气地将信笺摔在地上,瞪了易未一眼,又背过身去,“若是没有遇上这高人,你怕是连师门都不会回了,还会认我这个师兄?” “师兄这是哪里话?如今掌门去世,师父闭关,清音观自然以师兄为尊。我要做任何手脚,都不可能瞒过师兄。思来想去,还是告诉师兄最为稳妥。”易未拾起信笺,恭敬递给常冉,“师兄若是同意照做,这‘保命之法’便留在师兄这儿。” “哼!我要是不同意呢?你给我留下半点选择余地了吗?”常冉嘴上责备着易未,却还是一把拽过信笺,藏于袖中。 “我知道,师兄素来不信这些邪门左道的法子。别说师兄,放在先前,我也不信。只是遇见这孩子以后,我才明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道理。掌门用一世心血栽培了清音观,如今就留下这一线血脉,若再出半点差错,你我如何对得起她?” “这些还用你教?”常冉再听不下去,转身拂袖而去,行至较远才从殿后一片竹林中传出清朗一声,“我信了便是!” 易未不言,微勾了嘴角,心下不觉一松。她明白,常冉这般,便算是答应了。 第三章 清音神童 三日后初晨,天还蒙蒙亮,清音观外却早有妇人冒雪跪于门前。妇人面色蜡黄,像是穷苦人家来请人救济看病的,怀中抱着一只破烂襁褓,将婴儿捂得严严实实。小婴儿也是听话,和这妇人上山以来,半声不吭,不哭不闹。 可跪了半个时辰,都不见有人来开门,眼见怀中婴儿已然冻到抽搐,妇人看着甚是心疼,心急之余上前敲门,却也没有人应,一时间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办。 忽然,妇人背后传来一阵悦耳笛声,伴着童声的浅唱低吟,渐行渐近了。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小不点的童子,也学着大人的模样穿着宽大道袍,骑了匹额间淡褐,通身雪白的小马驹,手拿竹笛,悠哉游哉地踏雪上山来了。 那童子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哼着童谣:“南山客,客南山,南山新雪冷秋衫;寒冬雪,雪中寒,清音奇观访医仙……” 看见妇人,童子倏地停住了,“怎么说到医仙还真有个医仙,喂!你是仙人吗?” 妇人急忙摇头。 “我猜也不是。”童子也跟着摇摇头,随即郁闷地撇撇嘴。 童子下了马,绕过妇人行至门前,才猛然想起,回头说,“对不住,打扰了!” 妇人又摇头,单手在半空比划了良久。 “啊,我明白了,你是个哑巴!”童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妇人急忙点头。 “拜师的吧!”童子走近盯着妇人的眸子,“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又不傻!你拿着无事牌,不来拜师,难不成还是来看病的?”说罢,从自己袖中也掏出一块牌子,和妇人手中那块一模一样。 妇人猛地一阵点头。 “哦,那就是既来拜师又来看病,我猜的没错吧!” 妇人点头,神情大喜,使劲指着怀中襁褓,口中支支吾吾。 “你是说要来拜师的是这小孩?”童子又问。 妇人示意没错,却还是用手不住指着那婴儿。 “哦,难道看病的也是这小孩?” 这回妇人更是喜出望外,直接将婴孩托付到童子手中,双手合十,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童子见状倒有些慌了,“喂!磕哪门子头啊?我收了她便是了!唉!”说罢,童子生涩而吃力地抱起婴儿,朝马腿上蹭了蹭,小马立刻听话卧下,待童子和孩子坐稳,才又起身。 童子站在门前,高呼了一句“开门”,片刻后,便有弟子前来迎他。 守门的弟子依例问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清音观怎么这么多规矩,连长老进观都要盘问?”童子眉头一簇,极不开心地拿出竹笛,朝着那弟子头上就是一棒。虽说这一击并不用力,可那弟子却觉头皮发麻,眩晕难耐,当即倒在地上。 “这也太不禁打了吧!”童子连忙收起竹笛,跳下马,拽住那弟子的衣领,运气发功,掌中直抵弟子眉心,不消一会儿,那弟子醒过来,连忙跪地认错,“弟子不知是小师叔上山,这就去禀告师父和易师叔。” “罢了,你去吧!”童子打发走了守门弟子,再回头看,那妇人不知何时已下山去了,对这孩子既不担心也不留恋,看来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将其留在观中。 “凌海,我们也走吧!”童子抚了抚他的小马,攀上马背,搂着婴儿,照旧唱起童谣来。 不知不觉,童子已来到无争殿前,却迟迟不见有人来迎。屋外寒风刺骨,童子等得不耐烦,干脆下了马,抱着婴儿爬上高台殿内,拍了拍衣服正打算进殿,又被刚才那个弟子拦下了。 “怎么又是你?”童子霎时不悦。 “小师叔再等等,易师叔和师父,两位长老昨夜起了争执,今早起来还在吵,您这会儿进去,不是又添乱吗?”弟子好意劝到。 童子眼珠一转,心中不觉烦闷起来,若在平时,他是最讨厌争锋吵嚷的,不进去也罢。可今日望见怀中襁褓,忽然又觉得不能犹豫,怎么说,这小婴儿都是病人,人命关天,岂能耽搁? 想到这儿,童子立刻冲进了门。 易未和常冉丝毫没意识到门边立了位小人儿,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甘退步。他们的话在童子听来,争来争去也不过一件事——谁来做新徒弟的师父。可字里行间,二人都不曾透露这位新徒弟是谁。 “咳咳。”童子清了清嗓子,正打算说话,只见一枚半指粗的银针不偏不倚朝他甩来,童子来不及闪躲,下意识俯下身护住怀中婴儿。 这清音观不是禁武禁斗嘛,到底是什么大事,还让这两个人动上手了?祝子安有些不解。难怪清音观这么多弟子,没一个敢来劝架的。要是撞见长老坏了规矩,到底罚是不罚? 未等祝子安想清楚,“啪”地一声,猝不及防,又是一根银针。 “你们清音观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童子这下真急了,抻直身子,不依不饶吼起来。 易未和常冉这才发现,原来屋里还有这么一个小机灵鬼。二人交换眼神,纷纷停手。 易未上前拔下银针,收回腰间一银丝镶边的锦针袋中,面对童子,顿生疑惑,忙问,“你是谁家的小孩子,怎么混进来的?” “什么叫混进来?”童子叉腰叫板,“我可是你们医祖新收的徒弟——堂堂通州康王府的二公子,祝子安!”说罢,童子俏皮地努了努嘴,将襁褓放到一边,恭敬朝面前二位行了一礼,端正说道:“子安见过常师兄、易师姐。” “通州康王府?”易未神色突变,有如晴空转阴,复又飞速抽出银针,眨眼间那银针已抵在祝子安咽喉要处,随时可要他性命。 “你们俩还有没有点规矩,光天化日之下,还敢在无争殿伤人不成?”常冉话虽严厉,却仍站在原地不动。若是真着急,他早便冲上去了,此时这般说,也不过是想以师兄身份震一震这新来的毛头小子。 可惜,祝子安非但不识时务,还变本加厉起来,挺直身板喝道:“臭道士,你喊谁没规矩呢?要怪也要怪这个要杀我的妖姑,关我什么事……” “你……”常冉用手指着祝子安,刚想臭骂一顿,忽然想起一月前的惨剧,立刻住了口。 一个月前,海宫通州城郊爆发瘟疫,常冉随师父平恩铭下山诊病,在一处窝棚里见到正为人治病的祝子安。这孩子不过五、六岁,却生性开朗、毫不怕生,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杂役,任他驱使,一看便知是生在富贵官家的公子哥。 可说是公子哥,又不像公子哥。常冉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哪门哪户能让家中这么小的公子哥到重灾区来的,先不说会不会染病,就是眼见着生死离别,一般的小孩子也会受到惊吓、面露惧色。可祝子安不同,小小年纪,却主意极正,处变不惊,看起病来也有模有样。 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明明已苟延残喘的老乞丐,在祝子安手下不到半个时辰,竟面色泛红、目光清晰,稍事休息,便独自一人走出了窝棚,宛若常人。 “这小娃娃甚是可爱!”看了大半天,平恩铭笑嘻嘻地就得出这么个结论,站在一旁捋着花白的胡子,越看越称心。 “哼!哪有什么真本事!治标不治本,保准就是个江湖骗子!”常冉开口便骂。 其实要说他有多讨厌祝子安,也不见得,只是这次瘟疫的治疗药方,是他和其他清音弟子研习三天三夜才得出的,即便如此,也不是什么神药,病人服药至少七日才能见效。如今这个祝子安居然能在短短半个时辰内让病人几乎痊愈,常冉不用细究,立刻便觉得是谬论。 “唉!冉儿,你错了!世上又不是只有清音观一个地方有大夫,你们的那点破药方,早就不好玩啦!”平恩明一把年纪了,可见到奇异的治病之法,依旧兴奋得犹如孩童,佝偻着身子蹦蹦跳跳来到祝子安面前。 “爷爷,你来看病?”祝子安直奔主题。 “不不不,不来看病。爷爷是来陪你玩的。”平恩铭笑眯眯盯着他,怎么看怎么喜欢,恨不得一把将这小娃娃攥在手里,左摸一摸,右瞧一瞧。 “玩?玩什么?”祝子安倒是回得礼貌大方,丝毫不觉得这要求不合适。 “爷爷很好奇,你是怎么治病的。这样,我们玩个游戏,爷爷虽然没病,但是你把爷爷当病人,也给爷爷治一治好不好?” “不好!”祝子安拒绝得很干脆,“我的方法,给病人能治好,好人用了,可就给治病了。” “满口胡言!我师父让你治,你治便是了,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常冉最看不惯后辈顶撞,何况又是在师父面前,起身便教训起来。 “臭道士,既然你不信,那就让你开开眼!过来!”祝子安不慌不忙从羊毛坐毡上站起来,双掌运足真气,缓缓推入常冉体内。 那种感觉,常冉一辈子也忘不了。那股真气至纯至阳,宛若游龙般灌注全身,霎时间,五脏六腑被推挤揉挪,四肢经脉分崩离析,气血倒流,直冲颅顶。常冉只觉眼前一黑,粘稠血液自七窍流出,整个人跌倒在地。若不是师父在场医治及时,恐怕自己小命不保。 再醒来时,师父非但不担忧,反而兴高采烈告诉他,要收祝子安为徒。二人以一支竹笛为约,一月后上山拜师。 常冉明白,祝子安天赋异禀,年纪尚小就有着扎实深厚的内功,师父收他学医一来是惜才,二来是怕他日后习武生事,留在清音观,学些善道,这天赋也算是用在正道上。 可有件事,常冉怎么也想不通,师父年事已高,多年未收过徒弟,观内弟子一直是掌门、常冉、易未三人教导,如今就算想将祝子安纳入师门,和其他人一样交给常冉他们便是,何苦要自己教导。 难不成师父是觉得晚年寂寞,想拐个乖孙子玩玩? 可是这孙子……也不乖啊! “你什么你?”常冉耳边又飘过祝子安自以为是的调调,“没看见这妖姑还拿针架在我脖子上呢!有你说风凉话的功夫,早把我救下了!” “你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吗?还需要我救?”常冉像是故意与祝子安较劲,专门看笑话似的。 “若是要杀我的人是你,我当然还手。可我娘说了,不准打女人!所以,我不打她,你来打!反正你这个臭道士不仁不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罪名多一项少一项都不妨事!” “祝子安!”常冉面露凶色,双颊通红,脖颈青筋暴起,举手便要打。 “你打呀!你打呀!看来上次你伤的也不重嘛!”祝子安一边贫嘴一边回神看着易未。 说也奇怪,不知何时,易未竟已双目含泪,滴滴答答按捺不住。祝子安不忍,也跟着安静下来。 “师兄,你别插手,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易未坚定说道,丝毫不像是玩笑话,倒令常冉吃了一惊。 “什么?你当真要杀他?”常冉不解,素来性子柔韧的易未,竟会对一个小孩子不讲道理。 “他是齐寒月的儿子。”易未又言。 “我娘的名字也是你叫的?我告诉你,我娘可是海宫长公主,圣上的亲姐姐!”祝子安傲气答道。这话他不知听人说过多少遍,背也背会了。可不料今日却不起作用。 易未狠绝一笑,又将针逼近三分,“这就对了,证明我没杀错人。” “易未,你胡闹什么?”常冉喝到,“等师父回来,要是知道你伤了小师弟半分,你我二人都难逃追责。” “师父回来想罚便罚!但这孩子该杀也一定要杀!我要替掌门和襄王报仇!”易未这话虽毒,可银针刺向祝子安,却始终难向下进针。 “这和掌门跟襄王有什么关系?”常冉愈发不能理解。 “你可知那日海宫领兵之人是谁?就是他母亲齐寒月!冤有头,债有主,你既是齐寒月的儿子,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易未持针之手颤抖不止,猛地向下一刺,鲜血流出,伴随着祝子安“啊”地一声,易未忽觉手肘无力,银针落地,她也跟着瘫在一旁。 祝子安来不及管伤口疼痛,恍惚中张开眼,才知刚才是常冉及时用针刺了易未的穴道,救下自己。 三人仇视相对,谁也不言,僵持良久。 直至角落里,忽而传来阵阵啼哭。 第四章 万阳掌法 “孩子?”易未作为女子,本能便对哭声敏感,何况眼前这襁褓、这襁褓外半露的近身佩、这玉佩边坚强伸出的干瘦小手……所有一切,都这般熟悉。 “是她?”常冉忙问。 易未惊喜,来不及管一旁的祝子安,起身冲过去,温和将她抱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严肃对向祝子安,“我问你,这孩子是哪儿来的?” “进观时,门外跪了个哑巴,说要带这小孩治病,还要拜师。喏,我连无字牌都带回来了。” 易未一把抢过祝子安手中的无字牌,端详许久,终于确认,“错不了,她就是阿若。” 常冉一听,急忙抢过孩子,掀开一看竟是这般如此病态,立马又怒,“这孩子跟着你一月不到,就成了这般模样!” “这孩子一月前手脚经脉皆错,我用了三颗护心丹,才让她心脉不致受损。这般杂症,哪儿是这样容易治的?”易未怜爱逗着襁褓中的婴儿,草草解释了几句,显然也不上心。 眼见面前二人因为一个孩子,氛围渐渐缓和,祝子安却越听越糊涂。 “喂!你们居然还有心思聊闲天!赶紧治病救人呐!”祝子安跳着脚,也想看看那婴儿模样,只可惜,努力半天也只是干着急,连那婴儿的小脚也够不到。 “对,对!”易未这才从欣喜中缓过神来,“救人要紧。” 常冉抱着孩子,易未和祝子安紧跟其后,三人绕到殿外,穿过竹林,直到清幽雅静一处宅院。宅院正中镶着块竹匾,其上写着:通竹小馆。此处便是常冉平日休憩之地。 易未接过孩子,轻柔放在床角,刚要打开襁褓又陡然停住,一个眼神瞥向祝子安。 “你先出去!”易未命令道。自祝子安进门,易未还未叫过他一句师弟,可自己的说话作派却俨然一副师姐模样。 可她不曾想,这个小师弟可不比寻常师弟听话。 “凭什么?”祝子安捂着脖子,蹙眉反问。 “这有什么凭什么?长幼有序,她是你师姐,年长为尊,你既听到她说,照做便是!”常冉当然明白易未的心思,连忙在一旁帮腔。易未不过是怕祝子安发现这婴儿是个女孩,日后不好隐瞒罢了。 “自古皇帝下诏、官员断案,哪样不是论对错、讲道理?你要是不跟我说明白,我还偏不走了!”祝子安说到做到,抬了条腿翻上床,就坐在襁褓旁边,插着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祝子安,这是清音观,不是你们家通州老宅,这可没什么长公主给你撑腰!”常冉破口大骂,眼睛发红,恨不得拎起祝子安的小发髻将他拖下山去。 “哎,师兄。”易未暗示常冉住口,像是想到办法。 常冉脾气暴,没耐心磨祝子安,易未一时半会也赶不走他,便心生一计,从身上解下一条黑绸,手法熟练地将祝子安双眼缠紧。 “你们……要干嘛?”祝子安蒙上黑绸,什么也看不见,双手摸索着触到一旁襁褓,自己还觉得挺有意思,不自觉笑起来。 “你不是要留在屋里吗?可以!只要你蒙上眼,不偷看我们给这孩子疗伤,我就不赶你走,如何?”易未一本正经和祝子安谈起交易。 “没问题!成交!”祝子安虽然懂得不少,可心性到底是个孩子,只要让他觉得有趣,自然就听话了,小嘴一张,两颗小虎牙分居两旁,甚是可人。 看他那一笑,易未的心也跟着软下来,从药箱中拿出一瓶药水,抛给祝子安,又嘱咐道:“我那水银针针尖上有毒,这是半副解药,你把这药敷在伤口上就不疼了。要是你乖乖听话绝不偷看,等治好这孩子我便把剩下半副解药给你。” “好!”祝子安想也不想,一口答应。 解决完祝子安,易未将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拍哄,反手解开襁褓,又把孩子赤luo着放到室内一处黑铜火盆旁的绒毯上,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宜人。孩子放在旁边,便不会因为觉得寒冷而啼哭了。 常冉早命弟子烧了滚水,水盆边搭了巾帕,四周整齐列满了各式银刀、银针。 “师兄这是要……?”易未看着眼前的阵仗,倒有些云里雾里了。 那日与常冉提起小郡主的病情,常冉自信满满向易未保证,此病可医,就像是寻常小病、药到病除。可看现在这准备,显然不是施针用药那么简单。 “如今她经脉俱损,唯有剖开腐肉,归正筋骨,再辅以烈药,将残筋断脉彻底消断,用刀刮净,等伤口愈合,牵针引导经脉重生……” “这怎么行?”易未还没听完,额间已汗珠遍布,脊背冰凉发麻。她自然知道常冉说得是掌门《启医录》中所言的易筋之术,几日前她也曾想过用此法治疗,只是这方法听来精妙,却从未见有人实施过。何况如今的病人还是个不满一月的婴儿,易未当然觉得冒险。 “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要想救这孩子,唯有试一试此法。”常冉说着自己也觉得发虚,手持银刀,颤抖难落。 “臭道士,你是不敢了吧!”祝子安咯咯地笑起来,嘲弄地不住拍掌。 “你偷看了?”易未俯身护住孩子,又质问道。 “还用偷看,猜都猜得出来!臭道士你喘得这样厉害,显然是害怕!” 常冉气急败坏,提着银刀怒冲冲朝祝子安扑过去。 刀刃触到祝子安脖颈,冰凉之感立时袭来,祝子安倒是不怕,昂起脖子,理直气壮又说,“臭道士,你可想好了,要是杀了我,就没有人救这小娃娃了!” 常冉也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把将银刀掷在地上,将信将疑问道,“那你倒是告诉我,你要如何治?” “亏你们在清音观待了这么久,连掌门所著经典都没好好读。那《启医录》易筋篇里除了你说的这种断筋再生的法子,还有一种,无需割肉刮骨,只要以内功归正筋骨便可,此法痛苦更少,自然也更保险,只不过……时间长了点。” “你说的这方法难道是‘万阳掌’?”易未自幼学过些粗浅的武学根基,对这些功法秘籍也比常冉了解,当即便猜出答案。 “哦呦,还是妖姑姐姐厉害……我猜掌门是怕在书中提及武学,会坏了清音观远离武斗的规矩,所以才故意没提‘万阳掌’的名字吧!其实在江湖上,这功法随便一个小乞丐都晓得!”祝子安跳下床,背着手转了三圈,觉得无趣,又回头呲牙做了个鬼脸。 “他说得可是真的?”常冉没习过武,自然也不关心这些武功,只好向易未询问。 易未点头,答道:“不假。当初我看《启医录》,就心存疑问,掌门所说的这种易筋之法,和海宫鲁一将军所创的万阳掌多有相似,可一直不敢确定。” “这有什么难确定的?你信我就是了。我娘小时候跟着鲁一将军学的武,这万阳掌的招式,我娘经常练,我看了无数遍,都看烦了。”祝子安一副小大人模样,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那依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带着这孩子跟你上通州,求齐寒月?”常冉光是说说都觉得荒谬不堪。 “何必那么麻烦?”祝子安拍拍胸脯,自信说道:“我就行!” 易未和常冉一齐打量着眼前不过六岁的小人精,谁也不敢相信。 “你刚才说,你只是看过万阳掌,并未学过……”易未先阐明疑问。 “看便看会了,还要学?再难的武功我都见过!万阳掌算什么?”祝子安说完,见两位长老都沉默不言,便知是话说得不妥,可又没有半点要收回的意思。 “不学无术,还志得意满,张口狂言!哪里像个清音长老?”常冉拿满地乱跑的祝子安没办法,只好又训斥道。 “清音长老该如何?像你这样,动辄生气,怕是过不了两年便会心脉受损,暴毙家中。到时候,你就让那些规矩给你陪葬吧!”祝子安边跑边骂,气人的功夫十分了得。 “你……”常冉骂不出口,恍惚间还真觉得心口闷痛,稍有不适。 “师兄,等救下孩子,你我再收拾他也不迟。”易未连忙上前拦住常冉,低头沉思道:“我倒是觉得他说的万阳掌可以一试。” “什么?你竟然相信这混小子?”常冉对易未的不明事理感到意外。 “师兄放心,我就拿针站在他身后,若他敢有半点歪心思,我立刻封了他的穴道。我习过武,功法对错,应该还看得出。” 祝子安听见易未替自己说话,顿时大喜,兴奋地跑去抓住易未裙角,耍赖似的软磨硬泡道:“既然你信我,那我是不是能把绸子取下来了?不然什么也看不见,怎么治病?” 易未当然不会答应。可祝子安才管不了这么多,他早被那绸子绑得不耐烦,伸过小手一把将它扯下。 易未和常冉再怎么说,都不比一个孩子来的机敏,二人左右阻拦,皆是无用。易未再看时,祝子安已经跳到婴儿身边了。 “原来是个女娃娃!”祝子安还是孩子,对男女有别的避讳还不甚清楚,也丝毫不觉得羞涩,看着面前赤luo的女婴,也只是觉得好玩罢了,“不过她怎么长得这样难看!” 这女婴好像听懂祝子安所言一般,置气地嘟起嘴,呜呜地发出怨怼哭声。 祝子安还是头一回见小孩子哭,立刻慌了手脚,连忙安慰道:“没事没事,我不嫌弃你。等我把你治好了,你一定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子!” 易未瞪了祝子安一眼,连忙抢过孩子,嘴里又教训道:“谁教你的这些yin词滥调?不正经!” “哪里不正经?你们瞧,她不是不哭了?”祝子安邀功一般炫耀着。 易未低头一看,怀里的小人儿听了祝子安的安慰,还真是不哭了,也是奇了。 第五章 三师一徒 祝子安见易未愣着出神,稚气地拍打着易未裙边,要她把小婴儿放下。 万事皆轻,救人为重。易未不再多言,回身将婴儿安于塌上。婴儿赤luo的身体毫无遮掩映在祝子安眼中,易未和常冉心下都觉得不妥却也想不出遮掩的办法。婴儿伤在全身,若要施万阳掌也一定要对全身发力,半点遮挡都不能有。 可看眼前的小人精,倒没有丝毫害羞之色,反而面露严肃。祝子安运足真气对着婴儿腹中心便是一掌。 只这一掌,婴儿便表情狰狞,几欲哭出,想必是疼得不轻。有气无力,即便有哭声也甚是微弱。 常冉见状心疼万分,伸手便要阻拦。却被易未拦下。 易未摇摇头,凑到常冉耳旁低语,“师兄莫急,这混小子虽然滑了些,可他使出的招数,确是万阳掌。” 听得易未这般肯定,常冉不觉又吃一惊。之前单知道祝子安内力深厚,可想不到小小年纪武学修为竟也不浅。再加上刚才他提到的《启医录》易筋篇,随口说出的细节都是常冉没留意到的……这要是将来进了清音观,哪儿还有他这个做师兄的一席之地? 想到这儿,常冉恨得牙根痒痒。若不是看在他能为小郡主疗伤的份上,他真想现在就像倒腾药蛇一般将祝子安盘成一团埋在雪地里,冻他个三天三夜压压锐气。 祝子安自从施掌,对周遭一切便不闻不问,专心地犹如一尊石雕。 太阳从初升到西斜,通竹小馆外人流往来不断,外出问诊的弟子回来,依次向师父常冉汇报一天的工作,秩序井然。常冉也照旧为弟子们答疑解惑,忙碌一日,终于得空歇息时,已是子时。 推门进院,换上便服,舒舒服服地回到里屋,却被眼前之景吓了一跳。 祝子安依旧摆着早晨的姿势,一动不动。若不是此时天色已深,常冉真怀疑自己还在过早上。 “怎么?都一天了,还没好?”常冉摸不着头脑,只好问祝子安身后的易未。 “嘘!”易未比了个手势,示意常冉安静,“照这样,莫说一整天,就是连续七天也不一定能痊愈。” “为何?是不是这小子耍花招了?” “你看他那样子,像耍花招吗?” 常冉挪到侧边,定睛一看,祝子安早已满头大汗,眉头紧皱,双目微眯,随时可能倒下。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运功到现在,已经支撑不住了。功力弱了不少,疗效也就弱了。”易未焦灼说道。 “难道你们习武的就没有法子,暂且停一停,明日再治?” 常冉这一问,还真把易未问住了。自古运功疗伤从来没有半中间停下的道理。哪个大夫闲着没事还故意试试运功一半忽然停下的后果呢?典籍未写,易未自然也不知道。 这样一来,反倒难了。常冉见易未不答,已是焦头烂额。 此时,昏沉沉的祝子安仿佛听到了身后议论,低声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可以……” 他这样说,也确实这样想。他在心里不知念了多少遍我可以。只可惜不管意念多强烈,身体都撒不了谎。 万阳掌的招数,祝子安虽说知道,可真正落在手头,这还是第一次,且不说运功能持续多久,单是运功的方法都还生疏得很,时候久了,自然就不规矩起来。 随着疲惫,祝子安逐渐神志不清,手下也没了准。时而使的是万阳掌,时而又是新路数,那些招式仿佛一直存在脑中,可真叫自己说出个子丑寅牟又说不出。 易未站在其身后,越看越觉得不对。又是一掌使出,易未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这掌法是什么?怎么这么奇怪……” 是什么?祝子安头昏脑涨,嘴里窸窸窣窣说不清楚,易未凑近才依稀听得几句。 “朝者,纯阳之始,发于晦,止于明,晦明交变,虚玄之门。此一点,曰破……” 还未念完,祝子安忽觉眼前一黑,一口腥红自口中喷出,再无知觉。 待他醒来,已不知是过了多久。 “朝字决!”祝子安忽然惊醒,从被窝里坐起。 身旁服侍的童子听得糊涂,忙问,“您做噩梦了?哪儿来的朝字决?” “没……没什么!我瞎说的。”祝子安用袖口揩了揩额头汗,长舒了一口气。 “小长老,我多句嘴,以后就算是梦话,也少说这些,清音观有规矩禁斗禁武,要是让常长老听到你说什么武功,少不了又要罚。” “知道了,真啰嗦!”祝子安不耐烦,用手揉了揉胀痛的头,忙着把童子打发出去。 “等等!”祝子安想起什么,又把那童子叫住。“我怎么会在这儿?” “您忘了?昨晚您突然发病,满口是血,病得可凶了。易长老特意嘱咐好好照顾您。” 易长老?yao姑?祝子安仔细想想倒有了点印象。再看屋外,天又黑了,看来自己睡了一整日。 “那易师姐有没有说那个孩子,她好点没有?”祝子安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忽然这么关切他的小病人。 “孩子?什么孩子?您又做梦了?”童子有些费解。 祝子安听得着急,登时从床上跳下来,在床上躺了一天,即便内伤未愈,元气也恢复了不少,衣服不整,撒腿就往无争殿跑。 无争殿外,老远就听见屋内一阵欢笑。屋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弟子,大家议论纷纷。 祝子安觉得奇怪,从众弟子腿间横穿过去,单脚破门。屋内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常冉手拿着拨浪鼓,对着易未怀中的婴儿露出慈笑。想不到平素板着张臭脸,满口礼法严词的常冉竟也有今日这个模样。 身后不知哪个弟子喊了句“小师叔来了”,众弟子一齐行礼,声音传到屋内二位长老耳中,常冉这才发觉有人偷看,双颊腾地红了,丢下拨浪鼓,轻咳了两声,一众弟子便哄散了。 “我刚在门外听他们说,原来你们让我救的小孩就是你的新徒弟?“祝子安用脚带上门,老样子坐在地上,双手交叉,俨然一副上司做派。 常冉和易未一头雾水,还不知道祝子安问的是谁,就异口同声答道“没错,我徒弟!” 祝子安用小手拍拍脑门,愁眉不展。小人精算得清楚着呢,要是再问下去,二人又要因为谁是这孩子的师父打起来。干脆不问了。 “子安师弟,昨日是我对不住了。”三人在屋内尴尬了一会儿,还是易未先破了冰。昨夜翻来覆去想了许久,祝子安不过六岁,大概连他母亲带兵出征琉璃的事都还不完全懂,父辈间的恩怨,何苦埋怨在一个孩子身上。再想起他冒死为小郡主疗伤,骤然停功也伤得不轻,易未心里的恨意已消了大半。 易未对祝子安的态度忽然大反转,他还有些不适应。祝子安翻了个白眼,一副不领情,“你能跟我道歉,看来是这孩子好了!” “是啊,昨日养了一晚,今早阿若就好多了。多亏师弟出手相救。”易未说完,见祝子安有些木,又主动将阿若递到祝子安怀里。 祝子安接过孩子,痴痴看了一会,咯咯笑起来,“你刚说这女娃娃叫什么?” “文若,阿若。” “姓文?” “不是。”常冉答,平白怒起来。 “不,是,是姓文。而且,今后不要再说她是女娃娃,即使对我和你师兄,也少说为好。这孩子身份特殊,以后只能做男孩养,要是让人知道她是女孩,就会有性命之忧。”易未有意掩饰,回头与常冉四目相对,似在劝告。 “为什么?”祝子安忽而好奇起来。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常冉又急。 “算了,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我有个条件!”祝子安也不计较,用小手触了触文若的小脸蛋,昂起头无邪地问,“yao姑师姐,你会哄小孩吗?教教我好不好!还有……要怎么照顾她?” “你学这个做什么?清音观那么多人,还缺个照顾孩子的不成?”常冉先想不通。这次莫说常冉,易未也不明白。 “因为……以后她做了我徒弟,自然要我照顾她。”祝子安理直气壮脱口而出。 徒弟?易未和常冉先是一愣,而后双双怒起来。这个祝子安平时开开玩笑也就算了,收徒这种事,也拿来说笑。他才来清音观几天,就嚷嚷着收徒,还是掌门之女……太没规矩了! “不行!”面前的二人一口回绝。 “或者,我们三个分分,每个人做她几个月的师父,从正月到腊月,如何?我很好说话的!你们清音观都是大人,不好玩!好不容易有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做了我徒弟就有人陪我玩了!” “不行!” “喂!这可是我的条件!要是你们不答应,我现在就跳出去跟弟子们说,你们的新徒弟是个女娃娃!”祝子安将二人把柄捏得死死的,还起嘴来也丝毫不怕。 常冉见没了胜算,更是急躁,抄家伙就要动手。祝子安却有恃无恐,一副淡然模样。常冉正奇怪,今日这小兔崽子怎么不知道躲了,背后突然传来一熟悉声音。 “冉儿,住手!” 常冉一回头,先见着一只半人高的黄犬,慢悠悠朝无争殿走来。黄犬上骑着一个矮胖的小老头,小眼睛圆鼻头,白发白须,脸上交错地生着斑。小老头手里拿了一根桃木杖,杵在地上声响清脆,震地整个无争殿内一阵嗡嗡低鸣。 常冉缓过神来,忙俯身执手唤了师父。原来这小老头便是清音观说一不二的医祖平恩铭,莫说常冉、易未,就是已故掌门丁音都是他的弟子。上月闭关,足足一月没回观内,不想今日一回来,就遇到这等事。 三言两语问清事情缘由,平恩铭叹了口气,伸手搭在那小孩子的腕上。突然眼睛一亮,像是被吓到了。 “子安,昨日是你给孩子运功疗伤?” “没错!” “你用的是何武功?” 平恩铭一提武功,倒是把常冉易未吓了一跳,这种门中禁语能从师父口中说出,定是事态已经严重,不得不提。 “万阳掌啊!”祝子安接话接得快,本还想借此邀功,可看平恩铭的脸色又不像是高兴。 “你过来!”平恩铭忽然严肃,只三个字,便叫人不寒而栗。 祝子安跟着平恩铭出了无争殿,一路绕上了断崖峰。二人你不言我不语,气氛神秘严肃。要知道他们二人可都是话到嘴边吞不回去的主儿,这次一口气憋了半个时辰一言不发,也不知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直到断崖峰顶,平恩铭随处挑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了上去,不住喘着粗气。祝子安仗着年纪小,体力还算不错,不虚不喘,就站在一旁看着。 良久,夜幕更深,平恩铭好不容易缓过劲,才又问,“你用的功法当真只是万阳掌?” 祝子安头一低,眼睛不自觉瞥向别处,愣愣回了句,“还有……朝字诀。” 平恩铭见他承认,也不多为难他,只是郑重言道,“以后,不到必要时,千万不能再使朝字诀出来了!这也就是你师兄师姐不懂,要真是遇到懂行的,看得出你的招数,你这一年可就白学了!他们非但会偷学了你的功法,甚至还会要你的命。你的朝字诀还远没有练到战无不胜的地步。” “你总说必要,何为必要,人命关天,还不是必要?昨日要不是用了点朝字诀,我根本坚持不到晚上。再说了,你们天天把我带到断崖峰上练朝字诀,如今我的朝字诀都比万阳掌熟了,偏又不让用!” “你以为用了朝字诀,多坚持几个时辰,就是救了她?你以为是个人都和你一样轻而易举就能在体内忍受朝字诀?我刚为那孩子把脉,她的经脉虽已归正,可你行万阳掌为她注入的真气和你行朝字诀为她注入的真气都存于她体内,相互冲撞,气血不通,迟早会落下病根。朝字诀有多大威力,你自己不是不知道。你瞒得了常冉易未那两个笨蛋,可瞒不了我!” “额……师父,我错了!”祝子安反应过来,自己也觉得愧疚,小脸一低,便认了错。 “别,不要叫我师父!这要是让二殿下听到……唉,你是让我老头子折寿啊。教你武功的是二殿下,他才是你师父。老头子我就是奉旨办事把你留在清音观保护你。” “行了行了,说多少遍了!所以现在怎么办?那个孩子……还有救吗?” 平恩铭长叹一声,无奈摇摇头,“办法倒是有,就看你有没有耐心了。每年腊月为这孩子运功,把她体内残余的真气全换成朝字诀纯阳之气,如此一来,就不会有生命之忧了。因为朝字诀太过刚烈,一年只能运功一次。要将她体内全部真气换完,至少要十八九年。切记切记,不能让人看到你运功。而且,这期间万万不能中断,哪怕有一年未替她疗伤,都会前功尽弃,到时候人还有不有得救,老头子我可就说不准了。” 不等平恩铭说完,祝子安先跳起脚,激动地拍着小手,“也就是说,今后这十八九年,我都能见着她了?” “这是自然。” 祝子安听后大喜,有了平恩铭这句话,不怕易未常冉不把小徒弟留给自己。 他想得也的确不错。三月后,还未学会说话的上官文若先缩在襁褓里拜了师。除了这位小徒弟看着有些特别,诸事齐全,与往日无异。高台高桌上摆着药熏瓷缸,一抔土里插了三炷香,香后是医家各位祖师画像。画像前端坐着三个人,从左到右依次是易未、常冉和祝子安。在平恩铭的协商下,三人早先商量好了,春夏,阿若跟着易未;秋冬,跟着常冉;腊月,快到给阿若疗伤时,她便又做了祝子安的徒弟。如此三师一徒,也是开了清音观的先例。 观内弟子不知细情,都觉得稀奇。怎么突然冒出的小师弟会这般受重视。让他们更想不通的是,这位新来的小师叔,似乎更是奇怪,一年十二个月,单是腊月待在观里,收徒不少,却从不授课、讲学,也不见为人诊病。往往到了要为小师弟疗伤时才匆匆赶回来,治完伤又匆匆地走。 要说他是回了通州老家,可连他那长公主母亲也时常找不到他,还差人来清音观打探消息。要说他是出去疯闹玩耍,可疯成什么样才能整年整年不回家也不回师门的?医祖和师父们不管,也没人敢问。就这样一年年挨了过去。 又有人说,在断崖峰上采药时见过一人,像极了祝子安。可他在断崖峰做什么?又不知了。久而久之,祝子安在清音观成了谜——一个十八年都未曾解开也无人能解的谜。 第六章 上官文若 十八年后。 清音观极南的一间极简草屋内,温熏生着炭火,暖意宜人。时值腊月,天降初雪,雪极大,绵密下了多日。草屋虽建在石砌的高台上,院里院外仍存着没至脚踝的残雪。 上官文若缩在被子里,十分不情愿地向外探了探头。她自小身体虚,有些畏寒,最不喜欢雪天,更何况今日除了下雪,还是一年一度的药典。清音观全数弟子都要参加。除了要听各位长老婆婆妈妈说上一长串岁末总论,把各个师门下的弟子拎出来评点一番,还要进行一次大考…… 什么大考?上官文若想到这儿撇撇嘴。说是考察弟子们一年所学,其实也不过是各个师门间的一番“明争暗斗”。 清音观从上到下,医祖一位,就是平恩铭;长老四位——医仙易未、医圣常冉、医狂祝子安和医鬼顾潇,都各有各的徒弟。每年一到药典,谁都希望自己的徒弟能争一口气,拔得头筹。所以,各路争胜手段也是五花八门…… 上官文若只消往窗边扫一眼,单是看屋外各弟子的举止神态,便能知道是哪位师父的徒弟。 笔直地站在柏树下,手捧医书、目不转睛的定是常冉的徒弟,常冉好胜心强,下手也最狠,常常天不亮就让弟子树下排开,背诵医典,他教出的徒弟,多半也是纸上谈兵的书呆子。看现在这架势,这些人大概是从昨晚就站在这儿温书了。 坐在观心湖畔闲闲散散、交谈甚欢的定是易未的弟子。易姑姑心慈,最喜欢让弟子考前放松。 顾潇的徒弟,十有八九都是神神叨叨的,毕竟顾潇自己也是这种神出鬼没的性子,要真是正常人一个,谁会拜她做师父呢!那两个在湖边拿着银针互相往对方身上刺穴的,必定出自顾潇之门。互相刺着,非但不怕疼,还觉得挺开心。 至于祝子安的徒弟嘛……上官文若想到这儿兀自摇了摇头,从这里是看不到他们的。祝子安极少回观里,他的徒弟也跟放羊一般,慵懒自得,随心所欲。有看了半日医书跑去玩雪仗的,有采了半截药就满山跑着追野兔的,也有睡到日上三竿还缩在被窝里回笼的……就比如,上官文若自己。 算算日子,今日是腊月初九,一个有些重要又不那么重要的日子。今日是她生辰,也是每年祝子安回观里的日子。从今日起,直到岁末,她都是祝子安的徒弟。 可迫近正午,观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没人通报也没消息,他是回来还是不回来呢?往年是绝不会这样迟的。上官文若不禁犯起了难。若是他回来,上官文若立刻就缩回被窝里,再暖和一会,因为就算有人看到自己贪睡,责怪上几句,祝子安也一定会替她回挡回去,睡过了药典都不成问题。可若是他不回来,可就没这么好命了。 想了又想,上官文若还是一个翻身下了床。床下自然不比被窝暖和,上官文若一个激灵,不由得皱了皱眉。披上玄色道袍,双手束发,黛丝挽髻,绸带随黑发缓垂披下,俨然一副翩然书生模样。 屋内木桌木椅木床,冷冷清清,素净整齐。让上官文若住在这样破败之处丝毫怨不得观里,真要说起来,这还是她自己要求的。此地距观中心较远,平素少有人打扰,十分安静,很适合她。 上官文若将床铺归置整洁,绕到屋角书架前。书架足有一人高,疏疏分了五格,其上都是些医药典籍。不过上官文若对寻医问药丝毫不感兴趣,那些书多半被翻了一两页就放下,因而即便是四五岁时从师父们手里接来的课本,如今也是崭新的。 说来也怪,书虽然新,书架却旧了。若是看仔细些,其上随处可见擦拭的痕迹,特别是倒数第三格的横架,早被人用手磨得光亮。而光亮之处,隐约可见一道细纹。 上官文若熟练将手按在细纹两侧,依照纹理轻轻一拉,书架自正中劈开,分向两旁。其后漆黑一洞,伸手不见五指。点了灯,缓步向前,脚下触到了石阶。走了三节,才见一木桌,木桌虽也有年头,可做工极好,藏在这地洞中,也很整洁,上官文若对它必是勤于打扫。 木桌上立着两块牌位,借着灯,其上的字依稀可见。左一块写着:家父琉璃襄王上官远清之位;右一块写着:家母清音掌门琉璃襄王妃丁氏之位。 放下灯,上官文若端正跪下,不折不扣行了三拜。复又起身上香,香火氤氲,溢于整室。 “父亲母亲在上,孩儿文若在此立誓,杀父之仇、夺母之恨,定尽全力报之,血刃仇敌、复我疆土、替天行道。此复仇之心,苍天可鉴,日月可照。终此一生,惟此一义。若有违背,立毙于此。不孝子文若,敬上。” 上官文若说完,转身回到地面,将书架合紧。周遭平静,仿若无事发生。 敬香、立誓、拜父母……这对上官文若来说就是一日之始。自她十岁时知道自己身世起,日日如此,从无例外。即便是被祝子安带出疗伤,凌晨才回来,精疲力竭,就算是爬也要爬到牌位前。这是习惯,也是规矩。 易未立在上官文若窗边,见她从书架前绕出,不消多问也知道她做了什么,随即哀伤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她越来越怀疑自己,若是当年没有听从王诘大人之言,将复仇一事告诉上官文若,是不是她便不会像今日这般闭塞清冷。十八年了,当年的谶语少有人提,而这些年上官文若平安无事,过得安安稳稳,所有一切,都让易未越来越觉得那谶语为假了。 易未正出神,忽听得背后清朗的一句“易姑姑”。一回头,正是上官文若。许是学男子说话学久了,上官文若的声音自几年前就不似一般女子婉转娇媚,反倒带了几分巾帼英豪的干练飒爽,乍一听已与男儿声线无异。 “阿若,”易未将手里的竹篮递给她,“给你做了点杞糕。天寒,补补身子。” “多谢姑姑,还有别的吗?” “还有……待会的药典别再迟了。” “知道了,还有吗?” “还有等下祝子安回来,你们不要走得太近。” 上官文若定睛看着易未,一下子反应过来。易未这么急匆匆来找自己,哪里是来嘘寒问暖的,归根到底就是为了这句话。说起来,她生了十八年,年年腊月初九都是这句叮嘱。好在她自己也明白,这是善言。 自己的仇敌是祝子安的母亲,倘若日后大仇得报,她与他便注定陌路。如果定要生疏,还不如不相熟。这样于他们二人都好过些。 “易姑姑放心,弟子自有分寸。” 易未一时语塞,本想多嘱咐几句,可话到嘴边,有如滑石,生生吞回去,还卡得嗓子生疼。犹豫半晌,只好说了句“没了”。 “那就多谢易姑姑提醒,弟子先回去备考了。”上官文若说完,执手弯腰,恭敬行了一礼,提起竹篮,快步回屋,关上门,头也不回。 易未心里像是哽住了,可说她哪里做得不对,又说不出。哪里都对。可就是太对了。对到……让人心疼。 易未多想上官文若也可以如自己其他弟子那般,哪怕和她亲近一些,或者至少,对她笑一笑。但是没有。她心里背负了太多必做之事,抱负,使命,家仇国恨……哪一样都能将她的心死死锁在监牢里。而那些监牢外的东西,她自然不懂去碰。 易未立在原地怔了怔,转身走了。立在窗边见她走远后,上官文若才安心坐回屋内。从床头扯出一本已经泛黄的书,一边翻书一边含了块轻甜微苦的杞糕,临近大考,却分外闲散。 又过了半个时辰,门外有人高声唤道,“文若公子!”声音稚嫩,一听便是祝小五。 祝小五本不姓祝,只是幼年随家中逃荒,被海宫长公主齐寒月救下,给祝子安做了书童,为了报恩,他便改姓了祝。后来祝子安常年在外,祝小五便也跟他四处奔走,虽然今年不过十五岁,却已跟了祝子安十年之久。可去年祝子安离观时,却说什么也不肯让祝小五跟着,临走只赠了他一本“武功秘籍”,叫他留在观内好好学习。 那本“武功秘籍”上官文若是见过的,除了一张正经的书封,再夸不出来。扉页上被祝子安用笔书了——“文若宝典”四个大字。再看内容,也全是和她有关的。书中记录了她所有的日常习惯、饮食起居,具是详细。难道这就是祝子安曾和自己提及的向易姑姑讨要的照顾人的方法? 真是闲得无聊!上官文若初次欣赏完祝子安的“杰作”,气从中来,觉得无趣。也只有祝小五这种小傻子才会将书当真,每日按书中所言尽心照料文若,不敢有半点违背。 就像书中写道:文若喜迟到。凡有观中大事,至少提前半个时辰提醒她。提醒时需立于门外高声喊其名,不可拍门、不可吵嚷、不可破门而入。 祝小五悉数遵守,所以此时立在门边一步之外,只提高音量一遍又一遍喊上官文若,却绝不再上前半步。 “进来吧!”上官文若于屋内答道。 祝小五一懵,从腰间掏出书,又翻了翻,见其上又写:若要进门,需文若许可,让你进,进便是。 看来是可以进门了。祝小五收好书,静悄悄推开门,看上官文若还是一副不急不慌的样子,不禁有些头疼。 “公子,都快考试了,你都不温书的?”小五凑到上官文若身后瞟了一眼她手上的书,虽说看不太懂,但显然不是医书。 “看不下去,所以不看。” “啊?就算不复习,也要准备动身去无争殿啊!药典都快开始了,再不动身真要迟到。” 祝小五本是好意,不料上官文若一巴掌拍下书,杏眼稍斜,显然是有些不满,“你们家二爷没告诉你跟着我的规矩吗?” “唔……说了,二爷叫不要逼您,由着您的性子就好,您自己分得清是非轻重。” 这自然又是《文若宝典》里的话。 上官文若听后向内勾了勾嘴角,适然又道,“既然他让你依我的性子,那今日的药典,我晚些再去。” “啊?二爷说要依您的性子,也没说要惯着您任性啊!” “不是任性,是的确有事。你来得正好,陪我出趟观,去西市吧!”上官文若转身收好书,顺手拿了块杞糕喂到祝小五嘴里。 祝小五也乖,吃了上官文若的这份“讨好”,便不再犹豫,嗯嗯啊啊答应了她。 第七章 打抱不平 正午已过,西市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劲却丝毫未减。有了生气,上官文若也不觉得那么冷了,到一处日光下,转手就将身上鹅毛白的绒披风扯下来拿在手里。祝小五忙帮她披上,却挨了狠狠一记白眼。 白眼就白眼吧!祝小五心想,总比弄病了这位小公子再被二爷臭骂一顿强。 西市上,一切还是老样子。祝小五早些年在观外,没少到这种地方来,对这儿可谓了如指掌。街角蹲着卖糖画的老伯,两文钱一张的画,用的是现熬的果子糖,晶莹剔透,香酥可口,最讨小孩子喜欢;中段有家点心铺,是叫十合子还是合十子来着,祝小五记不住了,记不住自然是因为不好吃,自从吃了清音观的杞糕,那些街头不入流的点心,一概入不了他的法眼。还有那家点心铺的旁边,应该是有个卖包子的大娘,大娘胖乎乎的很是和蔼,方巾包头,特意糊住了一双冻得通红的耳朵。大娘面前的包子刚刚出锅,一屉一屉往外倒腾,喷香扑鼻。那包子个头大,面皮松松垮垮,馅料是喝足了油的大肉,肥美多汁…… 那要是咬上一口,啧啧啧……祝小五看着看着,嘴里渐渐有了“望梅止渴”的效果。 再回头一看身旁的上官文若,站在一家书摊前好一会,纹丝不动,连书页也不翻,祝小五心里火急火燎,再也按捺不下去,“公子,你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去啊?药典到得太晚,小心受罚哦!”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上官文若的雅兴全被搅了,心里有些不爽,却也懒得发牢骚。向旁一瞥,面无表情又将一双明眸对向手中书页,话里也是淡淡凉意,“我看你是饿了吧!” 话音未落,上官文若便平摊手掌,递了两文钱给祝小五。 祝小五抓过钱,欣喜万分,一溜烟便循着香气朝包子铺跑去。上官文若也不管他,嘴角微收,像是司空见惯后的一抹得意。 “公子,这书您要吗?”那摆摊的店家看上官文若气定神闲立在摊边有些不悦,开市许久了,来往行人渐多,总这样挡着生意着实不像话。 “哦。”上官文若简单应着,却没有放下书的意思。 “公子,”不知不觉祝小五早端着热腾腾的包子赶了回来,将一只包子递与上官文若却见她视而不见,不禁抱怨起来,“到底是什么书?你也不嫌烦?”歪过头来,将书名和作者念出了声,“《怀南集》,简从之……怎么又是这个人的书?” “哟,这位小公子认得简先生?不瞒您说,先生离开琉璃有些年头了,这诗集还是我一位远房兄弟从海宫那边得来的,可是不容易,您大可上这市上瞧瞧,再见不到这书了。” 祝小五像是被说蒙了,瞪着眼看向上官文若,见她不答,又向那店家尴尬回了笑,面色为难地朝上官文若凑近了些。 “小五你看,”上官文若终于开了口,将书中一页移了过去。祝小五定睛一看,原来是首粗制简诗,连题目也未加,显得极不正式: 金杯琼露尽,月落雁声频。 冷袖倦拂琴,孤梦北疆营。 人已故,雪未消,情义偏许奈何桥。 云海珠玉只缥缈,功过是非自难料。 不等祝小五开口,店家便又催逼起来,文若再无多余的钱,放下书便走,也没顾及店家话中怨气。 “这是什么破诗,无对仗,无音韵,五言七言都分不清,二爷怕都懒得谱曲,你居然还看得下去,刚才我是没说出来,那店家居然还把它当做宝贝,真是好笑。” 上官文若难得浅笑了一下,转头看向祝小五,“这个简从之平素里以史论见长,我还真是第一次见他写诗。要说他书中诗词读来也算中规中矩,唯独这一首……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祝小五端着包子大口啃了起来,再抬头却见上官文若已然走远,极不情愿又跟了上去。 上官文若自觉没趣,心里虽谈不上烦,却总闷闷的。她曾读过简从之不少史论杂谈,立论新奇有趣,有时还略有偏颇,不过她倒也不在乎。 今日这首诗有些不规矩,她自然也不在乎,要说这首诗真有什么地方吸引了她,便是“北疆营”三字。当年徐术叛乱,父亲领兵交战,就是在北疆。上官文若对关于那时交战的字眼总是很敏感。不过这样的字眼出自简从之一个细弱文人之笔,上官文若仍不禁好奇。难不成十余年前,这人还曾随过军? 一路上,上官文若有她的心事,祝小五有他的包子,二人互不干扰,相安无事。眼见暴雪将停,天色转好,上官文若不知不觉走到一家店铺前,立定转身,“到了!” 祝小五闻声抬头一瞧,匾额上醒目的四个大字:宣临药铺。 难道今日公子带自己出来是……买药的?没搞错吧!清音观什么药没有,非要到外面买。这要是传出去,能给人笑死。 祝小五还没反应过来,上官文若早已进了门。门内一股刺鼻药味,即使在清音观住了一年,祝小五还是觉得有些恶心,随即用手捏住鼻子,小心翼翼跟过去。 “伙计!要芦根。”上官文若一派熟练的姿态,食指关节对着柜台响亮敲了三下,便有小伙计麻利地从帘后赶过来。 “您要多少?” “怎么?昨日才和你们掌柜说好,今日就忘了?” “啊,记得记得!”小伙计眼睛一亮,一拍脑门才想起来。这可是笔大生意,耽误不得。急忙跑到后院,将打包好的干芦根一打打提出来。 祝小五粗粗一点,足有上百包。这是得了什么病,得吃这么些药。况且祝小五对芦根本就反感。今年秋待在观里,好端端犯起了咳嗽,易未熬了不知道什么水,正用了芦根,非要他喝,许是里面加了鱼腥草,水极难喝,祝小五现在想想还犯恶心。自那以后,也就对芦根没什么好感了。 “拎着吧!”上官文若命令道。 “这么多,拎到哪儿去?”祝小五不解。 “自然是观里了。” “你病了?” “不是。” “那是谁病了?” 额……上官文若有些无奈。祝小五远不如祝子安来的聪明。若此时跟在自己身边的是祝子安,这时候肯定懂了,可换作祝小五,又要长篇大论解释一番。 上官文若清了清嗓子,做好了“持久战斗”的准备,又说,“我先问你,你还记得清音观药典大考的流程吗?” “这个记得呀!先是初试,后是复试。初试考辩药,就在药典当日,每位弟子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上断崖峰采够百种药;初试成功的,再做复试,复试考药方,一般是掌门出题,弟子答卷。” 祝小五说得一点不错,上官文若不禁在心里叹道。祝子安平日里一副假不正经的样子,对观内事务毫不关心,原来心里也是清楚的。 “唔!初试……那我们要快点回去,真要赶不上了。”祝小五想起这事,又着急起来。 “你觉得现在回去,就来得及?”上官文若反问道。 从出门到现在,天都要黑了,回去自然会误了点,祝小五想想也是。 “那怎么办?” “那就不回去好了!”上官文若说完,还真在药铺内找了把椅子,悠闲地坐了上去。这药铺看着不大,东西倒是全,这把藤椅坐着垫头垫腰的,很是舒服,上官文若一点要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啊?祝小五这下真是慌了,任性也不带这么任性吧!要是二爷在就好了,定有办法把这小公子绑回去。可眼下就自己一个人,怎么办才好呢?情急之下,祝小五又掏出腰间的《文若宝典》。 第十章第二节写道,若文若执意做某事,特别是此事看似毫无道理,不要阻拦,文若定有先见之明,问清便可。 祝小五看完,收起书,恭恭敬敬凑到上官文若旁边,试探道,“公子,你是不是想到不去初试的办法了,要不然怎么这么淡定?” 祝小五变聪明了!上官文若眯眼看他,自己还有些不敢相信。不过既然他肯问,也没有不解释的道理。 上官文若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祝小五接过一看,纸上书着一百种药名,还编了顺序。 “这是?” “今日初试的题目。” “什么?你怎么搞到的?” “这个嘛,你就别管了。”上官文若勾起嘴角,舒适地靠在椅背上。她自然是不会把怎么溜到通竹小馆,再怎么把这初试题目顺出来的方法告诉祝小五的。一来,怕麻烦;二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若是对祝子安那般不正经的,抖出来就抖出来,说到底这些把戏也是他教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上官文若学会是早晚的事。可对祝小五这样看着就老实巴交的呆鹅,上官文若还真说不出口。 祝小五也听话,说不管就不管了,转而关心起另一个问题。 “可就算你有这题目又有什么用,我们现在又赶不上初试了。” “赶不上初试的头,还赶不上尾吗?”上官文若又道,“你再仔细看,这题目有什么问题?” “问题?”祝小五这下彻底不懂了。要说识文断字,看点诗词,他还能说上一二,可这全是药名,他又不是学药的,怎么可能看得懂。 见祝小五迟迟不说话,上官文若才意识到自己问得不合适,“罢了,也怪我!料你也看不出来。” 上官文若指着初试题目的最后一味药又道,“问题就出在,这最后一味是芦根。” “芦根?这俩字我认得,不过,这有什么奇怪?” “这个季节,断崖峰根本找不到芦根。” “啊?怎么可能,那不是没有人能通过初试了?长老们说要去断崖峰采药,弟子们谁敢不去断崖峰,除了……你。” “哼!”上官文若冷笑一声,听了句恭维却不怎么开心。考题设成了这样,显然是故意为之,今年出题的长老是常冉,全清音观谁不知道他求胜心切,可连着十年了,药典头名都不是他的弟子。带的弟子最多,成绩却最差,叫他面子往哪儿放。若不是被逼到一定份上,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要是上官文若没猜错,常冉手下的弟子定然提前知道了找到芦根的方法,断崖峰没有,观里可说不准还留着些。而别家师门的弟子采了半天药,辛辛苦苦看到最后一味,就算发现是芦根,此时已经在断崖峰耗费多时,根本没有时间再去找芦根。如此一来,药典头名必定出自常冉门下。 此事要是放在别处也就罢了,偏偏让上官文若猜中了。她自小最见不得这般阴诡之计,可说也奇怪,自己见不得,却也不惧。因为要真论起阴诡之计,斗智之举,一百个常冉都未必玩得过一个上官文若。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概如此。 此事不知便罢,如今既然知道了,断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上官文若费心订了这么多芦根,为的就是这药典初试。 “小五,你把这些芦根装在筐里,背回去,先不要回住处,就等在断崖峰下,见有清音弟子下来,就给他一包。” “啊?”祝小五又不明白了,“你把芦根给了他们,他们倒是凑齐药了,可公子你呢?抱着一筐芦根也过不了初试啊?” “这有什么难的?你过去之后跟他们说,我们的芦根不是白给的,一药换一药,用他们的药换我们的芦根,清音观近百名弟子,每人给我们几样药便凑齐了。” “那他们要是不答应呢?” “不可能。没有芦根,谁都过不了初试,他们可没这么傻!”上官文若说罢,自得一笑,先将祝小五打发走了,打算在这藤椅上歇一歇再回去。 第八章 桃木令符 说是歇一歇,歇着歇着便睡了过去。不过这也怨不得她。前几日上官文若见到本喜欢的书,没日没夜读了三日,饭也不吃,最耗元神,所以近来时常觉得疲乏,缓不过精神。这毛病早不是一日两日了,就算是祝子安也劝不住。 每次连熬上几天大夜,上官文若就像霜打的茄子,原地站着便能睡。前年冬日,祝子安一回观便看见杵在冰湖中央的上官文若,举了把扫帚,人靠在扫把上,迎着寒风瑟瑟发抖,祝子安以为她被罚,正觉心疼,可走近一瞧,才明白这是在观内轮值时睡着了,忽又觉得好笑。 此时上官文若斜靠在藤椅上,怎么说都比在湖心站着来的舒服,自然睡得也更沉。 “客官,客官,快醒醒!” 一睁眼,却是店内伙计,神情慌张,语无伦次。 上官文若乍醒,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寒噤,迟钝从椅上挺起身子来,慵懒又问,“几时了?” “您先别问了,此处危险,快随我来!” 危险……上官文若眼睛一眯,一股子好奇顿然涌出。屋外天还大明,就算现在回观里也是白白等在无争殿外,倒不如留下来探个究竟。 上官文若跟着伙计来到帘后内室,正见一男子,衣装得体,气质尚佳,正是这药铺掌柜。掌柜锁着室门,手是抖的,话也是抖的,“娘子,你与小儿就待在里面,不管一会出了什么事,千万不能出来。” 屋内传来隐隐哭声,想必就是他娘子了。 这场面像极了生离死别,上官文若止不住猜着缘由。难不成是这掌柜的得罪了什么人,今日那仇家上门寻仇了? 正想着,掌柜行至上官文若面前,恭敬赔礼,又道,“让您受惊了,实在抱歉,您先到东屋客房避一避,一会可千万不要出来。” 又是这句话。上官文若越发好奇。平素她最讨厌听人摆布,可今日为了能知道这“危险”是何物,竟乖乖听掌柜的话,躲到东屋内。 掌柜安排好一切,匆忙回了店内,可没过一会,又折返回来,面色焦灼,满头大汗。一个人在院内不住踱步,时而还捶胸叹气,“这可如何是好……” “掌柜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不妨说来听听。”上官文若将瘦削面庞挤过窗缝,好心问他。她既然能如此问,必是下定决心要帮了。 “唉!客官还是不要趟这趟混水了。一大早外面来了两位爷,说是要治伤,可这伤,哪是我能治得了的,我是开的是药铺,又不是医馆。我与他们明说了,可他们却不依不饶,这不又来了,非要我治。这要是给他们治死了,都是江湖人,他们盟里必定会找我寻仇啊!” “什么伤,这般难治。我倒是想瞧瞧。”上官文若说完走出屋,随掌柜一起凑到帘后。那影帘许久未洗,其上溅的草药汁犹在,几种药混在一起,气味有些骇人。上官文若也来不及嫌弃,只是屏住呼吸,凝神望向店内。 外面一高一矮两位壮士,粗布衫,蓬头垢面,二人虽有高矮之分,却都生了一副壮硕模样。像上官文若这般瘦弱的小公子,他们怕是单手就能拎起来。 他们的腰间各别了把短刀,刀旁系了根棉线绳,在身侧吊了块木牌,木牌上刻了凹凿花纹,十分精致。与这二人通身的气质全然不符。上官文若再仔细看,二人木牌上的图案竟然一模一样。 “那是什么?”上官文若伸手指了指腰间木牌,朝掌柜问道。 “客官,您先把手伸回来,危险!那是可不是什么木牌,那是桃木符。有桃木符便是亡海盟的人。是亡海盟的人就惹不起!” 亡海盟……上官文若在观外待得时间不长,却也听过这名字。顾名思义,这盟里集结了大批奇人异士,都是奔着灭亡海宫这一目的去的。他们当中有的曾是海宫官家子弟,先祖犯错被罢官,从此家道中落,心中不忿才入了盟;也有的是海宫寻常百姓,不满朝廷无能、百姓凄苦,决心反抗才入了盟。不过除此之外,更多的人入盟,还是源自十八年前北疆之役。 那时海宫趁虚而入,斩杀襄王,掠夺疆土,无数将士血染沙场。可但凡经历那时战乱的人,再回想起当年,又觉得不如一死了之。死了便不再记得,活着只会愈发觉得耻辱。既然觉得耻辱,便要有所作为。 于是,襄王残部里那些身受重伤险些丧命于北疆的将士们,在这短短十几年间,也不知是怎么联系起来,纷纷加入了亡海盟。 亡海盟不比一般江湖组织,有此初衷,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理。据说前些年有过些行动,可无一例外都败了,少数打入海宫的人被尽数杀害,余党为了保留势力,辗转到了琉璃。琉璃先皇软弱,主张与海宫交好,自然也留不下他们。追杀令一出,又不知有多少冤魂。 渐渐的,亡海盟这个名字便没落下去,直到琉璃先皇去世,都少有人提。如今新皇即位,不正应该是政律最严的时候吗?他们怎么反倒活跃起来了。 上官文若向旁一瞥,见那掌柜面色苍白、神情恍惚,早已被吓得不轻。遇上这样的反动组织,换作他人,也多半会害怕。可上官文若自知道他们身世的那天起,出于父亲的缘故,却生出亲切之感,一直想结识盟中之人,无奈他们平时极少聚集,活动又很隐蔽,根本无从寻起。今日撞见,倒是个机会。 “掌柜的,你也随你娘子躲到屋里去吧,这两个人的伤,交给我了!”上官文若口气不小,叫那掌柜更觉得害怕。 “客官,您开什么玩笑,您懂医术吗?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赖上的可是我这药铺!” “我既然敢说,自然是能治。”上官文若说罢,从怀中也掏出块木牌,色泽深紫、微带幽香,其上小字刻着句诗。 “清水自心源,音余万世香。您是……清音观的?”掌柜大惊。 “这下放心了?” “放心了,放心了!爷,您救救我们全家老小!”掌柜扑通跪在地上,对着上官文若连拜不起,比见了佛祖还诚心。 上官文若最见不得他们男人这般懦弱怕事,见掌柜跪下,也不拦他。既是他愿意受罪,拜上一拜长长记性也好。 掀帘既出,上官文若朗声问到,“你们二人,受伤的是谁?” “是我哥哥!”高壮士指了指身旁的矮壮士。 “扶过来吧!”上官文若缓步坐回她的藤椅上,仰头闭目,似在养神,对那二人正眼都不瞧一下。 高矮二人一愣,从没见过哪个大夫这般神气,单是冷漠也就罢了,还这么傲气。 矮壮士忍不住了,一拍桌子,底气十足教训道,“你是大夫,救死扶伤天经地义,如今我兄弟二人来此找你,是来治伤的,不是来受气的!二弟,我们走!” “走好,不送!”上官文若半点挽留都没有。她又不必指着这二人的生意赚钱糊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对那二人就不同了。既然他们迂回一天又回了这药铺,想必附近已没有别的医馆,而这矮壮士的伤又是急茬。上官文若早将这些看的清清楚楚,他们非但不会走,还得回来求她。 果然还没出门,高壮士就折返回来,凑到上官文若身前,一抱拳,道:“我哥哥话冲,适才多有冒犯,您多担待,大人不记小人过。他伤得不轻,实在不方便再挪动,还劳烦您亲自到那边去上手瞧瞧。” 嗯,这高壮士的嘴虽说远没有祝子安的甜,可一番话下来,倒也老老实实,像个人话。上官文若目中寒光幽射,起了身冷冷走到矮壮士前面,抬手掐住脉。 脉象纷乱,看来是受了内伤,果然还不轻。再看矮壮士面相,已有些青黑之气,再耗几日,还真可能性命不保,难怪这哥俩这般着急。再往深一想,能将人伤成这样,凶手必定内力深厚,而能有这般内力的人,世上拢共也挑不出几个来。 “大夫,我哥哥他怎么样?”高壮士问。 “你想问什么怎么样?”上官文若边问边从怀中掏出一玉葫芦,开了口倒出三粒丹药递与高壮士,“目前死是死不了,可活罪还要受一些。这是护心丹,他服下后七日之内心脉不会有事。不过这伤我治不了,你们得找人治,七日内找到此人,便性命无虞,若找不到,便是他命数不好,老天不留他。” “七日?不可!太迟了。”矮壮士当即否定,“七日后就是盟内大会,我若还在疗伤,如何能参选盟主?” “可是大哥,如今你身受重伤,就算前去比武也没有胜算,倒不如试一试这法子。大夫,你且告诉我这人是谁,现在何处。我今日就启程,三日之内定能将他寻回。” 上官文若眼睛一挑,对高壮士的话避而不答,转而又问,“这位大哥的伤是怎么受的?可是跟人打斗?对手是谁,使的是何功法?” “是,我哥哥的确与人打斗过。此人是……” “哎,二弟,莫再说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隐瞒至深,看来这对手还是什么大人物了。既已问到这儿,断没有停手的道理,但凡上官文若想知道的事没有问不出的。 “若是你们不说,我也没有办法。告辞。”上官文若起身便走。 “大夫,您莫生气。我说就是。只是您知道后千万不要再向外说,怕是……对您也不利。”高壮士赶上前来,牵住上官文若衣袖,苦苦求到。 “实不相瞒,与我哥哥交手之人我们并不认得,只是看身形,是个女子。那日她带着面纱,我们二人谁也没看清她的长相。” 女子?上官文若不解。看这伤势、这力道,绝不可能是女子所为。可看眼前的高壮士又不像是会撒谎的人。 “那功法呢?我看你们也是江湖老手了,既然过过招,肯定记得功法吧!” “这个记得,说起来也不是什么高深武功,就是海宫的万阳掌。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使出的万阳掌不比寻常,威力震人,我们兄弟合力都抵挡不住。” 世间竟还有如此奇事,女子、万阳掌、威力震人……等等,这几个词连在一起,上官文若心间忽然有了答案。男扮女装……这等荒谬事在那人身上也不是不可能。 “大夫,您还没告诉我们,能为我哥哥治伤之人到底是谁?”高壮士见上官文若迟迟不说话,生怕是哪句话触到了她的脾气,让她不愿相救,连忙又把话引到正题上。 上官文若回过神,对这二人打量一番,才又道,“这人……想必你们认得。” “要是认得就太好了,是谁?” “海宫,通州康王府二爷,祝子安。” 第九章 深仇大恨 上官文若怎么也没料到,只是听得“祝子安”三个字,面前二位壮士的神情忽然严肃,阴沉得有如今日晨空。 “腾”地一声,一把短刀自矮壮士腰间抽出,寒光乍现、刃尖冰冷,霎时间已架在上官文若的脖子上,且位置刁钻。刀锋微斜,向下一分便是咽喉,向上一分便是肌肤薄皮,如此不偏不倚卡在肉皮间隙,虽不出血,却足以致人疼痛,果然是可进可退的好刀法。 既有如此刀法,此人来头必不简单。上官文若想到此,反而不慌张了。在江湖上混久了的人都明白,鲁莽冲动、贸然杀人绝不会是上策。况且对这二位壮士来说,上官文若还是个完全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对方更不敢不明缘由治她于死地。 “你和祝子安是什么关系?”不等上官文若开口,那矮壮士先按捺不住。 上官文若丝毫不惧,将脖子离那刀刃更近了些,忽而大笑起来。 矮壮士见状受了惊吓,刀也跟着向后退去。这一退,上官文若的脖子暂时是没有危险了。 “你笑什么?”矮壮士又问。 “自然是笑你们愚笨。难道我告诉你们祝子安能治伤,便是我认识他?要真是如此,我倒要问问二位,二位如此小心,你们和祝子安又是什么关系?” “我们……”高壮士刚要答,突然语塞。 矮壮士接不上话,骤然提刀又致内息紊乱,忽觉胸口一闷,连忙收了刀,手捂心口,低头便是一声长叹。 “罢了,”矮壮士悲壮又道,“此乃天要亡我,怨不得别人。这伤,咱们不治了。” 矮壮士说完,挣扎起身,一瘸一拐朝门外走去,面目狰狞,很是痛苦。 “大哥……”高壮士心急,不知是该去拦住矮壮士还是该向上官文若赔礼道歉求她再指一条生路。 “二位留步。”上官文若背门而立,也不回头,忽然喊出。若再迟言半分,那矮壮士就能单脚踏出门去了。 那二人陡然停住。高壮士扶着矮壮士原地坐下歇息,自己跑到上官文若面前,又一抱拳。 “不必。”上官文若连忙制止,又道,“不瞒二位所说,我的确认得祝子安,而且关系还不浅。” 上官文若说罢,回头扫了眼二位的神情。这一承认不要紧,连先前彬彬有礼的高壮士也面露凶色,像对上官文若恨之入骨。可说恨又不像只是恨,那飘忽眼神中还有几分闪躲,这恨的源头怕是还藏着什么阴暗心思。 一番猜测完毕,见二人仍不答话,上官文若继续到,“不过我们可不是什么朋友。他是我的仇人。我本不是琉璃人,不远万里跑来就是为了杀他报仇。” 上官文若这样编谎,自然有她的道理。他们二人被祝子安所伤,如今提及祝子安又这般愤怒,双方就算不是仇敌,也绝不会是什么朋友。这时候唯有说自己是祝子安的敌人,方是上策。 此话果真见效。高壮士听罢叹了口气,目光柔和许多,“原来,公子与我们是一路的,适才还以为公子也是那祝子安的亲朋下属,才逼得我哥哥出刀,现在误会解除了,我替哥哥再向您赔个不是。” “哦?如此说来,你们与那祝子安也有仇了?” “唉!”矮壮士神色悲怮,大概是被上官文若的一番坦诚所打动,索性也不再隐瞒,将兄弟二人与祝子安之间的事和盘托出。 事情的根源还是他们二人手上的桃木符。 “公子有所不知,并不是进了亡海盟,就人手一只桃木符的。”矮壮士解释道,“只有盟内出了大事,需要召集大家,才将桃木符流入江湖。亡海盟不比其他江湖组织,人多也散,十分不好找,而且名册只在盟主和赤、墨二堂堂主手中,平常的小人物多是见不到的。所以大家才不得不以桃木符为信,有此符便是盟内人,就靠这个区分身份。” “那你们既然拿了桃木符,就是说盟内又有大事?” 上官文若虽这样问,却也猜出一二。这盟内大事想必就是矮壮士先前所言的盟主大选。 亡海盟的前任盟主,莫说寻常世人,就是盟内之人也未曾见过他的真面目。此人行踪不定,十分隐秘。每次盟内大会,都是带着面具而来,那面具镶金插羽,状似上古灵兽,任谁初见都会有些怕。久而久之,大家只以“金羽盟主”称呼他,也没人敢深究其真实身份。 而就是这位在盟内威名赫赫的金羽盟主,在前不久发布桃木符急令,召集盟内弟子前来参会,竞选盟主。而他也将在这次大会后退隐江湖,再不复出。至于这其中缘由,高矮壮士便猜不透了。 “哼,”说到这儿,矮壮士又愤愤不平,“说是竞选盟主,盟内各人皆有机会。可几日前,突然又有消息传,新盟主人选已定,就是祝子安。传得沸沸扬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听到这儿,上官文若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们对祝子安不单单是恨,而是嫉妒。可再一细想,自己与祝子安相识十八年,为何从未听他说起过亡海盟。 “是啊,”高壮士在一旁帮腔,“听说这个祝子安是金羽盟主的义子,此番内定为盟主,无非是仗着权财,想攀附上位罢了。估计没什么真本事。再说,他是海宫康王之弟,长公主之子,怎么可能真心实意投靠亡海盟?” “可既是内定盟主,想必金羽大人已经考虑周全了,凭你们二人的力量也做不了什么改变,若真要挑明硬拼,也不过是以卵击石、两败俱伤。”上官文若直言不讳。 “只凭我二人自然是不行,可亡海盟内对此事心怀不平的弟兄还有不少。大家合计后,都觉得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先发制人、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你们要杀祝子安?” “正是。” 上官文若一皱眉,面上不做表示,心里却早止不住骂起来:闹了半天,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仇。多亏了今日是让我上官文若碰见了……想杀我师父,哪有那么容易? 双眸一沉,便心生一计。 “太好了!”上官文若忽然目中生光,退后一步,撩衣便是一跪,“二位兄台,请受小弟一拜。” 这哪跟哪就称兄道弟的?高矮壮士看的是一头雾水。 “公子这是?” “江湖规矩,同仇便是同亲。既然你们要杀祝子安,那我与你们二人便是亲兄弟。”上官文若诚挚一叩,额头碰及地面石板,实打实发了一声闷响,再抬头时已是鼻头酸涩、满眼含泪。泪光粼粼,看得矮壮士不由心生怜悯。 “公子快起,有话慢慢说。” 听罢矮壮士所说,高壮士急忙伸手将上官文若搀扶起来。 上官文若坐到一旁,仍是满目凄楚,悲痛沉言道,“不瞒二位,这个挨千刀的祝子安杀我父母、灭我族人,做尽了坏事。就因为我弟弟在清音观给他做徒弟,弄坏了他一根破烂竹笛,竟下此狠手啊。这样的人,莫说是做盟主,就是做个寻常百姓,残忍妄为,也早该下阎罗殿走一遭了。” “什么?祝子安还有这等罪行?实在是罪无可恕。”高壮士拍案而起,怒目圆睁。 “原本,我是想上清音观,替我家人报仇的。可无奈我自小多病,未曾习武。我苦心研究清音观多年,早对那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可就算我能混进清音观又如何?就算我找得到祝子安又如何?废人一个!什么也做不了!我真是没用!”上官文若抬手就要朝自己脸上扇去,却被高壮士拦下了。 “贤弟,你这是做什么?”高壮士显然被上官文若所言感动,情急之下,顺口一说,便道出“贤弟”一称。 矮壮士听得上官文若这般经历,心下一明,倒是寻出一丝希望,“你刚才说你对清音观了如指掌?” “没错。” “何以见得?” “清音观是医家圣地,既是圣地,必是机密之处。东西南北四方分立一出口,每边出口均有阵法保护,常人极难靠近。西面临山,山高天寒,设断崖雪阵;东面傍水,水深浪涌,设浮游水阵;南面遥望海宫,人烟稀少,设百药幻阵;北面衔接琉璃,人流熙攘,设板岩迷阵。若要由此地上清音观,北面最近,因此必要经过板岩阵。” 上官文若说来头头是道,矮壮士越听越是佩服。先前几次要杀祝子安,都让他跑掉了,半路还杀出个女魔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祝子安的徒弟,几番交手下来,矮壮士又身负重伤。后来听得消息,每年腊月初九,祝子安都会回清音观,兄弟二人才急匆匆跑来南山,想潜入清音观伺机动手。 这可一路赶来,兄弟二人早已精疲力竭。要是再到板岩阵耗一番气力,怕是撑不到进观,便先赔上性命。 不过现在好了。既然面前这人对清音观熟悉,想必也知道板岩阵的破解办法,要是由他带路,只要过了板岩阵,后面便简单多了。 矮壮士想罢,艰难抬手抱拳,“贤弟,既然你如此熟悉清音观,不如我们联手。你将我二人带入观里,我们找机会杀了祝子安,如此一来,你大仇得报,我们也对得起盟里那些兄弟的嘱托了。” “大哥和我想到一处了。若真如此,自然最好。”上官文若顺势答应下来。 “可是大哥,就这样杀了祝子安,你的伤怎么办?”高壮士猛然想到。 “哎,”矮壮士一摆手,“不碍事。即便是我死了,也断不能失信于那些兄弟。我的性命不要紧,可祝子安,必须死!” 第十章 板岩迷阵 待到三人出了药铺,抬眼一看天,乌云密结,大概过不了多久又是一场暴雪。 上官文若单手攥着披风领口,顶风前行。彻骨冰寒犹如刀割酷刑,将她一副单薄身骨反复折磨,手上落下红肿的冻伤,腿脚重似千金,浑身瘫软。整个人更像是落入寒窖,时冷时热,似乎是生了病。 “贤弟,你没事吧?”矮壮士自己已是重伤,可看到上官文若这副摸样,倒还觉得自己是正常人了。 上官文若如今体虚至此,旁人自然不知缘由。只有她自己明白,祝子安去年为她疗伤时注进来的真气如今已消融的差不多了。每到年末,体内另一股游龙般行踪不定的真气又会占了上风,这时她身子便会弱,虽然这虚弱程度正在逐年转好,可跟常人终究是比不了。 不过她倒也不把这当回事。生病生得多了,就像是一日三餐一般稀松平常。要想缓解她的虚弱体质,办法也很简单,只要祝子安再为她疗一次伤便好了。往年每到她身子虚犯起病来,祝子安一定会回到清音观。即便今年已比往常迟了些,她也毫不怀疑。 祝子安会回来,当然会了。 “大哥放心,我没事。”上官文若咬牙硬撑,勉强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来。随即步履坚定、快步向前,对周遭寒冷视而不见。 高矮壮士紧跟其后。三人一路行至南山,山脚可见松柏,时值隆冬,仍郁郁葱葱。有了这些生灵的好意遮挡,酷寒减缓了许多。 上官文若手撑着一棵油松枝干,费力地干咳起来,腹内翻江倒海几欲呕出。 高壮士见状忙去搀扶,却被一抹淡雅之笑制止。 上官文若面带羞愧,平静答道,“大哥也看到了,小弟我这身子……实在抱歉。此处向前,百步之内可见一洞,洞外有藤条相绕,平时清音弟子进出观内,只需将手中的无事牌嵌合入机关内,洞门便会打开。” “无事牌是何物?”矮壮士眉头一皱,不禁又有些头疼。 “和你们手里的桃木符差不多。清音弟子但凡外出必领无事牌。百姓分辨清音弟子,也只认无事牌。” “可我们又没有无事牌,如何进观?” “这个不难。”上官文若自怀中拿出自己那块被搓得油亮的檀香木牌子,大大方方交到矮壮士手中,又道,“小弟我虽然身体不佳,可论起这些精细的手工活儿,倒还有几分天分。” “这是……贤弟做的?”高壮士打量着无事牌,这巧夺天工的工艺品,竟是出自贤弟之手,实在难以置信。 “难不成还是偷的?我这样的身体怎么偷得了东西呢!” 高壮士不再多问,收好无事牌,扶上官文若坐到一处舒适草窝旁,又道:“既然贤弟身体不爽,我与哥哥先行一步便是,你在此好好休息,歇好了再上山与我们汇合也不迟。” “哎,不可不可,”上官文若连连摇头,“既是我带二位哥哥上山,岂有半途丢下二位独自休息的道理?再说过了蔓藤洞,便是板岩阵,我若不跟着哥哥一同去,不是将二位推至死地吗?此等背信弃义之事,小弟做不得。” “这样,你直接告诉我们那板岩阵该如何破不就好了?我兄弟二人虽不及贤弟才思敏捷,可混迹多年也熟悉些阵法,你只消说出方法,我们定能破阵。” “多谢体谅,既然哥哥开了口,小弟就按哥哥说得办。”上官文若黯然垂眸,从身旁拾起根枯树枝,隔着密草在地上比划起来。 “二位过了蔓藤洞,会先看到一处水潭,绕过水潭,直走,直到找到一块天然巨石,状似金鸡昂首,见得此石,向左。此处路途蜿蜒,道路两侧皆是险石,沿壁环入,可见母子石,此石为两石相叠而成,形似母子相拥,见此石,向右。之后这一路上,二位还会依次遇到跃鱼石、白象石、开伞石、立针石、烈焰石、双龙戏珠石、断桥残雪石、晴石、雨石、昼石、昏石、小人石、君子石、铺白石、浸墨石、寻仙问道石,大大小小共十八块主石,加上旁边的护法侧石,一共是七七四十九块。二位只需记得这些主石的次序,再记住遇到每块主石的时候要向哪儿转,走完十八块石,便出了阵。” “清音观的阵法当真如此简单?”矮壮士一脸不敢相信。 “清音观素来有规矩,禁止武斗,所以清音弟子多半都未曾习武,要是弄出什么高深阵法,没点内力都破解不开,清音弟子还怎么进出观里呢?”上官文若抛下树枝,从容答道。 “原来如此,那就劳烦贤弟告诉我每块主石处的转向。” “这个简单。二位哥哥记下我这口诀便是,左右左左,右左右右,左左右右左,右右左左右。还有一句话,我一定要嘱咐二位,这板岩阵毕竟是清音观布设的阵法,二位也是第一次破阵,难免觉得新奇,可不管一路下来遇到什么,二位一定要牢牢记住小弟的破阵之法,过了寻仙问道石,一路向前,千万不要回头,否则便会有危险。” “记下了,多谢贤弟!” 道完谢,高壮士搀扶着矮壮士,艰难朝山上蹒跚而去。行不多时,眼前的确是黑漆漆一洞口,藤蔓自其上垂下,将洞口遮挡得严严实实。 矮壮士拔出短刀,正对藤蔓。 “大哥,不可!”高壮士大惊失色,抢下刀,急忙又劝,“你忘了那小公子刚说,这洞门设有机关,需要无事牌才能打开。” “哎,二弟,你多虑了。”矮壮士斜瞄了一眼洞后,又道,“这里根本没什么洞门,只要将这藤蔓割断,你我便能进去。刚才那人的确将清音观内外说得透彻,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他的话,我们也不能全信,要随机应变才行。” 高壮士素来没主见,见大哥这般肯定,除了相信别无他法,“既然大哥执意如此,我来割便是,你身上有伤,不方便。” 高壮士将矮壮士拦在身后,反手抽刀,运足内力,聚气于刃,对那乱藤快刀斩下。手起半空,忽而又停下了。 “二弟,你怎么了?”矮壮士见他不动,凑近再看,吓了一跳。先前静止的藤蔓竟攀附着落刀之处席卷而来,先是挽住高壮士的手,再是那条胳膊,再到他的脖子与五官……高壮士一张嘴被捂得牢牢的,半句话也说不出。 “二弟!”矮壮士惊慌喊道。 矮壮士自小习武,邪门功法见了不少,可眼前这闹鬼藤蔓的排山倒海之势,却是实实在在难住了他。这生灵不通人性,劝不得;使得又不是什么武功,打不得,这可怎么办才好? 正为难着,高壮士颤抖着提起另一只手,指了指矮壮士腰间的无事牌。 对!无事牌! 矮壮士猛一抬头,洞上石岩确有一方形凹槽,其旁书着清音观训:清水自心源,音余万世香。这凹槽与手中木牌大小相仿,应该错不了。 矮壮士从地上寻了根手臂粗细的短枝,拄着它借力挺了挺身子,向上一够,将无事牌推进了机关。 霎时,藤蔓如奴仆见到主人,绵软失力,柔柔地从高壮士身上退去,恭敬分立至石洞两旁,千丝齐聚,隐于一点。此等奇观,实在是世间罕有。 高壮士被藤蔓松开,立时瘫坐于地,大口喘了几口气,总算平复下来。 所幸有惊无险。二人四目相对,皆沉默不言。 高壮士起身取下无事牌,搀扶着矮壮士走进洞门。人刚进洞,身后又传来窸窸窣窣之声。回头再看,藤蔓悄然生长,过了没多久便又将洞口覆盖,一切如常。 自打过了蔓藤洞,二人对上官文若再不敢有半分怀疑,将那主石口诀一一照做,一路下来,精疲力竭,总算平安到达了终点。 面前是一块人形石像,似是老者,端坐在不算高的小丘包上。石像虽小,可神韵逼真,老者慈眉善目,身着道袍,手执拂尘,俨然是一位仙家道长。想必这便是那“寻仙问道石了”。 按照口诀,见到此石,应再向右。 可二人同时转向右侧,却有些不知所措。右侧根本没路,而是一汪潭水。 “大哥,现在该怎么办?难道,要我们跳潭?” “这里只有一潭,没有别的路了,只能跳!” “可是……”高壮士仍在犹豫。可再看身旁,矮壮士早已着急跳了下去。 “没什么可是的。你忘了那人告诉我们,过了寻仙问道石,千万不能回头,否则会有危险。” 高壮士回想起那话,又想想自己在蔓藤洞前的悲惨下场,心下一横,不再犹豫,纵身一跃跳入潭中。潭水极深,又冰冷刺骨,他的一双手脚已被冻得麻木。 “大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走?”高壮士吐了口水,在水中扑腾几下,又问。 矮壮士几经挣扎,终于露出头来,神色慌张看向高壮士,说道:“二弟,我觉得这水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高壮士正要细细思索,忽觉脚下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不断向下牵拽,眼见整个人就要沉入水中,高壮士聚气凝神,用尽全力猛地一蹬,整个人慢慢浮上来。可头刚升上来三寸,脚底又觉被那东西钳制。 “大哥,这是什么?”高壮士慌乱大喊。可再看矮壮士,处境与自己完全相同。二人就这么一浮一沉,在水面上下蹦窜,远远望去,只化作水面两朵涟漪,竟还有些好看。 “二弟,我们中计了!”矮壮士抓住出水的刹那喊道,“你看那谭外那洞!” 高壮士被这一句击醒了,出水时刻意瞟了眼石洞。这不是蔓藤洞吗?两侧藤蔓沿地匍匐,直入水中,看来此时在脚下给自己使绊子的还是这些藤蔓了。 “太蠢了!”矮壮士不禁怨道,“什么左左右右,对称着绕了个圈子!当然会回到原地。” “所以大哥,我们现在要怎么出去?” “二弟,你的枯木毒呢?洒到水里,看能不能把这些怪藤毒死?” “哎,”高壮士一边答应,伸手朝腰间摸去。等等!随身佩戴的药囊竟不见了,再一摸,钱袋也不知所踪。 “你是在找这个吗?”潭边忽现一人之声,如清风朗月拂面而来,熟悉异常。 上官文若手托着高壮士的两样包裹,顺手从其中一个内取出只墨绿色薄瓶,置于掌间玩弄多时。这药囊钱袋自然是她偷的,不过也并非有意为之。只是高壮士扶她时与她离得太近,手既已触到了钱袋,断没有松开的道理,谁知道这一抓还把药囊给抓下来了。 “要说起来,这枯木毒还是我顾师叔所创的,你们带着枯木毒来清音观,也算是物归原主。不过这破烂玩意我六岁时就不喜欢玩了。你们既然觉得是宝贝,我还你们便是!”上官文若说罢,将瓶子一挥,咕咚一声落入水中。 “顾潇是你师叔?原来你是清音观的人!”矮壮士忽然明白过来。 “你到底是谁?我兄弟二人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加害于人?”直到此时此刻,高壮士心中对上官文若都没有半点恨,只是不解。许是上官文若演得太过逼真,许是这阵法设置得的确巧妙,许是他们无论如何也猜不透,上官文若这般瘦弱多病之躯,怎能生得如此聪明。 他们更不会知道,如此聪明之人,其实是个正值青春的妙龄少女。 “我是谁不重要。至于害你?我可没有害你,只是防你害人罢了。防你害人,说到底是在帮你。”上官文若莞尔一笑,又道,“你哥哥的伤你也不用急,等祝子安回来,他自然会救。只不过,在此之前,只好委屈你们在温玉潭里待上几日了。这潭底除了绕指柔,还养了许多草药,经年浸泡,潭水已有药效,对身体很有好处。至于绕指柔,只要你们不做挣扎,它自然会放过你们。” 高壮士听完,试着不再用力,任凭绕指柔将自己拽入潭中,入水不久,绕指柔果然乖巧许多,竟慢慢松开了他。整个人也借着水的浮力露出头来。这人说得不假,看来,不像有歹意。 “二位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上官文若说罢便走,身后又传来矮壮士的骂声。他骂得是什么?有多难听?上官文若一概不在乎。 她掂了掂手里的的钱袋,里面一共也没多少干货。不由得叹了口气。 算了,有多少算多少吧!三颗护心丹救了个傻子,怎么着也得来点报酬吧。上官文若可不喜欢亏本的买卖。 眼见着上官文若走远,潭里的矮壮士气郁于心,伤势反倒觉得重了,浮沉之间,呛了几口水,大口咳嗽起来。 “大哥,现在该怎么办?”高壮士见状心急,一时又没了主意。 “你的响箭呢?快告诉堂主大人,让盟里的弟兄前来相救。这笔账,迟早要跟他算清楚!” 高壮士听话拿出箭,架在弩上,朝远空射去。空中传来尖锐声响,只见一红羽短箭凌空而起,渐渐消失在南方天际。 第十一章 上门寻仇 清音观,无争殿外,各个师门的弟子早已集结完毕。他们的身后都背着竹药筐,筐边勾着锄头。人人手举火把,在寂静夜空中星星点点撑起一片光明。 采了一个多时辰的药,大家都累了,见师父们都还没到,有些顽皮的弟子席地而坐,聊起闲天来。 “给你们看样好东西!”莫时却眨眨眼,故作神秘从怀中掏出一考究卷轴,那卷轴上带着金银云纹,看着便很是贵重。 一群人围过来凑热闹。卷轴在莫时却手中缓缓舒展,原来是张美人图。画中的女子,身着红衣红裙,头戴金步摇,眉间一点朱砂。双目似流盼生姿,神韵淡雅,面若桃花嫩白微粉,口似樱桃欲娇还羞。一身红装虽价值千金,却难掩清纯秀美之灵气。如此仙韵,令人可望而不可及。 “这是?”众人忙问。 “嘘!”莫时却又故作玄虚,“这可是从师父房里偷出来的。你们再仔细瞧瞧。” 他说的师父,便是祝子安。祝子安常年在外,自己在清音观的卧房如今也成了徒弟们消遣的好去处,时不时翻窗进去从里面顺出点宝贝也不足为奇。 众人听了莫时却的话再细一瞧,终于有人看出了些眉目,“这不是文若师兄吗?” 让这明眼人一点拨,众人再瞧,画中女子的眉眼和文若师兄的确一模一样。只是,不知道师父是哪根筋又不对付了,竟要把自己的徒弟画成女子。 “说不定哪一天,就轮到我们了!”莫时却说着,学着画中女子的模样努了个樱桃小口,面露羞涩微微低头,一脸陶醉。 “得了吧!”立刻便有人打消了莫时却的积极性,“文若师兄自小长得秀气,就是和世间一顶一的美人比都毫不逊色,就你这模样,要是扮上女装,还能看吗?” “咳咳!”人群外突然传来两声咳嗽。众人回头,才见是款步走来的上官文若。走得这样慢,也不能完全怨她,从温玉潭回来,她愈发觉得身体不适,可又不想让旁人看出什么,只好面带三分笑意,心藏七分坚强,佯装无事。 “你们在说什么?”上官文若清冷问道。她是祝子安的大徒弟,自然也是眼前这一帮人的大师兄,那些师弟们平日里知道上官文若幽居寡淡的性格,基本没人敢惹她,也就是一向胆大的莫时却敢与她说上几句。 “没……没什么。”这次,连莫时却都矢口否认。要知道,这画要是让文若师兄看见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师兄生不生气,教不教训人先放一边,单是师父回来的惩罚就够他们受了。师父平日里怎么偏心大师兄,大家都看在眼里。 “那你手里是什么?” “真没什么!” “哦。”上官文若一点要多问的意思都没有。既然他们不想说,自然有不想说的道理。她可没工夫多管闲事。 上官文若一转头,看到一小不点的人影从山脚一路跑来。祝小五也背着一个小药筐,筐里满满当当花花绿绿的,上官文若一看便知,这是任务完成了。 “多谢文师兄!”一同从断崖峰下来的师弟们不住朝上官文若道谢。她没放在心上,只是轻描淡写笑了笑,算是回应。她做这事又不是单单为了帮某个人,而是为了心底的正义出口恶气罢了。既然目的达到了,这些有的没的,她便统统不管。 见那些师兄弟们回到各自师门,走远了。上官文若才拉过莫时却走到一旁,问道,“师父呢?” “没回来呢!”莫时却嘴里嚼着根枯黄的狗尾草,含糊不清地答道。 没回来……上官文若皱皱眉,身上的无力感更加重了。天色渐晚,一轮弯月斜挂半空。看来今晚,他是不会回来了。也好,更深露重,赶路也危险。只不过,自己这身体,撑不撑得过今晚呢?从小,上官文若就听易未说过,要治好体内这真气相撞之内伤,必须年年疗伤,若是哪一年病发之时,没能及时疗伤,人就完了,再也救不回来。 不会真就这么要死了吧。上官文若第一次有些恐惧。恐惧不在于死,而在于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不是为报仇而死,不是为家国天下而死,而是死在了祝子安的不守时,这是什么道理? 不行,绝不能死。昏过去也不成。上官文若不住给自己暗示,本已困顿的眼皮重又打起精神来。 “公子,你刚才干什么去了?”祝小五放下药筐,朝上官文若关心道,“从板岩阵回观里,最多半个时辰,你怎么用了这么久?” 祝小五拉过上官文若,却觉手中牵着的这位公子像借着他的手用力一般,狠狠掐着自己,整个人也跟着要歪斜过去。 “公子,您怎么了?这是病了?”祝小五搀住上官文若,贴近她小声问道。看了这么久《文若宝典》,他早就知道上官文若喜欢当众逞强,所以才刻意避开周围众人。就算真的病入膏肓,上官文若也绝不会主动向外说出半分。 “小病,没事!等药典结束,回去歇歇就好了。”上官文若应付道。 “药典结束?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啊?今天大家都怎么了,二爷不回来,其他几位长老也都不来了!” 祝小五刚一说完,忽见一弟子从无争殿内跑出。这人不是不守规矩,实乃身份特殊,他便是常冉之子常玉,随常冉住在通竹小馆内,常伴其左右。此时此刻,众弟子都等在无争殿外,也只有他,可以在殿内歇息片刻。 “不好啦,不好啦!”常玉边跑边喊,半路还跌了一跤,“掌……掌门被人劫持了!” 他说的掌门自然是他父亲常冉,前掌门丁音去世后,大师兄常冉理所当然继任了掌门之位。 “什么?”众弟子慌作一团,一时间不知所措。 无争殿内忽而传来一声阴狠之笑,只见一魁梧壮汉,手执弯刀,正将弧刃对准常冉的脖子。壮汉手中举了只火把,脖子上拴着一串核桃大小的石头链子,胡须脏乱糊在脸上,双目炯炯有神。 再看那壮汉手上的常冉,只穿着身便服,披头散发,神情怯懦。看到这副模样,上官文若只觉得有趣,丝毫怜悯不起来。 “你是何人?竟敢私闯清音观?”几名弟子仗着自己进观前学过几分粗浅武功,懂些江湖规矩,竟也学着江湖义士插着腰站出来,要见义勇为。 那壮汉张满一张大口,朝着天空便是一声骇人咆哮,将手中的火把慢慢前移。霎时间,身后又有火把跟上来,先是几个、后是几十个。 “你应该问,我们是何人!”壮汉身边突然走出一位小孩子,面容白净,五官俏皮,看模样也就十来岁,手中未举火把,而是挥着把淡青泼墨的折扇,将扇一展,其后书着三字——赤玉堂。 上官文若再一细看,这么大一群人,人人腰间都系着桃木符。 原来,是亡海盟的人。 第十二章 以命换命 “堂主,不必和他们多说。是他们不仁,休怪我们不义。”那小孩子身后又站出一人来。上官文若定睛一看,这不就是今日救下的那位矮壮士吗?看他浑身还湿漉漉的,想必是刚被从温玉潭捞上来。 看到这儿,上官文若突然明白,那高矮壮士应该就是亡海盟赤玉堂的人,至于他们身边这小孩子,大概就是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的赤玉堂堂主镇修童子了。此人看着虽小,年纪却不小了,只是不知道练了什么邪门神功,可让容颜不老,形体不变,所以除了声音浑厚和成年男子无异,其他地方,皆是小孩模样。 镇修童子冷冷一笑,又道,“袁虎袁豹,你二人从潭中上来,身上又有伤,先到后面歇着。这里交给我。” “多谢堂主。”矮壮士袁虎和高壮士袁豹抱拳谢道,一并退下。 镇修童子处理安顿好堂内二人,又转而面对清音弟子,“你们这里管事的呢?” “管事的?那是长老!你好歹也是堂主,说话怎么如此不尊重?”莫时却看不下去,跳到前排顶撞道。 “哈哈哈!”镇修童子笑着就骂,“长个屁老!人呢?滚出来给爷爷看看!” “你……”莫时却刚想再争,忽觉衣袖被人轻轻扯住。一回头,竟是上官文若。 莫时却不明白,上官文若却清楚得很,抢这些粗话一点用也没有。清音观弟子大多不会武,见到这阵势必然害怕,当务之急是先将常冉救下,而不是比谁的威风大。 “有什么事,找我便是。不要为难他们。”身后是一阵温柔话音,还能在此时端得住架子的也只有易未了。 见是易未来了,弟子们连忙开道两旁。上官文若在祝小五的搀扶下也站到一边,抬眼一瞥,匆匆掠过易未脸上惊慌之色。 看来易姑姑这么久没出面,心里也是有些怕的了。能让易姑姑害怕,只能是这些人武功高于她。亡海盟在江湖上神秘莫测,少有人知道他们武功的虚实,清音观现在这些人里,易姑姑武功最高,要是她都抵挡不过…… 上官文若不敢再想下去。如果祝子安在,就好了。 “你在这说了算?”镇修童子问易未。 “是,各位有事说事,先放了掌门。清音观有规矩不许武斗,各位既来到此地,还望不要坏了规矩。” “规矩也是你们清音观的规矩!”镇修童子斜眼轻蔑一挑,不屑道。 “也罢,”易未妥协道,“那若依你们的规矩,如何才能放开掌门?” 镇修童子向后一伸手,接过属下递过来的一木牌,对着易未便是一掷,又道,“这东西,你认得吧!” 易未接过,先是一愣,“这是……清音观的无事牌。” “承认就好!给我好好查查,今日是谁拿了这块无事牌。查到了,一命换一命,我放了你们掌门,让那拿牌的小子跟我们走。若是查不到,你们就等着替掌门收尸吧!” “这……”易未大惊失色。难怪这群歹人进得了清音观,原来是有人将无事牌给了他们。清音观明说不许将无事牌递与旁人,居然还真有弟子胆大妄为。若放在平时,抓出来将这人教训一番便是,今日居然要搭上性命……可是这人不死,掌门又救不下来。真是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你是查,还是不查?”镇修童子不耐烦起来。 见易未不说话,常冉先着急起来,如蚊蝇般怯怯说了句,“易师妹,快查,快查呀!” “不必查了!”人群中,忽而传来朗声一喝,声音虽虚弱,却坚定万分。上官文若被祝小五扶着走上前来,站到易未身旁松开了祝小五的手,又转头嘱咐他回去。 “阿若,你也回去,这里没你的事!”易未不住朝上官文若使眼色,低声劝道。可上官文若却没有一点要退却的意思,反而朝易未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管。这孩子从小便是这样,倔得要命,但凡决定的事,任谁都拉不住。看她眸中这般坚定,易未不禁心中一凉。 上官文若单手将易未挡在身后,端言道,“你们要找的人,不就是我吗?” “是!就是他!”袁虎袁豹一齐指认,定错不了。这小公子生得俊美诱人,实在是一副不可多得的好皮囊,这模样单是看上一眼就让人忘不了。 “牛皮心,去,把人带上来。”镇修童子一发令,那绑着常冉的壮汉笨拙上前,扔下火把,用脚丫子踩了踩,确定那火灭了,又将空出来的一只手掐上上官文若脖子。上官文若瞬间觉得喘不上气,脸色煞白,目光也变得迷离起来。 “不要!”易未见状吓坏了,“各位,你们放了他,我跟你们走便是!” 镇修童子听完阴冷一笑,完全不理会。 上官文若倒是镇静许多,也不挣扎,只是从嘴角勉强挤出一抹轻蔑之笑,冷冷道,“都说江湖人最讲仁义,我看你们亡海盟倒是反例了。” 牛皮心只觉得上官文若是在吹牛,反而将手收得更紧了。 上官文若面无惧色,又道,“镇修堂主,你这些手下可真是不够聪明,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我好意帮你们亡海盟解决家事,倒落得这样的下场……看来这坊间传得不错,七日后盟内大会,就是你们亡海盟灭亡之时。” 等等……镇修童子一怔,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一个清音弟子是怎么知道七日后盟内大会的?还这么言之凿凿亡海盟将灭。难道他真的知道什么秘密? 见镇修童子不说话,上官文若便知道他犹豫了,连忙又道,“袁虎袁豹,你们主子不清楚,你们还不清楚吗?” 袁虎见上官文若将自己供出来,连忙辩解,“堂主,不要听这奸人挑唆,他鬼点子太多,我们兄弟二人被害成这样就是证明啊!” “可我好端端的为何要害你们呢?”上官文若又道。 她这一说,镇修童子更是糊涂。这话的确有道理。袁虎袁豹二人几日前离开赤玉堂,说是外出有事要办,可问是何事,他们又缄口不言。再得到消息便是被清音弟子陷害。清音观在坊间以清心寡欲闻名,向来不会多管闲事,今日伤及他们,想必事出有因。还是问清楚些好,免得日后落下把柄,被人耻笑。 “放他下来!”镇修童子一声令下,牛皮心手一松,上官文若顿时跌坐在地。这一摔可真是不轻,上官文若觉得有些疼,不过还能忍。这点小痛,比起祝子安给自己疗伤时那番彻骨剜心之苦可好多了。 第十三章 挑拨离间 “大师兄!”莫时却带领几名弟子最先冲过来,扶住上官文若的背部让她直立坐起。 上官文若朝后方一扬手,示意他们不要插手,再抬起头,直视镇修童子,又道,“多谢堂主大人!” 镇修童子眼一眯,合扇负手走上前来,举着扇尖将上官文若的下巴向上微微一扬,扇尖一转,在她脸上狠狠抽出一道红印子。 “说吧,袁虎袁豹二人到底藏了什么秘密?”镇修童子面带傲气,虽是好奇,却半点求人的态度也拿不出。 “我知道是知道,只是不能说。”上官文若对上镇修童子咄咄逼人的目光,挑逗般又道。 “哈哈哈,堂主,这下您相信我了吧!”袁虎忽然得意起来,“这就是他的缓兵之计。我兄弟二人怎么可能有事瞒得过您呢?” 镇修童子听完此言,霎时有种被人戏弄之感,将扇面展开,边沿正对上官文若咽喉,骂道,“臭小子,敢和爷爷耍花样,嗯?” “我不说是为您着想。因为这件事,也和您有关。”上官文若淡定说道。 镇修童子愈发好奇,好奇之余又不免心惊胆战。这些年他在亡海盟,善事恶事各行了一半,跟着盟主学武时行侠仗义之事做过,做了赤玉堂堂主后和弟兄们打家劫舍之事也做过。如今盟主大选在即,盟内必是腥风血雨一场恶战,他心中本就忐忑,若是再招惹盟外的事,怕是应付不过来。既然如此,不管这臭小子说的是什么事,还不如就在今晚,将此事做个了断。 “呵呵,既然来了,我今天还非听不可了。”镇修童子一收扇,阴晴不定忽而又笑。将那折扇存于掌中敲了三下,又不动了。 “二位哥哥,既然你们堂主发话了,小弟就对不住了!”上官文若对袁虎袁豹喊去。 “这……”袁虎心中着急却无计可施。 “大哥,别怕,就算他真把事情捅给盟主,我们只要解释清楚,一定没事。我们是为了亡海盟考虑,又没有生出歹心来。”袁豹在一旁低声安慰。 袁虎无奈,只好退在后方,静观其变。 上官文若见袁虎袁豹不说话,便知二人心虚,这下更放心下来,又道,“其实,像堂主这样的聪明人,就算我不说,也早该清楚了。我先问你,依你看,袁虎袁豹在堂中武功如何?” “不弱。”镇修童子答道。 “那么堂主觉得我的武功如何呢?” “呵呵,笑话!你我从未交手,我怎么知道你武功如何?” “我听说习武之人最看重内息修为,依此也可粗略分出高下。不如今天当着众人,劳烦堂主为我把一次脉,这样,您就清楚我武功强弱了。”上官文若说罢,还真单手向上,将右手手腕递了出去。 镇修童子将信将疑将手搭在上官文若脉上。这脉象竟然如此虚弱……内息全乱,想必受了内伤,可又完全不懂调理,阴阳冲撞,时强时弱,毫无章法。看来此人之前受伤时,被高人用内力所救,只是那高人的内息和这人还不能完全相融。任由如此强大的一股内力在体内分散至此却不懂控制,由此观之,此人的武功…… 这哪里是武功弱?分明就是不会武功! “你不会武?”镇修童子一皱眉,疑惑道。 “没错。”上官文若又道,“那我再问,堂主既然已经见到了袁虎,可知道他内伤严重?“ “知道又如何?” “我不懂武功,就算要设计陷害他们,最多也是让他们受点皮肉苦,要说内伤……”上官文若连连摇头。 “你是说,遇到你之前,袁虎就已经受了内伤?” “而且还不轻呢!若不是我好心让他白白泡了一个时辰的温玉潭水,怕是他现在走也走不得。所以,堂主就不好奇,到底是何人将他伤成这样吗?” 镇修童子的确好奇,抬眼对着上官文若打量了一番,又偏头沉思起来。袁虎袁豹的武功虽谈不上有多精湛,可机灵劲儿是够了。要说能随便把他们打成重伤……镇修童子回头扫了一眼赤玉堂的人,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目光落在了牛皮心身上。 不不不,牛皮心虽然有股子蛮力,做事凶猛,可拦不住他傻啊。他这个人,最讲义气了,平日里谁动了盟里弟兄一根头发都能跟人对峙半日,要让他和袁虎袁豹打起来,不可能! “镇修堂主,你还看什么呢?”上官文若冷笑一声又道,“你身后那些人哪个有这么大本事,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害人呢?”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呵呵,”上官文若避开镇修,挣扎着站起身,走到赤玉堂众人面前,又道,“你们堂主不清楚,你们应该清楚才是。赤玉堂内谁武功最高,谁权力最大,谁做事能一手遮天瞒过众人,谁又能将袁虎袁豹打成重伤还让他们二人不敢喊冤?” 还能是谁?只能是镇修堂主。赤玉堂众人皆是震惊,背后传来阵阵议论。 “大哥,要不我们还是全招了吧?伤我们的人不是镇修堂主!再这样下去,堂主会受连累的。”袁豹看不过去,正要冲上前,却被袁虎拦下。 袁虎只微微摇摇头,一句话也不再多说。他自然清楚此时闭嘴的好处。要是不做解释,堂主只会以为这是面前那清音弟子的计谋,可要是他们将追杀祝子安一事说出来,加上今日因为此事让堂主蒙羞,堂主一定会将怒气全盖在他们二人头上,到时候,好不容易保住的这条小命又要危险了。 袁虎考虑完,这才上前,指着上官文若说道,“你休要胡说!我和二弟是外出办事,与人打斗时受了伤。”只此一句,再没别的解释。 镇修童子恼羞成怒,从上官文若背后将扇子伸出,正架在她脖子上,“你要是再敢胡说一句……” “怎么样?镇修堂主这就想着要杀人灭口吗?”上官文若正气凛然又道,“各位,你们也看到了,如果这件事真不是镇修堂主所为,他为何如此心急要杀我?” 镇修童子听罢,执扇之手不住颤抖起来。他都这样说了,当着众人的面,自然是杀不得。无奈之下,只好将扇子收了回来。 “可是,若真是堂主所为,他为什么要害袁氏兄弟呢?”赤玉堂内一人忽然发问。 “这位大哥问的不错。为什么?这很简单。七日后竞选盟主,像镇修堂主这般英杰人物怎么可能不参选呢?而你们赤玉堂内能和镇修堂主的武功一较高下的怕也就是袁虎袁豹二位了吧。要是将他们打成重伤,盟内大会之时便少了两位劲敌。” 赤玉堂内,议论声一浪盖过一浪,逐渐压制不住。 上官文若趁机又高声道,“各位,这种事你们的镇修堂主不是做不出来。三十八年前,南山一役,镇修堂主为夺首功,不惜残害琉璃主将,这才让琉璃士气低落、屡战屡败,险些全军覆没,酿成大祸。二十六年前,亡海盟于昌池起事,一路向南直取奉阳,若不是镇修堂主不顾堂内弟兄死活,贸然进攻,导致行踪暴露,怎会使亡海盟遭受重创?二十年前,朝廷下了追杀令,百余名盟内子弟被困断崖峰,又是谁为保自己性命,孤身逃走,以百人之命换己一命?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们的好堂主!” “住口!”镇修童子目露凶光,毫不犹豫朝上官文若一扇劈来。 “镇修堂主,你有话与我说就是,他年纪尚轻,求您不要同他一般见识。”易未旋身挡在上官文若身前,手举水银针,又道,“若您还是不讲道理,易未就算是今日破了门规,也绝不会让您伤他半分。” “你说不伤就不伤?你算老几?”镇修怒不可遏,抬扇一挑,竟将易未手中的水银针硬生生切为两半。 再一开扇,正朝易未冲去。 “易姑姑,快闪开!”上官文若急忙劝道。 可易未哪里肯躲?唯有她心里清楚,她身后是昔日掌门之女。故人所托,就算是死,也绝不能辜负。 终于,一扇落下,易未原本张开的双臂缓缓落下。鲜血自头至颈汩汩流出,淌在地上。一阵剧痛袭来,便歪斜昏倒了。 “易姑姑!”上官文若接过易未,将她护在怀里,单手搭上脉,心中暗道不妙。这镇修童子出手实在阴狠,易姑姑的伤没有一两月的调养怕是难好。 上官文若轻叹了口气,将心中怒火又压了压,稳住心神,先让易未门下弟子将她扶回屋内救治。再起身,面无惧色走到镇修童子面前,继续道,“看来堂主不但对下属狠毒,就连无辜之人也不放过。” “各位!”上官文若负手挺身,朝赤玉堂众人又道,“你们也看到了!你若是不遵从他,就像我一般,只是说了几句让他不顺耳的实话,他便要置我于死地。你要是遵从他,就像袁虎袁豹一般,要是武功高于他,反又招嫉,不死也被他重伤。这样看,要是想跟着他活命,一要乖乖听话,二要武功平平。可要真是武功不见起色,你们还跟着他做什么呢?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是志在天下?辛苦半世,提心吊胆,却落得个无才无能,家仇未报的下场,你们谁愿意?这样的堂主,你们还跟着他干什么呢?” 上官文若还未说完,镇修童子咬牙切齿瞪向眼前人,虽是愤怒却无可辩解。也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对自己如此了解。更让镇修童子觉得惊异的是,这人虽然不会武功,却让他觉得害怕。这感觉,几十年未曾有过了。 上一次觉得怕,还是南山一役。那一次面对的,还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朝字诀主人简随。 可现在,面对清音观区区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弟子,自己这是怎么了? 镇修童子还在沉思,却见身后不少人已放下火把,纷纷将腰间的桃木符取了下来。 “你们干什么?要造反吗?”镇修童子惊诧回头,话音不自觉颤抖起来。 上官文若嘴角一勾,立刻又扬起一抹自信,朝后喊道,“牛皮心,我听说你是亡海盟里最讲义气的,如今你的好主子为了一己私欲伤了你兄弟,你不该替兄弟报仇吗?就算不报仇,至少也不该再为虎作伥了吧?” 牛皮心听罢,抓着常冉的手似乎没那么紧了。 “牛皮心!我对你可有救命之恩,你不要忘了!”镇修童子害怕,连忙补充道。 牛皮心再一听,的确也有道理,随即又勒紧了常冉的脖子。 “呵呵,”上官文若笑道,“要是不说我还忘了。牛皮心,你们堂主的确救过你,当年你掉入冰河,撞到岩壁,几乎没命了。是镇修堂主用牛皮做线将你心上的口子缝合了,所以才叫你牛皮心,对吗?” 牛皮心愣愣地点了点头,很是用力。 “可是你想不到吧!当年推你下冰河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位镇修堂主。况且想出牛皮补心之法的也不是他,而是清音观的顾潇长老。镇修堂主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在笼络你。” “牛皮心,你不要相信这人胡言乱语!看好这个掌门老头,要不然等回去我一定饶不了你!”镇修见上官文若娓娓道出真相,更是焦躁不安。 “牛皮心,你听到了吧!即使真到用你的时候,他还是一心想罚你怪你,而不是谢你敬你,念你半点好。你刚才既然已经要松开常冉掌门,就算是对堂主的违背了,等你们回去,他不会轻饶你的!” “不会的!牛皮心,你进赤玉堂这几年,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最清楚!”镇修童子忙又辩解。 “你清楚又如何?”上官文若又将矛头对回镇修童子,说道,“你那一众弟子如今已有一半人对你心存怀疑。牛皮心若是继续跟从你,便是与半数赤玉堂弟子为敌,他重情重义,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所以……他绝不会听你的!” 上官文若说完,赤玉堂内部又陷入一片争论,不少人都在劝牛皮心松手。清音观虽然不比武林派别,可在江湖上也是远近闻名,再加上医者仁心人人敬畏,即便是琉璃皇室都要给上几分面子。谁要是得罪了清音观,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最近亡海盟内有不少传言祝子安会接任新盟主之位……众人仔细想想,都觉得堂主今夜带人直闯清音观多有不妥。再加上堂主早年犯下的那些糟心事……实在是叫人难以完全相信。众人东猜西想,甚至觉得这是堂主在盟内大会前所设之局也说不定。可他们神仙打架就罢了,把我们这些武功不高的小喽啰牵扯进去做什么呢?思来想去,众人一致觉得,眼下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先离开这儿。 牛皮心听到大家所劝,终于慢慢将手松开。常冉捂着早被勒红的脖子瞪大眼睛咳嗽几声,像只柴犬般匍匐于地。 上官文若只往旁边瞟了一眼,就对常冉的懦弱丑态再无兴趣。一挥手,直接叫了常玉过来,先把腿脚酸软的常冉搀到一旁。 镇修童子气得眼冒金星,咽喉中一股怒气横冲直撞,可想骂却骂不出。又见上官文若彬彬有礼朝他执手道,“多谢堂主放了我家掌门。我看今日你我双方的恩怨差不多算清了,堂主也该带赤玉堂众人回去好好算算自家账了!” 自家账?镇修童子越听越气,要是没有你从中挑拨,哪里来的自家账? 镇修童子实在气不过,不再多想,扬手开扇,又朝上官文若冲去。这一次,手法极快,力道极足。可上官文若面前,却再没有第二个易未来替她挡招了。 第十四章 还童阴功 上官文若还是初见这奇怪功法,扇影一挥似白光乍现,一股邪风扑面而来,阴森可怖。她下意识闭上眼,心下一横,也没想那么多。反正自己不会武功,也没什么好挣扎反抗的。这一招之后,是死是活,全凭天命了…… 片刻后,她只感觉身边丝丝凉意逐渐消退,像是那招使完了。可自己却并无大碍,不痛不痒,也不像受伤。 再睁眼看镇修童子,一个趔趄后退了几步,大口呕出一口血来。 “堂主……”赤玉堂的人一见出了事,这才心齐起来,急忙赶来救主。 镇修童子挣开众人,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看自己的手、手中的扇,再看看上官文若,表情更加狰狞,正对着她又扑过来。 这一开扇,招式比先前狠毒十倍。 上官文若这次索性连眼也不闭了,眼睁睁看着镇修童子扑过来,又退回去,跌倒在地,口吐鲜血,面无血色。而自己又是毫发无伤。 “朝字诀……是朝字诀!你体内怎会有朝字诀之气?”镇修童子又怕又恨,自言自语吐出的这三个字,他自己不觉,倒是把周围一众吓得不轻。 朝字诀乃是至圣神功,自简家将其献与琉璃皇室后,放眼琉璃,学过之人屈指可数,一位是琉璃先皇上官楼,一位是昔日襄王上官远清,再一位便是昔日琉璃二殿下,如今的琉璃新皇上官近台。这三人之中,如今也只有上官近台一人还在世。几十年间,众人皆知朝字诀威力巨大,却从未有人敢逾线半步,要是稍有不慎,得罪了皇家,便是要掉脑袋的。也是因为如此,朝字诀才更显神秘,江湖上没人学过也没人见过。 要说镇修童子是如何知道朝字诀的?这也谈不上奇怪。三十余年前,南山一役,他曾与简随交过手。活了半辈子从没被打得那般惨,自然将朝字诀记得清楚。刚才出招要伤上官文若,只觉得她体内有股至纯至阳之气,虽然很是虚弱,却足以将自己阴冷的清晖诀拒之门外。镇修童子所练的清晖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招使出,来不及收回,竟全将内力打在自己身上。面前这臭小子没收拾成,自己先受了内伤。 “我体内……朝字诀?”上官文若怔怔念道。这个问题可真是难住她了。在清音观活了十八年,她还真未听人提过这盖世神功。自己体内的真气,自然是祝子安疗伤时灌注的,可他疗伤用的是万阳掌,哪儿来的朝字诀呢?祝子安心性顽皮,又藏不住事,对自己更是毫无隐瞒,他从未说过朝字诀,一定是不会。要是这样说,这镇修童子为何骗人呢? “你和琉璃皇室有来往?”镇修童子又问。 “没有!”上官文若答得干脆坦然。 “那你是简家后人?” “也不是!” “奇了!真是奇了!”镇修童子叹道,“你不会武功,体内却有朝字诀真气。这股真气要是传于稍有武学根基之人,就够他成就一世,留在你体内,实在可惜!” “我自幼体弱多病,死过不知道多少回了,武功自然是练不得。不过就算我不会武,也一点不惧你们。你们有武功,而我有一张嘴,张口闭口之间已足以自保。” 自保?镇修童子冷笑一声。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当着他的面如此自负。 “你以为今日就算完了?”镇修童子又道,“你体内真气让我重伤,想就此了断,没那么容易!” “也罢!”上官文若微叹了口气,又道,“伤你,虽是无心,却也算你罪有应得。可你既然伤在清音观,医者仁心,我们也没有不救的道理。” 上官文若说完,刚想上前,忽觉心口一阵疼痛,坚持不住,只好转身请常冉门下大弟子余哲和易未门下大弟子竹其慧前去为镇修童子诊脉。这二位都是清音观里年纪较长的弟子,医术信得过,较其他人也更沉稳。 “二位师兄,镇修堂主伤势如何?”过不多时,上官文若问道。 余哲率先走回上官文若身边,兀自摇了摇头。 “治不了?”上官文若一惊。 “治不了!”余哲为难道。 镇修童子许是先前被上官文若羞辱得气昏了头,听到此话也来不及为自己担心,反倒先乐起来,“你们清音观不是号称‘治得天下病,救得鬼门关’吗?也有今天!” “也并非是治不了。”竹其慧沉着道,慢慢将镇修童子的手放下,缓步走回来,朝上官文若和余哲又道,“这病我曾在书里见过,说是病又不是病。皆因这位堂主所练的武功是清晖诀。” 提到武功,竹其慧刻意降低了声音,怕这门中禁语被其他弟子听见多有不妥。 上官文若听得清晖诀,这才反应过来。之前的确在书中看过,这种功法可使所练之人永葆青春,只不过这代价,怕是大了些。若要练得清晖诀,需要找到些十七八岁女子为己所用,所谓采阴补阳。功法练成后,也要定期保养,特别是出手后元气大伤,最是要补的时候。 “只要找到一位少女,与这位堂主欢愉一晚,他的伤自会痊愈。”竹其慧见上官文若沉思不语,以为她没听懂,索性点明了。 “可你要上哪儿去找人呢?”余哲急慌慌又道。 上官文若这才明白,余哲不是治不了,只是在常冉门下待久了,碍于门规礼教束手束脚罢了。 “怎么样?”镇修童子见这三人愁眉不展,顿时得意起来,“既然是你说要治,可别言而无信了。把你们清音观的女弟子带出来,拿了人,我立刻就走。” “实在抱歉!”竹其慧温润上前,执手又道,“清音观除了易未、顾潇二位长老和已故掌门丁音,多年来再没有收过女弟子。” “哼!”镇修童子一脸不相信,指着上官文若又道:“你们清音弟子的骗人功夫,这位小兄弟已经让我领教过了。我要是再上你们的当,便不是这赤玉堂堂主了!” 镇修童子面露狠意,坚决道,“来人,给我查!” 命令下了多时,终于有两三个人畏畏缩缩走出来,朝镇修童子抱拳答是。 “镇修堂主,当着这么多人,你打算如何查?这等下流之事,不怕传出去遭人耻笑吗?”上官文若毫不犹豫又是一句质问。 “遭人耻笑?”镇修童子冷笑一声,“难道爷爷我今日不做这下流事,就不遭人耻笑了?你既已逼我至此,让我颜面尽失,我也不怕再多一桩罪!来啊,给我查!只要是个年轻女的,都给我带上来!” 此令一发,上官文若突然冒出一身冷汗,如蚂蚁爬背,酥酥麻麻。她自小便听易未说有位高人传于自己的“保命之法”,其中最为关键的一条就是——她这一生,只可以男儿面目示人。十八年来,她胸缠束素,将女儿身的柔情万种裹藏至深,一身长袍,宽宽大大,又将其亭亭玉立的身段掩盖其中。再加之她一贯独来独往,与观内弟子少有接触,这么久了,除了观内几位长老,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可是今日,难道真要当着全观弟子说出真相吗? 上官文若正低头寻思对策,却听那赤玉堂随从高声禀报道,“堂主,有东西!” 随从的手正按在一人胸上,胸前鼓鼓囊囊,的确像揣了东西。而那人,却是上官文若最想不到的莫时却。 “什么?莫师兄是女孩子?”祝子安门下的弟子们本就好奇心重,这一来,更是炸开了锅。 “我呸!”莫时却唾道,“你是不是瞎,我是男的!” “那你这胸前是什么?”镇修边问边走过来,伸手向莫时却胸前一掏。 一摊柔软中裹藏了一杆硬物,原来是一卷轴。卷轴展开,竟是美人图。 想不到清音观这种地方,竟也放纵弟子这般欲念。镇修想着,又是一邪笑。 再细看这画中美人……等等!怎么如此眼熟? 镇修童子举着画走到上官文若身旁,看看她,再看看画,来来回回确认多次,忽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上官文若不解。 “原来你们清音观的女弟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看来我的运气还真是不错。”镇修单手掐住上官文若的脖子,手指间揉搓着,像要把她的筋骨抽剥捏碎,“一个臭丫头,能把爷爷我耍的团团转,可真是不简单。” “你这奸人胡说什么?”莫时却急忙站出来解释,“这画是我师父闲来画着寻开心的。我师兄是男人,不是什么臭丫头!我们兄弟一起待了十几年了,还会有假?” 上官文若本就身子虚,犯了病,又和那些人费了这么久口舌,早已精疲力竭。如今被镇修童子遏住咽喉,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微微偏头,终于看清了那幅画,用笔泼墨,的的确确是祝子安的风格。而那画中人,也实在太像自己…… 师父啊师父,上官文若不禁在心里叹道,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第十五章 医鬼顾潇 “她是不是女人,爷爷我带回去会查清楚的!” 镇修童子早被清音观人人这副道貌岸然的做派恶心得不轻,既然抓出个女人,还是这个将自己害苦的厉害女人,自然不能轻饶,随即扼住上官文若的脖子,将其拖在地上,回身便走。 “大师兄!”莫时却带着一众人急唤道,可无奈大家都不会武功,虽有前去抢人的勇气,却没这般实力。 几个冒失上前牵拽上官文若的弟子被赤玉堂随便几个小喽啰打倒在地,平地飞出一丈远。大家都被吓怕了,也没人敢在再冲上去。 “公子!”赶来的祝小五被清音弟子拦下。祝小五在上官文若身边跟了足足一年,还从未见她这般憔悴。她能安于敌手一声不吭,肯定是心力交瘁,病情加重了。这些旁人看不出,祝小五可是明白,可越是明白,便越担心。 “你们救救公子,求你们了!”祝小五跪倒在地,乞求道。也就是这个时候,祝小五才恨起自己平时贪玩,没好好跟着二爷练武。要是他也会上那么几招,怎会眼睁睁看公子被人抓走,还被羞辱成女孩子。 清音观弟子听见祝小五所求,心中自然不平。可不平归不平,他们与上官文若到底没有多深的交情,此时此刻,保命要紧,谁也不想再去冒险。 着急无奈之下,忽听得半空中一句酥柔软语,轻唤道,“镇修堂主,奴家想你想得好苦!” 众人抬头,只见一紫衣女子凌空缓降,翩然而至,衣袂飘飘,仿若仙女。女子蒙着素白绢纱,头簪翠玉,耳饰墨珠。云鬓珠容娇玉体,垂眸低语笑相迎。 清音观这些弟子,多半是从小长在观里,除了外出诊病,再未出过观。这样一等一的可人儿,见都未见,更没吃过。大家都看得发呆,想再近又不敢近。只是目中艳羡,终归掩藏不住。 “小女子槿娘,见过镇修堂主。”紫衣女子偏身微蹲行了礼。 听到“槿娘”,祝小五忽然意识到,这女子莫非就是琉璃最风光的歌舞坊——槿娘家的头牌,舒槿娘?这样的美人,多少名门贵族砸尽了金银珠宝都见不得一面,今日倒是便宜了清音观这些书呆子。 “槿娘,真是你?”镇修童子有些不敢相信。 “才半月不见,堂主便记不得奴家了吗?”槿娘哀哀怨道,背过身去。 “记得,自然……记得。”镇修童子低声说道。那日他练功练到兴头上,饥渴难耐,正好逛到了槿娘家,不得已才急慌慌冲了进去,也顾不得旁人指指点点。这些事,他和赤玉堂那些属下,人人都清楚。可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谁也不愿意再提。 “既然记得奴家,为何还要再找别的女子?是嫌槿娘长得不好看?” “不,不是!” “那是槿娘将您伺候得不好?” “不,也不是。” “那是什么?”槿娘说着说着,眸中含泪,凄凄楚楚便要落下,“如今小女子就站在这儿,堂主还手抱别人,对小女子不闻不问。真怪我瞎了眼,付错了人。” “唉!”镇修童子一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立刻抛开上官文若,走上前来,一把搂过槿娘纤细腰肢。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镇修堂主也不例外。槿娘比上官文若姿质好、人也更娇艳,最重要的,她可不像上官文若这样的雏儿,时常不解风情、扰人兴致。这般轻车熟路又温柔懂事的女人,补起身子来自然功效更好。 镇修童子凑到舒槿娘身边,已经按捺不住。 清音弟子对这贴面贴手的暧昧举动也看得出神。只有祝小五一人例外,大概因为他年纪尚小,还不开窍。祝小五不理会旁人,急着跑到上官文若身边,将她撑起,轻轻晃了晃,“公子,公子,快醒醒!” “别再晃了!”自怀中发出虚弱一声轻唤,上官文若懒懒地张了张眼,又道,“再晃真要晃死了。” “啊?死?”祝小五吓坏了,嘴里说不利索,“不能死啊,你死了,二爷怎么办?呸,什么二爷!你死了,二爷不得杀了我!我怎么办啊?” 哼,二爷……上官文若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个人。谁知道他今晚又再哪里玩得尽兴,把要为她疗伤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罢了,多思无益。上官文若最不喜欢做无用功。 “镇修堂主,”上官文若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飘渺,“既然你已经找到疗伤之法,那就快去疗伤吧!清音观地方不大,可移不出屋子给您!” 这话在清音弟子听来已经够让人害臊了,可那镇修堂主毕竟道行深,也不怕丢面子,一双手径直朝舒槿娘伸去。 “啊!”忽然,镇修童子大叫一声,握着手腕跌坐在地。手掌已经发黑,显然是中了毒。 “镇修啊镇修,你还真是让我找的好苦啊!”那紫衣女子拍拍手,面露邪笑,伸手自脸侧抠开一条裂口,轻轻一扯,一张面皮便脱落下来。 “易容术?”镇修童子瞪大双眼,如何也不敢相信。 月光映在那女人脸上,让镇修童子看了个清楚。这一清楚不要紧,差点呕出来。妇人面色蜡黄、油头粉面,约莫四十出头,一双黄豆大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知道又盘算出什么鬼主意。 “顾潇?”镇修童子神情有些恍惚,将信将疑道。 顾潇不理会他,独自撑着腰转过身,朝一众清音弟子打量了一番。众人看清妇人的脸,这才忙着拜道,“弟子拜见顾长老。” “你这时候来找我做什么?”镇修童子不解道。 “要不是你几日前在驿馆拿了我一瓶枯木毒,我才懒得理你。”顾潇说完,朝镇修童子一伸手,“枯木毒还我。” “就为了一瓶药?” “有什么不对吗?”顾潇又道,“我最近炼的子夜散,正好缺这一味枯木毒,可这东西炼起来太费劲了,还是找你要方便些。” “这药是那店家送我的。” “也是我送那店家的。归根结底,还是我的。” “你既已给人,又要要回去,没这道理!” “哼,老娘要是和你这小人讲得通道理,还犯得着这么费劲?”顾潇不满道,“刚刚便宜都给你占尽了,还不给吗?不要忘了,你身上的八方合血之毒,天底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解毒之法。” “八方合血?”镇修童子一愣,“我怎么从未听过这种毒?” “废话!要是天下奇毒都被你知道,我还如何做这清音长老。不瞒你说,这毒是我昨日一时高兴新创的,今日才炼成,刚熬出来没多久,还热乎着呢!要是一切顺利,不出半年,你这一身内力就会耗散的干干净净。” “你……”镇修童子抬手指着顾潇,只觉得浑身上下绵软无力,想必是毒性发作了。 “快,袁虎袁豹,把枯木毒给她!”镇修童子立刻喝到。 二人不语。 “怎么?快给她呀!不是嘱咐你们二人,这药毒性剧烈,不要轻易使用,难道你们用了?” 袁豹老实,还是耐不住,交了底,“用是没用。原本想用来着,可……” “可是什么?”顾潇一听也怕了,她辛辛苦苦练了一年多的枯木毒,要是就这么栽在这几个人身上,她怕是要心疼死。 袁豹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将枯木毒递给顾潇。 顾潇掂了掂瓶子,比先前重了许多,再打开,一闻,喃喃道,“绕指柔的味道,这瓶子泡了温玉潭水?” “没错!”袁豹又说,“瓶子掉在水里,我和大哥捞是捞起来了,可惜,那盖子不紧,潭水全灌进去了,也不知道原来的枯木毒还在不在。” “什么?”顾潇眼睛一瞪,紧握药瓶的手也跟着颤抖起来,“老娘这么好的宝贝竟然被你们扔在潭里?” “不是我们!”袁虎这时候到精神了,跑上来指着上官文若便说,“是他!他扔的!” 顾潇将手放下,昂起脖子走到上官文若面前,蹲下身子,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尤物叹了口气,问道,“当真是你干的?” “是我。” “那好,你赔我的药来!”顾潇说完撸起袖子上手就要和上官文若撕扯。 “长老,有事说事,你千万别动公子,他本就生着病,经不起你折腾的。”祝小五忙拦住她。 “臭小子,滚一边去!没你们家二爷那点本事,就别学他救人。”顾潇这话也是言出有因。小时候,上官文若对顾潇屋里的奇毒奇药感兴趣,捅了不少篓子。可每次顾潇要收拾她,祝子安总是横在当中阻拦。他人虽然不在观里,鬼心眼可多着呢,特别是这种整蛊,简直就是手到擒来。顾潇现在都忘不了,那日她正要上手打上官文若,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蜜蜂,追着她满屋子转,只好让她收手。后来才知道,那全是祝子安做的好事。 可祝小五没祝子安的武功,脑子不行,话也跟不上,吞吞吐吐半天,纠结不堪。 “小五,一边去。让她打就是了。”上官文若说罢,对着顾潇从容又道,“正巧我前几日想到了一种炼制枯木毒的好方法,要是师伯把我打死了,可就听不到了。” “新方法?”顾潇一听这个,突然来了兴趣,眼睛一放光,立马改了口,“那我不打你了,好师侄,快告诉我!” “师伯,你的枯木毒是不是将百种药材连根取回,浸泡水中,待其死亡腐烂,再将水加以凝炼制成的?” “没错!” “那你这些药是不是采于温玉潭?” “也没错。” “既然如此,那温玉潭水就足以成药了。师伯想想看,温玉潭底除了不少药材,还有绕指柔。这种藤条最自私,喜欢摄取周围草木的养分。平时那潭底药材能正常生长,多亏了每日巡山的弟子将多余的绕指柔用药杀除。要是我们留着绕指柔,让它将潭中草药杀死。到时候取这潭水凝炼,不就能制成枯木毒吗?” 上官文若一口气说了许多,气力不足,歪在一旁咳嗽起来。祝小五见状,急忙过去搀扶,又用手捋了捋她的后背,想让她好受一些。 “哦,还真是!”顾潇疯疯癫癫掰起手指,自言自语道,“师侄,看来你这些年还真是没白读书,脑子就是比一般人聪明。难怪子安师弟把你当宝贝一样捧着护着,果然有趣。” 这一夸对上官文若倒是没什么,可把顾潇门下的弟子们嫉妒得不行。他们当中跟着顾潇最久的已经进观二十年了,如今已到不惑之年,可这二十年里,从来没见顾潇夸过谁。 “师侄,那我先走一步,去温玉潭水看看。”顾潇说完,扬手便走,对周遭一切不闻不问。 “等等,八方合血的解药呢?”镇修童子见顾潇走远,立马着急了。 顾潇才懒得管那镇修童子。她这人,认药不认人,喜死不喜生。枯木毒可远比镇修童子一条命来得重要。 上官文若自小虽与顾潇接触不多,可她这性子,上官文若倒也清楚。 “你若想活命,现在就跟过去。拿了解药出观下山,好好调养。不然顾师伯是绝对不会回头的!”上官文若好心劝道。 “快!赶紧跟过去!”镇修童子方寸大乱。赤玉堂里出来几个人,搀起堂主便跟上顾潇。 这些人终归是练家子,手脚轻快,没一会儿,浩浩荡荡一众人便离无争殿而去,渐渐没影了。 第十六章 百无一用 “走了!我们安全了!”过了一会,前去打探赤玉堂行踪的弟子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禀报道。 “出观了?”上官文若谨慎又问。 那弟子连忙点头答应。这下所有人终于放心了,不少人缓过神,都冲到上官文若身边。 四周此起彼伏一片“多谢文若师兄”。明眼人都清楚,今夜要是没有上官文若,清音观怕是难逃此劫。 可偏偏在这时候还真有不长眼的人。 “你们……还有没有规矩!”常冉见没人理他,自己拾起长袍,爬到无争殿的白玉石阶上,清了清嗓子,脸胀得通红,大声喝到。 众弟子见掌门发怒,都知趣地站回原位,行礼拜道,“弟子知错”。唯有上官文若一人仍坐在地上,不行礼也不说话,像块硬石头,让常冉看了很是不爽。 “文若,你为何不拜?”常冉问道。 “弟子……身体不适,实在……” 话还没说完,只见一只拂尘掷来,狠狠砸在上官文若脸上。 “身体不适,就能罔顾礼法?”常冉理直气壮质问道,“我看你和那奸人说话的时候,恭恭敬敬,怎么对自己的师父,反倒神气起来了?” “那是弟子使的计策,要迷惑他们,自然要装的恭敬一些。” “你对他们就装的了,对我这个师父连装都不肯装了?”常冉不知哪里扯出的歪理邪说,竟让上官文若一时语塞。 这话,她接不得。要论口舌之争,上官文若没什么怕的,可唯独常冉这种,倒成了难题。争论原本就是辩是非,讲道理,可常冉说话时常是非不分,也不讲道理。和他,没什么好说的。再加上上官文若此时身体难受得紧,能少说一句便少说一句。 常冉可不管上官文若病不病的。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是在自己面前装傲气,硬要和自己过不去,更加怒不可遏。 “逆徒,跪下!” 跪便跪。谁叫他是自己师父呢? “你可知错?” 错?错可不知。 上官文若盯着常冉,不低头,也不示弱,任他百般羞辱,反正就是不认错。把你从奸人手中救出来,你非但不领情,还要罚我,要错也是你错,我何错之有? “好啊!”常冉气不过,四处寻着东西,像是要动手。 “师父!”他那大徒弟余哲先看不下去了,上官文若这般跪着,实在可怜,只好先劝道,“文师弟招惹武林中人,害您受委屈,的确有错。可药典还没结束,几位师叔又都不在,您要是现在急着处置文师弟,谁来主持药典呢?” 嗯,有点道理。今日也是歪打正着,其他几位长老疯的疯,病的病,失踪的失踪,果然只剩下自己一人了。这可是出风头的好机会,正好也能借此机会把刚才被奸人羞辱的狼狈消一消。 常冉想通后,镇静了许多,转身坐到无争殿外事先备好的红木椅上,双手架起,很是威风,又对余哲道,“既然今日其他长老不在,你是观内大弟子,你代我下去查药。看看有谁能集齐初试的百种药材。” “弟子遵命。”余哲先将自己的药筐递给常冉,而后拿着初试的药名单,从左至右、从前至后,照着火把,仔仔细细检查每位弟子筐中草药。 上官文若对祝小五使了个眼色。祝小五立刻明白,将她的药筐搬到眼前,脸上的笑就快憋不住了。这种事,上官文若玩多了,早觉得没意思。可祝小五还是第一次要见常冉出丑,可是期待得不得了。多行不义必自毙。要怪也只能怪常冉平时在观内太跋扈了,事事专断,可又没什么真本事。论医术,比不上顾潇,论人品,比不上易未,论武功,又比不上祝子安……祝小五就想不明白了,当初医祖平恩铭是有多心大,能把掌门之位交给常冉。他就不怕百年之后,清音观亡在常冉手上? “师父,都查过了!”稍后,余哲向常冉禀报道。 “如何?” “这……” “为何不说?” 上官文若明白,余哲这般吞吞吐吐,一定是提前知道了常冉的计划。 “师父,其实是个好结果。所有弟子……都……都集齐了药。无一例外。”余哲努力打着圆场。 “都集齐了?”常冉“腾”地从椅上站起来,端着手颤颤巍巍向前走了几步,眨眨眼,百思不得其解。 “那我问你们,芦根这味药,你们是从何处得来的?”常冉又问。 没人敢答。 “说话啊!”常冉怒了,脸鼓地像西市的肉包子。 “是大师兄给我们的。我文若师兄最厉害了!”莫时却张口便夸,本以为可以帮上官文若树树威风。谁成想却帮了倒忙。 “文……文若?”常冉颤抖念叨,转头朝身旁的余哲询问。余哲无奈,只好将上官文若安排祝小五等在山下,把芦根分给大家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你是他们的大师兄,为何不拦?”常冉又骂余哲。 余哲服软,跪下认错,只说忘了。可他哪里是忘了,实在是不想拦。常冉这计划虽是帮助门中弟子,可的确有些违背道德。从一开始,他就不支持的,只是无奈师命难违。如今让上官文若整出这么一出,余哲倒还觉得好受些。 “掌门不要罚余师兄,罚我便是。我虽没错,但拦不住您想罚。想罚便罚吧!”上官文若清冷说道,目中早已黯淡无光。 “你以为我不敢吗?”常冉快步走下玉石阶,朝门内弟子要了根家法皮鞭。走到上官文若面前,又道,“勾结奸人,大闹药典,目无师长,罔顾门规……你不要仗着其他长老偏袒,就有恃无恐,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的人,不是我,是您!”上官文若犀利看向常冉,毫不示弱又道,“文若所言,掌门心里该更清楚。” “你……”常冉真想一口气骂个痛快,可若再僵持下去,不知道这小丫头还能怎么还嘴。要真把自己徇私舞弊之事抖出来,自己这个掌门的脸面该往哪儿放呢。 思来想去,常冉又道,“今日药典就到此。文若,你跟我到南边草庐来,我倒要亲自看看你平时在屋里干些什么。不求医术,不学礼法,不敬师长,竟学些歪心眼,简直是百无一用!” 常冉要进上官文若的屋子,她也没道理阻拦。可说是要进屋查看,无非是那里人少,可以将弟子们支开,好好教训自己出气罢了。这样也好,上官文若又想,至少教训的是自己一人,不会再连累观内其他弟子。 第十七章 火烧草庐 常冉脾气上来,走得飞快,早早到了草庐。 上官文若被祝小五和莫时却一路搀扶,疲惫不堪,虽然冷到发抖,却还是出了一身汗。她伸手揩揩汗,脚下不稳,险些向前倒过去。 “师兄,要我说,别去了。掌门那副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莫时却扶住她,怎么想怎么窝火。在他眼里,文若师兄可从来没有低三下四、逆来顺受过。就算是身子病着,也绝不会对常冉妥协成这样。 “不,要去。”上官文若沉吟道。 “为什么啊?” “不回草庐,我晚上住哪儿?”上官文若轻描淡写带过一句,让莫时却不知再怎么问。 走着走着,上官文若忽然觉得热起来了,迎面扑来的滚滚热浪毫不留情将三人裹挟其中,热浪里混杂着烟灰味儿,星星点点的火光凌空腾跃,从亮白,到炽红,而后化为灰烬泯于黑夜。 上官文若被高温刺痛得睁不开眼,伸手抻了抻祝小五的衣服。祝小五心领神会,松开上官文若前去打探,又被热浪击退回来,剧烈地咳嗽着。 “公子,完蛋!好像是草庐起的火!”祝小五慌张喊道,“这下怎么办?” 草庐?火?上官文若还未到近旁,脑中便已经构出一副惨烈图景。区区草庐自然算不得什么,可草庐里的书、父母亲的牌位、还有祝子安年年送与自己的字画……不,绝不能烧,这些东西,毁了哪一样都不行。 上官文若越想越急,挣开两侧便朝火光跑去。天寒风大,至寒至热交替袭击着她的身体,让一副松散身躯饱经折磨。可是再苦再痛,也不能停下。 跑啊!她对自己说。只可惜双脚早已不听使唤,像粘在地上,拼尽全力也难移分毫。再抬起头,冲天的烈火已透过山岩朝她露出半面,耳畔刮着呼啸的风,风中是噼里啪啦的火声。那团火招摇着,咆哮着,威武气派。她拼命踮起脚、睁大双眼,想再把那团火看清楚些。 面前温润的空气,因为潮热而有了灵动的魅力,似一层透明绸缎挡在身前。上官文若伸手去碰,所触也只是一片虚无。 都没了。她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一切都没了。 “公子,咱们往回走吧!这火这么大,冲进去不是送死吗?”祝小五灰头土脸挡在她面前,苦苦劝道。 “嗯,你说得对。”上官文若叹了口气,“我还不想死。”这话虽说是说来在劝自己的,可怎么听怎么像在赌气。 话音刚落,常冉拎着一条皮鞭自一旁怒冲冲走了过来,手里还顺带提着几本书。见到上官文若,“啪”地一声将书一甩,正砸在她脸上。 “你平日就是这么用功的?” 莫时却帮上官文若将书拾起来,仔细一瞧,《孙子兵法》、《六韬》、《三略》……怎么都是些兵书? 上官文若不答话,也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故意斗气。 “清音观禁武禁斗,你竟然敢看兵书!”常冉骂完,伸手从地上翻出一本,郑重其事又道,“还有这本《俗物集》,里边写得都是什么?江湖怪事!啊?这个叫简从之的疯子除了会编谎话糊弄人,没别的本事,你居然还做了这么多批注!从来也没见你哪本医书看得这么仔细过。” “要说弟子看兵法有悖门规,我无话可说。可这本《俗物集》,里面虽是讲江湖事不假,却也不全都是谎话。今日我与镇修童子所说之事,都是这本书里记录过的。要是没看过,我也不可能轻易骗他们放了您。” 这事不提还好,一提更让常冉火冒三丈。要不是你这逆徒心思不正,招惹江湖事非,今日何来此劫?惹了事居然还来邀功,岂有此理。 “你闭嘴!”常冉喝到,“我没工夫听你歪理邪说。今日我就是要当着你的面烧了这些书,从此以后断了你这些念想!往后,这个草庐你也不要住了!” 常冉说完,吩咐身后童子捡起书,绕道回到草庐,将书全丢在火里。 “逆徒,我再问你一遍,你知错不知?”常冉举起食指正冲上官文若眉心。 “哼,”上官文若绝望一笑,苍冷的面容此时此刻已毫无血色,“你要烧便烧,管我知不知错做什么?不过就算烧光了也没有用。它们早就都在我脑子里了。要想斩草除根,还不如把我的头也烧了。” “你……你疯了!”常冉怎么也想不到,只是几本书,就让上官文若以死相逼,“非但不知错,还在这儿胡言乱语、寻死觅活,像什么样子?” “我没疯!也不会死!疯的是你,要死也是你死,我凭什么死?” 上官文若一阵顶撞,实在把常冉气得不轻。当了掌门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弟子能这样与他说话。真是该好好惩治一番了,不然日后叫其他弟子学了去,清音观还不得翻了天。 常冉扬起皮鞭,双手高举空中,挽起袖口,腕中用力,只听清脆一响,皮鞭干脆抽在地上。 “知错不知?”常冉又问。 “不知!” “好啊!你这逆徒……你……”常冉再一举手,又是一鞭抽下,传来一声闷响。这一次,皮鞭不是砸在地上,而是上官文若身上。 “知错不知?” “不……不……知……”上官文若有气无力答道。 常冉见她还嘴硬,抬手又是一鞭要落。 “不要!常掌门,你放过公子吧!”祝小五跪下求情,却无济于事。常冉再一落手,祝小五也挨了重重一记打。 想不到清音观的惩罚,竟然这么苛刻。祝小五抱着一条胳膊,哼哼唧唧滚到一旁,正好被莫时却接住。 祝小五再一回头,才发现清音弟子不知何时都赶了过来。大家看到南边起火,觉得不妙,原本是想来救火,可听莫时却讲完事情经过,都纷纷跪下替上官文若求起情来。 常冉一见众弟子都在为一个逆徒求情,心中更是不爽,下手也更加用力。还没挨几鞭子,上官文若的脖子上就已经落下了三四条醒目血印。 祝小五看在眼里,心急如焚,可又实在想不出办法。 忽然,肩膀被人拍了拍。祝小五一回头,才见是易未门下的大弟子竹其慧。竹其慧将祝小五拉到一旁,低声提醒道,“我看文师弟面色不对,再这样下去恐怕身体会受不住。如今易长老和顾长老都顾不得这边,能拦住掌门的也只有祝师叔了。你现在赶紧出观,无论如何都要把祝师叔请回来,越快越好。” 竹其慧说完,向祝小五递了块无事牌。 祝小五接过牌,心里又犯起了难。这天下之大,上哪儿去找二爷呢?他常去的地方,除了断崖峰、琉璃大大小小酒肆歌坊,还得算上海宫各地富贵公子经常碰面的王府、园林、赏景之地……这要是都找上一遍,文若公子早就被常冉那混蛋打死了。 “还不快走!”见祝小五愣着不动,竹其慧又催促道。 祝小五推脱不掉,只好硬着头皮朝板岩阵跑去。 第十八章 主仆相遇 刚跑了没多久,祝小五就跑不动了,累了也懵了。看着面前盘踞错杂的板岩阵,祝小五先畏了难。先前都是上官文若带他出阵,这次真要他自己过去,心里立刻就没底了。可除了板岩阵,其他三处的阵法他连走都没走过,自然更不保险。 这可怎么办呐! 祝小五试图向前迈了两步,一阵阴风刮过,吓得他紧紧抱住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被寒风吹木了,祝小五脑子里全是板岩阵里绕指柔吃人肉喝人血的模样,连着打了几个寒噤,抱着头,呜呜地哭出了声。 边哭边在嘴里喃喃道,“都怪我!我不会武功,不会说话……什么都不会!连找人都找不到。二爷,你到底在哪儿啊,一巴掌拍死我算了!” 祝小五正惆怅着,面前冷不丁传来一句调侃,“一巴掌可拍不死你!你这么壮实,要真想死,倒是可以试试万阳掌,怎么样?” 嗯?谁?谁在说话?祝小五惊恐之余已经不敢朝前看。用手捂住眼睛,急忙跪地求饶道,“别,别杀我!” 面前人忽然沉默了,哈哈笑了起来,一只翠绿竹笛悄悄伸出,照准祝小五的发髻猛敲了三下。 “你呀你,一年多不见,胆子还是这么小!”那人又道。 这话听着不像有歹意。祝小五缓缓抬起头,映入眼中的只是一片白——白衣白袍白玉簪,连身后那匹马都是通身雪白,只有额间多了一抹淡褐色。 这副凛然不败、与世无争的潇洒贵气,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二爷!您可算回来了!”祝小五扑上去便是一通哭。 这一哭不要紧,祝子安着实被吓了一跳。 “哭什么哭?起来说话!”祝子安一把将他扽起来。 “您要再不回来,文若公子就要被打死了!”祝小五抹抹眼泪,抽咽着说。 “文若?”祝子安神情大变,一改先前开玩笑时的轻松,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掩藏不住的焦急严肃,“她现在在哪儿?出什么事了?” 明明不是祝小五的错,可让祝子安这么一吓唬,他倒先紧张起来,支支吾吾地把今日经过悉数说给祝子安,几句话就能说清的事,却被他说得十分费劲。 不过祝子安也没心情细听,只听了个大概就急忙牵过身后的白马,像是要走。 “二爷,您别走!这儿太黑了,我一个人回去害怕!”祝小五双腿发软,不自觉抖起来。 祝子安一看他那副德行,无奈叹了口气,把缰绳递给他,又道,“上马!” “啊?那您怎么办?”祝小五嘴上客气着,却早已迫不及待跨上了马。 “少废话!”祝子安拿竹笛朝马屁股轻轻一敲,一人一骑,横冲直撞便向观内奔去。 那马跟了祝子安多年,早已通晓人性,此时祝小五骑在它背上,虽然是祝子安允许的,却让它觉得很不自在。一路上跑跑颠颠,可把祝小五折腾得够呛。 好不容易到了草庐外的小道,祝小五急拉缰绳,却不见它有停下的意思,顿时慌了神,一边大喊着救命一边狠狠揪住鬃毛,生怕它再发起疯将自己跌下去。 那匹马被祝小五搞疼了,心情不悦,也不想跑了,自顾自停下来,奋力一抖背,可算是把祝小五这个惹人生厌的东西甩掉了。 祝小五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钝痛的两瓣屁股。竹其慧过来扶住他,将他一瘸一拐带回一众弟子后方。众人目光都集中在祝小五身上,让他很是尴尬。 “祝师叔找到了?”这个时候,竹其慧自然还是捡最重要的关心。 “哼,”祝小五一边心疼自己的屁股,一边极不情愿又道,“马都到了,人还能不到?” 话音未落,只见小道尽头,百草丛生处,一人正朝此处走来。那人的衣袍随风飘曳,出尘脱俗,甚是飘逸潇洒。玉簪披发、手执竹笛,步伐虽然看着慢,实则那一步便抵常人五六步。不消多时,就已经走到众人眼前。祝小五这才意识到,二爷习武,学过些轻身功法,就算是不骑马,也不会慢到哪里去。 “弟子拜见祝长老!”众弟子齐跪高呼。 “都给我起来!又在这儿拜我,你们脑子有毛病?”祝子安一撇嘴,不满道。 众人听他一说,才想起来祝子安素来不许弟子拜他的规矩。去年他强调时大家还是记得很清楚的,可过了没几天,就要被常冉以不守规矩为由纠正过来。如今一年过去了,大家自然忘了这邪门规矩。 “祝师弟?”常冉一见祝子安走近,先是诧异,而后将鞭一收,气喘吁吁又道,“你来的正好,这个逆徒违背门规,私通奸人,置我于险地。还不认错!真是气死我了!” “哦?”祝子安故作吃惊模样,“还有这种事?” “可不是!”常冉想不到,一年不见,祝子安规矩了不少,居然没有直接顶嘴。看来这猴崽子打心眼里还是敬我这个师兄的。 “大胆逆徒!”祝子安回过身,对着上官文若大喝一声。转而又对常冉说,“师兄,我看你也累了。不如我来替你收拾他!” 难得祝子安这般体恤人,常冉心里甚是欣慰。再活动了几下因为挥鞭而酸痛的肩膀,常冉也实在没有再打下去的兴致,放心地把皮鞭交到祝子安手里,又道,“你的徒弟,你好好管管!” 祝子安学着常冉的样子将皮鞭举得老高,瞪大眼睛指着上官文若便吼,“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收拾我?上官文若迷迷糊糊中就听见这么几个词。祝子安吼得用力,震得上官文若耳朵嗡嗡作响,等她再想听清他们说话,已是徒劳。可是怎么一见面就要收拾我?上官文若不解,心里默默反抗着,却说不出半句辩驳,推到嘴边的话刚要说出又化作阵阵委屈。难道今年的见面礼,就是这个? 不止上官文若觉得奇怪,祝小五也觉得。都说不上奇怪了,简直是骇人。二爷这不是疯了吧?平日里谁要敢动文若公子一根寒毛都能跟二爷结仇。就公子这身体,莫说是打,二爷连碰都小心翼翼轻轻柔柔的,生怕给他碰散了。就这么捧在手心里护了十八年的宝贝,今天他真狠得下心动手?祝小五打死也不信。 可不信归不信。还没等祝小五反应过来,祝子安手中的皮鞭似一道闪电,将面前空气劈出一道口子。皮鞭落地,立时化作一声惊雷巨响。 祝小五顾不得旁人阻拦,撒腿冲过去立刻挡在上官文若身前,心里忐忑却坚定喊道,“二爷,你看清楚,是公子啊!” 说完紧闭双眼,完全做好了阻拦二爷后挨打的准备。 第十九章 聚众开心 可等了许久,迟迟不见祝子安再动手。耳畔又传来众弟子细微的哄笑声。祝小五觉得好奇,将眼睛张开一条缝,才发现祝子安此时此刻居然背对着自己。而那条皮鞭被他攥在手中,另一端已毫不留情缠在了常冉的身上。 唔,原来二爷诈这么一出,是为了抢常冉手里的鞭子。祝小五恍然大悟。细想又觉得新鲜,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见过二爷使鞭子呢。 祝子安看着被皮鞭绑成肉粽的常冉,憋不住地笑出了声。他这一笑不要紧,那些弟子上行下效也跟着憋不住了。笑声此起彼伏,通通灌在常冉耳朵里。 常冉面色通红,偏过头去,有些下不来台。朝祝子安一瞪,又道,“祝师弟,你……你为什么打我?” 明知故问!祝子安收起笑容,向前逼近几步,俯下身,望着跌倒在地的常冉,平静又道,“你刚才说他是谁徒弟?” “从今日起,应该是你徒弟!”常冉实话实说。 “既然知道是我徒弟,谁让你教训的?”祝子安双目一睁,气势汹汹朝常冉吼起来。常冉缩在一旁,像只见了猫的老鼠,大气不敢出一声。 祝子安小时候,常冉就时常对他拿不出办法来。现在他长大了,武功精进不少、顽劣性格却一如既往,常冉不但治不了他,见面时还要惧他三分。 “祝师弟……”常冉压低声音,妥协道,“这里人多,有什么话咱们进屋慢慢聊,你看……” 祝子安看着常冉这副怯懦的样子心里很是痛快,可还不是那么痛快。平日罚你那些弟子就罢了,今日竟敢欺负到我徒弟头上,做师父的要是不报此仇,还算什么师父?既然落在我手里,这么好的机会,不玩白不玩。 祝子安眼珠一转,立刻想到了好主意。回头朝莫时却一众人又道,“是我徒弟的都过来!” 莫时却不明所以,却还是带着大伙站到祝子安身旁。 “下次你们大师兄被人欺负,你们可不能袖手旁观。有仇必报,别在这儿站着受气。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堂课,记住了!”祝子安说罢,稍一抬手,就将皮鞭从常冉身上扯回来,凌厉鞭锋将常冉周身削了一遍,身上竟是些血印纹路,活像只陀螺。 既然是陀螺,得转起来才好玩啊!祝子安想到做到,一鞭子抽下去,常冉真的原地转了一圈,脸面朝下扑倒在地。 “哇!”莫时却对祝子安的身手满是赞叹。 “时却,你想不想玩?”祝子安又问。 “想!” “来,我教你!”祝子安拉过莫时却,还真的手把手教起来。莫时却虽然不会武,但好在甩鞭又不需什么内力,巧劲一够,借力一挥,效果便出来了。莫时却脑子灵光,一会功夫就学会了。对着常冉练了一鞭,还真不差。一鞭下去,常冉又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莫时却找到了其中乐趣,紧接着又是几鞭。常冉痛得抽缩一旁,双手抱头。 刚要再来一鞭,祝子安拦住他,又道,“别光你一个人玩啊,后面这么多师兄弟,想玩的都来试试。时却,你好好教教他们!” 身后那些弟子一听,初觉激动,可再一想,又没人敢上前。祝子安虽然帮他们出了口恶气,可他毕竟不能常年待在观里,等他一走,常冉又要作威作福了。到那时候,可没人罩着他们。 “愣着干什么?”见他们犹豫,祝子安又不满了,“谁要是敢抽掌门一鞭子,我许他药典免考,还不过来?” 药典免考……这个诱惑可太大了。只要能平安通过考试,这一年都不用再怕什么了。 几个弟子相互怂恿着,终于站了出来,让莫时却手把手教起来。别看他们平时施针用药学得费力,鞭术却是一学就会。没过多久,大家都练的差不多了,你争我抢朝常冉抽去。 祝子安立在一旁,成心看笑话,既不屑亲自动手,又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常冉。 常冉痛到不行,心里郁闷,怯怯地朝祝子安训道,“祝师弟,你竟然聚众殴打掌门,等你易师姐她们过来,绕不了你……还有你这些弟子……作孽啊作孽!清音观怎么养出这么一群孽障!” 这话真是越来越难听了。祝子安负手皱眉,朝弟子们又道,“你们能不能照点子上抽,就这么愿意听他在这骂人?” 莫时却最先领会,接过鞭子对着常冉的脸便是一抽。落鞭精准,常冉被抽得鼻青脸肿,嘴边红肿了一片,也再张不开嘴说话了。 再这么抽下去,自己怕是要被这群妖魔鬼怪折腾断气。常冉心里又急又怕,急忙跪下来,朝祝子安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师父,掌门求饶了!”莫时却朝祝子安提醒道。 祝子安也并非完全不念师门情分,朝弟子们幽幽做了个手势,所有人便知趣退到其身后。 “怎么样,师兄,知错不知?”祝子安学着常冉一贯的语气问道。 “知……知……知……”常冉合掌拜道,嘴里咕咕哝哝只说了三个“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学老鼠叫。祝子安被他逗乐了,将竹笛拿在手中敲了敲,嘻嘻笑起来。 常冉被祝子安这一笑吓得发毛,不知道他又打什么主意。郑重朝向他,又磕了一个响头。 祝子安撇撇嘴,一下子失去了兴趣。这般贱骨头,谁愿意看你在这低三下四求饶? “你们玩得开心吗?”祝子安朝弟子又问。 “开心!”莫时却第一个应道。 “那好,”祝子安朝常冉又道,“既然你也认错了,今日就先放过你,你滚吧!” 什么?常冉以为自己听错了。祝子安竟然让自己滚……大逆不道啊! “怎么还不动啊!”祝子安严肃道,见常冉仍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朝周围一众人又道,“余哲呢?出来出来!” “弟子在!”余哲拱手道。 “过去教教你师父怎么滚!” “啊?这……”余哲犹豫起来。 “怎么着,前年刚教过你的,又忘了?”祝子安叹了口气,实在替这些不争气的徒弟捏了把汗,“算了,你这记性,也就这样了。既然你忘了,我今日再教一次就是。刚才你师父被人欺负,你们师兄弟没有一个站出来,本来也该罚!” “师叔教训的是。”余哲心里很不是滋味,可除了老实答是还能有什么办法。 “过来!”祝子安命令道。 余哲站到中间,按祝子安所说乖乖将双腿蜷起,双手抓住两只脚丫子,向前一施力,顺着面前的缓坡便滚了下去。 众弟子退居两旁,好心将面前道路让了出来。 “你们都不去看看师兄?难道也想滚下去?”祝子安又对常冉门下其他弟子说道。众弟子害怕,争先恐后朝余哲滚下去的方向跑去。 “等等!”祝子安又喝到,“留几个人别跑,你们师父还没滚呢!” 哦,有点道理,大家忽然又停住了。 祝子安走到常冉身边,好心提醒道,“师兄,该你了!”说完又是一笑。 “祝子安……你……欺人太甚!”常冉咕哝着说。 “师兄啊,是你自己滚,还是我用鞭子把你抽下去啊,嗯?”祝子安又威胁道。 祝子安正气凛然,一点不像在开玩笑。 常冉一看躲不过,五官拧结一出,纠结不堪,可犹豫之下还是学着余哲的样子抱了个团。常冉没有余哲滚得熟练,年纪又大了,手脚也不协调。刚想开始滚,手脚一松,侧着身子便滑到一旁杂草中。 弟子们一见情况不妙,都赶过去查看。 祝子安朝一旁使了个眼色,莫时却带着弟子们也赶了过去。毕竟祝子安并非有意要伤常冉,只要败一败他的傲气就好。莫时却手里有治疗跌打损伤的特效药,常冉应该能用得上。 将眼前诸事安顿好,祝子安舒心一笑,这才朝后伸了伸手,“阿若,我们走!” 没有熟悉的回应。 “阿若?”祝子安觉出不对,一回头,先听到祝小五的哭声。 “公子,你醒醒,你不要死!”祝小五这是真的怕了。这一年留在清音观,奇毒奇病见了不少,可从来没这么怕过。再没有比病倒在清音观更吓人的事了,若是天下神医都治不好,那便是没救了。上官文若在清音观十八年,这病都始终时好时坏,祝小五想想便知有多凶险。 祝子安俯下身,将上官文若揽在怀里,至少先让她暖和些。贴近她耳边轻唤了几声,见她没反应,才又掐住她的脉。气若游丝,将断未断,却也撑不了多久。 “小五,”祝子安忽然沉着道,“你快去烧一盆滚水,再拿几条棉布巾,送到我屋里来。在门口守着,任何人不许进来。” 说罢,祝子安一把将上官文若抱起,快步朝晴雨阁走去。 第二十章 久别重逢 祝子安的住处相较其他三位长老的偏僻许多,过了晴雨阁,还要走出一段。一来,他不常回清音观居住,二来,每年为上官文若疗伤,动辄几日,不吃不喝,又绝不能中断,住得偏僻些也方便。十几年前易未替他安排住处时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可今夜忽然变了卦。 他只想快点找个地方歇下。为他自己连日赶路的疲惫,也为怀中之人惹人心疼的病弱模样。 祝子安俯下身,小心地将唇抵在上官文若额头上——滚烫的,像锅炉里烧红的炭火。烧成这样也不知道说一声么?祝子安很想埋怨,却又不知道该埋怨谁。是埋怨这丫头太逞强,还是祝小五没照顾好她,或是自己一路上为了避开亡海盟的追杀,这么晚才绕回了清音观? 唉,脑子里想了许多,终究敌不过一句叹气。 “师父……师父……”上官文若缩在祝子安怀里,头枕着他的胳膊,本应是最舒服的。可偏偏发了高烧,浑身无力,神志不清,似梦非梦之间,潜意识里几句呢喃脱口而出。 她唤师父自然是叫祝子安。对常冉要叫掌门,对易未要唤姑姑。也只有对祝子安,自第一声师父喊出,她便真心实意当他是师父了。 祝子安靠近她,终于听清了她的话。先是心里一暖,转而又担心起来,这丫头该不会平日里说梦话还在喊我吧,你若是这般依赖我,我怎么好放心走呢? “阿若不怕,师父在呢!”祝子安安慰道,仍像哄着数月大的小婴儿。 上官文若听不到祝子安的话,却好似有心灵感应、听到了一般,那一路上,她都未再呻吟一句。痛还是痛的,难受依旧难受,可在师父怀里,无论怎样都觉得心安。 行至住处,祝子安单脚破门。许是因为心急用力过猛,门上流云铜锁立刻被震成两半,摔在地上。骑马赶来的祝小五拾起锁头吓坏了。什么时候二爷连开个门都要炫耀一番内力了? 祝小五不懂,他那哪里是在炫耀。朝字诀内力本就满而将溢,祝子安平日里万分谨慎加以控制才能不露痕迹。如今怀里抱着文若,他急这一个都急不过,哪里还顾得上收束内力。 “小五,快去烧水!”祝子安提醒完这一句,“砰”地一关门,将祝小五拒之门外。自己将上官文若安安稳稳放至床上平躺,侧身坐在床边便要解她衣服。 手碰至胸前,不知什么东西有些搁手,祝子安掏出一看,原来是装护心丹的玉葫芦。这些护心丹还是去年自己送给她的,千叮万嘱是救命之物,要随身携带。若是哪日发病,他没能及时回来,先把药服了,送只鸽子捎信给他,他一定回。 祝子安将玉葫芦置于耳边轻轻一晃,里面空空如也。再打开一看,三颗护心丹早已不知所踪。祝子安又不知道上官文若是为了救人将护心丹送了出去,自然以为是她服了。可既然服了药,为何不见信鸽呢?还是这丫头心太大,又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了? 护心丹乃是观中起死回生的至宝,用得都是名贵药材,炼制费时费力,十分珍贵。平日里这宝贝都是常冉看管,就这三颗护心丹还是祝子安软磨硬泡从常冉那儿诓来的,就像从老虎嘴里拔了一丝生肉一样困难。可若是连护心丹都不起作用……难道今年病情又重了? 祝子安此时已经来不及多想,手上的速度又快了几分。一会功夫,床头便堆了青袍、发带、绒披风。而此时上官文若上身除了一件遮胸的诃子,再无他物。下身的裙仍盖在腿上,再裹了层厚被子,将她的脚也裹严实了。 屋内虽烧了炭、点了油灯,可终究还是冷。丝丝凉意渗入肌肤,上官文若止不住发起抖。祝子安先是将她收入怀里暖了一会,觉得不能再拖,一狠心,又将她扶坐起来。双掌运足真气以合抱之势击于其背腹。这一掌轻轻柔柔,虽是朝字诀,却被祝子安控制得极好。 只是受了一掌,上官文若便因痛惊醒,止不住剧咳起来。 再一瞧自己身上,空空荡荡,顿时被吓得清醒了,捂住胸口回头震恐道,“谁?”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阿若,是我。”祝子安立刻收手,接她入怀,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又将一旁的绒披风扯过来给她盖紧,问道,“好些吗?” “好些了。”上官文若不知该再说什么,只是淡淡答道。心跳虽然还是加速的,可至少不用那么担心了。自小她就知道,清音观除了她自己,能解她衣服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易未,另一个便是祝子安。若是她guang着身子,身边是这二人,就是没事。 祝子安听到上官文若的冰冷口气,便知道她还在生气。虽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迟到,还是刚才诓骗常冉时没提前与她商量吓到了她。可不管因为哪一样,终究是自己有错。 “阿若,对不起!”祝子安轻轻拍哄着上官文若,任她倚着自己。忽觉怀中一阵挣扎蠕动,这才渐渐放开她。 四目相对。还是上官文若先低下头。 “师父,”她又道,神智清醒时便正经起来,“弟子早就不是小孩子,师父不必如此。” 祝子安对上官文若克制有度的拒绝心知肚明,自她十岁起,便是如此了。年年如此。祝子安只猜她是知道了男女有别的道理,不想被人在背后指点说笑。 “这里没有旁人,”祝子安没有怪她,反倒耐心劝道,“你若想靠过来,过来便是。我怀里总比这些寒床薄衾来得舒服吧。阿若这么聪明,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上官文若四下一看,这冷清的床铺看着便叫人心寒。要是在舒服和那些礼法界障里选一条,她自然还是喜欢舒服。 微微一愣,她又靠了回去。思来想去,又道,“这可是师父让靠的,要是易姑姑问起来……” “你就说师命难违,不得不从。”祝子安贴近她耳边,轻柔帮她接上了后句。虽是一年不见,可这从小玩到大的默契还在。今日二人初见,却丝毫不显生疏。 上官文若许久没这么轻松就被人猜出心思了,心里有些不悦,冷哼了一声,又道,“这也是师父说的。” “难道要我立个字据你才放心?”祝子安打趣她。 “一言为定!不如你现在就去写,拿了你的字,我好出去卖钱。”上官文若偏头看他,轻轻一挑眉,似在要挟。 祝子安毕竟是王府的公子,天资聪颖,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至少在王公贵族里还是数一数二的。再加上他生性不羁,在江湖上有几分名声。但凡是他的字画,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上官文若这算盘打得不错。 “病得这么重,还想着钱?我要现在去给你写字,谁帮你暖身子,谁给你疗伤啊?”祝子安抚上她的脸,白里透红的模样还有些可爱。指尖划过她的发梢,将一缕游离的薄发转至耳后。 上官文若女扮男装久了,素来不喜梳妆打扮,也很少有谁会在意一个男人生得多美,打扮得多漂亮。所以十几年间,就算她一身素衣,简单束发,时而还发丝凌乱,不修边幅,也没人管她。 也只有祝子安会替她在意罢了。 这话字字属实,不知上官文若为何听气了,直起身子微偏了头,喃喃道:“要是不用为我疗伤,师父是不是便不回来了?” “傻丫头,”祝子安被她一本正经的幼稚逗笑了,却又一本正经地问她:“难道在你眼里,我就只是回来疗伤的?” “不然呢,”上官文若的身子终于柔软下来,不再反抗地任由祝子安接住,嘴里却仍嗔怪道:“师父一年回来一次,除了为我疗伤,你我也说不上两句话……” 祝子安看着上官文若严肃生气的模样,甚是好笑,这话旁人不见得听得出,祝子安却明白了。她无非就是嫌自己往年走得早,想让他今年多留几日罢了。小机灵鬼,若是舍不得师父走,直说就是了,何必还故意说这些绕我的话。 我又何尝不想多留几日。祝子安在心里叹道。可惜你有你师父,我也有我师父。师命难违啊!而且我这个师父又不像你师父这么好,每日把我困在断崖峰,念书练武,日复一日。十八年了,要不是看在这狗屁朝字诀能为你疗伤的份上,真不知道空学这一身功夫有什么用。还要处处隐蔽,不让显露,师父这老东西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师父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上官文若问他。 “没……没什么。”祝子安紧张道。 虽然只是片刻的出神,还是让上官文若看穿了。自小相识、知根知底就是这点不好,什么都瞒不过对方的眼睛。 上官文若见他不说,也不再多问,可心里却有了些答案。祝子安很少有事情瞒着她,唯独他的去向。一年间去了哪里,不能说,做什么,也不能说。这些话上官文若小时候问过无数遍,却从没有一次成功过。若放在其他人身上,问不出便不问了。可上官文若偏偏从小心里就有那么一股劲,越是做不成的事越要做成,祝子安越不说,她便越好奇。 不过好在,今年这份好奇终于有了点成果。 “是亡海盟吗?”上官文若话一出口,微眯着眼关注起祝子安的表情。 祝子安被吓了一跳,倒在上官文若意料之中。 “你为什么会想到亡海盟?”祝子安又问。 上官文若撑起身子,将绒披风裹紧,自若说道,“我不仅猜得到,还知道他们中有人要杀你。” “这你也知道?” “不然你以为我闲来没事为什么要将亡海盟的人引入清音观呢?” 上官文若沉默半晌,调整了一下呼吸,待胸口的疼痛好些了,才又开口将她如何认识袁虎袁豹、那二人如何算计要杀他,以及自己如何骗他们跳进了温玉潭悉数说给祝子安。 “什么?他们说我是盟主?”祝子安才听到一半,便觉得惊奇。自己与亡海盟……八杆子打不着的,就算是天上掉下来的盟主之位,怎么着也不该砸在他头上。 “原来如此,难怪他们这么执着要杀我!”祝子安又叹道。 “怎么,你不知道?”上官文若也觉得奇怪。起初她还以为是祝子安有意瞒她。现在看来,既然他也不知道此事,事情似乎就没这么简单了。 祝子安摇摇头,这才将这几日的离奇经历说与上官文若。除了那些说不得的地点和功法外,没有再瞒她半分。 第二十一章 双虫蛊毒 十日前,断崖峰,寒山涧。 祝子安一手玩弄着竹笛,一手提着坛新启开的梅子佳酿,顺着潺潺溪水荷风而来。自那日起,天空便已阴沉,降雪只是意料之中的事。 水源尽头,有一洞,洞口宽敞,将溪水流踪隐于暗处。祝子安立于溪边,双目朝旁一瞥,忽然相中了身旁一棵枯木。此处闭塞,经年不见日光,这树生在这里也是白白浪费了土地养分,倒不如为我所用。 祝子安将手一转,竹笛轻碰树干,只听一声脆响后,树倒叶落,正好将脚下不安分的淙淙流水拦了个结结实实。 祝子安拍拍手上沾染的微尘,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这才朝洞中走去。 那水既被他从中拦截,洞内溪水便如死水一潭,动也不动。祝子安只要稍用轻功,便可轻松凌波而去。不消多时,已进到洞内深处了。 此处湿气重,不好明火,祝子安也只好将就,摸黑探路。 其实哪里还需要探路。这条路就算他闭着眼睛也能走得差不离。二十多年了,走了不知道多少遍,要是还记不住,就是傻子了。 洞身狭长,曲曲折折,与水路正相吻合。行至半截,祝子安于暗处打量四周,自顾自说了句“到了”,纵身一跃,便从水面腾空,跳至一处高台。 站到高台上,总算是能看清东西了。倒不是此处湿气不重,只是山洞到了此处自上而下开了一条缝隙,从中只可见一线天。可就是这一线天内透下的微光,在这阴暗之地显得弥足珍贵。 祝子安抬头看了看那一线天,盘膝坐下,将酒坛子晾在一旁。再将视线从那几缕微光中抽离开,移至那束光下早已枯朽的老人身上,哀哀地叹了口气,无奈道,“平恩铭,我又来了!” 清音观怕也只有祝子安一人敢直呼医祖名讳了。可惜,他敢叫是敢叫,面前的医祖却再也不能回应他了。 祝子安丝毫不在乎,装作他回复了一般,继续说下去,“明日我一走,你又要一个人了。你说清音观收了这么多徒子徒孙有什么用,等你死了,能常来看看你的还不是只有我一个!” 祝子安将酒坛掀开,梅子酒的香气扑鼻而来,沁香迷人。以盖为碗,祝子安先斟出满满一碗,放在平地上向前推了推,又道,“多亏你有先见之明,临死还不忘给我准备这些酒。要是没有你的酒,我困在这鬼地方估计能闷死。反正酒多,不愁喝,这一碗,算我送你的!来,干了!” 祝子安说罢,自己先拎起那只酒坛,将大半坛的酒一饮而尽。 祝子安自小喜欢酒,可就是酒量不怎么样。一坛梅子清酒,就足够让他醉上半日了。饮至酣畅,最是舒爽。趁着酒醉,祝子安持着竹笛踉跄向前,终于歪歪斜斜倒在了医祖脚下。面前虽是一具寒尸,祝子安却也不怕,拉过平恩铭的衣袍盖在自己身上,醉醺醺躺平,翘着腿埋怨道,“平恩铭,你说,清音观历任长老,各有所长,就拿你来说,你钻研了一辈子蛊毒。今天是蜘蛛明天是蜈蚣,大后天又不知道是什么稀奇虫子。不过你也算没白鼓捣,好歹是在死前找到了永生蛊。你别说,这永生蛊还真管用,你都死了十年了,尸身不腐、容颜不坏,还是那副臭老头子的模样。” 提到蛊毒,祝子安兀自叹了一声,又道,“不过你连这么厉害的蛊都懂,怎么偏偏解不了我的蛊呢?” 这句话,几乎每次祝子安来寒山涧看望平恩铭都会问。醉时说,醒时也说。其实他也知道,这是无用功。平恩铭自然会解蛊,只是不能给自己解罢了。师父如今是皇帝了,皇帝下诏,无人敢不从。师父不让给他解蛊,平恩铭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抗旨不尊。 唉,说来都怪自己,当初只觉得练武好玩,想也没想就拜了师。可练起来才知道,朝字诀远不比一般武功简单。当初,像母亲所学的万阳掌,单是看看祝子安便能学会了。可朝字诀,没个十几年狠功夫练好根基是学不成的,那些招式需要熟记于心,而后才能化于无形,以无形胜有形。明明是至阳之功,却硬是要处处控制,如行云流水、柔中带刚。 也许和他所练之功为朝字诀有关,祝子安被关在这断崖峰二十年,心境早已不同常人。愈渐飘逸不羁、无所顾忌的性子就同这山间溪涧的流水一般,随心所欲,无拘无束。 他自然不想被囚禁至此,只是没办法罢了。他学的可是至上武功,天下无敌,要说谁敢硬拦他出谷下山,几乎是不可能的。上官近台应该也是料到了这点,所以才在祝子安小时候就让平恩铭对他下了蛊。 那日祝子安刚到断崖峰,一上来就被哄骗着喝了三碗水。第一碗是红色甜汤、第二碗是青汁苦水,而第三碗的水却是无色无味的透明样。祝子安依次喝下,刚一下肚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过了一日便不同了,他若是踏出寒山涧半步,便腹痛难耐,倒在地上就能打起滚来。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蛊。 原来,那碗红色甜汤,是沉冬蛊,而那青汁,是还乡蛊,蛊虫细小,隐于汤里,肉眼是看不出的。沉冬蛊,顾名思义,应时而生、应时而灭,每年临近腊月它便活跃起来,其他时候便安分守在体内。而还乡蛊则不同,只留息地域之分,不论时节。像祝子安体内的这种还乡蛊,正是取自断崖峰寒山涧。此蛊虫恋家,要是寄主敢离开它们土生土长的地方半步,便会在其腹中作妖,苦苦乞求让自己留下。至于那第三碗水,其实就是溪水,只因上官近台害怕祝子安年纪小,喝不下去前两碗奇异口味的汤水,这才备下第三碗,让他喝着顺顺喉咙。 这就是为什么祝子安一年里十一个月都不得离开寒山涧半步。只有到了腊月,沉冬蛊活跃起来,将体内的还乡蛊稍加抑制,这才能到外面走一走。虽然一年就自由这一个月,祝子安要做的事可不少。就往年来说,离开断崖峰,最先去的地方肯定是通州康王府,先在家里住上一两日,帮兄长嫂嫂照料母亲和妹妹。 辞了家,再进奉阳城。祝子安毕竟是长公主之子,自小也是混在王公贵族堆里,交了不少朋友。一年不见,好朋友总要聚一聚吧,饮酒作诗、再到附近院子赏赏梅,便又是一两日过去了。 出了奉阳,祝子安多半便回了琉璃。将街边大大小小的歌舞坊进一遍,虽然也就是一日功夫,可接下来这一年中坊间最受听的词曲必定出自祝二爷之手。祝子安向来不惧流言,坊间传他浪荡、不守礼节,没有母亲那般的刚正风骨,他统统不在乎。烟花巷与照去,莺莺燕燕也照常认识,写诗不误、交友也不误。 祝子安重情重义,但凡认识的朋友,有忙必帮。对高官贵族如此,对歌姬舞女也如此。在他眼里,这二者毫无分别,都是人,也都是他朋友。高低贵贱在他这里,素来是讲不通的道理。可帮忙便又要花时间,一来二去,又是几日过去了。 待他回到清音观,正好是腊月初九。之前那几日去哪儿、做什么,都是变数,唯有这一项,他记得最清楚,也最准时。自这天起,他便都待在清音观,用比探寻整个世界一倍还多的时间,去照顾一个人。虽然在那人眼中,这时间仍旧少的可怜,可对祝子安自己来说,那早已不是时间,而是三分之二的自由。而自由于他,又如同生命。 每年离开寒山涧前,祝子安总会备上好酒,来找平恩铭小聚。这二人虽然年纪相差悬殊,可早几年间,平恩铭在此闭关寻蛊,祝子安在此练朝字诀,朝夕相处,又见不到什么外人,由此结了朋友。后来平恩铭去世,尸骨便留在寒山涧里。消息被祝子安带到清音观,众人悲怮之余建了座碑,碑上刻了字,全是些歌功颂德的话,近年那碑旁好像又多了牌位香炉,说是要供弟子们时时拜见。 谁知道呢?祝子安才不关心这些。他们建了这么多东西,却没一个人来寒山涧寻尸骨的。寒山涧蛊毒众多,一般人也不敢进。只有自小在这里长大的祝子安才完全无所顾忌。 “算了,平恩铭,”祝子安强忍着醉意睁开眼,又道,“我问你你也不说,我还问什么呢?还有这酒,如今你也喝不了了,不如让我替你喝了吧!” 祝子安说罢翻了个身,用竹笛将酒碗勾到近旁,端起碗便朝口中浇去。 咦?酒呢?酒怎么没了? 祝子安瞬间被吓清醒了。 一骨碌坐起来,在平恩铭和酒碗之间看了又看,疑惑道,“平恩铭,该不会真是你喝的吧?” 面前的平恩铭背着手,双目微眯似在沉思,花白胡须随着洞内轻风缓缓扬起,再落下,与往常无异。 祝子安一皱眉,兀自摇了摇头。这老爷子的确是死了啊。又看看酒碗,当即下了结论——看来是自己酒还没醒。 索性再睡。 第二十二章 黄犬诈尸 睡不多时,耳边又传来一声低鸣。 “汪!” 什么声音?祝子安警觉坐起,晃晃悠悠站起身,手中竹笛已然横于胸前。这竹笛对他可不仅是乐器,此时此刻,还是称手兵器。竹笛尾钝,质地温厚,贸然出招也不置将人打死,可作为防身已经足够。 “汪!”又是一声。 环顾四周,再没有别人。祝子安疑惑回头,看着平恩铭又道,“不是你在学狗叫吧?” “汪汪汪!”听到“狗”字,那声音忽然变得激动。 未等祝子安反应过来,一只半人高的黄狗自平恩铭身后一跃而出,四肢凌空铺展,正朝祝子安扑来。祝子安机敏闪开,让那狗扑了个空。 黄狗呲呲牙,目露凶光,侧身腾跃正对祝子安,落地后又在地上蹭了蹭爪子。 “喂!平恩铭,你别乱来啊!”祝子安对着黄狗伸手做拒绝状,“就算你这辈子投胎做了只狗,也该认得我吧!我,祝子安!” “我呸,谁是平恩铭?”面前的黄狗顿时不悦,翻身打了个滚,竟从口中说出一句人话。 祝子安睁大眼睛晃了晃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叫包子。你要不嫌弃,交个朋友如何?”包子说罢用双爪捧着地上的酒碗,贴近闻了闻,又道,“我说,你还有没有酒,这酒太好喝了,我还没喝够。” 我去!这是人是妖啊?不对,是狗,狗妖!祝子安看着那黄狗肆意在自己眼前跳来跳去,实在难以相信。 “啊啊啊!”包子正沉醉在酒香里,忽然觉得自己四爪离地,身下空荡荡一片,再一回头,原来是祝子安用竹笛抵着自己的肚子把自己提了起来,“喂,你要干什么?” 包子生怕自己掉下去,四肢并到一处,紧紧抓着竹笛。 祝子安借着微光仔细打量起包子,这一看不要紧,更是吓了一跳。这黄狗不正是平恩铭生前的坐骑吗?要是他没记错,这狗东西比平恩铭还要早死两三年呢。 我靠,诈尸呀! 祝子安一怕,刚运足支撑竹笛的真气瞬间收了回去,竹笛跟着退回,将包子重重摔在地上。 “喂,你玩我呢?”包子不满道,却又不像被摔疼的样子。做狗就是这点好,毛厚结实。刚才这一下,祝子安骤然抽力,若是换作人,必定重伤。 “我好心来帮你,你居然这么对我,不玩了!”包子说罢便跳入溪涧,只露了个头,顺水游去。 “帮我?”祝子安嘀咕道,“你能帮我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解蛊吗?”包子自水中轻描淡写了一句。 一听解蛊,祝子安的精神头又上来了。 “喂!狗兄,等等我!”边说边跃入水中。 眼见就要抓住狗尾巴,那狗灵活一回身,又道,“小子,跟紧了。” 包子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不知使出了什么功夫,似一只钻头在水中侧身旋转,四周水流被引导,变得有规则起来,竟在水间形成一圆柱形空洞。 祝子安跟着沉入水中,随它游去。越向前,水流越湍急,可包子却越游越快。祝子安有些吃力,不得不用竹笛拨开水流,稍接内力,才跟得上包子的速度。 临近山洞另一侧出口,水声渐响,气势磅礴。祝子安挣扎起身,定睛一看,原来是到了瀑布。未等他开口,包子已纵身跳了下去。 “小子,下来!”瀑布下洪亮一声过后,又跟了两声兴奋狗吠。 祝子安走到瀑布边,向下一望,脚下水气弥漫、白沫腾飞,丝毫见不到底。这要是跳下去,还活得成吗? 包子像是猜透了祝子安的心思,于下方又喊,“小子,你不是练过功夫吗?运上三成气,借着水势下来,人就没事。” 祝子安细想,学习朝字诀第一式“飞瀑流沙”时,的确练过向水借势的基本功。这黄狗不愧跟着平恩铭到寒山涧住过,想必是也见过祝子安练武。 “喂,你还磨蹭什么?难不成学过的东西都忘了?”包子又催促道。 忘是没忘,就是怕用出来生疏了。不过祝子安也不是怕死之人。与其留在寒山涧日复一日等死,还不如搏一搏。要真是能解了蛊,他就彻底自由了。而且这黄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死狗心善,应该……不会骗人的吧。 祝子安不再多想,轻挥竹笛,脚下三四丛流水汇集一处,朝他涌来。看准时机,提住一口气,借势跳下,游刃有余便到了谷底。祝子安立于水中一块鹅卵石上,任脚下流水湍急却屹然不动。举手过头,接过刚掉下来的竹笛,爱抚地望了几眼,心中暗喜。十几年了,万幸这功夫使得出。 “走啦!”包子看祝子安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身法,既不奇,也不叹,稀松平常在水中翻转了身子,朝祝子安平淡说道。 本还想借此炫耀一番的祝子安立时失去了兴趣,撇了撇嘴,行至岸边,乖乖跟在包子身后。 “喂!你说你能解蛊,怎么解?”才走出没几步,祝子安就不耐烦了,开门见山问道。 “我可没说我能解。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能帮到你。” “什么地方?” “琉璃,锦月楼。” 祝子安一听锦月楼可乐了。这地方我熟啊。去年她们家头牌雀瑶姑娘唱的《厌春词》还是我写的呢!可乐着乐着又乐不出了。这黄狗打的什么主意,骗我去乐坊做什么?这种地方也能解蛊?还是说听曲消遣,有益身心,蛊虫就能变得安分? “狗兄,你是认真的?” “哼,不信算了。我就帮你至此了。”黄狗说完跳入一旁草丛,再跳几下便没了踪影。 “什么?那到了锦月楼,我找谁啊?” “不必找谁!”自丛中传来渺远一声,“九日后你到锦月楼,进门直说你是祝二爷便是,自然有人来找。”声音渐远,直到消失。 祝子安有些不解,可再问却不见回应,想必是那黄狗走远了。既然它开了口,试一试倒也无妨。只是祝子安回头望了望这瀑布,心中有些不爽。 既然知道是锦月楼,刚才在洞内为什么不说,他一人动身去锦月楼便是。还非要骗他跳这瀑布做什么?害得他白白心惊胆战了一场。 难不成这黄狗做了妖怪性情大变,也喜欢耍弄人玩了? 罢了,祝子安不愿多想。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去锦月楼看看。 第二十三章 莫名其妙 九日后,暴雪初停,祝子安如期赶到锦月楼。将马扔在一旁,兀自打量起周遭一切。 一年不见,琉璃盛景依旧。集市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商贾生意兴隆、百姓安居乐业,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和善笑意。单是看着这幅和气图景,谁能想到就在数月前琉璃刚经历了一场大变故。先皇上官楼病逝,而新皇上官近台继位没多久,朝局安稳、民心所向。就凭这一点,祝子安便对这位皇帝师父敬重有加、心服口服。 面前的锦月楼,似乎较去年又气派了许多。朱漆碧瓦的屋舍里扩了几间新房,看来这一年内又招了不少新人啊,祝子安暗暗想到。既然有新人进来,就要有曲儿唱。这种时候,就算祝子安不来,过不了几日,也定会有人四处奔走请他来写曲儿。 四周打量了一番,待看到再无新意。祝子安踏入正堂,耳畔顿时涌起一阵喧嚷。男子柔情、女子羞赧,笑语连连、秋波流返。锦月楼以笑业为生,其内时常见到的也不过是此等俗景。 祝子安早已习以为常,习惯地进门,挑了肃静处临窗的一张桌,将竹笛向桌上一横,随便从身边叫了个姑娘,差她去把老板请来。 过了没一会儿,老板锦月扭着纤腰,执着团扇,慢悠悠朝祝子安走来。一见到是二爷,哪里还用人家开口,马上亲自上阵端茶倒水一阵子招呼。要知道去年一年锦月楼的生意可都是靠二爷一首《厌春词》撑起来的,这尊佛爷供好了,今年的生意也不会差。 可谁知道好吃好喝好招待完了,祝子安竟说:“我今日不是来写曲儿的。” 锦月懵了,又问:“那是来做什么的?” 说罢才意识到嘴快说得不恰当,用团扇的边沿狠狠掌了两下嘴。 祝子安也无心怪她,一笑了之。拿起竹笛,缓缓起身,信手拈来一段空灵雅调。笛声轻灵,似雪落入耳,即入即化,沁人心脾。 众人皆被笛声吸引,目光朝祝子安身上聚去。祝子安虽然名声大,可因为一年中能出来的时间屈指可数,一般人即便见到也不一定认得。大家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贸然站出、一曲惊艳的这位公子哥究竟是谁。 祝子安收好笛子,缓步走下木阶,站到众人中央,执手行礼,又道:“在下通州康王府,祝子安。” 是二爷! 四周立刻沸腾起来。不说那些姑娘,就是来此消遣的大老爷们也拥挤着上前,恨不得能见上二爷一面。哪怕是到近处看上一眼,这一年都不愁谈资了。 这阵势,祝子安见是见过,可是不那么喜欢。若在平时,他来锦月楼写曲儿,安静写完,走人就是,一句话都不喜欢多说。可那黄狗既然说了要自报身份,为了解蛊,只好忍一忍这些聒噪了。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这般俗不可耐。所谓的高雅之士就比如坐在与祝子安遥遥相对的那张桌旁的二位。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亡海盟赤玉堂的袁虎袁豹。 “大哥,他就是祝子安!”袁豹激动道。祝子安每年年末这时候都会来锦月楼,这哥俩也是知道消息专程等在这儿的。等了这么久,就差祝子安上钩了。 袁虎见祝子安自己送上门来,这一身贵气又不像是假,伸手拉住袁豹,果断说道:“动手!” 说罢,二人分别登上左右圆木柱,自人群上方直杀过来,伸拳就朝祝子安闯去。 祝子安见状仰头侧身,险躲一招。来不及多问,面前又是一拳伸来。 只好再躲。 屋内看热闹的人此刻都吓得不行,锦月也抱着头蹲在一旁,口中只是大呼“别打了”,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祝子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是来解蛊的,又不是来打架的。 袁虎见祝子安只守不攻,心下顿觉畅快,手上的力道又增了几分,对袁豹喊道,“二弟,原来这江湖上小有名气的祝二爷就是个写曲儿的娘娘腔,半点武功都不会。你我速战速决,提了他的头,今夜找个地方喝壶好酒。” 袁豹听到大哥所说,信心倍增,憨厚一笑,又是一拳打出去。 兄弟二人配合默契,左右并驾,一旁的凡夫俗子看的是眼花缭乱。这拳法,如倾盆暴雨般细细密密,根本找不到突破口。而这位祝二爷除了和他母亲学过的那点万阳掌皮毛,又没听说还会什么武功,这下可完了。 众人皆在为祝子安担心。却不知祝子安自己也是担心得不行,只不过担心的地方和旁人大不相同。 这二人武功精湛,想必是有备而来。看来单是用万阳掌还真不一定能平安脱身。可朝字诀……师父又不让在外人面前用。再说,他还没用朝字诀打过架呢,要真给他俩打死了就完蛋了。这可怎么办呢? 祝子安心里为难,只好先躲招。只有哪一招太过凶险,眼见要躲不过,祝子安才用竹笛勉强支撑一下。 打了快半个时辰,袁虎袁豹终于觉得有些不对。 “大哥,你说这人武功弱,可怎么我们出了这么多招,丝毫伤不着他呢?”袁豹问道。 “要么,是他太灵活。要么,就是他已经受伤,在这里死要面子,不肯认输。”袁虎解释道,“二弟,不要管他,既然碰上,没有放过的道理。再打!” “好!” 兄弟二人,旋身而上,一个自左侧斜入,掏出一拳正对祝子安眉心。另一个自后上前攻祝子安下盘。若是此招见效,祝子安必定立时跌在地上,再夸张一点,便身首异处了。 “喂!你们没必要玩这么大吧!”祝子安一边调侃,一边扬起竹笛,稍用内力,原地腾身,让两兄弟撞了个满怀。 撞疼了的二人来不及休息,起身又朝祝子安扑来。袁虎口中大喊:“我们可不是来找你玩的,今日若不能取你性命,没法向盟里兄弟交代。” 盟里?祝子安眉头一皱,再瞧二人身上的桃木符……哦,原来是亡海盟的人啊。 “我与你们亡海盟无冤无仇,杀我做什么?”祝子安冷静说道。别看祝子安还有闲心在这里气定神闲地问话,袁虎袁豹二位却已经精疲力竭,答不出来了。 不行!绝不能放弃。袁虎又是一拳打来,周围风声渐起。这一招更是不管不顾,连观战的无辜百姓都险被伤到。 祝子安叹了口气,万般无奈。众目睽睽之下啊,师父,今日可真不是我主动要打架的,日后您老要是怪起来,可别怪在我头上。 祝子安伸手便是一式万阳掌。许是刚才的打斗,兄弟二人累得够呛,此时连应付简单的万阳掌都有些费劲了,二人受了一掌,顿时向后趔趄几步,这才站稳。 不是吧,祝子安暗想,这才一掌,你们……这也……太不禁打了吧!亡海盟现在谁是盟主啊,这么不长眼,挑两个废物来杀我? “哥哥,我看这人不简单,要不要……”袁豹猛一攥手,袁虎立刻明白。二人自小一同习武,默契是自然的,这一攥手,便是要使“饿虎掏心”一招了。 想到做到,拳法一出,二人配和上前,身法极快,在祝子安四周绕起了圈。 这又是什么武功啊?祝子安一愣,闻所未闻。再一想也是,要是人人的绝招都让他知道,也不好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要打,边打边看好了。 祝子安伸手想要破阵,用的还是万阳掌。可一掌出去才觉出不对,面前什么都没有,确是打在了空气上。还未反应过来,背后便挨了一拳。祝子安顿觉不适,大口吐出一滩鲜红。 众人吓坏了,连连后退。 别说众人,祝子安自己也吓坏了。二十年了,打架还没受过伤呢。今日真是开了先例了。 趁祝子安没反应过来,袁虎上前又补了一拳。这一拳更是阴狠,祝子安伏在一旁,又是一呕,地上是黄绿色的一滩恶水。 晕晕沉沉有了些意识,祝子安更慌了。刚才吐血也就算了,现在这不是把胆汁都吐了吧。 今天要是被俩废物搞死了,我冤不冤啊? 不行,死也得回清音观再死,至少得留口气给文若疗伤啊。那丫头苦苦等了我一年,要是不回去,定会怪我。 祝子安想到这儿,定了定神,挣扎起身。面前又是一拳冲过来,祝子安刚想拂挡,却见一灵俏女子已替自己挡下来。挡下这招也不是用了什么武功,而是自己的肉身。 “雀瑶?”祝子安立刻认了出来。 女子歪歪斜斜便要倒下。祝子安犹豫片刻,还是接住了她。左右是她救了自己,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管。 “二爷……”怀中柔柔便是一声。 祝子安没心思答复她,先抱起她上了楼,又回头朝袁虎袁豹大喝一声,“若是想打,在此等我。待我把雀瑶姑娘治好后,找个开阔的地方,好好打上一架。这里人多放不开,真要动手只会连累无辜。” 说完也不给那二人回应的机会,进屋关门,任凭门外一众议论。 第二十四章 急中生智 祝子安自从进屋,神情便严肃起来。将雀瑶安置于一旁席上,又道:“雀瑶,你何苦……” 面前女子强忍着痛,微微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没有二爷多番相助,便没有雀瑶今日。就算拼上奴家一条命,也一定要护二爷周全。”雀瑶眨眨一双水灵明眸,此番话虽说得甜腻,却也只点到为止。 天下怕是再找不出这样傻的女子了。祝子安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罢了,”他只说,“我先看看你的伤。”说完将手摊平放在桌前,等着雀瑶将脉递过去。 “不……不必了。奴家……没事。”不知怎得,一向开朗大方的雀瑶今日忽然吞吐起来。 “只是把脉而已。我性子是贪玩了些,没好好留在清音观学医,可疗伤还是会的。你总不至于这么信不过我吧?” 让祝子安这么一说,雀瑶立刻双颊微红,实在伸不出手去,只是不住婉拒,“我真的没事,二爷放心。” “倒是二爷,”雀瑶一转口,便是一问,“挨了他们那么多拳,还撑得住吗?” 不提还好。一回忆起来刚才被人打伤,祝子安怎么想怎么别扭。虽然目前看来,身上没什么不适的,可就是心里过不去。 小爷我四岁习武,又平白无故被捉到断崖峰困了二十年,居然随随便便被人打伤,还输得这么窝囊,真是岂有此理。 祝子安虽未开口,恨恨的表情已然骗不了人。雀瑶在锦月楼待久了,对男人颇为了解,自然知道祝子安此刻心里是还想再打的。 “二爷,听奴家一句劝,不要再打了。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祝子安脸上终于浮出些微的笑,雀瑶不知道自己会武,担心也正常。不过与她解释又未必能懂,还是绕开此事的好。 “雀瑶,你不用处处替我考虑。我早说过,先前帮你写曲儿一来是为了江湖义气,我和你们老板锦月是朋友,相助是应该的。二来,也是我自己想找点事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待在康王府可不比锦月楼自在。” “二爷,”雀瑶只听了一半,立刻打住了他,“你不用每次来都这样提醒我。雀瑶虽是凡俗女子,可还是懂礼数的。康王府那种地方,雀瑶进不得,也无意进。我对二爷,更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雀瑶,我不是那个意思……” 雀瑶饱含期冀地望着祝子安,看他张着口找不到话说的样子,忽然笑了出来,立刻用团扇按住嘴,低头道:“只要二爷明白奴家的意思,就好。” “啊?”祝子安一愣,“那个……我还是先给你治伤吧。”有的没的便是一句,好歹也要将这尴尬的话题岔开。 雀瑶一听治伤,顿时有些慌了,向后挪了挪身子,仍是拒绝状,只道“没事”。 祝子安见状只好将伸出的手收回来。人家一个女孩子有意拒绝这肌肤之亲,你还能上赶着一把将她的手抓过来不成?虽说医者悬壶济世,是不应介怀这些礼节的,可他与雀瑶相识三年多了,仍旧会放不开。 口中答好,端坐一旁,可心里又惴惴不安。刚才那两个废物的功夫挨在自己身上都留了伤,更何况是雀瑶姑娘?便是她强说没事,怎么可能没事? 祝子安顺手自腰间解下一块白玉珏来,递给雀瑶,又道:“这玉你收好。日后如果需要帮忙,执此玉便能找到我。无论是康王府还是清音观,没人不认得这玉。” “二爷,这是你从小贴身的东西,如此贵重,奴家怎么当得起?” “玉珏再贵,也不及人命。你救了我,这玉就算是答谢了。” “我救二爷,本就是报恩。别说是救这一次,就是以后千百次,只要二爷有难,我还是要救。二爷不必再谢。”雀瑶话音坚定说道。 为人执着至此,实在可怜可叹。 祝子安本想开口再劝,忽听得门外剧烈敲门声,随后又是袁虎的一声大喝,“祝子安,你到底何时出来?不是入了姑娘的房门,今日里便出不来了吧?” 门外一阵哄笑。 欺人太甚,是可忍熟不可忍! 祝子安腾地起身,一把握住竹笛,可上前没两步,又犹豫了。师父千叮万嘱绝对不能用朝字诀,那老东西的手段,不知道还有多少。别今天旧蛊没解成,回去再被他下点新蛊。 “二爷,不能再打了!”身后又是雀瑶的一句劝。 哦,对哦,祝子安突然反应过来,二爷不能打,不代表别人不能对不对? 立刻回身坐下,又对雀瑶说:“你刚才不是说要救我吗?机会来了!” “啊?”雀瑶有些不解。 再看祝子安,不知何时已从旁随便扯过一条轻纱,多折了几折蒙在自己眼睛上,背过身去,又道了声“好了!”。 这是要做什么?雀瑶站在原地,也不敢插手。 “雀瑶,我想要一身女人家的衣服!宽宽大大的,能把我装进去就行。”祝子安又道。 “女人家衣服?”雀瑶环顾四周,这里是乐坊,不是自己的卧房,哪里去找衣服? 祝子安像是从雀瑶匆忙的脚步声中感受到了她的不知所措,又道:“要是实在没有,你身上这件就行!我已经蒙上眼睛了,不会看你的。” “啊?哦,哦,好的。”雀瑶木讷答道,颤颤巍巍解着衣服。 不消多时,衣服放到祝子安身旁,雀瑶则蜷缩在一旁帘后,默默看他。 祝子安仍闭着眼,手忙脚乱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捡起地上衣服,笨拙穿上。边穿还边抱怨这衣物的繁琐。 雀瑶看着祝子安这般狼狈模样,觉得好笑。情况危急,顾不得许多,从帘后走上来,将祝子安双臂抬到两旁,柔柔道了句“我来就是”。 祝子安本想拒绝,可雀瑶一双玉手丝毫没给他拒绝的机会,轻盈利落便帮他将衣袍裹好。那衣服穿在雀瑶身上的确是宽宽大大的,可到祝子安这里,只能算勉强合身。也罢,凑活着来吧。 “二爷是要男扮女装从这儿逃出去吗?”雀瑶又问。 “嗯,就算是吧!”祝子安不愿再与她多说要去打架,怕她再行阻拦。平日在家时,他便最讨厌被人管着。可家里都是熟人,张口吵几句便吵了。雀瑶毕竟是个外人,祝子安实在吵不起来,也不想同她吵。 “那我帮二爷把头发也梳好吧!” “啊?那不是要很久?”祝子安犹豫道。 雀瑶没答话,拽着祝子安坐下,双手已移至他的头发。一会功夫,发髻便盘好了。正要将自己头上的珠钗给祝子安带上,却被他躲开了。 “簪钗都免了吧!”祝子安也并非故意要拒绝她,只是一会打起来,顶着这些东西太沉,实在累赘。 祝子安见一旁没动静了,以为雀瑶已回到帘后躲好,猛地扯下蒙眼的纱,却见雀瑶又取了胭脂香粉过来。吓得祝子安一个激灵起来,紧闭双眼,摸住竹笛便要走,口中只念着:“妆也免了吧!再怎么画也画不成女人样!” 哦,不过还是要遮掩一下。祝子安又将地上的纱捡起来,铺展开,蒙住半张脸,将头伸到屏风前,照了照虚影,觉得没问题了,转身便走。 走前还不忘提醒雀瑶躲回帘后,怕之后有人进来看到她。雀瑶也听话答是,将祝子安脱下的衣物收好,便乖乖躲了回去。 祝子安这才高声回应门外,“你们进来便是!屋内只有我一人!”说罢便跳窗而出。 袁虎袁豹听到声音闯进屋来,见一旁窗户大敞着,便已知道祝子安去向,跟着就追了出去。 “大哥,人呢?”袁豹一愣,四周都找不到人影,该不会从这儿跳下去逃了吧。 “你们来啊,人家在这儿呢!”祝子安忽然瓮声瓮气学着女儿家说话,站在屋顶敲了敲竹笛。 “你是谁?”袁虎望向屋顶,这才发现还有一人。 “我是祝二爷的女徒弟,你们要想杀我师父,先得杀得了我!”祝子安原地腾身,佯装要跑。 袁虎起初不信,可再看她手中竹笛,确实与祝子安的一模一样,便不再怀疑。兄弟二人依次上了房。 屋顶皑皑白雪还未融化,乍一望去,银装素裹,肃穆萧然。 祝子安单脚立于屋脊,插着手,单手攥着竹笛,又道:“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啊?” 一个女徒弟竟敢如此猖狂?袁虎先是气不过,朝祝子安冲来。这一拳,虽是用尽全力,却还是之前的招式。祝子安不由得一笑,心里叹道,原来你也就这点招数了。合着刚才就打了那么一会,你的招数便用完了? 祝子安不急不慌,侧身一躲,提手聚气,便是一招温润朝字诀,动作轻柔舒展,看着像在玩闹。 可单是这一下,袁虎便抵挡不过,连连后退,如果不是袁豹及时接住,怕是要从屋顶跌下去。 “二弟,你见他出招了吗?”袁虎问道。 “没……没有吧!” “那我怎么会受伤?”袁虎不解。 这般迟钝也不能全怪他们。朝字诀以柔克刚的功夫,素来出招无形。 祝子安冷笑一声,心里又道:别急啊,这才一招! 趁那二人没反应过来,祝子安又以右脚为轴,向右旋了一圈,近那二人身旁,只用竹笛轻拍了二人后背,再以左脚为轴旋回到原地。因为动作极轻极快,几乎没人看得到祝子安何时出招。眼睛好的,只以为他是瞬间挪移到一侧又闪现回来。眼睛不好的,甚至以为他这么久了仍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万分不幸,袁虎袁豹虽置于近处,却属于后者。 二人只觉后背一阵剧痛,忍不住想咳,却越咳越痛。只好俯下身稍作休息。 再看面前的祝子安,慢慢逼近二人,将竹笛掷出。竹笛在空中水平转了几转,两头分别打在二人咽喉上。 接回竹笛,再看那二人疼痛难忍,此刻已说不出话了。 “你使得这是什么阴招?”袁虎挣扎又问。 “哟,这位爷真是说笑。这么简单的招数你都没见过,不是烂大街的万阳掌吗?我师父会的万阳掌,我自然会。”祝子安仍学着女子腔调调侃道。 万阳掌?袁虎细想,确实与万阳掌有几分相像,可又不全像。还从未听说哪家的万阳掌能用到如此出神入化、威力无比的地步。 他们单看了个形罢了,殊不知这原是朝字诀的玄妙之处。朝字诀第二式“偷梁换柱”便是将朝字诀之气运用于他派武功,莫说是万阳掌,再换种功夫也成。只要借着朝字诀内力,什么武功都能再强上十倍。 祝子安看着这二人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逐渐不耐烦。再一仰头,天降微雪,天色也暗下来,心中暗觉不妙。明日是文若生辰,他怎的都要回去。再不动身,恐要迟了。 “二位,若是想不明白你们就再想想,我还有要事,恕不奉陪了!告辞!”祝子安还礼说罢,翻身跳下屋,策马而去。 在路上找了家客栈,换了衣服,将这一身市井气退得干干净净。稍事休整,次日便朝清音观赶来。 来时,已是深夜。 第二十五章 不速之客 祝子安将这几日经历娓娓道完,却见上官文若迟迟不答话,有些诧异。往日她虽是闷,却也断不会闷到这种地步。祝子安伸出手,在上官文若面前左右摇摆,晃了又晃,还以为她在愣神。 良久,才听她口中喃喃到,“雀……瑶……” “你提她做什么?”祝子安好奇起来,有些哭笑不得。 “果然是好名字!”上官文若悄悄叹道,“人如其名,我已经能想到她的样貌了。” “哦?那你觉得她应该长什么样子?”祝子安丝毫没听出上官文若这话里似有似无的冷清,还不知趣地问。 自然是烟花女子的狐媚样子。上官文若在心里答道,却懒得张口。 祝子安见她不答,叹了口气又道,“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你就只记得雀瑶?难道你不该先关心一下师父的身体?” “哼,师父有能耐在别的姑娘那儿逞英雄,现在想起来到我这儿找安慰了?”上官文若面无表情,口中所言也更是冷冽。说罢偏过头去,半点不想理他。 祝子安一笑,又道:“傻丫头,罢了,你骗不过我的。” 上官文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露馅,慌忙将搭在祝子安脉上的手抽了回来。原来早在听到祝子安受伤时,她便下意识将手伸了过去。现在这般不着急,不过是因为她提前确认了祝子安身体并无大碍。 真是百密一疏!上官文若暗暗怨起自己来。 “阿若,我知道,你还是惦记师父的。”祝子安又牵回上官文若的手,留恋般地搂她入怀。这次,他并未问她的意见,只是想抱着她便动了手。他们二人自小一同长大,早已无所顾忌。 惦记你?笑话!上官文若在心里骂道。若是哪一天你在乐坊搂着姑娘死了才好,传到海宫去,好好叫人笑一笑。 “师父自重!”思虑良久,上官文若只吐出这句话来,沉稳、淡定,丝毫不像此刻内心波涛汹涌、难以平复。 “自重?”祝子安被她逗笑了,“怎么如今连你也拿这些道理管我了?见了外人自然要自重,可见了内人就不必了吧!” 内人?谁是你内人?上官文若登时怒了,这一怒不要紧,胸口更加痛了,一把推开祝子安便剧烈咳起来。 祝子安心疼不过,伸手扶住她的肩,只道:“我与你开玩笑的。” 上官文若哪里还管他这些,拂去祝子安的衣袖,挣扎靠在一旁,就算身体撑不住,也绝不再靠近他半分。 祝子安也不敢再多劝,生怕哪句话说错再惹她着急。俯下身帮她掖好被子,又道:“算了算了,哄你也不是,不哄你也不是。左右都是我不对。我出去看看小五怎么还没烧好水。等下我帮你把汗擦净,你缓得差不多了再疗伤。之后可能会有些疼,若是受不住,你一定告诉我。” 上官文若看他一副佯装无事的样子更是气愤,昂着头朝他瞪去,直至把祝子安瞪怕了,不得不刻意避开她的眼神,低头朝门边走去。 “回来!”身后立时又是一声。上官文若喊得用力,浑身颤抖起来。这一喊,必是拼尽了全力。 “阿若,你怎么了?”祝子安乖乖折返回床边,试图扶她。她从不主动开口留他,一旦开口必是有事。 “有埋伏。”上官文若气力全无,斜倚在床头,虚弱说道。 “哪里有埋伏?”祝子安环顾四周,有些不解,“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刚才做噩梦了?” “不。”上官文若挪手过去,用小指勾了勾他的衣袖,一个眼神瞥向门边。 祝子安随她望去,这才发现门上一角平白多了根麻绳。 “我以为你说什么呢,就一根绳子?我去扯下来就是了。”祝子安不顾阻拦,冒失跑过去,伸手拽那麻绳。 忽然,绳断门开,一漆黑麻袋从天而降,正砸在祝子安脚底下。祝子安本能后退几步,回头对上上官文若怨怼眼神,轻咳了两声,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立在原地。 面前刀光闪烁,上官文若大呼“师父小心”,可等祝子安回过神,那把飞刀已然落地,自己却毫发无伤。再看面前的袋子,已被这红缨飞刀割出了一道口子。 祝子安向内一瞧。咦?麻袋里是个人!还这么眼熟。 等等,这不是祝小五嘛! 麻袋里的祝小五脸色青黑,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滴溜溜转过来,可怜兮兮,似在朝祝子安求救。 “小五,你中毒了?”祝子安觉得情况不对,又问他。 祝小五仍是一动不动。 “我来看。”不知何时,身后之人已穿衣下地,手捂胸口,缓缓朝他挪步而来。 “阿若,你快回去躺着。”祝子安自然会拦,却没一次拦住过她。 上官文若紧闭双唇,苍白面色虽看着可怜,却浮出丝缕坚定。 一阵朔风吹过,祝子安从背后护住上官文若,二人同时望向祝小五,却见他脸上的青黑之气随风散了不少。 这是什么啊?在脸上抹了点草木灰,也想装中毒?上官文若一皱眉,顿觉被人戏弄,回身便走,临走还不忘用手将门带上。 “你先躺下歇会,我去看看小五。”祝子安扶她坐回床上,又道。 “不要看他,”上官文若又喊,“他根本没中毒。半点事都没有。” “那他是……点穴?”祝子安被这一提醒,才意识到祝小五一动不动,也不回应,不会是被人点了穴吧? “嗯。” “那我去把他穴道解开。”祝子安说罢刚要回身,又听见上官文若阻拦。 “不行。他虽然没中毒,可身上有股奇异香味,要是我没猜错,毒应该就在他衣服上。你若是碰他,便是自寻死路。这屋里可就你一个会武功的,要是你死了,我们谁都活不成。” “那也不能不救啊?” “你放心,设伏的那人意不在他,而是你。我们只要在屋里好好待着,等那人等急了,自然会放过小五。” “你确定?那要等多久?” “这就要看那个人的性子了,若是慢性子,便等得久些,若是急脾气,用不了多久的。” 上官文若话音未落,就听得门外忽然一声,“唉,祝子安,我总算找到你了!” “谁?”祝子安提起竹笛站到门前。 “别……别打我!”那声音又道。 “师父,”上官文若劝道,“把笛子放下吧。那人能用这种下三滥手段,想必武功不高,肯定打不过你。你这样举着竹笛,他便不敢进来了。” “哎,哎,说的是。有话说话,你先把笛子放下!”那声音也附和道。 祝子安听话放下竹笛。 立刻,便有一只黄狗跃入门内,嘻嘻笑了两声,又道:“祝子安,才几日不见,你就不认得我了?“ “啊?狗兄?“祝子安惊诧道。 上官文若定睛一看,果然是条说人话的黄狗,皮毛油亮却有些脏腻,让人想呕。世间竟真有此等稀奇事。 “是你给我设的埋伏?”祝子安疑惑道。可仔细想了想,又不那么疑惑了。这狗东西既然能骗自己到锦月楼遭人暗算,今日就算再陷害自己一番也不足为奇。可是我跟一狗能结什么仇呢? “啊,不不不。”包子匍匐在地,神态乖巧,连连否认,“我先说好,我可不是要害你。我是来帮你的!” “又是帮我?” “是呀是呀,上次……嗯,那是个意外。这次真是来帮你。”包子摇摇尾巴,情绪激动地说:“你赶紧跑吧,有人要杀你。我亲眼看到他们给你的小随从点了穴扔这袋子里的,边装还边合计要把你的肉剜下来炖汤呢!” 祝子安听罢眉头一皱,短短几日,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人要杀我,这其间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见祝子安沉思不语,包子忽然急了,“我说好侄儿,你还想什么,赶紧跑啊!” “你叫我什么?侄儿?”祝子安一脸难以置信,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一只狗占了便宜。 “呸呸呸!多嘴多嘴!我什么都没说,你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没听见就没听见,祝子安并非不愿多想,只是阿若还病着,他无心管这些琐事罢了。 祝子安回身坐到床边,凝神望了眼上官文若,只道:“可是我这里有病人,走不得。” “啊?这……”包子愈发烦躁,满屋子转起了圈,忽然灵机一动,双目生光,“要不,你带他一起走?” “走?想得美!”门外娇滴滴的一声震喝,吓得包子打了个滚翻到门后,瑟瑟发抖。 “谁?”祝子安站起身,刚要拿桌上竹笛,却觉手下一阵邪风刮过,再一看,那竹笛已不见了。 祝子安偏头望去,此时此刻,那根竹笛正在一灰衣人手上,灰衣人屈膝坐在桌上,披头散发,衣衫破旧,远观还以为是在身上粘了百十来条布头纸屑。腰间系了些交错的棉绳,将纤腰勾勒得款款有致。棉布绳自腰侧留了个头,头上系着块牌。 又是桃木符! 第二十六章 新仇旧恨 “设伏的人是你?”祝子安问道。 “是又如何?”灰衣人答。 “你要杀我?”祝子安又问。 “你是不是祝子安?” “是啊!” “那就没错!” 祝子安听得心里直骂人。看来亡海盟这是举全盟之力要致他于死地了。要是你们真有这份闲心,干脆一起来好了,那样便能心安理得把朝字诀从头到尾练上一遍。如今你们一个一个来,我使朝字诀也不是,不使也不是,这不是难为我吗? 再看那灰衣人,举着竹笛端详许久,不屑道:“原来就是根破竹笛啊!我那两个傻外甥居然能被根笛子伤到,可悲!” 原来这人是那俩废物的亲戚啊!祝子安心里叹道。我说那日他们怎么连骂人都是什么娘娘腔,原来在家里都见识过的。 “我说姑娘!”祝子安故意羞辱道。 “你管谁叫姑娘?”灰衣人不高兴了,声音却还是娇柔的女人样。抬起头朝祝子安一瞪,口中微喘着气,有些委屈。 “祝子安,他可不是什么姑娘,他是亡海盟的柳蛇腰。”关键时刻,还是包子提醒道。 柳蛇腰这才发现屋角趴了只狗。等等,还是只会说话的狗。而且这狗声……怎么这般熟悉?算了,许是自己连夜赶路跑来清音观,脑子不清不楚地出了幻觉。还是先杀祝子安要紧。 上官文若听完“柳蛇腰”三字心下一紧。亡海盟中的高手除了分布于赤墨二堂,还有几位,早年做了金羽盟主的亲随,各自分领了一批弟子。这柳蛇腰便是其中之一。阴晴不定,寒脸小性儿,无半点男子气概……师父这般讲道理,从不会随意伤人,如今唯一能用来防身的竹笛也被他抢了去,与他过招,必定吃亏。总要想点办法才行。 “这就是柳蛇腰?”上官文若装作不知,伸手牵了牵祝子安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坐下。 祝子安也不知道上官文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为她又觉得不舒服,便坐回去扶住她,轻轻嗯了一声。 “唉,”上官文若叹了口气,故意提高了音量,“如今怎么连这种人都进了亡海盟了?” “你说什么?”柳蛇腰自然是气,翻身跳下桌,掌心暗自用力,像要把竹笛捏碎了。 “我是说柳公子这般气度,留在亡海盟实在可惜。”上官文若解释道,“亡海盟是什么地方,论家国、平天下,一腔热血向毕生之志。可我看公子的样子,要么适合去富贵人家做**,要么便去歌舞坊唱曲好了,干嘛来淌亡海盟这趟浑水呢?若是武功不济再丢了性命,那可就不值了。” “你说谁武功不济?”柳蛇腰满脸委屈,就快要哭出来。 “谁问我便是说谁!”上官文若自如又道,“偷袭暗算、背后下毒殃及旁人,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你……”柳蛇腰用竹笛指着上官文若,气得肝胆生疼,话却跟不上。 “哎呦,小祖宗,你就少说两句吧!”包子被吓得不轻,生怕上官文若再多说几句真把柳蛇腰激怒了。自己本来是好心过来,要是打起来再伤到自己就不划算了。 祝子安听见包子说罢,也不觉担心起来。这丫头的嘴现在真是愈发毒了。可你对我开开玩笑说得狠一些也就罢了,柳蛇腰可不比我,他要是急了是真会伤到你的。 上官文若只觉得扶住自己的双手由松渐紧,便知道祝子安是在有意提醒,将头侧到祝子安耳畔,只道:“我自有分寸。” “怎么?”上官文若回头看向柳蛇腰,说道:“还不动手?难道你费尽周折就是为了抢根竹笛?还是你怕自己将来伺候老爷,不会点音律没人买你,所以提前拿根竹笛练练手?” “去你妈的,谁稀罕你的破笛子!”柳蛇腰更是怒了,一把将竹笛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跺了几下,猛地朝旁一踢。 “师父,快!”上官文若急忙推开祝子安。 祝子安立刻明白,快步旋到侧方取回竹笛,嫌弃地对着它吹了吹灰。 柳蛇腰这才意识到上当。三言两语之间,自己竟然乖乖把到手的竹笛又交了回去。 “你们……你们欺负人!”柳蛇腰边骂边跳脚,脸胀得通红,把刚进门时那副端庄气度忘得无影无踪,伸手并掌朝桌上一拍,一年多未开过盖的瓷壶瓷碗被震得腾空而起,其上灰尘也跟着弥散空中,柳蛇腰借势用指尖一弹,那些瓷器便化作利器,横冲直撞朝前奔去。大个的瓷壶正对向祝子安,而三四只瓷碗又朝上官文若而去。 祝子安眼疾手快,将竹笛抛出,先将上官文若面前的瓷碗平行拨了回去,转身接过竹笛,另一只手又将迎面飞来的瓷壶接得稳稳当当。 “想不到你还有点本事!”柳蛇腰踢开回来的瓷碗,口中念道。瓷片纷落,化作一片刺耳脆声。 “你想不到的还多着呢!”祝子安微微一笑,将瓷壶砸在桌上,竹笛于手中转了一整圈,悠闲自得,不虚不喘。刚才那招,接得游刃有余,不费吹灰之力。 柳蛇腰不信邪,脚尖探到桌角,向上一挑,圆木桌腾空翻转一周,边沿一段须臾之间又落回柳蛇腰脚尖上。庞然大物置于柳蛇腰脚下竟如绣花针一般小巧灵动。桌上茶壶经过这一番折腾,翩然落至高处的另一处桌沿,虽只与桌子微微相接,却站得很稳当。 祝子安也不知道柳蛇腰在搞什么鬼,索性只守不攻,就站在一旁看热闹。 祝子安这一不动手不要紧,却让柳蛇腰更加火冒三丈,再一抬脚,那圆桌便升至高处。柳蛇腰借势用掌一拍,桌子边翻边落,斜斜朝祝子安而去。 这桌子可不比瓷壶瓷碗小巧。祝子安看看桌子,再看看手中竹笛。这招接是能接,就是怕把这根笛子弄坏了,要不还是躲吧。 祝子安刚想好对策,那圆桌已行至自己面前。祝子安背手收笛,腾空而起站到圆桌上,稍踩几下便让它原地停下。 “祝子安,你为何不接招?是不是瞧不起我?”想不到祝子安这一避,还让柳蛇腰更气了。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这个意思!”祝子安跳下桌,十分不情愿地解释道。 “那就再来!”柳蛇腰环顾四周,又盯上了边角的木橱,小碎步快速朝那儿走去。 “喂!姑娘,哦不,大哥,你什么都能动,就这个不行!”祝子安大吼,先于柳蛇腰过去挡在木橱面前,“你要过招的人是我,又不是东西!”那木橱里都是祝子安这些年攒下的诗词字画,虽算不上名贵,但好歹也是心血之作啊。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上官文若听到“东西”二字,心里忽然明晰,这柳蛇腰学的功夫该不会就是移物之法吧。那要是这屋里没有给他移的东西,不就完蛋了? 想到这儿,上官文若立刻下了床,拿出绳子。 “阿若?”祝子安震惊之余,却见一盘粗绳朝自己滚来,绳子一头不偏不倚抽在自己身上,生疼生疼的,不愧是亲徒弟啊,这下手是真不见外啊!也不知道她用上了多大的力气。 “师父,你还记得小时候玩的千绳劫吗?”上官文若喘着粗气,急急问道。 这种玩乐的东西祝子安自然不会忘。不就是用绳子把屋里所有东西绕一个遍,再从绳缝中逃出去嘛!谁要是身子碰到了绳子就算输。小时候祝子安仗着自己轻功好,上官文若仗着自己身子灵巧,二人经常打成平手。 “记得!”祝子安回她。 “我们再玩一次吧!”上官文若提到游戏,难得有了几分笑意,“老规矩,师父牵绳!” “好!”上官文若做事必有其法,祝子安心知肚明,只管答应便是。 提绳一抛,绳子乖巧套圈,成了一个圆。从东南角开始,先捡大件的绕,桌、床、柜子、窗檐,等四角的格局定下后,又是屋内小件,瓷瓶、笔砚、大小箱子……没过一会,原本淡雅温馨的小屋就被祝子安搞成了鸡窝样。本来躲在门后的包子也不曾幸免,正好被绳子勒住了胃,都怪来时吃得太饱,此时它只想呕,话也说不出了。 祝子安将手中绳子用完,牵住一端跳回上官文若身边,将绳子在床角绑好。上官文若有意凑到祝子安近处,半是疑惑半是责怪道:“难道师父还不明白我的用意吗?” 祝子安会心一笑,瞟了她一眼,说道:“我若不明白,还是你师父吗?” 待二人说完,这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个柳蛇腰。 “我说大哥,你还打不打了?”祝子安笑着问道。 柳蛇腰起初还觉得奇怪,性命攸关的节骨眼上,这二人玩什么游戏呢。现在倒是看出来了,他这四周全是被绳子绑的结实的物件,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样也不像能单独拎得起来得。柳蛇腰努力咽了口唾沫,震了震心里怒气,又用手扑了扑面前的灰,搬着面前交错的麻绳蹒跚跳到门口。 “哼,我柳蛇腰低估了你,算我倒霉!这盟主之位,大不了我不要了,告辞!”柳蛇腰拽了拽衣服,确让本就破烂的一块布显得更破烂了。鼻翼翕动,显然还愤愤不平。不过懂得知难而退,这柳蛇腰倒也不傻。 “等等!” 柳蛇腰一抬头,才见祝子安已经手举竹笛挡在门口,双唇一嘟,不满道:“臭不要脸,拦我干什么?” “小五衣服上的毒是你下的吧,解药呢?”祝子安凌厉问道。 “哼,你们身在清音观,还缺解毒的不成,非要我身上的解药。” “师父,别听他的。”上官文若立刻反驳道,“这毒的气味我从未见过,清音观内没有解药。若要请顾师叔来解毒,小五可就耽误了。” 祝子安听到上官文若一番话,将手中竹笛一转,正好横在柳蛇腰脖子面前,动作利落干净,显然是下定决心。 “怎么,交不出解药,你们还不放我走了?”柳蛇腰阴阳怪气地哼道。 祝子安看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忽觉好笑,放下竹笛,轻松一笑,负手徘徊几步,又道:“我祝子安向来不喜欢打架,如今既然你不打算取我性命,我也没必要伤你。只要你给小五解了毒,你我恩怨两消,以后再见,我还敬大哥为友,如何?” “谁稀罕与你做朋友?”柳蛇腰气从中来,斜眼一挑,扭着脖子说道。 “听您这意思,还是想打?”祝子安从容应道。 “呃,不,不是,”柳蛇腰一见这架势又惊恐起来,向后退了两步,又道:“我说实话吧,这解药真不在我身上。” 这话说得真诚,让祝子安难辨真假。 “师父,不必和他解释。要他为别人解毒,他当然舍不得,可要是为他自己就舍得了。”上官文若自后方提醒道,眼神却看向祝小五。 祝子安一下子明白过来,竹笛微斜,转至柳蛇腰身后,将其向前一拍。柳蛇腰便如倒栽葱一般扎在祝小五身上,头不偏不倚埋在黑布袋里。 柳蛇腰连呼了几声不要,将头探出来,用手扇风扑着脸上的毒粉。这毒粘在衣服上不要紧,可要是肌肤接触就惨了。柳蛇腰不但脸上沾了毒,刚才扑下去没反应过来,还张嘴吃了几口,情况便更危险了。 情急之下,柳蛇腰连忙从腰间掏出一布袋,将布袋内白粉撒在自己脸上,又用手在脸上抓挠了半天,确认那粉抹匀了,才放心下来。再回头想取那布袋,却见它在祝子安手上。 “这不是有解药吗?”祝子安打趣他,学着他的样子将白粉撒在祝小五身上,谨慎一探,那股奇异香气的确弱了不少。 “喂!你能不能少用点,这东西很贵的。”柳蛇腰哭诉道,心疼地捂着心口。 “多少钱,小爷我买了还不行吗?”祝子安不屑地瞥了柳蛇腰一眼,伸手给祝小五解开穴道,又对惊魂未定的祝小五吩咐道:“等会回去随便拿点金银给这位大哥,他要多少你就给多少,不用还价!要是不够差人送信回康王府取。” “啊?”祝小五一脸懵。明明是被欺负了啊,干嘛还要讨好他,这要是让王爷和长公主知道,又会说您败家了! 祝子安像是猜到了祝小五的心思,又解释道:“我只是不想欠他人情,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祝小五心里虽然不痛快,嘴上却也不再多问,仍依照待客之礼朝柳蛇腰恭敬鞠了一躬,请他随自己来。 柳蛇腰混迹江湖,多少也会在意名声。今夜人没杀成也就罢了,要是还拿了人家的钱,这传出去不得让人笑死。柳蛇腰想想便觉得害臊,只好没好气地撂下一句“不必了”,起身便走。 祝子安也不拦他,笑着道了声“不送”,又让祝小五把水端进来。双手合门,坐回床边。 刚要帮上官文若擦汗,忽觉不对,又用被子将她裹紧。祝子安一扭头,看看这满屋线绳,将绳端解开,满屋线绳顿时松垮下来。包子也跟着跌在地上,用饱满肉爪揉揉狗胃,向上翻了个白眼,意在说明自己很痛苦。 “好啦!”祝子安嫌弃地看了眼包子的模样,安慰道:“都没事了!” “啊?没……没事了?”包子将信将疑将爪子移开,睁开眼,环顾一周,柳蛇腰的确不在了。 “柳蛇腰就这么……跑了?”包子不可思议地张开口,吐出舌头,抽吸着喘了几口粗气。 “若是实打实过招,我师父不一定赢得过他。可这柳蛇腰一贯欺软怕硬,只要用点小伎俩,让他觉得不那么好拿下对手,自然就不会再打了。”上官文若替祝子安解释道。 “你对柳蛇腰,怎么比我还了解?”包子惊诧道。 “难道狗兄这意思是……你对柳蛇腰很了解?”祝子安听出话里不对,心直口快道。 上官文若对祝子安默契地接话很满意,二人对视片刻,又一同望向包子。直到尴尬气氛下忽然传来几声狗吠。 包子伸出只爪子恶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边拍边抱怨:“死狗,你今天怎么老说错话!” “既然如此,你还不如赶紧走,过会儿错得更多怎么办?”祝子安帮它想了条好主意。包子看看祝子安,再看看上官文若……咦,这二人这么聪明的脑子,要是自己的秘密真被发现就惨了。走,赶紧走,说走就走! 包子点点头,道了声“有理”,摇摇尾巴,破门而出。 第二十七章 自相残杀 祝子安长舒了口气,将门窗都锁好。屋外风大,不能把阿若吹到。经过刚才柳蛇腰这一折腾,他本能地戒备起来,一根竹笛别在腰间,再也不敢取下。 上官文若将祝子安心底的紧张看得清清楚楚,待他坐过来,抬手止住他。祝子安刚要为上官文若擦汗,不得已又停下。将棉布巾掷在水里,拖住她的手,盯着她眼睛又道:“吓坏了?” 上官文若摇头,正色道:“师父不觉得奇怪吗?无论是那条黄狗,还是那个柳蛇腰,都是观外人,深更半夜,清音观四处阵法更难破解,他们是如何进观的?” 这事就算上官文若不提醒,祝子安也觉得疑惑。要说那黄狗,倒还有情可原。毕竟它是平恩铭生前的坐骑。老爷子岁数大了,时常瘫在狗背上就能打起瞌睡来。他自己也是怕哪天回观里,来不及醒来破阵,在外边冻一晚上,所以特意让弟子给那狗做了块无事牌,还亲自训练它破阵。平恩铭去世前几年,那狗已经能熟练破解四处阵法了。如今虽又过了几年,不过这狗既然都成了狗妖,想必聪慧过人,也一定还记得破阵之法。 至于那柳蛇腰怎么进的清音观,祝子安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可不解归不解,他可没有上官文若那般执着。 祝子安温和一笑,从铜盆里拾起帕子,拧干,搭在左手手腕上。右手轻柔将上官文若身上的被子掀开一角,撩开她的头发,露出娇嫩肌肤。潮湿温热的巾帕盖在常冉落鞭的伤口上,祝子安想想便觉得疼,下手也更轻些。上官文若见他迟迟不答话,催了半天,才听他口中幽幽说道:“他们怎么进来的,那是他们的事。你整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就不能多操心一下自己吗?” 上官文若被他的话噎得不轻,只好装作听不到,顺着自己得话分析下去,也无心去管祝子安一双手对自己做些什么。身上的衣物减下去又穿回来,温水浸身,逐渐蒸发,透出丝丝凉意,未等凉意渗入肌肤,又被祝子安用被子牢牢裹住。 等到一切做好,祝子安用手臂托住她的后背,缓缓将她放下,照旧不接她的话。上官文若兀自分析了许多,自觉没趣,不满地躺下,将头撇向一旁。 “你是要现在疗伤,还是再缓一会?”祝子安问她。 “我不要疗伤了。”上官文若淡淡回他。 祝子安轻笑一声,回她,“你是在赌气我不理你,还是认真的?” “自然是认真的!” “阿若~”祝子安低声唤她,似在教她懂事。可上官文若却不领情。 “我可不是骗师父,”上官文若回过头,严肃说道:“难道师父就没有想过,既然柳蛇腰进得了清音观,亡海盟其他人也可以。” 这倒也是哦!祝子安仔细一想,才觉出不对。到底是阿若心思细。 “要真的亡海盟那么多人杀过来,清音观这些不会武的弟子怎么办?”上官文若又道。 “有师父在,你还怕什么?” “师父在有什么用,要是他们杀过来的时候你在为我疗伤,如何应敌?” 真是傻丫头!祝子安又急又气,却不好将心里话全数对她交底。还没想好该如何劝她,只听门外一阵骚动,门忽然开了,原来是那黄狗又冲了回来。 “祝子安,快……快跑!有危险!”包子大喊。 “又怎么了?”祝子安顿觉不耐烦,下意识将上官文若的被子向上提了提。哪怕是一寸肌肤,也不想露给他人。 “是亡海盟的人?”上官文若抢在祝子安前面问道。 包子边吠边点头。 “师父……”上官文若看向祝子安,才说了一半便被他一句“不去”噎了回去。 上官文若脸上残存的那点笑意霎时间烟消云散,扬起下巴盯着祝子安,微微眯上眼睛,不似生气也不似埋怨,冷冷淡淡,如院中苍松不弯不折,毫不动摇。祝子安看见这副神态自知不妙,今日自己要是不出去看个究竟,今年这丫头都不会理自己了。 算了,和一个病人较什么劲呢。祝子安摇摇头,连忙改口说去,嘱咐上官文若在屋内待好,从腰间抽出竹笛,走上前去将黄狗轻轻挑起。 包子慌了,四肢乱刨一气,口中只道:“祝子安,你要干嘛?” “狗兄,麻烦你带个路吧!”说罢举着黄狗便出了门。 一人一犬行至湖边,远远便见无争殿前一片明亮灯火。这是一下子闯进来一群人吗?祝子安再一细看,才发现举着火把的都是清音弟子。众弟子围了个圈,只留出无争殿外一小片空地。 祝子安站到高处,虽然隔得远,却将那片空地里一草一木看得很清楚。圈内站了三个人,左一右二。 咦?左边这位,不就是刚才狼狈逃走的柳蛇腰吗?这孙子怎么还没跑啊? 至于右边这二人,一老一少,老的一袭黑衣,头戴斗笠;少的是位短衣装束的姑娘家,这身蓝衣略有些紧,将她的身材勾勒得太过清楚。二人手中各握了把油纸伞,老头子将伞合拢拄在地上,姑娘家则将伞撑开倚在肩头。 下雨了?祝子安伸手一接,也没有啊。那打什么伞呢? 祝子安停在原地,放下包子,单手玩转着竹笛看起热闹来。 三人之中,柳蛇腰先开了口,声音还是女人味十足,“烟老伯,我柳蛇腰有自知之明,打不过你,今日你放我一条生路,来日……” 柳蛇腰话还未说完,忽然倒下了,胸口淌血,万花丛中一抹绿,伤他不是他物,只是几根清音观随处可见的松针。围观的清音弟子可使不出这样的武功,伤他的人只能是对面二位了。 “腰儿啊,”老头的声音低沉沙哑,似石锤破鼓,隐隐透出苍劲,说话张弛有度、十分从容。“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好胜。没有当盟主的本事还非要来分一杯羹,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您……说得……都对,求求您,让我……活……”柳蛇腰挣扎挺起半身,苦苦求道。 那老头也心慈,朝身旁姑娘吩咐道:“蓝儿,你去,把他身上那些松针拔了。” “是,爷爷!”蓝儿照做,手中的油纸伞似一把利剑,干脆利落便将柳蛇腰身上的松针剥落下来。 “腰儿啊,看在你我同在亡海盟多年的份上,我给你个公平。你我过招,谁输谁死,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去争盟主之位。你觉得怎么样?” “我已答应不要盟主之位,你为何还要为难我?”柳蛇腰反驳道,显然是不愿答应。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暮烟做事,你应该清楚。我只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现在就杀了你;要么你我比武,我让你多活一会,就算败了,我也以江湖规矩厚葬你。腰儿,你觉得呢?” “我……打就打,不怕你的!”柳蛇腰被逼急了,破口喊道。 “嗯,这次还算痛快。”暮烟满意道。 “不过先说好,你我单挑,可不许让蓝姑娘插手。”柳蛇腰死到临头,要求却不见少。 “这是自然。”暮烟立刻让蓝儿将伞放下,孤身站到十步开外处。 待柳蛇腰踉跄起身、勉强站稳,暮烟才道:“动手吧!” 柳蛇腰拼尽全力,将立在无争殿外的一只香炉凌空抬起,和先前一样用手轻轻一弹,那香炉便乖乖飘到对面,暮烟近处。暮烟依旧不着急,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将油纸伞提起,自香炉腹中横穿过去,那只香炉瞬间裂为两半,轰然倒地。好在此时是深夜,没什么弟子上香,要不然真要把周围草木点着了。 “可惜了,多好的飞檐指。到头来自家人败给自家人了。”祝子安耳畔忽然传来包子的一句感慨。 飞檐指,难道就是柳蛇腰这凭空移物的本事?这功夫最耗蛮力,既无速度也不见精准,祝子安才看不上。相较而言,他倒是对那暮烟老头的身法很是好奇,转头问包子,“你可知道那老头子使得是什么功夫?” “啊,你说暮烟老儿啊,夺命伞嘛……”话刚说了一半,包子像意识到自己又说多了,连忙用爪子捂住嘴。无论祝子安再问它什么,它都不肯再说一句话。 原地立了一会儿,祝子安有些看不下去了。柳蛇腰虽然受了伤,可用招拼尽全力,更显阴狠,那暮烟老头也像有意让着他似的,二人过了几十招都僵持不下。照这架势打上一夜都不成问题。况且自己本就是被文若逼着出来的,本来也没打算插手亡海盟的闲事。至于清音观众弟子嘛……这两拨人打得热火朝天,一时半会也顾不上欺负我们的人吧。 祝子安想到这儿,打了个哈欠,朝包子嘱咐道:“狗兄,又要麻烦你件事了。” “嗯?”包子眼前一亮,欢呼道:“祝子安,你终于想通要逃跑啦!没关系,我帮你!” 跑个屁啊!祝子安白了它一眼,又道:“麻烦你帮我放个哨吧。要是下面那两拨人打完了,过来告诉我一声,如何?” 这是什么逻辑啊?包子晃晃脑袋,实在想不清楚。 祝子安见他不答应,又补充道:“一坛梅子酒?或者……两坛?” 听到梅子酒,包子整个狗都精神了,立起身来兴奋叫了几声,再一回头,祝子安早就走远了。 第二十八章 被逼无奈 祝子安故意走得飞快,还绕了小路,生怕包子追过来。到了住处,回头一看,没什么东西跟来,可算松了口气,这才轻悄悄推门进屋。 “外面怎么样?”上官文若焦急问他。 “一条老狗和一条小狗打起来了。”祝子安将情况一带而过,拉过她的手,凝神看她脉象。 “亡海盟来了一老一少?”上官文若立刻猜出来。 “阿若,不理他们,我看你脉象平缓了许多,先起来疗伤吧!” 祝子安这次终于学聪明了,不等上官文若答应,就自作主张将她抱了起来。自己坐到她后方,将她身上遮挡的衣物褪去,对着凝露玉肌推出双掌。 疼痛由弱渐强,锥心蚀骨,自脊背传至心脉,而后是四肢。顷刻之间,汗珠遍布额头,有如雨注。上官文若咬紧牙关,再说不出一句话。 “阿若,你若觉得疼,可以喊出来。”祝子安嘴上心疼,却再不敢中途停功。这句话,上官文若年年都听祝子安说,可从小到大,她没有因为疼哭喊过一次。 这是给她疗伤的第十八年了。越到后面,体内残余的另种真气便越顽固,想要去除干净就要花更大的力气。如果不出意外,这次疗伤后,她便可以痊愈,同正常人一样随意出入清音观,甚至去更远的地方玩玩看看。在此之前,因为这病弱之躯,她少了不少同龄人的乐趣。每想到这里,祝子安总觉得愧疚,不管怎么说,她的病也算是自己当年一念之差的误伤。 想到这儿,祝子安急忙将思绪拉回。若是稍一走神再误伤了她,这罪过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这些微的走神也怨不得他,这次疗伤较往年都要费劲,远比用朝字诀跟人打架消耗内力。上官文若觉得疼痛难忍,祝子安又何尝不是精疲力竭、冒死支撑。 渐渐地,祝子安只觉得面前的一切在变得模糊,周遭都在颤抖,却分不清抖的到底是自己还是阿若。 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有人在叫自己,那声音催命一般,逐渐真切起来。 祝子安朝旁一看,窗外的确有一团黑影。 “谁?”祝子安急促喝道。 “二爷,是我!” “小五?” 祝小五拼命拍拍窗户又道:“那只会说话的狗……吵着要见你。” 祝子安竖起耳朵,终于听到窗外的第二个声音。 包子在窗外跳来跳去,大喊:“祝子安,暮烟老儿打死了柳蛇腰,现在指名道姓要你出去。你要再不出来,你那些徒弟们可就遭殃了。” 打死了?祝子安一惊。亡海盟的人居然这么恶毒,连自己人也不放过。这要换作是我,他们下手肯定更狠啊。要是自己真死了伤了的,文若怎么办呢?祝子安想想屋外形势,再看看眼前人,当机立断又道:“让他等着,我稍后就来。” 等?这可等不得啊!人命关天,亏你还是做大夫的,怎么不晓得这个道理。包子抬爪搔搔狗毛,烦躁不安。 祝子安才不管他们怎么看自己,此时此刻,他只记得善始善终的道理。自己回来本就是替阿若疗伤的,在处理其他事之前,必须先将此事做好。 可眼下形势丝毫由不得他,刚要专注,又听到门外一阵骚动。 常冉在一众弟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直奔祝子安住处而来。行到近处,常冉手扶上门,立时一跪,哀腔顿出,诚诚恳恳,“祝师弟,我求求你,快出来吧,清音观惹不起这些大人物,他们要的是你,只要你出来,我们就安全了。” 这是什么话?一旁的祝小五都听不下去了。合着你们的命就值钱,我们二爷和公子的命就不值钱? “我在给文若疗伤,没办法停,你又不是不知道?”祝子安不想和他吵,能少说就少说。 “那祝师弟,你还需要多久?”常冉一听是给文若疗伤,便没理由再阻拦,只好妥协道,声音里却满是催促。 祝子安也不知道还要多久,自己的气息已经有些不稳,就算撑得过疗伤,还有没有力气出去和他们打呢?罢了,想的越多,越会分心,更耗气力。索性不想。 周围的这些话,上官文若都听得到,虽然只昏昏沉沉在脑中留了个印象,却拦不住她思考。万幸疼痛还没抽离她的理智。若是此时她能感知到自己的嘴,将它张开一条缝,吐出一个“不”字也好,至少不用让师父为了自己的身子过度辛劳。可自祝子安掌中传来的真气绵绵不断,每当上官文若竭力想克服疼痛,终会败在他手里。就这样相持许久,她竟安静待祝子安将最后一注真气输尽。 真气回退的那一刻,真像是天崩地裂,四时颠转,不识人间为何。往年这时候,上官文若一定熟熟睡过去,将身心疲惫化作大梦一场,再醒来便会活蹦乱跳了。可现在显然不是睡觉的时候。 “师父?”上官文若绵软无力地向后仰去,迎接她的却只有空荡荡的一片。忽然一惊,再偏头看,祝子安已经倒在床边地上。 “嘘!”祝子安单手扒着床边,对她做了个手势,“你小点声,别让人知道我们好了。要是被那臭道士听见,他又要逼我出去。让师父先歇一会好不好?”祝子安说完,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一会儿?难不成就你现在这样子,还想着出去打?上官文若一撇嘴,白了他一眼。舒了口气,也不顾身上未消的余痛,麻利穿好衣服,翻身下床,将祝子安搀扶起来。 “看来你好多了嘛!”祝子安欣慰笑道。 待二人坐回床边,上官文若坚定不移望向祝子安,又道:“师父,不如你逃吧!” 祝子安如何也想不到这临阵退缩的话会从阿若口中说出。又听她解释道:“你只管逃你的,我自然有办法保清音观众人无事。” “胡闹什么?你又不会武功,怎么保护大家?” “这你就不要管了。” 这二人还在屋里想着对策,凌空,阴魂不散又传来暮烟的低沉声音,“祝子安,我暮烟诚心前来求教,一睹未来盟主风采,怎么,不肯赏这个面子吗?” 暮烟话音刚落,上官文若又提醒道:“师父不要听这些,他在激你。” 这个祝子安自然知道。不过自己待在屋里倒是没什么,就怕暮烟真的为难清音观其他人。 暮烟像是猜到了祝子安的心思,又道:“从现在开始,我每说一句话,若你不出来,我便杀清音观一人。” “他说此话是真是假?”祝子安小声嘀咕着,腾地起身,与上官文若对视一眼。可单凭这一句话,是虚是实根本无法探清。 “师父救命!”门外果真传来莫时却的声音,尖厉凄切,应是受人胁迫。 祝子安心里着急,刚上前迈出一步,却被上官文若拉住衣袖,只听她道:“我有办法!” 上官文若松开祝子安,上前开门,做一口哨,一匹白马自白草丛中奔驰而来。众人被这气势吓到,纷纷后退。 “阿若,你要干什么?”祝子安大惊失色,慌张从屋内跑出。却见上官文若已翻身跃上白马,于皓月之下朗声高喝:“祝子安在此,你们尽管来追!” 数十根松针应是发自屋顶,却似从天而降,厉害万分,正对上官文若要害。祝子安还未回过神,脚下却下意识登了出去,惊险将松针拨去,回身落地,对上官文若急唤道:“阿若,别闹,快下来!” 上官文若可不是要跟他闹,非但不想下去,还一本正经朝祝子安递了只手,又道:“不如师父上来!” 祝子安正要犹豫,一抬头,又一发松针袭来,远处夜空一幽微蓝点逐渐逼近,想必是那位蓝姑娘赶到了。 “师父,快,来不及了!”上官文若又催他。 祝子安被逼无奈,跃上马背,单手执笛迎战,单手环住上官文若腰腹怕她坠下去。口中一声令下,那匹马便乖巧动身,冲破浓浓夜色向观外奔去。 暮烟上了年纪,眼神不好、腿脚不便,一时间落在后边。虽是落后,却也不急,沉稳唤过蓝儿,叫她将自己背上。那姑娘使出轻功,健步如飞,刚追出几步便已看到祝子安的马。 暮烟在蓝儿背上挥舞双伞,将径旁松树柏树的枝叶笔直削下,叶落针出,绵绵密密,似空中锦缎,朝祝子安席卷而去。 祝子安单用两指绕起竹笛,将其旋出,飞出的竹笛急速转动,如坚韧轮盘,将松针一根根卷进怀中,那锦缎也稀稀落落碎了一地。 拂袖收笛,祝子安搂过上官文若惶急道:“阿若,他们好像越来越近了。” 上官文若扭过身朝后扫了一眼,沉住气,拍拍身下的白马,爱抚道:“凌海,你再坚持一下,等到了断崖峰,我们就有救了!” 断崖峰?祝子安一怔。环顾一周,这条道的确是朝西面断崖雪阵去的。今日雪刚停,山上一定满是积雪,山路又崎岖难走,此时又是深夜……真是要多危险有多危险。 第二十九章 结庐断桥 “阿若,我们去断崖峰做什么?”祝子安疑惑问道。 “师父一会儿就明白了。” 额,还不如不问呢。祝子安被上官文若这吊胃口的话鼓弄得愈发担心。西面可是死路啊,夜晚的断崖峰蛊毒横行,处处是陷阱。就算没被身后这二位逮住,带这丫头上断崖峰也是凶多吉少。 “祝子安,听闻你做事一向磊落,今日怎么当起缩头乌龟了?你我见面交手,若我技不如人,自然会走。你光躲我,是躲不过的。”暮烟跟了祝子安多时,双方越跑越快,似在较劲,体力也消耗了不少。大家都明白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谢谢你夸我!”祝子安朝他喊道,“不过我无心躲你。有本事你就追过来,我一定奉陪。”说罢舒缓一笑,转头又对上官文若说:“我看不要去断崖峰了,就这么一直在雪阵里绕下去也挺好的,他们人跑不过马,等会就跑不动了。” 祝子安才自顾自得意了没多久,忽见面前一大片浓雾,双目像被纸糊住一般,目之所及只是白茫茫。这下可糟了,路都看不见了,还朝哪里跑? 可上官文若却像没看到这雾一般,照旧让凌海朝前奔去,速度只增不减。 这般自信,难道是熟悉前方路况?可在祝子安印象里,上官文若自小到大,很少往断崖峰跑的。 祝子安不禁着急,连忙劝她:“阿若,不如你停下,我与他们打就是了。我们闭着眼睛跑,很容易撞到山的。” “既然都走到这儿了,岂有半途而废一说?”上官文若反问一句,双腿加紧马腹又是一阵提速,似乎是在兴头上。 “阿若,生死不是儿戏!”祝子安有些气了,伸手便要去抢她的缰绳。 “师父,你快看!”上官文若不去理他,话锋一转,将祝子安的视线又引回前方。 面前,浓雾之中,隐约浮着一横桥,桥面是条形圆木柱,排列整齐系于两侧木柱上。乍一看不过是一普通木桥,并无稀奇,可细看便觉得蹊跷了。这桥为何只有桥面,桥头呢?桥尾呢?皆看不见。仅有桥身如幽灵般悬在半空,左右飘荡,让人看着心惊胆战。 这怕不是坊间所传的鬼断桥吧。祝子安又瞧了一眼那断桥,立刻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阿若,去不得!”祝子安惊呼。 上官文若哪里听得祝子安劝阻,仍旧策马上前。凌海一个腾跃后,前蹄已踏在了半空桥头之上。 祝子安下意识搂紧上官文若,准备将她拽下马脱身,刚要动手却见凌海已落下前蹄,又向前奔去。落地平稳,完全不像有危险。再看脚下,原来断桥不断,桥头桥尾皆是齐全。祝子安这才意识到刚才看不见的部分不过是隐于雾里,并非不存在。 “这桥叫结庐,这谷叫人境,先人建桥用的就是陶潜‘结庐在人境’的典故。雪后山谷湿气重,易于结雾。桥被白雾遮挡,时隐时现,似仙又非仙,一般人都以为是闹鬼,不敢接近。先前,住在断崖峰的人凭借此桥,躲避野兽追击、仇敌报复。后来,又有不少人慕名而来,隐居在此。”行至桥上,上官文若才缓缓解释道。 原来这就是结庐桥啊!难怪刚才见这桥这么熟悉。祝子安不禁叹道。先前自己从这儿来来往往几十次,没一次是在雪后,若是没雾,这桥也不会这么神乎其神。 “不过这桥能吓跑野兽和一般人,可吓不跑暮烟老头。他一看咱们过来了,他还能不过来?”祝子安刚问完,一回头,又听到暮烟口中一阵羞辱。那老头子果然跟来了。 “师父放心,这个我想到了。”上官文若望了望祝子安手中的竹笛,又道:“接下来,就看师父的了。” 上官文若和祝子安相继下马,悠闲自得将马牵至一旁,似乎就等着敌人上门来犯。 暮烟和蓝儿越靠越近,不知不觉也走进雾中。蓝儿被雾挡住了视线,忽然停下了。 “蓝儿,怎么了?”暮烟眼睛不好,只觉得停在原地,却不知前方发生了什么。 “爷爷,好大的雾,前面没有路了。”蓝儿答。 “没有路?”暮烟默念,“那祝子安呢?” “不知道,应该,就是朝前去了。”蓝儿不确定地说。 “哼,”暮烟笑笑,“他们以为区区白雾就能把我暮烟甩开?既然他们敢闯进白雾,前方一定有路。蓝儿,不要怕,追过去。” 蓝儿听话,将暮烟向上托好,又朝前走。直到桥头,蓝儿又怕了。 “爷爷,这桥……这桥有鬼!” “好丫头,不怕!”暮烟沉着又道,“我们可是快到断崖峰了?” 蓝儿仔细回想起来时的路,的确像是向断崖峰去的,连忙答是。 “那就是了,”暮烟又道,“看来是祝子安有意把我们引到结庐桥了。这桥只是障眼法,你过桥就是。” 蓝儿将信将疑探出一脚,虽看不到桥面,却实实在在踩住了什么,没使自己跌下去。这下才算放心了,放开加速跑起来。 可走了没两步,忽觉不对。桥身颤巍巍摇晃起来。蓝儿只觉得身体前倾,就要倒下。 “蓝儿,怎么了?” “桥……桥是断的!” “什么?”暮烟不敢相信,急忙抓过蓝儿,用伞撑在桥边绳索上。只听轰地一声,桥身自远端塌陷,率先朝谷底坠去。 “蓝儿,抓紧!”暮烟拽住蓝儿,将她勾在自己双脚,一双手紧紧扒住桥柱不放。 “不,不可能!”暮烟始终想不通,自己年轻时明明被这桥骗过,这桥并不是断桥,今日怎会? “老头,事在人为!”雾中忽然飘出祝子安的声音,“刚才这位蓝姑娘说桥是断的,我祝子安怜香惜玉,成全她,把桥砍断了。怎么样,蓝姑娘,你还满意吗?”接着便是一阵笑。 “你……”蓝儿憋着气,说不出话来。 上官文若立在祝子安身后,狠狠白了他一眼。果然是得了我的好处,再去别的姑娘那儿逞能。混蛋透顶! “祝子安,你不要以为砍断了桥就万事大吉。”暮烟强撑着苍冷一笑,“断崖峰四面皆是岩石峭壁、悬崖下水流湍急,唯一的出路就是这桥。如今你们把桥砍了,就是困在断崖峰的活死人。”说罢仰天长笑。 祝子安冷笑一声,立刻想到朝字诀“飞瀑流沙”一招,不急不慌又道:“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小习武,这种险山困不住我。” “呵呵,就算困不住你,可和你一同而来的那位小公子,就不见得了吧。”暮烟又道。 祝子安怔住了。这话说得一点不错。阿若不会武,想逃也逃不掉。这傻丫头……光顾着救我了,都不想想自己? 暮烟既然这样说,难道是知道逃出去的办法?可祝子安刚想再问,却见面前的桥身支撑不住,暮烟和蓝儿连人带桥滚向谷底去了。雾气升腾,水波四溅。巨大水声似蛟龙入海般声势壮阔。无论祝子安再怎么向下喊,都听不到回声。 上官文若被突然袭来的冷气击倒在地,挣扎起身,踉跄退后几步,面无表情朝山内走去。 是呢,千算万算,怎么就忘了算该怎么出去。上官文若有些气恼,每到这时便又一言不发,沉闷的像一桩木头。都说天无绝人之路,眼下这路又在哪儿呢? “阿若!”身后又是一声,祝子安边跑边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要去哪儿?” 不答。 上官文若甩开他的手,独自一人沿着盘曲山路继续直行。 “断崖峰有蛊虫,你不要乱跑!”祝子安又喊。 仍不答。 祝子安无奈,只好跟她过去。 祝子安见上官文若低头沉闷,便知道她是因为失算而懊恼。这丫头天生自负好强,由不得自己犯一点错。 二人无言,牵过白马,盘山而上。山路险峻,一面傍山,一面是雾中悬壁,坡度极陡,稍不留神便会摔下去。祝子安起初谨慎护在上官文若身后,可随着山路渐窄,又不放心,索性走到上官文若外侧,防她跌倒。 祝子安常年待在断崖峰,这条路却不常走。往年进出寒山涧,借着轻功翻过山脊便是。可现在在上官文若面前,他不能使朝字诀,只好跟着走山路了。要说这山路可真是不好走,难怪世人听得断崖峰三字都要敬畏三分,更别提上山了。 快到峰顶,路面不平,时而急转,连白马都觉得费力,每走一步便要向后退上半步。上官文若重病初愈,身体没有恢复,自然觉得更吃力,只是不说罢了。咬牙、攥拳、吞着猎猎寒风,强忍着走下去。 祝子安看看这二位的狼狈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阿若,要不要我抱你上去?” “不……”一个“要”字还没说出口,上官文若只觉脚下一轻,柔如飘叶的身子便已安然躺在祝子安怀里。 都说了不了,为何还抱我起来?上官文若将头偏离他,故意离他远一些。 第三十章 昌池遗书 祝子安嘴角漾起一抹邪笑,似猜出她的心思,心里还为自己动作敏捷感到得意。我就知道你会说不。可你既能拒绝我,我为何不能再拒绝你呢? “师父……”上官文若实在觉得尴尬,又想开口让祝子安将自己放下来。 可惜话还是没机会说完。 祝子安移了移胳膊将她托稳了,口中轻声一句制止,只道:“少说话。” 说罢借着轻功快步上了山。躺在他怀里,上官文若一点也不觉得颠簸。果然还是师父好使唤,比起在马背上可舒坦多了。 上官文若探出头看看白马,才见它不走了,原地哀呜了几声,不情愿地抬起马蹄蹭蹭地,似在埋怨祝子安的无情。 “凌海啊,你也累了?”祝子安问它。 凌海扬起前蹄长啸一声,声音娇憨地像个小姑娘。 “好吧,我知道了。既然累了你就慢点走吧。今日上不了山,明日再上来也行,不要着急。我和阿若在山上等你。” 凌海歪歪头,似乎听懂了这话里的不对劲,酸溜溜吼了一嗓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闹了脾气。可原地等了许久,始终不见祝子安折返回来看它,这才恹恹起身慢吞吞朝前走,完全失去了先前的斗志。 祝子安抱着上官文若早早便到了峰顶。不知不觉间,远方天空已有微微亮意,将黑夜撕开了一道口子,初生的旭日酝酿在地平线下,大概不消多时便会冉冉升起。 上官文若从祝子安怀里挣脱,拉紧绒袍站到断崖风口。低头一望,脚下的确是水浪翻涌。刚才沿山上来,她已经将四周地形牢记于心。四面环水,确实是走不通。 怎么简从之写《俗物集》的时候偏偏漏掉了这一点呢?上官文若忍不住责怪到。还是自己看书不够仔细,哪里背差了? “若是《俗物集》还在就好了。”上官文若自顾自叹道。 “《俗物集》?什么东西?”祝子安站到她身旁问道。 “一本书。” “我自然知道是书。”祝子安又笑。 “当年娘去世时留了我一条帕子,绢帕一角有几句藏头诗——昌民以安邦,池城无故疆。遗孤铭父志,书卷胜豪强。四字相连便是‘昌池遗书’。昔日我背着易姑姑去过北疆,昌池古墓,的确找到了几本书。有兵法,有道学,有天象,也有这《俗物集》。” “这么说,这书是你娘留给的?” “可能……是吧。”上官文若不确定地答道。 “那你娘还真是个怪人。你不是说她生下你后,亲手挑断了你的手筋脚筋,不叫你为父报仇吗?怎么还赠你兵书?” 上官文若摇摇头。若是时光倒回,她也想亲口去问问母亲。可是,素未相识就阴阳两隔了。这些年来上官文若心里有过许多种猜测——许是母亲为了掩人耳目,不得已将自己致残;许是受奸人胁迫,没能及时保护好孩子;又或许害她之人本不是母亲,而是别人嫁祸给母亲的,就是怕她日后寻仇去。 可不管怎样,那人虽害了她,却也给了她救命之法。“书卷胜豪强”,单凭这一句话,上官文若便下了整整八年的苦功,将那些道法兵书背得滚瓜烂熟。 祝子安见她不说话,又问:“小时候,我只听你说父母双双遇害,却从没听你说过你父母是谁?还有你一直说要寻仇,也没告诉我仇人。”祝子安想了想,又道:“对了,要么你将仇人告诉我,我帮你报仇。师父会武功,一定能捉住他,到时候要打要骂要杀要剐,随便你吩咐。” 哼,告诉你能怎样呢?你还能亲手杀了你母亲不成?上官文若瞥了他一眼,话中带着淡淡寒意,“我不记得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什么仇人。” 祝子安一愣,忽然大笑起来,“那你还报哪门子的仇。依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你都不记得,干脆把这仇也忘了吧。” 忘?如何能忘?上官文若紧紧握住拳,眺望远处的眸中已闪现泪光。这仇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战死沙场的无数琉璃忠魂和无辜受累的百姓们。夺土之恨,国耻之仇,身为琉璃子民如何能忘? “阿若,你……哭了?”祝子安伸手抚她的面颊,想帮她拭泪,却被她用手拂去。 “师父,人心似海,可容万物。是人都有秘密。师父的秘密我不问,也请师父不要再问我的。”话音清冷,引得祝子安打了个寒噤。 “好吧,那我问个别的。”祝子安最会为自己开脱,转而一笑,又道:“如今阿若的病好了,也可以远行了。你想好去哪儿了吗?” 上官文若对他的讨好一点不感兴趣,沉着脸背过身去。 祝子安又凑过来,说道:“你要是没想好,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个地方。你是要留在琉璃,还是去海宫?琉璃有歌舞坊,海宫的景不错……” 你们这些纨绔子弟还真是闲极无聊。上官文若扭头白了他一眼,半句话都不想再多说,只撂下一句:“我可没功夫瞎想这些,现在能平安回到清音观就不错了。” 一句话噎得祝子安闭了嘴。耳畔还是涛涛水声。唉,阿若说的对,怎么着都得先逃出去。 “那你先在这儿歇着,我去找找路。”祝子安安慰她。 “算了吧,”上官文若制止到,“师父要有这精力,还不如找点吃的来。活命要紧。” 找吃的这种事可难不住祝子安。断崖峰别处他不熟悉,至少寒山涧是熟的。自己经年住在那儿,石屋石器一应俱全,不愁吃也不愁酒喝。随便拿点什么来都能充饥。 没过多久,祝子安便自寒山涧折返回来,拎了坛梅子酒,又提了两只白鹅。放下东西,麻利地生起火来。 上官文若只觉得奇怪,一个生于王府的贵公子,居然也懂这些山间生存之道。 “阿若,过来坐,这边暖和。”祝子安将她拽过去,教她用手烤火。那火生得很旺,稍微离得近些就觉得肌肤刺痛。上官文若生疏将手架在一旁,谨慎地蜷起手指,再看祝子安,却像没事人一样。 “我们吃鹅吗?”祝子安将两只白鹅按在腿上拔着毛。鹅应该是死了,可还没死透。祝子安每拔它一根毛,它就抻住脖子猛蹬下腿,眼球忽然朝外突出,就要从眼眶挤出来。好在上官文若习医,生老病死的怪事见得多了。换作旁人,没准能被吓死。 “你不喜欢吃?”祝子安见她愣神,问道。 “不是。”上官文若摇头,只是没吃过罢了。平时在清音观,还是吃素多些,极少会有野味。就算哪位师兄弟抓到只活物,八成也被拿去入药了。 “呐!你先闻闻!”祝子安把鹅毛拔干净,穿在木签子上,递给上官文若。 仔细一闻,竟还觉得不错。 “你我一人一只,公平公正。”祝子安说罢将木签架在火上。鹅皮在火光中逐渐变得焦黄,晶莹酥油顺着木签淌落于地,香气扑鼻,惹人垂涎。 祝子安将烤好的鹅取下,递了一只给上官文若。 想不到这木签还挺沉的。上官文若双手接过来,嗅了嗅熟肉的香气,又将木签举远了些,对着它仔细端详。 “你怎么不吃?”祝子安自鲜美肉味之中回过神,问她。 “师父,这鹅有点不对劲。” 第三十一章 鸳鸯蛊毒 “哪里不对?”祝子安急忙凑过去,朝上官文若手指的地方一看。鹅腹之中,似有什么东西在动,窸窸窣窣,就要破皮而出。再看自己手中这只鹅,似乎也是。 自己在断崖峰吃了这么多只鹅,从没遇上过这种事。祝子安觉得有趣,盯着鹅身直发呆。慢慢的,那个不安分的小东西游于鹅腹,现于皮下,越来越明显了。忽然,两只鹅的肚子上一齐裂了个口,从中各钻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甲虫,伸着长触角,周身黑色,只有翅膀呈现七彩。 这什么东西啊!祝子安一惊,扔下木签朝后退了一步。 祝子安面前的甲虫也是一愣,向四周爬了爬,最终还是把目标锁定在他身上。抖动翅膀飞过去,正停在他嘴上。在他嘴边一阵骚动后,祝子安耐不住痒,终于将它放了进去。那虫进到嘴里,似乎也不害怕,收起翅膀就要朝祝子安喉咙里钻。祝子安不让他进,死死用舌头将它压在嘴里。 偏头一看上官文若,似乎和自己情况差不多。她单手捂嘴,微低着头,神情痛苦,想必另一只鹅里的甲虫现在也在她嘴里。 阿若!祝子安在心里唤到,爬过去试图牵她的手,想叫她别怕。可谁知这一靠近不要紧,口中那只甲虫更不安分了,在他口中左右乱撞,终于安分时,便死死抵在牙后,几只腿扒住牙,怎么也不肯放开。 上官文若也觉得愈发难受。那虫子缩在上颌,隐于牙后,不住朝前顶,似乎要将她引向什么地方。 可她力气小,拗不过这倔虫子,只好由它牵着自己走,恍惚中已有些痛了。走了几步,痛感愈发强烈。那虫子猛地用腿一击,忽然朝前扑去,正让上官文若跌在地上。她闭上眼,强忍着痛,单手攥拳,单手撑着地面。 也不知道这痛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想喊“师父”,可又喊不出。一旦张嘴,万一那虫子落入腹中,还不知要遭什么罪。 手在地上缓慢摸索着,像只隐于草丛中的游蛇,徐徐前行,不敢声张。先是抓到些石砾,坚硬冰冷,攥在手中以痛止痛,直到把手划破了,那痛还不依不饶。她只好又将石砾放下。 张开手,身子一虚,又将手无力地按了下去。所按之处,丝毫不像是地面。 是师父吗?她想。快速地按了几下,将五根手指摸得清清楚楚。不等她反应过来,那五根手指蓦地向内一收,像只凌空布下的网,将她的手牢牢扣在下面。那些平素宁死不屈的骨气,全都不见了。 她缓缓睁开眼,模糊中闪现过一个影子。那个直面她而来的影子早有预谋一般,一下子遮住了她的脸。 霎时间,昼夜永暗,四时废止。她未屏住呼吸,却早已喘不过气。 上官文若第一次觉得自己迟钝。 二人凝滞许久,一动也不敢动。口中的虫紧紧贴在二人牙关,似要越壁而出与对方相认。 他们都明白,或许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张开口,让这对虫子出去。 可要如何张口呢?祝子安心想。此时已是情难自持,若是再张口,不是要酿成大祸吗?不可。她是阿若。我怎么能…… 僵持许久,二人额间都冒了汗,精疲力竭,可那对执着的虫子却仍不罢休,非要黏在一起不可。 上官文若不知何时面颊已有些泛红。这场面……即便这里没有外人在,也是尴尬地要命。与其在这里难堪,还不如冒死一搏。上官文若再等不下去,用舌头将虫一卷,强行吞咽几口,终于让它跌落腹中。 二人立刻分开,分别跌倒在地。祝子安只觉自己口中的虫子忽然没了力气,又要顺着喉咙进入腹中。连忙又用舌头压住。可这次,这虫像是下定决心,奋不顾身朝喉咙跌去。祝子安耐不住,竟也将它吞了下去。 “是蛊毒!”祝子安自言自语道。虽不知道是什么毒,可这东西与先前平恩铭御蛊时用的大虫子们差不多,应该没错。祝子安跑到上官文若身边,刚要扶她又见她躲开。 “别过来!”上官文若大喊,眼神像把刀子,那股锐气像要把方圆百里所有活物都拒之门外。 “阿若,你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祝子安知道刚才的误打误撞,一定吓坏了她,所以才不敢再向前。 上官文若摇摇头。 祝子安再看看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看来这蛊虫不要命。至于其他什么害处,一时半会可就弄不清了。 直到天色大明,二人没有再对过一句话。有时祝子安耐不住寂寞,朝上官文若凑过去,可对上她满眼的清冷惊惶,只能硬生生把嘴边话又收了回去。 快到正午,太阳高照,将雪山映出闪闪微光。上官文若正觉困顿,忽然被身后一声犬吠吓清醒了。 “你们不会一直没休息吧?”上官文若一回头,才见说话的又是那只黄狗。 “狗兄,你怎么在?”祝子安晃晃脑袋,以为自己在做梦。 “祝子安,我是来接你走的。”包子有些委屈地缩在一旁,又道:“本来昨夜就想来找你们,只不过……只不过嘛……”包子说不下去,看了看身后赶来的凌海。 “昨夜你就跟着我们了?”上官文若惊恐道。 “啊?啊,就算吧!”包子吞吐地敷衍起来。 那她和祝子安相拥一处,不是也被黄狗看到了?上官文若一皱眉,有些不悦。 “哎呀,”冷场片刻,包子又解围道:“你们不用怕,这种事我又不会乱说。再说这年头喜好男风,也不是什么奇怪事。” 男风?祝子安顿时想发火。可这火要怎么发呢?又不能让他们知道阿若是女孩子。 上官文若对“男风”一词倒没那么敏感,十分淡定,此时还有闲心思上前解释:“昨晚事出有因,不是为情。你想错了。” 包子突然好奇,老实趴下听故事。待听上官文若说完昨夜事情经过,忽然又兴奋。 “你们俩,不是中了鸳鸯蛊吧?”包子一脸惊愕吼起来。 “鸳鸯蛊是做什么的?”祝子安又问。 “这多简单。顾名思义喽!”包子一本正经讲起学来,“此蛊虫多情,但凡遇见另一半就不想分开,不求同生但求同死。蛊虫一生只能寄生于其他活物,要是寄主死了,没及时找到下家,它也活不成了。雌雄蛊虫从不独活,一方死,另一方也要寻死。可这虫子要是寻死,寄主也活不成。” “这么说,容纳雌雄蛊虫的二人一定要一起死。”上官文若沉思道。 “小公子真聪明。”包子又解释道,“既然你们二人所吞的蛊虫冒死都要亲近,一定是一对了。” 上官文若与祝子安沉默对视片刻,又问:“有办法解蛊吗?” “这个嘛,有是有。不过,你确定要试?” “嗯。” “那你们俩得先死一个。尽快开膛破肚取出蛊虫给另一人服下。这样蛊虫在另一人体内团聚,那人就不是必死了。” “解蛊那人必须死吗?”上官文若又问。 “都开膛破肚了,还能活吗?” 祝子安听不下去,拦住刚想再问的上官文若,又道:“既然这蛊不害命,留着也无妨。” 上官文若望着祝子安豁然神色,忽觉得自己这般坚持有些冒失。她执意要解蛊,不过是想和祝子安少些瓜葛。已有的恩怨解不开就算了,总不要再有新的。若总是纠缠不清,将来报仇之时,叫我如何与你一刀两断?上官文若越想越郁闷,又沉默起来。 祝子安见她面露愁色,便开玩笑道:“阿若,你放心吧!师父我一时半会死不了,你很安全的。” 上官文若瞪了他一眼,猛地将头扭向另一侧。祝子安也不气,自顾自笑笑,看看她,又看看包子,无奈摇了摇头。 包子有些蒙了。自古都是徒弟怕师父。这俩人怎么总是反着? 第三十二章 此犬非犬 闲聊了几句,祝子安总算想起来该把话拽到正题上,便朝包子问道:“狗兄,你刚说要接我们走?怎么走?阿若她……能行吗?” 上官文若对末句冷不丁的关心有些反感。刚被人说了喜好男风,现在又不长记性了。 “能!”包子自信道,“你们跟我来就是。” 祝子安将上官文若扶上马,自己则牵着马跟在包子身后。午后的断崖峰不似先前那般清冷,山间残雪将融,空气清爽。 上官文若悠闲坐在马背上赏景,可看了许久,这四周怎么都不像能出去的样子,心中实在疑惑,便朝包子问道:“你是怎么上来的?” “你问我?”包子回头汪了一声,道:“祝子安都说了,我是狗妖,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是吧?”说完又朝祝子安确认到。 祝子安忽然一笑,激动道:“狗兄,你这么厉害,要不有机会也教教我妖术吧。” “哈哈,没问题!” 真是幼稚得可以!上官文若嫌弃地扭过头去。世间万物皆承自然天道,哪里来得妖怪?他说是妖,你还真信。既然与他们格格不入,上官文若也懒得再问,索性又是沉默。 一行人走了不久,寻到一山洞,穿山而过,待再见到亮光时,已到了山崖另侧。 祝子安走到峭壁一边,壮着胆子向下一望。这不还是深不见底嘛! “狗兄,你确定这儿能下去?”祝子安为难道。 “能不能下去,你自己试试不就好了?”黄狗说罢,率先一个猛子扎进云海之中。 “狗兄!”祝子安大喊,伸手扑了个空。 “祝子安,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云海之中忽然钻出一狗头,缓缓接近崖壁。 上官文若下马向前走了几步,这才瞧见黄狗脚下并不是云,而是结实的木板。木板自迷蒙中渐渐延伸,依次涌出木杆、木桨、木舱……原来是条船腾云驾雾朝他们驶来。船上清雅整洁,诸物齐全。 “上船吧!”包子有些得意地喊道。 如此精致的仙船,看着便叫人心生艳羡。祝子安急忙回头,伸手来接上官文若上船。 “师父,”上官文若握紧他,又道:“这船看着蹊跷,小心有诈。” “阿若,”祝子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难得遇到如此奇观,你就不好奇?” “我……”上官文若说不出。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祝子安又劝道,“天塌下来有师父,你怕什么?” 哼!上官文若冷眼看了他一眼,恨恨道:“怕你死!”出完气这才上了船。 咦,自私鬼!祝子安无奈摇头,牵马跟上她。 仙船缓降,依靠岩壁向下而去。 将马安顿好,祝子安掀了帘子进舱内坐下,一拍脑门,又道:“糟了,狗兄,来时仓促,本来给你带了一坛梅子酒的,落在山上了。” “你说的梅子酒,不会是这些吧?”上官文若一个眼神指向舱内堆满的酒坛子,约摸有十坛。 祝子安一惊,这的确是盛梅子酒的坛子。再一闻,空气中好像的确有梅子味。再看面前的包子,早就抱着酒坛子咕咚饮起酒来,一饮而尽后差点将头都探进酒坛里。 “狗兄,你从哪儿拿的酒?寒山涧的酒加起来也就这么多了。”祝子安诧异道。 “哎呀,祝子安,别这么小气嘛,反正以后你也不会回来了。” 什么?偷了我的酒还有理了!祝子安拿起竹笛,向外一旋,正敲在包子爪上。包子爪一松,酒坛便被祝子安夺取了。 “你怎么知道我以后不会回来?”祝子安将酒坛放在离包子较远的安全位置,白了他一眼,竹笛正卡在它喉咙上,“小爷我明年后年大后年可都指着这些酒呢!” “你……别……别激动!”包子求饶道,一看不见效又看向一旁的上官文若,求道:“小公子,你快,救救我!” 上官文若忽然觉出有趣,凑上前来,“救你可以,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阿若,你在说什么?”祝子安不解道。 “他对你的行踪了如指掌,又几次三番将你置于险境,一定有什么目的。” 祝子安这么一想好像也是,转而好奇地对黄狗打量起来。 “你们……唉,大家相识一场,干嘛搞得这么不愉快。”包子怯怯说道。 “既然如此,”上官文若微微一笑,干脆说道:“师父,打!把这一身狗皮扯下来,自然就知道是谁在假扮黄狗了。” “别……别动手。”包子委屈道,“我真不是人。” 话都说得这么恶毒了,祝子安实在不忍心,只是看上官文若仍在坚持。祝子安不再犹豫,刚要出手,忽觉脚下不稳。 “师父,船在晃。”上官文若喊道。 这种时候自然是打不得了,祝子安连忙收回竹笛,出来查看。包子也跟着跳到船头,惊慌大呼:“怎么回事?” 云雾中传来一声回应:“统领,绳子断了。” 统领?祝子安看看黄狗,有些懵了。听那云中回声,少说也有几十人。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啊?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捞船呀!”包子一声令下,自四周跳出十位短衣少年,于云中翻转腾跃,手中牵着绳索,将船体牢牢绑住。没多久船便稳住了。 “师父,是亡海盟!”上官文若跑出来,一眼就自那些系船的少年腰间看到了桃木符。 糟了,这是上了贼船啊! “阿若,快走!”祝子安搂起上官文若,旋身跃起,先踩在船头的绳索上。 待包子反应过来,着实被吓得不轻,立刻朝祝子安喊:“你快下来,船上最安全。断绳之人一定是要害你,现在跑,会没命的!” 上官文若低头不语,心里竟有几分认同黄狗的说法。可留在船上,说不准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出来赌一把。 “师父,他们的绳子一定是系在山上,我们踩着绳子,应该就能找到路。”上官文若提醒道。 祝子安听她所言,只看脚下绳索。不管半空中云雾缭绕,心里也不觉得双脚凌空有多骇人了。 “我说你们都小心点,千万别伤着少主!他要是出了半点事,咱们都得死。”包子又喊。那些手下听到这话哪里还敢挡祝子安去路,纷纷闪躲。又有几人专门看准祝子安落脚之处搭上绳子,生怕他跌下去。 这些人真是亡海盟的?祝子安不觉疑惑。前几日一个个都恨不得把我剁成肉末,今天又把我当宝贝了。切,我稀罕你们照顾我! 祝子安白了那群手下一眼,照旧身姿飘逸,在各条绳中轻盈移转,不过多时已望到南山诸峰了。到了南山,再想办法回清音观就方便多了。 眼看胜利在望,祝子安的脚步更快了,三两步便逼近南山。刚要踏上山去,忽觉脚下绳子一软。不好!祝子安望向四周,再没有别的绳子,眼看就要掉下去。情急之下,拼尽全力,只好先将上官文若抛了出去。 “师父!”上官文若被扔在南山草甸上,并不觉得多疼,急忙起身唤他却不见回应。 “师父!”又喊。趴在崖边,探头出去,凌厉雾气让她睁不开眼,“师父!” 不!不对!上官文若转而理智想到,自己并没有觉得不舒服,既然鸳鸯蛊毒没有发作,师父就还活着。 迷雾之中,忽而传来低沉一笑,“祝子安,你还真是命大!” 上官文若仔细一想,这声音,不就是……暮烟?他竟然还活着? 透过迷雾,上官文若终于隐约望见祝子安的身影。 “断绳之人是你?”祝子安问道,死死扒在横于两绳之间的竹笛上。 “呵呵,你既能断桥,我为何不能断绳呢?” “哼,要这么说,我还没有你命大。”祝子安说罢,也跟着呵呵笑起来。 “死到临头还笑得出,老夫很是佩服。”暮烟沉稳道,执伞提身,自断崖峰朝祝子安奔来。 一伞刺出,眼见就要伤及祝子安,却见一位短衣少年高呼“少主小心”,从一旁冲出接下暮烟这一招,鲜血自怀中喷涌,翻身坠下。 “喂!”祝子安来不及多问,那人已坠入水中去了,身受重伤又落入寒江,想必是活不成了。祝子安如何也想不到,这些人竟会为了自己牺牲性命。 “老头,你不要乱来。”包子大喊。 “我当是谁救了他呢,原来是空弟啊。简空,你平日总说自己闲散,怎么争夺盟主也想插一手了?”暮烟立在一旁绳上,淡定说道。 “我呸,谁是简空,我……我是包子!” “你这声音,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我不成?”暮烟冷笑道,“既然来了,不动手吗?” “我……”包子有苦说不出。 “空弟,念在你我多年兄弟情分,今日你我联手,先杀了祝子安如何,之后谁做盟主,我们再战不迟。” “臭老头,盟主猜的果然没错,你真狠得下心对少主下手!” 暮烟听完也不气,仰天大笑,又道,“我不下手,自然有人下手,他祝子安是海宫奸贼,如何继承亡海大业?” “我对你们的大业不感兴趣。”祝子安又道,“现在你可以放我走了?” “呵呵,”暮烟跃至祝子安身下,伸手掐住他的脖子,“你不感兴趣,可有人非逼着你感兴趣。财权名色,是个男人都会动心。就算你现在不感兴趣,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你会不感兴趣?” 祝子安第一次看清暮烟的脸,狰狞可怖,特别是着一双蒙着白霜的灰色双眼,“你……”祝子安惊呼道。 “觉得老夫这张脸很可怕是不是?”暮烟骷髅般的脸上浮出丝丝阴笑,又道:“那也是拜你们海宫所赐!十八年前,为了双星之谶,狗皇帝不惜杀死我的孙儿,蓝儿的两个弟弟刚刚出世就惨死刀下,儿媳悲郁自尽,随军的儿子也再不能回家了。我保护孙儿有罪,入狱受刑,才成了这般模样。老夫毕生所愿就是叫你们这些海宫的王公贵族,统统去给我儿孙陪葬……” 暮烟吐出最后一字,像是没了力气,自胸中憋出一口血,温热地吐了出来。 “老头!”祝子安叫他,却觉卡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也没了力气,终于还是自他身上滑开了。 暮烟合上眼,慢慢倒下去,转至背部,祝子安这才发现其背上有一箭。 抬头一看,举弓射箭之人是个矮胖子,有些发皱的脸上肥肉横生,就要把胡须挤掉了。满头大汗,已将头发浸湿了。 “你是谁?”祝子安低声问他。 “在下简空,”简空上前将祝子安凌空拉起,又道:“也是……包子。” “你果真在骗我!” “少主有话,不妨上船说吧。” 简空说罢,命人过来将祝子安引至船上。又按祝子安的吩咐,差人引着上官文若自山路走到河畔来。众人于船中相会。 上官文若走上船来,看看船头被脱下的一身狗皮,暗自沉思了一会。听见祝子安唤她,才又走进船舱。 第三十三章 墨星现世 “说吧!”祝子安仰卧在席上,闲在地转着竹笛。 “额,少主突然问,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啊!”简空一脸为难,摊手说道。 “那好,既然你不知道,我来问,我问什么你说什么,怎么样?” 简空连忙答好。 “你们为什么管我叫少主?” 这可难住简空了,这您得去问盟主为什么认您做干儿子。刚想着怎么开口,上官文若倒是替他解了围。 “既然亡海盟传言你是下任盟主,现在还未接任,他们自然叫你少主。”上官文若坐到席边,微眨双眼,缓缓说道。 “你们还真打算让我当盟主?”祝子安更惊讶了。 “其实这事儿吧,早在十八年前,盟主就想好了。” 这也太坑了吧。祝子安向后一闪,皱了皱眉。 “十八年前,北疆之乱……”上官文若兀自猜测起来,怔怔念道。 “哎呀,我嘴笨,跟你们说不清楚。你们也别乱猜了,一会儿见到盟主,他自然会告诉你们的。”简空笑笑,拿过几个陶碗,斟了三碗酒出来,又将剩下的酒扔给船上其他弟兄。端起碗朝前一举,眉眼喜悦地挤了挤,乐道:“来来来,喝酒!” “我……就不喝了。”上官文若稍作犹豫,还是将酒碗向前推去。 “怎么,小兄弟不会喝酒?”简空显然有些诧异。男人喝不得酒,实在是有些丢人了。 祝子安立刻明白,拿起上官文若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啊,他啊,”祝子安努力想着圆谎的法子,吞吞吐吐又道:“他那个……他不行的。”祝子安凑到简空耳畔轻声补充道:“体虚,有点毛病。” “唔……”简空惋惜地长叹一句,咂着嘴摇摇头,又道:“哎呀呀,可惜了。小兄弟,不是我说你,你在清音观,这么好的条件,得赶紧给自己治治病啊。身体老这么虚着,将来娶妻生子都成问题呀。” 上官文若表情安若止水,心里却恨得要命。将手自案下伸到祝子安身上,朝着他的腿上就是一拧。 “哎呦!”祝子安揉着腿弯下身,又凑到上官文若耳边说道:“我这是为你好。要是不说你有毛病,将来被人带去酒馆妓馆之类的地方怎么办?你还真去?” “你以为我不敢?”上官文若瞪着祝子安,似在较劲。 上官文若越想越气,任凭祝子安再怎么哄,就是一句不说。 船行水上,起初颠簸,翻了几个大浪后终于平稳。远处渐渐有了人声,祝子安将帘子卷起,有意向上官文若介绍着岸旁景致。 “笛子!是二爷!” “二爷,是奴家啊!” “二爷,这边!” “二爷,你什么时候再来啊?” “大家快看啊,真是祝二爷!” 岸边围上来一众人,挑头的还是那些歌姬舞女。祝子安毫不避讳,一一问候。都说多情之人最是无情,那些女子就算为他倾心一世,也未必能换得他一日真情。 “把帘子放下!”上官文若对祝子安冷冷说道。这种场面,她一眼也不想多看。见祝子安不动,上官文若干脆自己上前拽下帘子。 “还有酒吗?”上官文若朝简空问道,倒把简空问傻了。 “你不是喝不得酒吗?”简空问她,却见她早已任性端起一坛酒,一口气吞了下去。平生第一次喝酒,上官文若却一点也不觉得难受,酒入愁肠,酣畅淋漓,难怪人们都喜欢借酒消愁,不无道理。 舱外传来婉转笛声,想必是岸上有人点了曲,让祝子安吹,让吹便吹。 “像,真像啊!”简空听着笛声,惋叹一声。 “像什么?”上官文若问。 “他爹年轻时,也是这样,风流倜傥,不知道误了多少女子的青春。” “您觉得这是好事?”上官文若坚决反问道,话里怒气仍在。 “先前不觉,但现在想想,未尝不是件好事啊。”说罢,简空自顾自笑了笑,继续喝酒。 见他喝,上官文若便也喝。没多久,船上十余坛酒被喝得干干净净。上官文若一点不觉得醉,若不是有些撑,再给她十坛,她照喝不误。 这边酒喝完了,祝子安才从舱外一片欢笑声中抽身出来,一进来便看见满地的空酒坛,吓坏了,“简兄,这也……太能喝了吧!”此时的简空已经有些半醉了,倒在地上,双颊微红,呵呵乐着,也不说话。 “不是他,是我。”上官文若淡定答道。 “什么?”祝子安吓得眼珠快瞪到地上,“小祖宗!你快给我吐出来。去船边,我帮你。” 祝子安坐过去不住拍着上官文若的后背,反倒让她觉得不舒服了,一把将祝子安推开。 “跟你说了多少次,你的病不能沾酒。”祝子安责怪到。 “如今不是病好了吗?”上官文若斜眼看他。 祝子安这才意识到,她的确是好了。只是这十八年来照顾她已经成了习惯,总会下意识提醒她。祝子安叹了口气,只是温柔道:“就算好了,也少喝点。喝酒误事,我怕你出危险。” 你那是在说自己吧!上官文若瞪紧他,心里不知怎得一阵酸楚。 忽然,船板上有人喊道:“统领,蓝姑娘……好像不行了。” 蓝姑娘?祝子安转转脑子,难道就是暮烟的那个孙女? 上官文若和祝子安一同出来。祝子安先和那些手下说简空醉了,嘱咐几个人进去看看,又和上官文若一同蹲下看着躺在船板上的蓝儿。 “怎么样?”祝子安朝正在把脉的上官文若问道。 “坠桥的时候伤到了头,气血虚弱,所以才会又晕过去。不是什么大事。”上官文若严肃说道,“我随身带了几味回阳丹,先给她用上。一会我写好药方,等上岸了你们找几个人去抓药吧。” 上官文若说完,又让祝子安将人抬到舱里。 服下药,等了约半个时辰,蓝儿便醒了。虽是性命无碍,可伤口仍然痛得要命。一偏头,吓了一跳。守在她身边的竟是上官文若和祝子安。 “你们……”蓝儿刚想起身,又被上官文若按了回去。 “先不要乱动。”上官文若嘱咐道。 “我爷爷呢?”蓝儿问。 “他背叛亡海盟,已被简空杀死了。”上官文若干脆答道。 “阿若,”祝子安拦住她,“你不要直接这样说,蓝姑娘心里会很难受。” “不,”上官文若摇摇头,偏头看向蓝儿,“我就是要直接告诉她。哪怕在她心上捅了一刀,痛也就是痛一下。要是学那些善人对她撒谎,瞒她数日数年再说出真相,钝刀磨肉一样,也要痛上数日数年。那才是真的恶。” 蓝儿双目空洞,似乎已猜到结果,良久才从眼角涌出泪来。 “公子仁至义尽,多谢了。是我们技不如人,败了就是败了,现在命既然在你们手里,你们要杀便杀。蓝儿绝无二话。”蓝儿淡淡说道。 “蓝姑娘,”祝子安笑道,“阿若刚刚用药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怎么会杀你?” “什么?”蓝儿这下真有些诧异了,“是你救了我?” “也不算是。到底是你不该死,从那样高的地方坠下来,一般人都活不成。”上官文若如常答道。 “那你要我报答你什么?是钱,还是别的?”蓝儿警觉问道。 上官文若摇摇头,只说:“我救姑娘是医者本分,谈不上报答。不过,姑娘若是愿意,你我倒是可以交个朋友。日后我们二人无论谁有难,互相都能帮一把,如何?” 蓝儿睁大了眼,如何也想不到二位仇家竟如此照顾自己。先前她还以为海宫皇家的贵公子都和那狗皇帝一样残暴无道,不想这位祝二爷和他的徒弟竟也是仁义之士。感动之余,便眨眼默认。 祝子安看着这二人,心想自己虽比她们年长,却不能完全理解二人苦痛。他自小生在康王府,娘、哥哥和嫂嫂待他都很好,也没见过什么生离死别。要真说有,可能就是早死的爹爹吧。可爹爹死时,他还不记事。所以在他的印象里,那也算不得什么阴影。 “师父,你帮我要点水来吧,我来照顾蓝姑娘。”上官文若跪于席旁,将祝子安支了出去。此时屋内只有她们二人了。 “蓝姑娘,”上官文若试着唤她,“你不要怕。我只是,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蓝儿应道,声音已不似先前那般警觉。 “双星之谶,是什么?”上官文若问道,“这个词,我小时候在书里看到过,我问过清音观长辈,可他们从不告诉我。今日从暮烟前辈口中,我又听到了。我很好奇……” “这不是好东西,你是琉璃人,没必要知道。”蓝儿冰冷答道。 “你们在聊什么?”祝子安提了水进来,拿木勺酌了一碗,递给上官文若。 “你怎么这么快?”上官文若有些不满。 “难道是什么我不能听的?”祝子安一皱眉,“那我走便是。” “其实公子若真想知道,不妨就问你师父。他是海宫皇亲,远比我们这些百姓清楚。”蓝儿道。 上官文若看了眼祝子安,有些犯难。若是能问他,自己早就问了。只是易姑姑千叮万嘱,这个词不可再与清音观任何人提起,说是会招来祸端。想必,还是不要让师父知道的好。 “你们说的,不会是刚才暮烟口中的双星之谶吧?”祝子安还是猜到了。 “这个呀,说来话长。”祝子安偏过头,又道:“十几年前,海宫有一谶,腊月初九,双星曜日,说那一天出生的孩子是帝王命。结果皇后娘娘真的是在腊月初九生产,只不过,诞下的是位公主。听人说还是什么墨星现世。” “既然是公主,朝廷一定留不下她。”上官文若紧接着分析起来。 “不,阿若,这次你真猜错了。皇后娘娘用暮字诀作为交换,换回了小公主一条命。” “不见得吧。”上官文若又沉思道,“都说皇宫里勾心斗角最是厉害。海宫太后又是个狠角色。要是我没猜错,就算皇后交出暮字诀,太后和朝臣也一定不会放过公主。他们不过是想拿到暮字诀再斩草除根罢了。” “咦?”祝子安惊讶道,“你居然跟我娘分析得一样。” 女人间的逻辑,不就是这样吗?上官文若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她毕竟是女孩子,猜到也正常。 “所以,那位公主还是死了?”蓝儿急切问道。她这般想知道答案,不过是为死去的弟弟拼一个公平罢了。 “是死是活,谁知道呢?深宫女人的手腕一向厉害。皇后娘娘一早猜到皇祖母要下手,自愿削去后位,贬为庶人,带着公主到掖庭为婢,就才保住了性命。听说当年,皇上赐了公主‘伶’字为名,进了掖庭,皇后又为她加了个‘冰’字,叫‘冰伶’,意在让她知错。原本事情至此,大家都以为无事了。可她们进掖庭后杳无音讯。听母亲话里那意思,这母女俩八成是没命了。”祝子安说到此,神色有些哀伤。 “既然那谶语说的是双星曜日,想必还有一位公主吧?”上官文若一挑眉,机敏又问。 “还有?没了啊!那一年腊月初九,宫里就生了这么一个孩子。至于坊间,唉……”祝子安说到这儿,有些说不下去。 “那日皇帝下令,坊间凡腊月初九所生的孩子,格杀勿论。所以,就算真有另一人,也早就夭折了。”蓝儿替祝子安解释道。 上官文若听到这儿,心底不明缘由升起一阵怒火。脑海中尽是父母亲惨死北疆的壮烈场景。海宫不恤子民,作恶无数,不灭海宫,简直天理难容。 “阿若,你怎么了?”祝子安见上官文若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坚毅,扶住她,关心问道。 “没什么。”上官文若默默松开拳头,独自一人掀帘而出,站到船板去了。 第三十四章 金羽盟主 沿河两岸,繁荣盛景依旧。 上官文若收紧披风,面若冰霜立于船头。耳畔又传来岸上姑娘们的议论声。 “这位小公子是谁啊?长得也挺俊的。” “祝二爷的朋友吧。” “哎,你们快别说了,小公子不高兴了。” 自然是不高兴。上官文若可没有祝子安的闲情逸致和她们都打一遍招呼,甚至连笑都懒得笑。 待了一会,觉得无聊,上官文若又抚起凌海的鬃毛,说道:“凌海,还是你最好。” 凌海不知这位小主子今日怎么了。小时候它就是想和上官文若亲近,多半也会被她躲开的。可最近她却比自己还喜欢黏人。 只有上官文若知道,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这家伙了。毕竟十几年一起长大的,到底有些感情。“凌海,”上官文若又道,“以后就算见不到我,也别忘了我。” 凌海乖巧抬起脸蹭了蹭上官文若的袖子,满眼不舍。 “好了,我知道你不会的。”上官文若温情看着它,拍拍它的头。 “所以你想好去哪儿了?”祝子安忽然走出,显然是听到了上官文若的话。 “嗯。” “去哪儿?” 上官文若粗略望了祝子安一眼,苦苦一笑。师父是海宫人,还是皇亲。自己要投奔亡海盟的事,怎么能让他知道? 索性避重就轻,只道:“我的病都好了,师父还这么管着我吗?” “我又不妨碍你去哪儿,只不过不管你到哪儿,都记得告诉师父。到时我好去找你。” 上官文若缓缓起身,立于船头,坚定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四海为家。” 祝子安再也正经不起来,突然扑哧一声笑出声,“你啊你,还四海为家呢,你要是孤身逃到山野能活命七日,我就放心了。” “为何是七日?”上官文若不解。 “从琉璃最北到海宫极南,无论何处,七日之内,我定能赶到救你。” 上官文若看到祝子安信心百倍的样子丝毫开心不起来,嘴里的话愈发不饶人,“难道师父除了我,就没别的事情了?”说罢白了他一眼,又道:“师父也老大不小了,成家立业、匡扶皇室,还有岸上那些勾魂摄魄的曼妙佳人……哪样不比整日缠着我重要?” “我……”祝子安一时语塞。每次和这丫头拌嘴,吃亏是必然的。 “公子!二爷!”岸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呼喊。 “小五?”上官文若眼睛一亮,最先发现了那声音的来处。 “少主,到了。”船上站出一位短衣少年,上前朝祝子安一抱拳。 不一会,船靠岸了。上官文若先快步下了船,只留祝子安牵马缓慢跟在其后。简空的酒此时已有些醒了,推开要去扶他的手下,晃悠悠从船板跳下来。 上官文若见到祝小五,先是一阵惊喜,才问:“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那天你们走后,突然有人假扮康王府随从来接我,走了一半我觉得不对劲,这才发现是亡海盟的人。”祝小五看到上官文若惊慌神色又安慰道:“哎呀,公子,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他们没有害我,还把我当客人呢!” “一看你小子这两日就过得不错,肉都长横了!”祝子安上来就朝祝小五胸口打了一拳。 “二爷,您一见面就动手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祝小五揉着胸口委屈道。 “少主,请!”面前突然走来一众人,拱手齐声说道。他们皆穿着白色短衣,只在袖口、领口各处添了红色云纹。而这些人,也是人人都佩着桃木符。 “这客栈上上下下皆是亡海盟的人,少主尽可放心。”简空又补充道。 “咦?他们管您叫少主?”祝小五有些摸不到头脑。 “祝小五,是你们绑来的?”祝子安朝他们问道。 简空见状马上出来调节,劝道:“少主,您别生气,小兄弟是盟主请来的。盟主已经把您在清音观的东西都收过来了,以后那地方您也不用去了。” “什么?”祝子安怎么听怎么别扭,你们这盟主到底是什么人啊,居然多管闲事把我一个外人安排地这么清楚。 “少主,您先进来,有话慢慢说,盟主还在里面等着呢!”简空又道。 既然来了,当然要进去。祝子安一抬头,果然是一家客栈。刚踏进门,又听到背后兵器相接之声。一回头,才见上官文若和祝小五被那些随从拦住了。 “你们干嘛?”祝子安立刻变了脸,不满道。 “盟主有令,只许您一人进去。”随从答道。 还真是事多!祝子安朝上官文若一眨眼,凑到她身旁耳语几句,又将她推开。 当着众人的面,祝子安只说:“阿若,外面热闹,你让小五带着你多玩玩。”又转头嘱咐祝小五照顾好她。这才跟着那一帮人上了楼。 人走门关,正将上官文若和祝小五挡了个结实。 “公子,二爷跟您说什么了?”祝小五好奇。 上官文若瞥了他一眼,懒得答话,只说了句“走吧”。扭头就不见人影了。 “公子?”祝小五原地转了一圈,有些急了。 上官文若此时趴在屋顶一角,慵懒地望着祝小五,摇了摇头。 罢了,这个时候也管不得他了。上官文若换了个姿势躲好,凝神听着屋里动静。 她自己可上不了房,不过有祝子安在就不一样了。 祝子安自进了客栈,便故意落在后面,东瞧西看,趁他们不注意到窗边接过上官文若,安顿好,再回来急急忙忙跟上简空。他轻功好,几步的事,也没让那群人多疑心。 上到二楼,一处屋前,简空停下来,恭敬敲了敲门,听了准许,才从后面推了推祝子安。 祝子安进屋关门,发现屋内等着他的是位头戴金羽面具、身形颀长的男子。那人负手而立、背对于他,玉冠上镶了金石,看来也是出身富贵了。 “祝子安吗?”那人问,声音温润如玉。 “啊,我是啊,你有事吗?”祝子安转转竹笛,极不情愿地开口道。 “你会武吗?” “海宫烂大街的万阳掌算吗?”祝子安答道。师父嘱咐过,绝不能透露朝字诀,所以任何人问起,他向来只答万阳掌。 “还有吗?” “没了啊!” “那好,出招吧!” 出招?祝子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哪有一见面就打架的。哦,不,祝子安忽然反应过来,他是亡海盟的盟主,按照上行下效的说法,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吧。嗯,这样想想,不分青红皂白见面就打,合情合理。 那就出招呗!祝子安拿起竹笛,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可等了好一会,都不见有人攻来。 “喂,你怎么不打?”祝子安问。 “我是叫你出招,你打我,不是我打你。” 上官文若听到这儿不免有些担心。这人先让师父出招,该不会是想日后诬陷师父伤他,攥个把柄吧? 可祝子安才没有上官文若那么多心眼,江湖规矩让打便打。旋步收笛,另一手出去便是一招万阳掌,正好击于那神秘人背上。 怎么回事?他怎么没反应?就算万阳掌招式简单,可自己内力深厚,这招也不见得不起作用吧。 那人从容笑笑,扭过一只手,按住祝子安手腕向内一拧,祝子安只觉右手酸痛难耐,顿时倒在地上。 “你就这点本事?”那人又道。 祝子安站起来,揉揉手腕。左手拿出竹笛,立定站稳。 “再来!”那人命令道。 祝子安只好再出招。这次将掌力引于竹笛,正朝那人头上劈去。眼见就要得手,祝子安心里忽然一软,想想这人和我没有仇怨,若只是比试,点到为止便可,何必伤他,手上的力便又减了几分。 可他这一收力不要紧,对手却像抓住了他的软肋,伸手抓住他的竹笛,一把将竹笛从他手中扯了过去。 这么多年了,祝子安还是第一次在打斗中丢了笛子,又气又恨,起身便去抢。不料那人从容转过身来,单手接过祝子安一掌,接着又接过十余招万阳掌。见招拆招,毫不慌乱。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怎么会对我的身手打法这般了解?祝子安心里暗忖。 又过了十几招,祝子安抵挡不过,先败下阵来,退到一旁,问道:“你到底是谁?” “哼,”那人冷笑一声,也不对祝子安正面作答,又道:“你还会什么武功,尽管使出来。” “我祝子安习武不为伤人而为救人,你我没有仇,我不伤你。” “那也得你能伤得了我!”那人背过去,又道:“若你今日不能伤我,我便取了你的性命。” “取我性命?这就是你们亡海盟的待客之道?” “闭嘴,动手!” 那人说了半天,见祝子安迟迟不动,有些不耐烦了。以飘忽之势转至祝子安身前,轻缓推出一掌,明明未见他用力,祝子安却觉胸口一阵剧痛,登时倒下了。 “起来!”那人严厉命道。 祝子安撑着身子,摇摇晃晃起了身。一根竹笛被踢到他脚下。又听那人说:“捡起来,再来!” “这是……你逼我的!”祝子安提起竹笛,毫不犹豫便踩出朝字诀的步法来,节奏轻快,内力绵薄,出招收招之间,有如鸿雁展羽,亦柔亦刚。 第三十五章 身世之谜 让祝子安意想不到的是,面前人非但不惊奇,还一本正经跟他对起招来。那人从旁取下一把剑,拔剑相向,剑光闪烁,厉气逼人。竹笛与利剑相碰,自然会落于下风。好几次祝子安明明已将竹笛架在那人脖子上,却因竹笛质钝伤不了他。 “这不公平。我拿的竹笛,本就不是伤人之物!”几招过后,祝子安反过味来。 “简空,”那人依旧淡定,唤简空过来,“去,把知命拿给他!” 不消多时,一把长剑便摆在祝子安面前。皮革剑鞘、流云剑柄,拔剑而出剑光凛凛,剑刃锋利如蚀骨薄冰。难道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知命? 祝子安正觉疑惑,又听那人命道:“拿剑,再来!” 祝子安来不及欣赏手中知命,提剑便使出朝字诀。使剑到底比使竹笛舒服,小时候师父怕他伤人,迟迟不肯给他剑用。要知道朝字诀本是剑术,天天拿着一根破竹笛摆弄,实在有些名不副实。 此时握住剑,祝子安也顾不得眼前形势危急了,欣喜之余竟将朝字诀从头到尾试了一遍,再回过神来才见自己的剑已架在那人脖子上,鲜血顺剑流下,把祝子安吓坏了,收剑退了两步又道:“要是你费尽周折叫我来就为了比个武,现在可以放过我了吧?” 祝子安说完,将剑放下便要出门。 “等等!”那人叫住他。 “还有什么?”祝子安一皱眉,回过头看他。 “哎呦,盟主……您……”简空听到屋内动静急忙闯了进来,看见金羽盟主的惨状面色惨白,又朝祝子安抱怨道:“少主,您下手怎么不分轻重呢?” “是他非要和我比试!我还没说你们亡海盟莫名其妙都是些什么人呢?” “你……”简空也跟着急了。 “算了,莫要怪他!”金羽盟主摆摆手,坐回桌前 “祝子安,你好好看看,你打伤的人是谁?”简空又喊。 祝子安背过身去,丝毫不想理会,自如道:“我管他是谁?要是没别的事,小爷我先走了。哦对了,我对你们亡海盟没兴趣,也不想当什么盟主。以后咱们各自相安,后会有期!”说罢于侧面抱拳,就要出门。 “安儿,回来!”背后的声音忽然柔和了许多。 安……安儿?祝子安一愣。这世上能这么叫自己的,不是康王府那一家子,便只能是…… 额,糟了! 这才意识到这人声音的熟悉。起初认不出来倒也不能怪祝子安愚钝,只是一年多不见确实有些生了。 祝子安尴尬回头,朝那人乖巧一笑,扑通跪在地上,一低头,恭敬道:“师父!” 想了想觉得不对,连忙又改口道:“陛下。” 陛下? 难道江湖上神秘莫测的金羽盟主就是…… 没错,应该是上官近台。是二叔叔。难怪二叔叔登基后,亡海盟反倒猖獗起来。 上官文若想到这儿,不免有些激动。从小到大,她不知有多想见到自己的亲人。先皇去世时,她也曾跟着守孝祭拜,可是只能默默地。就因为那三条不可违背的保命之法。如今二叔叔就在眼前,血浓于水,上官文若本能便觉得亲近。 她真想冲上去告诉叔叔,自己就是阿若,不是文家的阿若,而是他上官家的阿若。 可是不能。 想想还是算了吧。自己要做的事,不说九死一生,也是万分凶险了。此刻让二叔叔知道自己的身份,多有不便。 上官文若屏息凝神,继续打探屋里的动静。 上官近台坐在桌边。祝子安立在一旁,替师父包扎伤口。简空则立于另一侧,一言不发望着这对师徒。 “师父,您要试我的武功,为什么不早说?”祝子安话里带着埋怨。他自小被上官近台带大,在师父面前,完全就是副孩子模样。 “朕若是提前告诉你,你一定怕伤我不敢尽全力,那样朕怎么知道你武功到底如何呢?”上官近台温和解释。 “祝子安,你还好意思怪你师父?刚才他接你的招,也使得朝字诀,你就认不出来?天底下会朝字诀的除了你跟你师父,还能有谁?”简空看不下去,气鼓鼓地帮着补了一句。 他这一提醒,祝子安才回想起来,师父刚才那几招柔柔和和,难道也是朝字诀?可为什么这和他教我的朝字诀一点不像呢? “空弟,他看不出来也正常。谁叫朕不是简家人呢?”上官近台苦笑道。 叫他这一提,简空更说不下去了,哀哀叹了口气,再望向祝子安时眼中已有泪光。 “师父,简叔叔,你们……这是怎么了?”祝子安看出不对,连忙问道。 “安儿,其实朕这次找你,就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大了,有些东西你要学着面对。” 祝子安突然好奇起来,什么事能让师父亲自出宫来找自己。 “十八年前,北疆之战,你还记得吗?”上官近台忽然问他,却并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而是独自说了下去,“当年徐术叛乱,皇兄领兵镇压,大获全胜。叛贼徐术被就地正法,他的随军谋士简随拼死抵抗,与皇兄战了三天三夜,终于还是认输被俘。” “简随?”没等上官近台说完,祝子安抢先问道,“该不会就是当年帮助琉璃大破海宫的那位朝字诀先主吧?” 上官近台忽而有些哽咽,朝简空望了一眼,点点头,“没错。” 上官近台眼神迷离,似乎已透过窗帷,望到了十八年前的战场。 “可是,皇兄返程途中,海宫军队突然来犯。此时军队积劳过度,早已无力再战。皇兄和简先生,两位身怀朝字诀的高手联手抗敌,却还是因体力不支相继牺牲了。待朕赶到时,一切都太晚了。如今,皇兄已逝,简先生也走了。琉璃的将士们在昌池尸骨未寒、死不瞑目……”上官近台越说越动情,掩面抽泣起来。 “师父,”祝子安劝慰道,“昔人已逝,请师父节哀。” “安儿,”上官近台扶住祝子安,忍不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知我为何要与你说这些?” “徒儿……不知。”祝子安的确也不明白。其实早在拜师时,他就与上官近台说好了,既然二人分处两国,立场必然不相同,所以日后为了免去麻烦,他们之间只谈武功,不谈别的。这二十年来师父一直遵守约定,只是今日不知怎么了,他突然开口同自己谈起史政,还一说就是这么多。 “安儿,你本不姓祝,你姓简。你的生父,就是简随简先生。当年我苦苦寻找简家后人,历尽艰辛才终于找到了你,如今,你是简先生在世间唯一的儿子了。”上官近台说罢,伸手指向简空又道,“这位就是你的亲六叔。” 此时此刻,简空早已被上官近台说得涕泗横流,握住祝子安的手便落了泪,“侄儿,好侄儿……” 这一屋子,悲的悲,哭的哭……祝子安只觉得天旋地转,精神恍惚,却一点也悲不出来。他猛地将手从简空手中抽了回来,忽然起身,退了又退,直到身体倚上门,再也无路可退了。 “不可能……”祝子安喃喃道,“师父,你们……一定搞错了。” “好侄儿,不会错的。简家血脉不同常人,男子气血至阳,女子气血至阴,原本极易生病,直到简家先祖创下朝暮字诀,将体内至阳至阴的真气驯化收集,为己所用,这才让简家血脉延续到今日。所以若非简家血脉,就算练就朝暮字诀,也难掌握其精髓,使用起来最多也就是中上等的寻常武功,远称不上无敌。你能将朝字诀练得出神入化,就是因为你有简家血脉啊!”简空急了,一口气与他解释了许多,也不顾他是否听得明白。 “空弟,”上官近台急忙制止,“你不要再说,让他自己缓一缓。” 祝子安倚着门站了好一会,终于觉得能站稳了,才又道:“这么说,我母亲……” “她也不是你的生母!”上官近台坚决又道。 祝子安只觉胸口有些闷痛,眼前一黑便跌在地上。 简空见状忙去扶他,却又被上官近台阻拦。 只听上官近台娓娓又道:“你的生母是一位烟花女子,出身卑微。自你父亲远赴北疆后,她一人无力抚养你,便孤身带你去了海宫,想投靠你姐姐,海宫皇后简氏。只可惜那年,简氏因为诞下负谶之女,被贬掖庭。你母亲一下子失去了靠山,幸好遇到了沉凡长公主齐寒月收养了你。” 祝子安边听边想,脑海中竟真的想起小时候被一个女人带到康王府的情形。那个女人,生得千娇百媚,对祝子安百般好,却从没让祝子安管她叫过一声娘。他住在一间陋室,白天四处跑着去玩,只有每晚才能见到那女人一面。女人回来时总会带着两样东西,吃的和伤。还有那一脸逆来顺受、从不会反抗的微笑……这些祝子安都记得。 直到有一天,女人将他领到康王府,亲自教他叫长公主一声“娘”。他记得,他应该是问过的,扬起脸稚气未脱地问:“那你是谁?” “我是你娘的奴婢,替你娘照顾你的。”她说,尽力地笑地开心些。说罢便带着泪走了。 太傻了,真是太傻了。祝子安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若他早知道那女人就是亲娘,那日无论如何都不会撒开她的手,便是她再卑微也好,便是康王府再高高在上也罢,他都不会。 “祝子安,祝子安……”好像有声音在唤他,可他却有些听不到了。 第三十六章 身不由己 祝子安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四周一片漆黑,原是深夜了。 桌上熹微点着一盏灯,灯旁是一人,侧身翻着书卷,专注之至,也看不出丝毫困倦。能这么用心读书的人,只能是她。 “阿若,你都听到了?”祝子安坐起来,轻声问她。 “嗯。”上官文若也不多答,勉强应了一声,点了下头,便是答应。 祝子安不知为何笑了起来,自嘲道:“小时候不懂事,我还学着那些混小子笑你无父无母,原来我自己,也是无父无母的。” 上官文若翻动书页的手倏地停了,倒了杯茶坐到床边,将它递给祝子安,这才缓缓说道:“我知道师父难过。只是师父不要一直难过下去。” 祝子安叹了口气,牵过她的手,沉默抚着,又道:“是,阿若说的对。师父还有你。就算这世上是人都会伤我,阿若也不会,对吗?” 上官文若盯着他的眼睛,蓦地有些忐忑。这话不能说对,也不能说不对。 “喝茶!”她只说。 祝子安笑了,问她:“是阿若自己泡的茶吗?” 上官文若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师父要觉得不好喝,可以不喝。” “好喝,当然好喝。”祝子安立马又讨好她,将杯中的茶一口吞了进去。 “好些吗?”上官文若问。 “本来也没什么事。”祝子安努力笑了笑,似在叫她放心。 上官文若可不是为了担心他,“既然师父好些了,我有话想跟师父说。” “什么话?”祝子安笑她,“你跟我说话还要顾忌什么?” 上官文若沉下一口气,正色道:“我觉得,陛下亲自告诉师父这些,不会只是出于好心。” 上官文若一向理智,这种时候她的考虑自然比祝子安全面。祝子安只管竖起耳朵,仔细听她说。 “师父细想,陛下为什么要在现在这个时候告诉你身世呢?他教了你这么多年武功,什么时候告诉你不行?”上官文若见祝子安沉思许久还想不出,又道:“如果我没猜错,就是因为不久前陛下刚登基,手握实权。那些过去他想做却不能做的事,现在就能做了。” “想做却不能做……”祝子安默念着她的话,再联系起师父亡海盟主的身份,突然想到,“难道,和海宫有关?” 上官文若点点头,又说:“他告诉你你是简随之子,无非是想让你和盟内其他人一样,憎恶海宫罢了。这样一来,师父就会为了报仇,心甘情愿加入亡海盟,带领众人攻入海宫。陛下以为师父身怀天下第一的武功朝字诀,自然会战无不胜。” 这话要是再细想,祝子安便觉得更可怕了。那日简空在船上说,这一切都是上官近台十八年前安排好的。看来那时候,他就已经打算好让自己帮他攻占海宫了。 所以自己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什么断崖峰习武,什么双虫蛊毒,原来全都是身陷囹圄身不由己。自己早就是上官近台的一枚棋子了。 “师父,”上官文若见他没反应,又问,“若是他们明日问起你,愿不愿意帮助他们攻打海宫,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祝子安将目光对上她的眼睛,暗暗摇了摇头,“如果同样的情形换作阿若,你会怎么说?” 上官文若偏过头去,沉思片刻,坚定道:“自然是说不。” 祝子安一惊,没想到她能答得这么干脆。一边是传授自己武功的恩师,另一边又是照顾自己多年的养母。这一战,不管他参与与否,于另一方,都是罪无可恕。 “为什么?”祝子安又问她。 “因为师父心慈。若你答应,就算上了战场,也未必忍心使出朝字诀。一旦琉璃战败,师父便是两边不讨好。与其如此,还不如不战。琉璃胜了,你没有参与,海宫不会怪你。若琉璃败了,也怨不到你头上。还有……” “什么?” 上官文若盯着祝子安,想说却说不出。 还有战场危险,生死无常,师父不如不去。 “没什么。”上官文若只说,“师父歇息吧!” 上官文若说罢挣开祝子安的手坐回桌边,继续看她的书。 “你不睡吗?”祝子安关切地问。 “看师父睡了,我便去睡。”上官文若安然答道。 祝子安笑笑,也不再和她争论,乖乖躺下,装作熟睡的模样,好骗她快点去休息。 上官文若对着油灯出神,手中的书也有些看不下去。她不想让祝子安答应是真,只是这其中缘故细说起来却复杂许多。想到这儿,上官文若忽觉慌张。毕竟十八年来,她很少骗师父。有些话,宁可不说,也说不出谎。可这只是开始啊,复仇之路一旦踏出去,不知道还要说多少谎、骗多少人,踩上多少血淋淋的生命。 上官文若兀自坐着发了一会呆,悠长舒了口气,起身立在床边,久久凝视着祝子安的面庞。 祝子安将眼睛眯成一条缝,依稀瞥见上官文若的模样,心里偷笑了几分,只当她是在确认自己是否睡下,便又安心合上眼。 屋外忽然一阵扰动,又听见几下敲门声,上官文若收回心神,走过去查看,“是小五吗?” 没有回应。看来不是了。 上官文若谨慎推开门,才发现门外是个陌生人。银缎绒衣,深青长袍,虽是瘦削,却雍容不凡。再看他身后,从左到右列了十余人。那些人有的负手,有的执剑,有的配着短刀。单是凭这阵势,上官文若已经能猜到他是谁了。 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还是让那人先开了口,“朕来看看你师父。” 上官文若有些恍惚,也忘了行礼,只是点点头,朝旁一躲,让出一条路来。 上官近台独自走进屋,将一众随从留在门外。进屋坐到祝子安床边,帮他将被子盖紧了些,又朝上官文若叮嘱道:“你师父虽然是在山间长大,但毕竟是贵胄之躯,你们做徒弟的,照顾起来还是要细心些。若是让朕发现什么疏忽,朕……” 上官近台还没说完,忽然被被中人按住了手。祝子安从床上弹起来,先将上官近台指着上官文若的手收了下去,不住地说:“他们把我照顾得很好。” 上官文若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委屈,站在一旁,趁上官近台转身时朝他狠狠白了一眼。 “这么晚了,师父找我有事?”祝子安急忙转移话题。 “哦,朕就是来看看你。”上官近台说道。 “我已经好多了。”祝子安笑着说,似乎是在让上官近台放心。可那笑看在上官文若眼里,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平日师父笑得开心时,远不是这样的。 “那就好。”上官近台说罢,让简空拿了知命过来,就放在祝子安身侧,又道:“从今日起,你不必再以竹笛御敌了。这把知命,是你父亲生前所用,现在朕把它转交给你。” 见祝子安不语,上官近台又关心道:“怎么?不开心?你不是最想要一把剑吗?” 的确是想要。只是从未想过会是以这种方式。 祝子安朝上官近台道了谢,低头抚着剑,喜爱之情难以言表。端详许久,忽又停住,抬头看向上官近台,机灵问道:“师父能允许我用剑了,不会是想叫我去杀人吧?” 上官近台欣慰地笑笑,说道:“你猜得不错。” 祝子安心里一凉,暗觉不妙。 “不过有一点,不是杀一个人,而是一个国。”上官近台又道。 “海宫?”祝子安立刻反问道。心里不觉佩服起上官文若的心思机敏,师父所说和她猜的竟然一点不差。 “既然猜到了,你想的怎么样?”上官近台问他。 祝子安向旁看了眼上官文若,只见她连连摇头。 “你看他做什么?”上官近台对祝子安这般优柔寡断很不满意,严厉斥责起来,转而看向上官文若,有些不满,“你们平时都是这样干预他的?” “不是,”祝子安连忙把上官近台刚燃起来的心火灭下去,沉了口气,缓缓又说:“就算是我自己说,这个忙,我也真的帮不上师父。” “你是怕师父亏待你?”上官近台笑笑,又道:“你若帮师父攻下海宫,朕让你以皇子身份封王。要财得财,求名得名,从此你愿意如何逍遥便如何逍遥,朕都不管你。” “功名利禄,我祝子安都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上官近台暗自猜测,“女人?” “也不是。”祝子安有些难为情。这种话从师父口中说出来,怎么都觉得有点不伦不类的。 思虑良久,祝子安才说:“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执意攻打海宫?如今的琉璃天下太平,不是挺好的吗?” “放肆!”上官近台大喝一声,门外那些随从立刻执了武器进来。上官近台觉得有些失态,挥手将他们打发出去,才又教训起祝子安来,“谁教你这样顶撞朕的?” “我师父说得句句在理,有何不能说的?” 上官近台只觉得背后忽然传来清朗一句,又是顶撞。这下真有些气了。 “阿若,你不要插嘴。”祝子安有意保护她,急忙制止。 上官近台生怒之余竟对这个少年有些好奇了。普通人站在皇帝身边,要么是畏缩,要么是谄媚,却很少见有人敢正气凛然与皇帝讲道理的。何况这人还是清音观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寻常弟子。 “你叫什么名字?”上官近台疑惑之余,转身打量起上官文若来。 “草民,文若。”上官文若跪地行礼,郑重朝上官近台拜了一拜。 “文……若……”上官近台在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像是拨开揉碎要记住一般。良久,又问:“你既说你师父有理,那你和朕说说理在何处?” “既然陛下问了,草民就斗胆说上几句。”上官文若起身,手中仍执着礼,又道:“师父此番话,非但不是在顶撞陛下,反而是为您着想。” “为朕着想?此话怎讲?” “陛下细想,琉璃举国百姓不过四五十万人,便是强行征兵,陛下能凑出十万大军已是不易。可十万人,放在海宫任何一州,皆能做到。且不说海宫算上都城奉阳共有五州。敌我势力悬殊,陛下若是硬攻,必败无疑。师父怕您兵败,所以才要阻止。” “可朕身怀朝字诀,这是天下第一的武功。三十八年前南山一战,简随先生便是凭着朝字诀一战定胜负。” “这个的确。”上官文若先是默认道,而后才说:“可陛下不要忘了,三十八年前,是海宫来犯,并非琉璃主动出击。将士们因保家卫国,士气高涨。再加上我军拒南山之险,拼死相守,海宫很难攻进来。直到决战,简随先生以朝字诀大破敌军,众人受到鼓舞,齐心协力,杀敌更加拼命。那一战,琉璃虽胜,却也是死伤惨重。如今陛下要主动出击,未逢天时,不循地利,更谈不上人和,便是使出和简随先生一样的武功,胜局也不可复制。” “可是现在会朝字诀之人不仅有朕,还有你师父。我们二人联手,未必赢不了。”上官近台说罢,偏头关怀了一眼祝子安。 “若是陛下真把宝压在我师父身上,就更是大错特错了。”上官文若浅笑着说,“我师父本就是海宫人。他与长公主的情分远比对简随先生来得深厚。便是今日他答应了陛下,您又如何保证战场之上他不会倒戈相向呢?” 倒戈相向?上官近台仔细揣摩着上官文若的话,脸上愁云密布。 第三十七章 以毒御人 上官文若看出了他的迟疑,又道:“陛下坐拥亡海盟数百名奇人异士、武林高手,为何还要出此下策与海宫硬拼呢?强攻不如智取,相战不如不战。便是陛下一定要夺下海宫,我师父对您,百害而无一利。既然如此,倒不如不用。” 上官近台脸上的阴云逐渐散开,转而又是狐疑,忍不住走上前来打量起这位年轻人,又道: “你既然这样说,难道是想到不战而胜的办法了?” 上官文若舒了口气,将视线默默垂下来,又道:“办法有是有。只不过现在时机未到,还不能实施。若陛下真想复仇雪耻,大可不必急在一时。” “不必急在一时……”上官近台哂笑道,“此言何意?” 上官文若慢慢将视线移回上官近台脸上,那张本来最应觉得亲切的脸上却阴冷地可怖。她不明缘由地生了些汗,自额间到颈侧,犹豫半晌,上官文若还是开口说道:“不如陛下先放过我师父,我便告诉陛下此言何意。” “大胆!”上官近台厉声喝到。 “师父,”祝子安见情况不妙,急忙拦在上官近台面前,“不要怪她。” “朕做事,还轮不到你来插言。”上官近台怒道,余威阵阵。负手绕过祝子安,望着上官文若,又朝进门的几个随从道:“把他带走!” “师父要做什么?”祝子安一把拉起上官文若,坚定不移地对上上官近台的眼睛,“师父要杀他,便是要杀徒儿。” “你说什么?”上官近台被眼前此景吓得不轻。他能说出这种话,竟然就是为了自己的一个小徒弟! “我绝不会像师父一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徒弟为自己送死。”祝子安盯着他,解释道,字字用力,再无多言。 自己养了二十年的徒弟,到底是心疼的。上官近台瞬间有些心软了。这一心软,表情也缓和了许多。 “罢了,”上官近台努力将不忍咽在心里,伸手扶了扶祝子安,语重心长道:“师父是为了你好。你再好好想想。” 说罢,朝祝子安身后望去,径直对上上官文若那双毫不知错、似是有理的眼睛,叹了口气。又朝祝子安道:“你这个徒弟该好好管管了。今日朕看在你的面子上,可以放过他,不过,若他再是这个轻慢样子,朕绝不轻饶。” 话未说完,祝子安先低头道:“徒儿明白!” 上官近台极不放心地看了祝子安一眼,转身出了门。 候在屋外的简空一见上官近台出来,急忙问:“怎么样,他肯吗?” “他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上官近台忽然厉色说。 “简空,”上官近台又吩咐道,“去把五行散取来。” “什么?”简空急了,“少主体内的双虫之蛊才被袁虎袁豹打出来,您又要给他下毒?天底下,哪有您这么狠心的师父?” 上官近台阴着脸,沉郁舒了口气,愤愤不平地离去了,半句解释也没有。 次日清晨,祝子安一睁眼,便看见简空在屋里,起身一怔,叫道:“简叔叔。” 其实该叫声六叔的,可就算是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口。 “好侄儿,起来吃点东西吧。”简空说罢,让人将木屉中的饭菜拿到桌上来。 “哇,这么多!”祝子安跳下床,迫不及待拿起筷子。说是饭菜,其实也就是些琉璃小吃,嫩白镶翠的豆花,晶莹剔透的水晶包,澄黄甘甜、入口即化的芸豆糕,再加上重油多汁的牛肉丝和面前这碗用糯藕调羹制成的莲子藕粉……单是看着就赏心悦目。 祝子安夹起一只水晶包,刚要放到嘴里,忽然停住了,将包子扔回碗里,又道:“文若呢?小五呢?怎么不一起来吃?” “哦,你就不要操心他们了。”简空岔开话,对那二人并不关心。反而兴致勃勃地朝祝子安说起那些陈旧的简家家事。什么南山玄铁、朝暮字诀,合璧之功,祝子安一点兴趣都没有。 “简叔叔,”祝子安不得已打断了他,忽然想到什么,“你不也是简家人吗?为什么你不会朝字诀?” “呵呵,”简空笑了,“我怎么能和少主比呢?就我这模样,木墩似的,怎么能学得了朝字诀?” “是您学不会还是没人教您啊?或者您不嫌弃,我可以教呀。” “算了吧!”简空又是叹气,“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就算我不会朝字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虽然说简家人不会朝暮字诀,身体自然会差一些,可遇不上什么大难,活命还是没问题的。”简空倒也乐观。 “好吧。”祝子安也不勉强他,心里却有些难受。要是叔叔会朝字诀就好了,这样师父那老东西也不至于非要把我拐来学朝字诀。 “哦对了,”祝子安又问,“叔叔还没有告诉我,您为什么要假扮黄狗呢?不过您装得真像,差点我就信了。”祝子安说罢呵呵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觉得说错了,只好安静低头吃东西。 简空还未答话,刚进屋的上官近台先替他接上了,“还不是你六叔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祝子安又不明白了。 “少主,你有所不知。”简空又道,“一月前,盟主故意放出消息,说你是下一任盟主,就是为了把亡海盟里那些妄图作乱、心怀野心的人引出来,提前铲除。这样等你当了盟主,就没有人敢对你构成威胁了。可是我实在担心那些逆徒出手伤你,又怕盟主知道怪罪我自作主张,所以才假扮黄狗跟着你。” “可我并不想当什么盟主!”祝子安抱怨道,“当盟主有什么意思?” “安儿,休要胡说!朕如今是皇帝,朝中之事已经很繁忙了,日后无暇顾及盟内。朕的身边,你武功最高,自小又最听朕的话,唯有把此大任交给你,朕才能安心!” 祝子安想不出还能说什么来辩驳,安心吃着东西。 可刚刚低头喝了一勺藕粉,便觉得喉咙酸酸痒痒很是难受,吞咽几口,这难受劲又跟着下到胃里。 这是怎么回事?祝子安扶着桌子,朝上官近台看过去,满眼的难以置信。 “师父,你……” “安儿,你不要怪师父狠心。只是亡海一计,事关重大。朕苦心计划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等你帮朕攻下海宫,朕一定不会亏待你。” “师父……徒儿自跟着您以来,从没做过忤逆之事,唯独这件事……徒儿绝不能做!” 上官近台走近祝子安,目光狠绝又道:“你要知道,朕不仅是你的师父,还是这琉璃的皇帝。朕想要你做的事,就是命令,没得商量。” “可是……如今我已经知道你们要攻打海宫的秘密,师父还如此威胁我,就不怕我将此事传出去吗?” 上官近台冷笑一声,平静转过身质问道:“难道你中毒在身,还回得了海宫?” “师父你……”祝子安拍案而起,却因毒发痛苦难耐,连执剑的力气都没有。 “你体内的双虫之蛊已解,不必再回寒山涧了。三日之内,你要去槿娘家,找到墨玉堂堂主,到时他会带你去盟内大会,于会上继任盟主之位。若你听话,做了这亡海盟主,墨玉堂主自会将解药给你。若你违背朕所言,便会毒发身亡。听清楚了吗?”上官近台说完,负手出门,丝毫不给祝子安反驳之机。 “师父……”祝子安再想挣扎,却不知该再说什么。 上官近台一出门,正撞见于侧面端茶侯在屋外的上官文若,冷冷看了她一眼,扬长而去。 上官文若推门进屋,一眼便看到祝子安强忍痛苦的神情。将茶放下,上前搭上脉,又取过桌上的食物挨个闻了一遍,直至端起那碗藕粉,口中喃喃道:“五行散?” “真是致命毒药吗?”祝子安边问边后悔,要是自己辨毒的能力能有这丫头的一半,也不至于糊里糊涂中了毒。 上官文若埋怨地看他一眼,不知何时他也这般愚笨了。他们既然敢让你一个海宫人知道此等机密,自然有万全准备。此番下毒,难道还能是念及情分,骗你不成? “是。”上官文若思虑良久才道,目光直直盯着手中的碗,也不再多说。 “别担心,我没事。”祝子安见状,只当她是被眼前的形势吓到了,急忙安慰。 上官文若斜瞟了他一眼,沉默着出去写了药方叫祝小五去拿药。再回屋时却见祝子安已经撑着身子立到窗边。 “师父,我身上虽没有五行散的解药紫香丸,但知道几味药可以稍微缓解症状。”上官文若一边说,一边将服药之法写了下来,像嘱咐寻常病人一般仔细。写完又道:“等师父好些了再动身吧。从这里到槿娘家,就是再慢,走走停停,一整日也够了。五行散之毒虽磨人,三日之内,却不至死。” “阿若,难道你真希望我去?”祝子安偏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上官文若稍作迟疑,淡定问道:“不然,师父的意思呢?”还能不去么?五行散的解药炼制困难,清音观又没有现成的,要是想保住性命,最稳妥的方法自然还是去了。 即便昨晚她冒死顶撞陛下想求他放过师父,可眼下人命关天,保住性命才最重要。就算暂时妥协再做谋划也未尝不可。 只是祝子安不知害了什么邪,偏又不认这个道理。 第三十八章 情深难掩 “你知道吗,阿若。昨夜我想了好久,实在觉得这个仇不该报!”祝子安望着窗边,沉思片刻,沉郁说道。 “师父是想到了什么?”上官文若问道,心情不免也有些沉重。 “因为活人远比死人重要。”祝子安从床边拿过知命,缓步走到窗前,剑未出鞘,已露威色。朝上官文若又道:“简随是我父亲又如何?他生我却未养我,我与他也没有半点父子之情。海宫琉璃交战,母亲必然请命领兵,要是我答应师父攻打海宫,便是与母亲为敌。可我不想伤她半分,阿若,你可明白?” 上官文若叹了口气,点点头,随着他走过去。他心里怎么想,她自然明白。 祝子安偏头望着上官文若。若她不是女扮男装,怕真的会是天下第一的霜雪佳人,孤傲冷艳,仙风道骨,哪一样都不差。祝子安看着看着,渐渐有些出神。 “师父怎么了?”上官文若觉得奇怪,又问他。 祝子安不答,牵过她的手,顺势将她拽进怀中,紧紧搂住。 “师父,”上官文若拍打着他宽阔的背,娇小身躯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你……你疯了!” “我没有!”祝子安难得像现在这样理智。他已是濒死之人,没有多少机会能像现在这样理智了。 “你我皆是男子,不怕别人误会吗?”上官文若又道,却也不似先前那般挣扎了。 “阿若,我知道你自小因保命之法,不得已才女扮男装。”祝子安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可就算你一辈子只能男装示人又怎样呢?我还是……” 话又断了。 再接上时,早已是语无伦次。 “那日在断崖峰,你我同中鸳鸯蛊毒,我便坚定了自己对你的心意。”祝子安痴痴又道,“阿若,我们成亲吧。你是女子也好,男子也罢,便是世人笑我有断袖之癖我也不在乎。等一切尘埃落定,你我回断崖峰,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快活一日便是一日,再也不管这些凡尘琐事了,好不好?” 好吗?不好吗?上官文若心里木木的,瘫软在他怀里,霎时,大脑一片空白。 “阿若,你还记得吗?十岁那年生辰时你在忘情谷对我说,等你长大了要嫁给师父。那时我年少,虽对你有情却不知如何回你,才让你那般伤心。可这八年来师父一直记得你的话……” 上官文若被他动情的一番回忆说得有些清醒了,将手从他身上抽开,慢慢把自己推回原地。离开他,心里才觉得舒服了些。 “呵呵。”上官文若先是一笑,自如从容。她既是自小如男儿教导,自然不会像其他女孩子一般在这些情话面前忸怩作态、故作矫情,反而大大方方地说:“小时候的玩笑话,怎么能作数呢?” “阿若,”祝子安并没有怪她出口伤人,他了解她,也知道她心里对自己有隔阂,虽然他想了八年,终究猜不透那隔阂来自何处。“你骗不了我。你我相识十八年,你说什么做什么,哪怕给我一个眼神,我都能看到你心里去。若你那时真是说的玩笑,为何见我不接你的花,便哭了一个晚上?” 哭?上官文若沉下眼眸,仔细想想,那天好像是哭了。要说起来,她长这么大,好像也只有那么一次,是动了真心想哭的。 可那次的哭真的不怨师父。时至今日她都想不明白,为何易姑姑一定要在她十岁生辰那晚给她讲那个故事。父母之亡,北疆之屈,琉璃数万亡灵……师父你可知道,隔在你我之间的种种终此一生也跨不过去。 可偏偏就是那一天,她原本下定决心去爱一个人,却被迫变成了恨。这一恨便恨了整整八年。 “师父在说什么?”上官文若故作糊涂,“弟子记不得了。” 弟子?又是这般生疏了。祝子安不禁为之一颤,牵着她衣袖的手慢慢落了回去。抬眼看她的面容,无悲无喜,就像听了稀松平常的问候一般不为所动。或许那对她而言,怕连问候都算不上,只是个笑话吧。 祝子安忽觉好笑,却又实在笑不出。 “我只问你一句,你答不答应?从心而论,不要管其他的。”祝子安叹了口气,坚决又问。 “不。”上官文若用牙咬住唇,攥紧了拳,也坚决回他。 “为什么?”此刻,祝子安脑中有上百种解释,却没有一样能说服他放弃,“是你信不过师父,还是迫于保命之法怕连累我,还是因为你那个未报的家仇……” “师父不要再猜了。”上官文若立刻打断了他。 “如果是因为报仇,我可以帮你。或者,就算你不让我帮,我可以等。等你报完仇回来,我便娶你。” 上官文若疲倦合上双眼,只在心里暗忖:若我大仇得报,你怕是想杀我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娶我?可现在要如何同他说呢? “自古师为尊,徒为卑,尊卑有序,”上官文若稍微动了动脑子,又劝道,“天底下哪有师父娶徒弟的道理?请师父不要再生邪念。” 祝子安轻轻笑了一声,又道:“我祝子安向来不惧礼法。阿若也不是循规蹈矩之人。若你真心愿意,是不会找这些理由的。” “那师父既然看出我意已决,不愿委身于你,又何必执着呢?”上官文若自桌上端过沏好的新茶,恭敬递给他,又道:“都说茶能养心,我看师父是该好好静一静了。” 祝子安接过茶,也不知是该喝还是不该喝。 “师父还是喝吧!”上官文若看透了他的犹豫,又道,“等下我走了,可就没人给师父泡茶了。” “等下就走?去哪儿?”祝子安哪里还顾得上喝茶,将茶杯拍在一旁便惶急又问。 又是这个问题,上官文若都有些听倦了。稍微动了动脑子,只说:“弟子想回一趟清音观。前年顾师叔回来时,带回来一些解药,应该就有紫香丸。” 这话显然是在骗他。 “真的?”祝子安却丝毫不怀疑她所说。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心甘情愿做一个傻子。上官文若的记性一向好,她要是说有,十有八九是真有。要是能解了五行散之毒,便不用任由师父摆布了。 “嗯。”上官文若声音微弱地应道,“师父中了毒,还是不要随处走动了。三日之内,我一定拿到解药回来找师父。” “可从这里到清音观,还有一段距离,你对附近又不熟悉,观外不比观里,你自己要多加小心。”祝子安又关心道。 “这些就不劳师父费心了。”上官文若轻轻一挥袖,利落负手,眼神落在祝子安腰间的竹笛上,又道:“不过师父若真担心,不如将这竹笛送我吧,说不定能用上。” “你说它?”祝子安拿下竹笛,放在手里看了又看。如今他有知命,竹笛自然不是必须的了,“想拿就拿去。”祝子安爽快答应,说罢将它递给上官文若。 “哼,”上官文若笑笑,打趣道:“我五岁时弄断了师父一根笛子,被师父好一顿教训,差点就要被逐出师门了。想不到现在我向师父要笛子,师父居然这么轻松就肯给我了?” “你还好意思提?若不是当年你非要拿着笛子去墙缝里找马蜂玩,把自己伤到,我为何要训你?” “师父放心,”上官文若将竹笛收于袖中,自信道:“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也早不喜欢玩这些小儿科的把戏了。” 不喜欢小儿科的,难道还能玩什么大手段吗?祝子安十分不放心地盯着她。 上官文若也不消多说,与他闲聊几句,听了一耳朵嘱咐就出了屋。待她走后,祝子安才觉得有些不对,怎么五岁时弄断竹笛她都记得,偏偏记不得十岁那一晚哭得要死要活呢? 罢了,只要这丫头平安无事,这些话,留着以后再问不迟。 正午刚过,上官文若便收拾好行李准备出门。因为怕祝子安出来送她,她特意挑了这时候。店内人来人往,还都是新客,忙忙乱乱的,很少有人管她的去留。 单脚刚迈出门却听见背后有人喊住她,“公子!” 糟糕!祝小五居然跟过来了。 “公子可是要走了?”祝小五问。 “嗯。”上官文若搪塞着回答道。 “那正好,一起吧。” 上官文若一怔,再看祝小五,背后也背了包裹。难道他也学聪明了,知道这个时候走? “公子,二爷不放心,早就让我等在这儿了,说只要你走,就让我跟上你。” 上官文若在心里大呼不妙,抬头朝楼上一望,正瞧见立在窗边的祝子安,对自己笑了笑,故作轻松。 上官文若心里白了他一眼,脸上则似笑非笑很是难看。 “公子,走吧!”祝小五催促道,一边挥挥手跟祝子安报着平安。 上官文若刚觉得心烦,忽然转念一想,有祝小五跟着,倒也不是什么坏事,索性不再管他。 行至门边,凌海呜呜地叫了一声,似乎是看到上官文若要走,有些不舍。 既然不舍……上官文若又一动脑子,朝祝小五吩咐道:“你去把凌海牵上。” 啊?祝小五一愣,看看楼上的二爷,见他点了头,才照做。边解绳子边问:“公子,你要马有什么用,从这儿去清音观,坐船最近了。用不着骑马的。” “谁说我要去清音观了?”上官文若不满道。 “啊?那是去哪儿?”祝小五一脸懵。 “沁城,槿娘家。”上官文若淡淡答道。 啥?祝小五惊了。公子你这身子刚好就急着找姑娘啦? “可是公子,二爷的毒……”祝小五还没问完,就又被上官文若打断了。 “祝小五,你又忘了,”上官文若故弄玄虚,一脸不悦,又道:“跟着我做事,不用急也不用问,照做就是。我自然心里有数。” “唔……”看公子这清闲样子,二爷的毒应该不急的吧。祝小五挠挠头,似懂非懂,急忙快步跟过去。 第三十九章 谋财有道 二人午后出发,骑着马,傍晚时分便已经赶到了沁城县。 祝小五从马上接下上官文若,又与她说:“公子,前面就是槿娘家了。” “哦,明日再去吧。”上官文若淡然说道。 祝小五想想也是,都快宵禁了,这个时候去槿娘家的确不妥。上官文若又不像那些浪荡公子趁着宵禁躲在槿娘家搂着姑娘不出来,翻覆便是一夜。可眼见天色已晚,今日在哪里过夜呢?祝小五又犯了难。 不等他问,上官文若先走进了一家客栈,进屋放下行李,将竹笛拍在桌上,朝一旁出来招呼的店家说道:“两只鸽子,要炖要烤,随你们便,好吃就行。” “好嘞!”店家答应着,腿脚麻利地跑到后堂,正准备吩咐伙计,又听见进屋的这位爷喊道:“你往哪儿去?鸽子在这儿呢!” 刚准备掏钱的祝小五一愣,才见上官文若不慌不忙从袖中拽出两只鸽子。红线绑腿,动弹不得,看着十分可怜。两只鸽子的腿上分别系了一纤口布筒。 这……这不是信鸽吗? 祝小五慌张打开自己挎在侧身的包裹,二爷千叮万嘱让他带上的鸽子果然不见了。 上官文若别的本事没有,偷东西却是在行。她只朝祝小五瞥了一眼,便知他心中吃惊,确也不打算和他解释,只说:“既然祝子安让你跟着我,你就老老实实跟着吧。报信这种事,还是别想了。” 祝小五委屈之至,要是二爷一直收不到公子的消息肯定着急啊,到时候又会怪他了。可面前这位公子,显然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可怜这两只鸽子,怕是注定要命丧今日了。 没过多久,喷香扑鼻的山药鸽子汤被伙计盛上来。祝小五付了钱,看着上官文若狼吞虎咽吃得痛快淋漓,禁不住也有些饿了。罢了,还是吃吧。反正那鸽子都牺牲了,吃到肚里也算不白死。 上官文若见祝小五终于开始吃东西,自己反倒不吃了。盆里的羹汤菜肉全叫他一人吃了个够。 “公子,你打算在槿娘家玩多久啊?”吃饱喝足,祝小五一抹嘴,关心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上官文若最不喜欢将自己的打算与人说清楚,他这问题单是听听就让人厌烦。 “我好看看盘缠够不够啊。你不知道,槿娘家那种地方很贵的,二爷还一次都没去过呢!您进去得先花一笔钱吧,打发龟公又是一笔钱,然后是花花绿绿一大群姑娘,那都得赏个遍,最后才能看到舒槿娘,不过就算看到,想近她的身,又是一大笔钱。这一长串啊,叫消金试。” 呵,这个了解劲儿啊!上官文若眯起双眼,自上而下打量了祝小五一番。看来祝子安平日里没少带坏他。 “公子……盯着我做什么?”祝小五有些发毛了。 “没什么。”上官文若冷冷收起眼神,回过头来。 “这种地方,一回生二回熟,您常来就清楚了。”祝小五不知趣地补充道。 “祝小五,”上官文若打断他,厉色道:“你们二爷是你们二爷,他那一套,我可不吃!” “唔……”祝小五喃喃道,看来是又说错话了。 吃完鸽子出了客栈,祝小五又不解道:“公子,这么晚了,你还去哪儿?不如就在这儿住下吧!” “要是花了今晚住店的钱,明日你还有钱去槿娘家?”上官文若反问道。 “嗨,我以为您担心什么?就算今晚不住店,这钱估计也不够在槿娘家玩一通的。不过您别担心,不够再找二爷要就是了……”祝小五刚说完又觉得不对,那两只鸽子都壮烈牺牲了,现在还上哪儿去找二爷? “我不要他的钱。”上官文若果断拒绝道。 祝小五一皱眉,心里糊涂起来。这二人又不知道是怎么了。今日走的时候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怄起气来了。 “公子,你就别任性了。二爷待您比待他亲哥都好,他早跟我们说过,让我们就当您是康王府的主子。他的钱自然也是您的。” 滚蛋!上官文若只是听听便觉得不爽。谁稀罕做你们康王府的人?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 祝小五一见又说错了话,连忙牵马跑过去,求饶道:“公子,您别生气。现在就算我想找二爷也找不到了不是?” 嗯,这句听起来倒是很舒服。上官文若心里自得一笑,终于放慢了脚步。 “不过公子,我身上的钱真撑不了几日。”祝小五愁眉苦脸又道。 “怕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有我在,你还担心没钱不成?” 一听这话,祝小五更愁了,看您这么瘦弱的身躯,背得盘缠怕是比我还少吧! 上官文若也无心与他解释,一路行至城郊,在城门口一处告示前停下了。城门口人来人往,却少有人看那告示。说起来那告示贴了许多日了,只因所求之事太过困难,就算有人一时好奇过去看看,也绝不敢贸然招惹。 “把它揭下来,我们走。”上官文若干脆吩咐道。 这是什么东西啊,看都没看,你就敢揭?祝小五这次是有些怕了。能贴告示的不说是皇亲国戚,也得是些官老爷吧。公子你要是没这份能耐,得罪了上面可是要坐牢的。现在二爷中了毒,可没人来救您了。 见祝小五犹豫,上官文若有些不耐烦了,催道:“你倒是揭啊!” 祝小五战战兢兢上前一看,原来这告示贴在此处是在求医。 摘下来仔细一瞧,其上书着:沁城丁府寻一人为主母夫人诊病,赏银万两。 难怪公子要接这档子事。毕竟出身清音观,这点小事难不倒公子的。可细想又不对了,祝小五偏头问道:“他们要有这钱,干嘛不直接去清音观求诊,还在这儿贴告示呢?” “你以为他们没去?”上官文若这才娓娓道来,“上个月清音观十余名弟子一齐出诊,总共在观外待了七日,你可记得?”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祝小五点点头。 “难道就是去丁府?” “嗯。”上官文若应道,“丁都督之母卧病在床,三个月都不见好。其他师兄弟回来也都说病症奇怪难治。” 哇塞,十余名清音弟子都治不了,你哪里来的自信就能治好?要是治不好,不会真要坐牢吧?要是你坐了牢,不会连带我也坐牢吧?祝小五越听越觉得心惊胆战。再看看手里的告示,既然都扯下来了,好像也不能不去了。唉,我怎么这么倒霉要跟着你出来啊! 祝小五这边一个劲在心里抱怨,却见上官文若又走远了。 “公子,你又上哪儿去?”祝小五扯着嗓子问,双腿却疲倦地懒得迈出去。 “自然是丁府了。”上官文若悠远一答,也不回头。像是丝毫不担心祝小五会不会跟上。 啊?祝小五这下彻底绝望。就算要赴死,不能晚一天嘛!非赶着今晚。阎王爷怕是都要累死! 天色渐暗,祝小五眼见上官文若走远了,心里不知不觉有些怕,只好骑马跟了过去。 第四十章 仙姑作法 丁府门前,威武气派两扇朱门,半敞着。祝小五正要上前,门却自内被拉上了。 “喂,我们是来给你们家老夫人看病的。”祝小五委屈地看门关上,伸手敲打着门。 门阴森森又打开了,从中探出一张神秘人脸,低声叮嘱道:“嘘!仙姑作法,闲人勿扰。” “啪”地一声,门又关了。 祝小五碰了一鼻子灰,百思不得其解。好心来揭了你们的告示,居然还这般盛气凌人。 “小五,别敲了。”上官文若叫住他,走上前来将耳朵贴近门缝,隐约能听到一些奇异呼声。像是一女子,声音尖锐凄苦,哭得甚是卖力,边哭边叫:“众仙显灵,众仙显灵,愿我主母,福寿康宁……”每说完一句,还要拿起铃摇一摇,呜啦啦又是一通哭。 上官文若眉头紧锁,实在被这声音折磨的难受。 又听屋里道:“天灵灵,地灵灵,众仙若到,快现身形。” “仙人在此,速来相迎!”上官文若被逼急了,张口便接上一句。祝小五睁大眼睛,汪汪地就要挤出泪来,人家都说了闲人勿扰,你怎么还往刀刃上撞呢? 门内传来窸窣的议论声,众人都在犯嘀咕,也不知门外仙人是真是假。那仙姑眼看戏已至此,便是尴尬也要强忍着演下去,只好吞吐说道:“仙人莫急,就来相迎。” 可还别说,这招真管用。祝小五再竖起耳朵一听,门内一片安静,那女人既不喊了,也不哭了。 没过多久,几个家仆将门大敞,恭敬行礼后列至一旁,自屋内走出一男子,步履沉缓,却微带仓促,面容刚劲,苍髯如戟。 见到上官文若,那男子立刻便跪,正眼都不敢瞧一下,拜了三拜又道:“在下丁沐,恭迎仙人。” 说罢,那一众家丁也跟着他们的主子长跪不起,口中直道恭迎。 祝小五被这阵仗吓得一身冷汗,凑到上官文若耳旁颤巍巍说道:“公子,这……也玩得太大了吧,要是被发现是假,可就全完了。” “哎,”上官文若自信一笑,像是玩心大起,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又道:“不管这些,先住下今晚再说。” 什么?你确定这样还能睡得踏实?祝小五愁眉不展,又无计可施,只好跟在上官文若身后,看她大摇大摆进了门。上官文若走得从容,口中还念念有词,叫那些人起来。跪地的奴仆们口中连连道谢,却没一个敢动的。 走进院内,才见这儿还跪着一人。浓妆艳抹、锦绣簪头,大红大紫恨不得在身上滚一个遍,嘴里细碎念着“恭迎上仙”。声音极弱,也发着抖。看来这女人还算知道自己求仙作法是在骗人,说话也有些理亏了。 “嗯,”上官文若见她态度不错,简单应了声,径直走进正堂,坐上主家正座,绷着脸道了句:“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丁家主母病重,卧床不起,仙人心慈,请救救主母。”仙姑求完,抖着身子又拜。 “哦,主母何在?” “回仙人话,就在正屋房中。” 上官文若轻咳两声,又吩咐道:“来人带个路,我去瞧瞧。” 几个小厮弓着身子匍匐而来,恭恭敬敬搀着上官文若走到主母房中。祝小五跟在后面,却仍害怕,将几个前来搀扶的小厮拒绝了,战战兢兢进了屋。 上官文若于近处一瞧,这丁家主母的脸色的确不大好。面色惨白,唇色发紫,呼吸急促不调,躬身作呕,却又呕不出。一旁的丫头捋着老夫人的后背,将身下银盆又放了回去。见人进来,低头便跪。 上官文若向前走近,执起老夫人的手掐了半晌,这脉象时快时慢,已有骤停之象,莫不是病症凶急,回天无术了? 可这病症和观内师兄弟所言,全然不同。上官文若不觉奇怪。 “老夫人像现在这样有多久了?”上官文若问道。 刚刚赶来的丁沐连忙答:“三月前开始病的,母亲只说头痛,家中皆以为是寒疾,可久治不愈。这才于今日请了仙姑作法,不料病又重了,仙姑说要请大仙下凡方能治病,所以请您过来,求您救救母亲。” “你说这仙姑是今日请的?” “正是。” “老夫人的病今日又加重了?” “正是。情况危急,请救救我母亲。” 一众奴仆随主情愿,皆长跪不起。 上官文若一撇嘴,似乎想出了点眉目,又问:“这位仙姑可是让老夫人服了什么东西?” “哦,服了,服了的。”丁沐忙差人去取。一口陶锅还剩着半锅的汤,上官文若揭盖一闻,心中大呼不妙。再看看床上老夫人的模样,不再犹豫,急忙问:“家中可还有其他草药?” “有,”丁沐忙说,“母亲抱病,常见之药都备着了。” “小五,”上官文若又吩咐道,“你跟着他们去拿药,甘草生姜煮水,要快!” 祝小五走后,上官文若才俯下身来,正对着那仙姑,问道:“这附子救人的办法,是谁教你的?你可知生附子有剧毒,炮制不当便会致死。” “大……大人饶命。”仙姑说着便磕起头来,贴近上官文若低声道:“这药我常见人用,说是回阳补逆之神药。小的家中遇火,逃难至此,不得已才假扮仙姑,就想挣口饭吃,并无歹心。” 仙姑说罢,从手腕上撸下来两只白玉镯,交给上官文若。给完又道:“大人,您可千万别揭穿我,要是让丁大人知道,我不得好死啊!” 上官文若接过镯子,稍微看了眼成色,满意地收回袖中。看来这女人靠着坑蒙拐骗也发了不少财嘛。起身站定,依旧装出一副上仙姿态,只道:“老夫人的病,本仙自然会医治。你心存善念,救人有功,可以走了。” 那仙姑听罢,顿时心生感动,又磕了几个响头,连忙退了下去。 仙姑行到院中,正撞见跑回来的祝小五。 “谁啊,不看路的?”仙姑娇嗔着拽了拽衣服,忽又神气起来,定睛一看,不怒反乐,“呦,祝小五?” “啊?”这下轮到祝小五怕了,眼前这娇滴滴的女子看着是有些眼熟,不过跟着二爷混久了,见过的歌舞坊里的姑娘多了去了,他哪儿记得住呢? “哎呀,你不就是康王府祝二爷的小随从嘛,”那仙姑袅娜走到祝小五身边,单手环住他的脖颈,又道:“你忘啦,我,锦月啊!” 锦……锦月是谁啊?祝小五一怕,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觉脖间一阵凉飕飕,恐惧至极,闭上眼便大喊:“救命啦,劫色,劫色啊!” 第四十一章 池鱼之殃 上官文若闻声赶来,不知不觉已站在锦月面前。 锦月被小公子这一身沉稳气度吓住了,连忙松了手。 吩咐完祝小五去屋里送药,上官文若顺阶走下,行至锦月近旁,偏头挑眉,又问:“你就是锦月?” “是……”锦月畏缩答道。 “锦月楼那个?” “是。” “随我来吧。”上官文若不再与锦月多说,回身朝丁沐细说了老夫人情况,让他速去安排人喂药照顾,解附子之毒。再回身,趁无人时,引锦月到院中一角。 “你刚说家中起火,莫非是锦月楼?” 上官文若才问了一句,锦月便呜呜啼哭起来,含着哭腔又道:“还不是二爷!那日偏要和亡海盟的人打起来。他可好,打完一走了之。这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亡海盟的人追上来了。非要我们交出二爷。我与他们说了没有,还不信,非要放火,逼二爷出来……二爷是什么人物,我上哪里给他们变这么个活人。不由分说就要烧楼,哼……”说着说着又哭上了。 上官文若听完沉思片刻。果然与自己所猜不错,锦月楼要起火多半是亡海盟干的。师父与人在锦月楼打斗,暴露了行踪,估计之后去的那些人也是为了盟主之位要置他于死地的。 “人还好吗?”上官文若又问。 “死了几条贱命。其他的,趁着乱,该散的都散了。”锦月很少听人这样关心了,惊讶之余竟吞吐起来。 “那你还记不记得,带头烧楼之人是谁?” “忘得了吗?”锦月朝旁瞥了一眼,恨恨道:“姓玉,叫玉阳春。” 上官文若回想起《俗物集》中所说,这个玉阳春原本是海宫星官王诘大人的弟子。 后来听说王诘因双星之谶获罪流放,再到死于边疆,无人问津,玉阳春一直随其左右。想想此人也是够可怜了。少年时意气风发,跟随王诘出入朝堂,很受器重。后因连坐,正该建功立业之时被发配到边疆受苦,壮志难酬,一定心有不甘。这样一想,他后来留在赤玉堂,也是顺理成章。 “好,这人我记住了。”上官文若想了这么多,移至嘴边却只有轻描淡写的这一句。 “哎呦,”锦月不屑地瞟了上官文若一眼,更加委屈了,“您记住了能有什么用,还能帮我杀了那人报仇不成?” “杀不杀他,全看你。”上官文若笑笑,自信道。 “我?”锦月一听,咯咯地笑了,“爷,您还真会说笑。” “我不骗你,只要你帮我一件事,我保证让你亲手处决玉阳春,如何?” 锦月一听,忽然眼前一亮,连忙问:“真的么?什么事?” “你认不认得一个叫做镇修童子的人?”上官文若继续试探道。 不想此言一出,锦月脸色忽然煞白。镇修童子臭名昭著,江湖无人敢惹,不知这位公子为何突然提到他?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锦月一动脑子,连忙说不。 “你在说谎!”上官文若自信笑道,不客气地盯着她,“镇修童子所练功法特殊,早年也没少到风月场所去,你那条街上其他青楼歌坊大多被他整得不轻。锦月楼又不似槿娘家那般有钱有势,为何这么多年来仍然平安无虞呢?要说你和镇修童子没有点关系……” “公子饶命!”锦月立刻跪倒在地,苦苦求道:“我说我说!是我挑了几位模样俊俏的姑娘送给镇修大人做小,这才保住了锦月楼。” “你承认就好。”上官文若自如又道,“现在我给你指条明路。与其在江湖上坑蒙拐骗受人施舍,不如去镇修童子家中投奔那几个姑娘。” “投奔她们?”锦月纠结不堪说道:“我哪敢啊?我把她们送到阴曹地府,她们还能念着我的好不成?这个时候我还去找她们,我不要命了?” “这个你就不要操心了。”上官文若淡雅笑了笑,丝毫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又道:“今夜子时,来我屋中,我会将拜托你的事写下来,装在锦囊里,你只要照着上面说得做,那几位姑娘自然会接纳你。事成之后,我必会遵守诺言,让你亲手处决玉阳春。” 上官文若只言片语,锦月听来却是玄之又玄,锦月皱皱眉,难以置信又道:“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上官文若无奈,自怀中拿出块桃木符在锦月面前晃了晃,又道:“我若是想害你,你绝不会活着走出屋。信与不信,姑娘自己决断。不过有句话我要提醒姑娘,我既然能救你的命,也能要了你的命。是非利弊,姑娘考虑清楚。” 锦月立刻吓得花容失色,双目圆睁,微张了口,努力半天也吐不出半个字。 上官文若不理她,浅笑三分,收起桃木符,回身便走。 见上官文若走了,锦月腿一软,又沉沉跪下了,半天缓不过劲来。难怪这小公子夸下海口要让她亲自处决玉阳春,原来是亡海盟的人。看这架势,怕还是亡海盟的哪个头头。锦月想到这儿,再想想自己刚才装神弄鬼糊弄人的样子,心里不住后怕,大气都不敢出。 上官文若刚进到屋里,便看祝小五喜悦跑来,刚才被人“劫色”的不悦应是忘得差不多了。 “公子,你还真是神了,老夫人服了药,现在好多了。”祝小五连夸带捧,笑眯眯看着她。 上官文若自己却不以为意,身为清音弟子若是连附子之毒都治不了,那才该觉得奇怪。 “哦,上仙,快请坐!”丁沐说着命人为上官文若搬出一把舒适椅子,正对着老夫人床头。 上官文若也不避,直接坐了上去。 “请上仙再为母亲诊脉。若是母亲身体能好,丁府绝不会怠慢恩人。”丁沐说完已让人回身去取了银子,盛在木盘红布上,白花花很是晃眼。 上官文若刚收了两只玉镯,看见这些钱已没有那么激动了。嘴里只轻嗯了一声,掐在老夫人脉上。毒倒是解了,脉象平稳了许多,可除了因中毒所致的心脉之损,上官文若再瞧不出别的毛病。先前丁沐所说的寒疾更是无从谈起。 奇怪之余,上官文若只好朝老夫人问道:“您还有哪里不舒服?” 老夫人眯成缝的双眼微微一睁,肉嘟嘟的眼皮顿时被挤开了,瞟了眼上官文若,忽然抽回手按着太阳穴,背过身去,神情痛苦,口中不住嘟囔:“哎呦,我的头,头好痛。” “头痛?”上官文若朝老夫人手指按住的地方摸去,“这里吗?” “哎,是,没错。”老夫人答。 “那这儿呢?”上官文若伸手按在老夫人脑后的风池穴上,又问。 “疼,很疼……”老夫人哀嚎道。 “那这儿呢?”上官文若又将手轻按到颅顶百汇穴。 刚碰了一下,老夫人忽然挣扎甩开上官文若,只道疼,这次非但嘴里喊得苦,还翻覆着打起滚来。 又试了大大小小十几处地方,皆是喊疼,问她如何疼,又说不出。 上官文若收回手,心里倒有些明白了,难怪师兄弟那么多人都医不好这老夫人,病症的确奇怪。 若是寻常大夫诊到这里,八成就要放弃了。这情况实在难以定论,用药不是,施针也不是。要是治坏了又是麻烦事,索性不治了。可惜今日碰上的这位上官文若,偏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死心眼。 “烦请丁大人先回避一下,我有几句话想与老夫人单独说。”上官文若礼貌支开众人,独留自己与老夫人二人在屋内。 “老夫人,”上官文若温和唤道,搭过她的脉又说:“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您有什么不舒服尽管实说,不用再隐瞒。” 那老夫人侧过身子,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绽出一抹和善的笑,拉过上官文若的手,自被窝中掏出一枚熠熠发光的金锭,放到她手中,郑重地拍了拍,又道:“好孩子,其实我没啥病。你要真想帮我,拿了钱,赶紧走。” 上官文若接过金锭一看,这可比丁沐给的报酬丰厚多了。 将宝贝收好,上官文若对着老夫人的一脸慈祥也笑了笑,说了句:“您的礼我收下了,不过我现在还走不了。” 老夫人身躯一震,立刻收了笑,置气般撒了她的手,又道:“我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收礼不办事的混账。” 上官文若也不生气,安然辩解道:“我并非不办事,只是我行医救人,从不喜欢半途而废。既然收了您的钱,便要将您治好。治不好,我是不会走的。” “我都和你说了,我没事,你还要治什么?”老夫人怨怼道。 “您说的没事是身体无病,却不包含心病。您心里一定有什么事放不下,所以才装病来骗儿孙的吧!” “唉,”眼见自己的小伎俩就要被上官文若识破了,老夫人很不高兴,嘟起了嘴,仰面朝天,似有千愁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犹豫许久才道:“要怪都怪我那孙儿。” 上官文若不再说话,安静听这位丁家主母含泪道了一段往事。 第四十二章 君子一诺 这老夫人年轻时也算是个名门闺秀,嫁到丁家养下一儿一女,后来夫死人散,家道中落。为求生计卖了自己的女儿,跟着儿子来了沁城。再后来儿子做了官,娶妻生子,眼看生活稳定、家庭美满。她那不安分的孙儿小小年纪非要从军报国。去便去了,北疆一战险些丧命也便罢了,好容易回来了,十几年间又不着家,日日往什么歌坊舞坊跑,三十有余的人了,纳了几房妾,却如何也不肯娶个像样的正妻。 老夫人说到此,有些哽咽,偏头看向上官文若又道:“歌姬舞女,有几个是好东西?怕不是把我孙儿的魂儿都勾了去。自前年走后,一年多都没回过家了,眼见一年又到底了。我想我若是装个病,兴许他念及祖孙情分,还能回来看看我……谁知道,都三个月了,还是不见人影。” 一听到歌姬舞女,上官文若不知为何竟生出和老夫人同病相怜之感。 “可丁府就不能派些人去歌舞坊将他捉回来吗?”上官文若又问。 “唉,我那个儿,死要面子,”老夫人说着拍拍自己皱巴巴的面皮,又道:“要是带上府兵去歌舞坊找人,那整个沁城不都得知道丁家出了个浪子。到时候,丁府的颜面还往哪儿放呢?” 好吧,上官文若耸耸肩,既然事情落到自己头上,自然是要帮。 “您孙儿叫什么,在什么地方?”上官文若又问。 “他叫丁咏山,至于在什么地方……我哪能知道?之前他回家时,只模模糊糊听他提什么……槿娘,不过这个槿娘又在什么地方呢?” 上官文若听到槿娘,瞬间放心了一半。闹了半天,原来是顺路。 “老夫人,您放心,今年之内您孙儿一定会回家见您。”上官文若当即保证到。 “真的?” “嗯。”上官文若肯定答应,“不过如果老夫人不介意,能不能再借我一些钱,等您孙儿回来,这些钱我自会全数奉还。” “可以,自然可以,你要多少便取多少。” 老夫人应完,立刻叫婢女进来,将压箱底的财物全取了出来。除了财物,还有大量首饰珠宝,女人家的珠钗也有,男人的冠饰也有。财物照数全收,可饰物之中,上官文若左挑右选,只拿了只看着还算轻巧的白玉簪。 候于屋外的丁沐顿时傻眼,急忙过来向上官文若询问情况。上官文若还没来得及答,就听见老夫人张口替她开脱道:“为娘的病已经大好了,正要好好谢谢大夫。” “哎呦,上仙,上仙请再受一拜。”丁沐听罢又跪。 这一跪可是把上官文若恶心得不轻,微叹了口气,只道:“我可不是什么上仙。你们要有这求仙的功夫,还不如多请几个大夫,多关心老夫人的病情。”说罢取出清音观无事牌,交由丁沐。 丁沐见是清音观的人,顿时傻眼了。 上官文若又道:“我答应了老夫人一件事,事成之后来此还钱,此牌是清音弟子信物,观内有规定不可随意交与外人。不过今日我将它押在丁府,若我食言了,你们可拿此牌到清音观,自然会有人清理门户,替你们收拾我。” “公子说得哪里话,”老夫人忙劝道,“你肯帮我已是大恩,就算没能做成,丁家也感激不尽了。哪里还会找公子的麻烦?” “是,母亲说的不错,”丁沐也道,“公子还是把牌子收回去吧。清音观规矩严苛,恐连累了公子。” 上官文若可不管他们这些,她决定了的事,任谁劝也没有用。行至院中,就老夫人的病,又与丁沐交代了几句。待一切谈妥,便让祝小五背上钱财,二人于厢房住下。 次日清晨,丁沐来厢房,想请恩人吃点东西,顺便为他送行。不料一开门,屋内却人走财空。 能去哪儿呢?丁沐不解。 守门的小厮打着哈欠过来,解释道:“今早天不亮便走了。走的时候大包小包,背了不少东西。” 这小厮说的大包里装得自然是昨夜赚得的金银财宝,至于这小包,走的时候本是空的。之所以空的自然是留着装东西。 二人自丁府出来,在街上走得很是闲散,特别是上官文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此番出来就是来逛街的。街上,上官文若照例走走停停,一时闲下心来就看些书,一时若有所思评赏起周边风景,沿街一路新奇摊铺都叫她瞧了一遍,杂耍文玩,巧食利器,只要人拿得出的她左右都会着迷。 祝小五背着行李,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眼见就要跟不上她。这苦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照这样下去,要么,这小公子忘了二爷中毒这回事,二爷给病死了,要么二爷还没病死,先把我给累死了。左右都要死一个,呜呜呜,好惨啊!祝小五想着想着,鼻头一酸,真有些想哭。 “好看么?”不知不觉,上官文若走到一家裁缝铺,指着一匹白色布料朝祝小五询问道。 “您什么时候也喜欢穿白衣了?”祝小五又不懂了。这样素雅的料子,不是一向只有二爷才喜欢的吗? 上官文若见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干脆不问了。将料子往柜上一砸,招呼店里的小裁缝道:“做一身衣服要多久?” 那小裁缝朝二人打量了一番,似乎是觉得祝小五疲倦狼狈的样子有些不得体,便以为二人没什么钱,冷眼一瞥,没好气地说:“看你们能给出多少钱了?” “最快呢?”上官文若又问。 “咳咳,都说了,看你们能给多少钱。我现在跟你们说多快也没用!”小裁缝口中说着,正眼都不瞧这二人一下。 上官文若一点不想与他多说,自袖中拿出一只玉镯,又道:“现在呢?” 小裁缝忽然眼前一亮,乐了,立刻换了一种姿态,热情起来,“爷,您什么时候要?您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就能有。” “我要说现在要呢?”上官文若见他态度变好,口气更大了。 “现……现在?这个怕是有些难。” 上官文若又掏出一只玉镯摆在他面前。这小裁缝活了半辈子都不见得遇到过质地成色如此好的白玉,大喜过望,连忙改口道:“客官,不瞒您说,前几日有位公子,也瞧上了这块料子,可衣服做出来,小了,人家只能退。做工样子都不差,现在还是新的,您看看,要是觉得合适,我就给您了。” 虽然捡别人的衣服穿,心里总觉得有些膈应,不过现在时间紧,也顾不得这些,上官文若眼睛一转,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没一会,衣服拿了出来。上官文若穿好衣服,叫祝小五拿好铜镜,自己对着那镜子照了又照,平日里她是绝不会这般仔细的。祝小五也不知道这位公子今日是受了什么邪。 照完镜子,上官文若单手将束发的绸带扯下,手举着从丁府带出的白玉簪,在发间比了又比,才对祝小五说:“你会盘发的吧。帮帮我。” 祝小五还是第一次见上官文若将头发全披下来,这水灵模样,衬在如瀑黑发中,简直和古书中所写的上仙一个样,颇有种不食人间烟火之味。实在让祝小五大吃一惊。 见祝小五迟迟不动,上官文若刚要催他,又听小裁缝跑来说道:“我看公子年纪尚小,是想学学家里大人盘发的样子吧!” “啊,是。”上官文若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答道。 “没事,小的帮您。”小裁缝说着几下便替上官文若将发髻盘好,别致簪上,余下发丝垂垂披下。 额,颇有些沉呢!上官文若忍不住用手撑了撑头。 上官文若转头朝小裁缝道了谢,出门牵过凌海,叫上祝小五又朝前走。只不过这次步伐却较先前快了许多。 “公子,您穿这一身做什么呢?”祝小五不解道。不仅不解,还有些气。二爷还病着,你却在这里寻开心。 “小五,你觉得,我和师父像不像?”上官文若突然问。 祝小五一皱眉,离远些打量着她,要单是这样看,确实有几分像。除了二爷那份潇洒气质,任谁也装不出来,其他的,八九不离十了。他们毕竟是自小一同长起来的,音容笑貌互相都清楚,模仿起来也是手到擒来的事。 祝小五犹豫半晌,微微点了点头。 上官文若自得一笑,又道:“那么从今天起,你可不要再叫我公子了。” “唔……二爷!”祝小五立刻听话改口。 二人说着出了裁缝铺。 “不过公子,哦不,二爷,您假扮二爷干什么呢?”祝小五追上她,不解道。 上官文若盯着祝小五一脸稚嫩,自己却忽然严肃起来,将先前挂在脸上的笑全数收了回去,正色说:“陛下发话,只有师父来槿娘家,找到墨玉堂主继任盟主之位,才能拿到解药。可既然师父不肯来……” 上官文若不想说了,急忙岔开话题又道:“算了,小五,不说了,赶路吧。” 祝小五看着面前这位公子,已经能猜出一二,不觉心中一暖。原来公子来槿娘家不是玩的。 可是公子你呢?祝小五又有些担心了。 你不会武功啊!就算衣服、音容能模仿,这二十年的功力怎么办?公子要去亡海盟,不会被那些疯子们打死吧! 第四十三章 佳人槿娘 槿娘家。琉璃最为喧闹繁华之地。 虽然才是上午,拥在门外的各位公子哥们便迫不及待要涌进门内去。前来挡门的龟公用身做板,把门掩的死死的。就是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这“挡门”在行内很是讲究,并非无礼,实则是在求那些大老爷们施舍些钱。来的多的公子自然清楚其中道理,反复推拒了几番,直接将钱砸在地上,钱少的谋个面子多少扔下几文意思意思,钱多的,什么祖传宝贝都砸得出来。 龟公一见有钱,这才将壮硕身子从门板挪开,放这一群饥渴难耐的恶狼扑进门来。自己便趁乱跑出门外,捡捡这些贵公子的“残羹剩饭”打牙祭。 “槿娘呢?”有个不懂规矩的公子一进门就高声叫嚷起来,脸上带着几分醉意,想必来这儿之前就喝高了。 “哪来的疯子,滚蛋!”其他公子看不下去了,推搡着将那人按在地上,不由分说一顿痛打。龟公也不会拦的,这些人少一个是一个,还省了一番劝阻的口舌之劳。人人都知道舒槿娘每日只接一位男客,就算你钱再多,官位再大,也不能坏规矩。 此时立在阁楼中,一袭紫绫纱裙,半遮半露,眉目苦中含笑,望着楼下这群人凝神的,便是舒槿娘了。此情此景,实在是让人有些倦了。舒槿娘离开窗边,回到桌前,将烛台灭了,又拾起剪子,仔细修着烛花。 “都已灭了,还修什么?”一旁的男人看不下去,端坐桌前,忙问。那男人一双剑眉生地威武,身形魁梧,说话也很有力度。 “烛光虽灭了,可烛芯还在,迟早还是要亮的。”舒槿娘温和答道,话音舒缓。 男人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于侧旁叹了口气。 “堂主叹气做什么?”舒槿娘又道。 “我就是看不过去。盟主居然让你一个姑娘家在槿娘家苦守了十八年。你都是年近三十的人了,若再不嫁人,就真……” “就真什么?”舒槿娘朝他一瞥,似在责怪。他无非就是想说自己“暮去朝来颜色故”,再无风韵,就是再想维持这槿娘家的生意也不成了。许是女人年岁大了,都会在意容颜。舒槿娘下意识侧过头,看看铜镜,镜中人明眸皓齿、面色微红,并无衰老之相,这才放心下来。 其实像她这般打小清润的美人胚子,便是老了,也是好看的。更何况,她保养地极好,脸上半点皱纹都没有。说她是十七八岁刚出阁的新妇,也有人信。 回过身来,舒槿娘又道:“我要留在槿娘家,并非盟主之意。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我的身世,堂主是知道的。幼时替父报仇,险些丧命,是盟主救了我。他说世上若还有一人能帮我报仇,就是少主。所以我要等他,不管多久,十八年,二十八年,就是槿娘死了,也绝不会离开槿娘家。” “唉,你怎么这般想不开呢?”男人又道,面露愁色,“接应少主一事,盟主早有安排,你一个女儿家,干嘛非要搅进来?” 舒槿娘淡雅一笑,手中的剪子却被握紧了几分。十几年前父亲在海宫被杀的惨状,历历在目。若是叫她看着别人报仇却袖手旁观,怎么可能? “我怕是比丁堂主还想得开些吧!”舒槿娘只打趣道。 男人见状,再劝不出来,只好闭了嘴。 凌空自窗外飞来一只白鸽。男人熟练伸出臂膀让鸽子停下,自其腿上扯下一卷白绢,看到一半,便面带愁色。 “出什么事了?”舒槿娘也跟着谨慎起来,刚要走过来看,却见男人自一旁火盆中将绢布焚了。难道还是什么机密不成? “简空传信来了。说少主心性不定,不知到什么时候能过来。现在还待在客栈里呢。” 舒槿娘一听此言,反倒不急了,浅笑着又坐回原处,平和说道:“既然少主没想好,我们就再等等吧。少主可是名震四海的风雅之士,不拘礼节、行事不羁。他要是立刻答应,堂主才该担心呢。” “唉,我哪里是担心这个。要是他没中毒,愿意何时来就何时来。”男人将手一叠,顿时愁眉不展。 “少主中毒了?”舒槿娘停下手里的活,紧张道:“什么毒?能解吗?” “解药就在我手里呢!”男人说着自怀中掏出一红木方盒,打开后,其内的确躺着一枚暗紫药丸,浓郁香气由内而外弥散空中,“盟主给少主下了毒,只有他过来才能解啊。三天之内要是到不了,就是死路一条。盟主说,这紫香丸,天底下可就这一份了。不如就先存在你这里吧,你是女人,还是心细些。” 盟主向来不拿生死作玩笑,他若想让谁死,那人必不能活。舒槿娘听得有些揪心,也不敢再多问了,端起那红木方盒打量许久,捧起它,撩开香帐,藏于柜中,又上了锁。 一旁的门吱呀呀地开了,一位年纪尚轻的丫头将头倚在门边,轻声唤道:“槿姐姐,客人都入座了。该出来了。” “就来。”舒槿娘莞尔笑道,坐回镜前,描眉点唇,簪上翠玉,脚环银花,手挽飘绸,款款自屋走出。临走还不忘回头嘱咐男人,“堂主此番前来是为了少主安全,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行踪的好。外面的事,槿娘能应付,堂主无事的话,先回客房吧。” 关上门,舒槿娘才朝一旁丫头问道:“今日镇修大人在吗?” “看过了,不在。”小丫头欣喜说道。 舒槿娘总算舒了一口气。前几日被他折磨得不轻,现在实在是不想再见了。再加上墨玉堂堂主就在屋内,要是二位堂主相见,又是一番不太平。镇修不来,真是太好了。 “不过,”小丫头忽然脸色一沉,又提醒道,“今日来了位生人。不知是哪家的贵公子,十分阔气,不但过了消金试,还是头名,现在已经坐到正席去了。” “哦?比城南王家、城西柳家都有钱吗?”舒槿娘好奇道。 那丫头有些怕了,愣愣点了头。 仔细一想,除了那两家,沁城内的大户人家,就只剩下丁府了。可丁府不就丁咏山一位公子么?况且这位丁咏山早就在槿娘家了,绝不会砸钱去花鼓台。 容不得舒槿娘多想,便听见楼下又一阵吵嚷,若是她再不现身,怕是又要打起来。 舒槿娘从容笑笑,款步迈下了楼,步履轻盈,风情万种,体态婀娜娇媚。 花鼓台边,半围坐了五人。左边二位是章公子、柳公子;右边二位是王公子、贺公子。王柳两家皆是沁城有名的富商豪族,又都以卖酒起家,相争多年,互相看不对付。即便是来槿娘家消遣,入座时也有所忌讳。 至于今日坐在正中央的这位小公子,倒是让舒槿娘有些吃惊。此人的确面生,模样瘦弱稚嫩。能坐在正位雅席,看来所出钱财的确比王柳两家还要高。可单看他又不像是有钱人,内敛沉稳,从容端庄,身后也不似其他公子那般摆出大排场压阵,而是只跟了一位书童装扮的小少年。自入座后,此人未吵过一句,只闷头吃着桌上果品,不断斟着酒,自娱自乐倒也闲在。 上官文若在此休闲说来也实属无奈。自进到槿娘家,便没见到几个明白人。来此的客人,要么喝得烂醉,要么脑子有毛病,要么净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姑娘和龟公们,更是一问三不知,人人守口如瓶。无论自己如何打探墨玉堂堂主的下落,终究一无所获。 早先在《俗物集》中,上官文若曾见过只言片语关于墨玉堂的事。不知为何,亡海盟赤墨二堂本应地位相当,书中却主要介绍了赤玉堂,而对墨玉堂一笔带过,甚至连堂主都不曾提起。 思来想去,要想在槿娘家打听到什么事,怕也只有接近舒槿娘这一条路了。她是老板,也是头牌,自然比其他人见多识广。 “二爷,别再喝了!”祝小五伸手想拦上官文若,可哪里拦得住。一抬头又见舒槿娘的目光直直落在他们身上,不禁让祝小五有些发毛。 “你平时敢这么管主子吗?”上官文若质问道,又吞了一盏酒。 这要是真二爷自然是不敢,可您不是假的吗?再说,您这身子骨,能和二爷比吗?祝小五心生委屈,也不想管他了。 “您喝吧,我去走走。”祝小五不满道。 上官文若斜瞟了他一眼,心想他走了也好,没有这个小累赘,行事说话都不会那么累了。点头答应,只道:“谨言慎行,别走远。” 祝小五一努嘴,表面答应,心里却叫苦连天。平日跟二爷来,他可从没这样管过我。祝子安在歌舞坊写曲喜欢静,巴不得将祝小五支开,随他怎么玩闹。久而久之,祝小五也不惧这种地方了。他虽然无心招惹烟花女子,不过和别家公子的家仆随从聊天寻乐倒也不错。 没过多久,待上官文若回头一望,祝小五已经和王柳二家的家仆勾搭上了。索性不再管他,凝神回头,又吞了一杯酒。 第四十四章 花鼓酒试 舒槿娘将台边众人打量一遍后,已立于花鼓台中央。花鼓台四面各放了面锦绣相簇的花鼓,台面是规整方形,其中又画了圆形牡丹纹,华丽万分。 “小女子槿娘,见过各位爷。”说罢,舒槿娘低头行礼,温柔起身,上前为各位倒酒。按照规矩,最后才要敬到正席。舒槿娘朝上官文若缓缓走来,正对上她的脸,可是让上官文若瞧了个清楚。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也不过如此吧。上官文若不禁叹道。好在师父没见到她,若是相见,大概也会像身边这几位公子一般垂涎三尺,倾尽家财只为搏君一笑吧。上官文若想着,心中仿佛已见到祝子安怀抱佳人,温喃软语的模样。由此,看舒槿娘的眼神中平白多了几分凌厉。 “这位爷,好像有些怨气啊,是不是奴家出来得太迟,让您等得烦心了?”舒槿娘为上官文若斟上酒,善解人意又道。 上官文若双目微眯,心想这位舒槿娘不亏是琉璃第一的舞妓。不仅模样好,还生得这般机敏,连我随意一个眼神的变化都看得这样细。于是忽然漾起了笑,执了舒槿娘的手,目中投来幽微好感,又道:“姑娘哪里话,都说姑娘花容月貌、千金难求。只要能相见,便是等上一年又有何妨?” 舒槿娘羞赧低头,以手遮面,半遮半掩退回花鼓台中央,将手合于小腹前,蹲身又道:“各位既然过了消金试,到了花鼓台,便是槿娘家的贵客。至于今日谁能进到奴家房中,还有一试。诸位对诗,输者饮酒,先醉者淘汰。末时还醒着的人,便是奴家的房中客。奴家会在这台中起舞,为各位爷助兴。” “我看今日也没必要再试了。”到底是王公子先按捺不住,眨着一双深凹鹰目,阴损笑道:“在座除了王某,皆是粗鄙之人,吟诗作对,乃风雅之事,尔等俗物怎会?” “你……”柳公子挤着肥胖的身子,气得牙根痒痒,紧紧捏住手中酒杯,“欺人太甚!” “哈哈,柳兄说什么玩笑,”王公子嘻嘻一笑,又道:“我是欺你,怎会是欺人呢?” “你……”柳公子愤愤起身,扬起食指对着王公子的鼻子,憋得面颊通红却就是说不出话。 “哎,”上官文若抬起手对着柳公子按了按,似在让他消气坐下,说道:“小儿年幼,不识何为人,何为物,常常颠而倒之,实属正常。莫非为人父母的还要因为童稚之语治他的过错吗?” 柳公子先是一愣,忽而明白过来。上官文若此番话,看似玩笑,实则让柳公子贪了个大便宜。这下高兴坏了,咯咯笑出了声,抚着圆滚滚的肚子坐下,得意洋洋望向王公子。 王公子因消金试时上官文若出的钱比自己多,夺了正席,本来就心有不爽。此番见她又来搅局,羞辱自己,实在是令人生恨。 “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又是来自何处?”王公子咬牙切齿,正将矛头对向了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听罢微微一耸肩,十分不屑。他问这话不就是为了炫耀一下家世吗? “请几位爷不要再斗嘴了。槿娘家有槿娘家的规矩,花鼓酒令,本就是饮酒作诗取乐,可是不论出身家境的。”舒槿娘立刻圆场道,嘱咐乐师弹了首素雅慢曲,柔软腰肢似风拂杨柳,随乐扭动起来。 王公子看在舒槿娘的面子上,不再为难上官文若,只是用眼狠狠剜了她一眼,极不情愿地将怨气压下。 此时,自花鼓台旁走上一姑娘,想是令官。行礼后,巧笑道:“今日行飞花雅令,槿姑娘取了‘春’字。在座一共五人,正好作五言诗。接不上,错了韵,或是词不达意的,皆要罚酒。” 姑娘一双明目环顾一周,先点了柳公子道:“你先。” 柳公子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句,“春宵弥足贵。” “错了,罚酒!”姑娘道。 “既是五言诗,末字要压在‘春’上。”与柳公子一同来的章公子自一旁怯怯提醒道。 “这……这也要罚?”柳公子在家被宠惯了,十分不喜欢愿赌服输,又对章公子命令道:“你替我喝!” 章公子心里不情愿,可今日能过了消金试,多亏了柳公子,想想还是喝了。 酒令照旧,这次轮到王公子。轻轻一开扇,装出一副文人墨客的高雅姿态,张口便来:“春日思乏困。” 贺公子接:“消春罗床问。” 章公子接:“不得春闺允。” 柳公子想了想,接:“偏爱剪春裙。” 令官忽然指到上官文若。 这可难了。上官文若又没来过这种风月场所,也不曾伴过宴,对酒令知之甚少。 她缓笑着转了转眼珠,自左向右扫了一遍。将众人所对诗句仔仔细细想了一遍。一共对了四句,“春”字依次出现在第一、二、三、四字,想必这就是飞花雅令的规矩吧。那么轮到她,应该以“春”字为末了。 想罢便接上一句,“误落故人春。” 四周安静片刻,王公子率先狂笑不止,又道:“罚酒罚酒,故人春为何啊?显然不通。” 上官文若却笑不出,依旧一本正经盯着王公子,刚要开口,却听耳边传来一阵酥柔吟咏,自舒槿娘口中缓缓道出一首词来: 总角不知情,点点愁思到天明。 偏惧天明。 别时无情,见时无情,虚掩薄衾泪盈盈。 踽踽总独行,潇潇纷雪打江萍。 无愿功名。 醒时酩酊,醉时酩酊,故人春落点心星。 这词听着有些耳熟。缠绵爱词,她素来是不看的,能让她觉得熟悉,只能是祝子安闲来无事与她说过。再加上她记性好,只要是听人说过,哪怕只有一遍,她便能记得差不离。 又听舒槿娘说:“奴家刚才吟诵的是祝二爷《厌春词》中的一段。末句便有‘故人春’三字,由此,这位爷对得不错,并非信口胡说,可不罚酒。” “哈哈哈,”不料王公子听完此话笑得更凶了,又问:“你说的祝二爷可是通州祝子安?” “正是。”舒槿娘答。 这一答,座上众人除了上官文若,皆跟着笑起来。王公子笑完,朝上官文若一拱手,又道:“哎呀,公子能引祝子安的词,王某实在佩服。我要是没记错,这词还是从锦月楼传出来的吧。看来那种轻贱俗处,您是常去啊!” 祝子安喜欢去锦月楼,上官文若是知道的。越是那种轻贱地方,他越喜欢。倒是像槿娘家这种重金买醉、只求春宵的快活地,他才不屑一顾。 王公子不给上官文若回应之机,起身又道:“再说他祝子安不过是个江湖浪子,无非是写点男女愁怨唬弄歌女。那些词原本就是春梦呓语,言之无意,公子既然引了他的词,就是词不达意,这杯酒,罚定了。” “你怎知是词不达意,我若将此词意解出,王公子又当如何?”上官文若斜眼一瞥,狠狠反问道。 “你若能为词句作解,自圆其说,王某便饮尽这酒桌上所有酒。”王公子口出狂言,却毫无惧色。 “祝二爷的词,向来难解,”舒槿娘急忙开口,“莫说是这位爷了,就是让锦月楼唱过此曲的姑娘来解,也未必解的出。” “槿姑娘,”上官文若拦住想再解释的舒槿娘,安慰道:“我说能解自然是能解。” 上官文若侧过身,对向王公子,又道:“众人皆知祝子安风流多情,却少有人知道他还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啊?”柳公子一惊,顿生好奇,“听闻祝子安眼光甚高,如今已二十有四,却没有一位妻妾,这世间到底何人能让他倾心?” “这位姑娘相貌平平,不通音律,也不会武功。幼时病危被祝子安救下,多亏他悉心照顾,才能平安长大。姑娘十岁那年,祝子安将她带入清音观疗伤。不料小姑娘误入清音禁地却不知情。禁地名为忘情,谷中有花,叫做故人春,传闻此花香气可引人动情,虽可入药,却需要严加管制。那日祝子安寻到她时,她已身中花毒,情难自制,便对祝子安表明了爱意。可那时二人年纪尚小,皆不知该如何自处。最终,祝子安还是没有接下姑娘手里的故人春。小姑娘哭了整整一晚,次日,二人便分别了。” 上官文若说到此处,胸口有些闷痛。稍作停顿才又说:“可是祝子安心里,一直是挂念她的,故人春虽落在地上,却似繁星当照,存于心中不敢言说,只有在每晚,半醉半醒之时,才能将此番心思喃喃道出,所以才有‘故人春落点心星’一语。” 凝神说罢,忽听得耳畔呜呜哭声。原是柳公子听完故事,耐不住悲怮哭了起来,口中还连连称赞道:“公子真是心思细腻,原以为《厌春词》只是俗词艳曲,不想还能从中解出这般曲折往事。” 上官文若鄙夷朝他看去,心中忽觉不适。又不是说的你的事,我还没说伤心,你有何可伤心的? 一旁的王公子却觉得越发生气,也不知道这人从何处编来的故事,竟和词意如此契合。奇怪之余,只好闷头将桌上满满一壶酒都灌了下去。 舒槿娘上前为王公子续酒,眼睛不自觉斜看向上官文若。这人从一进来就神神秘秘,又对少主的诗词如此了解,到底会是何人呢? 第四十五章 暗中捣鬼 酒令继续。上官文若虽是初学,却已经找到窍门,几番对下来,竟无一次出错。 王公子本来酒量不错,可刚输了一壶酒,现在已有些醉了。再看看周围,正席上的上官文若此时还跟没事人一样,顿时慌了神。照这样下去,今日能进舒槿娘房中的必定是这个毛头小子。看来要打点别的主意了。 王公子朝旁一伸手,叫了位家仆过来,吩咐道:“这新来的公子不是善茬,脑子极聪明,不过我看他那位小随从倒生得蠢笨。你刚才和他聊的不错,在他身上想点办法。总之,绝不能让他们赢了这一试。老规矩,去吧!” “小的明白。” 那家仆应完,便回身走到外堂,来到祝小五身边。用手朝他背上轻轻一拍,故作神秘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祝小五也不知道这好地方是指什么,糊里糊涂便跟了上去。 “冯兄要带我去哪儿?”祝小五渐生好奇,踮起脚朝花鼓台的乐声张望了一番,顾虑道:“太远可不行,我主子还在里面。” “哎呀,你主子在里面,难道我主子就不在?”冯严低声说道,死死扯住祝小五的衣袖不放。 祝小五想想也是,王公子没出来,文若公子一时半会应该也出不来的。于是回过头,嘻嘻一笑,朝冯严追了过去。 二人跑着上了楼,朱漆阶,罗兰帐,四面大敞的平纹窗,弯弯绕绕有如迷宫。好不容易跑上了楼顶,祝小五将糊在脸上的轻纱一扯,倚着栏杆朝下望去。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闭目朝天猛吸了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 “喂,过来呀!”冯严朝祝小五一招手。 祝小五回头一瞧,他一只脚已经踏在了窗沿上。这该不会是要进屋吧? “这是谁的屋子?”祝小五问。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过来,屋里有好东西。”冯严说完已跃进了窗。祝小五谨慎过去,于窗边探了探头,却不敢进。 “谁?”屋内传来一娇嫩女声。 “嘘!”冯严毛腰作势,低声答道:“佳桃,是我!” “小冯哥哥?” 祝小五听得一头雾水,看来这二人是认得了。 岂止是认得? 祝小五循窗朝屋内一望,那二人刚刚相认便搂抱在一起,男子薄唇顺着女子颈间滑了下去。 这是在搞啥?祝小五一怕,猛一转头,下意识用手捂住眼睛。 屋内传来阵阵嘲笑,待那二人亲热够了,才走到窗边关心起祝小五来。 “小五,进来呀。”冯严又唤他。 可祝小五哪里还会答应,口中连连说不,蹲在地上,也不敢起来。 “不进来算了。”冯严靠在窗边调皮道,“原本看在你我交好的份上,好心想救你主子一命,现在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说罢,又伸手拍拍他。 “你说什么?我主子有危险?”祝小五这下慌了,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 “你主子得罪了我主子,这就是危险。你可知王家在沁城家大业大,实力雄厚,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后果你应该清楚!”冯严一改刚刚面对祝小五的好脾气,阴狠说道。 祝小五脸色一沉,顿感绝望。公子啊公子,你还嘱咐我谨言慎行,你倒是也谨言慎行啊?现在好了,又招惹了一位仇家。 “不过呢,”冯严说,“只要你今日让你主子从这槿娘家出去,不在花鼓台上和我主子争,我便有办法让我们主子不予计较,放过你们。” “我……我凭什么听你的?”祝小五一脸委屈,问出的话也毫无底气。 冯严从屋内拿出一只翠玉簪,递给祝小五又道:“只要你帮我这个忙,把你主子从槿娘家拽走,这屋里所有东西随你挑。” 祝小五颤抖着接过翠玉簪,的确是上乘玉,做工也算精巧,应该值不少钱。 “怎么样,动心了吧?”冯严俯下身,趴在窗边,笑着看他。 “谁……谁稀罕?”祝小五说罢一把将翠玉簪推到冯严怀里,“你私闯别人的卧房,被官府知道了,是要坐牢的!” “哈哈哈,”冯严大笑,自一旁搂过佳桃,又道:“佳桃是那舒槿娘的贴身丫头,舒槿娘待她就像待自己妹妹一般,如此说来,我还是舒槿娘的妹夫了。既然是她亲戚,进她房中,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不妥!”佳桃在他怀中倩然一笑,又一头含羞扎了进去。 想不到舒槿娘这样蕙质兰心的女子,身边也能养出这等白眼狼来。祝小五想想就觉得可怜。 “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冯严又道,隔着窗子一把拉过祝小五,急慌慌又催:“喂!你要进就快点,别跟个小姑娘似的。这里一般是不让进人的,我带你过来已经是破例了。要是让楼里其他姑娘看见,你和你主子可就完了。” 祝小五心急如焚,眼下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先狼狈爬进了窗。刚一进来,又慌张将窗锁紧,跌在地上喘着粗气。 “咦,这屋里怎么有股奇怪的香味?”祝小五问道,却不见有人答。一回头,才发现屋里只有他一人。 祝小五急忙开窗,窗却锁了。又去开门,门也锁了。 这下可糟了。这屋里平白无故一阵药香,自己又被锁了进来,不会是被人下了毒吧!在清音观待了一年,这点常识还是有的。祝小五惊慌失措,奋力拍了拍门,叫了几句救命,却都无人答应。 看来公子是听不到自己的求救了。可是我还不想死啊!祝小五抱头蹲下,将哭未哭,却已有些抽咽。 不行!转念一想,祝小五又振作起来,求人不如求己,与其等死,还不如想想办法。祝小五忽然想起上官文若曾教他的解毒之法。若这香气真的来自毒药,循着香便能找到药的根源,到时用清水覆毒,便可以延缓毒物挥发。 祝小五想到便做,手忙脚乱摸着屋内各处瓶瓶罐罐、家具衣物,用布蒙住口鼻,将每一处都轻轻嗅了嗅。终于,走到床边香帐时,香气愈发浓重了。将香帐撩开,便见到一柜,柜门上了两道锁,看来是什么贵重东西。 天哪,这些人太恶毒了。放毒的地方还要上锁!生怕我死不了吗? 不过没关系。祝小五自我安慰道,努力维持着镇静。左右翻找半天,终于在桌上烛台旁看到把剪子。剪子虽不锋利,可事到如今,唯有试一试了。 祝小五将剪子张到最大,在那把锁头上磨啊磨啊磨……万幸那把锁不算锐利,不足以把刀刃磨损。就是这吱扭扭的磨刀声听着实在刺耳。 没过多久,只听“啪”地一声,门被人踢开了。一魁梧壮汉手执长剑,剑有些奇怪,只在两侧开刃,顶端仍是钝状。而就是那虎豹獠牙一般的剑身,此刻已死死抵在祝小五脖子上。 “你是谁?”随之是背后阴冷一问。 第四十六章 出手相救 “别杀我!”祝小五举起双手,抖了又抖,“我……我是跟主子进来的……” “你主子是谁?” “是……是二爷!”祝小五战战兢兢答道,因为听上官文若的话编了谎,心里更不坚定了。 “哪家二爷?” 背后一阵急快的脚步声,而后是一女声道:“不好了,堂主,镇修大人又来找槿姑娘麻烦了。” 镇修?莫非就是镇修童子?不等祝小五想清楚,那把剑先撤了回去。又听那姑娘口中的堂主说:“将他绑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放人。” 那女子答了是,将祝小五五花大绑捆得结实,又在嘴里塞了块抹布,拖到离那柜子最远的屋角。 祝小五嗯嗯啊啊叫唤了几声,见人都走了,也没力气再挣扎,索性安静。此处离毒源较远,不知为何那女子竟然把自己拖到这里,难道是想救他?祝小五越想越糊涂。 那女子自屋中出来,反锁了门,快步来到花鼓台,恭敬列到舒槿娘身旁。 花鼓台中央,已经弥漫着大战前的肃穆。一侧是镇修童子与赤玉堂众人,另一侧则是墨玉堂堂主。舒槿娘和槿娘家内墨玉堂众人此时已被墨玉堂堂主挡在身后。 上官文若与其他四位公子被舒槿娘安置在花鼓台下的纱帐后避难。见是亡海盟来人,大家皆不敢言,要么抱头缩在缝隙里拜天求救,要么用手捂着眼睛时不时透过指缝看看面前形势。唯有上官文若丝毫不惧。怎么说也是在清音观见过一回面的老熟人了,就是不知道他们现在还记不记得自己。 “镇修,我劝你不要再打槿娘的主意。今日你从此门出去,我就当不知此事。要是你执意胡来,别怪我告诉盟主!”墨玉堂主单手执剑,直面镇修童子。 “丁咏山,你知道我最讨厌自相残杀了。”镇修童子阴冷一笑,又道:“若不是万不得已,我绝不会动盟内人。可现在情况紧急,唯有舒槿娘能救我一命。” 原来面前执剑的黑衣人就是丁咏山啊!上官文若暗忖。他居然加入了亡海盟,还做了墨玉堂主,难怪常年不回家。 “你胡说!”丁咏山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无非就是为了练功要采阴补阳。你身边妻妾成群,何必非要槿娘呢?” 镇修童子含恨而笑,万般无奈,开扇面对丁咏山,“我为何要告诉你?亡海盟规,赢者为尊。”说罢冲上前便是一扇,扇面凌厉,掀起一阵风,正朝丁咏山脸上无情拍去。 丁咏山也不甘示弱,连忙用剑拂挡,剑刃直直落在扇面之上,眼见那扇子便要被劈成两半。镇修童子也不惧,抬扇起手,合扇有如电光乍闪般干脆利落。扇骨在他手中,仿佛有了韧性,自剑刃上滑行向下却分毫无损。 想是二人皆无心打斗,一招过后,便又分退至两侧。丁咏山将剑握好作防御状,镇修童子却双手颤抖,歪斜倒地。 那日在清音观,他的武功可不是这么弱的。上官文若不禁感叹顾潇所创之毒还是一如既往效果奇佳。 丁咏山一见镇修童子倒地,也顾不得其他恩怨,急忙赶过去瞧。 镇修童子却不领情,一把推开丁咏山,站起身来,也不多言,又是一招。此招在上官文若看来与那晚对付自己的招式有些相似,一样生猛、阴狠、毫不留情。 丁咏山不及防备,实实在在在肩头挨了这一下。 “堂主!”墨玉堂众人刚要上前,却被丁咏山一个抬手拦下。 “镇修,”丁咏山又道,“这下你满意了?” “我此番前来,并非要伤你,你且好好养伤。至于槿姑娘,我先带回赤玉堂了。”镇修童子说罢,嘴角浮现出几分自得,顺势绕过丁咏山便要牵过舒槿娘的手。 不料,镇修伸出的手又被丁咏山拦住。 “镇修,你不要胡来!”丁咏山刚想再拦,镇修童子正在气头上,抬手又是一扇落下,正击在丁咏山的伤口上。剧痛袭来,丁咏山只觉整条胳膊绵软无力,终于还是送了手,放镇修童子走了过去。 “不要伤害槿姐姐!”刚刚站在花鼓台上做令官的女子手执珠钗,气势逼人,快步上前挡在舒槿娘面前,只是口中之话还有些稚嫩。 “佳萝,你让开。”舒槿娘劝道,却无济于事。 面前这小姑娘不知是被吓怕了,还是真的执着,竟还杵在原处一动不动。 “哼,”镇修童子执扇扬了扬佳萝的脸,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又道:“墨玉堂擅长暗器,你竟手拿珠钗对我,让我看得一清二楚,还有个屁用?”转而又对丁咏山说:“亏盟主信任你,让你来调教墨玉堂众人,就被你管成这样!” 丁咏山拼尽全力昂起头看他,心中有怨却不得言说。 镇修童子还未回头,忽觉耳边传来细微风声,将手一扬,于指缝中钳住四枚白如羊脂的淬骨钉。大笑一声,将淬骨钉扔掉。上前一把拉住舒槿娘的手,又道:“到底是名门之后,果然还是槿姑娘厉害些。” 舒槿娘见伤不到他,手中暂且又没有别的暗器,只好任由他牵住自己,再无别的选择。 眼见舒槿娘就要被镇修童子带上楼去,忽然听到侧方一声,“且慢!” 镇修童子一惊,环顾四周,墨玉堂众人已没有能阻拦自己的了,此时妄出风头、偏不怕死的又是谁? 听那声音,似乎是从纱帐后传来的。透过纱帐,隐约能看到那人身形,一袭白衣,头上插着根白玉簪,从容不迫负手而立。 “放开槿姑娘!”那人又喝到。 “你是谁?竟敢命令我?”镇修童子立刻不满,甚至还觉得这份不自量力有些可笑。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今日只要有我在,你就休想动槿姑娘。除非,你杀了我!” 镇修童子突然笑起来,笑声由浅如深,愈发狂放。这世上竟真有主动送死之人。 “既然你自己求死,爷爷就成全你!”镇修说罢,放开舒槿娘,开扇便朝纱帐奔来。 躲在纱帐后的其他几位公子纷纷抱头躬身,直呼救命。 镇修童子刚到近处,撩开纱帐,定睛一瞧,只见一张眉目含笑、气定神闲的清冷面容上,一双杏眼已投射出可悲可叹之光。 “是……是你……”镇修童子立刻回想起在清音观受辱之夜,吓得连连后退。 “怎么,你的伤好了?”上官文若笑着问他。 她笑得越自如,镇修童子反而越怕,连答也不敢答。 赤玉堂急忙来人扶他。不知情况的袁虎袁豹自其后站出来,请命道:“堂主,我们兄弟帮您!” 上官文若冷笑一声,自纱帐后缓缓走出,一偏头,朝袁虎袁豹又道:“你们俩的伤也好了?” 怎会是他?袁虎袁豹对视一眼,立刻蔫了下去。 第四十七章 不白之冤 上官文若走上花鼓台,站到舒槿娘面前,伸手护住她。衣袖极宽,正将她挡得严实。舒槿娘躲在其后,觉得分外安全。而这份安全,已经十八年未曾有过了。 “带上你的人,滚!”上官文若瞪向镇修童子,厉声道。 镇修童子慢慢起身,仍心有不甘,站在原处手捂胸口,朝上官文若目露凶光却不敢上前。 丁咏山见此景觉得十分奇怪。镇修童子武功甚高,亡海盟内已无敌手。若非盟主所练的朝字诀与清晖诀正好相克,能将他压制下来,亡海盟怕是早就容不下他。现如今,他竟然会对面前这人敬畏至此,到底是为何呢? “堂主,不能走!”赤玉堂内立刻又来人劝阻,“玉阳春之卦最是灵验,您要是现在离开,还如何解毒?” “玉阳春算了何卦?”上官文若厉声问道。 赤玉堂的小随从连忙上前,拱手道:“公子有所不知,那日堂主身中八方合血之毒,顾潇前辈的确留了药方,可又说只有将自己的亲生骨血生吞啖下作为药引,药方才能生效。堂主无儿无女,唯有……唯有……” “唯有舒槿娘,自那晚欢愉之后,可能怀有镇修堂主之子,对吗?”上官文若见他说话不利索,好心替他接上话。 “是,”随从又道:“玉先生说,与堂主亲近的女子中,只有槿姑娘一人此生是得子之命。” 上官文若听完,回头望向舒槿娘,温柔说道:“你是想自己解释,还是我来帮你解释?” 舒槿娘努力定了定心神,款步上前,走到镇修童子面前,迟疑许久却还是有些怕。 “槿姑娘莫怕,你只要站在我身旁,此处便无人敢伤你。”上官文若边说边伸手牵过舒槿娘,意在让她放心。 舒槿娘握紧上官文若的手,对镇修童子说道:“槿娘并无身孕,镇修堂主以后可不必再来了。” “哼,你不是在骗我吧?”镇修童子又问,眸中露出怀疑之色。 “她没有说谎。”上官文若见舒槿娘仍在害怕,便替她答道,“她身上带了麝香,药性常年积累,早已不能受孕了。青楼女子,命运向来如此。” “什么?”镇修童子只觉气血受阻,毒性发作得更厉害了,“可玉阳春之卦,向来不会错。” “况且就算她身怀有孕,镇修堂主还真打算食子解毒吗?牲畜有灵,尚不会无道至此。” “无道又如何?”镇修童子面目狰狞,又道:“不解此毒长久下去就是武功尽废。真到那时谁还会去管你的道义?”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就算你的清晖诀再厉害,多行不义,必自毙。”上官文若坚定说道:“今日我还有要事,不想和你多做纠缠。你既然已经问到了想要的答案,可以走了。” “你……”镇修童子面色青黑,手里攥紧了扇子恶狠狠朝上官文若指去,“你到底是何人?为何三番五次插手亡海盟内之事?” “该你知道时你自会知道,”上官文若牵过舒槿娘,穿过众人走到花鼓台后方,背对镇修童子又道:“不过现在,我还不想说。” 镇修童子眼睁睁看着上官文若当着众人教训自己,只觉屈辱之至。今日若再留在此处,不知道还会听到什么不堪之语。事到如今,唯有赶紧走。解毒一事,也只好再做打算。 镇修童子朝后做了一手势,众人自花鼓台退去,不一会便出了槿娘家。临走,镇修童子忽然顿住,朝后高声又道:“丁咏山,别怪我没提醒你,此人是清音观中人,你还是少招惹为好。” 见人走后,舒槿娘稍缓过神,急忙跪下朝上官文若道谢。上官文若只说不必,拉她起来,又走到花鼓台侧方,朝纱帐后又道:“事情已经平息,各位可以出来了。” 那几位公子好不容易保住一命,哪里还有心情行酒令呢。四人一齐求饶,惶恐自一旁退下,跌跌撞撞滚出了槿娘家。 上官文若见他们走了,也不阻拦。会心一笑转过身来,正要朝舒槿娘走去,却被一把长剑挡住。而执此长剑之人,正是墨玉堂主丁咏山。 “来人,把他绑起来。”丁咏山下令。 “堂主,为何?”舒槿娘不解,却见他目光坚决,不像是玩笑。 墨玉堂内几名女子听令上前,用绳将上官文若绑紧,又站出一人手执珠钗抵住她的脖子。 “你到底是谁?”丁咏山强忍伤痛,走上前来质问,“为何要盗取紫香丸?” 紫香丸?上官文若暗忖,我的确是为紫香丸而来,可现在连它藏在何处都不知,谈何盗取? 上官文若正觉得莫名其妙,忽见丁咏山身后,又一女子执剑绑上一人来,被绑之人竟是祝小五。 “小五,你可曾盗取丁堂主所说的紫香丸?”上官文若惶急问道。 祝小五哪里知道紫香丸是何物,惊魂未定,不住摇头。 嗯,料他也盗不出,上官文若心中默想。就算他真的碰到了紫香丸,也定是无心之举,或是遭人陷害。 舒槿娘急忙上楼探查,见紫香丸还在盒中,又跑下楼来,于丁咏山身旁轻声说:“紫香丸无损,不知堂主为何认定他们要盗解药?” “我刚才在旁屋,听到你屋内有动静,便进屋查看,不料正看到这小随从用剪子割锁开柜。”丁咏山用手指了指祝小五,将他向前一推,又对上官文若说:“你是他的主子,这件事应该也跟你有关吧!” 上官文若仔细一闻,祝小五身上的确有股麝香味,看来是进过舒槿娘的屋。可祝小五并非贪财好色之人,能闯到头牌姑娘房里去,其间必有隐情。 “堂主恕罪,此事我的确不知。不如你们先把小五嘴里的布拿走,我问他几句话,若真是他所行不妥。堂主再罚不迟。我绝不阻拦。” 丁咏山觉得有理,让人将祝小五嘴里的抹布抽出。 “不是我要进的,是王公子的家仆冯严,他带我进去的!他说,只要我带主子离开这儿,槿姑娘屋里的宝贝随便拿……”祝小五委屈大喊。 看来还是酒令上的纠纷了。上官文若微舒了口气,又对丁咏山说:“既然王公子与此事有关,不如将他和家仆冯严请回槿娘家对证。” “堂主,在沁城,还是不要得罪王家了!”舒槿娘上前,扒住丁咏山又劝。 “怎么?堂主是丁都督之子,还怕王家不成?”上官文若又激道,“再说,堂主敢与镇修童子对阵搭救槿姑娘,为人正直,想必在此事上也不想错怪无辜吧!” 丁咏山听得此言不再犹豫,立刻将刚刚奔窜出去的王公子和家仆冯严半路拦下,请了回来。 王公子刚看完亡海盟赤墨相斗,再回槿娘家,整个人蔫了不少,再无先前的锐气。站到花鼓台上,浑身无力,丁咏山见状只好差人搬了把椅子,叫他歪斜靠了上去。 “王公子,你的家仆冯严私闯槿姑娘住处,你可知道?”上官文若站到王公子面前问道。 许是离得太近,迫于上官文若的气势,王公子的声音不得已降了三分,说道:“我不知。” “那好,冯严呢?” “回公子,小的并没有闯槿姑娘的屋。”冯严跪下答道,从容不迫,毫不慌张,看来平日这种事做得多了,说谎骗人也有了经验。 “你说谎!”祝小五急得快哭了,在其后嚷嚷起来。 上官文若叫他住嘴,又回身对冯严说:“你要是没进过槿姑娘的屋,这一身麝香味是哪儿来的?” “回公子,槿娘家姑娘众多,皆懂得麝香避孕之法。公子怎么就肯定我身上的麝香就是槿姑娘身上的麝香味呢?” 上官文若浅浅一笑,在花鼓台上从容踱步,又道:“麝香名贵,槿娘家不是人人都能用的吧。” “奴家用的麝香,一向只存于屋内。麝香药性太强,奴家怕伤及旁人,才不敢拿出。其他几位姑娘,皆用浣花,不用麝香的。”舒槿娘补充道。 “这就是了。”上官文若沉下双眸看看冯严,又道:“不过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你一个随从能进到槿姑娘屋里,恐怕单有你一人还不够吧!” “公子此言何意?”冯严猛一抬头,脸上已显惊恐。 “槿姑娘,”上官文若不理会冯严,反而回头对舒槿娘说道:“你既是头牌,想必有人伺候吧。平时能进你屋里的贴身丫头有几位?” “只有两位。佳萝和佳桃。”舒槿娘答道。 “佳萝姑娘自行酒令以来,一直留在花鼓台上。倒是这位佳桃姑娘不知道去哪了?不如……” “公子,”冯严慌张爬上前来,拽住上官文若衣角,求道:“你不要再查了,我说。是王公子让我把祝小五骗到槿姑娘屋里的。只有这样才能逼你们离开槿娘家,让王公子和槿姑娘……和槿姑娘……” 话没说完,王公子对着冯严狠狠抽了一巴掌,骂道:“不要脸的奴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上官文若白了这对主仆一眼,转身又对丁咏山说:“现在堂主知道了?小五并非故意要闯槿姑娘的屋,更别提再盗取什么紫香丸了。” 丁咏山举起的剑慢慢落了回去,收回剑鞘中。对身后几位家仆装扮的男子吩咐道:“将王公子和冯严送到县衙,交由县令处置。” 几人上前将一对主仆按在地上,因为过于用力拧痛了王公子,惹得他连呼救命,声嘶力竭又道:“我爹可是沁城县第一富商王玉山,家财万贯,我看你们谁敢动我?” “堂主,直接送到县衙恐有不妥。”舒槿娘凑到丁咏山耳边又道,“不如让他们拿些钱出来,私了算了。” “无妨!”丁咏山制止到,“这等小人使出如此卑鄙计策,私自闯到你屋内,随意动你财物,是该好好长长记性。” 听到自家主子发话,按住王公子的奴仆不再犹豫,立刻将他押出门去。 舒槿娘急忙上前,要为上官文若松绑,却又被丁咏山拽了回去,听他又道:“将这二人,也送到县衙去。” “为什么?”祝小五想不明白,明明是公子帮他们查出真相、化解危局,他们居然就是这么报恩的? 舒槿娘也不知丁咏山此举何意,虽是听话退下,心里却不觉担心起来。 上官文若倒没有多吃惊,苦笑道:“我能理解丁堂主。即便我二人无罪,可毕竟误打误撞知道了紫香丸一事。想必这紫香丸对堂主来说颇为重要,为保万无一失,堂主只能先将我二人关起来。对吗?” 丁咏山心中一惊,这人居然能在短时间内猜出自己所想。稍缓片刻,丁咏山将脸上的惊奇收回,也不答复上官文若,只是继续说道:“不用松绑,直接带走。县令若问,就说是我丁咏山所送之人。” 第四十八章 牢狱之苦 监牢里阴暗潮湿,墙上漫着水气,一股雨后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再加上粪尿恶臭和闷久了的汗味,不免有些恶心。 上官文若席地而坐,也没什么避讳,靠在近门一侧闭目休息。祝小五不比上官文若,他自小长在康王府,虽说是仆人,却也没吃过什么苦。来到这种地方,既委屈又害怕,躲在角落里一个劲地哭。 没过多久,送饭的牢卒推着辆小木车从旁经过,朝上官文若抛了两块乌黑的野菜饽饽,硬得像石头一般,闻起来也已有酸涩之气。 这已经是今日送来的第二顿饭了,看来已到傍晚。 “小五,你饿吗?”上官文若问他。 祝小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咽着说不出话,只好摇了摇头。 “好吧!”上官文若说完,顺手将两块饽饽扔到了角落的便桶里。 “喂!”祝小五心疼不已,哭着扑到上官文若旁边,“你干嘛扔啊?现在不饿也不代表以后不饿啊!这里每日只有两顿饭,要是之后饿了没有吃的怎么办呐?”说罢又哀嚎起来。 “哎呦呦,小可怜,快闻闻这个!”隔壁牢房忽然伸出一筷子鸡腿肉,看着十分诱人。 上官文若偏头一瞧,原来关在隔壁的王公子家中派人送了饭来。鸡鸭鱼肉配上一壶烧酒,真是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肉?”祝小五眼前一亮,微微张了张嘴,忽觉不对,急忙合住嘴,朝旁瞥了一眼上官文若。见她瞪着自己,再不敢下口了。 “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王公子又教训起上官文若,“比起你们的臭饽饽,谁不喜欢肉呢?你要不要过来尝一口。” 王公子举着筷子,招摇着又道:“来叫我一声爷爷,跪地磕三个响头我就给你一口,怎么样?” 上官文若将头倚在手肘上好舒服一些,斜眼看他,冷哼一声,不屑道:“你吃得再好有什么用?不还是住在牢房里吗?今夜我们就要出去了,外面有的是好吃的。” “你不是又病了吧?”这话祝小五都听不下去了,爬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好像也不烫啊。 隔壁王公子此时已笑得前仰后合,翻倒在地上,笑够了才说:“如今你我都在牢中,我爹花重金买通县尉,也只能保我明日出去,你哪里来得自信今日就能出去?” “这个就不劳王公子费心了。”上官文若说罢,伸手招呼祝小五过来,让他离王公子远一些。 “公子,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你别忘了,二爷还中着毒呐。”祝小五抓起上官文若的衣袖,拼命摇晃起来,小声说道。 是啊,明日已是第三日了,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将解药送回去。拖得越久,师父就越危险。上官文若想到这里,立刻自袖中掏出竹笛,郑重交给祝小五,说道:“小五,一会有人过来,无论是谁,一定将此竹笛给他,让他转交给丁咏山。” 这不是二爷的笛子吗?祝小五不解,怎么会在公子手里。 “你确定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祝小五狐疑问道,一回头却见上官文若已经倒在地上,面色惨白,和先前犯病时无异,顿时吓坏了。 “二爷,二爷!”祝小五唤她,却不见答应。 “喂,你家主子怎么了?”王公子凑热闹似的扒着栏杆,想了想又害怕后退,“不会是瘟疫吧?” “才不是呢!”祝小五急了,大喊道:“来人呐,出人命啦!” 狱卒听到喊声,急忙跑过来,看见躺在地上的上官文若,也有些怕了。急忙打开牢门,过去查看。伸手将上官文若左右拨了拨,扶她起来,又使劲晃了晃。这下真把上官文若微微晃醒了,只见她抬手拽了拽祝小五手中的竹笛,偏头咳嗽几声,又倒了下去。 祝小五不知她是何意,低头看了看竹笛,忽然反应过来。该不会她是故意装病引人过来取竹笛的吧。公子一向坚强,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因病倒下的。 祝小五朝上官文若望了一眼,目光对上,更叫他肯定了心里答案。于是按上官文若先前所说将竹笛交给狱卒,又嘱咐他转交给丁咏山。 待狱卒跑了,祝小五才俯下身,拍拍上官文若的脸,小声道:“公子,竹笛送出去了,你可以醒醒了吧!” 上官文若嘴角浮出丝丝笑意,显然是没事,不过也丝毫没有要起来的念头。贴近祝小五轻声道:“你要是还有力气,就多哭一会,哭着哭着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天底下还有这种美事?祝小五将信将疑,可眼下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呜呜哭起来,越哭越是悲怮,边哭边喊:“二爷,你醒醒啊!你不要死!” ************* 槿娘家,屋内。 丁咏山与舒槿娘相对而坐,神色有些焦急,起来踱步几番,不得已又坐下。将膝盖立起,单手搭在腿上,手掠过头顶急躁地抓了抓,忍不住说道:“少主到底何时才能来?都说服了五行散三日必死。明日就是第三日,他要是还不来……” “堂主稍安勿躁,你身上有伤,不要活动得太厉害。”舒槿娘叮嘱道,和若春风的目光扫过丁咏山的右臂,关切地停留在已经松动的纱布上。 “唉,如何能不急?”丁咏山背对槿娘,叹了口气。 “堂主,其实想想今日之事,我总觉得那白衣公子有些奇怪。”舒槿娘落落大方站起身来,徘徊许久才又开口,“且不说他如何逼退镇修堂主,就是在花鼓台行酒令时,也是才气逼人。而且,他居然对少主的词十分熟悉,信手化用,还能将词意解释得透彻。再加上今日镇修堂主说他是清音弟子,清音观的人什么时候来过烟花柳巷?” “是很奇怪,可眼下少主之事都还没解决,我哪来的心思管他?” “不,”舒槿娘沉思片刻,又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和少主有什么关系。” 二人正说着,突然有人敲门。佳萝捧着把竹笛进了屋,恭敬说道:“牢中传话,今日那位白衣公子在牢里病倒了,他那小随从让人把这竹笛递出来,说是一定要交到堂主手中,救救他主子。” 丁咏山与舒槿娘对视一眼,先接过竹笛,又交到舒槿娘手上。舒槿娘通晓音律,对乐器也有几分了解,拿过竹笛自上而下摸过去,笛身竟有些破损了。若只是作为乐器,是不会磕碰成这样的,除非是用作兵器。可说起竹笛御敌,舒槿娘此刻只能想到一个人。 “少主?”舒槿娘和丁咏山几乎异口同声猜到答案。 难道今日那白衣人就是祝子安?细细想来,此人白衣白马,身后只带了一位随从,这和江湖所传的祝子安不正是一模一样吗? 丁咏山越想越是惊讶,“可他今日在槿娘家为何不说明身份呢?” “堂主,顾不了这么多了。少主在牢中病倒,想必是毒性发作了。这些话,救了少主回来再问不迟。”舒槿娘急促说道,自一旁取过黑袍,径直出了门。 丁咏山放心不下,虽然总觉不妥,却只能跟上她。 二人乘着马车,匆匆赶到监牢。刚一进来便听到祝小五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二爷,你醒醒啊!” 舒槿娘立刻警觉,回头对丁咏山激动道:“他喊他二爷,错不了了。” 舒槿娘越开牢卒小跑过去,丁咏山则跟在后面,伸手给了牢卒一些报酬,打发他先走。 祝小五一见有人朝自己跑来,和上官文若所猜分毫不差,便哭得更厉害了。眯起双眼,伏在地上,一手按在上官文若身上,另一手悲痛扒着牢栏,情状之惨,让人不得不为之动容。 在清音观跟上官文若待了一年,祝小五别的没学会,装哭装病却是在行。每次长老要罚人的时候,这两招总是很管用的。 第四十九章 故弄玄虚 舒槿娘行至近处,认清了上官文若的脸,立刻命人将牢门打开,不管不顾扑了进去。 “少主!”舒槿娘用纤弱手臂撑起她的头,又用手试探了一下呼吸,的确虚弱,果断回头对丁咏山道:“堂主,解药呢?” “解药不在我这里,等回去再说吧。”丁咏山低声道。目前尚不能确定此人是不是少主,若贸然将解药带出,恐有危险。 舒槿娘怨怼般看看丁咏山,无奈之下,只好先同他一起将上官文若扶了起来。丁咏山化掌击于上官文若背部,注了些真气给她。 推掌那一下,可真把她生生疼醒了。上官文若眯着双眼,佯装了几声干咳,这才让丁咏山收了手。丁咏山又不知上官文若这身子刚刚被朝字诀真气救回了半条命,一输异门真气,又要害病。可上官文若很清楚,他们不救还好,再救下去恐怕小命不保。再不能装下去了!于是虚弱直起身,故意离面前二人远了些。 “少主,槿娘来迟了。”舒槿娘试图过去,又被上官文若躲开。 “你们怎么知道我是谁?”上官文若佯装震惊,自袖中翻找一番,自言自语道:“竹笛呢?小五,是不是你把笛子送出去的?” 装的可真像,祝小五不禁叹道,只好顺着她的话接到:“您病的那么重,都昏过去了,沁城又不认得别人,我除了请丁堂主和槿姑娘来,还能有什么办法?” “少主,不要怪他!”舒槿娘劝她,恭敬将竹笛递出。 “你们来做什么?带我走吗?”上官文若接过笛子反问道,语气倒显得十分不情愿。 祝小五一惊。辛辛苦苦找来的救兵,你不会还不要吧! 祝小五不明白,上官文若却明白。此时绝不能一口答应留下。这个舒槿娘好对付,可丁咏山作为堂主,想必行事谨慎。乖乖答应做盟主,可不像是祝子安的性子,到时万一被他们怀疑,情况便危险了。 “请少主跟我们回去!”丁咏山抱拳说道。 “是啊,少主,你身中剧毒,此地不宜久留。”舒槿娘说罢拉过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一把挣开舒槿娘,坚决道:“我不走!” “二爷,为何不走啊?”祝小五不解问她。 “我此番来,本想盗走紫香丸全身而退。现在既受你二人逼迫,那此毒不解也罢!反正左右就是一死。”上官文若说完,还真的径直坐在地上,不愿走了。 “少主!”丁咏山见他任性,跪下劝道:“盟中之事,大可回去从长计议。眼下还是这毒最要紧啊!” 上官文若哪里是几句话能劝动的人。丁咏山见苦劝不起作用,自己受了伤又不一定打得过少主,急忙让牢卒请命县令,让他带人过来。 不一会,沁城县令带着黑压压一众随从匆忙赶来。见到丁咏山,县令先行了礼。而后凑到丁咏山耳边问:“不知丁公子今日要保的这个人是谁?您是要大保还是要小保?”县令边说边自暗处袖中朝丁咏山摊了摊手。丁咏山明白,这“大保”和“小保”无非是指钱财多少的差别。给的钱多,自然放得快,钱少的话,今晚便不一定能出得去了。 丁咏山却没有半点要给他加钱的意思,只凑到县令耳边说道:“此人是陛下义子,你说该怎么保?” 县令缩着脖子,惶恐之至,连续“哦”了几声,转身朝向牢房便是一大跪,“咣咣”磕了几下头,直呼“公子饶命”。 “你谁啊?”上官文若一见有副新面孔,顿时有些好奇。 “在下沁城县令吴大成。” “是沁城县令啊,”上官文若一仰头,若有所思,转而阴狠又问:“你来干什么?” “在下应丁公子之意,特来迎您出去。”县令说完,朝后一个眼神,几名随从立刻上前,分别牵拽住上官文若的四肢,要将她拖出去。 “你们轻点,轻点!”县令又嘱咐道。 县令这一说,谁还敢用力气。上官文若稍一使劲便将几人挣开了,站稳后又道:“我看谁敢动我?” 刚一说完,上官文若忽觉背后一痛,头也晕沉起来。回头一看,才发现是舒槿娘用淬骨钉轻敲了自己的穴道。 “少主,对不住了。”舒槿娘撑过将要倒下的上官文若,和祝小五一起将她扶出了门。 眼见上官文若要被放出去了,王公子可急了,晃动着牢门大喊:“喂,凭什么放他出去?我也要出去!” 上官文若路过王公子的牢房,借着最后一点力气,偏头看了他一眼,虚弱说道:“想出去?好啊,来叫我一声爷爷,跪地磕三个响头我就让他们放了你,怎么样?”说完便走,头也不回。 “你……”王公子委屈之至,气愤指向他却无可奈何。 待出了监牢,将上马车时,上官文若忽然回头对县令又道:“对了,沁城县尉,你该好好查查了。” 县令听到此话,顿时吓得不轻。县尉徇私舞弊,私下收受钱财,他是知道的。可毕竟自己从中也捞了不少好处,所以才一直未管。今日公子既然提出来了,想必是发现了县尉行不法之事,不一定哪一天就会查到自己头上。这话旁敲侧击,实在是在县令头上狠狠敲了一棒子。县令只好俯首答是,待马车行远后许久才起身。 马车内,上官文若因淬骨钉上的迷药入体,渐渐有些不清醒。先前本还能撑坐着,现在却只能靠在祝小五身上。 舒槿娘自怀中掏出锦绣巾帕帮上官文若拭着汗,不住后悔。刚才若不是情急,她是绝不会使出淬骨钉的。少主本就中了毒,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淬骨钉迷药。这迷药虽不致命,世间却无药可解,只能靠身体强撑过去。 上官文若大病初愈,元气还未恢复,身体本来就虚弱些。淬骨钉药性本不强,可在她身上却有些危险了。 上官文若迷迷糊糊抬起手,仔细摩挲着那根淬骨钉,朝舒槿娘勉强笑了笑,说道:“这淬骨钉是暗器高手舒罗所创,你既然能熟练掌握,想必与他关系不浅吧!” 舒槿娘按在上官文若脸上的手倏地停住了,低下头,神色有些黯淡。 上官文若见她不答,继续说道:“听闻舒大侠生前有一女,才貌双绝。只是舒大侠过世后,江湖上再无此女下落。姑娘既然也是‘舒’姓,莫非……” 舒槿娘放下巾帕,微微点了点头,又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少主。当年父亲潜入海宫夺取暮字诀,惨遭杀害,手段之残忍,槿娘至今难忘。” “说来盗取之事,并非正义之举,为何让槿姑娘生恨至此呢?” 舒槿娘忽然沉默了。十几年来江湖上无数人因盗取暮字诀一事对父亲心存误解,可她一个柔弱女子,如何抵挡整个江湖的流言蜚语。唯有以亡海盟之名义落入风尘,隐藏身世,苦等时机替父报仇。 “世人皆以为父亲夺暮字诀是不义之举。但我明白,他不过是为了我母亲。母亲是简家人,简家血脉不同寻常,极易生病,病发之时,唯有暮字诀能够救命。那时母亲病重,父亲四处寻找暮字诀,终于得到消息,说暮字诀在海宫皇城。我与父亲连夜赶往奉阳,试图求取暮字诀。可我们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便被官兵围杀。父亲冒死将我送出皇城,可他自己却……” “槿姑娘节哀。”上官文若打断了她,于一旁闭目养神,不再多问一句。丧亲之痛,锥心刻骨,她听至此处已能明白。 第五十章 将计就计 也不知在车上行了多久,上官文若昏昏沉沉,始终想睡又不敢睡。 槿娘家前,车行缓了。踉踉跄跄又走了几步,总算是停了下来。 舒槿娘柔声道:“少主,到了。” 上官文若扶着祝小五的胳膊,掀开车帘,车外的风猛地钻进她衣领里,霎时间,分外清醒。 “少主,请!”丁咏山恭敬说道,朝她伸出手,意在接她下来。 上官文若对这番好意视而不见,硬要逞能自车上跳下,歪歪扭扭朝旁走了几步,兀自坐下。学着祝子安的样子将竹笛横在面前,又道:“放了我!” “少主,我和墨玉堂主接您回来是想帮您解毒,至于盟主所说继任一事,等您身子养好了再想不迟。”舒槿娘到底是在男人堆里混久了,早已学到了这般哄人功夫。 “是吗?”上官文若的目光自丁咏山的犹豫中扫过,又落回舒槿娘身上,友好道:“那你们不妨现在就将解药给我。” “这……”丁咏山立刻犯了难。 “堂主,将解药拿来吧!”舒槿娘急迫道。 丁咏山无奈,只好将舒槿娘拉到一旁,小声道:“不可。此人身份不明。若解药落入贼手,少主怎么办?” 舒槿娘微微皱眉,自黑袍中朝上官文若幽幽一望。此人身上的每样线索都与少主符合,怎么可能不是少主?再说,他自己不是也承认了吗? “你们不是在怀疑我的身份吧?”上官文若自二人背后喝到。 丁咏山瞬间冒出一身冷汗。自己所思所想,竟然丝毫瞒不过他。 无奈之下,丁咏山只好上前老实交代,“少主,恕我冒犯。并非我不相信您,只是紫香丸世上只有一份,实在不能出差错。不如这样,我现在差人送信给简空,向他确认一下您出发时的衣着和时间,若一切吻合,我自然会将解药拿出。” 上官文若听罢苍冷一笑,“看来丁堂主是铁了心想叫我死了。” “属下并非此意。” “堂主,若是飞鸽传书,待鸽子回来怎么都要明日,少主已经这么虚弱了,万一撑不到明日……”舒槿娘不得已将心中顾虑吐出。 “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丁咏山也意识到飞鸽传书的不妥,顿觉焦头烂额。 “哼,”上官文若不屑道:“丁堂主不就是想验一验,我是不是真是祝子安吗?我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不如你带着解药和我一同回客栈找简空,他见过我,自然认得我。只要他证实我就是祝子安,你可以立刻将解药给我。要是他说不是,你也可以以欺骗的罪名将我就地处决。从这里单程赶回去,今夜就能到了。” 丁咏山仔细一想,这方法倒是可行。于是立刻命人备了马,带了几名墨玉堂弟子,由祝小五在马车中陪同上官文若,一行人连夜自隐秘处赶路,朝先前客栈而去。舒槿娘则暂且被丁咏山留在槿娘家等候接应,以备不测。 赶到客栈时已是后半夜了。空气中寒气更重,上官文若本能将衣服拉紧了些。 “二爷冷吗?”祝小五问她。 “不。”上官文若简单答道,并非是冷漠,实则是疲惫不堪早已没了力气。 马车停下,听到丁咏山催促,上官文若才扶上他的手,缓缓下了车。 客栈门前,丁咏山已在敲门了,声音不敢太大,怕将官兵招来再添麻烦。 此时客栈内,大部分人都睡了。祝子安却醒着,运功驱毒,尽力克制体内五行散。这几日多亏了上官文若留下的药,再加上他内力深厚,身上即便有些不适,却还没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简叔叔,有人敲门。”祝子安自屋内唤道。 守在门口的简空立刻从梦中惊醒,凝神一听,果真有敲门声,急忙跑下楼。这几日简空一直守在祝子安屋外,极少睡过安稳觉了,对祝子安的声音也极为敏感。 “谁?”行至门边,简空问。 “我!” 这声音颇为熟悉。简空心里已有了答案,只是不太确信。 一开门,还真是那答案来了。简空不觉一惊。 “快进来!”简空朝街上望了望,夜色下空无一人,实在瘆得慌。连忙招手,将众人迎了进去。 简空将背后之门合上,困熏熏嘟囔道:“大半夜的,你不在沁城守着,来这儿干什么?” 问了许多句,皆不见回答,简空疑惑转身,打了个哈欠,一怔,正瞧见上官文若的脸。 “文公子?”简空皱着眉问,“你不是回清音观了吗?” 再看看这一身装束,丝毫不像是刚从清音观回来的样子。 简空刚想再问,只见丁咏山已拔剑架在上官文若脖子上,说道:“你骗我?你根本不是少主。” 简空被丁咏山整糊涂了,又解释道:“他怎么会是少主呢?他是少主在清音观收的徒弟,叫文若。” 文若?丁咏山听得此名,有些恍惚,执剑的手也不自觉松了些。可转念又想,天下以文若为名的人还有许多吧,只是巧合,巧合而已。 定了定神,丁咏山又将剑执好,毫不留情扼住上官文若咽喉,另一只手自她身后掐住她的脖子,如此两面夹击,已使上官文若动弹不得。 “我说兄弟,你这是要干嘛?”简空受到惊吓,上前劝道。他武功不如丁咏山,也不敢与他动手,便只伸手抻了抻丁咏山的衣服。 “他假冒少主,试图盗取紫香丸,不知道是何居心?此人不除,后患无穷。”丁咏山没有丝毫要饶过上官文若的意思,说出的话反倒愈发阴狠了。 “啊?这人杀不得啊!”简空更是急了,直接喊了出来,“他和少主同中鸳鸯蛊毒,你要是杀了他,少主可就没命了。” 鸳鸯蛊毒?若是剖腹取虫,倒是可解此蛊,但这解蛊之法据丁咏山所知只有顾潇一人会。此时顾潇不在此处,杀了眼前这人,少主定会没命。丁咏山的手微微抖了抖,不得不将剑收了回去。 “多谢简空前辈。”上官文若丝毫没有受眼下形势所迫,像是提前料到会有此景一般,沉稳朝简空道了谢,独自一人朝楼上走去,步履从容,神色如常。 她身后二人倒是慌作一团。 “那少主现在何处?”丁咏山忙问。 “这不还在楼上关着呢吗?”简空叹了口气,指了指楼上。 “统领,不好了,少主不见了!”忽又有人喊。 那人喊时,上官文若才行至楼梯一半,便也随着那人惊慌声音停下了脚步。 第五十一章 万不得已 “怎会不见?”简空随那手下跑上了楼,推门一看,的确空无一人。自陛下走后,简空亲自率人守在祝子安屋外,每个时辰都要进屋查看。可怎么自己下楼接个人的时间,祝子安就不见了?再说他身中巨毒,就是跑也跑不远呐! 简空来不及多想,立刻吩咐全楼彻查,务必找到祝子安。 “不必了。”上官文若缓缓走到简空身边提醒到,“他已经走远了。你们再怎么搜也没用。” “又是你从中捣鬼?”丁咏山说着便要拔剑。 简随忙按住他,“有话好好说。文公子绝不会害少主。” “此人诡计多端,你不要受他蒙骗!”丁咏山目中露出狠意,朝简随叮嘱道,想必还对之前的戏弄怀恨在心。 上官文若懒得与他答,独自走进祝子安屋中,安然坐到桌旁,为自己倒了杯茶,缓缓喝尽。这几日自己不在,茶都是凉的。不过此时没得挑,不喝白不喝。 随后闯进的丁咏山一剑打翻了上官文若的茶杯,抬剑指向他,问道:“你潜入亡海盟,冒充少主,到底有何目的?” “丁堂主真是好定力。你们少主毒还未解,你居然有闲心来质问我?”上官文若偏头答道。 是啊,毒! 丁咏山立刻反应过来,自怀中拿出木盒,似乎并未觉得异样。可再一打开,盒中的紫香丸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摊红白粉末。丁咏山凑近一闻,这不就是槿娘家的胭脂香粉吗?难怪这一路香气仍在,才让没有察觉出丝毫异常。 “这……这解药呢?”简空也傻眼了。 “解药已经给祝子安服下了。”上官文若淡定道,似乎胸有成竹。 “你叫我如何相信你?”丁咏山满目狐疑。 “鸳鸯蛊毒只能同死,你见我活着,你们少主就是没事。况且,我也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可是……这不可能!”丁咏山将这几日经历仔细回想,面前这人和他那随从几乎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绝不可能有机会将解药掉包。 “丁堂主是好奇我如何能取到解药的吧!”上官文若浅笑着为面前二人倒了茶,“实话实说,对紫香丸动手脚之人不是我。难道丁堂主当真以为与我同去槿娘家的只有祝小五一人吗?” 什么?丁咏山不敢相信。要是这样说,在他和舒槿娘同去牢中救人时,槿娘家内部空虚,那时再有一人将解药盗走,不是没有可能。 可那人又是谁呢? 上官文若自他眼中看到迟钝之意,却也不想多做解释,只道:“关于紫香丸,丁堂主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眼下有一事更为要紧,就是你们二人的性命。” 简空和丁咏山互相看了看,心中已有了答案,不觉低下头。 陛下叫他二人留下确保祝子安继任盟主,如今解药丢了,祝子安也跑了,实在没办法交差。 二人想了许久,丁咏山握拳狠狠捶在桌上,又道:“卑鄙小人,竟然暗算我们!” “我可没有暗算!”上官文若自如笑道,“我既已将计策告诉二位,要算也只能是明算。” “你……”丁咏山紧握剑柄的手又不安分起来。 “我知道丁堂主恨我。无论你日后是想将我关押起来严刑拷打,再交由陛下,还是别的什么折磨人的手段,我都无所谓。文若不会武功,丁堂主要想抓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在此之前,我想和二位谈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简空此时已有些被他说怕了,急忙问道。 “祝子安跑了,以他的武功才智,若不想被人找到,几乎没人能找到他。到时也就无人在盟内大会上继任盟主之位了。陛下杀伐果断,一旦知道此事,你们便性命不保。”上官文若从容起身,负手道:“所以,若二位信得过,我愿意冒险假扮祝子安,一来可以救二位性命,二来,也能替我自己报了家仇。” 上官文若说罢,自怀中掏出一块绢纱,那绢虽旧,却保存完好,绢布一角绣了深谷兰花,幽丽清雅。兰花旁,竖体绣了“阿音”二字。 “听说丁堂主曾参与过十八年前北疆一战,想必认得这绢纱吧!这绢纱的绣工和这上面的字,世间很难有一模一样的第二块。况且这么多年来,也很少有人会惦记它,除了我们,对吗?” 简空疑惑望着丁咏山,堂堂七尺男儿,手捧着绢纱,霎时竟有些哽咽了。 只听他道:“这是清音观丁音掌门为北疆将士包扎伤口时所用的。那时战况惨烈,军中一时没有干净的裹伤布。丁掌门便解下自己随身的衣物绢纱。你既然有此绢纱,难道……” “没错,十八年前,父亲在北疆战死。我是北疆遗孤,和海宫上下有不共戴天之仇。” 丁咏山望着上官文若的脸,昏暗烛光下,那副坚毅,就是与置于战场险境的热血男儿相比也毫不逊色。 “我自小体弱,无法习武,为了疗伤不得已留在清音观。可这么多年来,北疆之仇,文若从不敢忘。要说攻城略地,文若的确帮不上什么,可论兵家计谋,文若不才,兴许能尽绵薄之力。待北疆之仇得报,文若任凭丁堂主处置,绝无二话。”上官文若诚恳跪地,执礼说道。 “文公子快起来。”简空急忙将上官文若拉起,待她坐回桌旁,又道:“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说的这事,也并非不能答应。只是公子不会武功,假扮少主一日两日还好,时间一长,亡海盟内众人必定疑心,到时候又该怎么收场呢?” “这个请前辈放心,我既提出此计,自然有万全准备。”上官文若自信道。 丁咏山对此倒是深信不疑。亡海盟内的高手,不过赤墨二堂堂主和盟主的四位亲随统领,如今赤玉堂主镇修童子已经对此人心生敬畏,若他再收买了墨玉堂主和简空,盟内几乎不敢再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每一步棋都不是虚子,果然是高手。丁咏山不禁叹道。此人聪明绝顶,若真能为亡海盟所用,绝对不是坏事。 只要能灭海宫一雪国耻,何事不能为呢? 丁咏山想到此,郑重执礼,朝上官文若跪下,拜道:“墨玉堂主丁咏山参见少主。” 简空见状,也不再犹豫,跪下行礼。 “多谢二位信任。”上官文若还礼,让他二人起来,又道:“今夜赶路,丁堂主也累了,不如先在客栈歇息。明日回沁城,再商议盟内大会一事。” “还有,”上官文若又道:“从明日起我会佩戴面具,烦请二位告知先前留守客栈的弟子,少主回来了。” 丁咏山答是,与简空一起从屋内退了出去。 待那二人脚步声消失干净,上官文若才于床边轻唤道:“蓝姑娘,出来吧。” 第五十二章 此生长诀 床下传来木头间的蹭磨声,不一会,蓝儿自床下爬出,还将一扁平箱子自下方横推了出来。 “这一路,辛苦你了。你的伤不算轻,此行本不该麻烦你。只是我初出清音观,身边可信之人实在不多。还有……多亏了你的桃木符。”上官文若先自怀中掏出桃木符,递给蓝儿,又请她坐下,伸手为她把了脉。好在这一路奔波,对她的伤势并无大碍。 “文公子……”蓝儿接过桃木符,又唤道。 上官文若提醒似的朝她望了一眼,蓝儿立刻改了口。 “少主……言重了。”蓝儿的话虽客气,话里却还是冷冷的。毕竟心存怨念、压抑了这么多年,人心冰冷,很难再暖了。“有件事,我始终不明白。” “何事?”上官文若尽力温和地对她笑了笑。 “那日在断崖峰,我和爷爷执意要杀祝子安,你是知道的。既然知道,为何还将夺取紫香丸之事拜托给我?” “蓝姑娘忘了你我在船上所说的话吧。你我不是敌人,是朋友。”上官文若朝她靠近了些,缓缓说道。 “可亡海盟素有规矩,叛乱者死。” “放心,”上官文若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当即保证道:“我不杀你。” “为何?” “道理很简单,”上官文若笑道,“因为祝子安已经不是亡海盟少主了。当初你要杀他无非是怕他无法带领亡海盟完成大业。这个担心,现在不必了吧。” 蓝儿听罢,立刻反应过来,跪地执礼道:“只要少主能帮我报仇,蓝儿愿誓死追随少主。” 上官文若微叹了口气,将她拉起来,又道:“你是亡海盟里除了丁堂主与简统领外唯一知道我身份的人,你帮我隐瞒,我助你报仇,这是合作,也是朋友之谊。所以,你不必这么早对我立誓。这几日不妨先好好养伤,再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继续留在亡海盟。当然,无论你日后做出什么决定,我绝不干涉。只是,别忘了我这个朋友就是了。” “蓝儿明白。” 上官文若点点头,微笑问她:“祝子安可藏好了?” 蓝儿答是,与上官文若一起俯身查看木箱。这箱子表面被人捅了孔,四角嵌入了铁挂钩,略微有些奇怪。 “紫香丸服了吗?”上官文若一边开箱一边问。 “服了。按你所说,趁他服药时封了他的穴道。”蓝儿说着帮上官文若将木盒上的铜锁打开。 祝子安躺在盒内,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似怒非怒瞪向上官文若。他应该没生气,那双眼睛除了较平时更加空洞了些,也没让上官文若觉得有何区别。只是她对上便会怕,由心而生的怕,怕到不敢再看。 “少主,要不要把穴道解开?”蓝儿朝上官文若问道。 “不必,他内力深厚,几个时辰后穴道会自行解开。”上官文若仔细一想,又问:“鸽子送了吗?” “嗯,已经送去康王府了。等我们走后,应该会有人来接他。还有祝小五,我也点了他的穴道,将他送回屋里了。” “知命剑呢?”上官文若一双手在盒内仔细摸索,却毫无收获。 “在我这里。” “好。蓝姑娘先回去歇着吧,这里交给我。切记此事不要外传。”上官文若说罢,思考片刻又嘱咐道:“还有,你的伤还需调养,记得按时服药。有任何问题随时找我。” “多谢少主,我记住了。”蓝儿说完,四处巡视一番,跳窗而出。 窗子关了,四周喧杂蓦地戛然而止。屋内屋外,仿若隔世之别。 上官文若本是最喜欢静的,此时却被这份宁静扰乱了心神。她站起身,将屋内的灯灭了,只留了一盏昏黄烛台放在祝子安身边,烛光明灭不定,从屋外看并不明显。这样便让人以为她睡下了,不会让丁咏山和简空再起疑。 借着烛光,上官文若走到祝子安身旁,席地而坐,目光停留在地上。 良久,才道:“我与他们说的,师父都听清楚了?” 没有回答。 “听见了便眨一下眼,没听见便眨两下。” 偏头一望,也没有眨眼。那双眼睛瞪得老大,迟迟都不动,显然是故意的。 上官文若知道,他这是听见了。只是他不想自己听见,又不想对她说没听见,那样便要再听她说上一遍,何必呢? “师父听见就好。”上官文若兀自答道,稍适润了润喉咙,又道:“我是来告别的。今晚之后,师父便自由了。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往后你再也不用去断崖峰,不用受陛下控制,也不用再为我疗伤。人生在世,白驹过隙,不如留下时间做些自己真正喜欢的。师父不是一直想要这样的生活吗?” 想,的确是想。断崖峰的山间野趣,寒山涧的临溪嬉闹,手可摘星,临渊可得鱼,吟诗作赋,长醉不醒,此生所求皆至,生亦知足,死亦无憾……可他所料想的种种,哪一样没有阿若呢?十八年,已经足够让人养成习惯,习惯想她、伴她、呵护她。 现在她要走了,义正言辞、光明正大地告诉他,她要走了。与往常无异。阿若,莫非这就是你说得一刀毙命的道理吗?师父现在明白了。 上官文若苦笑了一声,转而又道:“师父救了我的命,却从没要过报酬。不如这次就算作报酬吧。我还了你的自由,从今以后,你我就两不相欠了。” 还是没有回答。上官文若觉得很不适应。平日他们二人相处时,总是祝子安主动挑起话头,无论是逗她的玩笑还是一本正经地分析事情。他们也总能想得差不离。每到那时,上官文若只管嗯嗯啊啊一通答应,也不必费口舌多做解释。她不喜欢解释,对谁都是如此。 “师父不会说话,真好。”上官文若自欺欺人地道,“这样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骂我了。” 祝子安在心里苦笑,说到底,他何时骂过她呢? 彼时寒冬,他初回清音观。少年顽劣,和一众小徒弟们鬼混在一起。大家追在上官文若身后,大张旗鼓摆出阵势乱吼一气—— 臭阿毛,死阿毛, 死了阿爹死了娘。 阿毛跑到高山里, 狼吃狗咬没人理。 阿若跌在地上,哭。 他们还在喊。 “别喊了!”祝子安拦下,过去抱她,哄了哄。 三岁的小人从祝子安怀里挣脱,滚了下去,嘤嘤着跑远了。 是不是自那时,她便记下恨了? 祝子安望着她,片刻也不愿移开视线。光下凄凄冷冷的面容,神秘莫测。没有人能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是真情还是用计,那些计策从何时实施,又到何处为止,目的又是什么。 先前祝子安以为他可以。但此时他才明白,到底是自己太自负了。在她眼里,自己和那些普通人一样,并无特别。她可以算计别人,一样能算计自己。 可他还是中计了,也只有中计了才能清楚,自己有多在乎她。在乎到在外聪明一世,可在她面前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其实师父不知道吧,”上官文若又道:“那位高人赐我的保命之法还有第四条。”说罢,她顿了顿,终于将清冷目光投向祝子安。 “今生今世,我都要远离你。如果过去的十八年是破例,从今日起,你我不必再见。师父应该不想让阿若死,对吗?”上官文若坚决说道。 “至于鸳鸯蛊毒,我会尽快想到解蛊之法,师父不用担心。”上官文若向他保证道,仰头望了望,又道:“不过在此之前,师父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上官文若长舒了一口气,像是下了重大决心一般,一字一顿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可都要好好活着。” “答应就眨一下眼。” 没有反应。 上官文若俯下身,贴在木盒旁,伸手进去,亲自将祝子安的眼睛合上,又帮他抬起来。笑了笑,满意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已答应,不得反悔。” 上官文若说罢,将木盒合上,锁好,重新推到床下,固定好四角,又道:“我已安排好,之后康王府会有人来接师父。在此之前,师父先在悬盒中委屈一下吧。天快亮了,我也该走了。” “师父保重。” 说罢,上官文若自袖中取出一张乳白若皎月的面具,毫不犹豫将它戴上。 第五十三章 顺水推舟 上官文若走到院里,被风吹得有些头疼,半点困意也没有。 向四周环顾一番,这客栈的楼看着也有年头了。看来上官近台把这里选作亡海盟的据点,还真是一早就做了打算。 一抬头,简空的屋内还是亮的,丁咏山的屋却黑着。丁咏山……上官文若不知道,可她知道简空平时没有熬夜的习惯。估计是丁咏山到简空屋里找他,让他没办法睡吧。 也不知道这二人在商量些什么。上官文若好奇,悄悄上了楼,将耳朵贴近窗户。 只听丁咏山懊恼道:“这件事我怎么想怎么不对,还是得告诉陛下。不然心里总是不安生。” “你要怎么告诉?”简空问道,“告诉陛下你我失职将少主弄丢了?那不找死吗?” “你我都是北疆之役的功臣,我不信陛下会下死手。” “唉,你奉命看管墨玉堂,许多年没在陛下身边待过了。陛下的心性不同年轻时,近几年盟内死的兄弟还少吗?你以为暮烟老儿和柳蛇腰是怎么死的?” “什么?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屋内突然沉默了。 “可是你我现在认了个假少主回去,这是欺君之罪,若是被发现,不还是死罪?”丁咏山突然又道。 “这话你刚才怎么不说呢?”简空埋怨起来,“现在你答应了文公子,又想出尔反尔?” “唉,刚才他拿北疆之事动之以情,我一激动便没想那么多。谁知道当时中了什么邪?简空,你觉不觉得,听那人说话,怎么什么都像是有理?” “文公子心思缜密,无论是用计还是待人,都颇有大将之风啊。”简空说罢,心中不觉一惊,偏头对上丁咏山的神情,迟疑了一下,缓缓道出一人的名字来。 此名一出,可把丁咏山吓得不轻。 “你是说,文公子像襄王殿下?”丁咏山反问道,摆摆手,忽然大笑起来。 “怎么?你不觉得?” 丁咏山细想,当年襄王在军中,威望甚高,除了一身过人武功,和他的谋略胆识也不无关系。只是再怎么想,文若这般瘦弱身躯和战场上英勇杀敌的襄王都联系不到一起。 丁咏山摇摇头,直笑简空眼力太差。 “好,就算你现在要告诉陛下,你打算如何告诉?我们可是和文公子说好了,等天一亮就一同动身。你我二人如何走得开?” “要一起你一起。明早你带着他们走水路,我骑马回宫报信。” “走水路?”简空不明白,“从这里到沁城,骑马最快,坐船不是绕远吗?” “只有坐船,才能将我和你们分开。从这里回皇宫必过沁城,要给他撞见怎么办?” “可是你要以什么理由走呢?我们身边的亡海盟弟子可都以为他就是少主。你若是现在违背他,大家会怀疑的。” 是啊,这倒难了。丁咏山在屋内皱眉踱步许久,忽然惊喜道:“有了。说我家里有事怎么样?我祖母抱病,这件事在沁城人尽皆知。我以探病为由回家,他总不能拦着我吧!” 上官文若听到此处,不屑地朝屋内一瞥,转身下了楼。没想到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这事若是现在让陛下知道,自己便是凶多吉少。总得想点办法才行。 灵机一动,办法便有了。 丁咏山,既然你想回家,不如我就顺水推舟,送你个人情吧。上官文若暗想。 待到天蒙蒙亮时,简空伸着懒腰从屋内走出,朝随从问道:“少主醒了吗?” “啊,少主?”小随从一脸懵,道了几句疏忽忙走到少主屋外,推门一看,又是空无一人,急忙大喊:“不好了,统领,少……少主又跑了。” 什么?简空过去一瞧,还真是没人了。这真的跑了,假的不会也跑了吧? 简空进屋,只见桌上留了张字条: 屋内太闷,出去走走。 这可如何是好?简空挠挠头,这假少主的任性劲比起真少主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快,出去找人。”简空立刻朝随从吩咐道。 丁咏山进屋,见简空双眉紧蹙,不急反乐,拍拍简空,安慰道:“他不在不是正好,我现在就走,也不用跟他打招呼了,待他回来你替我解释解释。” 什么?怎么这种苦差事总能轮到我?简空正郁闷,再想说话,却见丁咏山已经走远了。 “丁堂主这是要去哪儿啊?”丁咏山刚到门口,便被一声音拦住了。 这声音……不用猜便知是那冤家回来了。 无奈之下,丁咏山只好执礼道了声:“少主。” 上官文若带着面具,更显威严。她这般步步紧逼,丁咏山只好一退再退,扯谎道:“啊,我是去水边找船家。” “我们坐船?”上官文若问。 “是。” “行,去吧!” 答应的这般干脆,反倒让丁咏山觉得有些发毛。从这里到沁城无需坐船,他是知道的,可为何不阻止呢?真是奇怪。 丁咏山无暇顾及那么多,照旧朝门外走。 刚到门外,便见一马车辘辘而来,车旁跟了几位婢女,一路小跑着停在了客栈门口。婢女自车内接下二人,皆是官府夫人打扮,摘金饰玉,仪态大方。 官家夫人便是住店也看不上这小客栈吧。丁咏山正觉奇怪,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母亲与祖母,惊讶之余连忙上前来迎。 “小山呐,祖母好想你!”丁老夫人被儿媳搀扶着奔上来,一把攥过丁咏山的手,抚了又抚,一双已显灰木的迷离眼眸对着丁咏山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又心疼道:“瘦了!” 丁咏山自觉难为情,匆匆将手收下去,扶着丁老夫人又道:“祖母,母亲,你们怎么来了?” “多亏了恩人报信,说你在此,将我们接来。你爹一早上朝去了,若非如此,今日我无论如何都要将他拽来。”丁老夫人神气说道,好像自己真能做得了儿子的主一般。 “恩人?”丁咏山糊涂起来。 “是啊,就是这位,祝公子。”丁夫人接到,斜过身来朝丁咏山身后的上官文若恭敬行了一礼。 “丁夫人不必客气。”上官文若礼貌回道。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丁咏山终于听懂了。原来这位假少主早就通过为祖母诊病和丁家扯上关系了。 又听丁老夫人说:“小山啊,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听这位祝公子说,你是他手下做事,是吗?” 这招先发制人可用得太妙了。丁咏山向四周望了望,闻信赶来的亡海盟弟子就在身边,此时也不是埋怨的时候。只好答是。 上官文若见这三人团圆,正要叙旧,便上前温和制止道:“三位有话,上船说吧。船我已命人备好了,这就送你们回沁城。” 什么?难道他一早也打算坐船吗?丁咏山狐疑看向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一脸淡定,自丁咏山身旁掠过,只道:“丁堂主不是想坐船吗?正好,水路耗时颇久,丁堂主也该和家人好好聚聚了。” 这话听着可太噎人了。好在丁咏山见识过上官文若出口伤人的本事,倒也没觉得多惊讶。现在看来,这人八成是听到了自己和简空的谈话。这下彻底没办法告诉陛下了。丁咏山不禁空叹了口气。 “怎么?难道丁堂主想独自骑马走旱路吗?”上官文若站在船头,回头又道。 “不,不是。”丁咏山无奈,憋着气上了船。 简空看着丁咏山憋屈的样子既心疼又无奈,摇着头叹了口气,也没有要管他的意思。清点人数后自船舱中探出头来,朝上官文若道:“少主,人齐了。” “出发吧!”上官文若淡淡命道。 第五十四章 寒江初晨 时候尚早,江岸人家还未活跃起来,沿岸望去,四周一片安宁之景。 可上官文若的耳中不免还是灌入了喧嚣。这喧嚣就在船上。 船舱里,丁老夫人紧紧将丁咏山搂在怀里,像抱了一团扎手的刺猬。丁咏山实在不愿祖母这般,劝又劝不住,在她怀里换了好几个姿势,始终觉得不舒服。 船上其他亡海盟弟子皆像看笑话一般,时不时向船舱内瞟一眼。谁也没见过平日威严刚正的丁堂主在自家人面前也能呈现如此温顺景象。 那哪里是温顺,无可奈何罢了。自从小姑家女儿夭折后,丁家下辈只剩了丁咏山一人,祖母自然将全部疼爱都给了他。 看不多时,上官文若兀自出了船舱,坐到船头,朝随从要了壶酒,徐徐喝下,一个人朝漫无边际的远方望去。外人看来,似乎在想心事 舒槿娘在船上见过了几位老朋友,掀帘出来,见上官文若顾身坐在船头,便与身后人道了别,也随着坐到一旁。 舒槿娘乌黑的斗篷下着了身娇艳红裙,妩媚挚烈,撩人心神。烟花女子到底是这点好,就算打扮得再花枝招展、魅惑人心,也算不得罪过。 “槿姑娘喜欢红色?”上官文若忽而问道。 舒槿娘瞬间有些拘谨,低声道:“少主恕罪,昨夜忙着来迎少主,走的着急,忘了亡海盟不着艳色的规矩。” 原来亡海盟还有这等奇怪规矩?上官文若不禁皱皱眉,又道:“无妨,以后在我面前,这些不近人情的规矩尽可以不作数。” 舒槿娘轻启朱唇,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些规矩都是陛下亲自定的,即便是少主也不能说废就废吧。 见舒槿娘吃惊,上官文若又补充道:“我说的是你,不包括别人。女儿家行走江湖本就辛苦,若是连这点乐趣都没了,不是太惨了些?” 原来,他是担心这个。 “多谢少主。”舒槿娘再无辩驳之语,连忙行礼谢恩,又被上官文若搀扶起来。 上官文若引她坐到自己身边,自袖中掏出一纸信笺,递与她。 “这是?” “药方,给你的。”上官文若微微叹了口气,又望向渺茫江面,说道:“那日在花鼓台,我牵过你的手时,自作主张为你号了脉,槿姑娘不会怪我吧?” “槿娘……不敢。”舒槿娘连药方内容都未来得及看,便慌张说道。 “这药可以缓解你的寒凉体质,不孕之症。今后你也不要再用麝香了。”上官文若平淡说道,话里带着几分命令,像是舒槿娘今日非答应不可一般。 舒槿娘还是第一次听到男人对自己这般说。那些来槿娘家游玩的贵公子,口中道着再多关心,也不比上面前这人,竟直接关心起她的身体来。 清清冷冷十八年,原来这世间终究还是有人惦念自己的。 舒槿娘眸中含泪,故作坚强道:“多谢少主体恤,只是槿娘服用麝香多年,毒性深入脏腑,怕是再好的药也救不了。与其如此,还不如不救。”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上官文若不知怎得忽然生气了,“身为女子,更该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若连你自己都不珍惜自己,还指望谁来珍惜你呢?你要这样想,看来是我的药给错了。”上官文若说罢,装作要去抢舒槿娘手里的药方。 “少主莫气,槿娘收下就是了。”舒槿娘怔怔将药方攥在手里,不敢再多言一句。 上官文若见状总算松了口气,天下尽是可怜人,能救一个算一个吧。 只是舒槿娘再怎么想也想不到,上官文若救她可不单单是施舍关心,更多的是出于感同身受后的同病相怜罢了。 上官文若心里正叹着气,身旁不知何时冒出一位小随从,生疏地朝她施礼后,有些为难地说:“少主,丁堂主他有事找您,可实在不便脱身,想让您过去商议。” 唉,原来这世上身在福中不知福之人也有难处啊!上官文若虽有些不情愿,可还是跟着小随从进了船舱。 “什么事?”上官文若朝舱内轻松问道。 还未听到答句,上官文若先看到丁咏山衣衫不整、鬓发蓬乱的狼狈样子。丁家主母一双厚实的肉手仍在丁咏山脸上摩挲着,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这也怪不得老太太,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谁知道手往什么地方摸去。丁夫人也不知道拦,还在一旁帮她那宝贝儿子揩着汗。 三十多的人了,家里还像孩子似的惯他。上官文若看着看着,已有些恶心了。 丁咏山见上官文若进来,急忙为祖母指了指。老夫人看清楚上官文若,这才松开丁咏山。 丁咏山也觉得难为情,整了整衣服,道了句“公子来了”,又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会在即,可堂内诸事还未安排妥当。我想先送公子回丁府休息一晚,等我将事情安排好,明日一早再来接公子参会。不知公子……” “是呀,恩人,那日你走得急,家里都没好好款待你。”丁夫人也在一旁帮腔。 “丁兄随意安排就好。”上官文若懒散打发道。不就是个住处吗?住哪里不是住? 丁咏山忽然笑得出奇开心,开心到让上官文若觉得不对劲。 他该不会是想把我留在丁府,自己回宫找陛下吧…… “等等!”上官文若立刻打住他。丁咏山脸上那抹笑也跟着瞬间凝滞了。“不如丁兄今晚与我一同住在丁府吧。这些年在外奔波,辛苦你了。也该回家看看了。”上官文若温和劝道。 此言一出,丁咏山立刻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可丁夫人和丁老夫人倒是开心了。 “可是,大会诸事……”丁咏山仍不死心。 “难道丁兄直到现在还需要事事亲力亲为吗?”上官文若嘲道,“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叫简空帮你打点。” “不……不必了。江岸一带还有不少简空布下的人手,今日他要将人点清带回,已经够忙了。这边的事,属下放心。” “那就这样吧。今晚住家里。”上官文若当即下了令,丝毫不容他反驳。 丁咏山叹了口气,再看看身边母亲、祖母这左右夹攻之势,只好点了点头。 上官文若自得一笑,也不管他,又回到舱外。 “是出事了吗?”舒槿娘关切道。 上官文若望了她一眼,轻松道:“什么事也没有,丁堂主好意,想留我在他家住一晚而已。” “啊?丁府?”舒槿娘面色煞白,很是紧张? “怎么了?”上官文若疑惑道。 “没……没事。”舒槿娘忐忑回避着。 “你与我实说就行,到底有何不妥?”上官文若偏要刨根问底。 “这……”舒槿娘压低了声音,凑到上官文若近旁又道:“少主非要去也不是不行。不过少主切记,丁府后院有一书房,千万不要进去。” 后院?上官文若仔细回想起来,那里应该是丁咏山和妾室所居。这书房想必也是给丁咏山用的了。可他又不常回家,能在书房里藏什么古怪呢? “为何不能进?”上官文若愈发好奇,眨着眼睛仔细问道。 舒槿娘闭目叹了口气,似乎很是为难。 上官文若与她安静对视了一会,也不想再勉强她,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只道:“也罢,我不问了。听你的便是。” 表面虽答应,心里却打起鬼主意来。 第五十五章 丁府疑云(上) 上官文若一行人坐着船,也不着急,连赏景带玩乐,又要照顾船上年迈的丁老夫人,晃晃悠悠赶到丁府,已是傍晚。 等在院中焦躁不安的丁沐见人回来,急忙来迎,一眼便看到搀扶着丁老夫人的丁咏山。 父子相对,场面有些尴尬。 丁沐显然生了气,可想怒又不能。在外教训儿子,难道要让人当众看笑话吗? 丁咏山向一旁微低了头,照旧一言不发。 上官文若见这二人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退步,便站出来说:“丁都督,老夫人大病初愈,不可劳累。不如……”说着指了指门内。 “是,是。祝公子说得对。”丁沐应道,这才反应过来,将众人迎进了门。 上次来丁府时,天色较暗,上官文若也没将府内好好看清楚。今日倒是看清了。 这府邸可真不怎么样。屋舍低矮朴素,院中一切从简,花草也极少植,除了一棵花开正盛的腊梅,再看不到别的。 再看丁府上上下下的人,皆是粗布麻衣,即便是身份尊贵的老夫人,衣裳也以清雅为主,纹饰极少。 可那夜从老夫人那儿拿钱,丝毫不觉得这家人检点啊。 上官文若再一想起那晚丁沐见老夫人给自己钱的样子,惊慌得像是被人用刀捅了脊梁骨。不过也说不准那些钱真是他的脊梁骨呢?老夫人不是说他要面子嘛,或许家中朴素至此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祝公子,”丁沐看上官文若出神,亲自请道,“这边。”说罢伸手指向正堂。 上官文若只好暂时收回心思,从那株腊梅下移步至屋中。 正堂生着火,火盆就放在为上官文若留下的位置旁。屋内只留了他们二人。只听丁沐关心道:“我看祝公子进屋都不曾脱下披风,想是怕冷,所以让人备了火盆来。” “丁都督还真是观察入微啊。”上官文若笑笑,还是接受了这份好意。 “哪里。祝公子帮了丁家两个大忙,丁某能回馈先生的甚少,实在是对不住。”丁沐说罢,命人给上官文若斟了茶。 只泯了半口,上官文若便嫌弃起来。茉莉花叶泡的水,在她眼里根本算不得茶。这味道也甚是奇怪。没想到丁沐连家中茶叶也要省。 喝不下去便不喝了。 上官文若强忍住不悦,将茶盏放在一旁。又听丁沐道:“母亲托公子之事,我已经知道了。不过丁某有些好奇,祝公子是从何处寻到咏山的?这些年我碍于身份,没办法直接去那种地方找他。可做父母的,怎会不担心自己的孩子。暗中也派了不少人,可就是找不到。” “这件事并不难,您家少爷如今跟着我做事,我想找到他只是一句话的事。”上官文若微微一笑,有些得意。 “跟着您做事?是……做什么?” “做些生意。” “生意?该不会是那种生意吧?”丁沐说着,还刻意强调了“那”字。 上官文若转了转眼珠,长舒了一口气。墨玉堂选什么地方用于联络不好,非要选槿娘家。现在可好! “不是。”上官文若只好无奈答道,“比这安全得多。” “那是什么生意?”丁沐见他迟迟不肯说,愈发担心了,“祝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江湖生意,收钱办事罢了。”上官文若敷衍回道。亡海盟毕竟不是什么正派组织,也不好让丁沐知道。 单是到“江湖”二字,丁沐胡须微颤,忐忑不安。朝堂之人与江湖扯上关系多有不妥。只是丁咏山这个逆子,怎么还偏偏招惹江湖人? “父亲。”丁咏山将祖母送回房中安顿好,这才到正堂来。眼睛在面前二人之间打量许久,终于到上官文若对侧坐下。 “丁都督不用担心。”上官文若接着丁沐的话说下去,眼神瞟向丁咏山,又道:“丁公子武功过人,即便是插手江湖事,也必能全身而退。” 丁咏山一听,恍然大悟。看来这位假少主与父亲说了自己涉足江湖,却未提“亡海盟”一事。这才放下心来。 “既然丁公子来了,我就不打扰二位叙旧了。”上官文若说着站起身来。 “公子何不多坐一会?我已让人去收拾房间了,只怕还要等上片刻。”丁沐委婉劝道。 “前院是老夫人与丁都督的住处,我一个客人不便叨扰。我看不如就住到后院去吧。”上官文若提议道,“就是不知道丁府后院还有没有空房了。” “后院冷清,也不太安全,我看还是……”丁咏山反对道。 “为何不安全?”上官文若有意将目光移向丁咏山,凌厉望着他。 “这……”丁咏山转念一想,又说:“而且后院客房眼下都堆了杂物,整理起来会耗些时间。” “哎,不用麻烦了。”上官文若推辞道,“既然客房收拾起来麻烦,别的房间也行。比如,书房?” 上官文若这一提,丁氏父子一齐朝她看来,脸色都有些难看。那二人对视了一眼,相继低下了头。 “祝公子有所不知,”丁沐开口说道,似乎还有些忌讳,“那间书房好久没用过了。早年里面闹过鬼,一到半夜就灯火通明,很是骇人,不知道请了多少仙士作法,这才将怨灵压制下来。仙士走时用道符封了门,说绝不能再让人靠近那间屋。” “还有这样的事?”上官文若一下子来了兴趣,朝丁咏山试探地问。 “是。”丁咏山答道,双手却不自觉攥紧了拳,似乎有些紧张。 “在下不知,多有冒犯,还望丁都督莫怪。”上官文若行礼道,“我身在丁府是客,一切全凭丁都督安排就是了。” 丁沐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番,也觉得有些对不住恩人。 上官文若自正堂出来,依丁沐之意留在前院厢房内,自包裹里拿出书来,倚在窗前默默读着。一双眼睛时不时透过窗缝朝屋外望去。直到夜幕降临,天色全黑下来,院内的人终于少些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上官文若本能警觉,放下书,轻推开门。 “快!这边。”说话的应该是个女子,声音轻柔甜美,却有些怯怯的,大概是府中的婢女。那婢女身后跟了一家仆打扮的瘦弱男丁,迈着碎步,左右张望着。 看样子,二人是要出府。 “这么晚了,你们去哪儿?”上官文若拦下她们。 二人先是不说话,可见面前公子丝毫不愿放过他们的样子,这才松了口。 第五十六章 丁府疑云(下) 小婢女急忙跪下,说道:“回公子,这人是奴婢家里的哥哥,大老远跑来就为了看奴婢一眼,冒失闯进了府。奴婢怕被老爷夫人看到,所以才连夜带他出府,绝不是要做坏事,还请公子通融一下。”说罢跪地磕起头来,口中不住道着恕罪。 她口中的那位“哥哥”也随着她跪下,却始终不说话,抬眼看看上官文若,像是有些着急。朝他妹妹使了个眼色,小婢女便自哥哥的包裹中拿出些钱递给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不禁叹了口气。她自丁府拿的钱已经够多了,实在不能贪多无厌。 “你们现在出去,不怕被官兵抓吗?”上官文若虽不接他们的钱,却还好意提醒道。又回身将自己的房门敞开了些,说道:“要是姑娘信得过,可以让你哥哥在我屋中留宿一晚,明日我离府时,设法将你哥哥带出去就是了。” “这……”小婢女一时没了主意,不住朝哥哥望去。 “看来姑娘是信不过我了。也罢,是我自作多情。姑娘请便吧。”上官文若说完,佯装回屋。 这方法在以往总是很有效的。只要道以利弊,聪明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可今日碰上的这位,似乎比上官文若预想的还要蠢。 那婢女的哥哥非但没有要进屋的意思,还偏要朝门外闯。只是那婢女是真怕了,牵着哥哥的衣袖不肯撒手。二人在院中僵持起来。 “谁?”府内巡管的仆人提了灯出来,听声音正要朝这边赶来。上官文若暗觉不妙,朝那二人低声喝了句“快进来”。见那二人知趣躲进屋里,上官文若才及时挡在屋外,朝仆人道了无事。 再回屋时,却见那二人就立在门口,双手垂下,低着头,一言不发。 上官文若也不怪他们拘束,朝二人道:“坐吧!” 待他们坐好,自己也坐到“哥哥”身旁,说道:“你是女人吧!” “哥哥”眼睛一亮,娇小面容虽未擦粉,却已足够细腻白皙。 “不是的,不是的。”一旁的婢女慌张跪下,连连否认。 她越是紧张,上官文若便越坚定自己没有猜错。 “你怎么知道的?”见他猜出,扮作“哥哥”的女子也不再隐瞒,一脸倔强地反问道,显然是有些不甘心,“我从后院过来,一众家仆都没认出我。” 上官文若冷冷一笑,说道:“姑娘怕是第一次女扮男装吧!难怪漏洞百出。” 上官文若女扮男装十几年了,自然清楚什么地方该遮,什么地方该避。十几年的道行,岂是面前这姑娘一夜之间能学会的。 “既然你认出来了,说吧,多少钱才能放了我?”姑娘拍着桌子,双目娇瞪,嗲声嗲气喝到。 “看来姑娘很有钱了。”上官文若笑道,“那姑娘应该不是府中奴婢。不是奴婢就是夫人吧。姑娘又是从后院过来的,想必是丁少爷的妾室了,对吗?” 那姑娘听完,气得双颊通红。几句话的功夫,这人竟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只要公子今日放我走,让我做什么都行。”姑娘将头向旁一甩,坚决道。 “姑娘为何一定要出去呢?”上官文若越听越好奇。 “我为何要告诉你?”那姑娘毫不示弱,朝她白了一眼。 “丁府有家规吧,不知道私逃出府要怎么处置?”上官文若缓缓移至窗边,背对二人,像是一点不担心她们会逃出去。 “公子,公子,我们错了,求你救救小姐吧!”姑娘还没说话,小婢女却先哭上了,膝盖蹭地,爬到上官文若脚下,伸手扯了扯她的裙角。 “奂儿起来,咱们不求他。大不了今日就死在这儿,死了也比关在这监牢里强。”姑娘说着一把将奂儿从上官文若脚下推开,狠狠瞪了上官文若一眼便要出门。 “可是小姐,奂儿不想死啊。奂儿跟小姐来丁府,一年多了还没有回过家。母亲和哥哥都等着奂儿呢。奂儿不能死。” “你……”那姑娘怎么也没料到奂儿会临阵退缩,愤愤不平舒了口气,伸手指着奂儿又道:“那好,你留下,我走!”说罢背上桌上包裹就要出门。 “小姐不能走啊,要是他们知道是我放走了小姐,奂儿会没命的!”奂儿拉住姑娘,哭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姑娘气不过,伸手打了奂儿,还真在她手上拧出一道红印来。 上官文若见状赶紧拦下,一手拽着姑娘,一手拽着小婢女,转头对姑娘说:“你这丫头说得没错,现在的确不能走。” “不走?留下来等死吗?他丁咏山之前娶过的妾,哪一个是能活着从丁府出去的?”姑娘摒住气,不觉胸中含怨。 奂儿惊慌上去求她小点声,这要是让外面人听到,都是麻烦事。 “你说什么?”上官文若有些吃惊。 “公子,你别怪小姐,小姐所言句句属实。若不是丁府实在骇人,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奂儿替姑娘解释道,边说边朝姑娘望去。 “你们说的另几位妾室,她们的遇难可是与后院书房有关?”上官文若思忖片刻,又问。 二人面面相觑,皆不答话,可脸上那半恨半惧的惶恐已经出卖了她们。 事情还要从一年前说起。 一年前,丁府正大张旗鼓办着喜事。 声势浩大,震动全城,路边不乏看热闹的人。人多口杂,说什么的也都有,可其中议论最多的还是这位新娘子。 要说起来,这是丁家少爷娶的第七位夫人了。前边那六位自打进了丁家的门,可就是横着出来了。这故事在坊间是人尽皆知的秘密。有人说丁家少爷八成是中了邪,让恶鬼盯上了,要不怎么总喜欢活在暗处?还没来由地搭上这么多条人命。也不知今日是哪位姑娘,又要倒霉了。 人们正胡乱猜测,一辆马车朝丁府款款驰来。 马车内的姑娘身着喜服,手执团扇,一路走一路哭,自进了沁城城门,一双丹凤眼就已肿成了桃样。 “姑娘,快到地方了,赶紧把眼泪收一收!哭着进婆家,可就不吉利了。”与她保媒的徐四娘掀开软帘,朝她劝道。 姑娘自口中答好,眼泪却还止不住。 第五十七章 妾身燕氏 这桩亲事并不是她本意。她随爹爹来沁城,原本说好是访亲的,可直到昨晚徐四娘进门寻她,她才明白爹爹已偷偷将她许了人家。无奈悔时已晚,爹爹早不知去了何处,许是回家了,许是在别处落了脚。她等了一晚,终未等到。怕是回不来了,她想。想着想着便要落泪。 大户人家礼俗繁琐,自昨夜便要开始准备,沐浴梳妆,听礼听训,几个时辰过去,滴水未进,饭也未吃,姑娘这身子早有些撑不住了。此时坐在马车上,困饿交加,心里又委屈,实在忍不住便哭出了声。即便昨日徐四娘千叮万嘱,若进了丁府她敢哭出一声来,依丁府家规便要断她一条腿。 姑娘也不知这话是吓唬人玩还是真的,心里对丁府却已有了几分畏惧。 “姑娘,到了!”徐四娘喊她,撩开帘子,牵过她一双玉手,引她站到丁府门前。徐四娘那双手隐隐用力,像在掐着她。 松了徐四娘的手,姑娘握扇的手已出了汗,扇子险些滑落,正露出扇后的朱漆大门。她吓坏了,肩膀一抽一抽的,渐渐显出些哭腔,又急忙哭着将扇子扶正了。 徐四娘面上带笑,仍按礼数扶住姑娘,暗地里却自她右臂上狠狠掐了一下。 姑娘一疼,便再不敢出声了。 “丁少爷,姑娘给您带来了。”徐四娘恭敬说道,声音甜腻腻的,末字总喜欢挑上去,好显得自己有了多大功劳似的。 三四块碎银子自府门内扔出,正砸在徐四娘脚上。徐四娘疼得要命,嗷嗷嚎了几声,脸上却带着笑。笑着笑着疼得难受,又要嚎。反复几次,终于跛着脚走了。 “进来吧!”面前传来一男子声音。 姑娘刚想探头,身旁的婢女奂儿急忙提醒道:“小姐,别……千万别抬头。” 姑娘这才想起昨夜徐四娘的叮嘱,默默将头低了回去。即便她心里一万分地好奇,那未来的夫君,到底生得什么模样。若他能待自己好,过去的那个家,不要也罢。可若是他待自己不好…… 姑娘想着又要掉泪,奂儿急忙拍拍她寒凉微颤的手,扶着她向前走去。 身旁传来路边纷杂的议论声。 “这姑娘手里的牵红,怎么只牵了她一个人,她夫君呢?”说话的听口音像是外乡人。无知者无畏。他这话敢问,却没几个人敢答的。 过了许久,才有人小声道:“莫问。莫问。丁家少爷正牵着新娘子往里走呢。” “哪里?分明只有新娘子一个人。”那人还不依不饶。 可惜这次彻底没人敢答了。 要知道大前年,人群中有人说了类似的话,便惹怒了丁都督。那人后来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因为没人再在沁城见过他。 有人说,丁少爷压根不满意这些亲事,所以才故意不出现。很多年以前了,好像有那么一回,丁府请人将丁咏山五花大绑拴在马上扛着来成亲,可行到半路,人还是跑了。亏得这小子会几招功夫,不然那次准是跑不掉了。 那些话传到新娘子耳朵里,姑娘怕得不行,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奂儿,你帮我看看,牵红的那端,是人是鬼啊?”姑娘问道。 “小姐,奂儿不知道。” “为何会不知道?” “奂儿看不见,奂儿不知道。” 为何会看不见呢? 姑娘正想不通,身后的朱门慢慢合上了。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跌在地上。 “快!捉贼!”面前不知是谁吼了一声,或许是丁府的管家。 身侧顿时涌出十几位打手,霎时间,刀剑相向,寒气逼人。 一剑驶来,正将姑娘手中团扇击落在地。姑娘心里一慌,尖声喊了出来。刀光剑影之中,脖颈后忽觉一阵寒凉,一瞬疼痛过后,面前一黑,她便倒下了。 再醒来时她在床上,和奂儿一起,背靠背,双脚蜷缩着,身上缠满了绳子。只是奂儿还熟睡着,怎么叫也叫不醒。 昏暗灯光下隐约走来一位黑衣人,黑布蒙脸,手上提了把剑,剑钝无锋,头部十分平整,只在两侧开了刃。而其中一侧的剑刃,此刻正对着床的方向。 “你是谁?”姑娘大喊。 “燕姑娘莫怕,”那人见她醒了,快速将剑放下,抱拳行了一礼,又道:“在下丁咏山。” “丁咏山……是谁?”燕氏惊慌又问。 “我……”丁咏山忽然有些难为情,可想了想,还是老实说道:“不瞒姑娘说,我就是今日你要嫁的夫君,也是我扮作贼人扰乱了婚礼。不过姑娘放心,拜礼未成,你我就不算是夫妻。” “是你?那你为什么……” “我不能娶姑娘。”丁咏山为难道,声音却很坚定。 “你要赶我走?”燕氏又问。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丁咏山愚笨地挠挠头,觉得实在解释不清楚,只说:“我听说了你的身世,你那家是回不去了。你要想留,我留你就是。只是……我是绝不会娶你为妻的。” “那你要我怎么留下?无名无分,女儿家,怎么留下?”燕氏急了,朝他吼道。 “我可以留燕姑娘为妾,只不过,要委屈燕姑娘困于丁府后院了。依我爹的脾气,很难再放你走。姑娘可要想好。而且还有一事,若姑娘执意留在丁府,请一定留心。” “什么事?”燕氏说着说着,话已有些颤抖。 “丁府后院,有一间书房,燕姑娘千万不要进去。只要燕姑娘不进去,便可平安无事。” “若是进去了呢?”燕氏小声试探道。 “那我便留不得姑娘了。”丁咏山沉住气,狠绝说道。 燕氏不寒而栗,直视着那张火光下刚毅果敢的面容,心凉如冰。 自那夜后,他们再未见过面。而丁沐碍于面子,又极少让燕氏出门,怕人前人后说起丁咏山,再传出什么对丁府不利的话来。这一年多,燕氏被困在后院,出不得,怨不得。熬了许久,总归是熬不住了。今日丁咏山回来,老爷夫人的心思全在少爷身上,燕氏见后院看管的家仆松懈不少,心思便活络起来,动了逃跑的念头。 谁知一路上顺顺利利,眼看就要成功了,反落在了上官文若的手上。 上官文若听到此处,心里不免有些伤感,柔声问道:“那夜之后,你进过书房吗?” 听到“书房”,燕氏整个人脸色都变了,她本就白,这下一张脸更是毫无血色,嘴里吞吞吐吐再说不出话。 看这样子,一定是进去过了。上官文若暗自猜到。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里面到底有什么?”上官文若靠近她,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问道。 燕氏绝望的眸中浮现出丝丝惊恐,忆及往事,至今难忘。一旁的奂儿也怕得哭出了声。 “鬼!是鬼!”良久,燕氏才道。翻来覆去说了许多遍,都绕不过这一个字。 第五十八章 书房玄机 可惜上官文若从来不相信世上有鬼。她是习医之人,对生死轮回再清楚不过。 听燕氏提到鬼,她倒也不怕,反而更好奇了些。本想再多问几句,只是看燕氏怯懦的样子,话到嘴边又问不出了。 看来指望从这两个人口中问出什么线索是不可能了。上官文若理智地在心里否定道,将这主仆二人在屋内安置好,嘱咐二人不要出去。自己则从包裹中取出在清音观时玄色的厚披风,将一袭白衣简单遮挡了几分,从容出了屋。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上官文若沿壁而行,神不知鬼不觉就溜到了后院。她生得娇小,行动灵活,往日即便没有无事牌,清音观四大阵法都困不住她。丁府这点地方,四处开阔,又没设什么机关,对她来说实在太简单了些。 立于后院庭中,上官文若迅速环视四周,并未觉得有什么异常。院中错落的四间屋,只有一间的门上贴了些道符。按丁沐所说,这应该就是书房了吧。 上官文若朝那间屋走去,空中蓦地刮起一阵风,书房的门随风震摆,咣咣作响。道符上的裂纹已有些撕破了,自缝隙中挤出些灰来,呛得上官文若直想咳嗽。 捂嘴低头闷咳了几声,耳边窸窸窣窣传来一阵摩挲声。上官文若再抬起头,却见书房里隐约有火光闪烁。 上前拉了拉门,拉不动,应该是反锁上了。绕着屋子走了一周,窗子也都是反关的。上官文若蹙着眉,心生疑惑:这“鬼”到底是怎么进去的呢? 又一阵风传过,风中夹杂了阵阵香火气。再一细嗅,书房门内隐隐地也透着一股供香味。 待风一过,书房外的香味又闻不到了。 若是在书房里供香,屋子封得这样死,香气是不会随风四溢的。除非,供香之处的开口在这后院里别的什么地方。 上官文若想到此,朝另三间屋打量了一番。 燕氏那屋,自然不可能。据丁咏山说客房里又塞满了杂物,若是在此地供香,对先人不敬不说,很有可能还会燃火,后果不堪设想。这样说来,也只有丁咏山那间屋了。 上官文若将头转向北侧。屋内已经全暗,丁咏山很可能歇下了。上官文若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立于门边,敲了敲门,礼貌说道:“丁堂主睡了吗?” 无人答话,想必是睡熟了。 睡熟了就好办了。上官文若兀自笑笑,翻窗便进了屋。 屋内装潢铺设,颇有些书卷气。看来这家人本是想着让丁少爷读书考试,光宗耀祖的。谁知却“天不遂人愿”。 蹑手蹑脚走到床前,上官文若低头一瞧,伺候丁咏山的小婢女已经靠在床角睡过去了,可床上之人却不知所踪。 屋内有着明显的香味,由淡渐浓,上官文若循香而去,不知不觉竟走到一处书架前。 这书架看着很是眼熟,不是因为其上的书,也不是因为样式,而是因为书架中央极为明显的一条褐色竖纹。裂纹自正中将书架劈开,将它分了不多不少两大半。 若是自己的小草庐还在的话,那排书架应该还能立在那儿许多年的。那个玄关,是她亲手所做,做得极费力气,可想法却不是她的。而是爹爹的。自从在《俗物集》中知道爹爹曾设此机关,她没来由得便想试。本打着多试几次的,可无奈天生聪颖,一次就做成了。 那时她才十岁出头,一个人背着长辈鼓捣着木材石料,倒也乐在其中。 谁知道一年的心血竟然被常冉一把火就烧干了。 上官文若不想再想下去。反正清音观已经让她彻底断了念想,从今往后,她也不会回去了。 想罢,她将一口气叹在心里,伸手摸着书架,像往常一样,顺着纹理自两侧轻轻拉开。吱扭扭地几声,面前便显出一条道来。 顺着暗道中的地阶缓缓走下去,视野由暗渐明。弯弯曲曲的地地道有意朝南去了,而丁少爷卧房的对侧,正是书房。 上官文若这下明白过来,原来书房的入口就开在丁咏山房中。 一条地道走到了头,出口处自背面看还是书架的样子。上官文若将书架拉开一条小缝,将眼睛自缝中挤了过去,于熹微灯光中望见一人背影。 那人身形壮硕,身着黑衣,略显肃穆。 他躲在一众书卷中,席地而坐。面前放了只铜盆,盆中点了火。盆前立了香炉,炉上敬香。再朝前的地方应该就是牌位了,只可惜那牌位被挡住了,上官文若并看不清。 那人的身侧立了一只筐,筐内有几只梨冒出头来。只见他粗暴地拽住梨把,将它们一只只乖乖拎出来,再摆到供台上,热情地道:“这是祖母特意留的冬果梨。她说小姑喜欢。我这想着,小姑喜欢,你肯定也喜欢,来,尝尝!” 这声音很是熟悉,浑厚爽朗,倒有几分像丁咏山。上官文若屏息凝神,全神贯注朝房内望去。 丁咏山单手托着一只梨,举了半晌,见没人吃,又默默放回盘中。或者他只是为了确认那人吃下了,所以才故意将手在空中停了许久。 筐中的梨拿完了,又拿出一红木盒子的糕点来,又说:“觉得梨子酸,再吃点这个。这个可是十合子的糕点,西市上的名店,那时小姑带着我常去。本来想等你长大了就带你去的,可惜……” 话断了。 “不碍事,现在吃一样的。”丁咏山憨笑着,将红木盒子打开,把枣花酥、芸豆糕、冰晶果丝一样样摆出来,放到冬果梨旁边的瓷盘里。 “丫头,对不起啊。”丁咏山不知收拾完一切,不知为何会自口中说出一句温和似水的认错,又解释道:“今年陛下登基,盟里一大堆的事全压在我头上了。我那段日子忙得焦头烂额,把你生辰都忘了。来,今日哥哥给你补上。你还要什么,尽管说,哥哥给你买去。” 丁咏山说罢故意等了片刻,似乎真的期待那牌位上的人能给他答复一般。 又自筐中拿出一小瓶酒,开了盖子,酒香甘醇,似有些烈,其味已盖过了香火味。丁咏山将酒打开,也放在供桌上。 丁咏山笑了一声,又道:“丫头你学会喝酒了没?小姑说上官家的人没有不会喝酒的。你今年十八了,不小了,也该会了。我先告诉你,这酒劲可不小,你得慢点喝。别像襄王殿下似的,一沾上酒就不要命了。小姑说这叫什么来着……”沉思片刻,一拍脑门,他又想起来了,“对!嗜酒如命。”转而满意地笑道,“看来我还不算笨。这么多年了,这些文绉绉的词竟然还能记得。” “丫头,要是你们没出事,小姑保准得把你教成个女诸葛。小姑那么聪明,你肯定也聪明,学东西快。我这么笨的人小姑都能教,你自然也是能的。”说罢,哈哈笑起来,直到笑得有些累了,渐渐才觉得不切实际,也就不说了。 书房内终于安静下来。丁咏山将一只空筐放到远处,伸手将牌位抱下来,用沾了水的湿布前后左右转着圈擦了又擦。 牌位转至一侧,上官文若终于将上面的字看清楚了。 其上写着: 吾妹襄王之女上官文若之位。 上官文若霎时蒙了,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不稳。稍滑了半步,手撞在书架外侧,发出一声闷响。 第五十九章 总角之约 “谁?”丁咏山立刻警觉道,提剑便朝地道闯来。 上官文若一见躲不过,也不想着躲了,大大方方将暗道的门一敞,从容迎了上来。 “是……是你?”丁咏山摇摇脑袋,有些不知所措。 上官文若白了他一眼,昂着头道:“为何不能是我?” “我不是与你说了不准进来?你……”丁咏山话没说完,气势先低了下去。好在这里没有其他人,就算不小心说得不尊敬些也不会惹人怀疑。更何况,他打心眼里从来没尊敬过这个冒牌货。 上官文若半点要理他的意思都没有,任由他在那里发着脾气。自己往供桌旁舒适一坐,将供桌上各式碗盘都端了下来。自各个盘中分别拿了东西,不一会,怀里便揽了一只梨,两块点心和一瓶烧酒。 “你做什么?”丁咏山急了,急到手已按在剑柄上,好像上官文若再多说一句,那把剑便会出鞘似的。 “当然是吃东西了。”上官文若边说边把面具丢在一旁,率先对冬果梨下了嘴。 咬了个小口,咂么咂么滋味,感觉还不错,便又多啃了几口。 “喂!你这个人,怎么和死人抢东西?不要以为你假扮了少主,我就不敢动你!”丁咏山被她这一激,还真的拔剑出来指着她。 上官文若像看笑话一般盯着他和他那把剑,淡淡地问:“现在丁堂主不说这里闹鬼了?” 丁咏山这才想起来这档子事。看来又中了这混小子的圈套!丁咏山气到扔下剑,再说不出话来。 上官文若喝了口酒润了润喉咙,又道:“我看这书房里的鬼,就是丁堂主本人吧。”见丁咏山不答话,上官文若又猜道:“如此说来,当年书房闹鬼一事,也是丁堂主一手策划的吧。这样,丁府便只有丁堂主一人能随意出入书房了。你表妹死时还未婚嫁,牌位入不得祠堂,丁堂主便将其立于此处时时祭奠。可又怕你父亲知道说你坏了规矩,所以出此下策。怎么样,我猜的对吗?” “这是我丁府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人真是有意思,怎么凡事都要插一手?”丁咏山不想再听她说下去,怒目而视。 上官文若朝后瞄了一眼写着自己名字的牌位,若这供桌不是为自己所设,她倒真不一定这么执着要多管闲事。可眼见这么一大桌好吃的,不吃不喝不是浪费了? 上官文若吃完手头的糕点,拍拍手,刚想回头再拿,却被丁咏山一掌拂了回来。那一掌用了些力道,打得上官文若颇有些疼。 罢了,真小气,和他爹一个样。上官文若叹了口气,只好将手缩回来,紧紧护住怀里仅剩的半瓶子酒,又朝丁咏山反问道:“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为何不能插手?” 人命关天?丁咏山一蹙眉,有些懵了。 “我倒是想问问丁堂主,你那前六位夫人,不会只是因为进了书房,就被你杀了吧?”上官文若严肃道。 “这……这都是谁跟你说的?我何时杀过人?”丁咏山觉得委屈至极,自顾自坐到剑旁,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道:“还不是我爹!” “丁都督?” “罢了,不想提他。” 父子二人的矛盾经年积淀,远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 “那就是丁都督杀的人了?” 丁咏山双目一瞪,有些无话可说。良久才道:“也不是他。” “哦,不是你也不是他。让我想想丁府还有些什么人……”上官文若闷头喝酒,自顾自推算起来。 丁咏山被她一副正经沉思的样子吓得不轻。她要认真动起脑子来是什么样子,丁咏山单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哎呀,你别猜了。我实话告诉你就是。”丁咏山只好老实道,“那六个人谁都没死,被我送走了。” “送到哪里去了?” “这你就不要管了,反正不是害她们。只是她们既然嫁到丁府,肯定不能再送回娘家了。要是我爹一发现,那可真是一个都活不成。” 上官文若转念一想,丁府丢了新娘子,的确不是光彩事。可少夫人久不露面又有些不妥。权衡之下,唯有对外宣称少夫人已故,再觅新夫人了。只是沁城百姓不知内情,还都以为丁家少爷恶鬼缠身,害死了那些无辜女子。 “可是你为何要送她们走呢?”上官文若又找到了新问题,“丁堂主的年纪,就算有个三妻四妾也正常。总不会还学那些毛头小子贪玩,所以不想成家吧?” “贪玩?我在亡海盟忙得团团转,贪什么玩?我不想成家自然有我的苦衷。” “什么苦衷呢?” 丁咏山再一次被噎住了。他第一次发现,面前这臭小子不但脑子聪明,人还这般讨厌,一时不想回他了。 可他不回,上官文若自有她的办法。 她指着身后的牌位又道:“不会和这姑娘有关吧?” “关你什么事?”丁咏山一个箭步上前抢过牌位,心疼护好。 他这一心疼不要紧,上官文若反倒怕了。丁堂主多年未娶,若真和自己有关系,不会是……那种关系吧? 上官文若努力沉住气,继续试探道:“你这位表妹对丁堂主来说,好像很特别啊?” “什么表妹?”丁咏山气急败坏地否认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当年襄王与父亲亲口定下的婚事。我对襄王殿下立了誓,一定会娶她为妻,好好保护她。” 难怪丁咏山费这么大周折都不愿娶妻纳妾。 上官文若立刻怕了,想不到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死心眼。就因为一纸婚约,竟等了十八年了……况且这一切,还是因为她。 “可是你表妹已经去世了……”上官文若幽幽地望向那牌位,再看看他,十分不解。 “去世了又如何?誓已立下,岂能反悔?襄王殿下教我武功,是我的恩人。这份恩情我丁咏山一辈子也不会忘。” 上官文若一肚子劝言此时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不知道该怪丁咏山一根筋,还是怪父亲当年看错了人。 原地镇静了许久,上官文若才正色看向丁咏山,“丁堂主可曾想过,若是上官姑娘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心里会怎么想?” 丁咏山蓦地有些木了,摇摇头,似乎也想不清楚。 “你要真的在乎她,就干脆忘了她,也不要再为了她辜负其他人!” “你不懂!”丁咏山低沉喝道,声音铿锵有力,坚定万分。 上官文若受到惊吓,忍不住退了几步,直视着他,再看他木然吞咽几口,慢慢坐下,似乎有什么话哽在心口。 “都怪我!是我武功不济,救不了她。她原本不该死的!” 丁咏山说着,望着荧荧烛火,眸中晶莹闪烁。柔光映在他脸上,直到他将这十八年的愧疚自责尽数道出。 第六十章 昔年憾事(上) 十八年前,琉璃北疆。 “小姑,不好了!襄王殿下……殿下……”丁咏山自远处奔来,上气不接下气,掀开帐子便冒失吼道。 “小山,慢慢说,怎么了?”丁音用手扶住有些笨重的肚子,艰难站起来。 “殿下重伤,快不行了。” “在哪儿?”丁音又问。 “就在昌池边界!”丁咏山理解不了丁音恍惚中所问,立即答道,伸手指着帐外尘土飞扬的一片混沌。 “你先别说了。”易未拦下他,不住摇头。掌门有孕在身,随军奔波已经疲惫不堪,根本经不起惊吓。“出了什么事,我跟你去看看。”易未又道。 “不,”丁音憔悴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果决,“我去。” “掌门,不可!”易未紧紧抓住丁音的手,将她向后挡去。 “你不用担心我,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我腹中的孩子是将门之后,倘若真的因为上战场伤到了他,他就不配在上官家活下来。” 丁音说罢,取了银针锦袋,艰难翻身上马,又朝丁咏山道:“小山,前线危险,你不要去了,和你易姑姑留在这儿。” 易未明白掌门用意。丁咏山年纪尚小,又是丁沐独子,丁音不愿让他冒险。可易未怎能置掌门安危于不顾。 “易未,保护好小山。”丁音像是看出了易未的心思,又坚决道,“这是命令。” “可是掌门……”易未刚要向前冲去,却见凌空两只银针飞过,猝不及防封住了她的穴道,让她再说不出话来。 “如果今晚我没能回来……”丁音沉郁说道,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决绝道:“罢了,不会有如果的。” 说罢,策马而去,消失在漫天风沙之中。 回营时已是深夜,那夜星辰璀璨,冥冥中自有天意。 丁咏山吃力地提着剑,站在易未身旁。帐外忽然传来哭声,一阵高于一阵,他好奇,探出头去,只望见一片漆黑中浮现出点点身影。幸存的将士们步履蹒跚,相互扶持着朝他走来。 “易姑姑,”丁咏山立刻朝后大喊,“他们回来了。” 易未不管不顾冲出来,借着火光,终于将面前一众人看清楚了。 “王妃娘娘,我们对不住您。”人群中忽然有几人跪下来,拼命地磕起了头,头上肿了包,包里渗出血来,却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意思。 那群人所朝向的地方,缓缓走出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人,青衣素袍,头戴白饰,一张清雅面庞毫无血色。她的目光了无灵韵,无助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易未身上。 下马,跌倒,抱住易未,丁音蓦地哭了。 “他走了。”丁音抽咽道。 易未将她抱住,护在怀里。做了十几年的姐妹,没有人比易未更了解她。若非绝望之极,她绝不会落泪。 丁咏山被此景吓坏了,躲在火光后面,默默看着,偷偷用手抹了泪。 “掌门莫急,这仇我记下了,有朝一日我定让他们血债血偿!”易未抚着丁音的头发,安慰道。 “不!”丁音想都不想便否认道,从易未怀里挣脱,直直盯着她的眼睛,轻声痛楚道:“不要报仇。远清已将免死玉珏赠与齐寒月,无论为何,你我都不能杀她。” “齐寒月?海宫领兵之人是齐寒月?”易未不觉吃惊。 丁音痛苦点头。 “既是她领兵来攻,殿下为何还将玉珏给她?” 丁音来不及回答,忽觉腹痛难耐,双眉急蹙。早在战场上便觉得阵阵作痛,可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她只能盼孩子争气些,多忍一会。忍到此时,早已没了力气,丁音松下劲,整个人朝后仰去。 易未见状,急忙让人帮忙将她抱回帐中。 丁咏山不明原因,木讷跟在后面,刚要进帐又被易未拦下。 “易姑姑,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丁咏山拉住易未的衣角,昂起头问她。 “你进来能做什么?” “我会烧水,会熬药,还会使剑,我可以保护姑姑。” 丁音在帐中形况危机,易未实在无暇和一个毛头小子多做纠缠,朝一旁的副将元婴拜托了几番,便走回帐中。丁咏山落在元婴手中,被捂住口鼻,拖到一旁树林里去了。 元婴生得白白净净,天生一副书生气,丝毫不像军人。他提了酒壶,绑着丁咏山,到一棵壮实的树下暂时休息。 借着月光,丁咏山才看清元婴身上的伤,从头到脚,一片红褐色,闻起来也是令人作呕的腥气。好在丁咏山在军中待了这么久,对这味道也习惯了。只是元婴脸上新添的那道一乍长的血印,在寒光之中显得有些可怖。 元婴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或者他只是不会说。丁咏山见他喝酒,伸手去要,元婴心一软,还是将酒壶递给了他。 丁咏山只喝了一小口,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那根本不是酒。淡的像水,还是混着血腥味的水。 元婴不说话,接过酒壶继续如痴如醉灌下去,仿佛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 与他们二人一样,将士们都隐在树林中,一来可以歇息,二来也可以放哨。几天的激战已经将众人的神经死死绷紧,再也松懈不下来。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丁咏山有些不耐烦了,向上一昂脖子,又想起身。元婴在一旁闭目养神,也不睁眼,只将剑鞘伸出横在丁咏山身前。兵器铿锵之声将四周将士们震得有些清醒了。 此时不知是谁大喝一声:“快看!天上!” 丁咏山好奇,朝空中望去。一团红日挂于夜空,似烈焰般缓缓游行,消失于南山一隅。 “那是什么?”丁咏山问。 “此事不详,休要再提。”夜幕之中,忽然有人答道。声音鬼魅低沉,缥缈不定。 元婴警觉,立刻起身,率先拔剑御敌。他身后几十名将士也跟着他拔剑而起。丁咏山不明所以,被元婴挡在身后,壮着胆子随他一点点朝前试探。 “来者何人?”元婴喝到。 还未听到答语,一把剑已经架在元婴脖子上。主将被俘,众人皆怕,颤抖着向后退去。那人出剑之快,已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我要见襄王妃。”那人披着黑斗篷,空出的右手提了一皮袋子,话音虚弱。刚才那一剑,似乎已耗尽了他全部力气。 月色下剑光闪烁,元婴只看了那剑一眼,惊慌道:“知命剑!你……你是简随?” 第六十一章 昔年憾事(下) “我要见襄王妃,快!”那人重复道,对元婴猜出的身份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此时此刻,对他来说,身份早已无关紧要。 丁咏山一听到“简随”,一腔热血立刻撞到头顶,张口便骂:“无耻叛贼,你有何颜面见我姑姑?” 元婴未拦丁咏山,心中却暗觉不对。昨日在战场上见到简随,他杀敌无数,所向披靡,何其威风。怎么短短几个时辰内,竟会虚弱至此。 “元婴,我已重伤,命不久矣。我死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见到王妃娘娘。”简随支撑不住,知命剑尖点向草丛发出嘈杂声响。元婴下意识扶住简随,借着月光,这才发现他的身上,大大小小共有十几处剑伤,这些伤个个精准,都在要害,绝不会是海宫军队所为,倒像是训练有素的用剑高手所做。 襄王临死时已明令,军中俘虏一律回朝处置,不许误伤。襄王部下应当不会有人生出这等歹心。二殿下素来与简先生交好,也不可能下这么重的手吧。 如此说来,到底是谁? “元婴,求求你。”简随痛苦说道。 “襄王妃在帐中生产,怕是……不便让你进去。” “孩子还未出世?”简随不知为何忽然十分关心那孩子。 “我等未听到哭声,应该还未出世吧。”元婴答道。 话音未落,帐中便有哭声传来。许是因为早产,那孩子生来瘦弱,哭声极微,众人屏息凝神,终于确认了那啼哭声,破涕为笑。不管怎么说,襄王虽然战死,但留下这孩子,终究是个安慰。 简随听到哭声,不知哪里又来的精神,握紧手中皮袋,快步朝林外闯去。 “简先生!”元婴出剑要挡,却丝毫拦不住他。 朝字诀素来战无不胜,即便此刻它的主人已气若游丝,它却依然尽己所能替他维持着最后的尊严。简随负手收剑,单用朝字诀内力朝元婴击出一掌,元婴只觉胸腔轰鸣,面前一黑,几欲倒下。 “我意已决,挡我者死。”简随沉郁说道。 他向前走,再无人敢挡,众军溃散,一路上若入无人之境,畅通无阻。 “叛贼,休想动我姑姑。”唯有丁咏山,借着年轻气盛的傲气,扑上去抱住简随的腿。 “小山,快回来!”元婴担心丁咏山,试图将他拉回来。 简随朝脚下淡淡望了一眼,一剑砍下,丁咏山右手上便多了一条延至手腕的伤口。 疼痛难耐,他还是松了手。 再抬头看时,简随已孤身一人冲进帐中。 四周静谧如常。除了沙沙风声,半点动静都没有。 丁咏山和元婴一道,带着众人执剑等在帐外,无人敢上前,确也无人想要后退。 片刻后,简随还未出来,身后却先传来兵甲之声。 众人惊慌之余回身,才发现是二殿下的人马。上官近台策马而来,走在众人最前。想必是将海宫军队退于昌池后,收拾完残部,这才匆匆赶来。 元婴一见上官近台,率先放下兵器,跪下执礼。 丁咏山初见上官近台,有些陌生,只好学着元婴的样子跪下了。 “你们可见到叛贼简随?”上官近台喝到。 “叛贼”二字说的不错,可在元婴听来仍有些惊讶。虽说简随助徐术谋反确实有罪,可海宫来犯时,若不是简先生在,二殿下援兵未到,襄王余部便要全军覆没了。此时二殿下仍以“叛贼”论处,不禁让元婴有些心寒。 可眼下襄王不在了,王妃虚弱,全军上下皆以二殿下号令为尊,元婴也没有不听的道理,只好顺着他说下去。 “叛贼简随,现在帐内。”元婴答道。 上官近台的下属正要上前,却被他拦住,“王妃嫂嫂身体虚弱,你们不要上前惊扰,我一人前去即可。” “殿下小心。”下属嘱咐道。 上官近台说罢,拔出剑来,一人一剑朝前走去,步履极缓,想必还是有所顾忌。 只见面前军帐忽然撩起,简随怀抱襁褓走上前来,朝上官近台步步紧逼。 “师父,投降吧。”上官近台用剑指着简随,毫不犹豫。 简随冷笑一声,又道:“我现在怀抱你皇兄的女儿,她是上官家的血脉,你还要杀我吗?” 丁咏山听到此言,才恍惚中反应过来,简随怕不是是要以小表妹性命相要挟,让上官近台放过自己。 小表妹是自己的未婚妻,他年纪虽小,却已有几分明白,身为男儿,怎能袖手旁观? 丁咏山毫不犹豫冲过去,以己之身挡在上官近台面前,朝简随吼道:“放开她!” 简随爱怜地看看襁褓里的可爱面庞,兀自摇了摇头,又对众人道:“若想让她活命,就放我离开。” 丁咏山一时为难,回头望望上官近台,那副坚韧面容下没有残存半点温情。 “追!”上官近台下了令,翻身上马,立刻带领一众人马朝简随杀去。 简随奋力一跃,朝远方疾奔。 丁咏山心急如焚,翻身上马,也跟着众人追去。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在一众高手中显得力不从心。 月下,铁骑踏过林木荒原,一路向西,到了逐浪川。溪水湍急,溅于卵石之上。丁咏山跌下马,蹒跚向前,远远望见上官近台的一众人马将简随紧紧逼向溪岸,避无可避。 “不要!”丁咏山大喊,朝众人奔去。 可未等他赶到,简随便与他怀中襁褓一起向后落入溪中。 “快!快救郡主!”岸上有人喊道。 丁咏山跟着一众人跃入水中,可无奈溪水冰冷急促,不要说救人,就是想从溪中上岸生还,都十分困难。 丁咏山第一次明白无能为力的滋味。那时他还不通水性,跌下寒溪后,一度昏迷。待他醒时,已不知过了多久。救他的人是上官近台,也是自那时起,他留在了亡海盟。 丁咏山说完,一个人陷入愧疚,神色黯然低下头,连声叹着气。 上官文若反倒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丁咏山尴尬地有些想怒,“你也是北疆遗孤,怎么还笑得出来?” 好像是有些不妥。上官文若努力收了笑,反问他:“丁堂主不会就是因为这件小事,愧疚了十八年吧?” “什么叫这件小事?”丁咏山这下真急了,摆出一副要与人较劲的模样,越看上官文若越不顺眼,“我立了誓,却没有完成,怎么能是小事?” 他越是急,上官文若就越是想笑,端着酒瓶,扶着供桌一角站起身,兀自摇了摇头,又道:“丁堂主大可不必活得这么累。实话告诉你,你表妹还活着。” 第六十二章 血浓于水 丁咏山眸中立刻掠过一道光,可片刻后又消失了。他望着上官文若出了神,苦笑道:“不可能。”那话里的坚定,实在让上官文若哭笑不得。 “为何不可能?你见到表妹落溪,却并未亲眼见她尸体,怎么能确定她死了?” 丁咏山叫她这一提醒,倒有些好奇起来,眯着眼又问:“你这样说,难道是确定她还活着?” “确定。我不仅知道她活着,还和她做了朋友。那夜襄王妃自尽,小郡主无人照拂,是易长老救了她。这些年也一直是易长老在照顾她。”上官文若自信道。 “她在清音观?”丁咏山突然站起来,朝上官文若走了几步,好离她近一点,那样便不会漏掉一丝一毫的线索。 “是。”上官文若答道,继续喝着她的酒。 “不可能。”丁咏山眨眨眼,思索片刻,又道。 上官文若气到急匆匆吞下口中的酒,喉咙火烧火燎地疼,忍不住咳了两声,揩揩嘴,问他:“怎么又不可能?” “那夜之后,我去找过易姑姑,可她亲口告诉我,表妹死了。”丁咏山回想起那时情形,心中仍觉痛苦。 上官文若面无表情,似乎在竭力压制着情绪,沉稳道:“你表妹自幼体弱,若非留在清音观,怕是活不下来。那时你去问易长老,她连那个女孩是死是活都不能保证,如何告诉你她在清音观。她瞒着你,无非是叫你不要再生执念,惦记于她。” 可不叫他惦记,他便能不惦记吗? “所以现在呢?她还活着吗?过得好吗?”丁咏山一时激动,几乎是朝她扑了过来,那架势像是能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都好。”上官文若从未见他这般冲动,有些吓到了。只好低头答道,再不敢看他。 丁咏山垂下双眸,仔细地想了想,轻声地问:“那我能见见她吗?” “能。”上官文若早有准备,从容答道,忽又睁大双眼看向他,狡黠道:“只不过现在不行。” “为什么?”丁咏山刚刚燃起的希望蓦地消散了。 上官文若忽然正色道:“为了一个女人,丁堂主竟然激动至此,叫我如何相信你能担负起亡海大业?” 丁咏山听到此处,这才回过味来,“你是在试探我吗?其实表妹已经死了,对吗?” “丁堂主信与不信,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话已至此,不想多言。只要丁堂主遵守你我之间的约定,让我平安留在亡海盟,海宫灭亡后,我一定让你与表妹相见,如何?” 又是用计!丁咏山彻底明白。再想到先前被她要挟整蛊,登时怒不可遏。 他快速举起剑,凌厉地架在上官文若脖子上,似在宣战一般,“你不要以为用表妹威胁,我就会屈服于你。亏你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你是表妹的朋友,若真如此,她知道你用她做饵算计人心,不会心寒吗?” “不会的。”上官文若凄楚一笑,“她的心早就寒了,八年前就寒透了。现在她的心里只有复仇、计谋、利用与被利用,根本不配拥有感情。” “我不许你这样说她。她绝不会是这等不堪之人!”丁咏山奋力吼道。掷地有声、不容辩驳。那个他坚守了十八年的美好信念,不容一丝一毫的玷污。 “上官文若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现在就认清楚这一点!”上官文若已经全然笑不出来,甚至觉得有些委屈。 可委屈归委屈,她依旧安然自若地说着事实,在外人看来,那张清冷皮囊下的心毫无波澜。 “我劝丁堂主还是不要莽撞行事。你若失手杀了我,今生今世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与你表妹相认了。”上官文若正气凛然又道。说完便要走,丝毫不给丁咏山喘息之机。丁咏山也像被她的话吓怕了一般,执剑之手竟有些松了。 若不是今日此情此景,这些话上官文若或许一辈子也说不出。它们像堵在心口的磐石,日复一日变得沉重。终于说出来时,又觉得空落落的。 走了没几步,上官文若忽然觉得晕眩。应该是淬骨钉之毒吧,她默默想到。那日在狱中,丁咏山贸然为她注入真气,已让内息紊乱,再配上淬骨迷药,简直是雪上加霜。多亏她这几日偷偷用药调理暂且将毒压制,气息稳定时就好像常人一般。只是此时,她再也忍不了了。心绪激荡如翻江倒海,久久难平。 这些年易未帮她隐瞒身份,从未告诉过她,她的母亲还有个本家哥哥。一朝得知,便是相见。这样的乍悲乍喜,最耗元神。 她以手撑墙,迷离的眼神中遍是感伤。 “等等!”丁咏山忽然喊道。 “又怎么了?”上官文若丝毫没有想和他纠缠下去的心思,恨不得快点离开这里。哪怕留给她片刻时间静一静也好。 “你……你到底是谁?”话一问出,丁咏山自己也觉得心惊。可只是一瞬间的疑虑,还是让他鬼使神差地问了。 “我是谁?”上官文若忽觉好笑,“难道丁堂主年纪轻轻,记性却不好吗?那日简空不是说了,我是祝子安的徒弟,文……”上官文若刚要念及自己的名字,忽然犹豫了。 “文若对吗?” “对。”上官文若长抒了一口气,坚定道。 “你和表妹的名字……” 上官文若忽而笑了,不是欣慰,而是嘲笑。 “丁堂主自己不是都说了,巧合而已。我是男子,她是女子,男女有别,丁堂主难道会无知至此?” “你当真是男子吗?”丁咏山颤抖着反问道,“我听说清音观这些年从未收过女弟子。表妹如果真的留在观中,应该也是女扮男装吧。” 十八年了,从没有人这般坚定地怀疑过她的男子身份。更何况,他怀疑得这样突然,毫无证据、毫无逻辑,却又这般肯定。 “你为何犹豫?”丁咏山难以置信地盯着她,双唇已有些发白。 “淬骨迷药发作,我有点难受,所以犹豫。”上官文若刻意避开丁咏山的视线,淡定答道。 “常人对淬骨迷药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除非你先天身体虚弱。” “没错,我是天生体弱。可这又如何?清音观因为先天体弱留在观中的弟子还有许多,难道人人都是你表妹不成?”上官文若朝他一瞪,不管不顾气言道。 “可是清音观不会人人都对表妹身世这样了解。特别是易姑姑,她既然连我都不肯告诉,为何要将表妹身世这般详细得告诉你一个外人?” 上官文若的表情逐渐变得僵硬,僵硬到张不开嘴。到底是自己疏忽了!清音观除了易未,没有人再到过北疆,这些消息自然只能从易未那儿知道。 要是想瞒他总是有办法瞒住的。说起来这根本不是什么疏忽。只是从一开始,她就没想好到底要不要瞒他。可就是心里一闪而过的犹豫,却给了他可乘之机。 这几日心力交瘁,上官文若根本无心打理这些琐事。此时还能怎么避呢?心口一痛,她还是倒下了。 不是倒在地上,而是倒在丁咏山怀里。 那个虽然陌生却温暖至极的怀抱。 “表哥,”上官文若松口道,“今日之事,绝不可以让第三个人知道。特别是陛下!拜托了。” “为什么?”丁咏山不解,“陛下与襄王是出生入死的亲兄弟,又师出同门,情谊自不必说。这些年,陛下也曾寻过你。可我们谁都不曾想到,你就在清音观。” “我说不能就是不能!”上官文若忽然急了,直起身子,偏头就是一阵剧咳。 丁咏山生疏地伸手放在她背上,硬硬地拍了几下。他从未照顾过人,事到临头,便显得笨拙不堪。 “我幼时病重,路遇高人,赐了我三条保命之法。其一,要我留在清音观。其二,不可透露身份。其三,终此一生只能以男装示人。起初,我并不想遵守。可后来我想通了,并不是因为我相信了。相反,我从来不相信命数。只是我慢慢觉得它有道理了。” 上官文若顺了顺气,又吞咽着润了润喉咙,强撑着站起身,继续到,“留在清音观,是为了不让我病死。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报仇。我的身份特殊,但凡参与北疆之战的人难免不因为父亲的缘故对我多加照顾。可一旦他们的复仇之心有了顾虑,便失去了先前的威力。因此,越是与父亲亲近之人,越不能知道我的身份。至于女扮男装,虽然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必须要这样做。不过有一点我能肯定,这世上男人能做之事毕竟比女人多。我以男子之身,行事会更方便。” “可你会比一般人过得都辛苦……”丁咏山皱着眉,一时拿不定主意。 “表哥,家仇国恨为大。我一人算得了什么?更何况,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我已经适应了如男子一般生活,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可你若一直这样……” 丁咏山话未说完,又被上官文若打断了,“我知道表哥想说什么。你我有婚约,阿若明白。阿若……也并非要背弃父母之命。”她原是不打算提及此事的,可见丁咏山一脸惆怅、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是安慰着道。 “真的?”丁咏山心头一暖,蓦地有些感动。 “真的。”上官文若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歉疚,“只是战场之上,生死无常。我这病弱之躯,未必能活到海宫灭亡之时。我要是现在答应表哥,不是害了你吗?到时,我便是天下最无义之人,爹娘在九泉之下,也一定饶不了我。” “休要胡说!”丁咏山粗暴地制止了她,“你是襄王之女,亡海盟就算倾尽全力,也不会让你出事。” “表哥,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上官文若拉住他的衣袖,苦苦求道:“从今往后,你还是你的堂主,我还是我的假少主,我不是襄王之女,你也不是我的哥哥。你我之间,半点多余的情分都不能有。” “唉,你这不是难为我吗?”丁咏山又急又气,忍不住偏头哀叹一声。 “这有何难?”上官文若眉宇间透出一丝灵动,从容笑道:“过去那十八年你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就是了。” “不过有两件事,你倒是可以改改!”上官文若忽又望向他,机灵地说。 “哪两件?”丁咏山木讷问道。 “第一,燕氏离开爹娘远嫁给你,不是来受你欺负的。若先前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冷落她,那么从今往后,我劝你对她好一点。若不是出于我的缘故,是你真的不喜欢她,我便要你一纸休书。这个人,我来管。” 你来管?丁咏山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可再一想,上官文若此时是男儿身份,要想收留一位女子,也并非不可以。 “哦,行……行吧。”丁咏山支支吾吾答道,还半梦半醒着。 上官文若也不怪他,他刚刚受到惊吓,总要给他些时间好好缓缓才是。 “那第二件呢?”丁咏山恍惚中又问。 “第二件嘛,”上官文若举起手里的空酒瓶,开口朝下倒了倒,委屈道:“下此来看我,这酒能不能多备一些?” 第六十三章 临行暂别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丁咏山如常从房中走出,有意无意地瞥了眼书房。昨夜之事,历历在目,却又像大梦一场。 一夜未睡,现在还有些迟钝。他关好门,抻了抻腰,刚打了个半个哈欠忽然瞧见徐徐移来的一张面具。后半个哈欠只好硬生生憋了回去。 “门口那些人是你请来的?”上官文若一对清澈明眸闪着光,朝他问道。 丁咏山这才想起来提前和元婴、严夫子定好了时间赶去洛泽的,现在时辰也差不多了。 上官文若自他目中惊慌便知自己猜得不错,微叹了口气,瞥了他一眼,似在责怪他的失职,可说起话来仍旧宛若常态,一副无悲无喜的淡然样子,又道:“我已收拾好东西了,先去门口等丁兄。” “你现在就走?” “不然呢?” 丁咏山挠挠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才道:“祖母平日这时候应该起了,要不和祖母一起吃过早饭再上路?” 上官文若低头不语。 “我是说,这些年,祖母一直很惦记……” “好了。”话未说完,先被上官文若打断了,又坚定道:“先行一步,门口等你。”说完便走。 丁咏山望着那副决然背影,一蹙眉,有些不适。 上官文若嘴上不说,可自转过身来,目中深沉难掩。相见不如不见的道理,她在祝子安身上已经明白得透透的。已经犯过一次的错,如何还能犯第二次。 索性不见。这是她对自己下的命令,远比对其他人更严厉苛刻。 行至门前,上官文若礼貌和丁沐道了别,出门便见一左一右二人迎上来行礼。 左边这位年纪大了,发须皆是灰白夹杂,只是看上去精神矍铄,身子骨还算硬朗。颧骨高耸,褶皱之间已有些泛红,周身散着药香,看来懂些医术。此人便是墨玉堂严夫子。 至于右边这位,一身短衣装扮,乍一看和普通亡海盟弟子无异,面色微白,右脸上还横着一道疤,蜈蚣一般骇人。要是没有那道疤,文静消瘦的脸上便少了几分杀气。上官文若昨晚听丁咏山说起过那道疤,所以只看这人面相,便已认出他是元婴。 那二人身后,又跟了一众人。上官文若自人群中隐约望见了一袭黑袍的舒槿娘,便知道这原是墨玉堂诸位弟子。 人群侧方一匹白马缓步而来。牵马之人是蓝儿。 那匹白马看见上官文若,像见到亲人,奋力挣开蓝儿,踏着轻快的步子蹭到上官文若面前,故意低下头,有意任她抚摸。 一日不见,白马身上又多了几道新伤。上官文若看着有些心疼,望着它的眼睛,柔柔问道:“凌海,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少主恕罪,这马认生认得厉害,”蓝儿急忙解释道,“自打离开客栈,就一直烦躁不安,任谁碰都不行,我一时着急,下手没准,就伤了它。” 上官文若忽然有些愧疚。那日从沁城盗取紫香丸,回客栈的路上,凌海就一直是蓝儿照看,她本以为这马年纪大了,会变得随和些,已经能和蓝儿友好相处了,所以才将它交给蓝儿。谁知还会闹脾气? “凌海,以后不许这样了。”上官文若一本正经训起它,还有意闪开身子让它看看蓝儿。 凌海似懂非懂地叫了两声,似乎还带着不情愿。 “这马居然真的能通人性!”严夫子捋着胡子,不禁感叹道。 上官文若朝他友好笑笑,又道:“它伴了我十余年了,要是再不能懂我,那才该奇怪!” 严夫子和蓝儿跟着微微笑了。 元婴僵硬地提了提嘴角,看着凌海,哀叹了口气,念道:“牲畜尚且有情,何况人乎?” 上官文若抚着凌海的手忽然停滞了,微微颤动。 丁咏山忽然朝门口走近了,身后还跟着丁府的十几位家仆。家仆之后又是婢女,婢女们搀着夫人与老夫人,紧赶慢赶追着丁咏山。 丁咏山对这种排场早就习以为常,也不回头看,径直着朝上官文若奔来。 “小山,小山,你要去哪儿?”丁老夫人步履蹒跚,口中不住喊着丁咏山的乳名。 “奶奶,我昨日和您说了,出趟远门。过一段时间就回来。”丁咏山十分不情愿地又解释了一遍。 “远门是多远呐?”老夫人又问。 丁咏山着实有些不耐烦,拉着她的手,只道:“您就别管了!” “啊?别管?那怎么行?路上饿了累了冻着了怎么办?”丁老夫人有些不高兴,满脸委屈,又朝身后道:“我让你们准备的点心呢?” 几个婢女拎着四只六角檀木流云水纹的盒子过来,盒子沉甸甸的,可见东西不少。 “愣着干什么,给他啊!”丁老夫人一声令下,婢女们边喊着丁少爷边将盒子递了过来。 丁咏山被几个姑娘围在中间,心里很不自在。 老夫人见他不接,急了,拂开旁人,踉跄从台阶上跳了下去。丁沐吓坏了,连忙接住母亲,扶着她到丁咏山身旁。 老夫人一把抢过一个婢女手里的盒子,朝丁咏山面前一横,怨道:“拿着!” “不拿!”丁咏山只觉得难为情,迫不及待想把祖母赶回屋里。 推阻几番后,老夫人气不过,瞪了丁咏山一眼,“不拿是吧!好,我给祝公子拿。你不是在他手下做事吗?我给了他,让他命你收下!” 说罢,老夫人又将盒子拎到上官文若的面前,忽然笑眯眯地说:“公子,一点心意,你拿着两盒,再给我们小山留两盒,可好?” 这话丁咏山听着烦心,上官文若却不烦。甚至还想多听上两句。她愣在原处,一时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犹豫之下,转头看了看丁咏山。 丁咏山察觉到她眸中的一丝怅然,鼓励似的点了点头。 上官文若这才慢慢伸出手,握紧了面前盒子上的手柄。 丁老夫人满意地笑了,将手放在上官文若手上,按了按,忽觉不对,担忧地望着她,“公子是不是病了?” “啊,不是,”上官文若有些尴尬地笑道,“幼时生了重病,手经年是凉的。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丁老夫人听着这话,再端详起上官文若面具下一双溜溜转着不住躲闪的眼睛,心疼地道:“你爹娘也真是的,自己孩子身体是这个样子,还让你一个人出来闯荡。以后你傍上了丁家做靠山,就什么事也不用怕了,要是家里有什么难处,尽管回来找我们。拗不过你爹娘,就把你爹娘带过来,让我好好说教说教。为人父母的,哪里有这个样子的!” “奶奶,您别说了。”丁咏山急忙打断了她,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公子的爹娘,早就不在了。” “哦。”丁老夫人立刻住了嘴,爱怜地看看上官文若,又道:“孩子,别怕。你对丁家有恩,又是小山的朋友。以后你的婚事、家业,丁家都会替你张罗着的。啊?” “嗯。”上官文若有些哽住了,说不出话,偏过头去,只管点头。 丁咏山担心上官文若隐忍不住,连忙接过盒子。 “奶奶,回去吧!”丁咏山连推带搡把丁老夫人赶回了府。 进门时,丁老夫人口中仍喃喃道:“你们拦我做什么,我还没说完呢!”又回头对丁咏山道:“小山啊,你可要早些回来。” “哎!”丁咏山尽力大声地朝她喊道。 上官文若慢慢攥住拳,尽力平复着呼吸,望着丁府的朱门伫立了片刻。 丁咏山目送祖母走远了,这才走到上官文若身旁,轻声道:“等大会结束,你若想回来住,我再接你回来就是了。” 上官文若抿住唇,再慢慢松开,决绝地道了句“不必了”。 “什么叫不必了?”丁咏山有些不能理解,还以为她是因为什么怄气。 “不必了就是不必了。”上官文若淡雅一笑,牵过凌海,喃喃道:“我要是有命回来,自己会回来的。” 说罢翻身上马,抚了抚凌海的背。 丁咏山皱了皱眉,不再多言,也上了马,行至最前。 一路人马朝着东面扬长而去了。 丁沐负手站在门口,朝东望去。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第六十四章 暗插珠玉 众人所去的洛泽在琉璃的东南角,毗邻南山,依落泉活水而生。村庄星星点点,隐于深山,山路崎岖蜿蜒,若非本地人,迷路是常有的事。 亡海盟最初发于洛泽,多半也是出于对地形的考虑。世人单知道洛泽有个亡海盟,几十年来却无人知道其具体所在。 上官文若回想起初读《俗物集》时,看到简从之对亡海盟所在之处一笔带过,还觉得心有不甘。今日终于得见,心情不免有些激动。 众人行了半日左右,已至深山之中。山中阴寒,上官文若耐不住冷,只好用手将披风拉紧了些。 舒槿娘自上官文若身侧,望见她蹙眉强忍的模样,实在担心,便朝丁咏山问道:“堂主,要不要休息一下?” “你累了?”丁咏山诧异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这般娇气了。 “我不累。”舒槿娘为难地偏头望了一眼上官文若,又对丁咏山摇了摇头。 “我也不累。”上官文若也跟着坚决回道。 小时候她一人骑着马自清音观奔到昌池,再自昌池回来,路途比这远得多,不也坚持下来了。 咬咬牙就能挺过去的事情,她觉得就没必要说了。 可不是人人都似她这般想。 丁咏山将信将疑看着上官文若白若素缟的面容,正打算再多问上几句,身后先传来一阵磕碰声。丁咏山回头望去,像是有人连人带马摔在草里。 “怎么回事?”丁咏山忙问。墨玉堂弟子训练有素,绝不会无端跌下马。 几名弟子前去查看后,神色惶急,原地朝丁咏山喊道:“堂主,是个生人。” 丁咏山一听,立刻警觉起来,严肃下马,执剑上前,指向那人道:“你是何人?” 那人听见丁咏山的问话,迟迟不作答。人趴在草中,将脸死死埋在臂弯里。 丁咏山渐觉奇怪,蹲下来,扶住那人的肩膀,用了些力气将他转过身来。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映入眼帘。肤白胜雪,眉眼玲珑。 只是这面孔看着有些眼熟。 “你是……”丁咏山狐疑地盯着他看。 “你竟然连我都认都认不出了?”那人说着将头巾一摘,随意将头挽了一髻,又将木簪插好。 众人看呆了,原来这人是女扮男装混进队伍的。 丁咏山看她女装的样子,倒是认出来了。 “燕姑娘?”丁咏山诧异道。 燕氏拍拍身上的灰,瞪了丁咏山一眼。 “堂主,这人是谁啊?”几个没眼力见的属下起哄似地问道。 丁咏山沉着脸让他们“滚”了,凑到燕氏身边,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了,“你过来干什么?赶紧给我回去。” 燕氏一听,急了,眼泪扑棱棱就要掉下来,赖皮道:“我不走!” “走!”丁咏山一点不像在开玩笑,态度愈发坚决,上前拉拽起燕氏的衣服来。 “哎呀,我不走!”燕氏拂开他的一双糙手,按了按酸痛的肩,又道:“今后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丁府那个鬼地方,我是再也不会回去了。就算你去青楼,我就去楼里当个姑娘。反正这辈子嫁了你,娘家是回不去了。只要你不把我关在丁府等死,我都依你。” 此言一出,众人皆听明白了,知趣地离这“夫妻俩”远了些。 丁咏山瞪大了双眼,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年多前自己娶回家的那位贤良淑德的新娘子居然会做出这等事。 “这都是谁教你的?”丁咏山强忍住气,问道,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了几分。 “是我教的。”上官文若下了马,缓缓走来,反问道:“丁堂主有什么意见吗?” 此举又是何意?丁咏山看看燕氏,又看看上官文若,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 “没……没有。”犹豫半晌,只好认怂。 “那就好。”上官文若温和看向燕氏,伸手将她拉起来,又对丁咏山说道:“我已答应少夫人留在亡海盟,丁堂主不会不愿意吧?” 什么?亡海盟?怎么连这都告诉她了! 丁咏山双目瞪得像一对铜铃,火就快从七窍冒出,可张了半天口,又实在吼不出什么。 “少夫人,你看到了吧。丁堂主高兴得都说不出话了。”上官文若朝燕氏炫耀道。 墨玉堂众人憋不住笑出了声。 燕氏羞涩低下头,柔柔地对上官文若道了声谢。 “赶了半日的路,大家都累了吧,我看不如原地歇一会。”上官文若见燕氏神色疲惫,便朝众人下了令,又替燕氏要了壶水来。 “小山,你把夫人带来,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严夫子走过来,不悦地怪道。 哪里是我想带来的!丁咏山刚要出言解释,却被上官文若一个眼神打消了念头。 上官文若将严夫子领至燕氏近处,又道:“少夫人近来心神不稳,夜晚时常失眠,严老要是得空,可以帮夫人看看。” 严夫子一听要为人诊病,一下子来了精神。平日丁咏山看他年纪大了,出于担心,许多事都不叫做。连出个门都要有人陪同。他也许久没外出给人诊病了。 上官文若见严夫子喜滋滋的样子,不觉露出笑来。其实这失眠症她也是会调理的,可燕氏初来亡海盟,总要和更多的人熟悉。再者,就是要给严夫子找点事做,让他不至于无聊到给自己找什么麻烦。 要知道学医的老爷子总是很麻烦的,就比方清音观那个叫常冉的。 将燕氏推给严夫子后,上官文若才随丁咏山行至一旁。找了棵树,上官文若先靠着坐下了。丁咏山就坐在她身旁。 丁咏山望着燕氏与严夫子友好交谈的模样,连连叹气,终于还是忍不住朝上官文若抱怨起来,“你这是胡闹!” “我没有胡闹!”上官文若收起先前的笑意,严肃说道:“你娶回燕氏时,可曾了解过她的过去?” “那时她爹娘做生意,遇到些困难,急需用钱,我爹见她可怜,人又不错,就答应了这门亲事。至于其他的,我的确不太了解。难道少主还知道什么隐情?” “起初我也是好奇。燕姓在琉璃并不多见,夫人的娘家又是商人,这倒是提醒了我。之前在清音观时,听说海宫通州有一药商,名叫燕阙,一年前经营不善,欠了别人不少钱。可一夜之间这笔钱便还上了。要是没有贵人相助,燕家的生意绝不会起死回生。” “少主怀疑她是燕阙的女儿?” “不用怀疑,肯定是。”上官文若朝燕氏的背影淡淡望去,“昨夜我与她提到燕阙时,她生气得很。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是父亲将自己卖了。为了维护家族体面,又不好将此事说出。憋了一年多了,心里肯定不好受。又气又恨,哭哭啼啼一夜未睡。” “昨夜?你们在何处谈的?”丁咏山惊讶地微张了嘴。 “在我房里。”上官文若坦然答道,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啊?你们两个……昨晚……一间房?”丁咏山吓得声音都变细了。 “是又如何?”上官文若理直气壮道。 丁咏山真是开了眼了。就算除去上官文若此时男儿身的身份,再退一步,当她是丁府大娘子,可也没见过哪家的大娘子和小娘子感情好的同居同住吧。 丁咏山拼命晃晃头,好让自己清醒些。 “你还得好好谢谢我才是,若不是我将她留在亡海盟,她怎会这么开心?” 丁咏山禁不住朝燕氏望去。那个昔日独守闺房、安分守己的姑娘竟然在片刻之内就和亡海盟众人打成一片,丝毫不拘束。 惊讶之余,丁咏山回头看了看上官文若,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还是给燕氏喂了什么脱胎换骨的神药。 上官文若明白丁咏山的疑虑,淡淡道:“她进了丁府,便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出来,重活一回,总得活得像个样子。” 昨晚表妹大概就是这么劝的她吧,丁咏山想。 可再一细想,又心生顾虑。 “可你就不想想,她既然是海宫人,就算留在亡海盟,怎么可能帮我们?” “我祝子安不也是海宫人,当初你不也毫不犹豫要留下我?”上官文若有意提醒着他自己的身份。 “这不一样。”丁咏山一皱眉,“少主武功盖世,又是陛下亲自选定的。要是能相助亡海盟,最好不过了,所以才值得赌一把。可是燕姑娘……”丁咏山不禁又望向燕氏。 这姑娘不会武功,也没读过书……丁咏山实在想不出她能做些什么。 “这个就不劳丁堂主费心了。”上官文若狡黠一笑,显然胸有成竹。 “难道你留着她,是有什么用?”丁咏山越发不解。 上官文若浅笑,斜眼一挑,“我何时做过无用之事?” 第六十五章 惜命葫芦 山间不比城里,天清气爽,舒适宜人。上官文若赖在地上,歇着歇着有些乏了。乏了便不想再站起来。混混沌沌地竟有些想睡了。 要算起来,昨夜前夜都没休息,大前夜住在丁府苦思冥想转心思,也没怎么睡。按照在清音观的习惯,她至少要昏睡上一整日才能缓过精神来。可今晚又是盟内大会,实在睡不得。眼下,能睡便睡一会吧。 舒槿娘看他双眼合上,无精打采的模样,犹豫半晌,还是悄悄挪到上官文若近旁,环顾一周见无人注意,轻唤道:“少主,少主,醒醒!” 上官文若闻声睁眼,“怎么了?” “有件事……”舒槿娘蹙着眉,吞吐道,“丁堂主刚刚离开了,半个时辰都没回来,我怕……” “我都睡了半个时辰了?”上官文若一个激灵起身,彻底被吓清醒了。 舒槿娘点点头。 上官文若偏头一看身侧,丁咏山的确不在了。 “他去那儿了?”上官文若站起身,将她拉到一旁,严肃问她。 “刚才几名弟子在周围巡视,发现了一只拴红绳的葫芦。那葫芦是萧惜命随身之物。堂主担心,一个人前去查看了。临走前只嘱咐了我和元叔。” 上官文若的视线自舒槿娘颈侧绕过去,看到元婴。他歇在另一棵树下,独自沉默不语。这样安稳,倒是让人放心。 再看看面前舒槿娘一脸担忧的神情,上官文若一时也不知道该信谁。 “槿姑娘稍安勿躁。慢慢说,详细点。他往哪儿去了?”上官文若定了定神,稍微清醒些了才问。 “往那边了。”舒槿娘伸手指向面前郁郁葱葱一片林木。风过林梢,惊出几只鸟来。 上官文若皱着眉,隐隐有些不安。这么隐蔽的地方,就是进去寻人也困难。 “他为何会去那儿?” “萧惜命年纪小,又得了疯病,不熟的地方一般是不敢去的。附近这些地方,也只有这片林子,堂主曾带他来过。他平日葫芦不离身,一旦离身必是遇到危险了。” “你说的这个萧惜命,什么来历?” 舒槿娘说了这么多,上官文若非但不着急,反倒像茶楼里听书的看客一样对萧惜命起了兴趣。 想想萧惜命的身世,舒槿娘先叹了口气。 萧惜命本不叫惜命,而叫怀风,是个孤儿。有一年,丁咏山去海宫应城办事,于郊野荒村碰见了他。那时,他的半截身子都埋在一口井里,腰间被人系了圈麻绳,像拴牲口一般拴在井边一根木桩上,单是露了个头。双手扒在井边,乌黑的眼珠不停地转,脸上挂着憨笑。 不知是谁将孩子丢在此处!丁咏山觉得奇怪,就朝他问了些话。 “你叫什么?” “萧怀风。” “多大了?” “八岁。” “爹娘呢?” 不会答了。再问什么都不答了。 丁咏山见他可怜,抱着他在附近村落四处求问,都找不到这孩子的家人。一见这孩子疯疯癫癫,也没人家愿意收。无奈之下,丁咏山只好将他带回了亡海盟。 萧怀风初到亡海盟时,手里便拎了只青色葫芦。琉璃习俗,家里人为小孩子祈福,带葫芦是常有的事。葫芦刚长成时通身青色,生着绒毛,摘下来后要尽快将绒毛褪干净,青皮刮下,日复一日地用手摩挲,葫芦上沾了油脂,过上几个月,葫芦皮变成棕黄色,便可以留在家中常年存放。 来到亡海盟的六年里,萧惜命和葫芦叫上了劲。年年都抱着初长成的青葫芦,像供奉神仙一般小心呵护,待它变得棕黄便扔了。来年换只葫芦,继续刮皮,继续磨,直到磨得锃亮,再扔。没人知道这孩子中了什么邪,也不懂他为什么偏偏对葫芦情有独钟。 要说他天生脑子不好,记不住事,可自己的宝贝葫芦却记得清楚着呢。要是有片刻那葫芦离了身,他便急得满屋子跑。舒槿娘现在想起他发起疯来六亲不认的样子还不住后怕。 况且这小子不仅疯,还软弱得要命。早年丁咏山试图教他些功夫防身。可谁知他就算学了武,也绝不与人动武。有人问他为何,他便抱着葫芦说:“葫芦宝宝不怕,我不打架,打架死人,我不想死。” 那之后便有人管他叫“惜命”了。这些年丁咏山每每提起救他,都要大呼上几遍后悔,谁知道自己当年一时好心,竟给亡海盟捡回来一只废物。这要是真打起仗来,就他的惜命劲儿,怕是还没见到敌军就要吓得尿裤子了。 可骂归骂,每次这孩子一出事,丁咏山该救的还是要救。亡海盟这么多人,萧惜命最信得过丁咏山了,也只有他才能平安把这位小祖宗带回来。久而久之,但凡萧惜命遇到什么危险,再没有人和丁咏山抢这苦差事了。 “所以平日,你们就把他留在亡海盟?”上官文若又问。 舒槿娘点点头,道了声“是”,担忧道:“平时有花婆婆照顾,绝对不会让他跑出亡海盟的,今日不知道是怎么了?” 如此说来,不是“外患”,而是“内忧”了。 上官文若想罢,仰头对这四方地势打量了一番。山路两旁群山相峙,左山坡缓,右山坡陡。山路向前自右山山腰斜斜插入,若再向前,便是向下走了。向下的话,应该是到山谷了。 她眯起眼,似乎想到了什么。 “少主,要不要派些人去支应堂主?”舒槿娘问。 上官文若轻微点了头,绕开舒槿娘来找元婴。 元婴见上官文若过来,刚要起身行礼,却被她拦住,“元叔,你带上半数弟子,去那片林子寻一下丁堂主吧。” 元婴一听,不觉担忧。堂主走时千叮万嘱不要告诉盟内其他弟子,以免生乱。眼下就算要去找人,也不用将一半弟子都带出去吧。 “少主,两名弟子足够了。带的人多,怕少主这边会不安全。”元婴委婉拒绝道。 舒槿娘朝面前这一众人望去,这么多人里,元婴武功最好。丁咏山当时留元婴在此,也是出于保护少主的缘故。盟内大会在即,还是谨慎些好。 舒槿娘刚想再劝,却见上官文若适然一笑,朝元婴眨眨眼,又道:“此处有我,元叔大可放心去。” 元婴望着上官文若一脸自信,心思便有些动摇了。虽说听坊间传闻,祝子安只会些万阳掌的皮毛,可谁也不曾真的试过他的武功。也说不准他武功远在自己之上。不然陛下怎么会将他选为少主呢? 现在既然他自信绝无问题,元婴也不好再坚持,只得听从命令集结了半数弟子。 待元婴将要上马,上官文若忽又凑上来,贴近他耳边低语片刻。 元婴听罢,双眼发直,渐渐目露惊恐。 舒槿娘自一旁看着,虽不知这二人说了什么,可看元婴那反应,不像是好事。 上官文若却不似元婴那般紧张,反倒安慰他道:“元叔只管照我说得做。切记,进入林子以后,才可以把我说的告诉弟兄们。” “可是少主,这计划是不是太冒险了?” “不冒此险,怕还有更大的危险。眼下唯有此计,辛苦元叔了。”上官文若说罢朝元婴合手行了一礼。 元婴见他这般坚定,也不好违抗,便带着弟子朝林子奔去。 人虽走了,脑子却还想不明白,这四周安静如斯,一点也不像有危险的样子。 第六十六章 料事如神(上) 亲眼看着元婴带人走远了,上官文若才放下心来。一声令下,剩余的弟子纷纷上马,继续赶路。 只是这次再上路,上官文若故意将速度放慢了许多。众人跟在她身后,既不能越上前去,又惮于少主威势不敢多问。 久而久之,身后窃窃私语的人越来越多。 上官文若无心管他们,悠闲自得,走走停停,嘴里时不时冒出几句问题来。 “亡海盟自盟主以下,除了赤墨二堂,还有谁?”上官文若问。 “还有四位领主,玉阳春玉仙师,简空简统领,柳蛇腰柳公子,和……”舒槿娘答道一半,忽然停了。眼睛有意无意地朝蓝儿望去。 “和我爷爷。”蓝儿答。 槿娘家迎来送往,任何风吹草动尽收眼底。想来暮烟和柳蛇腰的死,舒槿娘早已清楚了,所以才有意避讳。 上官文若理解,便朝蓝儿道了声抱歉。 其实这自上而下的部署,上官文若自《俗物集》中早已清楚。只是《俗物集》毕竟是十八年前所著之书,现今形势为何,仍需试探。 “那他们武功如何?”上官文若又问。 “这个蓝姑娘比我清楚。”舒槿娘接道。 上官文若偏头看向蓝儿,“依蓝姑娘看,孰强孰弱?” 蓝儿沉默片刻,有些为难,说道:“谈不上强弱,各有所长罢了。若论力道,没人比得过柳公子的飞檐指,若论巧取,还是爷爷的削叶伞略胜一筹。简统领内力薄弱,却擅长射箭。至于玉仙师,他不会武,却通天象晓阴阳。” 上官文若思忖片刻,又问:“那这次大会,他们都会来吗?来的话,何时来?” “简统领与我们差不多同时出发,估计也同时到。玉仙师的话,如果槿娘家收到的消息没错,此时应该已经在盟里了。至于柳公子和暮烟前辈手下的弟子,说来话长……” 舒槿娘说到一半,低下头,似有难言之隐。 倒是蓝儿大方些,“其实,说是四位领主,除了简统领,都是空有虚名罢了。” 简空会武,又和陛下关系不错,待在盟里自然没什么顾虑。可其他那几位,要想在盟内立足,的确还是要找个靠山。至于这个靠山嘛,亡海盟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官文若此刻能想到的只有镇修童子一个人。 “蓝姑娘的意思,可是说镇修堂主欺负了你们?”上官文若耿直问道。 蓝儿觉得话有不妥,避开上官文若的眼神,极轻地点了头。 “那夜去清音观前,他找到爷爷,说要调集人手,就把我们的人带走了。听说柳公子的人也早被他抢了。现在,估计都成了赤玉堂的人。” 那晚的情形,上官文若现在想来,竟觉得有些难过。柳蛇腰和暮烟爷孙孤注一掷,来清音观夺取盟主之位,原来还有这层缘故。手中无权,任人宰割的滋味,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不好受。 既然话到此处,上官文若忽然又好奇,“你们那晚去清音观,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玉仙师告诉爷爷的。他说祝子安……”蓝儿顿了顿,连忙改口,低声道:“他说少主要回清音观,只要能从他手里夺了盟主之位,以后就再也不用任那人欺辱了。爷爷信了,再加上之前对少主有些误会,这才犯了错。” 蓝儿说完,双眸一沉,暗淡无光。 “无妨,从今往后,蓝姑娘大可不必为此事挂怀。”上官文若朝她友好笑笑。 “多谢少主。”蓝儿答。 几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绕过一峰,山路回转,曲折向下,在近处拖出一条缓坡。坡下路途平缓,是一条长道,一眼望不到头,一侧傍着山峰,峰上木植稀疏,有些荒凉,另一侧则是深邃谷底。 上官文若抬眼望了望天,天色微阴,水气浓重,想必有雪。若是真下了雪再跌进谷里,是很难爬上来的。 上官文若停下马,嘱咐大家靠近山谷一侧行走,但千万小心不要跌进谷里。又让不会武功的严夫子和燕氏走在队伍中部相对安全的地方。 “少主,为何要靠山谷走?”蓝儿不禁对上官文若这样的安排有些奇怪。 上官文若实在是倦了,一想到要解释上半天就觉得累。淡淡看了眼蓝儿,只道:“走就是了。” 蓝儿见她不说,虽是不解,却也不知从何再问。 行至一半,果真天降微雪,起初落地即化,渐渐地雪有些大了。 上官文若照旧慢悠悠地走,一言不发,屏息凝神,像在听着什么动静。又好像是故意放慢步调,等着什么。 行了许久,头顶传来极为细碎的颤动声。熟悉山路的弟子最先惊慌起来,“少主,好像是山崩。山崩要来了!” 上官文若昂起头,数块碎石顺着陡坡滚下,正向山底砸来。石块接连落地,噼啪作响。 几名弟子拔剑上前,将滚来石块一一劈开,挡在山下。 溅于空中的小石砾乘风而至,正朝众人脸上扑来。蓝儿一开伞,将上官文若挡在伞后。上官文若则眼疾手快拂袖偏头,紧紧靠在凌海身上。 “少主果然料事如神。”蓝儿再收伞时,不禁叹道。 “少主,此处危险,先走!”舒槿娘急促说道。 “不必。已经没有危险了。”上官文若舒了口气,淡淡望向她,会心一笑。 舒槿娘再抬头看,果然没有山石坠落。若是山崩,是不会这样停下的。看来是人祸。 自峰顶飘来一人声音:“少主,我已将人抓住,如何处置?” 众人认得那声音,正是元婴。 上官文若朝高处一瞥,“元叔莫急,我这就来。”说罢策马疾驰,带着众人一道沿路上了山。 自马上下来,上官文若掏出竹笛拿在手中,轻轻敲打着手掌心,不急不慌走上前来。 面前挤了不少人,黑白相间,都带了桃木符,从衣着看可分为两队。黑色短衣的是元婴带来的墨玉堂弟子,而白色短衣,袖口带了红色雀纹的这些人,想必是元婴剑下这位小公子的手下了。 小公子和他那些手下分别被墨玉堂弟子用剑牵制,一时间动弹不得。 上官文若打量着这位小公子,磨盘似的圆脸上镶了两只弯月牙般的细条眼睛,鼻梁生得倒是挺高,只是在一摊肉中显得有些突兀。看着年纪不大,估摸着比上官文若还小。 设伏暗算的人居然是个少年,上官文若突然觉得有意思了。 第六十七章 料事如神(下) “你故意把丁堂主支开,就是为了在此地对我设伏吧?”上官文若问道。声音平淡如水,像在自言自语。 “武功不行,胆子倒是不小!”上官文若俯下身看他。他那张紧绷着的脸纹丝未动,目视前方,话也不说。 “你叫什么?”上官文若又问。 小公子瞪着上官文若,目光越来越凶。 “玉漠,玉仙师的独子。”舒槿娘凑到上官文若耳边提醒道。 “玉,漠。”上官文若念到,还有些生疏。她蹲下来,再坐到玉漠身边的一块石头上,“谁叫你这么做的?你父亲吗?” 仍不说话。 “元叔,绑了他的手,剑可以不用了。” 元婴照做,按着玉漠的肩膀,奋力向下一压,再用剑朝膝盖后方微微一顶,玉漠身子一倾,便跪在上官文若面前。 玉漠许是觉得疼,“嗷”地一声后,觉得丢人,又不嚎了。 “谁叫你做的?”上官文若又问。 玉漠被她逼得很是气恼,恶狠狠地道:“你要杀便杀,废什么话?我既然被你捉住,没什么好说的。” “我问是谁叫你做的?”上官文若像听不到他的话一般,照旧低头玩着竹笛,也不看他,口中不断重复这一句话,一次比一次坚定,一次比一次冰冷。 “玉漠,这是少主,不可顶撞!”舒槿娘心急地教训道。 玉漠朝上官文若瞪了一眼,愣头愣脑地道:“我管你是什么少主?杀的就是你!” 蓝儿听不下去,已将伞执在手里。 上官文若拦下了她。 玉漠见上官文若一再忍让,冷笑一声,故意气她一般,“你们尽管问。今日就算我以死明志,也绝不多说一个字。” “以死明志是吗?好啊!”上官文若随他笑了笑,朝舒槿娘要了把匕首,掷在玉漠面前。 又叫元婴把佩剑丢在地上。 再缓缓起身,自怀里掏出只玉葫芦药瓶,立在地上,冷冷说道:“这是钩吻。只要一小口,就会呼吸困难,四肢瘫软,死得很迅速。你要是怕用刀剑抹脖子疼,可以试试这个,我在清音观时常用,效果很不错。” 上官文若说完,走到山崖边上朝下望了望,又道:“刚才的石块就是从这里扔下去的吧。我看这高度挺合适的,你跳下去说不准也能死。” “四者择一,你自己定吧。”上官文若的声音尽是寒凉。玉漠单是听着,就已吓出一身冷汗。 “不过别让我等太久。我最讨厌慢吞吞的性子了。如果我等急了,可就要替你做决定了。”上官文若回身拂袖,泰然自若地说。 “最后问你一遍,谁叫你这么做的?” “我……我不说。不能……说。”玉漠依旧嘴硬。双手撑着地,两条胳膊像风吹拂柳般颤个不停。 上官文若看他那副德行十分不爽,背过身,命道:“元叔,喂药!” 元婴犹豫了。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少主真的要杀他吗?”舒槿娘掐住上官文若的袖口,贴到耳边,轻声问。 上官文若撇开舒槿娘的手,朝元婴一瞪,“愣着干什么?” 少主之命不得不从。元婴犹豫片刻,还是拾起药瓶,颤颤巍巍开了盖子,递到玉漠口边。 玉漠盯着那瓶药,上下牙床互相磕碰,发出老鼠偷食时的磨牙声。 “喂啊!”上官文若又是一声令下。那话在玉漠听来像是催命符,是要他下地狱的。 牙关终于咬不紧了。玉漠撑着最后一点男子汉的尊严,喘着粗气,眼一翻,立刻倒下了。 “少主,他……他吓晕了。”元婴看看玉漠,再看看手里这瓶药,有些不知所措。 “孺子不可教也!”上官文若闭上眼,气道。 叹了口气,又对向面前玉漠的那些手下,“你们主子昏了,都看到了?现在我要问你们几件事,答者生,不答者死。听明白了吗?” 白衣弟子们面面相觑,纷纷跪下,大呼饶命。 其中一人匍匐着爬过来,忙说:“少主饶命,不止是玉仙师,还有镇修堂主。是镇修堂主的命令。否则小的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您不敬……” 上官文若见有人松口,说出的话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只问:“那丁堂主和萧惜命呢?” “萧惜命?”那人蒙了。 上官文若只好放过他,依次走过其他人面前。 “回少主,萧惜命还在亡海盟。玉仙师只让公子偷了他的葫芦放在此处山道上,说丁堂主自会离开。丁堂主武功高,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唯有先将他支开。” 上官文若俯身盯着他,自上而下打量一遍,让他更怕了。那人再开口时,语速竟快了许多。 “不过少主放心,丁堂主只是被弟兄们用网吊在树上,他武功好,没人敢伤他。” 舒槿娘听罢,主动请命道:“少主,不如我去救堂主,你跟着元叔先走。那片林子里的路,我还算熟悉。” “不用了!”上官文若爽快地一挥手,自顾自地道:“他吊在树上,我就放心了。” 昨晚本还为丁咏山知道自己身份而烦心,怕他在盟内大会上一个不留神说错什么。现在这担忧总算能暂时消停会了。既然他一时半会没有危险,挂树上倒也不错。 可除了上官文若外,没人觉得这是句好话。 一众人看着上官文若气定神闲回身上马,朝前奔去,的确一点回头去找丁咏山的意思都没有,不禁陷入疑惑。 这少主的性子实在是太古怪了些。 身后,元婴最早骑马追上了上官文若,边跑边喊:“少主,钩吻。” 行至近旁,一摊手,原来是那只药瓶子。 上官文若撇撇嘴,将药瓶拿在手里,松开盖子,想都未想便把里面的液体洒在地上,盖上盖子,又揣回怀里。 元婴看愣了。钩吻这种药,又是清音观炼制的凝露剧毒,想想就知道有多金贵。就算康王府的日子过得再富足,也不能这样浪费吧! 上官文若却不以为意,还对众人吃惊盯着自己的模样有些不解。 说是钩吻,你们还真信了?盛护心丹的玉瓶子里接了点雪水罢了……何况这里的雪又不干净,黏在瓶子里沉乎乎的,当然要倒掉。 不过这瓶子,先不说是不是祝子安送的,好歹是玉制的,还是康王府的玉,肯定不便宜。她才舍不得扔! “走吧!”上官文若收回心思,急忙说了句话,帮众人醒醒神。 蓝儿主动走到最前,为大家带路。朝前望去,又是一山。翻过这山,就离亡海盟不远了。 第六十八章 别有洞天(上) (故事没有断,章末就看到阿若了~) 在洛泽的崇山峻岭之中,有一奇谷,名曰重月。此谷被两山环抱合围,仅留了南北两个出口。两山中缝皆有垂瀑,水流经年不断,于山下分别形成一溪,两溪依势相汇于谷中,便得一潭,名曰双溪。 双溪潭边,地势平缓,土地肥沃,坐落一村。早年,村内不过十户人家,耕织自足,鲜有打扰,日子过得怡然安适。 其中一户人家,家在山脚,家中只有两口人,一老一少。老妪姓花,年过花甲,佝偻着背,拄着根拐,拐杖是用块朽木雕的,成年累月,风吹雨打,已经零零碎碎刨了皮。若是用来支着走路恐怕很危险了。可花婆婆并不介意,日夜抱着那根拐,极少离身。 花婆婆有个孙子,孙子有个葫芦,葫芦上拴着细红绳。这事村里人都知道。 他们还知道那人不是花婆婆的亲孙子。 花婆婆在村里住了几十年,没听说有儿女。她那孙子又是后来的,来时不过八岁,脑子还有毛病。 可花婆婆并不介意,就当亲孙子一般疼他。 说来家中没有能干活的壮年,甚至是个持家的姑娘都没有,人们不禁为花婆婆祖孙二人日后的生计担忧起来。几个年轻时便和花婆婆交好的朋友特意赶到家中,劝她扔掉那个孩子,可惜花婆婆主意正得很。不但没有听从,还和她们发了一顿脾气。 那之后,没人敢劝,也劝不成了。 花婆婆不和大家说话了。就算说,也是些疯言疯语。人们怕了,流言愈传愈凶,说那小孙子的疯病会过人,过给花婆婆了。只好都离那家人远远的。 花婆婆没了帮助,日子过得却不比先前差。不愁吃穿,也不缺朋友。 她的朋友大多来自外地,常来看她,有时是一两位,有时是一群人。有的人来了,和婆婆说上一句话就走了。也有的人来了,就再没见过他走。 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谁也没心思知道。 此时此刻,正午刚过,天色阴沉,微雪未停,花婆婆家的新朋友又到了。 来的是位中年男子,身材滚圆,皮肤黝黑,身上背了把弓,腰间系了一窄皮筒,筒里有箭,箭羽微微露出。 他的身后,列了一队弟子,白色短衣,袖口带着红色云纹。 “花大娘,开门,我是简空。”来人说道。 门内无人应。 往常花婆婆就算反应迟钝,也绝不会慢成这样。 简空又唤了两遍,还是没有人应。 上前拍门,还未用力,门便开了。屋内一片阴暗,潮气卷杂着腥味,不像是常有人住的样子。 简空觉得奇怪,单脚踏入屋内。脚未着地,先踩在一滩软乎乎的东西上。 低头一瞧,是一张用作头巾的方布,柔软地褶皱成一团。简空下意识将那块布拾起来,用手揉搓片刻,忽又停住。 方布一角有些干硬。 简空朝布上闻了闻,气味骇人,让他有些想呕。他举着布转过身,众弟子左右分立自门口让出一条道来,借着微弱的光,简空终于将那角干硬看清楚了。 是血! 足以染红半条头巾的血! “统领,是花婆婆!”有弟子喊。他的身旁,墙角边的椅子上,横躺着一条皱巴巴的胳膊,胳膊已经凉了,硬邦邦地犹如山岩。简空抓住那胳膊,奋力一拽,终于将一具死尸拖拽出来。 死者确是花氏。 单箭穿颅,面色青紫。简空用手探她的气息,已探不到了。 “花婆婆为什么会死?谁害的?”弟子们先乱了阵脚,胡乱猜测起来。 简空摇摇头。花婆婆死了,这件事本身远比知道是谁杀了她更重要。亡海盟据点隐于深山,极为神秘,唯一的入口便是在此。而常年守护此入口的只有花婆婆和萧惜命。 一来,一老一少不容易引人怀疑。二来,花婆婆会武,那根破拐杖杵不了地却不妨碍打人,就算招来奸人,婆婆也足以应付。 只要,不是太厉害的奸人就好。 眼下能杀了花婆婆的人,要么是高手,要么就是熟人。 简空只能想到此。单是想到此就已令他头疼。 “萧惜命呢?”简空问。 “没看见。”弟子答。 这就怪了。莫非是那奸人掳走了萧惜命? “统领,现在怎么办?也不知道盟里的人知不知情?”弟子问。 “快,进去看看!”简空命道。 几位弟子抬上花婆婆的尸身,跟在简空身后。简空自屋中绕了一圈,终于在一只低矮的四角柜面前停下。柜门打开,只见排列整齐的一众青瓷瓶,瓷瓶方口圆身,质地温润。 简空走上前来,将左手边第二个瓷瓶向西转了半圈,又将右手边第三个瓷瓶向东转了半圈。合上柜门,向后退了半步,提醒大家小心。 柜前的一小块地面忽然塌陷下去,形成一个正方形空洞,其大小刚好能容一人通过。自洞口向下望去,黑漆漆一片,深不见底。地洞狭长,下行为青苔缓坡,上行为石阶,中部贯穿百余米长的洞身,正将背后山脉砸出一条开口。长洞内设机关,可自内部将洞口关闭。 简空率先跳下了洞,弟子们紧跟其后。众人穿洞而出,便被整座山吞入腹中。山腹地方虽小,却诸物俱全。面前赫然立着一块石壁,壁上刻有“云”“雀”“山”“水”四物。绕壁而过,又走了没几步,便是一座石桥,桥身天然形成,起点处可容两三人并行。桥面初渐窄,后渐宽,在桥中部形成一处仅容双人人独过的窄道。 过了桥,便见一石门,门身向内凹陷,形成与周围石料质地截然不同的一处拱形区,高约两米。门上书着四个红字——“有进无出”。 简空立于门外,高声报名。声音未落,回声又起。 门终于开了。 可惜开门的不是人,而是一把剑。 石门开得再大些,直到将门后一条宽阔大道完全显露在眼前,简空这才意识到——不是一把剑,而是许多把剑。剑锋所向,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身后弟子追随他站到门内。门关了。简空回头一瞧,那群人组成剑阵,将自己和一众弟子团团围住。 “搜!”一声令下。 简空还来不及问,剑阵中的几名弟子剑锋一转,将剑架在他们脖子上,另外站出的几名弟子则走到他们当中,低头搜寻。 许是因为目标明确,他们没有找太久,其中一人便急匆匆自大道内奔去,于尽头的高台石椅前跪下,又道:“堂主,花婆婆的尸身就在他们手上。” 耳畔传来阴损一笑,“简空,果然是你!” 第六十九章 别有洞天(下) 此音此态,和着单手起落的开扇闭扇之声,简空心里已经有些不好受了。 随之心中疑惑渐多。镇修童子为何会站在象征盟主尊位的高台上?面前阵势又是做什么? “果然……什么?”简空不解道,亲眼看着镇修童子自高台上下来,一步步朝他逼近了。 “果然是你杀了花氏。”镇修童子斩钉截铁地道。 镇修童子此言一出,四周议论纷纷。 “怎么可能?”简空不怒反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们赶来时,花大娘已经断气了。就躺在前院屋里。” “胡说!我们前脚刚到,根本没在屋里看到婆婆!”站在两侧的弟子中有人最先质疑。 “是啊,简统领,大家都以为花婆婆被人带走了。” “惜命不也这么说吗?” 萧惜命从说话那人身后蹭着身子,露出半个头来,看见有人举剑有人被围,许是觉得有趣,呵呵笑了起来。 “惜命!”有人拉住他的衣袖,晃了晃,有意唤他。 萧惜命再次听到自己名字,一怔,这才慢慢转过头来盯着简空看。看了许久才熟悉过来,笑得更灿烂了,抬起胳膊指了指门外,说道:“婆婆不在家,惜命自己玩。” “那你可知花婆婆去了哪儿?”简空着急,又问。 “去了哪儿?”惜命自言自语道,一皱眉,像是有些害怕,忽然抓住面前人的衣服蹲下来,用手捂住耳朵,指着简空,怯怯地说:“是你,就是你杀了婆婆。坏狗咬人,坏狗咬人了!” “萧惜命,你看清楚,哪来的狗?”简空无计可施,可无奈剑在颈前,动弹不得。 “简空,你不要贼喊捉贼了!”镇修童子朝简空又近了些,“花氏之死,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吧。除了你,这世上还有谁有一箭穿颅毙命的本事呢?” 又是议论纷纷。 “镇修,你……”简空回头看着花婆婆的死状,一时语塞。 “堂主,我们和统领一道来的,花婆婆绝不是统领所杀!”简空身后的弟子反驳道。随之又有不少人附和。 可反驳归反驳,谁也拿不出证据来。 镇修童子摇摇扇子,朝旁喝到:“玉阳春!” 自高台右侧缓缓走出一人,修士模样,一袭黑袍,身后画了太极八卦图,长须束发,面容清瘦。拂尘持在右手,搭于左臂上,左手中指与食指之间夹了根一指宽的挂签。 见到镇修童子,玉阳春将挂签执于两手之间,恭敬行礼。 “告诉简空,你今早卜了何挂?”镇修童子命道。 玉阳春沉下眼,依旧恭敬说道:“云蔽日,雾遮天,亡海盟内,有异心者。” “此卦意指何人?” “流云向东而去,正是简统领来时所向。” “玉阳春,怎么连你也诬陷我?”简空握紧了拳,心有不甘。 “简统领,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再执迷不悟。镇修堂主无心杀你。”玉阳春凑到近旁,低声劝道,终于抬起头,淡淡望了眼简空。 简空这才明白,这哪里是什么误会,原是镇修童子为了谋得盟主之位而使的计策。 “简空,想不到你为了盟主之位,竟然不惜杀害无辜。”有人实在听不下去,便站了出来,正义谴责道。 “简统领,你为何要杀花婆婆?” “还能为什么?”有人替简空答道,“定是花婆婆提前知道了他的打算,宁死不屈,被他所杀。” 猜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离谱。定是镇修童子与众人胡言乱语了什么。 只是简空无暇去猜,只顾一再否认。 可口中除了坚定的一句“不是”,再说不出其他。眼见对众人应付不过来,简空无奈转向镇修童子,又道:“镇修,你不要趁盟主不在,就为所欲为、诬陷好人!快放了我!” “好人?看来简统领还是不知悔改啊!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镇修童子慢慢坐回自己的尊位上,身子歪斜靠在一旁。 “镇修,这是盟主之位,你怎么能坐?”简空神色惊恐,喝到。 这一喝不要紧,四周纷议瞬间消散。众人的目光平均分散在简空与镇修童子二人身上。若是换作旁人,盟内大会还未开始,自不量力坐上盟主之位,的确不妥。可对镇修童子,大家反倒没那么大意见了。他武功高,盟内无人能敌,四位领主平日对他也谦让几分,若不是几日前传言祝子安要接任盟主,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新一任盟主就是他。 包括镇修童子本人。 简空的话,在他听来有些好笑,又有些刺耳。 “看来简统领还是对盟主之位更感兴趣。”镇修冷冷一笑,又道:“来人,把他们抓起来!关到地牢!” “镇修,你要干什么?少主还未到,你有什么权力抓我?” 少主?众人愣了片刻。赶去抓捕简空的弟子也半路停下了 简空见众人不解,又高声道:“没错,我说的少主就是祝子安。盟主离开时有令,要少主接任盟主之位。” “是吗?看来简统领也相信这传言了!” “这不是传言!是真的!镇修,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简空立刻急了,不知该再怎么解释。 “哼,既然是盟主之令,为何我这个赤玉堂堂主都不知,你一个领主却知道?” “什么?你……你不知?”简空一怔。 镇修童子看见简空一脸窘迫,忽而大笑:“口说无凭,你要众人如何信你?” “等少主过来,一切自然就明白了。” 镇修童子不屑地笑了一声,又道:“既然简统领这么确定,莫非流言就是从你口中传出去的?” “镇修,你……” “估计那位海宫的小王爷,今天是不会来了。”镇修闭目养神,缓缓说道。 “是啊,他是海宫的王爷,怎会来亡海盟?”众人仔细思考,谨慎反问道。 “海宫王爷?他若是敢来,今日就在此处将他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你们要碎哪具尸?”背后忽然传来清冷一句。那话平平淡淡,却字字斩截,英气逼人。 众人循声回头,背后的石门忽然开了。 门外站着位小公子,孤身一人,白衣白袍白玉簪,身形瘦削,头戴面具。面具色白,盈盈如月。 “你是何人?” “正是你们要找的人。”上官文若答道。 第七十章 真相大白(上) 上官文若不慌不忙自袖中取出竹笛,于掌中玩弄,沉稳而缓慢地迈着步子。 “你……你居然……”镇修童子“噌”地一下站起身,双目瞪地滚圆,径直看向上官文若。 “我居然还活着?”她笑道,“真不好意思,让镇修堂主失望了吧。” “玉阳春!玉阳春呢?”镇修童子大喊。玉阳春脚下生风,快步赶了过去。 镇修童子将玉阳春拉至一旁,低声问道:“你不是告诉我,此人绝对进不了重月谷吗?” 玉阳春无奈之下,点点头。 现在点头有个屁用!镇修童子瞪向玉阳春,怒不可遏。 其实镇修童子想除掉上官文若的心一早就有,早到在清音观时的挑拨离间。再后来在花鼓台,此人英雄救美护下了舒槿娘,不但没叫他解成毒,还在外丢了人,镇修童子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那日自花鼓台回来,镇修童子与玉阳春提及此事,玉阳春亦是心怀愤恨,主动要求替镇修童子分忧,铲除此人。 之后的几日,上官文若辗转于于沁城、洛泽,玉阳春便自暗中悄悄跟随打探,竟发现此人和亡海盟的关系还不浅。这几日无论他身在何处,身边总少不了墨玉堂的人。 盟内大会在即,此人墨玉堂暗中勾结,对赤玉堂而言无疑是个噩耗。玉阳春急忙将消息告诉镇修童子,二人一合计,唯有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才有了重月谷外伏击一计。 只是他二人皆未料到,上官文若竟能虎口脱险、安然无恙。 “镇修堂主,你怪玉仙师做什么?他奉命办事,做得很好。只不过,光凭他那点本事,还杀不了我。”上官文若淡然道,“现在我人就站在这儿,你要想杀我,随时可以下来。” 镇修童子一把推开玉阳春,自高台上跃下,“你敢挑衅爷爷?” 上官文若于面具下不屑一笑,微微偏头,盯着手中竹笛又道:“是不是挑衅,要看镇修堂主怎么说,你觉得我在这儿说两句狠话就是挑衅,那镇修堂主派人暗算设伏,加害少主,算不算是挑衅呢?” 镇修童子沉默片刻,忽而大笑,嘲道:“少主?” 转而看向简空,“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少主。果然,你们为了盟主之位真是不择手段!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根本不是祝子安。你们以为让一个清音弟子假扮祝子安,就能假传旨意,做了亡海盟主吗?笑话!” 简空见他猜出,脸上不知不觉间闪现出一丝惊恐,低下头,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只有上官文若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步履从容走上前来,丝毫不惧地道:“镇修堂主怎知我不是祝子安呢?” 镇修童子被他这一反问,顿觉羞耻,只道:“你是在耍弄爷爷吗?” 上官文若见他不信,也不怪他,而是自顾自又说:“镇修堂主既然这么肯定我不是祝子安,那么我问你,我是谁呢?” “清音观百余名弟子,我怎知道你是谁?”镇修堂主怒道。 “这就是了。你既不知道我是谁,有何理由怀疑我?再者,镇修堂主也承认了,在下是清音观之人。可能进清音观的可不止弟子,还有长老呢!” “不可能!若你真是长老,那日在清音观,为何弟子们不称你为长老?”镇修童子又问。 上官文若冷哼一声,摇摇头,轻松道:“镇修堂主还真是可笑啊!对辩论证向来取己之所长攻彼之所短,怎么镇修堂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呢?堂主既对清音观不了解,就不要妄加猜侧,误导旁人。我祝子安行事不羁,向来不拘礼数。再加上我进观时年纪尚小,对师兄师姐门下的弟子,高兴时喊上句师兄弟也是常有的事。镇修堂主大可去清音观问问,平日里有弟子拜我我都不许,还会在乎这些死板称谓吗?” 镇修童子霎时说不出话。他自然不想去清音观问了。若不是此人体内有朝字诀之气,动不得手,何必在这里费这些口舌? 他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上官文若见他不说话,自觉无趣,便替他想了办法。 “怎么,镇修堂主还是不信吗?”上官文若负手而立,叹了口气,“也罢,不如今日就让在下帮堂主查清楚,如何?” 简空一听她这话,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好不容易堵住了镇修童子的嘴,怎么她自己倒还不满意了。不是说有万全之策吗?要真被查出假扮少主,再传到陛下那里……简空已不敢再想下去。 上官文若环顾四周,将众人打量一遍,说道:“我祝子安虽出身王府,可行走江湖也结识了不少朋友。不知在场诸位,可曾有人见过我祝子安,如若有,可否出面作证,以消镇修堂主心中之疑。” 说罢,上官文若将面具缓缓摘下,一张脸毫无掩饰露于众人面前。 霎时,众人之中议论纷纷。亡海盟素有规矩,盟主不得以真面目示人。此人即便是少主,可毕竟也是要继任之人,能逼他将面具取下,可见决心之坚定。单是这份决心,已能说服少数人了。 至于这石殿内余下的人,不过两派。 一派是简空部下的人,这些人平日分属江岸巡逻埋伏,暗处行动、各有任务,从未见过祝子安。而在客栈与祝子安有数面之缘的那几位手下,也早被简空按上官文若所说留在了沁城,并未到洛泽来。 另一派便是赤玉堂众人。只不过此时此刻的赤玉堂内,除了上官文若在清音观遇见的那些老熟人,还要加上暮烟和柳蛇腰的部下。队伍似乎壮大了不少。 这么庞大的队伍却也站不出一个人来。 “哼,你明知道这里没有人见过祝子安,还偏要找人出来作证!”镇修童子冷笑道。 “是吗?”上官文若阴狠反问,“是赤玉堂没有人见过祝子安,还是见过我的人,都被镇修堂主藏起来了呢?” “笑话!我无缘无故,为何要将见过祝子安的人藏起来?”镇修童子越发不能理解。 “这样一来,镇修堂主才好诬陷我假扮少主,再当着众人的面置我于死地啊!无人能证,亦无人能驳,镇修堂主说什么便是什么,就像对简统领一样,对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镇修童子眸中现出一丝惶恐,转而又是狐疑。 上官文若并没有想回答他的意思,转而看向众人,问道:“诸位难道真的相信,花氏之死就是简统领所为吗?” 第七十一章 真相大白(下) 众人相互对了眼色,良久,终于有人站了出来,先朝上官文若一抱拳,又道:“花氏死得蹊跷,一箭穿颅。再加上惜命所说。人证物证聚在,实在是不得不信。” “不必怀疑,定是简空所为。杀人偿命,反正今日盟内大会,本就是比武过招一定高下的时候,不如我们先杀了他。”又是一人站出。说话有些急躁。可他这一急不要紧,又煽动起不少人来。 有人剑已出鞘,就要自人群中冲出来。 一提动武杀人、伸张正义,这群人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上官文若看着面前这群人虎狼一般,心中不禁有些焦灼。 抬手先将人拦下,这才徐徐道:“各位报仇,我不拦。就怕各位找错了仇人。” “证据皆在,如何会错?”有人仍在执着,执剑之手却本能松了许多。 上官文若见众人不再向前冲,这才将手放下,走到花氏尸身前,检查片刻,伸手握住那根箭尾,无需用力,便拔了出来。而后举着这箭依次走过众人。 “大家都看到了,这箭很容易就能被拔出,况且箭尖完好、毫无磨损。若花氏真是受箭伤而死,箭是不会插得这样松的。除非是她先死了,再有人将箭插在她头上,所插之处由于钻凿空隙较大,拔箭也更容易。”上官文若说罢,将箭掷在地上。 待她走后,有好奇者再去拾起那支箭,左右端详,似乎的确如此。 “再者,你们刚刚所说的萧惜命呢?”上官文若又问。 众人皆不敢言。人群中只是有人推了萧惜命一把,将他拱得靠前了些。 上官文若发现了他,朝他走过去,直视着有些发脏的脸上因为害怕而垂下的眼睛,温和哄道:“惜命,看我。” 萧惜命听到声音,晃着头转了转眼珠,看见上官文若,忽然笑了。 “姐姐,”他道,伸手抓她的面具,“面具姐姐!” 上官文若一时紧张,将他的手从面具上扑了下去,身子一闪,离他远了些。 一位妇人扶住萧惜命,连忙朝上官文若解释,“少主莫怪,他脑子有毛病,见人就乱喊。” “哦。”上官文若没有想多怪他的意思,稍缓了缓,又离他近了些,牵住他的手。 上官文若的手极冷,萧惜命冷不丁被人“冰”了一下,立刻将手缩了回去,畏缩着回头望了眼那妇人,见她点头,又牵回上官文若。虽是牵上,却也是松松的。 “惜命,我问你,你的葫芦呢?” 萧惜命还未回答,眼泪已夺眶而出。身后的妇人见状急忙将萧惜命揽回怀里,又朝上官文若解释道:“少主,一提这事,他就哭个不停,实在是对不住。” “无妨。”上官文若朝妇人说道,又对萧惜命说:“惜命不哭,我就是来帮你找葫芦的。” 萧惜命一怔,抽吸着鼻子,转过头来看着上官文若,含着哭腔问:“真的?” “真的。”上官文若认真回道,“不过你要先告诉我是谁拿了你的葫芦,我好帮你教训他。” “是……是坏狗!”萧惜命喊。 众人都忍不住笑他。 那些不友好的面容越来越多,萧惜命又怕了,怔怔看向他们,张嘴就要哭出来。 “惜命,你不要看他们。他们是忌惮你说真话,所以笑你。你看着我,我信你。”上官文若又道。 萧惜命将信将疑看着上官文若,有些委屈地道:“就是坏狗,一只大坏狗!有那么那么大!”萧惜命说着将双臂张开,比了一人高的样子。 上官文若朝旁让了让,有意让萧惜命看到在场众人,又问:“你说的坏狗,今天在这儿吗?” “在!” “他在哪儿?告诉我好不好?” 萧惜命一皱眉,蹦蹦跳跳跑到简空身边,拽起他的衣领,小声地说:“就是他。” 刚刚在人群中起哄的人又开始不依不饶。 却听上官文若狡黠又道:“简统领平日在亡海盟,该不会也假扮黄狗来逗惜命开心吧?” 起哄声渐渐弱了下去。众人一想,确有此事,还不止一次。难怪萧惜命看到大狗,会联想到简空。 可至于这大狗从何而来,到底是不是简空,众人又不得而知。 上官文若也知道他们猜不出,这才朝后下了令,“元叔,带人进来吧。” 众人朝身后望去,只见石门徐徐敞开,墨玉堂众人挟持着玉漠和玉阳春的手下走进石殿。 一见被人抬进来的玉漠,玉阳春第一个慌了。 上官文若瞥见玉阳春的慌张,有意无意地提醒道:“玉仙师放心,玉小公子只是晕过去而已。” 玉阳春听了一句安慰,却丝毫没有放下心来。 原来这人不但识破了埋伏,平安无事地进了重月谷,还将设伏之人抓住了。难怪他会提前知道此事是镇修堂主的安排。玉阳春想到此处便冷汗直流。他既能查到镇修童子,也必然能查到自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自己不会武,自然不比镇修童子。与其等他怪罪,还不如主动自首。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想罢,玉阳春朝上官文若端正一跪,“少主恕罪。” 一句“少主”在上官文若意料之中,却远在镇修童子意料之外。镇修童子怎么也没想到,玉阳春倒戈的速度如此之快。 “玉阳春,你……”镇修童子手指玉阳春,就差直接开了扇子冲过去。 “哎,”上官文若劝阻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玉仙师所做并无不妥。”这话既是说给镇修童子的,也是说给玉阳春的。镇修童子听罢觉得羞耻气恼,而玉阳春听来则更觉害怕。 这二人一个气得青筋暴起,一个怕得俯首颤抖。上官文若夹在二人之中安然自若,倒显得有些突兀。 “玉阳春,”上官文若顺势唤道,“你既说你有罪,何罪之有?” “回少主,在下实在不该听从镇修堂主之命,让小儿扮上黄狗,杀害花氏,再嫁祸简统领。”玉阳春承认道。 “只有这一条吗?”上官文若反问道。 “不……不是。”玉阳春颤抖着答,“还有不该听从镇修堂主之命在谷外设伏,妄图谋害少主。” 众人一听,立刻噤若寒蝉,纷纷朝镇修童子望去。 第七十二章 巧取镇修 上官文若一双眼仔仔细细扫过众人脸上的惊愕,微微一笑,转而朝镇修童子步步紧逼。 “你要做什么?”镇修童子没来由地有些怕。 “镇修堂主想错了。”上官文若勾了勾嘴角,坚决道:“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他们要做什么。” 上官文若只管朝前走,镇修童子只管朝后退,直到身子贴在盟主尊位的石壁上,再无路可退。而上官文若也已自如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台之上了。 二人离高台上的盟主尊位,都不过一步之遥。 镇修童子听得上官文若所言,环视四周,自那些人眼中看到了几分不平、受辱、难以置信,却再也没有往日的崇敬。 “怎么?”上官文若看向众人,又道:“说是简统领杀了花氏,你们一个个争先恐后要替自己人报仇,现在知道是镇修堂主所为,便不敢了?” 自然是不敢。镇修童子的武功远在简空之上,若是贸然站出和他对战,谁都没有胜算。毫无胜算的报仇,只有傻子才会做。而少有的那几个傻子还未自眼前形势中回过味来。 上官文若见众人不说话,又道:“那好,报仇一事暂且不言。可诸位应该清楚,今日是盟内大会,大会的本意是选盟主。亡海盟一向以赢者为尊。而你们又称镇修堂主的清晖诀盟内无敌。故此,在下有个提议,今日在这石殿之上,谁要是能打赢镇修堂主,谁就是亡海盟主。同时,也能替花氏抱了血仇。大家觉得如何?” 四周一片骚动。 简空焦急看向上官文若,不住用眼神给她暗示。陛下有旨,只有祝子安能继任亡海盟主。今日即使亡海盟不易主,也万万不能交于他人手中。 可看众人听到上官文若所言都双目生光、心情激动,简空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来之前说得好好的,简空和丁咏山帮这个假少主夺得盟主之位,也是借此保全二人性命。可眼前这局势,丝毫不像是需要人帮忙的样子。 众人互相商议了片刻,陆续有人站出答“好”,应和声此起彼伏,渐渐达成一致。 上官文若见他们同意,又回头望向镇修童子,笑着问他:“那镇修堂主觉得呢?” 镇修童子虽是愤怒,却无奈之至。看看这高台之下,千夫所指的场面,他同不同意还有何用。 好在那八方合血之毒,起效较慢,时至今日不过中毒几天,内力虽有折损却并未耗尽,应付台下这群人应该不成问题。只是身旁这人解决起来就麻烦一些。 他体内既有朝字诀之气,又知道自己的软肋,若从中作梗,再伤自己一次,便是非死即伤、凶多吉少。 上官文若自然知道他心里担心为何,有意朝旁退避几步,只道:“镇修堂主放心,我祝子安为人磊落,绝不做背后偷袭、胜之不武的卑鄙之事。” 镇修童子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再看向台下时,已有人站了出来。那人身形挺直,生了长方正长脸,双目有神,自人群中站出只走了三步,脚步落下铿锵有力。 “在下项雷,愿意挑战堂主。”话音未落,剑已在手。 上官文若听到此处,心里先颤了颤。这名字实在熟悉。要说起来,自己与他的渊源还不浅。 早在襄王刚刚出宫立府时,项雷便追随于他,直至后来做了襄王府的中郎将。他和襄王间十多年的战友情分,使得二人如亲兄弟一般。甚至于上官文若这个名字,还是项雷给取的。自然,这些全是听易未所说,上官文若难辨其真假。 可有一件事,她是真真切切记住了的,很小的时候,项雷曾以祭拜襄王妃为由回过一次清音观。那次回来,带了不少好吃的,按理说应该是给母亲的,可惜全进了上官文若的肚子。 吃了他的东西,自然就记住了他的名字。 一转眼十余年过去了,不料再见,竟是在亡海盟。 原本上官文若对此计把握十足,但此时却不免有些担忧。不是担忧计策能不能成,而是担忧项雷。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今日第一个站出来的竟会是他。先前从未听易姑姑说起他学过什么厉害武功,可若不习一家之长,单凭普通的剑术,绝对接不下镇修童子十招。 是啊,十招,只要十招就够了! 上官文若不禁攥紧了拳,替项雷捏了把汗。 正在她犹豫的当口,镇修童子已腾身越下高台,站在项雷面前。 “好啊!”镇修堂主自如笑道,眨眼之间已将扇刃逼于项雷颈处。 这般不费吹灰之力,直教上官文若更加紧张,低头缓了缓神,再抬头时,却见项雷向后一恍,旋身至侧,找准时机向前出剑,剑锋划过镇修童子衣领。二人自殿中交错,互换位置,相继落地。 站定回身,镇修童子不屑笑了笑,开扇又是一招。此招迅猛,项雷一见不可躲,只好迎难而上,提剑挡招。镇修童子见他出剑拂扇,心中大喜,立刻收扇俯身,正朝项雷腹部击去。 项雷这才意识到是虚招,可惜为时已晚。扇骨掠过其右臂,霎时间,伤口见血,浸湿衣袖。 “你已经败了!”镇修童子嘲道。又面向众人,问:“还有谁要站出来?” 上官文若自远处朝项雷望去,粗略估计那伤口应该不浅。再看他吃力握起剑来,刚才那招怕是还伤及了经脉。若换作普通人,伤成这样,早就乖乖认输,退回去了。 可项雷偏偏不拿自己当普通人。 执剑起身,朝镇修童子又道:“在下还没有输。” 人群中,已有劝言,要项雷放弃,保命要紧。可项雷仍执拗立在原地,不为所动。 一旁的上官文若也大吃一惊。不想项雷竟如此执着。 又听项雷道:“昔日襄王曾说,同军之中不可异心。无论是统帅军队,还是江湖众人,规矩是不变的。诸位可还记得加入亡海盟时,你我兄弟所立之誓。亡海之仇,不死不休。可如今镇修堂主为了盟主之位,不惜杀害盟中弟子,早已违背亡海盟成立的初衷。此异心者,定不能留!今日就算是赔上我项雷一条命,也绝不能让镇修登上盟主之位!”项雷越说越激动,声若洪雷,震耳欲聋。 人人心中为之一震。几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听了鼓动,纷纷站出,执剑站到项雷后方。 上官文若听得此言,心里颇有些难受。亡海盟内残余的襄王旧部,若是觉得不平,尚且可以执剑站出来。可对上官文若而言,她既执不了剑,也没有合适的身份能伸张正义。唯有隐忍,如这八年一样地隐忍。 脑子里想了许多,却仍是面无表情。她只是微微侧过身,有心回避。 项雷身后霎时间聚集了不少人,其中既有四位统领的部下,也有赤玉堂的人。要说起来,赤玉堂弟子远比其他各部的人更危险,他们既能入选赤玉堂,武功自然不会太弱,最关键的是,他们被镇修童子压在手底下,十几年如一日,早就心生恨意。 那日在清音观,经由上官文若从中挑拨,不少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摇摆不定。今日正好得此机会,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镇修童子眼见形势愈发不利,反倒不那么着急了。既已被逼上绝路,便不必与他们再留情面。 慢慢行至众人面前,单手执扇,单手运足真气,将扇推出,先自站于外侧的一名弟子下了手。须臾之间,那人已倒在地上,而后才自他颈上渗出血来,血迹所在,不过一寸长的一道规整伤口。那人挣扎片刻,竟断了气。 众人又惊又怕,连连后退。 镇修童子丝毫不给众人反应机会,面露邪笑,执剑上前,扇锋划过众人,再一次逼近项雷身侧。 项雷强忍疼痛,出剑回挡,聚精会神,再不给镇修童子半点可乘之机。 二人接连又过了五六招,一会的功夫,都觉得精疲力竭。分至两侧不住喘着粗气。 项雷受了伤,拼尽全力挡招,疲累是必然,他自己也早有预料。只是镇修童子倒是有几分不解,为何平日驾驭起来游刃有余的清晖诀,今日竟会使得如此费力?就算是出于八方合血的缘故,可昨日运功时,还远非如此,只过了一夜,怎么可能…… 上官文若立在一旁,将这对战看得清清楚楚。她虽不懂武功,可高下之分却还能分出一二。镇修童子面色已现苍白,撑不了多久了。 她那颗始终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一些。 镇修童子偏不信邪,再一开扇,又是一招清晖诀使出。可这次不比平常,运功吐纳毫无畅快之感,反而觉得真气回退、滞涩不通,虚汗遍布全身。他踉跄走了几步,又觉晕眩,怔了怔神,并无缓解,只得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再想出招已然提不上气。镇修童子这才惊恐发现,自己内力尽失,已经是个废人了。 “镇修堂主感觉可好?”上官文若及时关怀到。 “你……你到底用了什么妖术?为何不曾近我的身,就能散了我的功法?”镇修童子盯着自己无力的一双手,百思不得其解。 上官文若却不以为意的笑了笑。 这事说奇也奇,说不奇也不过是稀松平常一件小事。她在清音观待了这许多年,正经医术没好好学,杂家偏方却是记了个够。不过那多半也不是她死记硬背来的,而是动脑子想的。 就比如,八方合血的解毒之法。 先前顾潇说此毒可耗人内力,历时半年之久,痛不欲生。上官文若仔细一想,这毒多半是依附经脉,贯通全身。既然如此,倒不如用药将各处经脉封住,待其强行运功,经脉不通,内力快速散出,八方合血就不会再发作了。此法痛苦小,效果也好。 刚才她故意激众人挑战镇修童子,逼他使出清晖诀,正是出于此意。 至于这封经脉的药嘛…… 上官文若转向镇修童子,缓缓问道:“不知这几日堂主家里有没有来过客人?” 镇修童子听她这一说,狐疑地想想,确有一人。那人,锦月楼的老板娘,是他两位妾室的老朋友。家中小聚,无意间倒是谈及过自己中毒一事。 要是此事真的跟她有关,借那二位妾室之手在汤菜里加上些药不是难事。 镇修童子越想越气,眼神发直,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上官文若看他那样子,知道他已猜出答案,其中细节便不想多说了,只道:“我散了你的内功,是为了救你。否则,毒发时锥心之痛,意志稍弱者,撑不过此劫,就会性命不保。现在你虽内力尽失,可至少这条命是保住了。” 可是没有武功,要命还有何用? 镇修童子想到此,气血攻心,眼前一黑,径直倒下。双手撑地,像是要将地面撕出口子。 “堂主……”声音自渺远之处飘来。 一阵急促脚步声后,终于有一人站出,扶住了镇修童子。 镇修童子双目迷离,依稀辩出,那人正是袁豹。 第七十三章 波澜又起 袁豹自门外赶来,初见镇修童子狼狈模样,大惊失色,赶忙扶住,惊慌又唤了几声。再抬头看面前形势,一众人站在镇修童子对面,面带惧色却又咬牙切齿,时刻想治他于死地。 “到底发生了什么?”袁豹朝众人问道,“你们对堂主做了什么?” 赤玉堂无一人接话。 镇修童子平日在赤玉堂嚣张跋扈为所欲为,可毕竟以上命下,受罪的无非还是一些小喽啰。而像袁虎袁豹这样的左膀右臂,镇修童子却从未亏待过。因而此时镇修童子遭难,袁豹才并未似赤玉堂其他人一般落井下石,而是真心实意关心起他。 镇修童子来不及解释,倒先疑惑道:“你来做什么?” 袁豹有些哽咽,低下头,说不出话。 他的确不该来的。袁虎病重昏厥,已是命不久矣。他更该留在房中照顾哥哥,而不是到盟内大会来。原本已与镇修童子说好,只是后来…… “人是我请来的!”上官文若插言道,走上前来,面向二位。 袁豹抬头看了眼上官文若,先是一惊。再想想刚才找到自己传话,说镇修堂主有难的舒槿娘,顿觉上了当。 “为何是你?”袁豹盯着上官文若,不解道,“你又是谁?” 上官文若对他那话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在下祝子安。” “祝子安?”袁豹放开镇修童子,站到上官文若面前看了又看,“不可能,你不是祝子安。我和哥哥跟祝子安交过手,自然知道他的样貌。” 上官文若浅浅一笑,明知故问道:“哦?那你是在何处见到的祝子安,又为什么和他交手呢?” 袁豹一时语塞,有些不敢说。朝众人望去,那些曾与他们兄弟一道谋划刺杀祝子安一事的人,此时都噤若寒蝉、畏葸不前。再仔细想,无论祝子安是否真的是少主,谋害他一事传扬出去终究不妥。就算不被冠上妄图谋反的罪名治死,可哥哥的伤实在不能再拖了。如果激怒了祝子安,再误了哥哥的伤,袁豹绝不能原谅自己。 又听上官文若道:“再者,你又是如何确认你所见之人就是祝子安呢?” 袁豹听了这话,再一细想,那日在锦月楼认出祝子安,一来是因为他的自报家门,二来是因为他的衣着打扮和手中竹笛。这些都加起来,难道还会有假?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偏有人假扮祝子安送到他们兄弟手上呢?何况这假扮也扮得太像了,简直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是因为它吗?”上官文若见袁豹迟迟不答话,便自袖中拿出一根竹笛来。竹笛历经沧桑已有磨损,一角垂着根红绳。上官文若将竹笛拿起轻置唇边,吹出一首婉转雅乐。 在场众人多是习武出身,大多不通音律。 唯有站在远处的舒槿娘和上官文若身边的袁豹。舒槿娘能听出这曲子的好,而袁豹则能听出熟悉。这首曲子和那日在锦月楼所听的,一模一样。 袁豹吃惊之余,自上而下打量起上官文若来。这身衣着、这副贵气、这音容笑貌中隐隐透着的张狂,实在和锦月楼里那位“祝子安”太过相像。 那可是十八年的相亲相知才能磨合出的默契,远非袁豹短短片刻就能理解。 此刻袁豹心里,只剩下无尽惊奇。 “可你若真是祝子安,为何那日在医馆,不直接为我哥哥疗伤,反而欺骗我们?” 上官文若又笑,并不生气,只道:“并非我不想救,只因我身份特殊,当时实在不便透露。若是那时就让你们知道我就是祝子安,我这条命怕是早就没了吧!” 袁豹一怔,这话似是有理。 “你若不信,不妨再想,我为何告诉你们是七日之后,而不是别的什么时间呢?就因为七日后正是盟内大会,就算此时为你哥哥疗伤,也并不晚。”上官文若又道。 “你……当真是少主?”袁豹不信道。 上官文若笑了,点了点头。 “盟主竟然真的让一个海宫王爷带领亡海盟众人……”袁豹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再望向上官文若时,声音已渐渐低了下去,像在自言自语。 “所以你才要陷害镇修堂主?”袁豹惊讶望向上官文若。他从不说谎,也从不喜欢隐瞒。 上官文若不答。她知道自会有人答。 此时此刻,项雷已自打斗中休息过来,拖着剧痛的右臂,仍然坚定地朝袁豹说:“袁兄弟为何不先问问镇修堂主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杀害花氏,嫁祸简统领,又派人伏击祝公子,此等非仁非义之事,绝非亡海盟所能忍。” 袁豹眉宇间现出一丝惊恐,看向镇修童子,一时不知该从和问起。他跟了镇修童子许多年,自然明白他急功近利、心气甚高的毛病,却从没想过他能为了一己私欲再生杀念。 “不可能……”袁豹默念着。 “可不可能你说了不算,事实说了算。况且项雷所言只是两件事,让你觉得不可能之事还有许多呢!” 上官文若说罢,绕过面前众人,朝后问道:“现在的赤玉堂众人中,可有暮烟统领和柳公子的部下?” 听见上官文若所言,先是有几人试探性站了出来,而后觉安全,呼啦啦又站出来一片。 上官文若见人出来得差不多了,又道:“好,我问你们,镇修堂主将你们从各部调走,可曾说过缘由?” 上官文若本就怕他们因为害怕不敢答,因而故意将声音放得轻柔。可即便如此,仍是过了许久才有人站出,怯怯地道:“不曾。” “那你们到赤玉堂后,又可曾听闻过二位领主的下落?” “不……不曾。” 袁豹听到此处,不得已打起精神来。舅舅和暮烟失踪多日,赤玉堂始终打探不到他们的下落。袁豹也十分担心。不想今日竟被上官文若又提起来。 “你们不知道,可我却知道。”上官文若自信道。 众人皆朝她望来,半是担忧半是好奇。 “那二位领主现在何处?”他们的属下中有人已按耐不住。 上官文若微叹了口气,只道:“他们都死了。” 死了?袁豹睁大双眼,心情忽然沉重。面前众人更是炸开了锅。 “是谁杀了他们?” “谁能杀得了二位领主呢?” “难道是……”有人朝镇修童子的方向看过去。 袁豹吃惊之余,也忍不住低头看去。 镇修童子匍匐在地,自他内力尽失虽只过了片刻,却已鬓发花白,脸上也现出褶皱。 没了清晖诀的加持,昔日的不老容颜早已不复存在。此时看他的模样,怕是比起寻常老者还要狼狈。 他嘶哑地笑了笑,缓慢摇着头,只说:“人不是我杀的!但我知道,他们若是死了,一定死在清音观。而清音观能杀死他们的,只有一人。” 说罢,他看向上官文若,冷冷叹道:“我知道你脑子聪明,最喜欢玩这种偷梁换柱、混淆视听的把戏。祝公子这手功夫,比起我构陷简空可高明多了,不是吗?不过我既被你整得这么惨,想再让我上你的当,休想!” 上官文若见他笑,便也跟着笑起来,那笑里带着嘲讽和怜悯,只道:“镇修堂主,这次你还真是想错了。” 说罢,她刻意朝镇修童子走近了些,俯下身,贴近他低声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还有何必要对你下手呢?” 镇修童子双目圆睁,转而眉头紧锁,有些糊涂。 她故意将袁豹引出,再道出柳蛇腰和暮烟被害一事,难道不是想借此事挑拨自己和袁豹的关系,让自己败得彻底吗?还是她有别的目的? 可放眼望去,亡海盟众人中,她的下一个目标又是谁呢?除了自己,难道还有谁能威胁她已然到手的盟主之位不成? 第七十四章 幕后黑手 “暮烟和柳蛇腰确是死在清音观不假,可他们并非遭人迫害,而是自己寻死。”上官文若又道。 “自己寻死?此话怎讲?”袁豹最先不解。 “他们为夺盟主之位要杀我,一路追到清音观。不料这二人碰面先打了起来,你舅舅正是死在削叶伞下。” “什么……”袁豹蓦地怔住了,看向众人,双眼拼命搜寻,直到目光落在蓝儿身上。 蓝儿猛地低下头,回避袁豹,答道:“没错。” 这样重要的事,蓝姑娘不会说谎。 上官文若再看向袁豹,语气缓和许多,“说来你这位舅舅来清音观可不全是为了盟主之位。还是为了替你和你哥哥报仇。” “报仇?报什么仇?” “自然是锦月楼之仇。”上官文若答,“虽然与你二人交手之人并不是我,可毕竟是打着我的名号将你们打伤。柳蛇腰要来寻仇,当然会来清音观。” 那日……锦月楼…… 不可能! 袁豹摇摇头,觉出不对,“可我与大哥从未向舅舅透露过锦月楼之行半个字。他是如何知道我们在锦月楼受了伤?” “你们不说,不代表别人不说。盯着盟主之位的人多了。”上官文若说罢,目光凌厉扫过众人,“也说不准是有人故意将消息传给柳蛇腰,骗他去清音观寻死的呢?玉仙师,我说的对吗?” 众人不知上官文若为何忽然提及玉阳春,便都朝玉阳春望去。玉阳春仍旧俯身跪地,汗湿衣衫,恭敬的像条摇尾乞怜的狗,只道:“少主所言,都对!” 上官文若俯下身,有意盯着他的眼睛,又问:“那依玉仙师看,这故意传消息,陷害柳公子的人是谁呢?” “这……”玉阳春不知如何答。 “但说无妨!”上官文若轻松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属下斗胆……”玉阳春支支吾吾许久,才又说:“既然少主一再坚持确有一人,又确定是暮烟杀了柳公子,那么传信引柳公子入清音观之人,极有可能就是暮烟。” 他话还没说完,蓝儿先听不下去了,喝到:“你说谎!” 上官文若朝后方一抬手,示意她不要稍安勿躁不要插手。 转而对玉阳春道了声“好”,站起身来,又问众人:“玉仙师一口咬定暮烟是杀害柳蛇腰的背后主使。那么我想再问一句,这一切若真是暮烟所设之局,他自己又为何会葬身清音观呢?” 众人细想,这其中似乎是有些矛盾。 有人站出来道:“那暮烟统领又是怎么死的?” 上官文若看向蓝儿,众人也随之望去。想知道暮烟如何死的,自然还是蓝姑娘的话最可信。 蓝儿见上官文若突然望向自己,有些慌张,再偏头看看简空,不知此话该不该说。 “蓝姑娘不必犹豫,实话实说就好!”上官文若眨眨眼,鼓励道。 蓝儿沉了口气,低头道:“爷爷是被简统领所害。” 刚刚从简空脖子伤撤下去的剑此刻又被自觉提了上来。 “简空,你可有什么话说?”上官文若又问。 简空眼见这面前形势由坏转好,现在又渐渐转坏,一时间不知所措。情急之下,只好先承认下来:“暮烟确实死于我手下。可要杀他的人不是我。是……”简空犹豫了。 “是谁?” “快说!” “到底是谁胆大包天?” 这些话骂得愈发难听,简空怕他们再说下去又要出事,这才松了口,为难道:“都是金羽盟主的意思。” 四周一片死寂。无人敢问也无人敢骂了。 唯有上官文若偏要刨根问底,“那么金羽盟主为何一定要杀了暮烟呢?” “盟主早就得到消息,说暮烟包藏祸心,要去清音观找少主麻烦。亡海盟素有规矩,叛乱者死。大会在即,为了以绝后患,唯有铲除此人。”简空答。 “金羽盟主又是如何知道暮烟去了清音观的呢?”上官文若又问。 这次没有回答了,大家绞尽脑汁都想不清楚。而唯一清楚的那位还像条狗一般趴在地上装聋作哑。 上官文若舒了口气,走到玉阳春身边,问道:“玉仙师,你说,有没有可能有一个人,先从锦月楼得知袁虎袁豹受伤,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柳蛇腰,引他去了清音观。随后又用同样的方法引来了暮烟。待这二人到了清音观,再禀报盟主,说他们包藏祸心,获罪当死。如此一箭双雕,在盟内大会上便少了两位劲敌。” “少主在说什么……属下不知。”玉阳春只答。 上官文若可不管他知与不知,只管接着自己的猜测继续分析道:“要是真有这么一个人,他要同时认识柳蛇腰、暮烟和金羽盟主。可见这个人不但是亡海盟之人,在盟里的地位还不低。四位领主和二位堂主之中,还剩下四位。首先不会是简统领,他跟随盟主的时间最长,深得信任,就算想检举另外二位领主,也不需要大费周章,只要在盟主面前一句话,就足够他起疑。况且简统领心软,便是真想争夺盟主之位,也绝不会对其他几位领主下死手。” “其次,不会是镇修堂主。因为镇修堂主根本就不知道少主一事为真,还以为那是传言。既然不信,便不会用此事做文章,万一在盟主面前闹笑话呢?” “再者,不会为丁堂主。虽说他身在沁城,距离锦月楼最近,也最可能得到消息。可他如此做的动机是什么呢?墨玉堂与那二位领主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并无仇怨。若说他真是为了争夺盟主之位,那此时盟内大会,这么重要的时候,他又去哪儿了呢?” 上官文若说罢,再一次看向玉阳春,清清冷冷地道:“我想我所说的这些,没有人比玉仙师更清楚了吧?” “少主是在怀疑我?”玉阳春颤抖着问,“可我从未到过沁城打探锦月楼的消息,又从何处知道袁氏兄弟在锦月楼被人所伤呢?” “是吗?”上官文若被他所编的谎话逗笑了,“那难不成那夜火烧锦月楼,是玉仙师闲来无事杀人作乐吗?” 锦月楼一事,琉璃坊间已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有所耳闻。那夜火势浩大,不仅伤了几位姑娘,还惊扰了锦月楼周边百姓。官府虽去查,可数日过去了,始终没什么结果。 起初众人还惊叹到底是何人在此时顶风作案,还能全身而退。现在想想若是玉阳春,似乎就不足为奇了。 上至琉璃皇室,下至江湖世家,但凡从玉阳春的挂签中得过好处的,谁不庇护他几分? “少主为何一口咬定是我烧了锦月楼?如今人走楼空,死无对证。就凭少主空口白牙一句话吗?”玉阳春急道。 “寻人取证这种事,就不劳玉仙师担心了。”上官文若白了他一眼,朝元婴又道:“元叔,把人带上来。” 元婴领命便出了石门。 “你要找何人?”玉阳春见元婴出去,心已凉了半截。 “玉仙师是怕了?” “不,不是。” 过不多时,元婴回来了,石门骤开,门后多了一人,束手束脚,打扮得花枝招展,大冬日拿了把团扇,颠着脚走进石殿,畏缩着左右张望。 玉阳春一眼认出,来人竟是锦月。 第七十五章 哑口无言 玉阳春不禁疑惑。自锦月楼被烧,锦月逃走,他派了不少人搜查,眼见就要将整个琉璃都翻上一遍,也找不到她。 找不到是自然的事。上官文若早就料到他会找,所以才将锦月支去了镇修府邸——这个玉阳春即便想碰也不敢碰的地方。 锦月住在那里,一来为了今日能散了镇修童子的武功,二来也能保护了她自己这个至关重要的证人。 而锦月今日来此也并非和上官文若一道,而是按锦囊上所说孤身一人来了洛泽。直到上官文若派元婴来约定处寻她,这才将她带进盟中。 所有这些,玉阳春一概不知。此时他盯着面前这位少主,只觉神乎其神。 “玉仙师可知她是谁?”上官文若有意问他,只为让在场旁人听得清楚。 “知道。” “是谁?” “锦月姑娘。” 上官文若满意地笑了笑。 “诸位有所不知,”上官文若面向众人又道:“几日前我将锦月姑娘救下,无意间听她说起锦月楼被烧一事。烧楼之人以为我在楼中,为了逼我出来,不惜搭上锦月楼十三条人命。锦月姑娘,不妨今日就告诉诸位,这带头烧楼之人是谁?” 锦月怯怯地转至上官文若身后,朝玉阳春瞥了一眼,只道:“就是他,玉阳春。” 一片哗然。 玉阳春环顾四周,那一双双恶狼般的眼神,都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颈间酥酥麻麻,又溢出一层虚汗。 “既然少主执意相信这个歌女所言,在下无可争辩。可锦月楼被烧之日,却是在二位领主失踪之后。就算我去过那里,也无从知道袁虎袁豹一事,更不可能诓骗二位领主去清音观。”玉阳春反驳道。 “蓝姑娘你说,”上官文若不愿与他多争,立刻唤了蓝儿,“到底是谁将暮烟统领指去了清音观?” 蓝儿站出来,怒视着玉阳春,只道:“是玉仙师告诉我和爷爷,少主在清音观的。玉仙师还用话激了爷爷,说少主是海宫人,必不会带领大家反抗海宫。可真见到少主,远非仙师所说。是蓝儿愚钝,险些酿成大祸。” 蓝儿向来说话直爽,又是当事人,众人皆信其所言,齐齐望向玉阳春。 玉阳春听得心惊,一脸惊愕地盯着蓝儿,只道:“蓝姑娘所言并无根据,我与镇修堂主一样,皆不知少主之事为真,又何必冒险拿一句传言对二位领主设局呢?” “你……”蓝儿无可对证。那日确是自他口中听说少主一事,可此时又拿不出证据。 上官文若一个眼神制止蓝儿再问。 她走到玉阳春身旁,先自袖中拿出一只卷轴,金底镶翠,铺展开来,正中书着“木符密令”四字。 “大会之时,盟内易主。爱徒子安,文武双全,当此大任。” 玉阳春看着密令上的每一字每一句,双唇微动,依上官文若要求喃喃念出了声。 待卷轴完全展开,自其内侧现出一只纯金羽毛,薄如蝉翼、栩栩如生。众人一看到那根金羽,立刻认了出来。 “真是盟主之令!” “这木符密令向来一式两份,赤墨二堂皆有。为何今日只见了一份?” “是啊,赤玉堂一直没有收到消息!”平日在赤玉堂负责指令通传的弟子先着了急,生怕是因为自己的疏忽犯了错。 “诸位所言不错。这卷轴确实是两份。我手中的这一份来自丁堂主。而金羽盟主送往赤玉堂的那一份现在何处,倒是要好好问问玉仙师了!”上官文若气定神闲自玉阳春面前走过,朝着盟主尊位的高台愈走愈远,声音也跟着变得渺远。 玉阳春偏头看他,神色疑惑委屈,又问:“少主此言何意?” 上官文若停下脚步,朝旁一瞥,只向玉阳春露出半张侧脸,又道:“难道玉仙师非要逼我拿出证据来吗?” 玉阳春不敢答。其实答也无妨,那卷轴不在别处,就在自己身上,就算少主将自己住处查上一遍,也找不到什么线索。这一点,玉阳春十分自信。当时截下这卷轴,无非是为了在镇修童子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少主,而后再反诬他谋反。到时盟内再无敌手,自己便顺理成章做了盟主。 现在即便此计不成,这卷轴也绝不能拿出来。否则便是欺瞒盟主、陷害同盟的大罪。 越是生死关头,才越是犹豫不得。 玉阳春咬紧牙关,口中只有一个“不”字。 上官文若轻蔑地笑笑,背对着他,兀自下了令,“来人,伺候玉仙师宽衣!” 这话说得轻浮,一众人皆不敢动。 “怎么,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动手?”上官文若反问道。 玉阳春初觉惊讶,少主到底是如何知道这密令就在自己身上的?可转念一想,自己的手下中,知此密令之事的不过两三人,现都站在玉漠身后。少主既知此事,多半是听他们所说。可既连心腹都被其所控,自己手下之人怕早已顺服于此人了。 上官文若说罢,自后方站出几名弟子,尊她命令上前扒开玉阳春的衣衫。玉阳春惊恐制止,却无能为力。他本就未习过武,更是被刚才的形势吓得腿脚发软,此时已是瘫坐原地,动弹不得。 过不多时,便有弟子上前来,将另一卷轴呈至上官文若面前。上官文若接过卷轴,缓缓铺展在地,似在叫众人看个清楚。 倒在一旁挣扎起身的镇修童子看到那卷轴,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玉阳春便骂:“原来你早就知道祝子安是少主,还背着我联络盟主!” 上官文若看着镇修童子青筋暴起,喘着粗气的狼狈样子,怜悯道:“你若是早点发现,便不会被他害得这样惨了。要怪只能怪你眼拙,看错了人。你这么信任玉阳春,却怎么也没想过盟主传给你的消息会被他中途截下吧!要不是因为你提前不知我是少主,也不会这么轻易不顾盟主之威就对我下杀手!想想看,要是今天我真被你杀死了。这事传到盟主耳朵里,会怎么想?是相信你没收到消息错杀了我,还是相信你明明收到消息却还要以下犯上呢?” 镇修童子越听越觉得心惊,望着玉阳春,恨不得现在就将他大卸八块,以解心头之恨。可惜他拼尽全力握拳捶地,也再使不出清晖诀那样威震天下的武功了。 得知真相的袁豹,神色悲戚地望着玉阳春,此刻只觉心痛难耐。 上官文若看向玉阳春,清冷道:“玉仙师,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玉阳春颤抖着抬起头,看看上官文若。视线环及四周,又停留在痴痴昏睡的玉漠身上,心底骤凉,整个人下一顿,蹒跚爬了几步,正朝上官文若脚下扑去。直至拽住她的衣角,俯下身,腰腹弓起,双臂平铺在地,微微发抖,口中只道:“少主,少主救我!” “救你?你在锦月楼放火之时可曾想过要人救你?陷害二位领主之时可曾想过要人救你?将镇修堂主置于险境之时可曾想过要人救你?若非今日我将此事说出,玉仙师怕是真的打算心安理得做了这亡海盟主,欺骗一世吧?”上官文若冷笑道,径直撇开他的一双手,快步朝前走去。 便走便喝道:“元叔,关门。今日亡海盟要清理门户!” 第七十六章 清理门户 “槿姑娘,将匕首交给锦月。”上官文若又道。 舒槿娘默许点头,早有准备,自怀中拿出匕首,拉过锦月的手,郑重放在她手上。 昔日生意上的死对头,如今却要助自己一臂之力。锦月有些吃惊地看着舒槿娘,却只自她脸上看到了温柔笑意。 “锦月,我答应过你,要你亲自处决玉阳春。现在他就在那里,你去吧!”上官文若朝锦月又道。 锦月低下头,看看左手上的团扇,又看看右手上的匕首,双臂微颤,有些紧张。她从未持过利器,也从未杀过人。在锦月楼那种伺候人玩乐的地方逆来顺受惯了,也从未想过杀人偿命、有仇必报这种道理有朝一日也能用在自己身上。 “少主之意,难道是让一个歌舞坊的姑娘处决我?”玉阳春怎么也没想到,他不但要让自己死,还要死在一个歌女刀下。这般凌辱,哪个男人能受得了? “歌舞坊的姑娘如何?你一个亡海盟领主又如何?生命之重,无关贵贱。你既觉得锦月楼的姑娘命贱,她又为何不能觉得你命贱当死?”上官文若厉色道。 “你不要怕,少主既叫你处决,一定会保你无事。”舒槿娘贴近锦月耳边鼓励道。 锦月颤巍巍地点点头,再看向玉阳春时,眸中怯色化作坚定。 那把匕首一再向前,虽是缓慢,却不曾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 “你要做什么?”玉阳春惊慌道,“你不能杀了我!” 那喊声虽然不大,却将锦月吓得不轻。匕首握于她手,渐渐显得有些沉。 要是问她如何去讨好一个男人,她定会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可要问她如何才能杀死一个人,她绝答不出。这把匕首要插在何处,插得多深,她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手却抖得愈发厉害。 紧张之余,锦月望向上官文若。可自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她得不到任何建议。 唯有向前,再无退缩。刹那间,匕首直直插入玉阳春心口,却只是浅浅的。足以出血,却不足以致命。 “啊”地一声,锦月松了手,牢牢捂住嘴,向后跑去。多亏舒槿娘及时扶住,才使她不至跌倒在地。 玉阳春忍着痛,气若游丝地看向上官文若,虚弱地朝上官文若的方向扑倒,面露不甘。一双手伸出,口中喃喃有言,却无人听得清。 上官文若毕竟是医者,医者仁心,最看不得这般挣扎模样。 朝旁看了一眼,立刻说道:“袁豹,你还在等什么?不想替你舅舅报仇吗?” 袁豹这才自面前种种之中缓过神,沉郁看向玉阳春,不再多言。只听凌空一声震吼,袁豹化掌为拳朝玉阳春冲去,须臾之间便至近旁。那一拳正击于胸前,匕首借力向前,自背后传出,将玉阳春腹背击穿,留下一道狭长深口。 袁豹立定转身,对那惨状不想去看。 舒槿娘也好心伸出手,挡住锦月的双眼。 上官文若微偏了头,直待玉阳春睁着眼不动了,连挣扎也不挣扎,这才将头回转过来。 有弟子前去探查,确认已经断气,急忙朝上官文若禀报。 在场众人出身江湖,本是嫉恶如仇。可眼见片刻之间领主毙命,仍是令人唏嘘。那些人,多半也是跟随玉阳春多年的手下。唏嘘之余,对面前这位小少主,又多了几分敬畏。 上官文若叹了口气,朝身后的高台望去。 “诸位,还有谁对我祝子安不服气,尽可以站出来。”她款款走上高台,底气十足,端言道。 无人敢应。只是私下窸窸窣窣地有些议论。 这小少主虽生得瘦弱,可眸中那缕坚毅异于常人,举手投足间,不怒自威。她目中凌厉的光关注到何人,那人没来由的便有些怕了。有的急忙避开,有的则后退几步,有的看傻了,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便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高台端庄,无上至尊。担常人所不能担之责,承常人所不能承之重。她不过十八岁,却毫不畏惧。 “既然如此……” “且慢!” 上官文若刚还好奇打断自己之人到底是谁,定睛一看,竟是项雷,再开口时,却如何也狠不起来。 “何事?”她只问。 “在下就想问问,祝公子刚刚所言可还算数?”项雷怕她忘了,又提醒道,“你说谁要打赢镇修堂主,谁便是亡海盟主。” 上官文若一时语塞。那不过是她用来诓骗众人挑战镇修童子的噱头。之前在清音观,坑蒙拐骗的事没少做,却都没出什么事。可这里是亡海盟,江湖人义气为重。若叫他们知道自己反悔,不管先前是不是用计,都会被扣上骂名。而不得人心,这盟主便当不得。 她想罢,还未开口,却听舒槿娘先柔声解释道:“项叔何必与少主过不去呢?那不过是少主所用之计,现在真相大白,镇修堂主也受到了惩治。项叔该息怒才是。” 项雷朝舒槿娘瞪了一眼,显然无心回应她的话,只顾一再坚持地问上官文若,“我只问祝公子一句,到底算不算数?” 他这一问,舒槿娘愈发着急起来。少主五行散之毒刚解,此时实在不宜打斗。 这道理上官文若清楚,却并无退避之意,只是坚定道:“算数。” “那好,”项雷又道,“先前听说祝公子是个文人,喜欢讲道理。那我便与祝公子讲个道理。镇修堂主刚刚败于我剑下,祝公子可看到了?” “我的确看到了。可若非我用计散了镇修堂主的内功,项叔会这么容易赢吗?” “好!”项雷有一说一地承认道:“既然祝公子认为你我一同赢了镇修童子,那便这样,你我再比试,谁赢了谁便是亡海盟主,如何?” 上官文若紧张地吞咽了几口,目光扫过众人。都已装到此时,功亏一篑岂不是很冤枉? “好!”她只道,朝旁吩咐蓝儿:“蓝姑娘,拿剑来!” 蓝儿自背后取下剑,捧在手里却不住犹豫。文公子不会武,她很清楚。这把知命又是剑中翘楚,极难驾驭,稍有不慎便会为之所伤。 她真的能行吗? 第七十七章 位归原主 “项雷,你怎么这么死脑筋!”简空急忙站出来,帮着劝道,“这是盟主亲定的少主。难道你也要以下犯上不成?” 项雷郑重回头,与简空对视的刹那,神情落寞,只道:“我项雷自入亡海盟以来,对盟主忠心耿耿,从未有逆反之心。可是今日,盟主要祝公子接管亡海盟,我项雷第一个不能答应。” 上官文若听他话已至此,便觉其中必有隐情,“项叔对我可是有什么误会?” 项雷转过身来,正视着上官文若,直言道:“在下并非对误会祝公子。而是实在觉得祝公子不适合留在亡海盟。亡海盟是什么地方,祝公子有所不知。兄弟们聚集在此,皆因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与海宫有不共戴天之仇。可祝公子您生在海宫皇室,自幼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与海宫也没有半点仇。如何让大家相信您会真心实意带领亡海盟?” 此言非虚。若是换做她,担心也是必然的。 上官文若叹了口气,自高台走下。先到蓝儿身边不顾阻拦地取了剑,而后将剑水平执于面前,又道:“项叔可愿看看这是何物?” 项雷将信将疑上前接剑,双臂微拉,将剑鞘与剑身之间撕开一条裂口,剑光乍现。自那条缝隙中,隐约可见“知命”二字。 “知命剑……盟主之剑怎么会在你手中?” 众人听到知命剑,不免吃惊。此剑极轻极薄,传闻能驾驭此剑的,唯有朝字诀主人。而现在,这剑竟为少主所有。 “此剑乃是盟主贴身佩剑,从不离身……”项雷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情不自禁提高了几分。 “不,这本就是我的剑。”上官文若淡定答道,“简家绝学一脉相传。这既是我父亲生前佩剑,理应传于我。只是那时我年纪尚小,便将此剑交由盟主保管。” “你父亲?” “家父简随。” “不可能,怎么可能?” 四周像开了锅的沸水,众人议论纷纷。 “项叔可知这十八年来我是怎么过的?项叔以为我真的愿意留在海宫?那不过是金羽盟主为了掩人耳目逼我所做。可我身为琉璃子民,北疆遗孤,怎能忘了北疆之辱?” 项雷偏头看她,那张清冷坚毅的面庞确实有几分熟悉。可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人虽身着贵饰,却怎么也不像是出身富贵。 “少主当真是简先生之子?”人群中,几位老者站出来,望着上官文若喃喃道。 上官文若神色黯然地点点头。 简随既是祝子安的生父,想必和师父还是像的。师父喜欢行侠仗义广交朋友,那简先生的朋友也不会少。 这点上官文若早有预料,可临到眼前,还是被吓了一跳。 自人群中站出的人越来越多,迟疑着凑到近前,都想看看这位故人之子的模样。 上官文若只觉得很不自在,眨眨眼又偏过头去。 那些人眼中带着怀念,带着不舍,带着与故人久别重逢的喜悦。 唯独项雷,目光空洞,怒气只增不减,想发却不得发,只化作心底阵阵委屈。 上官文若疑惑地盯着他,实在不知那份怒气来自何处。 良久,项雷才不再执拗,将知命剑高举,只道:“请少主收剑。” 待上官文若取了剑,他便闷声离开石殿,朝旁屋去了。 上官文若看看项雷的背影,再低头看看知命,越是不解便越好奇。 沉思之际,“轰”地一声,身后的石门不知何时开了。不是自内被人打开,而是自外被人用内力击开的。 这人是冒失成什么样子,才能对门“痛下毒手”。况且修好这门,还不知要不要花钱。上官文若想想就觉得头疼。 要是一般弟子这样做,她定会斥责几句。 可来人偏偏是丁咏山。 四周先是一片安静,而后传来此起彼伏一片行礼声。将“丁堂主”听了个够,丁咏山也已穿过众人,行至上官文若近旁。 “你没事吧?”丁咏山轻声问她,话音中难掩焦急。一双平日里满含严肃的眼此时正眼巴巴地等着她回答。 可她就是不想答,也不想看他的眼。上官文若有意朝丁咏山身后望去,正瞧见一瘸一拐走进来的燕氏,两只手叠在一起,死死按着,像是受了些伤。上官文若一下子明白了。她阻止了舒槿娘救人,却忘了还有燕氏。想想心里又是一阵懊悔。 “说话啊!”丁咏山见她不答,还以为是她被吓傻了,一着急,一只手横冲直撞便朝她手腕上冲去。 上官文若朝他一瞪,避开他的手,退了半步,只好轻声回他:“没事。” 丁咏山刚想再问,又听她低声道:“你要是不能帮我,就站一边去!” 哦,自己是来帮她的!丁咏山终于想起来了。 “丁堂主,你之前就知道少主的身份,是不是?”先前的那位老者见这二人私语许久,忍不住问。 “自然知道。”丁咏山答,再看看上官文若和她手上的知命。想来事情已被她说了,悄悄瞥了她一眼,极不放心地叹了口气。 “不瞒诸位。这次大会前,金羽盟主亲自吩咐我要将少主平安带回洛泽,继任盟主之位。少主是简先生之子,又是陛下之徒,必能带领亡海盟杀仇敌、复疆土。”说罢,丁咏山自怀中掏出一张面具,捧在手中。那面具金光灿灿,侧插飞羽,口内生着獠牙,似怪兽般狰狞可怖。 “这是……金羽盟主的面具!”众人纷纷认出来。见面具如见盟主,急忙行礼拜到。 丁咏山面对众人,又严肃道:“若诸位再无异议,自即日起,祝公子就是亡海盟新一任盟主。” 上官文若自他手中接过面具,低头端详片刻,复又抬起头来。 “墨玉堂丁咏山参见盟主!”丁咏山率先跪下拜道。 众人见状纷纷跪拜。 倒在一旁的镇修童子看着眼前这幕,只觉得羞辱至极,转而低下头。 躲在人群里萧惜命虽有些怕,却也跟着妇人跪下,学着众人的口型,乐呵呵地喊了“盟主”。 上官文若沉默着走上高台,端庄站定,这才让众人起来。 亡海盟风浪暂平,是时候能让人喘口气了。 第七十八章 另有所谋(上) 翌日,临近正午,上官文若还是有没半点要起床的意思。昨日大会结束,丁咏山带着她将整个山洞转了一遍,石屋石器,各类机关,应接不暇。上官文若本来就容易好奇,这下更是停不下来,东瞧西看,一直玩到傍晚,眼皮终于撑不住了。饭也不吃,倒下便睡。 何况还不是睡在屋里,而是石殿内的高台上,盟主尊位的石椅后面。将头藏起来,一双脚却露在外。睡到半夜,又将鞋子也踢掉了。 丁咏山越看越着急,怕她着凉,本想将她抱进屋里,可舒槿娘却不肯,非说盟主睡觉浅,怕弄醒了。严夫子又说盟主初来亡海盟,不适应洞里湿气重,睡在这开阔处反而更好。萧惜命又不同意严夫子,偏要拉着他这位刚认识的“姐姐”去他屋里陪他睡。 争执许久,众人都累了,纷纷回屋去了,只在上官文若身上留了一床厚被子。 半夜,待众人回屋待好,舒槿娘才自屋里溜出来,替上官文若将被角都掖好。见周围没人,匆忙又钻回屋里。 这一夜,上官文若睡得很踏实,舒槿娘却没睡好。 山洞里不见天日,单靠留守洞外的弟子报时调整作息。可进洞报时的弟子来来往往,没一次能将上官文若吵醒。 “面具姐姐!” 终于有些意识时听到的却是这句。 上官文若一个激灵被吓醒了,忽然睁开眼,觉得脸上缺了点什么。再一看,面具已被萧惜命拿在手上。萧惜命蹲在一旁,眯着眼睛,可爱地盯着她,又喊了一声:“姐姐!” “惜命,面具还我!”上官文若严肃道。 “不要!” “你不还我,我可要抢你葫芦了!”上官文若吓唬他,手已经向他腰间的葫芦伸去。 “不要!不要!”萧惜命惊慌失措,扔下面具,死死护住自己的宝贝葫芦,一溜烟跑远了。边跑边抚着葫芦道:“葫芦宝宝不怕,坏人不在,坏人不在。” 上官文若捡起面具,看着萧惜命的背影,嘴角忍不住上扬。笑着笑着又停滞了。 “参见盟主!”身旁忽然传来一句女声。 上官文若偏头一看,才见是跪地行礼的舒槿娘。 她守了上官文若一夜,时不时就过来看上几眼。现在上官文若醒了,她自然也是第一个发现的人。 “起来!”上官文若不耐烦地道,也没心情拉她了。 正要将自己那张乳白面具戴上,却听舒槿娘又道:“盟主既然继任,该带金羽面具才对,我这就去给盟主拿。” “别去!”上官文若反手牵住她,极不情愿地道:“那张面具太丑了,我不想戴。既然就是为了遮住我的脸,什么面具不是面具?” 舒槿娘怔怔看向她,这话挑不出毛病,可就是觉得怪怪的。 “丁咏山呢?”上官文若又问,“我有事问他。” “在屋里呢。” 舒槿娘说罢,将上官文若引至一间石屋内。 此屋外观虽是石质,可家具器物仍是木制,与洞外无异。 屋内只有两个人,燕氏卧床,丁咏山为上官文若开门后,就老老实实立在一旁。 上官文若一进门,就看到床边的一摊褶皱。看来刚才丁咏山是坐在床边的。想想只朝他望了一眼,不知该责怪还是该笑他。索性装作不知。 “燕姑娘,你的伤好些了吗?”上官文若自己坐到床边,问她。 “都是些皮外伤,已经好多了。”燕氏答道。 “你不会武功,还独自闯入山林救人,不是胡闹吗?”上官文若责备道,可听口气又不像是真生气。 燕氏自觉愧疚,抿着嘴低头,故作大方地道:“我违背命令,确实有错,盟主要是觉得气,可以罚我。” “当然要罚!”上官文若牵住衣袖将她的手抬起来,查看她的伤。燕氏手上的伤是拔绳时割破的,现在已止了血。更重的伤还在腿上,因而才卧床不起。 “少主要罚什么?”燕氏怯怯地问。 “罚什么?罚你禁足养伤,伤好之前,哪里都别想去!”上官文若嗔怪着白了她一眼。 身后的丁咏山会心笑了一声。 上官文若立刻警觉,回头瞪他,“你笑什么?燕姑娘为了救你受了伤,你还觉得很光荣了?” “不是……”丁咏山挠挠头,连连否认。 上官文若懒得理他,朝他招了招手。 见他走到面前,上官文若又道:“坐!” “啊?哎!”丁咏山极少见上官文若这样客气了,在上官文若和燕氏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小心地坐到桌旁的凳子上。 “盟主是要和少爷谈正事吗?要不然,我先出去。”燕氏说罢,正要艰难起身。 上官文若拦住她,凝神望着她又说:“不用,此事也和你有关。” “和我有关?”燕氏大吃一惊,“是盟里需要我做什么吗?” 上官文若紧张地点点头,心里仍有些顾虑。 “她能帮什么忙啊?”丁咏山不禁笑起来。 上官文若避开燕氏的眼神,转而看向丁咏山,又问:“这几日陛下那边可有新指令?” “陛下?”燕氏瞳孔散大,半是疑惑半是害怕。 丁咏山犹豫了,看着上官文若摇了摇头。盟内知道金羽盟主真实身份的人不多,原本他是不打算将此事告知燕氏的,谁知上官文若一进来就差点交了底。 “燕姑娘别急,日后我会将这些事一五一十告诉你。”上官文若朝燕氏眨眨眼,意在让她放心。 “这几日,盟里和陛下通信照常,没收到什么新指令。盟主继任一事,陛下也知道了。”丁咏山只好顺着说道。 “陛下什么都没说?” “没有。” 这个答案倒是让上官文若有些意外。陛下花了二十年心血在祝子安身上,怎么盟主交接一事却处理得这么草率呢?还是说,他人虽然未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却全在他的监控之下?可负责监视亡海盟主的人又是谁呢?上官文若一时还猜不出答案。不过有一点,亡海盟和陛下的关系,绝对不是几封飞鸽传书互通指令这么简单。 “你是怕陛下发现……”丁咏山试探着问道,话音渐渐低下去。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上官文若深吸了口气,只道:“不管陛下那边情况如何,复仇之事都不能再等了。” 第七十八章 另有所谋(下) “你要现在就攻到海宫去?”丁咏山瞪大了眼望着她,脑子里瞬间冒出许多问题。亡海大计,关乎两国命运,就算她现在是盟主,想要有所行动,也该提前禀告陛下吧。 “要说攻打,时机未到。”上官文若低头沉思道。 “时机,你要等什么时机?” “每年三月初,海宫会举办桃宴。到时琉璃和海宫四州都会派人参会。桃宴上有一习俗,叫会仙封典,燕姑娘也是海宫人,可还记得?” “记得。”燕氏答道,又有些羞涩地说:“海宫凡是未婚的适龄女子,经四州甄选后送到奉阳去,桃宴前通过试验,皇上要觉得满意,会仙封典上是要册封的。” “哦。”丁咏山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依旧笑着。看她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酣,丁咏山不知为何会生出欣慰之感。 “那燕姑娘可曾参与此事?”上官文若又问。 “当然……没有了。”燕氏脸一红,低下头。 “那就好。”上官文若叹了口气,又道:“说来我要拜托你的事确实有些过分,燕姑娘如果觉得不合适,千万不要勉强。” “盟主,该不会是想让我去海宫,参加桃宴吧?”燕氏问道。 “正是此意。” “那怎么行!”丁咏山一愣,忽然笑不出来了。 上官文若来不及安抚他们,自顾自地又说:“海宫之于琉璃,如山河之于石溪,强攻硬取,无异于以卵击石。要想成功,只能在这座大山上凿个洞,里应外合,自内攻破。” “你要在海宫安插细作?”丁咏山再也坐不住了,径直跳起来,像被一团火烫着了屁股,“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要大家商量一下吧?你我,简空,蓝姑娘,镇修现在说话不算,赤玉堂的袁豹兄弟总要知会一声吧!”丁咏山扳着手指,挨个数了一遍。 “你说完没有?”上官文若怨道,皱了皱眉,又道:“都说了是细作,当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有些事该商量,有些事不该商量,并非所有决策都要人人清楚。人人都可信吗?镇修童子吃了玉阳春这么大的亏,丁堂主难道还不吸取教训?” 丁咏山无话可说,憋住气点了头,终于沉稳了许多。 “要说细作,其实亡海盟留在海宫的人也不算少……”丁咏山尝试着分析道。 “可没有一人留在皇宫。”上官文若看向他,提醒道:“背后插刀这种事本来就危险,要是不能插在要害,一刀毙命,还不如不插。” “所以这个能一刀毙命的细作就是我?”燕氏指指自己,不禁发起了愁。 上官文若点头。 “是只有我,还是有许多人?” “目前只有你一人。因为只有你最合适。”上官文若说着说着,又觉愧疚,“如果燕姑娘答应,我会派人暗中协助你,尽全力保证你的安全。但计谋心算只是其一,能否成事,全凭天命。现在谁都没有十足的把握,确保燕姑娘能平安回来。这些话虽然听着吓人,但我必须提前告诉你。也是……告诉你们。”说罢,她又看向丁咏山,神色不禁有些尴尬。 三人都沉默着,分别看向不同的地方,若有所思。 良久,燕氏才开口道:“盟主的目的,应该不单是让我参加桃宴这么简单吧。还要过了会仙封典,留在皇宫,是这样吗?” 上官文若沉住气,答“是”。 燕氏望向丁咏山,似乎在等他出主意。可他仍旧一言不发。 丁咏山不是不想说话。他也知道气氛不能一直这么尴尬下去。可就是不知说些什么。要说起来他和燕氏不过是徒有夫妻之名,甚至连名分都算不上。就算她不是去做细作,而是真的嫁给皇帝,也应该跟他没什么关系。现在既然盟主下令,他也应该毫不犹豫站在盟主这边才对。 可说不清为什么,他竟有些想说“不”。 没等他想好到底要说些什么,燕氏先开了口。 “我答应。”她说。 丁咏山和上官文若一齐看向她,都有些吃惊。谁也没想到她竟能答得这样干脆。 “盟主放心,答应就是答应,嘴上答应,心里也是答应的。”她怕二人怀疑,急忙又补充道。 “我当然信你,只是……”上官文若叹了口气。 她无法不顾及丁咏山的心情。 “她都答应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丁咏山将头偏向一旁,有些不高兴地说。 “好。”上官文若淡淡应着,站起身来,朝燕氏行礼谢道:“这几日,燕姑娘先养伤,等我将一切安排好,自会来找姑娘。二位切记,此事不可外传。” “盟主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就是。”燕氏点点头,豪爽说道。来到亡海盟短短数日,她身上已沾染了几分江湖气。 上官文若微笑看她,不再多言,径自推门出去了。 丁咏山盯着那扇门,久久发着呆。 “你刚才不说话,是恨不得我快点走吧!”燕氏挑了丁咏山一眼。 丁咏山瞪向她,有些生气。 “我就知道是!”燕氏低下头,兀自玩弄着手上的纱布。她自小没受过什么伤,受个伤竟还能伤出乐趣来了。 “你是真的想嫁给海宫那个狗皇帝?”忍了许久,丁咏山终于问出了口。 “就算真嫁,也没什么不好的。”燕氏笑了笑,脑子里已经能想象得出荣华富贵的锦绣前程,“只要那皇帝对我好,不要一整年见不到人影,也不要竟会说些气人的风凉话。” “我几时说过风凉话?”不该他聪明的时候,他却又聪明了。 燕氏的脸更红了,嘟着嘴不想看他,喃喃道:“这还不算么?” “算了,我不问你,你要嫁就嫁,我管不着。”丁咏山一扬手,起身站到窗前,吹着风,看着山壁,似乎舒服了些。 “喂!”燕氏似乎看出他生了气,声音小了些,喊住他,也不管他是不是在听,就惶急着说了下去,“你要是和我说,不想我嫁,我就不嫁了!” 丁咏山沉默许久,头也不回,只道:“我不说!偏不说!” 燕氏一怔,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噗嗤一声笑了。 第七十九章 临别之酒 亡海盟不比清音观的,人多事也多。上官文若从早忙到傍晚,片刻都未歇。 自昨日大会以来,她只得空下了两条令。两条重要到不能耽搁的命令。 一条是命简空带着袁氏兄弟去通州康王府疗伤,只说康王府有疗伤秘药。三人临行前,又赠了只锦囊,嘱咐将它交给康王府的家仆祝小五。人命关天,自己又不会朝字诀,若想救人还要依仗师父。只是不知道她这计策,师父能否识破。 不过即便祝子安识破计策,偏要在袁氏兄弟面前揭穿自己假扮的事实倒也无妨。她早与简空说好,如若二人知道真相,绝不能再回洛泽。 另一条命令是给丁咏山和严夫子的。对丁咏山,要他仔细看管好玉漠和他那些手下。他们的领主因过受死,此时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唯有明里安抚,暗中严防,才能确保不会再生事端。 丁咏山按她所说将玉阳春旧部的人带往重月谷外一处山林,名为疗伤,实为幽禁。山下分别设了守卫,将四面包围得严严实实。如此一来,即便他们当中有人生出逆反之心,也不可能近得了上官文若的身。 而对严夫子的命令,不过一纸药方。那日玉漠受到自己恐吓,几日来昏迷不醒。上官文若看过脉象,小公子的昏厥症是早有的病根,当即想到清音观一味药。那药叫惊弭,昔日莫时却犯此病症时自己曾给他用过。现在细想,剩下的半瓶药还留在他手里。眼下没办法回清音观拿药,只能上山采药重新炮制。 而采药这种任务,只能落在严夫子头上。 至于上官文若自己,此时此刻正坐在一间石室里——那个处在靠里角落,美其名曰最为安全的位置。 整间屋里只有一扇小窗,窗外是山前林道,对面又是座山,视野十分闷重。要是关上门窗,屋里就静得吓人,莫说人声,连听到几声鸟叫都是奢望。 她的桌上放着赤墨二堂的名册和大小事务的记录。丁咏山把这么多东西搬过来时,还以为至少能够她看上十天半个月。谁知不出一天,她便全看了一遍。不但看过,还记得差不离。 疲惫地抻了个懒腰,上官文若觉得有些闷。许是因为这间屋子的缘故,她需要时常出去走走换换气。既然出去,就迫不得已要见人。要没有要紧事急需说话,她最不喜欢开口,也没功夫说那些无关紧要的话当作聊天。可见人,又不能总是闷着。想想就觉得烦了。 这和清音观小草庐里的闲适日子可差得太远了。 屋外那些人,她谁也不想讨好,自然也不想见谁来讨好她。 所以每次出屋,她总是匆匆忙忙的,喘上几口气,觉得不那么压抑了就立刻钻回屋里。 这些弟子们都看在眼里。看到了,记下了,却捉摸不透。 要说这个新盟主心思缜密、才干过人,样样都好,可就是这份特立独行,让人有些发愁。 她独来独往惯了,自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可身处亡海盟,不是过一个人的小日子。大到事务决策,小到起居日常,各种各样,都有弟子专司其职。要说现在盟里大事没有什么,零碎小事却是一箩筐。 就比如,吃饭。 上官文若在清音观时,吃不吃饭,吃什么,全看心情。祝子安不在的时候,没人管她,有时看书看得入迷,饭就不吃了。等祝子安回来,她要疗伤,因为难受得紧,也实在吃不下些什么。祝子安心疼,或许责备她几句,可责备又不能从人身上剜下肉来。她照旧我行我素。 在亡海盟,盟主的饭食都是弟子单独做的,与他人不同。每每端过来,她总说不吃。来人劝她,也劝不动。上官文若知道他们好心,心里就是有些恼也不会撒气在他们身上。有时拗不过,她也会将饭接下来,可端进屋什么样,几个时辰后弟子去取还是什么样。 起初弟子们以为是饭菜不对她的胃口,绞尽脑汁想了各种菜式,可都不奏效。再这样下去,就差把通州康王府的厨子直接绑过来了。 今日中午,给盟主送饭的是个小姑娘,见她不接,还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待她一关门,当即就哭了。事情传到舒槿娘那里,舒槿娘安慰了那个姑娘几句,人放走了,饭却留下了。 盛饭的木盒里放着醋溜金瓜丝、手撕兔肉和八宝饭。 舒槿娘用手碰碰盒身,好在还是热的。 她走到上官文若屋前,敲门唤了几声,终于将她唤出来了。 上官文若见是舒槿娘,起初有些惊讶,可看见她手中的食盒便清楚来意。 “槿姑娘,我不饿,这些东西给兄弟们分分就好了。我和他们说过,之后不必再给我送饭了。我要是想吃自己会去找吃的的。”上官文若张口便拒绝道。 “这里不只有饭。”舒槿娘说着,面色凝重,和平日里有些不一样。 上官文若怕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只好将她迎进了屋。 舒槿娘将食盒放下,打开盖子,一股酒香扑面而来。 “梅子酒?”上官文若有些兴奋,可也只是眼睛一亮的程度。 舒槿娘温婉笑了笑,自食盒中取出两只酒杯来,杯中酒已经斟好,又道:“我听简统领说,盟主最喜欢这种酒,所以就带了些过来。” 上官文若脸上的笑忽然变得有些尴尬。她喜欢酒不假,可如今这梅子酒喝来却总觉得怪怪的。因为喝起来总会想到一个人,想到那个人心里就不舒服。她攥着酒杯,迟迟不肯端到嘴边。 “槿姑娘怎么突然要与我饮酒?”她问。 “盟主心思细腻,果然不同常人。”舒槿娘笑道,举起面前的酒杯朝上官文若敬去,“槿娘今日是来辞行的。” “这个丁堂主与我说过了。你将桃木符收好,下山时小心些就是了。”上官文若嘱咐道。 “我知道。”舒槿娘又道,“可是走之前,一直想亲自来谢谢盟主。服了盟主的药,槿娘觉得好多了。” “谢我?”她那话把上官文若逗笑了,“不必谢了。救人是医者本分,况且你这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举手之劳罢了。” 舒槿娘叹了口气,又道:“在盟主看来是举手之劳,可在槿娘眼里却是救命之恩。不止槿娘。盟主身居高位,随口一句话,都可能关乎他人生死。盟主要是能想到那些弟子,就不该再任性了。” 上官文若已从她话里听出些端倪,望着食盒里剩下的饭菜,低头不语。 在清音观被长老教训,她是一定会反驳的。但舒槿娘这样劝她,她却一句顶撞也不会说。再怎么说,她是生人。而且这话,也不无道理。 明知道自己有些错,可一句道歉抵在嘴边,却还是说不出口。只是简单嗯了一声。 她瞥向舒槿娘温柔似水的双眸,将食盒中的碗碟端出来,拾起筷子匆匆朝嘴里扒了几口饭,噎到咳嗽,才喝酒送了送。 舒槿娘见她吃东西,总算松了口气,又说:“槿娘走后,盟主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等槿娘回来,盟主又病了。” 上官文若体质虚弱,舒槿娘多少能看出来些。虽然她也奇怪为何少主会体弱至此。但她从没问过,只觉得是因为五行散。 “你要回来,什么时候?” “两三日后。” “那槿娘家的生意呢?不管了?”上官文若诧异道。 槿娘家少了槿娘,便是少了一大笔情报。 “如今既见到盟主,槿娘家的生意便不必做了。”舒槿娘和善答道,嘴角藏了抹笑。她自然不会说,那过去十八年之所以留在槿娘家,不过都是为了他。 “至少,我不用再回去了。”她又补充道,“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槿娘家的舒槿娘了。槿娘只在亡海盟,生死亦然。” 上官文若手中的酒杯悬在半空,眼睛慢慢转向她,故作轻松地笑了,“你不去那种地方也好。虽然现在镇修不会再欺负你,不过谁能保证别的男人不会呢?” 舒槿娘羞赧低下头,靠近酒杯的手微微颤了颤,终于还是将酒杯握稳了。 “盟主之恩,槿娘无以为报。唯有此酒。”说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饮完便咳,还咳得很剧烈。不是她不能喝,而是那酒喝得太急了。 “好了,”上官文若安慰道:“又不是再也不见,这样正式做什么?趁着天亮,要走就快走。再晚会不安全。” 舒槿娘点点头,低头行礼,默默退出屋去。 自她出去,上官文若脸上的笑骤然凝滞,仔细地盯着面前的酒,凑近闻了闻。酒杯还未放下,便觉得一阵眩晕,手一滑,杯也落回桌上。 “来人!”她怔怔地喊。 弟子进屋,朝她执礼。问是何事。 “你懂药么?简单的草药就行。”她问。 “懂一点的。”弟子答道。守在洛泽的弟子常年居于洞内,生病受伤很难及时送到医馆去,多半都是自己采药。 “那好,我写副方子,你帮我采些药来吧。不过千万别让别人知道,特别是丁堂主。”上官文若嘱咐道。 弟子听出不对,再看上官文若扶案痛苦的神情,急忙过去搀住她,“盟主病了吗?我这就去请严夫子。” “不,不用了。”她拼命摇头,“中毒而已。” 弟子一听中毒,更怕了,“什么毒?怎么会中毒?” “我自己闲着没事,试了几味药玩,可惜没玩好,就中毒了。”上官文若笑道,“所以你才不要告诉其他人,不然传出去,他们该笑我了。” 即便她说得再轻松,弟子也没办法摆出轻松的表情。 “放心,我没事,快去吧!”上官文若坐到桌前,提笔写下药方,折好交给他。 待他走了,上官文若端起杯,将杯中残酒缓缓泼在地上。站在窗边,朝外望去,目光集中在面前的林道上。 等了没多久,便看到一人一骑朝东奔去了。那人穿着黑袍,黑袍下是红色绣罗裙。 上官文若神色凝重地叹了口气。舒槿娘果然没有向西回沁城。而从这里再向东,只有一个地方能落脚了。 那地方叫永盛,常人一般是不敢去的。永盛是琉璃都城,皇城所在,守卫森严。 所以舒槿娘是去送信的。那信应当是给陛下的。 上官文若猜到此处,眩晕感更重了,也只有紧紧靠在窗边才能觉得舒服些。 自她喝了第一口酒,就已知道酒里有毒。毒叫长绝,无色无味,深种浅发,经年累积便可发作。若每隔几日服用此毒,不能及时解,到最后便会致命。起初这毒是不会发作的,只是上官文若体质过弱,对药十分敏感。这毛病能要她的命,此时也能救了她的命。 这也就是她罢了。若真换成祝子安,恐怕就没这么幸运了。到时又要与这次五行散中毒一样,被陛下要挟操控。上官近台以毒御人的本领,还真是炉火纯青。 上官文若想到此处,心情微凉。 “盟主。”门外有弟子来报,“项叔来了。” 听是项雷,上官文若立刻将心思收回来,定了定神,亲自开门来迎。 第八十章 深冤无仇 项雷来此,并非心甘情愿,而是上官文若一请再请。 此时二人于屋内对坐,几案之上干干净净。原本是想请他喝酒来着,可他受了伤,自己又中了毒,想想还是算了。 上官文若对这份失礼有些愧疚,起身从屋角拎过一只茶壶,迅速斟出两碗茶来。茶碗内热气腾腾,在这寒冬很是应景。 “盟主找在下过来,所为何事?”项雷喜欢开门见山。过去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不为何事,就是想找项叔叙叙旧,不行吗?”上官文若笑道。 项雷低头不语,双手拘束地按在膝上。 上官文若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将面前的茶碗朝项雷水平推了过去,又道:“项叔有没有被尝过被亲近之人所伤的滋味?” 项雷缓缓抬起头,满目狐疑。他不知道盟主为何忽然说出这句话,还是他真的猜到了什么。 “罢了,项叔不愿意答,子安就换个问法。”上官文若自若地抿了口茶,又道:“项叔觉得我父亲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此言既出,项雷大惊。有些话他原本是不愿说的,特别是对面前的这个后辈。他既已背负家仇国恨,做了这亡海盟主,此时道出真相,定会动摇他的本心。项雷想想,欲言又止。 可就是这份欲言又止,才让上官文若更加坚定地要问下去。敏锐的直觉告诉她,简随与襄王的关系,绝不会只是师徒这么简单。 “在下不懂,盟主想问什么?人心复杂,怎能以好坏而论?” “若依道理,自然不能以好坏论。可依喜好便可以。我不需要项叔客观公正。我只问项叔的心,喜欢便是好,厌恶便是坏。” 项雷沉默了,看来这问题避无可避,良久才答:“他是个好人,却没做好事。” “项叔所指的‘没做好事’可是说他做了徐术的谋士,帮其谋反,致使国乱?” 项雷疑惑看她,“原来你早就知道。” 上官文若摇着头笑了笑,这话莫不是算句恭维? “大会当日,我看项叔神情不对,便觉得是与此事有关。项叔无非是怪我父亲帮助徐术,挑起战火,致使襄王一家罹难吧?其实子安明白项叔不愿与我提及此事的道理。项叔是怕我知道家父亡于陛下之手,心怀怨恨,不肯尽心辅佐。而亡海大业,两国之争,归根结底,都离不开朝廷。” “公子聪慧,一语道破。”项雷自愧不如地长叹了口气。 “小时候,我确实觉得不公。”上官文若望向窗外开阔处又道:“家父与陛下有师徒情分,海宫来犯时也随军拼死抵抗,算得上将功抵过,为何陛下还要执意置他于死地。可现在我明白了,法不容情,他既已反叛,陛下只能依法行事。没什么怨与不怨。要说起来,该怨的人多了,可责怪几句,人就能死而复生吗?” 自然是不能。项雷的心忽然抽紧,蓦地有些痛。 再看面前的小公子,虽生得小,却十分豁达。 上官文若摇摇头,笑道:“我只是想不通,他能做了陛下和襄王的师父,必定深受先皇信任,名利双收,为何还要助徐术谋反?要说徐术,早年帮先皇立下战功,却被留在北疆镇守,无官无爵,只有一将军名号,怕是一早就想反了。可父亲他……” “说到底还不是一个‘贪’字”项雷说得有些口渴,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又像是有意将心头之火浇灭一般。 要是这样解释,倒也合理。可上官文若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执著。她怎么也不相信简随会是为了一己私欲置天下苍生于不顾的人。若真如此,二叔叔不会至今对其敬重有加,还这么放心地将朝字诀教给他儿子,一教便是二十余年。若真如此,亡海盟也不会有这么多至今对他念念不忘的老朋友。 “云海珠玉只缥缈,功过是非自难料。”项雷一字一句地道,一句诗被他诵得十分呆板,说完叹气,“你父亲就是说完了这句诗,坠入了逐浪川。” 这句话有些耳熟。上官文若警觉地眯起眼。 “这么说,我父亲坠溪之时,项叔也在场?” “是。襄王死后,除了近身保护襄王妃的部下,其余人全部听从而今陛下的调遣。那日陛下命我追杀简随。我和弟兄们一路追赶,直至追到王妃帐前……” 项雷说着说着忽觉哽咽,再难继续。 上官文若没有执意追问,那后面的事,即使项雷不说,她也清楚了。 那日情形,历历在目,早已成了项雷心里的难言之痛,如今回忆起来只觉心如刀绞、恍如隔世。而那痛中之痛,是那个刚刚出世就惨遭不幸的婴孩。 “其实,襄王殿下和王妃娘娘,曾经有过一个女儿。”项雷说。 上官文若端茶的手忽然停住了。 “是吗?”她问。 项雷点头,“可如今也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上官文若愈发好奇,自这人口中听到的竟然不是千篇一律的一个“死”字。 “十八年了,”项雷叹了口气,“人人都相信她死了,可我项雷不信。死不见尸,人就未必死。” “我听说,那夜我父亲以小郡主性命相要,试图甩开追兵,可寡不敌众,最终和小郡主一同坠入逐浪川。逐浪川水势汹涌,小郡主又那么小,恐怕难逃一死。” “盟主是在哪里听到的这些消息?”项雷终于觉出不对,更是惊讶,“简随坠溪不假。可小郡主没有。” 这一问倒把上官文若问住了。难不成丁咏山所言也会有假? 只听项雷又道:“简随带走了小郡主的襁褓,可襁褓里的不是小郡主,而是一只灰兔。就是北疆荒野随处可见那种兔子,大小和婴孩无异,又被割了喉,叫不出声,因此裹在襁褓里,人人都以为那是小郡主。” 原来是掉包计!上官文若长抒了一口气,脊背一阵发凉。 “陛下原路返回,找到襄王妃,谁知襄王妃自尽身亡,小郡主也已不在帐内。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这些年陛下想尽办法打探她的下落,却始终无果。要是那个孩子真能留下,也算老天有眼。” 上官文若不顾项雷所言,已低下头陷入沉思。简随既然能使出掉包计,究其目的不过是将二叔叔的人马引走。可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再想想母亲的死,上官文若眉头紧锁。 那日帐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上官文若不得而知,项雷也不得而知。 其实要想知道也不是什么难事。上官文若脑子里瞬间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常伴母亲左右,又亲自将自己送回清音观的易姑姑。 只是清音观那地方,现在是回不去的。此番出观,一来带着勾结江湖的罪名,二来带着私自出观的罪名,回去容易,再出来可就难了。如今自己已是亡海盟主,肩负大任,许多事的确不能再信由天性,想做便做。 项雷见上官文若陷入沉思,时而蹙眉,不禁又叹了口气,怨道:“是在下糊涂,怎么忽然与盟主说到这些。盟主又不关心。” “无妨!”上官文若立刻收起愁容,友好笑了笑,替他将茶斟满,只道:“看来我爹爹当年还算有点良心,没有真的拉上小郡主一同送死。所以项叔才说他是个好人吧!” 项雷脸上露出尴尬的笑,纠结道:“也不全是。” 不知怎的,项雷总觉得这话奇奇怪怪,却又不知奇怪再何处。他和简随的关系不算近,又不算远,但绝不像是父子。许是因为经年未见,这小公子与父亲也早就陌生了吧。 “不管怎么说,当年父亲犯下错事,害了襄王一家,终是不该。今日子安以茶代酒,替父亲向项叔赔罪。”上官文若说罢,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又道:“项叔喝了子安这杯茶,从今以后你我二人便无冤无仇,不知项叔意下如何?子安初来亡海盟,诸事还要项叔多多帮扶。” 上官文若起身,复又跪下,郑重朝项雷行了一礼。 “盟主大可不必。”项雷拖住上官文若的胳膊,将她扶起来,“父辈之仇,不连幼子。况且简先生也已葬身逐浪,算是给襄王赔罪了。在下与其虽有深冤,可刚刚听了盟主所言,心已无仇。请盟主放心,日后在下必定全心全意辅佐盟主,共谋亡海大业!” 项雷说罢,跪至上官文若面前,正要行礼,却被她制止。 “项叔有伤在身,不必客气了。” “这怎是客气?”项雷反倒不满道。“士为知己者死。盟主了解项雷,愿意将此事坦诚说开,了却在下心结,项雷感激不尽。昔日在襄王府,项雷感念襄王知遇之恩,便追随他十余年不死不悔。盟主该相信在下忠心……” 上官文若笑了,“项叔,你说了这么多,怎么连我的茶都不接?” 项雷这才想起上官文若始终端在手上的茶。 迅速接过茶碗,爽快答好,将杯中茶尽吞入腹,竟觉如喝酒般畅快。 第八十一章 洛泽寻人 眼见又到岁末,每到这时,清音观相较平日只会更冷清。弟子们轮流回家探亲休整,多时留在观内的也不过三分之一。 只是今年,连这三分之一也留不下了。 留守观内的弟子分为两路,一路去了海宫通州,一路则去了沁城,分别去找小师叔和文若。 那日上官文若引来亡海盟,常冉的确气得不轻。因而那日她走,虽是走的匆忙,常冉却也不担心。这丫头对清音四处阵法熟悉得狠,定能自己找回来。再加上有祝子安跟着,祝师弟武功高,定会保护她无事。 可这想法几日后却变了。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上官文若回来。常冉终于耐不住,知道该派人去找找了。 前去通州寻人的弟子回来说,二人并不在康王府。那弟子还因为泄露了祝子安失踪的消息而惹怒了齐寒月。齐寒月心急如焚,非要来清音观一探究竟。可弟子们都清楚,海宫谁来清音观都不能请齐寒月来。相劝许久,却劝不住,大家只好先赶回观内,向常冉禀报此事。 常冉听着更是着急,也说不准齐寒月此时已在赶往清音观的路上了。眼下唯有赶快将这二人找到。于是希望全压在了前去沁城的弟子身上。 其实去沁城这主意不是常冉想的,而是莫时却想的。祝子安的弟子大多心思活泛,也只有他们,在这危难之时才能想到些鬼主意。 莫时却想,师父师兄那夜去了断崖峰,可弟子们自水路绕到山脚,再上山去寻,皆不见二人身影。既然人是在断崖峰丢的,肯定走的水路,而沿着水路直走下去,最先到达的地方应该是阜阳。 可阜阳那地方呆板规矩,不是师父所喜之处。倒是与它相邻的沁城,歌舞坊云集,生气盎然。师父要想带师兄找地方落脚,十有八九会去那里。 可一行人到了沁城才知,那些歌舞坊的生意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先是锦月楼被烧,而最风光的槿娘家也在几日后楼门紧锁。一众人皆为不解。 眼见就要放弃,还是莫时却想到了主意。 要说沁城还有什么可疑之处,便是丁府。理由也很简单,先前贴在沁城城门上悬赏求医的告示不见了。 那就说明有人治好了丁老夫人的病。清音观那么多弟子都治不好的病,也只有师父师兄能再试一试了。 想到此,一众人又来丁府。这一问还真问出来了。 不过结果又是失望。丁老夫人只说,祝公子早已不在沁城,而是去了洛泽。 老夫人口中的这位祝公子听起来的确和师父相像,白衣白袍白马,可老夫人又说这祝公子身边除了一位小随从,没跟着其他人。 这就怪了,那师兄去了哪儿呢? 莫时却一时想不明白,为今之计,只有亲自去洛泽看一看。 可眼见答应常冉的十日之限就要到了,莫时却若再不带人回观,就算是去洛泽找到了人,回去也还是要因为违抗掌门之命被臭骂一顿。 跟着莫时却的弟子们,有的实在害怕,便自沁城回了清音观。到最后,也只剩下四五位祝子安的弟子愿意跟莫时却再去洛泽碰碰运气。反正回了清音观,师父又不在,师父不在便学不到什么东西,倒还不如学师父在观外云游。 可真等到了洛泽,大家才明白想学师父那般在观外潇洒,首先还要有潇洒的资本。就比如,武功。 在洛泽一处山脚下,遇到几个山贼,可无奈一众人都不会武,眼睁睁看着盘缠被抢不说还差点被绑到山里去。多亏路上遇到一位老伯,发善心出了些钱,将他们兄弟救下。 看那老伯的样子,也像是位医者,身后背了一个药筐,筐里满是草药。直觉告诉莫时却,此刻才是清晨,这老伯就已经能采这么多药,定是在洛泽长住,对此处熟悉。 因此莫时却打算向老伯打听师父下落。可刚刚将师父的名字说出,那老伯便眉头一皱,连连摇头。 也对,莫时却想。一个山间医者,不问世事,便是不知道师父也正常。 谁知那老者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反而对他们好言相劝,要他们快些离开。 “你们可知洛泽有个亡海盟?”老者问。 莫时却摇头。他知道亡海盟,却不知道亡海盟在洛泽。 “那你们现在知道了?知道了就赶紧回去。亡海盟的人都是茹毛饮血的狂野之士,杀人不眨眼。要是将你们杀了,尸骨都找不到。” 莫时却听到此处,顿时吓得不轻。可不是担心自己被杀,而是担心师父师兄。先前自己还天真以为,是他们二人自己在观外一处安身游乐。现在想想,这么久都没消息,人又在洛泽,没准是被亡海盟捉去了。 这不是没有可能。那日师兄那般顶撞亡海盟的人,让他们受了委屈。江湖人不是都讲究有仇必报吗? 莫时却越想越急,朝老伯执了一礼,立刻带着其余人转身离开。 可离开后不久,莫时却停住了,再转身回来,反倒悄悄跟上那老伯。 其余弟子不解,便问他为何? “废话!那老伯既然能说出亡海盟的名字,又不叫我们上山,八成是知道亡海盟具体所在。跟着他才能找到亡海盟,找到亡海盟才能找到师父。”莫时却嘴里叼着根狗尾草,压低了声音,含糊不清地说。 几人跟着老伯,接连翻过了几座小丘,终于见老伯停下了。 莫时却心里不禁赞叹,这老伯虽然上了岁数,体力可真好。他们几个毛头小子走了这么多路都累得气喘,老伯却不像疲累的样子。 此时此刻,老伯的面前是一处山林,待他稍一走近,林中便惊出一群飞鸟。 林内立刻跑出几个人来,皆是相同短衣打扮,衣着深黑。见老伯过来,急忙自他手中接过药筐。 “严老怎么才回来?” “是啊,再不回来丁堂主就要派人封山找您了。” 老伯冷哼了一声,只道:“他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老头子来了?”话里带着怨气。 前来迎他的几人刚要回身,又被老伯拦住,“赶紧把这些药给玉公子煎上,我得走了。” “走?” “可不要走。盟主关心玉小公子,还在盟里等消息呢!我得赶紧回去告诉他一声。” “那也用不着您去吧,我们兄弟去就行。” “哎,当然要我自己去,你们不懂医药,说不清楚的。再说了,亡海盟不养闲人。我这老头子闲惯了,都快闲出毛病了!” 亡海盟……莫时却一个机灵,吓到微微张嘴,狗尾草也掉了下去。 第八十二章 医者仁心 莫时却还只是吃惊。身旁其他弟子却已经吓得发了抖。众人一齐朝身后望去,山路险峻,来时的路已记不清楚。走了一个上午才走到这里,就算是原路折返回去,无人指引,天黑前也未必出得了洛泽。 况且这里人迹罕至,若再遇上什么山贼,能不能碰上人救,那可就不一定了。 “莫师兄,怎么办呐?” “什么怎么办,来都来了。”莫时却边说边朝那片山林望去。 远观密林,幽深不可测,十分隐秘,和清音观的百药阵有得一拼。百药阵里全是有毒的奇花异草,莫时却都来回穿梭了不下百次,这区区小山林算什么? 只是亡海盟既与清音观自那夜结了仇,这样直接闯进去肯定不行。 莫时却无奈地撇撇嘴,一把将自己身上的无事牌扯下来,交给身后的人,嘱咐道:“你们就等在此处。” 说罢便走了。 众人看看手中多出的这块无事牌,不觉更加担心。 莫时却翻过坡,从一片遮挡视野的树叶中露出头来。仔细听,身旁的黄土道上已有马蹄声。 严夫子自林外出来,借了墨玉堂弟子的一匹马,朝重月谷而去。 本想能快点见到盟主,谁知路上却碰到了刚刚被自己所救的莫时却。 莫时却见严夫子过来,立刻滚到道上,手捂着膝盖,神情痛苦,不住呻吟。 严夫子本已路过他,犹豫半晌又折返回来,医者仁心,不能见之不救。 “怎么了?” “被蛇咬了。”莫时却答。 严夫子将他裤子上的伤口撕开,血肉模糊一片,伤口发黑,看来要及时处理才行。 “你那些兄弟呢?”严夫子边问边用随身携带的布条将伤口两端勒紧,不致毒素扩散。 “他们下山了。” “你怎么不跟着下去?” “都这样了,还下山呢?”莫时却惊呆了。人老了,反应果然不是一般的迟钝。 的确是下不了山,严夫子意识到。可环顾四周,向前就是亡海盟,向后的话,暂时也没什么合适的落脚之处。 除非带他下山。 可自己还着急赶回去找盟主,此时下山再上来,怕是要误事。 “喂,老伯,要不这样吧,今晚我住你家,如何?”莫时却见他犹豫,找准时机说道。 住家?使不得使不得。 往亡海盟带外人,那可是触犯盟规的事。 思来想去,严夫子有了新主意。 “上马吧,小伙子。” 严夫子搀着莫时却,铆足了劲总算将他扶上了马背。莫时却趴在马身上,一双腿则自然垂在下面。 严夫子牵马继续赶路。 不过令莫时却意外的是,不是向前,而是向后。 眼见就要回到原处,莫时却有些急了,忙问:“老伯,你不是走错了吧?” “受了伤还这么多话!”严夫子怪他。 没一会,二人又绕先前那片山林。 刚才出来迎严夫子的几人再见到他,不觉诧异,东问西问的很是烦人。 严夫子也没工夫与他们争辩,只说:“我这儿有个病人,需要在林子里养一阵。大约需要两三日。” 让生人接触亡海盟,这是大事。弟子们做不了主,急忙转身回去禀报。 片刻后,丁咏山亲自出来了,对着莫时却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将严夫子拉到一旁,谨慎地问:“这人什么来路?” 严夫子朝莫时却一瞥。他怎会知道那人是何来路,只知道他被蛇咬伤,是个病人。 无奈之下,只好将今早相遇的事寥寥几句说给丁咏山。 丁咏山一脸诧异,不知该如何劝他。因为心软救人的事,平日里严夫子也没少做。可现在不是不比平日吗?特别是有上官文若这个假少主在,丁咏山更是比平日警惕百倍。 “这人不能收,就留在林子外面,加些衣被,凑活一晚,明日我让人送他下山。”丁咏山道。 莫时却见这人这么冷漠,顿觉崩溃,急忙又捂住伤口,哀嚎不止。 “哎呀,小山!你不要这么不通情理嘛!”严夫子情急之下,竟唤出丁咏山的乳名来。 丁咏山气得双目圆瞪,沉默下来。 莫时却苦叹了口气。这人软硬不吃,实在难办得很。 他望着丁咏山,丁咏山也望着他,甚至自他脸上看到一丝恨意。 丁咏山蹲下来,凑到莫时却身旁问:“你叫什么?家在何处?上山做什么?” 莫时却昂着脖子,只道:“我姓莫。家在哪儿你别管。上山来找亡海盟。” 丁咏山眉头一皱,问:“你要找亡海盟?为何?” 严夫子也是一怔,早前在山下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个嘛!”莫时却心里大呼糟糕,来时忘了想个好一点的理由。左思右想,只好编道:“亡海盟,江湖上赫赫有名。小弟好奇,特地前来拜访。说不定运气好被他们盟主看上,还能收我做个徒弟呢!” 严夫子和丁咏山相视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 奇怪之余,丁咏山不觉有些担心。从洛泽边缘到重月谷所在之处,山路曲折难行。而此人能在一日之内准确找到路线,直插亡海盟腹地,绝非等闲之辈。 只是不知道他此番前来,究竟是为何。此事不查,恐有危险。而在查清楚之前,绝不能放他离开。 考虑一番后,丁咏山反倒庆幸严夫子救了此人。总比等他直接找去重月谷好。 “进来吧!”丁咏山一声令下,几名弟子拖着莫时却的胳膊,将他抬进林中。 这林子自外看树木丛生,不想内部竟是个大空洞。 莫时却装作虚弱地眯着眼睛,实则仔细打量着四周一切。 走了片刻后,几人来到一间小屋,屋外有块石台平地。弟子将莫时却放下,取了些枯草,分别垫在他颈后和膝盖下。 一名弟子取了草药来,几样药混在一起,用手揉成团,一齐塞到嘴里,咀嚼半晌,喉咙里发出清泉跳蹿之声,再一张嘴,草药全部呕在莫时却伤口上。 莫时却看着一阵恶心,忍不住偏过头去。这个上药法,要是放在清音观,怕不是要被逐出师门。不过……要是以后掌门受了伤,用用这法子整蛊倒也不错。 莫时却想想,觉得好笑,又不那么恶心了。 第八十三章 混入其中 待莫时却的伤口处理完,丁咏山才进来,看着他,面色为难。 “堂主,此人可是有什么问题?”弟子见他疑虑,凑过去低声问。 “没什么。”丁咏山有意掩饰,神情也轻松了许多,“我要回重月谷一趟,你们看好他。今夜千万不能让他离开。” 弟子答是,转而又为难。山林里的这处小屋,原本是巡山弟子的临时住处,现在留了玉漠一行人,已经很拥挤了,根本腾不出地方给这个外人。 想到便如实向丁咏山说了。 丁咏山皱皱眉,这倒是个问题。留在此处的,全是亡海盟弟子,况且还有不少是玉阳春的部下,丁咏山并不熟悉。谁也不敢打包票,他们不会将亡海盟内的事向外乱说。 要说此时最安全的,大概也只有一人了。 丁咏山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小木屋。屋里躺着几日来一直昏迷不醒的玉漠。 伸手指了指那里,丁咏山又道:“就让他待在这儿吧!” 弟子明白丁咏山的用意,招呼几人过来,将莫时却扶到屋内。 进屋后黑胶封口,麻绳系腕。莫时却被扔在角落里。 “啪”地一声,门关上了,上锁之声依稀可辨。屋内一片漆黑,只自窗子透过几缕月光。月光映在肥嘟嘟的一张脸上。 莫时却一见有人,第一反应便是求救。可嗯嗯啊啊了好一会,都不见他答应,心里一凉。那人莫不是个死人? 出于好奇,莫时却迫不及待走过去,想一探究竟。 塌上是位小公子。莫时却弯起腿,将自己垫高了几分,仔细看他,又将头偏倒在他身上试了试体温。 奇怪,不像是死人模样,也不像睡过去了。 那该不会是晕过去了吧? 莫时却突然想到自己身上的一味灵药——惊弭。此药能定神养气,亦有还阳之功,专治昏厥之症,疗效立竿见影。 可眼下自己被捆住了手,药也拿不出来啊。 莫时却在屋内前后左右转了许久,目光终于落在了玉漠身旁的佩剑上。 莫时却眼前一亮,翻身上塌,用双脚将剑拔开几寸。而后跳下床,背对着剑,将手在剑刃上磨蹭许久,总算是将绳子划开了。 空出手来,先把嘴上的黑胶扯干净,朝旁吐了两口,将残余的胶吐尽了,这才不慌不忙自怀中掏出药瓶来,取了一颗。 想想不对,又多倒出来两颗。对付这种胖子,剂量是要大一点。况且,用的药多,说不准能快点醒。莫时却着起急来,便将医书上那些中规中矩的治病道理忘得一干二净。 三颗消弭喂下去,莫时却从桌上取了水,帮他顺了顺喉咙。 一刻后,玉漠醒了,一偏头,竟先看到一个生人,下意识要去拿剑,却被暴露在外的剑刃割了手。 莫时却这才想起来,刚刚用了他的剑,却忘了帮他合上,忽觉尴尬。 “嘘~”莫时却做了个手势,眼睛瞟向屋外。 玉漠不知他什么意思,只是警觉地持剑看他,问道:“你是少主派来的?” “少主?哪个少主,亡海盟?”莫时却也一下子来了兴趣。 玉漠见他一问三不知,渐渐没了耐性,将剑放下,“要杀就杀!” “杀你?别逗了。”莫时却小声笑了笑,“要是没有我,你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呢!白眼狼!” 玉漠仔揉揉酸痛的头,记忆还停留在那日山谷设伏被抓。 脑子里突然蹦出许多问题。盟内大会结束了吗?父亲呢,父亲怎么样? 想着便要提剑下床,却被莫时却拦住。 “你可不能出去啊!” “为何?” “这有什么可为何的。这昏厥症又不是难题,可他们不但不救你,还把你关在屋里,显然是不想让你活命。” 其实并非不救,只是若非在清音观,想再制出第二副惊弭谈何容易。这些玉漠不知,莫时却更不知。 玉漠想想有些怕,腿也跟着软了。可既已站起身,再折返回去倒在床上,实在丢人。 往前几步,立到门边,玉漠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像在坚定决心。犹豫良久,手终于碰到门上用力推了推,才发现并打不开。 这个祝子安,果然要置自己于死地。玉漠心下一凉,顿时手足无措。 “兄弟,他们为什么抓你啊?”莫时却看玉漠一脸愤恨的模样,不觉好奇。 一般人被亡海盟捉住,不都该害怕吗?怎么他不但看着不惧,反而像是生气呢? 玉漠抿了抿唇,无奈坐到几案旁,一拳砸在地上。 莫时却被吓得一机灵。看来这人的气还不小。 “气大伤身啊,兄弟!”莫时却坐到他旁边,安慰似地摇摇头。 玉漠朝莫时却瞥了一眼,这才想起来要仔细打量此人一番。 出观时,为了掩藏身份,莫时却故意脱了清音道袍,转而穿了身粗布麻衣,看上去像个乡野村夫。 玉漠只看了两眼,本能便嫌弃起来。不知祝子安将自己和此人关在一处,又是打得什么算盘。 “你是哪一处的弟子?”玉漠问。 能在亡海盟见到的人,玉漠第一反应自然觉得他也是盟内弟子。 可这一问却把莫时却问懵了。自己平日不来洛泽,不熟悉这里的习俗,现在看来拉帮结派还是常事了。可自己又不知道这里的帮派划分,万一说错了话…… 莫时却直愣愣地看了看玉漠身旁的那把剑。 “哎,兄弟,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我,你都忘了?我和你是一处的啊!”莫时却笑嘻嘻地讨好道。 玉漠绞尽脑汁想了片刻,实在记不得面前这张脸。 “你要真是我的部下,为何不称我为公子?”玉漠细想不对,呆滞地盯着莫时却。 莫时却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大呼万幸。想不到面前这人还是个头头,还好刚才没再说出什么过分的话。 “啊!”莫时却恍然大悟似的笑了笑,“失礼了失礼了。公子莫怪啊!” “不对。”玉漠猛地站起身,环顾四周,“那你为何穿成这样?我们又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个……”莫时却急的直挠头。 还是玉漠自己解了围,问道:“是不是我父亲出事了?” 他父亲又是谁啊?莫时却一头雾水。可既然他能猜到这个解释,想必是有道理吧。 莫时却懒得多想,直接一通点头。 玉漠见状,有些木了,跌坐在门边,发出一声巨响。 门外弟子赶来查看,正要开锁。 莫时却先慌了。自己刚刚松绑,要是让他们看见,不又要绑回去了。不可不可。连忙装作嘴巴还被封住的样子,嗯啊了几句。 那弟子以为是莫时却故意捣乱,一下子没了耐性,也不着急开锁了。 弟子转身,朝身后问:“瞿阳,要不还是开门看看。万一是玉小公子醒了呢?” “熬好了药再开不迟!你别总疑神疑鬼的!”瞿阳怨道,目光还集中在手头的药罐子上。 “毕竟是玉仙师之子,这般怠慢不太好吧?要是堂主回来怪罪怎么办?”那弟子又怕。 “有何可怪罪的?再说玉仙师死都死了,你还这么怕他做什么?” 死了! 玉漠的脑子轰然一片空白。 第八十四章 山林逃生 莫时却这才明白,小公子的父亲是被门外那群人杀害了,再想想那日在清音观柳蛇腰和暮烟争斗之景,看来在这江湖帮派里自相残杀还是常事了。 玉漠坐在原地,久久不能起身。木然的双眼中闪现惊恐,终于噙了泪。 “祝子安,你我之仇,不共戴天!”玉漠咬紧牙关,恨恨地说,胸膛剧烈起伏着,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 莫时却原本想跟上去安慰几句,却先被这话里的名字吓坏了。 “公子认识祝子安?”莫时却蹲下来,凑近他。 “那日父亲叫我们设伏暗杀的白衣人,就是祝子安。”玉漠悲怮地说。山谷受辱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 原来是他们害人在先,如此说来,他父亲死得也不算冤枉,莫时却暗忖。 “那祝子安现在在哪儿?”莫时却又问。 “你也不知道?”这下轮到玉漠吃惊了。若说自己这几日昏迷在床,对盟中大事一无所知也就罢了。可就算父亲犯错牵连下属,少主回盟这样大的事,也该让所有人知道才对。 额,看来这小公子也是个糊涂人。莫时却心里翻了个白眼,有些郁闷。早知此人救之无用,刚才就该省省惊弭。 玉漠见莫时却一脸呆滞,迟迟不答,心里已有了答案,转而更气了。 少主不让玉阳春旧部知道消息,显然是怕他们怀恨反叛,对其不利。 眼下自己被关押在此,门外的层层守卫,绝不会是熟识的老部下。就算是旧部之人,能在此看守,大概也早就被少主蛊惑之术迷了心窍,叫他们帮自己为父报仇,不大可能。 唯有自己逃出去。 玉漠这一阵想,先把自己想得热血沸腾,偏过身子,一双满含希望的眼看向了莫时却。 “你叫什么?” “我,姓莫。”莫时却答道,可说到名字又犹豫了。清音弟子的姓名是很容易查到的,这小公子是个生人,也不知和清音观有没有交情。还是稍微谨慎些好。 可他单知道不能说真名,真要他取个假名的时候又为难起来。 好在玉漠也不在乎。 “好,那我就叫你小莫!”玉漠说着拍了拍莫时却的肩膀,“今后在亡海盟,有我玉漠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 练武之人的手劲非同寻常,远不像清音弟子之间随意打闹时手下留情。 莫时却差点痛得嚎起来,手捂着肩膀向后仰了仰,嘴里不住地发出“嘶嘶”声。 可更让他觉得惊悚的还是“亡海盟”三字。 原来自己已经身在贼窝了! 莫时却一惊,挺了挺身子,单腿伸直,正好将伤口暴露在外。 “你受伤了?”玉漠皱了皱眉,笨拙地查看着他的伤势。 在山间待得久,玉漠认得那伤口,应该是被蛇咬了。同样是伤口,习医之人喜欢用药处理,而习武之人却不喜欢。 玉漠自有他的一套方法。 用舌头舔了舔唇,玉漠俯下身,一头扎到莫时却的伤口上。 莫时却扑腾着踢了踢腿,立刻慌了神。 “哎,我说公子……”莫时却一句反抗未说,玉漠先吸其毒来。 片刻后,玉漠觉出不对,怔怔地抬起头,嘴上沾了块膏药。 莫时却无奈,先将那块形似伤口的膏药自他嘴上撕下来,坦白道:“其实我没受伤。” 清音观独有的装病方法,从皮肉伤,到腹痛高烧,一应俱全。平日师父不在观里,为了对付常冉,上官文若替师弟们想了不少办法。 就包括这块形似伤口的膏药。 莫时却望着玉漠一脸气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谁知这小公子并非气他欺骗。 反而气道:“他们竟把本部弟子欺负成这样,要靠装病才能活命!” “啊?”莫时却一愣,有些不解。这想法也是够清奇的。 也罢,莫时却算是看透了,大概出于父亲刚刚故去的缘故,这小公子恨透了门外那些人。不管他说什么,错的一定是他们,而非自己。 想到这莫时却彻底放下心来,随着玉漠的话又道:“是呢!他们欺人太甚。所以啊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紧逃出去吧!” 玉漠点头,只道“有理”。 既然计划好了要出逃,二人便有如同盟。莫时却立刻打起精神,先将门外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玉漠。比如这片山林的位置,林中的布局,还有门外负责看守的人。 玉漠一一听完,只道:“从这林中出去不难,难的是这道门。” 准确地说,是门上的锁。 莫时却转转眼珠,忽然说道:“刚刚他们是不是说,要给公子送药?到时候等他们开了门,咱们就冲出去!公子你不是会武吗?应该打得过他们吧!” “那……那当然!”玉漠吞吐地道。他自小被玉阳春护在身旁,虽然杂七杂八地也学了些武功,可几乎没和人打斗过。若叫他施令发号还可以,单打独斗嘛……玉漠心里先打起了退堂鼓。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开锁声,玉漠立刻握好剑,像模像样等在门旁。 门开了,月光缕缕溢入,泼洒于地。端药的弟子站在月光下,一眼看见持剑的玉漠,瞳孔逐渐放大。 二人僵持片刻,弟子先沉不住气,叫了声“公子”,吓得连连后退,朝后大喊:“瞿阳,玉小公子他……他醒了!” 玉漠见那弟子害怕,持剑的手也不似先前那般抖了,步履坚定走上前去,用剑指着那弟子,只道:“亡海盟对我们父子无情,休怪我玉漠今日无义。” 那弟子眼见一把剑就要朝自己刺来,吓得两手举起,双眼紧闭。 瞿阳定睛一望,移身过来,俯身绕开剑锋,食指在玉漠肋下轻敲了两下。 玉漠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立刻跪倒在地。 墨玉堂暗中偷袭的功夫,果然了得。 “喊什么?”瞿阳白了那小弟子一眼,又道:“这不就解决了。” 那小弟子“哦”了两声,刚准备舒一口气,忽然又望见玉漠身后,一片黑暗中的莫时却。 “你看我干什么?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欺负的!”莫时却嘴上不惧,脚下却不自觉向后退了退。 油嘴滑舌的话又说了许多,可惜皆不见效。 瞿阳早已坚定盯向自己。 莫时却一见不妙,回身向后,撒腿便跑。 瞿阳急忙追进屋。屋内视野阴暗,窗户大敞。 那人应是从窗跳出去了。可瞿阳再退出屋外时,窗下却没有莫时却的身影。再看向一旁树林,木叶窸窣颤动。 瞿阳来不及多想,立刻追入林中。 凌空忽现莫时却之声:“喂!不跑等死啊?” 玉漠这才自恍惚中回过神来,忍住痛,推开面前的小弟子,踉跄朝反向跑去。 瞿阳一回头,见玉漠也跑了,一时不知朝哪边追,愣了片刻,却已经错过最佳时机。 “快追!”瞿阳权衡之下,决定自己先去追玉漠,而示意那位小弟子去找莫时却。 小弟子看看瞿阳,又回头看看莫时却,一时间没了主意,急得直跺脚,只知道大呼“出事了”。 四周巡视的弟子闻声而来,一见瞿阳和玉漠都不在,皆慌了神,纷纷潜入林中寻找。 良久才有人回过神来,提醒道:“快回去禀告堂主,玉小公子跑了!” 第八十五章 兄弟重逢 一名弟子自山道骑行,很快便回到重月谷。 一路奔至上官文若屋外,顾不得行礼,便先禀道:“盟主,堂主,不好了,玉小公子不见了。” 弟子说完低下头,似乎在等着上官文若治他们看管不利之罪。 可等了半晌,却只等来上官文若一声冷笑。 丁咏山皱了皱眉,有些恼了,先将那弟子打发了出去。 直到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丁咏山哀叹了口气,才道:“又被你猜中了!” 其实早先丁咏山告诉她,有生人入了山林时,上官文若便已猜出是清音观的人。再听丁咏山描述那人样貌和病症,便知道是莫时却。 于是立刻下令让元婴带人围山。 起初丁咏山不解,现在倒是明白了。 “时却来洛泽是件好事,至少省了我们自己熬制惊弭了。”上官文若轻松道。 “好事?”丁咏山当即质疑。先不说莫时却这人如何,单说他出身清音观,这一件事就够吓人了。清音弟子既认得祝子安又认得上官文若,只要相见必然露馅。 上官文若看出丁咏山的担心,依旧不急不慌翻着桌上的记事册。手头的这一卷正是来自墨玉堂槿娘家,记了些关于海宫零零散散的情报。 “就算他不来,我还要去找他呢!”上官文若浅笑着道。 这话在丁咏山听来,越听越急,忙问:“你真要去会他?” 上官文若懒得与他多答,自旁取过披风,自顾自走出了屋。 她既要出去,丁咏山岂怎能不跟着。 夜色已深,视野不明。崎岖山路上骑行对一个女人来说不免有些危险。 一路上丁咏山不知喊了多少遍“盟主小心”。可喊归喊,他竟始终赶不上她。这般慢倒也不在人,而在马。 上官文若骑着凌海,先一步赶到洛泽边界。 一间小屋内熹微闪烁着昏暗火光。 上官文若自马上下来,元婴立刻迎上来报:“奉盟主之命,那奸人已捉住了,就在屋内。” 他说的奸人自然是指莫时却。可是…… “玉漠呢?”上官文若问。 “路上碰见墨玉堂轮值的弟兄,说瞿阳去追了。玉小公子受了伤,想必跑不远。” 上官文若点点头,正要前行进屋,忽又想起什么,朝元婴嘱咐道:“还有一事,等下看见丁堂主,给我好好拦住他。” “这……”元婴不知这又是哪一出。 “照做就是!”上官文若干脆道,一如既往地不做解释。 元婴只好答是,回头一望,丁咏山还真来了。 了了后顾之忧,上官文若这才走进屋来。进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看管的弟子全数退下。 要说起来,这屋子也是临时借用的。为了一个莫时却,花重金找了这种无人打扰的隐蔽处,上官文若虽是有些心疼,却也实在没有办法。 谁叫他是自己的师弟呢?先不论往后是敌是友,眼下的这点交情还是要对得住。 莫时却再一次被人绑起来,嘴上也贴上了黑胶。 “起来吧!”上官文若坐在一旁,淡淡地道,“那绳子是活扣。” 莫时却动了动手,果然会变松。再挣扎几下,绳子便开了。腾出手来撕了黑胶,瞪着上官文若,质问道:“你是谁?” “时却,是我!”上官文若摘下面具,放在一旁,定睛望向莫时却。 “师兄?真是你?” 莫时却边叫边从床上跳起来,到她面前看了看。确认没错,这才伸手扶住她,又问:“那师父呢?师父是不是被抓了?亡海盟那群孙子把师父怎么样了?” “嘘!”上官文若先是示意莫时却小声,转而低声回道:“我都没事,师父能有什么事?” 是啊!看师兄这身装束,白衣白袍,优雅贵气,不像是有什么事。他不会武,尚能全身而退。师父武功高强,自然更不会有事。 可转念一想又不对了。刚刚抓住自己那批人,不是亡海盟的吗?怎么会听从师兄的命令?莫非又是师兄用计? 莫时却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她,可想了想,又全数吞回肚里。不管怎么说,亡海盟不是好地方,不宜久留。师兄又自小体弱,在外多日,也不知身体是否无碍。眼下还是先回清音观要紧。 “师兄,我带你离开这儿!”莫时却逞强地道。此言一出,自己也觉得没底。 上官文若沉沉叹了口气,语气平淡地安慰道:“时却,我不能走。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回清音观。也不能回去了。” 这话说得这么绝。而师兄又不是常说狠话的人。莫时却不禁好奇,便问了句为何。 “我已加入亡海盟,有悖门规,理应被逐出师门。”上官文若依旧淡定地说。在她眼里,是不是清音弟子实在无关紧要。她生来也不是要做大夫的。 莫时却听了这话却怎么也淡定不起来,径直从凳子上站起身,满脸不可思议。 “师兄入了亡海盟?” “是。” “为何?” 上官文若苦笑着看他,“因为师兄喜欢。待在清音观那个礼教严苛的地方有什么好?出来了自由自在,江湖之大,心之所向皆往矣,岂不快哉?” 莫时却恍惚地摇摇头,又跌坐回自己的凳子上。 昔日在清音观时,弟子们说大话,确实许过这般志向。可要将这志向变为现实,莫时却想都不敢想。再说此言自师兄口中说出,更让莫时却觉得吃惊。 “师兄,是不是他们逼你了?”莫时却怀疑道。 上官文若哭笑不得,低着头摇了摇,终于恢复往日模样,“你觉得掌门烧了我的草庐,我回去了该住哪儿呢?” “住哪儿都行啊!”莫时却不解,“搬回来和大家住在一起不好吗?那样离易师伯还近些。那日易师伯受了伤,一直没有好利索。听照顾的弟子们说,夜间呓语都是师兄你的名字。师兄也该回去看看师伯。” 伤还没好……上官文若在心里默念着,霎时有些难受。可是片刻后便好些了。 “不回了就是不回了。要是让易姑姑知道我违背门规、叛逃师门,这伤怕是更好不了。”上官文若故作轻松地道。 “师兄,你怎么这么固执?师父呢?你就不怕他知道?” “他已经知道了。”上官文若笑着看他,忽然回想起那日把祝子安封在悬盒里的情形。明明应该自得的事,却丝毫自得不起来。 既然师父知道,想必是劝过。师父都没劝成功的事,他想劝成几乎是不可能。这件事上,莫时却很有自知之明。 “所以,师兄是一定要留在亡海盟了?”莫时却只问。 上官文若点点头,又道:“准确的说,不单单是留在亡海盟,还要做这亡海盟主。” 第八十六章 指路奉阳 亡海盟主?莫时却听来忽觉好笑。 “师兄你不会武功,身体又不好,怎么能做得了盟主?还不如回清音观!” 上官文若清冷地摇摇头,眸中流露出一抹怅然,沉郁说道:“时却,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些事,不是你能不能做,而看你想不想。不想做之事,即便能做我也不会做。可我想做之事,便是必做之事,虽千万人吾往矣,百死莫辞。” 如此说来,做亡海盟主是师兄必做之事了? 莫时却低下头,一时不能完全理解。自他出生,随姐姐长大,再到清音拜师求学,一路顺风顺水。要说有什么仇怨,最多也是跟常冉有些过节,可远达不到恩怨分明、势不两立的程度。在他心里,自然也没有所谓的必做之事。 再看上官文若那一脸寒梅傲雪的坚定,莫时却竟觉得有些羡慕。羡慕之余又是好奇。 “所以师兄到底要做什么?”莫时却问。 “亡海。”上官文若干脆清楚地吐出两个字。 莫时却只觉毛骨悚然。 一来这不像是师兄平日想做的事,二来这也是莫时却最不想让他做的事。 “不行!”这下轮到莫时却固执了。 上官文若一早便猜出他会反对,只是微微抬头,如常地看着他。 “师兄要灭海宫,可我姐姐就在海宫奉阳。” “那你在战前将你姐姐接出来不就好了?” “那也不行!” “为何又不行呢?” 上官文若故意又问。其实这答案就在槿娘家呈来的密报记录中,可毕竟她从未听莫时却亲口说过。 “因为……”莫时却犹豫片刻,才道:“姐姐走得了,姐夫走不了!” “姐夫?” “之前我与师兄说家姐自阑珊阁去了奉阳,不是探亲,而是嫁人了。” 上官文若面露惊讶,转而怪起他,“我若没记错,你已有三年未回家了吧!你姐姐成亲,按理说应该回去。” “是她不让我回去的!”莫时却站起身,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心有不平地道。 上官文若平静地看着他,既不多问,也不反驳。可是沉默只会使人更加生疑。 莫时却沉下心来细想,两年前得知姐姐要嫁给海宫太子时,自己确实高兴得不得了。要是依他的性子,恨不得宣扬地整个清音观都知道不可。 可偏偏姐姐又告诉他,自己已有身孕。 未出阁的女子有孕在身,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事。再说此时大肆宣扬,怕也会对姐姐腹中的孩子不利。那孩子毕竟是皇家血脉,早晚要面对皇城纷争。而莫时却作为他的亲舅舅,自然是希望他此生平安顺遂。这才将整件事憋在心里。 即便是此时面对师兄,莫时却也还是犹豫了。 “不想说就不要说了。”上官文若不再为难,正经教育起他来,“只是她毕竟是你姐姐。我看今年观里的事不多,不如你就回去看看。” 一句话说到莫时却心里了。原本是想回去的,可这不是遇上师父师兄失踪么? 想着想着,看着上官文若的眼神里带了一抹怨怼。 “怎么?不想回?”上官文若猜到了他那点小心思,又劝道:“我知道你出清音观不是为了探亲,是为了寻我和师父。可如今你也见到我了。至于师父,他在通州老宅过得好好的,用不着你来操心。趁此机会,何不回奉阳?难不成你还真怕常冉怪罪?这可不像你。” 要真能回去自然是好。师父不在,师弟走了大半,回到观里也是百无聊赖。况且说起来,他也是真的有些想姐姐了。 可要怎么回去呢?莫时却摸摸腰间的盘缠,几乎都花尽了。此去奉阳,路途不近,少说也要两三日。 上官文若看他低头找钱的样子,忽觉好笑。 戴上面具,起身开门,只道:“元叔,牵马。” 元婴见盟主下令,也不和丁咏山多做纠缠了,自旁牵过一匹早已备好的马,马身上搭了只包裹。 上官文若将包裹取下,递到莫时却手中。 莫时却打开一看,白花花的碎银子。 “不敢给你太多,怕你一个人上路再被盯上。不过这点钱也够用了。”上官文若站在莫时却身后补充道。 这还不多?莫时却吃惊看向上官文若。 真不知道师兄在亡海盟是发了什么财,随随便便一个布袋子里的家当,就比他留在清音问诊半年的收入还要多。 “走吧!”上官文若见他愣在原地,又道。 莫时却收好袋子,跨上马,这才想起,山上还有几位同行的弟子,回头望去,只见背后的深山漆黑一片、神秘莫测,不觉担心。 “与你同来的有几人?”他还未说,上官文若便先问了。 “五人。” “好,我会送他们平安回清音观的。”上官文若当即保证。 莫时却听她口气坚定,再看看这四周亡海盟之人,心里踏实了不少。亡海盟在洛泽,实力雄厚,护送几个人应当不是难事。 想了想又嘱咐道:“他们应当就等在刚刚那片山林外,东南角,位置很好找。” 上官文若点头意会。 二人尴尬对视了片刻,莫时却实在不知再说什么。道了别,疾驰而去。 丁咏山见他走远了,这才凑上来。刚刚怕自己身份不便,不该听这二人对话,可心里还是好奇的。现在终于不用避讳了。 “你与他说了什么?”丁咏山立刻便问。 上官文若白了他一眼,“我为何要告诉你。” 也罢,无关紧要的不说就不说了吧。可丁咏山实在没想到,上官文若这么心宽,竟将一个知道自己身份的毛头小子放跑了。 “要不要派人跟上他?”丁咏山不好反驳,只能建议。 “跟他做什么?过不了几日,他自会回来的。” 上官文若说得自信,丁咏山却想不通这份自信源自何处。 “丁堂主不信么?”上官文若不想解释,反而想到了个好主意,“那不妨打个赌。若是我赢了,今后没我的命令,丁堂主可不许随意跟着我了。” 这哪里是要打赌,分明就是在责怪他过分担心,险些露了马脚。 丁咏山自知不占理,也不与她争,只是无奈摇摇头。 上官文若转过身,又对元婴吩咐道:“刚刚他所说那位置,元叔可清楚?” 元婴明白上官文若之意,带了一小路人,下马入山,顺着林子摸索过去,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只是在那地方一个人也没看到。也不想是有人长期埋伏在此。 再说若真有生人留于此处,巡山的弟子怎会丝毫没有察觉? 元婴想罢蹙眉,一时没了头绪。 而就在元婴走后不久,返程路上,上官文若正撞见前去通报的瞿阳。 瞿阳见到上官文若,先行了礼,惭愧道:“属下无能,让玉小公子跑了。不过属下已将他打伤,墨玉堂也加派人手去找了,请盟主放心,定能将他找回来。” “跑了?往哪里跑了?” “朝南去了。身边还跟了五个生人,村民装束,没学过什么功夫。属下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 上官文若并不怀疑他所言真假,只是关心起另一个问题来。 这六人中,五人不会武,一人会武但受了伤。玉漠走后,瞿阳又是立刻跟上去的,为何会跟丢呢? 洛泽多山,地势复杂。此处围山寻人,还有一丝胜算。可但凡他们出了洛泽,天下之大,搜索起来就困难了。 瞿阳调派墨玉堂弟子前去追赶,而不是严加封锁,实在是有些欠思考。 只是当时情急,他没顾上多想,上官文若也不怪他。 向南能去哪儿呢?上官文若细细思忖。 五个人,村民装束,和莫时却一样,莫非就是清音弟子? 上官文若将目光自远处移回来,转头看向丁咏山,又道:“这次真要麻烦丁堂主跑一趟了。” “去哪儿?”丁咏山问。 “清音观。” 第八十七章 未涵郡主 翌日清晨,天色大明。清音观外鸟鸣阵阵,分外空灵。晨光穿林而过,金光闪烁,很耀眼。 轮值的弟子完成了晨起的打扫,正准备回观。无意间回头,却见山下有人。 因为山高,再加上林木遮挡,那些人面孔模糊,难于辨认。只是看衣着,一个个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的荇菜,无精打采。 再看方位,正是从东北角而来,看来是破了浮游水阵。四方阵法,水阵最为困难。若非遇到急事,譬如逃难之类,东边的门一向是不开的。 因而那些自水阵出来的人,此时也不得不绕到南侧,重寻百药阵的入口。 而那弟子正站在百药阵口前。 “喂!来者何人?所谓何事?”弟子担心是有人患了急症,心急上山,便朝下喊了几句。 山下的一众人停下了脚步,抬头向上一望,见到清音弟子,大喜过望。 “我等是祝长老的弟子。”回答声参差不齐,却都是一个意思。 原来是自己人。 弟子明白过来,急忙进观叫人去了。 自百药阵到无争殿,距离不算短,跑着去也要一刻。再加上从无争殿到通竹小馆禀报常冉的时间,那弟子还没出来,山下的一众人已经上了山。 站到门前,几名清音弟子互相看了看,达成默契,一齐行礼朝玉漠谢道:“昨夜多亏公子带我们从暗道逃出。” 玉漠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要说起来暗道救人,不是为了救他们,而是为了救自己。这暗道是父亲早年派人所凿,留作后路,玉漠一早就是知道的,昨夜也早早做好了自暗道潜出洛泽的准备。只是将要开道时,不巧遇上了这几位。 救吧,有些冤。不救吧,又怕他们多嘴,将暗道一事告知亡海盟其他人。 犹豫之下还是放他们进来。 可直到出了洛泽,玉漠才知道他们都是清音观之人,还是祝子安的徒弟,顿觉气愤。 祝子安害死了父亲,自己却救了他的徒弟,这是什么道理? 可玉漠有伤在身,执不起剑,也奈何不了面前几人。含气结怨走了一路,旱路水路交替几番,玉漠也不知自己到了哪里。 现在上了山,站在门外,望着门上“清音观”三个大字,玉漠才明白过来。 只听弟子又说:“请恩人跟我们进观吧。我们好帮恩人治伤。” 玉漠哪里会去?要是今日在清音观疗伤,便是受了杀父仇人的恩惠。 “不必了。”玉漠嘴硬道,“我就算死,也不会欠祝子安的情!迟早有一日,我定要了祝子安的狗命!” 弟子们正愁眉苦脸,无计可施,却听身后传来一婉转女声,当即喝了句“大胆!” 众人这才见,循山而上的是辆马车,金玉镶辕,银丝勾篷,香帘薄纱下探出只纤纤玉手。 看来来的是为贵人。 可几位弟子出观多日,谁也没听说今日有贵客要来。 自马车上先跳下来一位婢女模样的小丫头,圆脸梨涡,脸上虽漾着浅笑,却稍显疲惫,不知是不是因为连日赶路有些倦了。 丫头牵过那只玉手,自车上拽下位美人来。 这美人身上装饰极简,双臂只带了一只白玉镯,发间则是几朵花簪,齐刘海,双侧垂发,模样看着虽是个大人,说出的话却蛮不讲理有些稚气。 “郡主小心。”她身后的丫头先嘱咐道。 郡主朝丫头摆了摆手,自顾自走到玉漠面前,自上而下打量一番,又道:“就凭你也想要了我二哥的命?” 弟子们这才明白,此人原来是师父的亲妹,康王府唯一的郡主祝未涵。虽说是郡主,可自小随母亲常去皇宫,深得皇上喜爱。若非盛太后阻拦,早在她出生时,就被皇上册封公主了。 毕竟长公主与皇上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二人又都是庶出,早年丧母、相依为命,再到收管在盛太后这个嫡母手下,几十年的同甘共苦非比寻常。 康王府在海宫是什么地位?这未涵郡主的地位怕是比康王府还要高出几分。 知道是未涵郡主过来,弟子们倒是想出了些缘由。先前师兄弟们去康王府,激怒了齐寒月。长公主非要来清音观一探究竟。 可等了这么久,始终不见人来。 今日未涵郡主上门,不会就是为了此事吧? 一边是贵客,一边又是恩人。 弟子们并不想看这二人打起来,先朝郡主行了礼,又朝玉漠问道:“不知恩人与我师父有何仇怨?” 玉漠将双眼睁大了几分,嫌弃扫过几名弟子,并不想与之多言,而是对未涵郡主继续道:“祝子安杀了我父亲!” 祝未涵听他所言,娇口微张,竟笑起来,“要说是别的仇,我信。可说二哥杀人,我不信。我二哥虽习武,可身上常年只有一根竹笛,根本伤不了人。” 玉漠见她不信,只觉是在有意羞辱父亲,更是暴怒,向前逼近几步,吼道:“就是他!” “你若偏要认定是我哥哥杀了人,那他是何时杀的人?在什么地方杀的?”祝未涵又问。 自己昏睡了几日,玉漠一时想不清楚。可地方还是清楚的。 “洛泽。” “洛泽?”祝未涵更觉这话毫无道理,“我哥哥从未到过洛泽。” “哼,那是郡主自己不知。”玉漠气道,“祝子安现在便在洛泽。” “我二哥现在就在通州康王府内,怎会去洛泽?”祝未涵再听不下去面前这人的一派胡言,厉色道。 玉漠和清音弟子们都听懵了。 “郡主是说,师父在通州?”有弟子问。 “我骗你们做什么?”祝未涵瞟了那几位弟子一眼,似在怪其无礼,“若是二哥不在康王府,今日来清音观的可就不是我了。二哥一回府,母亲便想着派人来清音观送信。正巧我有些事,也要来清音观,半路就将送信之人打发回去了。” 原是如此。弟子们恍然大悟,可转而又着急地问:“那郡主可看见我师兄,那日师父出观,是和师兄一起的。” “我怎知道你师兄在哪儿?”祝未涵怨道,“我二哥能平安回来,已是万幸了。这几日也不知遭了什么奸人算计,回去时是被绑着塞进木盒子里的。自打回家就闷在屋里,饭也不吃,话也不说,连母亲和我也不见。” 弟子们一听这话,顿时更急了。师父会武,尚且狼狈至此,师兄一个娇弱文人,怕不是情状更惨。 祝未涵自己边说边想,竟生出疑心,望着一脸惊愕的玉漠,狐疑问道:“莫不是你父亲先算计了我二哥,二哥别无他法,只能出手伤人?” 玉漠怒气冲冲瞪着祝未涵,并不想答话,攥紧了剑柄,闷声低头,兀自朝前走。 弟子一惊,忙问:“恩人要去哪里?” 玉漠不答话。 只是看他下山方向,倒像是往海宫去了。 弟子刚要去追,却被祝未涵拦住了,“让他去吧。他那话真真假假的,说不定就是个疯子。若他真想寻仇,大可去康王府试试,母亲、哥哥和康王府的府兵都不是好惹的。总比留在这儿威胁你们清音观强。” 这话虽是狂妄,却也不无道理,弟子们想了想,还是退下了。 祝未涵斜眼一瞥,又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通报掌门把我请进去?我今日来可是有急事的!” 弟子恍惚中回过神,忙手忙脚闯进门,半路和先前守门的弟子汇合了,一听是郡主来了,皆慌了神,一众人急急忙忙又朝无争殿奔去。 祝未涵等在门口,趁着空闲回头一望,面容柔缓了不少,朝她那丫头唤了句:“过来。” 那小丫头并不胆怯,站到郡主身边,焦急而期盼地望着面前的那扇门。 说来也怪,未涵郡主此次出行,身边除了马夫,一个康王府的人都没带出来,却带了这个几日前刚刚认识的掖庭丫头。 祝未涵见那丫头有些紧张,便笑着安慰道:“伶儿,你别怕。清音观这地方,‘治得天下病,救得鬼门关’,定能医好你母亲的。” 第八十八章 不治之症 过不多时,观门大敞,迎接之人却是常冉。 祝未涵与常掌门相互行过礼,随他进观。行至门前,又不忘回头。身后这丫头不比寻常,毕竟是掖庭中人,自小到大从未出过皇宫。想来第一次出宫,她心里还是忐忑的。 伶儿看到祝未涵担忧之色,立刻面带笑意跟了上去,意在让她放心。 “郡主请!” 众人一路通达到了无争殿,常冉比一手势点向通竹小馆,示意祝未涵先行。 二人进到竹林,并未再向前进屋,而是在竹影交错的空旷处停下了。地上有张石桌,桌上以竹筒为器,盛了些泉水。此处虽然幽静,却有些简陋,实在不宜招待贵客。只是常冉断定祝未涵此行目的比不简单,而他又生怕这份“不简单”给自己惹出什么祸端,因此才避开众人,择此深林幽处。 此处也正合祝未涵心意。这次私自潜入琉璃,本就是“先斩后奏”,待母亲知道时,她的人已在琉璃了。可母亲无奈之下允许自己出来,不代表她心里同意。因而还是早些回去得好。祝未涵心里着急,只想快点办事,自然不想理会什么待客之礼。少了凡俗客套,说话也更方便些。 二人桌前对坐,祝未涵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只道:“长话短说。我来是有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掌门我二哥无事。”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常冉重复着默念道,却也没再追问是怎么个无事法。他心里真正关心的并不是祝子安如何,而是自己和清音观会不会因此受连累。 现在看来,自然不会。常冉闭上双眼,长抒了口气,几日以来再没有这么舒服过了。 “第二件事,是要清音观帮我瞧个病人。”祝未涵更加严肃地道。 “可是康王府的人?”常冉问。 “不,是我一位朋友的母亲,自上个月以来得了一种怪病。肌肤泛红,而后青紫,时痛时痒。几日前,身上又多了些稀奇斑纹,像网一样,也是青紫色。现在就因为这病痛,寝食不便,日渐消瘦。我私请了几位御医,都说从未见过,对此症束手无策。这才想起之前在府上总听二哥说清音医术精诡奇绝,便想来此试试。” 常冉听其所言,不知不觉皱了眉。单是这样听,这病确实奇怪。 “那郡主可将病人带来?” 祝未涵摇头,“她病得太重,不便外出。不过,我这位朋友不放心,倒是自己跟来了。” 说罢,祝未涵朝旁唤了一句,候在竹林内的伶儿小步上前,俯身跪下,先朝常冉行了一礼。 “这是……”常冉有些不解。原以为未涵郡主的朋友至少也是皇亲贵戚,不想此人出来,竟是婢女模样。虽说稚气的脸上漾了几分灵俏,巧笑嫣然,眉目如画。可婢女终是婢女,模样再精致也不过是块石头,成不了玉。 叫身处琉璃的清音观去救一块海宫的石头,常冉再三权衡,实在觉得有些得不偿失。如今的琉璃皇帝不比先帝,自登基以来,琉璃海宫之间交流来往几番受阻。先是贸易,后是书文,再到几日前,单凭清音弟子诊病的名义想去通州,都要在昌池边界接受检查。 常冉想到此处,心里先是有些惧。 祝未涵见常冉迟迟不做表示,也不多怪,便自己将伶儿拉起来,牵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望着常冉向她引介道:“这就是常掌门,你母亲平日还有何不舒服的,尽管告诉他。” 伶儿先答了是,有了郡主一句话,再开口时已自如了许多。 “其实母亲这病不是一两月的事情,早年就有。先前发病时也会痛苦,但只要熬上一两日,身上的紫疮就慢慢褪下去了。可这次较往常严重许多。” 伶儿徐徐说完,再看常冉脸色,不知何时已现愁容。 祝未涵与伶儿相互一看,心情不免沉重。 祝未涵先问:“掌门可是也不知此病?” 非也。常冉哀叹了口气。 这些病症加起来,的确能让他想到一种怪病。可那病并非常人能得,而真若得了此病,即便是清音观也没有办法。 常冉目中疑虑之光渐渐滑至伶儿身上,好奇道:“姑娘,冒昧问一句,令堂是哪里人,姓氏为何?” “这个,伶儿不知。” “怎会不知?”常冉不明白。他又不知道这母女二人身在掖庭,早已失了本家姓氏,只能改用宫人所起的名字。因而还以为是这丫头与其母亲不合,故意言此。 祝未涵听出常冉语气不对,连忙替伶儿解释道:“她母亲幼时家遇不幸,早已与本家断了联系。” 常冉顿感失望。如今既见不到病人,又不知其本家,如何才能判定她母亲所患之病到底是不是简家阴阳奇脉呢? 如今简家所在的朝暮山庄地处海宫昌池,且十分隐蔽,就算派人去寻,查清此事,这姑娘母亲的病怕是也要耽误了。 可这事情毕竟是郡主所求,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可医治”。 常冉动动脑子,先想出了条缓兵之计。起身转至屋里,找出张纸,写了药方。药方上大多是些镇痛安神的药,辅以山楂、陈皮等健脾开胃,然而皆是治标不治本。 可有药方总比没药方好。这药治不了病,却也要不了命。要是能让病人多活上几日是最好,就算没什么效果,她们再找上门来,也能说清音观已尽人事,无能为力罢了。 常冉拿着那药方,恭敬递给祝未涵。祝未涵一见药方,只顾着欣喜,也未多看,便递给一旁的伶儿。 常冉又道:“等下会有弟子带姑娘拿药,先让令堂试试,若是不起效果,一月后可再来清音观找常某。” 祝未涵客气地道了几声谢,再望向一旁的伶儿,却见她盯着药方出神。可那模样,丝毫不像是惊喜。 “伶儿,还不谢谢掌门?”祝未涵提醒道。 伶儿执着药方,又端详许久,慢慢将其折起,只道:“多谢常掌门赠此药方。不过母亲的病,就不劳掌门挂心了。” 说罢,伶儿跪下行礼,竟将那药方双手呈给常冉。 “姑娘这是……”常冉一时尴尬,连忙看向祝未涵。 “伶儿,你这是做什么?”祝未涵也是不明白。好心求来的救命之方,怎的说不要便不要了。 伶儿抬起头,依旧笑着答:“常掌门既不愿意救我母亲,也大可不必欺骗。伶儿虽出身穷苦,却不想掌门如此怜悯。” 常冉见她猜出这药方上的蹊跷,霎时脸胀得通红。 祝未涵将这二人分别打量了一番,才觉出不对,便将药方抢过来,仔细看了看,其上确是些常见之药,不禁起了疑。 又听伶儿道:“郡主,常掌门,我虽不认字,但这字里好坏,却还分辨得清。药方上的字迹潦草,又只有几味药。况且掌门始终不肯说明母亲所患何疾。这样的重疾怎会这么简单就能治好呢?若是常掌门觉得耗费时间,执意敷衍,伶儿便不打扰了。” 祝未涵这下算是看明白了,将药方掷在地上,朝常冉恨恨瞪去,拉起伶儿便要出门。 “郡主,郡主……”常冉连忙上前去追,祝未涵却不领他的情,越走越快。 直至追到门边,常冉连忙跪下,又道:“常某并非有意,只是此病是不治之症,实在是没有办法。” 祝未涵偏不理他的解释,任由他跪,自己先带伶儿上了马车。 一声令下,马车渐渐朝山下去了。 “郡主留步,”常冉见她要走,急道,“常某还有一事……” 无人回应了。 原本想问问上官文若的。郡主既知道祝子安的去向,想必自祝子安口中也能知道阿若去了哪儿。她终究与祝子安不同,常冉平日就算对她再严再狠,也从未真的恨过她。 在他眼里,上官文若就是个孩子,即便是个叛逆自负难于管教的逆子。可他从未想过,这个自己教养了十八年的孩子,说走便走,再也不回来了。 马车走远了,希望也远了。 常冉低下头,默默叹了口气。 一个时辰后,弟子来报,又有来客。 常冉复又出门来迎,才见来者是一熟人。 “丁少爷?” “常掌门。”丁咏山抱拳行礼,只道:“此行隐秘,长话短说。今日清音观可有弟子归来?是不是还带了个观外人?” 常冉不知细情,可负责通禀的小弟子却记得清楚,连忙点了头。 丁咏山双目生光,上前道:“那人可在观中?” “不在了。”常冉答。 “不在了?那是在何处?” 一众人摇头,只道下山去了。十有八九是去海宫。 丁咏山皱眉沉思片刻,仍旧朝面前人道了谢。 自清音观出来,朝海宫方向寥寥望去,还是动身返回洛泽。 兹事体大,还需交由阿若定夺。 *分界线* 马车上,祝未涵迟迟未消气。单手掀开影帘透气,单手不住在脸侧轻摆扇风。 伶儿看她这样,不觉心生愧疚,“郡主不要再为此事伤神了。等伶儿回了掖庭再想办法。办法总会有的。” “什么?你还要回掖庭?”祝未涵听她这样说,反倒更气了,“我好不容易将你带出来……” “郡主好意,伶儿心领了。可母亲还在掖庭。况且,我也不想以逃婢的罪名离开掖庭。就算走,也要堂堂正正地走。” “堂堂正正?”祝未涵冷笑一声,“那你倒是告诉我,你现在要怎么回去?万一被司正司查到了,你还逃得了吗?” 伶儿望着祝未涵的眼睛,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此时,她脑子里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是知道不能。 良心这东西是很幼稚,但不能没有。 伶儿不喜欢有愧,也向来无愧于心。 “我意已决,必须回去。”伶儿只说。 祝未涵无奈地看着她,再次偏过头去。 这丫头果真是正直得不可方物。若非如此,那日自己在掖庭遇难,她也不会出手相助。那样她们二人也不会认识。 只是那时自己因祸得福认识了她,如今会不会反叫这丫头因福生祸呢? 第八十九章 掖庭新婢 五日后,海宫皇城东南一隅。 五六个女孩子身着淡青对襟襦裙,挽着环髻,手里或提或捧着些绫罗绸缎,踏着青石土路,沿着陋巷边沿小心走来。她们当中,大的不过十八,小的不过十二。 陋巷里多是些避于凉棚捣衣的妇人,工作了半日,个个满头大汗。新衣新料都是这几日赶制的,时间虽紧,晾晒漂染却一样也少不得。稍有懈怠,一旁监工嬷嬷的好脾气便烟消云散,轻者骂上几句,重者直接上手,给上一巴掌。 “啪”地一声,不知道哪个倒霉的冒失鬼又被掌嘴了。 一个女孩被巴掌声吓得一激灵,手上一抖,靛蓝色镶金绸缎如高山流瀑一般滑泻下来,淌在地上。女孩懵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贱婢,还不快拾起来!”立在凉棚下的嬷嬷看见了,抬手指着便骂,唾沫星子飞出去几尺,“今日可是太子府的喜日子,别因为你个贱婢沾了晦气。” 那女孩答着是,弯腰去捡绸缎,却哆哆嗦嗦拿不稳。稍一蹲下,怀中余下的绸缎便全数落在地上。 嬷嬷顿时看不下去,从凉棚下走出来,对着那女孩,抬手便要打。 “吴嬷嬷,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以后姐妹们住在一处,会时时提醒她小心的。”伶儿自那女孩身后站出来,清秀小巧的脸上盈盈带着笑意。 她这一笑,吴嬷嬷的气先消了一半。 “就你爱多管闲事。”吴嬷嬷似笑非笑白了她一眼。 伶儿见好就收,不再多说,蹲下身子帮那位新来的婢女捡起绸缎,见她怕得出了汗,干脆替她拿着,朝她友好一笑,又道:“走吧!” 那布匹看着轻巧,实则裹了木芯,沉重不堪。其他女孩捧了一卷便觉吃力,伶儿拿了两卷,脚下速度却与她们无异。 几个女孩闷声赶路,很快出了陋巷,到了一处院子。院中搭起了台子,台子上铺了防水的毡布,众人把绸缎布匹全抬到台子上,微微松开,露出一角纹理。 台子旁站了位老宫妇,板着张脸,仔仔细细打量着每一匹布,看着顺眼的再用手摸一摸。遇上嫌弃的便皱皱眉。她这一皱眉,旁边几位嬷嬷便懂了,赶忙命人将那匹布撤下去。 女孩们个个垂着头,立在墙边,像在等候发落。 趁着嬷嬷们在忙,兀自私语起来。 “伶姐姐,那个姑姑是谁啊?怎么孙尚工和桂嬷嬷都对他惟命是从的?”有人好奇道。 “嘘!” “伶姐姐你怕什么?刚才你拦住吴嬷嬷打人的时候,她也没把你怎么样。你在掖庭待的久,嬷嬷们都对你不错呢!” “嘘!” 问话那人没有分寸,伶儿却有自知之明。花言巧语骗得过陋巷的吴嬷嬷,却骗不过常管掖庭的桂嬷嬷,更骗不过面前的红姑。她曾听母亲说过红姑,那可是皇后自娘家府上带进宫的贴身嬷嬷,一般人见不着,也惹不起。若不是日前司织司偷工减料的事被司正司查到了,她也不至于屈尊到尚工局来亲自验货。 这几个女孩,除了伶儿,都是第一次到尚工局来做事,也都是临时调派的。昨夜子时,桂嬷嬷操着根竹竿,到掖庭去,挨屋挨床抽她们的屁股,总算是给抽醒了。一个个打着哈欠,穿上衣服就赶着起来,把各宫送来的贺礼集齐了,分批分类地运到各处查验。 一问才知,是太子府又诞下了位小皇孙。 听罢,众人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这要是放在头回,还能高兴高兴。六年前皇长孙出世的时候,海宫大赦,天下欢庆。然而大赦还未过,又一位皇孙出世了。皇上一想这次不能再大赦了,便换了个庆法,朝各宫给了赏赐,掖庭也有份。伶儿记得特别清楚,皇上赏的蜜桃,个大多汁,足足有半筐。可桃还没吃完,又一位皇孙出世了…… 六年来,像这样的消息,伶儿听了不下十遍。有时伶儿想想,或许当初让太子娶妻纳妾,出宫建府,就是个错误。谁知道他在府中每日都做些什么?可圣上的意思,她又不好猜。 今日就算再不情愿,可毕竟是桂嬷嬷叫来做事。桂嬷嬷平日待她很好,她不想让桂嬷嬷为难。因而既来之则安之。她做事利索,有条不紊,又是所有女孩中年纪最大的,自然而然成了她们的靠山。 “带下去吧!”甄选多时,红姑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可点完头却并没有走,反倒朝伶儿一众人瞥了一眼,缓缓走上前来。 孙尚工紧跟其后,恭恭敬敬,大气不敢出。 “就是她?”红姑停在那位初来的婢女身旁,打量片刻,问道。 “是。”孙尚工答,“已经查过了,是锦月楼的,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听说和太子殿下……” 话触到禁处,说不下去了。 转而又道:“不过奴婢问过太子府的人,都不认得这丫头,想来这传言是唬人的。” 伶儿忍不住侧过头望着这女孩,身材丰腴,肤如凝脂,面色有些苍白,像是害了病。 “锦月楼……”红姑逐字念到,“那可不是个好地方。” “是。”孙尚工答。 “好好伺候着吧。”红姑淡淡地说,像是嘱咐。 这话伶儿听着耳熟。之前莫淑妃犯错受罚时,皇后娘娘给司正司的也是这句话。这不没过几日,莫淑妃就变成莫才人。 可如今这女孩已经到掖庭为婢了,既贬不了名分,不会要她的命吧?就算不被处死,怕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 傍晚收工,回到掖庭的绣坊,白日里那个女孩便不见了。同行的巧儿姑娘只说,亲眼看着被几个小太监绑着出去的,约摸着要送去司正司。 伶儿停下手中的绣工,微抬了头,注视着四周议论此事的其他人。 “与你们一道来的,这人不大吧,有十六么?”巧儿姑娘的母亲余娘好奇道。余娘虽眼盲,耳朵却很好使。 “有的,听说有十八了。”锁萤接道,一双大眼灵俏眨着。 “可不得有十八了,肚子都大了,还是歌舞坊的姑娘。十六还赚不回本钱呢?鸨母舍得她大了肚子?”尤金儿说起这事眉飞色舞,为了自己一句推断洋洋得意起来,却一时忘形被针扎了手。 尤金儿“啊”地一声,将手含在嘴里吮血。终于停下活计,才得空看了眼坐在角落的伶儿。 “伶姐姐,你觉着呢?”尤金儿问她。 伶儿淡雅一笑,照旧低头做事,只道:“不知者不言。我可不好乱说。” 尤金儿暗觉无趣,只好将声音放低了些,也不再理会伶儿。 余娘朝尤金儿比一手势,专门示意她住口,“说不定还真是在太子殿下枕边待过的,还是小心些好。” 尤金儿立刻闭住嘴,老老实实绣她的牡丹花。 转眼天色已暗,议论声渐少,人人的绣篮里都多了一份辛劳的成果。 而那些成果中,属伶儿的最多,绣得也最好。 第九十章 苦命之人 夜深人静,璀璨星空布景下丝缕柔云卷染。 白日院中的人都散了,唯独伶儿还坐在阶前。 角落里,飘散出氤氲药香。伶儿打了个哈欠,强打精神掀开面前的陶罐盖子,用木勺探下翻了翻,再合上盖子,已困得快睡过去。 这药是御医给的。与其说是给,不如说是施舍,仗着祝未涵的那点人情,硬要塞到她手上的。 可有总比没有好。掖庭这种地方,什么都金贵得很。 掖庭在皇城之角,而绣坊又在掖庭之角,夜晚少有人来。伶儿故意避开自己住处在此熬药也是因为这点好处。 过不多时,药香渐浓。伶儿将药罐取下,扑灭了火。牵绳将药罐绑得结结实实,拎在手里掂了掂,确认不会洒出才快步出了绣坊。 耳畔传来打更人的声音,此刻已过二更,行路最是骇人的时候。 伶儿贴墙疾行,时不时回头探望,好确定身后无人尾随。 一路平安绕过陋巷,终于到了尸苑旁的一间小院子。院中只住了母亲一人。 掖庭素有规矩,凡重病者,无论男女老少,一律赶到尸苑来。这里本就是存放宫中下人死尸之处,在旁边死了人,移尸也方便。 因而来此之人,即便身患重疾,也少有几人会真的因病而死,多半是被吓死的。 一到夜晚,此处总会没来由地刮起一阵阴风,风声呼啸,似哀怨呜啼。 伶儿常居掖庭,对这风声见怪不怪,只是今日这寻常风声中渐渐显出一丝杂音。 自那一片杂音里,伶儿最先听出一声凄声尖叫。紧接着是一扇巴掌声。 “住口!”这声音是句女声,稍显凌厉,清晰可辨。 所有声线交织一处,混杂在尸苑上方的尘雾里。 伶儿在原地驻足许久,渐渐将事情原委听清楚了。 尖叫着挣扎的是个犯了错的婢女。而在她身旁严厉呵斥的女人,听来像是个负责看管罪奴的掌事。只是不知那婢女犯了多大的错,竟沦落到要被刨坑活埋的地步。 “姑姑,我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到司正司去……”婢女喃喃道。 又是一凄惨的巴掌声,洪若惊雷,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下贱东西!也不知怀了哪里的野种?一个青楼姑娘,还攀亲攀到皇家来了,也不瞧瞧你家祖坟上何时冒过青烟,上推十八代都是什么贱种!琉璃能出什么好东西?”女人对她所言并不上心,反倒变本加厉。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填土?” “手脚都麻利些,留心被人看见。” 声音渐弱,取而代之的是阵阵翻土声。 “姑姑,我求求你……” “住口!再多说一句,小心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伶儿再也听不下去,将手里的药罐放在地上,转身便朝尸苑跑去。 浓雾之中,女人只觉自己的一只胳膊被人拖住了。再回头看,见是一人,着实吓得不轻。这是什么地方?尸苑!这人是死是活,又是人是鬼? 伶儿看见女人被吓到惨白的一张脸,忽然认出,原是皇后身边的宫婢李秋彤。早先听说她在宛心宫伺候主子时,就因为欺负其他宫婢受了罚,想不到今日竟又做这种惨绝无道之事。 偏偏还是在尸苑。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三岁那年伶儿和母亲被人抛置于此,险些没命。当年母亲和这罪婢一样,苦苦哀求却无人理。多亏好心人收留她们,辗转送回掖庭。彼时雨夜,伶儿记得真真切切。 如今单是听李秋彤说上几句话,她便早已忍无可忍。 再看看面前的婢女,顿时心生怜悯。 这个人,她是一定要救的。 “姑姑息怒!”伶儿先是努力装出一份平和,跪地行礼,“她有孕在身,还请姑姑看在腹中胎儿的份上,今日暂且饶过她。” “你说饶就饶吗?你算什么东西?”李秋彤娇目一瞪,朝伶儿唾了一口。 “人命关天,还望姑姑……” 话未说完,一巴掌先拍在伶儿脸上。 从小到大,虽是挨过不少打,却极少是在脸上。再说打她之人,多半是母亲,即便是嬷嬷们也断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动手。 伶儿捂着有些胀痛的面颊,昂起头,再装不出一丝一毫的笑。 “好啊丫头,还敢瞪我!”李秋彤更是不满,急忙伸手指着伶儿,朝旁吩咐:“快,把她也拖进坑里埋了!” 几名太监听命,纷纷放下手中挖土的铁锹,上前要绑伶儿双臂。 这几人左右夹击,本是避无可避,可伶儿偏就不想任人欺负,将袖子挽起,真和那些太监硬碰硬撕扯起来。 好言相劝既劝不动,不妨就打一架。 伶儿生在掖庭,自小被人欺负惯了。掖庭长大的孩子,没几个是真正读过书的,也最不信书本上的道理。能用拳头解决的事,便不会多费口舌。 伶儿打过架,却不常打。不是不想,而是母亲不许。 因而十八年了,虽没让伶儿练出什么出众的拳脚功夫,但至少练了一身胆量,即便是被人“围攻”,也不觉胆怯。 那些太监们平日看管掖庭,总归比伶儿这样的罪奴地位高些,挨的打少,也极少反抗。此时突然动起手来,僵持不过片刻,便觉双臂酸痛。再打量起面前这个模样稚嫩的小丫头,不禁大吃一惊。 这小丫头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伶儿的左右分别站了两人,抓紧了她的两条胳膊,分别朝反向拧去。可越拧越吃力,如何也不能将她的手完全背到身后去。 “你们磨蹭什么?连区区一个小丫头都治不住?”李秋彤不知其中困难,还以为是那些太监办事怠惰不上心,亲自走上前来,朝准了伶儿的脸,“啪”地又是一巴掌。 伶儿被迫将脸甩至一旁,又坚决扭过来。 “你,凭什么打我?” “哼,凭什么?一个掖庭罪婢也有资格问我凭什么?”李秋彤昂起脖子,趾高气扬地翘了翘眉毛,伸手掐住伶儿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番,又道:“我想打便打。” 欺人太甚! 伶儿一双手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心头怒气愈升愈高,直至忍无可忍。一气之下,奋力一挣,竟将身旁几名太监的手挣开了。 张开手,对着李秋彤的脸,自右向左,猛地扇了一巴掌。 李秋彤“啊”地一声,捂住脸,惊魂未定地看向伶儿,单手指着,颤颤巍巍地道:“好啊,你……你竟敢打我?” 说罢伸手又朝伶儿脸上忽来。 伶儿机灵一挡,不想用力过猛,径直将她的手扳过了头。 李秋彤只觉肩胛处一阵剧痛,那只手也跟着无力垂落下来。 几名太监见状,忙凑过去关心,可众人拖着她那条胳膊,只让她觉得更痛。 “快!先扶姑姑回去,这胳膊怕是断了。”一名小太监检查半晌,惊慌喊道。 众人各望着那条胳膊手足无措,情急之下,只好仓皇逃窜,不一会便没了影。 伶儿立在原处,惊讶地望着自己的一双手,也有些不知所措。她确是用了力,可也不至于能将那条胳膊扳断了吧? 她还未反应过来,先被身后一双手抓住了衣角。 “谢谢恩人!” 伶儿闻声回头,才看见那半身已埋在坑里,灰头土脸的苦命之人。 “是你?” 二人相互看清了脸,不觉大吃一惊。 原来这人便是自己从吴嬷嬷手中救下的新婢。 伶儿俯身扶起她,牵过那双瘦削双手向上拉拽,总算是将她大半的身子露了出来。 下身的衣物不知在何处弄破了,冰冷的泥浆灌入衣下,早已让她一双腿失去知觉。 “你没事吧?”伶儿紧张问道。 面前人摇摇头。 伶儿不再多言,无论她有无大碍,总要先逃出去。只是眼下,该逃到哪里去呢? 正犹豫不决,忽闻身后一句熟识轻唤,虽然虚弱,却很亲切。 “伶儿。”那声音道。 自浓雾中闪现了一抹昏暗烛光。 烛光摇曳之处,一人倩影依稀可见,朝她们缓缓走近了。 第九十一章 命该如此 “娘?”伶儿将信将疑地望过去。 来人确是位妇人,清瘦端雅,步履缓慢,面上蒙着块轻纱,手里则托着烛火。 走到尸苑边上,妇人停下了。 伶儿睁大眼睛,透过雾气,隐约确认了那人的脸,再不犹豫地唤道:“娘!” “带她进来!”妇人沉稳地道。 伶儿先是一怔,可转念一想,怕是自己刚才与他们争闹,扰了母亲休息。适才发生的事,母亲应该都知道了。如今就算再想躲也躲不成了。 她低下头,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你既敢做,就要敢当。快点,把人带进来。”母亲又道。 伶儿简单应了声“知道”,扶起身旁婢女,自尸苑一滩泥泞中蹒跚而过,听话地随母亲进了屋。 将门合上,伶儿守在门边,独留母亲和那名罪婢坐在塌前。屋子不大,阴冷潮湿。那婢女初来此处甚是拘束,始终低着头,眼神不住闪躲。 “姑娘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母亲朝她问道。那声音虚弱而柔和,饱含善意。 “我叫雀瑶。琉璃人。”姑娘答。 “琉璃哪里人?” “沁城。” “歌舞坊的吧!”母亲当即猜出。沁城最出名的地方莫过于此。再者,便是因为这姑娘长得实在可人。 雀瑶点点头,再度沉默下去。 “你腹中的孩子有几个月了?”母亲边问边朝她友好伸出一只手,“要是姑娘不介意,可否让我探一探姑娘的脉象?” 雀瑶微微犹豫,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母亲按住她的脉,又用衣袖将手遮紧,生怕手上的疮吓到她。 片刻后,收了手,母亲叹了口气,又问:“你除了这孩子,可还有别的亲人?” 她没有直接问这孩子的父亲是因为心里清楚,能带着身孕逃到掖庭的人,夫君非死既罪,此时求他应是无用。只能指望这姑娘的娘家人了。 “有,在琉璃。”雀瑶提及亲人,忽而神伤。 “那姑娘不妨回琉璃去!”母亲劝道:“姑娘既出了歌舞坊,就不要再委屈这孩子了。这胎儿已七月有余,凡事仔细些还是能保下的。” 伶儿母亲说着,朝雀瑶白布束紧的腹部望去。 雀瑶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清澈双眸中不知不觉溢出泪来,抽咽道:“还如何回去呢?这偌大的皇宫,既已进来,如何还逃得出去?” “姑娘不要哭了,对孩子不好。”母亲先是劝她,朝她递了块手帕,又道:“其实想出去也不难。” 雀瑶眼睛一亮,将信将疑地望着伶儿母亲。 母亲低头,小声念道:“明日是十五,宫妇出宫省亲的日子,就在从这儿向北的崇华门。你跟着那些老妇人,她们自会告诉你该怎么出去的。” 雀瑶皱眉,似懂非懂。她来宫中不久,许多事不了解,也只有听人说说的份。听之则信之。 母亲徐徐又道:“还有一事,我有些好奇。姑娘近来可是受过内伤?你这脉象较常人虚弱不少。” “是。” “姑娘习武?” “不,我不会武。”雀瑶忽然吞吐起来,忸怩道:“只是被习武之人伤了。” “哦?他们为何要伤你呢?” “不怪他们,”雀瑶抿抿嘴,羞赧低下头,“是我为了救一位公子,自己上去挡了一招。” “公子?”伶儿母亲脸上显出丝缕惊奇。 “与他无关,是我自己要的。”雀瑶害怕,连忙解释,说着说着不禁有些委屈。 “姑娘可是倾心于他?”母亲毫不避讳地问。 雀瑶先是一怔,叹了口气,这才点点头。 这就难怪了。凡事沾了“情”字,就会变得不理智。 “既然说到此处,我就多言几句。姑娘既出了宫,便不要再心存执念,惦记宫内之人。不知我所说的,姑娘可明白?”母亲说着,瞥向雀瑶胸前微微露出一角的白玉。 那玉是祝子安所赠,也是雀瑶最心爱之物。这几日一直藏得严严实实。若非今日遭李秋彤逼问毒打,一时疏忽,雀瑶是绝不会将它露出来的。 如今只让伶儿母亲微微一望,她便立刻慌了神,连忙背过身去,将白玉重新收入怀中,局促低下头,面颊掠过一丝微红。 雀瑶哽咽着点点头,良久,才嗫嚅道:“多谢姑姑。” 母亲的神情忽而黯淡了,急忙解释:“我可不是这里的姑姑。” “那是?”雀瑶不明白,这样年轻的妇人,若非是宫中的掌事姑姑,怎敢将自己自李秋彤手中救下呢? 而说到底,救她之人,也并非妇人,而是她这位女儿。 雀瑶回头,先望了伶儿一眼。 她心中这点疑惑,伶儿母亲并不想答,婉转叹了声气,只道:“要怪都怪伶儿这丫头,太不守规矩。你我身在掖庭,都是罪人,我本无力救你。可她既然插手,我这个做母亲的,别无选择。” 伶儿原地怔住,慢慢仰起头,吃惊地看着母亲。自己冒失站出,得罪了李秋彤,还不知会不会招致祸端,母亲一向谨慎,现在心里一定很担心。可既是担心,为何还要帮自己救人呢? “你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该明白我……” “我明白。我这就走,绝不连累你们母女。”雀瑶说着单手扶腰,挣扎着站起身,摇摇晃晃朝门边走去。 渐渐走到伶儿身旁。 “你要去哪儿?”伶儿试图扶她,却被她侧身躲闪过去。 雀瑶停住脚步,兀自摇了摇头。 “你怀了孩子,外面很危险的!”伶儿拉住她衣袖,挽留道。在她自小的意识里,皇城中再没有比掖庭更安全之处了。 “伶儿,不要拦她!”母亲呵斥道。 伶儿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却还是顺从母亲,将手收了回来,目送她顶风前行,消失于黑夜之中。 良久,回身关门,随母亲坐到一处,伶儿先将熬好的药提了进来。掀开盖子,俯身探了探,好在还是温热的。随即盛了一碗出来,恭恭敬敬送到母亲身边。 许是因为刚刚起身站得太久,身上那些疮越发疼了。母亲神色痛苦,紧闭双眼,只朝伶儿点点头,示意她将药放在一旁。 伶儿照做。 母亲端起碗,只抿了一口药,精神却似乎好了许多。 好到可以站起身,也能教训伶儿了。 “跪下!”母亲喝到。 伶儿迟疑片刻,还是听话跪下了。 “你是怎么答应娘的?从今往后绝不再和人动手。记不住吗?” “娘,我记住了,只是……” “没有只是!” 看母亲这架势,伶儿自知今日有口难辨,只好先认下错来。 “娘,您先别气。伶儿知错了。”她牵拽着母亲的衣角,似在安慰,“伶儿不是故意要救她的,但是她真的太可怜了。权当认识个朋友不好么?她现在出宫去了,等将来我带娘离开掖庭,在宫外遇到她,也能有个照应。” 伶儿这话不说还好,越说母亲便越气。 “难道你要救人,就是图她知恩报答、救济我们吗?” “不是的。”伶儿慌忙辩解。 可母亲却不再想听。 她都十八岁了,说话做事还像个孩子。自己这身子,不知还能撑多久,要是有一天自己不在她身边,这孩子一个人,天真至此,在宫里可怎么活? 母亲想着想着,眼里先噙了泪。目光果决,对着伶儿背上便拍了一巴掌。亲娘下手,只会比那些嬷嬷更重。打在伶儿身上,却疼在她心里。可再怎么疼,也要打。 抡圆了手,又是一巴掌。 “你给我记住,这辈子都不准离开掖庭。连这个念头都不要有。你和娘,生在掖庭,死在掖庭,世世代代为婢为奴,不得有怨。” “为什么?”伶儿昂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母亲。 那两巴掌并没有让她觉得多难受。从小挨打挨惯了,皮都打厚实了。她反倒还担心起母亲。一来是她的手,二来是她这倔脾气。 “别的奴婢,做活做够了,赎了罪;或者挣够了钱,给嬷嬷些好处,能走的都走了。宫外肯定比掖庭好多了。娘就不想去看看吗?伶儿十八了,娘就忍心女儿在掖庭过一辈子吗?为什么别人可以,女儿就不行?”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你和别人不一样。这是你的命,打出生就定了的,改不了。” “为什么?”伶儿咬着牙,身板挺得笔直,语气也愈发坚定。 可无论她再问什么,母亲都不再答她了。 “去睡吧!”母亲只说。 第九十二章 长宁公主 长夜永寂。 伶儿回到住处,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盯着破陋屋顶的缝隙下透出的点点星空,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这毛病接连几日了。早在跟着祝未涵私入琉璃求药时便有。外出一事,虽有祝未涵帮忙打点,绝不会出岔子。可伶儿总觉得不安。 在那之前,她不是没想过后果——嬷嬷的巴掌、司正司的铁钳子、尸苑的阴风阵阵…… 她也不是不会怕,只是觉得自己不能怕。 这几日嘴上不说,可身体却说不了谎。 只是自己在外的这份坚强换来了什么?那个她最想保护也最在乎的,她的亲人,就是这样报答她、安慰她的。 她脑中不住回想起母亲的话——生在掖庭,死在掖庭,世世代代为奴为婢。 心口一凉,一滴泪溢出眼底,又被她熟稔地用被角拭去了。 翻了个身,换个姿势,深沉叹了口气。 “伶姐姐,你怎么了?”巧儿被她的翻身声吵醒了,侧过身,微抬了头,担心地望着伶儿。 “没事!”伶儿背过身去,不自觉嘟起了嘴。 “是不是白日我们私下议论那个新来的婢女,让你不高兴了?”巧儿又问,“白天就看你不高兴。” “没有!” “那是什么?”巧儿不依不饶。 伶儿不耐烦,转过身,为难地瞪着她。 “睡不睡,不睡出去,明日还要上工!”余娘训斥道。 这话是说给她女儿的,可伶儿听来却有些难受。 她坐起身,披上衣服,翻身跳下床,沉默着出去了。 巧儿担心,便也跟了出去。 二人关好门,找到屋角的一处草垛,一头扎了进去。 此处无人打扰,也不必再顾及许多,伶儿的泪像不受控了一样,一滴接一滴,像是珍珠被人穿成了线。 她将头埋在臂弯里,双臂又架在弓起的膝盖上,肩膀微微起伏,却未出声。 “伶姐姐,你怎么了?”巧儿悄悄坐到她身边,用手抚了抚她的后背。 伶儿轻轻避开她的手,昂起头,尽可能让眼睛向上看。 “巧儿,我问你,你想离开掖庭吗?” 巧儿点点头,不知她此言何意。这不是明摆着的问题吗?难道掖庭之中,还有谁不想出去吗? “姐姐不想吗?”巧儿疑惑道。 “想,但是娘不想。不知道为什么……” 要真是出不去,伶儿便认了。可特别是今日,母亲为雀瑶诊脉,指了生路给她,伶儿心里不明来历地抽紧了。 母亲会医,为何不治自己的病?既知逃出之法,为何不早带她出去?为何不求生,反求死? 可是娘,您就没想过,您要走了,女儿该怎么办呢? 想着想着又觉心口闷睹,埋下头,啜泣不止。 “伶姐姐,你不要怨你娘了。你娘生了重病,理解吧,等她病好了,说不定就想通了。若是我娘这样想,我才该担心。” 巧儿说着,靠在枯草上,困顿地眯起了眼。 伶儿眨眨泛红的眼睛,忽然问:“巧儿你说,我娘会死吗?” 神情严肃,不像是玩笑话。 巧儿愣了,呆傻地摇摇头。 她是不知,而不是说不会。伶儿明白。 “如果连清音观都治不好的病,是不是就真的治不好了?” “啊?”谈及此处,巧儿好像一下子来了兴趣,连连摇头,只道:“当然不是。” 伶儿见她说的这般肯定,不觉好奇。 “这世上奇医奇药多了去了。”巧儿安慰她道。 “比如……” “比如,听娘说,她当年在掖庭生我的时候,害了病,什么药都治不好。后来遇上贵人,这才保住一命。不过命虽保住了,眼睛却回不来了。” “贵人?什么样的贵人?可是在掖庭?” 巧儿摇摇头,“十多年过去了,娘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那年我还小,有天晚上,突然听到门外有追捕声,后来才知道是禁军来掖庭抓人了。抓的就是那位贵人。” “为何抓她?” “嘘!”提起此事,像是说到禁语。巧儿万分小心。 “你可听说过长宁公主?”巧儿又问她。 宫里的公主,除了萧淑妃膝下的静和,盛皇后抚养的袭鸢……伶儿还真想不出一个长宁公主来。只好摇了头。 “哎呀,怎会不知?就是十八年前,双星之谶……” 巧儿话未说完,伶儿先懂了,冒失地直呼其名:“齐冰伶?” 巧儿一个劲地点头,又急忙捂住她的嘴。 双星之谶的事,坊间传得神乎其神,虽然故事五花八门,可这名字从未变过。 “难道你说的贵人,就是她?”伶儿再三确认。 巧儿又是一阵点头。 如此说来,禁军要抓人,一点也不奇怪了。都说女子称帝不祥,皇宫里必留不下此人。 只是明摆着的道理,伶儿想来,心里却有些不平。 自听到那个故事起,她便觉得,那个女孩本不该死。只是这些话,她从未对人说过。 “你不知道,公主的血脉不同常人,是简家的阴阳奇脉,骨血可治病的。况且年纪尚轻,便是消耗些骨血也无妨。额,这是我娘说的,可不是不敬。”巧儿觉得说错了话,急忙住了口。 伶儿听她所言,不觉眼前一亮,忙问:“所以当年,你娘受了她的血,病就好了?” “娘自己是这么说的。” 既能救了她娘,没准也能救自己母亲。 伶儿自巧儿身上,似乎望见了一丝希望。 转而,那丝希望又破灭了。 “可是,我要到哪里去找她呢?当年既是禁军抓人,想必凶多吉少。” “不,活是肯定活下来了。”巧儿肯定道,刻意降低了声音,又道:“只是你不要告诉别人。当年,就是我娘亲自放走了皇后娘娘和小公主的。” 伶儿张大了眼,恍然大悟。 “不过既是逃走了,掖庭这种地方,她们肯定不会再回来。”巧儿补充道。 伶儿觉得有理,点了点头,如今想找到她们,怕是还要出趟宫才行。 可现在再和郡主联系,时间又要耽误,不知母亲还能不能撑到那时…… 倒不如自己逃出去。 从这儿向北,崇华门最近。崇华门,不就是母亲对雀瑶所指的去处吗? 巧儿见她沉思,用手朝她眼前晃了晃,“伶姐姐,你在想什么?” “我要去找她。”伶儿说。 “出宫?” “小声点!” 巧儿忽然犯了难,面带愁容,“伶姐姐你不知道,你外出求药这几日,我都怕死了。嬷嬷那边要瞒,你娘也要瞒,还有漱玉宫的主子……” 伶儿拉过她的手,心里有些愧疚,“好巧儿,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可是我……” “算了,你别说了。我知道,要是你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二人一同笑了,分自低下头。 “那你想好怎么出去了吗?”巧儿问她。郡主此刻身处通州,就是手再长,也伸不到奉阳来。 “这个你就不要担心了。明日宫妇省亲,我偷偷溜出去就好了。” 听到“宫妇省亲”,巧儿的脸吓得惨白,惊恐万分,直呼“不可”。 “为何?”伶儿不解。 “就算要出去,也要隔几日再出。我娘说,宫妇省亲是宫门口查得最严的时候。上月有几人,就是因为混迹其中,试图逃出宫去,就……就……没命了!” “什么?”伶儿有些恍惚。 难道母亲为雀瑶所指的生路,竟是一条险路?母亲在掖庭这么久,不会不知道这些,既然知道,为何偏要让雀瑶今夜动身? “真的,我不骗你。”巧儿补充道,“明日你轮值时,到崇华宫门一看便知,司正司的人和禁军都在那里,连只鸟都不会错放的!” 空中忽然传来打更人的声音,四更已过。距离开城不过一个时辰。 伶儿攥着拳,手心里不觉出了汗。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走!” “啊,你还要去?你……不要命了?”巧儿不知她又犯了什么邪,既知危险,还偏要冒险而行。 能要命自然最好。可是也不能因为害怕丢了性命,就眼见他人送死而不顾吧! 再怎么说,将雀瑶引去崇华门的是母亲,若是自己不救,还有谁能救? 那可是两条人命! 第九十三章 苟富贵勿相忘 崇华门外,天不亮就集结了黑压压一片人。 守在最前的禁军并排站在门边,内外均有,腰间持剑,面色严肃。 而自门左右各搭了一处简棚,棚内设桌,桌上放了书简名册。桌后坐了尚宫局几位女官。 “明都王氏!” “通州苏氏!” “对,去旁边拿例钱。不要再来问了。” 照这架势,怕是又要忙过一个上午,女官们的好脾气自一开始就消磨殆尽。 伶儿躲在长如游龙的队尾,换了身麻布衣,裹了头巾,头虽低着,却不妨碍左右打量。只是环顾许久,始终找不到雀瑶。 终于轮到伶儿查验。 “哪里人?”嬷嬷不想废话,低头严肃道。 “啊?”伶儿一怔,只道:“我……我是寻人的。” “寻人?寻人是什么地方?”一位女官眉头一皱,丝毫不愿意多想。 伶儿不知如何答。 一旁的小太监认出女官的眼神,抓住伶儿的胳膊向旁一扯,先将她从队伍里拽了出来。 “下一个!”女官换了手中的名册,一切照旧。 伶儿刚想上前再问,却被身后一人拍了肩膀。 那人站在队伍里,也是一身粗布衣,看模样年岁已大,像是个即将出宫的宫女。 “姑娘要找什么人?”她好心将伶儿拉到近旁,背过身,小声问了句。 “一个姑娘,年纪和我差不多,带着身子,有七个月了。” 伶儿着急,说得大声了些,周围人听见,都摇了头。 只有那个最初将伶儿拉过来的老宫女,善意地用眼神指了指伶儿身后,只道:“既然这里找不到,怕不是被抓去了。” 抓去了?伶儿震惊地张大眼,猛地回头,远远地还真瞧见司正司的人带着几个太监,太监手里绑了人。 “多谢。”伶儿朝那宫女点点头,转而向后,一路狂奔。 行至近处,伶儿才看清,被司正司抓住严惩的正是这些动了歪心思要逃出皇城的女子。 一名太监拿了记录名册,一一核对着违规出宫的宫婢姓名。 所行之处,哀怨渐起。 “求求您放了我!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 “可怜可怜奴婢吧。” 耳畔传来随风刮过的啼哭声。 她们俯首跪地,也顾不得身上沉重的铁索,越是挣扎,便越是被其所伤,到头来,终究无济于事。 “闭嘴!皇城也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小太监严厉喝到。 那些人噤若寒蝉,互相瞟了眼对面人狼狈的样子,仿佛自她身上看到自己,便都老实了许多。 眼前之景混乱不堪。 伶儿沿着这一路人向后看去,仔仔细细排查着每一张脸。直至发现隐于人群中的雀瑶。一夜时间,便已让原本丽质的她灰头土脸了无神韵。 “雀瑶!”伶儿谨慎朝她靠了靠,装作路过的样子,小声唤了她一句。 雀瑶徐徐抬起头,惊恐地看着伶儿。 “我带你走!”伶儿朝她使了个眼色,自袖口下探出一只手,示意雀瑶过来。 可这人山人海,再加上有人看管,哪里像是能逃走的样子?雀瑶望着她,无奈摇摇头。 “走啊!”伶儿不觉有些着急。 二人在此争执不下,全被一旁监工的温尚宫看到了。 “那边,做什么的?”温尚宫边问边朝这边走来。 伶儿左右为难,只好转过身,朝温尚宫跪下,又道:“大人恕罪。这人是我本家妹妹,原在掖庭做事,如今有了身孕,不得已才动了出宫的念头。大人可否念在她初犯的份上,饶她一次。” “身孕?”温尚宫狐疑地皱着眉,朝雀瑶隆起的腹部瞧去。 在皇宫里有的身孕,难保不叫人怀疑。 温尚宫怒目斜眺,先叫那些好奇心重的小婢女们回过头去,再朝雀瑶走来,神色温和了许多。 “这孩子是……” “宫外有的。”雀瑶垂下双眸,眸中星光若隐若现。 “既是在宫外有的,留在掖庭也不冤枉。”温尚宫又道,“他父亲是个犯人,他也是个犯人。” “是。”雀瑶低下头,沉沉答道。 伶儿错愕地看着她。这几日听了不少传言,关于她,关于这孩子,也关于太子殿下。可那些话毕竟是道听途说。但不论事实真假,若能说这孩子是皇家血脉,眼下定能帮上忙。伶儿怎么也不明白,雀瑶为何坚定这样说。 思量之间,温尚宫的眼睛已扫回伶儿身上,更是不满。 “你还跪在这儿干什么?哪里的丫头,白日了,还不做活去?”温尚宫表面上提醒道,实则是劝她离开。 只是不论她怎么劝,就是劝不动。伶儿站起身,朝温尚宫冲上去,双臂张开将她拦下。 “你要做什么?莫不是想和她一同受罚?”温尚宫对这缠人的丫头逐渐失去了耐心,怒目瞪道。 “大人,妹妹有孕在身,实在受不起司正司刑罚。若大人执意要罚,就罚伶儿吧!” 再怎么说是母亲将她引到此处,伶儿心里只觉有愧,也顾不得其他。 “什么?”温尚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司正司那种地方,凡人避之不及,怎么如今还有主动往死路闯的。 “伶儿!你快回去!”雀瑶自一旁劝道。 “不回。”伶儿朝雀瑶望了一眼,声音低了几分,又道:“我替你受了罚,你不就不用挨板子了。” 温尚宫从没听说代人受罚的道理,自然也不会听。若是宫中人人效法此人,要着宫规还有何用? “来人,把这个疯丫头拖下去。”温尚宫无心与她纠缠,伸手朝旁一挥。 自旁上来几位宫婢,边劝边拉,要伶儿起来。 “大人要伶儿走可以,但一定要保我妹妹无事。” “她有没有事,还轮不到你说了算!”温尚宫没好气地道,朝旁使了个眼色,“快把她给我弄走,别留在这儿碍眼。” 宫门口人来人往的,难免不叫人看见笑话。况且还要赶紧将这些抓住的逃婢送到司正司去关押受罚,总不能一直在宫门口耗着。 “伶儿不走!只要大人不答应,伶儿就不走!” 伶儿说罢,双肩猛地一抖,先挣开左右两旁的宫婢,目光坚定望着温尚宫。 竟然执拗至此! 温尚宫立刻不悦,见那几名宫婢丝毫治不住她,便又叫了几位太监来。 伶儿见是太监们过来,也不像对宫婢那般手下留情。几人推推搡搡,扭结一处。伶儿只顾防身,并未主动出手。反倒是那些太监,一见按不住伶儿,便使出些女人家的阴招,或是用指甲剜,或是用伸手要掌嘴…… 其中一人单手抬起,正要朝伶儿脸上袭来。伶儿低头一躲,朝前欠了欠身,正让那巴掌挨在了另一位太监的脸上。 几番努力后,伶儿还没被拖出去,太监们先累得不轻。 “请大人允许伶儿代妹妹受罚!”伶儿不顾太监们纠缠,又求道。 “疯子!真是疯子!”温尚宫瞧她那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样子,又惊又怕。 司正闻讯,刚刚赶至,到温尚宫近旁行了一礼。 可温尚宫再装不出宫妇常态的儒雅模样朝她回礼,只是急着命道:“快把这丫头抓起来。” 司正朝伶儿瞥了一眼,又问:“不知此人所犯何过?” 此言并非无礼,实在是司正司大小案件皆有记录,皇后又派专人定期查验,远非温尚宫能插手。因此,抓了何人,又是因何而抓,每一样都要问得清清楚楚。 何过?这能算是何过?实在是难住了温尚宫。 温尚宫心里为难,可面上不能为难。若是让司正看出自己为难,不是随意抓人了?这罪名要是传到皇后娘娘那儿,那才该为难。 温尚宫稳住神,朝司正问道:“宫中律法,有无代人受罚一条?” 司正皱眉想了想,摇摇头。 “嗯?”温尚宫朝司正眨眨眼,似在提醒,“是有还是没有?” 司正抬眼看看她,接到暗示,便又点了点头。 “怎么说?”温尚宫问。 “意图代人受罚、扰乱宫规者,笞刑三十。”司正答。 温尚宫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朝伶儿瞥了一眼,放心将这里交给司正,自己却带着一众人先走了,总算是自这丫头身上脱身出来。 直至温尚宫走远了,司正身后才有宫婢站出,疑惑道:“大人,宫中律法,似乎没有这一条?” 司正用衣袖擦了擦汗,朝那宫婢小声道:“你懂什么?回去加上一条不就好了?” 那宫婢初来乍到,不觉吃惊:竟还能这样? 好歹躲过一劫,司正再看向伶儿,仍惊魂未定。 另一宫婢凑过来,先将刚才之事一五一十告诉她,又补充道:“大人,这丫头有点本事,光凭我们怕是抓不住。” 对付这种死缠烂打的硬骨头,温尚宫见得少,无计可施。可司正经手的人却多了。 “你去崇华门,报告鲁一将军,说司正司遇急,求禁军帮忙。”司正朝宫婢嘱咐道。 那宫婢立在原地,心里有些犹豫,“大人,为了这么一个小丫头,惊动禁军,是不是有些过了?” 要说起来确实是过了。 不过司正就是要让这事看起来过头些。 虽说司正司由皇后亲管,可毕竟平日里能见到皇后的日子屈指可数,多半还要和尚宫们打交道。司正司抓一百个犯人,也不见得能让尚宫大人夸上一次。这丫头既是尚宫亲自送来的,自然要优厚待遇。 不然还叫她以为司正司办事雷声大雨点小,不给尚宫的面子。到时又要责怪到她这个小司正的头上来。 “去吧!”司正又命道。 那宫婢见司正心意已决,只好硬着头皮朝崇华门而去。 第九十四章 人命贵贱 守在崇华门的禁军接到司正司的求助,临时调派了一小路人,跟着那名婢女过来。 不一会到了司正跟前,禁军中一人挥手,示意身后众人停下。 转而朝司正问:“人呢?” 司正恭敬行了一礼,“回将军话,就是这个丫头。” 那领队将军看看伶儿,再看看司正,不悦地皱了眉。 身后一众小卒也是一头雾水。谁也没想到司正大费周章请禁军过来,就是为了抓这么一个小丫头。 “将军可不要小看了这丫头,她力气大得很,刚才与尚宫大人周旋许久,十几人都抓不住她。”司正凑到将军身侧,补充道。 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司正这话不可全信。 将军不屑地撇撇嘴,精神不似先前那般紧张,朝旁使了个眼色,只叫了身后两人站出,上前擒住这罪婢。 这二人动作麻利转至伶儿身后,待她还未反应过来,先一手按住她肩胛处,一手则反扒手腕,将整条胳膊背至她身后。 禁军将士训练有素,远不如那些太监宫女好对付。 伶儿被按得死死的,身体前倾,两条胳膊已有些疼了。 “带走!”将军下了令。 司正松了口气,终于自一张严肃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朝将军行礼道:“多谢将军相助。” 伶儿跪在一旁,看面前这些人窃窃私语了许久,却不知其中内容,不觉着急。 “伶儿可以听凭大人处置,可大人能否放过我妹妹?”伶儿望向司正,又问。 司正目光阴郁,微微朝伶儿瞥了一眼,显然是不愿答她。 可世上偏就有伶儿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请司正明示!”伶儿又道。 无人答应。 将军站在司正身旁,看着这姑娘有些奇怪,不禁问道:“这人是犯了什么错?” “掖庭罪婢,到崇华门救人,温尚宫好言相劝无用,还出手伤了人……” 将军叹了口气,摇摇头。一个姑娘家闯到崇华门救人,这是明摆着要被抓的事。 伶儿见那二人站在原地,对自己所言置若罔闻,更是着急。 偏头看看雀瑶,只见那双水灵双眸也在焦急望向她。四目相对,雀瑶急忙摇了头。 伶儿自知指望不上雀瑶,咬紧牙关,低下头。 事已至此,早已没有退路。司正不说话,显然是不同意。可要是自己这样不明不白进了司正司,雀瑶怎么办?母亲又怎么办? 不能,绝不能! 司正与将军正在客套,忽听身后一阵兵器磕碰之声。 司正脸上的笑凝滞了。 二人转头看去,只见那两名禁军将士迫不得已松开伶儿,退至两侧,紧攥着双手。 “出了何事?”将军定睛一看,才见那二人手背上两道鲜红指痕。 没想到这丫头竟懂得背后挖人的偷袭之法。 “你这罪奴,竟然如此歹毒!”将军看向伶儿,神态严肃,已显怒气。 伶儿看看自己的手和手上并不算长的指甲。刚才急着挣脱,确实用手划到了那二人,可实在无心伤他们。 如今怎么反变成歹毒了呢? “宫内伤人,罪加一等!来人,将她拿下。”将军喝到,气势逼人。 霎时间,身后的禁军将士纷纷拔剑,兵甲寒光,铮铮作响。 伶儿自小到大,还从未见过这种阵势。 禁军执剑,而自己却是赤手空拳。 回头望去,先前要抓自己的两人也拔出剑来,他们的身后还有司正司的太监宫女,掌事姑姑,以及宫墙一侧畏缩惊恐地一众罪婢。 那些罪婢虽是胆怯,目中却满含希望。她们能动了冒险出宫的念头,自然各有各的无奈。或是受人欺压,或是身患重疾,或是长久离家,思念深重…… 此刻看见伶儿替人求情却反遭责罚,谁也不好受。自她们心底里,竟生出想让她胜出的念头。可她们也清楚,叫一个掖庭吃不饱穿不暖的小丫头和禁军作对,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就算侥幸能活下来,今夜也少不了要挨板子。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十余柄长剑,齐刷刷指向伶儿。 剑比人快,眼见其中一剑就要逼近伶儿喉咙。 雀瑶顿时吓得失色,单手托腹、扑倒在地,可无奈身上铁链束缚,无法再至她近旁。 “伶儿……”雀瑶惊呼。 众人屏息凝神,万籁俱寂。 终于听到声响时,才见持剑之人仍在原地,而那柄剑却徐徐自手中滑落地上,发出清脆一响。 “剑……剑断了!”那人看看落地之剑,又看看伶儿手中握着的半根断剑,连连后退,回身看向将军。 禁军众人都吓得不轻,再不敢贸然冲上前去。 四周一片死寂。 司正司几名婢女吓得失了魂,“啊”地一声朝后逃去,如见了怪物一般。 伶儿自己也是不解。从小到大,母亲对自己管教严格,特别是打架武斗。可她从未多想过,只当是母亲怕自己受伤。 而现在来看来,这担心实在是不必。她虽没正经学过打架,可真到用时,倒也不差。 伶儿想了许多,终于想起还握在手上的断剑,愣愣地松了手,钻心之痛立刻袭来。 攥拳蹲下,掌中鲜血汩汩流出。 站在一旁的领队将军和司正目瞪口呆,二人对视一眼,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这丫头与禁军对抗尚且不惧,必是会武。宫中有会武之人,万万留不得。 将军见形势紧急,亲自拔剑而出,抬步朝伶儿冲去。 出剑极快,伶儿还未看清那剑来势,便已觉颈侧微凉,再抬起头,剑光闪烁,有些晃眼。 一柄长剑直指自己,却悬于半空,并未真的贴住自己的脖子。 而真正贴在脖子上的反倒是另一把剑。此剑并未出鞘,只以剑鞘做挡,抵住来剑的剑尖,不偏不倚,精准万分。 伶儿虽不懂武道,但自这敏捷身手和挡招之剑来看,此人在禁军中的地位必在面前的将军之上。 一时好奇,便眯着眼朝上望去。 但见一位老者,身披铁甲,头戴缨盔,灰发灰须,苍劲有力。一面将剑收下,一面又朝面前将军质问道:“没有圣命,禁军何时能在宫内杀人了?” 将军一见不对,急忙收剑抱拳,低头认错。 其他的禁军将士一见此人,纷纷集结,排好队形,原地待命。 “鲁统领,此人乃掖庭罪婢,身怀武功,已出手伤了数人,属下一时心急,这才莽撞了些。”将军解释道。 伶儿这下明白,原来这临时救下自己的恩人,就是禁军统领鲁一将军。 鲁一朝那将军一挥手,示意他住口,自己则亲自转过身,盯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女孩。 伶儿也抬头望他,可无奈手上伤口煞人地痛,实在叫她恭敬不起来。礼也未行,笑也笑不出。 鲁一一介武将,无心责问她这些礼数,反倒对这丫头的模样好奇起来。 这丫头蓬头垢面,衣着也确是掖庭奴婢。要说掖庭那种地方,鲁一从未去过。可面前这人,鲁一却觉得面熟,但又说不上是在哪里见过。 第九十五章 鲁大将军 “人是我打伤的,和雀瑶没有关系。不要动她!”伶儿道。 众人怕事,纷纷朝后退去,只剩几人好奇心重,不时抬头观望。 温尚宫朝伶儿斜眼一瞥,冷笑道:“既然你自己承认了。今日正好,算上私逃出宫,罪加一等,你二人一个也别想跑!” 雀瑶上前,缓缓跪下,伸手探到尚宫的裙角,紧紧拽住。 “尚宫,我求求你,不要取奴婢的性命。奴婢怀了太子殿下的孩子,求求……” “又在这里胡言乱语了!看来上次吃的苦头还不够!”温尚宫脸色突变,转手又是一巴掌,下手比先前更重,雀瑶侧身伏地,只觉脸上一阵麻木,久久未缓过劲来。 伶儿忍不住想上前,却被桂嬷嬷伸手拦住。 身后议论渐多,谁也未料到这姑娘腹中竟是皇家血脉。 温尚宫看向众人,喝道:“我看是谁在多嘴?是谁不要命?” 议论声立刻止住了。 温尚宫转向雀瑶,厉色道:“那日娘娘与你说得很清楚了。如今殿下人在通州,太子府又无人认得你。再说你身在琉璃歌舞坊,如何能与殿下亲近?竟还拿这腹中孽种狡辩,简直是不要脸!” “尚宫,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绝无……” “无耻贱婢,还敢轻言!”温尚宫气得不轻,当即下令:“来人,给我拖下去。” 自温尚宫身后站出四五位太监,手脚麻利挟住雀瑶,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住手!” 温尚宫定睛一察,才见是伶儿挣开桂嬷嬷,又站了出来。 “尚宫刚刚口口声声说我二人有罪,难道尚宫加害皇孙就没有罪吗?”伶儿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掷地有声。 转而望向四周,又道:“各位给评评理,尚宫不察真相就要置这位姑娘于死地,若她腹中真是皇孙,尚宫该当如何?” “你怎就知道我不察真相,这孩子本就不是殿下的。”温尚宫辩解道,许是被她的气势吓到,话竟说得有些抖,“大家不要听此人妖言惑众。若她腹内真是皇嗣,皇后娘娘定会保她们母子平安……” 伶儿立即回道:“那不如就等到殿下回城。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殿下的,你我说了不算,皇后娘娘说了也不算,要殿下自己来认才是。” 说罢望了一眼雀瑶,又问:“如何?” 温尚宫霎时脸色铁青,一会儿的工夫已是满头虚汗。 雀瑶腹中的孩子是不是皇孙她的确不知道,可皇后娘娘金口玉言她却不得不从。 雀瑶是琉璃人,又是歌姬,出身低微,就算怀了皇孙,让她们母子入宫也是伤风败俗之事,唯有此时斩草除根,防患于未然。 “皇嗣之事,岂容你个贱婢多嘴!”温尚宫避重就轻,伸手指着伶儿,“赶紧这个贱婢也给我抓起来!” 擒住雀瑶的四五人一齐看向伶儿,只与她凌厉目光交视片刻,便不自觉有些惧怕。几人犹豫,一时都不敢上前来。 “愣着干什么?”温尚宫不解,伸出的手也有些颤抖了。 那几个太监互相看了看,一齐低下头。 要说起来也怨不得他们。 不巧这几人昨夜随李秋彤前往尸苑,目睹了李秋彤被伶儿致伤的惨状,至今心有余悸。 温尚宫见自己下令却无人执行,心里更堵得慌,只好又朝身后道:“你们都去!” 霎时间,自温尚宫身后又站出来十几个太监,一起朝伶儿扑去。 一人冲在最前,张开双手,眼见要抓住伶儿胳膊,谁知伶儿反手一擒,先将他的手腕拧得生疼。 那小太监只觉手腕被铁块夹住一般,完全动弹不得。 伶儿毫不犹豫,顺势将手一反,顿时痛得他仰天哀嚎,直呼救命。 这一下,也不知是伤了筋骨还是皮肉之痛,总之听那叫声,似是伤得不轻。 其余的太监们一见这场面,再不敢冒失,各自立在原地。 “你要做什么?”温尚宫有些怕了,不自觉后退几步,手指着她,“你……竟敢在宫中动武!” “伶儿无心伤人,只求尚宫放我们出宫!” 说罢,伶儿将臂一弯,勾住那小太监的下颌,将他的脖子死死勒住,空出的一手朝雀瑶伸过去,示意她跟紧自己。 二人一前一后,慢慢朝身后崇华门退去。 “快!”温尚宫又急又气,小声朝旁吩咐道:“快去通知鲁一将军,叫禁军来,宫婢会武,这还得了?” 温尚宫身旁几名女婢听罢,立刻小跑着朝后去了。 过不多时,伶儿已朝崇华门退出一半距离。 忽然,一团黑影乌压压自地面延伸而来,直到将伶儿完全盖住。 伶儿回头,面前不知自何处多出了一堵“墙”。 她骤然停下,费力地昂起脖子,才见一匹高头大马拦住了去路。 马上一人,身着铠甲,手执长枪,腰似水桶,面若圆盆,双目铜铃一般,白发白须,神采奕奕。 原来是个老爷子! 能大摇大摆骑着马进宫的老爷子,绝非等闲之辈! 伶儿想到此,急忙将雀瑶挡到身后。 “你以为有本事擒住一人,就能出宫了?”老爷子于马上喝到。 只见他单手自腰中拔出剑来,利落掷剑而出,那剑不偏不倚,刚刚好切中伶儿右肩一角。 伶儿一时疼痛,手便松了。 小太监惊魂未定,撒腿便跑,再想追回,已来不及。 伶儿握住插于右肩的剑,咬咬牙,蓦地拔出,又以手按住伤口。 “伶儿,你没事吧!”雀瑶只看到鲜血自她肩头流出,慢慢自衣上扩开,而她脸上,除了多出些汗,却无半点难忍之色。 温尚宫趁机,急忙带人走上前来,神气道:“大将军,千万不能将她们放了。” 伶儿机灵朝上一望,想想尚宫所言,再想想昔日在掖庭所听的消息,看来眼前这老爷子就是禁军统领鲁一将军了。 传闻此人的武功极高,又喜欢收徒,徒弟遍布海宫各处。自创的一套万阳掌,早已称不上是武功秘籍,而几乎成了街头混混都略知一二的必备防身之术。 不想温尚宫竟请了鲁一将军帮忙,今日怕是凶多吉少。 “伶儿,不要管我,快走吧!你母亲的病要紧。”雀瑶靠近伶儿,低声道。 伶儿摇摇头,问题根本不在此。便是没有雀瑶,眼下情况也不乐观。自己那点自掖庭打架练的功夫,对付几个不会武的小太监绰绰有余,可对训练有素的禁军却是毫无胜算。 “不关你的事,要走一起走。”伶儿只道。 桂嬷嬷也气喘吁吁赶上来,急着劝道:“好丫头,快认错啊!” 伶儿看看桂嬷嬷,又看看温尚宫,最后直视着鲁一,跪下行礼,这才道:“将军恕罪,奴婢为母求药,不得不出宫。还望将军网开一面,宽限几日,待伶儿拿到药,救了母亲,甘愿回宫领罚。” “什么样的重病要出宫求药?若你母亲平日心思纯良、品行端正,上书陛下求情,请太医瞧病不是方便得多?”鲁一将军近而又问。 未等伶儿说话,桂嬷嬷先慌张应道:“不劳将军挂心,她母亲所得的怪病甚是稀奇,恐会过人呐!叫太医来多有不妥。” 旁人不知,桂嬷嬷却最清楚不能让太医来的道理。不止太医,但凡掖庭以外任何人见到伶儿母亲,这母女俩便多一分危险。 “将军,宫中尊卑有别,从未有过掖庭罪婢求医的先例。”温尚宫一边补充,一边蔑视地朝伶儿看去。那眼神居高临下,很是威风。 伶儿早已心怀不忿,却并不想再与她争执,多说无益。倒是眼前这个鲁一将军,像是个明理人。 伶儿看向鲁一,又道:“将军亲眼所见,尚宫和嬷嬷皆不曾替奴婢想办法。可奴婢母亲的病又十分凶险……奴婢自小与母亲长大,只有母亲这一个亲人……将军,您也是为人父母,也有自己的孩子,怎会不懂奴婢所言?” “放肆!”温尚宫刚想再说,却瞧见鲁一一个挥手制止。 鲁一捋了捋胡须,细细思索伶儿所言,神色不知不觉柔缓了许多,手中的长枪也一下子失了戾气。 鲁一扔枪下马,插着腰走上前来,亲自拉伶儿起来,满目期许。 “你能有如此孝心,理应嘉奖,若你信得过我,便由我去禀报陛下,许你出宫,如何?” 伶儿昂起头,终于舒了口气,心中更是感激不尽。 “将军,万万不可!”桂嬷嬷却忽然跪下,连磕了几个头。 “为何不可?”伶儿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桂嬷嬷低下头,实在是有苦难言。 第九十六章 天生神力 鲁一一时为难,只好朝尚宫问道:“你意下如何?” 温尚宫勉强地挤出丝笑,说道:“大将军办事自然稳妥。” “那就没问题了!”鲁一见尚宫应允,转而对伶儿道:“你先回掖庭侯旨。待陛下同意,立刻就能出宫!” “那要等多久?”伶儿问。 于母亲而言,时间极为重要。 鲁一不禁皱了眉。 陛下在外礼佛,眼下不在宫中。 此事除了几位近臣和皇后知道,再无人知晓。 一来传书耗时颇久,二来因为一个掖庭宫婢的小事打搅陛下也实在不妥。 原想等陛下回宫再做打算,不想这丫头竟然这般着急,这可让鲁一犯了难。 伶儿见鲁一不答,已能猜出一二。 宫中机密数不胜数,伶儿自知规避之理,因而也不细问。 只是她想了想,反倒主动说:“伶儿想现在就出宫!” “简直得寸进尺!”温尚宫喝到,登时又怒了。 一众人皆吓得不轻,鲁一将军答应她出宫,已是万幸了,她竟还敢提要求,真是不要命。 雀瑶自伶儿身后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恐怕惹怒了将军,连先前的允诺也没有了。 可对伶儿来说,只有应与不应,没有能与不能。 她坚信事在人为。 若不达目的,便不罢休。从无妥协。 鲁一是习武之人,天生性子粗犷些,因而也没有众人想得那般细。 伶儿所言合情合理,鲁一很想答应。 只是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滥用职权私放宫婢,总归不好。若真是传到皇后娘娘耳中,就更麻烦了。 鲁一也就是想想。 片刻后,还是只得严肃道:“若无圣意应允,不得出宫。” “可……”伶儿焦急万分,刚想再辩,却被鲁一打断了。 “你若执意今日出宫,便是触犯宫规,依律可是要交由司正司的。” “平日是平日。若是寻常小错,莫说是去司正司受罚,便是将奴婢关起来,十日百日都好。可奴婢等得起,奴婢的母亲却等不起。人命关天,规矩不也是人定的?”伶儿昂着头,毫不示弱。 “你这是侮蔑王法!”温尚宫指着伶儿,声音渐渐哽住了。仿佛伶儿再多说一句,她便能急火攻心倒地不起。 “将军,尚宫,请三思,她出身掖庭,没见过大世面,不懂事的!”桂嬷嬷急着劝道,一边使眼色让伶儿说句好听话。 伶儿却权当没看到,依旧直直瞧着鲁一。 “你还是执意要今日出宫?”鲁一不由得有些吃惊了。 “是。”伶儿仍不退让。 “将军,还有什么可问的,这贱婢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早够进司正司十余次了!”温尚宫一个眼色使给鲁一。甚至让鲁一有些怕了。 再怎么说温尚宫也是皇后娘娘的人,轻易不要惹为好。只是可怜了这小丫头,难免要受些委屈了。 “抓人!”鲁一闭上眼,再不犹豫地下了令。 禁军将士听命上前,将雀瑶和伶儿双手分开,分别挟至两旁。 “伶儿,救我!”雀瑶大喊。 “雀瑶,别怕!” 二人互相望去,皆是一般的狼狈模样,双手背后动弹不得。 “喊什么喊,还不老实点!”禁军将士喝道。这一喝,雀瑶先老实了。 温尚宫复又神气起来,一边催促着禁军听令抓人,一边对伶儿嘲道:“你以为你出了宫就救得了你娘了?且不说你要找的是什么神仙药草,就算是你找到了,这等名贵的药是你一个宫婢要得起的。若你是真心为你娘好,该让她快点死掉,不至被病痛折磨太久,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免得在掖庭受苦……” 温尚宫边说,边看向伶儿。 她那双眼里带着屈辱和愤怒,可温尚宫早已见怪不怪了。 温尚宫说罢回过身,朝鲁一行礼道:“今日多谢将军相助。” “哎,”鲁一摆摆手,“举手之劳!”说罢,却又低下头。说来今日抓人,实非所愿。 “若说违背宫规理应处罚,我无话可说。但去司正司前,伶儿还有一事相求。”伶儿忽然开口道。 鲁一原本就觉得心中愧疚,听到她问,急忙打断尚宫,率先问道:“何事?” “此事机密,伶儿要亲自与温尚宫说。”伶儿说。 鲁一实在可怜这孩子,便劝着温尚宫过去瞧瞧。 温尚宫推脱不过,只好小心翼翼朝伶儿走近了。 “何事?”温尚宫狐疑盯着伶儿,没好气地问。 伶儿狡黠一笑,并不说话,抬出一脚正朝温尚宫脸上踢去。 都说打人不打脸,她这一脚实在恶毒。 温尚宫登时仰倒在地,双手捂着右眼,闷哼半晌,再也起不来。 周围顿时乱作一团,太监宫婢一起冲过去,直怕尚宫出了危险。 鲁一见状也赶忙下马跟过去查看,扒开温尚宫的手,才见眼旁已现淤青。不想这丫头看着不大,竟有这般身手。 鲁一大吃一惊,再起身,刚要训斥伶儿,却不见二人身影。 再看一旁,刚刚挟住伶儿和雀瑶的几位禁军将士纷纷倒地不起,都捂着手腕,腕上出血,像是被什么利器刺伤了。 鲁一走至近旁,才见地上点点血迹和两根沾了血的银簪。 “将军,朝那边去了!”有人为鲁一指道。 鲁一一望,隐约望见二人背影,正是朝崇华门而去。 “还不快追?”鲁一怒道。 禁军得令,这才朝伶儿二人追去。 雀瑶有孕在身本就走不快。伶儿随她的速度,只是快走,并未真的跑起来。 眼见身后就要有人追上,再朝前看,负责把守崇华门的禁军看到这边混乱,也纷纷拿起兵器对向她们二人。 两面夹击,已是无路可退。 转眼间禁军已追至近旁。 伶儿无奈,只好停下。 鲁一将军骑马赶到,冲过众人,提着长枪指向伶儿,“你这丫头,竟然如此歹毒!” 伶儿下意识护住雀瑶,挺身上前,脖颈距那枪尖不到一拳。 “你不是自小长在掖庭吗?这一身武功哪里来的?”鲁一半是好奇半是紧张。若宫中真藏有会武之人,还是在暗处,实在危险。 “花拳绣腿,打架闹着玩的,算不得真的练过武!”伶儿坦然答道。 “一派胡言,单是你刚刚那一脚的力度,没个三五年功夫根本达不到!你若老实交代,还能从轻处理!” “伶儿从不撒谎。”她坚定道,转而微微一笑,平和地说:“我自小与他人不同,力气是天生的。” “还有这等怪事?”鲁一一时摸不着头脑。 伶儿知他不信,左手一把握住枪柄一端。如此一握,那枪尖不由得离她又近了些。 鲁一大惊。 伶儿丝毫不惧,又道:“不如将军刺刺看!” 这是什么打法?鲁一还是第一次见这般要求。这长枪尖厉万分,稍有不慎,便会真的刺中她。 谁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呢? 鲁一将信将疑,将长枪朝前刺去,谁知那长枪横在半空,纹丝不动。再一使劲,仍是如此。 再看伶儿,虽是受了伤,但几番较力下来,仍是面色平静,呼吸均匀,似乎一点不累。 僵持片刻,鲁一已是满头大汗,不得不运上几分真气才能保持长枪平稳不动。 “将军的力气可是使完了?”伶儿自如地问。 鲁一铆足了劲,也不答话,继续朝前出枪。 伶儿笑了笑,这下用上全力,使劲推出一枪。 长枪朝鲁一而去,枪柄正砸在鲁一心口。 鲁一气力消耗殆尽,斜斜跌下马来。 第九十七章 宫墙之外 “大胆宫婢,竟敢打伤大将军!”自鲁一身后站出一位长脸副将,朝伶儿喝到。 “先抓人!”鲁一单手扶胸,半仰着身子下了令。 众将士手执兵器,一齐指向朝伶儿指去,霎时间,二人已被团团围住。 雀瑶惊慌失措,手脚冰凉,毫无主意。 二人背靠着背,仅以单手相握。 “伶儿,我们出不去了!”雀瑶偏过头,悲观道。 这场面任谁看到都会怕。可害怕救不了命。拖得越久,情况越糟。崇华门的禁军毕竟只是少数,待到别处禁军闻信赶到,那才是真的逃不掉。 未等伶儿多想,一道剑光闪过,短兵相接发出刺耳声响。 伶儿下意识朝旁闪躲,单手将雀瑶拽到一旁。 定睛一看,才见是副将拔剑而出,正朝她扑来。 一剑劈头盖脸而下。 伶儿松了雀瑶的手,斜身再躲,又顺势将她推至另侧。 二人反向退于两旁,正让那副将扑了个空。 副将抬起剑,朝她二人打量片刻,转朝雀瑶冲去。 雀瑶花容失色,朝后踉跄几步,闭目大喊:“伶儿救我!” 副将刺出一剑,一身蛮力灌注剑身,猛地向前…… 雀瑶高喊,那喊声尖锐刺耳。 可待她睁眼,却见伶儿已替她挡在身前。 一把剑正刺在她右肩旧伤之上。 伶儿脸色苍白,咬紧牙关,单手握住剑刃,拼尽全力朝前一努。 剑身回退,自她身体抽出。 顷刻间鲜血涌出。 伶儿身子微晃,却终未倒下。 副将试图抽剑回来,却是不能。再看伶儿,不觉有些怕了。 伶儿单手按剑,忽然朝前拔去,那剑如失控一般,自副将手中脱出。 副将难以置信地看看自己的双手,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伶儿将剑抛掷空中,再落下时,已是剑锋倒转置于手里,毫不留情指向副将脖颈处。 众人见此,心中更是惧怕,一时间,无人再敢上前。 雀瑶怯怯地攥紧了伶儿地手,喘息声愈来愈重。 “雀瑶,你没事吧?”伶儿忽然回眸。 雀瑶面色惨白,一只手紧紧捂住肚子,已有些站不稳了。 伶儿慌忙扶住她,“是不是孩子要出世了?” 雀瑶点点头,又摇摇头,拉过她,“先逃出去!一定……逃出去!” “你这个样子,还怎么出去啊?”伶儿不禁着急。 雀瑶虚弱地望着她,“留在这儿,也……活不成。” “伶儿救我!” 一阵剧痛袭来,雀瑶疼得喊出了声。 伶儿光这样看着她,也是干着急。 再回头看看禁军,这么多人,单凭脚力怎么可能甩得开。 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鲁一将军的马上。 殊不知此时,那匹马刚刚目睹主子跌落,不住担心回望,对眼前之景毫不知情。 攻其不备,正是此时! 伶儿扶着雀瑶,照旧执剑向前,慢慢朝那匹马靠近。众人不知伶儿此举何意,只随着她走动。双方一再僵持,谁也没有贸然出手。 “抓住她!”匍匐于地的副将终于缓过了神。 禁军中几人站出,冲杀过去,可至那剑旁,却是腿脚一软,陡然停住。 伶儿顺势挥剑,剑背不偏不倚敲在他们身上。 伶儿从未持过剑,此刻虽有剑在手,却也不懂剑招灵活变换,只是将其当做掖庭随处可见的粗木棍,朝那几人身上乱打一气。 可即便是根棍子,加上她几分力道,也颇具威慑。 那几人挨了一通打,踉跄退后几步。回头再想出招,却见伶儿背过身去,似乎无心争斗。 伶儿松开雀瑶,敏捷侧身,一把扥住马缰绳。 那马受了惊吓,扬起前蹄,几欲反抗,口中发出低沉嘶鸣。旋身挣扎之间,已是将众人排开一丈之外。 “我的马!”鲁一心惊之余,不觉心疼。 此马并非普通的马,它随鲁一征战四方、骁勇善战,性子刚烈,远非常人所能驾驭。 伶儿在掖庭,所见的马也不多,不过第一次面对战马,却也不惧。 那马像是感到身旁之人的生疏,精神紧张,烦躁不安。几次腾跃,甚至要将伶儿踩在蹄下。 伶儿再一次从地上起身,拼尽全力,朝马腹上踢去。 那马感到疼痛,嘶鸣一声,呜呜着卧下了。 伶儿趁机,连忙扶雀瑶上了马。 而后朝着马腿狠狠踢了几脚,拽紧了缰绳,直到它起身为止。 那马虽不得已起了身,却已是精疲力竭,全无心思与她纠缠,僵持片刻后,竟要朝前奔去。 伶儿看准时机,翻身上马,先扶住雀瑶,又立刻将那缰绳于手上多套了几圈,直至牢固。 那马知她上来,几乎癫狂,发疯一般跑了起来。 二人一马冲开禁军数人,直奔崇华门而去。 “快,关城门!将军有令,关城门!” 禁军将士边追边喊,却渐渐追不上了。 崇华门的禁军收到指令,急忙赶去关门。 伶儿朝前粗粗一望,又自雀瑶头上拔下两根银簪来。 簪子自空中掷出,有如利箭,正朝门边的二位侍卫飞来。 那二人各自受了一击,愣愣地倒下了。 好在此下并未击中要害,否则那二人非死即伤。 只是趁此工夫,伶儿已骑马赶至,疾驰而过。 待禁军反应过来,人已逃出皇城。 众人不禁大吃一惊。 守门的将士一时没了主意,直朝后问:“追是不追?” 身后之人听罢,又朝后传:“追是不追?” 直至传到鲁一耳中,鲁一一拍脑门,这才意识到坏了事,急道:“还上哪儿追去?赶快通知城中弟兄,严防死守,绝不能让她们再出了奉阳!” 鲁一远远地望向崇华门,顿时愁眉不展。 ———————————————————————————————————————— 伶儿与雀瑶自出了宫,一路奔驰。 那马受了惊,速度只增不减。 “雀瑶,千万挺住!”伶儿扶过她,却只觉怀中之人越发瘫软。 过不多时,行至市集。 伶儿不时朝后方张望,好在不见官兵赶来。 只是身旁的百姓皆吓坏了。 “做什么的,不长眼睛啊!” “血!有血!” “在流血啊!” “快逃!” 伶儿顿时慌了神。 “雀瑶!”伶儿急唤她,却不见回应。 伶儿来不及多想,搂过雀瑶,侧身跃下了马。 二人狼狈滚至一旁,伶儿有意摔在下方,才让雀瑶不至跌在地上。 再回头看,那马已跑远了。 而怀中的雀瑶已昏得不省人事,身下一片血红。 百姓们陆续围在远处看热闹,却因为害怕无人上前。 伶儿忐忑地望着面前一张张陌生面孔。 再低下头,忽听得身旁有人说道:“你还愣着干嘛!救人呐!再耽误下去,可就是一尸两命了。” 伶儿恍惚之中又将头抬起,才见是个身着布衣,头戴包巾的少年。 那少年走上前,二话不说将雀瑶抱在起,朝前便走。 伶儿连忙赶上去,“你可是大夫?” “废什么话!我们清音……” 那少年话到一半,感觉不对,又不说了。 第九十八章 呱呱坠地 少年抱着雀瑶,自巷子绕出,一路到了城郊。 一路隐蔽,没什么人,也没走弯路。 直到一处破庙前,少年终于停下,三人相继进到庙内。 啸风穿堂而过,寒气逼人。 伶儿将门关了,又自旁搬来石头挡住门。 再回到雀瑶身旁,只少年人已自怀中掏出一只锦针袋,用银针扎了几处穴位。 瞧他这样子,真像是学过的。 片刻之后,雀瑶虚弱地张开了眼。 “伶儿……” “我在呢!”伶儿立刻握住她的手。 雀瑶本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疼痛折磨地说不出。 伶儿扶住她的背,将她护在怀里,“对不起,雀瑶!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雀瑶闭上眼,只喊得更厉害了。 等了片刻,身旁却迟迟没有动静。 “喂!你行不行啊?”伶儿急着朝那少年道。 少年蒙蒙地抬了头,确实有些无措,只低着头慌乱地翻找着银针。 “糟了,我师父只教过怎么叫人醒过来,没教过怎么接生啊!” 伶儿听他那话,直想骂人。 原来也不过是个半吊子! 看在他将雀瑶抱来的份上,伶儿倒也不想与他计较了。 只朝他喝道:“起开!” “啊?你做什么?”少年被伶儿这气势吓到了,真的朝后退了退。 伶儿才不理他,忍者肩上疼痛,撸起袖子。 气势汹汹蹲到雀瑶身下,将她双腿分开,微微蜷起。 那少年见她这般利索,倒有些吓到了。 “喂!你别胡来!我们医者从不轻贱人命,若是治死了,传出去,坏名声的!你容我再想想,该怎么办?医书上,好像写过的。” 伶儿斜瞟了他一眼,只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担心名声?待你想好,人都没了!” 少年一时语塞,不住朝后退去,直至背抵住门。 “喂!”伶儿又朝他喝道,“你别出去。” “啊?”那少年也是惊了。 女生生孩子,叫一个大男人别出去? “守着门,千万别叫人进来!”伶儿叮嘱道。 少年这才明白她的用意,坐到门旁地上,背对着她们。 伶儿不再管他,专心看着雀瑶。 “疼……”雀瑶不住低吟着,愈发耐不住了。 “雀瑶,你千万忍者点!”伶儿说着,自衣上撕下块布头,揉成一团强塞进雀瑶口中,“疼就咬紧它,省着点力气,别出声!劲儿都喊没了,还怎么生孩子呀!” 雀瑶用力地点了点头,丝毫不怪她的粗鲁。 过不多时,本就不算宽敞的室内已是血污遍地,空气中也满是血腥气。像血又不像,夹杂着酸腐骚味,直叫伶儿想吐。 不知不觉几个时辰过去,天色已暗,月光透过窗子,在墙上映出影子来。 终于,婴儿呱呱坠地,哭声虽是虚弱,却令人心生欢喜。 它的模样,粉红色。小小的,皱皱的,柔软而脆弱。 “是个女孩子!”伶儿笑道,一边用雀瑶先前束腹的白布将孩子裹好了。 那少年听到哭声,立刻冲了过来。 来不及看那孩子,先探上雀瑶的脉。 伶儿一边拍着孩子,一边问:“她怎么样?” 那少年对着雀瑶又施了几根针,转而摇摇头,“不太好。施针试试看吧。就算是醒过来,也要再观察几日。” 伶儿听着愁眉不展。 一边又庆幸今日能碰到他这个懂医的人。 “我说姑娘这胆子也真够大的,居然带着一个孕妇骑马?”少年看向她,怪道。 “我……”伶儿心里也是愧疚。 若非一时情急,她断不会害雀瑶冒险。 “而且姑娘年纪不大吧,居然也懂接生!” “我……其实不懂的。”伶儿揩了揩汗,尴尬道。 那少年惊得眼珠快瞪在地上。 “先前遇到老猫难产,我救过一两次。我想人和猫,应该也差不多吧!索性就试试,总比等死强。”伶儿憨笑着,说得轻描淡写。 少年却越听越觉惊悚。 回想刚才,稍有差池便要出人命。 可这姑娘却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显然不是一般人。 “你是谁啊?”那少年问。 “这话该我先问你吧!”伶儿笑着道,定睛看他,“你是谁啊?” “我是……” 不等他答,伶儿又猜道:“我方才听你说了清音二字,莫非是清音观弟子?” 那人一个激灵,惊慌地看着她。 伶儿笑笑,道:“该不会是触犯了门规,被常掌门罚出来了吧?你怕他们捉你回去,所以才故意隐瞒清音弟子的身份。” 那人很想答对,但又觉得不能这么答。 低着头,沉默半晌,只得无奈道:“算了算了,告诉你好了。我是清音弟子。” “那你叫什么名字?”伶儿继续问。 “我叫莫时却!”他不再回避地答。 “唔……我叫伶儿!” 伶儿说着,笑了笑。 莫时却仔细琢磨起这个名字来。 伶儿低下头,拍拍小婴儿,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莫时却又是一激灵。 “我知道清音观向来不会白白救人的!”伶儿说着有些担忧地看向他,“不过,我可没什么钱给你。” “我也不要你的钱!”莫时却大方道。 伶儿忽然笑,“这个我看出来了!” 说着朝莫时却身上的布袋望去,“你这钱袋鼓鼓囊囊的,不会缺钱花!” 伶儿忽然顿下,朝前探着身子,故作神秘地问:“你是不是有事求我啊?” “我……”莫时却欲言又止,无奈地看向她。 他自诩聪明,特别是在清音观这些年,跟着师父师兄历练了这么久,有时连师父都未必能全猜中他的小伎俩,天底下怕也就只有文若师兄,才能对他所想了如指掌。 可文若师兄是谁啊?师兄那样聪明,简直不是人,而是仙了。 可要说他是仙,难道面前这姑娘也是个仙子? 若她真的如文若师兄一般聪慧,生瞒根本瞒不住。 莫时却想到此,只好交了底:“确实是有事,不过不是求你,而是求她。” 莫时却说着,朝伶儿怀中婴儿望去。 伶儿狐疑地低下头,实在猜不出一个婴儿能帮什么忙。 第九十九章 买卖交情 “实不相瞒,”莫时却紧接着道,“我不是奉阳人,到奉阳是来探亲的。家姐被太子殿下收入府中已有三年,其间一直没有音信。今年正好得空来奉阳,就想去看看她,可太子府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偏偏把我赶出来了。” 伶儿在一旁托着腮,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待莫时却脸上怒气消减下去,伶儿才又问:“可这和孩子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殿下的孩子么?” “你从哪儿听的消息?”伶儿狐疑地眯了眼睛。 这事在宫中谣传一时,却未传到坊间来。他能知道,莫不是宫内的人? 伶儿想想便紧张起来。 “我是听太子府的人说的。”莫时却道,“那日有画师送像给太子妃,画像上就是雀瑶姑娘。我看管家那意思,若不取了雀瑶性命,太子妃是不会罢休的。” “这么说,太子府那些人早就知道雀瑶入宫了?”伶儿自言自语。 细细想来,倒也讲得通。先前她还疑惑,为何皇后娘娘会突然对雀瑶一个掖庭新婢的身世这么了解,还恰巧在她入宫的头一日派李秋彤来下死手。 原来是太子府那些嫔妃争风吃醋告了密。 伶儿自小长在宫中,别的没见过,各宫娘娘吃醋的本事却是见了一遍,能攀上皇家的女人,谁也不是省油的灯。 据说那太子妃更是个不折不扣的醋坛子。 “那你打算怎么做?”伶儿问莫时却。 话到此处,莫时却突然来了兴趣,“既然这孩子是太子之女,太子府肯定要留她呀!明日我假装受人之托送这孩子进府,太子府总不能赶我这个恩人出府吧?” “什么?你要带走孩子?”伶儿急得站起身来。 “哎呀,我又不是要抢孩子。再说这孩子不是早晚都要送到太子府么?” “那也不行!”伶儿执拗转过身,将孩子护得更紧了。 “为何?”莫时却也随她站起来,朝前走去。 不过朝她近了半步,忽然,一根树枝已架在颈侧。 莫时却未反应过来,吓得退了退。 瞧着模样,定是不会武。 伶儿猜到此处,树枝又朝前递了三分。 “喂!你有没有良心啊,我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莫时却喊道。 伶儿一瞪,细细打量起他。 尖嘴猴腮、目中无人,看着便不像好人。 再加之他这般苦心设计于一个小孩子,只教伶儿觉得不耻。 “你哪里是要救命,分明是趁火打劫!”伶儿的目光更是凌厉。 “趁火打劫就趁火打劫!我师兄说,人不学坏,必不成器。随你怎么想,反正这事我莫时却做定了!” “那你师兄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清音观,没有一个好东西!”伶儿想想常冉,只觉更气。 左手挥动树枝,立时朝莫时却身上抽去,边抽边骂:“伪君子,真小人!” “喂,你,你停下!”莫时却跳起来闪躲,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小心你怀里的孩子!要是她出了事,咱俩可就没得争了!” 伶儿想想也是,便不再追着他跑了。 而是换了个法子,一路将他逼到墙角。 站定原地,照抽不误。 此一下在颈,彼一下在腿。 莫时却疼得嗷嗷叫,双手都不够挡的,只好妥协道:“好吧,我改主意了!” 伶儿的手停在半空,离莫时却的脖子又只差了半寸。 莫时却瞟了一眼那根树枝,谨慎笑道:“要不这样,大家各自退一步,明日一起去太子府,怎么样?” 见伶儿不为所动,莫时却又解释道:“你仔细想想看,这孩子不必说。雀瑶呢,是孩子生母,你呢,是雀瑶的救命恩人。而我嘛,又是你们两个的恩人。”莫时却自我陶醉地闭上眼,全然不顾伶儿的一脸嫌弃。 “到时候我们四个一起进府,各取所需……”莫时却向往道。 要说先前那主意行不通,这个主意倒是让伶儿有些心动。 现在这个时候,各处城门追捕她二人的告示应该都已贴出了。 奉阳城拢共就这么大,东躲西藏不是办法。更何况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办,绝不能在奉阳耽误太久。 这样想想,唯有先将雀瑶在城中安置下来。 可这安身之所,伶儿谨慎想来,太子府是绝对不行。 伶儿努努嘴,自顾自地道:“你这办法若是在平时,倒是可行。可现在却不行。” “为何?”莫时却问。 “因为此时殿下不在太子府,府上是太子妃主事。”伶儿扔下树枝,又道:“娘娘既然要治雀瑶于死地,我们将她送去,只会更危险。” 莫时却仔细想想,心已凉了一半。 “所以啊,你把宝押在雀瑶身上,可真是押错了!”伶儿故意卖了关子。 转而定了定神,狡黠道:“不过,我倒是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莫时却急忙问。 伶儿的眼珠灵动转了半晌,又道:“既找不到殿下,不如去求求别人。只要能找个地方,将雀瑶母女暂且安置下来。待殿下回来,见到雀瑶,一切见分晓了,再由殿下带她回府,到时候,太子府还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莫时却忽然激动,“莫不是姑娘在城中有家人?” 伶儿尴尬地摇摇头,“实不相瞒,我和雀瑶是逃出宫的。” 既是逃出宫,那便是犯人了! 莫时却一怔,郁闷起来,“那这城中,还有谁敢收留你们啊?那不是以下犯上么?” “寻常百姓当然是不敢,可王公贵族未必不敢。” “什么?”莫时却以为自己听错了,看面前这丫头的衣着,就算身在宫中也顶多是个宫婢,如何能求王公贵族们办事。 只听伶儿又道:“我在掖庭时听人说,英国公府上的无退公子和太子殿下关系甚好,幼时还做过殿下的伴读。后来英国公离世,太后娘娘见小公子可怜,不但赐了他府邸,还准许他随时入宫探望……从我记事起,还从未听说太后娘娘对谁这么好过……” “既是这样就更不能去了!”莫时却慌道,“盛太后是何等人物,南山之役就随太祖出征伴其左右,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了。你口中那位公子既然能将这么厉害的女人哄得团团转,那不得有天大的本事!就凭你,怎么可能求得到他?” 伶儿早知他会如此说,因而也没有多生气,只笑道:“我一个人是有些悬,可这不是还有你吗?不试试怎么知道?” 第一百章 白日空府 直到天亮,雀瑶都未醒来,想是虚耗过度。 二人合计,还是将她暂时留于庙中为好。 “要不要给她留个信?”莫时却问。 伶儿想了想,点点头,“总要告诉她孩子无事才行,叫她放心。” 莫时却便从小婴儿的身上撕下块布条,咬破手指,留了血书。 伶儿接过布条,将它塞到雀瑶衣下。 一旁的小婴儿仍旧哭个不停,莫时却心急地拍了拍。 本想喊伶儿,一抬头,才见她站到一旁,毫不避讳地脱起了衣服,头发也披散下来,像是一会要重新梳的。 “喂,你干嘛?”莫时却惊恐之余背过身去。 伶儿一怔,扭过头看他,只道:“待会出去,找个人家帮我要一身男装吧。” “要男装做什么?”莫时却回身,狐疑地盯着她。 “我听说国公府从不收女婢,不知是不是公子天性冷淡,不喜女人。若此事为真,他们又怎么会让我一个女子进府呢?” 莫时却不禁皱眉。 这奉阳城还真是无奇不有。 堂堂太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色鬼,可和他交好的无退公子却是这般寡淡之人。 难怪师父每年自奉阳回来,都未曾提起过这位无退公子的名字。看来青楼乐坊这种地方,他也是不去的了,因而才和师父太子他们玩不到一块。 想到此处,莫时却再看眼前这人,倒有了几分敬佩。她看着不大,知道的消息却不少,竟连国公府都打探地这样详细。 二人出了庙,莫时却便按伶儿所说帮她要了身男式的粗衣。 伶儿麻利换上衣服,又从犄角旮旯翻了只旧竹筐,将小婴儿用自己的衣物又裹了一层,稳稳当当放了进去。 两个大男人抱着一个孩子很是奇怪。可装进筐里就好了许多。 二人自人流之中一路穿行,不时朝旁打探,走走停停直至正午,总算找到了国公府的所在。 这府邸不比别处,清幽僻静,十分素雅,府前植了片密竹林,别有一番雅趣。 伶儿与莫时却就蹲在这竹林中,屏息凝神,朝国公府张望。 “这地方真是国公府?”莫时却最先怀疑。再怎么说,英国公当年在南山之役战功赫赫,就算海宫皇帝再吝啬,也不至于将林家后人这府邸修得这般简陋吧。 “没错。”伶儿仔细想想,应是没走错路,“不过的确有些奇怪。” “你也觉得?” “嘘!”伶儿朝莫时却做一手势,小声道:“我说的不是这府上,而是府前的侍卫。” “什么侍卫?这连个人都没有!”莫时却仔细张望,国公府前确实空无一人,甚至连只鸟都看不到。若真是戒备森严,有人把守,就以他和伶儿这样躲在近处,早该被发现了。 “国公府门前怎会无人把守呢?”伶儿暗暗疑惑道。 “这也值当奇怪?你不是说林公子有不近女色的怪癖嘛?我看多个不许守门的怪癖也挺合适!”莫时却不屑道,无奈朝后一倒,躺在一片竹中。 让莫时却这样一说,伶儿倒也有些怀疑了。 “喂!我们就这么等着?”莫时却不知哪里捡了根狗尾草叼在嘴里,无聊地有些不耐烦,“我们等得起,那小东西也等不起吧!要是她一会饿醒了,哭着找奶吃怎么办?” 小东西? 伶儿听罢,立刻警觉地放下竹筐,查看孩子的情况。小孩子早已睡熟,一声不吭躺在筐内,安静可人,半点不惹祸。伶儿看着看着,忍不住欣慰一笑,朝那孩子道:“好宝宝,你再多睡个半日,很快你和阿娘就安全了……” 莫时却一个激灵坐起来,浑身上下已经起满了鸡皮疙瘩,嫌弃道:“果然女人都是当娘的料……一见到孩子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伶儿放下孩子,朝莫时却一瞪,气道:“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贫嘴的男人!” “哎呀,那是你见过得男人太少!不知道我莫时却的宝贝之处!” “哼!”伶儿白了他一眼,又道,“我从小最讨厌话多的男人了!” “你……”莫时却不知为何突然语塞,赌气一般背过身去,不想再看她一眼。 伶儿不理他那倔脾气,站起身拍拍手,指着那竹筐道:“既然你看不惯我对孩子亲近,那不妨你来背她!我们现在就进去!” “啊?现在?”莫时却再不敢大意,心扑通跳个不停。虽说进个府总不会有清音观四处阵法那么惊险,可这毕竟是他初次和王府打交道,难免有些紧张。 “你不打算再观望一会?”莫时却谨慎地问。 “算了吧。再等下去,不在这儿闷死,也要被你烦死!”伶儿气道,转身便出了竹林。 莫时却无奈,只好背上孩子,快步跟上了她。 二人站到府门前,莫时却高声道:“喂,有人吗?” 伶儿在旁听得一阵着急,可无奈自己声音尖细恐被发现,不便发声。于是只好凑到莫时却耳边小声提醒道:“不要喊!敲门!” 莫时却又不懂什么礼数,让伶儿这一说,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于是急忙闭上嘴,拉紧门环重重敲了三下。 无人应。 伶儿朝他使了眼色,于是又敲了三下。 仍无人应。 莫时却刚想再敲,却被伶儿单手拦住。 “怎么了?干嘛一惊一乍的?”莫时却问。 伶儿慢慢上前,目光停在门缝上。将眼对上门缝仔细一瞧,伶儿不觉吃惊。 莫时却好奇,也想跟上去看,可还未上前,便见伶儿回过身,认真道:“这门,好像是开的!” “啊?”这下轮到莫时却惊讶了。 林公子不近女色,不设守卫已经够奇怪了,难道连府门也不能关? 伶儿示意莫时却走远些,待他退到稍远处,伶儿用力一推门,双门顿时大敞。她立在门边,又敲了三下门。 仍旧无人应。 再看院中,空无一人,静得有些瘆人。 莫时却紧跟着伶儿进府,二人蹑手蹑脚走进院中。莫时却东张西望,嘴边不时问道:“有人吗?” 喊了几遍,四周仍是一片静悄悄。 “莫时却,我觉得不太对!”伶儿蹙眉道,“刚刚那门开着,该不会是有人闯入吧!” 伶儿话音未落,面前先传出一阵大笑声。 自屋后绕出两个黑衣人,头戴斗笠,似乎有意遮挡容貌。而二人腰间都别了把短剑,步履蹒跚,满身酒气,看来定是在国公府内好好享受了一番。 “你们是哪位啊?”莫时却看着二人的样子,实在和国公府格格不入。 “哼,小兔崽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连我们通州二盗的名号都不知道!”左一人冷冷喝到。 这通州二盗又是什么名堂? 这些年莫时却虽道听途说了不少江湖上的奇闻轶事,却还真不知道什么通州二盗。 伶儿深居宫中,自然也不知。 眼前的形势十分不利,要说不认得岂不是激怒他们。 伶儿恭敬一笑,也不说话,先朝二人抱拳行了一礼。 宫中武将行礼皆是如此,只是不知江湖人是不是也如此?事到如今,也唯有硬着头皮试一试了。 第一百零一章 通州二盗 通州二盗立在原处,微仰着头朝伶儿打量了一番,相互交谈起来。 “大哥,我看这人细皮嫩肉的,该不会就是无退公子吧!”左一人问。 “哎!”右一人直劝他放宽心,只道:“林无退那小子远在通州……我看兄弟你是醉了!” “我?”左一人指指自己,笑道:“我哪里醉了?我还能喝呢!还能……喝……” 话音未落,左一人先倒在地上。 “哎,兄弟,你怎么倒了?起来呀,继续呀……”右一人本要上前查看,谁知行到近处也一头栽倒在地,挣扎片刻,再也没起来。 二人相继倒地了没多久,便传来震耳鼾声。 莫时却望了望伶儿,忽然嘻嘻笑起来,蹲在地上对那二人逗弄了一番,又道:“我还以为是什么盖世大侠,原来就是两个臭酒鬼!” 伶儿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上前抽了那二人的短剑,将其中一把递给莫时却,另一把则别在自己腰间。 “我又不会武,要这短剑做什么?”莫时却掂了掂手里的剑,笑道。 伶儿被他大声所言吓得不轻,急忙叫他闭嘴,低声道:“不为伤人,也要防身。” 莫时却撇撇嘴,嫌弃地看看剑,只好学着她的样子将剑别好。 二人转过前院,扒在一根柱后,一上一下探出头来。 面前屋门半敞。 伶儿朝莫时却使了眼色,二人决定前去看看。 伶儿率先冲进门,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再看里间的空中,迷迷蒙蒙一层白雾,单是看了两眼便觉双眼酸痛,叫她忍不住揉了揉眼。 “你没事吧?”莫时却觉出不对。 “不要过来!”伶儿大喊,急忙跃出屋子,“地上躺满了人。” 莫时却听罢倒是不觉得怕,反而好奇,偏要朝屋里看看,却又被伶儿拦住了。 莫时却低头一看,伶儿左手已现青黑。这是……中了毒? 伶儿双目紧闭,疼痛难耐,再难睁开,而手掌的那一小片青黑也沿着手腕慢慢扩到小臂。 莫时却来不及多想,立刻掏出银针先朝她小臂扎去,霎时,银针已染毒变黑。 “没用的,这可不是仅仅是毒,而是蛊!”背后忽然传来阴森森的一句。 莫时却朝那声音回头,不觉震惊。 “通州二盗?” “正是!” 可刚刚那二人不是已经倒地不起了么? “真当我们这么傻,能上了两个小兔崽子的当?”其中一人逼近莫时却,嘻嘻笑了起来。单手拧住莫时却的胳膊,另一手则从他腰间利落抽出了短剑。 “哥哥,少跟他废话,这二人不会武,肯定不是无退公子,直接杀了就是……” “二位找公子做什么?”伶儿问道。 通州二盗闻声转头,这才注意到伶儿。 自她的声音,便已能听出是个女子。 伶儿倒也没有刻意瞒他们的意思。 “你们做什么?不要碰她!”莫时却大喊,却被死死按在原地。 他这一喊不要紧,竹筐里的小孩子受了惊吓,“哇哇”地哭了起来。 按下莫时却的那人抢过竹筐,打开一瞧,竟是个不大点的娃娃。 那人冰凉的手触到婴儿肌肤,只让她哭得更凶了。 “你们冲我来,不要动孩子!”伶儿急道。 “这是谁家的小孩子,长得这么丑!”通州二盗一人掐住婴儿的头,另一人则在一旁逗弄,皆是不怀好意呵呵笑道。 “孩子是谁的,你管得着吗?”伶儿话音未落,先自腰中拔出断剑,朝那二人冲了过去。 “哎呦,这臭丫头会武!有点意思!”其中一人不禁叹道,另一人则拔出短剑利落挡过伶儿一招。 此招说是挡下了,却因伶儿用力甚猛而将对方手腕震得剧痛。 通州二盗站到一处,相互确认无事后,又嘀咕起来。 看着她持剑的架势,还有这出招力道,确实像是练过武。 可再看用剑的招式,粗浅笨拙,完全是在使蛮力,又像没习过武。 还是说她所练的功夫本就是这般粗笨模样? 二人正犹豫不下,才见伶儿又是一招过来,不偏不倚刺在二人中间。二人分自朝两旁闪去,这才免于中招。 “你眼睛看不见,怎么可能知道我二人在哪儿?”通州二盗问她。 伶儿立定转身,笑道:“我既听到你声音,自然知道你在哪儿!” 这等邪门功夫……通州二盗互相交换眼神,立刻不说话了。 “就算你们不说话也没用的,孩子会哭,她哭到哪儿,我便打到哪儿!”伶儿又道。 原是这孩子的过!通州二盗恍然大悟,想都未想便将那孩子丢至一旁,莫时却眼疾手快,立刻将她接回自己怀里。 伶儿听到莫时却哄孩子,便知孩子已无事,立刻将剑收回身侧,嘴角微微上扬。 通州二盗这才意识到上了当,心头顿时燃起一片怒火。 “你到底是什么人?”二人疑道。 “你们又是什么人?”伶儿丝毫不惧。 “我们是通州二盗,早已与你说过了。”二人相继道。 “既是通州二盗,为何不在通州,偏偏跑来奉阳?”伶儿又问。 这问题刁钻得很,通州二盗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该如何答。 只听伶儿又问:“既说是盗贼,那你们来国公府又是偷什么?” 通州二盗听她此言不觉更气了,其一人忍不住吼道:“我们为何要告诉你?” 伶儿笑道:“你们不说也没关系,我来猜猜看。” 她说着,像模像样地原地绕起圈来,又道:“国公府素来清简,不适合劫财;此处又没有女眷,不适合劫色;而你们又是江湖人,应该也不至于俗气到来此求官吧……” 伶儿说罢,背过手,忽然正色道:“你们,该不会是来偷学武功的吧?” 伶儿说完,奇怪面前为何没有动静。 她自然不知,通州二盗此时早已面色铁青,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哥哥,”其一人小声道,“她猜到了我们的秘密,不能留了。” 另一人立刻点头。二人达成一致,趁伶儿不备,拔剑刺来。 莫时却大惊,急呼“小心”。 剑气逼近,风声渐起。即便莫时却不出声,伶儿也知剑已出鞘。 耳畔声音窸窸窣窣,由弱至强。待那声音足够近了,伶儿忽然提腕,不偏不倚正好挡住那剑。 那人手上吃力,连忙朝后退了退,难以置信地望着伶儿,惊道:“不对,你刚刚并非使诈!难道你真有听声辨位的本领?你……你是阑珊阁的人?” 听到阑珊阁,莫时却忽然一惊。 听音辨位的本事确实是阑珊阁秘技,先前随姐姐住在阑珊阁,莫时却曾亲眼所见。此时再看伶儿,莫时却心里不禁嘀咕起来:这丫头的身法为何和姐姐这般相像? “我并非阑珊阁之人。”伶儿否认道。 “哼,不可能!”那通州二盗不知为何如此笃定,却又不想和伶儿多废话,提剑又要上前。可是这次未等伶儿出手挡剑,那二人便如石塑一般定在半路,双目张大,未撑多久便倒下了。 “出了什么事?”伶儿不知情况,只隐隐觉出不妙,急忙朝莫时却问。 可惜莫时却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说话。 他亲眼所见两支飞箭凌空而至,直愣愣插在通州二盗背上,一人一支,不多不少。 “莫时却?”伶儿刚要再问,却觉耳边有异动传来。她蓦地转过身,却被一支箭正中心口。新伤旧伤交织一处,疼痛钻心刺骨。她只觉微微发昏,终于还是跟着倒下了。 自府门外走进一位男子,黑袍青衣,圆圆的脸上带着嘻嘻笑意,头顶歪歪翘了根小辫子。看着像个小娃娃。 可事实上,这位“小娃娃”已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了。 他入了门拍拍手,正对上莫时却张大的一双眼,脸上的笑瞬间凝滞,叹了口气,哀道:“真是糟糕,箭带少了!居然还剩了一个。” 第一百零二章 公子无退 “把他们带到暗室去。” “李师爷,还有一人怎么办?”随从指了指莫时却。 那李师爷摇摇头,又摆了摆手。 随从立刻明白,麻利捆住莫时却的手脚,堵上嘴,连同他怀里的小婴儿和那三位倒地不起的一同拖到暗室去了。 忙活完这一通,李师爷伸了个懒腰,正准备放松片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惶急的脚步声。 “李鱼,你可是又伤人了?”那声音虽急,却清润细腻,如白玉般温厚。 李鱼回头一瞧,面前站着的金冠束发,赤衣黑带之人,正是林成。 虽说林成是国公府之主,可年纪与李鱼相仿,也不过刚刚加冠。 早在他满月之时,来府赴宴的王诘大人便为他取好了字。那字既是出自王诘大人之口,自然比他父亲所起之名更出名。 因而早在他幼时,世人便常以字称他,唤他无退公子。如今冠礼已成,便更应称字了。 国公府下人也是如此,只是李鱼与林成相熟,又无拘束惯了,除非正式场合不得不叫他几声“公子”以外,多数时候就只简简单单称其“无退”。 李鱼朝林成眨眨眼,无奈道:“林无退,你个大傻子!他们可是来要你命的!” 林成沉下气,抿了抿嘴,似是生气却仍慢吞吞解释道:“他们并非来此要我性命,只是为了暮字诀罢了。” “那还不是要你的命?”李鱼急瞪向林成,一时着急便张牙舞爪起来。可即便他使出浑身解数,似乎都不能让林成再多重视半分。 “无事的。他们找不到秘籍。再说,我不是好好的吗?”林成努力挤出一抹笑来,安慰道。 “一次无事,两次无事,一百次还能无事吗?上次来的什么小飞蛾,这次又是什么通州二盗……还有那个人牙子,连人牙子都闯到国公府来了!要是不给他们点教训,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李鱼气得直跺脚。 林成就在一旁静静地听。 等他终于说完了,气也撒了,林成才缓缓地问:“人牙子……又是怎么回事?” 李鱼见他油盐不进,自己却说得口干舌燥,索性不费工夫再劝,只是没好气地答他:“刚刚进府的一人怀里抱了个小孩子…” “什么?”林成急着叹了口气,匆匆朝府内走去。 “喂,你去哪儿?”李鱼惊慌跟了上去。 “去暗室,救他们出来!”林成决心已定,任由李鱼拉拽皆是无用。 林成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暗室时,那几人也不过刚刚关进去。 锁门的侍卫一见来人是林成,急忙抽去手上的钥匙,退至一旁。 暗室内,婴儿不住啼哭。 莫时却早已心烦意乱,时而低头颠颠那孩子,时而抬起头,口中发出“嗯嗯”之声,似在叫林成不要过来。 林成看到这副场面,更加生气了,不顾李鱼劝阻,孤身上前,先将莫时却口中塞堵的布扯了下来,起身立定恭敬朝他行了一礼,只道:“小兄弟,多有得罪!” 莫时却刚喘了口气,张口便骂:“得罪?有得罪恩人的吗?要不是我们周旋,你们这国公府怕是早就被通州二盗翻个底朝天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林成问。 “你自己去府内各处看看不就知道了,我们来的时候通州二盗已在屋内布满白蛊,就等着你们上钩呢!要不是我们拖住他们,估计现在满院子里都是这鬼东西了!” 莫时却话音未落,林成已听得一身冷汗,立刻朝李鱼道:“告诉其他人不要再入屋。” “喂,你就这么信他的话?”李鱼望向莫时却,仍旧一脸轻蔑。 就在此时,侍卫惊慌来报,说留在府内的家丁皆中了奇异蛊毒,倒地不起,重症者已经昏迷。李鱼这才信以为真,知道事情闹大,急忙奔了出去。 林成本也想跟过去,却被李鱼用力一挡,“你现在出去不是又添乱么?” 说罢便一路小跑着走了。 林成想想有理,即便不顾自己的安危,暗室内这些人也急需救治。 他回身蹲下,帮莫时却解了束脚束手的绳子。莫时却腾出手来,急忙护住怀中婴儿。 林成见他仍有些紧张,不禁愧疚道:“莫怕,我不伤你。” 说罢,林成起身,走到通州二盗身边,将二人背后的箭一把拔出。只是惊奇的是,那箭上并未出太多血,二人身上也并无伤口血痕。 莫时却学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这等奇事。 林成见莫时却目瞪口呆,想是猜到了他的疑惑,便徐徐解释道:“你不要担心,这不是寻常的箭,而是麻箭,箭头可以伸缩,并未刺入体内,真正刺入的只是头上这截麻针而已。” 林成说着将麻箭递给莫时却,又道:“所以他们只是被麻晕了。过不了多久便会醒。” 莫时却将信将疑接过箭来,果真在箭尖看见一寸长的金针,不禁在心里暗暗称奇。 林成处理完通州二盗,便转至伶儿身侧,将她扶坐起来,正要脱她的外衣。 伶儿女扮男装,本就是临时之举,借来的衣服又不过是件单薄外罩,若是再被他扒下去,便要将女儿家的衣物露出来了。 莫时却一时心急,直呼:“你要做什么?” 林成疑虑地停下手,沉稳道:“他所中的麻箭正在心口,箭虽拔出来了,可不知是否伤及心脉,还要仔细检查一番。” “啊?那还是算了!”莫时却顾不得手脚麻软,突然冲到林成面前,有意将伶儿朝旁移了移。 “那好,就算不查心脉,他身上的毒也要解的!”林成说着,慢慢看向伶儿发黑的手。 “这不是毒,是蛊!”莫时却把通州二盗的话重复了一遍。 “莫非就是你刚刚说的白蛊?”林成问。 莫时却点点头,朝林成白了一眼,又道:“知道是蛊是毒有什么用,你都解不了吧?要我说还不如等这俩家伙醒了,问他们要解药。”莫时却说着,抬脚踢了踢通州二盗。 “也好。”林成立刻同意,“那就先将他抱到我屋里去吧,待通州二盗醒了,李鱼会问他们要解药的。” 第一百零三章 身世浮萍 莫时却依林成所说将伶儿抱至他屋内床上,自己则谨慎守在一旁,自始至终精神紧绷。 要说他有多关心伶儿的伤势,那倒不见得。 只是这丫头既想出女扮男装的法子,此时若被人发现,岂不是前功尽弃? 莫时却坐在床边,将背挺得笔直,一脸微笑看向林成,心里却不住盘算着接下来的鬼主意。 林成则将配剑取下放在桌上,转手倒了杯茶,边喝边瞧着他。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空气像是结了冰。 若是没有莫时却怀中婴儿不时传来的哭声,简直叫人以为时间静止。 而这样寒气逼人的态势持续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那孩子终于被哄睡了。屋内重归寂静。 林成的茶喝完了,只得专心致志看着莫时却。 他平素不是个喜欢随意说话的人,特别是和陌生人。 只是这六年间,来国公府的陌生人越来越多,他倒也没那样忌讳了。 “你……渴不渴?”林成朝莫时却问。 莫时却面上不做表示,心里却实在吃了一惊。这小公子也真能沉得住气,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气定神闲在这儿喝茶,还要请他喝茶…… 莫时却皱眉道:“公子难道不该问问刚刚发生了什么?我们俩是谁,怎么遇上通州二盗,又怎么中的毒?还有……我们为什么会在国公府?” 莫时却话没说完,先被林成一个微笑打断了。 只听他缓缓道:“你想说便说吧,你若不想说我也绝不强求。” “啊?”莫时却惊得整张嘴张成了圆形。 林成笑了笑,开口仍是一副不急不慌的样子,只道:“孟子有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我知道不管你们来国公府做什么,定有你们的苦衷。现在看来,你们没做成什么坏事,我又何必和你们过不去呢?” “照你这样说,那通州二盗在你府上下蛊,你也不打算惩治了?”莫时却又问。 林成点头,又道:“他们中了李鱼的麻箭,已是惩治了。” 莫时却登时急了,一下子跳起来,指着床上的伶儿道:“可那麻箭也伤了我们,这又算什么?” 林成知他着急,神情有些窘迫,认真看向莫时却,好言好语道:“所以我才特意留在这里,想等这位小兄弟醒过来,朝他赔个不是。” 莫时却这下才明白,这个林无退可真是天下第一的菩萨心肠。 早知他如此好说话,伶儿还何必女扮男装,把一切搞得这么麻烦?倒不如直接朝他说出来。 “哈!你以为赔个不是就完了?”莫时却背过身,插着手,将头昂得高高的,似乎就是要给林成难堪。 林成已被他说得羞愧难耐,面颊透红了,双手攥了攥拳,问道:“那你觉得我要怎么做才好?” 莫时却见他上套,嬉皮笑脸转过身来,机灵道:“要是你真的觉得愧对我们,就帮我们一个忙。” “什么忙?只要我能帮到一定会帮。”林成立刻答应。 这远比莫时却预想的爽快得多。 莫时却眨眨眼,跳到桌边,坐到林成对面,乐道:“我听说,公子与太子殿下交好,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进府?” “你为何要进太子府?是寻亲,还是办事?”林成进一步问道。 太子妻妾成群,太子府几乎每个月都能迎来几个不知名的远房亲戚,起初太子信以为真一一救济,可后来,百姓们觉得有利可图,不论真假便都找上门来。再之后,想凭“亲戚”二字进太子府便难了。 林成知道此情,又看莫时却衣衫破旧,并不像宦官子弟,因而才这样问。 莫时却没有半点犹豫,直截了当道:“寻亲!” 话间激动,像要把林成生吞下去一般。 林成朝后欠了欠身,瞧见他这副模样,倒也不像是到太子府碰瓷,莫非真是寻亲的? 想罢便朝莫时却细细询问了一番。这才知道,莫时却有个姐姐,叫莫秋妍,幼时迫于生计,到阑珊阁习武,莫时却也跟随她身边。 虽说莫时却自小看姐姐练武,可他每每想学却总被姐姐阻拦,只听她说“杀人不如救人”的道理。待他再大些,莫秋妍便将他送去了清音观。 而三年前,莫时却在清音观突然收到姐姐消息,说她要离开昌池阑珊阁,远嫁奉阳。所嫁之人也并非常人,而是海宫太子。 直到现在莫时却想起来,仍觉得有些仓促,有些忐忑,更有些难以置信。 他说完,盯着林成,期待地眨眨眼。 谁知林成像在有意躲他一般偏过头去。 要说太子府那么多莺莺燕燕,林成绝不可能都记得住,可莫秋妍这个人他却知道。 其实早在三年前,莫秋妍一来奉阳,便没有留在太子府。 即便她相貌出众,文武双全,又身怀有孕,太子殿下也绝无可能收留她。 只因同时看中她的人还有陛下。 林成深知陛下所思。自简皇后离世,陛下便一直郁郁寡欢。后宫粉黛三千,不乏被手腕圆滑之人引介的形似简如之人。 可形似神似,哪怕与她分毫不差又如何,她们终究不是简如,也自然不得圣心。 这些年齐知让身边的人屡屡猜测,陛下用情至深究竟为何?细细想来,有人想出了些眉目。 简如是何人?简家之后。 她的父亲,是朝字诀主人简随。就算她终身未习武,可有些东西,是渗入骨血割舍不掉的。 因而要像找到一个真正像她的人,一定要在武林中找。 这一找便是许多年,一直无果。直到那些人寻到莫秋妍。 莫秋妍样貌出众,可谓百里挑一;阑珊阁向来文武兼修,内外并举,她的才华自不必说。更难得的是,她久居阑珊阁,早已练就一副与世无争的温和脾性。天底下,大概不会有比她再像简如的人了。 众人朝齐知让提议的次日,齐知让便下旨派人前去昌池阑珊阁寻找这位奇女子。 可谁知圣旨还未出奉阳,莫秋妍便已到了太子府。太子虽有留她之心,却没这胆子,只好狠心送她入了宫。 至于入宫之后……林成想到此处不禁为难。后宫之事却远不如市井消息好知晓。 况且今日之前,他也不过是知道莫秋妍这个人,并未过多关注过。因而她在宫中如何,她腹中的孩子又如何了?林成一概不清楚。 莫时却见林成迟迟不说话,感到不妙,忙问:“你该不会想抵赖吧?” 林成这下实在是笑不出了,温和摇摇头,只道:“若你决意要找你的姐姐,去太子府是没用的,要入宫才行!” “入宫?为何要入宫呢?”莫时却疑惑道。 林成抿抿嘴,不觉犹豫了。这真相若是说出,只怕对他太残酷了些。而这般伤人的话,林成绝不会说。 “哦,没什么。”林成只道,“只是现在殿下不在太子府,府内都是妃嫔娘娘们,由我引你入府实在不方便。不过,三月初便是桃宴了,到时太子府所有妃嫔都要入宫参宴,我自然也会去。人来人往,说话也方便些,那时我带你入宫,帮你向殿下说上几句,应该能让你见到姐姐。” 莫时却听完,眉头皱得更狠了,又问:“难道桃宴前,殿下都不回奉阳?” 眼见就快编不下去,林成紧张地低下头,不确定地道:“是的。” 莫时却叹了口气,想想似乎也没别的办法,又道:“公子肯定比我更清楚宫中之道。我信你就是了。不过这段时间,我总不能在这奉阳城闲逛吧!” “这个小兄弟不必担心,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就住在国公府。”林成笑道。 莫时却听他这样说,又神气起来,仰着头,舒适道:“这地方嘛……住得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吃的怎么样。” 话音未落,屋门忽然开了。李鱼自后进来,身后又跟了两个家仆。 家仆手里端了两碗面和一碗米汤,面是林成特意嘱咐厨房为伶儿和莫时却下的,米汤则留给小孩子。家仆将这些放在桌上,转身退了下去。 倒是李鱼,一屁股坐在桌旁,单脚踩在凳脚上,斜眼瞟了眼莫时却,吼道:“有吃的就不错了!还挑?” 转而再看向林成时,自怀中掏出一只小陶瓶,方身窄口,“砰”地一声立在桌上。 “解药!”李鱼道。 林成拿起瓶子,摩挲片刻,又打开闻了闻。 “放心,真货!其他弟兄们服了药,已经好多了。”李鱼道。 林成叹了口气,总算放心了些,转而又疑惑道:“可刚刚这位小兄弟说通州二盗所用的是蛊不是毒,要解蛊,总要把蛊虫驱出体外。怎么会只是吃药这么简单呢?” “唉,你还真是个书呆子!”李鱼挠挠头,已觉得不耐烦,便粗粗解释道:“这药是催吐的!这种蛊虫很贼,专喜欢钻到胃里,待他将虫吐出来就好了!” 林成低着头,闷想了片刻,狐疑盯着李鱼,问:“你该不会又在耍什么花样吧!” 李鱼耸耸肩,仰头看着天花板,不悦地道:“我哪敢啊!你林无退要救的人,我怎会耍花样?” 林成这才放心下来,将解药拿到床边,朝莫时却道:“小兄弟,请给他服下吧!” 莫时却接过解药,道了句多谢,自那瓶中取出颗药丸,放入伶儿口中,又用手捋了捋她的喉咙帮她咽下。 第一百零四章 两不相欠 药刚喂下,莫时却忽然觉得不对劲。 “等等,”他一扬手,立刻严肃道:“这蛊虫能吐出来,毒又不能吐出来!” 林成让他一说,也立刻明白过来,蛊非要紧,毒才骇人。 “这毒又要怎么解?”林成一时没了主意。 “公子会武吧?”莫时却忽然想到林成随身佩剑,忙问。 林成先是一犹豫,而后迟疑地点点头。 “喂!你不会想叫无退帮他运功祛毒吧?”未等莫时却开口,李鱼先猜到了。 “人命关天,有何不可?”莫时却道,“林公子刚刚不是还说要找他道歉吗?人要是没了,你找谁道歉去?” 林成攥了攥拳,额间已冒虚汗。 李鱼看他那窘迫模样,噗嗤一声笑了,似在看笑话一般插着手,只道:“小兄弟,你要是指望他,那可就没戏了。无退虽然习武,可是他习的武功可没办法祛毒用……” 林成见李鱼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得不承认道:“不是武功之过,是我天生愚钝,不适合学武,所以学了十余年,武功始终平平。凭我那点内功,怕是连给只蚂蚁祛毒都不够。” 莫时却见他脸上渐露尴尬之色,倒不像是在说谎。再回头看看伶儿,事到如今也只有心疼的份。再怎么说,这丫头帮了自己,现在竟然就要被毒死了。 等等,隔壁不是还躺着两个盗贼嘛!莫时却想罢眼睛一亮。 他看看林成,见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林成回头,吩咐李鱼带通州二盗过来。 虽不说缘由,李鱼却也猜得出。 稍后,通州二盗被李鱼带来,二人一前一后,老实巴交,完全没了刚刚的神气。急急忙忙走到床边,乖乖坐下疗伤。李鱼则立在一旁“监工”。 林成不用问便知,定是李鱼又将麻箭说得神乎其神,才让这二人害怕至极,如此听话。李鱼素来行事有道,特别是对付这些贼人。 他只管放心地和莫时却一同立在一旁。 莫时却将孩子抱在怀里,有意将她晃醒了,另一手端着那碗米汤,径直朝她嘴里喂去。 “这样不行的。”林成急道,接过碗,拿起勺子,自米汤面上轻轻撇去一层,放近嘴边仔细吹了吹,这才递到小婴儿嘴边。那孩子也不知是嗅到了米汤香气,还是实在喜欢林成温柔声音,竟也跟着勾起了嘴角。 “想不到啊!你还挺有孩子缘的!”莫时却打趣道。 林成笑得更开心了些,又朝那孩子喂了一口米汤,只道:“哪里!你都是做爹的人了,自然比我懂得多!” 莫时却听罢吓得抖了抖,忙道:“做爹?这孩子又不是我的!” 林成置于空中的勺子停住了,他看看莫时却,道:“莫非……” 他本想说莫非你真是李鱼说的人牙子?可话到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 莫时却抢先道:“这可是太子殿下的骨肉!” “此言当真?”林成震惊道。 “这种话怎会乱讲啊?我不要命了!” “那,这孩子的娘亲呢?”林成问。 莫时却挠挠头,这事说来话长。 “其实……”莫时却刚想解释,却听面前“哇”地一声。 再抬头时,才见伶儿趴在床边,大口吐出一滩白秽。 林成再无心思听莫时却讲,将手中的碗放在桌上,立刻冲了过去。 “小兄弟,你好些了吗?”林成扶住伶儿,忙问。 伶儿初醒,还有些昏昏的,迷迷蒙蒙张开眼,只觉眼睛不那么痛了,可视线还是模糊不清,努力看向面前,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 慢慢的,那人的五官才清晰可辨起来——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双唇紧闭,却在唇角微微扬起,丰神俊朗,儒雅异常。 他莫不是在笑…… 伶儿晃晃脑袋,终于明白过来。可是又一阵恶心犯上来,她全然顾不得那人是谁,只管拼命将他推开,又大口吐起来。 林成见她这般难受,心里更是着急,便看向李鱼。 “放心,正常!”李鱼自知再多解释又要被林成埋怨,撇撇嘴,索性出了屋,连带着将通州二盗也拽了出去,屋外还有不少家丁等着救治,一样耽误不得。 林成走近伶儿,一双手朝她身上靠来。 伶儿不知他此举何意,下意识朝后闪躲。 林成知她拘谨,束手立在一旁,只道:“小兄弟,你不要怕,你身体未痊愈,衣衫又都湿透了,我只是想帮你把外衣拿下去。” 一句话直把伶儿说醒了。伶儿朝林成身后望去,正看见莫时却,再看看这周围布景,倒是有些明白了。 自己应该还是在国公府。 那面前这人……莫不是无退公子? 伶儿拼命摇头。 林成笑道:“你若是不愿意我帮你,你自己把外衣脱了,递给我就是。” 伶儿大惊,双目瞪得滚圆。 “哎,算了算了!”莫时却急忙冲过去,挡在伶儿身前,“穷苦人嘛,粗糙惯了,没那么多讲究,就不劳公子亲自照顾了!” “无事的,”林成只道,“李鱼误伤了你们,我也有看管不严之责。二位不必与我客气。” 说罢,绕开莫时却,又离床近了半步。 “喂!你不要冲动啊,要不然……你……你会后悔的!”莫时却见林成又要动手,也不知自己是急糊涂了还是怎样,竟脱口而出。 可那话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林成刚刚将伶儿外衫朝后扯去,便已看到里衣。 当即停了手,立刻背过身去,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一切发生的太快,伶儿也未反应过来,只死死扣紧自己的衣物,霎时惊出了一身汗。 倒是莫时却在一旁越笑越开心,“哈哈哈,我都叫你不要冲动了,怎么样,现在后悔了吧!” “莫时却!”伶儿喝道。 那声音确是女儿家的柔声细语。 林成听到,更是尴尬。 “喂!你可不要怪我,我已经尽力了!”莫时却说着又嘻嘻笑起来。 林成局促了片刻,终于回身低头,对着伶儿,轻轻地道:“抱歉!” 谁知几乎同时,伶儿也偏过头去,面色通红地道了句:“抱歉!” “你有何可抱歉的?”二人几乎又是同时问出。 莫时却简直被这二人歪打正着的默契惊到了,直言:“依我看,伶儿女扮男装骗了你,你呢又失手脱了她的衣物,如此说来,谁都不欠谁的,谁也不用道歉!” “那怎么行?”林成几乎是嚷道。大约是太紧张了。 不等伶儿开口,林成又道:“不管姑娘为何要女扮男装,女扮男装事小,可我轻薄姑娘事大。日后姑娘如有需要的地方,无退一定……” “日后?那倒不必!今日可好?”伶儿实在不想放过大好机会,穿好衣服,跳下了床。 “有件要紧事,的确需要公子帮忙。” 第一百零五章 麻烦上门 林成回身关紧了门。 三人一同坐下。 相视了片刻,先前尴尬的气氛不攻自破。 伶儿先道:“公子今日回城时,可在城门口看到告示。” 林成点点头,道:“告示倒是未细看,不过这事我听李鱼说了。好像是皇后有令在捉拿两个掖庭逃婢。” “不错。”伶儿坦白道,“他们要捉的,其中一人就是我。” 林成愣了愣。 还未见过哪个逃犯这样自报家门的。 再看看伶儿右肩斑驳血迹,倒也明白她这伤是怎么来的了。 林成闷声想了想,沉沉舒了一口气,又问她:“姑娘可是想留在国公府暂时躲避?” 伶儿低下头,为难道:“我知道私藏逃犯罪名不轻,也不想连累公子。只求公子能收留雀瑶母女便好了。雀瑶怀了太子殿下的孩子,遭了娘娘忌惮,宫里待不下去了。眼下,又不好回太子府……” 雀瑶这个名字,林成常听太子提起,倒是有些印象。因而不需任何信物便已能让他相信伶儿所言。 林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那姑娘你呢?” “我这次出宫是要寻一个人为母亲治病的,”伶儿道,“母亲的病不能等,我也不能在国公府久留。” “寻人诊病?你要寻谁啊?该不会在清音观吧?”莫时却道。 在他眼里,普天之下还没有什么疑难杂症是清音观治不了的。 伶儿摇摇头,却也不打算明说,只道:“我也不知道世间还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更不知道她在哪儿。但我猜她应该不在奉阳。当年她犯了事得罪了朝廷,被追杀。奉阳城守卫森严,若她还在奉阳,怕是早被碎尸万段了。” “碎尸万段?那是大罪啊?”莫时却道,脑子里已开始胡乱猜测了。 林成沉思片刻,问道:“要是这样,你或许可以去通州康王府问一问。沉凡长公主见多识广,无论是江湖轶事,还是宫闱里的秘密,她都知晓一些。而且……” “而且就算长公主不知道这个人,也没关系。反正你就是找个大夫,实在不行就找我师父!”莫时却接话道。 “你师父?”林成问,也不知他所说的和自己所想的是不是同一人。 莫时却嘻嘻一笑,这才意识到话又说多了,只好承认和祝子安的师徒关系。 林成听罢安下心来,朝伶儿又道:“他说得没错,祝二爷是清音长老,自幼时拜师清音观以来,极少回家,如此用功,想必医术不弱。” 伶儿听他们所言,脸上虽仍是笑意,心里却有些没底。 清音长老她是见识过的,就是不知道这个祝子安会不会和常冉一样不靠谱。 不过不管怎么说,通州都是要去的。这在她出宫前便想好了。有祝未涵这个朋友,托康王府打探些事情应当不是难事。 当然,这也只是想想。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逃出奉阳。 伶儿朝林成点点头,又道:“雀瑶就在城郊一处庙里,莫时却知道地方,会引公子去的。” 林成看了眼莫时却,朝伶儿道:“这个放心。” “既然公子答应,伶儿便告辞了。” 她说着站起身来。 “这就要走?”林成也随她起身,“你身上有伤,毒又刚解,身体还很虚弱。” “哎,你就不要拦她了!”莫时却朝林成道,“现在她心里全是她母亲,在你这安逸的国公府怎么待的下去呢?” “可是她母亲的命是命,她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她现在这样,莫说是去通州,怕是出奉阳都困难。”林成朝莫时却解释完,又道:“姑娘若不弃,不妨由在下出钱,留你在奉阳休整几日,你母亲的事我也可以替你想想办法。” “公子又不懂医术,能有什么办法,要我说,现在没有比去通州更好的办法了。”莫时却又道。 一句话把林成说的有些不坚定了。 良久,他才喃喃道:“办法,总会有的。” 伶儿背过身去,听到林成所言,心中升起一丝暖意。 从小到大,他是第一个关心她性命的人。 这个人虽然身份尊贵,却和宫里那些王公贵族完全不同。 想到此处,伶儿深深吸了口气,回过身,微笑朝林成道:“公子好意,伶儿心领了。只是……”伶儿说着竟有些哽咽,“你大可不必对我这样好。” 她那话客客气气,可在林成听来却有些不舒服。 林成朝前迈出一步,离她近些,似乎也是要让她听清楚,善意道:“你能冒险出宫替母求药,已做了寻常宫婢不敢为之事。出宫之后,你本可以直接离开奉阳,却偏要安顿好雀瑶母女再走。所以,不论你是私逃出宫,还是闯了国公府,都是为了做善事。你心地这么好,自然也值得别人待你好……” 伶儿鼻头有些酸酸的,脸上的笑变得越发不自然,直到努起嘴来。顿了顿,才道:“我意已决,公子不要再劝了。后会有期!” 林成张了张嘴,却实在不知道再说什么,只好顺着她,吞吐道:“后会……有期。” 伶儿说罢转身,却听莫时却喊道:“喂,你就不打算和我这个恩人也说点什么?” 莫时却的话把伶儿逗笑了,伶儿偏过头看看他,只道:“祝你早日和姐姐团圆,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 莫时却原本还笑着的一张脸也跟着僵住了。 第一次听伶儿这样正经对他说话,着实有些不适应。 伶儿回过头,朝前推开门,正要出门时却与李鱼撞了个满怀。 李鱼全无心思管伶儿,而是绕开她,朝林成道:“无退,糟了!” 李鱼神色不对,看来事情有些棘手。 林成扶住李鱼肩膀,徐徐问道:“出了什么事?” 李鱼朝屋内三人看了一遍,无奈道:“太子妃上门了。” 林成听罢,已有些怕。 太子不在奉阳,太子妃却突然到国公府来了。这事怎么想都觉得蹊跷。 “你可跟她说了,国公府不受女客?”林成又问。 李鱼拼命地点点头,看样子还说了不止一次,但太子妃显然是没有听。 今日一劫躲是躲不过了,只能先看看她来做什么。 “她人呢?”林成问。 “已经在院里了。”李鱼急着说罢,先出了门。 林成自桌上拿了剑,正要随李鱼赶去,走到门边,忽然又想起什么,朝伶儿和莫时却道:“二位就在此屋,千万不要出来。” 莫时却自然明白留在屋里的好处。可伶儿却有些担心,问他:“公子一人能应付吗?” 林成笑笑,朝她点了头,出门,又将门合紧了。 伶儿望着那扇门,欲言又止。 第一百零六章 左右为难 林成来到院内,见一金丝云锦步辇已停在院中,辇旁立了两名随身婢女,辇后粗略还有十余人,也都是婢女模样。 辇前软帘未掀,只听帘内柔柔传出一声细语:“可是无退公子到了?” 林成松了剑,跪下道:“林成参见太子妃娘娘。” “起来吧。”太子妃隔帘道,声音依旧毫无温度。 林成听到她的话,却并未起身,“不知娘娘突然来府所谓何事?” “我要做什么事,公子怎会不知道呢?” 李鱼站在一旁,早看出这女人没事找事,这等反问又甚是无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而林成也自她话中觉出不对。 听她这意思,不像是什么要紧事。 自己与太子妃也不过年年桃宴几面之缘,就算她真遇到什么事也求不到国公府来…… 想到此,林成不禁皱了皱眉,又道:“娘娘恕罪,并非林成今日有意怠慢,而是国公府素有规矩不留女子。娘娘若有事找林成,择日另寻他处再议如何?” 这话说完,软帘后忽然没了声音。 等了许久,才听太子妃冷哼了一声,厉声道:“林成,你果然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不过没关系,我今日不是来和你谈事情,是来找你要一个人,带上人,我立刻就走。你也不要和我说什么不留女客,就是今日我不来,你这国公府里本来也藏了女人!” 此言一出,国公府那些家丁先自乱阵脚,一边忧心事情真假,信以为真的又好奇那女人是谁? 哪个女人能被无退公子留下呢? 这六年间国公府内从未留过女人。 “娘娘慎言。”林成表面镇静,心里却已隐隐觉得不安。 太子妃既知此事,看来她要找的人,必定是刚刚那位姑娘。 “怎么?无退公子怕了?”太子妃又道,“你这偌大的国公府容得下她一个宫婢,却容不下本宫?看来那姑娘和公子的关系很不一般呢!” “娘娘……”顷刻之间,林成额间已冒冷汗。 “要是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会找到这里来。”太子妃又道。说罢,掀开软帘朝一旁婢女轻语了一声,又把帘子放下。 那婢女带着身后数人麻利出了府,再进门时几人一起拖了只鼓囊囊的麻袋来。 麻袋内似有活物,动弹不停。 婢女将袋口松开,袋中人露出脑袋,也不做挣扎,只是怯怯地蜷缩在地上,良久才缓缓抬起头。 这下林成看清楚了,原来麻袋里装的是个女人,披头散发,嘴里塞了东西,手脚甚至膝盖都被麻绳缚住了。她的脸上已有些红肿,应是来时被人打过,但看那伤势力道,不像是用拳头,倒像是被人掌掴。 不知道太子妃和这个姑娘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将她收治地这样惨。 林成刚要问清原委,却见那姑娘直愣愣盯着自己看得出神,似乎是认得。 林成疑惑着走上前,先将那姑娘口中的布拿出,而后也似她看着自己一样紧盯着她,希望能看出什么线索来。 姑娘只望了林成几眼,便如疯了一般,努着身子朝林成靠近。 林成一怕,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却听那姑娘声嘶力竭喊道:“林公子,救我!” “你是何人?”林成问。 “公子不记得么?奴家……雀瑶……”雀瑶几乎吼道,泪水夺眶而出。 林成大吃一惊。昔日随太子去琉璃,虽与雀瑶姑娘仅见过一面,却让林成有些印象。 可他如何也不敢相信,那个在锦月楼,众星拱月的娇俏丽人,现在竟落魄至此。雀瑶眸中晶莹闪烁,楚楚惹怜,令人动容。 “雀瑶姑娘,别怕。”林成边说边替她解着手上绳子。 “林成,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太子妃忽然喝到,“她是掖庭逃婢,你若是敢救她,便是和皇后娘娘作对!是非因果,你可要考虑清楚。” “那既是皇后娘娘要的犯人,怎么着也轮不到娘娘您训诫吧!这又怎么说?”李鱼实在看不下去,自一旁阴阳怪气道。 “你……”太子妃一时气到失言。 林成放下手上绳子,偏头便朝李鱼喝道“退下!” 李鱼无奈撇撇嘴,偏过头去,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林成朝太子妃又道:“下人无知,口无遮拦,娘娘勿怪。是林成管教不当,向娘娘赔罪了。” “好啊,林成,既然国公府这么不欢迎我。我也不想和你们多说了。城门口的告示想必你也看到了,雀瑶在这儿了,那个伶儿呢?”太子妃问。 林成立在原处,如无事人一般,只道:“我从不认识什么伶儿。娘娘为何一口咬定她在我府上?我已说过,国公府从不收留女子。” “不留女子……”太子妃喃喃道,“就是因为国公府从来没有过女人,那些官兵才查不到这里,给了你们可乘之机。可他们查不到,不代表本宫查不到。” 软帘后,忽传来一阵笑。 “将人放在坟场古庙,以为本宫就不敢进了?”太子妃神气道,“笑话!这天底下,没有本宫办不到的事。” “雀瑶这个贱人哪里都不好,不过有一点好,就是肯说实话。打两下便招了。” “也多亏伶儿那个蠢丫头留了字条给她,对她这般信任……” “不是的,娘娘!”雀瑶瑟缩一旁,怯怯地道。 “住口!”太子妃朝雀瑶喝道:“贱婢,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她这一说,雀瑶更加不敢出声了。 太子妃将视线转向林成,又道:“看在你与殿下交好,我便好心登门提醒你一句。宫中之法,公子应该比我清楚。你若交出她,今日之事便止于本宫。你若不交,待事情传到皇后娘娘那儿,公子该如何收场呢?” 她说的个中利弊,林成自然清楚。 林成更明白她这么费心想带伶儿和雀瑶回去,也无非是想到皇后娘娘那里邀功。 可一旦人到了她手上,无论伶儿还是雀瑶,最终都难逃一死。 人不能交! 林成虽还没想清楚全部,却先下了决心。 “多谢娘娘好意,”林成温和道了声谢,却一再坚持:“只是这位伶儿姑娘确实不在我府上。” 太子妃冷哼一声,“既然你这么肯定,敢不敢让本宫的人搜一搜?” 第一百零七章 侍卫军 搜查?林成慌张看向太子妃。 若真的搜查起来,国公府的人本就不多,找到伶儿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林成正是犹豫,忽见李鱼跳到自己身后,小声道:“反正人不在府中,她搜也无妨。” 他这句不说还好,林成听来只觉心烦意乱,除了紧紧攥住拳,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李鱼见他面露紧张,又迟迟不答话,越想越觉不妙。 那姑娘必定在国公府,而且看公子这样子,十有八九是欠了那位姑娘人情,因而想救她。 想到此,李鱼不禁悄悄白了林成一眼。 兄弟这么多年,这小子竟还有事瞒他,实在是不仗义。 林无退,你将我李鱼看成什么人了? 李鱼微微叹了口气,绕开林成站到前边,扑通一跪,朝着步辇的方向道:“娘娘恕罪,你问无退公子是问不出来的,还不如问问我。” “李鱼你做什么?”林成急着拉他起来,却被李鱼一扬手给制止了。 李鱼十分不耐烦地看看那步辇,一歪头,又道:“娘娘要的人就在国公府不假,不过人是我收留的,跟无退公子半点关系没有。公子昨日还在通州,今早才赶回奉阳,哪来的工夫救人呢?” “那人呢?”太子妃对李鱼所说的这些丝毫不感兴趣。她只要个结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人又逃了。”李鱼依旧歪着脑袋散漫道。 “大胆,你竟敢戏弄本宫!”软帘后一声怒喝,李鱼虽无事,却将林成吓了一跳。 林成跪到李鱼身边,朝太子妃恭敬道:“娘娘恕罪。” “公子,这事和您没关系。”李鱼斜斜挑了林成一眼,低下头,再不看他。 “李鱼,不要胡闹。”林成小声道。 “娘娘若不信,就搜搜看吧。”李鱼不理会林成,又道,“反正您是皇后娘娘的表亲,平日里就算有些过失,也定不得罪名。但是今日可不一样,您要是当着无退公子的面搜了国公府,主事的可就不是皇后娘娘,而是太后娘娘了。” 太子妃冷笑一声,气势分毫未减,只道:“你不要以为这样说,本宫就会怕了。若是毫无准备,本宫也不敢来此。” 一句话像是有人在林成头上狠狠一击。 太子妃若是决意搜查,刚刚进门便可直接查了,与他们说话之间拖了这么久,恐怕是在等人。 只是这救兵会是什么人? 林成和李鱼相互对视片刻,脑中不约而同想到了最坏的答案——太子府的侍卫军。 若是借太子之名,太后的确不好插手。 太子和林成,对太后来说,手心手背,都是一样心疼。 如今太子不在奉阳,太子妃府上主事,要调配侍卫也不是不可能。 来不及等林成将事情从头到尾想明白,国公府外已有兵甲之声。 女人做事,时常不择手段也不计后果。 若是稍微聪明些的,都该知道因为这点小事调用侍卫军实为大忌。 轻则折损将心,重则失信于宫中,反会遭太子府上下耻笑,更叫太子在朝中颜面无存。 她这样做,实则是在给太子惹麻烦。 即便是为太子着想,今日之事林成也不得不管。他慢慢站起来,朝李鱼道:“开门。” 李鱼听到话,起身开门,又随林成站到门边。 门外列了一队人,约摸二十余位,身着软甲,腰间别剑,个个又都带着太子府腰牌。 林成迎上前,朝领头的将军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说道:“钟和将军,好久不见!” 钟和朝他一抱拳,道了声公子。人虽站在门外,心却早已进到门内了。 “太子妃娘娘可还在府上?”钟和急道。 林成无奈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钟和,你还愣在门外做什么?还不带人进来,替本宫那个贱婢捉出来!”太子妃自院内喝到,声音尖锐刺耳,直穿到门外来。 “这……”钟和面露为难,朝林成尴尬道:“那无退公子,得罪了。” “将军且慢,”林成压低声音,凑近道,“将军可否帮我一个忙?国公府内机密,十分重要,你是知道的。一会进去,只搜前院即可,不要搜后院。娘娘所寻之人确实不在府上,将军大可放心。” 这话旁人说了不免让人心生怀疑,可自林成口中说出便不一样了。 林无退的为人,钟和十分清楚。包庇逃犯这等事,他绝不会做。 因而来国公府前,钟和就对太子妃所下命令半信半疑。 林成说人不在府,那必是人不在府。 钟和立刻便信了。 想来今日之事,定是太子妃的疑病又犯了。 先前在府上对付那些嫔妾时,她就是这般模样。 兴许是因为这次捉拿之逃婢中有雀瑶姑娘,让她心生妒忌,才非要这样胡闹一遭。 只可惜太子不在府上,钟和一肚子苦也无处去说,只得听从她调遣。 钟和叹了口气,朝林成点了点头。 林成放下心来,站到门侧,这才让他带人进来。 众人涌进门内,在钟和的指挥下分头搜查。钟和自己则转至后院,以防手下毛躁,乱动了国公府的东西。 伶儿和莫时却待在林成屋内,只听得屋外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伶儿站在窗边一望,才见是几位官兵打扮的人在四处查看,看模样甚是着急。 “不是太子妃来国公府吗,怎么还带这些人?”莫时却望着窗外,皱了皱眉,“他们在找什么?” “该不会是找我吧?”伶儿忧心道。 无论如何,来者不善。 她侧身关上窗,坐回桌前,低头沉默。 “喂!”莫时却走过去,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道:“她们找你做什么,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我们来了国公府?” 莫时却说着说着,倒是提醒了自己,突然一愣,又道:“还真有!” “雀瑶?”伶儿猜道。 “难道,是我的字条?”莫时却细细想来,忽然双瞳张大,终于品出些不对劲。 “你说留在雀瑶身上的字条?你不是说那字条只是告知她孩子无事吗?难道你还写了别的?”伶儿惶急问道。 莫时却低下头,一时语塞。 “难道你提了国公府?”伶儿问。 莫时却羞愧难当,只好点了头。 不想好心却做了坏事,这下不止伶儿,国公府都要受牵连。 伶儿闭上眼,一通怒火已提到嗓子眼了,可眼下除了紧紧瞪着莫时却,却是一句责备说不出。 事到如今,责备还有什么用? 莫时却想了想,又辩解道:“可是那字条是被你塞到雀瑶里衣的,谁知道你们海宫人这么变态,还要撕开女人家衣物看的?” 撕衣服这种事,官兵确实是做不出,可宫里妇人嬷嬷们掌掴罚跪扒人衣服的本领伶儿一早就见识过。 太子妃自然也是懂的。 如此想来,她们定是来找自己的,伶儿暗忖。 再想便觉得更可怖了,雀瑶落在她们手上,只怕比自己危险。 第一百零八章 奴大欺主 伶儿说罢,细听门外,仍是一阵紧张搜查。 看来无退公子屋内也并不安全…… 事情毕竟因她而起,绝不能再连累公子。 她摸摸腰间那把自通州二盗身上取来的短剑,舒了口气。偏头一望,目光缓缓落在床脚酣睡的孩子身上。 莫时却自她眸中望见一丝果决,顿觉不妙,忙问:“你不会是想出去吧?” 伶儿心中怒气未消,对莫时却的问话毫不关心。 她站起身,将孩子安稳抱起,回身便朝门走去。 莫时却忽然冲到她身前,双手一张,正将身后之门挡住,朝伶儿道:“现在出去,就是找死!你明知道他们就是冲着你来的。” 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少废话,让开!”伶儿被他说烦了,利落拔出短剑,眨眼之间那剑已架在莫时却脖子上。 “你……你……”莫时却看看伶儿,再垂下眼看看颈旁勉强露出的半面剑刃,声音已有些抖。 “让开!”伶儿干脆又道。 莫时却没办法,只好乖乖让开了。 伶儿将门一敞,立刻冲了出去。 待莫时却自惊吓中回过神,只听后院内有人高声报道:“钟将军,这里有一女子。” 声音之洪亮,就连前院之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钟和赶来一瞧,只见伶儿徐徐自后走来,怀抱了一团破旧衣物,自那团衣物中挤出一只小肉团,痴痴地睡着了。 伶儿已换回宫装,头上粗粗挽了单髻,虽是一切从简,却已能让人一眼认出是宫婢。 她肩上有伤,血虽已止住,可伤痕和血迹都还在,看着颇有些骇人。 更骇人的是,她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短剑,而剑锋所指,却是怀中那个孩子。 钟和和一众侍卫此时已是满腹疑惑,众人拔剑置于身前,随时准备御敌,却没有一人敢轻举妄动。 待她走近,钟和看清她的容貌,的确是与告示吻合。 伶儿看向钟和道,不等他下令,先道:“我怀里的孩子是皇孙,谁敢过来,我立刻就杀了这他。” 她这一说,钟和已推至嘴边的一声命令哪里还说得出口。 此时此刻,林成和李鱼也已闻声赶来。 方才嘱咐钟和时,林成便担心这位姑娘会自作主张。本想等钟和带人搜查之时,差人悄悄来传话。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伶儿看到林成,心中顿觉愧疚。 李鱼朝伶儿看了又看,越看越觉熟悉,终于想起来了,伸手指着她,难以置信道:“亏我们家公子好心救了你的命,原来你是女扮男装来国公府避难的!你知不知道你给公子惹了多大麻烦?” “李鱼!”林成喝到。只这一句,就吓得李鱼一激灵。这些年,他还从未见林成如此生气。 这下李鱼心里更是不满。放在平时,他心软些也无妨。 火烧眉毛了还心软,那就是蠢! 李鱼心里不住骂道,嘴上却对林成毫无办法。 也罢,你若心软,总要有人心狠才行。 李鱼想罢,上前一把拉住伶儿,只道:“你要是还有良心,就去跟娘娘说清楚,到底是你居心不正,还是我们公子有意包庇!” “李鱼,有话好好说。”林成急道。 伶儿闪躲开,朝李鱼微微低头,恭敬道:“大人不必担心,伶儿自然会跟娘娘解释清楚。” 她说罢,毅然决然又朝前走,一路来到前院。 林成、李鱼及钟和等人也跟了出来。 雀瑶听见伶儿声音,心里一阵绝望。 她若不出来,或许还能活命,可现在却没有用了。 早知如此还何必在宫中死里逃生? 现在看来竟都是徒劳。 雀瑶自责地低下头,不忍看她。 “伶儿就在此。娘娘不要为难其他人了。”伶儿立定收剑,朝着那步辇跪下了。 “你若跟我回宫认罪,我自然不会为难其他人。”太子妃见人已找见,心中大喜,早把其他顾虑忘得一干二净。 “包括雀瑶姑娘。”伶儿又补充道。 软帘之后,太子妃的脸色忽然变了,厉色道:“一个小小奴婢,竟还敢与本宫提条件!” “奴婢不是提条件,而是替娘娘着想。雀瑶姑娘已诞下皇嗣,如今这孩子就在我怀中。”伶儿说罢,爱怜朝怀中望了望。 “娘娘会憎恶雀瑶,但不会憎恶皇孙吧!” 伶儿看向太子妃的方向,又道:“奴婢也是女人,也曾伺候过冷宫的娘娘,您心里怎么想,奴婢都明白。宫中一向母凭子贵,可娘娘嫁于太子殿下已有三年,却仍无子嗣……” “你住口!”太子妃怒道。 “娘娘可是急了?那就说明娘娘是真的在乎。伶儿与寻常奴婢可不同。她们哄您骗您让您开心,其实是在害您。难道您残害太子心仪的女人,太子便能宠幸您了?”伶儿紧接着道。 “你……你……放肆!”太子妃声嘶力竭,将软帘都震得微微晃动。 再想说话,只觉气力耗尽,想说却说不出。 比起教训伶儿,她现在倒是更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姑娘,不要乱说话。”林成见伶儿激怒了太子妃,怕形势对她更加不利,急忙开口劝道。 “我并没有乱说。难道娘娘忘了,三年前,莫才人入宫之事。若非陛下垂怜,恐怕才人早就性命不保了。”伶儿又道。 伶儿不觉自己的话有何不妥。 她所言都是在漱玉宫伺候主子时听莫才人讲的。 若非伶儿近身伺候,深得莫才人信任,也不会知道这些。 因而这些事就算说出来旁人也不会知道,他们不知道就不会伤了太子妃的面子。 最重要的是,太子妃自己心里清楚。 隐隐约约,她也察觉这丫头和莫才人关系不浅。 “莫才人……”太子妃怔怔道,“莫非你是莫秋妍的奴婢?难怪宫中皆传你会武。依本宫看,你不但是会武,还学了她们阑珊阁奴大欺主的本事!” “就凭你也配议论阑珊阁?”身后忽然传来一句高喝,伶儿回头一望,才见是莫时却不知何时跟来了。既是来了,想必刚刚的话,他也听到了。 “你又是谁?”太子妃问。 “我是谁?”莫时却早已是怒火中烧,朝着她走来,“那日你们将我从太子府赶出来不是都问过了吗?你们到底把我姐姐怎么样了?” 太子妃听他这般说,这才想起,那日家仆与她说过,莫秋妍的弟弟来府探望。 才将他支走,不想今日又碰见了,果真冤家路窄。 第一百零九章 急中生智 “小兄弟,你先不要冲动。”林成拦住莫时却,眼神忍不住朝旁闪躲。 莫时却狠狠瞪向林成,问道:“我姐姐入宫的事,公子是不是也一早就知道了?” 林成心中有愧,原本挡在莫时却身前的手臂也不再坚定。 他不愿说,本是怕莫时却难过,可老天却像有意捉弄一般。 有些事逃是逃不过的。 见林成始终不言,莫时却便已知晓答案。他低下头,蓦地笑了笑。 众人不知那笑何意,只是越看越蹊跷。 “原来你们都在骗我!”莫时却再瞪向林成,眼中已现恨意。 他朝林成打量了片刻,直到盯住林成手上的剑。 “倏地”一下,莫时却已将林成佩剑拔出。 “小兄弟!”林成大惊,立刻按住他的肩。 “今日谁也别想拦我,我一定要问清楚,你这个恶女到底对我姐姐做了什么?她嫁到太子府不是来当你的奴婢的,说什么奴大欺主,我呸!”莫时却指着步辇破口大骂,若非林成自旁按住,恐怕他已要冲到辇前了。 伶儿怀中婴儿被他吓到,又是哭闹不止。 她低头看看孩子,心里有些懊悔。 她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原来莫秋妍便是莫时却的姐姐。 若是知道,就该换个法子与太子妃说。反正都是用来激她,为何偏偏说到这个…… “将剑给我!”伶儿朝莫时却伸出一只手。 “姑娘,不要冲动。”林成道。 伶儿看看林成,面色平静朝他眨了下眼。 林成知道她是有意为之,想必心中已有了办法。 “莫时却,才人已在宫中了,你现在朝太子妃娘娘寻仇,还有什么用呢?”伶儿喝道。 莫时却不为所动,仍旧直直盯着那步辇,手中的剑也是越握越紧。 伶儿不想再等,索性上前掐住他持剑之腕。 伶儿的力气,莫时却是见识过的,即便她受了伤,若论硬拼,自己也不是她的对手。 那把剑,迟早要被她抢去。 莫时却虽心知肚明,却就是不想放手。 即便颈上青筋暴起,额间布汗,右臂酸软,还是硬要坚持。 他从未替姐姐做过一件事,今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做。 从小到大一直是姐姐在保护他。现在他已经长大了,却要眼睁睁看着姐姐受人欺凌而无能为力……所有一切,他还没想好如何面对。 须臾之后,剑还是落了地。 伶儿拾起剑来,朝步辇靠近了些。 步辇中一片安静。 太子妃被刚刚莫时却所言吓得失魂,半天说不出话来。 “娘娘,我已夺了他的剑,现在安全了。”伶儿说罢,将那剑抛在稍远处的地上,似在故意让太子妃听到声响。 良久,才听太子妃说道:“你不要以为救了本宫,就能将功抵过。本宫是绝不会替你们求情的。”说罢,又朝钟和道:“钟将军为何还不下令?你就这样愿意听她羞辱本宫?” 钟和惶恐,急忙说道“不是”。 不等钟和下令,伶儿又道:“要不要放过我们自然全凭娘娘一句话,伶儿倒是不怕,但是娘娘可曾想过,若您为难雀瑶母子,等太子殿下回来知道此事,会怎么想?到时殿下与娘娘更要生疏了。” “本宫与殿下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奴婢插言。捉拿你二人乃是皇后之令,本宫说了可不算。你休想设计陷害本宫!” 伶儿叹了口气,继续道:“娘娘若偏要以为是陷害,伶儿也无话可说。伶儿只恨娘娘糊涂,明明入宫说上几句话便可以救雀瑶母子性命,偏偏不作为。若是她们母子得救,娘娘在太子府内便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伶儿低头,爱怜地看了看小婴儿,将她身上的布裹紧了些。而后走到离步辇更近处,对着那软帘低声道:“这孩子,是雀瑶的孩子,也能是娘娘的孩子。难道娘娘就不想看看孩子吗?” 太子妃虽不说话,心思却已动摇了。迟疑片刻后,自软帘内款款伸出一只手,娇俏地搭在小婴儿身上,柔柔地抚摸了几下。 “娘娘,不要!”雀瑶见状立刻央求道:“求娘娘放过孩子,奴婢愿回掖庭,做牛做马都好,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了,可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太子妃的手忽然停住了,慢慢收回软帘内,先前动摇的心思又全数收了回去,朝伶儿道:“只怕本宫愿意,有些人也不愿意呢!这孩子虽不错,却是和本宫无缘。” 伶儿恭敬笑了,低声又劝:“这些话娘娘不必放在心上,雀瑶不过是掖庭新婢,自然不懂宫闱之争的残酷,日子久了,她自会明白的。” 伶儿说罢,自辇前跪下,将孩子微微举高。 太子妃对她这副恭敬模样很是满意,掀开软帘,自步辇中走出,俯下身,正要将孩子抱起,却觉颈间一凉,那双手颤抖地停在半空,吓得整个人动也不敢动了。 慢慢移动眼睛,这才发现原是伶儿拔出短剑抵住了她。 太子妃本想后退,可才退了半步身子却已抵住辇车,再无路可退。 伶儿站起身,逼迫着太子妃也直起身子来。 “大胆奴婢,快放开娘娘!”钟和喝到。 林成也被吓坏了,本想上前,却被李鱼拽住,只好立在原处。 持剑挟人,已是犯上之罪,任何人再插手,都有可能受牵连。 “钟和,还不救我!”太子妃惊呼。 钟和一个手势,身后侍卫已拔剑而出。 只听伶儿又道:“钟将军,我自宫中逃出,禁军都未曾拦住,区区太子府侍卫就能拦住了?” “这……”钟和被她一说,心里也没了底。 他从未和伶儿交手,也不知她的武功到底如何。再一想,刚刚太子妃说她与阑珊阁莫秋妍有关。 若她真是学了阑珊阁的功夫,院中这些人加起来都不见得是她的对手。 而现在要去搬救兵显然又来不及。 “叫他们把剑放下!”伶儿又道,底气十足。 钟和无奈,只好又作一手势,让众人收了剑。 “钟和,你……”太子妃见状更是心急,刚想再喊,却觉那把剑朝着自己的脖子又近了几分,只得住了口。 第一百一十章 念念遗孤 “你想怎么样?”太子妃声音颤抖地朝伶儿问道。 “让他们都退下。”伶儿干脆道。 “好,好,我答应你,你先放了本宫!” 太子妃抬手已指尖触了触那剑刃,冰凉寒意叫她更是害怕。 “还有,今日之事是我伶儿一人之责,与无退公子和国公府无关。还请娘娘不要为难他们。” “好,好,我都答应。只要你放了本宫。我保证,让你平安出了奉阳,如何?”太子妃又道。 “娘娘,这……”钟和左右为难。 虽说今日太子妃擅自来国公府寻人确实不妥,可罪犹可恕。 要是放了逃犯出城,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太子妃朝钟和瞪道:“是本宫的命重要,还是抓人重要?” “自然是娘娘的命重要。”钟和无奈道。 “那还不退下,让这贱婢……哦不,叫伶儿姑娘放开本宫。”太子妃边说边朝伶儿瞥去。 钟和听命,只好命众侍卫退出府门。只剩自己一人留下院内以备不测。 “现在你能相信本宫了吧!”太子妃苦笑着说。 伶儿稍想了想,却道:“还不能。” “什么?”太子妃吓得抖了抖。 “叫人把这步辇也抬出去!”伶儿又道。 太子妃慌慌张张,朝身后的家仆婢女们道:“抬下去!快抬下去!” 大队的人又出了府。 院中一下子清净了许多。 “现在……总可以了吧?”太子妃问。 伶儿满意地点点头,挟持着太子妃走到钟和身边,轻一松手,将吓到无力的太子妃交至钟和。 转身收剑,背对于她,“娘娘可以走了!” 太子妃刚自她手中逃出来,脸色霎时变了。 她捂着脖颈,又气又恨地盯着她。 心中怨气煞是难平。 “贱婢!” 太子妃仗着钟和站在身旁,扬起手来又要打她。 伶儿不用回头,只听声音便知她抬了哪只手,手又举到了何处。 因而伸手一托,便将她那手制住了。 钟和见状,连忙拔了剑。 伶儿不待他以剑相逼,又将太子妃的手甩了下去。 回身,低头,只道:“娘娘恕罪。” 她那副似是恭敬的模样只叫太子妃更气,却又收拾不得。 太子妃撇开目光,转而又看向雀瑶,蹲下身,朝着她脸上便是一巴掌。 “娘娘!”伶儿惊恐望着太子妃,又连忙去扶雀瑶,却自她口中接出一口血来。 林成再忍不住,朝太子妃道:“娘娘,国公府并非动武之地。” “国公府不准动武?那本宫今日所受之辱又怎么算!”太子妃瞪向林成。 “那是也是你自作自受!”莫时却再也忍不住,直接吼了出来。 太子妃阴着张脸,又朝莫时却瞪去。 林成连忙挡在莫时却身前,又道:“娘娘,说来抓捕逃犯,不是您的责任。我府上的人,不过秉公办事请娘娘出去,并无不妥。若娘娘执意如此,无退愿意与娘娘入宫对质。” “连你也要挟本宫?”太子妃一时愕然。 林成沉默了,却仍毫无惧色地看着她。 伶儿晃了晃雀瑶,只见她楚楚可怜地望着自己,气若游丝。 伶儿抬头,再看太子妃,眼神已不似先前那般恭敬了。 太子妃单是对上那眼神,便吓坏了,踉跄朝后退去。 “钟和,快走!”太子妃再看不下去,闭了眼,仓皇转过身,快步朝门外走,头也不敢回。 直至在门外,被人扶上步辇,一众人渐渐走远了。 伶儿这才又低下头,轻轻拍了拍雀瑶的面颊,微张了嘴,却是欲言又止。 蓦地抬头,朝旁大喊:“莫时却,你的针呢?” 或是喊得大声了些,她只觉肩头的伤撕裂一般灼人地痛。 莫时却慌乱之中取出针来,颤抖着点了几个穴位,一边施针一边在心里怨自己平日学艺不精。 若是自己能如文若师兄那般只是草草翻上一遍医书便能过目不忘,也不至于真到用时脑中一片空白。 眼下,唯有死马当活马医。那些针虽救不了雀瑶的命,但至少能给些希望。 雀瑶望着伶儿,微微摇头,“对……不起。是我……引她们……过来的……我罪有应得。” “雀瑶,你说什么傻话呢?” 雀瑶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微微张了嘴,忽然又吐出一口血来。 她本就受了内伤,加之生产所耗,被太子妃带人一顿毒打,本就是命不久矣,她都清楚。 伶儿抱紧她,只道:“不怪你的。你一定要活着,为了孩子也要活着!” 孩子…… 雀瑶虚弱地望向一旁。 李鱼抱着孩子过来,忽地跪下了。 雀瑶颤着手朝孩子探去,却已是无力无力抱她了。 “是个女孩。很可爱的。”伶儿勉强笑了笑,微仰了天,尽力不叫眼泪落下。 雀瑶不再看那孩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拉过伶儿的手,望着她。 声音微弱地有如春雨落地,“这孩子,给你……” “什么?”伶儿惊讶看她。 “带着她,去见她的父亲。” 伶儿摇摇头,搂着她道:“等殿下回来,你要亲自带着孩子去见他。” “不会了。”雀瑶虚弱地合了眼。 她自知时日无多。 再者,即便自己侥幸活下,她也不想再入什么太子府了。 先前来奉阳,她确实是想求太子的收留。 可接连几日,先是被太子妃斥去了掖庭,又被皇后娘娘下了毒手,今日更是一顿打…… 若非遇见伶儿和莫时却,这孩子怕也保不住。 能将这孩子保下,她已知足了。 伶儿不想她再说那些丧气话,也不知从何安慰。 于是想了件开心事,笑着道:“雀瑶,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雀瑶嘴角浮现一丝幸福,缓缓地道:“叫她念儿吧。” “念儿!好啊!”伶儿故意开心地笑给她看。 雀瑶幽幽地看向远方,提住一口气,徐徐吟道: 环髻红妆危楼倚,念归期,不如期。 幼时镜中人,今已亭亭玉立。 浮生不曾托幻梦,佳偶难寻,穷途知己。 杯酒一二,浅吟三叹,谪仙错付苦红尘。 四方盛景,不过曲终人散。 吟罢,双眸已然含泪。 这些话,伶儿自然不懂。 可林成却懂了。 一旁的莫时却费解地皱了眉,“这词听着有点耳熟。莫不是我师父的?” 林成知他说得不错,这确是祝子安昔年所写,词牌便是《别雀瑶》。 林成叹了口气,只叫莫时却不要再多嘴。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另有隐情 一滴泪自雀瑶眼角滑落,滑至唇边,她竟笑了。 自怀中,缓缓掏出一只白玉珏来。 那玉珏清莹润泽,即便是让林成看来也是不可多得的上品。 “师父的玉?”莫时却一眼认出。 林成也跟着怔了一下。 “师父这玉从不离身,为何会在你这儿?”莫时却百思不得其解。 林成倒是想出了些眉目,就是这答案若是说出,有些大逆不道。 说来祝子安与雀瑶之间,始终不清不楚的,这些事,早已在琉璃传开了。 太子最喜将这些消息挂在嘴边,林成便跟着听了些。 只是祝二爷对她的情分若能让她执著至此,只怕这孩子也并非太子之后。 林成看了看李鱼怀里尚在啼哭的婴儿,再不敢多想下去。 雀瑶已无力多解释,只朝伶儿轻声道:“替我将它还了吧!雀瑶今生无福,不能……不能……” “雀瑶,你少说点话。我答应你就是。”伶儿立刻接过那玉,将它收好。 雀瑶亲眼看着她收了,才终于舒心地笑了。 虽是笑着,话却已断了。 再想出声已然不能。 “雀瑶!”伶儿觉出不对,急忙又拍了拍她。 “雀瑶姑娘!”林成道,“莫时却,快!” 莫时却急忙查她的脉象,猛地将手抬起了。 那脉象已摸不到了。 再将手置于她鼻下,气息也没有了。 “没用了。”莫时却小声道,怔怔地退回原处,无奈地看看手上的银针。 “不会的!”伶儿抱紧她,伏在地上,久久直不起身。 林成试图拉她,可伸出手来,犹豫再三,还是不肯碰她半分。 只是于一旁劝道:“姑娘身上还有伤!” 伶儿只不住摇着头,丝毫听不进他所言。 渐渐地,她也不哭了,沉默着跪在地上,独自难受。 不是难受她的死,叫她难受的远远不是雀瑶一人。 掖庭,皇城,乃至整个奉阳……尊便是尊,卑便是卑。 雀瑶、母亲、掖庭的奴婢下人,哪一个不是提心吊胆地活命,在这城里苟延残喘。 不知哪日便会没命…… 齐冰伶想着,黯然低下了头。 林成看她那样子,心里愈发担心。 她哭,她闹,哪怕是冲出去报仇,也比这样强忍在心里好。 隐忍的滋味,林成知道有多苦。 林成只陪她跪着,良久,才问:“姑娘之后,作何打算呢?” “走!”伶儿坚定道。 较之先前更加坚定。 林成明白她是要去通州。 他还从未见过如她这般执著之人。 他也再没有理由拦她。 林成顿了顿,朝后看去。 “李鱼,去备两辆马车!” “两辆?”李鱼愕然道。 “嗯,一辆送姑娘出城。”林成答。 “那另一辆呢?” “我要入宫,面见太后。”林成的话里不自觉带出恨意。 “无退,你冷静一点。就是太子妃惹出天大的事,也要等殿下回来处理,由你出面这算什么?”李鱼又想拦他。 “二位姑娘为了国公府已经牺牲至此,我若再隐忍下去,实非君子所为。”林成站起身,朝后走去,似是心意已决。 “今日之事,国公府任何人不得外传!”林成朝家丁又道。 众人答是,各自散去。独留几人侯在院中,只等林成下令,将雀瑶的尸身抬走。 可林成这令迟迟未下。 他陪在伶儿身旁,偏头看她。 她不言,他也不言。 “我已说过,公子不必如此。”伶儿道。 “我想我也与姑娘说过,不必妄自菲薄。”林成道。 “我听不懂。”伶儿答。 林成叹了口气,避开她的话,只道:“姑娘急着走也无妨。我已让李鱼备了创伤药,出城的路上会给你。你一定要收下。” 他一再坚定,伶儿也不知如何驳他。 她只是抿住嘴,偏过头去。蓦地,泪流不止。 林成见她不再盯着雀瑶出神,忙朝家丁使了眼色,将雀瑶带走。 伶儿依旧未说话。像是与世隔绝,对周遭不闻不问了一般。 “林公子,我也要走了。”莫时却朝林成走来,学着他的样子朝他回了一礼。平日在清音观,他还从未这样行过礼。 “你也要走?”林成虽是有些惊讶,却也心有准备。 他既知道身世,必然不能再安心留在国公府了。 “我要去找我姐姐。”莫时却的话丝毫未变。 “你可知若要入宫……”林成只说了半句。 却听莫时却打断道:“我知道有多难。可是难不倒我!” 他这话说得越自信,林成便越担心。只有身在皇宫之人才明白,那是怎样残忍无情之处。 “我在清音观交了不少朋友,再说实在不济,不是还有我师父嘛!”莫时却安慰他道。 “也好。此心结若解,你也该无憾了。”林成终于松口道。 “告辞,不必送了!”莫时却扬扬手,回屋拿上包裹,轻快地出了门。 伶儿抬起头,泪眼朦胧看着他的背影。 少年脸上还是挂着笑的,只是那笑,莫名沉重了几分。 伶儿回过头,坚持自己从地上站起来。 待她站稳了,立刻将双手朝林成一伸,先将念儿接了过去。 念儿出世时不足月,让众人折腾了一日,又没有正经吃过东西,身体已十分虚弱。 林成命人拿了厚棉被裹在念儿身外,又取出屋内的褐色裘披风,交与伶儿披上。 伶儿抬头看他,先道了句多谢,又说:“他日再见,我定会将披风完好无损还给公子。” 林成笑了笑,只是那笑几乎微弱到无人可察,“那是以后的事了。” 说罢回身进了屋。 “无退,车备好了。”片刻后,李鱼入府道。 林成这才从后院走出来,手中却多出两封信。 回到伶儿近旁,秘密地同她说:“这两封信,一封给太子殿下。另一封给通州府祝二爷。信笺上有国公府戳记,殿下见信自会知晓一切。” “祝二爷那封是做什么的?”伶儿问。 林成一时沉默。 深究起来,他和祝子安也不过见过数面,还都是多年以前了,这些年也不过从太子殿下口中微微得知了他的消息。 他的事,林成本没理由插手。只是事关皇嗣,林成为人臣子,有些事又不得不为。既然事情与殿下说不得,只能旁敲侧击问问祝子安了。 至于信上内容,多是诛心之语,祝子安到底作何抉择,还要看他的为人和心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林成自认为做到此处已问心无愧。 “姑娘不要问,交给他便是。”林成只朝伶儿如是说。 “那这信可要紧?”伶儿问,“我此去通州,首要的还是将孩子交给殿下,然后才会去康王府。待见到二爷,怕还要耽搁一两日。” “无妨。”林成摆摆手,“不必将此事看得太重。你去康王府寻殿下时,将信顺便交给二爷就是。” “殿下?康王府?”伶儿不解。 “不错。我与殿下在通州分别时,殿下说要去康王府找祝二爷。我与二爷不相熟,殿下怕二爷忌讳,这才让我先回了奉阳。想必现在,殿下与二爷应在一处。你若能找到殿下,一定能找到二爷。” “原是这样。”伶儿低头细忖,“多谢公子提点,伶儿记下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通州之行 “无退,差不多得动身了。天都要黑了,再晚太后该歇息了。”李鱼提醒道。 林成默许,将剑收好交由李鱼保管,伸手朝门外指道:“姑娘请吧。” 二人行至门口,林成先登了车。 “公子,还有一事。”伶儿走到他的车旁,又道。 林成将帘一掀,只自窗中露出一半脸来,问:“何事?” “公子若是入宫,能不能替我照看我母亲?”伶儿道。 这话毫不意外,即便她不说,林成也猜到了。他这么着急入宫,处理太子妃一事只是其一,第二便是要保下她母亲。 她莽撞出宫,现在又顶撞了太子妃,即便自己成功脱身,可她母亲毕竟还在宫中,又生了重病,情况十分危险。 林成原以为她是有勇无谋,全然没想这些。 现在看来,是他想错了。 只听伶儿又道:“不瞒公子,出宫时,我已想好计策。若无今日此事,母亲应无事。但今日伶儿得罪了太子妃,不知娘娘会不会入宫进言,再生变数……” “姑娘放心……” 林成话未说完,伶儿先于车旁跪下了,“若公子能保我母亲性命,公子说什么伶儿都答应,今后为奴为婢,侍奉终生都好!” 说罢,朝林成端正磕了一头。 林成本还微笑着,此时却有些笑不出了。 他慢慢将帘子放下,只道:“李鱼,护好她。” “你就放心去吧!”李鱼不耐烦地朝他摆摆手。 待伶儿再抬头,林成已乘车走远了。 李鱼将伶儿扶起,与她一同上了另外一辆车。于车上,李鱼将先将备好的药包递给伶儿,这才又道:“姑娘可知刚刚无退为何生气?” “公子生气了?”伶儿愕然看着他。刚刚接住药包的手于空中迟疑了片刻。 她并非有意言此,而是真的不明白。 “那姑娘又可知国公府为何不留女子?”李鱼又问。 伶儿摇摇头。 她知道这不是她该关心的问题,因而虽早知此事,却也没深究过。 李鱼哀哀叹了口气,只道:“六年前,老王爷因渎职罪入狱自尽,无退子承父业,要替朝廷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他人看着淡泊,实则好强得很。他曾在老王爷墓前立下誓,此事一日不成,他便一日不娶。这六年来无退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 “那是什么样的事?”伶儿不禁好奇。 李鱼自知说多了,只朝她摇摇头道:“什么样的事都不是你该问的事。” 伶儿明白地点点头,心里却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公子心生怜悯。 “总之,”李鱼回到正题上,严肃道:“姑娘若真是为无退好,就不要再与他有瓜葛。” “这是为何?”伶儿又是不解,“公子既然救了我,这份恩情我是一定要还的。” “你怎么就不明白!”李鱼有些急了,“你是个女人!” 叫他这一急,伶儿倒是有些懂了,怔怔低下头,忽而呵呵笑了,只道:“大人尽管放心,我对公子只是感激,若说男女之情,绝无可能。”伶儿说罢,自己都觉得可笑。 李鱼朝她白了一眼,也懒得再说。 就算她不生此念头,可谁知无退心里怎么想呢? 今日一切,李鱼看得清清楚楚,也自然警觉林成对她的态度。 若他真的不在意这位姑娘,刚刚是绝不会生气的。也不知他到底只是在乎,还是已心生喜欢。 若是前者还好,可若是后者……李鱼想罢又是叹气。 而这理由远比他与伶儿所说复杂许多。 二十年前,林成满岁宴上抓周时,抓了盒女人家胭脂。 英国公勃然大怒,前来参宴的众人皆吓坏了。 唯有星官王诘站出来,劝了几句。 他既是星官,最清楚“人各有命”的道理。 劝罢,便为林成取了“无退”为字。 临走时还朝英国公道了四句玄奥之语:成者无退,尽避其慧,智者非智,愚者非愚也。 英国公反问其义,王诘却不做解释,只道:“无退此生必为女子所累!国公府亦然。” 那之后许多年,林成读书、习武、正人正心,虽身份尊贵,却与那些王公贵族本质不同。 他从不听曲,也不入市井茶楼,至于寻常公子哥们常去的青楼舞坊更是避而远之。 英国公管他甚严,处处约束,却一直不说明缘由,直至去世前,在狱中,他才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林成。 林成自知道此事以来,虽说行事与往常无异,照旧规正自律,可心性却完全变了。 李鱼许久没见他真心笑过了,像是在心里装了许多事。 李鱼想罢,朝旁看看伶儿,心想:也不知她是不是王诘所言的红颜祸水?可再想想,李鱼又有些放心,即便她人如其名生了副灵俏模样,可毕竟是个奴婢。 她和无退身份地位如此悬殊,怎么可能走到一起。但愿是自己多虑了。 李鱼想了一路,转眼已到了奉阳城门。 守门官兵立刻拦住马车,道:“车上是什么人?” “连无退公子的车都敢拦,你又是什么人?报上名来,小爷我回去可要好好查一查。”李鱼将头探出窗来,自腰间摸出一块腰牌,金光闪闪四个字“英国公府”。 那官兵见牌急忙行了礼,可转而又犹豫道:“可是大人……” 李鱼知道他是为了那张告示,微微一笑,自身后拿出只巴掌大的锦袋,朝外一掷,立刻被那官兵接住。 “放行!” 效果立竿见影。 李鱼将头伸回来,放下帘子,朝伶儿解释道:“奉阳的兵嘛,认钱不认人,只要他拿了钱,到上面一句都不会说的,姑娘放心。” 伶儿一知半解地盯着李鱼,又透过帘缝,小心地瞧了瞧那守门的官兵。 虽说在宫内拿钱打点也是常有的事。 可那毕竟是宫中。 这些年来,她早已适应勾心斗角明争暗斗,那些娘娘使出什么阴毒手段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可这是在奉阳,皇城之外……不想竟也是如此。 伶儿想着想着,将头偏了过去,有意避开李鱼。 “姑娘,过了应城,就是通州了。我将你送入应城,还要急赶回去。”李鱼道。 “嗯,公子的事要紧,大人不必管我。”伶儿答。 李鱼只当她答应便是答应了,不再想别的。 车外,夕阳将落,晚霞已至,寥寥的几声乌啼似在送行。 伶儿觉得有些冷,却不知那股蓦然加剧的寒气来自何处。 第一百一十三章 寻而不得 莫时却自国公府出来,于街头寻了一家客栈,想着暂且住下。 他脑子完全是乱的,时而想的是姐姐,时而是今日的太子妃,时而又是清音观。 想着休息一晚,不管怎么说,总会清醒些吧。 店家凑来问他:“客官可是住店?” “上房。”他干脆道,竟直接将一只布袋甩给了他,又道:“够不够?” 店家朝袋内粗粗一扫,顿时喜笑颜开,直道:“够了够了。”而后捧着大把的银子钻进柜台里头,伸手招呼活计为莫时却领路。 上到二楼,进到房内。莫时却朝床上一躺,双眼疲倦合上,半点睁开的力气都没有。 “小二,来点吃的。什么好吃来什么。”莫时却大吼一声,把店小二吓得不轻,急忙战战兢兢依他所说将店里能吃的能喝的尽数上来。 山珍海味、甘醇佳酿,看之便已是消魂。 莫时却拿起一块烧鸡,吃了半口,放下,又捧起醉仙鸭,啃了一大口,又放下。 这好东西若放在清音观,他求之不得,可此时只觉得食之无味。 “小二,再来份红烧肉!”莫时却张口便来。 反正师兄给的银子充裕,想怎么花便怎么花。 谁知等了半晌,红烧肉没来,却将店家等来了。 店家破门而入,身后站着四五个伙计,看这小店的规模,八成是将全数男丁都招来了。 最要命的是,这些人,个个都抄着家伙——锅铲菜刀桌椅板凳,看着颇有些像市井干架。 “你们干嘛?”莫时却心里本就不爽,再见来人闯门,心中怒气更是忍无可忍,当即喝道。 可未等他再神气地骂上几句,那店家先撸起袖子,气冲冲朝他走过来,一把拽住莫时却衣领,朝他脸上唾了一口,只道:“狗东西,竟然吃白食,给我打!” “白食?我明明给了钱的!”莫时却嚷道。 “钱?”店家眉毛一撇,几乎快飞上天。 不提钱还好说,一提更是让人火冒三丈。 店家自门外拎这莫时却刚刚递与他的布袋,猛地掷在地上,道:“你自己瞧!” 莫时却朝那袋里一看,先前那些“银子”全被掰成了两半,外表银质光泽,确实像是碎银,可想不到这“夹心糖”里竟然只是掺了硬铅的黏土。 他自然想不到,这些“银子”乃是上官文若自玉阳春平日炼丹的仙炉里找来的。 先前莫时却还疑惑师兄哪里来的这些钱,现在倒是恍然大悟了。 “这……”莫时却有苦难言。既是师兄的计策,也只有乖乖认输了。 只是眼下…… 这群人的眼中像冒着火星,恨不得现在就将他撕成几半。 再不逃跑,小命不保! 跑! 莫时却撒腿便跑,趁众人分神,自屋门缝隙钻了出去。 众人穷追不舍直到街尽头,可眼见就要闭市,那小子又跑没了影,这才悻悻地原路返回。 莫时却好不容易将那店家甩开,又是一路狂奔,直到城郊才放心慢下步子,喘了口气。 师兄啊师兄,你可把我坑惨了! 莫时却边怨边气,恨恨地将那布袋倒转过来,故意将“银子”全部倾出。 此生再不想看见这些“废物”。 谁知这一倾不要紧,一张字条徐徐落下,正盖在一摊“银子”上,格外显眼。 莫时却将那字条拾起来一看,竟是文若师兄的笔记。 其上书着:钱用光了,不妨回来。 ————————————————————————————————————————— 林成见过太后,自殿内出来,天已黑了。 他站在辰仪宫外,却迟迟不动。 李鱼早已侯在殿外,忙问:“怎么样?” “你想问,什么怎么样?”林成反问。语气平淡如常,完全听不出好坏来。可他越是这样,李鱼越是害怕。 “自然是太子妃一事了。”李鱼道。 “那是无事。”林成只道,“太后已答应我,待明日让皇后娘娘亲自问责太子妃。” 这听着确实是无事,以林成的身份,所求之事只要不是大是大非,太后多半都会应允。 对此李鱼一点不担心。 只是瞧林成这神色却是黯淡了许多,只顾着朝前走,也不再说话了。 李鱼见状,便紧跟过去。 忽见他停了步子。 只道:“李鱼,我想去一趟掖庭。” “掖庭?为何?”李鱼惊道。 “我答应她,要照看她的母亲。”林成的话微微有些颤抖,李鱼已觉出不对劲。 “是伶儿姑娘的母亲出事了?”李鱼问。 林成不答话,照旧朝前走。 自辰仪宫到祈安阁,从疏疏院落到碧瓦高墙,再朝前便要正阳殿了。 林成虽袭得父亲封号,却实实在在是个闲官,因而不必上朝,也去不得正阳殿。 “无退……”李鱼及时拦住他,以防他一错再错。 “是不是还有别的路去掖庭?”林成问。 李鱼知道拗不过,只好带他换了条路。 林成始终不急不慌,又走了片刻。 “为何定要连夜去掖庭?就算救人也不急在一时。”李鱼问。 “她母亲去世了,就在今日。”林成说完,跟着叹了口气,声音也随之凉薄起来。 “去世了?”李鱼只觉不可思议。 只差一天而已,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现在,他倒是有些能理解林成了。 公子一诺千金,从不轻易许诺,言出必行。今日能答应那位伶儿姑娘,想必是他心里已做好了打算,可惜事与愿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鱼又问,“伶儿姑娘不是说她已安排妥当吗?” “她的确想得很好。”林成边走边说,“出宫前,她已将她母亲托付给了掖庭的一位朋友,叫巧儿。按照计划,巧儿会将她母亲藏在尸苑。” “尸苑这种地方,每日都有人巡查,不是很容易被发现吗?” “活人容易被发现,可死人就不一定了。”林成解释道,“更何况,还是生了怪病的死人。” 李鱼思忖片刻,恍然大悟道:“你是说,伶儿姑娘已为她娘备好了一口棺材,只要来人查时,她母亲躺在棺材里,埋入土中,便不会有人查了。” “准确地说,不是普通的棺材,而是空心棺。这种棺材看似密闭,实则自棺盖下留有暗口,可使人呼吸。若是设棺之人手法精湛,还可在棺底设置机关,通向暗道,借机逃生。” “可这么奇异的东西,她在宫中又是怎么搞到的呢?”李鱼不解。 “空心棺,流行于昌池一代,原是一种丧葬习俗,后来传于武林,才有了暗室暗道一说。” 而说到在昌池的武林势力,便不得不提阑珊阁和简家的朝暮山庄。 “啊,居然是这样。”李鱼立刻明白了,“她的主子是阑珊阁的人,应该也懂这空心棺的用法。” 林成“嗯”了一声,又道:“不过也只是我的猜测。” “可你今日不是只见了太后娘娘吗?怎么知道这些的?难道连太后都已经知道……”李鱼问。 “是啊。”林成说罢,又是一声叹气。 既然太后都已知道,看来事情非但败露,还败露得十分彻底。 “我只是想不明白,”林成又道,“为何她母亲要自寻死路?” 林成哀哀地停下了,似是忆起些往事,顿了顿,又道:“若不是她母亲于棺中自尽,那位巧儿姑娘也不会慌张之中露了馅。” “这么说来,巧儿姑娘现在不是很危险了?” 林成点点头,朝李鱼又道:“人在司正司了。不过我已朝太后请了旨,明日便能将人放了。你带人去在崇华门外接应她,若遇任何人刁难,千万咬紧此事是巧儿姑娘被迫所为,并不知情。” 李鱼点头,道了句明白。 “前面的路我应该知道了,”林成停下道,“若你没别的事,就先回去吧。我今日不会出宫。明日你入宫时记得多带些人。我想将她母亲也接出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怡兰别院 次日,海宫通州。 熙熙攘攘的街头较平日又热闹许多,仿佛近日有大事发生。 而在街头毫不起眼的一隅,坐落了一处雕栏小筑。这间小筑名为怡兰别院,是通州为数不多的花月场所。小筑的二楼上安安静静的坐着两个人,全然没有被门外之事所扰。 那二人其一身着白色长衫,仅以一根白玉簪盘发,余下的发丝散散垂下,却不去管。 而他身旁那位则身着黑色锦衣,玉腰带,金冠束发,衣外还披了件长袍,金丝镶嵌异常华贵。 单是看这二人衣着,完全不像是一路人。 可秦双自打看了他们一眼,便已清楚二人来历。 只因他们都是怡兰别院生意不景气的日子里,来过的为数不多的大人物。 那着白衣的是康王府二爷祝子安,而那着黑衣的应是海宫太子齐怀玉。 二人自进来挑了间临街的屋,只要了壶酒,再没唤过别的。没有找姑娘,也没有差人来弹曲儿,甚是奇怪。 “双儿姐,今日这么好看,看来生意不错呀!”街头路过的小混混朝立在门边揽客的秦双打趣道。 秦双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蓦地将门甩上了,关上门,忿忿道:“好看又如何?好看也不是给你看的。” “双儿姐,这是楼上那二位爷赏的。”翠儿姑娘将身上的轻纱自双臂向上提了提,好腾出手来将两只金元宝递给秦双。 她这一提不要紧,白皙柔嫩的双腿立刻显露无疑。 秦双看她那妖娆多姿的打扮,已将她心里所想看的很清楚。 今日一共就来了这两位客,便只有两位姑娘能接到活。 在怡兰别院秦双说一不二,有一位客自然是她的。而看翠儿的样子,自然是想揽另一位的生意。 秦双笑笑,伸手摸了摸头上的金钗,一把将它抽出,长发披下,恍惚之中竟有种说不出得妩媚。 若与各家头牌想比,秦双算不得漂亮,她眼睛不算大,总是迷离地带着层霜一般,俏唇梨涡,可笑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至于那滋味,只有亲自尝过才知道。 祝子安吞了口酒,忽然眼神一定,朝齐怀玉道:“来了。” 话音未落,秦双已推门进来。翠儿紧跟其后。二人的身上从头到脚除了一件晃得人眼晕的白色里衣,便是其外似有似无的披纱。秦双着紫,翠儿着蓝。 见是二人,祝子安放下酒杯,笑道:“双儿,可是给的钱不够了?” 秦双的脸色忽然有些难看,可片刻后又笑起来,回身关上门,到祝子安身侧坐下,伸手环住他的脖子,食指自他面前缓缓划过,最后落在自己的唇上,只道:“是二爷给的钱多了,远不止一壶酒,不如让奴家……” “双儿,改日!”祝子安尴尬笑道,身体则顺势朝后挪了挪,而后又道:“今日……我有些不舒服。” “若是奴家没记错,二爷年年回来都是这句。”双儿怨道,脸色愈发地差。 “哎,子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齐怀玉眼见她们进来,一双眼已经自她们身上抽离不开,一把拉过秦双的手,将她揽在怀里。 “你也过来。”齐怀玉又将手伸向了翠儿。 待拥美人如怀,齐怀玉又朝祝子安道:“难怪姑母这般着急你的婚事。你看看你,到手的鸭子都下不去口!” 祝子安望着齐怀玉一脸陶醉地模样摇了摇头,自顾自倒了杯酒,瞥了眼齐怀玉,又道:“那也要看这鸭子是跟谁抢吧!” 齐怀玉先是一愣,而后憨憨地笑起来,只道:“哎呀你个鬼灵精,小时候就一肚子坏水,现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谬赞谬赞!”祝子安笑他,又道:“今日我出钱,你尽管尽兴!” 说罢,祝子安起身出了屋,直待那屋里没了动静,这才回到屋内。 齐怀玉将匆匆将衣裳穿好,一脸宠溺地将翠儿和秦双哄出了屋,随祝子安坐回桌前,脸上的笑丝毫未减。 “哎呀,许久没有这般舒服过了。”齐怀玉抻了抻筋骨,“你是不知道,府上那一个个母夜叉似的,个个都能要了我的命。” “哎,怀玉,这可就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啊!”祝子安一边为他倒酒一边笑道,“兄弟我可还没这福分呢!” 既然话到此处,齐怀玉猛地一拍桌子,竟一本正经教训起来:“听为兄一句劝,能不成亲便不成亲。看看现在,何其潇洒!” “那是自然。”祝子安不屑道,“康王府上头有我哥顶着。要我成亲何用?” 齐怀玉听罢叹了口气,自嘲道:“别看我虚长你几岁,还真没你活得通透。当年我要是有你一半的骨气,是断断不会答应立表妹为正妃的。” “你呀,也就过过嘴瘾吧!”祝子安打趣道,“陛下可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自然要将你往死里管。” 齐怀玉一听这话忽然更气了,又道:“你既然知道父皇看管得严,还敢这个时候叫我出宫?都快桃宴啦!要不是你那只鸽子,我……我这个时候跑通州,不要命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侧妃刚刚诞下小皇孙,嫂嫂肯定不高兴。若不是为了躲她,就是我放上一百只鸽子,你肯来么?既来之则安之,”祝子安劝道,“现在你喝了我的酒,欠了我的人情,总要还一还的吧。” “什么?”齐怀玉没想到祝子安在这儿等着他,脸上顿时愁云密布。 “放心,不是什么大忙,就是帮我从通州逃出去。”祝子安直言道。 齐怀玉以为自己听错了,狐疑地盯着他。这通州不是他们自家地界么,要出个城还用得着请他帮忙? “唉,”祝子安知他不懂,只好又无奈解释道:“往年我在清音观,只有年末才回来,这事你知道吧?” 齐怀玉点点头。 “错就错在今年待得久了点,”祝子安凑近齐怀玉道:“久到我娘又逼着我成亲了。我是偷跑出来的。” “偷跑?”齐怀玉问。 “啊!”祝子安点点头,又道:“康王府上下还都以为我是不吃不喝,自己把自己关在屋里呢!” 齐怀玉撇着嘴摇摇脑袋,“真有你的!” “不过撑不了多久!”祝子安又道,“我哥我娘倒是好瞒,就是我那个妹妹,最喜欢日日缠着我,要是再不逃出通州,等她发现,可就前功尽弃了!” 齐怀玉只是想想那未涵郡主,便觉得心惊胆战。这些年在宫里,齐怀玉也没少吃她的亏。可是吃亏也没办法,谁叫父皇对她格外宠爱呢?说到底康王府这一大家子,谁也不是省油的灯。 “所以说,命悬一线啊!我要是敢从城门大摇大摆走出去,一盏茶的工夫就能被我娘抓回来。这不只能请你帮帮忙了!” “那你想叫我怎么帮?”齐怀玉问。 祝子安道:“明日通州富商燕阙的女儿燕阳比武招亲,你以我之名上台比武。我娘她们要是知道肯定会跟去城东的擂台的。我呢,就趁机从西门逃走,怎么样?若你赢了,还能抱得美人归,一举两得。” “我?扮作你?”齐怀玉吓得不轻,“不可不可。” “有何不可?明日你蒙上面,往台上一站,谁知道你是谁呢?等他们发现,我也早走远了。” “其他的先不说,比武招亲,武功呢?” “你会万阳掌,我也会万阳掌,有什么不妥吗?”祝子安问。 齐怀玉忽然嫌弃道:“你那点万阳掌,四岁半学的皮毛,我可是师从鲁一将军练了十余年的。这差的也太多了,要是皇姑母看到你武功精进这么多,能不起疑?” “哎,既然你知道我武功不及你,那就收着点打嘛!”祝子安搭上齐怀玉的肩道,“再说,就算事情露馅,你是太子爷,你皇姑母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更不会告诉陛下的。退一万步,就算事情真是传到陛下那里,你就尽管把过错安在我身上。他便是罚也罚不到我的。只要我这次不被我娘抓回去,万事大吉。” 齐怀玉狐疑地看看祝子安,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别的顾虑。只是心里还隐隐不安。 沉默了良久,齐怀玉忽然叹道:“也是奇了。若你只是不想成亲,我懂。可这么多年,皇姑母不知为你寻了多少姑娘,到前年,更是连琉璃歌舞坊的姑娘都给你请来了,就没一个能让你动心的?” 祝子安手里的酒在空中停了片刻,转而笑道:“没有。” 他第一次这样少言寡语,齐怀玉很不适应。 思忖片刻,齐怀玉又问:“你该不会,是真的有什么问题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心有灵犀 夜深人静,齐怀玉早已在翠儿姑娘的房中睡熟了。 怡兰别院内一角传来淡淡笛声,祝子安立在栏杆旁,吹了半晌又将笛子放下。同样的曲子,虽只是换了根竹笛,却怎么也吹不出先前的调子。 “二爷不休息么?这么晚了还在吹曲?”秦双袅娜走来,周身弥漫着一股浓郁香气,像是置身于百花丛里。 “多谢你的笛子。”祝子安摇摇头,又笑着朝她道。 “有心事啊?”秦双问,自然地站到他身旁。依旧是白日里那件纱衣,依旧妩媚动人。 “没有。” “假话。” 祝子安偏过头看她,尴尬笑道:“我何时骗过双儿?” 秦双邪魅一笑,单手自祝子安颈侧环住,随即又将另一只手也搭了上去,只道:“二爷还真当奴家是小时候呢?女人可不都是傻子。” “既然你够聪明,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之间只有简单的利益往来才最安全。”祝子安直视着她,丝毫不避她的逼近,坦然道。 秦双小声哼了一句,又道:“我知道二爷心里有人了。不过双儿不在乎。”她攀到祝子安耳畔,浅笑着,极轻极柔地道:“我可以等,等你喜欢我,然后……娶我。” 这话已不是祝子安第一次听,不止今日,也不止秦双一人。 可每每此时,祝子安一概沉默作答。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所想为何。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秦双才觉得那个平日潇洒随性,最会挑弄女孩子开心的祝二爷如冰山一般冷。好在她也不是第一次尝到拒绝的滋味。 “所以在此之前,”秦双道,“不管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祝子安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只朝秦双道了声谢。 秦双慢慢将手从他身上移开,转身走了几步,停下,背着身道:“二爷过来吧!” 祝子安便跟上她。 绕至楼梯对侧的一间房,秦双自袖中拿出钥匙,开了门上的铜锁。待祝子安进了屋,秦双便退至屋外,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又将门锁了起来。 直至听到那门上铜锁合起之声,祝子安的心才算放下来。 “老规矩。半个时辰即可。”祝子安嘱咐道。 秦双答了声好,转身下楼去了。 祝子安回身点了灯,放到桌上。待灯火不再摇曳,视野明晰的时候,他才俯下身,将地上躺着的二人扶坐起来。 那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亡海盟的袁虎袁豹。 不久前,简空带他们来通州时,祝子安刚从悬盒中出来没多久。因而接待他们的是祝小五。 直到现在祝子安还觉得后怕,阿若的胆子真是越发大了,那日若不是祝小五最先知晓此事,换做康王府其他人,都会立刻将他与亡海盟有联系的事告知母亲。 而一旦让母亲知道,阿若假扮他之事也就露馅了。 可袁氏兄弟偏偏像提前打好了算盘一般,专挑了长公主和康王都不在家的时候。 祝子安叹了口气,不再多想,以掌运足真气朝袁虎背后推去。 这二人,他本是不想救的。祝小五也曾担心不分青红皂白救了亡海盟的人会有不妥。连祝小五都能想到的事,如今在他这里却不是什么问题。 人是阿若要救的,自然有她救的道理。 若是往常在清音观,祝子安定会找上官文若问清楚。但是现在,不能。就是因为不能,才让他害怕。 从她下定决心要做亡海盟主的那一刻开始,每一步都是险棋。而祝子安最不想的便是她冒险。 今日的伤疗完了。祝子安收回真气,将袁虎平躺着放回去。 再看看一旁陪同袁虎前来的袁豹,鼾声震天。看来秦双的迷香确实管用。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祝子安还是解了袁豹的穴道,确认他仍然酣睡动弹不得,这才又将他的穴道点住了。 回到桌前,祝子安正要将灯熄灭。忽然看到对面墙上一道诡秘黑影闪过。 他放下灯,坐到桌前,将竹笛按在桌上,手仍警惕搭在竹笛上,道:“既然来了,不妨进来。” 没人答话。 祝子安将竹笛朝门上一掷,那门上铜锁顿时裂为两半,门开了,竹笛则又落回祝子安手上。 沉默了没多久,墙上那黑影又出现了,这次没有着急一闪而过,而是粘在墙上一般,走走停停,似乎在谨慎朝这屋内靠近。 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秦双以为出事,朝这边赶来了。 “双儿,先下去!”祝子安道。 那脚步声听话地停了。继而那黑影又移动起来。 黑影慢慢放大,直至门边真的站了一人,身着黑衣,身形有如木墩。 “简叔叔,别来无恙。”祝子安笑道。 简空有些尴尬,走进屋,回身关了门,仍旧生疏地立在一旁。 “少主……”良久,简空才怯怯地道。 “哎,打住!”祝子安急忙摆摆手,“你可不要再叫我少主了,我可不愿意给你们现任盟主做儿子!” 简空想想也是,他是那位文公子的师父,是不能叫少主了。 “好侄儿,”简空改口道,“你……你近日还好吧?” 祝子安蓦地大笑,越笑越开心,边笑边自口中喃喃道:“好与不好……叔叔觉得呢?”待他不笑了,忽然又道:“还不都是拜您所赐!” “好侄儿,你莫怪叔叔。当时情形所迫。我和丁堂主都以为你是不愿做这盟主才自己逃走的。哪成想是被他算计……”简空越说越自责,忽然抬头又道:“要是你想通了,不如这次你和我们一道回去,我们与陛下讲明,让文公子将盟主之位还给你,怎么样?” 祝子安盯着简空,越看越气。也不知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就算他不确定阿若和我之间再一层的关系,师徒关系还是知道的。作为师父,我又怎么可能将此事告知陛下,让自己的徒儿受罚呢? “没错,我是想通了。”祝子安于手里玩弄着那根竹笛,毫不在意地道,“就算今日你不现身,这亡海盟我也是一定要去的。不过我被人算计,本来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叔叔还是不要同我师父说了。” “啊,你都这样说,自然听你的。”简空道。 祝子安朝他一瞥,眯着眼睛故作神秘道:“不过叔叔,我突然有点好奇,临行时阿若到底还和你说了什么?” “啊?你说文公子?”简空立刻慌张起来,“他哪里会和我说什么?文公子心思缜密,做事自有章法,我不过才和他认识了数日,他怎么会和我说什么呢?” 简空越是如是说,祝子安越觉得他心里有鬼。 “那这是什么?”祝子安忽然自袖中拿出一只锦囊来。那锦囊,正是上官文若嘱咐简空交于祝小五的。 “啊,这是……”简空刚想解释,却被祝子安抢了先。 “这是她给你的,对吧。”祝子安说着打开锦囊,拿出里面的字条,又道:“可是这字条上一个字都没有。” 啊?竟然无字! 简空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祝子安见他吃惊模样,反而又笑了,“果然,她还是不信任你。” 他这话不无道理。简空细想,无论那字条上写的什么,单凭字迹,他都可以去陛下那里将文公子供出。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无字。 “可是好侄儿,既然无字,你又是怎么知道文公子要做什么呢?”简空问。 祝子安似笑非笑地看着简空,只道:“她大老远送了个病人给我,自然是叫我治,这个是人都看得出来。不过还让叔叔一起来,我猜该不会是防我的吧。” “这个,怎么会?”简空局促道。 祝子安不理他,依旧说道:“她假扮盟主的事,若是我走漏了半点风声,这二人的小命就不保了吧!”祝子安说着朝袁虎袁豹看了一眼。 简空瞪大双目看着祝子安,迟迟说不出一句话。他刚刚所言和临行时文公子的叮嘱,简直一模一样。 “不过现在我将人治好了,又半个字也没有说。她所求之事,我已一一照做。那么按照她所说,接下来你们要做什么呢?”祝子安偏着头,十分好奇地朝简空眨眨眼。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各怀鬼胎 “额,好侄儿,你这不是难为我嘛!”简空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叔叔这样说,那我就爱莫能助了。”祝子安背过身去,无奈地摇摇头,自顾自叹道:“原本还想把关在牢里那个亡海盟的小兄弟救出来,再送你们出城的。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亡海盟,小兄弟?”简空眼前一亮,“你说的可是玉漠?” “哎呦,叔叔这不是知道吗?”祝子安凑到简空身旁,嘲道。 简空见他已猜出大半,再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只好交了底。 “不错,我到通州后不久,确实收到文公子密信,要我设法搭救玉漠。可我在城内暗中搜寻了数日,一直没有找到玉漠被关押之处。” “你自然不知道!”祝子安故意埋怨道,“可你不知道,我知道啊!你若是能早点来找我,也不至于在通州耽误这么久吧。玉漠刚被发现的时候,这城防还不算严。现在可好,四处都在搜查亡海盟之人,就算找到玉漠,你们能逃得出去?” “我这不是……没脸来见你么?”简空支支吾吾地道。 祝子安无奈看了他一眼,又道:“再说了,要是按你这速度,我哥都审了这么多天,那玉漠还不把能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我看他那样子,怕是一道刑都承不住。” 简空越听越急,用手挠挠头,不住叹着气,只道:“这可如何是好?” “好啦,别唉声叹气的了。这不是还有我嘛?玉漠一个字都不会招的,你放心好了。”祝子安安慰道,朝简空招招手,示意他凑近些。简空照做。 祝子安这才又道:“明日辰时,你带着袁氏兄弟跟从秦双自西门出城。你只管信我。” “那玉漠呢?”简空问。 “这个人交给我。”祝子安自信道。 ————————————————————————————————————————— 深夜,康王府,内院。 康王祝子平刚刚自外回来,便火急火燎进了屋。 “母亲。”祝子平由家婢脱去披风,与齐寒月一道坐在案前。屋内全数下人全被祝子平支了出去。 齐寒月本在专心拟写一份奏章,祝子平这一回来,她也全然没心思写了。 “怎么样?问出结果了吗?”齐寒月关心道。 祝子平摇摇头,神色焦急不安。 他这般沮丧倒是在齐寒月意料之外。 齐寒月不禁疑道:“我看那玉漠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不像是个有骨气的。怎么问了这么多日,还是毫无进展?” 祝子平也是心生疑惑,只好如实答道:“母亲有所不知,玉漠患有昏厥症。我听闻有一年冬日,琉璃瘟疫肆虐,凡那一年冬出世的孩子,都有这毛病。若是从小没能及时救治,就会落下病根,稍受惊吓便会昏迷不醒。” “那你请大夫了吗?”齐寒月问。 祝子平抬头看看齐寒月,有些犹疑地道:“母亲不是说此事暂且不要声张吗?我想若是请人来瞧病,他便知道玉漠就在府上了。” 齐寒月单手握拳抵住有些痛的额头,问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若是不从外请大夫,二弟师从清音观,或许……” “不要给我提那个孽障!”齐寒月忽然怒道。 祝子平立刻住了口。自祝子安回府,这几日皆是如此。单是提及祝子安便让齐寒月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是他在外遭人算计丢了康王府的人,还是他这几日闷在屋里赌气让母亲心寒。 祝子平试探了许多次,包括这次在内,都以失败告终。 良久,齐寒月才道:“若是自玉漠身上套不出线索,就先不要管他了。一个亡海盟的弟子冒冒失失闯到康王府来找安儿寻仇,这件事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蹊跷。” “那母亲的意思,可是自燕家入手?”祝子平问。 齐寒月的目光朝旁扫去,终于落在两张桃木符上。它们中其一来自玉漠,而另一只的主人却至今不明。 海宫桃宴在即,各州都为了会仙封典的良家女采选一事忙得不可开交。 齐寒月本就是个不喜认输的人,加之上年桃宴选去的良家女叫盛玉儿好一番嘲弄,她对今年通州的采选更是一万分的上心。 通州各处商贾权贵的女儿,齐寒月必定亲自过目,可一一看罢,也不过挑出了十八人,离盛玉儿的要求仍有两人之差。可就是为了这两个名额,齐寒月已是几日几夜寝食难安。 好不容易找到了药商燕阙之女燕阳,本已与其家中谈妥,可就在不久前,一日深夜,忽然传来燕阳被绑的消息。 齐寒月急忙差人去追,沿路追踪下来,燕阳虽追了回来,可那贼人却未捉到。唯一的线索便是桌上这张桃木符。 短短一月内,通州境内涉及亡海盟之事已出了两例,实在叫人心惊。 祝子平既提到燕家,齐寒月也不再瞒他,只道:“明日燕家比武招亲,你多带些人,就守在擂台下面,一旦有任何异动,直接抓人。” “莫非,燕家比武招亲是母亲安排的?”祝子平听着听着,忽然觉出不对劲。 先前他还疑惑燕阙之女燕阳本是母亲选定的良家女,既是要参加会仙封典的女子,为何还要在这个时候比武招亲。现在听母亲这样说,他才有些明白,母亲应是想以燕阳姑娘为饵,诱使亡海盟的奸人现身。 齐寒月点点头,又道:“虽说采选之事甚急,可也急不过州境安危。若是能借燕阳揪出亡海盟,会仙封典的良家女大可另择人选。” 祝子平赞同地眨眨眼,又问:“母亲可曾想过此番亡海盟动手,为何要偏偏要选燕家?” “这个我已查过了,”齐寒月道,“燕阙的药铺近来自外收购了一味神药,名为鹿籽草,相传是朝暮山庄历任掌门过世时的骨血所做,包治百病,更有起死回生之神效。” 说到起死回生,祝子平只觉有些荒谬了。 “母亲当真相信这世上有此等奇事?”祝子平问。 齐寒月低下头,眸间掠过一丝怅然,未答信,也未答不信。 只朝祝子平道:“你我信不信不要紧。只是据燕阳所说,她被绑时偷听了亡海盟二人的对话,那些人原想借她要挟燕阙,取此神药。” “亡海盟素来行事凶恶,我查了多年前的案宗,凡是落入亡海盟之手的人,不论男女,从来没有活着回来的。此番燕姑娘竟然死里逃生,莫非是那味药对亡海盟极为重要?他们怕激怒我们,更加拿不到药。” “不错。”齐寒月道,“既然他们这么想要这味药,我们明着给他们就好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喜从天降 不知不觉,已是后半夜。 窗外烈风呼啸而过,将窗子都震开了。祝子平起身关窗,却见屋外,管家急匆匆朝这边跑来。 “怎么了?”齐寒月问。 “母亲莫急,我先去看看。”祝子平说罢开门出屋。刚一出来,那管家一个不小心差点跌进祝子平怀里。 “王叔,出了什么事?”祝子平忙问。 “王爷,门外……门外来人了。”管家指着院外,颤颤巍巍地道。 祝子平觉得奇怪,松开那管家,快步朝外走。王叔紧跟着他道:“是个女孩子,抱着一个娃娃。身上还带着血……” “血?”祝子平顿住了,立刻又向回走。回屋取了剑,这才又折返回来。 齐寒月站在窗边,将所有一切都看在眼里。取了件稍厚的白披风,也跟着朝外走。 一众人跟至门外,才见果真如王叔所说,风里立了个小丫头,她身上披着件褐色裘披风,领口系着梭形玉扣。这衣服罩在她身上颇有些大,实在将她裹成了团。而在那件披风下,她的怀里,瑟缩着一个身在襁褓的婴儿。 一路赶来,伶儿不敢耽搁半分,经日疲惫,伤口未愈合好,时而撕痛,仍会有血渗出。即便李鱼给她的药再神,也挡不住她连日不吃不喝不休息。 齐寒月看她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面容憔悴不堪,却是和这件披风很不相称。 而一旁的祝子平刚刚警觉的戒备之心在看到她的一瞬忽然放松下来。 如此可怜的姑娘,哪里像是什么奸盗之辈,估摸着是被奸人所伤的过路人,不得已来康王府求助的。 他这样一想,语气也随之缓和了许多,朝伶儿道:“姑娘有事吗?” 伶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干裂的双唇和刺痛的喉咙彻底打消了她说话的念头。 她伸手至胸前,艰难摸出一块白玉珏,朝祝子平递去。 “安儿的玉?为何会在你手上?”齐寒月既认出那玉,自然而然便想到那日祝子安遭人暗算封于悬盒之事。自他回来,这玉便没了。 祝子平知道母亲心急怀疑,赶忙拦住她,只朝伶儿道:“有话进来说吧。” 说罢转身回府。由王叔和一众家丁引着伶儿朝内走。 齐寒月则跟在众人身后,默默打量起伶儿来。从这丫头的模样看确实像个小娃娃一般,只是待她走近,看到她身材全貌,齐寒月才知道她应是不小了,至少也要有十六岁的样子。 莫非就是这样一个小丫头,算计了祝子安? 正厅内,伶儿抱着孩子坐下,用婢女递来的巾帕擦了擦脸,又毫不客气地自桌上端起瓷壶来,咕咚咕咚灌进去一壶水。 水喝完了,伶儿用袖子揩揩嘴,朝祝子平微微低头道:“多谢王爷。” 祝子平则看向齐寒月,母子二人对视片刻,皆觉得这女孩着实奇怪。 “你是谁?从哪儿来的?”齐寒月凌厉问道。 “我叫伶儿,自奉阳来的,是郡主的朋友。”伶儿答。 “涵儿的朋友?”齐寒月心里犯起了嘀咕,再想想先前听祝未涵所说,倒是对“伶儿”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可既是涵儿的朋友,又怎会伤安儿呢?怕是自己想错了。 “那我二弟的玉珏为何会在你手里?”祝子平问。 “是这孩子的娘亲临死前嘱托我交于祝二爷的。”伶儿边答边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小婴儿。 念儿躺在伶儿怀中,微微翻了个身,自披风下朝外张望片刻,似乎被刺眼的亮光惹烦了,忽然哭了起来。 齐寒月这才关注起这个小孩子来。 “这孩子是?”祝子平替母亲问道。 伶儿简单应了一声,也不多做解释,径直从怀里抽出两封信来。她将信拿在手里,看了又看。 伶儿虽不认字,却另有方法分辨两封信。 “祝二爷”只需三个字,“太子殿下”是四个字。字少的便是祝二爷的。 想罢,伶儿将林成予祝子安的信托一旁的家丁呈给祝子平。 “是什么?”齐寒月问。 “林无退的来信,给二弟的。”祝子平边答边将信放在一旁。 “你为何不拆开?”齐寒月又问。 “二弟的信,还是等明日,交由他自己拆吧!”祝子平道。私拆他人信件终归不好,何况依祝子安的脾气,若是知道,怕是又要闹上一通。都是一家人,互相理解便罢,何必呢。 “你不拆我拆!我倒是要看看这个孽障在奉阳又做了什么混账事!”齐寒月说罢朝祝子平一伸手。她才不管祝子安闹与不闹。 祝子平叹了口气,母亲发话,岂有不从之理,只好将信交了过去。 齐寒月二话不说拆开信来,将信展开,对着火光,仔仔细细研读起来。 祝子平自一旁观望,心里却实在替祝子安捏了一把汗。还记得祝子安很小的时候,人家写了告状信来,交由母亲,信未读完,就先被母亲摔了出去。 信出去了,祝子安也跟着飞出去了。 可偏偏这次,齐寒月盯着那信看了良久,直至看得双手微颤,双唇翕动,双目含泪将落未落,那封信始终安然无恙躺在她手上。 终于读完时,齐寒月将信折好,放回信封内,声音已有些哽咽了,朝旁骂道:“这个孽障!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和家里说一声。可怜了雀瑶姑娘,唉……” “母亲这是……怎么了?”祝子平急忙过去搀扶。 齐寒月甩开他,自己走到伶儿面前,伸手便要抢她怀里孩子。 伶儿吓坏了,急道:“长公主使不得,这孩子身份尊贵,我答应了她娘亲,必须亲自见到太子殿下,把事情说清楚,才能将孩子交出去。” 齐寒月实在是被这“一根筋”气坏了,硬抢不过,只好松了手,说道:“有我在,你尽管放心。殿下那边我自会跟他说清楚的。你这样生拉硬拽的,万一伤到我孙儿怎么办?” 伶儿低头看看孩子,确是较前日更加虚弱了些,哭声也弱了。心一软,手一松,这才将孩子小心交给齐寒月。 齐寒月抱上孩子,喜上眉梢,欢喜地哄着,先前的怨怼也烟消云散了。 “多喜人的孩子,王爷快来看看,像不像安儿小时候?”齐寒月朝祝子平道,满眼掩不住地喜色。 祝子平看她眸中之泪越积越多,更觉难以理解,起身上前,愕然道:“母亲是说这孩子是二弟的……” “是王爷的侄儿!”齐寒月道。 “真的?”祝子平看看那孩子,再看看齐寒月,激动得手足无措,径直从齐寒月手中接过那孩子,抱在怀里,稀罕的不得了。 “含香,去把附近的乳母全给我找来,得好好挑一挑。云娘,明日请几个裁缝来,把上月那几匹新料子拿出来,全用了给我孙儿做衣裳。”齐寒月对着府内众人一通吩咐。 云娘道:“那几匹料子是季王特意命人从应城运来的,都用了可就没有了。” “你尽管用就是了,先做上一百套不重样的。小孩子长得快着呢,几日那衣服就不能穿了。”齐寒月依旧笑着道,即便是听了下人几句驳斥。 屋内这一众人还从未见齐寒月如此和颜悦色过。 “我这就去告诉阿迎,叫她将阿苑小时候玩的东西找一找。”祝子平也不甘示弱。 齐寒月嫌弃地白了祝子平一眼,只道:“为何要用阿苑的?安儿小时候都未曾用过你的!王叔,明日从府上拨钱,到彩月坊去买些拨浪鼓,小风筝,布老虎之类的,挑安儿小时候喜欢的。只要你拿得动,都先买回来备着。” 前前后后安排妥当,齐寒月这才想起伶儿来。 “姑娘一路过来辛苦了。”齐寒月拉起伶儿的手道,又朝旁命人将她带去客房,又道:“今夜不妨先休息,明日寻个大夫,再好好为姑娘治伤。” 伶儿很想出口辩解,譬如这伤是怎么来的,譬如自己此行目的究竟为何,譬如那孩子并非她的孙儿…… 只是看到这一家人如此亲昵待念儿,先前那些话,伶儿也就只想想罢了。 “有什么话,明日再说。”齐寒月劝她,而后朝她温和笑了笑。 伶儿也朝她笑了笑,只说了句实在不得不说的话:“她叫念儿,是个女孩。” 齐寒月先是一愣,转眼之间便又如先前一般面带喜色,似是对她,又似是对着这忙忙乱乱的一大屋子人说:“男孩也好,女孩也罢,都是康王府的好孩子。” 祝子平道:“母亲,要不要叫二弟来看看?” 齐寒月直笑自己糊涂,忙道:“是,是,快去,放你们二爷出来。” 想想不对,又道:“是请,请出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片祥和 天色大明,康王府院内早早便热闹起来。 “云娘,阿苑也想看妹妹。”阿苑立在院中,垫着小脚,小手努力朝云娘怀里够去。 “郡主快放手,小郡主太小了,等她长大些再给你看。”云娘一边护着襁褓里的念儿,一边将阿苑的小手从身上拍下去。 “哇”地一声,阿苑哭了。 “哎呦,小主子,大喜的日子,可不兴哭啊!”云娘忙又蹲下哄阿苑。 卫阿迎带着人四处寻阿苑,正巧走到后院门前,听到哭声立刻赶了过来。 阿苑见卫阿迎来,圆嘟嘟的小脸上映出点点桃花粉红,泪眼盈盈扑过去扯着她的裙角唤道:“阿娘,阿娘快给阿苑做主。” 卫阿迎拍拍阿苑的头,只朝云娘道:“阿苑不懂事,又闯到母亲院里了,给云娘添麻烦。” “王妃娘娘哪里的话,都是老身的分内事。”云娘行礼道。 “阿苑,我们走吧,不要打扰祖母休息了。”卫阿迎温柔地朝阿苑讲着道理。 “不要不要嘛!”阿苑忽然松开卫阿迎,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是一阵大哭。 卫阿迎左哄不行,右哄不行,一时没了主意,忽见祝未涵自外院的拱门一路奔来了,淡粉襦裙,绒白夹袄,发间别了几片腊梅花瓣,像是刚从园子里疯回来的。 “嫂嫂去歇歇吧,阿苑给我。”祝未涵边说边抱起阿苑。 “郡主,小孩子很闹腾的。”卫阿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祝未涵笑了两声,凑到卫阿迎身边小声道:“再闹腾能有我二哥闹腾嘛!” 见她提到“二哥”,卫阿迎忙跟上一句:“二爷请出来了吗?” 祝未涵摇摇头,也不见焦急,只道:“他都几日几夜不吃东西了,就靠酒扛着。昨夜母亲哥哥带人喊了一夜都不见他出来,定是又醉了。” 说罢,卫阿迎和祝未涵一同低头笑了。祝子安的酒量,二人心知肚明,怕是一壶酒就够他醉上一整日。 “他这一醉,今日都不见得醒过来!”祝未涵补充道,“真是苦了这孩子。”祝未涵朝云娘怀里的襁褓瞥去,又对卫阿迎说:“天底下哪有他这么糊涂的爹!” 卫阿迎已被她说得笑到不行,微微弓着身子,以手拂面温婉笑了。 阿苑看看卫阿迎,又看看祝未涵,也没心情哭了,好奇道:“小姑姑和阿娘在笑什么?阿苑也想听。” “大人的话,小孩子听不得的。”卫阿迎逗她道。 “偏要偏要。”阿苑忽然执著起来。 “我看你呀,是闲得无聊了。”祝未涵伸手刮刮阿苑的鼻子,笑道,“小姑姑带你去见一个人好不好?” “郡主要带她去见什么人?”卫阿迎警惕道,生怕因为阿苑再给祝未涵惹什么乱子。 “嫂嫂别担心。只是我的一个朋友。昨日被母亲安排在她院里的客房了。”祝未涵道。眨眼的功夫,已抱着阿苑走了。 卫阿迎盯着二人许久,渐渐出神。也不知昨日那姑娘是什么来历,刚一到府上,便能被长公主留宿在自己院里。 伶儿坐在一张木床上,临窗,视野极佳。刚刚院中的交谈,她全听到了,也看了大半。 许是见惯了宫内的勾心斗角,初见康王府这一家和和睦睦的景象,颇有些不适应。 原来人与人的命当真不同。念儿和阿苑都是女孩,却自小受宠。反观她自己…… 这便是造化弄人吧。 她正想着出神,门却忽然开了。 “伶儿!”祝未涵将阿苑放进来,任她自己躲在床脚玩闹,回身关上门,努着嘴朝伶儿抱怨道:“你过来为何不提前通知我。还有你身上这伤……” 说起这伤,伶儿先朝她道了谢。长公主言而有信,找了大夫帮她包扎了伤口,再加上两三个时辰的静养,已经好多了。 “是不是盛玉儿为难你了?”祝未涵一边查看着她的伤口,一边低声问道。 普天之下,也只有康王府的人敢直呼当今皇后的名讳了。不用想便知,是长公主教唆的。 伶儿笑着将单肩的领口提上来,只道:“怪不得娘娘,是我自己出宫时被禁军拦阻,不小心伤的。”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祝未涵却听得心惊肉跳。能从禁军手下逃出来,凶险可想而知。 “还有呢?”祝未涵问,“你怎么出的奉阳,又怎么到的通州?” “这些都不重要。”伶儿急忙打断她。她不是来此处说故事的,完全没这等心情。“我来通州,是想请郡主想想办法,帮我找一个人救我母亲。” 未等祝未涵答话,阿苑的小耳朵先听到动静,立刻朝门奔去,大呼:“祖母!” 齐寒月推门进来,抱住阿苑,笑道:“好丫头,怎么知道是祖母的?” “就是知道!”阿苑道。 “去和你小姑姑玩吧!”齐寒月放开阿苑,看她朝祝未涵跑过去。 “涵儿,带她出去,我和这位姑娘有些话说。”齐寒月道。 祝未涵自伶儿床边站起身,望见齐寒月一脸严肃,心里有些忐忑。昨夜明明还好好的,现在又不知道是怎么了。 “娘,伶儿她……”祝未涵想着解释几句。 却听齐寒月道:“这没有你的事。你要是闲着,就赶紧去看看你二哥怎么样了!” 祝未涵点头“嗯”了一声,朝伶儿担心地看了看,抱起阿苑出去了。 待她走远后,齐寒月这才将先前的一脸严肃收了起来,坐到伶儿床边道:“姑娘莫怪,若是我不严厉些,涵儿怎么也不会出了这屋门的。” 伶儿笑了,意会地点点头。 齐寒月见她放松下来,朝她又道:“你的事我都清楚了。无退在信里写得很明白。” 伶儿瞪圆了眼,不敢相信地问:“所有事?” “是的。虽然我不知道你和林无退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情能让他帮你至此,不过我很相信无退的为人。”齐寒月道,“所以,你现在只需要告诉我,你母亲得了什么病,你要找的人又是谁?” 伶儿看着齐寒月,愣了片刻。由此看来,自己是掖庭逃婢的事齐寒月也知道了。可既然早就知道,昨夜为何不直接与康王明说,还偏偏替自己隐瞒下来。这位长公主行事之法,果真与宫中主子们不同。 “我母亲的病……”伶儿沉思片刻,这才继续道:“实在是个奇症。就连清音观的常掌门都说是不治之症。” “那么你肯来找我,莫非是已想到办法了?” “是,”伶儿答,毫不避讳地道:“我想向长公主打听一个人。” “谁?” “长宁公主,齐冰伶。” 第一百一十九章 防不胜防 “你可清楚你自己在说什么吗?”齐寒月冷峻的目光自伶儿脸上刮过,远比屋外的寒风更加骇人。须臾之间,她的脸色完全变了,煞白似雪。若不是心底那几分隐忍作祟,这脸色甚至可以更加难看。 人人都知道,这是禁忌。而能将禁忌说给皇室之人,她怕是不想活命了。 “清楚。”伶儿答,非但不惧,反倒安心了许多,“长公主能这样说,一定是她还活着,对吧?” 齐寒月默默站起身来,刻意地背过身去。身后的这个人和这句话,她一概不想面对。 “长公主……”伶儿自床上起来,跪在床边,似在求她。可话一出口,却又半点不像求人的样子,倒像是威胁。 “从出宫开始,伶儿就没想过活着回去。”伶儿道,昂起头看她,“若您真的知道长宁公主的下落,可否请她救救我母亲。伶儿在这世上只有母亲一个亲人,伶儿不想她也离开……” 也离开……齐寒月仔细琢磨她的话,竟有种难以言明的悲凉。这女孩虽年纪轻轻,却不知已经历过怎样的生离死别。 “只要长公主答应,不必您动手,伶儿会自行了断,绝不让此秘密流于外人。”伶儿又道。 齐寒月冷笑着转过身看她,只道:“你这么坚定小殿下还活着,想必这秘密早已不止你一人知道了吧?是谁告诉你的?” 伶儿眨了眨眼,目不转睛看她,忽然有些紧张。这本是她自己的事,绝不能连累任何人。 良久,只摇了摇头。 “宫里本就是这世上秘密最多的地方,人多嘴杂,堵不住的。长公主离宫多年,自然不知宫中那些流言。” 流言……为何只是流言?齐寒月忽然有些失落。 她倒是希望自伶儿口中能听到哪怕一丝一毫的证据,证明一切是真的。 简如没有死,那个墨星降世的小公主也没有死…… 当年听闻简皇后母女惨死掖庭,她绝难相信。 她与简如相识多年,早已亲如姐妹。为了找人,能做的都做尽了。 她命人去尸苑翻过那日过世的女婢尸身,逐行逐字地查过温尚宫的名册,更是当着齐知让的面与盛玉儿吵了起来……可惜皆是无用。 自那以后,她极少入宫,更是将新后盛玉儿恨得入骨。 “既是流言,”齐寒月哽咽道,“我便帮不了你什么了。小殿下已经过世多年。千真万确。” 齐寒月说罢,缓缓朝门外走去。有些事,既是无果,倒不如不去想不去问,那样于谁都会好过些。 “所以这些年,长公主当真没有查到半点消息吗?”伶儿又问。 “没有。”齐寒月冷冷答道,随即出了屋。 伶儿跪在原地,盯着地面出神,许久没有动。那于她而言本是最后一丝希望的,现在也灰飞烟灭了。抬起头,又是一阵出神。 片刻后,祝未涵回来,刚一推门,阿苑还是第一个跑进来的。 “小姑姑,为什么你的朋友不动呢?”阿苑一手扯着祝未涵的衣襟,一手指着伶儿道。 “啊,她在装石头呢。石头都不动的。没事的。”祝未涵生涩地安慰道,赶忙将阿苑指向伶儿的小手拨了回来。 阿苑朝伶儿盯了片刻,歪歪小脑袋,又问:“那石头也会流眼泪吗?” 祝未涵尴尬地握紧阿苑的一双手,一时不知该怎么圆谎了。 “阿苑,到祖母这儿来。”齐寒月似是有意叫她。阿苑颠颠跑了出去。 祝未涵急忙趁机将门关上。 回来,跪到伶儿身边,抱紧她,“会有办法的。” “你都听到了?”伶儿问。 祝未涵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母亲告诉我的。” 伶儿有些诧异,素来刚直不阿的齐寒月,居然并没有因为此事治她的罪。 只是她已怔地有些麻木,面无表情,浑身发冷。 祝未涵将她扶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又道:“那长宁公主又不是世上独一份的阴阳奇脉,明日我们就动身去朝暮山庄,求他们救人。” “没用的。”伶儿苦苦一笑,又道:“他们绝不会救。” 朝暮山庄的事,她早听莫秋妍提起过。自南山一役后,简家深居简出,从不过问庄外之事。人人都像是这世上的活神仙。莫说自己,就是皇帝亲临也是拒之门外。求他们只是徒劳。 “况且,”伶儿又道,“昌池地处偏远,就算我真的拿到了药,母亲怕也等不起了。” 她微微转身,将下颌抵在祝未涵肩头,双肩不住起伏。 祝未涵搂紧她,也不再劝,只是默默安抚着她的头。 良久,四周这一片静谧终于被一阵惶急脚步声打破了。 祝未涵自窗子朝外望去,见是王叔。 “长公主,不好了!”王叔便跑边喊,跛了的一只脚因为着急更加不利索了。 齐寒月将阿苑交给云娘,凝神看他。 才听王叔气喘吁吁道:“您快去看看吧,再晚二爷非得在擂台上跟人打起来!” “擂台?”齐寒月疑到。祝子安已经许久没有在外与人打过架了。怎么小时候的毛病,现在又犯了。 “就是城东燕家,比武招亲!”王叔补充道。 比武招亲?齐寒月心中暗自算了片刻,想这时辰也差不多了。一早就不见的祝子平,此时应已带人悄悄潜在擂台下了。 “是王爷传回得消息吗?”齐寒月问。 王叔摇摇头,又道:“哪里还用得着王爷传话,满大街传得沸沸扬扬,都知道咱们二爷要去比武招亲!” 既是如此,齐寒月反倒放下心来。 “急什么?”她道,“难不成从昨日到现在,你们有谁见到安儿出来?” 王叔在内的一众家丁一齐摇头。好言好语劝了一夜,换了几批人守着,都不见出来。就是二爷轻功再好,这屋子密不透风,总不能是从地下溜出去的吧! 等等,地下…… 齐寒月双目狡黠一睁,忽觉不妙,立刻便朝祝子安的屋子去了。 待到了地方,齐寒月并不做声,一记万阳掌先朝门上打去。门被震开了,屋内却是空无一人。 只在屋内一角,留了一口洞。洞旁整整齐齐摆着一列酒坛子,坛坛见底。 王叔跟从齐寒月进来,朝那洞口一嗅,竟是一大股酒味。 祝子安小时候贪玩,为了出逃,收买了几个家丁帮着挖了这口洞,后来被齐寒月发现,生给填上了。 十几年过去,那土应当是很厚实。谁想祝子安几坛子酒浇下去,又将这洞翻了出来。 真是防不胜防! 齐寒月盯着那洞,已气到有些晕眩。 “长公主,这……这可怎么办才好!”王叔已是焦头烂额。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把这孽障追回来!”齐寒月刚下了令,忽觉不对,又朝王叔道:“去通知休将军,带上一队侍卫,到各城门,给我将安儿盯紧了!区区一个声东击西,就想着出城,真是白日做梦!” 第一百二十章 百思不解 怡兰别院。 祝子安悠闲地站在屋内窗旁,时不时朝窗下的街市望去。距开市已有一会了,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今日的这些“好事之徒”多半是要去城东凑热闹的。 毕竟是比武招亲的大场面,通州也许久没办过如此繁盛之事了。若是祝子安没记错,上一次好像还是康王成亲,而不知不觉,卫阿迎进府也已有十年了。 秦双立在他身后,手里拿了一只鎏金圆盒,盒盖轻启,芳香四溢。 祝子安只要嗅到这香,便知道她来了。 “时辰到了!”秦双道。 祝子安微微将头探出窗外,忽然看到一路人马,急匆匆穿过行人,朝城东奔去了。领头之人,正是齐寒月。 祝子安一时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又怕露馅,急忙将头缩回窗内,收了笑,朝秦双道:“动身吧!” 秦双嘴上答是,一双脚却始终粘在地上。 祝子安朝她走近了些,无奈叹了口气,安慰道:“放心,你带他们先走,我随后就到。此番绝不食言。” 秦双不说话,双眸幽幽看向祝子安,怄气一般,只道:“这天底下,我最信不过的就是二爷你。” 祝子安笑了,“不过是回自己家取趟东西,去去就回。你呀,就带他们三人在城外休憩片刻。我与你说的那户人家,你还记得吧!” 秦双努了努嘴,不情愿地扭过头,才道:“记得。” “那就好。”祝子安道,只是碍于时间不能再哄她。 出了屋,见到简空,也不多言,只道:“一路小心。” 马车早已侯在后门,车内的袁虎袁豹尚在熟睡。简空和秦双相继上了车,赶车的是怡兰别院的一位龟公。绕开人流密集的街市,一众人自后巷潜行朝西而去。 直至马车走远,祝子安这才将屋门反锁,越窗而出。 今早起来,他便与齐怀玉互换了衣物。此刻黑衣玉带,金冠束发,虽少了平素洒脱之态,倒是越发英气逼人,贵不可言。 这一路上,祝子安毫不遮掩,行动如常。两次与康王府侍卫军擦肩而过,却无人辨识得出。康王府那些侍卫,祝子安再熟悉不过,他们向来唯母亲命令是从,康王之命都未见得有母亲命令重要。齐寒月毕竟是军旅出身,亲自带过兵打过仗的,管家治州也如行军作战一般,稍有不慎就是就是军法处置。指东打东,指西打西,无人敢说出个不字。 这般最好,祝子安暗自窃喜。母亲若知道他在街上散布的比武招亲的消息,必会想到他在声东击西,而后命侍卫军于各城门严防死守。休将军听令自然也只对城门严守,城内反倒松了。殊不知祝子安在城内逛得悠闲,半点要出去的意思都没有。 兜兜转转逛了几圈,路上行人渐少,比武招亲也快开始了。再闲逛下去,反而不安全。 祝子安立刻折返回身,直朝康王府奔去。 到了府前,腾身跃上屋顶,自前院越至里院,再到偏院长廊尽头的一间屋外。 院中萧萧枯草,已多日无人打理。院门紧闭,鲜有人来。只因此地早已成为康王府内一处密所,凡涉及机密、十分重要之人,常常被看管在此。玉漠便是其一。 屋门上设双锁,每只锁都较寻常之锁坚固。钥匙只由康王保管,即便是祝子安也不知到底放在何处。好在以朝字诀之内力,对付区区两只锁倒也不算难事。 四周无人,祝子安不必顾忌许多,竹笛一出,双锁顿落,几乎只在一瞬。 祝子安接锁入怀,生怕坠地声响引人过来。他小心翼翼推开门,朝屋内探查一番。屋内晦暗潮湿,一股土腥气扑面而来。几案上放着未吃完的饭菜,床上堆着被褥,祝子安伸手去摸,那被褥都还是热乎的。只是玉漠却不见了。 窗全是关的,完好无损,窗外的铁钉也严丝合缝嵌入屋内,十分正常。由此看来,人必是自门走的。 真是奇怪!母亲、康王都不在府,就连休将军也被支去城门了。还有谁能将人救出呢? 祝子安此时再看看手上的锁,倒是有些怀疑了。要是有人先毁锁开门,再用两只新锁掩人耳目,未尝不可。只是那毁锁之人的内力莫不是和自己不相上下? 最让祝子安想不通的,还是事发时间。所有的一切,明明都是他一手安排,也只有他知道此时救人时机最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来人不但知晓地点,算准时间,甚至还能先他一步。 祝子安正疑惑不解,忽闻院外传来一阵人声。 “就是那边,刚刚一个黑影,跑到了屋顶上……” “府里进贼了?” “白日,哪里来的盗贼?” …… 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祝子安丢下手上的锁,跃上屋顶,快步自偏院逃出。谁料刚到了里院,刚刚的人声愈发清楚了。 他急忙停下脚步,伏在屋顶,悄悄朝下望去。 只见王叔拿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带着一群家丁捉贼来了。祝小五跟在他身旁,作为那“盗贼”的目击者之一领着路。 “王叔……”祝未涵清脆叫到,自后奔过来,卸了王叔手上的棍子,“您腿脚不便,让我去。” “郡主,这怎么行?” “我的武功虽比不上母亲和大哥,可至少也比你们强些吧!”祝未涵道。 祝子安在屋顶边听边气,这死丫头只提了母亲哥哥,看来是又将自己忘了。刚刚叹了口气,忽觉身后有异动,猛地回头,却见祝未涵站在了屋顶上。 一年不见,这丫头的轻功竟也不弱了。祝子安着实吓了一跳。 祝未涵插着手,朝祝子安白了一眼,一脸得意。 “郡主啊,上面有人吗?”王叔和一众人昂着头,急切地望着祝未涵。 “嘘!”祝子安急忙让她住口。 祝未涵不屑地撇撇嘴,朝下道:“没有人,不过一只不安分的黑猫。王叔可以带人回去了。” 待王叔走远了,祝未涵拍拍身上的灰,走上前来,一把拧住祝子安的一只耳朵,“我就晓得是你!” “喂!松手!你个死丫头!”祝子安抓住她的手腕,却不使力气,只在嘴上不住求饶。 “回府还鬼鬼祟祟的,又打得什么鬼主意?”祝未涵十分不愿地松了手,还不忘单指朝他头上恨推了一把。 祝子安按了按头,笑道:“你还不知道我嘛,这几日在外身上钱都用光了,回来取点钱,立刻走人!” “好啊,你还想走?”祝未涵呵斥道。 祝子安也不知她为何生气,只觉这丫头越大越随母亲,不但脾气不好,还偏喜欢多管闲事。 “涵儿乖,放我走吧!等哥哥下次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祝子安讨好道。 “谁要你的吃的玩的?”祝未涵最讨厌祝子安将她当小孩子看,“街上传你要去比武招亲,我一猜就知道是你干的好事。母亲已让休将军带人去了城门,你现在哪儿也去不得!” “我又没说要出通州?”祝子安懒散地靠在一旁看她。 “那也不行!”祝未涵犟道,“今日有我在,莫说通州,康王府你都出不去!” 她这般强硬,倒是让祝子安愈发不解。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能让这丫头这般执著于留我? 祝未涵朝他又是一记白眼,怨道:“雀瑶姐姐真是看错了人,怎么会心甘情愿给你这样的人生孩子呢?” “孩子?雀瑶?”祝子安一脸错愕。 “可怜姐姐命苦!”祝未涵只继续道,“自己的命都搭上了,却换不来你这个花花公子半点关心!” 虽只寥寥数语,却有翻天覆地之效。 祝子安直起身愣了片刻,一抬头,问她:“等等,你是说……雀瑶死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忍无可忍 祝未涵抿了抿唇,双眸沉沉向下看去,难过地点点头。 “这怎么可能呢?”祝子安自言自语。火烧锦月楼一事,虽是他回到通州后才知晓的,可他已第一时间打探清楚,锦月和雀瑶都平安逃出。 祝未涵又道:“那小孩子是昨日深夜才给人送来的。英国公府的林无退给你写了信,应该不会错。” “信呢?”祝子安问。 “你随我来。” 祝未涵腾身落地,祝子安紧紧跟上。二人一同来到母亲所居的里院。 云娘立在院中,怀中抱着念儿。见是祝未涵来了,急忙蹲身唤了声郡主。再一抬头,定睛一瞧,这才认出祝子安来。 “二爷?”云娘又惊又喜,“您可算回来了。您快抱抱小郡主……” 云娘说着有意将念儿朝祝子安怀里递去。 祝子安震惊朝后退了退,连连避了三步,摆着手道:“这孩子你们认了,我可没认啊!” 云娘不知所措,只将孩子搂紧了些,看着祝子安,也是一脸错愕。 二人皆是糊涂不已。 祝未涵连忙开脱道:“云娘不要怪他,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当爹的!” “死丫头,你……”祝子安指着她,本想教训上几句,谁料祝未涵一把抓住他的手,连推带桑将他带进了母亲屋里。 祝未涵翻找了片刻,将林成那封信递给了他。 祝子安迅速看完信上内容,端着信,沉默了。一切清清楚楚。旁人不知,祝子安却坚信,这孩子必是太子之后。 他与雀瑶之间始终清白,根本不可能有孩子。而锦月楼那种地方,又不比槿娘家和怡兰别院,只不过是听曲之处,向来不经营此等生意。 若说真有人能不顾歌舞坊的规矩近得了雀瑶的身,祝子安左思右想,也就能想出一个齐怀玉来。 平时齐怀玉在烟柳之地流连忘返也就罢了,如今竟然欺负到歌舞坊来。若说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他相熟之人。偏偏雀瑶还因此事送了命…… 一桩桩一件件,悉数想来,已是忍无可忍。 祝子安将信收好,交由祝未涵,一句话未说便出了门。 开门见到云娘,停住道:“千万照顾好这孩子!”说罢又疾步朝外走。 祝未涵一路跑着追他,“二哥,二哥,你要去哪儿?” “去找这孩子亲爹来!” ————————————————————————————————————————— 城东,老远便见一片人山人海。人群正中设了快方形木台,台高三尺,台面甚宽,粗略估计可容百人。 方台后方三层阶梯,阶梯末放了只太师椅。燕阙正坐在此椅上。他的身侧,白底红边的挂幅上,书着“比武招亲”四个字。 毕竟是康王府出钱置办的,排场必定不小。燕阙坐得不安稳,不时朝台下观众张望。第一眼望见了齐寒月,再一眼又望见了康王。 这二人虽隐蔽于人群之中,身旁也未见跟了随从,可单是看见二人,燕阙便如吃了定心丸,长长舒了一口气。 片刻后,观众中一人挤到齐寒月身边,耳语了几句。齐寒月看向祝子平,摇了摇头。 稍远处的祝子平看到母亲给出的信号,便知道休将军未在各处城门拦到祝子安。 莫非这小子还真有胆量来此比武招亲? 祝子平想罢于心里不住叫苦。今日来此,本是为了捉拿亡海盟奸贼,不想二弟偏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捣乱。毕竟是自己的弟弟,又不得不管。 祝子平转过头,看向身后一人,那人急忙走到近旁,侧耳听他吩咐道:“带几个人到擂台后再找找。” 那人沉默点头,片刻之后已自人群中遁去。 祝子平回过头,聚精会神朝擂台上看去。 擂台两侧各设一铜锣,就在此时,二位壮汉自擂台两侧走上台来,各自用手中的铜锤朝锣上一击,声若洪雷,震耳欲聋。 燕阙一身赭石袍衫,拱手作揖走上前来,自左向右朝各位观众一一敬毕,便道:“今日小女燕阳比武招亲,承蒙各位抬爱前来捧场!依燕某先前所言,今日胜者,不但可以迎娶小女,燕某还将以神药鹿籽草相赠!” 台下一片哄闹。 “燕老爷,赶快把令爱请出来吧!” “是啊,燕姑娘呢?” “吵什么吵什么!你们是来凑热闹的,还是来闹事的?” 燕阙以手朝下按了按,示意大家不要急,转身朝后一伸手,笑道:“小女在此。” 擂台后方,燕阙手指之处,燕阳身着鹅黄半臂,乳白色长衣,挽了双髻,发髻两边各插了只黄绒花球。两臂合抱,双手则一齐钻进一只绒边刺绣的袖筒里。 她就这样闲散站着,面露恨意,噘着嘴,斜着眼睛,半点不想朝下看。这比武招亲本就非她所愿。她本可以借着会仙封典入宫做娘娘的,可一家人的希望却因为亡海盟一事化为泡影。 “燕阳,”自她身后,燕夫人低声提醒道,“长公主和王爷可都看着呢!懂点事!” 燕阳听罢,咬住唇,这才没有哭出声来,终于勉强地扬了扬嘴角。 燕阙觉出尴尬,急忙回身朝各位解释道:“小女认生,大家勿怪。” “别说那么多废话!既是比武招亲,那就开始吧!”一位头戴方巾,虎头虎脑的少年人一边说着,一边腾身上了擂台。 台下一片叫好声。 燕阙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说道:“壮士请。” “燕姑娘,得罪了!”少年朝燕阳行了一礼。 燕阳顿时怕了,回过头,怯怯地望着母亲。 “这……”少年不解。 燕阙急忙拱手道歉,又做解释:“小女不会武。今日也不是要诸位与小女过招。” “什么?这算什么比武招亲?”那少年忽觉扫兴。 “壮士莫急,燕某是希望诸位互相来比。赢者为胜。” 那少年也是爽快,朝燕阙回礼道了句“告辞”,转身便走。他来此处,本想找一位自小习武的侠女为妻,不想大失所望,只好离开。 “这个人怎么这样?” “是啊,反正都是比武,不打男人偏喜欢打女人。” “你说什么?”那少年急了,揪着一人衣领不放。 “救命啊,救命啊!”那人直呼。 忽然,一把折扇从天而至,不偏不倚削在少年手上。少年急忙将手抽回,再一看,只见手上深深一道血痕。而那把扇子却又了无踪迹。 “谁?”少年喝到。 只见擂台上已站了一位翩翩公子,一袭沁水翠衣,清雅脱俗,玉冠披发,冠下垂了两条墨绿绸带。他的手上,正巧拿了只边缘沾血的折扇。 那人朝少年一笑,有礼道:“在下刘朔。适才心急,出手重了,误伤了小兄弟,实在是对不住。你若不服气,大可站上台来,你我再打。” “我叫黄乐。”少年道,腾身飞回擂台,立定,看向刘朔,只道:“出招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真假子安 黄乐赤手空拳,先一步拉开架势。 而对面的刘朔却气定神闲将扇一展,似是胸有成竹。朝内扇了扇风,只低头看地,却是面无惧色。 二人还未开打,台下众人先纷纷替黄乐鸣不平。一来,刘朔有折扇在手,黄乐手中却无任何兵器。二来便是不满刘朔这般轻狂之态。 齐寒月夹在人群中,早已自二人刚刚登台、出手的须臾之间,将二人武功高下了然于心。即便黄乐手持利器,也绝不是刘朔的对手。 刘朔微微一笑,折扇自他手中回旋一周,抛至空中,再落下时,已近至黄乐身旁。而自黄乐看来,空中哪里有什么扇骨扇面,不过一道白光乍现,而后便是面颊一阵炙痛。再一摸,自眼角到下颌,竟又是一道血印。 还未出招,便已败于人。黄乐自知敌不过他,拱手认了输,捂着脸走下台去。 这一来,台下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再说这位刘朔公子一个不字。 “还有哪位,愿意与在下同台比武?”刘朔目光环视一周,朝众人问。 自是无人敢答。 齐寒月心里不觉奇怪。通州境内,不乏练武之人,各路武功她多多少少都懂上一些,可如这位刘朔公子使出的阴邪之功,在通州,倒还真未见过。要说这人的身法和他手中折扇,确实有几分熟悉,打法颇有些像清晖诀,而使得出清晖诀的那位镇修童子,曾与齐寒月在南山交过手。他的模样,齐寒月至今记得。绝不会是面前的这位少年。 齐寒月再想下去,不免起了疑。 人群之中,不止齐寒月一人对刘朔感到意外。擂台上此等局面,齐怀玉也是始料未及。只是他不及齐寒月对这些功法熟悉,而默默地赞叹起通州人杰地灵英雄辈出。顺便,也是替自己捏了一把汗。 早知此事这般棘手,就不该答应祝子安! 可现在反悔显然来不及了。算算时间,祝子安怕是已经自西城门溜之大吉。 “殿下,咱们是上还是不上啊?”齐怀玉身边随行的小太监喜宝凑到他耳边,慌张问道。这次微服出行,原本带的侍卫就不多。他一个小太监不会武,万一出了事半点忙都帮不上。太子还不急,倒是先把太监急坏了。 “那只能上了!”齐怀玉皱着眉,一万个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啊,那要上就赶紧的吧。这比武招亲啊,越往后高手越多,更骇人!奴才这心跳得都要吐出来了。” 齐怀玉嫌弃地看看喜宝,自袖中掏出块白面巾,将眼睛以下全部遮住,又将双角于颈后系好,于人群中高声道:“我来!” 众人的目光齐齐被他吸引过去,只见齐怀玉白衣白袍白玉簪,负手而立,不慌不忙自擂台一侧款款走上来。平日他是不会走得这样慢的,只是祝子安一再嘱咐拖延时间,不得已而为之。 “在下祝子安。”齐怀玉走上台来呵呵一笑,而后遍自报家门。 祝子平听到二弟的名字,再定睛朝台上一看,忽然松了一口气。原是是个冒牌货!看来母亲说得不错,二弟果真没有来此比武。如此说来,那消息十有八九是他的障眼法。 祝子平这边放下心来,齐寒月却是比先前更加紧张。虽然齐怀玉只露了一双眼睛,可这音容笑貌,举手投足,已能让齐寒月一眼认出。这孩子,到底是她自小看大的。 几日前她虽接到消息,知晓太子已来通州,可没想到竟是安儿的诡计。由此看来,这个孽障一早就便逃出了康王府。齐寒月悔之莫及,早知如此,就应该将他锁到牢里去。 真不知他又打得什么主意。既未来此比武,又未出城,难不成是趁机回了府? 齐寒月看看一旁的祝子平,再想想守在各个城门的侍卫军,急忙朝身旁的便装侍卫吩咐道:“赶紧回府上,看看安儿在不在!” 侍卫点头,沉默退去。 齐寒月这才又专注起擂台之上的形势。太子的武功是师父鲁一所授,而祝子安的万阳掌不过是从她这里偷学来的,齐寒月心里早已默认太子的武功较安儿略高一些。可即便如此,她仍是担心。 昔日,齐知让微服私访路过通州,曾遇亡海盟行刺。时隔多年,齐寒月仍对此事记忆犹新。眼下时值亡海盟死灰复燃,太子又突然现身,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可即便识破也不可说破,否则便会打草惊蛇。 想罢,齐寒月拨开面前数人,挤到前排,暗中观察,已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 反观台上的齐怀玉,仍是一派自信。大摇大摆站到刘朔对面,双手摸了摸腰间,费了半天劲才将祝子安替他别好的一根竹笛抽了出来,本想学着他的样子于手中转上几圈,可惜上手生涩,半圈也转不得,迫不得已,只好放弃。 台下早已沸沸扬扬呼声一片。那些呼声中,大半都是支持“祝子安”的。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支持“祝子安”的呼声中又有一半是尖锐女声——街头卖艺的少女,已为人妻的妇人,甚至连佝偻着背的老妪都算在其列。 这场面,齐寒月闻所未闻。先前她单知道祝子安天性风流,和那些歌姬舞女颇有交情,不想连市井女子也不放过。更何况还是老少通吃!这个孽障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而实际,那些人也不过是祝子安闲来无事行侠仗义,多帮的几户人家罢了。陈年旧事,祝子安向来不放在心上,自然也未和齐寒月提起过。 刘朔自台上听到众人呼声,有些尴尬地笑了,“原来是康王府祝二爷。” “正是正是。”齐怀玉第一次见到万人追捧的大场面,入戏颇深,真以为自己是祝子安了,不知不觉间有些飘飘然。 刘朔微微一笑,一边踱步,一边又道:“可我听闻祝二爷拜师清音观,终日研习医道,不曾习武……” 齐怀玉听他这话,忽然哈哈笑起来,“那可就是你孤陋寡闻啦,在下不才,略懂一点万阳掌,还望刘兄不要嫌弃呀!” 齐寒月瞧见齐怀玉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果真是学到了安儿的精髓。可她清楚那笑决然不是对刘朔,而是燕阳。 自齐怀玉站到台上,一双眼睛便不自觉朝燕阳瞥去,魂也跟着飘去了。 齐寒月不觉叹气,从小到大,怀玉这毛病还是一点没变。 “那就得罪了!”刘朔话音未落,先已开扇冲上前来。 齐怀玉还从未与用扇之人交手,先前与师父套招皆是对掌,此时面对来击,自然也是出掌相迎,可单掌既出,却连那扇边都未碰到。 齐怀玉顿觉不妙,连忙收了掌,回身,朝着刘朔颈侧又出了一掌,这一回掌到力到,可偏偏未打至刘朔身上,而是全击在那合起的折扇双骨。 “你输了。”刘朔笑道。 怎么就输了?齐怀玉还未想明白,见那扇忽然一开,正将自己那一掌反手拨回。 齐怀玉趔趄退后,手上已现一条红印。先前在奉阳练武,无论是鲁一还是那些陪练的侍卫,从无一人敢将他伤成这样。 “你……你大胆!” 齐怀玉一时心急,几乎是脱口而出。 齐寒月看到此处,倒是颇为欣慰。刚刚刘朔那招,游刃有余,显然未用全力。看来此人虽心高气傲,却还有些武德,看出齐怀玉不如他,适时收了手。如此,叫他稍稍给怀玉些教训也好,免得怀玉在奉阳待得久,被那盛玉儿娇宠坏了。 可片刻后,齐寒月又觉不对。只见台上的齐怀玉捂着受伤之手,跪在一旁,冷汗直流。 按理说这样小的伤不至如此疼痛…… 忽听人群中一人高声道:“黄兄弟也不行了!” 齐寒月循声望去,才见先前那位少年黄乐也已因剧痛倒地不起。 “你到底使了什么阴毒手段?”齐怀玉瞪着他,喝道。 刘朔一笑,朝众人行了一礼,徐徐说来:“在下来时路上,不巧遇上山间蛊虫,恐是杀虫的时候扇上沾了些毒,实在抱歉。不过诸位放心,此毒无碍。” “你……为何不早说?”齐怀玉咬牙切齿问道。 “依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若真不知有毒,他自己为何无事?” “阴险小人,胜之不武!” 台下众人跟着附和。 刘朔朝台下看去,笑容逐渐凝固,眼神也不似先前那般友好。自他袖中,忽然飞出一支三棱镖,正冲着台下吵得最凶的那人喉咙飞去。 “暗器伤人,果真是小人!”凌空一声高喝。 刘朔闻声抬头,只见一黑衣人自半空旋身而过,落至擂台。而先前那支三棱镖,已被他牢牢钳在右手二指之间。 “你是何人?”刘朔阴着脸问。 未等那黑衣人答,齐怀玉急忙挣扎着伸手向那人求道:“子安,救我!” 刘朔这才明白,刚刚与自己交手的是位假二爷。而这位真二爷的武功似乎比那位假二爷更厉害。 第一百二十三章 琉璃皇子 “你是来比武的?”刘朔问。 “在下不才,略懂一点万阳掌,还望刘兄不要嫌弃!”祝子安稍一挥手,先将那三棱镖掷于挂着披幅的木柱上。镖入三分,却未见他用什么力。 “这句话,你的这位兄弟已替你说过了。”刘朔垂眸,关照地看了看齐怀玉。 “那你还有什么好问的?”祝子安不屑道。走到齐怀玉身边将手一伸,先将竹笛要了回来。 “子安,揍他!”齐怀玉指着刘朔道。 祝子安朝齐怀玉瞪去,“闭上你的嘴!回去再找你算账!” 齐怀玉平白挨了句骂,心里很是不舒服,可眼下形势不利,又不好惹怒祝子安这根救命稻草,只得忍气吞声。喜宝见状,急忙带人去扶。刚扶下台,立刻由康王府的人接应,将齐怀玉送回府内治伤去了。 齐寒月将太子这边安顿好,再看台上的祝子安,虽不住自劝不必担心,可实则自额间已渗出薄薄的一层汗。 祝子平凑到台边,特意找了个醒目的位置,朝祝子安招了招手,“你就不要添乱了。” 添乱?祝子安于心中不屑一笑。这比武招亲已够乱了,还差我一人不成? 索性不理他,聚精会神看向刘朔。一根竹笛在手中转得正欢。 “你倒是出手啊!”祝子安不耐烦道。 他这一说,刘朔反将手上折扇放下了,只道:“我看在场诸位对在下有些误会。我刘朔为人磊落,从不做阴险之事。既然各位怀疑,在下便将这折扇放下,再与祝公子交手,如何?” 说罢,还真将手中折扇置于稍远处,两手空空站回祝子安对面,拱手道:“祝二爷请。” 祝子安呵呵一笑,停下手中竹笛,看着他道:“刘公子好计策啊!你丢了扇子,我若还用这竹笛,不就是和你一样胜之不武的小人了?你自知武功不及我,就想诓我空手应战,待稍后打起来,找个机会,你再将扇子拾起来。只要速度够快,无人能看出破绽。怎么样,刘公子,我猜的不错吧?” 刘朔脸色铁青,不自觉握紧了拳。良久,才应道:“二爷误会在下了。” “哦?那既然如此,不如你我二人将这笛扇都交由燕老爷保管。”祝子安提议道。 刘朔一听,忽然慌了神,“我看没这个必要吧。这扇子十分贵重……” “一把扇子而已!”祝子安高声嘲道,“康王府多得是,改日我亲自赠你一把!” 祝子安说罢,快步上前,弯身一提,已将刘朔的扇子持于己手。 “这扇乃是家师所赠,不是随随便便能赔的!”刘朔忽然急道。 “这样啊,”祝子安恍然大悟点点头,笑道:“可它现在在我手上,不如你自己来取喽!” “东西本就是我的,你这是偷盗!不想祝二爷竟也用这等下作手段!” “哎,此言差矣!”祝子安开心地看看扇子,又道:“对付下作之人,自然要用些下作手段!” “安儿,不要激他!”齐寒月再也忍不住,朝他大喊。 众人这才发现齐寒月在场,台下顿时沸腾。 “有长公主在,咱们什么都不用怕了!” “二爷,不要和这个小人啰嗦了。”有人高呼。 “是啊,替刚才二位小兄弟报仇!” “替咱们通州人争口气!” …… 这话在祝子安听来稀松平常,却是激怒了刘朔。 刘朔双目一定,抬步上前,眨眼工夫一掌既出,离祝子安不过半指。祝子安顺势向后仰身,脚下一滑,与刘朔几乎贴发而过。台下众人皆屏气凝神,谁也不敢出声。 “三殿下好身手!”祝子安称赞道。 “你唤我什么?”刘朔震惊之余,已有些不安。 祝子安一开扇,将其前后翻转各看了看,“你这扇上正面一角写着琉璃,背面一角写着上官……这般明显……你根本不是刘朔,而是上官朔!” 齐寒月微微一愣,脑中紧紧绷起一根弦来。琉璃新皇登基,国策未明,可海宫琉璃关系已有些紧张。这位三殿下这个时候来海宫,就算不是敌,也绝不可能是友。 台下一听那上官朔是琉璃人,更是愤愤不平,支持祝子安的呼声也随之愈来愈高。 再任由他们生事,恐会牵扯两国争端。祝子平和齐寒月都明白。 齐寒月走上擂台,作一手势,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又道:“今日是燕家比武招亲,只论武功,不论国别。三殿下能来通州,实乃我通州之幸。百姓们不认得殿下,无意冲撞,还望殿下勿怪。”说罢,便朝上官朔行了一礼。 祝子安见此很是不悦。可他也清楚母亲身为长公主,肩负一州百姓安危,有些事,不得不做。 上官朔见齐寒月服软,心里倒是好受了许多,朝齐寒月抬抬手。 齐寒月被祝子安扶住,又朝上官朔恭敬道:“犬子生性顽劣,口无遮拦,也望殿下不要与他计较……” 上官朔朝她一扬手,示意她不要再说,又朝祝子安道:“无妨。长公主刚刚有句话说得不错,比武招亲,就是以武论事。本王还要还要与二爷好好切磋,怎会怪他呢?还望祝二爷再出手时不要顾忌本王身份。”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祝子安笑道,又凑近齐寒月道:“放心。” “安儿,你自己多加小心!”齐寒月拉住他的手,迟迟不妨。 祝子安拍拍母亲手背,朝祝子平使了个眼色。祝子平意会,急忙命人上台将齐寒月请了下来。 祝子安回过身来,将手上折扇朝空中一抛,只道:“殿下请!” 上官朔立刻腾身接扇,刚一拿扇,便立刻朝祝子安近身而来。一扇拂过,凌光忽现。 祝子安不急不慌站在原地,似就在等他这招一般,直待那扇几乎已挨住他的鼻尖,这才将提起竹笛,朝上官朔手腕上轻轻敲去。随即俯下身来,朝着上官朔腹部又是一击。 两击皆是轻盈灵巧。上官朔初无感觉,直待祝子安于稍远处缓缓站定,这才觉出不是滋味。疼痛由轻渐重,绵密难耐,像是有无数只拳头,几乎同时在他身上密集地击了数次。 “殿下觉得此招如何?”祝子安自得道。 “你当真只是出了一招?”上官朔微微弯腰缓解腹痛,不解道。 “你说是一招便是一招,两招便是两招,一百招便是一百招。”祝子安笑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你……这是什么功法?”上官朔又问。 祝子安忽然沉默了。若论形,自然是万阳掌,以笛代掌,威力甚至会有所减弱。可若说内力,却是朝字诀。他这才想起忘记收束内力…… 自沁城回来,一直都没再与人动武,刚刚一时激动,真是犯了大错。 上官近台自给了他知命,倒是不太约束他用朝字诀一事。 师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康王府那一家……祝子安习得朝字诀的事,康王府至今无人知晓。 祝子安尴尬地望了望台下,此时此刻,齐寒月和祝子平皆是一脸惊愕。 祝子安刚刚出手之快,即便是齐寒月也未完全看清,只觉是一道黑影自擂台一侧滑至了另一侧。 而那黑影一落地,上官朔却立刻受了伤。他到底是何时出的手,又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招式发挥极致,致命一击…… 糟了! 祝子安大呼不妙。 若是母亲知道自己跟随上官近台习武而未在清音观习医,麻烦可就大了。 眼下,真不是逞强的时候。 祝子安想罢,立刻“哎呦”地叫起来,学着上官朔的样子捂着肚子俯下身,“好痛啊!殿下这招委实厉害,后劲十足!子安……真是……佩服得很啊!” 齐寒月见状,先前疑虑顿消,现在反倒怀疑上官朔这受伤的模样是有意为之。 上官朔也是一头雾水,自己刚刚分明未伤他分毫,怎么好端端便疼起来。 只听祝子安咬着牙又道:“不过没关系,以武论事嘛!殿下尽管出招,我还招架得住!” 瞧他那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受了多重的伤呢! 台下众人顿时又不安分起来,怀疑上官朔使诈。只是这次有齐寒月在场,议论声小了许多。 上官朔不需要听清那议论为何,便知不是什么好话,这下更是气得要命,脸色一沉,开扇又来。 祝子安见他中计,总算放下心来,竹笛一挥,专注对起招来。这一次谨慎收了半数内力,招式却依旧是万阳掌。 按理说,上官朔武功不弱,祝子安仅用万阳掌应明显落于下风。可几招下来,祝子安越打越觉奇怪,自己与他竟然不相上下。莫非是上官朔所练武功专为朝字诀所克? 二人越打越快,脚下生风,双手交叠往复,令一众看客应接不暇。 只是按这个打法,就是打上一天一夜都难分胜负啊!祝子安看看天,快到正午,秦双他们应该已经在城外落脚,心中不觉着了急。 第一百二十四章 鹿籽神草 康王府内,婢女含香早早将饭菜摆上了桌。卫阿迎抱着阿苑最先入座,可等了许久,座中都只是她们母女二人。 卫阿迎将阿苑交给云娘,走到斜倚在屋门外的祝未涵身边,扶住她的胳膊,柔声道:“郡主,饭菜都要凉了。” 可祝未涵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 “也不知二哥怎么样了!”她不住担心道。 卫阿迎握住她因为紧张而冰凉的双手,再三安慰:“有王爷和母亲在,不会有事的。” 道理虽是如此,可祝子安做事向来随性而为,不循常理。他若真耍起小聪明来,康王府上下,谁能是他的对手? 卫阿迎见她毫不听劝,只好又换了种劝法,“就算你不吃,你那位奉阳来的朋友也要吃吧。她身上有伤,不吃点东西怎么行?不如你去将她请来,和我们一起。” 祝未涵眼睛一亮,总算是有些被说动了。 刚要到母亲院里找伶儿,却听院内来人回道:“多谢康王妃美意,伶儿心领了。” 祝未涵闻声立刻迎了上去,才见伶儿已收拾好包裹,准备动身了。 “你这就要走?”祝未涵意外看她。 伶儿点点头,脸上的泪痕已抹净了,此时看来除了苍白面色,先前的悲痛荡然无存。 “对不住啊,伶儿。”祝未涵低下头,轻声道。 “没事的。”伶儿反倒安慰起祝未涵来,“郡主不是曾跟我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既然此路不通,伶儿再想别的办法就是了。没有什么对不住的。伶儿还要谢谢郡主帮忙!” “那你之后打算去哪儿?”祝未涵问。 “我想回先奉阳,”伶儿道,“就算最后真的治不好我母亲,至少还能在她身边,多陪一段日子。至于回宫之事,伶儿自有办法,就不劳郡主费心了。” 祝未涵从小在康王府,锦衣玉食,阖家幸福,从不知生离死别为何物。单听伶儿这般说,已有些哽咽了。 伶儿依旧面无表情,淡淡地看她,又淡淡地道:“郡主若没有别的事,那伶儿便告辞了。” “哎,等等,我送送你吧!”祝未涵沉默良久,才道。 伶儿没有反驳。二人一前一后,绕至府门。 刚一开门,一群七八岁左右的小孩子沿街朝东奔去,一个个兴高采烈,边跑边嚷。 “快来快来,看祝二爷打架去!” “不止祝二爷,我娘说最神奇的是那株鹿籽草。能让人死而复生!” 祝未涵许是等了一个上午本就心急,不知哪里来的火气竟冲小孩子瞪眼道:“看什么二爷,都给我回家去,不怕爹妈教训啊!” 小孩子停下脚步,撇着嘴,委屈地往回走。他们年纪虽不大,却已经清楚康王府的女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惹不起的。 “等等,”伶儿立刻跑上前,抓住一个小孩子的手,问道:“小弟弟,你说的鹿籽草,是什么?” “城东燕家今日比武招亲,要是打赢了就能拿到他们家的鹿籽草,那草可灵了,包治百病。我娘说以前京城有位大老爷,得了很重很重的病,服了这种草,很快就好了。” 伶儿眼前一亮,将那小孩子的手抓得更紧了,又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孩子不乐意地皱着眉,“我骗你做什么?” 伶儿松开那孩子,怔了片刻,二话不说朝城东奔去。 “伶儿,你要做什么?”祝未涵急着喊她,“你身上还带着伤呢!” 话音未落,伶儿却早已消失在东去的人群中。 ———————————————————————————————————————— 城东擂台,祝子安和上官朔互相见招拆招了足足百余式,都有些倦了。特别是祝子安,本就无心恋战,若非上官朔好胜偏要与他分出胜负,一再紧逼,他此时早该在城外与秦双汇合了。 “我说殿下就不累吗?”又一招毕,祝子安有意朝后退去,几乎快退到擂台边缘。 “你可是认输了?”上官朔问。 又是这样!祝子安双目紧闭,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打都打起来了,认输是绝无可能。但小爷也不能一直陪你耗下去。他环顾台下,灵机一动,忽然有了主意。 眼见上官朔又是一扇逼来,祝子安急忙腾身闪躲,借此空档于空中朝台下众人道:“诸位可还有人愿意上台挑战?若是燕老爷不介意,三人比武可好?省时省力,若有人能对战双人还不落下风,必是天纵奇才,燕老爷收他做女婿,绝对不吃亏!” 燕阙一听这话,顿时手足无措。这比武招亲本就是受康王府指使,他哪里做得了主。燕阙朝旁移了移身子,求助似的看看齐寒月。 二人打了这么久,齐寒月也是越发担心。祝子安这一缓兵之计,虽不治本,却也能解燃眉之急。齐寒月想罢,立刻朝燕阙点了头。 “好,好,就依二爷所言。”燕阙回道,又朝台下众人拱手行礼,“在场诸位可还有愿意上台的?” 台下悄然无声。刚刚起哄的那群人也知道适时闭了嘴。谁都清楚这台上二人不好惹。且不说武功高低,就是冲这身份,便打不得。 齐寒月见此情形不觉着急,一来担心祝子安,二来是疑心亡海盟。今日这饵做得够足,为何等了许久都不见有鱼上钩呢?安儿并非真心应战,而那半路杀出来的上官朔又是招招逼人毫不留情,显然对此战势在必得。若亡海盟再无人站出来,燕姑娘和鹿籽草怕是都要变成上官朔的囊中之物了。 “我来!” 声音来自人群边缘。 众人纷纷转身,愕然看去,不想高声应战的竟是位姑娘家。 齐寒月也是大吃一惊,那人正是昨夜来府的伶儿。 燕阙看看伶儿,不免有些尴尬,笑道:“姑娘,燕某这是比武招亲,赢者可是要娶小女为妻的。姑娘还是请回吧!” “燕老爷放心,我不是为你女儿来的,而是为鹿籽草。” 燕阙一愣,不免有些尴尬。 众人后退,为伶儿让出一条道来。伶儿走上前,卸下包裹,朝燕老爷一跪,先嗑了一头。 “这……这是做什么?”燕阙甚是慌张。 “小女伶儿,京都奉阳人。母亲染了不治之症。听闻鹿籽草有起死回生之奇效,故来此处,求燕老爷赐药!”说罢又磕了一头。 台上那二人见此也相继停手,好奇地朝她看去。 齐寒月微低了头,于心不忍。这鹿籽草确有奇效,也极有可能可以救她的母亲。早在伶儿与她交谈之前,她便已知道了。若不是留着这鹿籽草作饵,她本可以当即答应这孩子。偏偏那日心一狠,话又有些说重了。 不想这孩子虽身世凄苦,屡屡受挫,却还能执著至此。 只是她实在不该这个时候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武学奇才 齐寒月在一旁默不作声。燕阙一时也没了主意。 台下人乱作一团。 “这姑娘真是可怜!” “可怜归可怜,今日是比武招亲,岂能坏了规矩?” “燕姑娘何尝不是可怜,这样的好日子遇上这些事!” …… “求燕老爷赐药!”伶儿说着又是一拜。 燕阙一脸为难道:“姑娘快起来吧,燕某实在是心疼。可是这……这台下这么多人,若是让姑娘直接取走了药,于众人不公啊!燕某既然说了今日赢者方能得到鹿籽草,岂能食言?” 伶儿忽然抬起头,目中生光,如见到希望一般。 “那伶儿可以与他们比武。” 她说着站起身来,径直走上擂台。 “姑娘……姑娘……有话好说,何必找麻烦呢?”燕阙忙上去拦,却被一根竹笛拦住了。 祝子安道:“燕老爷,我看你就将这鹿籽草给了她吧!”环顾一周,又道:“你这是比武招亲,又不是比武卖药,若比武之人真是为那药来的,怎会好好待你女儿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 燕阙心里也是着急。 今日哪里是招亲,本就是借着招亲这个排场赠药的!归根到底,金贵的就是这药。岂能随意送人? 再朝后看,齐寒月已暗暗摇起了头。 “不行。”燕阙立刻急道。 这下倒是让祝子安起了疑。莫非今日这比武招亲真的暗藏玄机?也只有静观其变了。 “燕家比武招亲,自然一切听燕老爷安排。在下绝不会做出让燕老爷为难之事。”上官朔朝燕阙恭敬道。 燕阙战战兢兢回了礼,又看向祝子安,等他一个回答。 祝子安明白上官朔这话是说给他听的,瞪了他一眼,转而又温和笑笑。与此等小人置气,实在是不值。 “那就比喽!”祝子安道,又对伶儿说:“不过我祝子安从来不打女人,姑娘若非要比武,不如,你我联手,打他如何?”说着用那竹笛指向上官朔。 上官朔微微一笑,似是毫不介怀,“祝二爷还真是语出惊人。你我刚刚过招,棋逢对手,不分上下,你却非要姑娘帮你。这才是真的卑鄙之举,小人所为吧!” “殿下莫不是怕了?”祝子安朝他眨眼道,“若是怕了,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将鹿籽草给这位姑娘,你我再打。” “休想!”上官朔大喊。 祝子安忽然笑道:“殿下果然急了。看来我猜的不错,你不是为了燕姑娘,而是为了鹿籽草而来。” 上官朔见他猜中,阴着脸,哑口无言。 “燕老爷,现在你知道了吧,就算他今日打赢了所有人,也是不会娶你的女儿为妻的!”祝子安道。 燕阙颤着身子,看看上官朔,微微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你们不要听他胡言!”上官朔道,转而看向祝子安,二话不说便是一招使出。 攻其不备,本就是比武大忌。上官朔胸中含气,招数远比平时阴狠,几乎是一招毙命的绝杀。 祝子安见他这般冲来,似不要命一般,也是吓了一跳。真不知这人为何对鹿籽草执念颇深,竟要对他下杀手。凭他们二人身份,莫说死了,就是伤在了台上,于两国都是大事。他身为皇子,此时却完全将琉璃抛之脑后,甚是奇怪。 祝子安不再犹豫,将全部内力化于掌间,正要接此来招。可运掌一半,上官朔那招却陡然停住。 替他挡招的正是伶儿。 祝子安惊住了,收了掌,转至另二人侧方,仔细一瞧。 伶儿的左手紧紧抓住上官朔的扇子。而上官朔颈上青筋暴起,满头大汗,似是尽了全力要拉那扇子回来,却是不能。 上官朔这招可是用了内力啊!尚且能被她接住。 这姑娘的力气也……太大了些吧! 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莫非,这姑娘也是用的内力。 可她刚刚分明一招未出,完全是站在原地,接招不过一瞬之内。如何运气,又如何聚气于掌? 祝子安习武二十年,要说此等奇人,在此之前也就只遇上过一位。 那便是他自己。 祝子安从未修习过内门心法,天生便具备内力,后经上官近台悉心调教,又懂得将那内力发挥极致的办法。先前他还疑惑,可如今再想,怕是出于简家血脉的缘故。 可这姑娘自奉阳来,绝不可能是简家人啊!再说朝暮山庄里那群活神仙,都多久与外界没有来往了…… 想了半天,祝子安这才想起忘了最关键的一事。 “姑娘,他扇上有毒!”祝子安大呼。 “无妨!”伶儿道。 好在她手上无伤,那毒暂时侵入不了体内。 只是这份镇定又让祝子安吃了一惊。 上官朔与伶儿僵持不过片刻,手却已抖了起来,“姑娘……可否……将鹿籽草留给在下?若姑娘……同意,我会想办法……医好……你母亲。” 祝子安立在一旁,闲来无事,又朝伶儿道:“姑娘,他的话,你可不能信啊!” 伶儿撑到此刻,疲惫不已,已有些恍惚了,只怔怔朝祝子安看去。 上官朔见她分心,立刻用力抽扇。待伶儿回过神,再想握住那扇子,已迟了。 扇虽脱手,却还是在她手上划了一道口子。伤口渗出血来,过不多时就会有剧痛袭来。 伶儿低头看看手,却不以为意。 “姑娘没事吧!”上官朔刚伤了她,又急忙过来问她,“此毒极浅,不碍事的。” “哎呦,还真是好话坏话都让你说尽了。”祝子安摇摇头,竹笛横在上官朔下颌,自己则挡在他身前,不让他朝伶儿再近半步。 “姑娘,先走吧!你那鹿籽草我来帮你取!”祝子安道。 “多管闲事!”上官朔冷冷看他,再出手则是更加不留情面。 一把扇在他手上旋转起来,如一张闪着白光的盾牌自远处压来。祝子安那根竹笛不甘示弱,也跟着朝反向转起来,笛扇空中相交,互打互消,渐渐都停住了。 二人分别接过笛扇,腾身跃至两旁。再出招时,又是一阵难分难舍。 空中白日高悬,金光刺眼,齐寒月已有些看不清台上状况。 她只知道,再多打一刻,安儿就危险一刻。 祝子平一直守在台前,倒是将那对战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他远没有母亲的耐心,一只手按在剑柄,几次想要冲上去。 只是想想今日大事,却又作罢。 除非有什么转机才好。 祝子平焦急之余,忽见台角的伶儿自腰间抽出短剑,正朝不可开交的二人冲去。 ·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现学现卖 祝子安和上官朔,谁也没料想伶儿会忽然插手。先前的招式不攻自破,为求自保,二人暂且退至两旁。 “姑娘,快走啊!”祝子安急道。 伶儿站在二人中间,左右各望了一眼,低下头,只道:“拿不到药,伶儿是不会走的。” 执拗至此…… 真让人头疼! 祝子安刚想再劝,却见上官朔将扇一收,朝伶儿拱手道:“既是如此,姑娘,得罪了!” 说罢便朝伶儿冲来。 祝子安最见不得他这般欺负女人,腾身便替伶儿挡招,谁知伶儿却不领情,那把短剑先将祝子安竹笛拨开,而后自上削下,抵住上官朔的折扇一骨。 上官朔立刻将扇抽开,自下挑起,朝伶儿脖颈而去。伶儿执剑之手负起,另一手以掌拂扇,腕间轻转,便将那扇拨回了。 祝子安置于近旁,将二人对招全数看清。伶儿此招正是万阳掌中一式。 如此想来便更奇了,这姑娘有如此内力,怎么会只习得了万阳掌呢?还是说她和自己一样,也有个要求甚严的师父,要她非到万不得已,不得显露武功? 待祝子安又看了几招,这番疑虑更重了。这姑娘来来回回,竟都是这几式,万阳掌七七四十九式掌法,她自始至终只用三式,循环往复。 有几次上官朔的扇子几乎挨到她的皮肉,她却只顾闪躲,全然不出新招。若是换上几式,轻松便能避过。 眼见上官朔又是一招劈来,开扇如疾风,伶儿娇小身躯不知不觉已被那一人一扇铺天盖地的气势完全覆盖…… 祝子安耐不住,急道:“双月不惊,排云摘星!” 他喊的乃是万阳掌其后招式要诀。此招对彼招,正是相克。 可伶儿全然不知他在说什么。 祝子安一见不妙,竹笛一抛,先替她挡下一招。待竹笛回手,站到伶儿身旁,急问道:“我已提醒你招式,为何不出招呢?” “什么……招式?”伶儿喘着粗气,吞咽几口,吞吐道。 祝子安疑道:“难道姑娘所习的万阳掌略有不同?” 伶儿尴尬笑笑:“我从未习武,更不必说万阳掌了。” 这怎么可能?祝子安这下更是难以置信。 “可姑娘刚刚的招式……”祝子安话音未落,伶儿又将剑拿起,冲上前去。 “以后再说!”伶儿只道。 祝子安颇有些好奇,却也不问了。转而跟着她上前,一同对付起上官朔来。 上官朔见二人一同应战,心中有些发虚,几招过后,朝后退去,落定,将扇一展。 他虽还未开口,祝子安却已知道他要说什么,便抢先朝伶儿道:“姑娘,是他先不仁,不用管他,再来!” 伶儿点头“嗯”了一声,随祝子安一齐朝上官朔冲来,一人执笛自其左路攻入,一人执剑自其右侧击出。招式对称,宛若铜镜内外的二人。 祝子安见扇扫来,以笛拂挡。伶儿见此,再有扇来,同样位置,便以剑同样拂挡。 祝子安以笛侧敲其颈,伶儿见此,便以剑背敲其颈另侧。 祝子安躲,伶儿躲;祝子安还手,伶儿也还手…… 在场众人皆是震惊,这哪里像是比武,倒像是磨合许久才得以登台的表演。 更让祝子安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二人所用内力,冥冥中似有相吸相补之势,使得先前招式威力大增。 眨眼工夫,上官朔已无招架之力,逐渐败落。又一回合结束,上官朔朝后踉跄几步险些跌下了台。 伶儿刚要再上前,却被祝子安拦下了。 好歹也是琉璃皇子,不能让他伤得太重。 伶儿只道:“祝二爷放心,我不会为难他。” 祝子安这才肯将竹笛抬起。 上官朔单膝跪下,以手抚胸,看模样甚是痛苦。微微抬头,见伶儿朝他渐渐走近,那副面容也愈渐清晰。 她生得乖巧可爱,盈盈双眸,俏若春桃,甚至连她的声线,也如花间蝶语般甜美……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动起武来却是老练狠辣,干脆果决,半点不留情。 这次到他近前,倒是不动武了。 伶儿将那短剑收回腰间,朝上官朔端正一拜,只道:“多谢公子成全,救我母亲一命。伶儿,感激不尽。” 赢了他,却也顾全礼数谢了他。 上官朔自她身上挑不出半点毛病来,更觉是受了天大的屈辱。 “燕老爷,现在你可以将鹿籽草给她了吧!”祝子安微微一笑,朝燕阙道。 台下呼声又起,这一次,人声之中,除了对祝子安,又多了一些对伶儿的。 “这小姑娘真不简单!女中豪杰。” “听说,还是京都人呢!” “若她参加朝中武试,怕是要选个女将军出来吧!” 伶儿听到众人所言,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燕阙,自他转身离开,再到回来,手里多了只木盒子。 盒子一开,其内躺着手心大小一只菌菇,通体褐色,只在表面生了些绿油油的绒毛。 伶儿接过盒子,只道:“多谢。” 转过身,将头一低,快步朝台下走去。 “喂!”祝子安喊她。他这满腹问题,总要问个明白吧。 伶儿不听他喊,只顾越走越快。 刚下擂台,却又被一人挡住。那人一身银白锦袍,已将她面前去路封死。 伶儿蓦然抬头,见是齐寒月,急忙又低头,轻声唤了句长公主。 片刻过去,齐寒月仍是沉默。既不做声,却也不让路。 伶儿再抬头,诧异看她,却见她一双眼中隐隐闪着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像是恨,亦不像是怒,却就是寒凉地令人生畏。 “娘,怎么了?”祝子安觉得奇怪,翻身跃下台,走来扶住她。 她的手紧握成拳,亦如寒冰。祝子安牵住她的手,慌张朝她面上看去,沉寂如霜。 齐寒月松了口气,似是终于将积于胸中的那口寒气舒了出来,双睫微颤,颤声问她:“你是在何处学的武功?师父又是谁?” 齐寒月提到此处,也正是祝子安好奇之处。于是赶忙接下去道:“刚刚我就想问,你说你不曾习武,那你是怎么知道万阳掌前三式的?” 伶儿愕然看着这母子俩,稀松平常地道:“是我刚刚与二爷现学的。小时候与人打架,因为不得其法,好几次险些被打死了。后来我便知道,只要学着那些打架厉害的身法,照做一遍,便能打赢了。” 可那三式,伶儿也不过看祝子安使过一遍,这便记住了! “那内家心法呢?又是从何而来?”齐寒月又问。 祝子安也不知母亲今日怎么了,竟喜欢这样刨根问底。 伶儿只摇摇头。 祝子安先替她答了,“娘,她都说了未曾习武了,自然也没有师父教她内功。”说到此,又看向伶儿道:“不过,刚刚你我二人内力竟然相合,姑娘可是用了什么偏法?” “安儿!别再问了。”齐寒月急促打断了他。 齐寒月眸中,莫名浮现一丝凄楚。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姑娘,你母亲的病,不急在这一时。你先回康王府,我还有许多话要仔仔细细地问你。” 第一百二十七章 黄雀在后 “她的人可以走,但鹿籽草得留下。” 众人循声朝后望去,只见擂台上又站出一位女子。面黄肌瘦,其貌不扬。而自她身上,隐约飘出一阵草药香气。 “这人又是谁啊?” “又一个来砸场子的……” “小点声,指不定又是什么厉害人物!” …… 齐寒月道:“安儿,你认得么?” 祝子安轻松了口气,“自家师姐,当然认得。” 原是顾潇!齐寒月暗忖。 都说顾潇神出鬼没,行踪莫测。天底下不知多少人求她诊病,终此一生也难觅其踪。不想今日竟在此遇见。 “好师弟,快把鹿籽草给我。师姐要它有急用。”顾潇远远朝祝子安伸了只手。 “师姐,天下奇毒奇药,你那里什么没有?为何非要与这姑娘争鹿籽草呢?”祝子安问。 “什么为何?还不是你那个好徒弟文若!非要诓我去温玉潭取水炼药,我这一算,那潭里所植草药中,独差这一味鹿籽草。” “这和阿若有什么关系呢?阿若是好心,又不曾害了你……”祝子安辩解道。 “好心?哼!老娘这子夜散本有十几种炼法,现在倒好,先前所集的草药全泡了水,想再换他法也来不及了。这鹿籽草,老娘今日非取不可!” 顾潇沉着脸冲下台来,气势汹汹。祝子安连忙绕开母亲、伶儿,双臂一展,拦住了她。 “让开!” “师姐莫急,莫急!我给你就是了!”祝子安笑笑,回过身,向伶儿一伸手,双眼不住眨动。 齐寒月知道他打了别的主意,于是朝伶儿点了头。 伶儿犹豫再三,试探地将手中木盒递了出去。 祝子安一把抢过木盒,回身看向顾潇,又将那木盒在她眼前晃了晃,忽然向上一抛,干脆道:“给你!” 顾潇急不可待,扑上去抓。可手伸了至一半,忽觉又酥又麻,动弹不得。 那木盒自她身侧绕过一周,又被祝子安接下了。 “你……”顾潇已说不出话。 “委屈你了师姐,等她平安回府,我便回来给你解穴!”祝子安嘻嘻笑着,故意气她一般。 顾潇自知打不过他,此时也只有瞪着他干着急的份儿。 “多谢祝二爷!” 忽然,凌空一语。声音自背后传来。 祝子安回过头,才见是一魁梧壮汉,手上持着一只一模一样的木盒子。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丁咏山。 早年亡海盟行事皆于暗中,特别是墨玉堂。丁咏山虽曾在各处现身,可身份皆不相同。因而齐寒月只觉此人有些面熟,却实在想不出是谁。至于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便更不知。 倒是他那把剑,让齐寒月颇有些印象。此剑出鞘,薄锋钝顶,剑身宽阔。 是无锋剑!齐寒月瞬间认出。 随之而来的是脑海中的一个名字——上官远清。在琉璃,人人皆知他贵为襄王。可在齐寒月心里,十八年前北疆一战,那名字于她早已有了些异样之感。 齐寒月目不转睛,自丁咏山身上打量一遍,却是毫无线索。 祝子安望着他手上的木盒,不禁疑惑。 “你刚刚是在谢我?”祝子安不确信地问。 丁咏山将手中木盒一打,鹿籽草正在其中。 祝子安这才觉出不对,将自己手中的盒子打开,空无一物。再合起来晃了晃,确实有些轻了。 难道只是盒子腾空的一瞬被掉包了?这手上速度,若非阿若,怎么可能? “你也是来求药的?”祝子安问,“这么将药拿走,也太不光彩了吧!” “我不光是来求药的,还是来找月长公主的。”丁咏山说罢,看向齐寒月道:“长公主要燕家比武招亲,这么大阵仗,不就是在等我吗?” “你是亡海盟的人?”齐寒月问。 “正是。”丁咏山答。 百姓们听他所言害怕不已,各自逃窜。擂台之下,顿时乱作一团。 祝子安震惊之余,倒没有多怕,而是奇怪他为何要自报家门,故意引母亲抓他。再想想刚才鹿籽草掉包之举,所有一切,都像是预定之计。 是她来了么?祝子安暗暗地想。 伶儿见鹿籽草转而到丁咏山手上,心里着急,抽出短剑便要上前。 齐寒月伸手拦住,朝后一瞥,“你不是他的对手!” 这般笃定,不像是诓她。 伶儿暂时收了剑,神色焦急,立在一旁。心里却极不安稳。 “安儿,带她先走!”齐寒月用眼神点了点伶儿。 “可是,长公主……” “没有可是!这是命令!想救你母亲,就听我的!”齐寒月朝二人瞪去。 三人僵持片刻后,祝子安见齐寒月迟迟不松口,无奈拉起伶儿,将她生生拽走。虽是离开却也没有回府,而是躲在稍远处,静观其变。母亲气定神闲,显然是有所准备。就是不知阿若……会不会有事…… 他的心完全静不下来,全神贯注看着外面局势。 伶儿看他如此,只觉他是担心长公主,便安慰道:“来时路上,我见康王府侍卫正自各城门朝城东赶来,应该就是为了此事。” 什么?连侍卫军都调来了?祝子安心里大呼不妙,这下更是担心了。刚送走了一拨亡海盟,这又来了一拨……阿若,你明知我娘起疑,为何还这样大张旗鼓引人注目? 平日他与阿若斗智,幸运时也不过平手。她生了颗七窍玲珑心,行事更是诡秘难测,出其不意。现下祝子安心神不宁,便更猜不出她此番目的。 “不如,你我联手,如刚才那般再打一次,未必不是亡海盟那人的对手!”祝子安一时着急,不由得心生此等莽撞之法。 伶儿刚刚答好,却觉先前被扇所伤的手一阵剧痛,按手俯身,径直蹲了下来。 祝子安看出她毒发,急忙将她双臂抬起,封了几处穴道。 “好多了。”伶儿道,“多谢二爷。” 祝子安叹了口气。看来叫她出去与那人交手是不可能了。 再朝擂台方向望去,只见分守城门的康王府侍卫已经赶至,正将那擂台包围。 祝子平已赶至齐寒月身旁,执剑指向亡海盟那人。 燕阙躲在太师椅后面,颤颤巍巍大气不敢出。而燕阳则抱着燕夫人抽噎。丁咏山的模样,燕阳犹是记得,正是那晚劫走自己之人。那件事直到现在仍叫她心有余悸。 第一百二十八章 睹物思人 “把剑放下!”祝子平道。 丁咏山将头慢慢昂起,非但不听他的话,还提剑指向了祝子平。而后那剑又对向了齐寒月。 祝子平的剑朝他有又近了几分。 “王爷,不必。”齐寒月扶住祝子平的手臂,轻轻拍抚示意他将剑放下。 转而看向丁咏山道:“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都请出来吧。” “只我一人。”丁咏山答。 “这不可能。你们既然猜到这比武招亲是我设伏之举,想必也清楚以你一人之力绝对脱不了身。” “长公主此言未免太自负了吧。区区这些侍卫根本拦不住我!”丁咏山环视四周,并无惧色。 齐寒月和祝子平对视一眼……看来来者不善。 “你可知你手上这把剑的上一任主人,曾经也是我的手下败将。更何况就算你拿了他的剑,也不能代表什么。”齐寒月负手上前,二指抵住无锋剑侧。 丁咏山嘴角微动,只道:“长公主若不信,可以亲自试试看。” 齐寒月冷冷一笑,那二指立时化为掌,侧贴剑锋朝丁咏山胸前而来。 丁咏山朝后退闪,无锋剑侧挥,连消带打,逼上前来。 “母亲小心。”祝子平喊罢,便提剑冲了上来。 凌空一道道白光闪现,加之齐寒月一袭白衣,祝子安远远观去,只觉白晃晃一片。 这母子二人合力,过不多时便将丁咏山朝后逼退数丈之远。 休将军见状,急忙命属下左右避让,为这三人让出一条路来。 祝子平得空停下,朝休将军道:“放箭!” 休将军听到命令,却是迟迟不敢动。长公主和王爷与那人厮杀正酣,三人如此相近,那箭稍有不慎便会误伤。 “不必管我和王爷,放箭!”齐寒月又道。 休将军听令不再犹豫。弓箭手箭已在弦,一声令下,众箭齐发。 齐寒月看向祝子平,二人互相点了头,顺着来箭放心朝后腾身而去。 丁咏山一面挡箭,一面朝前而来。 齐寒月和祝子平见此,皆做好再战准备。 可丁咏山似乎无心再战,也不像冲二人而来,而是在顾潇身边缓缓停下。 以手揽腰,挟住顾潇腾身便起,一句“告辞”,跃向远方。 “追!”祝子平道,自己则率先起身跟上。 齐寒月立在原处,颇有些费解。难道他此行的目的,并非是鹿籽草,而是顾潇?鹿籽草作饵,非但没抓到他们,还帮亡海盟引了顾潇来。若真如此,可就是给清音观惹麻烦了…… 眼见那人越行越远,祝子平紧追不舍。侍卫兵分四路,已在所有可能出城的隐蔽处设伏。 弓箭手随时待命,直待丁咏山稍稍降下,落于市坊屋顶,便会发箭。百姓自知道此事,纷纷躲在家中,街上空无一人,因而众人只管沿途紧追而毫无顾忌。 又是一阵箭落,丁咏山拂挡来箭,再一回头,祝子平已离自己很近了。 祝子平奋力挺身,剑锋就要刺中丁咏山的背。 忽然,一道黑影越上屋顶,竹笛一挡,将那剑拂去了。 “二弟,你做什么?”祝子平喝到。 再看前方,丁咏山已渐渐逃远。 “我替你追便是。”祝子安说罢,朝丁咏山奔去。 他既追来,丁咏山只得加快脚步。二人愈来愈快,地上侍卫已渐渐追不上了。 丁咏山轻功毕竟不如祝子安,再加上怀抱顾潇,片刻时间二人已十分接近。 “别跑,我不是来抓你的。”祝子安大喊。 丁咏山朝后一瞥,不作理会,照旧朝前。 “喂!我说真的!”祝子安又喊,“我只想与你打听一人。你们盟主……她……现在何处?” 丁咏山仍不作答。 “可在通州?”祝子安继续道。 “可在海宫?” “她……无事吧?” …… 丁咏山似被他问的不耐烦了,自怀中掏出一物,倏地朝后一抛,正被祝子安接住。 祝子安摊掌一看,竟是玉葫芦。 昔日阿若病着,他赠她的护心丹,就是盛在这玉葫芦里。 祝子安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只看着丁咏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野里。 那问题他不想问了,似乎问了也不会有结果。在又怎样,不在又怎么样?即便知道她人在何处,她肯见我吗? 那日分别,她将话说得那样狠,什么此生永诀,什么不必再见……如今连这玉葫芦都要还回来……当真是从不食言。 祝子安合上手,蓦地将那玉葫芦握紧了。一股油然而生的怒气,莫名在心底激荡不已。 我可是在恨她?他不确信地扪心自问。 我怎么能恨她呢? “二弟!”祝子平自身后赶来,此时已和一众侍卫站在地面上。 祝子安强忍着情绪,深吸了口气,又尽可能平缓地舒出来。跃身落地,朝祝子平笑了笑。 “人呢?”祝子平问。 “跑了!”祝子安轻描淡写地道,“西南角!” 说罢,也不多作解释。 其实丁咏山是自西北角逃走的。祝子安故意言此。 他安全,阿若便安全。保护丁咏山,几乎是他下意识决定了的事。 再一回身,祝子平已带人朝西南角追去了。祝子安欲言又止,索性还是不再多言。 街上空空荡荡,独留他一人。冬日寒风不懂怜恤,阵阵袭来,皆是打在他心口最脆弱的地方。 那一路上,他脑中皆是一片空白。 他几乎是挪步回了府,越慢越好,如此便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沉郁、衰颓、自怨自艾…… 人人敬佩的祝二爷,那个恣意潇洒,从未有事难得住的祝二爷,怎么能是这个样子?就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他咬紧了牙,很想说一个“不”字。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先前他无数次确信,这世上唯有阿若是他必不能放下的。十八年来他没有一日不在惦记她,相见也罢,不见也罢。 担心她的伤,担心她的家仇,担心有人伤她害她,担心她悄悄喜欢上别人,或者是被人喜欢,而那个与她两情相悦的少年,却不是自己。 真到那时,该如何抉择?他想了许久,始终没有答案。 阿若,你总说师父无情。难道你对师父,不无情么? “二爷,二爷!”祝小五站在康王府前,相隔甚远却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祝子安循声看过去,舒心地笑了,仿若无事。 “太子殿下和长公主都在等你!好像是为了小郡主的事……”祝小五搓着一双冻得红肿的手,支支吾吾地道。 祝子安立在门前定了定神,立刻恢复了先前的轻松,朝祝小五一瞪,责怪道:“谁让你叫小郡主的?” 祝小五看他疾步进了府,立在原地,仍是一头雾水,不禁皱了眉。 再抬头时,忽闻院中,祝子安朝他喊道:“你快去城东扉户巷口,把那位伶儿姑娘接回来!我刚刚走得急,没顾上她。你可要快一点,若我娘等急了,又要发脾气的!” 祝小五撇了撇嘴,心里不住叫苦:我不过是担心您,在门口迎了迎,您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又给安排这等苦差事! 怨归怨,想想作罢,还是乖乖朝城东去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打赌认父(上) “娘,我回来了!” 祝子安还未进院,众人便知是他了。 齐寒月和太子同在屋内。 “这个祝子安,居然当众羞辱我,今日一定要好好教训他!”齐怀玉说着拍案而起,正想出门寻仇。 喜宝跟在身后,双臂一展小心护着,“殿下,您这手上刚上了药,就别再折腾了!” “狗奴,滚开!”齐怀玉猛一拂袖,将喜宝扑在地上。喜宝再一起身,人已出了院门。 “长公主,您倒是劝劝啊!”喜宝可怜兮兮看向齐寒月。 齐寒月却不以为意,只低头朝怀中念儿笑了笑,照旧拍哄着她。 喜宝焦头烂额,只好自己冲了出去。 刚跑到院里,却见祝子安一根竹笛已抵住齐怀玉的喉咙。 “二爷,万万不可!”喜宝惊呼,连忙朝他跪下了。 齐怀玉和祝子安一同望向喜宝。未等祝子安开口,齐怀玉先训道:“怎么跟二爷说话呢!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喜宝战战兢兢,也不敢抬头,只得由着两位主子闹。 齐怀玉再看向祝子安,嘻嘻一笑,“子安,你这就没意思了!你我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值当动手!” 先前玩闹,祝子安也曾这般威胁过他,可那竹笛从没像今日这般浑身充满了戾气。 祝子安可没有与他开玩笑,偏头微笑,小声问:“怀玉,雀瑶的孩子,是你的吧!” 齐怀玉一听此言脸色大变,不住朝后偏头,示意齐寒月在场。而后又急着否认道:“怎么可能?那日你我同在锦月楼,你忘了?分明是你……与雀瑶姑娘……” 祝子安的竹笛又逼近了几分。齐怀玉自然是在说谎。他是怕齐寒月知道此事朝陛下告状。堂堂海宫太子居然混迹琉璃歌舞坊,还偷偷留了种…… 依当今陛下的脾气,轻则罚他抄书百遍静心,重则禁足三月不得出。桃宴上四州美女云集,若是错过,当真是要了齐怀玉的命。 罢了,当着母亲的面,这小子怎么也不肯说的。祝子安想清此事,先将竹笛收了下去,拉上齐怀玉的衣袖出了院。 齐寒月看着二人离去,仍旧一言不发,也不拦阻。 喜宝两边看看,更是着急。今日这长公主也甚是奇怪,有了小郡主,竟什么也不顾了。 祝子安疾步回到自己屋,一推门,先将齐怀玉踢了进去。 那一脚正在他屁股上,痛得齐怀玉刚摔进门,便立刻弹起来,捂着屁股跳了三跳。 祝子安将门一合,坐于桌前,看他,“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吧!” 齐怀玉小心翼翼站到窗边张望片刻,见无人过来,关了窗,再回桌前,这才道:“没错,我与雀瑶姑娘的确曾共度春宵,可谁也没想她能有孩子呀……我要早知道,当时也不会……” 话未说完,竹笛又自他颈边架了回来。 “别……别,有话好说!”齐怀玉立刻怂了。 “我问你,这孩子你认是不认?” “认……认不得呀!”齐怀玉大喘气地道,“子安,不是为兄不想,形势所迫,实在是没办法。你想想,父皇母后皇祖母,府里那群母夜叉,哦,这都不谈,还有你母亲!” “你说什么?”祝子安急得拍了桌子。你府上那群母夜叉岂能和我娘相提并论? “没……没什么。那不说皇姑母了,就说你……我若真的给了雀瑶名分,咱们这朋友,以后还做的成吗?” 自那首《厌春词》始,坊间关于雀瑶和祝子安之间的议论便没断过。齐怀玉常年流连烟花巷与,自然也有所耳闻。 只是他这话,祝子安只觉好笑,神色缓和不少,又道:“若你是在意这个,大可不必!我祝子安又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再说我与雀瑶,不过是普通朋友。” “当真?普通朋友也值得你急成这样?”齐怀玉一下来来了兴趣。 “我是急你为人轻浮,不负责任,你以为是什么?”祝子安忽然严肃道:“你若清楚孩子是你的,就带她回府,养大成人,也算不枉雀瑶拼死替你保住一条血脉。” “唉!”齐怀玉叹了口气,无奈道:“宫里的事,你不懂。若那孩子是个男孩就好办了,女孩……就算白送,你那些嫂嫂们也断不会要的。” “齐怀玉,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女孩又怎样,你自己府上,若想留她,还愁办法不成?平日你软弱些就罢了,堂堂太子爷,要是在府上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像话吗?” 齐怀玉白了他一眼,倒也不气,只道:“祝子安啊祝子安,你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就等着哪一日你成亲了,看你是怎么像话的!这天下能降得住你的女人,若是进了这康王府,你这日子未必比为兄好过……到时候鸡飞狗跳墙,永无宁日……”齐怀玉伸出手,自半空一阵乱比划。 祝子安将竹笛拍在桌上,一时失语。 齐怀玉却在一旁笑得开心。 “依我看,不如你将这孩子留下吧!”齐怀玉提议。 “留下?留多久?”祝子安一脸惊恐看向齐怀玉。 齐怀玉笑嘻嘻又道:“一年半载?十年八年?你看,皇姑母这么喜欢这孩子……不如你认了算了。有了这孩子,皇姑母也不会老催着你娶妻了。一举两得的美事!” “我去你大爷的一举两得!”祝子安骂道,朝齐怀玉胸前狠狠捶了一拳。 齐怀玉捂着胸口,立刻离他远了些,又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兄弟我现在在阎罗殿垂死挣扎,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好,就算我认了这个孩子,那之后怎么办?”祝子安一本正经与他说起道理,“我不曾娶妻,这孩子谁来照顾?我娘平日公务繁忙,大嫂又要带小阿苑,三妹都还不曾出阁……” “你们通州,富饶之地,偌大的康王府还缺钱请个乳娘?”齐怀玉驳道。 祝子安气不过,径直将竹笛砸了出去,“亏你想得出来!外面请的乳娘,靠得住吗?” 齐怀玉一怔,呵呵笑起来,“子安,你看看你现在,都已经在关心她了。你果然比我更适合做爹。这孩子能到你府上,还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祝子安深吸了一口气,却怎么也平复不下来。转头看向齐怀玉,努力挤出一丝笑来,字正腔圆地道:“滚!” “你放心,要是担心钱,我可以先借你一部分。”齐怀玉也朝他笑笑。 “我叫你滚!”祝子安瞪圆了眼,忽然喝到。一根竹笛已举至半空。 齐怀玉吓坏了,立刻跌跌撞撞逃出了屋。 第一百三十章 打赌认父(下) 齐怀玉朝齐寒月院内一路小跑,边跑边喊:“姑母,快来,子安又动手啦!” 齐寒月闻声,抱着念儿站到门边,忍不住朝云娘小声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个样子。” “长公主这是说二爷还是殿下?”云娘问她。 “他们二人,有分别么?”齐寒月那一周院墙白了一眼,厌厌回身,一低头,忍不住和善地笑了,“还是我们念儿最好了,不哭不闹的。任他们闹去,我们睡我们的觉,是不是?” 念儿偏头熟睡,半点听不见她说,自然不做回应。 “姑母!” “娘!” 过不多时,院中的二人到齐了。 “是他!”二人同时看向对方。 云娘抿嘴偷笑,走下阶来朝二人各行了礼,默默退下去了。 齐寒月左一眼齐怀玉,右一眼祝子安,“今日又是演的什么戏啊?” “娘,这可不是做戏!事关皇嗣啊!这孩子……” “是他的!”齐怀玉不假思索接道。 这是打死不承认的节奏啊!祝子安扭头朝齐怀玉看去,实在不知道该拿这混蛋怎么办才好。 “哦,”齐寒月简单应了一句,“你们这是商量好了?” “商量?”祝子安简直怀疑母亲气糊涂了,“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个商量法啊?” 齐寒月回屋,坐于几案之后,祝子安和齐怀玉也急忙跟了进去。 齐寒月道:“你们俩在琉璃那点风流事,我都清楚。哪一家歌舞坊你们不是同入同出?真是可怜了那些姑娘……这孩子生下来了,就是她亲娘都未见得知道她亲爹是谁!” 祝子安被她这话噎得不轻,急忙辩道:“娘,你可不能冤枉啊,我和那些姑娘们清清白白……我……” “哎呀,子安。”齐怀玉拽拽他的袖口,笑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撒什么谎啊!” “齐怀玉,你说话可要凭良心!哪一次不是你和那些小娘子同在屋内,我在外面边写曲边放哨,再说锦月楼,满打满算,你我就同去过两次……”祝子安比着手指,正经与他算起账来。 “两次够了。”齐寒月道。 祝子安震惊望向母亲。怎么这个时候还向着外人呢?您这是多想再添个孙辈啊! 齐怀玉低头偷笑,却被齐寒月瞪了一眼,又不敢笑了。 祝子安偏过头去,一脸无奈。刚刚比武招亲打了那么久,都没现在觉得累。今日这事要是不能有个了断,小爷我这后半辈子还有活路吗? 齐寒月见这二人渐渐不说话了,又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就是不知道你二人愿不愿意试一试。” “愿意!”祝子安第一个答。只要今日能把这事解决,什么都愿意。 齐怀玉倒是有些发虚,怯怯地问:“不知姑母所说,是什么办法?” “很简单。”齐寒月从案上拿起一只铜钱,“我掷这枚铜钱,你二人来猜正反,谁猜对了,这孩子就是谁的。” “啊?”齐怀玉张大了嘴,“姑母,这……也未免太草率了吧!” “难道你们还有别的办法?”齐寒月问。 “滴血认亲!”祝子安道。 齐寒月十分淡定,自案下端上一碗水来。 祝子安吃惊地看着那碗水。原来母亲一早有此打算。 “姑母,这么小的小孩子,就要滴血……太残忍了些吧!”齐怀玉不觉紧张。 齐寒月默不作声,自那碗边拾起一根银针,竟真要朝那小孩子手上扎去。 “等等!”祝子安急忙制止,“还是打赌吧。” 齐寒月早知他会如此决定,不由得浅笑道:“好。” 打赌可比滴血认亲保险许多,特别是在齐寒月这里。祝子安依稀记得先前母亲帮人断案时,也用的滴血认亲,两次却是全然相反的结果。这些手段宫里长大的女人都知道的,只要那水里加了不同东西,结果是既定的,和有没有血缘没关系。 今日母亲这般向着齐怀玉,还指不定在那水里下什么药了,祝子安暗忖。若是一会他的血真溶了怎么办?更加说不清楚!打赌再怎么说都还有一半希望。 一旁的齐怀玉更是这么想的,他紧张地吞咽几口,一挥袖,双手插腰,直道:“那就这么办吧!” 齐寒月点点头,将那铜钱置于案上一拧,铜钱立着转起了圈。 “我猜正!”祝子安先道。 “那我猜反!”齐怀玉紧跟着道。 齐寒月盯着那铜钱,猛一落手,将其扣于掌下。 祝子安和齐怀玉皆是小心翼翼朝那张几案靠去,慢慢蹲下来,双眼盯着齐寒月那只手,目不转睛。 “娘,你倒是松手啊!”祝子安抬头,急道。 齐怀玉也跟着抬起了头,万分紧张。 “你们可要想清楚,不管结果为何,都不许有怨言。”齐寒月严肃道。 二人答好。 “还有今日之事,只我们三人知晓,出去以后,你们都把嘴给我封死了。要是让我知道你们乱说,绝不轻饶!” 二人答好。 齐寒月这才将手移开。 祝子安和齐怀玉的头立刻碰到一起。 “哈,正面!” 齐怀玉忽然大笑起来。 祝子安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铜钱,再看向母亲,顿时愁眉不展。 “你们不是最喜欢赌吗?愿赌服输!”齐寒月对祝子安道。 祝子安轻轻挑了挑眉,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枚铜钱,许久未眨眼。今日这赌局的代价也太惨重了些! “祝子安,恭喜你做爹啦!”齐怀玉笑着拍拍他的肩,“我这次来通州,太仓促了。身上什么都没带!下次,下次你来奉阳,我绝对把给我这侄女的见面礼,给你补上!” “好,”齐寒月替他答应道,“我替郡主多谢殿下了。” “哎,应该的!”齐怀玉笑着伸出手,凑上前去,刮了刮念儿的小脸。 “那姑母,要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奉阳公务繁忙,我还要赶紧动身才是。”齐怀玉满脸堆笑,甚是自得。 齐寒月礼貌地点点头,朝外喊:“云娘,去把我叫王叔备的人参鹿茸交给喜公公,回去给太子好好补补身子。” 祝子安内心一阵绝望。他这个样子,哪里还需要补? 齐怀玉却是很开心,朝齐寒月道了谢,喜滋滋地离开了。 齐寒月面带微笑看他走远,再看回祝子安时,脸上的笑蓦然凝住了。 祝子安见此神色,便知自身难保。 “你终于肯和娘说话了?”齐寒月问。 祝子安心里正不舒服,一点不想回答。 齐寒月叹了口气,摇摇头,“你可知我为何非要你成亲?你一日不成亲,就一日没个正形。你看看你大哥……” “你还想要我怎样?我现在连孩子都有了!你满意了?”祝子安犟道。 提到孩子,齐寒月面带微笑,将念儿向怀里捧了捧,又朝祝子安道:“若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今日非凑你一顿不可!” “可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祝子安站起身,朝她吼道。 齐寒月再想开口,却被祝子安伸手一挡。 “算了,我是明白了。不管我说什么,你就是不信!我也不劝了!我先说好,日后若是因为这孩子出了什么事,可跟我半点关系没有!”祝子安回身便走。 他这一通话,声音的确有些大了。念儿被吵醒,委屈地哭起来。 齐寒月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瞪向祝子安,起身喝到:“孽障,给我站住!” 祝子安凭空翻了个白眼,丝毫不想理她,照旧朝前走。 忽然,凌空一道绳,自后展开,须臾之间已绕住祝子安的脖子。 祝子安刚要拿出竹笛,却见又一根绳,自前向后缠住他的手脚。 祝子平缓缓走进院中,朝祝子安无奈一瞥。 第一百三十一章 忧心忡忡 “王爷回来得正好!”齐寒月谢道。 祝子平叹气道:“就算不为母亲,我也正好有一事要好好与他算算账!” 说罢,朝身后几个家丁命道:“将他锁回屋里。” “哥……何必呢?”祝子安有苦难言。 祝子平怜悯地拍拍祝子安,摇了摇头,又道:“对了,二弟,你那屋破得不行了,我命人替你修了修。那口洞补得很结实。” “你……” “不必谢我!”祝子平笑笑。 “等等,把念儿也送到他屋里去!”齐寒月说罢,将孩子递给云娘。 “这孩子从今日起可就跟你住了。你要是不想她死,就好好照顾,别一天到晚想着朝外跑了。这次的亏,还没吃够不成?” “长公主,小郡主还这样小,跟着二爷怕是会出事……”云娘犹豫了。 “出什么事?出了事也是他自己的孩子,我们管不着!”齐寒月厉色道。 云娘也是费解。前脚还将这孩子宠上天,现在这话又这般狠心了。 一众人相继离院,独剩齐寒月母子二人。 祝子平扶齐寒月进屋,将门窗皆关紧了。 二人相继坐定。 齐寒月问:“人追到了吗?” 祝子平摇头,斜视向地,若有所思。 “那人的速度并不快,只是二弟有意救他。”祝子平道。 齐寒月抿了抿唇,面容逐渐凝重,口中喃喃道:“我就知道,从他被人用悬盒送回来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和亡海盟有联系。” 祝子平眸中掠过一丝担忧,叹了口气,“我看这件事未必如我们料想的这样。今日亡海盟劫走顾长老,二弟又与他们关系匪浅,倒是有一个地方……” “清音观?” “不错!” “绝不可能!”齐寒月以手抵额,沉思许久才道。 确实所有线索都指向清音观。可清音观这几十年间从未插手任何政事。 “可是二弟不是那样的人,母亲和我都清楚。他绝不是要亡海,更不可能做出任何伤害康王府的事……就凭他一人,与亡海盟有瓜葛,我不信!”祝子平道。 “王爷!”齐寒月的语气愈渐冰凉,她何尝不是不敢信?可是,事到如今,事实铁证在此,还如何自欺欺人? “你不要忘了,他本就不是康王府的人。他的生父,死在北疆,死在昌池,与我脱不了干系。” 齐寒月突然言此,祝子平毫无准备,一时有些惊诧。自他知道以来,母亲再没提及过此事。而这些年的相处,早已让他将祝子安视作亲弟弟。 “我让他去清音观,限制他习武,处处小心,就是怕有这么一天。有时我做梦,梦到他手握知命找我寻仇……我……” “母亲,不要说了。”祝子平扶住她的手。 “可是能怎么办呢?到底是我错了。” “都过去了,您何苦这样自责呢?”祝子平移到几案之后,紧紧搂住了她。 是啊,何苦呢?自责,他们便能回来吗?齐寒月数不清自己的手上到底沾过多少人的血,只那一夜……数不胜数…… 简随、上官远清、丁音……那些名字就如鬼魅一般,夜夜萦绕在她脑海。可这偌大的康王府,如今也唯有祝子平一人能懂她。可能依偎在他怀里,也不过片刻安慰罢了。 这十八年忍气吞声,个中滋味,唯有她自己知道。 泪已盈眶,却终是为她所控,没有落下。这些年无论多么难过,她从未掉过一滴泪。 齐寒月慢慢将祝子平环过的手臂放下,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好孩子,娘没事。” 可祝子平看她那样子,如何也不像是没事。 “母亲放心,亡海盟一事我一定会查清楚的。不过还有件事……”祝子平急于撇开此事,好让她分心。 齐寒月蓦地抬头看他。 “今日比武之时,我看母亲对那位灵儿姑娘很是特别……是当真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说到这里,齐寒月眨眨眼,反问他:“难道王爷不觉得她的武功有什么不对么?” 当时情急不觉,可祝子平现在仔细想想,倒真觉得有些奇怪了。她不过是个宫婢,武功却与二弟不相上下…… 再回忆起她的招式,单有万阳掌,或许是她入宫前于街头所学,如此便又没那么奇怪了。 “她那武功,我曾见过……”齐寒月只言及此处,便有些哽咽了。 “不是万阳掌么?”祝子平不明白。 齐寒月摇摇头,“寻常的万阳掌是不会有这样威力的,安儿能练成这样也完全是出于他体内阴阳奇脉之故,可那个灵儿,即便是现学的万阳掌都能和安儿匹敌……” “母亲怀疑她是简家人?”祝子平问。 齐寒月点点头。 “原来如此,”祝子平恍然大悟,“不想朝暮山庄的人竟也会入宫为婢……” “没这么简单的。”齐寒月清冷说道。而祝子平再追问时,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自那位伶儿姑娘入府,齐寒月便觉得她的长相很熟悉。可想了许久都没有答案。 直到在比武招亲,她那副执拗的脾气,强忍伤痛的坚强和她朝上官朔行礼的谦卑隐忍…… 确实很像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两个人…… 碰巧,她的名字偏偏又是灵儿。 会是她吗?如果是呢?那么简如也还活着了,对吗? 齐寒月倦倦地合上眼,以为自己几乎是疯了。若她们真的还在人世,为何十余年寻而不得? 十八年前,齐寒月自北疆回来,得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她被贬掖庭。本已是痛心彻骨,偏又雪上加霜。什么双星之谶,女子称帝,不祥之兆,她通通不信。她只知与她相知相伴十余年的故人、亲人,眨眼之间,烟消云散。 那之后再见简如,已是灵堂三千缟素,万人怮哭。 齐知让还是以皇后之礼祭她,供牌位于宗庙,鸣钟以哀示,十八年来年年礼佛护佑。可是阿如,他已将半世的命赔给了你,你为何还要先他而去。为何不多等一等?等陛下想出办法,等我救你……只要你还活着,便是闯宫我也一定会救你出来……怎么就那么傻? 齐寒月不懂,或许永远也不会懂。 她忍不住垂下头,双肩颤抖不止。 “母亲!” “无事。” 齐寒月背过身去,不想他看到自己似当年一般一蹶不振。人心坚强又脆弱。她可以征战沙场杀伐无数,英明神武,不可一世,亦可以被一个简简单单,毫无根据的猜测瞬间击溃。 就在此时,屋外忽然有了动静。 “长公主,王爷,小五带伶姑娘回府了。”云娘禀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墨梅胎记 “母亲,要不要唤她进来?”祝子平说着起身,有意回避。 “不了。”齐寒月摇摇头,隔着门吩咐云娘:“你先带她去换件新衣裳,再让涵儿屋里的婢子们帮着梳妆打扮一下。我稍后就去看她。” 云娘答了是,退去照做。 祝子平颇有些不解:“母亲对她这样好……” 齐寒月脸上掠过一丝温柔,极微地笑了,却是苦笑。 祝子平望向那扇屋门,不置可否地皱了眉。 只是齐寒月这一句吩咐,康王府上下嬷嬷女婢足足忙了一个下午。要把这位新来的姑娘打扮得像个大家闺秀,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因她受着伤,不能沐浴,便只好将柔布打湿,替她擦身子。而香薰花露,又是一样也不能少。 伶儿只觉这群人将自己“五花大绑”拴在椅子上,很不适应。 转眼已是日暮时分,婢女落云点了攒着银芯花的琉璃鼓灯,放在伶儿身侧。火苗如金鲤,自灯内跃然而出,落至灯壁上化作一阵轻灵鼓声。 伶儿看得出了神,不知不觉面带笑意。即便是在宫中都未见过这种稀罕物。 落云见她笑,甚是欢喜,只道:“先前郡主就最喜欢这灯了,我想姑娘也会喜欢的,就拿来了。” 原是郡主的灯。 伶儿有些局促地看着落云,怔怔地道:“这灯很贵重吧!” “姑娘说笑了!长公主既让我们好好伺候姑娘,就是将姑娘当了自家人。什么贵重不贵重。若是姑娘喜欢,明日奴婢去市上再买一只来。”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伶儿连忙拒绝,不住摆着手。 一屋子奴婢见了,纷纷低头偷笑。 伶儿环顾一周,也随她们笑笑。 “大家快别笑了!”落云朝众人招招手,“来给姑娘更衣,长公主说话就到。” 几个婢女听罢,立刻自案头捧来一只红木托盘,盘上放着淡黄蝶纹衔银绸衣,和一条作为随饰的挽带披纱,衣物之上又是碧玉珠钗、镂空金步摇、银头花钿和一支木质狭身、玛瑙雕饰的雀语簪。 “姑娘莫嫌弃,今日长公主吩咐得紧,来不及给姑娘现买现做这些首饰了。不过都是郡主选与姑娘的,倒也不差,姑娘自己挑挑看……” “这……这也太多了。”伶儿只觉眼花缭乱。 落云笑道:“好姑娘,不止……” 话音刚落,自她身后又站出几个女婢,捧着一样的托盘,盘中之物则换成了耳饰、手饰、腰间挂饰…… 先前在掖庭伺候主子,伶儿做的也不过是洒扫庭院、端茶倒水之类的粗活。眼前这些奢侈之物,她还从未这般近地见过。今日真是长见识了。 伶儿换上新衣,又坐回到铜镜前。落云替她挽了双平髻,将要簪花时却被她拦住了。 “戴上这些,就不方便回宫了。”伶儿苦笑道。 “回宫?”落云笑了,“姑娘将小郡主带回府上,是康王府的大恩人。我听长公主今日那话,姑娘从今往后都不必回宫当差了!” “什么?”伶儿惊诧得起了身,“我这就去找长公主!”说罢提起裙角便朝外跑。 一众婢女边劝边拦,却还是让她奔出了屋。 “不用你找我,我正好有事找你。” 伶儿一抬头,原来齐寒月就在这院内。那刚刚她所言,想必也被听见了。 “你们都下去吧!”齐寒月朝婢女们道。 待众人走远了,齐寒月才得以回过头,毫无顾忌地看着伶儿。 “长公主恕罪。”伶儿说着便要跪,却被齐寒月托住了肘。 先前只是猜测,可于近处对望了片刻,齐寒月却越来越坚定心里所想。伶儿的一颦一笑,甚至不经意间的一句话,都像极了简如。 伶儿惶恐之余将手放下,踮脚退了半步。 “长公主找伶儿,可是为了今日比武的事?”伶儿问,“是伶儿一时心急,鲁莽乱了规矩。” “无妨。我又不曾怪你。”齐寒月简短答道,仍旧盯着她出神。 “那……我母亲的病……”伶儿的眼忽然一亮。 “你放心,我既答应你,必会倾尽全力。”齐寒月道。 伶儿立刻笑了,毫无掩饰地开心,立刻跪下拜了她,“多谢长公主!” 齐寒月来不及拉她起身,微微伸出的半臂又收了回来。她那笑在齐寒月看来,却是不甚悲凉。 “进来说吧。”齐寒月淡淡地道,回身进了屋。 临近日落,天色已微黄昏暗,屋内那盏灯,亮得很是时候。 “这衣服穿着可好?”齐寒月和善地笑道。 伶儿自然答好。 “我本与她们嘱咐过,可这衣角还是皱了……”齐寒月盯着伶儿出神,慢慢地朝她走过来,纤手将她双臂的挽纱理了理。 “没关系的……”伶儿觉得不妥,朝旁躲了躲。 “不必与我客气。”齐寒月牵过她的手,仔细打量了片刻。那双小巧的手上布满了茧。 齐寒月忍不住地心疼,掖庭种种,她不说,齐寒月也能猜出一二。 “伶姑娘,我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齐寒月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语气忽然变得寒凉刺骨。 人越想掩饰什么,就越会矫枉过正。此情此景,叫她如常面对这个孩子,已是不能。 “长公主请讲。” “你今年多大了,何年何月何日生?”齐寒月问。 “何月何日,不知。何年……应是陛下元德三年。过了冬日,伶儿已满十八岁了。” “你是冬日生的?” “是。”伶儿答完又觉得有些稀奇,长公主问这些是做什么呢。 “过来!”齐寒月善意看看她,将她朝前牵去。 伶儿不明缘由,只好慢慢朝她靠近了些。 齐寒月急不可待,忽然亲昵地将她搂入怀里。单手护住她肩头伤口,单手将她肩头余发撩开,朝她颈后抚去…… “长公主……要做什么?”伶儿惊慌问道,虽是颈后酥痒难耐,却又不敢反抗。自她进康王府以来,齐寒月的为人已被她尽数看在心底。她相信,长公主绝不是害她。 “长公主!” “长公主?” 伶儿一遍遍喊她,齐寒月始终未答。直到那只留于她颈后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齐寒月的脸上,尽是怅然。 为什么,什么都没有!那朵墨梅胎记,明明应该有的。 “伶姑娘,得罪了。”齐寒月尴尬笑了笑,“你与我一位故人之女,很相像。适才我一时激动,这才……” 伶儿听清缘由,总算松了一口气,捂着颈后被她冰凉手指所触之处,忍不住皱了皱眉。 “怎么了?”齐寒月忙问。 “没什么,只是有些疼。”伶儿故作无事地答,“老毛病了。” 她年纪轻轻,会有什么老毛病? “听我娘说,是小时候在掖庭害的病。” “什么病?” 伶儿完全没想到齐寒月会这般关心,便继续道:“具体我也不知,但从那以后便落了病根,每逢阴天下雨或是受了凉,颈后便又疼又痒的。” 齐寒月眸中本已黯淡的光复又燃了起来,“能让我帮你看看吗?” 伶儿点点头,自己拨开头发,指着颈后一阵刺痛的小块皮肤,只轻轻一碰,就叫她疼得缩回手来。 齐寒月仔细看向她手指之处,那看似光滑如初的一块皮肤,已有些异样的发白,其上遍布暗沉的细小斑点。 原来是疤! 齐寒月已完全懂了。 她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大敞了门。 “收拾东西吧!今夜我们就动身,回奉阳!”齐寒月果决道。 “什么?”伶儿以为自己听错了,莫非长公主要与自己一道回去。 齐寒月见她愣着不动,偏头看她,“难道你不想救你的母亲了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 故人相见 “无退,无退,出大事了!” 林成睡眼惺忪从床上坐起,随意披了件衣服,便朝李鱼开了门。 天色尚晚,他不过才睡了一个时辰,这大半夜,会出什么事? 屋外,李鱼的脸色很是不对,像是被人吞了胆,月光下竟瑟瑟发抖。 他那一抖,倒让林成精神了许多。 “沉凡长公主……就在门外!” 林成悚然一震,立刻回屋换好衣服,匆匆忙忙朝府门外奔去。 负责夜间看守的一众家仆已在门内跪着了。林成走上最前,俯身合手行礼,道了声“长公主”。 “免礼!”齐寒月说得十分仓促,不待他请便兀自走进院中。 林成再抬头时,只见自那马车上款款走下一位姑娘,淡黄蝶衣,翩然若仙……连忙低下了头。 “公子,是我!”伶儿柔声道,灵俏一笑。 林成不敢认她的人,却认得这声音。只将头更低了些。 伶儿见他不答话,也不多怪,半蹲行了礼,自马车上取下那件披风,恭敬递给林成,又道:“多谢公子的披风,今日还你。” 林成照旧说不出话,只颤颤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将披风接过。 李鱼瞧见他怯懦的样子,一把将那披风自他手上抢来了,心急地推了推他的肘。 林成似回过神,“哦”了一声,这才想起侧身让过一条路,只道:“姑娘请吧。” 李鱼瞪大双眼,实在是不敢相信所见所闻。自己原是提醒他不要与这姑娘走得过近,怎么反倒直接请进府了…… 伶儿笑着入府,恭敬站到齐寒月身后。 林成则吩咐李鱼将正厅收拾出来,迎齐寒月进去。 “不必了。”齐寒月却拒绝道,“我知道你府上规矩,向来不留女客。我今日来是办事的,也不会久留。长话短说,还请公子不要介意。” “是。”林成执礼道。 “我听这丫头说,这几日是你在照顾她母亲,可有此事?”齐寒月犀利盯着林成。单是那目光,就叫人说不出半点谎。 林成稳了稳神,紧张道:“有。” “她母亲人呢?”齐寒月又问。 林成紧闭双唇,迟迟不答。 “人呢?”齐寒月急道,声音已不自觉高了许多。那一通无名之火颇具震慑,只教林成更不敢答。 “长公主,不关公子的事。”伶儿从旁辩解,“我走的时候,本打算将母亲留在空心棺里的。若是一切顺利,母亲应该就在尸苑。不如明日入宫,直接去尸苑寻她。那空心棺,不是一般人能找到,也许公子未猜到伶儿此法呢?只要母亲无事不就好了?” “我……猜到了。”林成偏在这个时候诚实起来。 齐寒月望向他,自知所料不错。虽说林成武学天分十分差劲,可要论这后宫权谋,他既是得了太后真传,必然不会差。 只是他既猜到,却有意隐瞒…… 齐寒月心中隐隐升起一阵不安。 林成看一眼齐寒月,又愧疚地望向伶儿,无奈叹了口气,伸手朝后一指,“二位请随我来。” 伶儿最先跟上,齐寒月犹豫良久也跟了过去。 一路将二人引至一处院内,三间屋子,唯有一间亮了灯。灯火甚是明亮,自外隔窗,遥遥望去,竟如白日一般。 “这间院久无人住,很清静。无人会打扰你母亲。”林成朝伶儿疾速瞥过一眼,又垂下双眸。 伶儿朝林成道了谢,激动之心已按捺不住。 “娘!” 她边喊边奔了过去,推开那门,明晃晃的烛光霎时将她包围。 地上、台上、窗边、帐下,满目白烛…… 梁上的缟素,地上的火盆、焚料…… 一口木棺横于室中,静谧安详。 晴空霹雳! “娘……”伶儿喃喃道,顿觉无力,几乎要坠倒在地。 “伶姑娘!”林成跑去扶住她,却觉怀中之人已站不稳,更说不出话。 齐寒月始终沉默立在院中,面无表情,却不知不觉泪湿眼眶。这十余年的隐忍仿佛已成习惯,她不会让泪落下。 “十八年前,就是这样。这一次,你又要骗到什么时候!” 齐寒月似在自言自语一般。 她那话,林成和伶儿皆是不懂。 “带她走!”齐寒月朝林成喝道,“今夜都不要再踏入此院半步!” “伶儿不走!伶儿要守着娘!” 齐寒月咬住唇,再三克制,话一出口,却还是哽咽了,“好孩子,听话!” “伶儿从小一直听娘的话,从来没有忤逆过。现在娘走了,伶儿还听谁的话呢?”伶儿哀哀地看向那口自己亲设的空心棺。 “灵儿姑娘,不要这样……”林成双臂悬空还住她,不想她再朝那灵台半步。 “我娘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伶儿扒着林成双臂,绝望地盯着他。那目光楚楚可怜,任人都会心疼。 林成不忍对上她的视线,偏过头去,闭上双眼,只道:“你的办法没有错。只是你的母亲,此生无挂,因而才……” “你胡说!我娘才不会自己寻死!”她虽这样说,却是连自己都不信。早在掖庭,她便担心母亲会自寻死路。可她从未想过,这份担心有一日会变为现实。 早知如此,她便不会出宫,不会求药……她会陪在母亲身边,再苦再难,即便多挨上几顿打,只要能换她回来……她再也不想出掖庭,再也不想一意孤行了。 伶儿抽咽着,慢慢蹲下,抱紧双膝,已在林成脚下缩成一团。伤口被撕裂挤压,阵阵作痛,可她无暇去管。 林成紧张之余已有些麻木了,僵硬地张着双臂,丝毫不敢碰她。可单有两侧衣袖遮挡,仍能让怀中方寸之地温暖如春。 齐寒月听着伶儿所言,心情更是沉重,再忍不下去,径直闯进屋来,伸出单掌对着那口棺材便是隔空一击。 棺盖震碎,自两旁徐徐跌落。 棺中之人白纱覆面,骨瘦如柴,自那白纱下隐隐透出片片紫疮,十分骇人。 齐寒月虽早有准备,却还是大吃一惊。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病,她的样貌,竟变了许多。若非昔日朝夕相处之人,怕是极难辨认。可即便如此,齐寒月仍能认得,不过是自她右手银镯。那银镯自简如儿时便有,从不离身。这些事旁人不知,齐寒月与她一同长大怎会不知? 伶儿见棺材已开,奋力挣开林成,伏到棺材边,朝内探望。 “娘!”伶儿唤她。自然是毫无回应。 伶儿伸手碰了碰她的面颊,虽是冷的,却仍有弹性,与寻常肌肤无异。 手蓦地缩了回来。 “不对!”伶儿自顾自摇摇头,眼泪也被惊得逼退回去,“我娘,是何时走的?” “七日前。”林成答。 “七日前?”伶儿怔道,“为何这身体还是完好如初?” “因为,她本就没死。”齐寒月面色清冷,淡淡地道。 十八年前的教训,她犹记于心。如何还能错第二次? 第一百三十四章 相识为友 “你说什么?”伶儿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齐寒月沉下双眸,自怀中拿出一只小银瓶,瓶口朝下扣在手上,直至一颗药丸磕落。 那药丸露珠大小,朱砂色,外表光滑细腻,嗅之无味。 “这是子夜散。”齐寒月徐徐说道,“世间三大奇药之一。乃是朝暮山庄简照所创。炼制之法虽流传于世,可过程极为困难。当今世上,也唯有简家能炼得此药。后来,南山一役,简照于交战之中不幸失去了双臂,自那以后,子夜散也在江湖绝迹了。” “那长公主手中这颗,可是南山之役时所剩?”林成问。 齐寒月点点头,“时隔这么久,也不知药效如何?不过看你娘这个样子,药效应该不差。” “为何?”伶儿忙问。 “这子夜散奇就奇在,死非死,生非生。服药之人只需在子夜时分服下第一颗药,静躺一个时辰,便可呈现假死之效。只要七日之内,于第二个子夜服下第二颗药,人便能醒过来。可如果时间不对,或是超过了七日,便是无力回天。” 仔细算算,今日正是第七日。 伶儿忽然明白,昨夜长公主为何那般着急赶路。 齐寒月走到伶儿身边,抚了抚她脸上的泪痕,“现在放心了?” 伶儿点点头,却仍是惊魂未定。 “你们先出去,明早再来。我与你娘,正好有几句话说。”齐寒月又道。 “长公主要和母亲说什么?”伶儿不禁疑惑。 齐寒月笑着道:“跟她说,她养了一个好女儿。” 当真只是如此?伶儿将信将疑。 倒是林成清楚齐寒月有意支她出去,必是另有打算,便朝伶儿劝道:“伶姑娘,你我留在这儿也帮不上忙,怕是更妨碍长公主救你母亲。不如我带你在府里各处走一走。” 伶儿很听他的劝,点点头,随他出去了。 林成走时,不忘合上了门。 待那二人走远,齐寒月才算松了口气。将子夜散给棺中之人喂下,自己则于棺材旁找了一处空地,盘膝打坐,运功调息。 这几日,也唯有此法,可以让她的心稍稍安适。 距子夜散起效,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可相比十八年,这已算不得什么…… 齐寒月抬头望着窗外漫无边际的黑夜,心里第一次有了盼头。 屋外,伶儿随林成走走停停,不知不觉绕到花园。可一路上,二人始终未说话。 伶儿也不知这份局促究竟为何,许是认生,许是……因为那日李鱼的那番话。 林成又停住了,这一次,似乎是下定决心,所以迟迟没有再迈出下一步。 “伶姑娘,我想了许多日,还是想和你说……我那日……只是……”林成只觉双颊在寒风之中烈烈燃烧,滚烫地煞人,憋了许久,只道:“实在抱歉!” 伶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今日大悲大喜过后,她的心好像释然了,从没有这么轻松过,也极少这么随心地笑了。 “你……笑我?”林成不安道。 伶儿羞赧低头,渐渐才不笑了。猛一抬头,朝他道:“我是笑,区区一件小事,公子竟还记得……”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不算小事的。”林成攥紧了拳,吞吐道:“子曰:‘克己复礼为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无退动了姑娘的衣物,还……还看到……” “看到……什么?”伶儿惊恐望着他,下意识用手挡住胸前。 “看到了姑娘肩头的伤……” 伶儿长抒了一口气,于心里白了他一眼。好在是无事。先前在掖庭,单听说无退公子为人谦逊有礼,可不知是这般“有礼”法。如此活着,岂不是毫无乐趣? 再想想那日李鱼所言公子的身世,伶儿竟生出悲悯之心。 想罢,伶儿毫不犹豫看向林成双眸,虽然那双眼仍会时不时避开她。 “公子,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仁啊礼啊的,伶儿只知,做事问心无愧就好。公子帮我宽衣是出于好心,伶儿不觉得有什么……” “宽……宽衣……”林成双唇颤抖。这个词用的实在是有些重了。 伶儿又被他逗笑了,却也不懂如那些大家闺秀一般掩面抿嘴,更不懂什么矜持,反倒越笑越开心。 林成不明所以,只尴尬地随她笑了笑。 “公子不愧是读书人,”伶儿眨眨眼,又道,“读书人最喜欢咬文嚼字了。” “咬文嚼字……”林成喃喃着重复着她的话,怔怔地问她:“不好吗?” “我可没有说不好!”伶儿目中生光,看向他,“我羡慕还来不及。虽然我是女孩子,若非生在掖庭,也一定早早读书去了。至少,先会认字吧!” “姑娘说得可是真心话?” “嗯。” “那……无退不才,或许可以帮到姑娘。”林成道。总算为自己找到一件事赔罪而稍稍舒服了些。 伶儿偏头想了想,却摇摇头,“若公子只是出于愧疚才要帮我,还是算了。此去通州,公子已帮我够多了。” 林成见她猜中,又沉默了。 “不过,如果是出于别的,公子愿意教我读书识字,伶儿求之不得!”伶儿将双手背于身后,踮着脚,朝旁跳出半步。 独留林成在原处发着呆。 “别的,什么?” “林无退,我们做朋友吧!”伶儿笑道。这四周没有别人,不受宫规戒律所束,因而她才敢这样说。 最重要的,是她知道林成为人心善,也是真心实意想帮他。 “只是朋友而已,公子紧张什么?” 林成愣了许久,仍旧不知道怎么答。从小到大,他最不会和女人相处。 伶儿觉得有些尴尬,又跳回他身边,沉稳道:“其实公子的家事,我已知晓了。所以公子放心,伶儿绝不做让公子为难的事。只不过,想让公子日后开心些罢了。” 开心…… 林成从未想过会有人在意自己开不开心…… “那,伶姑娘,我答应你。”林成忽然道。 “既然是朋友,公子只需唤我伶儿。” “那你也不必唤我公子了,若无旁人,可以叫我无退的。”林成谨慎道。 他说的“旁人”多半是指李鱼。虽不明说,伶儿却也清楚。 “好啊!”伶儿答应道,“现在你的心结可以解开了吧?” 林成点点头,再看伶儿,确实不似先前那般愧疚。 “无退,”伶儿唤他,“我们回去吧,估计我娘也快醒了!” “可是,长公主不是告诉我们,天亮回去吗?”林成抬头望天,此时仍是深夜。 伶儿低头沉思,现在回去确实违了长公主命令。可她心里实在担心母亲,再加之刚刚长公主那番话,多有蹊跷…… 母亲身在掖庭,为何会有子夜散这种神药呢? “不如,我们悄悄溜回去吧,公子可知通往刚刚那院,还有别的路么?” 林成点点头。毕竟是自己府里,想瞒住齐寒月不是难事。 “归根结底是你的事,你若是打定主意,我便陪你回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寻人寻己 过不多时,伶儿与林成已于屋外角落躲好。 屋内,隐隐传来一阵咳嗽声,由轻渐强。 齐寒月闻声起身,冲到棺前,将棺中人扶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运上几分真气,推掌帮她理气。 “没用的。”简如虚弱地抓住她的手。 片刻后,齐寒月收了真气,忽然松开她,转过身去。 她不想让简如看到她难过,也不知道该同她说些什么。十八年,转瞬即逝,却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分别之时,齐寒月还是众人艳羡的沉凡公主,简如还是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可是现在…… 一个躲在掖庭过着蝼蚁不如的生活,暗无天日;而另一个则是背负北疆数万英灵的罪人,天地不容。 “你终究还是来了……”简如戚戚地望向齐寒月的背影,声音已是沙哑。 “难道你希望我来?”齐寒月微挑了挑眉,问她。 简如缓缓垂下头,深沉地看着屋内烛火,却是不语。 “十八年了,”齐寒月哽咽道,“你躲躲藏藏了十八年,我猜到了你会去掖庭,会假死,会易容,甚至出宫……但是我从没想过,你竟能狠心到将自己亲生女儿身上的胎记用刀剜去。” 一阵痛楚涌上心头,齐寒月不由得闭了眼。话也说不下去了。 “若非如此,她岂能活到今日?”简如反问她,“你我都清楚!” “你当真信那谶语?十八年了,你竟还如此执迷不悟!”齐寒月转过身,直面她道。 简如目光空洞地低下头,“事到如今,信与不信,又有何妨呢?双星之谶,帝王命数,便是你我不信,太后呢?盛家呢?季王呢?甚至琉璃……普天之下有多少人觊觎她的身份。到时争端四起,战火频生,这乱国之责,她担得起吗?我又担得起吗?等我死后,位列皇室宗庙,见到列祖列宗,该如何向他们交代?” “那陛下呢?你可曾考虑过?你一走了之,无牵无挂,陛下在宫中承受了什么你知道吗?盛家一手遮天,朝中日久积弊,我又是困于通州,有苦难言,谁来帮他?”齐寒月怒道,十八年来从未这样与人生过气。 先前总是忍着忍着,直到此时此刻,再也忍不下去…… “是我对不住陛下……”简如沉郁说道,双手掩面。 “可是我这个样子,如何再陪在他身边?阴阳奇脉,无药可救。自我认识陛下起,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谁说无药可救?”齐寒月驳道,“陛下为了你,亲自去朝暮山庄求了暮字诀。虽只有半部,却足以保你性命。可你为何就是不信他?” 简如沉默了。 不是不信。那日慎公公来宛心宫传旨,将暮字诀交给她,她已能明白。齐知让心里,一直是为她好。他气也罢,急也罢,听了盛太后之令下旨取她性命也罢,皆是委曲求全不得已而为之,却从未真的想过害她。 她也从未怪过他。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悟!”齐寒月望着她。白光之下,她单薄的身影只叫人既怜又恨。 “我是简家人,简家家训,一旦叛离山庄,无论生死,都不得再习朝暮字诀。” “家训?”齐寒月冷笑道,“到底是你的命重要,还是他们朝暮山庄残存的那点气节重要?” “自然是朝暮山庄重要!”简如不假思索地道。 的确,简家那一纸家训,早已不知破过多少回例了。昔日朝字诀主人简随,不也是叛逃宗族?江湖上零零散散的例子更是数不胜数,虽然那些叛逃者大多被简家追杀至死,不曾真的练就朝暮字诀,可至少,他们曾为了这世间唯一能救他们性命的东西奋不顾身地努力过。 可是简如,却连这份挣扎的勇气都没有,不求生反求死。 “我不一样。”简如只道,下意识抚了抚手上的银镯,摩挲片刻,又停下了,“你不懂。” 齐寒月很想追问到底,话到嘴边却顿住了。若是能说,早在十八年前,她便说了。 而但凡是她决定了不可说之事,绝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 “那你且告诉我,如果不练暮字诀,你,还有多久?”齐寒月平复下心情,又问。 “大约十日,大约一月,”简如摇摇头,自己也不甚清楚,“能多陪伶儿一日便是一日,能多看她一眼便是一眼。” 她说着,一脸满足地笑了。她可以和自己的女儿朝夕相处无所顾忌,虽说辛苦,却也幸福。而这份幸福,是她做皇后永远也体会不到的。 “那么她呢?你走了,她怎么办?”齐寒月问。 “她会在掖庭终老,安度此生。”简如十分平静地道。她许多年前便下了这样的决心,当时还会心疼,还会不忍,可是现在,完全没有了。 可这话在齐寒月听来只觉得冷漠无情,只觉她是这天下最狠心的母亲。 “你当真觉得,你简如的女儿,是能安守掖庭之人吗?”齐寒月犀利看她。 简如沉默了,心里五味陈杂。 “当然不是。”伶儿躲在角落里,小声替她答道。 她眸中那缕坚韧,较先前更坚定万倍。 蓦地,她闭了眼,双唇微微颤动,低声地喃喃道:“原来我一直想找的长宁公主,就是我自己。” 林成望着她,目中尽是不安。这件事于他,早已不是惊讶那么简单。 他知道了一个重关生死的秘密。而那个秘密的当事人就在他身旁。 这是一件极危险的事。 “公……公主……臣不是有意……”他一紧张,又变得吞吐起来。 伶儿一时情急,用手按住他的唇。而后才慢慢松开。 “无退,我们不是说好了,叫我伶儿!” “伶儿。”林成唤了她,却像在遵命。 伶儿深深喘息几次,好让心绪平复如初。再开口时,是从未有过的镇静:“我知道身世这件事,千万不要外传,特别是对我母亲。” “是。”林成急忙答道。 伶儿沉了口气,斜斜地倚在墙边,朝林成笑道:“我信你。” 林成定睛看她,一时失措。 伶儿看看天上,不知不觉已临近破晓。 不过在日出之前,她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做。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意已决 凌晨,齐寒月的事办完了,话也说完了,守约地自院中朝林成道了谢。 “长公主稍等。”伶儿忽然自一旁拱门钻出来,拦下她。 林成朝这二人行了礼,转身离开了。 他这般回避,十分可疑。齐寒月狐疑看着林成背影,又看看面前的伶儿。此时再见她,感觉全然不同,没有了那夜的心急愤恨,满心皆是爱怜。 相由心生,她的笑也舒心许多。 “你母亲就在屋里,快去吧!不必朝我道谢了。”齐寒月朝伶儿道。 “我不是来找母亲的,”伶儿道。 齐寒月惊诧看她,有些出乎意料。 “我是专门来找您的。”伶儿边说边指指院外,“不如我们出去说。” 齐寒月点点头,跟上她的步子。 绕过花园,行至别院,伶儿带她进来,寻了间屋。刚一进屋,便锁紧了门。 “是要紧的事么?”齐寒月见她这般谨慎,不禁问道。 “难道姑母没有什么要紧事要与伶儿讲吗?”伶儿反问。 齐寒月的手不禁抖了抖,双瞳震颤,不敢相信地问:“你方才唤我什么?” “姑母!”伶儿又叫了一遍,随她坐到桌边,脸上漾着甜笑,“十八年来,您不是日日盼着伶儿叫您一声姑母吗?” 她说得不错。那声音像风拂垂柳,点点掠过齐寒月心上。她不可能不为所动。 可是又不能有所表示。为了她的安全,也为了自己。 “昨夜我与你母亲的话,公主可是听到了?”齐寒月只是低头,故作平静地问。 伶儿点头。 “所以才要找姑母帮忙。”她又道。 齐寒月担心地看着她。她既然知道身世,必不会袖手旁观。只是不知道,公主接下来作何打算。 “什么忙?”齐寒月问。 “我想先知道一件事,十八年前,双星之谶,我和母亲到底是被谁所害?” 十八年前…… 齐寒月只是想到那年种种,便觉后脊发凉。有些事她不问,齐寒月本不打算说的。先辈之仇,不应强加于一个孩子。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打算怎么做?”齐寒月只问她,“入宫寻仇么?” 伶儿稍做沉思,摇了摇头。 “我知道母亲不希望我这样做。”伶儿说,“况且十八年过去了,就算报了仇又能怎样?也是于事无补。我问姑母当年之事,不过是想留个心眼,小心提防罢了。” 她想着出了神。 “姑母大可放心,”伶儿又道,“伶儿无心权贵,也不会摄政夺权。” 齐寒月不觉心疼。这孩子天性善良,怎会危害朝纲呢?当年,单凭一只玉挂签、一句谶语,便给她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 “你要提防她们,可是还要回宫?”齐寒月问。 “是,”伶儿坚定道,“我要取暮字诀,救我母亲。” 齐寒月吃惊地望着她坚毅面容,那副一往无前的气概,全然不像是女子。特别是如她这样自小长在掖庭,涉世未深的女子。看来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当真是生来所具。 “那你可知暮字诀所在何处?”齐寒月又问。 “紫宸山,藏宝阁。”伶儿立刻对道。 掖庭鱼龙混杂,各路消息都有,她能知道也不足为奇。 齐寒月点点头,“那你又要如何到紫宸山去?” “桃宴,会仙封典。” 原来她心中早有计划了。齐寒月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是这计划听来,危机四伏,甚至有些荒唐。 “公主是要去参与选妃吗?”齐寒月不禁担忧,“当今陛下,可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伶儿自然清楚,不过她也并未多想。她本就不是真的要嫁与陛下,只是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到紫宸山重地。 “暮字诀一旦得手,我会立刻脱身,带母亲离开奉阳,此生再不回来。” “可是要夺暮字诀,何其凶险?十八年前,阑珊阁前掌门舒罗,强行闯宫,最后万箭穿心而亡。何况你身份特殊,就算不去取暮字诀,一旦身份暴露,仍有人要置你于死地。” “姑母不必说了,这些伶儿都懂。” 齐寒月知道今日不论她说什么,这丫头都不会放弃了。 她站起身,徘徊至窗前,负手而立。 沉默良久,才幽幽地道:“当年陷害你们母女的主谋是盛皇后和刘淑妃。除此之外,还有太后。盛皇后和太后是本家,我不说,你也应该能猜到。” 她说着顿了顿,又道:“如果真要说来,后宫之中,没有谁的手是不沾血的。她们不沾你母亲的血,也要沾别人的血。如此才能活下去。” “所以,不要相信任何人,人人都要提防。”齐寒月有意强调,“越是与你亲近之人,才越可怕。” “伶儿记下了。” 齐寒月舒了口气,沉思片刻,又道:“既然你执意如此,便算作今年通州采选的良家女入宫好了,以通州的出身,真遇到事,我要帮你也方便些。” “多谢姑母。” 伶儿走到她身旁,又道:“伶儿入宫之前,还想向姑母要三样东西。” 齐寒月蹙眉看她,且听她徐徐说下去。 “第一,我想要一样天下无解的迷药,服用之后可以使人昏上一天一夜都不会醒,第二,我想要一把可以藏于发髻的短小利刃。” “这都不难。”齐寒月道,“这些江湖之物,康王府皆有。那么第三呢?” “第三,我想求姑母替我朝母亲要一只宫绦来。” “宫绦?”齐寒月不解,“宫中不缺此物,你带它入宫何用?” “寻常的宫绦,不如母亲所编精巧。我听母亲说,她年轻时便会打宫绦,我想宫中故人见到此物,必能认出母亲。” “若是认出,岂不是更危险?”齐寒月凝视于她,关切道。 “姑母不是也认出母亲了吗?有姑母在,伶儿和母亲反而更安全。”伶儿回她。 可宫中并非人人如此。齐寒月初是疑惑,转而又有些明白她的用意。这宫绦旁人不见得认识,陛下却一定知道。 如此也好。 只听伶儿又道:“此次我要入宫之事,还请姑母向母亲保密。这宫绦,也要悄悄取来才好。” “你尽管放心,这三样东西我都会帮你备好。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伤。入宫选秀的良家女,可是不会受这么重的伤的。” “伶儿明白。”她低头笑了笑。 昨夜她便与林成说好,这些日留在国公府养伤,暂且不会回去。 “那么一月后,我派人来奉阳寻你。另外,”齐寒月朝伶儿靠近了些,低声道:“平日无事,可以与林无退多说说话。宫中之事,他能帮你的远比我能帮你的要多。” 伶儿会意地点点头。 待到天色大明,齐寒月便动身回了通州。 伶儿于门口送了她,随林成回到府内,忽闻后院一个小丫头一路跑来,嘴里不住喊着:“伶姐姐!” 伶儿抬眸一看,竟是巧儿。当即过去抱住了她。 “公子说你和你娘都无事,真的无事,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被官兵抓去了!”巧儿热泪盈眶,紧紧搂住她。 “怎么会?”伶儿笑着抚了抚她的头。 巧儿松开她,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那,你们今后怎么办,还回去么?” 伶儿拉住她激动到冰凉的手,笑问:“你呢?还想回去吗?” 巧儿稍作沉思,眨眨眼,天真地道:“我娘还在掖庭,还是回去吧。” “那好,我们一起回宫。”伶儿温柔看她,声音暖意盎然。 “真的?太好了,伶姐姐!”巧儿说罢又搂住她的脖子。 伶儿拍拍她的手,又道:“不过以后,你可不能再唤我姐姐了。” “为什么?”巧儿怔怔地松了手,有些蒙了。 伶儿将她牵过她的手,将她朝屋里领去,“这个说来话长。回屋,我慢慢说给你听。”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去不返 通州康王府,祝子安屋外齐刷刷站了一众侍卫。 这几日,日日如此。 这些人既是母亲安排,自然也要等母亲回来下了令才能走。只是都等了三日,齐寒月迟迟未归。祝子安百思不解,不知奉阳出了什么急事,要母亲连夜赶回,甚至连康王都不知缘由。 罢了,多思无益。说来那些政事与他毫不相干,倒不如仔细想想怎么从这屋里逃出去。 屋外一阵欢快的脚步声,一听便是祝小五。 祝子安吓坏了,急忙跃至窗边,压低了声音朝祝小五招招手,“你就不能轻点走路?一会小祖宗又要醒了!” 他说的“小祖宗”正是念儿。 自念儿进屋,祝子安始终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她睡祝子安床上,祝子安就睡地上。乳娘过来给她喂奶,祝子安就背过身,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吃他的饭。 总而言之一个原则,能不碰她便不碰她,相距越远越好。因而已是三日过去,他确实未抱过念儿一次。 这孩子不哭便罢,一哭便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奇效。特别是大半夜,祝子安每每被哭声吵醒,只得万般无奈又将乳娘请回来。可刚一睡下,又是一阵哭,几番折腾下来,祝子安已是精疲力尽…… 于是不过几日的时间里,他仿佛害了病一般,对声音极为敏感。 甚至是祝小五的脚步声。 祝小五被他骂了一句,很是委屈,将食盒朝窗一递,只说了句:“二爷,饭!”回身便走。 “哎,你等会儿!”祝子安一把用竹笛勾住祝小五的衣领,将他朝窗边拉了拉。 “干嘛?”祝小五愣道。 “进来!”祝子安神秘道。 “我可不进去。要是长公主发现您又想逃,还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呢?”祝小五撇撇嘴。 “谁告诉你我想逃了?”祝子安急忙扯谎道。 “哎呦,您就别装了。”祝小五都有些不耐烦,“我看长公主这次罚得轻了。您都是做爹的人了,就不能安分点儿!” 做……爹…… 不提这事还好! 祝子安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将手从窗户探出去,一把揪住祝小五衣领,“我看你小子是长本事了,嗯?你怕我娘,就不怕我?” 祝小五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挣扎着拍拍他的手,费力地道:“怕,怕还不行嘛?” 祝子安这才松了手,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少废话,赶紧进来!” 祝小五只好朝四周侍卫笑脸相迎,待他们开了锁,提着食盒,蹑手蹑脚溜进了屋。 进屋坐下,将食盒一开,祝子安期待得朝内一瞧,顿时大失所望。 “怎么又没有酒啊?你到底有没有帮我跟厨房说?”祝子安怨道。 “说是说了,可云娘交代,喝酒误事,从今往后,要给您戒酒了。” “戒酒?”祝子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再朝那饭盒里看去,祝子安几乎惊得跳起来。 “酒没有便没有吧,肉呢?为什么还是青菜和白粥?”祝子安嫌弃地用筷子挑起一根青菜,放进嘴里,立刻被吐出来,“还是没放盐?” “嗯……”祝小五乖巧地抿起嘴,“云娘说,小郡主沾不得油星,也不能吃盐。” “她能不能吃跟我有什么关系?”祝子安撂下碗筷,气道。 “这不是怕您不懂,误给小郡主喂什么东西嘛!这样一来,您就是有这心,也没这条件了不是?” 祝子安看着祝小五,笑容逐渐僵硬。 这算什么?这是谋杀! 这地方委实是待不下去了。今夜之前无论如何都要逃出去。 祝小五见祝子安低头沉思,便朝他问:“二爷,您没事吧?” 祝子安呵呵一笑,“没事没事,小五啊,不如这饭,给你吃吧!” 虽说这饭菜无盐无油于祝子安来说实难下咽,可毕竟是康王府厨房端出来的东西,食材,香气都不差。祝小五自早起到现在还未吃东西,实在也有些饿了。 听祝子安这般说,也未多想,拿起筷子,咕噜咕噜先吞下一碗粥。而后又将那碟青菜用筷子搅和成一团,三口便吃了个干净。 “吃饱啦?”祝子安问。 “嗯!”祝小五揩揩嘴,一脸满足。 “吃饱了,该上路了!”祝子安拍拍祝小五的肩膀,嘻嘻一笑。 “嗯。嗯……啥?”祝小五嗦着最后一绺青菜丝,神色逐渐惊恐。 祝子安干脆利索朝祝小五颈后一击,顿时叫他昏了过去。 而后拍拍手,将桌上的碗筷摆好,又为祝小五摆了一个舒适的姿态,可以让他舒舒服服一觉睡到天黑。 翻开衣橱,随意取了件白色长袍蒙在祝小五身上。 一切准备完毕,祝子安朝屋顶望去。其上一角的砖瓦已有些松动。 “祝子平啊祝子平,还好你没把顶儿也给我封了。” 祝子安自旁搬过两只柜子相互叠起来。攀上去,够到那块砖,努力扯了扯,总算是抠了出来。 顿时,一大捧土落在地上。灰尘满天,祝子安忍不住咳了两声。 “什么声音?”门外的侍卫顿时警觉。 “走,进去看看。”另一人道 “啊,不必不必。”祝子安急忙从柜子上窜下来,奔到窗前,开了窗,朝两位侍卫证明无事。 关窗细想,这顶洞上的瓦,少说也有二十块吧……这动静,也太容易被发现了。 对啊,动静!祝子安灵机一动,看向念儿。 这小祖宗哭起来的声音定能将自己刨洞的声音给盖住。 想到做到。 祝子安立刻坐回床边,将念儿的襁褓打开,一会挠挠她的小手,一会搔搔她的小脚……可无论他怎么折腾,念儿仍旧熟睡,毫无反应。 今日也真是奇了! 祝子安偏不信邪,将念儿抱起来,朝她背后轻轻拍了几下。 念儿昏昏沉沉张开眼,不想看到的竟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二人皆是惊恐万分。 念儿撇着小嘴,一下子哭出了声。 祝子安见她哭了,自己简直也要喜极而泣。从没觉得她这哭声这么悦耳。 于是急忙将她放回床上,自己则准备跳回柜子上继续干活。 谁知刚一放到床上,她却不哭了。 祝子安一皱眉,又抱起她,顿时哭声震天。 再放下,又不哭了。 不是吧,居然这么坑…… 只好一手抱着她,一手刨洞了。 门外的侍卫闻声问道:“二爷,要不要让乳娘过来?” “要要要!赶紧的!”祝子安吩咐道。 不叫乳娘来,那群人更会起疑。可叫乳娘过来,从偏院到此处,不过片刻…… 祝子安不再多想,手上已提了速。不一会的工夫,已见洞口。 乳娘似乎已至门外,门上隐约传来开锁声。 祝子安知道不能再等,急忙跃身自屋内跳出,怀里的孩子也来不及放回去了。 侍卫听到孩子哭声自屋顶传来,皆朝后退了退,仰头望去。 “不……不好啦,二……二爷跑出来啦!” “快,禀告王爷!” “绳子呢?快上绳子!” “这次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祝子安站在屋顶,微微朝下一望,只见一捆麻绳真朝房顶掷来,急忙腾身避开了。 就你们这抛绳的功夫,比起我哥我娘差远了,也想困住我?只要出了这屋,便休想拦住我! 祝子安微微一笑,于各个屋顶上疾步挪移,眨眼的功夫已是无影无踪。 第一百三十八章 往后新程 祝子安一路向西,出了城,又行了许久。直至日暮时分,立在一户人家院外,才总算是能歇歇脚了。 篱笆院内走出一名老妪,一眼认出了祝子安,急忙让他进院,边走边道:“双儿姑娘就在屋内。” 祝子安朝她点头致道谢,将啼哭的念儿小心交到老妪手上,这才进到屋内。 秦双立在窗边,双手交叠置于腹前,手心已出了汗。窗子大敞着,祝子安一举一动,她看得清清楚楚,却是一言不发。 “双儿,我来了。”祝子安轻轻走近她道,“他们人呢?” 秦双满腹的话此刻半句也说不出了。她望着他,似恨而怨,甚至于有些刻薄。她太清楚不过,若非那几人在她手上,今日他绝不会来。 可生气归生气,秦双照旧柔声道:“里屋呢。” 祝子安松了口气,面带微笑谢她,“我就知道,双儿做事最是稳妥。” 说罢掀帘来到里屋,只见地上确实躺了三人,自左向右,正是袁氏兄弟和简空。因这屋内地方狭小,三人如叠罗汉一般,紧紧挨着,四仰八叉,睡相极差。 “每隔三个时辰,我便给他们用一次迷香。现在时辰快到了,二爷可还想让他们继续睡下去?”秦双倚在门边问他。 祝子安蹲下,拾起袁虎袁豹二人的手,掐住脉,细细看了片刻。这二人中香时日过久,再睡下去会有损身体。想罢默默摇了头。 “双儿,马车还在吗?”祝子安问。 “在的。”秦双答,“只是车夫已被我遣回城内了。” “不碍事。今夜,可否借你的马车一用?”祝子安起身问她。 秦双顿时神色黯然,可自她口中,却还是说了“好”。 他所求之事,没有一样,她会说不好。 “那就多谢双儿!”祝子安双目已笑成了一条线。 秦双却笑不出,只问:“二爷今夜就走?” 祝子安有些尴尬地收住笑,只点了点头。 秦双已自他神色看出答案,又问:“那么这次是去哪儿?” “琉璃。”祝子安一带而过。 他没有细说,秦双便懂了。那是他不想让自己知道。 “做什么?”秦双看着他,心中甚是委屈。 祝子安微微叹气,有意避开她的目光,依旧草草答道:“去找一个人。” “是这孩子的娘亲么?”秦双毫不避讳地道。 语出惊人,祝子安毫无准备,更不知如何答她。阿若,虽说不是孩子的亲娘,可于秦双来说,意义是一样的。 “我懂了。” 秦双说罢,掀帘出去了。 “那你,还会不会回来?”帘外,她忽然又问。 不知为什么,她问及此处时,偏偏要避开他。秦双的手紧紧攥着帘角,虽只是暗暗用力,却还是让祝子安察觉了。 会不会回来,现在他也说不好。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找到阿若。这是他这几日几夜唯一想清楚的事。无论她会不会见自己,也无论她还会不会出口伤人,他都要找到她。 她已是亡海盟主了。那么接下来,真的要亡海吗?祝子安每每想到此处,思绪便断了。往后种种,深渊一般。 偏偏他又知道了师父的计划…… 既是知道,若不及时阻止,后果自不必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康王府出事,更不能眼睁睁看着阿若去送死…… 可是要阻止这一切谈何容易?或许到了那时,双眼一闭,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祝子安叹气,欲言又止。 “我懂了。”秦双先于他道,慢慢地松开那帘子,出了屋。 良久,马车终于备好了,秦双再回屋喊他时,已是两眼红红。 祝子安不忍看她。先将屋内三人分次送到车上,自己则坐在车外临时当了“车夫”。 “二爷,路上小心啊!”老妪将念儿重新放于他怀里,又颤巍巍回到屋内拿了一袋米饽饽出来,非要留给他做干粮,以报答昔日救命之恩。 祝子安不好拒绝,还是收下了。 秦双始终低着头,不悲不喜。她虽换了身素洁衣裳,周身却仍是旖丽花香。她自小便在青楼,学习调香十余年。所调之香摄人心魂,没有哪个男人受得住。 也唯有他! 怪只怪自己年幼无知,听信了那些坊间谣言,说祝二爷最是多情。 可时至今日,秦双才彻底明白,他的心里,从始至终只有那一个人。因而才会对其他人绝情至此。 秦双转身朝屋走,并不想与他作别。 “双儿,对不起。”祝子安忽然道。 秦双愣住,背对着他,双唇翕动,小声哽咽着说:“二爷知道这不是双儿想要的。若二爷心中有愧,那便回来找我。我会一直在通州等你。” 祝子安垂下双眸。他明白此话不能再答。他已骗她够多,这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说谎了。 目视前方,拉紧缰绳,上下轻轻一抖,马车一路朝北而去。 待到次日天明,车内三人才昏昏沉沉地爬起来。 祝子安听到后方异动,偏头问道:“醒了?” 简空最先清醒过来,朝旁一看是袁氏兄弟,惊! 一掀帘,见是祝子安,大惊! “侄……” 话未出口,先被祝子安封了穴道。 “怎么?简统领忘啦?我是石福啊!”祝子安笑道。 石福是个什么东西?简空很想皱皱眉。 “现在想起来了?”祝子安问,转过身朝前看路,又道:“想起来了就眨眨眼让我知道,我好给你解穴啊!” 好小子,原是故意的。简空忽然明白过来,便眨眨眼。 祝子安这才替他解了穴。 “还不快朝你那两位兄弟引介一下!”祝子安朝后一瞥,提示简空。 简空这才尴尬地掀开帘子,对着屋内半梦半醒那二人道:“这是石福……” 刚说到此,又是一愣。他既是要隐瞒身份,却未说此时身份为何? 袁豹混沌看他,猛地摇了摇头,这才将他的样貌看清楚了。 “恩人!原是恩人!”袁豹二话不说,朝祝子安抱拳谢道,又朝哥哥袁虎解释道:“这位石大人,是盟主的家仆,正是他救了大哥。” 袁虎挣扎朝外望去,只觉这人样貌甚是熟悉。想了半晌,终于想起了什么。 “他……他不就是那日在锦月楼打伤你我二人的……”袁虎震恐道。 祝子安耸耸肩,毫不在意地道:“喂,我可是救了你的命啊!陈年旧账就不要再提了吧!以后同在亡海盟,大家可就是兄弟了!还计较这些?” 第一百三十九章 永盛密信 不知不觉在这石头洞里闷了两月有余。 上官文若慵懒地用手揉揉太阳穴,微微打了个哈欠。窗外晨光熹微,而她又是一夜未睡。 “你这个样子,迟早会出事的!”丁咏山说着进了门。 上官文若朝他一瞪,怪他随意出入不打招呼。 “便是出事,又能怎样?”上官文若低下头,拾起桌上的书简继续,丝毫没把丁咏山的叮嘱放在心上。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丁咏山无奈地看着她,忍不住皱了眉。 “事情都办妥了?”上官文若照旧低着头问。 丁咏山点点头,坐到她对面,双手按在膝上,前倾着身子,自下而上看着她的眼睛道:“玉漠被送到谷外安置了,瞿阳带人亲自守着,这次的人较上次多了三倍,看管他一人,应该不成问题。” “哦。”上官文若淡淡地道:“他还昏着?” “是。我给他服了惊弭,不过这次似乎较上次严重,我守在那儿足足半个时辰都不见他醒,就先回谷了。还是等午后再去看看吧。” 上官文若翻书的手忽然停住了,片刻后才如常翻动了下一页。 “光是这样等,等上一月他也是醒不过来的。”上官文若十分笃定地道,“还是等你得空了,带严老去看看吧,估计要施针。” “施针?”丁咏山不甚明白。为何同样的病,用了同样的药,却得不到同样的疗效。 “他的几处穴道应是被封了,我若没猜错,定是师父所为。”上官文若抬头看看窗外,思绪已飘向渺远之处。 提到祝子安,丁咏山一拍大腿,“哦”了一声,忽然又道:“去时我还担心你那玉葫芦不起效果,可二爷一见,还真的不追了。我这才脱了身。” “不过话说回来,那玉葫芦里到底藏了什么玄机?”丁咏山好奇道。 上官文若只是笑笑,并不作答。 “我师父没与你说什么别的吧?”她只问。 “这倒没有!”丁咏山爽快道,还为没被祝子安多纠缠感到庆幸,“不过就是一直问你在哪儿?可能是不放心吧。你这个师父,对徒弟还真是不错。”丁咏山憨憨地笑了笑。 上官文若将手攥紧,再蓦地松开,像是刻意强迫自己放下什么事。 “那么你告诉他了?”斜眼一瞥,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可能?”丁咏山瞪紧他,仿佛遭了天大的冤枉。 “哦。”上官文若不再问了。 门外,一弟子慌慌张张跑来,刚刚站定,便双手托着一只红皮卷轴,恭敬道:“盟主,永盛来信。” 上官文若和丁咏山几乎是同时微睁了眼。 能从永盛来亡海盟的密信,十有八九出自陛下。既是出自陛下,左右不是什么好消息。 丁咏山连忙起身将那卷轴接进屋内,拆了其外的金丝线绳。 “给我!”上官文若将手一展,严肃道。 丁咏山犹犹豫豫递了过去。 上官文若不假思索拆开来看,只扫了一遍,便又将它卷起,收于一旁的木匣中,又将木匣藏于石桌下。 “十日后,陛下要与我见面。” 如此惊天之讯,却让上官文若说得很十分轻松。 “就十天?”丁咏山声音之大,倒是把上官文若吓了一跳。 “十天够了。”上官文若道,“就是他今日要见我,也一样没什么可怕的。” 看来她是做了准备的。 丁咏山十分不放心地望向她,准备听她的解释。 可上官文若此番却并不想解释了。 她起了身,理了理袖口,又将桌上的面具带好,转而朝丁咏山道:“好了,我去看看顾潇。” 说起顾潇,丁咏山心里着实有些不舒服。先前与她接触不多,还以为清音长老都是常冉易未这般儒雅之士,可那日见她,分明像个泼妇。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这个缘故,自她到了亡海盟,便被上官文若关入了地牢。那里阴暗潮湿,毒虫遍地,寻常人挨不过半日。 可算下来,顾潇在那里边待了有三日了,却不见有什么动静。 丁咏山正是费解,转眼间已随上官文若走到地牢入口。 “钥匙给我,我一人进去即可。”上官文若道。 丁咏山拿出钥匙来,却迟迟不肯放到她手上。 上官文若假意叹气道:“我不过是有些医书上的疑惑要朝她请教,丁堂主又听不懂,何苦进去呢?” 丁咏山想想,还是将钥匙给了她。 只是直待她进去,却仍是放心不下。 苦心设计引顾潇现身,再将她挟来亡海盟,难道当真只是为了答疑解惑的?一时好奇心起,便守在入口处,想等她出来问个清楚。 那地牢洞口向下,百余层阶梯徐徐通向深不可测的牢底。说是地牢,却也只有一间牢室内,十分宽阔,圆柱形的洞身足有三丈高,而只在牢顶侧壁环绕一周开了几扇窗。 一束阳光斜射而过,正投在牢底中央的一张石床上。 石床上躺了一人,披头散发,赤着双足,身着修士黑袍。虽说样貌与常人无异,可自他心口处,却直愣愣插着一把匕首。 石床旁是一口三角铜炉,炉火正旺。 顾潇正站在炉旁,满脸炉灰,不时呛咳几声。咳完,又立刻拾起地上的破蒲扇朝炉口扇扇。 她的脚下摆满了瓶瓶罐罐和大大小小的药筐,筐里的药各式各色,皆是满的。 上官文若摘下面具,慢慢朝她靠去。顾潇却因为专注全然不知。 直到上官文若开口道:“师叔,别来无恙。” 顾潇听这声音熟悉,偏转过头,才发现是她,手中的蒲扇也不要了,气冲冲过来,撸起双袖,质问道:“好师侄,我就知道是你将我拐来的!” “若不是我,师叔可没有这么好的地方炼药呢!” 说的倒也是。顾潇撇撇嘴,不想与他计较。何时何地,恩恩怨怨,通通不如她的子夜散重要。 “我知道师叔曾与朝暮山庄简照前辈打了赌,要练这子夜散。我帮你拿到鹿籽草,也算是帮了你一个大忙!”上官文若朝那石床边上一坐,又道。 顾潇停下手上的活,又惊又疑,“你是说这鹿籽草是你找的?不对!这分明是我在燕老爷那里夺来的!” 上官文若浅笑着看她,“我知道师叔行踪不定,所以半月前就差人将这药卖给了燕老爷,就是为了请师叔来。请得到固然好,不过就算请不到,也能从燕家赚一笔钱。现在看来,这笔买卖很划算。” “我就说此等奇药,区区一个药商如何能拿得到?”顾潇咂咂嘴,忍不住赞叹道:“师侄,你这脑子果真是不一般,我都忍不住想开颅看看,到底是哪里异于常人!” 上官文若看着她,最后一丝笑也隐于嘴角,冷冷道:“师叔,还是当心你的药炉吧!” 第一百四十章 兵不厌诈 “哎呦,我的药!”顾潇一回头,见炉中之火熊熊燃烧,几欲喷出。急忙冲去用蒲扇扑了扑。 “师侄,你这是给我找了个什么炉子?根本不适合炼药。”顾潇一边抱怨,一边将头探至炉口,查看她那些心肝宝贝。 “这自然不是药炉,这炉是玉阳春用来炼丹的。”上官文若答。 “玉阳春?”一张黑脸自药炉旁转过来,狐疑道。 上官文若朝躺在石床上的男人看了一眼。 “你说这个活死人!”顾潇走到近处,仔细瞧了瞧玉阳春的脸,脖子一缩,惊道:“咦?这不是镇修童子的那个贴身随从吗?” 上官文若听她这话,有些哭笑不得。将这二人一同关了这么多日,顾潇都没正眼瞧玉阳春一次。想不到玉阳春没人缘便罢了,连“鬼缘”也没有。 顾潇将手自玉阳春脉上微微一探,兀自摇摇头,不禁好奇起来:“师侄,你可是给他喂了什么药?这么些日子过去,他竟然还没死透?” 上官文若微勾了嘴角,“师叔当真没看出?看来我在师叔手下是出师了!” 顾潇被她这话一激,又探上那脉象,微微皱眉。 这脉象虽有些虚弱,可还算顺畅,不像是将死之相。 顾潇打量全身,目光停在胸前那把匕首上。伸手朝他心口一按,心还是跳的。 “这匕首不在心脏!”顾潇顿悟,“斜插的!” 上官文若无奈地朝她看了一眼,“刀尖应在肩下,重伤而已。这还是你教我的。” “可这刀把是直的!”顾潇难以置信,回头看她。 “也没人规定刀身和刀把要在一条线上吧!”上官文若眨眨眼,若无其事地道。 其实做这匕首倒是不难,难在如何让锦月找准位置,斜插入刀。她能练熟,估计搞死了镇修家中不少鸡鸭兔子。不过好在,千钧一发之时,没出什么差错。 顾潇眯着眼转过身,又打量起上官文若,“想不到啊,师侄,你那三个师父苦心孤诣教你十八年,到最后,你却是最像我!亏他们当年还为收你为徒打得不可开交,现在还不是便宜了我!” 顾潇围着她转了半圈,上官文若的眼睛也跟着她移了半圈。 顾潇停下,笑得十分开心,“现在你也知道了吧,习医最大的乐趣就在于折腾人玩!常师兄、易师姐,还有小师弟所学那些医书典籍,半点意思都没有。” 上官文若不置可否地笑笑,学着她的样子半眯了眼,“师叔开心就好。” “不过我折腾玉阳春,可不是为了玩。”上官文若又道。 “那是为什么?” “为了师叔你啊!”上官文若义正言辞,“等子夜散练好,总要试试药效吧。可是拿常人试药,阳气过重,一死一生,两个子夜,至少也要两颗药丸。可对玉阳春就不一样了,他现在很是虚弱,你用上半颗便能至他于假死,再用上半颗便知他能不能活过来。子夜散何其珍贵,师叔这一地的药,也不见得能炼得出十颗吧,再加上试药的损失,不等师叔到朝暮山庄找到简照前辈,药先用光了。” 顾潇细想很是有理。若真如此,这一年多的工夫全都白费了。 可这次,却没那么轻易答应她。 “师侄,你该不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吧?”顾潇小心问道。 “信不信我,是师叔的事!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告辞。”上官文若说罢,转身便走。 “你等等!”顾潇忽然喊住她,“要是你这次真不骗我,助我练成子夜散,师叔就将这毕生所学都教给你,好不好?” 上官文若一挑眉,回头看她,“算了吧,师叔。你那点炼药试毒的本领,我已偷学得差不多了。”说罢,又顺着楼梯朝上走了几步。 “哎!师侄!”顾潇顾不得她的炉子了,跳着脚唤她,“你下来,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上官文若摇摇头,继续朝上走。 这下顾潇真急了,顺着楼梯追了上去,拉住上官文若的衣袖,又道:“师侄,你再考虑一下。要不等子夜散练成,若有富余,我送你一副?” 上官文若朝下瞥了她一眼,先将她挂在自己袖上的手拂了下去,“师叔都这般猜忌我了,我怎么好恬不知耻朝师叔要东西呢?” “哎呦,好师侄,哪有的事!”顾潇脸上堆笑,到她身前拦住她,“你别气嘛!要不师叔再帮你个忙?我们就两清了。” 顾潇知道欠着上官文若人情,是何其危险的一件事。 “既然师叔开口了,不如帮我救一个人吧!”上官文若顺势说道,浅笑如初。 “啊?救人?”顾潇愣住了,“师侄的医术,还有救不了的人?” 上官文若无奈抿了抿唇,又道:“因为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顾潇一惊,冲上来扶住上官文若双臂,上下打量,“你病了?什么病啊?” 打量一周并无一样,顾潇松了手,警觉站到一旁,一蹙眉,又问:“寻常的病,你会想到我?” “不是病,是蛊!”上官文若强调道。 一听到蛊,顾潇立刻来了兴趣,忙问:“什么蛊?” “鸳鸯蛊毒。” 顾潇听罢,先是一愣,而后大笑不止,一根手指指着上官文若:“师侄,想不到你也有今日!是哪家姑娘如此聪慧,竟能将师侄骗住。她喂你吃了此蛊,必定是喜欢你,你日后可是有福了!” 上官文若板着脸,任她胡闹胡说,却是不做反应。 顾潇见她不笑,自知出言不当,急忙住了口。 “可惜了!”上官文若叹了口气,冷冰冰地道:“那姑娘叫祝子安。” 她连师父都未叫,显然因此事生了气。顾潇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替祝子安担心起来。此等爱好平日在歌舞坊也就算了,居然连自己徒儿都不放过。到底是这些年清音观管制得松了…… 既是如此,看来这蛊不得不解了。 “可是师侄,你可知这蛊的解法很是瘆人呐!那是要出人命的!你们俩,死谁好呢?”顾潇道。 “要是都不死呢?”上官文若问。 “这个……怕是有些难啊!” “不难我请师叔来做什么?”上官文若理所当然看着她。 顾潇想想也是,多少疑难杂症,不都是被她的奇方奇药迎刃而解。 上官文若见她沉思,知道她心里多半是答应了,又道:“师叔,那药炉后面又个小石槽,你要用的医书我都备齐了。师叔自取!” 说罢,又是淡淡的一抹笑,而后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顾潇呆在原处,朝下望去,再想想她刚才所言…… 怎么感觉,又上当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收获颇丰 “你可算出来了!”丁咏山将地牢的门锁紧,甚是着急地朝上官文若跟过来。 “出什么事了?”上官文若十分淡定地问。 这个时候,不应出什么事的。若真的有事,也只能是那个人…… “是他来了?”上官文若迟疑片刻,又问。 丁咏山与她默契地点了头。 上官文若隐隐吞咽了几下,一点也不觉得困了。 “马车到重月谷了。”丁咏山将巡山弟子的情报收好,低声道:“简空和袁氏兄弟都在车上,余下那人,从描述看很像他。” 顿了顿,又道:“怎么样,接是不接?” “接!”上官文若想都未想便做了决定,“不过不是他,是那三人。” “那……他怎么办?” 上官文若莫名有些怒,“这是丁堂主该关心的问题么?”说罢轻一拂袖,兀自走了。 丁咏山别无他选,只好尊她命令,独自出了山,侯在入谷的必经之路上。 稍远处,祝子安一行人正朝重月谷赶来。 行不多时,双方狭路相逢。 祝子安立刻将车停下了。 “丁堂主!”简空自车内探出头来,面露红晕,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帘子再一掀开,袁虎袁豹已于车内昏睡不醒。这一车三人,皆是满身酒气。 丁咏山见状急忙看向祝子安。 这三人醉酒,他却无事,很是蹊跷。 “丁堂主别担心,我不过为了答谢,请他们吃了顿酒而已。”祝子安笑道,“若没有他们,洛泽之大,我还真找不到亡海盟所在。” 说罢自车上跳下,朝丁咏山走近道:“丁堂主是来接我们的吧!” 丁咏山抬臂一拦,忽而严肃:“且慢,盟主有令,不准你进亡海盟。” “我若是偏要进呢?你们能奈我何?”祝子安亦是严肃看他。 “老丁,别那么死板嘛。他,自己人,有什么不能进的!”简空歪着脑袋,已有些语无伦次。 丁咏山被吓得不轻,生怕他醉得太沉又说出什么对阿若不利的话来。连忙跃至车上,将简空塞进车里,撂下车帘。而自己则顺势坐到车外,赶着车便要走。 “丁堂主,”祝子安拦在马前,“这就是你不讲道理了。我现在还不是你们亡海盟之人,用不着听你们盟主的命令吧。” “你不用听,我却不得不从。”丁咏山道,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劝公子还是打道回府吧。盟主既然说了不想见你,自然有她的道理。况且,你留在此处,只会对盟主不利,你应该清楚。” 一番话叫祝子安万分吃惊。短短几日,阿若竟能将亡海盟中人调教的如此忠诚不二。更何况丁堂主知道阿若是假冒的,此时见到正主来了,竟然也不倒戈? 看来事情远比他想象得复杂。 “那好吧!”祝子安想想忽然改了口,“原本只是想来此看看她,别无他意。既然她都这样说了,我又何必自找没趣?” 他低下头,看看怀中的念儿,“何况我带着小孩子,这深山之中,的确不宜久留。” 丁咏山也随他看了眼孩子,却未多言。 “丁堂主,这三人便交给你了。”祝子安朝马车上微微张望。 丁咏山朝他点了头,驾着马车驶远了。 祝子安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望着路尽头许久许久,直到马车消失不见,这才转过身,真的朝山下走去。 丁咏山回到盟内,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这三人依次背进石殿。几名弟子见状连忙搭手将人抬至各屋。丁咏山喘着粗气,满头大汗奔至上官文若屋内,刚一关门,便激动着道:“走了!” “当真?”上官文若负手而立,不禁蹙眉。 “千真万确。半路上,我特意抄近路去山底看了,他真的下了山。”丁咏山有些得意地道,“想不到他这人这么好说话。” 好说话?上官文若于心里摇摇头。 他走得这般轻松,十分地不正常。怕就怕麻烦还在后头。 见上官文若愁眉不展,丁咏山急忙又劝:“你放心,他就算进了重月谷,没有亡海盟弟子引路,也绝对找不到入口。何况他那孩子还那么小,他这做爹的,断不会带着孩子冒险!” 上官文若隐隐嗅出一丝不对。 “孩子?” “啊,你还不知道?你师父和雀瑶姑娘的事……”丁咏山兴致勃勃,这些年在槿娘家,这样的消息没少听说。 雀瑶这个名字,上官文若倒是记得很清楚。 “先前我还以为是槿娘家错报的小道消息,此番去通州才知竟是真的。我亲眼所见康王府的大管家跑去给孩子买玩具的,一路都在炫耀小郡主失而复得。就是可怜孩子她娘,早早过世了。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婴儿,何其可怜?这才短短几日,我看他刚刚哄起孩子,就有模有样的了。” 丁咏山对着窗,一口气说了许多,可迟迟不见上官文若有所表示。 偏头一瞧,上官文若的脸色如暴雨前夜一般,阴沉得近乎狰狞。 丁咏山尴尬笑笑,“怎……怎么了?” “看来丁堂主此番去通州还真是收获颇丰啊!”上官文若冷笑一声。 “收获?”丁咏山一愣,“什么收获?” 上官文若狠狠白了他一眼,“我看丁堂主以后还是乖乖留在盟内比较好。这样的消息,不用再说给我听了。”说罢转身走了,特意出了屋,还将门给他带上了。 丁咏山不太明白。她与她师父关系这么好,怎么听到师父家的喜事,反倒还闷闷不乐了? 丁咏山怔怔出了屋,想着寻她,却先听到石殿中一阵骚乱,顿觉不妙,立刻赶了过去。 石殿内,眨眼工夫已围了一群人。 萧惜命躲在一根石柱后,好奇地朝旁探出头,双手捂住眼睛,却自指尖留了缝。 “进贼啦,打架啦!”萧惜命大喊。 丁咏山拨开一众人进到石殿中央,才见萧惜命喊的那“贼”竟是祝子安。 他立刻明白过来,刚刚祝子安故意下山就是为了让他放心。待他返回山上,再暗中悄悄尾随。他的轻功远在丁咏山之上,若是想追,怎会追不上? 再看站于祝子安对侧的上官文若,此时也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丁咏山。虽是带着面具,可自她那眼神,丁咏山已能想象到自己要被千刀万剐的模样。 身旁一圈人各部弟子皆有,目露凶光,手持利器,甚至还有人径直上前,挡在祝子安与上官文若之间,显然是真把他当了贼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是贼是友 祝子安小心翼翼地环顾一周,此处人挨人围了至少三层,少说也有百人。 想不到这山洞内别有一番天地,竟能容下这么多人。 怀中的念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杀气,哭得比往常更厉害了。 祝子安不得已哄了哄她,无辜地看着四周,笑着道:“各位误会了。自己人,自己人。” 众人面面相觑,一齐看向上官文若,似在等她给个说法。 “呃,你们这刀啊剑啊能不能先放一放,吓着孩子了!”祝子安转着圈朝各位笑笑。 待转回身,看向上官文若,一叹气,怨道:“盟主,你好歹给他们解释解释吧!” 上官文若静静看他演戏,并不作答。 丁咏山却是急了,朝祝子安不住使眼色,“你和盟主认……识?” “啊!”祝子安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岂止认识啊?我们俩吃过一碗饭,睡过一张床,连衣服都穿过一件……” 丁咏山双目瞪得滚圆,慢慢将头偏向上官文若。 “是不是啊,盟主?”祝子安边说边朝她逼近过去。 直到被挡在上官文若面前的几名执剑弟子挡下了。 “哎,小兄弟,你们盟主自小习武,武功厉害着呢!还要你们出手保护?”祝子安微微一笑,朝那几个不怕死的眨眨眼。 那几人一齐转头看向上官文若,只见她微偏了头,示意他们下去。这才不服气地朝旁退了几步,只在他二人中间留出一条仅容单人的小道。 祝子安趁热打铁,朝前又近了一步,几乎快贴上她。 “你要做什么?”丁咏山大喊。 祝子安闻声停下,嘴角勾起一抹邪笑,又朝后退了半步。 那距离不远不近,刚刚好,好到他的话只能让她听见。 “阿若,”祝子安唤道,“今日我可不会再上当了。” 真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上官文若在面具之下忍不住咬了咬牙。 “你到底是谁?”众弟子中终于有人看不惯,大喝一声。 祝子安一挑眉,转过身来朝众人行了一礼,只道:“在下石福,是你们盟主在康王府时的贴身护卫……” 众人好像一下子明白过来,为何他和盟主这般亲近了。 只是既是康王府的家仆,来亡海盟做什么,还带着这个孩子…… “你此言当真?”又有人问。 “不信啊?问你们盟主啊!”祝子安又看向上官文若,眨眼道:“是不是?” 上官文若于面具下笑了笑,目光瞥向一旁,一口气提满,恨恨地道:“是!” “哈哈哈,这就对了嘛!就算你当了亡海盟主,也不能不认我啊!”祝子安借机又道。 再看向众人,祝子安扬了扬手,“好啦,别看了!散了散了!” 众弟子一知半解,有的皱眉,有的摇头,有的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渐渐都散尽了。 唯独丁咏山迟迟未动。 上官文若朝左迈了一步,祝子安朝左跟了一步。 上官文若向右,祝子安亦然。 她抬了头,狠狠瞪着他。 祝子安仍是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双眼因为疲惫布满血丝,无精打采。 “昨夜没睡吧?”祝子安小声问。 “你管我?”上官文若气道。 “我是师父,自然能管你。”祝子安坦然对答。 上官文若暗暗冷哼一声。什么石福,他取的这个别称,不就是想听她叫他师父么? “你想多了。”上官文若说着偏过头去。 “堂堂亡海盟主难道就这点气度?”祝子安如常地道。 这话是在激她,上官文若心知肚明。可不知为何确实是有些怒了。 “那日的话,我说的不够清楚么?你还想怎么样?”上官文若昂起头,努力镇定地问。 祝子安朝旁看去,低声道:“你是想让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呢,还是找个地方,只我们二人……” 这是威胁!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放在一月前,同样的办法,还是她用来对付祝子安的。想不到师父今日竟然还治于她。 “那就进屋吧!”上官文若局促地打断了他。 说罢便朝自己屋子走去。祝子安紧跟其后。 丁咏山正要追去,却被祝子安抬手一挡,微微一瞥,只道:“家事,勿扰!” 待他二人走远,丁咏山才慢慢皱起了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上官文若前脚进屋,祝子安后脚关了门。 同处一室,地方狭小,上官文若只觉他怀中那小孩子的哭声震耳欲聋,甚是烦人,不禁朝那襁褓里瞪了一眼。 祝子安随着她的视线看看念儿,安稳坐下,同她讲:“她是念儿。” “哦。”上官文若漠不关心地答,迟疑片刻,故作无事地又问:“是念雀,还是念瑶啊?” 祝子安无奈看她,一时语塞。 二人对望着,顿觉尴尬。 祝子安不住疑惑,也不知这丫头哪里知道的消息。莫非这亡海盟当真神通广大到无所不知的地步了? 良久,祝子安赔笑着道:“阿若,你误会了……听我与你解释……” “不必。”上官文若摇摇头,“我一点也不想知道。那是你的事。” “来人!”上官文若开了门,只道了一句,便见四五人朝她屋外聚了过来。 祝子安狐疑朝她望去。 “将石大人这孩子交给盟里年长些的妇人带吧,我与石大人有事要谈。”上官文若朝几人吩咐道。 那几人听罢便进了屋,要自祝子安怀中接过念儿。 “哎,不行!”祝子安急忙起了身,退后几步,“多谢多谢,真的不必。还是我自己来吧!辛苦各位了!” “看来石大人还真是舍不得。”上官文若冷不丁地道。 祝子安无奈看看她。 “难不成我还会害了你的孩子?”上官文若又道。 这倒真说不准,祝子安十分为难。在此之前,他还信她至少不会算计到自己头上。可自沁城回来以后,似乎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真的不行。”祝子安紧紧护住孩子,朝内走去,坐在床上,认认真真哄起她来。 渐渐地念儿不太哭了。 上官文若再无理由赶她,只好眼神示意那几个弟子出去了。 祝子安盯着念儿,第一次悦心地笑了,自言自语道:“好在来时喂了点东西的,现在估计是困了,睡着就好了。” 说罢将睡意朦胧的念儿放在上官文若床上。 “不准放!”上官文若急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互相算计 “嘘!”祝子安朝她比一手势,“小点声!她很容易醒的。又不是人人都像你小时候一样,一觉睡到次日正午,一夜都不会醒。” 说得好像真是什么优点一样。 上官文若背过身去,全然不想理他。 等了不过片刻,屋内便悄然无声了。 祝子安蹑手蹑脚靠过来,自后向前伸出一只手,倏地将她的面具摘了。 上官文若被吓了一跳,略微有些惊慌,回转过身,整个人抵住窗边石壁,睁大双眼看着他。 自她脸上,依旧看不到任何表情。 她最不擅长的便是将心事写在脸上。只是碰巧祝子安最擅长的是读心。 祝子安牵过她的手,将衣袖向上滑出一寸,搭上她的脉。 上官文若很想挣脱,几根手指却被他另一只手攥得紧紧的。 “还好,比我预想的好多了。看来这半月来,就算你没有好好休息,至少也好好吃东西了。”祝子安诊完脉,这才将她的手松了。 上官文若决绝地偏过头。 “你可是还在生我的气?”祝子安看向她的双眸,淡淡地叹了口气,“你若是吃醋,便是你心里有我。” “我没有。” 祝子安不去想她的回答,只是接着自己的话又道:“念儿是雀瑶的孩子不假,可她是皇裔,太子之女。” 上官文若信他所说。毕竟从小到大,他很少瞒她,更是从未骗过她。 她神色如旧,冷冷淡淡的,似真得对此事不关心一般。只不过绕开祝子安坐到桌前,亲自斟了杯茶,推至对侧,客气道:“师父坐吧。” 祝子安笑着坐下,仔细嗅着茶香,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沁人心脾。 “师父来找我,是想劝我收手吧!”上官文若忽然说道。 祝子安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上官文若故意偏了头,权当没看见。低下头随意玩弄着一双手,又道:“我不过问问而已,师父紧张什么?” 祝子安呛咳了许久没缓过来,惊恐地看着她。 上官文若自顾自笑笑,“就算是也没关系。你随意阻止,想做什么做什么,我都不怕。不过别怪我没提醒过师父,亡海一事,事关重大,师父还是不要插手为好,免得自找麻烦。” 祝子安放下茶,朝她凑近了几分,笑道:“与你有关的事,都算不得麻烦。” 上官文若停下相互摩挲的双手,整个人如静止了一般。 “话说回来,最近陛下有没有难为你?”祝子安有意朝她眼睛看去。 “没有。” “那有没有召你?” 上官文若点点头。 她能坦白,反倒让祝子安松了口气,又问:“何时?” “还未明说。只是传诏来,说要见我。应该就是最近吧,要看陛下什么时候有空能出宫了。”上官文若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茶,端在手里,良久才抿了一小口。 “诏书呢?给师父看看!”祝子安朝桌上伸出一只手。 “亡海盟往来书信,都是封在地牢书库,我看罢就给锁进去了,再拿出来很麻烦的。”上官文若说着摇摇头,“还是算了。” 祝子安慢慢坐正了,不再多问,只是又嘱咐道:“若是下次陛下来信,你一定告诉我。” 上官文若暗忖片刻,放下茶杯,平静地说:“好。” “那在此之前这几日,你打算做什么?”祝子安又问。 上官文若一怔,平白瞥了他一眼,“自然是玩了。好不容易逃出了清音观,不多玩一玩可惜了。师父不正希望我能出去看看吗?” “不如师父带你去玩!”祝子安笑道。 “师父是想借出行之机,将我掳走吧?”上官文若也笑着看他。 直到二人的笑都凝滞在脸上。 “不过没关系,”上官文若继续道:“盟主外出,定会有人跟随。师父想中途将我带走,而不惊动任何人,几乎不可能。” “那我不随你出去,自己在洛泽逛一逛总可以吧!”祝子安立刻改了主意,“一来不至于把我闷死,二来你也不用整日忧心忡忡,思虑过重了。如何?” 上官文若思忖片刻,点点头。 “这个师父随意。不过不管你去哪儿,千万记得把你的宝贝念儿带走。我听不得小孩子哭。盟里其他人师父又不放心。” 原来她还是介意的。 祝子安凝神看她,小心道:“阿若,若是这孩子往后跟着我们,你同意么?” 上官文若听他这话便知,这孩子多半是被太子抛弃,辗转到了他手上。而这几日相处下来,已让他对那孩子有些感情了。 祝子安见她不答话,只好又道:“要是你不同意,我便在山下找个人家将孩子托付出去。” 说来这是祝子安自己的事,上官文若完全可以不插言。 只是祝子安专像抓住她的软肋一般,徐徐又说:“只怪这孩子没有你命好。当年你出生没多久便被清音观收养了,师兄师姐还有我,可不曾嫌弃过你。” “那就留着吧!”上官文若如常饮了口茶,仓促道。 她实在不想听祝子安再将那些往事如数家珍说上一遍。 祝子安也知道她会如是说。 “阿若,不如等她长大,给你做个徒弟吧!”祝子安又道,“你这么聪明,不收徒实在可惜。” 上官文若幽幽地看向他,眼神中满是不可测之忧,“那师父希望我教她什么?坑蒙拐骗,还是算计人心?我学的是诡道,可教不会她善良。” “你自己的徒儿,自然想教什么教什么。”祝子安倒是满不在乎。 上官文若一时语塞。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是答应了。”祝子安笑道,“所以从今往后,你是这孩子的师父,我呢又是她爹爹,我若是来找你,名正言顺,合情合理。你可不能再拒绝了。” 上官文若这才听出来,原来他在此处等着自己。 “随便。”她只道。 虽只是模棱两可两个字,却足够让祝子安开心上许久。 上官文若心里却是喜忧参半。 看来接下来这几日,注定是不太平。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佳人归来 云现云散,日起日落。不知不觉数日过去,祝子安已和亡海盟大多数人打成一片。 上官文若的书看得累了,灭了灯出屋,大老远便能听到他与人交谈之声,间或还伴着念儿奶声奶气的笑。于是退回屋内,轻轻掩了门。 “盟主,槿姑娘回来了。”弟子来报。 上官文若转身回眸,来人真是舒槿娘。 “盟主。”她正要跪,却被上官文若扶住了。 “不必。” 舒槿娘起了身,一双明眸楚楚对向她,雅致地微微一笑。 上官文若望着她那笑许久,却未看出什么异样,这才回了笑,指一指屋内案旁,“进来坐吧。” 舒槿娘轻点了头,端庄坐下,将斗篷的黑帽缓缓脱去,露出发间星星点点的金饰。 “槿娘家的事都处理好了?”上官文若问。 “盟主放心,都处理好了。今日起槿娘就能日日留在盟主身边了。”舒槿娘言语之间难掩欣喜。 “你能留下最好了,”上官文若将案上书卷一样样收好,又道:“你若不在,谁给我梅子酒喝呢?” 舒槿娘的肩颈微微抖了一下。 上官文若特意斜目望去,舒槿娘却急于闪躲避开了她的视线。 看来她还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的。若是知道,便不会紧张了。 想到此,上官文若的笑舒缓了许多,看向她又道:“不是说两三日便回来吗?怎么这么久?我都有些想你了。” 舒槿娘的双颊莫名地泛起一丝桃红,娇艳之色远胜于面上胭脂。 “槿娘家这些年积下的各路消息远比我想得要多,又怕处理不当误了盟主的事,不敢大意,所以才耽搁了。”她吞吞吐吐地解释,似在怕上官文若责怪于她。 “无妨,你能平安回来就好了。”上官文若抬起头,只是温和看着她。 舒槿娘却觉得更加难为情了。 “槿娘家余下的情报都收回来了吧?”上官文若又问。 舒槿娘点点头,“都交给丁堂主了。盟主可以随时去查阅。” 上官文若一副不着急的样子,只问:“有什么特别的吗?” 舒槿娘有些局促地低了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盟主应该都知道了。” “你是说海宫通州,燕家比武招亲的事吧?”上官文若以手撑着太阳穴,慵懒地靠在案上。 槿娘家的消息一贯灵通,一定有弟子能打探到此事。而一旦能打探到这件事,必会知道那日比武招亲,祝子安曾上了擂台。 那些弟子虽不一定亲自到擂台前见到祝子安真容,可挡不住百姓们议论。 舒槿娘眨眨眼,连忙说道:“我知道,又是盟主用计,对吧?” 上官文若先是一怔,而后开心地笑起来,“槿姑娘真是越来越了解我了!” “盟主放心,我已与那些弟子一一说过了。无人会起疑。”舒槿娘又说。 有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美人留在身边,还真是省了不少心。 上官文若舒心地松了口气。 “只是有一事,槿娘不明白。盟主此计为何会与三殿下有关?”舒槿娘沉思道。 “三殿下?”上官文若听罢微微蹙眉。 她在清音观这些年,虽是读过兵书,知晓些江湖轶事,可对自己本家那些兄弟姐妹,却是不甚熟悉。 需要绞尽脑汁回忆一番,才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印象。 “你说的可是上官朔?”上官文若问。 “不错。”舒槿娘严肃道。 舒槿娘知她不懂,又继续解释道:“三殿下,是孟皇后独子,五岁时便因为学业出众被陛下封了成王。孟皇后去世后,交由贵妃抚养。现年二十有二。” 如此说来,是位兄长了。上官文若心里不住嘀咕。 此次比武招亲,上官文若本没有请他来的意思,更不知这小王爷为何要来搅局。只是自结果看,并未伤及根本。 那日丁咏山回来,她一时没兴致也未多问。今日舒槿娘既提到此处,倒是让她有些感兴趣了。 “槿姑娘如此关心我所用之计与三殿下有无关系,不会只是因为他身份尊贵吧?” 舒槿娘连连摇头,“是三殿下其人,不可深交。” “能让槿姑娘说出这种话,我倒是有点好奇。”上官文若低声道,自言自语一般。 舒槿娘低下头,不说话了。 昔日在槿娘家,上官朔曾欺负过她。不过他那欺负的手段比起镇修童子更加过分,分明就是骗是抢。不但近了她的身,还一分钱都未给,当真拿她当了消遣。若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墨玉堂弟子忍不下去早就动了手,可碍于上官朔的身份,偏又不能动手。 这仇算是记下了。 只是此事不好对上官文若明说。 上官文若也看出了她有难言之隐,便不再多问了,只是兀自沉思了片刻,又问:“可是三殿下去比武招亲能做什么呢?是看上了燕阳姑娘,还是那鹿籽草啊?” “应该是鹿籽草。”舒槿娘猜测道,“三殿下患有隐疾,至今没有子嗣,这些年为了治病,殿下私下去过不少地方求药,但凡听是奇药都要试上一试,只是这病一直未有起色……其他的,若是盟主想知道,槿娘会再派人打探。” 上官文若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心里却不禁替那位兄长有些尴尬。也难怪上官朔虽是嫡子,又深得陛下喜爱,却迟迟未再被立为皇储。想来陛下心中,对此事还是有所忌讳的。 “算了,先不急这些。”上官文若打断了她,“你一路劳顿,好好歇歇吧。我已让他们收拾了一间新房。” 上官文若起身,舒槿娘迟疑片刻,也随她起来。 “好端端地,为何要换间屋子?” 她原来的屋子,就在上官文若对侧。无论换到哪儿,都会离盟主远了。 “因为盟里来了位客人。”上官文若随意对道,“他是我在康王府的一位老朋友。” 既是朋友,确实该住得近些。 舒槿娘再一想,也不似先前那般紧张了。 “既然是盟主的朋友,槿娘要赶紧去拜会他才是。”舒槿娘莞尔一笑。 放在往常,上官文若必会拦下她,可是今日却临时改了主意。 “去吧。”上官文若当即答应,“替我好好招待他。他看到你,必会很高兴。” 舒槿娘娴静点头,出了屋。 上官文若望着她的背影,欣慰笑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天池迷踪 石殿内,刚刚自外归来的弟子朝各柱上的灯盏加了油。 敲锣的弟子报了戌时,殿内闲杂人等纷纷离开,各自休息。 舒槿娘刚到殿旁,便听得几句叫好。 走近了,才见是几人围在一处凑热闹。 人群外站了位老妪,怀中抱着一只襁褓,佝偻着背,不住喊:“不要再打了。” 舒槿娘有些好奇,便上前拍拍老妪的背。 老妪微缩了脖子,猛一回头,连忙道:“槿姑娘来啦!” 那群人听到是舒槿娘,依次退开。这才让中间打得正酣的二人觉出不对,相继停了手。 舒槿娘看那二人,一位袖口山纹,应是暮烟余部,而另一位却是一袭白衣的翩翩公子,看着有些面生。 暮烟部下的弟子唤了“槿姑娘”,朝旁退下了。倒是那位公子面带微笑,立在原地迟迟未动。 “公子就是盟主的朋友吧?”舒槿娘朝他走近了问。 “在下石福。”祝子安道。 舒槿娘尴尬地微蹙了眉,“公子的名字真是好生有趣!” “姑娘的名字也是。”祝子安大方说道,既不生气,也不惊讶。 这二人都曾流连烟花巷与,即便话说得再直接也毫不羞涩。 “若是我没猜错,姑娘应该就是槿娘家的头牌舒槿娘吧?”祝子安负起双手,对上她的双眸。 舒槿娘落落大方也看向他,温柔之至。 “莫非公子此前见过奴家?”舒槿娘问。 “这倒不曾,不过姑娘这般天生丽质,花容月貌,天下除了舒槿娘,我还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槿娘低头浅浅地笑,“公子真是会夸人。” “姑娘喜欢么?”祝子安朝她眨眨眼。 舒槿娘深深地一点头,“承蒙公子垂爱。” “哎,姑娘不必客气。若是姑娘不弃,可愿陪石某在这山里走一走?”祝子安趁机又道。 舒槿娘抿了抿唇,双手不由得攥紧了几分,回头朝上官文若那屋的方向张望。 “你就不要看她啦,她可是准许我出去的。”祝子安早已看穿了舒槿娘的心思。 舒槿娘微微一惊,偏转过头,只好笑意盈盈答应了他。 祝子安嘴角上扬,暗暗有些得意,自老妪怀里接过孩子,朝后笑道:“槿姑娘请。” …… 破晓时分,上官文若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吵醒了。 她从桌上直起身,披好衣服,昏昏沉沉推开门。 一弟子自远处跑来,惊魂未定,颤声道:“盟主,槿姑娘被人劫走了。” 说着双手一展,捧出五根淬骨钉来,又道:“槿姑娘一路留了暗号,那人应该是带她往九天池去了。” 守在上官文若屋前的弟子却摇摇头,“槿姑娘的暗器十分厉害,何人能将她劫走?” “待我去九天池看看便知。”上官文若说着微微打了个哈欠,说罢拾起那几根淬骨钉放于手心端详片刻,忽然攥了手。 “可是,那九天池在南山顶上,沿壁又没有山道,深夜前去,很危险的。” “盟主,还是我带人去吧。”丁咏山急匆匆朝这边赶来。 一来先将那报信的弟子训了一通。 “洞外有消息,为何不先报我,还要惊动盟主?若不是元婴巡山时发现异常差人传信给我,今日可就要酿成大祸了。” “你怪他做什么?”上官文若瞪向丁咏山,“他不来报,难道我就猜不出吗?” 丁咏山无可奈何。 上官文若沉默回屋,准备了片刻,换了件暖和的衣服出来,将披风拉紧,朝外便走。 “你当真要去?”丁咏山问她。 上官文若不理他,只朝旁边弟子道:“备马。” 丁咏山跟紧她,“万一是那人故意引你出去呢?” 上官文若一路朝洞外走,间或朝他答道:“你说得没错,他就是要引我出去,抓住我,一走了之……” 丁咏山有些没听懂,“什么叫一走了之?” 上官文若出门,牵过凌海,跨上马。全无心思与他解释,只寥寥说道:“就是他绝不会伤我分毫,现在丁堂主可以放心了?” 丁咏山这下更不明白了。只是未等他再问,上官文若已骑马走远了。 “快,给我也备一匹马!”丁咏山朝身后的弟子下令。 此令既出,等了许久,身后都无回应。 几位弟子互相对了眼神,一齐低下头。 “你们怎么不动?”丁咏山问。 “盟主说了,不叫给您备马。” 这是什么话? 丁咏山顿时怒了,威严目光自左扫至右。 僵持片刻,还是自己叹了气。 “你们不去,我亲自去!”丁咏山边说边朝山后绕去。 “哎,丁堂主,”一位弟子好心拦他,“不必费事了。盟主就怕您自作主张,专门让元叔把马厩移了位置。现在这后山,一匹马都没有。” 这样大的工程!她还真是舍得费心思。 丁咏山望着山路,一时没了主意。 …… 南山,九天池。自山顶至山脚,九池由小至大,顺次排列,阶梯一般。池水潺潺流下,于山脚聚合一处。 祝子安正躺在半山腰池旁一块光滑油亮的石头上,身旁是已经睡熟的念儿。 月光倾泻而下,所照之处,池水泛出奶白色的光。深冬时节,山中寂静无声,甚至连虫蛊聒噪都没有。 祝子安只躺了一小会,便无聊起来。偏头看看站在一旁一动不能动的舒槿娘,嘴角漾起点点涟漪。 “槿姑娘,我可不是有意封了你的穴道。”祝子安坐起身,无奈地道:“只是这深更半夜,你我孤男寡女,怕是你们盟主看见,又要生气。这样点了你的穴,就不会让她多想了。我看你们盟主,还是很在乎你的。” 最后这句本不必加,只是想想舒槿娘眼中阿若还是个男子,加上便不会让她起疑了。 舒槿娘双颊微微发烫,好在于月色下并不明显。 她朝他瞪去,“你别做梦了,盟主是不会上当的。” “怎么,你不信?”祝子安转转眼珠,起身朝她走去,“不出半个时辰,她必定过来。” “便是她过来了,也不会让你得逞的。除非我舒槿娘死了。否则,休想伤害盟主。” 祝子安只笑了笑,“我果然没看错姑娘,你对盟主还真是死心塌地。难怪她明知你是陛下所派监视她的细作,还坚持将你留在身边。” “你说……什么?”舒槿娘的声音弱了许多。 祝子安又道:“姑娘可知沁城各处歌舞坊祝子安都去过,为何单单不去你们槿娘家呢?” 舒槿娘双眸松松地看向他,不觉有些委屈。 “因为早在断崖峰习武之时,他就听陛下说起过你。那时他便知道你是陛下的人。他不想去槿娘家,一来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二来,也是不想给你找麻烦……” 舒槿娘凝神望他,一时不敢相信。 “现在你明白了吧!”祝子安同情地看向她,“祝子安待你不薄。你还要害他吗?” “我绝不会害盟主。”舒槿娘喃喃道。 “好,那你听好。今日我要带她走。”祝子安郑重说道,“你不可以与陛下透露半个字。你能答应我吗?” “你要带盟主去哪儿?”舒槿娘惊恐问他。 祝子安背过身去,严肃道:“我不能告诉你。” 舒槿娘忽然有些落寞。 “一日后,你也离开亡海盟吧。你很善良,这里不适合你。”祝子安叹了口气,又坐回到他那块石头上。 稍后,山下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 祝子安警觉起身,小心抱起念儿,喃喃道:“是她来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与子同行 舒槿娘循声望去,山下一点白色若隐若现。 上官文若下了马,用力朝山上喊:“放心,只有我一人。” 祝子安并未完全相信她的话,而是试探道:“槿姑娘还在我手上。你可要说真话。” 上官文若顿了顿,牵过凌海,转身便走,“你知道我不喜欢受人要挟。若是不愿我与你同行,我这就回去。” “啊?别……别走!”祝子安手足无措,立刻唤她,又道:“我下去便是。” 上官文若这才停了脚步。 祝子安回头对舒槿娘道:“天亮之前,穴道会自解。姑娘不必怕。先行一步,告辞!” 话音刚落,他一纵身腾跃,双脚交替轻点池边,须臾之间,便落至山底。 山下二人依次跨上马,朝山下疾驰而去。 舒槿娘的目光自宽阔路面移到池水,再由池水移到眼前,怅然之感渐生。 月色娇柔,怜怜惹人垂爱。 山中寒气本是肃杀,可此时此刻,上官文若却不觉得冷。 她怀抱念儿,又被祝子安顺势搂在怀里。如此两面的风都有了遮挡。 微偏过头,看看祝子安,又将眼眸垂下,“今夜就歇在洛泽吧!” “洛泽太近。”祝子安否定。 “那就沁城?或者去柳阳?温河?”上官文若又问他。 祝子安斜眺了她一眼,“阿若可是累了?” “嗯。”上官文若淡淡地答应他。 “那就在师父怀里睡吧!”祝子安道。 上官文若沉了口气,反将身子慢慢坐直了些,“师父不过是怕亡海盟有人追来罢了。你放心,就算他们追来,只要我不想回去,无人能抓住我的。” 祝子安不自觉将她搂紧了些,像是一件宝贝失而复得。 “你是真的不想回去吗?还是为了让我离开所用的权宜之计呢?”祝子安努力挤出一丝笑来,像在安慰自己。 上官文若沉默了。 祝子安心中已有了答案。她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人,更不可能无缘无故自己转变主意。 “既然你看出来了,那你要带我去哪儿?”上官文若冷冷问道。 “去哪儿,我说了算。在此之前,你休想从我嘴里套出半句话来。”祝子安自得地看看她。 上官文若自顾自眨了眨眼,目视前方,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如你就睡会吧,也许等你醒来,就到地方了。”祝子安笑着说。 “那好吧!”上官文若妥协道,乖乖靠在他怀里,“不过我睡觉很沉,师父可不要趁我睡着把我丢下了!” “知道啦!”祝子安就依着她的话回道。 “还有啊,”上官文若在他怀里微微侧过脸,舒服地看着他,“我出来可是一分钱都没带。你这样带我走,很亏的!” “难道你身上带着钱,就会花了?小财迷!” 上官文若朝他瞪去,“那我也不曾用过师父的钱!” “难道你没拿过我的字画?拿了我的字画没有卖钱?” 上官文若又沉默了。 此事不假。说来祝子安在坊间的名声,还有她一份功劳。 “那些字画可都是师父赠我的,既是我的东西,有何卖不得?”上官文若驳道。 祝子安也并非要责怪她,见她急了,反倒有些心疼,连忙安慰:“只要你喜欢,师父所有字画都可以拿去。只不过,有一幅画不可以。” 祝子安停了片刻,小声道:“那幅画本是想你生辰那日送你的,不巧因为亡海盟的事耽搁了。改日我回清音观给你取来。” “不必了。”上官文若打断他,犹犹豫豫地道:“那画我已见过了。” 祝子安一愣。那幅嫁衣图,她怎么可能见过? “阿若,你是真的困了吧!”祝子安怜爱地看看她。 上官文若慢慢将头低下,依偎于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中尽是那幅图上的似锦红衣和金步摇。 那是她此前完全不曾想过的模样。 …… 一觉醒来,已是晌午。 上官文若微微张开眼,伸手摸了摸身下柔软的床。床头的隐隐散发出沉香之味。 好在除了那件披风,身上衣服一件未少,只是多了蓝布染花的后棉被。 她将棉被拉紧,倦倦地翻了个身。 “你醒了?”祝子安抱着念儿进来,又立刻关了门,怕门外风大,冻坏了她。 “这是哪儿?”上官文若问。 “一间客栈。”祝子安说着单手扶她起来,有意将念儿递给她。 上官文若盯着那孩子,良久才慢慢伸手接下来。昨夜迫不得已抱了她一路,心里那点界障似乎消了不少。她同这孩子虽是不亲,却也不那么陌生了。 念儿看见她,呆呆地微张了嘴。而后一双眼也眯了起来。 “阿若,你可以啊!”祝子安欣喜看她,“我带了念儿几日,她都很少笑的。第一次睁眼看你,居然就笑了。” 上官文若的双手立刻凉了下来,心也跟着跳快了,随之偏过头,半点不想多看那孩子。 “我们可是出了琉璃?”上官文若又问。 祝子安一边逗着念儿,一边心不在焉一般地道:“还没有。不过快了,已经到了云京。” “那我们何时再动身?”她清楚祝子安绝不会止步于此,他是一定要回海宫的。 祝子安直起身,单手搂住她,爱抚着道:“昨晚我是看你实在累了,怕连日赶路你身子会受不住。你若是觉得好些了,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上官文若立刻皱了眉,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只说:“许是前些日子真的没睡好吧,若是能多歇半日就好了。” “只半日?”祝子安警觉问她。 “嗯。” “也好,”祝子安想了片刻,“那不如这样。这间客栈朝东,不远处便有市集。午后我带你去看看。” 上官文若听罢,舒心笑了。 “可是孩子呢?”她又问。 “自然是一起带去了。”祝子安不假思索答道,“她既要做我祝子安的女儿,不会玩怎么行?当然要从小教起了。” 上官文若故意离他稍远了些,上下打量了一番,闭目摇了摇头。 “我看师父也没有比她那个太子亲爹靠谱到哪里去!” “喂,这话可就不讲道理了!我再怎么不靠谱不是也将阿若带大了么?”祝子安甚是得意地望着她。转而伸手将她的发冠摘下了。 “你做什么?”上官文若惊呼,可挣扎一番后却没有拗过他。 “这样,阿若就更像小孩子了。”祝子安将她头发散下,自袖中取出木簪简单帮她盘了发。余发缓缓披下,倒是与在清音观时无异了。 “那我的玉冠……”上官文若话未说完,祝子安已敏捷自床边起了身。 他将玉冠于手中晃了晃,眯着眼道:“大人的东西,还是留给师父吧。” 他说着出去了,再进屋时还真戴了那玉冠。 上官文若眉头紧锁,盯着他看了片刻。 他哪里是真的想要什么玉冠,无非是借机与她互换装束,不叫亡海盟之人认出她罢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卖画求书 午后,市集上川流不息,叫卖声不绝于耳。 灿灿金光铺洒路面,人影交叠。路边几个小童将手举高比了手影,别有一番乐趣。 上官文若在那几个小童身后停下了,身旁正巧是家书铺。 祝子安怀抱念儿落在后面,见她凝神望着那些书,便凑近过去,盯着她手上的书喃喃道:“《怀南集》,简从之……” 上官文若听到他的声音,蓦地合上书,若无其事将书放下,正准备走。 “你可是喜欢这书?你若喜欢,师父买给你。”祝子安拦住她问。 上官文若撇撇嘴,恹恹地道:“算了。师父逃出来,身上也没多少钱吧!”上官文若望着他,狡黠一笑,“还有好几日的路呢,省着点吧。” “没关系啊!你我二人还怕没钱不成?”祝子安将念儿小心递到她怀里,故作神秘地道:“你等着!” 说罢走回书铺,将那本《怀南集》拿在手里,朝店家道:“这本书我要了。” “哎呦,这位爷,您还真是识货!”店家喜滋滋地拿出块绸布,接过祝子安手里的书包好,又恭敬递给他,另一只手朝他一伸,“两百文!” 祝子安轻咳了两声,低声朝店家道:“钱嘛,我给不了。不过我能给你一些比钱更划算的东西,保你不亏本!” 祝子安话没说完,那店家已火冒三丈,一本书差点就要朝祝子安头上摔去。 “喂!我说真的。”祝子安万般无奈,指着那店家身后挂着的一排画,“你这些画,都是赝品吧!” “你……你胡说!”店家急得满脸通红,“这可都是祝二爷的画。你也……太孤陋寡闻了!祝二爷,海宫康王府数一数二……” “好了好了。我不与你争。”祝子安朝他摆摆手,实在是没兴致听下去了,“只是你这些画画得也太差劲了,难怪这纸都泛黄了,还是卖不出去。” 那店家暴跳如雷,指着祝子安便骂:“你不是成心捣乱吧!我的生意不需要你操心!滚!” 他这一声喝,非但未把祝子安吓跑,反倒还吸引了不少街边路人。 上官文若趁机站在路人堆里,开口说道:“我看店家连祝二爷的真迹都未必见过吧!” “胡说!”店家一瞪眼,火急火燎自后拿下一张画来,将画朝桌上一拍,“瞧瞧!如假包换!” 身后几个小秀才凑过去,端详片刻,不觉啧啧赞叹:“这用笔之道,泼墨之法。像!实在是像!” “店家,要是画成这样,能卖多少钱?”祝子安指着那画道。 “此等珍宝,少说也要一两银子!”店家口气不小。 “哦,那借你这笔墨一用。”祝子安说着,已拂起袖子,拿起桌上的笔。 “你要做什么?”店家急于拦他,却一不小心磕在桌角。 等他抬起头来,却见祝子安已于桌上展开两张纸。 片刻之后,一兰一竹分自跃然纸上。墨竹苍劲,幽兰清雅。疏密相间,活灵活现,一派盎然之景。 刚刚那几个小秀才目瞪口呆,捧过那画看了又看,又惊又奇地看向祝子安,“不知兄台这画艺是从何所学。我们几人临摹多年,都未得祝二爷之作精髓,真是惭愧!” 祝子安尴尬笑了笑。 那几人急忙朝店家道:“这两幅画我们要了,银子给你。”说罢便分别自袖中掏了钱。 店家捧着那些碎银和铜钱,激动不已,急忙拉住祝子安的衣袖求道:“公子留步,既然公子有这等临摹功夫,不如以后多照拂照拂小店,一张画五百文收购,如何?” 祝子安也随他笑笑,“不如先把今日的钱结了吧!” “啊?好!”店家笑眯眯地拿了五百文递给祝子安。 祝子安点点钱,撇了撇嘴。 “哎呦,就这么些了。小本生意,您多包涵!”店家脸上堆笑,朝他一作揖。 祝子安无奈叹了口气,只道:“好吧,不过这书,你总该饶给我吧!” “这个没问题。”店家愉快地捧出书,拂去面上的灰尘,这才小心交到祝子安手里,“公子,以后常来!” 祝子安只敷衍地点了点头。 周围看热闹的人已散得差不多,上官文若却还立在原处等他。 “阿若,怎么样?”祝子安走近她,小声问。 上官文若自襁褓下伸出一只手,将手上的钱袋晃了晃。 “走!”祝子安朝她眨眨眼,一手抱过念儿,一手牵过她,尽快逃离了现场。 直到二人走远,那店家仍在喜滋滋点着钱。拾起一块碎银子,用牙咬了咬。 嘎嘣一声,碎了。 居然是假的! “呸呸呸,好啊,你们几个穷秀才!” 店家朝着街上环顾良久,可终究是叹了口气作罢。 都过了这么久,还上哪儿找人去? …… 此时此刻,祝子安和上官文若正坐在一张桌前,桌上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祝子安顾不得许多,抱着那些酒肉狼吞虎咽起来。康王府最后那几日的饭菜,阴影犹在。若是不趁着在外多吃几口,等到回去怕又是噩梦一场。 上官文若就自一旁看他,间歇喂孩子几口米汤,既不说话,也不吃东西。 “阿若,这菜不合你的胃口么?要不要再加几个菜?”祝子安停下,问她。 上官文若沉默着拿起刚刚到手的钱袋,开口朝下朝下抖了抖,分毫不剩了。 祝子安惊恐地看看钱袋,又看看一桌菜。 “这云京的物价也太贵了些吧!”他全无兴致地放下筷子,叹道:“才这么几个菜就……” 上官文若听得直想翻白眼,却只是万般无奈看向他,嘲道:“琉璃可是小地方,不比你们通州地大物博,富饶之地……” 祝子安尴尬住了口,看她,讨好地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也差不多吧!”上官文若以手拄头,沉沉地打了个哈欠,“反正现在没钱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可是不会再帮你了。”说完闭目养神,任由孩子哭闹也不去管。 祝子安赶紧拍拍她怀里的念儿,再瞧她那模样,不由一阵心凉。 “不就是钱嘛!”祝子安婉言劝她,“大不了我再出去画幅画!” “那你倒是去呀!”上官文若将眼睛微微打开一条缝,专门盯紧了他。 “去……就去!”祝子安眨眨眼,惶恐之余已起了身。 刚要出门,忽见门外几人冒冒失失闯进来,指着祝子安喝到:“没错,就是他!”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上!” …… 祝子安一头雾水,不禁皱了眉,抬起双手安抚道:“各位别冲动啊,别冲动!”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两不耽误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那几人冲进了门,纷纷朝他跪下。 祝子安吓得朝后躲去,多亏上官文若及时扶住他一只胳膊,才让一桌子菜幸免于难。 “初次见面,也不用这么客气吧!”祝子安尴尬笑道。 忽见门口又来一人,一边朝外招呼,一边跨进门来,朝祝子安作揖行礼:“兄台与我可不是初次见了,刚刚在那书铺,兄台才思敏捷,一挥而就,实在让小弟佩服不已。” 说罢又指着地上秀才模样的一众人又道:“这些都是我兄弟,兄台若是不嫌弃,可否教我们作画?” “哎,别!”祝子安急忙扬扬手,微微一笑,“我嫌弃。” 上官文若狠狠白了他一眼,自他胳膊上用力一拧。 祝子安疼得弯下腰,委屈地看看上官文若,却见她微张手心,露出那钱袋一角。 也对,人不能和钱过不去。 祝子安无奈,只好硬着头皮道:“行吧行吧,教你们可以,不过得先把学费给了!” “啊,这个没问题!”那几个小秀才争先恐后将钱摆在桌上,上官文若则自一旁悠闲地将那些钱一点点拾到桌下的钱袋里。又将钱袋放在念儿的襁褓下。转而面带笑意看着面前一众人。 “可是,要在哪儿教呢?”祝子安疑惑道,“我还有要事,可不能耽搁太久。” “不耽搁,不耽搁!”那人朝地上几人一抬手,一齐朝祝子安围上来。又道:“我们家和这酒馆掌柜家是世交,待我去说说,今日就在此处找间雅室便可,就一个时辰,如何?” 秀才笃定地伸出根手指比了“一”,又朝其他人使了眼色,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祝子安缓缓转过头,为难地看看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看看他,不说话,将头一低继续哄孩子去了。 她既是不说话,那便是要教了。 祝子安朝她靠近了些,问道:“那你们怎么办?” “啊,这个兄台不用担心,我再朝掌柜的要一间屋,供这位小兄弟休息就是。” 不等祝子安说话,上官文若先点头笑道:“那就多谢兄台安排。” 祝子安看看两边,发觉早已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了。朝那位秀才又道:“两间屋要紧挨着。” “这个好办。”秀才道。 祝子安看向上官文若,“你可不许跑。” 上官文若哭笑不得,“难道凭师父的内功,会听不出我逃了?” 这倒也是。 祝子安总算放下心来,随那秀才上了楼,亲眼看着上官文若进屋,这才安心地也进到屋内。 上官文若刚一进屋,将门一关,嘴角幽幽扬起一抹笑意。 “槿姑娘,是我!”上官文若轻声道,一边谨慎朝前走了几步。 忽然,屋角绣帘微动,自帘后款款走出一人来。 舒槿娘战战兢兢抬起头,见来人确是上官文若,这才急忙迎了上来。 “盟主,无事吧?”她神色焦急地问。 上官文若笑着摇摇头,先将孩子放到一旁塌上,转而牵过她的手,眼神示意她坐下。 二人坐到桌前,上官文若自顾自拿起茶杯斟了口茶润润嗓子,又道:“今日真是多亏了你找的那几个小秀才。” “盟主……都看出来了……”舒槿娘吞吐道。 上官文若瞟了她一眼,“寻常秀才的手握笔执书,白白嫩嫩的。可刚刚那几人的手却很是粗糙。他们根本不是什么秀才,而是墨玉堂弟子吧?” 舒槿娘不得已点了头,“盟主不会怪槿娘自作主张吧?” “怎么会呢?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上官文若笑着将钱袋递到舒槿娘手上,“我若是没猜错,这钱也是你给他们的吧!” “一点小钱,盟主拿去就好了!”舒槿娘急着推脱。 “哎,我命你收回去!”上官文若忽而严肃,“你若愿意,分给墨玉堂那些弟兄也比留在我这里强。” 舒槿娘只好将钱袋收入袖中。 “还是盟主神机妙算,竟能想到在淬骨钉上刻字引我来云京。不过,盟主怎知石福要带你在云京落脚呢?”舒槿娘问。 上官文若如常笑道:“不是他要带我在此落脚,是昨夜我故意将洛泽周边距离相近的几处地方和他说了一遍,既是我希望落脚的地方,他必会以为亡海盟在那里设了埋伏,因而绝不会去。最后,也就只剩云京了。” “那盟主又为何要引他来云京呢?”舒槿娘又问。 “这个槿姑娘怕是比我清楚吧。”上官文若低头看着她恬静双眸,又道:“陛下与我约在云京会面,就是今夜了。” 舒槿娘惊惶低下头。看来自己的身份,盟主果真知道了。 “我能猜到石福与你说了什么。我不怪你。”上官文若安慰道,“你是为了家仇迫不得已听命于陛下罢了。不过我想槿姑娘清楚一点,真正能帮你报仇的不是陛下,而是我。” 舒槿娘默然点了头。 上官文若一双明眸刻意朝旁看去,坦然道:“我先前会护着你,现在也会护着你。你不必问为何,也不必有愧。只要你听命于我,我便不会让任何人伤你。” 舒槿娘抿住唇,有些哽咽,只道:“多谢盟主。” “那么今晚,再帮我一个忙吧!”上官文若沉下双眸,严肃起来,先前的笑容荡然无存。 “用你的淬骨钉,伤我。”上官文若果决道。 “什么?不可!”舒槿娘一时失措,径直站了起来。 上官文若挑眉看她,朝她压了压手,待她坐下又道:“你小声点,当心隔壁听到。” 舒槿娘局促地偏过身子,“盟主要槿娘做什么都可以,可要伤害盟主……槿娘做不到。”她说完,有心留意起上官文若的反应。 上官文若只自顾自斟着茶,并未看她。 “盟主为何非要冒此危险呢?”舒槿娘又问。 “你问多了!”上官文若忽然不悦,将茶杯置于桌上,微眯了眼。 片刻后,她又道:“一根淬骨钉算不上什么危险。还有,淬骨钉扎在哪里随你,只是不要扎在头,脸,手脚……” “听清楚了吗?”上官文若顿下,看向舒槿娘。 舒槿娘犹豫良久,才不确定地点点头。 “黄昏时分,我在福仙居等你,好歹带上几个人,做做掩人耳目的样子。记住,只可伤我一人。” “属下明白。”舒槿娘答,转而又疑惑:“可之后呢?” 上官文若欣慰地看她,朝她招招手,“过来。” 舒槿娘凑近她,听她耳语了片刻。 “记住了吗?”上官文若说罢,起身问她。 舒槿娘沉稳点头。 上官文若松了口气,若有所思又道:“还有,回头找个机会,带话给丁堂主,就说时候到了,一切按计划行事。” “是。” 舒槿娘端详着她深邃双眸,小心问道:“难道盟主近期不回洛泽了吗?” “不错。”上官文若回答地很干脆。 她的确打定主意要同祝子安离开。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能顺理成章地潜入康王府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心结难了 屋外突然有些热闹。 “今日多谢石兄!” “哪里哪里……” “日后有机会请石兄来家做客,千万要来!” “一定一定……” …… 上官文若立刻警觉,朝舒槿娘一声急促短喝:“走!” 舒槿娘连忙快步躲回帘后。 屋内安静如初,一切如常。 上官文若若无其事抿了口茶,刚放下茶杯,屋门便开了。 祝子安垂头丧气进了门,一眼便看见上官文若坐在桌前十分悠闲地望着她,怀中空空。 再一偏头,才发现念儿一人躺在床上,急忙过去瞧,轻拍着哄了哄,口中喃喃道:“吓坏我了!” 上官文若斜瞟了他一眼,冷冷地出了门。 祝子安急忙推门去追。她并未走远,只是负手而立等在门口。 “怎么,怕我杀了她?”上官文若故意背过身去。 祝子安站回她面前,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 上官文若冷笑一声。 “不是说好一个时辰么,怎么才这么一会便出来了?”她问。 祝子安叹了口气,无奈摇摇头。 “那几个人,根本不是真心来学画的,不过是想随便学学在坊间作假谋生。” “但你还是教了?” “钱都收了,岂有不教之理?”祝子安忽然昂起头,朝她问:“对了,钱呢?” 上官文若昂起头,理所当然道:“难道不该归我管?” 祝子安睁大眼睛看她,片刻后还是自觉理亏地笑着点点头。 “走吧。”上官文若转过身。 祝子安急忙迎了上去,凑到她身边问:“去哪儿?” “师父那日不是说要带我玩么?”上官文若漾起丝丝笑意,“是不是阿若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这个自然,”祝子安一如既往温柔看她,“只是我们不能待得太久。” “我知道。”上官文若顺着他道,“不如去福仙居吧。先前听小五说那里的点心很好吃。我们买一点带在路上。” 祝子安不知她为何突然提到那些点心,渐渐停下脚步,疑惑看她。 上官文若随他停下,“难道师父打算就这么回府?长公主若问起来,你如何解释?说你去了洛泽,还是来找了我。她若知道你和亡海盟有联系,日后你们还怎么相处呢?” 祝子安脸上如寒冰初融,凝滞许久。 上官文若偏过头,自圆其说道:“好歹买上点东西,叫她放心吧。宁可让她知道你是出去玩了……” 祝子安仍不说话,心中却为她似有似无的一句关心有些欢喜。 “我是为了你好。”上官文若又劝。 祝子安知道,当然知道。 “可是,阿若,我娘怕是已经知道了。” 他想想那日祝子平所说——另有事情要找他算账…… 想来不是玉漠那件事便是自己放走丁堂主的事。可无论哪一样,以母亲的警觉,都不可能不疑心他与亡海盟的关系。 “其实长公主知不知道无所谓,关键在于她信与不信。”上官文若狡黠一笑。 “阿若可是想到办法了?”祝子安小声问她。 “点到于此!”上官文若背过身去,又朝前走,“这是师父的家事,我不便插手。还是师父自己想办法吧!” 祝子安笑对她,“可是阿若既想到计策,又不能实施,不觉得可惜吗?” 上官文若停下了,祝子安立刻跟上来。 “师父该不会是想把我也带回康王府吧?”上官文若疑道。 祝子安见她猜出,只好松口道:“如果是呢?” 上官文若似是生气地盯着他,质问道:“那你要我以何身份进府?” “我带人回府,还需要身份么?你愿意是我徒弟也好,愿意是念儿的师父也好,愿意是我朋友也好,愿意是……”祝子安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就前者吧。”上官文若及时打断了他的思绪。 祝子安的眼睛忽然亮了,“你……可是答应了?” “难道如今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上官文若不自觉撇了嘴。 祝子安却欣慰地笑了。 黄昏时分,夕阳渐斜。二人不知不觉已走回客栈。 祝子安将念儿交到上官文若怀里,嘱咐道:“等我。” 稍后,牵了凌海出来,这才又上了路。 “阿若,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祝子安说着,十分小心地朝她望去。 上官文若深沉舒了一口气,反问他:“师父应该是有很多事想问我才对吧?比如玉漠,比如顾师叔,对吗?” 祝子安微眯双眼,自顾自地笑了。 “这两件事确实疑点重重,但我相信阿若行事必有其法,不管你做什么,一定不是为了害人。所以,但凡你决定的事,我只帮你。至于原因,你若不说,我绝不问。” 上官文若对上他的眼睛,有些惊讶。先前他好奇自己的身世时,可不是这样的。如今竟也能妥协至此。 “所以师父到底要问什么呢?”上官文若一时有些猜不透了。 祝子安情不自禁攥了攥手,紧张道:“阿若,你的家仇于你来说,有多重要?” 这话问得突兀,上官文若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我的命有多重要,它便有多重要。” “那师父呢?”祝子安又问。 上官文若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祝子安低头苦笑,良久,又道:“阿若,我知道你自小失去双亲,心中有恨。可是十八年过去了,当年的北疆将帅大多已不在军籍。海宫掌权之人,又对当年战况不甚清楚。便是寻仇,又找谁寻仇呢?” “这是我的事,与师父何干?”上官文若咬紧了牙,昂起头看他。 祝子安知道,她是真的怒了。这些年无论他说什么,但凡涉及北疆,都像是触及她心底的一根刺。 而他也是最近才明白,为何会如此。 “阿若,”祝子安稳了稳神,继续平静地道:“无论你爹娘死于谁手,你确定还是不确定,要不要杀他,或者怎么杀,的确都与我无关。我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上官文若昏昏沉沉抬起头,强撑着打起精神。大约是她早有预料那话会有摄魂夺魄、动摇心志之效,因而万分警觉。 夕阳余晖的一抹暖意徐徐映在祝子安眼中,他顿了顿,轻声道:“不管你心里的那个仇人做了什么让你恨之入骨……你有多恨他,我便多疼你。你不过恨了他最多十八年,可我却愿意疼你一世。” 第一百五十章 预设之袭 上官文若的双眼有些湿润了,不过只是迷迷蒙蒙的一层雾罢了,若非眼前景象变得模糊,她绝不会承认。 她急忙转了身,尽量朝上看去。 祝子安伸手拉她,却被她一把拂去。 他毫不怪她,只是淡淡地岔言道:“你不是要去福仙居吗?还去吗?” “去。”上官文若抿着唇,声音弱了许多。 “那我去前面等你。”祝子安笑着道,牵马自她身侧而过,特意没有看她。 她那么要强,必不愿他看到自己任何脆弱。祝子安都了解。 他自顾自走,她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二人走在街上,像是哪家公子带着照管孩子的家仆出游。 路边已传来鸣锣之声,今日闭市格外早,百姓们议论纷纷。 这云京怕不是来了大人物。 唯独他们二人对周遭不闻不问,也互不说话。于祝子安而言,这世上什么大人物他不曾见过,并不觉得稀奇。而对上官文若而言,她早已知晓那大人物是谁了,亦不惊讶。 良久,祝子安终于停下,朝后转身,“到了。” 上官文若闻声抬头,才见红窗碧瓦一间三层小楼,楼上自左到右开了足有十间窗,各屋宾客满席。 伙计站在门边,见这二人驻足连忙招呼,“客官里面请。” 祝子安抚了抚凌海,让一旁伙计牵下去了,单脚刚跨进门,猛一回头,却见上官文若被那伙计拦下了。 伙计歉然笑笑,“这小孩子太小,不便来这种地方。” “不过是间茶楼而已,有什么不能进的?”上官文若颇为不解,态度不免强硬了些。 伙计有些不悦,皱了眉:“公子这家仆说话还挺冲的。” “谁说她是家仆了?”祝子安立刻恼了,将那伙计横在半空的胳膊朝上一挑,搂过上官文若便进了门。 那伙计一头雾水看着进去的二人,挠挠头,不禁嘀咕:“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孩子,还能是什么关系?” 上官文若被他搂着走到堂内,四周看热闹的人渐多。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她十分不自在,便自作主张挣开了他,闷声上了楼。 祝子安并未多问,亦是跟到楼上,随她倚着栏杆,眼朝下望。 “想不到云京这地方,还能有这种福仙居这样的气派之所。”祝子安不禁叹道。 “师父此前从没来过?” “托阿若的福,这还是第一次。”祝子安看着楼下把酒言欢、热闹非凡的场面,心里已有些痒了。只是碍于阿若和小孩子在,他不好明说。 楼下一阵密集叫好过后,方台上站上来几位歌女,轻纱挽带,衣裙飘飘,皆用纱巾蒙了面。她们中,有人抱了琵琶,有人执了箫,有人双手环铃,款款踏歌起舞。 祝子安的眼神不过晚收了片刻,却还是被上官文若抓了个正着。 上官文若只是转过头,如常地看着他。 祝子安却像如临大敌一般用衣袖挡住脸,讨好笑着,“我不看,不看就是了。” 上官文若潜藏嘴角的笑意暴露无遗。 祝子安看看她,又看看念儿,总算想起刚刚那伙计所说实为善言。 “阿若,此地不宜久留。”祝子安拉着她坐到桌边,十分小心地道:“我们买了点心就走吧。” 上官文若默许,自袖中掏出一小块银子递给祝子安,“你拿去买吧!我哄一哄她。” 念儿哭得有些凶,祝子安忍不住碰了碰她的小脑袋。 “那好,我去去就来。”祝子安接过银子,转身下楼去了。 上官文若站回栏杆旁,亲眼见祝子安绕过走廊,看不见了,这才自袖中掏出一根金羽,于栏杆外轻轻一摇。 金光晃眼,十分醒目。 舒槿娘立在一楼方台后的红柱旁,见到金羽,立刻击了两下掌。 “杀……杀人啦!”忽然一宾客起身大呼。 歌舞骤停。 霎时间,惊呼四起,人心惶惶。 空气中冥冥透着肃杀之气。 “快跑!”有人起了头,身后立刻涌上十余人抱头逃窜。店内的伙计争相阻拦,手足无措;方台上的姑娘吓得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楼梯上的人成股而下,推推搡搡,已是将各个通道围堵得水泄不通。 祝子安本能朝二楼望去,连忙腾身跃起,越过栏杆翻至内侧。 上官文若抱着念儿坐在桌旁,平静地朝他望去。 “没事吧?”祝子安扶住她的肩,自上而下查看了一番,见她无事,却是有些急了,“你怎么不知道逃呢?” 上官文若只当他是急糊涂了,苦笑道:“你觉得现在逃得出去吗?” 祝子安坐到她身旁,环顾左右皆是无人,人全挤在楼梯上。 “会是什么人呢?”祝子安忍不住琢磨起来,又问:“阿若,你刚才可看到凶手?” 上官文若摇摇头。 祝子安心里满是疑虑,止不住朝坏想。寻常的市井纷争,极少会选在这样繁华之地。这里满是商贾贵族,若不慎误伤,极为麻烦。怕就怕他们是专来找阿若的…… 现在想来,这丫头引我来福仙居,该不会是想趁机与亡海盟中人会和吧?早听说亡海盟民间势力甚广,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祝子安想罢狐疑看向她。而她那副不急不慌的模样只教人更加怀疑。 只是不等他挑明,上官文若先开了口:“我猜是亡海盟。” “猜?”祝子安极度不安地反问她。 “自家盟主被一个外人带走了,他们不来寻我才怪。”上官文若徐徐说道。 “可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你。”祝子安仍是怀疑。 上官文若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不对劲,又道:“这两日,你这样寸步不离守着我,我何来机会传信?” 目前看来,确实不像有什么机会,可对阿若,越不可能的事,才越要提防。 祝子安只会比平日更警惕。 “不如让我去看看。”上官文若说着欲将念儿交给他,却被祝子安推阻回去。 “我们谁都不要去。”祝子安按下她,打定主意,“我就在这儿守着你。等楼梯上的人稍少一些,立刻离开。” 上官文若很是无奈,果然在断崖峰闷得太久,再聪明的资质也还是天真至此。 “躲是躲不过的。难道师父想看到他们因为我,继续在这里滥杀无辜?若真是亡海盟,唯有我能阻止。再说念儿的哭声本身就容易暴露,不等我们下楼,他们就会循声追来……” 这些道理祝子安都懂,只是他的手,还是迟迟不肯放开她。 “要去也是我去!”祝子安垂下头,艰难做了决定。 “不可,正主不出面,而叫你一个随从出面,合适吗?若叫他们知道我这个亡海盟主不会武功,我到陛下面前要如何圆谎?”上官文若有意将声音压到最低。 “陛下那边有我!你什么也不要管。”祝子安比她更清楚时间紧迫,无心听她多言。 伸手护住念儿又看向她,急道:“走!待我把你送出去,再回来看楼内情况不迟。” 上官文若毫无防备被他扶起来,仓促之间刚刚站稳。 祝子安牵住她,正要朝前走,却觉迎面一阵隐隐杀气。 脚步声急促如鼓,眨眼工夫,面前已持刀执剑站了三人,市井装束,皆包着褐布头巾。 其中一人毫不畏惧,站前喝道:“今日你二人,谁也跑不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面圣 口气倒是不小。 祝子安先将上官文若护在身后,又自怀中抽出那只翠绿竹笛。 面前三人毫不犹豫,刀剑齐上,耳畔零星碎响,剑光乍现。 祝子安垂眸而立,将竹笛微转抛出,待其收回时,那三人已倒地不起。兵器也接连掉在地上。 “走!”祝子安扶住上官文若,强制地将她朝前推去。 “等等!”上官文若忽然停下了,单手抵着头,眼神迷离,渐渐闭上了眼,竟朝后仰去。 念儿失措地望着上官文若,哇哇大哭。 祝子安惊慌之下,伸手托住上官文若的头,却是自她颈侧看见一样熟悉之物。 淬骨钉! 难道是舒槿娘追来了? 祝子安脸色突变。只是现在还不是顾及舒槿娘的时候。 他搭上阿若的脉——微微有些发虚…… 淬骨钉上的迷药性质寒凉,恐怕与阿若体内朝字诀真气相冲。 祝子安来不及多想,先将上官文若一只胳膊抬起,拂开袖子,提起一注真气自她腕间朝上徐徐推去。只是此番,祝子安只觉一股反力游离于她经脉,莫非是她体内仍然残存了异路真气?可那日离开清音观时,他分明已将她体内真气调理纯合…… 更奇怪的是,那残存的点点真气与祝子安所习的任何内功都不相符。 难道这其间,有别人替她疗过伤?她受了什么伤?又是为谁所伤? 祝子安满脑子都是疑惑,渐渐地停了手。 看来短时间内,她体内这些真气是除不净的,再用朝字诀以毒攻毒更会雪上加霜。 祝子安四下看了看,这福仙居现在倒是安静了不少。 如此说来,舒槿娘派人来,不是找阿若的,而是要至她于死地的。 通过这几日的打听,祝子安已然清楚舒槿娘在亡海盟内地位不算高,至少不会高过丁堂主。而看那日丁堂主对阿若信服无二的态度,今日之事绝无可能是自他指使。 若不是亡海盟内,便是…… 上官近台。 祝子安慢慢攥紧了拳。 他能狠心对他这个相识二十年的徒儿下蛊,自然也能狠心暗派杀手取阿若性命。 只是先前之事,他还能念及师恩一笔勾销,今日伤到上官文若头上,祝子安实在忍不得。 他冷静片刻,回头望向楼梯旁,只见一名伙计正瑟缩在栏杆之后,怯怯地望着他。 “你过来!”祝子安朝他招招手。 伙计颤巍巍地朝他靠了过去。 祝子安没工夫与他磨叽,直言说,“帮我找处偏僻的雅间,快!” 这倒不是难事。眼下人走楼空,想要哪间便有哪间。 一会的工夫,房间找好了,伙计推开门,抖着手向内指了指,大气不敢出。 祝子安未理会他,急忙将上官文若和念儿抱至床上,搭好被子,又关了窗。 出屋关门,祝子安想了想,还是朝伙计嘱咐道:“今夜不要让任何人进出此屋。明早之前,我必回来。”说完又将刚刚上官文若递与他的碎银交到伙计手中。 伙计如哑了一样,只顾傻傻地点点头。 祝子安不放心地望着伙计,心底仍是阵阵担忧。可算算时间,再晚怕是追不上舒槿娘了。于是不再犹豫,转身离去。 伙计一路跟着他,直到他出了福仙居,策马驰远,这才关了店门,跑上楼推开房门。 “盟主,您没事吧?”他将上官文若扶坐起来。 上官文若摇摇头,微睁了眼,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好像舒缓了许多。 她捂着颈侧的针眼,按压片刻,并不是很痛,看来伤口不算深。再有刚刚祝子安灌注的真气加持,恢复也较上次中毒快了许多。 身旁的念儿亲眼看着她倒下,又无事地坐了起来,似懂非懂地愣了神,小嘴一撇,哭也不哭。 上官文若朝念儿笑了笑,如常地抱起她,任由她盯着自己发呆,起身便走。 “盟主,这边。”伙计有意为她引了路。 穿过两侧回廊,拾阶而上,直至顶楼东侧一间临街雅室外,二人依次停下了。 四周晦暗,脚下木板咿呀作响,听来甚是诡异。 “陛下,人带到了。”伙计恭敬自门外行了礼。 屋内浅纱轻动,纱帘之后,传来低沉之语:“进来吧。” 伙计答“是”,侧身为上官文若让了路,朝她微微伸了手。 “多谢公公。”上官文若回礼道,将念儿交到他手上,这便进了屋。 身后的门自外关了,发出“吱呀”一声。 这屋整洁雅致,窗明几净,温馨之余又不失威严庄重。 福仙居是亡海盟据,这间屋也是专为昔日盟主所留,因而少有人来,才免于沾染市井俗气。 屋内并未点灯,上官文若借着斜窗透下的丝缕微亮勉强看到几案之后一人身影。 上官近台已坐下了,目不转睛朝她望去。片刻后,面上含笑。 “草民文若参见陛下!”上官文若跪下拜道。 “坐。” 上官文若沉默着走过去,遵命坐下。 “你胆子不小。”上官近台为她沏了一杯茶,茶香馨甜。只是这话却不似茶温和。 “看来陛下都知道了。” 自那日他召舒槿娘回去,上官文若便知道他会猜出。方法有许多,譬如拿祝子安的画像与舒槿娘看,让她指认,或者单凭舒槿娘对盟主的描述来判定她的身份。他知道不足为奇。让上官文若奇怪的是上官近台有意瞒住了舒槿娘。 直到今日舒槿娘对她的身份仍一无所知。 上官文若端起茶,并未直接入口,而是谨慎地闻了闻。 “无毒。”上官近台直接告知了她。 上官文若笑笑,还是将茶杯放下了。 “无功不受禄。陛下亲赐的茶,文若受之不起。” 上官近台冷笑着看了她一眼,“你很聪明。” “不敢当,小聪明罢了。”上官文若敛眸浅笑,双睫微动。 “那就用你的小聪明猜猜看,朕要怎么处置你?”上官近台眸中露出不可测的幽光,福祸未明。 只是上官文若对这目光已然熟悉,并不觉得可怖了。 “若是你猜对了,今日便能从这门走出去。若是猜错了,朕立刻就能杀了你。你可清楚?” 上官文若自如地笑笑,“若是能死于陛下之手,文若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上官近台欠了欠身,不得不重新打量起上官文若来。 “你不怕朕?” 上官文若非但不怕,甚至于眉宇之间露出丝丝自得。 她轻摇了头,又道:“我知道,陛下今日不是来杀我的。相反,陛下还要重用我。” 上官近台周身一震,又挺直了背,问她:“此话怎讲?” 第一百五十二章 军令状 “陛下早知我假冒盟主,却并没有将此事告知槿姑娘,不正是有意维护我在盟内的地位么?”上官文若解释道。 上官近台放下茶杯,纤长手指松松地敲了两下案面,侧了侧身,不经意间露出的笑阴诡莫辨。 “说下去!” 上官文若便继续了,“而陛下之所以这么做,原因有三。” “第一,陛下觉得我顺利拿下盟主之位,又在短短数日重整秩序、俘获人心,自然有我的长处。” “第二,陛下看出我师父对我关爱有加,所以想以我牵制他。我一个大活人,远比那些毒蛊有效。” “至于第三,我猜是因为我与陛下初次见面时故意卖了关子。我曾说亡海之事,强攻不如智取,而陛下回去考虑多日,仍对智取之法十分好奇。所以才替我隐瞒身份,又约我见面。” 上官文若说到此处顿了顿,于暗处微低了头。 “如果今日陛下杀了我,那么第二第三条好处就通通没有了。至于第一条,”她双目弯弯地道,“我想陛下肯与我密会于此,一定是下了足够的决心信任我。而我,也一定能帮到陛下。” 上官近台幽微目光延伸至远,又慢慢拉近回案边。而后笑了,欣慰的笑。 “朕果真没有看错。”上官近台再看向她时,像是审视一件值得炫耀的战利品。 又或者良臣择主,本就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你今日可以活着出去了。”上官近台的笑片刻便收了,取而代之的严肃较之先前阴寒数倍,“不过,朕不会仅凭数语就轻信于你。你,敢不敢与朕立军令状?” “敢。”上官文若坚毅挺身,毫不犹豫,“若半年之内,海宫不亡,文若自当以死谢罪。” “半年?”上官近台狐疑。 “不错。”上官文若十分笃定。 “那你要多少人马?” 上官文若镇静片刻,只道:“我不需要陛下的人马。” 上官近台不禁皱了眉。 只听她又解释道:“一来,只有我手无兵权,陛下才能完全信任于我,对我所布之局不加干涉。二来,无论陛下派出多少人的军队,都不可能悄无声息潜入海宫。昌池边境有镇北侯把守,若知晓消息必会拼死守城。他们常年驻军,城中所备最少也可抵抗十日。而十日时间,完全足够让分散各州的府兵再来支援。所以我想,与其自外攻入,倒不如使其内乱。” “你可是要策反镇北侯杜云林?”上官近台面露忧色,“朕可是听闻,这位镇北侯自南山之役起就对海宫皇室十分忠诚,若非完全放心,齐知让也不会将昌池边境托付于他。” “这个自然,”上官文若点头承认,“不过,忠诚可利可弊,利可封侯,弊可丧命。事在人为罢了。” 上官近台审视起她言谈举止之外的从容自信,真是像极了一个人…… “看来你已经想好了。” “是。” “很好。”上官近台不再追问细节,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既然不要兵权,那你想要什么呢?” 天底下从没有无利的买卖,特别是对聪明人。 上官文若平静如初,只在嘴角漫上丝缕诡笑,狡黠道:“陛下果然思虑周全。不错,文若的确想向陛下要一样东西。不过并非是什么难事,不过一个承诺而已。” “说来听听。”上官近台忽然提起兴趣。 “我想要陛下承诺,不要对海宫发兵。”上官文若直言道。 上官近台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那张隐于暗处的面孔愈发僵硬,心中怒意不言自明。 良久,上官近台轻哼一声,猛一收袖,侧身而坐,再不看她。 上官文若刻意昂起头,并不畏惧,只继续道:“十八年前,夺我疆土的是海宫权贵,而与百姓无关。文若从小经受丧亲之痛,不愿更多人无端受苦。譬如我师父。” 上官近台的脸上微微浮现出一丝警觉。 “我想陛下只是一时复仇心切,那日才要挟了我师父。您本意并非要伤害他。对吗?” 上官文若等他的一个肯定。 但是没有。 等来的只是上官近台脸上逐渐加重的怒意。 上官文若独自笑了笑,“北疆一役,齐寒月罪不可恕。即便她是我师父的家人,陛下也绝不会放过,甚至不会放过整个康王府。这些我都知道。我也不是来劝陛下放过他们的。” “那你的意思是?”上官近台不禁疑惑。 “这些人交给我!”上官文若斩钉截铁地道,“康王府是陛下的仇人,也是文若的仇人。我要亲手解决他们。” 她能有这样的胆量,倒是令上官近台更欣慰了。 “好,朕答应你。” 上官文若谢了恩,又道:“一会我师父来了,还烦请陛下当着他的面,再答应一遍。” “安儿?”上官近台斜挑了她一眼,再低头时已想明白了。 “看来你不但安排了福仙居遇袭,还安排了舒槿娘引他过来……” “准确地说,是骗!”上官文若说罢,慢慢朝窗外看去,“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 祝子安自出了福仙居,一路追至西城门。自那出去,无论是到永盛还是洛泽,都很方便。舒槿娘若要脱身,必要经过此处。 他于城郊树后隐蔽不过片刻,便见一黑袍女子遮挡严实,骑马匆匆赶路。自那黑袍一角露出一抹娇艳火红。 祝子安自树后跳出,一根竹笛将马拦下了。 女子下马上前。 祝子安竹笛微转,自她头顶旋过,黑帽立时脱去。 舒槿娘紧张之余微偏了头,不想他看见自己样貌。只是见祝子安一再靠近,情急之下,三根淬骨钉才不得已自她指间露了尖。 祝子安眼疾手快,竹笛敲至她腕上,不过一击,便叫那三根淬骨钉乖乖落于地上。 “你要做什么?”舒槿娘退了半步。 “看来槿姑娘不是言而有信之人。” 舒槿娘不去看他,只冷冷道:“你我各为其主,谈不上信与不信。” “那你主子呢?”祝子安的声音咄咄逼人。 舒槿娘紧张吞咽数次,低头不语。 “他就在云京,对吗?”祝子安又问。 舒槿娘不答,只是一再回避他。 “在云京什么地方?”说话之余,一根竹笛已架在舒槿娘脖子上,“说话!” 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这样生气地对一个女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一腔怒火到底是不是针对于她。 “你杀了我吧!”舒槿娘清冷说道,却是十分坚定,“是我害了盟主。陛下让我杀了他,槿娘别无选择。淬骨钉上的毒并不致死,就算是我还了盟主平日善待的人情。我既违背圣令,回去也难逃一死,倒不如公子现在就动手杀了我。” 她说着闭上眼,顺从地靠在树干上,一动不动。 第一百五十三章 虚惊一场 祝子安手上的竹笛瞬间失去了戾气,了无生意缓缓放下。 “只要你带我去见陛下,我就不杀你。” 舒槿娘惊魂未定,朝他望去,“我如何信你?” “你不需要信我。”祝子安嘴角微抬,“反正你也说了,左右都是一死,不过死法不同罢了。你要真想死在我手上,等将我带到地方,我再杀你不也一样?” “可到时公子又该如何脱身呢?”舒槿娘又问。 “呵呵,”祝子安负手而笑,“姑娘这是在关心我?” 舒槿娘凝眸不语。 “那日在九天池,我的话,姑娘听明白了吧。你们盟主,我是一定要带走的。若救不出她,纵我一人脱身又有何用?” 祝子安面上坚定之色让舒槿娘为之一震。 原本她想,自己苦等盟主十八年,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在乎盟主之人。直到看见他,才觉得自己错了。 可他既然对盟主这样好,为何盟主还要用计使他涉险呢? “你……你走吧!”舒槿娘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违背盟主之意,改了口。 祝子安疑惑看她,殊不知她此刻心里已是左右为难。 “若是公子还信得过槿娘,听我一句话,赶紧离开,以后也不要再找盟主。盟主心计过人,你远不是他的对手。”舒槿娘苦苦劝道。 祝子安脸上掠过不可查觉的一丝笑意,“对手?”他暗暗重复着,“槿姑娘,不管你信不信,这世上能降住她的只我一人。” “可是……”舒槿娘一脸为难。 她很想将一切都告知他,却又不知从何开口。从他离开洛泽,还是在书铺,还是福仙居遇袭……环环相扣,早已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事情。 “槿姑娘,你不必说了。我明白你想暗示我什么。”祝子安微微一笑,毫不在意,“不过我不在乎。” 舒槿娘愕然抬眸,不敢相信他的大度。 “她是不是有意要我知道陛下意图,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很危险。”祝子安沉默片刻,将竹笛收好,又道:“所以我一定要见陛下一面。只要她平安无事,这个当我上便上了,无妨。” 舒槿娘听他言罢,不知不觉间愧疚难当。 直到现在,她还是只知言听计从,却从未真的像他这样考虑过盟主的安危,更没有勇气为了盟主安危而心生悖逆。 “你随我来。”舒槿娘双睫微眨,回身走去。 不过挪动半步,又偏头朝祝子安道:“不过,公子要多加小心。” “多谢。” 舒槿娘抿了唇,点点胭脂似盛放之梅。 眼见宵禁将至,二人皆不再多言,分别上马,一前一后追入城中,直到福仙居门外,舒槿娘先停下了。 “三楼东屋。”舒槿娘道。 祝子安跃下马来,朝三楼唯一敞开的那扇窗望去。 “你不要去。我一人即可。”祝子安朝舒槿娘嘱咐道。 说罢推开店门,进到楼内,一路上至顶层。 刚出楼梯,只听“叮当”一声,面前短兵相接,三名护卫以剑拦下了他。 祝子安并无心思与他们多做纠缠,自侧面旋身而过,趁三人不注意,便已滑至其身后。 待那三人反应过来,急忙转过身。 祝子安感受到背后异动,再看面前,又是三人。 身后脚步声渐强,分散楼内各处的护卫正在朝此赶来。 “屋内有贵客,任何人不得进入!”面前一护卫道。 “贵客?”祝子安冷冷一笑,“你们说的不就是陛下么?” 面前几人顿时大惊,再不敢低估他,护卫两面夹击,已将他围住。 祝子安抽出竹笛,自前一扫,一人之剑落于地上。 守在屋旁的太监见此场景,不觉心虚,连忙自屋外朝内报信道:“陛下,不好了。有……有刺客!” 上官近台停下手上茶杯,看向上官文若。 二人皆是心中有数,毫不慌乱。 “放他进来!”上官近台命道。 “啊?”太监以为自己听错了。 “朕说放他进来!” “陛下有令,放……放他进来。”那太监只得奉旨办事。 几名护卫停了手,楼梯上的脚步声也渐渐消失了。 祝子安手执竹笛冲至屋外,一眼先瞧见了太监手中的念儿。 太监怯怯地望着他,对他那狠厉眼神甚是畏惧,可怜地低下了头。 祝子安不吃他这份示弱,蓦地封了他的穴道。 太监张着嘴,吓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一双手也渐渐失去知觉。 祝子安趁机接过念儿,一脚踢开门。 竹笛自祝子安手中脱出,先人而入,直指上官近台旋来。 上官近台起身接笛,当即训道:“你又忘了,朝字诀若不静心,便毫无威力。这招不及你平日一半功力。” 静心?这个时候,祝子安哪里还静得下去心。 他跨进门来,目光咄咄逼向上官近台。 “你还在怨朕?”上官近台将身一闪,又道:“看看这是谁。” 上官文若自纱帘后款款走出,微抬了头,轻声道:“师父。” 祝子安先是愣在原地,转瞬又赶忙冲去扶她,探上她的脉。 “我这不是好好站在这儿吗?”上官文若故意拂去他的手,朝后退了半步。 祝子安看看上官文若,又看看上官近台,一时不解。 上官近台笑了,示意护卫将门关上。 三人坐回案旁。 祝子安自上官近台手中接回竹笛,面上怒气却丝毫未减。 上官近台与上官文若相视,二人皆是无奈。 “安儿,你这脾气何时才能改一改?”上官近台叹气道。 “那师父这卑鄙手段何时能改一改?”祝子安毫不示弱,“下毒、御蛊,今日又让舒槿娘暗器伤人,你……”祝子安将竹笛拍在桌上,差点站起身来。 好在上官文若及时按住了他。 “大胆!”上官近台忍无可忍,径直将手中茶杯朝他掷去。 刚烧的新茶泼在颈侧,灼热难耐。 祝子安只闭了眼,却全无认错之意。 “就算是朕的亲生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朕一样可以将他押入天牢,何况是你?”上官近台指着他,手已颤抖。 “陛下息怒。”上官文若连忙劝。 又朝祝子安说:“师父,是文若假扮盟主,欺君在先,就算陛下要惩治也是应该的。更何况陛下已答应不再治罪于我……” “什么?”祝子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难道陛下,都知道了? 上官文若含蓄点了头。 “哼!”上官近台偏过头,不再看他,“若非看在你这个小徒弟的份上,朕今日绝不会轻饶了你!” 祝子安皱皱眉,越听越糊涂。 这二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小祖宗 祝子安眼珠一转,将信将疑偏头看她,掩藏不住地笑了,凑近道:“你都与陛下说什么了?” 上官近台清了清嗓子。 祝子安赶忙又坐正回来。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可说之事。上官文若坦然道:“陛下的意思,从今往后,我替你做这亡海盟主。只不过……凡事你要听我的。” 上官近台谨慎朝祝子安看去。 祝子安天性不喜约束,这样的话放在平时,绝对会触及逆鳞。可今日却不知犯了什么邪,安静得很。 良久,自祝子安口中,非但没听到半句反抗,反倒是干脆的一声,“好!” “你可听清了?他说的是‘凡事’……”上官近台重新斟了一杯茶,抿了一口,有意提醒道。 祝子安挺直身板,不以为意,“自然是听清了!” “包括你不想做的事。”上官近台幽幽说道,再一次朝他看去。 祝子安冷哼一声,将头一偏,“师父所说的不就是亡海吗?” 转而看看上官文若,又道:“可她是不会叫我做这种事的。” 上官文若微低下头,会意地笑了。 上官近台对这二人的默契颇有些惊讶,目光自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数次,不得不叹道:“适才,文若确实替你求了情。” “她要朕承诺,不得伤及康王府。” 祝子安朝上官文若望去,又惊又喜。 “那师父可答应?”祝子安急着问。 上官近台闭目点了头。 “多谢师父。”祝子安总算松了一口气。 上官文若朝他一瞥,虽只一瞬,却已看透了他的喜悦。 而这份喜悦,对上官文若来说,或多说少是种释然。 “你不要急着谢朕,”上官近台打断了他,“朕不会白白承诺。亡海一事,你可以不出力,但绝不能干涉。否则,朕可不敢保证康王府无事。” “徒儿明白!”祝子安说罢,又看向上官文若,“如今文若都在师父手上,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上官近台满意地笑了。虽说这二人单拎出来都不怎么让人省心,可现在这般相互牵制倒是极好。 “只是徒儿有一问。”祝子安疑惑道,“师父既然叫她做了盟主,那么日后她是不是必须留在洛泽?” “那是他自己的事!”上官近台说着,瞟了眼上官文若,“朝堂不问江湖,朕对你不做限制,不过,别忘了你与朕的保证。” “陛下放心,文若决不食言。”上官文若坚定答道。 祝子安心中隐隐不安,一时却也猜不透这丫头和陛下保证了何事。 “师父,要是没别的事,我们先走了。您也早些歇息吧。”祝子安忽然懂事的模样让上官近台很不适应。 “这么着急,动身去哪儿呢?”上官近台问。 祝子安一时语塞。这话实在不能答。要让师父知道自己带阿若回海宫康王府,情况必定不妙。 “不急,不急。”祝子安只笑了笑。 “那今夜就住在此处吧。”上官近台朝他二人看去,目光又渐渐落至祝子安怀中的襁褓上,“正好,朕还未见过你这孩子。” 我的……孩子? 祝子安简直有苦难言。 先前还只是康王府那一家子,现在好了,消息一路远播,连师父都认了。 真是不想做爹都不行。 祝子安一时无奈,也只好硬着头皮将睡着的念儿抱给上官近台。 说来也怪,前几日在康王府,这孩子哭闹得恨不得掀房揭瓦,今日他们三人说了这么久,又是摔杯子又是瞪眼,怎么也不见她哭呢? 上官近台将念儿放在臂弯里,置于远处打量了片刻。襁褓里的小人紧闭双眼,丝毫不给他面子。 “这孩子和你小时候一点也不像。”上官近台忍不住叹道,“你瞧瞧,多听话。” 这话虽不是在夸他,却让祝子安听来很舒服。这么多日,总算有人说了句公道话。 又不是亲生,怎么可能像? 上官近台轻轻摇了摇她,伸手朝襁褓中微微露出的小脸碰去。 这一碰不要紧,竟然是烫的。 上官近台收回手,端详着念儿微红的脸色,“是不是病了?” 祝子安和上官文若几乎同时看向对方。 祝子安连忙伸手接回念儿,抱在怀里上下颠了几下,居然没反应。 “师父,要么我先带她回去看看?”祝子安茫然道。 上官近台轻叹口气,朝他拂了拂手。 祝子安刚一起身,上官文若也跟着起来,朝上官近台行了礼。 多个懂医之人帮忙也好,上官近台默许着点了头。 天色已晚,念儿又烧成这样,今夜就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二人就在福仙居找了间屋,关了门窗,一齐守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襁褓里的小祖宗。 祝子安自屋内翻出一把折扇,扇面展开,对着念儿轻轻扇着风。 上官文若则于一旁支着头半梦半醒。 良久,祝子安停下,伸手按了按念儿的额头,温度丝毫未减。顿时没了耐性,丢了扇子,径直坐在床边地上。 上官文若被他吵醒了,微微张开眼,又闭上了,“师父,继续啊,这个时候药铺医馆都关了门,可没地方给她找药。” “那你就肯定光这样扇风能治好她?”祝子安盯着手里的扇子,满脸疑惑。 上官文若微微打了哈欠,不作解释,摸了摸念儿的颈侧,又将手伸进襁褓抓住她的小手揉了片刻。而后自祝子安手中抽过扇子,将念儿小手抽出,对着掌心轻轻扇着风。 “喂,她才刚出了一点汗,一会都叫你扇没了!”祝子安心疼地抓过那只小手,硬要塞回襁褓里。 “等这汗散了,烧自然就退了。”上官文若不以为意地继续扇着风。 “那要是再受凉了怎么办?”祝子安问。 “那就烧点水,将她身上擦暖就好了。”上官文若说着朝门外看去。 祝子安无奈地看着她,一时竟想不出辩驳之词。再怎么说,这丫头的医术也比自己强。 上官文若将扇子递到他手里,转而又闭了眼,悠闲道:“等到天明,抓些药,灌下去,自会……没……事……”说罢自己先倒在床边。 祝子安推了推她,似乎是睡过去了。没有办法,只能将她抱至床上。 念儿在她身旁熟睡至深,那模样倒是和阿若小时候生病很像。 祝子安看着她们渐渐出神,会心笑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偶遇 次日清晨,床上传来一声很是委屈的啼哭。 祝子安警觉抬起头,惺忪睡眼对上念儿惶恐转动的小眼珠,苦叹一声。一只手自床下伸出,搭到念儿身上,拍了两下,而后又落下了去,正好砸在床沿上。 上官文若被“落手”之声惊醒了,猛地坐起身,朝旁望去。 祝子安倚在床边打着瞌睡,而襁褓内念儿的额头已不那么烫了。 看来昨晚这孩子定是将他折腾得不轻。 只是碍于淬骨迷药之过,她睡得太沉,对昨晚发生了什么毫无印象。如今睡醒了,精神倒是好了不少。 上官文若跳下床,刚刚抱起念儿,忽闻身后一阵敲门声。 回身开门,才见是陛下身边的公公来了。 而那太监身后,还站了不少人。太监的目光绕开上官文若不住朝屋内打探。 上官文若回头望望祝子安睡意朦胧的样子,只好无奈上前挡住门外众人视线,不好意思地道:“我师父他,还没醒。公公有事吗?” “倒是没什么大事。陛下就是让老奴过来看看小郡主好些了没有。” 怀中念儿仍是哭闹不止,怎么看也不像是好利索了。 上官文若拿她没有办法,也只好赔笑不语。 “若是没好,陛下的意思,是叫老奴抱回宫里,请太医们瞧瞧。”太监又道。 上官文若拍哄孩子的手忽然停下了。 这陛下哪里是关心孩子,分明是想带她回去做个人质。 “多谢陛下好意,”上官文若笑道,“只不过这孩子的病很是奇怪,和先前云京一带的瘟疫很像。” “瘟疫?”太监面露愁容,“若真是瘟疫,就更不能留在公子这里了,以防二位公子染病,不如让老奴先带去照顾。等好些了,公子再接她回去就是。” “哎,公公有所不知。我和师父自小在清音观习医辨药,不敢说百毒不侵,至少也比普通人强一些。别看这孩子我和师父抱着没事,要是换做公公来抱,可就危险了。”上官文若关切道。 太监的笑容凝固了,却还是为难地说道:“无妨!” 一双手伸出来,径自从上官文若怀中拽过襁褓。 “啊!” 太监手上一疼,不得已又将孩子还了回去。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霎时间红肿了一片。 “公公,您没事吧!”上官文若似是着急地望着他的手。 “没事,没事!”那太监不再执着,灰着脸走了。 走前还不忘朝身后那些随从一挥手。随从见状,急匆匆将手上提着拎着的大小盒子一齐送进了屋,又急匆匆地退至屋外。 太监自稍远处又道:“这些都是陛下给公子的……的……” “文若替师父谢陛下。”上官文若微微低了头。直到那一众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这才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回屋关门,猛一抬头竟对上祝子安嬉皮笑脸的模样。 上官文若吓得不轻,连连后退。 祝子安瞧见她那副千载难逢的瑟缩模样,笑得更开心了,坐到桌前,一边好奇地拆开桌上各式盒子,一边又朝她道:“阿若,你可以啊!连陛下身边的人都敢毒。” 他自然知道刚刚太监那手上红肿是她有意在襁褓下涂了药,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毕竟能让上官近台尝尝被人反毒的滋味,那美妙简直难以言表。 “师父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啊?”上官文若朝他走去,也坐在桌边。 “自然是夸你了,小机灵鬼!”祝子安笑眯眯凑过来。 上官文若背过身去,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又低头看看念儿。 祝子安笑着摇摇头,继续翻着桌上那些盒子。 “一,二,三,四……除了点心还是点心。他们福仙居不做别的吗?再说,我也犯不着带这么多份回府吧!” “我们也可以留一些路上吃啊!”上官文若盯着桌上的点心,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接下来几日的吃法。 祝子安一脸惊恐望着上官文若。 “哦,难道师父不喜欢吃点心?”上官文若问。 “你见过哪个大男人喜欢吃点心?”祝子安狐疑看她。 上官文若若有所思,片刻后,抓起一只芸豆酥,当即咬了一角,朝祝子安眨眨眼,“我就很喜欢。” 合情合理,无可辩驳。祝子安只好点头认输。 先前在清音观,因为她身子虚,每年寒冬易未总会给她熬些补药,可她自小抵制,怎么喂也喂不下去,后来易未想到办法,用枸杞、红枣、桂圆、当归,和上少许蜂蜜,制成杞糕,再喂给她,她便吃了。 这一吃便是十余年。 想不到她长大还是如此。 眨眼工夫,一只芸豆酥已经在上官文若口中化尽了。 上官文若偷偷抿了抿唇,又朝桌上那些盒子看去。 祝子安十分警惕地盖上盖子,“不许再吃了!到时候又不吃饭……” 边说边将几只盒子摞在一起,用提绳绑好,全塞到最大的六角提盒里,又伸手提了提。 上官文若瞪了他片刻,渐渐明白自他这里没有半点回旋余地,索性不做挣扎,起身站到门外,淡淡地道:“那还是去抓药吧!” 祝子安这才意识道上官文若怀中的念儿,只是此时一看到她,心里便莫名一阵烦躁。 他点点头,简单收拾了东西,随她出了门。 街道两旁,迎着晨光,许多店铺不过刚刚开门,街上少有行人。 他们二人牵着凌海,走在街上,着实显得有些突兀。 这一路走来,难得碰上一家医馆,还关着门,敲门也无人应,想是掌柜此时此刻还窝在床上呼呼大睡。 祝子安气得就差将门一脚踹开。 好在又被上官文若拦下了。 再怎么说,云京,又不是通州!忍忍算了。 上官文若低头正想着办法,忽然自街角冒出一只布幡,黑边白底,其上写了字,只是太远看不清。 又听一长音绵绵而至,“包治百病!治不好不要钱!” 祝子安和上官文若稍一对望,仿佛看到一丝希望。 那些江湖骗子最喜欢拿寻常草药充作神药,包治百病不见得,但对寻常小病没准真的有效果。 二人二话不说,直接朝着那江湖骗子的方向而去。 走近一瞧,才见是个瞎子,用黑布蒙了双眼,身后一幡,身前一桌,桌上一分格木盒,盒内放了十余种药丸,一格一种,每种不过十颗。 如此精细的分类,倒是让上官文若有些惊讶。 再看这人的衣着,面相,又很是眼熟。 “买药吗?包治百病!”骗子听到他二人脚步声,指指面前一众药,咧嘴笑了。 这声音,也太熟悉了吧…… 祝子安和上官文若相对一望,不约而同想到一个人。 祝子安眼疾手快,一把将那人蒙眼之布解下。 三人面面相觑。 “莫时却,还真是你!” 第一百五十六章 巧合 再怎么说,他乡遇故知,实属不易。 不好好聚一下怎么行? 莫时却还未搞清楚情况,就先被祝子安拐进一家小酒馆里。 二人只要了一壶酒,立刻聊了起来。 上官文若独自从莫时却的药盒里挑拣了几味药,开水泡化,安静坐在桌旁用木勺喂给念儿喝。 莫时却见到祝子安,一肚子苦水全部吐尽了。从上官文若为他指路奉阳,到在奉阳城发现假银子被人追打。祝子安如听笑话一样,间或望向上官文若,非但不责怪,那眼神仿佛还是在夸她聪明。 末了,莫时却实在忍不住了,委屈地看着上官文若,“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至于沦落到街头卖药啊!师兄,你可把我害惨了!”说着将一块假银子拍在桌上,似乎在等着祝子安替他做主。 “哎!”祝子安将那银子推回他面前,“你怪你师兄做什么?说到底是你自己学艺不精,才上了她的当。” 莫时却见师父又是这般偏袒师兄,一时有苦难言。 上官文若倒也不怒,平和看他,“我怎会是害你,我不是告诉你解决之法了么?” 莫时却自怀中掏出字条,郑重其事拍在桌上,“就这个?” “啊!”上官文若一本镇定。 莫时却更是委屈,垂眼撇嘴,无奈道:“可是师兄,你就不想想我一分钱没有,拿什么来洛泽找你?还好今日在云京碰见了,再过几日,保不定我就要街头行乞了。” 祝子安用竹笛敲敲莫时却的脑袋,“笨蛋!有这工夫早回清音观拿到钱了。” “回去?就掌门那个样子,非得活扒了我不成!”莫时却揉揉脑袋,不自觉翻了个白眼。 祝子安和上官文若相视一笑,不再多问。 莫时却看向上官文若,突然好奇道:“师兄,你让我回来,该不会是想留我在亡海……” 一个“盟”字还没脱出口,先被祝子安捂住了嘴。 可虽只是两个字,却足以让一旁抹桌子的小二愣了半晌。 上官文若急忙回身,朝他温和笑笑,“亲戚,姓王名海,勿怪。” 小二这才继续抹他的桌子。 祝子安松开莫时却,一脸惊诧地看着他。阿若在亡海盟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上官文若十分淡定地望向祝子安,朝他解释道:“是我告诉的。” 这下祝子安一脸诧异又对向上官文若。 莫时却急忙劝道:“师父,师兄是好心。就算师兄不告诉我,早晚有一日,我也是要反的。” “为何?”祝子安问他。 “因为,我的姐姐……”莫时却说着低下头,手已成拳。 祝子安一头雾水又看看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只好替他解释下去,“他姐姐莫秋妍早年被海宫太子收入府中,后来不巧受人引介被陛下看中,太子为求自保将她送入了宫。后来皇后心生妒忌,设计害死了她腹中的孩子。而她也被打入冷宫,三年来伶仃一人。” “这个齐怀玉!太不是东西了。”祝子安忍不住小声骂道。 一旁的莫时却却盯着上官文若,惊讶万分。怎么师兄知道的比我都多? 上官文若被他盯得有些发憷,微偏过头,问:“看着我做什么?” 莫时却只愣愣地摇摇头。 “往后你要跟着她,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祝子安拍拍莫时却的肩膀,实在是感同身受。 “师兄既然知道这些,又让我回来,难道是要帮我报仇?”莫时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上官文若浅笑道:“不仅如此,我还会救你姐姐出来。” “真的?”莫时却激动地起了身。 “自然是真的。”上官文若肯定道,“不过,需要你帮忙,所以才要你回来。” “帮什么忙?怎么帮?”莫时却急不可待。 “这些,以后有的是机会说。不如你先与我们一同回康王府吧!”上官文若说完,才想起看向祝子安,问道:“师父,没意见吧?” 祝子安这心里,原本是不想带的。自他二人之间突然多出一人,祝子安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可既然上官文若都发话了,好像也没得选。 莫时却期待地看着祝子安。 祝子安极为无奈点了头。 “不过我先说好,”祝子安又道,“我只管带你们回去,能不能留在康王府,还要看我娘和我哥的态度。” 这话实际只是说给莫时却一人的。早在带上官文若回去前,祝子安就想好了如何让母亲留她,虽然那方法很是危险,但尚可一试。至于莫时却,祝子安可从没想过,也不愿意费那个心思。 “好,时却我来管。”上官文若当即包揽下来。 她既是说可以,那就是一定可以。 祝子安想想往后几日都要带着莫时却,不由得叹了口气。 “时却,你还有药么?”上官文若碗里的药喂完了,忽然朝他问道。 莫时却“哦”了一声,自怀中摸了摸,还真摸出一只小木瓶,于瓶中倒了一颗药丸给她。 “师兄,我身上清热的药可就这一味了,你可千万省着点用。”莫时却嘱咐道。 上官文若微微眨了眨眼,凝神看了看念儿小手,面上不像是喜色。 “怎么了?”祝子安忙问。 病“好像又重了。”上官文若将孩子小手放回襁褓,这才又道:“我猜这孩子出生时应不足月,胸中积液未咳净,很可能是顽疾。” “啊?”祝子安惊慌凑过去看,急道:“可林无退给我写信时也没说这孩子不足月啊?” 要是他早知道,这几日就不会带着孩子到处乱跑了。真是大意! “林……林无退?你们说的可是国公府那位公子?”莫时却生怕听错了。 祝子安猛一回头,皱了皱眉,“你认得他?” 莫时却不敢相信地看看他,又看看上官文若怀中的襁褓,紧张地吞咽了数次。 “这孩子她娘,莫不是雀瑶?”莫时却问。 祝子安惊讶之余点点头。 莫时却瞪大双眼,起身朝襁褓内望了望,果然有点熟悉。 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你和这孩子有关系?”上官文若问他。 “这个,呃,说来话长……”莫时却盯着念儿,一时失语。 “那就先别说了。”上官文若急忙制止,抱着念儿起了身,“这孩子的病不能再等,我们先赶路吧。翻过南山就是昌池了。” 自昌池起,便是海宫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归来 初春时节,日光和朗。煦风穿门而过,掠上春芽。 齐寒月身着水蓝长裙,立在窗边。 远处的花园里,云娘和卫阿迎在哄着阿苑放纸鸢。 “阿娘,你快看,大鸟飞得好高好高!”阿苑指着天上的纸鸢,一颠一颠。 卫阿迎温柔地眯起双眼,同阿苑讲:“那你快去追它回来!” 阿苑蹦蹦跳跳地追去了。 可刚跑到一半,忽然被假山绊倒,跌在地上。 “呜呜呜……” “阿苑!”卫阿迎听到哭声,急忙去寻。 走近一看,才见祝子平已将她抱在怀里,拍了拍腿上的灰。 “王爷。”卫阿迎面露歉意,疏疏行了礼,“是阿迎大意了,没看好她。” 祝子平哪里舍得她认错,不待那礼行完便将她扶起来,凑至耳畔问:“母亲在屋内吗?” 卫阿迎点点头,伸手便要接阿苑入怀。 “阿苑要找爹爹。”阿苑将小脑袋一拧,服帖地瘫在祝子平肩头。 “阿苑,怎么这样不懂事!阿爹要和祖母谈公事。”卫阿迎训道。 祝子平护住阿苑,朝她笑笑,“不碍事。平日都是你带阿苑,今日我难得没什么事,我来陪她,你去歇一歇吧。” 卫阿迎再想开口,祝子平却已带着阿苑进了院,只好吩咐云娘赶紧跟上去。 阿苑的小胳膊紧紧环住祝子平的脖子,从旁蹭了蹭,奶声奶气地道:“爹爹,你这次回来有没有给阿苑带礼物?” “阿苑想要什么礼物?”祝子平问她。 “只要是爹爹送的,什么礼物阿苑都喜欢。”阿苑瞪了瞪小脚丫,努力自他怀里向上窜了窜。 “王爷,换我来抱吧!”云娘赶上来道。 “不必了。”祝子平一边拒绝,一边推门进屋,看看阿苑,知足地笑了。 齐寒月只回头微微望了一眼,便叹了气。 “安儿若能有你这性子的一半,我就省心了。” 祝子平将阿苑放在屋角的案旁,自怀中拿出一把小石子撒在案上,“这就是爹爹给你的礼物,喜欢么?” “喜欢!”念儿昂着小脑袋。 “好好玩吧!”祝子平摸摸她的头。 “你又给她带什么了?”齐寒月双目微松,疲倦中透着好奇。 祝子平起了身,走到她身旁,缓缓解释道:“母亲不是让我写信请镇北侯多关注二弟的消息吗?” “怎么?回信了?”齐寒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祝子平自怀中拿出信来,递给齐寒月。 看她拆信,又道:“侯爷不但有了安儿的下落,还专门差人给阿苑寄了这些奇石。” “奇石?”齐寒月有些费解地朝阿苑望去。她一人躲在角落,正玩得津津有味。 “母亲忘了,前年带阿苑去逐浪川玩,她最喜欢那里刻字的石头,不曾想侯爷还记得。” 齐寒月不相信地摇摇头,含着笑道:“杜侯爷是不会记得这些琐事的,十有八九是杜大小姐想起来的。他们那一家子,傻的傻死,精的精死,我又不是不知道。” “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祝子平不解。 “他们是不会无缘无故送礼的,何况我们还求了人家安儿的事。”齐寒月将信看罢,折好,回身收于案旁,又道:“杜大小姐不过是想让我在桃宴上帮她一把罢了。今日还只是些石头,日后这礼只怕会更多。” 齐寒月摇摇头,“通州的采选我都还未忙完,哪里有工夫管她?” 让齐寒月这一提醒,祝子平才猛然想到,前些日听母亲说,昌池承报的良家女名录里有确有“杜紫英”这个名字。她今年也是要参与选妃的。 只是此女还未过选,便早早打起齐寒月的主意来,日后要真是入了宫,还不知使出怎样的手腕。 早知如此,这礼就不该收。 祝子平回头看看阿苑手里的石头,心中一阵懊悔。 “王爷不必忧心,我自有办法。”齐寒月一脸自信,不像是在诓他。 祝子平也便知趣地不再多问。 齐寒月叹了口气,负起双手,又道:“至于安儿,既然他回了海宫境内,我们就不得不管一管了。” “母亲这次可是还要将他带回府,关起来?” 齐寒月倦倦闭上双眼,一时不知还有什么好办法。 祝子平也随之叹了口气,“要我说,二弟这次出走,也不能全怪他,是母亲做得过分了!” “如何过分?”齐寒月驳得很干脆,显然也没有过脑子。 “您明知道那孩子不是二弟的,还非要以此法逼他,如此一来,他更要和您疏远了。”祝子平苦劝道。 齐寒月看向窗外,不再回他。 她心里清楚是过分了些。可就是让他心生怨恨,也远好过他离开。 若那孩子真能成为他在这个家的一个念想,日后就算反目,碍于这个孩子,他也不会做得太绝情。 “我是为了你们好。”齐寒月深沉说道,“这孩子的身世,往后不许提了。我们能当安儿是亲生,也能容下那孩子的。” 祝子平点头应允。 齐寒月的目光疏离落在院中,喃喃道:“一个女孩子,留在康王府,再怎么说,也比在太子府勾心斗角强。” “长公主,王爷!” 院中忽然来了人。 王叔满面春光跑进院中,先与门外的云娘道:“二爷回来了!” 祝子平听到,立刻奔了出来,“人呢?” “门外呢!”王叔指了指身后。 “怎么不迎进来!”祝子平一时心急,竟自己朝府门外去了。 “爹爹去哪儿?”阿苑跳起来,就要追出去。 “阿苑乖!”齐寒月一把搂过她,“我们不去!”说罢,又将屋门关上了。 阿苑昂起头,一脸天真地问:“是不是孽障叔叔回来了?” 齐寒月愣了片刻,伸手呼噜了一下阿苑头上的碎毛,严肃道:“不许瞎说!” 片刻后,祝子平火急火燎赶到门外,望见祝子安,却又生了气。 本以为他这次出走,身上没带什么钱,大半个月不见还不知是什么狼狈样子。谁成想站在他面前的竟还是那位容光焕发、满脸笑意、眼神里甚至还有几分自得的公子哥。 看来这几日的担心全是自作多情。 更可气的是,他的身后还站了两个随从,一个帮他抱着孩子,另一个帮他牵着马,拎了只六角盒子。而他自己却站在中央,两手空空,甚是闲在。 祝子平努力压制怒火,也只能将面色勉强归于平静,半点笑不出。 “这二位是?”祝子平朝他身后看去,礼貌地问。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入府 “他们都是我徒弟。”祝子安笑嘻嘻地道,招呼王叔过来,接人接东西。 上官文若粗略看了他一眼,便与莫时却一起,同王叔进了府。 祝子安刚要跟进去,却被祝子平拦在阶下。 “难怪我前脚收到消息说你在昌池,后脚你人就到通州了,原来是把马找回来了!这些天你跑哪儿去了?”祝子平神色严肃,刻意盯着他看了许久。 “唉!”祝子安不耐烦地皱了眉,拂开祝子平的胳膊就要闯门,“小爷我能好端端回来就不错了,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祝子平着实无奈,只拍拍他的肩膀,有意避开身后家仆,小声与他道:“母亲气还未消,你可小心着点。” 祝子安一听,呵呵笑了,没大没小地将手回搭在祝子平肩上,也拍了拍,“不劳费心。” 说罢机灵一躲,便从祝子平身侧溜进了门。 “你……”祝子平指了他片刻,毫无办法地摇摇头,“简直无可救药!” “三妹,娘,小五……我回来啦!”祝子安一路走一路喊,自府门到里院,片刻不消停。 祝小五闻声自窗边怯怯地探出头,却半点出去的意思都没有。那日二爷是逃出去了,可是将小五害得一顿骂。直到现在,还罚在屋里思过呢。 祝未涵本在卫阿迎房里说话,一听到祝子安的声音,立刻奔了出去。卫阿迎拦不住,只好起身出门慢慢跟在后面。 再加上前廊后院前来凑热闹的家仆婢女,不过多时,里院内外围了几十口人。 莫时却被这一大家子人惊得说不出话,上官文若倒是不觉得奇。这府上的人虽是多,可十几年间听祝子安断断续续讲了不少,大多数人的名字她都还记得。 “想不到师父回来,能有这么大排场!”莫时却不禁赞叹。 上官文若冷哼一声,不以为然,继续跟着王叔朝前走。莫时却见那二人无一等他,自知没趣,也不问了。 行至半路,云娘从旁寻来,一眼便看见上官文若怀里的襁褓。 “这是小郡主吧,给我就好了。”云娘朝上官文若一伸手,先将孩子抱了过去。 “等等!”上官文若从袖中拿出一纸药方,认真道:“麻烦将这服药拿来煮水喂她,一日三次。” 云娘抱着孩子的双手抖了抖,“郡主……病了?” 上官文若点点头,特意强调道:“还不轻呢。” 云娘伸手探了探念儿额上的虚汗,吓坏了。 “我是清音弟子,这药可信。”上官文若补充道。 云娘不再多言,拿过药方,满脸愁容地走了。 可她并非是去抓药,而是抱着孩子赶去齐寒月院内。 祝子安老远看见云娘急慌慌地跑来,惊讶之余,侧身让了位置。 云娘一路跑到屋外,气喘吁吁道:“长公主,小郡主出事了!” 祝子安眉头紧锁,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什么事啊?”祝未涵挤过来问。 “哎,云娘,孩子交给我那两个徒弟就好了!”祝子安急忙打断他,边说边要抢念儿回来。 他也清楚,要是母亲知道自己将孩子折腾成这个样子,绝对大发雷霆。 可云娘哪里肯将孩子交到祝子安手上。 “病了,病得还不轻。”云娘朝祝未涵解释道,再看向祝子安时眼已含泪,实在忍不住怨了两句,“二爷您也真是,这么小的孩子,哪能跟着您到处跑呢?奴婢看着都可怜。”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嘴碎的已经互相嚼起了舌根。 祝子安听不下去,掏出竹笛指着院外那群,吼道:“看什么看!” 众人害怕,相继劝说着散了。 见人走远,祝子安才回过头。 一抬眼,屋门竟开了。 齐寒月出了门,“啪”地给了他一嘴巴。 祝子安措手不及,捂着脸,满眼惊恐,“娘……” “滚!”齐寒月喝道,阴着脸自云娘怀里接过念儿,立刻进了门,回身将门带上,双门震得砰砰响。 祝子安扑到门上,狠命地敲起来,“娘,有事说事,先把念儿还给我!” 齐寒月自屋内朝外白了一眼,完全不理他。 “她的病很重的,您又不是大夫!”祝子安急着又喊。 齐寒月低头拍拍小孩子,看着瘦弱的小脸心疼不已,忍不住低声骂道:“现在知道心疼了,早干什么去了!” 阿苑听着他们吵,半天了才抬起头,好奇地眨眨眼,却并不做声。 祝子安见屋内迟迟不作回应,急得就要破门冲进去。 “二爷,您就省省吧!”云娘揩了揩泪,连连叹气,低声道:“有在这闹腾的功夫,还不如去厅堂老实想想,等到开饭,坐下好好和长公主解释。” 祝子安叹了口气,刚要拍门的手攥了拳,看看云娘,这才不甘心地走了。 “二哥,等等!”祝未涵喊他不应,只好无奈追了上去。 厅堂内,迎面一张四方兽脚藤纹八仙桌,侧方两排五彩锦绣屏风,左一画百鸟朝凤,右一画古木参天。屏风近旁各置两只檀木案,案角各有浅木纹托盘一只,盘上各一副白瓷套碗。碗边长形木盒内盛了副竹筷。 祝子安一进门,如往常走到八仙桌旁,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祝未涵倚在门边望着他,哭笑不得。 “菜还没上,你便坐下了,要是母亲看到,不是又要挨一顿骂?”她好心提醒。 祝子安却不领情,依旧坐得很安稳。 祝未涵好一阵气,索性站到门外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片刻后,下人来上菜,一进门却看见祝子安坐到桌旁,又惊又怕,却又不敢多嘴。只得将菜摆上,便立刻退下。来来回回,几人皆是如此。 直到菜全上齐,各屋的女婢才忙忙碌碌跑去请主子。 稍后,卫阿迎最先来了。见祝未涵站在门口却不进去,有些奇怪,便问了她。 祝未涵朝屋内一瞥,“祖宗上桌啦,我怎么敢进去!” 卫阿迎一听便知祝子安又闹脾气了,于是拍拍祝未涵的手,先一步进屋来,对着桌旁的祝子安柔声唤了句“二爷。” 祝子安也笑眯眯地回她“嫂嫂”。 二人客气完,卫阿迎照旧帮着家仆把饭菜摆好,将齐寒月喜欢吃的菜移到她近处,再自家仆手上接过稻米饭一一放在各座面前。 汤品最后,今日是金瓜鸭煲。齐寒月一直有喝汤的习惯,卫阿迎平日也只盛她一人。只是今日祝子安在,卫阿迎才多将母亲碗里的汤余了一勺至给了祝子安,微笑着递给他。 祝子安接下了,只放在一旁,朝她道了谢。 “大哥!”门外,祝未涵乖巧叫道,又被祝子平强行叫了进来。 “阿迎,怎么又是你在忙?”祝子平刚一进门,便要扶卫阿迎坐下。 祝未涵噗嗤一声笑了,隔了一座,坐到卫阿迎身边,故意离祝子安远一些。 卫阿迎双颊一红,不安地朝弟弟妹妹望去。 祝子平笑着松了手,也看看祝子安。 往日见到哥哥嫂子如此,他定是要回避的。可这次回来,倒是反常不少,非但不避,还大大方方看着。 “看来二弟出去一趟,长了不少见识?”祝子平有意调侃。 这话祝子安听来非但不觉得讽刺,还有些甜滋滋的,于是笑了。 他这一笑,祝子平只觉更加不对劲。 “阿爹阿娘!”阿苑双脚一齐离地,倏地蹦过了门槛,而后松了齐寒月的手,朝祝子平冲过来。 门外,齐寒月的脸色很是难看。 王叔和云娘沉默着,各自坐到屏风旁的檀木案后去了,桌上早已为他们备了几样小菜。 屋内无人敢说半句话。 唯有祝子安偏在这个时候不长眼色地叹了口气。 “下去!”齐寒月喝道。 祝子安无所谓地看看她,问道:“下哪儿去?” “今日去案上吃!”齐寒月冷冷训道。 众人一脸惊愕,那座位是留给家中近仆的。他们不便上桌,又要伺候主子,所以才坐到那里。 现在叫祝二爷坐过来,实在不合规矩。 云娘和王叔坐不住了,连忙起身退到一旁。 第一百五十九章 惊喜 祝未涵眨着眼朝祝子安看去,偷偷笑了,唯恐天下不乱。 卫阿迎轻碰了她的胳膊,又害怕地捂住阿苑的嘴。 祝子平见形势不妙,急忙开脱道:“母亲,一家人好不容易坐到一块,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吧。”一边又朝祝子安不住地使眼色。 祝子安看到了,却权当没看到,拍着桌子起来,朝祝子平一个制止,再看齐寒月,却是不急不气。他嘻嘻笑了,毫不在意地坐到王叔身边的案后。 王叔见状,连忙闷声将自己案上的饭菜全移到祝子安案上。 祝子安低头拾起竹筷,径直夹了一块肉放到自己嘴里,很是欢愉。 那模样齐寒月瞧见便觉得气,“你还是不知错,是不是?” 祝子安间歇抬头看了她一眼,照旧低头吃他的东西。 齐寒月顿时火冒三丈,冲上前去,一把夺了他手里的竹筷扔在地上,“这几日去哪儿了?出门连个招呼都不打,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还有没有这个家?现在怎么知道回来了?钱用光了?” “母亲,何必呢!”祝子平连忙冲上来,扶住齐寒月的手。 祝子安平息片刻,缓了缓神,无奈朝云娘道:“你看到了吧,这可不是我不想与她好好解释,是她根本不给我机会解释。” 云娘自这二位主子之间看来看去,十分为难。 “你也少说两句!”祝子平瞪向祝子安。 祝子安自知没趣地闭了嘴,朝旁问:“云娘,念儿呢?” “念儿?你还好意思问?若这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你看我今日饶不饶你!”不等云娘答话,齐寒月先朝他喝道。 再说下去,这母子俩非得打起来。 祝子平连忙将齐寒月扶回桌旁坐下,又朝云娘使了眼色。 云娘回道:“二爷放心,孩子被乳母抱去了,香姐去请刘太医过府,明日就到。” “太医?”祝子安腾地起了身,“有清音观的人在,还请什么太医?” 云娘看看祝子安,又看看桌旁诸位主子,一脸为难。 “我叫去请的,怎么了?做师父的是这个样子,叫我如何相信你那些徒弟的医术能医好孩子?”齐寒月瞥他一眼,点点桌上,朝其他人淡淡地道:“吃饭!” 一桌子人这才开始动筷子。 祝子安被噎得难受,望着那张八仙桌和桌上各色菜品,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们可不止是我的徒弟。”祝子安忽然驳道,“文若在清音观时,四位长老都教过的。” 齐寒月微微愣神,倒是对他先前所提的那位“三师一徒”的小弟子有了些印象。 “你说的是那个瘦得像猴,毛毛躁躁的,还是那个冷着张脸,不男不女的?”齐寒月问。 她能这样说,看来是来厅堂前遇到了他们。 只是这话像带着刺,祝子安听着不舒服。 “是那个不男不女的吧!”不待他说,齐寒月先独自猜道。据说来时是那人抱着念儿,看来相较另外一人,祝子安对他更为信任。 “娘,你怎么说话呢!什么不男不女?”祝子安急了,“不过就是生得秀气些嘛!文若自小多病,秀气些也正常。” “所以就让你心生怜悯,将人家领到家里来了?”齐寒月刚喝完一勺汤,用帕子按按嘴角,又朝他问。 祝子平放下碗,朝齐寒月小声道:“他就是那个性子,喜欢多管闲事。当年小五家里遇难,不也是二弟非要留下的。” 可此一时彼一时。齐寒月瞟了一眼祝子平,低头不语。 自从知道祝子安与亡海盟有联系,齐寒月始终对与他接触之人保持警惕。特别今日到府的二人还是出身清音观…… 若真如那日祝子平所分析的,清音观与亡海盟关系匪浅,那么今日将这二人留在府上,便是个大隐患。 这些祝子平自然也懂,只是眼下屋内人多口杂,还是提醒齐寒月不要再试探下去为好。 齐寒月明白他的用意,话锋一转,又朝祝子平叹道:“他要是什么时候能领个姑娘回来就好了!” 祝未涵笑着说:“要是真有哪个姑娘被我二哥领进府,那通州成百上千的女子可都要追到康王府讨债来了!” “吃你的饭吧!”齐寒月白了她一眼。 “母亲莫急,”祝子平为她碗里添了一勺嫩豆腐,又道:“二弟的婚事,我和阿迎都惦记着呢。趁着他在家,改日将那些姑娘叫到府上,让他自己也挑一挑。” 祝子平说着回头望着祝子安。 祝子安一听要选亲,立刻像炸了毛,瞪圆了眼,连连摇头。 “不愿意也没有用。”齐寒月微瞄了他一眼,“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一日不成亲,便一日不着家。娶个新妇进门,一来能看住你,二来也好帮着带带念儿。” “看住我?天底下有哪个女人能看得住小爷?”祝子安不怒反笑。 “那就找个会武的!”齐寒月低着头道,“打得过你!” 祝子平吓得手一抖,许是儿时母亲与父亲过招使其惨败的阴影太过深重。 “要是打不过,我更得跑了!”祝子安斜倚在案上,无赖道。 齐寒月拍了桌子,瞪向他。 阿苑吓得扑到卫阿迎怀里,不敢抬头了。 祝子安却依旧呵呵笑着,眼珠流转,机灵道:“你们不就是想让我娶亲吗?没问题!不过,小爷我想娶谁就得娶谁!” “只要你肯成亲,娶谁都行!”祝子平实在被逼得不耐烦了,听到他能松口,开心得很。 “那好,你们等着,我今日就给你们一个惊喜!”祝子安站起身,环视一周,在众人满目狐疑之下跳出了门。 一路到了偏院,祝子安敲敲门,“阿若?” 莫时却急忙吞下口中的鸡腿肉,朝坐在床边的上官文若道:“师兄,师父找你。” 上官文若合上那本《怀南集》,将书收好,这才起身推门。 “有事么?”上官文若淡然眨眼,微微有些惊讶,“这个时候师父不该在厅堂陪长辈用餐么?” 祝子安扫了眼她身后的桌上,不过一荤一素两碗饭,而其中一碗还是满满未动。 “阿若,还没吃吧,跟师父来。”说罢一把拉住她。 “师父要我做什么?”上官文若挣不开他,心里隐隐觉出一丝不安。 “什么好吃的,我也要!”莫时却嘴里的东西还没嚼完,含糊不清地咕哝道。 祝子安尴尬朝莫时却笑笑,“等会给你带回来。” “既然这吃的能带回来,为何还要我去?”上官文若谨慎问他。 “哪那么多话!”祝子安怪她,“去就是了。我又不害你!” 上官文若立定不动,固执道:“师父若是不说清,我是不会去的。” 祝子安笑了。那笑在上官文若看来,颇有些不怀好意。 “你去了就知道了。”说罢,趁她不注意,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上官文若惊得说不出话,偏头看看地面,想再下去似乎有些难了。 莫时却趴到窗边,亲眼望着这二人以这般模样走远了,一口鸡腿肉猛地吐了出来。 第一百六十章 惊吓 祝子安自然是朝着厅堂去了。只是这一路,免不了经过后院、前廊和花园,哪一处又都免不了被下人们撞见。 那些下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该走的不走了,该说话的不说话了,就这么直愣愣地瞧着,无人笑得出,也无人议论得出,只顾着惊了。 而随着他走,上官文若也大抵猜到了他的意图。 “师父,”上官文若小声劝道,“不要这样。” 祝子安看看她,并不回答,只顾着笑。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上官文若却觉鼻尖微酸。她将头倚在他身上,不自觉地闭了眼。 祝子安受了她的信任,稍稍停下,贴近她耳边,小声道:“不怕,有师父在呢。” 上官文若微微勾了嘴角,怕他发现,又立刻将嘴角调平了。 厅堂内,王叔听到脚步声,跛着脚起身开门,不过才开了个小缝,看见祝子安怀里的男人,吓得一哆嗦,慌忙又将门关了。 “是二爷么?怎么不开门?”祝子平问。 齐寒月缓缓抬起头,也有些奇了。 “王爷,这门……不……不能开!”王叔抖着身子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好像单是看了那门外一眼,便是罪过一般。 祝子平倒是被王叔这模样吓到了。 “云娘,去开门。”齐寒月冷冷说道,“歌舞坊的姑娘我都见识了,我就不信他还能整出什么更见不得人的来!开门!” 云娘大大方方将门一敞。可惜这次敞得大了,想再合上也难了。 云娘立刻退到旁边,也跟着王叔跪下了。 一家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祝子安将一个男人抱进堂来,脸上的笑容甚是甜蜜,而他怀里的男人紧闭着眼,十分羞赧。 四周静得骇人。 “你们刚刚可答应了,我想娶谁便娶谁!”祝子安说罢,看看怀里的上官文若,坚定道:“这就是我要娶的人。” “不行!”祝子平第一个站起来,满脸通红,既是生气,又替他觉得丢人。 “反正现在我也有念儿了,娶妻又不为有后,怎么不能娶阿若?”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这状况始料未及,祝子平都觉得有些慌了。 祝子安慢慢将上官文若放下,紧紧牵住她的手,还得寸进尺地朝内走来。 上官文若张开眼,一言不发地望着一桌人愕然神色,倒是很淡定。 祝未涵“啊”地一声喊出来,紧紧偎在卫阿迎身边。 “孽障叔叔和孽障婶婶么?”小阿苑毫不避讳地问卫阿迎,吓得卫阿迎一把捂住她的嘴。 这场面,齐寒月只看了片刻,便觉得头昏目眩。 “你……你这个孽障!”齐寒月站起身,刚要上前教训,忽感气血上涌,双目一黑。她撑着桌角,一时说不出话。 祝子平帮她顺着气,朝祝子安道:“还不快出去,看看你都将母亲气成什么样子了!” 桌旁众人都坐不住了,纷纷围在齐寒月身边。 上官文若看着齐寒月急火攻心,面色逐渐苍白的样子,谈不上多高兴,倒也不心疼。只是偏头向上,望见祝子安微低了头,于心不忍,于是攥了攥他的手。 祝子安微笑看她,也攥了攥她的手。 就像小时候一样。每次顶撞常冉,她会提醒他适可而止,而他也必会听她的话。 “来,阿若,我们一起给长辈们磕个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祝子安不再多说,拉着上官文若跪下。 上官文若还未弄清情况,已被他扶着背弯了腰。 再一抬头,正撞见齐寒月怒不可遏的眼神。 齐寒月扶了扶前额,好让自己清醒一点,接过卫阿迎递过来的茶,润润嗓子,朝旁吩咐道:“王叔,告诉府里上下,今日之事,谁也不许朝外说半个字。” 王叔怯怯地一句“是”。 “带二爷去祠堂跪着吧!”齐寒月又道。 “这……这要跪多久啊?祠堂那儿风大!”王叔怜爱地看看祝子安。 “王叔,不用解释,跪便跪!又不是第一次了!我自己去就是。”祝子安说罢,扶着上官文若起来,重新牵住她便要出门。 “文公子留步。”齐寒月又忽然。 上官文若于门边停下了。 “我有话要对公子说。不知公子可否与我到正堂来?” 祝子安对上官文若摇摇头,仍要带她出来。 可上官文若却有她自己的主意。 “好。”她淡淡地答应了。 “阿若,我娘会武的。”祝子安低下头,小声提醒她。 上官文若斜目看他,嘴角藏笑,只一句:“放心。” 说罢松了他的手,转身对向齐寒月,郑重行了一礼。 “公子,请。”祝子平亲自上前为上官文若指了路,齐寒月也慢慢跟了上来,行至门边,还不忘朝祝子安瞪去。 “多谢王爷,长公主。”上官文若恭敬道,随二人去了。 祝子安再想追她,却见王叔满头大汗挡在身前,显然惊魂未定,“二爷,还看什么?赶紧去祠堂吧!” 祝子安未理会他,仍旧立在原处,张望了片刻,忽然转头看看厅堂内,祝未涵还朝卫阿迎唤着吓人。 祝未涵见祝子安向这边看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嫌弃地咂咂嘴,反倒朝他竖了拇指,“二哥,真有你的。为了不成亲,这种事都能做!” 祝子安昂着头,不服气地驳她,“我可是认真的!” “是,”祝未涵插着腰出来,“你是认真的,就是不知道那个文公子怎么就上了你的当!” “好你个死丫头!” 二人说着又要拌嘴。 卫阿迎自后温和嘱咐道:“王叔,回屋把二爷的披风拿上,再让厨房额外做些吃的送去祠堂。” “还是嫂嫂最疼我!”祝子安笑着答谢。 “得了吧!”祝未涵道,“嫂嫂那是怕你饿急了,偷食供果供酒。” “好了!”卫阿迎拦住祝未涵,又朝祝子安看去,“二爷莫急,文公子是客,母亲不会为难。祠堂清静,去那儿听消息也好。” 她都这般说了,祝子安没理由再赖在此处,只是临走还不忘嘱咐卫阿迎:“如果有阿若的消息,麻烦嫂嫂差人来告知我一声!” 卫阿迎笑着点头,看着他随王叔走远了。 祝未涵满是不解,挽着卫阿迎的手,好奇道:“嫂嫂怎么这般好定力,见了这样的事也不急不躁,还能替我二哥着想?” 卫阿迎看着祝未涵稚气未脱的样子,淡雅笑着,走下阶来,与她边走边说:“这世上有些爱本不被世人所容,能得片刻相守已是不易,便更该珍惜才是。” 祝未涵望着她,又惊又奇。 卫阿迎笑道:“等郡主再长大些,便会懂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会谈 正堂内,祝子平和齐寒月分别坐在中央两只雕花靠椅上,椅间方桌上两只茶盏。 堂外不远处,影壁后便是府门。春风穿堂过府,让齐寒月觉得怡人,却让上官文若不自觉发了抖。 “公子畏寒么?”齐寒月问。 上官文若于齐寒月右手边的椅上坐下,抚了抚近门一侧的胳膊,如常看她,“老毛病了。” 现在已是春日,再顽固的寒疾也该转好了。 齐寒月沉思片刻,吩咐一旁的婢女取手炉来,又让人将屋门关紧。 上官文若将手炉抱在怀里,的确好了许多,便朝齐寒月道了谢。 齐寒月双手紧紧攥在一处,偏头看向祝子平。此时此刻,他二人远比上官文若紧张得多。 齐寒月活至现在,还未遇上过这等事,也不知该怎么开口,羞涩得如同头回结亲的小姑娘。 等了许久,还是祝子平先问道:“公子是哪里人?” “琉璃人。” 问什么答什么,半个字也不多说。 祝子平为难地望向齐寒月,只好硬着头皮再问下去。 “琉璃哪里人?” “清音观的人。” 祝子平尴尬地笑了,“公子真会开玩笑。” 上官文若也随他笑了,“不是玩笑。我自出生便是父母双亡,又加上体弱多病,为了活命,只好被送到清音观。这些年始终留在观内养病,也没怎么出去过。多亏了几位师父悉心照顾。” 原是如此。齐寒月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为何祝子安第一年入观回来便兴高采烈的,一点也不似往常对清音观的抵触。这小公子给他做徒弟的时候,应该和他差不了几岁,同在清音观,二人也能互相做个伴。 只是这样算来,他们很可能相识十八年了。 十八年……齐寒月只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你对安儿心怀感激,我们都理解,只是……”齐寒月说到关键还是不免犹豫了,缓了缓神,才又道:“只是这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我看公子文质彬彬,必是明理之人。” 顿了顿,又道:“不如这样,公子若有心仪的姑娘,就由康王府出面,替公子说一门亲事可好?” 齐寒月说着低了头,实在难于面对上官文若。 可上官文若却毫不在意,反而越听越乐,终于忍不住,还是微微笑了,“长公主误会了。我和师父,并非您想的那样……” 齐寒月和祝子平相视一眼,又一齐疑惑望向她。 “长公主心如明镜,怎会看不出这是我师父为了逃避亲事有意为之呢?”上官文若笑笑,又说:“若是他真想娶我,依师父的性子,悄悄在清音观礼成岂不更好?何必带我回府?带我回来,无非是演给长公主和王爷看的。” 她说这话不无道理,可齐寒月心里仍是不住嘀咕。 刚刚祝子安那样子,丝毫不像是装出来的。自己养大的儿子,自己心里清楚。 只是文公子既这般说,倒像是安儿一厢情愿。若真如此,此番叫公子来正堂,还真是错怪他了。 齐寒月想罢,不禁面带愧色。 “可是,公子既已看出是我二弟的计策,何必还要跟他回府呢?”祝子平跟着问。 “本是不想来的,”上官文若先回绝道,神色也不免有些失落,“只是我家掌门有事交代,不得不来。” “常掌门?何事?”齐寒月问。 上官文若自袖中拿出一封信来,交到身旁的丫头手中,再由她承给祝子平。 祝子平先看了信封,这笔迹他认得,确实是常冉之迹,于是朝齐寒月点了头,而后才拆开信来,全神贯注地读了下去。 只读到一半,面色已变得凝重。 祝子平下令,让屋内的下人们全部退下。屋内只他们三人。 祝子平继续读着信,边读边听上官文若从旁解释。 “清音观师门家法,不问国事,不言政论。这亡海盟一事,本不应我们插手。若非因为我师父中蛊一事……” “中蛊?”齐寒月只觉心惊。 祝子平叹了口气,将信递给母亲,朝上官文若问:“那你们可知他是如何中的蛊?”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们做徒弟的也不好过问。只不过听师父三言两语提起几句。这蛊叫鸳鸯蛊,中蛊的双人同生同死。” “那与我二弟一同中蛊的那一人又是谁?”祝子平转而关心起更为重要的事来。 上官文若有意停顿,一字一句地道:“是亡海盟主。” 齐寒月的脸色倏地变了,一时红一时白,不知是怒是惊。 “你又是从何而知?”齐寒月警觉问她。 上官文若继续道:“师父对此事守口如瓶,先前在清音观无人知晓。只是后来有一日顾潇长老突然失踪,第二日亡海盟的信便递到了清音观,掌门这才知道亡海盟主也中了蛊毒,而他们掳走顾长老,正是为了解蛊。” 齐寒月低头沉思,看来那日亡海盟要夺鹿籽草,也是为了这蛊毒了。 “这蛊虫非同寻常,即便是医祖所传的典籍上都少有记载,谁也不知中蛊之人是否还有别的症状,又会不会致死。所以掌门特意叮嘱我,在解蛊之前,我要时刻侍奉在师父左右,小心看护,倘有不测,也好及时施救。”上官文若又道。 “这世上除了顾长老,还有谁能解此蛊?”祝子平问。 上官文若黯然摇头,“只她一人。若王爷不信,可请太医过府来问。” “顾潇。”齐寒月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可是现在顾潇在亡海盟……” “是,我这次来康王府,就是替掌门请长公主和王爷帮忙的。”上官文若说着起身端正跪下,行了一礼,“请二位设法搭救顾长老!清音弟子不曾习武,硬拼不得,又不敢将此事告知琉璃陛下,怕因此坏了清音观的名声。掌门实在没有办法,这才求到康王府来。若能救顾长老出来,师父也有救了。” 齐寒月和祝子平皆严肃起来,各自在心里权衡了许久。 “王爷觉得呢?”齐寒月忽然问。 “救!”祝子平斩钉截铁地道。 “多谢王爷!”上官文若趁机行礼谢道。 “公子先起来吧!”齐寒月朝他扬扬手,却不表态,只道:“这件事,我们知道了。多谢公子相告。这几日公子就请住在府上吧,我会差人为公子单独准备一间房。另外,安儿的病,就有劳公子多费心。” “为人弟子,照顾师父理所应当,长公主不必客气。”上官文若说着起了身。 “公子远道而来,想必也累了。”齐寒月笑着,自外唤道:“素心,带公子回屋休息。”又对上官文若道:“请。” 上官文若笑着回礼,答了谢,随小婢女出去了。 直待她走远,齐寒月才重新拾起那封信来,看了又看。 “怎么了母亲,有什么不对吗?”祝子平问。 “没什么不对,是太对了。”齐寒月蹙眉道,“王爷难道不觉得,最近与亡海盟有关的所有事,我们知道的都太蹊跷了吗?” “蹊跷,如何蹊跷?” “说不好。”齐寒月惴惴不安地道,“就好像有人特意安排让我们知道一样。在某个时间,让某个人出现。” 祝子平本还清醒,倒是被她说晕了,笑着道:“母亲怕不是刚刚被二弟吓到了?” 齐寒月连连摇头,只是眼下拿不出再多的证据与祝子平讲道理。 祝子平见齐寒月不说话,体贴道:“我看母亲累了,这几日莫再劳神。亡海盟一事我必会追查清楚。二弟的病也会好的。” 齐寒月苦笑着,每每有祝子平一句话,她便觉得安慰许多。 今日之事,倒真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内应 莫时却吃完午饭,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 直到听见推门声,才见上官文若回来了。 “师兄!”莫时却欣喜唤她。 上官文若并未答话,而是让到侧面,令身后几位康王府的家仆进了屋。那些家仆随着上官文若所指,将她的行李物品收整好,带着出了门。 “这……什么情况?师兄,咱们不住一起吗?”莫时却一脸茫然。 上官文若将他拉到一旁,朝他道:“时却,我搬出去住几日。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我是担心他们为难你!”莫时却偷偷地又问:“该不会是师父使了什么诡计,害你闭门思过吧?” 上官文若笑着摇头,却不多解释,只是小声道:“时却,你不是想救你姐姐吗?要想救人,要先入宫才行。” “入宫?”莫时却不知她为何忽然言此。 时间紧迫,上官文若不想与他多解释。“这几天,会有太医过府,你照着这上面去做,就能跟着他进到太医署。”说罢自袖中拿出一只锦囊,递给他。 莫时却看着那锦囊,一时有些蒙了。 上官文若拍拍他的肩膀,嘱咐道:“记住,机会只有一次。要是错过,你姐姐可就救不成了。” 莫时却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公子!”素心于屋外唤她。 上官文若一边应着朝屋外走去,一边小声朝莫时却道:“还有,万不可告诉他人。” “嗯。”莫时却郑重答应她。 上官文若这才出了门。跟着素心一道绕过花园,来到新屋。其实新旧两间房都在偏院,只不过现在这间离齐寒月的院子更近了些。 这样监视起来才更方便。 上官文若明白她必会起疑,所以也没多在意,这便住下了。 素心帮她将床铺收拾好,诸物归于原位,如平日伺候主子一般立在门旁,静静地看着她读书。 上官文若翻了两页书,看看素心,实在拘束。 “姑娘,你不必在这里看着我,我不是什么主子,也不习惯别人伺候。” 素心抬起头,又怯怯地低下,对她这古怪要求心虚得很。 上官文若见直接劝不动,便换了个说法,“不如你去门口守着吧,万一有客人来,也好提前告诉我。” 素心答是,这才听话地出了门。 直至日暮时分,第一位客人到了。 卫阿迎提着一只小巧精致的圆形食盒,半提着裙角朝这边走来。 门外的素心唤了“王妃娘娘”。 上官文若听到后立刻合了书,起身来迎。 素心帮着开了门,卫阿迎款款进来,却是孤身一人。 “公子来府上一切可好?”卫阿迎关切道,说着将食盒放下,打开盖子,顶层上是些糕点,“这是你们来时带的,我想你们忙着赶路,公子怕是也没尝过,就带了几块过来。” 取出糕点,掀至下层,是青花瓷瓶一壶酒。 “这是特意为公子准备的梅子酒。”卫阿迎将酒取出,刚要斟一杯给她,却被上官文若制止了。 “王妃娘娘不必如此,文若自己来就是。”上官文若边说边用眼神指了指门外的素心。 卫阿迎立刻意会,朝素心吩咐道:“厨房有给二爷炖的汤,你去看看好了没有?等好了,给公子也盛一碗来。” 素心答是,一路跑去了厨房。 卫阿迎站到门边,见素心走远了,连忙小心翼翼将门关上。 回过身来,双眸一沉,便要跪下。 上官文若及时拉住了她,只道:“快坐!” 卫阿迎这才坐下了,望着她,情绪有些激动。 “盟主!” “好了!”上官文若打断她,“你早年跟随项叔入亡海盟后,一直潜伏在此,十年了,也是委屈了你。虽然你在府上时间长,但是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如今在这府上,你是王妃,我是客人。我应尊你才是。” 卫阿迎平复下心情,温雅地点点头。 “早听丁堂主说,盟主近日要到府上来。我这几日已将附近的弟子一一知会了。留守通州的弟子数量虽少,可大多都上过战场,只要盟主有需要,应该能帮到忙。” “好,多谢。”上官文若笑着回她,转而又道:“不过从现在起,你不必再与他们联络了。” “为何?”卫阿迎不解。 “因为我不想你出事。”上官文若温和看她,不由微微叹息,“上次玉漠的事,你自作主张将人救了,已是很危险了。从自家丢了人,必然是内鬼。虽然长公主和王爷现在最怀疑的是我师父,可难保有一日,他们不会怀疑到你。凝霜,我知道你隐忍了这么久很不容易,可十年都忍过来了,还差这一刻么?” 卫阿迎沉默了一会,以手轻抚娥眉,难为情地道:“盟主说得是。是我先前考虑不周。” “哎,我又不是在怪你。”上官文若无奈地看向她,“眼下是有更重要的事要托付给你。” 卫阿迎忽然抬头,双眸微亮。 “我和师父的事……”上官文若说着声音不自觉低沉下去,转而笑了,“你也看到了。” 卫阿迎安静地点点头。 “我猜他是不是嘱咐了你什么?”上官文若有意试探道。 卫阿迎不知她如何猜到,难以置信地望向她,只好交代:“二爷的确让我留意公子的消息,差人去祠堂告诉他。” 上官文若点头沉思,又道:“那么今晚悄悄地我带去祠堂吧。” 卫阿迎抿了抿唇,小心道:“今日二爷与盟主这般情状,府内上下传了不少闲话。我虽有意管了几个婢子,可挡不住还有人议论。这个时候,若是盟主深夜去祠堂见了二爷,恐怕这流言就更多了。” 上官文若听其所言呵呵笑了,“怕什么?这流言既挡不住,就不要挡了。我倒是希望流言越多越好。” 卫阿迎疑惑地望着她,渐渐地有些发呆。那日丁堂主与自己提及这位新盟主时,特意说他心计过人,做事不循常理,不过只需听从即可。于是怔怔地点了头。 上官文若继续道:“至于这流言怎么能变多,就劳烦王妃娘娘想想办法了。” 卫阿迎答好,良久,又问:“盟主所说的流言,是指在府内,还是在府外?” “都有。”上官文若笑了,似乎对此并不是很在意,只是又问:“我听说明日刘太医会来过府,是么?” “是,母亲请来给小郡主瞧病的。”卫阿迎回道。 “给小郡主瞧完病,这个刘太医会去祠堂,到时场面估计混乱得很。你就看着安排吧!”上官文若点到于此,也不多说了。 卫阿迎明白她说的办法,却不明白她为何这般笃定刘太医会去祠堂。只是对盟主,她不便多问。 门外忽然一阵脚步声。是素心回来了。 上官文若起身开了门。 素心拎着食盒,朝卫阿迎道:“王妃娘娘,汤炖好了。” “送进来吧。”卫阿迎命道,又起身朝上官文若端庄地行了礼,十分客气地道:“若公子在这府里有什么不适应的,婢子们伺候不好了,或是吃的不对胃口,尽管告诉我便是。” “多谢王妃娘娘。”上官文若立在门边,回礼道,亲自将她送至屋外,目送她渐行渐远。 第一百六十三章 祠堂 转眼间夜深人静,祠堂内点了油烛供了香,十分敞亮。 祝子安自小在断崖峰一个人惯了,独处祠堂也并不觉得恼,若非实在担心阿若,他本可以自在地躺在地上的软垫上,悠闲地和牌位上的祖宗们说会话的。 只是现在,左等右等始终没她的消息。祝子安渐渐有些坐不住了。 祠堂外,一群侍卫。 还是这般软禁之法。 可今日不比那日,母亲和大哥都在府上,他要是再硬碰硬地冲出去,下场只会比关在祠堂更惨。 他在门边席地而坐,背抵着门。 终于,门外有了些动静。 “王妃娘娘!”侍卫们恭敬道。 卫阿迎笑着走上前,和气道:“王爷叫我来看看二爷。开门吧。” 侍卫听命开了门。 屋门一推,祝子安便起身迎了上来,急着问她:“阿若可好?” 卫阿迎似是责怪地看了他一眼,“二爷都是当爹的人了,遇事当沉稳些。” 祝子安也知是自己心急了,不好意思地笑笑,立刻认了错,“嫂嫂说的是。多谢嫂嫂来看我。” 可刚将卫阿迎迎进门,又忙着问她:“现在嫂嫂可以说了吧!” 卫阿迎只低头笑着。 “嫂嫂!”祝子安也看出她在有意卖关子,故而一脸可怜地看着她,“你明知我担心,还戏弄我?” 卫阿迎可看不下去他还如十年前一般讨好自己了,蹙着眉,忍不住地笑出来,低声道:“文公子怎么样,你还是自己问他吧!” 祝子安双目生光,不可思议地看着卫阿迎,“她来了?” 卫阿迎微笑着点头。 祝子安按捺不住地笑了,跑到门边,朝外探着头。 侍卫见祝子安有外出之意,连忙站出一排人将门堵上。 祝子安才不管他们,径自朝后喊:“阿若!” 侍卫们先是一头雾水,而后一齐转身瞧去,却有一人。 上官文若朝素心借了只盒子,盒子里装了莫时却日前备下的药,因而四周药香氤氲。 “是文公子啊,”卫阿迎装作不知地走出门,“找二爷有事吗?” 上官文若朝她行了礼,又道:“奉长公主之命,来给二爷诊病的。” 那些侍卫不知此言真假,仍在门边阻拦。 卫阿迎匆匆上前,先赔了不是,“都是我忙忘了,公子勿怪。” 说罢又朝一众侍卫道:“确是母亲的意思,诸位让一让吧。” 既是卫阿迎发话,那些侍卫也不敢怀疑,纷纷让开了。 祝子安二话不说将上官文若牵进了门。 卫阿迎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既然公子来了,我就先回去了。不耽误公子诊病。” 说罢走了,还让那侍卫将门关好,只说怕风大吹着二爷。侍卫便信了。 祝子安见她走远,也来不及道谢了。 转过身,对着上官文若看了看,毫无顾忌地搂她入怀。 上官文若双臂直直垂下,手上的盒子也落了地。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祝子安贴近她耳畔,温柔问她。 上官文若笑着摇摇头。也只有在他看不见时,她才敢肆无忌惮地笑一笑。 片刻后,又不笑了。 她正色道:“师父,我有话对你说。你先放开我。” 祝子安不顾她的话,只将她搂得更紧了,“有什么话,这样说不好吗?” 自然是不好。 如今在这世上,她最怕的地方便是在他怀里。因为在那里,她会不清醒。 可是犹豫片刻,一句拒绝还是未说出口。 上官文若极轻地叹了气,“我不是来给师父诊病的。” 祝子安当然知道这是她说来骗人,却不知今日她为何故意解释。 “是我病了。”上官文若淡淡地道,忽然顿住。 “你终于肯告诉我了?”祝子安半是责怪地问她。 那日在福仙居,她中淬骨钉之时,他便知道了。 “我不说,师父不是也知道了?”她问着,心静如水。 “这不一样。”祝子安终于松了她,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阿若,你可以瞒我任何事,但不能是自己的身子。” 这算是教训么? 上官文若抬眸看他,迟迟不语。 祝子安见她一脸凝重,怕她吓到了,转而笑道:“放心,不过就是些真气么,等到今年冬日师父再给你疗一次伤就会好了。” 这话明明是安慰,可对上官文若并不起作用。 她笑不出,只点了点头。 祝子安替她将地上的药盒拾起来,重新牵过她的手,“这边风大,里面暖和。” 说着便将她拉到高低交错的牌位前。 地上两只金丝软垫,上官文若看到,便跪了一只,抬头看着牌位上列祖列宗。 祝子安跪在她身侧,扶住她的肩,好让她暖和一点。 上官文若看着肩头的手,问他:“当着祖宗的面,师父不怕么?” “有什么好怕的,白日我已带你见过长辈了,活着的我都不怕,还怕死人不成?”祝子安说着也朝牌位看去,不过一眼,又看向了她。 “阿若,我是真心要娶你为妻的。”祝子安朝她保证道,远比对那些祖宗的态度虔诚。 “那你怕不怕亡海?”上官文若忽然问。 祝子安先是一怔,而后坦然地笑了,“你都已说服我师父了,只要康王府一切安好,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可若这天下尽归琉璃呢?若是天下再无海宫呢?”上官文若又问。 “天下苍生,与我何干?” 祝子安几乎未加思索。 上官文若木然看他,不知该作何回应。 或许他们本就是全然不同的两类人。 她只沉默着将头低下了。 祝子安牵过她的手,仔细地抚了抚,自顾自又道:“自小我娘说我胸无大志,没错。我既不想为官,又不想封王,富足时乐得自在,穷困时也能自给自足。这二十年在断崖峰待得,连生死也不那么看重了。不过,也只有你……” 上官文若望向他,一双手比平日更加冰凉。 祝子安一边帮她暖着手,一边离她近些,让她倚在自己肩上。 “可如果有一日,阿若死了呢?”上官文若顿了顿,又问。 “呸呸呸,说什么傻话!”祝子安吓坏了,不觉怪了她,“你小时候病得那么重,不也渐渐好起来了。有师父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如果呢?”上官文若一再坚持。 祝子安看出了她的反常,将她扶起来,对上她的双眸,责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那日上官近台逼你服了什么毒?” 他一着急,竟直呼了陛下的名讳。 “不是。”上官文若立刻否认。 祝子安却仍是不信地搭上她的脉。 脉象倒是无事。 既是如此,她何出此言? 祝子安不解地望向她。 “算了,只是随便问的。”上官文若不再看他,垂下双眸,又是面无表情。 祝子安望了片刻,不禁又抱住她,“阿若,你忘了,你我同中了鸳鸯蛊毒,若你死了,师父也不会独活。” 上官文若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都说了是随便问了,师父紧张什么?” 她虽这样说,可祝子安仍不放心。 她口中的话真真假假,他早已辨不清哪句可信。 上官文若靠在他身上,忽然又道:“不如我告诉师父一个好消息。” 祝子安微微缓过神来,静静地听着她说。 “我已与长公主和王爷说好,这些日子可以寸步不离地陪着师父。” “这些日子?”祝子安一下挑出了重点。 “我现在身份特殊,总不能一直赖在康王府不走。”上官文若微仰起头,于怀中望了他一眼。 “好,那你何时走,我与你一起。”祝子安不问缘由,便先下了结论。 上官文若怪道:“师父就这么着急要我走么?” “我着急?我现在闲人一个,有何着急的?还不是怕你在府里不适应。” “连师父这样的性子都能在康王府住下,我有何不适应的?”上官文若放松地笑了,“好不容易来了,就多待些日子吧。” “阿若,你可不是在骗我吧?”祝子安对她今日一派反常很是警惕。 “骗又如何?就算我跑到天边,还不是一样要被你追回来?”上官文若苦笑着看他,无奈叹了口气。 这话倒是让祝子安很舒服。 上官文若站起身,朝那片烛台之后走去。 “阿若,你做什么?”祝子安问。 “睡觉。”上官文若只淡淡地答,微微打了哈欠,走到烛台下面,温暖一角,抱膝而坐,头侧向枕在臂上。 “喂!地上凉!”祝子安朝她喊道,可待他走近,上官文若已睡成一座石雕,一动不动。 祝子安拿她没办法,只好取过王叔送来的披风将她裹紧。想了想,自己也钻到披风下。 上官文若团成一团被他抱在怀里,难得地顺从。 良久,祝子安睡熟了。 上官文若默然睁眼,瞥见身旁那一贯温柔的熟悉面孔,一滴泪顺着面颊悠悠落下,滑至唇边,又被她抿唇含下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妙方 翌日清晨,刘太医到府了。 齐寒月亲自出府来迎,一路将他引到正堂,二人相继坐下。 云娘抱着念儿出来,半蹲着身子将孩子交到刘太医手上。 念儿张着小嘴,甚是委屈地哭个不停。 “怎么又闹了?”齐寒月心疼地朝襁褓里望去。 “是呢!今早起来就哭个不停,怎么哄都不行。”云娘道。 刘太医看看孩子面相,又为她切了脉,观了左右手鱼际。 “郡主晨起可曾进乳?” “还不曾。”云娘回道。 刘太医会意,将念儿的手放下,还给云娘。 起身朝齐寒月跪下,“长公主放心,小郡主并无大碍。这样一直哭闹,许是饿了。” “嗯?”齐寒月微张双目,颇有些意外。 “这么说,孩子没有病?” “小郡主体弱,肺热淤积,所致燥症。不过依微臣所见,这病已是大好。”刘太医回。 齐寒月望着云娘,心里总算能松了口气。 “不知小郡主此前用了何药?”刘太医又问。 “怎么?有何不妥吗?”齐寒月不知他此言何意。 “并非不妥,只是微臣实在好奇罢了。小郡主先天体弱,应是未足月而生所致,这病于她,凶险异常,就是微臣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医好她。可这副药的效果委实是不错,不知长公主可否取来药方让微臣一见?” 齐寒月没有理由拒绝,连忙差了含香去偏院请文公子过来。 含香刚到偏院,一眼看见蹲在门边打着瞌睡的素心,立刻清了清嗓子。 素心被吵醒,恍恍惚惚抬起头,“香……香姐来了!”说罢急急地站起来。 “文公子呢?”含香问。 “屋里呢!”素心说着,回身敲敲门。 可敲了半晌,始终无人应。 含香渐渐觉出不对,素心也有些慌了。 含香亲自上前拍了门,“文公子?长公主请您过去。文公子?” 含香蹙了蹙眉,手上一使力,门竟就开了。 屋内空无一人。 素心吓坏了,急忙跪下认错。 含香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却也知道责怪无用,只是急忙出了屋。 屋外,莫时却正巧走进院里,看见云娘,好奇道:“你也来找我师兄?” 云娘急着点了头,“公子可知文公子去了何处?长公主找他有急事。” “急事?什么急事?”莫时却问。 云娘虽是很不愿与他讲,可无奈他是客人,只好尽量简短地道:“是刘太医过府,要看文公子为小郡主开的药方……” “药方?”莫时却呵呵笑了,“那哪里是我师兄开的药,分明是我开的!” “是么?”云娘本还愁眉不展,现在倒乐了。 “那公子快随我来吧。刘太医正要见公子呢!” 说罢,云娘领着莫时却到了正堂。 齐寒月见来人不是上官文若,而是莫时却,有些疑惑。含香到她近旁,贴近做了解释。 只见莫时却泰然自若自怀中掏出一纸药方,恭恭敬敬呈给刘太医。 刘太医仔细过目后,越发惊讶,更是禁不住赞叹道:“寒水石、炙甘草清热,辅以丁香、沉香通窍,犀角凉血、朱砂安神……这些药性凉却又不烈,很适合小儿所用。” 莫时却在一旁喜滋滋地听。 “这药方当真是你开的?”刘太医难以置信地望着莫时却。 站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莫时却自得地点了点头。 刘太医顿时喜上眉梢,“哎呀,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齐寒月跟着得意道:“这是我们家二爷在清音观的徒弟。” “我叫莫时却。”莫时却自报家门。 “哎呦,清音观,不得了,不得了!”刘太医说话便要朝他拜去。 “咦~不敢当不敢当!”莫时却也朝他拜到,抬起头,十分委屈地道:“我现在已经不是清音弟子了。” 刘太医立刻不拜了。 其余人也不觉惊讶。 莫时却挠挠头,难为情地说:“这次被师父带出来,都没和观里报备,按照门规,早该除名了。” 刘太医摇摇头,一声唏嘘。 清音观戒律严明,这小弟子摊上这等事,也是可怜。 “当真是因为二爷?”齐寒月问。 莫时却撇了嘴,径直朝齐寒月跪下了。 跪还不止,又磕了一头,“长公主心善,帮帮时却吧!我自幼学医,虽说师父对我有恩,可我实在是不愿留在康王府就做个家仆!哪怕叫我去街头做个江湖郎中都好。” 齐寒月有些看不下去了。 刘太医的眉头也快拧到一处。 “好孩子,快起来!”齐寒月朝莫时却抬了抬手,转而看向刘太医,“您看这孩子这么上进,医术又不错,要么您将他带去京都奉阳,帮着某个营生吧。您是大夫,同行之间熟门熟路的,行事也方便。” “是。”刘太医连忙答应。 嘴上虽不多说,可心里已重视起来。 毕竟是长公主亲自交代,又是师从清音观的好苗子,寻常差事可不成,至少也要是太医署的差事。 莫时却听罢,非但没起来,反倒又朝齐寒月磕头写恩。 这模样实在将齐寒月逗笑了。 “含香,赶紧带他下去收拾收拾,等会还要赶路呢!”齐寒月吩咐道。 莫时却先道了谢,忽然又愣住了,问:“那我师父那边……” “有我在呢,担心你师父做什么?”齐寒月正色道。 有她这句话,莫时却彻底放心了,这便跟着含香出了正堂。 刘太医也朝齐寒月行礼道:“若是长公主没别的事,微臣也先告退了。” “哎,太医留步。”齐寒月说着起了身,走上前来,小声地道:“还有一事,想麻烦您。” “长公主尽管吩咐!” “请随我来。”齐寒月带着刘太医,出了正堂,穿过花园,直奔祠堂而来。 这祠堂是康王府隐私之处,不便外人进入。 刘太医一见要进祠堂,立刻慌了神,满头大汗。 齐寒月笑着道:“我们二爷,自昨日回来就有些不太正常。听人说是中了蛊,想叫您给瞧瞧是不是如此。” “可……可这……”刘太医指着祠堂,吞吞吐吐。 齐寒月无奈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道:“这孩子性子野,不好管教,我怕提前告诉他,他便有机会从中捣乱。我们直接到祠堂寻他,他必想不到,也就不会生事了。太医站在祠堂外便好,我进去将他叫出来。” 刘太医一时紧张,只嗯嗯地点着头。 齐寒月谢过他,这便上前,命两旁侍卫开了门。 门刚一敞,一阵清风拂过,案上香火将尽,两旁油烛尽灭,两只金丝垫歪斜摆在地上,屋内却是空无一人。 齐寒月隐隐觉出不对。 “安儿!” “安儿?” “安……” “……” 烛台之后,那二人裹在同一只披风下,相拥取暖,如胶似漆。 齐寒月看着看着,忽觉心口一阵绞痛。 第一百六十五章 家丑 他二人竟在祠堂清净地,做出这等龌龊事情! 齐寒月手捂着心口,羞臊难耐,急忙转身朝门外走。 刘太医望着齐寒月独自出来,不明所以,问道:“二爷出来了么?” 齐寒月说不出话,只朝他摆了摆手。慌忙让身后侍卫闭了门。 刘太医只见她面色煞白,呼吸愈渐困难,一口气未喘上来,这就倒下了。 侍卫们纷纷冲上来,四周此起彼伏地一片“长公主”。 刘太医好不容易将人拨开,挤出一条道来,探了齐寒月的脉象,神色惊恐,大呼:“快……快将长公主抬回屋里!” 侍卫们手忙脚乱一顿折腾,几人抬起了齐寒月,另有几人要去报祝子平。 报信的走了不远,就在半路碰见了卫阿迎。 不止是卫阿迎,她的身后,跟着十几个女婢,手里提着木桶,桶边垂着巾帕。 看这样子是要去打理祠堂的。 “怎么慌慌张张的?”卫阿迎拦下他们。 “长公主……昏倒了!”其中一人道。 “在哪儿?”卫阿迎大惊。 “祠堂!” 卫阿迎来不及多想急忙带着一众女婢朝祠堂赶去了。 祠堂外,齐寒月已被人送回院内,独留刘太医一人立在远处揩了揩汗。 门前的侍卫所剩无几。 “太医,母亲怎么样?怎会突然昏倒呢?”卫阿迎问。 “回王妃娘娘,长公主急血攻心,加之近日劳累,这才昏过去了。不过娘娘放心,微臣定会竭尽全力保长公主平安。” 卫阿迎朝刘太医道了谢,伸手朝前指去,“我这就引你去母亲院里。” 刘太医点头答应。 卫阿迎转过身,朝着一众女婢又道:“你们自己打扫就是。换香、燃烛都仔细些。” 一众人答了是,开门进来,各自找了活做。 卫阿迎不过刚转回身来,便听得身后“啊”地一声,随之是木桶落地一声巨响。 刘太医也惊得回了头。 自祠堂内,匆匆跑出几名小婢女来,双颊羞红。 “出什么事了?”卫阿迎问。 婢女们吞吞吐吐,皆不敢答。 卫阿迎无奈,只好让刘太医在祠堂门口等一等,亲自进到祠堂里。 “二爷?”卫阿迎轻声唤他,像在试探。 不等她再走近,祝子安自己先出来了。睡眼惺忪,衣冠不整,微微打着哈欠。 上官文若跟着他出来,也是发丝凌乱,半梦半醒,神色十分疲惫,身上还裹了祝子安那件白披风。 众人瞧着架势,心想这昨晚还不定怎么折腾来着。 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问呐。 满院的人都低下了头。 刘太医虽不识康王府二爷的模样,可打这祠堂里走出来两个男的,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更何况那两个男的,行至门边,还搂搂抱抱,牵起了手。 刘太医唏嘘着背过身去,不知不觉又是一脑门子汗。不想康王府二爷还有这等癖好,今日撞见,委实是罪过。 “二爷,你……”卫阿迎实在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 背过身,朝侍卫道:“看什么,还不关门?” 侍卫们也是蒙了,这才想起要去关门。 门是关了,消息可是关不住了。 卫阿迎朝刘太医赔了不是,又吩咐在场所有人守口如瓶。 可带刘太医去里院的一路上,他整个人始终呆呆傻傻的。 …… 黄昏时分,齐寒月睁了眼。 好在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只服了药,歇上半日便好多了。 卫阿迎见她醒了,连忙递了水过去。 齐寒月看着卫阿迎守在床边,目中因疲惫已现血丝,不禁心疼地拍拍她的手,问:“王爷呢?” “正堂呢,我这就给您叫去!”卫阿迎说着要走,却被齐寒月拦下了。 “一道去吧。”齐寒月说便要下床。 “母亲,您这身子才刚好一点……”卫阿迎劝她。 齐寒月摆摆手,只道无碍。 身旁几个婢女帮着她穿好衣裳和鞋,扶她起来。 卫阿迎亲自扶住,眼神示意几个婢女退下了。 “母亲还是不要去了。”卫阿迎又劝,目光不住地闪躲,却始终不说缘由。 齐寒月叹了口气,已猜到了。 “是王爷叫你拦我的吧。安儿也在正堂是不是?” 卫阿迎为难地点了头。 齐寒月提住了一口气,更要朝正堂去了。 卫阿迎哪里拦得住,追到门边,险些摔倒。门外的婢子们又赶忙去扶她。 齐寒月先到了正堂,站在窗边,朝内疏疏望去,一眼便看见祝子安跪在地上。 祝子安人虽跪着,头却偏至一旁。 齐寒月不必看,便能想象得到,他此时定是一脸的不耐烦。 祝子平坐在正中,单手按在桌上,也偏了头。 兄弟俩谁也不看谁。 “都与你说过了,祠堂只有那一件披风,总不能叫我们俩其中一个冻死吧!只能一起用了。” 同样的解释,祝子安已说了不下三遍。 “你住口!”祝子平越听越气了。 上官文若坐在侧面,看着他们僵持许久,却又不便插言,实属无奈。 想了想,也只好起了身,在祝子安身旁跪下了。 她这一跪,兄弟俩一齐着了急。 “阿若,你不必跪。”祝子安说着起了身,只为将她扶起来。 “师父是跪习惯了,没事的。你可不能跪。” “文公子,不关你的事。是我二弟太没规矩。”祝子平虽心中有气,却也不能撒在一个外人身上。 上官文若虽是不便跪了,却还是恭敬执礼道:“昨夜我和师父在祠堂,虽不像王爷所想,可毕竟让太医撞见,坏了康王府的名声,又连累长公主昏倒。纵使师父有过,做徒弟的没能劝止,也应受罚。” 祝子平勉强笑笑,叹了口气,又朝上官文若客气道:“你哪里能做得了你师父的主呢?罚便算了。只是刘太医走了,母亲又正需照顾,这几日还要麻烦公子多费心。” “这是自然。”上官文若顺从回道。 提到母亲,祝子安朝祝子平眨了眨眼,小心地问:“娘的身子,好些了么?” 祝子平看看他,十分不愿地“嗯”了一声。 祝子安低下头,暗自松了口气,又问:“那娘有没有说怎么罚?” 他清楚这次母亲绝不会轻易放过他。若说那日在厅堂将阿若抱在怀里也就罢了,再怎么过分也只是家里人知道。这次既然让刘太医撞见了,家丑外扬,母亲肯定被气得不轻。 要说那刘太医也真是,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那个时候到祠堂来呢? 偏偏他和阿若都是刚刚睡醒,连句解释都来不及说。 祝子安一时郁闷,又自心里暗暗埋怨起刘太医来。 祝子平无奈看他,“你去瞧瞧母亲,自己问她。” 叹了口气,又道:“自小母亲最疼的就是你。她平素是管你严了些,可那还不是为了你好?再说,便是母亲这样管你,那些歌姬舞女你还不是照见不误?她不过就是希望你能多留在府上陪陪她。我和三妹一直守在母亲身边,倒是你,最让她惦记。” “知道了知道了。”祝子安老实答着。 希望他是真知道了!祝子平转过身,不再看他。 猛一抬头,却望见立在窗边的齐寒月,拿着手帕偷偷按了按眼睛。 第一百六十六章 和解 “母亲!” 祝子平立刻起身,出屋扶她。 齐寒月款款走进屋来,始终无一句责备。可就是这沉默,最是难熬。 祝子安将头一低,便又跪下了。 “娘,我错了。” 齐寒月朝向他,依旧冷峻地问:“错在何处?” “错在……”祝子安细想了片刻,“错在不该气您。” “那你说,我为何生气?” “啊?”祝子安一愣,这问题毫无准备啊!说来能让她生气的理由多了去了,女人的心思最是难猜。今日要是与她说上一遍,估计连晚饭都吃不上了。 想了想,讨好地笑道:“我怎么气得您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能让您不气,您说是不是?” 齐寒月早对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见怪不怪了,依旧阴沉着脸,“这么说,你愿意受罚了?” “只要娘能答应文若留在府上,而且保证不为难她,怎么罚我都行!” 上官文若忽然警觉地看向他,皱了皱眉。 “那就娶亲吧!”齐寒月如常地道。 祝子安震惊地看着她,不觉生气,“我已经与你们说过了,我祝子安此生只会娶文若一人为妻。” “可以。”齐寒月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两个字来,看向他,又道:“从今往后,我可以不干涉你娶妻。但是无论如何,你也得给我娶个女人进来,便是做妾都好。” 母亲能说出这种话,连祝子平都觉得害怕。自父亲开始,惮于齐寒月的强势,家里一房妾室都没有娶过。祝子平亦是如此。不想到了祝子安这里,母亲竟松了口。 齐寒月与祝子安说完,再看向上官文若,面上却柔缓不少,耐心解释道:“文公子,你是二爷的徒弟,我也就不与你见外了。实话说,你们这事,我原想着压下来的,好赖都是自己家里,无妨。可今日被刘太医看见了。太医能不能守住不说,这是他的事。但我作为长公主,有些事不得不防。” “文若明白。” “文公子大可去打听,我齐寒月向来端正,便是在奉阳皇城,也从不受人在背后指点。自然,我也不想我们二爷出去受议论。” 齐寒月说罢看向祝子安,“你可听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可祝子安心里还是为难地很,不禁朝上官文若瞥去。 谁知这次上官文若答应地很是干脆。 “长公主所言极是,师父也的确该赶紧找个正经师娘才是。”说着朝祝子安甚是忧心地看了一眼。 齐寒月满意地笑了,又朝祝子安道:“我的话不听,文公子的话你总该听吧!” 祝子安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上官文若,很是委屈。 上官文若亦朝他看去,却像是在憋笑。 完了,这丫头不知又安得什么心。祝子安心里大呼不妙。 “师父,长公主的身子经不住您再气一次,就答应吧!”上官文若朝他一眨眼。 祝子安看一眼齐寒月,又看一眼上官文若。 这二人若是合起伙欺负人,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祝子安不禁回想起那日齐怀玉所言,如今真是对他在太子府的处境感同身受。 “你不说话便是答应了!”齐寒月兀自说道。 “什么?” 这摆明了是强迫。 齐寒月不理他,自顾自地继续道:“明后就请几位姑娘到府上来,你要是愿意就自己选,要是不愿意,我来帮你选。但是这人,桃宴之前必须进府。” “桃宴之前?”祝子安简直以为她疯了,“离桃宴还不到一月,就算是娶亲也不该这么仓促吧!” “我说可以就是可以,嫁娶之事又不劳你费心思,你担心什么?” “可娘就没想过,哪家大户人家愿意自己女儿给人做妾的?不是大户人家,娘又看不上!”祝子安机灵看她。 “若是给旁人做妾,自然是不愿,可对师父不一样。”上官文若笑着看他。 齐寒月认可地点点头,“是啊,多亏了二爷这些年在歌舞坊卖弄的笔墨,这名声不知不觉就传出去了。如今那些闺阁小姐但凡是听到你的名字,脸上那笑就收不住,更别说嫁你了!” 为了采选一事,齐寒月见了不少大家闺秀。其间只要谈及祝子安,无一例外都是那副情态,她也真是开眼了。 祝子安闷头叹了口气。在坊间小有名气,也怪不得他呀。 齐寒月见他又是沉默,与上官文若相视一笑,又对祝子平道:“我看就这么办吧,今夜你与阿迎也好好商量商量。” “是。”祝子平立刻答应,扶着齐寒月起来。 “喂!娘……哥……不是吧!” 祝子安眼睁睁看着二人出了门,心里苦不堪言。 起了身,看看一旁的上官文若,怪道:“阿若,我娘糊涂,你也糊涂?你就这么想师父纳妾?” 上官文若实在是忍不住笑了,“师父愿意这么想,便这么想吧。长公主虽逼你纳妾,不也不干涉你娶妻了么?” 祝子安这才反过味来,惊喜地看着她:“阿若,莫不是你的主意,故意让我娘答应的吧?” 上官文若只笑着低了头,不去看他,也不说话。 祝子安笑得更加开心,“我就知道,你是愿意嫁给师父的。” 上官文若不再笑了,看向他,故意严肃道:“我可是什么都没说。” 祝子安都懂,不去深究,只是笑着搂过她。 “喂!这是正堂!师父……你……” 就算搂也不要这么紧吧。明目张胆违规犯戒,下人们又不是瞎子哑巴。 上官文若好不容易才推开了他,稳了稳神,连忙朝后退了几步。 门外几个小婢女初而停下,可见他二人互相松开,朝堂外看去,急忙慌慌张张地跑远了。 二人一同笑了。 “至于纳妾一事,师父莫急,我自有办法。”上官文若朝他眨眨眼。 祝子安对她深信不疑,也朝她眨眨眼。 ————————————————————————————————————————— 祝子平与齐寒月议完事,回屋时夜已深了。 卫阿迎伏在桌边枕着一只手睡着了,手下压着的帕子上还绣着半开半露的迎春花。 桌上的一盏油灯已快要燃尽。 屋内下人见祝子平来,相互知会着关窗关门,陆续出了屋。 卫阿迎被吵醒了,慢慢坐直。 “王爷!” 说着起身,一不留神,手帕却掉在地上。 卫阿迎俯身去捡,却被祝子平抢了先。 祝子平将手帕拿在手里,端详着笑了。 卫阿迎尴尬道:“胡乱绣的,王爷就别看了。” “胡乱绣也能绣得这么好。”祝子平朝她看去,却见她已难为情地偏了头。 “王爷快别说笑了。”卫阿迎转至他身后,一边帮他解着外衣,一边又道:“明日这府上又要传闲话了。” 祝子平疑惑看她,“什么闲话?” 卫阿迎双颊泛红,微叹了口气。 祝子平忽然有些开窍了,问:“你和我么?” 卫阿迎轻“嗯”了一声。 祝子平被她逗笑了,“这算什么闲话!夫妻之间,互相体恤,不是应该的么?” 卫阿迎稍稍蹙了眉,嗔怪地瞟了他一眼。 将他的衣物叠好放下,再回来,自他怀里,温柔看去,“这两日,母亲很是烦心。桃宴的事,王爷要多帮母亲分担才是,得空也多陪陪她。不要将心思都放在我身上了。” 祝子平不知她哪里来的担心,安慰着道:“阿迎,外政有我,府内有母亲,你只需照顾好自己和阿苑,我便放心了。不必那么多顾虑。这些我都知道的。” 卫阿迎微点了头,又问:“那二爷的亲事呢,如何了?” “正要与你说呢,含香去请了官媒,可人家一听是我二弟,都不敢说媒了。” “为何?”卫阿迎不解。 “还能是为何?”祝子平坐到床边,叹了口气。 “二爷和文公子的事?” 祝子平点头。 卫阿迎沉思着朝他走去,“不过一日,就传得这样广?” “也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祝子平忽然眼睛一亮,“不如这几日你帮我查一查,到底是府上谁说的?” 卫阿迎坐到他身旁,叹道:“查是可以查,可现在消息既已走漏出去,想收回来可就难了。” “是啊。可这无人说媒,桃宴之前怎么能摆平此事呢?”祝子平愁眉不展。 “官媒不成,私媒呢?她们另有营生,不指着说媒过活,也不在乎声誉,能成一桩便是一桩。只要出价合适,多半都会答应的。”卫阿迎提醒道。 私媒…… 可是私媒又到哪儿去找呢? 祝子平沉默片刻,忽然想到,“前日王叔回府,倒是提过一回。说是近来通州有位私媒,能说会道,不过一月已经小有名气。” 卫阿迎笑了,“那人是不是叫锦月?” “没错!”祝子平惊讶看她,“怎么?你也听说了?” “那日秦家夫人到府做客,我与她闲聊的时候碰巧听到的。王爷可还记得秦府有个自小害了邪病,口齿不利的秦三公子?上月就是叫锦月说的媒,竟娶妻了,听秦家夫人说,娶来的那姑娘模样还不错呢。一家子都欢喜得不得了。” 祝子平听着满腹好奇,心里不禁对锦月大为赞叹。 卫阿迎趁机又道:“而且,我还听说,这个锦月先前是歌舞坊的老板娘,说不定和二爷认得呢。若是认得,知道二爷喜好,选出来的姑娘定会合他心意,到时便省得他闹脾气了。若是王爷同意,我倒是可以向秦家夫人多打听打听。” 祝子平听完,顿时大喜过望。 “阿迎,你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锦月 隔日午时,秦家夫人到了康王府。 人是卫阿迎请的,自然也由她接进府里。 这个时候,齐寒月本该在在厅堂用餐的,今日却在正堂侯客了。 她早便知道秦家夫人喜欢赶着饭点来,却又实在不愿意惯着她这个臭毛病,故而特意提前吃过了饭。 “好嫂子,我又来了!”秦家夫人朗声笑道,不需人引,人已在堂内了。 夫人的丈夫在世时与先康王祝明远交好,祝明远刚去世的几年里,秦家老夫人又帮了齐寒月不少忙,因而她这般放肆地喊着“嫂子”,齐寒月也并不多怪。 “坐吧。”齐寒月笑着,礼貌地指了座。 卫阿迎扶着秦家夫人坐下,自己则坐到对侧,母亲身旁。 “听说二爷回来了,怎么不见人呢?”秦家夫人边问边伸着脖子四处张望。 “人是回来了,不过在屋里关着呢!”齐寒月低头抿茶,若无其事地道。 秦家夫人啧啧道:“嫂子这心也太狠了。虽说这二爷喜好男色是过分了些,可谁家没几样难处呢?由着孩子罢了,常年顺风顺水啊,那可是要遭报应的!” 齐寒月放下茶杯,淡淡地笑着看她:“怪不得夫人自从有了秦三公子,半点没遭过恶报。” “你……”秦家夫人一时失语。 “不过你们家秦三生得辟邪,我们二爷可不一样,整日被一些个妖魔鬼怪惦记。你说我这个做娘的,能不操心吗?”齐寒月说着拍拍心口。 秦家夫人面色铁青。 说不过齐寒月,便朝着卫阿迎道:“王妃娘娘,我可是你请来的客人,几日不见,康王府就是这样待客了?” “是我疏忽了,忘了给夫人备茶。”卫阿迎笑着起身,唤了婢女看茶,又道:“夫人喝点茶消消气。” 婢女出去,急急地端着盏茶进来。 茶还未递到秦家夫人手里,卫阿迎眉头一皱,训那婢女:“这点哪里够?拿一壶来,给夫人备着。” 婢女慌张将茶盏放在桌上,回身又跑了出去。 秦家夫人盯着那茶,再抬头看卫阿迎,茶也喝不下去了。 “夫人,康王府待客之道可好?”齐寒月问。 秦家夫人尴尬地笑了,不得已地道:“好。” “那就好。”齐寒月欣慰笑了,“今日请夫人来其实是有事想问问你。” “您问。”秦家夫人拘谨了许多,态度也恭敬了。 “我听王妃说,你请的私媒锦月帮秦三说成了亲事,是不是啊?” “确有此事。” “听说是歌舞坊的?”齐寒月压低了声音问。 “是,琉璃来的。原先那歌舞坊不知怎的被人烧了,死里逃生,保住条命。想着来通州投奔亲戚,可一到通州,又得知她那亲戚迁走了,现在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好在她嘴皮子利索,又好打探,这才说起媒来。人总是要吃饭的嘛。” 齐寒月明白地点了头。 “这样好的私媒,夫人是如何请到的?” “哪里用请?是她不请自来。许是打听到了秦府在通州的名望,特地要给小儿说媒。”秦家夫人话说到一半,微微愣了,“嫂子问这个做什么?该不会是为了二爷吧?” “是啊,他若是再不娶妻,怕是那些好事之徒又要议论了。说来都是没有的事,还不都以讹传讹。”齐寒月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样吗?”秦家夫人兀自眨眨眼,有些不自在了,“哎呦,真是对不住,我还以为他们传得那话是真的呢!” “无妨。”齐寒月轻轻笑了。 秦家夫人赔笑道:“您早说呀,锦月在通州的住处我知道。改日我将她带来,二爷要寻什么样的姑娘,尽管告诉她。她做事很快的,三四天就能将那些姑娘请到府上来。” “那就有劳夫人了。不过您也知道外面的流言,我这心里是真着急。” “嫂子放心,明日,我一定将人给您带来。” 齐寒月笑着应允了。 第二日,秦家夫人如期而至。 身后跟着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姑娘。说她老倒也算不上,左右三十出头,只是这通身的打扮,艳俗之至,胭脂一层叠着一层,反倒让那张脸假得显老了。 她手里执着一把团扇,扭着腰身,一股子狐狸味。 齐寒月望着她这身骚气蹙了眉,可碍于秦家夫人的面子,不便明说,还是将她请到正堂坐下。 堂外窗下,几个不安分的小婢女忍不住看起热闹来。 锦月扭过头看见她们,抚着头上的金钗,嘻嘻笑了。 齐寒月心里越发不踏实,连忙叫含香关了窗子。自己则十分怀疑地看向秦家夫人。 “嫂子莫怪,歌舞坊的姑娘啊,就是这个样子。”秦家夫人道。 齐寒月憋着气,努力微笑地看向锦月,叫道:“锦月……” 锦月一怔,回过神来,连忙朝齐寒月行礼,笑道:“锦月见过长公主,先前听人说您和别家主母不一样,锦月还不信。今日一见,这身气派果然是不同凡响。”说着笑了。 齐寒月也有些尴尬地随着她笑了,直看向秦家夫人。 锦月停下又道:“我知道您找我所谓何事。秦家夫人与我提过一句。不就是二爷的婚事嘛!您找到我可是找对人了!” “哦?”齐寒月诧异看她。 “二爷嘛,老熟人了。”说着上前,特意于齐寒月近处道:“那二爷能看上的姑娘,我这心里都有数。昨日得到消息,今日就将名册整好一起带来了。请长公主过目。” 锦月说着自怀中拿出名册递给齐寒月。 齐寒月好奇地打开来看,其上确实都是通州名门大族未出阁的小姐。看来这个锦月还真是有心了。 “先坐吧。”齐寒月以眼神朝侧边座位看去,态度大为好转。 锦月客客气气地坐下了,端着身子,脸上仍笑盈盈的。 “不知长公主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没有?”锦月问。 “别的倒是次要,关键还是二爷看得上眼。”齐寒月将名册放下,又道:“这名册我就收下了,待我和王爷王妃商量一下。” “二爷的婚事,是应该慎重些。”秦家夫人道。 锦月的扇子挡了半张脸,巧笑道:“待长公主和王爷商量好了,将姑娘们的名字告诉我便是,由我去请,您尽管放心。” “有秦家这桩亲在,你的能力,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不过……”齐寒月犹豫了。 “长公主无非是担心外面的风言风语吧?”锦月问。 齐寒月初时惊讶,转而望向秦家夫人脸上邀功似的得意,又懂了。应是秦家夫人告诉了她。 “这个您也尽管放心,有锦月这张嘴,那流言说着说着就不攻自破啦!”说罢笑嘻嘻的。 齐寒月半疑半奇。 流言能自坊间起,也能自坊间灭,关键看有没有人愿意做这第一个辟谣的。 锦月能这样说,也是机灵。 齐寒月想着,神色已舒缓许多。 第一百六十八章 选亲 是日清晨,云娘刚才院外打了水来,一回屋便发现念儿的小摇床旁边多了两人。 祝子安趴在摇床边上,逗弄着念儿的小脸蛋。 念儿口中一阵嗯嗯啊啊,手舞足蹈。 上官文若则跪在另一侧,靠在摇床边上,平静地对着祝子安一脸兴奋。 “二爷!”云娘吓坏了,扔下水桶,便过来赶人,“您怎么又来偷孩子了!” “我自己的孩子,看看怎么了?”祝子安白了她一眼。 云娘看不下去,伸手朝他搭在摇床边的手上轻轻拍去。 上官文若笑着起了身,朝他道:“师父,走吧。” 祝子安无奈地摇摇头,这才起来,朝云娘怨道:“我娘打我就算了,现在连你也打我!” “对不住了,二爷。”云娘先道了歉,心疼地拍哄着念儿,又道:“小郡主现在比您金贵。奴婢挨骂倒是无妨,要是让您伤了小郡主可不行!” 唉,真是没天理了。 祝子安止不住翻了个白眼,撇撇嘴,拉起上官文若,行至门边,又朝云娘道:“我明日再来。”说罢笑嘻嘻地走了。 云娘惊恐看他离开,赶忙将门关紧了。 “原来师父这么喜欢小孩子?”上官文若出了院子,朝他问。 祝子安不觉放满了脚步,笑道:“师父喜欢像阿若一样的小孩子。” 上官文若无奈地看向他。 “阿若,你知道吗?念儿和你小时候好像。”显然,祝子安的兴奋劲还没过去。 上官文若却是一脸平淡。 他一共也没见过几个小孩子,再说那孩子小时候还不都吃了睡睡了吃的,不一样才怪吧。 “那等她长大,师父会不会一样喜欢她?”上官文若问。 祝子安哭笑不得,“阿若,你在想什么?她是我女儿,你是我的妻,自然都喜欢。” “哦。”上官文若微微看向他,“那师父就没想过等她长大,该唤我什么呢?她不该管一个男人叫阿娘的。” “叫你师父啊!”祝子安早有准备,淡定答道。 上官文若恍然大悟地微张了嘴。那日祝子安叫她收念儿为徒,原来还有这般打算。 “如此说来,我们三个就是祖孙三代了。”上官文若十分尴尬地笑笑。 “那又如何?”祝子安不悦道,“什么辈分、名分,乱七八糟的,我们不管它。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了。等念儿长大,你教她学医,我教她习武。”说着凑到上官文若身边,故作神秘道:“自然,你那些骗人的伎俩,也是可以教的。这样便无人敢欺负她了。” 理想的确很美好。 上官文若配合地给了微笑,心里却是一声叹息。 “不过,你可不要将她教得太聪明,不然到时候你们两个人加起来,我可招架不住。”祝子安说完,转念想想,又否定道:“倒是也不会,齐怀玉不聪明,念儿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上官文若不以为然地看他。有这样一个不正经的养父在,再好的孩子都不怕带不坏。 祝子安忽然转到她面前,若有所思地又问:“阿若你说,你爹娘将你生得这样聪明,他们也不会是一般人吧。你爹又在北疆从过军,该不会……” 上官文若忽然定住了,微眯双目,十分警惕,“什么?” “该不会是个军师吧?”祝子安问。 上官文若如释重负地笑了,“可能吧。” 看来阿若也不甚清楚,祝子安垂下双眸,不再多问了。 远处,含香赶着来报信了。 上官文若立刻松了祝子安的手。 含香见到祝子安,急急慌慌行了礼,便道:“二爷,您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儿晃悠?长公主差人四处找您,都要急疯了。” “找我?”祝子安也快疯了。 大清早就不消停。 “是啊,不是说好了今日姑娘们进府,叫二爷去挑吗?” 祝子安努力想想,好像是听母亲说过一次。那之后齐寒月怕触怒他,也没敢再提了。本以为日子还早,谁知眨眼之间便到了。 “您快去啊!”含香急道。 上官文若朝祝子安恭敬道:“既然师父有事,弟子先走一步,不耽误师父了。”说着朝云娘微笑点头,转身便走。 “阿若!”祝子安喊她不应,自己的一只衣袖却已被含香牵住了。 看来今日逃是逃不掉了,只能去看看母亲搞得什么名堂。 反正那日阿若说她有办法,便是去了应该也不会多倒霉。 祝子安转转眼珠,撇下含香,独自朝着正堂去了。 正堂内,齐寒月正面带笑意,如常说着话。不管心里多急多气,但凡有客人在,齐寒月都不会阴下脸来。 堂内左右两侧都坐满了人,各府的姑娘和夫人加起来有二十余位。康王府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祝子安小心翼翼自门边探了头。 齐寒月一眼发现,高声道:“二爷来啦!那就进来吧!” 祝子安见藏不住,也只好闷声进去。 姑娘们都不说话了,一个比一个娴静,纷纷低下头,不时朝祝子安瞥上一眼,已是羞赧。 夫人们一边打量着祝子安,一边偏头留意自家小女的情状。 趁着众人低头,齐寒月见缝插针朝祝子安瞪了一眼。 祝子安立刻明白,朝众人合手行礼,“子安见过各位夫人、小姐。” 齐寒月很是满意,这才朝他招招手。 祝子安听话过去,坐到她身边预留的位置上。 第一次离母亲坐得这样近,祝子安浑身不自在,却还要强打着精神面上含笑。 目光环视一周,直到落在锦月身上,不觉吓了一跳。 锦月望着祝子安,倒是十分开心地笑了。 可见这门生意赚钱不少啊!祝子安忍不住皱了眉。 早知是锦月办事,就该提前出重金买通了她。再怎么说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她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只是现在被母亲抢先一步,祝子安为难之至。 情急之下,只好不住地朝锦月使眼色。 锦月的目光倏地避开了,看看地看看旁人又看看天花板,就是不再看祝子安。 祝子安简直束手无策。 齐寒月看向锦月点了点头。 锦月起了身,照旧拿着那把团扇狐媚地扇了扇,拿了名册出来,“第一位,朱门三女月娘。” 座中一女缓缓站起来,挪着小步,走上前来,倩然行礼道:“见过王爷、长公主。” 又面向祝子安柔声道:“见过二爷。” 祝子安尴尬地笑笑,只顾望着母亲。 齐寒月微咳了一声,偏向祝子安,小声提醒道:“人家姑娘唤你呢!” “啊?哦。”祝子安这才十分不情愿地偏过头来,看了那姑娘一眼。 等等,这姑娘甚是眼熟。 这不是……锦月楼的人么? 祝子安仔细望向堂内众人,一时吓到失语。 这满堂的姑娘,无一例外,竟全出自锦月楼。 第一百六十九章 闹剧 祝子安偏头看母亲如常神色,显然是被蒙在鼓里。 看来又是阿若的主意了! 祝子安大量一周,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歌舞坊的姑娘到康王府来,一低头,忽觉好笑。 齐寒月看他笑,还以为是心悦月娘,于是朝锦月点了头。 锦月笑着拿出名册来,伸手蘸了胭脂,往月娘的名字上按了个红印。 祝子安这下笑不出了,忙着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那你是哪个意思?”齐寒月偏头看他。 祝子安无奈地皱着眉。 月娘却先含笑行礼道:“谢长公主,谢二爷。” “别吧!”祝子安望着月娘,见她不应,又瞪向锦月。 谁知锦月笑得更欢,朝后唤月娘的母亲来。 夫人跪下,也跟着朝齐寒月道了谢。说完,又用胳膊肘怼了怼月娘。 “小女不才,略通一点音律,想演给长公主和二爷听。”月娘道。 齐寒月欣慰地点了头,“懂音律好啊,安儿也喜欢音律。” “哎,母亲,还是算了。”祝子安急忙拦住。 此音律非彼音律。那些勾栏艳词无论如何也不敢入她的耳。 “二爷,”月娘忽然娇俏唤他,“不如就让奴……呃,让我在此唱一曲吧。” 祝子安被吓得一机灵。 “人家姑娘有心,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齐寒月反朝祝子安怨道。 祝子安难受地陪着笑,只道:“那您随意吧。” 齐寒月转过头,笑着看月娘。 月娘让随来的婢女去取了琵琶。抱着琴,缓缓坐下。 纤手微抬,轻拢慢捻;花轮挑月,串串成珠。 月娘边弹边吟: 我有方寸心,无人堪共说。 遣风吹却云,言向天边月。 自幼家中贫,落身红尘巷。 漂泊无人依,耽心遇良人。 夜夜挂长钩,朝朝望楚楼。 可怜孤月夜,沧照客心愁。 知君在天涯,心自不归家。 月下相思帐,孤枕杜鹃花。 杜鹃花开败,良人愁在外。 一朝分别久,再见已不能。 是夜无名火,楼台化纸灰。 亲朋奔走丧,良人闻言至。 楼前悲怮哭,一命呜呼去。 阴阳永相隔,此心永不负。 我既独存世,心下有不甘。 今日入王府,斗胆进言此。 妾身死无怨,但愿报君仇。 琴声戛然而止。 月娘将琵琶交与婢女,起身上前,朝齐寒月跪下了。 “倘若长公主和二爷肯为月娘报仇,月娘此生留在康王府,当牛做马供主子使唤,绝无怨言。” 月娘所言,祝子安很能理解。再怎么说,那日锦月楼被烧也是因自己而起,他这心里,甚是愧疚。只是若说起来,那日火烧锦月楼的是亡海盟之人,这个仇又实在不能替她报。 祝子安想罢,一时沉默下来。 “姑娘先起来。”齐寒月双眉微皱,却还是努力保持微笑。 婢女将月娘搀扶起来。 齐寒月偏过头端起茶盏,只道:“今日这样好的日子,竟说这些。” “月娘有罪。” “罢了。你也是可怜。”齐寒月低头抿了口茶,不悦地瞥了锦月一眼。 锦月慌忙用扇将脸挡住,不去看她。 齐寒月那茶杯忽然磕在桌上。 转而看向月娘,严肃道:“这忙我们帮不了。再怎么说锦月楼在琉璃,便是在海宫,我身居王府多年,也早已不过问这些江湖事了。” “长公主……”月娘又要再说,却见齐寒月摆了手。 “含香,将人请出去吧。”齐寒月道。 “娘,请人出去是不是过分了些。不如将此事交由我吧。”祝子安怜悯地看看月娘,朝齐寒月劝道。 齐寒月只喝着茶,照旧道:“请出去。” 含香去拉月娘,却拉不动。下一瞬,她又跪下了。 这一回,不止月娘,满屋子老老少少,拥挤上前,一齐跪下了。 有的磕头,有的含着哭腔,更有姑娘甚至上前牵拽着齐寒月的衣角。 齐寒月慌忙起身,望着锦月:“这怎么回事?” 锦月一耸肩,也委屈地跪下了。 团扇后传来羞答答的声音:“长公主,您就答应吧。我们锦月楼被那奸人所害,可苦死了。” “被人害了去报官呀,找我做什么?”齐寒月怒道。 “若是报官能解决,早便报官去了。这不是报官解决不了,才来找您的吗?”锦月蹙着眉,娇滴滴地又道:“烧锦月楼的是亡海盟的人。” “什么?”齐寒月稳了稳神,总算在祝子安搀扶下站稳了。 祝子安一听见亡海盟,连忙朝锦月道:“亡海盟,什么东西?与我娘说这些做什么,还嫌不够乱的。快走快走!”说着又朝锦月使眼色,以防她再说错什么。 “哎呦,二爷,您快别这么说。那日比武招亲,我可是都看到了。琉璃皇上都对付不了的亡海盟,长公主可是丝毫不惧、威风凛凛。这天底下要真有人能帮我们报仇,那就是长公主了。” “是啊,长公主,救救我们吧!” “替我们报仇吧!” “长公主,您别忘了,雀瑶姑娘也是锦月楼的人,她可是您府上小郡主的生母。”有人又道。 “雀瑶怎么了?雀瑶为二爷生了孩子。难道你们人人都怀了二爷的孩子了?”齐寒月喝道。 众人不吱声了。 祝子安一见不妙,急忙拦住母亲,朝锦月喝道:“走吧!” 锦月不高兴地站起身,朝一地姐妹们清了清嗓子,众人互相搀扶着起来,拥挤着出去了。 锦月跟在她们最后,行至门边,径自又道:“长公主叫走,锦月走了便是,不过这外头的流言,长公主再想平息,可就难喽。”说罢扭着腰走了。 一阵银铃般的笑灌进齐寒月耳朵里。 齐寒月抓着桌上的名册,恨不得将它撕烂揉碎。 “娘,您先消消气。”祝子安一个眼神叫含香斟茶。 齐寒月刚一坐下,这脑子忽然又清醒了,急忙拦住含香。 “先别忙着倒茶了,赶紧出去把那个锦月给我带回来。千万不能让她出了康王府的门。” 含香愣愣地放下茶壶,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齐寒月看向祝子安,心里更是烦乱,喝到:“你也出去!” “我……能去哪儿啊?”祝子安苦笑,恨不得留下等着帮锦月开脱。 “哪凉快哪儿呆着去!”齐寒月白他一眼。 祝子安边退边道:“您别气,我走就是。” 待他走远,齐寒月沉了口气,这才命身旁婢女去请祝子平来。 第一百七十章 交心 祝子安自出了正堂,径直找到上官文若住处,推门便进来。 上官文若合上书,看着他,些许不悦,却还是如常道:“怎么了?” 祝子安将屋内下人全支出去,回身关了门,坐到她对面,一把将她手里的《怀南集》夺去了。 上官文若猝不及防,盯着祝子安手里无辜受难的书,这下更不悦了。 祝子安并未安慰解释,而是正色道:“我问你,今日这锦月是不是你请来的?” 上官文若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听到此处,不过笑笑,侧过身,以手支头,平静地点了点头。 祝子安惊恐万状,又问:“那也是你叫她们在外散布流言的?” 上官文若又点了头。 “那也是你叫月娘弹琴诉苦,让我娘找亡海盟寻仇?” 上官文若愣了片刻,努着嘴,“这个可不是。江湖儿女,有仇必报,人之常情。不用人教,天生自会。不过她既求长公主帮她报仇,长公主怎么说?” “我娘当然不会答应了。”祝子安急道,“这仇怎么报?带着侍卫军追到洛泽深山去?那不是明摆着找死?且不说海宫陛下会不会怪罪,就说洛泽深山地形,若无人引路,也少有人能活着出去吧。要不然怎么,还能放火烧山?” 祝子安摇摇头,低头又道:“再说,若是再查到你身上,麻烦就更大了。” 上官文若双睫点点开合,叹息怪他:“既然长公主都拒绝了,师父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问题是娘又叫把锦月叫回来了。” “为何啊?”上官文若明知故问。 “还不是因为那些流言!阿若,关于你我的流言,虽说师父不怕,可我娘不同。她近来身子不好,马上又要桃宴了,若是这些流言传到奉阳就不好了。”祝子安委屈地看着她。 “师父是担心锦月会以流言要挟长公主,逼她出兵洛泽?” 祝子安点点头,迫切地看着她一双眼睛。 “嗯。”上官文若沉思片刻,又道:“那我将流言止住就是了。” “你打算怎么做?”祝子安问。 “自然还是找锦月了。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现在这流言能逼我娘为她报仇,锦月哪里会乖乖听你的话?”祝子安仍是担心。 “她当然要乖乖听我的。”上官文若笑着看他,“因为她是我亡海盟的人。” 祝子安不敢相信。 上官文若不屑地望着他,趁他不注意,先将自己的书自他手下抽了出来。 翻开书,上官文若的心情好了许多,徐徐解释道:“师父带我回来,不就是想名正言顺地告诉他们,我是你妻子么?既然要先发制人,就要有个先发制人的样子。只有这流言闹大了,长公主才能松口不是?我敢保证,从今往后,康王府无人再敢逼着你娶妻纳妾了。” 祝子安仍是震惊,一句话也说不出。 良久,才与她道:“阿若,师父确实想娶你为妻,但师父也不想为此伤害我娘。你懂么?” 上官文若的手微微抖了抖。 祝子安又道:“反正你我之事,他们已知晓了。我对康王府无愧。你若实在不愿待在府里,我们便一走了之,往后再不回来。你也没必要再算计这些让我娘强留你在府上。” 他不愿自己这样帮他,上官文若怎会不懂?若非另有所图,她断不会以此设局。 “我知道了。”上官文若只黯然地说。 祝子安伸手过去,按住她面前的书页,朝她笑笑:“师父就知道,阿若最乖了。” 上官文若盯着横在书页上那只令人扫兴的手,十分不情愿地抬了头,只一瞬,又低下了。 “别看了不好吗?”祝子安道。 “不好。”上官文若昂起头执拗地道。 祝子安不信邪地将《怀南集》拿过来,盯着她正翻的一页念道: 金杯琼露尽,月落雁声频。 冷袖倦拂琴,孤梦北疆营。 人已故,雨未消,情义偏许奈何桥。 云海珠玉只缥缈,功过是非自难料。 上官文若特地留心他的反应,问:“师父觉得写得怎么样?” 祝子安微微皱了眉,“别的不重要,抛开那些对仗音律,这词读来叫人不寒而栗。” “为何?” “阿若你想,北疆战后能有金杯琼露,必是打了胜仗。打赢了该高兴才对,可这后两联话锋一转,又言及内心之悲、世事难料……” 祝子安顿了顿,又道:“这便是胜者非胜,败者非败!” 上官文若沉思看他,“师父是说当年北疆一战,另有隐情。孰胜孰败并未世人所见!” “从这词句看像是如此。”祝子安将书放下,温柔道:“所以啊,阿若,你这般执着于报仇,说不定哪一天发现,你那仇人并非仇人。” 上官文若脸上的笑凝固了。她明白祝子安私心还是不希望她为了亡海而冒险,因而才苦劝于她。 祝子安笑着安慰:“诗词所见罢了,师父瞎猜的。” 将书推向一旁,祝子安牵着她起来,小声道:“若是阿若喜欢,这样的词,师父一日能写十首给你。” 上官文若斜目看他,笑道:“那师父倒是写啊!一日十首,十日便是百首,百首便能成集了吧,到时更能卖钱!” “你啊!”祝子安点点她的眉心,故意正经地道:“师父又不会缺你钱花!” 上官文若贪得无厌地道:“钱这种东西,来日方长,多多益善嘛!” 祝子安摇摇头,实在拿她没办法。 “无妨,师父都依你。”祝子安宠道,“不过,往后不准再日日抱着这本书看了。” 祝子安说着将书拿在手里。 “还我!”上官文若急道。 “不还!”祝子安笑笑,“这可是师父替你买下的。” “那又如何?师父已将它赠我了。” 祝子安看着书封,不自觉地撇了嘴,将书在她面前一横,责怪道:“我可是听小五说,你在清音观,最喜欢看这个人写的东西。” 上官文若无奈叹了口气,心里不住责怪祝小五。 “不过是碰巧罢了,”上官文若解释道,“简从之简先生的史论的确不错。可若论诗词,自然比不了师父。” “既然如此,阿若为何不读师父的词,而读他的?”祝子安一脸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上官文若一时词穷。 于她而言,这种情况着实少见。 祝子安的词,她并非不愿读,而是不敢读。那些词多半与她有关。若是读了,情之所至,她是该悲还是该喜? 上官文若只静静看他,“以后会读的。” “以后做什么?”祝子安将《怀南集》放下,牵着她便要出门。 “师父现在就读给你听。” …… 第一百七十一章 起疑 正堂内,锦月伏身跪在地上,双肩微颤,团扇紧挨着脸,只自扇缘露出一双满含惧色的眼来。 堂内不过三人。 祝子平和齐寒月坐在正中。 自祝子平进屋,已观察她多时,却始终没说话。 “锦月。”齐寒月冷冷地叫她,偏头看一眼祝子平,又道:“现在王爷在这儿,你有什么难处,尽管与王爷说。我一个妇人,不便过问政事。要王爷肯帮你才是。” 锦月扭过头来,又瞧瞧祝子平,那双眼睛也隐到扇后去了。 双唇隔着绢纱,若隐若现地微微张开,只听她道:“那日亡海盟烧了锦月楼,楼中的姐妹要么死要么伤,要么流离失所。好端端的生意就这样做不成了。” “他们为何要烧楼呢?”祝子平问。 “哎呦,王爷,还能为何?为了姑娘呗!您也是男人,该明白的。”锦月羞涩道。 “放肆!”齐寒月喝道。 祝子平温和看向她,叫她不气,又朝锦月问:“那然后呢?” “然后,烧楼的那人不由分说将我们拐走了。”锦月说着,抽抽搭搭竟要哭,自腰间拿出帕子抵在唇边,又道:“拐到洛泽深山,一个阴森森的山洞里。山洞里住得都是亡海盟的人,吃人肉喝人血的,武功高强。我们几个姑娘家,怎么打得过?只能任由他们欺负。” “那你又如何逃出来的?” “那几位爷吃好喝好玩好了,自然不要我们姑娘了。这就给赶出来了。给的那点银子还不够在锦月楼一月赚的多。” “可是……”祝子平刚要再问,却被齐寒月伸手拦下了。 齐寒月朝他摇摇头。 祝子平狐疑着闭了嘴。 锦月满脸堆笑,又道:“王爷,早就听闻您为人正直了,这事,您可不能不管啊!再怎么说,雀瑶姑娘活着的时候,我可没少照顾她。若不然呐,她那孩子也活不到今日。” 齐寒月怒得拍了桌子。 锦月自己掌了嘴,连忙改口,“呸,是小郡主。” 继而又笑道:“王爷,亡海盟可是欺负到雀瑶姑娘的娘家了,也算是欺负到康王府头上了。您就能忍?” 祝子平看看齐寒月,深沉不语。 良久,祝子平才缓缓开口:“不是本王不想救,是有心无力。亡海盟多年不在海宫活动,而本王对洛泽,又不甚熟悉。” “这个没关系。”锦月立刻接了话,“只要您肯去洛泽,便由我给您带路。亡海盟那地方我进去过,路都还记得。” 祝子平忍不住皱了眉,重新打量起锦月来。 偏头看看齐寒月,小声问:“依母亲看,如何?” 齐寒月舒了口气,端正了身子,朝锦月道轻轻拂了手,“你先下去吧。留时间给王爷想一想。” 锦月听到这话,忽然又委屈起来,“长公主,锦月进一趟康王府不容易,我这身后还十几位姐妹等着呢,就这么赶我出去,锦月也没法与她们交代呐!” “我并非赶你。”齐寒月认真道,“你暂且在府上住下吧。” 锦月听罢面露喜色,连忙拜道:“多谢长公主!” “含香,带锦月去客房。”齐寒月说到做到,这便让含香将她领了下去。 待人走了,门一关,齐寒月的脸忽然阴了下来。 祝子平觉出不对,便问:“母亲分明也听出她这话十分可疑,刚刚为何还拦我问她?” 齐寒月闭上双眼,忧心道:“光是她一人可疑不要紧,怕就怕她身后还有可疑之人。” “还有可疑之人……”祝子平细细想着她这话,兀自分析起来。 “这个锦月,定是亡海盟的人。”齐寒月再睁眼时,斩钉截铁下了结论。 祝子平起初只是猜测,可听到母亲这样肯定,还是有些吃惊。 齐寒月又解释道:“王爷细想,她若真是被亡海盟劫走,知道了据点所在,亡海盟怎么会轻易让她走呢?若是侥幸逃出,亡海盟必定派人追杀。可锦月如今在通州名声大振,已快一个月了,亡海盟为何不动手?难道他们要一个歌女的命,还要有什么顾忌?” “母亲的意思,这锦月是亡海盟故意派出来的,就是为了告诉我们亡海盟具体所在,引我们前去洛泽?”祝子平问。 可细想又不对了。 “可他们怎会坚定我们要去洛泽呢?” 齐寒月苦笑着看他,有意提醒:“王爷忘了,那亡海盟主和安儿一同中了鸳鸯蛊毒。后来,他又写信给清音观常掌门,由清音观的弟子告知我们安儿中了蛊。他料定我们为了给安儿解蛊,必定会前去救顾潇。所以才派这个锦月来,为我们引路。” 祝子平听罢,背后已惊出一身冷汗。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日文公子请康王府出面救出顾潇的时候,母亲为何迟迟不答。 “若我没猜错,一旦我们按照锦月所引的路到了洛泽,便是有去无回。他们一定预先设好了埋伏。”齐寒月又道。 “可是,我与亡海盟素无瓜葛,他们为何要陷害于我?”祝子平不解。 齐寒月自顾自喝着茶,想了想,又道:“是不是陷害,现在还说不好。” “母亲莫不是还在怀疑二弟?”祝子平问。 不管发生何事,他始终坚信祝子安绝不会做出对康王府不利之事。他相信母亲本心亦是如此。 “先前是怀疑他。可现在,倒是有另一个人更可疑。”齐寒月眉头紧锁,低着头,单手揉着微微胀痛的太阳穴。 “谁?” “安儿回来这几日,我处处留意。可他的样子不像是知道了自己身世。若他不知道身世,便没有理由来害我们。至于亡海盟……” 齐寒月顿住了,目光忽然变得犀利。 “我倒觉得这个解释得通。”祝子平道,“二弟与亡海盟主同中了蛊毒,不知是不是因此受了他牵制,不得已帮亡海盟做事?” 齐寒月笑了,不以为然地摇了头,“那亡海盟主远在天边,如何牵制得了他?安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这世上能让他顺从的有几人?” 祝子平听到这里,倒是恍然大悟,“难道母亲是怀疑文公子?” 齐寒月点点头,沉下双眸,不安地道:“这几日我越来越觉得不对。我还从未见安儿对谁如此信服。那个文公子可一点不像是安儿的徒弟。安儿对他,也绝不是普通喜欢那么简单。更像是保护着什么。又或许,是在帮他掩藏着什么。” 祝子平叹了口气,顿时愁眉不展。 换作别人,他尚可以将人关起来仔细审问。可祝子安对文公子呵护备至,二人几乎形影不离,想再找机会询问文公子实在困难。 齐寒月见他叹气,笑着安慰道:“王爷不必忧心,我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祝子平忙问。 齐寒月浅笑着,缓缓道出两个字——“锦月”。 第一百七十二章 试探 黄昏时分,厅堂内一如既往地温馨和睦。 阿苑抢了一只鸡爪,一伸手,油抹了祝未涵一脸。祝未涵气着朝母亲抱怨,却被齐寒月驳回去了。卫阿迎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好自己给祝未涵道了歉。 “都怪我二哥!平日有他坐在我和阿苑之间,阿苑根本够不到我!”祝未涵小声嘟囔着。 祝子平提醒似的看了看她,又害怕地望向母亲。 “那就把你二哥请过来。”齐寒月淡淡地道。 除了她之外,一桌的人都抬了头,互相惊愕地看着。 前些日子无论大家怎么劝,母亲都不许他上桌,甚至不叫来厅堂。 今日这是怎么了? 卫阿迎一时高兴,也来不及多问了,连忙朝坐在案后的云娘招招手,示意她去请祝子安。 云娘刚去开门,又听齐寒月道:“将文公子也请来吧。” 又对王叔道:“安儿旁边,再加个座。” 祝未涵惊得呛着了,背过身去不住地咳。卫阿迎一面拍着她的后背,一面疑惑地看着祝子平。 祝子平朝卫阿迎碗里夹了菜,只道:“吃饭。” 他能这般淡定,卫阿迎已心中有数。今日这事,定是王爷和母亲商量过的。 过不多时,这二人便被请来了。 从进门,到入座,祝子安始终牵着上官文若的手紧紧不放。 祝未涵努力地忍了许久,还是有些腻味地低下头。 “娘,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啦?”祝子安坐下便问,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卫阿迎偏头看他,许久没见他这般高兴了。 齐寒月白了他一眼,毫不理会,只对上官文若道:“文公子,自你到府,一直不曾好好招待。这几日我这病都是你在关照。该好好谢谢你才是。这家宴虽不丰盛,至少也是一份心意。还望文公子不要介意。” “长公主客气了。”上官文若有礼地点了头。 祝子安不禁皱了眉,“娘,我还以为你是想起我来了,原来是因为阿若。” 齐寒月照旧不理他。 祝子平闷头提醒道:“少说话,多吃饭。” 祝子安知趣地闭了嘴。 上官文若的眼睛缓缓落在离自己最近的一只盐水鸭上,小心夹了一块鸭肉到自己碗里。 正打算吃,却被祝子安夹走了。 “阿若,鸭肉性凉,你不能吃。吃鸡肉。”祝子安说着起身自虫草炖鸡盅里夹出一块鸡肉给她。 上官文若的筷子又探向红糖浇汁的黄米糕。 一筷子没下去又被祝子安拦住了,“阿若,黄米吃了不消化,吃这个桂花山药,也是甜的。”说罢真夹一块给她。 上官文若盯着碗里的鸡肉和山药,无奈之至。 她最讨厌别人干涉自己。 若非在厅堂桌上,她大概会将那鸡肉直接塞进祝子安嘴里噎死他。 算了,忍一忍。她自顾自劝道。还是夹起那块肉,小口扯了一条肉丝下来,慢慢咀嚼。 祝子安看着她吃,偏头笑了。 简直比伺候月子还精细! 齐寒月虽对此情此景早有预料,可真到眼前,心里还是一阵恶心。 饭也有些吃不下去了。 她看看祝子平,岔言道:“王爷啊,那个锦月你打算怎么办?总留在府上也不像话。” “是不能留着。不过现在,也不能随意放出去了。”祝子平道。 “怎么了?”齐寒月疑惑停下,“不就是个私媒么?这次给安儿选妾的事情办砸了,再请一位就是了,没必要因为这么点小事一直扣住不放。” “不是因为这个。”祝子平刻意放低了声音。 那声音虽小,却刚刚好能让祝子安和上官文若都听清楚。 “午后问她话时,自她口中听到了点别的。”祝子平继而严肃道。 “别的什么?”齐寒月又问,“她此前也不过是个歌女,要是偷盗一类也就算了,怪可怜的。” 祝子平皱眉道:“都不是。事关重大。还是等吃完饭,回母亲屋里说吧。” 齐寒月点点头,不再多问,目光徐徐朝上官文若投去。 上官文若泰然自若地吃着饭,仿若无事。 倒是她身旁的祝子安眼中忽而掠过一丝惊恐。 卫阿迎的手颤了颤,第一时间看向上官文若,见她不做表示,便暂时放心下来。 “文公子,这饭菜还可口吧?”齐寒月有意问她。 “多谢长公主关照。”上官文若停下,笑道:“饭菜,甚好。” 齐寒月回着笑,缓缓瞥向祝子平。 祝子平微摇了头,显然也没有看出什么来。 齐寒月低头舀了一勺汤放入口中,独自沉思下去。 过不多时,众人用完饭,相继起身。 祝子安拉着上官文若最先出来,绕至花园。四周的人渐渐少了。 上官文若能觉出,他的手有些冰凉,都快和自己的手一样温度。 于是问他:“师父怎么了?” 祝子安谨慎看她,小声问:“刚刚我娘和我哥那话,你可听出来了?” “什么话?”上官文若直愣愣地盯着他。 “他们好像知道锦月的身份了。”祝子安忧心忡忡地看她。 上官文若清楚,他并非担心锦月,而是担心她。 她轻松地笑着,“是师父多虑了。” “阿若,现在不比往常,在康王府,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娘眼皮底下。要多小心才是。” “都说无事了。”上官文若埋怨道,“若长公主真的看破我的身份,早该来抓我了。” “等她来抓你就晚了!”祝子安急道。 “放心,她连锦月的身份都没有确定,如何确定我的?”上官文若又道,“若锦月身份确定,他们便不会毫无顾忌将她留在客房,而应该将她关起来。” 祝子安沉默了,却仍是满脸忧色。 上官文若拍拍他的手,“师父不必担心我,倒是该好好担心你自己。” “为何?” “今日听到锦月,师父心生害怕,表现了出来。长公主看到便会起疑。我好不容易让长公主相信师父并非自愿与亡海盟有联系,师父可不能让我前功尽弃。” 祝子安想想,今日在厅堂,他一时担心确实有些慌乱了。 他看向上官文若,愧色点了头。 “既然长公主起疑,那这几日师父先不要时时跟着我了。也不要处处听我的话,照顾我。” 这些祝子安都明白,只是,有些担心是情不自禁。 上官文若看出了他的为难,笑着看他:“只要师父没事,阿若就没事。师父记好。” 祝子安答应了她,却还是亲自送她回了屋。 只不过这一路,二人都谨慎了许多。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下毒 又是深夜,祝子平悄悄到齐寒月屋里。 “怎么这么晚才过来?”齐寒月问。 “没什么,”祝子平回道,“今日晚饭后,阿迎有些不舒服。我陪了她一会。” “没事吧?要不要请人来瞧瞧?”齐寒月担心道。 祝子平摇摇头,“她说没事。我想她先歇一歇。明日若还不好,就叫王叔去请大夫。” 齐寒月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段时间你我都忙,府上的事一直是她在照顾,也是委屈这孩子了,千万别累出什么病来。你可要劝她多休息。” “母亲放心。” 齐寒月疲惫地欠了欠身,又道:“今日文公子的表现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无懈可击。”祝子平说着摇了头,“或许真是母亲多虑了。” “我却不这么想。”齐寒月慢慢攥了拳,又问:“换位想想,若是王爷作为无关者,听到这样的事情,该如何反应?” 祝子平顿了片刻,“好奇?震惊?但又不便问。所以我会先停下,听你们说完,然后再默默吃东西。” “可是文公子根本没有停下来。”齐寒月仔细回想,“在场所有人,包括王叔和云娘,多多少少都停下过,可是他自上桌,一直低头进食。” “母亲心思细腻,才能将此事看的这样细。可文公子毕竟是男人,也许没想这么多。他终年在清音观,性情冷清孤僻也是正常。以常人的反应来推断,还是不妥。” 听到祝子平替文公子辩解,齐寒月倒有些不悦了,低头叹道:“不错,现在我是抓不到他任何把柄。但是我也绝不相信这一系列的安排能是锦月一人所为。” 祝子平双眸忽亮,定睛看她。 “通州必定还有亡海盟的人。若不是他,那人也必定就在附近。” “可是现在毫无线索,该怎么查呢?”祝子平有些犯难,“该试的也试过了,若是对方一直不露马脚,我们也奈何不了他。” “不,是我们试得太浅了。”齐寒月冷冷说道。 “母亲可是有了打算?”祝子平问。 “王爷,不如这样。你将锦月关到密牢去。不用多说,直接审,严刑拷打,直到审出她的上司为止。” “可贸然用刑,怕是会激怒亡海盟。上次对玉漠用刑,不就让他们知会二弟劫了人?他们既然知道密牢所在,那里就不安全了。” “不,恰恰相反。”齐寒月自信道,“我恨不得他们来救。我就是要用锦月做饵,看看来救她的到底是谁。看到自己同伴受刑,他们不会无动于衷。只不过这次,可不会有安儿帮忙了。” 祝子平懂她,只是疑惑又问:“那母亲打算何时动手?” “明晚吧。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齐寒月望着窗外点点星空,似是平静地道。 …… 第二日,上官文若刚刚睡醒,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竟然不是祝子安。 她倒是没多失望,不过有些意外罢了。 屋里除了她,只有素心一人。 “我师父呢?”上官文若问道。 素心局促着,支支吾吾地道:“二爷今儿一早就被长公主叫去了。特意让我等公子醒了,告知你。” 上官文若看看窗外,太阳高照。 从早上说到此时都未说清楚的事,想来不会是好事。 “他还说别的了吗?” “没了。” 上官文若下了床,倦倦地走到桌边,看着桌上凌乱的纸张,心里一阵烦。 那些纸上全是祝子安昨日与她玩闹时写的,淫词滥调不成规矩。 她撇撇嘴,还是将它们全数收好了。 “公子可饿了?”素心问。 “嗯,有点。” “那我去厨房给公子拿早点来。”素心说着出了门。 上官文若望着她出去,心里不住嘀咕。与这丫头相处了几日,就算不熟,也不该陌生了。前几日她二人的关系本来亲近了许多,不知今日她为何又这般拘束了。 片刻后,素心提着食盒进来了。 食盒放在桌上,素心只开了一半的盖子,便香气四溢。 上官文若朝内微微一瞥,有些失望。 “今日没有点心吗?”她问。 素心一怔,答:“是。” “哦。” 看来今日的饭不是卫阿迎准备的。她知道自己的喜好,定会依此准备。 “今早王妃娘娘有什么事情在忙吗?”上官文若又问。 素心腼腆地摇了头,“听说王妃娘娘昨夜身子不爽,一直在房内休息。” 上官文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素心,你吃过了吗?要不一起吧?”上官文若朝她友好道。 “不……不了。做奴婢的,怎好与主子一起?”素心怕地跪下了,连连拒绝。 “那好吧,你先下去吧。”上官文若不再勉强,自己将食盒内的食物取了出来。 素心起身,退至一旁,却未出门。 上官文若不时瞟她一眼,才见她仍立在门边不动,倒也懒得再发话了。 食物一共三样,一碗栗子羹,一碟凉拌香椿苗,和三段麻山药。 上官文若挨个拿起来闻了闻,不由赞道:“今日的饭好香啊。” 看向素心,见她仍不说话。 上官文若觉得无趣,只好自顾自吃起东西来。 素心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吃,直到她觉得饱了,不再吃了。 虽然吃的不多,但每样食物都吃了一点。 素心过来收拾,上官文若便看她收拾。 “素心,你冷吗?”她问。 “奴婢……不冷。谢公子关心。” “那你的手为何发抖呢?”上官文若关切道。 “啊?”素心一愣,手上却又快了几分。 上官文若叹了口气,只道:“素心,虽说你我相识不过数日,可也算有缘。我不曾亏待你,为何你却要害我呢?” 素心吓坏了,手上的瓷碗“咣当”一声砸在桌上。 她顾不上碗,连忙跪下,说道:“公子恕罪。奴婢不知……公子何出此言?” “这饭里有毒,对吗?” “奴……奴婢不知。” 上官文若并不怪她说谎,反倒若无其事地替她将桌上碗碟收进食盒里。上前拉她起身,又将食盒递给她。 “你不要怕,我这不是已将东西吃了么?”上官文若笑着说,“你快去复命吧,你在我屋里待得太久,反而会让她起疑。” 素心望着上官文若,不禁愧疚难当。松了她的手,又跪下了。 “奴婢有罪,可奴婢不是成心要害公子的。奴婢也是没有办法,是长公主她……” “哎,不能说了。”上官文若连忙制止,“再说下去,对你不利。你什么也没有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说罢微微叹息,又道:“我身在王府是客,自然全凭主人安排。便是今日一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能说出一个‘不’字。” “我知道因为二爷的事,长公主断不能留我,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下此狠手。说来我到王府,从未做过坏事。”她说着,怅然摇头。 素心只看着她,渐渐哽咽,说不出话。 “你快去吧。反正我已是这般下场了,倒是姑娘,不能再受我连累。”上官文若垂下双眸,善意说道。 素心心情沉重,咬紧了唇,强忍着出了门,一路小跑朝里院去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拷打 片刻后…… “阿若!” 祝子安刚到院中便喊了她。 上官文若听到了,微微张了眼,却不能回应。 她躺在床上,因为中毒昏昏欲睡。若非等着他来,或许早就睡过去了。 祝子安推门进来,见她还在床上,笑着怪道:“阿若,都什么时辰了,还赖床?” 上官文若虚弱地盯着他,不说话,心里直怨他傻。终于撑不住,眼还是闭上了。 “起床啦!”祝子安过来,将帐帘挂起,坐到床边,摇了摇她。 上官文若任由他摇,整个人软成一滩水,半点力气都没有。 祝子安觉出不对,再不敢晃她,而是托起她的头,将她抱在怀里。 “阿若?你怎么了?” “阿若,是师父!” “……” 祝子安牵过她的手,看了脉象,立刻便知道是毒。 放下她,冲到门外,“素心!” 素心提着水桶愣愣地过来,问:“二爷何事?” “刚刚是谁给文若下的毒?” 素心慌张地跪下,“奴婢刚才出去了,不知公子出事……” “那她今早吃过东西没有?” “吃过了。” “吃的什么?” 素心如实照答,只道是厨房如常准备的。 祝子安听完便朝外走。 素心忙问:“二爷去哪儿?” “去找嫂嫂问清楚。” “二爷,王妃娘娘病着……”素心提醒道。 “病了?”祝子安狐疑转过身,又问:“这么说今日的早点不是嫂嫂选的了?” 素心不敢答话了。 祝子安点点头,好像有了点答案。迟疑片刻,朝里院去了。 里院,云娘正抱着念儿在院子里透风,见祝子安疾步赶来,急忙护住了孩子,躲到一旁。 好在今日祝子安不是来找孩子的。 “娘!”祝子安边喊边要推门。 云娘拦下他,“二爷做什么?长公主出去了,不在屋内。” “出去了?我分明才在这院里见过她,怎就出去了?” “您前脚走,后脚长公主便出去了。”云娘一边哄着念儿,一边答道:“听说是府外有急事,王爷和长公主一道走的。” 祝子安不禁攥紧了拳,面上却还朝云娘笑了笑。 转身出了里院,径直去找了卫阿迎。 卫阿迎恹恹靠在床边,看着阿苑跪在床下玩她的小石头。 忽然,门外婢女来报:“娘娘,不好了,二爷……二爷冲过来了。” “冲过来?”卫阿迎蹙了眉,不知他又遇到什么急事。 婢女扶她起来,走到门边,正迎上祝子安走近。 “嫂嫂,阿若出事了。”祝子安开门见山道。 他神色严肃,又是急匆匆赶来的,看来事情不小。 “可否劳烦嫂嫂帮忙照顾一下阿若,我出趟门,帮她抓药。” “什么病啊?叫王叔去请大夫吧。”卫阿迎惊恐道。 祝子安环顾两旁婢女,似有顾忌。 卫阿迎叫她们下去了。 祝子安这才道:“是中毒。” 卫阿迎只觉心口一阵发凉,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多亏祝子安扶住了她。 她定了定神,又问:“知道是什么毒吗?” “像是迷药。不过阿若自小体虚,不比常人对药的耐性。只是普通迷药,也可能要了她的命。” 时至今日,祝子安回想起她中淬骨钉,仍然后怕不已。 卫阿迎双唇未颤,脸色愈发的白,却还是强装镇定,朝祝子安道:“好,你去吧。文公子交给我。” “多谢嫂嫂了。”祝子安说罢走了。 卫阿迎却实在坐不住了。 阿苑跑出门,牵了牵卫阿迎的袖口,一脸渴望地看着她,“阿娘抱。” 卫阿迎蹲下,抚了抚她的小脑袋,面带歉意,“阿苑乖,阿娘有事,回来再抱你,好不好?” 阿苑努起嘴,摇摇头,挤着眼睛要哭出来。 往日这招总是管用的,可今日卫阿迎非但没有再理她,反而坚定朝院外去了。 几个婢女赶忙拦住她,“娘娘,您的身子……” “无妨。” “可是王爷出门时特意叮嘱过,今日不叫您出这院子的。” 卫阿迎停下脚步,怔怔地想了一会,又问:“王爷可说为何不能出院子?” “许是担心您的身子吧。”其中一个婢女答。 可卫阿迎想想不会。今早她已与祝子平说过自己好多了,看他的反应应是放心的。 “也可能是因为关在密牢的那个犯人。”另一个婢女猜到。 那个犯人是锦月,卫阿迎清楚。 “娘娘不知道,现在外面乱得很,特别是东边偏院,离密牢最近。那叫声听得瘆人,奴婢的胆都要吓破了。” “叫声?”卫阿迎兀自想着,看来王爷在审锦月了。 不知不觉,卫阿迎的脚步又加快了。 几个婢女也不敢拦,只得扶着她朝偏院去了。 随着离偏院渐近,耳畔传来阵阵尖厉女声,嘶声裂肺一般。一声初平,一声又起。单是听那声音,卫阿迎已能想象牢中惨状,不由得双手握紧,额间也渗出汗来。 直到进院,卫阿迎松开两侧婢女,“你们就在门口守着,二爷有些话,要我单独捎给文公子。” 婢女们答是,纷纷停下。 卫阿迎独自进了屋,瞟了一眼各处窗子,皆是关着的。 “素心,你也出去吧。”卫阿迎朝旁看去。 素心抬眸看看卫阿迎,又看看躺在床上虚弱不堪的上官文若,似有话说。 “愣着做什么?”卫阿迎因为着急有些气了。 素心一时害怕,话也未说出口,便急着出去了。 门刚一关,卫阿迎便冲到床边,轻声唤道:“盟主!” 上官文若只朝她眨了眼。 “盟主放心,二爷去抓药了,很快便回来。” 她虽道着“放心”,话却还是颤抖的。 上官文若只是眨眨眼。 屋外凌空,又传来锦月的喊声。那声音自屋内听来,虽不甚尖锐,却缥缈如呜咽,听来更是悲戚骇人。 卫阿迎没忍住,还是朝屋外望去。 再回头,望着上官文若道:“盟主,我去去就回。” 上官文若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抬起手,死死攥住她的袖口,有气无力地道:“不……救……” “什么?”卫阿迎微张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说……不……救……” “难道盟主要眼睁睁看着锦月被折磨致死吗?” 卫阿迎低下头,双眸已泛红,“我清楚密牢里的用刑,便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也未见得撑得住。何况锦月她……不过是个弱女子。” “再者,我听丁堂主说,她入盟不过两月,盟主如何能相信她不会泄密?若盟主在府上再出了什么事……” 卫阿迎说不下去了。 上官文若依旧摇了头,招招手,示意她朝自己近些。 待足够近了,上官文若才以极微弱的声音道:“他们就是要逼我们出手。此时救人,便是中计了。” “这……这该怎么办才好?”卫阿迎直起身子,听着那屋外喊声,像是虚弱了不少。心也跟着凉下来了。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徐徐落下。 上官文若望着卫阿迎,有些心疼地问:“你可是真的想救她?” 卫阿迎掩面拭泪,再看她,有些蒙了,“莫非盟主有办法?” 自床上传来极轻的一声浅笑。 上官文若确是笑着,朝向她,无奈道:“过来,听着……帮我去请一个人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救人 密牢,院中。 祝子平刚审过锦月,从牢内出来,走到齐寒月身旁,哀哀叹了口气。 “除了承认她是亡海盟之人以外,半个字都不多说。” “真是奇了。”齐寒月兀自摇了摇头,亲自进到牢内。 锦月被架在木桩上,双脚离地,耷拉着头。衣裳自上而下满是血痕。 她的身旁站着两个侍卫,高举的手上执着鞭子,眼见一鞭又要落下。 “慢着。”齐寒月一发话,侍卫便停了手。 锦月双目迷离,再无气力反抗。 “锦月,你原本没必要在这里受刑的。”齐寒月说着,坐在锦月对面的椅子上,直视着她,又道:“你的背景我已查清楚了。你与海宫无冤无仇,没有理由亡海。” “要么,是亡海盟给了你好处;要么,就是他们拿什么要挟了你。”齐寒月说着,目光渐渐和缓下来。 “不过你要知道,亡海盟能给你的好处,我齐寒月也给得出。亡海盟要挟了你何人何物,康王府也不是不能帮你夺回来。” “只要你告诉我,你在通州所谋划的一切,到底是受谁指使?”齐寒月期待地看着她的双眸。 锦月眸中难得有了一丝柔意。 齐寒月如看到希望一般,起了身,走到她近处,盯着她,又问:“是谁?” “是……亡海盟主。”锦月嗓子干涩,声音已有些沙哑。 “亡海盟主又是谁?”齐寒月一再逼近,直到将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尽览无余。 “是……是……” “谁?”齐寒月逼问。 …… “娘!”院中,忽然传来祝未涵的声音,“娘,你开门呐!” 祝未涵不住地摇着院门,铁锁被震得叮当作响。 齐寒月心烦意乱,不得已退后,朝祝子平看了一眼。 祝子平无奈出了密牢,朝祝未涵训道:“你来做什么?赶紧回去!” “我不回!”祝未涵任性道。 祝子平没有办法,只好走到这丫头近旁。正要再劝,忽朝她脸上一看,却吓了一跳。 “涵儿,你怎么哭了?” 祝未涵将嘴一抿,偏过头去,不想看他。 祝子平叹了口气,“要是没什么大事,稍后再说,我和母亲有正事要忙。密牢也是你能来的地方么?赶紧回去!” 祝未涵强忍哭腔,转过头来,瞪向他,“正事?你们就知道忙正事。都不管我二哥死活的。要是我二哥没命了,我再也不要认你们了!” “二弟怎么了?”祝子平被她一番话说糊涂了。 祝未涵嘟起嘴来,昂着脖子看他,蛮横道:“我二哥中蛊的事,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 祝子平不知这丫头哪里探来的消息,可既然被她挑明,也只好点了头。 “果然如此!”祝未涵失望地看着祝子平,“那既然知道为何不救?” 祝子平越发着急,将她拉近,直道:“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先回去,哥哥等下给你解释,好不好?” “我才不要听你的解释。”祝未涵甩开他的手,“我要自己进去问母亲。你那话,还不都是母亲教来的。” 祝未涵环顾左右,这院墙太高,墙头又太窄,于她很难上去。倒是这门,不算太高,又有栏杆可扶,应该能翻过去。想罢,手脚并用,已攀着院门上来。 祝子平抬头望着她,急呼:“你快下来!” 可祝未涵哪里会听,未等祝子平上去拦她,自己已踉踉跄跄翻过院子来了。 跳下来,差点摔倒。祝子平上前扶了她,却怪道:“你这不是胡闹吗!” 齐寒月听到院中动静,也出了密牢,立在门边。 “娘~”祝未涵顾不得自己狼狈,委屈地跑向她。 “你过来做什么?”齐寒月负手而立,冷漠地看着她。 “娘,你们是不是在审那个亡海盟的人嘛?”祝未涵问。 齐寒月双目微眯,隐隐觉出不对,“这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是我猜的。”祝未涵说着朝密牢内张望。 齐寒月见状,转身关了门。 看向祝未涵,又问:“你是如何猜到的?” 祝未涵朝她眨眨眼,瞥向一旁,只道:“今日我去探望嫂嫂,嫂嫂睡着,无意中说了几句梦话,凑巧被我听到了。” “什么梦话?”祝子平也奇怪,便跟过来,“既是梦话,你也信了?” “刚刚还不全信。可我问你二哥是不是中了蛊,你说是。和嫂嫂说得一模一样。那便是真的!”祝未涵看着祝子平,毫不示弱,有理有据。 齐寒月无奈叹息,问祝子平:“这件事你告诉阿迎了?” 祝子平瞒不过,也只好说了“是”。 齐寒月长抒一口气,再看向祝未涵,已耐心许多,“你还听到什么了?为何你突然与我提到亡海盟?” “这个倒不是嫂嫂说的。”祝未涵说着低了头,自己也有些心虚了。 “嫂嫂梦里,只说二哥中了鸳鸯蛊。我不知道这蛊是什么,就去问了祝小五。他说天底下最会解蛊的人就是顾潇了,这蛊只有她能解。可那日比武招亲,顾潇不是被抓去亡海盟了嘛?” 祝未涵顿了顿,又道:“所以想救二哥,要去亡海盟把顾潇抓回来才行!但是你们谁都没动身,侍卫军也不曾派出去。” 她那双眼,得理不饶人一般,直直地盯着齐寒月。就像这普天之下,只她一人真正担心祝子安。 “再者便是那日在厅堂,你们的话我都听懂了。你们不就是想说锦月是亡海盟的人么?什么不能放人、事关重大,我看母亲就是想留着她逼供的。” 祝子平和齐寒月互相看看对方,心里都有些惊讶。虽然这丫头的歪理邪说说了一通,可歪打正着,几乎全对。 祝未涵见面前二人不说话,便知道自己说的不错。 于是又道:“娘,现在都什么时候啦?是我二哥的命重要还是剿灭亡海盟的丰功伟绩重要?” 祝未涵白了二人各一眼,径直朝密牢走去,口中仍振振有词,“好不容易抓到一个亡海盟的人,你们不留着她引路,还想整死她不成?要是她死了,线索可就断了。找不到亡海盟,还怎么救我二哥?” 齐寒月简直被她顶得说不出话。 倒是祝子平说道:“这些,我和母亲自有打算。小孩子家,不要插手。” “谁是小孩子了?”祝未涵双手插腰,对祝子平怒目而视。 祝子平拿她没有办法,暂时沉默了。 祝未涵得意地笑了,朝锦月两旁的侍卫道:“还不放人!” 侍卫不敢自作主张,偷偷地朝齐寒月瞥去。 齐寒月微微点了头。 侍卫将解开绳扣,绳子一松,锦月立刻摔在地上。 祝未涵刚要去扶,却被齐寒月自后抻住了胳膊。 齐寒月对两名侍卫道:“先带她回客房吧,别让人看见。” 侍卫答是,取了只大袋子,将锦月囫囵个装了进去,扛着袋子走了。 祝未涵挣开母亲,揉揉胳膊,朝门边张望。 “现在你满意了?”齐寒月问。 “满意呀。”祝未涵笑得十分开心,挽上齐寒月的胳膊,又道:“我就知道母亲还是疼我二哥的。” 齐寒月笑着拍拍她的前额,“傻丫头,现在没事了,还不快回去。这地方待久了,小心做噩梦。” “涵儿才不怕呢!”祝未涵笑着松了她,跑到院子里。 祝子平帮她开了院门,看着她走远了,心里却是不解。 “母亲就这么把人放了?” 齐寒月渐渐收了笑,只道:“人可以变笨,但绝不会变聪明。刚刚那些话,不像是这丫头能说的。” “母亲是说,有人指使了三妹?”祝子平只是想想便觉可怕。 齐寒月淡定地看看他,安慰道:“王爷别担心,我跟着涵儿去看看。你也赶紧回去看看王妃吧。” 第一百七十六章 知晓 祝未涵一路小跑,直到偏院才停下。 一进门,便兴高采烈地说:“文公子,你这方法还真灵。” 她说着合上门,凑到床边,朝上官文若又道:“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二哥真要被他们耽误死了。” 祝未涵垂下双眸,良久才继续道:“文公子,对不起。你刚入府时,我还以为你和二哥只是闹着玩的,所以才跟着那些婢子瞎议论。没想到你是真的心疼他、爱护他。我向你保证,从今日起,我一定会将你当做亲……哥哥!” 原本想说嫂嫂的,可犹豫片刻,还是说不出口,便说了哥哥。 祝未涵自顾自说了许多,却迟迟不见上官文若有所表示。 她望着上官文若憔悴面容,又多唤了几句“文公子”。 许是这次她的声音大得有些烦人,上官文若终于艰难地张开眼,虚弱地道:“不是与郡主说,不要再过来么?” “我是来谢你的呀!”祝未涵很是委屈。 “谢……也不要来……”上官文若坚持道,可惜说不出再多的字来。 算算时间,祝子安应该已快回来了。她也不似先前那般担心,双眼一闭,只为省点力气。 可祝未涵见她闭眼,却是吓坏了。碍于礼数,又不便碰她,只得不住地唤着她。 只是这次,她再没睁开眼。 祝未涵慌了神,起身出门,正要请人来,却见院中,祝子安先回来了。 “二哥!”祝未涵急得满眼含泪,提起裙子朝他跑去,“你快救救文公子。人就快不行了!” 祝子安片刻不等,冲到床边,将她抱起来。 “阿若!” 上官文若靠在他身上,唇色已经发白,只小声地唤了“师父”。 祝子安一边扶住她,一边唤素心进来,取了桌上的药拿去煎。 待素心出去,祝子安牵回上官文若的手,按在腕间。 脉象较先前虚弱不少。 “师父,没用的。”上官文若有气无力地道。 祝子安不说话,只抚着她的头,紧紧依偎着她。 其实她不必说,甚至不必为她诊脉,祝子安便已知道情况不妙。 刚刚回府的路上,祝子安体内的蛊虫始终不安分。他能觉出难受,自然也知道阿若的难受。 “师父给你配了解药,等会把药喝了,就没事了。”祝子安强装镇定地安慰她。 “不。”上官文若牵紧他,“解铃还需系铃人。” 祝子安看着她,沉思道:“难道这毒有什么特别?不是普通的迷药?” “是。” 祝子安慌张地握紧了她的手,“阿若,你告诉我,这毒是不是我娘下的?” 上官文若不再说话了,一双手也渐渐松开。 “阿若?”祝子安轻轻晃了晃她。 没有反应。 祝子安已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阿若不怕,师父在呢。”祝子安抱紧她,轻轻吻在她额前,闭上眼,却是蚀骨铭心之痛。 祝子安慢慢放开她,将她放平躺下。 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手里却多了一根竹笛。 祝未涵见他拿着笛子出来,不及多想,便张开双臂拦下他,“你要做什么?” “你让开!”祝子安喝道,“我要去找母亲。” “找母亲做什么?” “这该问她,为何要给阿若下毒!” 祝未涵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连连摇头,“不会的,母亲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是啊,理应不会。 即便齐寒月待他再严厉,可在他心里,她仍是那个光明磊落、明辨是非的长公主,是冷面慈心的母亲。下毒这种阴损之事,怎么可能呢? 祝子安执笛之手微微松了。 他宁愿相信是自己一时冲动的误判。 “你不是带了药回来吗?先试试啊。查明真凶又不急在一时,救人要紧。”祝未涵提醒他。 祝子安只觉心里沉重,却是毫无主意。 祝未涵见他立在原处,心里也是急了,朝旁问:“素心,药好了没有?” 素心看着祝未涵,浑身发着抖,却不说话。 “我问你好了没有?赶紧去催催,再晚公子的命就保不住了。” 素心实在绷不住了,倏地跪下,抽噎地哭起来。 祝未涵吓坏了,朝后退了半步。 素心越哭越厉害,竟伸手朝自己脸上扇去。 一边掌嘴一边哭道:“是奴婢对不住文公子。二爷,郡主,你们救救公子吧。” 祝未涵觉出不对,上前扶住她的肩,看着她眼睛道:“你别哭,慢慢说。” “二爷猜的没错,是长公主要奴婢下的毒。奴婢还听长公主说,文公子是清音观的人,所以特意选了偏僻奇毒,市面上根本不会有解药的。因为此毒的症状和迷药相似,长公主算准了二爷能看出来,所以故意下了此毒,就是为了叫二爷出府。” “出府?”祝子安喃喃道,“她为何要让我出府呢?” “涵儿,我不在府上的时候,可发生了什么?” 祝未涵转转脑子,似乎也只有那一件事了。 她回到祝子安身边,将今日锦月被拷问一事如实告知了他。 祝子安闭上双眼,全都明白了。 明白了,也心寒了。 竹笛仿佛恢复了往日的戾气,又显得有些陌生。毕竟在他手中的竹笛,还从未伤过他的家人。 他沉默着,只冷冷地朝前走。 “二哥,你不能去!”祝未涵扯住他的衣袖。 祝子安不与她多说,直接狠心收了手。 最后一寸衣袖自祝未涵手中滑脱,因为用力过猛,她自己也被带倒了。 祝未涵趴在地上,顾不得许多,只拼命喊他。 “二哥!” …… 忽然,祝子安停下了。 “你要去哪儿呢?” 声音自他面前而来。 祝未涵撑着身子望去——来人竟是母亲。惊恐之余,微低了头。 祝子安面无表情,将竹笛缓缓举了起来,“解药呢?” “什么解药?”齐寒月问。 “阿若所中之毒的解药。” 齐寒月对他的知晓并不意外,“是文公子告诉你的?” “这不重要!解药呢?” “没有解药!”齐寒月平静地看向他,“这毒药性不强,常人可以自愈。” “可她不是常人!我早与你说过,阿若天生体弱。你可知这毒会要了她的性命!”祝子安直视着她。 “什么?”齐寒月心头一紧。 她虽知道文若体弱,可再怎样体弱,也不该对一点小毒敏感至此。除非是她自小遭过大难,要么断筋,要么蚀骨…… 可寻常人家的孩子又怎会遭受这种劫难? 不等齐寒月将所有线索理清,面前,一根竹笛已竭力朝她逼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断绝 齐寒月一惊,急于避招,侧身朝旁躲去。 待她立定,手已握住竹笛另端,用了些力,将竹笛死死钳住。 祝子安并未反抗,只缓缓对上她目中失望。 他十分被动地笑了。 二十年了,即便母亲对自己再打再骂,如何教训他的不争气,都从未这般决绝地看过他。可是今日,那眼神仿佛在告诉他,他根本不配做她齐寒月的儿子。 “为了文公子,你居然与为娘动手?”齐寒月怒不可遏看着祝子安,“莫说他现在还无事,退一万步,便是出了什么事,你想怎么样?要了我的命吗?” “你以为我不敢吗?”祝子安猛地抽出竹笛,毫不犹豫架在她颈侧。 “那就动手啊!”齐寒月面无惧色,喝道。 “你不是长本事了吗?动手啊!” 祝子安的手颤抖着。 “娘,二哥,你们别打了!”祝未涵爬起来,跑过去,站到二人中间,左右各看了看。 “涵儿,没你的事。”祝子安道。 “怎么没我的事?”祝未涵犟道,转而看向齐寒月,“娘,您也是。文公子是好人,您为何害他呢?” “好人?”齐寒月微微有些恍惚,喃喃道,“他可不是好人。他是亡海盟的人。” 祝未涵双瞳微颤,退了退,“不可能!” 祝子安握笛的手攥得更紧了,嘴角微微抽动。 看他的反应,齐寒月便知道自己所言不错。 “这才是娘给阿若下毒的真正目的吧!”祝子安并不反驳,只清冷地道。 齐寒月看向别处,并不作答。 “可难道亡海盟之人就都是坏人吗?”祝子安反问道,掷地有声。 齐寒月猛地看他,难以置信。凡亡海盟者,便是国之大敌,自然也是齐寒月的敌人。 她是海宫的长公主,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需要祝子安来教。 “难道十八年前,北疆之役,娘还嫌自己做的错事不够吗?”祝子安又道。 “你住口!”齐寒月眼中显出丝丝慌乱。 祝子安微微偏头,不屑地勾了嘴角。 有些事他清楚,却从不多说,是顾及齐寒月的感受。可今日,他偏偏不想再顾及了。 齐寒月抬起头,定睛眨了眨眼,好将半落之泪锁在眼眶里。 她故意回避了祝子安的视线,良久才恢复了平静。 “涵儿,去我房里,拿剑来。” “什么?” 祝未涵摇着头,不敢相信地一再远离。眼前这个母亲,让她觉得既可怖又陌生。 “你听不懂话吗?”齐寒月喝道,“还是今日也想挨顿打!” “不……不是。” 祝未涵吓得回了身,踉踉跄跄跑远了,直到他二人看不见的地方,才捂着脸,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齐寒月看回祝子安,面露狠意,“不是想打吗?为娘奉陪。但你若赢不了我,从今往后,就再不许与亡海盟有联系。” “我若是赢了你呢?” 齐寒月隐隐笑了,无畏道:“你若能赢,我再不管你。就算你跑到天边,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你满意了?” “好!” 齐寒月冷哼一声,朝竹笛对侧偏过头去。 祝子安那一脸自信,于她眼中,不过是不自量力。 祝子安自小从她学得万阳掌,几斤几两,齐寒月最清楚,他根本不可能赢。 …… 片刻之后,剑送来了。 只是持剑之人不是祝未涵,而是祝子平。 祝未涵自知劝不住,只好请了救兵来。 殊不知祝子平这“救兵”却是来帮倒忙的。 祝子平问也不问,先持剑指向了祝子安。 “哥!” 祝未涵吓坏了。 “放过母亲,我陪你打!”祝子平道。 “王爷,不可。”齐寒月连忙朝祝子平摇摇头。 祝子平扶住齐寒月,安慰地看向她,却没有半点收剑的意思。 他知道今日的场面是母亲最怕见到的。可他无力阻止祝子安,又劝不住母亲的倔强。唯有默默替她承受。 “清剿亡海盟,是本王职责所在。给文公子下毒也是我的主意。二弟有何不服,尽管冲我来。” 祝子安哪里会信他的鬼话! 只是祝子平剑已对向自己,全无退路。唯有先解决了他。 祝子安竹笛一转,贴住祝子平剑锋上步而来,笛身掠过他的领口。 祝子平仰身收剑,退步朝后,有意将他引离齐寒月。 齐寒月见这兄弟二人打起来,自己倒是插不上手了。 “哥,你们别打了!”祝未涵喊着,想上前劝架。 齐寒月一把将她拉回来,“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过去也是送死。” 祝未涵自知理亏,乖乖站回齐寒月身后,不忍看二人对战,便低了头。可片刻后,实在担心战况,又将头抬了起来。 祝子安右手将笛一挑,左手同时化出一式万阳掌。竹笛刚削下剑锋,插空便是一掌。 祝子平见他出掌,便也以掌还他。 他二人的掌法皆是齐寒月所授,单手相对不分上下,只做搏挡。 倒是另一手的兵器——祝子平的剑术与祝子安的笛,皆学自外家。他二人孰胜孰负,很大程度便取决于右手上的功夫。 祝子平幼年随宫中武师学的剑,虽有母亲所授的内功加持,可招式仍是中规中矩。 至于祝子安的招式,在祝子平眼中并无定法。祝子安常年离家,即便是祝子平对他在外所学的武功也不甚清楚。 但祝子平敢肯定,他定是在外学过。 如若不然,单凭儿时那几式万阳掌,他绝不可能将自己压制得毫无还击之隙。 那竹笛时动时静,动时旋起,若风轮,静时侧击,若利剑。 或许是祝子安对祝子平的身法太过熟悉,又或许是他早已将那竹笛练习得出神入化,祝子平只见招拆招不过十式,便也被他招招致命的杀招逼得喘不过气。 齐寒月看出不对,待祝子安一招用毕,收笛之时,旋身过去,站到祝子平身旁。 “母亲!” 祝子平大喊。 只是祝子安出招太快,未等祝子平反应,竹笛一端便抵住齐寒月心口。 齐寒月只觉胸口一阵剧痛,那痛感绵绵密密,后劲十足。 他居然……能有这般内力? 齐寒月震惊看着他。 祝子安避开她的视线,下意识收了手。 “现在你满意了?”祝子平扶住齐寒月,朝祝子安瞪去。 祝子安不说话,看向一旁。执笛之手垂垂落下,却仍是一脸冷漠。 祝子平气得说不出话,重提起剑便要找他算账。 “王爷!”齐寒月拦下他,摇摇头,“你不是他的对手。” 祝子平听得这话震惊之至。自小他习武,二弟习医,为何论起武功,自己反倒不如他? 却见齐寒月直直地望着祝子安,哽咽着问:“你为何会朝字诀?” 朝字诀! 祝子平的手一抖,剑也放下来。 祝子安背过身不说话,似乎还想着隐瞒。 只是齐寒月再也撑不住了,捂着心口朝后仰去。 “母亲!母亲!”祝子平心里一阵乱。 祝未涵也冲过来,跪在地上,扶住她。 齐寒月定了定神,目光仍在祝子安身上。 祝子安缓了片刻,反问道:“我为何能习得朝字诀,难道母亲不清楚?” “你都知道了!”齐寒月望着他,目中已噙泪。 “对!”祝子安干脆回她,“都知道了。” “何时知道的?” “很早便知道了。”祝子安垂下头,莫名地有些酸楚。 齐寒月只觉心口更疼了,不由得闭上双眼。 “可是,我虽知道生父死在北疆,却从没想过向你寻仇!”祝子安恍然说道,微偏过头,却还是不想看她。 “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做亲生母亲。”他徐徐地道,心中蓦地一阵激荡,再也忍不住吼出来:“可你又对我做了什么?” 说罢回过头,朝屋内走。 “二弟!”祝子平喊住他,“你误会母亲了。” “这话我听过无数次了。”祝子安道。 祝子平的确已劝过他多次,可现在他心里却忽然没了底。 “你们打不过我,就别再干涉我。”祝子安说着又朝前走,“等阿若好了,我就带她离开。往后也不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崩裂 祝子安进了屋,倏地关了门。 虽是竭力克制,却还是将门震得作响。 上官文若听到了,微微睁开眼。她浑身出着虚汗,半是恍惚,勉强能看清祝子安的容貌。 祝子安俯身看她,一双眼有些泛红。 那根竹笛自他手中松下,就放在床边。 上官文若瞥见竹笛,已明白他去做了什么。 她闭了眼,不知为何心里一阵痛。看着齐寒月败落,难道不该高兴吗?她扪心自问,却毫无回应。 良久,一滴泪自她眼角滑出。她怕得闭紧了眼,却还是被祝子安察觉了。 祝子安帮她拭泪,抚着她的脸道:“阿若,别多想,只是普通的迷药而已。会好的。” 上官文若的嘴角微微抽动,缓缓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祝子安急忙自桌上取了水,用勺子沾着滴到她嘴里。 上官文若抿了抿唇,将水咽下去,觉得喉咙舒服了一点。 “师父,阿若可能……没办法……再陪你……” 话到一半,却被祝子安按住双唇。 “不会的。我们都会没事的。”祝子安道。 “如果……” “没有如果!” 上官文若闭上眼,徐徐扬起嘴角。 “我是说,如果阿若活着,师父……可不可以……” “可以!”又是不等她说完,祝子安便做了回答。 反正他这般自以为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上官文若只笑笑,并不怪他。 “只要你活着,要师父做什么都可以。”祝子安说着,实在忍不住了,还是趁她闭眼时,偷偷落了泪。 他不常哭的。 这世上没什么事能难得倒他。 可面对生死,他束手无策。 祝子安捂着眼睛,故意怕她看见,只于指缝之间看着她。 她笑着,自己也笑了。 说来也没什么好哭的,反正要死也是一起死。 “师父,带阿若去玩好不好?阿若还没去过奉阳呢!” 祝子安急忙点头,“好!等你好了,师父带你去桃宴。春日的紫宸山很美,连师父都没见过呢!我们一起去!” 上官文若含笑眨了眼。 “但是,你可要快点好起来。”祝子安又道,“三月一过,可就去不成了。” “好。” 上官文若缥缈的声音虽然虚弱,可在祝子安听来却是莫大的希望。 祝子安用袖口揩了揩她额上的汗,松开手,却见她又闭了眼,也不笑了。 “阿若?”祝子安晃晃她,“你千万不能睡啊!” “醒醒……”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伏在床边,绝望地闭了眼。 …… 忽然,门开了,齐寒月在祝子平的搀扶下走进屋,坐到桌旁,静静地看着床前一幕。 她面色煞白,冰凉的手攥在一处。良久,朝祝子安道:“你若不放心,我可以运功将文公子的毒逼出来。” “不必!”祝子安猛地抬了头。 若是能运功祛毒,他早就做了。可上官文若的体质只能受朝字诀真气,而朝字诀真气又不能常对她用。 现在,唯有靠她自己挺过去。 齐寒月叹了口气,“安儿,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娘给你赔不是。” 祝子安只望着上官文若出神,并不做声。 齐寒月不知该如何劝他,只是又道:“有些事,既然你知道了,娘也不想瞒你。” “你父亲简随,十六岁叛逃朝暮山庄。在山庄外,认识了我。那时我不过是先皇膝下一个庶女,时常受人欺负。你父亲武功高强,曾救过我的命。从那以后,我一直将他视作恩人。” “南山一役,他投奔琉璃。后来又做了琉璃两位皇子的师父,深得琉璃先皇信任。而我也奉皇命早早嫁了人,扶持陛下登基,做了长公主。” “原本以为,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交集。可十八年前,一日深夜,我突然收到他自北疆传来的求助信。那时你父亲帮助徐术叛乱,琉璃襄王前去镇压,将其大败,徐术也被就地正法。你父亲寡不敌众,求我派兵助他。” “可几乎同时,海宫收到琉璃先皇的求助,协助襄王镇压北疆之乱。而朝廷所派领兵之人,正是我。” 齐寒月顿了顿,紧握双手,哀哀又道:“我能怎么办呢?我的身后,是数万海宫将士的性命。身为主帅,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带着他们冒险。” “所以最后,你还是选择遵照皇命,杀了我父亲?”祝子安问。 齐寒月不禁叹气,“你便这样理解好了。其他的与你无关,你也没必要知道。” 祝子安不做深究,沉默着低了头。 他牵过上官文若的手,探了脉象。 那脉象已有些摸不到了。 祝子安恍惚着将手移至自己脉上。果然,他的脉搏也在变得虚弱。 疼痛自五脏六腑依次袭来,祝子安倚在床边,紧攥着拳,强行忍住。 那蛊虫必定是在他体内乱窜撕咬。 昔日在断崖峰,因为顽皮,腊月之外跑出寒山涧,也是这般疼的。只是相比那时,现在的痛,心大于身。 齐寒月见他不说话,慢慢起身,走近他,伸手按在他肩上,轻拍了拍。 “安儿,你不要怪娘……” 祝子安咬紧了唇,强忍着痛,身体却微微发着抖。 齐寒月察觉,看向他,“安儿,你怎么了?” 祝子安闭上眼,并不想答。 齐寒月惊恐地看向祝子平。 祝子平蹲下身,看着祝子安苍白面容上汗珠落下,握住他的手,竟是凉的。 “二弟!”祝子平慌张扶住他,却觉他身子渐沉,徐徐倒下了。 “安儿!”齐寒月接过他,抱在怀里,心疼地抚着他的脸。 “怎么会这样?”祝子平看向齐寒月。 齐寒月稳住神,仔细想了想,“莫非是蛊毒?” 祝子平沉下气,站起身,一筹莫展。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祝子平开了门,见是卫阿迎。 “阿迎,你怎么过来了?”祝子平扶她进门,担心道。 卫阿迎拉过祝子平,小声问:“听郡主说二爷伤了母亲?” “是。”祝子平说着叹了口气。 “王爷莫急,我已差人去请太医了。”卫阿迎说着,又安慰道:“让我来劝劝吧。二爷平日很听我的话。” 祝子平担忧地点了头,还是松开她,任她过去了。 卫阿迎跪下,到齐寒月身旁,握住她的手,“母亲。” 齐寒月偏头看看卫阿迎,虽是有些失态,眼泪却也收不住了。 祝子安躺在齐寒月怀里,平静地看着卫阿迎,笑了。 “嫂嫂……” “二爷,你这是何苦呢?”卫阿迎叹了口气,又道:“你中蛊的事,母亲和王爷都知道了。大家都在帮着想办法。你现在千万别动气,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为文公子想想。” “中蛊?”祝子安初觉诧异,可想想大约是阿若所说。他闭上眼,苦笑着摇摇头。 卫阿迎看向齐寒月,又道:“母亲,这蛊何时能解啊?” 齐寒月一脸愧色,只朝祝子平看去。 祝子平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母亲的意思,不让我去亡海盟。” 卫阿迎的脸色忽然变了,惊恐万状,“那二爷身上的蛊怎么办?” 祝子平和齐寒月皆不答话。 祝子安拉过卫阿迎的衣袖,轻声道:“嫂嫂不必再为我求情了。他们不会救我,也救不了我。” 这话,诛心之语。祝子平到底先受不住了。 “去!我明日就去!” 齐寒月瞪向祝子平,喝道:“不许去!” 祝子平怔怔地看向她,左右为难。 卫阿迎见齐寒月依旧如此坚定,委屈地望向祝子平,忽然落了泪。 齐寒月沉下双眸,故作淡定,“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文公子的话不可信,除了顾潇,一定还有人能解蛊的。待我将事情查清楚……” “可是母亲,二爷等不得了呀!”卫阿迎哭着道,俯身求她。 齐寒月眨眨眼,狐疑地看向卫阿迎,“你为何这般着急?” “母亲,这是什么话?”祝子平过来道,“再怎么说二弟是我们的亲人,难道母亲就一点都不担心?” “我哪里不担心?”齐寒月瞪向他,“我不过是劝王爷谨慎行事。不要轻易中了亡海盟的圈套。” 祝子平偏过头去,一时无计可施。良久,又道:“母亲何时变得这般狠心?” “你说什么?”齐寒月将祝子安轻轻放下,再看向祝子平,满眼的难以置信。 那个她从小带大,从未忤逆过她的祝子平,今日竟也说出这样的话来。 祝子平苦劝道:“母亲,您就答应吧。此去亡海盟,确实凶险。但若能救二弟的命,也值得。” “王爷,你是康王,怎能这般不管不顾?”齐寒月扶着卫阿迎的手,慢慢站起身。 祝子平又急又气,望着她许久,还是一声叹气。 “母亲,王爷自小最听您的话,也知道承袭王位的职责所在。为了这份职责,他已经牺牲了许多。现在您又叫他亲眼看着二爷受苦,不是难为他吗?”卫阿迎道。 齐寒月犀利看向卫阿迎,“如今连你也知道教训我了?” “阿迎不敢!” 齐寒月猛地松了卫阿迎的手,慢慢朝祝子平走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听我的,不准去。” 祝子平不敢看她,闭上眼,万般无奈地摇摇头,“母亲,我什么事都能听您的,就是这件事,不行!还望母亲恕罪。” “你……”齐寒月捂着心口,蹙眉看他。 “母亲!”卫阿迎扶住她,正要劝。 齐寒月正在气头上,只将她一把拂开。 卫阿迎顺着她那力道退后几步,忽觉一阵头昏,双目一闭,径直倒下了。 “阿迎!”祝子平大惊。 齐寒月一回头,也是吓得不轻。 “母亲,您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才算完!”祝子平抱起卫阿迎,朝着齐寒月叹了口气,径自出了门,头也不回。 齐寒月一人立在门边,静静看着他走远了,内心五味陈杂。 第一百七十九章 喜事 请太医过府,至少要到明日。 可一家老少的病都是急茬儿,祝子平实在着急,临时起意叫王叔先自医馆请了大夫。 黄昏时分,大夫便到了。 王叔一边领着大夫进门,一边面带愁容地道:“今日可能要麻烦您了。” 那大夫不知这“麻烦”的深意,如常地陪着笑。能进康王府诊病,报酬一定不少。麻烦点也无妨。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一日之内康王府竟一口气病倒了四个人。 而且前三个的奇症还都是他不会治的。 长公主心脉受损,像是受了巨创,可问及缘由,一家人谁也不说。大夫无奈之下,只好简单开了护心脉的药。 二爷的病像是内伤,皮肤上几处略显淤青,像是自内出了血。大夫不甚明白,也只开了止血药物了事。 至于偏院那位小公子,几乎快断气了。大夫吓得失了魂,连连摆手说着治不了,却又不敢直言叫他们准备后事。 王叔也看出指望不上他什么,无奈叹了口气。 大夫慌张要走,王叔连忙拦住,指指院外,“还一位主子呢!” “算了吧,算了吧!”大夫连连摇头,一溜烟跑没了影,钱也不要了。 这康王府的钱实在是不好挣! 王叔见大夫跑了,一时没了主意,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祝子平认错。 可刚进了院子,便听的屋内一阵朗笑。 王叔皱了眉。 这王妃病着,王爷怎么还笑得出? 一时不解,狐疑着上前敲了敲门。 祝子平刚一开门,王叔便低着头,将大夫逃走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老老实实认了错。 罢了,又问:“王爷,我这就去再请一位大夫,给王妃娘娘诊病。” 谁知祝子平非但没有怪他,反倒说:“不必了。” 王叔疑惑地抬了头。 只听祝子平又道:“王妃已经醒了。你去忙吧。” 不等王叔反应过来,门先关上了。 祝子平端起桌上的红枣粥,坐回床边,舀起一勺,吹温了,递到卫阿迎嘴边。 卫阿迎看着屋内婢子们纷纷低头偷笑,顿时羞红了双颊,张开小口仓促地将粥咽下了。 祝子平见她顾及屋内婢女,便命她们退下了。 现在好了,屋里只有他们二人。 卫阿迎靠在身后的枕头上,舒心笑笑。 祝子平朝她看了一眼,似在怨她,又叹气道:“你也是的!有了身孕,这么大的事,怎么到现在才说?” 卫阿迎又喝了一口他递来的粥,用手帕按了按唇角,笑着道:“哪里是什么大事了?又不是头回。再说你和母亲这几日一直忙着,我就不要再添麻烦了吧。” “这怎么是麻烦?”祝子平实在拿她没办法,“明明是喜事!” 祝子平靠近她,小声道:“那日我还听阿苑说,她想要个弟弟呢!” 卫阿迎含羞笑了,如她帕子上的迎春花一般灿烂。 “只是这段日子,又要辛苦你了。”祝子平理了理卫阿迎的发丝,凝神看她。 “生儿育女,本来也是阿迎嫁入王府的本分。阿迎不辛苦。” 祝子平看着她,一阵心疼。 自她嫁进来,一直都是这般懂事。再苦再累,也未曾说过一句。 “阿迎,今生能娶到你,是本王的福分。”祝子平说着笑了,伸手抚过她的面颊。 阿迎扶住他的手,微微低头,“也是阿迎的福分。” 祝子平出神地看着她,如今单是看着,便觉得知足。 “先喝粥吧,都要凉了。”祝子平道。 “嗯,我自己来。”卫阿迎接过祝子平手里的粥,用勺翻搅了几下,忽然顿住,说道:“刚刚王叔来,王爷怎么也不问问母亲如何了?” “放心吧,刚刚是我看着给母亲诊的病。大夫开了些药,下人们去煎了。虽不见得有什么效果,至少今晚别出什么事。待明日太医到府就好了。”祝子平徐徐解释道。 “那,二爷那边,王爷打算怎么办?这亡海盟,王爷去是不去?”卫阿迎问。 祝子平忍不住叹了气,良久,才道:“去。” “何时去呢?” “原本想明日悄悄离府,你留在母亲身边也好帮我瞒一瞒。”祝子平说道,为难地看向她,“但是现在你有孕在身……” “无妨。”卫阿迎打断他,“不就是骗住母亲么?若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我便不配做王爷的妻子了。” “阿迎,你怎么这么说?”祝子平愣住了。 “玩笑话……”卫阿迎笑着又道,“王爷就放心去吧。二爷的身子要紧。” 祝子平摇摇头,“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你我夫妻之间,何必言谢呢?只要能真的帮到王爷就好。” 卫阿迎说罢,低头喝粥去了。 祝子平转了转脑子,忽然问她:“今日,你怎么也不问问文公子?” 卫阿迎的勺子忽然落了手,下一瞬,又被她拾起来。 “文公子,怎么?”卫阿迎问。 祝子平只觉得有些奇怪,“自他进府你不是一直很关心他吗?你忘了,他也中了毒,听二弟说还有性命之忧。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是吗?”卫阿迎放下勺子,因为一时紧张有些犯恶心,粥也喝不下去了。 “是啊,你真的忘了?”祝子平惊讶地看她,“我可是才与你说过。” 卫阿迎尴尬笑笑,“先前听母亲说有了身孕,人会变笨。怀阿苑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倒明白了。” “无妨,笨点也好。”祝子平只道,“记不住,就不会有那么多烦心事了。” 卫阿迎微微一怔,看他,“既然王爷说到了,那文公子现在如何了?” 祝子平摇摇头,看看窗外,天色渐暗。 算来,文公子已撑了三个时辰了。 “母亲说,那芸花毒的毒性不强,常人两三个时辰就会恢复如初,可文公子体质太弱,估计至少也要一夜。” “一夜啊?”卫阿迎震惊道,“那得受多少罪啊?” 祝子平也是万般无奈,低下头,又道:“也不知母亲为何非要用此法查明文公子身份……” 卫阿迎微微坐直,问他:“王爷也相信文公子是亡海盟的人么?” 祝子平看着他,想了许久,却是摇了摇头。 “先前,我一贯信服母亲所言。她怀疑文公子,我便跟着怀疑。可直到现在都没有一点可靠的证据。特别是今日,她那话分明是怀疑到你……” 祝子平说着,牵过她的手,“你怎么可能是亡海盟的人呢?” 卫阿迎笑着,安慰道:“王爷也不要怪母亲了。再怎么说,母亲年纪渐渐大了,不比以前,凡事,还要王爷自己心里有决断才是。” 祝子平点点头,对她的话很是赞同,“最近母亲的身子又不好,也是该歇一歇了。” 卫阿迎望着他,欣慰笑了。 第一百八十章 苏醒 天色微亮时,祝子安在偏院醒了。 原本是要将他抬到屋里去的,可昨日祝子安如何都不肯。齐寒月不再逼他,就任由他守在偏院床边。 屋内站了一众婢女,都朝他看着,关注他着反应。 祝子安揩揩汗,手抵着头,清醒了片刻,似乎感觉身上不那么难受了。 不觉得疼,也不觉得虚。 费解之余,朝旁看看上官文若。 她躺在床上,正微笑地看着自己,目不转睛。其实醒了好一会,只是虚弱无力起不了身,又不想吵醒祝子安,便这样多躺了会。 “阿若,你觉得怎么样?”祝子安为她把了脉,脉象平稳了许多。 “我没事了。”上官文若答。 说话也如平常一般。 祝子安几乎喜极而泣,伏在她身上,倦倦地合上眼。 上官文若拍拍祝子安的肩膀,又朝他伸来另一只手。 “师父,扶我起来好吗?” 祝子安抬起头,朝她点了点,将她扶坐起来。 她背上出满了汗,衣衫都湿透了。只微微见风,便冷的发起抖。 祝子安用被子裹紧她,朝身旁的婢女道:“去打热水。”顿了顿,又道:“再找小五,问他要身新衣裳来。就说是文公子的,他自会知道。” 几个婢女争相出去了,余下的人望着他二人醒过来,都欣喜不已。 上官文若叹了口气,看向他,提醒道:“最好还是差人给长公主报个信,就说你醒了。” 祝子安的脸色忽然变的十分冷漠,回她:“不必了。她在王府内有那么多眼线,怎会不知?” “这不一样。”上官文若看向他,“你亲自告诉她,是亲人;让眼线告诉她,便是生人。” “我与她,再没有什么亲情了。”祝子安低下头,断续说道。 上官文若平静地望着他。没有再说什么。 “阿若,等你好些了,师父就带你离开!”祝子安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贴近她耳边,小声道。 她点点头,又问:“昨日师父的话,可还算数?师父可是答应了,要带我去奉阳,去紫宸山的。” “算数!”祝子安干脆地答,确实没有丝毫要反悔的意思。 “不过,要等你身子完全养好才行。”祝子安严肃道。 “嗯,不急。”上官文若答,“反正离桃宴还有些日子。只不过,若跟着长公主去桃宴,你们母子还是要日日相见的。” “谁说要跟着她去了?”祝子安有些不高兴,“她去她的,我们去我们的。难道没有她,我就不能去了?” 上官文若静下心想,幸亏祝子安在奉阳有些朋友,说不定能帮到忙。想着想着,点了点头。 稍后,热水来了。 祝子安将一屋子人都支出去,而后给上官文若擦了身子,又换了新衣服。 上官文若看着身上的黛色长袍,微微有些诧异。这衣服是她在清音观穿过的。 “师父怎么会留着我的衣裳呢?” 祝子安故作神秘看她,“阿若猜呢?” 上官文若微微皱了眉,疑惑道:“师父该不会是比照我在清音观穿过的那些衣服,让人做了新衣留在康王府吧!” 祝子安悦然道:“阿若真聪明!” 可上官文若再看身上的衣服,却不那么开心了。 微叹了气,朝他抱怨:“师父还真是个败家子。” 祝子安随她怎么说,左右都是笑的。 上官文若没有办法,起身下床,扶着祝子安的手走了几步。 行至门边,朝外看看。天边,就要日出。 “我们去外面走走吧。”她淡淡地说,不待他回答,已先朝门外走去。 …… 里院,齐寒月半卧于床,也已醒了。 卫阿迎亲自来给她送的早点,还煲了份清淡的汤。 她接过婢女手里的碗,如往常一样用勺子撇去汤盅内最上一层的浮沫,自下舀起干净的一勺汤,盛到碗里。 齐寒月可不敢再叫她累着,连哄带劝地叫她坐到床边来。 卫阿迎将汤碗恭敬呈给她,再抬头却对上她一脸愧疚。 “阿迎,娘不知你有了身子,昨日……娘一时糊涂,差点犯了大错。你不要往心里去啊!”齐寒月拉过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卫阿迎摇摇头,“怎么会呢!母亲也是为王爷着想,我怎么会怪您?” 齐寒月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说:“你这孩子,心里可真能盛事儿。” 卫阿迎婉然笑了。 “不过这回可不准一个人强撑了。”齐寒月嘱咐道,“但凡有哪里不舒服的,一定要说。也亏得这孩子命大,没出什么事。今后可要小心。” “母亲就放心吧,我注意着呢!” “你呀!”齐寒月瞥她一眼,低头喝了口汤,回忆道:“那时你生阿苑难产,可把我吓坏了。” “那不也过去了。”卫阿迎望着她,安慰道:“好的,坏的,都会过去的。” 齐寒月拿她没办法,连连摇头,看了她片刻,又关切道:“你吃过饭没有?” 卫阿迎低了头,“还没。” 齐寒月连忙吩咐:“给王妃也盛碗汤来。” “母亲,不用了。”卫阿迎拦下她,“我近来正害喜,吃不下什么的。” “吃不下也多少吃一点。”齐寒月劝道。 卫阿迎不好拒绝,只好接过汤碗端在手上,却没有喝。 齐寒月喝了口汤,顿下,朝窗外张望了一番,徐徐问道:“今日怎么不见王爷过来问安呢?” 卫阿迎随着她朝窗外望去,只朝她道:“昨夜圣上突然传召,说有要事,王爷半夜就走了。听说可能要去个十几日。王爷怕您担心,让我等您醒了,再慢慢告诉您。” “是吗?”齐寒月低下头,倒也没有多惊讶,“什么要事啊?” 卫阿迎抿嘴笑笑,“我也不知。” “哦,不知也正常。”齐寒月默默地垂下头,又道:“阿迎啊,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卫阿迎点点头,将汤碗交到一旁的婢女手中,又被扶着起了身。 “等下我叫云娘将阿苑抱来我这里,这几日我来带她,省得她闹你。” “嗯。多谢母亲。” 卫阿迎朝她行了礼,默默退下了。 待她出去,齐寒月朝一旁招了招手,唤道:“含香。” 含香走过来,俯身看她。 “你悄悄去客房,看看那个叫锦月的私媒还在不在?” 含香答是,这就出了屋。 片刻后,含香回来,朝齐寒月摇了摇头。 齐寒月蓦地低了头,双眸暗下来,只喃喃道:“他到底还是去了洛泽。” 第一百八十一章 安慰 上官文若被祝子安扶着走到花园,有些走不动了。 祝子安帮她擦了擦汗,扶她坐到身旁的一块石头上。 蹲下来,看她,“阿若,实在累了,就回去吧。” 上官文若摇摇头,静了片刻,忽然道:“师父你听。” 祝子安仔细听听,自前方一小片竹林中传来隐隐哭声。 “我去瞧瞧。”祝子安道。 “一起去吧。”上官文若朝他伸了手,示意他将自己扶起来。 二人慢慢走近,祝子安将丛生的竹拨至两旁,才见是祝未涵独自一人坐在角落,双肩一抖一抖。 “涵儿。”祝子安轻声道,害怕吓到她。 祝未涵听出了他的声音,一把将眼泪抹了,忍住抽噎,朝他喝道:“你走!” “我……” 祝子安说不出话。 上官文若拍拍他的手,叫他松开自己。待独自能站稳了,才缓缓朝祝未涵走过来。 她到祝未涵身边坐下,自袖中拿出一只手帕递给她。 祝未涵没有接。 上官文若并不勉强,知趣地将手帕收了回来,只道:“那日郡主在我床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听到什么了?”祝未涵带着哭腔,背过身去,故意不看她,“那是我说着骗人的!” “所以郡主心里,还在恨我?”上官文若问。 祝未涵哭得更厉害了,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该……该恨谁?这个家到底……为何……变成这样?” “这个家变成什么样不要紧,”上官文若看向她,“要紧的是郡主自己变成什么样子。” 祝未涵低下头,迟迟不说话。 上官文若不去看她,盯着面前的竹子出神,语重心长地道:“曾经,我也希望能有一个可以让我依赖,可以给我保护的家。但是这个想法迟迟都没有实现。后来我发现,孤身一人也没什么不好。慢慢的,我学会了依赖自己。” “随着你长大,你会发现这世上能永远能让你依赖的,只有你自己。” 祝未涵拼命地摇摇头,“可我不能没有家人……” “你当然会有家人了!”上官文若温和看她,“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你二哥都会是你的哥哥,我也是。等你遇到困难,我们还是会帮你。只要情分还在,亲缘与否,并不重要。” “重要,很重要!”祝未涵一再强调着,“你不明白的!” 祝子安过来,蹲在她身旁,望着她肿成桃的眼睛,忽然笑了,“傻丫头,哥哥还在啊!” 祝未涵瞥见他,不自觉地撇了嘴,扑到他怀里,“哥……” “哎!”祝子安低声答应着,轻抚着她的背。 “二哥,你别走,好不好?涵儿舍不得。” 祝子安只觉一阵酸楚,拍拍她的头,轻声道:“不走。” “哥哥还没看着涵儿出嫁呢!哥哥不走!” 祝未涵将头埋在他肩上,双手已将他的衣服拧成一团,“那涵儿一辈子不嫁了,哥哥也一辈子不准走!” 祝子安哭笑不得,“你是不是真的傻啊?” 祝未涵并不介意,仍依偎在他身上。 十六年来,只有年年冬日才能享受得到的奢侈,却在今年春日让她如愿了。 她很知足,也很快乐。 上官文若看着,心里有些难过,默默地低下头。 “师父在这里陪陪郡主吧,我自己去走走。” 祝子安慌张看她,“你一个人怎么行?” “没事,我已经好多了。”她站起来,慢慢朝竹林外挪着步子。 “那你千万别走远!我稍后就去寻你。”祝子安嘱咐道。 上官文若朝他点了头,拨开竹子、绕过清池,独自走出花园。 一出花园,便是里院。 只是院内已不似往常热闹。 上官文若定了定神,还是坚持着走进院子。 院中一角,阿苑趴在地上,仍然津津有味地玩着祝子平递给他的奇石。 她拿石头做弹珠,专爱弹人双脚。 云娘抱着念儿刚自厢房出来,就冷不丁中了阿苑的招。 “哎呦,小郡主,快放下!当心这东西伤人!”云娘吓坏了,生怕惊着念儿,急忙又抱着她回了屋。 阿苑见云娘不理她,愣愣地站了一会,觉得有些无趣。 再一偏头,正看见上官文若。 阿苑顿时兴奋起来,立刻将几块石头依次摆好,朝上官文若踢去。 那些石头滚过来,全无力气,刚到上官文若脚边便停下了。 上官文若蹲下身子,将散落的石头依次捡起来,仔细一瞧,才发现石头上有字。 第一块是“金”,第二块是“琼”,第三块是“露”…… 琼露! 她立刻想到,翻了翻脚下的石头,忽然又翻出一个“杯”字来。 金杯,琼露…… 实在熟悉。 阿苑颠颠地跑来,一脸委屈地看她,张张小手,“还我石头。” 上官文若老实地将石头还给了她,又问:“郡主还有别的石头吗?” 阿苑点点头,“阿爹从逐浪川给我带的,可多了,不过,都是我的!” 上官文若和善地看着她,问:“能给我瞧瞧吗?” 阿苑想了许久,眨眨眼,“可以,但是你不能拿走哦!” “好。” “你来吧!”阿苑朝她招招手。 跑到屋门旁,回头道:“你就在这里等,我去给你拿。” “好。”上官文若答应。 “祖母!祖母!”阿苑跑进了门。 “怎么了,阿苑?”齐寒月摸着她的头问。 “孽障婶婶要看小石头,阿苑来拿小石头。” 齐寒月听罢,自窗外探出头去,看着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也看着她。 阿苑出去了,手里捧着许多石头,大大小小,有的青黑,有的乳白。 上官文若接过石头,朝阿苑友好地笑了笑,“谢谢你。” “不用谢。” 她一抬头,见屋内的婢女依次出来了。应是齐寒月有意将人支了出来。 再看看齐寒月,只听她冷冷地说:“既然来了,何不进来?” 说罢,窗边的人不见了。窗子也蓦地关了。 上官文若微微笑着,将石头又交回阿苑手里,绕开她,进了门。 阿苑本也要跟着进来的,却被齐寒月唤云娘出来抱走了。 这下,里院更是冷冷清清。 上官文若淡淡地看了看面前的屋门,想了片刻,还是推门进了屋。 齐寒月坐在窗下,面前案上摆了一副棋盘。棋盘旁,紫檀木盒盛着黑白两子。白子在齐寒月一方。 “文公子的棋应该下得不错吧!”齐寒月礼貌笑着,指了指几案对侧。 上官文若会意坐下,依旧十分恭敬地道:“不过是学了些旁门左道,远不能与长公主相比。不过若有机会,文若倒是很愿意向您讨教一二。” 第一百八十二章 坦诚 齐寒月冷冷一笑,低头看着棋盘,“不如就今日吧!” 上官文若轻轻搭过右手衣袖,将其向上挽了挽,露出纤细手腕,毫不客气地于木盒中执了黑子,从容落下。 “听闻海宫对弈一向黑子先行,既然长公主将黑子让给我,文若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缓缓抬眸,看着她。 齐寒月于黑子对角落了白子。 而后又道:“不管你今日执黑子还是白子,都已占了先机,不是吗?” 上官文若笑着又落一子,“长公主可是认输了?” 齐寒月冷哼一声,面罩寒霜,停了手,坐直身子道:“难道你觉得你赢了吗?” 犀利目光朝上官文若投来,“你就是亡海盟的人,我绝没猜错。你已经暴露了身份。” 上官文若不惧反乐,“长公主英明果决,定然能猜的出。没错,我就是亡海盟的人。” 她望着齐寒月脸上渐渐升起的怒意,反倒笑得更加如意了。 “不过就算长公主猜的出又如何?现在康王府上下,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您了。对付聪明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身边的人都变成傻子。” 她微挑了眉,徐徐又道:“从一开始,我就没想着要瞒您。您能猜到,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齐寒月看着她,渐渐攥紧了拳。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上官文若微仰了身子,眨眨眼,“长公主不也说了,我是亡海盟的人。身为亡海盟的人此生只有一个目的。至于那个目的从何而来,长公主比谁都清楚。” 齐寒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平复片刻,问道:“你可是北疆遗孤?” “不错。”上官文若平静看她,“长公主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齐寒月盯着面前棋盘,又落一子,沉思片刻。 再停下手,只问:“我能知道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吗?” 向敌人询问战术,是一件懦弱又愚蠢的事情。 她能言此,一来是因为担心祝子平,二来,是她看出对面这位小公子的坦诚。 上官文若倒是想到过她会这样问,只是没想到她会绝望得这么快。 她跟着落子,只道:“这是我们盟主考虑的事情。盟主心思缜密,聪慧过人,从不轻易让人知晓她的计划。” “那么亡海盟主交给你的任务是什么?引王爷去洛泽?”齐寒月狐疑问道。 上官文若笑笑,“长公主自己不是都猜出了么?又问我做什么呢?” “那么之后呢?你们要王爷做什么?” 上官文若看着她那紧张的样子,温和劝道:“长公主昨日心脉受损,不宜动气。我虽不知道盟主的具体打算,不过有一点。”她凑近了齐寒月,认真道:“王爷会平安回来的。” “不可能!”齐寒月当即否定,“亡海盟与海宫素来势不两立,一旦王爷落到你们手里,你们为何还要放他回来?” 上官文若垂下双眸,静静地看着棋盘,又摇摇头,“难道在长公主心里,亡海盟之人便等同于那些不辨是非随意杀人的暴徒吗?十八年前,王爷还是少年,并未参与北疆之争。我们盟主宅心仁厚,是不会杀他的。” 齐寒月不敢相信地眯起双眼,又问:“那你们又为何让他去洛泽?” “这个我不是与长公主说过了么?盟主和我师父同时中了蛊,顾师叔被盟主请去研制解药了。这么多天过去,解药也差不多快好了。现在王爷赶去,正好能将顾师叔和解药一并带出来。” “若真是如此,你们大可不必让王爷去。真想救安儿的命,亲自差人将解药送来岂不更好?” “是吗?”上官文若蹙眉看她,“长公主真的能相信亡海盟的人吗?” 齐寒月不说话,朝旁偏了头。 “您不会的!”上官文若替她作了答。 “因为在您心里,亡海盟之人就是坏人,一定会做坏事。”上官文若淡然笑了笑,看向她,“您太相信自己心里的孰是孰非了。就像十八年前,您坚信皇命是对的一样。” “看来那日在偏院,我与安儿所说,你也听到了。”齐寒月凉凉地叹了口气。 “是!”上官文若坚决又道:“我不但听到了您说的,还听到了许多人说的。所以我知道您并未说出全部。” 齐寒月的手微微颤了颤,十分谨慎地看着她,“比如?” “比如您并未直接杀死简随,而只是将他重伤。”上官文若如常地道,“不过您未下死手,并不是因为您心慈,而是时间所迫。” 齐寒月忽然有些听不下去了,可出于礼貌,又不好打断她。只能任由她继续折磨。 “您没有时间继续与简随对战,取他性命。因为那时您接到了另一条皇命,叫您趁乱占领昌池。于是您匆忙收了兵,带着将士们自小路包抄,绕到昌池。昌池太守软弱,不战自降。不料襄王班师回朝正好途径此处,对您占领昌池构成威胁。于是您便又杀了襄王……” “够了!”齐寒月倦倦地道,已有些恍惚。 上官文若只从容笑着,丝毫不乱。 自她做了亡海盟主,这些往事于她,已不似先前那般沉重了。毕竟她已有能力去做些什么,而不再是徒然悲伤。 “是文若失礼了。”上官文若低头,只专心棋局。 齐寒月心烦意乱,举了子,盯着棋盘,却迟迟落不下。 “若是长公主今日无心对弈,不如就将这棋局留在此处。待您想好了下一步如何走,文若再来陪您下。直到下完为止。” 齐寒月明白,她不是真心要与自己对弈于棋盘之上,而是要下生死棋。 每走一子,实际都关乎生死。 “长公主觉得可好?”上官文若又问。 “没什么不好。”齐寒月将手上白子放回木盒里,正视着上官文若。 “我只是有些好奇,”齐寒月又道,“公子年纪轻轻,能有如此谋略,留在亡海盟实在是屈才。何不入朝为官?将这聪明用在正道上,为琉璃百姓谋福。” “人各有志。”上官文若只道。 “看来公子并非真正心怀天下之人。所谓的亡海,也不过是公子为了报仇的私心罢了。” “私心又如何?”上官文若坦然道,“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愿意像长公主这般活得忠诚刚正。您有您的是非准则,我也有我的。” “可为了一己私心,不惜算计上自己的身体,真的值得?”齐寒月又问。 “长公主可是在说昨日的毒?”上官文若问着,忽然笑出声,“难道长公主真的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地中毒么?” “什么?”齐寒月震惊。 上官文若直视着她,只道:“不错,我的确服了你的毒,但我同时也服了解药。” “不可能,芸香毒在这世上根本没有解药!” “您没有,但是我有。实不相瞒,卖给您芸香毒的那个人也是亡海盟的人。”上官文若眯起双眼,笑得十分舒适。 “所以昨日,难受是难受了些,但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我根本不会死。” “你……”齐寒月震恐地看着她。 现在再想解释什么似乎也来不及了。 祝子平去了洛泽,而祝子安已因为她几乎与自己决断。 望着望着,齐寒月只觉心口又痛起来,不得已扶住几案,弯下身来。 “我劝长公主还是不要再问了。若是文若不小心又说了什么让您动气的话,这盘棋以后可就下不成了。” 齐寒月望着上官文若的笑,只觉那笑阴险万分。 “小人!”齐寒月忍不住骂道。 上官文若并不怒,“您说得对,我就是小人,也从来不想当什么君子。特别是,像您这样的君子。” 齐寒月闭了眼,无力反驳。 院中,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齐寒月觉出不对,微微坐直,朝后看去。 屋门开了,是祝子安,一言不发地闯了进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 托付 齐寒月对上祝子安的目光,只看到一片漠然。 不是愤怒,不是憎恶,而是冷漠。 那种毫无解释余地的冷漠。 祝子安没有与她说话,只蹲下来,扶住上官文若说:“阿若,我们走!” 上官文若在他的搀扶下站起来,蓦地抓住他的胳膊,只道:“长公主不过是与我下棋,并未为难我,师父不要担心。” 祝子安循着她的话朝齐寒月淡淡望去。 齐寒月却始终目不转睛瞪着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丝毫不避,反而自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祝子安收回目光,仍是担忧地探过上官文若的脉象,确定无事后,立刻将她抱起来,径自出了门。 齐寒月望着二人出去,再看案上棋局,只觉心口更痛了。 门外,云娘唤道:“长公主,刘太医到了。” “叫他进来吧。”齐寒月强撑着身子站起来,蹒跚走到门口,亲自看了门。 刘太医一眼望见齐寒月,不觉诧异。 只几日不见,她憔悴了许多,面色难看得很。 刘太医连忙进到屋内,请齐寒月坐在桌边,在桌上垫了脉枕,让齐寒月将手放上,又在她手上盖了块丝帕遮挡。 刘太医诊完脉,阴沉着脸,自旁跪下了。 齐寒月收了手,问他:“可有什么不好吗?” 刘太医支支吾吾,一时不敢答。 “你且直说就是了。我年轻时上过战场,登过朝堂,什么大事没经过。” 刘太医沉下气,终于开口问道:“长公主近来可是受过伤?” “小伤而已。”齐寒月只道。 刘太医却是诧异,“可我看长公主心脉之损严重,并非寻常创伤。” 齐寒月沉默了。她知道刘太医是在暗示,这是内伤。但她是绝不会将安儿伤了自己的事说出来的。 “您且说怎么治吧!”齐寒月只道。 “想要治好,恐怕……难了。”刘太医皱着眉头道。 齐寒月黯然低下头,扶着桌上的茶杯,不知如何接话了。 刘太医急忙又道:“我先与您开几副药,吃着看看。这几日切莫动气,也绝对不能再动武了。” “多谢太医,我记下了。”齐寒月只道。 “还有便是……”刘太医顿了顿,又道:“若长公主能请来清音观的人来瞧瞧最好。” 他不提还好。 清音观这三个字,如今在齐寒月听来颇有些刺耳。 她低下头,抿了口茶,只敷衍答了好。 可自心里,那份倔强却不能允许。她是绝不会让上官文若诊病的,甚至清音观也不行!若是连这点骨气都没有,她便不是齐寒月,不是康王府长公主了。 刘太医见她一一答应,便放了心。正要退下去写药方,却被齐寒月拦住了。 齐寒月朝含香道:“去请王妃过来,也让刘太医帮着瞧瞧。” 含香会心一笑,退去请人了。 刘太医倒是一头雾水,“王妃娘娘,也病了?” 齐寒月笑而不语,反倒一脸喜悦。 稍后,卫阿迎被含香小心搀着走进院子,身旁同时搀扶她的还有两名婢女。 卫阿迎一边进屋,一边尴尬地蹙了眉,朝齐寒月道:“母亲,没那么娇气的。” 齐寒月反倒怪她,“就娇气些!咱们康王府的孩子不娇气,谁家孩子娇气?” 卫阿迎辩解不过,只好听她的话老实坐下,伸手给刘太医瞧。 刘太医瞧完,总算是明白齐寒月刚刚这一脸喜色从何而来,于是急忙跪下朝二位主子道了喜。 “孩子还好吧?”齐寒月关心道。 “王妃娘娘的身子已三月有余,胎象平稳,长公主放心。”刘太医回道。 卫阿迎嗔怪地看看齐寒月,“母亲,您都听到了吧,真的无事。” 齐寒月望着她,心里喜滋滋的。 想了想,又朝刘太医嘱咐道:“劳烦太医再开一副安胎的方子。上回王妃有喜,月份大了总睡不安稳。这次也先留下方子备着吧。” “是。”刘太医答着,被含香引出屋,写药方去了。 齐寒月缓缓站起身,卫阿迎也起身扶她,只道:“母亲不必太惦记我,该自己好好养身子才是。” “你又教训起我来了!”齐寒月笑着摇摇头,“王爷可真是把你带坏了!” 卫阿迎微微松了她,惶恐地半蹲行礼,“阿迎不敢,请母亲恕罪。” “瞧把你吓得,快起来!”齐寒月拉住她,怪道:“有了身子,就不必行礼了,与你说了多少次!” “是。”卫阿迎顺从道,又连忙扶住她。 齐寒月走到窗边,俯下身,自一旁的几案下拿出薄薄的一张纸,又拿出一册名录。招招手,示意卫阿迎坐下。 “母亲这是……”卫阿迎看着,有些不解。 “这张纸上写的都是今年自通州采选的良家女。一共有十九人。就差一人了。”齐寒月说着,看看卫阿迎。 卫阿迎接过那张纸,仔细辨认着齐寒月的字迹,确认无误,才点了头。 齐寒月见她明白,将另一本名录拿出来,朝她道:“这个是我之前整理好的,备选的名录,都是通州大户人家还未出阁的小姐。这上面大部分,我都亲自上门核实了。还有零星几户的姑娘,要一一过目才行。” 她说着将名录也递到卫阿迎手上,又道:“我这几日确实有些力不从心。这件事便托付给你。你若是身子不方便,就差个可靠的人去将姑娘请进府,你我都好看一看。到时我也会告诉你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这良家女该怎么选。” 卫阿迎不知今日齐寒月为何突然与她说这些。平日就算是帮忙,她也从没说得这样仔细过。 齐寒月拉过她的手,抚了抚,若有所思地道:“自你入府已有十年了,这些年你跟王爷同甘共苦,也算是历练了。慢慢地,我会将府里的事务都教会你。这个家,早晚还是你们的。” 卫阿迎害怕地望着她,忽然低下头,只道:“阿迎不敢。” “我是认真与你说的。”齐寒月看她,确实不像是开玩笑,“我十六岁嫁到康王府,十七岁老夫人就不在了,第三年长嫂闹着分家,被长辈们裁决在祠堂自尽。而后便由我做了康王府的主母。那时王爷还在我肚子里。就像你现在一样。” 齐寒月长叹一声,又道:“如果有一天,娘不在了。你也要像娘当年一样,把这个家担起来。” 卫阿迎抬头看她,已隐隐察觉出不对。 她握住齐寒月的手,只道:“娘,您一定要保重。” 齐寒月面上笑她,却暗暗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辞行 次日清晨,院中传来一阵哭。 卫阿迎倦倦地自床边坐直了身子。 “阿娘!” 阿苑倏地跑进来,云娘拦都拦不住。 云娘道:“娘娘恕罪,我这就带她下去。” “罢了!几日没抱她了,我也怪想她的。”卫阿迎朝立在原地嚎啕大哭的阿苑招了招手。 阿苑扑过去,自己爬到她腿上。 “大早起的,哭什么呢?”卫阿迎问。 “阿娘,阿苑有一颗小石头不见了。” “什么石头啊?”卫阿迎不知她说些什么,“你又做噩梦了?” “不是噩梦,是阿爹给的小石头,不见了。”阿苑抽噎着道。 卫阿迎笑着刮了她的鼻子,“没了就没了,等你爹爹下次回来,又会给你带新玩物了,到时你早不记得那小石头是什么!” “不要不要嘛!就要小石头。”阿苑伸出小手,生气地拍着卫阿迎的胳膊。 云娘吓坏了,连忙将阿苑自卫阿迎身上哄下去。 “哦,哦,郡主不哭。” 云娘抱着她匆匆出了屋。 阿苑趴在云娘肩头,依旧伤心地哭个不停。 刚一出屋,却听院子里,一人道:“郡主要找的可是这个?” 阿苑听到声音,急急地回过头,盯着面前张开的那只手,手心里正是一块黑色的小石头。小石头正面朝上,刻着一个“尽”字。 “是的!”阿苑抹抹眼泪,乐了,挣扎着要下地。 云娘只好将她放下了。 阿苑乐呵呵地跑了过去,抬头看看,来人正是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将小石头放在阿苑手上,十分认真地道:“那日我不小心,将郡主的一颗石头忘在这里,今日还你。还望小郡主恕罪。” “嗯,阿娘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怪你了。”阿苑背过手,一本正经地道,像个小大人。 卫阿迎听到外面动静,也跟着出来了。 “是文公子啊。”她说着上前,“有什么事进屋说吧。” “好。”上官文若摸摸阿苑的头,看着她和云娘走远了,这才和卫阿迎进到屋内。 坐下便说:“我是来辞行的。” 卫阿迎微微有些诧异,“什么时候?” “师父已经在收拾行李了,估计今晚,或是明日。” “可是……”卫阿迎欲言又止。 上官文若笑了,只道:“别担心。” 顿了顿,又补充道,“特别是你现在有孕,不可劳神。之后我这边的事,你都不必管了。” 卫阿迎先去关了门窗,而后坐到她对侧,小声道:“那盟主此去奉阳可有人照应?” 上官文若笑着摇了头,“现在还没有,不过很快就会有了。” 卫阿迎瞧着她,愣住了。 上官文若严肃下来,又道:“长公主现在病着,想必桃宴一事也是你负责吧?” 卫阿迎虽是惊讶她能猜出,却还是点了头。 “她给了你名册对吧?”上官文若又问。 “是。” “这几日你找个机会,以她那份名册过时为由,朝她要锦月给的那份名册来。” “这是为何?难道两份名册有什么不一样?”卫阿迎蹙眉问。 “大部分都一样的。不过是锦月那份多了燕家二小姐。” “燕家?”卫阿迎沉思片刻,“盟主所说可是那日比武招亲的燕家。” “正是。” “可我听闻燕阙只有燕阳一个女儿。原本今年母亲是选中了她的,可因为亡海盟一事,母亲用她作饵,比武招亲,现在也做不得良家女了。燕家哪里还有女儿参选?” “我说有便是有。”上官文若看向她,自信道,“你若不信,大可到燕府核查。或是将燕姑娘请来细问。” 卫阿迎低下头,只道:“我相信盟主。” “你相信没有用。”上官文若语重心长地点了点桌子,“要长公主信了才行!” 卫阿迎安静想了想,朝上官文若郑重点了头,“盟主放心,我明白怎么做了。” 上官文若欣慰地看着她。 到底还是和聪明人说话方便,也不必准备锦囊,点到即可。 “这个你也拿去吧。”上官文若又自袖中拿出一纸药方,递给她。 “这是?”卫阿迎徐徐接过,看了看。 “清音观的方子,给长公主护心脉的。”上官文若说着兀自叹了口气,“依长公主的性子,肯定拉不下脸求清音观问诊。你且说这药是从别处求来的,悄悄用给她就是。” 卫阿迎看着上官文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母亲对盟主用了毒,盟主居然还能想到救她!” 上官文若微微笑了笑,不答话。 她并非真的想要救,只是不想齐寒月这么早就死了。 想好的棋局,总要下完才是。 …… “阿若!” 屋外传来祝子安焦急的声音。 卫阿迎没忍住,低头笑了,朝上官文若私语道:“二爷对盟主,还真是片刻都离不开!” 上官文若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知他每次都是怎么找到的!” “哪里还要找?二爷对您心性早就摸透了。” 上官文若叹着气站起身,屋外已传来敲门声。 若说齐寒月的屋子他敢硬闯,嫂嫂的可不敢,特别还是在祝子平不在家的时候。 卫阿迎开了门,看着祝子安,似在怪他着急。 “阿若在不在?”祝子安依旧急着道。 “在呢在呢!”上官文若不耐烦地答着,从卫阿迎身后款款走出。 “师父一日要问多少遍才算完?”上官文若冷不丁地白了他一眼。 祝子安拉她过来,并未理会她的责怪,反而正经教训起她,“你若不再私自跑出来,我便不问了。” 上官文若疲惫地闭上眼,“待在偏院不是吃就是睡,书也不让看,师父是要把我闷死吗?不过就是来给王妃娘娘看看脉。” 上官文若说着,朝卫阿迎使了眼色。 卫阿迎急忙接话道:“云娘刚出去,正巧看到文公子,想着我昨夜又不太舒服,就请文公子来瞧了瞧。二爷莫怪!” 祝子安这才想起卫阿迎有孕的事,看看她们二人,问道:“嫂嫂没事吧?” “没事,只是这几日有些累罢了。”卫阿迎只道。 “嫂嫂若是忙不过来,就叫涵儿来帮忙。我昨日已与她说过了。”祝子安认真道。 卫阿迎哭笑不得,“郡主才多大?亏二爷这个做哥哥的说得出!” 祝子安不知哪里说错了,却挨了骂,索性不说了。 低下头,想了片刻,忽然有些吞吐,“还有一事,想麻烦嫂嫂……” “二爷是想说念儿丫头吧?”卫阿迎问。 祝子安双眸一亮,点点头。 “二爷放心,云娘会照顾好她,我也会时常去看的。” 祝子安松了口气,朝她道:“多谢嫂嫂。” 又看向上官文若,拉过她的手,“阿若,我们回去吧。” 上官文若点点头,朝卫阿迎行了礼。 祝子安顿了顿,也朝卫阿迎行了礼。 有生以来,头一回这么恭敬。 “子安走了!”他抬起头,郑重地说。 卫阿迎望着他,有些动容了,“若是在外面遇到难处就回来。再怎么说,有家就有退路。” 祝子安低下头,迟迟不说话。 良久,才微微笑了,极轻地说了好。 第一百八十五章 约法三章 这说走便走了。 祝子安站在府前,望着昔日门楣,百感交集。 上官文若牵过凌海,立在稍远的地方,不想打扰他。 突然自门内跑出一个人来,边跑边喊“二爷”。 祝子安定睛一看,是祝小五,顿时喜笑颜开。 “你怎么来了?”祝子安诧异地问。 今日他走,齐寒月特意吩咐了府上任何人不准相送的。 祝小五将头一低,为难道:“虽说长公主罚我,不叫我伺候您了,可毕竟伺候了这么多年……” 说着自怀里掏出一只镶金令牌,慌张地塞到祝子安手上,“这是奉阳皇城的通关令。有了它,您才能去得了桃宴呐!” 祝子安笑了,狐疑着看他,“你什么时候也长心眼了?” “瞧您说的!”祝小五怨怼地撇了嘴,“跟着您,想不长心眼都难。” “师父,走吧!”上官文若提醒他。 祝子安笑着点头,只好朝祝小五道了别。 “一路顺风!”祝小五挥着手道。 祝子安也朝他挥挥手。 上官文若看着祝小五微微笑着,只是祝小五此时再见她心里却有些不一样的滋味了。 二人相继上了马,渐渐走远了。 王叔从门缝里挤出一只脑袋来,问祝小五:“长公主要你给的通关令,给了吗?” “给了。”祝小五木木地说。 王叔朝他招招手,这才让他进来。 …… 行至城郊,凌海渐渐慢下来,悠闲地走着。 祝子安骑在马上,将上官文若紧紧搂住。 也不知怎么了,今日搂得格外紧。 上官文若拍了拍他环住自己的手,偏过头,斜目一挑。 祝子安低头看她一眼,只道:“师父高兴!” 出来自然高兴! 没有礼教,没有家规,无拘无束…… 自由之息让人神清气爽。 上官文若却是无奈之至,低下头,叹了口气。 “怎么了,阿若?”祝子安问她。 “如今连念儿也不在身边,师父岂不是要专心折腾我一个人了?” 祝子安呵呵笑了,“怎么,想孩子啦?” 上官文若简直被他清奇的理解之法惊住了。 祝子安却不管她,继续道:“等咱们从桃宴回来,我把她也接出来。以后咱们一家人再也不用回康王府了。” 上官文若偏过头撇撇嘴,内心一万个拒绝,只道:“小孩子很难带的。我最不擅长和小孩子相处了。” “那你要她长到多大才肯接回身边呢?” “至少也要六七岁吧。”上官文若随意胡编道,“只有她懂事了,我才好教她计谋啊。” 祝子安直笑她,“你这心太狠了吧。那么小的孩子,六七年都见不到爹娘的……” 上官文若的笑忽然就凝固了。 祝子安一瞬察觉,立刻朝她道了歉。 “没关系!”上官文若忽然爽快道,“我就是没爹没娘,但是我有师父。” 她知道祝子安听到必会开心,因而故意言此。 一回头,他果真笑了。 师父也真是好哄骗。 “阿若可是想通了,不想再报仇了?”祝子安问着,心里掩藏不住地欣喜。 她又不说话了。 先前因为仇恨,确实是对他一再拒绝。现在为何不拒了呢? 她说不好,或许有一部分是本心使然。 可亲近他,并不会让她觉得幸福,反而更愧疚。 因为在她眼里那不是亲近,而是利用。 她想了想,还是克制地自他怀里挺直了背。 只不过下一瞬,又被他按回原位。 祝子安嘴角撩起一抹自得。 上官文若似怨非怨地看向他。 “没关系,阿若。”祝子安安慰道,“你愿意报仇就去报好了,我不拦你。” 上官文若静下来,徐徐问他:“那如果,因为报仇,阿若做了恶人,伤了师父呢?” “你不会伤我的。” 祝子安不知哪里来的自信。 “至于恶人……就算你是天下十恶不赦之人,我也照喜欢你不误。” 祝子安想了想,又道:“师父也不是什么好人啊!我伤了我娘,背叛了我师父,还是个断袖……” 上官文若听着皱了眉,朝他嘴边轻轻呼了一巴掌。 祝子安无辜地看着她,“你做什么?” “叫你不要乱说!”上官文若正色道。 祝子安嘻嘻笑了,半点没往心里去。 他这一笑,上官文若倒是有些无措了。 “那阿若就换上女装让师父看看嘛!”祝子安趁机说道。 “不要。”上官文若拒绝得毫不留情。 “平日也就算了,等成亲的时候,就让师父见一次,好不好?我们关起门来,没有人会看到,除了师父。”祝子安于她耳边轻声道。 上官文若初是沉默,可转了转脑筋,忽然点了头,大方地说:“好!” “等阿若成亲的时候,一定让师父看到。” 祝子安一激动,将她环得更紧了些。 上官文若挣扎片刻,渐渐在他怀里松了劲儿。 凌海被两位主子吵闹地烦心了,不等祝子安发话,便自己提速跑了起来。 祝子安急着喊它,却并不急着拽,只是任由它跑。 他自己不喜管束,他的马也一样。 上官文若低着头,摩挲着一双手,忽然又道:“那日当着陛下的面,师父说往后都听我的,可还算数?” 祝子安警觉地看向她,一猜便知她又想到了什么鬼主意。 “你又想让师父做什么?” 上官文若开心地笑起来,指着他的鼻尖道:“师父莫不是怕了!” “我有什么好怕的!”祝子安满不在乎地偏过头去,“说来听听。” “我要与师父约法三章!”上官文若将头一昂,毫不妥协地道。 “此去奉阳,第一,人前不许抱我;第二,不许说情话;第三,不许干涉我出行,更不能尾随我!” 祝子安微微顿了顿,问她:“就这些?” 上官文若很是诧异地盯着他看。 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祝子安趁她愣神,忽然朝她前额上亲了一口。 呃,猝不及防! 上官文若惊得闭了眼。 祝子安望着她,笑得愈发开心。 上官文若稍稍平复,睁开眼,严肃又道:“那就约法四章,不许亲我。” “就这些?” 又是同样的话。 听来惊悚。 上官文若不禁打了个寒颤,害怕地望着他,“师父……还想做什么?” 祝子安得意地勾起嘴角,故意道:“阿若猜猜看呢?” 猜……猜什么? 上官文若连忙将视线收回来,老老实实朝前看路,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尾随 待二人到了奉阳,已是黄昏,只好找店先住下。 碰巧那家店只剩了一间房。 于是便只能同住了。 上官文若再是不情愿也没有办法。 她坐在桌边,朝祝子安道:“今夜师父睡床上吧。” 祝子安在她身侧蹲下,望向她,故意道:“一起?” 上官文若尴尬地笑笑,“不,我不睡。” 祝子安知道她定是前几日睡多了。她这作息,远不能用常人的来衡量。 “好吧,”祝子安不做勉强,只道:“那师父也不睡了。” 上官文若被他这般孩子气逗笑了,“我熬夜熬习惯了,师父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的?”祝子安赌气一般坐到她旁边,将竹笛取下放在桌上。 “大不了等你下回白日睡觉,我也跟着睡就是了。” 他说得很认真,上官文若倒真担心起来。 “反正,你不睡,我也睡不着。”祝子安又补充道。 “师父不用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上官文若偏过头,有些不悦,“这次我不会逃的。” 祝子安心里冷哼一声。 这谁说得准呢? 反正将她带在身边,时刻都要多个心眼。 “要是师父不放心,就在我手上拴根绳子,把你我绑在一起,然后再去睡觉。” 上官文若说着还真朝他伸了手。 祝子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看着她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嗯!”上官文若极听话地点点头。 祝子安四周看了看,目光最终落在上官文若那条束发的绸带上。 转到她背后,将黛色的绸带扯下来,用绸带两端在二人手腕上系了死结。 左右拉了拉,确认结实了,祝子安才算放了心。 这样就算他睡熟,只要上官文若稍有动作,他便能知道。 祝子安就这样想着睡过去了。 奔波一日,他也累了。 上官文若靠在床边,亲自看着他不再动了,轻唤了几句“师父”。 见他不应,立刻从床下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剪刀来,悄摸摸地将自己手上的绸带剪开了。 其间他翻了一次身,不过好在没有醒。 上官文若满意地将剪刀推回床下,悄悄出了屋。 顺着楼梯,下到一楼,四周看着无人。 店小二问她需要什么,她只摇摇头。 店小二也困了,不再理她,趴在柜台睡了过去。 上官文若站到中央,眼睛不住地朝上瞥去,环顾一周,微微咳了两声。 忽然,一黑影自楼梯后一闪而过。 上官文若看到后,便循着那黑影踪迹走了过去。 此处光线微弱,月光之下,隐隐看到一双眼睛。 “谁叫你跟来的?”上官文若开口便是责问。 那人叹了口气,朝她走近了些。 原是丁咏山。 这一路上,上官文若总觉背后有人,其实已大概猜到了。 “舒槿娘自作主张你都不管,我这只是跟来,又没做什么别的!” “槿娘是槿娘,丁堂主是丁堂主,怎能一样?”上官文若白了他一眼。 丁咏山自知说不过她,又是一声叹气,“你这般纵容槿娘,现在盟里有不少人都在传你们两个……” 丁咏山说不下去了。 “什么?传我们两个有私情啊?”上官文若倒是说得十分大方。 丁咏山不想听地皱了眉。 上官文若小声笑了,“随他们的便吧,反正在他们眼里,也是我师父和槿姑娘有什么,与我有何干系?” “哎,说是这么说!”丁咏山说着偏过头去,声音也低了。 “话说回来,你跟来做什么?”上官文若犀利一问。 丁咏山被问蒙了。 “啊?哦,”他想了想,又道:“我听凝霜传信说你中了毒……” “唉,这个凝霜!”上官文若心里直怪她多事,可她毕竟是出于好心,又不好问责。 “你……真中毒了?”丁咏山瞪着眼,一双眼显得更圆了,看着也更加蠢笨。 上官文若撇撇嘴,训道:“毒都解了你才过来,还有什么用?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嘛!赶紧给我回去。你我都不在洛泽,盟里大小事情谁来处理?” “盟里的事,我交给袁豹了。再说还有槿娘看着,不会出事的。”丁咏山急于辩解,又补充道:“还有这袁虎,自从被你救回一条命,现在是对你感恩戴德,老实的不得了。” “行了行了!” 上官文若连忙打断了他。 她又不是来此听奉承的。 “有事早奏,无事出门!” 丁咏山憨憨地笑了,“我奏,我奏!” 上官文若朝旁白了一眼。 听他又道:“我收到锦月的消息,祝子平就快到洛泽了。” 终于有一句上官文若想听的了。 “嗯。”她淡淡地道,“顾师叔那边怎么样了?” 丁咏山低下头,有些迟疑。 “怎么?该不会这么久过去,她还没找到鸳鸯蛊毒的解药?” 丁咏山摇摇头,“解药是没有,不过顾潇说她想到办法了。我问她办法,她又不说,非要亲自告诉你不可。真是急死我了。” 他这样说,上官文若反而更加好奇起来。 “那就这样,让祝子平只把顾潇这个大活人带回来就好了,不用管解药的事,也不要再问她方法。等她来了,我自会问的。” “不过这样一来,就没什么理由叫祝子平在洛泽多待几日了。”上官文若自言自语着想了想,又抬头对丁咏山说:“你叫锦月想想办法吧。我看那姑娘不算笨,应该能自己想到主意。” “所以你还是打算叫祝子平待到桃宴之后,再离开洛泽?”丁咏山问。 “不一定。”较之先前,今日上官文若忽然改了口,“你且等我的信儿,也许可以早一些。” 丁咏山并未多问,只答了好。 “还有,让锦月的父母在亡海盟多留几日吧!” 丁咏山忽然又些不忍了,为难道:“锦月姑娘在这世上就只有二老两位亲人了,盟主一直以此要挟,是不是太残忍了?” 上官文若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妇人之仁,瞪了他一眼。 “我若不残忍,现在早被齐寒月关入牢里了。”上官文若怪完他,低下头,又道:“再说了,我将二老留在亡海盟,是当祖宗一样供着,又不是当犯人。多养两个人,还要多花两份饭钱呢!” 丁咏山无话可说,只笑了笑。 这丫头爱财的毛病,倒是可自己那爹有的一拼。 只是她虽爱财,却并不吝啬,实在难得。 上官文若见他沉默了,问道:“奏完啦?” 丁咏山顿了顿,开口时有些吞吐,“其实是还有一件事。” 上官文若见他紧张,倒是能猜出一些,反问他:“燕姑娘的事?” 丁咏山躲闪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月色。 “你怕什么?人家燕氏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你不担心才奇怪。”上官文若说着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有我在奉阳,不会让她有事的。” “这个我知道,只是……” 丁咏山闭了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 “只是你这心里,并不想她入宫。但又实在说不出口。对不对?” 丁咏山望着上官文若一脸看透的表情,不想说话。 上官文若呵呵笑了,小声道:“放心,我会替你转达的!”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请你想想办法,能不能别让她和那个狗皇帝睡到一起!” 上官文若笑了,又皱皱眉,“这个可困难了!谁叫你娶她进门时不珍惜的,现在后悔啦?” “我……”丁咏山木讷地看着她,自知后悔也来不及了。 上官文若偏喜欢看他这副有苦难言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 “罢了,不逗你了。”上官文若收了笑,真的严肃起来,“我有办法就是了。” 丁咏山望着她,将信将疑,却又毫无办法,只得相信。 “现在可以放心走了?”上官文若问他。 丁咏山点点头,总算轻松地笑了。 上官文若与他一起,二人笑到一处。 头顶,楼梯尽处,祝子安立在那儿,将这笑声听得一清二楚。 第一百八十七章 奇怪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微有些发阴,大约是要下雨了。 祝子安睁开眼,仍是十分疲惫。 昨夜虽佯装着躺下,却是没怎么睡,只这样合着眼躺了一夜。 起身看看,上官文若已坐在桌旁看书了。 因为昏暗,桌上点了灯。 祝子安的影子映在一旁的墙上。 看到影子动了,上官文若便知他醒了,于是朝这边看来,微微一笑。 祝子安下了床,就如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打着哈欠坐到桌边,故意伸出右手手腕在上官文若面前晃了晃。 “这绸带断了,你去哪儿了?” 上官文若十分淡定地看着他,“反正我又没有逃跑!”说罢微微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地继续道:“不过是趁师父睡熟了,闲来无事,坐过来看看书罢了。” 祝子安将手收了回来,沉默着将腕上的绸带解下来,按在桌上,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那一下很用力。 上官文若知道他生气了。 她合上书,望着他站在屋外的背影,叹了口气,默默跟了出去。 “师父怎么了?”上官文若侧身看他,“若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师父不妨直接告诉我。大可不必在这里生闷气。” “我没有生气。”祝子安冷冷地道。 扪心自问,确实也不是生气的感觉。 更像是……失落。 良久,他又补充道:“也不是因为你。” 上官文若笑了,“既然如此,师父就一个人在这儿待着吧!你什么都不愿说,我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说罢,回身便走,单脚已迈入屋门…… 忽然听他道:“你和丁堂主……” 上官文若微微怔了怔。 看来他这是知道了。 不过知道了也没什么,早晚会知道的更多。 “家父生前,为我和丁堂主订了婚。”上官文若坦白地答。 祝子安虽早已料到会是什么骇人的消息,可真的听到时,还是觉得心惊。 回想那日在洛泽,丁咏山对她的刻意维护,只让他觉得更难受。 “你喜欢他?”祝子安问。 “不。”上官文若答得十分干脆。 祝子安徐徐回了头,疑惑地盯着她看。 “只不过同在盟里,免不了要一起共事的。”上官文若走回他身边,如常地说。 祝子安望向她,仿佛已看到她那颗心,毫无波澜。 “既然如此,为何你不早告诉我?” “师父不是也没问过么?”上官文若看向他。 “你在怪我不够关心你?” “不是!”上官文若不再看他了。 她眸中深邃,如万丈深渊,任何人一旦失足坠入,都是万劫不复。 祝子安望着望着,自己先没了底气。 他低下头,喃喃道:“我还能相信你吗?” 似在问她,也似在问自己。 上官文若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片刻。 说来今日所言,她确实也没有说谎。 “信不信我,要看师父愿不愿意了。”上官文若疏离地朝后退了退,“反正,该说的我都说完了。” 这不是祝子安想要的解释。 又或许自她口中,永远也无法听到一句肯定的答复。 听不到她说爱他,亦听不到她说不爱。 总是这样,若即若离,如烟如雾。 八年前,她踮着小脚丫,不依不饶地将故人春递到自己面前时,远不是这样的。 祝子安落寞地低下头,想了想,却还是牵回了她的手。 “我信你便是。” 上官文若抿嘴笑了,看向他,安慰一般又道:“我看师父是还未自康王府诸事中缓过来吧,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 祝子安别无他法地点了头。 二人并肩走在奉阳的街道上,彼此都安静了许多。 这里不比琉璃,王公贵族家的公子们,少有不认得祝子安的。 既然会被认出,就不能太明目张胆。 毕竟是带着一个“男人”出来逛街。 还要时刻想着帮这个“男人”瞒住身份。 祝子安已经刻意地离上官文若远了些,却还是会时不时不自觉地朝她瞥去。 上官文若却自在许多,见着左右两边的商铺,走走停停,依旧是老样子。 自然,去得最多的还是书铺。 祝子安也随着她的性子,逛她喜欢逛的,看她喜欢看的。 逛了多时,上官文若玩得十分开心,祝子安却很心累。 祝子安趁着她读书,一抬头,大老远的又见到了熟人。 “祝二爷,怎么这个时候来奉阳了?”问话的是刑部尚书家的小公子王洋。 他虽和祝子安交情不深,可久仰大名,崇拜之至,前年只见了一面便记住了他的样貌。 祝子安只觉得他面熟,具体的却已记不得了,因而简单寒暄几句。 二人正说着话,忽见一人火急火燎冲了过来,自二人中间而过。 王洋急得跺脚,“跑那么快,赶死去呀!” 谁知那冒失鬼忽然停下了,转身插手,若无其事地问:“你说谁?” 王洋看见他,一哆嗦,话也软了,“原来是李师爷!失敬失敬!” “李师爷是谁?”祝子安望着那人,一时想不起来。 唯有那“李师爷”头上翘着的小辫子叫他觉得有些特别。 “李鱼,李师爷,英国公府上的,二爷还是小心为好。”王洋凑近祝子安道。 他这样一说,祝子安倒是有些好奇了。 国公府区区一个师爷就能让王洋怕成这样。 那他们家主子岂不是更可怕? 这国公府的主子,不就是林无退么? 祝子安微微想了想,又朝李鱼离开的方向望去。 上官文若扔下手上的书,从旁走过来,问:“师父在看什么?” “阿若,我们去见一个人!”祝子安一时激动,拉过她走了几步,觉得不对,才又放开了。 上官文若满是疑惑,只好跟上了他。 祝子安追了片刻,总算在一处首饰铺前见到了李鱼。 李鱼身旁,站着位衣着浅蓝的公子,头戴金冠,腰间别了翠色鱼形的近身佩。 想必就是林成林无退了。 林成一本淡定地拿起铺上的珠花,只大概看了眼玉的成色,并未多问,便朝老板娘道:“这里所有首饰,我都要了。” “哎呦,公子真是阔气!”老板娘禁不住夸赞道。 林成礼貌地回了笑,命李鱼将东西打包带走。 老板娘一边忙活一边朝林成招招手,“公子以后常来啊。” 那只手不安分,已挨上了林成的肩膀。 林成吓得朝后躲去,喃喃道:“男女授受不亲。” 李鱼替主子打抱不平,正要与老板娘理论,却听林成一声:“算了。” 李鱼强忍住气,只好作罢。 林成正要走,忽见肩头,又搭了一只手。 他吓得又是一激灵,低头,闭目,凝神,嘴里还是那句——“男女授受不亲”。 一回头,却撞见祝子安。 二人都有些尴尬。 说来二人已有六七年未见面了,难免有些生疏。 林成一时没认出他,连忙朝后避了避。 李鱼则是一掌推在祝子安肩上,正色道:“没听见我们公子说话?男男也不行!” 祝子安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兀自摇摇头,朝林成怪道:“才给我写了信,这就不认得我了?” 林成被他这一提醒,仔细看看,倒是想出了。 “祝二爷,子安兄?”林成对着他上下打量,一时难以置信。 祝子安虽贵为皇亲,却从没有一年来过桃宴。各家子弟也都习以为常了。 谁知今年冷不丁地来了。 林成着实吃了一惊。 “你真是子安兄?”林成不敢相信地又问。 “怎么?非要我把信拿给你看看?”祝子安皱着眉头看他。 “不是,不是的。”林成惶恐地行礼赔了不是。 祝子安反倒笑了。 “你我在这站着做什么?不如带我到你府上转转吧!”祝子安毫不见外地道,“正好,我还想为了我们家那小丫头平安回府,跟你道个谢呢。” 林成听明白了,看来雀瑶那孩子真是祝子安的。 如此便好。 只是他倒也没觉得自己帮到什么。 “子安兄客气,谢就不必了。”林成道,“至于回府,今日恐怕不行。无退有些家事亟待处理,还望子安兄见谅。” 祝子安倒是有些自讨没趣了。 印象里,林成虽不爱与人交流,可也算是重情重义之人。 怎么几年过去,除了不近女色,他又多了条新毛病? 祝子安也不好多做勉强,只道:“那好吧,改日好了!” “好。改日一定。”林成说着朝祝子安合手行了礼。 祝子安虽觉得别扭,却也只好礼尚往来回了礼。 林成说罢走远了,单望其背影,依旧端庄儒雅书生气。 一旁的李鱼,扛着大大小小的首饰盒子,紧跟其上。 祝子安目送主仆二人走远,微微皱了眉。 “奇怪!他买首饰做什么?” “这有何奇怪的?”上官文若也随他望去,却并未瞧出不对劲,“估计是给府上女眷买的吧。公子的夫人还真是好福气!” “夫人?”祝子安简直快笑疯,“他哪里来的夫人?你没看到他刚刚那副‘男女授受不亲’的样子?” “莫说夫人了,国公府连个女人都没有!奇怪就奇怪在此。” 第一百八十八章 识字 林成一路走得飞快,似在刻意躲着什么。 李鱼跟得很是吃力。 “无退,祝二爷早就走远了!”李鱼回头打探了片刻,故意说道。 实则是想叫他慢一点。 林成立定转身,默默回头,的确是望不到祝子安其人了。 只是这心还是放不下。 若是让祝子安知道公主在自己府上可就糟了。 齐寒月临别时可是千叮万嘱要他死守这个秘密。 因而简如母女的身份,即便连李鱼都不甚清楚。 李鱼只知自从林成收留了这掖庭母女二人,性情变了许多。 虽说还是每日张口闭口伦常经典,一派正经,可他近来居然会笑了。 笑哎! 先前让他毫无顾忌地笑上一下,除非是铁树开了花,太阳打西边出来。 具体缘由,李鱼也不清楚。 不过用脚丫子想想也知道是和那个伶儿姑娘有关。 这段日子,林成一有时间,就往后院的厢房跑,还为了防李鱼尾随将院门锁得死死的,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今日自市上回来,刚一到府,林成便自李鱼手上接过那些首饰盒子,亲自搬着去了后院。 宁可自己受累也不许李鱼跟来。 李鱼靠在门边,忽然有些想骂人。 后院,简如正端着一只盆,朝院中的花草挨个掸着水。 林成见到,慌忙放下东西,走近,惶恐道:“您快放下,这些我命人来做就好了。” 简如虚弱地望了他一眼,停下手里的活,淡然一笑。 “闲着也是闲着。” 说罢又低头去忙了。 林成再找不出别的说辞。 他虽知道简如身份,可简如还一直当自己是长公主关照林成留管的客人。 客人要以主家为尊,而林成为人臣子又要以娘娘为尊。 因而这些天,林成在简如面前,总是很为难。 简如也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好心道:“不如公子去看看伶儿吧。她正等你呢!” 林成微微一愣,急忙恭敬答了是。 他搬着首饰盒子到厢房外,腾出手,刚要敲门,门却自己开了。 巧儿于门后嘻嘻一笑,立刻回头唤道:“小姐,是公子!” 林成有些局促地低了头。 “无退,你快来!”齐冰伶焦急地唤他,“这个字我又不记得了。” 林成木讷地进来,将盒子放在桌上,朝她望去。 齐冰伶坐在窗下的几案后,双手托腮,对着挂了一窗的宣纸凝神。 她伸出手,指了指其中一个字——“饴”。 痴痴地问:“这字读‘台’么?” “不是,读‘怡’。‘子事父母,妇事舅姑,枣栗饴蜜,以甘之。’饴,就是糖的意思。”林成答。 “唔……”齐冰伶若有所思,拾起砚台上的狼毫笔,蘸了墨,将“饴”字写了五遍。 还要再写下去。 巧儿帮她研着墨道:“小姐,可以啦!再写下去这张纸又要废了!” 齐冰伶怔怔地抬起头,将纸举起,对着窗外的光细细端详,“有那么难看么?” 巧儿道:“这字写得像朵花,世上也只有小姐自己认得!” 齐冰伶蹙了眉,想了想,又将纸放下了,自我安慰地笑了笑:“那就更要多写几遍了。” 一边写着,心里一边叹气。 识字可实在比与人打架难多了。 “短短一月,能学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又不是要去考秀才!”巧儿怨道。 齐冰伶却不这样想。 既然要学么,便要学好。 不然花这工夫做什么? 那股执拗劲一上来,便只顾低头写字,也不答话了。 巧儿见她又不听劝,求助一般朝林成看去。 林成朝巧儿眨眨眼,暗示她先到一旁。 待巧儿起了身,林成自己坐到巧儿刚刚的位置上,替齐冰伶研墨。 片刻后,拾起另一支毛笔,拿过另一张纸,看着齐冰伶写的字,也写出同样的来。 齐冰伶微抬起头,看看林成笔下的字,再看看自己的。 两相对照,好像知道哪里不对劲,低头便改。 这一改,果真好多了。 “小姐还是很聪明的!”林成低头会心一笑,忍不住夸赞道。 因为有巧儿在场,他不便叫公主,又羞于唤她伶儿,只好随巧儿叫了“小姐”。 齐冰伶很少听他唤小姐的,有些惊讶地笑了,但立刻反应过来。 回头望一眼巧儿,低声道:“先出去!” 巧儿意会地点点头,笑着走了。 林成望着巧儿一脸小心,再看向齐冰伶,颇为费解。 “为何叫她出去?”林成呆呆地问。 齐冰伶一边专心写字,一边道:“这样你便能唤我伶儿了。” 说罢,难掩地笑了,借着用笔蘸墨的当口,瞥了林成一眼。 “还是‘伶儿’顺耳。” 林成腼腆笑着,答了好。 齐冰伶虽未真正做过一日公主,可这几日以来,倒是越来越有公主的样子了。 林成也是才发现,原来离了掖庭,她也是个开朗的人。 “对了,伶儿。”林成忽然说着起了身,到桌前先取了最上层的木盒给她。 齐冰伶打开盒子一瞧,竟是一朵玉牡丹,白中透着墨色,牡丹花下还坠着两点珍珠。 “真好看!”她举着花端详片刻,忍不住叹道。 “送你的!”林成道。 齐冰伶一愣,一只手缓缓放了下来。将花完好地放回盒子里,又将盒子水平推给林成。 “无退,这东西太贵重,我不能要。” 林成只将盒子反推给她,说道:“是长公主让我买给你的。” 说罢又望了望桌上其他盒子,“还有那些。” “姑母?”齐冰伶刚拿起的笔,又放下了。 分别那日齐寒月说很快便来接她,可眼看着桃宴将近,人没等来,却先等来了这些首饰 “姑母为何给我这些?”齐冰伶跑到桌前,依次打开每样首饰盒。 又是金钗银簪的,齐冰伶见的多了,渐渐也就不觉得稀奇了。 “能参加桃宴的,都是名门望族大家闺秀,少不了这些东西的。”林成走到桌边,将她翻乱的各样首饰一一整理好,又道:“等你入宫时,就将它们都带上。” 想了想,又吞吐着道:“我自小极少与女人接触,也不懂这些东西该如何挑选,不知你喜不喜欢?” 齐冰伶呵呵笑了,“只要是无退买的,伶儿都喜欢!” 林成双眸一亮,似乎有些惊诧。 只是齐冰伶专心翻着各样首饰,对这份惊诧浑然不知。 她拿起一只金钗,忽然愁眉苦脸的,“可就算我将它们带在身边,我也不会戴啊!” 常年住在掖庭,就算挽髻,也不过是木簪插发,偶尔揪下的野花别在发间就算是装饰了。哪里知道这些的用法。 “那巧儿姑娘呢?”林成问。 齐冰伶仔细想了想,也摇了摇头。 巧儿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个粗使丫头,从未学过这些精细活。 林成不觉低下头,也有些为难了。 她不会便罢了,要是随她入宫的婢子也不会,那就有些奇怪了。 到时宫里的嬷嬷们必会怀疑。 齐冰伶动了动脑子,忽然昂起头,“无退,你会不会?” “我?”林成一脸错愕。 第一百八十九章 隐瞒 “你跟着在太后身边,多少应该也见过吧。不如你教教我?”齐冰伶满眼星辰,欣喜看他。 林成见是见过,会也是会一点。只是不知她为何这样说。 若如此论,简皇后不是比自己懂得更多,她何不去请教母亲呢? 林成朝门外望去,看看简如,却不见她朝这边望来。 可碍于礼数,自己又不好因为这点小事出去打扰她。 林成想了许多,最终还是朝齐冰伶点了点头。 “那你帮我戴上吧!我看着便学了。”齐冰伶将那只玉牡丹递到林成面前,自己则坐到铜镜前,背对于他。 “这……” 林成一时尴尬。 “接啊!”齐冰伶看着他愣神的模样,又道。 公主之命,也不好不接啊! 林成只好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小心地将那枚玉牡丹掐住了。立在原地,迟迟不敢动。 齐冰伶诧异回头,看看他,“你怎么了?不过就是簪个花儿嘛!” 说着回过身,又低下头,徐徐说道:“小时候在掖庭,不常见得到镜子,都是互相梳头的。和我玩的好的那几个男孩子,也为我簪过花。不过那时是野花,现在是玉花罢了。” “林无退,我们不也是朋友么?” 话音未落,那朵花已在她头上了。 林成一时紧张,插得有些歪。稍后,又怯怯地伸手过来,帮她扶正了。 “好了。”林成总算松了口气。 齐冰伶摸了摸发间的花,欢喜地笑了。 “谢谢无退!” 她说着,提起裙角,小跑着出了屋。 “娘,你快看!” 齐冰伶跑到简如面前,特意背过身去,发间的玉花显露无疑。 “无退公子给我的!”她补充道。 巧儿自一旁偷偷地笑了。 简如只看了一眼,便不看了,微微蹙了眉。 齐冰伶转过身,郁闷地道:“娘,你就不能说句话吗?” 简如躬下身子,蹙了眉,轻咳几下。 齐冰伶吓坏了,急忙去扶。 简如松开她,自己站直了,正色朝她怪道:“你这孩子,怎么能收公子这么贵重的东西呢?” 齐冰伶愣愣地站定了,努起嘴,想了想,还是沮丧地将那玉牡丹取了下来。 林成急忙跟来解释:“小礼而已,算不得贵重。” 简如见他这般说,倒是更不自在了。 她看看齐冰伶握在手里的玉牡丹,朝林成解释道:“这牡丹花一向是王公贵女们所戴,她一个奴婢怎好戴这种东西呢!” 齐冰伶而林成互相对望一眼,心照不宣。 齐冰伶看回简如,并不辩解,只听话道:“伶儿不戴就是了。娘别生气。” 说罢回屋,将花收回木盒里,留于几案一角。 再出屋时,两手空空。 简如看她这般听话的模样,心里很是诧异。 齐冰伶朝母亲笑了笑,又转头朝林成道:“公子,对不住。” “无妨。”林成回道。 简如也歉然朝林成笑笑,回头继续看护花草了。 齐冰伶趁此机会,小心踱回了屋。 林成也随她进来。 齐冰伶拍拍心口,舒了口气。 还好母亲没再多问什么,若是叫她知道自己要入宫选妃,估计要气晕过去。 林成明白她心里所想,朝前走了几步,又问她:“伶儿,你可是打定主意要去桃宴了?” “是。”齐冰伶微微昂起头,果决道。 林成不去看她,又问:“是为了……暮字诀么?” 齐冰伶狐疑地眯起眼。 那日她与长公主交谈,林成并不在场。 难道是公子读书之余,也不忘过问江湖事,所以早先就知道简家的阴阳奇脉只有朝暮字诀能治? 不等她问,林成自己先紧张了,急着开脱道:“是我胡乱猜的。娘娘不是简家人么?暮字诀……或许……可以救命吧!” 齐冰伶看着他,简单“嗯”了一声。 管他是真知道还是猜的,反正说得不错。 “哦。”林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却较先前更加紧张。 “你可不要说出去啊!”齐冰伶忽然有些后悔,急忙又叮嘱他。 “不会的。”林成还未缓过神,却先愣愣地答应下来。 齐冰伶看出他眼神有意闪躲,走近了问:“怎么了?” “没怎么。”林成说完,紧紧闭了嘴。 齐冰伶被他呆呆愣愣的样子逗乐了。 片刻后,自己也愣住了,盯着他道:“我明白了,是不是姑母与你说什么了?” “哦,对!”林成见她如是说,便如是接了下去。 “难怪!”齐冰伶低下头,独自想了一会,“那姑母还说什么了没有?” “暂时……没有。” 林成迟疑着,良久,才又问:“伶儿,这世上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救你母亲?” 齐冰伶想也未想便摇了头。 她费了千辛万苦才知道了这一条稍有眉目的线索,哪里还会有别的办法。若是有的话,朝暮山庄那群活神仙就不会一辈子将自己锁在深山里练功了。 “莫非你不想让我去夺暮字诀?”齐冰伶问。 “我……”林成犹豫了一下,“有点。” 齐冰伶笑了,“想便是想,不想便是不想。有点是什么?” 林成朝旁看去,神色为难。 “许是我多虑了吧。”他只道。 齐冰伶有些好奇了,“莫非是紫宸山重地有什么危险?” “危险倒是没有。”林成说,“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暮字诀不在紫宸山呢?” “你说的可是真的?”齐冰伶诧异道。 “不是真的。”林成连忙否定。 “无退,你今日怎么了?为什么说话颠三倒四的!”齐冰伶有些糊涂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林成的声音不自觉大了些,“你能不能不要去桃宴了?” 齐冰伶怔怔地望着他,那一脸认真不是说谎。 “为什么?”她也认真地问。 “我或许,能帮你想到别的办法取得暮字诀。”林成抿住唇,有些不确信地道,“只不过,还要多等几日。” “多等几日?”齐冰伶喃喃道,“可是再过三天,所有采选的良家女都要被接去昭阳坊的承泽会馆了。” “我知道。”林成打断了她,犹豫片刻,还是看向她,“不如这样,你且等我三日,就三日!我去办些事情。若第三日晚我能回府,就是有办法了。若是不能的话,你再去承泽会馆不迟。” 他这要求很是奇怪。 对所做之事也是一再隐瞒,神神秘秘的。 齐冰伶知道他不愿说,便不再问了。 反正他这计划又不耽误什么事情,试一试也无妨。 “那好吧,我听你的!”伶儿答道。 再看林成脸上,终于有了一抹释然的笑。 第一百九十章 傻子 次日清晨,辰仪宫。 林成早早便侯在宫外了,直至报晓鼓过。 天边晨光熹微,一抹金色映于院中。 随着吱扭扭一声,面前的宫门终于开了。 开门的几位小婢女一见林成,纷纷行了礼。 林成微低了头,以示回礼。 “太后娘娘,林公子来了!”小婢女一边跑去敞窗子,一边朝内通报。 门窗大敞,屋内一股子浓重的香火气。 看来是昨夜,太后又在礼佛了。 “是无退啊!进来吧。” 盛太后坐在铜镜前,刚刚梳妆完毕,被身旁一位老嬷嬷搀扶着,缓缓朝门口走来。 林成已听话进来了,看见太后,端正行了礼。 他还未说话,盛太后已笑出了声。 “这么早来,有事情么?”盛太后满目慈爱,拉过他的手拍了拍。 “无退算着昨日师父出关,一定会先来辰仪宫,就想一并过来问个安。”林成答。 盛太后那一脸慈爱忽而变得有些怨怼。 “原来你不是来看哀家的!”盛太后松了林成,微微叹气,又朝屋内走。 “太后误会了。无退也是来给您请安的。”林成立刻解释。 “罢了!”盛太后倒也没多怪他,扶着那满头花白,徐徐地朝帘后走去了。 林成见状,也急忙跟了过去。 帘后,忽然传来一声朗笑。 几案之后,坐着一位老妇,头发已全白了,双目深洼,似鹰。面相枯瘦有如骷髅。个头甚小,大约只有常人的一半高。 寻常人看到这副面容,怕是要吓到失魂。 可林成倒是适应了。 林成绕过锦帘,恭敬朝那老妇一行礼,“徒儿问师父安。” 盛太后看着老妇笑意盎然,忍不住地道:“银铃,你这徒儿还真是随你。也是天不亮就站在宫门口。” “是林成莽撞了,打扰了太后休息。” 盛太后并不是怪他,依旧笑着。 银铃婆婆抿着嘴,朝林成招招手。 林成听话过去了,坐到几案旁,望着她。 婢女为盛太后抬了把椅子,就放在几案旁。 人老了,不便跪坐,能坐在椅子上与他们说说话便好。 盛太后坐定,又将身旁的婢女支走了。 望着这二人,问道:“今年以后,这上部的暮字诀,无退就都学完了吧?” “是。”银铃婆婆答。 那声音沙哑阴寒,自带着一股邪气。 她颤巍巍伸出手,自怀中掏出一本书。 说是书,其实也只有不过十页。 书封上题着“暮字诀”三字。 林成盯着那书,已有些陌生了。 六年前,暮字诀险些被盗,负责看守的英国公负罪自尽。十四岁的林成临危受命,做了下一任暮字诀的看护使。 只是那时林成武功不足,而江湖上觊觎暮字诀之人又愈来愈多。 盛太后与银铃婆婆商议,才想出了一条妙计。 秘籍是死的,可盗,可丢。 可人是活的! 不如让一个可靠之人将暮字诀的招式尽数学会,来当一本活书。 江湖上谁能想到这暮字诀是个人呢? 既是想不到,便盗不走了。 这个人便是林成。 一来,他是暮字诀的看护使,这是他分内的责任。 二来,他听话。 盛太后和银铃婆婆说什么,他便做什么,而且从不多问。 那半部暮字诀原本有七十多页,共十六式。 林成虽然天资不足,可练了六年,也已学了十四式。 每学会一式,便将那书页撕下烧毁。 如今还剩两式,却也是最难的两式。 “就是再慢,今年也该能学完了。”银铃婆婆微笑着说。 盛太后满意地笑了,像是终于了了一桩大事。 林成自一旁有些拘束,目光自两位老人身上扫过,忽然开口道:“今年,我想快点学。” 盛太后望着她,有些吃惊,“哎呦,我们慢性子的无退也知道着急啦?” 而后又问:“你想多快?” 林成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三天!” “三天?” 盛太后和银铃婆婆几乎同时瞪大了双眼。 一整年的时间能学两式便不错了。 三天,还是最难的两式…… 盛太后怔了片刻,像看小孩子玩闹一般,望着他笑了。 “无退,是认真的。”林成低下头,又道。 “好徒弟,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银铃婆婆仔细看着他。 “没……没有。”林成紧张地摇头,“是无退不想辜负师父和太后的厚望。早点学完,暮字诀便安全了。” 盛太后点了点头,“有此雄心,不愧是林觉的好儿子。” 银铃婆婆却不这么想。 “无退,练功还是要扎实的。何况是暮字诀这样的武功绝学!” “可是,无退天生愚钝。往年那些招式,其实几日的工夫便记住了,可练上一年,都不见长进。或许真的是无退能力不足,无法掌握这门精妙武功吧。”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丧气话!”盛太后双眉一挑,责怪道。 林成知错地低下头,不再多说了。 银铃婆婆看看盛太后,又斜斜地瞥了眼林成。 “师父早与你说过,你并非简家阴阳奇脉,习不到精通也是正常。不要太苛责自己了。” “既是如此,师父为何还要无退练扎实?只要无退将那些招式记下了,会不会使用有什么紧要呢?” 他并非真心想要习武。 盛太后心知肚明。 银铃婆婆叹了口气,还是将暮字诀递给了他,“既然你这般着急,就拿去练吧,我可以答应在三日之内教完你,可学不学的会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林成听完,大喜过望,直道:“谢谢师父!” “去暗室等我吧!”银铃婆婆道。 林成答了是,起身走了。 待他走远,银铃婆婆的面色顿时凝重不少。 盛太后端庄地拂了拂袖,望着林成离去的方向,小声问道:“他该不会是知道了?” “不会的。”银铃婆婆自信道。 六年前,林成最初接触暮字诀,便被银铃婆婆设法封了全身要穴,使真气不得流通,以防他用暮字诀做出什么不可控之事。 这也是为何他这六年来的武功毫无进步。 那穴道封得深邃隐蔽,唯有内家高手才能看出。 也唯有内力深厚之人才能解。 而当今世上此等高人,也只有朝暮山庄的简家后人了。 林成不曾接触简家人,哪里有机会知道呢? 第一百九十一章 会馆 转眼间三日已过。 齐冰伶坐在屋内,看着阴沉的天,心情有些沉闷。 林成若再不回来,今日申时她便要动身去承泽会馆了。 “小姐,东西都收好了!”巧儿抬起手,点了点桌下的各样行李。 其实也没有许多,多出的那些全是林成买给她的首饰盒子。 “知道了。”齐冰伶漫不经心地答,仍旧托腮望着窗上的宣纸。 “小姐!”巧儿瞧她又出神了,到她背后晃了晃她,“你怎么了?前几日说要入宫,不是还兴高采烈的!” 前几日是前几日…… “许是在国公府住惯了吧!”齐冰伶只道,“都有点舍不得了!” 巧儿笑得捂住了嘴,“小姐是舍不得国公府,还是舍不得国公府的人呐?” 齐冰伶瞪着双眼,错愕地看看巧儿,良久,才道:“当然是这地方了!” “好,是地方!”巧儿不再多言了。 齐冰伶心里突然有些失落。 林成与她许诺时,她本没有抱什么希望的。 这几日不见他人,反倒觉得那希望大了些。 他越神秘,齐冰伶就越好奇。 只是看眼下这状况,这份好奇估计是等不来答案了。 齐冰伶站起身,将裙子抖了抖,好不那么皱了。这才跑到母亲屋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简如还熟睡着。 这几日,虽有齐寒月差人送来的药加以维持,但齐冰伶看得出,母亲的身子还是愈发差了。 她蹑手蹑脚走到床前,悄悄地跪下了。 “娘,女儿要走了。您要多保重,千万等我回来。”她轻声道。 简如没听到。 齐冰伶本来也是不打算叫她听见的。 只是为了入宫前,自己能心安一些罢了。 “小姐!”巧儿从窗户边探出头,小声唤她。 “怎么啦?”齐冰伶小心凑到窗边。 “李师爷来啦,就在院外。见是不见?”巧儿朝她眨眨眼。 往日林成在府,总是刻意阻止李鱼到后院来的。 这几日林成不在,李鱼倒也很听话地不过来。 今日既然来了,定是有重要的事。 “见!”齐冰伶说着出了屋,又小跑着到了院门。 院门还是自内锁着的,钥匙就在齐冰伶袖中。 齐冰伶刚要开门,却被李鱼制止了。 “还是免了吧!”李鱼十分不乐意地撇了嘴,“若是无退回来知道这门开过,我这耳边又要不清静了。” 齐冰伶笑笑,只好将钥匙又收回去了。 “大人有事吗?” 李鱼不再多说,自地上一个小包裹里拿出三样东西,依次从门缝递给她。 一只小瓷瓶,一把锋利细长、不过半尺长的银刀,还有一团红布。 红布内,是一条淡粉色的宫绦。 齐冰伶一一接过,又问他:“是长公主送来的吗?” “嗯。”李鱼不耐烦地哼道。 “她人呢?” “她?”李鱼很是诧异,一个小奴婢怎么敢这般过问长公主的行程? “长公主没来。来的是康王府的一个家仆。” “她没有来?”齐冰伶也有些诧异了。 “是呀,”李鱼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听说前几日长公主病了,估计连桃宴都要迟来了。” “病了?什么病啊?”齐冰伶急着问。 李鱼偏过头,不得不重新打量起她,“这也不关姑娘的事吧!” “哦。”齐冰伶意识到,是自己着急了。这样问确实不妥。 “那,公子有消息了吗?” 李鱼摇摇头,“公子习武去了,按照以往,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这样啊…… 齐冰伶垂下双眸,淡淡地朝李鱼道了谢。 …… 辰仪宫地下,一间小小的密室内,林成手持木剑,又一次朝面前的木头人颈间刺去。 那木头人的头顶放了一只木碗,里面盛了半碗水。 叫林成这一刺,水落了一地,木头人却是毫无损伤。 林成放下剑,摇摇头,自己却早已是满头大汗。 银铃婆婆自他后方的椅子上叹了口气,一根拐杖在地上敲了敲,提醒道:“凝神!” “是!”林成再提起剑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木头人,心无旁骛,又是一击。 还是老样子。 这一次,银铃婆婆替他摇了头。 “还差得远呢!什么时候你能一剑将木人的头刺断,木碗平稳落下,水又不溢出,才算是练到家了。” 林成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愈发着急了。 再一试,剑上尽是戾气,自然更做不好。 “朝暮字诀,需平心静气。我与你说过的。”银铃婆婆嘱咐道,“无退,你性子一向沉稳,这几日是怎么了?” “没……没怎么!”林成吞吐道,用袖子揩揩汗。 “罢了。”银铃婆婆道,“今日就练到这儿吧。” 林成喘着粗气,愣愣地望着最后一页未撕掉的暮字诀。 两日之内能将一式的剑法记住,于他而言已是开了先例。 如今就剩最后一式的最后一页,他说什么也不肯放弃。 “已快申时了,从昨夜到现在你都没有休息……” 银铃婆婆话未说完,林成先问:“已经申时了?” “是啊!”银铃婆婆道,“也可能已过了。” “糟了!”林成低下头,自言自语。 转而朝银铃婆婆行了一礼,也不执著于那最后一招了。 “无退听您的,今日就到此。弟子先退下了。” “去吧!”银铃婆婆虽有些疑惑,可看他那副疲惫的样子,今日再练也是无用,倒不如放他走了。 林成惶急着出了宫,来不及回府,先朝承泽会馆去了。 心里所想,无论如何,也要给公主一个交代。 即便他也不知自己所学的这点暮字诀够不够救她母亲的…… 谁知行到半路,突然下起了雨。 林成管不得这许多,只顾闷头朝前跑。 雨越下越大,街上的摊铺收了,百姓纷纷回家躲雨。 这一路无人阻挡,林成很快便到了承泽会馆。 会馆的门关了,门内吵吵闹闹,时而传来管教嬷嬷的训话声。 看来申时是过了。 林成伸出手,很想敲门。 可再一想,这一楼的良家女,自己进去,实在不合礼数。 因而又将手放下了。 只是这心里还是放不下。 “你在这儿站着做什么?”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林成一回头,见是祝子安。 他举着把伞,二话不说先将浇得湿透的林成罩在伞下。 “我……”林成吞吞吐吐,不知从何说起。 “你该不会也是来寻人吧?”祝子安问。 “难道,子安兄也是?”林成无措地看看他。 “是啊!”祝子安倒是一副无所谓,“既是寻人就进去喽!” 祝子安说着便要推门。 “子安兄,这样不妥。”林成立刻拦他。 “有何不妥?”祝子安疑惑看他。 “不合规矩。”林成劝道。 祝子安无奈一笑,“规矩?规矩又不能当饭吃!真是!” 说罢径直推开了门。 第一百九十二章 叮嘱 祝子安刚一进门,迎面便嗅到一股浓烈的胭脂香。环顾四周,楼上楼下都站着姑娘,叫他险些以为自己又进了锦月楼。 林成立刻不自在了,避在祝子安身后,始终低着头。 祝子安见他那副急于回避的样子,礼貌地朝旁一闪,将他请上前来,善意道:“要么你先?” 林成惊恐地看着祝子安。 这……也分先后? 未待二人开口,堂中的嬷嬷先不乐意了,插着腰便过来赶人,“哪里来的?这是承泽会馆,懂不懂规矩?” 又是规矩! 祝子安推不动林成,只好自己走上前来,“我是康王府祝子安,”又指了指林成,“这是国公府林无退。” 楼上楼下的姑娘们纷纷停下手里玩的、口中说的,朝这二人望去。 他二人可都是坊间传得神乎其神的人物。 不想今日竟能一并见到。 “公子恕罪。”嬷嬷的脸色立刻和缓了许多,默声朝后退了退,耐心与他二人解释起来,“这会馆收留的都是桃宴采选的良家女,奴婢也是奉旨行事……” “放心,我又不来找女人!”祝子安道,朝嬷嬷招招手,“我问你,今日这里有没有来过一位小公子,不算高,身着青袍,模样挺清秀。” 嬷嬷听了,细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她确实没见到。 上官文若进来时,楼里只有这些早早候着的良家女,嬷嬷们皆还未到。 此时此刻,上官文若正坐在二楼一侧的小屋内,门窗皆关,只在临近楼内一侧的窗上开了只洞。 通过那洞,楼中发生的一切皆能看到。 屋内有二人,燕氏就坐在她的身旁。 二人的头靠得很近,都眯起一只眼,而用另一只眼从洞中观察屋外动向。 看到此处,上官文若忽然直起身。 燕氏也随她直起身。 “刚刚那个自称祝子安的说完话,站在嬷嬷旁边的那个黄衣女子翻了白眼,你可看到了?”上官文若道问。 燕氏点点头。 “这个女子叫尤川,明都人。她刚刚的表现说明她心高气傲,对这次选妃也是势在必得。但她不加掩饰,喜怒形于色,必是个直性子。此人无须特意提防,但是绝对不可为友。” “明白。”燕氏答。 上官文若继续道:“刚刚还有一人,身着班蝶白衣,背过身偷笑,双颊羞红,你可看到?” “看到了。” “这个人叫梅笑笑,应城人,今年不过十四岁,所有人里年纪最小,也最单纯。所以听到祝子安这样说,才会害羞。这样的人,亦不可为友。” 燕氏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因为她不够聪明。不但帮不到你,还可能害了你。但是这样的人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容易上当。悄无声息让她为我们所用,远比直接与她交友划算。” 燕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上官文若顿了顿,又道:“你再看。” 燕氏又将眼睛凑到洞前。 楼下,祝子安正转着一根竹笛,心情烦闷得很。 他沿街一路排查下来,确信上官文若只能再此。 虽然嬷嬷是否定了,可说不准这些姑娘们见到了。 想罢,祝子安环顾一周,朝着姑娘们道:“诸位小主,可曾见到此人?” 其实是见到了。 只是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碍于麻烦,不愿张口,生怕摊上事。 忽然,自人群中站出一人来,身着紫衣,气质矜贵。 那女子朝祝子安半蹲行了礼,又道:“确有此人,刚刚进来,往楼上去了。” “多谢小主。”祝子安说罢,顾不得其他,惶急便追上楼来。 燕氏吓坏了,一下将脖子缩了回来,惊慌失措看向上官文若,“盟主,要被发现了!” “哎,别急嘛!”上官文若按了按手,端起茶来,若无其事抿了一口,又道:“你再看!” 燕氏将信将疑,又将眼睛对了回去。 祝子安跑到楼梯一半,忽然停下了。 拦在他对面的,是位身着水绿色襦裙的女子,生得一张娃娃脸,嫣然笑着,看着模样甚小。 上官文若出于好奇,也跟着朝那边望去。 那女子也行了礼,只道:“刚才那位姐姐说错了,楼中并无什么公子。许是我刚刚与婢子玩闹,扮了男装,叫姐姐认错了。” 那女子说着,朝紫衣女子友好地看去。 紫衣女子不说话,脸色却有些难看了。 绿衣女子又道:“倒是祝二爷,不该再上楼来了。这一楼上都是各州小主的屋子,您擅闯了哪间都不好。” 祝子安还未来得及想她的话,先对她这模样打量起来。 片刻后,恍然大悟。 “你莫不是那日比武招亲……” 话未说完,先被绿衣女子打断了,“祝二爷说笑了,小女近来一直待在家中,不曾去看过什么比武招亲。” 说着她低了头。 上官文若却自窗后警觉地蹙了眉。 祝子安见她慌忙否认,也多少猜出是母亲的主意,因而不再多问。 绿衣女子又道:“祝二爷应该信我。” 她不再多言,祝子安便信了。 燕氏见上官文若盯着那洞愣起了神,提醒着唤道“盟主”。 上官文若这才回过神,直起身子,问她:“这绿衣姑娘是通州人吧,你认得么?” “认得。我们刚刚见过面,她叫郑灵儿。” “郑灵儿……”上官文若将这名字反复念了几遍。 回想舒槿娘搜集给她的各州情报,确实没有见过这个名字。 看来此人的确就是那个被齐寒月暗中留在奉阳保护的,莫秋妍的婢女。 有点特别。 “盟主,这人有什么不对吗?”燕氏问。 “没什么不对。”上官文若摇摇头,忽然斩钉截铁道:“她就是我们今日要找的人。” 燕氏狐疑地偏过头,不知她为何如此断言。 上官文若继续分析道:“这楼里的良家女几乎都见到我进来了。不说的,胆小怕事难成大器;说实话的,就如那位身着紫衣的杜紫英,是为了讨好祝子安,这种人野心大,又爱攀附,很容易在背地里放阴招,要小心提防。” “而这位说谎的郑灵儿,一方面,顾及了杜紫英的面子,另一方面,也阻止了祝子安进来。更阻止了我被发现。要知道,如果嬷嬷发现楼里私藏了男子,不论在谁屋里,一定会有小主受牵连。” 燕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依盟主的意思,是要我和这个郑灵儿做朋友?” “不错。”上官文若又抿了口茶,徐徐说道:“待你和她相熟了,再依计行事即可。我在宫外,也会想办法助你的。” “那选试一事,我具体要怎么做呢?”燕氏眨眨眼又问。 上官文若也朝她眨眨眼,心里却是一阵绝望。 看来这些日丁咏山对她的调教,还差得远。 若是自己时间充裕,自然可以如刚才一般细细教她。 可上官文若总用种预感,祝子安就快到了。 留给她的时间已然不多。 “不如这样,”上官文若忽然有了主意,“你就学着那个郑灵儿做事情。凡事看她的反应,照猫画虎,总可以吧?” “这个可以!”燕氏答,“只不过,若我一直模仿她,不是永远不可能超过她了。这样还如何拔得头筹?” “你为何要想着取胜呢?”上官文若怪道,“太出头不是什么好事,凡事力争第二就好了。第一那个,多半是要倒霉的。” “是。”燕氏虽不甚明白,却还是先记下了。 上官文若停下,自袖中拿出一只银链来,递与她。 “这个你戴在手上。” 燕氏听话地戴上了,又道:“我听闻简皇后生前,一直有戴银的习惯。我若戴着银饰,应该也能讨陛下欢心。” “不仅如此。”上官文若微微有些自得,“这银链下坠了两颗银珠,是我自清音观带来的,可以试毒。天下奇毒,无一不灵。你留着以防万一。” 燕氏谢着接下,捧着那两颗奇珠看了又看,不由惊叹。 第一百九十三章 难言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上官文若惊慌回头,才见祝子安正坐在对侧窗子的窗沿上。 无奈之下,只好急匆匆和燕氏道了别。 待燕氏悄悄出去,上官文若才走到祝子安身边,责怪地看了他一眼。 “师父现在进屋都不打招呼了吗?” “阿若逃出来不是也没和师父打招呼吗?”祝子安也看向她,很是有理。 上官文若毫不示弱:“你我可是约法三章,不准尾随我的。” “我这哪里算尾随?”祝子安不乐意地跳到屋内,“我可是沿街挨家挨户问过来的。” 上官文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这份毅力。 “那你又是怎么找到我房间的?”上官文若问。 祝子安站在窗边,侧身瞧了瞧街上。 “你将这窗子开得这么大,不是明摆着引我过来接你么?这一楼的屋子就这间的窗子大敞着!” 上官文若愉悦地笑了:“既然师父都猜到了,就带我走吧!” “想得美!”祝子安伸手点点她的眉心,偏过头去,显然还为上官文若不道而别心生怨怼。 上官文若不去怪他,假装背过身,自顾自叹了口气,又道:“那不然怎么办?你我从这正门肯定是出不去,只能从窗。我又不会轻功,跳下去必死无疑。” “可我若是抱着你下去,不算违背约定么?”祝子安问。 上官文若狡黠一笑,“师父忘了,我说的是人前不许抱我。这不是人后么?” 祝子安被她的机灵劲气笑了,一时也不知该夸奖还是该教训。 “既是如此,师父可就不客气了!”祝子安毫不犹豫一把搂过她。 “哼,师父客气过么?”上官文若一边怨着,一边直直地看向他,那眼神甚是无辜。 祝子安笑笑,不再多说,抱起她越窗而出。 …… 祝子安这一走,林成却是尴尬了,站在门边好一会都未缓过神。 嬷嬷唤了他许多遍,才让他将将抬了头。 良家女们都笑了。 齐冰伶也不例外。 叫她们这一笑,林成更加难为情了,只怔怔地朝齐冰伶看去。 只一眼,又慌张垂下眸子。 齐冰伶婉然一笑,朝巧儿招招手,向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轻声道:“去吧。” 巧儿点点头,含笑走了。 齐冰伶自楼梯上,对着林成,疏疏行了礼,而后回身进屋,不再出来。 林成见她进去,不觉有些着急了,张了张嘴,却还是说不出话。 “林公子,若是您没什么事,就先出去吧。明日小主们就要入宫,今日需要忙的事还多着呢!”嬷嬷道。 林成慌忙将视线收回,朝嬷嬷道了歉。 可人还站在楼里,似乎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嬷嬷也有些为难了,一时劝不过他,便先将楼内站着看热闹的小主们劝回了屋。 林成看着楼内人声渐少,希望也渐弱了,不觉低了头。 就在此时,耳畔一句“林公子”。 林成抬头,见是巧儿。 一束光自他眸中一闪而过。 巧儿小心地朝嬷嬷行了礼,说道:“奴婢有几句话要与公子讲,说完公子便会离开了。” 她说着,小心自袖中拿出一小块碎银,放到嬷嬷手里。 嬷嬷将银子握住,清了清嗓子,立刻换了副做派,低声嘱咐:“快点!”而后背过身去,不再过问。 巧儿这才回身看看林成。 未等巧儿开口,林成先问:“可是她叫你来的?” 巧儿点点头,右手手心一展,竟是一块绣帕。 帕子一角,工工整整绣了一个“伶”字。 林成吓坏了,连忙叫她握住。 这字在海宫不能随意写,何况这还是奉阳。 先前怕齐冰伶不懂犯错,林成特异没有教她“伶”字,也不知她是如何知道的。 巧儿小心地将那帕子又朝前递了几分,低声道:“小姐知道这是禁字。但这帕子公子私藏,又不予外人,不碍事的。小姐不过是想叫公子留个念想。” 林成盯着那帕子半晌,仍是犹豫不决。 谁知巧儿见他不接,反倒笑了,又道:“小姐猜出公子不会接,所以将这玉牡丹也拿来了。小姐说,若公子不收着帕子,这玉牡丹她便也不要了。” 帕子一展,其内确是那日林成送她的玉牡丹。 林成想想,还是将绣帕接下,又将玉牡丹放回巧儿手里。 “我收了便是。”林成道。 巧儿早知会如此,开心地笑着,“小姐还说了,留下帕子算是赠别,此一入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公子。” 林成愣住了,“难道她是真心想留在宫里?” “自然是了。”巧儿反而惊讶,不知他何出此言。 自齐冰伶与她说起选妃一事,她就从未怀疑过。 她不知齐冰伶是公主,也不知这其中忌讳,更不知她夺暮字诀的真实目的,因而没什么好顾虑的。 眼见着自己的好朋友就要苦尽甘来,巧儿是真心替她高兴。 林成却有些慌了。 继而又是一阵沉默。 “公子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巧儿问。 林成木讷地低下头,摇了摇。 巧儿见他有些局促,似乎话未说完。可一旁的嬷嬷已在催促了,无奈之下,只好朝他行礼告别,匆匆跑上楼去了。 林成握住手里的绣帕,蓦地有些生气。 不是气别人,而是气自己。 若自己能有祝子安一半的魄力,便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尴尬地杵在这儿了。 身后,门忽然开了。 李鱼靠在门边,狠狠地瞪着他。 “还不走?”李鱼问。 “就走!”林成答。 走之前,也不忘朝嬷嬷行了礼,又为今日的莽撞道了歉。 李鱼将他扶上马车,而后自己也跳了上去。 李鱼拿过披风,为林成披上,又多瞪了他几眼。 若在平时,林成定会刨根问底地弄清楚,他这般瞪着自己是因为何事。 可今日没有。 林成低着头,一个人陷入沉思。 时而张开手,看看那绣帕,时而又合上手,死死地将它攥在手心里。 李鱼瞧出了他的不对劲,偏头看看车外的雨,故意背对着他叹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走了也好,府上清静不少!” 林成缓缓抬起头,怨怼看他,“李鱼,你怎么能这样说?” “怎样了?”李鱼瞥了他一眼,“又没说错什么!” 紧跟着又补充道:“她与你毫无干系。再者,就算是因为歉疚,你都帮了她这么多,又是给康王府写信,又是得罪太子妃,又是教她读书认字的,还不够吗?” 早已够了。 林成知道。 他能帮她,本也不全是出于歉疚。 说来他们并不是毫无关系。 齐冰伶是简氏血脉,理应习得暮字诀。 而林成又偏偏是暮字诀的看护使。 早先,盛太后和银铃婆婆就曾提醒过他,凡是和暮字诀有关的人和事,事无巨细,都要向她们禀报。 一月前,林成也确实想过要禀报的。 可这一月以来,林成早已与她成为了真正的朋友。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能与女子做朋友。 又或许,齐冰伶大方开朗的性格本就与寻常女子不同。 林成与她相处久了,已很少拘束了。 可今日她这一走,林成在承泽会馆,再见到那么多女人,又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一月以来的成效,瞬间瓦解。 林成想着想着,忽然有些自责地叹了口气。 第一百九十四章 挑衅 黄昏时分,承泽会馆内一片安详。 各州的良家女分别在自己屋里用过晚饭后,被管教嬷嬷请来堂内训话。 大家头回见面,互相还不熟悉,除了本州之中几个姑娘时不时说说话,多时都闭着嘴,好叫嬷嬷觉得娴静些。 齐冰伶挑了角落里的一处座位,早早坐下了。 燕氏看着她坐下,才自楼梯下来,坐到她身后。 为了桃宴参选,燕家临时为她这个庶女起了个不雅不俗的名字,叫燕青。 青,也是春的意思。用以期许她能为家里带来好福气。 毕竟家中唯一的嫡女燕阳,自意外缠惹上亡海盟,估计往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光耀门楣了。 误打误撞地,这机会落到她身上。 燕青的随身婢女奂儿从桌上端了盏茶,递给她。 正好巧儿也朝齐冰伶递了一盏茶,齐冰伶笑着朝她摆摆手,轻声道:“嬷嬷们还未到,不要轻易动东西。” 燕青恍然大悟一般,将手里的茶放回桌上,同样的话也朝奂儿念叨了一遍。 奂儿狐疑地望着面前的主仆二人,有些费解。 先前小姐可是最不喜欢看别人的眼色了。 可瞧她今日那副主意极正的样子,估计就是问了也不会说,索性不问了。 巧儿一边将茶放下,无意间瞥见奂儿盯着自己,心里一怕,忙回过头。 凑到齐冰伶耳边,小声道:“小姐,后面那人好像不太对劲,总盯着我们看。” 齐冰伶一时好奇,微微偏过头,瞧见燕青,觉得眼熟,友好一笑,“是你?” 燕青默声笑着。 上官文若嘱咐过的,无事少说话。 齐冰伶直怪巧儿,“这是燕青姑娘,刚刚不是见过,你怎么忘了?” 巧儿一皱眉,可算有了点印象。 这个燕青的样貌在一众良家女里不算出众,名字也平平无奇,听说家里也不过是经商的,无人为官。如此普通的一个人,巧儿记不住也正常。 怎知齐冰伶却记下了。 齐冰伶微微侧了身坐,直面着燕青道:“刚才走得急,都没问你。你今年多大,我是要称你姐姐还是妹妹?” “今年十八。”燕青答。 “是么?你我一样。”齐冰伶开心地笑着,“我是年尾生的,估摸着应该叫你姐姐。以后便叫你燕姐姐。” “好啊。”燕青礼貌地点了头。 “大家既然都是通州来的,往后的日子可要多照应。”齐冰伶道。 燕青听到这话,半惊半喜,连忙点头答应。 没想到,与她交友,这么容易便做到了。 原想盟主交给的任务,会有多难办呢! 燕青想着,头一低,更加欢喜了。 齐冰伶也欢喜地转了过去。 一旁的奂儿先看不下去了,凑到燕青耳边,忍不住提醒:“小姐,你可不要被她骗了。” 燕青不解地看看她,听她又道:“这个郑灵儿私下里,对谁都是这样说的。” “真的?”燕青一时激动,声音也有些大了。 好在并未惊动齐冰伶。 燕青以手掩着又问:“你怎会知道?” “奴婢亲眼所见,所有通州的小主,现在都是她的姐妹啦!”奂儿轻声道。 燕青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她在原处安静坐了片刻,细细留意着齐冰伶与其余人的交谈,时不时的,也确实能听到一两句姐姐妹妹。 观望了许久,燕青发现,通州的良家女的确都与她十分和气,可别处便不同了。 明都人财大气粗,心气高傲,向来不好相处。 应城是出了名的潇洒玩乐之地,此地来的姑娘多是天真娇俏,却无一例外地有些羞涩。今日初见,就算是上前搭话,也不过寥寥数语,不好交心。 奉阳是都城,礼教森严,这里的人多是循规守礼,古板深沉,不怎么说话的。 至于昌池,那里曾是古战场,民风尚武。因而那里来的姑娘眉宇之间不自觉透着英气干练。 就比如镇北侯之女杜紫英。 燕青第一眼见杜紫英时,只觉得这姑娘脸上总是漾着笑,应是十分温和。 可听了上官文若一番分析,现在对她,不得不小心起来。 白日里齐冰伶一句谎话,阻碍了她朝林成买好。 现在杜紫英这心里,十分地不是滋味。 她依旧笑着,却总是不自觉地要朝齐冰伶看上几眼。 见齐冰伶也笑着,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私下里,杜紫英悄悄打探过齐冰伶的身世,知道她有个当了县令却英年早逝的爹爹。 这个身份是齐寒月帮她安排的,一个小家世足以让她参选,又不容易让朝廷查出破绽。 可与此同时,这样的背景于她参选毫无助益。 杜紫英想不通,区区一个县令之女,哪里来的底气挡她这个侯府嫡女的路? 这般不懂规矩,真该教训一下才是。 杜紫英想了片刻,叫了婢女阿碧过来,与她耳语了几句。 阿碧意会后,悄悄地朝明都的各位小主中间走去了。 齐冰伶察觉了这份异动,却只是静静地看着阿碧和明都的尤川低语了些什么。 片刻后,阿碧回到原位。 尤川却径直朝齐冰伶走来了。 齐冰伶礼貌地起了身,朝她行了一礼。 “你就是郑灵儿?”尤川插着手,昂起了头,字里行间皆是傲慢。 巧儿嫌弃地皱了眉。 齐冰伶却依旧保持微笑,道了“是”。 尤川点点头,忽而于耳边响亮地拍了三下手。 堂内所有良家女齐齐朝这边看来。 尤川道:“大家还不知道吧,今日无退公子来会馆,原来就是为了这个郑灵儿。” 周围一片私语声。 今日林成来此,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先前总是听闻林公子不近女色,为何会来这种地方找人呢? 现在听尤川这般说,更是纷纷猜测起来。 巧儿吓得手都抖了。 齐冰伶却一派淡定地问:“你可有证据?没有证据便是造谣。” “证据?”尤川冷冷一笑,回头朝大家道:“在坐的不少人都看到郑灵儿来时手上拿了只绣帕,是不是?” 梅笑笑第一个站出来,不明所以地实话实说:“是的。我见到了。” 尤川满意地回过头,又道:“刚刚有人亲眼见到郑灵儿的婢女将那帕子交给无退公子了。” “没有的事!”巧儿一见责任推到自己身上,急忙辩解。 “那你就将帕子拿出给大家瞧瞧呀!”尤川说着,朝齐冰伶一伸手。 齐冰伶自然是拿不出来。 尤川笑了,“大家都看到了吧,这个郑灵儿心思不纯。根本不配做良家女!” 大家不知真相,只按着尤川说的,替齐冰伶害臊起来。 燕青见齐冰伶不说话,自己倒先站了起来,当即顶道:“一条帕子能说明什么?又不是贴身物,谁还时时将它带在身上不成?” 说着,朝奂儿道:“去我屋里,取绣帕出来。” 奂儿听话便去了。 燕青又道:“灵儿妹妹的绣帕是赠与我了,并不是给了公子,我拿出来给你看便是。” 第一百九十五章 动手 尤川怔了片刻,还真见奂儿拿了条绣帕过来。 她盯着那绣帕,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杜紫英缓缓站起来,说道:“你如何能证明这绣帕就是灵儿绣的那条呢?” 燕青一愣,一时也没想清楚,只坚持道:“我说是便是了。你们不是也不知灵儿的绣帕长什么样子么?” 杜紫英笑了笑,又道:“燕姑娘不必再自欺欺人了,是不是灵儿给了你什么好处啊?” “我并未给她什么好处!”齐冰伶道,“我出身低微,比不过大小姐您,没的好处可给。” 杜紫英被她这一驳,自己倒是不说话了,只悄悄地看看尤川。 尤川被她这一提醒,忽然又笑了,对着齐冰伶和燕青道:“我想起来了,你不过是个县令之女,她又不过是个庶女。你们二人怕不是心存胆怯,想抱团吧!” “现在宫中的选试还未开始,你我都是良家女,并无高下之分,日后孰高孰低,还未可知呢。”齐冰伶毫不示弱。 尤川轻蔑一笑,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就凭你也配么?” 齐冰伶的嘴角微微扬了扬,并未说话,朝前走了几步,忽然伸手,朝着尤川颈间掐去。 只轻轻一握,便叫尤川有些喘不上气了。 众人吓到失语。 “你看看我配不配!”齐冰伶瞪着她,小声道。 尤川惊恐万状几度挣扎,却就是说不出话。 “我劝你不要欺人太甚。”齐冰伶一挑眉。 慢慢地,她松了手,立回原处,脸上也恢复了先前的笑意,只道:“姐姐不妨再与大家说一次,这绣帕是不是我的。” 尤川捂着脖子,无奈道:“是……是你的。” “再大点声!” “是你的!” 齐冰伶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徐徐坐下了。 尤川仓皇逃回了座位。 婢女阿瑶连忙过来为她检查伤势。 尤川的脖子虽痛得厉害,好在没有明显的红印。 齐冰伶还是手下留情了。 杜紫英望了眼尤川,直叹她不争气。 真是白瞎了来之前给她送的礼物了。 看来也是个靠不住的。 阿碧朝杜紫英问:“大小姐,郑灵儿伤人的事,要不要告诉嬷嬷。叫嬷嬷好好教训她一下。” 杜紫英想了想,摇摇头。 “还是不了。” 此举本意也是试探,若能将郑灵儿挫败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好试试她这井水的深浅。 现在看来,是深的。 这姑娘不但聪慧,看样子还会武。 杜紫英出身昌池镇北侯府,自然也会些武,只是这些年心思未用在其上,不加钻研,所会的不过是些三脚猫功夫。 碍于面子,这些三脚猫功夫,她是断不会在人前显露的。 刚刚齐冰伶不假思索便动了手,显然不是只会一点那么简单。 杜紫英想罢有些头疼。 “阿碧,你随我来。”杜紫英说着起了身,被阿碧扶着到了齐冰伶面前。 阿碧搬了圆凳来,让杜紫英坐到齐冰伶身边。杜紫英又刻意朝她近了一些。 “二位姑娘,刚刚是我不知情况,多有冒犯,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杜紫英和气地说。 燕青暗暗咬紧了牙,丝毫不想与她和气。 刚刚那场面,明眼人都知道,她是在落井下石。如今又来讨好,无非是惮于齐冰伶刚刚的威势,怕给自己找麻烦。 燕青才不想她得逞,因而迟迟不答话。 齐冰伶看了一眼燕青,又看向杜紫英,莞尔一笑,“姐姐说笑了,我怎么会往心里去呢!倒是我还要嘱咐姐姐别在意。我与燕姐姐一时心急,都忘了规矩。姐姐你家世好,在嬷嬷面前好说话,还请帮我二人解释几句。” 燕氏听她这话,倒是明白过来。 表面看这是妥协,实则是在叫杜紫英不要将此事告知嬷嬷。 杜紫英笑了,“妹妹放心,有我在,这里所有人都不会乱说话的。” 齐冰伶对她这般急于立威之举只一笑而过。 二人的笑,皆浅浅浮于面上。 齐冰伶转而望向燕青,朝她微微眨了眼。 燕青明白她的意思,朝着杜紫英,也笑了笑,只道:“今后我们可就仰仗姐姐照拂了。” “妹妹放心吧。”杜紫英一边答应一边分别握住二人的手,嘘寒问暖了好一阵。良久才起了身,款款走回了座。 杜紫英前脚刚走,燕青脸上的笑立刻收了。 巧儿也是。 齐冰伶却是极有耐性地继续笑着。 巧儿问:“小姐,这口气你就咽下了?咱们当年在掖庭嬷嬷手下都没受过这般气。” 齐冰伶拉过巧儿的手,轻拍了拍,嘱咐道:“傻丫头,这里不比掖庭。在掖庭受了欺负,二话不说动手打一架。现在行吗?” 巧儿想想,倒也在理。 不说规矩,就说这里的娇主子们,怕是谁也挨不过小姐一拳。 “那你多顶两句不好吗?”巧儿又道,“动不来手,动嘴啊!” 齐冰伶撇撇嘴,愣愣地小声道:“无退说过,‘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不到必要时不用说话的。言多必失。再者说,我又不是那种会说话的人!” 巧儿忍不住急道:“怎么不是,我看小姐样样最好!” 齐冰伶嗔怪地看她一眼,默不作声。 想了想,忽然回过身,朝燕青小声道:“燕姐姐,刚刚多谢你。” 燕青笑了,“无事。你我既是姐妹了,帮扶是应该的。” 她这般说,倒让齐冰伶有些难为情。 “燕姐姐,不如这样,改日我一定绣一只帕子给你。你喜欢什么样式尽管告诉我,没有我绣不来的!” 燕青听她这话倒是好奇了,“你在家时常做女红么?” 说起这个,齐冰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她自十岁便在掖庭绣坊帮工,绣工上也是老手了。 燕青听她谈论,滔滔不绝,一时惊讶。 不想这姑娘的家教比自己还严格,竟学了这么多,还终日这般辛苦。 相比之下,自己做庶女受的那些苦和丁府的禁闭都算不得什么了。 燕青拉过齐冰伶的手,瞧了瞧,好几处都生了老茧,忍不住有些心疼了。 齐冰伶慌张地将手抽了回来,只道:“我早就习惯了。” 燕青看着她无所谓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连忙安慰道:“明日入宫以后好好表现,我信你,定能到会仙封典的。到时候出人头地,就再无人敢欺负你了。” 齐冰伶望着她,沉沉地点了头,心里有些感动。 第一百九十六章 淡定 次日五更前,林成又在辰仪宫门外候着了。 今日练功,虽是一样勤奋,却不似先前着急。 银铃婆婆觉得甚是奇怪。 趁着休息,她将林成诓出了密室,到盛太后塌前来。 盛太后正在午休,倦倦地靠在金丝枕上,看着林成,仍是一脸慈爱。 林成跪下,由着太后握住自己的手。 银铃婆婆则坐到床边的圆凳上。 盛太后摩挲着林成的手道:“今日怎么这么早便出来了?新鲜劲过了,又不努力练功了?” 未等林成开口,银铃婆婆先替他辩解道:“不,很用功。只是我看他近来有些心事,就叫他出来跟您说会话。” 望了眼林成,似是责怪又道:“有什么话,和我这个做师父的说不来,和太后您却说得来。” 这话听来悦耳悦心。 盛太后暗自笑了。 林成一脸茫然看向银铃婆婆,又怔怔地转过身,望着盛太后出了神。 “无退,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盛太后关切地问,微微地直了直身子,又道:“上次太子妃行事莽撞闯了国公府,哀家已命皇后斥责了她。只要是你受了委屈,哀家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多谢太后娘娘。不过这次,无退没有受什么委屈。”林成低着头道。 盛太后的手停下了,松开林成,若有所思地朝后仰去,直到整个背抵在柔软的靠垫上,又问:“那是有什么别的心事么?” 林成不说话了。 银铃婆婆忽然笑了笑,“马上就到桃宴了,到时候叫太子殿下带你各处玩着散散心。” 听到“玩”,盛太后的眉头立刻皱了皱。 可毕竟是银铃婆婆所言,她并不做反驳。 只是朝林成劝道:“习武之事还要上心才是,你昨日可是与哀家承诺了三日之内要学完的。三日可是过了!” 林成惶恐地俯下身,执礼道:“无退未完成许诺,欺骗了太后,请太后责罚!” 盛太后朝他抬抬手,“你不必有什么自责的,往后好好练便是了。” 林成恭恭敬敬,连忙答是。 盛太后又道:“等你今年练完,哀家可以许你一份大礼,想要什么你尽管挑。” 林成怔了片刻,顺着说道:“无退并不想要什么大礼,只是有一件事,想求太后应允。” “讲!” “无退自小诵读经典,可六年来忙于练武,这些学问都没派上用场。去年礼部尚书之子吴秋奉命做了科举殿试的监考官。无退也想有个类似的机会,既能为陛下分忧,又方便温习典籍。” 盛太后细细沉思了一会,开口却叹了气。 “你能这般上进,倒是不错。只是哀家可主不了科举之事,那些朝臣又是断不会让你去做这监考官的。不过有件事哀家自己倒是做得了主,就是桃宴良家女的选试。要说这良家女入宫,有一试也是要考典籍的。” 盛太后说着,瞟了一眼林成,“你品行端正,心思纯良,往年哀家就想叫你给良家女们做这监考官。可你羞于见那些女子,一直说是不肯。” “无退肯。”林成忽然打断了她。 盛太后有些意外地看看银铃婆婆,片刻后,二人一同笑了。 盛太后道:“不错,无退今年长进不小。” 而后压低了声音,看着银铃婆婆,“是时候给这孩子张罗一门亲事了。” 林成吓得双肩微抖,吞吐道:“太后莫要拿无退开玩笑了。无退不能娶妻的。” 盛太后只笑了笑,“好!哀家知道我们无退有志气,练不成暮字诀是绝对不会娶妻的。” “是。”林成坚定道,与六年前在父亲坟前立誓时无异。 盛太后见他这般坚定,很是放心。 “那就将此事交给你吧!”盛太后道,“不过你是头一年主事,凡事不懂的,还要向温尚宫多请教。” “今年还是温尚宫负责选试么?”林成问。 “年年不都是她吗?”盛太后不知他何出此问。 “可无退听说今年皇后娘娘身体抱恙,不便主持桃宴了。温尚宫不是一向听命于皇后娘娘么?” 盛太后欠了欠身,忽然皱了眉。 “无退不敢,只是经常入宫,难免听人谈论罢了。”林成觉出不对,急忙辩解道。 “这些你都是听谁谈论的?”盛太后弯下身子,警觉地问。 “是听宛心宫外几个婢子闲谈说的。温尚宫一直跟着皇后娘娘做事,大家都在想新人主事,这尚宫需不需换掉?” 盛太后听着,忽然有些怒了。 “尚宫,是宫中女官,何时成了她皇后的人了?”盛太后轻撇过袖子,侧了侧身,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 林成见她生气,连忙认了错,“是无退口无遮拦,触怒了太后,还望太后千万不要怪罪皇后娘娘。” 盛太后心疼地看了眼林成,“不怪她难道怪你么?你心思单纯,有些事不懂。哀家自有决断。” 她想了想,又道:“明日你入宫来,叫温尚宫把选试一事的细则、规制与你交接一下,这件事全权由你负责。” “全权由我?”林成微睁了眼,似是难以置信。 “不错。”盛太后朝林成招了招手,示意他朝自己再近些。 待他走近,又道:“哀家最信得过你。你可不要让哀家失望!” “无退定不辜负太后期许。” 盛太后笑了,银铃婆婆也笑了。 一手养大的好孩子,到底称心。 林成起了身,问银铃婆婆,“今日还练武么?” “瞧你这般高兴,还能淡定下来练武?”银铃婆婆怪道。 林成羞愧地低了头,只微微笑着。 银铃婆婆摇摇头,求情一般看向盛太后。 “罢了,”盛太后朝他拂了拂手,“你今日让哀家知晓这些,也算是帮了哀家的大忙。好好回去休息吧。” 林成连忙行礼告退,直至退到门外,嘴角的一抹弧度都不曾褪去。 候在门外的李鱼很是奇怪。 “无退,你这是怎么了?” 林成乐着,边走边说,将屋内对话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李鱼愣了片刻,问他:“你要当着监考官,我还能理解。偏要把温尚宫弄下来做什么呢?” 温尚宫又与他无冤无仇的。 林成不再笑了,待里辰仪宫远些了,才朝李鱼解释道:“你可还记得伶儿姑娘私逃出宫之事。” “记得啊,怎么了?” “那日为难她的人之中就有温尚宫。若是选试时她在场,将她认出来,麻烦就大了。” 李鱼听懂了,原地撇了嘴。 左一个伶儿姑娘,右一个伶儿姑娘…… 李鱼这心里酸溜溜的。 林无退,你何时对我这么上心过!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中宫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太后免了温尚宫协管桃宴一事,不过一日便传到了宛心宫。 午后,盛玉儿小憩初醒,卧在阴沉木的金丝绣榻上,单手撑着头,微微皱了眉。 她身着素白镶粉长裙,腰封上绣了朵银牡丹,牡丹花旁彩蝶翩翩。这件丹彩蝶花凤衣,自问世以来已两易其主。 第一任主子是简如,皇上的青梅竹马,也是宛心宫里住进的第一位皇后。后因诞下负谶罪女,削去后位,自贬掖庭。再后来,在掖庭丢了命。 第二任主子莫秋妍,也曾是半只脚踏进宛心宫的人。因为模样和简如有几分相似,被陛下赐了这件衣裳。盛玉儿看不下去,稍稍使了手段,便将她打发到冷宫去了。 现在这身衣服终于落在自己身上。 盛玉儿打量着它,确也说不出多高兴。 衣服是死物件,来去全凭陛下和太皇太后的心情。 也指不定今日还在自己身上,明日又被哪个贱人披上,做出些奴大欺主的荒唐事。 想到这儿盛玉儿冷冷一笑,旋即收了笑,闭上双眼。任她的性子,哪怕是将这衣服烧了裁了,也不会再让人夺了去。 塌前不大点的地方摆了一张桌,沉香木的,单因为盛玉儿喜欢这香气。 桌上放了新鲜瓜果,刚用石头泉的清水洗过,周身透着冷气。瓜果旁还站了两只方口小盏,其内盛着通州进贡的枣花蜜水。 桌旁的圆底雕花小凳上分开坐了二人。 刘淑妃嗑着瓜子,喜悦地望着被袭鸢公主抱在腿上的小静和。 静和公主是刘淑妃所生,今年不过三岁。 袭鸢较静和,大了整整十七岁。她出嫁早,在明都侯府做了夫人。明都距奉阳路途不近,因而袭鸢也只有每年桃宴前后能入宫多住上一段日子。她性子恬静,每次入宫,多半时间也是陪着母亲妹妹。母亲议事,她也向来沉默着。 盛玉儿望了一眼刘淑妃,气不打一处来。 “不要再嗑了,本宫听着心烦。”说着又闭上眼。 刘淑妃这一怕,手上的瓜子皮也跟着落在地上。 袭鸢见母亲有些不悦,朝二人禀了一句,连忙抱着静和出去了。 盛玉儿哀哀地叹了口气,接过婢女手上的枣花蜜水,抿了一小口稳稳心神,又用帕子擦了擦嘴,这才道:“有这闲工夫,不如想想办法。” “今年是你初次主持桃宴,千万别露了什么马脚才好。原想让温尚宫提点提点你,谁知道她这么不争气。” 盛玉儿说着,将瓷碗朝桌上一磕。 刘淑妃吓得一激灵,忙道:“都是那个什么无退公子,听说是在太后那儿进了什么言,太后这就信了!” “你这是废话!”盛玉儿娇目一睁,颇有些威慑,“在母后面前,还没有他林无退办不到的事。先前说过多少次叫你们防着些,偏就不听,这下好了!” “臣妾……臣妾也不知他一个外族的公子,说话哪里这么有分量?”刘淑妃委屈道。 “哼!”盛玉儿也不多怪她了,“你不得母后待见,不常往辰仪宫去,自然不知道这些。” “臣妾知错。” “罢了。都这个时候了。”盛玉儿无奈地偏过头去,纤纤玉指在塌前案上敲了数下,兀自分析起来:“那个林无退往年安分守己,从不插手桃宴选妃,今年这是怎么了?” “听辰仪宫的探子说,林无退是眼馋去年吴秋公子的监考官之职,特意向太后讨了今年桃宴的监考官来做。” “这话你信么?”盛玉儿顿了顿,朝她问。 难道还能不信么?刘淑妃眨着一双迷茫的眼,面露怯色。 盛玉儿知她糊涂,只得细细解释起来。 “他若是真的这般上进,为何陛下这些年赏的官位,他一样都没有要?偏偏眼馋一个监考官?” “更何况他明明可以上书陛下监考科举,偏偏去求太后,明摆着就是冲桃宴来的。” 这下刘淑妃更是一头雾水,“公子与桃宴,能有什么关系呢?” “你忘了!”盛玉儿有意提醒,“他父亲英国公生前,不是也曾举荐萧老将军之女萧任雪入宫么?” 提到萧任雪,刘淑妃这心里蓦地怕了。 六年前,萧任雪私下勾结朝暮山庄,入宫盗取暮字诀,险些得手。 那一回何其凶险,若非鲁一将军率禁军及时赶到紫宸山,怕是陛下要有性命之忧。 没多久,英国公林觉就因看守暮字诀不力,获罪入狱,又在狱中自尽。 这件事正是发生在六年前的桃宴。 如今英国公之子林无退忽然插手桃宴之事,颇是有几分故戏重演的意味。 刘淑妃想到此,忙问:“姐姐是怕林无退有要保举的良家女,所以才偏要涉足桃宴。” “不错。” “可这……这人会是谁呢?”刘淑妃顿时慌了神,越发糊涂起来。 “你问本宫,本宫问谁?”盛玉儿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她,“如今主持桃宴的是你,要你自己去查呀!” “这,能怎么查呢?”刘淑妃想了片刻,还是毫无思路。 盛玉儿对她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若不是看在她老实听话的性子,早该直接将她换下来了。 现在临时换人是来不及了,只能破罐破摔。 盛玉儿叹了口气,差人将红姑请了进来。 红姑恭谨过来,与两位娘娘问了安。 盛玉儿指着红姑道:“桃宴这几日,便让红姑在你身旁帮衬吧。万一出了什么事,本宫也好及时知晓。” 刘淑妃望了望红姑,脸上虽笑着,心里却不大情愿。 红姑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婢女,必将牢牢监控自己的一举一动。到时一丁点的差错都是大错。自己便更放不开手脚做事情了。 刘淑妃迟迟不答,红姑却已低眉顺眼地站到刘淑妃身后去了。 刘淑妃辩不出口,只得朝盛玉儿道了谢。 而后二人恭敬退出门去,一直出了宛心宫,刘淑妃这心里还是不住犯嘀咕。 走路走不安稳,眼神也一再飘忽。 红姑看出她心神不宁,便问:“娘娘可有什么担心的?奴婢帮着皇后娘娘主持过桃宴,您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以问奴婢。” 刘淑妃清了清嗓子,勉强朝她笑笑,总算想出了一个问题,“现在这个时候,各州的良家女该入宫了吧?” “是。”红姑答,抬头看了看天,推算着时间道:“选试之前,要请宫中的画师来为各位小主画像。现在应该已到云雨馆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画像 皇城之西,云雨馆。 笔直的巷子横贯东西,青石板上,残留雨迹未干。 各州的良家女端正执礼,含胸低头,恭谨地在门前列了两队。 管教嬷嬷站在云雨馆前,依照手上名册,依次喊着她们的名字。 喊到名的,便要入馆画像。 一次画像耗时颇久,因而馆内一共安排了三位画师,以免周转不开。 齐冰伶和燕青同在其中一队队尾。 这样恭敬站了许久,燕青只觉浑身酸痛。 可抬头看看齐冰伶,却如无事一般,一动不动。 昔日在掖庭罚站,哪次少说也有小半日,区区一个时辰,于她而言不算什么。 杜紫英就站在齐冰伶身侧,此时也觉得累了,抬头见嬷嬷距自己尚远,便放肆地站直了身子,偏头看看齐冰伶。 “灵儿,你带了多少礼金啊?”杜紫英笑着问她。 “我没带什么礼金。”齐冰伶道。 有人好奇地回了头。 杜紫英颇有些惊讶地望着她们,小声道:“你们不知道,宫里的画师画像,若不送点礼,便会将人胡乱画成丑八怪呢!” 面前几位良家女听罢,纷纷怕了,回过身去,开始查看身上带着的镯子耳坠之类,想着能临时凑一凑。 可齐冰伶却不为所动。 燕青和她一样。 杜紫英望着齐冰伶,甚是担忧地又道:“妹妹是不是凑不出啊,不如我借你一些。” “不必了。”齐冰伶话说得干脆,却还是强忍着朝她笑了一刹。 齐冰伶知道她没安好心,若是自己接了她的钱,转身她便能朝嬷嬷告状自己贿赂画师一事。 杜紫英见她毫不上当,自知没趣地又低下头,不得不盘算起新主意来。 若说贿赂画师,其实年年都有。 只要无人告发,嬷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若为保险,还可将嬷嬷一并贿赂了。 杜紫英算算自己身上的钱财,倒是足够。 不过单是让画师将自己画得貌美还不行,还要让他将那个郑灵儿画丑才行。不然这心头之气实在难消。 不就是多加点钱么? 杜紫英狠了狠心,又自手上撸下一只白玉镯来。 齐冰伶偏头一瞥,正巧看到了。 转而笑嘻嘻地问她,“姐姐这玉镯不便宜吧。” 杜紫英见她发现,有些尴尬地将镯子藏在袖里,漫不经心道:“也就一两黄金吧。” 一两黄金? 前前后后几名良家女一齐惊愕地朝她看去。 昌池那地方并不算富,镇北侯更是一贯节俭。能拿得出一两黄金买只镯子,足见杜紫英在家中的地位。 连燕青也忍不住吃了一惊。 片刻后,大家收回了视线,心里却忍不住一阵艳羡。 杜紫英的眼睛自始至终就没离开齐冰伶片刻。 直待周围平静下来,齐冰伶才朝着杜紫英,礼貌地道了句“哦。” “哦”是什么意思? 杜紫英虽是不懂,但隐隐觉得受了冒犯。 可叫她真拿出点冒犯的证据来,又拿不出。 杜紫英紧紧地攥着那只白玉镯,心里暗暗想着等明日刘淑妃将画像甄选完毕,公布结果时齐冰伶出丑的样子,一时开心,也懒得现在管她了。 次日午后,良家女们在云雨馆纷纷入座。 红姑亲自将萧淑妃甄选的结果送来。 管教嬷嬷接下,当即打开,准备宣读。 杜紫英对自己的排位十拿九稳,丝毫不慌乱,甚至于还有闲心思偏头关注起齐冰伶的反应。 此时单是看看她,便能在心里不自觉笑出声。 嬷嬷与红姑确认了结果,开始宣读: “第一名,通州,郑灵儿。” 杜紫英怔在那儿,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见齐冰伶淡定起身谢恩,自嬷嬷手中接过奖赏的金钗…… 她这才知道,不是在做梦。 可是怎么可能?昨日她明明与画师说好的。 为此她可是将全部钱财都搭上了。 齐冰伶坐下,依旧友好地朝杜紫英望来。 杜紫英只觉羞煞难耐,不得不避开视线,低下头,继续听嬷嬷念道: “第二名,明都,尤川。” “第三名,通州,燕青。” …… 嬷嬷如常地念了十余位了,始终没有杜紫英。 现在每再听一个名字,杜紫英的心里就像有人用鼓槌敲了一下,跟着颤了颤。 终于听到自己时,已是三十八名。 三十八,意味着被一半多的良家女超过。 这,怎么可能? 杜紫英对自己的样貌十分自信,就算不是美若天仙,可排进前十也绰绰有余了。 正当她暗忖不解,嬷嬷已念完全部,收了名册。 红姑要走,嬷嬷起身去送。 二人前脚刚出了云雨馆,后脚良家女之间就像炸开了锅。 众人皆在议论刚刚的结果。 齐冰伶笑眯眯地望着杜紫英,也不朝别处看,只专盯着她一人。 杜紫英当即便明白过来,是她动了手脚。 趁着四周无人主意,杜紫英逼上前来,再对她装不出笑,直接了当摊了牌,“你到底做了什么?” 不待齐冰伶回答,尤川先自一旁跳出来,挡在齐冰伶面前,“那该问你想对我们做什么?” 杜紫英惊愕望着二人,一时不解。 尤川又道:“多亏昨日郑灵儿告诉了我,你要买通画师,将大家画丑。起初我还不信,专门跟着你到了屏风后一探究竟,没想到你真的做了这等事。” 杜紫英不敢相信。 她不过是叫画师画丑齐冰伶一人而已,怎么被她传出去便成了将大家画丑了。 但这事又不好辩解,否则不是要承认自己买通画师了? 杜紫英原地尴尬,打量起尤川,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早知如此,昨日该提防她才是。 齐冰伶道:“姐姐不必藏着掖着了,贿赂画师一事,不是心照不宣的嘛!放心,我们不会说出去。” 杜紫英拍案而起,可碍于面子,只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坐下了。 小声问她:“那今日这排位又是怎么一回事?” 燕青开朗地笑了,“你能贿赂画师,我们也可以。明都和通州,无论哪一州,都比你们昌池富裕。不过是一两黄金的镯子么?我们一人便能许给那画师十两黄金来,看看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们的。” “你……你们欺负人!”杜紫英的脸憋得通红,这下子无话说了。 齐冰伶笑得更开心,“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姐姐不仁在先,为何还说是我们欺负了你?” 尤川解气得很,与齐冰伶坐到一处,朝着她又是一通谢。 直道多亏了齐冰伶,自己才能早日认清杜紫英的真面目,还为那日在承泽会馆听信杜紫英的话为难她不住道歉。 齐冰伶连说了几句“好了”都不顶用,只得将这道歉又听了一遍。 杜紫英再也看不下去,起身拂袖出了门。 第一百九十九章 迟到 杜紫英忿忿地回了屋,往桌旁一坐,半天过去一句话也不说。 阿碧在旁看得着急,便倒了碗水,递与杜紫英,叫她消消气。 那碗水被她接过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好在屋内是没有外人,若是叫管教嬷嬷看到,还不定怎么嫌弃她的不雅。 杜紫英早已顾不得这些,用帕子粗粗地按按嘴角,抱怨道:“那个郑灵儿,果然不是什么善茬!” 阿碧瞥她一眼,顿了顿,总算知道大小姐气从何来。 于是跟着附和道:“奴婢也早看出了。这个郑灵儿的胆子也太大了些,竟敢和我们小姐作对。” 杜紫英双手攥于一处,闭上眼,脑中尽是齐冰伶那副胸有成竹的笑。 不过就是区区县令之女,哪里来的底气? “大小姐别气,大不了再想个法子整治她一番就是。那郑灵儿仗着几分武艺常常出言不逊,在这宫里怎么成?等着哪日,真治她个大不敬才好。” 大不敬…… 杜紫英的双手又慢慢松开了。 “你说的对!”她望着阿碧,神色轻松不少。 “明日不就是初试么?”杜紫英兀自嘀咕着,“淑妃娘娘亲自监试,若是她迟到了,便是对娘娘的大不敬。” 阿碧微微蹙了眉,想法虽好,可要怎么实施呢? 杜紫英沉思片刻,将阿碧拉近,于她耳边轻声嘱咐道:“今夜用饭时,你在她碗里,悄悄地……” 她说的无非是迷药一类。 昌池尚武,又有朝暮山庄和阑珊阁两大武学世家坐镇灵山。杜紫英自小耳濡目染,自然知晓这些。 换做旁人便不一定了。 阿碧听明白后,依着去做了。 下毒这种事,阿碧在镇北侯府跟着杜紫英多年早已练得精通。 那毒药下得神不知鬼不觉,无色无味无嗅,就混在粥里。 下完药,阿碧专门候在隐蔽处,亲眼看着齐冰伶将整碗粥都吃完了,这才回屋朝杜紫英道了稳妥。 杜紫英得意洋洋,这一夜都睡的很踏实。 次日清晨,各州良家女各自动身去芙蓉轩应考。 燕青本也动了身,谁知半路遇见了巧儿。 巧儿急得快哭,直道主子出了事,今早不知怎么的,如何都叫不醒。 燕青听罢心急如焚,立刻跟着巧儿朝回走。 奂儿本想劝着自家主子不要多管闲事,却又劝不住,只好无奈地跟在她身后。 眨眼工夫,三人来到齐冰伶屋外,正要敲门,却见齐冰伶开了门。她扶着头,晃晃悠悠地就站在门边,见到这三人,还蒙蒙地问:“是要出发了么?” “哎呦,小姐,快走吧!”巧儿强拉硬拽将她领出了屋,“今日初试,都要迟到了。你怎么睡得这样沉?” 齐冰伶晃晃脑袋,一时也想不清到底为何。 不过要迟到了是真的。 意识到这一点,已让她清醒了许多。 四个人惊慌失措,急急忙忙赶去了芙蓉轩。 好不容易赶到,较原定的时间已晚了一刻。 巧儿和奂儿立在门外,看着两位主子跌跌撞撞进了门,心里也是捏了一把汗。 屋内只剩了两处座位,没得挑,二人便坐下了。 试卷已在桌上,初试考女则。 齐冰伶顾不得顺气,拾起毛笔,沾了墨,这便要答。 林成曾教过她女则,她也一字不落地用功背下了。只是那内容实在太多,齐冰伶背得脑子发胀,现在只恨不得赶紧将题答完,而后将那些没用的通通忘掉。 谁知正要落笔,面前忽然传来鸣锣之声。 随后是一声熟悉的声音:“初试开始。” 怎么……才开始? 齐冰伶不解地抬起头,却见刚刚敲锣发话之人正是林成,顿时又惊又喜。 惊于林成的出现,喜于自己的有惊无险。 林成知道她一定有一肚子问题要问,不过他现在不打算解释,只对她含蓄笑着。 杜紫英见状,很是窝火。 那日在承泽会馆她便觉得齐冰伶和林成之间,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今日林成这般包庇她,又当着众人的面与她眉来眼去的…… 若说清清白白,谁信呢? 杜紫英实在忍不下去,起了身,朝林成恭敬行了礼,只道:“公子,这初试的规矩不好随意更改吧。若有人迟到,坏了规矩,也要秉公惩治才是。” 林成礼貌笑着,朝杜紫英回了一礼,温和道:“多谢小主提醒。只是初试是考女则,各位在规定时间内作答便是。若是时长不同,以这张考卷论高下便有失公允了。” 这算什么解释? 杜紫英不得不坐下,可心里却憋气得很。 林成又道:“请诸位小主专心答题,既已开考,折损的时间可都是诸位小主自己的。” 杜紫英听罢,再不敢胡乱瞎想,匆忙提起笔来。 在场众人,也纷纷跟着答起了题。 唯有齐冰伶,仍昂着脑袋,朝向林成,极开心地笑了。 那笑令人如沐春风。 林成看罢,羞涩地低了头。 稳了稳神,朝她走去,俯身在她案上轻敲了两下,小声道:“答题呀!” 齐冰伶浅浅地“哦”了一声,这才低头作答。 林成见她动笔,总算舒了一口气,得以安心地自各桌之间来回巡视。 那题于齐冰伶来说十分简单。 因为题是林成出的。 无非就是她会什么,他便出什么就是了。 这还是林成头回作弊,也不知算不算作弊。 他只觉自己是真的跟李鱼学坏了,做出这样的事竟也不觉得羞愧。 说来他今日的偏袒,实在明显。 各位良家女出于礼数不多过问也就罢了。 刘淑妃和红姑可是将一切真真地看在眼里。 刘淑妃原想着径直去宛心宫,与皇后好好商议此事。 可再一想,又觉不妥。 林成可是太后捧在手心里的人。现在无凭无据,指摘他的不是,恐怕会给娘娘惹麻烦。 还不如花些时间,先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等证据确凿后再向皇后禀明。 于是刘淑妃吩咐红姑,将这个郑灵儿入宫前的所有事细细地盘查一遍。 入宫的良家女身世清白,均有记录在册,很容易查。 红姑很快便查出,郑灵儿是通州一处偏僻小地的县令之女。 这样一来,刘淑妃脑子里的线索全断了。 一个小小县令之女如何能与国公府的无退公子有联系? 红姑一时也想不明白。 正当二人愁眉不展之时,温尚宫突然找上了门。 第二百章 怀疑 温尚宫一夜之间得知自己被太后免了桃宴协管之职,这几日正不痛快。 来找刘淑妃,无非是想将一些规制再与她细说一番。 刘淑妃初次主持桃宴,若无人从旁提点,很容易出岔子。 谁料温尚宫前脚刚踏进祈荣阁,一抬头,竟看见红姑。 温尚宫恍然大悟。 看来皇后对自己是彻底失望了,没有和她商量,便派了红姑到刘淑妃身边帮忙。 可再怎么说,自己一个尚宫也该比红姑这个老婢子懂得多…… 一时间,温尚宫愣在原地,手上的典籍资料也有些端不住了。 她这反应,红姑早有预料。为防激化矛盾,红姑只好朝刘淑妃告了退,先一步离开。 待红姑走出门,刘淑妃这才笑盈盈地请温尚宫进来。 温尚宫人虽进来,可要耐心与她讲上一番的心气儿却没了。 只将手上的资料放在案上,朝刘淑妃道:“所有规制典籍臣都带来了,请娘娘过目。” 刘淑妃蹙着眉,懒懒地拾起桌上的书册,快速地翻了翻。 不过片刻,一个大大的哈欠自她口中呼之欲出。 刘淑妃自知失礼,连忙以袖挡了脸。 她自小不喜读书,更何况是这些令人头疼的古籍。 刘淑妃揉揉太阳穴,满含歉意地道:“这么多东西,本宫一时也看不过来。不如尚宫捡着重要的,与本宫说说。” 她既然开口,温尚宫也不能拒绝,只好不情愿地与她解释起来。 “这规矩看着虽多,可概括下来也不过三点。”温尚宫一边翻着书页,一边伸手指给刘淑妃看。 “桃宴选试,良家女的排位高低,首要看的是家世,三品以上官员及王侯之女,优先。其次,是各位小主的性情。最末,才是初试复试的成绩。” 刘淑妃听着,仍有些不明白,不禁又问:“这性情要怎么看呢?” 温尚宫合上典籍,俯下身,小声道:“各州小主不管是谁过了会仙封典,最后都是要留在宫中,和各位娘娘长期相处的。好与不好,自然由娘娘们自己评判。” 刘淑妃若有所思地愣了片刻,忽然一阵欢喜。 又问:“如此说来,若是本宫不喜欢的人,便是她选试的成绩再好,也是到不了会仙封典的,是不是?” 温尚宫沉默了半晌,似乎故意留了时间叫她细想清楚。 见她毫无意识,这才又提醒道:“现在由娘娘主持桃宴,娘娘说话自然算数。但最终结果,最好还要问问皇后娘娘的意思。” 刘淑妃这才意识到刚刚的话说得不当,自责地轻拍着自己的脸颊,直道:“罪过。” 温尚宫见她这般心急,倒是有些好奇,“莫非娘娘心中已有了不可选之人?” 刘淑妃为难地瞥向另处。 也不知这算不算不可选。 无奈之下,只好将事情先与温尚宫交了底,想请尚宫也帮着想想办法。 温尚宫听罢,反复于口中念着“郑灵儿”这个名字。 念来很顺口,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温尚宫问:“娘娘可有此人画像?” 刘淑妃点点头,命人将画像取来。 温尚宫一瞧那画像,顿时明白了。 什么县令之女? 这不就是前几日私逃出宫的罪婢么? 这年头,什么野鸡野鸭都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简直白日做梦。 温尚宫看着,忍不住锁紧了眉。 …… 今日,宛心宫内来了位稀客。 盛玉儿坐在桌旁,饮着枣花蜜水,又叫婢女新沏了另一碗,送给圆桌另侧的齐寒月。 齐寒月粗粗扫了眼碗里,又将碗放下了。 “皇姐是不喜欢这枣花蜜么?”盛玉儿柔声柔气地问,“不如我叫她们换了去。” 齐寒月看着她,淡淡笑着道:“不必了。这些蜜本也是产自通州,我在家都喝腻了。在你这儿,换什么也是一个样。” 她执意拒绝,盛玉儿也不好自己喝下去,索性也将碗放下了,朝旁边婢女使了个眼色,命人将桌上闲杂之物全部撤了下去。 齐寒月此来,说是来与她叙旧,可自进门以来,要么便低头沉思不语,要么便对盛玉儿所说嗯嗯啊啊应上一两句。 她这般漫不经心,盛玉儿也看出来了。 “皇姐不是说叙旧么?”盛玉儿问。 “你我能在这儿坐着,不已算叙旧了么?”齐寒月反问。 自简如去世,齐寒月心里一直存着恨。像这样坐着,确实是许久没有过了。 盛玉儿很快便将这尴尬内化了,唤身旁的婢女抱了一个小婴儿过来。 齐寒月不消多问,便知那应是齐怀玉之子。 盛玉儿低头哄了哄孩子,自顾自地道:“我记得皇姐上次来宛心宫时,还大着肚子呢。转眼十六年过去了,未涵郡主都这么大了。” “这些年怀玉被封了太子,也在外也设了府。平日事务繁忙不常能入宫。这孩子又孝顺,怕我一个人在宫里寂寞,这不又差人将皇孙送来了。” 盛玉儿盯着那孩子,竖着抱起逗了逗。 孩子笑了,盛玉儿也笑了,禁不住地道:“我们太子就是多子多福的。人老了,有几个孙儿在身边缠着,多好的事。” 说着顿了顿,刻意朝齐寒月关照地望了一眼,“本宫若没记错,康王妃入府以来,就诞下了一位郡主吧。” 齐寒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其实这孩子多了,也未见得是什么好事。皇后操心得还多了。我看你这身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盛玉儿冷笑一声,将孩子交回婢女手上,似是不经意地又道:“我可是听闻皇姐的身子近来也不太好,病得严不严重啊?” “是有些严重,”齐寒月接道,转而又道:“只不过再严重,也没有严重到被母后免了参管桃宴。” 盛玉儿脸上的笑逐渐僵硬。 齐寒月又笑了,“我听说今年非但皇后不能主持桃宴了,连温尚宫的协管之职都免了。这桃宴没了皇后插手,估计会少了不少看点。” “没想到皇姐居于通州,对这宫内之事倒是知道的不少!”盛玉儿忍不住叹道,这话里却含着气。 “我不过是听到了些边角料,比不得皇后,连康王妃的事都打听到了。”齐寒月笑眯眯地看向她,又道:“不过,你这里消息不够灵通啊。如今我们阿迎身上又有了。这回也保不准是个儿子呢。” 盛玉儿尴尬地勾了勾嘴角,侧身而坐。 心里面真想将齐寒月直接赶出门去! 一旁的齐寒月反倒舒心笑了,朝身旁婢女招招手,“那碗枣花蜜呢?再呈上来吧,我倒是又有些想喝了。” 片刻后,新鲜的枣花蜜水呈上了桌。 小婢女刚放下碗,又朝盛玉儿禀道:“娘娘,温尚宫来了。” 齐寒月手里的枣花蜜停住了。 盛玉儿微微蹙了眉,又朝齐寒月瞥了一眼。 见她神色如常,自己这心里倒是打起了鼓。 这几日因为太后怀疑,盛玉儿早命人嘱咐过温尚宫,不要到宛心宫来。 她平日也一向听话的,今日这是中了什么邪了? 齐寒月瞧见盛玉儿一脸犹豫,忍不住劝道:“皇后为何不叫她进来?说不定是什么要紧事呢。你我闲聊,若是误了正事,总归不好。” 盛玉儿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心里也觉得堵得慌。 齐寒月言至此处,她就是不想放人进来都不行。 只好朝一旁婢女没好气地道:“叫她进来吧!” 第二百零一章 圆谎 温尚宫不是误打误撞来给盛玉儿添堵的。 而是算好了时候特意来的。 她知道这个时候齐寒月就在宛心宫内。 毕竟那个郑灵儿是通州选送的良家女,有些事还是当着长公主的面和皇后说开比较好。 温尚宫进来后,朝二位主子各行了礼,这就将齐冰伶的画像摆了出来。 盛玉儿耐着性子听温尚宫说完事由,心里很想笑一笑,只是面上又不得不端着。 通州出了什么事情,是她最乐不得的。 盛玉儿只朝齐寒月微微一瞥,似是恭敬地询问道:“通州采选之事一直是皇姐负责。如今皇姐所报的这位良家女的身世与温尚宫所言有出入,皇姐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齐寒月端着茶碗,只低着头,徐徐说道:“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人是自掖庭出去的,又不代表她在宫外没有家人。再者说,她来掖庭,与她父亲又没有干系。是因为她母亲的娘家舅舅犯了过。当时负责录入掖庭的人没有细查,也不知她母亲许了人家,又怀了身孕。碰巧那几日她父亲外出赶考,不等谋得官职,妻儿却先成了罪婢。无奈只做了个县令,又没本事将妻儿赎回来。” 齐寒月说完这些,又补充道:“这些皇后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查。” 盛玉儿嘴角抽了抽。 她自然知道,若是去查,一定如齐寒月所说。 齐寒月能这般轻松说出,一气呵成,必然是提前做了安排。 盛玉儿微微叹气,似在怪她多疑,笑着道:“皇姐的话,我怎会不信呢!” 低头想想,又不禁面露愁容,“只是皇姐,她的身世本宫可以不做追究,可这私逃出宫的事又怎么说?” “私逃出宫?”齐寒月愣了片刻,“我看也未必吧。她出宫的事,温尚宫可是知道的。” “回长公主,臣当时阻拦,却未拦住。”温尚宫立刻答。 “尚宫,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齐寒月当即责问道,“出了这样的事,你不第一时间来请教皇后,反而自作主张是怎么回事啊?” 温尚宫的眉毛微微动了动,低着头,接不上话。 “温尚宫向来依照宫中律法办事,那宫婢出逃就是犯了过,理应送到司正司受罚。便是问到本宫这儿也是这个做法!”盛玉儿道。 “可我听说雀瑶姑娘在宫里,并未犯什么过错,却被皇后派人一顿毒打,这也是依律办事?”齐寒月反问。 盛玉儿恨恨地看她。 雀瑶一事是如何传到她耳朵里的? 莫非是那个郑灵儿告诉了她? 齐寒月像看出她心思一般,只道:“皇后不必问我从何知道的。” “至于那个郑灵儿的事,我听说了。她是替母求药才出的宫,孝心可嘉。这样品行端正的女子再不入宫,这后宫就真要被那些心思不纯,终日算计的人一手遮天了。” “皇姐这话是什么意思?”盛玉儿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端不住了。 齐寒月却温和地笑了,“就是皇后想的那个意思。” 盛玉儿心头一阵急火攻了上来,偏过头来,冷冷地道:“皇姐就不怕等陛下回宫,我将此事告知他?” “皇后要说什么我不拦着,只要皇后担得下这后果便是。”齐寒月边说边喝着枣花蜜,不知不觉碗已见底。 接着又道:“陛下是我的亲弟弟,看在他的面子上,我才尊你一声皇后。太子妃进宫后,你早已不再是盛家唯一的指望,你该清楚的。越是这个时候,你该越检点才是,怎还改不了年轻时恃宠而骄的毛病。再者说这天家的宠,说来便来,说走便就走了。谁还没有个年老色衰的时候呢?” 这话说得太毒,连温尚宫都吓得一身冷汗。 盛玉儿气得不轻,可这心里更多的还是怕。齐寒月的话虽阴毒,却是句句在理,无从辩驳。 转眼的工夫,盛玉儿平复下来,用帕子掩着嘴,费力地做出盈盈笑意。 朝旁道:“尚宫,这事是你做的不当。今后他们通州的良家女,那就是在脖子上挂了保命招牌,谁也动不得。” 说着瞪向温尚宫,严厉道:“还不向沉凡长公主认罪!” 温尚宫蹙着眉,颤颤巍巍朝齐寒月跪下了,迫不得已地道:“臣有罪!臣罪该万死!请长公主责罚。” 齐寒月疏疏瞥了眼地上的温尚宫,徐徐叹了口气,“罚就免了,只是桃宴这几日,我都不想见到你了。” 温尚宫一边答着是,一边战战兢兢告了退。 出了殿门,揩揩头上的汗,心里直呼不妙。 原本只是免了协管桃宴之责,现在好了,八成要直接休沐回家。 真是飞来横祸! …… 齐寒月自宛心宫出来,面带微笑。 含香一早侯在门外,见她这般,也算放下心来。 “长公主,今日时候也不早了,出宫吧!” 齐寒月朝含香扬了扬手,忽然改了主意,要去云雨馆。 她这次的病,来得突然,也未和齐冰伶打招呼。 入宫前没能见公主一面,齐寒月这心里实在有些不踏实。 待她到了云雨馆,只见馆内一片热闹。 才过了初试,还未出结果。大家反正也无事做,便各自寻些开心的,要么三五人小聚聊天,要么安静坐下绣着帕子。 毕竟是闲时,只要不做得太过,管教嬷嬷便不多训斥。 管教嬷嬷伏在案边,几乎已快睡着,忽然看见站在门边的齐寒月,大惊,连忙起来行礼。 她虽不认得齐寒月,却认得她身上康王府的腰牌。 齐寒月免了她的礼,只道自己随意看看。 齐冰伶本还和燕青说着话,听到嬷嬷声音,自二楼扒着栏杆朝下望去,见是齐寒月,顿时大喜过望,连忙跑下楼来。 通州的其他几位良家女也相继认出了齐寒月,跟着下了楼,却没有齐冰伶那般激动。 齐寒月见到齐冰伶跑来,欣慰地笑了,先一步拉过她的手。 待其他良家女来,也各自关照地看了看。 “大家这几日都还好吧?”齐寒月朝众人问。 “都好。”燕青第一个答。 “你呢?”齐寒月特意朝齐冰伶看去。 “也好。”齐冰伶跟着道。 齐寒月这下放了心,朝着她们一一又嘱咐了几句。 这一片其乐融融,直教其他各州的良家女羡慕不已。 待齐寒月话说完了,众人各自散去。独独齐冰伶留了下来。 “怎么了?”齐寒月疑惑地望着她。 齐冰伶小心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才对齐寒月小声道:“我想单独与您说几句话。” 第二百零二章 整治 今日雨过天晴,春日正好。 齐寒月带着齐冰伶走到云雨馆外的巷口。含香在不远处提防人来。 齐冰伶扶住齐寒月,定睛看了看,几日不见,她确实疲惫了不少,人也消瘦了。 “姑母怎么病了?”齐冰伶问。 “小病而已,不劳公主挂心。”齐寒月如常地答,一边帮她将发间的珠钗扶正了,对着她仔细端详了片刻,满意地笑了。 齐冰伶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齐寒月顿了顿,又问:“是不是有人为难你了?” 齐冰伶想了片刻,还是将那日莫名其妙迟到的事告知了她。 “那日我睡得很沉,足足有六个时辰。平日是绝不会这样的。所以想问问姑母会不会因为迷药?” 迷药…… 齐寒月微微皱眉,沉思片刻后便有了答案。 这群良家女里擅用迷药之人多半出自昌池,而昌池有这个胆子的也唯有杜紫英。 “含香,回云雨馆,叫上管教嬷嬷,将杜紫英的房间查上一遍。” 又是杜紫英? 齐冰伶微微皱眉。 齐寒月并不与她解释,只朝她道:“你先回去,待会好好看着。” 齐冰伶半信半疑回了云雨馆。 稍后含香带着几个婢子进来,只朝管教嬷嬷知会了一声,就径直闯到杜紫英屋内。 众人围观着看热闹,皆不敢吱声。 杜紫英被含香推搡出了屋,来不及辩解,先看到这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顿时羞红了脸。 阿碧护主,跟着周围的婢子们吵了几句。 这次再无人敢近前了,也无心看什么热闹,多数都小心翼翼回了屋。 齐冰伶倒不怕她什么,照旧站在一旁,还挑了个视野最好的位置。 燕青见齐冰伶不回去,自己便也没有回去。 几位管教嬷嬷自进屋后,一通翻找,片刻后便翻出了一只七彩琉璃圆盒。 嬷嬷到含香面前,将盒子一开,便见里面足足半盒的白粉。 “芸花毒?”含香边问边朝杜紫英瞥去。 杜紫英慌张低头,蓦地跪下了,“这是小女子自家中带来的香粉,上妆用的,并不是什么毒。不知姑姑何出此言?” 含香并不说话,只将盒子又合上,俯身放在杜紫英面前,又道:“既是如此,大小姐不妨将这粉在身上涂抹试试,若是无毒,奴婢便信您。” 杜紫英望着那盒子许久,有些傻眼了。 良久,才颤巍巍地将手伸了过去,缓缓打开了盒子。 “大小姐,不可!”阿碧急了。 杜紫英也急了,抬手就抽了阿碧一嘴巴,“不过就是些香粉,有何不可的?” 阿碧不敢说了。 杜紫英微笑着,自那盒中取出白粉,这便朝自己手上涂去。 “大小姐平日只在手上上妆么?”含香又问。 “不是的。”杜紫英恍惚着答,只好以手蘸了粉,就要朝自己脸上涂去。 可手指近到脸旁,忽然停下了。 “姑姑这样逼我,实在是过分了。”杜紫英抬起头,直言道,“我爹爹与沉凡长公主是多年的朋友,姑姑这样不辨是非冤枉于我,怕是与长公主也不好交代呢。” “怎么?这事就是我叫含香做的。”齐寒月徐徐走过来。 杜紫英一见齐寒月来了,如看见救命稻草一般,双膝跪在挪到她面前,一把扯住她的裙角,抽抽噎噎竟要哭出来,“长公主明察,紫英怎会做下毒之事呢?您自小看着紫英长大,紫英的为人,难道长公主不清楚么?” 不,清楚,太清楚了。 齐寒月冷冷一笑,嫌弃地将自己的裙角扯了回来。 “你刚才提到你爹爹。不错,杜侯爷与我是战友。既然有这份交情,我就更该替他好好管教你了!” 杜紫英望着齐寒月,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您忘了,前年您来昌池,我们一家如何招待的您,爹爹才与您送了礼,您怎么能这么对我?” 齐寒月冷哼一声,“那些礼是大小姐自己备下的吧。我问侯爷的时候,他可是一概不知。” “什么?我爹爹知道了?”杜紫英目露惊恐。 “不错。侯爷现在很是生气。等到大小姐回府,怕是少不了要挨一顿教训了。既然如此,也就不必我在这里费口舌了。大小姐好自为之。” “回府?我为何要回府?”杜紫英一时失措。 “下毒害人,你有何脸面再留在宫里?”齐寒月反问她。 那话似一把利剑,须臾之间已将她的自尊完全斩碎。 杜紫英说不出话,望着齐寒月,仍是一脸不信。 齐寒月却已不愿看她了,朝管教嬷嬷道:“今日这事烦请告知淑妃娘娘。杜紫英欺负到通州的良家女身上,我便不得不管一管了。” 杜紫英听到此处,倒是明白了。定是郑灵儿那个贱人朝齐寒月说了什么。 杜紫英朝齐冰伶瞪去,齐冰伶只平静地任由她瞪。 管教嬷嬷外出禀了女官,再由女官将事情通传到刘淑妃耳中,过不多时,司正司的人便来了。 杜紫英和阿碧一并被请出了云雨馆。 说是请,只是碍于她侯府嫡女的身份。 毕竟是未入宫的主子,司正司不便多管,顶多也是将此事记录下来,为主仆二人在宫中找别处安置下来。 另一边又通知了镇北侯府,择日差人来将她们接走。 这处罚虽不重,却足以有杀鸡儆猴之效。 其他各州的良家女见此,再不敢生出什么歪心思。 齐寒月亲眼见着杜紫英走了,这才到齐冰伶身边来,嘱咐道:“凡事多留个心眼,下次可别上当了。” 齐冰伶明白地点了头。 齐寒月兀自叹了口气,不放心地又道:“千万不要学你的母亲。事情若不做绝,便等于没有做,留有余地只会给了对方可乘之机,再来伤你。你可记下了?” “记下了。”齐冰伶说着垂下了头。 齐寒月该说的说完了,见天色不早,便与她道了别。 齐冰伶这边送走了她,回到自己屋里,心里却久久静不下来。 先前在掖庭时,母亲教她的素来是忍字为上,万事莫争先。 可今日齐寒月叫她看的,却是有仇必报,毫不留情。 若说寻常的小报复便罢了,一番整治竟直接将杜紫英赶出了宫。 出于母亲的教导,齐冰伶自小对此等阴狠手段,向来不耻。 只是今日看齐寒月所为,竟有扬眉吐气的畅快之感。 一时间,母亲所言以德报怨的思想在她心里竟有些动摇了。 也不知她二人,孰对孰错。 她摇摇头,良久才回了神。 不知不觉,窗外,夜已深了。 第二百零三章 打探 这几日,祝子安与上官文若在奉阳城里过得甚是潇洒。 祝子安不缺朋友,有朋友便不缺住处,更不缺钱花。 上官文若跟着他,轻轻松松便将城中的富家子弟见了一遍。 往年祝子安一贯独来独往,如今身边却多了一个陌生的小徒弟,大家都有些不适应。 连上官文若自己也觉得别扭。 于是这一日,上官文若好说歹说,劝祝子安自那些府宅中搬出来,找了家客栈住下了。 虽说应祝子安的要求,还是只能和他同处一室。 可隐于市井,总比在那些王公贵族眼皮底下自由得多。 为了避免和祝子安同床共枕,上官文若始终坚持夜间办公的好习惯。 只有等到清晨,祝子安起了床,上官文若才就着温热的被窝钻进去睡上一会。 一觉睡到正午,睁眼时祝子安已将午饭摆在桌上了。 “起床么?”祝子安坐到床边,轻柔地拍拍她的额头。他的手提前搓暖了,以防冰到她。 然而此刻上官文若半梦半醒的,并不想回他的话,只一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祝子安无奈地叹了口气,故意背过身,小声道:“阿若再不起来,师父可要钻被窝了?” 上官文若吓得一激灵,立刻又将头露了出来。 祝子安望着她嘻嘻一笑,知道她已经清醒了。 “起来吃点东西,大不了吃完再睡,好不好?”祝子安说着将她从床上抱起来,转而坐到她身后,趁她醒盹的工夫,帮她束好头发。 上官文若摸了摸发间两条绸带,牵过来一瞧,与原来无异。 “这是师父新买的。”祝子安只道。 上官文若会意地“哦”了一声,又问:“师父去裁缝铺了?” “嗯。”祝子安简单应道,又凑到她耳边,轻声道:“顺便给阿若看了看嫁衣。” 上官文若微微一怔。 师父最讨厌这些礼法,却为何对婚礼这般上心? “那师父可看到合适的了?”上官文若只问。 祝子安无奈地望着她,“傻丫头,要你自己去挑才是。在师父眼里,你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上官文若微眯双眼,接着问,“那师父打算何时带我去挑?” “你若愿意,吃过午饭就可以。”祝子安说着,又正视着她道:“不过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身上有没有不舒服?” 上官文若摇摇头。 芸花毒早就解得一干二净了,也就只有祝子安才会一直担心。 上官文若下了床,暗自算了算日子。 燕青入宫已有十余日,是时候该传出点消息了。 想罢,上官文若朝祝子安默许地点点头,“不如就下午吧!” 好歹也是一次外出的机会。 就算她对嫁衣毫无兴趣,也要借此机会打探点别的。 …… 裁缝铺内,祝子安兴高采烈与掌柜攀谈,时不时问问上官文若的意见。 上官文若不论何事只笑着答好。 掌柜说海宫婚俗红男绿女,偏要给她挑件绿衣裳。 “算了吧。”上官文若总算反驳了一句,“我既是男人,自然要穿红衣。” 掌柜的手跟着抖了抖,对着上官文若打量了片刻,吃惊地朝祝子安低语:“莫非您要娶的夫人是……是……” “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祝子安立刻横眉冷对。 上官文若明白,他不肯答是,无非是顾及长公主的面子。 即便是离了家,他这心里,终究还是无法与齐寒月恩断义绝。 掌柜的不敢再说错话,战战兢兢领着祝子安朝里屋走,直言好料子都在后面。 “阿若,一起么?”祝子安问她。 上官文若摇摇头,只道自己有些累了。 祝子安见此,也不急着去了,就坐下陪她。 掌柜连忙命人敬上两杯茶来。 祝子安看了她的脉象,又将她一只手藏在桌下,小心暖着。 上官文若不去管他,偏过头,目光缓缓落在门外熙攘的街上。 安静等了片刻,一辆马车自门前跑过,乌亮的软帘随风扬起,光下熠熠生辉。 那马车跑得飞快,两边的小商铺难免跟着遭殃。 几个小民忍不住破口大骂。 却听身旁有人劝:“这可是镇北侯府的马车,骂不得。” 上官文若听他们说着,一丝浅笑情不自禁自嘴角浮出。 祝子安听到镇北侯府,却是皱了眉。 “看这方向是往城外去的。”祝子安自顾自说道,“桃宴在即,这时候不该入城么?怎么反倒出城?” “不如师父随我去看看。”上官文若眨着一双眼,甚是好奇。 祝子安自然答应了她。 二人顺着那辆马车,一直寻到城外一处茶馆。 这是方圆十里最近的歇脚处,往来商贾时常停下讨碗水喝。 镇北侯府的马车停下十有八九也是出于此故。 上官文若拉着祝子安先一步在茶馆内坐下了。 只见杜紫英被阿碧扶着徐徐下了马车,也朝这家茶馆走来。 上官文若与杜紫英在承泽会馆曾有过一面之缘,自然记得她的样貌。 祝子安虽不大认识,可自这马车周围的簇拥着的婢女,倒也猜得出她是叱咤侯府的大小姐。 杜紫英挑了另一桌坐下,阿碧去找店家要了碗凉白开。 杜紫英端起那碗水,始终犹犹豫豫。碗还未到她唇边,却被放下了。她枕着单臂伏在桌上,迟迟未起身,片刻后,双肩起伏不止。 祝子安望着杜紫英哭,半是好奇半是不解。 以她大小姐的身份,奉阳城中无人能欺负她才对。 怎么反而跑到城外委屈来了。 齐寒月和镇北侯杜云林曾是北疆一战的战友,这使得通州和昌池素来交好。 杜紫英儿时常随她母亲来康王府做客,也算是与祝子安幼时相识。 既是老朋友,祝子安理应上前询问几句。 可看向身旁盯得正紧的上官文若,祝子安只好又将这想法打消了。 上官文若朝祝子安眨眨眼,问道:“师父可是担心她?” 祝子安被她没来由的提问吓到了,嘴还未跟上,头先乖顺地摇了摇。 上官文若笑了,难得体贴地道:“师父不必骗我。担心也正常,阿若都懂。” 祝子安望着她,惊讶不已。 想不到芸花毒还有这等功效! 祝子安头回见她这般大方,很不适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答她。 “师父在这儿不要动,我去替你问问。”上官文若自信一笑。 说罢,当真起了身,朝杜紫英走去了。 第二百零四章 暗棋 上官文若刚坐到杜紫英身旁,阿碧便不乐意了,如赶苍蝇一般朝她挥了手,一脸嫌弃地道:“没看到我们家大小姐坐在这儿吗?” “就是看到了才来的。”上官文若淡定回她。 她拎起桌上的水壶,为自己也倒了一碗水。 转而又道:“小姐莫不是受人欺负了?” “你这人怎么说话?我们小姐怎么可能受人欺负!”阿碧一边帮护着杜紫英的面子,一边夺了上官文若那碗水,仍要赶她走。 祝子安差点就要冲过来说上两句,却被上官文若偏头一个眼神按回原位。 上官文若不去怪阿碧,只朝杜紫英道:“小姐若是受人欺负,尽可以告诉我。” “便是告诉你又有什么用?”阿碧朝她白了一眼,“瞧你这样子,怕也就是个穷秀才吧。” “我是读书人不假,也不曾为官。不过我有几位朋友倒是能与奉阳官府说得上话,兴许能帮到小姐。” 杜紫英听到这话,慢慢地抬起头,强忍着抽咽,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看向上官文若的眼神里仍带着几分怀疑。 那日齐寒月已发了话,便是她回到镇北侯府也是挨骂的。爹爹绝不会帮她报仇。 眼下,突然冒出的这个不明来历的热心肠,倒让她看到一丝希望。 杜紫英朝阿碧看了一眼,忿忿地道:“你来与他说吧!” 阿碧虽觉得与一个陌生人交谈过密很是不妥,可杜紫英既然发了话,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将齐寒月为了给齐冰伶出气整治了杜紫英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只是在宫外,有些事不好明说,便只能含沙射影一笔带过。 因而那故事听到上官文若耳中便成了: 宫里一个很厉害的大主子为了保护另一个家世平平的小主而欺负了她们家善良的杜大小姐。 省略了杜紫英下毒一事,也省略了齐寒月这个名字。 独独将“郑灵儿”三字说得准确无疑,似乎还真等着上官文若能替她主子好好收拾这个郑灵儿。 上官文若微微一笑,心里已全懂了。 那日她见到这个郑灵儿,便觉得此人不同寻常,而齐寒月对她再三保护,更叫她起疑。 久而久之,上官文若不禁好奇起她的身世。 只可惜她身在宫外,宫中亡海盟的眼线又不多,单凭一己之力要想查明此事很是困难。 上官文若停下思索,朝阿碧道:“既然受了欺负,为何不去找管教嬷嬷或是宫里的娘娘们?” “找了!”杜紫英回道,直到现在她心里这口气还是咽不下,说着说着又要掉眼泪了。 “可是淑妃娘娘拗不过那位大主子,找了也没用。”阿碧接道。 “为何是淑妃呢?”上官文若有意提醒她,“难道在后宫,诸事不应听从皇后之命么?我想那位大主子就算再位高权重,最多也是与皇后平权吧,不可能再高了。” “就算求到皇后娘娘也没用的。”杜紫英无奈道,“我听闻前几日,温尚宫因为郑灵儿身世的事情去找过皇后娘娘,可几句话就被那大主子驳回来了。” 上官文若颇有兴趣地问:“是那个郑灵儿的身世怎么了?” 对这个问题,阿碧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压低了声音,语速也不自觉快了。 “听说那个郑灵儿并不是什么县令之女,而是掖庭的罪奴,前几日私逃出宫闹得满城风雨的,人还没抓进去,就先被那大主子救下了,如今还保到皇宫里来了。” 阿碧说着自一旁扇扇风,咬牙切齿,她主子还无事,她倒先生气了。 上官文若细细揣摩起阿碧的话,倒是越来越觉得有意思了。 “我猜皇后不追究此事,定是因为那位大主子替郑灵儿圆谎开脱,说这身世确凿无误。不过,到底是真是假,从来没有人着手查过。” “要怎么查呢?”杜紫英气道,“十八年前的事了。当年负责将她录入掖庭的人现在怕是都找不见了。” “难道她这十八年是自己在掖庭长大的吗?”上官文若笑着反问,“难道她就没有什么亲人,或是乳母?” “听说她母亲也在掖庭。”杜紫英道,“可不久前因病去世了。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那她在掖庭的朋友呢?平日负责看管她和她母亲的嬷嬷呢?”上官文若一边猜测,一边朝杜紫英友好地笑了笑,“若是想查清楚,总是能查清的。不过要皇后有这个决心才行。” 阿碧和杜紫英听她所言,顿时双目生光,可转而又是一阵疑惑。 如何才能让皇后下定决心彻查郑灵儿的身世呢? 上官文若看出她二人费解,自若地笑了,朝阿碧招招手,低下头小声与她说了什么。 阿碧听着,恍然大悟一般连连点头。 听完,只朝上官文若道了句:“多谢公子。”又急着朝杜紫英解释去了。 上官文若看着主仆二人的情绪好了许多,又低下头,若无其事喝她的水去了。 杜紫英听阿碧说完,脸上不觉露出惊愕之色。 站起身来,朝着上官文若重重地行了一礼,又道:“此事若成,镇北侯府必不会亏待公子。” 上官文若起身回礼道:“大小姐,镇北侯府的谢礼便算了。只要有朝一日,大小姐入宫得势,还能记得在下便好。” 杜紫英深谙逢迎之道,自然知道她这话是何意。 若自己能顺利通过选试,做了娘娘,手中得权,不必通过镇北侯府,便能许给她不少好处了。 这样想想,顿觉信心百倍。 杜紫英定睛看她,又问:“还不知公子贵姓?” “免贵姓文。” “多谢文公子。” 上官文若满意地笑笑,与二人告了别,这才又回到祝子安身旁。 祝子安看看邻桌的二人,又看看上官文若,忍不住问:“你与她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上官文若一带而过,平静地看向祝子安,“师父只需要知道你的杜大小姐现在开心极了。” “什么叫……我的杜大小姐?”祝子安慌张之余,自己竟将话重复出来,一时后悔,却也收不回去了。 身旁,上官文若的目光已恢复了先前的冷冽。 祝子安不禁打了个寒战,再也不敢留她在这儿多待一刻。于是急忙拉起她,匆匆离开,一路赶回了城内。 第二百零五章 意外 翌日清晨,天色阴沉,几缕凉风袭过,吹得人颇有些冷。 连看守崇华门的禁军都忍不住跺起脚取暖。 可偏偏这么冷的天里,来了位青衣翠袖的小姑娘。 “奴婢阿碧,有要事求见皇后娘娘。”姑娘道。 说完便跪下了,一跪便是半个时辰。 五更报晓鼓前,城门不开。 而即便是这城门开了,皇后娘娘哪里是一个小奴婢说见便能见的。 禁军侍卫赶她不走,无奈之下,只好劝道:“姑娘若是受了冤,应该去府衙击鼓,而不是到皇城来。” 阿碧的面色平静如水,如没听到一般。 这可把守门禁军急坏了。 五更一到,上朝的官员们一进门,撞见这小奴婢长跪不起算怎么回事? 只好又问:“姑娘可有什么信物转交皇后娘娘?” 阿碧低头想了想,将预先备好的腰牌递了上去。 禁军接过一瞧:镇北侯府! 立刻便有人双手哆嗦着接过那腰牌到宛心宫通报去了。 “姑娘是镇北侯府的人,为何不早说?”禁军侍卫怪着她,脸上却不自觉堆起了笑。 阿碧努着嘴,看看天,只道:“我家大小姐特意交代,这事事关重大,不到万不得已,不必言称镇北侯府。” 禁军听到此,更加不敢怠慢,连忙又加派了几人一并朝宛心宫去了。 其实杜紫英并未说过这样的话,只是上官文若一再嘱咐阿碧要算准时间。 说得晚了,盛玉儿已随太后临朝,这消息递不进去。 说得早了,相当于给了她时间思考。阿碧初次“担此大任”,很难做到滴水不漏。若盛玉儿思考得久了,容易看出破绽。 只有现在,时候最佳。 阿碧话音刚落,五更报晓鼓将将敲响。 过不多时,宛心宫便派了婢女出门来接阿碧。 盛玉儿本已穿戴齐整,正要前往正阳殿,临时得了信儿,便在院中见了她。 红姑一见阿碧,立刻想起她是跟着杜紫英入宫的小婢女,便朝盛玉儿低声言明了。 而说到杜紫英,那日她因为下毒被逐出宫的事,盛玉儿早已听刘淑妃说过。 只因这事是齐寒月做的,盛玉儿心里本能便觉得不舒服。 可下毒害人,错先在杜紫英,再加上盛玉儿与镇北侯府一向没什么大交情,便也懒得出手相助。 这些良家女中早晚要有人进宫的,少一个擅于使毒的人,倒是为日后管理六宫省了不少麻烦。 盛玉儿反倒觉得是好事。 只是这人走便走了,今日怎的又回来了? 初知阿碧跪在崇华门外,盛玉儿满心惊讶。 往年桃宴便是王府的郡主犯错被依律逐出宫,也未见执著到折返回来求情的。 越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便越好面子,最不会做这种低三下四上赶着的事情。 她的婢子能不要脸面地跪在宫门外求见,必然是因为什么大事。 盛玉儿还未多问,直觉便觉得这事和齐寒月有关。莫非是她们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可以翻盘? 若真如此,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只要能让扳倒齐寒月,盛玉儿倒是不介意临时帮一把镇北侯府。 阿碧跪下,朝盛玉儿嗑了头,恳切地道:“求娘娘救救我家大小姐,小姐是冤枉的。” 盛玉儿可没那闲工夫听她在这里哭嚎。 红姑给盛玉儿搬了把椅子,扶她在院中坐下了。 盛玉儿盯着阿碧,并无心思劝她起来,只问她:“为何是被冤枉?难道这毒不是她下的?” “毒确是小姐下的。可小姐是无心之举。下毒之前,小姐并不知那是毒,不过是当胭脂香粉买来的。奴婢还听说……听说……” 盛玉儿觉出不对,立刻又道:“说下去!” “听说沉凡长公主上月也自那人手中买过这种毒。” 盛玉儿不说话了,心里却有些窃喜。 阿碧以为她不信,连忙又道:“昨日出宫,我家小姐急于找那个卖香粉的算账,无意中听她说起的。再想想那日长公主无端闯到云雨馆来对大小姐发脾气,甚是蹊跷。” 的确蹊跷。 盛玉儿忍不住地笑了笑,唤了红姑带阿碧在宛心宫偏殿侯着。 另有几个婢女扶着盛玉儿上了步辇,朝正阳殿去了。 …… 正阳殿。 传召来议政的大臣不多。自齐知让出宫礼佛起,日日如此。 盛太后渐渐年迈,受不住群臣叽叽喳喳一通吵,便想出了这种精简制度。 每日视情况,至多传唤四到五人。 群臣对此制褒贬不一。 因为人少,太后得以一一过问,人人站在朝堂上都要说点什么。 站在殿下的礼部尚书于宴知,出于桃宴之故,已连日不休地上了快半个月朝。 今日就算是绞尽脑汁,也实在编不出什么能说的了。 他看看空白的玉笏板,霎时冒了一额的汗。 殿上,盛太后照例垂帘,盛玉儿就坐在母后身旁听政。 几位大臣见此,便知齐知让仍未回宫。 已连着一个月不见陛下,实在叫人难安。 盛太后也看出殿下几人焦躁不安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只道:“陛下外出礼佛,是为国祈福,维系民生之善举。诸卿在此妄加猜议,只让陛下在广安寺心寒,让哀家心寒。” 众臣吓得连忙俯首叩拜,直呼不敢。 盛太后稳住人心,这才又道:“于尚书,今日还是自你开始吧。” 于宴知的手抖了抖。 “怎么,莫非于卿觉得桃宴都准备妥当了?” “微臣不敢。” 他已不是第一年负责筹备桃宴了,无非就是循规蹈矩照着礼典一点点做下来,轻易不会出什么岔子。 往年陛下过问时,他只需答一切顺利便可。 可今年这“一切顺利”说了小半月了,再顺利下去,只怕会叫太后疑心自己工作敷衍。 真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他这份为难,盛玉儿都看在眼里。 此刻若能帮了他,桃宴之上,便多了一个替自己办事的心腹。 盛玉儿朝太后笑了笑,只道:“于尚书一向谨慎,不会出什么乱子。便是真的在桃宴筹划中出了什么事,也必会再三核查后再禀明母后。是吧?” 于宴知连忙点头,如小鸡啄米。 盛玉儿又道:“不过有些事等得,有些事等不得。若于尚书一概而论,恐会酿成大祸啊!” 于宴知眉头一皱,有些听不懂了。 盛太后朝盛玉儿问:“莫非皇后那里有事要拿到这朝堂来论?” 盛玉儿顺着答道:“臣妾确实听到了一些不雅之事,不过与皇姐有些关系。母后听是不听?” 第二百零六章 急召 盛太后的脸色微微变了。 场面一度尴尬。 齐寒月虽一直与盛家敌对,可对盛太后却始终尊敬如一。 或许是出于幼时养育之恩,或许是替齐知让谢她辅佐之德。 许多年了,这母女二人虽不亲近,却也没有闹僵过。 盛玉儿知道母后与皇姐的关系,因而多数时间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激化矛盾。 可是今日,朝堂之上,她竟然主动提到齐寒月…… 盛太后被架在中间,左右为难。 看她这意思,是叫哀家今日必须做个决断了。 盛玉儿话说完了,回过头来,如常地望着殿下的大臣们。 于宴知紧张地吞咽几次,对上盛玉儿的目光,仿佛接到指示,立刻朝盛太后道:“臣以为皇后娘娘所言,既然事关桃宴,太后还是应该听。” “那就听听!”盛太后本就全无心情,现在甚至有些生气。 盛玉儿趁机,急忙差红姑将阿碧带来正阳殿。 阿碧将刚刚与盛玉儿所说的事悉数说给盛太后和朝臣。 朝臣们听了皆惊得脸色惨白。 盛太后知道这些朝臣表面老实,私下却是嘴碎得很。 今日待他们从这正阳殿出去,明日这坏话就能传到齐寒月的耳朵里。 齐寒月若怪便会怪在太后身上。 盛太后才不想趟这趟浑水,坐等着齐寒月气冲冲找到辰仪宫来。 “今日事今日毕,哀家现在就派人去查。”盛太后道,“我看诸位也累了,先赐座吧。就在这正阳殿等等结果。等此事水落石出了,诸位再回去。” 朝臣们惶恐,无人敢说不 …… 稍后,一道懿旨递到齐寒月面前。 太后宣召,不是让她去辰仪宫,而是直接到正阳殿。 这其间绝对有诈。 只是她仔细想想近来所为,并无半点不妥之处。 传旨的公公催得甚急,齐寒月也没有时间想太多。 含香已备好马车,这便来接她。 “长公主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含香看出她似有心事,于是问道。 “若今日午时我没能从宫里出来,你便去国公府,将此事告知林无退。” 含香答了是。 齐寒月这才上了马车,一路颠簸到了皇城。 正阳殿内,人人都在等着她来。 朝臣见了她,再不敢坐着,纷纷起身行礼后退至一旁。 齐寒月走上前,分别朝太后、皇后问了安。 盛玉儿嫣然一笑,静静地望着她。似乎正等着一出好戏上演。 齐寒月单瞥她一眼,不需问,便知今日太后急召自己是拜她所赐。 “阿碧,将刚刚的话再与长公主说一遍吧!”盛太后朝畏缩一旁的阿碧道。 阿碧怯怯地望着齐寒月,迟迟不敢言。 齐寒月狐疑地看着阿碧,倒是记起来她是杜紫英的人。 既是如此,看来今日之事必与那日对她主子的整治有关。 “罢了,”盛太后也看出阿碧惮于齐寒月脸色不敢说,便亲自问齐寒月:“公主可还记得在云雨馆,训斥镇北侯之女杜紫英下毒一事。” “记得。”齐寒月答,“是杜大小姐阴谋算计,下毒害人在先,儿臣不过秉公办事。” 盛太后笑道:“可是哀家听闻这毒公主也曾用过。天下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同一样毒,恰巧被你发现。” “母后是在怀疑我故意引杜大小姐购得此毒入宫,而后再以此为由将其驱逐?” “公主觉得是吗?” “并非如此。”齐寒月解释道,“倘若儿臣真的要陷害杜大小姐,完全没有必要等到现在。待她一入宫便查出此毒岂不更好?” “可是那样的话,皇姐就没有理由掩饰了。”盛玉儿驳道,“只要多等上一段日子,待她对通州的良家女下了毒,皇姐再出手查明真相,合情合理,一般人不会起疑。” “可是我又怎知她一定会对通州的良家女下毒呢?奉阳,明都,应城……哪里的不可以?” “或许是皇姐安排好的呢?”盛玉儿反问,“那个被下毒的良家女也是皇姐的人。” “皇后母仪天下,应是心怀慈悲,不想竟也这样猜测一个受害者?” “那不妨就把那位良家女带来对质?”盛玉儿出了主意。 可齐寒月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 盛玉儿或许看不出齐冰伶的样貌,但是盛太后与自己一样,都是看着齐知让和简如长大的人,很容易能发现齐冰伶与这二人样貌的相似之处。 “皇姐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怕了?”盛玉儿笑得愈发开心。 能在这朝堂之上笑得放肆,也只有她一人。 “皇后为何一定要她来呢?”齐寒月阴冷问道,“莫非皇后今日设局陷害我,就是为了趁机将那位良家女也牵扯进来。因为她几次选试都是第一名,皇后怕了?怕她入宫,与你敌对?” “本宫有什么好怕的!” 齐寒月忽而笑了,“皇后的计策还真是周全。即便那良家女并未与我同谋,等她到了殿上,在场的几位大人见了她的容貌,便是坏了桃宴的规矩。这样的女子身份不清白,不便参加会仙封典。所以,无论今日皇后诬陷我成功与否,那名良家女都要被驱逐出宫。不得参选。”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盛玉儿,坚定地问:“这才皇后的真实目的吧?” 盛玉儿未想到,不过是提了那良家女一句,齐寒月这里竟有十句等着她。 先前她还不觉,现在看来,齐寒月竭尽全力要保这个良家女无事,背后一定有什么阴谋。 盛玉儿一时沉思,并未接话。 盛太后见状,只道:“公主所言有理,各州的良家女都是未来要入宫的,确实不便在封典前见外人。” 齐寒月终于松了口气。 却听盛太后话锋一转,又问:“哀家可以相信良家女与此事无关,可如何相信公主与此事无关呢?公主可曾真的购过此毒?” 齐寒月答了是。 这件事只要问到卖药之人便可查清,并无隐瞒的价值。 “那公主为何要购此毒呢?”盛太后又问。 齐寒月顿住了。 若要说明,必然要牵扯亡海盟。 往常在殿上,她并不忌讳这三个字。 可今日,她不能说! 因为祝子平身在洛泽。稍有不慎,引太后彻查,便是勾结亡海盟的大罪。 到时祝子平要怎样解释,说是为了救祝子安? 那么祝子安呢?因为私联亡海盟而身中蛊毒。 根本解释不通。 齐寒月不会拿他们兄弟中任何一个来冒险。 只是想到此处,齐寒月的脑中仿佛灵光一现。 她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虽然还无根据,却是合情合理。 自己购得芸花毒一事,不过康王府的几个家仆知道。可他们远在通州,绝不可能联系到杜紫英,再让她将消息传到宫里。 而除此之外,倒是还有一人知道此事,又有散布流言的本事。 就是那位跟着祝子安来奉阳的文公子! 齐寒月一下子明白,他那时为何诓骗祝子平去洛泽,又为何执意引祝子安来奉阳。 所有的一切,像一张孔洞密集的大网,让她不知不觉已陷入两难之境。 第二百零七章 毒打 “皇姐不敢说,该不会是真的用这毒做了什么坏事吧?”盛玉儿不怀好意地笑着道。 “这毒是康王府几个下人买的,我也是近来才知道,如何用它做坏事?” “那皇姐又有何证据?”盛玉儿又问。 这次,还未等齐寒月答,盛太后先不耐烦了。 “罢了,朝堂之上,不是给你们辩这些家长里短的地方。”盛太后朝盛玉儿严厉喝了一句,盛玉儿立刻老实了许多。 盛太后再看向齐寒月,只道:“皇后也是为了桃宴选试的公平着想,公主勿怪。” 齐寒月不言,只朝盛太后行礼以致谢。 盛太后徐徐起了身,走下阶来,拉过齐寒月的手。 “你我母女也有日子不见了。现在皇后对你存疑,为了避嫌,这些天你便不要插手桃宴的事了。既然来了奉阳,不妨就住到辰仪宫来,陪陪哀家如何?” 齐寒月双眸微暗,悄悄朝盛玉儿望去。 此番齐寒月虽未被治罪,但不能插手桃宴的处分也算是让盛玉儿出了口气。她这心里,还是开心的,面上也跟着带出了笑。 齐寒月徐徐收回目光,再看向盛太后,恭谨地点了头。 于她,这般处理已是最好。 …… 转眼到了午时,含香在宫门口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心里渐渐没了底。 天色阴沉得紧,看来今日少不了又是一场大雨。 在这里苦等也是无益。 趁着雨还未下,含香匆匆折返出宫城,依齐寒月所言赶去了英国公府。 国公府内,林成正站在院子里,对着那只木人苦练。 李鱼斜倚长廊,时而望天,时而望他,忍不住抱怨道:“你再练下去,这木人头上的碗就能接雨水了。” 林成放下手中木剑,喘着粗气,定睛再看看那木人,只休息片刻便又将剑举了起来。 “公子,李师爷,康王府来人了。”家仆急急地跑来,还未站定便朝二人大喊。 到底还是这种消息有效,林成终于肯将木剑放下了,随着家仆便朝外跑。 含香将马车停在门前,只身下了车,惶急道:“无退公子,长公主恐怕出事了。” 林成和李鱼对视一眼,只觉事情不妙。 “进来说吧!”林成朝内引了路,却也只将含香领至前院廊下,绝不再朝里走。 含香饮了口李鱼递来的水,立刻将长公主入宫一事悉数告知二人。 李鱼听着皱了眉,兀自背过身去。 林成虽有诸多疑惑,却并不担忧齐寒月。 依太后的性子,无论长公主犯了什么事,都不会立刻治罪的,至多也是将她留在辰仪宫软禁几日。 只是齐冰伶便不同了。 那日在宫中,齐寒月帮齐冰伶出气的事,林成也听说了。 如今齐寒月被太后控制,杜紫英若想趁机找齐冰伶的麻烦,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林成来不及多想,便朝李鱼道:“备车。” 李鱼瞧着他刚刚练完功的疲惫样子,心里真是又怕又恨。 “你当真要这个时候入宫?”李鱼问。 林成不理他了。 想了想,又朝含香道:“可否借马车一用?” “这……”李鱼一时没了办法。 转眼工夫,林成随含香上了马车,朝皇城去了。 李鱼瞪着那马车远去,连连摇头。 …… 云雨馆内,今日比往常都要热闹。 人人皆在讨论一件大事——逐出宫门的杜紫英回来了。 燕青和齐冰伶同坐在屋内,亲眼看着管教嬷嬷领杜紫英进了馆。 “怎么可能?”燕青睁大一双眼,目不转睛看着杜紫英。 最让人费解的还是她那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 “许是长公主出事了。”齐冰伶想着低下头,咬了咬唇。 燕青自然是不信的,宫里何人能为难长公主? 齐冰伶一时也想不明白,只是杜紫英既然回来,必然做了充分准备,自己不可轻敌才是。 过不多时,忽然有人敲了门。 燕青警觉,刚要上前,却被齐冰伶拦下了。 “谁?”齐冰伶问。 “奴婢红姑,奉皇后娘娘之命请郑小主到宛心宫。” “好,姑姑稍等片刻,我换身衣裳就来。” 齐冰伶说着起了身,唤了巧儿拿新衣来。 “灵儿,娘娘突然传你一人,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燕青满眼担忧地望着她。 “无妨。”齐冰伶却看开许多,“早晚有这一天,躲是躲不过的。” “可是若真如你说,长公主出了事,万一你再出了事,该怎么办呢?”燕青急着又问。 齐冰伶微微愣了神,转而笑着看她,“放心,办法总会有的。” 燕青再想不出劝法来,眨眼工夫她便已出了门。 杜紫英就等在门口,待齐冰伶出来,双目弯弯地望着她,“能得皇后娘娘的亲召,妹妹还真是好福气。” 齐冰伶停了步子,勾唇看她,“姐姐能起死回生,也是好福气。” “那是自然。”杜紫英道,“只怕妹妹今日就没有我这么走运了。” 齐冰伶淡然一笑,不再理她,只继续随红姑走。 心里却已知道是杜紫英捣鬼了。 那日在朝堂,盛玉儿就已对齐冰伶的身份起了怀疑。 散朝后第一件事,便是叫上红姑,对此事彻查到底。 阿碧入宫报信有功,杜紫英随之被召回宫里,趁着皇后欢心,没少在她耳边煽风点火。 盛玉儿一怒之下,将掖庭所有与齐冰伶相关之人全部召来了宛心宫一一审问。 此时此刻,桂嬷嬷、余娘和尤金儿都被带到宛心宫。 只因她们在掖庭绣坊时与齐冰伶关系甚好,也最有希望问出什么。 盛玉儿坐在院中的太师椅上,倦倦地看着面前几人。 “继续打!” 司正司的女官接了命令,朝那几人身后执板的太监抬了抬手。 长板声落,只化作阵阵哀嚎。 尤金儿最先抗不住了,求饶道:“我说!我说……” 盛玉儿眯着眼,朝身旁婢女递了一个眼神。 那婢女拿着齐冰伶的画像走到尤金儿面前,尤金儿眼也未眨地点了头,“就是她!她来掖庭时三岁,和她娘一起,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奴婢所言千真万确……” 只有她娘一个亲人…… 这倒是和齐寒月所说不相符。 “那你可知道她入宫前的身世?”盛玉儿又问。 “奴婢……不……不知!”尤金儿惶恐道。 盛玉儿叹了口气,只道:“继续打!” “娘娘……娘娘饶命!”尤金儿继续喊。 盛玉儿不再理她,而将目光缓缓移到桂嬷嬷身上。 “这位嬷嬷看着有些眼熟,可是昔日宫里的旧人?”盛玉儿问。 桂嬷嬷奄奄一息地张开眼,朝盛玉儿道:“回皇后娘娘,老身自入宫起,从不曾到过掖庭外。恐是娘娘看错了。” 第二百零八章 要挟 看错是不可能的。 盛玉儿十分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是寻常的宫婢她怎会觉得眼熟?这人非但曾入宫伺候,很可能还是哪个大主子残留的耳目。 老东西,不说实话! “打,狠狠打!”盛玉儿的话也随着那落板声加重了。 桂嬷嬷已挨了足足四十大板,身下早已没了知觉,若非一口气吊着,只怕会立刻昏过去。 司正司女官忍不住求情,“不能再打了。打死了人更问不出东西,反倒连累娘娘。” “那就换一个打!”盛玉儿瞥向余娘和尤金儿,“先打小的,再打老的。” 小的扛得住,一时半会死不了,老的看了又心疼,保不准交代什么。她这算盘打得不错。 于是大板最先对准了尤金儿。 谁知一板子都没下去,尤金儿已经嗷嗷嚎破了嗓子,“我说我说,桂嬷嬷就是裘婆子,是简皇后身边的旧人。” 简皇后…… 她这话不说还好,现在,像是一根针正正好扎在盛玉儿心口。 盛玉儿走来,“啪”地扇了尤金儿一巴掌。 尤金儿捂着脸不明所以,怯怯地趴下只顾认错。 “简皇后?”盛玉儿阴阳怪气地反问道。 尤金儿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自己掌嘴道:“是废后简氏,罪人简如,那个敢跟娘娘争锋的不要脸的狐媚子。奴婢有罪,娘娘饶命!” “哼,真是个会说话的贱骨头。”盛玉儿对她没兴趣了,转而走到桂嬷嬷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呵呵笑了。果然是那个老不死的裘婆子。 “冤家路窄呐,裘姑姑。若不是今日见到你,本宫差点忘了当年将你打入掖庭的事。你入宫时日不短了,按理说早该出宫了,为何还留在宫里?”盛玉儿的尖指甲在桂嬷嬷脸上轻划了划。 桂嬷嬷阴着脸,不说话。 盛玉儿两只手指卡在她脖子上,任谁都会不舒服。 “郑灵儿那个丫头和简如到底是什么关系?说!” “没有关系。老身只是看她可怜,所以多帮衬了些!”桂嬷嬷答得有气无力。 盛玉儿冷哼一声,“不可能!若非如此,齐寒月为何帮她?定是念在与简如的情分上。” 桂嬷嬷没有说话,也是实在没有力气说了。 司正司女官见她双眼一闭,立刻过来探查鼻息,而后朝盛玉儿道:“昏过去了。” “没用的东西!”盛玉儿瞪一眼桂嬷嬷,又看向最边上的余娘。 余娘一直默默挨打,默默地听。 同样的一番话盛玉儿又问余娘,余娘只道:“我一个瞎子能知道什么?” “就是瞎子才最可能知道什么!”盛玉儿警觉看她,“所有人都会觉得你这里最安全,所以最可能将秘密告诉你。” “余娘确实听了不少秘密,娘娘想听吗?”余娘的脸上浮现出丝丝笑意。不等盛玉儿发话,便继续道:“十五年前某日雨夜,娘娘派去掖庭的人,自掖庭出来直拐进了尸苑……” “你住口!”盛玉儿吓得浑身一颤。 在场的这些宫婢基本上都是新人,对那些往事不甚清楚。而这其中,难保没有太后的耳目。当年陷害简如母女的事,若是传到太后耳朵里,盛玉儿单是想想就怕了。 余娘不以为意地笑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盛玉儿慌得要命,这人知道了这么大的秘密,不能留了。 “打,往死里打!” 余娘身后的板子落得急如鼓点。然而余娘自始至终,没有因为疼哼出一句。 一旁的尤金儿已嚎得嗓子都哑了,关着院门也挡不住这撕心裂肺的叫喊。盛玉儿怕外面听见惹出事,便叫人给尤金儿嘴里塞了布团。 毒打安静地进行着。 就在此时,红姑回来,身后跟着齐冰伶。 盛玉儿一扬手,先叫人停了手,尤金儿燃起希望,哼唧着朝齐冰伶望去。 尤金儿本以为齐冰伶会立刻叉腰瞪眼站到盛玉儿面前喝令她放人,毕竟她现在是良家女了,听说又深得齐寒月看中,日后入宫,定是大富大贵。她对盛玉儿,不该有什么怕的。 但齐冰伶只是一言不发走到盛玉儿面前,给她跪下了。 尤金儿看着憋气得很。 盛玉儿单用食指抵住齐冰伶的下巴,微微上抬,以便端详其全貌。 齐冰伶无畏地望着她,眸中平静如水。 端详毕,盛玉儿不禁叹道:“果然是有几分姿色,真容比画像还要动人。难怪连林无退都要保举你。这样的容貌入了宫,前途不可限量。” “灵儿不敢。” “掖庭罪奴都能入宫选妃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齐冰伶不说话,忽然抽咽起来。 盛玉儿怒从中来,若论委屈也是本宫委屈,你哭什么? 又听齐冰伶道:“都是奴婢的错,当初就不该听信沉凡长公主的话入宫的。那日我出宫求药,碰巧在通州遇到长公主。她说能救我娘,但要我答应回宫帮她。谁知一回宫,就牵扯出这么多事,连累了杜大小姐,还害了娘娘您。这样日后,就算我选入宫中,得罪了娘娘,也是死路一条啊!” “奴婢知错了。从今往后奴婢什么都听娘娘的,求娘娘放过这三人吧!” 她越哭越委屈,盛玉儿渐渐有些信了。原来齐寒月帮她是为了之后再宫里多个靠山,既然有这层关系在,一切都解释得通了。盛玉儿也不想再深究齐冰伶的身世。 盛玉儿一抬手,司正司女官明白,让人停了板子,将三人押了下去。今日之事未完,这三人暂不能送回掖庭,就关在宛心宫里。 此时,盛玉儿再看齐冰伶,神色已缓和不少。她让红姑拉齐冰伶起来,又问:“你可愿意随本宫走一趟?” 其实不用她说,齐冰伶也明白,此去是到辰仪宫当着盛太后的面揭穿齐寒月的罪行。这样扬眉吐气的机会,盛玉儿片刻都不愿等。 能去辰仪宫,齐冰伶也是乐不得,于是当即答应了。 盛玉儿开心地望着齐冰伶,脸上笑开了花,还安慰齐冰伶道:“一会见到太后不必紧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有本宫给你做主呢!若你今日真能帮本宫出了这口恶气,莫说是会仙封典,就是你入宫后,本宫待你,都会比旁人近上一分。这是那些良家女求之不得的。” 齐冰伶微笑点头,十分恭敬地道:“那就多谢娘娘了。” 第二百零九章 相见 辰仪宫。 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如泣如诉。 齐寒月陪同盛太后坐在桌旁,出神地盯着桌上的果脯蜜饯。 盛太后也看出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掐起一只红杏脯朝她送去,“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齐寒月苦笑着接过来,却未放入口中。 盛太后有些尴尬地回过头。 “听太医说你病了?” “小病而已,不劳母后惦记。” 盛太后心酸地笑了笑,“月儿,你可是还在怪娘?” “母后今日的处理,既顾及了皇后尊威,又维护了儿臣的面子,甚好。” “哀家不是说今日。”盛太后打断了她。 齐寒月朝她望去,脸上的笑瞬间凝固了,双睫微颤,低下头来。 “十八年了,你再也没有与哀家亲近地说过一次话。”盛太后有些落寞地看着齐寒月将手上的红杏脯又放回碟子里。 “可是哀家是为了海宫着想……” “儿臣都明白。”齐寒月急急地打断了她,不想听她多说一句。 盛太后叹了口气,又道:“当年,银铃婆婆卜了一卦,二十年之内,海宫必有一场浩劫。若要渡过此劫,唯有以暮字诀镇国。” 齐寒月不置可否地笑笑,如在听玩笑一般。 许是自小习武的缘故,齐寒月性子刚烈,信己不信命。对这些卦象,更是不信。 可盛太后却偏信司天台的星官。 当年的星官王诘之谶她信了,如今的星官银铃婆婆之谶她也信了。 “可是这些年,哀家一直没有找到全本的暮字诀。”盛太后忍不住面露愧色。 “当年,哀家以为简家遗失的半部暮字诀就在简如手里,便对她苦苦相逼。谁知是陛下替她要来了简家现存的半部。” “人们知道暮字诀在皇宫,慕名来盗。哀家本以为这里面必有留存另半本暮字诀的人。可守株待兔十八年,还是一无所获。” 盛太后说着,低头抚着腕上佛珠,缓缓地闭上了眼。 齐寒月不知今日母后为何要再提起这些陈年旧事。 这些事明明是她早就知道了的。当时不能释怀,今日自然也不会。既然如此还费这些口舌做什么? 与那时比唯一的不同,是她知道简如还活着,因此心里的恨削减了不少。否则刚刚盛太后如是说,她早便出言顶回去了。 而今只是沉默。 盛太后慈爱地望着她,又道:“哀家老了,许多事力不从心。哀家就想着闭眼前,能将这海宫江山完好交到陛下手上,以不负先帝临终之托。” 她说着叹了口气,“可是如今的陛下已不是昔日的陛下了。哀家不知道他何时才能自儿女私情中醒过来,真的担得起这个江山。” 齐寒月的双眸盈盈泛起泪光。 齐知让为何变成这样,她再清楚不过。 若是他知道简如还活着,兴许会有好转。 可偏偏她又不能说。 齐寒月不禁攥了拳,恨不得将指甲都嵌进肉里。 一阵不适涌上,齐寒月忍不住偏头咳起来。 盛太后望她一眼,又回了眸。 二人各有心事,谁也不再试图安慰对方了。 忽然门外宫婢来报,“皇后娘娘到了。” “就说哀家身体抱恙,不便见她。”盛太后懒倦地道,全无心情应付。 那小宫婢蹙了眉,为难道:“可娘娘说有十分重要的事,耽误不得。” 回回盛玉儿生事,都是这句话,盛太后听得心烦。 “罢了,请她进来吧!”盛太后拂拂手,低头喃喃道:“估摸着又是嫔妃们之间的拌嘴,能是什么大事?” 稍后,盛玉儿风风火火赶了进来。 身后,红姑领着齐冰伶也进了门。 齐寒月看见齐冰伶,一根弦瞬间绷紧。 盛太后照旧微微蹙着眉,朝盛玉儿道:“我与你皇姐正在说话呢,你可不要坏了我们的好兴致。” 她说着看向齐寒月,齐寒月便配合地回了笑。 盛玉儿朝前一跪,带着哭腔道:“母后,这件事您一定要为儿臣做主!” 盛太后望着她,哭笑不得,“什么事啊?” 盛玉儿朝齐冰伶使了眼色,叫她走上前来。 又听她道:“母后,那日在朝堂上所提的良家女臣妾给您带来了。朝堂上不便审问,咱们便在这儿好好说一说。”说着朝齐寒月斜斜瞥了一眼。 盛太后全无兴致地望着她,“你皇姐已经被哀家留在辰仪宫了,你还要怎么样?嗯?” “臣妾身为皇后,有管理六宫之责,无论是谁想在后宫造次,臣妾都要管。桃宴选妃事关重大,臣妾更是不敢松懈。” “那你自这位良家女身上,可问出什么来了?”盛太后问。 盛玉儿朝齐冰伶望了一眼。 齐冰伶朝齐寒月和盛太后叩拜行礼,起身说道:“回太后,奴婢确实受了沉凡长公主的恩惠,答应入宫替她做事。杜紫英给奴婢下毒一事,其实是奴婢依长公主的意思自行下毒,再反诬给杜紫英。” “母后都听到了?”盛玉儿脸上浮出丝丝自得,“皇姐暗中指使,扰乱宫规,德不配位,母后难道还要包庇?” “住口!”盛太后听不下去了,定了定神,又十分无奈地看向齐寒月,“公主可有话说?” 齐寒月不怒反乐,“皇后也未免太小看我了。若这位良家女真是我齐寒月的人,不过半日工夫,就能叫皇后问出话来?” 顿了顿,又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皇后的手段非常人所能及,威逼利诱,什么做不出?这小丫头年纪不大,自然经不住皇后这般审讯。” 盛玉儿微眯了双眼,渐渐狐疑。 都这个时候了,也不知齐寒月还神气什么? 盛太后浅笑着朝齐寒月摆摆手,心里已有了答案。 “良家女,你过来!叫哀家好好看看。” 齐冰伶垂着头,默默走上前去,跪在盛太后脚下。 盛太后拉过她的手,端详着这张脸,片刻后,蹙了眉,“你……你是……” 犹豫片刻,嘴边的两个字还是未说出口。 “不,不会。”她自己喃喃着否定道,“但怎么这样像?” 盛太后闭上眼,微微摇了头。 “许是母后这几日太过劳累,眼有些花了。”齐寒月连忙解释。 “也许吧!”盛太后兀自安慰道,微弯了嘴角,只是再看向齐冰伶时,心里还是有些异样。 “你叫什么名字?”盛太后问。 齐冰伶慢慢松了盛太后的手,故意怯怯地低下头,柔声道:“民女郑灵儿。” 说罢恭恭敬敬朝她行了礼。 第二百一十章 翻供 盛太后微微缓过神来,如常地看向她。 这样标致的女子,温柔贤淑,又与简如有几分相似,若是齐知让见了,是一定要选到宫里的,也难怪盛玉儿会嫉妒。 “你刚刚所说,是你自己要说的,还是有人逼你的?”盛太后直截了当地问。 盛玉儿不知为何吓得一哆嗦。又自顾自劝道,有什么好怕的。 齐冰伶此时倒是完全放下心来,故作惶恐地退了退,连忙又拜:“奴婢不敢。” “哎,有哀家在,你什么都不要怕,只管说就是。” “母后,您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她自己要说,难道还是臣妾逼迫不成?”盛玉儿一时着急,一通怒火眼见着就要朝太后发来。 盛太后不去理她,只专心致志看着齐冰伶,依旧鼓励道:“好孩子,说吧。” 齐冰伶见时机已到,这才怯怯地松了口,“是皇后娘娘逼奴婢说的。” “你……”盛玉儿指着齐冰伶,忽觉一阵晕眩。 齐冰伶趁机又道:“刚刚娘娘命人在宛心宫院里殴打与奴婢相熟之人。奴婢没有办法,这才按娘娘所教的说了话。娘娘还说了,若是奴婢能帮娘娘扳倒长公主,莫说是桃宴选妃,就是今后进到宫里,娘娘也会多照拂奴婢的。” 齐寒月脸色一阴,朝盛玉儿道:“这便是皇后所谓的管理后宫?” 盛太后也渐渐听不下去了,一双怒目瞪向盛玉儿。 “臣妾冤枉啊!”盛玉儿惊呼着跪下了,想想不对又指着齐冰伶道:“母后不要听这个贱婢胡言乱语,臣妾何时做过这等事,说过这等话,你可有证据?” 齐冰伶毫不示弱地回头看看盛玉儿,又道:“皇后娘娘打的人都是奴婢在掖庭时结识的宫婢,有尤金儿,余娘,还有桂嬷嬷。现在就在宛心宫。太后若不信,大可传唤三人,问问清楚。她们身上的伤便是证据。再者,皇后娘娘给奴婢的许诺,宛心宫内大小婢子都听着,太后也大可传来问话。” 盛玉儿这下真的有些慌了。 千错万错,错在信了她这张天真无邪的脸。 临时翻供,真是再可怕不过的事。 此来辰仪宫时间仓促,她确实还未腾出手收拾刚刚那三人。早知如此,就该将她们杖毙才是。可眼下也来不及了。 盛太后当即下了令,命人去宛心宫查探。 盛玉儿只眼睁睁看着,却是哑口无言。 事情虽还未查清,可盛太后单看见盛玉儿那一脸局促,便知齐冰伶所言非虚。 盛太后处理完,又朝盛玉儿道:“皇后可还有话说?” “母后,臣妾承认,这件事臣妾是有不对。可这个郑灵儿前些日子私逃出宫可是千真万确的事。臣妾下旨捉人,皇姐非但不帮忙,还偷偷地将这逃婢以良家女的身份送回宫了,这又怎么说?” “这件事哀家记得,”盛太后说着看向齐冰伶,“那日在朝堂,听鲁一将军讲,你自禁军手下逃了出来,还将大将军打伤了,可有此事?” “有。”齐冰伶小声道。 “母后,此女会武,更不能留在宫里了,您忘了六年前萧任雪私闯紫宸山……” 盛太后瞪了她一眼,怪她多嘴了。 盛玉儿也不敢再说。 盛太后却笑了,朝齐冰伶道:“你学过武?” “之前听她家里人讲,入宫前曾学过一些。不过也是强身健体之用。”齐寒月替她答道。 若等齐冰伶自己来说,定会说“没有”。 可未曾习武却有如此内力,只会让盛太后想到朝暮山庄之人。 因而齐寒月才替她撒了谎。 盛太后非但没有怪她,反倒将她的手拉得更紧了,“既然如此,不如叫银铃婆婆来,与你比试比试,哀家也许久没有见人比武了。” 什么? 齐冰伶脑中一片空白。 没想到祖母竟然有这样的嗜好,喜欢看人打架? 齐冰伶倒是不惧比武,只是不知道这个银铃婆婆是什么来历,武功如何。 她求助似的看看齐寒月,却见齐寒月满面愁容。 “我看还是算了,她这点武功,恐怕连儿臣都敌不过,如何与银铃婆婆相比呢?”齐寒月为难道。 齐冰伶双瞳一震。 看来这个银铃婆婆的武功在齐寒月之上。 那是肯定打不过了。 再看盛太后毫不惊讶的模样,显然也是知道的。 既然肯定她不是那个银铃婆婆的对手,还偏要比武,不是叫她去送死么? 可既是太后之意,显然不能直接拒绝。 盛太后一再坚持,询问着齐冰伶,“你觉得如何?” 齐冰伶想了想,还是先答应下来。 …… 林成刚到辰仪宫,便在宫外撞见了奉命去请银铃婆婆的小宫婢。 只稍稍询问,林成便将里面的情况摸清了。 他虽想到杜紫英会设法陷害,可未想到杜紫英居然勾结了皇后,还将事情捅到辰仪宫来了。 多亏在宛心宫的几个婢子松了口,才让他一路找到辰仪宫。 林成晨起练了武,又一路奔来,片刻未休息。 此时立在门外,喘着粗气,刚想着进门,却又犹豫了。 自己要以何种缘由进去呢? 会不会太巧合了些。 这一路,他急着见到她,许多事都未过脑子,反而到了眼前,却是迟疑不下。 林成想着,不觉又涨红了脸。 闭眼,静心想想。 齐冰伶有阴阳奇脉,内力自不必说,可她从未习过暮字诀半式,若和银铃婆婆相比,胜算渺茫。 可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银铃婆婆是他的师父,他绝不会忤逆不尊,对她出手。便是出手,也打不过。 齐冰伶又是…… 是朋友吧。 他暗暗地想。 忽然,身后传来一句熟悉的沙哑之声,“傻小子,站在门外做什么呢?” 林成一回头,才见是银铃婆婆来了,立刻恭敬行了礼。 银铃婆婆笑眯眯地抬头看他,“今日不练武,老身有正事要办。” 林成见她要进门,慌张拦下了她,“师父!别进去。” 银铃婆婆觉出反常,不得不停下,认真地问:“无退怎么了?” 林成低了头,实在是开不了口。 银铃婆婆见状,忽然笑了,“好徒弟,你是不是担心她了?” “她?”林成抬头怔了怔,蓦地又将头低下了。 “罢了,你骗不过老身的眼睛。”银铃婆婆笑道。 林成仔细想想,莫非是那日自己心急练武,已让银铃婆婆看出了端倪。 如此想来,只觉更难为情了。 “你这个年纪,羞于开口,也是正常。”银铃婆婆拉过他小声道,“是不是想求师父不要伤她?” 林成默默看向她,终于点了点头。 “放心,师父不伤她便是。待你练成暮字诀,师父亲自朝太后替你求下这门亲事,如何?” “亲……亲事?”林成惊恐万状,连忙朝银铃婆婆执了礼,“无退不敢。” “傻孩子,婚姻之事,有什么敢与不敢的!”银铃婆婆笑着推了门,临走又朝他嘱咐道:“我看你就在这门外守着吧,免得进来心思更乱。” 林成俯下身,颤声答是,久久未敢起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比试 雨越下越大。 一声惊雷临天而降,将倚在窗边打瞌睡的巧儿吓醒了。 巧儿揉揉双眼,环顾四周,唤了两声“小姐”,却无人应。 难道是还没回来? 巧儿心里不安稳,起身披上衣服,找到燕青屋来。 燕青也还未睡,只是临窗绣着帕子,一样担心地等着齐冰伶的消息。 “你主子可回来了?”燕青见是巧儿上门,不等她开口便先问道。 巧儿沮丧地摇摇头,说着便原地蹲下了,抱紧了头,声音沉沉的似在呜咽。 “小姐被叫去宛心宫这么久,一定是出事了。” 燕青放下手上东西,连忙将她拉起来,望着那一双有些红肿的眼,认真地问:“你主子在宫里可还认识别的什么人?” 巧儿抽咽着想了想,点点头,忽然又摇起头来。 “小姐先前的主子,不过是冷宫一位娘娘,也……帮不上忙。” “是莫才人么?”燕青问。 巧儿抹抹眼泪,好奇地望着她,点点头,“你怎么会知道?” 燕青支吾了片刻,还是觉得不告诉她为妙。 “先别管这么多了,求人帮忙要紧。”燕青说着朝奂儿要了件披风,独自撑伞出了门。 “巧儿,你可知那位娘娘住在何处?”燕青问。 巧儿点点头,钻到燕青伞下。 二人相互扶着,悄悄溜出了云雨馆,一路朝东去了。 …… 辰仪宫。 盛玉儿一听要比武,吓得逃了回去。 多数宫婢已被盛太后遣至门外侯着。 林成立在檐下,不时抬头看看落雨,心中暗暗算着时间。 屋内,齐寒月扶着盛太后坐到地上入口旁的椅子上,自己则站在她身旁。 二人一齐朝下望去。 地下密室中,比武已经开始。 齐冰伶挽起袖子,接过银铃婆婆递来的木剑,掂了掂,很轻。 “小主年纪尚轻,老身让着小主。你拿这木剑,老身不拿剑。” “可是这样比武,有失公允。”齐冰伶愣愣地望着她。 银铃婆婆呵呵笑了,“老身答应了一人,要护你周全。拿剑恐伤了你。” 齐冰伶不解地蹙了眉,当即把自己手上的剑也丢下了,“那我也不拿剑了。” 银铃婆婆叹了口气,只好依了她。 “那就出招吧。”银铃婆婆放下拐杖,站在离齐冰伶一丈远的地方,和蔼地朝她笑着。 齐冰伶望着她,一时有些想不明白。 这样一位老态龙钟的婆婆,能有多厉害的武功,竟让皇姑母都忌惮三分? 银铃婆婆见她不动,又道:“老身只守不攻,就站在这里,无论小主如何出招,只要小主的手能碰到老身,便算小主赢了。” 这要求便更不公平了。齐冰伶不免起了疑。 “我想问婆婆,这次比武,若我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银铃婆婆笑了,“无妨,无妨。小主只要尽心去做就好了。老身不在乎与小主的输赢,我想小主也不在乎。” 齐冰伶点点头,只道:“婆婆恕罪。” 说完,便抬步上前来了。 她哪里学过什么功夫,不过是那日比武招亲模仿了祝子安的三式万阳掌。 银铃婆婆才见她一掌打来,便已看出是万阳掌的路数,当即朝旁躲去。 虽是闪躲,却并未用全力,只擦着她掌侧躲过,以此探她掌上力道。 可只是这微微一探,却叫银铃婆婆心中大为震撼。 这丫头能有这样的内力,为何刚刚出招全然不按章法,生疏得很。 只有再试。 银铃婆婆站稳了,侧了侧身,继续笑眯眯地看着齐冰伶。 刚刚那掌,确实未碰在她身上。 齐冰伶忍不住低头朝自己手上望去。 银铃婆婆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拄着一根拐杖,慢吞吞走到那把木剑旁,将剑拾起来,递给齐冰伶。 “小主可愿意试一样东西?” 齐冰伶疑惑地望着她,“试什么?” “随老身来。” 银铃婆婆将齐冰伶引到一个木人前。 木人头上一木碗,木碗里盛了半碗水。 “小主认字么?”银铃婆婆问着,从身后石桌上的木匣里取出一页纸。 “略识得几个,不过不多。”齐冰伶道。 “无妨,这上面有图,小主看图就好了。” 说着将那页纸递给了她。 纸上画着一个小人,手持着剑,上下左右一通乱比划。 齐冰伶看着看着,渐渐皱起了眉。 “难道小主之前没看过这样的图么?” 齐冰伶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无妨,那就这样,老身来做这些招式,你跟着老身做,如何?” “这样可以。”齐冰伶立刻答应。 先前那些招式,也是看人做着学来的。她看了便能会。 银铃婆婆满意地点点头,拿出另一把剑来,颤颤巍巍举起手来,凌空划了一式。 齐冰伶跟在她身后,也做一式。 相互模仿了大约十几式,银铃婆婆的剑忽然朝木人颈上指去。 那一击,“砰”地一声,听来震撼,木人却纹丝未动,木碗里的水亦然。 看来并未用力。 银铃婆婆朝齐冰伶道:“你来。” 齐冰伶提起剑,从头至尾将银铃婆婆所出招式一一演来,只觉体内忽有畅然之感。 最后一式,一样指与木人剑侧。 木人一样纹丝未动,倒是木碗里的水,轻轻溅出了些。 齐冰伶慌忙放下剑,朝银铃婆婆道:“对不住。” “无妨。”银铃婆婆依旧笑着,自她手上将木剑取过来,“今日的比试到此结束了。” “那我是输了还是赢了?”齐冰伶问。 “小主不是说过了,不会在乎输赢么?又何必问老身是输还是赢?”银铃婆婆问。 齐冰伶愣在原处,有些不解。 “那我可以走了?”齐冰伶问。 “对,小主可以走了。也可以照常参加桃宴。老身祝愿小主一切顺遂。” “谢谢婆婆。” 齐冰伶说罢,笑着抬起头,朝入口处的齐寒月望去,似在叫她放心。 齐寒月的一颗心,自她持剑起,便一直悬着,现在还是。 “母后此举并不是叫她比武,而是要试探她的身份,对么?”齐寒月徐徐又道:“这木人是练习暮字诀所用,我曾在朝暮山庄见过。” 盛太后浅笑着抚了抚齐寒月的手,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难道公主不觉得这个女孩长得与简如有几分相似吗?” 齐寒月一时失语,一双手霎时凉了下来。 “你紧张什么?本宫自然知道她不可能是简如之女,不过朝暮山庄向来深居简出,谁也不能保证简如在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别的近亲。” 齐寒月恍惚之下,只淡淡答了是。 只听盛太后又道:“如今看来倒是可以放心了。若她真是简家后人,用暮字诀应该轻松能砍下这木人的头才对。” 可依二人所见,刚刚那木人毫无损伤。 齐寒月心里说不出是该轻松还是忧心。 盛太后看出她目中无神,忍不住叹了口气,扶着她,站起来,慢慢离开密室,朝屋内去了。 齐冰伶也跟着跑了出来。 密室的门徐徐关上了。 周遭一片黑暗。 银铃婆婆点了蜡烛放在石桌上。 走上前去,单以食指朝那木人颈上轻轻一碰。 倏地,木人的头落地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莫才人 盛太后刚刚歇下,忽然透过帘子,听得辰仪宫外有动静。 齐寒月出来查看,只见一女子身着蛋青色罗裙立在雨中。 那女子生得温柔,黯淡的眸凄凄楚楚的,令人看了心生怜悯。 林成十分恭敬地朝她行了礼。 此时齐寒月再看她,倒是有了些印象。 她就是齐冰伶在掖庭时伺候的冷宫主子,莫秋妍。 “莫才人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母后已经歇下了。”齐寒月道。 “我来寻一人,寻到便走。”莫秋妍说得很快,似是有些着急。 齐寒月疑惑地看她。 听她又道:“那个叫郑灵儿的良家女在不在辰仪宫?” “才人问这个做什么?”齐寒月反问。她如今是良家女了,早已不是掖庭罪奴。掖庭时的人和事,牵扯得越少越好。 莫秋妍一时不知从何解释,松了伞,朝她跪下了。 “再怎么说,她曾是我漱玉宫里的人,我与她有些主仆情分。我虽被贬到冷宫,人微言轻,但还是斗胆求太后、皇后娘娘网开一面,放过她。便是今后她做不了良家女,让臣妾带回宫去,做宫婢调教也好。” 说着朝齐寒月磕了一头。 “才人使不得。”齐寒月示意身旁的婢女到阶下拉她起来,又道:“郑灵儿已经无事,才人可以放心了。雨大天寒,请快回去吧。” “是当真无事了,还是长公主故意骗我放心的?”莫秋妍凝视着她又问。 齐寒月叹了口气,无奈将身后屋门敞开了。 屋内,齐冰伶跑到门边,灵俏地笑着。 “才人!” 莫秋妍望见她,先是一怔,而后才丝丝点点绽出笑来。 齐冰伶立刻提着裙角,奔至她身旁。 “才人你看,伶儿无事。”齐冰伶拾起地上的伞,为她撑起,如往日一般。 “无事就好。”莫秋妍忽然有些哽住了,“无事……就好。” 她说着,忽然脸色煞白,身子斜斜地朝后仰去。 齐冰伶看出不对,第一个扶住了她。 “才人!才人你怎么了?” “快,传太医!”齐寒月吩咐道。 …… 次日午后,漱玉宫。 莫秋妍徐徐张开眼睛,一眼望见正在煎药的婢女元娘。 元娘见她醒了,忙凑上前来,将她扶坐起来。 “几时了?”莫秋妍问。 “未时了。”元娘答。 莫秋妍以手抵了抵头,“我这是怎么了?” “太医来瞧过了,说是寻常急症,服些药便会好了。许是昨儿真的急着了。”元娘说着,将灯取来放在地上,距她近一点的地方。 外面雨虽停了,可天还阴着。 春寒料峭,不得不小心。 “那伶儿呢?”莫秋妍立刻又问。 “小主刚刚来瞧过您,但是云雨馆的管教嬷嬷不许久留,便又回去了。还说等您醒了,让奴婢给带个信去。” “哦。那你快去捎信给她。”莫秋妍怔怔地答。 “奴婢就不明白了,主子您何必对伶儿这么上心。”元娘直愣愣地问。 莫秋妍低头叹了口气。 自她来到奉阳,齐冰伶是第一个真心实意待她好的人。 她与宫里其他人完全不同。 她不喜勾心斗角,却也不任人欺负。虽处逆境,却活得不卑不亢。 在莫秋妍最绝望的时候,齐冰伶的到来,给了她莫大的希望。 “她总说办法会有的。”莫秋妍回忆道,“她昨日能自辰仪宫平安出来,果真是有办法。往后来了宫里也好,我虽不指望着能从这冷宫出去,至少可以等着她得空了过来看我一眼。” 元娘拿她没办法,皱着眉从桌上取了药来。 她喝着药,嘴里一苦,便不会转那么多闲心思了。 莫秋妍不过喝了半勺药,便朝旁吐了出来,“这药也太苦了。” “苦么?”元娘惊着递了帕子过去,又道:“我去给主子拿饴糖来。” “不必了。就这么喝吧。”莫秋妍微喘了喘,强制自己将那药慢慢喝尽了。 “这药喝着甚是熟悉。”莫秋妍递了碗给元娘,喃喃道。 “天底下的药还不都一个样子,哪里来的熟悉?”元娘笑她。 “不,我来奉阳还未喝过这么苦的药。”莫秋妍暗自沉思了会儿,怔怔地道:“倒是有些像在阑珊阁喝的冬生汤。” 想着又摇摇头,“许是想错了吧。奉阳又不比阑珊阁寒冷,何须冬生汤驱寒呢?再说,这已是春日了,太医也不会用这冬日的方子。” “也说不定呢!”元娘忽然抱怨道,“今日来问诊的那个太医,年纪不大,听说是新来的。也不知靠不靠谱。” “新来的?叫什么?待他下次过来,我好问问他。” “何必等下次?”云娘不禁撇了嘴,“他人现在就在旁屋侯着呢!说是沉凡长公主有令,叫他待到主子醒了再走。” “他就一直在这宫里?”莫秋妍忽然有些惊慌了。 “是啊,一夜未睡,乖乖侯着。” “元娘,那我醒了,你还不快告诉他,叫人家赶紧回太医署复命去!”莫秋妍怨道。 “哪里要这么着急,不过就是个小太医。”元娘不开心了。 莫秋妍拗不过她,又是叹气,“不如你先将他带到我跟前来,让我好好谢谢他。” 元娘放下手上的东西,无奈地“嗯”了一声,这便出屋请人去了。 片刻后,人请来了。 那小太医低着头,微微弓背。一只大官帽遮住了他的脸。 莫秋妍只当他初来乍到,为人腼腆,并不多怪,只让他先坐下。 他侧身而坐,似乎还在有意回避一般。 莫秋妍有些尴尬,只自顾自地谢道:“多谢大人的药,本宫已好多了。” 小太医清了清嗓子,故意低沉着声音道:“那就好。” 这是什么回答? 便是刚刚入宫,也该知道礼数的。 至少也要起来回个礼。 莫非是自己在这冷宫待得久了,便连太医都轻视了自己。 莫秋妍想着想着,忽然落寞地低下头。 心底一阵委屈涌出,只叫她鼻头微酸。 她觉出失态,连忙背过身去,用帕子按了按眼睛。 一边又朝那小太医道:“是我失态了,大人莫怪。” 那小太医忽地沉默了,转而又用低沉的声音道:“可否让微臣再给娘娘诊一次脉?” 莫秋妍背着身点点头,缓缓向床边伸出一只手来。 小太医悄悄凑到床边,趁她毫无知觉,蓦地将她的手握住了。 莫秋妍吓得一抽。 一旁的元娘也急得过来赶人了。 “大人自重,这可是娘娘!” 谁知那小太医嘻嘻一笑,有意吓唬人一般扑到莫秋妍近前,顽皮道:“你看看我是谁!” 莫秋妍顺着那只手,一点点朝上望去。 “时却?” 第二百一十三章 姐弟 “姐!我来了。” 莫秋妍颤抖的手抚上莫时却的面颊,仔细打量起他。 昔日分别还满是稚气的少年,如今再见已多了几分成熟。 也不知这三年,他过得好不好。 莫秋妍看着看着,不觉泪眼婆娑,再难抑制地抱住了他。 一旁的元娘不明缘由,却也知道不可多问,便急急地出了门,又将门带上了。自己就守在门边。 莫时却依赖地靠在姐姐肩头,仿佛一下子回到小时候。 只是那时他躺在姐姐怀里,而现在亦可以拥姐姐入怀了。 良久,莫秋妍松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怪道:“你来做什么?你可知这是宫里……” “我知道啊!”莫时却傻气地看着她,却是极认真地说:“我就是要入宫,带你回家。” “回哪儿?” “阑珊阁!”莫时却肯定道:“我们一起走。这次我从清音观叛逃,估计也回不去师门了。” “叛逃?你怎会做出这种事?”莫秋妍不觉着了急。 “哎,这不是重点所在。现在最关键的,是你一定要跟我出宫去。” 莫秋妍怔怔地低了头,“我不走。” “为什么?”莫时却不解,“难道你想在这宫里孤独老死,等着皇后再下死手?我听闻我那小外甥也被皇后娘娘……” “别说了。”莫秋妍闭上了眼。 有些事,说了也是徒增悲伤,改变不了什么了。 “姐,这件事你一定要听我的。”莫时却按住她的手,劝道。 “那我问你,要如何出宫?这四面宫墙,如何逃得出?”莫秋妍动容道,声音微微有些抖。 她是习武之人,可在阑珊阁拜师十年之久所学的绝技,与这巍峨宫墙比起,都是不值一提。 她不是不想出去,而是从来没有这份勇气。 “这个不担心,盟主都安排好了。”莫时却自信道。 “盟主?”莫秋妍狐疑看他。 “对,是亡海盟的盟主。”莫时却正色道:“姐姐难道不想找海宫寻仇么?” 莫秋妍唇角微微抽动,极微弱地道:“想。” “那就听盟主的,盟主会帮我们报仇的!” “可是我听说,亡海盟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莽汉,我……我们能相信他们吗?” 这话直把莫时却逗笑了,“你都是自哪里听说的?亡海盟主斯斯文文,不过就是个书生。” 莫秋妍微微皱了眉,“那他为何要帮我们?一定有条件对不对?” “条件嘛,倒是有,不过也是姐姐力所能及的事。” 莫时却说着拿出那日上官文若交给他的锦囊,将其中的一张纸递到莫秋妍面前。 莫秋妍细细读完,不禁佩服起这位从未谋面的亡海盟主来。 “没想到一个书生,竟也对武林世家有如此深的了解。” “是呢!他无所不能,无所不晓,姐姐见了就知道了。” 莫秋妍将那张纸折好,塞回锦囊里,又问:“那他可说我们要怎么逃出宫去?” 莫时却故作神秘地道:“这个嘛,就要姐姐陪我演一场戏了!” …… 次日一早,莫秋妍亲自到云雨馆来了。 只她一人来的,身旁一个婢子都没带。 照旧一身白衣,十分素净。 至馆前敲敲门,很快便有人来应了。 前来开门的是阿碧。 只因杜紫英住处离馆门最近,声音也听得最清楚。 “你找谁啊?”阿碧睡眼惺忪地问。 莫秋妍不说话,只微微笑笑,半蹲着行了礼。 阿碧见她对自己行礼,当即肯定她是与自己平级的宫婢一类,因而也未太在意,只一句“时辰未到不可开门”,便又将门关上了。 莫秋妍蹙着眉,又敲了敲。 阿碧又开了门,一脸不耐烦,“这大清早的,闹什么闹?你是哪里的宫婢,来云雨馆做什么,我们大小姐可是日后要做娘娘的人,吵了她,可没你的好!” 话音刚落,杜紫英还真被吵醒了。 一样惺忪着眼,迷迷糊糊走到门边,朝外瞥了一眼,见是孤身已婢子,顿生嫌弃。 趁着睡意,朝阿碧摆摆手,小声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关了门,让她快走!” 阿碧答着是,一边朝门外的莫秋妍推搡着。 “砰”地一声,门关紧了。 莫秋妍被推倒了,就趴在门前阶上,迟迟起不来身。 稍后,管教嬷嬷赶来云雨馆,一眼便看见倒在阶前的莫秋妍,顿时慌了神,连忙来扶,“娘娘,您没事吧?” 莫秋妍摇摇头,细声细语地道:“原本是想亲自来谢谢昨日那位朝我报信的燕青小主,不想一来便被人赶出了门……” “这是何人做的?奴婢替娘娘训她。” “算了罢。我毕竟只是个冷宫娘娘,遭人嫌弃也是情理之中。”莫秋妍一边说着,一边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嬷嬷一见不妙,立刻开了门,将各位良家女喊了过来,一一询问,很快便查到了杜紫英。 别人便罢了,杜大小姐是皇后娘娘刚刚给请回宫的,还真不好多骂。 杜紫英知道刚刚那是才人,心里也有些怕了,因而现在老实得很。 管教嬷嬷鼓动着叫她去给莫秋妍认了错,又亲自送莫秋妍回了漱玉宫。 杜紫英心想,事情做成这样,应算是过去了。 可是那一晚突传噩耗,漱玉宫走水了。 太监宫婢们忙着扑火,直到第二日凌晨,那火才渐渐小了些。 待大火过了,莫才人却也不见了。 宫婢们去寻,却未寻到。 宫内纷纷议论,都说那夜的火那样大,许是将才人烧成灰了。 而今骨灰也无处去寻。 宫中出了这样大的事,即便盛玉儿先前再厌恶莫秋妍,也不得派人查上一查。 查了一遭,终于问到元娘,只见她抽咽着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这是主子死前留下的。请务必交给皇后娘娘。” 她说着,将信递给前来问话的嬷嬷。 又道:“那日主子被杜大小姐用话激到了,自云雨馆回来,一时难过,竟起了寻死之心。那夜,趁奴婢外出打水,便自己纵了火。这些奴婢也是后来才知。那日主子在奴婢外出前,便将这信悄悄放在奴婢的佩囊里了。” 那嬷嬷听着,潸然泪下,而后匆匆将信呈给盛玉儿。 盛玉儿看罢不由得叹了口气。 “原想这个杜紫英能给本宫争口气。现在看,这宫里怕是再留不下她了。” 当日,杜紫英便被赶出了宫。 可怜镇北侯府来接她的随从前脚才出了奉阳,后脚又只得颠颠地赶了回来。 第二百一十四章 道谢 是日清晨,春和景明。 镇北侯府的马车慢慢悠悠自市集穿过。 上官文若在窗边垂手而立,眯着双目,直到看那马车驰远了,才终于放松地微微勾了嘴角。 祝子安悄无声息地醒了,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后,蓦地环住了她。 一股暖意油然而生,四周静谧如初。 上官文若吓得一哆嗦,在他怀里扭过一半,昂起头,怪道:“师父是要吓死我?” 祝子安却并不怪她,反而顺势将她搂入怀里。 许是在窗边站久了,吹了风,此时此刻,上官文若浑身冰凉。 祝子安吓坏了,连忙松开一只手,先将窗子关上了。 再看向她,又是责备,“冻成这样也不知道披件衣服!” 说着又要去给她拿披风。 “算了,”上官文若反而环紧了他,兀自摇摇头,“这样挺好的。” 祝子安笑了,单手抚过她的面颊,“今日怎么了?这样黏着师父。” “不是。”上官文若靠在他心口,仿佛听着他的心跳,会踏实许多。 昨夜她收到丁咏山的传信,说祝子平已带着顾潇自昌池返程了,不日就会到通州。 到时便能解蛊了。 虽然她还不知道那解蛊之法是什么,但已能隐隐觉出那必定不是什么好方法。 到时她这条命就算是暂时保下了,也定会大伤元气。 她只叫顾潇保她不死,却未叫她保自己无事。 这些祝子安一概不知。 只是上官文若近来有些悲观罢了,不过刚刚在他怀里暖了片刻,却也好多了。 她慢慢推开祝子安,调平呼吸,沉了口气,立刻恢复了理智。 “师父陪阿若出去走走吧!”她只道。 “你不睡会了?”祝子安心疼地望着她疲惫的双眼。 这几日祝子安虽不知她在做些什么,却知道她一直未闲着,不是在看书,便是在出神思考。 虽然同游时,她仍会摆出一派轻松的模样叫他放心,可祝子安哪里能真的放下心来。 “不睡了。”上官文若摇摇头,“我想去城外的茶馆,见几位朋友。” 祝子安明白这是她提前安排好的。 若是她的计划被打乱了,这丫头又不知要自责到什么时候。 想想还是点了头,取了她鹅毛白的披风过来,亲自为她穿好,又道:“师父陪你。” 上官文若并未拒绝。 祝子安与她形影不离是真,也是真的遵守诺言未干预她所做之事,对她的命令亦是言听计从,从不多问。 就如亡海盟弟子对盟主一般。 一个浑身带刺,满是棱角的人,在她面前,却能整日装聋作哑,百依百顺…… 上官文若怎会不知,他这个样子无非是想留住她。 他越是如此,上官文若便越觉有愧。 如今她已很少能狠下心来拒绝了。 祝子安陪同她出了城,先前那家茶馆内,已有二人早早侯在一桌旁。 见上官文若过来,那二人纷纷起了身。 祝子安一眼便认出,那二人中的其一是莫时却。 他一身官服,又在下巴上粘了些胡须,显然乔装了一番。 而他身旁的另一人,一身黑袍,袍下白衣胜雪,是个曼妙佳人。 上官文若立刻示意二人坐下,又叫祝子安坐到邻桌去,恐这位女子认生害怕。 祝子安听话照做,目光却迟迟不肯离开她。 上官文若为面前二人各要了一碗茶来,朝那女子道:“娘娘身子可无碍了?” “盟主快莫叫我娘娘了。”她局促道。 上官文若笑着摇了头,“那我便唤你秋妍如何?” “甚好。”莫秋妍道。 “秋妍,那日你昏倒,并非因为身子有恙,而是我命燕姑娘给你下了些药,也是为了将你救出的权宜之举。现在你知道真相,难免对我有怨,我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 上官文若说着起身便要行礼,却被莫秋妍托住了手。 “哪里会有怨?盟主能使我姐弟团圆,倒是秋妍不知该怎么谢你。” 莫秋妍说着也要行礼。 莫时却看不下去,连忙将这二人都请回座上。 “唉,哪里这么多见外话。”莫时却故作神秘地朝莫秋妍道,“盟主与我的关系很不一般,姐姐便当自家人就是。” 上官文若听着浅浅笑了笑。 只因她嘱咐莫时却不准透露自己清音弟子的身份,因而莫时却才以“关系密切”代指了师兄弟。 莫秋妍倒是听得一头雾水,直怪莫时却莽撞轻浮不懂规矩。 “罢了,你们姐弟俩此去昌池,一路上有的时间唠家常。”上官文若一边安慰,一边又道:“我已飞鸽传书丁堂主,叫他知会槿姑娘在昌池接应你们。与她会面后,该怎么做,我已在锦囊内写清楚了。” “这位槿姑娘是?” “哦,”上官文若意识到自己未说清楚,又道:“你先不要问么多。你不见得认得出她,她却一定能认出你的。你们相见,必定会开心。” 莫秋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上官文若松了口气,拍拍莫时却的肩膀,“千万照顾好你姐姐。” 莫时却一皱眉,不禁撇了嘴,“有我在,你就放一百个心!” “你能少说两句大话,多做点实事就好了!”上官文若无奈看他一眼,先起了身。 莫时却尴尬地笑了笑。 二人亦随她起身,三人互相拜别。 马车早早备好了,姐弟二人上了车,一路朝北而去。 祝子安这才走回上官文若身旁,也怔怔地望着那辆马车,问她:“莫非你筹划多日,就是为了将时却的姐姐救出宫?” “是啊。”上官文若总算可以暂时轻松些了,朝他笑道:“师父忘了,我曾答应过时却,要救他姐姐的。” 祝子安望着那辆马车,想想又道:“那镇北侯府的杜大小姐又怎么说?你那日出主意使她入宫,今日又使了计策让她出宫。” “师父怎知是我用计让她出宫的?” “刚刚来时路上我听人议论今早镇北侯府的马车出城一事。想必阿若早上站在窗边就是等这个消息吧!好确认自己的计策是成了还是败了,对么?”祝子安朝着她,狡黠一笑。 上官文若并不正面回他,“师父不是下定决心对我的计策一概不问么?” “先前是不必问,因为师父坚信阿若不会害人。但是杜紫英与莫时却姐弟并无瓜葛,阿若却将她当了棋子,会不会有些过了?” 上官文若望着远方叹了口气。 有意以莫秋妍将杜紫英带出宫来,的确是她提前谋划好的。 这枚棋子如今奉阳没有用了,倒不如下到昌池去。 “现在看来兴许是有些过了。不过我相信有朝一日杜大小姐会感谢我的。” “为何?”祝子安不解。 分明是她断送了杜紫英选入后宫的机会,何来谢一说。 “因为她留在皇宫,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上官文若说着极浅地笑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邀请 这话叫祝子安听着不寒而栗。 只是他刚想再劝,却见上官文若忽然低头咳了起来。 祝子安只得将话吞回肚子里,一把拉紧她的披风,又拍了拍她的背。 上官文若轻轻拂开他的手,一个严厉的眼神望去,“人多口杂。当心又要传闲话了。” 她这样说,反叫祝子安的手在她背上抚得更紧了,毫不在意地道:“随他们说去。” 上官文若也懒得劝他了,懊悔地摇摇头,挺了挺身,自己将披风裹紧了。 祝子安握住她的手,寒凉如冰。 上官文若立刻将手抽出,故作轻松道:“只是有些冷罢了,不碍事。” “你呀,硬撑到什么时候才肯说句实话!”祝子安一边怪道,一边拉过她的手便要朝城内走。 刚到城门,上官文若却扯着他的袖子站住了。 祝子安以为她又哪里不舒服,赶忙随她停下。 上官文若面色如常,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城门口的一张告示。 告示下围了一群人,其中不乏对着那告示指点评论之人。 上官文若牵着祝子安的袖口,朝那群人走近了些。 “祖宗,是你这身子重要还是这些闲事重要?”祝子安故意站在原地拉紧她,就是不叫她再上前。 上官文若有些不高兴了,回过头,可怜兮兮朝他眨眨眼。 祝子安故意偏过头去,依旧强硬地道:“不行。” 上官文若叹了口气,只好又走回他身边,突然愣住,“师父你听。” 祝子安凝神听来,那告示下几人议论着: “这文若是个什么人呐!” “竟能使长公主召见,啧啧啧!” “清音观的?闻所未闻!清音观有这个人?” …… 祝子安不禁皱了眉,朝上官文若瞥了一眼,“你这小耳朵还真尖。” 看来今日这告示是不得不管了。 祝子安陪她走上前去,朝那告示大抵扫了一眼。 其上书着: 沉凡长公主有请,特邀清音弟子文若赴紫宸山桃宴,此诏为凭。 祝子安看罢,松了上官文若的手,立刻上前揭下告示,又将周围的看客哄散了。 待众人散去,祝子安没好气地瞟了眼告示,这就要撕。 “哎,慢着!”上官文若大惊,“撕它做什么?” “难道你还真打算去?”祝子安问。 “既是长公主之请,为何不去?”上官文若抢过告示,卷成了筒,收在袖子里。 “可是……”祝子安欲言又止。 想想那日母亲对文若所为,自己如何能放心? “师父不也答应要带我去紫宸山么?”上官文若期待地看看他。 “去紫宸山可以,桃宴也可以。但是我母亲,绝不能见。” 上官文若看他那一脸忧色,忍俊不禁,“好了,只是去见一见,我不与她共餐,亦不与她住在一处,更何况有师父一直在我身边,长公主便是想对我做些什么也没有机会。” 她虽这样说,祝子安心里却仍是一阵不宁。 “现在不说这些,先回去歇着。”祝子安说罢,牵住她入了城。 一路只顾着快走,市坊喧闹皆与他无关。 终于到了客栈,祝子安前脚关了门,后脚便抱起了她,将她放回床上,又盖好被子。 “觉得如何了?”祝子安拿过她的手,先号了脉。 再抬头看她,眸中不觉显出忧色。 “你若再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便不再管你了!”他说着松开她的手,背过身,无奈叹了口气。 上官文若呵呵地笑了,丝毫不怪他,也半点不担心。 小时候他便这样任性地说着气话,可最后还不是管了她十八年。 上官文若慢慢将手探过去,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师父这回可要说话算话!说不管便不要管,便是有一日阿若走了,也不要管。” “走?”祝子安忽然惊恐地回了眸,“走哪儿去?” “去……师父找不到的地方,很远很远……”上官文若试探着轻声道。 祝子安先是一怔,方才后知后觉。 “傻丫头,又说胡话!你是不是发烧了?”祝子安说着朝她额上按去,倒是不烫。 既是不烧,祝子安却是更担心了。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有意言及生死。 她绝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在有意暗示他。这样一来,便是有一日真的出了事,他也不会因为太意外而悲伤过度。 还当真是个傻丫头。 祝子安将被子向上盖了盖,将她颈肩也裹地密不透风,只从被子下钻出一只小脑袋。 祝子安抚了抚她的脸颊,只道:“你不要再吓师父,也不要再吓自己。十八年都过来了,有什么过不去的?有师父在,就是你病得再重也重不至死。” 上官文若听他所言,半点高兴不起来。 她当然知道自己病不至死,也不允许自己就此病死。 至少亡海之前,绝对不能。 那是她的使命,就像有一口气始终自她心口吊着。 可那口气总有一日会没的。 上官文若不知如何与他说,唯有朝他笑了笑,轻松道:“阿若相信师父。” 祝子安满意地拍拍她的脸,“这才乖嘛!” 上官文若闭上眼,心里却白了他一眼。 “好好休息,师父去给你熬药。”祝子安郑重其事地叮嘱道。 “好。”上官文若淡淡地答。 他出去了,过不多时,又回来了。 即便去熬药也是来去匆匆,生怕自己不在的时候上官文若出了什么事——逃了,急了,或是病又重了。 上官文若望着他忙碌的背影,着实于心不忍。 稍后,药端来了,祝子安吹温一勺药汤,慢慢递到她嘴边来。 上官文若却抿紧了唇,朝着他凝望了片刻,忽地垂下眸子。 “师父,阿若与你说一件事。” 祝子安慢慢把勺子放回碗里,并不强迫,只静静看她。 上官文若的眸中泛起点点愧色,忽然说道:“对不起。” 祝子安被她逗笑了,“就这个?” “我不该骗你。”上官文若说着舒了口气,认真地说:“往后不会了。” 祝子安的手微微抖了抖。 是激动的。 他一时愣在原处,不知该作何反应。 上官文若撑着身子自己起来,接下他手里的碗,闷声将药一饮而尽。 再看向他,心情舒缓了许多,只道:“我承认,此前我对师父始终心有顾忌,害怕师父自小长在海宫,念及家国,会阻挠阿若报仇一事。但是你没有。” 祝子安黯然垂眸,沉默不言。 “师父心里也很为难吧。”上官文若徐徐说道,俯下身凑近了些,自下而上,对上他的眼睛。 祝子安轻轻笑了,接过她手中的空碗,放在一旁。 “我不是早与你说过,师父此生不在乎什么国与不国。这个道理,于百姓们也是一样。” 祝子安望向窗外市坊之间,又道:“若你去问田间耕耘的农夫,或是临窗苦读的士子,或是往来商贾,何为一国?他们不会回答你海宫或是琉璃,而会答你国泰民安,太平盛世。” “百姓所需,不过安居乐业,生活富足。阿若不常接触清音观外的人,自然对这些不熟悉。” “倒是师父这些年在坊间结识了不少朋友,对海宫民情多少知道一些。现如今太后临朝已十八年,却仍无交权之象,而海宫陛下悲于简皇后之死,萎靡不振,也已许久不问政事。各州百姓怨声载道,谋反之心渐起。可盛太后对此只是一味镇压,并不能体恤民情。殊不知大战之后,唯有怀柔之政方为上策。” 祝子安说罢,摇了摇头,转而又笑道:“你若真的不动一兵一卒,便能让海宫易了主,也算是功德一件。” 上官文若还是第一次听他言及政事,听罢竟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既然师父有如此见解,为何不入仕做官?以师父的文思,必能高中。” 祝子安责怪地看她一眼,“算了吧,我那些勾栏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再者,世上尽是能人异士,其中必有心怀天下之人。今后这天下如何,交由他们便好了。我只管顾及我的家人,特别是你。” 祝子安说着将她拥入怀里。 …… 第二百一十六章 出行 不知不觉已至三月末,宫内的选试接近尾声。 刘淑妃甄选多日,又与盛玉儿谨慎商量了许久,总算将初试入选的良家女定了下来。这些良家女都是要跟随圣驾到紫宸山赴桃宴的。 盛玉儿望着那份几经易稿面目全非的名录,心里很不舒服。 特别是其上“郑灵儿”三字。 “要不臣妾再将她划去?”刘淑妃试探地问,一双无辜的眼惶恐看向盛玉儿。 盛玉儿纤纤玉指在“郑灵儿”三字上柔柔地抚了抚,忽然,指尖向下,朝纸面刺去。 眼见宣纸都要被刺破了,却又停了手。手离开纸面,紧紧地攥了拳。 “罢了,母后亲选的人!”盛玉儿冷哼一声,恹恹地坐到桌旁。 刘淑妃见她仍是不悦,讨好地顺着她道:“也不知太后她老人家怎么就偏偏看上这个贱婢,害的姐姐你罚禁宫中,连紫宸山都去不得?” “你这是在替本宫说话?”盛玉儿眉头一皱,气呼呼地瞪向刘淑妃。 刘淑妃吓坏了,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盛玉儿望着她叹了口气。 气她有什么用呢? 她说得句句属实。 要怪也要怪那个郑灵儿。 不,罪魁祸首还是齐寒月。 盛玉儿的手攥得更紧了。 “姐姐你说,瞧太后这意思,该不会今年真要将这个郑灵儿纳入宫来吧?”刘淑妃心里害怕,便毫不掩饰地问了出来。 盛玉儿朝她摆摆手,撑着头,心里烦得慌。 “不能就这么算了呀,姐姐!”刘淑妃又道。 “自然不能算了。”盛玉儿沉下心想了片刻,朝旁唤了红姑来,耳语几句。 刘淑妃不解地望着这主仆二人,直待红姑听罢出了门。 “姐姐打算怎么做?”刘淑妃知道盛玉儿已有了主意。 盛玉儿垂下双眸,闲散地理了理袖子,似是胸有成竹,“那日朝堂上本宫帮了于宴知一把,现在也是他该回报本宫的时候了。” 说罢,嘴角轻扬,精神也好了许多。 …… 今日天气和爽,云轻如絮。 入选的十位良家女在随身婢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几辆马车一齐出了崇华门,正朝紫宸山而去。 尤川趁着无人,放肆地伸了个懒腰。阿瑶从车窗望见,连忙轻咳了两声,唤道:“小姐!”。 齐冰伶忍不住地笑了,“阿瑶你不必管她,平日在闺阁里,大家都是如此的。” “就是,就是!”尤川倒是爽朗。 阿瑶却替自家主子红了脸。 “夫人特意嘱咐了,要小姐检点。”阿瑶鹦鹉学舌一般。 尤川朝下翻了个白眼,学着她的样子喃喃道:“检点……” 燕青被逗乐了,再也绷不住地笑趴在齐冰伶怀里。 齐冰伶朝燕青身上拍了拍,“快起来,刚梳好的头又要乱了!” 燕青这才想起来,连忙起了身,眼朝上望,理了理头饰。 齐冰伶伸手帮她,一侧身,发间一朵玉牡丹正撞进尤川眼睛里。 “这花……”尤川顿了顿,忽然嘻嘻笑起来。 齐冰伶愣了半晌,终于意识到她是说那珠花,急忙用手捂住了。 “怎么了?”她低下头,双颊微红,亦是笑靥如花。 “就是铺子上买来的便宜货,成色粗糙。”她慌忙解释道。 尤川乐呵呵地歪头瞧了瞧,“我看出来了,这做工很是一般。你家下人帮着挑的吧。那些乡巴佬不懂这些,常常好心办坏事。买来这样的珠花哪里能出去见人。也就是妹妹你长得还……还算不错。” 齐冰伶忽地蹙了眉,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上来,朝她顶道:“哪里不能见人了,我觉得就很好。” 尤川瞧她那一脸委屈,像是为那下人打抱不平似的。 一时尴尬,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尤川轻抬窗帘,朝外望去。 不知不觉,已到了英国公府。 齐冰伶偷偷地抻着脖子,顺着仅有的一点缝隙朝外望去。 林成与李鱼一道站在街侧,恭敬地对着车队行了礼。 直待大队的人马浩浩荡荡地走远了,林成才直起身来。 “无退,我们也出发吧!”李鱼道。 林成望向渺远之处,暗自思索了片刻,还是快步回身进了府。 李鱼跟了他一会,渐渐停下脚步。 他是朝后院去了。 那地方李鱼进不得。 林成走着走着,忽闻面前一句深沉有礼的“林公子”。 来人端着手,极慢地朝他走来。 林成猛一抬头,见是简如,想也未想便行了礼。 简如笑着拉他起身,“公子可是来找我的?” “是。” “那就进来吧。” 林成看她,不禁错愕。 刚刚自己朝她行礼,她竟毫不客气地接下了。 还有今日说话的口气怎么变了?怎么看也不像是客人对主人。 林成疑惑之下,已隐隐不安起来,却还是跟着她到了后院厢房。 简如坐到桌旁,疲倦地合上眼,抚了抚手上的银镯。 “公子是来辞行的吧?”她面无血色,虚弱地问。 “是。”见她猜出,林成难免有些紧张。 简如睁开眼,慢慢沉了口气,“这个时候,紫宸山的桃花正盛。伶儿一定很喜欢。” 林成双瞳一震,唇间抽了抽。 简如笑了,“公子莫怕,我都知道了。伶儿去了桃宴选妃,是么?” 林成低下头,犹豫着要说些什么才好。 “你不必骗我了。”简如哀哀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是伶儿叫你对我隐瞒的。这些日你也的确隐瞒得很好。伶儿走时未和我打招呼,你便编出各种理由与我说她的去向。其实都是假的。” “那……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林成问。 “公子近来一直用木人练武,不就是想练成暮字诀救我,叫伶儿不必去紫宸山冒险么?” 林成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还是将唇抿住了。 “她已知道她的身世,你也知道了,是不是?”简如紧紧盯着他,双眸已然湿润。 “不是的。”林成连忙摇头。 齐冰伶走前千叮万嘱不可让简如知道此事,林成死守承诺必不会说。 只是他越急于否认,简如越清楚自己猜的不错。 “无妨,我只是想提醒公子一句。不管她夺不夺得到暮字诀,也不管公子能不能在短短数日练成神功,我都必死无疑。” “为何?”林成心急地望着她。 “我此生绝不会练暮字诀,因阴阳奇脉而死是我的宿命。逆天改命,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林成本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忽然滞住了。 如此顶撞,实在失礼。 简如见林成沉默,便又道:“公子若真的为了伶儿好,就不该帮她,而该拦住她,不至她铸成大错。” “你能否答应我?”简如郑重看他。 林成不安地低下头,额间已渗了汗。 同样的话,简如问了第二遍。 林成自知不能在待下去,慌忙起了身,朝简如执礼道:“晚辈还要赶路,先告退了。” 说罢急急地出了门。 简如目送着他的背影渐远,低下头,心事重重地皱了眉。 第二百一十七章 紫宸山 紫宸山绵延百里,漫山遍野,桃花灼灼。远远望去,仿若彩霞披山。 山间一溪倾泻而下,缓缓流淌在金光照耀下的一片平原上。 溪旁碧草郁郁葱葱,空气中尽是甜蜜花香。 齐冰伶被巧儿扶着从马车上下来,禁不住对眼前之景赞叹不已。 “桃宴可是海宫一年一度最正式的宴会了,平日里见不上面的公子哥桃宴上能见个够。”巧儿望着原上盛景,不由心生向往。 齐冰伶狠狠戳了她的眉心,“我看你这心早就飞出去了吧!” 巧儿嘻嘻笑着看她,“难道小姐的不是?” 齐冰伶吓坏了,掐掐巧儿柔嫩的小脸蛋,怪道:“以后不可以随便乱说话了。” 巧儿这才意识到她已是良家女的身份,慌张地点了点头,默默地眺望远处,也不敢再与她多说话了。 管教嬷嬷过来点了点人,确认齐了,又道:“太后娘娘有旨,请各位小主到会仙桥下的凉亭一聚。” 几位良家女接旨,将随身婢女留在原地,跟着嬷嬷走了。 会仙桥建在飞瀑之上,桥身悬空高达十丈,层云环绕,似通天要道。 先人曾书于石壁,月下酌酒可会仙道,故名会仙桥。 飞瀑倾泻而下,直砸在深潭磐石上,化作声声骇人巨响,水雾氤氲,亦仙亦幻。 桥下凉亭,盛太后披了件厚貂裘,端庄坐着听曲儿。 齐寒月坐在她身旁,不住地喝着茶,许是驱寒,许是想事情。反正不说话。 亭外抚琴之人是袭鸢公主。 “这么多年,袭鸢的这性子还是温柔似水,万幸没随了她的娘亲。”盛太后兀自感慨着,刚要低头饮茶,忽见远处,管教嬷嬷正领着一众良家女走来。 那茶又放下了。 “公主觉得今年的人选如何?”盛太后问齐寒月。 “儿臣觉得很好,不过还要看陛下的心意。” “呦,通州选入的人最多,你自然觉得很好。”盛太后打趣她。 齐寒月淡淡地朝她看去,并不接话。 盛太后本来也不打算怪她,而是继续打量起一众良家女来。 眨眼工夫,良家女到了亭前。 琴声戛然而止。 袭鸢与大家相互行了礼,各自入座。 听闻太后召请,这些良家女私下激动不已,可真到了眼前,却又紧张地说不出话。 也唯有齐冰伶是个例外。 她与太后和长公主都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没什么好怕的。 “这桌上有些瓜果,你们自便吧。”盛太后指着石桌上道,“今日叫你们来本也是闲谈的,不必拘谨。” 众人嘴上答是,可该肃着还是肃着。 盛太后看得无聊了,只道:“罢了,要不要玩点什么寻个乐子?” 齐寒月朝四周粗略扫了一眼,急忙替她们开脱道:“她们都是闺阁女子,能玩些什么?母后要真觉得闷,找世家的公子哥们过来比投壶玩吧。” “投壶有什么好看的?”盛太后腻味地皱了眉,“这么多良家女在,还请什么公子?” 提到公子,盛太后稍愣了愣,“哦,今年安儿是不是到紫宸山了?” 齐寒月不好意思地笑笑,点了头。 盛太后朝一旁的太监招招手,“去叫祝子安来。” 齐寒月挑了那太监一眼,又看看盛太后,一时有些为难,“叫他来做什么?他自小乖戾,不喜管束,恐冲撞了母后。” 那太监愣着不敢动。 盛太后却急了,指着他道:“叫你去你就去!” 直到那太监一路小跑着走远了,盛太后才笑眯眯地同齐寒月讲:“又不是在朝堂上,他放肆些便放肆些。本来到这紫宸山也是图个乐子。” 齐寒月见她这般坚持,也就不辩驳了。 …… 负责请人的太监一路寻到了溪边草甸上。 前来参宴的公子们也是闲来无聊,十几人聚在一处比武玩。 太监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祝子安从人群里拽了出来。 祝子安正觉扫兴,可一听是太后召见,忽然来了兴趣。 算来自己也有许久未见过外祖母了。 “公公稍等,我去去就来。”祝子安笑着与他道了别。 待那太监一回头,人早已没了影,便是想追也追不上了,一时没了主意。 祝子安寻到远处的一个树,悄悄绕到树后。 上官文若正坐在树下看书,忽然自背后阴森森伸来的两只手一下子蒙住了她的眼。 “师父别闹!”上官文若平静地微勾了嘴角,如常翻了页书。 祝子安立刻松了手,不觉诧异,“居然没吓到你?” “这种把戏玩多了就不新鲜了!”上官文若将他的手朝旁推了推,继续低头看书,“不如下次师父换个别的。” 祝子安撇撇嘴,有些失落地坐到她身边,低头想了一会,漫不经心地道:“刚刚外祖母差人来请我了。你说是该去还是不该去?” 上官文若这才慢慢自书中抬起头,思忖片刻,微微笑了。 “我猜不是外祖母忽然想起你了,而是你母亲想起你了。长公主在太后身边,稍稍提醒,半推半就,便能骗太后召你过去。她怕自己请你你不来,只好请太后出面。借此机会,你们母子的关系也好缓和一些。” 祝子安笑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师父不打算去?” “去!外祖母难得请我。”祝子安靠在树干上,抬头看看天,“只不过就算去了,我也不会叫我娘如意的。” 上官文若呵呵笑了,“我好像知道师父要怎么做了。” 她说着起身,无奈摇摇头,“走吧,一起。” 祝子安激动地牵过她的手,“还是阿若懂我。” 上官文若一把扯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师父又忘了。”说罢一个眼神叫他先走,自己则悄悄跟在他身后。 有上官文若跟着,就等于在齐寒月嘴上贴了胶布。 齐寒月是绝不会当着上官文若的面与祝子安唠叨什么的。 稍后,报信的小太监还在外急得团团转,祝子安却已先一步领着上官文若到了凉亭。 大老远便传来一句“外祖母”。 众人都笑了。 盛太后笑得最开心,特意在身边空了座。 待祝子安近至亭前,众人仔细一瞧,才见是一前一后的两个人。 齐寒月的脸色唰地沉下来,很是难看。 第二百一十八章 取乐 二人虽分开站着,可众人看他身后这人穿戴,并不像是随从。 祝子安朝盛太后问了安,上官文若也跟在他身后也行了礼。 盛太后眯着眼盯了好一会,指着上官文若道:“这位是……” 祝子安故意将上官文若向前引了引,“这是我在清音观的徒弟,文若。” 盛太后并未多问,只笑着点了头,将二人都请进亭中。 齐寒月看到上官文若也跟了进来,不由得难受地低头抿了口茶。 “一眨眼安儿都这么大了。”盛太后抚着祝子安的手,关切道。 祝子安被手上一抹丝凉吓得瞬间回了神,连忙端起桌上的茶压压惊。 “都二十有四了。”齐寒月道。 “是吗?难道还没有娶妻?”盛太后蹙着眉。 祝子安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引得良家女们一阵偷笑。 齐冰伶也是初次见祝子安如此狼狈,原本还想顾及他的面子忍一忍的,现在却也实在忍不住了。 祝子安一见情况不妙,不禁怪道:“外祖母不是叫孙儿来玩的吗?合着是想玩孙儿?” “安儿,怎么说话?”齐寒月喝道。 祝子安不理她。 盛太后立刻制止了齐寒月,“你随他怎么说吧,哀家也许久没听到过这样的玩笑话了。” 祝子安得意地嘻嘻一笑。 “你不是最喜欢写词吗?不如今日就行酒令吧!”盛太后笑着道。 “好啊!”祝子安当即答应。 齐寒月却皱起了眉,“小主们怕是喝不了酒。” “那就以茶代酒!”盛太后温和看着众人,又朝亭外的袭鸢公主招了招手,“过来一起吧。” 袭鸢从琴旁起了身,半蹲行了礼,和气地道:“我就不了。我对诗词不甚熟悉,怕饶了大家的雅兴。” 盛太后理解地点点头,倒也不多劝,任由她走了。袭鸢性子恬淡,素来不喜凑这样的热闹,离开也好。 亭外,一个小太监附和道:“太后娘娘,礼部尚书于宴知于大人已为桃宴备下了些酒令所需的玩物,奴才这就拿去。” 盛太后点头准许。 片刻后,小太监抱了一大桶木签回来了。 木签上,有的有字,有的无字。 众人望着那木签,议论纷纷。 齐冰伶一脸疑惑,朝燕青问:“这是什么啊?” 燕青趁着无人注意,低下头小声朝她解释,“令签呐!等会令官说出一字,你只要能写得出带着这字的一句诗,便是过了。” 齐冰伶听完仍是蒙蒙的。 吟诗作对,自己哪里会? “要不我还是不玩了!”齐冰伶喃喃道。 “小主何必这么悲观呢?” 齐冰伶闻声朝旁看去,才见是祝子安刚刚带进来的那位小徒弟。 自己与他不相熟,还是少说话为妙。 想罢,齐冰伶只朝着上官文若尴尬笑了笑。 那太监将令签放到桌上,说道:“如今这紫宸山上桃花盛开,不如就取这个‘花’字。太后娘娘意下如何?” 盛太后说了都好。 众人皆无异议。 小太监恭敬又道:“那就请各位小主取签吧。笔墨皆在这桌上。诗句写好了,也好留个纪念。” “签分两种,若有小主实在对不上,可取写好诗句的签,这局就算过了,不过就是要自罚一杯。” 齐冰伶一听有现成的令签能作弊,总算是舒了口气,稍稍起身,伸手便要取那有字签。 上官文若忽然自她身旁轻咳了两声。 祝子安忙问她怎么了。 上官文若摇摇头,不去管他,反而一再盯着齐冰伶看。 齐冰伶被她看得心虚,悄悄地又坐回原处。 趁着众人起身取签,小声朝上官文若问道:“先生可是要提醒我什么?” “小主应拿无字签。”上官文若笃定地看着她,“自己对诗方显才学。” 齐冰伶尴尬地笑了笑,小声道:“先生有所不知,我没什么才学的。” 上官文若莞尔一笑,“小主尽管拿就是了。其他的,有我。” 齐冰伶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上官文若却朝她友善地眨眨眼。 齐冰伶恍然若悟,起身取了一只无字签过来。 稍后,那只无字签递到了上官文若手上,转手又自下方递给了祝子安。 祝子安低头一瞥,想也未想便将无字签接了过来。 写一句是写,两句也是写,难不倒祝子安的。 待这令签再转回齐冰伶手上,诗句便有了。 “漫山花开遍,春风度紫宸。” 一来点了“花”字,二来也已“春风”暗指,迎合了太后。 诗句虽中规中矩,却合乎要求,足以叫她平安度过此局。 齐冰伶收好了签,轻松舒了口气,得暇朝桌上其他人望去。 盛太后本也取了一只无字签,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点子,便又将签放下了。 环顾一周,却见梅笑笑一个人盯着签出神,迟迟不动笔。 “你可是写好了?”盛太后笑着问她。 梅笑笑愣愣地眨着一双眼,羞涩地答:“好……好了。” 盛太后笑了,“不如你与哀家算作一处吧,你以哀家之名将这诗念出来,哀家便不动脑子了。” “分明是外祖母定的规矩,现在又要耍赖了?”祝子安打趣道。 盛太后责怪地看他一眼,“怎么了,规矩是哀家定的,就不兴哀家改?” 祝子安没办法,连连摇头。 众人皆盯着梅笑笑看。 梅笑笑起身念道:“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念罢,周遭静得瘆人。 那个送签的小太监先慌慌张张跪下了。 盛太后的面色变得有些阴沉。 一众人大眼瞪小眼,皆不敢言。 这诗并非梅笑笑所作,而是昔日武则天之作。 既是以太后之名作诗,又吟出武后之作,分明是讽其把持朝政,不知还位君王。 而这一点,也恰恰是盛太后心里最敏感之处。 盛太后冷冷哼了一声,低下了头,嘴角微抽,问道:“你可是将哀家比作了武后?” 梅笑笑这才反应过来,双手抖着将那令签丢在地上,忽然跪下了。 “这诗不是小女所作,是……是公公递来现成的!” 盛太后听罢,又凌厉看向刚刚的小太监。 小太监一边掌着嘴,一边呼着“该死”。 “都怪奴才没有细查!于大人给了什么就搬来了。” 这奴才跟了盛太后多年,盛太后倒也清楚他没这个胆子。 “来人,把于宴知给哀家叫来。” 太监急急慌慌传人去了,过不多时便将一脑门子汗的于宴知传了过来。 一记令签径直摔在于宴知脑袋上。 于宴知当即吓破了胆,“这……这不是臣做的,是皇后娘娘之命呐!” 盛太后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这才几日,盛玉儿已连着办了两件错事。 若说之前针对齐寒月,盛太后尚且能宽大处理,如今竟然针对到自己头上了。 只可惜盛玉儿此时不在紫宸山,盛太后这一通火无处去发,只得憋着闷气,气得这身子都发起抖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 结交 齐寒月安慰了半晌,又朝各位良家女道:“诸位先散了吧!” 管教嬷嬷闻言立刻领着良家女们出去了。 除了那位梅笑笑,跪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 齐冰伶一步一回头,朝梅笑笑看去,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停下步子。 “小主,快走啊!”嬷嬷急着唤她。 “就来。”齐冰伶笑着应道,脚下却是越走越慢。趁着嬷嬷不注意,悄悄躲到一旁的竹林里。 片刻后,林外传来脚步声。 齐冰伶闻声站了出来。 上官文若和祝子安一同停住了。 “又是你?”祝子安诧异看她。 齐冰伶恭敬朝祝子安行了礼,却道:“小女不是来找二爷的。” 上官文若极浅地笑了,示意祝子安到前面等着,自己则走到齐冰伶身旁,亦是恭敬朝她行了礼。 “皇后娘娘的设计,先生一早就知道,所以才有意提醒我不要取有字令签,对么?”齐冰伶问。 上官文若含笑点了头。 “如此说来,那令签能到笑笑姑娘手上,也是先生动了手脚?” 上官文若又点了头。 “为什么?”齐冰伶不免有些吃惊,“笑笑姑娘心思单纯,只要太后说让读,她必会将令签上诗句一字不差地读出来。” “小主不是都已经回答了。我就是算准了这点才用了此计!若非梅笑笑口无遮拦将诗念出来,太后也不会知道皇后在背后使坏,更不会知道皇后勾结了于大人。”上官文若道。 “可她是无辜的。”齐冰伶震惊地望着她。 上官文若垂下双眸,倒是觉得面前这姑娘有些烦人了。 她最讨厌与别人解释计策,三句已是上限。 上官文若叹了口气,只顾朝前继续走,又道:“若今日拿签的不是梅笑笑,而是小主你,现在在亭中跪着的就是小主了。小主既已得了好处,何必还要刨根问底?” “可你又是如何知道皇后娘娘要害的人是我?”齐冰伶不依不饶地追了上去。 上官文若烦闷地闭了眼,停下道:“先前小主私逃出宫,就和皇后手下的人起了冲突。而今又以通州良家女的身份一路选至会仙封典,日后若留在宫中,定是皇后的敌人。不拔了小主这根刺,恐怕娘娘寝食难安。” 齐冰伶仔细审视起她,更是惊讶。 这人不过是祝子安的一个徒弟,初到奉阳,又从未入宫,难道仅凭宫外之事和几句推测,便知道了真相?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皇后娘娘勾结了于大人,又如何知道她们会以酒令为由害我?”齐冰伶又问。 上官文若忍不住摇了摇头,“小主刚刚还说笑笑姑娘心思单纯。我看小主亦是如此。” 齐冰伶蓦地怔住了。 上官文若笑笑,“玩笑话罢了。我能知道这些无非是因为来时路上碰见了于大人。大人是今年桃宴策划的主事,却在今日迟到了。而送他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后身边的红姑。说明他迟到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被皇后召入了宫里。被皇后召入宫里能做什么呢?小主应该已明白了。” “再者便是这令签,寻常令签皆是无字,偏偏今日的令签有的有字有的无字,有字的肯定是为那些不曾读过书的良家女准备的。而这十人里,也唯有你不曾读书。他们算准了你会拿有字的签,你对那些诗词不熟悉,无论那上面写的是什么都会读出来。” “刚才虽然仓促,不过我粗粗一扫,有字的签一共三根,每根签上的诗都读不得。” “难道都是武后之作?”齐冰伶蹙了眉,“皇后娘娘便是再糊涂也不该出此下策啊!这样的讥讽,莫说治罪,就是掉了脑袋都是可能的。就算刚刚读诗的人是我,一样能查到皇后娘娘的呀!” “她当然不会出此下策了!”上官文若嘴角上扬,颇有些自得,不急不慌自袖中掏出三根令签递给齐冰伶,“这下策是我替她出的。” 齐冰伶望着那令签片刻,霎时愣住了。 “哦,我忘了小主不太识字!”上官文若有些尴尬地又将令签收了回来,只道:“小主只需知道这三根令签上都写了些艳俗之作就是了。以这样的艳词,足以惹太后生气,却不至掉脑袋。” “那……刚刚那只写着武后之作的……” “那是我写的!”上官文若狡黠一笑。 齐冰伶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刚刚大家围在桌前忙忙乱乱的,确实也无人观察上官文若写了什么。 只是她如何能做到这样快地写完,又这样快地放回去。 “难道先生此举,并非仅是帮我,而是要置皇后娘娘于死地?”齐冰伶又问。 “这不是正合了小主心意吗?”上官文若反问。 齐冰伶立在原地,沉默思索了一会。 “此一件事内,你救了我,又帮我消除了一个对手梅笑笑,还顺便替我向皇后报了仇。莫非这就是……一箭三雕?” “小主可是要谢我?”上官文若得意地笑了笑。 未等齐冰伶说话,又道:“如果是的话就不必了!那日在承泽会馆,小主救了我一次,此番是我来报恩的!” 齐冰伶仔细端详着她,这才想起她便是那日进入承泽会馆的小公子。 这下更吃惊了。 “小女冒昧,敢问先生姓名?”齐冰伶忽然道。 “在下文若。” 齐冰伶默念着低下头来,仔细想着些什么。 “不如你我二人交个朋友吧!”齐冰伶期待地望着她。 上官文若对她的话颇有些意外,狐疑又问:“小主为何要与我做朋友?” “不为什么。伶儿喜欢交友。而且,伶儿觉得先生是好人。” 上官文若双目微眯。 世上能称她为好人的,这姑娘还是独一份。 上官文若一时好奇,便又问:“我既害了笑笑姑娘,小主还觉得我是好人?” 齐冰伶轻松笑了,“刚刚我一时心急,口无遮拦,对先生是有些失礼了。现在听完先生所言,我倒觉得先生做得不错。” “如笑笑姑娘这般心思单纯之人,确实不适合居于深宫。先生用计放她走,其实是保全了她。况且此事并非她自己的过错,便是回到府上,她的家人也不会因这次落选怪罪她。日后帮她谋个好夫婿,在宫外,一样可以幸福美满。” 上官文若听她这样说,不由欣慰一笑。 “小主这个朋友,在下交了。”上官文若爽快道,“只是小主若过了会仙封典留在深宫,在下又长居琉璃,恐怕不能常见。” “这又何妨?”齐冰伶笑道,“交友贵在交心。” 齐冰伶目中皆是喜色。 “不知为何,我虽与先生相识不久,可见到先生,却有亲切之感。”齐冰伶望着她,许久许久,仍是满目疑惑。 上官文若倒是被她看得怕了,不由低下了头,可这心里何尝不是疑惑。 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这般执著非要将她的计策问清楚,况且这个人一遍便能将她的计策听明白,甚至还能听出言外之意。 如此说来,倒确实有些亲近。 上官文若回眸一望,见祝子安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于是转身朝齐冰伶行了礼,笑着告辞,渐渐走远了。 第二百二十章 反手 皇城,宛心宫。 红姑火急火燎地进了门。 “娘娘,不好,出事了!” 盛玉儿自塌前微微挺直了身子,一颗心跟着颤了颤。 “能出什么事?于大人不是都安排妥当了吗?” 红姑面色为难。 事到如今,也不知是该怪那个于宴知靠不住,还是该怪郑灵儿狡猾难骗。 想了想,红姑先跪下了,“想不到今日于大人竟在令签上写了武后诗,还当场指认了娘娘。太后大怒,奴婢……奴婢这才赶紧跑回来报信。” “武后诗?本宫何时叫他写过武后诗?”盛玉儿不觉震惊。 “奴婢也不知。”红姑皱着眉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娘娘快想想办法,再晚就来不及了。” “办法”盛玉儿柳眉一挑,双唇微颤,一阵晕眩后又倒回塌上,“你叫本宫想什么办法呢?” “娘娘与其在这儿等着太后降旨,不如将此事告知丞相,让他替娘娘求情。” “对,父亲一定有办法……”盛玉儿喃喃道。 可静心想了片刻,忽然又摇了头,“不行,不能写。本宫若是送信出宫,不是等于认了罪吗?如此大罪怎能承认?” “可是如今,陛下和丞相都在桃宴,宫中并无人护着您,太后派人回来治娘娘的罪,那是轻而易举的事。”红姑急道。 盛玉儿深深地吸了口气,脑中一片空白。 会仙封典就快开始了,最多再过一日,那个郑灵儿便有机会接近陛下了,若是再能讨得陛下欢心,除掉她便更困难。 不想区区一个良家女竟能将自己逼入绝境…… 盛玉儿攥紧了拳,心里满是不甘。 她闭上眼,紧张地静了片刻。 一定有什么办法的。 郑灵儿的把柄,比如身世…… 若非郑灵儿一再步步紧逼,盛玉儿还不至于这么怀疑。 可现在,早已不是怀疑,而是笃信。 郑灵儿的身世绝不简单,她和齐寒月之间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盛玉儿想罢,忽然睁了眼。 “红姑,掖庭的那几个婢子还在吗?” 红姑细想了片刻,回道:“尤金儿和桂嬷嬷还在,可那日被打得不轻,已下不来床了。至于那个余娘,奴婢听说她的丈夫获赦出狱了,这两日正要来接她们母女。” 红姑顿了顿,又补充道:“余娘那个女儿,曾经在掖庭和郑灵儿关系不错,叫巧儿。郑灵儿此番入宫,便是带了她在身边做贴身婢女。” 盛玉儿若有所思地眨眨眼,如此说来余娘一家跟郑灵儿的关系不浅了。 “那余娘的丈夫是何时的狱,又是因为何事?”盛玉儿又问。 “这个……奴婢就不知了。”红姑为难道。 “那你去把她丈夫给本宫叫来!现在就去!” 红姑虽不太相信余娘的丈夫能起多大作用,不过还是听话将人找来了。 稍后,余娘丈夫跪在盛玉儿面前,拜道:“微臣韩生,参见皇后娘娘。” 他沧桑枯槁,面色蜡黄,想来在狱中受了不少苦。 “你叫韩生?”盛玉儿细忖着这个名字,忽然觉得有些耳熟。 “难道娘娘不认得微臣了?”韩生眨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渴求地看着盛玉儿,“十五年前,在尸苑,娘娘命微臣……” “够了,不要说了!”盛玉儿不敢再听下去。 她已想起来了。 当年为了害死简如母女,盛玉儿命人将简如母女引至尸苑,又买通了看守尸苑的小官韩生安排偷偷活埋了她们。 可这事过去许久,他是如何入的狱呢? 盛玉儿周身颤抖起来。 韩生愧疚难耐,不由低下了头,“那件事不久,尸苑便发生诈尸一案,太后以为不祥,便以看管不利之罪将臣打入狱中。可臣在狱中苦想了许久,那诈尸之处不是别处,正是简皇后和小公主的棺材。” 盛玉儿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睁大着一双眼,后背丝丝泛出寒意。 “不可能!”她笃定道,“她们死了,早就死透了!” “是,微臣也不敢相信,只是告知娘娘,由娘娘决断。微臣本该早点说出此事,可无奈狱中诸事困难。若非借着今年皇孙诞生,大赦天下,微臣还是无计可施啊!” “娘娘何不先想想,万一她们活着,应当如何啊?”韩生说着朝盛玉儿磕起了头,“微臣当年可是替娘娘做事,娘娘可不能不管微臣。那大狱,微臣是再也不想进去了!” 万一还活着…… 盛玉儿简直不敢想下去。 红姑怕她倒下,连忙过来扶住了她,“娘娘莫急。” 又听韩生道:“其实臣也奇怪得很,当年臣活埋得十分隐蔽,除了内子无人知道。” “你是说,余娘知道此事?”盛玉儿惊恐地看着他。 “是啊,当年内子怀了身孕,微臣在这京城没有别的亲戚,为了方便照顾,只得将她留在身边。”韩生答。 盛玉儿紧张地吞咽了几口。 “快,把余娘叫来!” “娘娘,余娘怕是也下不来床了!”红姑为难道。 韩生一脸糊涂地看向红姑,不知她所言为何。 可盛玉儿却再也安不下心了,自塌上起来,不住地喃喃道:“灵儿,伶儿,齐冰伶……” “她不是郑灵儿!” “她就是齐冰伶!” “娘娘说得是……谁?”韩生不解。 红姑却是懂了,这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娘娘,现在该怎么办?”红姑问。 大张旗鼓地闹到桃宴去抓人,显然不现实。 可隐忍不说,便只有等死的份。 齐冰伶此番显然是有备而来。 盛玉儿想想那日那丫头看自己的眼神……仇恨,轻蔑,报复。 她不会放过自己的。 她是来要她的命! 盛玉儿颤着身子跌坐回塌上。 “这样,红姑,你现在就去紫宸山,亲自将这个消息告诉丞相,叫他想办法。快啊!” 红姑这才自刚刚因为害怕的出神中回过味来,立刻就跑了出去。 这一路到紫宸山,畅通无阻。 待马车徐徐停下,正是黄昏时分。 红姑火急火燎奔到行宫,焦急地询问了近门的内侍。 殿内,盛昌平正在与齐知让议事。 “可要我替姑姑通传一声?”内侍问。 “不必了。”红姑有些尴尬地道,闭了嘴,老实侯在一旁,内心却甚是不安。 此事虽大,但是万不可让陛下知道,否则娘娘的处境便更加危险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对策 大约等了一刻,殿内忽然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红姑连忙回过身,恭谨地行了礼。 一位双鬓斑白,续着长髯的老者笑着走出,而将满面清冷忧色的齐知让留在了殿内。 红姑对着那老者轻声唤道:“丞相。” 盛昌平闻声微偏了头,见是红姑,不觉诧异。 盛玉儿冲撞太后的事,他都听说了。 如今风声正紧,她怎的还冒险差贴身婢女过来?莫不是又添乱。 盛昌平看着红姑,已然有些不悦了,却还是走到她近旁,环顾四周无人,这才问:“何事?” “是娘娘,有重要的事,要奴婢告知您。”红姑说罢,再近一步,朝盛昌平低声耳语了几句。 盛昌平平静地听完了全部,只垂下双眸,轻轻抖了抖袖。 “就这些?”他问。 “是。”红姑惶急着答。 “好的。回去告诉娘娘,我知道了。” 盛昌平寥寥说罢,回身便走。 “丞相,这事……”红姑连忙追问。 “不该你问的事,不要问!”盛昌平徐徐说罢,皱着眉走了。 看样子像是有些恼了。 却不是为这棘手之事恼,而是为红姑的冒失而恼。 红姑一时不明白,只愣愣地看他走远了。 …… 齐冰伶…… 到底是何等人物? 这十八年竟然死里逃生地活下来了。 盛昌平边走边想,越发好奇。 她能活下来不是问题,问题是她来了桃宴。 到桃宴来能做什么呢? 盛昌平眯着眼想了片刻,很快便有了答案。 简家的阴阳奇脉,发病不定,可一旦病发,除了修炼朝暮字诀,别无他法。 紫宸山,恰巧是藏宝阁所在,世人皆以为暮字诀藏在此处。 那么她一定来盗暮字诀的。 由此可推断,简如现在怕是已被阴阳奇脉折磨地生不如死。 盛昌平想着渐渐停下了。 侍从冬青自旁跟了过来,“大人,可是有事情要吩咐?” 盛昌平点了点头,郑重朝他道:“你现在去请太子调一队侍卫,一半在外,一半在内,就埋伏在藏宝阁。” “藏宝阁?”冬青狐疑道,转而觉得自己问多了,又慌张低下了头,只道:“是。” 说罢恭敬地退下。 盛昌平兀自叹了口气,继续朝前走了。 过不多时,便来到会仙桥下凉亭内。 盛太后还在为刚刚的事生着气,见到盛昌平,也全然没有好脸色。 齐寒月见母亲余怒未消,又瞧了眼盛昌平的一派深沉。 想必是有要事商议。 齐寒月起身,朝二人各行了礼,这便要告辞了。 “长公主留步!”盛昌平于亭前拦下了她。 齐寒月立定凝眸,不知他此举何意。 “丞相政务繁忙,这般着急来找母后必是为了国事,我就不必听了罢。”齐寒月道。 “国事?”盛太后瞥了自家哥哥一眼,没好气地道:“若丞相是来替皇后求情的,便不必了。” 盛昌平笑笑,“臣并非要为娘娘求情。娘娘位居中宫,更应以身作则遵守纲纪,若有僭越,更应依律处置,以儆效尤,使后宫安宁如一。” 一句话非但没有求情,倒像急于与盛玉儿撇清关系一般。 盛太后听罢,也确实不似刚刚那般对盛昌平警惕防备了。 如此投机圆滑之道,不得不叫齐寒月暗称佩服。 “那丞相今日来此,又是为了何事?陛下就在行宫,丞相可曾先去问过陛下?”盛太后问。 齐寒月听出她这话是有意提到齐知让的。 今日“武后之作”一出,盛太后对自己的名声愈发在意了。即便是在盛昌平面前,也要有意回避握权干政之责,因而有意提醒盛昌平凡事先问陛下之意。 “太后放心,臣刚自行宫而来。”盛昌平说着,朝齐寒月友善一笑,“今日来也并非有什么要事,只是近来听到些流言,想说与太后和长公主听听。” 齐寒月一下子觉出不对。 若是寻常流言,何必非拉上她来听。 而近来与她有关的流言,她能想到的也唯有祝子安的断袖之癖。 难不成那日刘太医回京,真将此事说了出去? 盛昌平看齐寒月愣在原地,脸色有些不对,不禁问道:“长公主可是不愿意?” 齐寒月立刻笑了回来,“并没有。只是近来身体抱恙,今日又与母后坐了这么久,实在是有些乏了,须先告辞了。丞相勿怪。” 说罢便要走。 盛昌平没有再拦她第二次,只自背后道:“臣原本念及长公主与简皇后交情甚好,对长宁公主一事必会关心,这才……” 齐寒月忽然停下了。 盛昌平笑了,“长公主可是又感兴趣了?” 含香朝齐寒月脸上望去,一潭死水泛起点点涟漪。 齐寒月回了身,微微笑道:“丞相能听到什么流言呢?” “若是长公主感兴趣,不妨坐回亭中,听臣慢慢与您说。” 盛太后也朝齐寒月看去,似是在等她的反应。 “难道长公主一点都不关心吗?”盛昌平又问。 齐寒月愣了神。 如果说关心,便会被他指责心系此妖女而不忠朝廷。 如果说不关心,又会让他说自己早已知道此事,引得齐冰伶身份暴露。 这话委实难接。 面前的盛昌平仍然一脸好奇地望着她。 齐寒月笑道:“当年简如母女死于掖庭,尸体是皇后亲验的。二人既已故去,丞相还何必执著于生前之事呢?” 盛昌平朗声笑了几声,又道:“难道长公主就没想过长宁公主和先后还活着吗?” “没有,”齐寒月坚定道,“此事陛下既已广诏天下,必不会错。丞相这样问,是在怀疑皇后当年派人验尸有误,还是怀疑陛下对天下人说了谎呢?” 盛昌平收了笑,立刻恭敬道:“臣不敢。” 齐寒月也朝他回了礼,又道:“既是流言,丞相还是小心为好。勿言不实之语,勿害无辜之人。” 盛昌平垂眸,只道:“长公主所言极是。是臣思虑不周。” 齐寒月不再多言,回身匆匆走了。 盛昌平望着她的背影,已明白红姑刚刚所言非虚。 若非齐冰伶真的活着,齐寒月必会直截了当地说“不关心”,而不会一再嘱咐自己“勿言不实”。 而实际上,他也确实没有要将这“不实之言”说与盛太后的意思。 毕竟自己现在没有证据,贸然指认齐冰伶身份,必然遭到齐寒月后手一击。 到时再反说他诬陷,空口无凭,又是哑巴亏。 倒不如等着齐冰伶真动了手,再瓮中捉鳖。 “丞相可是真的听到了什么流言?”盛太后有些紧张地问。 盛昌平回过身,如常笑道:“太后恕罪,刚刚不过是臣试探之举。” “试探?” 盛太后仔细一想,倒也猜得出他的意图。 他无非是担心齐寒月因十八年前之事,而今仍有谋逆之心。 盛太后想罢,微微皱了眉,“丞相何苦还要试探她呢?哀家看得出她心里并未放下。可她毕竟是哀家的女儿,便是真的有些反心,只要不做行动,哀家都不会怪她。往后,不必再试了。” “太后说的是,臣谨记。” 第二百二十二章 挡酒 远处草坪,前来参宴的各家公子们三五成群,喜文的沿溪而坐,流觞曲水,喜武的则二话不说动手比试起来。 祝子安和上官文若自凉亭回来,天色已渐暗。 上官文若有些累了,本想回树下安稳歇着。 可祝子安担心夜晚不安全,无论如何也不肯叫她独处,非要将她带在自己身边。 既然带着她,肯定不能去比武场上凑热闹。 他知道她喜欢静。 祝子安虽有些扫兴,却还是一句话不解释地径直将她带到了溪边。 这些文人虽然说话烦了些,但至少不会太闹腾吧。 上官文若明白他的好意,嘴上虽不明说,心里却适然欢喜。 祝子安与其他公子吟诗作对,上官文若便坐在一旁静静地看书陪他,轻易不说话。 “子安兄难得来桃宴,今日不得不喝!”席间一人半醉,一手举着酒杯,一手勾住祝子安的肩,晃晃悠悠就要靠在他身上。 祝子安见推脱不过,赶忙将那杯酒喝了。 谁知这一喝不要紧,涌上来敬酒的公子哥越来越多。其中确有真心相敬之人,可更多的还是从众取乐,想着看他出丑。 祝子安酒量不行,这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都说子安兄醉时诗兴大发,今日难得的机会,何不让大家见识一下?” “哈哈哈就是,灌酒灌酒!” 另一人说着还真将酒壶提来,硬生生朝祝子安怀里搡去。 祝子安摆着一双手,神色为难地望着众人:“真不能再喝了!” “哎,不过才一杯,子安兄怎的认输了?实非大丈夫所为啊!” “算了吧算了吧。”祝子安将那酒壶朝外推了推。 “子安兄,这么不够意思!” “喝!” “喝!” “喝!” …… 祝子安这心里一阵窝火,无奈面前这些文人细胳膊细腿的,不禁打。 再说他们都是官宦子弟,打伤了谁都是大事。 一根竹笛虽已攥紧,却是迟迟出不得。 想罢,祝子安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将那酒壶抱紧了。 众人瞧他上钩,兴致又来了,起哄声愈来愈高。 祝子安无奈,抬起酒壶,正要朝嘴边送去,忽闻身后一句:“等等!” 伴着那话音,上官文若的一只手已伸至祝子安怀里。 “阿若,不可!” 祝子安本想以她生病为由推阻回去,谁知还未开口,那酒壶已被上官文若夺去了。 动作一如既往快如闪电。 上官文若如常地望着他,又朝众人环顾一遍,只道:“诸位公子的心意,二爷心领了。只是我家二爷不便饮酒,今日这酒我来替他喝。” 说罢拔了酒壶的盖子,仰头便灌,眨眼工夫便喝完了。 转而将一只空酒壶重新递回祝子安面前。 祝子安震惊之余,也只有老实接下的份。 上官文若却若无其事地望着众人,笑着行了礼,“若诸位还有要递来之酒,文若来者不拒。” 众人面面相觑,再看她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不禁瞠目结舌。 “这酒烈得很呐!一壶下肚竟毫无醉意!” “子安兄,你这是从哪来淘来的宝贝侍从,竟有这般好酒量?” 先前醉醺醺的那位公子一时好奇,一只手竟朝上官文若伸来,眼见就要勾住她的脖子。 谁知这手伸到一半,忽觉颈后一凉,用手去摸,原是被一只竹笛勾住了领口。 “子安兄,别这么小气嘛!我看你这小侍从可爱得很。” “哪里可爱?可爱也是你说的?”祝子安立刻旋身挡在上官文若面前,用竹笛将来人朝后顶出去一步。 众人不知祝子安这气从何来,只觉莫名其妙,但又惮于他脸色不敢再说。 四周一片和和气气的道歉声。 只是再道歉也没有用了。 祝子安待不下去了,草草与众人告了别。 而后带着上官文若速速离场。 走了许久,待离得足够远了,上官文若才朝他叹了口气,“师父何必呢?” “什么何必?”祝子安这一肚子气忽然又对向上官文若。 “我在他面前是男子,便是勾肩搭背也没有不妥。师父这般警惕反而会引人起疑。” 祝子安沉寂下来,脚步渐渐放缓了,神色虽不似先前那般怒不可遏,却仍是满目失落。 立定,转身,凝神看她。 祝子安认真地问:“他不知你身份因而不在乎,那你呢?你在乎么?” 上官文若垂下双眸,有意朝旁看去,沉默良久,大约是在思考。 终于肯开口时,却听祝子安抢先道:“我知道了。” 那话冷冷的,像是失望之极。 上官文若有些怅然地撇了嘴,悄悄跟上快步朝前的祝子安,于他身后,小声道:“我更在乎师父。” 祝子安蓦地停住了,原地愣了许久。 上官文若走到他身旁来,偏头望着他,只自他唇角察觉到一丝难掩笑意。 祝子安不说话,照旧朝前走。 上官文若有些不解地望着他的背影,倒也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转眼夜幕降临,远处已星星点点上了花灯。 草甸上比武的公子们兴致丝毫不减,叫好声一阵高过一阵。 祝子安站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一双眼好奇地朝内探望。 上官文若瞥见他按难不住的模样,不禁劝道:“师父何不与他们玩一会?” 祝子安对她这话有些意外,她不是一向不喜欢打打杀杀么? “我若去与他们比武,那你呢?”祝子安只问。 “自然是在一旁看着了。”上官文若笑笑,“难不成师父还想让我上场帮你?” “这倒不是!”祝子安回着她,已禁不住面露喜色。 上官文若抿嘴笑了,“师父开心就好。” 祝子安喜出望外,连忙拉她过去,找了处离中央较远,视野又不错的地方,将她留在那儿。 离开前,又再三嘱咐她不可乱跑乱动。 上官文若不耐烦地一一应下,这才看着他走了。 祝子安挤到中央,不过多时便跟着那群公子叫起好来。 上官文若望着他一脸欣喜,兀自笑着摇摇头,自袖中掏出书,借着熹微灯光,默默地翻看起来。 忽然,身边有人问道:“公子所看的可是简从之先生的《怀南集》?” 上官文若顺着那温润声音,疑惑抬头,见提问的是位气度儒雅的公子。 他的模样颇有些熟悉。 仔细一想,原是那日街头所见英国公府的林无退。 她合上书,反问:“难道林公子也曾看过?” 林成尴尬笑笑,只道:“这倒不曾,不过是听坊间人说起过。”顿了顿,又道:“不想公子竟也有在这比武场下看书的习惯。” 也? 上官文若这才留意到他手上也持着一本书。 再看向林成,不禁好奇,“我不会武,看书只是打发时间罢了。可我听闻公子是习武之人,为何也在此看书呢?” 林成的神色忽然有些落寞,“习武乱神,还是书能静心。许多事想不清楚,看看书便会好些。” “公子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上官文若关心道。 林成一脸为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气。 临行前简如与他所说,已在他脑中回旋多时,却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答案。 齐冰伶夺暮字诀一事,他到底是该帮,还是该拦呢? 第二百二十三章 必输 林成正愁眉不展,忽闻面前,一位小太监细声细语道:“诸位让一让!” 上官文若和林成一道抬起头,只见不远处一位黑色锦衣的公子哥招摇而过。 此人上官文若不识。 可林成和周围一众人却立刻恭敬俯身,朝后退了退,专门为那人让开一条道来,显然是认得。 上官文若便也跟着行礼让开了。 倒是祝子安,既未行礼,也不避让,似乎还有些怨气地盯着那人看。 那人凑上祝子安近前,嘻嘻一笑,“怎么样,子安,你那乖女儿近来可好?”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哗然。 “子安兄何时娶得妻?又哪里来的女儿?” “先前还以为是通州传言,没想到是真的!。” “莫不是在歌舞坊……” 那人话说一半,声音低了下去。 …… 祝子安心里一阵尴尬,想了想,却朝那人笑道:“怀玉,要不要我与他们说清楚,那小丫头从何而来?嗯?” 齐怀玉顿时慌了神,“呃,不,算了算了。” 而后靠近祝子安,耳语道:“你嫂嫂们就在附近,可别说了。” “那你还拿我寻开心?”祝子安瞪向他。 “哎,玩笑嘛!不敢了不敢了。”齐怀玉说着朝众人按了按手,“我适才胡说的!” 众人知趣地闭了嘴,老老实实站回原处。 上官文若盯着齐怀玉看了半晌。 先前只听说师父与这个花花公子关系不错,不想竟能不错到这种程度。 齐怀玉虽认了错,可祝子安却没有要饶他的意思,只道:“正好今日你来了,那日的账没算完,不如今日比武一起算!” “啊?”齐怀玉一脸惊恐地望着祝子安。 那天比武招亲,若非祝子安出手,自己这小命怕都要被打掉半条。也不知这些年祝子安在外练了什么邪门武功,竟然这么厉害。 如今看来,自己已然不是他的对手。 众人一听祝子安要比武,顿时兴奋起来,止不住地起哄。 上官文若瞧见齐怀玉一副敢做不敢当的模样,不禁轻蔑一笑。 齐怀玉见众人威逼不下,再瞧瞧祝子安一脸笃定,顿时慌乱不已。 看来今日非要打一场不可了。 可自己好歹也是当朝太子,当着这些贵族子弟的面输了,得多没面子啊! 不行不行,就算要打,也不绝不能先跟祝子安打。上来便输,更加丢人。 齐怀玉想了想,直截了当对祝子安道:“我不和你比,你先下去。” “啊?”这下轮到祝子安惊讶了。 祝子安还没反应过来,先被一旁的喜宝拉了下去。 祝子安朝喜宝问:“他这是何意?” 在祝子安印象里,齐怀玉就算再窝囊,也不会在外怂成这样。 自己的话都逼到这个份上,他说不打就不打? 喜宝朝他笑笑,解释道:“殿下并非不打,只是第一个不能跟您打!” 叹了口气,又道:“二爷不常来桃宴,不知道殿下这毛病。回回比武头局是一定要赢的。讨个吉利罢了。” “一定要赢?”祝子安很是不解,“敢来这里比武的子弟多是从小习武,和怀玉不相上下,他怎能保证一定赢呢?” 喜宝忽然笑了,“这个二爷放心,别人殿下自然不一定赢得过,可有一人,一定赢得过。” 祝子安正是费解,忽听齐怀玉朝人群中喝道:“林无退那小子呢?还不快出来?” 难道齐怀玉一定赢得过之人就是林成? 祝子安眯着眼,静静朝中央看去。 林成早有准备,不急不慌将书交给身后的李鱼,垂着手,恭恭敬敬走了过去。 四周一片唏嘘声。 这场面祝子安头一回见,不免稀奇,可其他人却是见怪不怪了。 只听身旁人抱怨道:“这有何好看的?三招之内,林无退必输无疑啊!” 说罢,几人边摇头边叹气。 祝子安不禁朝喜宝疑道:“他不是将门之子么?他的武功为何会弱呢?” 喜宝闻言,凑到祝子安耳边道:“许是悟性不够吧,听人说学了六年的武,至今一无所成,就如街边杂耍一般。”说罢嘻嘻地望着场上,又道:“又不是人人都能像我们殿下这般,一学就会。” 祝子安忽然有些聊不下去了,收了笑,只静静看着。 比武这就开始了。 齐怀玉信心十足,先一步自侍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 林成也自李鱼手中接过了剑,将剑斜指向地,低下头,满脸担忧。 他自知打不过齐怀玉,年年如此。 只是今年心里忽然有些不一样。 他第一次因为自己武功弱而自责懊悔。 此番比武,不像以往,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武功有进步,而是他脑中突然有了一个意识,要证明自己有多强。 只有足够强大,才能做他真正想做之事。 就比如,救她的母亲,保护她不必犯险。 而非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他没有能力救她,亦没有能力阻止她。 林成想着叹了气,手中的剑愈攥愈紧。 适度的紧张是好事,可过度便是坏事。 今年的比武,林成输得格外惨。 二人对招不过两式,齐怀玉便将林成手中的剑夺下了,还趁机用自己手上的剑朝着林成肩上微微刺去。虽然及时收了剑,可轻伤还是免不了。 林成扶着肩膀,默然后退。 齐怀玉并不管林成,而是举着他的剑,巡视四周,耀武扬威一般。 四周尽是如愿的喝彩声。 “我就说吧,三招之内,必输无疑!唉!”身边人又在议论了。 祝子安再听不下去,当即闯上前来,自齐怀玉手中抢过剑,亲自递到林成手上,而后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没事吧!” 林成摇着头,额间已渗出些汗。 “当真无事?”祝子安仍有些担心,拉过他的手看了脉象。 这一看不要紧,倒还真看出些特别之处。 林成体内的穴道被封了大半。虽是隐蔽,却逃不过祝子安的眼。 祝子安再看林成,不觉心疼。 难怪他武功一直平平,原是出于此故。 只是不知封他穴道之人到底安得什么心,为何要这般害他。 “无退,你何时被人点的穴?”祝子安问。 “点穴?”林成一脸茫然。 看来他自己也不知了。祝子安直想怨他糊涂。 “没什么。”祝子安沉了口气,又道:“无退,不如这样,你再与怀玉打一次。这一次,我来帮你!” 第二百二十四章 必赢 齐怀玉见祝子安这般关心林成,自己倒有些不乐意了。 这不是当着大庭广众,明目张胆地叫他没面子吗? 齐怀玉清了清嗓子,不住地朝祝子安使眼色。 祝子安却当没看见一般,自怀中拿出竹笛,与林成并肩而站。 齐怀玉一皱眉,似乎觉出不对。 “你……你要干嘛?” “自然是比武喽!”祝子安道。 “比……比武?”齐怀玉吓得双腿发颤,“二……二对一?” “嗯。”祝子安毫不客气地点点头。 林成的眼神自这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朝着祝子安局促道:“以多胜少,胜之不武,不合规矩!” 祝子安恨铁不成钢地看看林成,气得直想骂人。 指着齐怀玉朝他道:“你都给人欺负成这样了,还管什么规矩?” “不行,”林成恭谨地摇着头,“胜负事小,规矩事大。” 祝子安恼恨地望着面前这个榆木脑袋,不知怎样才能让他开窍。 齐怀玉于对面哈哈大笑,“祝子安,热脸贴到冷屁股上了吧!人家根本不领情!” “你……” 祝子安懒得与他解释,微微偏了头,忽然看见上官文若狡黠一笑。 上官文若将书收于袖中,缓缓上前,站到齐怀玉身边,朝他行了一礼。 “殿下若不介意,我愿与殿下合力对付对面的二人。”说着用手点了点林成和祝子安。 齐怀玉看着这位陌生人,不觉好奇。 “你是谁啊?” “在下文若。” 周围一圈人先炸开了锅。 没听说过有哪家的公子叫这名字啊。 忽然有人灵光一闪,跳出来道:“啊,我想起来了,该不会是前几日城门口告示上那个文若吧!” “正是在下。” 四周又是一阵议论。 “长公主请来的客人,必定不简单!” “是啊,厉害人物!” “可这人不是清音观的吗?会武?” “他既然敢站出来,必定是会啊!” “唔……甚是有理。” 而后啧啧啧一阵赞叹。 上官文若攥了攥因为久立而冰凉的手,微微打了个哈欠,一脸淡定地朝齐怀玉又问:“在下刚刚的提议,殿下觉得如何?” 齐怀玉看看上官文若,又看看祝子安。 祝子安已忍不住笑出了声。 齐怀玉跟着打了个寒战。 再看上官文若,小声道:“你可知对面这位武功很是厉害!” “知道!”上官文若坦然道,仍是面无惧色。 齐怀玉心下松了一口气,大喜过望。 看来这人真有两下子,与他联手,定能打败祝子安。 未待齐怀玉想清,祝子安先不耐烦了,“喂,你们商量好没有!” “好了好了!”齐怀玉朝他一摆手,“就这样办吧。我与这位文公子联手,对战你二人。” 祝子安满意地笑了,又问林成:“这下可以了吧?” 林成想了想,倒确实没什么不合规矩的了,便点了点头。 齐怀玉正在兴头上,立刻朝旁命人将剑送来。 而后持剑在手,全神贯注面对对面二人。 可片刻后,似乎觉得有些不对。 偏头望望上官文若,“你的剑呢?” “我?”上官文若指指自己,忽然笑了,“在下又不会武,正打算在一旁为殿下助威呢!” “什……什么?”齐怀玉吓得剑都丢了,“你……你竟敢骗我。” “哎,殿下莫气,适才我也没有说我会武吧,怎能是欺骗呢?倒是殿下,刚刚可是答应了要与对面二位比武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上官文若温和笑道。 这般气定神闲,早有预谋,只让齐怀玉更气了。 齐怀玉指着上官文若,“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上官文若还未答,却听祝子安笑道:“她是我的人。” 齐怀玉那颤抖的手指凌空划了半圈,又朝祝子安指去。 可指了半晌,环顾一周,一众人如在看闹剧一般。 真是太没面子了! 齐怀玉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忍了许久,还是将手放下了,破罐破摔道:“比就比!怕你不成?” 祝子安见他上套,愉快地朝林成点了点头。 林成望着自己手上的剑,却仍有些迟疑,“子安兄,我们怎么个打法?” 祝子安凑到林成耳边,小声道:“你去打喽,我站在这儿给你助威!” “什么?”林成惊住了。 “怎么?二对一也不见得两个人都要出手吧。”祝子安无奈地朝林成拂拂手,“你且去吧。” 林成额上的汗又多了一层。 祝子安慢慢退到他背后,找准时机,拿起竹笛毫不犹豫朝他背上一击。 这一下真是痛出天际,林成也跟着朝前踉跄了几步。一睁眼,自己已在场中央了。 林成回头,不解地看看祝子安。 “看我做什么,出手啊!”祝子安急道。 “喂,你们磨磨唧唧的说什么呢?”齐怀玉越发疑惑。 林成又看向齐怀玉,沉了口气,平复下心情,终于鼓起勇气将剑举了起来。 一样的架势,一样的出招,齐怀玉看着摇了头。 “看来这次又是三招之内啦!”旁人议论道。 祝子安听到了,却毫不理会,只专心看着林成。 林成闭上眼,握紧了剑,脑中不住回想着暮字诀要义,平心静气,忽然出招。 齐怀玉如先前一样立在原处不动,想等他近到身前一把夺了他的剑,可谁知这次,那剑非但未自他手上脱落,还戾气十足地朝齐怀玉紧逼而来。 齐怀玉吓得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才站定了。 林成再一睁眼,看齐怀玉被自己逼出去好几步,顿觉神奇。 看看剑,再想想刚才出招,与先前并无不同啊。 难道,是祝子安捣了鬼? 林成回头望向祝子安,却见祝子安颇有些自豪地看着他,并向他招了招手。 林成将信将疑跟过去,刚到近前,却见祝子安一脸微笑猛地收住,用那竹笛朝他胸前又是一击。 痛不欲生的感觉重新席卷而来,酸爽之至。 待这回痛完了,林成才恍然大悟,望着祝子安,不敢相信地问:“莫非,子安兄是在帮我解穴?” 祝子安清了清嗓子,有意不说。 不管那奸人因何缘由封他穴道,一定是什么阴谋。此处人多口杂,不便多言。 只朝林成道:“你先别问这么多,再去试试看。” 林成捂着胸口,再提起剑,心中已不似先前那般害怕。 齐怀玉望着林成一脸笃定朝自己奔来,一颗心又惊又怕,越跳越快。 这小子的武功何时有了这么大长进? 罢了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人家都打到眼前了…… 眼见一道剑光劈落,齐怀玉立刻以剑回挡。可林成剑上力道之足,直叫齐怀玉招架不住。 “你这什么邪门功夫啊?哪有这样拼蛮力的?”齐怀玉大呼。 林成并不理会他,脑中全是银铃婆婆昔日教诲。 只顾平心,静气,出招,变招…… 转眼间三招已过,齐怀玉被他打得渐渐力不从心。 而林成却愈发酣畅。 六年来从未觉得如此畅快,恨不得将所学的每一招每一式全部使出。 虽说招招式式林成都留有余地点到为止,可暮字诀绵密无懈的功法已叫齐怀玉眼花缭乱,闪躲不及,退了再退,终于趴到了地上。 此时此刻,林成也已演到最后一式——那个他三日内未能完成的一式。 回身,落地,出招,剑锋就要朝齐怀玉颈侧刺去。 显然是把齐怀玉当做了那木人。 这一剑若是下去,齐怀玉脑袋不保。 祝子安看出不对,一根竹笛立刻抛出,将林成的剑挡了回去。 林成被这一挡,倒是挡清醒了。 看看匍匐于地的齐怀玉,再看看四周瞠目结舌的一众看客,一时震恐。 “我……我做了什么?”林成丢下剑,望着自己的一双手,颤抖着跪下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邪功 “公子!”李鱼自人群中挤出,上前扶住他,“你没事吧?” “放心吧,他好得很!”祝子安过来,赶了赶李鱼,又拍拍林成的肩,蹲下身,颇有些好奇地问:“不过你刚刚所用是什么邪门武功?” “邪?”林成怔了片刻,摇摇头,“不邪的。” 祝子安瞧瞧他一副呆傻模样,不禁皱了眉。 他连自己被点穴都不知道,那人怕也不会让他知道这功法为何。 真是可怜了他。 生问是问不出,不过祝子安转转眼珠,忽然有了新主意。 “不如你我比试比试?” “我?你?”林成猛地低下头,“不可不可。” “哎,你现在的武功,不一定比我弱。”祝子安到他耳边,小声道:“再者,刚解了穴,你就不想试试你的武功到底如何?” 林成眨眨眼,倒真有些被这话说动了。 刚才冥冥之中,自己已将暮字诀十六式使了一遍,虽觉流畅不少,可毕竟心存顾虑未用全力,并不知道这暮字诀是练成了还是没练成。 若真是练成了,那简皇后不就有救了? 林成想到此,忽然有了动力,立刻站起了身,麻利地拿好了剑,退后几步,站到祝子安对面。 祝子安转着手上竹笛,对着林成打量片刻。 刚刚他不过只解了林成前后两处穴位,以作试探。 不想只两处穴位解开,他便能将齐怀玉制服。 若是全身穴道都解开这还得了? 祝子安只粗粗想了想便觉可怕。 因而要慢慢解才是。 众人原本还为林成战胜太子而争议不止,转眼间又屏息凝神,静待他与祝子安大战一场。 祝子安极少来桃宴,武功强弱无人知晓,众人皆好奇不已。 林成朝祝子安执礼道:“子安兄,得罪了。” 祝子安只微微一笑,“你先!” 林成点点头,毫不客气地对他出了剑。 此招虽不凌厉,可足下稳健,气息敛沉,出剑十分扎实,一看便是下了苦功练习过的。 祝子安最不喜与人拼蛮力,因而只侧身避过来剑,待林成将要站定,又忽然用竹笛又敲了他一处穴位。 林成痛得闭了眼,可刚刚好些,又毫不犹豫,朝祝子安冲来。 此一招较之先前,威力更足。 祝子安自知躲是躲不过了,便以竹笛抵住剑锋。 这力气,真是要将人逼死…… 绝不能硬拼! 祝子安抽出手来立刻点了林成另一处穴道。 林成一痛,剑上的力气弱了,祝子安这才成功脱身。 转身立定,喘了口气,瞧瞧自己手上的竹笛,竟然已裂了缝。 祝子安惊愕之余,心疼不已。 看来即便是自己的万阳掌,也敌不过林成这邪门功法。 也只有试试朝字诀了。 好在这里无人识得此等神功,祝子安并不担心。 “再来!”祝子安道。 林成“嗯”了一声,卯足了劲儿,抬步上前。 祝子安再无保留,轻快身法很快占了上风。 腾身移步,出招收招,几乎只在一瞬。 众人看着出神,皆怕地朝后退去。 祝子安这身法的邪门程度,一点不弱与林成啊。 林成也是满腹疑惑,对祝子安的出招分辨不清,更觉无从下手。 因而只顾将记住的暮字诀招式乱使一气。 可偏偏歪打正着一般,自己所出之招正能克化来招。 祝子安虽出了数招,却没有一招能打在林成身上,这下更觉奇了。 这天底下,还真有朝字诀对付不了的武功。 可林成根本不给他机会细想,一道剑光自祝子安面前斜斜斩下。 祝子安下意识抽笛拂挡,只听清脆一声响后,那竹笛自当中劈裂,斩为两截了。 林成一见不对,立刻停了手,恭恭敬敬朝祝子安行了礼,“无退失礼了。” “无妨!”祝子安愣神看着竹笛,心中疑惑愈来愈重。 上官文若也已看出不对劲。 这个林成的武功绝不在师父之下。刚刚他用剑拼尽全力,而师父手中只有竹笛,又定是处处克制,因而才会败给他。 她想罢,先一步走到齐怀玉身边,朝他要了把剑来。 提着那把剑,又走到祝子安身边,悄无声息地将剑递了出去。 祝子安自那竹笛的尸身上缓过神来,慢慢对上上官文若眸中焦急,这才徐徐握住了剑柄。 谁知上官文若并未松剑,而是看向他,似乎有意提醒般,轻声道:“师父小心!” 祝子安知她担心。 可眼下就算不为了自己心里这股好奇,也要为林成将穴位解完不是。 实在是走不得。 他慢慢将手移到上官文若冰凉之手上,轻轻握了握,示意她松手。 上官文若迟疑片刻,还是将剑给了他。 祝子安接过剑,亦是小声朝她道:“放心。” 上官文若于心里叹了口气,不再多劝,却也没有回去,而是站在场边,静静望着那二人。 “子安兄可是还要打?”林成惶恐看他。 “胜负未分,自然要打!”祝子安话音未落,先一步出了剑。 待剑到眼前,林成刚想接招,却见来剑忽朝下指去。 原是虚招! 林成刚想变招,却被祝子安找准机会又解了一穴。 痛还是痛的,可痛完照打不误。 林成的毅力远超祝子安所想。 就这样一边过招一边解穴,每接一穴对上一招,看看效果,再解下一穴。 二人僵持了足足一个时辰后,林成的穴道已解开大半。 而四周的看客也几乎散尽了。 一来,这二人愈打愈快,谁也看不出眉目。二来,二人武功不相上下,估摸着打上一晚都没个结果。 现在等在一旁的,除了低头看书的上官文若、打着瞌睡的李鱼,也就是各家的几个小随从,等着看个结果回去给主子报信的。 “还没打够啊!”李鱼撑着脑袋,十分不悦地问,“这俩人就不累?” 上官文若闻声微微抬起头来,瞥了李鱼一眼,转而又沉醉书中,淡淡地道:“棋逢对手,自然要打得久一点。” “棋逢对手?”李鱼转了转脑子,哀哀叹了口气,“看来祝二爷的武功也不怎么样。” 上官文若微微一愣,好奇地朝李鱼望去,“难道你没看出来林公子刚刚武功大进?” “看不明白!”李鱼撇着嘴摇了头,“我这脑子也就想些机关可以,武功却不行。” 原来如此。上官文若简单应了一声,继续看她的书去了。 心里却不禁惊奇李鱼的不会武。 看来这位林公子的师父也是心机颇深。 安排李鱼在他身边,既能以机关之术保护他,又不至偷学他的武功。 这武功既然这么重要,又厉害到能与师父的朝字诀匹敌…… 莫不是暮字诀吧? 上官文若想着,眼睛一亮,猛地抬了头。 …… 第二百二十六章 陛下 夜已深了,齐知让仍立在行宫外,望着天边的下弦月出神。 世间诸事,到了末时,都会引人生悲。 譬如垂暮、分别,抑或是现在的月末。 转眼间又是一月过去。 告别了在广安寺礼佛的日子,再次回到这令人生厌的深宫大院,每每睹物思人,忆及旧事,心中惆怅在所难免。 慎公公担心他受寒,便拿了披风来为他披上。 “陛下,初春乍寒,当心着凉。还是早些进屋歇息吧。” 齐知让摇摇头。落寞的眸中不知不觉间竟泛起泪光。 “朕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这……”慎公公垂眸敛容,颇为为难。 “此事若叫太后知道,怕是不妥。” 太后…… 齐知让初升的微笑顿在一半,转而冷哼了一声。 “她知道了又如何?朝政她要管,朕的后宫她要管,难道连朕出去散个心她也要管吗?”齐知让一通怒气全撒在慎公公身上。 慎公公低头不敢出气,任由他骂。 片刻后,齐知让倒是自省了,自言自语道:“没错,她会管的。” 莫说是深夜出行宫,就是他觉得烦闷召舞娘来宫内乐舞,第二日盛太后也能以此为由大做文章。而后便是朝臣争相附和,上书进谏。 如今齐知让只要忆起朝堂、君臣、盛太后,心里便一阵恐慌。 他也确实许久未坐在朝堂上了。 “慎言,你说,朕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做这个皇帝?天底下怎么会有朕这样窝囊的皇帝呢?” 慎公公被这话吓得立刻跪到地上,连连劝道:“陛下快别这样说,您是太祖皇帝亲定的皇太子,是海宫独一无二的真龙天子。没有人比您再适合做皇帝了。” “不,有的。”齐知让望着渺远天际,忽然微微扬起了嘴角。 他曾经有个弟弟,叫齐知近。自小聪慧,读书习武,样样都比他强,只可惜南山一役时夭折了,死时才不过十岁。 “父皇对近儿甚是喜欢,那份独宠和偏爱是朕从来没有感受过的。”齐知让失落地低下头,回忆已飘向渺远。 “外人看来,父皇给了朕一切,最好的老师、最好的辅臣,甚至是这江山……但是他从无一日像对近儿那样,爱过朕,呵护过朕。哪怕是一个肯定的眼神呢,都没有。” “陛下千万不能这样想,太祖皇帝对您严厉,是要委您以重任。能将海宫江山给您,正是对您的信任。”慎公公劝道。 齐知让却摇了头。 十八年的时间,足以让他明白许多事情。 “如果有来生,朕宁可不要这江山,做个普通人。有个疼爱我的父亲,也能像个寻常的父亲一样,去疼爱自己的孩子……” 话到此处,忽然哽住了。 慎公公知道,每每提到孩子,他皆是如此。 特别是十八年前,那个无端受过,以莫须有之罪陪葬江山的长宁公主。 盛太后为她谥为长宁,是希望以她的性命做祭,保海宫江山千秋不朽,万古长宁。 而今江山长宁与否尚未可知,她却是真的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齐知让抽动着唇角,悄悄地背过身去。 慎公公叹了口气,不禁为之动容,望着天上那轮萧索弯月,说道:“陛下如果实在觉得烦闷,就出去走走吧。若太后问起,您尽管将罪责推给我。” 齐知让舒出一口寒气,望着自小相伴自己左右的慎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稍后,二人一前一后,缓缓出了行宫。 …… 月下花前,齐冰伶踮起脚,扒过一枝桃花嗅了嗅。 馨香宜人。 她当即采了两朵,丢到身旁巧儿捧着的小竹篮里。 竹篮里的桃花早已满而将溢。 巧儿将桃花向下按了按,朝齐冰伶道:“小姐,够多啦!” “不够呢!”齐冰伶瞥了她一眼,像是在嫌弃她懒。 “良家女一共十人,算上各家的婢女和嬷嬷们二十余位,按照每人两块桃花糕来算,现在才采了一半。” “啊?可是这竹筐装不下了!”巧儿抱怨道。 齐冰伶看看巧儿一脸委屈的模样,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没事,剩下的我来拿。” 她说着将襦裙轻轻朝上提了提,将宽大裙身,朝内一窝,形成一处凹陷,再采的桃花便放在这里。 只是这样一来,小腿都被露出来了。 巧儿惊慌地上前拉她的裙子,可齐冰伶却毫不在意一样,照旧又将裙提了上去。 嘴里还满不在乎地道:“在掖庭的时候,大家都是这样的。” “掖庭?可这里不是掖庭了呀!”巧儿不禁着了急,“这里离行宫这么近,当心一会……撞见……” 齐冰伶知道她想说陛下,自己先呵呵笑了起来。 “灵儿,你怎么还在这儿,管教嬷嬷在找你。” 不远处的小径上,燕青和奂儿忽然跑来了。 “我答应了要给你们做桃花糕的,现在桃花没采完,怎么好回去?” “好妹妹,哪里那么较真了?”燕青一边怪她,一边将她怀里的桃花拨落了。 齐冰伶来不及心疼,一只手却已被燕青握住。 燕青叫上巧儿,连拉带拽将她从树下拖出来。 四人正要离开,忽闻小径上传来人声。远远的只见一只灯笼朝着她们渐行渐近。 说话的像是两位男子。 看方向,又像是从行宫来的。 燕青顿觉不妙,更想快点逃走了,免得被发现。 齐冰伶却拦住了她。 待二人走近,齐冰伶拉着燕青跪下了。 “你们是哪里的宫婢,行宫深处,岂是你们能来的地方?”慎公公一边训着,一边微微清了嗓子,示意她们快些离开。 燕青有些怕了,这便想起身离开,却又被齐冰伶拉住了。 齐冰伶朝前恭敬行了礼,只道:“我们并非是宫婢,而是今年入选桃宴的良家女。因是初来此地,见这桃花开得正艳,便想采些回去做成桃花糕分给姐姐妹妹。” “这……”慎公公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了。 说来此举应是善举。 可这漫山遍野的桃花她不摘,偏偏来行宫附近摘桃花…… 这姑娘的心思深沉得很。 慎公公看向齐知让,很想善意提醒几句。 齐知让已自他眼神看出他要说什么,却还是朝他抬手制止了。 转而上前,亲自将齐冰伶和燕青扶了起来。 他在深宫之中处处受限,许久没有见到这般无拘无束肆意而为的女子了。 他羡慕还来不及,怎会怪罪? 便是她所行有悖礼法,便是她真的居心叵测在此等候君王,又有何妨? 齐知让全然不在乎。 第二百二十七章 苦劝 “你们叫什么名字?”齐知让对着燕青和齐冰伶左右打量。 她们的模样各有千秋,无从挑剔,只是齐知让看惯了年年桃宴选送的良家女,对花容月貌早已无惊叹之感。即便是天仙下凡,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一普通女子罢了。 齐冰伶微微蹲身,倩然一笑,“小女通州郑氏。” 燕青学着她的样子道:“小女通州燕氏。” “皇姐相中的女子,果然特别。”齐知让勉强露出一丝笑意。 “陛下可是取笑小女不守规矩?”齐冰伶羞赧地低下头。 陛下…… 燕青听罢惊住了。 “你认得朕?”齐知让问。 齐冰伶笑着摇摇头,“认是不认得,可现在这个时辰,能自这条路上慢悠悠走出来的人,不是陛下,还能是谁?” 齐知让被她一股机灵劲逗笑了,“哦?你莫不是承认了你就是为了遇到朕,故意等在这里的?” “是啊,我承认。”齐冰伶大大方方地道,“我想见您,做梦都想。” 深闺女子极难说出这样直爽的话,齐知让不禁笑了笑。 “你怎么知道朕今夜就一定会过来呢?”齐知让问她,“若是你等不到朕,又被人发现了,可是要治罪的。” “我也不知道。”齐冰伶兀自低着头道,“许是我与陛下心有灵犀。来时我便想好了,见到陛下固然好,见不到,就算被发现,也能让陛下记得我。” 齐知让忽然笑出了声。 这丫头年纪不大,胆子却是不小。 “那你呢?”齐知让又问燕青,可是与她一样的想法?” 燕青羞赧地点点头。 “好!”齐知让忍不住望着二人,“朕答应你们,明日殿选一定首选你二人。” 燕青眨着一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齐知让。 又听他道:“不过更深露重,今夜还是赶紧回去吧。这附近不安全。” 说罢,又命慎公公将手上的灯笼递到燕青手上。 燕青行礼谢过,回身便走了。奂儿紧紧跟上。 倒是齐冰伶,走了两步,忽然停下了。巧儿也随她停下了。 燕青见齐冰伶未跟过来,担心地回头望去。 “怎么了?”齐知让问。 “我想与陛下单独说两句话。”齐冰伶小声答。 齐知让朝燕青挥了挥手,示意她先走了。 待那主仆二人走远,齐冰伶忽然朝齐知让奔了过去,一下子抱住他。 慎公公吓得手上灯笼差点摔在地上,生怕这小主手上有什么利器,伤了陛下。 好在没有。 齐冰伶只是紧紧抱住了他。 这是她在明日桃宴前最想做的事。 面前是她的生身父亲,是她在这世上除了母亲,最亲最亲的人。 齐知让木然被她抱住,起初确实有些惊讶,可不过片刻,便被怀中娇小身躯暖化了。 他慢慢将手移到她身上,也抱住了她。 “你可是真的很喜欢朕?” “没错,灵儿喜欢您,一直很喜欢。” “灵儿?你叫灵儿?” “对,灵动的灵。” “哦。” “我听宫里人说陛下心里曾经有过一个伶儿,对不对?” 齐知让沉默了。 “灵儿并非想取代她在您心中的位置,只求今晚之后,陛下也能记得我这个灵儿就好了。” 齐知让慢慢松了她,借着月色,望着她泛光的双眸,忽然有些诧异。 “难道在你入宫前,长公主不曾教过你避讳么?” “教过,但是灵儿不想改名字。” “为什么?” “因为这个名字是爹爹给取的。爹爹待灵儿特别好,灵儿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他。就算因为这个名字,灵儿不能留在陛下身边,永远陪着您。灵儿也不愿意改。” 还真是个倔强的丫头。 齐知让抚了抚她脸上的泪痕,禁不住叹道:“真不知你爹爹是怎样的人物,竟能生得你这样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 齐冰伶仰头笑着,“因为爹爹也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男子啊!” “哦?朕倒是有些好奇你这爹爹是谁了!”齐知让奇道:“待你入了宫,朕一定宣你爹爹来奉阳,亲自见一见。” 齐冰伶低头,只笑得更开心了,“好。陛下可不许食言。” 她说着举了手,偏要和齐知让拉了钩。 齐知让虽觉有些幼稚,却还是依了她。 “不如你晚些回去,陪朕多待一会吧!”齐知让说着,将披风取下,加在她身上。 齐冰伶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他们边走边聊,从宫墙之内,聊到宫墙之外。 齐冰伶与他说了许多自己在宫外的所闻所见和居于掖庭时的故事。 齐知让听得津津有味。 不想她年纪不大,却也算见多识广了。 不知不觉走到行宫外了,望着那扇宫门,二人神色都变得怅然。 “陛下,郑小主该走了!”慎公公提醒道。 齐冰伶懂事地朝后退了退,却被齐知让一把抓住了手。 “别走!” 齐冰伶为难不已。 “朕很久都没有觉得这么开心过了。” 齐冰伶莞尔一笑。 “朕觉得你很熟悉,我们可是在何处见过?” 齐冰伶低头浅笑,“若是陛下愿意,就当是在梦里见过吧。” “梦里?” “对。” “梦,也会变成现实么?” “只要陛下心系苍生,专心于国事,不再整日沉沦,灵儿相信,陛下定能心想事成。” 齐知让蓦地松了她的手,清醒地朝后退了退,喃喃道:“就连你,也是来劝谏的。” “灵儿并非……” 齐知让朝她摆了手。 齐冰伶的话哽在喉头,说也不是,咽也不是。 可最终,还是鼓足勇气,朝他又道:“陛下是海宫的陛下,并非简皇后和公主二人的陛下。若是十八年来,陛下还不能醒悟,如何对得起简皇后和小公主的牺牲呢?” “朕早已对不起她们了……早已对不起了……”齐知让呜咽着倒在地上。 慎公公连忙扶住他,朝齐冰伶急道:“小主快别说了。” “身为海宫子民怎能不说?”齐冰伶驳道,“百姓们所思所想,灵儿比陛下清楚。他们需要一个明君。一个能真正为他们谋福的君主。” 她俯下身,扶住齐知让,直视着他怯懦忧郁的眼,正色道:“灵儿相信陛下可以。” 齐知让听她说了许多,却并无愠色,反倒自嘲一般笑了。 “朕不可以。” 齐冰伶动容地望着他,如何也不敢相信,那个母亲口中正直、勇敢、善良的三郎,而今竟是这副模样。 她心疼,替母亲,也替齐知让自己。 “你还年轻,这世上许多事,你不明白。”齐知让被她扶着慢慢站起来,踉跄着朝雍容气派的行宫走去。 行到阶上,忽然松了她,“你的确该走了。” 齐冰伶望着他渐渐疏离地走进了门。 倏地,门关了。 门内,忽然又传来齐知让的声音。 “他们可曾对你说过,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很像……一个人? 是母亲么? 难道他以为自己是因为长相与母亲有几分相似,故意被人选入宫讨好他的?所以才要回避。 “陛下,灵儿并非站在任何人的立场,刚刚对陛下言及这些,全是灵儿一人之见。” “够了。”齐知让淡淡地说,“慎言,送她回去。” “陛下!”齐冰伶跑上台阶,正要敲门,想了想,却又作罢。 慎公公急忙跟了上来,朝她比了一安静手势,苦劝道:“小主快走吧!再晚,对陛下,对小主都不利。明日便是桃宴了,过了明日,小主便能朝朝暮暮陪在陛下身边。何必急在这一时?” 不是的! 他不懂。 齐冰伶惆怅地低下头,慢慢转了身,一言不发地走下阶去。 …… 第二百二十八章 勇气 次日一早,天色刚明,祝子安和上官文若便来探望林成了。 昨夜比武消耗过度,连祝子安都感到疲累,何况刚刚解穴的林成。 祝子安实在担心他,便想着来问问。 原是不想带上官文若来的,想让她多歇一歇。可她心里好奇,非要跟来,于是便一起来了。 祝子安拍了拍屋门。 稍后,李鱼打着哈欠出来了,一见是这二位,立刻恭敬许多,一脸歉意地道:“公子昨夜回来,又练武练到凌晨,这才睡下。” “回来还练?这么刻苦!”祝子安万分震惊。 若不是他这般刻苦,也不会在短短六年内掌握了暮字诀。 而祝子安半学半玩,二十年的时间才将朝字诀全部学会。 高下立现。 可林成昨晚的刻苦也不全是出于心性,主要还是太心急。 他恨不得一夜之内便能用木剑将屋内那木人的头斩断。 然而努力多时,终究还是差些火候。 李鱼引二位进屋,坐下稍等,自己则到床边,掀开帘子,叫林成起床。 林成只听李鱼喊了一声,便自床上弹坐了起来,“几时了?” “应该已快辰时了。”祝子安接道。 林成忽然一转头,望见祝子安,吓得又躺回去了。 “无退失礼,让子安兄见笑了。” 说着一把扯住床帘。 李鱼知他尴尬,只好又将帘子给他拉上了。 转而朝桌旁二位小声解释道:“我们家公子就这毛病。二位,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祝子安忍不住白了李鱼一眼,无奈地转了身。 想想不对,连忙又将上官文若拉着转了身,还故意用袖子挡住她的眼睛。 上官文若不由得白了祝子安一眼。 祝子安权当没看见。 过不多时,林成麻利穿好了衣服,红着脸下了床,朝这二人跪下行了大礼。 “哎,受不起受不起。”祝子安赶紧把他拉起来,“你这一拜,我得折寿三年。” 林成只好惶恐着坐下了。 上官文若看看林成面色,微微有些苍白,便问:“林公子若不介意,可否让我诊一诊脉?” “为何要诊脉?”林成不解。 祝子安叹了口气,直接将他胳膊抬了上来,二话不说又把袖子给撸上去了。 一条白白嫩嫩的细胳膊摆在上官文若面前。 还真是令人垂涎。 祝子安瞧见上官文若有些惊诧的目光,想想不对,又用自己的衣袖将林成的手腕挡住了。 “诊吧!”祝子安道。 上官文若无奈,只好隔着祝子安的衣袖将手按在林成腕上。 静待片刻,上官文若抬了手。 “可以了。” 林成有些费解,什么可以了。 上官文若又解释:“我是说,昨夜我师父为你解了多处穴道,恢复一晚,经络已通畅了。现在只需施针将公子腕上的最后两处穴道打开,公子再运功时便不会有障碍了。” 原来自己昨夜无法将功法发挥到极致,是出于此故。 林成恍然大悟。 “那就劳烦文公子替我将穴道解开吧。” 祝子安朝上官文若看了一眼,低下头,似有难处。 “师父先出去吧。我来与他说。” 祝子安虽不甚放心,却还是朝她点了头,回身出去了。 上官文若又看看李鱼。 “你也出去!”林成命道。 李鱼走后,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林成又朝上官文若恭敬行了一礼,“请文公子为我解穴吧。” 上官文若叹了口气,“这两处穴道不能随意解开。” 林成疑惑看她。 听她又道:“当年封你穴道之人,特意留了这两处死穴。若是强行解穴,的确可以让公子运功无碍,可此后公子每运一次功,都会因为内力耗损过度而有害身体。轻则武功尽废,重则丧命。公子可还愿意解穴?” 林成眸中初升的光转而黯淡了。 “无妨,林公子可以多考虑一阵,待你考虑好了,随时可来找我。” 上官文若说着要走,刚起了身,忽然停住了,转而自怀中掏出一只绣帕来,递与林成。 “这是昨夜比武时,林公子不小心丢在场上的。不巧被我捡到了。” 那绣帕一角,正是一个“伶”字。 林成惊恐,几乎一把将绣帕抢过来。 那是禁字,她该知道的,但是林成看她,神色如常。 “林公子放心,此事并无第二人知道。” 上官文若说着朝门走去。 “文公子留步。”林成忽然喊住她。 上官文若淡然回眸,微微笑了。 她知道他会挽留,所以刚刚才走得格外慢。 “莫非是你想通了?”上官文若问。 “你……都知道了?” “林公子想问什么呢?是这绣帕,还是这绣帕背后的人?”上官文若朝他走近了些,“不错,我是碰巧知道了一些。听说桃宴之前,沉凡长公主将一位通州的良家女留在奉阳,但无人知道具体所在。当时我就想,奉阳城内唯有国公府是大家最不可能想到的。再后来,我见公子在街上买了一只玉牡丹。而昨日我见一位良家女头上戴的玉牡丹,和公子那日临街买下的一朵很像。那位良家女叫郑灵儿。” “然后便见到这绣帕了。我猜这个郑灵儿不姓郑,而姓齐,对吗?” “不……”虽是急于否定,可话到一半,林成自己也圆不下去了。 “林公子不必解释,我不过是一时好奇,猜测而已。不过我还要提醒一句,如果我碰巧猜对了,那位良家女身份如此特殊,来桃宴必然有特殊的目的,公子要想自保,还是不要与她走得太近。” 林成不说话。 “看来公子早就知道她的目的了?”上官文若又问。 林成这才惊愕地抬了头。 上官文若笑了,“她在你心里的分量还真是不轻。能让你违背那些礼法规矩,来保护一个贼。” “她不是贼!”林成立刻驳道。 “也对,”上官文若又道:“估计没等她做成这个贼,就没命了。” “什么?” “难道公子当真相信以她一己之力,可以随意进出藏宝阁?” “我不信。”林成怅然地偏过头去,若有所思,“但是我没办法拦住她。我不能帮她救人,她性子又执拗,必不会听我的。” “那是先前,你的确没有这个能力救人,可现在不同了。你的面前摆着两条路,其中一条便能拦下她。” “你也觉得我应该拦她,是么?”林成问她。 “旁人说什么是他们的事,最终做决定的还是你。文若不过是个医者,只听公子的意思要不要解穴。” 林成来回踱步,思虑甚久。 说到底,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 六年前刚刚得知自己要学暮字诀时,林成的确很兴奋。他以为习得天下第一的神功,便能保家卫国,锄奸扶弱。 可六年来的毫无长进让他一度心灰意冷,不知学武到底何用。 如今终于有一件事,是他想做且可以去做的。 可转念想想又不行。 他如今已不是一个人,而是半部暮字诀。 自己若死了,如何对得起银铃婆婆和盛太后多年的教诲,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国家? 上官文若见他犹豫,只道:“看来林公子是不想解穴了。” 林成为难地点点头。 上官文若也大概猜到他会如此,并不多劝,而是自怀中拿出锦针袋,从中取出已备好的两根银针,递给他。 “这针上已淬了药,若有一日公子想通了,用此二针扎在左右内关穴向下半寸即可。” 林成将信将疑地接过针,还是朝她道了谢。 上官文若起了身,又嘱咐道:“其实林公子大可不必这么纠结,有些事想得再多,都不如亲身试一试。明知不可为而为者,是为大丈夫。坐以待毙,只会永远被动。” 说罢便告辞了。 门外二人听得动静,急忙将耳朵自门上离开。 门一开,李鱼立刻奔进屋内。 祝子安却望着上官文若叹了口气,与她边走边道:“你这样说,不是鼓动他去藏宝阁送死吗?” “去藏宝阁不假,送死倒未必。不过是想给他些勇气罢了。”上官文若颇为耐心地解释道:“我真正想引去藏宝阁的人并不是他。” “不是他?”祝子安想了一会,又问:“难道你是想以无退引太后去藏宝阁。你……真正想害的人是太后?” 上官文若自得地笑了笑,“我劝师父还是不要猜了。静观其变可好?” “静观其变,可不是看你引火上身。” “你放一万个心好了,你我都不会有事。”想了想,又补充道:“你母亲也不会。” “想不到文公子还有这样的好心?”声音自背后传来。 二人闻声转身,祝子安先前的笑意顿失。 “你来做什么?” 第二百二十九章 棋高一着 齐寒月故意避开祝子安的目光,也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 只朝上官文若礼貌地道:“公子是我请来的客人。既然来了,招呼都不打,不合适吧。” “长公主教训的是。”上官文若说着朝她靠近了半步,行了一礼,“是文若失礼了。” “以公子的身份不能进殿观典,不如到我住处,你我小酌一杯。反正这封典我年年都看,早已倦了。迟到一会也无妨。” 上官文若如常地答应下来。 祝子安替她紧张起来,连忙拉住她的手,“不去。” 齐寒月看着祝子安,冷哼一声,“二爷若不放心,大可一起跟来。” 说完回身便走。 上官文若朝祝子安眨了下眼,立刻跟上了齐寒月。 祝子安也只好跟过去。 齐寒月的住处就在行宫附近,离盛太后居所最近。四周竹林幽闭,十分清静。 到了门前,齐寒月朝内一指,“公子请。” 上官文若礼貌地进了屋。 祝子安本也要跟上,却被齐寒月以剑拦下。 “二爷就在屋外守着。” “她在哪儿我在哪儿。”语气坚定万分。 齐寒月叹了口气,那把剑也横不住了。 门前的含香见状,连忙朝祝子安道:“二爷别让长公主为难了。那日因为二爷,长公主害了重病,太医说若再动气,恐怕……” “含香!”齐寒月喝住她。 含香只好沉默,一双眼却仍焦急地望着祝子安。 祝子安冷峻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温和,他转过身,再没有执意进屋的意思。 齐寒月松了口气,这才进到屋内。 上官文若始终恭敬侯在门边,直到齐寒月坐到桌旁,自己才跟着坐下。 桌上一壶酒,壶旁两酒杯。 齐寒月将酒杯都满上,一杯递给上官文若,另一杯给自己。 上官文若想也未想便将酒吞下了。 “几日不见,公子竟大意了不少。如今喝我给的酒也不辨毒了?”齐寒月问。 “因为我知道长公主不会害我!至少,这次不会。”上官文若泰然自若地又斟了一杯,“您能找我来想必是想好了下一步棋要怎么下吧。棋还没下完,您舍不得我死。” 齐寒月默然端起自己的酒,立刻吞下了。 “不过我倒真的好奇,您要下的棋是什么?”上官文若又问。 “你不妨猜猜看呢!” 上官文若笑眯眯地望着她摇摇头,“长公主能让我猜,定是我猜不到的暗棋。” “没错。就像你安排了杜紫英。”齐寒月说罢,有意望着她的眼。 上官文若忽然有些惊喜,“看来长公主猜到了。” “错。”齐寒月狡黠地眯起双眼,微笑看她,“我不是猜的,而是亲眼见到的。” 上官文若持杯之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狐疑地看着她。 又听齐寒月道:“起初我确实只是怀疑,是你有意提点了杜紫英。出于好奇,我便命人跟了你几日,发现杜紫英出宫当日,你去了奉阳城外的一间茶馆,还在茶馆里见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上官文若放下酒杯,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齐寒月继续道:“派去的人不知那二人是谁,只将他们的所闻所见告诉了我。男的我不知道,但那位女子,便是前几日宫内失踪的莫才人吧。” “她的右眼眼角有一枚泪痣,右手无名指的因为长年练习阑珊阁碧落针而有些卷曲。举止优雅端庄,又身着宫婢的衣服……” “仅凭这些长公主便认定她是莫才人?未免太草率了些吧。”上官文若打断了她。 “当然不会仅凭这些,还有她的名字,公子唤她秋妍,对么?” 上官文若的手忍不住攥紧了,僵硬的脸上许久才挤出一丝笑来。 可下一瞬,那手又松了。 她绝不可能派人尾随。 自己与师父行动隐蔽,又极少外出。 若要派人尾随,首先也要找到自己才行。 奉阳城之大,人手少时,一一排查,待找到人至少也要十日工夫,可她刚刚分明说是杜紫英进殿后才开始起疑的。 前后时间不过两日。 除非是她运气好,误打误撞找到自己。 但仅靠运气落子,可不像是齐寒月的性子。 齐寒月望着上官文若渐渐陷入沉思,不觉笑了,“公子可是疑惑我是如何找到你的?” 上官文若朝她回了笑,迟迟不张口。 她宁可自己想清楚,也不愿意问。 可齐寒月却偏偏算准了她的要强一般,故意说出来叫她难受。 “不知公子记不记得你们离开康王府时,小五给了子安一块通关令。” 上官文若仔细想想,确有此事。 当时她也确实对此令牌有过怀疑。 因为以祝小五的脑子绝不可能将事情考虑地这般周全。 但是祝子安那时没有反驳,她想也许师父另有打算。 再之后二人凭通关令入了奉阳,而在奉阳城的几日,又无人以此令牌为由为难他们。 上官文若渐渐不那么怀疑了。 直到齐寒月现在提起…… “莫非这令牌是您叫小五给的?”上官文若问。 “对,它不是普通的令牌,这上面有通州特产的百香蜜,常人嗅之无香,但府上养的白秀纹蝶却对这个气味很喜欢。只要将蝴蝶放出,它便能跟着气味寻到令牌。” “我知道这令牌不在你身上。安儿舍不得你受累,就放在自己怀里。不过这几日你二人形影不离,找到他,还愁找不到你吗?” 上官文若的笑渐渐僵在脸上,摇摇头,“到底是长公主棋高一着。” “不仅如此,”齐寒月喝了口酒,惬意道,“得知公子私会了莫才人,我那随从便也悄悄尾随了她。听说是朝昌池去了,不过现在才行到一半。不知公子大费周章将莫才人救出来,是要请她去昌池做什么呢?” 上官文若的酒彻底喝不下去了,嘴角微微抽动,一口气死死堵在心口。 她并不想说话。 “我知道公子不会说的。”齐寒月又道,转过头看看紧闭的屋门,似有所想,又道:“还是我那随从将他们抓住了,拷问几日,再报给我吧。反正我早晚都会知道的。” 上官文若低下头,只觉一股腥气在喉头顿涩,忽觉想咳,便俯身捂住了口。 齐寒月将怀中早已备好的帕子递给了她,只道:“公子拿着接血吧!” 她这话似有奇效,上官文若原本实在忍不住要咳,现在掐着自己的手也硬忍了回去。 上官文若站起身,虚弱地道:“告辞。” 礼也未行,便出了屋。 推开门,不顾祝子安,径直走出去许久。 直到离齐寒月的住处足够远了,再也忍不住地俯下身,捂住口,一阵剧咳。 手一松,掌心一片殷红。 “阿若!”祝子安上前扶住她,望见她嘴角的血,立时吓坏了。 “没事。”上官文若淡淡地道,自祝子安怀里直起身子,有意将他朝外推去。 她现在不想见他,亦不想与他说话。 她将齐寒月给的帕子扔在地上,只用手擦了擦嘴角,挺直了背,若无其事地朝竹林外走去。 祝子安站在原地,不免有些心寒。 原本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对自己的态度已温和了许多。 可是现在,又是这般冷清了。 祝子安回过头,瞪着齐寒月,满目恨意。 齐寒月瞧他,却是不恨,反倒有些可怜。 “明明被骗了,还这般死心塌地不知悔改,真是和他那亲爹一个样。”齐寒月忍不住小声朝含香叹道。 含香蹙眉望着祝子安,良久,又将头低下了,“您为何不直接告诉二爷那文公子实为奸人?” “告诉他?”齐寒月冷哼一声,“如何告诉?我说的话他会信吗?” “那就这样由着二爷的性子?” “早晚有一天,他自己会知道的。”齐寒月平淡说道,“不叫他撕心裂肺地痛上一回,他永远也长不大。” 含香叹了口气,面露难色,再望去,祝子安已随上官文若走远了。 …… 第二百三十章 献礼 今早,良家女们各自梳妆完毕,由管教嬷嬷领着聚到行宫旁一处小馆内候旨。 行宫内宾客已入座,鼓乐齐奏,宴饮开始了。 燕青听着馆外纷纷喧闹,忍不住跪到窗边,好奇地朝外张望着。 齐冰伶蹑手蹑脚地从背后靠近过来,顺着她的目光探向窗外。 行宫外的大道上,百余名宫婢点着喜庆的桃花妆,手持桃枝,款款朝大殿走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齐冰伶怔怔地吟诵道。那日她听林成读《诗》,说桃树常被用于婚礼赞词,预示美好。于是便记下了这句。 燕青这才发现背后有人,以为是管教嬷嬷来了,慌张回了头。 见是齐冰伶,松了口气,却又怪她:“你要吓死我!” “不是来吓你!”齐冰伶忽然自背后举出一只手,一块糯白香甜的桃花糕递到燕青面前。 燕青怔怔地接过桃花糕,仔细嗅了嗅,可惜碍于唇上胭脂,不好下口。 “你昨晚,还真的去做桃花糕了?”燕青问。 “是呐,答应了你们的,怎能不去。”齐冰伶凑到她耳边,小声又道:“嬷嬷都说好吃呢。你也快尝尝。胭脂掉了,再涂上就是了。” 她说着,自袖中拿出一只胭脂盒来。 “好啊,原来你早有准备!”燕青笑着斜了她一眼。 “这下放心了?快吃吧!”齐冰伶笑嘻嘻地托着她的手,将桃花糕朝她嘴里送去。 燕青小口咬掉一角,立刻赞不绝口,“灵儿,你这双巧手还真是样样都做得来。” 这是自然,掖庭十八年又不是白待的。 齐冰伶跪到她身旁,托着腮,看看窗外越来越多涌向大殿的人,不禁叹道:“封妃之典,皇帝娶亲,果然不同凡响。” “哪里是封妃?”燕青怪她无知,“就算陛下答应我们入宫,至多也是封嫔。” “嫔?”齐冰伶愣愣地看着窗外,“只是封嫔就能有这样的排场。那若是封后呢?” 燕青吓坏了,连忙捂住她的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以后可别再说了。我们是做不了皇后的。” 齐冰伶呵呵笑着,并不放在心上。 她从没想过做什么皇后,只是看会仙封典如此隆重,忍不住想象起母亲当年的风华。 “我是不行,不过姐姐还有希望。”齐冰伶看着燕青,真心地祝福道。 燕青睁大了一双眼,狐疑地望着她,转而低了头,自嘲一般笑了笑,“盛皇后是太后侄女,丞相的女儿,这般地位,岂是一般人能撼动的?” “先前是很难撼动,不过而今不一样了。”齐冰伶朝她神秘地眨眨眼,却也不多作解释。 那日上官文若一箭三雕,已是给了盛玉儿致命一击,就算不将她拉下中宫之位,也必定令她的宫中地位和在太后面前的荣宠大为削减。 燕青虽不甚明白,却很相信齐冰伶的判断。 然而即便相信,却还是摇了头,“我不想做什么皇后。就是有朝一日我的手碰到了凤印,也不会握住它。” “为何?”这下轮到齐冰伶惊讶了。 原想着,今日之后就要分别,说些鼓舞人心的话,至少能让她在这沉闷深宫活得有些盼头。 可燕青并不领情。 “因为……” 燕青顿住了,低下头,双颊微红。 她不知怎么说,她在宫外有了心上人。 这几日灵儿待自己这样好,早已是无话不说的朋友,可这件事,关乎亡海盟,也关乎自己性命,她想了想,还是不能说。 “没什么。”她只道。 “你们俩在说什么呢?”尤川不知何时已站在她二人身后了。 燕青和齐冰伶一齐回过头,立刻拘谨了许多。 齐冰伶立刻起身,从桌上的竹筐里取了一只桃花糕递给尤川,趁机岔言道:“姐姐要不要来一块。” 尤川嫌弃地躲了躲,“这东西能吃吗?” “能吃呀,很好吃的。”齐冰伶说着望了眼细嚼慢咽的燕青。 尤川看看二人,却还是皱了眉。 “乡间粗鄙之物。” 齐冰伶自觉无趣,只好反手将那块桃花糕塞进自己嘴里。 两口便吃完了,胭脂也跟着咽下去。 燕青看笑了,急忙给她递了帕子,齐冰伶也笑了。 尤川却看着有些恶心,还是转头坐回了桌旁。 阿瑶从旁过来,小心地为尤川整理发髻。 尤川小声道:“这个郑灵儿还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阿瑶回:“是呢,她那个婢子也是,一点不懂规矩。昨夜跟着她摘桃花,还去禁军营外的厨房生了火。亏得她运气好,没被发现。” 尤川听罢,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离禁军这样近的地方,她居然也不怕。 再想想那日她掐着自己脖子的样子,尤川忽然有些慌,又问阿瑶:“你说一会殿选,陛下真的会看上那野丫头吗?” 阿瑶沉思片刻,只道:“不清楚。” 尤川有些不悦地看回齐冰伶,又望了望桌上的“鼠山”。 明都矿产丰富,靠着煤矿、金玉,致富了不少人。当地攀比成风,常以家中闲财多少来一较高下。家中金子多的能堆成一只金鼠,便叫“鼠山”,能堆成一只金猫,便叫“猫山”,能堆成一头大象的,便叫“象山”。 今日殿选,依照礼制,所有入选的良家女都要为陛下、娘娘献一样礼,以示良家女的娘家谢陛下恩泽,纳小女入宫。 依据礼的轻重,以及陛下对其的喜爱程度,再区分封号高低。 譬如礼物合心合意的良家女可封美人,次者便是采女一类。 为了让女儿尽早得势,尤川的父亲特意命人从家中将“鼠山”运来奉阳,作为献礼,以彰显家中财力雄厚,表明辅佐陛下治国利民的决心。 今日一早,尤川将几位良家女的献礼都看了,本以为胜券在握,可刚刚见到齐冰伶,才想起来没有看她的。 于是朝她喊道:“灵儿,你家里备了什么礼,可否让我看看?” 说着还故意指了指桌上的“鼠山”,倒像是有意炫耀一般。 齐冰伶清甜地笑了,倒也没被她这份炫耀吓到,只说:“小礼而已,比不上姐姐的。” “就看一眼!”尤川一再坚持。 燕青望着齐冰伶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禁好奇,小声问她:“你到底要送什么呀?” 齐冰伶故作神秘地朝她二人招招手,待二人走近了,忽然自腰间解下一只宫绦来。 “就……这个?”燕青大吃一惊。 “对。”齐冰伶笃定道。 尤川一下子乐了,这些更是底气十足。 区区一只宫绦,如何能比得上自己的金鼠山? 第二百三十一章 会仙封典 行宫殿内,歌舞升平。 齐知让如往年一样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一笑不笑。 “陛下,这是今年通州新贡的枣花蜜水,您尝一尝。”刘淑妃将一茶盏递到齐知让面前。 “好。”齐知让淡淡地接过,一口喝尽了。 “如何?” “好。” 刘淑妃顿觉尴尬,只好将身子坐正了。 盛太后瞥见这二人生疏至此的模样,极轻地叹了口气。 但愿今年的良家女能争点气,叫他振作些吧。 “时辰差不多了吧?”盛太后朝身旁的太监问。 “是。”太监答。 “陛下,可以叫良家女们进殿了。”盛太后朝齐知让看去。 “好。”齐知让仍旧面无表情。 盛太后拂了拂手,示意那太监去请人了。 片刻后,十位良家女已侯在殿外。 殿内歌舞骤停,舞娘们纷纷退下,众人的目光无一例外朝良家女望去。 十人依照宫内选试的成绩,由高到低排成一列。 齐冰伶是第一位,尤川第二,燕青第三。 待走上前来,又转至一横排,如嬷嬷所教的齐齐跪下,依次朝皇上、太后和淑妃行了礼。 礼毕,她们的贴身婢女端着用银盘盛着的献礼缓缓进殿,就站在各自主子身后。献礼上覆了红布。 “这几人都是今年选试中拔尖的。”盛太后道。 齐知让的目光自左划到右,尤其关照了一眼齐冰伶,而后又将目光收了起来。 “母后可有钟意的?” 盛太后欣慰的笑了笑,点了点尤川,又道:“这个明都的女子不错,陛下要不要先看看她备的礼?” “好。” 齐知让不问便知,尤川的父亲,私下里一定贿赂过盛家人。因而盛太后才会第一个推荐她。 这种事年年都有。 齐知让自己喜不喜欢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盛家的好恶。 他明白,所以才故意询问了盛太后的意思。 这答案在他意料之中,却也是意料之外。 母后居然没有点那个郑灵儿。 难道她真的不是母后的人,那夜她说的话,也并非受母后指使? 可是那夜,自己却因为误会冷落了她。 真是让她受委屈了。 齐知让望向齐冰伶,心里忽然有些愧疚。 待他回过神,一座金光灿灿的“鼠山”已赫然摆在殿中。 众宾虽对明都“鼠山”早有耳闻,可亲眼见到,还是惊叹不已。 “尤家不愧是明都第一富户!” “这‘鼠山’堆砌得惟妙惟肖,真乃人间珍品。” “‘鼠山’算什么,尤府上‘象山’都有。” “是么?” …… 齐知让微微清了清嗓子,众宾安生了不少。 “陛下可喜欢?”盛太后看他。 齐知让朝她笑了笑,端起桌上的枣花蜜水,默默抿了一口。 “那就暂封为美人可好?”盛太后又问。 “好。”齐知让依旧不多说。 尤川听罢,立刻谢了恩。 “母后可还有钟意的?”齐知让又问。 “陛下可有钟意的?”盛太后反问。 齐知让知道,这话是告诉他,他可以自己选了。 “那下一个,就看看通州郑氏的献礼吧。”齐知让朝齐冰伶和蔼一笑。 齐冰伶朝后微微望去,示意巧儿上前,而后亲自将银盘上的红布揭下了。 众宾好奇望去,那盘中之物,竟是一只淡粉色的宫绦。 “这是……”齐知让微微有些出神。 齐冰伶抿嘴笑着,将银盘中的宫绦取下,亲手交到下来取物的慎公公手上,再由他转交给齐知让。 正待齐知让对着宫绦细细打量,众人已纷纷猜测起来。 “如此大典,竟用一只宫绦做礼敷衍了事,看来是郑家不识大体。” “哎,小门小户,总会这些取巧的法子。又不是人人家里都如明都尤氏。” “且听听这宫绦有什么说处吧!” …… 盛太后望着那宫绦,半是好奇半是疑惑。 自她第一次见到这个郑灵儿,便觉得她很特别。 今日的献礼亦然。 “你以宫绦为礼,是何用意?”盛太后问。 “宫绦乃女子贴身之物,只可赠予自己真心所爱之人。故而灵儿才要将它赠予陛下。” 真心所爱…… 盛太后双瞳微颤,简直被她这没羞没臊的话气糊涂了。 众宾的面色也很是难看,心里不知如何猜测她不要脸面。 也唯有坐在一旁的齐寒月,低下头,欣慰地笑了笑,忍不住关注起齐知让的反应。 齐知让将那宫绦放在自己手心,端详许久,忽然将它握紧了。 “这宫绦可是你自己打的?”齐知让问道。 齐冰伶微微张了口,却是欲言又止。 良久,才道:“朕猜不是。” 齐冰伶只好低了头,“确实不是灵儿所做。” 当真不是。 齐知让握住宫绦的手抖了抖。 “上来,到朕身边来。”齐知让朝她招招手。 “陛下,只有昭仪以上的妃嫔才可在宴会伴陛下左右,以郑灵儿的身份,恐怕不合规矩。”刘淑妃小心提醒道。 “那便暂封她为昭仪吧。”齐知让道。 盛太后被他的话惊到了。自先帝以来,还从未有过桃宴上良家女直封昭仪的先例。 “朕要封她为昭仪,母后可有异议?” 盛太后的目光变得严厉,“陛下三思,区区一只宫绦便能封至昭仪,不但不合封典的规矩,更怕是难以服众。” “朕要封她为昭仪。”齐知让又道。 刚刚那问话,就如走了过场,丝毫没被他放在心上。 盛太后有些生了气。 众宾之间也是议论纷纷。 皆怕齐知让是被这个郑灵儿迷了心窍。 “陛下,郑氏出身低微,祖上并未有过大功,反而还曾因罪贬落掖庭,贸然封为昭仪,恐怕不妥。”盛昌平顺着盛太后的话,又劝道。 往日齐知让对这些争执十分厌烦,多半会直接答应了他们。 可今日却没有。 齐知让毫不理会,更加坚持地朝齐冰伶招了手,“过来!” 齐冰伶望向盛太后。 “陛下叫你过来便过来!”盛太后松了口。 不过是叫她在御前陪伴片刻,也比直接封了昭仪坏了规矩强。 齐冰伶默然点头,款款走上前来。 望着齐知让,鼻尖发酸。 十八年前,她戴着爹爹亲手系上的宫绦离开了他。 而今,又带着这宫绦回来了。 往事恍然如梦,诸般苦痛,此时全都烟消云散。 巧儿望着她款款走近陛下,激动地直想哭。 一众良家女半是羡慕半是惊讶地望着她的背影。 尤川最是不敢相信,偏头看了看自己的鼠山,心里满是不甘。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只宫绦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还是陛下认准了她的人,早已不顾什么礼物?想想便更气了。 齐冰伶还是坐到了齐知让身边。 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旁,原本就应该属于她的一席之地。 “再近些!”齐知让说,“让朕好好看看你。” 齐冰伶听话地凑上前去,俯身跪在他膝下。 齐知让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刹那间,眼泪夺眶而出。 “陛下,封典还未结束。”齐冰伶急忙提醒道。 齐知让这才回过神,微微望向天,将眼泪收了收,继续朝众宾道:“下一位,通州燕氏。” 盛太后看着他有些反常的模样,心中疑惑渐多。 可封典未完,为维护皇室体面,不便多问。 只好依照礼制,先待封典结束。 齐知让看过其余几位良家女的献礼,依次封了燕青美人,封了其他人采女。 几人相继行礼谢恩,退至一旁。 礼毕,鼓乐重新奏起,舞娘入殿,殿中亦是一片繁华盛景。 直待一切有条不紊,恢复如初,齐知让才谨慎地转过头,望向齐冰伶,犹豫再三,终于张了口。 “你可是……” “陛下,勿言。”齐冰伶小声提醒了他,“伶儿能这样陪着您,已经很好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不妙 齐知让会意地点了头,连忙将目光自她身上移开,对着面前的歌舞默默垂泪。 “陛下怎么了?”刘淑妃惊恐万状。 齐知让不答。 盛太后闻声微微斜目,却是一句话没有。 齐知让的心软情长,她再清楚不过。不是一两句话能劝回来的。 那日见这个郑灵儿与简如有几分相似,盛太后便已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不想齐知让竟会在桃宴之上众宾面前失态至此。 真是皇家脸面尽失! 盛太后于心中沉沉叹了口气,努力维持着面上的一方和气,仪态端庄。 “陛下莫要哭了。”齐冰伶小声提醒,一双眼不自觉打量着四周。 左右两旁,尤川紧攥着手怒目而视,燕青则担忧地朝她眨眨眼。 鲁一将军趁着休沐,一时高兴喝得烂醉如泥,被齐寒月命人扶了下去。 太子半醉半醒,对着舞娘几乎垂涎三尺,立刻被太子妃揪了耳朵。这下老实许多。 其余一些朝臣,一边佯装着看歌舞,一边互相递着眼色。谁也不敢喝酒,脑子里那根弦随时可能绷断。 桃宴之上,齐知让竟忤逆太后之意,让刚刚入选的良家女相伴左右。颇有些好色误国的意思。 歌舞又换了一场,一切继续。 林成的目光再一次朝齐冰伶投去,见她端着酒杯,倩然笑着递给齐知让。 齐知让顺势牵了她的手。 林成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 他们是父女,即便亲近也是应该的。林成不住提醒自己。可是似乎没用。 大约是因为刚刚齐冰伶那句“真心所爱”吧。 他并不是恼,或许只是有些羡慕。 “无退,你怎么了?”银铃婆婆看出他神色不对,关切地问。 “没什么。”林成回过神,摇摇头。 银铃婆婆不禁叹了气,小声朝他道:“你心里可是还放不下那位郑小主?” “无退不敢。”只寥寥几字,便让林成惊出一身冷汗。 他敢也罢,不敢也罢,银铃婆婆都不怪他。 “那日我与你说的,等你练好了功,就为你求亲。” “难道师父所言如今还算数?”林成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惊喜。 “当然算数。”银铃婆婆慈爱地笑着,“不过不能是郑小主。” “哦,”林成尴尬笑笑,“无退明白。” “不,你不全明白。”银铃婆婆语重心长地道:“她会害了你的。” 林成睁大双眼,猛然想起自己儿时王诘对自己所言的谶语。 莫非齐冰伶,便是自己命中注定的祸水红颜? 他混沌地闭眼,又是摇头。 “好孩子,别想那么多了。如果觉得烦闷,就出去透透气。” 林成答是,照旧行了礼,规规矩矩。 “无退去去就回。” 银铃婆婆欣慰看他出了殿门。 殿外开阔处,清风拂面,让人清醒许多。 林成刚站了没一会,红着耳朵的齐怀玉也溜出来了。 借着微醺醉意,齐怀玉勾上林成的肩膀,“巧啊,你也在。” 林成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朝后退了退,对着齐怀玉行了礼。 他这一行礼,齐怀玉实在被膈应到了。 “你这人,还真是无趣得很。” 林成微怔,转眼间齐怀玉一只手又搭在自己肩上。 “来来来,为兄问你个事!” 林成沉默着,只任由齐怀玉将自己拉至一旁,悄悄地问:“你说为兄何年何月才能有出头之日啊?” 当朝太子,还想怎么出头?这头上不就那一把龙椅? “臣,惶恐。”林成的确也随着他那话抖了抖。 “哎,惶恐个屁!”齐怀玉一只手,熊掌一般打在林成肩上,震得他脑袋直嗡嗡。 “殿下可是又与娘娘闹别扭了?”林成问。 齐怀玉嘴一撇,一屁股坐在门前阶上,垂头丧气。 摸摸胀红的双耳,火辣辣地疼。 “这个臭婆娘,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齐怀玉气得撸起了袖子,“这几日真是给她脸了!” 他骂得昏天黑地,越发难听,林成只静静地立在一旁。 直到齐怀玉骂爽了,这才发现林成这根木头自始至终杵在这儿。 “喂,你不会说话呀!” “会。” “那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话安慰安慰我?”齐怀玉可怜巴巴地望向他,片刻后,自己先放弃了。 罢了,料他嘴里也吐不出象牙。 齐怀玉单手托腮,独自缓解着尴尬,“唉,谁劝也没用。她姓盛,那就能为所欲为。” 不知盛家又做了什么过分的事,竟让太子气到口无遮拦。 林成着实被吓了一跳。 这话让殿内任何人听到,后果都不堪设想。 他这个独苗太子废是废不得了,不过罚是少不了的。 “殿下醉了。我扶你回去。” 林成本是好心,谁知齐怀玉却不领情,一把拂开他的手,“滚,都给我滚!” 齐怀玉说着,一个人朝后仰去,门边的侍卫和宫人看着心急,连忙来扶。 齐怀玉两下便挣开了,“你们也滚!” 林成无奈叹气,只好朝一旁的侍卫道:“快去通知太子府钟将军,让他带人来将太子送回去。” “你说谁?”齐怀玉半挺着身子,满目狐疑,“钟和?别逗了,他早被丞相调去藏宝阁了,怎会过来……” 话到一半,齐怀玉愣住了,那股酒劲似乎也缓了过来。 “我刚刚……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林成早已来不及管他了。 藏宝阁,盛昌平调人去了藏宝阁。 难道他们已知道伶儿今晚要动手了? 林成心里一阵抽紧,丢下齐怀玉,立刻回殿。 殿内歌舞依旧,一派祥和,并无半点危机之感。 盛昌平还在座上,和周围众宾交谈甚欢。 齐寒月与弟弟季王齐知礼说着家常。 盛太后端庄坐着,望着底下人喧闹,时不时笑一笑。 齐知让依旧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 只是身旁为他敬酒之人,是刘淑妃,而非齐冰伶。 齐冰伶呢? 环顾一周都未见她的身影。 林成顿觉不妙,转身便要走。 “无退,你要去哪儿?”银铃婆婆走上前,看他甚是着急的模样,担忧地问。 “我,再出去走走。”林成支支吾吾。 “不是刚进来吗?”银铃婆婆狐疑。 不等问完,林成已奔出了殿。 银铃婆婆望了望殿内,并没有再回到座上,而是小心跟了出去。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 桃宴继续,盛太后兴致甚好,过不多时又差人取了应城进贡的佳酿来。 美酒甘醇,饮之畅爽,众宾求之不得。 可无奈只有小小一壶。 婢女唯有将酒放在齐知让面前。 “哀家看陛下好像对今年的献礼不太满意。这酒算哀家的礼,陛下看看如何?”盛太后说着用眼神指了指那酒壶,小声又道:“今日毕竟是桃宴,陛下就算有再多的不悦,也不能再面上带出来。” “是。” 慎公公赶忙倒了一杯酒放到齐知让面前。 齐知让拿起酒杯,犹豫半晌,却又放下了。 平日里借酒消愁一个人独饮惯了。 今日却忽然不想独饮。 “母后,朕想把这酒赏给今年的良家女们。” 盛太后知道他心里惦记那个郑灵儿,不由叹了口气,“此酒既是哀家赠与陛下,赏与不赏自然全凭陛下。” 齐知让笑着答好,朝慎公公一个手势,叫他将余下的酒递给良家女中间的婢女,婢女们又忙着为各位小主满上酒。 齐知让的视线也跟着那酒壶来到良家女们的坐席之间,只是席间一处空位,让他看得皱了眉。 朕的伶儿呢? 刚刚是她自己请命坐回那里的。 许是刚刚舞娘们长袖曼舞的遮挡之故,可只是一刻不见,她便不在了。 齐知让顿时着了急,摇晃着站起来,四下寻找着,却始终不见齐冰伶的踪影。 “陛下!”盛太后短促而严厉地一声提醒,迫使齐知让又坐回原位。 齐知让心急如焚,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他这才想起桌上的酒,颤抖着端起来,想喝下定定神。 却见身旁,一人急急地跑上来,不顾礼法、不尊规矩,甚至冒着杀头之罪,自他手上将酒杯夺下了。 齐知让抬头,见是燕青。 燕青害怕地跪下了,“陛下,这酒不能喝。” 她说着,垂眸望了望右手上的银链,链下双珠已是深黑色。 第二百三十三章 藏宝阁 酒里有迷药。 是齐冰伶下的。早在昨日,借口去做桃花糕时便下好了。 各州的贡品专门放在一处,离厨房很近。那夜慎公公护送齐冰伶到了此处,禁军以为是皇命,也不敢多问,便由着她进去了。 早在入宫前,齐冰伶便听林成说过,盛太后对应城佳酿称赞不绝,打算桃宴拿来借花献佛。 于是她便将药独独加在这酒里。 所有一切,都是为齐知让一人准备的。 她很想让爹爹与自己相认,却又不想让他冒险。 如此便好了。 一来爹爹已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也如公主一样伴其左右,参加了桃宴。今后,有母亲的宫绦和这段回忆,爹爹应该会很知足。 二来,在齐冰伶的计划里,当她孤身前往藏宝阁时,齐知让应该已昏迷不醒。 这样无论自己是受伤还是濒死,他都不会察觉,不会来救,亦不会受连累。 身为君王,理应心存天下,而不该耽于儿女情长。 既然爹爹狠不下心,齐冰伶便帮他狠了心。 她一路奔上了紫宸山顶,片刻不停。 山中鸟鸣凄厉,泉水伶仃而落。声色时断时续,交织不清。 过不多时,远远地已能望见藏宝阁紧闭的朱门。 齐冰伶顾不得累,脚下又是一阵加速。 山间侍卫不多,她走的路又偏僻,不时回头望望,并未见到人来。 如此没多久便到了藏宝阁近前。 侍卫一眼发现了她。 “来者何人?” 话音刚落,一把通身细长,形似银簪的利刃已将那人喉咙划开了一道口子。 下一瞬,那人身上的佩剑已被人抽出。 “是贼人!” “快去通知公子!” 一人急忙跑向山下。 其余侍卫纷纷拔剑御敌。 齐冰伶执剑相抵,边走边杀,一步步朝朱门逼近。 能选来藏宝阁看守暮字诀的,应是禁军中百里挑一的勇士。 从他们手下活着出去都是希望渺茫,更何况还要打开身后的朱门。 齐冰伶知道有多难,可一想到母亲,便没有丝毫的退缩,出手也毫不留情。 那日在密室,银铃婆婆教了她一式暮字诀,数日后她已能娴熟掌握。那招本就是杀招,再加上她本身的阴阳奇脉,更是锐不可当。 极少有人能自她剑下躲过,更无人能沾剑不留血。 拼杀多时,门前的侍卫已因伤倒地了大半。 而此时,齐冰伶已站到两扇朱门前。 门上有一铜锁。 她心急如焚,立刻用剑朝那铜锁劈去。 不想竟一次劈落了。 双门顿开,门内阴暗不明。 齐冰伶心急着闯进去,却听面前一阵弓弩之声。 弓箭手隐藏于暗处,足有几十人。 原是埋伏! 齐冰伶再要持剑向前,却听得背后一阵脚步铿锵。 钟和站在门外,身后还跟了不少侍卫,人人皆执了剑。 “你跑不掉了!”钟和道。 他并未直接下令杀她,而只是前后夹击将她堵在这里,显然是有意留了活口。 齐冰伶又举剑对着钟和。 “我知道闯入藏宝阁难逃一死,钟将军不必留情。孰胜孰负,一试便知。” 她这般执著,早在英国公府,钟和便见识过了,似乎不易劝降。 钟和朝身后众人抬手下了命令。 霎时间,侍卫军执剑冲杀过来,眼见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且慢!” 自门外,忽传一声高喝。 “无退公子!是无退公子来了!” 钟和再一扬手,暂时命众人收手。 众人纷纷看向林成。 “钟将军且慢,此事我来处理。”林成气喘吁吁,双颊微红,显然是着急赶来。 林成本就是暮字诀看护使,此事也理应听他吩咐。 钟和并无异议,命执剑的侍卫侯在两旁,自中间让出一条路,让林成得以进去。 “你……为何是你?”齐冰伶惊得退了退。 林成不知从何说起。不等他想好回答,钟和先替他道:“林公子是陛下钦定的暮字诀看护使。” “钟将军!”林成喝他住口。 齐冰伶都明白了。 那日李鱼说的,他的使命,原来就是守护暮字诀。 六年前英国公是因暮字诀被盗而入狱,今日她闯到藏宝阁,若真盗取了暮字诀,林成也难逃追责。 “你为何不早说?为何不告诉我?”齐冰伶颤抖着手,徐徐将剑指向地上。忽然陷入两难。 “对不起,我……” 为什么瞒她,从何时决定要瞒,或许他自己也说不清。 齐冰伶在府上的那几日,是他六年来度过的最开心的时光。 她脸上总是带着笑,他也是。 林成知道,她是真的把自己当做朋友的。 越是如此,他便越不想让她知道,有朝一日,自己这个朋友,会成为她的阻碍。 他不想做她的敌人,更不想失去她。 他在逃,在怕,在恨自己没有能力帮到她。若非那日上官文若的一番话,或许今日,他连站在这里直面她的勇气都没有。 可不管愿与不愿,这一天还是来了。 齐冰伶重新握紧了剑,怔怔地望着他,心中却了无恨意。 “公子不必解释,我知道你是好心。” 她这样说,林成只觉更愧疚了。 “公子秉公执法,不该对我手下留情。你们有多少人算多少人,尽管杀来。但是要我放弃暮字诀,绝无可能。” “小主真是好胆量!不如将老身也算作一个吧。”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干干瘪瘪的一个老婆婆,拄着拐走上前来。 “师父?”林成惊讶之余,急忙行了礼。 “师父?” 齐冰伶更是震惊。 “不错,林公子是老身的徒儿。”银铃婆婆一边解释,一边笑嘻嘻地穿过众人,朝齐冰伶走近了。 “小主还没忘了我吧!” 她那周身的阴邪之气,叫人不寒而栗。 齐冰伶忍不住朝后退了半步。 银铃婆婆站定了,自上而下打量起齐冰伶,甚是满意地笑了。 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徐徐朝齐冰伶面前伸去,掌心朝上。 “师父要做什么?”林成立刻奔到二人身旁。 “做什么?”银铃婆婆笑得更加开心,一只手指挑了挑齐冰伶的下巴。 “老身来朝你要一样东西。交给我,老身便放你出去,和你娘团聚。” “我娘?” “傻孩子,我早就知道你是谁了。” 什么…… 齐冰伶和林成同时惊愕。 “不过老身一直没有说,就是等着你今日乖乖把暮字诀交出来。” “我闯藏宝阁不假,可并没有拿到暮字诀。”齐冰伶坚决否认。 “老身说的不是这里的暮字诀,”银铃婆婆阴险一笑,“而是你娘手里的暮字诀。” 第二百三十四章 银铃婆婆 世人皆知,南山一役后,简家丢了半部暮字诀。 可三十年来追寻未果,十八年前,又是盛太后亲自从简如手上接过的暮字诀。而今简如哪里来的暮字诀? “我娘手里没有暮字诀。”齐冰伶毫不怀疑。 银铃婆婆的手忽然攥紧,死死掐住齐冰伶的脖子,“看来你娘没有告诉你。” “师父,不要伤她!” “伤她?”银铃婆婆斜斜瞥向林成,态度却丝毫不似往日的温和,“老身自然不会伤她了,我还要留着她的命,等她娘带暮字诀过来救她。” “你……休想!”齐冰伶紧攥着她的手,二人似在较劲一般。 只是齐冰伶如何也想不到,面前这个垂暮老人的手劲,竟远超自己。 她挣脱不开,亦喘不上气。 林成不忍她再痛苦,终于出手朝银铃婆婆腕上击去。 银铃婆婆对他忽然增强的功力毫无防备,瞬间松了手。 林成连忙将齐冰伶挡在身后。 对面的银铃婆婆却皱了眉,“你是何时解的穴?何人帮的你?莫不是这丫头?” “原来师父也知道我被人封了穴道?”林成惊讶看她。 银铃婆婆朝他笑了笑,“那穴道是我亲手封的。我当然知道。” “什么?”林成不敢相信地摇着头,“为什么?无退自从师以来从未做过忤逆之事。” “的确,你一直很好。好到让师父害怕。短短六年就能学完暮字诀的人,天底下你还是独一份。” 暮字诀? 齐冰伶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成,“你会暮字诀?” 林成尴尬地低下头。 “你们知道了也不要紧。今日不会有人从藏宝阁活着出去。”银铃婆婆自得地勾了嘴角,拐杖朝后一挥,离她最近的三名侍卫一齐倒在地上。 其余侍卫难免害怕,不自觉朝后退去。 没有了后顾之忧,银铃婆婆大可以放心地朝他二人逼来。 林成和齐冰伶一起,连连后退,几乎快没有退路。二人背对而立,林成朝前面对银铃婆婆,齐冰伶则执剑向后。 藏宝阁中,弓箭手仍蓄势待发。 四周无一处安全。 “你不是练成暮字诀了吗?”银铃婆婆直视着林成,“为何还要怕我?还是那人怕你死,未解你双手的内关穴?” “死?”齐冰伶惊恐地偏过头,“她在说什么?” “没什么。”林成立即制止了她。 有些事没必要让她知道。 银铃婆婆叹了口气,又道:“看在你我师徒一场,为师不想伤你,但你若执意要坏为师的大事,便不要怪师父无情。” 林成低下头,忽然有些为难,“无退并非要忤逆师父。只是今日的事无退不明白。” 他顿了顿,又道:“先前你们与我说暮字诀是国之根本,唯有暮字诀才可救海宫,我信了,听你们的话,好好练暮字诀。如今我就要练成了,从今往后再也无人会偷此功法。师父还有何担心,为何还逼问伶……逼问公主,暮字诀的下落呢?” “哼!”银铃婆婆忍不住叹了口气,紧紧攥住一根拐杖,声音沙哑着道:“你以为十八年前,她母亲交出的是什么,你这六年来练的又是什么?不过是朝暮山庄现存的半部暮字诀罢了。朝暮山庄人人都可练这半部,可那剩下半部,却唯有历任暮字诀主人可练,亦是由她们保管。” “三十年前,南山一役,上一任暮字诀主人简琉璃不幸阵亡,从此便遗失了半部暮字诀。而当年在战场上的简家女子,唯有简如一人。暮字诀必在她手上。旁人不知道,老身却清楚得很。就算她躲到天涯海角,早晚有一日,老身也会找到她。” 齐冰伶听到此,忽然有些明白,“这么说,十八年前,真正要逼我母亲交出暮字诀的人并非是太后,而是你!” 银铃婆婆极浅地笑了,“是。” “不,不可能,太后如此信任您。”林成连连摇头。 “就是因为太后信任,才会相信我说的暮字诀乃国之根本,才会不惜动用一切力量帮我寻找暮字诀,才会听我的话一次次置简如于死地。但就算如此,简如还是活着!她还活着!” “你到底是谁?”齐冰伶喝道。 银铃婆婆笑声不止,“你不必知道。” “你是朝暮山庄的人!”齐冰伶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对上她的眼睛,“我一定没有猜错。只有简家人才会对余下半部的暮字诀耿耿于怀。寻常人能讨来上部已是大幸。” 银铃婆婆浅浅地笑了,对她所言既不认同,也不否定。 她这般沉默,倒让齐冰伶更加坚信自己所言。 “你就是朝暮山庄的叛徒。” “是叛徒又如何?你觉得老身会在乎吗?” 齐冰伶甚是诧异,不想朝暮山庄能有母亲这样识大体明大义的女子,也能有她这般自私自利之人。 银铃婆婆如看透了她一般,笑道:“这世上不是任何人都能如你母亲一样求仁得仁。老身匍匐隐忍了一辈子,过着蝼蚁不如的生活,所受之苦你岂会知道?不过待老身拿到暮字诀,这苦日子就到头了。” 她说着走上前来,阴狠的脸上忽然漾出喜色,如重见天日一般。 话音未落,一只手又朝齐冰伶颈间伸来。 齐冰伶自然不会再上第二次当。 她侧身一躲,左手抵住银铃婆婆的手,旋身至后,出剑便要刺。 银铃婆婆轻而易举便将她的剑避过了,“这还是老身教你的招式!凭你这点领悟,还差得远。” 齐冰伶不死心,转而又是一剑。 此招一出,还未近银铃婆婆的身,林成便已看出不对。 适才齐冰伶一时心急,所用暮字诀中招式满含戾气,手上发虚,威力不足。 朝暮字诀,唯有平心静气才是正道。 林成急忙出手相助。 双剑并驾,银铃婆婆并未预料,不得已暂时败了一招。 齐冰伶疲惫地放下剑,大口喘着粗气,已有些力不从心。 她的武功,较之这二人,还是不足。 银铃婆婆瞧见她强撑的样子,不由叹道:“看来简如当真未让你练过半点暮字诀!真是可惜了你这一身阴阳奇脉。” 齐冰伶瞪向她,故意不答话,省些力气,又将剑举了起来。 “伶儿,你没事吧?”林成有些担忧地望着她。 齐冰伶摇摇头。 眨眼工夫齐冰伶又是一剑冲了上去,林成只好紧跟其上。 齐冰伶并未学过什么招式,不过好在林成已将上部暮字诀各招各式熟记于心。只要看着他出招,齐冰伶便能模仿得差不离。 又是一招落定,齐冰伶所学的招式用尽了。不由得看向一旁,道:“无退,你先!” “我?”林成迟疑地望着她,又看看银铃婆婆。 先前出招,都是帮她抵挡师父进攻,怕师父伤了她。 若要他直接对师父出招,林成心里仍有些忐忑。 “林无退,你还等什么?她妖言乱国,欺上瞒下,处处利用你,根本算不上你的师父。” 林成默念着她的话,再看银铃婆婆,确实也不似先前那般心怀敬意。 她根本没有将自己视作徒弟,而只是视作取得暮字诀的一枚棋子。 既然从没有什么国之根本一说,那父亲当年为因为暮字诀戴罪入狱也是含冤而亡。 林成想着闭了眼,心里一阵痛楚,再睁眼时,剑已握紧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中计 藏宝阁内,三人相持不下,剑刃相接之声只叫阁外的钟和听得心惊。 依照来时命令,他理应下令弓箭手放箭,藏宝阁内一人不留。 可偏偏林成也在其内。 若无新令下达,他又不得私自处置暮字诀看护使。 因而阁内外众侍卫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人对战,既不能出手,又不敢放松戒备。 就在此时,先前下山报信的守卫匆匆赶回了。 “太后有旨,请将军速速下山。” “下山?可是出事了?”钟和心下一惊,山下有禁军,若无大事无需再调侍卫军下山。 “是简皇后,简皇后的阴魂来报仇了。” 众侍卫听得浑身冒冷汗。 钟和虽心中存疑,可对太后之令还是信服无二。暮字诀事关重大,太后让他撤下一定另有打算。 于是不再多问,立刻带领多数人先一步随他赶往山下。只留了少数太子府侍卫军守在藏宝阁外,以备不测。 突然,身后朱门一敞,藏宝阁内的三人纷纷停了手。 银铃婆婆因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激动不已,望向门外层层山林,早已无心再战。 “是她,她终于来了!” “不可能。”齐冰伶亦听到母亲的名字,怔怔地摇着头,忍不住要追出门去。 “伶儿,不要上当!” 林成立刻拉住她的手。 猛地,又松开了。 好在齐冰伶没有再向前。 母亲怎会来此呢?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紫宸山,更不知道自己要夺暮字诀。 齐冰伶狐疑地看向林成,却见林成面带愧色地低了头。 莫非,母亲已知道了? 齐冰伶只觉手腕一软,那把剑也几乎掉在地上。 “是不是你娘下山一看便知。”银铃婆婆笑眯眯地望着她,回身,走到门边。 众侍卫因怕,连连后退。 银铃婆婆将拐杖阴狠一挥,三招之内,离她最近的几人手上的剑全部落了地。 众侍卫再不敢拦。 银铃婆婆倚仗轻功,轻快下了山。 “来啊!你不想见你娘吗?” “过了今日,也许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声音愈传愈远。 齐冰伶再也按捺不住,当即提剑追了出去。 林成一时未拦住,急忙紧追上她。 不知不觉,三人都已跑入山林之中。 此时天色已暗,林中桃木遮挡视野,周遭模糊不清。三人所行之处,花瓣摇落不止。 齐冰伶虽看不清银铃婆婆的去向,可听她的说话和脚步声,仍可判出方位。 二人越跑越快,先一步到达山下。 修秦将军早早带领禁军侯于此处。 禁军中央,一只步辇端庄而坐。辇上之人是盛太后。 桃宴之上,众人得知贡酒有毒,各自乱了阵脚。盛太后更是惊惧不已。场上的几位良家女不知情况饮下毒酒,已然昏迷不醒。 就在此时,紫宸山传来异动,盛昌平趁机将郑灵儿意图盗取暮字诀之事禀明盛太后。 证据确凿,盛太后不得不信。 于是当即下了两道令,其一是将齐知让和众宾困于行宫,留禁军严加保护,其二是命修秦将军另外带领一队禁军围堵在紫宸山脚。 齐寒月本想暗中相助,却被盛昌平以她的安危为由拦在了行宫内。看来盛昌平一定提前知道了齐冰伶的身份,那日的试探也并非试探,而是提醒。 提醒她不要拿通州的安危冒险,和一个负谶妖女再有瓜葛。 此时此刻,齐寒月的确不能再冒险。 可除了自己,还有谁能来救齐冰伶呢? 齐寒月佯装着坐下饮酒,心里却不住想着转机。 殿内,众宾挤坐一处,怕得发了抖。齐寒月从中找寻着林成,却并未寻到。 再想找林成的师父银铃婆婆也未看到。 问李鱼,李鱼只说公子出去很久了。 齐寒月若有所思,恐怕他早在藏宝阁了。这下总算暂时放下心。 可放心不过片刻,就听得门外一侍卫慌张来报—— “陛下,不好了,简皇后还魂了!” “就在紫宸山!恐怕是为暮字诀而来。” 众人惊愕朝门外望去,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齐寒月忽然起了身,立在案旁,定了定神。 “长公主。”含香连忙扶住她,“您可不能去啊!” 齐寒月攥紧了手,望向殿外,漆黑一片的夜空让人心神不宁。 “按理说她不会来的。”齐寒月暗忖着,“为何会来呢?” 入宫前她曾去看望过简如,并未发现任何她对伶儿行踪知晓的迹象。 可或许又是隐瞒呢? 当年的子夜散不就是如此。 齐寒月已错失过一次救她的机会,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错过了。 她稳住心神,回身便走,未与殿内任何人打招呼,边走边与含香道:“我知道一条隐蔽小路,可以通向紫宸山,一会我顺着那条路过去,你独自回住处,将附近的侍卫引开。” 含香答是。二人悄悄溜出,并行许久才各自分开。 齐寒月赶至紫宸山时,修秦已率禁军侯在山下,盛太后端庄坐于辇上。 齐冰伶和银铃婆婆刚刚下山,林成紧随其后。 一众禁军听从修秦号令,已将三人围住。 场面严整有序,不慌不乱。 四处,却并没有什么简如。 齐寒月已觉得不对了,借着身边树木遮挡,刚想后退,忽闻身后—— “老臣参见长公主!” 齐寒月回眸一看,原来是盛昌平。 盛昌平绕开齐寒月,徐徐走向盛太后,待至近前,朝她禀道:“太后娘娘,长公主到了。” 齐寒月只好走上前,却自盛太后眼中望见一片失望。 她霎时明白过来。 哪里有什么简如,完全是盛昌平诓骗之举。引她过来的目的自然还是对付康王府。 “你果然知道简如母女还活着?”盛太后朝她质问道。 齐寒月偏过头,不去看她,也不说话。 盛太后已知道了。 若非她提前确信简如活着,一定不会单凭一句“诈尸还魂”,就冒险前来一探究竟。 “如此大事,长公主知而不报,已是欺君之举。”盛昌平说得正气凛然。 “若丞相非要以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定罪,我无话可说。”齐寒月如常地走上前,对盛昌平,亦是对众将士道:“不过丞相刚刚借由简皇后还魂,引起殿内大乱,亦会惊扰陛下,是不是该算不作不敬呢?” 盛昌平浅笑,“长公主慎言,简氏早已不是皇后,她诞下负谶妖女,乃国之罪人。” 妖女,罪人…… 都是齐寒月最听不得的话,于齐冰伶更是如此。 齐冰伶忍不住攥紧了拳。 “伶儿,别冲动。”林成再一次握住她的手。 齐冰伶低下头,一再隐忍。 她知道若此时贸然冲上前去算账,必会陷姑母于两难。 齐寒月刚想再辩,却听盛太后道:“来人,将沉凡长公主带下去,仔细看护好。今日暮字诀一事未完以前,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母后……” “去!” 盛昌平恭敬朝她行了礼,亲自目送她被侍卫带下去才放心。 齐寒月迟疑地回过头,担心地望向一排禁军身后的齐冰伶。 齐冰伶忍不住上前走了两步,目光自铮铮铁甲间透过,亦是担忧地望着她。 林成的心已凉了一半,今日恐怕不会有人再来救他们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反抗 齐寒月被带走以后,盛太后的目光重新落在被围的三人身上。 钟和下山时已将情况与她禀明,但她如何也不敢相信陪伴自己十八年之久的银铃,竟然与他们一样动了盗取暮字诀的念头。 盛太后微微挥手,步辇朝前而来。侍卫纷纷让道,直到那步辇落下,与那三人相隔不过三丈远。 银铃婆婆苦笑一声,还是朝她跪下了,“太后娘娘。” “银铃,你当真要盗暮字诀?” 即便她跪下,已算是认了错,盛太后却仍不愿相信。 “没错。”银铃婆婆忽然抬起头,“是老身辜负了娘娘的信任。我根本不懂什么星象,不配为星官,更没有暮字诀镇国一说。十八年我潜伏在此就是为了暮字诀。” 若说起来,盛太后当年收留了她,也算是她的恩人。如今她就快拿到暮字诀,有些事,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于她。 “事到如今,老身愿望就要达成了。只要今日娘娘允许我将这小丫头带出去自行处置,从今往后,银铃不会再踏入皇宫半步,更不会再插手海宫政事。” 盛太后听罢勃然大怒,“你以为这宫里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更何况她是齐家血脉,就算要处置,也轮不到你来处置!” 银铃婆婆意会地点了点头,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十八年来娘娘待老身不薄,老身不想伤害娘娘才这样说。可既然娘娘驳了老身的面子,老身也再没有什么顾忌了。” 她说着,慢慢朝步辇走来。 “你要做什么?难道你还敢对哀家如何?”盛太后怒不可遏地望着她。 双方都并无半点退让。 眼见银铃婆婆越走越近,修秦觉出危险,立刻命禁军挡在步辇前。 十余位禁军将士一齐持剑扑杀,银铃婆婆面色如常,轻挥拐杖,以一敌十也毫不吃力。 师父能有这样的身手,林成心知肚明。 一旁的齐冰伶却吓坏了。 再怎么说她也是位垂暮老人,体力竟也不输这些青年将士。 “保护太后!” 随着修秦一声令下,步辇连忙后撤。 银铃婆婆越攻越前,倒将齐冰伶和林成落在后方。 “伶儿,快走!”林成道。 不过说了一句,却被银铃婆婆察觉。 银铃婆婆立刻折返回来,一把拉过齐冰伶的手腕,凌空一跃,将她朝后带去。 “伶儿……” 林成刚要追,却被修秦死死拦住。 修秦知道太后刚刚迟迟不肯命禁军上前,就是担心林成。现在大好时机,得以将林成与那二人分开,修秦不再犹豫,立刻下令—— “放箭!” 左右两旁的弓箭手早已做好准备,万箭齐发,凌空化作一片纷飞细雨,密密麻麻朝齐冰伶与银铃婆婆而去。 “不!”林成大喊。 修秦怕他冲动误事,一把抱住了他。 林成心中一阵绞痛,脑中一片空白,立时,身后一双手又捂住他的眼。 耳畔弓弩之声渐渐停了。 周遭静了片刻。 修秦送开林成双目,只见面前一人,禁军装扮,躺倒在地。 他身上多处中箭,单是看着便觉得痛。 刚刚混乱之中,银铃婆婆急于挡箭,暂时松了齐冰伶的手。 而当齐冰伶正要出剑抵挡时,那人径直冲来将她扑倒在地。 待她睁眼,自己毫发无伤。 而替她挡箭的人,已无力地自她身上滚落一旁。 齐冰伶起身,爬过去,望见他的脸,眼泪扑簌簌就要落下。 修秦觉出不对,渐渐松了林成,上前几步朝那人一望—— 竟是齐知让! 修秦顿时面色惨白,当即跪下,“陛下!” 话音刚落,众将士纷纷随他跪下。 盛太后闻言大惊失色。 “快把陛下抬回行宫!传太医!快!” “不……不必了。”齐知让一只手朝齐冰伶徐徐伸去。 齐冰伶握住他的手,一滴泪蓦地滴在他手上。 “伶儿,爹爹来了。” 他望着她,心中喜悦恰如当年初为人父。那份喜悦,他留存了十八年。每当觉得痛苦难过,便从心底翻出来看看。 看着看着,伶儿都长大了。 他也不再是意气风发,志存高远的少年。 身为帝王,有太多事身不由己。十八年来,他恪守职责,循规蹈矩,从不违背太后所言,本以为此生了无希望。 直到她回来。 他重新有了反抗的决心。 他自知无力改变朝局,重振朝纲,更不可能护她们母女一世周全。 也唯有默默乔装跟来,默默地保护她,哪怕只有一次,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 他早已不想做什么帝王了。 万人仰慕的帝王,说是天下最恣意妄为之人,其实也不过是悬丝傀儡。 他脑中尽是齐冰伶出生时的啼哭,清脆动人。虽在冬日,却焕发着盎然春意。那是新生,是希望。 他亲眼见证了她来到这个世界,却无法陪她长大。 以前不会,往后也不会了。 唯一的机会便是眼下。 他望着齐冰伶,甚是满足地笑了。 “父皇。”齐冰伶生疏地唤道,从来没想过这个称呼有机会说出口。 齐知让眸中闪过一瞬的落寞,纠正道:“不是父皇,是爹爹。” “爹爹!” 齐知让欣喜地应着,不知不觉泪眼模糊。 “陛下,末将先带您回行宫治伤吧。”修秦急道。 “不。”齐知让否定道,忽然看向盛太后。 盛太后的目中含泪,已不敢看他。 她又何尝不心疼自己的儿子。 为了能让他担负海宫江山,自己一步步将他逼到这般田地,能让他全然不顾自己身为帝王的职责…… 而今想来,盛太后又悔又恨,却也来不及再说什么了。 “母后可满意了?”齐知让虚弱地问,忽然笑了。 十八年前便是这一问。 盛太后直视着他,竟有些发憷。 “今日以后,海宫江山与我无关了。母后愿意将它留给怀玉便给,不愿意,母后可取而代之。” “陛下!”盛太后立刻打断了他,“陛下是糊涂了。” 齐知让知她不信,朝修秦道:“传朕口谕,将刚刚朕所言记下了。丞相为证。” 盛昌平立刻跪在地上:“臣不敢。” 齐知让知道他们没有什么不敢的。 “朕并非戏言,不过朕有个条件。朕想用这江山,换简如母女的性命。母后可答应?” “陛下糊涂。糊涂!”盛太后低下头,有意回避他所言,“修将军,快!将陛下带走!” “母后!”齐知让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吼道,布满血丝的眼几乎要睁出眼眶。 “你可答应?” 盛太后无奈地闭了眼。 看见齐知让这般求她,怎能不心疼。可十八年前双星之谶,不祥之兆。为了海宫社稷,她如何能答应留下简如母女? 若是留下,不是叫她当着天下人的面承认,十八年前对简如母女赶尽杀绝,是她错了。 不,她不能错,也不会错。 盛太后正犹豫不下,盛昌平劝道:“太后不妨先答应下来,陛下的身子要紧。等陛下回了行宫,再处置这妖女不迟。” 盛太后想想有理,对齐知让道:“哀家答应。” 齐知让眉宇之间终于稍稍松动,刚刚撑着的一口气瞬间消了下去。一口鲜血吐出,蓦地闭了眼。 “陛下!” “爹爹?”齐冰伶轻拍着他的脸颊,“爹爹!” 盛太后微微欠了身子,颤抖着站起了身。 修秦上前探了他的鼻息,“太后,陛下恐怕,恐怕……” “住口!”盛太后摇着头,“不会……不会的!”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若连她都乱了阵脚,在场众人又当如何? 盛太后一言不发,只默默淌下两行清泪。 齐冰伶始终紧握着齐知让的手,伏在他身上。身边,林成以披风悄悄罩住了她。 银铃婆婆看罢眼前之景,反常地笑出了声。 第二百三十七章 往事 盛太后狐疑地看向银铃婆婆。 “娘娘是绝不会留下公主性命的。刚刚所言不过是哄骗陛下罢了。” “你放肆!” 银铃婆婆对她所言轻蔑一笑,“老身伴在太后身边多年,早已对太后行事之法了如指掌。” 盛太后望着她,却是一时语塞。 银铃婆婆朝齐冰伶走去,朝她背上拍了拍。 林成警觉护住齐冰伶,惊恐地看向她。 银铃婆婆并不多怪,只道:“公主不妨好好想想,若是跟老身离开这里,尚且还有一条活路。可若留下,便只有死路了。” “走与不走,她说了不算。”盛太后瞪向她,“要哀家说了才算。” “是么?”银铃婆婆冷冷一笑,“娘娘真的觉得以这些人就能拦住老身和公主吗?” “娘娘不要忘了,公主是何身份。刚刚对战时,她已将暮字诀看过大半。公主悟性极高,想必都记下了。而老身的身份,娘娘也是知道的。” 盛太后的确知道。 十八年前,银铃婆婆自朝暮山庄仓皇逃出,来到奉阳皇城苦求盛太后收留。 那时齐知让刚刚登基不久,朝中仍留有不少前朝老臣,这些老臣仗着先帝信任,公然弹劾盛家,一再威胁盛家威势,其中就包括星官王诘。 盛太后怀恨在心,一直想找到什么办法将这些老臣一一拔除。 碰巧银铃婆婆会武,私下里帮了不少忙。 那一年内,前朝老臣的家宅府邸纷纷出了事,死伤无数。渐渐地,他们都远离了朝堂。 大家心里虽对盛太后存疑,可银铃婆婆行事隐蔽,并未让人抓住把柄。 此事不了了之。 唯有王诘,因“双星之谶”颇受齐知让重视,朝中地位丝毫没有因此事而动摇。 正在盛太后一筹莫展之时,简如生了一位公主。 齐冰伶生得不祥,对盛太后却是个好消息。 若要让她活着,齐知让唯有承认王诘的谶语为假,并以此定罪将其流放。 同是那时,银铃婆婆为逼简如交出暮字诀,提出“暮字诀镇国”一谶,因其也会观星占卜,便顺理成章地填补了司天台星官一职的空缺。 自那时起,银铃婆婆成了盛太后的心腹。 盛太后虽不知她在朝暮山庄时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被人赶出来,却知道她会暮字诀。 知道这一条已足够了。 朝暮字诀,任取其一,都能以一敌百,何况眼前同会暮字诀的有两人。 不,或许是三人。 盛太后看着林成扶住齐冰伶,不觉一震。 他从不轻易与女人接触,能这样被他护着的人,一定是他十分在乎。 如此,若双方打起来,他一定是要帮齐冰伶的。 银铃婆婆看出了盛太后的犹豫,颇为自信地道:“太后娘娘可想好了?若能不动手自然最好。” 盛太后犹豫了,一双眼瞥向盛昌平。 盛昌平皱了眉,朝旁退让半步。 盛太后明白了。 “放人!” 修秦虽是惊讶,却还是命禁军让开一条道来。 “公主,走吧!”银铃婆婆笑着道。 齐冰伶不为所动,握着齐知让渐渐冰凉的手,目光呆滞。 “我不走,我要陪着爹爹。” 她再也忍不住地背过身去,心绪翻涌不止。 “伶儿。”林成轻唤着她,却不知如何安慰,只轻轻地抱住她,就如那日在国公府一样。她躲在他的披风下,安享着世上仅存的暖意。 他慢慢蹲下身,看着她哭红的眼,“伶儿,我们先走,你娘还在外面。” 平日这句话总会很管用,可是今日不行。 齐冰伶摇了摇头,用手擦擦泪。 林成扶着她站起来,她转过身,看向银铃婆婆。 “我不会跟你走!” “难道你想留在这儿等死?”银铃婆婆不禁诧异。 “便是我今日死了,也绝不会让你得逞的。你休想拿我威胁我娘,更不可能得到暮字诀。暮字诀是朝暮山庄武功绝学,你背叛山庄,陷害族人,不配学!” 银铃婆婆忽然放声大笑,“你这样在乎朝暮山庄,以为他们就能感谢你报答你吗?” “伶儿不图报答,只求问心无愧。” 银铃婆婆直笑她傻,“天下从来都没有什么问心无愧,只有为己而活才是正道。你这样大公无私,帮了他们,可自己却要死,这值得?” “值得!” 齐冰伶对她的话不为所动,反而较先前更加坚定。 她转过身,认真地看向林成,凑到他身边,小声道:“无退,我想求你一件事。” 她说着垂下眸子,晶莹泪珠顺着眼角徐徐滑落,“待你出去,一定要救我母亲,告诉她爹爹很好,伶儿也很好。只要她活着,伶儿便心安,今日这一遭也算没有白受,爹爹也不算枉死……” 她说不下去了。 林成亦听不下去地打断了她,“那你呢?” 齐冰伶不言,后退几步,故意远离了他,自发间拔出银簪来,毫不犹豫抵在自己脖子上。 “伶儿!” “难道你真的不怕死?”银铃婆婆甚是不解地望着她。 “是,伶儿不怕。”齐冰伶目视前方,坚定不移,“我可以如你们所愿,死在这里。但是,太后,十八年前您听信奸言,害了我和母亲。您已经错过一次,请不要再错第二次了。” “海宫需要明君,陛下亦需要太后辅佐。唯有各归其位,各尽其责,才能使民生和乐,天下太平。伶儿身为海宫公主,此生再无机会尽公主之责。此谏言以明志,若能换太后醒悟,从此不再偏听偏信,伶儿死不足惜!” 话音刚落,一根银簪已被她举起,正要朝她心口刺去。 “伶儿。” 背后忽然传来一句女声。轻柔恬淡,十分沉稳。 齐冰伶手上犹豫了。 林成趁机,连忙将银簪夺下,猛地掷在地上,此刻仍是惊魂未定。 众人顺着那声音朝旁看去,只见萧萧林木间,微风轻拂。 一缕烛光在黑夜中撑起幽微暖意。 女子身着白衣,头戴白纱,手执白烛,步履轻轻。 周遭只她一人孑然而立。 齐冰伶望着那人,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娘!” “简如?”盛太后颤抖着跌坐下来,“不可能。她真的过来了?” 盛太后狐疑看向盛昌平。 盛昌平一时也解释不出,只皱着眉静静地看。 禁军将士不知真相,顿时慌作一团。 这……是人是鬼啊? 银铃婆婆见简如过来,眸中闪烁着许久未燃起的希望之光。 “琳琅,我们又见面了。” 简如走上前,徐徐说道。 第二百三十八章 银镯 简琳琅。 许久没有人叫过她这个名字了。 那还是三十多年前,她被关入朝暮山庄试炼堂的时候。 南山之役前,简琳琅与简琉璃是亲如一家的师姐妹。 简琉璃是师姐,大了小师妹简琳琅整整十岁。 在山庄习武时,简琉璃对简琳琅处处照顾。简琳琅也一直对师姐十分敬爱。 直到简琳琅十六岁那年,师父去世了。平静的生活就此打破。 师父临终时说,她们当中只有一人可以成为新一任暮字诀主人。 确定新主人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让她们二人对决以分高下。 每一任朝暮字诀主人在继任后都要确定两位圣童或圣女,作为下一任朝暮字诀主人的候选者。从他们被定为圣童圣女的那一刻起,每个人都会抽到一本朝暮字诀。 但是不论朝字诀还是暮字诀,只有一本是真的。 练得真功的人所向披靡,会在对决中胜出,成为新一任主人。而假功法虽与真功法形似,却会有反噬之效,一旦运功,便会使人快速衰老甚至致死。以后每运一次功,都会比先前衰老一分,如此日积月累,渐渐没了人样。 不幸的是,那一年的对决,简琳琅败了。 年少的她心有不甘,便用手段逼迫简琉璃离开了朝暮山庄。 可惜事情很快败露,长辈们非但没有将她立为暮字诀主人,反而罚她在试炼堂思过。 试炼堂内阴暗潮湿,永无天日,她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每日除了练功还是练功。 可她越努力,越想证明自己,却越是适得其反。 十八年前,新任掌门继任后,将她放了出来。 自那时起她便是如今这副模样,又老又丑。 她不敢见人,特别是熟悉的人。 她更不愿再留在朝暮山庄哪怕一日。 所以便逃了。 不是被赶出的,而是逃出的。 她的心里始终有一条信念——她一定要练成真正的暮字诀。她打听到简琉璃死在南山,又打听了许多南山一役的故人,直到问出简如这条线索。 她不舍昼夜赶至奉阳,种种设计,都是为了让简如交出暮字诀。可简如处处躲避,屡屡逃脱,似乎已猜出是她在暗中作祟一般。 此后她又等了十八年。 直到今日,她们终于见面了。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简琳琅眯着双眼,自下而上望着简如。 简如点点头,“南山一役,琉璃姑姑确实将下部的暮字诀给了我。” 简琳琅急不可待,“在哪儿?” 简如淡然看她,只浅浅一笑,“琉璃姑姑所料不错,你果然会为了暮字诀不择手段。” “你早就知道我是为暮字诀而来,十八年前为何不说破?” 简如沉默半晌,又道:“因为我可怜你,不想伤你。”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你是朝暮山庄的人,亦是我的亲人。”简如的语气渐渐冷下来,“当初琉璃姑姑嘱咐我,今生今世,不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绝不能将暮字诀给你。你心思不正,暮字诀只会再害了你。” “哼,害了我?她能这样说,是因为那日她赢了。”简琳琅看向一旁,不自觉忆起从前,黯然神伤,“明明都是一起习武,明明都是暮字诀圣女,为何赢的人是她不是我?” “我虽不曾习武,却也知道朝暮字诀当平心静气的道理。简家人素来与世无争,你身为简家之后,更不该生出这种心思。早在定为圣女的时候,早在你自己选了那本假字诀的时候,命运就注定了。” “我不要什么注定!我辛苦练功十六年,那是我应得的。” 简琳琅逼上前来,目光咄咄对向简如。那根拐杖被她握在手里,如今却像是屈辱。 她本不应这般狼狈苍老。 “我明白你的委屈。可你既然想要暮字诀,为何不当面找我,而要苦心设计?”简如正视着她,“我虽无心与你争斗,一避再避,但也不是没有底线。” “在你们眼里何为底线?你们是正人君子,将我算作什么?暮字诀主人的陪练?还是低三下四的奴仆?”不知不觉,简琳琅已举起了拐杖,正朝简如指去。 简如并未躲避,任由简琳琅一招使出。 她受了伤,斜斜跌落在地。白烛掉落,火光在旁燃做一团。 轻风拂过,白纱挑起,让她脸上的紫疮暴露无遗。 身后众人被这副人鬼难辨的面容吓得不轻。 “娘!”齐冰伶正要冲过去。 “不许过来!”简如厉声喝道。 齐冰伶乖乖地立住了。 从小到大,她最听母亲的话。 简如看她站定了,这才放心地回过头,踉跄站起身来,虚弱地抚了抚前额,张开手,手心满是鲜血。 “你的病竟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简琳琅一边笑她傻,一边替她可悲,“你为了朝暮山庄活了一世,处处为了家族着想,到最后,还不是要被这病痛折磨致死。” 简如笑了,“人固有一死,并无可惧。我已经得到了世上所有想要的东西。我享受过万千荣宠于一身的生活,亦享受过安贫乐道的时光,我有爱我的丈夫,孝顺的女儿,朋友,亲人,知己……即便濒临死亡,却并不觉得痛苦。” “但是你不一样,若你现在死去,是含怨而终,带着你在世上所有的不甘心,痛苦万分。” “我不会痛苦的!”简琳琅不住摇头,“只要我能练成真正的暮字诀,就不会痛苦的!” “既然如此,暮字诀就在这里,你来拿吧。”简如叹了口气,将右手伸出,衣袖拂起,故意与她看。 “哪儿?在哪儿?”简琳琅发疯一般冲扑过去,急切地盯着那只手。 手上除了一只银镯,什么也没有。 “就是这只镯子。所有的秘密都在上面。”简如道。 简琳琅立刻握住那只银镯,拼命想从她腕上取下。 简如按住她的手,“稍等。” “什么?” 简如不言,只迟迟抓着她不动。 那一握,像是用尽了简如全部的力气。 “你在骗我?”简琳琅忽觉不对。 “已经迟了。”简如说着,慢慢将手松了,虚弱地跌在地上。 “娘!” “不要过来!”简如说了同样的话,同样的严厉而不容置疑。 “你若过来,便同她一样了。” 齐冰伶闻言朝简琳琅看去,只见她刚刚握住母亲的那只手上,沾血之处不过片刻便发起了紫疮。 简琳琅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实难相信。那紫疮渐渐蔓延迅速,渐渐覆盖她四肢各处,又疼又痒,痛苦难耐。 “怎么会这样?” “阴阳奇脉一旦发病,血有剧毒,简家人触及这种血,便会诱使阴阳奇脉快速发病。”简如解释道,“我虽是命不久矣,只怕是还要比你活得久些。” 第二百三十九章 突围 “不!”简琳琅大叫一声,跪倒在地,“你骗我!” 一双生满紫疮的手颤抖着朝简如伸来,枯瘦的手指像是弯曲的蚯蚓。 齐冰伶的剑指向她,不许她再靠近母亲半步。 林成连忙过去扶住简如,“娘娘,您撑住。” 简如摇摇头,望着齐冰伶坚毅背影,心中甚是欣慰。 简琳琅一双手停在半空,终究还是没能再向前一步。她蓦地倒在齐冰伶脚下,挣扎片刻,再也站不起来。 齐冰伶放下剑,朝后退了退,又看向简如。 “好孩子,别过来!不要沾我的血。” 齐冰伶明白她是为了保护自己,可这不能近前的滋味,着实煎熬。 她攥紧了手,以剑撑地,跪下来。 “娘……” 简如被林成扶起来,虚弱地瘫倒在他怀里,自腕上将银镯取下,递给林成,“拿着这个,去朝暮山庄,交给掌门。如今简琳琅已死,我也完成了暮字诀主人的使命,于山庄功过相抵。你以这银镯去求掌门许伶儿练习暮字诀,从此便叫她留在朝暮山庄吧。” 她说着望向齐冰伶,眼神早已不是平日的严肃,反而满是愧色,“伶儿,对不起。娘不该将那些大义强加于你。长公主说得对,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不该因为我的使命受到连累。是娘错了。” “不,您没有错。伶儿跟娘在一起很幸福,伶儿不能没有娘。” “傻孩子,娘不能陪你一辈子,有些路,迟早要你一个人去走。” 简如拉过林成的手,认真看他,“无退,今日我将伶儿托付给你。你们两个都要好好的。” “臣遵命。” “好!”简如满意地点点头,再无顾虑,“你带她走,现在就走!” 林成愣了片刻,先将银镯收好,而后站起来,走到齐冰伶身边,望着她,欲言又止。 齐冰伶朝后退一步,“我不走!” “伶儿。”他抬了抬手,忽然又放下了。他的手上沾了简如的血,已不能再碰她。 “公主,”他改口道,“臣恳请公主跟臣离开。” 盛昌平见二人犹豫,急忙朝盛太后道:“此机会千载难逢,今日不杀公主,以后便难了。娘娘三思啊!唯有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盛太后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林成毕竟是她自小看大的孩子,若此时围杀,林成也难逃一死。 盛昌平看出了她的心思,又劝:“娘娘万不能此时心软,公子一人性命与海宫举国气运,孰轻孰重?” 自然是国为重。 她身为太后监国多年,大是大非上,从没有心软过一次。 “修将军,放箭!”盛太后闭上眼,再不犹豫。 “放箭!”修秦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林成和齐冰伶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各自挥剑抵挡。纷纷箭雨将二人分开,越离越远。 “伶儿!”简如惊呼,再看向盛太后,满目凄楚,“我已让伶儿留在朝暮山庄,不会再回奉阳,母后为何还要一再紧逼?” 盛太后怀疑地看着她,“十八年前哀家被你骗过一次,不会再上当了。她今日既然有这个胆量来盗暮字诀,日后会不会再回奉阳,谁能保证呢?” “母后!” 盛太后不愿再听她多说。 十八年前,的确是自己信错了人。但是身为太后,既出之言岂能更改。若是叫全天下知道她那时错了,脸面何存? “放箭!”盛太后闭上眼,朝前轻轻一个挥手。 一只箭划破长空,自后向前,直插简如心口。 简如的身子晃了晃。两行清泪徐徐垂落,仰身倒下了。 “娘!”齐冰伶望见她,顿时停了手。 “小心!”林成替她挡下一箭。 齐冰伶早已听不见身边所有,不论是那乱箭,还是修秦的下令,抑或是林成说的什么。 她很想立刻朝母亲奔去。 可她不能再停。 剑握于手,从未如这般坚定。 她的身后再也没有牵挂了,亦不会再有任何隐忍。 修秦再一次下令,箭雨骤停,弓箭手退后,持剑的禁军被换了上来,准备抓人。 百余名禁军有序逼近,逐渐将齐冰伶和林成封锁在一处。 不等众人攻来,齐冰伶率先出手。刚刚脑中的暮字诀如急湍涌出,连贯如一。不说以一敌百,却也能以一当十。 过不多时,面前的包围圈已突破了一只口子。 齐冰伶毫不犹豫,突出重围,却是朝那步辇而去。 林成知她要做什么,可已经来不及阻拦了。 “保护太后!”盛昌平大呼。 修秦急忙拿过弓箭,朝准齐冰伶,发出一箭。 眼见那箭就要置她于死地,忽见一根竹笛半空而至,正与那箭相抵。 箭落笛落,齐冰伶也被人拦下了。 “安儿!”盛太后心里忽然安定许多。 齐冰伶认出祝子安,立刻以剑相指。 “让开!” 祝子安不愿与她解释什么,侧身躲过她的来剑,朝她腕上轻轻一敲,趁她疼时,夺了剑。而后搂住她的腰,带她跃至一旁。 趁机在她耳边道:“现在杀了太后,你们更走不了。保命要紧。” 话音刚落,禁军齐刷刷围了上来。 剑在祝子安手上,顿时灵气了不少,轻盈出招,游刃有余,须臾之间已将禁军逼退不少。 “林无退!”祝子安高呼。 林成急忙放下眼前一切尽快赶了过来。 祝子安放下齐冰伶,朝旁做一口哨。凌海自林外奔来,冲开众人来到主人身侧。 祝子安二话不说将齐冰伶硬送上马,林成明白,立刻也跨至马上。 “走好不送!”祝子安轻敲马尾,看着凌海跑远了。 修秦连忙派人去追。 盛昌平的目光落在祝子安身上,“祝二爷误了大事!你可知今日放走的是何人?” “我管他们是何人?他们是我朋友。”祝子安丢下剑,自地上捡起竹笛,心疼地掸了掸灰。多亏自己当年留了一根竹笛在阿若手里,不然被林成打断一根,今日可就没得用了。 “丞相该不是要治我的罪吧。刚刚可是我救了外祖母的命,也算是功过相抵了。是不是,外祖母?”祝子安看向盛太后。 盛太后惊魂未定,已有些说不出话。 祝子安说完便要走。 盛昌平忙叫人拦。 祝子安嘻嘻一笑,“那也要你们拦得住我!” 他说着一跃而去,身法之快,看都未看清,更不要说拦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盛太后着了急。 就在这时,忽有侍卫来报,“禀太后,丞相,沉凡长公主被人劫走了!” “被谁劫走了?”盛昌平颤声问他。 “微臣也不知,一个男子,白衣白袍。臣无能,请太后治罪。” “那你还在这里说什么,还不快追!”盛太后急道。 侍卫答是,回身便跑。 可有他们说话的工夫,祝子安早已带人走远了。 第二百四十章 送别 凌海奔驰不停,林成原想一路出了奉阳,待安全时再歇。 谁知刚刚离开紫宸山不远,山旁小道上,忽闻一声口哨。 凌海自己停下了。 林成定睛一看,路旁停了一辆马车。 那声音也是自马车内发出的。 马车上软帘一掀,上官文若款款走下车来,恭敬朝齐冰伶行了一礼,“此路上很快会有禁军追来,二位请先入马车内避一避。” 林成将信将疑,迟迟未动。 齐冰伶却下了马,朝林成道:“文公子是友非敌,不会害我们。” 林成细想倒也明白了些,紫宸山脚下救了他们的是祝子安,此人又是祝子安的徒弟,想必是奉了师命等候在此。 想罢下马,与齐冰伶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内,李鱼已等了多时。他趁着时间乔装了一番,脸上多了两撇胡子,又将头上那只小辫子乖乖梳成了髻。 车内的座位可拆卸,其下是一处暗室。 “快!” 李鱼张罗着将二人塞到暗室去。那里虽然挤了些,可四周都加了双层隔板,远比车内安全。 李鱼将座位放好,透过车窗朝上官文若点了头。 上官文若张望了片刻,随他上了车。她在车内,李鱼赶车。 马车慢慢朝前走,上官文若随即又是两声口哨。 身后的凌海嘶鸣一声,转身朝后跑去。 凌海陪着二位主子长大,早已与他们达成默契。一声哨来,两声哨走。 叫它走是要它去找另一位主子。而刚刚自紫宸山来的路,凌海还记得。 凌海又不知祝子安已离开了紫宸山脚,自然还是往那里跑。 凌海一路狂奔,夜色下只见一抹亮眼的白色在山间跳跃。 领兵而来的禁军副将远远望见,立刻认出那白马,见它在前方的岔路直冲而下,方向却与禁军追赶方向相反。 紫宸山出来只有这一条路向外,那二人怎会回去。 该不会是什么奸计吧。譬如先引禁军来追,待兵力分散后再折返回紫宸山。如果真是这样,修秦将军和余下禁军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很容易中计。 不好,太后恐有危险! 副将一边担心紫宸山情况,一边又担心自己判断有误丧失了追捕那二人的最佳时机,因而只派出十名将士折返回去与修秦将军报信,自己则带兵继续朝前追赶。 追不多时,忽闻耳畔一声哨声。 再过了一会,那白马又自刚刚的岔口跑了出来,并未朝前,而是朝着左侧另一岔口而去。 这就很奇怪了。 夜色漆黑一片,远望过去,只看到白马轮廓,却并看不清马上是否有人。 副将停在岔口前,望着左侧岔口和面前的直道。 岔口向下,通往行宫,众宾还在殿内,殿外的禁军人手不够,待修秦回行宫又耗时颇久。确实更加危险。 于是兵分两路,多数禁军沿岔路赶往行宫支援,余下的才随他继续朝前追赶。 如此一番折腾,不知不觉间,禁军的追兵已少了大半,真正朝主干道上赶来的不过三十余人。 而此时,上官文若的马车已晃晃悠悠地到了山门口,出了门,沿着官道,过不多时便能进入奉阳城内。 这个时辰,城门已关了。除非有通关令。 上官文若便将手上的通关令朝外摇了摇。 “开门放行!” “不可放行!” 身后,三十余名禁军已赶来。 马车停下了,上官文若被李鱼搀扶着下了马车,站到副将面前,“在下应长公主之请前来参宴,席间行宫内出了乱子,长公主担心我的安危,便将此令牌给我许我回城,不知可有不妥?” “通关令呢?”副将问。 上官文若礼貌地将通关令递了过去。 副将看看通关令,令牌倒是真的,只是忽然想到了别的问题,“行宫出事到现在,这么久了,你才行到此处?” “山道上岔路多,天色又暗,在下和小侍从都是初来此处,难免迷路。长公主事情繁多,我们不好再去叨扰,山中无人又不好问路,这才耽搁了。”上官文若答。 “车上只你一人?” “将军若不信大可来查。”上官文若自信地掀开车帘,确实只有她一人。 “那你们可看到二人一马朝这边来了?是匹白马!” “不曾。”上官文若道。 “那你们呢?”副将望向守门的众人。 大家都摇了头。 副将不禁暗忖,看来那二人果真是沿着刚刚的岔路走了。这下心里更是慌乱,急忙带领这三十余人,火速朝行宫赶去。 上官文若见他走远,这才和李鱼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顺利驶出了门。 一车四人连夜赶到了奉阳城郊。 上官文若吩咐李鱼将马车停在路旁长草里。起身将身下的座位打开,亲自扶座下二人出来。 三人同坐车内,齐冰伶先朝上官文若道了谢。 “公主不必谢我。” 一句公主把齐冰伶听愣了,“你知道我的身份?” 上官文若点点头,正色道:“你们二人不宜久留,文若长话短说。刚刚紫宸山脚发生的一切,我在道旁的树林里都看到了。你们绝不能直接去朝暮山庄。” “为何?” “因为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你们要去那里,放只信鸽,两日消息便能从这里到达昌池,早在你们到昌池之前,各城门的守卫就已是万分警惕。你们连昌池都进不去,谈何朝暮山庄呢?” 林成倒吸一口凉气,担忧地望向齐冰伶。 齐冰伶低下头若有所思,“这个我也想到了。不过各城门的守卫最多时不过百余人,我和无退未必不是他们的对手。” 上官文若连连摇头,“若只是城门的守卫的确还好。但公主不要忘了镇北侯手下的南阳驻军。一旦你二人惊动守卫,杜将军一定会派人支援。再加上公主与杜大小姐之前有过过节,她不会在杜将军面前说你的好话,到时落井下石,情况只会更糟。” “那要如何呢?”齐冰伶问。 “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城。” 齐冰伶不禁皱了眉。 “这方法说来话长,今日恐怕是没时间了。公主可以先去找一个人,找到她,她会告诉你办法的。” “谁?” “莫秋妍。” “莫……”齐冰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她还活着?” “对。”上官文若照旧不多解释,将那块通关令交到齐冰伶手上,又道:“她被人跟踪了多日,现在很可能被关了起来。虽然我现在还不清楚她被关在何处,不过关她的人有办法找到这块令牌。你们拿着通关令出去,时刻留心身后,应该会有人尾随。只要将那人擒住,一问便知。” 齐冰伶将通关令收好,却还是有些不解地望着她,“你为何要帮我?” 上官文若微微一笑,“因为我们是朋友。公主亲口说的。” 虽然只是一面之交的朋友,但那日亲切之感,今日依然如此。 齐冰伶点了点头,只道:“后会有期。” 上官文若掀开车帘,下了车,站在车下,朝二人行礼道:“后会有期。” 马车徐徐驶入了奉阳城内,上官文若松了口气,转身朝回走。 第二百四十一章 接应 上官文若朝前走了没一会,身后便有人跟了上来。 “刚才这两个人,真是吓坏我了。”丁咏山说着,忍不住朝后张望,直到确认那马车消失地无影无踪。 上官文若低头浅笑,“怎么?担心他们害我?” “那个林无退还好,倒是你口中的那位公主,言及昌池守卫时竟然冲动至此。这般有勇无谋,做事欠考虑,真要是与你动起手来……” “这不是有表哥在么?”上官文若打断了他。 丁咏山憨憨笑着住了口。 上官文若回头望他,叹了口气,也实在是委屈他刚刚藏在车底了。 “还好有你在,”这一次,上官文若没有责怪他尾随而来,反而朝他谢道:“若非在外面有人接应,师父是绝不会放我单独出来的。”她喃喃道。 她往前走,丁咏山立刻又跟上,“那你要不要与我回去?” “现在?”上官文若意外一瞥。 “齐知让已死,燕氏也已入宫,奉阳城任何消息,都可以通过燕氏递出来。到时我再带几个弟子一起留在奉阳城内接应。你只要在洛泽盟里安心等消息就好。” 这样也不是不行。 只是上官文若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做,那件事,必须她亲力亲为。 “顾潇到了吗?”她问。 “快了,最迟后天就可到康王府。到时祝子平一定会将她留在府上。” “好。”上官文若不再多说,快走几步,牵过道旁丁咏山早已备好的马,翻身越上。 “你这就回去?”丁咏山始料未及。 上官文若于马上朝丁咏山笑道:“此番多谢表哥。只是我还要赶紧去找我师父。” “可你这身子,再连夜奔回去……” 上官文若朝他摆了手,“有关心我的时间,还是抓紧在奉阳城多安排些人,留着保护燕姑娘吧。” 说罢,策马而去。 丁咏山望着她的背影,无奈摇摇头。 上官文若急匆匆要走倒也确实有些别的考量。她怕待得太久祝子安赶来,正撞见她与丁咏山交谈。 祝子安虽知道她在山外有人接应,却不知那人就是丁咏山。 若是知道了,恐怕又要闹上一通。 上官文若行至一半,远远望见一匹白马朝她奔来。 她下了马,等在路边,直到祝子安奔过来抱住了她。 他的心怦怦跳得很快,像是真的着了急。 上官文若拍拍他的背,示意他先松开自己。 祝子安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度,慢慢松了她,扶住她的双肩,自上而下细细打量了片刻。 好在无事。 “今夜之局真是万分凶险,稍有差池,便会……” “死?”上官文若毫不在意地笑笑,“能与师父死在一处,也算是阿若三生有幸。” 祝子安立刻松了她,置气一般,一脸正色地怪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玩笑!” 上官文若看他仍是紧张,反倒笑得更开心了,拉过他的手,细细地与他解释道:“我既然敢设此局,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是不会做的。” “那日师父为林公子解穴,我便猜出他所练之功是暮字诀。后来我问了李鱼,他说教林公子练功的人常伴太后身边,又是位女师父,想必就是星官银铃。由此推断,银铃也会暮字诀,并且极有可能是简家人。一个简家人潜入皇宫做什么呢?开始我也想不明白,可我查了槿姑娘收集的情报,银铃入宫的时间,正是十八年前。” “碰巧就是那一年,简皇后诞下长宁公主,交出了暮字诀。后来十八年间,银铃不曾升过官,也不曾借用司天台的权利私揽钱财。这说明她要的并非权财,抛开这些,再加上十八年前的巧合,我猜她真正的目的就是暮字诀。至于为何十八年前银铃拿到暮字诀却没有离宫,大约是那暮字诀并非她真正想要的。” “至于为什么不是她真正想要的……”上官文若沉思了片刻,“我也是今日才知道。” “所以你那日鼓动无退去藏宝阁,实际是为了将银铃婆婆引来?”祝子安问。 上官文若点了头。 一旦银铃知晓公主身世,一定不会放过她。而只要银铃敢威胁公主,简如便不会坐视不理。而简如母女深陷危险,齐知让又绝不会不管。 “可是有一点,简如如何得知公主今日遇险,又如何从奉阳赶来,她生着重病,一个人骑不了马。”祝子安又问。 “骑不了马,不会坐马车吗?”上官文若有意提点道。 祝子安愣住了。 上官文若也不再卖关子,直接告诉他道:“人是我接来的。你忘了我说过在外有人接应么?” 实际是丁咏山将简如接来,又借同一辆马车将上官文若送到山外。只是丁咏山这个名字,上官文若不便与他提。 祝子安想想刚才与她同在马车旁观战,却对此事浑然不觉,可见这接应之人并不一般。 “可是阿若,你可曾想过简皇后会丧命于此?”祝子安望着她,不知是惊魂未定还是克制已久再难隐忍的爆发。 上官文若的确想到了。其实若无她今日之举,简如也活不长,齐知让留在深宫做他的悬丝傀儡,也与死人无异。若要强行为自己狡辩,总是有办法的。 可她没有。 害人性命确实不是善道。 她可以为了报仇不择手段,可师父呢? 师父不会理解的。 祝子安见她不言,大抵也猜到了答案。简如之死,陛下之死,甚至于今日盛昌平禁锢母亲的用计,或多或少都与她有关。 她是要亡海啊!那些人于祝子安来说是亲友,可对她来说却是敌人。 “阿若,”祝子安慌张地扶住她,直视着她的眼睛,“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要做到哪一步才肯收手?” “师父说过不会阻拦阿若报仇的,难道要食言么?”上官文若疏离地朝后退了退。 “我是说过,可你也答应了不会再瞒我的。你的仇人到底是谁?若说陛下是当年北疆主使,我尚且还能相信,可简皇后呢?你为何要害她?” “我并非害了她。”上官文若叹了口气,背过身去,“至少,不是完全害了她。若她不来,无人能制止银铃,即便师父也未必是她的对手。到时候,她的女儿性命难保,太后和林公子也受到威胁,还有在场的禁军将士们,也要死伤更多。以少数的人性命,换取多数人利益的最大化,这才是上策。”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理智,没有被混淆视听,亦没有被任何情绪左右。 这些分析在祝子安听来冷冰冰的,她却早已习惯了。 祝子安有些怕地朝后退了退。 “师父。” 上官文若蓦地回了身,第一次主动牵住他的手。 第二百四十二章 回家 “长公主还好么?” 祝子安看向一旁,淡淡地“嗯”了一声。 “陛下驾崩,她执意要留在行宫。我并未劝她,想来她也不会听我的。” 祝子安说着有些伤感。 上官文若点点头。其实也算是意料之中。齐寒月与齐知让自小一同长大,姐弟情深,突如其来的打击确实叫她难以承受。 “师父要是也觉得难受,可以留下来陪陪她。我一人回去。” “你要去哪儿?”祝子安惊恐地将她的手握紧了。 这几日每每听到她说离开,祝子安的心都会跟着颤抖一下。 他是有些难受,可再难受也比不过她离开。 “师父别担心,不过是回康王府,”上官文若浅笑着安慰他,“师父不是惦记念儿吗?我去替师父将她接过来。从此便留在身边可好?” 他的确惦记孩子,可眼下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尚未缓过来,一时也未想到这么多,更不知上官文若为何突然提及念儿。 “你若想留便留下,”祝子安答应道,“我们一起回去接她。” 上官文若诧异地看着他,“师父不是立志不回康王府了吗?” 祝子安叹了口气,知道她是有意逗自己。 上官文若笑了,“罢了,师父自己决定。” 其实冷静几日,祝子安心里的气已消了大半,若非那日齐寒月再次为难阿若,或许他真会找母亲认错和解。 但是现在,他望着上官文若,十分担心地皱了眉。 “我不是要住回去,只将念儿接出来便走。”祝子安凝神看她,“你若愿意回洛泽,我便陪你回去,若不愿意,就留在通州城内找个地方先住下。” 他没有再提别的地方,估计提了阿若也不会去。她的仇没有报完,是不会与他归隐山林的。 祝子安说完,又问她:“好吗?” “还是师父决定吧。”上官文若毫不在意地道,“说来我与师父,不过是缘分较普通人之间多了些,可归根到底还是两类人。” 祝子安的目光徐徐转向地上。 上官文若知道,这话或许又伤了他。 “师父,”她顿了顿,“有句话,我始终没有当面问过你。你到底为何喜欢我?又喜欢我什么?” “我……”祝子安看向她,却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小长大,青梅竹马,相依相伴十八年,难道还需要什么解释吗? “我想师父也不清楚吧。”上官文若又道,“或许你只是习惯了。习惯想着我的日子,习惯与我说话,同行,想些阴谋诡计骗人玩。但是习惯是可以改的。” “不会的。”祝子安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他心里的执念不知自何时起,已到了不容置疑的地步。 祝子安不明白,为何感情上的事,在她口中,依旧是这样理智。 感情是可以用道理说清楚的吗? 上官文若松开他的手,自一旁牵过凌海,抚了抚它的鬃毛,又道:“师父,走吗?不如边走边想,也许等到了通州,师父就有答案了。” “阿若,等等。”祝子安拦住她上马,“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是希望师父喜欢你,还是不希望?” 其实是不希望。 她希望他离她越远越好。 这些天她险些以为,祝子安真的不在乎自己亡海,不在乎这些阴谋算计。现在想来还是自己天真了一次。难道单凭他说不在乎自己十恶不赦,就真的不在乎了? 特别是今日,看到简皇后薨逝时,他那一脸不忍,还有刚刚义正言辞地质问为何要害她时的坚定…… 上官文若都看到了。 她真的不能再伤他了。 “我当师父是家人,我想师父对我应该也是。若是能被家人喜欢,自然最好,若是不喜欢,也不会因此断了感情。不像朋友,也不像爱人。” “我明白了。”祝子安苦笑着低下头,没有再说什么。 他沉默上了马,而后朝下伸出一只手,又将上官文若拉了上来。 凌海听话地跑起来,二人一马冲破浓浓夜色,朝着通州方向而去。 …… 次日正午,齐冰伶和林成在应城郊外一处溪边落了脚。 李鱼躺在马车里补觉,任由林成和齐冰伶坐在溪边。 也只有他睡着时,这二人才觉得自在些。 齐冰伶缩在林成的披风下,望着潺潺溪水,愣着神。 林成用溪水洗了手,又将银镯上的血迹洗干净了,这才肯将它交给齐冰伶。 大概是因为沾了简如的毒血,银镯已微微变黑了。齐冰伶接过它,木讷地端详许久。 这一路上,她始终是这样,沉闷着不说话,却也不曾落泪。 各州百姓对于紫宸山发生的事还不甚清楚。盛太后为保朝堂安稳,一定会设法对陛下死讯保密,直待赶回奉阳再发丧。因而沿途过来,一片安乐。 万家和睦的景象,此时此刻更像是一把刀插在齐冰伶心上。 她替自己难过,也替昨夜那些可能被她连累的将士们难过。 世上有人团圆,也会有人分别。 “无退,我没有家了。”齐冰伶说这话时目光流连于银镯上,迟迟不肯离开。 “公主别这样说,朝暮山庄里一定有不少简皇后的家人,他们也都是公主的家人。” 齐冰伶努了努嘴,有些不悦,“无退,以后你不要叫我公主了。” “臣不敢。”林成就差直接跪地行礼。 “也不要称臣。” “这……” 先前不分等级为了帮她隐瞒身份。可如今不同了,何况简如已将她托付给自己,那便如守护暮字诀一样,是他的使命。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齐冰伶无奈地望着他,忽然严厉道:“那我就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不许叫我公主。” 林成惶恐地看看她,只好答了是。 齐冰伶满意地笑了,看来这招很管用。 齐冰伶将银镯收到怀里,托着腮,沉闷地看看天上无忧无虑的飞鸟。 “无退,我娘叫你保护我,你怕不怕?” 林成迟疑地看向她,不知她如何能猜出自己的心思。 昔日守护暮字诀,便是战战兢兢,生怕出了半点差错。更何况如今要他守护的是一个人。 “怕。”林成老实地答。 “不怕。”齐冰伶笑着安慰道,“伶儿不需要你保护,伶儿会保护成哥哥的。” 成……哥哥…… 林成吓得缩了缩,双瞳微颤,双颊霎时红了,“你适才叫我什么?” “成哥哥啊!”齐冰伶心安理得地望着他。 林成下意识伸出手便要行礼,一句“不敢当”已在嘴边。 齐冰伶连忙将他的手推了回去。 “我不要成哥哥做我的臣子,我要成哥哥做我的家人,好不好?” 林成怔怔地抬起头,回眸望了望马车,车窗内并未见李鱼探出头来。这才松了口气,低头浅笑着道:“好。” 齐冰伶再次望回天上,甜美地笑着,“那就说好了。从今以后,不管伶儿在外被人伤了还是骗了,还是面对天大的困难,只要有成哥哥在,伶儿都不怕。” 林成深深地吸了口气,徐徐吐出,努力压制着心里的喜悦,却还是没忍住地笑了。 好在李鱼并未发现。 他悄悄地将手伸过去,放在齐冰伶背上,上下抚了抚,却是极轻极轻。 齐冰伶被痒到了,笑着缩成一团,急忙避开了他的手。 林成的手停在半空,一时不知所措。 齐冰伶望着他呆呆傻傻的模样,笑得更厉害了。 “你们怎么那么吵啊!” 糟糕,李鱼醒了! 林成立刻将手放了下去,只是泛红的双颊却骗不了人。 李鱼掀开车窗,只微微扫了一眼便知道情况不妙。 “罢了罢了,我说梦话呢!” 说完,还真的躺了回去,稍后便自车内传来了呼噜声。 林成和齐冰伶互相望了一眼,不自觉笑在一起。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亲信 海宫先帝齐知让驾崩后次日,桃宴被迫中断,前来参宴的宗亲和朝臣被分别送还府邸,当时并不知情。 凡那日亲见齐知让死状的禁军,由修秦带领,皆被留于紫宸山,尊盛太后之令,百日之内不得回奉阳。 百日时间,需要安抚宗亲、稳定朝局,更需要编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解释陛下死因。 齐冰伶跑了,简如也死了,陛下心系简如母女这个理由,显然行不通了。一来无凭无据,无人会信。便是信了,那不是明摆了说陛下耽于女色误国,如今牌位未立,谥号未拟,那些谏官必将趁乱群起而攻之。 这个节骨眼,又不宜大肆惩治这些朝臣。 盛太后想了一路,最终也只下旨拟了“因病而亡”这个理由。为了这假做得更像些,又命太医署几个靠得住的心腹连夜补写了齐知让的病案。 按照记录,齐知让在正阳殿内驾崩,死于自紫宸山归来的第二日。 当日齐怀玉于棺前继位,改年号为泰康,尊生母盛玉儿为皇太后,盛太后为太皇太后。 此前盛玉儿因为犯了忌讳,被盛太后罚了禁足,领了封号在凤仪阁锁着,既不能临朝也不能探视新皇,区区一个皇太后的名分,却叫她一点高兴不起来。 齐怀玉如今已二十五岁了,按理说可以亲政。可他做太子时从未对朝政上过心,齐知让也极少管他,盛玉儿又是将他往死里宠,偶尔盛太后考问功课,盛玉儿也是帮着护着不叫他受委屈。 头回坐上这龙椅,齐怀玉颇有些不知所措,连望着这些陌生的朝臣都要打下哆嗦,更别提议政了。 这样子做皇帝不行呀! 此前,盛太后还想过让齐怀玉多磨砺几年,慢慢地朝他身边安插盛家子弟,待他登基,这些盛家子弟自然而然会得到提拔,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然而,齐知让死得太仓促了,完全打乱了盛太后的计划。仓促到连找人仿写假诏的时间都没有。 朝臣们眼睁睁地盯着,此时若是一股脑将盛家人塞进来,显然不妥。盛太后还是很要脸的。 可不是盛家人,盛太后又舍不得让出这近臣的位置。 考虑了许久,还是由盛昌平暂时摄政,盛太后临朝,最为稳妥。即便没有先帝遗诏,满朝文武对这二人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先前敢说的那几个人,如今坟头草都长多高了。还是活着要紧。 朝堂暂稳后,后宫也要处理。太子妃再乖张跋扈,可毕竟是盛家人,唯有她做皇后,才能安了盛太后的心。紧接着太子府那群不省油的灯一一被接入了宫,吵吵嚷嚷地算计着谁住哪处宫殿,谁分什么位分。 这些女人多半都是盛玉儿为了拉拢朝臣为他选来的,谁家势力也不弱,谁也不肯让谁。齐知让不知做了多久的白日梦,想自民间选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常伴身边。可能自民间选妃的机会也只有年年桃宴了。碰巧今年的桃宴又结束了。 “真是可怜了今年桃宴的这些女子,还是清白之身就要替父皇守太庙了。”齐怀玉怨念地叹了口气。 他这一提醒,喜宝倒是想起了什么来,“太皇太后昨日下了懿旨,留了今年桃宴的一位美人。” “美人,谁?”齐怀玉兴趣大增。他知道的美人只有两个,一个尤川,一个燕青。模样都不错。但是听说燕青的脾气好些。 “是燕青小主。”喜宝的回答让齐怀玉喜出望外。 喜宝继续解释道:“小主因为桃宴上辨出毒酒,护驾有功,保留了位分留在宫里了。太皇太后还问她愿不愿意跟从陛下。” “她怎么说?” “她说愿意。” 简直美好!齐怀玉高兴地从龙椅上起了身。 “这会儿人就在辰仪宫里,陛下要不要去见见。”喜宝见他来了兴致,立即建议。 齐怀玉二话不说便朝辰仪宫去了。 此时此刻,辰仪宫内的人不少。 太皇太后一夜间苍老许多,连着几日不怎么说话了。太子妃在她身边陪笑着说了好几句贴心话都不见她扬一扬嘴角。这样子不像是悲伤过度,倒像是生了气。 齐怀玉再一看,齐寒月和盛昌平分别坐在左右两旁,忽然明白过来。 看来皇祖母还在为那夜姑母的欺君之罪而气恼。 齐怀玉没有管那么多,看喜宝的手势一眼认出了坐在齐寒月身后的燕青,而后蹑手蹑脚地站到燕青身边。 看见如此一叶障目的行径,太皇太后忍不住皱了眉,“陛下!” 齐怀玉立刻直起了身,如听见军令一般肃起来。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让婢女给他加了座,指着面前这二人问:“陛下既然来了,正好帮哀家辩个对错。依陛下之见,长公主知道简如母女未死却不报,是否应该治罪呢?” 齐怀玉瞧瞧三人脸色,疲惫之余都透着厉色,想来是辩了很久。这么难办的问题自己怎么会呢? 齐怀玉犹豫了很久。 忽听燕青行礼道:“臣妾以为,长公主应无罪。” 齐怀玉立刻问她:“为何?” “一来,长公主与简氏亲如姐妹,知而不报多半是出于私情,并非是包藏祸心。二来,陛下刚刚登基,便无端惩治了长公主,其他宗亲见了,心里一定不安稳,人心惶惶的,对陛下也不利。”燕青说着朝齐怀玉瞥去。 想不到这小妮子还挺会说话的嘛!面对皇祖母的问话都不惊不惧,最关键地她这话还考虑了自己。果然适合留在身边。 “朕也是这么想的。”齐怀玉当即同意。 太皇太后望着齐怀玉笑得像朵花,也看出他对燕青的认可。无论是对这话,还是对这人。 齐寒月这就起身朝二人行礼谢了恩。 一旁盛昌平的脸色却越发难看了。 海宫四州中齐寒月所在的通州势力最大,也最不惧盛家,他对康王府的忌惮已不是一日两日了。本以为陛下登基,借着自己摄政之由可以好好将陛下的心和康王府分开,可现在看来,不是一般难分。 齐怀玉自小与祝子安玩闹,没少受齐寒月照顾,自然亲。再加上太皇太后与齐寒月的母女关系,有些话盛昌平明面上又不好提。 好不容易找个机会挑拨离间一下,刚刚叫燕青两句话,便将在场众人说动了。 其实太皇太后将二人拉来争执许久,也是一直在等这么一句话。那夜在紫宸山,她确实生气,也确实动过要惩治齐寒月的念头。可亲母女之间,哪里有那么深的仇?隔夜便后悔了。 她不便亲自为齐寒月开脱,齐寒月因为简如和齐知让的去世,懊悔不已,心里本就含怨,更是打死不肯说半句软话,即便她知道再这么下去必定要连累康王府。 二人就这么僵持不下,唯有等谁站出来说句话。 本以为这人是齐怀玉的,没想到是燕青。 齐寒月此时看着燕青,心里一阵欣慰。再怎么说是通州选来的人,留在宫里给自己做个照应再好不过。 “那今日就这样吧。”太皇太后顺着燕青的话道,“哀家觉得燕美人说得不错。陛下也认同了。长公主确实有过,小惩大诫,康王府的岁贡多罚一年,陛下觉得如何?” “朕觉得可。” 盛昌平望着一屋子和和睦睦的,心里很不痛快,不过并未多说什么。此事还应从长计议徐徐图之,计较一时得失无用。 次日齐寒月便要回去了,临行前特意去拜别了燕青,朝她道谢。 燕青命人备了不少礼,酬谢长公主选她入宫之恩。可齐寒月一样没要,只道:“以后康王府还要多倚仗娘娘照拂。” “长公主见外了,这是燕青理应做的事。” 齐寒月真不知该怎么夸她的懂事。她这性子倒是有些像卫阿迎。 其实并非是这二人本性如何,天下的细作难免都有些相似的。乖巧懂事,是最安全,最不容易引人起疑的方式。这话早在燕青入宫前,便听上官文若说过了。 齐寒月并不知情,只觉是自己幸运,命里遇上许多这样好的女子。 看着燕青,再想想阿迎,齐寒月笑了。 也不知府里现在如何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团圆 通州康王府。时值正午,太阳高照。 王叔站在门口张罗着挂白幡摆香烛。康王府与皇家一体,王妃郡主虽不便入朝祭奠先皇,可在家中应有的礼数也少不得。 卫阿迎和祝未涵今日也着了素净的白衣,此时正在厅堂用饭。饭也极简,都是素菜。 阿苑不乐意地跳下凳子,朝云娘嚷着要肉吃。卫阿迎训了几句训不住,由着她一路跑出去了。祝未涵看了,忍不住连连摇头。 阿苑一路跑到门外,见王叔们挂白幡,愣了片刻,坐到地上“哇”地哭起来。 王叔吓坏了,一边帮她抹眼泪一边问:“小郡主这是怎么了?” “是不是爹爹死掉了?”小阿苑抽噎着问。 在她的小脑袋里,挂白幡一定是死人了。而府里只有爹爹走的时日最久,又没有与她打招呼。阿苑怕怕的。 王叔知道她是想王爷了,可与一个小孩子又解释不通,一时没了主意。 好在片刻后,主意来了。 “阿苑!” 大老远有人叫了她,还伴着马蹄哒哒而过的声音。 阿苑揉揉小眼睛,探出头,大喊着冲过去,“爹爹!” “哎!”祝子平下马一把抱住了她。 王叔望见祝子平归来,一双手不敢相信地抖了抖。实在是太突然了!惊喜之下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在门边愣了许久才想起来去报信,却被祝子平拦下了。 祝子平知道卫阿迎身子不方便,不想她来接。于是抱着阿苑,悄无声息地到了厅堂。 卫阿迎瞧见他,吓得口中的饭差点呕出来。祝未涵连忙帮她拍了拍背。云娘接过阿苑,让祝子平空出手过来扶她。 “王爷,”卫阿迎不敢相信地望了他许久,“你怎的突然回来了,连着几日没有信儿了,我还以为……” 祝子平摆摆手,“这几日的事我都听说了,母亲不在府上,也是难为你了。” 祝未涵对这些毫不关心,只问:“顾潇呢?我二哥的蛊能解了么?” “顾长老被安置在偏院了。” 祝子平不过说了一句,祝未涵便丢下碗筷奔了出去,想必是去找顾潇问话了。 唉,这丫头自小心里就偏着祝子安些,大了更是。 “这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危险吧?”卫阿迎问他。 “没有,十分顺利。”祝子平道。 事实也的确如此,除了开始时给锦月治伤耽搁了半日时间,一路畅通无阻,没有遇到任何意外,更没有与亡海盟发生任何冲突。 即便是在洛泽山林里迷了几次路,可靠着问路,也一一化解了。也正是这几次迷路,才让祝子平对锦月的疑虑彻底放了下来。先前母亲说她是亡海盟的人,可若真是亡海盟故意放出引他上钩的人,应该对洛泽地形非常熟悉才对,怎会一再引他试错呢? “那亡海盟呢?他们有没有伤到你?”卫阿迎又问。 祝子平呵呵一笑,似乎还有些骄傲似的,“没有。我看他们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即便是亡海盟也不例外。我与他们送了些钱财,并未动武,便将顾长老换了出来。” 卫阿迎放心地笑了,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祝子平却当是天大的奇闻一般讲给她听,“听说顾长老已将他们盟主的蛊解了,我想安儿体内的蛊应该也没问题。”说罢抑制不住地欣喜。这几日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祝子平笑了一会,环顾一周,这才问:“哦对了,安儿呢?” 卫阿迎低下头叹了口气,“去奉阳桃宴了。” 祝子平吃惊不已,依祝子安的性子绝不会参与宫宴的。 “我看二爷不过是想找个借口离家出走一段,待过几日,说不准又回来了。”卫阿迎宽慰道。 “他可是得回来。他不回来,我这一趟不是白跑了。” 二人正说着,王叔又跛着脚跑进来了,“王爷,王妃,大喜!” 站定了,顿了顿,平复下心情,这才又道:“二爷回来了!” 祝子平当即起了身,二话不说朝府外去了。 原想见到他好好训斥几句,可兄弟俩在府门一碰面,望见祝子安一脸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沮丧的怅然,祝子平的心忽然软了下来。 他这才想起祝子安是自紫宸山回来的。先帝驾崩,母亲悲怮不已,祝子安就是再绝情,心中也不可能毫无起伏。 祝子平想了想,还是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身后,上官文若下马,将凌海交给王叔,独自走进了门。 祝子平看见上官文若,立刻松了祝子安,唤了“文公子”。 上官文若点了头,沉默站到祝子安身边。祝子安只淡淡望了眼她,又朝祝子平道:“我们来接念儿。接上就走。” 这般匆忙实在出乎祝子平意料。看来这次离家出走和以往不同,他是铁了心要走。 祝子平不作解释朝他招招手,“孩子的事先等等,你与我过来。”想想,又道:“文公子也请过来吧。” 上官文若跟了过去,心里已知道是解蛊一事了。 几人到了偏院。一间屋内,满地都是药筐药草。除了差一只药炉,其余的看着和亡海盟地牢里无异。 顾潇正灰头土脸低着头挑挑拣拣。祝未涵在一旁问了许多话,顾潇都爱搭不理的。祝未涵气得直跺脚,祝子平见状,连忙将她拉出了屋。 待祝未涵不再添乱,祝子平才将二人领进屋,强行将祝子安按在桌边,又客气地请顾潇过来诊了脉。 “嗯,看样子这蛊虫最近伤过师弟,的确不解不行。”顾潇对祝子安说,一双眼却看向上官文若。 祝子安的身体是不会时常生病的,特别是那种足以让蛊虫疯狂撕咬的濒死之症。既不是他,那只能是上官文若重病过一场。 “那要怎么解呢?”祝子平着急地问。 顾潇眯起双眼,忽然一昂头,有些傲慢地对向祝子平,“王爷先出去。我与二爷细说。” 祝子平虽不放心,却还是礼貌地先出去了。 门刚一关,顾潇一把抓过上官文若的手,诊了脉,果然如她所料。 “不用死人的解蛊之法我确实找到了。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二位意下如何?” “可以。”上官文若不假思索答应下来。 祝子安望着她一脸坚定,心里不知有多凉。解蛊之前,再怎么说两个人因此还能有些联系。解了蛊,若有一日她真的出了事,他又不知道,如何救她? 只是这些话藏在心里,很难当着顾潇一个外人的面明说,他其实是不想解蛊的。 “师姐,你说的活罪是什么?”祝子安只问。 顾潇从怀里掏出两个小药瓶来,往祝子安和上官文若面前分别摆了一个。 “一日一颗,一天三次,饭后。吃上十日,大睡他七七四十九天,那蛊虫就乖乖死在你肚子里了。” “就这么简单?”祝子安狐疑地皱着眉。 “怎么,信不过你师姐我?”顾潇瞪着眼。 “信倒是信,就是这也没什么痛苦啊?何来受罪一说?” “叫你七七四十九天出不得屋,不把你闷死?” 哦,祝子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个痛苦法。 那就这样吧。祝子安勉强笑着将药接下了。 上官文若却将药瓶打开闻了闻,忽然自嘴角扬起一抹会意的笑。 门外的祝子平等得着急,不由得拍拍门。 祝子安舒了口气,打算出去与他解释几句。 上官文若趁他出去,狡黠地看向顾潇,“师叔,你这药骗得了他,可骗不了我。这不过就是醉鱼草,谁吃了都能昏上几天几夜,根本解不了蛊。” 顾潇皱着眉,对她这聪明不知该喜该恨,“你就不能装个糊涂?非要拆穿我。我给你们活着将蛊解了就是了,管那么多做什么?” 顾潇说着要走,上官文若一只胳膊拦住了她,“哎,师叔若是还想要你的子夜散,最好和我说清楚。” 子夜散? 顾潇急忙朝腰间的药囊摸去,“哎,怎么不见了?” 上官文若晃了晃手上的药囊,“在这儿呢!” 好啊,几日不见,这小子偷东西的本事见长。 顾潇着了急,抢又抢不过,只好老实道:“我本打算等你二人昏迷不醒,拿刀戳进心脏,将蛊虫取出来。”说完又补充道:“我有药能将蛊虫引到心口,这个你放心。” “可这方法就算医术再高的人,怕也只有五成把握吧。” “五成你还不知足?” 上官文若思考片刻,又问:“那若是只取我一人的蛊虫,喂给师父呢?” 顾潇皱了眉,“这不成。这方法不公平。凭什么要你受罪,便宜那小子?” 上官文若黯然低下头,她不是来与她商量的,而是绝不会改的决定,“就这么办吧,十日后,待师父昏迷,取我的蛊虫给他。这药我先收着,但我不会吃。现在我还不能倒下。”说着将药囊扔给顾潇,起身便走。 顾潇接过药囊,立刻来拦她,“好师侄,你可不能在这事上犯糊涂啊。我知道你是怕你师父出意外,可五成的把握不小了,万一他没出意外,你亏不亏?” 上官文若回眸看她,笃定道:“师叔,有些事可有万一,有些事不可,譬如他。” 顾潇听着这话,忽然有些噎得慌。 第二百四十五章 后知后觉 上官文若推门出来,顾潇也跟了出来。 祝子平连忙朝顾潇道了谢。 “顾长老这几日有任何需要尽管与下人们吩咐,或者告诉阿迎,待我二弟的蛊解了,再设宴好好谢您。” “哎,自家师弟,举手之劳。”顾潇摆摆手,“你们一家人许久不见,好好聚聚吧,我就不掺和了。”说着进屋将门一关。 “我师叔就是这个脾气。”上官文若朝祝子平解释道。 祝子平这一路也见识了不少,并不奇怪。 “你们还没吃东西吧,我叫人给你备上,稍后来厅堂吧。”祝子平道。 “不必了。”祝子安没什么胃口,“我先去看看念儿,大哥也去陪嫂嫂吧。还有母亲被盛家为难的事儿,也急需你想办法。你够累了。不用再管我。” 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家人。祝子平再累也不曾想过抛下他不管。 祝子安没给他任何说话机会,只朝上官文若看了一眼,便朝里院去了。上官文若也只是沉默地跟上他。 他这次回来沉稳不少,却也是真的疏远了。祝子平望着他的背影,不觉叹了口气。 里院,云娘抱着念儿站在院边,指着树梢上的新芽逗她玩,这孩子自午饭后就哭闹不止,怎么哄也哄不睡,云娘没办法,只好继续陪她玩。其实自己已困得要命了。 “云娘,孩子给我,你去歇会吧。”祝子安道。 云娘惊愕地望着他,从没见祝二爷口中说出这么体谅人的话。 惊愕之余,还是将孩子给了他。 “念儿不哭,爹爹来喽!”祝子安看着孩子无邪的双眼笑了。 这一路来第一次笑得这样开心。 上官文若总算有些安慰。 祝子安抱着孩子进了屋,将她放在小摇床上。上官文若随他在摇床旁边坐下来,自袖中拿出一沓纸,递给祝子安,“这是我前几日写好的,不过是些兵法。我所会不多,基本都写下来了,留给孩子做百日礼吧。女孩子,学聪明些,日后少叫人欺负。” 祝子安接过纸看了看,其上写着足足十余本兵书要略,都很浅显易懂。 祝子安将纸放下,再看她,“这礼我不收。你明明可以自己教导她,为何要留这个?若你不是真心对念儿好,不愿意做她师父,我不会勉强你的。” “师父生气了?” “你说呢?”祝子安凝神看她,只一瞬,又后悔地偏过头,“罢了。我大概能猜到你为何突然疏远我。真正生气的人是你不是我。就因为那夜我责备你害简皇后丧命的事,对不对?” 上官文若不说话,老老实实看着他。从小到大他们之间的误会不会超过三天,总有人会先看透,然后先一步说出来。 “对。”上官文若眨眨眼。 “那好,我不说了。”祝子安笑着保证道,“从今往后不管你手上沾了谁的血,只要不是康王府的,我都不会再管。你也不要再瞒我了。我们说好的。” 从不能害人,到只是不能害康王府的人,祝子安对她的包容似乎又进了一步。 他这般软硬不吃,不论上官文若说什么都能粘在她身边,一时叫她不知怎么办才好。 “念儿乖,让你师父抱抱你。”祝子安将念儿小心递给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极委屈地接过来,生疏地哄了哄。念儿黑晶般的双眸正盯着她出神。 祝子安凑过来逗她,念儿被逗笑了,咧着嘴,一口嘬住了祝子安的手指。 “来,叫爹爹!”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会说话!”上官文若嫌弃道。 “哎,都是教出来的嘛!”祝子安刮刮念儿的小鼻子,“等你会说话了,才好跟着师父学更多的东西,是不是?” 念儿“啊”地应着,甚是乖巧。 屋外窗子下,齐寒月已站了好一会,静静地看着他们笑,有意不出声打扰。 含香小声道:“长公主果然英明,知道留小郡主在府上,二爷这心就跑不远。” 现在是跑不远,可孩子总会长大的。等他不需要依赖康王府了,又是麻烦事。人老了,总会把事情想得复杂。 齐寒月现在只希望这个文公子能早点离开他。他们一日不分开,她的心就一日放不下。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冤孽,今生偏要养虎为患。 良久,齐寒月定了定神,还是将屋门朝内一推。 祝子安脸上的笑立刻收了,一边抱起念儿,一边拉住上官文若,话也不说便要走。 “文公子留步。”齐寒月忽然道,“难道文公子忘了窗下的残局吗?” 祝子安极怕她再留下,立刻拉紧了她的手。 上官文若这次确实没有要留的意思了,只朝齐寒月道:“刚刚进来时我扫了一眼棋局,发现多了一白子。顺手添了一黑子,长公主一看便知。” 说罢随祝子安走远了。 齐寒月走到窗下几案一看,果然多了一子。 看来莫秋妍那边她是想到办法了,难怪几日都没有消息。 齐寒月正暗自思忖,忽闻一声“母亲”自屋外传来。 原是祝子平到了。 “母亲没事吧?” 齐寒月摇了头,“王爷呢?” “我更是没事了。”祝子平将与卫阿迎说的安慰重新说给齐寒月听,这一路畅通无阻,十分顺利,“顾长老已为二弟看过,开了药,过些日子这蛊就能解了。我也差人给清音观送了信,让常掌门放心。” 看似一切稳妥,齐寒月却担心之至。太顺利不是什么好事情。 想了想,齐寒月问他:“你从哪条路去的洛泽?” “从通州,绕过明都,直进昌池,而后向西入洛泽。如此最近。”祝子平见齐寒月沉思,又问:“母亲可觉得有何不妥?” 齐寒月皱起了眉,“这么说,王爷途径昌池?” “对。” “那你可曾去拜见镇北侯?” 祝子平微微一愣,这倒不曾。一路上他着急赶路,不敢耽搁片刻。虽说看在通州昌池交好的份上,入境理应去拜会。可他此去也并非以康王的身份大张旗鼓而来,镇北侯见与不见有何紧要吗?祝子平不解,只朝她道:“没有。” “那他也不曾找过你?” “不曾。” “这就奇怪了。”齐寒月在屋内来回踱步,“听闻近来昌池守卫甚严。南阳军派出哨卫在边境上轮番值守,你昔日练武时,我曾带你在南阳军中住过一段,军中将领都认得你的。此番你带的人又不少,他们又不是瞎子。这样大的事是一定要告知侯爷的,侯爷知道了必会邀你入府。但是按你所说并没有。” “是,”祝子平也才觉出有些奇怪,“我来回两次过昌池,确实见到了边境哨卫,可他们只按照惯例核验了通关令,其他的什么也没有问。” 糟了!怕是上当了。 齐寒月扶住前额,“那些哨卫应该知道了你的身份,只是没有说。至于他们为什么不说……” 有可能是惮于康王府的势力,怕事情太大,所以不敢告知侯爷?抑或是他们根本没有告诉侯爷,而是越过侯爷一纸文书递去了奉阳皇城。 若是后者,后果不堪设想啊! 一个王爷私自带着府上侍卫军越境去了邻国,陛下会怎么想? 这是要通敌还是预备谋反? 齐寒月越想越紧张。 第二百四十六章 使坏 昌池,镇北侯府。 杜云林昨夜刚杀了三个急急忙忙要跑去奉阳城报信的哨卫。 此刻堂内,南阳军内三位副将一齐跪地不起。 副将刘荣选的哨卫,聂央当日巡视过三次,岳岚虽与此事并无直接关系,可想想两个兄弟都跪这儿了,自己不跪不合适,就跟着跪了。 杜云林手里攥着从三个哨卫手里抢下来的罪状,气不打一处来。 “这样的大事为何不报我?胆子大到敢越级上书了,还是三个屁大点的哨卫!你仨平日里吃干饭的!”杜云林吼得胸口疼,指着这三副将,就差直接拔剑了。 好在三人对这脾气见怪不怪,都知道闭嘴保命方为上策。 杜云林自己骂了半晌,气也出得差不多了,独自坐在椅上喘着粗气。 “长公主和王爷是何为人,我比你们清楚得多。绝不会做这种通敌卖国之事。”杜云林教训道,“不分青红皂白给人冠上莫须有的罪名,杜某做不出来!” 聂央见他不再骂粗,便知他不那么气了,这才敢劝谏,“将军,这三个哨卫有悖军规,确实该罚,可这事既然递到将军手上,您也不能因为私心而乱了是非。” “是啊将军,陛下刚刚登基,朝局未稳,这个时候康王府有所动作,实在危险。”刘荣道。 岳岚左右都看看,好像也没啥话说了,便“嗯”了一声。 杜云林一筹莫展,一时不知该信谁。若叫他平心而论,自然是不希望将此事上报的。至少也要送封信去康王府,朝那二人问个究竟。就算这是通敌,杜云林也一定会先劝其收手。不过杜云林相信大概率不会是通敌。 虽然哨卫中十余人证实祝子平确实是朝洛泽去了。算算往来时间也对得上。洛泽山多,地形复杂,容易迷路,所以才徘徊了一月之久。 一月时间都在琉璃,还真难找出一个比通敌更合适的理由。 最让人头疼的是,处决了那三个哨卫,搞得此事南阳军内人尽皆知。若是秘而不报,反倒让陛下觉得他不忠。 杜云林绝不会做不忠之事。 算算日子,三日后便要进京述职。当面向陛下禀明此事似乎是最佳选择,既不会被人从中添油加醋动手脚,也不会给任何康王府的敌人可乘之机大做文章,特别是盛家。 杜云林再看手上那张关于祝子平的罪状,叹了口气,将它揉作一团,和一堆废纸混于一处不再去管。 次日一早,家仆打扫屋子后,这堆废纸被悄悄送到大小姐杜紫英的房前。 阿碧匆忙打开门,环顾无人,小心将这堆废纸拿了进来。 哨卫发现了康王府的把柄,杜紫英听说了,与杜云林不同,她高兴都来不及。因而早早地便派了耳目守在杜云林房里,就等着何时能将那纸罪状抢过来。 杜紫英在废纸堆里翻找了片刻,便将那揉得皱巴巴的小纸团挑了出来。 再仔细一瞧上面的内容,心里更踏实了。这通敌的罪名要是坐实了,康王府必定要倒大霉。 “小姐,现在怎么办?”阿碧问她。 最好的办法是将这纸罪状悄悄夹带进爹爹入京的文书中。等进京述职时,将这些文书往上一递,陛下看到罪状,自会明白一切。 只是单有这罪状可不成。 三个本要去报信的人被爹爹军法处置了。到了御前无凭无证的,单有他们三个拟写的罪状如何能让人信服。齐寒月又不是什么善茬,要是事情做得不周全,被她抓住把柄,反咬一口,反会给爹爹添麻烦。 杜紫英想罢,叫阿碧悄悄去南阳军内找老实人岳岚要了那日哨卫的名单。因为三名同伴犯了大过,其余人连坐,现在还都关在牢里。 杜紫英自从奉阳回来被杜云林罚了禁闭,暂时出不得府,只好又委屈阿碧,拿上些钱和旧衣服去牢里。钱财用来打点,旧衣服用来叫那日的几名哨卫换上。然后带领他们乔装出牢,悄悄混入镇北侯府的侍卫军里。 这一批侍卫都是被选来三日后追随杜云林进京的侍从。几名哨卫自然而然也能跟着到御前。等陛下看到罪状时,只要那几名哨卫出来作证,人证物证就齐全了。 杜紫英想得很美好。 …… 次日杜云林便出发了,从昌池到奉阳,路上还要些时间,还是提早出发为好。 与此同时,齐寒月信使也出发了,目标也是奉阳。 齐寒月既猜出此事,定不能坐以待毙,于是急忙写了信给燕青,一来求她查证此事,二来万一出了事也好临时帮着周旋一下。事情若真的十分严重,也能及时传信出宫,让齐寒月提前有所准备。 信比杜云林先一步到了奉阳城。 燕青同时收到了两封信,除了齐寒月的,还有上官文若的一封,是她去紫宸山前便嘱咐奉阳城内的弟子于最近转交给燕青的。 两封信同时拆开,燕青惊住了。 上官文若信上刚刚嘱咐她留心长公主来信,这边长公主的信就到了。 拆开齐寒月的信细细读完,再回头看上官文若这信的末尾,写着:一切听从长公主吩咐。 又道:盟内自有安排。 燕青读着糊涂,却也没时间给她再读了。 上官文若说过来信读过三遍,立刻焚毁。 燕青照做了。两封信一起烧成了灰。 “主子,长公主说什么?”奂儿有些好奇地问。 燕青对此缄口不言,只说:“我想去一趟正阳殿。” 正阳殿,齐怀玉正对着朝臣们的奏章打着瞌睡。喜宝一句“燕美人到了”立刻叫他清醒不少。 “来来来,小宝贝,这里坐。”齐怀玉笑嘻嘻地挪了挪屁股,将龙椅一角的位置腾出来。 燕青心里嫌弃得要命,却还是乖顺地坐了过去。孝期虽还未过,可齐怀玉已按捺不住了,一只手急不可待地环住她的腰,“你一来,朕哪儿哪儿都精神!” “陛下,臣妾今日来是找陛下说正经事的。”燕青嗔怪着推开他。 “有什么正经事比得过朕与小美人春宵一刻?”齐怀玉说着就要朝燕青身上扑来。 燕青坐着未动,齐怀玉却自己“啊”地一声弹开了。 “陛下您没事吧!”喜宝关心道。 “没事没事。”齐怀玉心疼地看看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手,不禁叹道:“宝贝,你这身上到底穿了什么东西啊?这么扎手。” 燕青礼貌地笑笑,心想多亏了盟主给的这件刺丝衣,穿在身上虽很是闷热,但对付齐怀玉这种色鬼却很是管用。 “看来是陛下不够爱我,所以才不能与小女子亲近。母亲说了,若是真心,是不会被扎到的。”燕青用着一如既往哄骗小孩子的口气。 齐怀玉很吃这一套,也很信燕青所说。 “不急宝贝,这事急不得,你容朕再找找状态,一定可以的。”齐怀玉笑着安慰她。 燕青故作不满地嘟起嘴,朝他抱怨道:“陛下天天都是把宠爱臣妾挂在嘴上,从来也不曾真的帮过臣妾。” 齐怀玉一愣,原来这小美人是在气这个,又问:“那你要怎么帮,说!只要朕能做的都帮你做!是不是要提拔你家里人?还是要钱?” “臣妾哪里敢要这些?”燕青白了他一眼,“要是让太皇太后发现了,臣妾就遭殃了。”说着垂下眼,楚楚可怜地道:“臣妾不过是想让陛下帮一个太皇太后也想护着的人。” 齐怀玉一愣。燕氏趁机凑到他耳边道了长公主。 “啊?又有人想害皇姑母?” “臣妾不是说现在。”燕青责怪道,“是往后,每一日。陛下也不想想,如今臣妾得宠,皇后和贵妃不都眼巴巴看着。臣妾毕竟是长公主选来的人,姐姐们动不得臣妾,定会从长公主想办法。长公主那样善良的人,成了她们的眼中钉,还能有好吗?” “哦。”齐怀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越想越有道理。 当即朝燕青保证道:“这个你放心,皇姑母的事就是朕的事,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的。” 燕青会心地笑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意外 翌日清晨,杜云林到了皇城。可在正阳殿外候了许久始终不见齐怀玉醒来。喜宝说昨日陛下睡得迟,怕是要午膳以后才能得空见他了。 杜云林瞧瞧身后抬着各样贡品的侍从,再瞧瞧愈发刺眼的白日。罢了,还是午后再来吧。 喜宝引杜云林和一众侍从在偏殿外的廊亭侯着,又准备了些小吃食供各位打发时间。 侍从们累了一路,此时又累又饿,争相抢着吃东西。杜云林却是坐立不宁。 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正阳殿的一点动静。杜云林焦急地朝宫门处张望,却见出来的不是陛下,而是位娘娘。 燕青款款下了阶,走到廊亭。 喜宝朝杜云林介绍道:“这是燕美人。” 杜云林和一众侍从立刻行了礼。 燕青和气地笑着,“陛下仍在床榻,让我来与侯爷道一声歉。” “臣不敢。”杜云林惶恐不已。 “侯爷远道而来辛苦了,陛下的意思,若您有要事要商议,请先到辰仪宫禀告太皇太后。补献的桃宴贡礼,可直接交由喜公公,送到库房便是了。” “这……”杜云林听得直生气。先前齐知让在位,就算再沉沦,不愿理朝政,也不曾怠慢过老臣。如今这陛下,将他留在廊亭几个时辰便罢了,差个女人出来报信算怎么回事?还要他找太皇太后商议。这不是明摆着将权往盛家手里头交吗? 杜云林帮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也曾想过日后守住这江山会有诸多难处,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难处不是来自各州反叛,不是来自敌国进攻,而是来自陛下自己。 “侯爷可听明白了?”燕青见他不回话,又提醒道。 “听明白了。”杜云林叹了口气。只要是陛下之意,不管心里有多不满,他都一定会遵从。 杜云林命侍从将献于陛下和娘娘们的礼交给了喜宝,只留了少数几名侍从,抬着要献给太皇太后的礼,跟着燕青一路到了辰仪宫。 燕青与太皇太后问了安,先被请了进去。稍后搀着太皇太后出来,坐在门前的一把太师椅上。 “杜侯爷,许久未见了。”太皇太后笑着看他。 那笑让杜云林瘆得慌。这似乎是在责怪他来京不勤。 “近来琉璃边防控严,臣不敢松懈。所以才迟迟未来奉阳。是臣能力不足,未能将两头兼顾,请娘娘责罚。” 太皇太后笑看他,倒也并没有要真罚的意思。四州的王侯,都是南山一役后太祖皇帝亲封的,若非皇亲便是功臣,各有各的一派势力。特别是像杜云林这样,坐镇北境,手握南阳军权的大将军。 因而自太祖皇帝去世,太皇太后临朝以来,四州王侯若无大过,轻易不治罪,也轻易不另加封赏,以此平衡四州势力,不令人生妒,亦不会令人心生反意。 如此三十多年四州相安无事,太皇太后对四州王侯也越来越放心了。 “侯爷不必与哀家见外。”太皇太后命人给杜云林赐了座,又道:“桃宴前便听闻侯爷要来京,哀家命司天台占卜了,今日为吉日,宜出行。侯爷这一路应该是很顺利的。” “是。”杜云林局促地笑笑。顺着太皇太后的眼神,望向站在柱旁怯懦不安的小女官。看来这就是自银铃婆婆后,太皇太后新选的星官了。 太皇太后离不开星官,这位置一日也空不得。 燕青在太皇太后耳畔提醒了几句,太皇太后点了头,朝杜云林道:“燕美人传话说,侯爷有要事要商议,何事啊?” 杜云林回过神,连忙命身后侍从将自己提前写好的文书呈了上来。 太皇太后接过来,一一看罢,忽然停在了一页上。 “康王出境了?”太皇太后半惊半疑,一时喊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杜云林听得一头雾水,自己的文书里不应有这件事啊。当即上前几步朝太皇太后手中望去,竟是那日被自己丢弃的罪状。 杜云林吓坏,急忙跪下了,“娘娘恕罪,其上所述并非属实。请娘娘容臣解释。” 太皇太后放下罪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听他说。 杜云林忠心耿耿,绝不会说半句谎话。只将此事如何被哨卫发现,哨卫私自传信以及自己如何依照军法处置了他们一五一十禀明了。 杜云林处置那几人僭越是没有错,可这人证也没了。太皇太后虽想着要查明,一时又不知从何下手。 “那日余下的哨卫呢?” 太皇太后此言刚出,未等杜云林回答,自他身后,先站出来几名侍从。 “回太皇太后,我等都是那日执勤的哨卫。康王出境一月未归,同时还带了府上了侍卫军,我等亲眼所见,不会有假。” 杜云林见这几人私自跟来,便知那罪状也是他们私自夹带进文书的,顿时火冒三丈,眼见一通脾气又要上来。 太皇太后按了按手,示意他勿言。 其实太皇太后此时心里也没底得很,四州之内,哪里出错不好,偏偏是康王府。就是康王没脑子,可齐寒月怎么会在这种事上犯糊涂呢?是真的通敌,还是有人陷害?她一时也想不清楚。 几名侍从见她犹豫不决,其中一人自怀中掏出另一纸罪状,又道:“这是我们兄弟几人补写的罪状,较先前那份更为详细,请太皇太后过目。” “呈上来吧!”侍从捧着罪状上前。一旁的小太监本要来接,可侍从想着此事重大,还是未给。太皇太后不多怪,朝他招招手,只叫他尽快呈来。 那侍从上前,将一纸罪状在太皇太后面前徐徐展开。 太皇太后正低头看得出神,忽见一柄尖刀自前而来。燕青一见不妙,连忙将太皇太后扑在地上,由她瑟瑟发抖不止。 “快来人呐!有刺客!”宫人们顿时乱作一团。 杜云林当即拔剑,一剑斩落了那侍从的脑袋。 身后几名侍从顿时怕了,皆跪地求饶。 太皇太后稳住神,自太师椅后探出头来,“这些侍从一个都不能放过。” 守在辰仪宫外的禁军先一步将此处围起来,稍后大队人来,又将那些侍从带了下去。 燕青扶太皇太后坐回椅上。凡人遇到这种事定会吓破胆,可太皇太后不会。要说觉得意外,也不过是有些心寒。她不曾想过杜云林竟假借康王府之由派人行刺。 他明知道自己听闻康王府出事必会关心,借此引人上前,再拔刀而上。太皇太后想着摇了头,失望地看向杜云林。 杜云林丢了剑,朝太皇太后端正一跪,恳切道:“臣看管下属不利,臣有罪!” 第二百四十八章 补缺 “是看管下属不利,还是你心存反意?”太皇太后反问。 “臣……对海宫朝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呐!”杜云林连忙叩首。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将辰仪宫内闲杂人等都遣了出去,又叫人去请齐怀玉来,就是逼着也要从床上赶下来。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肯定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杜云林,若要处置便是大事,陛下理应知晓。 稍后,睡眼惺忪的齐怀玉来了。起初还瞌睡连连,可听一旁的小太监叙述完事情经过,齐怀玉生生被吓醒了。一边害怕一边庆幸,幸亏刚刚不是自己接见的杜云林啊,要是的话,遇刺的不就是他了?齐怀玉的心肝一起颤了颤。 齐怀玉指着杜云林,“你糊涂啊!啥时候反也不能这时候反呐,嗯?朕刚登基,怎么着也得给朕个面子吧!” 这叫什么话!太皇太后急忙清清嗓子,叫他不要再说。 杜云林吓得不轻,声泪俱下,“臣绝无半点谋逆之心,若陛下对臣生疑,还不如让臣一死了之来的痛快。” 齐怀玉挠挠头,很是为难,他最讨厌这些老臣动不动寻死觅活的样子。 “皇祖母怎么说?”齐怀玉问。 太皇太后沉住气,望着杜云林,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娘娘明鉴,今日行刺绝不是臣所为,一定是有人在背后陷害了臣。” “陷害?难道侯爷几年都未进京,是因为私下里得罪了什么朝臣?哀家怎么不知!” “臣……臣也不知。”杜云林的确一头雾水,“但臣敢保证,此事绝不是臣所为。” 一句保证在行刺这种事面前,未免太无力了些。 “将杜侯爷交由大理寺,由大理寺卿亲自审问。”太皇太后朝禁军下了令。 “娘娘,娘娘明鉴!”杜云林喊着被人压了下去。 齐怀玉看着那模样一阵心疼。 太皇太后怒意未消,目光又停在桌上的那纸罪状上。 齐怀玉凑过来,一瞧是关于康王府的事,二话不说便断言:“假的!” 太皇太后也觉得是假,有他这句话,便更坚定了。刚刚闹得这一出行刺,罪状显然就是个由头。太皇太后将罪状交由一旁的小太监,叫他麻利地撕了。 “如今镇北侯暂时回不去北境,南阳驻军又不能没有主帅。依陛下之见派谁暂代此职好呢?” 军中之事,齐怀玉一窍不通,不过迎合皇祖母倒是在行。 “修秦吧!”齐怀玉建议道。自紫宸山事发以来,修秦一直是太皇太后心里的一根刺,虽说那日他救驾有功,可再怎么说,也是亲眼目睹了一切,知道了长宁公主逃脱,也亲见了齐知让的死状。虽说现在将他留在紫宸山,很安全。可百日一过,他便要回奉阳了,难保他不会与朝臣们说什么。到时候,这些个谎言可就都瞒不住了。 修秦自幼随鲁一将军管理禁军,如今也快二十年了。经验丰富,又忠于朝廷,的确是派去北境的不二人选。 “嗯。”太皇太后很满意地点了头,只觉齐怀玉近来做事越来越有皇帝的样子了。 “只是杜侯爷,皇祖母打算怎么办?”齐怀玉又问。 太皇太后沉下双眸,摇摇头,暂时确实不能怎么办。四州王侯,动任何一人都无异于打草惊蛇,也只能先关着审审看。夺了他南阳军中的权利,这惩罚已不小了。此时再削侯,却是不妥。 不过今日之事倒是提点了她。四州王侯并非如她先前所想的那么可靠。特别是陛下登基的当口,谋反也不是不可能。 此警觉之心一起,再想压下去可就难了。 燕青忍不住在旁抱怨道:“皇祖母,依臣妾看,今日就是这日子没选好,才让挨了这一遭,刚刚可是把臣妾吓坏了。” 她一提日子,太皇太后立刻瞪向新选入的那名星官。 星官怕得跪下来,连连求饶。太皇太后自吃过简琳琅的教训后,对新选入的星官本就不甚信任,今日之事一出,更留不下她了。 此星官被立刻赶出了宫。 于是司天台星官的位置又空了下来。 太皇太后又是愁眉不展。 齐怀玉道:“皇祖母莫急,朕倒是有一人推荐。”他说着朝燕青笑笑,唤了一人过来。那人还是燕青推荐给他的。 太皇太后定睛一看,此人一身道袍,束发,面色惨白,似乎体弱。就是这面相吧,甚是眼熟。 “你是?” “娘娘不认得我了?草民玉阳春!”他说着跪在太皇太后脚下,端正行了礼。 太皇太后在身旁宫女的提醒下,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当年随着王诘贬黜出宫的小弟子。当初王诘被贬时,他还曾来辰仪宫求过太皇太后免他的罪,甚至不惜和王诘断绝师徒关系。可太皇太后身边有银铃婆婆,便没有答应。 现在他回来,时机刚刚好,星官之位正好空缺。如今十八年过去,太皇太后再看他,也不似先前那般记恨。说到底她记恨的是他师父,并非他。有一个如王诘一样“无挂不灵”又能忠于自己的星官,太皇太后求之不得。 “你是如何找到他的?”太皇太后问齐怀玉。 “哪里是朕找的,明明是他自己找到皇城来的。”齐怀玉道,“不过是先前父皇怕皇祖母介意十八年前的事,迟迟未将他举荐给您。可父皇怕您,朕可不怕。”他说着嘻嘻一笑。 这话全是燕青教的。 太皇太后很是满意,心想这个乖孙儿果然没有白疼。 “那你不妨先给哀家卜一挂。”太皇太后看向玉阳春,“看看这四州之内,到底有无人有异心,如果有,又是谁?” 玉阳春遵旨,拿出挂签依次摆开,一通排布后,郑重道:“北境,昌池,杜云林。” 他是自刺杀一事后来的辰仪宫,此时指认杜云林,显然不是有意迎合奉承。 莫非,杜云林真有异心?太皇太后想着,不觉皱了眉。 …… 十日后,通州康王府,齐寒月等了许久的燕青的回信终于到了。 信里言及的处置虽不针对康王府,却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怎么样?”祝子平问。 齐寒月叹了口气,将信递给他看。 信上说杜云林妄图行刺未遂,被关大理寺监牢,自刎而亡。 杜云林性情刚烈,宁死也要证清白。 “怎么会呢?杜侯爷他……怎会谋反?”祝子平猛一阵摇头。 齐寒月双目已然噙泪。再怎么说昔日战友遭人怀疑,蒙冤而死,一时半会,她实在接受不了。 “难道有人陷害杜侯爷?”祝子平不解,“杜侯爷的性子虽然急躁了些,可也唯有这样才能镇得住南阳军呐!他轻易不插手军政以外的事,能得罪什么人?” “倒也不一定是他得罪了谁。”齐寒月细细地想了一会,“或许只是那人想害他。” 这话说得祝子平更糊涂了,“害了他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齐寒月细细想来,杜云林倒了,南阳军迎来新帅,边境重整,最少需要一月。这个时间差,整个昌池易攻不易守。 齐寒月的目光徐徐落在几案上的棋盘上,盯着新落的那颗黑子许久许久。 忽然,心头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第二百四十九章 新招 “王爷,你现在拟一份奏章,劝陛下千万不要将南阳军易主。” “可是这信里说,陛下已经下令派修秦将军赴北境接管南阳军。现在上书,会不会迟了?”祝子平问。 “事关重大,就是再迟也要试一试。”齐寒月细细思忖,又道:“这样,王爷再写一封信递给鲁一将军。倘若圣旨慢了一步,修秦将军真在北境出了事,师父也好提前准备带兵支援。” 齐寒月不再多说,径直出了门,“含香,备车!” “母亲要去哪里?”祝子平跟了出来。 “去见安儿和文公子。”齐寒月答得仓促,似乎是不愿与祝子平解释,又或者没时间解释。 祝子平满心疑惑。 那日祝子安接了念儿,还是执拗地出了府。祝子平派人悄悄跟踪,才知他们是在城东找了处客栈住下了。祝子平自知劝不过他,便只嘱咐了客栈掌柜好生照顾他们,又偷偷帮他们付了几日的房钱。此事在隔日告诉了齐寒月。 祝子平没想那么多,齐寒月却知道这是那位文公子有意安排。他们若是真想隐藏踪迹,单凭祝子平和侍卫军,是根本找不到的。 今日以前齐寒月还疑惑文公子为何故意让她知道行踪,现在倒是明白了。他是一早算好了自己会去找他的。他人虽不在府上,却在背地里下不少棋,而且每走一步,都让齐寒月胆战心惊。 她知道是时候去会一会他了。 城东客栈,上官文若又是一觉睡到午后。不过这次不是自己醒的,而是被身旁的念儿吵醒的。 上官文若翻了个身,将念儿的小被子盖好,笑着拍了拍。虽说这哭声恼人,可自昨晚收到燕青来信后,她现在听什么都是轻松的。 饭已上桌了,是祝子安亲自端上来的。他怕店里的伙计撞见上官文若的睡姿,于是便自己干起了伙计的活儿。 “起床了,二位!”祝子安将床帐掀开,坐到床边,先给念儿穿衣服。边穿边哄,折腾了好一会,总算是不闹了,这才把她放回床上。 上官文若自己从被窝里坐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赶紧抱臂取暖。祝子安将披风搭在她身上,双手抚着她的脸,“还冷么?” 上官文若摇摇头,身子朝前一弓,直接栽在他怀里。 祝子安轻轻拍着她的背,“还没醒呢?” “没。”上官文若答得干脆利索,不过立刻又将身子挺直了,“不行,不能再睡了。” 今日有贵客要来。 她将衣服穿好,麻利地下了床。祝子安将念儿放到她怀里,一个人收拾着被褥。 上官文若打着哈欠坐到桌边,望着桌上的菜,丝毫没有胃口。再看怀里的念儿,却盯着那些菜看得津津有味。 “你饿啦?”上官文若问她。 念儿哼唧着扑到上官文若怀里,把她吓坏了。 “我可没有奶给你吃。”上官文若将她不安分的手扑了下去,又问祝子安:“师父,乳娘什么时候来啊?” “应该快了吧。”祝子安收拾好,坐到桌边,将念儿接了过去。 “我看她快撑不住了,不如师父带她去找乳娘吧。我一个人在屋里清静些。”上官文若道。 祝子安望了眼念儿,见她哭起来,心里一阵无奈,接过她,又对上官文若嘱咐道:“那你不许出去。” “乳娘就住在附近,来回一会的工夫我能去哪儿?”上官文若笑道。 她上次这样说的时候,也确实没有离开。祝子安暂时放了心。 其实祝子安也明白,她这样支走自己,一定是有要事与亡海盟的人交代,故意叫他回避。他虽好奇,可有了简如一事的教训,这次他一个字也不会问。 “好,那我去去就来。你要好好吃饭。”祝子安答应道,又给念儿多披了一件衣服,回身看向上官文若,“要是我回来这饭没吃完,师父可要生气了。” “知道啦!”上官文若不耐烦地朝他摆摆手,可算给他请出去了。 祝子安走后不久,齐寒月就到了。 时间算得这样好,是因为燕青的两封信一同发到通州都先转到了上官文若的手里。至于齐寒月那一封,她想何时给便何时给。不论齐寒月何时收到信,都会立刻过来找她。 此时齐寒月已站在屋外敲门了。上官文若放下碗筷过去开门,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让齐寒月看着难受。 齐寒月走进门,立刻嗅到一股婴儿奶香。看来祝子安和他的确是同处一室。而现在祝子安不在屋内,只能是被他用计骗出去了。 “你早料到我会来?”齐寒月问。 上官文若笑而不语,先请齐寒月在桌边坐下。 “我想长公主是为了杜侯爷的事而来吧。”上官文若为她斟了杯茶。 齐寒月拒绝了,严肃问她:“这么说文公子是承认此事与你有关了?” “我承认!”上官文若大方地道,“我在长公主面前一贯坦诚,今日也一样。” 她笑着,将那杯好心递去的茶自己喝了,又道:“王爷两次过境时,轮值的哨卫都不是南阳军的人,而是亡海盟的人。罪状是盟主拟的,刺杀使者也是盟主派的。至于其他的,文若也不知道了。” 齐寒月唇角微微抽动,“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她仔细打量起上官文若,自那张本就神秘的面孔下窥见了更加神秘的东西,“你在亡海盟,绝不是一般人。不然不会知道的这样详细。” 上官文若笑了,“亡海盟亲如一家,盟主对每个亲信都很信任。我就是其中之一。” 这话虽解释得通,可直觉告诉齐寒月,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长公主此行,难道就是为了求证此事?就算不来找我,长公主心里也有答案了。找我既费时又毫无意义。稍不留神被我师父撞见,你们母子的关系更会雪上加霜。” “你以为我在乎吗?”齐寒月冷冷看她,“若非留着你有用,我大可现在就杀了你。” 上官文若无畏地笑着,“在下何德何能,有朝一日也能对长公主有用?” “我要见你们盟主,我有事与他说。不知文公子可否帮我引见一下。双方不交兵,只和谈,如何?” 上官文若看着她,冷哼了一声,“我们盟主不会想见你的。她恨透你了。”她说着又倒了一杯茶,看似闲散而不在乎,“长公主若有本事,就该想办法力挽狂澜拯救残局。和谈这种手段,未免太无能了些。” “无能?”齐寒月微眯双目,却十分坚定,“你们扳倒镇北侯,不就是为了方便攻入昌池吗?战火若起,百姓必将受难。若是和谈能阻止战乱,便能拯救一方百姓。可文公子却管这叫无能?” “为何扳倒镇北侯就一定要派兵进昌池呢?再者说,就算是派兵进了昌池,为何一定会伤及百姓呢?”上官文若驳道。 一番话让齐寒月有些诧异。 “难道不是么?”齐寒月反问。 “看来长公主的棋技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明。”上官文若浅笑着,“长公主有在我这耽误的时间,还不如回去多看看棋局,静观其变吧。” 说罢,恭敬起身行了礼,送她出去了。 第二百五十章 重逢 三日后,修秦行至半路,忽然自后方收到鲁一将军的来信。 鲁一收到祝子平的提醒,第一反应便是送信给修秦,告知他最近几日对北境一定要严防死守。修秦是鲁一一手调教出来的兵,见信如见军令。 收了信,二话不说,一路疾驰到了昌池。 入城后当日调集各城门守卫,半数以上都去了北境轮值。 这样一来,各城门的守卫倒是松了不少。 此时此刻,齐冰伶和林成住在昌池城外的一户人家里。 那日出奉阳没多久,二人便察觉到身后的跟踪者。那人脚力虽不错,武功却并不怎么样。二人没有费什么力气便将他抓住了。齐冰伶知道姑母手下的人多数吃软不吃硬,因而也没有以武力相逼,而是将那日姑母给自己的银簪递给了他,告诉他拿着这个去找长公主复命即可,长公主必不会责怪他。 那人见这二人并无杀他的意思,惊讶之余又有些感动。因而齐冰伶再问他莫秋妍被关押的所在,他虽心里忐忑却还是告知她大致方向。 齐冰伶和林成顺着这方向追过去,沿途只发现一家客栈,进门一察,莫秋妍姐弟果然在,于是便将二人救下了。 姐弟俩谢过二人后,四人同行一齐来了昌池城外,暂时住下。 待齐冰伶问及那日上官文若所说的入城之法时,莫秋妍只道了一个字——“等”。 “等?”齐冰伶甚是诧异。 “是啊,我们在这里安心住几日,待时机成熟,自然而然就能入城了。”莫秋妍与她解释道。 这话齐冰伶初时不信,可今日见城门守卫一批批被调去北境边防,惊讶之余不禁对上官文若大为敬佩。 这般料事如神,当真不是一般人。 几人又耐心等了半日,大约午时刚过,家里来了人。 一位女子,身着黑袍,下马进屋,望见莫秋妍,二话不说抱住了她。 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不知发生了什么,莫秋妍也是不知所措。 直到那女子自己将黑袍上的帽子放下来,云鬓珠钗,皎容若月。就论这副容貌,齐冰伶在宫中见了那么多女子,无一能与她相比。连她自己都看呆了。 那女子面上带着漾着喜色,朝莫秋妍行了礼,“师姐,我是槿儿。” “槿儿?”莫秋妍将那名字喃喃了许久,终于认了出来,“你是当年的小阿槿,是师父的女儿么?” 舒槿娘笑着点了点头。 “师妹!”莫秋妍喜极而泣,复又抱住了她。 虽说唤她师妹,可自己的年纪较她还小一些,只是莫秋妍很小便被送来了阑珊阁,那时舒槿娘虽跟随父亲住在灵山,却被母亲管束不许习武。后来母亲病重,她得以习武时,已有十一岁了。她毕竟是舒罗的亲生女儿,天分高悟性好,不过一年时间已能将淬骨钉熟练掌握。 次年,母亲病危,舒罗去奉阳皇城求暮字诀,舒槿娘担心父亲,便悄悄尾随了他。之后,舒罗惨死,舒槿娘也被海宫追杀,江湖上流言四起,骂父亲是想着盗取暮字诀与朝暮山庄抗衡、称霸武林的小人。舒槿娘断不能容忍这样的骂名,更不能让整个阑珊阁背负这样的骂名。 最终,她还是没有回去,隐姓埋名十八年,直到今日。 “师妹,这些年你去了哪儿?师兄们都说你死了。我也以为你死了。”莫秋妍打量着她,眼睛已有些红了。 “师姐,坐下说。”舒槿娘扶她坐到桌边。久别重逢本就是喜事,不应说这些。 “难道盟主所说的槿姑娘便是你?”莫秋妍问。 舒槿娘点了头。 莫秋妍改口称上官文若盟主,而非“文公子”,是上官文若在锦囊里写过的。其实凭她与舒槿娘现在的关系,便是让她知道自己并非祝子安也无妨了,可上官近台瞒住了她,想来是因为什么更深的原因。或许是舒槿娘心思细腻难于接受,或者她对祝子安有什么不一样的情分在,就譬如那日丁咏山所说的爱慕之情…… 以这种情牵制一个人,远比所谓的忠诚来的可靠。上官文若有意留了这个把柄,并不想现在将身份告诉她。 可齐冰伶却在一旁听糊涂了。她又是有话必问,“盟主?难道就是那日的文公子?” 莫秋妍朝她点了头。 舒槿娘却有些不解。 莫秋妍近而与她解释道:“盟主心思过人,身份多变,槿儿不要问了。” “哦。”舒槿娘似懂非懂地答着。 二人一同望向齐冰伶,却见她仍皱着眉,“什么盟的盟主?” “这个你也不要问了。”舒槿娘道,“公主只需要知道我们是来帮你,不是来害你的就是了。” “是啊伶儿,你跟我们回灵山,朝暮山庄就在那里。简家人行事隐蔽,外人轻易找不到山庄入口,也只有阑珊阁的人。”莫秋妍说着朝舒槿娘笑了笑。 “可是……”齐冰伶刚想再问,却被莫时却打断了。 “我姐姐你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舒槿娘和莫秋妍一同笑了。莫秋妍一把将她拉过来,叫她坐下。 齐冰伶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回头望了望林成。林成便随她坐下了,就在她身旁很近的位置,默默看着她。 “信是信得过。不过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如果说那日上官文若临时救了她是出于朋友之谊,可这个舒槿娘和她毫无关系,为何突然要帮她。她不喜欢欠人人情,不问清楚的帮助,宁可不要。 舒槿娘望着她一脸执著,看了眼莫秋妍,直到她点了头,这才又道:“说来也算不得帮,我们将公主送到朝暮山庄,实际是求公主一件事。” 齐冰伶狐疑地偏过头。 舒槿娘叹了口气,徐徐说道:“公主有所不知……” 朝暮山庄素来不许简家人与外族通婚。但凡有人迎娶外姓女子,或嫁给外姓男子,便是叛逃家族师门,从此与山庄再无瓜葛。已练成朝暮字诀的,废其武功,未练成朝暮字诀的,不许再练。 而简家人世代阴阳奇脉,体质特殊,若男子不习朝字诀,女子不习暮字诀,待到奇脉发作便只有死路一条。因而简家所说的“逐出师门”,不许再习朝暮字诀,实际是要了这些叛徒的命。 “我母亲就是叛徒。”舒槿娘又道,“十八年前,母亲因阴阳奇脉病危。父亲去海宫前,曾跪在朝暮山庄外苦求了三天三夜,希望掌门能将暮字诀给他,哪怕只是半部,或是一两式也好,至少能让我母亲少些痛苦。” “但是没有。” 齐冰伶听着有些心凉。若是当年朝暮山庄稍稍通融,也不至将舒罗掌门逼到奉阳求取暮字诀,更不会害他丧命。 “那之后,朝暮山庄和阑珊阁一直势不两立,虽都在灵山,却极少来往。”舒槿娘说着,神色有些黯然,“只是如今十八年过去了,昔人已逝,我不想两大武林世家因为此事再结怨下去。” 舒槿娘说罢,拿出一封信递给她,“我听闻朝暮山庄现任掌门简修平性子冷僻,不会轻易见外人,我想更不会见阑珊阁的人了。公主若能见到他,烦请将此信给他。我以舒罗之女的身份,替阑珊阁向他求和。” “槿儿。”莫秋妍按下她的手,微微朝她看去,“你可将此事告知掌门师兄?” 舒槿娘摇了摇头。如今除了莫秋妍,阑珊阁还没有人知道她活着。 “这样不好。”莫秋妍提醒她不要自作主张,“若是简掌门答应便罢,若是不答应,传出去,只会说是我们阑珊阁倒贴。” “别担心,师姐。”舒槿娘自信地望着她,“简掌门一定会答应的。” 莫秋妍有些疑惑地望着她,又见齐冰伶接了信。低头想了想,这大约还是那位盟主提前算计好的吧。 第二百五十一章 山庄 几人在家中用过午饭后,这就动身,随舒槿娘上了马车。 马车一共两辆,莫秋妍姐弟和李鱼同乘,另一辆上则换由舒槿娘保护着林成和齐冰伶。 今日城门口守卫不多,舒槿娘在昌池待了几日,上下也都打点好了。守卫一见是舒槿娘,立刻放了行。 马车一路驶到灵山脚下,之后都是山路,行不通了。 几人相继下了车,赶车的墨玉堂弟子听舒槿娘吩咐绕小路走了。 舒槿娘为齐冰伶指着灵山以东层层峰峦,“那里就是朝暮山庄了。” 齐冰伶好奇地望了许久,却并未见到什么楼宇。 舒槿娘知她疑惑,又道:“公主可见到两座山峰之间的山口?” 齐冰伶望着两峰之间,看似是山脊的地方,点了点头。 “朝那儿走就是了,等到了近前,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齐冰伶费解地又看了片刻。 舒槿娘算算时间,没办法等她想清楚了,便先一步朝她告了别。林成替她还了礼,目送着三人走远了。 李鱼走到齐冰伶身边,也朝那地方好奇望去,阳光刺眼,逼得他皱了眉。 “这活神仙住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在这憋屈的山缝里活了几百年,也不觉得烦闷。” “先前书里说,朝暮山庄的简家人是最早在这片土地上定居的。”林成与他们边走边说,“那时没有琉璃,也没有海宫,只有南、灵二山和北水一河,山庄一隅有片桃林。传闻很久以前,有人私闯桃林进入朝暮山庄,险些引外族人涌入。后来简家先祖举家迁居至此,重建了山庄。而几百年山川巨变,历史已不可考,谁也不知先前的山庄所在何处,那片桃林又在哪里。” 李鱼道:“这不就是陶潜先生所说“桃花源”的故事吗?” “陶潜是谁?桃花源又是什么?”齐冰伶与他们完全插不上话。 李鱼无奈地撇撇嘴,林成却一贯好脾气地与她讲,“陶潜是位传说里的大诗人,生活在当年那片桃林之外的土地上。那片土地与这里一样,有皇帝,也有朝代更替。历朝历代,总会有人误打误撞找到了那片桃林,意外来到这片土地,也有的是受人指引而来。他们都能说出自己是自桃林而来,可再问他们那片桃林在哪儿,却都不知了。东西南北,指哪里的都有。” 齐冰伶若有所思,“先前在掖庭,我听娘说过,太祖皇帝最早便是因为战乱躲来这里的。此前他曾是位太守,估计就是在桃林那一边吧。” “公主真聪明,一点就透。”林成笑着夸她。 李鱼简直震惊。这有什么可聪明的?难道不该是人都知道吗? 齐冰伶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低下头,“成哥哥,你别再夸我了,李鱼该不乐意了。” 二人一同望向李鱼。李鱼瞬间将一脸不悦收了起来,朝二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先走。 这几日与他们出来着实煎熬。虽说三人同行一路上应该不闷才对,可李鱼不知怎的就是觉得很孤单。 先前还想着劝林成离这丫头远一点,现在,左一个成哥哥,右一个成哥哥,李鱼能怎么办?人家可是公主哎,保护她又是简如亲自交给林成的差事。林成听话循礼,绝不会不尊命令。 赶是赶不走了,防……似乎也悬。 李鱼望着面前二人有说有笑走出去许久,疲惫地仰头看天,长叹一声。真希望一道雷劈下来给自己搞死算了,省得在这儿进退两难尴尬不已。 “李鱼!”林成远远唤他。 李鱼这才回过神,急忙跟了上去。 三人翻山越岭,黄昏时分已来到舒槿娘所指的两座山峰面前。 近前一看才发现,灵山不愧是叫灵山,这山长得果然灵气。 两座山肩并肩站着,中间似被斧子一刀劈开,形成左右两处直上直下的断面,山体光滑得犹如打磨多年的细玉。而两侧断面之间,刚好留了一条笔直小道,虽是土路,可路面平整干净,路旁更是连一株杂草都没有。 最让人称奇的事,这条小路并非平坦向前,而是徐徐伸向地下。两峰之间云雾缭绕,掩盖了小路尽头。 “难道我们要从这里下去不成?”齐冰伶朝下张望了许久,心里有些没底。 可回身再看看四周,刚刚舒槿娘所指确实是这里。 “朝暮山庄族人一向深居简出,把入口设在一般人想不到的地方,才更隐蔽。”林成道。 “这下面该不会有什么机关吧?”李鱼说着捡起一块石头朝下扔去,等了许久,都没听到声音。看来就算没有机关,这条路也不算短。 “不会。”林成再一次笃定道,“简家有天下第一的武功坐镇,根本不需要什么机关暗器。不似阑珊阁……” 他顿住了,知道于背后议论他人坏处有些失礼。 齐冰伶和李鱼对他的话毫不怀疑,毕竟能让他笃定的时候并不多。他肯说出来,必定经过深思熟虑。 齐冰伶拉过林成的手,率先朝下走。李鱼紧跟其后。一条路走到头,足足用了一刻,终于到头时,再朝上看,三人应该离地面很远了。只是头顶云雾缭绕,让人有些看不清楚。 再回身朝前,路已变得平坦。走了没多远,便见一宽阔府门。无匾无名,只有空落落左右两根圆木柱。门身漆黑,门上扣着铜环。若非这府邸处在深山谷底,乍一看去,与海宫内其他王公贵族的府邸无异,一样端庄气派。 莫非这就是朝暮山庄? 齐冰伶走上前,礼貌地扣了扣门。 并无人应。 难道是哪里做得不对?或是朝暮山庄的人有什么江湖上的新规矩? 齐冰伶看向林成,可林成这次却是毫无主意。 李鱼累得坐在地上,望着那扇门,撇了嘴。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咯咯的笑,“你们这样敲上一天门也不会有人应的。” 三人一同回头,才见身后不知何时跟来了一个又黑又丑的矮胖子。 矮胖子的腰间系了一皮筒,筒里有箭。 林成下意识护住齐冰伶,李鱼则自己从地上弹了起来,跟着那二人朝后退了退。 双方沉默了一会,齐冰伶见对方并无敌意,便大着胆子上前,问道:“前辈何处此言?” 矮胖子如常地道:“简家人平时是不会出这道门的,门旁轻易不留人,没人回应也正常。需要进出这道门的人,只有两种,第一是要叛逃的人,第二是已经叛逃的回来求秘籍救命的。无论是哪一种,朝暮山庄都不会管的。” 第二百五十二章 高人 “已经叛逃的我能理解,可为何他们连将要叛逃的人也不管?难道不应该劝一劝吗?”齐冰伶好奇道。 矮胖子摆摆手,“不会劝的。朝暮山庄几百年来一直自给自足,单靠自然老死病死是死不了多少人的。要是不出去几个死一死,估计现在这山庄的人多得要住不下了。” 他故意打趣着说。 齐冰伶睁大了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这话虽然不人道,不过似乎还有点道理。 “前辈既然这样了解,难道也是简家人?” 矮胖子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叫简空。确实是简家人。” 齐冰伶望见他这副丑模样,立刻想到银铃婆婆,顿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最关键的是,刚刚她提及“简家人”用了“也”字,但是简空并未惊讶,显然是提前知道了她的身份。 齐冰伶自林成腰间拔出剑来,唯有握着剑才能觉得安全,“你来做什么?难道是为了暮字诀?” 简空被那把剑惊住了,这小丫头年纪不大,爱憎分明的态度倒是很坚决。 他连连摆手,“不是的。我……是来帮你的。” 又是帮? 齐冰伶警觉地皱了眉,又问:“难道你也文公子的人?” 简空尴尬笑笑,点了点头。 齐冰伶的剑终于放了下去,只是心里越发觉得不安。这位文公子的势力到底有多大呢?上至朝堂,下至江湖,无所不及。 又听简空道:“是槿姑娘告诉我,你二人今日要到此处。我已经等了许久了。” 二人?李鱼抻着脖子,瞪大了眼。不过简空丝毫没有要改的意思,只全神贯注等着林成和齐冰伶的反应。 齐冰伶将剑还给林成,态度温和不少,“看来前辈一定知道怎样才能进去了。” 简空麻利地点点头,示意他们三人后退,离远一些。 待离得足够远了,简空站在他们面前,拿出一根箭,自背后取下弓,搭弓射箭,一箭便将那门上射穿了一个洞。 背后那三人瞠目结舌。 “这门也太不结实了吧!”李鱼叹道。 林成意识到他这话的不妥,连忙又道:“前辈此箭真乃神箭。” 简空得意地拍拍手,笑着叫他们不必担心,转而搭弓射箭又是一箭,一洞。 一边射箭一边朝他们道:“这门一直都不大结实,先前换了许多次都是这样。大家专于耕田,极少有人钻研木匠铁匠的工艺,又不能出去买,所以嘛……” 他说着,转眼工夫,那门已近乎千疮百孔。 这哪里还需要人来开? 齐冰伶上前,稍稍用力,将门朝外一推。整块木板自四面松动,接连崩开了,化作片片碎木散落在地。 “走吧!”简空微笑着背好弓,大步流星走在最前。 身后三人将信将疑跟上他,一进门又被吓了一跳。 这不是刚刚那条长长的路吗?怎么又来一遍? 乍一看去,这扇门如长路的中点。此门以前,小路由地面向下,而此门以后,便是由地下向上了。 关键刚刚那下坡还好,现在可是上坡啊! 李鱼只是看着腿就软了。 齐冰伶和林成倒是没说什么,很快跟上了简空。李鱼没办法,只好也沉默着跟了过去。 四人在一片迷雾中走了许久,直到视野渐明,太阳余晖徐徐落下,温暖宜人。 耳畔传来牧牛低鸣和孩童戏耍的声音。 齐冰伶走上地面,立在路旁怔了片刻。附近的几个孩童看见她,不玩了也不闹了,满脸严肃满目惊恐,一溜烟竟跑远了。 独留齐冰伶一人一脸茫然,先前的笑变得有些尴尬。 简空对着那孩子呵呵笑了笑,并未多怪。 “小孩子难免认生。”简空对众人解释道。 李鱼刚刚爬上来,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只是才站定,便见一白衣女子,在那群孩童的簇拥下赶了过来。那女子模样甚小,实际也不过十四岁,黑发缓缓垂下,并未挽髻,发间亦没有任何装饰点缀。衣衫也是极简。 “乔姐姐,就是他们。”小孩子指着齐冰伶一众人高声喝到。 简乔走上前,对着几人细细打量了一番,当即断定,“你们不是简家人。请回吧。”说着伸手来时那路一指,十分有礼貌。 林成看她的模样,像是好说话的,便上前也与她行了礼,望了眼齐冰伶,又道,“我们不是简家人,但她是。海宫前皇后简如是她的母亲。” “海宫前皇后……”她想了想,似乎并无印象,又问齐冰伶,“你姓简吗?” 齐冰伶摇摇头,“不过……” “那就请回吧!” 这般决绝也是世间少有。 “我来是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掌门。”齐冰伶补充道。 “请回吧。”她一再坚持。 可齐冰伶也不是轻易会让步的人,她沉了口气,上前一步,“要怎样你才肯让我去见掌门?” “朝暮山庄只收留简家人,叛逃者不算,外姓不算。你母亲应是叛逃出了山庄,你又是外姓,无论哪一样都不能留。” “若我手里有暮字诀呢?”齐冰伶又道,“失踪多年的暮字诀!” 简乔不说话了,这似乎不在长辈们教的范畴之列。 “你稍等,我去去就回。”她说着回身便跑。小孩子们或许是第一次见他们的“乔姐姐”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有的好奇地追过去,有的则立在一旁,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齐冰伶。 齐冰伶不以为意,只朝他们笑了笑。 等了不过片刻,简乔请了一年轻男子过来。那人亦是一袭白衣,披发,独木簪,通身望去甚是飘逸。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如石雕一般,目光也寒冷而凝滞,无论自他脸上何处都读不出他心里所想。 齐冰伶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身旁的小孩子都唤他掌门。唤完了,还未行礼,就被他支去一旁了。 “宁哥,就是她。”简乔指着齐冰伶,朝他道。 “哦。”声音也是冷淡的,“你会暮字诀?” “不会,但秘籍在我手上。” “哪儿?”他说着伸出一只手。 齐冰伶摸了摸怀里的银镯,想想若这样便给了他似乎太草率了些。 谁知这片刻的犹豫在那位掌门听来却是谎言,“乔妹,这四人不用留了。” “是。”简乔答。 掌门说完走了,临走朝简乔手里递了一把剑。 简乔拔出剑来,指向齐冰伶,礼貌地点了下头。 这礼算什么?死前仪式?江湖第一门派的规矩果然奇怪。李鱼不禁皱了眉。 齐冰伶并未怕她,而是径直将林成的剑拔出来,也朝她指去。 第二百五十三章 说服 “哎,有话好说,何必动武呢?”简空急忙来劝。 简乔见有人上前来,又将剑对准了简空。简空自知是打不过的,便又退了回去。这姑娘年纪虽不大,可自她这一身白衣,和她右手手背上点的红梅来看,她便是现任暮字诀主人。 虽说三十年来,后半部暮字诀始终未找到,即便是暮字诀主人也只能习得暮字诀一半。可历任暮字诀主人,早在圣女选拔时,便是选的族内体质最弱之人。体质弱,意味着阴阳奇脉症状更明显,实则更适合习武。因此即便与其他族人一样只学半部暮字诀,她的武功也必定在其他人之上。 简家族人都打不过她,就更不要提山庄外的人了。 “姑娘三思,暮字诀的确在她身上,只是事关重大,还望姑娘于掌门面前再劝一劝,可否请我们去里面细说?”林成一边解释着,一边扶住齐冰伶执剑之手怕她冲动。 齐冰伶可没有这二人的好脾气。是他们无礼在先,不但不听她解释,还以剑相对要取她性命,就算身怀天下第一的武功,这般盛气凌人也实属不该。 “我家掌门既出之令,绝不会改。”简乔毫不松口,手中的剑也是半点不犹豫,朝准齐冰伶就要刺来。 齐冰伶一手推开林成,一手提剑连忙作挡,虽未受伤,却实实在在被她逼退了两步。 简乔这剑的力气,绝不在她之下。齐冰伶虽早有准备,却还是有些吃惊。 简乔与她一样吃惊。若她非山庄之人,是不会有这样的内力的。 这样一想,简乔便觉得刚刚林成所言她的身世不像是假。 想罢一招又出,这次稍稍灵活了些,并未全靠内力加持。可剑到齐冰伶面前,照样被她挡下了。 那晚在紫宸山面对银铃婆婆时,她见过此招,也见到林成的挡法,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 简乔松了劲,后退几步,更觉奇怪。转而又是一招,较之刚才变化更多,力道也更狠毒,单用眼看很难辨别是何招式,实则为多招并用。 齐冰伶看不出,一时也有些慌了。毕竟她能看懂招式的暮字诀,不过全数暮字诀中冰山一角,真正的精髓,若非日久习练,实难悟得。 只是这招齐冰伶看不出,林成却看出了,于是连忙抓住她的手,替她挥剑挡下这招。 林成的招式,加之齐冰伶一以贯之的内力,这才将此招接下了。 虚惊一场,林成额间冒出不少汗。 他连忙站在齐冰伶身前,朝简乔又行了礼,请她不要再打。 简乔立定,望着林成,很是不解,“莫非你也是简家人?” 林成摇摇头,“我虽不是简家人,不过师承简琳琅,有幸学过一点暮字诀。” 简琳琅…… 简乔立刻警觉。 她听师父提起过这个名字。说是曾经有位圣女为了寻到全本的暮字诀得了失心疯,被关入试炼堂里十余年,出来时已是人鬼莫辨的骇人模样。后来逃出了山庄,无人知道去了哪儿。 最关键的是,师父嘱咐过,简琳琅叛逃后,在外苦寻暮字诀,很可能得知暮字诀的线索。因而所有关于简琳琅的消息,一定要仔细留意着。 如今这消息上门了。 简乔再想想齐冰伶刚刚所说她有暮字诀,莫非是真的?许是掌门错怪了她。 齐冰伶见简乔的面色有些和缓,先将剑放下了。 只听她道:“各位稍等,我去去就回。” 片刻后,掌门未跟来,却让简乔带了口信来,请他们四人家中一叙。 几人跟着简乔,绕过几户人家的篱笆院,又转过一弯,视野忽然变得开阔起来。面前的一片平原上,绿油油的禾苗生机盎然,农夫耕种,孩童玩耍,田间小路横竖交错。 小路的尽头是一条溪,溪上有木桥,过了木桥,平地立起一座楼,四方端正,气派十足,与来时的那些民居截然不同。 “这是掌门所住的星月阁。”简乔说着将几人引至近前。 朝暮山庄的掌门简修宁,此时正站在门前,手里握了一把剑,与他周身的仙气毫不相符。 “宁哥,人来了。”简乔站到他身后去,一动不动望着他,似乎对他很是依赖。 “你们谁是简琳琅的徒弟?”简修宁问,声音依旧毫无温度,如冬日烈风一般令人生畏。 林成站出来朝他执了礼。 “好。”简修宁指了指他,又指了指齐冰伶,“你们两个站到我左手边。”又对另外两人说,“你们去右手边。” 大家照做了,却不甚明白。 简修宁看看左边的二人,又道:“我给你们三句话的机会,告诉我暮字诀在哪里。如果没说清楚,或是回答不够让我满意,我就杀了你们。” 林成惊恐地望着他,那眸中坚定不容置疑。转而看向齐冰伶,似乎并不怕他。 “好。”齐冰伶道。 “一句了。”简修宁斜目瞥向她。 林成朝齐冰伶靠近了些,对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意在让她说话前考虑清楚。面前这人不是别人,是朝暮山庄的掌门,武功天下第一,无人能敌。他想要谁的命便能要谁的命。 齐冰伶眼神示意林成放心,而后自怀中拿出银镯,双手捧着给简修宁看,“这就是暮字诀,我娘,简如,给我的。” 想了想,又补充道:“简琳琅被我娘杀了。” 杀了?简乔微微有些震惊。寻找暮字诀铲除叛贼,原本是她这个暮字诀主人的职责所在,只是她未等来简琳琅上门,却先等来了她的死讯。 简修宁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只是盯着齐冰伶看,又问简乔:“是这个么?” 简乔凑近道:“宁哥,历代暮字诀主人都只将下部暮字诀单传给圣女,可自我师父起就不曾见过这下部暮字诀了。我……我也不知道。” 既然简乔不确定,简修宁对齐冰伶的话便不能全信。 简乔想了想,又道:“不过她母亲能杀死简琳琅,想必不是一般人,也许真的习得了暮字诀。” “你母亲人呢?”简修宁又问齐冰伶。 “她也死了。”齐冰伶低了头。 原来是两败俱伤,简修宁默默地想。那就算不上是真的赢了,自然也不能说明她母亲的武功比起简琳琅有多厉害。 简修宁摇摇头,“你要给我一个理由,让我相信这银镯就是暮字诀。” 齐冰伶沉默了。母亲将此物交给自己时并未说如何作证。她本以为朝暮山庄对此事应当是人尽皆知才对。可谁知他们对外神神秘秘就罢了,自己人之间也神神秘秘的,难怪下部暮字诀失踪多年都找不见。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下部暮字诀是什么? 齐冰伶许久没有回答,简修宁已失去了耐心。 “河儿,把这二人关到试炼堂去吧。”简修宁道。 忽然自身后屋内出来一位家仆,并未多说先封了二人穴道,身法极快。 齐冰伶和林成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他用绳子绑。绑好之后,河儿拽拽绳子,确定结实了,招呼田间耕种的几位农夫帮忙,这就要将二人抬走。 简修宁望着二人挣扎却说不出话的模样,只道:“你既说这银镯就是暮字诀,不妨去练给我看。你有简家血脉,理应能练成暮字诀。若有朝一日你能练成,我便放你出来,若你练不成,就是对我说了谎,今生今世都不必出来了。至于你……” 简修宁望向林成,“你不是简家血脉,却习了暮字诀,为我族中家法不容。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也不必活了。试炼堂里的阴寒,非阴阳奇脉不能承受。七日之内你必死无疑,倒也不必我亲自动手了。” 齐冰伶睁大了眼,很想喊出句话,可惜不能。 简修宁目送二人被抬远了,那双寒气逼人的眸子慢慢看向他的右手边。 第二百五十四章 父子 简空撞见他的眼神,独自低下头。 简修宁见惯了这种反应,正常人看见他都会怕的。 倒是李鱼,一双眼朝他眨眨,昂着头,虽不说话,可脸上已写满了不满。这不满来自于刚刚对他两位同伴的处置。简修宁看得出。 “你二人也不是简家人,但是擅闯了山庄,不能就这么回去。”简修宁的剑徐徐指了过来。 李鱼一双眼愈睁愈大。 “不分青红皂白杀人算什么本事?你放了我!”李鱼大喊。 简空挡在他身前,替他道:“掌门,就放过他吧。” “你敢拦我?”简修宁有些诧异。自他四岁时继任掌门以来,朝暮山庄上下,除了几位长辈,没有人敢对他的命令说一个不,如今他长大了,长辈们也并非时时能管住他。 “你不怕死吗?” 简空为难地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掌门心善,不会杀了我的。” “心善?”简修宁呵呵一笑,也从未有人说他心善。他恩怨分明杀伐果断,恪守祖训从不逾越半步,在他手上过过的人命可以堆积成山。这也算心善? “你真奇怪。”简修宁放下剑,好奇地打量起他。 简空想了想,又替李鱼开脱道:“试炼堂那地方一般弟子不愿靠近,不如就让他守在试炼堂外,给里面二人送些吃的也好。” “你怎知道一般弟子不愿靠近试炼堂?”简修宁狐疑看他。 “这……”简空忽然哽住了,良久,慢慢抬起头,“掌门不妨先放过这位小兄弟,我再与你细说。” “放过是不可能的。”简修宁瞥了眼李鱼,“不过暂时留在试炼堂外守着也不是不行。至少不论那二人谁死了,都有人进去收个尸。到时候再杀也是一样。” 简修宁朝简乔递了个眼色,简乔意会,走到李鱼面前,朝旁一指,引他朝试炼堂去了。 面前只剩简空一个人。 简修宁直直地盯着他,忍不住猜到:‘“莫非你也是简家人?” 简空皱了眉,点点头。转而又叹了口气,“这事说来话长。不过简而言之,你只需要知道我……我是你的父亲。”他说完,认真看向简修宁,忍不住地唤道:“宁儿,你可还认得我?” 简修宁一双手不自觉颤抖了一下。 不过,也只有一下。 他早已不认得简空。四岁以前的记忆在这十八年里被冲淡了。如今他只记得,那个不负责任的爹爹抛妻弃子,叛逃山庄,只将一个虚有其名的掌门之位交到他手上。在那以前,他从未想过做什么掌门,更不想做代替他做这朝字诀主人,天下第一,居高临下,俯视苍生万物。 “你走!”简修宁将剑收好,冷冷地道,“我从来没有父亲。” 他说完,转身进了屋,没有再开门的迹象。 简空立在屋外,久久地想着他的背影,嘴角还是挂了一抹笑意。他明白简修宁会拒绝,若非为了亡海盟,或许自己今生也不会再回来见他。 可简修宁没有立刻杀了他,只是叫他走。 单是这份宽容,简空已很满足了。 片刻后,简乔回来了,看见站在门外的简空吃了一惊。简修宁一贯果断,这人要么杀要么留,不该让他一直站在这儿。 疑惑之下进了门。屋内,地上尽是简修宁摔烂的东西——茶杯茶壶、书、剑、衣服…… 他生气了。 简乔有些怕,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帮他收拾。 简修宁没有同她说话,亦没有拦她,而是坐到椅子上,独自平复着心情。 他的脸上,还是毫无表情,唯一的变化,只是稍稍皱了眉。 简乔注意到这点变化,担心不已,放下手上东西,立刻跑到他跟前,“宁哥,可是悲喜咒发作了?” “不要管我!”简修宁无情地道,“去拾你的东西。” 简乔答了是,又跪到地上,双手颤抖着将一样样东西捡起来,放回原位。十八年来,简修宁屋中从未有过任何女婢,他不相信任何人,除了简乔。堂堂暮字诀主人卑躬屈膝听他指令,为他打点一切。年纪尚小的简乔一直心存委屈,只是不便与他说。 东西收拾完了,简乔问他:“宁哥,屋外那人?” “我暂时不想杀他。也不想见他。”简修宁道,“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不要给他饭,也不要给他水。过几日再说吧。” “那样他会死的。”简乔哀求道。 “为何连你也帮他说话?”简修宁气急败坏,拔出剑来指着简乔。 “是乔乔错了,宁哥别气。”简乔担心地望着他。 “我也不想见到你。”简修宁收了剑,转到里屋去了。 简乔孤零零一个人,余惊未消,颤着身子起来,愣愣地开了门。 “请随我来。”简乔朝简空道。一路上也只说了这一句话。 稍后二人来到一处小茅屋,茅屋内许久没有人住,各处生了蜘蛛网,屋内尽是土腥气。 简乔不多作解释,回身便走。 “你是掌门之妻吧?”简空忽然问。他离开山庄时,已经为简修宁定了一门亲。当时那户人家还没有女儿,唯一的儿子做了圣童,想来再有一个女儿,也极有可能做圣女,然后又做了暮字诀主人。 “是又如何?”简乔觉得这不是他该问的事,“砰”地一声将木门给他关上了。 站在屋外,却也没走。为何这个时候提这种话引她难受?她已经够难受了。 她望向四周,没什么人跟来,于是悄悄躲在茅屋旁,呜呜地哭起来。 简空从窗户边探出头,望见她哭,有些无措,“是掌门欺负你了?” 简乔瞪了他一眼,来自小女儿的责怪毫无戾气,甚至让人看了觉得有些可怜。 “唉!”简空叹了气,扒在窗边,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是老实与她说,“我是宁儿的父亲。你要是实在委屈,可以告诉我。” 简乔停了抽噎,徐徐看向简空,片刻后,兀自摇了头,“宁哥没有什么父亲。他母亲也在他四岁那年去世了。是我父母将他养大的,我当他是亲哥哥一样。” “那你可听说过简空这个名字?”简空笑着提示道,朝她眨眨眼。 简乔一把抹去眼泪,“听过。是与简随前辈一起的另一位朝字诀圣童么?” 简空哈哈笑起来,许久没有人以“圣童”来称呼他了。 “没错,就是我!我就是简空。” 简乔脸上的不可思议又重了几分。这名字在她听来不过一个符号,就像刚刚听齐冰伶说简如时一样生疏。还有简琉璃、简琳琅、简随…… 每个从朝暮山庄叛逃的人,都是一个禁忌。 第二百五十五章 误会 早在南山一役前,与简琉璃和简琳琅同期,还有一场对决,对决双方是简空和简随。 他们虽是亲兄弟,但同为圣童,也难免一战。那天本该赢的人是简随。可简随自小聪明,早在对决前便看出了两份朝字诀的不同。他怕伤及简空,于是在对决前夜叛逃出走。 四祥前辈和秦唐二族长怒不可遏,一边派出弟子作为死士追杀简随,一边迫不得已让简空暂代朝字诀主人和掌门之位,以定民心。山庄内生活怡然自得,极少生乱,朝字诀轻易无用武之处。简空不使用朝字诀,也无人知道他的假身份。 可南山一役,眼见战火就要烧到家门口,不打不行了。四祥前辈和秦唐二族长着了急。真正的朝暮字诀主人都不在山庄内,若非朝暮合璧,怎能抵挡千军万马? 简空想过许多办法,想过在众人面前认错,然后与海宫和谈,也想过硬碰硬,拼个鱼死网破,自然也想过死…… 但是那一夜,山庄出奇地平静。次日清晨,山庄外海宫敌军已全部清退了。守在门外的弟子回来说,是简随和简琉璃及时赶回,朝暮合璧,击退敌军,保护了山庄所有人。 只是简琉璃战死了。 “那简随呢?”简空近而问他。他却不说话。是跟丢了,还是也战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关于简随的消息又断了。 那以后,四祥前辈没有再派过死士追杀简随这个昔日叛徒。 再怎么说,简随是救了朝暮山庄的大英雄,碍于他叛徒的身份,不便嘉奖称赞,却也将功抵过不至于要杀死他了。 可即便如此,简空心里的愧疚还是丝毫未减。 “再听到他的消息便是十八年前的北疆之战。”简空顿了顿,又对简乔说,“我得知他遭人算计受了重伤,就快不行了。我那时没有想许多,就想着他一定要活着。所以不顾四祥前辈和秦唐二族长的阻拦,还是逃出去了。” “您去了北疆?”简乔问。 “对。在北疆亲眼目睹了他的死状。”简空说着垂下了头,“我看着他跳进了逐浪川,就差那么一点……”简空叹了口气。 简乔望着他眸中晶莹泪光,想想自己的遭遇,并不觉得那么苦了。 “那您为什么不回来?您是掌门,想做什么都可以。就像宁哥这样。” 这话在简空听来很心酸,他走的时候,简修宁还是一副天真乖巧的模样。 “回不来了。”简空笑着摇摇头,现在想想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当年在北疆,为了救师哥,我用了朝字诀。虽然我知道后果,但还是用了。然后就是现在这副模样。”他扯了扯自己臃肿的脸,似乎还有些皱皱的。不过这些年来,简空也习惯了。 “为了不让反噬更严重,我自己封了几处穴道,现在已经不能使出全部的朝字诀了。”简空朝她道,又拍了拍自己腰间的箭筒,“不过潜心钻研了十年的射箭,现在觉得也不错。” 简乔单听他这样说,并不能完全懂。对她而言,不能使用武功,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哦,”简空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现在该相信我是宁儿的父亲吧?” 简乔擦擦泪,点了点头。 “那你与叔叔说说看,简修宁那小子怎么欺负你了?” 简乔望着他,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 晚间,简修宁住处。 河儿很快回来了,进门朝简修宁递了一封信,“这是刚刚那个姑娘让我给掌门的。” 他说的姑娘,就是白日被他送去试炼堂的齐冰伶。 简修宁还未拆信,先看到信封上“阑珊阁”三字,忽然有些不想看了。 阑珊阁与朝暮山庄对立十八年,其间没少给朝暮山庄找麻烦,或是登门挑战,或是在外散布流言。简修宁不屑与他们打交道,因而才不管。先前他想,外面那些事,怎样都干扰不到山庄里的。 可今日这信不就进来了么? “阑珊阁还真会找帮手。”简修宁想想林成与齐冰伶,忽然将信掷在桌上。 换做别人,信还没递进来人就没了。 “掌门,他们费尽心机要将此信递来,此事不会小。”河儿嘱咐道。 “随便吧。”简修宁抬起头,连看见那封信的心情都没有了,“不管他们这次用了什么新手段,我一概不应。” “那这信……”河儿怜悯地望着信封。 “拿出去烧了吧。” 河儿皱了皱眉,虽觉得不合适却又不敢忤逆他,只好将信又拿了出去。 谁知刚到门口,便看到简乔回来。她刚刚是沉着脸走的,现在已能笑了。 “小夫人。”河儿唤她。 简乔一眼看到河儿手上的信,“这是什么?” 河儿只好将此信由来以及简修宁刚刚的态度都与她说了。 简乔听完,朝河儿伸了一只手,“信给我,你下去吧。” “这……”河儿有些犹豫,却拗不过她一再坚持,只好将信给了她。 简乔拿了信,哪也没去,更没有烧,而是大着胆子闯进了星月阁,简修宁的屋里。 “宁哥!”简乔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漾着笑,“你好点没,我有事想找你。” 简修宁诧异看她,她从小到大在自己面前从未拘束过。“怎么了?”他照旧冷冷地问。 简修宁坐在椅上,简乔就跪在他身边,双手放在他膝上,仰头看他,“宁哥,我刚刚去找简空前辈说了会话。” “你……”简修宁阴冷地瞪着她,若非她依偎在自己身旁,似乎下一瞬便能起身拔剑要了她的命。 简乔自然还是怕,不过不似先前怕得不敢说话了。 “宁哥别气,乔乔不是有意气你的。”简乔小小的手忽然捂住他的心口,生怕哪句话让他动气,促发了悲喜咒。 “你现在还有什么不敢做的?”简修宁质问她。 简乔无辜地望着他,“宁哥,你就别瞒我了。我知道前辈是你的父亲,也知道你们父子之间有误会,现在这误会已经让你心神不宁,连阑珊阁的来信都拒了。师父说过,掌门是不能任性而为的。” 简修宁将她的手拨了下去,拍案起了身。 “简乔,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他吼道。 简乔努了嘴,又抿起唇。 一只手朝她颈间伸去,可伸至近前,却又停了。 简乔昂着脖子,直视着他,并未反抗,也并未求他。她知道若他想杀自己,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而他刚刚已眨过一下眼了。 简修宁想了想,又坐下了,朝简乔一伸手,“信呢?” 第二百五十六章 和解 简乔将信递了过去。简修宁读完信,微微挑了下眉。 不看相信,不是新的挑衅,居然是要讲和? 都过去十八年了,这窍开得也太奇怪了些。 “信上怎么说?”简乔问。 “阑珊阁掌门邀我们三日后在山庄外见面和谈。” “若只是示好,他们只要将这信递来就好了。朝暮山庄从来不会主动找麻烦。如今信来了,又要我们出去,宁哥,小心有诈!”简乔提醒他。 简修宁也是这么想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他在山庄中坐定不出,阑珊阁也不能拿他怎样。他不担心这信,而是担心送信来的人。 简空是与送信那姑娘一起来的。 齐冰伶与阑珊阁的交情简修宁不知,但简空与阑珊阁之间的事简修宁却是一清二楚。当年阑珊阁前掌门舒罗来山庄求暮字诀救他夫人时,简空还是朝暮山庄的掌门,就是他拒绝了舒罗之请,引得阑珊阁与朝暮山庄反目成仇。 这篓子捅出来他便一走了之了,之后的事还不都是简修宁扛着。 他十八年都未曾想到办法缓和双方矛盾,怎么今日他一来,这信也跟来了呢?难道是他去找阑珊阁说了什么?只是说了什么便能让那群老顽固服软了?若当真如此简单,自己这十八年算什么,这是在戏弄我吗? 简修宁攥紧了手,忽然又皱起了眉。 又是悲喜咒! 他努力调息,缓缓坐下来。 悲喜咒,位居世上三大神药之首,也是历任朝暮山庄掌门必经之劫。服药之后终生不得喜不得悲,情绪稍有波动便会头昏乏力,即便武功再高也毫无还手之力。朝暮字诀需平心静气才能发挥威力,服了悲喜咒,便是要让掌门时刻提醒自己,任何时候都不可以乱了心绪。 简乔担心地握住他的手,“宁哥,你先别想了。”她说着将信从他手里抽走了,“这件事交给乔乔。宁哥先睡,明日再说。” “不。”简修宁一把抢回了信,果断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出了屋。 “宁哥你去哪儿?”简乔追了出去。 “不许跟过来!”简修宁喝道。 简乔乖乖立在门边,接过河儿递来的薄丝罩衣,呆呆地望着他朝简空所在茅草屋的方向去了。 虽然简乔没有与他说,可默契使然,简修宁知道简乔一贯喜欢将人藏在哪儿。 他走得很快,没一会便到了。 推开门,简空正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桌上的一身狗皮。 见到简修宁,只微微愣了一刹,忽然乐道:“你来啦!” 简修宁一把扯住狗皮一角,喝道:“谁叫你拿的?这是我的!” 的确是他的。是他四岁那年生辰简空送他的。 小时候,简修宁最喜欢看简空扮成大狗逗他玩了。当时的欢声笑语,是他对父亲仅存的记忆。 如果简空今日不回来,他的记忆永远都停留在美好的时候。即便是心中有恨,也像是在恨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非面前这个活生生的父亲。 简空一点不怒,反倒将狗皮披上,伏在桌旁,一双眼透出来,朝他眨了眨,“宁儿,喜欢吗?” 简修宁说不出话。 他早已不是小孩子。 简空渐渐明白过来,将一身狗皮脱了,坐回桌旁,看着他,“我只是许久没见你笑过了。” 简修宁随他坐下了,“我已经不能真心笑了。当然也不会哭。当年四祥前辈没有逼你服下悲喜咒,是因为你不是真掌门,也不配做掌门。但我不想像你一样。” 简空叹了口气,“宁儿,是爹爹对不起你。你那时还那么小……” “我已经长大了。”简修宁平淡地望着他,“这些年我过得非常好。” 他像邀功一般与简空说着这些年的功绩,平乱、归心,杀伐果决。四岁那年他因为心软放过了简琳琅,受了应有的教训。此后再也没有做错过一件事。他如今二十二岁,却已经是朝暮山庄上上下下忠心臣服的掌门。 十八年来他从没与谁说过这么多话,可见了简空,却如不受控了一般。他迫切地想叫他明白,自己有多优秀。不是为了让他夸赞,而是为了让他后悔自责。 他的话说完了,如常地望着简空。 简空欣慰地笑着,“宁儿果然长大了。” “就这样?”简修宁问。 简空不知道他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简修宁双唇微动,也不知要与他说什么。他们父子十八年未见,本来也已形同陌路。 “这封信,还给你!”简修宁将信拍到桌上,“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以我自己,早晚有一天,也会将阑珊阁一事摆平的。” “我相信你可以。”简空语重心长地道:“不过这信来之不易,并非是我一人努力的结果。” 简修宁听着,慢慢抬头看他。 又听简空道:“宁儿,当年因为你简随伯伯的事,我加入了亡海盟。师哥的儿子,你的一位兄长也在那里。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亡海盟?”简修宁逐渐熟悉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忽然又斩钉截铁道:“我不会帮。帮助外族,就是违背祖训。” 简空低下头,又道:“我年轻时做掌门,和你的想法一样。祖训大于天,更高于人命。但是舒罗那件事以后,我的想法变了很多。先前总听师父们说避世退隐,绝不能与外人接触。可一直避世,空有一身武艺又有何用呢?” 这些简修宁不是没有怀疑过,可他与简空不同。他第一次挑战祖训的权威,便遇到了简琳琅叛逃这样危害山庄的大事。他实在是怕了。 “你应该知道忤逆我的下场?”简修宁决绝道,“我身为掌门,只要遵照祖训做事就好,我不会听任何人的劝告,包括你。” 简空望着他一脸坚定,不禁想起来时上官文若曾在信里与他叮嘱过的,说单凭他,是劝不过简修宁的。起初简空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了。 “宁儿,我不劝你了。”简空将桌上拍皱了的信重新抚平,又递回简修宁手中,“但是这信你要拿好。三日后务必到山外与阑珊阁的人见一面。有些事我与你说不清楚,他们会与你说清楚的。” “我为何要听你的?”简修宁的态度依旧强硬。 简空摇摇头,“我并非要你听我的。选择权还在你手里。我只是来告诉你,三日后山外没有埋伏,阑珊阁是诚心讲和,你可以放心去。至于去不去,全在你自己。” 简修宁深深地沉了口气,目光瞥向一旁。 今日简空的一席话,简修宁关起门来思考了整整三日。 三日后,他还是去了。 …… 第二百五十七章 联手 不知不觉,齐冰伶和林成已在试炼堂待了整三日。 试炼堂内,只有星星点点几盏明烛,四周极其的冷。齐冰伶虽觉得无事,可林成却不得不缩在屋角瑟瑟地发起抖来。他有生以来,还从来没这般狼狈过。 堂内外围都是暮字诀练习所用的木人,地上是青石板。齐冰伶一手搂着林成,一手拿着银镯仔细端详,渐渐出了神。 这几日她多数时间都陪在林成身边,好让他暖和些。只有待林成好些了或是暂时睡过去,齐冰伶才拿了林成的剑,到试炼堂中央试上几下。 她作过许多猜想——银镯表面并没有字,又掰不开,斩不断,显然也不可能有秘籍在银镯内。能试的方法都试过了,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忽然,头顶上传来声响,房顶微松,透过一道亮光来,李鱼的脑袋自亮光中探出来。 齐冰伶站起身,准备接他用绳递下来的饭菜。可今日掉下来的是一只大竹笼,里面什么饭菜都没有。 竹笼是李鱼几日来赶制的。 齐冰伶抬头再看,屋顶的洞也比前几日大了不少,想来是李鱼动了手脚。 “快上来!”李鱼来不及与她解释许多,朝下招招手,“今日掌门不在家,我救你们出去。放心,这附近我都看过啦,没人跟来。” 齐冰伶如看到希望一般,立刻高兴地跑回林成身边,“成哥哥,醒醒。” 林成勉强睁开一双眼,意识尚存,还能唤得出她“伶儿”。 “成哥哥,你先走。”齐冰伶说着要扶他起来。 “那你呢,伶儿?”林成抓住她的衣袖。 “我……”齐冰伶顿了顿,只道:“等我练成暮字诀就走。唯有此法才能让掌门相信我。” “要走一起走。”林成一点也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 “傻哥哥,再这样下去你会没命的!” 林成摇摇头,“我答应了娘娘要保护公主的,公主在哪儿,无退就应该在哪儿。” 单是说,齐冰伶是说不过他的。 “不行,必须走!”齐冰伶的态度坚决起来,再没有先前的好脾气,直接将他生拉硬拽拖到竹笼里。论力气,林成是拗不过齐冰伶的。 “带他先走!不要管我。”齐冰伶抬头,朝李鱼喝到。 李鱼将预先拴在屋顶的大石块朝下一推,竹筐顺势被拉了上去。 “伶儿!”林成大喊。 齐冰伶仰着头,直到那只竹筐消失在视野里,洞关上了,这才放了心。 试炼堂内,又是一片阴暗。 …… 朝暮山庄外,两峰入口处集结了一批阑珊阁弟子。 舒槿娘站在最前,莫秋妍紧随其后,再次才是阑珊阁掌门梅敬。 梅敬已是不惑之年,绝对可算是简修宁的长辈。可约定时间已到,简修宁迟迟未到,长辈等晚辈,不但失敬,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弟子们纷纷议论,梅敬也是战战兢兢。 那日见舒槿娘和莫秋妍双双平安归来,梅敬本是大喜,可再一听要与朝暮山庄讲和,一颗心又悬了起来。简修宁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让人半步都不肯,更不要说请他出来和谈。 如今他这一迟到,梅敬心里更没了底。 可就在梅敬将要放弃的时候,面前浓雾之中忽然走出二人来,一男一女,皆身着白衣。 简乔上前替简修宁朝各位行了礼。简修宁自己是不会行礼的。 “有什么事,就在此说吧。说完了在下还要赶紧回去。”简修宁一贯没有耐心,对他不想见到的人更是如此。 舒槿娘道:“小女槿娘,想必简掌门自信中已知道了。今日来其实不单是想与朝暮山庄讲和,也是想请掌门帮我阑珊阁上下向海宫报仇。”舒槿娘说着朝他下了跪。 身后众人连同梅敬一同跪下了。梅敬这掌门之位本就是从舒罗那里白捡来的,如今舒槿娘归来,原本应归位于她,只是她不肯。可即便如此,梅敬却还是坚持要全阁上下听她命令。 “你们要报仇,与我何干?”简修宁的目光扫过众人,并无丝毫怜悯。 “现在是无关,可很快就会有关了。”舒槿娘直视着他,“如今阑珊阁上下报仇之心已定,无论简掌门今日是否决定相助,我们都一定会动手。到时朝廷必会派兵镇压,昌池再陷战火,即便是朝暮山庄也难幸免于难。” 简修宁双睫微颤,仔细思考了一会。她说的不无道理,只是…… “以阑珊阁的实力,恐怕还不足以将战乱扩至此处。” “简掌门所言不错,阑珊阁擅长的是暗器机关,远不及朝暮字诀以一敌百,单凭我们自己的力量,的确无法与海宫军队抗衡。但是阑珊阁已经找到了一位帮手。” “亡海盟?”这是简空那夜与他说的所有话里他记得最清楚的。 “没错。” “既然有亡海盟相助,你又来求我做什么?” “因为今日我们不来,他日还会有别人来。双方交战,一旦海宫落于下风,最快且最有效的解决办法就是请朝暮山庄相助。若是朝廷来求,简掌门又该如何决定呢?” “朝暮山庄不理庄外事,朝廷来了也没用。” “若是朝廷威逼利诱呢?简掌门想要的清静单靠躲是躲不来的。”舒槿娘说罢,朝后望了一眼莫秋妍。 莫秋妍朝简修宁道:“我自己就是个例子。我与简掌门一样,也是自小习武的,自认为武功不弱。可到最后还是遭了海宫朝廷的算计,被那些大臣们利用献给陛下三年之久。简掌门生在江湖,不知朝堂之中的残酷,男人们善权谋,女人们工于心计。手段之阴狠远非你所能想……” 简修宁不置可否地望着她,“比如?” “比如……”莫秋妍看向简修宁身后的简乔,“若是他们以乔姑娘相要挟,简掌门救是不救?” 简修宁沉下双眸,微微回了头,却看见简乔一脸惊慌。 “那如果我与你们联手,你们就能保证不会用这种手段吗?”简修宁问。 “阑珊阁是武林世家,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若违背道义,会遭整个武林不耻,阑珊阁绝不会做。”舒槿娘答道,掷地有声。 简修宁稍作平复,朝众人扬了手。待众人起身,才又道:“朝暮山庄并非我一人做主。待我回去与四祥前辈和秦唐二族长商议毕,明日再给各位答复。”说完回身便走。 直到人消失在一片迷雾中,才想起来道:“乔妹,送客。” 简乔朝众人行了礼,急忙跟了过去。 梅敬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不禁朝舒槿娘问:“他真的会帮我们吗?” “会的。”舒槿娘毫不怀疑。 但凡盟主所言,她必定信服无二。 第二百五十八章 决心 简修宁回了星月阁,凝神坐下许就不语,像在思考。 简乔问要不要去请前辈和族长,简修宁摇了头。若是长辈们来了,定会给他打退堂鼓。可简修宁心里其实已有了自己的选择。 “乔妹,你觉得莫秋妍的话可信吗?”简修宁只问她。 简乔一时不知怎么答。他二人都是从小在山庄长大,从未到过灵山以外的地方,不知勾心斗角为何物,也未见过什么战火。偶尔听长辈们讲故事提及一些,却也是一知半解。 简乔便用粗浅的理解想了想,朝他道:“我不信。乔乔会暮字诀,无人能挟住我。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武功解决不了的吧!” “或许有的。” 简修宁看向她,唇角微微动了一下。先前他也这样想。但听到阑珊阁提及简乔。他动摇了。 简乔的眼中泛着好奇的光。 如果武功能解决一切,简琉璃不会战死,简随不会遭人算计,简空也不会因为救他,一去不返。 简修宁虽不清楚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已隐隐明白了这个道理。 更何况莫秋妍是自海宫归来的,那日的信上说了她的遭遇,简修宁看了只觉背后发凉。 “那乔乔也不怕。”简乔回他,“有宁哥在呢。” 简修宁清冷地看向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这份单纯。不过有一点她没说错,自己的确是她的依靠,不仅是她,还是整个山庄的依靠。 他需要作出一个正确的决定,保山庄上下平安无虞。 门外,河儿来报,说四祥前辈和秦唐二族长不请自来。简乔一开门,果然见长辈们一个个气鼓鼓地进来。 他们知道简修宁背地里偷偷出了山庄,去见了阑珊阁,又惊又怕,整整一上午都在议论此事。此时见到简修宁,气一点没消。 简馈中阴着脸,简兰芝替自己夫君破口大骂。简照被简无心用木轮椅推进来,两人哀哀叹着气。秦族长刚要训斥简修宁,唐族长心疼拦住了他,一来二去夫妻俩先吵起来了。 简乔望着一屋子乱哄哄的样子,不免有些烦躁。偏头看看简修宁,本就冷若冰霜的脸愈发阴沉。简乔怕得低下头。 简修宁将桌上茶盏猛地磕了一下,“没完了?” 面前几人不说话了。 “你们来得正好,有件事宣布一下。”简修宁起身,一字一句地认真道:“我打算帮助阑珊阁报当年舒掌门被杀之仇,一来……” “且慢!”简馈中第一个不能答应,“我堂堂朝暮山庄为何要帮他们阑珊阁做事,你是我朝暮山庄的掌门,不是他们阑珊阁的奴仆!” “我是在宣布决定,不是与你们商量。”简修宁瞥了简馈中一眼,“不愿意听便罢。简乔送客。” “宁儿!”简照劝道,“别跟你三叔一般见识。”简照朝简馈中使了眼色,简馈中倒是不说了。简兰芝却是一通怒火对准了简照:“老五,有你这样说你三哥的吗?” “三嫂子莫急。”简无心说着上前拉住了她,硬往门外拽,临到门边拍拍简照的肩膀,示意他好好和简修宁谈。而后带着简兰芝出去了。 简照望着简修宁,叹了口气,“宁儿,你平日最守祖训了,庄外之事概不能管,何况还是阑珊阁?” 简修宁耐下性子,将山庄外舒槿娘和莫秋妍与他所说,详细告知了几位。几位听完,抱怨声倒是没有了,可脸上仍是茫然。 秦族长问:“若是帮,要怎么帮,对付海宫军队,得派多少人?” “不知道,没打过。”简修宁淡淡地道。 “这怎么行?”简馈中急瞪了眼。 “难道三叔知道?”简修宁反问。 简馈中的眼又缩了回去。 “不需要派多少人的。”声音自窗外传来。 简修宁这才望见窗子是开的,立刻瞪紧了简乔。 简乔慌张地过去关窗,却在窗下发现了一脸笑意的简空。 简乔眼睛一亮,回眸看一眼简修宁,“宁哥,是……是前辈。” 她不敢说简空,因为简修宁不愿见他,更不愿让屋内长辈们见到他。 “叫他走。”简修宁道。 话音未落,简空已自窗下移到门外,唐族长亲自为他开了门。 简修宁怒不可遏地看着唐族长。唐族长吓得站到秦族长身后。秦族长一脸无辜。简修宁一时不知道该瞪向谁。 后悔也来不及了。 简空自一小条门缝里勉强挤进了门。 四位长辈对简空端详了许久,最终还是简照最先认出了他,“空弟?怎会是你?” 这些年模样变化太大,的确让人有些不敢认了。 简空扶住简照的肩,将他按回木轮椅上。两条空荡荡的袖子跟着晃了晃。 简馈中这才认出,立刻指着简空道:“你这个叛徒!” 简空未说话,徐徐低下头。 简照朝简馈中按了按手。他瞧见简空的模样,便知道是受了反噬之苦,大家都是亲兄弟,简照于心不忍。 “空弟,你为何这个时候回来?”简照问。 简空见他问,便只好坐下来,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告诉了他,最末,看了看简修宁,又朝各位道了谢。这些年山庄长辈们对简修宁的抚养教导,远超过他这个父亲。 若按祖训,叛徒归来,应杀。可简空是掌门的亲生父亲,如今又自废了大半武功,好像又没什么杀的必要了。 几位长辈互相看看,又一同望向简修宁。孩子大了,许多事并非他们一句话能做得了主。 简修宁自然知道他们想问什么,只朝简空道:“我暂时不杀你。帮阑珊阁对付海宫,还要靠你。” 简修宁知道简空的关键之处。整件事都是亡海盟策划的,他们自然有万全准备。 简空笑着点了头,朝屋内众人道:“其实这件事大家不用太担心,阑珊阁又不是要我们直接杀到海宫去。我们只要派一些人在昌池境内制造动乱即可。其他的事,都不用管。” “如此不是主动将朝廷的兵马引来吗?”简修宁问。 “是呀,就是这个意思。”简空乐呵呵地道。 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简空有些尴尬地望着众人,一时也解释不出什么。 上官文若与他们交代任务向来只言及每人应做之事,从来不多解释半句。如今朝暮山庄答应与阑珊阁联手,于昌池起义,反对朝廷,简空的任务已完成了。 至于下一步棋下在哪里,又是上官文若的事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线索 齐冰伶仍在试炼堂里苦思冥想。 林成被李鱼救出后,拿了点吃的又立刻回到屋顶上,将洞口打开,食物放在竹筐内,用绳子缓缓放下去。 “伶儿!”林成喊她。 齐冰伶一伸手,先将竹筐接下了,“你还在?” “伶儿,你先上来,我有样东西给你看。只有上来才看得到。” 齐冰伶微微皱了眉,又听李鱼十分不耐烦地道:“是真的。” 林成指了指竹筐,“进来!” 齐冰伶仍旧将信将疑。 “是和暮字诀有关的。”林成继续道。 齐冰伶仔细想想,既然试炼堂内毫无线索,莫非线索会在屋顶上?想罢还是钻进了竹筐。 林成和李鱼立刻将她拉了上来。 李鱼环顾一周,松了口气,“还好,没人发现。” “东西呢?”齐冰伶昂着头,问林成。 林成吞吐了一会,求助地望向李鱼。 李鱼拍拍胸脯,“我教他说的谎,要不是这样骗你一下,你能出来?” “你……你们……”齐冰伶一时不知道该怪谁。 “方法不对,死用功是没用的。”李鱼白了他一眼。 “好了,”林成制止了他,看向齐冰伶,好脾气地安慰道:“我想掌门肯把我们关在这里,线索一定不在此处。”逃离了下面的寒冷,林成清醒了许多。 “为什么?”齐冰伶晃晃脑袋。那日简琳琅不也说她在试炼堂里苦练了十八年吗?还有下面的木人,确实和自己在辰仪宫密室所见一模一样。 “你想想看,掌门为什么要将暮字诀传给外人呢?” “可我不是外人呐!我是简如的女儿,简随的外孙女,这里是我的家,掌门也是我的亲人。” “但是你母亲很早就叛逃了呀!”李鱼补充道,“朝暮山庄的叛徒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只要一只脚从山庄踏出去,以后再回来,就是翻脸不认人,还什么亲戚不亲戚。” 这话虽有些直白,却很在理。 林成又道:“其实掌门对你练暮字诀是不抱希望的。所以才不会告知你任何线索。你知道的机密越多,对简家越不利。” “那不成。”齐冰伶偏过头去,笃定地道:“他越是不信,我越是要练成暮字诀给他看。反正这线索只能在朝暮山庄,我一定能找到。” 李鱼撇着嘴,对这份执着有点嫌弃。 “朝暮山庄这么大的地方,我们自己找太费劲了。倒不如去问一个人。”林成又道。 “谁?” “简乔。”李鱼说,“这几日我打听过了,她就是现在的暮字诀主人。朝暮字诀代代相传,就算她没见过下部暮字诀,她师父也一定跟她提起过什么,再不济,还有她师父的师父,总该有人见过的。” “可乔姑娘会告诉我吗?”齐冰伶问。 “我看她心眼不坏。”李鱼道,“就是被那个简修宁管束得太厉害。要是没有他,乔姑娘应该很好说话。” 林成点头,“刚刚我随李鱼下去的时候,听人说掌门与山庄内长辈议事后,召集了不少弟子到星月阁外,最近在山庄外会有大行动。” 能让活神仙出山的大行动,那得是多大的行动? “等掌门一走,我们就去找简乔姑娘。”林成又道。 齐冰伶认可地点了头。 次日黄昏,本该来巡查的弟子没有来。 李鱼从屋顶上下来,找人问了几句,得知今晚简修宁要带人出山。于是朝上面二人招招手。 林成和齐冰伶立刻顺着李鱼提早准备好的梯子爬下来。 李鱼带路,将二人送到简乔屋外。这也是他提前打听好的。 简家人在山里闷久了,人傻,好骗。只要不是他们掌门明令禁止不可说之事,有问必答。 说来简乔的住处又不是什么秘密。 简乔与简修宁自小定了亲,只是简乔年纪尚小,长辈们还不许他们同住。所以每日白天简乔在星月阁照顾简修宁,等到日落时分,若简修宁没有特别吩咐,她就乖乖回到自己房里。 今日简修宁要带人出山,简乔本是想跟出去的,可四祥前辈一再阻拦,说此事危险。若非生死关头,朝暮字诀二主人不可一同冒险。 此时此刻,简乔待在屋里,心里有些失落。 “乔姐姐,有客人。”屋外的小孩子朝她报信。 简乔推开门,第一眼看见齐冰伶,随后是林成、李鱼。三个人一同找来了。 简乔立刻回屋拿了剑。 “乔姑娘先不要喊人,也不要动手,被人知道了不好。”齐冰伶按住她的手。 简乔挣开她的手,退了退。 “我来找你,是因为暮字诀。”齐冰伶认真道,“他们两个大男人不便进姑娘的闺房,能不能让我进去与姑娘说。我身上没有利器,伤不了你。何况,我的武功本来也不如你。” 简乔微微蹙眉,想了想,还是给齐冰伶让了路。 她刚一进门,简乔便将门关上了。 李鱼本想凑近去听,却被林成拦在远处。 屋内,齐冰伶将怀中的银镯取出,放在桌上。 “我没见过这东西。”不等她问,简乔先说。 其实这话里含着些委屈。委屈那日简修宁问她时她答不出,简修宁便生了气。虽然他没明说,可自他的脸色,简乔能看得出。 暮字诀主人不识暮字诀,传出去真是笑话。不过来自简修宁以外的笑话,简乔一概不在乎。 “历任暮字诀主人都是师父私下教导,特别这后半部。”简乔一开口,又是客气的拒绝,绝不多透露一个字。 齐冰伶蹙眉问道:“我很奇怪,为什么丢了半部暮字诀,这么大的事情,朝暮山庄却并不着急。特别是你,那日听到我说出暮字诀的下落,还能淡定地看着掌门将我关起来。这几日也没有来问过我。难道你也觉得我在骗你?” 简乔有些无措地看着她,“我不能确定你的话,也不敢断言你就是在说谎。这几天我的确想过去找你,之所以没有去,是怕宁哥生气。况且,这下部暮字诀对山庄来说的确也没有那么重要。” 齐冰伶惊讶地张大双眼。 “先前山庄派出不少人去寻简琳琅,想知道暮字诀的下落,并非是执着于要将它寻回,只是不想让它被外人得到。” “可是你是圣***阳奇脉比一般族人要严重,只习得一半暮字诀,你的性命……” “我,”简乔犹豫了一下,“我有别的办法保住性命。不劳你费心。”声音渐渐低下去。 是怎样的办法能和下部暮字诀的保命之效对等呢? 齐冰伶很想再问下去。可简乔对她的防备自始至终都没有卸下。齐冰伶明白再问下去不仅不会有结果,甚至会伤了和气。只好暂时住口。 “你们是如何从试炼堂逃出来的?”简乔忽然问。 “昨日李鱼做了竹筐,将我们从屋顶接出来的。”齐冰伶如实告诉她。 屋顶也能逃出去,简乔很诧异。这大概是只有山庄外的人才能想到的办法吧。听来神奇。 “那你们可还要再回去?”简乔又问。 齐冰伶会心笑了,这个妹妹到底还小,心是软的。 “我听你的。”齐冰伶道,“你若不放心,就将我们关回去。若是觉得我还可信,我们就一起把暮字诀的谜团解开。” 简乔想想看,今晚简修宁不在,齐冰伶回不回试炼堂他都不会知道。 而关于暮字诀,有些事,她也的确好奇。 “你们今晚不必回去了。”简乔道,“不过只有今天一晚,不管我们能不能想清楚暮字诀的事情,明早前你都得走。明早,宁哥就要回来了。” 第二百六十章 动乱 当晚,月黑风高。 夜禁前夕,简修宁率领朝暮山庄五十人,于灵山脚下和舒槿娘会和。舒槿娘的身后,阑珊阁弟子足有三百余人,身着夜行衣,十人一组,百人一队,有序列好。 舒槿娘手中的地图上,昌池大小户巷都作了详细划分。来之前,每人负责的地界也都与弟兄们交代好了。 如今这地图在舒槿娘手上没什么用,舒槿娘把它交给简修宁。朝暮山庄久不闻庄外事,对昌池地形不熟悉,有份地图在手会好很多。简修宁接过地图,先一步下山去了。 稍待片刻,舒槿娘看了看天色,时间已差不多了,“可以动身了。” 命令一出,她身后几百人的阵列瞬间瓦解,乱中有序地潜入夜色,悄无声息敲开了城门一角。随后,大队的人涌入了城,按照预定计划潜伏在各处巷口和重要的府邸周边。 阑珊阁以暗器见长,优势在暗处更明显。而朝暮山庄则正好相反,依简修宁的性子,绝不会隐于人后行偷袭之事。这些上官文若都考虑到了。 城门口的守卫被阑珊阁暗器所伤,倒了一片。仅存的几人急急慌慌跑去找太守。杜云林不在城中,近处无人可求,太守也只好舍近求远派人到北境,求助修秦将军。 修秦听说城中形势紧急,不等皇命下达,擅自做主,带兵入城支援。 一众人马刚刚赶至城门,却见城内一人,一袭白衣,披散着头发,单手执剑,单手负起,徐徐朝城门口走来。 “你是谁?”修秦大惊。 “朝暮山庄,简修宁。” 朝暮山庄四字一出,修秦吓得手里的缰绳差点脱出去。骏马嘶鸣,扬起前蹄,带着修秦朝后退去。身后的众人也跟着退了退。 简修宁不怎么会与生人打交道,现在只想速战速决。 修秦心里虽怕,可他身后是以他为表率的南阳军的将士,面前又是被敌攻破的城门。海宫存土不可失。他身为海宫的将军,只有迎难而上。 “杀!”修秦大喊一声,握紧缰绳,夹紧马腹,毫不犹豫朝简修宁奔来。身后的南阳军紧跟其后。 隐蔽在城门两旁的弩箭恭候修秦多时,待众军冲杀而入,上百支弩箭立时齐发。战马中箭倒下,将士们纷纷跌落下来。 修秦也倒在了地上。 直待两侧的弩箭用尽了,修秦爬起来,握好了剑,目视前方盯紧了简修宁,“杀!” 一字未尽,身后的将士们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修秦双目圆睁,微仰向天,骤然倒下。颈间的血汩汩流出。 而简修宁的剑上,只留了短小的一道红印。 主帅死了,将士们纷纷乱了阵脚,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朝前,定是打不过的,可回头看,身后也来了人。 几十名朝暮山庄的弟子朝他们走来,手里都提着剑。他们穿着和简修宁一样的白衣,眼神也如简修宁一样坚定得让人畏惧。 有人手抖地松了剑,立刻跪下了。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跪下求饶。 最后站着的只有三人。 简修宁越过这些怯懦的眼神,朝朝暮山庄的弟子道:“除了这三人,其他的一个不留。”而后又对这三人道:“你们带着他的尸身,回奉阳城报信。”他看向修秦。 舒槿娘自一片黑暗中走出,又补充道:“告诉皇帝,朝暮山庄与阑珊阁,自今日起,与海宫朝廷势不两立。”说罢娇目一瞪,朝那三人喝道:“滚!” 三人抬起修秦,上马便跑,一路奔出了城。 其余将士,不知谁带头朝简修宁磕起头来。可惜简修宁毫不吃这一套。他背过身,与舒槿娘朝前走。身后的哀嚎声化在了一片血泊里,直到最后一声停止。百余名南阳军将士当真一个不留,简修宁说到做到。 “我也该走了。”舒槿娘刚与简修宁道了谢,又与他道别,“回去给盟主报信。他现在一定很担心。” 简修宁并未多问,只朝舒槿娘点了头,望着一人一骑出了城。 …… 简修宁回到朝暮山庄时,已是凌晨。星月阁亮着灯,河儿站在门前苦等多时,见到简修宁平安回来,白衣之上又未染血,这才放心下来。 简修宁刚要进屋,却见远处简乔屋内的灯也亮着。 河儿看穿了简修宁的心思,忙道:“小夫人她……” 简修宁伸手制止了河儿,将剑给他,一个人朝简乔住处去了。 在简修宁回来之前,齐冰伶等人已被简乔悄悄送回了试炼堂。此时屋内,只有简乔一人。 桌上放着未收的帛画,画旁是一把木剑。 “你在练暮字诀?”简修宁狐疑地望着她。在他眼里,简乔可从来没这么刻苦过。更何况,她已做了暮字诀主人,完全不必再刻苦练功。 简乔支吾了片刻,生怕简修宁看出任何齐冰伶来过的痕迹。她凑上前,抱住简修宁的胳膊,讨好似的笑着:“宁哥你还好吧?” “我在问你话!”简修宁严厉道。 “我……”简乔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简修宁松了她,独自坐到桌边,将桌上的几张帛画铺开来看。这些都是先祖留下的遗物,上面画着历任朝暮字诀主人的事迹,由历任暮字诀主人保管。简乔继任以来,简修宁从未见她拿出来过,今日这是…… 简修宁望向她,隐隐觉出不对。 “只是随便看看。”简乔一边搪塞他,一边着急地将帛画收起来。 “等等。”简修宁注意到简乔右腕包扎伤口的白布,“你割腕做什么?” 简乔蹙着眉,努力想着理由与他解释。没有下部暮字诀的时候,暮字诀主人都是靠割腕给药去毒的方法延缓阴阳奇脉发作的,每年要割两次,每次给药需要一个月。 元月她刚用过药,到现在伤口已愈合好了。四祥前辈们就是再老糊涂了,也不会让简乔无端多受一次罪。这次只能是她自己割的。 “说话!”简修宁喝道。 “宁哥你别生气。”简乔委屈地跪下了。她心里忐忑不安,为难要不要将今日之事老实交代。可看到简修宁一脸冷漠,简乔放弃了原本的打算。他的威势不会因为自己诚实而有丝毫的削减。更不会因为自己求他就放过齐冰伶他们。 在简乔心里,齐冰伶已经不是坏人。 “是乔乔自己,看这帛画,有点好奇。”简乔指着画对简修宁道,“宁哥你看,师父以前的暮字诀主人手上,都戴一只镯子。” 镯子……简修宁立刻想到那日齐冰伶所说。 “难道你觉得那只银镯真是下部暮字诀?”简修宁问。 “现在看也不是没有可能啊!”简乔天真地眨着眼,“之前听师父说,暮字诀最难的是上部。只要将上部练好了,在试炼堂内闭关不到半月就能将下部暮字诀练成。这世上没有什么武功能练得这样快吧。” “所以我猜,下部暮字诀根本不用练。只是要用这银镯将体内的毒淬出来就好。”简乔说完,小心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简修宁眯眼看她,不知她怎么一夜之间变聪明了。 简乔见简修宁不说话,低下头,小声道:“宁哥,乔乔想试试此法。” “不行。”简修宁果断拒绝,“现在还不确定此法是否有效,解毒又要放血,风险太大。要试也要换个人替你试。或者就算不试也没什么。”简修宁望了一眼她的手腕,“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做主。” 简乔委屈地点点头。 今日她割腕时,齐冰伶也是这样说的。 简乔是暮字诀主人,的确不能冒险。不过齐冰伶无所谓,她倒是不介意替简乔试一试。 第二百六十一章 解蛊 昌池太守派去的信使自通州境内离开时,舒槿娘正赶到通州。南阳军中被简修宁选来送信的三人与舒槿娘同时出发,此时也到通州,离他们去奉阳,最快还要一天一夜。 深沉夜色中,那三人急驰如飞箭。 上官文若立在窗边默默看着。 稍后,舒槿娘轻轻敲了客栈房门。 上官文若看了眼熟睡的祝子安,小心过去推开门。 “盟主,事情都办妥了。”舒槿娘迫不及待地告诉她。 “我已知道了。”上官文若浅笑着将她拉到一旁,“这一路还好吧,阑珊阁的长辈们还好吗?” “多谢盟主惦记,都好。” 上官文若沉思片刻,点了头,“阑珊阁弟子还在昌池城内,此时你贸然回来,他们……” “盟主放心,我已与掌门交代过了,还有莫师姐在。大家按计划行事,不会乱的。” “好吧。”上官文若苦笑着,还真是想不到什么别的主意能赶她走了。 又听舒槿娘道:“我这次来,其实也是受丁堂主所托,准备留在盟主身边的。” 上官文若听着蹙了眉。这还打算常住了?如今齐寒月对她的怀疑越来越重,身边亡海盟的人越多,麻烦越大。归根结底这次的麻烦还是丁咏山带来的。 上官文若无奈之至。 舒槿娘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诧异地望着她的表情,“盟主可是不想槿娘留下?” 上官文若被吓了一跳,忙说“不是”。 “那就好。”舒槿娘欣喜地笑了,“我已与掌柜说好,等明日隔壁屋子的人走了,我就搬进去住。盟主有任何吩咐,随时能找到我。” “好吧,”上官文若拿她没办法,“只不过明日我有件事要办,一整日都不在客栈,你一个人在这儿可能会有些闷。” “盟主要去做什么?槿娘可以一起么?” “不可以。”上官文若没有丝毫地犹豫,“槿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是一件私事,和盟里没有关系,不必劳烦你。” 私事?舒槿娘不觉疑惑。盟主自继任以来,每天不是看那些情报地图兵法,就是与大家交代任务。哪里有时间考虑私事? “哦,好像的确有事要麻烦你。”上官文若想了想,忽然道。她指了指身后的门,“那天那个石福你还记得吧?” 舒槿娘点点头。 “他被喂了药,这几日应该都不会醒过来。你在他身旁,时不时喂点水。” 一会喂蛊虫,嗓子太干不好喂。自己一去一回时间不短,总要有人在他身边照顾。 舒槿娘似懂非懂,望着那门,眨了眨眼。 …… 次日一早,上官文若孤身抱着念儿来到康王府。站在门外等了片刻,王叔才出来开了门。 王叔一眼见着上官文若怀里的孩子,急忙差人唤了云娘过来,又将上官文若迎进了门。 云娘这一跑出来,齐寒月得信也跟了出来。云娘将那孩子抱住不过片刻,便被齐寒月接了过去,心疼地拍哄着。 齐寒月抬眸看着上官文若,脸色完全变了,“文公子一大早来府上做什么?” “母亲,不用问,定是给二弟解蛊的事。”祝子平说着朝这边赶来,“那日我听顾长老说了,十日之后请她过去。如今十日已过了。” “正是此事。”上官文若答。 “文公子请吧,顾长老应该也在等你。”祝子平亲自为她引了路。 齐寒月在一旁佯装着笑,却不好说什么。 来到偏院,见到顾潇,上官文若也犯不着与她客气,开门见山道:“请师叔与我走一趟。” “就来就来。”顾潇忙忙乱乱收拾着一地烂摊子,一边收拾一边捡看着顺眼的瓶瓶罐罐装进药箱里。药箱里一通乱糟糟。 上官文若借此空隙朝祝子平道:“叫我师父回康王府怕是难了,不过王爷若不放心,可以派几人与我们同去。此后一月内,他身边不能离人。” “好,我这就去安排。”祝子平说罢暂时离开。 顾潇的药箱也收拾好了。 “师侄,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顾潇问她。 上官文若微微耸肩,“我就没考虑。” “啊?你还打算自己一个人受罪?” 上官文若不想理她,将手朝门一伸,“走吧。” 稍后,祝子平选了十位做事仔细的家仆前去照顾祝子安,又亲自送她们出了府。 上官文若带着众人来到祝子安所在的客栈前,先让十位家仆进去照顾。顾潇正要进去,却被上官文若拉住,她指了指对侧另一家客栈,说道:“这边。” 顾潇虽不是很懂她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但还是跟着她过去了。 二人来到上官文若提前订好的一间房内。 顾潇刚刚坐到桌边,不过喘口气的工夫,药箱便被上官文若抢去了。 上官文若打开药箱,一阵翻找,终于从箱底找到一把趁手的银刀。只有用这样锋利的刀,一会才能少些痛苦。 这间屋不大,门窗都是关上的,屋里很暖和。远离窗子的一侧放了一面铜镜,镜前有座椅,椅旁放着一只四方形的火盆。盆里满满的炭。上官文若命人来生了火,火越烧越旺。二人靠近火盆边,都热得微微冒汗。 “师叔,一会我将蛊取出,你拿到蛊虫立刻去对面喂给他。千万别叫这蛊虫死了。” “那可不成,你这剖心取蛊,伤口不浅,远比他那边需要护理。稍有不慎,你可就没命了。”顾潇立刻反驳。 “可有师叔帮我处理伤口的时间,那蛊虫恐怕都已死了。到时师父便活不成了。我可以死,但他不能。” 顾潇说不出话了。 左右都是在赌。 上官文若知道顾潇是好意,因而没有与她再争执什么,只道:“我自己又不是不会护理伤口。再者,今日以后,我是死是活,其实也无关紧要了。” “好师侄,你说什么?”顾潇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不必活着了。”她重复道,站起身,离开火盆,凉爽的空气让她更加清醒,“若今日能活下来自然最好。若是活不下来,倒也没什么。” 她并非在骗顾潇,这是她一早就决定的事。 亡海之事的后续,她早已安排妥当。昌池这颗棋落定后,她再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虽然因为解蛊一事,她很可能没办法亲眼看到为父母报仇的那一天。 但只是现在想想,心里就是喜悦的。 她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也对得起易未的养育之恩。今日再解了蛊,对祝子安,她心里也无愧了。就这样悄悄地离开挺好的。 她不屑与任何人演那种生离死别的戏码,相拥一处哭得稀里哗啦。既无趣又无用。她就想一切静静的。今日,她一滴泪也不会掉。 顾潇被她吓得许久说不出话。 上官文若见她紧张,自己先笑了,“师叔是医者,还怕死人?” 死人倒是不怕,可也没有这么突然的死法呀。今日以前,她从未透露过半个字。 “好啦,就这样吧,与师叔告个别。”上官文若拍拍她的肩膀,思来想去,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话安慰她,只说:“愿师叔日后能遇到个比我资质更好的亲徒弟,好好地继承你这一身绝学。” “天底下,哪还有比你更聪明的人?”顾潇连连摇头。 上官文若责怪地看着她,“师叔不是一直想把我的脑子挖出来看看吗?等我死了,随便你怎么挖,将我的头换给别人试试也可以啊。” 顾潇望着她一脸认真,也不知她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立刻吓坏了,连连后退,直到背倚住门。 “师叔就在那儿不要动哦,”上官文若一把银刀指向她,“你我男女有别,你可不要看我。” 顾潇望着她,一时也想不明白这话是真是假。 她这般坦然,哪里像是要去赴死的样子? 第二百六十二章 生死 上官文若见顾潇愣着不动,也不说话,又道:“师叔要是害怕不如去屋外等我?” “师侄,你确定不需要我帮忙?”顾潇蹙眉问她。没有哪个人在银刀刺破胸膛后,还能忍着痛,一本淡定地将蛊虫挑出来吧。 就算上官文若再聪明,毅力过人,她也是人,不是神仙。 “这个师叔不必担心。”上官文若对自己的手法很自信。多亏在清音观时,顾潇时不时扔给她一些小动物练手,有时运气好,还能给她运具死尸回来。五脏六腑,无论对哪里下刀,她都不惧。 “那……那你小心!”顾潇早已吓到语无伦次,失魂一般逃出了屋,又猛地将屋门关上。 上官文若看她这般狼狈地出去了,笑着摇摇头。 她将银刀丢在火盆里,转而拿起桌上的药瓶,按照药箱内顾潇提前写好的服药流程一瓶一瓶喝尽。 这些药都是用来引蛊虫入心的。心室狭窄,将它困在此处便于下刀,创口又最小。 直到最后一瓶药喝尽,上官文若已能觉出一股酥麻之感慢慢延至心口。用手摸摸心跳,大概能感知到蛊虫的位置,正好在两条肋骨之间。此处下刀,刚刚好。 她将手按在那处位置上,慢慢坐回铜镜前,将衣服一点点扒开,又将缠胸的素束解下来。在她羸弱的身体下,几根肋骨几乎要破皮而出。 丢在火中的银刀,面上已敷了一层黑炭。上官文若拿起它,用布擦拭干净,悬空放在火上又烧了一会。与此同时,放在火盆旁用于止痛的汤剂,现在也温好了。上官文若喝了药,等了片刻,昏沉的感觉漫上头顶,仿佛叫人置于云霄。 银刀从火上拿起来,于空气中凉了片刻,随后蘸了吸引蛊虫的药粉。 铜镜前,她的影子混着火光,渐渐模糊起来。 没有丝毫的犹豫,银刀精准刺入她的胸膛。她并未拔刀,因为立刻抽刀会血流不止。痛还是痛的,不过尚且能忍。 另一只手顺着刀刃,将两侧皮肤压紧。蛊虫就在刀刃附近跳动不止,突然靠近的异物让它感到不适。可片刻后,它又安定下来,似乎感知到了刀尖上的药粉。它用腿扒着心壁,朝刀刃缓缓靠近。 上官文若凭它的腿划过的路径,大致能判断它到了哪儿。直到它趴在刀尖上,一动不动。 时机到了。 银刀骤然抽出,虽立刻用白布按住了伤口,但涌出的鲜血须臾之间便将白布染得血淋淋。 上官文若举着那把银刀,微微背过身,用尽力气朝大喊:“师叔!” 门倏地打开,顾潇冲了进来。上官文若有意避开自己的伤口,颤抖着将银刀递给她,“快!这只蛊虫单独在体外,活不了多久。” 顾潇抖着手将蛊虫抓下来,立刻塞到提前备好的银盒里。 多亏她行医多年见多识广,才能在这样的大场面下临危不乱。 “药……给我!”上官文若伸出一只手。 顾潇立刻将桌上的止血药地给她。 “师叔可以走了。我没事。”上官文若咬紧了牙,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顾潇想想那只蛊虫,确实也耽误不得。若是祝子安没救成,她再没了命,更加不划算。 上官文若嗯了一声,微微偏过头,亲眼看着那扇门开了又关了。门外是顾潇急促渐远的脚步声。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疼啊,真疼。如假包换的钻心之痛。 此刻终于不用忍着,她再也忍不住地哼出了声。 顾潇递来的药粉虽有止血之效,却止不了疼。她直不起身,更别提到桌边去翻其他的药吃。 疼痛让她晕眩,一时间脑子里想了许多过往,跑马灯一般。终于,思绪停了,脑中一片空白。莫非这就是濒死之兆? 她尝试着站起来,最后却跌在地上。 周遭很温暖,地上也是,慢慢地她闭了眼。 …… 这边顾潇急匆匆跑上客栈,推开一众人,将沾满血腥气的蛊虫喂到祝子安嘴里。 蛊虫待在祝子安口中,还未搞清楚情况,又被顾潇一大碗水冲进了喉咙,顺着喉咙径直跌落到胃里。 一旁的家仆被顾潇粗暴的手法吓坏了,生怕给二爷呛到。 顾潇才不担心,师侄受了那么大的罪,他这做师父的却安安稳稳躺在这儿,顾潇打心眼里替上官文若鸣不平。若是真的让他难受到,顾潇可是半点不心疼。 舒槿娘走上前问顾潇:“盟主呢?” 顾潇一偏头,打量起舒槿娘来,哦,原来她也是亡海盟的人。 “街对面,三楼。”顾潇为她指了路。 舒槿娘顾不得许多,也将上官文若先前的嘱咐抛之脑后,径直跑去找了她。 一推门,满地是血。 舒槿娘吓坏了。 上官文若听到推门声,立刻睁开了眼睛。第一反应是用衣服将胸口盖好。 舒槿娘望着她,不知该怎么将她从血泊里拯救出来,眼泪徐徐垂落,就快滴在上官文若的伤口上。 上官文若也吓坏了,伤口沾了眼泪会更疼。于是一双眼睁得比平日都精神,意在告诉她自己无事。 “我该做什么?”舒槿娘慌张着问她。 哭有什么用呢?上官文若发愁地看着她。她不懂医术,留在这里除了添乱别无他用。 “不用担心。”上官文若极轻地说。虽然声音虚弱,却已经用上了她全部力气。 “不。”舒槿娘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情绪激动地道:“十八年前我就答应了陛下,今生今世都要保护盟主。” 想了想,保护一词好像有些不准确,又补充道:“其实陛下曾拟了诏书,叫槿娘与盟主做妾的。我……一直没有将诏书拿给盟主,是怕盟主不愿。可是在槿娘心里,不论盟主愿不愿意做我的夫君,我待你始终如一。若是盟主出了事,槿娘绝不会独活于世。” 她望着上官文若,眸中晶莹闪烁。 上官文若双瞳震颤,连忙避开了她的眼神。 她现在才有些明白,那日丁咏山与她所说,舒槿娘与她之间始终不清不楚的那层关系源自何处。 孽缘啊!若是她知道我是个女子,我…… 上官文若当真有些怕了。 舒槿娘的泪又止不住。 上官文若连忙伸手抚了抚她的面颊,总算没让那滴泪落下。 “别担心,死生……有命。若我能挺过今晚,大概就无事了。”上官文若安慰她。 舒槿娘揩揩泪,终于有些清醒。她松开上官文若的手,立刻站起身,“盟主你等着,我这就找顾长老。” “别。我已上了药,就是她来也是一样的治法。现在只有靠我自己挺过去。” “那别人呢?”舒槿娘打量着她的脸,“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上官文若继续摇着头。 舒槿娘低头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盟主,我很快回来。” “你……” 去哪儿? 上官文若话未说完,舒槿娘人已出去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援手 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康王府了。 舒槿娘认定上官文若是祝子安,既是如此,康王府绝不会坐视不理。 府前敲了三下门,王叔开门来看,是个陌生人。若是普通的陌生人就算了,舒槿娘的身上沾了血。虽说红衣沾血不显,可双手的血迹却骗不了人。 王叔吓坏了,连忙跑去告诉祝子平。 祝子平慌慌张张提剑出府,齐寒月也出于好奇地跟了过来。 没人认得舒槿娘。 舒槿娘扑通一跪,磕了头,哑着嗓子道:“长公主,王爷,你们快救救二爷吧。” 安儿出事了?齐寒月和祝子平的反应出奇一致,“王叔,备车。” 稍后,马车来了,齐寒月上了车,却硬将祝子平留在府里。 这姑娘看着面生,不见得可信,可事关祝子安,又不能完全不信。思来想去,还是有一个人随这姑娘去看一眼。 马车停在客栈外,舒槿娘引她上了楼。 上官文若在屋内痛得撕心裂肺,原本还能哼唧两声,可见来人是齐寒月,立刻一声不吭了。 齐寒月来时心急如焚,此时见到出事的是上官文若,立刻不急了。 “你先出去吧。”齐寒月朝舒槿娘道。 “长公主可有办法救他?”舒槿娘单手拦住了门,生怕齐寒月将她挡在门外。 齐寒月瞥了眼上官文若。她流的这点血在齐寒月看来并不算多。昔日上战场,什么场面没见过。一时半会,这人还死不了。 齐寒月并不觉得她需要救,可为了将舒槿娘支走,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舒槿娘望着上官文若,迟疑片刻,还是将门关了。她守在门外,不住踱步。也不知一时情急叫来长公主会不会让盟主责怪她。再者,这长公主真的可信吗? 事到如今,倒是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如今只想盟主活着。 齐寒月坐到桌旁,看向上官文若:“是谁伤的你?” 上官文若紧盯着她,就是不说话。 齐寒月注意到一旁的银刀和火盆。这样的刀只有给人治病时才用得到。再看桌上,尽是些药。齐寒月有些明白了,“是你自己动的手?” 上官文若照旧不说话。 齐寒月已将她的脾气看透了,只有自己猜中了,她才会这样死犟着不说话。 “为了把我引来?”齐寒月又问。 “不是。”上官文若终于开了口。 齐寒月起身,对着屋内环顾一周,的确不像是有埋伏的样子。先前被她骗习惯了,突然一次没上她的当,齐寒月还有些不适应。 “你可以走了。”上官文若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 她这样说,齐寒月倒是有些不想走了。 “你不是第一次狠心对自己下手了。”齐寒月走到她跟前,伸手要扒开她的衣服查看伤口。 上官文若的手按在胸前,时刻警惕。 齐寒月并未勉强,还是将手收了回去,只问:“伤在心口?” 上官文若呵呵一笑,“你管不着。” 齐寒月的神色忽然变了,从冷嘲热讽变为厉色,“安儿呢?你假扮了他,那他呢?” “长公主不会去之前的客栈自己看吗?”上官文若瞪着她。 齐寒月知道自她口中什么也问不出来。她站起身,正要开门。却见顾潇惶急地推开门,瞧见齐寒月,一愣。不过现在也顾不得问她是怎么冒出来的了。 “好师侄,你师父没事了。不过就是那迷药,还要让他多睡上一段时间。” 顾潇到她身边,“你怎么样?” 舒槿娘倚在门边担心地朝内张望。 顾潇探了上官文若的脉象,松了手,朝齐寒月道:“你还不搭把手?我这师侄刚刚救了你儿子。剖心取蛊,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齐寒月听到这话,微微有些疑惑地看着上官文若。上官文若偏过头去,就差一口血吐出来。千算万算,忘了顾潇的心直口快。 而舒槿娘站在屋外,仿佛受到天大的打击。她静静地将门关上,背过身,心里空落落的。 顾潇已托住上官文若的头,看向齐寒月:“过来呀!人命大于天。” 齐寒月这才过去,抬起上官文若的腿,帮着顾潇一起将她转移到床上。 顾潇给上官文若盖了被子。 上官文若自己又将那被子拉紧了些。 顾潇去桌边调药了。 齐寒月站到床边,看着上官文若的目光缓和了许多。只是那份缓和在上官文若看来,像是怜悯。她最讨厌别人怜悯,尤其是被自己的仇人。 “当真是你救了安儿?” 上官文若不说话。 齐寒月完全懂了,“看来与他同中鸳鸯蛊毒的人是你。你就是亡海盟主吧?” 上官文若弯着眼睛,忽然笑起来,笑到浑身发抖,伤口也跟着痛。 “这么久过去,你终于猜到了。”上官文若依旧笑着。 齐寒月不知道她有什么好得意的。 “猜到了也无妨。”上官文若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已经迟了。” 齐寒月狐疑地看着她。 “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但是杀了我也阻止不了海宫灭亡了。海宫气运已尽,你再做什么都是徒劳。棋,我下完了。” “下完了?” 聪明人向来不会把话说绝,她这样自负一定有她的道理。齐寒月不寒而栗。 齐寒月仔细回想起今早才看了一遍的棋局,明明才下到一半,还有多处尚未落子。 还是说那几处,已被她暗地里落了子? “我知道你现在不信,不过再过几日,你会相信的。”上官文若的笑只增不减。 “你到底做了什么?”齐寒月朝前逼问道。 上官文若微微地仰着头,即便受制于人,毫无还手之力,却也不卑不亢。只是她太累了,累到没有力气去维持表面的这份气节。 她闭上眼,没再说话。 齐寒月慌张地探了她的鼻息,“你还不能死!” 顾潇端着药赶来,一把推开了齐寒月,将上官文若的嘴张开一道小口,徐徐将药喂了下去,偏头一瞥,警告道:“不管我这师侄与你结了什么仇怨,都等他病好了再说。” 齐寒月沉了口气,坐回桌边,问顾潇:“他还能好吗?” 顾潇用手抵住上官文若的额头,“烧起来了。若是明日烧退了,或许有救。否则……”她叹了口气,心里还是着急的。 “那好,我明日再来。”齐寒月说罢出了门。 她刚走,舒槿娘立刻奔了进来。 顾潇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她一眼,指着她的眉心,“你呀!多余叫她来。” …… 第二百六十四章 棋局 齐寒月出了客栈,并未着急回府,而是到祝子安住处朝家仆问了情况。 问罢才确定,顾潇所言不假。 可刚刚文公子说棋下完了,他来海宫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这个时候完全可以全身而退的。等他回到洛泽,据山而守,即便是海宫朝廷都奈何不了他。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来救了安儿。于是活路只剩了一半。 这不是一招明智的棋。 难道说安儿于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齐寒月暂时想不清楚。 马车已到了康王府。齐寒月下车,只朝祝子平寥寥几句便回了屋。进屋面对棋盘,一想便是小半日。 黄昏时分,含香自外回来,专门朝齐寒月报信,“文公子恐怕不行了。” “什么?”齐寒月立刻起了身,“怎么个不行法?” “刚才我去问了顾长老,她说越烧越厉害,伤口的血虽止住了,可心脉虚弱得很。” 齐寒月原想,以顾潇的医术,怎么都能医好他的。可现在看,大约还是因为他先天体弱之故。 “顾长老可说,有没有别的办法?”齐寒月问。 含香点头,自袖中拿出一张纸,“这是顾长老开的方子,内服外用皆有。只是现在药铺医馆都打烊了,估计也无处寻药了。我朝顾长老求来这方子,原本只是想看一看,谁知她就给了我。她嘴上虽不说,估计心里还是想请我们帮帮忙?” 齐寒月接过方子,迟疑了。 “长公主,帮不帮?”含香又问。 齐寒月舒了口气,将方子折好,干脆道:“帮!” 这个回答在含香意料之外。 可齐寒月不像是说说而已。她拿过披风出了屋,一边叫含香备车,一边差王叔拿着康王府的令牌到各处药铺抓药去。 “也通知休将军,今日夜禁晚一个时辰。凡有药商、医者,未出城的,都先不必出了。” 不出半个时辰,药集齐了,齐寒月命人在康王府煎好了药,与含香一起乘马车到了客栈。 齐寒月进屋时,上官文若紧闭着眼。她昏昏沉沉的,却没有睡着。舒槿娘伏在床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旁顾潇疑惑看着齐寒月,“你亲自来的?” “我知道他还醒着。”齐寒月说着自含香手里接过了药,“我想与他单独说一会话。” “不行!”舒槿娘立刻护住上官文若,紧张地回了头。她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姑娘放心,我不是来害他的。”齐寒月安慰着说。 上官文若将眼微微张开一条缝,偏头对舒槿娘道:“你先出去吧。” “可是……” “听话,先出去!” 她握住舒槿娘冰凉的手,意在叫她放心。 顾潇看出来上官文若一定另有打算,于是连忙将舒槿娘拉了出去。 “含香,你也出去吧。”齐寒月朝后道。 含香出去,将门关上了。 齐寒月坐到床边,亲自朝她嘴边喂着药。她浑身上下都是滚烫的,挨了齐寒月刚刚自外进来冰凉的手,忍不住发起抖。 “别怕。我只是替安儿还你一个人情。”齐寒月道,“毕竟你救了他。” 上官文若微微勾起嘴角,其实大可不必。她这条命是师父给的,就算还给师父也是应该的。他们之间已经两清了。 齐寒月看着她喝了一口,放了勺子,沉下双眸,“你很在乎安儿,对吗?” 上官文若看着她,不说话。 “那就是了。”齐寒月叹了口气,“是我疏忽了。早在你第一天进康王府就该猜到的。安儿抱着你,你那么开心地笑着,还有这些日子以来,你对他的依赖和信任……” “因为他是我师父。”上官文若立刻打断了她,“我尊敬他,仅此而已。” 齐寒月冷冷一笑,“这屋里没有别人。就算你说是喜欢,我也不会怪你什么。” “不是。”这件事,无论任何人问起,上官文若的答案都未变过。 齐寒月没有一再逼问,却还是相信自己所猜不错。 “既然你喜欢安儿,为什么还要害他?”齐寒月看着她,似乎只是在询问一个事实,语气里并无责怪,“你是亡海盟主,若是想躲着安儿,自然有办法。你明知道你们身处异国,立场不同,就算抛开性别不谈,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一再给他希望,就是在害他。” 这番话,上官文若无可辩驳。没有她,祝子安会过得很安稳。虽然这段日子,她在心里给自己找了无数个借口,可归根结底,她肯亲近他,还是为了利用他。 为了复仇,她什么都可以做。 “长公主若想要我的命,一掌过来就是。大可不必说这些诛心之语。”上官文若暗暗攥紧了手,却还是如常地望着她。 齐寒月将药碗放在一旁,问她:“我确实很想杀了你,不过不是现在。”齐寒月关心地望着她的眼睛,“你错了,那盘棋没有下完。我猜到你的棋下在哪里了。” “哦?”上官文若浅笑回她,“那长公主不妨说说看。” 齐寒月直起身子,继续道:“那日你让莫才人去昌池,我便猜到你会联合阑珊阁。阑珊阁与海宫朝廷素有仇怨,再加上莫才人这件事,估计不用亡海盟多费口舌,他们就会反的。但是当时我并不担心,因为以阑珊阁的实力并不足以与海宫朝廷抗衡。要是有那个实力,十八年过去,他们早就反了,何必等到今日。” 上官文若冷冷一笑。也多亏她当时没有警惕起来,才给了亡海盟足够的时间说服朝暮山庄。 “莫非长公主现在改主意了?” “虽然我还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不过听你白日那样笃定地说,我相信除了阑珊阁,你一定联合了朝暮山庄。” 上官文若捂着心口,微微转过头,“既然长公主都猜出来了,可想到对策了?” “我承认,你这招很高明。”齐寒月难得地称赞她,“杜侯爷离开昌池后,我一度以为你们会派兵攻击北境,却没想到昌池会自内攻破,败在自己人手上。” 上官文若对她的坦白很欣赏,即便输了也没有因为丢人想着隐瞒。她确实不是一般女子。 “长公主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认输吧?”上官文若问。 “不是,”齐寒月坚定地答,“我来是想告诉你。你算差了一步。” “哪一步?”上官文若的双目变得迷离。 “你忘了朝暮山庄还有个长宁公主。”齐寒月提醒道,“就算朝暮山庄人人都会反,她也不会。” 齐冰伶。 上官文若仔细想着这个名字。她们之间,不过数面之缘。她对她了解不多,虽然紫宸山那晚,齐冰伶的执著果敢确实让她震惊。但她也同样有着年纪轻轻的浮躁冲动。 单凭她真的能阻止简修宁? 上官文若一时还说不好。 第二百六十五章 反了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深更半夜,崇华门外,一匹快马飞奔而来,蹄下黄土卷卷。 马上之人腰间戴金牌,手上持信筒,到了门边,将信筒一抛。守门禁军接过信筒,立刻朝宫城内跑。城门骤开即关,门外送信之人已累得瘫在地上。 “报!昌池急报!” 信筒几经转手,终于被递到齐怀玉塌前。 床帐内,齐怀玉一手搂了一美人。见人来扰,甚是不悦。 “什么急事?不会先去丞相府告知丞相吗?”美人给齐怀玉披了衣服,齐怀玉极不情愿地下了床。 举着信筒的小太监吓到俯首,“陛下,昌池……城破了。” “你说啥?”齐怀玉眯着眼,“你再说一遍?啥破了?” “昌池,城门,被阑珊阁的人攻破了。阑珊阁,反了!” “阑珊阁?”齐怀玉现在听到这个名字,第一反应便是莫秋妍。当时他们在灵山相识,也是在那里,他骗她入了怀。当时是觉得那小妮子很软很甜蛮会伺候人的,现在嘛……她怕不是日日夜夜都想要了朕的命。 “对,就是那个灵山那个阑珊阁。”小太监怕齐怀玉不相信,膝盖蹭地朝前几步,将那信筒高举过头。 齐怀玉一只手微微抖着朝信筒伸去,刚要碰到,忽然撤了回去,“朕不看!又不是什么好事。眼不见心不烦。拿走拿走!” “这……”小太监一时语塞。 “叫你拿走听不懂话?”齐怀玉白了他一眼,一个鱼跃冲回了床帐里。 “小美人,朕回来喽!”齐怀玉朝那二人扑去。亲热场面让小太监尴尬不已。 喜宝过来拍拍小太监的肩,待他起身又勾勾手指。小太监捧着信筒跟过去了。这事还得是喜宝有经验。 “你现在将这信誊录一份,留在这儿等陛下清醒了看。”喜宝教他。 “那这份……”小太监低头看看。 “赶紧去辰仪宫给太皇太后。” 小太监明白了刚要走。 喜宝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刚才陛下的话可千万不能传出去啊!”特别是不能让太皇太后知道,到时候老人家心疼陛下不敢责罚,代罪领罚的只能是喜宝。 “嗯嗯嗯。”小太监连着点了许多下头。一溜烟,跑远了。 辰仪宫内,太皇太后刚刚睡下便听得门外来报。女婢将信呈进来,太皇太后起身来看,看罢,信被掷在地上。 “阑珊阁,也敢反了?” 先是杜云林,后是阑珊阁,昌池这是怎么了? “快召丞相来!”太皇太后立刻命道,情急之下,竟忘了还有齐怀玉在。宣了盛昌平后,才猛然想起,“陛下可知道此事?” “还……不知。”小太监怯怯地说,生怕太皇太后将罪责怪在自己头上。 “那还不快去报!”太皇太后手指着门,轰他出去。 小太监慌慌张跑出去,即便到了正阳殿,也是干等在外。 破晓时分,盛昌平来了辰仪宫。太皇太后一夜未眠,又叫玉阳春来卜了卦。卦象惨兮兮,是大凶之兆。太皇太后跌坐在椅子上,满头虚汗。 盛昌平读完了信报,脸上愁云密布,“不应该呀,阑珊阁并不足以与我们抗衡。南阳驻军并不好惹,他们是知道的。所以十八年来,双方一直相安无事。” 叫他这一提醒,太皇太后的心稍微松了些,“对啊,这信不是自南阳军中送来的,而是昌池太守送的。杜云林不在昌池,他应该想到去求援南阳军。兵符在修秦手上,调配也不成问题。只是南阳军对阑珊阁,丞相觉得……” “一定能胜。”盛昌平毫不犹豫地道,“以修秦将军的才干,臣以为……” 盛昌平话未说完,宫外第二份军报送到了。 “修将军殉国了!”来人道。 太皇太后和盛昌平一齐起了身,实难相信。 可崇华门外的尸身说不了谎。 太阳如期升起,齐怀玉懒懒地起了床,此时正阳殿外已乱成一团。 今日本该是休沐日,可在京官员约好了似的全赶到正阳殿外来了,四下里议论纷纷,见齐怀玉出来才各自闭了嘴。齐怀玉见这场面,不问便知是太皇太后下懿旨请他们来的,想来这些老臣心里也苦闷得很。 能气定神闲立在此处的全是文官,武将一入宫全奔去了辰仪宫。太皇太后让这些文官来显然不是要与齐怀玉议战事的,而是来请齐怀玉起床的。 只不过这些盛家耳目就算胆子再大,也大不到闯进宫里扰了齐怀玉的春宵。一众人站在门外侯着也是着急,好在齐怀玉今日没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齐怀玉明白太皇太后的用意,他与这些文官没什么话说,于是径直去了辰仪宫。 钟和领着禁军守在辰仪宫外,见齐怀玉来了,一脸为难地为他让了路。连他这脸色都这般难看,想必屋内太皇太后的脸色更加难看。 齐怀玉刚进到院里,耳边便传来一阵哭。 还不是一个人在哭,而是一群人。 齐怀玉近前一瞧,鲁一将军伏在地上,抱着修秦的剑泣不成声,身后跟了几名禁军将士,想是之前追随过修秦的部下。而另一侧,袭鸢公主不知为何也跪着哭起来,身后一群奴婢随主子跪下,也哭起来。 太皇太后和盛昌平谁也没出屋。 齐怀玉随便挑了一小太监过来问了问,才知道昨夜昌池破城后,修秦将军被杀,太守也被挟持。如今昌池大大小小的地界全是阑珊阁的人,他们隐于暗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在背上捅一刀。 可怕至此。 “那长姐她……”齐怀玉指着袭鸢公主又问。 这次不待小太监答,袭鸢公主身后的婢女先注意到齐怀玉,立刻调转方向朝他磕起头来,“请陛下救救驸马爷吧。” 驸马爷?不就是明都侯么? 昌池反了,关明都什么事?难道,明都也反了? 齐怀玉双目瞪的滚圆。 袭鸢顺着那婢女的话解释道:“是夫君他听闻修秦将军出事,情绪激动,非要上书请战。我拦他不住,这才来求祖母。府上那点侍卫军,哪里是朝暮山庄的对手?” 朝暮山庄? 齐怀玉的脑子嗡地一下炸了。 小太监这才想起忘了说,忙道:“朝暮山庄也……也反了。” 嗯,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齐怀玉忽然觉得无所畏惧。 推门进殿,面对太皇太后和盛昌平,齐怀玉耷拉着脑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朕,现在该做点啥?”齐怀玉朝二位眨眨眼。 第二百六十六章 出兵 若论方法,无非就是两条,要么派个口才好的过去讲和,要么,二话不说打过去。 口才好的,齐怀玉转转脑子还真想不出谁来。 可是打……打得过去么? 齐怀玉有些头疼。 “阑珊阁擅暗器设伏,明都侯莽撞,这个时候带兵前去,敌在暗,我在明,很容易中埋伏。”盛昌平分析道,“依臣之见,不可派他。” 除了明都、昌池,四州还剩下两州。应城有季王爷在,王府上也有侍卫军,可是季王不闻朝政已久,更不会懂什么带兵之道。手下的兵自拨给他以来,兵刃极少沾血,这样的兵派去昌池,能帮上忙?盛昌平不信。 相比之下,康王府就不同了。齐寒月年少便在军中,带过兵,又经历过北疆之役这样的大仗,经验自不必说,南阳军中余下将领对齐寒月这个昔日战友也是信服的。派她去昌池,接管南阳军,再合适不过。 “臣以为,长公主倒是可用。”盛昌平道。 齐怀玉本能地摇了头。自那日燕青与他说,叫他多多关照康王府以来,但凡可能使康王府遭难的事,他都会回绝。 再怎么说皇姑母是女人,现在又病着,叫她去战场,不是往死路上推吗? 盛昌平也确实是这个意思。 齐寒月的脾气盛昌平是了解的。就算是敌我悬殊,难逃一败,她也不会败得太难看。最后的结局,要么是险胜,齐寒月元气大伤,要么是齐寒月战死沙场。她是不会活着打败仗的。 这两种结局无论哪一种,都不算坏。 能胜固然好;就算败了,齐寒月拼死争取的这段时间,用来在明都设防足够了。从奉阳调兵去明都昌池边界固防,将乱党困于昌池不得出,然后围剿。朝暮山庄的人就算武功再精湛,被齐寒月重挫后,也难再抵挡千军万马。 至于齐寒月的死活,盛昌平倒觉得无关紧要。没了齐寒月的康王府,反而更让盛昌平放心。 可齐怀玉不同意,太皇太后似乎也不太同意,因而没有表态。 昌池接连出事,太皇太后对四州王侯的警惕之心渐起。她也知道论能力,齐寒月是带兵出征的不二人选,可她实在是不放心将此大任再交给任何一州王侯。 “若是自奉阳直接发兵如何?”太皇太后建议道。 平日护卫京都的大将军,无论鲁一还是钟和,都是忠心耿耿。 “鲁一将军年事已高,不宜再战,钟将军又是自太子府提拔上来的,刚刚接管禁军事务,此时再更换,恐怕不妥。” 盛昌平刚说完,殿门旁忽然传来一阵争执。 太皇太后一个眼色过去,叫小太监开了门。鲁一将军跪在门前,高呼请战。 太皇太后被人搀扶出来,望见鲁一,“大将军何苦?” “娘娘,老臣要为修秦报仇!请准许臣带兵出征昌池,不灭此江湖势力,誓不还朝。”鲁一目光灼灼,声音已近沙哑。说完便拜,额头咣咣磕在石阶上。 齐怀玉吓坏了,赶忙叫人扶他。 鲁一推开众人,又道:“陛下和娘娘若不答应,老臣便不起来。”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自太祖皇帝南山一役起,鲁一便追随其征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三十余年过去,若说这皇城之中真有人能让太皇太后完全信任,也唯有他。 “将军可知,此战凶险?”太皇太后被齐怀玉扶着走下阶,亲自扶鲁一起来。 “老臣知道。所以才要来请战。老臣曾征战南山,对昌池一带的地形熟悉。没有人比老臣更合适。” 太皇太后沉默着点了头,看向齐怀玉。 这不是要与他商量,而是等他认同。 虽说齐怀玉念及昔日师徒情分,心里虽有些为难。但眼下若不派鲁一,恐怕又要引丞相举荐皇姑母了。相比之下,他更不希望伤及齐寒月,再惹燕青难过。 思来想去还是点了头。 当晚,鲁一率大军自奉阳出发,北上昌池。 同期,南阳军一路在刘荣的带领下,代守昌池各城门。聂央率人入城搜查,力争在敌方有所行动前清除掉大半阑珊阁余党。 “宁可错抓,不可遗漏。” 南阳军闯入各府宅逐一排查,只要稍有嫌疑,便被抓去审问,这一去便回不来了。 官兵们要抓嫌犯,自然从青壮男子入手。各家余下的不过是些女眷、孩子,一见官兵搜查,赶紧悄悄躲起来。 邻里不相通,街头不行人。昌池阴森得犹如一座死城,就如十八年前腊月里的奉阳城一般。 三日过去,抓去的嫌犯不少,却没有一个是阑珊阁的人。 真正的阑珊阁弟子早已在梅敬和莫秋妍的带领下,躲在了镇北侯府。 此事多亏杜紫英。 叛乱当晚,莫秋妍来找过她。她一袭白衣,披头散发,手里举着刀,刀上滴血,就在镇北侯府门口。 她一步步上前,杜紫英一步步退。 一个已死之人站在她面前,杜紫英怎能不怕。 因为祝子平那张罪状,她给镇北侯府招了灾。可这几日她一再地想,也未想清楚自己错在何处。父亲不会行刺,那张罪状也没有问题,一定是有人陷害。 可会是谁呢? “莫非是你?”杜紫英此言一出,自己都不敢相信。 谁知莫秋妍大方地承认了,并以此为由请她帮忙,若是不帮,便会有更大的灾祸降临镇北侯府。 这忙便是收留阑珊阁的人。 杜紫英害怕不已,只得答应将这些人藏起来。 莫秋妍亲自看管杜紫英,谨防她暗中使诈。而有杜紫英这个人质在手,镇北侯府的下人们自然也不敢往外说。 全城之内,聂央对哪里起疑,都不会对镇北侯府。 现在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镇北侯府内,莫秋妍拆开上官文若的锦囊,将纸上内容重新浏览一遍。按照计划,最迟今夜鲁一将军便会带兵赶来。 今夜会是场恶战,马虎不得。 正想着,门外家仆来报:“大小姐,鲁一将军入城了。” 杜紫英正想应他,可目光对上莫秋妍,又犹豫了。若是叫鲁一将军知道自己私藏了阑珊阁的人,镇北侯府在太皇太后和陛下面前的处境只会更糟。 莫秋妍猜出了她的心思,因而直言道:“不麻烦大小姐,我们也该走了。” 隔壁梅敬听到了同样的消息,一声令下,阑珊阁众弟子集结起来,分批出了府,重新散布在预先划分好的城内各处。 第二百六十七章 知情 鲁一率大军驻扎昌池城外,仅派一副将率五百轻骑入城查探,城内一片死寂,让人感觉不妙。 刘荣潜至城外,朝鲁一简单说明了城中情况。得知一直没有查到阑珊阁的人,鲁一更觉奇了。 本是做了拼死一战的打算,可入城许久,连个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没有阑珊阁,也没有朝暮山庄。 而大军一路赶来,都有些疲惫了。此时若告知众将士城内无敌,不得战,待拖到明日,这股杀敌心切的士气会骤减。 莫非是他们算准了此事,故意藏躲,拖延时间? 若真是如此,只能说明他们面对海宫军队的进攻毫无胜算。敌弱我强,就算此时大队人马杀入城,也未尝不可。 鲁一当即决定,亲自率半数步兵入城,余下副将留守城外。大军乌泱泱进了城,四处城门严防死守便是连只信鸽也飞不出去。 夜半时分,百姓安于家中,只听得街上兵甲阵阵,谁也睡不着了。 一支响箭凌空划过。 几乎同时,各路暗器竞相发出。 鲁一早有预料,立刻命弓箭手朝各巷一阵放箭。 海宫将士们围堵在各个巷口,阑珊阁弟子根本逃不掉。 “掌门,现在怎么办?”弟子放下夜行衣的蒙面,面对梅敬,微微有些惊慌。 梅敬手中的暗器已用尽了。他拔出剑,今生第一次用剑。 “杀!”梅敬喊。 声音虽不大,却足够让周围的阑珊阁弟子听见。他的命令本也不需要说给外人。 候在巷口的将士们高举了火把,熹微火光映着梅敬不屈的神色。弟子们没有退缩害怕,他们与掌门一样,纷纷拔出了剑。 “杀!” 梅敬又是一声令下,阑珊阁弟子兵分二路,分别朝两边巷口突围。 他们本就不擅使剑,与训练有素的军人交手很快便落了下风。 双方的眼中都带着怒意。海宫的将士们守卫领土,阑珊阁弟子为了报仇雪恨。谁也不会轻易退让。 过不多时,大批的阑珊阁弟子倒下了。 梅敬中了箭,右手已拿不起剑来。此时若有人想要他性命,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的对面站着位小卒,眼见手起剑落。梅敬闭了眼。 忽然一记毒针刺入颈侧,小卒倒下了,剑也松下来。 梅敬喘着粗气,还未自刚刚的死里逃生中回过神。 “掌门,快走!” 是莫秋妍!梅敬的眼里闪着光。 莫秋妍身后,阑珊阁弟子仍在不停拼杀。终于,自一片激烈中,巷口破了一条缝。 梅敬在莫秋妍的掩护下,暂时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还有……多久……”梅敬抓着莫秋妍袖口,焦急地问。 “就快了。”莫秋妍坚定道,“盟主不会骗我们。天亮之前,援兵必到。” …… 昌池城内已乱成一锅粥,朝暮山庄内却平静如初。 试炼堂内,齐冰伶又一次用剑割开了右腕上的脉管。 这已是她自问过简乔后试过的第三次。 前两次失血过多,几乎就快昏过去,多亏林成及时帮她按压止了血。左腕连割了两次,已不能再试了。于是她打起右腕的主意。 林成担心地望着她的手,又是血流不止。 “伶儿,算了。”林成实在不忍心看她受伤,特别是用他的剑,“这方法未必可行。还是你的性命要紧。” 齐冰伶摇摇头,虚弱地朝他伸来一只手,“银镯,给我。” 林成嘴上虽劝着她,却还是将银镯给了她。 这或许是练成暮字诀的唯一希望,也是母亲临终前最后拜托她的事。她要将真正的暮字诀还于简家,没有人能阻拦她。 齐冰伶将银镯戴在右手手腕上,正好覆于伤口。鲜血将银镯染成了黑色。 她的血有毒,即便阴阳奇脉还没有发作。若等发作,毒性过强,便会如简琳琅一般,沾血即发病而亡。 大概也只有发病前,这银镯才会有用。 鲜血仍在不断涌出,齐冰伶按住银镯的手变得麻木,整个人也跟着颤抖。林成抱住她,冰冷的身体给不了她温暖,却能叫她坚强。 “伶儿不要……”林成有些哽咽。他恨不得自己替她受苦,但是不能。 历任暮字诀主人都要经此一劫,割腕放血,银镯采毒,直到银镯完全变成黑色,封脉止血,静养几日便会功力大增。 “成哥哥,伶儿不会死。”齐冰伶安慰他。爹娘用性命换她活着,她不能这样白白地死。 可是意志代替不了疼。她倒在林成怀里,全然没有顾忌。 “对不起,成哥哥。”她不想破坏林成的准则,只是太累了。 林成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没有慌张地推开她。可明明一颗心还是慌乱的。 他很想与她说“别怕”,却不知怎么开口,他自己都是怕的。现在除了抱住她,他什么也做不了。 银镯最后一丝光鲜亮色被暗黑代替,齐冰伶的手虚弱地落至一旁,终于松了一口气。万幸意志还是清醒的。 林成替她将银镯取下,放到简乔准备的银盆里。盆里深棕色的液体将银镯吞没,水面密集地冒着小气泡。片刻后,银镯取出,亮白如初。 齐冰伶自己包扎了伤口,握住林成冻得发红的手,抬头喊:“李鱼。” 李鱼探出头来,随后放下来一只竹筐。 齐冰伶叫林成先走,剑留下就行。 林成知道她想再试,“可是你现在还提得起剑吗?” 右手暂时没有力气,左手的伤口恢复一日,稍微好些了。齐冰伶试着拿起剑,微有些虚,剑还是落下了。 她懊恼地摇了头,“如果不试,怎么能知道这暮字诀到底练成没有?” “等你的伤好了,自然就能试了。”林成道。 齐冰伶又摇头,这次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你不能在这儿待太久。我们要尽快从试炼堂出去。” 简修宁不会经常出山,能让他们逃离试炼堂的机会不多,唯有练成暮字诀让简修宁心服口服放他们出去。 “喂,你们还上不上来啊!”李鱼等得不耐烦了。 “上来!”齐冰伶斩钉截铁,一旁的林成却仍犹豫不决。 “不必叫他们上来,我下去吧。” 二人好奇抬头,在李鱼身旁看到了简乔。 竹筐被拎了上去,稍后将简乔送下来。 “宁哥出山了,我来看看你们。” 简乔让齐冰伶双臂向上,手掌摊平,露出伤口,重新为她上了药。 “你刚刚说,掌门又出山了?”齐冰伶问。 简乔点头,“最近山庄外不太平。” “难道是北境出事了?”林成当即猜到。 简乔也不知道昌池出事,算不算北境出事,“我只听宁哥说什么鲁一带兵来了。至于其他的……”简乔摇了头。 北境,鲁一…… 齐冰伶和林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紧张起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扭转 昌池有南阳军,轻易不需要外兵支援。便是调兵来援也不会是京兵,明都侯府的侍卫军会更方便。而真到要京兵入昌池的地步,明都侯府那点侍卫军就是杯水车薪。 朝廷肯将鲁一派来,这仗一定不好打。 林成想着,愁容满面。 “可简掌门为何要出山呢?”齐冰伶不解,朝暮山庄向来不问庄外事。“难道敌军攻到了灵山?” “敌军可是自琉璃来?”林成补充问。 简乔皱皱眉,这要怎么与她解释呢?这敌军就是我们呀。 “不行,我也要出山。”齐冰伶忽然站起来。 “你不能出去。这伤至少要养上半月。”简乔道。 伤不伤是小事,国土有难,将士们拼死御敌,却叫她躲在山庄里享清闲,怎么可能? 林成了解她,因而也没有像简乔那般强硬阻拦。 “不如我去。”林成忍着发抖站起身,寒冷让他说不出更多的话。 其实这不是个坏主意,至少能骗他出去,不至于在这里冻死。 齐冰伶答应了他,朝李鱼又喊了一嗓子。竹筐徐徐降落,林成最先进去。齐冰伶紧随其后也钻了进去。 “你做什么?”林成诧异。 齐冰伶不理他,“李鱼,上去吧。” 李鱼将屋顶的石头推了下去,竹筐很快升上来。稍后,同一只筐又将简乔带了上去。 林成站定缓了缓,李鱼扶住了他。 “我要拦你并非全因为你的伤。”简乔拉住齐冰伶的手,“若你今日擅自出山,被掌门知道,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你不想留在山庄吗?” “想。”齐冰伶喃喃道。这里是她唯一的家,她自然想留下。“但我也是海宫的公主。” 简乔不理解什么公主不公主,朝暮山庄向来不会教人心怀天下苍生的大道理。她只知道身为暮字诀主人要守护自己的族人。 “伶姐姐,你别去。”简乔柔声道,慢慢低下头。 齐冰伶有些心软了。她抱住简乔,抚了抚她的背,“别担心,我只是去做我该做的事。就像你现在拦住我一样。我们都没有做错。” “可是你打不过宁哥的呀!”简乔有些怕,怕简修宁伤了齐冰伶,也怕他回来生气迁怒自己。 “简掌门?”林成疑惑,“难道与海宫朝廷对抗的是朝暮山庄?” 简乔一见说漏了嘴,这才不得已点了头。 另三人的脸上惊惧交加。 为什么朝暮山庄会反?毫无理由啊。齐冰伶一头雾水。 “你们别问了。”简乔局促着。 齐冰伶上前,欲言又止。 林成急忙拦下她。她着急时说话不过脑子,只会让简乔更为难。 齐冰伶不想在简乔身上耽误时间了。为什么反暂且放一放,问题是已经反了。如果不阻拦,以朝暮山庄的实力,海宫必败无疑。这样一想,更叫人心急。 齐冰伶二话不说朝山庄出口处跑。 林成紧跟上她,并没有再劝。事情远比他们预想的严重,连林成也觉得或许只有她才能扭转战局。朝暮山庄内不会有第二个人有这份“闲心”了。 “我与你一起。”林成只道。 齐冰伶点了头。 李鱼和简乔追着这二人一直到出口。 “伶姐姐,你当真要去么?”简乔又问。 齐冰伶站定想了想,忽然朝简乔道:“我去将你的宁哥带回来。战场上刀剑无眼,再厉害的人也免不了受伤。”齐冰伶怕她不懂,故意多说几句。 简乔大概明白战场什么样子,从祖先留下的帛画和四祥前辈的故事里。这几日,她留在山庄心神不宁,现在后知后觉,怕是在担心他。即便他的武功天下第一,在她这里,简修宁只是她夫君。 “你真能阻止宁哥?”简乔看她一脸自信,自己心里却很没底。 齐冰伶一贯是这样自信的。 “凡事总会有办法。”齐冰伶与她说。尝试之前她不会轻言放弃。 简乔点点头,忽然自心底有些佩服她的勇气。她叫齐冰伶稍等,唤身旁的孩童去她屋里取了佩剑来,亲手递给齐冰伶。 “这是暮字诀主人的剑,名叫识心。暮字诀配以此剑,威力更强。你现在身体还未恢复,有它在能帮到你。” 齐冰伶接剑道了谢,不再多言,与林成一起下了灵山。 李鱼跟着简乔站在山庄口,目送二人渐行渐远,心里不住担心。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此刻昌池城内远不止简修宁一股势力。 简修宁是去支援阑珊阁的,可他带的人不多,总共只有十二人。 不过上官文若请他来也不是叫他动武,而是来吓唬人。 朝暮山庄的威名,人尽皆知。海宫将士心中本就是怕的。如今他们寥寥数人站在城门口,外有数万大军坐镇,内有鲁一刘荣领兵,却泰然自若,丝毫不乱。只叫众人更怕了。 外加修秦将军的死,南阳军将士怒不敢言。他们知道修秦是什么样的厉害人物,刘荣聂央都不及他一半英武,更何况军中其他人。于是所有的希望被寄托在鲁一身上。 鲁一直视着简修宁,“大胆逆贼,休要猖狂!习武贵在正道。你身为简家弟子不尊祖训,是为不孝,妄图对抗朝廷,更是不忠。如此不忠不孝之人,必遭天谴。诸位不必怕,今日他必败无疑!” 此番话是为了鼓舞士气。 简修宁听来却只觉可笑,“你可以试试。” 鲁一手中长枪朝天一指,红缨赫然飘于风中。 远方红日初升,天就要亮了。 “杀!” 鲁一率先冲出了城。 城郊宽阔处,不会有阑珊阁的埋伏,双方交手毫无顾忌。 面前浩荡人马,朝着简修宁愈来愈近了。他望着鲁一,仿佛想到十八年前的战场。曾经的北疆,他的父亲,大概也是这样。但是简空败了,简修宁不想同他一样。 擒贼先擒王。简修宁的眼始终紧盯着鲁一。 朝暮字诀以一敌百,就算对付不了千军万马,对付区区一个主帅还是难事吗? 眨眼间鲁一已到眼前。 简修宁腾跃起身,顺着红缨枪的方向出剑,剑尖指向鲁一喉咙。 鲁一仰身躲过,挥枪反击。简修宁顺势朝后一个翻身退落地上。 马渐渐停下,鲁一看准目标又是一枪。 简修宁不理他,而是一剑刺在马身上,干脆利索。他最不喜欢任何东西阻挡。 鲁一跌落至地,两名近身护卫以命替他挡下简修宁一招。 剑一拔出,鲜血喷射,简修宁的白衣难免染上点点殷红。 鲁一亲眼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护卫倒下,心中愤恨难以言表。他挺身爬起来,已是气喘吁吁,却还是用枪指向简修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你不是我的对手。”简修宁淡淡地说,“有人曾拜托我,若你收兵求饶便保你一命。现在问你,要不要命?” 鲁一气到颈上青筋暴起,求饶之事,他绝不会做。“狗贼!”鲁一喊着冲上前。 简修宁叹了口气,招式已化于剑上。 剑光轻闪,须臾之间已逼近鲁一心口。 可惜还差一点。 有人用剑挡招救了鲁一。 四周一片混乱,无人会在这个时候冲到战场来。 简修宁狐疑片刻,定睛一看,来人竟是齐冰伶。 而那把识心剑,却是简乔的。 第二百六十九章 胜败(上) 鲁一望着齐冰伶,眸中露出惊异之色,“是你?” 自那日崇华门分别,数月未见,鲁一犹记得她目中那缕坚定。 “你来做什么?”简修宁问。 齐冰伶将鲁一交由林成,慢慢向前,直面简修宁,“来劝简掌门收手。” “就凭你?” “不知朝廷如何得罪了简掌门,竟叫掌门心生反意?”齐冰伶目光咄咄,“若真是朝廷之过,我齐冰伶身为海宫公主,愿代为受过,请掌门不要再为难众将士和昌池城内无辜百姓。” “齐冰伶……”鲁一被这个名字惊住。她,居然就是长宁公主? “此事我来与将军说。”林成拦住鲁一,低头与他慢慢解释。 简修宁不以为意,他对这些通通不感兴趣。 “代为受过……”简修宁对她的不自量力微微一笑,说来也没什么罪过可言。他主动出击,实际是一种自保。并非海宫有过在先。只不过…… “你擅自逃离山庄,本也该死。”简修宁喃喃道,说罢举起了剑。 齐冰伶手中识心也对向他。 “伶儿!”林成劝她冷静。 鲁一也怕了。单独面对简修宁,无论任何人,都只有一个败字。千军万马未能震慑住他,鲁一修秦都不是他的对手。齐冰伶不过才十八岁…… “她可是不曾习过武!”鲁一越想越紧张。 先前是不曾,可数月来经历种种,阴差阳错,她的武功精进不少。虽然也算不得习武,若要说,便是自学成才吧。 简修宁留意到她执剑的手,腕上用布裹着伤。 难道她也割腕去毒了?还有她手上简乔的剑从何而来?莫非是那丫头暗中帮了她? 她,真的练成暮字诀了? 简修宁狐疑着皱了眉。 “只要今日能拦住你,我便是死也无妨。”齐冰伶道。 话已至此,没什么好商量到的。简修宁不再犹豫,抬步出剑,剑招一如既往地快。快到齐冰伶看不清。 不过看不清没关系,剑过风起,声音尚存,她可以听音辨位。 齐冰伶闭眼凝神,忽然出剑,竟将一招挡下了。剑上力道十足。 简修宁退了两步,仔细想来,那力道丝毫不输简乔。 她的体质不比简乔,出招能有相似的威力,只能是暮字诀修为高与她。 想到此,简修宁更坚定刚才所想。或许那银镯上真有玄机。这样一来,简修宁忽然有些不想杀她了。如果那只银镯能让她练成暮字诀,同样的方法也一定可以帮到简乔。可现在银镯还在她手里。 齐冰伶并不想给他机会再想,这一次主动提剑上前。这段时间在试炼堂,林成已将暮字诀全招全式帮她复习了许多遍,如今她已熟稔于心。 简修宁习朝字诀时曾听师父说过应对暮字诀的方法。他闭眼想了片刻,立刻按师父所授挡住来招。 朝暮字诀,相生相克。联手时无敌于天下,对决时势均力敌,谁也不会落于下风。 世上唯有暮字诀能克朝字诀,也唯有朝字诀能克暮字诀。前提是对决双方所练的朝暮字诀程度相近。 山庄内即便简乔也不是简修宁的对手。可齐冰伶与简修宁对了十余招,双方都未见败落。 鲁一和林成瞪大双眼,皆不敢相信。 她的暮字诀不过才练了几日,何况现在腕上还带着伤。 难道说银镯去毒的威力真有这么大? 简修宁有着同样的疑惑。 齐冰伶腕间的伤灼烧一般的痛,她已坚持了许久,就要到达极限。简修宁看出她的疲惫,可手上的剑并没有因此慢下半分。 “这可怎么好?”鲁一很想上前帮忙,但是二人对招之快,让旁人根本无从下手。 林成心里也急,他自怀中掏出两根银针看了看。 “这是什么?”鲁一问他。 林成不知从何解释。银针解穴,自己的暮字诀或许可以与简修宁暂时抗衡,但似乎起不了大作用。如今齐冰伶的武功应该远在他之上。 鲁一自他懊恼神色中读出几分心思来,“你可是要去帮她?” 林成还未点头,又听鲁一说:“你现在心烦意乱,过去也是帮倒忙!” 心烦意乱,林成马上想到,朝暮字诀不是最怕心烦意乱吗? 想到此,林成故意看向简修宁身后,忽然大喊:“简乔姑娘?” 简修宁怔了片刻,立刻停手回了头。 齐冰伶趁机刺出一剑,剑卡在他脖颈处。简修宁已动弹不得。 简修宁回过神,握住颈侧的剑,已然晚了。 “使诈?”他冷冷地看向林成。 “不要再战了!”齐冰伶道。 简修宁轻蔑一笑,猛地将剑朝前推去。齐冰伶踉跄退了几步,终于站稳了。而简修宁手上已鲜血直流。他许久没有尝过受伤的滋味了。今日居然是被自己族人所伤,简修宁只觉可笑。 “掌门!”其余朝暮山庄弟子注意到简修宁的伤,尽快收手朝这边赶来。 四面的海宫将士立刻围了上来,很快将朝暮山庄弟子全部围在一处。 朝暮字诀利于单打独斗,却不擅布阵。被人包围,是极危险的事。更危险的是,所有弟子心里都已慌乱不已。 “不必管我。”简修宁道。 因为自己而连累其他人丧命,不是一个掌门应做的明智之举。 “弓箭手,放箭!”鲁一命道。 “不!”齐冰伶回身挡在鲁一面前,“恳请将军放过他们性命。” “公主,他们可是逆贼之后,今日又做出谋反之事,绝不能轻饶。” “可伶儿也是逆贼之后啊!”齐冰伶道,“难道将军也要杀了伶儿吗?” 先前出于简随的缘故,鲁一一直对齐冰伶有所误解。十八年前,盛太后因为一句谶语便要取她性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鲁一是赞同的。但是今日,他忽然有些后悔了。 她忠勇刚毅,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不但救了自己,还救了海宫。 她的的确确当得起长宁公主的封号。 鲁一不说话。 齐冰伶知道他犹豫了。 “若将军不忍心要伶儿性命,便放了他们吧。朝暮山庄一向谨遵祖训不过问庄外事,今日一战事必有原因,伶儿回去向他们问清楚,一定给将军和朝廷一个交代。日后,朝暮山庄断不会再与海宫为敌了。请将军相信伶儿!” 齐冰伶朝他跪下了。 “公主快起。”鲁一连忙拉她起来,“老臣相信公主就是。” 齐冰伶总算舒了口气,回过身,有意避开简修宁的眼神,而对其余弟子道:“快送掌门回去。” 简修宁瞪向众人,无一人敢动。 “若掌门怪罪,今日这罪责由伶儿一人承担。”齐冰伶又道。 众弟子这才怯怯地将手朝简修宁靠去,要拉他走。 忽然,城门处一人一骑匆匆赶来,“大将军,不好了,北境出事了!” 众人回头看去,是留守北境的岳岚派人来了。 第二百七十章 胜败(下) “我们可以走了。”简修宁朝其余人幽幽说道,瞥了齐冰伶一眼。 什么叫可以走了?他这话说得很蹊跷。 可待齐冰伶再要问,他已速速离开了。 刚刚赶也赶不走,现在跑得比兔子都快。 齐冰伶不觉皱了眉。 面前来人已至近前,惊慌失措下马,铠甲已沾血。 鲁一大惊,“出了什么事?” “琉璃出兵了!北境的南阳军死伤大半。” 鲁一这才有些明白,这是连环计。 阑珊阁扰乱昌池,是为了分散南阳军兵力。而刚刚简修宁此举,又是为了鲁一的援兵引出昌池。此时攻入北境,无论哪一方都来不及折返支援。也是为难岳岚了。 “多久的事?”鲁一又问。 那人仔细想想,具体时间已弄不清,只道:“大约在日出前。” 那也有快一个多时辰了。 “敌兵约有数千人,奇形怪状,不像是兵,倒像妖魔鬼怪。” 这形容既可怖又可笑。 众人一时搞不清到底是敌军太厉害叫他吓破了胆,还是果真如此。 副将朝鲁一请命带人前去支援南阳军,鲁一应允了。 众人稍歇片刻,待副将派人来报,与前者一样的反应。 鲁一从旁借了匹马,打算自己去看一看。 “将军,前方危险,您身为主帅,还是先不要去了。”齐冰伶拦住他,“我和成哥哥去看看。” “公主不可。” 鲁一受了陛下的信任和兵符,自然要担下这份责任。抛开齐冰伶的公主身份不谈,刚刚是她救了自己,鲁一不想她再替自己冒一次险。 鲁一长枪朝面前一指,拨过几人过来,“你们留下保护公主和林公子撤离。”又对齐冰伶道:“公主恕罪。” 骏马长嘶,朝城内奔远了。 “将军!” 林成紧紧环住她的腰,“伶儿,冷静。” 齐冰伶想了想,还是渐渐放弃了。林成是为她好。 “鲁一将军征战沙场几十年,会没事的。”林成颤抖着松开她。颤抖是因为紧张。 齐冰伶转过身,紧握着他的手,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 留守的副将将她带到营内。全军上下一片死寂。所有人屏息凝神都在等一个结果。 …… 远处,北境。 鲁一将军带兵赶至,着实被面前景象吓了一跳。 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骑马有人快跑,蜂拥而至。他们穿着简易的铠甲,手上兵器各不相同。然而就是这样一帮乌合之众,竟然将岳岚所率的南阳军打得落花流水。 “妖魔鬼怪,真是妖魔鬼怪!” 琉璃竟然派出这样一群兵…… “我们可不是妖魔鬼怪!”对方领头一人听到鲁一所述,于马上大笑一声,取下腰间桃木符朝旁掷去,一木符便要了一人的命。 “是亡海盟!”鲁一忽然明白。 琉璃先皇在世时与海宫交好,海宫境内,久已不闻“亡海盟”的名号了。 二十余年前,鲁一曾领兵镇压过亡海盟,在他的印象里,亡海盟是一群名副其实的乌合之众,军心涣散,无人领导,完全凭着一腔复仇热血,拼尽蛮力。但今日明显不同。 他们当中人虽杂,却都能各自成队,领头那人也是临危不乱,将左右两路人马安排妥当。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丁咏山。左右领兵之人分别是元婴和袁豹。项雷袁虎紧随其后。旁人不说,元婴和项雷都是昔日襄王旧部,领兵作战,轻车熟路。其余弟子上下一心,听从号令。 看似乌合之众,却是乱中有序,形制与军队无异。 而一旦这些江湖人集结成军,远比普通将士要厉害百倍。 无锋剑自上挥下,又是一人头落地。 耳畔元婴报:“左路清障毕,距城内不足一里。” 丁咏山稍稍定神,“好,元叔先走!” 元婴得令,一队骑兵自人海之中冲杀出一条路来,边打边走,直捣昌池城。 “关城门!”鲁一震天一吼。 城门外的南阳军听令,正要关门。 忽然,乱箭射下,城楼上的将士还未反应过来先倒了一片。 简空和莫秋妍领着阑珊阁数人,已然站在了城楼上。南阳军和援兵被引去北境,此时正是自内占领城池的最佳时机。 简空站在城楼上,跳着脚朝丁咏山招招手,“丁堂主!” 丁咏山看见简空,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元婴已到城下,一队人马入了城。“关城门!”元婴朝简空道。 简空命人摇绳索,城门徐徐拉上。 鲁一猛一回头,见城门关上,而城墙上自己人几乎全倒下了。这下连最后的退路都没有了。 是背水一战。 海宫将士们握紧了剑,做好了拼死的准备。 战场之上,对决一度焦灼。 “大家不要怕,越过这道城门,我们就回家了!”丁咏山大喊。 昌池在十八年后失而复得,这是多少北疆遗孤心心念念的愿望。 项雷杀红了眼,每像这那扇城门近一些,心中的仇恨愧疚便少一点。十八年前就是在这里他失去了最好的战友,而今重回,这笔账也要重新算。 不知不觉,项雷杀到鲁一身旁。与其他四人一起,将鲁一团团包围。 丁咏山忙中抽空,一剑劈向鲁一身下的马。待鲁一跌落地上,项雷不甘示弱出剑紧逼,先将他手上的长枪斩落。转眼又是一剑…… “项叔,”丁咏山急忙拦下他,“盟主有令,鲁一将军投降不杀。” 这话确是上官文若教丁咏山说的,不过她早已料定他必不会降。说来只是激他。 鲁一拔出腰间的剑,铁血傲骨犹存,“老夫要命有一条,投降是绝无可能。” “好!”丁咏山爽快答应,下马与鲁一过起招来。鲁一年迈,经日劳累外加上官文若的连环计,体力已然不支。三招之内已败在丁咏山剑下。 项雷挡住外来剑招,以防任何人来救。 无锋剑已卡在鲁一的喉咙。鲁一自知再无退路,颤颤巍巍提起剑,架在脖子上。便是死也不能死于敌手。昔日他是这样教导齐寒月的,不想有一日自己竟要以身作则了。 他闭上眼,仰天长啸:“海宫,危矣。” 叹罢,剑锋毫不留情划破颈侧。 “鲁一将军!” 两旁的副将怔了片刻,双眸不觉含泪。 亡海盟还在进攻,自北境而来的援兵源源不断。昌池仍深陷险境。 副将甚至来不及派人送信回营求援,便被一人自后掐住喉头命脉。牛皮心的手愈攥愈紧,直到那副将断了气。 “右路清障毕。”袁豹高声道。 丁咏山环顾四周,海宫军队只剩下不过数十人。留下袁虎项雷扫尾足够。 “快开城门!” 望着那扇门徐徐打开,所有人脸上都漾着喜色。 “昌池回来了!” “我们回家了!” “襄王,我们为您报仇了!” 丁咏山望着无锋剑百感交集,他的主人在地下应该可以安息了。 “昌池明都边境还有海宫余部,大家不可掉以轻心!”丁咏山嘱咐道。 身后众人洪亮答是。 项雷难掩激动,问丁咏山,“入城之后,堂主有何打算?” 说来打算有许多,不过有一样最重要。 “我要赶紧告知盟主,她必定开心极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回宫 齐冰伶从清晨等到白日高悬,并没有等来一个好消息。 北境的南阳军连同鲁一将军所率的援军,无一生还。 昌池城楼上,插上了亡海盟的旗。红色如血,黑色如兵甲。 刺眼的日光,在齐冰伶眼中像是熊熊烈火,火中是北境将士们痛苦挣扎的模样。风中吹来的血腥气令人头晕目眩,脚下的土地变得陌生,白日里静如黑夜。 留守的副将跪在她面前,双手捧出兵符。 “这是鲁一将军离去前让末将转交公主的。若北境不保,请公主将兵符送还奉阳。” 齐冰伶怔怔地接过兵符,“那你们怎么办?” “军中没有兵符,众将士听谁的号令?”林成又问。 “二位不必担心,鲁一将军已安排好了。刘荣聂央二位将军还在城中苦战,末将这就带人前去支援。”他说着朝后指去,“公主就从这里入明都,我等会拼死守住昌池明都一线,护公主周全。” “请公主速速离开。” 几位副将纷纷跪下。 齐冰伶为难地蹙了眉,“我也可以上战场。” 说来若只是报信,派一亲兵回奉阳便可,没有必要非请齐冰伶。只是鲁一将军看准了她会坚持留下,唯有军令才能说服她。 “伶儿,这次不可以。”林成认真看她,“听我的。” “可是鲁一将军他……”齐冰伶恨恨地咬着牙,将拳攥紧了,“我怎能坐视不理?” “不是叫你坐视不理,是以退为进。”林成劝道。 “林公子说得没错,公主一身武艺不该浪费在今日,待回奉阳搬兵再战,胜算更大。”副将说完命人牵马来,“公主请上马。” “好,你们等我。”齐冰伶不再犹豫,和林成双双上马,一路向南,再不回头。 …… 当晚,一只白鸽停在通州一客栈窗口,抖抖翅膀,翘起绑着红线的一只腿。 舒槿娘拆下信筒,看完信,一双手不觉颤抖。 “是赢了还是输了?”上官文若懒懒地自床上坐起身。这几日用药调养,她的身子渐好,如今已能挺身坐起了。 舒槿娘连着点了好几下头。 上官文若松了口气,忍不住咳起来。这一咳,心口的伤更疼了。 “盟主!千万别动气。”舒槿娘递了只帕子给她,从桌上拿了药碗,坐回床边。 “没事,我是激动的。”上官文若止住咳,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想了想,又将那抹笑意藏起来。她的笑总是稍纵即逝,转瞬若流星。 现在还不是激动的时候,她理智地告诉自己。 “丁堂主可还说了别的?” 舒槿娘将丁咏山的来信递给她,一边解释道:“一切如盟主所料,鲁一将军自尽了,余下海宫将士驻扎在昌池明都边境,随时可能攻城。” “哦。”上官文若将信递回舒槿娘叫她烧了。余下的海宫将士不足为惧。此时此刻,丁咏山应该已按照计划在昌池各处布防。丁咏山做事她是放心的。 不过有件事倒是让她有些奇怪。丁咏山来信居然没有提到齐冰伶。 难道齐冰伶与亡海盟并未直接交手,以她的性子不应该啊。她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冲到前线保家卫国么?或者说有人及时拦下了她。 若真有,大概只能是林成了。 上官文若沉沉地舒了一口气,双眉紧蹙。 那日听齐寒月提起齐冰伶后,她仔细想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行事。一来,是时间不够。二来,是她算准齐冰伶莽撞冲动,不足为患。若她真的冲入城内,大概率是要丧命于此的。可她没想到,林成会救她。 说来她若真的困于朝暮山庄便好了。若是到了昌池城前,却没再入城,那就麻烦了。暂时离开昌池,十有八九是去奉阳搬救兵了。 可这救兵又会是谁呢? 舒槿娘看出她低头凝神,也觉出些不妙了。她每每这样,必是有了新打算。 “盟主可有什么要吩咐的?”舒槿娘问。 “没有。”答案出乎意料。 对方的棋还未走,各种可能都有。现在做出安排,极有可能是无用的。上官文若不喜欢冒险。 她捂着心口慢慢躺下,将被子裹紧闭上眼,“你先去休息吧,也许睡一觉起来就有了。” …… 次日黄昏,齐冰伶和林成赶至奉阳。 崇华门外,钟和听闻鲁一死讯,急忙入宫通报。 齐怀玉听罢吓得不敢出正阳殿。若是旁人送信,他大可直接命人带他们去辰仪宫。但是这二人正是太皇太后的眼中钉。若叫她知道,定要他们入狱受刑,甚至于性命不保。 齐冰伶这个妹妹先不说,林成再怎么说也是与他从小玩大的,这个时候,不能害他。 齐怀玉想罢,命喜宝悄悄将人接到燕青的住处,祈荣阁。 正阳殿四周都是太皇太后的耳目,很不安全,想来还是送去那里比较稳妥。 当晚,齐怀玉借着探望燕青之由前往祈荣阁,与那二人相见。 齐冰伶见到齐怀玉,二话未说先跪下了,手捧着兵符交与他。林成见状也随她跪下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齐怀玉有些摸不着头脑。兵败在鲁一,又不在他二人。 兵符被齐怀玉接过交给喜宝去收好。 齐怀玉将二人拉起来,拍拍林成身上的灰,叹了口气,“怎么会败呢?”齐怀玉抖着手,战战兢兢徘徊数步。 齐冰伶将那夜北境战事说与他。 “是亡海盟所为。” 齐怀玉已听蒙了,摇着头一扬手,“朕不管这些!他们一时半刻攻不到奉阳吧?” 齐冰伶皱着眉,不知如何答。实际心里比他还急。 “暂时不会。”林成替她道,“但是还请陛下早做决断,派兵支援。占领昌池绝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的目的是亡海!” 齐怀玉脑子“嗡”地一声响。 “那派兵,派……派什么兵?”齐怀玉腿软地有些站不住。 齐冰伶和林成互相望了一眼,皆愁眉不展。 齐怀玉显然没主意。 齐冰伶忽然跪下了,“陛下若无可派之人,可以派我。” “你?”齐怀玉想想,她好像是会武的。但她也没领过兵啊!更何况派她领兵,太皇太后和丞相不就知道她回来了。知道她回来,不也知道林成回来了? 此法行不通。 “你们就在这儿别出去,朕来想办法!”他有些结巴地道。说罢动身去了辰仪宫。 齐冰伶将信将疑看向林成,心里一百个不放心。 而一旁帘后,燕青听着几人所言,偷偷地抿嘴笑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圣旨 辰仪宫外,齐怀玉急敲殿门。 太皇太后恹恹起身,微有些恼。这已经是本月第二次被人在深更半夜吵醒了。 只是一见来人是齐怀玉,心里的气消了一半。转而又是好奇。这么晚了,他来辰仪宫做什么? “皇祖母,鲁一将军他……”齐怀玉犹豫了片刻。 太皇太后已自他神情觉出不妙,“败了?” “不,是……死了。”齐怀玉歪了歪脑袋,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死了?”太皇太后一下子跌坐在椅上,“军报呢?” “啊?军报?”齐怀玉想了想说:“没军报!战事惨烈,估计是没顾上写。就差了一信使来。” “那信使呢?”太皇太后又问。 “跑过来给累死了!”齐怀玉胡诌道,朝喜宝使了个眼色。喜宝连忙答是,还提议出去验尸。太皇太后自然是拒绝了。大半夜看尸体一不吉利二瘆得慌。 况且齐怀玉这脾气这胆量,不会无缘无故拿这种事开玩笑。 太皇太后不再与他多说,而是连夜将盛昌平召入宫来。 待他来了,齐怀玉将刚刚齐冰伶所言复述了一遍。 “竟是亡海盟,不是琉璃军。”盛昌平不免吃惊。 亡海盟自琉璃起家,在齐怀玉眼里与琉璃军无异。因而盛昌平这话让他有些费解。 盛昌平又道:“琉璃先皇上官楼素来主张与海宫交好,可上官近台登基后,国策未明。如今亡海盟犯我国土,老臣以为应当借此机会试一试上官近台的态度。” “丞相的意思是,亡海盟此举有可能与琉璃无关?”齐怀玉慢吞吞地问。间隙的时间是为了让自己思考。 “现在还不好说。”盛昌平道,“陛下可派使臣致信琉璃。如果上官近台坚持先皇之见与海宫交好,自会派兵镇压亡海盟之乱。如若不然……” 齐怀玉悚然一震。 “信是要送,但完全指望上官近台仍不可取。还是要派兵。”太皇太后道,“海宫自建国以来从未委曲求全过。如今亡海盟这般辱我,哀家咽不下这口气。”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若是海宫朝廷不出兵,等上官近台替他们夺回疆土,名声实在不好听。海宫并非无可战之军。 只是论及领兵的将才…… 修秦、鲁一相继殉国,自奉阳都城再派不出人来。 可想到四州王侯,太皇太后心里又忐忑不安。 若抛开一切旁的顾及,只论带兵打仗适合与否,自然是齐寒月和明都侯顾光洲更胜一筹。可这二人一个是太皇太后的亲女儿,一个是袭鸢公主的驸马,也算是盛家的亲戚了,真的到了非逼自己人上战场不可的地步吗? 太皇太后内心护短,一时沉默下来。 盛昌平没有太皇太后那么多儿女情长的考量,直接建议了齐寒月。 “娘娘,现在这个节骨眼,不是犹豫的时候。唯有用最保险的办法。” 太皇太后低头想想,叹了口气。 “真的必须要派皇姑母?”齐怀玉私心自然还是想换下她,“可如果连皇姑母都败了,我们不就没救了。要是派姐夫去,真要败了,还能再派皇姑母。”齐怀玉说着呵呵一笑。 太皇太后和盛昌平一齐皱了眉,一时跟不上齐怀玉的思路。 “可明都侯此去胜算渺茫,老臣以为还是不要冒险的好。”盛昌平坚定道。 “罢了,陛下,此事丞相说得有理。哀家也觉得派长公主最为稳妥。”太皇太后朝齐怀玉点了头。这是下定决心了。 “可……”齐怀玉为难之至。 这事该怎么与燕青交代呢? …… 两日后,一道圣旨还是传到了康王府,命康王府派兵支援夺回昌池。与圣旨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块兵符。 齐寒月接了旨,并无丝毫惊讶。此战自亡海盟挑起,自然不会放过她。不管他们用何种手段,最后都会逼她领兵前去。 那日见上官文若,她眼中隐隐透出的怒气,似乎在向齐寒月宣战。那份恨意的背后,是她至死不休的决心。而那份决心的目的就是要了齐寒月的命。 齐寒月多少察觉到了。 此一去北境,她一定回不来。 她拿着圣旨走回屋,再端详起手中久违的兵符,倒也没觉得害怕。 既然陛下降旨,她一定照做,即便会因此丧命。只不过面对昌池,她一直心存芥蒂。说来那不是海宫疆土,而是她豪取抢夺而来。如今被人夺取,又要她夺来。是要她再做一次强盗。 可她已不愿做了。 里院屋内,阿苑还在玩她的小石头,对周遭的事浑然不知。 齐寒月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将所有不快藏在心底。 “阿爹来了!”阿苑怔怔地朝后望。 齐寒月这才注意到一路跟着她进来的祝子平。 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回府的,既然回来了,刚刚宣旨的内容也听到了吧。齐寒月不用怀疑,自他一脸担忧便知确是如此。 “母亲当真要去?”祝子平问。 齐寒月点了头。 “圣旨只说了康王府,并未说要母亲领兵。我可以代母亲去。”祝子平扶她坐下。他知道齐寒月的身体早已不适合再战沙场。 “王爷不必担心我。若非昌池形势严峻,陛下不会想到我的。前几日听闻鲁一将军被派去昌池支援。如今又派我,想必情况不妙。师父很可能出事了。”齐寒月越想越担心,语气也变得寒凉。 这点祝子平是认同的,“的确该派援兵。但我比母亲更合适。” 祝子平紧握住她的手,“母亲不是总教导我家国为难之时要挺身而出吗?怎么事情到了眼前,母亲又糊涂了。” 这哪里是糊涂?齐寒月望着他的眼已有些湿润了,“平儿是娘的好儿子。但是为娘真是狠不下心……” 天底下哪里有做娘的不心疼自己的儿子? “母亲,别这样。”祝子平安慰她,“您一定要留在府上。”他紧锁着眉头,低下头,“此去昌池不知何时能回来。阿迎的月份渐渐大了,我不放心将府上的事全交给她。再者等到她生产时也要母亲照顾。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齐寒月瞥了他一眼。这话自然是提前想好了来骗她的理由,不过是为了让她留下。 “可是王爷刚刚从亡海盟回来……”齐寒月仍在担心。 “就是因为我刚从亡海盟回来,才对亡海盟更了解,也知道该如何劝降。”祝子平自信道,“或许双方都不必交手,便能将昌池收复了。” 若真能如此便好了。只是齐寒月太了解上官文若的狡猾,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目的…… 对啊,他们的目的并非是祝子平,而是当年北疆一战夺下昌池的自己。 或许让祝子平去昌池,并非是个坏主意。亡海盟能让他全身而退一次,想必也能有第二次。 而借此机会,齐寒月也能留在通州,好好地与亡海盟主下一盘棋。 毕竟昌池的战局,归根结底还要受这棋局的主使。 齐寒月想罢朝祝子平笑了,一改先前的拒绝,反倒干脆答应道:“若王爷都想好了,那就去吧。为娘谢谢你。” 第二百七十三章 作别 祝子平自齐寒月屋内出来,立刻去找了卫阿迎。出征是大事,还是要告诉她。 推门进屋,卫阿迎坐在桌边,单手撑着头,昏昏欲睡。 婢女们见祝子平来,懂事地行礼退下了。 祝子平拿了件衣服给卫阿迎披上,动作很轻,却还是将她吵醒。 “王爷回来了。”卫阿迎望了望窗外大好日光,有些歉疚地低下头,“我怎么又睡过去了……” “无妨,你现在就该多休息。”祝子平扶她坐到床上去,再怎么说还是床上温暖舒服。 卫阿迎靠在垫枕上,一双眼温柔中透着倦意,“王爷今日没有公务要忙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我刚去过母亲那里,宫里来了圣旨,要母亲带兵支援昌池……” “这怎么行?”卫阿迎急得挺直了背。 “你放心,我已经说服母亲了。”祝子安颇有些自得地朝她炫耀。 卫阿迎将信将疑,祝子平何时有这种本事了? “多亏了你。”他笑看她。 “我?”卫阿迎不懂。 “是啊,我与母亲说,你怀着身孕,要她留下来照顾你。”祝子平伸手放在卫阿迎鼓起的肚子上,这个孩子不比阿苑,叫她受了不少苦,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人也消瘦了不少。祝子平看着心疼。 卫阿迎按住他的手,娴静一笑,“王爷何时学得这样聪明了。” 用她做挡箭牌,母亲自然不会说什么。这些年齐寒月对她这个儿媳的疼爱甚至超过了祝子平。 可转念一想,卫阿迎又担心起来,“母亲不去,谁去呢?总不能抗旨吧。” 祝子平望着她茫然无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卫阿迎却是笑不出了,“难道是王爷?” 祝子平没有直接答她,只是抚着她的手,“阿迎,大敌当前,我总不能躲在府里。” 这些卫阿迎都知道。但她更清楚亡海盟是什么样,特别是她那个父亲。 十年前,因为爱慕祝子平,十六岁的项凝霜悄悄离开亡海盟。其父项雷发现此事,差点没将她打死。多亏上官近台及时制止,救了她一命,还顺水推舟送了人情,促成了她和祝子平的婚事。自此她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卫阿迎。 此后项雷和她这个女儿断了联系。卫阿迎知道父亲心里还是恨的,恨她不争气,更恨祝子平迷了她的心,恨到想将他碎尸万段。 上一次祝子平去亡海盟,卫阿迎对两边的安排都是知情的。她特意请求丁咏山不要让项雷见到祝子平。丁咏山理解她的苦衷便答应下来。这样祝子平才没有遇险。 但是这次不同,双方交战,祝子平又是主帅,项雷一定会知道是他,瞒不过的。 卫阿迎怕极了,腹中胎儿有了反应,毫无征兆地踢了她。卫阿迎捂着肚子,难受地皱了眉。 “阿迎你怎么了?”祝子平生怕自己的话刺激到她和孩子。这几日凡事瞒着她,若不是此事实在重大,祝子平也不会说。然而现在,他有些后悔了。 卫阿迎摇摇头,可脸色已变得苍白。 祝子平揩去她额上的汗,“不如明日再请太医过府瞧瞧。或者请文公子来?” “王爷不必费心了。”卫阿迎冰凉的手牵住他的袖口,先问他:“何时动身?” 祝子平开始犹豫要不要与她说实话了。 其实他不说,卫阿迎也大概能猜到,自然是越快越好。他能这个时候来看自己,极有可能已派休将军去调集人手,出了这屋便要离府。 “阿迎,你好好休息,其他的都不要管。”祝子平只道。 卫阿迎忍不住起了身,“阿迎去送送王爷。” “阿迎,你……”祝子平无奈看她,果然又是瞒不住,“你身子虚,不要出门吹风了。” “是孩子想送他的爹爹。”卫阿迎轻轻抚了抚肚子。 祝子平拿她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她。 片刻后祝子平身披铠甲来到府门外,休将军派人通报,各城门和府上的侍卫军都已在城郊集结完毕。 齐寒月和卫阿迎站在门内,皆是面带忧色。只有一旁的祝未涵笑得出,“大哥快去快回,可别叫我们等太久。”她素来相信康王府的兵,没有打不赢的仗。 “好!”祝子平爽快地答应她,悄悄到她身边,“照顾好你嫂嫂和母亲。” “知道啦!”祝未涵最受不了他这个婆婆妈妈的样子,将他朝外推去。 祝子平朝齐寒月跪下拜别,转身出府上马,渐渐走远了。 齐寒月望着卫阿迎一脸忧色,劝道:“回去吧。” 卫阿迎不肯。 “怎么?站在这里担心也没有用。该赢自会赢的。” “是啊嫂嫂,坐下歇一歇,站得太久小外甥又要闹你了。”祝未涵也跟着劝。 “郡主,母亲,我先不回屋了。”卫阿迎站定了,主意也定了。 齐寒月疑惑看她。 卫阿迎苍白的脸上勉强泛起一丝笑意,“我许久未出屋了,想出去走走。”说罢看向齐寒月。 齐寒月瞧了眼她的肚子,都快六个月了,实在不宜再往外跑。 “你要觉得闷让涵儿陪你去花园里走一走,好不好?”齐寒月理解她的难受,尽可能哄着她。 “我这几日闻不惯花香,花园恐怕去不得。”卫阿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帕子捂住嘴,像是又要呕。 祝未涵拍拍她的背,朝母亲求道:“不如就叫嫂嫂出去一趟吧。总在家里我都觉得闷了。有我陪嫂嫂一起,不会有事的。” 齐寒月极不放心地看看祝未涵,又担心卫阿迎的身子,想了想,还是叫王叔去备车,车上放了松软的垫枕,又应卫阿迎的要求带了醒神的香囊。 祝未涵扶着卫阿迎上了车,齐寒月朝她招招手,“千万当心你嫂嫂的身子,不要往人多的地方跑。” 祝未涵点头答好,其实早已听不进齐寒月半点唠叨。 马车渐行渐远,齐寒月望着蹙了眉。 卫阿迎一向懂事,从未忤逆过她,也极少固执己见。今日她这般着急要出门,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偏偏又赶在祝子平刚刚离府的时候。 齐寒月怎么想怎么担心,“王叔,你悄悄跟去看看吧。” 王叔听命去了。 马车缓缓驶到市集,卫阿迎独自下了车。 市集上人来人往,王叔跟着卫阿迎渐渐跟丢了。心下一急,连忙折返回马车,打算问问祝未涵,谁知一掀车帘,车内,祝未涵连同那个车夫,一同睡了过去。车内飘着浓重的香囊香味。 王叔只闻了片刻便觉头重脚轻,昏沉倒进车里。 第二百七十四章 救命 卫阿迎进了一间客栈。舒槿娘一眼望见了她,却不敢唤她。 这个时候她不应该过来的,难道是盟主另外有所交代?可前几日盟主明明说她身怀有孕不会再麻烦她。舒槿娘一时不解。 “槿儿。”卫阿迎先唤了她,“盟主呢?” 看来真是来找盟主。 舒槿娘这才急忙下楼扶她上来,将她领到上官文若屋外。 顾潇正在给上官文若诊脉。屋内一片安静,因而极轻的脚步声也逃不过上官文若的耳朵。 “有人来了。”上官文若麻烦顾潇去开了门。 卫阿迎走进来,面色不太好。 上官文若看见她出奇惊讶,“出什么事了?” 卫阿迎看看屋内其他人,欲言又止。上官文若连忙叫她们出去了。 “盟主!”卫阿迎走到床边,护着肚子,笨拙地跪下了。 “你身子不方便,有话起来说。”上官文若着了急。 可卫阿迎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槿娘,”上官文若喝道,“拉她起来。” 舒槿娘一进门也被眼前之景吓得不轻,“凝霜,你这是做什么?若是遇到困难尽管说出来。我们都会帮你的。” 卫阿迎为难地皱了眉,双眸淌下两行泪。 舒槿娘拉起她,将她扶到桌旁椅子上。 上官文若仔细一嗅,屋内有一股异香,虽然自她闻来淡淡的,但至少说明卫阿迎来此之前曾接触过此种迷香。 她立刻明白卫阿迎做了什么。 “莫非你不打算回去了?”上官文若直恨她糊涂,“你用了这迷香,齐寒月便会对你起疑,若她知道你是亡海盟的人,你如何再回康王府?” “我想到了,但是没有办法。”卫阿迎用帕子揩揩泪,心急不已,问她:“盟主可知王爷去了昌池?” 上官文若微微皱眉,原来朝廷派了祝子平。 “竟然不是齐寒月?”说来有些失望。 “是王爷替母亲出征的。”卫阿迎道。 齐寒月是不会无故同意祝子平出征的。她一定是猜到了自己会对她下死手,又算准了亡海盟不会伤害祝子平。 上官文若瞥向卫阿迎,大概明白她找来做什么。 “你想让我保祝子平性命?”上官文若问。 “是。”卫阿迎迟疑着还是点了头,“凝霜无能,没能拦住王爷。我父亲对王爷恨之入骨,盟主知道的。王爷孤身前去凶多吉少。不过凝霜知道盟主有办法。您一定不会伤及王爷的。” 先前是不会。 可面对齐寒月这一招棋,杀了祝子平或许更有利。丧子之痛会让齐寒月失去理智,她必会请兵入昌池,没有齐寒月和祝子平的康王府不过一具空壳。便是后续奉阳生乱,通州也不会再有人马前来支援了。这正是上官文若想看到的场面。 卫阿迎本以为上官文若会立刻答应,但是她迟迟不说话,卫阿迎心里忽然没了底。 “难道盟主真的想要了王爷的命?”卫阿迎颤抖着又要跪下。舒槿娘连忙撑住了。她身子愈发地沉,自己也感觉得出,腹中胎儿躁动不安,可此时也来不及去管了。 “盟主!凝霜求求你。” 她自入亡海盟以来,只任性过两次,都是因为祝子平。但她从没后悔,即便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与祝子平之间,难成善果,这一天迟早都要来。这个抉择再艰难都要做。 “凝霜愿意跟您回亡海盟,此生再不回康王府,亦不会再干涉盟主任何计划。”卫阿迎举起手发誓,“只要盟主答应保住王爷性命。” 上官文若不忍看她这般,故意避开她的视线,叹了口气,“容我想想。” 放过祝子平,正中齐寒月下怀。这意味着这手棋齐寒月赢,她输了。 她还从未输过,也不想输。 可生死棋毕竟事关人命。她的输赢和一条人命相比,还是轻的。 若那条人命不是祝子平,上官文若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但祝子平,是她杀父仇人的儿子。当年齐寒也对父亲下手时可曾手下留情?显然没有! 当年母亲还怀着她,父亲都未等到她的出生,齐寒月就忍心! 现在换作自己,为何还要对她的儿子手下留情? 可凝霜腹中的孩子呢?他是无辜的。 两难至极。 上官文若看向卫阿迎,目光清冷。 她的沉默越来越久。 卫阿迎大概明白,她是不会答应了,身子一软,差点朝后仰过去。好在有舒槿娘在一旁扶住。 “我不能完全答应你,但也不会完全不答应。”上官文若看向她,“我对祝子平的心性了解不多,一时想不到稳妥的办法。不过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虽然有些冒险。” “什么?”卫阿迎打起精神听她说。 “我可以派人送你去昌池战场。项叔和康王,都是你的至亲。旁人说多少都没用,要你自己去劝才行。不过你要想清楚,无论结果为何,祝子平都会知道你的身份,今后就算他活着,你们夫妻之间能不能回到从前,谁也不敢保证。”上官文若面露愁容,“你还愿意吗?” “愿意!”卫阿迎没有丝毫的犹豫。 上官文若垂下双眸,“其实如果你不愿意,打算留下来静观其变,我也是有办法让齐寒月对你打消疑虑的。不过唯一的风险就是祝子平的性命。开战之前,谁也说不好他是死是活。或许他就胜了呢?” 这话是说来让她宽心的,卫阿迎明白。上官文若本心并不想让她去冒险。 她是天下最好的盟主,是自己不配做她的属下。 “盟主不必再说了。阿迎心意已决。”卫阿迎扶着桌角起了身。 上官文若双眸暗了下去,“槿姑娘,去备车吧!挑个好点的车夫。再传信给附近的墨玉堂弟子,在通州城外接应她。不能出一点差错。” 稍后,马车停在客栈外,舒槿娘亲自扶卫阿迎下了楼,目送她走远了。 回到屋内,上官文若剧咳不止。 舒槿娘连忙给她取了药来,“盟主叫她去昌池,不过是缓兵之计对么?按照盟主的计划,祝子平还是必死无疑。” “不,我没有骗她。我是认真的。”上官文若神色忧伤地接过药,送到嘴边却迟迟喝不下去。她放下碗,目光灼灼泛着光,“不过,这或许是我做过最错的决定。” 上官文若想着,只觉心口一阵剧痛。 第二百七十五章 探望 “盟主!”舒槿娘望着她渐渐伏下的身子,有些担心,回头朝门外喊:“顾长老!” 上官文若一抬头,顾潇已进来了。顾潇看了脉象,强令她躺下,又望她嘴里塞了不知为何的酸涩药丸。 “我的伤已好多了。”上官文若责怪地望着二人,“你们总不能一直将我困在这儿吧。齐寒月还没将我怎样,我先被你们闷死了。” “师侄,这么大难你都没死成,以后想死可就难了。”顾潇白了她一眼,再不会上她的当。 上官文若懊恼至极,忽然想到什么,又问:“他怎么样了?” 顾潇瞥了一眼舒槿娘,大概是有所顾忌才没让她唤“师父”。舒槿娘望着二人神色,知趣地离开了。 “自然是继续睡着。”顾潇这才道。 “其他的没事吧?”上官文若眼中一闪而过的焦急,还是被顾潇捕捉到了。 “你还这般关心他?”顾潇有些不悦地坐到床边,“你忘了他都将你伤成这样!” 这哪里是他伤的?上官文若苦笑。若细细而论,是自己伤了他才是。 那日齐寒月过来与她说的话,她仔细想了许久,更加坚定了这个结论。 她自小性子执拗,最不喜欢受人约束听人教导,可现在回想起来,易未叫她远离祝子安,是再明智不过的决定。她也试图坚持过来着,但是怎么就失败了…… 现在想这些做什么?上官文若自嘲地笑了笑。 “我想去看看他。”她朝顾潇眨眨眼。 “不成!”顾潇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那便这样,劳烦师叔去街对面,将师父屋内的窗子打开。我就站在这边窗口,看他一眼。” 这主意倒是可行。 顾潇看她那病态也是可怜,便跑去对街帮了她。 谁知刚出了祝子安的屋,便看见上官文若已穿戴齐整站在屋外。 “你……骗我?”顾潇有些生气。 “又不是第一次被骗了。”上官文若笑笑,劝她适应。转身进屋,将顾潇丢在门外。 屋内康王府的家仆初见上官文若觉得面生,最后到底有人想起来了。 “是文公子!” 上官文若不便弯腰,只点头朝他回了礼。 “劳烦各位先出去,我与师父有些话说。” “可长公主有令,我等片刻不能离开二爷。”那家仆很忠心。 “别人要防,但我不用。二爷是我师父,我不会伤他。你们若不放心现在就可去通报长公主。”上官文若镇静地道,声音虽有些发虚,却还是将每个字说得很清楚。 其中一位家仆不信邪真的去了康王府。其余几人倒是乖乖等在门口。 上官文若走过去,慢慢坐到床边。祝子安面色红润,气息平稳,这几日他们将他照顾得很好。 “现在你放心了吧!”顾潇撇了嘴。 上官文若转向顾潇,嘴角终于漫上一丝笑意。 不过说放心还谈不上。 “距离他醒还有多久?”上官文若问。 “怎么着都要半个月。” “哦,”上官文若的眼珠不住打转,不知又盘算什么鬼主意,“那师叔可有办法让他再多睡一阵子。” “再多睡?”顾潇的眼睛瞪得吓人,“我这是给人治病,又不是养猪!他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算什么?” “又不是要师叔伺候!不过是每日来补点迷药,诊下脉罢了。有何难的?” 顾潇望着上官文若有苦难言,这师侄的胆子真是愈发大了,现在都怼到她头上了。 可孩子大了,又病着,不好下手打。顾潇舒了口气,只好问:“那你要他再睡多久?” 上官文若笑嘻嘻看着她,颇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 “最近一月,海宫会有大事发生,等这大事一过,你就让他醒过来吧!”她说着,故作神秘地眨眨眼。 大事?能是什么?顾潇狐疑地皱眉。都怪她平日研习药理毒理,两耳不闻窗外事,此时便是瞎猜都毫无头绪。 上官文若也没有要与她细说的意思,“师叔不必问,到时自会知道了。” 她说着起身,将顾潇朝屋外领。 “你做什么?” 上官文若边走边说:“师叔今日的迷药还没熬吧!再晚他可就醒了。”说着毫不留情将她送出了门。 关门转身,上官文若自柜子里翻出祝子安的包裹。包裹一开,里面是件嫁衣。就是那日在奉阳,他亲自为她选的。本来是叫她自己选,只是上官文若拒绝了。 一来那时毫无心情,二来,她也不会选。 师父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那件嫁衣是并不艳俗的朱红色,除了袖下流苏和胸前的鸳鸯绣,没有再多繁琐装饰。简简单单,才合她的气质。 她穿上应该很好看。 可惜此生没什么机会穿了。 她将嫁衣抖开,里面是一只金步摇。一切如画。 这些是师父送她的最后一样礼物,这样的便宜她自然要占。 她拿着那身嫁衣到祝子安面前小心翼翼地比了比,将衣领拉到颈下,大小刚刚好。 “师父,好看么?”她极轻地问。八年来头一回这样小女儿情态,她自己都不适应。这话说出来不伦不类的,还是闭嘴为妙。 她将嫁衣和金步摇重新收好,不过这次是收在自己的包裹里。 坐回床边,悄悄抚上他的手,学着他的口气道:“好看的。” “师父喜欢就好。”她又恢复了自己的语气。 她许诺祝子安要穿嫁衣给他看。今日虽没让他亲眼看到,但这嫁衣被她收了,也算是小小地偿还了他一个愿望。 她现在望着他,一切变得自在许多。没有鸳鸯蛊毒的牵绊,她再也不用担心死,担心他,也再不用因为那蛊虫的提醒而强化自己喜欢他。从今以后,她也不会再害他了。 倏地,身后的门开了。齐寒月推门而入。 上官文若下意识松了祝子安的手,平静看她。 她来是算两样账,一样是卫阿迎的离开,另一样才是她进到祝子安房里。 “阿迎也是你的人?”齐寒月半点不想和她周旋,此时此刻,惊愕大于愤恨。 “对。”上官文若从容应道。 齐寒月朝后退了退,朝后一扬手,“将门关上。” “看来长公主是要与我长谈了!” 齐寒月在桌边坐下,上官文若仍在床边,且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意思。 “我身上有伤,就不给您行礼了!”上官文若客气道。 齐寒月冷冷一笑,比起她所行卑劣之事,这点礼数早已不算什么。 “你叫阿迎去了哪儿?”齐寒月问,“我知道她被你送出了城!” “既然长公主看到了,为何不拦呢?”上官文若刚问完,自己先反应过来,“哦,康王府的侍卫军都被康王领去昌池了吧。现在长公主就是想拦也拦不住了。” “通州境内的府兵还未集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 上官文若的笑渐渐收了,确实不该在此时笑得太放肆,“没关系,您随便调兵,随便去昌池支援。又没人拦着您。” 齐寒月不知她哪里来的自信。据奉阳送来的军报看,亡海盟留守城中之人不过几千,几日激战,估计现在所剩更少。这样少的人,如何抵挡万人之军? 第二百七十六章 阿迎 上官文若看出了她的满腹疑虑。 “现在康王和王妃都在战场了,长公主担心也是正常。”上官文若边说边回头望向祝子安,确认他没有被二人的谈话打扰。 “你将阿迎送去了战场?”齐寒月再也坐不住了,“她现在身怀六甲,便是作为你的下属,你竟也忍心……” 上官文若早知自她口中不会有什么好听话,因而也懒得与她解释太多。 “就是因为她是我的下属,我才会准许她去。否则,我该让她留在这里,静候康王军败的消息。你们康王府一脉相传的规矩,不能活着打败仗。我想康王也不会例外。” “你们打不过王爷!”齐寒月丝毫不信她所言。 “长公主猜的不错,我们人少,对方人多,硬拼肯定是拼不过。” “暗算?设伏?” “不好意思,也没这个精力。”上官文若笑笑,“其实办法很简单,将人困在城里就是了。伪造一份的圣旨劝其投降,康王不会不降。” 伪造?齐寒月冷冷一笑,“你太小看王爷了。”康王府接下的圣旨数不胜数,祝子平怎会被轻易蒙骗? “我既然敢出此计,自然是做了准备的。老实说,这计策本来是为长公主准备的,不过被长公主绕开了。”上官文若说这话并没有自责生气,与往日截然不同。 “你居然肯将这些告诉我?”齐寒月有些诧异。她既然知道,可以立刻派人去昌池送信给康王,叫他不要上当。此时去绝对来的及。 上官文若无所谓地点点头,“这计策我不打算用了,告诉也无妨。我叫王妃去昌池,就是为了保康王一命。” “什么?”齐寒月诧异看她。 上官文若撑着床沿,慢慢站起身,“我知道现在说得再多,长公主都不会信我的话。与其在这里着急,还不如回府上等等看。如果康王真的兵败殉国,长公主再来找我算账不迟。不过若他们平安归来,作为这次让步的酬谢,请长公主答应我一件事。” 齐寒月一阵狐疑,上官文若却神秘地笑着道:“既然现在棋局有变,就请长公主许我入府,同您将那盘棋重新下完吧。” …… 昌池城外,干燥的热风卷起片片黄沙。 祝子平手持兵符赶到城外营帐,与南阳军余部和留守援军会和。聂央刘荣均已退出城外,岳岚困于北境不得出,现在生死未卜,军中所剩不足五百人,形势不容乐观。 刘荣引祝子平到帐内,摆出地形图。昌池城南北狭长,三面环山,亡海盟自西北而来。 “昌池城失守后,我们与北境断了联系,不知亡海盟会不会再有援兵。”刘荣道。 西北一带正是南山所在,山脉绵延不断,现在人手不足,全线设防显然不现实。 “还是要与岳岚将军取得联系。”祝子平道,“劳烦刘兄走一趟。从明都设法上南山。” 翻过南山就是北境,这方法可行。只是翻山耗时颇久,恐怕我军还未到达北境,就要被亡海盟察觉了。刘荣聂央有些担心。 “时间上,我来拖住亡海盟。”祝子平自信道,“等刘兄到了北境与岳岚将军会和后,昌池南北两侧便可形成夹击之势。此时再攻城,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聂央意会点了头。可刘荣却担心起祝子平,“你要如何拖住亡海盟?” 祝子平掀开军帐,叫刘荣聂央看看自己从府上带来的十只木箱,箱中金银珠宝应有尽有。 “我曾与亡海盟打过交道,盟中人爱财。将这些东西赠与他们,以此讲和,可以拖延一阵子。” 刘荣恍然大悟。 当晚,刘荣朝南山出发。次日清晨祝子平只带了少数人抬着赠礼到城门下,求亡海盟开城门讲和。 元婴将情况报给丁咏山,“城门要不要开?” 丁咏山顺着城楼朝下一望,果真是祝子平。上官文若飞鸽传书才到,说情况有变,新情况就上门了。 丁咏山不禁皱了眉,不知上官文若这是作何打算。伪造的假圣旨都准备好了,负责引齐寒月深入的项雷也时刻待命,现在却突然改了主意。 自己还好说,项雷,不是那么容易劝住的人。 他正犹豫着怎么劝,项雷已经上了城楼,朝下一望,远比丁咏山反应剧烈,“是祝子平!”话里透着狠意,“他竟然敢来!” 项雷拔剑便要冲下城楼。 “项叔,冷静。”丁咏山按下他的剑,“盟主有令不要伤他。” “为何?”项雷恨恨地将剑放下了,接过上官文若的传书。项雷看得只懊恼。十年前上一任盟主拦住了他,怎么如今新盟主也要拦他? “不杀了他难解我心头之恨!”项雷剑未举起,先叹了口气。 项凝霜一去十年不复返,在项雷看来就像康王府将女儿拐跑了。罪魁祸首就是祝子平。 “情况不一样了嘛!”丁咏山有意看了眼上官文若的传信。 “难道盟主觉得占领了昌池,亡海大业便完成了?”项雷双目泛红,有些生气,“难道盟主忘了十八年前襄王死在齐寒月的剑下。饶了谁也不能饶了康王府!” 丁咏山知道他气还未消,甚是难劝。而上官文若这信上又未明说该如何劝,丁咏山有些头疼。 “开城门!”项雷大喊,“我要出去迎战!” 项雷朝城楼上其他弟子下了令。 所有人都有些蒙,齐刷刷看向丁咏山。 “不开!”丁咏山的态度很坚决。 “好!”项雷不与他多说,“我自己开!”说着还真去摇绳索了。几名弟子看不过去帮了忙。城门徐徐打开了。 项雷提剑冲了下去,丁咏山只好跟下去。 城外,祝子平见城门打开,终于看到一丝希望。谁知城内等候他的并非千军万马的阵势,也并非几位首领的和颜悦色。这人他上次来亡海盟未曾见过。 “祝子平拿命来!”项雷喊着出了剑。 这一剑攻势十足,万幸被丁咏山挡下了。 单打独斗显然不是因公,而是因私。初次见面,这人便对自己这般不依不饶,祝子平一头雾水。眼下毕竟是要拖时间,祝子平想了想,索性与他聊几句。 “不知本王哪里得罪了你?”祝子平问。 项雷气不打一处来,越看他越不顺眼,“我呸!你个吃了天鹅肉的癞蛤蟆!” 癞蛤蟆?祝子平皱皱眉,实则没懂。 “住手!” 远处一辆马车停下,马车上走下一人,快步朝这边赶来。 祝子平回头一望,微微愣了一下,立刻跑着迎了上去。 “阿迎,你怎么来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凝霜 祝子平扶住她,着实吓了一跳。 “这里危险,你快回去。”祝子平没想太多,哪怕她先回营帐内歇息片刻也好。至于她为何过来,又是如何过来的,以后再问不迟。 可卫阿迎这次并未听他的,她看向祝子平摇摇头,连日疲惫让她说不出再多的话,只将一抹笑意留给了他。 她松开祝子平的手,自己走上前来,面对项雷,颤着身子跪下了。 “阿迎!”祝子平试图拉她起来,却是徒劳。 “爹,女儿回来了。”卫阿迎强忍着不适,俯身叩拜道。 爹…… 祝子平脑中一片空白。十年前他初见阿迎时,听她说父母双亡,为何忽然会有一个爹爹,还是在亡海盟? 祝子平难以相信地看向项雷。项雷的剑毫不留情指向卫阿迎,目中恨意渐渐消融成水,转而又是怨。她为了祝子平,竟忍心与自己十年未见。 看来是真的了。祝子平吓得趔趄向后。 卫阿迎回眸看他,愧疚地垂下头,“我不是卫阿迎,我是项凝霜。” 祝子平连连摇着头。她还是那般体贴,说出的话温柔如月,未施粉黛的面容姣若梨花。一切如旧。“你就是阿迎啊!”祝子平恐慌地喃喃着,“是我的妻。” 他陪她跪下,将她揽入怀里。 “王爷!”卫阿迎抚着他的脸颊,凄凄楚楚地望着他的眼,劝他:“这是阿迎的家事,和王爷没有关系。王爷什么都不必管。阿迎不想再连累你。” “不,”祝子平惊慌失措地护住她,“你我是夫妻,你有什么苦衷便告诉我,我们一起承担。” “有王爷这句话,阿迎死也知足了。”卫阿迎靠在他怀里,泪光婆娑,可脸上仍是笑着的。 凝霜自小没了娘,跟着父亲长大。而项雷忙于襄王府的事务,又极少关心过她。如今看到祝子平这样怜惜她,项雷心里百感交集。他的确是个值得凝霜托付终生好男人,只可惜是齐寒月之子。 项雷不是一个人,他身后千千万万亡海盟的弟兄都在看着他,还有北疆数万英灵。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情置大义于不顾。 “我不是你爹!我也没有你这个女儿!”项雷吼道。 那声音将祝子平也吓得一惊。 “爹,女儿知错了。”卫阿迎直起身,朝他又是一拜。这一次,久久未起身,“盟主叫凝霜回来就是劝您的。” “盟主?”项雷想想,盟主身在康王府应当与凝霜接触颇多,想必早就知道了此事。项雷望向丁咏山,再看他手里盟主的传信,忽然有些明白,对着卫阿迎怒目而视,“难道盟主临时改变计划是因为你?”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卫阿迎点了头,“我知道盟主在城中一定做了万全的准备。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王爷赴死。这十年来你们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帮助你们亡海,联络传信。但是康王府,如今是我的家。王爷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亲。难道您忍心您的外孙一出生便没有父亲吗?” 卫阿迎说着低下头,抚了抚高高隆起的肚子。 项雷顺着她的手望去,她肚子里的小生命,是康王府的血脉,也流着项家的血。 他到底犹豫了,手上的剑蓦地放了下去。 一旁的丁咏山总算松了一口气。他现在才明白上官文若虽然没有在信上说明劝说项雷的办法,但暗地里早有安排。 元婴站在城楼上,忍不住回身叹息。 “怎么,今日这仗还打不打?”简空在城内等得不耐烦,又迟迟不见项雷回来,便过来问元婴。 “盟主传信来说,不必打了。”元婴如实道。 简空震惊看他,好奇地站到城楼边上朝下一探头,看见卫阿迎,瞬间明白过来。 “她怎么回来了?”简空吓得声音都小了些。十年前,项雷差点没扒了这个女儿的皮。 “此一时彼一时。”元婴道,“霜姑娘怕是回不去了。” 简空听罢,有些担心地又朝下望。 卫阿迎劝罢项雷,又转头望着祝子平,“王爷现在知道凝霜的身份了,日后我怕是不能留在康王府陪着王爷。不过王爷放心,这个孩子我一定会平安生下来,然后送回府上。” “阿迎你这是何苦?我不会让你离开……” “我知道王爷的苦衷。阿迎不想你为难。” 祝子平低下头,心中确实是两难。母亲若知道她是亡海盟的人,定然容不下她。但是私心来说,祝子平又实在不愿她走。十年光阴,终究还是太短暂。 “这是对你我最好的结局。”卫阿迎靠在他怀里,“等到孩子们长大了,若还愿意认我这个娘亲,便叫他们回来。他日王爷来洛泽,或许你我也能见上一面。” “阿迎,我去劝母亲,她会答应你留下的。看在孩子的份上,她也会让你留下。”祝子平拂去她脸上的泪痕,一再否定。这一天对卫阿迎来说是既已注定的,可祝子平还毫无准备。 卫阿迎笑着摇了头,“我入府十年,太了解母亲的为人了。家国大义才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东西。她平日里如何关照我都可以,可在大是大非上,她会如何抉择王爷比我清楚。但是王爷不要怪母亲,那是她应当做的,不得不做。而我也有我不得不做的事。” 她慢慢站起身,祝子平也随她起来,小心扶着她。 “阿迎劝住了爹爹,现在也要劝王爷,不要为难亡海盟。” 祝子平落寞地低下头,一时不知如何回她。 卫阿迎没有丝毫犹豫地松开了他的手,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阿迎!” “王爷不要过来了!”卫阿迎坚决道,“现在阿迎就是亡海盟的人,王爷若执意发兵,也会伤到阿迎。请王爷三思。” 祝子平颤抖着退了半步。 卫阿迎已站回项雷身边,替他握住手里的剑,“我们回去吧。”她说着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您的外孙吵着要见您,又不安生了。” 项雷原地犹豫了片刻,未等他动,那把剑先被卫阿迎收了回去。她挽住父亲的胳膊,如小时候一般,“走吧!” 项雷仍沉着脸,只是被她生生拽进了城。 卫阿迎倏地回眸,祝子平仍站在那里。四目相对,卫阿迎故意笑了。 如果一定要他记住什么,便记住她的笑吧。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里,她一直笑着安慰他,生活中风风雨雨有人并肩依偎何其幸运。 便是日后阿迎不在身边,王爷也要如此。 卫阿迎想着回过头,忽然间泪如泉涌。 相思不相见,丁咏山明白祝子平心里的苦,“我们会照顾好霜姑娘。王爷可以回了。” 这丝毫不像是敌军口中说出的话,反倒像……亲人? 祝子平怔怔地将目光自卫阿迎身上收回来,疑惑地看向丁咏山。 “刚刚霜姑娘的话很明白。如今城中尽是亡海盟的人。王爷执意带兵攻城,毫无胜算。” 第二百七十八章 神箭 “未必。”祝子平一改前来讲和时的客气,脸上也无悲戚之色。就像卫阿迎的走对他毫无影响。 这下轮到丁咏山疑惑了。他这般自信,莫非另有妙计攻城?算来刚刚与霜姑娘在城门外交谈甚久,再加上昨日一晚,他想提前有所安排这个时间足够了。 遥遥望去海宫大军仍在明都昌池边界。元婴一直守在城门并未发现异动。从这里再昌池,只剩南山一条路。难道说他们翻山去了北境? 丁咏山目露惊恐。 “康王府从无不战而降之人。”祝子平坚定道,“就是为了阿迎,这一仗我也不会输。” 祝子平话音刚落,城内忽然有弟子来报:“丁堂主,元叔,不好了,大军自北境攻来了!” 北境……他们果然去了北境。 丁咏山慌张之下急忙朝城内跑。 边跑边喊:“关城门!” 元婴得令将手一挥,身后十余位亡海盟弟子立刻铆足了劲拉绳索。霎时间,额上汗珠密布。人人颈上暴起青筋。谁也不想看着来之不易的胜利转瞬即逝。 可惜这番仓促的努力太迟了。 “攻城!”祝子平一声震吼,剑已出鞘。海宫大军搬来云梯,手脚麻利搭在城墙下。 城墙上,简空一见不妙,立刻调集部下准备弓弩,伏于城墙。余下人守在后方。元婴赶到城下去见丁咏山。 城下,亡海盟众人已乱作一团。江湖组织毕竟不是军队,只会打谋划好的仗,对付这种始料未及的情况,一众人束手无策。 “盟主可有说什么?”元婴问。 丁咏山将上官文若的传信从头到尾仔细又读了一遍,“没有!” 竟然没有! 丁咏山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上官文若自当这个盟主以来从未算错过一件事。这等重要关头,难道是她失算了? “开城门,拼了!”项雷再一次拔剑而出。 卫阿迎吓得闪躲至后,“不如我去。” “你说什么?”项雷的眼瞪成了铜铃,“那小子全然不顾你的话,又来攻城,你就是与他说上一千都没用。” “项雷的话有理。”元婴沉稳想了想,“现在祝子平不会听劝。” “北境呢?”丁咏山忙问,“来了多少人?” “大概是前几日城中所剩南阳军的一半,至少也要上千人。”报信的人道。 这么多人,足够袁氏兄弟应付一阵,一时半会那边的弟子抽调不过来。 “我们呢?城内还有多少人?”丁咏山问项雷。 “至多三百。”项雷答。 祝子平身后的大军定然比北境的人多。这是肯定打不过的。丁咏山眉头急皱。 “丁堂主,不必犹豫,让我来吧。”卫阿迎说着握住项雷手上的剑。 项雷吃惊地望着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这次我不劝他!”卫阿迎道。 “动武更不行,你如今这身子,稍有闪失就是一尸两命……”丁咏山话未说完,卫阿迎已趁项雷松懈之时轻点了他腕上穴道,将剑夺下了。 项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剑握在女儿手上,那一瞬有些心软了。她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的那个顾全大义,听命父亲,一心报仇的项凝霜。项雷热泪盈眶,却没有再阻拦她。 “劳烦丁堂主扶我上城楼!”不知是因为今日受到惊吓还是沿途劳累,她只觉浑身酸软,气力全无。一手执剑,另一手毫不见外地挽住丁咏山个胳膊,借着搀扶,这才蹒跚地走到城楼上。 祝子平已回营上马,与其余将士一齐列于稍远处。 卫阿迎站定,朝下打量片刻,直到看清了祝子平的面容。一把剑倏地举至颈侧。 “霜姑娘!”丁咏山先吓了一跳。 “别过来!”卫阿迎朝他喊。 远处,康王府侍卫军统领休将军率先发现了卫阿迎,“王爷不好,王妃她……” 祝子平闻声望去,真见卫阿迎举剑站上城楼,一颗心不由得颤了颤。 “这可如何是好?”休将军慌了神。 祝子平犹豫地低下头。 “王爷!不要再向前了。”卫阿迎使尽了全身力气大喊,声音穿过厚重的黄沙,穿过战场兵甲喧嚣,直达祝子平心里,“亡海盟的人也是阿迎的家人,请王爷不要伤害他们。” 一语诛心,祝子平不由得紧闭双眼来定心神。 “王爷,国事为大!今日大好时机不攻城,待亡海盟有了警惕,再想收复城池便难了。”休将军劝道。 这些祝子平都知道。 那城上站的又不是休将军的妻儿,他自然毫无顾忌。但是祝子平不行。 “若王爷再向前一步,阿迎便自尽于此。”卫阿迎眼神决绝,心里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刚刚攻到城下的康王府侍卫军听到卫阿迎如是说,一时为难,纷纷停了手。这一歇不要紧,城墙上箭如雨落,不少人受了伤从云梯跌落下去。下一队人已蓄势待发。 “王爷,下令!”休将军替他捏了把汗。 祝子平心里纠结许久,终于还是睁开眼,猛地抬头,“继续攻城!” 有了这句强心剂,将士们不再犹豫,攻势更猛。 休将军总算松了口气。 “将弓给我!快!”祝子平喝道。 休将军不明所以,却还是将身后的弓和箭筒交给祝子平。 祝子平接过弓箭,立刻策马朝前而去。 “王爷!”休将军大惊。 众兵未动,主帅先行,这打法很危险。擒贼先擒王啊!这不是跑去送人头的事么? 祝子平并不听劝。卫阿迎还在城楼上,他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城楼之上,烈烈骄阳将卫阿迎手中的剑映得金光熠熠。金光下一片晃眼。耀眼的光芒正在极微极慢地水平滑动着。卫阿迎已闭上双眼。皇命大于天,她太懂祝子平的心了。大概只有她的死,能换祝子平的手下留情。 她不再多想,手上的剑又快了几分。 丁咏山看出不对,立刻要上前夺她的剑。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待他扑上前,卫阿迎已倒地不起。 “霜姑娘!”丁咏山帮她翻了身,却未在她脖颈上看到伤。再看那剑上,也未沾血。 她只是吓得昏过去了,并没有死! 丁咏山再看,卫阿迎身旁多了一支箭。 箭是祝子平射的,正好射在卫阿迎的剑柄上。这个位置,稍有不慎便能伤了她。 但祝子平却做到了。 面前剑光乍现,忽然有人将地上的箭连根拔起。 丁咏山来不及惊叹祝子平的箭术,定睛朝旁一望,祝子平人已站在城楼上了。 二人话不多说,立刻厮杀起来。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不离不弃 丁咏山望着祝子平那把剑。 十八年前,就是那把剑杀了无锋剑的主人襄王。 而今双剑均已易主,狭路相逢好似当年记忆犹存。 无锋剑上,带着丁咏山十八年来的愤恨不忍,带着当年未能保护襄王一家的愧疚自责,带着亡海盟千万弟兄们的期望。 兵器不在是冷冰冰的,而是炙热起来,有了人心的温度。 祝子平受了伤,意料之中的事。 那日比武招亲时的对打,祝子平用尽全力,而丁咏山却有所保留。他已将祝子平武功路数摸得一清二楚。敌在明我在暗,如何能胜? 不过祝子平也不是来求胜的。 又是一招过后,祝子平有意避开地朝后退去。到卫阿迎身边,立刻抱起她,而后腾跃至城墙边。 丁咏山赶去追,却见人已跃下城墙,顺着墙下云梯疾步踏至地面,跃上马,愈奔愈远。 “放箭!”丁咏山下令。 简空自拥挤的一众人中高举了手,手上弓箭已备好。瞄准祝子平,将弓拉满,再一松手,一箭即出。 祝子平毫无察觉。 等在后方的休将军却吓得不轻,大呼“王爷小心!”说罢策马上前,就要以身挡箭。 祝子平这才意识到危险,猛然回头—— 只见身后一女子骑马赶来,广袖轻拂,一剑将简空的箭拂至地上。 “多谢!”祝子平来不及问她的名字,只顾急速狂奔。 简空朝那女子定睛一看,“槿姑娘?” 舒槿娘高举一根金羽,转身朝城内跑。 “盟主有令,开城投降!” 降? 城内诸弟子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丁咏山双眸一定,回头望望城内为数不多的弟兄,忽然有些明白她此举何意。这一仗硬打打不赢,与其全军覆没不如保存实力。 项雷担心丁咏山的犹豫,“真要降?” “降!”丁咏山斩钉截铁,命城楼上弓箭手停止放箭,又差人去北境通知袁虎袁豹不要再打。 “开城门,迎海宫大军入城。” 城门再一次打开了。 元婴望着几开几闭的城门,忽然有些不明白了。 舒槿娘已站到城楼上,黑袍之下红衣飘飘,衣袂宛然若仙,将她盛世容颜衬得愈发旖旎动人。 元婴问她:“盟主为何不在上一封传书便说清楚要降之事,而专门差槿姑娘过来?” 舒槿娘笑而不语。 此时此刻,上官文若在通州客栈,算算时间,已猜到舒槿娘到了昌池。想罢不由得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若是提早告诉你们要降,你们不是立刻便降了。祝子平到底是齐寒月教出来的,万一叫他起疑是诈降,再攻入城就麻烦了。只好委屈你们打上一会再降了。” 只不过这一降,亡海盟中必定人心大乱。好不容易到手的城池就这样丢回去,实在叫人气愤。这些大多是粗人,与他们也讲不通以退为进的策略。上官文若想到了,于是当即飞鸽传书了另一封信。 这次的计划,关乎奉阳。 …… 昌池收复,丁咏山率人退回洛泽。祝子平救出太守,遣南阳军回北境,又将康王府半数侍卫军暂时留在昌池明都边界以备不测。 北境已找不到鲁一尸首,祝子平便在南阳军驻守之处立碑做祭。不仅是祭奠鲁一将军,还有葬身北境的诸将士们。 将这些都安顿好,已过了三日。 三日内,战报已送至奉阳。太皇太后闻之大喜。不但要嘉奖康王,更为卫阿迎的英勇无畏要封她诰命。若非她劝说项雷收手,祝子平也没有这样好的机会出其不意一举攻城。虽是误打误撞,但到底帮上了忙。 又过了三日,册封诰命的诏书送到康王府。齐寒月心中五味陈杂,却在不知不觉间热泪盈眶。 而这六日来,卫阿迎一直没有醒过来。 军中无良医,祝子平实在担心。原本还有很多事要做,好在有休将军体谅,将这些杂七杂八的琐事接下了。 “王爷快带王妃回去吧!”休将军生怕拗不过祝子平,便差人偷偷备了车,将卫阿迎安顿在车内。趁祝子平前去探望,急慌慌叫人拉着车走了。 侍卫军还留在昌池善后,祝子平先带卫阿迎回了康王府。 齐寒月出门来迎,望见祝子平的伤和他怀里昏迷不醒的卫阿迎,心疼还心疼不过来,哪里还顾上追究卫阿迎是亡海盟中人的罪责。 卫阿迎在府上又昏迷了三日,太医来看过,说动了胎气。开了药,勉强能喂进去一些。可几日来不吃不喝,就凭一口气吊着也不是办法。 齐寒月心急不已,这才打起清音观那边的主意。正要差人去请顾潇的时候,却见门外,上官文若主动送上门来了。 “不如让我来看看吧。”上官文若和气地道。 齐寒月并不放心她,可祝子平已急得没有办法,二话不说将她引到卫阿迎床前。 上官文若诊了脉,开了三服药,仔细与屋内婢女和祝子平嘱咐了服用之法。过不多时药煎好了,喂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卫阿迎便醒了。 她望着上官文若,一句“盟主”就在口边。 上官文若一个手势给她压了回去。虽说现在祝子平和齐寒月都已知道了她的身份,可屋内其他人还不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隐瞒着好。 “胎儿已无恙,这几日好好吃药好好休养。”上官文若嘱咐道。 别的什么也没说。没有因为她一人扰乱计划而责怪她,亦没有强迫她回亡海盟。卫阿迎心里清楚,盟主肯来救自己,其实已给了答案。 在外,她冷若冰霜,可实际心里并不冷。她的心装得下那些阴谋算计,也从没丢下人心本善的仁义。 卫阿迎不知该如何谢她才好,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祝子平坐到床边,紧紧地搂住她。这些日的担心、无措、怅然若失让他大彻大悟,“不管你是谁,阿迎还是凝霜,都是我的妻,名正言顺的康王妃,你当然要留在府里。任何人都不能赶你走。” 卫阿迎慢慢将手移至他背上,下颌安然抵住他的肩,“阿迎不走,永远陪着王爷。” “阿娘!”门外一只小哭包滚了进来。 祝子平松开卫阿迎,偏头一望,顿时笑了,朝阿苑招招手。 阿苑从齐寒月身旁绕过来,盯着上官文若看了片刻,最后还是跑向了祝子平,一头扎进他怀里。 阿苑在祝子平怀里转了个身,小手拉拉卫阿迎的手,“阿娘好些么?” “好多了!”卫阿迎摸着她的小脑袋。这些天差一点便见不到她了。不能伴着她哭、笑,不能看她长大,不能再让她无忧无虑快乐下去。卫阿迎只是想想就怕极了。如今望着她,好像宝贝失而复得。 阿苑挤了挤眼,瞬间又哭起来,双臂张开朝向卫阿迎,“阿苑乖乖,以后再也不惹阿娘了。阿娘不要丢下阿苑好不好?” 卫阿迎抱住她,不知该怎么心疼才好。 上官文若落寞地低下头。这样温馨的场景,见多了难免触景生情。 然而此时,她更需要理智。 抛开一切情感的理智。 卫阿迎的事暂告一段,祝子安还躺在床上,亡海盟众人各归其位暂时休整,并没有因为这次大战而损伤元气。 眼下的确没有什么牵绊的事了。 上官文若松了口气,转身朝向齐寒月:“长公主那日答应了文若将棋下完,不知今日可还算数?” 第二百八十章 布局 千里之外的永盛,上官近台刚刚下朝便来了暖阁。 暖阁外跪了一位面相敦厚老实的中年男子,名叫平由。 “平卿不必多礼。”上官近台朝地上的平由一扬手。 平由起了身,恭谨随上官近台进了暖阁,站到案侧。 上官近台朝近侍一个眼神,让他将海宫来信取来。书架上放满了臣子进谏的奏章,那封书信被放在最高处隐秘一角,近侍要踩凳子才能够到,一来二去耽误了不少工夫。 趁此间隙,上官近台叫婢女看茶,请平由坐下。 平由官位不高,不过是玉堂署一学士,平日里帮着拟诏和整理御令,并无实权在手。但若论及他与上官近台的关系,恐怕满朝文武无一能比。 他是平恩铭的独子,而平恩铭又是上官近台幼年时的救命恩人。 上官近台对平家信任有加,甚至将平由当做兄长来看待,朝政家事若遇难处,也总是朝他询问。若召平由入宫,不久便会有大变动,这是琉璃百官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近侍将信取来,按上官近台吩咐交到平由手上,平由拆信来看,顿时明白今日陛下急召自己的缘由。 “他们问朕知不知道亡海盟一事?”上官近台负手踱步,冷笑着摇摇头。 他当然知道。当年亡海盟就是他一手创立,他怎会不知道? 这层关系,平由也知道,朝中上下也只有平由知道。 “陛下是希望臣如实回信还是先隐瞒下来?”平由问。 “朕为何一定要给海宫回信呢?”上官近台冷眼看向他,不知怎的有些不悦。 他故意将“海宫”二字说得很重,握紧了拳,恨意全写在脸上,如同自己还是十几岁时那个热血沸腾的少年。 平由理解他的苦衷,却不能任由他意气用事,“若不回信恐怕激怒海宫,万一出兵……” 凶多吉少啊! “先前朕是担心,但是现在不同了。”上官近台脸上忽现喜色,这乍喜比乍悲还令平由恐慌。 “这一次,朕要出兵!”他坚定道。 平由听罢一惊,额间布满了汗。 他早先听上官近台提过一句,那个新上任的亡海盟主谋略过人,这几日在玉堂署整理信稿消息时也确实听到一些有关昌池的捷报。 可若他没记错,那小盟主与陛下立下军令状时,陛下曾答应他不会出兵的。 那么现在这是…… “陛下,若是出兵,小盟主那边如何交代?”平由疑惑道。 上官近台脸上的笑意渐渐沉于心底,严肃的面容一如平时,“他有他的谋略,朕也有朕的。他拦不住朕。” …… 通州康王府。 今日晨起卫阿迎已经能下床了,虽然还是会偶感头昏疲惫,但面色好了许多。云娘一手牵着阿苑一手扶着卫阿迎在花园边上香气较淡的地方缓缓散着步。 齐寒月坐在里院窗下,粗粗朝外瞥见这一幕,心里安慰了不少。 “我没想到你是真心要救王爷和王妃的。”齐寒月说着在面前的棋盘上落下一子。 上官文若不假思索也落下一子,“我早与您说过,亡海盟的人并不是坏人。” 这次齐寒月没有再反驳她,也没有理由反驳了。 “如果你我不是身处异国,你会是我齐寒月的朋友。”她很认真地道,“我本也是江湖出身,一向敬佩江湖人的胆识。不过十余年来我结交的众多朋友中,还没有一位是像你这样深谙兵法的。你不会武,却做了一方盟主……”齐寒月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 “将帅之才,在于用人。我会不会武实际并无大用。” “的确如此,但我更好奇你为何不习武?”齐寒月的手停于空中,想了想,放了下去。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正色问她:“你不是北疆遗孤么?你该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吧。但是当时你选择学这些兵法而不习武,这不像是一个少年人能做出的决断。” “体弱,习不得武。所以才退而求其次。”上官文若脸上毫无波澜,“若是能学,早便学了。” 体弱……这的确是个万能的理由。 齐寒月依稀想起那日她中毒时的剧烈症状,当时她便猜此人受过大难。 肌肤之损、长骨断裂,皆可修复,这些难不倒清音观。可若说治好之后不能习武,那大概是被断筋了吧。断筋虽可重塑,可塑后的经脉再难运气。 齐寒月再打量起上官文若,心底一阵抽痛。抛开身份不谈,那样小的孩子,剥皮断筋,该是怎样的痛苦。 上官文若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便也停了手。 “长公主在看什么?” “没什么。”齐寒月收回心神,重新看向棋局,“我只是在想当年害你体弱之人,会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才会对一个小孩子下此毒手?” …… 奉阳皇城,祈荣阁内。 燕青与齐冰伶同坐在塌前,一人手里拿着一只绣帕,都是闲来无聊打发时间之举。 前几日躲在祈荣阁提心吊胆的,好在最终自昌池传来的是捷报。不然燕青真以为齐冰伶会请命披挂上阵杀敌去。 如今无事,齐冰伶的这份念想也断了。 “燕姐姐,我已与陛下说过了,今日午后便与成哥哥出宫,回朝暮山庄。”她说着偏头看看角落里的识心。那日走得仓促,也没顾上还剑。拿人东西总归不好。简乔也一定心焦得很。 燕青想了想等在偏殿的林成,这几日留他待在后宫之地,实在叫他不自在,赶紧离开也好。 “以后在朝暮山庄,恐怕不能经常联系你了。”齐冰伶不舍地拉着她的手,“不过若是真遇到难处,差人送信来,我定会帮你的。” 燕青点了点头。 “美人!”奂儿慌张跑进来,似乎有要紧事说。可瞥了眼齐冰伶,又住口了。 齐冰伶知道自己碍事,便起身出去到偏殿找林成。 奂儿这才小心上前,自袖中拿出一纸字条,其上是盟主的字迹。 燕青看罢,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三遍读完,命奂儿点了蜡烛将信烧了。 齐冰伶一推开偏殿的门,林成警觉地回过头,见是她不是别人,才又将头转向窗外。 “成哥哥,你在看什么?”齐冰伶凑过来问。 林成的视线始终聚焦在窗外的那片天。可齐冰伶随他望去,天上除了点点白云,晴空万里,并无异常。 “伶儿,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一只鸽子飞到祈荣阁里?”林成怔怔地问。 齐冰伶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她虽没看见,却很相信林成所言。 林成伴太皇太后多年,早已见识过宫中女人诸多手段。即便是一只鸽子也逃不过他的眼。 “这鸽子多半是信鸽。”林成猜测道。 信鸽?齐冰伶大惊。私联宫外,是宫中大忌。燕青怎会不知呢? 正想着,燕青忽然过来了。 “伶儿,不如你在这里多陪我一日,明日早走吧。”燕青上前,讨好地拉过齐冰伶的手,“陛下今晚要召幸皇后,我一个人怪闷的。还有啊,自紫宸山回来,你还没有见过巧儿吧?她现在就在附近当差,我去给你把她叫过来。咱们好好说会话。” 不等齐冰伶反应过来,燕青先拉着她出了门。 齐冰伶回头朝林成一瞥,心里越发不安了。 燕青的态度忽然转变,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 第二百八十一章 宫变 回到祈荣阁,燕青果然差人去叫了巧儿过来。几人一起坐在桌前聊了半晌,直到午膳时分,燕青也没有要她们散去的意思。 齐冰伶始终打量着燕青的神色,并未看出什么异样。倒是一旁的奂儿总是有意回避齐冰伶的目光。 齐冰伶觉出不对,便趁午休时悄悄找到奂儿,问了她鸽子的事。奂儿惊慌失措跪地否认,脸都被吓白了。 齐冰伶只简单“哦”了一声,没再与她多说。 再回偏殿见到林成,齐冰伶脸上愁云密布。 “成哥哥,我们今日不走了。”齐冰伶忽然改了主意,“我总觉得燕青好像在谋划什么事。但应该不是针对我。” 她能自信自己与燕青的关系,林成却不这样想,“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何偏偏要你留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如今我的身份她已知晓,我不会是她的威胁。她要我留下,左右要我帮忙。” 林成眉头紧锁。齐冰伶身份特殊,在宫内活动范围有限,能帮到什么忙?还是这件事重要到可以让齐冰伶不惜暴露身份。 “成哥哥,你就听伶儿一次。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先不要露面,悄悄跟着伶儿。如果真有危险,我们立刻逃走。” 她的暮字诀如今已练到可与简修宁匹敌的地步,再加上林成,二人若想出宫无人拦得住。想来也不会太危险。 林成想罢还是答应了她。 当晚,齐冰伶依旧留宿祈荣阁内,但是有意保持清醒没有熟睡。 大约子时,祈荣阁外传来马蹄声,齐冰伶立刻坐直了身。 窗外,已是火光漫天。 “走水了!” “快救火!” “救命!”宫婢“啊”地一声倒在门边,像是晕了过去。四周渐起的尖叫声能将人的耳膜冲破。 齐冰伶第一时间想到燕青,下床穿鞋,提剑便赶了过来。 燕青也已起床,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屋内宫人关窗点灯,到阁外各处探查。 稍后探子回来,屈身跪下瑟缩不止,“那火像是自正阳殿烧起的。” “什么?”齐冰伶双瞳震颤着抖了抖身子。 这不像是宫人一时大意所致的失火,倒像是蓄意而为的宫变。若不然,那火怎就不偏不倚烧到正阳殿。还有这屋外的马蹄兵甲,又是什么? 祈荣阁外传来焦急的拍门声,“伶儿!” 林成得知出事,最先想到的便是她,甚至先于考虑陛下。 “成哥哥我没事。”齐冰伶贴紧门,“你呢?” “我也没事。” 林成回头望向火光映起的一天通红,热浪滚滚蔓延甚远,即便站在祈荣阁外一众宫人也早已满头大汗,林成也不例外。 这个时候想必已有人去给钟和送信了,只是不知正阳殿作乱的宫人多不多,若是殿前护卫们能应付自然最好,若应付不了,待禁军来,还要一段时间。 而这段时间里,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齐冰伶稳住气,定了定神,手上的剑愈握愈紧,“我这就去正阳殿救驾。燕姐姐你千万保护好自己。” “你一人?”燕青摇头,“不可。” “我可以的。”齐冰伶不便与她透露太多,时间已来不及了。 她回屋换了可以外出的长裙,将双袖口挽起,头发挽成干练的髻,出来推开了门。 林成等了她许久了。二人眼神相对,互相心里的紧张都消减不少。 燕青也披了件风衣跟了出来,她劝不过齐冰伶,便看向林成,“公子,那些贼人有胆子敢作乱一定是做了准备。放火不过是掩人耳目。正阳殿正殿偏殿内室众多,还有几条地道在。陛下现在肯定躲起来了。若此时贸然闯殿救人,陛下听到有人来救再跑出来,反倒会给那些贼人引了路。” 燕青所说也确是林成所担心的。 “可是正阳殿始终不安全,只要时间充裕,他们早晚能找到陛下的。”齐冰伶蹙眉道,“现在没人知道钟将军什么时候能带人赶来。” 燕青朝二人点点头,示意借一步说话。 避开那些宫人后,燕青才又道:“我对正阳殿的地道倒是熟悉,可以从地道入殿内,帮着陛下转移出来。不过就是皇后娘娘那里怕是不许。” 如今的皇后娘娘就是先前在国公府遇上的那个蛮不讲理喜欢动手的太子妃。 齐冰伶现在想到雀瑶的死,还心怀恨意。 也难怪燕青会怕她。 “就怕皇后娘娘非要闯宫救人,我与你们讲得通道理,与她是讲不通的。”燕青为难地低下头。 后宫出了任何事都会首先报于皇后,小事上皇后自行决断,可大事多半还是要由太皇太后做主。皇后糊涂,太皇太后可不会糊涂。 燕青这担心实则不必。 林成刚要出言相劝,却听齐冰伶道:“好,那我便去劝说皇后不要靠近正阳殿,你趁机从下地道救陛下出来。” 燕青朝她道了谢,急匆匆地朝一旁跑去。 “伶儿,她刚刚的话并不可信。”林成正要与她解释。 齐冰伶眸中闪过一道光,“我看出来了。” 她说着拉住林成朝外跑,出了祈荣阁,假装朝宛心宫的方向走了片刻,立刻从小路拐向正阳殿的方向。 回头看,身后并无来人。 林成这才有些明白了她,“你打算跟着燕青进正阳殿?” “这两日燕青太奇怪了些,今晚的火八成与她有关。”齐冰伶一边猜测,一边愈走愈快。 燕青对宫中地道熟悉,齐冰伶自小长在这里自然更熟悉。她知道哪条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通往正阳殿。先前只是听嬷嬷们提起过,没想到今日有机会要亲自试一试了。 燕青带着奂儿绕过后花园的池塘,在一片嶙峋的假山后,奂儿将手上的薄纸灯笼高高举起,光晕之下,燕青展开了一张泛黄的地图。 身后忽然传来微弱的一声喘息。 “谁?” 燕青慌张收好了地图。 “娘娘,是奴!”喜宝从假山后爬着出来。 燕青看到他,便知自己没有走错了。地图上画的地道虽多,可大多入口都被火势包围,唯有后花园此处离正阳殿最近,又最安全。 环顾四周,暂时没有人来。 “陛下呢?”燕青问。 “在……在下面。”喜宝立刻拉下假山旁的藤条,假山中间裂出一条缝,其下一片黑暗,外面的光徐徐照进,光下是齐怀玉一双恐惧不已的眼。 喜宝怯怯地跪下门口朝下喊:“陛下,是燕美人!” “燕美人……燕美人……”齐怀玉听到此处,这才放弃了刚刚跪地求饶的姿态,颤抖地直起了背,“我的宝贝哎!”说着就要扑上来。 燕青也跟着下了阶梯。 燕青的刺丝衣已经脱下了,如今齐怀玉抱住她也无妨。只是齐怀玉惊恐之下全无心思理会这些细枝末节。 “有人要害朕呐!”齐怀玉抱紧了燕青,呜呜哭起来。 喜宝被他的哭声吓坏了,生怕招人过来,连忙又拉下藤条将假山合上,和奂儿一起等在门外。 燕青将齐怀玉搂在怀里,拍拍他的头,“陛下不怕,臣妾就是来救你的。” 头顶的洞口被封得只剩下一条缝,仅有些微月光透下。 那缕薄薄的月光中,点点微尘跳起轻快的舞,将月光染成了银白色的绸缎。 绸缎当中横着一把匕首。 …… 第二百八十二章 掩护 今日的棋未下完,上官文若被留在康王府过夜了。 夜深人静,风过庭院传来沙沙的木叶声。不久后下起了小雨。 卫阿迎差素心从厨房温了热汤给她。她就着香甜的汤,将苦涩的药丸咽了下去。用药可以缓解伤口的疼,也能使她更清醒。 今夜她不能睡。 “素心,有伞吗?我想出去一趟。”上官文若说着起了身。 素心拿了把淡素的纸伞,到门边,亲自为她撑起来。 上官文若接过她的伞自己打着,“我一人出去就好。” 她的伤不能沾水,同一把伞又罩不住两个人。只能如此。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上官文若不知不觉走到里院。齐寒月的屋内仍点着灯。窗子大敞着,窗下一人身影面对棋局苦思。 她知道齐寒月没睡。 “含香,给文公子开门。”屋内的声音淡淡的。齐寒月并未看向她,却已然知道是她来了。 上官文若走到屋内,用手上湿漉漉的伞换了含香拿来的手炉。虽是阴雨天,屋内却暖意盎然。齐寒月提前在火盆里生了火,怕她冻死。 “长公主还真是贴心。”上官文若说着坐到齐寒月对面,抬手夹起一颗黑子款款落下。 又是这般不假思索。 那棋局早已刻在她脑子里了。 此子一落,齐寒月倒是看出了些眉目。 “你在昌池败了,这一着肯定不会再下回去。只能朝前走。明都有大军坐镇,你攻不下。通州……”她呵呵一笑,“你自己就在通州。若真的通州出了事,我可以立刻擒住你做人质,你不敢。相比其他四州,应城地处偏僻,入应城又需先过通州,你没有机会,况且就算是攻下了,那里又不是什么重地,于你毫无用处。” “所以你打算把棋落在奉阳?”齐寒月眯起双眼,神色却不像是担忧。 上官文若对她这反应有些奇怪,“我要对京都下手,长公主居然不惧?” 齐寒月忽然笑了,“不瞒你说,我白日里已经想到了,所以传信给宫里,叫陛下和母后警惕。” “宫里?”上官文若也笑了,轻蔑而凉薄,“长公主若往宫中传信能传给谁呢?难道是今年桃宴自通州选入的燕美人?” 齐寒月颇有些得意地点了头,“是她。” “您已经输了。” “什么?”齐寒月怔住。 上官文若微微叹了口气,杏眼一挑,“长公主不妨猜猜看,燕美人到底是您的人,还是我的人呢?” …… “救驾啊!救救朕……”齐怀玉大喊。须臾之间冰凉的匕首已抵在他下颌骨,再向下一点便是脖子了。齐怀玉头皮发麻,身体僵直得犹如一具死尸。 “老实点!” 说话的是个姑娘家,但不是燕青的声音。这女的可比燕青粗暴多了。 “蓝姑娘,你稍轻一点,我怕他们听到。”燕青一边捂住齐怀玉的嘴,一边朝上看。还好上面那俩人呆呆傻傻并未发觉。 蓝儿是自地道另一端进来的。随她一起的还有十余名部下,都扮作宫人模样。从洛泽到奉阳,再到皇城,这一路畅通无阻,多亏了燕青弄到的腰牌。 燕青这一说,蓝儿的手非但没有向上反向下了,用匕首压住喉咙,他便是想说话也说不出。 “燕姑娘,快!”蓝儿急道。 燕青瞟了眼齐怀玉,他望着自己的眼神里带着难以置信和惶恐。这个宫内他如今最信任的女人居然背叛了他。齐怀玉越想越气,胸腔气得鼓起来,却因出气不顺而憋得满脸通红。 燕青慌张地避开他,利索地从袖中取出一纸提前写好的契约,递到齐怀玉眼皮底下。 “陛下只要签署了此份契约,今日便能一切平安。如若不然……” 匕首轻轻滑过齐怀玉的脖颈,丝滑的感觉令人害怕。 蓝儿接过契约,燕青空出手去取了灯芯蜡烛。此处空气稀薄烛火坚持不了多久,要速战速决才行。 借着烛光,齐怀玉努力看清契约上的字—— 海宫皇帝,昏聩无能,暴虐无道,不纳良谏,不恤臣民。往前百余年诸多败绩,已使民心生怨,朝野不睦。吾民苦其久矣!故而亡海之业乃天道不可抗,朕亦以为然。为保吾民永世安乐,天下太平无忧,朕决意使海宫疆土尽归琉璃,缴玉玺,退皇位,自降为诸侯,忠心辅佐琉璃千秋之治。 此语之后,还附加了弹劾齐怀玉的十四条罪状。不过齐怀玉也没心思看。 “你们要朕签……签这个?”齐怀玉委屈巴巴地望着二人。 “少废话!”蓝儿等得不耐烦,“燕姑娘,按住他的手写,写不出来就画押。” “别……别这样!”齐怀玉抽抽搭搭地哭出来,“这是卖国契啊!签不得啊!” “若是那么好叫你同意的东西,还要引你来这儿?”蓝儿瞪向他。 齐怀玉立刻又怕了,一股温热液体自裤裆里流了出来,四周顿时一片骚气。 蓝儿嫌弃地皱了眉,更加不想在这里待下去。 她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又朝燕青催:“快啊!” 燕青不再犹豫,拿出胭脂盒来,叫齐怀玉用手蘸了按在契约上。 齐怀玉捂着脸哭出了声,身子一沉就要跌坐墙边。蓝儿一手拎着他的衣领,故意不叫他掉下去。 “燕姑娘,我们走!”蓝儿说着收好了契约,挟住齐怀玉朝地道内走。 燕青提上灯跟上。 忽然,背后传来吱扭扭的开门声,随之一道亮光射入,晃得三人睁不开眼。 齐冰伶举着根蜡烛,和林成一起蹲在地道口,“陛下?燕姐姐?” “嗯~嗯~”齐怀玉不住挣扎,燕青连忙捂住他的嘴。 捂住嘴不管用呐,这狗皇帝等会还会乱叫的。 蓝儿想了想,先将封了他的穴道。这下叫不出声,也不乱动了,扔在地上也能老实听话。 “有人来了,我们得快点出去。” 蓝儿将齐怀玉又朝里拖了拖,扔在地上,拉起燕青就朝出口跑。 燕青跟着跑了两步,忽然停住了。 身后齐冰伶的呼唤声渐渐近了,光线也越来越强。 燕青费了好大力气挣开了蓝儿的手,镇静地转过身,“你先走。” “你呢?丁堂主还在出口等我们。” “我留下掩护你。不然我们谁都跑不掉。”燕青朝后又退了退,几乎是在一瞬打定主意。 “另外,告诉少爷,千万别进来找我!”她全身发着抖,话却没抖。 蓝儿试图抓她却未抓住。 她已经朝回跑去了。 …… 第二百八十三章 牺牲 地道很长,曲曲折折,中段出口众多,但大多数都已被禁军围住仔细看守。 这里没有一处出口通向宫外,最方便离宫的一处在崇华门脚下。丁咏山用顾潇做的面皮易了容,扮作门前侍卫正等在那里。 距离换班还有不到一刻,按照计划,他和蓝儿必须在此之前碰面。 远处火势渐小,眼看就要被扑灭。跟随蓝儿前来的十余名弟子此前都立下死誓服了毒。他们将死在火光里,带着复仇者的荣光有尊严地离去。不会遭到宫中任何人为难,亦不会因为逼问说出什么机密来。 所有人牺牲都是为了此时地道出口的希望。 丁咏山等得双手冰凉。 终于,有人跑出来了。 地道空气稀薄,蓝儿又一路未休息,此时脸色已有些发紫。她将齐怀玉画押的契约交到丁咏山手上,大口喘着粗气。 “燕姑娘呢?”丁咏山收好契约,本已是轻松,可朝后望去再无人来,心又揪紧了。 蓝儿急乱中皱了眉,一时沉默。 丁咏山发觉不对,“她为何没出来?” “燕姑娘嘱咐你不要去。”蓝儿将臂甚至朝丁咏山胸前一推,压低了声音,“今天的任务,你比她更重要,这么多弟兄都牺牲了,你不能再有事。” 是,许多人都牺牲了。但是她和许多人不一样! 丁咏山在沉寂的夜色下木然。 虽然他与燕青见面不多,似乎也并没有夫妻之间的真情实感,但就在这一瞬,想到她的牺牲,想到永远的失去,他的心几乎坠在地上。 怀里的契约被他重新拿了出来,硬塞到蓝儿手上,沉稳转身招呼几位新弟兄一起核验了蓝儿的腰牌,开了宫门。 “走!”丁咏山只嘱咐了一个字。 门又关上了。 蓝儿紧攥着那份契约,望着宫门,心中是阵阵袭来的不忍。但是她没有选择,必须坚强。 她背离宫门疾步走远,挺胸抬头步履坚定,保持着来时视死如归的气节,任由泪洒在风里。 换班时间到了。 丁咏山交接完毕,立刻悄悄潜入地道里。 地面的纷争犹在。耳畔是厮杀呐喊争执,残存的火焰还在苟延残喘地完成它最后的使命。 “地道!贼人在地道!” “封锁出口,任何人不得进出!” “刚刚有个守门的侍卫进去了!” “追!” 身后很快会有人来。或者就在前方的某个中段出口忽然杀出。 细细想来危机四伏,这个时候入地道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但丁咏山没有时间想太多。 他只顾着朝前跑,只想着再快一点,近一点。希望仿佛离他渐渐近了,却又似缥缈无边。 他的脚步声愈来愈重,燕青已能听到。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沉稳有力,绝不会是蓝儿。既然不是蓝儿便只能是他。 燕青闭上眼,双唇倔强地努起,好似这样便不会哭一般。 齐冰伶已将燕青擒住,却并未直接将她送交禁军。于她而言,除却惊讶,更多的还是心怜。她们一同入宫,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亲眼看着燕青实现了愿望,桃宴、会仙封典、成为宠妃,深得陛下信任。每一件事,她都历历在目。 齐冰伶想不通她与海宫有怎样的深仇大恨,又为何要害宠她爱她的陛下?若说宫中别的女人有怨有恨,可她,不会的…… “你糊涂!”齐冰伶如何也不想把识心对向她。 那本该是对向敌人的剑。然而她,并不算是敌人。 燕青双唇抖着,慢慢晕开成一抹弧度。 所有人都会认为她糊涂她傻,她是世间最任性胡为的女子。她与海宫确实无冤无仇,于齐怀玉更是如此,可是这些对那个人来说,恰恰是最恨最怨的事情。 与上官文若共处一室的当晚,上官文若问她如果要牺牲自己去成全一个人,愿意么? 她想了整整一晚,还是给了肯定的答案。 那时她还不清楚牺牲是什么。她想着那或许是掩藏起小女儿情思不去烦他闹他干预他,或许是将他的愿望变成自己的,然后默默地帮助他。 她也确实想到过失去性命…… 但没想到有一日,噩梦也会成真。 自己是何时爱上他的呢?燕青说不清。那或许不是爱,而是相依为命的依赖。 从他大婚之夜救下自己起,便由心而生的依赖。 那时她在亡海盟因为救他受了伤,他坐在床边陪了她一夜。那是他们作为夫妻相处最久的一次。他责怪她不听命令意气用事,话虽带着怨气,她听来却是幸福的。 说来她还没有唤过他一句夫君,他也未曾唤过她一句娘子。只是在心里,他们早已把彼此当做亲人来牵挂。 脚步声渐近了。 “你是来救驾的?”燕青忽然起身向后。他变了模样,却瞒不住她的眼。 “我……”丁咏山一头雾水。 燕青对他的迟钝很满意。 她看准了地上的匕首,对准丁咏山右肩刺去,那里不会伤及心脏,一时半会不至死。 丁咏山肩头有旧伤,被她这一刺,更加痛了。 “你……”丁咏山疑惑地望着她,渐渐倒下。 齐冰伶和林成急忙冲过来查看丁咏山的伤势。这一刀不浅呢,燕青真下得去手。 “你做什么?”齐冰伶站起身,几乎朝燕青吼道。她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让她清醒。 燕青环顾四周,已再无利器防身了。面对齐冰伶,她只能一退再退,直到靠在壁上。 齐冰伶脸上升起一抹柔意,“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为何伤人?为何要宫变?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变成这样!你有什么苦衷你说啊!” 她说不出话,只是怯怯地看向丁咏山。那双眼里没有恨意。 丁咏山明白她的用意。刚刚一时冲动许多事未想好,譬如如何救她,救了她如何脱身。燕青故意伤他,无非是想用救驾一事洗脱他的嫌疑,让他出宫,活下去。 但是她呢?丁咏山脑中一片空白。 身后追来的侍卫有十人左右,各个中段出口都大敞了门以防地道内的人被闷死。 齐怀玉见到赶来的人渐多,仿佛看到生路,不觉激动得痛哭流涕。 “末将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这个时候还顾及这些虚礼做什么?齐怀玉看着心急,不住用眼神指向燕青。 侍卫们立刻明白,上前将燕青拿下。齐冰伶退到林成身边,低下头,霎时间百感交集。 第二百八十四章 和亲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八十五章 册封 三日后,康王府内,一家人围坐厅堂内用晚饭。 今日的晚饭很丰盛,肉煲蒸鱼素小炒,都是卫阿迎亲自下厨做的。 她执意如此,为了谢康王府不计她身份继续收留的恩情。齐寒月和祝子平苦劝了许久都未能拦住,又怕她着急再动了胎气,只好答应她。 这边答应着,心里又不放心。齐寒月让含香亲自跟去帮忙,大小婢女又差了十几位在门旁侯着。厨房里油烟气重,祝子平怕她恶心难受,又特意嘱咐她戴上面纱遮挡。 厨房内放了雕花小椅和金丝软靠垫,供她累了时歇一歇。 近来卫阿迎也确实常常累到力不从心。做饭间歇腹中胎儿翻闹得厉害,她托着肚子小心坐下来,忍不住朝含香抱怨:“这孩子远不如阿苑会疼人。” 含香望着她的肚子笑眯眯的,“儿子就是比女儿闹人些。” 卫阿迎随她笑了,“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含香凑近了小声道:“当年长公主怀王爷,也是难受得紧。怀郡主时就无事。” “若真是个儿子便好了。” 饭桌上,卫阿迎拿此事朝众人开玩笑,齐寒月亲口承认确实如此,祝子平便当真了,这下更加担心起来。 “难道能一直闹到生?”祝子平盯着卫阿迎微微颤了颤的肚子满脸忧色。 齐寒月和卫阿迎一同笑了。 齐寒月正色教训起他:“当年她怀阿苑时最后一月你都不在府上,自然不知道这些了。这次若没什么大事,就多留在府上陪陪她。别学你二弟不着家的坏毛病。” 祝子平一边笑着答是,一边又看向卫阿迎。 卫阿迎都有些难为情了。 一旁的祝未涵有些不悦地放下了筷子,“娘,二哥现在还病着,你就别老骂他了。” “就你知道惦记他!”齐寒月朝她瞪了一眼。 这丫头渐渐大了,喜欢心里藏事了,可她那点小心思瞒不过齐寒月。 特别是她知道祝子安并非她亲哥以后,更加护着他惦着他。 她怕不是看上了安儿。 齐寒月想想皱了眉,一时还适应不过来。让祝子安从儿子变成女婿,说起来还是一家人也没什么不好。若没有文公子这件事,齐寒月倒真想问问祝子安对涵儿的意思。但现在么……既然他心里没有涵儿,齐寒月也断不会妥协将女儿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 不过若想祝未涵断了此念想,还要尽快给她说一门亲,哪怕暂定下来呢。十六岁也不小了,总留在府上净会生些歪心思。 说到给祝未涵的亲事,齐寒月心里其实早有打算。通州的名门望族她都细细考量过了,也有了那么几个既定人选。迟迟没做决定,是碍于祝未涵郡主的身份。 她出生时正赶上齐冰伶“去世”没两年,那时齐知让心伤未愈,初见小未涵亲切不已,甚至差一点要封她公主。多亏齐寒月一再拒绝,才免受朝臣诟病。 封号虽没有,关系却断不了。这些年祝未涵常常去皇城看望齐知让,回朝之频繁几乎与外嫁的袭鸢公主相近。这些齐寒月看在眼里,朝臣们也看在眼里。 放在平日没有什么,可如今战时,听说奉阳城又出了乱子,难保无人打祝未涵的主意。想想齐寒月的心都揪紧了。她从没这么担心过。 这几日朝廷迟迟未有文书发兵,亦没有平乱的迹象,想必主和占上风。太皇太后不会同意主和只会同意和亲,宫内宫外算上季王之女所有人齐寒月都细细过了一遍,站在客观的立场上,确实是祝未涵最合适。 齐寒月凝神沉思饭都吃不下去了。 忽然王叔急急地赶到厅堂来,一进门就道喜,“宫里的圣旨来了,要册封未涵郡主为长公主呢!” 祝未涵欣喜地站起来,蹦跳地跑向门外了。 一屋子人都跟着高兴,唯有齐寒月脸色忽然沉下来。 …… 上官文若在床上闭目养神,屋门突然开了。 丁咏山步履沉重地走进来。他已将面皮摘下恢复了本来面目,额间脖颈都汗涔涔的,连日赶路辛劳不已。 衣服右肩的位置有一片血迹,上官文若一眼看到,立刻起身下床,到近前确认了,望着他,目光微颤。 “小伤而已。”丁咏山不以为意。 “顾师叔!”上官文若想叫顾潇来治伤,可喊了一句门外无人应,将要喊第二句时却被丁咏山拦住了。 “怎么?”上官文若觉出了他神色的不对,“蓝儿和燕姑娘呢?” 丁咏山落寞地摇摇头,比往日更加木讷了,“蓝姑娘已带着齐怀玉画押的契约回永盛了,至于燕姑娘,她……” “她牺牲了。” “什么?”上官文若忽觉心口一阵痛,眼前模糊一片,双腿一软,差点倒下。好在身旁就是桌子,她扶着尚能站立。 她并未朝丁咏山问什么,而是一个人陷入思考,良久,喃喃地猜测道:“难道是禁军赶到前,有人闯入地道救驾了?所以她为了掩护你们这才……”上官文若痛到说不下去。 因为算计不足而害人丧命,上官文若觉得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是,”丁咏山目光呆滞地看向她,“是齐冰伶!我亲眼看见她用剑指向燕姑娘!”丁咏山空虚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怒意,“后来禁军抓了人,次日送审,是绞刑!城门各处贴了告示。我……”丁咏山怅然叹气。 齐冰伶,上官文若于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不知不觉攥紧了拳。 她果真是敌非友。齐寒月说得不错。 若是早做提防在朝暮山庄杀了她便好了。今日也不会是这般下场。可当时为什么就不杀她呢?上官文若懊悔不已。 到底是她心软了。她总想着不要伤害无辜,可每每如此,又要连累更多无辜之人受伤丧命。 “我真是天下十恶不赦之人。”上官文若怔怔地道,想着想着竟笑了。那笑仿佛是在嘲讽自己愚蠢无用。 慢慢地又笑不出了。心口的痛足以掩盖一切坚强伪装的表情。她模样痛苦地瘫软下去,直到跌在地上。 “阿若,阿若!”丁咏山慌了神。 他刚刚失去了燕青,不能再失去她了。 …… 奉阳传来圣旨上写了两件事,一件是册封祝未涵为永安长公主,另一件是宣她入宫。 若说前者是件喜事,可两件事加在一起便成了坏事。 齐寒月明白这实际就是叫祝未涵去奉阳等着和亲的。 厅堂里,气氛忽然安静。 齐寒月叫祝子平扶卫阿迎回屋休息,又将屋内下人们支走,只剩自己和祝未涵二人。 祝未涵对此事并未看透,依旧没心没肺地大吃大喝着,饭菜都凉了也不顾。 齐寒月望着她这样子,眼角不觉淌下泪来,又用帕子擦擦眼。 祝未涵看到了,惊讶道:“母亲怎么了?” 她慌忙停下碗筷,害怕齐寒月看出她哪里不守规矩又责罚于她。 齐寒月再难隐忍,唤她坐到身旁来,一把搂住了她。 “娘舍不得你!” 齐寒月的眼泪止不住。 祝未涵自出生以来还未见母亲这样失态过。 她不明所以,却被齐寒月的悲感染地也跟着哭起来,“女儿还会回来的。” 齐寒月松开她,用手帮她拭泪,又按按自己的眼睛。 母女俩的眼都通红着。 齐寒月平复了一下心情,严肃地朝她道:“如果你去奉阳后,陛下叫你去琉璃和亲,你答不答应?”问罢担心地望着她。 祝未涵的性子齐寒月太了解,她自小在王府娇养惯了,受不得半点委屈。本想着让她就近嫁在通州,往后靠着康王府也好有个照应,这下子要嫁这么远,她一个人可怎么办? 只是身为长公主,她清楚这个时候要以国家利益为重。她不能上书求情,甚至连怨声都不能有。 祝未涵怔了一下,终于明白母亲在担心什么。 和亲这个字眼对她来说还太陌生。 那一瞬她脑子里转过许多人许多事,从康王府的种种到她心心念念的二哥,最后终于将目光定在母亲身上。 她是齐寒月的女儿啊,康王府的郡主。康王府没有贪生怕死的软骨头。她虽不能随哥哥一样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但若是和亲能平息两国之争,未尝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如此也能替母亲和怀玉表哥分忧了。 “女儿答应。”祝未涵说着,一头扎进齐寒月怀里,“女儿不会让娘失望的。” …… 第二百八十六章 好心 次日祝未涵在家用过早饭便要动身去奉阳。 前来宣旨的太监在门外备好了车,又拿了许多御赐的礼品过来,说是东西太多昨日一次搬不过来,就先存在客栈了。 几个家仆手忙脚乱接了东西,不过一会,康王府院里的地面上摆满了红木漆箱,箱子里全是金石玉器,十分贵重。 此时恩惠越重,祝未涵去和亲的可能性就越大。 齐寒月更相信她此行目的必不简单,只是心里虽着急,却又不好当着那太监的面表示什么。 “此去奉阳千万照顾好自己。”齐寒月拉过她的手含泪嘱咐道。 祝未涵有些尴尬地蹙眉松开母亲,对着府门前一众人将头一昂,“涵儿如今也是长公主了,还有谁能欺负涵儿不成?” 祝子平为难地看向齐寒月,齐寒月无奈地摇了头。她何时才能长大啊! “好啦,别担心了。说不准哪一日我又回来了。”祝未涵笑着凑到卫阿迎面前,“等我下次回来还要吃嫂嫂做的饭。” “好。”卫阿迎抚了抚她的手。 太监在催了,祝未涵只好上了车。 马车徐徐朝北去了。 丁咏山立在客栈窗边,亲眼望见了那辆车。昨日他回来时,碰巧见到马车驶向康王府。此时马车窗帘轻掀,帘后是祝未涵一脸好奇。 丁咏山心中存疑,不自觉眯起眼。 “醒了!”身后传来顾潇的声音。 丁咏山立刻奔至床边,对上上官文若初张的双眼。她面无血色,看起来比昨日更憔悴。 “这是治好了还是没治好?”丁咏山想不明白,心焦地问顾潇。 顾潇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亡海盟还真是惯会养傻子,那个舒槿娘傻乎乎的也就罢了,这个做堂主的竟也…… “他这一身病骨,又刚剖了心,哪儿那么容易好的?” 剖心? 丁咏山怔住了,惊恐地望着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无可奈何地看着顾潇,实在是不能再让她多说话了。 “师叔先去歇一会吧,我会自行吃药的。”上官文若慢慢起了身,接过顾潇手上的药碗,又看看丁咏山,“我与他有些私事要说。” “行吧行吧!”顾潇从来不关心用药使毒以外的事。这便听话出去了。 丁咏山坐到床边,伸手要拉她的被子,被子盖在胸前,虽不利于伤口愈合,可这几日为了隐瞒身份,她还是坚持如此,甚至坚持在胸前缠了裹胸的素束,换药包扎都是自己动手。 即便是丁咏山,也不能瞧她的伤口。 上官文若立刻警觉地将被子又拉上来,“表哥别看,怪吓人的。” 丁咏山双手撑在膝上,偏过头叹了口气,“你可是为了救你师父?” 他待在亡海盟时,因为担心她体内的蛊,曾与顾潇聊过几次,具体解蛊之法虽不知,但知方法极其冒险。她这样聪明的人肯伤害自己,十有八九与鸳鸯蛊有关。 上官文若颇有些惊讶,他竟聪明了一回。 她伸出一只手,叫丁咏山扶自己坐起来,“先不说这些了。我现在精力有限,你先告诉我刚刚你在窗边看什么?为何站了那么久?” 丁咏山如实告诉了她。 “郡主么?”上官文若低下头抚了抚手指,良久,忽然道:“她大概是去和亲的。” 和亲?丁咏山需要努力想一会才能跟上她的思路,终于理解地点了头。 “不过我不会让她去。”上官文若攥紧了手,仿佛燕青死状就在眼前,她心里这口气如何也消不下去,“我要那个齐冰伶替她。” 这不单是为了报复,她心里还有许多考量。优柔寡断的聪明人不可怕,固执己见的傻子也不可怕,怕就怕这种固执且聪明的……何况她又对齐寒月这个姑母敬重有加,留在海宫始终是个隐患。 趁着她未发现是自己在暗处利用她,先下手为强。 上官文若与齐冰伶本来也没多大交情,加上燕青一事原本不多的好感变成厌恶,她没什么好心软的。 “帮我拟一份指令给玉阳春,再发一封信回永盛承报陛下。我说,你写。” …… 数日后,琉璃永盛。 上官近台案上摆着两封信,一封是来自海宫和亲示好的国书,另一封来自上官文若。除了这两封信,还有一份蓝儿送来的卖国契。 平由站在一侧,和上官近台一起将三样东西读了好几遍。 “若说上次海宫来信不回便不回了,可这次和亲是大事,在加上这卖国契,海宫皇帝估计正等着我们救急呢!若是拖得太久,消耗掉海宫的耐性,真的出兵琉璃也不是没有可能,到时我们便被动了。”平由皱了皱眉。 上官近台并未直接回他,而是将上官文若那封信连同信筒一起递给平由,“你再仔细瞧瞧。” 信上言辞激烈请求上官近台答应齐冰伶来海宫,又列了足足二十条好处。上官文若与祝子安待得久了,文辞难免受其影响,这封信写得真情流露诚诚恳恳,让人读罢仿佛看到一人跪在殿前声泪俱下地进死谏。 再瞧那信筒里,还装着一小包东西,嗅来有些药草味。 “这是毒药。”上官近台道。 平由的手抖了抖,连忙将他们还给上官近台,皱眉道:“他这药莫非是……给这位和亲的公主准备的?” 上官近台嘴角微抬,点了头,“这行事之法颇像当年的襄王兄。只顾叫你做事,却不说缘由,也不说下一步打算如何做。”他说着摇摇头。 自上官文若做了亡海盟主,事事皆是先斩后奏。不过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上官近台相信她已想好后手。 平由问:“所以陛下是打算答应海宫和亲了?” 上官近台笑笑,“自然要答应,不但答应,朕还要送他们一份大礼。” 大礼? 平由不解。 又听上官近台吩咐太监去请成王上官朔来。 而他自己转身进了书房,再出来时,手上拿了一盒,盒中安然躺着一块兵符。 …… 上官文若再一次站到康王府门前,距三日之期迟了不少。 含香将她引至里院。进屋坐到棋盘后,面对齐寒月,上官文若歉疚行了一礼,“身为晚辈爽约实属不该。不过今日文若特意带了一个好消息来赔罪。” 好消息?自他口中能有怎样的好消息?齐寒月手上的棋顿住了。 “未涵郡主不会去和亲了。”上官文若朝她眨眨眼。 齐寒月脸上半是惊愕半是不相信,“你会这般好心?” 上官文若冷笑一下,“谁叫她是我师父的妹妹呢!若非这层关系,我断不会救。” 齐寒月低头苦笑,“没想到啊,你对安儿用情至深已到了爱屋及乌的地步。” 上官文若脸上的笑渐渐消了下去,望着她,双唇紧闭。 “这些日我想了许久,文公子对安儿照顾备至,处处都考虑到了,这样细腻的情思,倒是颇有些像个小姑娘。”齐寒月继续道。 上官文若停顿了一刹,好在下一刹便又如常地执了棋子。 齐寒月瞥见了她脸上片刻掠过的惊慌。 “该不会,你就是个姑娘家吧?”齐寒月望向她。 第二百八十七章 发现 上官文若停下手上的棋,眼中盛满了怒意,“长公主这样激我,难道是要我在您面前脱衣为证。” 白了齐寒月一眼,又道:“我倒是敢脱,不过您敢看么?” 齐寒月被噎地说不出话,原本也只是想说几句狠话扰他心神,谁知他并不上当。现在心神不宁的倒是自己了。 齐寒月将手里的棋扔在木盒里,闭上眼平复片刻。 他聪明便罢了,竟还这般不要脸。也难怪他有本事能勾了祝子安的魂儿。 上官文若淡然地又拿起一枚棋子,呵呵一笑,“我还当长公主是见过多大世面的人。” 齐寒月面色阴沉地如暴雨前夜,良久,才重新勾起嘴角,忍不住叹道:“我这大半辈子没见过的大世面,全在公子一人身上见到了。” “这些还不算什么,长公主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上官文若自信地笑着,低头看看棋局,“这棋就快下完了。到时无论文若是输是赢,都会给长公主说一个故事。” 她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素雅圆木盒,又从怀里拿出一块近身佩,放到木盒上。 齐寒月盯着那近身佩看了许久,忽然认出来。 那是琉璃襄王府的东西。 再望向上官文若,她那眉眼现在看来竟然有一丝熟悉。 上官文若看出了她的分神,自己先将目光回到棋局上,“长公主还是先下棋吧。” 齐寒月重新执起棋子,定了定神,开始仔细思考她刚才所说。 她说会阻止涵儿和亲,应当是真的。可涵儿不去,总要有人去。两国联姻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不必动武亦不会伤及百姓。自北疆一战以来,她早已厌倦了征战四方。 想来皇室中适龄代嫁的女子除了祝未涵便只有齐冰伶了。只是那日齐寒月想到齐冰伶远在昌池,太皇太后又断不会认她,这才没有考虑她。 如今暮字诀的误会已解开,唯一横在祖孙俩之间的心结就是双星之谶。可王诘已故,这一灵谶岂是那么容易能被动摇的?若是容易,早在陛下谎称此谶为假时,坊间就该停止争论,可事到如今,提及此事还不是引论纷纷?再说她是简如的女儿啊。齐寒月与简如情同姐妹,自然也将她的女儿视作亲女儿。 她亏欠简如太多,这个时候更应让涵儿替下齐冰伶。这是于理。 但是于情,听完上官文若的话,她却反驳不出。 她还是对自己的女儿心有不忍。 简如,你会不会怪我?齐寒月望向窗外万里晴空,暗暗叹道。 …… 祝未涵到了奉阳,按照惯例先去拜见了她打心眼里不待见的皇后,寥寥说了几句便立刻动身去正阳殿见表哥齐怀玉。 那夜大火将正阳殿多处烧毁,工匠们正在加班加点抢修正殿,不便人进。齐怀玉便在偏殿见了她。 见到齐怀玉,祝未涵放松了许多,一边将母亲嘱咐带给陛下的东西拿给他,一边聊起康王府最近的家里事。说了半晌,直到没话说了,祝未涵见齐怀玉兴致正高,便试探地问:“表哥,你这次叫我来京是不是为了和亲呐?” 齐怀玉吓得一激灵,这下清醒不少。满心疑惑这丫头是如何猜出来的?让她去和亲无疑是坑害了她,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实在开不了口。原本还打算瞒一瞒等皇祖母告诉她。 可现在,好像也没法瞒了。 “啊!”齐怀玉有些尴尬地答应着。 谁知祝未涵一脸平静地答了明白,还不住劝齐怀玉放宽心。离府前齐寒月与她嘱咐了许多,她为自己长大了能帮到母亲哥哥而高兴,半点不觉得委屈。 “婚期呢?”祝未涵眨眨眼问。 这般大方更是让齐怀玉大吃一惊。 “这个要等皇祖母定啊。”齐怀玉自己不敢做主,“不过刚收到永盛来信,说琉璃三皇子上官朔要亲自来奉阳迎亲,这两日就动身,最迟七天,怎么也到了。” 提到皇祖母,齐怀玉一拍大腿,直呼不妙,太皇太后昨日才交代等祝未涵到了叫他立刻带人去辰仪宫。刚刚聊得火热,竟把这事忘了。 齐怀玉急忙起身要走,喜宝却忽然奔来了。神色惶急地凑到齐怀玉耳边道:“陛下现在千万别去辰仪宫。太皇太后正发火呢!” “就……就因为朕和表妹没过去?”齐怀玉惊讶。 “不是这个!”喜宝更急了,小声道:“今早玉阳春求见太皇太后不知道说了什么。太皇太后听罢直接派人朝祈荣阁去了。” 祈荣阁……那不是齐冰伶和林成暂时安顿的地方么? 燕青走后,那地方于齐怀玉来说有些伤感,他不愿意去,也不愿别人住进去。现在只有那二人。那一定是冲着他们去的! 糟了,发现了! 齐怀玉这下更要出去了,不是往辰仪宫,而改去了祈荣阁。 祝未涵不明所以,一时好奇也跟了过来。 到了祈荣阁远远一瞧,一群嬷嬷婢女围着,齐冰伶和林成正站在中间。辰仪宫中不见得有人认得齐冰伶,可林成却是人人见过,立刻便被发现了。 这二人身份尊贵无人敢罚无人敢碰,只是好言相劝请他们到辰仪宫去。 齐冰伶何尝不知这是鸿门宴。先请去辰仪宫,而后派禁军抓人。想得美!她半点不想见那个祖母。父母的死都与她有关,她恨还恨不过,若不是那日祝子安强行阻拦,自己早要了她的命。 “伶儿,既然来请,还是要去的。这是规矩。若是不去,恐怕我们连这宫城都出不去。”林成劝。 齐冰伶瞪向他,从来没对他这么生气过。她第一次不想理会这些规矩。 “我和公子是陛下收留在此的。又不是太皇太后请来的。何必听她的吩咐?”齐冰伶背过身。 “伶儿,你这样会叫陛下为难的。”林成低下头怔怔道。 齐冰伶闭眼不想理他。 远处的齐怀玉双腿打颤。皇祖母还不知道是他将人留在此,叫她这一说可真是什么都交代了。 齐怀玉朝喜宝道:“你去,就说那丫头说谎,不是朕要收留,朕没有。绝不能让皇祖母知道。” “你这样,外祖母不是肯定要罚他们了?”祝未涵不乐意了。 “那……那你说怎么办?”齐怀玉看向她。 祝未涵被他这怯懦样子气到了,撇开他,自己走到人堆里。 “都看什么看!”祝未涵一声喊,众人立刻退至两旁。 祝未涵走上前正要与那二人说话,看见齐冰伶,忽然愣住了,“伶儿,是你?” 齐冰伶也喜出望外,扑上来搂住她的脖子,“郡主!” 周围众婢女都看惊了。 她二人怎么认识? 祝未涵拍着齐冰伶的背,贴近她耳边小声道:“我明白你为何不想见盛家人,我也不想见。不过今日我与外祖母有大事要商议,她不会为难你太久的。等会我顺着说几句话,一定保你平安出去。信我!” 齐冰伶慢慢自她身上移开,将信将疑地望着她,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了。 林成见此,总算松了口气。 第二百八十八章 代嫁 众人赶到辰仪宫时,盛太后正坐在院中的楠木椅上。 玉阳春一袭道袍眯着双目站在她身后捋着胡须,眼睛不住朝齐冰伶身上望。 齐冰伶只消看一眼他的衣着,便知这是自简琳琅后新上任的星官。 司天台这个星官的位置上,先有了害她和母亲流落掖庭的王诘,又有了害死母亲的简琳琅,齐冰伶对玉阳春,本能没有好感。 玉阳春和蔼地朝她笑,齐冰伶只粗粗看了他一眼。 太皇太后见到来人果真是齐冰伶,脸都吓绿了。 “你……你没在朝暮山庄?”太皇太后一只手颤巍巍指着她。 齐冰伶瞪着她不想答话。 多亏了她的沉默,没把齐怀玉偷偷收留二人的事捅出来。齐怀玉一边抒着气一边上前道:“哎,这都是一家人嘛,回来也正常!” “陛下这是什么话?”太皇太后对齐怀玉这话很失望,“陛下是一国之君,凡事要为社稷着想。十八年前双星之谶,这妖女可是有登帝位祸国民的命数,陛下岂能将她简单视作亲人?” 齐冰伶听不下去了,早在紫宸山时便怒不可遏,只是那时形势所迫她不便说什么。今日却无人拦她了。 “正是因为陛下是一国之君,才更不能偏听偏信这些星官胡言乱语。简琳琅隐瞒身份十八年将娘娘骗的团团转,而今您又怎么能相信王诘大人所言为真,如何相信这个人?”齐冰伶手指着玉阳春,毫不示弱。 玉阳春料到她会如此,因而只沉稳笑笑不说话。 太皇太后气得发抖。许久没有人敢这样顶撞她了。 “你……你果然是妖女!” “我不是!”齐冰伶站前一步,坚定道。 林成见情况不妙,连忙到齐冰伶身前跪下,“请太皇太后不要与公主计较,公主自小长在掖庭,比其他王公贵女吃了更多的苦,心中委屈,一时口无遮拦。臣与公主此次回奉阳是来送昌池军报,那日昌池战场若非公主出手相助,军中将士会有更多人为朝暮山庄所伤。还请太皇太后念在公主军功的份上,不计前嫌。”林成说罢叩首行礼。 “成哥哥!”齐冰伶小声唤他,实在不愿看他给自己的仇人下跪。 林成虽也不愿,但他更清楚眼下最重要的是带她平安出去,那些气节尊严倒是其次的。 太皇太后的眼神转向齐怀玉。 齐怀玉从脖子到后背一顺的冷汗,“不不不,不是朕啊,朕什么都不知道。”他用袖子半挡着脸,怕极了。 太皇太后心里明白得很,却懒得与他计较。 眼下齐冰伶果真找出来了,就说明刚刚玉阳春算的卦不假。有了这一试,再加上他是王诘徒弟的身份,太皇太后更加信任他了。 “玉阳春,你不妨就在此再卜一卦,算算齐冰伶到底会不会做出僭越祸国之事。” 玉阳春得令,这就开始占卜。 面前一只硕大的龟甲,其上尽是奇怪扭曲的符号,龟甲上垫了块羊毛毡布,布上哗啦啦洒落一片玉卦签。玉阳春跪在龟甲前,口中一阵念叨,终于,“啪”地一声,单手用力按在龟甲上,眼睛忽然一睁,双目炯炯有神。玉挂签被震落一地,龟甲上只剩了一只。 玉阳春将那只玉挂签拿起来端详许久。 “回太皇太后,公主的命数与十八年前无异。” 太皇太后面露愁容,被婢女扶着站起了身,盯着齐冰伶许久,最后叹了口气,偏过头,“造孽啊!海宫百余年来从未遇到此等妖邪,一朝遇到便在我齐家。十八年掖庭苦行都扭转不过的命数,这命是有多硬!” 齐冰伶不以为然昂着头。心想自己命才不硬。若是命硬,早该将她克死了。 “娘娘莫急。”玉阳春急忙劝道,“这命数虽没有改过来,可臣有办法让她这命数不至祸国。” “什么办法?”太皇太后着急地问。 “办法就是,要公主离开海宫,一世不得回。” 离开海宫? 自太祖皇帝与上官楼一战定江山后,这片误入的乐土上也只有海宫和琉璃两国。 不在海宫,那不就是要送去琉璃。 等等,她是公主!要她去琉璃…… 太皇太后灵光一现,忍不住喃喃道:“和亲?” 在场众人的目光都呆滞了。 齐冰伶和林成压根不知道要和亲这回事,前些日奉阳城乱,齐冰伶也知道眼下兵力不足不宜出兵,她想过谈和,却没想过和亲。 这是讨好琉璃么?损我国威去求琉璃将那纸卖国契作废? 林成倒是较她更能接受这个办法,毕竟那卖国契是齐怀玉真的画了押并非坊间空穴来风。此时唯有让两国尽快交好,使琉璃亲口承认海宫的国家地位,否认卖国契,才能稳住奉阳城的民心。 然而对林成来说,关键不在和亲,而是谁去和亲。 齐怀玉和祝未涵只惊太皇太后出尔反尔。祝未涵临行前一个人偷偷哭了许久,敢情都白哭了。 可转念一想,祝未涵忽然反过味,自己虽不用去和亲了,可齐冰伶不是要受难?母亲必不想看到故人之女替自己女儿和亲的。再怎么说,她有母亲这个依靠,可齐冰伶……她现在什么都没有啊。 想罢,祝未涵立刻朝太皇太后道:“外祖母,不可。伶儿自小在掖庭长大,怎么能适应琉璃皇室的生活呢!到时候再闹出什么笑话不是给海宫丢人么?不如让孙女去吧。”她说罢咬了咬唇,紧张地望着太皇太后。 齐冰伶惊恐看向祝未涵,殊不知祝未涵早已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当真到了非和亲不可的地步吗?齐冰伶扪心自问。 她望着面前的辰仪宫和四周宫墙,这气派的皇城何时沦落到这等地步。母亲生前总教她气节不可失。如今,先有亡海盟占昌池,后有奸人算计出的一份卖国契。琉璃欺人太甚至此,难道还要叫她忍辱负重,和颜悦色毕恭毕敬地尊称琉璃皇子一句夫君? 她做不到。 母亲是说过得饶人处且饶人,万事皆可饶恕,可唯独家国存亡,海宫存土不可让,海宫子民存心不可失。 这是母亲作为国母的气节,也是她作为公主的气节。 “好妹妹,你就答应吧。”齐怀玉扑过来给他跪下了。太皇太后根本来不及拦,已见他牵住齐冰伶的衣角摇了摇,“是朕无能,朕没有办法呀!朕已与琉璃发了国书,他们应允了,只要你去和亲,他们就能将那份卖国契还给朕。” 什么?国书都发出去了!齐冰伶脑子一震。 这下真是覆水难收了。 若是此时反悔,便是被琉璃抓住了把柄,若他们以此为由出兵就糟了。 可若答应……齐冰伶望着祝未涵焦急的目光。郡主是她的朋友,又是姑母唯一的女儿。她在海宫尚有牵挂,绝不能去。 自己倒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 齐冰伶心下一横,朝太皇太后请命道:“这次和亲,让我去。” 说完垂眸要紧了牙,目光斜斜落至一旁,只见林成的脸上浮现一丝黯然。 …… 第二百八十九章 心思 琉璃永盛,成王府。 上官朔砸了一地的东西,茶盏瓷瓶笔墨纸砚。 自从皇宫回府,他已经连着气了好几日。 初闻父皇要他迎娶海宫公主,他心里本还是喜悦的。毕竟能代表一国接受和亲的,除了皇帝便是太子了。如今琉璃太子未定,父皇却先给了他太子殊荣。这是好兆头。 可谁知要娶的这位公主是齐冰伶! 起初上官朔并不知道齐冰伶是谁,出于好奇,差人用重金收购了昔日齐冰伶选妃时的画像,又派人在海宫四处打听了一阵子,这下明白她就是那日比武招亲擂台上击败自己的小姑娘。 那日惨败的耻辱记忆犹新。 上官朔紧攥着那一纸诏书,再想想今日父皇笃定的语气,心中怒焰愈升愈高。 “王爷息怒。”一位纤瘦温婉的女子端了茶来。她叫清林,是成王府上的妾。如今成王府没有正妃,妾中她又最得宠。每每上官朔发起脾气,旁人不敢劝,也唯有她。 只是今日连她都不管用了。 “滚!”上官朔操起一根毛笔真朝她掷了过去。 清林吓坏了,连人带茶退出了门。 门边一抬头,忽见平由立在门外。清林急忙礼貌行礼。 “三殿下可还在为和亲一事生气?”平由问。 清林回头望了望上官朔,十分委屈地点了头,泪已在眼眶了。 “小主莫急,臣今日来就是为了此事。”不待上官朔发话,平由先行进了门。 上官朔见他也是惊讶,“老师怎么来了?” “臣是来给殿下宣旨的。”平由说着自袖中取出圣旨来。金灿灿的光亮到晃眼,上官朔看着却有些怕了。不知道父皇此次又要他做什么。不过能由平由亲自宣旨,想必是机密大事。 上官朔想罢连忙将平由请到内书房,门窗关好帘帐放下,下人们都使了出去。 二人坐定,平由小心翼翼将圣旨递到上官朔手上。 上官朔打开一瞧,瞳孔渐渐放大。 圣旨言道:和亲前,专人毒杀公主,迎亲时假借海宫以死人和亲态度不诚,发兵亡海。 “太好了!”上官朔合上圣旨,忍不住叹道,“父皇此计实在高妙。海宫积弊已久,如今国内已乱成一锅粥,此时攻入最佳。” 平由呵呵地笑着,“殿下怕是更开心不必娶这位公主为妻吧!” 上官朔边笑边摇头,“老师就不要再打趣学生了!” …… 齐冰伶就要嫁人了。 公主出嫁自然不比寻常,衣冠首饰、各种嫁妆都要准备。祈荣阁内嬷嬷婢女们忙了几日了,齐冰伶却始终坐在床边眼睁睁望着,不为所动。 她没什么可高兴的,特别是得知要嫁的人是上官朔——那个比武招亲时在扇子上下毒的卑鄙小人。 据她听闻琉璃陛下膝下有四位皇子,大皇子二皇子皆是庶出,到了年纪封王派去封地,许久不回京。留在永盛的二位,分别是三皇子上官朔,和今年不过十四岁的四皇子上官惠。 如今自己是以公主身份嫁过去,自然是嫁太子。 上官朔,太子么?真是笑话。齐冰伶冷冷地想。 祝未涵来看她,站在窗前,见她始终坐在床边出神,便没去打扰。婢女问要不要去通报,祝未涵摇了头。她心里有愧,不仅觉得对不起她,也觉得对不起母亲。可她到底没有齐冰伶那样的大义凛然和果决。况且现在,有玉阳春的话在,就算自己请求和亲外祖母也不会答应了。 她这一去琉璃,不管怎么说,太皇太后和盛昌平的手够不到她,自然也不会伤害她。若她再能与那位琉璃三皇子两情相悦,生活得幸福美满,便是坏事变好事。 祝未涵自认识齐冰伶以来,还没听说她心悦过什么人,如此这事还有希望。可自己不同了,就算那个琉璃三皇子再好再尊贵,在祝未涵心里也比不上祝子安半分。即便是她嫁过去,也断不会与他亲近的。 她想着忽然羞赧地笑了,一偏头,却见另一侧角落里,窗下,林成也望着祈荣阁内出神,与她一样没有进去。 这便有意思了。见了女人像老鼠见了猫的林无退居然大大方方地看着齐冰伶。 祝未涵玩心大起,悄悄溜到林成身后,吓了他一下。 林成连忙转身行礼,环顾一周好在没有别人过来。 可只是望着祝未涵,林成的脸还是“唰”地红了。 祝未涵捂着肚子笑成一团。 “长公主快别笑了。”林成害怕笑声会引人过来。 “这有什么!”祝未涵在康王府大方惯了,哥哥嫂嫂打情骂俏她都明目张胆看着,何况是大不了她几岁的林成。 祝未涵清清嗓子,上前一步,狐疑地盯着他,“你……该不会喜欢伶儿吧?” 林成没有答是,却也没有否认。他叹了口气,微微转了身,双颊愈发地红。 “喜欢就去告诉她嘛!”祝未涵替她着急,“我听母亲说了你们俩是如何认识的,想来这也有好几个月了。难道你一直这样陪着她?” 林成点点头。 “她什么也不知?” 林成又点点头。 祝未涵皱了眉,齐冰伶这哪里是没有牵挂,是那丫头傻。面前这人更傻。 “你若是想告诉现在还来得及,等她嫁到琉璃,你们见不到面了,还如何叫她知道?”祝未涵转到他面前劝道。 “注定无果的事,还不如不说。免得徒增烦恼。”林成摇摇头,“我不想让她伤心,那样会害了她。” 祝未涵不是很能理解,他们二人又不像自己与二哥,有伦常约束,为何不能说?先前祝未涵没有将心事告诉祝子安是顾及他哥哥的身份,现在不必顾及了,她都想好了,等祝子安醒过来,她第一件事便是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就算他不答应也没关系,自己还做他的妹妹。但至少说出来就没有遗憾了。 现在林成硬撑着不说,不是要遗憾终生么? 祝未涵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你不说,我替你说。”她说着要进祈荣阁,林成慌忙之中拉住了她的衣袖。 一时紧张,又松开了。转而绕到她面前拦住她,小声道:“这件事就当是我与长公主的秘密,请长公主千万不要告诉她。” 他低下头,神色有些哀伤,“他日若有机会,我一定亲口告诉她。” 他日?机会?祝未涵明白他这是自我安慰罢了。 祝未涵十分为难,这守住秘密不能说的感觉太难受了。 就在此时,太监来传话了,说叫齐冰伶速速到正阳殿。 琉璃三皇子,成王上官朔,已经到了。 …… 第二百九十章 吃醋 日落西边,晚霞是湛明的淡紫色。 齐冰伶去了正阳殿。 她去了多久,林成便留在祈荣阁偏殿纠结难熬了多久。他第一次这样坐立不宁。 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呢?她是公主,心中有她的大义,她是一定要嫁过去的。担心有用吗? 这些日陪着她,林成常常开心到忘了昔年谶语。 她说,无退,我们做朋友吧。只是朋友而已。 她说,我不要成哥哥做我的臣子,我要成哥哥做我的家人。 朋友,家人…… 那句当时让他颇感心安的话,而今听来却不舒服了。 她真的有一点点喜欢我么?哪怕就是一点点。林成想不清楚。 “林公子,去正阳殿外么?”祝未涵心急地等不下去了,便想去殿外等消息。走之前,忽然想到林成,好心过来问他。 林成恍惚中回过神,朝她回了礼,“不了。” 祝未涵有些不悦地撇着嘴走了,边走边与身旁婢女念叨:“这个林公子先前也这么软弱么?” 声音柔柔地飘进林成耳朵里。 林成攥了攥手。今晚告诉她么?要不要? 或者就是试一试,他总不能一直这样软弱。 …… 齐冰伶在正阳殿内,神思不属。 她第一次像个公主一样端正坐着,还要面对着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维持海宫皇室尊严。 上官朔滔滔不绝列举了她不少优点,又是蕙质兰心,又是性情温良的。 她真想提了剑来叫他看看自己是怎么个“温良”。想着想着,笑意里本能带了敌意。 “看来公主对我还是有些误会啊!”上官朔嘴角上提,笑成一弯舒适的弧度,望着她。 “怎么?你们认得?”齐怀玉大吃一惊。 “岂止认得,说来惭愧,我与公主不打不相识,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吧。”上官朔望着齐冰伶,目中灿若星辰。 齐冰伶尴尬地笑笑,悄悄用指甲掐住自己的手好让笑维持得久一些。 “哦,还有这等事?”齐怀玉咂着嘴,“不想误打误撞还促成了一段好姻缘。”这样想着心里也舒坦许多,再没有对齐冰伶的心怜之感。 齐冰伶悄悄朝齐怀玉瞟了一眼,心中苦不堪言。 上官朔心中却是悄悄暗喜,若是齐怀玉那日晚中毒一会,坚持看完比武招亲,便会知道他和齐冰伶之间其实是“不打不结仇”。 现在两人都佯装着笑,谁都不自在。 反正要迎娶齐冰伶的任务已经完成大半,好话也说得让自己恶心了。上官朔起身要告辞。 齐怀玉虽觉得有些意外,可考虑到他们自琉璃来,舟车劳顿,还是早些回会馆歇着好。 婚礼定在七日后,琉璃皇宫。 明日崇华门外,上官朔会亲自来迎齐冰伶出宫。 …… “琉璃送来的聘礼,绫罗绸缎、奇珍奇药、金翠珠玉,应有尽有!” “那个三殿下和长宁公主当真是才子佳人一生绝代。” “刚刚殿下看公主的眼神,满是娇宠……” “嘤……我也看到了。” 这是什么好炫耀的事么? 祝未涵朝站在窗边朝内探望的几个婢女清了清嗓子,那几人急忙将踮起的脚跟落了下去。 不让百姓们点灯,是为了州官好放火。祝未涵自己凑了上去。 屋内几人互相行了礼。 直到上官朔带着随从出了正阳殿走远了,祝未涵才敢走来牵住齐冰伶的手,对上她脸上将散未散的笑容,小心地问:“你喜欢那个三皇子吗?” 齐冰伶垂下头,想了想,还是与她道:“喜欢。” 若说不喜欢她必会愧疚难过,消息传到皇姑母那里,她也会一样难过。齐冰伶不想如此。 “太好了。”祝未涵没心没肺地嘻嘻笑着,完全当真了,“刚刚我还为你担心,现在好了,你能喜欢……我真是高兴!”她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现此时的如释重负。 其实她不用说,那份由心而生的喜悦全写在脸上了。 齐冰伶舒了口气,总算有些安慰。不过自己还不能太早放松,成哥哥还在祈荣阁呢。 …… “成哥哥,成哥哥!”齐冰伶一路小跑着回去。 林成不假思索推门见她。 她热情地迎上来,他却小心退了半步。 “你怎么了?”齐冰伶若无其事地进了偏殿,坐下来,倒了杯茶给自己。 茶杯放下,忽然闻到四周一股清甜香气。 齐冰伶吸吸鼻子,“花香?” 林成抬眼望向红釉瓷瓶里开得正盛的牡丹花,有粉有白,无需浓彩便艳冠群芳。 “是你插的花?”齐冰伶好奇地望着他。 林成笑着点头坐下,忽然有些难为情。 齐冰伶一边在心里念他痴傻,一边从怀里取出那朵玉牡丹。 林成有些惊讶,她竟然还留着。几日来见她不戴,还以为见了这些更为贵重、做工更精细的首饰便将那朵玉牡丹丢下了。 齐冰伶将玉牡丹捧在手心里,盈盈笑意对向林成,许多话不言而喻。 “成哥哥送伶儿的玉牡丹,远比世间所有的鲜花都好看。” “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齐冰伶用力地点了头,一脸认真。 再望向玉牡丹,眼神忽然落寞了,“今后不管伶儿在哪儿,都会将它带在身上,也都会记得成哥哥。我说过,成哥哥是我的家人。” 家人……仅此而已? 林成始终沉默着,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渴望她说下去。 但齐冰伶就此顿住了,转转眼珠,只道:“刚刚我与三殿下见过,他待伶儿很好,成哥哥可以放心了。” “那你……”林成本想攥住手,却无意察觉手心里已存满了汗。 “伶儿也喜欢他。”齐冰伶快速地说完这一句,低下头,努力笑着。 她的欣喜说明了一切。 林成“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天色不早了,公主早些歇息吧。”林成站起身,恭敬朝她行了礼。 齐冰伶微微诧异,“成哥哥,你为何又叫我公主?我们不是说好……” “公主,今后也不要再称臣哥哥了。”林成温润的面容慢慢笼罩了一片落寞,“臣答应过娘娘要保护公主,这是臣的职责。君臣贵贱有别,臣担不起公主这般称呼。” “公主此去和亲,臣还是会追随保护。公主有任何吩咐随时唤臣。” 林成执礼跪下了,故意跪在桌子另侧,离她更远的地方。 齐冰伶拢紧了眉,走过去,也跪在他面前,俯身偏头,正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中晶莹闪烁恨怒交加。 “成哥哥,伶儿错了。伶儿只是不想叫你担心,才故意那样说的。”齐冰伶跪坐下来,真的垂下头又如认错一般,“爹娘走后,成哥哥是对伶儿最好的人,自然希望伶儿能嫁个好人家。现在看嘛,好人家是没得选了,不过伶儿不怕。”她轻轻地摇着头,耳下双翠珠也跟着左右摇晃。 第二百九十一章 牡丹 “说来伶儿也不是去嫁人,而是被他们当做摆设供在琉璃罢了。他们要的我这个公主的名,不是我的人。我一样可以设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无人能拦住我。”齐冰伶一偏头,微微红晕漫上双颊。她有这个能力自信,林成深信不疑。 “不过成哥哥……”齐冰伶眨眨眼,“其实那日母亲与你说,要你保护我,只是一时权宜之计。你已经陪我去了朝暮山庄,陪我练成了暮字诀,如今又陪我回了宫。你做的够多了。母亲在天上看着一定也满意了。现在伶儿要出嫁了,不如成哥哥你走吧。你不是学完了暮字诀上部么,心愿已达成了,可以娶妻了。等你成亲的时候,告诉伶儿,我一定从琉璃备上厚礼到国公府……” “公主莫要再说了。”林成紧闭双眼,声音沉郁寒凉,再睁开眼时,却仍坚定看着她,只是这次,目光中夹杂了一丝乞求,“臣不会走,更不会娶……” 公主以外的人。 林成有些哽住了,又将头垂下,攥紧了手。 “成哥哥,你……你怎么了?”齐冰伶关切地将手搭在他手上,俯身举头望着他,“你可是舍不得伶儿?” 林成咬紧唇,说不出话。 齐冰伶忽然绷不住地笑了,“是不是听到要你娶妻又紧张了?”她换了个姿势坐下,双手抱膝,背靠在椅子腿上,“其实几个月前,李鱼跟我说过你为何这般害怕女人。” 林成缓缓转过头,略微惊讶地望着她。 “也是王诘的谶语对么?说你必为女人所误。” 林成叹了口气,默认了。 “你管这些做什么!”齐冰伶侧转了身,只对林成露出一半的脸,双眸微颤,神色严肃。 “伶儿不也是负谶而生,但伶儿不信命。我活了十八年,哪里有半点要做帝王的迹象。现在又要嫁到琉璃去,更不可能称帝了。玉阳春胡诌八扯说什么和亲能改变命数,哼,我看其实就是为他师父圆谎。王诘在坊间的威信那么高,若真是有一卦算错了,不是毁了他的名声?” 她原本就不相信星官的,如今出了简琳琅的事,更加不信了。 “还有,就算你偏要相信谶语为真,现在你知道可能的后果,不是就可以提防了?”齐冰伶不解地问,“若你将来喜欢的那个姑娘真的要做什么坏事,你便拦住她,或者到那时再疏远她。”齐冰伶愈想愈觉得离谱,“不过能让成哥哥看上的姑娘,应该都是品行端正,温良贤淑的女子,断不会做坏事的。所以你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齐冰伶偏头看他,嘴角上扬,圆圆的小脸可爱至极。 林成随她笑了。其实这些道理,从遇见齐冰伶开始,他就都明白了。 齐冰伶是他所见过最善良的女孩子,即便偶有莽撞,也从未真的想过要害人,甚至对自己的仇人。海宫皇室从未让她享受过一天公主尊荣,却要她以公主身份和亲,她也不计较。她已将家国大义溶于骨血,铮铮铁骨凛然不败。 林成也曾继承父亲遗志为了海宫守护暮字诀。齐冰伶的话和她最终做出的选择,林成都理解。她能完成她心中认定的使命,实在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只是林成努力说服自己却高兴不起来。 应该和情愿,是两码事。 “伶儿,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他终于鼓起勇气,话就在嘴边了,“我……” “公主!”宫婢火急火燎地敲敲门,“琉璃来的喜娘到了。” “哦。”齐冰伶慌忙站起身,这才想起今夜要听喜娘讲规矩的。 “成哥哥,伶儿先走了。”她起身,匆匆道了别,又按他之前教的行了礼。 林成还跪在地上,双腿已然发麻。屋内仍是牡丹花香,他迟钝地偏头去看那初摘的鲜花,清丽的花朵还未历尽春日芳华便要在这偏殿封存至死了,亦如他此时尝来酸涩的愿望。 他微微皱了眉,自言自语道:“从今往后,无论她的身边有没有我,唯愿她一世安好。” 他低下头,双眸蓦然黯淡,像是漫无边际的黑夜。 这边祈荣阁内,喜娘说起规矩如开闸泄洪,一口气讲了两个时辰。天色从深沉到微微破晓,齐冰伶睡意朦胧,就快听不下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一项,喜娘从袖中拿出一块用牛皮纸包裹的红酥小方,“这是琉璃的婚俗,女子出阁前都要在嘴里含上一块。这口味有许多种,不过王爷知道公主喜欢牡丹花,就命人以牡丹花瓣为馅。清甜可口,公主出宫前千万别忘了吃。” “好。”齐冰伶笑着答应,准许喜娘告退。 眼见时辰不早了,祈荣阁的宫婢忙碌着为齐冰伶更衣梳妆,穿上深青色的礼服,戴上金簪银钗镶嵌的凤冠。宫婢扶她起身,铜镜前,张开双臂,广袖轻扬,转了一圈。 “好看么?”齐冰伶问,淡淡地笑了。 宫婢们都说好看。 可那却不是齐冰伶喜欢的样子。 小时候在掖庭,她幻想自己出宫,嫁到一家农户,或是嫁给穷乡僻壤哪位秀才。只是千万不要嫁到王公贵族家。她受够了那些人颐指气使作威作福的样子。即便是现在,她自己名正言顺地站在公主的位置上,也是如此。 可命运却像开玩笑一般。 上官朔身上有那些王公贵族所有最让她厌恶的东西。 想罢叹了口气。 “公主不开心么?”一位宫婢问,说罢将那块红酥小方拿来放到她手里,“公主不妨现在就将它含在嘴里,一会用胭脂点了唇,就不好吃东西了。” 齐冰伶朝她善意笑笑,接过红酥小方拿到嘴边,一股浓郁的牡丹香气扑鼻而来。 她叹了口气,又将红酥小方放回宫婢手上。 “我不吃了,你们拿去吃吧。”齐冰伶浅浅笑着。 她确实喜欢牡丹花,但不是上官朔送来的牡丹花。 宫婢去开了窗,太阳初升,金光普照,各处孕育着希望与喜悦。今日琉璃迎亲,是宫里宫外普天同庆的大日子。太皇太后和齐怀玉早早派了人来侯在祈荣阁外了。而崇华门外,除了上官朔与一众护卫,远远地还站了不少瞧热闹沾喜气的百姓。 齐冰伶自祈荣阁出,先步行去正阳殿和辰仪宫,拜别皇兄和祖母,而后再回祈荣阁前上辇轿,自祈荣阁往崇华门,再由崇华门出皇城。 拜别礼毕,再回到祈荣阁,原本按礼数应当立刻上轿。可齐冰伶刚刚掀开轿帘,一偏头,忽见林成在偏殿前执礼对她,头深深低下去,没有半点要看她的意思。 齐冰伶犹犹豫豫地扒住帘子一侧,既没有落手也没有上轿。 他果然还是这样谨慎守礼,不敢有半点逾越。 既然如此…… 今日那牡丹花不收是对的。哄骗他自己喜欢上官朔也是对的。在他眼里,自己是公主,而他是臣。他记住的只有对母亲的那个承诺,不是别的。这样想来,齐冰伶忽然不那么难过。既然他注定不会答应,那么自己心里的那句喜欢,又何必对他说呢? 齐冰伶回眸定了定神,准备继续朝前走。 忽听身后,祈荣阁内一声惨叫。 一个宫婢站在门边,怯怯地带着哭腔,给她跪下了,“公主,阁内……阁内刚刚……” “怎么了?”齐冰伶急忙回身进阁,一边嘱咐身边人镇静,一边推开门。 只见门内,刚刚为她递上红酥小方的婢女此时此刻已倒地不醒,唇角淌下一注暗红。 第二百九十二章 伪装 死了? 站在门旁的众宫婢吓得魂飞魄散就差叫出声来。 齐冰伶沉住气,朝后一扬手,“你们先出去。” 说罢自己进来将门关上,只留了刚刚报信的那宫婢一人。 屋外陆陆续续有人赶来,所有人都紧攥着手焦急不已。林成站在远处,亦忍不住朝祈荣阁内探望,虽是担心,却又不便再靠近。 齐冰伶上前翻看了尸体,那人确已咽气。双手于地上摊平,右手手心里放着咬了一小口的红酥小方。 “公主恕罪,我们几个一日一夜未吃东西了,刚刚恰得公主赏赐,她一时没忍住便咬了一口。谁成想这红酥小方……”报信的宫婢跪在地上颤声道。 “有毒?”齐冰伶喃喃地猜测道。 想来也不是不可能。 此刻她回想起刚刚喜娘拿出红酥小方的一刹那,脸上除了喜色,竟还有一丝小心……还有便是她再三嘱咐自己临行前不要忘了吃…… 齐冰伶想罢几乎可以确定这红酥小方有剧毒。 只是他们下毒做什么呢? 若今日吃下红酥小方的人是她,从她拜别到回来,大概也死得差不多了。如此一来,海宫送出城的便是位死公主,于琉璃而言,这是背信弃义不道德,不但会连累海宫声誉受损,还等于送给琉璃一个大好的发兵借口。 她又将这一切细细想了一遍,但觉得少了一环。 既然刚刚那个喜娘走了,她又如何能确定自己一定会吃下红酥小方呢?口说无凭眼见为真。 这样想来,门外那些宫婢里必然还有琉璃耳目。即使自己现在能活着从祈荣阁出去,到崇华门的这一路上也难保不会再出什么事。 今非昔比,万事需小心。 现在外面不少人可都眼睁睁看着这丫头死了,若是叫那些耳目知道红酥小方的事败露,更会激她们使别的手段害她性命。 不行,现在要瞒着。 齐冰伶快速做出决定,叫跪在地上的宫婢起来,拉到身旁,耳语片刻。 “一会出去就这样说。”齐冰伶嘱咐道。 那宫婢正要出门,又被齐冰伶拦住了,“一会到崇华门的路上,你就站在辇轿旁,片刻都不要离开我。” “好。”宫婢听懂出去了。 趁她开门的工夫,齐冰伶赶忙将红酥小方拾起来,握在手里。 “公主无事吧?”门外众人关切地问,“里面什么情况啊?” 自祈荣阁走出的宫婢一脸严肃地朝众人说着那死人,“是奴婢刚刚莽撞了。原是她自己咎由自取,刚刚为公主梳妆时几句话冲撞了公主,被赐死了。”她说着嘴角抽抽,像是很怕的样子。 就因为几句话不顺耳,便赐死了? 一众人大眼瞪小眼,这心里也毛得很。 齐冰伶毕竟入宫不久,什么脾气谁也不知道。没想到一知道,还真吓了一跳。 “叫你多言!”齐冰伶这才走出门,白了那宫婢一眼。她立刻住了嘴。 一众人让开一条路。 齐冰伶径直朝辇轿走去。 行至近前,刚刚的宫婢一边为她撩开帘子,一边道:“公主,红酥小方忘了吃。”说着有意用眼神点点她手上。 齐冰伶恍然若悟一般地想起来,刻意当着众人的面将红酥小方放进口中,而后才被宫婢扶上了辇轿。 起轿出发,一众人朝崇华门而去。 齐冰伶自旁拿起喜娘备好的团扇,微微挡住脸,一边张开嘴将红酥小方吐了出来。 刚刚她吃进红酥小方时外面裹了层隔水的油布,加上放到嘴里的动作快些,无人能看清楚。而现在,油布内的红酥小方还是完好的。 辇轿四周都有厚纱帘遮挡,众人皆以为一切如常。 林成却渐渐觉出不对,不是看出她动作的破绽,而是她刚刚的话。 齐冰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更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要了一个下人的命。此事必有蹊跷。 辇轿渐渐走远了。 林成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悄悄进了祈荣阁,避开来抬尸体的近侍,查看那宫婢的尸身。 她睁圆了眼,嘴角淌血,脸色已呈现青紫色。 林成将手挤住她的两腮,看她将嘴慢慢张开。 “交给下官吧!”近侍害怕林成受惊吓。 林成朝他摆摆手,叫他去点一只蜡烛来,再拿一根银针。 烛光照进口腔,林成自她下颌牙后用银针挑出黄豆大小的一块红色的食物残渣。找了块布摊开,将食物残渣放上去,铺平。 近侍凑上去闻了闻,一大股血腥气里夹杂了混着恶臭的香甜,“像是糕点。” 从昨日到现在祈荣阁里从未送进过糕点,莫非是那块红酥小方? 林成再看手上的银针,针尖已经变黑了。 糟了! 林成回屋拿上剑,疾速去追。 宫中道路复杂,但主干道只有一条。公主和亲必会走那一条道。 只是现在道旁应该跪满了宦官宫婢,人多眼杂,自己过去不方便。 抄小道!去崇华门。 算算时间辇轿应该也快到了。 林成边想边跑,有意避开一切可能引人起疑的路段。终于来到崇华门时,双门大敞,门外是浩浩荡荡恢弘气派的迎亲队伍。 上官朔骑马在最前,风光满面笑得十分开心。 辇轿落了地。 林成急忙上前去看,隔着纱帘,林成隐约望见,辇轿里那个倩影歪斜着身子靠在一侧。 她不会在这种场合失仪,除非…… 她真的中毒了? 林成的心忽然失去了重量,踉跄一下,差点没站稳。 幸亏身旁一只温暖的援手扶住他。 “李鱼?”林成难以置信,再向四周一望,自己不知不觉已挪步到了崇华门外。好在他身上有国公府的腰牌在,两旁的侍卫没有多问。 李鱼松手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灰。他这一路风尘仆仆连歇脚都不敢。 他是听到齐冰伶要出嫁的消息才过来的。他了解林成,这种时候他不会拦,自然对齐冰伶而言,拦也拦不住。到最后,难受的还是林成自己。 李鱼不消多问,只是看着他,便已经担心不已。 “简修宁肯放你出来?”林成问。 李鱼“呵”了一声,心中不住庆幸自己死里逃生。 那日简修宁从战场回去,对简乔发了好大一通火。简乔看在他受伤的份上,委屈不敢言,毕竟是自己有过在先,别的不说,就是那把识心……暮字诀主人之剑给了外人已是不妥,现在这剑又消失无踪了。 李鱼费了好大的口舌与他二人辩解,说林成和齐冰伶绝不会霸占识心不还的。简修宁盛怒之下将他一并处置关了起来。多亏简乔夜里悄悄放他出了山庄,嘱咐他千万将识心带回去。 他这一离开山庄,简修宁又要对简乔发火了。李鱼想想便知。 好在终于找到他们二人,李鱼总算能暂时松口气了。 “那把识心呢?”李鱼问林成。 林成先是一愣,仔细回忆一番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刚刚祈荣阁里,齐冰伶常常安放识心的屋角,空无一物。 剑呢? 第二百九十三章 出嫁 伶儿,伶儿…… 林成又要向前。 “无退!”李鱼低声喝到,短促有力,“迎亲礼毕前,非亲侍婢女不得靠前。” 这还是第一次,轮到李鱼提示他礼数规矩。 “她会死的!”林成瞪向李鱼。 这也是第一次,他对他这么生气。 林成我握紧了剑,毫不犹豫地快步朝前。 李鱼急忙追,追近了,自后紧搂住他的腰,将他禁锢原地动弹不得,“无退,你冷静。” “李鱼!”林成奋力一挣,将李鱼的手拧地生疼。 李鱼冲上去,跪在他面前,“公子,难道你真要为了公主一人弃国公府于不顾?你扪心自问,值得吗?” “值得!”林成脱口而出。 主仆二人都吃了一惊。 此时此刻,李鱼更加相信王诘大人所言的红颜祸水就是齐冰伶。这下更要坚决拦住他了。 李鱼起身,回头一望。上官朔下了马,朝辇轿渐渐走近了。 只要再拖延一会,待齐冰伶离开此地,一切就无事了。 李鱼沉住气,侧身为林成让开了路,“既然如此,公子请便吧。” 话音未落,林成已朝辇轿冲了过去。 李鱼忽然回身,取下背后的麻箭,看准时机搭弓射出,正中林成背心。 林成躺倒在地,动弹不得。 崇华门的守卫一阵惊慌连忙过去查看,另有数人过来擒住“凶手”李鱼,李鱼毫不在乎,任由他们绑住自己。只要公子一切安好,自己受点委屈算什么? 面前,上官朔已掀开辇轿的纱帘。远远望去,他与齐冰伶几乎贴在一起。齐冰伶没有任何反抗,而上官朔面上喜悦的笑愈渐浓重。 不,那不是喜悦,是得意,是炫耀,是故意宣誓给林成看一般,胜利者的姿态。 眼前之景越来越模糊,林成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晕眩还是因为流了泪。 他闭了眼,昏昏睡了过去。 …… 上官朔俯下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歪倒在一侧,双目紧闭的齐冰伶,脸上的笑如沉入寒潭一般化作阴冷。 “你也有今天!”上官朔呵呵地望着这副天生丽质水灵灵的好皮囊,忍不住咂起嘴,“真是可惜了。若你活着兴许还能留给本王练功用。死了嘛,便只有挫骨扬灰以解本王心头之恨了。” 他冷冷说完,探了探齐冰伶的鼻息,确实是死透了。 一切确认完毕,上官朔神情突变,那张脸上写满了惊慌失措难以置信,甚至还带着几分委屈的怒意。他起身关上纱帘,回身向外惊惧不已。 一旁的琉璃内侍一见不对,忙上前一步问他怎么了。上官朔不多说,颤抖着手指了指辇轿内。内侍本还不敢,只是上官朔一再坚持下,还是掀开纱帘瞧了一眼。 只一眼,便吓得跪在地上。 “公主……公主薨了!” 众人听罢吓得纷纷跪下,另有人回城报陛下。 “诸位亲眼所见!”上官朔心有不忿地朝前几步,朝诸位围观百姓和宫婢内侍门们道,“本王诚心求娶海宫公主,却得到这样的羞辱!” 百姓们心中存疑,听一个外邦皇子如是说,羞耻大于愤怒。这件事,确实是海宫皇室有错在先。现在好了,叫人家指着脊梁骨说自己国的不是,百姓们也只有敢怒不敢言的份。 周遭一片死寂。 上官朔故意叹了口气,继续道:“既然海宫不仁在先,我也没有必要帮他们隐瞒。诸位应该都听说了海宫圣上派人送往琉璃的一份卖国契。我来海宫这一路上,听到不少议论,其中有人说这是琉璃威逼利诱使陛下迫不得已而为之。还有人说根本没有什么卖国契,是琉璃杜撰出来扰乱海宫民心的。都是无稽之谈!” 上官朔朝旁一挥手,示意自己的一位亲侍将羊皮卷包好的卖国契呈来,亲自取出在众人面前展示。 “大家看好,这便是那份由陛下亲自画押承认的卖国契。陛下将它送到琉璃,可父皇念在海宫琉璃交好已久拒绝接受,便以和亲为由,命我将此卖国契奉还给陛下。谁料好心前来,却不得善报。” 上官朔言辞恳切,声泪俱下。 百姓们中间渐渐有了议论声,大家心中悲愤一时难诉,几位文人热血沸腾举拳高喊亡海。一群人跟着喊起来。崇华门守卫见形势不妙试图镇压却更加激怒了众人。过不多时,百姓与官兵就要动起手。 “住手!” 随着一女声尖厉高喝,上官朔最先回了头。这一回头不要紧,只见齐冰伶平安无事地自辇轿中走出来。 “你……是人是鬼?来人呐!”上官朔不住后退。 “诸位,长宁公主在此。”齐冰伶又高呼一声。 众人纷纷停手朝辇轿方向张望。 “是公主!真是公主!” “公主还活着!” “没错!”齐冰伶一边安抚百姓,一边朝上官朔走去。 “你要做什么,你别过来!”上官朔情急之下自腰间取下扇子紧握在手。 齐冰伶笑了笑,“我现在已什么都不用做了,该说的该做的殿下都做好了。” 说罢面对百姓们,又道:“诸位可知道,刚刚就是这位琉璃皇子派人对我下了毒,害得我险些丧命。然后他又借此挑唆生事,诬陷皇兄,造谣惑众,扰乱民心。” 琉璃皇子能做出这种事?百姓哗然。 “哼,我怎知你不是在诬陷我?”上官朔冷眼看她,又故作无辜地朝众人尴尬笑笑。 “我敢说自然有证据!”齐冰伶张开手心,叫众人看着那块红酥小方,“这是昨日琉璃喜娘与我的,其上有毒。诸位若有懂医药的,不妨来验验看。” 上官朔顿时傻了眼。他本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连海宫太医署都用钱收买过了,就算齐冰伶出宫前怀疑红酥小方有毒叫来太医查验,接过也会是无毒。 然而坊间的郎中数不胜数,他根本无从收买。 齐冰伶话音刚落,便有几人自人群中站出来,说愿意一试。齐冰伶礼貌过去正要将红酥小方交给他们。 上官朔立刻觉出不妙,此时若验出,今日这事便败露了。非但自己在海宫受辱,父皇那边也不好交代。 不行!绝不能让红酥小方交出去。 上官朔想罢,扇子已悄悄开了一角,趁齐冰伶背过身的时候,忽然冲过去。 “公主小心呐!”随嫁内侍见状高呼。 齐冰伶已听出上官朔的脚步声,也不慌乱,将红酥小方朝几位郎中抛出,“接着!” 转而回身避过一招后,自宽大的嫁衣袖中抽出一把剑来,眨眼之间那把剑已近了上官朔的身,剑锋逼喉。 上官朔再看手上的扇子,已然被劈作两半。 他已经努力避招拂挡了,怎么会?不过数月不见,她的武功竟然增进了如此之多。 上官朔的惊异目光从手上的残扇到齐冰伶的剑,只见那剑身上书着两个字:识心。 第二百九十四章 找死 那是只有暮字诀主人才有的佩剑…… 先前,上官朔确实听闻齐冰伶是简如之女,体内有阴阳奇脉。不过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练成了暮字诀,还做了暮字诀主人。 上官朔所练的清晖诀正被朝字诀所冲,而暮字诀克朝字诀,若自己能引她的内力为己用,必然功力大增。如此想来娶她进府,是捡了天大便宜的美事。 等到二人圆房,上官朔借此机会采阴补阳……什么都有了。 他盯着齐冰伶,唇间漾起一抹阴邪冷笑,语调忽然变得轻柔,“公主,何必动武呢?我是你的夫君呀!”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将折扇悄悄藏回腰间。现在在众人眼中,确实是齐冰伶一人用剑指着一脸无辜可怜相的上官朔。刚刚看见上官朔出扇的内侍也不好说什么了。 “你不配为我夫君!”齐冰伶的剑丝毫不为所动。 上官朔无奈叹了口气,不顾她的剑锋走上前来,“想必公主是对本王有些误会了。本王差人来送红酥小方全是好意,怎会有毒呢?若真是有毒,我一定将此事彻查到底,惩治陷害公主之人。请公主相信本王。” 他这变脸比变天都快。齐冰伶看着更恶心。 “还有啊,”上官朔笑笑,“刚刚本王不知公主受了这等委屈,还以为海宫有意为之,因而出言不逊有失尊敬,还望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本王。” 他说罢竟跪下了。 “使不得啊殿下!”随行的琉璃使臣吓到扑倒在地。 上官朔瞪他一眼,“本王能迎娶海宫公主,那是本王莫大的福气。莫说是跪下,只要公主能原谅本王,便是要了本王的命本王也肯给。” 这话听上去颇像寻常人家小夫妻闹别扭。 看戏的百姓们一时看花了眼,也不知这二人到底是做戏还是真情流露。 齐冰伶冷哼一声,何尝不知他这是在变相要挟。若今日自己真的用剑伤了她,自己反倒成了无理取闹,置海宫皇室颜面于不顾的不义之人。 但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刚刚几位郎中验完了红酥小方,证实了确有下毒。 这下证据确凿,齐冰伶没什么好犹豫的,立刻请内侍官带着几位郎中到正阳殿请陛下裁断。 这边,自己仍用剑指着上官朔喉咙,防他挣扎脱逃。 “公主!”上官朔声色凄厉苦绝,“难道公主仍不相信本王?本王赤诚之心苍天可鉴。”他举起右手三指对天起誓,“本王是真心求娶公主。若今日真是因为本王一时糊涂,伤了公主的心,亦伤了两国和气,本王还不如以死谢罪!” 话音刚落,上官朔一把握住了识心之刃。 齐冰伶讶异看他,却见下一瞬,那把剑被他推向自己,直直插在心口的位置。 立刻有血涌出。上官朔仰头瘫倒昏了过去。 “殿下,殿下!”琉璃迎亲的退伍乱成一锅粥。 齐冰伶望着识心上的血,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她松了手,任剑落在地上。 “来人呐,传太医!”齐冰伶大喊。 若他死了后果不堪设想。 …… 半月后,重伤的上官朔被抬着送回了琉璃永盛。 柳贵妃亲自守在成王府三天三夜,眼睛都哭肿了。 “好端端迎个亲,怎会闹成这样?海宫怎么了,仗着地方大人多,便能欺负人了。朔儿再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的琉璃皇子。她齐冰伶,不过就是个废后之女,还是妖邪之命。”柳贵妃接过清林递来的帕子按按眼睛,可望一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虚弱至极的上官朔,哭得更厉害了。 “贵妃慎言。”身后传来低沉严厉的一声喝止。 柳贵妃一回头,见是上官近台,慌张起身行了礼,嗔怪地望着他,嘴上虽不说,眼泪却愈发止不住。 上官近台搂过她,拂去她脸上的泪,“好了,我知道你是心疼朔儿,朕何尝不心疼?” 柳贵妃的啜泣暂时止住了,心中余怒却是未消,“陛下若是真心疼,就该去海宫讨个公道来。既然他们与先皇约定了划界而治互不干扰,就不该拿什么卖国契说什么和亲,害的朔儿现在……” “哎,”上官近台制止了她,“后宫不议朝政。朕自有安排。” 柳贵妃叹了口气,也知道自己失礼了。好在有上官近台这句话,她心里多少踏实了些。 上官近台命清林陪柳贵妃回宫,又召了平由来成王府,另让三人立刻去清音观请人来,嘱咐暂时不要透露是为上官朔治伤。 稍后,平由进府。 上官朔安然躺在床上,屋内门窗紧闭,只他们三人。 上官近台望着平由,忽然笑了。 平由先是一愣,慢慢才明白这笑的含义。 “你的学生果然不一般!”上官近台忍不住对平由称赞道,“竟能狠心让自己受伤来换取海宫的信任。同时也给了我们一个大好的机会出兵。” 平由不好意思地呵呵笑着,“陛下真是折煞臣了。难道不是陛下一开始算准了三殿下能做出此举,才将和亲一事托付于他?” “是啊,朔儿从下在朕身边长大,虽然聪明,但朕对他的要求一向严格。大概是因为这个,他才这样怕朕吧。所以朕交给他的任务,哪怕是中间出了岔子,他也一定会想办法给朕一个满意的结果。” 平由望着上官近台欣慰的笑,心里长抒了一口气。 “等到此战结束,朕就安排人好好给朔儿治治身子,等他身体大好,有了子嗣,朕立刻立他为太子。平卿意下如何?”上官近台看向平由。 平由自不敢说什么。 只是三殿下这隐疾,哪里是那么容易治好的? …… 海宫,奉阳。 齐冰伶因为误伤琉璃皇子而被禁足祈荣阁,阁外有侍卫日夜看守。林成和李鱼暂住偏殿。每日晨起,林成便到祈荣阁内陪齐冰伶聊天吃饭,偶尔也到院子里转一转。可半个月下来,齐冰伶始终闷闷不乐。 齐怀玉和太皇太后也是惴惴不安。出了如此惊天丑事,海宫的颜面都叫齐冰伶丢尽了,琉璃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步是讲和还是直接反目,将那份卖国契坐实了,谁也不知道。 太皇太后听了玉阳春的劝,将迎亲那日围观的百姓暂时扣押起来,防止这件事广为流传。 可半月过去,琉璃国书还是迟迟未到。 “成哥哥,你说,陛下会不会取我性命来安抚琉璃皇室呢?”齐冰伶托腮望着林成,思索了许久才道。 林成说不好。 “如果是真的呢?”齐冰伶努起了嘴,低头揉揉酸涩的眼。伏案偏头,又对上林成一双明眸,“其实成哥哥,伶儿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喜欢了很久很久。他不是上官朔,是……” 她闭上朦胧的双眼,还是顿住了。 ……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临产 转眼又是半月过去。 康王府内,祝子平急匆匆自外回来,直奔里院而来。 “休将军来信了,说北境近来有异动,若真有大事发生,恐南阳军兵力不足,自请在北境多留一阵。” 齐寒月蹙眉点了头,“看来这仗是非打不可了。” “可是眼下,朝中兵力折损严重,若真与琉璃动武,胜负难料。”祝子平叹气道。 “此时交兵确实危险,可若真到那一步,也只有硬碰硬了。” “母亲放心,我已与通州各处的府兵传了令。一旦事发,一日内便能集结完毕。” “好。”齐寒月满意地对他点点头。祝子平做事她一向是放心的。 “长公主,出事了。”云娘慌张地跑进来,一见王爷也在,忽然又顿住了。 “什么事啊?”齐寒月见她一直瞥向祝子平,又道:“不必有什么避讳,说吧。” “王妃刚刚落红了。”云娘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跪下道:“都是奴婢不好,小郡主要带王妃去花园,奴婢没拦住,结果王妃一回来就落了红,才足七个月的孩子,这可怎么好?” 祝子平未听她说完已经奔了出去。 齐寒月先拉云娘起来,安慰了几句,又唤含香去请太医。想了想怕不够稳妥,特意又嘱咐了一人去客栈请文公子来。 一切安顿好,这才去看了卫阿迎。 卫阿迎侧身躺在床上,精神有些不振,她拉过祝子平的手,故作轻松地笑着,“王爷别担心,就是累到了而已。” 她虽这样说,祝子平却完全放不下心。看她微红的眼睛,想必在他来之前,已偷偷哭过了。她那么喜欢孩子,心中定然是怕的。 “阿迎,你也不要太担心,听文公子的话好好静养,定会无事的。”祝子平起身帮她盖好被子,“现在觉得怎么样,好些么?” “好些了。”她虽这样说,却还是被一阵腹痛激得蹙了眉。 祝子平越发坐不住了,一偏头,正见齐寒月过来。 “阿迎,可是开始疼了?”齐寒月拉住卫阿迎伸来的手。 卫阿迎点头,“像是要生了。” “什么?”祝子平心中尽是慌乱。 “这孩子会挑日子。”齐寒月倒是沉稳许多,笑着安慰两人,“知道他爹爹过些天怕是无暇顾及他,便急着要出来了。出来也好,让他娘少受些罪。” 祝子平被云娘生拉硬拽请了出去。卫阿迎再没什么好顾忌的呜呜哼出了声。齐寒月一边给卫阿迎擦着汗一边催婢女再去请几个熟悉的稳婆来。照理说从落红到这孩子出世,怎么也要折腾上一天一夜,到时太医也应该到府了。 稍后,稳婆请来了,上官文若也到了。 祝子平最信任上官文若的医术,立刻将她请到屋里,一路过来又将卫阿迎的情况详细告诉了她。 上官文若进来后,为卫阿迎检查一番。脉息急促气息不稳,这孩子落地就这两日了。现在就是用药也来不及。 “如何?”齐寒月问。 “长公主放心,胎象虽有些不稳但胎位极正,不会难产的。”上官文若说罢看向齐寒月,“我看王妃娘娘忧心郁结怕是不利于生产,不如长公主先回避一下,我与娘娘说几句话。” 齐寒月冷冷一笑,却是没走。上官文若奸诈狡猾她是见识过的。 “娘,文公子不会害我。”卫阿迎强忍着难受拉住齐寒月的手,“大概只是与我说些家父的事,让我安心。”声音因为疼痛渐渐低下去,额间又开始渗出汗来。 齐寒月望着心疼不已,拍拍她的手,急忙答应下来。起身狐疑看了上官文若一眼,这才出去了。 上官文若看向卫阿迎,眼神中略带着些责怪:“王妃近来可是又劳神了?” 卫阿迎无奈地点了头,小声与她道:“王爷急调了各地府兵,听说北境局势又不稳当。我实在有些担心……” 卫阿迎说到此处,再看上官文若,忽然更担心了,“北境生乱,难道又是盟主的安排?” “这次还真不是。”上官文若沉思片刻,“你这消息是哪里来的?” “休将军自北境传来的消息,不会有假。” 上官文若眉头微皱,右眼跟着跳了一下。 “难道盟主也不知?”卫阿迎问。她从未见上官文若有过紧张的神色。 “不可能,”上官文若思忖良久喃喃道,“除了亡海盟外,此事只可能是陛下所为。但是陛下……” 他亲口答应过自己不会发兵。 “盟主,可是真的要打仗?王爷会不会出事啊?”卫阿迎一时心急,撑着身子坐起来。 “你快躺下!”上官文若朝她按了按手,“你现在只需想着平安将孩子生下来。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上官文若不再多言,留了药方病案,与稳婆们嘱咐了几句便要出府。祝子平放心不下本想请她留到卫阿迎平安生产。可上官文若实在等不及了。 “要事在身,不过去去就回。”上官文若一边说一边上了马,亲自跑到通州郊外写了信交给墨玉堂的弟子,“将第一封信交给槿姑娘,让她尽快查明情况,若情况属实,就让她带第二封信去永盛,不必报我。” 能让盟主亲自来传话的事,必然是大事。弟子们不敢懈怠,连夜赶往洛泽。 上官文若回到康王府,已是第二日凌晨。 卫阿迎已痛得不行,被人抬到提前收拾出的产房去了。太医也已赶到,府上婢女端盆烧水换毛巾,进进出出。 祝子平在产房外抱着被吓傻的阿苑,紧张到手脚冰凉。 王叔和含香带着家中下人们跟着齐寒月去祠堂求祖宗保佑了。 一切有条不紊,上官文若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独自去了里院,与云娘打过招呼后,替祝子安看了眼念儿。小丫头已经半岁了,在康王府养得白白胖胖的很喜人。此刻睡着,上官文若倒也不觉得闹。 她趴在摇床边静静看了片刻,直到齐寒月自祠堂回来。 齐寒月本想去产房帮着照料的,但听闻上官文若到里院来,立刻改了主意。 “文公子来我院里为何也不与我说一声?”齐寒月开门见山,不悦全写在脸上。 上官文若起身出屋朝她行了礼,“长公主不必紧张,我只是遵守约定,来与您说故事的。” 第二百九十六章 故事 产房内,卫阿迎痛苦挣扎之声穿破云霄直到里院来。 齐寒月此刻的担心全在卫阿迎,本是不愿与她多说的。可见她站在院里,面容坚决,苍白如昼的脸色在莹莹月光下和润许多。她很平静,看样子胸有成竹。 “你为何一定要在此时找我?”齐寒月问。 “因为过了今日,你我不会再见面。”上官文若不待她许可径自走到门边,凄厉眼神逼着她开门一般。 齐寒月苦闷地扯了扯嘴角,还是上前开了门。 “既然公子执意趁人之危来说故事,那就请吧。不过我不能在此耽搁太久,请公子长话短说。”齐寒月进了门,负起双手立在门边,打算寥寥听完便走。 上官文若不理会她的不耐烦,反倒自己坐在棋局前,望着那盘已成定局的棋,笑了。 那笑在齐寒月看来阴森诡异。 “你笑什么?” 上官文若不答,自对面的棋盒中拾起白子,说道:“长公主向来以刚正自居,难道对当今海宫圣上卖国、和亲,当真没有一点看法?” 齐寒月看向一旁沉默不语。实则内心纠结不已。这当然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她曾上书言明利害请陛下当心琉璃奸计。然而,她这点微不足道的建议,根本不会得到陛下的认同。特别是太皇太后对四州王侯心生忌惮以来,更是如此。 十八年来的无能为力,直到今日亦然。 她已做了所有她能做的努力。但她不敢也不能反抗她的君主。 “你早就猜出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上官文若呵呵一笑,“但你没有任何有效的手段阻止我。”她说着将手上白子落下,替齐寒月走了一棋。 “既然长公主没有办法阻止我,我便只能按部就班地下我的棋了。” 她又执起自己一侧的黑子,又落下。 而后又是白子,复又黑子,循环往复,直到她再拿起白子…… 全盘已无一可落子之处。 “你还是输了。”上官文若将最后一颗白子掷在地上。白子滚出很远,最终停在齐寒月脚下。 “实不相瞒,我已想办法知会了奉阳城内那些被关百姓的家属,陛下为了维护海宫颜面私押百姓的事在奉阳城传开了。就在今夜,那些奉阳城的百姓会去找陛下讨个说法。” “你以为单凭那些刁民能奈何禁军?”齐寒月目光咄咄。 上官文若苦笑,“看来到现在长公主还是执迷不悟。您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是向上看的,那里只有皇权荣耀,殊不知这皇权荣耀的背后是万千子民的忠心赤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要做的不过是在这摇摇欲坠的小舟上凿了一个洞。” “难道你在皇城内,除了燕青,还有人在?”齐寒月震恐。 “不错。今夜子时崇华门会破例而开,百姓们悄悄入城,在有人引路的情况下,从城门到正阳殿要不了多久。他们知道怎样避开禁军守卫,更知道如何让攻城的消息密而不漏。” 齐寒月吓得站起了身,忽觉有些恍惚,扶着窗棂定定神。稍好些后,立刻走到书案前,拿起了笔。 “现在上书,不觉得迟了吗?”上官文若正视着她。 “你……”齐寒月换了方向,自墙上取下剑,拔剑架在上官文若脖子上。 许久没有被这份冰冷临幸了,上官文若求之不得。 因为齐寒月怒了,毫无理智。 越是这样,上官文若心里便越痛快。 “长公主倒是动手啊!”上官文若如常地站起了身。那把剑也随她抬了起来。 “让康王府上下看看,他们敬重的长公主如何处置一个无辜之人。”上官文若仰头大笑,忽然收了笑,瞪向她,“你不敢!你还要求我保那个傻皇帝一命吧!若是我死了,你看看他还活不活的成?” 要挟? 齐寒月压抑地喘着气,良久,还是将剑放下了。 “长公主怕也只会用残害无辜这样的手段来维护皇权吧!”上官文若掸掸衣服,勾起嘴角。 齐寒月慢慢低下头,刻意避开她。 上官文若能猜到那张脸上写着什么——奇耻大辱愤懑难平……这正是十八年前,父母临死前所感。她笑了,双肩忍不住抖起来,牵扯到胸前的伤口,忽然一痛,又不敢笑了。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阴谋算计,损人不利己。就算你算尽一生,以为得到了所有你想要的东西,可从你手上沾了第一条人命开始,你就输了。”齐寒月抬了头,却紧闭着眼。她不愿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脆弱。 上官文若也是。 “你变成了和我一样的人。想想燕青,还有安儿……”齐寒月撑着几案挺直了背,“你不是最讨厌变成这样吗?你恨我害死襄王襄王妃,琉璃数万英灵……你呢?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上官文若的心颤了颤,痛得抽搐,她捂着心口,咬紧了牙,从牙缝中逼出话来,“我害人死,是为北疆英灵为琉璃为天下人讨一个公道。而你美其名曰遵照皇命,不过是为了康王府一贯的尊荣富贵。一己私心!” 齐寒月很想与她解释什么。 北疆之事过去多年,她本不愿再提及。那份记忆封存许久以致连她自己都快淡忘,挥剑冲入昌池的一刹,到底是何心境。是为了追随自己的将士们,但也不可否认,有为了康王府的成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错。 若她也如上官文若这般年纪,自然随心所欲无所畏惧,为心中大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但是那时,她已有了自己的丈夫、孩子,一个完整安定的家。她不能让自己出事,就算是为了他们。 “你为何不反驳?”上官文若自她落寞的眼神中察觉到一丝异常。 “我不屑反驳。”齐寒月冷眼看她,“难道这就是文公子要与我讲的故事?” “不,这只是开始。”上官文若走到棋局旁,取过几案上的双鱼近身佩和圆木盒。 “这些东西放在此处许久,不知道长公主有没有打开过。”上官文若始终低着头,只顾将圆盒打开,于自己眼下粗粗望了一下,立刻又合上了。 看齐寒月这一脸淡定定是没动过了。 “就算长公主没有打开,也应该知道这是襄王府旧物。” “你是襄王府旧人吧,我大抵猜到了。”齐寒月背过身,轻轻拭了泪,“你每次提到襄王,总是异常激动,特别是相对其他人而言。你不善喜怒形于色。能让我察觉的差异说明你和襄王关系不浅。” 齐寒月深深吸了口气,回身看着她的眼,“你可是他副将的儿子?或是府上亲信之子?抑或故人之子?” 她的话让上官文若听来很不舒服。 “都不是。”她淡淡地答,眸中晶莹闪烁。 “那是……” “怎么?我与爹爹长得不像么?”上官文若苦笑。 …… 第二百九十七章 家国 奉阳皇城不攻自破。 睡眼惺忪的齐怀玉被一帮乌七八糟的刁民堵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不敢出去。 正阳殿外的叫喊咒骂越来越多,声若惊雷使人听之麻木。正阳殿内太监们都以身抵门生怕哪个不怕死的真的提上一只锅铲闯进殿来将陛下当食物烹了。 辰仪宫的形势不比正阳殿好多少。 太皇太后静静地跪在佛龛前,抚着手上佛珠默默垂了泪。 自跟随太祖皇帝以来至今,从未遭受过此等耻辱。她虽是担心,却也坚信那些刁民成不了大气候。 “钟将军到了吗?”太皇太后问。 “已到正阳殿了。”太监答。 “好,就留在正阳殿,不必来管哀家。” “娘娘!”一屋子人吓得跪下了。 “哀家与海宫同生共死,心中无惧。但是无论如何,陛下都必须活着!” 祈荣阁内齐冰伶持剑立在门边,听赶回的宫婢说明了情况,心下一惊。 “此事引我而起,也理应由我而终。”齐冰伶持剑踏出阁门。 “公主留步。”林成正要来找她谁知见到这一幕。万幸没让她直接冲出去。 这些天齐冰伶自责、难过,林成都看在眼里。他们一步步看着事情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若她再因冲动做了傻事,林成绝不会原谅自己。 齐冰伶望着他,嘴角微微抽动,两行温热的泪自顺下双颊,她用手抚了抚,侧转了身。 “公主先告诉臣,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齐冰伶扔下了剑,屈身蹲在地上,捂住了脸,像是真的毫无主意。她缩成小小的一团,孤单而无助,就像以为简如过世的那晚,在国公府,她抓着他的衣袖轻摆,泣不成声。 然而那时简如一人性命,如何与海宫江山存亡相提并论。 她心里的痛可想而知。 林成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肩,“办法总会有的。” “不会的。”齐冰伶擦净了眼泪,将头埋进臂弯里,“如果是敌国进攻,我可以毫不犹豫提剑冲出去。但是这些百姓……说到底都是因为我。他们并非要谋权篡位不义之举,我不能伤害他们。成哥哥你懂么?” “臣都懂。”林成轻柔地抚了抚她的背,又叫宫婢去拿了件薄披风来盖在她身上。 “现在陛下娘娘和太皇太后一定焦急不安,公主若再乱了分寸,这宫里还有谁能化解这场危局呢?”林成默默地望着她,直到她终于肯将头抬起来。 林成温和地笑了,“公主不是说过,只要有臣在,就不会害怕么?现在臣就在公主身边,寸步不离啊。” 齐冰伶抽咽着看他,泪还未退,却先笑起来。 “伶儿!” 祝未涵从老远便喊,进院时手上已提了剑。 “我们也去正阳殿,绝不能让那些刁民得逞。”祝未涵拉过她的手,边走边说,“与他们欺软怕硬,不会听人讲道理。” 宫婢追上去,给齐冰伶递了剑。是皇权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国都没了,谈何人命?”祝未涵恨铁不成钢,替她将剑接下了。 正阳殿外禁军早已民众厮杀一片。百姓们打斗无章法,锅铲瓢盆木头棍子乱扑一气,很快便被制服了大半。 齐怀玉急得站不起身,忙叫喜宝代他写信给四州王侯速来奉阳救驾。喜宝本想去知会太皇太后,可门外形势正紧,恐怕难到辰仪宫去了。只好派了个稳妥的太监从地道往崇华门,出宫城前往四州。 齐冰伶等人赶到正阳殿时,地上已横尸一片。 齐怀玉躲在床帐后见有人来,吓得大气不敢出。直到看清楚齐冰伶一张脸才呜呜哭着扑上去,“好妹妹,快救我!” 趁着齐冰伶抱住他的当下,一把利刃自身后来,剑风阵阵令齐冰伶警觉。 那不是别人,正是齐怀玉身边的内侍。 齐冰伶徒手接下剑刃,高踢一脚,那内侍顿时仰倒在地。 祝未涵立刻用剑挟住他,目光咄咄逼向殿内其余人。 众人跪了一片。 禁军急忙将那位内侍拉了下去。 齐怀玉哭声迭起,失去理智地抓紧了齐冰伶的手,“好妹妹,朕不想死!” 她俯下身安抚着他,偏头看向喜宝,“门外这些百姓的亲属现在关在何处?” “刑部监牢。” “速去派人知会王尚书,从中选老人孩子由他亲自押送到正阳殿!也将此事告诉崇华门的禁军,放他们进宫城。” “什么?”齐怀玉慌了神,“使不得呀妹妹。人越来越多,朕真要没命了!” 喜宝一时无措。 “喜公公尽管去,出了岔子陛下责问的是我。”齐冰伶并未松口。 喜宝担忧地望着齐怀玉,人命为大,危难之际还是差人传旨去了。 齐冰伶又看向钟和派来御前护卫的副将,“门外现在还有多少人?” “陆续进宫的有百人,但这些刁民不知用何办法又收买了不少宫内人。现在除去死伤的,大概还有百人。”他说着站到门缝处小心朝外张望。 明处有百人,暗处还不知,就比如刚刚那个内侍。 “正阳殿内留十人放哨,其余人出去御敌。务必尽快制服他们。”齐冰伶命道。 副将得令带人出去,林成又进来。 “成哥哥,外面怎么样了?” “大多数人武功不高都被擒住了,只有少数几人,从身手来看不像寻常百姓。今日之事想必有人在背后指使。” 齐冰伶暗忖片刻,“是琉璃。” “琉璃?”齐怀玉慌张失措,这下更要抓着齐冰伶不放了。 齐冰伶安慰着拍拍他的背,只叫他镇静。 …… 这边送信的人骑快马出宫城,先到最近的通州和应城。 应城内道路颠簸耗时颇久,季王平素没有设哨兵的习惯,来人若想通报入王府,只能亲自到王府去。反观通州地势平坦,城防尽然有序,送信之人刚到城郊便有人接力将信传至康王府。 信到时天刚蒙蒙亮。 产房内卫阿迎一只脚还在鬼门关晃悠。 祝子平也一夜未睡。然而今早却等来这样的消息。 王叔望着祝子平越来越沉重的面色,又望了眼产房外胶着的情形,为难道:“王爷,马已经备好了。只是王妃这儿……” 祝子平将信收好,走到产房门口。含香连忙拦住他,“孩子还没下来,王爷不能进去。” “陛下急召,我现在就要动身。只看她一眼便走。”祝子平道。 齐寒月不在附近,含香一人做不了主,便说去问问卫阿迎。 祝子平见此连忙拦住她,“算了。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你且告诉她,我一直都在门外。” “奴婢清楚。”含香答,匆忙回了产房。 祝子平转身离开,齐寒月径直从里院寻到府门。祝子平与她简单说明了情况,须臾之间已上了马。 府兵已集结城郊,都督派人接应祝子平。齐寒月立在门旁望着他远去,久久未归。 就在此时,耳畔传来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随之是康王府内一片欢声笑语。 “是男孩!母子平安。”含香大喊着来府门前报齐寒月。 祝子平原地勒马,怔怔回过头,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王爷可需要回府一趟?”都督问。 “不必了。”他眨眨眼,将热泪滞在眼眶里。 一行人策马飞奔匆匆离去。 …… 第二百九十八章 亲人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九十九章 火光 康王府外,传来敲门声。 王叔和齐寒月正好走到正堂。齐寒月准许王叔去开门。 双门大敞,炙热明晃的火焰前列了几匹高大骏马。马的身上并无烧伤,下马的几人面色从容,走进院中,行礼整齐划一。 耳畔一声浅笑。 上官朔身着黑衣黑袍,单手执一素面折扇,绕过影壁,高声道:“长公主别来无恙。”说罢立定躬身朝齐寒月行礼。 “三殿下?”齐寒月又惊又疑。 “不好意思了长公主,这么晚还来叨扰。”上官朔微眯双目,眼中盛满了贪欲,“劳烦长公主取康王府玉印来,本王拿到便走,不耽误长公主休息。” “玉印?”齐寒月阴沉下脸,“此乃陛下授印,康王府王权之证。殿下这是不知,还是明知故问呢?” 上官朔朗声一笑,“长公主难道没看到街上的火势吗?难道没听到通州子民痛哭哀嚎?长公主若想让他们少受些罪,便老实按本王说得做。否则就休怪本王对长公主无礼了。”说罢折扇微展。 那折扇的威力,齐寒月曾见识过。 齐寒月握紧了腰间的剑,阴冷地微勾嘴角,“殿下怕是还不知道通州府兵的厉害吧!” “通州府兵的确厉害,康王府侍卫军中也是训练有素骁勇善战之人。但本王知道,他们一方在昌池镇守,另一方由康王率领去了奉阳,根本就不在通州。” 齐寒月霎时惊愕。 祝子平刚刚离府没多久,他们是如何得到的消息?夜禁后各城门紧闭非令不得出,上官朔能悄无声息找到康王府,想必前几日便在通州了。如此想来康王府必有其眼线在。 上官朔见齐寒月原地沉思不语,笑道:“怎么,难道是本王猜错了?既然长公主这么有信心,不妨让康王调兵来战,本王在城中的人虽不多。但大队人马很快便会到通州了。” “昌池,明都……”齐寒月低头喃喃道。 难道都被攻陷了? “长公主疑惑也正常。本王不妨就告诉你。陛下今夜下令召四州王侯前去奉阳护驾。正巧四州空虚。大好机会倒是便宜了本王。” 什么?这消息又是从何而来?齐寒月更为震惊。看这样子不但康王府有他的眼线,连奉阳皇城也很可能安插了他的人。能得到这样的消息,或许就是陛下身边的近臣。 这些人到底是谁? 齐寒月紧盯着他,上官朔却愈发得意了。 “本王还听说,长公主近来身体不好,不知道还能不能接下本王的清晖诀呢?本王劝长公主还是快去将玉印取来。说不定本王一时心软,还能饶你不死!”上官朔朝后一扬手,近卫传令出门,府门外立刻传来兵甲顿列之声。单听声音,来人不少。 看来是被包围了。 齐寒月低头眨眼,想着对策。 此时,上官文若也听着热闹寻到府门来了,一言不发站到齐寒月身前来。 上官朔被这个冒失出现的“书生”气得有些恼,“你是谁?” 上官文若一脸淡定向前一步,朝他跪下,“臣文若参见成王殿下。” 文若…… 上官朔忽然一乐,“你就是亡海盟主?” “是。”上官文若说罢站到上官朔身后来。 周围人见状大惊失色。王叔不住朝齐寒月瞥去,心中一团慌乱。 上官朔愈发得意,“长公主想不到吧。这个文若是我的人。刚刚我得知的那些消息,也尽是他传给我的。” 上官文若狐疑皱了皱眉。她可没有主动传任何消息给上官朔。但不可否认的是,刚刚上官朔言及的所有情报,的确都是她白纸黑字写下来过的。特别是昨夜奉阳百姓入城的事,她特意将自己的安排全数写下,让人交给舒槿娘,再由她转交陛下,让陛下放心于她不再出兵……她有十足的把握那封信能劝陛下按兵不动。 但是依上官朔刚刚所言,陛下还是出兵了。 这说明信根本没到陛下手中,而是被上官朔劫去了。 这其中细节再想便更可怕。舒槿娘一向对自己忠心,如果信没送到,想必她也出事了。她与上官朔本就有过节,如今落在他手里,不知现在如何了。 上官文若闭眼细想了一会,再睁眼时只见上官朔一只手托住她手肘,想将她拉起来。 上官文若忽然有了新主意。 她挣开上官朔的手,伏身叩首,双肩瑟瑟发抖。 上官朔吓了一跳,不解地望着她。 “臣有罪。”上官文若恳切道。 “你……何罪之有?”上官朔错愕不已。 早在他于府中养伤时,便听上官近台提及过这位亡海盟主,说他才思敏捷、谋略过人。上官朔从他先前那些事迹也可看出一二。此次率兵出征前,上官近台更是再三嘱咐,要充分利用这位亡海盟主的长处,但也要尽量规避这位盟主的短处,譬如他的心软。 因而他一到通州便暗中与亡海盟留守城郊的墨玉堂弟子取得了联系。那几日适逢上官文若昏迷不醒,丁咏山命弟子们择要事通报。弟子们一合计,上官朔是琉璃成王,自己人,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况且上官朔再三吩咐不必惊动盟主,弟子们惮于皇家威势,也不敢报了。一来二去,才有了今日这般结果。 虽说上官文若自作主张放弃昌池、手握情报却不上报、一贯特立独行不受陛下约束,这些确实可称得上有过。但上官朔已通过自己的本事得到了情报,依上官近台的计划如期出兵,并未耽误什么。上官文若这罪过现在看来也无关紧要了。 这番请罪又是为何? 上官文若抬起头,如实答:“臣如今并非为殿下做事。而是为康王府。” “你说什么?”上官朔不敢相信地望着她,又看看齐寒月如常的神色,抬扇指向上官文若:“父皇如此信任你,你竟然叛变!” “臣有罪!”上官文若继续恭敬俯首,不住称罪。 王叔和众家仆总算松了口气。可齐寒月却越听越糊涂。刚刚那个冷血决绝打着为琉璃报仇雪恨要置她于死地的上官文若,现在为何又这般说? 她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想必是想到了对策。 齐寒月并未阻拦,凭她这些日对上官文若的观察了解,她不会做出危害康王府的事。 “臣自知罪该万死,但今日就算臣死了,也不能允许殿下伤害康王府分毫。”上官文若一如既往坚定道。 “本王本念及你亡海有功,不愿与你计较。但你现在投奔了康王府,便是通敌。若你执意如此,本王便只能先杀了你。” “是,我执意如此。”上官文若一脸淡定。 上官朔咬紧了牙,不再多说,开扇自她头上劈下。 “阿若!”齐寒月忍不住向前一步,未等她拔剑,面前二人已退去了。 上官朔踉跄退了几步,跌在地上,额间汗珠密布,执扇之手被震击地麻木。一股腥气涌至喉咙,他微微张口却说不出话,只是颤抖着指向上官文若。 “殿下,臣的朝字诀如何呢?”上官文若起身理了理衣服,朝他笑道。 第三百章 母亲 朝字诀…… 齐寒月脑中“嗡”地一声,不敢多想。她知道上官文若体弱不得习武的事实,但刚刚如此轻而易举击退清晖诀的,不是朝字诀还能是什么?莫非这与安儿有关系? “不可能!”上官朔不住摇头,几名近卫已拔出剑来,将上官文若围住。 上官文若避开众人的剑锋,俯下身为上官朔诊了脉,起身叹了口气,对那些近卫道:“若是想让殿下活命,现在就带他去疗伤。” 近卫听罢不敢耽误,不顾上官朔挣扎将他扛起来便走。 包围康王府的将士们见上官朔被人抬了出来,一时间人心惶惶,都跟着撤去了。 街上的火依旧,不时传来的哀嚎让上官文若心口一阵抽紧地疼。 她扶着府门俯下身,微微皱着眉。 齐寒月吩咐王叔带家仆去各处帮着灭火,又叫云娘带着其他婢女们将卫阿迎和孩子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安排完一切,才回到府门前,扶住上官文若。 “孩子,你没事吧?”齐寒月问她。 上官文若挣开齐寒月的手,偏头咳了几声。上官朔的清晖诀于她而言不足为惧,真正让她害怕的是通州城内的火光。 她定了定神,站直了身子,对齐寒月道:“长公主不必出府,这些事让我来管。”她说着走出府门朝她行了礼,“请回吧。” “孩子,你要去哪儿?”齐寒月问。 上官文若在升腾旋跃的火星中立住了,呛鼻的烟灰让她滞涩难言。 再朝前走几步,她做一口哨,等了片刻,便见凌海冲出火海朝她奔来。她翻身上马,高举金羽。隐藏在附近的亡海盟弟子见此,立刻跟了出来。 上官文若骑马朝东城门去,一路上,身后跟了不少人。 城门边上,丁咏山立刻迎上来,接她下马。刚刚看到城内起火,他快要急死。可上官文若明说没有盟主金羽之令绝不能动,丁咏山又怕坏了她的计划,这才迟迟没有离开。 此时一见上官文若,丁咏山只觉她虚弱不少。 上官文若捂着心口,无力地靠在他怀里,低声道:“现在调人,去各城门固防,就说计划有变。”她拉紧了丁咏山的袖口,像是努力止痛一般,“陛下出兵了。” “什么?”丁咏山一惊。 “我现在还不知缘由,不过要先保住通州百姓。”她话到一半,身子沉沉跌下去。 丁咏山知道定是她心口的伤又痛起来。 “药呢?”丁咏山问她。 她摇了头,“先不必管我了。去备辆车,我要亲自去永盛。” “现在?” “对。”上官文若坚定道,“一来要阻止陛下出兵,二来,槿姑娘怕也被挟持了。若我不去,谁来救她?” “可你这身子?”丁咏山担心不已。 上官文若提住一口气,松开他自己站直了,为防他担心,特意笑道:“一会离开时我去客栈接上顾长老,有她在,我不会有事。” 此法倒是稳妥些。丁咏山微微点头,立刻去备了车,又选了墨玉堂靠谱的弟子做车夫。待她上车走远了,又按她吩咐将其余弟子遣向各城门固防。 …… 近卫扛着上官朔像没头苍蝇一般在通州境内乱窜。各城门都已被康王府余下侍卫军和亡海盟弟子一道封锁严实,内出不去,外进不来。就算琉璃大军赶到城外,就殿下这个样子,抬出去与大军汇合,反倒会引起军心打乱。 众人一时没了主意,只好先带上官朔在就近的巷子里躲起来。 上官朔一边运功调息,一边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气从中来。 近卫环顾左右巷口无人追来,这才松了口气,朝上官朔道:“殿下,幸亏刚刚没有遇上康王府二爷,否则,凶多吉少。”近卫现在回想起那日上官朔被祝子安打得惨败还不住后怕。 而在上官朔心里,这件事是莫大的耻辱。 上官朔咬牙切齿,攥紧了拳,转而一想,忽觉不对,“他为何会不在呢?” 那日祝子安飞扬跋扈的样子上官朔记得清清楚楚,康王府被围,自己母亲被羞辱,他绝不可能一声不吭闷在家里。唯一的可能是他根本不在家。 又听近卫道:“听闻二爷病了。这几日臣在城内,见长公主常往一处客栈去。不知是不是二爷所在。” “是吗?病啦!”上官朔大喜过望。能病到外送出府,看来是大病。上官朔闷头想想,忍不住笑起来,“你带人去那客栈探探虚实,若他现在身体虚弱不堪一击,直接绑来就是,我在东城门等你。” 近卫领命去办了。 …… 上官文若刚到客栈,亲自上楼,敲门许久不应。推门来看,非但顾潇不在,祝子安也不在,床褥一片乱糟糟。 床边竹笛还在,不像是祝子安自己醒了要出去帮忙,只能是被人绑走了。 上官文若顿觉不妙,尽快下楼上车,朝弟子道:“调头,去东城门。” 那里离琉璃大军来向最近,上官朔若想以祝子安要挟齐寒月开城迎军,必然会先去东城门。 马车驶到东城门前。 上官文若掀帘下车,抬头一望,城门上用绳子倒挂了一人,白衣披发,紧闭着双眼,看样子还没醒。 “师父……”她喃喃着朝前走,行至半路,却本丁咏山拦下了。 “这是成王殿下所为。若我们插手,恐会遭陛下责怪。”丁咏山劝道。他跟随上官近台多年,远比上官文若对他了解。 上官文若不再向前,努力定下心神,沉着问他:“长公主来了吗?” 未等丁咏山答,齐寒月先自后站了出来。 她身着铠甲,手持利刃,只是对向上官文若的面容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上官文若朝她走去,挡在她身前,“您不能去。” “怎么?只许你惦记安儿,就不许娘惦记他?”齐寒月微笑,拉过她冰凉的手。 上官文若生疏地被她拉着,这次却没有立刻躲开。 “长公主可带了玉印来?”上官文若问。 齐寒月摇摇头。 “应该拿来。”上官文若认真看她,“我知道对长公主来说通州不可失。可城外大军将至,城中兵力不足,您孤身奋战,就算武功再高也会不敌。倒不如先交印投降,日后再……” 齐寒月摇头制止了她,笑道:“你不是最希望我死吗?” 上官文若看向一旁,沉默半晌,又道:“此一时彼一时。我不会为了自己私情而置百姓于不顾。” 齐寒月欣慰地点点头,语重心长地道:“孩子,记住你今日说的话。日后不论海宫琉璃是合是分,天下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要失去本心。” “我这就去救下安儿。今后,娘将他托付给你。”齐寒月攥紧了她的手,千言万语尽在无言中。 “我去了。” “不!”上官文若试图拉住她却被她挣开。 丁咏山拦住上官文若不让她再上前。 “你为何不听我的?”她喊。 齐寒月忍着泪不去回头,在两侧火光掩映中微笑着走向城门。 “回来!”上官文若在丁咏山怀里剧烈挣扎。 无济于事。 她们都有各自的倔强,谁也不愿意妥协。 齐寒月不是不想听上官文若的劝,而是不能。她的确可以交出玉印以求自保。可是若她交出玉印,放琉璃军入城,破了通州就是奉阳了。 她的另一个儿子还在奉阳。 她宁可与敌人同归于尽,以此拖延时间,也绝不会让琉璃大军趁奉阳内乱践踏皇城。 上官文若的双目开始模糊,习习凉风将人吹到麻木,周遭仿若静止。 齐寒月身后只跟了数名侍卫军中亲随。她走在最前,步履稳健。斑驳的铠甲上记述着她自年少领兵以来的每一段故事,无论善恶对错,出生入死。看似冰冷无情的躯壳从未抛弃过她。今日也不例外。 第三百零一章 喜丧 面前是火光尽头了,那个本该看到希望的地方,却是眼下最黑暗危险的所在。 上官朔被人扶着站在城门一角,笑问齐寒月,“玉印呢?” 齐寒月笑着自怀中拿出一只木盒,故意打开叫他们瞥见里面白玉一角。上官朔远观确认无误,近卫正要来夺,齐寒月却在此时将手收回,只道:“先放安儿下来。” 上官朔朝后一挥手,绳子一松,几人将昏迷的祝子安接下来。 “顾长老呢?”齐寒月又问。 上官朔又如约地让人给顾潇松了绑。 顾潇自他们手里接过祝子安,听齐寒月小声道:“去找文若吧。” 顾潇正生气,哪里顾上走,伸手指着上官朔,双目圆瞪,“老娘的药呢?” 齐寒月这才注意到上官朔手上拿了只小药瓶。 刚刚顾潇本想着给他也下点八方和血来着。可那日镇修童子被下八方合血后将此事告知了上官朔,上官朔早有警觉,怎还会再上当。这次非但没上当,还将余下的八方合血夺了过去。 这药剧毒,镇修童子不过沾了几滴便内力大损。这么一大瓶子够废几十人的武功呢。 齐寒月见她苦恋那点药,连忙用眼神点点身后的上官文若,只道:“她刚刚受了伤,顾长老快去看看。” 顾潇一听上官文若重伤,这下也懒得管那点八方合血了。毕竟这药比起子夜散好炼许多。有上官文若在,说不定还能想到什么炼药的新办法。 她想罢,拖着祝子安,朝上官文若的马车走去。 “现在可以将玉印给本王了吧!”上官朔问。 “可以了。”齐寒月亲自将玉印交到近卫手中。近卫交给上官朔。 上官朔打开一看,模样是玉印不假,可印底无字。 “假的?”上官朔勃然怒了。 齐寒月微微一笑,并无可惧,“玉印没有,人命一条。殿下既执意紧逼,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齐寒月,与通州城共存亡。” 说罢,执剑向前直逼向上官朔。 上官朔重伤未愈,近卫替他接招,谁知一招未接下,先被齐寒月刺伤。 看着近卫倒下,上官朔再难按捺,开扇便朝齐寒月来。 “娘!”上官文若大喊,扑跪在地上,声音渐渐弱下去,“娘……” “她凝神对招,听不见你喊的。”丁咏山理智地扶住她。 上官文若明白这是无用。她闭上眼,将泪锁在眼眶里。 这便是她的大仇得报!现在想来只觉可笑。 她真正的仇人到底是谁? 如果齐寒月所言为真,上官近台才是她的杀父仇人……那么这十年来她做了什么,又对祝子安做了什么! 她脑中少有地一片混沌,越来越想不清楚。 “你真正得到你想要的了吗?”齐寒月的问话在耳畔久久回旋。 “阿若,你醒醒!”丁咏山从未见过她这般沮丧落魄,对上她的眼,满眼都是绝望。 “走!”最后的清醒告诉她,这一切必须有一个答案,“去永盛,我要见陛下。” 她说着要起身,却因为虚弱险些没站稳。丁咏山见状急忙将她抱上了马车。 这边顾潇也将祝子安拖过来,在丁咏山帮助下二人一同上了车。 “快走!”丁咏山朝车夫喝道。 上官文若抱紧了祝子安。因为倒挂过久,他手脚冰凉,面色苍白不少。那个曾经守护在她病榻前说着不离不弃的人,如今也变成了要她守护的模样。她的心寒凉如冰,好在脸还是温热的。她将脸颊贴在他前额上,或许能让他暖一会。 “师侄,吃药。”顾潇将一粒药递到她嘴边。 “没用的。”上官文若拒绝了。她的病如今并不在身,而在于心。此事一日未决,她便一日痛苦难耐。 车外短兵相接叮当作响,很刺耳。但上官文若却宁可这份喧嚣再久一点。厮杀不止,至少说明她还活着。 “离出城还有多久?”上官文若问顾潇。 顾潇掀开窗帘探出头,略微瞟一眼,回她:“连客栈都未到,还有好远。” “没到客栈么?”上官文若自言自语着,慢慢将祝子安松开,郑重朝顾潇道:“有件事我要摆脱师叔。请师叔让我师父再多睡一阵子。你们不必随我出城,就在客栈安稳住着。所有花销我来承担。” “再这么睡下去,人会没命的!”顾潇急她糊涂。 “最多还能延长多久?” “七日,不能再多了!”顾潇严肃道。 “好!”上官文若爽快地答,“七日就七日。” “可七日后我要带他去哪儿找你?一直照顾他很麻烦的!”顾潇抱怨起来。 “不必来找我。”上官文若垂下头,“他醒了,若知道这一切,最恨的人大概就是我。” “你剖心取蛊救了他,他怎会恨你?”顾潇不解。 “不,剖心的事一定不能告诉他!”上官文若的口气像在下命令。 顾潇彻底听不下去了,气道:“我就不明白了,你这般为他到底为何?” 上官文若难得地微笑一下,“师叔想想,你与简照前辈打赌又是为何?” 顾潇被噎地说不出话。当年自己一意孤行非要嫁给简照,简照便与她打赌制药,炼成便可嫁给他。算来二人赌过的药已有百余种了,年少时的诺言也迟迟未兑现。如今想来,那不过是简照“缓兵之计”罢了。 可自己与简照的男女之情,用在两个大男人身上怎么想怎么奇怪。 顾潇有些羞臊地白了她一眼。 上官文若不与她多解释,只从怀里取出一只药瓶,又从瓶中倒出一粒朱砂色的小药丸。 “子夜散!”顾潇一眼认出。 上官文若飞快将药丸收好放回药瓶。 “你何时拿的?”顾潇掏出自己的药囊,点点数,十二颗子夜散只剩十一颗,“你……莫非是上次在康王府。” “是啊,”上官文若浅笑着道,“经过我手的东西什么时候完璧归赵过!” 顾潇瞪圆了眼,双颊气得通红。 “现在你这药凑不成对儿了,师叔很着急吧!”上官文若故意逗她,“只要师叔答应我对师父保守秘密,他日再见师叔,我还将这药还你。” “你……卑鄙!”顾潇忍不住骂道。 上官文若毫不在乎,反正这话也不是头回听了。 “我话已至此,师叔看着办吧!” 转眼间到客栈了,上官文若吩咐车夫将马车停下,而后静静地看着顾潇。 顾潇思忖片刻,实在心疼自己那点子夜散,还是带着祝子安下了车。 上官文若一直等在原处,直到祝子安屋内的窗户被顾潇打开,她才松了口气。 “盟主,走吗?”车夫问。 上官文若叹了口气,点点头,又道:“不必从西城门绕路了,就从最近的东城门走吧。” “可是盟主,丁堂主说稍后可能有大军杀入。” “不碍事,我只想快一点。你不必抬头看他们,低头拉车就好。” “是。” 马车调转方向往回跑。 城中的火已被扑灭,可空气中仍弥漫着未散的浓烟。百姓们闭门不出,平日的繁华街景消失得无影无踪。耳畔不时传来哭声,好像是哪家的孩子因为一时不听话葬身火海。那家的妇人跪在门前,哭得声音沙哑,吓得丈夫将她拉回去,怒言此举恐招致官兵来捕。 不知不觉到了康王府门前,上官文若特意顿了顿。 门前挂起了白幡。 齐寒月战死的消息不会传得这样快,大约是她离府前就已经与家人交代好了。 一日之间,康王府先后经历了大悲大喜,早已没有了数月前的气派荣光。 上官文若的眼睛湿润了,她放下车帘,缩在车内一角最隐蔽的地方,自己抱住自己。用冰冷的手去抚慰世上最冷酷无情的心。 …… 第三百零二章 蛊虫 琉璃大军攻入通州后,片刻不歇直捣奉阳。 奉阳城内,应城赶来的池严将军与祝子平碰了面,双方军队都候命于城郊。二位主帅分别派了一小队人入城探查情况。片刻后,探子回来传陛下口谕,说宫城内风波已平,诸位可以回去了。 他二人又不知,是齐冰伶临危不惧,宣刑部尚书亲自押送暴徒亲属入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将这场暴乱杀灭。此刻听探子说得轻描淡写,还以为宫城中原本就无大事。 “调兵岂能儿戏?陛下竟然戏耍我等,这……”池严还有更难听的话在后面。 祝子平急忙拦住他,“罢了。无事就好。” 二人也奔波多时,早已累到不行。特别是祝子平,从昨夜卫阿迎生产开始就没休息。现在知道奉阳无事,他满心想的都是快点回去看看刚出世的儿子,无心在这里多留。 祝子平和池严分别上马,互相道了别。 二人正准备各回各家,却见身后远处一片尘土飞扬。 池严眺望片刻,一皱眉,“莫不是明都侯的兵也到了?” “不会。明都到奉阳另有近路,无需走通州啊!”祝子平也疑惑。 池严这才发觉大军所来方位不正是通州吗? “哈哈我知道了,莫不是沉凡长公主不放心你,又派了援兵来吧!”池严猛一拍祝子平肩膀。 祝子平眯着眼盯着好久,心里想想也不会。 他独自领兵七八年了,齐寒月对他早已放心了。 池严的猜测还没停下。他甚是闲在地微仰了身子,又道:“等一会南阳军也来了,可就热闹喽!那要是北境来敌,出入昌池明都通州,如若无人之境,直杀到奉阳来……想想就刺激。” 祝子平双目忽然一亮,暗觉不妙。 来不及多想,大军已至近前。 “是琉璃!”祝子平立刻认出。昔日他随母亲同南阳军守北境,曾见到过这样的军旗和铠甲。 “琉……琉璃?”池严吓到口吃。 “康王,又见面了!”上官朔在马上微微一笑,远远朝祝子平抱拳行礼。 怎会是他?祝子平眉头拧得更紧了。 池严一头雾水看向祝子平,“你们认得?” “池兄,此人是琉璃三皇子,诡计多端、武功也不弱。千万小心。”祝子平嘱咐道。 池严一听琉璃三皇子,原本紧张的心忽然放松许多。以为是谁呢,不就是那日崇华门外自己往公主剑上撞的准驸马吗?他连区区一个公主都打不过,武功应当高不到哪里去。自己跪地求饶往人家剑上撞,这更是没囊没气啊。 祝子平虽这样说,池严却仍觉得此人不足为患。 不过祝子平现在毫无心思管池严了。上官朔是自通州而来,母亲怎会放他过来呢?还是母亲拼死抵抗却败了……祝子平不敢再想。 上官朔猜出了祝子平的心思,呵呵一声冷笑,问道:“你是不是想问长公主如何了?本王现在就告诉你她如何了!” 上官朔手一挥,命人将一只白布袋抛至军前。一阵风刮过,布袋开口更大,一颗人头自其中滚出。 “母亲!”祝子平双目噙泪,霎时拉紧了缰绳。 池严也被吓得不轻。 二人身后众将士不少都低下头不愿再看。 “上官朔!”祝子平立刻拔出剑来,已然急红了眼。 “康王,我劝你还是冷静些好。”上官朔仍旧保持礼貌的笑意,“通州已被我攻占,你身后所有府兵的家人,连同康王府,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本王刚刚去康王府搜查玉印,碰巧听闻康王妃诞下世子的喜讯。康王还没看过孩子一眼吧。” 阿迎,孩子…… 祝子平的心全乱了。 他暂时放下剑,闭目凝神。 池严被上官朔一番话激怒了,朝祝子平道:“康王莫急,我来替你教训那孙子!” “池兄莫冲动!”祝子平话音未落,却见池严已经带人冲杀过去。 上官朔有伤在身,自不会挺身上前与他交手。见池严上前,上官朔反倒退于后方,由左右副将领兵迎战。可说是迎战,却并未拔剑,只是待池严渐渐靠近后,命身后一排弓箭手一齐放箭。箭头上绑了一只灰色小软袋,袋中装着红色透明的蠕虫。 当箭射中目标后,软袋破裂,蠕虫放出,顺箭伤进人体,嗜血而生。片刻后,嗜血蠕虫引吸饱人血而在体内胀大,阻塞血流,使人窒息而亡。 此箭一发,应城军中死伤一片。池严亦难幸免,中箭落马,很快便断了气。 祝子平急忙下令全军后撤,同时派一人传报陛下,请求入奉阳城中避难。 皇城内,惊魂未定的齐怀玉被一群美人端茶递水揉背捶腿,即便如此,手脚还颤抖不止。喜宝将祝子平密信呈上来。齐怀玉吓得嘴角抽抽。 这又是出什么事啦? “你替朕看!”齐怀玉指向齐冰伶。 “我?”齐冰伶觉得不妥。可无奈齐怀玉一再坚持,只好拆开密信。 这一看不要紧,齐冰伶惊出一身冷汗。那密信上字迹潦草,齐冰伶已能想象报信之人是何等慌乱,城郊的战局又是何等焦灼。 “陛下,请准许康王入城,以解燃眉之急。” “入城?”齐怀玉现在最听不得这字眼,“朕不是都让他们回去了吗?” “可是琉璃军又打过来了,康王在城郊苦战,不料对方阴险下蛊,王爷毫无准备,恐怕凶多吉少。” “什么?”祝未涵抢过密信又看了一遍,合了信,郑重对齐怀玉道:“请皇兄开城门!” “不可不可。万一琉璃大军打进来,朕怎么办?”齐怀玉慌张地抱住身旁美人,几人瑟缩成一团。 “可我大哥怎么办?”祝未涵直面齐怀玉,竟与他吼起来。 “陛下要相信康王,他是平定昌池之乱的功臣,这次也一定能保奉阳无事。”林成道。 “相信,朕相信。”齐怀玉不住点头,“但是不开城门,这仗就……就打不赢吗?” 齐冰伶沉了口气,实在不知该如何与他解释。祝未涵更是着急,现在每拖一刻,祝子平的情况就越危险。 “喜公公,传陛下口谕,开城门。”齐冰伶道。 喜宝吓得跪下了,眼神不住瞥向齐怀玉。 这假传圣旨做得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齐怀玉也被吓得一愣,他昂起头,如小孩子一般拉拉齐冰伶的裙角,“好妹妹,朕想活着。” 齐冰伶蹲下身,对着他的眼睛道:“陛下,只有强者才能选择活着。弱者只能听由天命。若陛下愿意活着,就不该再懦弱下去。” “朕不懦弱,朕要活着!”他松开了怀里的美人,转而抱紧了齐冰伶的双腿,依赖地上下蹭了蹭。 齐冰伶故作无事地抚着他的头,俯身将他护在怀里,又朝喜宝使了眼色,叫他去传召。 喜宝前脚刚出正阳殿,便见太皇太后和盛昌平站在门外,顿时跌跪在地。 太皇太后含怒进了门,瞪向齐冰伶,喝道:“要挟天子下令,你好大的胆子!” 第三百零三章 迎战 “城门不许开!”太皇太后端言道,“自太祖皇帝以来,还从未有过四州王侯带兵入京的先例。” “可这次大哥带兵来援,是陛下授意。现在大哥遇难,陛下岂能坐视不理?”祝未涵说着看向齐怀玉。 齐怀玉瑟缩一旁不敢说话。 太皇太后被人扶进门,坐到一旁,又道:“那是陛下刚刚受惊,思虑不周,才召四州发兵救驾。” “可人已在城郊了!”祝未涵跪下求她,“他们为了保护奉阳拼命杀敌,难道就换不来外祖母一点怜悯。他也是您的外孙呀!”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实在不忍看她。 盛昌平朝祝未涵道:“长公主稍安勿躁。短短一夜时间,琉璃大军跨过昌池明都通州,直逼奉阳,实在蹊跷。依臣之见不如先派人前去查探虚实,再做打算。” “可我大哥会死的!”祝未涵松开太皇太后。 “就算是他死了,奉阳城门也绝不能开。城外蛊虫遍布,若真将蛊虫传入城内,再伤及陛下怎么办?” “陛下?”祝未涵怔怔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个让她陌生的外祖母,“若我大哥死了,琉璃大军攻入奉阳,陛下才当真没有活路。” “这个长公主请放心,陛下既然与四州王侯都传信救驾。明都昌池的援兵很快会到,只要王爷再撑上一两日,援兵一到,奉阳城便安全了。”盛昌平道。 林成听到此言心下一凉。他才明白盛昌平打得是这个主意。 开城门会放入蛊虫,这点太皇太后能想到,祝子平一定也能想到。他肯来求援一定想到了万全之策。如今开城,非但不会有危险,还可以保存实力,以待再战。这一点,盛昌平不会不知。 可他虽知道,却没有劝谏太皇太后,反倒坚持城门紧闭,叫康王硬撑。 这其中一定有私心在。 城外形势危急,就算他们能支撑过两日,大军也一定死伤大半。如此便能重挫康王府。另一边,等明都昌池援兵一到,奉阳城已不至攻陷,皇权也保住了。 可盛昌平似乎少料了一件事。 琉璃大军既然能一路追杀到奉阳来,昌池明都的情况想必也不乐观,他们真的还能派兵来援吗? 林成不敢细想。 祝未涵已听不下去任何人所言,握紧了剑便要出去。 “你去做什么?”齐冰伶急忙上前拦住她。 “你们不是不管我大哥死活么?好,我自己管。”祝未涵回头喝道。 齐冰伶听着蹙了眉,她懂得这样的生死抉择,早在父母去世的那晚,她对太皇太后、对盛家,早已心寒了。 “涵儿,我陪你。”齐冰伶拉住她的手。 “你……你们……你们要谋反!”太皇太后起身指着齐冰伶,气到发抖,“来人,抓住她们!” 殿内无人敢动。 齐冰伶的身手,这些近侍都是见识过的。 太皇太后惊慌地环顾四周,终于还是跌坐回椅子上。 “涵儿我们走。”齐冰伶拔出剑来指向前方,谨慎朝后退去,直到退出正阳殿。 林成追了出去。 “臣与公主一起。” 齐冰伶想罢朝他摇了头,“陛下身边可信之人不多,你留下保护他。” “可是你……”林成朝前半步却没再追出去。 “有我在!”祝未涵朝他摆手。 二人伤了几个守卫,硬闯出崇华门,又在街上抢了巡防官兵两匹马,一路朝奉阳城郊而去。 齐怀玉仍在害怕,皇城内禁军本就不多,现在出了这样的大事,更是一个不敢放出去。至于齐冰伶和祝未涵,罢了,跑就跑吧。齐怀玉才管不了那么多。 太皇太后气到快昏厥,太医冒着危险入宫诊治,说是急火攻心需要静养,只能先将人送回辰仪宫。没了祖母在,齐怀玉一下没了主心骨,惊惧交加又哭起来。 盛昌平一边安慰齐怀玉,一边悄悄出了正阳殿,唤冬青过来,嘱咐道:“你现在回府,调些人手去城郊,传太皇太后懿旨,告诉康王说城门绝不会开,叫他拼死守城等待援兵,不得懈怠,二位公主若横加阻拦,不必留情。如此至少可保一日无事,告诉夫人在一日之内收拾好东西,等我回去。” 冬青意会。自那封卖国契起,盛昌平便悄悄安排起退路来,以备战时任何不测。 “大人可是认为此战毫无胜算?”冬青问。 盛昌平摇头,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时间紧急,冬青立刻出宫,先去丞相府见过夫人,而后出府亲自赶往城门。他对奉阳城远比齐冰伶二人熟悉,虽稍晚出宫,却与二人同时到城门。 齐冰伶和祝未涵双双拔剑。 “涵儿,去开城门!”齐冰伶一边喝道,一边替祝未涵挡住来剑。对付这些守卫,她一人足矣。 祝未涵趁机跑上城楼。守卫们立刻围上。她提起剑,左削右砍,见谁伤谁,早已没了章法。在她心里,只要能救下哥哥,没什么可与不可。 她没有母亲那般深明大义处乱不惊,她不过就是个自小被娘和哥哥宠爱的孩子。她可以听母亲哥哥的话,去做郡主长公主,去和亲,守护海宫江山,承担这份责任。但如今这份责任要以牺牲她的家人为代价,她如何也不肯。 终于,她杀了城楼上最后一人。细嫩的手拼尽全力转起千斤闸的绳索。 她垂泪许愿哥哥无事。 城门就要开了。 忽然,冰冷利刃穿膛而过。祝未涵顿了顿。手蓦地松了。 城门“咣当”一声闭上。 齐冰伶的心颤了颤。是祝未涵出事了! 她飞快解决了面前几人,转身朝城楼上跑。 冬青站在城楼上,泰然自若地自祝未涵身上拔出剑来,收回剑鞘。 “涵儿!”齐冰伶扑过去抱住她。须臾之间,血如泉涌。 冬青没有丝毫犹豫,取出袖中刚刚草拟的信,挂在箭头上,朝城郊一片树林中射去。 祝子平带领半数府兵暂时躲在林中,另外一半兵分六路,轮流出林扰乱视听,目标一分散,敌军便不好放箭了。他们手上的蛊虫能有这样的威力,想必很金贵。金贵之物难求,军中所备不多,多耗一会说不定能等到耗尽。 就算撑不到蛊虫耗尽,至少也能撑到陛下下旨开城。 眼下躲在离城门较近的树林里,也是为了稍后入城时不至将蛊虫带入。 他已安排好了一切。 冬青的信却在此时到了。 信上却说不会开城门。 祝子平原地愣了片刻,还是将这份旨意接下了。虽然是叫他等援兵,可他清楚援兵怕是不会来了。算算时间,若明都能派兵来,早便来了。眼下未来,只能是明都昌池二州已被琉璃所控。 事实上,早在派兵支援上官朔的同时,上官近台便同时派兵夜袭昌池明都。昌池刚刚经历大战,南阳军将士们来不及调息又要再战,没多久便落于下风。留守昌池明都的康王府侍卫军在休将军的带领下前去支援,与琉璃军厮杀于昌池。如此,这部分兵力受到牵制。 至于明都那边,明都侯性子急躁,着急击退来军冒进出城,结果中了埋伏,现在自顾不暇,更别提来支援奉阳了。 应城派来的池严将军殉国了,就算消息传至应城,季王再派人来,至少也要明日了。 可单凭手上这点府兵,祝子平已等不到明日了。 “王爷,现在怎么办?敌军越攻越猛,丝毫没有被削弱。就怕琉璃还有援兵。到时咱们和这奉阳城可就真完了!”都督劝道。 祝子平沉住气,起了身,“传令全军,出林抵抗。拼死,都要守住奉阳!” …… 第三百零四章 选择 齐冰伶放下祝未涵,一剑刺入冬青心口。鲜血顺着剑锋滴滴淌下。 “多谢公主赐死,”冬青气若游丝地勾勾嘴角,蓦地跪在地上,双目灼灼瞪向她,“不过已经晚了。” 他睁着眼断了气。 齐冰伶抽出剑来,站到城墙边朝下望。 祝子平领兵冲杀出去,乱箭齐放,大队的人马倒地不起,战马嘶鸣,哀声不止。 “不!”齐冰伶不知不觉泪湿眼眶。 她握紧了剑,正要去开城门。可环顾左右,守卫已自两侧赶来,将她围住。 没有选择,她只能杀出重围。 身边的人依次被她用识心雕刻出的朵朵剑花击倒,血滴飞溅,空气中弥散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杀人亡命,本是她最不愿做的事。但是如今…… 她的剑上沾血,眼中含泪,一颗心仿佛置于刀山火海翻覆着炙烤。 耳畔,尽是被剑刃砍乱的风声,鲜血喷涌的簌簌声,还有越来越多的人跌倒在地的砰然声响。突然,有一声不一样…… “公主!” 林成带人冲上城楼,此时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 齐冰伶将落的剑顿在半空。 原来刚刚林成并未听她的话留在皇城,而是去国公府调集人手。 李鱼第一时间去查看了祝未涵的伤势,命人将她抬下城楼。 “开城门!”林成对李鱼道。 李鱼又带人去转绳索。林成陪齐冰伶下了城楼,二人商量好出城后的分工,分别上了马。 城门打开后,齐冰伶策马向前直奔战场。林成则跟在后方,组织大军队尾的将士们入城。 空中纷纷箭雨未停,齐冰伶一边挡箭,一边加快速度。一人一骑,过不多时,已从冲至大军最前。祝子平就在她身侧。 “康王,回城!”齐冰伶大喊。 祝子平回头望一眼城门,心下一松,朝众将士道:“后撤回城!” 大军听令急忙后撤。 上官朔见城门打开,即刻下令入城。弓箭手停止放箭,换由骑兵上前,朝着奉阳城门进发。 两军之间距离过短,等近至城门前,很难阻止他们入城。除非现在有人与他们交兵,为大军入城争取时间。 祝子平想罢,忽然调转方向,率一队人马直面琉璃大军而去。 “祝子平,你这是自己送死!”上官朔冷冷一笑,一声令下,一众将士目标集中,都朝祝子平涌去。 祝子平所带之人虽不多,却都是善战勇将,众人谁也不惧,竭力拼杀,以一当十。生围是围不住的。 上官朔见状气急败坏,大呼:“放箭!快放箭!先射祝子平。” 十名弓箭手备好带着蛊虫的箭,一齐朝祝子平射去。 众箭自不同方向而来,祝子平应接不暇,终于,还是中了一箭。 祝子平顾不得疼,立刻将箭拔出,任由蛊虫在伤口周围蠕动侵咬。 “关城门!”林成下令。 李鱼忙着去拉绳索。 齐冰伶一直立在门边,直到最后一人入城,都未见祝子平身影。 王爷呢? 齐冰伶朝战场望去。 远方灿灿圆日将落,祝子平立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放箭!”上官朔毫不留情。 又一阵箭雨过后,万箭穿膛。祝子平缓缓地倒在夕阳的光影下,脑海中忆起昔日关于卫阿迎的种种,相识相知,嫁娶,她生下阿苑时疲惫而幸福的笑,当然还有此时她怀里,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 是爹爹对不起你。 习习凉风吹动着漫漫长缨,他闭上眼,泪落双颊,最终在他忠于的这片土地上永久沉寂。 齐冰伶怔怔地望着这一切,暗自咬紧了唇,一动不动。 林成站在她身侧,静静地陪着她。 战场,从脚下到远方。硝烟始于无声,止于无声,周遭静得骇人。 忽然,齐冰伶挣开林成的手,握好剑,独自上了马。 一切发生得太快,甚至等不及林成反应,齐冰伶已独自冲了出去。 “公主!”林成立刻要上马追她。 李鱼来拦,却没拦住。身后这些家仆武功不如那二人,去了也帮不到忙,李鱼想了想,还是暂时留下静观其变,没有再派出一人。 如今在齐冰伶面前,是琉璃的千军万马。而她的身后,只有林成一人。 城门紧闭,不会轻易再开。他们没有退路。 上官朔一见迎战之人是齐冰伶,不怒反乐,立刻下令让大军停下,笑眯眯地看向齐冰伶,“这不是本王的王妃公主么?莫非是回心转意愿意同本王回去了?” “你休想!” 上官朔呵呵一笑,“那日可是因为公主冲撞了本王,父皇一怒之下这才发的兵。说来今日一劫也是因公主而起。你我夫妻一场,本王给你个面子。只要你今日答应与本王回去乖乖做王妃,本王便去向父皇求情,不再攻取奉阳,如何?” 王妃什么的倒是次要,主要是她这一身暮字诀,实在让上官朔眼馋不已。将她留在身边,就算不做王妃,留着练功也是极好。 “你休想!”齐冰伶毫不退让。 “公主何必对本王如此动怒呢?”上官朔面带笑意,骑马走到齐冰伶面前,指了指自己心口,“本王这里挨过公主一剑,现在还疼得不轻呢,公主不记得了?” 那明明是他自己撞上来的,和她有何关系,齐冰伶不以为然地偏过头。 “想不到公主这般绝情。”上官朔叹了口气,将怀中扇一展,对向齐冰伶又道:“那就怨不得本王无礼了。”说罢,自马上跃起朝齐冰伶冲来。 齐冰伶才不惧他。祝子平和祝未涵的死历历在目,她恨不得立刻让上官朔偿命。 林成和齐冰伶一起跃下马,二人一同与他打起来。 与那日比武招亲不同,齐冰伶明显觉出上官朔力不从心。一来是他因上官文若受了伤,功力折损,二来,也是他无心对招。他自知齐冰伶的暮字诀战无不胜,自己远不是她的对手,敢与之对招,不过是有了新主意。 又是一扇扑下,齐冰伶旋身躲过,刚要出剑却被上官朔握住了左腕,“公主这手真好看。” 齐冰伶皱了眉,立刻挣开了他。 林成趁机挡在齐冰伶面前,却见上官朔合扇收了手。 身后,传来剑落之声。 林成慌张转身,见齐冰伶左手掌心已青黑一片。 是毒! 什么毒? “这是会让人内力散尽的八方合血!”上官朔继续笑道,“听闻简家阴阳奇脉,内力是与生俱来的,如今被这药夺取内力,不知道公主的暮字诀还能有多大威力呢?” 齐冰伶挣扎着拿起剑,试图运气,却发现已经不能。 常人沾上几滴便会使内力大损的八方合血,上官朔对齐冰伶用了一整瓶,后果可想而知。 齐冰伶绝望地望着自己的手,深重的无力感从手蔓延至全身。 “公主别怕,臣带公主回去解毒!”林成立刻将她抱起来。 “省省吧!这是清音观顾潇长老创的毒,哪里那么容易解!“上官朔冷笑道。 林成并不信他,固执地上了马。 上官朔继续道:“另外,实话告诉你们,海宫四州所有兵力现在都为琉璃所控。你们就算在奉阳等到死,都不会有援兵来。本王只要两样东西,一样是海宫传国玉玺,另一样是齐冰伶。本王给你们三日时间,只要本王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便不进奉阳城。否则的话……” “本王还没想好,是放火屠城呢,还是毁堤发水呢?”上官朔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上官朔想着,掩藏不住地邪魅一笑。 第三百零五章 明白 齐怀玉从林成口中得知了上官朔的要求,二话不说便叫人重新备齐嫁妆,准备让齐冰伶再嫁一次。同时派人去取玉玺。 谁知这玉玺没取来。 “回陛下,刚刚奴去大宝殿内,见窗户大敞着。进去一瞧,才见玉玺……不见了!” 齐怀玉抻着脖子,一脸难以置信。 盛昌平大惊失色,忙请齐怀玉下令关闭宫城,仔细查找。对近期接近过大宝殿之人都要仔细查问。 问了一圈,最终查到辰仪宫的一名宫婢身上。宫婢称刁民入城那夜,曾见玉阳春朝大宝殿去。 那夜混乱不堪,宫中禁军被紧急调往正阳殿。如此一来大宝殿前人手不足,极易偷入。外加玉阳春深得太皇太后信任,大宝殿的钥匙,其中一把便在太皇太后手中,玉阳春能悄悄盗取也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玉阳春,自拿到玉玺后,早已趁那夜动乱出了城。在奉阳城郊乘坐亡海盟备好的马车前往琉璃永盛。 这一切,都是上官文若的安排。 上官文若自通州出发,先于玉阳春到达永盛,虽是到了却没有入城,而就在城门外等着玉阳春。 次日见到玉阳春,自他手上接过玉玺,上官文若这才继续动身去皇城。同时下令墨玉堂弟子带玉阳春回洛泽,许他见玉漠一眼。 玉阳春这条命是上官文若自牙缝里挤出来的,保不定什么时候心情不好又要将他吞进肚里。玉阳春识时务,对上官文若如孝敬祖宗一般恭敬。即便上官文若以他儿子为要挟,自他口中,也难说出半个“不”字。 此时此刻,望着上官文若远去的马车,玉阳春俯首跪地久久没起身。 上官文若无心理会玉阳春了,只叫车夫再赶快些。 颠簸的马车上,她颤巍巍解开一方绸布,将玉玺取出确认无误,才又包了回去。 马车停在琉璃皇城前。 上官文若让守卫带着一根金羽入城通报,片刻后便由上官近台殿前内侍将她请到暖阁。 暖阁内,上官近台坐在塌边饮茶,塌上一块梨木方几上,放了一只四角镂空的金丝笼,笼内锁着只叫声清脆的黑背蝈蝈。 “你来了!”上官近台理了理衣袖,端正坐直,目中一抹柔光。他这般淡定,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来。 上官文若朝他跪下,高举玉玺过头。 上官近台朗声一笑朝她走来,正要接过玉玺,谁知上官文若突然放下手,将玉玺护在胸前,故意提防他一般。 “怎么?你可是亲口答应了朕要攻下海宫的。”上官近台负手而立,看向她,“现在玉玺拿到了,为何不给朕?” 上官文若忽然昂起头,“不知陛下可曾收到臣让槿姑娘传的信?” “收到了!”上官近台坦然回她,“你与朕说明了夺玉玺的安排,还劝朕相信你,不必出兵。” “那陛下为何不信?”上官文若咄咄逼向他,“陛下也看到了,如今海宫玉玺就在我手上。我对陛下从无半句谎话。陛下却为何言行相悖,仍要出兵?” “放肆!”上官近台喝道,“朕要怎么做,需要经由你同意吗?” “可是陛下给臣的承诺呢?”上官文若挺直身子再无可惧。一夜之间,她失去了太多东西,却也明白了许多。 上官近台朝她浅浅一笑,“你太年轻,才会轻易相信承诺。殊不知这承诺是世间最轻贱最不可靠的东西。” “是么?”上官文若双唇翕动,“那么陛下不妨告诉臣,若天子之诺轻贱,何为贵重?臣没有拿着利剑逼宫,亦没有阴谋算计要挟陛下,是因为臣对陛下心存敬重。但若陛下将文若对陛下的忠心和信任视作轻贱,有些事,臣不是做不得!陛下当清楚!” “朕对你,也不是不能做些什么!你应当比朕更清楚!”上官近台指着她喝道。 “陛下到底想做什么呢?”上官文若反问,“您口口声声说要亡海,如今海宫已亡,只要稍用手段便可让齐怀玉归附。出兵,屠城,大杀四方生灵涂炭,事到如今还有何意义?陛下倒行逆施,置天下苍生性命于不顾,与海宫齐氏又有何区别?” “你住口!朕此生最恨海宫齐氏,绝不会和他们一样。” “那陛下现在就下令收兵!”上官文若又道。 “朕不会收兵!”上官近台态度之强硬让上官文若为之一震。 “为什么?” 上官近台并不打算与她解释。 可上官文若自己是会猜的。 “陛下从一开始亡海就不是为了报北疆之仇,对么?”上官文若问他,“陛下早就想好了要出兵屠城,杀掉康王府所有人。不,”她顿了顿,又道:“是杀掉所有知道北疆秘密的人,对么?” 上官近台双瞳微颤,狐疑地看向上官文若,“莫非你在外听到了什么流言?” 上官文若站起身,眸中尽是狠厉,“那根本不是流言!十八年前是你与海宫联手算计了襄王。如今借亡海之名发兵,不过是要杀掉那些知情人灭口。” 上官近台冷笑一声,狐疑眯上的眼睛重新张开了,“你知道又如何?你以为有海宫玉玺在手就能要挟朕?别忘了你现在人在琉璃皇城!” “帮陛下夺下玉玺,是我与陛下的承诺。我从没想过食言。”上官文若淡定将玉玺放到一旁桌上,转身又道:“只不过交出玉玺前,我还要求陛下两件事。” “第一,放槿姑娘出宫,我知道她被陛下关在此处。第二,让我活着。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见陛下,亦不会干预国事。” “你真以为单凭你这样说,朕便能放任你从这宫城出去?” “当然不是。”上官文若回眸笑道,“陛下不是说了,承诺是最不可靠的。我愿意服陛下的毒,为陛下所控。若文若所言所行有半点逾矩,陛下立刻可以取我性命,如此可好?” 她既然敢这样说,必然做了准备。上官近台对她的聪慧毫不怀疑。她越是这样坦然,这毒就越不能下。如今她人在琉璃,取她性命是轻而易举的事,倒是不必急在一时,再中了她的计。 上官近台思忖片刻,忽然改口道:“朕不会给你下毒,也可以答应你的要求。” “那就多谢陛下了。”上官文若恭敬行了礼,一言不发地离开暖阁。 行至皇城门口,舒槿娘自后追上了她。 几日不见,上官文若精神疲惫,又是憔悴了许多。舒槿娘心疼地为她揩揩汗,搀扶她上了马车。 “今日槿娘能出宫,多亏了盟主相救。”舒槿娘朝她道了谢。 上官文若摇头制止了她,只道:“你速回盟里,召集各部主要弟子来槿娘家。我有事与大家交代,非常重要的事。” …… 转眼已到了第三日。 祈荣阁内,太医再一次为齐冰伶问诊开药。齐冰伶服了药,却仍然没有好转。 其实她心里也清楚,太医们开的药不过是以安慰为主。八方合血,单是听名字就知道来者不善。 才练成的暮字诀,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没了……她如今想来还像做梦一样。 林成一直侯在阁外,等太医出来问清后,神色较先前更加落寞。 李鱼替他送走了太医,又替他叹了口气。 前日林成去找过齐怀玉,第一次二人争执了许久。林成不过是希望他出兵,但齐怀玉却不能答应。莫说奉阳城内本就无兵,便真的有千军万马足以与上官朔对峙,齐怀玉也不敢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再出兵迎战。他与盛昌平商议后,打算趁齐冰伶前去和亲之时,由禁军护送前往紫宸山避难。 齐冰伶出城名为和亲,实则是给皇室众人逃亡争取时间。 林成劝阻无果,又在正阳殿外跪了一日一夜。 深夜回到祈荣阁,却没有对齐冰伶说什么。 他只是站在阁外窗下,默默地注视着她。 “无退,我问你,你可是真的喜欢她?”李鱼双手叉腰站到他身旁,似是漫不经心地问。 林成被他的话吓到心惊,慌张地避开他递来的眼神,垂下头。 “但她就要成亲了。”林成自责地望着地面,“她中了毒,我救不了她。她要去和亲,我也救不了她。说什么保护,我根本保护不了她。我真无用……” 李鱼白了他一眼,“你是无用!” 林成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你最大的无用就是不敢把你的喜欢告诉她。” 林成轻轻一笑。他不是没想过。那日没能说出口,他原本还后悔来着,可现在想来只觉庆幸。 上一次和亲前,齐冰伶对他说的话,犹在耳畔。那话已很明白了。她只是将自己当做亲人而已。她甚至要他娶妻。 美好的祝福在林成听来却痛彻心扉。 既然如此,还何必叫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呢? 李鱼见林成只笑不动,亦不说话,心里不觉着了急。 先前他一直恨不得林成与齐冰伶早些分开。可是明日齐冰伶便要走了,此去和亲,怕是一辈子回不来。她与公子真的要分开了,李鱼却没想象中开心。 林成已两日没有吃过东西,就如木头人一般站在祈荣阁窗下,守着阁内的人哭、笑、吃饭、睡觉,像是中了邪。 李鱼很难想象,没有齐冰伶的日子,林成会变成什么样。 难道要一直这样消沉下去? 李鱼摇摇头。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第三百零六章 言明 那一夜,祈荣阁灯火通明。 齐冰伶站在窗前,望着院中满目的红妆,淡淡地垂下双眸。院中吹来萧瑟的风,将一副春景演得如同冬日。 宫婢请她梳头更衣,说今夜不会有喜娘来。 她答了好,默默站到铜镜前,凝视着额间花钿。宽大的喜服披上身,旧时的团扇执上手,抬眼望窗外,不知不觉又是漆黑一片。 宫婢将她的长发托在手上,用一根银梳从发根梳到发尾,笑着道:“公主不知民间的规矩,女子出阁前要由长辈梳头,以求与夫家白头偕老。奴婢知道公主如今伶仃一人,便僭越一次自己为公主梳头。希望公主此去一切顺遂。” “如此便能白头偕老吗?”齐冰伶木讷问她。 宫婢答是。 齐冰伶按住她的手,“那就不要梳了。” 宫婢怔怔地停了手,慌张跪下,不知哪里说错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明珠。” 明珠怯怯地扬起头,干净的小脸上稚气未脱。 “明日一早,你也要与我去琉璃的吧。你愿意么?” 明珠不知她何出此言,以为是责怪,连忙认错磕头。 齐冰伶故作轻松地笑了,这几日来第一次笑。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并未问责你。”齐冰伶缓缓转身对向她,“你在宫外可还亲人在?留在奉阳尚且还能见他们几面,可去到琉璃,便很难见到了。如果你不愿意追随我,我现在便可以放你出宫去。” 明珠吞吐地说不出话,眼泪都下来了。 齐冰伶也看出来她的委屈了,强留也是无用。 “你走吧。不过走之前,帮我去尚宫局唤巧儿姑娘过来。从今往后她来顶替你的位置,你暂留在尚宫局做事。我会与掖庭的桂嬷嬷说好,让她想办法放你出宫。” 明珠听罢急忙磕头谢恩,哭得更厉害了。此生能遇到这样心善的主子,不知自己上辈子是积了多大的德。 明珠走后不久,巧儿便进了祈荣阁。主仆重逢,相拥一处,巧儿已泣不成声。 近日的事她都听说了,齐冰伶如何孤身出城援军,又是如何遭了上官朔暗算身中剧毒。 她松开齐冰伶的肩,故意牵过她的手,望着她左手的毒,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掌心里。 齐冰伶将手缩回广袖里,又背于身后,不想她看到再伤心。 而于她自己,现在也没什么好伤心了。 “巧儿别哭,我去琉璃不是坏事。只有接近上官朔,我才有机会解毒。” 这些巧儿都明白。只是…… “林公子呢?”巧儿问,“公主的心意旁人不知,奴婢还不知吗?” 齐冰伶苦笑着坐到镜前,同巧儿道:“不提他了,先帮我梳头吧。” 巧儿抽咽着过去,嘴上不说心里却很不痛快。 换做是她,嫁给那个下毒的小人,还不如一头撞死。若依齐冰伶先前的性子,也定会竭力反抗宁死不屈。但今日见面,却见她平和许多。 有些事只有失去才会懂得。 齐冰伶天生神力,在掖庭时便无人敢欺负。如今练成暮字诀,更是连天下第一的简修宁都不惧。那股年少的冲动戾气皆是源自这些让她有恃无恐的东西。 然而现在,最能保护她的武功没有了。 她终于明白那日在昌池林成与她所言“以退为进”是什么意思。 与其纵容心底的愤怒出城寻仇,与上官朔拼个你死我活,还不如暂时隐忍,图谋长远。 但无论如何,国破家亡,中毒之辱,这个仇她是一定要报的。 她攥紧了拳,再一次坚定了心里的想法。 身后传来敲门声。 “是我!” 齐冰伶微微皱眉,听来像是李鱼。 巧儿去开了门,只听门外的李鱼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公主说。” 巧儿有些为难,这里可是寝阁啊!深夜来寻,若是让嬷嬷们看到,再传到陛下口中。巧儿不敢想。且不说陛下会不会责罚,上官朔派来监督的使臣还在宫里。若是叫他们知道了,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李鱼却没有巧儿想得那样复杂,只道:“我就站在这里不进去,你唤公主出来,我与她说几句话,不会太久。” 话音刚落,齐冰伶已自己走到门边来,朱唇轻启,却不知该与他说什么。 “请公主现在随我去见公子一面。”李鱼直言道。 巧儿蹙眉看向齐冰伶,却并未阻止。 齐冰伶低下头,徐徐地道:“公子有何事,不妨书信给我。明日大婚,今夜再见恐有不妥。”她说罢行了礼,请巧儿送李鱼回去。 李鱼急了,扒住门边喝道:“齐冰伶,你有没有良心!” 巧儿吓得顿住了,齐冰伶也顿住了。 “无退为你付出了那么多,难道你就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吗?”李鱼推开巧儿,又上前一步,“我明白你不得不嫁给上官朔。但我就是不忍心看你这样伤害无退。不管你心里有没有他,今夜都必须与他说清楚。如果你不喜欢他,就直截了当告诉他,让他彻底断了念想,从今往后都不必在如此难过担心……” “你别说了。公主已经够难受了!”巧儿拦住他,回头望向齐冰伶。 齐冰伶愣愣地站在原地,恍惚之中,眸间涌入一丝温热。 “是他叫你来告诉我的?”齐冰伶楚楚地问。 “不是!”李鱼道,“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早先便与你说过无退儿时的谶语,当时我便看出了他对你的心思。提醒你只是想叫你远离他。但是老天不作美,偏偏叫你们一路同行。” 他说着叹了口气,“不过好在明日以后,你们不会再见了。” “你不知道得知和亲的消息后,他如何在正阳殿与陛下反目。他甚至言及调集国公府所有人将你夺回来。他从小从未做过忤逆之事,而今全都做了。”李鱼没好气地白了齐冰伶一眼,“我不求你能对他心怀感激,只求你能去与他说清楚,仅此而已。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能牢牢拴住他的心,也只有你能为他松绑。” 李鱼说着跪下了,“算我求你!” “公主,去是不去?”巧儿不忍看到李鱼这般忠心奉主的模样,又实在担心齐冰伶。 齐冰伶一言不发低下头,朝李鱼道:“可否借大人身上黑袍一用?” 李鱼二话不说脱下黑袍,交由巧儿为她披上。 满满长夜中,一团黑影穿梭而过,一意孤行奔向偏殿。 …… 第三百零七章 此夜 偏殿内。 林成仰起头,看向窗外,恍惚中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多希望自己能对时间有点预判,那样便能知道离她的走还有多久。可那个答案,偏偏又是林成最不想知道的。 院中的宫婢们还在忙碌准备离宫的嫁妆。远处的姑姑们点着火烛清点名录,一丝不苟。只是婚前的规制便这般繁琐,也不知婚典之日会不会更甚。 林成想着想着低下头,鬼使神差地喃喃道:“她最不喜欢繁琐。” 她喜欢,她不喜欢。直到现在自己脑中为何还是这些。林成越想越恨,多半是对自己。若那日中毒的是他就好了。或是自己真的能像祝子安那样,毫无顾忌地反抗一切就好了。何时见子安兄委曲求全过半分? 林成自嘲般笑了,及时收回心神。再想下去,人只会更落寞。这世上再没有比自己更无用之人了。国破家亡,如今连她也保不住…… 林成心里一阵抽痛,说不上来为何痛。他们算什么?救命恩人,朋友,还是并肩作战的亡国奴,哪一样说起来似乎都不够亲近。至少没有亲近到让他这么难受。 他离开窗边,垂手而立,心也垂到了谷底。 门外传来窸窣脚步声,愈来愈近,伴着微雨,细细密密朝他砸来。 “是李鱼吗?”林成跨到门边,不经思考便开了门。 门外人身着黑锦袍,绒帽将小小的脑袋埋到一片黑暗里,初看还觉得有些可怖。虽说那衣袍确实是李鱼走时所穿,可林成本能觉得不对。 觉出不对却已迟了。林成将手伸到腰间,空空一握,这才想起情急之下自己竟连剑都未拿,回身再取已然不妥。 “你是谁?”他只问。 眼前人仍旧站在原地,却没有答话。倒是自那黑锦袍下,蓦地传出极细极微的一声抽咽,那人的肩,似乎也跟着上下颤抖了几分。 只是那一声抽咽,便已让林成觉得熟悉。 他大抵猜出了是她,却连说明的勇气都没有。 细雨微风,夜暮萧沉。可他心里却忽然明亮了。 “明日就是大婚之日,公主不该来此!”林成恭敬道,刻意将话说得生分。说罢,依君臣之仪合手朝前行了一礼。 面前的抽咽声止住了,几乎只在一瞬,那绒帽被拽了下来。 “公主……”林成急忙将头转至一旁,却还是慢了些。 他已将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脸上虽未施粉黛,在林成眼里却是天下最美的容颜。 她早已不是什么伶儿,她是长宁,是海宫的公主,当之无愧。 林成清楚。就是因为太清楚,才会不自觉地难过。 齐冰伶双唇翕动,停顿片刻,沉默着走进了门 “关门。”齐冰伶背对着林成道。 “公主……”林成想劝,却被打断了。 “这是命令。你尊我为公主,难道不该听我的命令吗?” 林成低下头,只好照她说得关上门。那颗本就揪紧的心几乎是停住了,而心一旦停住,说话,做事,似乎都比往日更慢了。 “公主要做什么?”林成回身朝向她,低着头,吞吞吐吐。 齐冰伶疾步走来,双臂蓦地环住他的腰,将头贴在他胸口,抵了又抵,终于深深埋了进去。 林成木然看着面前,只觉头更昏了。天旋地转怕也不过如此。此情此景,只会出现在梦里。可让他从梦境中走到现实,远比他做梦要难得多。 “成哥哥,”伶儿道,只不过唤了句名字,便已泪湿眼眶,“李鱼都告诉我了。我已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喜欢我,伶儿也喜欢你。今晚,就今天一晚,我的人和我的心都是你的。自明日起,伶儿就要身心异处了……” 齐冰伶说不下去,林成也听不下去。身心异处,于五马分尸又有何异? 林成缓缓抬起手,慢慢移到她身上,眼眶早已红了。他平日读书,书中只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谁也不曾提及要如何才能做到。 “伶儿,你不要嫁了,好不好?”林成不知自己怎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若非和亲,战火四起,海宫四境又将生灵涂炭……他自出生以来,从没像现在一样自私过。自私到让自己厌恶。可就算自己成了十恶不赦之人,若能换伶儿回来,倒也让他觉得不枉此生。 齐冰伶叹了口气,摇摇头。若能有不嫁的办法,她早就不嫁了。她咬咬牙,狠狠将泪吞回去,自林成身上直起身,尽己所能地笑得开心些。 齐冰伶俏皮地眨着眼,再无忧色地朝他道:“成哥哥,不管伶儿这辈子嫁不嫁你,伶儿都想你知道,伶儿喜欢你。你是这天底下最善良、最努力、最认真、最好脾气、最会哄伶儿开心的人……” “可是除了你,我谁都不会娶。你明知道的。”林成道。 “那是气话!”齐冰伶忽然训到,“你会娶妻,生子,会一辈子幸福的。一定会的。” “可是……” “听话!” 话又断了。齐冰伶用手堵上林成的嘴,努力笑给他看。 待林成不再试图辩解,齐冰伶才又道:“先前你总怕我冲动坏事,叫我听你的。现在,我也求你一件事……” 齐冰伶望着林成双眼,四目相对,皆已噙泪。 她原是想一直笑的,却不知为何不受控。情之所起,原真是这世间最难琢磨之事。 “今日以后,别再惦记伶儿了。”齐冰伶说罢,立刻咬住唇,好让抽咽不至再剧烈下去。 “不,”林成环住她的腰,又将她拉回怀里,只道:“我会去永盛找你的。三个月,最迟三个月,我必救你出来。” “没用的。”伶儿的话里带着哭腔,即便将唇咬出血,眼泪也还是会不争气地流下来。 “此次和亲,琉璃必会以为海宫已无还击之力,放松警惕。等我出宫,就去调集人手,国公府还有不少人,再加上各处府兵……”他顿住了。 这话说得轻巧,实则危机重重。 林成能不能顺利出宫是其一,陛下是否准许其调兵是其二,其三,便是调兵,整个奉阳的府兵连同各府家丁在内又能有多少人,他们当中又有多少人肯冒着生命危险再战呢?此时反抗,几乎毫无胜算。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败了呢?”齐冰伶昂起头,看着他的眼。 “若是败了……”一句话在林成口中循环往复若干遍。 现在想来,如果兵败,最坏的下场便是一死。 “若你败了,伶儿陪你一起死……”齐冰伶抢先答道。 林成望着她,蓦地笑了。她还是那样,无论是否是玩笑话,刻在骨子里的正气都从未变过。她明明那么在乎命,却还是动不动就与人把命交付出去。 “这样,你就再无顾虑了。”齐冰伶喃喃道,再看林成,又道:“外人都说你温和守礼,可我却知道你其实倔强得很。你总说我一意孤行,你又何尝不是如此?李鱼虽是让我来劝你的,但我知道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你放心。不管你作何选择,是生是死,伶儿都陪着你。” 林成望着齐冰伶,心里忽觉一阵暖意。 “伶儿,我要怎样谢你才好?”林成痴痴地道。 齐冰伶羞赧一笑,朝他眨眨眼,忽然坚定道:“那就不许败!为了海宫,也为了我。我们谁都不要死在琉璃。” 林成郑重地点点头,生死立誓一般。 “海宫会回来的!”伶儿再次倚在林成身上,不自觉将他环地更紧了,“我们的家都会回来的。鲁一将军、康王,还有海宫的将士们,谁都不会白死!迟早有一日,我要让琉璃血债血偿。” “所以你一定不能有事。”林成怔道,伸手抚着她的头,努力让她朝自己再近一些。 “成哥哥放心,伶儿明白。没有人能善良一辈子。好在我现在明白,还不算晚。”齐冰伶咬紧了唇,“等我到了琉璃,立刻会想办法解毒。你不要担心我。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好。”林成忍痛回道,片刻都不愿松开她。 “明日……”伶儿望着林成,粼粼泪光若隐若现,哽咽道:“明日伶儿就要出嫁了。你千万不要来,就待在这里。我怕我见到你,眼泪会忍不住。我不想让琉璃任何人看到我的眼泪。” 林成松开她,又握住她的手,沉默了许久,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郑重点了头。 他比齐冰伶更怕看到她的眼泪。 “成哥哥,你不要哭。为了伶儿,也不要哭。”齐冰伶用衣袖揩了揩林成眼角将落未落之泪,又道:“照顾好陛下,安抚好海宫的将士们。你说好了来救伶儿的。伶儿等着你。” “好。”林成道,面容愈发坚毅,再无悲戚之色。 齐冰伶低头,笑了,“傻哥哥,这次可不要再食言了。” “不会的。”林成正经道,“若是食言,公主可依军法处置。” “军法?”齐冰伶踮起脚,双臂环住林成的脖子,微微一笑,“军法可不够罚你。若是将你打疼了,打伤了,伶儿不是也一样疼了伤了。” “那你……”林成话音未落,只觉面前的小丫头忽然朝上窜了窜,蹦到自己身上一般,霎时间,视野一片漆黑。 唇,间柔柔地一阵痒,随后是炽烈地缠扯,久不能平。 林成搂紧她,任由她“欺负”,原是她未打招呼先发制人,本就不占理,林成心里却有些窃喜。 良久,伶儿顿下,将双脚站平了,害羞地低下头,双颊通红。 “成哥哥,这样罚你,你可喜欢?”伶儿凑近他耳边小声地道。自小到大,她还从未这般柔声细语地与谁说过话。 “成哥哥?是不是伶儿吓到你了。” “成哥哥?” “成……” 伶儿不知他为何不答,刚抬起头要一看究竟,却被林成反占先机,衔住了她的,唇。 那早已是林成夙夜难寐日思夜想盼来的,怎可能不喜欢?不但喜欢,还要比她热烈百倍千倍。齐冰伶早已无招架之力,此时此刻,除了竭尽所能抱紧他,别无他选。 周遭暖意氤氲缠绵,令人难耐。月光下,红罗帐暖,情到深处,已难自持。 待齐冰伶清醒时,身上早已覆了一层汗。她缩在被中,紧紧倚在林成身侧。不知不觉,手脚冰凉。 “成哥哥,你后不后悔?”齐冰伶问。 林成偏头看她,镇定道:“不后悔。” 即便是犯了天大的罪过,却似不以为然。 此时只要有一个人闯进屋来,看到他们二人躺在床上一丝不挂交颈相卧,再传到上官朔耳中,后果可想而知。 可偏偏他们都心无惧意。 “我从小伴在太后左右,确实思虑甚多。事无大小皆要三思而后行。可是今日之事,我一点也没有想。就是做了,也没有想。你我已约定生死与共,这世间,再没有什么可怕的。”林成又道。 齐冰伶将手递到他手里,紧紧握住,轻声道:“这世间,我只怕你一个人。” “伶儿会怕我?”林成惊讶看她。 “你说呢?”齐冰伶笑着扑倒在他身上,蓦地将头缩到被子里。 长夜苦短,春宵易逝。 那一夜罢,待林成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而齐冰伶早已悄然无踪。 …… 第三百零八章 要事 上官文若的马车缓缓驶入沁城,丁咏山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自通州回来,他日日等着上官文若的消息。谁知这一趟永盛之行竟用了这么久。 舒槿娘已在半路上骑马回洛泽了,车上只下来上官文若一人。 丁咏山扶她上了另一辆马车,于车上凝神望了她许久。 “听奉阳的弟子传信来说,齐怀玉向成王屈服了。虽然齐冰伶答应和亲,但因为海宫交不出玉玺,上官朔一怒之下还是火烧了奉阳城。齐怀玉逃去了紫宸山,那里易守难攻,还可以支撑一阵子。其他四州皆被攻占,现如今就差奉阳了。”他长舒了口气,又道:“但不管怎么说,海宫气数已尽。阿若,我们也算为襄王和王妃报仇了。” 他这样说原本是想让上官文若开心些。 可上官文若的脸色越发凝重,只问:“康王如何了?” “祝子平殒命奉阳。三郡主为了救王爷,受了重伤,至今生死未卜。” “消息准确吗?” “我亲眼见到康王尸身被运回了康王府。” 上官文若再问不出话。她握住拳,指甲嵌入手心里。仿佛只有切肤之痛才能与心口的愧疚相抵。她本就体寒,此时又出了一身虚汗,侧身靠在一旁。 丁咏山扶住她,“阿若,你……你没事吧?可是刚刚去见陛下,他责怪你了?” 上官文若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不将真相告诉他,是怕陛下对他起疑再害了他。人活在世,糊涂些好。 “表哥,”她定了定神,轻声道:“我想回丁府。” 她原本说要暂时安顿在槿娘家,现在又说是丁府。丁咏山不知她为何改了主意。不过她能去丁府,丁咏山心里是欢喜的。于是当即答应了,也没有多问缘由。 丁府门前,马车徐徐停下。 婢女立刻去报了老夫人。 丁老夫人喜出望外亲自来迎,一手拉过丁咏山,一手拉过上官文若,眼珠在二人之间来回打转。 上官文若的手一如既往寒凉如冰。丁老夫人急忙命人去厢房准备暖塌、炭火、厚被褥。安顿好一切后,才将上官文若迎进正堂。 时辰尚早,丁沐上朝未归,家中不过一众女眷忙来忙去。 上官文若坐在堂内,打量着老夫人慈祥的面容,黯然垂眸。 丁老夫人命人将昨日自西市买来的十合子的点心取来,摆在丁咏山和上官文若中间的小桌上。丁咏山自然地拿起一块芸豆酥,一边吃一边憨笑。这几日来也确实饿坏了。 上官文若始终蹙着眉,虽也是几日没吃过东西,却是食欲全无。 “文公子的面色不大好,是不是又病了?”丁老夫人关心道。 上官文若佯装无事地摇了头,微笑看她,“不是。我只是有些紧张。” “自己家里,紧张什么?”丁老夫人打趣她。 上官文若站起身,朝老夫人行了一礼,“承蒙老夫人抬爱,文若有一事相求。” “这孩子,说话这么见外呢!”丁老夫人怪道。 上官文若回眸看了眼丁咏山,又道:“老夫人总说让文若当这是自己家里。不知老夫人愿不愿意让文若真的做您的家人?” 丁老夫人顿了顿,不知她此言何意。 丁咏山也停止咀嚼,愣愣地看着她。 上官文若走到丁老夫人身旁,蹲下身,拉过老夫人的手,又道:“有件事我一直瞒着您。其实我是个女子。一直跟在少爷身边,不过是因为心存爱慕。我想求老夫人做主,让少爷娶我进门。老夫人觉得可好?” 丁咏山听罢立刻站起身,惊喜到失语。 丁老夫人则拉着上官文若的手几欲哭出。 早年因为丁咏山的任性,不知吓跑了沁城多少人家的姑娘,现在居然有姑娘主动送上门来,可把丁老夫人稀罕坏了。 丁老夫人抚着上官文若的脸连连说好。 丁夫人觉得婚姻大事,还是等老爷回来再商议的好。可丁老夫人主意极正,一口咬定上官文若便是自己的孙媳妇了,旁人谁劝都无用。 丁夫人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张罗府上给上官文若沐浴更衣,梳妆打扮,还专门派人在她沐浴时查验了她的女儿身。一切做好,正午时分,站在丁府正堂的便是一位小巧精致的霜雪佳人了。 丁咏山看得入了迷,还是上官文若提点他不要失态。 一家人用过午饭后,丁沐才回来。今日散朝格外晚。丁夫人到屋内伺候丁沐更衣,又担心地问他今日议了何事。 丁沐一脸忧愁地站在窗边朝院子内望了望,问夫人:“今日家中可有客人来?” 丁夫人只好一五一十将上官文若的事告知了他,还抱怨不知怎的丁咏山竟对那姑娘开窍了。 “襄王当年的婚约过去十八年了,小山一直执迷不悟,也不知这丫头用了什么仙术就将小山说动了。我看小山对她很上心,丝毫不亚于对襄王府那个死郡主。” 丁沐慌张关上窗,回身看她,正色道:“这话以后可不能说了。你可知那个文若是谁?她就是襄王之女啊!” “什么?”丁夫人不肯相信,“十八年前,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是呀!我也奇怪!”丁沐皱着眉,“当年我亲自断了她的手筋脚筋,就算清音观医术再高,也救不一个不足一月大的婴儿啊!” 丁夫人听得眼泪连连,直怨他,“早知如此当年你就应该一刀子捅进心脏。都怪陛下心慈,非要整什么断筋的幺蛾子,现在好了,她没死,来寻仇了!” “你小声点!”丁沐不悦,“她可不是来寻仇的。陛下说了,她如今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暂时不会害我们。不过这丫头生得很精明,早晚会知道的。” “那可怎么办呐?”丁夫人慌张道。 丁沐叹了口气,“今日陛下召我就是商议此事。陛下的意思,是叫我们悄悄地,要了她的命。宜早不宜迟。” 厢房内,上官文若伏在桌前看书,丁咏山忽然走进门,又将屋内婢女全部遣出去,自己坐到桌边,有些拘束地望着她。 上官文若自书页外瞥他一眼,问道:“怎么,表哥不愿娶我?” “不是不是。”丁咏山立刻否定,声音渐渐弱下去,“只不过,你今日这表现,太突然了些。” 上官文若继续看书,不以为意。 “我是说,你我的婚约朝中老臣和陛下都是知道的。我早年非你不娶的事,他们也是知道的。如今我突然要娶妻,他们必然怀疑你的身份呐。若他们知道你是上官文若,不就违背了你那保命之法吗?” 原来他是担心这个。 上官文若更加无所谓,“我现在已是女儿家打扮了,那保命之法早已破例了。” 丁咏山皱着眉,与她说不清楚。这毕竟是在自己家,无人会害她,可是在外就不同了。虽然据丁咏山所知,襄王生前并无什么仇敌,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上官文若看出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将书放下,拉过他的手,安慰道:“表哥别担心。我是故意要让陛下知道我的身份的。” “为何?” “因为我知道了陛下的一些秘密,他绝对不会留我的性命。” “你是想用你襄王之女的身份让陛下不杀你?可若是这样,你为何不直接与他明说呢?”丁咏山不解。 上官文若摇摇头。 十八年前,上官近台既然能对襄王下手,如今也能对她下手。若他知道了上官文若的身份,只会更想杀了她。自那日她从皇城出来,上官近台就一直派人跟踪,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上官近台掌控之中。要取她性命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些上官文若都清楚,只是她现在还不能让他们得逞。 这个秘密既然她知道,上官近台便有理由怀疑亡海盟其他人也知道。如此一来,在她死后,上官近台手上的刀必然对准亡海盟。但她不想连累亡海盟任何人。 她要与丁咏山成亲,不过是个噱头。让自己不仅暴露于上官近台的监视下,还暴露于沁城百姓的监视下。上官近台碍于面子不会当众对她下杀手。 而这个时间差,正好可以让亡海盟众人安全撤离。 所以,这次的婚礼必须风风光光大办一场,让越多人知道越好。 第三百零九章 秘密 三日后,舒槿娘回了沁城。亡海盟主要弟子也跟来了,不过按上官文若的要求分批入城,换了各式便装,自巷里的后门悄悄潜入槿娘家。 众人围坐在花鼓台边。舒槿娘取了提前备好的酒肉来招待。片刻后,酒足饭饱,借着微醺醉意,众人无所顾忌闲聊起来。 “今日必是盟主为大家办的庆功宴!”项雷高举酒碗道。 元婴笑而不语,只端起酒与他碰了碗。 简空已喝得半醉了,摇晃着身子一头撞在案上,看向项雷道:“庆功宴也是应该的。大仇得报,大快人心呐!” “哈哈,我袁豹先干为敬!”袁豹笑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袁虎也不甘示弱干了酒。 蓝儿坐在舒槿娘身旁,滴酒未沾。盟主宣令之前,她需要自己保持清醒。 众人边吃边喝边聊,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上官文若却迟迟未到。 盟主不常迟到的,不知今日这是怎么了?舒槿娘心里也犯嘀咕。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之时,丁咏山到了。 舒槿娘立刻起了身,刚想问一句“盟主呢”。却见自他身后,款款走出一位清丽脱俗的美人。 那美人的样貌甚是熟悉。 一众人都看傻眼了,瞠目结舌,谁也说不出话。 “怎么,不认得我了?”上官文若呵呵一笑,单手负于身后,如常坐下。 这音容笑貌和走路的姿势,确实像极了盟主,可她……她怎么可能是个女人? 那日舒槿娘知道她不是祝子安的时候,心里便惊讶不已。如今这惊讶又加重了一层。 “盟主?你怎么穿成女人模样?”项雷一头雾水。 丁咏山被逗笑了,坐到上官文若身旁,朝众人介绍道:“她就是个女人!还是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 所有人像听了一声旱天雷。 项雷疑惑地望着他许久。当年一纸婚约为丁咏山和上官文若订了亲。他的未婚妻,不就是郡主吗?现在竟然又改认别的女人为妻! “小山,你竟然背叛襄王之命?”项雷第一个不答应。 丁咏山笑着叹了口气,与上官文若对视一眼。 “项叔说话要小心哦,表哥可从来没有要违背爹爹的意思!”上官文若从容道。 项雷脸上的怒意一寸寸消失,转而是莫大的惊愕。 “你是襄王之女?”项雷问。 上官文若笑着点了头。 “你还活着?”项雷激动到语无伦次,“这……这怎么可能呢?” “万事皆有可能嘛!”上官文若笑笑。若要与他解释清楚,估计要说上一天一夜,但是眼下上官文若没这个时间。她只朝项雷安慰着稍后再说,转而对向在场其他人同是错愕的目光,低下头微微笑道:“今日召大家来,首先是告诉大家一个喜讯。我与表哥就要成亲了。” “成亲是好事啊,什么时候?我们一定去。”元婴欣慰看向二人。 “元叔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大家还是不要来了。”上官文若客气劝道,“一来这婚典繁琐,表哥家亲戚有多,若再把亡海盟众人请来,丁府怕是着不下。二来,是我要以盟主的身份,与你们下一道命令。” 上官文若看向丁咏山,示意他将带来的桃木符分发下去。 桃木符按照各部弟子人数,分配好装在布袋里,在场人手一只布袋。 分发完毕,丁咏山坐回原处,才听上官文若又道:“盟中无大事,不传桃木符。诸位可能也猜到有大事要发生了。”她叹了口气,继续沉稳道:“我们虽帮陛下亡海,但毕竟都是江湖人,不尊朝堂规矩也时常口无遮拦,外加亡海一事个中细节大家都清楚,所以亡海之后,陛下绝不会再任由大家聚集为盟。先皇在位时,琉璃与海宫是如何联手打压亡海盟的,我想诸位应该还没忘吧。” “可我们如今是亡海的功臣!”项雷驳道,“难道陛下还会对功臣下手不成?” “功臣又如何?若是陛下疑心,下场甚至还不如海宫的狗皇帝。”简空哀哀叹了口气,十分理解上官文若所说。 “那依盟主之见该怎么办?”项雷问。 “拿着桃木符,各回各家。从此散落江湖各处,不要再见。”上官文若严肃道。 “可是,盟里的弟兄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了,一下子要分开,怎么可能呢?”项雷说着,眼中已流露出不舍。 “项叔,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亡海盟完成了它的使命,大家也要回归各自的生活。我们不能为了报仇活一辈子。现在海宫已亡,大家应该放下仇恨,重新开始一段生活了。”上官文若劝道,转而看向丁咏山。 丁咏山默许地微笑看她。 “可是,臣今日才见到郡主,便要分开,日后……”项雷有些哽咽了。 “若项叔想见我,欢迎随时来丁府串亲戚。”上官文若说得轻描淡写,其实也不过是在骗他放心。眼下,唯有让他们安全撤离洛泽才是关键。 项雷闭了嘴,众人之中再无异议。上官文若便把撤离的计划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了。洛泽山间有一密道,玉漠是知道的,到时便由他领路,将盟内弟子依次引出深山,隐蔽转移至各处。寻常弟子可自由离开,镇修童子和玉阳春父子则交由袁虎袁豹看管,近日都跟在他二人身旁,以防撤离中再生事端。 一切说完,众人低头清点各部的桃木符。 上官文若也总算能喝口茶歇一歇。可刚歇下没多久,朝旁一瞥,却见舒槿娘不知何时起身离席,也不知去了哪儿。 上官文若悄悄离开花鼓台,在槿娘家里寻了一圈,最终在顶楼临街的窗前找到了她。 舒槿娘目不转睛地望向窗外,一队飞鸟悠然飞向渺远的天边,自由自在。她的心却像被锁住了。 “槿姑娘,对不起。”上官文若站到她身后,柔声道,“我本该早点将一切告诉你的。” “盟主言重了。”舒槿娘局促说道,微微仰头,收住泪,转过身看她,如常地笑道:“我只是有些意外,屡次三番救我于危难之中的人,竟然是个女子。” 上官文若随她笑了,“女子也不弱于男子啊!” 这个道理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 “盟主不会责怪槿娘莽撞吧?”舒槿娘尴尬地双颊通红,“那日在客栈,我与盟主说过陛下降旨要我做祝二爷的妾。那时我以为盟主就是祝二爷,所以才说了那番肺腑之言,不想还害了盟主。” 上官文若朝她摆摆手,“这有何好怪你的呢!我知道你苦等了我师父十八年,心里早已放不下他了。” “我……”舒槿娘忽然吞吐起来,“其实不是的。” 若她心里那个祝子安不是上官文若,她也不会这么喜欢。 先前这份喜欢还只是奢望,现在却是彻头彻尾的荒谬。 舒槿娘望着上官文若女儿家的模样,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若你心里真的还有他,等一切结束,不如去找他。他会待你很好的。”上官文若努力让自己笑着,“他是个很不错的男人。你与他熟了便知道。” “是吗?”舒槿娘尴尬地笑着。 “是。”上官文若面上笃定道。内里,却是一阵难掩的心酸。 第三百一十章 感应 上官文若不知道再怎么安慰她,只是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刚刚换回女装不久,她还很不适应,因而行为举止仍是男子模样。 可此时此刻舒槿娘再与她亲近,只会觉得不自在。她不自觉朝后退了半步,礼貌地保持着分寸。 上官文若没有怪她,只是尴尬地勾起嘴角,“亡海盟所有人中,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你跟随陛下最久,知道的事情也最多。如今大事已成,我怕陛下会杀你灭口。” 她所说的,舒槿娘不是没考虑过。只是先前有那封诏书在手,她已认定要追随祝子安一生一世,也习惯依赖他的保护。她相信有祝子安在,陛下不会将自己怎样的。但是现在,这个想法显然不切实际。 “若槿娘日后都跟着盟主可好?”舒槿娘抬眸,期待地望着她。 “不好。”上官文若果断拒绝了她,“我的处境不比你好到哪里去。只有跟着祝子安,哦,就是先前来过盟里的石福。这其间阴差阳错,你们也熟悉了。他是陛下义子,有他在,你才真的能安全。如此也能让陛下相信我师父不会背叛他。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盟主可是也在担心他?”舒槿娘舒了口气。 上官文若微微一怔,舒槿娘心思细腻,谋略看不出,这点情思倒是一猜就中。 的确,保护祝子安,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即便你看出来,也不要告诉他。”上官文若叮嘱她,“若你实在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也可以跟着元叔项叔回洛泽。我不会勉强。” 舒槿娘抿紧了唇。上官文若口中的请求,她怎会不愿意呢?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这或许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的承诺了。 “我愿意。”舒槿娘晶莹双眸避开她的视线,淡淡地答。 上官文若没有她想象中的开心,而只是从袖中拿出一只信筒,递给她,又道:“将这个交给祝子安。他看过后自会收留你。我也不确定他看过此信会不会认那封诏书,不过就算他不认,给你在通州寻个住处,保你平安,还是可以的。” 舒槿娘望着那信筒,心口越发闷堵,却还是强忍笑意与她道了谢。 上官文若又回身唤了蓝儿来,让她将知命剑交给舒槿娘。 “这把剑也该还给它的主人了。”她微笑着,轻轻抚过剑身,“不过你千万不要让他用这把剑做傻事。” 舒槿娘意会地点了头。 上官文若没再说什么,与她作别后,同丁咏山一起离开了槿娘家。 其余人按上官文若的命令,返回洛泽组织弟子撤离。 这其间,丁府上下为了筹划一场盛大婚礼忙得不可开交。按照当地婚俗,上官文若被接去了丁府外的客栈暂住,由喜娘教导入府前后各种规矩。 上官文若聪慧过人,那些规矩听喜娘念上一遍便能倒背如流。原本约定好三日教完的礼数,不过一晚便教完了。喜娘在客栈闲得没事做,便被上官文若请出去了。 她坐在窗下,端详起祝子安为她准备的嫁衣。 “师父,你不是最想看阿若出嫁的模样吗?”她喃喃着出神。 “可是,如果,你知道我要穿着你送的嫁衣,嫁给别人,会不会更想杀了我?” “但是阿若别无选择。” “今日以后,或许阿若就再无机会穿上嫁衣了。此生,唯一一次的机会,自然要留给师父了。” “大婚之日,无论生死,师父都会陪着我,对么?”她将头埋在嫁衣的一片朱红之中,没有笑,也没有哭。一切看似平淡。 无奈她的心在滴血。 …… 远方的通州,同样一间客栈,安然闭目躺在床上的祝子安似乎对上官文若的心声有所感应。他的手指蜷缩着颤了颤。 顾潇熬药去了,屋内只剩他一人。 今早的迷药刚刚喂下,顾潇算准了他不会醒来。 不过千算万算还是算差一步。 祝子安在通州城内熟人多,一来二去,不难打听到他在客栈。既然知道消息,便会有人寻来。今日,秦双便来了。 通州出事这几日,秦双一直担心祝子安的情况,无奈形势紧迫不得出门。眼下城虽破了,火势却也灭了。战乱之中能得片刻安宁,她便急匆匆赶来探望他。 秦双虽未习过药,但调香术了得。顾潇下的迷药有凝神助眠之效,秦双曾调制过类似的香,自然也知道如何调醒神的香。 她悄悄溜进祝子安房中,只将醒神香焚了半个时辰,祝子安便倦倦地睁了眼。 “二爷!”秦双凑到床边,擅自抓住他的手。 “阿若?”祝子安忽然坐直了身子,望着眼前人姣好的面容,直到确信那不是上官文若,立刻松了手,“你是谁?” “我是双儿啊!”秦双有些委屈,瞬间冷下脸来,“阿若是谁?” 周遭香气氤氲,确实是秦双。 祝子安揉了揉尚在酸痛的太阳穴,问她:“为何是你?我这是在哪儿?孩子呢?阿若呢?”他环顾一周,过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来,那日顾潇要解蛊,将他二人关在不同的两间屋子。他吃了最后一次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现在他醒了,阿若应该也醒了吧。 他顾不得秦双,下床穿好衣服,正要出屋去寻。 碰巧顾潇端着药站在门外,望见他活蹦乱跳地从床上起来了,吓得药碗都跌在地上。 “师弟,你……你醒啦!”顾潇一脸歉意地笑笑,连推带搡叫他回了屋。她答应了上官文若七日后才会叫他醒过来,偏偏就差一天了,他却不争气地醒了。 秦双望着顾潇陌生的面孔,再看祝子安全无顾她之意,待在这里也是自讨没趣,索性出了屋,站在门外,仔细听着屋内的动静。 “师姐,阿若呢?”祝子安问。 顾潇叹了口气,不知如何与他解释。 亡海盟主是个女人,这消息自琉璃传出,而今传得沸沸扬扬,也不知是真是假。虽然事后顾潇回忆起给上官文若诊脉的时候,那脉间一丝虚意,确实不像是男子体魄,可当时顾潇只当是她幼时顽疾未愈,所以也没上心。 现在倒是懂了。 也不知祝子安知不知道。 “师弟啊,你先别急,这事儿得慢慢说。”顾潇一边安慰他一边瞥了眼碗里仅存的药,“文若现在不在通州,前两日通州出了点事,她知道后着急回琉璃去了。我猜是回清音观吧。”顾潇尽己所能地避重就轻。 但祝子安清楚她是绝不会回清音观的。 祝子安起身站到窗边,城中凋敝破败之景尽收眼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烧焦气味。 “城中起火了?”祝子安心下一惊,第一反应便是回康王府。 他拿上竹笛冲出门,顾潇迟疑地愣在原地,秦双却是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康王府前,高悬的白幡和垂挂的缟素在雾蒙蒙的日光下显得刺眼。 祝子安的脚步放慢了。 他走进门,如往常一样,高声唤着:“娘,涵儿,小五,我回来啦!” 四周一片死寂。 “娘,涵儿,大哥,嫂嫂……” 没有人应。 这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康王府吗?祝子安不寒而栗。 他站在院里等了许久,才见王叔云娘扶着卫阿迎从祠堂方向过来。卫阿迎怀里抱着出生数日的婴儿。 “二爷!”卫阿迎扑倒在他面前。她跪在祠堂,哭了几日几夜,眼睛已红肿酸痛到看不清东西。身子也虚得站不稳了。 “嫂嫂,快起来。”祝子安试图拉她,却被她死死拽住衣角。祝子安这才意识到,她已绝望到不愿站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祝子安问王叔。 “长公主和王爷,都走了。三郡主还在紫宸山生死未卜。”王叔闷声跪在地上,随着卫阿迎痛哭不止。自他们身后,传来越来越多的呜呜抽咽。 祝子安手足无措,俯下身,先扶住卫阿迎,“嫂嫂你告诉我,是谁做的?” “是亡海盟主!”王叔长呼道。那夜上官朔亲口说是亡海盟主将情报告知了他,这才使琉璃大军攻入通州,又一路直取奉阳。所有一切的根源,都是那个人。现在王叔只要提起她,便恨得咬牙切齿。 “住口!”卫阿迎正色训了王叔,又看向悲怮欲哭的祝子安,急促地摇着头,“不是的,不关盟主的事,你我坐下来,我与你细细地说。” 第三百一十一章 迎亲 在卫阿迎心里,上官文若从来都不是坏人。 “我相信盟主已有完备的安排,她答应了我不会让陛下发兵的。我相信她。”卫阿迎边哭边说,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但是陛下还是发兵了……” 上官近台,又是上官近台。 祝子安按紧了那根竹笛,猛地站起身。 “二爷莫冲动。”卫阿迎急忙拦住他,低头哄了哄被他吓哭的孩子,又道:“失去至亲之人,你我心里都不好受,但是至少你我,还有康王府这一家子人,互相能有个依靠。可盟主她现在还能依靠谁呢?盟里传来消息,盟主已将亡海盟众人遣散了,她又不会武,若遇陛下为难该怎么办?” “她固然有算计不到的错处,但并非有意为之,现在不知道有多自责。”卫阿迎仰起头眨眨眼。这些日她思来想去,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她拉过祝子安的手,愈攥愈紧,“万幸你醒来了。” “我这就去找她。”祝子安想也未想便出了门。 “你要去哪里找?”卫阿迎追到门外。 祝子安暂未想好。 不过她告诉顾潇自己去了琉璃,应该就在琉璃没错。琉璃内,最有可能知道她行踪的人,一是舒槿娘,二是丁咏山。虽然祝子安对这二人都稍有反感,但为了阿若,他不介意。 秦双还在府门前,静静地凝视着他无言上马,奔驰离去。匆忙到来不及与她道别。他当真是这世上最无情之人,秦双再无半点怀疑。她将手上的醒神香掷在康王府门前,用脚碾碎了,含泪朝相反方向渐行渐远。 祝子安目标明确,直奔沁城。刚一到地方,便前往槿娘家寻人。槿娘家关闭已久,巷里的后门也上了锁。附近人说舒槿娘前日回来过,说要出远门,又走了。 这条线索断了。 祝子安便又去了丁府。丁府门前,悬挂起亮丽应景的红绸,门前有不少百姓驻足围观。祝子安问了其中一人,才听说是要娶亲。 “谁娶亲啊?”祝子安又问。 “这你都不知道!”那人嘲他,“丁府只有一位少爷。” “是呀,先前丁少爷一直不娶亲,大家还奇怪来着。谁知是自小有过婚约,非那位订婚的小姐不娶。现在终于找到那位命定之人了!真是天赐良缘。” “这样的好男人呐!”有妇人咋舌摇摇头,直叹没让自己遇上。 祝子安的目光缓缓瞥向丁府内忙碌的景象,一颗心越发沉重。他自人群中退出来,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来时的焦急紧张,此时此刻全部不作数了。 “原来嫂嫂是在骗我。”祝子安自嘲地笑了笑,“她哪里是没有人保护?她不是过得挺好么?” “若她真的为了康王府受难而有半点自责,还会这样大张旗鼓地办喜事吗?” 康王府前是挂满白幡的满目凄凉,而丁府门前却是生意盎然的喜色。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祝子安神游其中,恍惚而不自知。 不知不觉走到一片歌舞坊的所在处,他毫无顾忌地进了门,一个姑娘没请,只顾喝酒。一杯接一杯,喝到不省人事。 那些歌姬舞女站在距他稍远的位置,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 祝子安酒量不好,大家都是知道的。先前若无人跟着,哪个姑娘给他多灌一滴酒他都不会喝。今日倒成了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歌舞坊对外打烊,姑娘们都回到各自住处。楼内,只剩他一人对月独饮。独自喝,独自笑,独自垂泪却不去管。借酒消愁愁更愁。 酒原本也不是能消愁的东西,反倒会平添惆怅。他醉了便会入梦,梦里尽是上官文若的模样。他想醒,又醒不过来。半梦半醒之间,面前的门轻悄悄自外推开了。 黑袍红衣的女子渐渐靠近了他,托住他微红的双颊,望着那双深陷醉意难以自拔的眼,良久,竟也垂了泪。 祝子安挣开她,慢慢直起身,清醒片刻,才认出她是舒槿娘。 和上官文若分别后的次日,舒槿娘赶往通州寻祝子安。谁知到康王府问过才知,他已动身来琉璃寻上官文若了。好在刚走没多久。舒槿娘二话不说急忙策马来追,沁城各大歌舞坊都有与舒槿娘相熟的姑娘,一番打听下来,终于找到了祝子安。 谁知刚一见面,他便是这般颓败不堪的模样。 舒槿娘理解他,更心疼他。 “二爷。”这是她第一次生疏地用这个称呼唤另一个人,“你可是想去见她?槿娘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槿娘带你去,好不好?” “不好。”祝子安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你且告诉我,如何去见她?去见她,还不如想办法把我送到丁府,杀了那个丁咏山来得痛快。但是杀了丁咏山,她的心就能回来吗?” 他扶着桌子站起身,真的拿着竹笛指向窗外一片夜色。 天就要亮了,今日上官文若就要出嫁了。 她端坐窗前,拿起竹笛反复吹着一首曲子,曲调静谧宜人。天边悬着朵大块的乌云,而此时此刻,她的心也如天色一般沉寂。 不久后,街上鼓乐声起,气派的迎亲队伍从街头甩至街尾。丁沐原是舍不得钱,不想大操大办的。但无奈老夫人疼孙子,上官文若又一门心思想让婚礼声势浩大些。丁沐夫妇又拗不过这二人,最后只好答应了老夫人出资,这才有了现在的排场。 喜娘来敲了上官文若的房门,“姑娘,少爷快来了,该梳妆了。” 其实妆容早已差不多画好,到此不过是依照习俗意思一下了事。 身旁的婢女问她:“姑娘,可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上官文若将一只金步摇递给她,“再将这个簪上便好了。” 婢女答好,帮她戴上了。 上官文若晃了晃头,满头的金玉珠翠,也只有那只步摇最合她心意。她从未在祝子安面前显露过任何关于妆饰的喜好,但或许是默契使然,他挑的总是最好的。 稍后,丁咏山已到门外了。 上官文若从窗子望见,接过婢女递来的团扇,正要下楼。 却听客栈门口,忽然有人高声道:“丁堂主别来无恙。” 上官文若立刻放下团扇回到窗边,只见祝子安在客栈门前席地而坐,斜倚着门槛,单手转着竹笛,单手抱着一坛酒,满脸不合时宜的笑。 他……醒了?醒了便醒了,他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上官文若的心揪紧了。 可再怎么说,人已经来了,避无可避。 丁咏山今日心情大好,也没责怪祝子安挡在客栈门前的失态,还唤了家仆过来要拉祝子安起来,只朝周围看热闹的人道这是新妇的师父,也算是父辈。 众人似懂非懂地望着祝子安,只当他是爱女心切,舍不得徒儿出嫁。先前听闻嫁入丁府的新妇是个孤儿,大家还唏嘘不已,如今有个师父在,也是好的。 因而谁也没多怪什么。 只是他们的反应越这样平淡如水,祝子安心里便越难受。 “你是阿若的师父,从今往后我便也尊你一声师父了。”丁咏山说着下马,真朝他行了一礼。 祝子安哂笑一声,自下而上鄙夷地望着他,“我祝子安只收喜欢之人为徒,当不起你一声师父。”说罢又吞了口酒。 丁咏山还执着礼,现在进退两难,也不知怎么接话了。 “承蒙师父厚爱。”上官文若忽然自客栈内走出来,“今日徒儿成亲,师父不请自来。正好,就请到丁府,看着徒儿拜堂吧。” 祝子安慢慢地回头打量着她。 她穿着熟悉的嫁衣,戴着熟悉的金步摇,团扇挡脸,却自朦胧绢纱后透出浅浅的一笑。 一切是那么美好,如梦如幻,远比昨夜的酒更让人迷醉。 “你不必这样羞辱我!”祝子安乞怜地望着她的眼,也全然不在乎那双眼没有看他,“他们不知道我的心意,难道你也不知么?” 上官文若的手微微抖了抖。 她知道又如何? 康王府接连两条人命,已经真实横在他们之间。 “难道师父现在不应该很想杀了我吗?”她极轻地道,自团扇后微微瞥向他。 祝子安低下头,自言自语一般,“杀了你,不是等于杀了我自己吗?” “阿若,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嫁给他,你不过是想疏远我罢了。你以为师父会恨你入骨,取你性命,就像你先前寻人报仇那样。但是不会。”祝子安无奈地叹了口气,柔声道:“难道师父在你眼里,就是这样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的人吗?” 是非不分,善恶不辨…… 是啊,这不就是她自己吗?上官文若嘲讽地笑笑,倦倦闭了眼。 这一切祝子安可以心无执念,可以不在乎不恨她。可是她如何还能做到像先前那样与他相处呢?再也做不到了。 她根本无法原谅自己。 “阿若,只要你愿意,师父现在就带你离开,好不好?”祝子安晃着身子站起来,带着醉意倚在门边,苦等她一个承诺。 “不好。”上官文若狠了狠心,忍住抽咽,面无表情自他身旁掠过。 祝子安最后望了她一眼。 “文若!我再问你一遍,你要不要跟我走?” 上官文若沉默着上了喜轿,又朝马上的丁咏山看去,示意快走。 “文若,”祝子安用一根竹笛拦在喜轿前,又道:“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今日你心甘情愿进了丁府,从今往后,不会再插手任何与你有关的事。” “但是,你真的是心甘情愿嫁入丁府的吗?” 上官文若仍旧不说话。 起轿了。 鼓乐重新燃动,漫天喜悦冲破云霄。看热闹的百姓们随着迎亲的队伍,再一次欢腾起来。 祝子安被簇拥朝前的百姓们裹挟其中,怅然立于原地。 喜轿行出去没多久,上官文若放下团扇,忽闻身后,传来满含醉意的声声吟诵。 “世人皆笑我痴狂,却把痴狂付薄凉。” “薄凉自此扬长去,此生余恨两苍茫。” 祝子安醉倒在地。舒槿娘冲开众人扑上前,将他护在怀里。 殊不知此刻喜轿内,那薄凉之人早已泣不成声。 …… 第三百一十二章 双嫁 今日,琉璃同时迎来了两桩喜事。 成王上官朔与长宁公主齐冰伶喜结良缘。而丁府独子丁咏山也娶回了心系多年的表妹。人们虽对这位表妹的身份不甚清楚,但不过数日时间,坊间便有传言道她是襄王之女。 早年,丁都督与昔日的襄王妃丁音因为一点过节断了兄妹情分,丁音在世时便有数年不来往了。若非坊间老人们重提旧事,年轻一辈根本不知道还有这层血亲关系。 而除去丁音,即便是老人们也不曾听说丁沐还有什么散落在外的兄弟姐妹。 想来今日嫁入丁府的新妇,很可能便是襄王之女了。 可是人们又问了,那个襄王之女不是早在北疆之战便夭折了吗? “她出生那日,可是腊月初九!”有人提醒道。 腊月初九,双星曜日,帝王之命也。帝女命数,是受上天眷顾的,就是起死回生也未尝不可。 去过海宫的老人都还记得。 “不过这谶语说的是海宫,郡主可是琉璃人。” “你们别忘了,”那老人捋着花白的胡须,面露忧色,“她可是在昌池出生的啊,那时,昌池已被海宫占领了。” 众人恍然大悟一般。 这件事愈传愈神,待传到上官文若耳中,已变成“双星帝女嫁琉璃”这样的话本故事了。 上官文若只淡淡一笑。 喜轿落在丁府门前,上官文若被喜娘搀扶下来,执好了团扇,款款走进门。 满院宾客都到齐了,熙熙攘攘热闹了好一阵。 丁老夫人起初对上官文若肯嫁孙儿心怀感激,而后知道她是襄王之女又是说不出的心疼,现在触景生情笑得合不拢嘴。 奈何丁沐和丁夫人却有些笑不出,想想今夜的计划,心里直打鼓。 …… 都城永盛,金光闪烁下十里红妆。 上官朔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气万分。路边的百姓俯首行礼,自皇城门到成王府前,跪的跪,拜的拜,祈福的祈福。今日沾喜气,市坊皆不设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多数人除了来望一眼最得陛下器重的成王殿下,还是为了一睹齐冰伶“帝女”真容。 齐冰伶以公主礼出嫁,凤冠霞帔,珠光宝气,深青色的喜服上绣着龙凤呈祥,端然雅致。 缂丝扇后,齐冰伶淡淡含笑,可爱的面容被胭脂衬得略显成熟。又或许是这几日几夜经历的种种,确实让她脱胎换骨,便成了另外的模样。 成王府前,礼官奏着桃夭的赞词。门前的婢女撒了祈福贺颂的花露雨。新婚夫妇手执牵红左右,相依相伴步入堂中。 三拜过后,黄昏已过,天色微微发暗。 洞房内,提早明了灯。 齐冰伶一动不动地望着上官朔,笑容十分标致。她已经疲惫了一日,再多牵动一下嘴角都会觉得累,而少笑半分又会让人觉得怠慢而失了礼数。 她到琉璃,名为和亲,实则是被齐怀玉当做礼物赠与琉璃。海宫已名存实亡,她又如何以公主身份和亲呢? 在上官朔眼里,她不过是一件战利品。 这样天下最棘手的猎物,如今因为失去武功而毫无反抗之力。 上官朔望着齐冰伶,心头说不出的喜悦。 “从今往后,你就是本王的人了。”上官朔撩起她的下巴,朝她投来猎豹一般敏锐的目光,仿佛她再试图挣脱一刻,他就能立刻遏住她的喉咙,至她于死地。 齐冰伶不愿死,也不能死。 她顺从地笑着,比上官朔还不客气地一把环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呢喃轻语着:“臣妾求之不得。” 上官朔对她忽然的服帖有些诧异,不过只一瞬过后,脸上的笑意又重新浮现。齐冰伶现在内力全无,便是有反抗的心,也没这个胆子。 上官朔顺势将她推倒,惶急地撂下床帐,只道:“那你可要好好表现,如果让本王满意,本王不会亏待你的。” 齐冰伶单手抵在他胸前,娇柔地道:“殿下这就着急了?” 上官朔微微一笑,“你现在虽然没了内力,但这身阴阳奇脉,仍然是不可多得的滋补佳品,本王若不品尝一番,怎么对得起你自投罗网的好意呢?” “殿下要如何尝?”齐冰伶推着他的身子坐起来,重新将手架在他脖子上,轻声道:“或许殿下还不知道,我已不是完璧之身了。殿下还要继续么?” 上官朔的脸色在那一瞬有些难看,不过很快,他调整好了姿态,略带狠意地勾勾嘴角,一把退去齐冰伶的外衣,“本王在乎的只是你简家人的身份罢了。你当本王真的喜欢你么?” 他用手掐住齐冰伶娇小的下巴,瞪着她的眼看,“你与谁有过什么过往,本王通通不在乎。等本王拿你练了功,功力大进,那些惦记着来救你的男人,都会死在本王手里。” 齐冰伶嘴角抽了抽。 上官朔却得意地笑了。 齐冰伶自己将外衣脱得干干净净,朝前一步,几乎贴在他身上,“哪里有什么男人会来救我。那不过是臣妾年幼无知时犯下的错,怕殿下介意才多了句嘴。既然殿下不介意,那臣妾就放心了。”她的手放在上官朔唇上,悄然一笑,“臣妾能帮到殿下,最好不过了。不过臣妾如今中毒,身子虚,怕是受不住殿下折腾呢?” 她佯装着咳了两声,楚楚可怜地望向上官朔,又道:“若是殿下能帮臣妾将八方合血的毒解了,臣妾也好长久陪在您身边,伺候您,助您练功。殿下说呢?” 上官朔冷眼向下,对上齐冰伶一脸媚色,邪魅一笑,趁她不备,又将她按在身下。 齐冰伶故意娇喘一声,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眨眨眼。 “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不过就是想骗解药罢了。”上官朔轻柔道,侧身在她身旁,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可惜,解药不在本王手里。这药是清音观顾潇长老所炼,世上应该也只有她有解药。至于她,”上官朔双唇微启,顿了顿,“那日在通州,她成功从本王手底下逃走了。原本本王是不想害她的,但是看在你的份上,本王倒是不介意杀了她。” 上官朔平躺下,满脸自得,“杀手已经上路了,估计这几日,她就要死了。到时候,八方合血就是天下无解的奇毒。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本王功力大进的秘密。而你,也将永远服从于本王。” 上官朔脸上笑意愈绽愈开。 齐冰伶与他面对面侧躺着,任由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 时间快到了,她并不怎么担心。 终于,上官朔两眼一黑,昏昏睡了过去,片刻后,呼噜震天响。 齐冰伶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将上官朔的手甩下去。迷药的效果足够他沉睡到明日午时。 乳白色的月光倾泻入窗,暗处熄灭的红烛阴森可怖。 齐冰伶独自起身,站到窗前,望着一轮明月,攥紧了拳。 此刻奉阳,紫宸山,林成独倚高楼,凭栏远眺,千里共明月。 李鱼拿了件披风给他,又道:“各地余下的府兵我都联系过了,愿意与琉璃决一死战的有七处,约一万人。不过,公子手中无兵符,还要先说服陛下才行。” 林成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进屋,“我现在就去找陛下。” 第三百一十三章 叛国 行宫内,盛昌平陪同齐怀玉守在太皇太后塌前。 太皇太后自那日百姓入城受到惊吓以来,一直没醒过来。 林成近前望了一眼,心里还是有些许不忍。 战火可以伤及无辜百姓,也同样可以让身份最贵的太皇太后受难。 眼下紫宸山固然安全,可琉璃大军已在山外。四州相继沦陷,奉阳城孤立无援。偏安一隅,坐以待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请陛下准许臣带兵出山,与琉璃一战!”林成跪下行礼道。 “你说啥?还要再打?”齐怀玉刚被安抚好的情绪又在崩溃的边缘。 盛昌平连忙劝林成不要再提,又劝道:“紫宸山内,禁军不足五千人,留守御前尚且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一旦兵力分散,琉璃大军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禁军不可动,但各地府兵尚有一线希望。臣只带国公府内家丁出山,与各地府兵在外汇合,两面夹击,或许能使山外琉璃军陷入被动。”林成道。 盛昌平摇摇头,“此法还是太冒险了。” 齐怀玉也坐不住了,可怜巴巴看向林成,“皇祖母如今昏迷不醒,朕这几日精神也不好。朕是真的怕了!你可以去冒险,但是朕不能。” “可是陛下,琉璃大军早晚有一天会攻入紫宸山!”林成的声音不自觉大了几分。 “朕当然知道,所以朕才要求和嘛!”齐怀玉抖了抖袖口,攥紧了手,不自在地朝盛昌平望一眼,那眼神似乎是在询问,此等机密大事当不当讲。 盛昌平见齐怀玉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也没什么不能讲的了。索性直白告诉林成,“陛下已决定,明日亲自出山投降,降为诸侯,求琉璃饶过一命。” “什么?”林成瞪大双眼。这与卖国又有何意?如果说先前那份卖国契是被迫而为,现在呢? 又听齐怀玉自言自语般解释道:“现在海宫虽没有玉玺,可不是还有朕这个大活人在吗?朕要是自请禁足,交出兵权,对他们就毫无威胁了呀!他们应当不会杀了朕吧?” 林成一时失语。 盛昌平哀声叹了口气。这显然是协商已久的结果。 “可是陛下……”林成正要再劝,齐怀玉却没心思听了。 “好了林成,朕何尝不想保住海宫?朕现在比你痛心!”他拍拍自己心口,又道:“但这不是没有办法吗?若是与他们硬碰硬打一仗,万一朕死了怎么办,没有朕,这海宫还能叫海宫?” 太子的孩子年纪尚幼,的确也不适合登基。特别是在战时,朝局动荡,能做好皇帝的都不是一般人。 林成眉头紧锁,一时间默不作声。 齐怀玉能屈尊投降,但林成不能。 他告退离开。门旁,李鱼问他陛下如何回应。 其实不必问,林成的满面愁容已能说明问题。而这个答案也在李鱼意料之中。 李鱼陪他沉默,打算同他一道回住处。 谁知林成跑到远处骑了匹马,调转方向像是要去山外。 李鱼急忙去追,“无退,你要做什么?” 林成没有回应他,只顾往前跑。 有些事,就算背君叛国,离经背道,他也绝不会放弃。 “伶儿,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来救你。” “你且再等等。” “我就来了。” 李鱼紧紧追随直到紫宸山口,禁军守卫见人出山,例行核验通关令。 林成勒马,高喝一声:“在下国公府林无退,请诸位放行!” “我等奉旨行事,若无通关令,此门不得开。否则便是谋逆不尊的大罪……” 话音未落,那名禁军将士便受了林成一剑,疼痛着倒下了。 众守卫惊慌失措,朝旁退了退。 林成趁机下马开门。骏马长嘶踏出山门,林成疾速上马,夹紧马腹扬长奔去。 守卫去关城门,却见后方,李鱼借着最后一丝门缝,又冲出了门。 守卫慌了,将忙差了几人回行宫报信。 “陛下,不好啦,林公子他……他反了!” …… 琉璃沁城,丁府内,宴请的众宾一直喝到天色深沉,还是迟迟不愿离席。 上官文若坐在床边,听着窗外觥筹交错一片欢愉之声,悄悄叹了口气。 此番乐景,倒让她想起数月前的康王府。那样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就这样在自己手上毁于一旦。 上官文若不敢再想下去。 丁咏山来敲了门。他已喝得有些醉了,扶住上官文若时满脸红晕,差点栽在她身上。 丁咏山说了句抱歉,有些难为情地坐到桌边看着她,安静地为她斟了一杯酒。 上官文若夺下他的酒杯,“你不能再喝了。” 丁咏山呵呵一笑,只道今日高兴。 傻人有傻福吧。上官文若笑笑。 “阿若,你可是真想嫁给我?”丁咏山的酒递到自己嘴边,忽然又放下了。他已有些不清醒,只将上官文若看出一个轮廓。对着那个轮廓,语无伦次起来。 “是啊。”上官文若安慰他。 丁咏山一愣,闭上眼,勾起嘴角,“假话!” 上官文若笑不出了。 丁咏山继续道:“今日你师父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才是你真心喜欢的人吧!”丁咏山将自己说得有些害臊了,忽然自嘲道:“说这些做什么!” 他又斟了一杯酒,再一次吞下去。这次上官文若没有拦他。 丁咏山拉过上官文若的手,出神地看着她的眼,“是表哥对不起你。” 他眸中点点晶莹,上官文若诧异地拂过他的眼,竟然是泪。 “都怪我先前不知,如果没有这纸婚约,你便可以和他结为夫妇。”丁咏山忽然很认真地对她说。 “这世上可以如果的事太多了。但是没用。”上官文若坦然道,“我既已嫁给你,自然不会怠慢你。虽然,我可能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妻子那样陪伴你一生一世,但我向你保证,自现在起,我与你相处的每一刻,都会全心全意。” 丁咏山微微笑着,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了。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上官文若低下头,喃喃道:“如果没有我,燕青就不会死。你们才是真正该长相厮守的人。” 上官文若说罢,看向丁咏山,他已醉倒在桌上起不来了。 上官文若没有责怪,而是唤婢女去熬了醒酒汤来。 片刻后,醒酒汤喂下去,丁咏山被家仆抬到床上。 上官文若吹灭了屋内的灯烛,正要更衣睡下,却听门外一阵争吵,像是婢女们拦住了要进婚房的客人。 她推开门,正要细细询问一番,一抬头,却瞧见一副熟悉面孔。 “师兄,你来了!”她倒没多惊讶。 第三百一十四章 死局 来人是易未门下的弟子竹其慧。 竹其慧望着上官文若一袭嫁衣的女子模样,不自觉皱紧了眉。 “师兄都知道了?”上官文若有些尴尬地回笑道,又引竹其慧到书房。 婢女们端了些茶来,又被上官文若全部支出去。她知道丁咏山不会介意她与师兄的独处,那些婢女们更不敢乱说话。 书房内二人对坐良久,竹其慧终于忍不住开口,“师弟,哦不,师妹,我这次来是奉掌门之命接你回观的。你切莫再任性了。” “师兄,今日可是我大婚,新婚之夜出逃,不大好吧!”上官文若朝他眨眨眼。她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早晚有一日还是要走,因而也没有将话说死。 “那师妹打算何时回去?掌门和易长老都很担心你。”竹其慧边说边自包裹中取出两样东西,依次摆在桌上。 一封信,和一幅画。 竹其慧没有急于解释,只说:“你先看看。” 上官文若打开那封已经拆封、封口泛黄的信,借着烛光看去,信上是易未的笔记。 “保命之法,其一,留于清音观;其二,勿言身世;其三,女扮男装……”上官文若读到此处,面色如常地望向竹其慧,“这些事他们是最近才告诉师兄的吧!可是我已知道许多年了。” “你继续看。”竹其慧只道。 上官文若继续了,信上又说:“勿动女子之物,譬如红衣、金步摇、胭脂香粉。” 看罢只如常地笑了笑。这些她也早就知道。 “师妹现在明白了?”竹其慧说着又展开那副画,“这画师妹可还记得,亡海盟来犯那日镇修童子曾以此画要挟你。” “记得。这是师父的画。”上官文若答。 “这画上女子的衣着,与你今日无异。”竹其慧说着说着,不禁汗毛竖立。 他吞咽了一下,定了定神,又与她道:“清音弟子自小学医术法自然,本不该信这些妖言谶语,但是细想近来之事,越发觉得灵异。为何这画会预言师妹今日的模样,师妹又为何偏偏这个时候不再遵守保命之法。易姑姑当年写下这信时,还与掌门说过你是天谶之命,我初闻时并不信。可如今海宫真的亡了……” 竹其慧稍微顿了顿,虽然他还不确定海宫之亡与上官文若是否真的有关,但它的确实实在在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 “师妹,你不能再有事了。”竹其慧目中满是焦急。 上官文若却淡定自如许多,她静静抿了口茶,朝竹其慧笑道:“既然师兄已看出我这天谶之命不可违,又何必试图助我逆天改命呢?” “师妹可知自己在说什么?”竹其慧怔道,“长老们照顾你十八年,不是要你去送死的。” “我知道师兄是为我好。不过命数哪里是那么好更改的。我今日不死,他日还会有别的死法,躲是躲不过的。直面死亡,是我现在能做的最优选择。”上官文若较他理智许多,这几日,关于天谶之命,她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的计策,自然不能半途而废。 “师妹!”竹其慧已泪湿眼眶。 这毕竟是他自小看大的妹妹啊。 “师妹不知道,自你走后,师父一直没有醒来。掌门用尽了所有办法,始终收效甚微。或许师父真是思念你,生出心病,才久治不愈。她睡梦里一直唤着你的名字……你当真忍心,临死都不去见她一面了?” 上官文若有些哽咽了,她抬头望天,深吸一口气。 “不去了。”良久,她的回应一如既往地坚定。 竹其慧不知该如何再劝她,或许今日他就不该来。 “那我现在还能为你做些什么?”竹其慧问。 “尽快离开。”上官文若正色道,“今夜会有大事发生。” 竹其慧明白,她是不想自己与她一同身陷险境。到时有自己在场,只会让她分心,并无助益。 他叹了口气,自怀中拿出一只圆木纹方口小瓶,递给上官文若,“清音观今年全部的护心丹都在这里了,一共十颗。是我私心给你偷来的。你自小身子弱,虽不知这药能帮你多少,但留在你身边至少能叫我放心。” 上官文若接下,朝他道了谢。 竹其慧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 上官文若停顿片刻,似在思索。烛光下,她的脸色晦暗阴沉,却又带着一贯的从容自信。 “师兄,阿若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你说。” 上官文若凝视着他,低声道:“日后若亡海盟有难,需要清音观帮忙,还望师兄念及你我兄妹情分,不吝相助。” …… 祝子安在舒槿娘的陪同下暂住在一间客栈。 舒槿娘找店家要了盆清水,替祝子安擦去脸上的汗。 夜已深了,祝子安的酒劲也过去了大半,虽然还只能浑身无力地卧在床上,但至少脑子是清醒的。 “槿娘,”祝子安抬住她的手,让她将一块巾帕仍在水盆里,“你不必这样照顾我。” 舒槿娘心酸地笑着,没有如秦双那般撒娇置气,也没有如上官文若一般冷眼相对不理不睬。就像许多年前那个日夜守在祝子安身旁的青楼女子,虽然到死都不肯让他唤一句娘,但还是如母亲一般呵护他。 祝子安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忽然坐直了身子,出神地看着舒槿娘。 “二爷哪里不舒服吗?”舒槿娘说着以手背碰了碰他的前额。 祝子安怔怔地摇摇头,忽然抱住了她。 舒槿娘慢慢才回过神,下颌抵在他肩上,又拍拍他的背,“都会过去的。” “十八年,”祝子安嘲讽道,“我们在一起十八年。我终究还是输了。” “或许有一日盟主还会回来的。”舒槿娘强忍着泪,安慰他,“她那么聪明,又那么爱你。她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 祝子安迟疑了片刻,慢慢松开她,直视她的眼,“这是她亲口对你说的吗?” 舒槿娘避开他的视线,取了上官文若托她转交的信筒,递给祝子安。 祝子安急急地接过信,冲动一展。 看罢,忽然笑了。笑到直不起身,又躺了回去。盖上被子,蒙住头。闷声的笑愈发苍凉。 笑声里夹杂着哭声。 他抽咽着,将那封信团作一团,撕烂揉碎。 舒槿娘跪在床边,没有拦他,亦没有劝,任由他发泄。有些痛,只能待其自愈。 良久,祝子安掀开被子,笑眼看向舒槿娘,“她不是劝我娶你为妻么?好,我答应她。我们现在就走,回通州,再也不回来了。” 舒槿娘默声垂下头,再不敢看他。 …… 第三百一十五章 危机 不知不觉三更天了。 上官文若亲自送竹其慧出府,又折返回后院,蹑手蹑脚进到丁咏山房中,对着酣睡的他,在角落里点了根蜡烛。 这一路过来,丁府十分安静,更没有一个下人过来拦她这个少夫人。 她有些奇怪,便将蜡烛放在窗下。窗户虽紧闭着,但凡屋外稍有异动,蜡烛火苗便会轻曳。 桌上的酒已喝尽了。她拿起酒壶端详片刻,又仔细嗅了嗅,再次确认了适才无毒的判断。 看来上官近台没有使用一贯的伎俩,上官文若还有些意外。 她坐回床前,本来是想帮丁咏山盖好被子,谁知还未动手,他却先醒了。 上官文若忽然意识到可能是烛光过于耀眼,便换了个方向坐下,帮他挡住烛光。 醒酒汤很管用,丁咏山以毫无醉意。 他望着上官文若,难掩笑意地低下头。直到此时此刻,他都觉得是在做梦。 “不好意思啊,刚刚好像是醉了。”丁咏山拍拍头,尴尬笑道。 “成亲是喜事嘛,喝多了也正常。”上官文若没有丝毫责怪,似乎还未他喝醉高兴一样。 丁咏山有些诧异地看向她,良久,吞吐道:“我醉时,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上官文若一耸肩,微笑道:“没有。” 她不想表哥因此有什么负担。 丁咏山怔怔地点点头,终于放心下来。片刻后,又拉过她的手,狐疑地盯着面前浓妆艳抹的佳人,忽然怨道:“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衣服?”再一看天,都这么晚了。 她,都不睡觉吗? 丁咏山用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身份,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下了床,陪她坐在床边,小心地朝她看去,“你困不困?” 上官文若浅笑着摇摇头。 “哦。”丁咏山有些不自在。 上官文若轻声叹了口气,按住他的手,说道:“表哥先睡吧。我有些难受,所以睡不着。” “哪里难受?是伤口又疼了?”丁咏山更不肯睡了。 上官文若微微点了头,又叫他别担心。她已吃过护心丹,暂时不会出事。 丁咏山也不懂医,不知怎么能让她好受些,只听她的意思,让她在自己肩头靠了一会。她靠得很轻,像是对着陌生人,生疏而介意。 她的脑子里始终紧绷着一根弦,让她片刻不能放松。 终于,烛光映在墙上的倒影有了大幅的摇晃。 上官文若几乎在瞬间站起身。 丁咏山也随她站起来,“什么人?” “少爷不好啦,好像有贼人。”婢女在门外喊。 丁咏山二话不说提上鞋,拔剑便出了门。 丁府内已乱作一团。下人们提着灯笼各处奔窜,有去通报丁沐的,有去保护夫人老夫人的,也有来后院查看丁咏山情况的。 “最先发现情况的人是谁?”上官文若问门外的婢女。 “是奴婢。”她跪下,指着院内长廊一角,“奴婢亲眼看见一团黑影从那里闪过,眨眼工夫,就到了少爷少夫人门外。奴婢吓坏了,这才大喊。” 上官文若忍不住皱了眉。 就算是进贼也该先自前院进,再入后院,直接奔到后院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这人轻功了得,飞檐走壁而入。 上官文若想着走出屋,站到院内,远远朝自家屋顶望去。 这一看不要紧。 眨眼工夫,屋顶上齐刷刷站了十几位黑衣人,人人手上一把剑。 丁咏山立刻挡在上官文若身前,“你们是何人?竟敢夜闯丁府?” 话音未落,那几人纷纷跃下屋顶,前后有序摆出剑阵,意图将丁咏山困在其中。丁咏山并未将这几个毛头小贼放在眼里倒是上官文若万分警觉,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大呼:“表哥别上当。他们的目标是我。” 丁咏山双瞳散大,震惊不已。 “带我走!”上官文若命道,“去丁都督房里。” “你这时候去见父亲做什么?”丁咏山不解。 “来不及解释,快!”上官文若避在他身后,催促道。 自屋顶跃下的几人见丁咏山十分听话护着上官文若连连后退,一点没有要上前对战的意思,不觉着了急,扑上来便是一通乱打。 丁咏山紧紧护住上官文若,接下来招。接招才知,这几人的武功并不强。只不过他们人多,自己毕竟只有一人。刚刚若是没有阿若提醒,自己贸然出手被他们牵制住,此刻再有一人对阿若下手,便易如反掌。 想到此,丁咏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就这样边走边打,直到前院的家仆们举了火把来后院,将几名贼人团团围住。丁咏山得以抽身,急忙带上官文若去找丁沐。 丁沐门前,丁咏山敲了许久的门,却始终不见人应。 “不必敲了,翻窗吧!”上官文若直言道。 丁咏山微微一愣,真朝窗户看去。 谁知只是动了动主意,面前的门却先开了。 丁沐一脸诧异地望着二人。 “丁都督无事吧?”上官文若先问道。 “无事,无事。”丁沐尴尬地回她。 丁夫人也走到门边,望着这二人,神色有些发憷。 上官文若笑了,“既然老爷夫人都无事,那就将几个贼人撤了吧。” 贼人?这和父亲母亲有何关系?丁咏山想不通。 可上官文若却一贯笃定,继续道:“我知道后院的贼人是丁都督派去的。” “你……这是什么话?”丁沐有些急了,“我也是刚知道消息,正打算去看看。”他说着要往外走,却被上官文若伸手一挡,拦下了。 “丁都督,一定要我当着表哥的面把事情说清楚吗?” “说什么清楚?你知道什么?”丁沐不悦地看着上官文若。 丁夫人也跟着帮腔道:“才过门的新妇,这还不到一夜工夫,就敢指责公婆了?” 上官文若见这二人打死不承认,也不想再顾及什么情面了。 “刚刚那几名贼人从天而降,看似是武功高强之人,其实不然。若他们当真轻功了得,就不会在从屋顶下来时震落瓦砾了。可见是在伪装。这样的人,肯定是害不了表哥的,直奔后院来只能是为了我。” “我早知道有人要取我性命。”上官文若向前紧逼一步,又道:“但是我以为要取我性命的那个人,位高权重,手下不乏培养多年的暗卫高手,如果要杀我,肯定不会派许多人来。今日一口气来了这么多人,不像是暗卫高手,倒像是距此最近的沁城府兵。是不是啊,丁都督?” 丁沐有意回避了她的眼神,连连摇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就算我多年前与你母亲有过些过节,如今也早释怀了,不然也不会同意你嫁到府上。现在你是我儿媳,我……我为何要害你?” 上官文若呵呵一笑,从容应道:“那就要问丁都督自己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旧怨 丁沐的脸色阴沉入死灰。 “父亲,你……真是你派的人?”丁咏山上前一步,满目不解与不愿。 丁沐微微皱起眉,熹微灯火下,那副面孔近乎狰狞。 “是!”丁沐忽然挺身答道,“不过要杀她的人不是我。我不过奉旨行事。” 奉旨…… 丁咏山震住。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想不到这一天会来的这样快。 “阿若。”丁咏山慌张扶住上官文若,焦急看她,似乎在寄希望于她能想到什么办法。 上官文若挣开他的手,直面丁沐道:“陛下向来不会轻信于人。此番杀我,如此秘密,却肯拜托给丁都督,想必丁都督对十八年前北疆之事一定知道些什么吧?” 丁沐双瞳震颤,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脸,怯懦地退回屋内,正要关门。 上官文若伸手扶住门,再向前一步,离他不过一尺远。 “舅舅,我爹娘的死与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丁沐急于关门,并不作答。上官文若一人之力已支撑不住。丁咏山见状立刻来帮她扶住双门。 “父亲,回答她!”丁咏山喝道。 丁沐双肩一抖,额间汗珠密布,松开门,踉跄朝后退去。 “没有的事。与我有何干系?” “你在说谎!”上官文若忽然拔下发间的金步摇,尖端向外,踏进了门。她的面容即便胭脂装点,也毫无血色,清冷如垂垂死态。 “你要做什么?”丁沐不住后退。丁夫人怕得自后抱住他的腰。二人瑟缩一团。月色下,如两只急于寻洞的灰老鼠。 “我要做什么?丁都督觉得呢?”上官文若呵呵一笑,纤手举着那支金步摇,慢慢靠近。 “你不要过来啊!” 丁夫人大喊着跪下了,“我说,我都告诉你!” 上官文若冷冷看向她。 “你舅舅的确与你母亲有过节,想过要害她的命。但是你也看到了,你舅舅掌管的沁城府兵,哪里是你爹娘的对手。真正下手的不是你舅舅,是你的二皇叔!”她说着怯怯地斜目一挑,等着上官文若的反应。 但这个答案显然没有让她满意。 丁夫人只好继续道:“那时陛下用计要了你爹娘的命,本也想要你的命来着,但是你舅舅不忍心,只用医术断了你的手筋脚筋,又伪造了你母亲的遗书,给陛下做样子,这才留了你一命呐!看在当年你舅舅手下留情的份上,你可千万不要记仇啊!从今以后,你在丁府,我们会像待亲闺女一样待你。对,对吧?”丁夫人碰了碰丁沐的手肘。 丁沐恍惚中嗯嗯了几声。 上官文若不屑地望着丁夫人。她清楚这还是在说谎。 若十八年前,他们真的起了恻隐之心,故意要留她一命,为何这许多年都不来清音观寻她,也不告诉丁咏山自己未死的真相? 事实上,他们根本不希望自己活着。 现在她站在他们面前,不过是作为当年没有斩草除根的“后患”。 上官文若俯下身,用金步摇抵住丁夫人的脸颊,“多谢舅母相告。” 冰冷的步摇划在皮肉上,丁夫人吓到抽搐,“来人呐,救命啊!” 丁咏山上前制住了她的手,“阿若,她毕竟是我的母亲。” 上官文若看向他。自他纠结不堪的神色中,依稀寻到了那日分别时,祝子安痛苦无助的模样。那夜火光之中,康王府的惨状历历在目。 她亲手毁了祝子安的家,同样的事,又要在丁咏山身上重演。 她的手颤抖着,长抒了一口寒气。 丁都督见她犹豫,立刻跪在丁夫人身旁,乞求一般望向上官文若,“我知道你聪慧过人,手下又有江湖势力。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今日之事我已答应陛下,若你不死,丁府便是抗旨大罪,满门抄斩呐。你不念我夫妇二人亲情,也该念在小山的份上……” “难道你想让我自尽以保全丁府?”上官文若吼道,“绝无可能。” 她摇着头,步摇尖端已顶住丁夫人的颈侧,另一只手顺势托住她的脖子,让她动弹不得。上官文若知道,从哪里下手最合适,不需太大的力气便能使人毙命。 “阿若!”丁咏山试图喝止。 上官文若却不为所动。 “我这一生错的够多了。”她喃喃着,步摇已卡进丁夫人的皮肉下,血悄无声息地渗出,眼见便能刺入要害。 忽然,屋外传来脚步声。 “孙媳妇!” 是丁老夫人到了。 上官文若瞬间收了手,将金步摇藏于袖中。 丁咏山揪紧的心暂时松下来。 丁老夫人被几个婢女扶着赶过来,一进门便拉住了上官文若的手,“孙媳妇,听说后院进了贼,你没事吧?” 上官文若起身摇摇头。 丁老夫人环顾一周,见丁沐丁夫人丁咏山都还跪着,一时不解,茫然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丁夫人用帕子按住颈侧的伤口,最先站起身,拉过老夫人挡在自己身前,怯怯地望着上官文若道:“新妇贤淑,一见后院出事,担心我们的安危,就立刻到我们屋里来询问了。” “哦,这样啊!”丁老夫人欣慰地看向上官文若,“真是个好孩子。” 夜虽已深了,但经过这一番折腾,谁也没有困意。丁老夫人命婢女点了灯,一家人就在丁沐房中,围坐桌边。 丁夫人出门,命婢女去端了些瓜果茶品来,又悄声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 这些上官文若都看在眼里。 稍后,茶果上来了。 丁夫人亲自摆了茶盏、斟茶、奉上果子。上官文若依礼一一接下。 一家人都笑意盈盈的喝茶吃果子,只有上官文若一人盯着那盏茶出神。 丁夫人问:“听小山说你最喜欢喝茶了。怎么不喝呢?” “若是别处的茶,喝便喝了,不巧是夫人递来的茶,文若还真不敢轻举妄动,到时再被夫人教训没规矩。”上官文若望着丁夫人看,把她看得发毛了。 “呦,你这是怕我害你不成?”丁夫人有些局促地起了身,亲自端过上官文若那盏茶,小小抿了一口,重新放回她面前,“现在你该能放心喝了吧?” 上官文若微微瞟了眼漂亮的青花茶盏上被她的嘴玷污的地方,不屑地轻笑一声,“我嫌脏。” “这……”丁夫人急得起了身。 上官文若见她这般着急让自己喝茶,更加确信这茶有问题。 丁老夫人拉过丁夫人的手,叫她坐下。又对上官文若道:“不喝便不喝,人家自己不想喝,你还能硬踹着不成。” 上官文若会心一笑。 “母亲,不能这样说。她才进门,我做婆母的,不叫她来敬茶,反而敬茶给她,她却不接,日后在府上更没有规矩了。” “是吗?”丁老夫人白了她一眼,更加护住上官文若,“我倒没看出她哪里没规矩来。阿音教导出来的女儿,怎会没有规矩?” 丁夫人一时语塞。 丁沐的脸色更是难看。 丁咏山忽然尴尬笑笑,解围道:“不如我替阿若喝了这杯茶吧。” 他说罢端起上官文若面前的茶盏—— “表哥不可!”上官文若想拦,却还是慢了一步。 丁咏山已将茶喝尽了,吞咽几下咂咂嘴,甘甜怡人,没觉出什么不对。 一桌人大眼瞪小眼等了片刻,丁咏山依旧像个没事人一样。 丁沐狐疑看向丁夫人。丁夫人满腹疑惑,惊惧交加不敢言。 上官文若则拉过丁咏山的手探过脉象,确实没有丝毫中毒之迹,不禁瞥向丁夫人。 这时,丁老夫人忽然清清嗓子,磕了磕自己面前的茶盏:“有毒的那杯,在这儿呢!” 第三百一十七章 逃离 什么? 众人神色惊恐。 上官文若立刻帮丁老夫人把了脉,好在无事。只是这事现在想来让她后怕不已。 丁老夫人拿起茶盏,移到桌边,径直摔在地上,双目炯炯有神对向丁夫人,“你以为茶里无毒,而在茶盏边缘抹上毒,就能不被人察觉了?老身出阁前就见识过这样的把戏了。” 丁咏山这才明白刚刚母亲为何那般坦然喝下上官文若的茶,因为她所饮的一侧并没有毒,真正有毒的位置应在对侧。茶盏外有青花纹理,可以以此确定下毒之处。 丁老夫人说罢便要起身,上官文若急忙扶住她。祖孙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丁老夫人打量着上官文若,说不出地心疼,“十八年前你母亲出事我没能救了她,今日我不能再看着你遇害了。” 老夫人说着要哭,自袖中掏出帕子,等不到她颤巍巍地将帕子展开,便有泪滴滴答答落在上面。 上官文若接过帕子替她拭泪,又一把抱住她。十八年的思念,如今再也不用隐瞒什么了。 身后,丁沐忽然起身冲到门边,歇斯底里地吼道:“在你眼里只有丁音这个闺女,从来没有我这个儿!” 丁老夫人紧搂着上官文若,抚着她的头,蓦地泪如雨注。 “事到如今,你愿意怎样说便怎样说罢!”丁老夫人叹气道,“我虽不是你的亲娘,可自嫁到丁家,从未亏待过你半分!” “怎么不曾亏待?”丁夫人站到自己夫君身后,再也忍不住地吼出来,“若您这心里真想着老爷,为何音姑娘做了襄王妃,这么大的靠山,我们家都没沾上一点光?哪家的姑娘嫁出去不是想着自己的娘家人。她倒好了,攀上了皇亲,连给老爷谋个官位都不肯……” “那是阿音行事磊落,不想你们误入歧途。”丁老夫人闭上眼,呜呜地哭出声,“你与阿音自小习医,本来也不是做官的料。” “哼,您终于肯说出真话了!”丁夫人红着眼,颤着身子走下阶来,“打一开始您就是不盼着老爷做官的!” “我那是为他好!”丁老夫人喃喃道。 “够了!”丁沐喝道,气冲冲闯来,在老夫人面前,攥紧了拳,“先前的事我可以不与您计较,但这丫头,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走。” 丁咏山一个箭步挡在丁沐身前,“父亲!你已骗了我十八年,难道还有继续执迷不悟?她如今是我的妻……” “让开!”丁沐瞪圆了眼,“这是圣令!” “老身才不管什么圣令,阿若是我的外孙女,今日谁也别想从我手上动阿若毫发。”丁老夫人护住上官文若,如心肝宝贝一般呵护着。 “好,好!”丁沐咬牙切齿地喃喃着,回身进屋。再出屋时,手上持了把匕首。他并未正经学过武,此时情急之举,心里甚是没底。不过破罐破摔,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他走上前来,直接将匕首对准了丁老夫人。 “你若再不松开,我可就不客气了!”丁沐狠狠言道。 几乎同时,丁咏山也持剑对准了他。 丁沐的手抖了抖。 他显然不是丁咏山的对手。 丁咏山反手一剑,便将丁沐的匕首击落在地。无锋剑架在丁沐脖子上。他本不想如此,无奈丁沐所为愈发过分。 丁沐怯怯地看向丁夫人。丁夫人趁机立刻跑到丁老夫人身前去拉拽上官文若。 丁老夫人被迫松了手,上官文若回转过身,“啪”地给了丁夫人一巴掌。 丁夫人捂着脸,跌在地上。 上官文若身体虚弱没什么力气,只不过刚刚在袖上扑了些毒粉,此刻毒粉沾在丁夫人脸上,想必灼痛难耐的滋味很不好受。 上官文若掸掸衣袖,扶住丁老夫人,对丁夫人正眼都没有瞧一下,而是看向丁咏山,“表哥,我们走。” 上官近台若知道丁沐未将自己杀死,必然还有后手。此地不宜久留。 丁咏山望着上官文若和丁老夫人退到院门边,这才慢慢松了剑,随她们出去。 丁沐刚刚自无锋剑下回过神来,立刻过去扶住丁夫人。一院大小婢子这才敢上前查看老爷夫人的伤势。 丁夫人顾不得伤,紧抓着丁沐的手,指着院门嘶声道:“快去抓住她。她若没死成,丁家就真完了!” 丁沐听到夫人所言,二话不说拾起地上的匕首,抖着身子冲到门边,那匕首是医家所用,轻巧锋利,其上又淬了毒。远远望去,上官文若红色背影十分醒目。丁沐看准那一抹红,将匕首狠狠一掷…… 丁老夫人走不快,三人所在位置距离院门没多远。 刺中是意料之中的事。 丁咏山最先察觉不对,立刻大呼:“小心!” 此时拔剑,已来不及。 上官文若回转过身,只见倏的一抹亮光,转瞬即逝。关键时刻,老夫人再一次抱住了她。 “外祖母!”上官文若惊恐地接住她渐渐沉重的身子,自她嘴角抹去一注血。 丁咏山替她扶住老夫人,上官文若立刻从怀中拿出护心丹给她服下。 “孩子,不要管我,快走!”丁老夫人拼尽最后一口气将二人朝外推去,“小山,护好她。” 上官文若摇摇头,“我要留下来给你治伤。” 丁老夫人心急如焚,“他要抓你可是陛下授意,可以调兵的。等沁城府兵全数赶来,你是插翅难逃!” 这个上官文若清楚。 “可是您的伤……” “快走!”丁老夫人来回只有这一句话。 身后传来兵甲之声。 “丁都督,待捕之人现在何处?” 丁沐见到自家府兵,像见到主心骨,腿不软了,身子也不颤了,坚定朝上官文若指去。 “来不及了!”老夫人蓦地松开二人的手,“小山,快!” “抓住她!”大队的人正在赶来。 没有时间给丁咏山思考,他一把拉起上官文若,转身便跑。 府兵自正门进来,丁咏山便绕密道带她奔去偏门。那处小门隐藏在弯曲的小巷里,府兵人多不易进来,夜深人静时也很安全。 二人刚溜出府,丁咏山立刻去牵了两匹马来。 丁咏山率先跨上马,上官文若却迟疑了。 “阿若,快走啊!”丁咏山急道。 “你先走。回洛泽稳住人心。告诉所有弟子,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许前来救我。”上官文若命道。 “那你呢?”丁咏山话音未落,但见上官文若跨上马,朝丁府正门所对的大路上跑去。 “盟主之令,不得违抗!”上官文若话音铿锵。 月光下,她策马离去。一袭红衣随风清扬,发间的金步摇光芒闪烁,像是黑夜中夺目的星辰。即便寻常百姓也能一眼察觉,更何况是府兵。 丁咏山忽然明白过来。 她是去送死的。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不救 “她在那儿!” “追!” 漆黑夜幕下,府兵持枪执剑,穷追不舍。不远处的那抹朱红如同春日里花团锦簇,生机盎然。身后的剑越是尖厉,那朵花反倒盛开得越肆意。 上官文若疾速奔驰,偶有回头,却是不慌不忙,唇间还能隐隐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 她的方向很明确,没有丝毫耽搁迟疑。她奔向东城门,义无反顾地被漫无边际的夜色裹挟吞没,又执拗地亮丽着,不愿与任何一片黑暗融为一体。 待出了东城门,过云京,翻过南山便是昌池。南山上有清音观,下绕北水,北水自昌池入奉阳,汇集两峰雪水,三眼清泉,一泻千里奔流不歇,其间途经四州,养育海宫万民。 就在这各方水流交汇处,地势陡峭成断崖,溪水下流成瀑布。以此瀑布为界,水流由缓转急。急湍所在之处,水拍石而惊浪起,浪花相逐,水声滔天。 这便是逐浪川。 传说坠溪之人,无一生还,即便十八年前,身怀天下武功之首朝字诀的简随也没能幸免。 但当年的上官文若,却在逐浪川贪婪张开的血盆大口下死里逃生,骗过了世间众人。 然而现在她要回去了。 回到十八年前的起点,再做一次骗子。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远远地,沁城府兵中的精骑兵赶至了。马蹄声声,将无际的黑夜彻底冲破。 上官文若不再回头,一路疾驰,飒爽身姿穿街过巷,依靠对沁城街道的熟悉,甩下了不少人。 沁城府兵被耍得团团转,时而误入深巷出不去,时而慌乱之中误伤了自己人。一番混乱地搜索后,真正的目标早已不知所踪。 幽灵般的红色可能出现在城中各个角落。 难道这就是“天谶帝女”的神力?沁城府兵吓得上下牙床打颤,这下更找不到人了。 这样没过多久,上官文若已到城门。一把迷药凌空撒去,城门边上几名守卫纷纷倒下了。 城门大敞,她决然而出。行出许久,才提缰回眸,身后仍无一人赶至。 她微勾嘴角,勒住了马。 “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陛下不是要杀我吗?我就在这里。你们有多少人,尽管追来!”上官文若朗声高喝,说罢,继续策马向前,须臾之间奔出甚远。 黑暗中,冷冽剑光映起一人阴诡难测的面庞。 “陛下,要不要动手?”暗卫问道。 上官近台单手一扬,“瓮中之鳖,还怕捉不住吗?跟上便是,不要轻举妄动。” 暗卫得令,率领二十精锐,自林中上马,抄近路,悄悄尾随上官文若。 此刻,沁城府兵刚刚意识到“猎物”跑了,立即追出了城。大队人马朝云京涌来。 上官近台看到了,但没有下令阻拦。 云京百姓半夜忽见军队入城,都紧张不已。 祝子安和舒槿娘同回通州,今夜正在云京落脚。客栈的掌柜伙计乱成一锅粥,舒槿娘下楼打探一番,只听他们提到府兵所捕之人身着红衣,头戴金步摇,便知道是上官文若。舒槿娘自知区区暗器抵挡不住大队的府兵,于是立刻上楼来找祝子安。 祝子安还沉醉在一滩酒里。 “二爷,你醒醒!”舒槿娘晃晃他的肩,“盟主出事了。” 祝子安起先一愣,忽然笑了,“她不会的。” “二爷,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舒槿娘心急如焚,“沁城府兵正在全力追捕盟主,再晚一刻,她会死的。” “死……”祝子安怔怔地抓过酒坛,高举过头,仰着脸张开嘴,任由酒水浸洒衣衫,浇入口中。他浑身都湿透了,飘逸的白衣袍此时变得狼狈不堪。 良久,酒喝尽了,酒坛被他碎在地上。 他倒在桌上,再也不愿起来。微红的双颊勉强地溢出一丝笑意。他看向舒槿娘,淡淡地道:“她能算计天下人心,自然也能料到生死。既然早已安排好一切,又何必要我操心?我已答应她从今以后不会再插手她的事。” “可是万一呢?”舒槿娘跪下,柔柔伏在他膝上,双目楚楚乞怜,“她不是圣人。不可能顾全所有。二爷可知她已遣散了亡海盟众人?而今想来,她所做的一切安排,都是为了以自己的死换来大家的安全。她大概是真的一心求死……”舒槿娘将自己说怕了。 “安排了一切,却独独没有安排我,对吗?”祝子安笑着埋下头,不想再听下去。 “不,盟主心里最在意的就是二爷,不然盟主为何要解鸳鸯蛊毒……” “是,她以为的同生同死,不过是碍于鸳鸯蛊毒的迫不得已,可对我而言,无论有没有鸳鸯蛊毒,若她死了,我都不会苟活于世。”祝子安目光凄迷地望着窗外,良久才道,“我早已离不开她了。” 舒槿娘慢慢握住他冰凉的手,哀戚垂下头。 祝子安的每一句话,都像插在她心口的利刃。 那些情愫于她而言,何尝不是如此?祝子安尚且能将这些话说出,可她对上官文若那不被世人所容的错爱,只能永久地封存心底。 天就要亮了。 上官文若来到南山脚下。巍峨群山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已出来太久,上官近台必定在左右两边平缓的山道上设了埋伏。 但若向前直走,险路尽头是一道悬崖。好在悬崖下便是逐浪川了。她站在此处,已能听到惊骇的水声。 “抓住她!”沁城府兵最先追了上来。 没有选择余地,无论前路有多危险,她都必须走下去。 山路越来越陡,马也越跑越慢。她跃下马,徒步前行。一路奔波,让她心口的伤越来越痛。她接连吞了三颗护心丹,已是一次服用的最大剂量。 山下的府兵也犯了难,这样的陡峭的山路,大队人马肯定上不去。难不成徒步?现下天色未明,山路晦暗难辨。他们又不比自小在这里长大的上官文若对地势熟悉。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时,暗卫到了。皇家腰牌一亮,无人敢再说什么。 “放火烧山。”领头的暗卫镇定地下令。 话音刚落,身后一暗卫朝山腰处射出一箭,待那箭射至半空,又有十箭紧随其后,于高空追上第一箭。箭头的油袋被击破,油滴四散。 此时,暗卫们取火燃木,掷于山中。火势愈演愈烈,将天边染作一片彤红。草木燃烧的烟灰沉闷呛鼻,上官文若不得不俯下身,没走几步又是一阵剧咳。 四周的火焰张牙舞爪地朝她袭进,火光让她辨不清方向。灼热的空气炙烤肌肤,汗水浸入伤口,丝毫不亚于那日剖心之痛。 但她不能停。 火势越旺,空气越稀薄,就算不被疼死也会窒息而死。 她踉跄起身,将发间除了那只金步摇以外的所有饰品全部扔下,又脱下这件嫁衣,双手撑过头。她躲在嫁衣下,双目一闭,无畏地冲进一片火光里。 第三百一十九章 盟主 暗卫第二次放了箭,山间的火势更大了。 上官文若艰难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将身上灼热的火苗扑灭了。而后跪坐起身,望向天边。 说好的雨呢? 她算准了天象,应当不会有错的。 还是再等等…… 反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急也没用。 她捂着心口平躺下来,调匀呼吸,保存体力。 静静等了片刻,雨没等来,火焰却渐渐小了下去。 上官文若狐疑地坐直了身子,忽见身侧,一人冲过来,二话不说先抱住她。 她迷茫地眨眨眼,“表哥?” 这边还未搞清楚,又听身后传来另一人熟悉声音,“小山,带盟主走。” 上官文若一偏头,更加诧异,“项叔?” 而自项雷身后,又站出两人,上官文若定睛一看,竟是袁虎袁豹。 赤墨二堂中不少弟子随后赶来。他们沿路用衣物扑着火,身上脸上都有烧伤的痕迹。 丁咏山赶得着急冲在最前,身上的伤只多不少。伤口灼烧一般痛,遍及前胸后背四肢,但在上官文若面前,他没有提一个字。 “你们为何不听我的命令?你们还当我是盟主吗?”上官文若依次瞪向众人。 “盟主莫怪小山,都是我一人的主意。”项雷将所有罪责包揽下来。 上官文若知道,丁咏山是绝不会违背她的。 她叫他回洛泽,他便真的往洛泽去。只不过半路遇见项雷和袁氏兄弟,三人已带弟子出了洛泽,距云京不过一里路,直插过去或可先于沁城府兵。丁咏山心中本就犹豫不定,见此机会,这才决定随众人前来营救。 众弟子一路追来,自东面缓路上南山,因在山脚与沁城府兵交手耽搁了,这才迟来一步。 丁咏山望见漫山大火,魂儿都快吓没了。他一路奔来,树挡伐树,草挡拔草,人挡杀人,遇火也不避,几乎快要绝望…… 万幸找到了她。 然而上官文若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你们这是添乱!”她一句话喊得急,止不住地咳。闭目调息片刻,才又道:“陛下来了,你以为我们还走得掉?” 陛下? 众人相视一望,皆是不解。他们一路过来,只见沁城府兵,并未见到上官近台的人。 上官文若道:“这火不是沁城府兵所为,是陛下!我记得这种火攻之法,他们所用的引燃之油气味独特,是简随先生所创。简随师徒三人,如今只剩下陛下了。” 她的话,众人深信不疑。 “我去与陛下说清楚。”项雷道,“你是襄王之女,就算你犯了天大的罪过,他也不会伤你的。” “项叔别去。”上官文若扯住他的手,“我重病缠身,本也是命不久矣。你去求也是徒劳,最后反连累了你。” “这不一样,我不能看你不明不白冤死!”项雷粗糙的大手正将上官文若纤弱的手包裹在内。 “不是冤死,是我罪有应得。”上官文若故作落寞地低下头,既然是骗便要骗得像些,“项叔忠心赤胆,对陛下也从未忤逆过。现在陛下要秉公执法杀了我这个罪人,项叔怎么能阻拦呢?” “你哪里有罪?你且告诉我!”项雷偏要问清楚。 可上官文若与他说不清楚。 她慢慢站起来,退后两步,环视四周,“此处山火明显小了不少,他们发现后很快会追来。这一片地势低,容易设伏。你们现在自西面下此峰,再翻一峰便能看到清音观。走北面板岩阵,先入观避一避。” 说罢,又看向袁虎袁豹,“我与你们二人的无事牌可还在?” 袁豹一掏腰间钱袋,将一块无事牌拿了出来。 “好,破阵的口诀你们还记得吧。只要将口诀每一句只走一半,就能平安进观了。”上官文若轻微笑了笑。半年前诓骗他们跳进了温玉潭,这教训不轻呢。 “可我等不会丢下盟主不管!”袁虎道。 “是啊,盟主,您就跟我们走吧!” “盟主!” 众弟子给她跪下了。 “我们不能眼睁睁看您赴死。亡海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只要盟主一句话。兄弟们万死莫辞。” 上官文若鼻尖发酸,有些哽咽了。 “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虽不能现在与你们保证什么,但请大家相信,我绝不会轻易死。现在最关键的是大家要无事才行。亡海盟可以没有我这个盟主,但是不能没有你们。请各位放心跟袁堂主走。这是命令。” “不,阿若……”身后一只手忽然拽住了她,“你一定要活着。” 上官文若这才发现丁咏山迟迟没有起身。 大家围过去,看上官文若探了他的脉象。而后,手抖了抖。 “带丁堂主去清音观治伤,快!”上官文若不假思索地下了令。越危机的时候,越需要有人镇静。 丁咏山阻止了任何人来扶,只是一把握住上官文若的手,“这点伤不算什么。” “胡闹!”上官文若喝止他,“再耽误下去你会没命的。” 他摇摇头,“身在亡海盟,保护盟主是我的责任。你跟他们走,不要管我。” “我怎么能不管你?”上官文若抱住他,“我不仅是你的盟主,还是你的妻……” 她的话渐渐轻下去,似乎还不习惯这一身份的转换。 丁咏山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幸福的笑。今生今世能听到她这样说,他已经很知足了。 他伸出手,手上血迹斑斑。努力地举高一些,抚过她脸上的泪痕,“阿若,十八年前我没能救了你,今日,我不能……” “你给我住口!”上官文若不想再听到一句会让她丧失理智的话,偏头看向袁虎袁豹,“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带他走!” 袁虎袁豹过来抬人,上官文若顺势松了手,强忍泪水定了定神。 就在此时,忽听项雷道,“不好。” 话音刚落,身后弟子便有人中箭倒下。随后又是第二人,第三人…… 半山腰,传来紧张急促的脚步声。来人不少。 项雷一边组织身后弟子上山躲避,一边挥剑阻挡凌空来箭。只是林内阴暗,视野不明,对方的箭来得隐蔽,防不胜防。 上官文若被一阵箭雨逼得俯下身,蜷缩在一棵树下。忽然一箭射到树干上,距她的胳膊不足一寸。又一箭过来,插在她脚边的草丛里。 此地不宜久留。 她回头朝崖顶光亮处,距此大约百步远。 烧干的枯草堆里,挥扬着与浓烟相同的刺鼻味道。她咳得很厉害,苦不堪言。即便是这样近的距离,于她而言也好似远在天边。 但她必须过去,这是唯一的希望。 沁城府兵已经近得能看见点点人头了。树林中,不再是黑压压一片。项雷和众弟子持剑正打算和他们拼杀一番,却听上官文若用力吼道:“走!” 项雷虽听到命令,手里的剑却仍握紧不放。 今日来的,哪个都不是让人省心的。 上官文若距他太远不便再劝,只好拉住袁虎袁豹,让他们强行带项雷离开。 “那丁堂主呢?”袁豹问。 上官文若瞥一眼丁咏山。一条人命和多条人命之间,选择很明确。她不能顾及任何私情。 “丁堂主先留在这儿。”她冷静道。 袁虎袁豹到项雷身边,一左一右架住他两只胳膊,一句话不多说便给拉走了。弟子们见项雷走了,自然也跟着走。众人从另侧朝山下撤去。 箭雨只增不减。 上官文若就守在丁咏山身旁,紧握着他的手。那或许不能缓解彼此身上的伤痛,但至少能聊以安慰。从一开始相识,到后来的彼此愧对,时间虽不长,但血浓于水的亲情已将诸多情愫融化于无言。 “起火了!”远处传来项雷的声音。 看来是刚刚那阵箭雨起效了。 火焰包围了他们二人,谁也进不来,谁也出不去。 丁咏山蓦地松开了她的手,“走!” 走去哪儿?原地等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冒火冲出重围,那就是死路一条。 上官文若哪儿也不去。 丁咏山含泪望着她苍白若素的面孔。这个世间最脆弱的躯壳下,隐藏着最坚不可摧的心。 “走啊!”他的声音渐弱了。 四周的火又噼啪燃起。漫天火焰宛若游龙,腾空而跃,须臾而下。这样残忍的魔爪下,任何生命都一样被动无力。 若只是火还好些,忽然间,新一轮的箭雨倾盆而至。 火攻加乱箭,是怎样的仇恨,才能让一个人的心冰冷决绝至此。 丁咏山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挥起无锋剑簌簌几下斩落了十余支箭。身旁暂时空出一片安全地带,“走!”他喝道。 天边响起惊雷,眨眼之间,大滴的雨纷纷而落。火光渐渐弱下去。面前确实打开了一道出口。从那里可以奔到崖口。 “不必管我。”丁咏山又道。 山上的脚步声渐渐弱了。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停下来,只能是有人下了命令。而那个下命令的人,隐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朝他们逼近。 那才是最可怕的人。 上官文若不能犹豫了,她迈开步,尽快朝那个出口跑去。眼泪默然挥在风里。但她不能大哭,剧烈的抽咽会让心口跟痛。她还要坚持,到天边的悬崖,无论如何。 丁咏山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终于露出欣慰的笑。 忽然。一把剑划过丁咏山的脖子,不费吹灰之力。 上官近台收了剑,又将无锋剑自丁咏山手里取下。 “陛下……”丁咏山看到的最后一张面孔,漠然可怖。 上官近台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丁咏山倒下,不甘不愿。 那个曾经救了他的性命,将他收留在亡海盟的恩人,最后还是杀了他。 上官文若听到了丁咏山倒下时的一声闷响。微凉的风让她发抖。但是片刻后又好些了。她已站在悬崖顶视野稍亮的开阔处。天边朵朵乌云被一道闪电撕裂,随后的雷声响彻云霄。脚下的逐浪川波涛汹涌,哗哗的水声令人心神激荡。 雨声水声交织,难分难辨。 上官近台朝身后暗卫作一手势,所有人立在原地不动。只有他一人,慢慢走到崖顶。 第三百二十章 逐浪川 上官文若蓦然回首。如今的一切在她眼中都愈发清晰了。 那个逐渐向她靠近的颀长身影,是她曾经以为在这世上最值得信任的亲人。 然而她错了,一错十八年。 上官近台在她身旁负手而立。 面前群山屹立、万溪入河,无垠之空下朵朵黑云压境。 悬崖高约百尺,凛冽的风拂面而过,寒冷而孤寂。世上没有几人能在此危处泰然自若。 上官文若不以为意地笑笑,“看来二叔是要亲自动手了。” 她唤了二叔,而非陛下。 可此时此刻,再亲近的称呼也不能让上官近台回心转意。 “你死前还有什么想问的,朕都会告诉你。这样等你死后见到皇兄,也不会说朕太无情。”上官近台微眯双目,凝视着林间渐飞渐低的鸟群。上官文若早已对他构不成威胁,而这样没有价值的东西,他向来不会多看一眼。 上官文若呵呵笑了,“看来我还要谢谢二叔了。托您的福,我现在无牵无挂,也没什么想知道的了。不如我给二叔说个故事吧!” 她昂起头,独自回忆起来。 “十八年前,我娘在北疆生下我的时候,天现异象。那时二叔就知道我是天谶之命了吧。可惜双星之谶并未明指,到底是海宫的皇帝,还是这琉璃的皇帝。二叔刚刚解决了我父亲,离皇位咫尺之遥,你怕我日后夺帝位对你不利,想杀了我;又怕这命数会指引我在海宫称帝,如此海宫易主,反倒对你有利,所以又不忍杀了我。” “所以二叔想,把我留在身边养养看,若日后真能为你所用,便留着,若中途背叛,再杀不迟。不巧这计划被简随发现了,他闯到我娘帐中是为了以掉包计救我。可惜二叔还是识破了。二叔在林中追上了带我逃走的近卫,并且杀了他。但是此时易姑姑应该就在附近,二叔不想在人前背负杀我的恶名,所以才只命丁沐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又伪造我娘血书,将责任尽归于她。如此一来,易姑姑必不会追查下去。而我,也可以顺理成章在清音观长大。清音观又是二叔随时能监视到的地方。” “我可有一点说错?”上官文若直视着他。 上官近台欣慰一笑,“你果然很聪明,只不过……” 他顿了顿,“朕为你费的心思远不止这些。” “你可曾想过,朕为何要让丁咏山做墨玉堂主,又为何会教祝子安朝字诀,再让他将这朝字诀真气注入你的体内,让你得以与镇修童子的清晖诀相抗,而后一步步在亡海盟建立威势,做了亡海盟主。当然,还有那些兵书和朕苦心孤诣伪造的各种罪证。怪只怪你太聪明。但凡朕少做一步,或是所设之局意图太明白,你还会真心实意地助朕亡海么?” 上官文若听得后脊发凉。原来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所有一切都被上官近台安排得明明白白。 “你一定好奇朕为何要布这么大一个局来利用你。”上官近台微勾唇角,“早在你出生前,朕就知道你的命数。朕亲自去见过王诘,请他算一卦,但并未告诉他是何事。他交还给朕的卦签上,只有一点朱砂。那个人就是你。”上官近台看向她,“而朕所求之事,其实就是亡海。” “你也确实做到了。” 上官文若抬头望天,忽而笑了。 “先前我只知陛下御毒御蛊,不想还精通御情之道。”她收了笑,难掩哀思,而今说什么都已晚了,无论祝子安还是丁咏山,她心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愧疚。 她再也无法毫无保留地交出真心,去爱一个人。 “谁年少时都是如此的。若你能再长大些,便会知道断情绝爱才是王者之道。亲人会利用你,朋友会背叛你,只有你手中的权力,永远都是你的。”上官近台语重心长地道。 雨越下越大。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上官近台的话寒意逼人。 “没有了。”上官文若眨眨沾湿的双睫,淡淡地答。 一切安静祥和。没有激烈的厮杀,没有争斗,甚至没有眼泪。 这只是一场命中注定的送别。 “不过,如果一定要死,我也要死得像个人,而不是一枚棋子。” 她无声地靠近悬崖,蓦地转身,注视着上官近台,在暴雨中极轻地朝后仰去。 空气闷湿,鸟鸣凄厉,绵绵弱水积蓄了从天而降的磅礴力量,接纳她包容她,让她与天地之水混为一体。 她闭上眼,从此眼中再不会有战火纷争,悲欢离合,所有的痛苦与不甘自此都烟消云散。 良久,上官近台望向崖底,只见一袭红衣赫然浮于水面,随滔滔川流一去不返。 暗卫寻到崖下,在逐浪川旁搜查多时,并未发现尸身。然逐浪川水深且急,又逢暴雨,打捞尸身不易。 “不必搜了。”上官近台制止道。 百尺之崖,湍急恶水,她不可能活。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丁咏山的尸身?是否要送回丁府?”暗卫问。 “不必了。丁沐急于和上官文若划清界限,这尸身就是给他,他也不会收的。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焚了吧。” 暗卫答是,退下了。 这是他生前最后一个任务。 今日所有跟随上官近台出宫的暗卫都提前服了毒,他们活不过一日。 当日午后,海宫传来国书,齐怀玉打算自降诸侯以求和。 上官近台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且给他找了个好去处。昌池偏僻地,有一座终年破败无人修葺的千机塔,塔有七层,矗立灵山独峰,孤立无援。齐怀玉被独自关去了那里,仅留年迈的盛昌平洒扫庭院,太监喜宝伺候起居。塔外由昌池府兵轮班看守,无人敢近。 宫中女眷被送去了明都广安寺。明都侯竭力反抗被捕入狱,其妻袭鸢公主奔逃去了昌池,后来了无下落。明都已全权交由琉璃所派的太守。同样的情形出现在海宫各州,奉阳、通州、应城和昌池分别移权新太守。琉璃已封王的皇子分别获得新封地,这几日便会离京。所有皇子中,唯独上官朔被留在永盛。其寓意不言自明。 一月后,上官近台命玉堂署拟诏宣告天下,将亡海过程中所有烧杀掠夺残忍之事全部怪在亡海盟头上,称他已迫使亡海盟主坠溪而亡,又下令抓捕亡海盟中人以慰民心。 暗卫带人去了洛泽,在亡海盟的老巢搜查多日却一无所获。此时,亡海盟大部分弟子已遵上官文若命令散居各处,隐姓埋名。又过了一段时日,风声渐松,项雷等人才在竹其慧的帮助下逃离清音观,悄悄潜回洛泽,在一处小山庄落了脚。 眼见一切顺风顺水。 突然,某天,上官近台收到一封急报。 “林成率三万大军,攻入昌池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挣扎 三万人马,已是林成能做到的极限。 没有圣旨,亦没有兵符。所有自愿加入反抗军的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 这支一月之内拼凑的军队,开始不过国公府数十人,之后在紫宸山外汇入部分禁军将士,十日之内便攻破山外琉璃驻军。军队士气高涨,将琉璃军杀得片甲不留,不但取了对方主帅的首级,还缴获了大批军械。 自此声势壮大后,各地府兵纷纷响应,这其中包括李鱼提前联系过的,也包括热血沸腾临时起意的。于是预想的一万人一下翻了三倍。 反抗军在林成的带领下从奉阳杀到昌池,一路上虽屡遇顽抗,却也打了不少胜仗。身后三州分别有小片地域被收复。各州太守起初还想以州内力量镇压,直到反抗军攻入昌池,昌池太守着了急,这才报给上官近台。 可上官近台看完军报,却一点也不急。 这个林成,如此打法,不像是以收复故土的目的,而像是急于攻入永盛。他攻下的每座城池都没有留下足够的人坚守。后方不做巩固,一味急攻,只会让他陷入孤立无援的险境。 而险境,恰恰是考验人心最好的方式。 上官近台并未出兵,而是差人传书齐怀玉,叫他拟一封信给反抗军。信上就说,他已投降琉璃,不愿再做海宫皇帝。就算他们攻入永盛也是无益。再言明利害,让他们明白此时反抗并非忠君,反倒是背叛。 反抗军已拼杀了一月,此刻到了昌池,粮草殆尽,将士们又精疲力尽,苦苦坚持不过是为了心中忠君报国收复疆土的大义。然而,齐怀玉一封信,一下子否定了他们所有的努力。 谁也不愿意为了一个自暴自弃的君主而牺牲。复国,渐渐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 反抗军军心大乱。一夜之间,便有数千人做了逃兵。大军被迫停滞昌池山中。而这番停滞,不但让士气锐减,更给了琉璃暗中准备的机会。 上官近台此时只需派少量人马,依赖南灵二山天然地势设伏,便将反抗军包围在内。 七天七夜,深山内无粮无水。许多将士难忍饥渴,甚至杀马充饥。又过了几日,陆续有战马逃跑。 林成心急如焚。 直到有人提到南山脚下的北水。但此时出山危险重重,不但有可能落入埋伏,还可能暴露行踪引琉璃军循迹入林。 思来想去,林成打算亲自前去。临行前,他拿了识心。又嘱咐李鱼,若自己出事,千万将此剑送回朝暮山庄。 这是齐冰伶临别托付给他的最后一件事。她向来正直守信,绝不希望朝暮山庄的宝物落于琉璃之手。 五百人跟着林成下了山。 北水奔腾汹涌,哗哗水声像是战场上冲锋的鼓点。 上官近台早已料到他们会来北水,因而命琉璃军在北水附近设了埋伏。 这一战,注定是有去无还。 追随林成的将士们还是浴血奋战毫无怨言,但体力达到极限,渐渐心有余而力不足。 林成的面前,浮现出齐冰伶的影子。他已经疲惫到出现幻觉。暮字诀所有招式,也都带上了她的影子。 虽然有识心在,暮字诀威力已经增进不少,但没有阴阳奇脉的加持,终究难抵千军万马。 林成的意识开始模糊,可面前的刀光剑影永远不会同情弱者。 自四面八方涌来的琉璃军少说也有千人,而站在林成身侧的只剩数十人。清澈的溪水被染成血红,日光照耀下泛起苍凉的光。 他们已没有退路。 情急之下,林成做了最艰难的决定。 “所有人取水上山。留我一人。” 山上还有数千将士,每一条人命对海宫来说都弥足珍贵。 “可是公子你……” 身后话音未落,新一轮攻势已经开始。 林成一剑抹了一人的脖子,朝后喝道:“走!” 众将士不敢再反抗,纷纷提起趁乱灌满北水的陶罐,疾速奔上了山。 林成仍在御敌。 琉璃军愈攻愈猛,林成恨不能以一敌百。 危难之际,他掏出两根银针,分别刺向双手内关穴。 疼痛席卷全身,汗如雨注。就在一瞬,周身穴道贯通无阻。 他运气于剑,化招式于无形。识心看似轻薄,在他手中,威力却似千斤重锤。任何人只稍稍挨至剑身,便会遭受重创。 先一剑严整剑阵,再一剑斩敌军主帅于马前。数招之后,敌军已清扫过半。 吓破胆的兵卒争相逃窜,直呼来者神人。 能有这样厉害的武功,此人怕不是来自朝暮山庄。 而提到朝暮山庄,众人更要怕了。 林成一人拼杀了半个时辰。午时,白日高悬,琉璃的大队人马已退出南山以外。 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李鱼奔下山找到了他。 然而此时,林成已因内力过耗而气息奄奄。 李鱼和几名将士一起,正要拖林成上山。 谁知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靠近过来。 上官朔折扇一展,呵呵笑道:“林无退,我们又见面了。” “你别过来!”李鱼大喊。 上官朔不屑地瞥他一眼,“本王若是没记错,你应该不会武吧!” 李鱼哑口无言,却并不想就此认输。他自身后抽出一支麻箭,对准了上官朔。可不等此箭射出,对方一箭抢占先机,先一步穿过李鱼的胸膛。 他吐了一口血,胸口撕裂般剧痛。 “你……休想……”李鱼跌倒在地,用身体挡住林成。 上官朔轻蔑一笑,一边命新赶来的大军上山搜查,一边亲自走到李鱼面前,一脚将他踢得仰倒在地。 林成望着上官朔,那副得意的面孔只看上一眼便会生厌。 林成的眼里带着恨意。 上官朔很不满意。 他蹲下身,拍拍林成的脸,“公主待我很好,我现在真是越来越喜欢她了。至于你……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本王给你留个全尸。今日有这么多兄弟陪你,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上官朔……”李鱼半挺着身子咬牙切齿。 上官朔一脚踢向李鱼,让他跌了个嘴啃泥。 林成将手摸向腰间,终于握紧了识心的剑柄,蓦地抽出剑来。 剑锋与上官朔贴面而过。 上官朔惊慌朝后退了半步,这下更是怒不可遏,上前一脚踢落了识心,又一脚正好踢在林成的疼痛不堪的手腕上。 林成按紧了手,挣扎着要去拾剑,却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上官朔爽朗笑道:“我以为你能有多厉害,不过也是个不自量力的废物。和海宫所有人一样!” “你,不配……” 林成未说完,上官朔一扇掠过,先给了他一巴掌。林成扑倒在地,距河边只有一步远。 上官朔立刻跟了上来,朝准了林成的腹部狠狠又是一脚。 这一次,林成毫无招架之力,顺势滚落进湍急北水。 “不!”李鱼嘶哑着嗓子吼道,又呕出一口血来。 林成在水中浮浮沉沉,几番挣扎后,再也没有露出头来。 北水日夜不息,奔流向前。谁也不知会将他带去何处。此地下游便是飞瀑,度过飞瀑就到了逐浪川。 坠入逐浪川的人,绝不可能活。 上官朔毫不担心,望着远方北水流向,舒心地勾起嘴角。 …… 第三百二十二章 希望 同一日内,上官朔接连收到了两个好消息。 林成坠溪的同时,通州也传来消息。顾潇不敌琉璃军一再追捕,于通州城郊自尽了,军中有人验过尸身,确认无误。 她能自杀,显然是最好的结果。这样一来,杀害清音长老的罪名无论如何都不会怪在上官朔头上了。 不但如此,上官朔还顺水推舟送人情,将顾潇的尸身送去了清音观。清音观四长老门下诸弟子都悲怮不已。顾潇门下弟子帮顾潇敛衣时,于她腰间发现了一个药囊。 那其中盛着九颗子夜散。子夜散一旦炼制必是双数,顾长老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制造一颗不成对的无效之药呢? “师叔应是服了子夜散!”竹其慧猜到。 这想法虽冒险,但值得一试。当夜子时,弟子们将子夜散喂给顾潇。一炷香的工夫后,顾潇果然醒了过来。睁眼一瞧,自己在清音观,顾潇顿时乐坏了。看来上官朔果然中计以为她死了。 不过此地不宜久留,若是被上官朔发现自己又活了可是麻烦。顾潇当即嘱咐身旁的清音弟子绝不能将此事外传,又立刻动身出了清音观。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七日后的清晨,清音观外来了一位白衣女子,发间簪了一朵白色的牡丹珠花。她跪在门前的空地上,落寞的眼神徐徐落在门上清音观三字。 门前弟子问:“您是来诊病的?” 她点点头,“不知清音观除了顾长老,可还有人擅解毒?” 那弟子初来不久,不甚清楚,只好回去报掌门。常冉外出来迎,见到停在女子身后的马车,才知这是成王府的人。 常冉狐疑地望着面前这副略显熟悉的面孔,只见她蹲身行礼道:“长宁公主,齐冰伶。” 成婚两月,她仍不喜以成王妃自称。但无论她想如何回避,事实都已改变不了。她已是琉璃的人。常冉自然不能拒绝她的请求。 将齐冰伶请到观内后,常冉本想亲自为其诊脉,却被她拒绝了。 “易长老在吗?”齐冰伶问。 如今顾潇已死,祝子安不在观中,常冉的医术她又信不过,只有将希望寄托在易未身上。然而易未自受伤以来仍昏迷不醒。常冉见她一再坚持,只好让竹其慧来。 竹其慧将齐冰伶引到一间清静幽僻的屋子,为她诊了脉。竹其慧虽不擅解毒,但清音观内毒理之书他也都看过一遍,不曾记得有哪一样与齐冰伶所中的毒一致。 齐冰伶见他皱了眉,也不为难他,将手收回来,直接与他道:“我中的毒是顾长老所创的八方合血。” 竹其慧听罢周身一震。那日在海宫城门外,齐冰伶中毒的事他听说了。只是没想到上官朔竟然用此等烈毒来对付她。 “顾师叔所创的毒,自然只有她知道解法。不过,我倒是听说亡海盟内有人中过这种毒。”竹其慧沉思道,“我虽不知道那人在哪儿,但知道他的毒已无碍了。为他解毒之人是我一位师妹。可惜师妹她……” “是上官文若吗?”齐冰伶问。 竹其慧点点头。 “这几日清音观可有她的消息?”齐冰伶迫切地看向竹其慧。 竹其慧哀伤地低下头,“我悄悄派人去寻过她的尸身,但是一无所获。” “死不见尸,人就未必死。先生也这样想是么?” 竹其慧不敢答她。现如今她毕竟是上官朔身侧的人了,不得不防。 齐冰伶理解他的处境,也不再问了,只道:“若她有一日回来了,劳烦先生告知我。我会一直等她。” 她说着跪下拜别,转身离去。 直到她下了山,余哲来找竹其慧,问清事情经过后,叹气怪他:“你为何不将这解毒之法告知她?” 生啖亲子这样残忍之至的做法,对任何人来说都难以接受,更何况,她已是快做母亲的人了。 竹其慧实在于心不忍。 …… 一晃又是一月过去。 自逐浪川返还的船只上,终于有了一点收获。 开阔水面上,一名船夫大老远地朝岸边招手,“二爷,这有一件红衣。” 原本朱红的嫁衣在暴雨击打下沉入深渊,被捞起时已沾染泥垢,斑驳沧桑。船夫上岸,将嫁衣铺展在岸边。 祝子安跪下来,将湿漉漉的嫁衣捧在手里,须臾之间已泣不成声。舒槿娘伏在他身上,安抚他陪伴他,始终静默。 “如果那夜我能来救她……”他哽咽着,攥紧了拳。 “为什么?” “为什么一再伤我?”他对着嫁衣出神地喃喃道,“当真以为我不敢陪你去死吗?” 他握起知命,忽然起身离去。 “二爷,你去哪儿?”舒槿娘挣扎着追过去。 “别跟来!”祝子安喝道。他没有停下的意思,甚至连回头望一眼舒槿娘都不能。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已经全部给了那一个人,却任由她一次次用刀来剐,用剑来刺,十八年来,遍体鳞伤。可即便如此,他竟也没有一次想过逃避。 时至今日他才觉得自己疯了。 他早已失去了理智。他要去永盛给她报仇,即便希望渺茫,即便最好的结果也是与上官近台同归于尽,即便他清楚这是上官文若最不想看到的结局。 就是因为她不想看到,祝子安才更坚定。十八年来,他被她处处算计,从来都是输。但是这次他不想输了。 “你不过就是算好了我不会连累舒槿娘。那我便让你看看我会不会?我能为你加入亡海盟,为你与家人反目,为你杀人,为你瞒谎,我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你以为我真的看不懂那些计策么?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心离开……” “但是你为何还要选择离开?” 他的心全乱了。 身后,舒槿娘一边喊着“二爷”一边追来。不知不觉追到了逐浪川。 不远处,一辆马车辘辘驶来,有意停在溪边。 齐冰伶被巧儿搀扶下车,又走到祝子安面前。 “二爷可是要去报仇?”齐冰伶问。 祝子安偏过头,“如果公主是来拦我的,还是算了。” “我的确是来拦你,但不是拦你报仇,而是拦你现在去报仇。”齐冰伶望向逐浪川,眸中泛起晶莹泪光,“我理解你有多难受。” 上官文若大婚那日,祝子安当街拦轿的事已经传开了。那时他爱得有多深,现在心里就有多苦。 “但二爷在世上不是只有文若一人。康王妃呢?涵儿呢?姑母和康王不在了,你再走了,谁来保护她们?”齐冰伶转过头,直视着他,“海宫不能再有人白白牺牲了。就算是为了报仇,你也必须活着!”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祝子安紧皱着眉,慢慢向前挪着步子。耳畔涛涛水声,不断地引他拼凑起上官文若死前的模样。挣扎、反抗、再到最终沉没溪底。那个平日但凡有丁点磕碰都能让他心疼不已的人,竟然受到这样的折磨。 这又何尝不是在折磨他? 他身子向前一栽,跪在浪花翻涌的水边。 舒槿娘正要上前,却被齐冰伶拦住了。 “你且让他静一静。”齐冰伶只道。 第三百二十三章 等待 日光掠过树梢,落在他身侧,光影斑驳。 祝子安一直跪到黄昏,齐冰伶就在一旁陪他。 直到巧儿提醒她留意腹中的孩子,她才听话地上了马车。 数日前,她与祝子安想法相同。可自从知道有孕,一切都变了。她第一次明白母亲带着自己在掖庭时,为何能做到那般隐忍。现在换作是她,自然也能做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马车徐徐驶离南山北水,透过窗子,齐冰伶望见另一辆马车在祝子安身后停下。 车上下来的是昔日康王府的人。然海宫灭亡后,上官近台不承认前朝封号。康王府也不复存在了。那辆马车破旧不堪,再没有往日康王府豪据一方的荣华气派。 王叔跛着脚走上前,跪在祝子安身后,连磕了一串响头劝他回去。额上都出了血。 舒槿娘费了很大劲才拉起他,再一回头,卫阿迎领着小阿苑也来了。她刚出月子不久,身子还很虚弱,却长途跋涉追到此处。云娘跟着一路照看,此时下车,怀里还抱了一个小女娃。 “二爷,你看谁来了?”卫阿迎问。 祝子安听到嫂嫂的声音,慢慢回过头。 卫阿迎自云娘怀里接过孩子,指了指祝子安的方向,朝她耳语了几句。 小女娃很听话地望着祝子安,转了转无邪的眼,忽然唤道:“爹爹!” 清甜的声音听来怯怯的。 “哎。”祝子安一边应着一边哽咽了。 念儿被卫阿迎放下,踮着小脚歪歪扭扭朝祝子安跑去。跑到半路,摔倒了,立刻哇哇哭起来。卫阿迎没有让任何人管。等了片刻,祝子安终于过去抱住了她。 “爹爹!”念儿又叫了一声。祝子安的心都化成水。父女俩抱着哭到一起,谁也不肯松开谁。 卫阿迎总算松了口气,叫舒槿娘和云娘先回车上,又叫王叔去准备返程。而后自己去唤阿苑,才见阿苑已顺着逐浪川跑远了。 “阿苑!”卫阿迎唤了几声不见她人,担心不已。 祝子安将念儿交到卫阿迎手上,一边安慰着卫阿迎一边去寻阿苑。 他沿溪走了许久,终于在临近瀑布的地方找到了她。 “阿苑!”祝子安走过去,阿苑却不理他。 祝子平走后,很长一段日子,她都少言寡语。再也没有先前的活泼了。 祝子安俯下身,见她手上摆弄着一只小石头。黑色的石头上,写着乳白色的一个“金”字。 “这是爹爹给我的礼物。”阿苑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祝子安坐下来,随手在地上一划拉,收入手中的一捧石子里,果然有一个带字的,这回是“杯”字。 又听阿苑对着面前排列整齐的一排石子,依次念道:“金杯琼露尽,月落雁声频。” 祝子安微微一愣,急忙将那些石子抢过来,一一看罢。 阿苑并没有拦他,也没有哭,只是木讷地望着他。 祝子安将那些石子丢下,对着这片空地环视一周,忽然趴在地上,发疯一般翻找着。 过了许久,一首完整的诗已摆在他面前。 与《怀南集》上所写的一模一样。 祝子安震惊地望着这些石子,猛地起身,望向远处。 顺着北水望去,瀑布下,聚集了不少弓背劳作的农夫。他们赤脚蹚水,眼睛机敏地搜寻着,一旦发现目标,便将目标拾起来放到身后的筐里。 祝子安拉着阿苑走上前,一问才知他们寻找的目标正是这些小石头。 “公子有所不知,就是瀑布口下这眼泉,每过几日都能涌上来不少奇石。南山书院的学子们都说,这些石头上的字连在一起,能成诗文。于是便让老夫来采,再由他们抄录成诗集文集,换点闲钱好吃饭!” “那老伯可能听过《怀南集》?”祝子安好奇道。 “当然听过!那本买得最好。” “那简从之又是谁?” 农夫憨厚一笑,摇摇头,“他已经是个死人啦!” 什么!祝子安愕然。 又听农夫解释道:“无人知道这石头上的字是谁所刻。也许就是这水下的亡灵吧。学子们说,不如就以那些亡灵之名让这些诗文流传于世,也算是弥补了他们这一世短命的遗憾。” “可我这几日打听下来,并未听说坠溪之人中,有叫简从之的。” 农夫笑笑,“公子看着也像是读书人,竟连这个都不知道。简随先生去世前,曾在南山书院住过一阵,给自己取了字,叫‘从之’。随,从之嘛!” 他说罢诧异打量起祝子安,“难道你没在书院读过书?” 祝子安望着水中浸湿的各色石头,有些走神了,因而也并未答他。而是直接转身离开离开。 走着走着,祝子安忽然笑起来。 什么亡灵!什么诗文!死人怎么会作诗呢? 逐浪川下另有玄机,那些坠溪之人,必定还活着! “阿若,我还是输了。”祝子安跌坐在地,笑容渐渐消失。 “原来就算是你“死”,也是提前安排好的。”他微微耸肩,戏谑地弯起嘴角,再望向逐浪川,熊熊怒火在心中愈燃愈旺。那怒火不是源自恨,而是源自委屈。 他的脸上同时写着两种表情,时而哭时而笑。阿苑吓得愣住了。 “孽障叔叔,你没事吧?” 祝子安没有回她,而是径直拉过她的手,坚定道:“我们回家!” …… 次年,齐冰伶诞下一名男婴,因为生在春日,就取名上官林春。 上官近台大喜过望,一月后便昭告天下立上官朔为太子,上官林春为皇长孙,宫中设宴大庆。之后重建了太子府,提拔前成王府旧人,又在新府设宴,邀请众臣庆贺了一天一夜。 齐冰伶始终卧床休息,没有参加任何一方的热闹。 上官林春生得很乖,像极了他的爹爹。齐冰伶抱着他,许多旧事涌上心头。她想流泪,却忍住了。巧儿慌忙将孩子交给乳娘抱下去,离她越远越好。 自那天起,她极少见到这个孩子。 这个从一出生就给上官朔带来好福气的孩子,被他视若珍宝。上官朔带着他,十日一入宫,一去就是小半日。宫里的娘娘们也渐渐对他喜爱不已。群臣和贵族们送给他的礼物,不过一年连库房都装不下了。 齐冰伶都没有阻止。 有一个孩子在人前掩人耳目,她才好去做其他事。 上官林春出生后的第一年,齐冰伶在竹其慧的帮助下调理身体,虽然没办法将八方合血之毒清干净,但坚持服药施针至少能让毒素不至再扩散全身。同一年,她买通修建太子府的人,在寝阁下留了一间密室。密室修好后,那人被送回家乡奉阳与父母妻儿团聚,齐冰伶附加给他一笔封口费,叫他今后不必回永盛。 第二年,齐冰伶开始在密室练武。这里虽没有剑,但借给上官林春做玩具为由寻一把木剑还是可以的。新婚之夜后,上官朔再没有来过她的寝阁,自然也不会发现这间密室。没有了阴阳奇脉的天生内力,所有一切都要从筑基练气做起。莫秋妍悄悄为她送来阑珊阁的心法,偶尔借着朋友身份入府,也能对她指点一二。 这样练习了两年,齐冰伶的内力已恢复了大半。可竹其慧为她探脉说,若此毒不解,至多也只能恢复至此了。她可以不知疲倦日日练功,但与此同时八方合血也在日日散功。积散相抵,很难再有长进。 “那上官文若呢?可有她的消息?”齐冰伶问。 竹其慧面带愧色摇摇头。 转眼,距上官文若坠溪已过了六年。 第三百二十四章 归来 康王府先前的府宅被充公,下人们大多都被遣散了,只留下王叔、小五、云娘和含香,他们跟康王府一家住久了,有了感情,赶也赶不走。 祝子安靠着卖画写曲赚了些钱,再加上老朋友的救济,很快便在通州城东寻到一家安适的宅院,虽然不比先前康王府,但安身立命已是足够。一年之内,所有与朋友借来的钱也都还清了。 不知不觉念儿已七岁了,渐渐出落成小大人的模样。她长得极像雀瑶,自小便是个美人胚子,骨子里又带着齐怀玉那股顽皮劲儿。 白日里祝子安去市集作画,念儿就屁颠屁颠跟过去。起初祝子安怕她乱跑,不愿意带她,无奈小丫头软磨硬泡,祝子安只好缴械投降。但一边又放不下心,便跟市集上各处商铺的店家打了招呼,无论谁看到念儿都会将她送回来。念儿又喜欢到处跑。久而久之,这丫头在街上的名声,都快盖过祝子安了。 这一日清晨,祝子安照常出门,来到摊前坐好,将所有东西从身后竹箱子里拿出来,却独独不见毛笔。 祝子安朝旁一望,只见念儿弯腰弓背,两只小腿一左一右展得笔直,双手护在胸前,显然藏了东西。 祝子安眉头一皱,无奈地将她抱起来,一边嘴里嘀咕着:“别人家女娃娃偷手帕簪花,你倒好,偷笔偷书,你才认得几个字啊?”他说着一把将念儿手上的毛笔夺去了。 “我这可不是偷,是明抢!谁叫爹爹自己粗心大意没发现。”念儿坐在祝子安腿上,努起小嘴,斜眼想了想,又道,“这叫做……瞒天过海。” 她背过手,郑重其事地补充道:“是我师父教我的。” “你师父?”祝子安一定。他从未在这丫头面前提过那人半个字。 “是呀是呀,我在爹爹屋里发现了这个,觉得很有意思。”念儿说着像模像样地从胸前拽出一张被折得小小的纸。 祝子安展开一看,竟是昔日上官文若送给她的百日礼。 不过他已将此物锁在柜子里,这丫头是如何翻到的? 不等祝子安问,念儿先道:“前日,我跟混混张九学了开锁,就想试一试。昨日拿到这些纸,很好奇,又去找了街口的陈秀才,他教我念了这上面的字。还说这里写着:师父赠念儿百日礼。”念儿指着文末的一行字,一板一眼地念给祝子安听。 “爹爹,念儿的师父是谁?”念儿在祝子安怀里滚了一圈,昂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爹爹也不知道。”祝子安将那张纸重新折好收在自己怀里。 念儿不高兴了,小手在祝子安胸前挠啊挠,“那是我的!” “错,这是爹爹的。爹爹屋里所有东西都是爹爹的。如果下次念儿想动爹爹的东西一定要先问过爹爹。” “那念儿常去爹爹屋,念儿也是爹爹的?” “当然!”祝子安刮她的鼻子。 “那槿娘也是喽?”念儿问。 祝子安愣了片刻,还是笑着朝她点了头。 念儿恍然大悟一般,咯咯笑着拽拽他的领口,“那爹爹把师父也变成爹爹的好不好?念儿真的好想听他讲这些纸上的故事呀!” 祝子安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不好。” 念儿头回见他这样严肃,慢慢地也不笑了。 祝子安将她从腿上抱下来,叫她自己去玩,但是不许再找那个不教好的张九和陈秀才。 念儿表面上答应了,心里却没答应。噔噔跑远了,哪也没去,就到街口找陈秀才。 陈秀才正要外出,一只脚已踩在马镫上。见到念儿,又把脚放下了。 “你要去哪里,出城么?”念儿眨着一双大眼睛问。 “是的。”陈秀才答。 “可以带上我嘛?”念儿高举着手跳了跳。 陈秀才正为难,隔壁大娘赶忙将念儿抱到路边,又朝陈秀才道:“这是二爷家闺女,你可不能胡闹。当心二爷发脾气!” 念儿不满地对大娘道:“我爹爹才不会发脾气,他是我见过最最温柔的男人了。” 大娘不知道该咋说了。这丫头是没见过她爹爹一根竹笛打遍天下的时候。二爷没告诉她,显然有他的道理,旁人也不好多嘴。 一旁的陈秀才听大娘好心提醒,确实觉得带着念儿不妥,便蹲下身拍着念儿的头安慰了几句。谁知这次念儿很容易便被说服,乖顺地点头答应,亲眼看着陈秀才上马走远了。 陈秀才慢悠悠骑马到城郊,忽然听到身后奶声奶气的一句轻唤。 一回头,才见是念儿跟来了。 此处已是城门外,她这么小,竟然也不害怕。 “这叫欲擒故纵!”念儿摇摇小脑袋,认真道。转而拽马尾巴,朝他央求道:“就带我出城玩一会好不好?我们午时就回来,爹爹不会发现的。” 祝子安向来不许她出城的,城内她又玩遍了,自然觉得闷。 陈秀才没这个胆子,不敢做主,张九却在这时跑出了城,干瘦的小身板抱起念儿却毫不含糊,他不过十三四岁,正是贪玩的时候。 “哥哥带你去玩!”张九说着跃上了陈秀才的马,反将陈秀才踢了下去。念儿被陈秀才滚下马的狼狈样子逗乐了,大呼:“张九哥哥好厉害!” “那是!”张九说着策马走远了。 二人一路奔到北水河畔才停下。 念儿被张九抱到河边,自己脱了鞋袜,将脚丫跑在浅浅清水里。 “好玩吧?”张九机灵一笑。 念儿连点了几下头。祝子安向来不许她靠近大河,特别是北水。第一次玩水肯定兴奋。 “还要不要玩别的?”张九又问。 “要。”念儿一口答应。 “那你等着,哥哥去去就回。”张九笑眯眯转到大树后。 片刻后回来,身后却多出十几人来。他们同张九一样,也穿着叫花的衣服,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酸臭味。领头的那人膀大腰圆,叫段三,是这片叫花子当中的老大。 “三哥,这丫头给您领来了!”张九点头哈腰地让出一条路,让段三看清楚念儿。 “嗯,不错。”段三很满意地拿出一袋碎银子抛给张九,转而朝念儿走去。 “你叫什么?”段三低头问。 “我叫念儿!”念儿天真地眨眨眼。 “今年多大啦?”段三眯起眼,不怀好意地笑笑。 “七岁了。” “七岁不小了,这么出挑的模样送去青楼应该能卖个好价钱。”段三笑得张了嘴。 念儿盯着那张臭气熏天的嘴,总觉得随时会有口水溢出来。 段三张开两只手,小心翼翼靠过去,摆出抓小鸡仔的姿势,来了个恶犬扑食。 念儿往旁边草地一骨碌,让段三扑了个空。这下磕得够狠,段三的嘴角都出了血。怒火中烧的段三指着念儿急红了眼,“抓住她!” 包括张九在内的十几人一起撸起袖子便来抓。念儿一见不妙,拔腿就跑,谁知刚跑没两步,就被人自后提住了衣领。 念儿双脚离地,悬在半空,哇地大哭起来,“救命呀!” “小兔崽子,还敢喊!”张九抄手便要打她—— 忽见凌空一根翠绿竹笛,旋转而来,不偏不倚敲在张九手上。张九痛得跪地,手腕立刻红肿起来,半天使不上劲。 “谁?谁呀?”其他人顿时慌了。 念儿大喊:“爹爹!“ 不远处,只见一人,白衣白马。 这次他手上拿的可不是竹笛,而是剑了。 刀剑无眼,这群混混自知不是对手,纷纷怕了。段三大吼一声,叫手下丢下念儿赶紧跑。可来人并没有要放过他们的意思。 那剑在他手中使得飞快,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已分别中了他两三招。须臾之间倒地不起。 段三更是狼狈,直接被那人一脚踢进水里。 此段北水不算急险,但挡不住水深。段三水性又不好,扑腾了半天直呼救命。几名手下连忙奔入水中救人。 张九本也想去,却被那根翠竹笛勾住衣领。 祝子安松开竹笛,用手轻轻一指他心口,“今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他说完,从怀中拿出一只钱袋丢给他,叫他自行谋生去。 而后抱起念儿,转身便走。 念儿惊魂未定,趴在祝子安肩头一抽一抽,小脸都哭花了。 祝子安并未直接带她回城,而是拍着她的背,安抚了一会。待她情绪稳定,又抱她坐到水边。 念儿委屈地嘟起小嘴,始终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很是自责。 祝子安帮她擦擦泪,问她:“现在知道错了?以后不乱跑了?” 念儿点点头,抽咽着道:“我以为学了那些兵法就能很厉害了呢!” “那些兵法是很厉害。但就算你学会了天底下最厉害的东西,也不能因此骄傲自负。” “就像,爹爹的武功一样么?”念儿倒在他怀里问。 祝子安微勾嘴角并不答她。 反而问道:“念儿,你可知爹爹为何不让你靠近北水?” 念儿摇摇头。 “因为曾经,爹爹有一个朋友在附近坠溪而亡。她是这天下最聪明的人,但聪明反被聪明误。爹爹不想让你像她一样。” “我当然不会像她一样。她太自私了都离开爹爹了,害爹爹不开心。念儿是一辈子不会离开爹爹的。” 祝子安欣慰地抚着她的小脑袋,抬头望向南山。 他也许久没有出过城,也不知这六年,那个人在哪儿,又过得怎么样。 南山之巅,白日下,几朵游云隐隐泛起赭石色。 祝子安有些好奇,兀自站起身。 就在此时,凌空忽闻一声惊雷,顷刻之间,暴雨倾盆。 这雨下得毫无征兆,路上行人纷纷逃窜躲避。 几名百姓匆匆奔下南山,边逃边喊:“逐浪川,是逐浪川!亡灵动怒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索命 南山附近的暴雨连下了七天七夜,北水大涨,漫入地势低洼的沁城。百姓们各自逃难。县令带人防洪,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丁沐身为一方都督,这种关键时刻,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 于是紧急调用府兵护送,携夫人和府内下人最先一批奔逃出城,一路逃到城郊,才总算松了口气。 夜深了,几人在附近找了家客栈歇脚。 客房内,丁沐打开包裹战战兢兢地盘点家当,丁夫人就坐在床边哭,越哭越厉害,还抱怨。 “六年前叫你一刀杀了那丫头,偏就没杀成。要是等她死了找块好地方,再请个道长做做法,哪里还会有怨念。这可好,一进逐浪川,连具尸身都找不到,又有哪家道长敢去逐浪川做法的?现在亡灵动怒了,动怒了啊!”丁夫人眼泪成珠而落,连着换了好几条帕子都不顶事。 “呸呸呸!妇人之见!你懂什么?死了就是死了?二十多年过去,你见丁音还魂啦?”丁沐虽这样劝着她,可话自嘴里说出来,却没来由发了抖。 “是么?” “你说什么?”丁沐难以置信地望着丁夫人。 谁知丁夫人也怔怔地望着他,“我……我没说话呀!” “你没说话,那是谁在说话?”丁沐环顾四周,踉踉跄跄跌在床上,双手抖成了筛子。 “你说呢?”那个尖锐的女声又来了。 丁夫人“啊”地一声倒在丁沐怀里。这下好了,一筛子变俩。丁夫人的珠钗都要抖掉了。 “来人呐!”丁沐怯怯地喊了第一句,门外安静如斯,他又不得不喊出第二句,“来人呐!” “来人?”那声音浅笑,“我这不是来了么?” “不是你!不是……”丁沐摇摇晃晃站起身,冲到门边,“府兵呢?我的府兵呢?”他将门一推,正打算唤兵长来,却见这门外,横横竖竖地躺了七八个人。 这……这不正是他的沁城府兵吗? 诡异的声音再度传来——“丁都督,不会有人来救你了。” 随之而来,是一阵阴森森的朗笑。那来自地狱一般的笑,让人毛骨悚然。 丁沐一屁股跌回了屋内,本想起身,却觉双腿一软。这可怎么办?不能等死! “走不了路,不会爬吗?”那声音建议道。 爬? 对,好主意。 丁沐立刻四肢着地,像只小王八一样爬爬爬,终于爬到床边。一抬头,他滞住了。 “夫人!”丁沐望着心口插刀,嘴角流血,已然断气的丁夫人,再一次跌坐在地上。 “丁都督,给你夫人陪葬可好?”那声音越来越体贴人。 “不,不好!”丁沐扶着椅子站起身来,在桌上的包裹内一通翻找,终于翻出一只淬了毒的匕首,他将臂伸直,一会指左,一会指右,眼珠快瞪出眼眶。 “你是谁?你是上官文若?”丁沐话未说完,自己先否定了,“不,这个声音,不会。”转而又猜,“你是丁音?” “你是不是丁音?” 尖厉刺耳的笑,愈来愈盛。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面前跃出一个黑衣人。她的脸隐于黑帽下,并不可见。乍一望去,像是那帽下无物。 丁沐只看了一眼,魂儿就已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不要过来啊!”丁沐快哭了。 “当然!”那人笑。 她就立在原地。只是眨眼工夫一把匕首自她袖中抛出,实打实刺在丁沐心口了。剧痛袭来,丁沐甚至能根据这痛感判定匕首上淬了几样毒。 但知道又如何,他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再去寻解药了。这感觉,很微妙。 片刻后,丁沐倒在窗边断了气,死前那把匕首仍插在他心口。 …… 半月后,大水退了。百姓们陆续回到家中。 最先出城的丁府众人却没一个回来的。 一夜之间,丁沐夫妇双双遇难,死状凄惨,谁听了都是后脊一凉。虽说丁沐这些年在沁城私收贿赂官官相护,没做什么好事,但也的确没做什么显而易见的坏事,百姓们大多不知情,自然也不记恨。 到底是谁对他有这么大仇,还做的这么残忍? 一时间,市坊之间议论纷纷。 是日,上官近台召上官朔入宫议事,上官林春也被带进了宫。清林与其他太子嫔妾商量好今日去踏春采花,临走时朝齐冰伶请了命。齐冰伶答应了,不过又称自己身体抱恙,不便远足,还是在附近转转的好。 她毕竟是正妃,清林一直尊她敬她不敢忤逆。宠妾尚且如此,其他人更不敢说什么。这也是上官朔的意思。只有让朝野认为自己与齐冰伶夫妻和睦,才不会有人怀疑上官林春的身世,更不会有人以此为把柄对他这个太子不利。 不就是装个样子吗?齐冰伶看破不说破,一直做得很好。 待太子府上冷清下来,齐冰伶才拉上巧儿出了门。就到离清音观最近的西市上,找了间茶馆坐下了。 她给了巧儿些钱,叫她去买十合子的点心。然后朝掌柜要了一壶静心养颜的花茶,慢慢喝,细细品,不急不慌。 开市许久,茶馆内的人渐渐多起来。 离她最近的一桌,坐了三位老叫花。他们不知从哪里来,但看这满头大汗便知定是赶了许久的路。三人分别掏出钱袋,将里面全部的铜板推到桌子中央,总共也没几个。争执半天,最后只要了壶凉白开。 三人喝着水谈起半月前沁城惨案。 左一人双手比作虎爪,狠狠一攥,故意狰狞着面色,吓唬另二人,“那门外的府兵足有三四十人,被那厉鬼吹一口气,全部晕了过去。那厉鬼趁机入门行凶,眨眼工夫,两条人命,丁都督到死都没见着厉鬼的模样。” “老张头,你说这厉鬼会不会与那逐浪川的亡灵有关啊?”中间一人问。 “八九不离十啦!”右一人接话道,“你们忘了六年前,琉璃大破海宫之时,那上官文若率领着亡海盟放火屠城,大肆报复,见人杀人,见鬼也要捅上一刀。若不是我跑得快,这时候在阎王面前都当差了。” “唉,没听说嘛。十恶不赦,上官文若。”左一人道。 “这么说,你们都以为这是上官文若所做?”中间那人仍表怀疑。 “今早太子殿下的车驾急急去了皇城,皇城严锁,听说就是为了此事。寻常小案子怎会闹出这么大动静?”右一人坚定地敲敲桌。 “嘘!快别说啦。万一被上官文若的亡灵听到了,你我要倒大霉呀!”中间那人提醒道。 几个老头强忍着好奇闭了嘴。 齐冰伶也慢慢回过头。 就在此时,她的身边,另一人入座了。 “让公主久等了。” 齐冰伶平和笑着斟了一杯茶,朝旁推去,“先生慢用。” 第三百二十六章 障眼法 来人一袭青色道袍,束发加冠,不时环顾四周,甚是小心。 “近来外面风声紧,我不能出来太久。长话短说。” 他自怀中拿出一纸信笺递给齐冰伶。 “公主要的,都写在上面了。也不知这消息准不准。”他说着皱了皱眉,又叮嘱道:“她性子孤僻,不喜群居。公主上山后,若见到独立的茅屋草庐,最好又在隐蔽处,应该就是那里了。” 齐冰伶点头与他道谢,又拿了些钱给他,说是付这几日的药钱。那些药不易求,很是名贵。 谁知那人却未收,反倒起身朝她行礼,“公主能帮师妹报此大仇。倒是我该谢公主。这些药算不得什么。”说完便着急回去了。 齐冰伶并未勉强他,亦没有追出去。 倒是这时,巧儿回来,正撞见那人,吓坏了。 “这不是清音观竹其慧……” 齐冰伶制止了她,“清音观师门家法不问国事,他能助我已是破例。我们不要再为难他。” 巧儿明白地点点头,立刻住口,转而将一小提包得方方正正的糕点放到桌上。 齐冰伶望着那小不点的包裹一愣,“怎么就这么点?钱不够用吗?” 巧儿撇撇嘴,“光钱够有什么用,人家糕点不够了。” 又听巧儿不开心地道:“掌柜说今日有从通州来的大户,一口气买了大半摊的糕点。剩下这些,还是我从那些馋猫娃娃手底下抢来的。再多一块也没有。” 通州来的?齐冰伶心里忽然有了答案。今日是上官文若的忌日,他不会忘了的。 只是就这么点糕点,送礼怎么拿得出手? 齐冰伶稍作沉思,又和巧儿一起去逛了书铺,从中挑了几本文集诗选,还特意嘱咐巧儿避开祝子安的。巧儿就不明白,祝二爷的词那么受欢迎,送人也不算怠慢,更何况听齐冰伶说还是送位姑娘家。哪家的姑娘不喜欢祝子安的词呢? “她就不喜欢。”齐冰伶回她,也不多作解释。 次日一早,齐冰伶借口到清音观问诊,带着巧儿离开永盛。马车停在南山下。齐冰伶将巧儿留在原处,自己朝山下驿站要了匹马,独自骑行去洛泽。 南山地势复杂,跟来的随从们一时也搞不清她的行踪,就静静等在山脚。齐冰伶临走时说了今夜之前必归。若是违背了她的意思,传到上官朔那里,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洛泽深山,虽不及南山巍峨,但蜿蜒崎岖之势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般人,没有个小半月,很难找到目的地,更多的还没入山,听人说困难便退却了。 然而齐冰伶到此,既没有硬着头皮上山苦找,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在山下勒马,朝这里的村民询问—— “一名男子,比我略高一点,有些呆傻,喜着亮色的衣物,喜热闹,不喜读书,还很爱吃东西。有没有这样一个人?”齐冰伶的手在高出她头顶约一寸的位置一比划。 她问的和竹其慧提供的线索正相反。 可听到她这样问,村民们心中立刻有了答案。 几位热心的村民亲自带她上了山,并未走出多远,便见到一间小小草庐。 草庐建在一道浅溪对岸,溪上有一道三根细圆木绑在一起做成的独木桥。桥上坐着一个男子,穿了件醒目的紫衣,光脚踢溪水,傻呵呵地自娱自乐。 齐冰伶朝他走近些,声音盖过水声,“你是谁?” 那男子微微一怔,偏头看见一副陌生面孔,立刻怕地起了身,抓起腰间的葫芦捧在怀里,一边安抚一边朝屋内跑,“坏人来啦,坏人来啦!葫芦宝宝不怕不怕。” 陪同齐冰伶上山的村民朝那男子一招手,“小傻子,不是坏人,是我!” 他看到熟悉的人,情绪暂且稳定下来,一蹦一跳地跑到齐冰伶面前来,对着她望了一会,喃喃道:“你是我的新朋友吗?” “是的。”齐冰伶友好道。 “那你来陪我玩。”他一把拉过齐冰伶,自报家门道:“我叫萧惜命。你叫什么?” “我叫……伶儿。”齐冰伶只答。 萧惜命拍拍手,叫她坐到溪边,自己则跳进水里,两下就把齐冰伶的鞋拽掉了。齐冰伶吓了一跳,却也没有怪他。 送她来的村民站在溪边,笑着问她:“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吧?” 齐冰伶点点头,朝他道了谢。亲眼看着村民下山走远了,才又问萧惜命,“你家里还有没有大人在?”说着将手里的糕点举到半空,“我可是特意来给她送礼的。” 萧惜命上了岸,围在齐冰伶手边嗅了嗅,忽然眼前一亮,“是十合子么?” 齐冰伶点点头。看来萧惜命跟着她,没少吃这东西,竟然凭气味就能认得。 萧惜命不安分的手刚刚触及糕点的小方包,忽听对岸草庐里,传来一位老者深沉的呵斥声,“惜命,回来!” 萧惜命很听那人的话,慢慢将手缩回去,有些委屈地过了桥,钻回草庐里。 自草庐走出一位须发花白,身板挺拔的老者,朝齐冰伶歉疚笑道:“小儿无礼冲撞,请夫人恕罪。” 齐冰伶道了无妨,也站起身,正要过桥,却见那老人伸手一个制止,“小儿不是夫人要找之人,夫人想必走错了。” “我没有走错。”齐冰伶听他所言立在原地,但态度却很坚定。 那老者笑笑,“这家中只有我与小儿二人,难道夫人是来找老夫的不成?” 齐冰伶轻叹口气,“想必她已经算到我会来罢。“ 她将音量提高了些,有意让草庐内的人听到,“先生是女子,聪慧过人,喜穿深色衣衫,喜读书,不喜人扰。然我知先生躲藏在此,诸事需隐蔽,对外的表现应当相反,这才问路找到这里。但不曾想,先生早已料到,还在门外安排了这位萧惜命。” 她说完并未离开,而是退后几步站在稍远处的一棵树下,将手上糕点和背来的书全部放在地上,看向老者又道:“劳烦您告诉她,我就在这里等,见不到她,是不会走的。” 那老者双眸颤了颤。 想不到这小女子还颇有几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他转身回到草庐,将刚刚门外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塌上之人。故意将声音压低了防止齐冰伶听到。 而后又道:“她现在是太子妃,若是太子府的人寻到此处,恐怕不妙。” 那榻上之人微微一笑,照旧缩在被窝里不出来,只慵懒地伸出一只手朝老人摆了摆,“严老不必担心,且让她再等等。” 顿了顿,又特意补充道:“人留在外面,东西带进来吧。人家不远万里来送礼,我怎好拒绝呢?” 第三百二十七章 礼尚往来 转眼已是正午,今日天气正好,白日高悬。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炙烤着大地。 齐冰伶立在树荫里倒是不觉得晒,只是每每抬头望天,灼热光芒都能刺得她张不开眼。 严夫子立在窗后,望见齐冰伶不时用手挡在眉心,心里一阵不忍。再怎么说,人家身份尊贵,岂能任由这样戏弄。 然榻上之人迟迟不发话,严夫子也不敢擅自放她进来。 眼见到了饭点,草庐内又热闹起来。 本就不大的草庐分了三间屋,住了五口人。东屋住了两位老头子,西屋住了那塌上之人,而中间最大的那间屋,应塌上之人的要求,留给了一位公子。 饭厅也设在中间了,今日由那位公子掌勺,萧惜命打下手,过不多时饭便好了。 严夫子先将自己屋里那个腿脚不灵便的小老弟用轮椅推到饭桌旁,又去西屋搀扶那位娇主子下床。五口人在一起用过了饭,席间欢声笑语不断,一切如常。 饭后几人回屋小憩,一觉醒来已快黄昏。林中可闻归鸟,天边也挂起橙黄相间的彩霞。 齐冰伶仍在树下,一动不动。 而严夫子先前所担心的太子府侍卫,亦没有出现。 良久,塌上之人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拿过床头的玉葫芦,从中倒出三颗药吞下去。而后起身,梳头盘发,穿上一身青袍,又朝茶壶内添了新烧的泉水。一切做好,才对严夫子道:“请她进来吧。” 齐冰伶被严夫子直接领到西屋来。她朝严夫子道了谢,见他转身出去,又将门口的软帘徐徐放下。 一个深沉的声音道:“公主请坐。” 齐冰伶并未直接坐过去,而是立在原地,久久望着桌旁那人的背影。 单薄,瘦削,骨子里透着虚弱,像是一阵风便能将她刮跑。微微侧过的脸上苍凉如露,却隐隐透着看破世事的平和淡然。 包括她的话,轻柔和缓,完全没有六年前初见时的年少自负,反倒平添了一份老成持重。然而以她的年纪,根本算不得老。 齐冰伶不觉惊叹,六年的时间,竟能让一个人由内而外地蜕变至此。 “先生变了。”她忍不住道。 “你也变了。”深沉的声音回她,“能杀丁沐夫妇于无形,事后还能全身而退。公主实在令在下刮目相看。” 齐冰伶微微一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原来先生早就知道。” 耳畔传来一阵缓笑,又听那人道:“若非这晴空之雷劈到我头上,我怕还真不知道呢。现在外面都传开了,十恶不赦,上官文若。” 她淡定地转过身,浅浅笑着,“不过倒是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的名字了。” “其实我本意并非是要让先生替罪的。恰恰相反,这是我送先生的一份大礼。我知道你恨丁沐夫妇入骨,便替你杀了他。还望先生笑纳。” 上官文若心生无奈。 人都已经死了,不“笑纳”还能怎么办? 她沉了口气,看向齐冰伶,“礼尚往来,公主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我要的不多,先生一人足矣。”齐冰伶口气不小。 上官文若愣住,转而猜道:“公主是为了八方合血之毒吧!” “先生猜错了。” “哦?”上官文若神色显得有些诧异。 “我已说得很明白,我要先生的人。”齐冰伶话到一半,竟屈膝跪下了。 上官文若蓦地起了身,“公主这是……” “不瞒先生说,六年前初到琉璃,我苦寻先生,确实是为了解毒。我以为只要我解了毒便能报仇。这六年来,我吃药、练武,功力已恢复了大半。但论复国,只我一人,仍无把握。” “几日前南山巨响,河底磐石爆裂,逐浪川亦有异动。清音观竹先生传信给我,说有几人自北水上岸,去往洛泽。我便知道先生回来了。所以特地前来,恳请先生出山助我。” 她说罢便要拜,却被上官文若托住了肘。 “公主既见过师兄,想必知道我的命数吧?”上官文若问她。 “知道。” “那你也该知道你我双星皆是帝王命,但这天下的帝王只有一人。” “知道。”齐冰伶昂起头,眸中坚定更甚,“但我从不信命。便是那谶语说我要做帝王又如何?便是那谶语说先生要算计于我,谋图帝位又如何?我信我本心,更信先生的为人。我虽一心复国,但无心帝位。我想先生心怀天下苍生,更不会动此邪念。” “那你又可知六年前海宫之亡,是我一手所为?”上官文若望向窗外,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关于先生的一切,我都知道。” “所以公主还是愿意相信我?”上官文若偏过头,直视着她,眸中浮现出压抑多时的愁思。 然而齐冰伶却坚定看她,郑重地道:“若论智谋,天下没有一人能胜过先生。先生既能亡海,也定能复海。如今除了先生,我还能相信谁呢?” 上官文若慢慢地舒出一口寒气,只道:“那好吧。” 她站起身,也将齐冰伶拉起来,又扶她坐下,转而,跪在她面前,双手执礼。 “既然公主执意如此,文若也有一件事相求。若公主做得到,我自会助你。若做不到,恕文若不能从命。” “何事?”齐冰伶认真地问。 上官文若抬起头,至诚至切地道:“我想请公主答应,顺应天命,做这天下共主。”说罢长拜不起。 齐冰伶讶异地怔在原处,沉默良久,才问:“为何一定是我?” “因为没有人比公主更合适。”上官文若慢慢直起身,又道:“对公主而言,复仇即复国;然而在文若心里,早已没有家国,我毕生所愿,是为这天下苍生谋一明主。文可治国,武可平天下,辨忠奸,明善恶,顺民心之所向。天下若有此人,女子亦无不可。” “可自我出生以来,因为天谶之命,不知遭过多少人反对。百官皆道,女子称帝,是祸国乱民之兆。就算先生能相信我,他们也不会信的。若无贤臣辅佐,百姓支持,皇帝不过是一具傀儡。” 上官文若自嘲地笑笑,“公主能有此担心,看来是不信任我这个谋士啊!我既然让公主坚定决心称帝,必不会让你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齐冰伶双眸暗垂,陷入沉思。可是没过多久,便眨眨眼,认真地道:“我答应你。” 第三百二十八章 病骨 这答应的速度之快,连上官文若都吃了一惊,脸上愕然之色越发真实了。 这次可不是装的,也装不出来了。 齐冰伶呵呵笑道:“早听说先生性情古怪难伺候,怎么,我不答应也不是,答应得太快也不是?难道先生是想让我回去想上十天半个月再来回你?” 事实上为了上官文若,便是更困难的事,齐冰伶怕也会一口答应。 上官文若哑然,立刻俯身行礼称臣。 齐冰伶连忙拉起她,“你身子虚,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了。”她脸上带着温和笑意,关切地又问:“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这六年来到底去了哪儿?既然早知道坠入逐浪川不至死,为何不早些回来?哪怕是在清音观调理几年,身子也不会差成这样。” 她的话是好意关心,可上官文若听罢不知怎的忽然剧咳起来。她这咳嗽可不比寻常,佝偻着背,捂着心口,那模样痛苦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掏空。 齐冰伶吓坏了,急忙伸手拍她的背,一边又问:“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去叫人来?” 上官文若摇摇头,用帕子按按嘴角,艰难地站起身,走到床角取了玉葫芦里的药,又吞了三颗。 吃完后,缓了片刻,感觉好些了,才又坐回桌边,歉然笑笑,“让公主见笑了。” “先生吃的什么药,还够不够,需不需要我为先生再备一些?”齐冰伶担心地望着她的眼。那双眼布满血丝,疲惫中强打着精神。她惯会逞强,但凡她能让外人看到一丁点不舒服,这病必定很严重了。 齐冰伶仔细一想,不觉更担心。 可上官文若却不以为意,“药是我自己炼的。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有这药在,我就死不了。” 这潜在的意思就是说,她的命如今全靠这药吊着。离了药人就不行了。 齐冰伶忍不住叹了口气。 上官文若瞟一眼窗外,“时候不早了,公主该下山了。” 这就下了逐客令。 齐冰伶知道她是有意回避这六年间的事。她既不愿说,一定有她的道理。或许这几年心力交瘁,痛苦不堪,她不愿再提。或许是她骨子里的自负不允许。或许是她自那次浩劫中重生,对任何人都会心有戒备。 毕竟,她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黄昏已至,齐冰伶也确实该离开了。 她起身出了草庐,上官文若执意送她。二人边走边说。 “虽说上官朔平日不会特意约束我,但太子府毕竟在永盛,百官眼皮底下,我也不能常出来,免得引人起疑。”齐冰伶神色为难,“不知先生能否住到府上去?我会将一切安排好,不会让先生被发现的。” 上官文若停下脚步,正色与她道:“公主也说了太子府不安全。难道公主经常出来能被人发现,经常到府上某个隐蔽处就不会被发现了?”她顿了顿,特意强调一般慢慢地说:“目前,公主还是不要与我走得太近。” “那我要如何联络先生?”齐冰伶问。 这次时间仓促许多事来不及说。她确实有事情需要找上官文若商量。就是沁城惨案。 上官朔被召入宫城,很可能要被委派查清此事。自他做太子以来,上官近台总是有意将一些棘手的大事交给他处理。一来作为锻炼,二来也是帮他在群臣中树立威望。上官朔每次都办的很好,即便是办不好,上官近台也会悄悄派人帮他办好,既是帮忙也是教他。 这些外人不知,齐冰伶却很清楚。 沁城惨案,一月多都未抓出真凶,一时间举国关注。他若能查明真凶,更能让群臣刮目相看。这样一显身手的好机会,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想到此,齐冰伶不免有些担心。 那日动手,她已经尽己所能地伪造现场,不留证据。依她的了解,这样的掩盖上官朔应该看不出。怕就怕上官近台突然派高人指点。 要是真查出是她,上官朔定会趁机落井下石治她于死地。这六年来上官朔表面与她相敬如宾,背地里却巴不得快点找到她的把柄,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她的儿子,再甩开她。毕竟真正对上官朔有用的只是那个孩子而已。 上官文若看到了她眉间一闪而过的担忧,也大概猜出这份担忧来自何处。 “等到必要的时候,我自会联络公主的。现在你不必为丁府的事烦心,回到府上,一切照常就好。这件事交给我,请公主静观其变。只是另有一事,需要公主恩准。” 她的话说得严肃,齐冰伶也跟着认真起来。 上官文若又道:“我想以宾客的身份住到蝴蝶公主府去。” 齐冰伶听罢,面上愁色更重了。蝴蝶公主一心扶持自己的亲弟上官惠,觊觎太子之位已久,上官朔于她是死敌。而外人皆以为齐冰伶与上官朔夫妻恩爱,蝴蝶公主自然也将齐冰伶视为死敌。 因此,如果上官文若住到蝴蝶公主身边,齐冰伶想要接触她,便更困难了。 “这是蝴蝶公主的意思,还是先生的意思?”齐冰伶怕她有不得不为的苦衷。 然而上官文若笃定道:“是我自己的意思。” 又听她解释道:“琉璃中,不知有多少人想取我性命。一旦出山,危险重重。公主有太子府护着,我自然也要找个靠山了。” 齐冰伶皱了皱眉,“先生这是在怪我不能保护你?” 上官文若扯扯嘴角,“不如说,是我不愿连累你。” 齐冰伶低下头,望着地上二人交汇一处的影子,忽然说道:“以我现在的实力,确实是不行。不过先生放心,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安心留在我身边的。也请先生静观其变。” “文若求之不得。” 上官文若苍白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心情似乎舒缓了许多。 齐冰伶见此,才凑近一步,小声道:“我能否再向先生打探一人?” “公主是否想问林公子?” 齐冰伶点头,急切地望着她的眼。 “他可在此处?能否让我见他一面?”齐冰伶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只想确认他一切安好。” “林公子持兵符去南山召集当年的反抗军旧部,已走了三日,应该已到昌池。公主现在手无兵权,单枪匹马逃出琉璃容易,打回来便难了。募集军队是早晚的事。这支反抗军正好可以作为缓冲。” 齐冰伶极轻地“哦”了一声,“多亏先生思虑周全,我已明白了。” 她没有再多问什么,回身下了山。 上官文若目送她走远,良久才显出愁容。并不是发愁,而是有些难过,倒也不全是为她。 “你看到她了?”上官文若望着脚下渐渐靠近的另一只影子问。 “看到了。”身穿褐色粗衣的男子答。单凭他的衣着,很难让人相信他的显赫家世。六年前奉阳城内人人敬慕的无退公子,如今在这深山里过得像个寻常农夫,挑柴烧水做饭,是他六年来最熟悉不过的日常。 “那你满意么?”上官文若回身看他,眼神里带着几分同情和不忍。 “满意了。”林成低下头,极浅地笑了,“她看不到我现在的样子最好。她心里的惦记越少,我才越放心。明日我就动身去南山。伶儿她,拜托你了。” 上官文若微勾嘴角,瞥他一眼,“帮她归帮她。不过丑话说在前,今日不见是你的意思,他日公主怪罪下来,可别怪在我头上。” 林成笑笑,“不会。待出了琉璃,我们还要好好谢你。” “谢就算了,我让她在外站了那么久,功过相抵吧。”上官文若朝他摇头,边说边朝屋内走。 她明面上将齐冰伶晾在外面,像是考验,其实不然。她自回来身子便不好,一日内能强撑一两个时辰已是不易。迟迟不叫齐冰伶进屋,不过是害怕她看到自己的病态,再因此改了主意。 辅佐齐冰伶,是上官文若早就决定的事。因而今日二人见面,她远比齐冰伶更紧张。 这些林成都清楚。 说来她病成这样,与林成脱不了干系。但她不日就要下山,不能总这样病着吧。 第三百二十九章 查案 齐冰伶回到太子府时已是深夜。清林和众嫔妾早已睡下了。 巧儿接过她的披风,放下灯笼,取灯芯的蜡烛进屋点了灯,屋内霎时明亮起来。光亮照进角落里,将一位老妇人惶急的脸映得清楚。 这是上官林春的乳娘许氏。 “许娘有事吗?”齐冰伶问。 许氏交替着一双小巧的脚,到近处道:“太子外出办事未归,小皇孙哭闹不止。奴婢来问问娘娘的意思。” 上官林春自小睡在上官朔身边,脾气都被养刁了。寻常下人陪他都不睡的。许氏也是没办法。 “那就将他抱来我屋里吧。”齐冰伶说着进了屋。许氏退下了。 齐冰伶又问巧儿,“你进府时与看门的院子问了么,他们说殿下去哪儿了?” 上官朔今早确实被召入宫城,但却是带着小皇孙一起。现在小皇孙回来了,他也一定出了宫城,到别的地方去了。 “说是沁城。”巧儿道,“八成就是丁府的事。” 齐冰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只他一人?平大人有没有去?” “没听说去。” 如此便好极了。 齐冰伶松了口气,换件舒适宽衣做到床边,巧儿为她拆发髻。她自己又揉揉酸痛的肩膀。 巧儿忍不住抱怨:“上官家的人还真是一脉相传得冷血无情。小姐这么待她,她竟然狠心让小姐在外站了那么久。不如今日就别练功了。” “住口!”齐冰伶瞪了她一眼,虽是在自己屋里,但议论皇家的话还是少说为妙。忍了六年终于熬出头了,再为一点小事乱了大局,不值当。 巧儿听话的闭了嘴。 又听齐冰伶道:“她生着重病,还肯助我,已是大恩。我身体强健,多站一会有什么。我现在只盼她这病能快些好起来。”她忽然顿住了,起身披衣坐到桌前,将今日所见上官文若的症状全部写下来,叫巧儿明日以普通问诊为由送到清音观。竹其慧看到必会明白。 这边信刚备好,便听到敲门声。 巧儿去开了门。门外,上官林春牵着许氏的手,满是泪痕的小脸上,一双眼怯怯地望着齐冰伶。 齐冰伶与他亲近得少,生疏也正常。平日多看他一眼,心里都不好受。今日却破例想多亲他一些。 “你过来!”齐冰伶招招手。 许氏松了手,巧儿将他抱到齐冰伶怀里。门关上,许氏走远了。上官林春哇哇大哭。 齐冰伶一边给他抹着眼泪,一边皱着眉,“哭什么?娘在这儿。”说罢将他抱到腿上颠了颠。 小娃娃总算不哭了,但看向齐冰伶的眼神仍然带着惧色。 齐冰伶盯着他的眼睛,严肃道:“你是娘的儿子,可不能遇到一点事就哭鼻子。” 又将他放下来,“巧儿来,给他抱床上去,哄他睡吧。” 巧儿抱起上官林春去床上,小孩子始终怕得不说话,偶尔喊上一句“娘亲”,也是极小声。巧儿忍不住拍拍他的头,“你娘还有很多事做。你要乖乖,做个男子汉。” “娘很喜欢男子汉么?”上官林春昂起头,奶声奶气地问。 巧儿转转眼珠,一边铺床一边轻轻嗯了一句。 五岁的上官林春忽然意会一般,自己脱了鞋袜、衣服,一骨碌翻到枕头上,拉起被子,闭上眼,很快一声不吭。 此时,齐冰伶已经在密室练武了。 …… 上官朔在沁城逗留了一晚。 距离案发已过去一个多月,当时的现场无从查证,只能自仵作验尸和县令调查的记录中窥知一二。丁沐夫妇死于心口重创,七名近仆和随行的四十二名沁城府兵当时皆因醉鱼草致昏的药性倒地不起,对所发生的的事一概不知。凶手深谙毒理,又懂得隐蔽之法,出手之快令人发指,像是江湖人士。 早在上官朔来之前,县令已将江湖上可能与丁沐熟识之人排查一遍,都与此案凶手相差甚远。特别是那夜,天降暴雨,各地通往沁城的陆路全部阻塞不通。要入沁城,除非走水路。那时北水涨得吓人,风起浪涌,哪个不要命的敢下水呢?若说有,那船家也必定收了重金,或者碍于对方的权势。 这样想来,莫非凶手真的来自王公贵族或是豪门大户? 于是县令又将那几日到过沁城的公子哥们一一查过,照样一无所获。一月工夫就这样过去了。 上官朔看完县令所记的全部,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们一口认定凶手是个男人呢?” 这……胆量包身,有权有财的用剑高手,还能是个女人不成?县令愕然。 上官朔却不这样想。 六年前琉璃城外齐冰伶一把识心将他打得狼狈不堪,这事他没忘。厉害的女人往往比厉害的男人还可怕。但他又不认为这件事是齐冰伶所做。一来她武功全废,没这个实力,二来,丁沐跟她,八竿子打不着,杀他做什么? 县令颤巍巍跪在一旁,“莫非殿下也相信坊间传闻,凶手是那个十恶不赦的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上官朔轻蔑一笑,“她的尸骨怕都被逐浪川的鱼虾吃干净了。” 县令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又道:“可是听那客栈的伙计讲,事发那日的确听到一个诡异女声。那个声音的主人身法极快,无人看清她的样貌,甚至没见着有影子。不像,不像是活人。” “装神弄鬼,不过是惯用伎俩。”上官朔表面镇定,内里却有些没了底。 这件事果然不是一般的棘手。能不能查到真凶只是其一。如今包括县令在内,多数沁城百姓像被妖术蛊惑一般对逐浪川亡灵动怒一事深信不疑,还牵扯出什么上官文若来。这样的民心动荡可不妙。若是被心术不正之人翻出当年上官文若冤死之事,再激起民愤反抗朝廷,后果不堪设想。 上官朔意识到事关重大,当即给永盛玉堂署递了消息,请平由抽空来趟沁城。玉堂署学士本也是闲职,人多事情少,轮番休沐,一月也做不了几日班。因而平由看到消息便立刻动了身。 当日,齐冰伶关注到平由离城,立刻以探看为由上门拜访。平由是上官朔的老师,齐冰伶身为太子妃时常去探望也是应该的。碰巧听说平由之妻近来染了风寒,齐冰伶便差巧儿熬了药,亲自带去,坐在床前,伺候师母吃药。 平由之妻感动之至,又觉自己病中在府上招待齐冰伶有些怠慢,只好差家中小厮送信给平由,催他快些回来。上官朔那信说得秘密,平由也不敢将此事告诉妻子,因而家中人只知他外出,并不知是急事,还以为只是像往常一样与老朋友小聚。 平由之妻了解平由,若只说太子妃到府,叫他回来,他未必会回来。于是使了个心眼,说自己的病重了。 送信的小厮到平由常去的茶楼酒馆去寻,没寻到,又听城门的守卫说出城往西去了。小厮也跟着出城往西追,还未到沁城便追上了他。 平由爱妻心切,看到信上消息不免担心。先前打算陪同上官朔将此案办完的闲情逸致也没有了。 平由到沁城,听完事件全部,立刻提醒道:“案发当日现场可曾取证?” “包括凶器在内,所有相关物证都留着,不过我等已验看完毕,并未发现任何线索。”县令道。 “还是再看看。”平由坚持。 第三百三十章 天大的冤枉 通红的炭火在火盆中翻滚,仵作将案发当日自客栈取来的物证,用钳子夹着于火盆上方转了几圈,才放到平由面前的一块白布上。 过不多时,白布上已经放了一把刀尖发黑的匕首,一只边缘磕出裂口的白瓷茶盏,还有丁沐夫妇沾血的里衣,其胸前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匕首所刺的痕迹。 除此之外,还有零星自客栈外大路上寻来的,无人认领的物件。恐是凶手作案后仓皇逃走时丢下的。因那日下雨,这些东西冲入土中,混杂着污泥,仵作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每样东西清理完毕。但清理过程耗时颇久,许多东西已失去原貌,能提供的线索有限,因而上官朔和县令都未多关注。 倒是平由对着这堆泥巴堆里淘来的东西很感兴趣。 平由接过仵作手中的火钳,在其中翻看了一会,很快便拎出一角残损的铁片。这块铁片外方内圆,锈迹斑斑,其上字迹已不可辨。 但上官朔还是一眼认出,“是蝴蝶公主府的腰牌!” 县令和仵作都吃了一惊。蝴蝶公主,这是皇亲呐!还好没有自己硬着头皮查下去,否则真查到这样的人物,后半辈子怕都要搭进去。好在上官朔在此。 县令连忙惶恐地朝上官朔跪下了。 上官朔盯着那块腰牌一角,怒不可遏。当即决定返京。 而平由也知道自己可以回去了。 平由作为老师,很清楚自己学生的脾气。上官朔做事急躁粗心,不会探查这些细微末节。但越是这种地方才越可能有线索。 现在上官朔找到了一条线索,本想拉平由一同进宫面圣,却被平由以内人病重为由拒绝了。上官朔无奈,只好与平由在永盛城门分别。 上官朔独自到了皇城,立刻将探查结果汇报给上官近台。还将白布包好的那块残损腰牌也带了来。 上官近台自然也是认得那腰牌的。 又听上官朔道:“公主自出阁以来,入府的新人不断,难保没有养几个死士。况且她近来甚少回宫,更像是有事瞒着父皇。” 这个上官近台也知道。 但他更知道上官朔和他这位姐姐素来不合。他这样急于罗列证据怪责公主,在上官近台看来更像是又一局因私而起的争斗。 上官近台没有立刻做决定,而是让人传蝴蝶公主入宫。 可这传唤的小太监还未出宫城,蝴蝶公主自己先不请自来。 蝴蝶公主一袭绛紫色绣罗裙,身披黛色的纱,额间一点朱红胎记,正是蝴蝶样。她生得算不上多美,但是凛然不可犯的气质,足以让天下任何男人都不敢说她一句“不美”。 她七岁丧母,带幼弟寄身在一个不得宠的嫔妃膝下,三年后养母因病去世,她便寻了个有钱人嫁了。自己出宫建府,将弟弟也带出宫,留在身边,方便照料。 此后又是几年,而今她已二十七岁了,正是精明强干的时候。 上官朔入宫后,刚说没两句,蝴蝶公主暗插在宫中的眼线便回府报了信。丁沐夫妇之死和她半点关系没有,这一听便是上官朔编排陷害。她哪里受得了这种气。 进到暖阁二话不说,先瞪了上官朔一眼。 上官近台不急不慌坐下了,准备养足精神看这姐弟俩大吵一架。 可上官朔见公主近在眼前,反倒没兴致吵了。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后,只将那只腰牌递给蝴蝶公主,照旧沉默。一个腰牌已能说明一切。 蝴蝶公主粗粗瞟了一眼,忽然将那腰牌连同白布一起,团了团,掷在上官朔脸上,“你偷了我府上的腰牌,还以此陷害于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她气急败坏,上官朔却喜上眉梢。 他按按刺痛的额角,对蝴蝶公主依旧和颜悦色,“公主说我偷你腰牌,有何证据?说我陷害,又有何证据?倒是这腰牌被我在沁城查到,县令、仵作和平大人皆可作证。公主不妨先解释一下公主府腰牌为何会出现在沁城,又为何恰巧在案发当日落在城郊客栈门外?” “你既要陷害我,自然什么都肯做了。究竟为何你自己最清楚,我有什么好解释的!”蝴蝶公主朝他喝道,而后又看向上官近台,“父皇明鉴,天大的冤枉!近来惠儿犯了病,我忙于照顾这才没有入宫请安。不想才短短几日,就遭了某些人算计。” “罢了。朕知道你心里委屈。不过太子既然查到了,总得有个交代。朕可以相信案发当日你没有到过沁城,但是你府上下人有没有去过?他们中间又有没有和丁都督结仇之人?再者,要查你府上的账目,是否有私贿船夫走水路入沁城的嫌疑。要是这些事上,你都能证明自己清白,朕相信太子也不会再为难你。” 上官近台说罢,又召刑部尚书翁论来,请他协助公主查证。同时嘱咐上官朔避嫌,暂时不要插手此事。上官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次的证据可是蝴蝶公主自己送上门的把柄,他没做亏心事,自然不着急。 蝴蝶公主回府可是急坏了。刑部尚书明日便会到府。今夜无论如何也要先查一遍才能放心。谁知这一查不要紧,账目上还真的少了一大笔去向不明的款项,而且挪账的时间恰好在案发前几日。再查下去,不出一会,便查到一位门客身上。 该男子二十出头,被指认后并未反抗,很快便承认是自己偷了钱,只因家中父亲病重断了生计,急需钱用。先前他曾向蝴蝶公主借过些钱,但次数多了,蝴蝶公主难免不悦。可家里又催得紧,两难之下,才叫他生出这种歪心思。 这笔钱偷出后自然是送去了家里。 可要命的是,他家就在沁城,他父亲生病以前还在丁府当差。而案发当日他人确实也在沁城。 虽说该男子极力否认家人与丁沐有仇,但他的确会武,剑术也还不错,此去沁城又是一个人,行踪隐蔽。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就很难说了。 一旦坐实他是凶手,上官朔必会死咬蝴蝶公主是幕后指使,将火引到她身上来。 蝴蝶公主真是气也不是怨也不是。短短几个时辰内想做假证显然也来不及了。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时,婢女通报门外来了一人,说能解公主燃眉之急。 蝴蝶公主将信将疑出府来看,只见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上,款款走下一位青袍束发,衣袂翩然的瘦弱公子。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主动上门 来人与车夫低声叮嘱几句,只身站到公主府前,望着马车徐徐走远了。 这是不打算回去了呀! 蝴蝶公主心中暗疑。 这人未带包裹,从穿戴看也不像是出自有钱人家,那便是来府上吃白食的。他竟这么笃定自己会相信他,并且收留他? 蝴蝶公主命人将灯笼拿近些,好将那人的脸照得更清楚。 昏暗的灯光下,一张脸惨白得吓人,额上细密地爬着大大小小的汗珠。他双目无神,看着十分疲惫。但身子却挺得笔直,单手负起,单手垂下,并无半点失态。 “先生打算如何助我?”蝴蝶公主将信将疑地问。 那人左右张望一番,朝她道:“此处不安全,请公主允许我进府详说。” 不远处传来打更人的声音。这个时间,正值宵禁轮值换岗。看来他正是算准时机前来,以防被巡逻的官兵发现。 蝴蝶公主点头应允。婢女将他引到正堂。堂外跪了一众下人。堂内灯火通明。事情正查到关键处,大家都精神紧张。就算是再困,也无人敢合一下眼。 蝴蝶公主让婢女将门窗关上,独留来人在堂内,将事情经过与他细说了一番。 那人点点头,看向蝴蝶公主,“事情紧急,我想与刚刚公主查到的那位门客说几句话。” 蝴蝶公主急忙叫婢女带人进来。 那门客战战兢兢跪下,因为害怕,四肢已有些僵硬不听使唤。 那人走到他面前,俯下身,说道:“我知道丁沐夫妇的死与你无关。但要让别人也相信,还需要你去办一件事。” 那门客一听这话,急忙朝他磕起了头,“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又听他道:“你连夜去沁城,向沁城县令要丁沐遇害时胸前所插的那把匕首。就说是蝴蝶公主所求。” 待门客离开后,那人又对蝴蝶公主道:“那把匕首上有毒,此毒非比寻常,是清音观所制奇毒,一般仵作很难辨别。只要公主拿到此匕首,再请清音观弟子认出其上的毒,以此指认太子殿下私自从清音观购药害人即可。” “就算匕首上真的有奇毒,最多只能说明此事与清音观有关,如何说明清音观与太子有联系?” “这个不难,明日刑部尚书来此核查,公主只需将匕首一事说清楚。太子最先到沁城查证,却没有关注到匕首上的毒,这本身便引人怀疑。尚书大人有此怀疑,必会去查太子府那几日的人员往来和账目。一查便知,太子花重金购奇毒的事。” 蝴蝶公主见他说得这般肯定,心下不觉一惊。 那人望见她吃惊神色,不由皱了眉,“难道公主看不出来,这是太子殿下专门为您设计的陷阱吗?他故意留公主府腰牌在现场,引出公主豢养门客一事,陛下若迁怒公主,必然会连累到四皇子。而这正是太子最想看到的。” 这些蝴蝶公主都明白,不过问题不在此。 蝴蝶公主狐疑地瞥他一眼,“这一切,你是从何得知的?” 那人忽然大笑起来,“我并不需要从何处得知,因为刚刚我所说的,全是我安排好的。”他话锋一转,所道之话让人不寒而栗,“既然太子殿下能诬陷公主,公主为何不能诬陷他呢?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人罢了。” “什么?诬陷?”蝴蝶公主蓦地起身,“你的意思是说杀害丁沐夫妇的人,不是太子?” 面前那人甚是闲适地勾了嘴角,“当然不是太子,是我!” “你?”蝴蝶公主的心不安地坠了坠,“你又是谁?” 那人呵呵笑道:“公主近来可曾听过街头巷尾的一句话:十恶不赦,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哪个上官文若? 蝴蝶公主背后森然冒出一层冷汗。 “你……你是人是鬼?” 上官文若笑笑,“当然是人了。妹妹来看姐姐,倒把姐姐吓到了?” “你是上官文若,当真是上官文若?”蝴蝶公主仍不相信地慢慢挪着步子,一点点靠近她,俯下身,仔细打量着这张脸。忽然,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虽然被纤细的骨头架子硌了一下,但那骨头外确实包了一层肉。 她又摸了摸,从肩膀到双臂,再到两只手。 活的,是活的! 蝴蝶公主意识到此处,立刻又松开她,朝后退了半步,又问:“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上官文若的笑容渐渐变得尴尬,“老实说,我也算不得活着。”她话到一半便咳起来,剧烈的咳嗽声夹杂着沉重的喘息。 她竟病得这么重。 上官文若服了几颗药,待好些了,才又道:“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病成这样。若太子查到我,取我性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我还能藏到哪里去呢?哪里都不安全。我一人斗不过他手下的暗卫,更斗不过清音观的奇毒奇蛊。但我想活着……姐姐……” 姐姐。 蝴蝶公主的心莫名软下来。 六年前,上官文若帮父皇亡海,算是头功。然而最后落得仓皇逃窜坠溪而亡的下场。百姓们都以为朝廷为民除恶,是正义之举。但蝴蝶公主清楚,那不过是出于父皇心里的忌惮。 又听她道:“那时陛下指使丁沐杀我,沁城府兵将我逼上南山。丁沐为了和我划清界限,保住官位,甚至连亲子的尸身都没有要回。他的儿子,也是我的丈夫。六年了,有些事该有个了断。” “所以你杀丁沐夫妇,是为了报仇?”蝴蝶公主近而又问。 “是。”上官文若不假思索地回她,低下头,随性地抚摸着手指,又道:“现在我什么都告诉你了。这个把柄完全可以置我于死地。不过我也帮姐姐谋划,避开了上官朔的陷阱。如果姐姐肯收留我,日后我还能帮姐姐更多。” “我没有让马车等在门外,今夜,我哪儿也不会去。生死全凭姐姐一念。” 她眸色如水,清冷而宁静,仿佛真的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其实不然。现在刑部尚书还未到,匕首也未取来,事情悬而未决。这个忙帮与不帮,还要看她。换句话说,蝴蝶公主府的生死,在她一念之间才对。 不过蝴蝶公主看她那落魄可怜的模样,再加上此刻心急如焚,倒是无暇多想。 与上官朔明争暗斗的这些年,上官朔始终占上风。这次沁城惨案的诬陷,更让蝴蝶公主担忧不已。她确实该给上官惠找一个好谋士了。 现在这个好谋士自己送上门,何乐而不为呢? 蝴蝶公主当即答应她留下来。 第三百三十二章 哑巴亏 次日一早,刑部尚书翁论到府,蝴蝶公主将上官文若教的话一字不落讲给他。匕首已取来,过不多时又请来今日坊间查牌的清音弟子确认其上有毒。翁论意识到事态严重,马不停蹄奔到太子府来,以御令公事为由请查太子府过往账目。 这一查,果不其然。就在丁沐夫妇遇害的三日前,一笔巨款从太子府划给了清音观。太子府每月例钱都是定数,多一分少一分都做不得假。 翁论骇然。 上官朔也吃了一惊。 府上的账房先生十日前告假省亲去了,至今未归。临时替补的这位账房对一月前的账目又不甚清楚。上官朔见这可不妙,连忙派人去将先前那位账房请回来。 这一请,出了岔子。按照原址到洛泽寻人寻了大半日,没寻到。又问邻里乡亲,说这人压根没回来过。那他能去哪儿了呢? 上官朔虽一时想不明白,却先确定一件事——他被骗了。 那账定是假账,还是揭不穿挑不明的假账。 他手里没有证据,慌作一团。 可刑部尚书就在正堂等他,他必须得给出个说法才行。 “不如老奴现在去查……”管家怯生生地问他。 “都这个时候还查个屁!”上官朔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不如作假吧! 找一个人谎称那钱是自己挪用的,大不了时候杀他灭口,再好好抚慰他家里人。 想到做到。 巧儿亲眼看着上官朔偷偷叫了一名家仆到自己房里,又将屋内其他下人全部支了出来。回到自家主子院里,巧儿一五一十告诉齐冰伶。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其中有猫腻。 齐冰伶听罢淡定一笑,一边拍哄着怀里的上官林春,一边对巧儿道:“殿下事务繁忙,无暇顾及尚书大人,这怎么行?你赶紧去叫管家沏茶给尚书,多沏一些,再取些瓜果点心,免得人家说太子府上小气。” 巧儿应声答是,这就去了正堂。管家正为太子殿下迟迟未来正堂而发愁,齐冰伶的吩咐到得太及时了。 管家连忙沏茶奉上,备好一切,过不多时,一抬眼,齐冰伶竟亲自来了正堂。 翁论望见齐冰伶讶然起身行礼。喝茶喝到撑,殿下都没回来。怎么太子妃过来了。 “大人快请坐。”齐冰伶指着一旁的雅座,先替太子公务繁忙未能过来道声歉,又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 太子妃亲自递来的茶,不好拒绝。 翁论只能喝。 齐冰伶与他攀谈起来,并不谈论国事,只聊他妻儿家事。翁论未觉不妥,便老老实实一一作答。一来二去已聊了许久。茶已喝了两杯。 齐冰伶又要为他斟满。 翁论看着心里咯噔一下。 “要事在身,不能久留,娘娘不必客气了。”翁论惶恐地摆着手。 齐冰伶见他脸色有些不好看,便将茶壶放下,关心着问:“尚书大人哪里不舒服么?” 别的不舒服倒是没有,就是现在,确实,有点,内急…… 翁论的脸憋得通红,但又不好意思在太子妃一个女人面前说什么。 倒是齐冰伶十分大方地道:“尚书大人可是想去如厕?” 翁论脸上火烧火燎的,这当真是身份高贵的太子妃能说出来的话?怎么听着与那些府内粗使的乡下妇人无异? 齐冰伶倒是不以为意。她原本也是掖庭罪奴出身,出宫前大字都不识一个,粗野惯了。 这些巧儿知道,自一旁忍不住笑出来。 齐冰伶看翁论不答话,兀自眨眨眼,“看来是我猜错了。尚书大人莫怪啊!” 翁论愕然一仰身,心里不住叫苦。这下脸色更加难看了。 齐冰伶只笑笑,好心提醒道:“厕所就在西阁。尚书若不认路可以让管家带您去。”她说完起身行礼出了正堂,只道皇孙年纪尚幼,时常哭闹,不能离开太久。 歉也道了,礼数也尽了,她的确可以回去了。只不过不是为了小皇孙。平日里许氏都是带他,齐冰伶向来不多过问。皇孙不过是个挡箭牌。 翁论知道她是怕自己尴尬。 齐冰伶刚出正堂,翁论便急急地起了身,出门朝管家询问了一番便朝西阁赶去。 管家望见一改往日沉稳,疾行如脱兔的尚书,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这得是憋了多久啊! 西阁所在偏僻,但从正堂到西阁途中必经太子寝居。翁论自西阁回来,一身轻松,脚步也放慢了。正巧到了太子寝居前,这才注意到门外站了一群家仆。 那些家仆看着太子独领一人入寝居中说话,还以为是要给那人委以重任,纷纷议论起来。要知道上官朔挑的那人可是个刚入府不久的账房伙计,年纪不大,资历不深,还常常做错事。这样的人对太子府其他秘密知之甚少,自然合上官朔心意。可大家伙看着却不服气了。 这一通抱怨被翁论听到,他办案多年,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一明白不免有些生气。 堂堂太子,居然也学市井小民习气做假证。他能有此举,更说明那账上的差错是真的。再细想下去,够去清音毒药恐怕也为真。那么杀害丁沐夫妇之人,当真是太子! 翁论越想越惊,一声招呼不打,出府上马,这便去了宫城。 待上官朔准备好一切,将一份修改好的假账也誊录完毕后,出来找刑部尚书,却发现尚书不见了。再一听说尚书去面圣,上官朔更加怕了。 赶紧命人备马,立刻入宫。 暖阁内,上官近台听完翁论所奏事情经过,脸色很是阴沉。早早入宫等消息的蝴蝶公主也跟在这一旁添油加醋,一边言称惠儿病重可怜,一边又说上官朔几年来一直不肯放过他们姐弟。上官近台越听心里越烦乱。 这个上官朔的胆子还真是越来越大了!竟然敢勾结清音观。清音观奇毒奇蛊,上官近台再清楚不过。他能坐上这把龙椅,没少倚仗这些。但他想不到上官朔还未坐在这个位置上,便迫不及待要越过他控制清音观了。 正在这时,上官朔一脸委屈地进来,扑通一声跪在殿前,“父皇明鉴,儿臣从未自清音观购毒,更不曾以此杀害丁都督。若儿臣真的包藏祸心,怎会想不到修改账目,还留待今日让尚书查出来?” 蝴蝶公主冷笑一声,“太子的意思是说,之前私联清音观时,都不走账目喽?” 上官朔震恐,立刻反击道:“公主一再针对我,难道此事是公主陷害我不成?那账目根本就是假的。” 蝴蝶公主狠狠瞪着他,“哦,太子府白纸黑字的账目就能是假的,我公主府的腰牌就做不得假。那日太子嫁祸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日…… 上官朔恍然大悟。她果然是来报复的。 第三百三十三章 死手 若是那日的事不说她清白,今日之事她也不会放过自己。杀害丁沐事小,私联清音观可是谋逆大罪,上官朔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沁城惨案是我还未查清便上报父皇,恐错怪了公主。”上官朔声音渐渐低下去,俯首认错道,“不过此事由我负责,我必会继续彻查,直到揪出真凶。” 蝴蝶公主露出满意的微笑,瞥一眼上官朔,又道:“那还请太子尽快查。我可不想让这罪名在公主府头上待太久。” “够了!”上官近台怒喝道。 蝴蝶公主立刻跪到上官朔身边,垂下头,也不说话了。 “蝴蝶,朕问你,这件事是不是你从中作梗,陷害太子?”上官近台问。 蝴蝶公主斜目看向一旁,毫不避讳地怨念道:“是儿臣做的。但儿臣也是没办法。谁叫太子不仁在先,陷害我的?” 她有仇必报,向来不受半点气。但也因为这直来直去的性子,不会逃避真的罪责。能将她逼到这份上,大概真是上官朔冤枉了她。 不过上官近台也并不相信这是简单的冤枉,平日上官朔做事就算是粗心些,也不会抓到一点证据便下结论。能让他莽撞至此,说明他确有陷害蝴蝶公主的心。而陷害蝴蝶公主,根本上还是因为上官惠。 上官近台叹了口气,先让蝴蝶公主回府,而将上官朔留在暖阁,语重心长地对他道:“所有皇子中,除了你,朕确实最偏爱惠儿。可那是因为惠儿自小有昏厥症。他现在对你毫无威胁。你何必还要紧盯着他们姐弟不放?” “是儿臣错了。儿臣鼠目寸光。父皇教训的是。”上官朔连连认错,尽可能少说话。上官近台正在气头上,便是自己拿出再多的证据也是徒劳,父皇不会听。 但自今日朝堂一辩,上官朔更加坚定蝴蝶公主心里有鬼。丁沐夫妇之死一定与她脱不了干系。只是叫她这样一折腾,上官朔现在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指认她的罪名了。 上官朔一回府上,立刻命人去沁城,强行找了一个冒牌“凶手”,再伪造上一点假证据,匆忙将沁城的案子结了。他是实实在在怕了,多拖一刻都叫人寝食难安。此后的十日中,都没有再见到异动。 上官朔这才放下心来。 明明被蝴蝶公主陷害,有苦难言,却还要帮她善后。上官朔忍气吞声至此,根源在于,蝴蝶公主所言私联清音观的罪名,并非空穴来风。 上官朔确实与清音观几名弟子私交甚密,也确实曾偷毒害人,这些事,无论从太子府的账目还是人员往来,皆查不到。先前,上官朔一度认为自己隐瞒得很好。 直到蝴蝶公主突然以此事陷害。 不知是她误打误撞猜到了,还是手头真的握有其他把柄?不管哪一样,都说明她起了疑心。 若说以往上官朔对蝴蝶公主最多只是提防,现在便是忌惮了。忌惮不但会生恨,还会生出杀意来。 这一日午后,上官朔来到西市上一家酒楼,找了间雅间独自坐下。为隐蔽身份,特意穿着朴素。 过不多时,另一位穿着朴素的男子掀开珠帘入座了,狭长双目谨慎打量一周后,才将斗笠摘下,道了句:“殿下久等了。” 上官朔沉闷地叹了口气,“我与公主的事先生已知道了吧?” 那人点头。 上官朔阴冷一笑,“那我就不卖关子了。”说罢自案下提上来一只包裹,水平推至对面,那人面前。那人摸了摸包裹的形状,又拿起来掂了掂。 这笔钱不少。 “殿下是要直接杀了她?”那人的声音有些迟疑,“在京城杀一个公主可不是容易事。” “哎,不必冒这个险。先生只要想个办法,让她身败名裂,永无出头之日就是了。”上官朔说着嘴角上扬。 关乎女子身败名裂的事里,最严重的的莫过于她的清白。 那人已知道该怎么做了,点头起身,拿上包裹,匆匆行礼后便告辞了。 上官朔坐在原处又自酌自饮了好一阵,神色甚是得意。 同一楼上,另一雅间内,齐冰伶远远望见上官朔这副模样,禁不住冷哼一声。 坐在她对面的上官文若顺着齐冰伶视线所指回头去看,正望见起身离席的那人,她微微皱了眉,手中的酒壶又被放回桌上。 齐冰伶留意到她的反常,“这个人,先生认得?” 上官文若慢慢回头,继续喝了一杯酒,待那人出了酒楼,才道:“他是常掌门门下的大弟子余哲,也是我的师兄。” “余哲?”齐冰伶眯起眼,暗暗思索,“我竟从未见上官朔与他有过来往。” “清音观所有弟子里,掌门最看重的就是他。现在他在清音观的地位,丝毫不亚于我师父和顾长老。” “先前我只知他从清音观几名小弟子那里购过蛊毒,今日怎么找到这样厉害人物身上?”齐冰伶狐疑道。 “越棘手的事,越需要厉害的人。这次大概是为了蝴蝶公主吧。没想到不过一招他就慌了。”上官文若边喝边答。 “他越慌不是越好么?”齐冰伶看她略显担忧的神色,忽然不解,“我现在只想快点解决了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平安离开琉璃。” “欲速则不达。”上官文若摇头,“上官近台这么看重他,朝臣们又十分信服他这个太子。六年来他在人前一直掩藏得很好。他倒得越快,陛下和朝臣们越会觉得是有人故意陷害。公主还是耐心再等等。” 齐冰伶垂下双眸,叹了口气,又问:“可现在他要对蝴蝶公主下手,先生在府上不是很危险?” 上官文若狡黠一笑,“他来找师兄,无非还是用清音观的毒蛊,我本就是清音弟子,还怕这些?不过,蝴蝶公主那边我现在不好提醒,免得她知道你我的关系。公主与竹师兄常通信,如果察觉到什么不对,可以直接知会蝴蝶公主。” 齐冰伶先是点头,而后一愣,“先生怎知我与竹其慧通信?” 上官文若并不答她,这就自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轻轻放在桌上,“公主请收回吧。” 这……不正是自己送给竹其慧的那封信么?齐冰伶吓住了。 这信里详细描述了上官文若的病情,还请竹其慧帮忙想想办法。 现在怎会在她手里? “天底下,还真没有先生不知道的!”齐冰伶不禁叹道。 上官文若不以为意地望着她。 齐冰伶听她所言将信收下,又道:“先生可以责怪我自作主张替先生求药,但是先生也更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就算是为了我……” “我会的。”上官文若打断了她,“但是也请公主日后不要把文若当病人看待。我已与公主说过,我服药后便与常人无异。我这个病世间任何方法都无法治愈,这般结果已是最好。” 任何方法都无法治愈…… 齐冰伶的心颤了颤。 这六年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第三百三十四章 故人春 齐冰伶自酒楼回来,碰巧于太子府门前遇见同样回来的上官朔。齐冰伶为了避开他,特意带巧儿走了小路。一路上,二人谁也没见到谁。 偏偏在府门前冤家路窄。 好在六年来,齐冰伶对在他面前温柔贤淑的伪装已经轻车熟路。 齐冰伶朝他行礼道:“殿下回来了。” 上官朔心情正好,一边进府一边与她多说了两句,“公主近来在府上做什么?听清林说今年的踏青你都没有去。是病了?” 踏青已是一月前的事了,这份关心来得未免太迟了些。 然而他这话也并非在关心她,而是说给府上那群惯会多嘴的仆役。 齐冰伶笑着道:“殿下不必挂心,已经好多了。”说罢挽住他的胳膊,笑意盈盈,“倒是近来,臣妾都不曾见过殿下,是外面又出事了?” 她陪上官朔回他房里,为他脱下外衣,斟茶倒水,捶捶背,伺候得无微不至。 上官朔见她这副恭顺的样子心里很是踏实,他脱了鞋,双脚歇在一只凳子上,眼角一提朝齐冰伶瞥去,问:“公主经常到西市,外面出了什么事,难道会不知道?还需要通过我?” “臣妾的确随耳听了些事情,不过那是外人的事,我不关心。只有殿下的事,我才关心呢!”她莞尔一笑,继续道:“前些日蝴蝶公主让殿下吃了那么大的亏。臣妾恨死她了。前几年我在京中办的茶会还请了她,现在想想真是后悔。今年无论如何都不会请她了。” 她说着脸色由晴转阴,凭空生出几分恨意。 上官朔瞥她一眼,心想这女人被自己关在太子府六年,当真是越来越傻了。 “你为何不请她,当然要请了!父皇刚对我动怒,现在正是要掩人耳目的时候。不但茶会要请她,平日里有机会也要多请她来。”上官朔教导她。 只有让所有人认为他和蝴蝶公主关系和缓,待杀她时,才好摆脱嫌疑。 齐冰伶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木讷地点了点头,只道自己记下了。其实心里已满意极了。有了上官朔这句话,万一发现情况不对,她想通知蝴蝶公主便容易了。 此后她的确按照上官朔所说,隔三差五往蝴蝶公主府送请柬,时而是约茶会,时而是约踏青,时而是约到府上小叙。看似一番好意,可蝴蝶公主怎会不知这是上官朔为了讨好父皇,安抚百官,保住太子之位的计谋。不要小看这些妇人家,许多消息不胫而走都是从耳边风开始的。 蝴蝶公主才不会上这种当,那些请柬在她眼里如同废纸。上官朔喜欢装他的正人君子,蝴蝶公主却最不屑这种名声。因而那请柬她非但要拒,还要当着太子府送信之人的面,理直气壮地拒。 …… 这些日上官惠的病情有所好转,但塌前仍离不开人。蝴蝶公主寸步不离守着,连驸马也不见。 上官文若为上官惠诊了脉,重新开了一副药。显然,先前清音弟子问诊所开的惊弭收效渐微了。但这副新药的作用到底如何,上官文若自己也不好说。 上官惠的昏厥症比玉漠和莫时却的症状严重得多。只能以毒攻毒试一试。 “坊间与惠儿同年出生的孩子患了这种病,不少人都被治好了。怎的就惠儿治不好?”蝴蝶公主愁容满面。 “会治好的。”上官文若毫不怀疑地道。 这些轮到蝴蝶公主疑惑,“难道你知道能治好惠儿的办法?若他的病能痊愈,我定会重重赏你。” “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一人一定知道。”上官文若低头沉思了片刻,又问她:“你可还记得惠儿出生那年是如何染上的疫症?” 她仔细回忆了一番,忽然想到齐王府的后花园。那时上官近台还是齐王。 “乳娘带着惠儿到花园透风,回来便病了。父皇命人彻查一番,最后说是那乳娘照看不当,让惠儿挨了蚊虫叮咬,所以染病。我记得那时惠儿身上确实有红包的。” “乳娘照看不当确有责任,但你难道不奇怪,为何蔓延全国的疫病始于齐王府,还碰巧危及四皇子?”上官文若反问。 蝴蝶公主望着塌上痴睡呓语的上官惠心头一紧。 “你是说,有人故意要害我弟弟?”蝴蝶公主赫然一立,双目瞪起,“是谁?” 话说到一半,屋外有婢女来报,太子府送信的又来了。 “不见!”蝴蝶公主正心烦意乱,哪里有心思顾得这些。 “我劝公主还是见一见好。”上官文若道。 前些日被蝴蝶公主拒绝的请柬全被上官文若悄悄收下了。那些信既是齐冰伶传来的,其上很可能有什么重要信息。上官文若一一看过后,终于在昨日那份请柬上,看到了一句示警:最近一批外出问诊的清音弟子中,有人私自夹带了故人春。 故人春是清音观一种管制极严的花草,亦药亦毒,其香气会使人致幻,而后意乱情迷,一夜春宵。此花长在禁地,只有各位长老和门下少数几位大弟子才有权限采花制药。 因而看到消息,上官文若立刻想到余哲。 再想下去,便知道上官朔想自余哲这里拿到故人春,来败坏蝴蝶公主的名节。 这些事她不便说,只能通过齐冰伶之口。昨日那份请柬蝴蝶公主未看,也未回信,想必是齐冰伶着急了,才赶着今日又送了一份“请柬”来。 蝴蝶公主听上官文若这样说,看来这请柬是不得不收。她亲自到门外,收下请柬,打开一看,不是邀请而是提醒,顿时惊住。 这个上官文若,还真是神机妙算。 “只是齐冰伶为何要好心提醒我呢?”蝴蝶公主想不通,“我是她夫君的死对头。她与太子恩爱不疑,不是也该恨我么?难道说她这提醒也是什么阴谋?” 上官文若轻松笑道:“我看是姐姐想多了。她也是女人呐,自然知道这故人春服下,名节尽损,对一个女人来说有可怕。不过,她好心提醒你,其实也是在帮上官朔。这种下作手段若传到陛下那里,陛下会怎么想?再者驸马家世显赫,在永盛也有不少朋友,他们若闹起来。上官朔就算不死,也只剩半条命了。” “不过姐姐,你真的要放过让上官朔一蹶不振的好机会么?”上官文若一字一句地道。 自然是不能。 知道了上官朔的安排便是占得先机,这一局,她必赢。 “我明白该怎么做了。”蝴蝶公主笑着道。 第三百三十五章 害怕 次日傍晚,清音弟子按照惯例上门问诊,将提前为上官惠准备的药交给蝴蝶公主。 “这是我家掌门新为殿下调的方子,请殿下先用用看。草药浸泡过夜,文火煎上六个时辰后方可服用。一日只吃一剂,最好在晚间吃。” 一切嘱咐完毕,弟子又特意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陶罐,“这是我今早刚煎好的一剂,公主现在就可以让殿下服用。” “真是麻烦你了。”蝴蝶公主对这些乖巧懂事的小弟子一向好脾气。与以往一样,叫婢女给那弟子拿了赏钱,送他出府。 很快太阳落山,夜幕悄然而至。 上官惠仍在昏睡。屋内没有明晃晃的灯,只点了一根蜡烛。温和的光笼罩着松软的床榻。蝴蝶公主像往常一样支开了屋里的人,亲自给上官惠喂药。 不过并未喂那陶罐里的,而是喂了上官文若提前熬好的。 陶罐内的药被盛出来放在另一只碗里。陶罐被留在桌上,大敞了盖子。霎时间,馨香四溢。那气味上官文若还记得,正是故人春。此香气易散于水,佩戴沾水的面巾便能遮挡。 蝴蝶公主佩戴面巾继续喂药,故意背对着窗子。 窗下,余哲买通的家仆顺着窗缝嗅到故人春的香气,连忙关好窗,轻手轻脚地躲到后院的草丛里。 不知不觉夜色渐浓,药也喂完了。 蝴蝶公主摘了面巾,起身出屋。婢女提灯引路,送她回后院。 婢女照旧问她要不要召幸驸马,蝴蝶公主仍是拒绝。成婚多年膝下无子,她急驸马更急。驸马经商常年不在家中。近日好不容易回来了,又不让见。 不是她不想见,是现在真不能见。 躲在草丛里的小厮听罢心里松了口气。心想余哲算计的时间的确不错,近来公主都没有请驸马来,今夜天色已迟,现在拒绝,驸马应该是一晚都不会来了。 蝴蝶公主累了一天也乏了,这便要睡了。稍后,屋内大小婢子全被支出来在门外侯着。 那小厮见状更放心。蝴蝶公主果然如坊间所传不喜人近身,即便夜间也不留婢女在屋中。 又等了半个时辰,门外那些婢子也打起瞌睡来,小厮知道时机到了。 于是故意从草丛中站了出来。 几个婢子见公主的寝阁内进了外人,惊恐之余自然要上前查问。 小厮不急不慌道是公主请他来的。 几个婢子将信将疑,公主何时在寝阁留男人过夜?便是自己府上的下人也该有所避讳的。 可就在这时,屋内传来蝴蝶公主柔柔的一声轻唤:“阮郎,来啊!” 婢女们惊呆了。 这……是公主说出来的话?自家主子何时变成了这样? 正想着,蝴蝶公主竟自己推门出来了。衣裙已褪去一半,如今只剩件里衣了。 几个婢子第一反应便是拿衣物给她遮挡,有人冲进屋内取衣服,有人甚至解开自己的衣裙要盖在她身上。然而这些衣物取来,蝴蝶公主通通不接。 她略带醉意的脸上漾着喜色,推开那些婢子,又一把搂住“阮郎”的脖子,“来嘛!” 婢女们吓坏了,这便要往外跑。 “站住!”蝴蝶公主这一喝,也无人敢动了,“你们去做什么?找驸马来不成?今日谁敢出这院子我就杀了谁!” 几个婢子面面相觑,连忙跪下求饶,可心里又着急,就快哭出来。 蝴蝶公主就当没看见一般,继续搂着“阮郎”进了屋。 “啪”地一声,门一关,里面做什么,婢女们也不知道了。 好在这院里再没有别的外人,否则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公主这名节可就完了。 谁知就在此时,院子传话来,说驸马亲娘贾氏到了。 那个老妖婆仗着自己家里有钱,常常不把公主当皇室女看,还摆出一副长辈架势指摘苛责。这些年若不是驸马两边调解,蝴蝶公主早与她闹翻了。现在从驸马家宅躲到公主府,与此也不无关系。 可几个月来婆媳相安无事,怎的偏偏今夜赶来了? 贾氏自然不是碰巧来的,而是得了信来的。 一进门便扯着嗓子大吼:“那个不要脸的泼妇现在何处?” 府里连同内侍管家在内一众人谁也拦不住她。 贾氏越出三门,直奔后院,见婢女们都跪在屋外红着眼睛,彻底明白过来,这便要进门。 “老夫人,您可不能进去!” “我不进?再不进都该替别人家抱孙子了!”贾氏怒气冲冲,挽起袖子跟要干架一般。别看上了年纪,这一路奔来毫不气喘,更是一脚踢开了门。 正打算卯足了力气捉奸,可一进门,立刻傻了眼。 蝴蝶公主穿戴齐整,泰然自若地坐在床边,倒是地上,躺了一位手脚束起,嘴上贴了黑胶的男子,婢女进来指认,正是先前闯门的小厮。 那小厮已被打昏了,打昏他的人是公主府上的门客。因为不便让婆母知道这些门客会武,便让他先自窗子逃走了。 “你不是来看我笑话的么?”蝴蝶公主起身瞪向贾氏。 贾氏无言以对,只好改了口,“不是我要来,是听人报信说公主出了事,所以想来看看。” “谁告诉你我出事的?”蝴蝶公主气势汹汹地喝道。 这下轮到贾氏害怕了。毕竟私闯公主府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光彩事。 贾氏立刻将刚刚是谁报信,说了什么,一五一十告诉蝴蝶公主。 蝴蝶公主现在就吩咐人去查。 第二日清晨,驸马听完事情经过,更是气得不轻,恨不能将那小厮原地打死。他不过是想想,谁知那小厮还真死了。 上官文若来验过尸说是毒死的。他昨日便服了毒,一日后发作。买通他的应该是个大人物,害怕事情败露牵连自己,所以用毒灭口。 而顺着给贾氏送信的那人继续查下去,也没查出几个人便断了线索。 最后还是蝴蝶公主与驸马提到陶罐内气味奇特的药。驸马寻了几位大夫皆说不知此香气为何物,于是迫不得已寻到清音观。驸马觉得此事严重,又涉及公主,不便声张,便直接将那陶罐送到常冉处,也未告诉他自己所询问的是何事。 常冉只当是普通辨药,当即告诉他是故人春。 驸马立刻慌了。 果真是这药搞的鬼。 可这故人春不是只有清音观才有么?如此说来陷害公主的人不就是你们清音观的了?驸马这才与常冉把事情说开,非要将他带去朝堂说清楚。 常冉害怕得浑身发抖,却是不得不与他同去。 这边蝴蝶公主得了信,也立刻赶入了宫。 很快,事情败露的消息传到上官朔耳朵里。 上官朔跌坐在椅子上,将中间环节仔仔细细想了一遍,并未觉得哪里出了差错。 故人春药效奇佳,无人能逃出其魔爪。蝴蝶公主没有中招,一定是提前知道下药一事。可一贯鲁莽糊涂的蝴蝶公主何时变聪明了? 真是令人害怕。 第三百三十六章 打死不能认 永盛皇城内,上官近台神色严肃地叹了口气。 常冉许久未入宫,不想一朝入宫竟是因为这种事。他瑟瑟发抖跪在殿前,大气不敢出。 蝴蝶公主也跪在一旁,扑在驸马怀里抽咽着。驸马一边安慰公主一边又朝上官近台力谏严惩常冉。就算此事他不知情,但身为清音观掌门,也有失察的过失。 上官近台望着蝴蝶公主哭,心里一阵抽紧。自她出宫许多年,从未见她再哭过。看来这次的委屈真是不小。况且她从公主府入宫,抽泣了一路,街市上百姓们都看着。这事情必须有个周全的结果。 他的目光转向常冉,常冉吓得低下头,双臂撑地颤抖不止。 “罢了,朕今日不罚你!”上官近台的话让常冉有些意外。 “什么?”蝴蝶公主从驸马怀里一窜,挺直了背,怒视着自己的父皇,“您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女儿?竟然向着一个外人。” “你住口!”上官近台就差把手里的茶杯掷出去。她虽这般口无遮拦惯了,但不代表哪一次上官近台都能放过她。 蝴蝶公主知趣地闭上嘴,还不忘朝他白了一眼。 上官近台皱紧了眉,“朕今日不罚他,又不是往后都不罚。” 啥?常冉的心几乎停跳。 上官近台看向常冉又道:“朕是要你去查!清音观到底是谁要害公主。你是掌门,最容易查清此事。三日之内务必给朕一个答复。” 三日…… 听来惊悚。 常冉出宫后立刻赶回清音观,着手调查。清音观师门家法不问国事,以往从无差错,然今日飞来横祸无疑给常冉敲了一记警钟。 难道自己管理甚严的清音观,真的还有这等孽徒? 清音观种植故人春的禁地,现在的弟子中也只有余哲和竹其慧有资格进入。这二人一个是自己亲自教大的,另一个虽说不是亲徒儿,但这些年易未重病,他一直于床边伺候,极少管理观中事务,药室也未去过,就算采到故人春,也无处制药。若是不在药室那种隐蔽处,单凭故人春的香气怎会不被人知道呢? 当晚竹其慧和余哲被叫到通竹小馆,听常冉将今日之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听罢,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冷静地称此事与自己无关。 常冉这下可急了。 “你们二人总要有一个认的吧!不然这罪名可要怪到为师头上了!” 竹其慧和余哲相互望一眼,心里都在打对方的主意。 余哲称竹其慧近来常借替易未上山采药私自出观,更是被弟子撞见去下了山,不知去市集上做什么。 竹其慧又称余哲常居药室,昼伏夜出,行踪隐秘,更引人怀疑。 常冉的脑子被这二人说得更晕了。 “我不管这些!无论你们二人当中,是谁坏了师门家法,另一人监督不当也该连坐处理。你二人明日就随我进宫,向陛下认罪。” 这…… 这罪名打死不能认呐! 竹其慧还不算慌,他相信齐冰伶已将那些信件焚毁,就算是查也查不出什么。最关键的是,他已知道故人春一事是余哲捣鬼。 余哲自然也明白。能盗取故人春的只有两个人,竹其慧知道不是自己,必然清楚是余哲所为。 于是当晚,余哲先找到竹其慧,坦诚地向他认了错。说这故人春原本是成婚多年一直不孕的邱家夫人所求,是他一时疏忽忘了检查弟子所配的药,这才酿成大错。但刚刚掌门逼问,碍于面子,又不好说。现在告诉他,只希望明日入宫时他能在陛下面前替自己求个情。 此一言不但打消了竹其慧的怀疑,还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但竹其慧知道没这么简单。表面虽还是答应了他,私下却偷偷飞鸽传书给齐冰伶说了此事。 余哲明日要进宫,自己一人揽下罪责,这样保住了上官朔的清白。好不容易设的局,齐冰伶才不想这样便宜了他。 …… 余哲自竹其慧住处回来,如往常一样安稳睡下了。 忽然,一股阴风穿堂入室,将门窗都吹开了。 余哲惊醒了,起身先去关门,而后又要关窗。 谁知刚走到窗边,背后忽然传来一句轻柔女声:“余先生!” 余哲吓得一激灵,慌张回头才发现一黑衣人坐在自己床上。 “你是谁?” 黑衣人不答话,自怀中拿出一把匕首,放在手上敲了敲,“我是被你陷害的蝴蝶公主啊!” “公主?怎么可能?”余哲狐疑着走上前,没走几步忽然意识到失礼,连忙跪下了,可眼神仍不确信地朝那黑帽下晃,“你真是公主?” 话音未落,那把匕首从背后伸来,已经架在自己脖子上,余哲瞪大双眼看向地面,一时间不知如何自处。 “你敢怀疑我?” “公主饶命!”余哲慌乱道,“故人春一事确是草民所为,但草民,是受太子殿下指使。” “谁?”黑衣人又问。 “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千真万确!请公主饶命!” “好!”黑衣人满意地将匕首又朝下几分,“你现在就去,将刚刚说的话写下来交给我。” “可是,公主……太子殿下手腕狠辣,若是知道草民出卖了他,必会要了草民的命。” “有我在你还怕什么?”黑衣人冷哼一声。 “是,是,公主一定要罩着草民!” 黑衣人朝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脚,“费什么话,还不快去!” 余哲慢慢起身,坐到桌前,正要点灯。 “不准点!” 匕首还在他颈侧。 “好,好!”余哲立刻妥协,借着月光铺好了纸。坐在原处,手架在桌上,却迟迟不去拿笔。 黑衣人有些等不及了,手伸向一旁的笔架,替他取过一支笔。 余哲的目光顺着那只笔,落在黑衣人的手腕上,那里横着一道狰狞的疤,看样子当时伤口不浅,但如今已完全恢复了。上月余哲为蝴蝶公主诊脉时还并未见到此伤。可见…… “你不是蝴蝶公主!”余哲一把攥住黑衣人的手腕。 黑衣人猛然一挣,匕首一不留神在余哲颈侧留了一道一乍长的口子。 余哲顾不得疼,立刻自怀中取出一只药瓶,一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就要开瓶盖。 黑衣人察觉不妙先朝后退去。 就在此时,三块小石子凌空射入,不偏不倚打在余哲背后穴道。余哲立刻动弹不得。 竟是隔空点穴!看来来人必是高手。 趁他愣神,那黑衣人忽然夺过他手中的药瓶,打开盖子,将其中药粉全部扑在他脸上。 余哲立刻昏了过去。 原来这药是致昏的。 第三百三十七章 更大的秘密 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随后,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进门,又将屋门关上,“公主不必担心,此药沾身才会起效。你我都不会有事。” 那黑衣人闻声认出了她,这才掀开帽子,摘下面纱,露出一方倩容。 正是齐冰伶。 “先生怎么进来了?”齐冰伶到门口扶住她,“不是叫先生在观外等我么?” “若我不来,公主不是就出事了?”上官文若反问她。 齐冰伶不知如何答,忽然好奇道:“刚刚那石子,不会是先生所为吧?” “公主觉得呢?”上官文若笑笑。 倒确实不可能是她。 “那是谁?”齐冰伶一边嘀咕着,一边仔细回想刚刚那人的身法,竟快到自己听声辨位都无法察觉。据她所知,天下武功能有如此疾速,唯有朝字诀。 然朝暮山庄外,再有会朝字诀者,除了陛下,便只有……那个人。 那个上官文若最忌讳的人。 齐冰伶双眸渐渐暗淡,有些话欲言又止。 上官文若看出她的心思,倒是比她大方许多,“公主猜错了。不过是我亡海盟的弟子罢了。他在暗处更安全,公主还是不问的好。” 齐冰伶认可地点点头,缓了缓神,同上官文若走到余哲身边,想想又道:“我原想拿了他的供词直接交给先生,现在他这一昏,倒是难了。” “倒也不难。”上官文若一贯乐观,“我需要带这个人回蝴蝶公主府,公主可有意见?” 齐冰伶摇摇头,又问:“那先生不会有危险吗?余哲可认得你。” “危险总会有的。若我不将他带回去,待明日他醒来彻查危及到你就麻烦了。你手上的伤疤不是人人都有。”上官文若提醒她,又请她将余哲拖到门外。 上官文若留下,凭着记忆将余哲屋内一切物品归位,关好门窗,这才去找她。 “余哲就放在这里,交给我。现在请公主速回太子府。”上官文若说罢亲自送齐冰伶自板岩阵出了观。 稍后,自己又折返回来。 余哲身旁已立了一人。 那不是什么亡海盟弟子,而是穿着夜行衣的林成。 上官文若望向他叹了口气,“你果真回来了。刚刚若不是我圆谎,她必定猜出你。既是要走就坚定些,你这样举棋不定,反叫她心思更乱。”她说着朝林成身后张望了一番,空无一人,看来自己提前安排的亡海盟弟子早已被他换下了。 “我本不知道你们今日的计划。特意回来是有另外一事要告诉你。”林成正色道。 “我?”上官文若诧异,转而一想,不安地皱眉问他:“是南山出事了?” “不是,是你的病。”林成有些吞吐地道。 这六年间,上官文若一直男装示人,与林成也以兄弟相处。林成在她面前本不必有什么忌讳。唯一说不开的事,也只有通州那位。 “你可是去通州求他了?”上官文若的神色忽然有些紧张,随之是一声叹气。 林成原地皱了皱眉,正要答她,可刚一抬头,却见上官文若已独自走远了。林成想也未想,急忙携起余哲跟上她。 二人一直沉默着出了清音观。 马车就在山下,林成先将余哲搬到马车上,又扶上官文若上了车,然后自己赶车。车子行出去许久,林成才忽然道:“你的病,我觉得应该告诉他。毕竟他是天底下唯一能救你的人。我已打听到这几日他正好来永盛,若你愿意……” “好了!”上官文若打断他,轻声笑了,“林无退啊林无退,你真是该勇敢的时候不勇敢,不该勇敢的时候,瞎逞强!你以为去求他,他就肯原谅我么?” 她说这话时已恢复了先前的从容,却又多了几分自嘲。 “或许他从来都没有恨过你呢?”林成偏头问她。 “他是这样与你说的?”上官文若的语气蓦地柔和了一瞬。 “是我自己猜的。”在她面前,林成不得不如实答,“他看上去很关心你。” “关心?”上官文若喃喃道,“关心又如何?我已欠过他一条命,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救我。他又不是傻子。”她闭上眼,将所有的奢望都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 …… 不知不觉马车行到蝴蝶公主府。 院子通报蝴蝶公主后,立刻有人将蒙住头的余哲从马车上接了下去。待上官文若也下了车,林成便悄悄赶着马车走远了。 蝴蝶公主知是上官文若回来,不顾深夜,亲自来迎。 上官文若朝她要了间隐蔽的屋子,让人将余哲放进去,又请蝴蝶公主来。 “那日我与姐姐说有人知道四皇子的病如何能治,现在这人来了。” 上官文若瞟一眼余哲。 蝴蝶公主拉下他脸上的布,一眼认出来。可他也是来府上给上官惠诊过病的,并没有治好呀。 “姐姐莫急。”上官文若安慰道,“你按我教你的问问他,自然就明白了。”她说完,朝蝴蝶公主低语几句。 说罢,上官文若自怀中取出银针,扎了余哲几个穴位后,转身便出了屋。 稍后余哲微微张开双眼,一眼便看见蝴蝶公主。确认无误后,浑身汗毛竖立,连忙翻身跪下,“草民知错。” 蝴蝶公主坐在一只太师椅上,娇目一瞪,“你好大的胆子,陷害本公主就算了。竟连本公主派去的人都敢下药。无耻!” 余哲听着冷汗直流。心想刚刚还好没有下成药,早知道那人真是蝴蝶公主派去的,他无论如何都会好言好语对待啊。这个节骨眼再被人抓住下药的把柄可怎么好。 蝴蝶公主轻蔑笑笑,“既然你诚心认错,不如就将太子殿下指使你的事当着我的面写下来吧!” 余哲不敢造次,连忙到桌边,用已经准备好的笔墨,将上官朔如何指使她用故人春陷害蝴蝶公主的事一五一十写下来。 写完,余哲双手捧着那份罪状到蝴蝶公主面前,恭敬道:“请公主过目。” 蝴蝶公主接过来瞟了一眼,直接一张纸甩回他脸上。 “就这些?” “就这些了啊!”余哲惊恐地望着她。难道还有什么? 虽说这些年,余哲背地收了上官朔不少好处,也没少帮他做事。可那些都是陈年旧事,涉及的人员大多被灭口,十几年过去都没被查出来。现在,还能被人翻出把柄?还碰巧被蝴蝶公主?余哲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蝴蝶公主见他守口如瓶,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十六年前冬日,飞虫所致的瘟疫,又是怎么回事?那个乳娘,你们当真以为死了吗?” 余哲双眸一颤。 当年确实是上官朔指使他找到一位患病的女子,而后上官朔帮助这个女子入宫做了上官惠的乳娘,再后来染病给上官惠,不过是注定的事。上官朔的原意只是陷害上官惠一人,之后便将那乳娘就地毒死。谁知乳娘连夜逃出齐王府,致使疫病在永盛传播。 上官朔立刻请命抓捕,一路追到北水。后来听闻,那乳娘投河自尽了。事情虽平息下来,可坊间是年出生的孩子中,不少都患有昏厥症。一件宫中旧案,而今已变成关乎民生的大事。 想不到蝴蝶公主找到了那个乳娘。有此事做把柄,上官朔插翅难逃啊!余哲微微发抖,不敢轻言半句。 蝴蝶公主见他害怕,立刻明白了,起身上前,这就给了他一巴掌。 “写!全给我写下来!” 余哲害怕,只好到桌边,战战兢兢提起笔,又写下一页的罪状来。 蝴蝶公主接过那罪状看罢,心头怒火愈燃愈烈,双手攥紧险些将那罪状撕破,心火就要从眼里冒出来。 “上官朔,你不得好死!” 第三百三十八章 动怒 次日天蒙蒙亮,蝴蝶公主听从上官文若的建议,将五花大绑的余哲连同那两张罪状,一起扔到了衙门外。又叫上几位门客暗中跟着,一来帮余哲击鼓,二来也是监督他。 只要他说出半句不该说的,立刻小命玩完。到时再说是上官朔为了灭口杀他便是。 击鼓半晌,衙门内还未来人,街头先围起一众看热闹的百姓。 “十六年前的瘟疫,竟是人祸,不是天灾!”一位老者佝偻着背上前,打量起那张罪状,不禁大吃一惊。 “什么?竟是太子殿下所为!这……怎么可能呢?” “哎,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此时,一位老妇人站出来,呜咽着跪到余哲身后,哭道:“大人做主一定还我孙儿一个公道。我孙儿就是那年生的,这昏厥症来的凶险,家中贫寒买不起药,次年,我那苦命的孙儿就夭折了呀!” 听了老妇这番话,不少人陆续自人群中站出来。 “我家儿子也是。” “我家闺女!” “还有我丈夫!” …… “上官朔害了这么多人,还做什么太子,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 “嘘!慎言!”老人们见这些年轻人情绪激动,不禁提醒道。 然而这火既已燃起,怎可能说灭就灭。 一位年轻男子高举着拳头,“我们去太子府问个清楚。” “害,去太子府有什么用,去宫城,让皇帝也知道!” “有理!” 这几人说着便要跟那年轻男子走。 忽然又有人指向余哲:“把这个恶贼也绑走!有他在,多个证据。” “对!让陛下看看,清音观也不出什么好东西。” 话音刚落便站出一名莽汉,扛起余哲大步离去。 人声渐沸,群情激奋。浩浩荡荡的队伍朝宫城去了。 衙门内的官老爷们再也坐不住了,急忙派人去拦,总算在宫城外不足一里的地方给拦下了。虽有官兵手持兵器在前镇压,使百姓们不得近前,但却迟迟赶不走他们。百姓们就地坐下,高举拳头,继续闹继续喊。 人能拦住,声音可拦不住。 很快,刑部尚书翁论闻信赶来,亲自上街听那些百姓诉苦。再一偏头,看见那个被绳子狼狈绑住,动弹不得的人。 这不是清音观大弟子余哲吗? 清音弟子自首,并状告太子,还是为了十六年前举国惊骇的旧事。 这事怎么想怎么离奇。 好在有了上次的调查,翁论对上官朔私联清音观一事早有预料。他原想趁这几日仔细彻查一番,再报陛下。没想到证据这么快就自己找上门了。 翁论从人群中救起余哲,将他带到刑部官署,详细看完了罪状,又问:“这些事你早就知道,为何现在这才说?”走到他面前,再一次压低了声音,“莫不是太子殿下近来要挟于你,你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赌一把?” 余哲急忙点头。翁论的反应和昨夜蝴蝶公主对他嘱咐的一模一样。 “那他又为何要挟你?” “因为……故人春一事。”余哲说罢看向翁论震惊的神色,大呼:“大人明鉴。此事事关重大,草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说谎啊!”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翁论不敢耽搁,立刻入宫求见陛下。 安宁舒适的清晨就这样被打破了。上官近台在柳贵妃的墨兰轩起了床,刚允了翁论的请,院门都还未出,人家已堵到暖阁了。 上官近台拎着蝈蝈笼子溜到暖阁外,一见翁论,心惊肉跳。 昨日上朝听他炮轰一般一直叨叨到午后,上官近台耳朵都起了茧子。一个刑部要员,不去查案审案,非学玉堂署那些学士的坏毛病进谏。那些谏言遍及市坊建设各样小毛病,但大多不痛不痒。今日该不会又是如此吧? “什么样的大事,偏要现在说?”上官近台背过身偷偷打着哈欠,再看向翁论时禁不住皱起了眉。 “臣是想说,蝴蝶公主被人用故人春陷害一事。” “故人春一事?”上官近台的眉头皱得更厉害,“朕不是让常冉去查么?怎么回来复命的换成了你?” 翁论答:“臣不知常掌门所查接过如何?但今早,常掌门门下大弟子余哲被百姓围于皇城前,手持的这份罪状,倒是将事情说得很清楚。”他说罢将手上的罪状呈给上官近台。特意只交了言及下药之事的那一份。 更惊悚的消息还藏在他袖子里。 上官近台看看罪状,再看看翁论,不确信地问:“真是太子所为?” “一纸罪状若不足以让陛下相信,不如请陛下将余哲带上殿来,听他当面陈述。” 上官近台朝太监望一眼,片刻后那太监便领着余哲进来。余哲跪下行礼,身上还捆着那些粗麻绳。 “何人将你捆成这样?”上官近台疑惑道。 “回陛下,是草民自己。”余哲低头,继续认错道:“草民自知帮太子作恶已久,罪无可恕,自请受罚。” “作恶,已久?”上官近台怎么听这话都不对味,“难道除了故人春一事,朔儿还让你做过什么?” “还有……”余哲求助地看向翁论。 翁论这才不慌不忙自袖中拿出另一纸罪状呈给上官近台,又道:“十六年前太子殿下为害四殿下,不惜借清音蛊虫作恶,引发瘟疫,祸至全城。现在皇城外的百姓们都在等陛下一个说法。请陛下造作决断。” 决断?怎么决断,杀了上官朔不成? 上官近台端着罪状的手颤抖起来。 他竟做出这样的事? 对幼弟下手,已经很卑鄙了。关键是手法还这么拙劣。 想当年自己用计害皇兄上官远清惨死北疆,所有一切天衣无缝。他倒好,还未登基就被人抓了把柄。倒是惹怒了群臣,这琉璃江山还如何托付给他?自己怎么能生出这么蠢笨的儿子? 真是气死人。 上官近台将那罪状揉成一团,狠厉一掷,正砸在殿内的柱子上。 “去,把太子跟朕叫来!” 太监听罢立刻动身前往太子府。 昨日白日里余哲已差人告知上官朔,说故人春一事他已想到解决办法,绝不会牵连殿下。 上官朔安安稳稳睡了一夜,谁知今早一睁眼就听到街上吵吵嚷嚷。管家前去一打听,大队的人都是去皇城讨公道的。 管家正想问是讨什么公道,可几个热血少年一见他是从太子府出来的,二话不说直接拉过来揍了一顿。 管家一瘸一拐地回了府,眼泪都快淌下来,“殿下,快逃吧!再不逃就和老奴一样了。” 他不会武,自然怕。上官朔又没什么好怕的。他堂堂琉璃太子,亡海功臣,父皇看重群臣拥戴,区区几个刁民能把自己怎么样? 上官朔调集府上侍卫军,吩咐他们暗中躲到各个巷口,悄悄给这些刁民点教训。不料侍卫军刚刚集结完毕,正要出府,却在门外碰见了传旨的太监。 上官朔照旧恭谨有礼地来到府门前接旨。 可父皇身边近身伺候的太监今日只爱答不理地瞥了他一眼,十分冷漠地道:“殿下,走一趟吧!” 上官朔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太妙。 第三百三十九章 口说无凭 上官朔刚到暖阁,常冉带着竹其慧也赶来了。 今早余哲失踪,常冉急得团团转。直到竹其慧提醒出观打探,这才探到了余哲的下落。而后师徒二人速速下南山直奔皇城。来时已是正午。 柳贵妃差人来问上官近台要不要用午膳。 上官近台正在气头上,直接将柳贵妃派来的人轰了出去。 柳贵妃不觉诧异。再一听说太子就在暖阁,立刻又怕了。午膳也不用了,干脆亲自到暖阁外去等消息。 暖阁内,气氛紧张而微妙。 上官朔盯着那纸揉得皱巴巴的罪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向余哲,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余哲不敢看他,亦不敢抬头看其他人。 常冉跪在最前面,还挪动膝盖想再靠前些,声泪俱下地道:“清音观出了此等孽徒,实在是师门不幸。请陛下务必严惩余哲,常某绝不会包庇。但,还望陛下看在清音观数年来悬壶济世,造福百姓的份上,开恩放过观内其他人吧!”说罢长跪不起。 竹其慧担忧地看了眼师兄后,一言不发,也随掌门跪下了。 自己的师父说出这种话,余哲的心都凉透了。不过与此同时,也不住庆幸今日自首。若真等蝴蝶公主带证人上殿指认他,情况只会更糟。真到那时,常冉更不会护着他了。 怪只怪当年一时求财心切,酿成大错。而后被上官朔抓住把柄,越陷越深,只能一错再错。 余哲闭上眼,心情愈发沉重。 上官近台对着常冉叹了口气。这个欺软怕硬的老骨头一贯如此,任何时候都能先将自己择得一干二净。余哲违反师门家法,二十年过去,常冉都没有察觉,这个掌门当得也是够意思。 “常掌门也有数年不闭关了吧?”上官近台关心地看向他,“朕看你的医术也是该长进了。不如回去就闭关吧。掌门之位由竹其慧暂摄。” “这……陛下,清音观不能没有常某啊!”常冉又急着向前几步。 上官近台厌烦了,朝他摆摆手。 太监将常冉拉了出去。竹其慧见状,只好也跟出去。 上官近台又看余哲,“你助太子害人有过,但自首可从轻处置。具体该怎么处理,就交由翁卿吧。” 翁论执礼答应。正要让人将余哲拉下殿去,上官朔忽然不答应了。 “父皇不要听信他一人之言,儿臣从未指使他暗中害人。不曾害公主,更不曾害四弟。请父皇明察!” “哦?那既然太子觉得是余哲诬陷了你,朕不是更应该将他交由刑部审讯,还你一个公道吗?太子怕什么呢?”上官近台审慎的双眸让上官朔颈间生出一丝凉意。 “儿臣,没什么好怕的。”上官朔尴尬笑道。 余哲还是被带了下去。翁论亦随他出了暖阁,要亲自将他押入狱。 这下上官朔心里慌得更厉害了。他交给余哲做的,远不止这罪状上的两件事啊! 如今暖阁内只剩他们父子二人。上官朔孤立无援,而上官近台也再不必顾及他这个太子在外人面前的面子。 上官近台命人将门窗都关紧了。太监们全被赶到门口侯着,谁也不敢多劝一句。 上官近台指着那罪状,灼灼目光对向上官朔,“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朕好好说说。” 上官朔还未开口,先跪下了。 事情来的突然,他还没想好如何天衣无缝地圆谎,不过大原则不能变——死不能认。认了就真死了。 “父皇,此事真不是儿臣所为,定是余哲受了奸人指使,来陷害儿臣的。”上官朔露出委屈的表情,可怜巴巴地抬起头。 “奸人,那你告诉朕,哪个奸人敢用此等大事来陷害你这个太子?又有哪个奸人有本事买通清音观大弟子余哲?这不是一点钱就能办到的事情。他手里得有权。” 上官近台双手一抓,像是把权力二字死死攥在掌心里。 他背过身,又是叹气,“自朕立你为太子以来,处处替你着想。你大哥二哥,五弟六弟,全被朕送出了京,独留惠儿一个人,还是因为他生着病。朕不想让你走朕年轻时的老路。朕想让你知道,这个太子之位,朕既然答应你,就会真心实意地给你。朕可曾有一点对不起你?” “没有。”上官朔低下头。 “那你为何一次次戳朕的心?”上官近台几乎咆哮道。 暖阁外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柳贵妃一见不妙顾不得身旁人阻拦,径直冲到暖阁来,扑到上官近台身旁呜呜哭起来,“陛下要罚就罚臣妾,都是臣妾将朔儿惯坏了。不论他犯了多大的错,他都是您的亲骨肉啊,陛下!” 上官近台一把扯过柳贵妃的衣袖,柳贵妃扑了个空,摔在地上。 “滚!”上官近台瞪向她。 “陛下……” “母妃。”上官朔先去扶住柳贵妃,又朝上官近台求道:“父皇息怒。这件事真的和儿臣无关。” “父皇细想,余哲为何在故人春一事后指责儿臣?想必是有人想借故人春的事诬陷,而这件事中损害最大就是蝴蝶公主了!” “你还敢提公主?”上官近台再一次瞪向他,双眸像在蹿火。 “儿臣不敢,这也只是猜测。丁沐夫妇一案,儿臣一时糊涂,得罪了蝴蝶公主,深感愧疚。之后为表歉意,让内人几次三番邀请公主到府赴宴,可她一次也没有来。看来公主心中对儿臣仍有所怨。若是制造今日之事陷害儿臣也不足为怪。” “太子殿下说得可真好听!”声音自门边传来。 三人一同回头去看,只见蝴蝶公主不知何时已站在暖阁内。 上官朔瞧见她,更加确信余哲自首和她脱不了干系。 “父皇,您看见了吧!”上官朔指着蝴蝶公主,面带喜色,“若今日之事不是她主使,她怎会碰巧在这个时候来暖阁呢?” “不错,就是我叫余哲写下的罪状,是我主使。我都承认。”蝴蝶公主一贯大方。 上官近台依次打量起蝴蝶公主和上官朔,不知这兄妹俩今日演的是什么戏。 “现在我承认完了,该太子殿下了吧!”蝴蝶公主轻蔑地朝上官朔望去,于耳边拍了两下手。 身后由婢女引了一人进来。 那人身披灰色斗篷,步履蹒跚,看上去是个年纪不小了。 “吴嬷嬷,将太子殿下对我弟弟所做的事,说出来吧!”蝴蝶公主道。 吴嬷嬷?上官朔眉头一皱。 只见那老妪将帽子摘下来,一双温和却带着怯色的眼,慢慢打量着一周的人。 上官朔看清了那副容貌,惊得说不出话。 第三百四十章 证人 吴氏走上前,跪下,神色黯然地低下头,“陛下可曾记得老身?” 上官近台走下阶端详起她的面容,甚是熟悉,但确实是不记得。 “老身是四殿下的乳母吴氏啊!” “吴氏?”上官近台一怔,“当年太子追杀你到北水,你不是坠溪而亡么?” 吴氏神色为难,一时不知从何解释。她到蝴蝶公主府前,上官文若千叮万嘱不可将逐浪川的秘密告诉陛下。那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吴氏亦不想连累她。 因而只答:“当年老身并未坠溪,而是在南山附近躲藏起来。” “躲藏了二十二年?”上官近台不禁惊诧。 吴氏悲戚地点点头,“那时我孤身一人,即便是知道这个秘密,也不敢轻易离开南山将它说出来。这么多年过去,老身本以为要一辈子将此秘密埋在心里,谁知老天有眼,让公主找到了我。” “那你又是如何找到她的?”上官近台问蝴蝶公主。 “回父皇,儿臣本也以为当年惠儿生病是天灾,从来没想过去找什么证人。只不过数月前南山一带连日暴雨,吴嬷嬷所住的地方出现滑坡,她迫不得已下山来避难,正巧被驸马的商队碰见了,救回府上,原想着充个下人。没想到儿臣这一瞧,竟是位老熟人。” 上官近台锁紧了眉,又问:“既然你那时就知道吴氏的身份,想必也知道惠儿生病的真相了,为何到现在才说出来?” “陛下莫怪公主,都是老身的错。”吴氏替她回道,“老身初见公主,并未告诉她昔年实情。公主肯收留老身已是大恩,若是再告知公主实情引公主与太子反目,反连累了公主,老身心里怎么过意的去。可谁知后来,太子竟用故人春这等邪物陷害公主,老身实在看不下去,冒死也要替公主拼个公道。这才将一切告知公主。” 吴氏言已至此,就是上官近台也想不出替太子辩驳的理由。 柳贵妃望着上官近台逐渐阴沉到可怖的脸色,哭得更厉害。 上官朔一边安慰着柳贵妃,一边指向吴氏,“你不要血口喷人。” 吴氏昂起头,并不看他,只道:“请太子殿下明示,老身如何血口喷人?” “你……你根本就是当年四弟的乳母。”上官朔忽然反口,又看向上官近台,“父皇,当年是儿臣负责查办此事,吴氏长什么样子儿臣最清楚。她根本不是吴氏,那些话也是她编造的。” 蝴蝶公主见他死不承认,不免有些着急了。 二十余年,样貌变化一定不小,就是找吴氏“生前”的故人来指认,也未必能一眼认出。 上官朔瞥见蝴蝶公主为难的神色,心里更坚定了,又补充道:“父皇细想,当年吴氏感染疫症,病情甚至重过四弟,太医说昏厥症重时可致死,吴氏一人在居于深山,如何能活过二十二年?” “或许那南山有奇药呢?”蝴蝶公主驳道。 “是么?”上官朔微微一笑,“如果真有奇药清音观怎会不知?还会眼睁睁看着琉璃的百姓接二连三因疫症而死?” 蝴蝶公主哑口无言。 上官近台的疑惑又转移到蝴蝶公主身上,眯起双眼打量起她。蝴蝶公主心急不已,低下头想对策。 就在此时,吴氏却毫不慌张地偏头瞥一眼上官朔,反问道:“老身的病如何好的,太子殿下当真不记得了?” 上官朔无辜地摇摇头。蝴蝶公主都慌了,吴氏没了撑腰的人,心里必然也更慌,这个时候编再多谎话有什么用?上官朔完全不惧。 吴氏回过头,又朝上官近台道:“陛下有所不知,当年太子殿下追杀老身到北水,老身几次想要挣脱,在岸边,与太子殿下的人起了冲突。太子殿下不小心沾了老身的衣物,一时害怕,便掏出怀里的解药吞服。一时着急落了一颗解药在地上,老身立刻扑过去将那颗解药服下,这才保住一命。” “这么说,还是太子救了你了?”上官近台悖然,面色逐渐狠厉。 “绝无此事啊,父皇!”上官朔松开柳贵妃,俯首答道。 “你住口!”上官近台再难压制心头怒气,在桌上搜寻片刻,终于找到一只茶盏,抄起来就朝上官朔掷去。 上官朔开扇一挡,好在是给拂下了。他的武功不及父皇,硬碰硬使不得。 刚刚那一下,柳贵妃吓得丢了魂儿,“陛下这是要做什么?”她挡在上官朔身前,眼泪连珠垂下,“陛下要动武,就对臣妾,不要伤臣妾的朔儿。” 上官朔见母妃服软,忽然想起苦肉计来,于是扑到柳贵妃怀里,抽咽不止。 “母妃不必求父皇了。父皇宁可相信一个外人也不肯再信任我。既然如此,我还活着做什么?”上官朔将手中折扇一展,扇缘正对自己的脖子,昂起头,决绝望向上官近台。 以命相要…… 蝴蝶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堂堂太子,七尺男儿,竟也搞这副女儿家做派。她非但不觉得可怜,反倒觉得不齿。 上官朔不玩这套还好,这下上官近台更气了。 “自己犯了错,非但不知悔改,还有脸在这跟朕寻死觅活?你当朕是傻子吗?”上官近台抄起桌上仅剩的茶盏,就要砸过去。 忽闻暖阁外有人高呼:“陛下且慢!” 话音刚落,平由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平卿怎么来了?”上官近台先将茶盏放下去,仍旧没好气地问:“来给你宝贝徒弟求情?” “非也!”平由喘着粗气跪下,“相反,臣恳请陛下严惩太子。” 什么?上官朔以为听错了。 平由朝前一拜,高呼:“请陛下废太子以平民愤。” 废太子?不可不可。 上官朔慌了,柳贵妃也慌了,连蝴蝶公主都有些意外。 世人皆知这师生二人关系密切,平由更是处处将这个学生护在掌心里。但是今日,这是演得哪一出? 他们一头雾水,上官近台心里却很清楚。 平由是在帮他,或者说是在提醒他。这个太子不能废。 六年来,他苦心孤诣,手把手地教上官朔,如何做一个皇帝。拉拢朝臣,培植势力,为上官朔扫平一切障碍。 人生能有几个六年? 此时更立太子,等于一切重头再来。上官近台不放心,更赌不起。这些旁人不知,平由却最清楚。 上官近台沉默着思忖了许久,才道:“太子在府上禁足一月,对外就称病了。平卿再拟封诏书对那些百姓说此事在查,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让他们该回家回家。” 他说罢叹了口气,倦倦地朝下拂了手,“朕累了,都下去吧。” 第三百四十一章 猜测 上官朔和蝴蝶公主各自回到府上,谁也高兴不起来。 蝴蝶公主本来还得意洋洋,可平由一来,说好的废太子就这么被父皇略过了。现在只罚了禁足,这不是和没罚一样?一月后找个替罪羊把这事平息了,谁还会怪到太子头上。 蝴蝶公主坐在堂内闷闷不乐,整整一日谁也不见,唯独准了上官文若进来。 上官文若见她先道:“四皇子的病大好了,不出意外明日就能醒来。” “真的?”蝴蝶公主又惊又喜,不知该怎么谢她。 “你的医术,真是比清音观其他人强太多了。” 上官文若连连摇头,“可不是我治好的。公主要谢就谢吴嬷嬷吧。” 她说着请吴氏进来,吴氏第一次拜了蝴蝶公主。 “快起来。你能救了惠儿便是我府上的恩人,我绝不亏待你。”蝴蝶公主当即许诺。 “其实也并非老身的功劳,主意还是盟主想的。”吴氏温和笑着,又道:“这次百姓上街大闹,太子派侍卫军悄悄镇压,他自己又被召进宫。府内空虚,正好趁机将解药偷出来。” 蝴蝶公主愕然。如此说来,这偷解药的人又是谁?难道上官文若在太子府还有内应?能找到藏有解药的隐蔽处,此人需要对太子府十分熟悉才行。 上官文若看出了她的疑惑,不过也不打算告诉她齐冰伶的事,只是轻轻笑了笑,“公主有在这里费心思的时间,不如去看看四皇子吧。” 蝴蝶公主连忙说好,这就往上官惠屋里去。 吴氏陪上官文若留在院里,看着蝴蝶公主面带喜色地走远了。 上官文若浅笑着皱了眉,下一瞬,忽然咳起来。 吴氏轻拍着她的背,接过她手里的药瓶,取出三颗药来喂到她嘴里,又帮她顺了顺气。 “盟主要保重啊!”吴氏紧握着她的手。 “放心吧,没事的。”上官文若话音未落,又觉一阵晕眩。她扶住吴氏定了定神,良久才睁开眼。 吴氏担忧地望着她日渐枯瘦的身子,忍不住泪湿眼眶,“早知如此还不如待在溪底不出来。若不是为了出来,你的身子也不至于成这样。” 上官文若一扬手,示意她不要再说。 从溪底出来,是她这六年来活着唯一的目的,无论受伤还是流血,就是爬也要爬出来。 人的信念有时就是这么强大。 坠溪之时她本来已是重病,多活一日都像是受到老天的施舍。 但她就是相信自己能活着。说好的天谶之命,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 最后,她果真重新回到了这个世上。 吴氏明白,这些往事她比任何人都想忘记。而能让她忘记一切最好的办法就是治好她的病。 “盟主,我听林公子说,通州有一人能救你。他近日要来永盛,不如……” 吴氏话没说完,上官文若先急得瞪了眼。 到底是自己低估林成了。这事现在连吴氏都知道,那亡海盟其他人保不齐也知道了。真要是等那人来了永盛,他们不得合伙把他绑到自己面前么? 上官文若想想就头疼。 “我早已说过,天下没有能治好我的办法!我是学医的,林成就是个读书人。你们是信他还是信我?”上官文若松开吴氏的手,故作无事地回自己屋去了。 吴氏见她这样直犯愁。这位盟主筹谋算计时像个沉稳的老者,可有时赌起气,又是活脱一孩子,最多三岁。 …… 另一边太子府内,上官朔听平由解释了一番,总算明白刚刚在暖阁他为何仅凭一句话便能救了自己。 明白了也放心了。 看来父皇一时半会不会动他。 有这一月时间缓冲,作点伪证再找个人替罪,绰绰有余。上官近台的本意也是如此。现在不需要担心陛下,只要暗中行事避开翁论就好了。 事不宜迟,上官朔这就打算着手去办。 平由拦下了他,“殿下莫冲动,有几句话,臣不得不嘱咐殿下。” 上官朔狐疑地又坐下,听他继续道:“殿下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不论是沁城惨案,还是故人春一事,再到今日余哲供出殿下陷害四皇子的旧事,所有这些,都和清音观有关。” 上官朔点点头,这些不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么。与清音观有关又如何?清音观本在父皇心中本就敏感,蝴蝶公主想以此陷害不足为奇吧! 平由又道:“可是清音观师门家法不问国事,四面阵法又不是寻常人能进的。若非有清音弟子暗中相助蝴蝶公主,她怎么可能用清音观布了这么多局?” “是呢!我也奇怪!”上官朔自舒适的靠椅上挺起身,“蝴蝶公主一人绝不可能有这样聪明的设计。一定有人在帮她!” 平由笑了,“殿下能意识到这一点,还愁出不了这口气吗?” “我明白了,我这就想办法,将那个帮手抓出来,领到父皇面前,让他看看公主是怎么私联清音观的!” “这个办法不好。”平由否定,“以这几次的情况来看,此人诡计多端,你我未必是他的对手。他敢一次次下死手,足见手头掌握了殿下不少证据。要是将他带到陛下面前,殿下的处境可就被动了。” “那……那怎么办?”上官朔但是听听就手脚冰凉。 “殿下糊涂!人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了?”平由躬身向前,小声道。 上官朔恍然大悟,连连点着头,“对,杀了他。不必留活口,侍卫们更好下手,反而容易。” “不,侍卫不好。”平由摇头,“如果可能的话,这件事,还是由殿下亲自动手。侍卫中无人武功能与殿下匹敌,稍稍手慢,被人抓住,又会像余哲这样被利用。况且,此事知道的人越少,殿下就越安全。” 上官朔点着头,越想越有理。 平由又道:“还有一事,臣想请殿下留意一个人。” 他顿了顿,十分严肃地道:“太子妃。” “她?她会有什么问题吗?她如今武功全废,人又蠢笨得可以,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上官朔话音刚落,立在屋檐下偷听的巧儿吓得一颤,手上的瓷壶瓷杯发出“咯咯”的磕碰声。 上官朔和平由立刻警觉。 “谁?” 第三百四十二章 传信 巧儿急忙扶住茶壶茶杯,转身要走。 可上官朔已追了出来,“站住!” 巧儿只得站住,放下手上东西,立刻跪下求他,“殿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只是碰巧路过……” “路过?”上官朔自然是不信,“太子妃的贴身婢女碰巧路过本王的院子?”说罢马上换了一副面孔,喝道:“是不是她叫你来的?” “不是的,不是的。”巧儿磕头求饶。 上官朔板着脸,眯起双目,像只多疑的狐狸。他原本对齐冰伶极放心,可听刚才平由所言,再加上巧儿表现——看来齐冰伶还是不得不防。 “你刚刚都听到了什么?”上官朔近而又问。 巧儿慌张摇头,“奴婢只是路过,奴婢什么都没听到。” “撒谎!”上官朔朝旁唤了人来,吩咐道:“去请太子妃来。” “殿下千万不要请娘娘,奴婢误入殿下寝居真的和娘娘没有关系。若是娘娘知道了,奴婢就完了!”巧儿自己掌着嘴,左一下右一下狠狠用力。 这种戏码上官朔见多了,自然不会妥协。 稍后,齐冰伶还是闻信来了。 巧儿瑟缩一旁不敢看她一眼。 “太子妃可有什么想说的?”上官朔幽幽地看向齐冰伶。 齐冰伶面带愠色,并不答他,而是径直上前,对着巧儿抽了一巴掌,“贱婢!” 巧儿疼地蜷在地上捂着脸,自家主子的力气她是见识过的,刚刚这掌,还算是她留情了。可即便这样,也够巧儿疼得嗷嗷叫出声来。 齐冰伶这才朝上官朔跪下请罪,“是臣妾没有看管好下人,臣妾这就让人给她打出去,往后再也不进太子府的门。” “打出去?”上官朔冷哼一声,“她现在可是听到了我的机密。你觉得我可能放她走吗?” 原来是听到了机密。 齐冰伶忽然明白过来。 既然如此,眼下保住巧儿的命才最重要。 齐冰伶继续俯首道:“殿下说的是。这个贱婢从现在起和臣妾再无瓜葛,听凭殿下处置。” “太子妃还真是懂事啊。”上官朔亲自上前拉她起来,捏住她腕部的手暗暗用力,齐冰伶只觉一阵生疼。 上官朔对上她的眼睛,咄咄逼问道:“我若是杀了她呢?” “殿下不可!”平由立刻制止。 “为何不可?”上官朔吼向平由。 平由立刻跪下道:“殿下今日刚刚自陛下面前死里逃生,此时此刻群臣的眼睛都盯着殿下,这时候以此严厉手段处决一个婢女,恐怕会被人抓住把柄啊!” 上官朔听罢,抓住齐冰伶的手慢慢松开了。 这话不无道理。 可巧儿既然知道了机密,想留在齐冰伶身边显然是不可能。上官朔暗忖了片刻,最后决定暂时将巧儿关在东阁一间小柴房里。 巧儿被丢进去时浑身上下都用绳子绑紧了,嘴里塞了布团,一句话不能说。柴房的门也是锁紧的,独留了一扇小窗子透气防她憋死。 只有这样严加管制,上官朔才能放心她不会将消息传给齐冰伶。 与此同时,齐冰伶也被禁足在自己院中,一院的嬷嬷婢女全部被上官朔换成了自己的亲信。 安排好一切,上官朔放心地出了府。平由亦跟随身后。 齐冰伶停管家说上官朔有要事今夜都不会回来。 要事…… 齐冰伶坐在屋内,一边若无其事地拿起绣帕来,做样子给屋外头那群耳目看。一边独自转心思。 巧儿跟她的日子不短了,大大小小的事多少经了些,不会轻易害怕到失了分寸。除非那件事真的很可怕。 会不会和上官朔今夜的外出有关? 齐冰伶正想着,许氏又领着上官林春进来了。 齐冰伶透过窗子望一眼天,太阳已落山。小家伙吃完了晚饭,准备休息了。 近来上官朔经常出门,上官林春和阿娘处得久了,渐渐也不那么怕生了。他跳到齐冰伶身边,张开两只小胳膊,要抱抱。 齐冰伶意会地将他抱到腿上,问他:“今日的课听完了?听得怎么样?” “嗯,不开心。”上官林春努着小嘴,模样确实有些委屈。 齐冰伶心里本就不痛快,听他这样说,不免有些生气,“说什么话?小小年纪就不知道学!” 上官林春哇地一声哭了。 齐冰伶忍不住拍了他的屁股。 于是哭声更甚。 许氏急忙进来接过孩子抱在肩头哄了哄,又对齐冰伶道:“娘娘莫怪皇孙了,今日教书的先生来府上没讲一会就给气走了。巧儿姑娘一直透过柴房窗子对先生嗯嗯啊啊的,不知道说些什么。任谁劝也劝不住。皇孙心里也委屈得很。” 上官林春听到委屈,哭得更厉害了。 齐冰伶听得都有些心疼了,拍拍上官林春的后背。上官林春感觉到阿娘的手,转过身,又钻到她怀里。 孩子渐渐哄安静了。 齐冰伶再一次陷入沉思。 巧儿对着一个教书先生喊什么呢? 等等,先生…… 近来她与巧儿提到上官文若,总唤她先生的。巧儿昨日还抱怨自己提得多,她耳朵都起茧子了。 难道她今日此举是在暗示什么? 难道先生有危险? 齐冰伶将上官林春放下来,忽然站起身。 这消息必须传出去。 但是眼下这院里院外都是上官朔的人。想出去,是不可能的。 齐冰伶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想到了一步险棋。 当日晚饭后,齐冰伶佯装腹痛,卧床不起。清林亲自到屋内来照顾,其他嫔妾侯在门外等消息。太子不在府上,太子妃又得了急症,大家一时没了主意。 清林问管家能否请清音弟子来问诊,先前娘娘的身子一直是清音弟子调理的,具体情况也只有他们最清楚。管家一听这话犯了难,现在陛下正怀疑太子私联清音观的事,再请清音弟子入府,不是引火烧身么? 齐冰伶见那管家对上官朔的话不敢有丝毫违背,只好再装得严重些,索性疼得哼出声来。 上官林春看到母亲难受,呜呜哭着拉拽管家的衣角,“你这个奴才怎么这么不听话,为什么不救我母妃?” 这罪过管家可担不起啊!管家立刻朝小皇孙跪下了。一句话还未解释,上官林春又哭起来。 管家没办法啊,大主子小主子都发了话,只能请了。 稍后,竹其慧被带入太子府,到齐冰伶塌前正要为她诊脉—— 谁知一张纸条悄悄从齐冰伶手下露了头。 齐冰伶一个眼神,竹其慧便明白了。 诊脉事小,传信事大。 竹其慧小心将纸条收好,简单与府上人交代了病情,立刻离开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行刺 那张纸条被竹其慧带出,经手数人,终于送到蝴蝶公主府。 纸条上出了地点外,传达的信息只有四个字:先生危险。 蝴蝶公主看完后一头雾水,但上官文若却懂了。虽然传信之人有意隐瞒了来信地址,但上官文若凭字迹能猜出是齐冰伶。 齐冰伶的字是林成教的。这六年她看林成写字看多了,看到齐冰伶的字自然也觉得熟悉。 既然是齐冰伶送来的消息,那么这里的先生只能是自己了。 那么害自己的人只能是上官朔了。 “我被发现了。”上官文若对蝴蝶公主道。 蝴蝶公主被她冷不丁一句话吓得花容失色,“谁发现你?发现什么?” 上官文若淡淡笑着,一边收信一边又道:“自然是被上官朔。他要取我性命,若没猜错就在今晚。” “那……那你赶紧出府躲起来。”蝴蝶公主这边建议着,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可以供她暂避的地方,“不如去驸马府?” 上官文若摇摇头,安慰她道:“我哪里也不去,就等着他来。” “你不要命了?”蝴蝶公主着了急,忽然站起身。 上官文若朝她按了按手,叫她稍安勿躁,又为她沏了杯茶静心,这才道:“公主想想看,刺杀公主的罪名相比先前的几个,是不是更好一点?” 她说罢狡黠一笑。 蝴蝶公主这才明白她是故意引上官朔上钩的。若真能抓到他夜袭公主府的证据,他这一月禁足怕也保不住了。 如此甚好。 只是,等上官朔来行刺,是以命作赌啊。这代价会不会太大了些? 这丫头怎么总喜欢兵行险着呢? ……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 上官朔选了三名轻功较好的侍从,换上夜行衣,跟随自己来到蝴蝶公主府。 那三人分别从东西两侧的临院跃上屋顶,再由屋顶悄悄潜入府内。 公主府只是蝴蝶公主临时居所,布局并不大。过了正堂,南北只有两间院,中间隔了三道门,连通长廊分别通往东西厢房和正房。 正房是公主所住之处,这个毋庸置疑。 至于那位谋士么,应是公主府的贵客,居所肯定和一般门客不同。自这里望去,南院点灯之处颇多,对应住的人也多。反观北院东西厢房稍显冷清。而且这里离蝴蝶公主更近,也更安全。 看来那位先生就是住在两间厢房中的一间了。 至于是哪一间?三位侍从一时不能确定。于是便分了两路,身手最好的那人孤身去东厢房,另外二人飞檐走壁去了西厢房。双方分别避开了可能惊动南院的路径。那些会武之人不好对付,避而远之方为上策。 可南院的人听不见,北院的人却有察觉。 蝴蝶公主按照习惯,就寝前仍将屋内的婢女全部赶出屋。这些婢女站在院中空旷处,对耳边呼呼风声中夹杂的窸窣脚步声和牵动砖瓦的声音很是敏感。 正房的蜡烛灭了,随后,东厢房的蜡烛也灭了。 三名侍从的眼睛一起盯向西厢房。 透过窗子,昏黄的灯下,一位书生的身影隐约可见。他身着长衫,手里拿着书,正秉烛夜读。时而晃头吟咏,时而停下来用笔作注。 应该就是这里了。三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下了结论。随后,同时默契地跃下屋顶。 院中婢女们只见几只黑影“嗖嗖”窜到一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开了西厢房的门。 婢女刚想大喊,却被身后一只骤然伸出的手勾住了脖子。她喘不过气,当场憋红脸晕了过去。其他几名婢女还未反应过来,先嗅到一阵迷香,也跟着陆续昏过去。 屋内传来蝴蝶公主的声音,“怎么回事啊?” 屋外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安静。 西厢房内的火烛仍旧摇曳不止,明晃晃的光格外醒目,与在外所观无异。然三名侍从进到屋内,却发现空无一人。 就在此时,一把利刃自后伸出,悄无声息地架在侍从颈侧。 几名侍从回头一看,才发现十余名剑客穿着和他们一样的夜行衣,唯一露出的双目阴冷无情。 而这时,那位书生才自屋内走出,显出真面目。他也是蝴蝶公主的门客,刚刚假扮上官文若不过是为了诱敌深入。现在,他已放下了手上的书,重新握起了剑。 被围住的三人进退两难,已陷入被动。 蝴蝶公主气势汹汹来到他们面前,厉声喝道:“说,是谁指使你们行刺本公主的?” 谁指使?难道公主猜不出么?那三人明白蝴蝶公主明知故问,不过是想当着众人的面取个证,要他们亲口供出太子殿下。 但这三人来之前已与太子立下生死誓,若是失败便以死谢罪,绝不会说半个字。三人相视一眼,一同举起手中的剑,抹了脖子。 鲜血喷溅,吓得蝴蝶公主忍不住朝后退去。 “公主,现在怎么办?”一位门客问。 蝴蝶公主一时也没了主意,打算再去问问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早早便随蝴蝶公主一同躲在正房。 此刻她应该还在正房内。 蝴蝶公主朝正房走。 可走到近前忽然觉出不对。 房门是开的。 自己离开时明明关了的。 难道说,他们寻到了这里?是中计了? 蝴蝶公主二话不说就要进屋。 一位门客拦在她面前,只道“里面危险。”于是自己请命前去查看,留余下人在外保护公主安全。 正房内的灯已被人灭了,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 那门客不过单脚刚刚踏入门中,须臾之间,身子一挺,下一瞬众人再看,他已倒地不起,颈中央一道一乍长的伤口慢慢渗出血来。 蝴蝶公主这下害怕了。 这时,又有门客要上前探查,忽闻凌空一声阴险的笑,“谁敢上前一步,就是死路一条。” 那个声音很奇怪,尖尖细细,却又不像女儿家声音。应是一位男子为了隐藏身份故意捏着嗓子说话。 他越神秘,就越可怕。 没有人敢再上前一步。 蝴蝶公主心焦不已。上官文若还在屋内啊! 此时此刻上官文若侧卧在床上,背对来人,一声不吭。 “啪”地一声,门关上了。剧烈的声响震得众人心中一颤。 那人踢上了门,又朝床边走来。 “我来的仓促,还未请教先生姓名?” 他恢复了本来的声音。恭谨有礼的问候下潜藏着危险的算计。单凭这一点,上官文若已能认出他的身份。 他就是上官朔! 上官朔朝她逐渐逼近,嘴角慢慢扬起了一抹笑。刚刚蝴蝶公主的担忧全写在脸上,他更加确信自己没有找错人。 “我知道先生聪慧过人。怎么样,我这招声东击西,先生觉得用的不错吧?” 上官文若仍不说话,一动不动。 适才不舒服,她服了药,但难受劲还未过去。她想咳,但又不能咳。谁知道上官朔会不会从自己的咳嗽声中辨认出身份来。生死一搏,不能冒险。 不过就这样拖延时间也不错。她已让吴氏给附近的亡海盟弟子传信了,他们应该很快就到。 上官朔见她迟迟不答话,脚步不由自主放慢了。 一个男子,躺在蝴蝶公主的床上,虽是合衣,但显然还是不妥。让上官朔撞见便是天大的把柄呐!他这般聪慧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还是说这是他故意做给自己看的! 这间屋该不会也有什么玄机吧? 第三百四十四章 陌生人 上官朔这边狐疑多时,上官文若心里也一样忐忑。 按时间推算,亡海盟应该来人了才对。平日里他们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守在她这个盟主身边,怎么真到关键时刻,连个影子都见不到? 上官文若飞速转转脑子,忍不住想到最坏的结果——莫非有人将他们半路拦截了? 如果真是这样,会是谁?她坚定上官朔不会发现亡海盟弟子隐蔽的地点。真若有事吴氏早与她说了。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 不是上官朔,还有谁? 可能性突然变多了,她的思考随之失去了目标。 上官朔站在原地等了片刻见屋内一切无事,渐渐放松了警惕。他再一次朝前靠近,胆子大了许多。 终于,迈完最后一大步,他已站在床边了。 阴森的影子被月光投在上官文若面前的墙上,逐渐放大的面孔如同鬼魅。 上官文若不得已握紧了手中的迷药,打算等他再近一些,赌上一把。就算无人来救也不能原地等死不是。 上官朔开了扇,动作迅疾如风,眼见扇缘就要掠过上官文若头颈…… 上官文若的药已经准备好了,只要稍稍扬手便能使药粉接触到上官朔的脸。 就在此时,墙上的黑影顿住了。 另一个黑影飞速旋过,朝着上官朔背心轻松一击。那一下并未用力,上官朔没有猛地跌向前,他的影子甚至连晃都没有晃。 然而他确实倒下了。 上官文若听到他倒地的声音。他挣扎着转过身,很想一睹来人的真容。但那人并不想给他机会,立刻又是一击。上官朔原地吐出一口血,“朝字诀,是朝……字诀!” 朝字诀? 上官文若脑中一根弦绷紧了。她试图转身去看,却觉后颈一凉。随后眼前一黑。 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 蝴蝶公主和众门客在外等了许久,只听见极微弱的几下脚步声,再一抬头,一人抱起上官文若凌空而去。 蝴蝶公主失了方寸,急着叫门客去追。但一众人单望了那人一眼,便知他轻功十分了得,在场无人是他的对手,去追也是徒劳。 蝴蝶公主惶急冲进自己的房门,只见这地上还躺了一个。门客踹他几脚没反应,看来是昏了。 蝴蝶公主上前一瞧,不禁吓了一跳。 这不上官朔么? 他竟然自己来公主府行刺,真是找死! 蝴蝶公主当即让人将他绑起来,准备明日到陛下面前好好理论。 身后,一门客忽然道:“公主,这里有一封信。” 蝴蝶公主疑惑走近,拆开信,只见其上写着: 明日日落,城西来福客栈,领上官文若。来早无人,过期不候。 没有落款。 但蝴蝶公主清楚应该是刚刚挟持上官文若的陌生人。 上官文若不会武,看来击倒上官朔也是那陌生人的功劳。但此人既不是上官朔的人,为何还惦记上官文若呢? 蝴蝶公主百思不得其解。 …… 次日清晨,上官近台一睁眼,就听太监来报,太子和蝴蝶公主都在暖阁外了。 上官近台一个激灵坐起来。 “你确定是太子?朕不是罚他禁足么?他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能违背朕的旨意!” 太监怕得缩在地上,“陛下自己去看看便知。” 上官近台只穿了双鞋就往屋外跑。一开门,还真是上官朔跪在地上。上前拍拍他沮丧的脸,不像是什么易容术。 随即那只手加大力度,猛地给了他一巴掌。 “你来这里干什么?”上官近台直气他糊涂。可偏头一看,蝴蝶公主也在场,更难听的话便咽了回去。 “是你把太子拽来的?”上官近台又看蝴蝶公主,“你们俩又怎么了?” 上官朔被那一巴掌打得完全清醒,不等蝴蝶公主开口,自己先道:“回父皇,自您罚了儿臣禁足,儿臣寝食难安,心情烦闷,昨日醉了酒,不小心冒犯了公主,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特来向父皇请罪!” “醉酒冒犯?我看太子殿下昨夜到我房里时清醒得很!”蝴蝶公主怒道。 上官近台听得手都颤抖了,“你说太子夜里去你房里?” “是,公主府上下皆能作证,还有太子这一身夜行衣,就是为了悄悄潜入公主府所备。”蝴蝶公主说着跪下,啜泣道:“父皇您不是不知道,驸马常年外出家中就我一个人,太子竟然对我生出此等龌龊心思!我可是他亲姐!” “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意!” 上官朔抓着上官近台的衣角,话里也带着哭腔。 上官近台当然明白他不会对公主有这种心思,但他同时也相信蝴蝶公主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你如实告诉朕,昨夜你去公主府做什么?”上官近台问上官朔。 “儿臣……儿臣……当真只是醉酒误入啊!” 上官近台见他嘴硬,不禁叹气。又朝蝴蝶公主一摆手,示意她先退下。 待她走后,上官近台才又问:“你可是动了杀心?” “儿臣……怎么会?”上官朔不住摇头,但惊慌失措的模样已骗不了人。 上官近台一把拂开他的手。 “你确实不适合再待在京城了!”他一边回暖阁,一边叫太监宣玉堂署学士过来听诏,还特意嘱咐避开平由。 上官朔跪着朝前挪动几步,“父皇!” 他喊得声嘶力竭,但上官近台却如同没听到。 他是来刺杀,蝴蝶公主应该是清楚的。刚才没有直说要么是因为手头没有明确证据,要么是给他留了面子。 但是纸包不住火,证据总会查到。而顾及面子施舍的人情,又靠不住。 一个太子混到这种地步,上官近台如何还能留他在京。等蝴蝶公主下一步报复?还是等百官弹劾? 让他离京,是在保护他。 稍后,玉堂署来人,传上官近台口谕,拟旨告天下,以平定海宫余孽为由,命上官朔前往昌池。 昔年海宫反抗军在南山兵败,主将林成坠溪而亡,余党留在昌池,据南灵二山之险与琉璃兵周旋,长达六年都未能歼灭。 近来南山屡有异动,昌池太守来报,恐是海宫余孽作祟。请求朝廷出兵协助。几日来朝臣们的奏章不断,都劝上官近台早做决断。上官近台正愁眉不展,直到刚刚看到上官朔,忽然有了这个主意。 派太子亲自前去,足见重视。那些朝臣必不会再说什么。而这样一来,支开上官朔,也算给了那些闹事百姓和蝴蝶公主一个交代。 圣旨很快拟好了,交到上官朔手上的那一刹那,上官朔终于明白什么叫绝望。 …… 第三百四十五章 是你吗 上官文若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那年的腊月初九,她病得下不了床。汤药一勺勺灌入她的胃。温热的毛巾盖在她头上。一只熟悉的手抚着她的脸颊,声音暖意温柔,“阿若别怕,师父在呢!” 她被那只手扶着坐起来。 那个模糊的身影宽去她的衣物,坐到她身后,推掌疗伤。霎时间,疼痛锥心刺骨。 她照旧一句没有喊。 身后的人也一句都没有问。 忽然,面前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 “师父~”她喃喃着,猛地起身,摸摸汗涔涔的前额,冰冰凉凉的。 此时此刻,她坐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外衣已被人脱下盖在她身上,但里面的衣物一件未少。身侧的床帷一层一层包裹完好。她的身前没有人,身后亦没有人。 她仔细地回想起最后清醒的时刻。 那个夜晚,她本来在蝴蝶公主房里,而后是一个陌生人将她击昏了带过来的。 她掀开帐子望向天边,已是黄昏,这么说她至少睡了有一日。 整整一日她都没有吃过药? 她慌张地自怀中拿出药瓶,将所剩无几的药点了点。一颗未少。果然也没人给她喂药。 然而她并不觉得难受! 心口不疼,也不气喘,更不想咳嗽。她惊诧之余,给自己诊了脉。脉象竟然平稳了许多。 这是,见好了? 莫名其妙! 她跳下床,环顾一周。这地方她没来过。楼下不时传来伙计招呼新客人的声音。看来是间客栈了。 “小二!”她从窗户探头出去招呼了一声。 立刻有伙计应声奔上楼来,“客官有何吩咐?” “我问你,和我一同进来的那人呢?” “您说那位公子啊!他刚刚付完钱就走了。您就在这儿安心住着吧。” “走了?去哪儿了?”上官文若扶住伙计的肩,用力晃了晃。 伙计吓得一愣,赶忙摇摇头。 上官文若定了定神,将手收下去,又问:“那他穿着什么衣服,身上有没有饰物,手里有没有拿东西?比如一根竹笛?或是,剑?”她一口气问了许多,语速也加快了。 伙计哪里记得住这么多。 那人一身黑衣,身上什么都没带,两手亦是空空。只不过从他付钱时的利索劲儿,伙计肯定他是为位富家公子。 伙计又摇了头。 上官文若就此哽住了。 “多谢。”她淡淡地道。 伙计听罢要走,却又被她叫住,“有酒么?有多少来多少。” 她转过身,“砰”地将门合上了。 那伙计又愣住了。这位小公子的性子委实奇怪。 伙计不知上官文若的酒量,便先取了一坛酒来。 上官文若打开酒坛,倒了一碗,刚递到嘴边——只听“叮当”一声撞击,那碗忽然碎了,酒水洒了一地。而桌上却多出一只筷子。 一只筷子就击碎了一只碗。 伙计被这阵势吓得不轻,“谁啊,谁?” 上官文若较他淡定许多,面无表情地探到酒坛,想再斟一碗酒。然而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这次不但酒碗被击碎了,连酒坛也未能幸免。 眨眼工夫酒水淌了一地。 “救命呀!救命!” 伙计再也待不下去了,转身就跑。 上官文若没有拦他。 她扶着桌角站起来,缓慢走到刚刚发出筷子的窗边,恐惧而期待地打量一周。 “师父,是你吗?”她问。 没有回应。 “你果然还是不肯见我,对吗?”声音渐渐弱下去。 “既然不肯相见,为何还要救我?” 天边的晚霞是神秘的紫色,像挡在他们之间迷迷蒙蒙的纱。 上官文若的双眼湿润了。 六年的时光可以让她放下一切包括生死,却独独放不下他,任由埋藏在心底十余年的情根,冲开坚固的磐石,破土发芽,而后一发不可收。她许久没有这样放纵过,却也没有为之后悔。 或许当年自己欠他的,就是这样放纵的勇气。 但是太迟了。 他怎么可能原谅? 十恶不赦的上官文若可是杀害他长兄和母亲的仇人! 上官文若默默地关上窗,将所有的难过吞进肚子里。 难过是必然。但不能太难过。她还要报仇。为了自己,也为了他。 “阿若!” 身后忽然有人唤她。 上官文若回身一看,蝴蝶公主已站在门边了。随她而来的还有四位门客。看样子是打算抬她回府的。 蝴蝶公主一眼看见满地狼藉,本能担忧地拉过上官文若,仔细打量了许久,确认她无事才放心。 “昨夜真是多亏了你。”她谢完,又将今日上官朔在暖阁外的狼狈样子说给她听。 “父皇已下令让他去昌池剿灭海宫余党了。这下京城总算能安静些了。”蝴蝶公主开心不已。 “昌池么?”上官文若默念着点点头。 那里有林成在,一时半会,上官文若并不担心。 倒是齐冰伶…… 这次的计策虽然成功,但确实用力过猛。上官朔暴怒之下必会彻查。不知道会不会怀疑到齐冰伶。 …… 上官朔如行尸走肉一般恹恹地回了府。 平由早已在太子府等候多时。 上官朔见到他,眸中忽然闪过一道光,随即又沉寂下来。 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 上官朔攥紧了拳,快步到书房。平由紧跟着他,总算在他还没有抄起任何东西砸下去的时候制止了他。 “殿下,稍安勿躁!”平由接过他手上的茶盏,那口气几乎是在求他。 “陛下是为你着想,殿下怎么就不明白?” “为我?”上官朔冷笑着抽抽嘴角,看向平由,又道:“他会为了我,差我出京。” “此次离京并非贬黜,而是暂时避难,于殿下,于陛下,都是好的。”平由继续劝。 上官朔生气地一拂袖,坐回椅子上,偏过头去。 平由连忙转到他面前,又道:“殿下再想,此次出京平乱,等于是陛下将兵权又交到殿下的手上。陛下放心殿下领兵,正是信任殿下啊!” 上官朔听罢,神色倒是和缓了不少。 平由紧接着道:“圣旨已定,多思无益。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昨夜是谁报了信。” 蝴蝶公主的这番设计,显然是提前知信。这一点,上官朔毫不怀疑。 但让他疑惑的是,此事除了平由,他从未向外透露半个字。 但是平由…… 上官朔看他一眼,仍觉不可能。 “臣倒是有个怀疑。”平由顿了顿,专门凑到窗边,探出头去,确认窗外无人,这才又道:“臣先前与殿下说过的。” “齐冰伶?”上官朔问。 平由点点头。 上官朔微眯双目。 自巧儿偷听一事后,他对齐冰伶确实无法如先前那般信任了。 “可我这两日就要奉旨离京,这么短的时间,如何查她?” “这正是臣想与殿下说的。依臣看,暂时不必打草惊蛇。殿下不如带着太子妃一道去昌池。留她在身边不但利于观察,还能防止太子妃在殿下不在的时候再动手脚。” 上官朔意会地点点头。 眼下,确实也只有将齐冰伶拴在身边,才最稳妥。 第三百四十六章 辞行 上官朔这就去找齐冰伶说了带她离京的计划。 她听完,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浅的为难。 其实,同他去昌池没什么不好,至少离南山的反抗军近了一步。手头有兵权,才有底气。况且不管她在哪儿,上官文若一定会设法与她联络,这个她也不担心。 要说真有什么不好,大概就是自己在太子府的这间暗室。没了暗室,她练不了武。八方合血随时可能让她的内力重归于零。 虽说上官文若知道解毒之法,但数日来迟迟不提,看上去有些难处。也不知这毒要多久才能解。 齐冰伶想到此处,忍不住蹙了眉。 “你可是不愿?”上官朔试探道。 现在,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随时可能被上官朔抓住把柄。她不能功亏一篑。 齐冰伶立刻恢复了体贴的笑意,温柔地道:“臣妾只是在想,若你我都不在府上,春儿怎么办?总不能送回宫里麻烦母妃吧?殿下此去昌池任务繁重,短期内怕是回不来。” 孩子是最好的挡箭牌。 上官朔双眸深邃一隐,“你若不放心,可以将孩子也带去。” “不过,我早于你说过,不允许让春儿靠近北水,更不允许任何人对他提及生父。否则,我绝不手软。” “如果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我宁可将孩子交给乳娘带。” 齐冰伶的眼微微一跳,片刻犹豫后,还是恭敬地答了“好”。 “那就将孩子带着吧!”上官朔阴诡一笑,而后起身出了屋。 齐冰伶攥紧了帕子,忽然有些忍不住地泪湿眼眶。能将上官林春带去昌池,即便不能认他的爹爹,叫林成看他一眼也好。 他或许都还不确定这个孩子是不是他的骨肉。 齐冰伶等这一天,等了六年。 …… 今夜,蝴蝶公主府内大摆宴席,驸马也亲自到场。 一来是谢上官文若终于帮公主将上官朔赶出永盛。二来是庆祝四皇子病愈。 上官惠服药后,次日便醒了,又过一日便能下地,今日穿戴齐整上桌来,俨然一位彬彬有礼的小公子,面色也红润不少。 蝴蝶公主望着上官惠举止如常,激动得眼泪都快落下来。斟了酒,又要朝上官文若道谢。 上官文若笑着摆摆手,“公主若真想谢我,不如答应我两件事。” “你要什么我都答应!”能医好上官惠的病,于蝴蝶公主而言,此恩重于天。 上官文若微微一笑,“第一,四皇子所服之药,是用万年金莲炼制。此莲花长在南山悬崖,极难采得,因而炼制十分困难。清音观已有二十年没有采到此莲了。所以我想请公主出资在南山西侧修索道,帮助清音弟子采药。之后再请公主购得这些药分发给坊间需要之人。” 不等蝴蝶公主说话,驸马先道:“这个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府上别的没有,钱多得是!”说罢呵呵笑起来。 蝴蝶公主赶忙瞪他一眼。驸马忽然不敢笑了。 上官文若继续道:“至于第二,我只希望再回公主府的时候,能向二位讨杯酒喝!” 这话,大家都听愣了。 “难道姐姐要走了么?”上官惠眨着一双大眼睛,有些诧异。 “是啊,”上官文若抚了抚他的头,“今日,我也是来辞行的。” “可是,惠儿还没有好好谢姐姐。”上官惠为她斟满酒。 “就是啊,妹妹,多住些日子吧。”蝴蝶公主边说边朝上官惠使眼色,“再说惠儿的病刚好,在永盛势力单薄。若是没有你,他怎么站得住脚啊?” “这个你们不必担心。现在永盛百姓因为当年的瘟疫闹得和正凶,单是让上官朔离京,怕是不足以平民愤。只要公主救了这些人,帮朝廷解决了此等大患。陛下自然而然会想到四皇子的。” 蝴蝶公主忧心忡忡地朝上官惠看了一眼,“就算父皇重视有什么用。惠儿天性纯良,入了宫,没个得力的人在身边提点,怕还会遭人算计的。” “这个也不难。”上官文若笑眯眯地打量起上官惠,“惠儿年纪不小了,陛下也该给他找个好老师了。” “老师?”蝴蝶公主提到此处就气不打一处来,“玉堂署里哪位学士能比得过平大人得父皇信任?父皇将平大人给了上官朔,再将任何人给惠儿都是低人一等。” “长姐为何这样说?”上官惠有些不高兴,“只要父皇肯给我找老师就好。不管是哪位老师,我都会努力的。” 蝴蝶公主朝上官文若叹气道,“你也看到了,他就是这样笨的!” “长姐~”上官惠责怪地唤她。 上官文若拍拍上官惠的肩膀,“你不笨,只是太善良。不过凡事总要有个过程。待在陛下身边历练一番不是坏事。” “那么你呢?”蝴蝶公主终于想起上官文若来,“你之后要去哪儿?” “昌池。”上官文若不假思索。 蝴蝶公主不免惊诧,“这次上官朔差一点就发现你的身份,你还要去昌池自投罗网?” “你怎知我是自投罗网不是乘胜追击呢?”她说罢轻巧一笑,“无论对你我之间谁而言,将上官朔赶出永盛都不是最终目的,不是么?” 她话已至此,意思已十分明确。 “认识你之前,我只听人说过亡海盟主是个聪慧过人的读书人,没想到还是个有仇必报的爽快人!”蝴蝶公主说罢举起酒杯,“我敬你!若你真能办到此事,我与惠儿都不会亏待你。” “哎,客气了。”上官文若举杯回她,须臾之间,杯酒下肚。 不知不觉天色已深,蝴蝶公主已有些醉了。驸马扶公主回房休息。上官文若则趁机收拾行装,次日清晨便与驸马告了别。 上官惠出来送她,一直跟到门外。 “姐姐!”他牵过上官文若的马,一双干净清澈的眸子笃定地望着她,“姐姐可是要害太子哥哥的性命?” 上官文若回身,郑重地望着他,“你心里希望我这样做吗?” 上官惠摇摇头。 他的心思纯净地如一张新宣。 上官文若轻抚他的脸,笑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害他性命呢?” “可是姐姐的计谋很厉害啊!”上官惠虽未亲眼见过,但听蝴蝶公主所描述的,仍对此深信不疑。 “真正的计谋并非为了害人,而像一面照妖镜,使善人得到保护,恶人自食其果。若他不是作茧自缚,怎会被我的计谋伤到?”上官文若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上官惠若有所思地愣住了,片刻后,对上官文若端正行了一礼,“谢姐姐教诲,惠儿明白了。” 上官文若欣慰地望他一眼,自他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后会有期!” 良久,声音才自渺远处传来。 上官惠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由得肃然起敬。 第三百四十七章 旧人 选在人少的清晨出发,是上官文若有意为之。 如今琉璃少有几人亲眼见过她的容貌,但难保那些传奇话本里没有描述过。她特意换了身灰白色的书生装扮,和城中其他读书人一样,乍一看去很不显眼。 刚行到城门,上官文若便停下了。 市坊刚刚开张,城门大开,往来商贾络绎不绝。车水马龙之中夹杂着一群举至怪异的人。他们穿着扎腰短衣,头戴斗笠。双手抱于胸前,安静立在城门四周,时不时举目环顾,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肯放过。 上官文若牵了匹枣红小马,若无其事地穿过城门。 那群人望见她,互相给了暗号,陆续上马跟出了城。 出城后,上官文若一路奔驰向南,远远追随她的人也渐渐多起来。 不知不觉已到昌池边界。 天色已暗,晚霞重重叠叠,浓妆艳抹。 上官文若下马,身后的人亦下马。 众人身旁便是北水,滔滔水声响彻云霄。此处属昌池城郊,距昌池城内还有一里远,相对隐蔽。但从此望去,南灵二山已近在咫尺。 “这些日子辛苦各位了。”上官文若回身,朝众人抱拳道。 他们不是别人,正是六年前带着桃木符散落江湖的亡海盟弟子。桃木符便是号令,盟中但有大事,便可以此桃木符为凭召集弟子。 上官文若坠溪时,并未与任何人交代逐浪川“起死回生”的秘密。亡海盟的目的是亡海,这个目标已经完成,许多人大仇得报。她不想以自己的私仇,再来要挟任何人留在盟里。 因而这六年来,不少人为了躲避追捕脱离亡海盟,回到自己家乡务农经商,安安稳稳过日子。留下的算上堂主和首领,已不足百人。他们中间要么有人受过上官文若的恩,要么便是家破人亡别无他选。 这几日留在永盛保护她的,其实也只有不到二十人。 这些人现在就站在她的身后。 元婴最先摘下斗笠,脸上的疤痕犹在,只是似乎多了几分沧桑。大家陆续摘下斗笠。上官文若看清了每一个人。 一高一矮袁虎袁豹,长方脸上多了不少横肉和皱纹的项雷,面容脱去稚气初现棱角的瞿阳…… 久违了! 上官文若抱拳敬过每一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项雷孤身上前,扶住她的手,对上她端详许久。直到现在他还不敢相信,她竟然真的从逐浪川的魔爪下捡回一条命。 如今单是看着他,项雷已然哽咽,“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有你的病,好些了么?” “是啊盟主,那日我们收到吴娘来信说上官朔要夜袭公主府,立刻动身去找你,可半路被祝子安拦住了。他说你病得很重,叫我们不要去公主府,一切交给他。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只好让他去了。”袁虎道。 那之后上官文若被祝子安带走,亡海盟众人失去了目标,搜寻一日也未找到上官文若。直到收到上官文若亲自传来出城的消息。 “所以盟主的病好些了吗?”袁豹关心道。 “已经没事了。”上官文若苦笑着道。 原来那夜真是祝子安拦住了他们。 她猜得一点不错。 一声招呼不打来去匆匆。在她的记忆里,师父不是这样的。 他们之间的默契,似乎正在六年的时光中消磨殆尽。 她叹了口气,目光黯淡无神。 “袁堂主,你随我来。”她说罢走到稍远处的溪边。袁豹听命跟了过去。 丁咏山走后,盟内大小事务大多交由袁豹。任何事,问他一人便知。 “除了站在这里的弟子,其余人是不是都在南山?”上官文若认真地道。 袁豹点点头。 上官文若坠溪前曾嘱咐亡海盟弟子躲在洛泽,大家也都尊她命令。直到前不久林成离开洛泽来昌池,临行前,上官文若恳请他带部分亡海盟弟子一同前往。 这些弟子多是武功平平之人,比如严老和萧惜命,若不提前将他们安置在军中,上官文若实在不放心。真到战时,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把柄。 袁豹答应完,忽然顿住,额角微微一抽,有些为难又道:“可现在南山形势不乐观。” “上官朔人还未到,先给太守出了个馊主意——围山。他想饿死我们。” 山上无水无粮,供给不足。当年林成就是败在此处。 幸运活下来的反抗军将士依靠山间瓜果保下一命。但是现在是春季,许多瓜果未熟,再说此刻山上除了反抗军还有亡海盟众人。就算有囤粮怕也不够。 “我们已经整整七日联络不上他们了。”袁豹不免有些着急,“蓝姑娘说昌池城内有先前弟子家中有存粮,粮食已收集齐了。但运上山却成问题。她就守在南山北坡,如果今夜守军还不松懈,就带人硬攻上去。” “攻上山?”上官文若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以蓝姑娘的身手,对付那些守军,我并不担心。可她这一上山,那些守军尾随她,不就能找到大部队了?” 袁豹恍然大悟地皱起了眉。 上官文若叹了口气,“罢了,这件事我来想办法吧。你们暂时不要离开昌池,找地方住下。有事情随时联系,我一直都在朝暮山庄。” “朝暮山庄?”袁豹诧异。 那里素来不准外人进入,上官文若她如何能进? 上官文若淡淡笑着点了头,却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又是这般神神秘秘。 好在袁豹跟随她多时,也习惯她这副脾气了。 “没什么事就早些入城歇息吧。我也该去做我的事了。”上官文若先一步与他告了别。 袁豹还未反应过来,却见她已牵过了马。项雷还有好多话要与她说,本以为这次回来能留她在身边多待一阵,谁知又是这副匆匆忙忙的样子。 上官文若跃身上马,动作较先前轻快许多。临行前,只留给众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 她停在朝暮山庄的入口前,拴好马,回身走了几步,忽然停住,略带歉意地道:“让爹爹久等了。” 面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眨眨一双被皱纹包裹着的明目,朗声一笑,“好儿媳,快过来!” 第三百四十八章 新爹爹 他唤她儿媳,其实也没什么不对。 六年前他们在逐浪川底相遇,相见第一眼便觉得有缘。 老者见她总觉像见了老朋友,而上官文若则自他身上看到了祝子安的影子。 这是自然。他本就是祝子安的亲爹,昔日天下第一的朝字诀主人简随啊! 亲父子怎会不像呢? 然而让上官文若吃惊的是,父子俩容貌相似也就罢了,脾气习惯也都十分地像。喜欢写词曲,喜欢吹笛子,喜欢……谈论歌舞坊的姑娘…… 以及,喜欢上官文若。 曾经闲着无聊,上官文若与简随说起祝子安。她本不是话多的人,但不知怎么的,在简随面前,她时常说得停不住。 一边说一边给简随施针治伤。他的腿伤是坠溪时落下的。那时双腿被溪底的大石头压住,没有及时医治,所以落下了病根,不时作痛。上官文若的医术能帮助他缓解疼痛,却不能帮他站起来。 他再也使不出朝字诀,再也不是那个英明赫赫的一代大侠了。 上官文若心中难免有些惋惜,可简随看着却很淡然。 比起自己身上的伤,他似乎更在意上官文若口中的故事。 有一夜,昏暗而安静。 点点星空下,简随忽然问她:“丫头,你可喜欢安儿?” 上官文若手中的针停在简随脚踝,她眨眨眼,默默地低下头。 简随用手将自己的双脚放回轮椅,又夺过她手中的针,俯下身,狡黠地望着她微红的双颊,“明明是喜欢!” “我……”上官文若忽然抬头,却发现一时语塞。 “既然喜欢,爹做主,就嫁给他!”简随一本正经地道。 上官文若睁大了一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前辈不懂的,师父他……不会答应我了。” 简随笑了,“我虽没见过这个儿子,可凭你讲的故事,就知道他不会拒绝你的。只要你今日点个头,就是我儿媳啦!” 后来想想这于简随这也不奇怪。祝子安一向不顾礼法,他爹自然也不顾,什么三媒六聘门当户对七七八八,他们才不会管。红口白牙随口一说,那便算是过门了。 简随兀自欣喜着拉过她的手,“我就是你爹!亲爹!” “爹!” “哎!” 上官文若第一次吃亏这么干脆。 如今回想那夜,真是鬼使神差一般。 然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叫了第一声“爹”,往后可就要叫一辈子了。 简随自出了逐浪川,一直跟随上官文若住在草庐里,直至半月前才被严夫子和林成送回朝暮山庄。 简空和师兄好不容易团聚,头回见面就抱住他落了泪。简修宁和简乔对简随归来只觉得奇。而四祥前辈和秦唐二族长一边激动一边又含着气。谁叫这兔崽子当年私逃出山的。 一晃快四十年了,大家都老了。 对恩恩怨怨看得也不那么重了。 简随告诉众人自己能从逐浪川出来,上官文若功不可没。现在有人要对她不利,收留她来朝暮山庄避难是应该的。 四祥前辈和秦唐二族长以为不妥。 简随拿他们没办法,只好交底道:“她可是我儿媳。算不算族人?” 这…… “再说了祖训有言,叛逃者死,你们不也没杀了我?” 没杀简随是因为他南山一役保护山庄有功。可这样说来,上官文若救了简随似乎也有功。 最后还是简乔劝简修宁松了口。 “那就先带进来看看。” 原本派了其他人来迎,但简随硬是要自己来。今日出来,就是迎她的。 上官文若推着他的轮椅,按他所说下了一道长坡,过了双扇门,又上了一道长坡,终于拨开迷雾见到光亮了。 山庄内耕作如常,孩子们迎风放纸鸢,老人们坐在树下唠家常。耳畔时而鸡鸣,时而犬吠,时而又是老老少少的欢笑声。 简随直接带上官文若到了星月阁。四祥前辈和秦唐二族长已经等了她很久了。 上官文若进门前,那几人还争论不止。都想看看简随的儿媳妇长什么样。简随可是一辈子未娶妻,纳了不少妾,也没一个正经能在他身边留住的。 这几日他对上官文若赞不绝口,大家都听腻了。况且让简随认可的儿媳妇,怕不是和那些歌姬舞女一样? 四祥前辈最烦这种妖艳贱货。这也是一直以来他们不太待见简随这位亲兄弟的缘故。 然而上官文若一踏进星月阁的门,四祥前辈的秦唐二族长的下巴都快惊掉了。 “老四,难道你这儿媳是个男人?”简兰芝一句话没憋住。 “哼!岂有此理!”简馈中闷声出气如老牛,甩手就走。 “三哥慢着,和一个孩子较什么劲呢?”简无心拦在简馈中面前,又不住朝三嫂简兰芝使眼色。 好在简馈中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便,拄着拐棍也走不快,被拦了个正着。 一屋的人也只有简照最淡定。大概因为医者见多识广,对此女扮男装也见怪不怪了。 “我的确是个女子。只是喜着男装罢了,让各位长辈见笑了。”上官文若说罢自怀中掏出几样东西,两支雕花木簪分别递给简兰芝和简无心。一剂治疗腰痛的药贴送给简馈中。轮到简照,上官文若只自怀中的小药瓶里倒出一粒药丸。 “子夜散?”简照惊愕不已。 “这是顾师叔炼的。我的医术不及三叔,送什么药都是徒劳,想了想,或许这个消息是三叔最想知道的。” 简照慢慢皱起了眉。 “这个顾潇,还真是够执着,一直追着五哥不放。”简无心忍不住叹气道。 若非因为自己双臂残缺,简照早便答应了她,即便是叛逃师门违背家法。但是三十年前南山一役,命运偏偏逼他选择了绝路。叫她远离,不过是在保护她。 三十余年,他为娶,她未嫁。 简照只是默默地望了一眼那枚子夜散,并没有接下。 “看来我又要找一味新药与她比试了。”简照兀自思考起来。 四祥前辈拿到见面礼,再看上官文若时眼神柔和了许多。 上官文若狡黠一笑,又到秦唐二族长面前,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贺贴,祝贺他们家里十岁的外孙简不疑被选作圣童。信封里除了贺贴还有一把山外的好稻种。朝暮山庄自给自足,给钱没用,还不如给种子来的划算。 秦唐二族长笑意盈盈接过礼物,也不说什么了。 简随在门旁看得乐起来。 真不愧是我儿媳! 第三百四十九章 有药么 简修宁大老远就听见星月阁内的争吵声,忍不住站到门前清了清嗓子。 一众人知趣地闭了嘴。 “这位就是简掌门吧!”上官文若说着朝他行礼。 简修宁勾勾嘴角,只一句“不必客气。”他并未当她是族人,自然也不习惯她拜来拜去。 上官文若直起身,深邃的双眸投射出柔和的善意。 简随伸手够到简修宁的肩膀,拍了拍,“她就是我儿媳,上官文若!” 简修宁微微一怔,忍不住朝上官文若打量过去。 简空口中神乎其神的亡海盟主,竟然就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 再一细想,简修宁倒是有些明白。大概就是因为此人身体孱弱,才会转而工于心计。 简修宁瞥一眼这一屋被上官文若收买的人,心里已提起一万分警惕。 “你来朝暮山庄,不是仅仅因为避难吧?”简修宁怀疑的目光坚定地落在上官文若身上。 上官文若扯扯嘴角。他身为掌门,多心也是正常。 “的确。”她如实答,“不知掌门能否让我与简乔姑娘见一面。” “你见她做什么?”简修宁的声音更加冰冷,“莫非这次你想利用的人是她?”简修宁看向屋外远处,避开了上官文若的视线,“我不会同意的。” “不是利用。只是有件事求她帮忙。” 简修宁面色阴沉。 上官文若的话,十句里只能信一句。她这样说,不过是算准了简乔的善良,只要所求之事不违背道义和祖训,简乔多半会答应的。 简修宁肯放她进来本来也是看在几位前辈的份上,谁知道她将目标对准了简乔。简修宁忽然又有些后悔了。 “河儿,把嫂嫂请出去。” “宁儿,休要胡闹!”在门外立了多时的简空看不下去了。 简随却不嫌事大地拦住简空,还叫他放宽心。难道简修宁说一句请出去,上官文若就会出去了?简随对这个儿媳还是很自信的。 上官文若朝身旁的河儿一扬手,又对简修宁道:“我今日出去不要紧,再想请回来可就难了。等到陛下发兵,南灵二山不保,掌门难道还想举全族之力出山迎战吗?” 她说罢看向简照和简随。就算朝暮字诀天下无敌,能击退千军万马,但仍是以命相博。简随简照受了伤,而简琉璃更是在南山一役战死。 所有一切,触目惊心,简修宁没有忘。 六年前,她就是以此要挟简修宁出山相助的。那场战火就是她一手策划。她才是真的翻手云雨之人。 “你怎知陛下会发兵昌池呢?还是这一次也是你的主意?”简修宁问。 “是我的主意。”上官文若淡定地答。 一屋子人屏息凝神,心跟着颤了颤。 “海宫已亡,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为何还要挑起战争?你是故意的。”简修宁暗暗握紧了剑,“如此说来只要我杀了你,不就能躲过此劫了?” “掌门错了。就算我不在了,也会有其他人的。”她低下头,回忆瞟向渺远处,“一个杀人嗜血冷酷无情的人坐在皇位上,战乱,是迟早的事。他可以忌惮我父亲,忌惮亡海盟,同样也可以忌惮朝暮山庄。” “我明白你们想安于乐土的心情。但天下纷争无人可置身事外。不争则死,不逆而亡。” “相较而论,上官近台的残忍,与昔日海宫皇帝的不作为,无一差别。” 简修宁冷笑一声,“你推翻了一个皇帝,又要推翻另一个,然后改立新帝么?在我眼里,皇帝都是一个样子。若我助你另立新帝,如何能保证这个皇帝不会如先前两个一样,再危害朝暮山庄?” “我知道简掌门现在不信我。她的为人,我多说无益,掌门心里自有评判。”上官文若说罢看向简随,“况且,陛下和爹爹是师徒,若是山外生乱,陛下难保不会因为这层关系求到朝暮山庄来。到时掌门可就被动了。掌门不要忘了,陛下也是身负朝字诀之人。掌门是朝字诀主人并无可惧,可山庄中其他人呢?他们不一定是陛下的对手。” 简修宁握剑的手微微松开了。 他是掌门,无论何时他都不会拿族人性命开玩笑。上官文若的话,正好说在了他的软肋上。 “好吧,我暂时信你一次。不过我很好奇,你要拥立的那位新帝,到底是谁?”简修宁妥协道。 上官文若故弄玄虚一般,独自朝外走,“不如简掌门先让我见到简乔姑娘,我再告诉你们不迟。” 这一次,简修宁没有再拒绝,而是亲自领她取了简如房里。 这六年里,简乔和简修宁已经完婚。四年前,她们的女儿简湘君出世,湘君自小体弱,根骨奇佳,小小年纪便被选作圣女。简乔亲自教导她。 午后的天气有些闷热,简湘君在两位圣童师兄的陪同下躲在简乔房里玩,谁也没去练武。简乔就坐在床边看着。 过不多时简修宁进来了,简乔蓦地起身迎上去,“宁哥!” 而后才发现他身后一身男装的上官文若,忍不住朝后退了退。 “这是四嫂。”简修宁淡淡瞥她一眼。 简乔皱着眉,极不习惯地叫了声“嫂嫂”。 只因简随在兄弟中行四,如今剩下的独子祝子安,在朝暮山庄的辈分便随父亲。简修宁应叫他四哥,自然也管上官文若叫四嫂。 简乔连忙给上官文若搬了凳子来,待三人坐好,又叫屋角的孩子们一一见过她。 简不惑和简不疑年纪大些,会行礼了。简湘君只会昂着脖子,叫她一声。 上官文若只笑着点点头。 “嫂嫂是自家人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简乔客气道。简修宁忍不住咳了一声,提醒她不要轻信于人。简乔的目光在这二人身上打量一番,还是选择暂时沉默。 “倒不是我需要帮忙,是齐冰伶。她中了八方合血之毒,失去了阴阳奇脉所致的天生内力。我想问山庄内可有药,能恢复阴阳奇脉。” “齐冰伶?你打算辅佐的人是她?”简修宁惊诧问她。 “是。”上官文若郑重回他,“现在掌门可以放心了?她自己就是简家血脉,是不会伤害自己的族人的。” 刚刚不肯说,是碍于前辈们听罢会干扰简修宁的决策。 现在他身边只有一个简乔,上官文若放心许多。 说到齐冰伶,简乔与她相处虽不多,却对她十分信任。 简乔渐渐松了口气,简修宁脸上的阴沉也有所缓和,可转瞬又紧锁了眉。 “可是山庄内并无此药。昔日简照前辈重伤失去内力,身体至今未愈。”简修宁道。 朝暮山庄里最懂医术的人连自己都治不好,可见此症无药。 这点,上官文若已猜到了。 “你们没有不要紧,我有。”上官文若说罢自怀中拿出一只小药瓶,从中倒出几粒透明如露珠的小药丸。 “这是?”对面二人一头雾水。 “这是……”上官文若自己也不好说,来之前忘了给这味药起个好听的名字。于是急中生智,临时说道:“生筋健骨丸。” “哦。”简乔怔怔地答。 简修宁则有些怀疑地盯着那粒药丸看。 上官文若将药放回药瓶里,又将药瓶交给简乔,“这药我送不到太子住处。寻常人送又怕公主不信,只好来麻烦乔姑娘。” “我?” “她?” 简乔和简修宁几乎同时愣住。 简修宁忽然怒目而视,“你是要简乔跟你出山?去见太子?” “掌门先别急!”上官文若朝他笑笑,“乔姑娘从未出山,在外无人认得她,这样反而会安全。另外我已安排亡海盟的弟子随乔姑娘一同入府,全程保护她的安全。” “亡海盟?”简修宁瞳孔一震,“你既然有办法能将亡海盟的人安插到太子身边,接近齐冰伶,为何还要打简乔的主意?还是说,你让简乔出山另有目的。” 上官文若呵呵一笑,“果然瞒不住掌门。那我就不妨直说了。我想请乔姑娘再帮我演场戏。不过不会白帮,报酬还是很丰厚的。” 她说罢凑近二人,低语了几句。 二人听罢,互相看了一眼。 简乔自简修宁眸中抽离出一丝犹豫。她将手放在简修宁手上,认真道:“宁哥,这个忙,乔乔想帮。” 第三百五十章 选婢 上官朔一到昌池,太守便为他寻了一处安静舒适的府宅。这里不比永盛太子府宽敞,没办法多空一间房给齐冰伶。太守也没考虑那么多,想着太子夫妇前来自然住到一起—— 这下也只能住到一起了。 六年来为了不让上官朔近自己的身,齐冰伶用过迷香,替他纳过妾,甚至连孩子都豁出去陪他睡了。可惜上官朔对她身上阴阳奇脉的执著远超所想。 最后还是竹其慧前来诊脉时,谎称她的阴阳奇脉因中毒缘故已没有了。之后又找了不少清音弟子前来确证,上官朔这才慢慢放弃了先前的欲望。 现在,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女人,对上官朔而言,与海宫其他那些亡国奴无异,卑微低贱。然而这个女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奴隶。 虽然她表面恭谨守礼,让人挑不出半点错,但她这份顺从与清林和其他嫔妾全然不同,冥冥中带着清冷,即便离得再近,都如同相隔天涯。 一个身心异处的人,无论眼前的生活多么舒适安逸,都不可能留住她。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上官朔赶路一日,很是疲惫。齐冰伶为他脱衣,伺候他睡下。自己则坐在床边,如寻常婢女一般等着他入睡。 上官朔的嘴角微微一扯,忽然拽住她的手猛然向前一拉。那个本该温暖的怀里弥漫着盛气凌人的气息。上官朔严肃的眼神拂过齐冰伶惊骇的面容,“你可是有事情瞒着我?” 齐冰伶温柔一笑,脸上每一寸肌肤都松弛下来,“没有。” “很好!”上官朔稍稍用力便将她拽到床上来。 齐冰伶重重跌在他身上,深埋着的脸再也不用伪装笑意。她握紧拳闭上眼。恨只恨自己现在不是他的对手。 若是八方合血能解,她必定…… 杀了他都不足以解恨! “我现在的确找不到你的把柄。”上官朔嘴角漾起一抹恨恨的笑,咄咄目光似在宣示主权一般,“看在春儿的面子上,我暂且等等看。若你再有任何动作阻挠我做事,我不介意给春儿换个母亲。” 齐冰伶一把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拍拍衣裙,面色清冷凝练,“臣妾从未做过对不起殿下的事。”她不悦地看向一旁,“若臣妾想动手,六年来何时不行?” “是呢!我也很奇怪。六年前差点在奉阳崇华门取我性命的那个齐冰伶,怎么会心甘情愿做我的俘虏呢?”上官朔双睫微展,一只手按在腰间的扇骨上。 那或许只是他便于威慑的无心之举,但齐冰伶却十分警觉地坐到他身边,慢慢靠在他身上,双手环住他的腰,其中一只手刚好按在他按于扇骨的手上。 “六年前是臣妾无知,不懂得殿下的才情。现在懂了,难道殿下连臣妾的心意要怪罪?”齐冰伶微微斜目,嗔怪地道,“现在殿下是琉璃太子,未来的皇帝。臣妾身为太子妃,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为何还要惦念故国旧情呢?人都是会变的。” “只不过臣妾妇道人家,行事说话自然不会如殿下周全,若是偶有疏漏惹殿下烦心,还望殿下直言提点。不要再用什么六年前的话试探臣妾,伤了夫妻情分。” 这话上官朔听来很顺耳。他更加坚定自己娶来的不过是位贪图富贵沽名钓誉的女子。与坊间爱慕他的寻常女子无异。 至于她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度,怕是六年前海宫亡国对她的打击太沉重了。 今日的试探就到这里。 上官朔那颗被平由鼓动地忐忑不安的心如今已放下了一半。 原本想将她带来昌池,让侍卫管制起来慢慢审问。现在看来,小心还是要小心,但倒也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自明日起到我办完事离开昌池,你不许离开府上一步。我会让侍卫一天十二时辰在门外把守。” 齐冰伶早猜到他会如此,因而并没有多惊讶,当即答应下来。 转而,又道:“不过与殿下同来的侍卫们都是男子,府上除了许娘外,都是些粗使丫头,殿下又不让巧儿跟来。无人伺候,我一个人怎么呆得下去?”齐冰伶说着瞟了他一眼,像是真的生了气。 贴身婢女么?确实应该安排一个。这个上官朔早有打算。 不过这次,她身边的人,必须是个值得信赖,而对上官朔来说又绝对安全的人。 上官朔特意没有从永盛太子府调任何一人。按照平由所说,太子妃在府上的时间远比他这个太子多得多。因而背地里,太子府上下每一人都可能受了齐冰伶的收买。防人之心不可无,最不可信的就是那些亲信。 相反,最可信的是陌生人。 昌池一带多山,不宜耕种,不少百姓外出经商,余下的家庭大多生活困苦。这样的家庭一来认钱好办事,二来他们的女儿没见过什么世面,愣头愣脑,不便于齐冰伶利用。 基于这个最初的想法,上官朔次日便命人在城中给齐冰伶物色婢女。 太守听了心里直称赞太子对太子妃真是宠爱,百忙之中都不忘照顾这些细微琐事。于是为了表明自己为太子分忧的忠心,亲自派人挨家挨户地找,从中挑出几位家境困窘、傻气单纯的女孩子。 这些女孩第二日被带到上官朔面前,上官朔又派人一一核查了每个人的身世。最终挑出三位,家世清白,家中又无人去过京城的女孩。她们不曾接触过昌池以外的人和事,自然也不可能与齐冰伶在此之前认识。 上官朔自以为已经考虑周全。 这才安排三名婢女交由许氏教导,调教好了再送到齐冰伶身边伺候。许氏虽是以乳娘身份进府,但陪着小皇孙长大,不知不觉也待了六年了,对府上规矩还是了解的。 当着太守的面将这一切安排好,上官朔暂时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便随太守前往南山,打算在全面动手前探查一下反抗军余党的实情。估摸着一去至少一两日。 当晚,齐冰伶独守空房正打算睡下,忽然听得厢房内,许氏尖锐地一声喊。 她一边穿衣一边出门,对着漆黑夜色打量了一周,“许娘,怎么了?” 暗中的厢房毫无动静。 齐冰伶意识到不对,急忙过去查看。 厢房门口,忽然伸出的一只匕首抵住了她的喉。 第三百五十一章 绑架 齐冰伶快速出手扼住那人的手腕,毫不费力。 令人意外的事,那只握住匕首的手并未挣扎反抗,而是自己一松,将匕首落下了。 齐冰伶顺势将门踢开,月光下,一个婢女装束的人微偏了头。 但仅仅一张侧脸,齐冰伶已能认出她。 是简乔! 齐冰伶露出惊愕的目光。 简乔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齐冰伶进屋打量一周,许氏已躺在地上,像是被打昏了。另外两名婢女默不作声站到简乔身后来,其中一人的怀里抱着昏睡的上官林春。 她们都是亡海盟的人。 齐冰伶满腹的疑惑,正要发问却被简乔制止。 “跟我走!这是上官文若的安排。” 齐冰伶听到上官文若,便没有丝毫的犹豫了。这就要出门。 待她走近,简乔利落绑了她的手脚,再将两团布分别塞进她和上官林春嘴里,最后,一把匕首又架回她脖子上。 简乔凑到她耳边:“喊呐!” 原来是要假装将她们劫走。齐冰伶立刻明白。于是听话地发出嗯嗯的求助声。 门外的侍卫听到推门来看,简乔和另两位亡海盟弟子挟持着太子妃和皇孙就到府门边了。 这还得了?侍卫们立刻围了上来,纷纷拔出了剑。 简乔不急不慌,先将齐冰伶转手推给另一名亡海盟弟子。掏出腰间匕首朝外一抛,一道亮光须臾便伤了一人。待他倒地不起,简乔立刻上前夺了他的剑,指着一众侍卫。 侍卫们都怕了。大队的人都随上官朔去南山了,现在剩下的这点合起伙来也不是简乔的对手。 几剑下来,不费吹灰之力,面前的障碍已扫清了。受了伤的侍卫倒在地上疼地直哼哼。 “走!”简乔说完,三人带着齐冰伶母子,遁迹于夜色。 不远处已备好了马,几人上马,随简乔一路奔驰。 齐冰伶认得这个方向,是去南山。 可是上官朔和太守率昌池府兵守在南山脚下,现在去南山,不是自寻死路吗? 齐冰伶心里一阵着急,无奈现在说不了话,不能问什么,只能相信上官文若,静观其变了。 南山脚下,哨兵一眼望见三匹快马奔来,于是急忙向上官朔和太守禀报。 待上官朔和太守终于看清来人样貌,不觉大吃一惊。 “是娘娘和皇孙呐!想必是被留在城中的反抗军给绑架了,要以此要挟我们。”太守比上官朔还着急,以为这样便能在他面前再买一份好。 可上官朔此刻却冷静得很。 太守正要派人前去追捕,却被上官朔拦下了。 “不必上前,让他们上山。”上官朔这就命围在山前的众军将士闪开一条道来。 此时贸然出手,反而容易伤到人。齐冰伶对上官朔来说无关紧要,但是小皇孙绝不能出事。 山路不易行,马走不远,从头尾随很容易追上人。上官朔一点不担心。 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尾随其后很容易找到反抗军在山上的隐匿处。等了十日左右,那群人没水没粮估计早已半死不活了,此时正是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 很快,简乔带人到山前,自怀中掏出两把匕首朝旁掷去,匕首在空中水平划出一道弧线,将本已散至两侧的侍卫军又击退了数步。 前路无阻,几人借着夜色,很快隐匿于茂密林中。 上官朔带了十人,亲自去追。 就在上官朔离开的当口,又有哨兵来报,远处一众人骑马而来,马上挂着粮袋瓦罐,应该是反抗军支援山上的粮队。 昌池府兵与反抗军交手六年,对敌方已十分熟悉,特别是领头的那位将军,听说还是旧时海宫禁军统领,名叫钟和。六年来反抗军始终未被歼灭,和钟和调度有方统率得当有莫大的关系。 太守听到是钟和带人来了,霎时间一颗心悬起来。 上官朔前脚刚走,后脚便有粮队来。居然这么巧? 难道说刚刚那几人劫走太子妃和皇孙就是为了将武功最高的太子殿下引开,制造此缺口引粮队进入。 他们封山十日就是为了阻断粮道啊,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功亏一篑。 太守当即下令将围山的所有府兵全数调回,全力对战钟和的粮队。 钟和所率的粮队有大约二百人,太守封山前,他们刚好在山外,听说其他兄弟困于山上,苦集粮食多日却毫无收获,正愁眉不展之际,亡海盟的蓝姑娘从昌池城内的亡海盟弟子手中收集到了不少粮食,解了燃眉之急。 现在只要将这些粮食平安送上山,反抗军的兄弟们便得救了。 粮队中所有人都咬紧了牙,憋着一口劲,就算是死也要把粮食运到。 临近南山,钟和一声令下,众人夹紧马腹提了速。 而面前,昌池府兵已正对前方排好阵列,就等对敌。 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太守自己不会武,看这架势难免有些惧怕。府兵中两位都督搀扶着太守躲到后方。 不知不觉中,双方已交兵了。 短兵相接,刀光剑影。 空气中渐渐有了一丝血腥气,双方都有人受了伤。 太守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胶着之际,忽见几人趁乱拎着粮袋和瓦罐已经跑到了山口。 “别光顾着打人,劫水劫粮呀!”太守急了。 府兵这才反应过来,转而用剑对准了粮袋和瓦罐。 一剑下去击破了瓦罐—— 府兵一怔。 怎么没有水流出来? 又一剑乘胜斩下,瓦罐四分五裂碎在地上,这下确信了,这瓦罐内,根本就没有什么水,而是随处可见的细沙。 另一边,另一名府兵用剑挑开了粮袋。同样,粮袋里也没有粮食,而是一样的细沙。 这下莫说府兵,连粮队中众人也吃惊不已。 场上唯一淡定的钟和微微挥手,大喝一声:“撤!” 这就走了?大家不明白,却还是听令快速撤离现场。 都督问太守:“要不要追?” 太守摇摇头,一拍大腿,“中计了,中计了。你们快去山另侧,真正的粮队怕是已经上山了!” 都督立刻带府兵赶去山另侧,可惜已经迟了。 此刻,蓝儿早已带着水和粮,行到山腰了。 …… 第三百五十二章 说谎 上官朔带领的十人追兵越来越近了。 齐冰伶偏偏头,另一匹马上的简乔目视前方,仍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简乔初次出山,对南山地形不熟悉。可常年在南山一带作战的昌池府兵不一样。现在又是深夜,林中视野不佳,若有埋伏实难辨别。即便简乔武功再高,也奈何不了上官朔下毒用蛊的卑鄙手段。 这些齐冰伶能考虑到,在她看来上官文若也一定能考虑到。 可既然考虑到,为何还要兵行险着? 前方山路渐陡,骑马不便。几人跃下马,跟随简乔躲在一棵树后低洼处。 上官朔等人一时失去目标,下马来找。脚步声慢慢逼近。 简乔自怀中取出一只药瓶,塞到齐冰伶胸前的衣服里。压低声音道:“这个药你拿着,可以解八方合血之毒,恢复你的阴阳奇脉。” 齐冰伶的双眸蓦地亮了一刹。 简乔沉默着给她松了绑,又将昏睡的上官林春递到她怀里。 “文若叫我把你带上山。一会我去拖住上官朔,你朝西走,很快会看到海宫旧人。他们会保护你。” 简乔说着起身,一只手却被齐冰伶抓住了。 “你不能去!” 简乔眨眨眼,又蹲下来,“这是文若的意思。” 齐冰伶点头,“我明白,但是不可行。她可是想让我就此留在山上?” 简乔犹豫了一瞬,拉过她的手,“林大哥也在山上,你们一家三口便团聚了。你不必管我,快走吧!” 齐冰伶低下头,努力抑制住心中激荡的情思,紧握住简乔的手,“我怎能不管你?” “不光是你,还有南山所有海宫将士们。昌池府兵就在山下,敌众我寡,不是摊牌硬拼的时候。我还得回去。若先生问起,你就将我说的如实告诉她。我知道她做事狠绝,不惧牺牲。但我不行。” 简乔慢慢皱起眉,“可是林大哥那边……” 齐冰伶没有说话,抱起上官林春忽然站起来。 上官朔听到树后异动,朝四周围搜寻的侍卫一扬手。待众人站住,上官朔拿出折扇,小心翼翼朝这边靠近。 没有时间让她们再犹豫了,齐冰伶忽然夺过简乔的匕首,朝自己颈侧浅浅划了一道,而后将头一偏,闭上了眼。 上官朔又近了一步。 简乔试图抱起齐冰伶却是不能。身后两位亡海盟弟子见状拉住简乔,摇摇头。她二人的任务是保护简乔。自然不能看她以身犯险。 若是简修宁在,朝字诀克制清晖诀,就是上前对战也有十足的把握。但是简乔的暮字诀,却不好说。况且现在她手无识心,原本暮字诀的威力不足。贸然上前确实危险。她迟疑了。 身后二人不敢给她时间多想,其中一人当即趁其不备点了她的穴,将她拖走了。 上官朔听到几人离去的声音,快速几步冲到树后。 树下,只有齐冰伶母子二人。 “追!”上官朔指着刚刚那阵脚步声远去的方向。 十名侍卫赶去追捕。 齐冰伶颈侧的伤还在淌血,上官朔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活着。 片刻后十名侍卫赶回,朝上官朔道那三人中途跑散了,看样子像是下山。然而抄近路下山并无发现。南山地广,仅凭十人搜寻恐怕不够。请上官朔再派援手。 本来是想靠那三人引路追到反抗军老巢一举歼灭的。 现在线索都算了,去追还有什么用。 上官朔心里窝了一通火。 再一想这就奇怪了,她们挟持齐冰伶和皇孙竟然不是威胁他撤兵,更不是要绑她们回老巢。难道现在这个时候对方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所以才将齐冰伶和皇孙丢下了? 上官朔正焦头烂额,忽见太守带人上山来寻。太守见太子妃和皇孙昏迷不醒,顿时大惊失色。 “是臣无能,没有保护好太子住处,害小殿下和娘娘受难,臣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上官朔朝他一瞪,不想再听他说这些废话,转而问:“是不是山下出事了?” 太守惶恐俯首,吞吐道:“是……是反抗军的粮队上山了。” “什么,南山四面皆有昌池府兵把守,他们如何上山?飞上去不成?” “是臣不察,遭算计了呀!”太守恹恹欲垂泪,将刚刚粮队上山的事告知上官朔。 上官朔怒不可遏,不分青红皂白一扇扑来盖在太守肩上。太守被震得仰倒在地,但立刻又爬起来,恭敬跪下,“殿下息怒,是臣的过失。现在不知南山反抗军有多少人,敌在暗我在明,对殿下十分不利。不如殿下先下山,此事从长计议。再说娘娘这伤也耽误不得啊!” 上官朔低头看看齐冰伶。虽然他很不想因为一个女人耽误清缴反抗军的大事,但太守毕竟在旁边看着,还是要装装样子。 上官朔抱起齐冰伶,又叫侍卫抱上皇孙,随太守一同下了山。 山下,上官朔又吩咐太守,再调五千精锐府兵来守南山。这次不但要守四面易行的上山道,悬崖险路也要围堵。 粮队上山了也好。至少说明反抗军在城中的势力变少了。这次围困,可不会再有粮队救急了。 …… 简乔毕竟内力深厚,半个时辰后,穴道自行解了。 刚刚负责保护她的亡海盟弟子已经和山上的大队汇合。而情急之下,简乔被一位蒙面人朝反方向带到了一处草丛里。 蒙面人并没有碰简乔,只是在一旁安静等她解穴。 现在简乔终于能转过头,打量起那位蒙面人。 蒙面人对上她的眼神,将脸上的黑布取下,英俊的脸上露出温和儒雅的笑。一身粗布衣也没能将由内而外的矜贵掩盖。 “林大哥?”简乔站起身。 林成朝她行了一礼,“多谢简乔姑娘。” “不必客气,我只是受人之托。却也没能终人之事。”她有些歉疚地低下头。 “简乔姑娘不必自责,你已经办到了。文若叫你劫伶儿,只是为了让蓝姑娘的粮队上山,并非是要留伶儿在山上。”林成徐徐道。 “可那日文若与我说的,确实是叫伶姐姐上山见你呐!”简乔不明白。 “她若非如此说谎骗你,这个忙你肯帮吗?”林成反问。 简乔低头想了想。帮粮队上山,是亡海盟和反抗军自己的事,朝暮山庄不能插手庄外事。可牵扯到齐冰伶,却又变成可以插手的庄内事了。 简乔想到此处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第三百五十三章 赠剑 “一览世间百态,算尽天下人心。这才是上官文若。”林成微笑,忽然自身后拿出一把剑来。 是识心剑。 简乔有些惊讶。 “文若与我说过,朝暮山庄一直苦寻此剑未果。六年前我坠溪弃剑,家仆李鱼重伤,后被人救来南山,这把剑也跟来了。现在是该物归原主了。”林成说罢双手捧着识心交到简乔面前。 简乔接过这把朝思暮想的剑,心底莫名有些犹豫。 “那日,上官文若来朝暮山庄找我和宁哥,说只要我们肯帮齐冰伶,就能将识心找回来。实话说,识心丢失的这六年,宁哥一直很着急。朝暮山庄先是没了知命,后又没了识心,他身为掌门,必然担心。我不愿看他这样,所以答应了文若。但是……” 她将识心重新递回林成手里。 “我现在改主意了。” 林成望了眼剑,又诧异地看向简乔。 简乔又道:“刚刚齐冰伶的所作所为,我很佩服。她为了顾全大局,甚至能忍住不与你相见。这是我做不到的。虽然我是暮字诀主人,习得天下第一的神功,但我清楚,自己更愿意做个普通人,陪着宁哥和孩子,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所以这把剑留在我手里,也是无用。” “上官文若说得对,天下纷争无人可置身事外。如果日后战乱在所难免,这把剑理应配得上第一神兵的称号,守护天下人。” “请林大哥日后替我将此剑转交给伶姐姐。这次是我赠她的,不必再还了。” 林成接回了剑,微微动容,“可此次朝暮山庄未能夺回识心,掌门会不会问责你?” 简乔低下头,幸福地笑了,“宁哥自然会问责,不过我已不怕了。他不过就是发发火而已,并不能真的把我怎么样。”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简乔一回头,“宁哥?” 简修宁款款上前,阴冷的目光落在简乔尴尬的脸上。 林成急忙圆场道:“掌门莫怪夫人。是我一时犹豫,才未将剑交给夫人。” 简修宁又瞥一眼林成,冷哼一声,“说谎很有趣么?我刚刚都听到了。” “啊?”简乔诧异地昂起头。 简修宁一脸严肃地望着简乔,“你现在都敢自作主张了?还说不怕我?” “怕,怕的。”简乔悄悄站到简修宁身后,一只手挽住他的胳膊。 简修宁望着身旁这只怯懦的小白兔,嘴角勾起一丝隐秘的笑。 “不过这次,你做的对。”简修宁话锋一转,又看向立在原处的林成,“乔乔说的话你没听到吗?拿上剑,你可以走了。” “多谢掌门和夫人。”林成执剑行礼。 “我最讨厌你这个样子。”简修宁的话里有些生气,“得了别人的好处还非要道声谢来扯平。你的谢我不收。这个人情你们先欠着。或许日后,真有要你们帮忙的地方。” “这个掌门放心,伶儿是简家人,永远不会忘了朝暮山庄的。”林成道。 “如此甚好,告辞。”简修宁说罢,拉过简乔,一路奔下山,头也不回。 林成总算松了口气。 他刚刚对简乔说上官文若此计只有一个目的,其实不然。这第二个目的就是这把识心剑。如今也做到了。 在逐浪川底,林成听上官文若纸上谈兵六年,没想到实际用来果真这般可靠。真是多亏有她在。 …… 下山路上,简乔一双眼搜寻了许久,都没发现简修宁身旁再有其他人。 “宁哥,你该不会是自己出山了吧?”简乔问。 “嗯。”简修宁轻描淡写地答。 掌门独自来南山,四祥前辈和秦唐二族长肯定不同意的。如此看来,简修宁是偷偷出来了。这要是回去被发现,长辈们肯定会怪罪。简乔有些急了。 “你为何要来呢?嫂嫂都说了亡海盟会保我无事的。”简乔责怪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简修宁忽然站定了,瞪了她一眼,“诡计多端的人,说出的话通常不可信。” “你,当真是来救我的?”简乔有些愣了。自己好歹也是暮字诀主人,武功就算不及他,对付那些府兵也该够了。上官朔出手是意料之外,简修宁不会考虑到这么多。真不知他在担心什么? “你是不是很怕我死啊?”简乔有些傻气地笑着问。 简修宁双目微眯,拉紧了她的手,继续朝前走,“我只是怕湘儿和我一样,这么小就没了娘。” 简乔微微一怔,忽然笑出了声。 简修宁嫌弃地沉下脸,“此处危险,回家再笑。” 简乔立刻听话地板起脸来。 二人行色匆匆,不再多言。 殊不知此时,山脚的昌池府兵已觉察到二人行踪,这就围了上来。 …… 半个时辰后,太守紧急来报上官朔,“大事不好,有二人自南山下来,大败驻守的府兵。” “大败,能有多败?”上官朔疑惑。再怎么说,区区二人也不应该闯过万人军队的拦阻啊! “千真万确!昌池府兵死伤上百。威力骇人呐!”太守道。 “那两个人可有受伤?” “好像是,不曾。” 奇了!以一敌百的武功,又是两个人……莫非,是朝暮字诀? 上官朔想罢心先颤了颤。 朝暮山庄的人怎么会去南山? “他们打伤了府兵,就是和官府作对啊!朝暮山庄素来不问庄外事的。这次也不知是怎么了?”太守也是一头雾水。 “难道说反抗军联合了朝暮山庄?”上官朔兀自推测,越想越离谱。 “许是反抗军中有昔日的简家人呢?”太守提醒道,“想当年亡海盟大闹昌池,也是朝暮山庄帮了忙的。”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上官朔渐渐头疼起来。 如果但是奉旨清缴反抗军,这是朝堂事,可若加上朝暮山庄,便是江湖事了。朝堂从不插手江湖事。特别是像朝暮山庄这样江湖第一大门派,单靠上官朔太子身份镇压和一句不准相助反抗军的死命令是不顶事的。 江湖需要江湖的办法。 “看来我得亲自去朝暮山庄走一趟了。”上官朔喃喃道。 “可您所习的清晖诀不是和朝字诀正相克吗?此去朝暮山庄,无异于羊入虎口啊!”太守劝道。 “我一人自然是危险,不过太守可帮我请个帮手来。” 世间又不是只有朝暮山庄一个地方有朝字诀。而山庄外会朝字诀的人里,上官朔第一个想到的便父皇的养子,祝子安。 第三百五十四章 帮手 三日后,通州街市上。 祝子安正在专心致志地填词,忽然面前递过来一只包子。 “爹爹,给你的!”念儿刚买回来的包子还热乎着,第一口一定想着爹爹。 “有客人急着要画呢,爹爹画完再吃,乖,你先吃!”祝子安停下摸摸她的头,又伏案继续了。 念儿一嘟嘴,这就从祝子安手里抢了笔,撂在桌上,“不准画了。爹爹从永盛回来累了身体不好,要多吃东西补一补。” “只是晚一点吃,又不是不吃了!”祝子安委屈道。 “那也不行!”念儿说着将包子囫囵个怼到他嘴边。 祝子安叹了口气,拍拍大腿。 念儿会意地自己爬上去,侧身坐着,将头靠在他怀里。 “我来喂爹爹吃好不好?” “好吧!”祝子安没办法地答应了,看着她,忽然又问:“你刚说爹爹累了身体不好?这是槿娘告诉你的?还是大伯母说的?” “都不是,是念儿自己猜的。”念儿掰下一角包子塞到祝子安嘴里,“爹爹从永盛回来好久都没有笑了。大伯母不让念儿进爹爹的房,槿娘也让我不要打扰爹爹。爹爹,你是不是病了?还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告诉念儿,你不是叫念儿不许瞒你吗?你瞒着我又怎么说?” 祝子安顿住了。要怎么与她解释呢? 在永盛看到上官文若病重,他的心像被刀剐。 上官文若问为什么还要救她。 是啊,为什么呢?祝子安也想知道。明明决定了老死不相见,为何还要惦记于她?这或许真是一种病吧。 “爹爹爹爹……”念儿伸出小手在祝子安眼前晃了晃。 祝子安回过神,将她的手按下,紧紧搂住她,“傻丫头,爹爹怎么会有事呢?爹爹会一直陪在念儿身边。答应过你的,是不是?” “那爹爹可不可以再答应念儿一件事?” “什么?”祝子安有些好奇。小小年纪竟然也学会提条件了。 念儿扭过身子一本正经地道:“爹爹以后要多笑。你明明那么喜欢笑。” 祝子安被她的话逗乐了,认真而郑重地咧了咧嘴。 念儿又用小手扯住他的嘴角左右一拉,这下才满意。 眼前温馨之景被一阵惶急的脚步声打断了。 祝子安偏过头,见是祝小五跑来了,“二爷,家里出事了,大夫人叫您快回去。” 市坊刚开张,白日里总不会遭了贼,再说寻常毛贼舒槿娘足够应付,不会急到叫小五来请他。 祝子安顿觉不妙,来不及收拾摊位,抱起念儿就朝家跑。 舒槿娘在门前踱步,看模样像是等了许久。 “槿娘,怎么了?”祝子安将念儿交到她怀里,随她进院。 祝小五打量四周急忙关了门。 舒槿娘拉过祝子安小声道:“太子派了公公来,传你到昌池,说是有事。嫂嫂在堂里拖着呢。你赶紧想办法。” 人都来了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祝子安浅笑着,毫不在意地摇摇头,“既然叫去,那就去喽。” 他说着要去正堂,舒槿娘立刻退两步拦在他面前,“太子现在在查南山反抗军一事,叫你过去不会是什么好事。况且,我听亡海盟的兄弟们说,眼下盟主就在昌池……” 她蹙着眉,话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其实提到上官文若,无需多言,祝子安都会回避的。这个人无疑是劝阻他最佳的办法。 但今日不同以往,祝子安只道:“不过就是昌池么,又不是第一次去了。” “爹爹你去昌池吗?可不可以带念儿一起?爹爹说好不离开我的。”念儿的一只小手抓住祝子安的耳朵怎么也不愿放。 “好!下次去昌池一定带上你。不过这次不行哦。先让槿娘陪你玩,爹爹很快就回来,最多半月,我们拉钩!”祝子安用小指勾上念儿的手。 念儿拉了钩,但还是一脸不情不愿。 父女俩的交谈传到正堂里。 公公也没兴致继续坐着了,起身出屋,眯着眼打量起祝子安,“有日子没见了,二爷别来无恙!” 祝子安见到公公微笑行礼道:“原来是吴公公!” 吴公公抬抬手,示意他礼数就免了,“再怎么说你也是陛下养子,太子的兄弟,老奴可受不起您的礼。” 吴公公清了清嗓子,示意卫阿迎和舒槿娘暂时回避,待人走后,才对祝子安道:“既然二爷回来了,收拾收拾东西,跟老奴动身吧!殿下可嘱咐了,带上知命剑。” 知命剑是朝暮山庄遗失的另一件神兵,非身负朝字诀者不能用。 上官朔让他带上知命剑显然不怀好意。 祝子安心里生疑,脸上却还笑嘻嘻的,也顺从地将剑取来了。 二人这就上路,三日后到达上官朔住处。 府上大摆宴席,上官朔更是亲自出门来迎。 “祝兄,好久不见。”上官朔客气地接过祝子安的行囊,又叫吴公公去城里给他找最好的客栈。自己则转手拉过祝子安进堂说话。 开阔的一间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上官朔特意备了些清酒,桌上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殿下还真是费心了。”祝子安打量着一桌子菜,忍不住皱了眉,“昌池一带并不富裕,从百姓手里凑集这么多食材很不容易吧!” 上官朔斟酒的手停在半空,目光扫过他,却并不窘迫,“看在我招待祝兄这么卖力的份上,今日之请,祝兄可一定要答应我。” “殿下贵为太子,难道还能遇到什么非我不能化解的麻烦不成?”祝子安反问。 “是,非祝兄不可。”上官朔起身将一杯酒递到祝子安手里,又自己举了一杯,“我知道祝兄自小习得朝字诀,武功了得。若不是祝兄为人淡泊,以你的文治武功和父皇的看重,封王加爵是早晚的事。” “太子言重了。”祝子安严肃道,“既然你知道我为人淡泊,不喜欢这些朝堂党争,又何必请我?” “为何请你,难道你猜不出?”上官朔狡黠一笑。 “猜出又如何?”祝子安将身后的知命剑放在桌上,“如果殿下单纯想要这把剑,拿去就是了。如果是让我以这把剑去伤人,不好意思,恕难从命。” 说完起身便要走。 “祝兄留步。”上官朔急忙起身喝道。 “殿下可还有别的事?”祝子安微微偏头。 二人各自沉默了半晌。 待上官朔冷静下来,又道:“难道祝兄真的安心在通州一处破宅院里终老吗?” “也没什么不好吧!”祝子安答得很坦然。他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那么孩子们呢?祝兄可为孩子们着想过?他们能跟着你在通州穷困潦倒一辈子?难道祝兄就忍心?” 祝子安转过身,笑了,“殿下又不管我叫爹爹,怎会清楚我的孩子是怎么想的?” 上官朔的笑凝滞在脸上。 六年过去了,想不到这只毛刺猬竟然还这么扎手。 “祝子安,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今日你不听我的命令,我可以现在就派人到通州,将你妻儿抓起来。你不要忘了,你的妻和嫂嫂可是亡海盟的人。父皇看在你们一家这些年躲在通州很安分,这才没有动她们。但你若忤逆了我,待我禀告父皇,情况可就不同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兄弟 祝子安慢慢收紧了拳,神色也严肃起来。 上官朔知道他是担心了。人有软肋怎么都好说。 “祝兄,想清楚了吗?”上官朔放松地坐下,兀自喝酒看他。 “想清楚了。”祝子安答,转而又恢复了先前恭敬笑意,“我随殿下去朝暮山庄就是。只不过,殿下也知道,我在通州一向写词作画,许久不练武,早已生疏了。不如殿下给我十日时间,让我将朝字诀各式熟悉一遍,既然要去打架就要有个打架的样子嘛,是不是?” 上官朔冷眼看他,“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我会让侍卫日夜守在你的屋外。你可不要耍花招。” 祝子安摇头,“殿下手里握着我妻儿嫂嫂的性命,我哪敢呢?” 上官朔将信将疑。 接下来十日,上官朔派去监视的人寸步不离,果真没有发现异常。祝子安除了在屋里练武,便只有吃饭、睡觉、吹笛子解闷。 十日后,祝子安准时侯在上官朔府外。二人带了二十名随从一道前往灵山朝暮山庄。 朝暮山庄外素不设防,待简修宁意识到有人入庄,上官朔已经站在山庄入口处了。 几个顽童照例去喊了简乔,不过这次简修宁亲自跟了过来。 “这位就是简掌门吧!”上官朔打开折扇,自如地扇了扇,走上前来,行礼道:“在下当朝太子上官朔。今日前来……” “不必说了。简乔送客。”简修宁将一把剑交到简乔手里。 简乔立刻用剑指向上官朔。 上官朔冷哼一声,“朝暮山庄好歹也是江湖第一门派,竟然对来客以剑相指,怕是不好吧!” “你闯了我山庄的门,又是不请自来,算不得客。”简乔道,眉宇间掠过一丝英气,“朝暮山庄祖训,不留外人,你若不走,我可要动手了。” “好一个朝暮山庄祖训!”上官朔拍拍手,“听闻这祖训里还有不理庄外事一条,简掌门不也违背了么?” 简乔偏头一望,简修宁的脚步渐慢,忽然停住了。 “你是来算账的?”简修宁冷冷地问。 “哦?看来简掌门这是承认了。那日我在南山例行公事捉拿反贼,简掌门果然从中做了手脚。” “朝暮山庄与世相隔,从来不守外面的规矩。我要怎么做,轮不到你来管!”简修宁说罢继续朝前走。 “简掌门!”上官朔喝道,“你不要以为仗着朝暮字诀天下第一,就可以为所欲为。现在这天下是琉璃的,我是琉璃太子,你身在琉璃,就是我的臣。我的命令,就得听!否则休怪我无情。” “简乔送客!”简修宁头也不回。 “宁哥!” “听不懂话吗?送客!规矩不变,不服者,立诛。” “是。”简乔看向上官朔,不再犹豫出了一剑。上官朔开扇一退,避过一招。轻轻合手,扇子朝前一拂,扇缘差点挨上简乔的脸。 朝暮字诀对清晖诀,祝子安并不担心,只不过上官朔向来阴险,喜欢在扇上藏毒。那扇子虽伤不到简乔,但近身挨上一下也是要命。 祝子安当即抽出知命,上前挡下简乔一招。 此一挡,表面上帮上官朔解了围,实则,是怕上官朔伤到简乔。 简乔望着祝子安手中的剑,瞳仁微晃,“知命剑?” 不远处的简修宁再一次停下了。他转过身,打量起站在上官朔身后,这个一袭白衣面藏浅笑的男子。 先前听简随说,他坠溪时知命剑留在岸上,应是被上官近台收回。但面前这位男子,无论样貌穿着,都不像是皇帝。 又听那人道:“在下祝子安。” 竟是他!简修宁愕然。 上官朔望着简修宁难掩惊异的目光,开心地笑了,“简掌门不会还真以为自己的武功天下第一吧!” 他伸手一指祝子安,又道:“祝兄是简随前辈之后,而掌门是简空前辈之后。简随简空二位前辈都是当年的圣童。若论武学天赋,祝兄与掌门恐怕不相上下吧。不巧祝兄也学得了朝字诀。掌门是否也好奇你二人的武功到底孰高孰低呢?” 简修宁眯起眼,将所有怀疑收束在眼底。面前这位初次见面的兄弟,已上门就给自己这么大一个惊喜。他不但习得了朝字诀,竟然还做了朝廷的走狗!现在又帮着上官朔打到朝暮山庄内来了,这不仅仅是违背祖训这么简单。 简修宁现在便想杀了他。 祝子安望着简修宁,自他眼中看到逐渐升腾的杀意。他微勾嘴角,这正是他想看到的。 “子安见过掌门!”祝子安握剑行礼道。 简修宁已忍无可忍,快速移步上前,自简乔手里夺回了剑,立刻朝祝子安逼来。祝子安仰身朝后,让简修宁一剑落空。 祝子安笑笑:“简掌门,可千万不要手下留情啊!” 简修宁心里微微不悦。看来此人有点意思。 出剑再来。 眨眼之间二人已打到一起,身法之快,即便是简乔都难完全辨清。 上官朔心满意足地站在一旁看乐子。 简乔却再也站不住了。 “宁哥!四哥!” 然而那两人对招正酣,谁也听不见她,自然不会理会。 简乔惊慌失措,急忙跑去星月阁。 “四嫂,四嫂,四哥和宁哥打起来了!” 上官文若喝了一半的茶当即落回桌上。 “师父来山庄了?真的是他吗?” “是他亲口说的,”简乔点头道,委屈地拉着她的手,小声抽咽起来,“嫂嫂,你先别告诉长辈们,他们年纪大了更会担心。我们自己想想办法。” 上官文若拉她坐下,默想了片刻,又问她:“只有他一人来了么?还有谁?” “还有一个自称太子的人。和不少随从。” “哦。”上官文若露出放松的笑,“如此,便没什么危险了。” 简乔费解地眨着眼,实在不懂她为何这般淡定。 上官文若近而解释道:“祝子安一定是上官朔请来的。那日你和掌门下山时伤了昌池府兵,上官朔察觉后必然觉得朝暮山庄与海宫余党有关联,所以急于来朝暮山庄立威。但是他一人又不敢前来,所以找了师父做帮手。” “既是立威,四哥一定不会放过宁哥的。”简乔听到一半,又着急了。 “唉,有什么好急的?你四哥既然不是心甘情愿自己来的,又怎会真的按照上官朔的要求伤害掌门呢?” 简乔一愣。 上官文若不以为意,“放心吧,他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就是请来神仙也没有用。” 简乔听她这样说,倒是稍稍安心了些。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既然祝子安从一开始就不愿帮上官朔,为何还要带他来山庄呢? 难道是用计么?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不自量力 祝子安和简修宁从山庄口打到星月阁前。上官朔也随之大摇大摆走了进来,还强令河儿给他斟茶。 河儿到里屋问过简乔,这才给他取了屋角过了夜的凉茶。 上官朔只喝了一口就喷出来。 简乔看罢不再理他,努着嘴将帘子拉好,又随上官文若站到窗前观战。 上官文若对这些武功对招毕竟知之甚少,因而简修宁和祝子安二人在她眼中,就如同两团白光,时而在平地滚来滚去,时而跃身时而落地。 他们穿着相似的白衣,都是执剑,招式相同,身法也一样迅速。 即便这样,上官文若还是能一眼认出哪个是祝子安。 她沉默着垂下头,双颊有些苍白。 “嫂嫂你不舒服么?”简乔关切地挽过她的胳膊。 上官文若摇摇头,极不习惯地松开她,转过身去,就这样背对着她道:“你快去安抚四祥前辈和秦唐二族长,叫他们不要过来。这里有我。” “可是嫂嫂不会武呐!外面那个上官朔不是省油的灯。” “你且去你的,不必管我。上官朔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 简乔愣愣地点着头,从后门悄悄离开星月阁去找长辈们了。 阁外一片空地上,那二人激战继续。不知不觉身旁已围了不少族人。大家停下耕作,纷纷关心起这边的战况。 祝子安左右一瞧,这朝暮山庄的人还真不少。得空再一细看,上官朔已不在附近了。 祝子安动动脑子,忽然停下了。 简修宁的剑可不会随他停,照样直指他喉咙而来。眼见就到近前,祝子安用知命一挡,剑后露出微笑,“差不多行了。我认输还不行吗?” 认输?刚刚对战的时候,他来势汹汹的样子可半点不像能认输的人。 莫非有诈? 简修宁不敢大意。 可愤怒之余心口已隐隐作痛。 是悲喜咒! “你,没事吧?”祝子安关心地搭上他的脉。 “不用你管!”简修宁全然不领情,又是一剑朝祝子安刺来。 以朝字诀的速度,若非提前有所准备,几乎不可能抵挡。这一剑,正好架在祝子安颈侧。 祝子安立刻束手就擒,乖乖地将剑收到身后,对简修宁笑了笑。 这个时候竟还笑得出?眨眼之间简修宁就能取他性命。 简修宁皱眉不解。 四周一片叫好声,直夸自家掌门厉害。 祝子安不以为意,目不转睛地看着简修宁。 上官朔听到门外的叫喊声,立刻奔出来,近前一瞧,竟是祝子安败了。 上官朔脸色霎时铁青。 祝子安急忙装委屈,“是我武功不及掌门,让殿下丢脸了。” 上官朔怒火中烧,举起扇对向祝子安,想了想,又放下了。 这家伙身负朝字诀,若非特意收束内力,自己一招下去非死即伤。 害怕! 简修宁看上官朔举扇对准祝子安,忽然心生不满。再怎么说祝子安是简家之后,也轮得到你来教训?你算什么东西! 祝子安装作害怕的样子扶住上官朔的扇子,满脸可怜地求道:“若是殿下实在生气,不如我们再打一次,这次我一定不会输给他了!”祝子安十分坚定地点头保证。 上官朔狠狠瞪他一眼,嘴角抽抽,小声道:“你平日不是挺聪明的吗?想想你家里人,应该知道怎么做。今日就算是出阴招也要给我赢了他。” “遵命。”祝子安满脸堆笑地答,说罢已提起了剑。 “不自量力。”简修宁待心口的疼痛好些了,抬步又是一招。 这一次,祝子安有意没有躲,而是站在原地大呼:“殿下小心!” 上官朔听到这话双目一睁,下意识开扇做挡。 只见祝子安此刻忽然朝后疾速退去,似要替上官朔挡下一剑,可待简修宁追至近旁,忽然一闪身,让简修宁一剑不偏不倚刺入上官朔肩下。 祝子安则佯装倒在一旁地上,模样痛苦地挣扎起身,冲到上官朔面前,“殿下你怎么样?” 上官朔一口血喷了出来。 朝字诀内力加上一剑外伤,这是什么买一送一的优惠啊! 随从们纷纷奔过来扶住上官朔,却被上官朔怒气之下一把挣开。 上官朔一双眼死死瞪着祝子安。刚刚祝子安动作极快,上官朔虽看不清,但用脑子想想都知道是他捣鬼。 祝子安连忙避开他的视线,转身对简修宁喝道:“堂堂朝暮山庄掌门,竟然也做背后偷袭之事。” 四周看客一时不明所以,纷纷屏息凝神。 简修宁则在心中存疑。刚刚祝子安的身法,别人看不出,简修宁身在局中却看得很清楚。自己的剑分明是借着祝子安的内力引到上官朔身边的。若非他悲喜咒发作,对朝字诀控制力渐弱,刚刚绝不会受他所控。 想到此处简修宁忽然明白,难道刚刚他与自己对战多时,一再出招激怒,就是为了引悲喜咒发作么? 难道他并非是上官朔的帮凶?而是想借自己之手对付上官朔? 早为何不说?也不至于引这么多麻烦事。 简修宁再看向祝子安,不由心生埋怨。 祝子安没时间给他多考虑,又朝简修宁出招,此招故意放慢了速度,似在告诉简修宁自己无心与他再战。 简修宁明白,避开他的来剑,径直出招对向上官朔。 上官朔只见一道白光凌天而降,他下意识转身便逃,边逃还边喊:“祝兄救我!” “殿下小心呐!”祝子安也大喊着回他,实则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简修宁一剑下去,上官朔双眼一闭,忽然失去了知觉。 随从们一见大事不好,抬起上官朔就朝山庄外跑。 祝子安见状笑着上前,站到简修宁身边,一偏头,“谢了!” 简修宁缓缓对上他的目光,冷峻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狐疑,“你的武功不在我之下,为何不亲手解决了他?反要求我?” 祝子安摇摇头,“山庄内与世无争,许多事掌门自然不用顾忌。可我那一家老小都指着我一人,我还能以身犯险吗?”他说罢拍拍简修宁的肩,“人总得活命啊!” 他说罢便要走。 “等等!”简修宁追上他,“好不容易来了,何不进屋坐坐?” “我没听错吧!江湖传言杀人不眨眼的简掌门竟然肯违背祖训留我一个庄外人?”祝子安停步回头。 简修宁依旧面无表情,边走边说,“你是简随的儿子,简四伯叛逃山庄有罪,后来保护山庄又有功,功过相抵,收留他和他的后人,不算违背祖训。你若不尊掌门命令,才是违背祖训。” 唉!祝子安叹口气,那就进屋坐坐吧。 第三百五十七章 千金不比一真心 星月阁内,简修宁让河儿端了酒来。 祝子安一惊,连忙摆手拒绝,“酒就免了,我会醉的!” 简修宁还是头回遇见未喝一口就认怂的男人。 “原以为四哥和四嫂一样,嗜酒如命。”简修宁挥挥手,叫河儿换新茶来。 祝子安漆黑的双眸平白添了几分黯淡。 他自然知道简修宁说的四嫂是谁,顺便知道她现在应该就在朝暮山庄。 “什么四嫂?”祝子安明知故问,“我只娶过一妻,槿娘,一直随我在通州。掌门怎会见过她?” “哦?”简修宁虽然隐隐觉出其中故事的复杂,不过他向来不喜多问。既然祝子安不愿提及里屋那位,自己又何必不知趣地勉强他。 不过这些话,上官文若可是真真听在心里。 碰巧简乔回来,听到祝子安这样说,又看看上官文若平淡如水的神色,不免有些担心。 她坐到上官文若身边,小心地望向她,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劝。 祝子安解围地笑了笑,“你们这朝暮山庄可真热闹啊!改日把我们家小丫头带来,和这边的小孩子熟悉熟悉,她一定喜欢。” 简修宁望着他脸上强装出的笑意,忍不住提醒道:“难道你没想过上官朔回去,必不会放过你的家人?虽然你身法极快,他抓不到证据,但不能保证他不会怀疑。我看他不像是个好人,怕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想不到掌门看人还挺准的!”祝子安还有闲心思打趣他,看样子真是不急,“不过你多虑啦。我早已与家里人说好,任何时候,若我十日未归,他们便会转移到另外的安全处。都安排好了。” 他在上官朔面前拖延十日,也正是出于此故。 现在就算上官朔去通州抓人,也只能两手空空。 “可家中的东西呢?也搬走?”简修宁又问。 “东西自然不如人命重要,活命要紧。” “那你们之后如何生活?” “写词作画卖点钱,够用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简修宁久居山庄不识人间疾苦,并不能完全理解。可上官文若听来却觉鼻尖微微发酸。 康王府算上孩子们总共七口人,若再留几个家仆,人便更多了。女眷在家带孩子很少能抽出时间外出挣钱。那些家仆又没有什么一技之长。担子全在祝子安一人身上。 从逍遥自在的康王府二爷到现在这般身不由己,上官文若知道那有多苦。 她起身到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一支凤头卷尾的金步摇来。昔日,祝子安以此赠她。这只步摇陪了她六年,在她病重的时候鼓励她支持她,让她活下来。她视若珍宝。 她将步摇交给简乔,嘱咐她出去交给祝子安。 有这点黄金,或可解燃眉之急。 简乔将步摇收好出屋,见到祝子安,先唤了句“四哥”。 “内人简乔。”简修宁朝祝子安介绍道。 “我还说刚刚身手不凡的丽质佳人是谁呢?原是掌门夫人。”祝子安高声夸赞道。 简乔脸都红了。 简修宁的目光忽然有些异样。祝子安刚刚的话对妻儿甚是挂念,不像是轻浮好色之人,这样说简乔难免有些奇怪。更何况那句话,他故意提高了音量,显然是故意说给什么人听的。 上官文若也确实听到了,却也不过微微挑了挑眉。 简乔原地愣了许久,总算想起上官文若交代的话,自袖中拿出金步上前几步交到祝子安手上,“这是四嫂让我给你的。说……很值钱。四哥应该用得上。” 祝子安的目光久久定格在那只步摇上,记忆如泼墨。 从元德三年的腊月,到十八年后她成婚,其间种种,祝子安都记得。 她答应过要穿着嫁衣,戴上金步摇,给他看。但却没答应会嫁给他。祝子安现在想想只觉戏谑。 他慢慢接过那只金步摇,前后打量了一番。送出去是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她保存的很好。好到拿出去重新卖一次,也能挣回不少钱。 祝子安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不自觉将手攥紧了。 简乔望见他如上官文若一样清冷如水的面孔,有些惧怕地偏头看向简修宁。 简修宁收回视线,对简乔道:“去请嫂嫂出来!” “不必!”祝子安努力扬起一抹笑,随之,话音又提高了一倍,“这东西我不收。”说罢,将金步摇放在桌上。 “难道丁夫人以为你欠我的只有一支金步摇吗?莫说是这点金子,就是千金又如何?千金能赔得起一颗真心吗?” 上官文若在里屋,双眸一沉。 “四哥你别生气!”简乔连忙给祝子安斟茶。 祝子安朝简乔一笑,“夫人不用客气,念儿丫头还在等我回去,实在不能久留了。”说罢起身告辞。 简乔刚要再拦,却被简修宁一个手势制止了。 简修宁这就起身送祝子安出星月阁,简乔则趁机跑到里屋,将那只金步摇重新交到上官文若手上。 “嫂嫂,对不起!我……”她顿住了,望见上官文若更加苍白的脸色,更加说不出话。 “不怪你,简乔。是我大意了。”上官文若垂下头,“他怎么会接呢?只要是我给的东西,无论是金步摇还是我的心,他都不会接的。” 她的话里,带着淡淡的哀伤,却一点也不颓废。她十分平静地喃喃倾诉着。似乎只要说出来就会好受些。 良久,她才又问:“还有酒么?” 简乔点点头,默声拿酒去了。 …… 另一边,简修宁已送祝子安到了山庄口。不能再送了。 简修宁驻足,目光落在祝子安手上的剑,“刚刚这把知命被你用得很好。师父曾说人剑合一,它大概认你为主了。” 祝子安自嘲地摇摇头,“若非陛下苦心留此剑在我手上,制衡朝暮山庄,我早将它还给你了。” “你竟然这样害怕上官近台?我敢肯定,他不是你的对手。” “可是天下许多事,并非以武功论高下。”祝子安拿起知命望了一眼。 提到知命,简修宁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四伯回来了,你可想见他?” 祝子安惊诧一怔,转而又镇定下来,“还是不见了。有你这个掌门在,朝暮山庄所有人都会很安全。他留在这里也好。日后若有机会,再见不迟。” 简修宁点点头。 “不过有一事……” 祝子安慢慢垂下头,神色变得严肃,许久许久,才极轻地继续道:“那个人,她的病不能沾酒!” 他说完,一人一剑,潇洒离去。 没有回头,亦没有再说什么。 …… 第三百五十八章 速战速决 上官朔带伤回府,可把一众人吓坏了。 太守急忙去请当地最好的郎中来。清音观弟子,上官朔不让请,害怕这个时候再被人抓住私联清音观的把柄。宫中太医太守又不敢请,要让陛下知道他没能保护好太子,他这辈子就算交代了。 齐冰伶坐在桌旁,看着郎中给上官朔包扎伤口,又从自朝暮山庄回来的随从口中问清了事情原委。 如此看来,上官朔被打得不冤枉。 她将一屋子人支了出去,独自坐在上官朔身边。 自那日她被绑架受伤,上官朔更加相信她现在孤立无援不足为患。因而即便单独留她在屋里,也不似先前处处避讳了。 齐冰伶用金盆里的清水淘洗了帕子,搭在上官朔额上,微微一笑,说道:“都怪臣妾考虑不周,忘了殿下所练的清晖诀,需要女子练功。可臣妾前两日被反贼绑架,受了伤,不能伺候殿下。所以刚刚送信回永盛,叫清林姑娘来。殿下觉得可好?” 上官朔的笑容凝滞片刻。 这几日疏于采阴补阳,上官朔的功力退步不少。现在又受了重伤,确实应该来个人补一补。若非面前这个女子让上官朔莫名心生惧意,他怕会直接饿虎扑食先拿她练练手。 这些齐冰伶早想到了,可她才不会给上官朔这个机会。 “殿下若没什么别的事,臣妾去看春儿了。”齐冰伶起身行礼。 “你等等。”上官朔叫住她,“去给我拿纸笔。” 齐冰伶应声出去,很快将纸笔摆到桌上,亲自给他研墨。 上官朔捂着伤口下床,坐到桌边,提笔写了份奏章。 其上详细写了朝暮山庄联合反贼一事,还特意将祝子安从中作梗的事夸张数倍大说特说。 齐冰伶站在他身后,默默读完每一句。心想原来上官朔要拿朝暮山庄出气,但以他现在被罚昌池的处境,这不是开玩笑么?就算上官近台相信他所言,可惮于朝暮山庄的势力,暂时也不会有所行动的。 既然这个问题眼下解决不了,便对清剿反抗军无益。上官近台反而会觉得他因小失大不够聪明。 不过看破不说破。 上官朔很快写完了,将奏章一合,唤了门外侍卫,叫他速速送去永盛皇城。 所有外地来的奏章一到永盛先汇入玉堂署分选。平由今日正好当差,几百份奏章中一眼看到了上官朔这份。 拿出来一读,吓得额头直冒汗。 这太子糊涂啊! 这个时候跟陛下提朝暮山庄做什么?陛下既然叫你清剿反抗军,自然是叫你想办法绕开朝暮山庄的。现在将此任务重新推给陛下,陛下能开心吗? 平由想了想,先将这份奏章给压下了。 次日一早,平由趁着休沐,骑马赶去了昌池,见到上官朔先将奏章还给了他。 “殿下现在当务之急是清剿南山反抗军,而不是管什么朝暮山庄,报你的私仇!” 上官朔听着这话憋屈得很,“老师你也看到了,朝暮山庄欺人太甚,把我伤成这样,此仇不报,我堂堂太子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平由安抚他,继续又道:“殿下就不想想看,陛下师从简随学习了朝字诀,即便如此,自登基以来也未将朝暮山庄怎么样。难道殿下以为陛下不忌惮朝暮山庄吗?若是能动早就动了,还要等到殿下今日上书提醒?” “哼!朝暮山庄就该满门抄斩!”上官朔攥紧了拳捶在桌上,“不受朝廷管制的武林门派,留之无用。” 平由摇摇头,“现在不是计较朝暮山庄的时候,殿下当速战速决,早点呈一份捷报给陛下。” “捷报?有朝暮山庄插手,我如何能剿灭反抗军?朝暮字诀以一敌百,昔日简随可是一人一剑就能破了海宫精兵剑阵!” “哎,殿下不要悲观。所谓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朝暮山庄的武功确实厉害,但是他们久不出山,消息闭塞。”平由说着领上官朔到地形图前,指点着道:“南山灵山之间相隔北水,跨越两山之间,最快也要半个时辰,算上通信,时间会更久。如果殿下能在半个时辰内速战速决,等不到朝暮山庄来援,南山的反抗军就会全军覆没。” 上官朔一拍桌子,“妙啊!”可转而又蔫了下去,“速战速决……如何做呢?” “这个殿下不必担心,”平由胸有成竹地让随行的书童进来,自背后书篓里拎出一只黑色的蛇皮袋。 “这是?” “殿下可还记得六年前奉阳城下,大败康王的嗜血蠕虫?” “当然记得,若没有老师帮忙找来的此等好物,我也不会轻而易举取了康王性命。”上官朔洋洋得意地道,忽然又看向那只蛇皮袋,“难道这又是?” 平由点点头,“没错,这正是臣特意为殿下准备的嗜血蠕虫。” 平由早年跟随父亲识蛊,见过不少奇怪虫子。嗜血蠕虫虽然威力巨大,但饲养起来极为困难,往往五代才能得一批可用之虫。算来今年正好第五年了。交给上官朔,这批虫也算没有白养。 上官朔接过那只蛇皮袋,喜出望外,这就要赶往南山。 平由及时拦住他,“殿下还是先养好伤再说吧。” 上官朔笑了,“老师到底是老师!” …… 平由走后次日,清林到府。上官朔用她的身子调理了七日,伤已好多了。次日深夜,便叫太守集结府兵到南山,准备大干一场。 弓箭手侯在山下蓄势待发,箭筒里每一支箭的箭头上都绑了盛满嗜血蠕虫的布袋。那些蠕虫被饿了多日,现在只要有一点血腥勾魂,它们就会迫不及待地疯狂吮吸。 随着上官朔一声令下,弓箭手们纷纷上山,每一位弓箭手搭配五名执剑府兵,作为一组。执剑者负责搜寻目标和保护弓箭手,而弓箭手则负责最后一箭一击毙命。 先前太守派人数次上山搜寻皆一无所获,一来因为手中无权不敢调用大批人,二来是因为反抗军狡猾难测,已经发现的目标也极难追捕。这下有了嗜血蠕虫,再加上多队人夜间同时搜山,效果肯定更佳。 上官朔等在山下,过不多时便见几队府兵扛着反抗军尸身下山。 上官朔大喜过望,立刻派更多的人,补充更多嗜血蠕虫,上山再搜。 约摸半个时辰后,躺在上官朔脚下的便有近五十人。 这些人或带刀或配剑,但身上无一例外都有一把弓和一只箭筒。 这些弓箭正好补充己用。 上官朔立刻下令让人将他们身上的弓箭卸下来。 府兵得令上前,正要动手—— 忽见身下,那些尸体齐刷刷睁开了眼。 第三百五十九章 等我 这……什么情况? 昌池府兵吓得跌坐在地,双手撑着地,微仰身子拼命朝后挪去。 四周围一众人大眼瞪小眼,若不是太子和太守都在场,军令如山,这万人的军队,须臾之间就能做鸟兽散。 “殿下!快下令,逃吧!”太守到底先绷不住劲儿了。 上官朔怕地退几步,一颗心咚咚直打鼓。不过很快他又镇静下来。人死不能复生,他们根本就没死! 既然没死,那嗜血蠕虫呢? 上官朔刚想到此处,只见睁眼的反抗军“尸体”们拔下自己身上所中的箭,一个个腾地起身,自箭筒中抽出新箭来,搭弓拉满—— “大家小心!”太守忽然意识到不对。 “嗖嗖”几声,利箭离弦而出,正中几名府兵心口。伤口处鲜血渗出,利箭头上的布袋里,饥渴多时的嗜血蠕虫疾速蔓延,大口地吮着来之不易的佳肴。 “是嗜血蠕虫!”中箭那人惊恐万状高呼一声,立时倒下了。 众人纷纷怕了,顾不得军令四处逃窜。 然而报复还未停止。 随着反抗军箭筒里的箭一支支减少,更多的人中箭倒地。 上官朔躲在太守身后,腿脚都吓软了,“怎么可能?嗜血蠕虫怎么会在他们手里?” “殿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快走啊!”太守扯着上官朔的袖子一路往外跑。 忽然间,一箭自高空而降,正朝上官朔驶来。太守一见不妙,立刻上前替他挡下,当即殒命。 上官朔也顾不得太守和身后众将士,趁乱骑上马,极速奔驰,不敢回府,而是随昌池府兵暂躲在城郊军营里。只有众人保护下,他才能稍稍安心。 侍卫问他府上太子妃、清林小主和皇孙怎么办? 上官朔惊魂未定,想了想,只叫他去抱皇孙来。皇孙绝不能出事。至于那两个女人,也不过就是女人。等他登上皇位,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还在乎这两人做什么? 侍卫得令赶到府上,抱走皇孙,按例应给太子妃禀一声。然而侍卫在屋外求见太子妃,开门出来的却是清林。 清林只道太子妃身子不爽不便见客,她会转达的。 待侍卫走了,许氏悄悄凑上来,为难道:“娘娘,我们这样骗殿下,会不会不太好?太子妃今夜突然不知所踪,不知会不会与南山这事有关系啊?” 清林侧身瞪了许氏一眼,转手扇了她一巴掌,“姐姐的事要你议论?” “奴婢多嘴!奴婢多嘴!”许氏捂着脸低下头,又怯怯地道:“奴婢也是怕,从沁城惨案开始,太子妃就时常行踪不定,万一她真与反抗军有联系,殿下可就要跟着遭殃了!娘娘三思!” 清林听她说着,努起嘴,委屈地就快哭出来。 齐冰伶或许真在暗中整治太子,清林能猜到。但这正是她想看到的。 太子若遭殃,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那样的话,她这被糟践了十余年的身子,才能真的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她揉着痛楚的小腹,默默咬紧了牙。 …… 此时此刻,南山脚下的反抗军望着上官朔仓皇逃窜,别提有多高兴。 大家收拾收拾东西,若无其事地返程上山。 李鱼走在最前,边走边吹口哨。 很快到了一处山洞。 李鱼清清嗓子,山洞内,很快亮起一束火把。 “大家都没事吧?”林成举着火把走上前来。在他身后,缓缓跟来的黑衣女子,脸上挂着舒心的笑。 众人朝那黑衣女子一抱拳,纷纷唤她“公主”。 “多亏公主冒险前来,让兄弟们提前知道了嗜血蠕虫一事,否则今夜,凶多吉少。” “哈哈哈上官朔打死也想不到我们根本就没中箭!而是用让箭射在草人肚子上。” “那还要多亏李师爷的麻箭伪装,不然怎么能让府兵以为我们中箭了呢?” 李鱼听罢忍不住得意一昂头。 就在此时,严夫子急慌慌地从山洞内跑出来,“那还不是老夫把麻箭上原本的迷药一点点刮干净!” “是是是,您的功劳最大!”李鱼极不情愿地一撇嘴。 齐冰伶笑着朝众人抱拳道:“今日辛苦各位了。只是,府兵虽暂时退回营内,势力仍不可小觑。大家切莫掉以轻心,更不要轻举妄动。等到时机成熟,我自会带大家出山,绝不会让你们在暗处躲藏一辈子!” “有公主此言,我等就放心了。”钟和受她鼓舞,更加坚定。 李鱼忽然转转眼珠,白了钟和一眼,“公主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不能少说两句,我家公子还没说话呢!” 钟和这才意识到罪过,连忙朝林成客气道:“林帅请。” 林成有些尴尬地笑笑,微微望了齐冰伶一眼。 “喂!请什么请,会不会说话?走,去里面,我教教你!”李鱼勾住钟和的脖子就往里走,临走还不忘朝林成眨眨眼。 林成点头致谢。 洞口其他人一见这情形,纷纷有话没话地找个理由,麻利地钻进洞里去了。 齐冰伶不禁嗤笑。 “伶儿,我送你。”林成朝她道。 齐冰伶收起笑,忽然有些委屈地望着他,“好啊,成哥哥,你这就急着赶我走了?” “不是,是怕你外出太久出危险。”林成认真地牵过她的手。 齐冰伶嗔怪看他,极不情愿地撇撇嘴,凑上前来小声道:“上官朔没胆子回府,就算回去,清林也会帮我拖住他的。我既知道要来见你,怎会匆匆来匆匆走呢?” 说罢手腕一转,牵住林成的手,将他带出山洞。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一片黑暗。 林成忽然拉她停下。 齐冰伶转身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先被林成拥入怀里。 “对不起,是我食言了。”林成谨慎地护住她,哪怕松开一刹都会害怕,“我本该六年前就救你出来的。” “傻瓜,你能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齐冰伶依偎着他,难掩笑意,“再说,我身边不是还有春儿么?” “春儿?他叫春儿?”林成看着齐冰伶,热泪盈眶。 齐冰伶点点头,“你可不要怪我,我没读过多少书,名字就瞎起了。他是春日生的,白白胖胖的可好玩了。你是没见过他……”齐冰伶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他和你有多像。” “春儿,挺好的。”林成不自觉露出一脸幸福。 齐冰伶重新钻回他怀里,又道:“说来这孩子也挺可怜的。我生他时,身中剧毒,很虚弱。之后又调养了好久。所以春儿三岁前,我很少陪他。” “那你的毒呢?文若说她有办法的。”林成问。 “我服了她的药,感觉好多了,估计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恢复了。到时候,我必定血刃了上官朔,给姑母和康王报仇。先生说,等杀了上官朔,就能占领昌池。我就能带你们出去。你千万等我。”齐冰伶起身捧住他的双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我等你。”林成郑重答,“不过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齐冰伶点点头,“你就放一百个心,有先生在暗处,我不会有事的!” 林成一怔。想不到短短数月的相处,齐冰伶就对上官文若如此信服了。 上官文若,还真有你的。 齐冰伶不再多说,利落地轻吻了他,“我走了!” 林成“嗯”着,将她的面巾重新带好,亲自送她到山下。 茫茫夜色中,一袭黑衣的飒爽身影,策马而去,渐行渐远了。 第三百六十章 不许喝酒 天色破晓时,齐冰伶悄悄溜回府上,换下衣服,重新梳妆一番,从厢房唤清林过来。 清林将昨夜太子逃往大营的事一一跟她说了,又道:“殿下还专门差人来将皇孙抱走了。” 齐冰伶双眸微颤,不自觉攥紧了拳。上官朔带走春儿,这是做了落荒而逃的准备。府兵营内少说也有数万人,是绝佳的避难所。 但任由他在这乌龟壳里待着也不是办法!得想办法给他逼出来。 清林捂着小腹跪在齐冰伶面前,寒凉的手握住她的手,“清林只求姐姐这次不要心慈手软。杀了他,替所有姐妹们,杀了他!” 齐冰伶拉她起来,安抚道:“你我姐妹相处六年,你的心意我当然清楚。不过眼下还不到暴露的时候。”齐冰伶自怀中拿出那所谓的“生筋健骨丸”,打开来瞧了瞧,又对清林讲:“待我功力恢复还需要时间。” 与此同时,上官文若布局也需要时间。 来到昌池后,上官文若曾通过亡海盟弟子悄悄给齐冰伶传信。但近来,齐冰伶已有许久没有收到上官文若来信了。 默契告诉她,上官文若的新一局开始了。 …… 此时此刻,朝暮山庄内,上官文若的日子很不好过。 简修宁强制山庄内的酒坊关门,还将上官文若单独锁在离酒坊最远的地方,如此连一点酒香都闻不到。 简修宁的主意极正,就算是简随求情都不管用。简随现在腿脚不便,又打不过他,最后忍不住骂起祝子安来。 都是那个倒霉儿子出的坏主意,瞧把我们儿媳折磨的!简随透过窗子看着上官文若恹恹躺在床上,别提多心疼。 好在上官文若自己已想开了许多。 山庄里的酒坊关了,外面不是还有么? 袁豹和元婴每三日来山庄一次朝她复命,庄外人进不得山庄内,三人就在山庄外会面。 上次见面时上官文若特意嘱咐他们带酒来,今日见面,二人果然乖乖送来了一坛酒,除了酒,还有一份意外之喜——一小包十合子的糕点。 上官文若接过糕点和酒,露出显而易见的开心。 袁豹和元婴诧异地一对视。这般情形在他们盟主身上实在少见。 上官文若心情一好,与他们说话的语气都轻松许多,“这几日辛苦你们了,许你们两天假,去京城玩玩可好?” 这个节骨眼,玩?盟主没疯吧!袁豹瞪圆了一双眼,迟迟不敢答话。 倒是元婴细细思忖片刻,问她:“盟主需要在永盛办什么事吗?” 元叔到底是元叔。上官文若忍不住笑了。 “的确,不过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你们在永盛散布一个消息,说小皇孙在昌池染了重病,急需救治,说得越危急越好。”上官文若狡黠一笑,“至于散布的地点,要找各府夫人们喜欢集会的地方,比如布坊、裁缝铺还有各处花园都可以。” “盟主有意让夫人们知道,难道是为了让她们将消息带入宫?”元婴又问。 上官文若点点头。 袁豹糊里糊涂,元婴却明白了。二人这就下山离开。 待二人走远,上官文若端详起手上来之不易的酒,满意地勾起嘴角。 她倒不是嘴馋非要贪酒,只是贪醉罢了。醉酒能忘记许多事。特别是在他走后。然而她又不容易醉。 老天像与她开玩笑一般,偏偏要她随时随刻保持清醒。 她打开酒坛的盖子,刚刚含了一小口酒。忽然,一颗石子横冲直撞,将酒坛击破了。 上官文若一惊,猛然回头,才见是林成。 “子安兄说,不许你喝酒。” 上官文若白了他一眼,无奈地掸掸身上的酒水,一脸不悦朝山庄内走。 真是欲哭无泪。 …… 永盛皇城,皇孙生病的消息很快传到柳贵妃耳朵里。 柳贵妃最疼孙儿,担心终日眼睛都哭肿了。 上官近台下朝后来安慰她,事情不知真假,不要多疑。 可这话在柳贵妃听来便是皇帝对孙儿的不重视,不重视皇孙,就是不重视太子。 柳贵妃哭得更厉害,梨花带雨的。 上官近台原是不想插手这件事的。因为他知道上官朔远比他更在乎皇孙的死活。没有了皇孙,朝臣们又要重新弹劾太子无后之过。真到那时上官近台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保住他这个太子。 但柳贵妃一介妇人,不理那些大道理。她不过想让儿子孙子好好的。 “陛下现在下令,把朔儿调回来可好?离京这么久,罚也罚了,风波也平息了。外面到底不比自己府上,皇孙还那么小怎么受的住啊!他们一日不回来,臣妾心里就一日不安生。” 上官近台拍拍柳贵妃的手,“朕知道你担心。但是朕既然是清剿反抗军为由让他去昌池,若不做出点成绩,如何叫他回来?便是他回来了,那些朝臣是瞎子聋子吗?” “做不做得出成绩,还不全凭陛下一句话!”柳贵妃搂紧了上官近台的腰,眉头拧到一处,“派个得力点的帮手,或者多派点兵。那南山的反抗军怎的就这么顽固。再不济了,放火烧了南山。若是叫我儿受苦,他们也别想活了!” 上官近台叹了口气。他何尝不想将那些反抗军消灭干净。莫说放火烧山,就是放火烧了昌池,只要能让他们从此消失,上官近台都没意见。 关键就在于放再大的火也没用。昌池地广,南山绵延数十里,又临北水,那得烧多大的火才能保证将反抗军全军覆没。最后不但反抗军没消灭,反叫百姓看了笑话。上官近台可没那么傻。 这问题远比表面看上去棘手得多。 不棘手他也不会叫上官朔去。 用这样的事磨砺他再好不过。 “朕不会叫朔儿回来!”上官近台搂紧了柳贵妃,任由她再哭再闹也不改主意了,不过顿了顿,又道:“朕会派人去瞧瞧他,再请清音观竹其慧去给皇孙诊病,可好?” 柳贵妃虽然心里觉得不好,但皇帝给了台阶下,她也不好再辩驳什么,只能乖乖答应了。 上官近台这就差玉堂署选了一名学士,再一次避开了平由。 上官近台派这名学士前去,表面上是探望,但实际上,上官近台更想知道,上官朔离开永盛的这期间,都干了些什么。 第三百六十一章 探望 玉堂署吴彦学士临危受命,前往昌池。 文人体弱,脚力不行。昌池又是南灵二山又是北水,许多地方马车不方便走。颠簸了整整五日,吴彦才到地方。 而这五日时间,上官朔一直待在大营没走。 齐冰伶来营中探望,听军中都督说,殿下那夜受惊后,精神一直不佳。小皇孙初来军营不适应,整日哭闹,像是很害怕。 “既然孩子不老实,就让我带回去吧!”齐冰伶劝道,“省得给各位添麻烦!” “不行!”上官朔一边吼着,一边冲到齐冰伶面前,探下头,逼问道:“你为何要带走孩子,是不是背着我又计划了什么?” 齐冰伶坦然一仰头,心底泛出微微笑意。想不到才让他吃了一次亏,就把他逼成这般急躁模样。 “现在殿下把我困在府上,侍卫随时随地不离左右,昌池人生地不熟,我能计划什么?”齐冰伶有些委屈地低下头,“几日不见,殿下怎的又多疑了?” 齐冰伶一边说一边看向四周的府兵,像是在提醒。 上官朔稍稍松了口气,可不知为何,看到齐冰伶,他的心跳得很不安宁。 “臣妾不过是来告诉殿下,府上侍卫来报,父皇派了玉堂署学士来探望殿下,已到昌池边界了。但殿下跟皇孙都不在府上,若是让父皇知道了,恐怕对殿下不利。” 齐冰伶体贴地理了理他的衣服,乌黑的眸子微微上抬,悄然一笑,“臣妾一介妇人,不知道殿下是不是另有打算。一时着急,便私自出来通报了。” 她明明可以差侍卫来,却偏偏要自己来。 学士若到府若连太子妃都见不到,不是更要怀疑太子的去处了吗? 上官朔心里又恨又气,但对上齐冰伶一双无辜单纯的眼,他一时竟琢磨不透这到底是她有意为之,还是她傻到无可救药。 齐冰伶察觉到他眸中渐渐怒燃的恨意,立刻退后两步行礼认错道:“可是臣妾做错了什么?” 上官朔不想理她了。 既然父皇派人来,躲在大营是行不通了。即便南山反抗军手中的嗜血蠕虫仍然随时可能置他于死地。 上官朔手脚冰凉,朝旁吩咐时声音都颤抖了。 “去把皇孙抱来,回府!” 齐冰伶答了是,接过近卫抱来的上官林春,随上官朔一同回了府。 这一路,上官朔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直到回了府,关紧了门,一颗心才总算稍稍安定。 既然是见来使么,总要恭敬些。 沐浴更衣,告知厨房摆宴设酒。太守帮着一起,忙活到当日午后。 然而,说好的玉堂署学士迟迟没有现身。 按理说,该到了呀!上官朔心里犯嘀咕。 …… 吴彦到了昌池不假,不过一时半会怕是到不了太子住处了。 原因在于半路不幸遇到山贼,给绑了。 说来这群山贼也是够厉害。吴彦来昌池,上官近台是派了暗卫从中保护的,但是待他被绑的时候,一个暗卫都没站出来救他。显然是被那群山贼提前拿下了。 吴彦害怕地跟着山贼上了南山。他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遇到这种大场面腿都软了。到后半程,山贼嫌弃他慢,干脆将他扛到肩上,如猎物一般。 吴彦手脚皆缚,被山贼用布蒙住了头,面前漆黑一片。能感知的只有令人神往的食物香气和山贼之间的交谈声。 几个山贼靠着山鸡,喝着清酒,字里行间透着愉悦。 “这皇帝的暗卫也就这么回事。一脚一个,全踹飞了!” “哈哈一脚值千金,这十个暗卫的性命,得有万金了吧!” “太子殿下就是阔气!” “等等,那这个老迂腐怎么办?”忽然有人过来拍拍吴彦的肩膀。 吴彦吓得一激灵。 “殿下不是说了吗?这几日凡是皇帝派来的人,一个不留。” “对,必须杀!三日后殿下就要举兵称帝了,可不能让皇帝提前知道消息。” 吴彦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来时陛下还嘱咐他悄悄问问太子是否遇到什么难处,为何这么久都没有捷报传来。现在他倒是明白了。 太子哪里是来剿灭反抗军的,这是和反抗军联合起来要谋反呐! 不过现在吴彦也顾不得什么谋反不谋反了。 一把匕首已然架在他脖子上。 命都要没了! “饶命!侠士饶命!”吴彦声如蚊蝇。 当此危急时刻,忽然一枚石子凌空飞来,打在吴彦颈侧的匕首上。 “大哥,不好!是暗卫!”几个山贼吓坏了,慌忙逃窜。 吴彦只听得四周阵阵哀嚎。 待安静下了,一声清脆的收剑声后,有人蹲下来,朝他道:“在下来迟,请吴大人恕罪。” “你,你们还活着?”吴彦瑟瑟发抖地问。 “十一人暗卫,只剩我一人。”那人帮吴彦解开绳子,又道:“大人赶快逃,山贼稍后恐怕还会来。我留下断后。快!”他说罢便急匆匆跑远了。 吴彦解开绳子,定睛一瞧,身旁的确躺着十位暗卫的尸首,目眦尽裂,嘴角流血,死状之惨难以用言语描述。 吴彦赶忙起身,踉踉跄跄就朝山下跑。好在那匹马还在山下,吴彦急慌慌骑上马,回身赶往永盛复命。 他知道了这样大的秘密,事关国本,耽误不得。 而此刻南山之上,唯一幸存的“暗卫”和一众“山贼”碰了面。 “暗卫”朝“山贼”道:“学士已赶往永盛,今日我们成功了!” “山贼”们呵呵笑起来,对“暗卫”道:“林帅的朝字诀果然名不虚传,刚刚那一下打在匕首上,震得我手都疼。” “对不住!”林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自林成身后,青袍黛髻的小公子款款上前,嗔怪地看林成一眼,“他厉害时一颗石子能击碎一酒坛,这算什么?” 众人这才意识到此人跟来,连忙抱拳谢道:“多谢先生妙计,还未请教先生姓名?” 林成一笑,“她就是我与你们常说的那位神机妙算的奇女子。” “女子?”众人愕然。 上官文若摇头看向林成,怪他多嘴。 “快去告诉亡海盟的弟兄们,他们的盟主到了!”林成道。 众人听罢先一步赶回山洞。 林成陪同上官文若慢慢走在后面。 不知不觉到了洞口,严夫子第一个赶出来。萧惜命紧随其后,还有几位婶娘和蓝儿。 第三百六十二章 被谋反 严夫子看到上官文若上山来,起初心里一激动,可转而又不高兴了,“你病成这样,还上山?不要命了。” “严老,我的病已经好了。”上官文若专门伸出一只手来叫他探脉。 果然是大好! 严夫子面露惊讶,“什么药这么神?” “解铃还须系铃人!”林成替她答。 严夫子一脸严肃对向林成,“难道,那个人肯救她了?” 林成朝他使眼色,请他别再说下去。 严老知趣地闭上嘴。 “面具姐姐!面具姐姐!”萧惜命冲上去抱住上官文若。六年过去他已经比上官文若还要高,强行弯腰钻进她怀里,怎么看都有些奇怪。 不过上官文若对此毫不在意,一边安抚着萧惜命,一边问严夫子:“雪姑娘有消息了吗?” 严夫子摇摇头,“雪姑娘执意一人去找顾潇,可顾潇神出鬼没,哪有那么容易找到?可怜惜命这孩子,刚见了亲姐姐一面,又被姐姐丢下了。” “我能理解雪姑娘,她一边想找顾潇来给惜命治病,一边又害怕拖累亡海盟,不愿我们相助。”上官文若顿了顿,忽然看向蓝儿:“这样,蓝姑娘现在去清音观,问清雪姑娘的下落,设法追上她,暗中保护。这个人对我们很重要。” 蓝儿领命离去。 严夫子却有些担心地皱了眉,“盟主就要决战,生死在此一搏,正是用人之计,这个时候放蓝姑娘走,有些冒险!” 上官文若微勾嘴角,“冒不冒险,我说了算!” 她又是这般自信到不容置疑。 严夫子也不好辩驳。 上官文若走到山洞里,找了处草席兀自坐下,从身旁的小包里拿出一块十合子的芸豆酥,甚是闲在。 一众人围住了她,面面相觑。 “那我们下一步做什么?” 上官文若从左到右打量一番,咬了口芸豆酥,又道:“吃饭睡觉,养足精神,等着看戏吧!” …… 就在此刻的永盛,一出好戏悄无声息拉开序幕。 皇城暖阁内,上官近台听完吴彦所说,一腔怒焰熊熊燃起。 他可以容忍这个儿子愚笨、自负、目中无人,甚至残害手足这种事,既已发生也就忍了。但是谋反…… 上官近台不敢想。 吴彦望着上官近台阴云密布的一张脸,颤抖着跪下道:“臣……也就是听那些贼人瞎说,并未实证,望陛下慎重。” 上官近台叹了口气,这种事的确应该慎重。但是越大的事,越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上官近台嘱咐吴彦回玉堂署,千万不可将此事声张,特别不能让平由知道。若是这师生二人察觉,暗地里再做准备就糟了。 另一边,上官近台又急调一万人马,前往昌池。同时下诏给上官朔,只说是派去的援兵。这一万援兵就在昌池边界停下按兵不动。万三保挂帅,麾下三位骠骑将军分领东西中三路军。 然而军中无一人前去府上递交兵符给上官朔。 上官近台的意思,诏书上也说得很明白,若太子有必要调动援军,再与万三保联络。 上官朔接旨后,心一下子慌了。 若真是援兵,为何不给自己加兵权呢? 难道说这万人大军并非援兵,而是来监视他的? 可上官朔仔细想了许久都不知自己近来哪里做错了。自他来昌池,日夜所想都是清剿反抗军一事,甚至还差点丢了小命。都牺牲至此了,不授功反记过?不合适吧。 上官朔如何也不敢相信。 当日午后,侍卫来报,说又有玉堂署学士来了。 上官朔这次学聪明了,先问:“看清楚没有,是哪个学士?平大人还是别人?马车到何处了?” “人在昌池边界了。来人不是平大人,小的也不认得。只是看马车像是皇城样式,一般也只有玉堂署外任的来使才乘坐。” 上官朔觉得有些奇怪。 上次那个学士放他鸽子,他立刻上书求证父皇是否真的派了人来,但十日过去迟迟没有回信。 信其实根本没送到玉堂署,而是被亡海盟半路拦下了。不过这些上官朔通通不知。 他只知道父皇如此反常的举动中一定有什么深层含义。 上官朔正百思不得解,太守急急慌慌赶来了。 一进门便道:“玉堂署学士来昌池的事,殿下可听说了?” 上官朔点点头,“怎么,太守也知道了?” 太守气喘吁吁,连句答应都来不及说,急道:“殿下快逃吧,现在还来得及。” “逃?为何要逃?” “刚刚,府兵大营传信来,说今日在南山捕到几个山贼,那山贼下山时听到陛下派来的援军中几个小卒说,不知谁告得密,说殿下意图谋反。这次派兵就是来抓殿下的。学士是来探虚实,只要他一句话捎到军营,那一万大军立刻就会攻入城啊!” “什么?”上官朔“腾”地起身,“卑鄙小人!” 上官朔努力转动脑筋,想搞清楚是谁要害他。然而他平日树敌太多,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眉目来。 “问题不在此!”太守一拍大腿,真着了急,“问题在于那位学士,他……他……死了!” “死了?”上官朔彻底坐不住了,“谁杀的?” “不知道。来信说兄弟们没看到任何人靠近马车,直到车夫大喊,说人死了,大家才纷纷过去瞧了一眼。是真死了。” 这就很糟糕了。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这要是把父皇派来的人给斩了,不明摆着宣战吗? “他死在哪儿?都有谁看到了?”上官朔焦急地攥紧了太守的衣领。 “在昌池边界,两军大营前。两边军中都有哨兵,这件事现在恐怕已传到军营了。”太守说着从袖中拿出信,递到上官朔手里。 上官朔读罢心底一凉,差点跌到地上。 “殿下,快逃吧!”太守急得一脑门子汗。 太守又不知上官朔真实心思,只盼着他若真是想谋反,也千万不要在自己的地界上谋反,不然到时候说不清楚,他这个太守只能白白跟着遭殃。 “现在逃,不正好坐实我谋反的罪名么?” 第三百六十三章 众矢之的 除了逃,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莫非殿下真要……反吗?”太守颤声问道。 反…… 今日以前,上官朔从未想过要反。 他是父皇最喜欢的皇子,群臣拥戴尽享荣华。他有什么理由反?只是因为这一次外放离京吗?不,他喃喃着摇头,父皇知道的,他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心生反意。 可再一想,若父皇真的足够信任他,为何自小不教他朝字诀,反叫他学清晖诀?为何屡次三番向着蝴蝶公主和上官惠?又为何今日贸然派人来试探? 或许,父皇的忌惮早在许久之前便有,只是他没有察觉…… 谋逆,是任何一个君主都无法接受的。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声音—— “殿下,大军过来了!” 这次来通传的不是侍卫,而是齐冰伶。 “为何是你?”上官朔惊慌地避她一步,战战兢兢跌坐在椅子上,“莫非,我太子府的侍卫也被父皇的兵控制了?” 齐冰伶垂眸不语,良久,淡淡地看一眼太守。 太守知趣地离开了。 既然事已成定局,无力回天。太子想与太子妃说说话,也是人之常情。 齐冰伶慢慢向上官朔靠近。 上官朔却全然没有往日那般居高临下的威严。他怕着挪身向后,直到背抵在椅背上。 齐冰伶蓦地扶住他的肩,却将上官朔吓得一激灵。 “为什么?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上官朔攥紧了拳。 齐冰伶任由他出气,并不答他,只道:“我已让许娘带着春儿离开了。他不能同我们一起冒险。” “春儿,你带他去了哪儿?没有春儿我这个太子还怎么当?”上官朔怒目而视,布满血色的眼紧紧瞪向齐冰伶。 “殿下真的只想当太子吗?”齐冰伶严肃反问。 “你……你说什么?”上官朔不敢相信。 “难道殿下就没想过,杀了他,自己称帝?”齐冰伶又问。 “是你!”上官朔忽然反应过来,一只手掐住齐冰伶的脖子,“是不是你在父皇面前进了谗言才会让他怀疑我谋反?” 齐冰伶死死扣住他的手腕,“殿下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你的春儿在我手里。你的命也在我手里。” “你说什么?”上官朔愕然地看着她的手。 齐冰伶忽然开始用力,像要把上官朔的经脉掐断一般。 “你的武功竟然……恢复了?”上官朔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齐冰伶嘴角一勾,“六年了,我所思所想只有杀了你!现在终于能如愿了。” 上官朔的手被齐冰伶钳制着离开了她的脖子。而齐冰伶空出的另一只手顺势掐在了上官朔的脖子上。 上官朔苍哑一笑,“杀了我?你果然一直都……没有……忘记……你我之仇。” “是!”齐冰伶高昂起头,微微一笑,“康王、姑母、成哥哥,海宫万千将士们的血不会白流。” “齐冰伶,你……” 齐冰伶的手又扣紧了些,上官朔剧咳起来更加无法说话。他单手遏住齐冰伶手腕使其不至再向前,一手悄悄摸向腰间取扇。 可是,昔日放扇之处如今空空如也。 “我的扇子呢?扇子呢?”上官朔着急地又摸了摸。 今日晨起,清林为他穿衣。也唯有她曾近他的身。难道是清林所为?不可能啊! 齐冰伶仰头笑道:“你还真以为清林悦心于你啊!呸!她恨不得你死得更快些!” 上官朔瞪大了一双眼,渐渐露出惊恐之色。那双眼对上齐冰伶,满眼都是求饶。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能给的都给你!只要你让我活着!” “好啊!”齐冰伶很爽快地答应了,“统领昌池府兵和太子府侍卫军的兵符呢?陛下的手令呢?都给我,我就放过你。” “你要兵符做什么?”上官朔害怕地看她,“一旦动兵反抗,你我就完了!” 齐冰伶的手掐得更紧了些,“我看殿下是不想活命了?” “想,想!你先松开,我就给你拿!” 齐冰伶慢慢松了劲,“去吧!” 上官朔踉跄起身,走到书架前,左右翻找了一通,终于从一只存放隐蔽的木盒里找到了兵符和手令,回过身,将两样东西交给齐冰伶。 正在齐冰伶低头查看的时候,上官朔忽然抄起书架间隐藏的一把匕首,朝齐冰伶阴狠逼来。 齐冰伶一边低头确认两物,一边听音辨位抬手一挡,先将上官朔的手拖于半空。上官朔霎时动弹不得。 “你可是答应我不取我性命的!”上官朔要挟道。 他知道齐冰伶最看重所谓的道义,最不齿阴险,也最不齿食言。 “不错,我答应你的。”齐冰伶反手夺了他的匕首,转身到门前,用脚一踢门。 双门大敞,门外等候的太守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院外果然传来微弱的兵甲之声,上官朔听来害怕至极。 但是再害怕也要面对。认错或许唯一的活路。 上官朔小心翼翼迈出了门。 忽闻齐冰伶于背后大喊,“全体侍卫军听令。逆贼上官朔,妄图谋反,奉陛下命,当诛!” 府内外侍卫军闻言周身一震。站在他们对面的士兵身着琉璃铠甲手执锐兵,人数是他们的两倍多。是人都知道打不过。 再加上齐冰伶一番话,大家将信将疑。 兵长回身开了府门,只见兵符和手令一齐被齐冰伶高举过头。再看看院中脸色惨白步伐不稳的上官朔。 莫非……此事为真? 兵长带头倒戈。身后众人紧跟着纷纷拔剑指向上官朔。 “你们……你们做什么?”上官朔化掌为拳,持戒备状态,一双眼盯着众人就要喷出火来。 “殿下恕罪。”兵长叹了口气,“我们是兵,只认兵符。” “那兵符是她抢去的!”上官朔指向齐冰伶。 兵长将头一低。 兵符在谁手中其实是其次,关键在于人心所向。那日南山嗜血蠕虫一事,上官朔不顾众将士死活仓皇逃窜,营内死了不少弟兄。大家都心怀怨怼,只是不便说。 上官朔,早已不是他们心中心甘情愿为之赴汤蹈火的君主。 府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急不慌的马蹄声。 “奉圣上旨意,太子上官朔品行不端,妄图谋反,罪无可恕。太子府侍卫军,为虎作伥,同罪。诸位是愿意与之同罪,还是愿意将功补过呢?”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青袍加身的小公子骑马而来。临到门前,下马,着人将一份圣旨递到兵长手里。 兵长端着圣旨手已颤抖。 既然今日上官朔不死,兄弟们都没有活路。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兵长一声令下,带着众侍卫冲杀进府。 上官朔趁乱抽出侍卫的剑,与一众侍卫军厮杀起来。招招狠厉,早已杀红了眼。 侍卫军纷纷倒下,直至最后一人毙命。 上官朔回转过身,举剑对向齐冰伶,“都是你!”他冲杀过来,眼见一剑就要凌空劈下…… 忽然,一剑自他背后穿膛而过,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 “谁?” 上官朔用尽全力扭了脖子。 身后那人的脸,熟悉到令人发憷。 第三百六十四章 会师 “是你……”上官朔话音未落,急火攻心,这就倒下了。 林成将剑抽出,重新收回剑鞘。齐冰伶赶忙上前,俯身探了上官朔鼻息。 “没气了。” 林成扶住她,“你怎么样?” 齐冰伶摇摇头。 “先生呢?”齐冰伶又问。 “让公主挂心了。”上官文若慢慢走进门,先瞟了一眼院中“战场”。 “府上的侍卫军七十二人,不知道死没死全。”齐冰伶担忧地环顾一周,“成哥哥,你去点点人。” 林成点头去了。李鱼等人也随之入府帮忙处理尸体、收缴兵器。 刚刚上官文若用计,让南山反抗军冒充陛下所派军队围了上官朔住处。他们所穿的琉璃铠甲,是自那日用嗜血蠕虫毒杀的府兵身上扒下来的。虽然与皇城军队衣着略有差异。但适才情况紧急,侍卫军来不及细想,还是中了计。 既然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假军队,那么上官近台所派的真军队自然还在城外。 万三保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昌池府兵营内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那封太守收到的言及学士之死的信,不过是上官文若伪造的。 圣旨都能伪造,区区一封信算什么? 坑蒙拐骗,一向是上官文若的拿手戏。 “先生到的还真及时!若再晚来一会,我真要不顾你的嘱咐,自己动手了。”齐冰伶领上官文若到堂内,直到现在一颗心还是揪紧的。 “公主体内的毒尚未清干净,未必是上官朔的对手!倒不如让他们两相残杀,如此上官朔和侍卫军都解决了。” 上官文若说罢走到门边,瞟了眼院角吓晕的太守,又对齐冰伶道:“请公主将此人绑起来,挂到城楼上去。” “刚刚我们伪造了府兵大营的来信,让太守知会上官朔前来探查的学士已死,骗了上官朔。实际那学士还在赶来的路上。现在我们要骗那个学士,让他相信上官朔真的反了。绑架太守就是最好的方法。” 太子绑架朝廷要员,借机夺城谋反,前朝是有先例的。学士和万元帅必然清楚。 齐冰伶立刻叫两个小卒去将太守用麻绳绑结实带走。 又问上官文若:“那个学士什么时候到?” “学士到昌池后,先去见了万三保,大概是为了确定通联方式。万一上官朔谋反,学士很难活着出城报信。这个时候只有迷烟或响箭管用。算算时间他差不多该出来了。待赶到城门,只需一刻。” “一刻?”齐冰伶沉思片刻,“这么短时间,来不及转移昌池百姓了。万一真打起来……” “他们一时半会攻不进城的。”上官文若自信道,“现在城外两军对垒,昌池府兵和永盛大军的兵马数相近,应当能抵挡一阵子。加上这段时间足够了。” “我明白了。”齐冰伶看一眼手上的兵符,“我现在就去府兵大营求援,只要他们肯相助,我们就能拿下昌池。” “这是最好的打算。”上官文若双眸一沉,“以谋反的罪名要挟昌池府兵,至多只能唬住一半人。剩下的人虽然也会遵照军令对战,但万众不归心,这仗难打。最终的结果,昌池府兵必败。” “等百姓全部疏散,城墙上会燃起火把,公主看到火光后,请将昌池府兵引入城内。我会在城内提前布好埋伏。” “好。” 想了想,齐冰伶看向院中。 “成哥哥!” 林成顿住。 齐冰伶微笑着招招手。 待林成过去,齐冰伶瞟一眼上官文若,郑重嘱咐道:“我将先生交给你了,你可千万要保她无事。” “我?”林成一愣,这和来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 按照上官文若的意思,他该陪齐冰伶去府兵大营的。 林成看向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浅浅一笑,拒绝道:“公主不必担心我。有亡海盟的人在,我不会有事的。林公子还是陪在公主身边吧。”说罢一个眼神递给林成。 林成会意地眨下眼,将识心交到齐冰伶手上,“我们走吧。” 齐冰伶瞥一眼上官文若,只见她行礼恭送,脸上自信分毫未减,心也跟着踏实下来。 待齐冰伶和林成出府后,上官文若朝李鱼确认了侍卫军死伤人数,一切无误后,又吩咐道:“现在去叫城内百姓撤离到灵山南面,记得告诉大家离家前,在屋外燃一只火把。以此排查所有百姓是否都撤离城外。我们只有一夜时间,速度要快。” 李鱼刚要去办,又被上官文若叫住。 “还有,尽量避开明都边界的哨兵。如有任何异动随时知会亡海盟的人。他们就等在明都附近。” 李鱼点头刚要走,忽然觉出不对。 刚刚上官文若不是对齐冰伶道自己有亡海盟的人保护吗?李鱼正纳闷今日行动并未见到亡海盟的人在。原来全被她支去明都昌池交界了。 反抗军今日总共入城的只有不足二百人,又要组织百姓撤离,又要提防明都府兵发现,实在困难。不过有亡海盟相助会好很多。虽然他们人也不多,但至少武功高,必要时能省去不少麻烦。 只是百姓撤离这边有保障了,上官文若自己怎么办? 李鱼停下脚步,有些担忧地回头看她。 “喂,要不要给你留两个人?” 上官文若摇摇头。百姓为先,她的命是其次。况且,她有百分百的把握相信自己的同伴。 李鱼撇撇嘴,心想她不定又想出什么鬼主意来了。于是也不再管她,还是按照原计划将所有人带走了。 …… 过不多时,太守已经被吊在了城墙外,披头散发气息奄奄。 学士行到城门一眼看到,吓得魂飞魄散,当即掉头朝回跑,同时启动一颗迷烟,黄滚滚的球炸在地上,昏黄的浓烟立时腾起。 万三保看到这边信号,立刻调集三位骠骑将军准备出击。 于此同时,齐冰伶和林成已经赶到了昌池府兵营。 二位都督出帐一瞧,竟然是太子妃。 而太子妃的手上,竟然拿着我军兵符。 都督立刻跪下行礼。 齐冰伶高举兵符道: “昌池府兵听令——” 第三百六十五章 归心 “陛下疑太子谋反,命万元帅带兵来擒。如若攻城,昌池百姓难逃劫难。太子已命人安排城中百姓撤离,请诸位务必托住永盛大军,确保城中百姓平安。” 话音刚落,众人都怔住了。 安排百姓撤离?这是那日见到嗜血蠕虫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太子能做出的事吗? 不过此事自太子妃口中所言,倒也不像是假。更何况太子已将兵符交给了太子妃,若非事态紧急,怎会将兵符交到自己女人手上。 二位都督领命,立刻集结人马,飞奔出营。 此一战无论成败,至少是为城中百姓而战。那些人都是昌池府兵的家人。谁不想保护自己的家人呢? 待昌池府兵离营,齐冰伶和林成也分别上马。二人骑行到营外,眺望远处。 马蹄阵阵扬起片片黄沙,战士们浴血奋战。面前的战场似曾相识。 六年前,同样的一幕发生在奉阳城外。 那一战康王殒命。 不知不觉,齐冰伶眼里噙泪。好在她已学会像齐寒月一样不让任何一滴泪落下。 林成望向她,只道:“伶儿,我陪你。” 齐冰伶点点头,不再犹豫,握紧识心冲进一片漫天黄沙之中。林成紧随其后。 双方对战持续了三个时辰,昌池府兵渐渐落于下风,伤亡惨重。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城墙上终于看见了希望的火光。 “撤兵!”齐冰伶大喊。 都督领命带兵赶向城门方向。 齐冰伶和林成相视一眼,双双下马,回身朝后。 万三保见此有些吃惊,对方此时撤军也就罢了,竟然只留一男一女二人断后。 说来一男一女二人面对千军万马毫无惧色,万三保下意识想到朝暮字诀。 莫非,这二人,会朝暮字诀? 齐冰伶和林成默契一望,一起拔出剑来。齐冰伶使暮字诀,性刚;林成使朝字诀,性柔;刚柔并济,双剑合一。 两把剑如浪里挑花般扭转腾越,速度极快,却招招稳健丝毫不乱,将四周围全部缝隙填补扎实。又似一只旋转不息的陀螺,百步内所有人都被抵挡在外。 万三保看在眼里,惊在心头。 将士们苦战许久,早已体力不支。现在哪里还能应付得了朝暮字诀? “撤兵!”万三保一见形势不妙便也下了令。 大军后撤,退回来时营内。照旧驻守在昌池边境上。 齐冰伶腾身落地,终于站定,忽觉眼前一黑。 “伶儿。”林成扶住她。 朝暮字诀最耗气力,她已有些撑不住了。 “我带你回去。”林成抱她上马,立刻朝城内赶去。 此刻城内,赶回的昌池府兵面对城内反抗军四面而出的乱箭,自己乱了阵脚。众人这才意识到中了埋伏。 待抵挡多时,终于躲过乱箭,钟和又带领余下的反抗军入城支援。 两面夹击,昌池府兵很快已无力挣扎。 所剩无几的府兵大多受伤倒地不起。 紧接着,数张大网凌空而降,将这些残部分群困在一起。那些网孔下的人们,眼神中透着无辜、恐惧或是怒意。 上官文若从府上出来,依次打量着每张脸孔。 钟和跟来道:“先生,这些人看着多有反意,当真要留?” 上官文若不以为意地勾勾嘴角,叫李鱼带人统计在场昌池府兵的家属。待统计完,又让人带着这份名单到南山南侧,先将这一批家属带回城内。 府兵们和家人相见,四目垂泪。又听那些家人道,太子要反,本来并未顾及城中百姓,是太子妃心慈,差人将百姓疏散,保了大家平安。 二位都督闻言大惊,“那太子殿下现在何处?” “已被我就地正法了。”齐冰伶下马言道,“若不杀他,拿不到兵符,便不能调遣昌池府兵。如此,也没有办法争取时间给百姓们撤离了。” 她垂下双眸,继续道:“但与此同时,杀了太子,我已没有退路。” “将诸位引入城中控制起来,其实是想问一件事。” “诸位也知道,谋逆之罪,当诛九族。只要万三保攻破昌池俘虏诸位,待回到永盛是何下场我不用多说。若诸位能追随我,共抗琉璃,倒是能保下一命。不知诸位作何打算?” 她昂起头,目中灼灼闪着光。刻意顿了顿,给众人思考的时间。 网下忽有一人抬臂指她,破口骂道:“都是你扯谎骗我们与万元帅交战,要不然,我们早早交兵投降,太子谋反与我们有何干系?如今又骗我们反抗朝廷,你根本就是为了一己私心!” “这位兄台此言差矣。”上官文若走上前,“难道你以为今日不与万三保交兵,陛下就不会起疑了吗?况且大军入城伤及百姓,与株连九族又有何异?再者,现在说这些,不觉得晚了么?” “诸位难道忘了,是谁临危不惧保护了你们的家人,又是谁,不顾生命危险为你们断后,让诸位得以入城来避?没有公主,万三保早已取了诸位项上人头回永盛邀功请赏了!” “哎!先生莫要说了。”齐冰伶递过一个眼神,“我不愿勉强大家。说来复国报仇,是我一人之事。” 她看向面前众人,又徐徐说道:“不知诸位可还记得,六年前,海宫灭亡,你们的陛下放火屠城,海宫四州接连罹难。你们的亲朋,可有在海宫四州遇难的,还记得他们吗?” “你们不想为他们报仇吗?” 府兵中,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想!” 随后,此起彼伏一片高声——“想”。 齐冰伶点点头,又道:“诸位若愿意追随我,就将手上兵器放下。若不愿,昌池城门随时可开,诸位自便。” 她说罢转身要走。忽闻身后,众人纷纷道:“我等愿意追随公主!” 齐冰伶揩揩泪,垂下头。 林成过来扶住她,又将她搀回府里。 上官文若朝钟和望一眼,请他仔细核验这些人的身份并记录。一切嘱咐完,才跟入府内,为齐冰伶诊了脉。 “如何?”林成焦急地问。 “还好。”上官文若答,“只是一月内暂且不要使用暮字诀了。” “一月?这怎么行?万三保随时可能打进来。” “这个公主放心。万三保今日见识了朝暮字诀,回去必会想对策。轻易不会再攻城了。我们死守昌池,养足兵马,静观其变即可。” 第三百六十六章 摊牌 齐冰伶刚想再问,却被林成悄悄攥了攥手。 “伶儿,你先养好身子,这些事有文若在。” 上官文若笑了,“公主是君,文若是臣。各司其职才好。劳神的事交给我,公主得空,倒不如多陪陪林公子。” 齐冰伶抬头望一眼林成,又对上官文若道:“对了,先生一直不肯说这六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成哥哥,怎会练成朝字诀呢?” 林成和上官文若对视一眼,一同低下头,似有难言之隐。 直到上官文若徐徐说道:“其实逐浪川溪底不是别处,正是那片失踪多年的桃林。朝暮山庄的祖先用磐石封口,使水流不下泄,要击破那块磐石,唯有朝暮字诀。” “那时林公子坠入逐浪川,因为用银针刺中内关穴,贸然运功,导致武功全废。先前所练暮字诀真气全无。” “碰巧我体内有朝字诀真气,简随前辈引导我将真气输给了林公子,又亲自传授他朝字诀。朝暮字诀在他一人身上得以统一,因而威力大增,这才得以击破磐石爬出溪底。不知不觉,已过了六年。” 上官文若的话说完了。 林成神色愧疚地望着她,齐冰伶亦然。 这六年中,从竹其慧和祝子安口中,齐冰伶几乎了解了她的全部。自然也知道朝字诀真气于她是救命之物。 没有朝字诀护体,她自幼损毁的经脉无从修复,随时可能要了她的命。 难怪那时,她病的那样重。 齐冰伶握住她的手,叹气道:“今后有我在,不会再让先生受苦了。” 上官文若勉强地笑了笑,“其实公主更应该谢谢林公子,我们能平安出来,都是他的功劳。文若绵薄之力,不足一提。” 齐冰伶摇摇头,“先生大恩,伶儿无以为报。莫说是谢,就是日后再大的封赏,也请先生不要拒绝。” 上官文若脱开她的手行礼道:“文若不要什么封赏,若真有,就请公主饶我一命吧!” “先生何出此言?” “玩笑话罢了。只望文若有一日真的犯了不可赦之罪,公主能念及今日所言。林公子可要为我作证。”上官文若看向林成。 “先生深谋远虑,旁人素来猜不透。也罢,我答应你便是。”林成笑道。 上官文若满意笑了。 齐冰伶又转向林成道:“成哥哥,我带你去见春儿好不好?” 林成双眸一亮,心中五味陈杂。 怎么这么仓促?自己什么都没有准备,怎么见孩子? 若是见了,他该管自己叫什么? 上官林春今年不过五岁,小小的心里盛不下太多的事。就这样告诉他一切,他会不会接受不了? 林成心里诸多顾忌都写在脸上。 齐冰伶看出来了,斜目一挑,“只是见见,不用说什么的,日后你们父子说话的机会还多,又不急在一时。” 林成听罢,总算绽出放松的笑。 上官文若自觉碍事,便先告辞了。 齐冰伶拉过林成的手,牵他去了厨房。事发之前,齐冰伶骗上官朔自己让许娘把春儿带走了,其实是藏在厨房了。 那时门外全是侍卫,她怎能明目张胆把皇孙送走? 齐冰伶推门,轻唤道:“春儿?是娘!” “春儿?” 厨房内无人回应。 奇怪! 齐冰伶忽然有些紧张,快步到灶台后的角落一瞧,上官林春和许娘竟然都不见了。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林成赶过来,于地上发现一张字条,其上书着: 明日午时前,东城巷第三岔口客栈寻皇孙。 齐冰伶看罢,想也未想便要出门。 “伶儿,你先冷静。”林成拉住她。 齐冰伶顾不得许多,双眸已被泪浸湿了。若在平时,皇孙遭城中小贼绑了,齐冰伶尚不会这么着急。但是现在万三保的大军就在城外,刚刚她出城时,城内发生了何事她一概不知。万一是敌军的人捣鬼呢? 齐冰伶的心悬在嗓子眼。 “春儿不能有事!”齐冰伶挣开林成,握紧了剑。脚下速度只增不减。 出了厨房,见到上官文若,齐冰伶惶急便问:“适才先生在府上可见到有外人进来?” “不曾。”上官文若细想后摇了头,“怎么了?” “春儿丢了。”齐冰伶将纸条递给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看罢,又问:“公主是何时将孩子和乳娘送到厨房的?” “上官朔死前。” 看样子对方在两军交兵前就准备好带走皇孙了。 来人又是住客栈,应当不是上官朔在昌池的手下。 如此看来,上官文若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上官朔策划谋反的消息被吴彦传入宫里,很快暖阁附近的耳目就会将这件事传到蝴蝶公主府。 蝴蝶公主自然不担心上官朔。不过倒是可能担心她。若蝴蝶公主真在昌池,那么刚刚自己在城中布防设局,全被她看在眼里。 事到如今,她是齐冰伶谋士这件事已然瞒不住了。 上官文若蹙眉沉思片刻,折好那张纸条,对齐冰伶道:“我陪公主走一趟吧。” 二人这就出了门,找到纸条上所书的地点。 原地等了片刻,直到疏散到山外的百姓回到这家客栈。 人群中,上官文若果真望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蝴蝶公主气冲冲跑过来,对着上官文若就是一巴掌。 齐冰伶当即握住她的手腕,“你为何打人?” “太子妃管的也太多了吧!”蝴蝶公主瞪她一眼,理了理衣服,又道:“哦不,太子已死,你也不是什么太子妃了。想不到你一个亡国奴,竟然还有挖人墙角的本领。” “公主慎言。”上官文若提醒道。 “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蝴蝶公主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打了一个来回,“上官文若,来昌池前,你口口声声答应我要帮惠儿的,现在为何又来帮这个女人。到底我是你主子,还是她?” 蝴蝶公主抬手直指齐冰伶。 上官文若十分坚定地道:“是她。” “好啊!你……”蝴蝶公主举高了手,又要扇她。 好在这次齐冰伶拦得及时,“有什么话,不妨坐下说。” 蝴蝶公主收了手,用力压了压心头怒火,朝后喝道:“来人呐,把皇孙抱来!” 哭成小花猫的上官林春被婢女交到蝴蝶公主怀里。 蝴蝶公主颠了颠手,哄哄小孩子,又瞪一眼齐冰伶,“我们是要好好说说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献子 看着蝴蝶公主进了客栈的门,上官文若悄悄凑到齐冰伶身旁道:“公主才夺昌池,根基不稳,有蝴蝶公主在永盛周旋会好很多。一会,不论她说什么,公主千万不要与她动怒。” “先生放心。”齐冰伶朝她一眨眼。 几人找了间雅静的屋子,齐冰伶和蝴蝶公主一同坐下。上官文若就立在齐冰伶身旁,垂目不语。 蝴蝶公主的眼睛几次瞪向上官文若,怒意不言自明。 “齐冰伶,我蝴蝶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想复国。”蝴蝶公主挑她一眼,“放在先前,琉璃与海宫的旧怨,我本是不想管的。但今非昔比。上官朔死了,惠儿的病也好了。父皇常召惠儿入宫,还给他选了老师。放眼海宫,除了上官朔还没有哪个皇子有这样的待遇。这其中意思不用我多说了吧。” 蝴蝶公主得意地一挑眉,坐正身子又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有朝一日惠儿真的做了皇帝,那这两国纷争我们也不得不管了。” “那蝴蝶公主的意思,是要如何管呢?你们要的是琉璃,还是这天下?”齐冰伶问罢雅笑。 “若能得此天下自然最好,如若不能,至少也要是琉璃。” 齐冰伶自嘲般笑了笑,低下头,又道:“蝴蝶公主这性子,还真是一贯直爽。我不过是说句玩笑话,倒让你认真了。” “你敢戏弄我?”蝴蝶公主怒视她。 “哪里?”齐冰伶眼神示意上官文若去将窗子打开。而后起身指着窗外零零散散的士兵,对蝴蝶公主道:“如今留在昌池的兵不足城外万元帅手下的三分之一。守住昌池都是问题,谈何复国呢?” 齐冰伶回身叹了口气,又道:“我占下昌池,只是迫不得已而为。若公主有办法让陛下赦免我和这些昌池府兵的谋逆之罪,我立刻交兵投降。” 蝴蝶公主冷哼一声,“我能有什么办法?寻常小罪也就罢了。谋逆这样的大罪,父皇绝不可能轻饶。” “这就是了。”齐冰伶苦笑道,“大家都是可怜人。公主苦于上官朔已久,我也一样。与其与我为敌,倒不如你我合作。” “合作?如何合作?你能给我什么?”蝴蝶公主问。 “属于四皇子的皇位,如何?” 蝴蝶公主眸中一颤。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的眼神如尖刀,依次刮过齐冰伶和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的阴谋诡计她是见识过的。有她在齐冰伶身边,万事都要多个心眼。 “就凭皇孙。”齐冰伶道。 蝴蝶公主周身一抖,“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知道蝴蝶公主一直很喜欢孩子,但是苦求多年膝下无子。现在我将春儿留在你身边做人质。不论将来天下局势为何,琉璃都是四皇子的。若我食言,你可以直接杀了这孩子。” 齐冰伶攥紧了拳,字字诛心,心如刀割。 大人的话,小林春尚不能完全懂,只是软软地趴在蝴蝶公主身上,继续哭个不停。 蝴蝶公主抱紧孩子退了一步。她想不到这样的话能从一个母亲的口中说出来。 “你此言当真?” “当真。”齐冰伶垂下双眸不再多言,亦不在看上官林春。她怕再多看一眼,都会忍不住。 “公主抱着春儿过来,不就是打算以他为要挟么?”齐冰伶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蝴蝶公主的确是这样想的。可她仍是不敢相信,自己一句话还没说,齐冰伶却先讲好了条件。 这条件让她很满意。 “那么你要什么?”蝴蝶公主朝齐冰伶抬抬下巴,“我不喜欢白白收别人礼物。” 齐冰伶上前一步,一字一句郑重道:“我只要先生一人。从今以后文若和你再无瓜葛,她就是我的人。公主不要再来找她,也不要再干预她做事。” 身后的上官文若微微动容,忍不住抬起头。 蝴蝶公主扫一眼上官文若,又看向齐冰伶,禁不住笑起来,“为了一个谋士,你居然肯献出亲子?” 齐冰伶浅笑不语。 蝴蝶公主笑得更加开心,“好!我就喜欢爽快人。我答应你,会好好照顾你的孩子。至于上官文若,你若喜欢,就是你的。今后你们要做什么我也不管了。不过别忘了你给我的承诺,琉璃,只能是我弟弟的。” “放心,绝不食言。”齐冰伶点头承诺。 蝴蝶公主目的达成,抱着上官林春离开了。小孩子哭声甚响,离开客栈许久,自窗户都还听得到。 “娘亲!娘亲……” 奶声奶气的声音要把齐冰伶的心都揉碎了。 她慢慢松开拳头,跌坐在椅子上,蓦地泪如泉涌。 上官文若跪在她身旁,凝神看她,“公主,其实大可不必为了我……” “先生不要自责。倒也不全是为了先生。”齐冰伶强忍抽咽拉她起来,“是我私心了。大战在即,我不愿春儿受到任何威胁。与其让他落入敌军之手,还不如留在蝴蝶公主身边……虽然这样也是冒险。” “是我这个母亲对不起他。”齐冰伶掩面而泣。 “我去叫林公子来。”上官文若转身便要出门。 “别!别去叫他……”齐冰伶不住摇头。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林成。更不想让林成再因此伤心。 她调整情绪深深吸一口气,再慢慢送出来。 上官文若再望向她,心间有了一种别样的情绪。 她们之间,好像不仅仅是君臣,而是真正可以依赖帮扶的战友。 上官文若起身关了门窗,对她道:“公主不妨就在此静一静。我先去取一份地图来,再与公主商议下一步的打算。” 齐冰伶默许。 上官文若退至屋外,朝旁一转头,忍不住朝拐角之人叹息一声。 其实,林成早已跟来了。 所有的一切,也都知道了。 上官文若走过去,几经犹豫只道了一句“抱歉”。 “那个蝴蝶公主,可信吗?”林成问。 “她说话虽冲了些,但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她既然答应公主,应当不会食言。只不过……” “怎么?”林成有些紧张。 “没什么。”上官文若摇摇头。 她原想说,若无人唆使,蝴蝶公主应当不会食言。但转念一想现在这样无凭无据的讲未免让林成觉得自己在杞人忧天。 齐冰伶现在手上的兵不多,又屈居昌池这种偏僻贫瘠之地,没几个人会惦记。但她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未来,势力越来越大,难保没有居心叵测之人从中作梗。会不会打蝴蝶公主的主意就两说了。 不过这些大可以后再谈,眼下,还是守住昌池要紧。 第三百六十八章 危机 千里之外的永盛,上官近台寝食难安多日,终于等来了一封昌池传来的战报。 然而此时他的心情,却远没有所想的那般轻松。 这封战报拆开,无论上官朔反是没反,他们父子之间都已生嫌隙。 上官朔一定明白万三保大军此去的真正目的。 但是这些天,一份来自上官朔的奏章都没有。他没有问,亦没有澄清。 越是平静的水面,其下越可能暗流涌动。 上官近台将暖阁内太监宫婢全部支出去,独自坐下,慢慢地叩开信筒一端,颤抖着手将一卷牛皮纸展开。 他的眼睛只在那封战报上停留了一刹,转瞬,手一松,战报落在地上。 “来人呐!宣平由。” 一个理由没有说,没头没尾的一句命令让门口的太监摸不着头脑。 稍后,太监硬着头皮将平由请来。平由一进暖阁,朝上官朔看一眼,苍白的面色下汗流不止。 “陛下,这是怎么了?” 上官近台片语不言,指了指桌上那封战报。 平由接过一瞧,惊至失语。当即跪下俯首,“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太子绝不可能谋反。” “都这个时候了。朕是相信你一句话,还是相信万三保报来的实情。昌池府兵和万三保的大军打了近一日,两败俱伤。这就是你的好学生!” 话音未落,一只茶盏飞向了平由。 平由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忙道:“陛下息怒,请给臣十日时间,准许臣去昌池找太子问清楚。太子自小跟在您身边,从不曾忤逆过您。此事一定另有隐情。” “十日?十日时间足够上官朔带兵攻回永盛了!”上官近台来回踱步,整个人很烦躁,“他是太子,手持兵符,他的号令,上至府兵,下至各王府侍卫军,谁敢不从?” “那就五日,五日内,臣一定将事情查清。若此事为真,臣愿同太子连坐。” 上官近台警觉望一眼平由。 上官朔谋反的事,在上官近台这里已无需再查。只有真正坐到这把龙椅上才知道,有些事,即便是一点苗头都会令人胆战心惊。无论上官朔在他面前多么恭敬,又有过何种功绩,从他下令发兵的刹那起,上官近台已对他失望透顶。 先前他之所以不许平由插手太子一事,就是怕他从中帮助太子脱身。他知道平由对太子忠心无二。今日当着他的面,平由的一切求情更加印证了他心中所想。 平由到底是忠于太子,还是忠于朕? 上官近台一口恶气憋在心中,不知该如何抒于外。 他迟迟不说话,平由便知道事态不妙。 “朕可以准许你去昌池。不过是去军营。”上官近台道,“昔日你为太子谋划不少,对他最是了解,想必在万三保那里也能派上用场。” 平由双眸一沉,已明白上官近台话里的意思。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置上官朔于死地了。 平由抬头,面对上官近台不愿更改的神色,不由得微微叹气。 …… 平由回家后收拾行装,当即启程,一日半便到了昌池城外军营。 万三保听闻是陛下所派,亲自出营来接。 平由面色严肃,精神紧张,匆匆下马,草草交接完毕,随万三保到军帐内坐下,一口茶都未喝,先着急将这些天昌池发生的事一一了解清楚。 万三保说罢,平由皱起了眉。 “元帅是说,那日两军交战,太子殿下并未亲自领兵,而且断后两人还会朝暮字诀?” 万三保点头,将刚才的话细想一遍自认为说得不错。 平由思忖片刻,斩钉截铁道:“一定是昌池城内,有人故意陷害殿下。” 万三保一听这话,也不敢大意,当即皱起两道粗眉,沉声道:“会是何人?” “现在还不知。”平由拿不出证据。但自朝暮字诀一事已能隐隐猜出,和齐冰伶不无关系。 早就提醒上官朔多留意齐冰伶,想来还是他太过轻敌了。 “既然大人也不知,为何会妄下断言?”万三保问。 “是真是假,待元帅夺下昌池便知。”平由独自想了一会,又道:“现在,请大人做三件事,第一,派人自南山绕道明都,联合明都太守形成合围之势。第二,命一将军带兵守住灵山一侧,防止朝暮山庄向城内运粮。第三,请元帅给我一些人手,我需要回永盛太子府,接一个人。” 三日后,诸事办妥。 最令万三保诧异的是,平由大费周章回永盛接来的人,竟然是一个叫“巧儿”的奴婢。巧儿被五花大绑,塞住了嘴,毫无反抗之力。脸上带着淤青,显然是被打过。 平由与万三保嘱咐道,关键时刻,将这个奴婢带上。万三保虽不解,却还是先答应下来。 此日深夜,万三保亲率大军,兵临城下。 齐冰伶和林成上城楼,远远一望,沉寂的黑夜中,万人兵甲银光夺目。他们显然得到上官近台的军令攻意坚决。又经过几日休整,兵强马壮,士气正强。 齐冰伶的手不自觉放到腰间剑上。 “伶儿。”林成按紧了她的手将剑按回剑鞘,“你身体支撑不住。让我去吧。我运朝字诀内力,使暮字诀招式,虽不及双人合力,但也算朝暮合璧了。再说文若已在城内布好埋伏,并非硬拼,不会有事的。” “你且随文若留在府上。” 齐冰伶蹙了蹙眉,手松了剑。 她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糟。 城中将士不过五千,要对付虎豹一般万人军队,本就没有胜算。再加上南灵二山双路被阻,将士们人心惶惶…… 就在此时,哨兵自明都边境来报,明都府兵已在边境集结。 如此四面受迫,破城不过是时间问题。 因为去往灵山的道路上被敌军设了埋伏,她没有办法派人前去朝暮山庄或阑珊阁求援。而城中的水粮最多只能维持半月。就算用计设伏,支撑半月过去,守在城中也会被活活饿死。 府内,前去明都边境勘察的袁豹回来,朝上官文若简单说明了情况。 上官文若的神色一如既往平静,唯一的变化只有微微拢紧的一双眉。 “有蓝姑娘的消息吗?”她问。 袁豹不知都这个时候她怎么还顾得上蓝姑娘。 袁豹摇摇头。 上官文若攥了攥拳站起身。如果能找到萧任雪,明都那边的形势会好很多。可现在既然找不到,便只能另做打算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办法 齐冰伶来到府上找上官文若。 二人只交换一个眼神,便知对方都已知道城外军情。 上官文若让袁豹先出去,关好门窗,拿出地图在桌上展开,而后对齐冰伶和林成道:“眼下只有派人搬兵救急。” “你要搬哪里的兵?”齐冰伶不相信区区半月时间能联络到海宫任何一州的旧兵。至于策反琉璃兵,更加不可能。 “离昌池最近的,一是明都,一是通州。明都府兵已经与万三保大军形成合围之势,这条路就行不通了。”上官文若用手指在明都一带划了一个叉号。 “可是通州,先前康王府的府兵皆已归家,康王和姑母去世后,无人领兵啊!”齐冰伶疑惑。 其实,说无人便无人,有人便有人。 上官文若眸子一低。 林成先一步懂了。她说的那人是祝子安。 可林成同时也知道,祝子安与她之间,始终心存芥蒂。即便是她去求,祝子安也绝不会答应。 如今他心里只有他的家人。 果然,上官文若的手又从通州的地界上绕开了。 她屏住呼吸,顿在那里,似乎在想着别的可行之法。 然而许久过去,她迟迟没有说话。 这就是没有办法。 齐冰伶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当即安慰道:“先生只需说办法,我派人去做就好。不必你亲自冒险出城。” “不。”上官文若坚决地打断她,神色凄凄地低了低头。 这世上除了她,没有人能办成这件事。 即便她知道此去通州面对的是比战败被俘还要惨痛的屈辱。 但是大业不可废。 她望向齐冰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如果公主觉得此法可行,文若现在就动身。” 齐冰伶和林成忽视一眼,谁也没有拦阻。 齐冰伶送她上马,由她的意思只带袁豹元婴二人前去。其他亡海盟弟子在后方保护。 三人并未走城门,而是悄悄潜入南山。万三保和平由认为南山路险,不易突围,且山上食物匮乏,也不能作为补给来援,再者因为南山地广不易设防,因而没有设重兵把守。 身后的亡海盟弟子负责引开埋伏于南山脚下的少量守军。上官文若带着袁虎元婴趁机上山。半路下马,翻山而过。下山到驿站换了马匹,再骑行上路,两日后,总算到了通州。 上官文若来到先前的康王府。 这里如今已成一座荒宅。听来往的百姓说,官府收购此宅许久,估计很快就要推倒重建了,只因在通州一带封永王的二皇子不喜这宅子的风水。 一家宅院出了两位骁勇善战的敌国将军,琉璃中人无不闻风丧胆。 任谁都会觉得晦气。 上官文若在宅前跪下了。 风在耳畔呼呼而过,像极了呢喃低语的安慰。然而肯在她耳边说出一句句关心的人们,再也回不来了。 眼泪从心底漫上来,但没有再流出。 袁豹和元婴还在忙着询问路人,这间宅院里余下的人去了哪儿? 好心人给指了一条路,说城东的鼓角巷里,好像住了个前朝王爷。 上官文若听着“前朝”二字,心里微微一抽紧。 海宫灭亡以来,琉璃海宫互通往来,琉璃不少商人出境贩货,享受着琉璃颁布的优先政策。而不少海宫旧商,渐渐丧失了家业,为了活下去,要么安于贫贱,要么投靠琉璃高官另谋生意。 即便是对她一个问路人,他们的回答都无比谨慎。 而昔日通州四境繁华的盛景,如今也不复存在了。 上官文若戏谑地抽抽嘴角。 袁豹道:“盟主,该动身了。” 动身去哪儿?城东鼓角巷么? 她兀自摇摇头,知道祝子安一定不再哪儿。 他在朝暮山庄伤了上官朔,为了保住家人一定会另换一个住处。能问出的一定是假地址。 “我们去城西。”上官文若斩钉截铁。 袁豹元婴相视一眼,虽是不解,却还是跟上了她。 不知不觉到了城西,市集上,一片热闹。 这里没有了昔日的人来人往,零星的吆喝声和孩童玩耍的声音显得孤零零的。 三人走到一处小破院门外,忽然听到院内“啊”地一声尖叫。 那声音若不细听,还让人以为是寻常小孩子玩闹打斗。 但上官文若本能觉得不对。 她停下来走到那扇门旁,并未推门,而是顺着门缝朝内望。 院中站着一位肥墩墩的叫花子,身后还跟了几名小叫花。人人手里一把尖刀。每把尖刀架在一名小孩子脖子上。那些小孩看模样只有六七岁大,手上绑着绳子,嘴里塞了布团,背靠背坐在一起。其中不少人眼里都泛着泪花。 领头的胖叫花用尖刀一侧拍拍一个小孩子的脸,呵呵一笑,“都乖乖的啊!等你们爹娘带钱来,你们就能回家了!” 这不是绑架么? 袁豹元婴看罢都觉心里一惊。却见上官文若面色如常岿然不动。 “盟主,找人要紧,还是不要插手闲事了。”元婴道。 上官文若朝他一个制止,继续朝院内望去。 那些小孩里,只有一个小女娃没有哭。她扎着羊角辫,比其他人看着略高一些,即便坐在地上,身板也挺得笔直。 上官文若看她有些面熟,但一时又说不上哪里见过。 那个小女娃嘴里嗯嗯了许久,那叫花们听得不耐烦,一把抽出她口中的布团,准备换一个新的,却被她趁机在手腕上咬了一口。 “想不到,小牙还挺尖的。”那叫花伸手就要打。 小女娃尖声一叫,“爹爹!” 那叫花的手停了,四周一望,并没有人来。上官文若也侧身躲在门后没有被发现。 “好啊,骗我!”叫花气急败坏,又想再打。 “疯子段三,你忘了我了?上次我爹爹把你打到溪里,你怕不怕?” 段三手颤了颤,再打量起这个小娃的面孔,倒是想起来了。 糟糕,怎么把这个小祖宗给绑来了。 段三一生气,撸起袖子准备收拾那几个不得力的手下。 那小女娃趁机咬开手上的绳子,又给同伴们松了绑。几人朝着门外噔噔跑来。 小叫花们捂着挨了巴掌的半边脸,大喊:“三个,人跑了!” 段三一回头,果然不妙,立刻开拔来追。 站在门旁的上官文若朝身后二人一个眼色。袁豹元婴一同进院,又回身将门带上。一阵拳打脚踢后,院里叫花们一个不留全被打趴下了。 稍后,躲在不远处的那个小女娃又折返回来,对着门边的上官文若昂起头,笑盈盈地道:“公子,谢谢你。” 那抹笑意在上官文若心底化开了,像初春的融雪,乍寒回暖。 她更加坚信这个孩子,就是她心里所想的那个人。 她蹲下身,拉过她的手,“孩子,你,是不是叫念儿?” “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念儿朝她眨眨眼。 第三百七十章 久违了 上官文若不知如何答她。 “爹爹说,不许陌生人叫我的小名,特别是男人。这样很不好。”念儿抽开手,警觉地后退了两步。 “那我该怎么叫你呢?”上官文若善意地问。 “我有大名的,叫祝念溪。” “念溪?” “对,溪水的溪。”祝念溪将手背在身后,有些局促地道,“爹爹说,他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坠溪死了。爹爹很想念那个人。所以叫我念溪。” 不是念雀,不是念瑶,而是念溪…… 上官文若哭笑不得。那时不过一句玩笑话,他竟然认真了? 也是,他对自己,何时没有认真过? 上官文若以手掩面,将眼角的泪从容拭去。 祝念溪无邪地眨眼看她,“你为什么哭了?” “我没有。”上官文若一贯执拗道,将脸上的笑意刻意绽得更开。 “你就是哭了。你是不是也觉得那个坠溪的人抛弃爹爹很无情,所以伤心了?爹爹也这么觉得。每次爹爹提起他也是这样哭的。还骗我没有哭。其实我都知道。下一句,你是不是要说风吹进眼睛了?” 上官文若摇摇头。 袁豹元婴出来,错愕地望着她在一个小女娃面前泪流不止。 他们从没见上官文若如此失态过。 “盟主,你……没事吧?” “没事。”上官文若捂住口鼻,强忍着抽咽,起身低头看向祝念溪,“你可不可以带我去见见你爹爹?” “为什么?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你爹爹的朋友。” “爹爹的朋友很多的,你是哪个?爹爹每天很忙,你要见他,与他打过招呼了吗?” 上官文若摇头。 “那我不能带你去见他。” “只一面就好。” “一面也不行。”祝念溪坚决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袁豹看不下去了。 上官文若制止了他。 忽闻面前,一个焦急的女声喊道:“念儿!” 祝念溪一回头,“槿娘!” 说罢跑过去,与那个身着灰色粗衣带着头巾的女子抱在一起。 家里孩子丢了,所有人都快找疯了。那女子看见祝念溪眼泪扑簌簌滑落双颊。 袁豹元婴对着那女子面容仔细打量片刻,不禁惊住。 “槿姑娘?” 舒槿娘许久才意识到那是在唤她。许久没有人叫她槿姑娘了。 她抱起祝念溪,慢慢回过头,目光先落在袁豹元婴的脸上,随后,移到上官文若,踉跄一步,险些摔倒。 祝念溪指着那三人道:“槿娘,就是他们救了我。” “槿娘,你怎么不说话?”祝念溪偏过头,扯扯舒槿娘的头发。 舒槿娘就这样立在原地,微微张口,千言万语哽在心口却说不出。 她如何也想不到,此生还能再见。哪怕只是一眼。 那副清隽幽寒,不怒自威的模样,经年未改。 “槿姑娘,久违了。”上官文若微微低了头。 舒槿娘掩面擦泪,迟迟不语,纤纤玉手下传来隐隐的抽泣声。 祝念溪两边瞧瞧,很不解,“难道你们认得?” “是的。”上官文若走上前,与她解释道。 舒槿娘长抒了一口气,平复半晌,与她道:“我带你去见二爷。” 眼下已是黄昏,天边的晚霞像是归家的信号。街上行人愈发地少。三人跟着舒槿娘疾步而行,相互离得很远。 舒槿娘拐进一处偏僻陋巷里。布满青苔的围墙下滴滴答答淌着水。 “嫂嫂,念儿找到了。” 舒槿娘放下祝念溪,让她自己跑进去。 卫阿迎红着眼从屋里出来,将一串佛珠挂到手腕上,一把抱住孩子。揉揉眼,抬手朝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你跑到哪里去了?是要急死大人吗?” 那一巴掌并不疼,祝念溪毫无反应,反而举起小手给卫阿迎擦擦泪,“大伯母不哭,念儿不跑了。” “回回这样说,回回都不省心。”卫阿迎怨道。 舒槿娘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并没看到祝子安,便问卫阿迎,“二爷还没回来么?” 卫阿迎起身,叹了口气,“找不到这丫头,他哪里回得来。”她偏过头,又唤院子一角碧色罗裙的少女,“阿苑,你去,找你二叔回来。” 少女默声点头,走出了门。 刚到门边,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阿苑顿住,退了退,立刻慌张跑回院里,声音颤抖,“娘!”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卫阿迎怪她,“赶紧去找你二叔呀!” 阿苑躲到廊下,盯着门外的上官文若,迟迟不敢答话。她还记得,六年前,就是这样一张脸的出现,让她的祖母和父亲双双殒命。 那之前,她还是府上活泼开朗人人疼爱的小郡主。然而如今,她很少说话了。 卫阿迎拗不过这丫头,无意回头朝门外瞥了一眼。 霎时间,天旋地转。 卫阿迎朝着门,快走几步,又慢下来,徐徐停在上官文若面前。 袁豹和元婴分别唤了“霜姑娘”。 只一句称呼,就足以让卫阿迎含泪。但今非昔比。做了一家主母,她已不能再任性落泪了。 “诸位快进来。”卫阿迎连忙将大家迎进屋,一边又介绍家里情况。 不大的院子分了三间屋,一间留给她和小孩子们,一间留给祝子安和舒槿娘,再一间留给祝未涵和阿苑。 这里再没有什么会客的正堂,卫阿迎只能将他们引到自己屋里。一张简制的木茶几,两只靠椅,就已将屋子占了大半。 舒槿娘搬了圆凳进来,但只有一个了,加在一起三张座椅,不够四个人坐的。 卫阿迎便自己站起身,“客人先坐,不必管我。”说罢又叫舒槿娘去斟茶。 “不用了。”上官文若制止卫阿迎,转而扶她坐下。 “我跪坐就好。”她说罢真的就地跪下。 “这怎么使得?”卫阿迎来拉她。 “让我跪一会吧。”她对上卫阿迎的眼,满目晶莹。 卫阿迎没有再拦,而是抖着身子缓缓坐下了。 六年未见,重逢竟是这样仓促。她未打招呼就来,家中连整理一番的时间都没有。现在掩盖也来不及了。映在上官文若眼中的破败简陋,一次次戳在她心里。 “盟主是路过么?”卫阿迎自找些客套话,“听槿娘讲是你救了念儿。到底是你跟这孩子有缘。不然这偏僻巷里,一般人还不好找。” “也不算是路过。”上官文若低下头,“我有急事找师父。他……” “可是昌池的战事?”卫阿迎打断她。 卫阿迎居于家中,应该极少出门。这些战事不会自己知道,想必是通过祝子安。 “师父他,都知道了?”上官文若问。 卫阿迎点点头,神色有些为难。 “如果真是因为此事,还望盟主打消这个念头。他不会帮的。”卫阿迎严肃道。 “为何?”袁豹不解。 元婴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再问。 两兄弟拧眉看看对方,一起低下头。 “我明白。”上官文若默默攥紧了拳。 “盟主勿怪。我知道盟主心怀天下,凝霜一直很敬佩。但是我毕竟在康王府多年,早已视二爷为亲人。我不愿看你再伤他。也不愿你再为难自己。若你执意于心中理想,就请放过二爷吧。算是我求求你。” 上官文若偏头看向院内。 舒槿娘端茶进来了,先给上官文若递了一杯。 抬头再看屋内几人,谁也不说话,气氛有些奇怪。 第三百七十一章 屈辱 “先喝茶吧,都要凉了。”舒槿娘一边说着一边含笑将茶递给其他人。 上官文若用茶杯暖暖手,始终低着头。 卫阿迎打破尴尬地笑了笑,招手含香带孩子们进来。 稍后,祝念溪领着一个比她矮半头的小男孩进来。小男孩怯怯地嗦着手指,含香觉得不妥,从身后上来将他的手拽下去。 小男孩愣了一下,抬头看含香,张开双臂叫她抱起来。 “这是焱儿。”卫阿迎指着那个男孩,“名字是二爷给起的。” 只因他生在通州城的火光里。 “焱儿,念儿,叫姑姑。”卫阿迎指着上官文若,看向两个孩子。 祝焱最先乖巧地叫了一声,祝念溪却始终紧闭双唇,盯着上官文若打量许久。 “她不是我姑姑,她刚还说自己是父亲的朋友。” 卫阿迎的脸色沉下来,喝道:“叫姑姑。” 祝念溪昂起了头。 “算了吧。”上官文若打断她。 “这孩子都是被二爷惯的。”卫阿迎忍不住叹口气,“从小和邻家娃娃打架,明明是念儿先动手,二爷还上人家去找另一个孩子说教,对念儿一个‘不’字都不会说。” 上官文若微微勾住嘴角。 好像小时候,自己受委屈,师父也是这样的。 “嫂嫂如果信得过,我想和孩子说两句话。”上官文若道。 卫阿迎没办法地点点头。 上官文若朝祝念溪招手,“来!” 祝念溪小步走过去,在离上官文若半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今天你并不是自己乱跑走丢的,而是为了去救其他小朋友,对不对?” 祝念溪微微一愣,低下头不说话。 “她这么小的娃娃,哪里救得了别人?”卫阿迎歉意笑道,还以为上官文若是有意帮孩子开脱。 上官文若摇摇头,“是我亲眼所见。她手上的绳子与别的孩子不同,是活扣,应当是自己绑起来的。她故意让那几个叫花抓起来,找到关押其他孩子的地方,设法救了他们。” “咦?你怎么知道?”祝念溪又惊又奇。 卫阿迎和舒槿娘也怔了一下。 舒槿娘道:“我寻到孩子时,确实见有另外几个孩子跑过来。” 上官文若笑了,“所以嫂嫂不必太担心了,二爷肯惯这孩子定有他惯着的道理。这孩子本心不坏,许多事并非表面那样。” 卫阿迎一时说不出话。 祝念溪偏头朝上官文若又看了看,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你怎么这样聪明?即便是爹爹,都要我告诉他才猜得出。” “因为……”上官文若顿住了。 祝念溪的小脚丫朝前挪了挪,认真道:“我可以不叫你姑姑么?” “可以。” “我想拜你为师。叫你师父。” 上官文若的双肩颤抖一下。她不知这孩子是有意为之还是误打误撞,一句“师父”出口,竟有勾魂摄魄之效。 “好。”上官文若忍着抽咽轻声答,“不过你为何要拜我为师呢?” “因为念儿以前有个师父的。爹爹说那个师父就很聪明。他很希望有个聪明人教我,但那个聪明人永远不会回来了。不过我看你也不差的。”祝念溪抬起小脑袋,自得地朝上官文若晃了晃。 上官文若摸摸她的头。 忽闻院里,一声“念儿”。 那个熟悉的声音,即便历经沧海桑田家国巨变,仍能保持本真不变。上官文若只听一句,心就碎成一片。 “爹爹!”祝念溪踮着脚跑到院里,径直冲进那个男人温暖而安全的怀中。 祝子安紧紧搂着她不肯松手,将她的头按在肩上。 身后赶来的王叔还以为家里人不知,忍不住念叨:“听人说这孩子被绑了,多危险!二爷差点要去杀人!唉。” “王叔别说了。”祝子安制止他,“孩子回来就好。” “您也不训两句!”王叔看不下去。 怀中的小念儿听了一个激灵挺起身,朝祝子安眨眨眼。 祝子安将她按回怀里,“爹爹不说。只要念儿没事,爹爹都不说。” 院子里王叔和阿苑瞧了,也只有叹气的份。 祝子安抱着祝念溪就要进屋,却被舒槿娘拦住了,吞吞吐吐地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僵持半天,还是祝念溪先道:“爹爹,家里来人了。” “是吗?”祝子安将孩子送到舒槿娘怀里,又问:“谁啊?” 舒槿娘的脸色很严肃。 祝子安隐隐觉出不妙,“是上官朔找来了?” 舒槿娘摇头。是比上官朔还可怕的人。 “爹爹,我有师父了。”祝念溪忽然从祝子安身上弹起来,“就在大伯母房里。” 祝子安的心软了一刹,原地皱起眉,看向舒槿娘,“是她?” 舒槿娘点点头,又凑近他小声道:“嫂嫂说,你若不想见,可以不见。她来帮你应付。” 祝子安点头表示明白,只对舒槿娘道:“带孩子先回屋吧。” 现在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冷静片刻,祝子安走到卫阿迎房前敲门唤了嫂嫂。 卫阿迎有些犹豫地看向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亲自亲身去开了门。待门打开,又退到一侧,恭恭敬敬地低下头。 昔日翻手云雨的亡海盟主,还从来没有对谁这么卑微过。 那份卑微源自心底最深处的愧疚,克制而隐忍。 事到如今她早已不希求祝子安能像从前那样毫无原则地骄纵她,爱她宠她听命于她。 她只希望不恨。 做不成朋友,哪怕做亲人;做不成亲人,哪怕做师徒;做不成师徒,哪怕就做两个见面点头不说话的陌生人。 只要让她知道,那个人没有因为她而过的不好,就够了。 她不忍看他的眼神,生怕这唯一的希望转瞬即逝。 祝子安亦没有看她。 “丁夫人到访,有事么?”他佯装着笑。 “我不是什么丁夫人。”上官文若的声音极弱,良久,才补充地唤道:“师父。” 祝子安低下头,“哦,你不说我还忘了,我还是你师父呢!” 上官文若屏息凝神,头更低了。 “那既然是为人弟子,知道师命不可违吧?”祝子安问。 “知道。” “好,我命你离开。”祝子安回身一脚,将门踢开,伸手指着门外。 “二爷,我们盟主千里迢迢赶来求援,已经几日没吃东西了。况且昌池战事吃紧,所有人的希望都在二爷身上。盟主不是为自己来的,是为了昌池百姓和将士们。”袁豹起身道。 “那又如何?”祝子安看向袁豹,“家国天下,与我何干?若我去救这天下,谁来救我的家人?” “我可以保证这里所有人平安。”上官文若终于鼓起勇气望了他一眼,可转瞬又收回视线。 “保证?”祝子安哂笑,“六年前同样的保证,结果是什么?” “这次不一样!”上官文若喊道。 “你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我太清楚了。”祝子安周身颤抖着,盯着她低垂的双眼。 “不是的。”上官文若跪下,“请师父再相信我一次,只要你肯带昔日康王府侍卫军支援昌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对!”上官文若笃定道,“你不是怀疑我说谎吗?我会做给你看。我的命都是师父给的。就算是你让我现在死在你面前,我也不会拒绝。” “那就试试看吧。”祝子安指向屋外院子,“这是我嫂嫂的屋子,你要想跪着,出去跪。” “好。”上官文若没有一声怨言。这就起身出去,跪到院子里。 袁豹和元婴也跟出去。 上官文若嘱咐二人先找间客栈住下,明日再来。 天色渐渐暗了,暮春的夜里时有凉风。 上官文若身着单衣跪在风里,一身病骨多作祟,过不多时便瑟瑟发抖。 …… 第三百七十二章 攻城 昌池内,齐冰伶和众将士已被困了两日。 万三保深知时间拖得越久,形势对他们就越有利,因而迟迟按兵不动。 林成带人去南灵二山山脚探查过,因为上官文若带人突围成功,万三保将两边的守卫增多了。身后,又是比万三保大军更多一倍的明都府兵。 只要万三保下令,双方打起来,四面的援军一发而下,城中一人都跑不掉。 情急之下,林成想了一条险计。与其被动等死,倒不如主动出击攻其不备,引万三保大军入城。 城内埋伏有弓箭手,还有亡海盟众人布阵,即便仍是胜算渺茫,但至少能拖延时间等上官文若回来。 问题是谁也不知道,上官文若何时才能回来。 齐冰伶冰凉的手握住林成,慢慢地靠在他身上。 昌池不比别处,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因为跨过这里,就是真正的海宫之境。那个她从小熟悉的故国,如今离她进一步之遥。 “成哥哥,你有多大的把握?” 林成暂时沉默。或许三成,或许五成。左右都是在搏命。但是为了她,搏命也值得。 “伶儿,”林成松开她,认真地望着她的眼,“如果今日我没有回来,你一定要带弟兄们回家。” “我们一起。”齐冰伶不愿松开他分毫,“既然约定了生死与共,无论何时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 林成笑了,“一个合格的主帅,应当做最正确的事,而不是时时顾及我。” 齐冰伶眼里噙了泪,盈盈就要溢出。 林成为她擦着泪,重新搂住她,“今生能做你的丈夫,春儿的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从现在起,我会学着做你的臣。虽然不保证能做好,不过一定是最忠心的那个。” 齐冰伶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忍不住环住他的脖子,“本公主答应了。顺便还要命你活着回来。”她凑近林成耳畔,双颊羞红,小声道:“待你回来,好好犒劳你。” 林成抚了抚她的脸,“我现在可不敢。你这身子……不方便。” 只那一夜便叫她生下春儿,林成还是怕的。 这毕竟是在战场,再添一个孩子怎么办? 齐冰伶望见他忽然紧张的样子,强忍着笑,故意严肃道:“成哥哥,你在想什么?我不过是说……” 她踮起脚,慢慢贴近他的唇,轻轻一点。 “这样。”她笑了。 熟悉的笑容让林成错愕。不过一颗心算是放下了。再一细想,本也没什么好紧张的,她不会是那般不识大体的人。 林成反俯下身,重新吻了她。 …… 黑夜悄无声息降临昌池。 林成点好反抗军三千人,悄然上马,出城门。 城门与万三保大军营地相距十里。 万三保派来守在近处的哨兵发现情况,立刻朝回跑。 钟和一箭射去,哨兵自马上跌下,临死前自怀中掏出迷烟打响。徐徐升高的黄烟让一里外的下一位哨兵警觉起来。 哨兵马不停蹄奔到大营报信。 平由早就料到对方孤注一掷会选择夜袭,因而并未慌张。这几日来,将士们寐不卸甲,寝不入帐,轮番值守,就是等着今日对方自己送上门来。 集结号吹响后,万三保带兵出营迎战。 平由留在营内等消息。 过不多时,哨兵回来,报知平由,对方领兵的人是那日使用朝暮字诀的男子。 若说那日兵力充足,上官朔未领兵前来尚有情可原,但那一战后,昌池府兵已被折损大半,主帅还退缩在后,谁还肯在战场杀敌拼命呢? 上官朔性子急躁,又最喜争强好胜,若上官朔真的下定决心谋反,今日一定会亲自带兵来。 既然没有……平由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 如果那个会朝暮字诀的男子就是他们的主帅呢? 朝暮字诀,简家人……平由想罢摇摇头。他不相信隐居避世的朝暮山庄会主动蹚这趟浑水。 那么不在朝暮山庄又会朝暮字诀的男子……难道是祝子安不成?祝子安和齐冰伶若论辈分,是舅甥,联手也不是不可能。如此他们朝暮合璧在上次对战中险胜。 这样说来齐冰伶的武功果然没有废干净。平由早先就有所怀疑,现在更加坚定了。 一切在平由心中只是个苗头。 但这苗头可能引发的后果已让人不得不提起警惕。 如果真是齐冰伶和祝子安联手反了,他们控制昌池府兵的第一步便是解决上官朔。 这个时候太子的处境十分危险呐! 平由脑中“嗡”地一下。他不求太多,只希望上官朔还活着就好。 半个时辰后,又有哨兵来报平由,说那敌军主帅一人一剑,威力大得惊人,方圆十步之内不敢近人,万元帅和前去的二位将军无一是他的对手。 “那敌军呢?”平由问。 “死伤不少。”哨兵答,“不过万元帅受了伤,我军形势也不妙。元帅请大人想想办法,或者,能否暂时收兵?” 万三保带去的军队人数虽超过对方,但耐不过他们士气高涨拼命相抗。 可既已出兵,此时回撤是不行的。以多对少都打不赢,将士们会怎么想?如果大家不信任主帅,之后的仗还如何打? 平由想想看,连忙让那哨兵将几日前绑来的巧儿带上马,送到前线去。只说万元帅见到自会明白。 哨兵虽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双方一战到天明。 巧儿被哨兵带来时,已是拂晓十分。 万三保见巧儿被送来,立刻鸣锣收兵向后退了一里。 万三保于马上高喝一声,引林成注意。再将巧儿带到马上,一把剑架在她脖子上。 林成当即认出了巧儿。 他听齐冰伶说过巧儿被留在太子府上。如今被带到阵前威胁他,说明对方已经怀疑昌池城内真正要反的人是齐冰伶。 如果现在他去救巧儿,就会让他们坚定这个猜测。 现在万三保不敢大肆进攻入城,除了用计围困以外,与上官朔的太子身份不无关系。太子谋反,便是要论处,也轮不到万三保。 可一旦他们知道上官朔已死,就不会有这些顾及了,使用的手段会比现在更加狠毒。 所以巧儿不能救。 但是,她毕竟是齐冰伶的婢女,这六年来若没有她,齐冰伶不会一步步走到今日。 林成犹豫了。 城楼上,收到哨兵报信的齐冰伶也犹豫了。 此时此刻,万三保拔出巧儿口中的布团,指着林成道:“好好看看,这个人,认不认得?” 巧儿在太子府被关了一月,这几日又受尽凌辱,看见林成如看见救命稻草一般,哑着嗓子隔空便喊—— “公子,救我!” …… 第三百七十三章 问心 此时此刻,通州,祝子安家中。 小五和王叔一大早出去采办了。 舒槿娘穿衣出屋,帮着含香一起忙活早饭。 卫阿迎正在自己梳头,祝焱还在梦乡里吐着口水。 祝念溪趁着无人管跑到院子里,望着单手撑地,面色微红的上官文若,有些担心地跳过去,“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去给你拿床被子?” 上官文若摇头,捂紧口鼻干咳了几声。 祝念溪刚要再问,忽听身后,祝子安严厉喝道:“念儿,过来。” 祝念溪连忙跑到爹爹怀里。 祝子安抱她回屋,顺势将门关上了。 上官文若扭过头,瞥向那扇门,一颗心颤了颤。 那哪里是关了一扇门,分明是关住了她所有的希望。 这一夜,家中谁也没睡好。 祝子安在窗前站了一夜,眼睛一直看着院中那具病骨。 舒槿娘都看在眼里,即便躺在床上,也是一夜未睡。 卫阿迎夜里辗转反侧,不时想到六年前的种种,眼泪止不住,就这样哭了一夜。 而上官文若在更深露重的院里跪得双腿发麻周身发冷,已有些发热了。 先前祝子安为她疗伤十八年才让她的病痊愈,如今一切回到原点。只一次疗伤,虽能缓解一时,但若没有之后持续的多次疗伤,外加细心调养,她这身子随时可能倒下。 就像现在一样。 她服了三粒护心丹。 但护心丹缓不了心痛。 你说身痛和心痛,哪一个才更折磨呢? 上官文若戏谑地笑了笑。 不知不觉天色大明了,袁豹和元婴从客栈赶来,一见上官文若还在原地跪着,二人的心瞬间揪紧了。 自己盟主这身子什么样二人心里都有数。 再这样折腾下去怕是要出人命。 袁豹忍不住要拉她起来,却被上官文若挣开了。 “不必管我。”她口中仍是这句话。 袁豹着急地看向元婴,元婴没办法只好拦住要去卫阿迎屋里送饭的含香,好言好语地求道:“我们盟主几日没吃东西了,好歹给她点东西吃,白水也行。” 含香蹙了蹙眉。她并不像家里三位大主子,和上官文若之间有交情。在她眼里,上官文若就是害死王爷长公主的恶人。当年若不是卫阿迎拦,含香必会劝祝子安杀了她报仇。 然而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含香只淡淡看了元婴一眼,什么也没说,独自进屋去了。 元婴见状,只好又拉着袁豹出去,打算等到开市去市集上给上官文若买点吃的来。 过不多时,家里的饭好了,卫阿迎叫人去请祝子安和祝念溪过来,稍后又悄悄嘱咐祝念溪给上官文若送一点吃的过去。 让上官文若跪在那儿是祝子安的意思,卫阿迎不敢触怒他,却也实在担心上官文若的身子。让祝念溪去送吃的,就算被祝子安发现,也不会说什么。 小念溪这就去了。 两块糕点和一小坛酒摆在上官文若面前。 “我喝不了酒。”上官文若第一次如此乖顺地说。 她在祝子安眼皮底下,不再想做任何会惹他生气的事。 “你是没喝过还是喝了会醉?”祝念溪蒙蒙地问,“爹说酒能驱寒的。你喝了就不冷了。” “可是我病了。”上官文若微红的双颊漾起一抹笑意。她烧得越来越厉害,加剧的颤抖让她想呕。 “真的么?”祝念溪不相信地伸出小手摸摸她的额头,还真是滚烫的。 “大伯母大伯母,我师父病了。”祝念溪一路跑回屋内。 上官文若想拦却没拦住。 已经晚了。 卫阿迎连忙出屋,上前一瞧,还真是病了。 她一回身,才见舒槿娘也跟了出来。 舒槿娘跑过去扶住上官文若,又怜怜看向站在院角的祝子安,“二爷,你快救救她!” 对舒槿娘来说,六年来的全部寄托全在上官文若身上,她绝不能看着她死。 上官文若瘫软在舒槿娘怀里,一句对不起还未开口,先被那个面色沉冷的男子一把抱起。 “槿娘烧水!”祝子安边说边抱着上官文若进了屋。 祝念溪也想跟去,却被卫阿迎拉住了小手。 祝子安把上官文若放到床上,关紧门窗,回身便要解她的衣服。 “师父不要,我不想……”上官文若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他,晃着身子跪在床边。 祝子安退了半步,眼神故意落向别处。 “你不想什么?不想要你的命,还是不想我亲近你?” 上官文若默然。 他们如今,还能亲近吗? 祝子安的停顿只有一刹,他背过身,冷冰冰地道:“你自己把衣服脱了。” “我……”上官文若语塞,“我还是想求师父,带领昔日康王府侍卫军前去昌池。只要师父肯相助,我的病,不重要。” “够了!”祝子安再也忍不住地吼道,扑过来抓住上官文若的衣领,轻而易举就将瘦弱的她提起来,“你以为我恨你什么?真是六年前大哥和母亲的死吗?我知道那与你无关。” 他们的眼睛跨越六年终于对在一起。 上官文若的眼中浮现出丝丝诧异。 “我最恨的,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祝子安的眼里含了泪,那是流给六年前的自己。 “我恨你用计不说,恨你不信我,恨你心里只有家国,从来就没有我!” 他的话咆哮而出,像是要把压在心底许久的怨气一次性抒发畅快。 但他的心却没有因此觉得好受。 那时的祝子安,一再顾及她的感受,顾及到几乎忘了自己,也忘了家人。但是现在,他不会了。 “你看到了,这才是你的师父。狭隘,怯懦,身怀天下第一的武功却不愿承担拯救苍生之大任。”祝子安指着自己的心口,“这就是我真实所想。是我不配,既不配做你的师父,更不配爱你。” “不是的。”上官文若闭目摇着头,一双手迟疑片刻还是扶在祝子安的手腕上,“我知道你不是……”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哀哀乞求的眼神如街头无家可归的孩童,焦急而无助。 祝子安从未见她这样,甚至连她自己也未想过有朝一日,见到师父,她潜意识里的卑微会吞没她所有的理智。 她还是落了泪,就像不受控一般。 即便只有一滴泪,却能让祝子安的心沉落深渊,再无生还之机。 他在这世上最大的软肋,不过是她的一滴眼泪。 祝子安慢慢蹲身,张开双臂,缓缓抱住了她。 怀中人愈渐滚烫的身体渐渐坠了下去,她贴近他耳边,虚弱的声音带着最后的执著,“师父,我求求你……昌……昌池……” 话音未落,她先晕了过去。 祝子安能感觉得到。 虚弱的生命可怜兮兮地躺入他的怀。就像二十余年前,他第一次从易未手上接过的小襁褓一样。 祝子安小心朝她靠近,轻轻吻住她的前额。 没有答应,亦没有不答应。 良久,自他屋中,传来哀沉的抽咽声。 ……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上当 昌池战场上,林成正犹豫不决。 忽闻身后,传来坚定有力的阵阵马蹄声。 林成回头望,漫漫黄沙中,是齐冰伶孤身一人策马赶来,无盔无甲,轻装上阵。 林成大惊,高呼一声:“保护公主!” 身后众将士听令紧紧围绕齐冰伶左右,簇拥她到两军阵前。 巧儿看到齐冰伶,一双泪眼逐渐模糊。泪水涌进嗓子里,让她说不出话。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默默看着齐冰伶,颤抖着张大了嘴。 四周萧瑟而静默。 万三保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一男一女就是那日以朝暮字诀横扫千军的二位。 而这位男子就唤女子“公主”…… 万三保仔细一想,这公主也不会是琉璃的。 陛下膝下只有蝴蝶公主一个女儿,额间生有蝴蝶胎记。面前这女子,显然不是。 那么就是前朝公主了? 能自昌池城内出来,手持兵权,受万军拥戴的前朝公主,只有齐冰伶。 万三保再看一眼巧儿,忽然没来由乐起来。 “看来绑你个小婢子还绑对了!” 先前本只是想着用这小婢子探探城内虚实,看到底掌兵的是太子妃还是太子。 现在来看,也无需再探。 人家自己送上门了。 如此这小婢子可要管大用。 万三保前日还听平由说,太子妃极重情义,又好心软。这个婢子暗中帮她六年之久,她总不该全然不顾这份恩情。 有这份恩情,便能逼她交出太子。 只要太子平安离开昌池,城中便尽是逆贼,也无需再多顾及,就算是大军铁骑踏平了这昌池城都无妨。 果然不出所料,齐冰伶策马向前数步,先于万三保道:“放了她。” 万三保仰天一笑,“太子妃,现在昌池四面都是海宫的兵。你手下区区几千人毫无胜算。你不该与我提要求。” 齐冰伶懂了,他是要对自己提要求。于是反问:“你想要我做什么?是交出太子吗?” “太子妃果然聪明人!”万三保道,“若太子妃顺利交出太子殿下,再叫你的将士们束手就擒,此事上奏陛下,或可保你手下将士的命。” 他说着让巧儿的脖子离剑又近了些。 巧儿对齐冰伶来说是自己人,身后的将士们也是自己人。 万三保威胁巧儿性命,实则是在以齐冰伶身后数千将士们的性命相威胁。 孰轻孰重,齐冰伶心里有数。 如若手上无兵,她便与一傀儡无异。 “我答应你。”齐冰伶坦然道,转身唤林成,“去把太子请来。” 她说罢与林成眨了一下眼。 林成细忖片刻,大概明白了她的用意。 她需要上官朔来救急,带来的上官朔显然不能是一具死尸。 林成自马上探下身,朝身后的将士们扫一眼,目光缓缓落在一位小卒身上。招招手,唤他过来,轻声吩咐道:“你到城中府内柴房里,去换上太子的衣服,乘马车再过来。” 那位小卒身高样貌和上官朔最为相近,乔装一番,自远观应不易辨认。再加上马车的隔挡,更为安全。 林成嘱咐完小卒,又朝钟和轻声道了一句,让他与那小卒同去。 既是去接应太子,肯定不能只派一个小卒。 钟和与那小卒来去匆匆,动作十分麻利。 不过片刻一辆马车已经驶来。 对面的万三保盯着那马车许久,心里有些不安稳。 听闻上官朔打仗确有乘马车的先例,不过那是在他受伤之时。 难道他们将太子打伤了? 万三保不敢细想下去。 “来人可是殿下?”万三保问。 林成朝坐在马车里战战兢兢的小卒使了眼色。小卒自内推开了车门。远远望去,衣着样貌确实与太子无异。 万三保当即比手势下令,先让身后军队后撤十步远,害怕形势激化,敌方再伤及殿下。 齐冰伶高声道:“请元帅遵照承诺放过巧儿姑娘。太子由你带走。” 她朝马车车夫一声令,车夫赶着马车行到两军正中。钟和也跟到那里。 万三保放下巧儿,叫身边副将将她也带到中央。 钟和和那名副将互相交换了手中的人。 巧儿踉跄扑过来,齐冰伶下马抱住她,抚着她的头,“无事了。” 马车徐徐驶向对面,万三保下马上前,亲自打开车门,一句“殿下”还未出口,先看到车内那个浑身发抖害怕不已的人不是上官朔。 上当了! 万三保当即拔出剑就朝那小卒砍去。 就在此时,马车内忽然钻出两羽箭,一支插在万三保心口,另一只则插在他执剑的右手上。 想不到这马车内还有暗器。 万三保捂着心口缓缓倒下。众将士连忙上前来看。二位将军立刻下令围住马车,但是为时已晚。 马车与马相连的绳蓦地断开,单独的车体朝后退去,愈退愈远。 李鱼在那小卒座下的暗格内操纵一切,整玩得津津有味。 林成下令为那马车让开一条道。刚刚撕开的一条口子,在马车顺利通过后慢慢合上了。 万三保手下的人已经乱作一团。 林成却不疾不徐下令道:“撤兵回城。” 大军退回了昌池。 万三保也被抬回大营内。来势汹汹的两箭虽暂不致命,却也是万分凶险。 万三保找人去叫平由,可找了许久都未见其踪影。 直到半个时辰后,平由自己回来了。 见到万三保,痛哭流涕悲情难抑。 “殿下薨了。” “你说什么?”万三保不敢相信。 齐冰伶今日用一个假殿下来骗他,在万三保看来不过是为了隐藏城内的真殿下。只有太子在城内,大军才不敢轻易攻入城。 但平由摇摇头,“适才两军对战,我趁机派人扮成反抗军,入城打探了一番。殿下薨逝了。” 怎么会这样? 何时死了为何而死? 万三保的手抖起来。 陛下虽然是以平太子谋反为由让他发兵,但就算是太子真的谋反,也不该在三司会审定罪前,于战场丢了性命。 万三保拿不出有关太子死因的任何证据。上官近台随时可治他失职,再以军法处置。 万三保害怕地看向平由,平由却揩揩泪劝道:“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 “攻入城!擒拿齐冰伶。只要她一人回京承认殿下是她所杀,元帅就可脱身。至于其他人,一个都不必留。” 病榻上的万三保忍着剧痛,咬牙攥紧了拳。 待大军休整三日,至多三日。 三日后,就算是铁骑踏平昌池,也要活捉了齐冰伶。 …… 第三百七十五章 动情 又是一日过去,转眼便是天黑时分。 上官文若苏醒时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两层被。 一身的汗,衣衫全湿透了。 耳畔传来悠扬哀婉的笛声。 但吹笛的人却不在屋里。 祝子安坐在屋外的石阶上吹笛,身旁的小念溪听得摇头晃脑。 直到屋内的上官文若咳了两声,笛声戛然而止。 祝念溪指指屋内,又拉过祝子安的手,“爹爹,师父好像醒了。” 祝子安收好笛子,推门进来,到屋角点了灯。 祝念溪就趁机爬上床,用手摸摸上官文若的额头,果然比白日里好多了。 祝念溪回头朝祝子安咯咯笑着,“爹爹真厉害。不但能打架还能给人看病!” 祝子安并没有因为一句嘉奖而表现得多开心,反倒唤了舒槿娘抱这孩子出去。 祝念溪满心不解,爹爹素来不会嫌弃自己在他房里的,即便有槿娘在也不会。为什么师父一来,她却不受宠了? 祝念溪问舒槿娘,舒槿娘没有答,只说“小孩子家有些事不必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看着爹爹给师父脱的衣服把她抱上的床,我还知道师父是个女孩子……我还知道……” 声音渐渐弱了。是舒槿娘带她避讳地走远了。 听她那话里好像祝子安真对自己做了什么一样。但上官文若清楚他不会,只是疗伤罢了。 祝子安关紧了门窗,将灯放到桌上,又坐到床边来。 “手!” 他没有粗暴地一把抓过来,而是礼貌地询问她。 上官文若愣了一刹,还是把手伸过去。 祝子安为她诊了脉。 “这次的病已好得差不多,明日你可以走了。” 他的话冰冰凉凉的。 “至于昌池,我不会去。” “师父……” “你不必多说什么。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祝子安转头对向床上那人渐渐黯淡的双眸,“你我在这世上所图之事不同,相隔愈近,愈会为对方所伤。倒不如……” “倒不如这次换我来妥协。”上官文若拉住他为自己把脉的手,强制它留下。 她的目光偏转到枕侧,有意避开他,徐徐道:“那时师父问我,等一切尘埃落定,你我去断崖峰,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安度一生,可好。” “你不是不想么?”祝子安戏谑地笑笑。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不是因为家国大义而不能,而是因为师父。”上官文若不肯松他的手,却又不敢太用力。潜意识里最深沉的渴求和现实理智的隐忍一次次冲击着她的心。 被她握住的那双手抖了一瞬。 祝子安偏头侧身,亦避开她。却独独没有要将手拿开的意思。 上官文若继续道:“十岁那年,在知道长公主是我杀父仇人的时候,我就想,今生今世,我与师父,注定不可能。我本该当时就与你一刀两断的。但是我做不到。” “不论是那十年,还是之后的十八年,二十二年,我想了无数次试了无数次,我都做不到。” “我自诩聪明,却在这一件事上糊涂了半辈子。” “我何尝不想与师父归隐山林呢?但是我怎么能再放任自己亲近你,折磨你呢?你会与杀害母亲的仇人在一起吗?” 祝子安的手迟钝地握紧了她。 “你没有杀害我娘,亦没有杀害康王府任何人。你只是太傻,会把一切痛苦都忍下来。自以为替别人考虑了一切,却从没问过那个人,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要你认罪还是杀你报仇?他忍心吗?” 祝子安回眸看她。 二人的泪都藏在眼眶里。 “所以师父,想要什么呢?”上官文若微微松动的眸,温柔似水。 “你说呢?”祝子安含着泪,嘴角抽动一下。 上官文若挣扎坐起来,凝神看着他,故意地道:“阿若不知道。师父告诉我。” 祝子安不答话,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与她近在咫尺的感觉。 那感觉渐渐让他觉得不妙。 他不得不离开床边,站到稍远的窗子下。看着窗外的皎月,他的心才能重新平静下来。 上官文若垂下双眸,沉默着自己穿好衣服。 数年过去,他们都失去了年少时鲜衣怒马肆意妄为的勇气。 隐匿在心底的欲望,终究化为泡影。 “你的病好多了,我就不留你,涵儿屋里还有一张床,今夜你去那里睡吧。”祝子安道。 上官文若浅浅地答了好。 她早就想见见祝未涵。一日过去,迟迟不见她出屋,上官文若有些忐忑不安。 待到了屋前,阿苑怯怯地给她开了门。 上官文若问:“郡主在吗?” 阿苑点点头,领上官文若到屋角的香案前。 牌位上的人,正是祝未涵。 上官文若双眸一晃,险些倒下。 又听阿苑小声道:“姑姑自从奉阳城回来,治伤治了好久。原本已好得差不多,可醒来听到爹爹祖母过世,骤惊生了病。这一病就没好过。弟弟妹妹太小,娘不叫乱说。只说姑姑在屋里。” 上官文若精神恍惚险些没站稳。 但阿苑又不敢扶她,只由她自己撑住香案一角。 “你一直都一个人住么?”上官文若问。 阿苑点点头。这间屋不大,一个人住也没什么。 “偶尔二婶婶也来陪陪我。” 上官文若忍住心口的凉气,直起身子,朝她友好一笑。她本想安慰阿苑不必怕。但转念一想,十四岁的少女已懂事了。不会因为她寥寥数语就信任于她。 “家里为你定亲了么?”上官文若坐到桌旁,关心道。 阿苑摇头,“娘说,二叔身份特殊。若我嫁得太好,会遭陛下忌惮连累我二叔,若嫁得差些,通州还没有哪个小门小户敢娶昔日康王府的郡主。” 她说着垂下头。 这话带着些许难过,却没有丝毫抱怨。 上官文若心道,难怪这孩子始终闷闷不乐。小小年纪经得事多,心地又随了她母亲,不争不抢不算计。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两杯水,似乎轻松地道:“既是这样,我也帮你张罗着。改日有机会,一定给你说个好人家。” 上官文若本以为她会稍稍开心些。 谁知阿苑不假思索便摇头拒绝了,“我不想成亲。只想陪在娘身边。” 她抿了抿唇,又道:“喜欢一个人太痛苦了。就像二叔这样。”她顿了顿,像是鼓起很大勇气一般,回身拿了一本书来,放到上官文若面前的桌上。 那本书的封页,是祝子安亲笔题写的《文若宝典》。 这是儿时幼稚的玩物,当年不懂珍惜,不想再见已过了许多年。 她怔怔得接过书来翻看。 又听阿苑说:“有些话,我若说了,娘定会怪我。可我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她犹豫片刻,才又继续:“二叔肯娶二婶,但并不爱她。六年间他从没碰过婶婶一下,与婶婶说话,提起最多的是你。每次婶婶忍不住,便来我房里,以泪洗面。我知道她和二叔,心里都不痛快。” 她说完无意识地瞥向上官文若,看样子,这些年,她过得也不痛快。 阿苑的目光慢慢移到那本《文若宝典》上,“二叔闲来没事就喜欢翻这本书。小时候我替二婶不平,偷偷把书藏起来。结果二婶头回跟我生了气。二叔却把书赠给我。” “我知道二叔是故意做给二婶看的。他虽然不喜欢二婶,但也不想伤害她。可二婶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那时我便明白了,喜欢一个人不易,忘掉那个曾经喜欢过的人,更不易。” “二叔心里,其实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 第三百七十六章 答应 上官文若勾住唇角,“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过,已经有些迟了。” “我做了最错的事,伤了最不该伤的人。往事难追,再说什么都没有用。” 阿苑吞咽几下,善意地住了口。 舒槿娘和卫阿迎一同教导大的孩子,必定是善解人意的。 “其实,我也明白你急着要二叔带兵去昌池。对琉璃,我也恨。若我会武,也能领兵,一定会随你去。” “二叔心里对琉璃何尝不是恨呢?” “他自然也是想复国的。” “只是情势所迫,他若真跟你去了,宫里再派人来家,婶婶和娘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家里人出事,二叔会自责一辈子。” 上官文若微微一怔,“这些年,上官近台经常找你们的麻烦吗?” 阿苑点点头,“不止他,还有太子和永王。二叔身怀朝字诀,手里又有知命剑。陛下自然希望他为琉璃所控。宫里时常派人来给爹爹送东西,其实是毒,若非二婶偷偷帮忙处理,二叔的命,恐怕早就……” 上官文若微张的嘴顿住了,欲言又止。 先前她以为自己对祝子安这六年来的苦衷完全明白,如今才发现,或许只是窥见冰山一角。 从这间陋室,到祝未涵的死,再到上官近台用毒一再紧逼…… 上官文若已忍无可忍。 她再度咳嗽起来,咳到整个人都在颤抖。 阿苑望着她,良久,才终于伸出一只手,放在她背上,温柔地向下顺了顺。 夜已深了,舒槿娘铺好了床,来问祝子安要不要休息。 祝子安低头没说话。 舒槿娘懂了,于是便站在窗边陪他。 屋内只有一张窗,大部分时候是给舒槿娘睡,屋角泛黄的草席才是祝子安的卧榻。 舒槿娘自己不愿,却也拗不过他。 但凡祝子安决定的事,家里人谁也劝不住。 “二爷,槿娘知道你怎么想。”她轻轻一抚眼角,将经年劳苦的痕迹一展而灭,只将最美的容颜对向他,“只要她答应留下,我立刻就离开。” “槿娘,我不是那个意思。”祝子安打断她。 六年来他们相互扶持,即便没有夫妻情分,也该有些友情。 “二爷不必再自欺欺人。你我的心思互相都明白。从一开始,槿娘嫁给你,不过是为了完成盟主交给的任务。六年来陛下没有伤到我们一家人,我的任务就完成了。现在盟主回来了,你和她可以长相厮守幸福美满。” 祝子安自嘲一般微微笑道:“她不会留下的。” “即便是她的人留下了,心也不会留下。” “她那时心里有诸多顾忌,难道现在就没有了吗?” “她一时糊涂亡海,却没能给天下人换来一个明君。她走不出心里的愧疚,一定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舒槿娘绕至他面前,如画一般的容颜沉浸在一方月色里。 “其实只要你一句话,让她留下,她一定会留下。只看二爷想与不想。” 祝子安叹了口气,摇摇头。 时至今日他也不愿勉强她半分。 “你也累了一天了,休息吧。”祝子安转身走向自己的小草席。 “二爷等等。”舒槿娘忽然拦住他。 祝子安疑惑回头,“怎么?” “有件事。你一定要听。”舒槿娘欲言又止,吞吐许久才继续,“是六年前她让我瞒住你的。关于鸳鸯蛊的事。” 舒槿娘不提还好,那鸳鸯蛊在祝子安心里始终是一根刺。 那是上官文若为了远离他,蓄谋已久的计策。 若非解蛊,他昏迷不醒,康王府不会出事,他也绝不会放任上官文若胡来,更不会眼睁睁看她嫁给丁咏山。 祝子安闭上眼,嘴上不说,实则心里已不愿再听下去。 舒槿娘低下头,喃喃道:“其实她并非有意要骗你昏睡。只是那解蛊之法过于凶险。需要用刀剖心,稍有不慎便可能丧命。顾长老原本想将你二人体内的蛊虫都取出的。但盟主不许。她害怕你出事。所以坚持自己剖心取蛊,喂给了你。” “你说什么?”祝子安的手抖了一刹,心也随之一颤。 舒槿娘话已至此,已然覆水难收,只能继续道,“她亲自剖心,失血过度,差点就没命了。她怕你知道此事担心,所以才麻烦顾长老用迷药吊住你一口气别醒。又嘱咐我们谁也不许说。” “这六年来我一直遵照她的命令。但现在看来,若我继续隐瞒,你们之间的误会只会越来越多。槿娘悔之莫及。” “她为你做的事,远不止这一件。” “你怎么还能怪她心中只有天下,而没有你?” 祝子安有些恍惚。 若舒槿娘所言为真,那么当年,剖心之痛…… 他只是想想,心口便随之痛起来。 周遭一切天旋地转,面前之景渐渐模糊到漆黑不见。 祝子安整个人像被掏空一般跌在地上。 “二爷!” 舒槿娘奔去扶他,却见他伏地垂泪不止。 抽咽声顺着窗子传到屋外,上官文若的耳朵里。 她自阿苑的屋里出来,到祝子安的屋前,已站了许久。 那屋中的话,她虽只听了个大概,但心里已明白了。 若是用计,她大可直接将此事亲自告诉他,换取他的歉疚,让他去昌池。 但她没有。 这一次,她是铁了心不打算再利用他。 面前的门蓦地打开了。 祝子安察觉到她迟疑未走的脚步声。他红着眼眶,看着她,哽咽到失语。 上官文若垂手跪下,“师父。我想与你说件事……” “我答应你去昌池。”未等她说完,祝子安先道。 “不是这件事。” 上官文若的回答让面前的二人有些诧异。 “我想暂住一段,帮着你照顾家人。” 这样不论祝子安作何选择,出兵还是拒绝,都不会有后顾之忧。 而在祝子安看来,她能主动提及家人,实属不易。 上官文若不愿出卖阿苑,也不愿与他多解释,只是浅笑着望向他,郑重地保证道:“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们。” 祝子安没说话,心里却升起一丝感动。 舒槿娘读懂了祝子安的神色,连忙上前拉上官文若起来,看一眼被油灯光亮映照昏黄的屋内,又用袖子揩揩泪,“进来坐吧。” 待那二人进了屋,祝子安望着面前一片虚无,不知不觉,浅浅的笑意漫上嘴角。 …… 第三百七十七章 援军 三日后,夜幕降临。 万三保率大军在营外集结,与此同时,明都府兵收到万三保派人所传信号,在明都军府三位都督的统领下集结完毕。 双方约定,三更时分,由万三保攻城,明都府兵于后方围堵。 转眼时间已到,万三保派一位骠骑将军率一千精兵作为先锋,余下人由另外二位将军率领分别自东西两线进攻。 驻守南灵二山的将士们收到指令,纷纷自两侧汇入大军。 漆黑的夜色中,将士们高举火把,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成光海,朝着昌池城门,愈来愈近了。 城门上哨卫发现不对立刻禀报了附近的钟和。 未等钟和通报,齐冰伶和林成已经自城外震天的声响中察觉不对。 二人披甲站上城楼,视野之中,尽是熊熊燃烧的火。 须臾之间,敌军已兵临城下。 敌军中,将军一声令下,火箭齐发,跃上城楼。 “成哥哥小心!”齐冰伶本能护住他。 林成抱紧她俯下身,又朝城楼上众人下令趴下。 几处火苗在城上徐徐升起。 林成脱下外袍,扑上去盖灭了火。 此时钟和上城楼,“公主,城内布防已毕。能否开城?” “不可。”齐冰伶打断他。 “可按上官先生所说,寡不敌众,若遇敌军攻城,唯有诱敌深入方有一丝胜算!”钟和心急道。 上官文若的嘱咐,齐冰伶没忘。前几次按她此计,依赖城内所设埋伏,的确有效。 但现在他们被万三保大军和明都府兵前后夹击,根本没有办法将百姓疏散出城。如此,若动用城内埋伏,必然伤及百姓。 齐冰伶没有与钟和多解释,而是看向林成。 只一眼,林成便懂了。 “集结所有将士守城。” 钟和答“是”退下城楼,将指令知会守在城楼下的昌池府兵二位都督。 自巧儿姑娘被齐冰伶所救,昌池府兵众人对齐冰伶的看法大为改观。起初他们肯跟在齐冰伶手下,是因为害怕上官近台要了他们的命。但谁也不知这位新主子脾性如何,自己的性命于她手下能不能保住。 直到那日齐冰伶救了巧儿,昌池府兵才算放了心。 她能冒险救一个对战局无用的婢女,一来说明她重情义,二来说明,她不会让手下无谓牺牲。 而只有活着,才是昌池府兵眼里最重要的事。 不但要自己活,还要让城内,家家户户的老人妇孺,至亲之人活着。 朝廷既不把人命当命,他们又何必再为这个朝廷卖命。 大家心中纷纷有了由心而生的反意。 府兵们手持刀枪剑戟棍棒斧头,站在城门后,只要城内所有无所不能。 钟和带反抗军持剑,纷纷上了城楼。 城楼上,漫天飞洒的箭像一根根牵丝线一般,连连不断。 万三保大军的先锋队在城下搭起了云梯,竹制的长梯中空轻快,手脚敏捷的小卒踏梯而上,眼见就要登上城楼。 “火!”齐冰伶忽然想到。 林成立刻挑起一根木棍,蘸取先前洒落在地的未淬灭的火苗,递给齐冰伶。 齐冰伶接过木棍朝着云梯正中一阵烧烫。 烈火燃燃蔓至整条云梯,梯上自上而下所有人一概遭了殃。 齐冰伶趁机拔出剑,朝那云梯头上一挑,云梯朝后仰去,在空中燃断成两半,如一条巨大的火龙被人腰斩。 火龙的尸体在城下碎裂爆破,熊熊高焰激起热浪千层,炙热的温度将即将登梯的士兵击退。 北水距此甚远,被火烧伤的兵卒除了痛苦倒地打滚以求火苗熄灭外别无办法。然而在烈火前,生命终究脆弱不堪。 望着自己的同伴呐喊哀嚎痛不欲生,肌肤尽毁面目全非。 城下众将士被激怒了。 “元帅有令,今夜攻下此城者,加功一等。” 骠骑将军亲自传令,将士们一腔热血灌至颅顶。 八名大汉推着载着攻城锤的木轮车呼呼跑来。车后战旗猎猎作响。 攻城锥近至城门,猛烈的第一下撞击化作闷雷。 随后是第二下,第三下…… 周遭仿佛静止。 昌池城门加固的铁板逐渐变了形状。 守在城门口的府兵望着向内突出鼓包的城门,心都提到嗓子眼。 城楼上,反抗军与攻城先锋队的激战继续。越来越多的云梯自后方推到阵前。 齐冰伶和林成相视一眼,双双拔剑,抬步上城墙,脚踩云梯便杀便下。 二人的剑招对付这些小卒足以招招致命。 坠下云梯的众将士砸在城门前,一人叠一人盖得老高。随后赶来的将士们被人墙阻挡,站在城门边,望而却步。 “活捉太子妃!”骠骑将军指向齐冰伶。 众人听到命令纷纷围了上来。 重重剑阵里外围了两层。 林成跃离地面,用脚踢三下,随着面前三人前扑倒地,局部的包围圈有了入口。 趁机,林成站到齐冰伶身旁来。 “你先走!”林成朝她一摆头。 “成哥哥,我……” 她的话断了,人也跟着倒下去。 林成这才发现鲜血自她右手指间滴滴淌下。 “伶儿!”林成扶起她,“伶儿你挺住。” 齐冰伶苍白的面色泛出一丝笑意,只朝他点点头。 伤是刚刚下城时所受。 她的暮字诀使到一半忽觉气息不稳,调息之余中了对方一招。这感觉与先前中毒时无异。想必是毒发了。 但她不敢与林成说。 此时此刻任何担心对他而言都是危险。 包围在四周的将士们又朝前一步。终于有人先动了手。 齐冰伶挣开林成强撑着一口气继续打。林成护不住她,只好以朝字诀配合其身法。朝暮合璧击溃一排排人墙。 然而一箭之外,大队的兵马仍在涌来。 齐冰伶停下,眺望这远方黑压压一片的人,心里忽然没了底。 上官文若,你到底何时才能回来? …… 攻城锤“咚咚咚”撞在城门上,脆弱的城门就在崩溃边缘。 只听最后一声闷响后,城门徐徐跌落,击起一片沙。 齐冰伶和林成双双回眸,大队的人涌入了城,与昌池府兵厮杀一片。 双方都杀红了眼。 齐冰伶忍不住想起六年前,鲁一将军在昌池牺牲的那个夜晚。 刚刚失而复得的故土,就这样,得而复失…… 齐冰伶迅速解决掉面前一人,转身朝城门处跑。 然而此时孤身离开,何其危险。 林成立刻跑去追她。 骠骑将军看到二人一前一后往回跑,目标清晰明确,立刻下令—— “放箭!” 一声令后,弓箭手中眼力最好的一人,搭弓嗖嗖出了两箭。 两箭追着两人跑,哪有追不上的道理。 骠骑将军会心一笑。 谁知那箭刚射出没多远便被一根横空飞来的翠竹笛击落了。 一笛打双箭,这是什么身法? 第三百七十八章 分别 林成追上齐冰伶,自背后一把抱住她。 刚一回头,便见一人身着白衣,身骑白马,孤身冲向敌军。 但自那场中孤零零躺着的竹笛。 林成和齐冰伶一同松了口气。 是祝子安来了! “林无退,带公主回城,这里有我!”祝子安大喊一声,人已跑没了影。 林成扶起齐冰伶,再看南山方向,将士们纷纷涌下了山。最前领兵的正是昔日康王府侍卫军中休将军。 这批援军下山后兵分二路,一路人跟随祝子安应对城外的千军万马,另一路则赶来城门口。 如此,城内有昌池府兵,城外亦有侍卫军援兵。 众人士气高涨,将追入城内的敌军团团围住。 钟和见状,连忙命人启动城内的埋伏。 过不多时,城内敌军已被全数制服。 康王府侍卫军本就骁勇善战,对付疲劳作战多时的万三保大军,节节胜利,势如破竹。 母亲和哥哥们练兵有道,倒是给祝子安省了不少力气。 双方还未交战一会,后方二位骠骑将军便发现不对,赶忙回营报万三保。 床榻上的万三保心头一颤。 他们与明都双面夹击,哪里还能来援兵。 又听哨兵报,来人一袭白衣,身骑白马,手上用剑,还带了一根威力巨大的翠竹笛。 平由一听,明白了,是通州祝子安。 这些年陛下始终担心祝子安会反,屡屡试探他,得到的回应都是模棱两可。先前没有证据不好定罪抓人,现在这证据倒是来了。 万三保刚准备承报陛下再派援兵,却被平由拦住了。 “他武功极高,再加上城内朝暮字诀那二人,派再多的兵来也是无用。我倒是有个办法。”平由边说边指了地图上一个地方。 “他的家人就住在这附近,只要擒住他们,祝子安就能为我们所用。” 万三保意会点头,立刻派人去了通州。 …… 这一仗多亏祝子安及时来援。 林成将齐冰伶安顿好,立刻出府朝他道谢。 祝子安摆摆手,“倒是不必谢我,该谢你们找了个好军师。” “上官文若?”林成顿了顿,细想刚刚确实没见到她,“她没跟来吗?” 祝子安小声叹了口气,拉过林成秘密地说,“她病了,且在通州养两日吧。” “又,病了?”林成诧异。 他不知是上官文若这病是因祝子安而起,而祝子安也不打算说。说来此时他心里已是愧疚不已。 “公主好些了吗?”祝子安及时转移了话题。 林成这才想起祝子安也略懂些医术,连忙将他朝屋内引。 屋内,巧儿在帮齐冰伶包扎伤口,伤在肩头,不必向下脱衣,因而林成带祝子安进来也无避讳。 巧儿道:“严夫子来看过,说是皮肉伤,夫子去熬药,应该很快就回来。” “好。”林成笑着回她,示意她先下去。 齐冰伶见祝子安跟来,正要起身,又被他按下。 “先生呢?”齐冰伶问。 “暂时在通州养病。过几日便回来。”祝子安说罢自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齐冰伶,“这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齐冰伶立刻拆信来读,看罢,神色有所缓和。 祝子安虽不没看过信上内容,但大概能猜出,上官文若人虽不在此,却早已做好了后续的谋划。 齐冰伶放下信,请祝子安坐下,又道:“二爷这次带兵来,是暂时相助,还是要留下?” 祝子安来之前早已料到她会如是问,答案也早想好了。 “侍卫军来时抢了通州府兵的马,回去也是一死。我问过休将军的意思,侍卫军中不少人念及母亲和大哥的仇,想追随公主。腿长在他们身上,愿意留下就留下好了。至于我,还是不留了。” 齐冰伶与林成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祝子安毕竟是康王府的人,康王府的兵更会忠于原主。再者便是他这一身朝字诀。他若能留下,今后会大有裨益。 “可二爷帮了我一次,再回去,上官近台恐怕不会任你在通州安稳过日子了。” 祝子安轻松一笑,“没有通州,还有明都,没有明都还有奉阳,天地之大,四海为家。只要家人在一起,逃到天涯海角又何妨。我自有我的办法,公主不必担心。” 齐冰伶见他已想好了,的确没什么再说的,便只看着他,叹了口气。 “既然二爷心意已决,我也就不勉强了。”齐冰伶昂头看一眼林成,“成哥哥,去帮二爷拿点盘缠路上带着。” “哎,不必了。”祝子安连忙拒绝,“从这儿回通州,最多两日,哪里需要什么盘缠。”他抬头看看天色,“宜早不宜迟,我现在就动身。再晚的话,万三保又要派人封南山的路,我可就真回不去了。” “好吧,”齐冰伶不再阻拦,“二爷一路小心。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待祝子安离开后,当晚,齐冰伶拉过林成到桌前,二人借着昏暗的灯光,重新打开上官文若那封信。 信上请求了一件事: 请齐冰伶在昌池寻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昔日海宫,盛皇后膝下的袭鸢公主。 齐冰伶将那封信朝前推了推,对林成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万三保大军这次被康王府侍卫军重创,一时半会不会再来,但明都府兵在后虎视眈眈,始终是个隐患。我们不能一直在昌池与万三保周旋。总要往南打。” “袭鸢公主是昔日明都侯顾光洲的妻子,先生不知哪里听来的消息她在昌池。只要找到她,便能策反顾光洲,率领明都府兵倒戈。” 林成听她说完,沉默了半晌,“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顾侯爷性子急烈,当年昌池破城,鲁一将军和修秦将军双双战死,顾侯爷几欲请兵再战,不齿朝廷求和。可为何亡海的紧要关头,他却选择投降,让明都成为四州中最快陷落的一个?”林成望着齐冰伶,“你不觉得奇怪吗?” “觉得。”齐冰伶蹙着眉用针挑灯丝,思忖了许久都没有结果。 “或许真的只有再见先生时,才能有个答案吧。” …… 第三百七十九章 家人 万三保派去的一队人很快到了通州,按照平由所指的地带搜到了一间院子。 听附近百姓说,前朝康王府姓祝的那户人家先前确实住在这里,但是不久前搬走了。 说是不久前,其实也不近。 上官朔上月派人来查,就没查到。这段日子上官朔在昌池,未与平由通气,平由自然也被蒙在鼓里。 这下可难住了前来拿人的队正。 通州之大,哪里去找?那户人家搬迁后还未来得及上报,户籍上查不到。昌池那边,万三保一个军令下来,几人的脑袋随时可能离身。时间不等人。 情急之下,队正将人分了几路,分头挨家挨户地找。 约摸一个时辰后,其中一路人带了好消息回来。 “头儿,找到了!” 几人说着闪退两旁,将身后一位身着青袍,面容冷峻的小公子带上前来。 队正盯着小公子打量片刻,狐疑地皱起眉头,“这谁啊?” “头儿,他说他知道祝子安一家在哪儿!”那几人帮着解释。 小公子微笑点头,看模样十分自信。 “军爷若信得过,我可以给各位引路。”小公子上前道。 队正一想,线索多一条是一条,便也没拒绝。 队正带人跟上小公子,绕到城西,东拐西拐绕了不少弯,终于来到一处偏僻陋巷中的宅院前。 “就是这里了。”那小公子停下脚步。 队正抬眼一瞧,这宅院看着如此破败,如何也不像是昔日王公贵族肯安塌之处。 “怎么,军爷不信?” 队正自他的话中回过神,睨了小公子一眼,“你说满大街都不知道这户人家的下落,怎的就被你个毛头小子知道了?” “因为我与祝二爷是朋友。” “朋友?是朋友你能出卖他?” 小公子顿了顿,神色为难地道:“是,有些过结的朋友。” “军爷想必也知道二爷常去歌舞坊,前不久他在那儿看上一位绝色佳人。”小公子凑近一步,又道:“不巧小弟我也看上了。” “谁知被他抢先一步带回家中。” “小弟我不白带路,只求军爷进了这院子后,能手下留情放了那姑娘。”他朝队正递了个眼色,唇间一抹邪笑。 队正打量起这人,瞧模样也算清秀俊朗,他和祝子安同时看上的姑娘,那得多绝色啊! 队正忍不住打起歪心思。 身后的众人也忍不住想入非非。 大家在军中熬了快两个月,许久没回家,也没见女人了。 如此…… 队正心里呵呵一笑。 办完今日公事,正好就地办件私事。 这下心里毛躁起来。 队正挥挥手,指着面前宅门,“给我进去搜,凡是活物一个不放过。” 想想又补充道:“见着女人,都给我轻着点。我琉璃大军向来善待妇孺,便是不在军中,也要守军纪。” “是!”身后众人呼噜一片冲进院。 过不多时,院子里,一人抱出只咕咕叫的老母鸡,一人捉住一只白猫,一人手捧着两颗热乎乎的鸡蛋问:“这……这还要吗?” 队正气得直冒烟。 “人呢?活人呢?” “这儿呢!这儿呢!”小卒推着一个绑住双手的女人出来。 队正一瞧,明眸皓齿和风婉笑,恍惚中仿若仙境。 果真绝色! 队正走近再一瞧,忍不住笑出一口大黄牙。 “你和祝子安什么关系?” “我是她妻子。”女子低头答。 “好!”队正喜上眉梢,“这家里还有别人吗?” “没了。” “没了?放屁!”队正一口唾沫吐到地上,“别以为老子不知。祝子安还有个小丫头,孩子呢?” “孩子,出去玩了。还没回来。” “嗯?”队正拔出剑来,用剑柄挑着女子的下巴朝上一抬,“你可不要骗我。” “我人在军爷手上,如何骗军爷。”女子紧张之余就要哭喊。 身后的小公子看不下去,立刻上前,拦下队正,“军爷答应过我,不伤她的。” 队正不开心,呼地一巴掌把小公子推开了。 “军爷,军爷莫动他。”那女子的神色甚是慌张,“我跟你们走,跟你们走就是了。” 队正洋洋得意地昂起脖子,离那女子又近了些,“光跟我们走可不行,小美人。” “军爷要什么,我都给!”女子大喊。 队正笑笑,大的不敢要,一来耽误时间,二来把这个俘虏搞出个三长两短,还怎么拿她要挟祝子安呢。不过小的倒是没问题。 队正想罢,一张粗糙的大脸便朝那女子脸上怼过去。 怼到一半,愣住了。 一阵剧痛直击腰腹。 队正一低头,才见面前的女子被绑紧的手里攥着一把匕首。 刚刚这匕首,应当是藏在她袖子里。 但须臾之间能拿出匕首再力度精准地刺穿他的腹部……眼前这女子绝不仅仅是歌姬舞女那么简单。 她,会,武…… 这是队正生前脑中最后一句话。 女子浅勾嘴角,让已经断气的队正伏在自己身上,故意装作一副娇羞的模样,“军爷,军爷你做什么?” 小公子趁机从地上爬起来,朝身后那些小卒道:“还看不明白,还不出去?”说着自己先跑出了门。 饥渴难耐的小卒们一边羡慕一边无奈退出院外,还好心将门关上了。 众人木讷地听小公子在一旁愁眉苦脸抱怨了许久,直到屋内没了动静。 小公子定睛一怔,“哎呀,不会是完事了吧!” 几个不怕死的小卒小心翼翼推开院门,才见队正已经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 “队正,队正!”所有人急忙奔进了门,摇摇他。 再一回头,门外那小公子竟然登上匹马,奔驰离去了。 马上随他一起的,还有那位绝色女子。 …… 马上,上官文若让舒槿娘环住她的腰,只道自己骑马不稳,怕她跌下去。 舒槿娘便照做了,顺便将头倚在她背上。 刚刚她自地道出去牵马,跑得太急,直到现在还气喘吁吁。 上官文若听她呼吸急促,安慰道:“队正死了,那些小卒无人带队,很快会散作一团,估计连昌池都不会回了。放心,无人会追来。” “为何?” “人没抓到,回去也是一死,当个逃兵,或许还能活。” 上官文若一边与她解释一边出了城。 二人来到城外两辆马车前,依次下了马。 卫阿迎从马车上下来,拉过舒槿娘,朝上官文若道了谢。 “自家人,应该的。”上官文若道,“不过通州你们是不能留了。我来时带了些盘缠,都给槿娘了。还有,我问过林成,奉阳国公府的宅子被府上旧人改作客栈了。你们到了奉阳,可以暂住那里。无需花费。” 卫阿迎上前按了按上官文若的手,一时不知该怎么再谢她。 “那你呢?”卫阿迎问,“还是要回昌池?” 上官文若的眼神落寞了一刹,点了点头,恭敬地送开她,回身欲走。 “等一等!” 声音自通州城方向传来。 第三百八十章 暴露 上官文若抬眸一望,原是祝子安回来了。 他孤身一人,白衣虽显陈旧却未沾血。白马亦然。 见此,上官文若才放了心。 “爹爹!”祝念溪按捺不住地跑过去,被下马的祝子安一把抱起。 父女二人走近上官文若。 “师父,有事么?”上官文若眼朝下望。 祝子安对她的小心戒备并不多怪,只问:“你打算怎么走?现在南山脚下恐怕被万三保加派了守军,你们很难突围。” “我先到明都,不入昌池。明都府兵集结在昌池交界,从通州入明都很安全。再说有袁豹和元婴在,我不会有事。” 上官文若说得一脸笃定,祝子安的心却始终放不下。 再怎么说,她是去冒险。 祝子安欲言又止,盯着她看了半晌,末了,只道:“照顾好自己。” “师父也一样。” 祝子安哽咽了,他拍拍肩头的祝念溪,自我缓解了一阵,复又看她,“任何时候都不要勉强自己。稍有不舒服就来找我。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的,不可以随便死。” 上官文若双眸弯起,浅显笑了笑,“阿若记下了。” 她从没有这样顺从地答应过他。 但也是这句顺从,让祝子安清楚地意识到往事难追。 “走吧。”祝子安没有再说别的,拍拍祝念溪让她转过身,“念儿,和你师父道别。” “师父,一路平安。”祝念溪奶气地道,这就与她摆了手。 上官文若不舍地望着二人,刚想再说些什么。 身旁,袁豹劝道:“盟主,时候不早了。” “好。” 上官文若松了祝念溪的手,看着二人上了马车,马车徐徐走远了。 人都消失在天边了,上官文若还没走。 她眺望远方,心底蓦然温暖了不少。 …… 通州城内的,各路搜寻的小卒刚回到集合点,便听闻队正的死讯。 这下所有人乱了阵脚。 有人说凶手骑马,像是往城门去了,拿着万元帅的军令去找太守求助封城,应当能追查到那两人。 也有人说算算时间人应该都出城了,应该现在出城去追。 再有人说出了城门是奉阳,说不定祝子安的家人现在已经转移到奉阳城内了,应该直接入奉阳搜寻。 最后想想,都作罢。 无人指挥,大家就像没头苍蝇,无论听谁的办法,若出了岔子,回去所有人都要跟着受罚。 谁也不敢担这个罪责。 “可咱们现在两手空空地回去,未完成军令,不也是死路一条么?” “对呀,要不干脆逃了吧!” “逃吧,逃吧!” “不可,万一被追到就危险了。临阵脱逃,是最大的罪过了。一家老小都要遭殃。” “那怎么办,不能等死吧!” 众人原地坐在巷口,焦躁难耐。 终于,一个怯怯的声音自众人之中传来,刚刚入队没两天的一个小卒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我……倒是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众人好奇地凑过去。 “今日那个小公子,我认得。她不是什么公子,那是个女人,是昔日的亡海盟主——上官文若。” 众人一听亡海盟主,顿时炸开了锅。 那个十恶不赦的亡海盟主不是投溪自尽了吗? 难不成是诈尸? 众人一个接一个发了抖。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小卒委屈地掉眼泪,“我入队前,是沁城府兵,因为丁都督家中遭难,所以才追随了万元帅。六年前,我随丁都督到南山追捕亡海盟主时,曾见过这张脸。一模一样,不会有假。” 这样姿色清丽的女子,眉眼中带着男子英气,面目冷峻,一笑不笑。只让人看一眼便不寒而栗。 这份感觉那小卒记忆犹新。 众人听罢心中顿时生惧。 这可是天大的消息!这样的消息还不够将功补过吗? 众人合计片刻,还是决定返回昌池大营。 上官文若死而复生的消息,不日到达万三保军中,又被平由连夜带回了永盛。 次日清晨,平由跪在暖阁瑟瑟发抖。 而座前听闻此讯的上官近台,只觉头皮之间一阵酥麻。 自逐浪川死而复生,怎么可能? “陛下,臣手头虽无确凿证据,但臣敢断言,此事九成为真。”平由十分坚定。 “自那日逐浪川异动,到今日太子殿下薨逝,陛下细想这中间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与上官文若有关?” “先是丁沐夫妇被害,再是太子遇难,再是齐冰伶率反抗军谋反……她是要报仇,是要复国啊,陛下!” “够了!”上官近台不敢再听他说下去。 若上官文若真的活着,后果不必他多说,上官近台知道有多可怕。 她绝不能活着! “平卿,你现在就去拟旨,告诉万三保,齐冰伶可以先等一等。先除上官文若。” 没有上官文若出谋划策,齐冰伶一人成不了气候。 上官近台想了想,又嘱咐道:“朕这次要的是她的全尸,绝不能让她再死里逃生。” “是。”平由领旨去办了。 …… 此时此刻,上官文若已在明都一家客栈歇了脚。 深更半夜,袁豹敲敲上官文若房门,“盟主,蓝姑娘回来了。” 上官文若本就没睡,只在桌前翻书看,闻信立刻起身开了门。 “先进来吧。”说罢将屋外众人都迎进门。 屋内,一袭夜行衣的蓝儿抱拳唤了盟主。 她身后还站了一位女子,脱下黑帽兜,露出一张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的脸。她本不算老,只是逐浪溪底十二年的折磨已将她的青春貌美掩藏至深,再难让人窥见。 “雪姑娘,一路可好?”上官文若拉过她的手。 那位雪姑娘点点头,“听蓝儿说盟主有难,便临时赶回来了。惜命呢?他怎么样了?” 姐姐第一关心的自然还是弟弟。 “他很好,严老定期给他服了药,病情没有恶化。只是,顾师叔呢?”上官文若见她身后并没有人来,不禁蹙了眉。 “我还是没能找到她。”雪姑娘叹口气,“萧家四个孩子,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了。” “大小姐莫急,你们一家人,就快团聚了。”上官文若道。 久违的一句大小姐…… 她抬起一双明眸,隐隐泛起泪光,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十二年过去,谁还会记得萧老将军家的大小姐,萧任雪呢? 第三百八十一章 公主 上官文若知她难过,便也不再多言,用手拍拍她的肩,“有什么话坐下说。” 萧任雪点点头,随她坐到桌旁。 蓝儿被袁豹领去别屋歇息,屋内只剩她们二人。 “盟主突然要我回来,可是因为顾侯爷?”萧任雪猜测道。 早在逐浪川溪底,她便与上官文若说起过自己与顾光洲的往事。那时上官文若便言及日后或许要请她帮忙。也是在那时,她便有此猜测。 “不错。”上官文若静静抒了一口气,面色少见地无奈。 她既知道萧任雪与顾光洲的往事,本是不愿利用二人的感情,旧伤添新伤的。因而刚出溪底时,萧任雪执意去找顾潇,她也没阻拦。 只是眼下看来,最快且最有效的办法,还是只能麻烦她。 萧任雪看出上官文若有些为难,便先道:“你不必有所顾忌。你救了逐浪川那么多条人命。我们报答你是应该的。” “再说了,我与他,早晚是要再见的。这世上许多事,躲也躲不过。” 萧任雪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她的眼,“对了,你与你师父,如何了?” 上官文若一怔,佯装笑意摇了摇头。 “他还在恨你?” “应当是不恨了。”上官文若抿起唇,“但也谈不上多喜欢。” 萧任雪笑笑,心里欣慰不少,“那就好。慢慢来,急不得。再厉害的男人,心都会软的。” 上官文若有些尴尬地别过头。 她一点不希望祝子安心软。他现在身边有槿娘,有念儿丫头,有家人,挺好的。她不想再打扰他,一次也不想。 即便自己还病着,这病还离不开他。 可她的性子,哪里是因为自己的生死能张口麻烦人的。再说她已到阎罗殿走过无数次,早已不惧了。 “好了,不说这些。”上官文若打断她,“在你去见顾侯爷之前,我还想让你见一个人。” 萧任雪不解地蹙了蹙眉,可片刻后,忽然有些明白,“是袭鸢公主么?” 上官文若点了头。 …… 连续三日,万三保的军队和明都府兵都没有异动。 过度的安静只会让人更恐慌。 齐冰伶正在府上对着一张地图苦思冥想。 自外回来的林成忽然道:“袭鸢公主有消息了。” 齐冰伶正要起身,又被他按下,“小心伤。” “早就没事了。”齐冰伶怪他将自己娇坏了,还是扶着他的手,缓缓站起身。 “城南的一家乐坊里,有个擅长弹琴的女子,听说是六年前初秋来的,时间也对得上。”林成将手下查到的消息告诉她。 “你去看过了?” “还没有。先问问你。” 齐冰伶斜目挑了他一眼,如今他还真的越来越像一个臣子了。 她心里有些不悦,却也没与他明说。 “袭鸢公主的琴艺,昔日太皇太后也是称赞过的。她孤身一人,若想在昌池立足,到乐坊弹琴是个不错的打算。人应当不会错。”林成又道,“只是我与她并不相熟,直接去请她未必会过来。” 齐冰伶莞尔一笑,心道他原来是这样想。 “走吧,我陪你一起去。” 她去里屋换了套温婉庄丽的衣服,重新挽髻整妆,再随林成出来时已像个邻家姑娘,临出门,还挽住林成的手。 李鱼亲眼望着二人出了府门,心里咯噔一下。 城外战事吃紧,这二人却在这儿风花雪月,不合适吧。 刚想提醒,却听身旁巧儿清清嗓子,唤他回来。 “公主是和公子去办正经事。” 正经事? 李鱼微微皱起眉,悄悄地尾随二人身后。 跟了半晌,再一瞧,竟然进乐坊了。 这几日乐坊停工,自外倒是听不到动人心魂的靡靡之音,不过这里面美女云集,公子真的受得了? 李鱼不解,却也没继续跟进去。 左右有齐冰伶跟着,他在旁边不合适。 想罢,便只等在门口。 齐冰伶今日穿成这样,是她有意为之。 上官文若在信上交代,袭鸢公主出城之前,不要向外透露她的行踪。 打扮成寻常人家的小女子出行不会引人注目,稍后护送袭鸢公主出城也更安全。 乐坊的老板娘出来与二位解释这几日正打仗,人心惶惶的没心情弹曲。 只见林成自腰间随手取下一块玉,交到老板娘手里。 老板娘一瞧,也不说什么了,赶忙上楼招呼吹拉弹唱的各位姑娘过来。 林成和齐冰伶则被请到一道弯木拱门后的雅几两侧,拱门自上垂了珠帘,内外互相看不真切。 “不知二位想听什么曲儿?”老板娘媚笑着在珠帘外塌下腰。 “我们只听琴,不听别的。”齐冰伶道。 “哎呦,这可难为奴家了。”老板娘连连叫苦,“楼里唯一一个会琴的姑娘近来生病卧床,演不了。” “那个姑娘可是六年前秋日来到楼中的?”齐冰伶又问。 老板娘一怔,“您怎么知道?” “我想去看看她。”齐冰伶起身掀开珠帘,又朝老板娘手里塞了一锭银子,“可以吗?” “可以可以。” 老板娘一边叫堂内的姑娘们散了,一边亲自领着齐冰伶和林成上了楼。 敲敲门,道一声:“秋姑娘,有贵人找你。” 屋内的姑娘哑着嗓子咳了两声,没有说话。 齐冰伶示意老板娘不要再说,又嘱咐林成留在屋外,一个人推门进去,悄悄站到床边。 床上背对着她的女子披头散发,露出的侧容憔悴不已。 “皇姐。” 齐冰伶唤她。 袭鸢转过身,对上这张有些熟悉,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脸,怔住了,“你是……” “公主不认得我,但应该认得齐冰伶吧。” “齐冰伶。”袭鸢默念着这个名字。 那个早年和亲琉璃的妹妹,做了琉璃最风光的太子妃,现在又杀了亲夫,执掌兵权,和城外千军万马对峙。 不过几日下来,袭鸢便对这个妹妹刮目相看。 同样身为公主,她在为故国拼尽一切的时候,自己却躲在乐坊惶惶度日。 袭鸢抬头看她,“莫非你……你就是……” “没错,我是齐冰伶。” “长宁!”袭鸢挺起身子,想伸手拉住她。 她许久没见过故国的人了。 即便来人与她并不相熟,一样能让她泪湿眼眶。 “公主莫激动,别再坏了身子。”齐冰伶扶她躺下,自己坐到床边,小声道:“我是来救你的。” 第三百八十二章 过往 “救我?”袭鸢双眸蓦然闪烁。 齐冰伶点头,拉过她的手。虽然不知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但自她手指上附生的老茧已能明白一二。 “现在昌池的形势很不好。万三保联合顾侯爷围堵在明都交界。想要南进,我们必须拿下明都。” “你想让我去劝说顾侯爷么?”袭鸢问。 “可以吗?”齐冰伶看着她的眼。 袭鸢何尝不想,只是顾侯爷未必会听。 “长宁,你有所不知,我与顾光洲虽名为夫妻,但当年成婚并未你情我愿。他心里没有我,我的话在他那里没什么分量。若是能帮,我自然愿意帮你,只不过……” “我明白。”齐冰伶安慰她,“你和顾侯爷之间一直横着一个人。” 袭鸢默然,也不知她是从哪里知道的。 齐冰伶没多解释,起身将她扶坐起来,“我带你去见那个人,你一见便知。” 那个人……还活着? 袭鸢将信将疑,由着齐冰伶取了上衣下裳给她,又亲自服侍她穿好,将着她站起来。 齐冰伶带她到门外,老板娘一见要带人走,立刻不乐意了。 齐冰伶看向老板娘,“刚刚给你的钱赎这姑娘足够了吧?” 理应是够了。 可老板娘还是不甘心。 “您二人一看就是有钱人,既然诚心要带秋姑娘走,应当多加些价才是。现在外头兵荒马乱的,乐坊的生意也不景气。” 齐冰伶望一眼林成,林成摇了头。 看来他身上也没有再多的钱了。 正巧几人走到楼下,朝外一望,李鱼正斜靠在门口。 林成临时想到主意,招呼李鱼过来,又对老板娘道:“这是我的家仆,人很机灵,留在乐坊打杂很不错。人抵在这儿,换秋姑娘跟我们走,如何?” 老板娘瞥一眼李鱼,模样是蛮灵气的,当即答应下来。 李鱼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不过眼下也没别的办法。 老板娘膀大腰圆,一个顶李鱼俩。出来仓促身上又没带什么暗器。李鱼无奈被老板娘拽进门,再望着门一关,两眼一抹黑。 林成去巷口唤了车夫,齐冰伶则扶着秋姑娘上了车。 那车夫是亡海盟的人,上官文若再信上亲自指定的,应当不会出岔子。 马车走得很慢,林成和齐冰伶跟了许久,直至城门口。 齐冰伶嘱咐车夫:“先生在南山下的长亭等你们。路上小心。” 车夫点点头,驾车走远了。 袭鸢掀帘回眸担忧地看着齐冰伶,摆了摆手。 齐冰伶微笑,示意她放心,重新挽过林成,长长松了口气。 过不多时,马车到路边长亭停下。 上官文若与萧任雪已在长亭内等候许久。 车夫放下人,马不停蹄又朝前赶。 一里以外的地方,刚刚遇到明都府兵的哨卫。他们既然看到马车路过,若后面的哨卫未看到,便会暴露马车落脚在这处长亭,引人起疑。 上官文若想想还是让车夫先走,到明都城内与袁豹汇合。 至于袭鸢,大可放心交给她。 袭鸢沿着山路走了几步,便见长亭内站着的二人,其一身着青袍披发,其二身着黑锦袍,盘云髻。 袭鸢的目光径直落在第二人身上。 “雪儿……” 话不多说,二人互相上前抱住对方。 原本坐下歇息的上官文若也站起身,静静地站在二人身边。 身后,蓝儿提醒她,“盟主,此地不宜久留,还是长话短说。” 上官文若点头道好,示意她先去放哨,自己仍留在亭中。 待面前那二人情绪稍稍和缓,上官文若才上前朝袭鸢行礼道:“在下上官文若。” 袭鸢抬眸,迷茫地望着这个一样熟悉又想不起来的面孔,不解地看看萧任雪。 “你不必有顾忌,她其实是个女人。”萧任雪拉袭鸢到长亭内坐下,指着上官文若道。 袭鸢大惊。 无论从她低沉的声音,这一身坚挺傲骨还是清冷凝重线条分明的面庞,第一眼都不会让人觉得是女子。 “就是她将我救出逐浪川的。”萧任雪近而解释道。 袭鸢望着上官文若的一双明眸渐渐泛起泪花。 若当真如此,那可真是救了袭鸢的命。 十二年前,那根横在袭鸢和顾长洲之间的刺,正是萧任雪的死。 袭鸢低下头,从袖中抽出一只云锦帕子拭着泪,抽抽搭搭地道:“直到现在,光洲还以为,是我害你丧命的。” “但你知道,那日引你去藏宝阁的人并不是我。” “我知道。”萧任雪拉过她的手,“这些年委屈你了。” 昔日里二人互为挚友,彼此心意相通,无话不说。 若非太后一道懿旨定婚,要袭鸢以公主身份牵制明都侯顾光洲,她是绝不会嫁给好姐妹的心上人的。 更何况萧任雪那位与她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早已立誓非她不娶。 于是从嫁入侯府的第一日起,顾光洲与袭鸢就离了心。 起初的一年里,夫妻二人碍于礼数尚能相敬如宾。 然而就在那年三月,奉阳桃宴上,萧任雪借入宫选妃为由,潜入藏宝阁盗暮字诀被发现。禁军追捕多日,直至追至北水,再往北便是琉璃,禁军追不得。情急之下,众军围困萧任雪,使其不得已之下跳入逐浪川。 人人都以为她死了。 顾光洲更是悲怮不已。 桃宴守卫森严,藏宝阁更是落坐紫宸山重地,萧任雪不过一介医者,如何闯过重重围禁,又为何要夺暮字诀呢? 顾光洲想不明白。 但唯一笃定的是,若无宫中权贵帮助,萧任雪根本不可能盗取暮字诀。 而这个权贵,最有可能是袭鸢。 至于袭鸢为何要害萧任雪,顾光洲能想出百种理由,或者是她嫉妒自己心里有雪儿,或者是她害怕萧任雪入宫后得势威胁于她,或者是她从一开始就谋算了这场婚姻,而要杀萧任雪灭口…… 其实袭鸢什么都没想过。 萧任雪坠溪而亡,她何尝不痛苦。 但那经年的痛苦如影随形出没于深夜,只化作她枕边点点泪痕。 谁又来安慰她呢? 袭鸢越哭越厉害。 萧任雪忍不住起身过去抱住她。 她从未怀疑过袭鸢,袭鸢也从未恨过她。 流年似水,往事难溯。 唯有眼前人如故。 第三百八十三章 顾侯爷 上官文若一言不发坐在一旁,直到袭鸢的哭声渐渐弱下来。 袭鸢看向上官文若,起身上前,这便要跪。 上官文若连忙扶她起来,“公主不必,你能冒险来此,已是谢了我。” 袭鸢最后用帕子揩揩泪,拉紧了萧任雪的手,“你放心,如今雪儿平安回来了,我定能劝侯爷归附。” “那就有劳公主,有劳雪姑娘。”上官文若与二人行礼,又唤了蓝儿赶马车来,送这二人到军营,嘱咐她无论成败都要及时传信给她。 她就等在长亭。 若是成了最好。不成也好及时脱身回昌池告知齐冰伶。 此长亭正好在昌池明都之间,无论朝哪边走都很方便。 马车行不多时便来到明都府兵营前。 临时搭建的营帐极简,此时临近黄昏,营内生炊火准备烧饭,正是戒备最松的时候。 顾光洲听到哨兵来报,立刻组织一队人马围堵到营前来。派去的人走近一瞧,下车的竟是三位女子。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敌军呐。 “喂,你们三个哪里来的,赶紧回去。这里是军营。” 兵长一声令下,身后众兵卒纷纷拔剑而出。 蓝儿毫不示弱,自身后取下伞,指着面前几人。 萧任雪拍拍蓝儿的手,示意她不要冲动,又将袭鸢领上前,对兵长道:“你们仔细看好这是谁?” 袭鸢环顾一周,话里带着哭腔,“怎么,便是亡了国,也不该认不得我这个公主吧。” 公主?什么公主? 兵长一头雾水。 倒是随后赶来的都督定睛一瞧,连忙下马来拜,“微臣不知是公主来营,望公主恕罪。” “免礼,去告诉侯爷,我到了,要见他。” 都督立刻回营帐内通报顾光洲。 顾光洲一听,惊得站起身,“你确定?她还有脸来见我?” “属下不敢误报,确是公主。” 顾光洲环顾一周,自角落的双头木台上抽了剑,提剑出营来瞧。 远远望去,那三名女子中间的那位倒真像袭鸢。 顾光洲登时怒不可遏。 莫说是十二年,就是这一世,他都不愿再见这恶妇一面。 “侯爷。”袭鸢挣开身旁二人,独自走上前,刚要拉住顾光洲却被他挣开,跌到地上。 “顾光洲你住手!” 身后,一声熟悉的喝止。 顾光洲抬眸来看,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靠近,蹲身扶起袭鸢。 “你……你是……雪儿?” 顾光洲不敢相信,一把剑也随之落在地上。 萧任雪上前两步,毫不留情打了他一嘴巴。 “这是我替公主还你的。” “雪儿,我……” “还不让我们进去说?” 顾光洲连连点头,命身后将士们让开一条道,将三人请到营帐内。 顾光洲让亲兵去烧热水,再入城买最好的饭食来。军营生活艰苦,实在不适合女子。特别是,像萧任雪这样久别重逢的女子。 “我不是来贪你这点便宜的。”萧任雪坦白道,示意他不要麻烦了。 袭鸢透过撩开的窗帘,静静打量着此处营内,来来往往的兵卒战马,铮铮作响的兵刃,还有初燃的篝火,不禁替昌池城内的齐冰伶捏了一把汗。 昌池城内兵马本就不多,外加围困已久,粮草不足。敌我实力实在悬殊。 萧任雪拉过袭鸢的手,引她看向顾光洲。 只一刹,袭鸢的眸子再度湿润了。 那个男人看着她的眼神仍然冷酷无情,带着恨意。 萧任雪道:“顾光洲,你也看到了,我萧任雪活得好好的。当年并非袭鸢陷害于我。若你再怪她,我可不饶你。” 顾光洲吞咽一口,微微有些紧张。 阔别已久,横隔生死,再度见面,她就是来与自己说这个? 萧任雪在逐浪溪底十二年,别的没学会,看事情倒是通透了许多。 这世上许多事阴差阳错,错过就是错过。没必要再重来。 她宁愿向前看,而不愿被过去负累一生。 顾光洲望着袭鸢的视线有了一丝的缓和,“公主近来,可还好?” 他不问这话还好,被他这话一激袭鸢旧疾又犯忽然咳起来。 萧任雪给她把了脉,这身子确是弱了不少。不由得又瞪了顾光洲一眼。 顾光洲叹了口气,让人去给袭鸢倒水。 袭鸢摆摆手,“不必了。我与你说上几句话就走。” 顾光洲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我明白,今生娶到我,是委屈了侯爷。你我之间本也没有什么互通之处。不过有一点,我们都是海宫人。我是海宫的公主,你是海宫的侯爷。不是琉璃……” “够了。”顾光洲大概明白她们今日的来意。 “是谁叫你来的?” “没有谁。难道我以海宫公主的身份,劝你不要再助纣为虐,有错吗?” “妇人之见,你懂什么?” “顾光洲!”萧任雪听不下去,“你不要忘了你这个侯爷的位置是怎么来的,是琉璃给你的,还是海宫给你的。” “雪儿,你不要激他,他自己会想明白的。” 萧任雪恨铁不成钢地望一眼袭鸢,不明白直到这个时候她还未这个男人说什么。 “你我之间虽没有情分,但毕竟有夫妻之名。”袭鸢又道,“我原本就没有什么大志向。毕生所愿不过是要自己的夫君平安。” 她顿了顿,看向顾光洲,忽然哽咽,“现在长宁在昌池带领昔日反抗军的弟兄们,为了故国拼死一战。侯爷非但不帮,反倒阻止。难道侯爷就没想过被海宫千千万万的将士们所怨吗?” “你住口!”顾光洲一时紧张,再度站起来,“她不可能复国。反抗军也不可能打到这里。如今的天下是琉璃的天下。我顾光洲为人臣子,只知依照君命做事,其他的通通与我无关。” 萧任雪望着他,实难相信这样的话能自他口中说出。 那个少年时意气风发心存天下的顾光洲,怎会变成眼前这个模样? “那侯爷可曾想过雪儿?”袭鸢随他站起身,“侯爷不怕海宫的将士们记恨你,不怕我记恨,难道不怕雪儿记恨吗?萧老将军府虽被灭门,但府上家丁,外姓亲戚仍然滞留在应城奉阳多处。然而就是因为他们与海宫将军有过关联,如今被夺家产,贬为奴,苟且度日。若海宫不复,我们的子民就要担惊受怕任人欺凌。” “侯爷最在乎雪儿,不是吗?”袭鸢泪湿眼眶,却没有拿出帕子,只是任由眼泪滑落双颊。 她走到中央,朝顾光洲跪下拜道:“若侯爷肯相助长宁,此战之后,我自请与侯爷和离。凭侯爷战功,即便是皇祖母也不能再逼迫于你。到时你便能与雪儿相守一生。” “这不是侯爷此生最大的心愿吗?” 第三百八十四章 交换 顾光洲狭长而严肃的两只眸子蓦然颤了颤。 他看向萧任雪,只见她低下了头。 萧任雪心里没有答应,但她知道这是袭鸢为了劝顾光洲而使的计策,所以也没有反驳。 顾光洲仿佛看到了一丝忍痒多时的希望。 “容我想想。”顾光洲只道,说罢掀帐出去了。 萧任雪与袭鸢在帐中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顾光洲回来。问亲兵,也不知。袭鸢不懂,这样优厚的条件,他还需要考虑什么。 顾光洲出去找到军师,在他帐里静坐许久,一直叹气。 “我知道侯爷放不下雪姑娘,但侯爷别忘了老爷老夫人还在万元帅手上呐!现在倒戈帮助海宫,万元帅一怒之下必会要了老爷老夫人的命。” 顾光洲闭目凝神。 他都懂。 六年前,上官近台便是以父母相要挟,逼他投降。 如今,故技重施。 顾光洲却不得不再次上了当。 他是家中独子,又无妻儿惦念,最在乎的自然是二老。 二老身在万三保大营,性命不保,叫他如何倒戈相助海宫。即便他心里,从来都没有忘记自己是海宫子民的责任。但是忠孝两难全。 人各有志,如果一定要他做一个选择,他宁可成为海宫上下人人唾弃的千古罪人,也不愿抛下父母不管。 先前答应与万三保联手的确不必顾及太多,然而现在萧任雪回来了,情况又不同。顾光洲那颗原本坚如磐石的心被凿开了一条缝。 军师都看得出。 “我倒有个主意,侯爷可以试试。” “什么主意?”顾光洲问军师。 军师凑近他,耳语道:“侯爷不妨先答应她们。” “然后呢?当真倒戈不成?” 军师摇摇头,“我想侯爷一定也疑惑袭鸢公主仅凭一人之力是如何找到萧姑娘,又是如何带着萧姑娘来劝你相助海宫的吧?” “的确。”刚刚他就疑惑,但袭鸢完美地绕开了他的问题。 “难道军师知道这背后主使?”顾光洲顿了顿,“是齐冰伶?” “我看不像。”军师又摇头。 此人跟随顾光洲在明都多年,见多识广,早年便听说了齐冰伶的事。 但凭借那些街头巷尾流于众口的故事来看,齐冰伶远没有这样的谋略。即便她能想到找到袭鸢来对付侯爷,也不会细致到去找萧任雪,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本已坠溪的萧任雪死而复生。 说来死而复生,坠入逐浪川而亡的人远不止萧任雪一个。既然萧任雪能活着出来,其他人想必也可以。 军师首先想到的另一个人,便是前两日万三保紧急传书,言道陛下着急取其性命的上官文若。 军师又把万三保的信取来给顾光洲看了一遍。 “上官文若?你是说背后指使她们二人的是这个上官文若?”顾光洲微微诧异。 军师并不确定地皱了皱眉,“是与不是,要侯爷试过才知道。若是的话,将她送往万元帅手下,定能换回老爷老夫人的性命。到时侯爷便不惧他们的威胁了,就算是要倒戈相向,也无妨。” “不错。”顾光洲盯着那封信喃喃道,“上官近台给万三保下了死令,务必取上官文若性命。有这个人做交换,不怕万帅不放人。” “这就是了。”军师继续道,“侯爷先答应她们,借机说要见她们的主帅。长宁公主和林公子都在昌池城内,一时半会离不开,我想离此最近的人就是这位幕后主使了。她又不会武,将她请来军营,还怕抓不住她吗?” 顾光洲以为有理,这就回到自己营帐中。 萧任雪和袭鸢见他回来纷纷起了身。 顾光洲来时的脸色比出去时好了不少,和气地示意二人先坐。 他自己也坐下来,喝口水定定神,才又道:“我考虑好了,身为海宫子民,相助敌国确实为人不齿。我答应相助长宁公主。还望公主不计前嫌。” 袭鸢听罢大喜过望,又朝他跪下行了大礼。 这次,萧任雪也跪在袭鸢身旁,向他行了礼。 顾光洲依次拉二人起来,又道:“不过既然是联手,不知何时能让我见长宁公主一面,也好确定之后的计划。” “长宁现在昌池,城外又有万三保大军压境,一时半会不便出来。”袭鸢有些歉意地道。 “公主见不得,倒是可让阿若与你一见。”萧任雪道。 “阿若?”顾光洲故意地问。 “哦,没有与你说,是我在逐浪川认识的一位朋友。我能活着来见你,多亏了她。今日之事也是她促成的。” “如此说来是恩人了。那是要见一见。”顾光洲和善笑道。 半个时辰后,哨兵送信到了萧任雪指路的长亭。 上官文若还等在长亭里。 远远望见来送信的不是蓝儿,而是明都府兵的哨卫,心里忽然松了口气。 信到长亭内,上官文若拆开一看,竟然是叫自己去营中。 “这是侯爷的意思?”上官文若问。 “是。”哨兵答,“侯爷请您尽快。” “侯爷为何要请我呢?” “这个,我也不知。侯爷只是请萧姑娘指了路,叫我来此寻先生。” 上官文若忽然心里一沉。 如果顾光洲是真心想与齐冰伶联手,应该第一时间派人向昌池送信给她。然而自己在此等候多时,始终不见山路上有其他哨兵通过。 唯一的这位居然停在了长亭。 再怎么说,萧任雪和袭鸢都是大家出身,久居闺中心思单纯,容易被骗。 这一点,上官文若也不是没有担心过。 她将信收好,回身坐下,端起小石桌上的茶壶沏了一杯水递给哨兵,“你奔波一路也累了,喝口水歇一歇,容我去牵马,这就与你上路。” 哨兵朝她道谢,接过水几口喝尽了。喝完才觉出不对,自己这身子轻飘飘晕乎乎的。 糟糕,怕不是迷药吧! 哨兵刚刚意识到,忽然脚下一软,大头朝前栽了过去。 上官文若回头瞥了他一眼,立刻上马,朝昌池方向奔去。 “上官先生留步。” 声音自身后传来。 上官文若微微回眸,只见身后黑压压一片兵甲。 顾光洲果然是派兵来抓我的。 这下更不敢停。 谁知继续朝前走了不久,一队人马横在面前,正拦住她的去路。 第三百八十五章 俘虏 上官文若勒马停下,朗声一笑。 “顾侯爷就是这样对待盟友的吗?” 早早带人埋伏在周围的军师自山头探了头,“侯爷对待盟友定当全心无二,然对待琉璃叛贼,便要伸张正义绝不留情。” “琉璃叛贼?”上官文若大笑着望向他,“我是叛贼,你是走狗,谁也不比谁高明。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正义?” “到底是十恶不赦之人,就连说话也恶毒至此。”军师冷笑。 上官文若倒是一贯笑得坦然,主动下马落地,仰头又道:“我猜你是个文人吧。文人领兵就是啰嗦。你不就是想抓我回去吗?我人就在这里,来啊!” 她故意后退几步远离那匹马,张开双臂,让众人看清楚,自己也毫无招架之力。 她话已至此,军师也不愿再听她多折辱。 “抓人!” 命令一下,众军立刻将上官文若五花大绑,扛到马上。 她果真一下也没反抗。 稍后,人被带到明都府兵大营。 萧任雪和袭鸢正要出门来迎,却见上官文若是被人强迫着用绳绑来的,顿时大惊失色。而营外的蓝儿已经拔出剑来。 萧任雪刚要质问顾光洲,却被他自背后一击。同样一掌也给向袭鸢。 二人双双昏了过去。 顾光洲抱住萧任雪,忍不住耳语道:“雪儿,对不住。” 说罢让人抬着二人到一处新帐内休息。 蓝儿被府兵围困脱不开身,众人厮打一处。 刚赶来的上官文若正巧撞见这一幕,更加坚定了心中所想。 “我猜顾侯爷根本就没打算相助海宫,是么?”上官文若问。 顾光洲不敢看她的眼神。 那眼神里带着质问、鄙夷、憎恶、嘲讽,单是让人看一眼便觉毛骨悚然。 上官文若见他低下头,又问:“侯爷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以告诉我,或许我能帮到你。” 顾光洲抬头打量起面前这人瘦弱的身板,一时间不敢相信。 就凭她,如何能从万三保手下千军万马中救出二老? 再说今日绑了她,已经让她记恨了。要是听从她的计策再被她反整,得不偿失。现在,真是一步都不能冒险。 顾光洲没再多说,只教亲兵将她压到另一处帐内,给水给饭,先别让她死了。 夜深人静,营中处处升起的篝火映在帐帘上,影影绰绰。 上官文若被锁在帐内一角,歪斜倒地,身上已有些发冷。 负责看守她的几个小兵趁着无人在中央角力玩,一时间好不热闹。 自那些人口中,上官文若得知蓝儿已成功逃离大营,应该是前往昌池送信去了。这也是她提前安排好的。如果自己出事,蓝儿首要的任务是保住自己平安。她一向听话,上官文若很是放心。 想罢,她忽然闷头咳了几声。 那些小兵听到了围过来,“喂,你是不是病了?” “可千万不能让她死了啊,侯爷嘱咐过要留活口。” “我还好,老毛病了。”上官文若边说边友好地朝几人笑了笑。 “什么老毛病,死不死人?” “会死人的。”上官文若眨眨眼。 小兵们听完倒吸一口凉气。 有人道:“赶紧去报侯爷。” “别去。”上官文若制止他,“你若去了,万一侯爷以为是你们照顾不周所致,你们不是要受罚吗?我不想连累你。” 那些小兵回头望了她一眼,心想这人心眼不坏,便又围过来。 “那你身上带药了吗?” “带了。”上官文若答,“劳烦帮我取一下好吗?就在我胸前。” 小兵们听说了她是女子,那些个不安分的手都有些迟疑。 最后还是站出来一个不怕死的将手伸到她胸前衣下,拿出两只药瓶来,一只葫芦样,一只方棱身。 “哪一个?”小兵问。 “方形那个,三颗给我。” 小兵将信将疑从中取了三颗,塞到她嘴里。上官文若自行咽了下去。 “好些吗?”小兵问。 “好多了。”上官文若答。 小兵们这下放心了,打算将两只药瓶重新塞回她衣下,又听她道:“不如帮我放在袖子里吧,这样下次我想吃药的时候,自己用手就能够到,不必再麻烦各位了。” 小兵们想想也有理。 不然每次这手都要从这女人胸前过一次,传到侯爷那里也是麻烦事。 小兵帮她把药瓶塞到袖中,特意还将那个葫芦状的瓶子晃了晃,“这里面好像只剩下一粒药了,你还要吗?不要我给你扔了。” “要的。”上官文若勾腕朝下拧了拧袖子,把药瓶锁好不至掉出来。 之后又朝那几人道谢,“有劳各位,我已好多了。不必再管我。” 那些小兵听罢便退到中央继续玩闹了。 不知不觉天色大明。 顾光洲给万三保送去的信也已送到。 万三保见信心头一惊。 顾光洲竟然要以上官文若换其父母。 “要不要放人?”万三保问平由。 平由想想道:“先答应放,让他带上官文若过来,看看真假。” 真假……要如何辨别呢? 单凭那日自通州城回来的小卒一人之言也不能确定,万一杀错了人,报给陛下,便是欺君。 “是不是真的上官文若,拉到阵前一试便知。齐冰伶连一个奴婢都肯救,难道会不救自己的军师吗?” 万三保明白了,这就给顾光洲回信让他将上官文若悄悄押送过来。 当晚,顾光洲派人趁着黑夜,将上官文若沿南山一路送至万三保大营。 万三保大军驻扎多时,营内行帐不够,便将上官文若与顾光洲父母都算作俘虏,关在一处帐内。反正明日就要攻城,左不过在此留她一夜,万三保并不担心。 营帐内,奔波一日的上官文若本就浑身疲累。然而此刻身系铁索,腰背又被一根木柱死死固定,双手展开双脚并于一处,动弹不得。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混沌之际,忽然听见帐内另外一角传来呜呜的抽咽声。 上官文若抬起头,闻声望去,见是一对老夫妇。 看他们的衣着,不像是普通百姓,像是富贵人家。 她善意地笑了笑,朝那边道:“大娘,你们也是被万三保抓来的吗?” 老妇人点点头。 “有我二人在,他们才好要挟我儿出兵。” “自来到这里一月有余,夜夜想起我那苦命的儿,眼泪就止不住。” “这是要他背君叛国,把他往绝路上推啊!” “顾家世代忠良,怎可毁在他身上?” “夫人快别说了。”二人抱在一处,又是一阵痛哭。 上官文若这下听明白了。 原来顾光洲的难言之隐,是这二老。 如此想来她倒是轻松了。 “二位莫哭了,”上官文若劝道,“放心,我有办法救你们出去与侯爷团聚。” 老夫妇听完,揩揩泪,一同错愕地看向她。 第三百八十六章 战书 “若先生真能救我们出去,侯爷一定不会亏待先生。先生想要什么财物,想要多少,只要侯爷能给,一定会给先生。” 上官文若苦笑着摇摇头,“我已是将死之人,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了。” 将死…… 老夫妇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心下一沉。 “莫非,那万三保要取先生性命?” 自他关进来,万三保没有派人来给他传过一条死令。为何好端端地突然要死? “先生不是人质么?他们留着先生有用,应当不会下死手。”老丈问。 “我并不是他们的人质。”上官文若摇摇头,“昌池城内两万兵马围困已久,而万三保大军经过几日调息,士气正盛,若双方直接交战,昌池一定不保。他们并不需要什么人质。” “而现在唯一能扭转战局的就是侯爷。”上官文若笃定道。 “我救二老出去,不求其他,只求二老能告知侯爷是谁救了你们。” 二老连连点头,又问:“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在下,上官文若。” …… 昌池城内,齐冰伶等到深夜都未等来上官文若半点消息。 派去的探子回来说,白日里先生所在的那处长亭内已经没有人了。 上官文若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将所有齐冰伶所派的所有哨兵遣散到稍远的地方,方便自己脱身。 但没料到对方军师先一步自中段将人劫走了。 哨兵虽不知上官文若去了哪儿,却知道今日明都府兵中一小队人朝昌池进发了数里,原因不明。约摸一个时辰后又退回去了。 齐冰伶与林成坐在桌前,对着一张地图思忖许久。 “会不会是顾侯爷已经答应,请先生去了营内?”齐冰伶问。 林成不置可否,只是有些担心,“若是请人,不必派这么多兵。” “难道说他们绑了先生?” 齐冰伶和林成的目光对到一起,互相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如果真是这样,她绝不能置先生于不顾。 林成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冷静,又道:“你要相信文若。以她的聪慧,这世间还没有她办不到的事。就算是身陷险境,她也一定会想办法。我们只需要伺机而动,暗中相助她就好。” 齐冰伶深深吸了一口气,仍是愁眉不展。 就在此时,钟和求见。 齐冰伶起身推门,还未说话,便见钟和呈上一封信。 “万三保刚刚差人射箭上城楼送了这封战书。约公主明日辰时到城外一战。” 没有夜袭,没有要挟,而是明下战书,这不像万三保一贯的风格。 齐冰伶有些奇怪。 “公主,蓝姑娘也回来了。”钟和于门外又道。 齐冰伶大喜,连忙开门迎蓝儿进来。 蓝儿没进屋,原地喘着粗气摇摇头,揩揩额上的汗,只道:“盟主被顾光洲抓了。” “当真抓了?”齐冰伶心急地扶住蓝儿,劝她细说。 可个中细节,蓝儿哪里清楚。 “我只听其中一个小卒说要将盟主带去万三保大营。或许是为了要挟公主。”蓝儿猜测道。 要挟,按理说不必。但是不是另有所图,齐冰伶一时半会也不清楚。 这其中一定有诈。 “伶儿你别担心,明日你在阵前拖住敌军,我潜入敌营探查,若文若真在他们手上,便救她回来。”林成道。 “你一个人,可以吗?”齐冰伶反问。 “我也去吧。”蓝儿抢先道。 林成摇摇头,只以蓝儿一路疲惫为由,劝她先回去休息。 他虽没有十足的把握,但知道行事的人越多越不安全。上官文若的计策千变万化,多人前去不便灵活机动,反而会连累她。 “如果他们真要用先生对付我,先生一定会被关押在隐秘处。”齐冰伶又道。 “这倒未必。”林成想了想回她,“他们大概还不知道文若的身份,也不知道她在你手下身担何职,有多重要。不需要严加看管。” 说到此处,林成忽然顿了顿,“等等,他们如果不知道文若的身份,为何会选择她。同去的袭鸢公主是你的亲姐妹,绑架她岂不更好?” “身份?”齐冰伶的身子微微一晃,百思不解,“他们从何得知先生的身份?还是说,先生口中那位雪姑娘出卖了她?与先生同去明都的几人里只有她知道先生的身份。” “应当不会。” 林成毕竟与萧任雪一同在逐浪川底相处了六年,彼此了解。萧任雪绝对不会也没有理由出卖上官文若。不但如此,她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上官文若身陷危险。 唯一的可能,是萧任雪也被敌方控制了。 可是顾光洲到底有什么难处,能让他不惜控制萧任雪也要将上官文若交给万三保呢? 林成的线索断了。 “伶儿,先休息吧。明日再说。”林成起身关上窗。 “成哥哥,等一下。”齐冰伶走到他身边,“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林成理解她的紧张,单手搂她入怀,她踮起脚倚在他颈侧,脸颊冰冰凉。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知道先生身份的不止顾光洲和万三保。你也知道先生的身份有多危险。当年她坠溪诈死何其凶险?如果上官近台知道她还活着……” 齐冰伶不敢往下想。 林成抚着她的头,徐徐道:“在逐浪川底时,我曾听文若说过。她很小就知道自己双星帝女的命数,命中必有一死劫。当年她故意穿红衣戴步摇,坠入逐浪川,就是为了化此劫难。现在此劫已过,应当没有什么天灾人祸是她躲不过的了。” 林成说完,低头凝神望她,“你也一样。” 齐冰伶慢慢落下脚跟,嗔怪着抬头看他一眼,“六年不见,你怎也开始信这些命数了?” 林成极轻地笑了一下,认真地道:“我与旁人不同,是挑着信的。说你好的便信,说你不好的便不信。” 齐冰伶愣了一下,总算是懂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而后白了他一眼。 林成低头笑而不语,如以往一样地安静。 齐冰伶也知道他是好心,想让自己在明日战前放松些。 “好了好了,不怪你了。”齐冰伶双手捧住他的脸,赐了一个吻的奖赏。 林成这才将头抬起来,重新看向她深深勾住嘴角。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平由亲自来营帐内探望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佯装睡熟,脑袋从木柱上耷拉下来。 平由近前探了探鼻息,确认她还活着,又对帐外看守的小卒道:“明日战前,将这个人用绳子绑好,架到冲车顶上。再把冲车移到阵前醒目的位置。让敌军的将士们都看到。” 第三百八十七章 死且不惧 第二天天蒙蒙亮,万三保大军便在帐外集结。 昨日那两个小卒依平由的命令将上官文若从木桩上放下来,急急地喂了几口水,重新用铁索将她手脚全都捆紧了拽出营帐。 顾老夫妇拖着手上的铁链追她到帐外,却因为手脚束缚不能再向前,惊慌跪下道:“先生,先生……” “二位莫怕。”上官文若一边被小卒推着朝前走,一边回头回应他们,“记住我说的话,很快便会有人来接你们回家。” “少废话,快走!”小卒狠狠又推了她一下。 她身体弱,即便是轻轻一推也能引得剧咳。 另一名小卒连忙劝止:“莫要催她,军师嘱咐了要留活的。” 上官文若微勾嘴角,“那还要谢谢你们军师了。” 身后的小卒不说话。 过不多时,几人绑着上官文若来到冲车前。 三层高的冲车,各层皆由方形平台构成,台子四周有一圈简易围栏,每层皆可站人,最高处距地面足有两丈有余。 顺着旁边的梯子,上官文若被强行拽上最顶端。 随她一起的,还有一位负责看守的小卒。 小卒手里拿着把朔光凛凛的砍刀,随时可以取她性命。 最下层的几人推着双排十六轮的冲车,朝向昌池城缓步进发。 行不多时,晨雾迷蒙中,众人渐渐望见了敌军身影。 齐冰伶集结城内反抗军和休将军的部下列阵于城前,而将战力较弱的昌池府兵留在城内镇守。 另一边,林成已扮作哨兵,悄悄潜入敌营。一番打探后,终于得知昨日新抓来的那个敌国军师被关在何处。 林成找到那间军帐,与帐前值守的几人客套几句,假传将军之令暂且将人支开。 这个办法坚持不了多久。很快那些人察觉不对便会赶回来。 林成片刻不犹豫,这就进到帐内,可左右一瞧,并没有上官文若,反倒在一角瞧见望着他瑟瑟发抖的夫妇二人。 林成走近二人,蹲身问道:“你们可见到一位身着青袍的瘦弱公子被关进来?他人呢?” “走了。”老丈答,“今早刚被人架上冲车,带走了。” 林成细想,莫非是带到阵前了?想罢这就要走。 谁料那老妪拽拽他的衣服,“你与那位上官公子可认得?” 林成点头。 老妪喜极而泣,扒住林成的腿不放,“上官公子昨夜嘱咐我们,若遇到与他相熟的人,便让那人救我们出去。想来就是恩公了。” 林成微微诧异,“你二人是?” “我儿顾光洲,被万三保挟持了,不得不反呐!若恩公救我二人出去,我二人必会劝我儿归顺。”说罢二人磕起头来。 被关入敌营的这些日子里,二老受尽折磨,早已对万三保恨之入骨,此刻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以报此仇。 林成见二人声色恳切,目光灼灼,当即拔剑斩落二人身上的铁索,嘱咐二人先别动,回身出帐外寻了两只大麻袋,将这二人分别装进去。又推了运粮草的车,拉上二人,沿边朝营外跑。 刚刚被骗的几位守卫很快察觉不对纷纷追来。 林成察觉不妙,先将那车停在营旁,回身上步快速几剑利落解决了那几人。好在此时大队人马不在营内,便是再有零星追兵赶来也不足为惧。 林成收剑转身朝前,推着木车渐渐走远了。 待到南山附近,林成先将二老藏在山林里,自己则赶回军内。 途中果然见到阵前立着一辆冲车。 那辆冲车顶端,身着脏皱青袍,发髻斜散,面色苍白的小公子躬身扶栏,已然要撑不住了。 身后的小卒见状连忙取下腰间水壶,双手捏住她的腮,强灌了一口水进去。 上官文若忍不住呛咳几声,刚刚直起身子,一回头,只见身后,漫天尘土中,万三保手下三位骠骑将军一同领兵前来,战鼓擂响,马蹄阵阵,浩浩荡荡,声势壮阔。 反观齐冰伶一方,兵马不足一万,不过对方的三分之一。 更为关键的是,万三保这几日在营中养伤,将士们便也跟着休整多日,精力充沛,外加昌池下达的死令和与之相配的充足粮草,将士们信心百倍,对昌池一战势在必得。 而被围困近一月的齐冰伶等人,面对四面楚歌,精神紧张多日。所有人对这一仗都没有底。将士们疲软的身体将仅存的斗志消耗殆尽。 双方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海宫的将士们并非人人都认得上官文若,他们只见到这里绑着一个饱受折磨苟延残喘之人。 此时此刻,也唯有亡海盟众人按捺不住。 “盟主!” 众人纷纷握紧了剑,不少人泪湿眼眶。 上官文若依次打量起他们每个人,却将最坚强的笑意挂在脸上。 三位骠骑将军听到“盟主”二字,几乎可以确定上官文若的身份。 其中一位将军指着冲着顶端的上官文若,朝齐冰伶喝道:“公主看好,此人可是上官文若?” 齐冰伶吞咽数次,抬头看她。 在上官文若没有说话前,她不敢妄加猜测她的打算,生怕那句话说错再害了她。不但如此,齐冰伶还回眸嘱咐亡海盟众人,暂时安静。 谁知上官文若于此时朗声大笑一声,“将军不必验了,你也听到他们喊我盟主,这世间当得起‘盟主’二字的人,除了我,还有谁呢?” 骠骑将军纷纷静默,抬头看她时眼神里带了些鄙夷。 做人话不能说得太满,何况还是在一把刀架在脖子上的关键时刻。她大概是不想活了。 上官文若看向车下三人,不卑不亢地道:“不错,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那个六年前,助纣为虐,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上官文若。” “你们的陛下不是一心要取我性命吗?” “先生!”齐冰伶再也忍不住喊住她。 她不想听她再说任何一句可能置自己于死地的话。 “公主不必担心我,亦不要试图救我。”上官文若严肃地制止她,“更不要因为我心存顾忌畏首畏尾。人终有一死,文若无惧。只求不要因为文若,耽误了海宫复国大业。” “先生!”齐冰伶目光灼灼,眸中暗暗藏泪,一双手也不自觉朝腰间识心按去。 上官文若重新看向三位骠骑将军,“如果诸位今日是来履行皇命杀了我的,那就动手吧。但若是还想利用我,劝降公主,休想!” 第三百八十八章 士气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朗声大笑。 上官文若闻声低头朝下望,见是平由骑马来到冲车下。 不久前,上官文若用计害死了他的学生上官朔,今日,他是来报仇的。 “先生忠心赤胆,死到临头还心系家国大业,平某佩服!”平由下马,正面向她行了一礼。 上官文若坦然一笑,毫不避讳地看向平由,“说来平先生的父亲是我师祖,你我二人虽无近亲,也有远缘。今日平先生要当着众军的面大义灭亲,此等胸襟,文若才佩服。” “先生的话折煞平某了。说来平某与先生非亲非故。若真有先生这般玩弄阴谋的宵小之辈做亲友,平某的脑袋怕是早就离身了。” “平先生过誉了。” 二人笑到一处,倒让四周围看热闹的众军将士听了个一头雾水。 二人没有停,又听平由道:“既然先生身份已明,平某便不与先生多客气了。今日备了好酒给先生,先生喝了酒,就请上路吧。” 说罢还真让人提了坛酒递上冲车。 平由让左右二人分别接了她双手铁链上一扣。 如此能让她抬起双臂,下身却仍然动弹不得。 上官文若道了声谢,高举酒坛便饮。 平由趁机来到三位骠骑将军面前,言道:“大帅有令今日速战速决。我已与冲车上刽子手说好,上官文若今日必将惨死于此。这个上官文若与敌军中大多数人不相熟,他们看到这人惨死或许会觉得愤恨,但恐惧会多于怒。趁着他们士气低落,一举全歼方为上策。” 三位骠骑将军纷纷点头表示明白。 上官文若的酒喝完了,一只空酒坛被她掷下,落于地面立时粉身碎骨。 而她的人,却还站的笔挺,面无惧色。 即便稍后她所要面对的也是这样粉身碎骨的下场。 平由朝冲车上的刽子手做了手势。 刽子手手起刀落—— “且慢!” 齐冰伶大喊。 初升的日光下,远远望去,马上之人披坚执锐,白晃晃的铠甲十分醒目。 “只要你们放过先生,我什么都答应。” 这句话齐冰伶考虑了许久。她并非真的咽得下这口气,只不过是为了救上官文若的缓兵之计。 其实这也正中平由的下怀。 两军对阵,主帅先心生退意,身后的将士们自然也会跟着退却。 “公主!”未等平由开口,上官文若先道,声音铿锵,“不能退。” 齐冰伶望着她的双目湿润了。 她看过太多战场的生离死别,心本该硬了。但面对上官文若,这个始终如一相助自己的恩人,她真的狠不下心。 如果说先前搭救巧儿是为了做给心未归顺的昌池府兵看,今日搭救她,百害而无一利,她却完全不能用理智说服自己。 “公主有此心救我,文若感激不尽。但公主不要忘了我们反抗的初衷是什么!” “是复国,是带海宫的将士们回家,是为天下人谋一明主。” “文若一人,于天下千万人相比,孰轻孰重公主当清楚。” “若今日公主真的为了救文若一人而弃大局于不顾,便是文若这个谋士的失职,文若也没有脸面再苟活于世了。” “不……”齐冰伶小声地喃喃道,强忍着眼中的泪。 身后的林成,不知不觉眼里也噙了泪。 亡海盟弟子们有的隐忍不住已经呜呜哭出了声。 军中的将士们纷纷低头,不忍再看。 “海宫的将士们,你们听好。”上官文若又道,“你们生是海宫的人,死也要死在海宫。” 她挽着铮铮铁链,艰难地抬起手臂指向远方,“跨过昌池,便是明都,是通州,是应城,是奉阳,是你们真真正正的家。回到家,就再也不用担心琉璃人恃强凌弱,欺负你们。” “我上官文若虽然生在琉璃,但为自己作为一个琉璃人而不齿。众目所见,他们对我一个琉璃人尚且不留情面,又怎会善待大家?今日这一战,只有胜,才有希望。我们没有退路。” “杀琉璃,还故土!”齐冰伶举臂高呼。 “杀琉璃,还故土!”将士们纷纷跟着呐喊,一时间声若洪雷,令人发指。 平由一见情况不妙,连忙朝那刽子手喊,“快让上官文若闭嘴!” 如今两军人数相近,本已不占完全优势。再被她煽动起敌军士气可怎么得了? 上官文若仰头大笑,近而又高呼—— “不为君国死,枉为侍君臣。” “我上官文若,今生死而无憾!” 说罢,她猛然回身,从押她上冲车的小卒腰间拔出剑来,对正了颈侧,毫不犹豫一剑划下。 目之所及,一片殷红。 “先生!”齐冰伶嘶哑的声音像是快要气绝。 身后将士们的呐喊声戛然而止。 上官文若斜斜倒在冲车上,再也没站起来。 “先生!”齐冰伶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热血已撞上颅顶。霎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她拔出识心,高举入空,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愤怒到丧失理智。 “杀!” 齐冰伶一边喊一边率先策马冲出,林成紧随其后,众将士全然没有来时的困顿萎靡,一个个精神抖擞热血满盈,在战场上如狼如豹披荆斩棘。 仗还未打,单是见此杀意,平由的心便颤了颤。 琉璃军中众将士的心也颤了颤。 三位骠骑将军临危不乱,还是按照先前的计划自三路冲出,试图形成包围。 一方攻击有道,一方乱军抢入,显然琉璃军更有胜算。 可也不知今日中了什么邪,海宫这支组成杂乱临时拼凑的军队打起来虽无章法,但威力十分骇人。 齐冰伶与林成朝暮合璧先锋破阵,只二人便自中路敌军中央撕开一道口。 齐冰伶体力不支,此法不能长久,随后赶来的钟和乘胜追击清扫中路敌军。 东路有休将军在带领康王府侍卫军浴血奋战。 元婴袁豹则带领着亡海盟众人自西路抵抗。 齐冰伶趁乱望了眼冲车,平由正让人推着冲车朝回走。 齐冰伶撇下林成主战,就近将敌军一人斩杀下马,跃身上马便朝那辆冲车追去。 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带走上官文若。 就是尸身,也不能。 第三百八十九章 已故 平由大老远见到齐冰伶一人一骑边杀边来,路上如若无人,心下顿时觉出不妙,连忙朝身旁推着冲车的小卒们道:“快回营。” 齐冰伶见那冲车越驰越快,自己的速度也提上来。 脚力比不过马。 眨眼工夫便让她赶近了。 平由一见不妙,立刻命众人停下冲车,先把上官文若的尸身送下来。他还要带着这副尸身去永盛复命,一刻也耽误不得。 上官文若的尸身刚被送到冲车下,平由立刻接其上马,策马朝前便跑。 齐冰伶再没有任何犹豫,一把识心横空掷出,虽然相隔甚远却仍不偏不倚插在平由身下的马上。 平由不得已跌落下马,赶忙命小卒抬起上官文若回营,自己则拦在齐冰伶的马前,张开双臂,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娘娘!” “臣恳请娘娘不要向前了。” “娘娘执意勾结此等反贼谋逆,对得起陛下和太子对您数年来的厚爱吗?” “现在只要娘娘收手投降,交出上官文若,臣愿意帮娘娘将所有罪名都推给这个乱臣贼子。到时候陛下看在皇孙的份上,或许可对娘娘从轻处罚啊!” 平由这样说自然有他的考量。 此时大军兵力都在战场上,无人能来此保护平由。面对齐冰伶,施硬反而会激怒她,唯有佯装笑脸说些软话拖延时间,确保上官文若被平安送回营内。 可他终究还是不了解齐冰伶。 更不知道齐冰伶对上官文若的看重远非旁人能比。 单凭他几句话,根本动摇不了。 齐冰伶于马上冷冷一笑,拉紧缰绳,任骏马仰蹄嘶鸣一声,照旧朝前跑。行至平由身侧时,识心锋利的剑尖刺入平由的喉咙。 力度极大,效果斐然。 须臾之间,鲜血自平由颈间汩汩流出。平由甚至说不出话。 那一剑割断的不止是血管,还有气道。 齐冰伶收回了剑,阴沉着脸,一言不发,马不停蹄朝前追赶。 推冲车的小卒们急慌慌赶来平由身边,只见他面色青紫唇色发白,张大了口,最终还是一口气未出来,合上了眼。 齐冰伶一路狂奔,接连斩杀三人落马,最后一剑如削泥,自环抱上官文若急急逃窜的小卒心口直直刺去。 趁那小卒手上一软,齐冰伶俯身伸臂,自上官文若腰间一搂,顺势将她带上马来。 上官文若本就瘦弱,并未耗齐冰伶什么力气。现在躺在齐冰伶怀里,双目紧闭,唇间已显出泛白的紫色。颈上的血已差不多止住了,但自她蔓延至长袍各处的血渍来看,刚刚出血不少。 齐冰伶一边调转方向策马回城,一边低头晃了晃她,“先生,挺住。” 没有回应。 或许她已经听不到了。 齐冰伶不敢多想,夹紧马腹又是一阵提速。 行不多时,身后已有追兵赶来。 “上官文若跑了!” “在那儿!” “将军有令,务必抓住上官文若!” 齐冰伶稍稍回头,大队的人从战场上撤下来,转而朝向她紧逼而至。 “先走!”林成及时赶来,朝她大喊。 齐冰伶朝他点了下头,速度不减。 林成则与钟和联手应对敌军。 齐冰伶趁机脱身后,头也不回地入了城。 接人,下马,抱她入府,齐冰伶脚步匆匆。 “严夫子!严夫子人呢?” “老夫在这儿!”严夫子从屋内跑出来,一眼看到满身是血的上官文若,差点吓昏过去。 再俯身一探鼻息,严夫子的手抖了抖。 “怎样?”齐冰伶问。 严夫子摇了摇头。 “已经断气了。” “什么?”齐冰伶跪在上官文若身旁,亲自用手探她的口鼻。 当真没有呼吸。 齐冰伶再也忍不住,俯下身,泪如倾盆而下。 “怎么会这样?天下第一聪明人,怎么会犯傻呢?” “说好了一起打天下的,天下未定,你怎么敢走?” “你走了我怎么办?” 齐冰伶忽然抬起头,扶住她的肩狠命地晃了晃,“你不是尊我为主吗?不该听我的命令吗?我现在命你活过来!你倒是醒醒!” “再不醒我可要治罪了!” “你听到没有?” “听到,没有……” 齐冰伶哭倒在她身上。 严夫子也跪下来,以袖掩面呜呜地哭出声。 “人死不能复生,公主节哀。” 严夫子何尝不愿盟主醒来,但作为医者,他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府外,忽然传来一阵欢呼雀跃。 哨兵最先奔进了府,“公主,胜了,我们胜了!三位骠骑将军全部被俘,” 齐冰伶忍着抽咽,偏头自窗子看向屋外。 眨眼工夫,街上便传来入城的马蹄声。 是亡海盟的人归来了。林成知他们担心自家盟主,便与休将军清理战场,而让他们先一步回来。 众人入城后哪儿也没去,径直闯到府中来。 严夫子起身到院中拦住各位,颤抖着道:“盟主,故去了。” “什么?”众人谁也不信,项雷更是要直接冲进屋里,却被元婴拦下了。 “公主还好吗?”元婴问。 严夫子摇摇头,“已经哭了半个时辰。” 此时,蓝儿忽然自众人众站出来,朝严夫子手里递了一个锦囊,“这是盟主前日亲手交给我的。说如果此战她遭遇不测,就将这只锦囊交给公主。” 严夫子接过锦囊,连忙回屋拿给齐冰伶。蓝儿也跟着站到门口。 比起相信盟主已故,蓝儿更愿意相信那锦囊上有什么转机。 然齐冰伶接过锦囊拆开,里面并未言及任何救她的办法,反而像语气平静地交代后事。 通篇只拜托齐冰伶两件事。 一件,是请齐冰伶为她隆重发丧,让她父母的尸骨一同葬于昌池战场。 另一件,是希望齐冰伶能去奉阳请一个人。那个她此生最后还想见一面的人——祝子安。 这是她生前最后的愿望。齐冰伶没有理由拒绝。 她将锦囊收好,稍作平复,起身出屋,目光坚定看向袁豹和元婴,“你们去奉阳英国公府,请祝子安来。告诉他,我等他七日,七日后先生发丧入葬,在这之前,请他务必来一趟。” “这……”袁豹有些为难。 上次在通州祝子安一家是如何为难上官文若的,他都看在眼里,他真的会来吗? “如果他不来呢?”袁豹问。 “不来就给他绑来!”齐冰伶一时激动,忍不住朝他喝道。 第三百九十章 知会 袁豹和元婴来到奉阳,二人站在百姓们所指的英国公府门前,不约而同皱了眉。 如今这地方已不是国公府,而是一处客栈。正中的牌匾上写着二字“竹心”。 袁豹再回头望了望门前两侧的密密竹林,倒有些明白这名字的用意。 元婴上前敲敲门,过不多时,一位小伙计开了门,一听是林成的朋友,二话不说先引二人到一间上房。 一路上伙计又与他二人解释,六年前林成离开国公府时,府上会武的家丁全部追随他入了反抗军。留下的这些不会武的老弱,也帮不上别的忙,便将这里改作客栈。 一来能赚些钱养家糊口,二来也能防止琉璃官府将这套家宅挪作他用。 说来六年前林成一意孤行往琉璃寻齐冰伶,致使国公府人走财散,也让府上不少下人遭了灾。不少人因此归家与国公府断了联系,真正留在竹心客栈的不过五人。 客栈地处偏僻,经营不善,来客很少。 今日这客栈内,除了袁豹元婴外,也只有昔日康王府那一家人了。 此时渐近黄昏,舒槿娘于后院换件紧袖上衣,穿好围裙,准备去厨房帮忙。 一家人寄居在此,人家非但没要一分钱还担了风险,总不能白占这样的便宜。于是能帮的活便帮一些。 “槿娘槿娘,前院好像来人了。”祝念溪颠颠跑过来道。身后跟来的祝焱也跟着点了下头。 舒槿娘的心揪紧了一瞬。这些天每每有人来,她都这般紧张。 她拍拍祝念溪的小脸,“乖,带弟弟去找大伯母和大姐姐。” “那你呢?”祝念溪问。 “我去前院看看。” “我也去。”祝念溪举起小手。 “听话!” “不要。” 舒槿娘皱起眉,没办法地拉过两个孩子的手,亲自将她们送到卫阿迎那里。 卫阿迎察觉出她神色不对,便问:“怎么了?” “外面有人来。” 舒槿娘如实说了,一边嘱咐她们不要出屋,一边去另间屋里找祝子安。 祝子安放下毛笔和一张刚刚起草的画,随舒槿娘悄悄站到前后院交界的长廊下,顺着拱门远远望去,来人竟是袁豹和元婴。 舒槿娘见状,这才舒了口气。 “大约是昌池一战胜了,盟主差人来报喜的。”舒槿娘说着便要出去,却被祝子安叫住了。 “你回屋看孩子,我去。” 祝子安没多解释,便朝前院走。 他与舒槿娘所想不同。 若只是战胜,休将军会传信给他,不会麻烦到亡海盟的人。更何况祝子安清楚这二人在亡海盟中的地位不低。若非大事,上官文若不会放他们出城。 再者便是,这二人神色严肃疲惫,没有半点喜色。 祝子安本能觉出不妙。 莫非是那人又病了? 但他明明才为她疗过伤,怎会病呢? 那感觉越来越不详,他的步子也跟着放慢了。 直到出了拱门,袁豹元婴看到他,立刻奔了过来,双双跪在他面前。 祝子安朝后退了半步,俯身托住二人手肘,“有话起来说。” 二人吞吐许久,还是元婴先道: “请二爷随我们去昌池。” 祝子安慢慢挺起身,“我与你们盟主和长宁公主都说过,不愿再插手任何战事。现在有休将军带领侍卫军支援你们,康王府做的,难道还不够吗?” “不是兵力的问题。是盟主她……她……”元婴话到一半,哽住了。 “她人呢?自己为何不来?还要你们代为传话。” “她……牺牲了。”袁豹答。 祝子安原地安静了许久,仿若周遭只他一人。 “二爷,盟主牺牲了!”袁豹一头磕在地上,霎时间泣不成声,“是我们没有保护好她。” 元婴跟着摇摇头,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祝子安双手抓住二人的衣领,猛地提起,又放下。 那双手忽然变得无力,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指间流逝,想抓住却又抓不住了。 “二爷!”卫阿迎被舒槿娘引过来,一把扶住祝子安。 祝子安望见嫂嫂,神色忽变,从平静到悲戚再到无可挽回的绝望,他双肩颤抖着回过身,行尸走肉一般挪步朝前。 卫阿迎望着他的背影,双眸不觉泛红。回头又道:“槿娘,扶元叔袁豹起来。二爷,交给我。” 舒槿娘点头来搀扶面前二人。 元婴哽咽着站起来,袁豹却迟迟跪在地上不动,“二爷,公主有令,请您一定随我们回昌池。盟主生前最后的愿望,就是见您一面。二爷!” 祝子安走到长廊,单手撑着木柱,缓了缓神。 卫阿迎过去扶住他,在他背上安抚了抚。 “嫂嫂我没事。”祝子安回头看她勉强笑了笑,“我只是在想,这件事是真是假。她是真的死了,还是如上次一样,只是用计骗我呢?” 卫阿迎没说话。 上官文若心思莫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用意。 或许这次是她故意言称自己死了,骗祝子安去昌池相助齐冰伶复国呢? 以生死作骗,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使用的手段了。 卫阿迎还清楚地记得六年前,逐浪川旁失魂落魄的祝子安,几乎要陪她赴死。那种穿心蚀骨的滋味,她不忍让祝子安再经受一遍。 “二爷若不想去,我替你回绝便是。”卫阿迎道。 祝子安慢慢直起身,摇摇头。 “我只是怕了。”祝子安神色落寞,双目忽然失神,“我怕她真的死,胜于怕她骗我。” “六年前我看着她,穿着我赠她的嫁衣嫁给别人,看着她把那嫁衣丢在逐浪川,那时我真的想过,此生与她一刀两断。” “但是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今生从第一次遇见她我便上了当,往后的每一次上当,都是心甘情愿。” “哪里有什么一刀两断呢?这世间再锋利的刀,即便能劈山断水,也斩不断情丝。” 他转过身,面朝卫阿迎笑着安慰道:“不过嫂嫂放心,这次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冲动,不会丢下家人不管。你们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卫阿迎强忍着泪水点点头。 长廊尽头,袁豹忽然持着根绳子冲了过来。 舒槿娘紧跟其后追来,元婴则立在不远处。 “公主说了,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去!”袁豹横下一条心。 祝子安绕开卫阿迎站到袁豹面前,抬手一制止,“我去就是了。” 袁豹脸上不觉露出诧异之色。 第三百九十一章 棺中人 祝子安留袁豹元婴在此歇了一晚,次日一早,启程上路。 家里随祝子安同去的还有祝小五,再怎么说也是昔日的老朋友,还是应该去见她最后一面。 祝小五身上斜跨了一只包裹,翻身上马,眼睛还红红的。 他那只包裹是祝子安提前准备好的,里面全是六年前有关上官文若的“遗物”——她用过的药瓶,她穿过的嫁衣,她戴过的面具,她亲手折断的第一根翠绿竹笛,她为他递来的那朵故人春晾成的干花…… 这些都是祝子安这六年来一个人躲在暗处,一边回忆一边收集起来的。 原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 谁知她回来了。 原打算等她下次再来便将这些东西拿给她看。 谁知她又走了。 这一走,也许再也回不来。 人生就像变了一场戏法,每每相遇,每每错过。乱花渐欲迷人眼,祝子安早已分不清孰真孰假。 两日后,一行人到了昌池。 这里战火初弭,气氛沉静萧然。 城楼上升起了海宫的旗帜,青黑色底,中央煞白的一个“海”字。 就如这城楼下夺目的两垂白幡。一左一右,像阎王爷派来的小卒。 祝子安掐紧了手,只一瞬便哽咽了。 六年过去,他学会了隐忍。 但这份隐忍的躯壳下,一颗撕裂的心骗不了人。 “二爷!”祝小五已泣不成声。 “哭什么?”祝子安还有心思骂他,“你哭得再厉害,她也看不到了。” “她怎么看不到?”祝小五持续抽咽着,“公子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神通广大…… 她若真是神通广大,怎会将自己的命算计进去。 祝子安寒凉的手拽进缰绳,不再多言,率先骑马入城。 一路上听昌池城内的百姓议论纷纷,说那日在阵前临危不惧的女子真乃英雄,说若没有她的牺牲,那一战也打不赢。 若那一战打不赢,万三保大军的铁骑恐怕早已将昌池夷为平地。百姓便遭殃了。 英雄?祝子安听来只觉戏谑。 很快到了府上,齐冰伶已等他许久了。待他下马,二人客套几句,齐冰伶便引他到后院。 院中横着一口棺材。 上官文若已被移入空心棺里,只是还未下葬。 昌池一带用空心棺下葬的习俗自阑珊阁传出,如今大大小小的棺材铺也盛行此棺。 齐冰伶特意买了楠木棺材,以帝王家的尊荣安葬她。 她本也是位郡主,理应如此。 自她去世已过了四日,这其间齐冰伶始终不敢再开棺看她。虽然每日到院中,照旧会与她说话,但真要直面,还是不忍。 林成也不许她如此。 昌池城的战况刚刚转好,还有许多事要安排,齐冰伶必须振作。 待祝小五和祝子安站到棺材前,齐冰伶深深吸了口气,沉默着转身离开。 林成在院门口等着她。 “顾侯爷到了。”林成道。 “好。”齐冰伶用帕子按按眼角,随他到堂内。 顾光洲一见齐冰伶,立刻朝她跪下了。 “公主!” “侯爷请起。”齐冰伶试图上前拉他,却是徒劳。 “是臣之过,害上官先生枉死,臣愿意领罚。” 顾光洲声泪俱下。 他的身后,还站着一对老夫妇,正是那日被林成救下的顾光洲的父母。 老夫妇慢吞吞也跪下了,“公主,恩公,莫怪我儿。他原想用上官先生换我二人回来,谁料万三保出尔反尔,并未打算交出我二人。若非上官公子好心相告,引恩公搭救,恐怕我二人此刻已命丧敌营了!” “现在我儿知错悔改,愿意相助公主共抗琉璃,还请公主万莫推辞。” 齐冰伶上前拉二老起来,“你们这是何苦?侯爷若愿意相助,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责怪他?”又朝顾光洲道:“侯爷也请起吧。” 几人起身随齐冰伶到堂内坐下。 “我知道先生亡故,各位心里难过。但人死难复生,徒然悲伤也是无用。我们能做的,便是让先生不白死。”齐冰伶道。 顾光洲本来已经是满腔愤恨,听得此言更是激昂,“公主放心,明都全境府兵,从今以后,愿听公主驱遣。” 齐冰伶谢过他。 又听门外,祝小五急匆匆跑来了,“公主,无退公子,你们快去瞧瞧,公子她,她好像有些不对……” 堂内众人纷纷起身,接连朝后院赶去。 …… 琉璃永盛,吃了败仗的万三保跪在暖阁外等罚。他重伤未愈,是几个家仆将他抬来的。 军报已递进去许久,上官近台迟迟未作回应。 他坐在桌前,望着那纸军报,忽然嘴角向上微微一抬。 立于旁侧的上官惠不解,忙问:“为何打了败仗,失了昌池,父皇不怒反笑呢?” “因为这仗败得值得。”上官近台合上军报,传学士拟旨嘉奖万三保。 这下上官惠更不解了。 上官近台见他疑惑的模样,便将这军报递给他瞧。 上官惠一眼便瞧见“海宫军师,上官文若,卒。”于是不禁颤了颤。 “怎么?”上官近台察觉不对,“莫非你与上官文若先前认得?” “回父皇,不认得。”上官惠很快恢复了淡定,但还要为刚才的颤抖找一个理由,于是又道:“只是儿臣看到‘上官’这个姓氏觉得亲切,再听闻她的死,不由得心口一凉。” 上官近台呵呵一笑,“你与朔儿真是天壤之别。朔儿处处忌惮皇室宗亲,恨不得将兄弟姐妹都压得喘不过气,你倒好,处处怜悯,连一个素未谋面的郡主之死都不忍心。如此日后怎能担得下这江山社稷?” 这还是上官近台第一次与他言此,上官惠听罢吓坏了,连忙跪地俯首,“儿臣自幼体弱,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上官近台于心冷叹一声。 他这性格,倒是和自己多年以前的一位皇兄很像。 那位皇兄也不愿做皇帝,却阴差阳错地抢了他原本的储君位置,一步登天。 直到现在,上官近台忆起此事仍然心有不甘。 眼下的形势与当年何其相似。 惠儿不愿做皇帝,可众皇子中却没有比他更合适储君的人选了。那个一心想做皇帝的上官朔再也没有威胁他的可能。 死亡,是息事宁人的最佳办法。 “好了,朕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在试探。你现在年纪尚小,有些事,日后慢慢就接受了。” 上官近台抬手让他起来,给自己拿南方四州的地图来。 “父皇可是想好接下来的打算了?”上官惠将地图展开,问他。 上官近台笑而不语。 当日,上官惠离宫后,上官近台下了两道令。 一道是让玉堂署派人前往应城和通州传旨,各州府兵集结,严守城池,绝不能让齐冰伶再南下。 另一道是一封请帖,一月后,请齐冰伶前来永盛,好好谈一谈。 …… 第三百九十二章 此生永不离 齐冰伶最先赶到后院,见祝子安已将棺材重新打开。 “为何她的身体与活人无异?她是真的死了?”祝子安眼角微红,看向齐冰伶。那眼神,像在质问责怪。 “子安兄,冷静。”林成过去拦住他。 齐冰伶趁机到那口空心棺旁,朝内一探头,忽然破涕为笑。 “是子夜散!我见过的。”齐冰伶大呼,“那时我娘便是这样,先生她没死。” 但是转念一想,眼下哪里去找子夜散呢? 没有第二颗子夜散,三天后她也是注定要死。 齐冰伶愣在棺材旁。 忽闻祝子安急道:“小五,去拿包裹来。” 祝小五愣愣从旁取过包裹。 祝子安颤着手将其打开,从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又自药瓶里拿出唯一的一粒朱砂色的药丸。 “这是子夜散?”齐冰伶诧异看他。 祝子安点头。 六年前,他从顾潇手里要来一颗子夜散。 那时也没有多想,只是因为上官文若要过同样一颗。 他只是隐隐觉得,或许某日她会以此设计,若无另一颗恐怕会酿成大祸。但他如何也没想到这番设计是对她自己。 想到此,他的手抖了一刹。 若他稍有犹豫晚来几日,或许今生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祝子安将药放回药瓶内,收回胸前。转而走到棺前抱起上官文若。她既没死,自然不能待在棺材里。 祝子安问齐冰伶:“府上还有空房吗?” “有。”齐冰伶带他们去厢房。 祝子安让所有人出去,独留祝小五守在门外。 其他人等在堂内,也是坐立不宁。 待到天黑后,祝子安将那颗药丸给她喂下,而后紧张地守在床边。 这份紧张一直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直到上官文若真的张开眼,混沌而迷茫地重新打量着这个世界。开口大喘着气,面色终于由青白转向红润。 她勉强地坐起来,看着祝子安,声音沙哑地道:“师父。” 祝子安没有多说什么,一把抱住她,忽然间隐忍不泣不成声。 “师父……” 上官文若无力的一双手缓缓攀上他颤抖的背,柔柔地拍了拍。 祝子安忍住哭腔,心急问她:“你是如何知道我会来救你的?就算你通过清音弟子能知道我从师姐手上拿走子夜散,你也不能确定我来昌池会将它带在身上。就算你我的默契让你笃定我会将它带来,可你从未与旁人提过服用子夜散一事,万一今日我没有开棺来看,万一没有告诉公主,万一公主没有看出你服用了子夜散……” “你的命……” 祝子安哽住了。 上官文若疲倦地倚在他肩上,贴在他身上的双手无所顾忌地越来越紧,“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一次,不是算计,而是在赌。” 她慢慢从他肩头挺起背,极度虚弱地望着他的眼,“师父说过,我的命是师父给的,不论是生是死,都该由师父决定才是。” “那日在阵前,我就想,若老天让师父救我活下来,我便活。若师父没能救我,我便是死了也无妨。” “你胡说什么!”祝子安打断她。 上官文若泛着泪光的双眼眨了眨,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我说过不会再算计师父,自是不会。” 她那话本是安慰,却让祝子安没来由地生了气。 他望着她,又是这般近。 强烈的呼吸一次比一次急促。 上官文若身体未愈,已被那口盘踞心口的浊气憋到气喘。 祝子安又近一分,低声道:“你我二人,到底何时才能不再互相伤害?” 上官文若微仰着头,第一次有些畏惧地避开他的眼,她不知道答案,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那日你不是问我,到底想要什么吗?”祝子安双目迷离地眯起来。 上官文若低着头,吞咽了一口,手抓紧了被子,渐渐攥成一团,面上却仍旧平静如初。 “师父告诉你。”祝子安道。 上官文若只觉一只手环住了自己后腰,将她整个人朝前推去。 她明白了,什么都明白。 不等那缕熟悉的气息再度张口威逼,便主动迎上去,吻上他的唇。 眼泪顺着双颊滑到唇角,又被她无意识地吮到口中。 那滴泪,咸咸的,淡淡的,又带着经年苦涩的味道,却在不经意间入口回甘。 她不愿松开他,他也是。 他们之间的索取和满足,久久无法平衡。 六年呢,岂止? 先前那八年怎么算? 从她递出故人春的一刻起,她就明白,今日的沦陷是迟早的事。 当年在断崖峰,他们同中鸳鸯蛊时,他误打误撞地吻了她。但彼时年少,她心里诸多恨意未消,不能真正放开心意。 今日倒是不必了。 她本就习医,不避男女;祝子安更是年年疗伤要将她身上看一遍的。因而二人即便相拥一处,却也没有任何羞涩难堪。 回忆在二人脑中回旋斗转,往复不息。他们相识二十四年,其间种种要是如数家珍说上一遍,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那些故事,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良久,祝子安才慢慢松开她。 “怎么?阿若猜错了?”上官文若疑惑地昂起头,“这不是师父想要的?” 祝子安摇摇头,蓦地笑了。 他不过是怕再继续下去,她一口气没上来又昏过去。 祝子安再度靠近,这次贴在她额前,双手捧着她的双颊,顺便拭去两行清泪。 “答应我,别再离开。”祝子安双臂环住她,越来越紧。 上官文若静静地将头埋在他肩上,并没有作答。依偎在他身上片刻安然已经足够,她哪里还敢奢望什么永远。 “答应我。”祝子安一下下温柔抚着她脑后,语气听来却像是强迫。 “就算,今生今世,你我做不成夫妻,师父愿意把你当亲人。只要你不会离我太远,好吗?” 上官文若的双手慢慢爬上他背上,迟迟不愿放下来。她的哭声越来越沉,越难受越隐忍。 直到心口的伤开始作痛,呼吸再一次变得困难,再一次在他怀里瘫软…… “好。”一个细弱蚊蝇的声音自怀中钻出。 “真的?”祝子安低头望着她。 “真的。”上官文若微微张开眼,“我所犯下的罪,无论是对天下百姓还是对你,我都会一一偿还。在我眼里,你与这天下,无异……” “只不过……”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我心里的那个天下,只有你。” 第三百九十三章 应变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齐冰伶停下,问祝小五:“先生醒了吗?” 她知道子夜散服下一炷香时间后人会醒。于是算好了时间过来瞧瞧。 与她同来的还有林成。 上官文若身体虚弱,声音尚不足以传至门外,张着嘴努力许久也只咳了几声。 祝子安替她去开了门,见到齐冰伶,点了下头。 齐冰伶刚要进门,却又被他拦下,“她累了,公主明日再来吧。” “我无事。” 身后一个虚弱至极的声音答。 祝子安一回头,那个不怕死的竟自己下床了。无奈之下,只好一个箭步冲去扶住她。 上官文若信赖地抓住他的小臂,缓缓挪步到门边,径直跪下了。 “臣有罪,欺瞒公主,让公主担心了。” 齐冰伶托住她的双臂,摇摇头,说不出话。 林成朝祝子安望了一眼,走近道:“子安兄,我们先出去。伶儿有话对她说。” 祝子安不肯。他现在片刻都离不开她。 林成劝不过,只好求助似地看向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抬眸对向祝子安,“师父放心出去吧。应该不会太久的。” 祝子安的目光依次划过面前三人,最后还是选择随林成出了屋。 她现在身子这样弱,不能再动气。祝子安怕激到她。 待那二人走了,齐冰伶搀扶上官文若起来,相继坐到桌前。 齐冰伶望着她,仍然惊魂未定。 “我知道公主想与我说什么。”不等齐冰伶开口,上官文若先道:“顾侯爷想必已经答应领兵归附公主了吧?” 齐冰伶点点头。 她能猜到,齐冰伶一点也不意外。 毕竟这一切都是她亲手策划的。即便身处敌营,那样的险境下,她还时刻念及用计。 上官文骨肉眨眨眼,继续道:“他这一归附,实际是将整个明都交到公主手上。没有兵权,明都太守不过是一具空架子,不足为惧。” “但要再朝南收复奉阳,除却明都这一阻碍,还有与其东西并立的通州。眼下休将军带康王府侍卫军投奔了我们。但分散各处的府兵数量仍不少。与明都不同,通州境内统领各处府兵的都督都是琉璃人。想要为我们所用怕是困难。” “我明白,如果不能策反其归附,便只有硬打。”齐冰伶道。 “硬打倒也不至于。”上官文若敛眸浅笑,又看她,“公主现在手上兵力充足,果然连说话都不一样了。” “先生莫再笑我了。”齐冰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还不都是先生的功劳?” “臣不敢。”上官文若立刻换了恭敬的口吻,起身又要行礼。 齐冰伶又扶她坐下,“你我相识这么久,不仅是君臣,还是朋友。这屋里又没有外人,不必多礼了。” 说罢走到窗下,让祝小五去叫巧儿烧水熬粥,给先生送来。这几日她一直卧床也未进食,齐冰伶怕她身子撑不住。 然后才又坐下,问她:“先生刚刚说攻取通州,不必硬打,是什么意思?” 上官文若道:“公主击败万三保大军,拿下昌池,上官近台得信后必传令其他各州府兵阻止公主南下。但是这令传给上面,底下人愿不愿意听就两说了。” “我前不久才自通州回来,听那边百姓说,永王在通州苛政暴行,欺压海宫民商,海宫百姓间生怨已久。而府兵内,大多还是海宫人。此时只要有一人牵头,带领他们反,很快这股势力就会帮助我们夺回通州。” “可要由谁来牵头呢?”齐冰伶问。 上官文若微微低下头,脑子里一闪而过“祝子安”。然而思考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来。 倒是齐冰伶替她说:“其实我一直想问问先生,二爷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是真的不愿意助我吗,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们都知道,以祝子安在通州的名望,牵头起义再合适不过。 再者,有上官文若这层关系在,齐冰伶对祝子安十分放心。 只是每每询问他,得到的都是否定。 齐冰伶不觉诧异,现在的祝子安和六年前在逐浪川旁,扬言要闯宫替上官文若报仇的那个他,判若两人。 往事能让原本善良无争的齐冰伶变得狠厉,也能让原本满是棱角的祝子安变得随性柔和。 上官文若对此倒没什么奇怪的。 她只笑笑,朝齐冰伶道:“他若实在不愿,还望公主不要勉强。” 齐冰伶见她态度坚决,不作解释,也不问了,只是心里觉得有些惋惜。 稍后,巧儿端粥来了。 热气腾腾的粥放到桌上,粥中还插了一根翘尾勺。 “辛苦你了。”齐冰伶朝巧儿道。 “我不辛苦,二爷才辛苦。”巧儿瞥一眼上官文若,又对自家主子回道:“粥不是我熬的,是二爷亲自熬的。” 上官文若刚刚握住的勺柄又松开了,“师父人呢?” “还在厨房呢!”巧儿道,“说要给先生做什么杞糕,补身子的。”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公子也在。” 齐冰伶噗嗤一声笑了,朝满脸忧色的上官文若安慰道:“让成哥哥与二爷学学烧饭也好,免得整日笨手笨脚,连照顾自己都不会。” 上官文若有些尴尬地回了笑。 对这些家长里短的客套话,她向来有些木讷。况且此时体虚,也没什么心思动脑子应付。 她眼里心里只有手上那碗温热的白粥。 厨房里,同样的白粥还有小半锅,此时用文火煨着。 上官文若毕竟几天不吃不喝,祝子安怕她一碗不够再饿着,索性多熬了些。 熬粥的小砂锅旁,热气腾腾蒸着的杞糕就快好了。 林成去拿了碗碟,掀开锅盖,看着祝子安将一只只白嫩嫩的杞糕用筷子夹出来。 同白粥一样,杞糕也有富余。 祝子安便叫林成尝一块。 林成接过一小块放到嘴里,甜到发腻,不禁皱了皱眉。 祝子安见状笑了,一边将刚揉好的杞糕面团在锅内摆好,一边道:“阿若每次生病,嘴里发苦,易师姐都会多放些糖。她嘴刁得很,稍稍尝出这杞糕里的药味便不吃了。” 林成还是第一次见用糕点喂药调理身子的办法,不免有些好奇,又问:“这些杞糕都是今晚吃的?” “当然不是。”祝子安直笑他,“够她吃上半个月了。至少养上半个月,她的身子就该好多了。” 他一次性将半个月的杞糕都做好了。 林成想想有些奇怪。 “子安兄可是还要走?” 第三百九十四章 心软 祝子安手上的活儿顿了顿,笑着看向林成,“阿若既然没事,我也不必久留了。家里还有一个小丫头等我。念儿自小随我长大,两三日不见我就闹得不行,家里谁都哄不住。” 林成牵牵嘴角,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 许是听到他说念儿。 林成忍不住想到那个与他擦肩而过却未能相认的春儿。 他也是父亲,自然理解祝子安所言。 “对了,林春也有快六岁了吧。”祝子安忽然停下问他,“我上一次去永盛见他,孩子才三岁,比念儿乖多了,不哭不闹,随你。” 林成望着祝子安,心里只求他别再说了。 “孩子呢?”祝子安想想又道:“我这个做舅爷的,走之前总得见孩子一面吧。” 林成蓦地低下头,深深地舒了口气,用来平复此时此刻五味陈杂的心情。 祝子安察觉到不对,走到近处拍拍林成的肩,“怎么了?出事了?” “孩子在永盛蝴蝶公主府,是伶儿亲手送出去的。”林成努力维持这面上的沉稳,其实这心里早已绷不住了。 自从那日,齐冰伶将孩子送走,林成心里的不安一直没断过。 只是在齐冰伶面前,所有的不安焦虑恐慌都要藏在心里。 她作为母亲心里肯定更难过。 若此时自己再难过倒下,谁来做她的依靠呢? 林成想着苦笑了一下。 他早已习惯将诸多想法埋在心里,因而面上轻描淡写的一句在祝子安听来只觉奇怪。 “为什么?”祝子安问。 “也是为孩子着想。”林成答,“当时万三保大军压境而来,伶儿有意让蝴蝶公主带着春儿回永盛,怕孩子落在万三保手里。” 他低下头又道:“虽说春儿现在的身份是琉璃皇孙,万三保应该不会将他怎么样,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春儿真被万三保抓去,就如昌池一战他们抓住文若一样,我和伶儿心中必会大乱。” “伶儿做的对,应该如此。”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然林成这样说,但祝子安清楚其中必有隐情。 若只是为了保护孩子安全,能藏的地方太多了,为何非要选蝴蝶公主府呢?蝴蝶公主与上官朔二人一直不和,将孩子留在那儿并不安全。 祝子安不知具体缘由,却大概猜到与上官文若有关。 这世间如此不按常理出牌之人,唯有她。 祝子安不知如何安慰林成,只随他叹了口气。 家国家国,国既生乱,家又岂能团圆平安? 无数家庭在纷飞战火中骨肉分离,林成他们不过是其中一个。 祝子安端过两盘杞糕,安慰道:“别想了,先回去。”说罢先一步朝厢房走。 林成跟上他。 齐冰伶见祝子安回来,也不在屋里多留,起身随林成回自己屋,走之前只嘱咐上官文若多休息。 上官文若目送他们走远,又被祝子安搀扶回桌旁。 桌上的白粥被吃了一半。 祝子安满意地笑了,又拿了块杞糕,亲自喂到她嘴里。 “师父做的,好吃吗?”祝子安问她。 “好吃,比易姑姑做的还好吃。”上官文若很快便将一整块杞糕都吃进去,吓得祝子安赶紧拍拍她的背。 上官文若趁机抓住他的手,这一抓就没再放开。 祝子安坐到她身旁,顺势将她搂进怀里。 “师父,我冷。”上官文若低头缩在他怀里。 祝子安碰一下她的额头,微微有些热,不过并不严重。 这次她总算知道稍有不适便告诉自己了,没有再逞强,也没有再骗他,祝子安心里说不出的欣慰。 “我们回床上躺着好不好?”祝子安轻声哄她。 “好。” 今日的上官文若格外好说话。 祝子安抱起她走到床边,先将她身子慢慢放下,又拉过枕头,将她的头小心放下去,又问她:“舒服吗?” “嗯。”她乖乖躺着,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祝子安拿过床脚的两床被子,依次展开盖在她身上,又将四周的被角全部掖进去。 “还冷不冷?” “好多了。”上官文若双唇微微颤抖。 祝子安抚了抚她的脸,心疼地叹口气,正要离开,却被她牵住衣袖,“别走。” “不过是给你倒碗热水来。”祝子安不知她何时学得这般警觉了。 上官文若这才慢慢松开手,放他离开床边。 手虽放了,眼睛却没放下,还无时无刻不盯着他。好像少看一眼,他便不在了一样。 祝子安端了碗水,用勺子喂到她嘴里。 “你自小就这样,身子一虚就烧起来,自己又不知道休息,两三日都好不了。因为这个易姑姑没少着急。” 上官文若抿唇看他并不作答。 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 也不知是怎么了,这次再见祝子安,他似乎很喜欢与她回忆小时候的事。 许是年纪大了,人都会变得念旧吧。上官文若想。 又一勺水喂到她嘴里,和眼泪混在一起,变成了咸味。 “怎么了?哭什么?”祝子安刚一察觉,便将她眼角的泪拭去了。 “没怎么。想师父了。” “师父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 上官文若兀自笑着摇摇头。 她是想起以前那个师父了。 那个日夜不离她床边,每每担心她死过去,还会掉眼泪的师父;那个连熬个药都忙忙碌碌生怕她跑了的师父;那个在任何场合都不在意别人目光,想抱便抱了她的师父…… 她的脸忽然烧起来,倒也不全是因为病着。 “师父上来吧。”她有意朝旁挪了挪,在床边空出一人宽的位置。 祝子安一怔。 先前即便同住一间客栈,她也会拒绝与他同床共枕,今日竟然如此主动?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病着?”祝子安哭笑不得。 上官文若无奈,“不过是怕师父今夜没地方睡,给师父留了块地方,师父想到哪里去了?” 祝子安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沉。 “这床太窄,我可不敢保证不碰到你。” “我也没有要你的保证吧。”上官文若疲倦的面容下藏着狡黠一笑,“再说,我身上还有什么地方是师父没碰过的吗?” 祝子安惊住,忍不住摸摸她的头,“你这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上官文若不理他,反道:“原来师父是乌七八糟的东西啊!” 祝子安一时失语。 她却笑了,久违的笑,终于像个女孩子。 笑着笑着坐起来,蓦地,沉寂下来。 她盯着祝子安一再隐忍的脸,严肃地问:“师父是不是要走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所求 祝子安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现在无论说什么,他都会不忍心。 纠结半晌,只道:“走了还会回来的。” 上官文若摇摇头,“还是别回来了。” 她的语气恳切,不像是气话。 “什么?”祝子安有些诧异。 “我与你交个底,公主有意要留你。你若想走尽快走,别让自己被动。” 她忽然这般严肃地与祝子安讲道理,一时让他分不清,面前这人到底是齐冰伶的谋士,还是他祝子安的谋士。 “你希望我走吗?”祝子安忽然问。 上官文若垂下双眸。 她希望祝子安能在她身边,但绝不能是在战场。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祝子安插手任何战事,彼时如此,现在亦然。 她本也不是那种只顾私情的小女子,因而在这件事上,只片刻犹豫后还是坚定了自己的答案。 “是。”她答。 祝子安怎会不知她这般口是心非不过是源于担心。 他牵过她的手,轻轻地爱抚着,“如果我说,我打算留下帮齐冰伶呢?” 上官文若周身一抖,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我是认真的。”祝子安补充道。 “是因为我?”上官文若问。 祝子安摇了头。 若说因为她,她必定心里愧疚,到时又不愿与自己亲近了。 而这理由也确实不完全是因为她。 “方才我听无退说,林春被送去蝴蝶公主府了。”祝子安道。 上官文若点头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我的过。那时蝴蝶公主得知我真正在辅佐的人是齐冰伶而不是她,跑来昌池兴师问罪,是公主用她的孩子替我挡过一劫。” 原来不是她的算计,而是齐冰伶为了救她主动将孩子送出去的。 祝子安刚刚心头一瞬的担忧瞬间消失了。 想想又怪自己多心。 阿若从来都不是坏人,又怎么会谋算小孩子。 祝子安望着她,心里莫名地喜悦着。 就如现在这般最好,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隐瞒,可以将所有话直白地说,把所有想法袒露于胸不必忌讳。 上官文若见祝子安迟迟不说话,便自言自语地道:“师父也看不惯这般分离的场面吧。” “战乱之中这种分离还不知道有多少。”祝子安低头沉思,“我明白公主不会止步昌池,迟早会南下到奉阳。” 一旦到奉阳,他们一家也难免遭遇战火,那正是祝子安最不愿见到的。 既然时局不可逆,他唯一想的便是让战火快些结束。 “我不知道留在军中能帮多少,但多一人总比少一人好。”祝子安艰难地说出决定。 上官文若按住他的手,一句道谢推到嘴边又哽咽了。 她知道祝子安心里对战乱有多抗拒,这个答复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那家里怎么办?”上官文若问。 祝子安摇摇头,“暂未想好。从现在的局势看,越往南越不安全。我不想让她们在奉阳待得太久。但是千里迢迢将她们送来昌池又不太可能。” “不如回通州吧。”上官文若提议。 “通州?莫非你们想到办法夺回通州了?” 上官文若双睫微眨,看向他,“若是师父愿意相助,倒是有个办法。” 祝子安疑惑看他。 上官文若将那日与齐冰伶所说的暗中策反通州府兵、制造暴乱的方法告诉了祝子安。 这方法对他来说的确不难。 当年祝子平领通州府兵支援奉阳,却在奉阳城郊遭了上官朔嗜血蠕虫的暗算。军中死伤无数。活下来的将士们对琉璃恨之入骨,也十分感激祝子平孤身断后救了大家性命。 因而祝子安带着康王府众人在通州东躲西藏逃命的这些年,通州府兵中许多人想对他们一家施以援手,只不过被祝子安一一谢绝了。 彼时大家都不富裕,祝子安不愿麻烦他们。 此时若祝子安上门来求,莫说是要他们奋起反抗,便是上刀山下火海,那些人也不会拒绝。 何况让他们反抗琉璃,本也是为了他们自己。 祝子安想罢,当即答应了她。 次日一早,祝子安在上官文若的陪同下来找齐冰伶,将昨夜的决定说与她。 他愿意相助,齐冰伶自然高兴,只是高兴之余不免有些好奇。 也不知昨夜先生与他说了什么,竟让他忽然改了主意。 那二人相视一笑,也没有要言明的意思。 第二日,祝子安便要出发去通州。 临行前交代祝小五捎信回家,让家里人别担心。 上官文若硬要送他到长亭,祝子安不许,只在短亭便与她道了别。 他拉紧上官文若的披风,将她搂在怀里,“师父不在的时候……” “我会照顾好自己。” 她知道祝子安要说什么。 祝子安满意地笑了,“不许光说不做。这次不就是……” “意外而已。” “差点丢了命,还是意外?”祝子安温柔的声音里尽是怨怼。 上官文若轻轻笑了一下,吻在他耳缘上,似蜻蜓点水,然后立刻松了他。 “不说了,快去快回。” 祝子安不满她的心急,重新搂过她,当即低头就是一记反咬。 上官文若吓了一跳。 好在前来护送的人马停在一里开外,否则传回大营,她这个军师还怎么当? 祝子安没管她,如此我行我素的样子比起当年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良久,他才松她下来,由她白了自己一眼。 二人都没再说什么。 上官文若目送着祝子安入明都前往通州,站定许久,才上马回城。 前脚入城,后脚就见齐冰伶派人侯在城门,请她尽快回府。 “怎么了?”上官文若问。什么事能让齐冰伶这般慌张? “永盛传信了。”来人答。 上官文若的神色忽然严肃,马不停蹄赶到府上。 齐冰伶和林成双双坐在堂内,二人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封信。 双面卷轴,一面镶金,一面是上好的虎皮宣。 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份圣旨。 上官文若坐到桌前,接过齐冰伶递来的信一瞧,竟是要她去永盛和谈。 “先生觉得应该去吗?”齐冰伶问。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像是丝毫没把这份圣旨看在眼里。 “去。”上官文若答。 齐冰伶笑了,“你我想的一样。” 上官文若就知道她那一问不过是在试探,于是将圣旨放下,“公主接了圣旨,意味着还是愿对上官近台称臣,如此可以暂时消除他的疑虑,趁机领兵南下。” “可此去永盛,十分凶险。”一旁的林成深深看了这二人一人一眼。 第三百九十六章 萧家 上官文若呵呵一笑,“有我跟在公主身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先生也要同去?” 这次连齐冰伶也吓了一跳。 “公主要去冒险,文若怎能不跟着?”上官文若倒是如没事人一般。 “可上官近台才以为先生死了,先生又去永盛,不是叫他又生疑吗?” 上官文若对面前二人有此疑惑并不奇怪,只是微微笑道:“我确实是想叫他生疑的。” 齐冰伶与林成互看一眼,皆不明白。 “公主细想,我与公主二人,上官近台更恨谁?” “应该是先生。”齐冰伶想了想答,“你掌握了他所有亡海的秘密,而他又最害怕那些阴谋为人所知。” “不仅亡海,还有北疆之战我父母死去的真相。”上官文若补充道,“他是如何坐上这个皇位的,朝中许多老臣都知晓,我却知道。他自然想杀了我。” “所以,我与公主同在的时候,他的目标在我,公主反而是安全的。” “再者,还有无退领兵守在昌池,若公主稍有闪失,立刻会大军压境。琉璃境内兵力不敌我们。上官近台不敢轻举妄动。” 林成听罢仍皱着眉,“可上官近台一贯狡猾。他连你都骗得了,若是用阴招,未必骗不了伶儿。” “所以才更要我跟着。”上官文若又道,“我既被他骗过,对他招数了解,绝不会上第二次当,也不会让公主上当。” “可是……”林成刚要再说,却被齐冰伶拦下了。 “成哥哥,我相信先生。”说罢又看向上官文若:“我也会尽全力保护先生无事。你放心。” 上官文若微微笑了一下。 屋外传来脚步声,像是来人了。 林成起身去开门,门外的哨兵道:“袭鸢公主到府外了。” 齐冰伶听罢立刻亲自到门外将她迎进来。 袭鸢进到堂内,依次朝齐冰伶和上官文若行了礼,分别谢过二人,这才肯随他们坐下。 “今日我回来,就先不走了。”袭鸢说着看向院内。 李鱼刚刚自院里走过,听说袭鸢来,心里正不痛快。那日林成和齐冰伶为了能让袭鸢出乐坊,可是将他这个大活人做抵。 好在他心灵手巧,连夜在乐坊拆了几张琴,用琴木赶制了翻窗下地的机关,这才平安逃出来。 人虽出来了,气还没消。 袭鸢自他脸上看出来了,自己心里也颇为愧疚。 袭鸢的性子素来不喜与人结仇,谁都一样。 “我已与乐坊的妈妈说好,明日起先回乐坊。”袭鸢含笑说道。 “这怎么行?先前你一人在昌池孤苦伶仃,不得已到乐坊谋生,现在你与侯爷相认了。他怎能不管你呢?”齐冰伶莫名地有些生气。 袭鸢却低下头,固执道:“我意已决,妹妹不要再劝了。” 齐冰伶面露无奈。 林成见她为难,便替她圆道:“伶儿是说,公主不要太委屈自己。若有苦衷不妨说出来。” “倒也不算什么苦衷。”袭鸢和善地道,“我与侯爷成婚这么多年,他对我的冷淡,我早已习惯了。乍一住到一起,还不适应。再说……” “雪儿也回来了。侯爷断不会留我。”她说着低下头。 齐冰伶欲言又止,不知从何劝她。 林成朝她使眼色,不要再说,齐冰伶便也不说了。 倒是上官文若忽然问:“雪姑娘呢?打算在明都常住吗?” “说不好。”袭鸢道,“这六年来她性子变了不少。现在满心都是她的弟弟妹妹。一家人找到之前,她哪里也待不住。” “雪姑娘的家人失踪了?”齐冰伶问。 “公主说的是顾师叔。”上官文若接道,“当年萧家四个孩子,嫡出的一子一女和庶出的两个女儿。萧夫人善妒,不愿庶出的孩子住家,便在她们亲娘离世后,将两个女儿送人了。这两个女儿分别改了姓,一位姓顾,另一位姓易,都拜于清音观门下。” “先生说得莫非就是顾潇长老和易未长老?” 上官文若点点头。 齐冰伶不禁觉得有些吃惊,想不到清音观与萧老将军府还有这层关系。 除了这两个庶出的女儿,女儿家就只剩一个嫡女,想必就是萧任雪。 “那这个儿子呢?” 上官文若温和笑了笑,朝院子里大喊一声,“萧惜命,来!” 过不多时,一个抱着葫芦呵呵傻笑的紫衣男子站在院中,朝齐冰伶招了招手。 “当真?”齐冰伶有些不信。 当年萧老将军征战沙场何其威风,怎么这儿子却有些呆傻。 “确是雪儿的弟弟没错。”袭鸢看向萧惜命,满目爱怜,“只是十二年前,萧家遭变时,这孩子太小,目睹萧府满门抄斩,难免受了刺激。现在唯一能记得的也就是这只葫芦了。” 齐冰伶听到这里,不免有些心疼。 “他这疯病能治好吗?”齐冰伶问。 上官文若也是无奈,她早为这孩子看过,以自己的医术怕是医不好他。 他的病伤在脑,还像是外伤。而这人为的伤,像极了顾潇的杰作。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顾师叔一人能救他了。”上官文若说着摇摇头,“可惜天下之大,要什么时候找到顾师叔可就不一定了。” “对了,雪姑娘怎么没有与你一同过来?她最惦记这个弟弟了!”上官文若忽然想到,“现在昌池战乱初平,她怎么都要来看一眼。” “她……其实她来了。”袭鸢吞吐道。 “那为何不进来?”齐冰伶起身正准备出门迎。 袭鸢又道:“算了,她有私事要找上官先生,说就先不进来了。” “找我?”上官文若有些诧异,这就和齐冰伶告退到门外去看。 待她走后,袭鸢才同齐冰伶讲:“其实我这次来见你,出了道谢,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袭鸢说罢跪到地上。 “皇姐这是做什么?”齐冰伶毫无准备。 “我想请你到千机塔,放过我弟弟。”袭鸢俯首叩拜道。 她说的弟弟是齐怀玉。 千机塔里,关着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自海宫灭亡后,齐怀玉日日被关在塔里,六年不得出,对他那性子来说生不如死。 现在昌池重归海宫,袭鸢压在心底许久的愿望总算能说出口。 齐冰伶想到齐怀玉,脑中尽是当年亡海时他的怯懦。 但不管怎么说,那是先皇,昔日也帮过她和林成,对他,齐冰伶并无多大恨意。 “皇姐放心。明日我便去千机塔,看看他。” 齐冰伶一边笑着答应,一边将她拉起来。 第三百九十七章 千机塔 府外的马车上,萧任雪见到上官文若,满脸忧色。 “出什么事了?”上官文若平静问她。 萧任雪拉开小窗的靛蓝布帘,朝外望了一眼,确认此处距府外的守卫较远,才徐徐开口:“还不是因为袭鸢?” 她说着叹了口气,“她看现在昌池形势大好,想让长宁公主把先帝放出来。” “这样。”上官文若低头抚摸着手指,似是不在意地答。 萧任雪却急了,拉过她又道:“你知道的,若放回先帝,盛昌平一定会跟过来。盛家当年的势力,盖过了海宫的半边天。连我爹爹,这样的前朝元老,都是被盛家害死的。他们还有什么不敢?” 这些话萧任雪可以跟上官文若抱怨,却不能同袭鸢公主讲。 毕竟袭鸢的母亲是盛昌平的女儿,她也是盛家人,自然愿意本家好。 “这些我都知道。”上官文若张开疲倦的眼,望了她一眼。 一来是因为这抱怨她听了六年,耳朵都快起茧子,二来是今日刚刚送别祝子安回来,她的身子也确实累了。 因而上官文若没心思在这里与萧任雪多说,只道:“关于盛家,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担心。” “至于公主,”上官文若微勾嘴角,“那就更不用担心了。她对盛家的恨,怕是比你还深。” “那先帝呢?真要回来?”萧任雪转换话题,一句话问到点子上。 她们都知道齐怀玉胆小怕事难当大任,特别是战时。 上官文若原想等将海宫全部收复,再来专心对付齐怀玉。 但是计策牵一发而动全身,既然引出了袭鸢,也不得不将齐怀玉请出来了。 此时袭鸢来请,只要齐冰伶拒绝,昔日的盛家羽翼必会借此弹劾齐冰伶目无尊卑,妄图以女子之身图谋帝位。到时再煽动起那些老臣和民众,大乱军心就麻烦了。 现在称帝,还远不是时候。 “回来也无妨。”上官文若浅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萧任雪瞧她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禁皱了皱眉,低头道:“不成,我心里总不踏实。惜命还在昌池。要是盛昌平出来,万一要杀他灭口……” 萧任雪平复一下,又求她:“阿若,能不能让我也留下,陪着惜命。” “不行。”上官文若直接了当拒绝了她,“盛昌平并不知道你还活着,这件事告诉袭鸢公主已经是冒险了,若你在留下,不是自寻死路吗?” “可十二年前的仇,我不能不报!”萧任雪攥紧了拳。 “自然是要报了。在逐浪川底我答应过你,绝不会食言。难道连我都信不过吗?” 上官文若知道近来战况向好,一切顺利,萧任雪那颗让她好不容易才按下去的复仇之心又蠢蠢欲动了。 她理解,因而也没有责怪,只好好声好气地劝。 萧任雪被她这一说,倒是理智许多,当即又把拳头松开了。 “我信你。”萧任雪认真看向她,“不过我不放心。我暂时不回明都了,和袭鸢留在昌池,万一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随时来找我。” 上官文若叹了口气,其实是没什么必要。 不过她若执意如此,倒也无妨。 “留下来可以,但千万不能暴露行踪。你要答应我,不论这几日发生什么,盛家有何举动,你都要稳住。” “好。”萧任雪答得倒是很干脆。 就是上官文若这颗心,迟迟放不下来。 转眼送走了袭鸢和萧任雪,上官文若回到堂内,重新面对齐冰伶,在她脸上察觉到一丝为难。 “我明日打算去看看皇兄,雪姑娘也和先生说了吧。” 上官文若点了下头。 “现在这个时候我不能得罪皇兄,千机塔是一定要去的。先生可有什么要嘱咐的?” “这倒没有,有无退陪公主一起,公主不必担心。” 林成自小在宫中伴着太后,深谙宫闱争斗。 齐怀玉手中无兵,若要使诈,左不过是这些妇人手腕,一样也逃不过林成的眼。 此时的千机塔内,披头散发的齐怀玉坐在镜前,对着枣花木桌上的两个布娃娃出神。 两个娃娃都是他自己缝的,六年来别的没学会,这些女红倒是自学成才。 塔里整日见不到一个女人,齐怀玉就是看到喜宝都要垂涎三尺。 喜宝担惊受怕许久了,生怕他眼神不好,一个猛扑过来将自己拎上床。他这小胳膊小腿经不起折腾。 想想干脆给他买针线,找点事做。 做上女红,齐怀玉好歹能安静下来。 这些年日日如此,起床吃些杂饭,坐到梳妆台前缝娃娃,缝好了就左右手各一个,互相对着演戏玩,一玩便是一上午。 只是今日上午,惯常的游乐被来人打断了。 年迈的盛昌平扶着楼梯躬身驼背爬上七层楼,进门便报:“长宁公主和林无退来看您了。” 齐怀玉一怔,丢下两个娃娃,疯也似的跑来抓住盛昌平的衣领,眼都红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臣,臣说,长宁公主和林无退,来看您了!” 这次齐怀玉听清楚了,听清也吓住了,“不可能,他们怎么敢来?他们要敢来朕就敢杀了他们!” “当年若不是林成为了寻齐冰伶,非要领兵攻琉璃,朕现在还在紫宸山好好的!” 齐怀玉说着从墙上抽出一把剑。 喜宝吓得不轻,急忙过去扶他。 那般剑本也是买来哄他的玩具,并未开刃,不足为惧,喜宝不过是怕他急昏过去。 “今非昔比了!”盛昌平按下齐怀玉手上的剑,面露喜色,和气劝道:“现在齐冰伶和林成着急南山反抗军和昌池、明都二州府兵,已经收复了大半个海宫,形势大好!” “形势……大好?”齐怀玉不甚明白。 “是啊,大好!他们既然敢来千机塔,说明那塔下看守的昌池府兵正是听命于他们!” “那……他们要找我做什么?”齐怀玉丢下剑,瑟缩着爬上床,身体微微发着抖。 盛昌平赶忙迎过去,“臣以为,他们是觉得如今昌池境内已经安全,是时候请陛下出塔了。” 陛下…… 久违的称呼。不过齐怀玉很喜欢。 有了盛昌平这句话,齐怀玉顿时斗志昂扬,朝喜宝一抬手,“去,把他二人带进来。” 第三百九十八章 拜访 喜宝下了塔,来请齐冰伶和林成,先接过二人手上的礼品。 多年未见,喜宝面黄肌瘦,无精打采。这六年的日子显然不好过。 “二位请跟我来。”喜宝朝入口一伸手。 千机塔年久失修,自外看上去已经十分破败,谁知进到其内,场面更加惨不忍睹。 台阶未扫,栏杆未擦,处处蒙尘,角落里还盘踞着蜘蛛网。 “这里平日无人打扫吗?”齐冰伶问。 “小奴有空会打扫,不过就是今年来主子总犯病,这里除了我也没别的人伺候,主子面前离不了人,这才疏于打扫了。” “犯病?”齐冰伶微微拢眉。 喜宝叹口气,对这二人确实也没什么好瞒的。 俯身低头小声道:“是疯病。” 林成和齐冰伶忽视一眼,并不全信。 虽说被关在孤塔六年,确实很容易让人魔怔,但齐怀玉天性乐观,昔日大军压境时照样呵呵笑得出。再说若是真疯了,齐冰伶在永盛这么久,怎么从不见这边差人去报上官近台,求人诊治。 又听喜宝道:“这病,时好时坏,好起来就同没事人一样,坏起来便要拔剑砍人,盛大人和我都差点被他伤到。二位还是小心些好。” 林成朝他一点头,“多谢公公。” 喜宝知道多说无益,这二人迟早会眼见为实。索性也不说了,快步引二人到了千机塔顶。 齐怀玉稍稍梳妆,换了身整洁的衣服,盘了发髻,在床边正襟危坐。 齐冰伶一进门,先和气地唤了“皇兄”。 谁知齐怀玉当即怒了,指着齐冰伶道:“大胆!见到朕,为何不跪。” 齐冰伶朝林成望一眼,林成细想,朝她点了头。 二人一起跪下了。 林成先行礼道:“臣林成参见陛下。” 齐冰伶则道:“见过皇兄。” 齐怀玉目光落在二人腰间佩剑上,眉头一皱,看向盛昌平,“丞相,你去,把他们身上的剑收了。带剑上殿,是要杀了朕吗?” “是。”盛昌平听命作戏,有模有样地走到齐冰伶和林成面前,双手一摊,“得罪了。” 林成先将佩剑接下交了上去。齐冰伶随后也交了剑。 这下齐怀玉总算能毫无顾忌地笑了,“如此甚好。二位平身!” 齐冰伶和林成双双起身。 齐冰伶现在倒是有些相信喜宝的话了。 直到现在还把自己当皇帝,齐怀玉怕不是真疯了。 喜宝搬了两只瘸腿凳让二人坐下。 齐怀玉朝二人呵呵一声,十分爽快开门见山,“二位何时接朕出塔?” 齐冰伶嘴角抽了一下。 她原本只是来看看,差人来增添些补给。 出塔,她想都不曾想。 见齐冰伶一时尴尬,林成急忙圆道:“等陛下身子好些了,就接出去。” 齐怀玉一听这话,脸色突变,呜呜地又要哭起来,“不成不成。朕现在就要出去!” 话音未落,双手开始抓耳挠腮,就差把衣衫撕破了。 喜宝见状连忙上前阻止,“陛下,陛下可不能再动手了。” 一旁的盛昌平含着哭腔叹了口气,朝齐冰伶行礼道:“公主也看到了,如今主上这病情不容乐观。” “他是何时病的?有没有差人看过,是什么病?”齐冰伶问。 盛昌平道:“病了有两年多,至于是什么病,谁也不好说。先前千机塔下有守卫,不让我们出去,请个大夫都不准。想必是琉璃皇帝下达圣明,真要至主上于死地。” 他说着以手掩面,也呜呜哭出声,边哭边跪下,又求:“看在主上病重的份上,求公主开恩,让老臣带他回城内休养。”说完又磕了一头。 齐冰伶不觉叹气。 林成却总觉其中有蹊跷。 从他们占领昌池起,昌池府兵尽数听命海宫。千机塔下的守卫支援战场,塔下留守的人很少。溜出去请个大夫还是可行的。但是没有。 盛昌平若真关心齐怀玉的病情,应当立刻差人去请大夫,而不是在这里朝齐冰伶哭嚎。 而他刚刚话里的主要目的,便是让齐怀玉回昌池。 回到昌池,不但生活得以改善,还能见到昌池府兵和昔日太子府侍卫军统领钟和。 可旧人再见齐怀玉,难免陷入两难。 一来,相较齐冰伶,齐怀玉才是海宫正主。齐冰伶如今在军中,是做主帅,朝中地位不过是个公主。若齐怀玉和她同时出现,众人自然要以先帝齐怀玉为尊。 可众人也都知道这位正主才学浅见识短,性子还懦弱,难当复国大任。不愿跟随他。 叫他出塔回昌池,是叫众将士们难堪,会扰乱军心。 这件事真不能做。 林成朝齐冰伶使了眼色。 齐冰伶明白,立刻朝盛昌平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刚收到琉璃皇帝的一封书信,将要和谈。其间昌池的情况仍然不妙。皇兄若入城恐怕有危险。倒不如待在塔里安全。” “但是公主也看到了,这塔里的条件,主上怎么受得了?”盛昌平微微发急。 “这个大人不必担心,我回去立刻找最好的大夫来千机塔给皇兄诊病,再遣一队人守在千机塔下保护皇兄的安全。” 她说完干脆起身,“既然皇兄身体抱恙,我们也就不多留了。” 这便告了辞。 盛昌平一直站在窗前望着二人走远,一双深邃善疑的眼忽然眯紧了。 两年前,他给齐怀玉下了药,就是在等这样一个契机。 借由他的疯病,好让人将他们放出去。只有出去,盛家才有可能东山再起,恢复往日的荣光。 怎料昔日上官近台不上套便罢了,齐冰伶竟也不上套。 盛昌平回头望一眼痛苦万分的齐怀玉,心下一横。 难道,真要逼他走绝路吗? 齐冰伶说到做到,两日后,真的调了百余人守在塔下,护卫齐怀玉安全。同时又遣来一大夫为其诊病。吃了药,齐怀玉昏睡半日,傍晚时分总算是醒了。 盛昌平来塌前探看,“陛下可好些了。” 齐怀玉蒙蒙地坐起身,看着盛昌平的一双眼里满是惊恐。 盛昌平知道那药没那么容易起效。自己花重金求来的毒也不是好对付的东西。 这下暂时放心了。 趁着他毒还未解,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盛昌平起身大敞了窗子,引齐怀玉过去看。 待他走近,看见塔下重新多起来的兵甲,盛昌平于其耳畔道:“陛下请看,公主派了兵来,这是要谋反!” 第三百九十九章 民怨 谋……谋反…… 齐怀玉气到浑身发颤,指着塔下那群人,咬咬牙,“朕,朕非扒了他们的皮!” 齐怀玉害了这种病,情绪本就不稳,稍一激便怒了。 回身两步拔出剑来,当即奔下塔去。 “主子,主子,使不得!”喜宝奔去追,回头瞪盛昌平一眼,“大人您这是……唉!” 盛昌平不急不慌,反拦住喜宝,微微笑了笑,“难道你要看他一直待在这塔里不成?” 喜宝大概明白了他的用意,心里虽担心,却也不急着下塔去追了。 齐怀玉来到塔下,高举着剑,步伐稳健冲上前来,“朕乃海宫皇帝,尔等为何不跪?” 派来看守的府兵们相互一望,谁也不言语。 最后还是兵长发话,带领众人纷纷跪下了。 来之前,齐冰伶嘱咐过,这塔里关的贵人有疯病,要好生照顾,不得忤逆。现在昌池在齐冰伶手上,若齐怀玉出了什么事,世人难免会以为与她有关。 四州局势未稳,还是少生事端。 兵长和一众小卒跪着,齐怀玉的嘴仍不消停。众人只由着他乱骂乱闹,双方僵持了一刻钟,谁也敌不过谁。 齐怀玉急红了眼,环顾一周,目光落在不远处拴在粗木桩上的枣红马。当即跑过去一剑劈开拴马绳,提缰上马,就朝城内跑。 众人本是过去拦,但又怕失手伤了他,因而谁都不敢尽全力,这才让他逃了。 看他逃走,兵长又后悔,连忙差人骑马去追,再遣人回城报信。 盛昌平和喜宝看完全幕戏,这才假惺惺地自塔里出来,气喘吁吁朝前赶了几步,口中大呼“陛下回来。” 实则走走停停很快便不走了。 兵长也看不下去,特别是盛昌平,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还对落魄的先帝忠心至此,不顾身体试图追赶,不能不叫人感动。 兵长一边搀他回去,一边劝了他几句。 殊不知此时,盛昌平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 “公主,不好了。先帝他,他逃了!”来人报信。 齐冰伶起身怔了怔,正巧见上官文若进来。 “先生可是听说了?” 上官文若淡淡“嗯”了一声。 她刚从街上回来,百姓们争相逃窜,都说一人一骑,高举着宝剑自市坊穿行而过,嘴里还念念着要杀了公主。 上官文若一想便知是齐怀玉跑出来了。 齐冰伶听她说着城内的情形,叹口气,又低下头,神色有些愧疚,“也是我大意了,应当多派些人手去千机塔。” “公主不必自责,就算派再多的人,该出来还是会出来的。”上官文若道,“如果我所料不错,他能出来,应该是盛昌平的主意。” 齐冰伶拢了拢眉,与她猜到一处去了。 “这个盛大人,昌池城里水深火热的时候他不来,现在形势转好,他就开始打主意了。”齐冰伶攥手坐下,沉了口气,朝旁看去。 “公主不必急。”上官文若劝道,“此事无需挂心,连派人都不必。” “什么?难道就任由他这样在街上横冲直撞?”齐冰伶愕然。 “横冲直撞没什么不好的。”上官文若微微抿唇,“激怒生怨,我们不管,自会有人管。再者说,他那点武功,公主还不知道吗?怕是连街头混混都比不过。” 如此一想,倒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齐怀玉到了市集上,一匹马冲翻了书铺的顶盖,贩水果的扁担筐,木头架子上的风车竹蜻蜓,和邻家大婶怀里一只老母鸡。 老母鸡落地咕咕咕,马蹄一落,一命呜呼。 邻家大婶当即跪地哭嚎不起。 街坊邻居们看不下去了,纷纷吵着要去告诉齐冰伶。 有人见多识广,朝众人道:“这人拿的剑,是尚方宝剑,他称自己是先帝,怕是真的先帝。公主也管不得。” “先帝个屁,就是神仙老祖下凡,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大婶不依不饶。 “公主管不得,我们管。” 几个小混混站出来,从各家墙上拽下根纤麻绳,几人一接,足有一丈长。翻墙过院抄近路,绕到马前,一左一右两拨人分别抓住麻绳两头,同时使劲,中间绷紧,一招“绊马腿”,屡试不爽。 齐怀玉摔了个人仰马翻。 小混混们笑起来。 齐怀玉匍匐地面,四处摸他的宝剑。 “朕的剑,朕的剑呢?” “朕的剑在这儿呢!”一个不大点的小娃娃人小胆大,举着把剑高呼。 齐怀玉疯扑过去,一把夺过剑,一把拽住小娃娃的衣领,“是朕的剑,朕的!只有朕才配有这把剑。” 小娃娃吓坏了,呜呜哭起来。 齐怀玉气急败坏,手举宝剑,眼见就要朝小娃娃劈下—— 几个混混眼疾手快拿个小石子,用弹弓朝齐怀玉的后脑勺上狠命一投,人便倒了。趁机将那小娃娃抱走。 齐怀玉的手抖起来,指着那些人喝道:“刺杀皇帝,诛杀满门。” 小混混们不理他,倒是城中巡逻的钟和走近,发现了他。 “陛……主上。”钟和慌忙改了口,准备下马接他。 谁知齐怀玉并不领情,趁钟和不备,一剑下来又劈在钟和右臂上,顿时鲜血直流。 齐怀玉望着伤口呵呵傻乐。 钟和趁机夺了他手上的剑。 “将军!”身后二位副将上前扶钟和。 钟和皱了皱眉,站稳了,朝那二人一扬手,“将他送回府上,禀知公主。” 二人答是,生拉硬拽将齐怀玉绑到马上。齐怀玉趴在马背上,一边随马跑一边喊“放开”。 钟和望着昔日主子这般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他身后,跟来的兵卒心里都不痛快。 不分青红皂白伤了将领,怎么都说不过去。 “这样的人绝不能领兵!跟着这样的主上必败无疑。我们还怎么复国,怎么回家?” “宁可让公主称王,也不能让他……” “女子成王,怎么可能?最后怕还是要归权正主。唉。” “钟将军,不如你去与公主说一说。今日之事,不能这样算了。” “住口。”钟和有些怒了,“先帝的事,我心中自有打算。妄议主上,我看你们是不想活了。” 那些人吓怕了,纷纷闭了嘴。 钟和叹了口气,面带忧色朝齐冰伶府上走。 第四百章 线索 “什么?皇兄伤了钟将军?”齐冰伶拍案起身,气到失语。 “现在反抗军内不少人议论此事。”前来报信的人边道边皱了下眉。 “那皇兄现在何处?” “在……” 话音未落,人已到府外了。 齐怀玉五花大绑,被人从马上卸下来。 林成最先出府来看,见状,连忙命人给齐怀玉松绑。 此事若传到昔日老臣们耳中,说齐冰伶以下犯上,加害皇兄,会对她不利。 林成只教众人将齐怀玉抬到厢房,然后孤身去见齐冰伶,问她的意见。 若凭本心,齐冰伶真想将他送回千机塔。百姓们看到他闹事,他在军中也失了威信,留他在昌池城内对他对战局都不利。 百姓和众将士们也在等一个结果。 他们跟着齐冰伶一路走来,冒着生命危险,若效忠的新主子还不如琉璃皇室,那还争什么呢?赔本的买卖谁会做? 但是给他送回去,又会激怒盛家势力,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她就要去永盛,走前不能出乱子。 “文若的意思呢?”林成问。 “她叫我不要管。说我们不管自有人管。但现在他无故伤人扰乱百姓,我若再不管……”齐冰伶话到一半叹了口气。 林成按住她的手,“先别想这么多,去看看先帝,他就在厢房。” 齐冰伶点点头。 厢房外,大老远就听到齐怀玉拍门乱吼的声音。 “齐冰伶,你出来!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齐冰伶!你居然敢软禁朕。” “放朕出去!” 齐冰伶蹙了蹙眉。 他这疯病似乎比上次见面还严重。 上官文若就住在对面的厢房。她刚刚上街到药铺买了些药,熬好了正要服,就听到隔壁叽哩哇啦一通乱叫。从窗望见齐冰伶和林成站在院里,还是忍不住开了门。 齐冰伶见她出来连忙来扶。 她知道这几日上官文若身子正虚,凡事尽可能少麻烦她,只在每晚到她房里说一会话。 想来齐怀玉这事,也是不得不麻烦她了。 “公主莫急,我去看看。”上官文若说着要推齐怀玉的房门。 “先生不可。”齐冰伶拦住他,“他病得正凶,刚刚还伤了钟将军,先生进去危险。” “我和你一起。”林成道。 齐冰伶这才勉强应允,让这二人进屋。 齐怀玉如今手上没有剑,即便见了林成也只有空手上阵,比划一阵拳脚。 只是如今的林成,齐怀玉早已打不过。 不过三招后,林成便将齐怀玉制住。 上官文若去关了门窗,拉好帘子,又让林成将齐怀玉放到床上。 齐怀玉挣扎不止,林成便用绳子捆上,又在他嘴里塞上棉布。此处无人,便是委屈他一会也无妨。 林成将他一只手臂按平,让上官文若将手搭上来诊脉。 安静许久,上官文若的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莫非他这病有什么蹊跷?”林成问。 “你先控制住他,我去与公主说。”上官文若说罢起身出屋,见到齐冰伶,面露忧色。 “先生怎么了?可是他伤到你了?成哥哥呢?”齐冰伶朝内张望。 上官文若摇摇头,只道:“先帝此症,不是疯病,而是毒。中毒已深,介入肺腑,怕是难好了。” 能在千机塔给齐怀玉下毒的人…… “难道是……” 二人在心里默念了“盛昌平”,只是碍于在院中,都没有开口。 上官文若朝她点了头。 齐冰伶思忖片刻,转身朝院外走,“我现在就去找昌池内所有的医馆药铺盘问,总能找到证据的。” “哎,未必。”上官文若拦她,“如此大事,那人怎会让公主如此轻易查出?况且我不能确定先帝这毒是何时下的。当年卖毒之人,恐怕早已被灭口了。” 齐冰伶攥了攥拳,线索似乎断了。 上官文若狡黠一笑,“公主不妨再去一趟千机塔。告诉盛大人,先帝的病好了。很快,就有证据了。” 齐冰伶听罢,眼前一亮,大概明白了她的用意。 次日一早,齐冰伶和林成又来到千机塔。守在塔前的众将士朝二人行礼,声音惊动了塔下的盛昌平。 这次因是早上,盛昌平还在院中打扫,喜宝则趁齐怀玉难得偷闲清理塔内。 喜宝出塔来迎,先问主子在昌池好不好。 齐冰伶面带喜色,安慰他:“喜公公放心,皇兄现在府上一切安好,昨日我还请了名医来瞧,吃了几服药,病已大好了。” “真的?”喜宝忍不住激动地掉了泪。 一旁的盛昌平尴尬地笑了笑,“主上福大命大,竟能遇到这样的神医。不知此人是谁,日后老臣必要登门谢他。” “那位神医说了不必谢他,不过倒是拜托我查一件事。” 盛昌平眼睛微眯,原地滞住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齐冰伶望着盛昌平一脸紧张,自己却轻松笑了,“那位神医说皇兄这病是因毒所致,而且中毒许久了。我来此就是问问大人,皇兄在千机塔这段时日,可遇到过什么歹人?” “这个……老臣在陪同主上在千机塔,一向只做些粗活,对塔内之事不甚了解,也不曾听主上提起过什么歹人。这六年来,前来探望主上的人不少,老臣也记不太清了。”盛昌平俯身恭敬答,间或瞟一眼齐冰伶的反应。 齐冰伶看向喜宝,“那喜公公呢?” “奴……奴也不曾见过。虽说大部分时间都是奴守着主上,可每半月奴都要到城郊领补给,一去小半日,这其间发生了什么,奴确实不知啊!”喜宝跪下,扑上前给齐冰伶磕了三个头,“公主明察,千万还主上公道!若查出此奸人,一定要严惩。” 齐冰伶叫他放心,又抬手让他起来。 再看向盛昌平,佯装着蹙了蹙眉,“既然二位都不知,这可难了。” 盛昌平沉思片刻,忽然道:“臣虽年迈,记性不好,不能将那些到访之人一一言尽,但若公主准许臣入昌池城内,放权臣查办此案。凭借臣尚且记得的一些线索,一定能找到下毒真凶。” 他此举不过是想借机入城,离开千机塔。 只有入城,他才有机会找替罪羊,也有机会知会同党。 齐冰伶早已料到,于是十分干脆答应了他。 第四百零一章 乐坊 齐冰伶回到府上来看齐怀玉,上官文若正在给他施针。 “这次的病情暂时控制住了,下次发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暂时不用担心。” 上官文若说完将银针收回锦针袋里,吩咐左右两边将齐怀玉放平躺下。 齐怀玉一双眼茫然地看向齐冰伶,情绪缓和不少,“皇妹……,是你吗?”边说边伸过一只手。 齐冰伶握住他的手,“皇兄放心,这里很安全。” 齐怀玉打量一周,这不是千机塔。身旁的人也大都是陌生面孔。 关于如何来到这里,他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自己高举着剑,耀武扬威地从人群中呼啸而过,口中杂乱无章喊了不少,唯一有印象的只有“谋反”二字。 “谋反?谁要谋反?不是我,我绝无半点反意,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齐怀玉一惊一乍地坐起身,双手不住摆。边摆边摇头,看向齐冰伶,委屈道:“好妹妹救救我。告诉琉璃皇帝不要杀我。” “琉璃皇帝不在此。”齐冰伶安慰着拍拍他的手。 “那就好,那就好……”齐怀玉惶恐低下头,吮了吮手指甲。 齐冰伶瞧他这般模样,不禁叹了口气,又看向上官文若。 “公主不妨问问他可还记得当年下毒之人?”上官文若道。 齐冰伶善意地望着齐怀玉,“皇兄,你在千机塔这六年来,可曾遇到过什么奇怪之人?” 齐怀玉猛一阵摇头,怯怯地瑟缩一旁,手从齐冰伶手中缩回来,紧抓着被角不放。 “那你这病是怎么得上的?”齐冰伶又问。 齐怀玉忽然一怔,双目泛光,一双手来回颤抖,“乐坊,花儿,不要不要。” “乐坊?”齐冰伶朝他确认。 齐怀玉点点头。 昌池城内的乐坊只有那一家,不用再猜。 至于花儿是什么? 唯有去乐坊查查看。 齐冰伶和上官文若换了身日常衣服,悄悄溜到乐坊。 昌池城战局初定,百姓们的生活逐步恢复,乐坊也开张了。 膀大腰圆的老板娘手持三寸红绸,亲自出门来招揽客人。一见齐冰伶,忽而乐了,竟是老熟人来了。齐冰伶出手阔气,又留下一个能干的李鱼好歹帮了两天忙,老板娘对她颇有好感。 只是那日陪同她来的夫君,今日没来。陪她来的竟是另一男子。 老板娘对着上官文若上下打量了许久,就算心里有千万好奇,也还是选择闭上嘴少说话为妙。 越是大户人家的娇小姐,身上的家事越是乱的很。 老板娘想了片刻,还是将笑意对向齐冰伶,“夫人今日还是来找秋姑娘的?” 她说的秋姑娘是袭鸢,只因袭鸢初到乐坊时是在秋日。 齐冰伶刚要说“不”却被上官文若一个眼神提醒,将话吞了回去。 “我们是来找秋姑娘的。”齐冰伶临时改了口,说罢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到老板娘手心里。 她们二人对乐坊内情况都不熟悉,直接询问恐怕打草惊蛇,倒不如从熟人问起。 很快,老板娘引二人上到二楼,敲敲门,“秋姑娘,上回来的那位小夫人又来找你了。” 屋内人听罢,琴声戛然而止。 袭鸢起身推门,迎二位进屋,又回身将门关上。 她二人一同来,事情不会小,所以要谨慎些。 袭鸢要去斟茶,齐冰伶只说“不必了”。 “我问皇姐几句话,问完便走,不必麻烦。” 袭鸢有些疑惑地随她们坐下,静静聆听。 “我想问皇姐,这乐坊内可有一个叫花儿的姑娘?” 袭鸢忽而笑了,“姑娘倒是没有,据我所知,妈妈年轻时做舞女,名字就是花儿。”愣了一下,又问:“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齐冰伶和上官文若互视一眼,还是上官文若又问:“公主最初投奔这处乐坊,是自己寻来的,还是有人引介的?” 袭鸢听着她问,忽然一怔,转而低下头去,暂不作答。 好像那答案说出来会有些尴尬。 齐冰伶问上官文若:“先生为何问这个?这些往事于皇姐太过沉重,还是不要再提了。” 上官文若却摇摇头。就是那些往事才是重点。 “公主不愿说,可是因为这个引介你来此的人,是你的亲人?” 袭鸢吓得颤了下身。 她虽早见识过上官文若的聪慧,知道此事早晚逃不过她的眼,可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 “先生猜得不错。”袭鸢点点头。 “那我大概知道是谁了。”上官文若宛然一笑。 齐冰伶看她那意味深长的模样,也大概猜出她心中所想。 那人应是盛昌平。 他毕竟是袭鸢公主的亲外公。 “是外公帮我找了这个落脚处。那时海宫灭亡,盛家败落,外公随先帝身陷囹圄,自顾不暇,仍能想起我,我甚是感动。”袭鸢一边回忆一边说。 “如此说来,那日你让我请皇兄出千机塔,其实不光是为了皇兄,也是为了盛大人吧?”齐冰伶问。 袭鸢不得已点点头。 “可公主怎么也没想到盛大人骗了你吧?”上官文若对其投来一丝怜悯目光。 “骗了我,此话怎讲?”袭鸢不明白。 “盛大人让你留在乐坊,根本不是出于亲情在帮你,而是用你做了一笔交易。”上官文若狡黠一笑,“公主琴艺高超,老板娘得了公主自然高兴,同时,盛昌平也从老板娘这里得了一样好处。便是借老板娘的手给先帝下了药。” “下药?”袭鸢不敢相信。 虽说那日齐怀玉当街闹事的事情她听说了,但她听过只当是齐怀玉再塔里关了六年,心性受屈,郁结于心,才会如此,不想竟是有人暗中加害。 “你们说,外公让妈妈给先帝下药?”袭鸢睁大一双眼。 上官文若点了头,“如果我所猜不错,应是如此。” “这怎么可能?怀玉也是他的亲外孙啊!”袭鸢隐忍不住泪湿眼眶。 “事已至此,公主伤心也是徒劳。盛大人能害先帝,也能加害公主。这几日公主要格外小心。”上官文若嘱咐她,“至于先帝中毒一事,不妨交给我们。” 袭鸢攥了攥手,平复一下,同时看向这二人,“那还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上官文若稍作沉思,问她:“公主可知,乐坊的老板娘,除了待在乐坊,最常去的地方是哪儿?” 袭鸢想了想,答她,“城南,繁花酒楼。” 第四百零二章 酒楼 齐冰伶和上官文若告别袭鸢,离开乐坊。 “我们现在去繁花酒楼看看么?”齐冰伶问。 上官文若摇了头,“要去,但不是现在。” “先生是想等那老板娘出了门再去,以免在酒楼待得太久被人发现了?” “公主所猜不错。”上官文若微勾嘴角,“顺便还是为了省点力气。要是老板娘根本没去酒楼,我们就白去了。” 齐冰伶笑了,“我听成哥哥说,先生从不做无用之事,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公主说笑了。”上官文若浅抒了一口气。 六年前她尚且觉得此话是褒奖,然而现在,她只觉得厌恶。 但凡她能不将一件事有用与否看得这么重要,也不会伤了祝子安。 二人在乐坊对面的茶馆找了处视野较好的地方坐下,对饮一壶茶,时时留意着老板娘的行踪。 袭鸢同她们讲,老板娘白日间大多时候都在乐坊,只有快到黄昏时才会出去,有时是去市集上趁着闭市前淘些便宜货,有时是去会些老朋友。 那些老朋友里,很可能有盛昌平。 让一个乐坊老板娘做替罪羊,盛昌平是深思熟虑过的。一来,中毒一事,怎么都不会让人和乐坊联系起来。二来,齐怀玉素来喜欢女人,找个女人进千机塔,就算最后被人察觉,也可以用齐怀玉这毛病掩饰过去。若再追究其身在千机塔,心却不安稳,就拿这老板娘貌丑身肥说事。 就算寻乐子也只找个丑女人,这还不算恭敬么? 当年盛昌平设计这些全是给上官近台看的。 他料定齐怀玉的毒不好解,因而也不怕他供出什么。 可无奈碰上了专擅解毒的上官文若。 盛昌平一路进到昌池城内,心里不住犯嘀咕,齐冰伶身边,这个能看出齐怀玉中毒而疯,还能将他治好的神医,到底是何方神圣? 若齐怀玉的病真的大好,真将自己供出来怎么办? 盛昌平沉住一口气,尽量避免自己多想。 当务之急是防止齐冰伶顺藤摸瓜再查下去。 是日黄昏,盛昌平来到繁花酒楼,这是他与花儿姑娘常碰面的地方。 坐下后点了几道小菜,差一小二跑去乐坊知会一声。 老板娘花儿得信后这便去了酒楼。 齐冰伶和上官文若见状尾随其后,也来到酒楼。 盛昌平故意挑了一间隐蔽的雅间,避开众人,将上完菜的店小二也支远了。 花儿不明所以,问他:“大人被放出千机塔,是喜事,应当庆祝,干嘛还这么小心翼翼的?” 盛昌平递过一个眼神让她小声点,叹口气又道:“不是被放出来,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要被关回去。” 花儿愣住,“呦,这昌池的天都变了,琉璃皇帝的手就是再长也伸不到这里来。难道大人还怕那位长宁公主不成?” 盛昌平低头不语。 倒也不是怕。 只是当年阴差阳错之中,与她过节太多,难免令她生怨。盛昌平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大权在握,那样盛家便更无出头之日了。 “我听闻公主很快要去永盛议和了。琉璃皇帝肯下国书请她,这是将她当海宫之主看待呢。” “一派胡言!”盛昌平怒意腾升,“就算是海宫复国,也轮不到一个女子掌权。先帝还活着!” 花儿呵呵一笑,兀自斟了一碗酒,边喝边看他,“要我说,大人还是死了这份心。那个傻皇帝能帮大人逃出千机塔,可给不了大人荣华富贵。早点跟着公主,奴,还能跟着大人享几日福。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你……”盛昌平双目圆瞪,却也拿她没有办法。 花儿就是个市坊间的凡俗女子,审时度势趋利避害是自小习大的本事。 昔日答应盛昌平对先帝下药,也是看在袭鸢的份儿上,花儿虽不知袭鸢身份,但认准了她一手好琴技。这些年靠着袭鸢,乐坊没少赚钱。这是平等交易,谁也不吃亏。 现在花儿不缺钱,盛昌平手里也没什么好给她的。花儿对他,也不似对寻常官员那般恭敬。 花儿给盛昌平也斟了一碗酒,“大人来找我,该不会还是为了那个傻皇帝吧。” 盛昌平忍住心中一口气,还是道:“正是。” 花儿为难地皱了皱眉。 盛昌平看不下去她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忍不住摊牌道:“实话告诉你,长宁公主已经查到先帝被毒一事,也许很快就会查到你。” 花儿愣了半晌,忽然笑道:“我一个乐坊女子,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谋害先帝,大人说呢?” 盛昌平端起酒碗不说话。 这话暗里的意思就是说,如果盛昌平敢打让她替罪的主意,她必会供出他。幕后主使,明眼人一看便知。 她这般油滑世故,倒是经年未变。 盛昌平微微笑一下,看来自己今日见她真是见对了。若不提前杀了她,日后必为大患。 盛昌平朗声一笑,举起酒碗敬花儿,“罢了,先不说这些。我也许久不入城,都不知这繁花酒楼添了新菜,今日一定要尝一尝。” 说罢唤了小二来,叫他把提前点好的素羊烧端上来。 豆腐浇汁摆成乳羊模样,是为素羊烧。菜是新鲜做的,端上来时烧汁还冒着泡,发出滋滋声响。 “尝尝!”盛昌平请花儿。 花儿倩然道了声谢,拾起筷子,正要朝那菜伸去。 忽闻帘后回廊里,一声喝止——“不能吃”。 花儿回头去看,才见是今日来乐坊的一男一女。 齐冰伶走上前。 花儿诧异望着她们,而盛昌平的脸上,一霎尴尬过后立刻恢复了恭敬的姿态,连忙出来朝齐冰伶跪下,“公主不知,臣这是在查案。” “哦,盛大人就是用这种杀人灭口的办法查案的?”齐冰伶笑着反问。 花儿听罢愣住了,再看这道素羊烧,不免有些后怕。 “臣,未曾想过害人。”盛昌平俯首辩解。 “那大人不妨自己吃一口这菜?”齐冰伶从桌上拾过筷子递给他。 盛昌平的手发了抖,迟迟不敢接。 齐冰伶顺势将筷子掷在地上,“我刚问过从厨房出来的小二,今早有位大人物花钱买通了他下毒,想必就是大人吧。” 盛昌平斜目上抬,只定定地望着她不说话。但心中恐慌已尽数写在脸上。 “来人,把这二人抓起来,压到牢里去。” 候在楼梯处的侍卫听令上楼来拿人。 “公主,冤枉!”盛昌平几欲挣扎却还是被拖了出去。花儿随后。 将要下楼时,盛昌平的眼不经意间瞥到齐冰伶身后不远处那个一袭青袍的小公子,颇有些面熟的样子。 从酒楼到大牢的一路上,盛昌平终于想起来。 那人,不是几日前传闻阵前牺牲的上官文若吗? 第四百零三章 意外 “今日真是多亏了先生。”齐冰伶走回上官文若身边,见她面色有些苍白,又问:“先生身子不适?” 她淡淡地摇了头,只是不免有些担心。 “盛昌平不会就此罢休,在去永盛前的这段日子,公主还要万事小心。” 齐冰伶莞尔一笑,“先生总与我说小心,我看最该小心的人不是我,而是先生。” 上官文若看着她怔住,“为何?” “若先生这身子出了半点毛病,祝子安回来一定会找我好好算笔账。” “他不会。”上官文若浅笑。 或许是他们二人一同经历的磨难已经太多,彼此的了解更近一步。上官文若相信祝子安已能完全理解她。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主动答应齐冰伶去通州。 也不知现在通州的形势如何了。 上官文若望着窗外的游云出神,齐冰伶大概明白她在想什么,因而也没打扰她。 “公主,通州来信。”随行的侍卫来报。 齐冰伶拆信瞧了一眼,笑眼看向上官文若,“先生可放心了。” 上官文若眼皮微松,“成功了?” 齐冰伶点点头,“先前只知二爷擅书画,会些武,没想到真要领兵也不差。” 上官文若微勾嘴角,他好像确实没有哪一样是差的。昔日世人总道他年少轻狂,可上官文若明白以他惊世之才,便是轻狂些也是应该的。 真正他想做的事,无人能拦住。就同自己一样。 “通州境内起义的府兵有十三处,尚有几地还未劝服。不过通州城内最大的威胁二皇子永王,已经被擒了。” 擒住永王,意味着扼住通州的命脉被打开了。 然而这其中困难,上官文若不问便知,于是忍不住皱了下眉。 “信上可说他人怎么样?”上官文若问。 齐冰伶又读了一遍信,“这倒没说。” 信是给齐冰伶的,没说也正常。只是上官文若自己有些不踏实,淡淡地“哦”了一声。 谁知回到府上,上官文若住的厢房内,早有一封信放在桌上。 信是林成亲自从传信之人手上接过,放进来的。是祝子安给她的信。林成清楚她必不想让太多人撞见,所以才悄悄递进来。 上官文若关上门窗,点了烛,拆开来看,忽而笑了。 信上没写太多,翻来覆去也不过“安好”二字。 “既然无事,何至于送信来!不务正业!”上官文若一边怪他一边将信偷偷藏好。 “上官先生,堂内有客人,公主请您过去。”门外有人报。 “好。”上官文若边答边起身,简单理了理衣服,随那人去了正堂。 进门一看,来人不是别人,而是萧任雪。她面带笑意,与齐冰伶交谈和畅,远不似那日躲着她的样子。 上官文若大概猜出是何事了。 她一定是知道盛昌平被抓,前来道谢的。 萧任雪一见上官文若,立刻起身行礼,“盟主,此番多谢……” “哎,你我还见外什么?”上官文若摆摆手。 萧任雪上前扶她坐下。 齐冰伶笑了,“我还正犹豫该如何处置盛大人,雪姑娘就来了。若想以皇兄被毒一事处置他,恐怕还要等上一阵子,先取了花儿和他的口供。可有雪姑娘作证十二年前暮字诀被盗一事,反倒简单了。” 上官文若的目光自这二人中间打量一番,看来萧任雪已将十二年前的事告知了齐冰伶。 “公主打算如何处置盛大人?”上官文若问。 “他加害皇兄,单是这一条罪名便死不为过,又陷害萧老将军一家,昔日海宫将士们无不想给萧老将军的死讨个说法。我更不能留他。” “公主能大义灭亲,文若佩服。只不过留着他这条命还有些别的用处。” 齐冰伶和萧任雪一同看向她。 “萧老将军出身应城,曾是季王手下得力将才,后来殒命,也对应城军力造成不小的冲击。如果此事能查清,我想应城府兵也会愿意归顺公主的。和谈在即,我们能争取到的兵力越多,对和谈就越有利。” “先生的意思,是让雪姑娘带着盛大人去应城,找季王,揭穿一切?” 上官文若点了点头。 萧任雪眼前一亮,当即答应下来。 可齐冰伶却面露难色,“从这里到应城至少七八日,再加上劝说,返程,距一月之期只剩不足半月,恐怕时间不够。” “时间不够也要试一试。”上官文若坚定道,“如今海宫四州内,已有三州的兵力为我们所用。应城、奉阳,外加琉璃举国兵力,与我方相差无几。若想取得优势,唯有再占一州。” “那先生为何选应城?众所周知应城战力虚弱,不及奉阳十分之一。反正都是要冒险,为何舍大取小呢?” 上官文若知她会生此疑惑,只道:“于奉阳相比,夺应城要冒的风险要小得多,因为有雪姑娘。”她说着看向萧任雪。 萧任雪对齐冰伶笑道:“公主尽管放心,我必会尽全力说服季王。” 上官文若的安排,齐冰伶一向信服无二。只是这次任务落在萧任雪一个医女身上,齐冰伶还是难免有些紧张。 三人商量好,隔天凌晨萧任雪等在牢外,负责看守盛昌平的牢卒会将他压上囚车,同萧任雪一起前往应城。另派几名侍卫陪同护其安全。趁着黑夜出发,人少隐蔽,更安全。 萧任雪按计划来到牢外,骑在马上等了约半个时辰,约定好的牢卒始终没有出现,绕到拐角一看,囚车上也空无一人。 萧任雪觉得奇怪,便叫一众侍卫等在门外,自己入牢查看。谁知这一去便又是半个时辰。众侍卫见状觉得不妙,便有几人大着胆子入牢寻人。 谁知牢门刚一打开,正撞见萧任雪躺在一片血泊里。 当夜值勤的牢卒们昏昏沉沉倒了一片。 侍卫大惊,急匆匆回府报齐冰伶。 一炷香后,萧任雪的尸体横在院子里。 上官文若查验过后,确认是死了。伤口在脖颈处,伤口细长向内,不像刀剑所为,倒像是,一根斜插入喉的簪子。 “昨夜牢内可有人跑出?”上官文若问。 侍卫不知,连忙回去核查。这一查还真查出来。 是那个叫花儿的乐坊老板娘,趁着侍卫回府报信的当口,越狱逃跑了。 第四百零四章 美貌 这就是了,花儿是个女人,入牢时身上不会带刀剑,但肯定少不了簪钗首饰。 萧任雪大概就是被她所杀。 齐冰伶当即让钟和带人封城,林成去追花儿。 二人走后许久,齐冰伶还是不明白,按理说花儿不过是盛昌平雇来的一个替罪羊,现在抓住了盛昌平,她应该知道自己不会多为难她。 那为何还要杀人灭口,还要逃跑? “是我想的太简单了。”上官文若一时着急,心口又痛起来。 齐冰伶连忙将她搀扶回屋,命人去熬药来。 上官文若咳了半晌,才缓缓道:“花儿与盛昌平的交易,绝不止先帝中毒这一件事。她怕盛昌平被抓后会供出别的来,所以才要逃跑。而这件事很可能就是十二年前萧老将军一家的灭门之案。否则她不会将目标放在萧任雪身上,而应该去救盛昌平。” “难道十二年前萧老将军灭门一案比起毒杀先帝,更让她害怕?”齐冰伶疑惑,“莫非在那件事里,真正的主使是她,而非盛昌平。” 上官文若点头回应她,“不是没有可能。这些年萧任雪一直以为盛昌平是她的仇人。但我一直有一个疑惑,盛昌平如果想害萧老将军完全有别的办法,为何一定要涉及暮字诀。还有即便当年是盛昌平引萧任雪到藏宝阁,萧任雪又是如何打败守卫,冲到阁内的?” “难道这些,雪姑娘没有与先生说过?”齐冰伶问。 “我问过,但她不说。这其中必有蹊跷。”上官文若一瞬笃定。 齐冰伶叹了口气,“蹊跷虽蹊跷,十二年前的旧案也可以继续追查下去,但是现在查清了又有什么用呢?雪姑娘被杀害,没有了萧老将军府的证人,我们如何取得季王的信任?” 上官文若暂时沉思,一时间愁眉不展。 就在此刻,听人来报,“公主,门外有人求见。” “谁?”齐冰伶问。 来人摇摇头,只说是生人。 齐冰伶正要去看,却被上官文若拦下来,“既是生人,小心些为好。” 齐冰伶想想也是,萧任雪的尸体还躺在院子里,此时不得不警惕,于是叫他先请客人到堂内,自己稍后去看。 齐冰伶和上官文若从后院出来,躲在一弯拱门后,小心朝前院堂前张望。 望见来人,二人双双一惊。 这哪里是生人,分明是熟人。 “顾师叔!”上官文若老远叫住她。 顾潇瞥她一眼,没说话,整张脸上还挂着泪痕。 “你说,我长姐是不是死了?”顾潇质问她。 上官文若低下头,沉默良久才道:“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师叔节哀。” 话未说完,顾潇一耳光甩在上官文若脸上,“谁要你的节哀!我长姐一个大活人到你们亡海盟,说没就没了。我就知道你们亡海盟里没有一个好东西!” “顾长老有话好说,何必动手?”齐冰伶替上官文若拦下顾潇将要再出的手。 “公主不必拦,师叔说的只是气话。”上官文若上前松了松齐冰伶的手。 顾潇插腰睨了上官文若一眼,忽然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长姐,我要早点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就不瞒着你了。其实你已经寻到我了,那些天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易容陪着你。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模样……”顾潇双手捂住脸,故意避开所有人的目光。 “顾师叔,你说什么?”上官文若蹲身扶住她。 齐冰伶又让院子里所有人先退出去,如此顾潇便能少些顾忌。 上官文若仔细打量起顾潇这张脸,双手探到她耳后,摸到了一丝缝隙。顺着缝隙,用力扯出一个开口,而后撕下一张完整的面皮来。 丑陋面皮后的这张脸,不说是国色天香的角色,也算得上美艳了。 上官文若愣了一刹,用手探到她耳后又摸了许久,却再也摸不到缝隙了。 她望着重新掩面啜泣的顾潇,实难相信自己认识二十余年的师叔,真实面貌居然是个美人。 顾潇哭着哭着又笑了,“我知你不信,连我也不信。”她抢过上官文若手里的那张面皮,仔细端详着。 “师侄你不知道,师叔自小就长成面皮上这个样子。我刻苦研习多年易容术,就是为了能获得一张像长姐那样漂亮的脸。我以为只有那样,简照才能多看我一眼。” “但是面皮终究是假的,早晚会被人揭穿。我开始贪心,想要一个真实属于我的漂亮脸蛋。” “十二年前,我终于在一本古籍上找到了办法,需要用极强的内力损毁容貌,然后用刀细刻重塑。为减少痛苦,毁容越快越好。普天之下这样的内力也只有朝暮字诀。” “但我不敢去朝暮山庄,害怕简照知道。所以只能求助于山庄外叛逃的族人。” “然后便找到了当年的简花儿。她答应帮我改容,但要我答应她一个条件,前往藏宝阁为她盗取暮字诀。我原想自己去藏宝阁的,可是还没动身,长姐便发觉了。我害怕长姐知道我的心思,便骗她说我已与简照交欢,沾了他的血,除非暮字诀不能保命。” “长姐为了救我,借由桃宴入宫选妃,夺取暮字诀。但她一走,我又怕了。怕事情失败连累了她。所以我去找简花儿,求她帮长姐一起夺取暮字诀。简花儿答应了。” “我原想她是简家人,就算没有习得全本的暮字诀,武功至少也不该输给藏宝阁的守卫吧。但我千算万算,忘了她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当年在藏宝阁前,简花儿起初的确帮了长姐,可一见林国公带人赶来,形势不妙,她便逃了。” “后来,长姐坠溪,将军府诛九族,即便的得到了这张脸,也不敢露于外人。好像他们看到我的脸,就会知道那些往事一样。” 其实是不会。只是她心里有愧不愿面对罢了。 她哭得前所未有地伤心。 上官文若慢慢起身走到齐冰伶身边,二人相视一眼,都明白了。 “简花儿能联系到顾师叔,绝非偶然,而是盛昌平从中安排的。如此,他也能借简花儿的手消灭萧老将军这个朝中劲敌。”上官文若说罢叹了口气。 门外,林成回来了,身后几个小卒手里拎了只麻袋。 麻袋打开,简花儿探出头来,第一眼瞧见顾潇,怕地又将头缩回去。 她的身旁站着同会朝暮字诀的林成,面前又是仇家,她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是插翅难逃。 第四百零五章 有难同当 顾潇笑了一刹,“好啊,你还敢回来,看老娘不杀了你。”说着从袖里拿出药瓶,开了盖子就要朝简花儿浇去。 “师叔且慢。”上官文若拦住她,“此人留着有用。” “她能有什么用?”顾潇没有要收手的意思,最后还是林成托住她的手,齐冰伶又趁机上前取下她手上的药瓶盖好盖子。 “顾长老不是要报仇吗?现在有个更解气的法子。”齐冰伶笑道。 “什么?”顾潇问。 “就这么杀了她,不是让她那些罪行也随她一起长埋地下了吗?倒不如带她去应城,当着季王的面,说清楚萧老将军一家当年是因何遇害,让简花儿和盛昌平的恶行公示于天下。这其中,罪名孰重孰轻,众人心中自有分晓,顾长老能为萧老将军一家报得此仇,从今也不必再为此事深陷愧疚了。” 顾潇想了想,终于将心中那口恶气暂时咽了下去,道了声“好”。 齐冰伶松了口气,让林成将简花儿先带下去,保险起见,就关在府上。 上官文若扶住顾潇的肩,“师叔稍安,先去堂内坐一会,稍后,我让你见一个人。” 齐冰伶明白上官文若的意思,吩咐人把萧惜命带来。 很快萧惜命到正堂来,抱着自己的宝贝葫芦,对着屋内三人呵呵笑了笑,依次喊了句“姐姐”。 喊到顾潇时,顾潇低下头。 “他见谁就喊谁姐姐。”齐冰伶笑他,用眼神指指顾潇,示意他过去,“傻孩子,这才你的亲姐姐。” 萧惜命盯着顾潇看了好一会,摇摇头。 顾潇哽咽,低头擦擦泪。 “我为惜命查过,他的疯病是源于颅上的伤。此伤颇为诡异,像极了师叔的手法。”上官文若说着看向顾潇。 顾潇微微笑笑,“没错,是我一手做的。天底下,还有谁能在颅内插针却不至人死的?” “什么?”齐冰伶和上官文若一同诧异。 这么说萧惜命脑中有一根银针,还是顾潇亲手插进去的。 “师叔为何要这么做?” 顾潇哂笑地耸耸肩,纷繁的往事在她脑中逐次展开。 就在萧老将军府遇难的当晚,顾潇得信立刻赶回应城。 可惜太迟了。 官兵已早将府上翻了个底朝天,夫人婢女们呜呜咽咽地连排站在府外。一众家仆跪在院子里哭丧。听说父亲死了,二姐和弟弟也不见了。 顾潇调转马头朝回跑,想着至少能将失踪的二人找回来。 她找了一宿,终于在应城一处小村庄里找到了抱着弟弟哭泣的易未。那时的萧惜命还是萧怀风。 “我虽找到了他们二人,但发觉他们的精神明显不对。我想起一种宫中常用的毒,能使人疯魔,情绪不稳。盛昌平就是用这种毒残害了萧府上下几十口人。” “但是此毒极为难解,他二人刚刚收到惊吓身心俱疲,若用烈药后果十分凶险。我没有办法,只能用银针入脑暂时压制。” “易姑姑脑中也有一根银针?”上官文若惊住。 顾潇点点头。 “易未年长,驻针术尚能恢复,只要日后头部不受大的损伤就无事。可怀风不同。他那时只有八岁。我已经尽力了,却只能将他恢复成现在这个样子。虽然还是有些疯傻,但至少不会因为这疯病再闯祸。” 顾潇说完,含泪望向萧惜命的眼露出一丝得意。 若非自己当机立断用了此法,萧惜命或许都活不到现在。 至于易未,顾潇望着上官文若叹了口气,“若不是那夜你引亡海盟入清音观,易未也不会伤到头。她毕竟是位长老,让人知道得了疯病总归不好。我也是没有办法,只好让她先睡着了。” 原来易未许久未醒是顾潇从中作梗。上官文若这才明白。 “趁她睡着又插了两根针。”顾潇又解释道,“不过这次没有第一次恢复得好。我虽能抑制住她的疯病,却不可避免损伤了她脑中一部分记忆。不过即便认不得许多人,她还是记得你。” 顾潇看向上官文若,禁不住夸赞道:“师侄生来便是遭人惦记的命。” 上官文若面露愧色,低下头。 算来她有好久没回清音观了。 彼时年轻气盛,被常冉一顿责骂便立誓不回了。如今多年过去,心中怨恨早已不那般盛了。或许等一切尘埃落定,她真应该回去看看。 林成将简花儿锁到柴房里,刚一回院便听门口一句:“阿若”。 林成定睛一看,吓了一跳。 “子安兄?” 上官文若几乎是听到声音的同时从正堂出来。才见祝子安身后还跟了一众人。 祝念溪最先跑上前抱住上官文若的腰,“师父想念儿没?爹爹一路都在念叨你。” 祝子安呵呵笑了,过来抱她起来,“忘了爹爹说的了,你师父身子不好,最近少闹她。” “让师父抱抱也不行吗?”祝念溪有些委屈。 “师父抱不动你,不过,可以牵着你。”上官文若友好地伸出一只手让祝念溪紧紧攥住。 她又看祝子安,祝子安也看她。 身后卫阿迎和舒槿娘领着其他孩子和家仆过来。 祝小五跑来上官文若身边,一见她就想哭,“公子你没事了吧?” “好多了。”上官文若安慰他。 “不过你们怎么都过来了?”她有些诧异。 卫阿迎上前道:“我听二爷说了。既然你们冰释前嫌了,盟主便是我们的家人。是家人,就该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上官文若愣住了,一股暖意自心底蔓延开来,鼻头有些发酸。 她看向祝子安,一句“谢谢”就在嘴边。 祝子安抽出一只手来,上前搂她入怀,“这都是嫂嫂的意思。我原本也不想让她们冒险。不过嫂嫂说的对,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上官文若自祝子安肩头向后望去,一眼望见舒槿娘。 她松开祝子安,走到舒槿娘身旁,微微张开双臂,由她靠过去。 舒槿娘小心地靠近她,直到完全被她搂在怀里。 “槿娘,辛苦你了。” 舒槿娘摇摇头,双眸泛起泪花。 “好好的日子,别说这些客套伤心了。公主呢?我得见她一面。”卫阿迎道。 “嫂嫂,我在。”齐冰伶出屋,和林成一起引着众人到后院去安顿了。 祝焱的小手拽着含香,一边走一边抬头问她,“刚刚念儿姐姐的师父,为什么是我们的家人,就因为是念儿姐姐的师父么?” 含香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只好敷衍地点了下头。 “那我以后要怎么叫她?也叫师父么?”祝焱又问。 含香正犯难,忽听身后,跟来的上官文若温柔地回应他:“如果你愿意,也可以。” 第四百零六章 疗伤 祝子安抱着祝念溪到上官文若屋里,先查了窗台上的杞糕,看到被上官文若吃掉了不少,这才放心。 祝念溪从他怀里跳下来,跑向门口的上官文若,一把牵住她的手,“师父师父,你什么时候才肯教我东西?” 上官文若摸摸她的头,“你想学什么?” “计谋兵法。”祝念溪昂着小脑袋。 “女孩子学这个不好,不如以后你随我学医吧!”上官文若和蔼地说。 祝念溪愣住了,此前好像确实没有这个打算。 “学医要看书吗?”祝念溪问。 “当然。” “那我不要学医!”祝念溪小嘴一撇,“为什么女孩子不能学兵法,师父不就会兵法吗?” 上官文若看了忙着收拾床铺的祝子安一眼,没想到自己是女儿身的事,他连孩子都告诉了。 其实不该如此的。她的印象里已经有槿娘这个阿娘,若爹爹身旁再有别的女人,难免让她觉得不舒服。 “别听你师父瞎说,我们念儿想学什么师父就教什么?对不对?”祝子安回头笑着看她一眼。 这次连上官文若都觉得祝子安要将她宠坏了。 “阿若,过来躺着。”祝子安拍拍床。 上官文若回头望门外,天色大明,不禁有些疑惑。 “躺下做什么?” “帮你看看脉象。” “诊脉坐着就可以,没必要躺下,我没有那么娇气。再说这些天,我一直自己诊脉,身子已经好多了。” 祝子安无奈,走近她,一把抱起来,硬放到床上。 祝念溪吓得呆愣一旁。 祝子安回头:“念儿,先出去。叫小五叔叔去烧壶热水端过来。” 祝念溪怔怔地出去了,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祝子安开始扒上官文若的衣服。她也不反抗,只是盯着祝子安的眼满是无奈。 “师父这疗伤的频次是不是太高了些?” 祝子安停下手,望着她勾了勾唇。 “我刚去问过顾师姐,子夜散对身体损伤极大,非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用。若你能稍微让人省点心,我也不至于这么急着回来给你疗伤。”祝子安责怪她,又叹口气。上官文若向来主意极正,有些话多说无益。 “我把朝字诀真气渡给林成的事,师父已经知道了吧?”上官文若问。 就冲她的坦白,祝子安也再责怪不出。 他抚上她的脸颊,只道:“别怕,师父有办法。” 上官文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仿佛又看到六年前那个将诸多不快隐忍心底,还要强装笑意安慰她的师父。 她笑了笑,被祝子安察觉了。 “怎么?” 她摇摇头,只问他:“如果再让师父疗伤十八年,你肯么?” “莫说十八年,就是一辈子,也肯。” 上官文若瞧他一副认真的样子,有些嫌弃地白他一眼。 年少时轻狂说些大话也无妨。而今一把年纪了还这样子。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稍后祝小五把开水壶提来了,倒进木盆里,再将木盆交到祝子安手上。 老规矩擦净身子,运气推掌,疼痛再一次撕心裂肺。她照旧忍着不出声,不知不觉间却汗流浃背。 窗下,祝念溪领着祝焱扒着窗户朝内看。 祝焱个子不够高,只能呆呆地凑在祝念溪身旁,吮了吮手指,“姐姐你看到了什么?” “嘘!”祝念溪朝祝焱作一手势,小声道:“爹爹很警觉,稍有动静都会被发现的。” 祝焱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望着祝念溪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心里别提多羡慕,踮起小脚拼命蹦了几下。 两个小人一起看了许久,直到祝子安收掌,用被子把上官文若裹起来,才偏头朝窗外道:“念儿,进来吧!” 上官文若还没自剧痛中缓过来,筋疲力竭地靠在祝子安身上,只是眼睛微微瞥向屋门。 祝念溪连忙推推祝焱,让他先走,去找大伯母,害怕爹爹也责罚他。而后才自己推门进屋来。 “忘了爹爹教你的,不准背后偷看。不管你要什么都直接和爹爹说。”祝子安有些严肃地训道。 屋里毕竟有个还不太熟的上官文若在,祝念溪有些放不开地点了下头,没为自己一时好奇再犟嘴。 “你何苦训她?”上官文若虚弱地探出一只手,让祝念溪靠近些。 祝念溪乖乖走过去,自己跳上了床,盘膝坐在上官文若面前。 祝子安将上官文若身上的被子有拉紧了些。上官文若拍拍祝念溪的脸,笑了。 祝念溪伸手擦擦她额上的汗,仍有些好奇地问:“师父,爹爹说你身子弱,是因为你身上有小宝宝了吗?” 上官文若先是一愣,而后转头看了眼祝子安。也不知这六年,他是怎么教孩子的。 祝子安哭笑不得,伸手过来刮了祝念溪的鼻子,“这都是谁教你的?” 祝念溪昂起头,抿了会唇,“无师自通。” 想想又道:“爹爹,是你先脱了师父的衣服的。你不是跟念儿说过女孩子的衣服贵千金,绝不能轻易让人脱去。除非……” 七岁的小人精搓搓手,唯恐天下不乱。 祝子安直接一巴掌拍在祝念溪头顶上,“胡闹,出去!改日再教训你。” “哦。”祝念溪撇着嘴出了屋,还善意地帮他们关好了门。 祝子安叹了口气,望向上官文若,“小孩子不懂事,你别介意。” 上官文若倒不觉得有什么冒犯,只觉得好笑。 她自己拉紧被子,转过身看着祝子安,极认真地问:“师父可有打算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祝子安被她的话吓了一跳。 上官文若垂下双眸,又道:“先前我为槿姑娘调理过身子……” 话音未落,祝子安先吻住她。 她的话强行被打断了。 祝子安慢慢松开,双目凝神看着她,“如果你真的体谅槿娘,就不该再说出这种话。” “她已对我坦诚相告,你一直是她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祝子安抚着她的手,心里也在为这份孽缘唏嘘。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愿再打破她的生活。我原以为这六年,你们已与正常夫妻无异。”上官文若面露愧色。 “感情,哪是那么容易说变就变的?”祝子安低头看她。 上官文若顿了许久,又问他,“那如果是我,给师父生个孩子呢?” 上官文若有她的考量。她一身病骨无法不知还能陪伴他多久,有个孩子在,至少能弥补一下自己对他经年的亏欠。 然而祝子安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想都别想,我不会让任何人要了你的命,孩子也休想。” 上官文若回头看他,也只有叹了口气。 第四百零七章 陪伴 祝念溪跑去找祝焱,祝焱已经在卫阿迎怀里了。 卫阿迎拍拍祝焱手上的灰,忍不住训道:“这是上哪儿疯去了?弄得这样脏!” “是念儿姐姐带我去找二叔了。”祝焱道。 “二叔?你们去哪里找的你?二叔。”卫阿迎隐隐觉得不妙。 “在师父的房里。” “师父?”卫阿迎诧异。 “就是念儿姐姐的那个师父,她也让我管她叫师父。”祝焱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祝子安和上官文若久别重逢,难免在房里做些什么,若是让两个小孩子撞见了,多不好。 卫阿迎当即皱了皱眉。 正巧舒槿娘过来,看到站在门外的祝念溪,问她:“念儿,怎么不进去?” 祝念溪撇撇嘴,看向舒槿娘,“我在找你。问你件事。” 舒槿娘半蹲下身凝神看她,“怎么了?” “师父身上是不是要有小宝宝了?我刚看到爹爹和师父在屋里脱了衣服。”祝念溪一脸好奇地看舒槿娘。 舒槿娘霎时有些羞涩地脸红了。虽说她出身风月,本不该对这些有什么反应,但无奈自己现在面对的是个不大点的小孩子。 “你……你看到了?”舒槿娘问。 祝念溪点点头。 “念儿你过来!”卫阿迎发话了,听这语气,祝念溪今日少不了要挨一顿骂。 祝念溪松开舒槿娘,乖乖过去了。若她不认错,大伯母更会处罚祝焱了。 舒槿娘望着祝念溪随卫阿迎进了屋,自己一个人站在院里,忽然有些怅然。 她原想着去后院上官文若住的厢房里问一句,看看还有什么能照料的,现在看来,似乎不便去。 于是回头往前院走。 齐冰伶让人准备了晚宴给康王府一家子接风。一院子人忙前忙后的舒槿娘也插不上手,就站在两院相接的拱门旁。 萧惜命抱着自己的宝贝葫芦满院子跑,路过拱门时不小心撞到了舒槿娘。 随后追来的顾潇替弟弟向她道了声歉,看她神色不对,又多问了一句:“病了?” “没……” 话音未落一只手被顾潇提过去,强行诊了脉。 “真没病!”顾潇不开心地白了她一眼。 舒槿娘尴尬地笑了一下,忽然看到顾潇手上一张刻有嘻嘻笑脸的面皮。 “这面皮是你做的?”舒槿娘问她。 “那是自然。”顾潇神气地答。 舒槿娘先前就听说顾潇的易容术神乎其神,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刚要夸上几句却听顾潇叹了口气。 “不过现在这面皮也没什么用了。”她神色黯淡地低下头,“我原以为只要带着这副面皮,易成他人,便能悄无声息地陪在长姐身边。现在长姐已逝,钻研易容术还有什么用呢?” 悄无声息的陪伴…… 不知为何舒槿娘听到这里一颗心稍稍动了。 “任何模样的面皮顾长老都能做吗?”舒槿娘问。 顾潇点头,“莫说是人,就是猫狗都行。怎么,你要?” “可以吗?”舒槿娘双目生光。 “我想要两张面皮,一张像二爷,一张像盟主。” “你要这个做什么?”顾潇眉头一皱。以她来看,舒槿娘人不太聪明,事也做得不聪明。要面皮八成又是要做傻事。 舒槿娘摇摇头,“顾长老只管给我就好。我自有打算。” “那可不成,万一你拿了我的面皮去做坏事,再栽赃给我呢?”顾潇警觉道。 “不会。”舒槿娘苦笑,“我不过是想默默保护他们。两张面皮,不一定什么时候能用到,也许一辈子也不会用。我也希望如此。” 舒槿娘笑盈盈地看顾潇,“盟主和二爷,都是与顾长老极亲的人,我想顾长老也不愿看到二人出事吧。请顾长老相信我。” 顾潇仍旧半信半疑地望着舒槿娘,但心已有些被说动了,想了半晌,还是答应了她。 三日后,顾潇要带着盛昌平前往应城。为保安全,祝子安和林成随他们同去。 将这二人遣走其实还有些别的道理。 齐冰伶和上官文若不日就要去永盛了。永盛之外的兵力显得尤为重要。 若应城的兵力成功争取下来,祝子安和林成可以分别前往通州和明都收束兵力,而留钟和坐镇昌池,形成三面合围之势直逼奉阳。如此将奉阳与琉璃完全阻隔,也为上官近台遣兵布局制造了不小的困难。 再者便是,给这二人找点重要事做,远比将他们留在近处瞎担心的好。 几人前往应城的同一日,舒槿娘也要辞行了。 她来与上官文若道别时包裹都已准备好了。 上官文若诧异她为何要走的如此仓促。 问及缘由,舒槿娘只笑而不语。 “你与师父道别了吗?”上官文若又问。 舒槿娘摇摇头。 他们二人,对这件事,还是少知道为妙。 舒槿娘最后看向上官文若,不知为何隐忍多日的泪水忽然夺眶而出。 上官文若不明所以上前抱住她,拍着她的背问,“告诉我,你要去哪儿,到底要做什么?” “盟主别担心,我只是厌倦了终日打打杀杀的生活,想回阑珊阁和师兄师姐们一起过一段平静的日子。” 她忍住抽噎又道:“阑珊阁离这里不算远,等到战乱平定,天下太平,所有机会槿娘还会来看盟主的。” 这不是她心里真实所想,自她的抽咽和今日反常的辞别,上官文若都看得出。 “槿娘,你与我说实话,你要离开,是不是因为我和师父?其实我们从来都没有忘了你。六年前若非有你,师父恐怕早被上官近台处置了。”上官文若松开她,看向她的双目。 “盟主,什么都别说了。与你们无关。只是因为槿娘自己……”她哽咽了,“这个决定是我深思熟虑过的。放心。”舒槿娘拍拍上官文若的手,勉强露出一丝笑意。 上官文若满眼忧色地望着她。 此刻正是午后,卫阿迎和含香哄着孩子们午睡。舒槿娘特意挑了这个时间,可以和上官文若单独告个别。 临行前能被她拥在怀里,舒槿娘心里说不出的知足。 舒槿娘松开她,揩揩泪,转身离开,头也没有回。 上官文若望着她的背影,一抹难言的苦楚涌上心头。 第四百零八章 入城 隔日,顾光洲将萧任雪的尸身带回明都,他来去匆匆,木讷得反常。 临别时,齐冰伶不放心,上前与他关照两句,本想作安慰。 可顾光洲无心听她的安慰,只跪地朝她拜了一礼,“公主放心,雪儿生前已与我说明。不论未来发生何事,我二人都会尽心竭力辅佐公主复我海宫江山。公主且放心去永盛,军中事宜,末将皆听林帅指示。” 他若不这般故作无事还好,这一席话将齐冰伶说得颇为感动。她拉顾光洲起来,叹了口气,“雪姑娘的死,我也难逃罪责,待收复故土后,我绝不会亏待你。” “谢公主抬爱,末将去了。” 顾光洲含泪离开后,齐冰伶绕到后院厢房见上官文若。 虽说府上前前后后走了不少人,可因为小孩子们在,一点不显得冷清。 上官文若正带着祝念溪和祝焱在屋里写字,透过窗户看到齐冰伶,便将手上的毛笔递给祝念溪,让她教弟弟,自己出了屋。 院中传来阵阵哀嚎,让人听来毛骨悚然。 上官文若与齐冰伶的目光一齐朝对面的厢房看去。 “顾师叔在施针了,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救回来。”上官文若朝她解释。 虽然煮了麻沸散止疼,但毕竟是颅内插针,创伤不小,肯定少不了疼。 顾潇让人给齐怀玉绑在床上,腹面朝下,四肢都被固定住。 齐怀玉晕晕乎乎之间,只觉一把锋利银刀刺入后脑勺,一片钝痛中独有一点鲜明的刺痛,宁死勿生,“啊”一声喊了出来。 “大老爷们,喊个屁喊!”顾潇拿来一块布,瞎团成一个球往齐怀玉嘴里塞好,一直塞到喉咙,让他想出声都出不了。 齐怀玉像块躺在砧板上的猪肉除了乖乖听话别无选择。 顾潇趁着他暂时安静,手顺着颅后朝内一推,一根银针水平推入。 只一下,齐怀玉就昏了过去。这下彻底不会叫唤了。 顾潇忙着把提前切碎淬汁的止疼药敷在创口上,又用白布包扎一周。 确认无事后用毛巾擦擦手,长舒一口气,推开门,冲着院内那二人道:“大功告成!” 齐冰伶着急进屋看齐怀玉,坐到床边又问顾潇:“能好吗?” 顾潇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上官文若替她圆道:“顾师叔的医术,公主大可放心。” “这病好是好不了,待他醒来,大概和怀风差不多吧。”顾潇一边忙着收拾东西一边说。 能和怀风一样呆呆傻傻倒也不错。齐冰伶多少欣慰些。 上官文若轻咳一声,请齐冰伶与自己到远处说。 “如今有顾潇作证,利用十二年前萧老将军府灭门一事足以给盛昌平定罪,先帝中毒这件事,还是不要揭露的好。”上官文若认真道。 齐冰伶细细思忖,还是狐疑地皱起了眉,“为何?百姓们已知道皇兄的疯病,如果不给他们一个交代恐怕不好。” “自然要给个说法。不如就说先帝病故。”上官文若凑近她压低了声音。 齐冰伶双瞳睁大。 “唯有这样,公主才不会被盛家抓住把柄。如果此时他们反咬是公主下毒,再诬陷给盛昌平,舆论一旦被煽动,无论公主如何辩解都无法完全摆脱嫌疑。” 原来她是想到此处,齐冰伶忍不住叹道:“先生心思细腻,果然非常人所能及。” 很快齐怀玉病故的消息传遍昌池。他毕竟是海宫先皇,依礼数应当葬于奉阳皇陵。 然此刻奉阳还在琉璃掌控之中,且距昌池路途遥远,齐冰伶只得让齐怀玉在昌池发丧,封存骨灰待日后送归奉阳。 不知不觉间已至秋日,天气转冷,丝丝凉风伴着绵绵细雨,笼罩在整片琉璃的土地上。 距和谈期定的时间还有五日。 上官近台密派一近侍前往蝴蝶公主府,想接皇孙上官林春入宫。 那日蝴蝶公主带小皇孙回了永盛,上官近台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不过迟迟未动手。 一来,他当上官林春是他的亲孙子,且对上官朔尚抱有一丝希望,故而没有立刻打这个孩子的主意。 二来,他猜到蝴蝶公主将孩子带走就是想以他要挟齐冰伶。至于齐冰伶能给出的筹码,大概也只有一座虚无缥缈的江山。而在齐冰伶口中虚无缥缈的东西,却是上官近台现在就能给她的。所以任何时候他需要这个孩子,应该很轻松就能从蝴蝶公主手上把他要回来才对。 现在就是他需要的时候。 近侍来到蝴蝶公主府,说明来意后本以为今日的差事很快能办完。 谁知蝴蝶公主却以皇孙生病不便外出唯有抗了旨。 近侍回宫复命,上官近台勃然大怒。 “你可将个中利害与蝴蝶说清楚了?”上官近台质问那个近侍。 近侍惶恐跪地俯首道:“都说清了。” 上官近台一时不敢相信,退了半步,当即决定亲自去蝴蝶公主府瞧瞧。 蝴蝶公主早只父皇有后手,于是在近侍传旨后立刻派几名门客护送上官林春离开永盛。 带上官近台到公主府,皇孙早不见了。蝴蝶公主跪在上官近台脚下哭诉道:“是儿臣无能,没能看好皇孙,怎就在自己府上遭了贼人!这一被人拐了去,万一出了事……” “你住口!”上官近台指向蝴蝶公主,一腔怒火愈发难以克制,“你老实告诉朕,这是不是你有意为之。那个齐冰伶,到底许给你什么好处?” “她并未给儿臣什么好处。”蝴蝶公主道,“不过是儿臣怕皇孙深陷昌池险境,这才将他接出来。这件事,儿臣也是与您说过的。” 上官近台双目微眯。难道你真以为朕不知你的真实目的吗? 不过面上没有说。 既然她想暗斗,那便暗斗。 上官近台不信自己的暗卫在琉璃还找不到一个孩子。 想罢没再多说,转身离去。在齐冰伶来永盛前,一定要把上官林春这个把柄握在手里。 此时此刻,一辆不起眼的土黄色帷布马车缓缓驶入永盛。 赶车之人是李鱼,车内坐着齐冰伶和上官文若。 提前五日,她们已经到了。 第四百零九章 悄悄 李鱼有意将马车停在离蝴蝶公主府不远处,掀开车帘看了眼二人。 齐冰伶微微犹豫地低下头,还是道:“走吧。” 李鱼撇撇嘴,没说话,放下车帘继续赶路。 他早料到齐冰伶大任在身不会顾及孩子,但他不能不为林成考虑。即便考虑了也是徒劳。 车内,齐冰伶闭目深喘了一口气。 上官文若察觉道:“公主做得对。上官近台知道公主要入城,一定想提前将孩子握在手里,近来会常派人盯着蝴蝶公主府。公主若这个时候上门,很容易被发现。” 于理的确如此,可是于情,齐冰伶毕竟是个母亲,难免会不忍。 她朝上官文若充满谢意地笑了笑,“依先生看,我们此行大概要多久?” 上官文若低头沉思,“现在还不好说。最快也要一个月。如果一切顺利,到时便可把孩子接回来了。” 齐冰伶淡雅一笑,抚了抚苍白的面颊,“我心里所想,先生都看出来了。” “公主担心孩子也是人之常情。”上官文若道,说罢掀开窗帘朝街上扫了一眼。 街上刚有一队人马疾驰而过。 那些人的装束上官文若至今还记得,正是上官近台身边的暗卫。方向和马车来向相反,是要出城的。 上官文若回身,对齐冰伶笑道:“公主可以放心,孩子应该没在上官近台手上。否则他不会派这些暗卫出城去寻。” “你这样肯定这些暗卫出城是寻春儿的?” 上官文若笑了,“实不相瞒我在琉璃的暗卫中插了人。近来他们的任务只关乎皇孙一人。” 齐冰伶愕然,这些事她全然不知。她与上官文若相处多时,却还是一次次被她突如其来的未雨绸缪吓到。 上官文若看着她逐渐僵硬的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不小心说多了些,低低头,“公主恕罪,臣应当告诉公主的。” 齐冰伶笑道:“先生有何罪?倒是我该谢你想得这样周到。” 上官文若略微尴尬地笑,再度转头看向窗外。 马车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最终停在一家酒楼前。 上官文若拿出一只锦囊递给齐冰伶,又道:“接下来的计划都在锦囊上,公主暂且在这酒楼委屈几日。酒楼的老板娘是我的一位朋友,公主在这儿会很安全。” 齐冰伶接过锦囊点点头,“先生自己也多小心。” 上官文若眨下眼。 齐冰伶没再多说,下了马车。 上官文若目送她进了酒楼,才对李鱼道:“继续走吧。” 李鱼环顾一周,才继续赶路,一边回头问上官文若:“先生为何不让不让公主住客栈?” “因为客栈不安全。”上官文若答,“现在城中大小客栈附近都有陛下的眼线,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 “那你又为什么要住客栈?”李鱼又问。 “不用问,到了便知。” 她故弄玄虚,听得李鱼皱起了眉。 她是不要紧,关键还要连带李鱼一起住客栈。她不要命,李鱼还要命呢,不问清楚怎么行。 李鱼直后悔跟来永盛。早知道跟着林成去应城便好了。 委屈归委屈,李鱼还是按上官文若的吩咐赶着马车住到永盛最宏大气派的客栈五湖居。 上官文若只要了一间房,把李鱼吓得一激灵。 二人进到房里,上官文若才与他解释,“用不了今夜,就会有人请我们出去。到时候有吃有喝有床睡。放心。” 她这话说得李鱼更加不解,但林成嘱咐过凡上官文若做事必有道理,不必多问,信任便是。 即便今日她这话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李鱼打了个哆嗦,没说话,静观其变。 …… 适才上官文若提到酒楼的老板娘,因而齐冰伶一进酒楼就先让伙计引自己去见了那人。 原以为先生的朋友至少也应该是清丽风雅的人物,谁知面前的这名女子粉面含春,簪了一头的花。 这看着与那些风月场所的歌姬舞女差不多。 齐冰伶愕然。 “小女子锦月,见过夫人。”她说着倩倩蹲身行了礼。 礼罢将她带到一间隐蔽的客房,说是特意为她留下的。 “你知道我是谁?”齐冰伶警觉问。 锦月呵呵地笑出了声,关了门,用团扇掩面道:“公主放心,盟主都交代过了。” “哦。”齐冰伶只淡淡答,放下包裹,坐到桌边,不禁打量起锦月。她如何也想不到此人竟也是亡海盟之人。 “近来街上不太平,公主千万不要出酒楼,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锦月热情道。 齐冰伶微微皱眉,反问她:“不太平?” 锦月愣了一刹,“是,各大客栈外都有陛下的眼线,就等着公主上钩呢。现在出去便是上当。” 齐冰伶的眉头锁地更紧了。 她大概明白了上官文若为何没有将此行的计划提前说给她,而非要等到今日,以锦囊赠她。 此行,她大约又是去冒险的。 若齐冰伶知道上官文若兵行险招绝对会阻止。 她这般先斩后奏,倒是让齐冰伶无计可施。 齐冰伶朝锦月道了谢,让她先出去,一个人悄悄打开锦囊,将计划通读一遍,顿时吓到心惊。 她的目标,竟是刑部。 …… 另一边客栈,上官文若却不以为意,照旧喝茶看书打瞌睡。 李鱼瞪大双眼看着她,眨都不敢眨。生怕稍有不慎出危险。他们二人谁也不会武,真要遇到高手,跑都跑不脱。 不知不觉已到夜禁,市集上响起闭市锣声,巡防官挨家挨户巡查,谨防贼人趁此时机作乱。客栈自然也免不了要被查。 李鱼听到楼下来人腰间的剑声,警觉地凑到窗边一瞧,见是巡防官,当即握紧了腰间的麻箭,以备不测。 上官文若上前按住他的手腕,摇摇头。 李鱼不解,难道先生运筹帷幄都算计到琉璃巡防官的头上了? 上官文若浅笑,“今晚你就明白了。”说罢将窗户一关,眼不见心不烦。 巡防官站在堂内,照例环顾一周后,朝掌柜询问今日住店的人名单。掌柜拿出名录来如实照答。 巡防官仔仔细细扫了一眼名录,目光停在了今日自昌池而来的二位新客上。 第四百一十章 暗害 近来海宫的长宁公主要入城,巡防比平日严格百倍。凡自昌池来人都要仔细排查。 巡防官看罢名录,来到客栈门外,唤了五名身着便装的手下进来,让他们悄悄上楼守在那二人的屋外。若有异动立刻来报。 一阵稳健有序的脚步声自楼梯传来。 李鱼察觉到来者不善。瞟一眼上官文若,却见她仍若无其事坐在桌旁喝茶。 “过来坐。”上官文若朝他招招手。 李鱼不明所以坐过去。 又听她高声吩咐:“去我包裹里把几份文书拿来,五日后公主入城,还有不少事要准备。” 李鱼听得皱眉。 来时要他千万隐蔽公主行踪的是她,现在口口声声言及公主的也是她,还说的这么大声,生怕门外那几个眼线听不到似的。 李鱼盯着上官文若看。上官文若朝他眨眨眼,不住暗示。 李鱼虽不明白,却还是随她演下去,真到一旁取来包裹,自其中一翻,还真有几张纸,其上写着公主出行的事宜。 李鱼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上官文若却不在意地自他手里取过纸来,低眉道:“去研磨。” 李鱼照做,又问她:“先生要写什么?” 上官文若浅笑,“写写这几日所见所闻。公主是海宫人,初到琉璃,衣食住行难免不习惯。此番派我们提前入城打探,除了安全,自然也要考虑这些。” “哦。”李鱼不再多问,坐到桌边。眼睛虽看着上官文若落笔,耳朵却已伸到屋外去了。 过不多时,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待一切恢复平静,李鱼悄悄走到窗下,再朝外看,刚刚那些形迹可疑的人质剩下两人。 少了三个。 “不必看了。”上官文若唤他过来,于近处轻声道:“报信去了。” “报信?”李鱼惊讶,“这么着急送信,难道他们是想今夜动手?” “八九不离十吧。”上官文若呵呵一笑。 李鱼起身开始收拾包裹。 “你做什么?”上官文若问。 李鱼指指门外,意思是准备逃跑。 上官文若哑然摇头,只朝他按了按手,“稍安勿躁。” 李鱼再次皱起眉,将包裹甩在桌上,不悦地望着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不看他,低头看书去了。 二人这样无聊待了一个时辰,天色完全暗了。 白日里本还是晴天,此刻却不知为何刮起了风。呼呼的风声越窗而过,让人心烦。 李鱼准备去关窗户,却被上官文若拦住。 再一回头,只见一只飞刀从窗外直直飞入,正嵌入对面墙内。 屋内二人安静了片刻,只听窗外一阵短兵相接的声响。 上官文若沉下双眸,继续看书去了,直到那阵兵器声消失,才又抬起头。 “去开门。”上官文若看一眼李鱼。 李鱼推开门,一愣,竟是蓝儿。 蓝儿进屋坐下,接过上官文若递来的茶道了声谢。 正要关门的李鱼朝地上一望,横竖躺了八个人,都穿着夜行衣,其中一人的手上还钳着把飞刀,和刚刚射入屋内的那把一样。 这些人今夜暗袭,早在上官文若意料之中。也正因为有蓝儿一路跟随,上官文若才不急不慌。 李鱼没再多说,退身回屋,瞟了墙上那把飞刀一眼。若非蓝儿用伞让飞刀转变方向,恐怕现在那把刀就要见血了。 “盟主没事吧?”蓝儿放下茶,急喘了口气,这才想起最关键的。 上官文若笑着摇摇头,又给她斟了盏茶,递过去道:“喝完这杯茶,去床上把这身夜行衣脱下来。我给你准备了新衣,穿好后赶紧从窗子离开。” 蓝儿一怔,茶也喝不下去了,“我若走了,盟主怎么办?” “担心我做什么?很快有地方管吃管住,比这客栈安全百倍。” 蓝儿没再问,皱着眉将茶一饮而尽,听话换衣服去了。 上官文若帮她将床帐放下来,一回头便看见插着手撇嘴的李鱼。 李鱼道:“你说的管吃管住的地方,该不会是大牢吧?” 上官文若愣住,“你猜到了?” 李鱼一脸无语。 门外一口气死了八个人,官府要不来查,他才觉得不正常。现在上官文若又让蓝姑娘把衣服留下。万一有目击证人在,认得这件衣服,也方便他二人顶罪。 这罪名要是顶下来,可不是要进刑部走一趟。 李鱼这边正担心,却见上官文若一脸无所谓地坐回桌边,“我就是要去刑部的。去见一个新朋友。” 李鱼拧紧了眉,神通广大的亡海盟主朋友遍天下,刑部大牢都不放过。 当晚,蓝儿听话离开。 而次日一早,上官文若的如意算盘就生效了。 京城命案不是小事,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客栈被迫关张,外面被官兵和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李鱼和上官文若朝怯色的掌柜要了一桌美食,掌柜的钱都没敢要。 上官文若也不多怪,照吃不误。虽然没什么胃口,但吃东西不管怎样总能打发些时间。 待二人吃得差不多,已近至正午,刑部侍郎带着几名小厮、仵作,一同来到客栈外。 敲了三下门后,刑部侍郎问:“昨夜这八人是怎么死的?” “我杀的。”上官文若笑眯眯地道。说完还将夜行衣拿来给他们作证据。店小二看见那件夜行衣,忽然记起昨夜那位女侠飒爽的身影,躲在官爷身后怯懦地指认了。 “把这二人都带走。”刑部侍郎不再犹豫。 上官文若悠闲地放下筷子,任由他们将自己绑起来。 对面的李鱼受了同样的罪。 稍后,二人便被请到刑部来。 上官文若和李鱼跪在堂内,除了身后押他二人来此的几名小厮,一个正经八百的官员都不见,像是被冷落了。 李鱼忽然有点明白上官文若来前嘱咐他吃饱是何用意。 刑部侍郎来到衙署,直接去见了尚书翁论,“翁大人,坏事了。” 翁论从铺天盖地的刑卷中抬起头,“还是昨夜客栈的命案?” 侍郎点头,“仵作已验过,那几人不是别人,而是暗卫。都是死于剑伤。” 暗卫是陛下的人,此行目的必不简单。明眼人稍动脑筋都明白,这是陛下想对客栈那二人下手,不便明动,只能暗害,才派了暗卫。 陛下都不敢明着加害的人,刑部更不敢轻举妄动。 因而刑部侍郎才急得团团转,不知该拿跪在堂内的二人怎么着才好。 翁论明白他的担心,收起手上书卷,“莫急,我去看看。” 第四百一十一章 翁论 翁论来到堂中,一眼先望见上官文若的背影——一袭青袍,黛绸挽髻,说是书生又不像是书生,这模样眼熟得像是在案宗里见过。 莫非是旧犯? 翁论定定神,走上前到正中坐下,再望一眼上官文若。 只听她道:“今日事是我一人所为,与我身旁这位小兄弟无关,请大人不要错罚无辜,放他走吧。” 这番自首干脆硬气,半点认错的意思都没有。 翁论听得皱了眉,清清嗓子问:“那你说说看,昨夜你为何要杀那八个人?又是怎么杀的他们?” 上官文若朗声一笑,“大人这不是明知故问么?那些人是什么人,为何而死,应当去问仵作。” “大胆!”刑部侍郎听不下去,喝道。 翁论朝他扬手制止,只觉得面前这人颇有意思。 “你认得那些人是陛下暗卫?”翁论问。 上官文若点点头。 “你呢?”翁论又看向李鱼。 李鱼不懂,目光在二人之间打了个来回,答:“不认得。” 他答完这话也不知对是不对,便又看回上官文若。只见上官文若气定神闲不理他。那想来是没问题。 翁论自李鱼无措的眼神中确定他没有撒谎,于是朝刑部侍郎指指李鱼,让他带几个人将他先押下去候审。 等再看向上官文若,眸中带了一丝疑惑。 “那些暗卫只身着普通夜行衣,身上又未带令牌,你为何会认得?你到底是何人?”翁论问。 上官文若微勾嘴角,“在下襄王之女,上官文若。” 翁论忽然站起身,定定地看她。 “上官……文若?” “翁大人记不得?那六年前的亡海盟主可还记得?”上官文若笑看他。 翁论眉头急皱,忽然意识到事关重大,“来人!” “翁大人!”上官文若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硬是把翁论唤人的声音盖了过去。 “难道大人就不想我既然敢在刑部官署对你表明身份,必是有备而来么?” 翁论攥紧了拳,一张脸憋得通红。 “国有国法!昔日你放火屠城,罪孽深重,依律当诛!” “放火屠城罪孽深重的人是不是我,翁大人心里不明白吗?”上官文若毫不客气反问道。 翁论说不出话。 “翁大人向来以公正自居,难道不想知道六年前屠戮百姓的真相?还是大人不敢知道呢?” 翁论望着她咄咄目光,心中升起千般委屈。 六年前,上官近台径直将一卷写好的案宗交给他,并未多言,便一口咬定屠城害民之人是上官文若。 翁论本想深入奉阳作战的琉璃军中彻查一番,却被上官近台以涉及军中机密为由禁止了。 外加那时带兵奉阳的人是上官朔,翁论并未多怀疑,这才第一次违背办案规程未经调查便为上官文若定了罪。之后大理寺核查也未有异议。翁论便将此事暂时放下。 可在那之后,先是查到上官朔私联清音观加害四皇子,后又得知他谋反,翁论对上官朔的印象大为改观。先前觉得他绝不会做出屠城这种卑劣行径,现在倒觉得未必。 翁论越发想查明六年前此事个中疑惑,只是无奈一直没有契机入手。 直到今日,上官文若自己送上门来。 翁论吞咽一口,缓解一下紧张,并未知会任何人,而是上前为上官文若松了绑,将她引到屏风后的茶案前,伸手道了一声“请”。 上官文若不见外地坐下了。 坐在她对面的翁论凝神看她许久,仍难以置信。 六年前传出她的死讯,不久前才被证实为假,却又听闻她在昌池战场自尽,然而此时她就活生生坐在对面。 翁论心里半惊半疑。这个人的手段深不可测,万事需谨慎。 “六年前屠城的人是上官朔,而下令屠城的是陛下。”上官文若开门见山,说罢一挑眉,“我不说,翁大人想必也猜到了。” 翁论双眸一沉,神色有些惊慌。 她这话说得笃定,却让翁论不知该怎么接。为人臣子怎好妄议主上?即便翁论心里对上官近台的确有过那么一丝怀疑,却只能将这份怀疑封存心底。 “你有何证据?”翁论谨慎问她。 “昨夜的暗杀就是证据。六年过去,真正知道亡海真相的人越来越少。陛下急于杀我灭口,翁大人不会看不出来吧。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自投罗网找到刑部来。” 昨夜那些暗卫全部被杀,想要调查他们为何加害上官文若已无从查起,翁论唯有相信她所言。 上官文若微勾嘴角看翁论,“大人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将我交给陛下处决,对六年前的真相不闻不问不追究。若大人尚觉得敷衍了事心中有愧,便助我洗清罪名,还天下人一个真相。” 翁论沉了口气,低下头,陷入两难。 “忘了与大人说,此行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大人。我想您应该很关心。” 翁论眸中闪光看向她。 只听她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徐术。 二十余年前,徐术叛乱引发北疆一战。也是那一战,襄王夫妇殒命。 于上官文若来说,那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于翁论,亦然。 翁论的父亲翁庆与徐术年少相识,二人论国事评天下,抒怀壮志,兴趣相投。 后徐术在军中步步高升,做了定北将军,被先皇委以重任镇守北疆。翁庆寒窗苦读,一朝高中,留任京官。 二人许久未见,再闻信却是徐术自北方造反。翁庆如何都不肯相信,几次三番上书请和却都被先皇驳回。 琉璃自建国以来从未有过叛乱,先皇实难容忍,当即派襄王领兵镇压。 决定发兵的当日,下朝回来,翁庆便口吐鲜血晕倒在地,此后大病不起,未等战事尘埃落定,便一命呜呼。 翁庆临终前,拉过翁论的手,只道徐术叛乱必有隐情。 至于这隐情为何…… 翁论秉承父亲遗志,苦心调查了二十余年未果。当初踏入刑部的本愿,如今也变成封存心底的又一桩憾事。 谁知今日被上官文若重新提起。 翁论的双眸有些湿润了。 上官文若又道:“北疆一战,罪魁祸首不是徐术,而是陛下。” 第四百一十二章 徐术 “不可能!”翁论起身反驳,声音微微发着抖。 上官文若只好暂时住口,再说下去,恐怕真要被他抓到把柄,以谋逆罪论处了。 毕竟空口无凭,翁论也不会相信她一家之言。 “大人信不信我不要紧,但是有一个人的话,大人一定会信的。” “何人?”翁论双手颤抖地问。 “不知大人可还记得,当年徐术谋反时,军中坐镇的军师是谁?” “简随?”翁论眸中含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可简随早在当年坠溪而亡。” 上官文若听罢忽然发笑,“大人细想,陛下口中,我不是也坠溪而亡吗?为何六年后,我还能站在大人面前呢?” 翁论不甚明白,“莫非你当年真的坠入了逐浪川?” 上官文若神色清冷地看向窗外,幽幽地答:“是。但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我们这些含冤而死的人坠入的不是深渊,而是希望。” “你们,都还活着?”翁论唇色发白。 上官文若点头,“大人不必再问我,若想知道更多,不妨到朝暮山庄走一趟。这期间我就关在牢里,倘若大人回来后发现我有任何地方欺骗你,再处置我不迟。” 她说完起身,恭敬行礼,又将腕上绳子缠了几圈,双臂朝前一伸,让翁论给她系上。 稍后,翁论命人将她押入牢中,又唤了李鱼来,寥寥数语问过后,翁论确信此人并非上官文若同谋,便将他暂时送回客栈,只命几名小厮在暗处对其看管。 上官文若诡计多端,身边多个熟人在反倒让翁论觉得害怕。如此安排双方都很满意。 京城命案,翁论既已接手,后天上朝前定要给陛下一个交代。 因而要不要保上官文若的决定,明日一日休沐时间内必须做出。 翁论连夜赶往昌池,马不停蹄,终于赶到灵山时已是凌晨。 天边露出鱼肚白,晨光破晓。 翁论并不知道朝暮山庄在何处,只愣愣立在灵山脚下许久,正要寻山上樵夫问路,却听身后一人朗声问道:“这位可是翁论翁尚书?” 翁论疑惑回头,才见一位精神矍铄、气度风雅的老者坐在轮椅上,自若笑着。 自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容,翁论依稀窥见一抹熟悉。 “从之……”翁论嗫嚅道。 简随呵呵一笑,“述文别来无恙。” 他忽然对翁论称字,恍惚间回到二十余年前。 彼时,简随正值青壮,而翁论不过是个还在读书的少年。 出于翁庆任京官的缘故,简随时常出入翁府,与翁论也有过数面之缘。 虽只是寥寥数面,片语交谈,却让二人做了忘年交。说好一起饮酒作画再叙才情,而今也只能当做笑谈。 翁论望着简随皱了皱眉,“从之早早在此等我,莫非是知道我要来?” 简随开心笑道:“引你过来的人就是我,我当然知道。” 翁论不解,引他来此的人明明是上官文若。 又听简随道:“今日见你的上官文若是我儿媳。”字里行间很自豪的样子。 翁论愕然。 这又是攀的哪门子亲戚。 简随一时与他说不清,用手指指山上,“不如我们进屋说。” 翁论推着简随走山路,一路上听他说了许多——当年如何坠溪,坠溪后如何发现了天外天的一片桃林,又是如何遇到上官文若和林成,将所有困在桃林的人解救出来。 翁论听罢,心中一凉,再看他瘫痪的双腿。单是听他说,怕是还不能体会他当年痛苦的十分一二。 简随没有冒险领他进山庄,而是在灵山腰一长亭停下。 长亭中站着位简家族人,早为二人斟好了茶。 翁论看出来了,这是要长叙。 他与简随对坐亭中,还未说明来意,先听简随道:“我引你过来,就是想与你说徐术之事。” 翁论瞧他逐渐严肃地神色,心中已暗觉不妙。 “莫非当年,北疆之战,并非徐将军之过,而是……而是……” 翁论说不下去。 简随释然一笑,往事随风过,他心中早已没有昔日万般顾虑,直言道:“是陛下。” “当年引徐术谋反的人,就是陛下!”简随的声音逐渐笃定。 翁论一双手颤抖起来,茶盏也端不住。 徐术的命,父亲的命,襄王夫妇,还有北疆数万英灵,到头来,居然沦为权力相争的牺牲品。 “这到底是为什么?”翁论双眸泛红。 简随叹了口气,与他解释道:“许多年前,南山一战,我助徐术抵御海宫来犯,保住了琉璃。而当年徐术麾下巧出奇计前来寻我之人,是位姓丁的江湖郎中。他虽习医,却聪慧过人,深谙兵法。” “此人我记得,他便是日后襄王妃丁音之父。”翁论道。 “不错。襄王岳丈,先皇的亲家,又是南山一战功不可没之人,本能封王侯享荣华,却偏偏避世退隐,潜心医道,创立清音观,悬壶济世,造福百姓。” 简随哽咽了,顿了顿又道:“述文细想,这样的人,怎会遭人忌惮?” “不会。”翁论几乎不假思索就下定结论。 “是啊,不会。”简随戏谑笑着,面容苦楚,“但我与徐术当年,怎么就信了……” “是上官近台派人暗杀了丁掌门,嫁祸先帝,言称其功高盖主,必诛之。” “我和徐术,同丁掌门,同为南山一战的功臣。知道这样的事怎能袖手旁观?” 翁论听得皱眉,丁掌门的死讯他听说过,但从未听说是因为遭受忌惮,以谋逆罪论处至死。 简随和徐术又是如何知道的? 简随看出了他的疑惑又道:“丁掌门过世后,江湖上关于他的流言不少,有说是被同宗弟子杀害,有说是死于仇家寻仇,也有说是染病的。我和徐术暗中查访数日未果。直到有一天,丁掌门的头被陛下亲派的御史送到北境帐中。” “圣上口谕,让徐将军三思后行。” 那话明为三思,实则是在告诉徐术,陛下已忌惮他南山之功,不日便会取他性命。 他选择不了生死,只能选择死法。 与其等陛下下令取他性命如丁掌门一样含冤而死,倒不如举兵造反,拼个鱼死网破。 那之后便反了,一发不可收。 “但你可知那人头和圣旨根本不是陛下授意,而是上官近台买通御史故意为之。他算准徐术一怒之下会斩杀御史不会留有把柄,所以才这样做。” 简随的话平实如常,翁论听来却不寒而栗。 他仔细想了好一会,经年办案的敏锐让他很快发现了新漏洞。 “既然陛下安排得如此缜密,从之,你又是如何得知真相的?”翁论问。 第四百一十二章 犹豫 简随微眯双目,目光幽深难测,叹气道:“当年在北疆,我与徐术寡不敌众,为襄王所困。绝望之际,我想到了海宫的一位故人,齐寒月。” “那时她已经是康王妃,康王府有侍卫军,通州境内也有多处府兵待命。若她带兵来援,我们或许还有一丝胜算。” “我去信给她,最终等来了她,却没有等来援手。她是来杀我的,不过手下留情,只将我重伤。” “她念及昔日我救过她的恩情,放我走。我一路向南逃,遇到上官近台率兵前来。援兵人多势众,若我继续逃跑很容易被发现。所以我只能混入军营伺机而动。” “军营里很怪。他们明为援兵前去相助襄王,但行军缓慢,似乎并不着急。那时我便觉得蹊跷。直到我在营中见到了故人之子丁沐。” “他与几名副将在帐中交谈正欢。若按常理,父亲过世,为人子应悲痛欲绝,然丁沐的表现甚是反常。非但不悲,反而喜。”简随冷笑。 “为何?”翁论越听越糊涂。 “因为就是他受上官近台的指使害死了自己的父亲。父亲过世,正中他下怀。” 翁论怔怔地盯着简随,实难相信。 “不过是因为权财,竟能让他狠心至此。”简随叹气道。 “这是他亲口所言?” “不错。”简随的笑容逐渐恢复了平和,“至于上官近台为何指使他如此,你该知道了。” “他设了这样大一个局,一来,削弱了南山功臣的兵权,而将北疆势力控于己手。二来,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他借口战事害死了襄王,为日后登帝位扫清障碍。” 实际上,还有第三点。 上官近台联合海宫暗取昌池,给日后亡海一个绝佳的理由。 而这谋划已久的理由背后,始作俑者正是上官近台。 在逐浪川底,简随听上官文若讲述自己助他亡海却被利用的种种,也曾想过他挑起北疆之战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让海宫卷入其中。 但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上官近台为什么如此执着于亡海。 那不像是为了扩张领土,扬我国威,复仇雪恨…… 他是自己的徒儿,朝夕相处十余年,简随再清楚不过。 他的那份野心,很早便有了。 在他还是一个不大点的小娃娃时,字都没认全,也未读过几本书的时候,便吵着要亡海。 那时简随并未在意,却不料被自己当做孩童戏言的一句话却被他坚持至今。 他真的做到了。 简随心中怅然若失。 “从之,你不必再说了。我已什么都明白。知道该怎么做。”翁论打断他,也将他从渺远的思绪中拉回现实。转而站起身,朝他行一礼。 这是要告辞了。 简随没有拦他。 眼见太阳高悬,日渐正午,他们不知不觉聊了小半日。 简随朝后望一眼,让随来的族人送送他。 翁论拒绝了,他现在心急如焚,早已顾不得许多虚礼。 回到刑部衙署,翁论径直去了大牢。 困倦闭目的上官文若听到脚步声,立刻站起身,“翁大人回来了。” 翁论站在上官文若面前,双目微红,脸色却苍白得很。 他这反应在上官文若意料之中。 “开牢门。”翁论朝身后小厮命道。 “且慢。”上官文若拦住他,凑近一步,隔着牢门问:“大人要带我去哪儿?” “先生无罪,是刑部错捕,先已查清,可以回去了。”翁论道。 上官文若低头轻叹一声,避开左右小厮的目光,弱声道:“大人糊涂。” 翁论双眸一颤,惊恐地望着她,不知她此言何意。 上官文若压低声音又道:“大人今日若放我出去,京城的命案如何同陛下交代?” “本官自有安排。”翁论低声回她,咄咄目光似乎在逼她快走。 上官文若明白,他不过是想找人替罪,再花些银子买通与暗卫串通情报的巡防官。 放在别人,这样安排尚且行得通。 但是翁论,自上任以来从未做过此等偷摸之事,初犯难免露出马脚。 她无奈劝道:“就算大人能掌控得了整个刑部,等此案移交大理寺复审,又当如何?几两钱财能买通巡防官,但能买通大理寺卿吗?如果此事查出纰漏,后果可想而知。” 翁论不言。上官文若所说他早有预料。只不过他已想好承担罪责。就算拼上自己的一条命,也要为北疆数万英灵,也为家父,报仇雪恨。 “大人听我一言,万万不可冲动。”上官文若边说边从袖中拿出一只锦囊,悄悄塞到翁论手上。 翁论攥住了锦囊,利落收回袖中。再看上官文若,竟跪地俯身朝他行了一礼,“请大人,三思。” 面前这个瘦削的女子,看似是天下最柔弱之人,却有着异于常人的镇静坚韧。 翁论这才明白她冒险杀害陛下的八名暗卫,并非为了自保,而就是为了今日将这锦囊给他。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她已想好了一切。 翁论再看她,不知为何有些哽咽。 他没再固执己见,只对身后小厮道:“此人为重犯,务必严加看管,一日三餐都要仔细些,别让她审讯前死在牢里。” 身后人答是,目送翁论离开。 此时此刻,皇城暖阁内,上官近台已焦头烂额。 他料到齐冰伶在和谈前会有所行动,所以才命人暗中盯住永盛城中客栈。本想擒住这些人,自他们口中拷问出齐冰伶的安排,掌握主动。 谁知线人口中对方不过两人,竟能将八名暗卫杀害。 最关键的是,此事如今已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案子辗转到了刑部。翁论那个秉公执法的家伙向来不留情面,便是陛下的面子也不是没驳过。 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暗中做了此等安排,事情会很难办。 翁家世代为官,在朝中也算有些人脉。翁论这个人,不到万不得已,上官近台不愿动。 一旁的上官惠看出父皇忧心,主动接过太监手上的茶盏敬父亲。 上官近台刚接过茶,半口没喝,就听人来报:“陛下,刑部尚书翁大人有急事求见。” 上官近台放下茶盏,眉头一紧,“宣他进来。” 第四百一十三章 恩人 翁论进暖阁,不顾上官近台阴沉的面色,开门见山道:“前日京中五湖居凶杀案,凶手落网了。” 上官近台放下手上的奏章,故作镇静,淡淡道:“如果是寻常的仇杀案,事情查清后报大理寺就是了,大理寺卿复审后自会告知朕。” 翁论执礼,沉言道:“臣明白。只是查到的此凶手颇有些蹊跷,臣不放心,特来禀明陛下。” 原本想将这只烫手山芋从翁论手上拿下来交给大理寺卿的上官近台,听到翁论这样说,反倒有些糊涂了。 他的重点并非放在自己派去的暗卫上,而是那名凶手。 什么样的人,会让翁论抛开陛下派人暗杀这样大的疑点? 上官近台忽然提起了兴趣。 “凶手是何人?” “是……”翁论故作深沉地顿了顿,而后说出一个让上官近台差点从龙椅上跌下去的名字—— 上官文若。 “一派胡言!”上官近台登时大怒,“此等奸贼早在数月前的昌池便阵亡了。万三保手下副将和平卿一道验过尸身,不会有错。” “陛下息怒。”翁论俯首道,“臣也是听那人自己所说。如今平大人不幸殉国,可万帅军中副将尚在京中。不如请那位副将随臣一道入狱,看看此人是不是上官文若。” 翁论若不说此提议,上官近台真想自己去狱中看看。然而那日自己逼她跳下逐浪川的事,如今只有极少几人知晓,外人眼中陛下与上官文若应当并不认得。 上官近台仔细考虑一番,还是觉得翁论的办法最为稳妥。 当日午后,副将领旨,随翁论往刑部大狱探视。 与此同时,上官惠悄悄出宫,回到蝴蝶公主府。 自不久前得知上官文若过世,上官惠心中久久难安。于父皇而言,她是劲敌,而于自己,她却是恩人。 上官惠明白父皇几次三番想要皇姐的命,并非是她真的有过,而完全是出于忌惮。 上官近台面对皇权的小心翼翼,上官惠看得越来越清楚。特别是上官朔死后,他将自己视作皇储培养的这段日子。 可惜他所教导的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上官惠学不会。 府上,蝴蝶公主知他今日回来,早早准备了一桌佳肴。 上官惠激动的心情一直按捺到傍晚时分,待闲杂人等退下,厅堂内只留他与蝴蝶公主二人,上官惠才道:“皇姐,文若姐姐,还活着。” 蝴蝶公主双眸微滞,“你说什么?” “千真万确,今日翁尚书入宫见父皇就是为了此事。文若姐姐为了躲避父皇追杀,杀了父皇派去的八名暗卫,现在被关在刑部大牢里。父皇很生气,这次怕是不会再放过她。” 蝴蝶公主放下碗筷,叹了口气。 上官惠知道她也心急,便又道:“皇姐,我们不能不管。她曾救过我的命。” 蝴蝶公主皱皱眉。于情,确实该救。但要如何救呢?上官惠在父皇面前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若再因为搭救她惹父皇不悦,先前的努力不就白费了。 若让蝴蝶公主在自家弟弟和上官文若之间选一人,她选弟弟。毋庸置疑。 上官惠自蝴蝶公主眼中看出一丝犹豫,心里觉得不妙,“难道皇姐不想救?” “不是不想,而是觉得不必。”蝴蝶公主想想安慰他,“你仔细想,文若不会武,如何能杀掉父皇派去的暗卫?” 上官惠不说话,定定地看向她。 “这说明她此番前来身边一定还跟了别人。”蝴蝶公主又道,“亡海盟不乏奇人异士,若论劫狱救人,哪个不必你我顶用?” “可文若姐姐现在狱中,很难向外求援。刑部对此事守口如瓶,我能得知也是机缘巧合。犯人定罪后不日便要押去大理寺。详细的时间、地点,外人更不会知。若无人自内接应,谈何救人?” 上官惠一时着急,语速加快,声音也提高了不少。 那话在蝴蝶公主听来像是主意极正。 上官惠自小听话,对她从未忤逆。如今病愈,才读了不过几月书,这胆子便大起来了。 蝴蝶公主说不出哪里窜出的一团火,朝上官惠厉色道:“你在这里说什么都可以,但是这些打算通通不许做。惠儿,你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人,不能因为一个人一件事,白白葬送自己的前程。” 上官惠垂眸不言,心里却有些沮丧。 放在小时候,他大概真会乖乖听话就此作罢。 但他已不是小时候了。 次日一早,上官惠离府,说是回宫,实则去了五湖居。 那里刚刚发生了命案,现在被巡防官兵严格管控,闲人勿近。 上官惠从腰间掏出腰牌,刚想上前,忽闻身后轻柔的一句女声:“公子且慢。” 上官惠回头,只见一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娴静温雅,身着素白裙,裙外是水蓝色的褙子。 上官惠怔住了,半晌没说话。 女孩子又道:“我知道公子的身份,也知道公子来此做什么?” 上官惠将信将疑,“那你说说看。” “公子不是想告知前日那名犯人的朋友,她的去处么?”女孩子答。 一点没错。 上官惠惊讶,同时又多了一份警觉。 “你不要怕。”女孩子温和道,“你要找的人就是我。是先生告诉我在这里等你的。” “真……真的?”上官惠再度打量她,这样温柔可爱的女孩子,如何也不像是那日帮助上官文若杀害八名暗卫的真凶。 “你随我来。”女孩子答。 二人穿街过巷,很快来到一处巷尾,女孩左右打探一番,确认无人,才认真与他道:“先生说,你一定会来。她让我转告你,城中能救她的人只有你。” 上官惠听罢只觉庆幸。事情远非蝴蝶公主所想。若是听了皇姐的话,上官文若怕是真的有危险。 “那她可说要如何救?”上官惠又问。 女孩子点点头,“她说要想救她,你一人还不够,需要很多人。两日后,城内会有大事发生,到时候那些人一起上街,扰乱巡防官兵的视线,先生趁机便能逃出城。” 两日后,那不是父皇和海宫长宁公主约定和谈的日子吗? 上官惠暗忖,不等他想清楚这件事,又有新问题,“我去哪里找这些人呢?” “南山书院。” 上官惠恍然大悟。 女孩子道:“先生就说了这些。” “多谢。”上官惠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女孩子不好意思了,将头一低,“公子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说完转身将走。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上官惠喊她。 女孩子回眸莞尔一笑,“阿苑。” 第四百一十四章 疑惑 酒楼内,齐冰伶盘膝坐在临窗的塌上,合掌收气,慢慢睁开眼,从胸前拿出一只药瓶。 巧儿递水给她,看着她将“生筋健骨丸”服下,眨眨眼,“公主,今日好些么?” 齐冰伶沉默了一会,疲惫地点点头。 巧儿听上官文若的安排掩人耳目,今日才到酒楼与齐冰伶回合。她毕竟曾被敌军俘虏,在永盛人多口杂,万一认出她来便是大事。 原本齐冰伶不打算带她来,怎奈这丫头如何也不答应。齐冰伶身边有谋臣有武将,唯独缺了一个可以近身照顾的。 巧儿愿意做这个人。哪怕是冒着二次被抓的危险。 “巧儿你说,先生这药真的能解毒吗?”齐冰伶忽然问道。 巧儿怔了下道:“先生说能解,自然是能解。”想想不对,又问:“难道公主觉得不管用么?” “不是。”齐冰伶摇头,“是太管用了。和我在太子府练武时一样管用。” 她沉思片刻又道:“先生告诉我每次服药前先运气调息。我照做后确实感觉经络通畅一些,但与先前练武时无异,效果没有弱,却也没有变强。” 她想起那日在战场毒发的情形。她怕林成担心,之后一句话没再提,但心中疑惑就是自那时开始扎根的。 如果这药真的能解毒,为何她所有的表现都和服药前依靠习练维持功力时无异。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善。再慢的药也不该这样慢吧。 齐冰伶端详起药瓶中透明如露珠的药丸,皱起了眉。 巧儿却乐观许多,劝道:“就算这药是假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至少公主不用每日辛苦练武就能保住现有的功力了。” 齐冰伶苦笑,巧儿不懂。仅凭五成的暮字诀,如何对抗上官近台的朝字诀呢?他毕竟是简随的徒弟。 她正凝神,屋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巧儿去开门,见是位老熟人。 “阿苑姑娘?”巧儿有些诧异,“快进来。” 阿苑跑得急,双颊红扑扑的。 “不了。”阿苑道,“你跟我来,先生有几句话给你。” “给我?”巧儿回头望一眼齐冰伶,又看阿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不找主子反找她一个婢子的。 齐冰伶默许地眨眨眼。 巧儿跟着阿苑到了拐角处,阿苑从怀里拿出一只新药瓶塞进巧儿手心,“这是先生给公主解毒的新方子,起效迅速,但于身体有损。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巧儿越听越费解,问阿苑:“这么重要的事,先生为何不和公主明说,而要嘱咐我?” “先生说公主心急,若是将药给她,她怕是早早便会吃下去。唯有给你。”阿苑认真地看着巧儿,又强调一遍:“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服用此药。” 巧儿将药收好,郑重地点点头,“好,我记住了。” 阿苑说完便匆匆走了。巧儿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走远,感觉有些怪。 回到屋内,齐冰伶问:“你们说了什么?是不是先生让她来的?” 若非上官文若的命令,卫阿迎怎么会放女儿来永盛?齐冰伶马上猜到了。 巧儿原地愣住。 既然这件事不能让公主知道,那就是要想个别的事来圆谎了。 “公主还不知道吧,街上出事了。” 巧儿要说的事是她今日来酒楼的一路上听路人说的。她早想告诉齐冰伶,只是见她闭目调息许久不便打扰,这才拖了一个时辰。 “什么事?”齐冰伶问。 “那个五湖居的案子破了,听说凶手和公主有关系。”巧儿一脸懵懂地道。 那案子齐冰伶听说了,一口气死了的八个人身着夜行衣,是来偷袭的。如果再与和她有关联系起来,最有可能是上官近台派来的。 至于他们要害的人……现下永盛唯一与她有关有故意惹自己暴露的人就是上官文若了。 齐冰伶重新拿出上官文若给自己的那份锦囊,读来皱了眉。 想来现在她已经在刑部大牢了。 巧儿见她愣神,还以为是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公主,有什么不对吗?” 齐冰伶没有正面答,只问:“她还有没有说别的?” 巧儿顿住想了想,“今早翁论翁大人急慌慌进宫就是为了此事,进宫出宫全程黑脸,又找了万三保麾下的一名副将同去刑部大牢,神神秘秘的。人们都说那人和公主关系匪浅。” “除此之外呢?”这些都在齐冰伶意料之中,没什么好稀奇的。 “除此之外……”这可难住了巧儿。 齐冰伶浅笑,提醒她,“她有没有说,百姓们希望如何处置那名凶手?” “啊,”巧儿懂了,“虽然这次凶杀手法残忍了些,但不少人都希望那名凶手活着。” “为何?”齐冰伶大抵猜到了答案,却还是明知故问。 “因为,是陛下暗害在前呐。背后偷袭,总归不光彩吧。”巧儿答。 齐冰伶欣慰笑了。 虽说上官文若此举确实冒险,但是现在看来这险冒得却也值得。 上官近台利用暗卫暗中行事多年,还是第一次露马脚,现在大概气得不轻吧。 巧儿看着齐冰伶,有些不懂了,“怎么害了我们的人,公主还笑得出?” 齐冰伶定定地望着巧儿,收了笑。不知什么时候她也管的这样宽了。 镇静下来才想起来,“难道阿苑姑娘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个?” “是呐!”巧儿大大方方回她,背起来的一双手掐得死死的,生怕露出什么破绽。 好在是没有。 齐冰伶与巧儿自掖庭相识,十余年的情分早已相互默契。对她,齐冰伶没什么好怀疑的。 齐冰伶收好锦囊,只觉上官文若怕自己担心,特意让阿苑来传个消息。 就这样主仆二人在酒楼又住了一日,直到夜深人静之际,齐冰伶静卧在床,怎么也睡不着了。 就算是来传个消息,也用不着阿苑吧。 这丫头不会武,年纪尚小,城内危险重重,何必让她跑一趟? 齐冰伶越想越担心,坐起来,唤巧儿,“今日阿苑出了酒楼,往哪里去了?是出城了?” 巧儿仔细回忆了一番,摇摇头,“是进了对面一家客栈了,像是要在这儿住几日。” 齐冰伶沉思片刻道:“明日,你悄悄跟过去,将她叫来,就说我有事找她。” 第四百一十五章 入宫 翌日清晨,巧儿出酒楼,过街进客栈,刚朝店小二问了阿苑的屋,便见身后,一位紫色锦衣男子走上前来,问了同样的问题。 那名男子小小年纪,衣着雍容,气度不凡,一看便是官家人。 巧儿下意识侧身回避。 无奈那店小二眼力见不够,偏偏心直口快道:“您二位找的是同一人,莫不是认得?” 那名锦衣男子闻言打量起巧儿来,只觉她面生。 “殿下,近来城中风声紧,切莫招惹无关人。小心为好。”随行的近侍凑到他耳边劝道。 锦衣男子朝近侍一扬手,示意他住口。又朝巧儿行礼道:“不知姑娘和阿苑是什么关系?” 巧儿一愣,他竟知道阿苑的名。可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说阿苑来过永盛,又怎么会认得这样的公子哥呢? 巧儿想了想,谨慎地侧过身,仍低着头,反问他:“公子与我家姑娘又是什么关系?” 锦衣男子明白了,这人是阿苑的婢女。原来那位阿苑姑娘也是出身大户人家。那日她孤身前来,他还以为……她只是坊间寻常女子。 仔细一想,寻常女子怎会和上官文若有联系?到底是自己疏忽了。 那锦衣男子沉默思索,倒是身后的近侍听不下去,质问道:“你是何人,也敢质问我家公子?” 巧儿一怔,一点没被他这话吓到。 倒是店小二愣了一下,不自觉打量起那位锦衣公子,目光落到腰间,自他那金质腰牌上停下了。 “四……四殿下……”店小二惊呼着从柜台后出来,给上官惠跪下了。 “免礼。”上官惠沉稳道。 巧儿听到此,整个人木然。她先前只觉这公子家世不凡,没想到竟是皇家人。 明日公主就要入宫,这个节骨眼上万不能招惹皇家人呐。 巧儿当即觉得自己惹祸了,立在原地,皱起了眉。越是紧张,脑中越是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训斥:“你这奴婢,怎么这样不懂事!我来永盛是来念书,不是游山玩水,带个婢子来做什么?” 巧儿听人唤“奴婢”,以为是齐冰伶,吓得魂儿都飞了,好在一回头,原是阿苑。 巧儿没主意,只能低下头,一脸愧色。 “还不回府去?” “哦。”巧儿愣愣地答,转身出了客栈,临出门还不忘瞥了上官惠一眼。 阿苑看她走远,这才松了一口气。 上官惠一脸疑惑地看阿苑:“你来永盛是读书的?” 阿苑不答,有些羞赧地低下头。那本来也是她用来帮巧儿脱身的权宜之计。没想到上官惠这样喜欢刨根问底。 上官惠看出她为难,有些歉疚,“姑娘恕罪,是我问多了。” “没什么。”阿苑摇头,“公子今日找我有事么?” 上官惠浅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来谢姑娘昨日提醒。到底是先生想得周全,否则昨日,我若硬闯进五湖居,现在恐怕就在父皇面前罚跪了。” “嗯。”阿苑不敢看他。她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谢的。这全是上官文若的功劳,她不过就是传个话。 “另外……明晚西市街上有花灯,我请你一起看。”上官惠道。 阿苑吓得抬起头,愣了好一会。她第一次见这样谢人的。竟然毫不客气,我全然不理她喜不喜欢。 门外,有人一路小跑着来报:“殿下,时辰不早了,该入宫了。宫里来人催了。” 上官惠自知不能久留,又望了阿苑一眼,道:“你一定要来。” 说完便走了。 阿苑望着他的背影皱了眉。上官文若给她的那份锦囊上,没说这回事啊。 …… 巧儿怔怔地回了酒楼,任务没办妥,只将这位四皇子和阿苑的事一五一十告诉齐冰伶。 其实她不说,齐冰伶也猜得差不离。她一直站在窗边观望,早早见到上官惠进了客栈。她不像巧儿在近前,不得不避。因而定睛打量了许久,很快看到上官惠那块腰牌。 平日出行不必带腰牌,带腰牌是要入宫的。 肯耽误入宫这么重要的事到客栈来寻人,必然是重要的人。 她现在倒是明白上官文若为何非要将这苦差事交给阿苑了。 她完成任务的同时说不准还能误打误撞遇见一份好姻缘。 看来上官文若早先在蝴蝶公主府与这姐弟二人结下的情分,远比她想象得要深。 细想也是,她们毕竟是血浓于水,相熟也是正常。 这些事她不是不能理解,只是上官文若何苦瞒着她。是她清冷的天性使然,还是另有所图? 齐冰伶暂时想不清。 次日一早,前来迎接长宁公主入城的卫队在永盛城外分列两队。 卫队里安插了暗卫和万三保麾下的亲兵。这是上官近台防齐冰伶入宫的最后一道防线。 其实若论武功,上官近台对齐冰伶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永盛之外的战局,应城未拿下前,形势也不甚明朗。 因即便是待齐冰伶入宫后将她扣在宫中以作要挟也无妨。 然而比起让她在宫中遇害,能让她死在宫外于上官近台的名声损害最小。 若非他这般在意臣民赞誉,也不至于将许多事放到暗中,诉诸阴谋诡计。 而一旦人心有了顾忌,便像是有了软肋。 城外的卫队候了许久,迟迟不见人来。不远处看热闹的百姓纷纷猜测,这位长宁公主莫不是怕了,不敢来。 上官近台在暖阁里守着轻灵的蝈蝈叫,翻过一封又一封密报,忍不住皱起眉。 齐冰伶竟然没有来。 可在他眼里那个女人不像是会食言的人。 还是说,是她的好军师在背后搞了鬼。 “来人,去把上官文若带来。”上官近台放下密报,吩咐道。 过不多时,早早从刑部大牢押至宫中候着的上官文若又被押来了暖阁。 她嘴角微弯,好不示弱地盯着上官近台,“我们又见面了。” 上官近台冷笑一声,“还真是出乎意料。” “久别重逢,陛下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问臣吧!比如,长宁公主。” 上官近台的面色有着难看,他走到上官文若身旁,直视着她的眼睛问:“她在哪儿?” 上官文若浅笑道:“在这儿呢!” 这声答,声音甜柔,全然不是上官文若的声线。 上官近台愕然,再看面前的上官文若,竟徒手自耳后揭下一层面皮来。 她不是上官文若,她是齐冰伶。 第四百一十六章 和谈 “来人!”上官近台喝道。 霎时间暗卫自四面涌出,将齐冰伶围住。 再尖利的兵器也不可能越过人墙伤及上官近台。 齐冰伶忽然笑出声。 “陛下就是这样待客的?” “对付非常之客当然要特别一些。”上官近台冷笑。 这里是深宫,不是宫城外的街上,没有百姓,也没有百官。 上官近台无须顾及任何事。 就算是在此要了齐冰伶的性命,永盛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也只会说齐冰伶毁约未来罢了。 想到此处,上官近台忍不住皱了眉。 她能假扮上官文若站在这里,显然是早有谋划提前入了城。可既然能潜入城中,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经城门入宫城,百姓们看她入城,自己下手时也会有所顾虑。 但她偏偏选择偷偷潜入宫中这条险计。 她是真的不怕死? 还是另有谋算? 上官近台打量着齐冰伶,沉默良久。 “陛下不是要与我和谈吗?我既已来了,难道陛下想出尔反尔?” 她的话听来柔和,却隐隐带着一股令人发寒的力度。 “你想要与朕谈什么?”上官近台显然毫无准备,如今还是镇定问她已是不易,“亡国之后,一介反贼,你有什么资格与朕谈?” 齐冰伶微勾嘴角,“陛下果然并非要与我和谈,而是是想直接取我性命的。” “是又如何?”上官近台微眯的双目露出一丝凶狠。 “单凭我一人来此,确实是以卵击石。不过我并非一人。” 上官近台一怔,狐疑地看向她的身后,并无人跟来,不觉费解。 “我说的人,在永盛之外。”齐冰伶自信道,“我已派人去了应城。季王很快会相助我。到时海宫四州尽在我手。形势如何,陛下当清楚。” 上官近台大笑起来,“你当真以为季王会相助于你吗?” “不仅季王,海宫万千子民都会相助于我。真正危害苍生之人是你。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不过是替天行道!” “我且问你!”上官近台严厉喝止她,“如今你人在我手上,性命难保,还谈什么替天行道?” “陛下以为我敢孤身来暖阁当真毫无准备?”齐冰伶微微一笑。 上官近台暗觉不妙。 “你不要忘了,你的儿子如今还在永盛。”他要挟道。 虽然上官林春还未找到,但他找不到,齐冰伶毫无线索更找不到,上官近台不担心。 谁知此言并没有让齐冰伶慌乱。 她淡定反问道:“陛下也不要忘了,你也有一个儿子在永盛。他叫上官惠。” “你说什么?”上官近台双瞳震颤。他如何也不敢相信,齐冰伶会威胁到上官惠。 “信不信,全凭陛下。不过若陛下今日真的取了我性命,可就再也见不到这个儿子了。现在,他是陛下最中意的皇子了吧。就像当年的上官朔一样。不过他的下场,你看到了。” “是你做的!”上官近台双目通红,径自从一旁的木台上拔出剑来。 那个既定的事实,在数月的平静后被齐冰伶重提,仍让上官近台情绪激荡久久难平。 “陛下!”齐冰伶高喝,“陛下可要想清楚,到底要不要杀我。” 上官近台目光微沉,朝身旁一名暗卫看了一眼。 暗卫明白,急匆匆赶到蝴蝶公主府,求问四殿下的情况。 蝴蝶公主也是一脸震惊,“惠儿今早不是才入宫么?” “并没有。”暗卫道。而后将齐冰伶要挟四皇子的事告知了蝴蝶公主。 双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蝴蝶公主怒不可遏,急忙让府上门客去将皇孙带回来。 齐冰伶敢要挟她弟弟,她便敢要挟她儿子。 她好心好意保护了她的孩子,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若上官惠出了半点事,便是齐冰伶真的兑现承诺将琉璃江山给她又有何用? 另一边,上官近台派去寻上官惠的一队暗卫也出宫了。 本想与城内何处的巡防兵联合封城来搜,定能在一日之内找到四殿下。谁知今日不知从哪里跑来的一众书生,阻塞街道,严重拖慢了搜查进度。问来才知,他们是南山书院下山来,准备参加今夜花灯会的。 负责追捕的暗卫头领这才意识到今日是当月十五,夜里有花灯会的。 若等花灯会开始,街上人来人往一片热闹,还如何抓人? 看来对方是计划好的。 如此说来这群书生今日下山也是长宁公主那边背后捣的鬼。 暗卫头领问这群书生是何人指使他们来花灯会的? 书生们也是一脸懵,“是同在南山书院的四殿下唤我们来的。说今夜的花灯会非比寻常,不看会后悔的。” “当真是四殿下?”暗卫们也懵了。 这算是贼喊捉贼吗? 不会,四殿下怎么能是贼?定是那个长宁公主暗中利用了殿下。 暗卫们心急如焚,分头去找,一直找到夜幕降临。 暗色的天空下,隐约可见几缕极轻的游云。 街头巷尾,家家户户挂起了各色灯笼,有的形似乖兔,有的形似晚莲,有的形似牛郎织女鹊桥仙…… 小贩用竹竿挑了一串灯笼,顺着水边走,边走边叫卖。 澄澈湖水映月,水边,桥头,尽是成双成对的佳偶。 一袭素雅衣衫的上官惠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站在对岸的一处闲亭内,望了眼身旁的阿苑道:“今日的花灯,喜欢么?” 阿苑垂眸看看手上的一只鲤鱼灯,极轻地“嗯”了一声,话音刚落,两朵微红漫上双颊。 “你喜欢就好。”上官惠道。 “你,为何要送我灯?”阿苑低头问。她本也是康王府郡主出身,昔日也算家世显赫。对上官惠,不必要恭敬称殿下。 再者便是,上官惠不许她如此。 上官惠并未直接答她,而是环顾一周,确认安全后,又让随行的近侍离远些,这才自怀中掏出一纸信笺,递给她,“文若姐姐在南山书院给我留了信,说给我说了一门亲,问我愿不愿意。” 他忽然有些羞赧地笑了一下,轻声道:“我觉得,你挺好的。” 阿苑读着信,愣住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救人 她是来传信,不是来相亲的! 阿苑许久说不出话。 只有上官惠一个人口若悬河说些有的没的。 阿苑的脸已经很红了,不过不是出于害羞,而是有些恼。 夜色渐浓,二人顺着湖边走走停停,身旁无人扰。 直至走到一处高垒的河堤,一方阴暗将二人隐蔽在人后。 阿苑先停下了,“时辰不早,我要回去了。阿娘许久不见我,会着急。” “你要回家么?不回客栈了?”上官惠关心道。 阿苑“嗯”了一声。上官文若帮她付了多日的房钱,原本是想让她得空见识一下琉璃风景。 现在既半路杀出这位难缠之人,阿苑也没心思看风景了。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上官惠道。 阿苑一惊,只道:“很远的。” “没关系。你一个女孩子家,这么晚不安全。”上官惠朝她笑一下,又道:“你放心,我知道规矩的。不会让你家人为难。我既肯送你回去,必会娶你为妻。” 阿苑一时语塞,只觉心莫名越跳越快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单凭你一言便定下了?”阿苑局促道。 上官惠懵懂地愣住了,“上官文若是我堂姐。与皇姐关系甚好。信上说,她与你家长辈也是认识的。有她在,长辈们一定会同意。到时我再去请命父皇……” “你……”阿苑说不过他,急了,转身便要走。 殊不知身后,不知不觉间已有几人持剑围上来。 阿苑吓得说不出话。 上官惠立刻拉住阿苑,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别怕。” 那些人身着黑衣,但不像是官府的人,又不像暗卫。他们当中,有人持刀,有人持剑,甚至有人拿了一把未打开的伞。 像是江湖人。 上官惠不会武,却也知道这些人得罪不起。 他解下腰间钱袋,掷在那几人面前,“拿去!” 那些人瞟一眼钱袋,不为所动。 上官惠一见不妙,立刻大喊“救命”。 守在不远处的随从听到喊声立刻赶来,但上官惠和阿苑已不见踪影。 地上只有一块江湖上失踪已久的桃木符。 众人这才明白,四殿下怕是被亡海盟劫走了。 …… 搜寻一日的暗卫们很快得了消息回宫复命。 心急如焚的上官近台一把拽住暗卫的衣领,“惠儿呢?” 暗卫唯有如实答。 “亡海盟?怎么可能?”上官近台相信迟迟未清剿的亡海盟余党早晚有一日会兴风作浪。但他不相信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一心只想着复仇的家伙能算计到上官惠头上,还是暗算。 上官近台回头,望一眼气定神闲坐在几案后等消息的齐冰伶,心头一紧。 难道是她有所安排? 可亡海盟那些人他最清楚不过,绝不可能听命于一个海宫公主。 上官近台摇摇头。沉下心来仔细想,唯一能让那一盘散沙聚集起来的只有那个人。 “上官文若还活着。” 齐冰伶手上的茶盏顿了一下,但调整片刻,还是将那盏茶喝尽了。 “去搜!上官文若一定在城内。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朕找出来。” 上官近台下了死命令,暗卫不得不又奔出了宫。 此时此刻,上官文若正骑马朝城外跑。 她与齐冰伶互换身份后,在蝴蝶公主府前等了半日,直到数名门客骑马出门,才悄悄尾随其后。 她料定蝴蝶公主得知上官惠失踪后会设法将皇孙寻回。 跟着他们,便能找到皇孙。 门客们来到城郊的一户人家。四周夜深人静,屋内灯火通明。 门客们踢开门闯进屋,避开屋内老夫妇二人,径直到床边抱起刚刚睡着的皇孙。 “大人,这是蝴蝶公主交代我们照顾的人,诸位这是……”阿翁话没说完,只见身着夜行衣的门客自腰间掏出蝴蝶公主府的腰牌来。 老夫妇都不言语了。 忽然惊醒的上官林春哇哇大哭起来。 门客其一自怀中拿出一瓶香,敞开盖子在小孩子鼻下一划,让他昏昏睡了过去。 “快走!”门客们互看一眼。 却听门外,叮当作响兵器相接。 出门一瞧,才见留下放哨的几名门客全数倒地了。 众门客愕然后退了几步,见面前手执刀剑的几名弟子身后,款款走来一素衣女子。 “留下这孩子,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那女子的声音好生奇怪,深沉得宛如男子,听来却又颇为熟悉。 一名门客恍惚中想起来,“这不是公主先前请来府上的那位女先生吗?” 众门客想了想,将腰牌拿出给她看,“我们是蝴蝶公主的人。” 上官文若冷哼一声,“找的就是她的人。” 众门客一时分不清她是敌是友,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凌空一声惊雷,稍后恐有雨。 上官文若不愿与他们多啰嗦,于是看向身旁的蓝儿,“动手吧,小心别伤到孩子。” 说完转身向后走,身后又是厮杀一片。 不远处一棵树下,上官惠和阿苑被他们用绳子缚住手脚,黑胶封口,黑带蒙眼。两个人背靠背。 瞿阳上前,朝上官文若问:“盟主,这二人怎么办?” 上官文若仔仔细细环顾一周,城内灯火绚烂,上官近台的暗卫肯定在急得团团转。不过万一追到荒僻城郊就不妙了。 此地不宜久留。 “送他们回昌池府上见项叔和凝霜。”上官文若吩咐道。 瞿阳答“是”,和其他几名弟子一同将那二人抬上马车,朝南驶去。 很快,面前这些门客也被蓝儿解决完了,全是重伤却不致死,大多都昏了过去。 上官林春被蓝儿抱来,让上官文若看了脉。 上官文若看罢皱皱眉。这迷香还真不好解呢。刚刚若是有心问他们一句再打便好了。 可惜她没时间等他们醒过来,也没时间挨个搜身找解药了。 上官文若想了想,让蓝儿拿上迷昏皇孙的那瓶香,暂回昌池,去找懂香的夫人小姐们问一问。三日之内醒了,便不会伤元气。 “盟主不一起走吗?”蓝儿望一眼躺到一地的门客,“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随时可能有人追来。” 上官文若摇摇头,“我不能走,公主还在城里。你且照顾好皇孙。有上官惠押在昌池,我不会有事。” 蓝儿低眉沉思片刻,不再多问,背起上官林春,骑马离去。 第四百一十八章 君臣 上官文若安排完了一切,上马回城。 将将骑到城门口,便见一队暗卫急急慌慌出了城。 暗卫与上官文若擦肩而过,领头那人忽觉不对。 这个时辰,一名孤女自昌池方向而来,入永盛,必不是一般人。 “站住!”暗卫头领回身喝道,“你是何人?” 上官文若勒马顿住,没说话。 “问你话呢!”一人喝道。 上官文若回眸一笑,“大人不妨猜猜看。” 她话音未落,袖中迷药已让行在最前的那名头领昏倒在地。 “不好,是奸人,追!”暗卫纷纷调转马头朝城内跑。 上官文若穿街过巷,到了人多处,干脆下马,隐于人海中。 被引回城中的暗卫如没头苍蝇乱转。 上官文若回身望去,再无来人踪影,正打算顺口气,一回头,却见刚刚被自己迷晕的那名暗卫头领完好站在面前。 “文盟主,随我们走一趟吧。” 上官文若雅笑,“看来大人这是猜出我的身份了。” 暗卫头领冷哼一声,今日办事不利,让亡海盟的人劫走了四皇子,引得陛下勃然大怒,差点要了他的命。 已经上过亡海盟一次当,不会再上第二次。 因而对刚刚的迷药,他早有警觉,瞬间闭气装昏躲过一劫。 “大人如此聪慧,看来我今日不入宫是不行了。”上官文若丝毫不惧。 暗卫头领被她的坦然吓得一颤,“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 上官文若冷笑着伸出一双手,“大人若不放心,不妨给我绑起来,如此我便是想耍花招也不成了。” 暗卫头领沉下双眸,叫手下将她五花大绑扛上马。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花灯节渐入尾声,街上百姓纷纷归家。暗卫们这才上马,带着上官文若回宫复命。 …… 暖阁内,齐冰伶平静饮茶,时不时与坐在龙椅上的上官近台对视一眼。 二人面前的地上,两名小太监将一张山河图徐徐铺开。 “说说看,你想要什么,才肯放过朕的惠儿。”上官近台赫然耸身,看向齐冰伶。 “海宫全境。”齐冰伶坚定道,“这就是我的条件。” 上官近台微若游丝地笑了一下,“你的口气未免太大了。” “陛下只需告诉我答应或者不答应。”齐冰伶抿了抿唇,“请我来和谈的人是陛下,若非如此,你我早在战场兵戎相见了,何苦在这里斗心思?” 上官近台看向山河图上南山以南的大片海宫疆土,攥紧了拳。 他走下金阶,抽出长剑指向图中奉阳,“朕许你在奉阳一州称王。恩赏同皇子,如何?” “不好。”齐冰伶答。 “那么连同应城。”上官近台又道。 “也不好。”齐冰伶照旧拒绝。 上官近台的剑颤抖了一刹,二度指向她,“齐冰伶,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齐冰伶站起身,双指钳住他的剑,“陛下,三思后行。” 上官近台不甘心地犹豫了。 就在此时,暗卫传来密报。 上官近台收剑来到暖阁外,听暗卫头领耳语道:“人抓到了,现在宫中地牢候审。要不要带过来?” “不必。”上官近台紧张多时的一颗心重新恢复平静。 只要她人在皇宫,就是消除了最大的一个隐患。这件事齐冰伶无需知道。 他想了想,对暗卫道:“带路,去地牢。” 不知不觉,下起了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不时传来雨水滴答声。 牢房内,上官文若被架在十字桩上,手脚皆被缚。虽然还没用刑,但虚弱的身体经过一路疾驰已现病态。 狱卒开了牢门,退至上官近台身后。 上官近台亲自上前自下而上望着她的脸。 “给朕将她的面皮撕下来。”上官近台道。 狱卒还未上前,上官文若先笑了,“陛下不必多疑,我就是我。同样的计策,我不屑使第二遍。” 上官近台微眯双目,没说话,还是不放心地朝狱卒使了眼色,直到那狱卒在上官文若脸上摸索多时并未找到面皮的破口,上官近台才算放下心。 “现在陛下可以回去了。”上官文若道,“你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确认我是不是又再与你耍花招么?” 她说得不错。 上官近台将要迈出牢门的脚停住了。 他朝身后暗卫做一手势,示意他们暂时退后,只留自己与上官文若二人在牢房。 上官近台转过身,直视着她,还未开口,先听上官文若道:“我知道陛下想问什么。上官惠是亡海盟所绑不假。但此时,他人已不在永盛。陛下就是倾尽暗卫寻人也是徒劳。” “你将他带去了哪儿?”上官近台嘴角微抽。 上官文若虚弱笑道:“陛下问我也是无用。我已将亡海盟全权交由长宁公主。为人臣,听君令。四皇子的下落,陛下该去问她。” 上官近台明白,她这是在告诉自己两件事。她的确是齐冰伶的谋士,但她也与齐冰伶手下其他人别无二致。以她来要挟齐冰伶,是妄想。 但她越是这样警惕,上官近台就越生疑。 他没再多说,退出牢房。 暗卫头领问他:“要不要用刑?” 上官近台点头,“只要让她说出惠儿的下落便可,千万别让她死了。” …… 当晚,上官近台没有再回暖阁。 齐冰伶等了许久,只等来一名太监传口谕,“陛下称今日乏累,想必公主也累了,不如先回原处歇息,诸事明日再谈。” 原处……齐冰伶微微蹙眉。 她是被暗卫从地牢绑来暖阁的,难不成还让她回地牢? 她正犹豫着,暗卫已经到了,伸手朝门一指道:“公主,请。” 齐冰伶站起身,冷笑一声,却未多说。这态度较暗卫所想大度许多。 齐冰伶随暗卫来到地牢,先前关押她的那间牢房被人布置一新。 冰冷的石床上铺了松软的被褥,桌上摆放着新鲜饭菜。牢房一侧站着十几名婢女嬷嬷随时候命。 这不像是要把她重新关起来,而是另有所图。 正当她苦思这所图为何,不远处,忽然传来用刑声。 皮鞭如厉雷,烙铁入火滋滋作响。 而那个被折磨的犯人,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第四百一十九章 诛心 原是要挟。 齐冰伶明白了。 能面对历尽酷刑隐忍不发之人,当世她只认识一位。 上官文若,怕是被抓了。 她故意不出声,是怕自己担心。 一旦此时齐冰伶有所行动,让上官近台察觉她二人关系匪浅,再以此要挟,上官文若的苦心就白费了。 因而她只能忍。 如此忍了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上官近台派人接齐冰伶入暖阁。 “昨日休息可好?”上官近台问。 齐冰伶浅浅一笑,“很好。多谢陛下让我见识了一下琉璃宫内酷刑,免得我今日说错了什么话,落得那样的下场。” 上官近台满面阴霾不语,显然是昨夜也没休息好。 他让人将山河图重新铺开,又问齐冰伶:“今日朕再问你一遍,你心中所想可有变化?” “没有。”齐冰伶答得同样干脆。 “我替海宫子民而来,不会因一人而改变意志。与陛下不同。” “只要陛下交出海宫玉玺,还我河山,我保证让上官惠毫发无伤回永盛。如若不然……” 她的话被上官近台打断了。 “你认为朕就会因为一人放弃海宫吗?” 齐冰伶顿住了。 “陛下宁可放弃亲子都要保住海宫江山么?” “这是朕的事。” 二人皆无言。 齐冰伶低头喝茶。 门外小太监来报上官近台,众大臣在廊下候早朝,不知陛下为何迟迟不去。 往常众人也没有这样着急过,今日不过是因为赶上和谈。虽然坊间皆不知齐冰伶已入宫,但没有消息远比有所行动更可怕,外加昨夜四殿下失踪,巡防官兵满城搜寻闹得人心惶惶。 因而众人才早早入宫,想着陛下必然有所指示。 谁知这一等,竟迟了一个时辰。 上官近台被人催到殿上,心情本就不悦,再看到殿下一张张焦躁不安的脸,胸中怒火一忍再忍。 “诸卿有何事要奏?” 陛下先发问,倒让群臣措手不及。 群臣中,独独翁论神色如常。齐冰伶与上官文若互换身份的事是他一手操办。看上官近台这副心烦模样,想必是齐冰伶已在宫中了。 众人不说话,翁论便先站出来,将一份奏章经由小太监承给上官近台。 “禀陛下,昨日花灯会上,三千南山学子忽然下山。臣觉得奇怪,便找其中二人询问一番。二人道是四殿下亲自到书院请众人赏灯。碰巧昨夜,四殿下失踪。” “臣觉得此事颇为蹊跷,便冒昧到蝴蝶公主府询问。听四殿下的近仆道,事发前日,四殿下曾去过一家客栈,寻一位姑娘。” “而当臣来到这家客栈,那位姑娘已不见踪影。臣本想继续追查这位姑娘的行踪,却在客栈被一位老者拦住。老者知道我必来此地,因而在客栈等候。他对臣说,若要破此劫,请陛下一定见他一面。” “老者……”上官近台顿了顿,“是何人?” “他人就在宫城外,陛下可愿相见?” 上官近台点了头。 片刻后,一位老者被太监用轮椅推着上了殿。 他身穿斗篷,黑色的帽兜遮住了半张脸。一双眼炯炯有神地看向上官近台。 单凭那双眼,上官近台已认出那人。 认出的刹那,他怕了。 “退朝。”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 大臣们相继离开朝堂,唯有翁论。 “你也退下。”上官近台道。 翁论看向黑暗中的那双眼,直到那双眼也看着他,眨了一下。 翁论出去了。 偌大的殿内,金阶上下的二人互相对视。 那人将帽兜脱下了,照旧是一脸温和随性的笑,“近儿,别来无恙。” 上官近台说不出话。 面对那个传授自己武功却被自己逼入逐浪川灭口的人,骤然相见他能说些什么? 上官文若,惠儿乳母吴氏,再到今日的简随…… 所有这一切活生生的例子都在告诉上官近台,那些“葬身”逐浪川的人,都没有死。 上官近台目光定定,缓慢从龙椅上站起来。 “怎么,连句师父也不肯叫了吗?”简随问他。 “你为何今日来?”上官近台冷冷反问,“难道这城内发生的事,与你也有关系。朕的惠儿被人劫走,也是你从中参与。” 简随默然许久,望着他的样子,心疼地摇摇头,“即便你不信任任何人,也要相信我。我以你母亲的名义起誓,绝不会骗你。” “你住口!你不配提朕的母亲!”上官近台喝止。 简随叹了口气,“你母亲的牌位呢?我们去见她。当着她的面,我与你细说。” 他顿了顿,又道:“你一定要听。因为这件事不但关乎你自己,还关乎战局。齐冰伶派人去了应城求援。若季王派人来战,陛下战是不战?” “季王不会来。”上官近台打断他。 “你就这么肯定吗?”简随反问。 上官近台眯起双目,蓦然觉得不妙。 …… 应城一间客栈内,祝子安和林成坐在桌旁。桌上山珍海味,全是季王出钱请的。 祝子安边吃菜边喝酒,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林成却一口也吃不下。 他们来应城几日了,顾潇早已将昔日萧老将军府蒙冤一事当着府兵中二位都督的面与季王说清了。 现在府兵中群情激奋,二位都督也萌生归附之心,但就是季王——这个他们本以为最该憎恶琉璃的人,手握兵符却迟迟不表态。 没有兵符不得发兵,即便二位都督也束手无策。他们跟随季王已久,忠心无二,绝不会做出背主之事。 问题就在此。 林成面色苍白,不禁担心起齐冰伶在永盛的处境。 祝子安为他斟了一杯酒,笑了笑,“无退,想开点。” 林成无奈,吞下那杯酒,心情却丝毫没有缓解。 “季王不肯帮我们定有他的道理,你急也没用。”祝子安道。 “文若可与你说过,这道理为何?”林成急问,“她从没有失算过,也一定将眼下的情况考虑过了,是不是?” 祝子安直笑他,“无退啊无退,阿若是人不是神,怎可能什么都知道?再者说,人活在世,谁还没有秘密了?既是秘密,又怎会轻易让外人知晓呢?” “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干等着。”林成问。 祝子安浅勾嘴角看窗外,“明日,你我再去季王府走一趟吧。” 第四百二十章 不易 次日晌午,祝子安和林成来到季王府,护卫见是二人,立刻拦住,“季王身体抱恙,不便见二位。不如改日……” “哎,我就是来给王舅诊病的。”祝子安笑道,一边按下护卫执礼之手。 护卫被他蓦然抓住也是一惊,愣神的刹那被面前二人钻了空子。 待回过神,再想拦,才见二人已进院子了。 海宫京外的两王府是同期而建,布局相仿。如今康王府被没,季王府却安然无恙。 祝子安来季王府,熟悉得如同回家,眨眼功夫便绕到季王所在的院里。 “糟了糟了,祝二爷和林公子又找来了!”府上嬷嬷进屋先报王妃。 王妃吓得站不起身,朝内瞟了眼吓得下不来床的季王。 季王接过小厮递来的帕子擦擦汗,嘴里喃喃:“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要我说你就答应吧。”王妃娇目一瞪,愈发烦躁,“那二人的身手你又不是不知?现如今又查明了萧老将军一案,可见是有备而来。你唐突应对,如何能保府上万全?” 季王擦汗不说话。 哪里有那么简单? 偏安一隅,吃喝玩乐做个闲散王爷,诸事不理……这才是最佳的自保之道。一旦答应与琉璃开战,便要与上官近台反目了。 他不会,也不敢。 季王妃看不下去,起身道:“你不说,我去替你说。” “你回来!”季王小声道,朝王妃招招手,待她走近又道:“说本王病了。今日不论是谁,一概不见。快去!” 他说完,慢悠悠上了床,自己盖紧了被子,装作熟睡。 季王妃没别的办法,只好照办。 祝子安听罢,笑着安慰她,“舅母莫急。儿时我曾在清音观学过几年,略通医术,不如让我给王舅看看。” “这……”季王妃一脸为难。 祝子安回头看林成,“无退,你在院中等等我。” 林成眨眼点下头。 季王妃忙道:“怎好让林公子站在院里呢?” 林成恭敬与她行礼道:“那就劳烦王妃将我引到堂内等候吧!” 季王妃被气得不轻。她那话原是赶他走的,怎被他接成这样?真不愧是昔日盛太后一手调教出来的人。 “请吧。”季王妃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带林成朝正堂走。 祝子安则趁机进了季王的屋。 屋内一众小厮婢子们都吓坏了。 祝子安手上虽没拿剑,可一根翠绿竹笛就在腰间。 谁不知道二爷一根竹笛打遍天下的事呢? 屋内一片肃然,独留祝子安的脚步声。季王听来毛骨悚然。 祝子安坐到床边,轻轻将他拍醒了,拉过他一条胳膊,“王舅莫怕,安儿给你瞧瞧病。” 季王微微侧身瞥他一眼,急忙闭目,装作呓语道了几声“好”。 祝子安装模作样地诊了脉,神色突变,叹了口气。回身吩咐下人,“去请王妃来,我有话对她说。” 众人皆怕,不敢不去。 稍后季王妃回来,祝子安与她坐到桌边严肃道:“王舅这病不能再耽搁了。若再不治疗,恐有性命之忧。如今唯有以毒攻毒。”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只药瓶,坐到床边,从其中倒出一只白色药丸,“我身上还有点砒霜,可以给王舅用用看。” 床上的季王和床边的季王妃一同震住了。 眼见一颗药丸就要放进季王嘴里,季王妃先绷不住了,“二爷,使不得。王爷他没病。” 祝子安的手停在半空,望一眼季王妃,再望一眼季王。 季王叹了口气,将被子掀开,缓缓坐起身,极为不满地看向祝子安:“我已经与你说过了,你王舅我就喜欢吃喝玩乐,领兵打仗攻城略地不擅长。当年琉璃犯奉阳,一举斩下了我方主将的头。应城的兵也就在城内抓个毛贼,上不得战场,更帮不到你们。你们为何如此执着呢?” 祝子安将药收好,微笑道:“王舅交出兵符就好,领兵的事有我和无退,你无需操心。” 季王一时语塞,不知再拿什么话搪塞他。 祝子安看出他的为难,“王舅可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或许我们能帮到你。” 季王连连摇头,吞吐道:“没,没有。” “好吧,王舅不愿说,我也不问了。我和无退在临川客栈住,明日午时动身。在此之前,若王舅改了主意,随时可来找我。” 他说罢真的出了府,林成也从正堂出来跟上他。 二人走远后,祝子安问:“东西拿到了吗?” 林成自怀中掏出一块兵符来。 祝子安拍拍他的肩,二人相视一笑。 季王府内,才发现兵符丢失的季王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这才知道祝子安故意将时间地点说得如此详细是何意。 “快,备车,去临川客栈。” 季王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比平时任何时候都精神。 他边走边怕,沉寂于心的那件往事,现在,怕是瞒不住了。 …… 临川客栈内,祝子安和林成相对饮酒。 过不多时,有人敲门。 林成去开门,朝季王行了礼。 这般不急不慌显然早有预料。 季王心里含气,但又不好说些什么。毕竟兵符还在人家手上。 “王爷有话不妨屋内说。”林成道。 季王进屋坐下,看见祝子安,一脸窘色。 “安儿,兵符呢?”季王问。 祝子安为季王斟酒道:“王舅,你来迟了。兵符已经不在我们手上了。” 不在他们手上,莫非是已经送到府兵中了吗? “你……”季王一口酒差点喷在祝子安身上。 祝子安浅笑:“木已成舟,王舅再说什么也是无用。” 季王的神色又惊转悲,继而有些可怜相。 林成关好门窗坐到二人身边。 只听季王小声道:“实话与你们说,若是四州内纷争,这个兵但出无妨。但是琉璃……绝不能。” 他连连摇头,话到一半又滞住了。 祝子安放下酒杯,问他:“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康王府和季王府,在海宫内地位相当。为何亡国之后受到的待遇却如此之大?” 季王一听这话,连忙道:“你所愿意,季王府可以常来常住,只要你不让我与上官近台为敌。” 祝子安双目微眯,“为何?” “因为……我对他有愧。”季王思忖良久,终于道。 第四百二十一章 故识 琉璃宫城。 简随同上官近台来到寝居。寝居地下一间暗室内,香火氤氲。 上官近台跪在正中,面色沉重,凝视着那块牌位久久无言。 牌位是他偷偷找人刻的。 其上只称其母“琉璃”。 她去世的时候,上官近台年纪尚小。对她的印象也只有这个名字。 琉璃开国之初,遭遇南山一战,多亏这名奇女子出手相助,才保住琉璃江山。然而那日,这名奇女子也不幸殒命沙场。 先帝上官楼为了感念她的恩情,以其名为国号,收其子为义子,将他视为己出。 但是上官楼如何也想不到,这个被他疼爱有加的孩子,日后竟会做出残害手足之事。而他自己也在听闻亲子逐一丧命之后,含气身亡。 他更想不到,这个孩子的生父不是别人,正是海宫先帝齐恒。 …… “那时候,他不叫上官近台,他叫齐知近,是父皇最喜爱的皇子。”季王齐知礼对祝子安和林成道。 “齐知近……”祝子安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之前太皇太后可曾对你提起过?”祝子安问林成。 林成沉思片刻还是摇摇头。 连他都不知道的事,相比是太皇太后心中有所忌讳,更不会为其他人所知。 林成看向季王问:“王爷可记得皇子齐知近是哪位妃嫔所出?” 季王叹气点点头,“你记不记得颖夫人?” “记得。”林成答,“但我听闻她追随先帝时身份低微,生下的皇子也交由其他妃嫔抚养。怎么?齐知近是颖夫人之子?” 季王神色有些落寞地点点头,又问:“你可知道颖夫人又是谁?” 林成不知道。 “你可知道琉璃为何叫琉璃?”季王又问。 林成顿住了。他大概明白。 祝子安望着林成神色突变,有些疑惑,“为什么?” “南山一战,琉璃军队能等来简随前辈相助,多亏了一位名叫琉璃的女子拼死相抗。但我想不到那位女子就是颖夫人。”林成惊诧地望着季王。 祝子安想了想又问:“能以一人之力拖住千军万马,这位颖夫人莫非也会朝暮字诀?” 季王苦笑:“被你猜中了。她叫简琉璃,是朝暮山庄的人。” “简琉璃……”林成恍然大悟。昔时简如口中那位琉璃姑姑说得应当便是此人。 可祝子安却仍一脸不相信。他摇摇头道:“不可能,我听上官近台亲口说过,他不是简家之后。” 季王笃定道:“这是我调查许久的结果。怕是连他自己都被蒙在鼓里。但是我不能说,那样更会害了他。” …… 上官近台从母亲的牌位前站起身,同简随道:“关于朕生母的事,早在三十年前你便告诉过朕。今日,你又邀朕来此,到底想说什么?” 简随神色黯然地垂下头,“三十年前,我并没有告诉你全部。关于你的母亲……” “其实,她并非仅仅是我的一位故人。她是我的亲人。是简家人。” 简随的话音断了。 上官近台的脸上阴晴难测。他怔住了,许久没说话。 “近儿,你可是在想为什么我要瞒着你?”简随继续道,“这是你母亲的意思。” “她死前交出了暮字诀,又千叮万嘱不要让你知道其身份,就是怕你和我们一样,背负叛逃朝暮山庄的罪名。” “我与简空都明白琉璃的意思,所以一直暗中保护你。我教你武功,也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你这条命来之不易,不该拿它冒险。我说的,你可明白?” 简随的话越发急促。 “朕为什么要冒险,难道你不清楚吗?”上官近台咆哮道。 “朕才是海宫的太子!朕的母亲,应该是海宫至尊荣耀的皇太后。但是最后呢?南山一战,生死攸关,齐恒他做了什么?” “若你真的为朕的母亲着想,就该助朕报仇,而不是帮着齐知让的后人来害朕。” …… “先皇齐知让,是盛娘娘的养子。起初盛娘娘并不得宠,父皇对我这位皇兄也不甚喜欢。直到南山一战,齐知近和颖夫人的死……” 季王讲到一半又顿住了。 祝子安问:“照王舅的说法,太祖皇帝最喜欢齐知近,为何南山作赌时,被舍弃的皇子会是他?” 南山一战时,海宫太祖皇帝与琉璃先帝打过一赌,两军拼脚力,先到南山者称王。 为了加快行军,齐恒抛妻弃子,将年幼的齐知近和其母简琉璃抛至车下。 这事在史书上不过寥寥数语,只道齐知近与颖夫人因战而亡。 但对林成与祝子安这样多少与皇室有些联系之人,这件事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季王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微微张嘴,欲言又止。 林成连忙为他倒了杯酒,用来润嗓。 季王摆摆手,有些哽咽地道:“这不是父皇的意思,是有奸人害了他。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谁?”祝子安问。 “我不能说。”季王这才接过林成手中的酒,一口吞下。只一杯脸便泛红了。 他是真的怕了。 借酒壮了些胆,才又道:“就是因为不能说,所以才有愧于他。” “如果我说了,那时被丢下的人里,就要算我一个了。”季王略带醉意地笑了一下。 祝子安的眉头越拧越紧。当时季王年幼,不敢说也正常。但是直到现在都不能说之人,会是谁呢? 季王神色黯淡,自顾自喃喃道:“如果没有那件事,他绝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是个好兄长,最喜欢带我逗蝈蝈。”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亡海,他是要报仇。报当年他们母子被弃之仇。” 季王愣了一下,忽然落泪,“这个仇该报,只是他恨错了人。” 说完便醉了过去,待祝子安再想问,已没动静了。 …… 暗室内的气氛安静下来。 上官近台和简随沉默良久。 简随叹了口气,“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及时阻止你报仇。” “早知你心里有如此怨恨,当初便不该教你武功。” “不过好在,我还是多了一个心眼。”简随笑笑。 他不用多说,上官近台已经明白了。 “你没有教我全部的朝字诀,对不对?”上官近台冷冷地问。 第四百二十二章 兵临城下 “不,你从小体质虚弱,若不习全本朝字诀恐怕性命不保,到时我又如何去九泉之下见你母亲?”简随道。 “那便是你给朕下了毒?故意限制了朕的武功。”上官近台转身怒视着他。转而,这个念头又打消了,“不对,平恩铭随朕多年,若是中毒,他不会看不出。” 简随朗声笑了,“近儿啊,难道你就没想过,当年平恩铭为何能找到小子安呢?” 上官近台愕然,“莫非,是你授意?” 简随摇头,“是朋友之间默契使然。” “我与你母亲,同平恩铭相识已久。他了解你母亲所想,更了解我。”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体内的毒,就是他亲自下的。” “不可能……”上官近台踉跄朝前,一把揪紧了简随的衣领。 他的手上运了气,随时可将简随置于死地。 简随维持着一丝浅笑,久久无言。 他二人都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已迟了。 暗室外,忽有近侍来报,万三保紧急求见。 上官近台不甘心地松开手,离开暗室去暖阁。 他心里早有预料,这次的消息不太妙。 一听才知,海宫军队已兵临城下了。 暖阁一角,齐冰伶饮尽了最后一口茶,从容站起身。 上官近台瞥见她,这才明白,他们这几日布局的种种,不过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罢了。 “看来陛下今日有要事处理,甚是繁忙,不如我先回地牢。诸事明日再议。”齐冰伶说完,回身便走。 行至门边,一众暗卫挡住了她的去路。 “怎么?如今大军压境,陛下还敢杀我么?”齐冰伶微微侧头,直视上官近台,“若我有半点闪失,海宫大军立刻便会攻入城。” “不错。”上官近台佯装笑意,凑近她,低声道:“但前提是,他们也要能知道这宫城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话音未落,齐冰伶只觉腹前一阵冰寒杀气。一把短剑自上官近台袖中抽出,直奔她而来。 齐冰伶徒手接下那柄短剑,闪身一躲,以手护住腹部。 上官近台不给她喘息之机,剑锋上朝字诀已现端倪。 齐冰伶自宽大的袖中抽出识心,抬步应了上去。 …… 应城府兵接到兵符,已派援兵前往琉璃。 祝子安和林成也要启程了。 二人在应城通州交界作别。 此来应城,任务虽已完成,但二人的心情却比来时还要不安。 “有能力陷害皇子,还能让王舅如此惧怕之人,到底是谁呢?”祝子安皱眉沉思。 林成看他,“其实王爷今日言此,我心里已有答案。只是……” 祝子安停下马,有些急了,“莫非连你也怕那个人?” “这倒不是。”林成答,“他应当不会害我。只是他的势力盘踞错杂,昔日先皇屡次想削减他手中实权,最终都不了了之。要除此人,谈何容易?”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来什么,“说来当年永安长公主和康王遇难,与他也不无关系。” 话到此处,祝子安忽然怔住。 “你说的这个人,该不会是,盛昌平?” 林成点点头。 “只是猜测。子安兄莫再多问。盛家羽翼众多,恐隔墙有耳。一切待战事结束再说。” 祝子安回过神,重新骑马向前。走了没几步,又停下了。 “无退,我在昌池有些急事,要耽搁几日。若没能及时到永盛,还望公主勿怪。” “你要去做什么?去多久?”林成问。 “不会很久。”祝子安不再多言,疾驰而去。 林成原地愣了半晌,一句问话滞在嘴边来不及问。 他这一走,于齐冰伶倒是好解释。可同上官文若呢? …… 永盛宫城外,等候的巧儿已是焦头烂额。 她望着手心里阿苑给她的药犯了愁。 阿苑让她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使用此药。但却没告诉她什么才算是万不得已。 现在倒好,齐冰伶自入宫那日一早便不见踪影,连她都未打招呼。这药就是想给也给不进去了。 巧儿猜测这几日来巡防官兵都未找到自家主子,一定是她藏在隐蔽处。 永盛之内最隐蔽的地方就是宫城。 于是她便来宫城候着了。 正当巧儿踱步,身后忽然站了一小太监,问她:“皇城重地,你在这儿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巧儿吓坏了,回身正要跪,却望见一张熟悉面容。 竟是扮成太监模样的李鱼。 李鱼近身一步,问:“药呢?” 巧儿悄悄将药瓶放到他手里。 “你可以回去了。”李鱼朝她清清嗓子。 “那你……”巧儿忽然有些不放心。 李鱼皱皱眉,心道这女人真麻烦。 暖阁内,二人争斗不下。 暗卫退出门外守着,将太监宫婢全部遣到别院。 李鱼悄悄混进那群人中间,只身去找了柳贵妃。 上官近台迟迟不出暖阁,柳贵妃心急如焚,几次三番派人去暖阁探消息都是无功而返。 他们没消息,李鱼却有消息。 “长宁公主派了刺客入宫与陛下打起来了,那些刺客武功高强,即便暗卫也不是对手。”李鱼故意对柳贵妃说了重话,语气也十分焦急。 柳贵妃听罢差点晕过去。 一众太监宫婢都吓坏了,谁也拿不出主意。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时,李鱼才将一瓶药拿出来,只道此药剧毒,若能将此用在齐冰伶身上,或可替陛下解燃眉之急。 他拿出一颗药丸,用柳贵妃殿内的猫试毒,服下立死。 近侍劝柳贵妃,这新来的小太监原在太医署当差。他说这毒,可以一试。 近侍是好心,想着若真能救陛下于危难,也算立下一功。从今往后不论面前这个小太监,还是自己,都是前途不可限量。 柳贵妃一边害怕,一边接过那药,问李鱼:“那本宫,要如何才能把这药喂给那个妖女?” “这个不难,请娘娘随我来。”李鱼边说边出。 二人很快来到暖阁。 暗卫还在严防死守,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李鱼让柳贵妃暂且等在偏殿门外,自己一个人走到暗卫身边。 “何人?” 李鱼低头不语,拿出一块腰牌。 “贵妃殿里的人。”暗卫们小声议论。 “何事?”暗卫又问。 “请速速禀告陛下,贵妃忽然病重,求见陛下。” 第四百二十三章 送药 暗卫不敢大意,冒死进门通报了一声。 齐冰伶率先停下,识心正抵在上官近台手腕处。与此同时,上官近台手上的短剑离齐冰伶的喉咙不到一寸。 下一瞬,二人同时收了剑。 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变数,定是人祸而非天灾。 上官近台警觉地望一眼齐冰伶。 齐冰伶一派淡定。她不知此事,自然也不必因此心虚。 “此事是何人来报?”上官近台问。 “贵妃娘娘传了当值的一位太监来报的。”暗卫道。 “传进来!”上官近台道。 暗卫出门看,先前那人已不见了。再问去哪儿,门外众暗卫谁也不知。 “快追!” “不必了。”上官近台已到门边,“传令禁军守住皇城。他出不去。” 话音刚落,不知何处射出的一箭正中院内一名暗卫背心。 “护驾!快护驾!” 须臾之间暗卫整理分工,有人挡在上官近台面前,有人冲出殿门,有人上宫墙搜捕。 齐冰伶听着屋外的动静皱了眉。上官文若被关地牢,此事若是她安排也定在几日之前。 而来琉璃的几日,她身边只有李鱼。 是李鱼来了!齐冰伶立刻猜出。 她走到窗前,忽见一只玉葫芦飞射而入。她凌空一伸手便接下来。 仔细一瞧,那只玉葫芦上贴了张字条——“吃药”。 此时此刻,真药已被递了进来,而那瓶假药真毒,还握在柳贵妃颤抖的手上。 “骗子!骗子!”柳贵妃喃喃几句真昏了。 太监宫婢们带着她回宫。这下说她病重也不算欺君了。 另一边,暗卫苦追良久眼见快追上那贼人,却被一扇门挡住了。 门后是地牢,其上设了机关锁,密钥只有上官近台和暗卫头领知道。 如今这二人,一位在暖阁,一位在地牢内审要犯。 刚刚那人,如何能在眨眼工夫跃门而入呢? …… “先生!先生!” 上官文若被一阵细语吵醒了,艰难地睁开眼。才见是李鱼。而后眼睛忽然睁大了。 李鱼一身暗卫装扮,而屋内的人一个个全倒在地上,像是中了迷药。 “我们走!”李鱼边说边给她松绑。 “别……”虚弱让上官文若说不出再多的话,只能用手轻轻牵住李鱼的衣袖。 李鱼不解地望着她,自她脸上看不到任何欣喜,反倒是担忧,再加几分愠色。 她单让自己帮巧儿送药,并未说要来救她。 李鱼不是亡海盟的人,自然不会对她言听计从。自作主张是常有的事。 上官文若调整了一下情绪,此刻他已经进来了,生气也没有用,索性不气了。 “水……”她伸手道。 李鱼明白,从狱卒的桌上倒了杯水,扶她起来抿了一小口。 喝了水,上官文若只觉喉咙好多了。 “现在出去,没用的。”上官文若道,“你把我绑起来,再把自己的手也绑上。很快会有暗卫来,带我们出去的。” “为什么?”李鱼更听不明白了。 “跟我做事,不需要明白,照做就是。”上官文若道。 她没力气多解释,也没时间解释。 李鱼皱着眉,还是照做了。 …… 暖阁内,齐冰伶吃下了药。起初并无感觉,稍后只觉心口一阵灼烧般的痛。 待那痛楚消减后,周身经络已然通畅。 这药效之神,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更让她费解的是,先生既有此神药,为何不早拿给她? 然而时局所迫,她来不及多想。 上官近台已经回来了。 宫城外大军压境,单凭琉璃城内数万人马很难抵挡,可宫城内的上官近台还能一派淡然。 齐冰伶诧异,他竟真的不怕? 上官近台命暗卫将门关上,自墙上换了一把长剑,拔剑而出。 “自古朝暮字诀功法无人能敌。就如同这天下,共主只有一人。” “我明白。”上官近台话音未落,先被齐冰伶打断了。 她紧握识心走上前,“你我之间终有一战。若我死了,即便大军攻入琉璃也是徒劳。但若你死了,这天下便是我的。” 上官近台冷冷一笑,“昔日你父亲称双星之谶为假。你与简氏屈身掖庭十八年淡泊无求。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为了保护你。你与那些齐家人一样,汲汲于至高无上的权力。不惜一切代价。” “难道陛下不是么?”齐冰伶阴狠反问他。 “朕不是!”上官近台冲她咆哮,“如果是,也是为你们所逼。” 他声音狠厉,手上的剑也随之狠厉而出。 须臾之间,剑光交织不可分。 与此同时,钟和率军攻至永盛边境。林成率应城援兵入昌池。 通州府兵由休将军带领,在祝子安未来以前按兵不动。 而祝子安已先一步回到昌池。 那日听林成提到盛昌平,他忽然想起此人还被关在昌池牢中。 他昔日陷害了年幼的上官近台,如今又害齐怀玉得了疯病,还与大哥和母亲的死有关系…… 祝子安虽不确定他一再暗害目的为何,但有一点,被他所害之人都在海宫皇家。 昔日康王府一家人如今都在昌池,祝子安如何能放心。唯有回家看一眼。 这件事是他私事,因而才没有对林成讲。 谁知这一回家,一切全变了。 “槿娘呢?”祝子安问卫阿迎。 “走了。” “难道是被人劫持了?”连日紧张让祝子安止不住往坏想。 卫阿迎面带愧色摇摇头,“她是自己走的,你别担心。” 祝子安一时愣在原地。这些年的相处下来,他与舒槿娘虽并非夫妻,但相互扶持的恩情犹在。他们一家人早已将舒槿娘当做亲人。 就这么突然地走了,一声招呼都不打。 祝子安清楚她有隐情。 那隐情大约是因为阿若。 只是眼下战事吃紧,无暇去寻她。 “二爷回来了。” 自后院走出一位女子,声音有些许陌生。 祝子安初闻其声,再嗅到她身上的香气,忽然想起来。 “双儿!是你?你为何会在这里。”祝子安惊愕地望着她。 阔别多年,秦双已嫁人。如今头挽单髻,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俨然一副寻常妇人模样。 若非她身上香气太过特别,祝子安委实不敢认了。 秦双浅笑,望一眼卫阿迎,又对祝子安解释道:“二爷别误会,我可是王妃请来的客人。” 第四百二十四章 阴谋 “哪里还有什么王妃?”卫阿迎尴尬回笑道,“夫人肯来,阿迎已是感激不尽了。” “王妃说笑了,我夫君盛如君一介文人,又不会挣钱,远不及昔日康王府一家昔日荣耀。”秦双笑道。 祝子安这才明白秦双所嫁之人是盛昌平之子盛如君。 他看向卫阿迎问:“怎么突然请盛夫人来,是家中有人中了迷香吗?” 不等卫阿迎答,秦双先迎上来,“二爷果然聪慧。王妃请我来解迷香,只是这小娃娃中的香不容易解,我要带回去看护两日。” “小娃娃?念儿还是阿焱?”祝子安立刻紧张起来。 “都不是,”秦双抿嘴笑了,“看来二爷这是久不问家事了。” 她不再与祝子安多说,转头朝卫阿迎道了别,“三日后我再将人送回来。今日多谢王妃款待,我先走了。” 卫阿迎含笑点头,亲自送她出了门。 祝子安站在门前看着秦双的马车走远,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说的那个小娃娃是谁?”祝子安疑惑看向卫阿迎。 卫阿迎领他回堂内,才悄悄道:“是盟主让蓝姑娘送来的,公主的儿子。” “林春?”祝子安问。 卫阿迎点点头。 祝子安感觉更不妙了,这就要出门,“这孩子得找回来。” “别!”卫阿迎拦他,“他中了香,昏迷了快三日,蓝姑娘说再不救会没命的。这也是盟主的意思。” 便是上官文若的意思又如何?她不知秦双的身份,更不知其中凶险。 “嫂嫂只管照顾好家人,此事听我的。阿若要是怪也只会怪在我头上。”祝子安松开卫阿迎,一人一剑离府而去。 卫阿迎心急如焚,赶忙回屋找王叔商量。 躲在廊下的阿苑将一切看在眼里,正要回身,忽然被一人扶住小臂。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不到自己跟来偷听,反被上官惠跟踪了。 阿苑一激灵,松开上官惠的手,故意低着头往自己屋走。 “阿苑,”上官惠叫住她,“你别怕。” 自那日他们一同被绑回府上后,阿苑一直对他有所疏远。 先前是阿苑不知,这一切都是上官文若的阴谋。现在知道了,心底对上官惠,平添了一抹愧疚。 现在只要她见到上官惠,便觉得难堪。 她快步朝回走,上官惠便跟着,“阿苑,我知道你们并非要害我,也不会害小皇孙。” 阿苑怔怔地停下了,“可是我二叔和姑母率军打你父皇,你也不恨么?” 上官惠顿了顿,答她:“文若姐姐不会害我父皇。” 阿苑蹙眉,心头忽然涌上一阵酸楚。他心地善良,不识天下棋局利害。 先前还听说上官近台看重他,还要立他做皇储。但相识以来,他一点皇储的样子都没有。 阿苑不说话,默默地流眼泪。 上官惠绕到她面前,望着她满脸泪痕不知所措。 “阿苑……”他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在担心我。时局多变,无人能料想未来。我只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能在我身边。” 阿苑怔住,抬眸凄楚地看着他,忽然泪如泉涌。 上官惠小心地搂住她。二人久久沉默。 卫阿迎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心中五味陈杂。 …… 祝子安原想着去盛昌平之子盛如君的家里找秦双。他打听好地址,行至半路一间小巷里,却被一辆马车拦住去路。 秦双从马车上下来,巧笑嫣然,袅娜走到祝子安面前。 “你知道我会来?”祝子安问。 秦双笑了,“我与二爷相识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祝子安回笑,“既然如此我就不与你客气了,林春呢?我要带他走。我碰巧知道救他的方法。适才嫂嫂一时心急才麻烦了你,现在不必了。” 秦双抿唇,笑得更灿,“人不在我这里了。城外有一偏僻处,很适合疗养,我让人直接送他去了。” 祝子安意识到事态不对,望着秦双的眸中浮现出一丝紧张,“你到底要对他做什么?” 秦双继续笑道:“我就知道这个孩子对你们很重要。他现在在我手上,我便可以和二爷谈一笔交易了。” 祝子安努力维持脸上淡定,问她:“原来盛夫人也会缺钱花啊!无妨,说说看,你要多少?” 秦双有些不悦了。她知道祝子安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不缺钱,而是缺人。”秦双正色道。 祝子安的脸色忽然变了。 秦双的表情软下来,回身瞥一眼马车,“我们上车说。” 祝子安知道来者不善,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放心,我不用香,只是问你一句话。”秦双道。 “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祝子安警觉地看着她。 “好。”秦双嘴上不多说,心里却隐隐不是滋味。 她吩咐随行家仆赶马车到十丈之外等她,再看向祝子安,眼神柔蜜。 她一步步上前,毫无顾忌地将一只手放在祝子安心口。 “二爷,奴家心里怎么想,你该知道的。” 祝子安没有立刻拂开她的手,只道:“盛夫人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谨言慎行?”秦双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二爷素来不喜欢礼法规矩。六年前你娶过一妻,现在她走了,怕是再也不回来。二爷可考虑续弦呢?” “莫非只有我答应娶你,你才会放过林春么?”祝子安佯装笑意问她。 秦双温柔一笑,用食指点了点祝子安的鼻子,“二爷是聪明人。” “好,我答应你。”祝子安的话很爽快,“你现在带我去找林春。等将他平安送回府上,我便想办法,把你从盛公子手上抢过来。” 他的笑似有神力,秦双单是看着都觉得欢喜。 虽然欢喜只有一瞬,但秦双觉得,足够了。 她将手放下,拍拍祝子安的衣领,“你可以走了。” “怎么?不信我吗?”祝子安深情望着她。 “你没必要再骗我。”秦双猛地朝后退了几步。 祝子安这才明白,她刚刚那番话,也是在骗他。 劫走林春不是她的主意,怕是她夫君的想法。她左右不了大局,只是想以此事为由骗自己与她亲近片刻。 秦双收了笑,转身便走。 “慢着,林春呢?”祝子安追来。 “你无需知道。”秦双冷冷道。 话音刚落,祝子安忽觉一阵杀气自四面涌现。 巷头巷尾,数十人持剑杀出。 第四百二十五章 出逃 祝子安抽出知命,须臾之间挡过数招。 可待他冲出众人围堵,那辆马车已不见踪影。 他正要追,却被一只手自后拦住。 “子安兄!” 祝子安回头,见是林成。 只他一人,没有随军来。 “先走再说!”林成边说,边带祝子安快步逃离小巷。 二人来到大道,回头望,无人追来。 秦双知道那些人不是祝子安的对手。派他们埋伏在巷子里,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并非要为难祝子安。 “无退,你不该拦我。你不知道……”祝子安比他这个亲爹还着急。 “我知道。”林成打断他,“我已派一路人守在城门口。只要秦双出城便跟上。” 他垂眸又道:“但是现在当务之急,你我应去支援永盛。” “你怎么这样着急?是永盛情况有变么?”祝子安问。 林成默然。 早在出应城时,他便传信李鱼,询问齐冰伶和上官文若的情况。 然而数日过去,音信全无。 林成越想越没底。 殊不知这个时候李鱼正和上官文若一起待在地牢吃牢饭,怎么可能收到消息? 暖阁内二人打了三天三夜。城外,两军也拼杀了三天三夜。 钟和所率军队跋涉而来,本就精疲力竭,打到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众将士浴血奋战,伤亡惨重。 正当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林成与祝子安带援兵赶到了。 于是战局扭转,拨云见日。海宫军大胜,已攻到永盛城门了。 万三保狼狈逃回城,入宫送战报。 上官近台望着战报上一个“败”字,怔了许久。 “陛下,陛下,海宫大军,大军入城了!”太监们自城门口开始,逐次将消息递向暖阁。待近侍通传时声音都发着抖。 “陛下,早作打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近侍急道。 话糙理不糙。 上官近台与齐冰伶相拼数日,双方体力多有不济。 他本以为借此拖延,可以等来一个好消息。 然而这封战报让他所有的幻想化为泡影。 “带上地牢那两个人。随朕来。”他说罢朝院中的暗卫头领瞥了一眼。 那日他看守不利,让李鱼闯入地牢。陛下没有治他的罪已是万幸了。他不敢再有丝毫懈怠,连忙赶去地牢。 齐冰伶听到殿外脚步声。她撑着疲惫的身子行至门口,却不见上官近台的身影。 院中余下暗卫挡住了她的路。 齐冰伶握紧了剑,没有半点退缩。 暗卫们明白单独与暮字诀对抗的下场,因而绝不单打独斗。众人齐上,纷纷剑雨迷乱不清。 齐冰伶混沌之中环顾一周,上官近台已不见了。 另一边,上官文若和李鱼被暗卫绑紧了塞进马车,随上官近台悄悄出了宫。 街上尽是兵甲过境的铿锵声。 马车在巷口停下,换了辆寻常的粗使车,掩人耳目。 几人坐着这样一辆破车缓缓驶出城。 车上,上官近台手里的靛蓝绸缎内,盛放着海宫玉玺。 上官文若的眼迷离地张开一条缝,正落在那只玉玺上。随即又闭上了。 这几日受刑已经让她气若游丝,能省一点力气便是一点。 李鱼望着她那虚弱模样直着急,无奈被人用布绳勒紧了嘴,一句话说不出。 上官文若难受地蹙了眉。 李鱼则将目光转向上官近台,眼中皆是不屈怒意。 上官近台静静地看着这二人苟延残喘,怒不能言的模样,冷笑一刹。 “陛下,前面有大军过境,没路了。”赶车的太监掀帘道。 “到哪儿了?”上官近台问。 “快到洛泽了。” “那就去洛泽。” “可是陛下,洛泽多山,山路崎岖不好走,您当真要……” “朕叫你去,莫非你要抗旨?”上官近台瞪向那太监,给他盯怕了。 “老奴不敢。”说着又赶车去了。 待他出去,上官近台才缓缓道:“绕山路,去南山。” “南……南山?”太监更不懂了。 此去南山至少还要一夜工夫。 上官文若闭目听着,倒是有些懂了。 上官近台这是要效法她当年,绝地求生啊。 …… 祝子安与林成带人杀到皇城内。 二人提前商量好,祝子安拖住禁军,林成去找齐冰伶。 林成自小在宫中长大,对宫殿布局十分熟悉,很快便寻到暖阁来。 齐冰伶知是他来,骤喜之下气息不稳,险些跌倒。 好在有林成扶住她。 齐冰伶脚下,暗卫已尽数倒下了 太监宫婢们吓得破了胆,四散逃命去了。 “伶儿你怎么样?”林成扶她出暖阁。 “钟将军和祝子安呢?”齐冰伶问。 “钟和在皇城外接应,子安兄就在附近。我已派人去寻玉玺,你别担心,我们先出去。”林成回她。 “等等。”齐冰伶紧紧拽住他的手,“去地牢。” 她话音未落,人已朝地牢走去了。 林成紧随其后,直至地牢前。 门是大敞的,像在故意引她进去。 “伶儿,小心有诈!”林成拦她。 齐冰伶谨慎地朝下迈出一步,大喊一声:“先生!” 没人应。 附近,连个暗卫也没有。 “一定是上官近台把先生带走了。”齐冰伶无措道。 就在此时,林成发觉这地牢的双门有些不对。 错杂的机关下藏了一张字条。 林成抽出字条一看,是血书。笔迹似是李鱼。 其上书着二字——“出城”。 “上官近台逃去城外了。”林成皱眉。 “他既然逃出宫,玉玺必定在他手上。”齐冰伶边说边暗忖,“他离开不久,不会走太远。” 离永盛最近的地方…… “洛泽。”林成想到。 林成立刻带人骑马奔出了城。齐冰伶身子不适,稍稍落后。 洛泽山多,一旦绕进去,很容易迷路。 军中虽有亡海盟弟子带路。但进出找人,目标太广,实在困难。 更何况,无人知道上官近台扮成何样,身边又带了多少人。 “或许他根本没在洛泽停留。”元婴道,“我们入山有困难,他也有困难。” “那若跨过洛泽,最近的一条路通往哪里?”林成问。 “南山。”元婴答。 林成忽然有些明白。 南山,北水,逐浪川…… 六年前他与上官文若双双“葬身”于那里。而上官文若的起死回生,正好给了上官近台提示。 逐浪川下有一线生机。 第四百二十六章 逐浪川 上官近台的马车停在南山下。几人徒步上陡坡。陡坡的尽头是断崖, 熟悉的断崖下,是波涛汹涌的溪水。 李鱼和上官文若被带到断崖边上,只要有人自后稍稍用力一推,人便会滚入溪里。 他二人都被缚住手脚,堵住了嘴。落水后极易窒息而死。 李鱼“嗯嗯”地发出挣扎声,却被身后的太监给了一巴掌。 上官文若较他倒是淡定许多。她将眼眯成一条缝,目不转睛地看着上官近台的背影。 上官近台却看向脚下溪水。 “阿福,你说,朕是对是错?”他问随行的一位年迈的近侍。 此人跟随上官近台多年,饱经沧桑,对他也是颇为了解。 “陛下,”福公公道,“世上之事,哪里是都能用对错区分的呢?” 上官近台呵呵笑了,忽然收笑时,神色是鲜有的落寞。 “朕没有错。”他莫名坚定起来。 “天下人人皆负朕,朕有何错?”他声色俱厉,浑厚之声像要融于天地。 福公公和其他几名随从皆跪下了。不少人偷偷掉了泪。 身后传来兵甲声,林成带人已至半山腰了。 随后,那兵甲声又停住了。 林成朝众人做了手势,谁也不准再向前。 他望着李鱼痛苦难耐的神色和上官文若虚弱的双眸,心头一紧。 若贸然上前,上官近台一定会将二人推下去。 他不能。 “来了。”上官近台冷冷地道,淡淡一回眸,见是个陌生的主帅,又问:“齐冰伶呢?” “这儿呢!” 不等林成答,先有一个声音自林中答了他。 林成偏头看,真是齐冰伶来了。 他刚要过去,却见齐冰伶伸手一制止。 齐冰伶朝上官近台走去。 “朕没有带剑。”上官近台道。 “我也可以不用剑。”齐冰伶说着将识心扔给林成。 二人相视,忽而笑了。 “我手上有你最需要的两样东西。”上官近台看一眼上官文若,又将手上的绸缎打开,露出里面的玉玺。 齐冰伶淡定看他,“你的条件呢?” “你,双星帝女的命。”上官近台道。 齐冰伶顿了一下,忽然大笑,“杀了我有何用呢?海宫将士千千万,只要有一人活着,都不会再将海宫疆土拱手他人。” 上官近台摇摇头,“他们可以助你打江山,但是真正坐江山的人只能是你!” “齐知让的子嗣里,除了你,还有人更能担此大任吗?” 他问她。 但齐冰伶答不出。 她身后站着的海宫将士们,不能因为她双星帝女的身份动摇军心。 上官近台见她沉默,反而笑了,“这天下,是齐家的天下。” “朕,同样是齐家人,为什么做不了皇帝?” 他朝齐冰伶吼道,声嘶力竭。 齐冰伶被震住,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朝后退了半步。 “齐家福养天下子民,而你要这天下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心。”林成边说边走到齐冰伶身旁。 齐冰伶错愕地望着林成,却换来一个眼神的肯定。 那个眼神似在告诉齐冰伶,一切有他在。 上官近台淡然一笑,徐徐说道:“南山一战,海宫太祖皇帝齐恒与琉璃先帝上官楼作赌,先到南山者为王。齐恒一路奔驰,先一步率军到南山。 先帝本应遵守承诺,迎齐恒登基。可赶往南山的半路遇到一对母女。一问才知,他二人是齐恒的妻儿。为先一步到南山,齐恒不顾百姓疲惫加速行军,还将自己的妻儿抛弃在此。 那个孩子,当年不过四岁。 先帝不忍百姓惨遭齐恒苛政荼毒,这才决心一反。 二人在南山决一死战。 期间,被先帝所救的那位母亲为了保护年幼的孩子,持剑入军拼死抵抗。 那一夜,她再也没回来。 朕,永远失去了朕的母亲。 你能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他摇摇头。 “朕就是要让齐恒眼睁睁看着,他用朕母亲性命换来江山,落在朕的手上。” “朕做到了。”他忽然笑起来,似乎很满足。然而眸中的一点晶莹渐渐溢出眼眶。 上官文若静静地望着他的笑,仿佛看到六年前那个无知荒谬的自己。 只可惜,他醒悟得太晚了。 因为一己之仇,害无数人丧命。真的值得吗? 不知不觉,上官文若的双眸已然噙泪。 她看向齐冰伶,只见齐冰伶摇着头,又退了半步。 这数年来的所有事,仿佛回到了原点。 齐冰伶这才全部明白。 “原来我们是一家人?”她震惊地望着上官近台,喃喃着。 “海宫和琉璃,是一家……” “伶儿,都过去了。”林成自后扶住她,却被她挣开了。 突然之变让她的心烦乱如麻。 她自林成手上一把拔出识心,正对上官近台,“所以琉璃与海宫这些年的争斗,归根结底,都是你在复仇?” 上官近台静静地端详着她,眼神中露出一丝悲悯。 他看了眼地上的上官文若和李鱼,又对齐冰伶道:“事到如今,你还是想杀了朕吗?如果朕死了,上官文若和这个小随从都会给朕陪葬。同样,你也拿不到玉玺。” 他将玉玺护在胸前,此时若贸然上前致他坠溪,玉玺便要同他沉入溪底。 齐冰伶听罢,先将剑放下了,“好,我们谈条件。你先将那两人放了。玉玺暂放在你手上,我也不取你性命。如何?” 上官文若看着她,虚弱地摇摇头。她们一路走来,何其不易,生死关头,不能再因为她而误大局。 “朕说过,朕要你的命。”上官近台严厉道。 话音刚落,众人身后,又传来兵甲声。 林成急忙回头,看见对军衣着,心下一惊,“是琉璃军。” 有上官近台在此与众人周旋的工夫,刚刚集结的琉璃军正好趁机断了海宫军的后路。 “朕再说一遍,朕要你的命。”上官近台阴冷一笑。 海宫将士们见状,纷纷拔了剑,却见齐冰伶一个抬手阻止。 “好!”她再次将剑举起来,不过这次是架在自己脖子上。 “我可以死!”她说着向前一步,距上官近台不过一丈远,“不过要先让你的人撤到山下。” 上官近台一声令下,琉璃军折返回去。 待山下没了动静,齐冰伶才用剑死死抵住自己颈侧,双手颤抖地将皮肉割出血来。 “伶儿!”林成喊。 “别过来!”齐冰伶偏头道。 周遭一切,肃穆萧然,安静如夜。 第四百二十七章 胜利 齐冰伶又朝前近了一步。 忽然,一枚冰冷的暗器水平袭来,正中齐冰伶心口。 上官近台的嘴角微微上扬,却没有到满意的弧度。 他低头才见,在他使出暗器的同时,齐冰伶一把剑已调转方向刺入他的腹部。 后知后觉地疼。 “我就知道,你会暗算。”齐冰伶笑了笑,蓦地将剑拔出,霎时间,鲜血喷涌。 她用力过猛,整个人也朝后仰去,落入林成怀里。 “扶我起来!”齐冰伶紧紧抓着林成的手腕道。 林成心疼地看着她,却还是听令支撑她站起身。 上官近台捂住伤口,手中的玉玺也被鲜血淋溅。 福公公和几名随从正要去扶,却听上官近台嘶声道:“不!” 福公公先跪下了,双目噙泪,“陛下……” 上官近台垂眸看玉玺,睁大双眼,眼中已有血丝。 他的面色开始变得青紫,颈侧青筋暴起,像是运尽了浑身的力量。 “快,玉玺。”齐冰伶看一眼林成。 林成接过她手上的剑,立刻运气上步,直奔上官近台。 转瞬间,一剑斜劈过上官近台的手腕。玉玺落入林成手中。 上官近台望着自己的手,此时此刻已无力反抗。 他看向齐冰伶,笑容苍白无力,双眸中尽是绝望。 众目之下,他慢慢仰身,整个人朝崖底跌去。与此同时,双掌运足真气,抓住上官文若和李鱼。 眼见三人就要一同坠溪,林成一见不妙立刻抓住李鱼的衣服。 上官近台抓住李鱼的右手被林成刚刚一击已使不上劲,不得已送开了。 李鱼被成功拉向后方。连带着林成一起跌在地上。 “先生!”齐冰伶大喊。 惊魂未定众人再看向悬崖边,上官文若已不见踪影。 山崖下,涛涛水声不止。 上官文若虚弱地闭上双眼,准备迎接又一次的惊险。 她的身体一再下坠,耳畔水声越来越大,聚气成风,令人发寒。 她想到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与上官近台落入逐浪川,或是同归于尽,或是她被他杀死。 这两者,如今看来,都不是那么难接受了。 林成拿到玉玺的一刹那,上官文若像是完成了数月来最后的一项使命。 她已无愧于齐冰伶,亦无愧于天下苍生。 若说她的死真的有愧于什么,大概只有那个人。 想到祝子安,她哭了。 泪水含在眼眶里。 若予她一世重活,她宁可做祝子安手上的竹笛,如此便可伴他一生一世,再不理俗世烦恼。 但是哪里有什么来世呢? 她的心如刀割般疼,分不清是伤口的撕裂还是心绪作祟。 她第一次那么盼着那个人来,却又不愿他来。 盼自己能见他最后一面,又怕他失去自己再度悲伤难耐。 她落水了,冰凉的感觉与上次相同。 水浸湿伤口,疼得令她发抖。 她再也没有力气地闭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终于传来一声轻唤—— “阿若!” 恍惚中,是祝子安的声音,温柔中带着焦急。 上官文若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眼。 只是睁了睁眼,便让那个焦急的人破涕为笑。 祝子安的眼是红的,脸上的伤未愈。 上官文若很想抬起手去探他的伤口,却没有力气。 她只能躺在他怀里,静静地望着他。 “水……”上官文若道。 “水!”祝子安慌张地放下她,从一旁的桌上端了一碗水。 上官文若只用抿了一小口,就呛到喝不下去。 祝子安拍拍她的背,重新抱住她。她周身寒凉,稍稍吹风都会有性命之忧。 “我在哪儿?”上官文若问。 这间屋里,诸物齐全。她躺在舒适的床上,身上的衣物半点没有湿。 这不是逐浪川底。 祝子安第一次见她蒙蒙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傻丫头,是师父房里啊。” 师父房里? 上官文若揉着胀痛的头坐起来,仔仔细细打量起一切。 地上乱糟糟地全是绳子,绳子的一头绑在床角上。这还是他们走时玩“千绳劫”留下的“杰作”。 这些年来,此屋被常冉紧锁,极少有人进。这才让这些绳子保留下来。 说来也怪,屋内的绳子虽乱,其他的可不乱。按理说久不住人的屋内应该灰尘满天,然而这里窗明几净,看着如新家一般。 上官文若错愕地看向祝子安,自他脸上看到一抹得意。 她立刻明白,这屋子被祝子安收拾过,却独独避开了绳子。 她如今的身子,恐怕无法陪他再玩一次“千绳劫”了。那些绳子变成回忆,久久地留存在两个人心里。 “几日了?”上官文若问。她身上用刑受的伤已不那么痛了。养好那些伤,是需要时日的。 她现在迫切需要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祝子安看出了她的着急,紧握着她的手,爱抚道:“距那日我救下你,到今日,已三日了。” “公主呢?”她急问道,半挺起身子。 祝子安连忙扶住她,“公主拿到玉玺,和无退一道向南去奉阳了。” 上官文若闭上眼,仔细回想一番,毫无印象。才定永盛,便要出征奉阳,未免太急于求成了些。 上官文若可从没给她出过这样的主意。 “这样大的事,为何不同我商量?”上官文若一时心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当即坐了起来。 起身才觉得浑身筋骨疼痛,不得不靠在祝子安身上。 祝子安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这几日你昏得不省人事,如何与你商量?若非碰巧在半山腰遇到竹其慧,知道你这病情之严重,赶紧带你回清音观,你这条命保不保得住都不好说。” 上官文若不悦地低下头,嗔怪道:“那你至少也该想法子拖住公主才是!” 祝子安将头一偏,也学着她的样子不悦道:“我为何要拖住她呢?” “你……”上官文若被气到一阵剧咳。 祝子安再没心气逗她了,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正色道:“阿若你要明白,你已经帮齐冰伶夺回玉玺了。之后怎么做,那是她的事。你不该再干涉。” “我自然要干涉。”上官文若执拗道,“如今战局未稳,稍有不慎,便是前功尽弃。我怎能放心公主南下奉阳?” “阿若,”祝子安严肃地打断她,“你这么聪明,总该明白功高盖主的道理吧!再怎么说,她是君你是臣。” 第四百二十八章 准备 “君臣……”上官文若自顾自喃喃道,稍稍想了一会才意识到,祝子安向来不喜与她论国事的。 他那话里分明带着怨气。 “你是不是,与公主生气了?”上官文若迟疑片刻,还是将这句听来荒唐的话问出了口。 祝子安的神色变了,语气也一改先前的耐心,变得很严肃。 “阿若,我想你知道,在师父心里,你的安危远比她齐冰伶的天下重要。”祝子安语重心长地望着她。 她自他怀中微偏了头,怔怔地看他,忽然面露忧色。 她明白了,祝子安是因为她此番受伤,心里怨恨齐冰伶,所以在齐冰伶南下奉阳时才故意没有叫醒她。 甚至,还能想出法子让她多睡了一阵。 上官文若一时紧张,又咳起来。 “师父,你……” 她词穷了。 祝子安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看她,郑重道:“现在木已成舟,你急也没用。当务之急,是要好好养病。” 上官文若急了,死死地瞪着他,无奈嗓子干涩说不出话,否则她一定毫不留情怼回去。 祝子安瞧她这模样只觉好笑。他扶着上官文若慢慢躺下,补充道:“你这身子一时半会好不了。要多休养。” “是不是我的病一日不好,师父便要一日困我在此?”上官文若问。 祝子安笑了,“是又如何?” 上官文若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幼稚,望着他,有苦难言。 祝子安凝视着她,良久,无奈叹了口气,“傻丫头,你何时才能让师父放心呢?” 上官文若无奈笑笑。她二十四岁,还被人叫丫头,真是哭笑不得。 “该吃药了,我去给你拿。”祝子安说罢出了屋。 他被哄得很开心,上官文若总算松了口气。 现在屋内安静下来,她也该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收拾残局了。 窗下,一个小弟子正好经过。 “小师弟,来!”上官文若朝他招招手。 “咦?师姐你醒了?”小弟子蒙蒙地停下脚步。 上官文若朝她做一手势,“小点声。帮我去拿纸笔好不好?就送到窗下来,谁也别告诉。” “好。”小弟子很快回来了,从窗子给她递了张纸,外加一只蘸饱了墨的笔。 上官文若快笔写下一份劝止书,偷偷将它交给小弟子,嘱咐道:“把这个交给掌门师兄,拜托了。” 小弟子听话地走远了。 上官文若刚刚收拾好被褥,闭目躺下,祝子安便回来了。 “吃药了!”祝子安坐到床边拍拍她,居然没反应,像是睡熟了。 祝子安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 更奇怪的是,这床上怎么好端端的多了一只墨点子呢? …… 一封信经竹其慧之手,传往奉阳方向。 外出巡街的弟子收到此密信,相互打听许久终于找到了齐冰伶。 此时,齐冰伶已到通州了。 她看到上官文若信,叹了口气。 其实那日在逐浪川,她和祝子安,好离好散,并没有争执什么。 在上官文若坠下悬崖的一刹那,齐冰伶就坚定了这次奉阳之战不能再连累她的决定。 她相信祝子安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主动提出让上官文若随他去休养。 谁知偏偏算差一步。上官文若哪里是能安心休养的人呢? 齐冰伶将信给林成看,自己坐回床上,接过巧儿端来的药酒处理伤口。 她身体底子远比上官文若好,连上赶路,几日功夫已无大碍。 “先生叫我们不要那么早去奉阳,”齐冰伶对林成解释道,“怕将士们久战疲惫,会吃不消。” 她说罢冲着林成狡黠一笑,“我又没有那么傻,自然知道边走边休整的道理。着急赶路,不过是怕奉阳太守提前得了消息有所准备,这一仗就不好打了。” 林成将信看完,低头沉思了片刻,“我们自昌池来通州,走走停停,一直派人先往奉阳探信,都没发现异动。敌军这般胸有成竹,倒不像是要做准备的样子。” “还是说,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个准备已经做好了?” 林成忽然看向齐冰伶,满目焦急,把巧儿都吓坏了。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巧儿不明白。 齐冰伶却明白了。 她望着巧儿,有些虚弱地道:“你去叫钟将军来,问问派出去寻春儿的那队人,有消息了吗?” …… 就在几日前,与琉璃隔绝多时的奉阳城中,奉阳太守正急得团团转。 眼见着通州、应城二州城破,太守交城投降,至今音信全无,显然不是什么好下场。 如此看来,降是有风险的,但硬打又打不过。 奉阳太守一筹莫展之际,府上来了位贵客。 男子一身朴素书生装扮,面容端正稳重,自进门来始终神色严肃。 更让奉阳太守琢磨不透的是,此男子来府献策,身后居然还跟了个小娃娃。 那小娃娃约摸四五岁,模样呆呆的,像是被唬住了,自进门以来一言不发。 奉阳太守越发觉得此人不靠谱,能一路请他进堂也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男子进堂坐下,避开太守府上小厮递来的茶,面向太守,急急地自报家门,“鄙人盛如君。” 奉阳太守听罢愣住了。 若在别处这名字没听过也就不罢了,但是盛家势力在奉阳可谓一枝独秀。即便他一个琉璃人也早有耳闻。 盛如君,昔日在海宫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丞相盛昌平的独子。此人必不好对付。 奉阳太守尴尬笑笑,绞尽脑汁都没想明白他一个海宫贵族为何会突然找到他门上来。莫不是齐冰伶使了什么阴谋? 不仅奉阳太守,堂内一众门客小厮都愣住了。 盛如君不理众人,照旧我行我素,站起身来,不行礼不接茶,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要帮太守的。太守可不要误会。” 他说罢轻咳一声,身后的小孩子十分听话地朝前迈了一步。 “跟他们说说,你是谁,叫什么名字?”盛如君看他道。 小孩子眨眨眼,一字一句如背词一般地说:“我是齐冰伶的儿子,我叫春儿。” 第四百二十九章 寻药 太守愕然,眼睛在盛如君和那孩子之间打了好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此言当真?” “此等大事,怎会是戏言呢?”盛如君与太守郑重道。 太守听罢一屁股跌在凳子上,难以置信地望着盛如君,“那你……为何要帮我?”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盛如君笑了笑。 “你是说……齐冰伶?”太守皱眉。 盛如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太守却突然欣喜起来。不知为何,自打知道这个盛家子弟与齐冰伶有仇,他这心里忽然变得安稳起来。 盛家昔日能在朝堂翻云覆雨,对齐家的人自然比他一个太守了解,自然也好对付。 太守大手一挥,让一屋子闲杂人出去。而后关上门,满脸堆笑地请盛如君坐下,“公子慢慢说。” “公子可是要用这孩子逼齐冰伶投降?”太守又问。 小林春一脸懵懂地望着太守,虽对他的笑意不甚理解,却隐隐觉出不妙,双目不知不觉已经含泪了,但又不敢哭出声来。 盛如君全然不避讳小林春,反问太守,“如今琉璃大势已去,齐冰伶若降于你手,后果为何,太守可想过?” 太守沉思片刻答:“通州、应城和昌池刚刚归附齐冰伶不久,主公若降,各州必定打乱,到时群雄无主,天下怕要大乱。” “那么太守认为以齐冰伶之子要挟她,卑鄙取胜的行为,会让天下众英雄尊你为主吗?”盛如君又问。 太守摇了头。 “所以,与其要挟齐冰伶投降,不如使其内乱自降。” 太守拧紧了眉,望着小林春,又问:“那公子带这孩子来是……” “自有妙用。”盛如君浅笑,“不过在此之前,请太守想办法派人去洛泽寻一个江湖人,名叫镇修童子。” 这名字太守听着耳熟。 “莫不是当年亡海盟中那位?”太守说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正是。”盛如君肯定道。 “可亡海盟早在六年前不是就被朝廷清剿了吗?”太守愕然。 盛如君冷笑,“上官文若这个亡海盟主还活着,她的手下怎么可能被一网打尽呢?你只管去,人一定在。” 太守心中将信将疑,一边吩咐下人着手去寻人,一边又不住后怕。 若亡海盟当真有势力残存于世,单凭区区几个府兵,哪里打得过呢? 再瞧着盛如君的模样,倒像是胸有成竹。 太守瞥一眼盛如君,小心问道:“要不,公子随我一同去?” 盛如君摇头,“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请太守务必确保在齐冰伶攻城前,找到镇修童子。” …… 清音观内,上官文若又该吃药了。 祝子安照旧坐在床边喂她。屋外是不是凑来几位看热闹的弟子,他也全然不顾。 桌上放着杞糕,刚刚出锅,还冒着馨香热气,单是闻来便沁人心脾。 祝子安端起一勺药,回头看一眼杞糕,笑道:“喝完这碗药就给你杞糕吃。听话。” 上官文若白了他一眼,夺过他手里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还故意忍着嘴里的苦面不改色。 祝子安如约将杞糕拿来了。 今日的杞糕有些不同,较之先前小巧精致了许多。 “这不是师父做的?”上官文若有些怀疑地问。 祝子安笑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这是易师姐特地为你做的。” “易姑姑?你见到她了?”上官文若提起这个久违的名字蓦然有些无措。 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上官文若忽然很想说给那个将她从小养大的人听。 但是,她怕是再也听不懂了吧。 “她在那儿。”祝子安敞开窗户,让上官文若看见远处院中酿菊酒的窈窕妇人。 “她过的很好,安静,恬淡,无人打扰。”祝子安望着那个方向凝神。 “我见她时,她已不认得我了。但她知道我是好人,因为是我救你回来的。”祝子安扶住她的肩,轻拍了拍。 上官文若顺从地靠进他怀里,仰头,眨眨眼,“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比起同情,你更羡慕易姑姑,可以真的逍遥自在,不理人间事。” 祝子安搂紧她,笑道:“我的确羡慕她,不过可不是因为她逍遥自在,而是,她可以无牵无挂地只念着你一人。” “难道师父不是么?”上官文若反问。若说这世上有人肯不顾一切地对她好,除了祝子安,她想不到别的人。 “那是以前了。”祝子安凝视怀中人,“那时我真的以为心悦一个人,眼里心里便只有她一人。但是时至今日,我才知道我错了。” 祝子安瞟了眼床被上的墨点继续道:“我心悦的人,是双星帝女。或许她生来便要心系天下。既然如此,我又何苦执念她顾及天下太多,而忘了我。我该帮她顾及天下才是。” 上官文若怔怔地看他,有些不敢相信。 他不是会轻易改变的人,为何能在今日决然说出这种话。 “你可是,还在怨我?”上官文若甚至觉得那是气话。 谁知祝子安摇摇头,“我想清楚了。这次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但是无论何事都不能再将你我分开。”他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仿佛跨过沧海桑田。 “阿若,我已传信让小五来,等他到了,就送你去与齐冰伶汇合。药我都备好了,你可要记得吃。”祝子安抚了抚她的背,话里全是不舍。 “那师父呢?不一起么?”上官文若疑惑。 祝子安朝她眯眯眼,安慰道:“师父打算去断崖峰给你寻一味药。有了这味药,再加上师父的朝字诀,细心调养一段,你的身子就能痊愈了。” “什么药啊?”上官文若问。 “雨花参。”祝子安回她。 上官文若想起来,曾在药典见过此药。但是这药深埋地下,极难寻到。此一去,没有十天半月,祝子安怕是回不来。 想到此,上官文若蓦地抓住他的手。 “怎么?舍不得?”祝子安笑她。 才见面便又要走,这与昔日在清音观苦等他的日子有何分别。 上官文若心里有些不舒服,却还是一句没说地松了他的手。 “路上小心。”她只说。 “等师父回来,阿若嫁给我可好?”祝子安将她搂紧了。 “嗯。” “真心的?” “嗯。” 怀中人难得地乖巧。 祝子安满意地勾起嘴角。 “不过有一样。”上官文若补充道,“我要一件新嫁衣。你买的。” 祝子安哭笑不得,“好。你要什么都好。” “这可是师父说的。”上官文若笑笑。 祝子安的笑却敛住了,“你……你还想要什么?” “此事以后再说,待我想想看。”她的笑越发不怀好意。 祝子安皱皱眉。这丫头,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机敏。 …… 第四百三十章 动摇 数日后,盛如君孤身一人远赴琉璃永盛。 他的马车停在蝴蝶公主府前,掀帘下车,朝车夫多付了些钱等他。 现在正值战乱,能找到一个车夫不容易,可不能给跑了。 盛如君下车,正要往府里走,却在门外听到一阵砸东西的声音,随后是蝴蝶公主大声的训斥:“你们这群废物,找不到惠儿,你们谁也别想活了。” 随后是一阵哀哀地求饶声。 盛如君礼貌地敲了下门,良久才有人跑来应。开门的小厮脸上带着淤青,像是刚被打过。 “公……公主,来客了。”小厮道。 “什么客人,都跟我滚出去。我说了,惠儿没找到以前,谁也不见。”蝴蝶公主吼道。 小厮为难地看一眼盛如君。 盛如君理解地笑笑,“请帮我给公主带个话,我就是来告知她四殿下的下落的。” 小厮的眼睛瞪得滚圆,渐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愣了好一阵,才急急奔进院里,边跑边喊:“公主,公主,出大事了。四殿下找到了。” “你说什么?”蝴蝶公主的声音都在颤抖。须臾之间,便亲自赶到府门。 蝴蝶公主对着盛如君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仪表堂堂,穿着打扮是个读书人,不像能与亡海盟有什么联系。 不过想想又觉得不能大意。毕竟像上官文若那样文文弱弱的主也是亡海盟的。 蝴蝶公主稳了稳神,让人将盛如君请到堂里,又让堂内众人暂时退下。 “你当真知道亡海盟将惠儿带去了哪儿?”蝴蝶公主问。 盛如君沉稳点头,“四殿下就在昌池,和昔日海宫康王府中人住在一起。” “康王府……”蝴蝶公主越听越糊涂,“不是亡海盟吗?” 盛如君笑道:“蝴蝶公主可知上官文若和康王府关系匪浅?” 让他这一提醒,蝴蝶公主忽然想到六年前一件坊间轶事。 当年上官文若将嫁丁府,祝子安当街拦花轿。谁知师父要娶徒弟,徒弟却不肯。再后来便是丁府出事,上官文若葬身逐浪川,六年间音信全无。与此同时,祝子安这个人也像是从世人眼中消失了一般。 数日前再听到他的消息便是在通州,传闻深夜领人造反推翻太守府的人,就是祝子安。 如此说来,他也是齐冰伶的盟友了。 蝴蝶公主想到此,倒吸了一口凉气。 昔日通州境内人人敬仰的祝二爷,身负天下第一的武功朝字诀,又是父皇的徒弟。他的加盟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蝴蝶公主忽然有点明白这一仗父皇为何输了。 单凭齐冰伶绝没有这样的实力与父皇抗衡的。但是耐不住这个上官文若,一边出谋划策,一边又不断聚集身旁势力为齐冰伶所用。 蝴蝶公主怔怔地起身出屋,唤了近卫来,问:“宫里,有陛下的消息吗?” 近卫摇摇头。 “知道了,下去吧。”蝴蝶公主怅然立在门外,心口如磐石截堵。 曾经她一度憎恨父皇偏爱柳贵妃而冷落了她生母,随后弟弟生病,她因恨生怨,唯一所想便是帮助弟弟登上皇位。 她甚至无数次想过上官近台的死。 然而真到这一日,父皇失踪,生死未卜,她却没有先前料想的那般开心。 她回屋关好门,望着盛如君沉默良久,问道:“如今琉璃形势不好,我府上门客折损严重,凭我一人之力前往昌池救惠儿怕是以卵击石。你既肯来府上告诉我惠儿的下落,莫非是想到救他之法。” “正是。”盛如君道,“不过在救回四殿下前,公主需要先想明白一件事。” 盛如君顿了顿,郑重道:“盛某不知道公主与上官文若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情,但是现在,她绝不可能再站在公主这边。无论之前她许给你什么好处,通通都不会兑现。” “你说什么?”蝴蝶公主忍不住站起身。 “公主这般激动,看来是她许给你的东西十分贵重。”盛如君浅笑,“莫不是琉璃皇位吧?” “你胡说什么!”蝴蝶公主当即喝止他。 借敌国之势助上官惠登上皇位,此事若传扬出去,必会遭人诟病。而她的惠儿,绝不能被人诟病。 “公主不愿承认也无妨。”盛如君起身行礼,清冷道:“公主细想,若她们真的打算兑现承诺,将琉璃疆土拱手让与四殿下,为何还要将四殿下软禁,又为何攻入永盛后,霸占皇城迟迟不交?又为何,急于将皇孙带走怕公主手上留有把柄呢?” 蝴蝶公主将他的话仔仔细细想了一遍,越想越怕,怕到跌回椅子上。 盛如君仍淡定道:“人活在世,不过权财二字。白手起家时说说大话谁都会,但真的坐拥天下之后,真的能将权力拱手让人吗?便是上官文若还记得与公主的交情,齐冰伶会同意吗?归根到底,这天下是齐家的天下。承诺二字,一文不值。” 蝴蝶公主伸手制止他。现在她只想静一静。 她将这数月来的种种在脑中一一过尽,心中的恐惧只增不减。 她望着盛如君,如看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说了这么多,你的办法呢?” “办法就是,将齐冰伶和上官文若分开。鱼离开水,活不成,水没有了鱼,也会了无生气。到时只要公主一鼓作气瓦解海宫势力,莫说是这小小的琉璃,就是整个天下,都会是四殿下的。” 这个条件足够诱人,蝴蝶公主的心动摇了。 “那要如何将这二人分开?”蝴蝶公主问。 “这个不难,只要公主助我演一场戏。事成之后,盛某不求富贵,只求公主和四殿下准许我与父亲归隐山林不问世事。” “令尊是?”蝴蝶公主疑惑。 “家父盛昌平。”盛如君答。 原是盛昌平之子。蝴蝶公主重新打量此人,忽觉有些奇怪。 “我先前听人说,盛昌平的独子是个书呆子。怎么会突然插手时局呢?难道只是因为盛昌平被齐冰伶定罪,在应城饱受折磨。” 盛如君沉默,一双手暗暗攥紧了拳。 “我为何出山,和公主为何弃女红从朝政的到底是一样的。” “家人,是我们的底线。” “不是吗?” …… 第四百三十一章 担心 齐冰伶传令在通州多歇一阵,以便她和林成等等林春的消息。 然而转眼三日过去,仍是音信全无。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齐冰伶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只好又坐起来。 窗外乳白色的月光安宁入水。她的心却反常地慌乱。 林成随她坐起来,静静地搂住她的肩。 齐冰伶拧过身子看他,认真地问:“成哥哥,我问你,假如盛如君真的将春儿交给了奉阳太守。攻城那日你看到春儿被绑在城墙上,你会怎么做?” 她的话说得淡淡的,但林成清楚那不过怕他担心故意的。可她越是这样克制,林成心里越不好受。 他一句话没说,只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齐冰伶低下头,双眸湿润了。 这几日来,她常会做噩梦。梦里,春儿会奶声奶气地喊她“娘亲”。 原本攻入奉阳胜券在握,但如此关键之时,她却犹豫了。 自决心复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犹豫。 然而,片刻的犹豫对主将而言也可能会致命。数万大军驻扎通州外,他们还不知道齐冰伶突然驻军的原因。现在军中议论纷纷,长久下去恐会生乱。 林成早早察觉了军中异动,却一直未与齐冰伶透露半个字。她重伤初愈,近来又为林春的事担心不已,林成不愿她心里再添烦扰。 林成望着齐冰伶强忍难过的清容,心疼不已。 “不如就攻城。”林成忽然道,“在他们没有拿春儿要挟之前,速战速决。至于春儿……”他顿了顿,声音蓦地低下来,“会无事的。” 齐冰伶怔怔地仰头,不知他如何能狠下心说这种话。 六年来,林成与春儿从未相见,莫非父子还未相认便要天人永隔?齐冰伶不敢想。 然而看向林成坚定双眸的一瞬,原想出口的拒绝又吞了回去。 齐冰伶抿住唇,一时间羞愧不已。 她何尝不知林成如是说实为安慰。他心里的痛楚为难丝毫不比自己少。可却能在关键时刻,理智地做出决定。即便这个决定无比艰难。 齐冰伶先前单以为自己不是一位好母亲,现在看来,还不算一位好妻子,更不是一位好主君。 “我说过,我不但是你的夫君,还是你的臣。”林成郑重道,“为人臣子,便要行劝谏之责。国为大,家为轻。将士们随你出征至此,夺下奉阳便能长安。他们要回家,而不是听你为了一个莫须有的要挟打退堂鼓的。凡事往好处想,办法总会有的。这是你教我的。” 齐冰伶舒了口气,倚在林成肩头。 那一瞬,她想到了“家”,想到了春儿,想到了一切希望与美好。 “你说的对,春儿一定会无事的。”她揩揩泪,面上盈笑,“等夺下奉阳,我们一家,好好聚一聚。” 林成回笑,扶她躺下。 长夜漫漫,齐冰伶的心绪安稳不少。林成却是一夜未眠。 …… 清晨的微光透过窗子,落在上官文若眼上。 她坐起身,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身上的伤已经完全不痛了,心口也不那么难受,她试了试,能自己站起来,挺直背,慢慢地走到屋门。 “师父?”她轻唤道。 回应她的不是祝子安,而是负责今日打扫的小师弟。 “师姐,师父去药室了。” “药室?”上官文若忽然惊醒。药室是清音观重地,常被用来炼制危险毒蛊,被送往那里的病人,也多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死马当活马医。 在她印象里,祝子安从未去过那里。 “师姐?你怎么了?”小师弟过来扶住她,眨眨眼,懵懂问:“要不要我去通报师父?” “不用了。”上官文若笑笑,“我在床上躺了几日了,怪闷的,想出去走走。” “可是师父说,不准你出门的。”小师弟挠挠头。 上官文若转转脑筋道:“我饿了。你能不能帮我去厨房那点吃的来。等你回来,我就躺回床上。” “那你可不准走远。”小师弟不放心。 “放心吧。”上官文若温和笑笑。 小师弟一路跑走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回头,上官文若便没影了。 上官文若悄悄来到药室。 她手上没有钥匙,进是进不去。但从小在此长大到底熟悉,只贴着石壁摸索片刻,便找到离室内最近的地方,将耳朵贴上去,便能听到其内动静。 她屏息凝神认真听,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个声音,并不是祝子安。 而是,上官近台。 上官近台还活着? 上官文若惊讶地睁大双眼。 “你为何要救朕?” “师父现在说这些不是太晚了?”祝子安照旧轻松道,只是声音听来有些疲惫,像是在给人疗伤。 “你不必耗费内力了。朕中了平恩铭之毒,又是阴阳奇脉之体,便是耗尽你朝字诀内力,都未必能救回一条命。朕教过你,不要花费精力做无用之事。” 上官近台的声音弱了下去,仿佛被祝子安一掌扼住命脉再难言语。 “说到底何为有用何为无用呢?”祝子安反问他,“对一件事执念过重,只会越活越累,心有不宁,朝字诀威力便会锐减,这也是您教我的。” 上官近台冷笑一声。他这徒儿还是一如既往地顽皮,多大都一样。 “你到底为何要留朕一命。那日在逐浪川,你本可一剑杀了我朝齐冰伶邀功。现在救了朕,万一被她发现,你可是自身难保。” 祝子安平静地笑了一下,“师父觉得,我祝子安此生怕过什么人吗?” “那你就不恨我吗?”上官近台又问。 六年前,逐浪川之仇,祝子安无数次想杀他。他的确恨。 但这六年来,他更加明白一个道理: 恨,并非只有靠杀人才能解决。 祝子安没答话,默默收掌理气,走出药室。 上官文若自石壁上抬起头,正对上祝子安的目光。 他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 依上官文若的聪慧,早晚会找到这里,他并不奇怪。 让他奇怪的是,上官文若并未因为他救下上官近台而生气,也并没有为自己的计策没有最终得逞而懊恼。 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上官文若面色平静。平静到让祝子安觉得那个人不是她一般。 “你为何要瞒我?”上官文若上前一步,轻声问。 第四百三十二章 要挟 “我……”祝子安一时语塞。 他抱起上官文若离开药室回住处,扶她躺下。 上官文若凝视着他,叹气道:“我明白,他是你师父。你重情重义,不会看着他死的。只是你该早点告诉我。我才好从中调解,不至让你和公主的矛盾越埋越深。” “我救他不全是因为此。” 上官文若一怔,不解地望着他。从小到大,祝子安从来不瞒她的。忽然有事瞒着她,让上官文若很不适应。 她虽还不知那事情是什么,却先认真起来。 祝子安便将那日自季王口中所闻悉数说与她听。 上官文若听罢沉默了。 “上官近台固然可恨,但可恨之人未尝不可怜。若是那日杀了他,他此生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真相了。” “既然当年害他之人并非太祖皇帝,那会是谁呢?”上官文若近而又问。 “这也是我要特意强调的。”祝子安郑重看着她的眼,“此去奉阳,一定要提醒公主,小心盛家人。” “盛家……”上官文若立刻猜到答案,“这么说当年将上官近台母子拉下马车之人,是盛昌平?” 祝子安皱眉,“无退说只是猜测,但他自幼长在宫廷,对这些事很敏感。他说的,八九不离十。” 上官文若微微点头,越想越觉得祝子安救下上官近台甚是明智。 如今天下局势逐渐明朗,齐冰伶手握大权,盛家绝不会坐视不理。 昔日简如被盛家迫害至那般田地,如何叫他们相信齐冰伶会恢复盛家昔日荣耀呢? 若要与盛家为敌,上官近台,说不定可以为友。 上官文若想着想着,看向祝子安的眸中透出一丝惊喜。 “怎么?”祝子安不解。 上官文若浅笑,“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师父与我待久了,竟然也学会下棋了。” “下棋?”祝子安愣了一刹,笑出了声,“你说是便是吧。年少时我也曾想人生如棋,现在想想,不过是命中注定的机缘巧合。与其机关算尽,倒不如一切顺其自然。就譬如,遇见你。” 他望着她,蓦地滞住了。 四目相对久无言。 上官文若慌张将头偏向别处,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怨怼。他真是多大都改不了嘴甜的毛病了。 转眼间数日过去,是日,奉阳城中下起密密的雨。 齐冰伶和林成率军攻至奉阳城下。 巍峨高耸的城墙仿若山峦,但比起在此之前跨过的崇山峻岭,早已不算什么。 齐冰伶身披银甲,手握识心。雨落于剑,霎时间水花四溅。 战马在雨中疾驰穿梭,一往无前,嘶鸣如滚雷般震撼人心。 将士们回到家乡,热血沸腾,拼杀更加勇猛。 过不多时,海宫大军已压至城门。 奉阳太守眼见形势不妙,赶忙朝身后人吩咐:“快把那孩子带过来。” 手下从城楼上扛过一只麻袋,袋子里的小人手脚乱动不停挣扎。 几位小卒翻开麻袋,上前按住他,又用绳子捆紧小孩子的手脚。 “扔下去。”太守急道。 众人听令,将麻袋用绳子系着从城楼上放下。 小孩子头朝下,很是难受,当即哭了出来,边哭边喊:“娘亲!” 齐冰伶挥剑的手顿住了,蓦地看向城门方向。 林成也随之立定。 “娘亲!”小孩子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即便混杂在风声雨声兵甲声中依旧清晰可辨。 “春儿!”齐冰伶立刻调转方向朝城门奔去。 “伶儿,冷静。”林成自后抱住她。 她是该冷静的。 他们以林春要挟,是她早有预料的事。 可即便来时已做了最坏的打算,真到此时,也是难以割舍。 她慢慢站稳了,扶住心口。那块最脆弱的地方,像是被人掏空一般。 “公主!”钟和停住了。 昌池二位都督停住了。 前来支援的顾光洲远远望见城门之景,也停住了。 谁也没有轻举妄动,那毕竟是公主亲子啊。 众人目光齐齐关注到齐冰伶。 奉阳太守这般要挟,便是她下令收兵,择日再战,将士们也不会多怪。 齐冰伶环顾战场。虽相战不过半个时辰,四周便已是血腥气。 不远处的地上横着尸体,到处是伤员的呜咽声。 她仿佛回到六年前的战场—— 她站在城门下,亲眼看到康王倒下,看到无数的将士们惨遭蛊虫毒杀却无能为力。 那种感觉,像极了此时此刻,她面对林春的样子。 是娘对不起你,她在心里默念道,若有来世,上天还让娘遇到你,娘一定加倍补偿。 城墙上小孩子哭声不止。 齐冰伶的心却愈渐寒凉起来。 “杀!”她高举了剑,声音铿锵。拉绳御马,率先朝城门冲去。 身后的将士们初觉惊诧,转而受到鼓舞,也随她冲向前。不少人眼里噙了泪,刀刀剑剑更不留情。 大军气势如虹,须臾之间,直捣城门。 “轰隆”一声,城破门开,乌泱泱人马入城。与此同时,天边的乌云撕破一道口,灿黄的日光徐徐笼罩大地。 城门口,林成下马,迅速奔上城楼。 奉阳太守眼见形势不妙带着手下仓皇逃窜,城楼上空无一人,独独留下那只麻袋。 麻袋被拎上来,麻袋里的人却老实了许多,不哭不闹,十分安静。 将士们立在麻袋旁,谁也不敢拆开。众人齐齐望向林成。 林成眼神僵直地望着那条小生命,步伐渐渐沉重。 他跪下,颤抖着解开麻袋,伸手探在孩子鼻下。 竟然,没气了…… 林成没说话,霎时间,双眸湿润了。 “把孩子抱去找严夫子。另外,此事不可声张,特别是对公主。”林成吩咐完,正要起身,却听身后熟悉的声音。 “春儿!”齐冰伶一路奔来精神恍惚,此刻至近前,已是双腿发软。 林成未及多想近身拦住她。 “成哥哥你做什么?春儿怎么样了?”齐冰伶焦急地望着他。 林成低头,尽量不去看她,只朝后道:“把孩子带走。” 齐冰伶无措地望着他,又望向被几人团团围住的孩子。那个孩子安静地吓人,不像是她的春儿。 她愣愣地站在那儿,许久都没有缓过神。 “春儿呢?”她问,声音飘忽不定。 林成无言抱住她,抚着她颤抖的肩,想让她安定一些,殊不知此刻,自己也在颤抖。 “伶儿,都过去了。”林成道。 “不会。”齐冰伶越发错愕地看着他,“春儿怎么了?你告诉我他还活着!对吗?” 她的声音弱了下去。 其实不用问,答案已很明朗。 不知不觉,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齐冰伶揩揩眼角,奋力挣开林成,跑过去,自众人手中抢下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第四百三十三章 掉包 小孩子的身子已经凉了,缩在齐冰伶怀里如一只小猫咪,柔软而虚弱。 齐冰伶的目光一寸寸挪到孩子的脸上,忽然怔住了。 “这……不是春儿!” “你说真的?”林成赶去看。 齐冰伶忽然破涕为笑,转而又皱起眉。 “不是春儿!那春儿呢?” 自那日盛如君带走林春后,一月间再无孩子的下落。盛如君是唯一的线索。 林成立刻派人再去寻。 城外,顾光洲带人清理战场。钟和则率人入城查探太守行踪。 齐冰伶慢慢站起身,站在城楼上,望着日光下充斥着希冀的故土,心绪复杂。 蛰伏六年,一朝回京。 这其间辛酸滋味只有她一人明白。 她盯着雨后初阳许久许久,直到远处的那抹亮光铺天盖地,潮浪般朝她涌来,她双目一白,浑身发软,不得已倒在林成怀里。 是有些发晕了。 今日大悲大喜最耗元神,若非如此,她向来不会晕。 齐冰伶嘴上说无事,林成却坚持让她休息。 二人久不归奉阳城,城中早已物是人非。市坊街道均按琉璃制,乍一望去,甚是陌生。唯一熟悉的国公府离城门处还要一段距离。 林成不想齐冰伶再颠簸,便带她回到城外驻扎的大营。 严夫子赶来,听齐冰伶的意思先给小孩子诊了脉。 小孩子身上中了剧毒,确死无疑,回天乏术,只得让侍卫抬去安葬。 那孩子模样乖巧,与林春差不多的年纪,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被太守绑来作饵的。齐冰伶单是想想心里便一阵紧。 “他既然肯以春儿要挟我,就算手上没有春儿,也一定知道了春儿失踪的消息。看来这个奉阳太守,是见过盛如君了。”齐冰伶兀自分析道。 林成点点头。 严夫子听不懂这二人的话,也无心去听,只请齐冰伶伸出右手,专心看脉。 齐冰伶继续低头沉思,“可盛如君为什么没有将春儿交出来?” 林成看向她,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此番奉阳城破,短期内没有战事需求,林成便将军中精锐派去寻人。且人数较先前也多出不少。数日内应当会有结果。 他虽佯装淡定,齐冰伶却仍忧心不已。 二人相视,齐冰伶忍不住叹气。 严夫子见状忽然开口劝道:“老夫劝公主近来还是不要劳心。” 齐冰伶和林成齐齐看向严夫子。 “伶儿的身子有什么不好吗?”林成忙问,“她近来吃过一味药,据说会有损身体。” “药?何药?”严夫子脸都吓白了。 齐冰伶疑惑地自怀中将上官文若给自己的药瓶拿出来,递给严夫子。 严夫子打开药瓶仔细一嗅,大惊。 “公主切莫服用此药了。此药有滑胎之效,长期服用怕会损伤胎儿。” “你是说,我……有身孕了?”齐冰伶吓得站起来。 “是啊,已有三月了。难道公主不知?”严夫子问。 自生下林春后,齐冰伶终日劳累外加中毒,月事一向不准,不知道也正常。 齐冰伶疑惑眨眨眼,偏头看林成。林成怔怔地看着二人,显然还未缓过神。 齐冰伶低下头,回想起上官文若给她的嘱咐,显然是知道此事的。 可她为何故意不说呢? “这药是何人给公主的?老夫随军至今,没见过军中有这样的药。甚是奇怪。”严夫子对那药丸端详许久,不禁皱起眉。 “是先生给的。不会有问题。这点你大可放心。”齐冰伶笑道,“许是,先生怕我此去永盛有所顾虑,所以才未说这药有滑胎之效。” 严夫子听罢,这才放下心来。上官文若用药有度,绝不会伤害公主。 但另一边又好奇,什么样的急症需要以腹中胎儿为代价来救治?若真有此等急症,刚刚自己为公主诊脉为何诊不出? “盟主用此药是何意?”严夫子问。 “解毒用。”林成道。 “毒?”严夫子眨眨眼,据他所知齐冰伶只中过一样毒——八方合血。 然此毒乃顾潇所创天下奇毒,严夫子钻研多日都未寻到解药。莫非上官文若真将这解药调配出了? 严夫子自药瓶中倒出一味药,稀奇端详许久,问道:“可否让老夫将此药拿走研习几日?” 齐冰伶浅笑点头,默许了。 严夫子把那药丸剖开磨碎查验多时,将可能的药方一一列下,再以已有的方子仔细比对,一番折腾下来,仍觉得奇。 这药丸中的药全是针对胎儿。便是说它是一味堕胎药也未尝不可。这样的药当真能解毒吗? 正当严夫子疑惑之时,答案上门了。 战场清理完毕,顾光洲回来复命,意外多带了一人。 此人一头白发,皮肤皱褶不堪,身高只有常人一半。 顾光洲在战场上见到他时颇感意外。这样的老者是不会随军的。寻常百姓又有谁会在战时往城外跑。于是便朝此人多问了几句。 这一问才知,此人原是亡海盟镇修童子,只道有要事见公主。说罢还将怀中桃木符递给顾光洲。 既是亡海盟的人,想必是上官文若所派。上官文若差一老者前来送信,不知道会是什么重要的事。 顾光洲未及多想,便将他带回营。 镇修童子其人顾光洲不了解,齐冰伶却早有耳闻。 他是上官朔的师父。外加齐冰伶昔日与亡海盟众人同处军中,交谈中听过些关于他的往事。 他在盟内所做不端,被上官文若惩治,废了武功,锁在洛泽深山,无令不得出。如今他这副落魄模样,足见当年八方合血在他身上何其折磨。 齐冰伶先请他帐内说话,又命人通知随钟和入城的袁豹。 严夫子听说镇修童子来,也惶急赶来,见真是他,初是一愣,而后着起急来,“没有盟主之令,你怎敢出来?” 镇修童子微微瞥向他,清冷地笑笑,心头有些不是滋味。昔日叱咤盟内的赤玉堂主落得这步田地,就连区区一个郎中也敢质问他了。 “你怎知我没有盟主之令呢?”镇修童子声音淡淡。严夫子听了不寒而栗。 他看向齐冰伶,齐冰伶却一派淡然,非但不拦,反倒眼神示意他出去。 上官文若行事不寻常理,一贯隐蔽。镇修童子此行目的必不简单。 她相信上官文若的安排,自然没什么好防备的。 严夫子出去了,却没走远,就悄悄躲在帐外听话。 第四百三十四章 离间 帐内,齐冰伶问镇修童子:“先生可是让你捎什么话给我。” 镇修童子静默着摇摇头,忽然叹了口气。 齐冰伶双目微眯,觉得不对,“还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需要避开先生找我说。” 镇修童子听罢双目生光,“没错。” “我猜猜看。”齐冰伶沉思,“你该不会是想让我求先生放你出洛泽吧。” 镇修童子微微一笑,“公主果真是聪明人。” “其实你不必说,我也正有此意。昔日亡海盟的目的是亡海,而今不同了,连同先生在内,亡海盟众人助我复国,我谢还来不及,怎会念及旧过呢?待四州安稳后,亡海盟中有功者重赏,无功者赦其过。如何?” “多谢公主!”镇修童子起身要跪,却被齐冰伶扶住。 “你在海宫还有亲人吗?我会命人好好安置他们。” 镇修童子摇摇头。 “那琉璃呢?” 镇修童子也摇头。 齐冰伶有些诧异。他与上官朔所练同门武功,练功之时需要采阴补阳。想想上官朔府上那一屋子小妾,齐冰伶如何也不相信镇修童子会没有家室留存于世。 “女人们爱财,早就散了。至于孩子……”他无奈笑笑,“六年前为了替我解八方合血,夭折了。” “八方合血,和那个孩子有什么关系呢?”齐冰伶疑惑。 镇修童子看向她,微眯双目,“八方合血的解法这世上只有一份,就是生食亲子。难道公主的八方合血不是这样解的吗?” “什么?”齐冰伶愕然。 端坐一旁的林成也忽然站起身。 关于八方合血的解法,上官文若始终缄口不言。这般神秘想来是有原因的。 “不可能。”齐冰伶不假思索地否定道。 可否定完又觉得,倒也不是不可能。 上官文若给她的药会有损胎儿,想必就是要通过这个孩子解毒的。 至于先前的药,齐冰伶忽然不敢想。 自从将林春交给蝴蝶公主后,齐冰伶再没有见过他一面。 再到后来孩子被盛如君抓走交给奉阳太守,再到城门前的要挟。 齐冰伶原本想不通他们辛辛苦苦绑来要挟的孩子为何要掉包。现在倒是想通了。 莫非从一开始盛如君绑走的人就不是林春。 那么她的春儿呢? 齐冰伶让镇修童子先出去,而后怔怔地愣了好一会,才对林成道:“成哥哥,我想去一趟蝴蝶公主府。” “现在?”林成担心地望着她,“你有孕在身,不便再长途跋涉。” 齐冰伶慢慢将手移到小腹上,忽然间眼中噙泪。 无论是林春还是这个孩子,她都不想他出事。 林成理解她,单手搂住她的腰,单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我立刻写信给蝴蝶公主,把事情问清楚。” 林成的信发出去数日,没等来蝴蝶公主的回信,却等来蝴蝶公主的人。 从琉璃到奉阳,鸽子总比人快。她却先到一步,怕是连信都没收到便赶来了。 齐冰伶心里更奇怪了。 营外,是蝴蝶公主的随从,足有百号人,其中不乏会武的门客。看样子像是有备而来。 “你该知道我为何来吧!”蝴蝶公主径直进帐坐下,“昔日我们说过,我助你复国,你助我弟弟登皇位。现在该兑现承诺了。” 齐冰伶冷冷一笑,茫然道:“琉璃无主,朝中必然大乱。正是四皇子趁乱夺位的好机会。如此说来,我已经算兑现承诺了。” 蝴蝶公主嘴角抽搐了一下,“父皇失踪,生死未卜,若此时惠儿夺位,必会遭朝臣诟病。你这样打算,看来并非是真心要助惠儿。想不到你竟是薄情寡信之人!” 齐冰伶偏头微笑,“对重信义之人,我齐冰伶必守信。反之亦然。” 蝴蝶公主的脸有些白,“你的意思,是我骗了你?” “你敢与我保证,你我间的承诺,没有半句谎言吗?”齐冰伶的目光冷冽地扫过她。 “自然是敢。”蝴蝶公主挺直背答。 “好,那我问你,我儿子呢?”齐冰伶站起身,毫不客气地直视她。 “分明是你将皇孙偷走的。质问我做什么?小孩子怎么样,你不该最清楚吗?若不是你急于将孩子带走,我也不至如此忐忑,要到奉阳来找你讨说法。”蝴蝶公主瞪向她。转瞬,又垂眸看地了。 她在紧张,齐冰伶看得出。 “那日从你府上送出的孩子,真的是林春吗?”齐冰伶问。 蝴蝶公主浅哼一声,淡淡道:“不是林春,还能是谁呢?” 齐冰伶忽然有了主意,命人将被奉阳太守吊在城下的那孩子的尸身带来。 “你瞧仔细,是他么?” 蝴蝶公主眼神飘忽,后退了半步,周身都发着抖。 “是他,对么?”齐冰伶目光咄咄地望着她。 蝴蝶公主低头,不说话。 “那我的春儿呢?那日他明明是被你带走的。”齐冰伶质问道,一时心急,气息不稳,不得已扶住额头。 蝴蝶公主瞧见她这模样,心下一笑。她越是担心急躁,形势便对自己越有利。 想了想,又道:“这问题你不该问我。该问你的好军师去。” “先生?”霎时间,齐冰伶脑中一片空白。 “是啊,让这个孩子与林春掉包,就是她的主意。至于她要皇孙做什么,我又怎会知道。我原以为你二人关系甚好,她做什么,你该都知道的。我既是受你之托养育皇孙,你派人来要孩子,我岂有不给之理?” 齐冰伶顿住了,许久说不出话。她从来不知道她以亲子换回上官文若的那日以后,她居然和蝴蝶公主还在暗中联系。 蝴蝶公主疑惑地蹙了蹙眉,“现在看来你是不知道啊!” 齐冰伶努力平复却无济于事,径直跌在椅子上。 想想琉璃和谈时上官文若给自己堕胎药的事,再加上林春的失踪,好像一切都在指向一个答案。 她身上的八方合血能解开是有原因的。 上官文若用林春做了药。这数月来自己所食,竟是亲子。 齐冰伶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在心里逐渐成形的事实。 她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回清音观找上官文若,将一切问清楚。 即便最后的那个答案可能会让她更难以接受。但总比永远没有答案的好。 就在此时,帐外侍卫来报,“军师到了。” 齐冰伶掀开帐子来看,远远地,一辆马车朝这边驶来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误会 马车停在营外不远处。 秋冬交际,天气寒凉。祝小五为上官文若披上裘袄,又将半路灌好,一直温在罐中的手炉取出,交到她手里。 出发前,祝子安千叮万嘱,这一路万不能让她受凉。 上官文若虽嫌他多事,却也没反驳。 她此刻更多是在担心齐冰伶,无暇顾及其他。 祝小五跳下马车,望着奉阳城门,忽然间百感交集。 “公子,到了。”他掀开车帘,对上官文若道。 上官文若点点头,微微笑了。这么多年,即便知道自己是女子,他竟还以“公子”相称。此言一出,让她也仿佛回到了六年前。 彼时一切安好,而今物是人非。 唯一不变的,怕也只有她这一身病骨。 她咳了几声,许久才勉强忍住。朝帘外伸出一只手,对祝小五道:“扶我下来。” 祝小五应声扶住她,小心护她下了马车。 她拉紧了裘袄,四下张望了一会。城外一片安静,海宫巡逻的将士来回几趟,交谈甚欢,脸上都带着舒心的笑。 “瞧这样子,像是打赢了。”祝小五心中大喜,一边帮着上官文若卸行李,一边计划道:“不如我们先入城找家舒服的客栈歇歇脚吧。公子,你这一路都没合眼了。既然公主已经拿下奉阳,要见她也不必急在一时。” 上官文若没说话,脸上尽是严肃。 祝小五愣愣地看向她。她的眼神,还是朝向营内的。 “公子,你怎么了?” 上官文若轻咳了两声,严肃道:“今日绝不能入城。公主怕是遇上大麻烦了。” “麻烦?”祝小五环顾一周,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打了胜仗还会有麻烦。 可再想问清楚时,上官文若已先一步走远了。 亡海盟众人听闻盟主回来,纷纷出来迎接。然而上官文若并无心理会众人,只朝他们问:“公主呢?” “先生怎么来了?你身受重伤,该在清音观好好休养才是。”人群后传来齐冰伶的声音。 众人立刻退至两旁,让开一条路。 上官文若立刻走上前,平素淡定的目光中忽然掠过一丝惊慌。 她上下打量着齐冰伶,只问:“公主这几日,诸事可还顺利?” 齐冰伶笑了,避而不答,只道:“先生舟车劳顿,外面冷,进来说吧。我正好有件事,想好好问问先生。” 说罢自己先进帐了。 上官文若迟疑片刻,随她进去,一抬眸,先看见蝴蝶公主,微微有些诧异。 蝴蝶公主看着上官文若一派从容与往常无异,心里没来由地有些不悦。她冷笑一声,故意客气道:“妹妹这身子看来是大好了。” “多谢姐姐关心。”上官文若行礼道。 “倒也不是关心,我只是好奇你与齐冰伶向来形影不离,多重的伤能让她将你这么个活宝贝留在清音观呢?”蝴蝶公主道。 “姐姐言重了。公主为君,文若为臣。能得公主体恤是文若有幸,而非文若真的有什么本事。” 齐冰伶无奈笑笑,“先生不必自谦了。你身子弱,坐吧。” 上官文若答“是”,坐到蝴蝶公主对面的几案后。 “先生回来的正是时候,有件事,先生可否有什么话要与我解释?”齐冰伶顿了片刻,又道:“关于,八方合血的解药。” 上官文若怔了一下,“看来公主都知道了。既如此,文若便不多说了。” 她上前跪下道:“文若有罪。” “何罪?”齐冰伶问。 上官文若沉了口气道:“公主去永盛前,臣实在担心上官近台对公主不利,便想尽快将公主体内的残毒清掉。故而兵行险棋,在给公主的解药中,加了几味烈药,恐有损胎儿。若当时告诉公主,公主定然不许,再者便会平添顾顾虑。顾虑越多,越易出错,此行危险就越大……” “所以你才瞒着我?”齐冰伶问。不知不觉,话里带着哽咽。 “是。”上官文若答,“但文若对所用药物心中有数,只要再开几服方子调理数日便好。” 蝴蝶公主冷哼一声,“为人臣,却行欺君之事,是为大逆。依我看,此事若不严惩,便是公主日后君临天下,也难在四州树威。”她说罢低头饮茶,刚才的话,倒像是漫不经心随意一语。 然而上官文若却听出了这话里的不对劲。 就在刚刚,她还奇怪齐冰伶是如何知道药丸玄机的。现在,她倒是有些明白了。 她微微偏头,瞥见蝴蝶公主淡漠而自信的神情。 若说八方和血与蝴蝶公主有半点联系,大约也只能是通过林春了。 莫不是林春出事了? 她回想祝子安在清音观与她所说,林春是被盛昌平之子盛如君带走了。 那么盛如君与蝴蝶公主又是什么关系?蝴蝶公主又如何知道林春的消息? 还是说,在什么都不知的情况下,她对齐冰伶说了谎。 而那个谎言,毫无疑问,是针对上官文若的。 眨眼工夫,上官文若已想了许多。 但是想归想,事实是否如此还需再验。 她重新看向齐冰伶,道:“臣有几句话,想与公主借一步说。” 齐冰伶也正有此意,便让蝴蝶公主先出去。 帐内只她们二人。 不大的室内生了炭火,可对上官文若来说却仍觉得冷。 二人许久未说话。 直到齐冰伶自渺远处回过神,眨眨眼,让眼泪锁在眼眶里,将头偏向一旁,问她:“先生想说什么?” “臣想问,今日蝴蝶公主为何来此?” “先生神机妙算,难道会猜不到吗?”齐冰伶反问。 上官文若顿了顿,语气恢复常态,低声问:“孩子,还没找到吗?” 齐冰伶攥紧了拳,尽力不去看她,可听到这句话,还是止不住落下泪来。 “这话该我来问你。”齐冰伶站起身,直视她,眼神楚楚。 “公主此言何意?”上官文若怔住。 “你既能以我腹中胎儿为代价为我解毒,也能以春儿的性命为代价,是不是?”齐冰伶忍不住大声质问道。 上官文若低头沉思了片刻,“这是蝴蝶公主所说么?”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事到如今还有何分别?” “公主竟信了?” 比起这件事本身,齐冰伶的一句质问更让她心寒。 “我本不想信的。就像我不相信你会伤害我腹中胎儿一样。难道你不怕我治你的罪吗?”齐冰伶怒道。 第四百三十六章 分离 上官文若望着那副蓦然生疏的面容,一股许久没有过的寒意遍袭全身。 “臣并非不怕,而是臣相信公主会信任臣。” “臣与公主自昌池相识以来,是何为人,公主不清楚吗?” “若臣真的想牺牲孩子的性命,为何要通过蝴蝶公主?亡海盟弟子遍及各地,臣若真想暗中做些什么,早在公主出琉璃前便做了。还要等着蝴蝶公主抓我的把柄吗?” 齐冰伶嘴角抽搐,深深喘息一次,像是平复心情。 “我知道先生乃世间第一聪明人。但凡是先生想做的事,总能不择手段做的天衣无缝。” “公主!”上官文若似有话再说,却被齐冰伶一个伸手制止了。 “我再问你一遍,春儿失踪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齐冰伶喝道。 上官文若答得很干脆,“没有。” 话里带着怒意。 她闭上双眼,好让眸中的怒意掩藏起来。 “好,我给你十日时间,你把春儿找来。只要你能找到,我便信你。若你找不到……” “一定能找到。”上官文若坚定道。 她看向齐冰伶,那副傲骨始终如一。 “不过在此之前,公主需先答应文若一件事。”她双眸微闪,一字一句地道:“十日内,请公主不要入城。自逐浪川取胜,到攻至奉阳,前后不过半月,若再除去行军路程,时间便更短。奉阳太守占据昔日海宫国都,补给充足,军力充沛,一点条件不谈便要投降,这其间像是有诈。还请公主千万小心。” 齐冰伶避开她的目光,冷冷道:“眼下局势我自有决断,不劳先生费心了。” “公主!” 齐冰伶绕开她,面无表情掀帐出门。 上官文若转身,再想唤她,只觉一阵腥味涌上喉咙。随后便是一阵剧咳。 候在帐外的祝小五听到咳嗽声冲进来,看见地上的几滴鲜血,愣住了。 “公子,你……你怎么样?” 上官文若紧捂住口,声音决绝道:“备车。去通州。” “去通州,做什么?” “你不要问,去就是了。”上官文若松开他的手,踉跄起身,理理衣服,若无其事地走出去,边走边低声对祝小五道:“今日之事,谁也不要说。若让军中将士们知道了会动摇军心,若让你家二爷知道了,定会埋怨你。” 祝小五皱皱眉,“我不怕埋怨的。” 上官文若瞪他一眼。心道他怎么这样听不懂话。 她无心多说,祝小五也不再问了。只有让她少说话,才能多休息。 很快,马车原路返回,朝通州去了。 齐冰伶立在营中,视野较好的地方,看着马车徐徐走远,绷紧的神色渐渐松弛。 她自怀中掏出帕子,揩了揩眼角。 随后赶来的林成站到她身旁,偏头凝望她。 连日征战身负重伤都不见她疲惫,今日却自她眸中看出倦色。 疲倦之余,是难以宽恕的恨意。 林成随着她的目光望向远方,忍不住叹了口气。 “成哥哥,你知道吗?便是春儿真的身陷敌营,我都不会这样绝望。便是杀害他的是旁人也好。为何偏偏是……是……”她抽咽道。 林成搂住她,任由她靠在自己肩上。那个全天下唯一能包容她脆弱的地方,而今更加温暖。 “你真的相信此事是文若所为吗?”林成问。 “我不信!”齐冰伶看向他,“所以才让她去寻人。若是信了,现在便该杀了她。” 她说话的语气与先前判若两人,连林成都吃了一惊。 他不是齐冰伶,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作为一个母亲,听闻孩子出事时的感受。 但那一瞬间,他明白林春是齐冰伶的软肋。 现在这个软肋被人死死拿捏。 他想不到办法破局,而唯一能破局的人已走远了。 林成在此望向上官文若所乘的马车,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马车上,上官文若始终沉默。那副清冷面容,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祝小五垂眸眨眨眼,满脑子都是问题,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上官文若素来不喜人多问的。 只不过这次,祝小五的榆木脑袋头回有些开窍了。 “公子,是不是公主她错怪你了?我刚刚看她出来,脸色不大对,无退公子说话也不答。” 上官文若下颌蓦地抽搐了一下。她掀开窗帘,目光落在远处。仿佛看见开阔之景,便能忘记刚才的不适一样。 然而没有。 叹了口气,又将窗帘放下了。 “小五啊,等到了通州,你就不必与我同行了。”上官文若忽然道。 祝小五诧异,二爷吩咐过寸步不离的,哪是她一句话就能将他甩开的。 “你去找休将军,就说奉阳有变,不日便会打仗。让他速速带兵来援。” 上官文若的话说得很快,祝小五越来越跟不上。 他仔细想想刚才奉阳城外一片安宁的景象,哪里像是要打仗的样子。 “那你呢?”他疑惑地看看上官文若。 “去把林春找回来。”她轻描淡写地答。 “啊?你刚才说大战在即,这个时候,你这个军师不再军营里,反倒出来帮公主找孩子,这两头,孰轻孰重啊?”祝小五皱眉。 若依常理,自然是战事重要。 但她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上官文若朝祝小五狡黠一笑,“你可知有人故意想让我和公主分开?” “啊?不知?什么人?”祝小五懵懂地问。 “很快就有答案了。”上官文若低头抚了抚手指,“那人布的局很大,手法也很高明,只可惜挑拨离间这种伎俩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玩腻了。” “既然你看出是挑拨离间,还要离开奉阳,不是中计了吗?” 上官文若疲惫地勾起嘴角,玩笑道:“难道你没听说过将计就计吗?” “哦。”祝小五若有所思。 忽然又不懂了。 “可是公子,你这不都计划得好好的吗,干嘛还不开心?我们没有上当啊!” 上官文若的笑凝滞在脸上。 她本以为自己能算计天下人心,看破红尘生死,恩恩怨怨,可刚刚面对齐冰伶她才知道没有。 六年前她从未相信过任何人。 可刚刚开始学着相信,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觉得身上更冷了,不得不将裘袄拉紧了些。 第四百三十七章 寻人 马车驶入通州境内。 祝小五被颠了一路都快睡着了,偏头看上官文若,见她在咳,忍不住拍拍她的背,凑近一看,捂嘴的帕子上又是一块血。 “公子……你,你没事吧?”祝小五吓得双手发抖,“咱们别待在通州了,直接回清音观吧,二爷一定有办法。” 上官文若一只手推开他,揩揩嘴角道:“师父能救得了我,能救得了公主吗?林春一日找不到,公主的心结便一日不解。” “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别人!”祝小五不乐意了,“二爷说得没错,我们帮公主夺回玉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现在还要帮她找孩子。她当公子您,是家仆吗?公子是大才之人,怎么能只给她做个家仆呢?” 上官文若忍着胸痛挺起背,看向祝小五,迟疑了片刻,还是摇摇头,“有些事你不懂。” 她说着便要下车,祝小五赶忙追过去,“可是回去了,我怎么跟二爷交代啊?” 上官文若垂眸,面露难色。 “二爷最讨厌别人骗他。我跟了他这么久,见他最生气的一次就是公子的逐浪川骗局了。这次你若还不告诉他,他定会埋怨公子的。” 见上官文若不为所动,祝小五又补充道:“难道公子忘了在通州家宅被二爷罚跪了?” 她没忘。平生最大的耻辱,自然忘不了。 祝子安本是想羞辱她的,却被她蓦然袭来的病打乱了计划。 她将手搭在腕上查了脉象,似乎比那次还要凶险。 若是换做师父,还不定如何担心。 他现在在断崖峰,与世隔绝,战火无扰,没必要去打扰他。上官文若本也下了瞒他的决定。 可就是祝小五一句话,她的主意改了。 或许骗他比让他担心更加罪过。 “你就实话实说吧。”她道,“若他愿意来便来。身边多个人也挺好的。” 她的话说得很快,清清冷冷的,却让祝小五得欢心不已。 她不常这样顺从二爷的,能说成这样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二人商量好后,分头办事去了。 祝小五先一步知会了休将军,立刻动身回清音观。 上官文若则找到盛如君府上来。 她敲了门,来迎的是为管家,听到是上官文若前来,也未通报便将她迎了进来,只道:“我家少爷等候多时了。” 上官文若浅浅地皱了眉。 她心思莫测,旁人素来猜不透。但这位从未谋面的盛如君却算准了自己会来。 府宅不大,院中传来郎朗读书声。 盛如君一袭长衫站在树下,身旁围了一圈总角,约摸有十来人。 管家道:“少爷,您等的人来了。” 盛如君放下手中的书,朝总角们道:“继续读。” 读书声再度响起。 盛如君独自走过来,将书交给管家,吩咐道:“备酒。要梅子酒。” “是。” 管家正要去忙,却被盛如君叫住,“再把先生需要的东西带来。” 管家点头,这才转身继续走。 盛如君看向上官文若,笑道:“实不相瞒,盛某恭候先生多时了。先生请随我来。” 说罢将上官文若引去正堂。 堂内一切从简,仅有四方几,两张椅,与昔日盛家极盛之景相比实在相差甚远。 上官文若再度打量起盛如君安然的面容。看得出他对这些虚华之物并不在意。 稍后,四只酒盏被送到盛如君面前。 两盏内有酒,两盏内无酒。 而屋内只有二人。 盛如君将两盏酒分别倒一半在两只空盏中,如此两盏新酒分别混合了先前的两盏酒。 “听闻先生多疑,平日里喝茶饮酒都有验毒的习惯。今日这酒混过,你我一样。”盛如君说罢端起一盏酒一饮而尽,酒杯朝前故意给上官文若看,又道:“今日先生不必试了。” 上官文若浅浅一笑,接过酒盏,于手中摩挲片刻却迟迟不肯下口。 “毒不在酒,而在酒盏上。”她悄悄瞥向盛如君,见他双眸微微晃动,便知自己所料不错。 良久,盛如君才笑道:“先前听闻先生有惊世之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上官文若勾勾嘴角,“我不但知道你会下毒,还知道这毒并不会要我的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拖延到,公主在奉阳兵败。” 盛如君的笑蓦然收敛了,盯着上官文若迟迟说不出话。 “怎么,我猜错了?”上官文若问。 盛如君冷冷一笑,“没错。不过就算你猜出又如何?你人在我府上,已经没有机会翻盘了。” “是吗?”上官文若浅笑,“看来盛公子也很擅长下棋啊。不如你我下一盘。” “好。”盛如君不多说,命家仆搬棋盘来。 就在此时,管家领着一个小男孩进了屋。 “林春,来客人了。”盛如君朝他笑道。 小孩子的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怯怯地不敢说话。 这般模样,与那日随蝴蝶公主离开时无异。 上官文若的心莫名抽搐了一下。 好在他身上没有伤,至少这几日没有受到虐待。 盛如君见林春不说话,倒也不多怪,只看向上官文若道:“这孩子就是你此行的目的吧。” “盛公子这是,明知故问。”上官文若道。 “既然先生承认,盛某便不卖关子。这孩子我可以毫发无伤得还给你。只要这盘棋,你赢了我。” 盛如君指着面前的棋盘,自信道。 “你确定要与我赌生死棋吗?六年前,我与沉凡公主对弈,招招必胜。沉凡公主何许人,你该知道。” “先生这是不敢吗?”盛如君激道。 “没什么不敢的。” 上官文若边说边坐到棋盘一侧。盛如君坐到另一侧。 “去找少夫人来点香。”盛如君吩咐管家。 管家将林春安置在屋角的小椅子上便出去了。 稍后秦双进门,手上托了只琉璃方盒,老远便馨香四溢。 上官文若闻到那香,总觉有些熟悉。细细一想倒记起来,先前为祝子安解鸳鸯蛊毒时,趁他昏迷,她曾去探望过。祝子安身上,也有这种异香。 想来是这位盛夫人那时,也去探望过。 想到此,上官文若忍不住打量起秦双来。 第四百三十八章 输赢 秦双生得不算美,却别有一番韵味在眉眼之间。 那种韵味似能勾人一般,让上官文若的目光许久未离开。 “香好了。”秦双说罢,双目斜瞥一眼上官文若。 她对这位二爷念念不忘的奇女子早有耳闻,见面却是头回。 秦双心里说不好什么滋味,有些不甘,又有些刻薄。 她起身便出门,脚步匆匆,头也不回。 “先生,棋到了。”盛如君托袖点点棋盘,这才让上官文若回过神。 低头看棋盘,一枚黑子已然落定。 …… 奉阳城外,钟和来报,城内诸事办妥,百姓已安顿,皇城清扫完毕,大军可入城。 只要齐冰伶一声令下,将士们便能回到久违的家乡。 所有人都在盼着这句命令。 然而齐冰伶却并没有要下令的意思。 她轻描淡写地答复了钟和,一个人沉默着进帐了。 林成望着她的背影,大抵知道她心中所想。 她对上官文若生气归生气,却还没有到心寒的地步。因而上官文若临别时的嘱咐,齐冰伶照旧全数照收。 自她决心复国以来,上官文若的建议,她从未违背。 齐冰伶坐在几案后,案上放了林成新熬的粥,是他同祝子安学的。虽然只学了皮毛,粥的味道一言难尽,但齐冰伶每次都会全部喝下去,再说上两句鼓励。 只是近来齐冰伶开始害喜,便是装也装不下去了。 “成哥哥,你喝吧,我喝不下。”她将粥朝前一推,重新将一张地图铺开,全神贯注地看起来。 林成没说话,坐到她身旁,目光随她手指移动。 地图上画着奉阳城内大小街道和市坊。 不少地方已被她用笔圈点标记。 林成仔细看那些标记,都是交通枢纽或是视野极好的望楼。 “明日,我便命钟将军带人换便装入城,悄悄潜入这几处地方,待城内打起来,就能占得先机了。”齐冰伶道。 林成笑了,“伶儿,原来你也觉得这一仗胜得糊涂。奉阳太守至今下落不明,必定留有后手,到时我们便被动了。” 齐冰伶叹了口气,“成哥哥,我知道你早就看出来了,这几日欲言又止,是想提醒我,却又不敢提醒。” 林成无奈摇摇头,“无论奉阳太守是去搬救兵还是在城中设伏,都没有这么快。晚点告诉你,也能让你少担心些。更何况,你现在还有身孕。” 齐冰伶忍不住笑出声,拉过林成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成哥哥你看,他很乖的。在永盛,我与上官近台打得那样凶,他都没有闹我。后来上战场也是。现在不过是待在帐里动动脑子,能有什么事啊。” 她说是这样说,林成该心疼还是心疼。 身体底子好不代表可以瞎折腾。 昔日后宫妃嫔们堕胎难产死了不知多少人。林成一直都是怕的。 林成将放在她小腹上的手按紧了些,上下抚了抚,忽然问齐冰伶,“若是个女孩,就叫‘静’吧。男孩便叫‘安’。” “好。就听他爹爹的。”齐冰伶看向林成满脸喜悦,想想不对,笑容又收敛了。 “成哥哥,等到入城,一切安稳,你我成亲可好?”齐冰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期待地等一个答案。 林成的目光一点点移到她脸上,忽然间面露难色。 若是在六年前,她这样说,林成一定毫不犹豫地答应。 但是今非昔比,她是注定要做这天下共主的。 她本是齐家血脉,若是嫁给他便成了林家人。朝臣绝不能允许外姓人登基。 “伶儿,其实能陪你一路走来,我已经很知足了。今生能否娶你为妻,我并不在意。” 齐冰伶怔住,“为什么?” 林成局促地笑了笑。 “你若不愿在皇宫,我们便在宫外找间府宅,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齐冰伶劝道。 林成拉住她的手,摩挲半晌,淡淡道:“我们自然要在一起。如今大势已定,天下初平,再没有事情能把我们一家分开。但是伶儿,你是双星帝女,终究与他人不同。就算,此生,我不能娶你为妻,可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妻。” 他双眸微晃,像是多日来的深思熟虑。 一番话好像又回到那个处处谨慎克己复礼的无退公子了。 齐冰伶忽然有些明白他的苦衷。 她挽住林成的胳膊,钻进他怀里,双眉微蹙,“成哥哥,是伶儿任性了。只要你能陪在我身边,成不成婚有何紧要?” 她说着叹了口气,抚着小腹道:“就是这个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到时该如何解释呢?” “你先安心将他生下来,其他的我来安排。”林成安慰她道。 他在奉阳人脉广,又深谙宫廷之道,隐瞒一个孩子的身份不是难事。 现在最关键的,是瞒住军中众人。 之后几日,齐冰伶一直待在帐中休息,一应事务皆由林成代理。 战事在即,军营外巡逻的兵力较之先前又增加了一倍。 三日后深夜,果然有军情自南传来。 奉阳太守自紫宸山率军而来,大军已过半城。 …… 上官文若和盛如君已三日未眠。 棋局陷入胶着,二人落子皆慢了许多。 “少爷,奉阳来信了。”管家呈来一封信。 盛如君拆开细看,嘴角微弯,反将那封信交到上官文若手里。 上官文若瞟了一眼,仍在一旁。 信上所道奉阳之战,正是盛如君所希望的场面。 “世人皆知盛家势力雄厚,却不知这势力大到一只手都能伸到紫宸山这样的皇家圣地了。”上官文若淡定落下一子,半是调侃地道。 “先生这般称赞,莫非认输了?”盛如君笑道。 “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呢!”上官文若也笑笑。 “哦?先生还有棋子未动啊。盛某猜猜看,该不会是通州城内的休将军吧。”盛如君问。 上官文若手上的棋子顿了一刹,随即又落下了。照旧微笑,并不多说。 盛如君继续道:“哦,先生这般淡定,是说除了这枚棋子还有棋子。” 盛如君兀自推测道:“应城府兵已在奉阳,昌池明都与奉阳相距较远,便是发兵也解不了燃眉之急。唯一的办法便是让个人前去支援。这个人会是谁呢?” “祝二爷么?” 上官文若虽面不改色,却悄悄将手上的棋子攥紧了。 …… 第四百三十九章 心急 祝小五赶到清音观时正值深夜,他怕黑,独自一人过不了四面阵法,便蹲在观外瑟缩了一夜。 次日一早,外出问诊的弟子发现了他,这才报知竹其慧。 再怎么说也是老朋友,竹其慧命人将祝小五请进无争殿来坐。谁知祝小五不肯,说有要事,片刻耽误不得。 竹其慧不强求,只让人给他端了水。 祝小五急急喝下一碗水润嗓子,呛咳了两声道:“竹掌门,这回你一定要帮忙,找到我家二爷。” 竹其慧皱眉,“可是,师叔去断崖峰了。” 数年前自南山通往断崖峰的唯一一条结庐桥被祝子安斩断了,那之后,断崖峰便成了矗立北水之中的一座孤峰。来人除非有绝佳轻功,否则绝对上不了山。 而世间能有如此轻功之人,除了祝子安,竹其慧还想不出第二个。 “这些我都知道。”祝小五急了,“所以才来找你嘛!我一个人上不了断崖峰,便是上去了,对那儿也不熟悉。你们清音观不是每年药典都要上断崖峰一趟吗?找人肯定比我方便。” “你为何这么着急要找师叔呢?”竹其慧问。 祝小五叹了口气,只好实话实说,“公主派我家公子去通州朝盛如君要孩子,公子便一人去了。可那盛如君是什么人,盛家有哪个是好东西。公子此去凶多吉少。临别时,特意让我知会二爷的。” “师妹她,出事了?”竹其慧立刻紧张起来。 “还没。”祝小五的声音低下去,“不过你要是再不去找二爷,公子就真要出事了。” 竹其慧听罢沉思片刻才道:“你先待在观里,此事我来想办法。” 竹其慧让弟子们背着药筐到先前结庐桥所在的位置。 两峰之间,但闻水声汹涌。 若在此喊话,断崖峰上的人根本听不见。 弟子们正犯愁,却听竹其慧下令点烟。 大家纷纷自药筐中取出甘草、芦苇等物,取火燃着,熊熊火焰上方直直地升起一道乌白的烟。 祝子安大老远望见清音观方向一阵浓烟,忽然觉得心里不安稳。于是急忙下山。正要赶回清音观的路上遇到等候多时的竹其慧。 一问才知,出事的不是清音观,而是上官文若。 祝子安稳了稳神,先随竹其慧回了观了。 祝小五盼了许久,总算将二爷盼来了,连忙迎上去,委屈道:“是我无能,拗不过公子。” 祝子安并无怪他的意思,而是问:“齐冰伶怎会让她孤身一人去通州呢?阿若身体未恢复,她又不是不知。” 祝小五摇摇头,“公子不肯说。我只知道,公子临行前,与公主大吵了一架。至于吵得什么就不知道了。” “齐冰伶为难阿若了?”祝子安瞪向祝小五,好像罪魁祸首是他一样。 祝小五许久没见二爷这般生气了,怕得发起抖。 祝子安没再多问他,而是望着自己手上的一棵雨花参出神。良久,他将这得来不易的草药交到竹其慧手中,请他暂时保管。说罢转身回屋了,在出来时身上背了包裹。 竹其慧明白他的心思,立刻让弟子去牵马来。 祝子安骑马到门外,身后,祝小五边跑边喊:“二爷,等等我。” 话到一半,人已没影了。 …… 上官文若落下最后一子,疲惫地看向盛如君。 “三日了,棋还没下完,先生可需要休息?” 盛如君没有落子,上官文若的棋只好也停了。 “你不是为了让我休息的。而是为了带我离开吧。”上官文若平静地看向窗外,一双迷离的眸子较往常更显深邃,“因为祝子安快到了。” 盛如君呵呵笑道:“先生聪慧,一猜就中。” “那么公子打算带我去哪儿呢?”上官文若又问。 盛如君敛容沉默,并不打算答。 他唤了管家来,将上官文若用绳捆好,蒙上双目。又让家仆将林春与她一同送上马车。 马车这就开动了。 马车内,林春抽泣不止。 上官文若安慰道:“好孩子,不要怕。有我在,这里没人会伤害你。” 渐渐地,抽噎声真的弱下来。 小林春委屈地依偎在上官文若身旁,喃喃道:“我要娘亲。” 上官文若听他这般说,忽然间鼻头发酸。 她明白孤身一人思念血亲的滋味。曾经无数个夜晚,她也曾害怕伤心不知所措。 她俯下身,凑到林春耳畔道:“我有办法让你和你娘团聚,但是你要听我的。” “嗯。”林春乖巧道。 “现在,你掀开帘子看看,我们在朝哪儿走。”上官文若小声提醒。 小林春照做,而后凑到上官文若耳边道:“往通人巷走呢。” “那就是往南了。”上官文若自言自语。 那么她大概知道是去哪儿了。 …… 祝子安一人一马来到盛府门前,避开开门的管家,大步流星朝里走。 管家慌了神,边追边问:“您找哪位?我们少爷几日未眠,刚刚休息。” 几名家仆听从管家吩咐跟上来要拦,却被祝子安旋出的竹笛敲了一遍脑袋。 管家看怕了,立在原地不敢动,话也不问了。 “什么事啊,吵吵闹闹的。”秦双没好气地走出屋。 管家连忙迎上去,“家里来客了。” 秦双朝管家身后一瞧,反乐了,“是二爷来了。” 她的语气半点不惊讶,像是早早料到他会来一样。 祝子安见状也没必要与她客气了,直言道:“阿若呢?” “阿若……”秦双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字,心头一紧,“她走了。” 语气寒凉。 “不可能。”祝子安斩钉截铁,“我再问你一遍,阿若呢?” 秦双笑了,“我记得二爷是最看重亲朋的,今日不信我,是见外了啊。” 她顿了顿,无奈叹气,又道:“不过没关系。二爷不信大可来搜府。” 她的笃定让祝子安有些意外。 莫非上官文若真的已不在这里? “她是何时走的,去了哪儿?” “往南去了,”秦双狡黠一笑,“二爷说会去哪儿呢?” 祝子安细想了片刻,忽然一把抓住秦双衣领。 秦双被勒得喘不过气,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开心。许久没与他这般近了。 第四百四十章 闹事 秦双凄凄一笑,“不是我们。是别人。” “何人?” “夫君不过是读书人,拿钱做生意罢了,哪里会问这些。”秦双答。 “那么你绑林春,也是做生意了?”祝子安问。 “是。” 祝子安松了手,“是谁让你们做的?” 秦双捂着脖子,闷闷地咳了两声,怨怼地看着祝子安道:“我不知道。只清楚那人在奉阳城内说一不二。要上官文若,怕还是为了战局吧。” 祝子安愣住了,“战局?” “二爷还不知道啊?”秦双露出诧异神色,“奉阳的仗又打起来了。” 祝子安皱皱眉。 秦双笑了,“难道二爷还不明白吗?上官文若可是长宁公主最器重的人。若是能以她要挟,奉阳的战局就十拿九稳了。” 她的笑淡若清风,祝子安却越看越恼。 “你们将阿若,交给了奉阳太守?”祝子安喝问。 “不过是猜测罢了,二爷就这般担心了。”秦双的话酸酸的。 祝子安无心与她多周旋,绕开她便朝里院闯。 行到盛如君屋前,不待闯门门自开,盛如君站在门后理了理衣服,“祝二爷,别来无恙。” 昔年桃宴,二人见过面却不熟识。不想再有契机熟识竟是这般场面。 盛如君话音未落,一支竹笛先架在颈侧。 祝子安双眸狠厉坚决,嘴角微弯,挤出一抹笑来,“如君,随我走一趟吧。” 盛如君微笑看他,“祝兄还是一如既往聪慧过人,害怕双儿话里引你去奉阳有诈,故而打算绑我同去。若此事为真,也好让我求买主放过上官文若,若此事为假,我便是你的盾牌,凡是我安排的人必不敢伤害我。不敢伤害我自然也不会伤害你。对么?” 祝子安冷笑一声,“既然你都猜出了,不如痛快些,让人备马,你我即日启程,去奉阳。” “听祝兄的。”盛如君一只手死死扒在竹笛上,以防骤然发力真要了他的小命。 一刻钟的工夫,马备好了。 盛如君带了一名近卫,同祝子安一道,南下奉阳。 实际在奉阳城外,战事并未持续太久。 因齐冰伶早有准备在城内设防得当,奉阳太守率军夺城正中埋伏。 数万大军被困城内不得出,三日内便缴械投降了。 “我还当奉阳太守能有多大骨气,原来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李鱼随林成清整战场时,望着奉阳太守被一群小兵戏弄却不敢言怒的模样甚是好笑。 林成没有他那样高兴。 虽说人抓到了,心里一块石头总归落了地。可这一仗赢得也太轻松了些。 林成隐隐觉得不安,却又不敢与齐冰伶透露半个字。 近日来齐冰伶觉得自己的身子愈发娇气了。先是疲惫,后是害喜,仗打到第三日,怎么也撑不下去了。 林成不放心,硬要她卧床休息。 齐冰伶便乖乖在床上躺了一日。现在腰酸背疼,更觉难受了。 “先生有消息了吗?”她撑坐起身,问林成。 林成摇摇头。 齐冰伶看向帐外,心里五味陈杂。 上官文若该很担心奉阳的处境吧。齐冰伶苦笑。 她绝想不到没有她的帮助,齐冰伶也能化解危局,打了胜仗。 “其实分开我和先生,正中敌军下怀,如此觉得我孤立无援,必输无疑,反而会轻敌。”齐冰伶回想起几日的战局,喃喃道。 林成端药的手顿住了。 他坐到床边,忍不住雅笑,“与文若待久了,你竟也有些她的模样了。” 齐冰伶怔怔地看着他,为刚才一时失语有些懊恼。 若非林成今日提醒,她怕还意识不到,有些时候,她与上官文若的确相似。 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双星之故么? 齐冰伶想罢皱皱眉,先一步接过林成手中的药碗,将苦不堪言的药一口气闷下。 药刚喝完,帐外便传来一阵吵嚷。 齐冰伶放下药碗仔细听,像是有近卫要来通报却被什么人拦住了。 那人口气很冲,直言要见齐冰伶。 声音似曾相识。 齐冰伶忽觉不妙,正要下床,却被林成拦住了。 林成独自出帐,对着那个声音的方向,朗声道:“子安兄莫急躁。” 说罢走近,亲自将被祝子安用竹笛扼住喉咙的近卫救下来。 “有话进来慢慢说。”林成朝另一间军帐指去。 祝子安微微瞥一眼,坚持道:“我要见公主。” 林成尴尬地将手放下,又道:“伶儿身体不适,恐怕不便见你。” “不见也行,你先告诉我,现在战况如何?”祝子安严肃问。 林成初是一怔,而后露出舒心的笑,“战乱已平,子安兄大可放心。” “那便是……胜了?”祝子安自言自语一般。 “是啊,那日奉阳太守带人突袭,气势汹汹,多亏伶儿提前防备将其包围,三日内便逼他们投降了。”林成初还激动,但望着祝子安逐渐凝重的神色,有些不解,“莫非子安兄不愿此战取胜?” 祝子安无暇理会他,只问:“那阿若呢?” 话到此处,林成才明白他的来意。 “她……不在这儿,听说,是去通州了。”林成如实答,却略去了最重要的部分。 “去通州做什么?”祝子安又问,不依不饶一般。 林成摇摇头,“子安兄该知道,文若做事,向来不喜多说。我又怎会知道?” “那么公主呢?难道阿若走之前没有对公主说什么吗?”祝子安说着朝齐冰伶的帐子走去。 林成一把拦住他。 祝子安便随他停下,偏头尴尬笑了笑,“无退,你没必要瞒我。” 说罢朝后看。 林成随他望去,才见身后马上又下来一人。 林成立刻认出,那人便是盛如君。 他脑中立刻转过林春的消息,绕开祝子安便要上前。 “无退!”这次轮到祝子安拦住他,“人是我带来的。” 林成看向祝子安,这下才明白,上官文若此去通州朝盛如君寻林春的事,祝子安怕是早就知道了。 林成勉强压制住心急,问他:“你带他来做什么?” 祝子安凑到林成耳畔,小声道:“阿若和林春被他用去与人做了交易。留他在营内也算个筹码。你速与公主说,战局恐生变数。若阿若和林春真被盛如君卖去奉阳,他们定会以此要挟。要早做打算。” 林成愁眉不展。 作何打算呢? 第四百四十一章 提醒 马车停在奉阳城郊,上官文若被摘下眼罩,车夫按照盛如君的命令将她接下车。 手脚被解开了,只是因捆绑过久而有些僵硬发紫。 抽咽着的林春凑到她面前,伸出小手拽拽她的手。 两只冰冷的手霎时握在一起,彼此取暖。 上官文若抬头远眺,隐约可见奉阳城门。 齐冰伶将大军驻扎在奉阳城外,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发觉。 因而为了确保隐蔽,盛如君绝不会让他们自奉阳城门入城。 想来最稳妥的便是反其道而行——不入城。 若是不入城,何人来接应呢?难道敌方费了这么大力气才抓来的她和林春,只是在这荒芜城郊歇歇脚? 上官文若环视一周。 四周安静得有些反常。 未等她想清楚,自道旁林中钻出五人,与车夫简短聊了几句,付了钱,走到上官文若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就是上官文若?” “是。”上官文若干脆答。 那些人不再多问了,领头的汉子将上官文若一个腾翻抗在肩上,朝林中走。 享受同样待遇的还有林春。 小孩子照旧哭闹不止。 上官文若只觉凌空倒置直想呕,喘气都困难,更别提说话了。 走了许久,她才被放下来。那些人带着二人穿行林中,不知不觉已离大路很远。 四周围阴森森,不时传来铮铮铁甲声。 上官文若定睛一看,竟是浩浩荡荡的一支大军。 昔日祝子平与琉璃对战正是隐蔽在此,硬是在寡不敌众之时守住了一天一夜,可见此处地形优势。 他们埋伏在此,极难被察觉。 领头的很快找过来,展开手上的一副画像对着上官文若和林春仔细打量了一番,确认无误后,将二人捆在一棵树下,又择人备了点黄米馍馍给他们充饥。 上官文若瞥了一眼,一点不想吃。 林春拿起黄米馍馍,瞥了眼上官文若,又放下了,眼神怯怯的。 “别怕,吃吧。”上官文若朝他笑道:“他们留着我们有用,不会害我们的。你多吃点,等会才好逃跑。” 上官文若故意压低了声音。 小林春怔怔地盯着她,有些不解,却又不知该怎么问。 上官文若俯下身,凑到林春耳边道:“一会这林子里会着火,你赶紧跑,边跑边喊你‘娘亲’,很快你娘亲就会来接你的。” “真的?”林春努着嘴,不敢相信。 上官文若点点头,“等见到你娘,一定将此信交给她。这件事关乎子安的生死,很重要。千万要记得。” 她说罢将自己的袖口朝向林春,让他将小手伸进去掏了半晌,拿出一只锦囊来,又嘱咐他藏在胸口。 林春等到深夜,林中果然起了火。侯在林中的大军乱作一团。 火势逐渐蔓延,高温令树后的绳子燃松了。 “从这里朝东,有条路,树木稀疏。从那里逃走最安全。快走!”上官文若忍着呛咳,为林春松开绳子。 林春怯怯地缩在树干边上,怎么也不肯走,“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小孩子无邪地望着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郑重地看着他,“只要你活着,我就会没事的。” “那我回去,求娘亲救你。”林春保证道,擦擦泪,朝东迈出一步,近而又是一步。 看守的小兵发现不对,立刻高呼:“那个小孩跑了!” “快走!”上官文若大喊。 林春一回头,已有几人追来了。 他一时害怕,只顾朝上官文若所指的路上跑去,边跑边喊:“娘亲,娘亲救我!” 林中火势愈燃愈大,浓烟遮挡了视线,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钟和原本带人在营外巡逻,见到林中起火飞速赶了过来,刚到近前便听得林春带着哭腔的一句句“娘亲”。 小人渐渐跑近了。 钟和与林春对视一眼,立刻认出了他,当即策马追去,将他一把抱上马背。 因林春逃跑追出林外的小卒们一见海宫军中有人来,面面相觑,皆不敢轻举妄动,仔细思考一番,还是原路逃回了林内。 林春抽咽着指指林内,对钟和道:“那里,有坏人。” 钟和不敢大意,一边派人去林中探查,另一边急忙带着林春回了营。 齐冰伶自钟和怀里接过孩子,霎时间泪如泉涌。 “娘亲!”林春越哭越厉害。 林成站在这对母子身后,静静地看着林春。他很想上前安慰,却又怕蓦然亲近会让小孩子感到害怕,两难之下,心中五味陈杂。 祝子安掀开帐子,望见此情此景,神色有些动容。 不用多问他便知道,是上官文若用计救回了林春。如此推算,那林中的火十有八九也是她暗中捣鬼。 但是她没有回来。 身在敌营还有心思使诈,她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祝子安想想皱了眉,一颗心霎时揪紧。 趴在齐冰伶肩头的林春望见帐前的祝子安,愣了一下,忍了忍抽咽,一双小手指指祝子安,嘴里哼哼唧唧说不清话。 齐冰伶不知他怎么了,只顾拍哄。 林成却看出不对,握住他的小手问,“小春儿,你是不是找舅爷有事啊?” 林春委屈地点点头,像是藏了什么只能让祝子安知道的秘密。 祝子安凑上来,朝林春嘻嘻一笑,很认真地问:“何事?” 林春拍了拍胸口。 齐冰伶望了身后两个大男人一眼,回头自林春的怀中掏出一只锦囊。 “这是阿若的锦囊。”祝子安立刻抢过去,又问林春:“这是她叫你交给我的?” 林春摇摇头,哼唧地扯住锦囊一角,有意不让祝子安看。 “是给娘亲的。”林春将头埋在齐冰伶怀里,嘟嘴道。 齐冰伶吃惊地望着那只锦囊,霎时间羞愧难耐。 每次上官文若以锦囊相赠,必有良计。 数日前她还怪她伤害林春,现在林春回来了,显然是自己错怪了她。可她非但不记仇,还在为她着想,想要帮助她。 齐冰伶慢慢将手伸向那只锦囊,接过的一瞬只觉沉重万分。 “娘亲,你去救救上官先生好不好?”林春看着齐冰伶,低声问,“这次春儿能回来,多亏了她。她对春儿很好的。” “知道了。”齐冰伶淡淡地答,朝林春笑了一刹,将他放在地上,独自一人进了军帐。 拆开信,仔细一瞧,竟是一封血书。 大约是时间仓促来不及找笔墨。可见她在那边形势凶险。 信上言道:“他日攻城,若以我性命相要,万勿使祝子安迎战。” 第四百四十二章 莫拦 齐冰伶这才有些明白刚刚林春为何一直看向祝子安。看来上官文若提前与他嘱咐过了。 她担心自己正在气头上不会听从建议,便请了林春来当说客。 “到底是先生做事,当真是滴水不漏。”齐冰伶一边叹道,一边将信收好,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曾几何时,她们之间也需要这般防备了。 又或许时过境迁,她们携手走来,早已没有了当年心境。 齐冰伶心中微微怅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封信来得刚刚好,约摸两个时辰后,钟和所派的人自城郊回来复命,只道林火已全部扑灭。但林中却是空无一人。 就在钟和纳闷之时,城门处巡逻的小兵赶回营内。他跌下马,身上脸上全是血。 钟和上前扶住他,只听他口中虚弱道:“城门,遇袭了。” 那人说完,当即断了气。 钟和朝城门处眺望,先前布于城下的几队人马的确不见踪影。 莫非是刚刚隐蔽于林中的人马趁乱包抄至城门? 彼时林中起火,不少哨兵被急召去探查,导致由此至城门一段途中疏于监察,这才酿成大祸。 钟和火速禀报齐冰伶,齐冰伶与林成上马出营,来到城门下。 城下横躺着一片尸身,自衣着来辨像是先前守城的将士们。 这些人皆是七窍流血而死,衣衫上染满鲜血,但身上并无利器,不像是被人近身所伤。倒像是用毒。 面前的空气中弥散着一股似有似无的异香,近来齐冰伶对气味十分敏感,不由得呛咳起来。 林成这才意识到不对,正要下令随行将士们后撤,一回头,却见两路人马自左右杀出,浩浩荡荡将成合围之势。 此刻逃是逃不掉,唯有拼杀一场。 林成带人杀了过去。 眼见两军交锋,兵甲相接寒光阵阵。 城楼上,上官文若被人用绳子绑得紧紧的。 绳子的一端在秦双手上。 秦双照旧在手上端了一只木盒,盒内盛了迷香,芬芳四溢。一双眼疑惑而谨慎地望向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浅笑看她,一派淡定道:“盛夫人是否在好奇,为何我能耐得住你的迷香呢?” 秦双冷哼一声,于侧方斜目一眼,并不答话。 “我可以告诉你。”上官文若毫不在乎地道,“因为我早就知道绑我来此的人不是别人,而是盛夫人你。因而早有防备。” 秦双抿唇雅笑,“笑话。我一介女流之辈,有何能耐将天下第一聪明人绑来?不过是替我夫君分忧罢了。” “好一个替夫君分忧!”上官文若呵呵笑起来,“若是夫人并未在林中纵火,我尚且能相信这句话。可你既然纵火,说明你的本意并非绑我,而是杀我。不惜一切代价地杀我。你夫君可不想我死。他还要留着我要挟公主呢!” 秦双脸上的笑渐渐凝滞了,“好,就算你能猜出是我所为,又怎能抵抗我手中剧毒之香?这几日你一直在盛府,根本没有机会调配解药。” 上官文若笑得更舒心了,“为什么一定要在这几日配制呢?难道我就不能提前将解药带在身上吗?” “不可能。”秦双疑惑看她,“这香的解药当世也不过几个人知道。师父授我此香时便称要对解药守口如瓶,数年来我极少与人说。” “但你还是告诉了我师父?”上官文若打断了她。 秦双的脸色全然变了,她吞吐道:“是他告诉你的?” 上官文若偏过头,故意避开她眼中泪光,点了点头。 秦双不语,微弱的喘息逐渐急促。 上官文若明白,她在压制。越压制就越痛苦。 “想不到盛夫人对我师父如此执着。”上官文若半开玩笑地道。 她笑得越轻松,秦双便越对她恨之入骨。相由心生,她的脸上逐渐生出狠厉之色。除此之外,是一丝寒凉,比这秋日的天气还要冷。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秦双道。 “我师父的事,怎会与我无关呢?”上官文若反问。 “够了!”秦双喝道,“上官文若,你心里根本就没有他。他对你的喜欢不值得。哪一次他受伤难过不是因为你,哪一次你又安慰过他心疼过他?你不喜欢他,还不许别人喜欢么?” 她终于将心底的话咆哮而出。 上官文若并不怒,反而笑得有些心酸。 “你笑什么?”秦双更觉难受。 上官文若摇摇头,“我并非在笑你,而是笑我自己。今日以前,我只当盛夫人是个貌美多情的风尘女子,不想竟也是洒脱之人。文若佩服。” “我不需要你的奉承。无论你今日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放过你。只有杀了你,二爷才能死心。”秦双背过身,下定决心一般。 “我也不需要你的放过。”上官文若打断她,“我只对你说一句,你若真在乎子安,今日一定要保护好他。” “保护他?二爷有危险吗?”秦双转身,一双明眸不解地望着上官文若。 “夫人细想,你夫君聪慧过人,怎会不知你绑我来此的真正目的呢?但他为何看破不说破?他自有他的目的啊!” “他的目的?”秦双一时想不懂。 她自嫁给盛如君以来,从未真心相待于他,许多事,自然也不了解。 “你能为了我师父要我的命,难道他就不会为了你加害我师父吗?”上官文若一句话,将秦双点醒了。 秦双的手抖了抖,回想起几日来盛如君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越想越怕,手中的香盒未拿稳,径直掉在地上。 “你慌什么?若想救他,便去求你夫君。待在这里,着急也没有用。”她低头闷咳了两声,又道:“只可惜我体弱,上不了战场,否则早便去救他了。” 秦双被说动了,当即丢下她和几名侍从,奔下城楼,要了匹马,飞奔出了城。 盛如君正坐在帐内闭目养神。不远处雷雷战鼓听得人头皮发麻,盛如君却满心喜悦。 祝子安坐在他侧方,无意间瞥见他嘴角一抹笑意,不禁皱起眉。 身在敌营,这个时候他怎么还笑得出? 第二百四十三章 陷阱 盛如君听到祝子安那边突然没了动静,缓缓张开眼,笑道:“子安兄难道不想知道此一战,公主为何不让你上战场吗?” 他这话问得意义颇深,祝子安只笑笑,“不想知道。” 其实他心里早有了答案,关于阿若那封信,关于阿若现在的处境。他相信上官文若做好了安排,而这个安排的其中一项便是要他此时在营中按兵不动。 时间紧迫,他来不及问清缘由。但是这个缘由,一定不能让盛如君知道。 盛如君淡淡道:“如果上官先生此刻就在城楼上,子安兄还是这个答案吗?” 祝子安的手几乎下意识攥紧。 他没说话,而是对盛如君的话反复琢磨了许久,直到确定这件事的确可能,才淡然一笑,“答案如旧。” 盛如君忽然朗声大笑起来,“子安兄真是好定力。” 祝子安冷笑一声,起身出了帐子。 若论定力,他倒还真没有。 此时此刻早已心乱如麻,再待下去恐会被他看出破绽。 刚刚袭城门之人,真的就是劫持阿若之人吗? 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他去马厩找凌海,可看管凌海的小卒道,就在出征前,马被公主牵走,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自家马没有了,别家的马总该有吧,祝子安再问其他马夫,谁也不肯给他,只道公主临走前特意嘱咐过。 祝子安气从中来,绕开这群马夫,抢过一匹马便要出营。 谁知到了营前,又有人拦,里三层外三层足有百十来号兵。 又是提前安排好的。 这些人,祝子安倒不是打不过,只是一旦打起来,难免拖延时间,阿若的安危要紧。 祝子安看见这场面,心急如焚。 正想对策的时候,营外的战鼓声停了。 气氛紧张肃穆。 祝子安本能觉得不对,站到营前朝城门远眺。 战场上,林成与齐冰伶层层包围的敌军,不得已朝暮合璧,试图突出重围,然身后的将士们连日征战早已无力拼杀,过不多时便被敌军团团包围。 包围圈越缩越紧,林成与齐冰伶都明白,此刻若无援军赶至,此一战凶多吉少。 现下营中唯一能领兵来援之人只有祝子安。 二人心知肚明。 林成看向齐冰伶,为难皱眉。 齐冰伶下令大军暂驻,不要向前,以免再入埋伏。 四周一片死寂,独独短兵相接之声划破长空。 冲入敌军的将士们一个个倒地不起,甚至连哭喊都来不及。 今日来围的这批精锐,显然是有备而来。奉阳太守听从盛如君建议早早将手下骁勇善战之士调集出城,悄悄埋伏起来,就是为了今日翻盘一战。他们非战即死,自然士气更胜。 齐冰伶看着眼前之景,越发不忍,心思也越发坚定了。 她唤了哨兵来,命他回营,请祝子安来援。 哨兵骑快马奔至营中,见祝子安就在营外,立刻将战况说与他听,还将身下之马给他。 祝子安立刻知会休将军,点人上马,就要出营,却见营外,一女子骑马赶来。 祝子安定睛一看,竟是秦双。 “二爷留步!”秦双匆匆下马,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 “盛夫人何事?”祝子安冷冷道。 秦双因这份蓦然逼近的寒意而有些委屈,此刻却也来不及多说。 自祝子安那双凌厉眸子中,秦双明白,今日无论她如何晓之以理,祝子安都不会听的。 她低头,静静想了片刻,上前一步,昂起头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是上官文若要我来的。我的话你不听,她的话,总要听吧。” 这话似乎很管用,祝子安立刻下马,急问道:“那她人呢?可有危险?” 他越是这般关心,秦双心里便越难受。 她眼里噙了泪,只有昂起头才不至落下。 “她很好。盛如君并不想为难她。只是你……” 秦双犹豫半晌,还是实话实说,“盛如君在外设了埋伏,你若出去便是自寻死路。但你若留下便是违背军令,长宁公主回来也定不会轻饶你。不如,你随我走吧。” 秦双双眸楚楚地望着他。 两张再无稚气的脸彼此相对。 秦双再也抑制不住,径直上步,一把抱住他。 “你做什么?”祝子安警觉地自背后攥紧她的手,像要将她的胳膊拧断。 秦双越哭越难过,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身上并无利器,也没有带着迷香,自她今日身上清淡的气味便知道。 祝子安的手渐渐松开了,双臂垂下,如无知觉。 “盛夫人,自重。”祝子安看向一旁,不再多言。 秦双止住抽咽,昂头看他:“好一个自重。”她笑笑,“我秦双本就是风尘女子,何来自重一说?我说过,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要嫁你。明媒正娶也好,暗中偷情也罢。我不在乎。你心里有别人,我也不在乎。我可以等。” “够了!”祝子安一把推开她。 秦双被推倒在地,双臂生疼。她凄凄地望向祝子安,带着许久没有过的恨意。 爱一个人,不忍看他受伤,不舍他无辜受死。 上官文若让秦双的心死灰复燃。 刚刚那一瞬间的担心,秦双真的以为,她对祝子安的感情不减往昔。 然而现在她清醒了。 那不过是她白日做梦。 她对他,哪里还有什么感情?不过是恨而不得。 “你走吧,现在就走。”秦双忽然改了主意。 她偏过头,不去看他。 祝子安策马离去,半个字都没有说。 独留秦双一人倒地呜咽,声嘶力竭,久久难平。 军帐中,盛如君听到这哭声,嘴角抽搐了一下。 秦双为何会来,他大概明白了。 一定是上官文若与她说自己因妒忌她喜欢祝子安,所以在外设伏,要祝子安的命。 秦双便信了。 真是太蠢了。 当初与她成亲,本也是一时心怜而起恻隐,数年来二人过得相安无扰,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乱世之中居于同一屋檐下的两位过客。 莫非秦双真的以为自己心悦于她吗?盛如君皱了皱眉。 若真那样,世间便又多了一份牵挂。 就如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父亲一般。 第四百四十四章 离开 祝子安带援军赶至,城楼下,厮杀如旧。 上官文若紧闭双眼,心里霎时没了底。 刚刚情急之下,她对秦双说了谎。 凭她这几日对盛如君的了解,他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布这样大的局。但有一点,他的目的的确是祝子安的性命。 这是自那日棋盘上她读出的。 至于为了,她暂时想不清。 遇到盛如君之前,她极少有过这样不确定的时候。 或许是盛如君其人,极擅隐藏,又或许是上官文若对祝子安的担心已经到了超乎理智的地步。 她宁愿是前者。 然而现在被绑在城楼上辨对错也是无用。思考救不了人。 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齐冰伶和秦双身上。 她交给林春的那封信,齐冰伶应当看到了。既然看到,便有办法留子安在营中。即便留不住,至少还有秦双可以抵挡一阵。 若再不行,他还要出营,最好的结局便是此战结束。 那时即便遇袭,齐冰伶和林成任何一人都会救他。 想到遇袭,她的思路断了。 她这才想起自己还从未考虑过盛如君会设怎样的埋伏,是难是易。可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竟已想了这许多。 战场上,祝子安与休将军很快便与齐冰伶会和。 看到祝子安来,齐冰伶的心安稳了许多,但与此同时,又有些愧疚。 祝子安带人冲入埋伏,林成则趁乱护送齐冰伶回营,先锋军与后援军相互对调,越来越多的将士们突出重围。 齐冰伶与林成不过行出一里,便听得身后自两侧传来兵马涌动之声。 齐冰伶勒马回头,才见敌方的援军到了。 这个时机,不早不晚,偏偏在祝子安和休将军已深陷包围圈的时候。 齐冰伶皱眉看林成,林成立刻明白,派人自后绕到至两侧埋伏点,试图切断敌方后路。 层层包围内,祝子安和众人都杀红了眼。 间歇片刻,祝子安朝城楼上望去。自这里并看不到人。 越是如此,他的心思便越不安宁。 剑雨纷纷,划出一条道,祝子安艰难穿行,只为离城楼再近一些。 上官文若始终站在城楼隐蔽一角,迟迟不敢朝下看。 本不该这般怕的事情,她也不知自己在犹豫什么。 直到休将军一句“二爷”,她心底最后一丝希望被完全冲破了。 转而是心底脑中一片空无。 她冲向城墙,探身朝下望。身后的小卒很快按住她,幸好盛如君和秦双不在场,他们没得命令不敢轻举妄动。 祝子安一眼望见了她。 四目相对,上官文若的目光轻轻摇晃。 就眼前之景看,战局不妙。 敌方来人擅排兵,已在祝子安等人外侧形成阵法,唯一的突破点在东面。 “师父,东!”上官文若一眼看破,立刻喊出来。 祝子安听到她的指令,带领身后众人毫不犹豫朝东跑。 刚走不久,阵法又变了,此一回生门朝西。 “师父,西!”上官文若又道。 祝子安便又朝西走。 阵法又变了。 此刻生门朝南。 上官文若忽然明白,此困阵破无可破,阵法变换可有上千,若待局中人破阵,恐怕早已体力不支没了性命。 此阵法上官文若在书上见过,却还不曾用。 若非天时地利人和,凡人不会轻易兵行险着。 然而今日,盛如君竟这般着急。 刚刚齐冰伶带人被围,若无祝子安恐会命丧于此。 同样的道理现在仍适用。 若想破阵,最佳办法便是引入新一队人马,代替此刻包围圈中的众人。 上官文若朝远处望去,她看见齐冰伶,却见她迟迟不为所动。 随之,一颗心揪紧了。 齐冰伶早已看出此阵是陷阱,此战若想赢,唯有使人深陷包围圈中,虽然冒着生命危险,却也争取了时间自外破阵。 她是主君,林成是主帅,谁也不能再此关键时刻深陷险境。若真到那时但出意外,身后众将士怎么办,奉阳城怎么办? 思来想去,她做了一个最艰难的决定。 此时此刻,祝子安不能救。 她调转马头,与林成分别带人朝敌方援军涌出的源头追去。 战局一分为三,场面逐渐混乱。 休将军看到林成和齐冰伶背道而去,心先凉了一截。 “二爷,他们走了!”休将军道。 祝子安循声望去,对着齐冰伶的背影怔了一瞬。 此时撤兵于此,意味着他已没有退路。 他猛然回头,看一眼上官文若,那副素来平静如水的面孔竟会在此时此刻显露出一丝惊慌无措。 这是祝子安不想看到的,却又因为看到而喜悦于心。 现在他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休将军,”祝子安一声有力短喝,垂眸道:“替我保护好阿若,拜托了。” 话音刚落,一人一骑背离城门驰去。 朝字诀以一敌百,转瞬之间,敌方的包围被撕破一道口。随后涌上的人又将那道口补上。周而复始,千人之阵对祝子安紧追不舍,城门脚下之处反而成了安全地。 休将军左右环顾,忽然明白祝子安的用意,于是立刻朝城门赶去。 此计调虎离山,上官文若看得心急。 “师父!”她再也忍不住地喊,却被身后小卒拉紧了捆身的绳子。 骤然之痛让她再说不出话。 盛如君将这些小卒留在城楼时,特意嘱咐过见机行事。 现在形势不好,走为上计。 众人将上官文若拉离城墙,正要下城楼,回身一望,休将军已带人冲了上来。 上官文若面前,又是一阵刀光剑影。 她无暇去管,木木地站在原地。 区区几名小卒不是康王府侍卫军的对手。 休将军很快解决了几人,上前一步,一剑斩开上官文若背后的绳子。 上官文若来不及道谢,匆匆下城楼,朝人要了匹马,眼看就要出城。 “先生!” 不远处,传来齐冰伶的声音。 上官文若策马上前,看到她,欲言又止。想想还是未说话,盯住祝子安离开的方向,调转马头。 “先生留步!”齐冰伶拦住她,神色落寞,“你不能再出事了。” 上官文若双唇翕动,“那么,我师父呢?” “林成去追了。先生先随我回营等消息吧。”齐冰伶朝她靠近了些,愧色道:“这些天,委屈先生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死讯(上) 上官文若定了定神,绕开齐冰伶,沉默朝前。 回营路上,齐冰伶从未有过地与她说了许多无用之言。 无关战局,无关人命,无关天下。 多数时候是在关心她。 “先生可觉得冷?”营前,上官文若刚一下马,齐冰伶便吩咐近卫取了披风来。 上官文若淡淡地瞥了眼那披风,双手恭敬接下,口中只道一句:“多谢公主。” 接上却也没有披,而是久久俯身不起。 直待齐冰伶先她一步入营,她才直起身。 “外面风大,先生进来等消息吧。”齐冰伶安慰道,“刚刚我与林成到左右两路打探,已将敌方残兵消灭。一时半刻他们再难袭击。之后如何安排,还望先生……” “好。”上官文若打断了她的话。 她快步进军帐,取过地形图,边看边想,如此一炷香时间过去,地形图又被她合上了。 她看向齐冰伶,似笑非笑,“这一战,公主已经赢了。” “先生如此确定?”齐冰伶诧异。 “三日之内夺下奉阳城,公主已经做到了,为何还反问文若呢?” “原来先生说得是这个。”齐冰伶浅笑,“先生可是在怪我南下奉阳未与你商量?那时……” 她试图回忆起其间发生的种种,但越想越乱。 起初彼此的关心,为何慢慢变成这般尴尬的境遇。 若是她从一开始就将上官文若留在身边,是不是,便不会再生误会。 “文若没有。”上官文若起身,冷冷道。 “先生可是要走?”齐冰伶拦在她面前。 “公主恕罪,文若庸才,恐担不起公主的天下。既已失信,何必再留呢?”她看向军帐外,神色清冷。 齐冰伶怔怔地看向她,“我知道,单凭蝴蝶几句话便怀疑先生为人,是我不对。现在我与先生道歉,请先生留下助我。” 齐冰伶朝她行礼道。 上官文若没说话,亦没有看她。 “一年以前,昌池的那间小屋里,我见到的那个齐冰伶,勇敢、坚定,眼神里全是执著,锐不可当。我看着你,一步一步,出琉璃,夺昌池,斩奸佞,直捣奉阳。敢问公主可还记得,这一路上文若所求为何?” “记得,先生心怀大志,要为天下择一明主。”齐冰伶答。 “那么公主觉得,现在,文若还有必要留下吗?”上官文若朝她笑了一下,绕开她,大步朝前。 “先生!”齐冰伶喝道,“事已至此,要我如何做先生才肯留下?” 上官文若转过身,正色道:“这一年来,公主变了,文若也变了。而今我只求我师父无事。” 她的话说得太急,止不住剧咳起来。 “严夫子!”齐冰伶急召。 上官文若摆摆手,“没用的。”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齐冰伶许久没见她病得这样重了。 又或许,先前那个坚强无畏的她,不过是心口一缕信念强撑。但凡那缕信念微微动摇,人便又虚弱不堪。 上官文若手捂心口,凄凄地望着她,“公主且告诉文若,刚刚我师父深陷险境孤立无援,你和无退,为何不救?” 齐冰伶双眸微颤,这才明白上官文若这一通委屈缘何而来。 “适才敌军布阵,贸然营救只会损失更重。先生精通兵法,理应比我明白。”齐冰伶同她解释,可字里行间处处透着着急。 有些话,她不便明说 既是战场,牺牲是必然的。 今日遇难的若非祝子安,还可能是军中其他人。 祝子安尚且能在此危局中谋求一线生机,换做其他人,此刻怕早已是一具尸骨。 让祝子安陷入埋伏或许是那时最好的解决办法。 齐冰伶考虑好了一切,却未曾想到上官文若会这般不理解。 “你确实变了。”齐冰伶重新审视上官文若,仿佛面对一个陌生人。 她的话冷冷的,人也冷冷的。 上官文若目视前方,静静走出军帐。 营内没有她的住处,亡海盟众人随钟和一道支援战场暂时未归。放眼拥挤片片军帐中,只她一人孤身而行。 齐冰伶没有追上去,只是远远注视着她的背影。 数日不见,她好像虚弱了许多,又好像坚强了许多。 先前她对自己那样恭顺,她称臣,虽让齐冰伶觉得别扭,但现在细想,反倒合情合理。 现在不称臣了,也敢这般冷眼相对了,齐冰伶心里很不舒服。 营内的安静从傍晚延续到深夜。 四处升起了温馨的篝火。 巧儿如期将饭菜端到齐冰伶手上,齐冰伶却吃不下。 “先生他,吃了吗?”齐冰伶问。 巧儿面带忧色摇摇头,“莫说吃了,水也没喝。” “不吃不喝也正常,谁这般担心都吃喝不下的。”齐冰伶说罢叹了口气。 巧儿疑惑了,“我瞧她的样子不像担心啊,安安静静的,既不哭,也不吵,该看书看书,该睡觉睡觉。只是不吃不喝罢了。”巧儿声音低下去,像是带着些怨气。 毕竟,她家主子不吃不喝多少和上官文若有关系。 齐冰伶听她这般说,心里更觉堵得慌。 她站起身,掀开帐子,朝上官文若暂住的帐子里望了望。 屋内点着一盏昏黄的灯,透过朦胧的帐布隐约能看到她看书的背影。 真的仿若无事。 但是齐冰伶明白,对她来说,越像是无事,便越有事。 她那样要强的人,怎会随便将柔弱示与旁人。 “去打壶酒给她,饭菜都撤了吧。”齐冰伶吩咐巧儿。 片刻后,巧儿依命照办。 一壶军中烈酒被放到上官文若的面前。 半个时辰后,巧儿再进帐看,酒饮尽了,先生还在看书。 一瓶酒灌不醉她,也安抚不了她的心。 她需要的不是酒,而是消息。 又是半个时辰,营外传来阵阵马蹄声。 “公主,公主,公子回来了。”巧儿激动地比哨兵还先一步进帐来报。 齐冰伶立刻出帐来迎,还未来得及问前方战况,先望见林成一双泪目。 他双唇微动,迟疑了许久,一把抱住了她。 “成哥哥,怎么了?”齐冰伶小声问。 “子安兄,他……” “他怎么?” “牺牲了。”林成答。 霎时间,齐冰伶脑中一片空白。 第四百四十六章 死讯(中) 林成身后,随行众人跪了一片,一个个呜呜咽咽的。 众人当中,一具尸身格外醒目。 齐冰伶赶忙凑到近处,自一片血迹斑驳中认出了祝子安的脸。 她伸手去探,已经没气了。 闻讯赶来的严夫子和几人一同将祝子安抬到附近帐中。齐冰伶则被林成顺势拉至一旁。 直到现在,齐冰伶都不能完全相信,老天偏偏在这个时候给她开了这样大的玩笑。 “文若呢?我去与她说。”林成道。 “不。”齐冰伶拦住他,“不能让她来。” “为何?你若瞒她,日后反倒说不清楚。” “她对我心有不满,我如何与她说清楚!”齐冰伶绝望道。 先前或许还有一线希望,祝子安一死,最后的希望也没了。 无论齐冰伶说什么做什么,上官文若都不会再原谅她。 “是我没能救下子安兄,我去向她赔不是。她可以怪我,但觉不能怪你。你二人若再不能齐心,恐还会遭人算计。这次不就是教训吗?”林成道。 “你为何要与她赔不是?”齐冰伶逐渐听不下去,“你我置身战场所做决策有错吗?难道我要用全军将士的性命,去换祝子安一人不成?” “伶儿!”林成喝止她。 齐冰伶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林成叹气,忽然偏头看,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 像是站了许久了。 “文若……”林成朝她走近半步。 上官文若朝后退了半步,顿了顿,才朝前走。 每一步都无比艰难。 终于站在祝子安面前时,仿佛过了一个四季。 春季的希望,夏日的炽烈,秋日的哀凉,冬日,又回归绝望。 “子安,”上官文若故作镇定,如常地望着那副才被严夫子用温水擦净的脸。 祝子安一袭白衣平躺在靠内的木台棉布上,台下四角都放了灯,昏黄着黯淡着孤独着。一行人的哭声闯进上官文若耳中,却入不了心。她不知为何一时呆立原地,刻意封锁着四下的哀嚎。 “诸位,请,先出去。”上官文若强硬道,还是用她一贯的语气。 众人的步伐很沉重,许久才带着呜咽哭声离开帐内。 上官文若觉得身旁仿佛凉风袭过。那阵莫名的颤抖,终究还是被她强忍了下来。 胸腔阵阵作响,痛到她用手扶住心口。 “二爷!”祝小五闯进来,委屈地落了泪。 “不准哭。”上官文若有气无力地教训他。 “出去!”她又喝道。 “可是公子……” “没有可是……” 祝小五哭着出去了。 帐子放下的瞬间,上官文若几乎是冲到了那木台前,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困难起来,却硬生生咬唇克制着。她把手里攥着的子夜散颤巍巍塞进子安嘴里。 为什么,自己还是没有放下心来? 她站起身,在屋角取了香炉点了香,放在旁侧。那一炷香的时间,她像重度了一世一般。 彼时坠溪、病重、服下子夜散的生死关头,种种大难,都没让她觉得这样难过。 那是因为她知道,她的背后永远站着那个人。 那个一直记挂着自己的人。 那是她知道,这世上还残存着一个她可以信赖的人,一个她无需掩饰无需伤神可以坦诚相待毫无顾忌的人。 上官文若无法想像,那时,给自己喂下子夜散后的子安,是不是也像现在的自己这样带着期盼守在香炉旁,只是此时她都不确定子安到底是服了子夜散还是真的离开了她。从回营,她不问也不答,旁人的话宛若微风,她的心却坚若磐石。 她还是把子夜散拿了出来,或许就是那一瞬,她坚信了心底的答案。她到底是怕的,她再不敢对自己说谎。第一次,她似乎在做一件毫无理智可言自己却也义无反顾的蠢事。她不愿知道适才发生了什么,也不愿哪怕为子安诊一次脉,更不愿跟着那些乌合之众哭啼得没了样子。她只是武断地下了结论,那个她无论如何也要劝自己去相信的结论——子安只是服了子夜散,他没有死,没有…… 她相信等待她的是一个必然,无须怀疑。在上官文若的心里,奇迹终究是懦弱的,她信自己,即便错了无数次依旧如此,她更胜过相信自己地去相信子安的许诺,甚至依赖上了那些缥缈的浮语。 上官文若想了许多,每件事孤零零都没着落,更串不起来,毫无逻辑。 她听见林成在帐外冷冷的问候,却还是不愿出去,哪怕只是去行一个礼,说几句客套。 她实实在在地倦了。 她看着香边氤氲的雾淡了下去,直到湮没在一抔土里,再升腾不起来。 “子安,”她转过头看向他,慢慢地把手放在他额上,却只是触到了刺骨寒意,“子安,”她轻悄悄的话里还带不出感情,所有难过压在心里,化作一阵阵隐痛。 她无知觉地留下泪来,泪滴淌在手上,无痕地又落下,好像什么也未发生过。 “你醒醒,”上官文若攥着手抵住木台边,身体一节节滑落一旁,见证着心中先前所有的期盼一点点变成无力。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木然地把头狠狠砸在自己抵在台边的手上,眼泪随着呼吸起落被一点点赶着浸出来,却仍是安静的。 战场上的生离死别,上官文若早应麻木了,她甚至可以像之前无数次劝慰自己一般,三言两语便把自己从心绪的波动中拉回现实,投入到随时可能爆发的激战中去。这一次,上官文若下意识地仍劝着自己,默默地,却无济于事。 一月前坠溪时,或许真的只是幻觉,有那么一刻,上官文若当真以为,这场她心甘情愿误打误撞进的战争,将再与她无关。那些过去几年她如何也难以面对的人和事,一夜之间全都释然。祝子安会带她离开,他们去断崖峰,离开凡世,消失得了无踪影。 可是现在,她再也走不开了,也不想走了。 她开始无穷无尽地愧疚,为了自己下意识的筹算而感到不耻。如果那时她没有让祝子安卷入战局,是不是,他,就不会……上官文若猛地睁开眼,挣扎把身子撑起来,凝神望向祝子安,一股无法克制的苦楚涌来,上官文若只得又偏回头去。 第四百四十七章 死讯(下) 若是祝子安没有选择相助齐冰伶,最坏的结果能坏到哪里去呢?齐冰伶困居昌池,战事胶着。自己被俘,生死未卜。那又能怎么样呢?上官文若心里的想法与昨夜截然不同,家国天下,与我何干? 这句话念出,上官文若只觉心惊,却也分不出这到底是自己一时绝望的气话还是真正不同的心境。 她泪眼模糊望向祝子安,连一句道歉也说不出。自然,现在即便说,又有何用? 不知不觉,一夜过去。 初升的旭日闪耀着灿灿金光,奉阳城门左右大敞,城内百姓分列道路两旁,争先恐后地想看看这位还众人家园,救众人于水火的长宁公主是何模样。 大军就要入城了。 钟和点兵结束,与齐冰伶寥寥汇报后,骑马至阵前。 所有的一切已准备妥当。 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苦尽甘来的喜悦。 此刻的奉阳,正以安详的姿态等待着新的王者,帐外,甚至百里之外的城区,一片欢腾,高歌喜乐。而被一片安和裹挟着的军营帐里,上官文若毫无保留撕裂开的心,肃穆地令人生畏。 她听见有人进来,却如何也不愿回身。纵使她心里万千波澜,在一个个局外人眼中,也不过是浮光掠影。她与祝子安,那份交织十余年的情分,她说不清,也不愿说,旁人猜不透更无暇去猜。 “文若。”林成进帐唤她。 上官文若听得声音心中苦笑一声,那声音带着掩饰的平静,却也足以让人致以感谢了。 “我没事。”她对林成说,艰难地吐出三个急促而连续的字来。 他们静默了许久。林成立在门边,上官文若跪在台前。林成刻意屏着呼吸,手紧攥着剑柄,好不要发出声音。上官文若单手掩面,已是将喘息声降到最低。 “要入城了。”林成的话轻碰在上官文若身上。 “我知道。” 没有让林成放心的答语。他很想劝她,却又怕打扰她。 “文若,子安兄的离开,大家都很难受。” “你也难受吗?” 林成垂眸,一时失语。 “很好。”上官文若揩了泪,面无血色站了起来,晃着身子走到离林成稍近的地方,“那你告诉我,昨夜子安为什么会出营再战?你们可曾收到我的信,可曾?” “收到了。” “但还是让他去了,对吗?” “我没有。” “没有主帅许可,将军私自出营是什么下场,子安他在军中这么久怎会不知?” “我没有。”林成坚定望向上官文若,对视瞬间,上官文若不知为何复又悲伤起来。 “如果子安知道,自己最信任的的兄弟全然不顾他的安危将他置于战场险境,将作何感想?” “文若你听我解释,那日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上官文若喝道,“这就是你们拿他性命换取胜利的借口吗?倘若昨日被敌军包围的人是你,根本不会出事。盛如君的目标不是奉阳,而是祝子安。他在试探,你们到底会不会要了他的命。” 林成听她说完,仔细回想起战局,这才有些想通了。 盛如君做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设套。 要了祝子安的命,便如同要了上官文若的命。没有上官文若的辅佐齐冰伶会面临怎样的处境林成再清楚不过。 但是此时,再想挽留她已是难上加难。 “你为何,不早说呢?”林成怔怔反问。 “我写了信,你们为何不听呢?”上官文若看向他。 而今多说什么都已是徒劳。 “现在我反而要谢谢盛如君,让我清楚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你告诉我,让祝子安出营的命令是谁下的,你,还是齐冰伶?” “上官文若!”林成不安地打断了她,“事已至此,你追根究底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子安知道,这世间竟再无人对他心存记挂,哪怕只是查明他因何而故都做不到,又将作何感想?” “你冷静点,这还是军中。” 上官文若没有理会他,却也没有刻意躲避他的靠近,眼睛直直看向林成,并无半点退缩。叹了口气,上官文若又道:“林成,我看不起你。” 林成有意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我林成问心无愧便可。”说罢转身将走。 “林成,”上官文若短促喊了他,他倒真像提前预判了一般适时听了脚步,“当真是你,让子安出营的么?” “是。”林成犹豫答道,故意显得无所畏惧。 “好,我知道了。”上官文若淡定的语气里带了绝望。 林成皱了皱眉,转过身来看她。 “同样的话,我问了两次,你答了两次,截然不同。”上官文若狡黠撇了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林成无奈地低了低头,想反驳却也无能为力。 他轻易不说谎,今日的话说得矛盾而吞吐,只能是为了齐冰伶有所隐瞒。 “是她,对吗?”上官文若还是毫不留情说了真话。 林成看着眼前的上官文若,那份聪慧多年来还是如此。他本可以避开她的试探,却还是没有拗过自己的心,他不想瞒她,或者也瞒不过她。 “伶儿是为大局着想,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懂。”上官文若说得漫不经心似的,只是无奈万分,却也愤恨不已。 “伶儿她不是有意的。文若,你先随我们入城,日后,待你二人的气消了,再说此事不迟。” “不会有日后了。即使有,也与我无关了。” “你说什么?” “我答应过齐冰伶助她复国,现在我做到了,也该走了。” “走?去哪里?” “我还不知道去哪儿,但是至少会去趟通州。那儿是师父长大的地方,他喜欢那儿,我想带他看看。” “战乱初平,朝局未稳,你现在离开,你叫伶儿一个人怎么办?” “无退,”上官文若刻意压制着心情,语重心长说道:“这奉阳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恢弘辽阔时容得下这山间原野的几万大军;沉静安闲时也不过是天子脚下伶仃之地,被死死踩住毫无缝隙。我上官文若只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兵家谋士,若在战时,还能苟延残喘几日,可战乱一过,便只有尖刀白绫,二者择一的份儿了。我留与不留,于朝局有何不同呢?” 第四百四十八章 决绝 上官文若眼中缓缓浮出丝丝失望与痛苦,背过去再俯下身,注视着祝子安。 “上官文若,你要相信伶儿,她……”林成说着嘴角竟泛了些笑意,“这件事,她或许是考虑不周,但她毕竟是心善的。”林成说着,语气渐渐轻了起来,不知为何有了些不坚定,“你还不知道吧,奉阳城的百姓开城迎军,已经列好了道,我们这些年一步步走过来,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不是吗?” “是吗?”上官文若听着林成的话,既为子安而悲哀,又因林成而气愤,只是她不愿说。在祝子安面前,同样费心费力却毫无结果的事,她不愿再做第二次。她更不愿意让祝子安看到,她跟林成哪怕再多说一句话。这大概还是第一次,上官文若在意起祝子安的感受,这份初生的感受丝毫没有显出青涩,就好像它之前一直在上官文若心中,只是她极少发觉罢了。 她与祝子安相依相伴纠葛不清,二十年了。 可为什么二十年的感情都难成善果呢? 早知是今日结局,还要什么天下,要什么复仇呢? 上官文若自顾自问着自己的心,恨不得把自己从头到脚一点点撕成碎片,撒在空里,只是即便如此,也抵不过她心里万分之一的愧疚怅然。 她剧烈地抽泣起来,再也忍不住地出了声。 林成如何也想不到,上官文若对祝子安的感情,深若沧海,韧若蒲丝。看着上官文若撕心裂肺哭喊着,毫无理智地抓着木台,像是要用手把它剖开揉碎,林成惊讶之余沉下眉来,不住后悔先前所言。 “文若,”林成上前拉住她,“文若你听我说,你若这般折腾下去,子安兄如何走得安心?” “谁要他走?谁许他走了?他一句话还未跟我说过。帐外那些将士,说丢下便丢下了吗?你的念儿呢,你不要她了吗?”上官文若挣开林成扑到祝子安面前,无所顾忌抚着子安的面颊,“祝子安,你何时变得这样自私了?” “文若,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悲痛怕是还要忍一忍。大军就要入城,成败在此一举,我们不可自乱阵脚。你这样哭,若被将士们看见,恐会动摇军心。” “成败,与我何干?”上官文若声音丝毫未减。 “上官文若!”林成厉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上官文若哀戚地垂下双眸,呵呵笑了,“怎么,我是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么?大军入城后,齐冰伶不日便会登基。从今往后,她便是这天下共主。但这天下,是我上官文若替她打来的。而今便是这样的下场么?” “上官文若!”林成睁目喝止,“慎言!” 上官文若仰头,爽朗大笑,“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她努力克制着抽泣,僵硬转过头来,瞪向林成,“海宫复国之初,朝局必然大乱,那些老臣不会容下齐冰伶这个双星帝女。所以你才想让我留下。若没有我的周旋,齐冰伶这个皇位绝保不住。” “你疯了,”林成猛地站起来拔剑指向她,“看在你我多年的情分上,我可以不计较你刚才所说,但此等言论,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 “怎么?是我猜对了么?”上官文若回了他一个鄙夷的伪笑,“你我相识多年,情义是战场上一次次拼杀出来的,可这生死交情在大帅眼中算得什么,怕还敌不过伶儿回眸一笑吧。” “你放肆。” “来啊,杀了我吧。让我也尝尝死在自己亲信手中的滋味。你们既然对我师父下得去手,也一样可以对我,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今日若不是死在大帅剑下,他日文若要是死于法场,恐怕也是街头散发,尸骨无存。算来算去,被大帅所杀还是大幸了。” “你不要逼我。” “怎么?还是不敢吗?” “上官文若,你糊涂!” “你我二人,谁清楚谁糊涂,大帅愿意怎样想就怎样吧。文若不在乎。” 林成渐渐放下剑来,刻意压着怒气。 “只是大帅该问问自己才是,你在乎的到底是什么。你是真的在乎她,还是在纵容她呢?” “你住口!” “大帅当真在气上官文若的话吗,还是在气自己呢?” “上官文若!”林成几乎是喊了出来,“若依军法,我现在便可杀了你,没什么敢与不敢。” “那就动手啊!开了帐子,让全军将士看着,堂堂正正杀了我。” 林成当真走到帐边,“来人。” “可是大帅,”上官文若铿锵有力的话音未落,“你当真能找到什么堂堂正正的理由杀我吗?” “大帅。”亲兵进帐跪地拱手道。 “下去吧。”林成淡淡发了令,重又将帐子放下。 “我不会杀你,”林成沉郁说道,“这次,不为伶儿,只是为你。你我之间终究和他人不同,我下不了手。” 上官文若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斜倚在木台边上,面无表情回道:“大帅可要想好了。”她虚弱地话里带着濒死的清冷:“上官文若只要从这帐里出去,他日再见,便不再是友了。” “你走吧。从这里回琉璃,用不了一天的路程,你毕竟是皇家血脉,他们不会伤你。趁着伶儿没有下令,你走吧。” 上官文若慢慢咬紧了牙,冷风刹那间抽吸进来,她只觉头昏目眩,再说不出话来。 她最后朝木台望了一眼,收紧了泪,快步掀开帐子。 祝小五等在门口,虽没哭出声,双目却已红了。 “带上你家二爷,我们回家。”上官文若强令道。 “可是公子……” “没有可是!”上官文若的话还是那样不容辩驳。 祝小五只好进帐,和几位小卒一起将祝子安自木台上扶起来。 祝小五边走边哭,气都快哭断了。 上官文若站在帐外,却如没事人一般。 大军集结在外,营内安静了许多。 上官文若淡淡地抬眸,忽然看见秦双。 她不知是何时来的,看样子像站了许久,手脚都已冻得发红了。 一夜之间她好像憔悴许多。 她看上官文若的眼神,似乎也不那样怨怼阴狠。 但上官文若再看她,却早已没了先前那般淡然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离开 “盛夫人来这儿做什么?不和你夫君入城么?”上官文若问。 “和一个罪人入什么城呢?”秦双的道,“公主宽宏,未治我的罪。”她上前一步,定定地看着上官文若道:“当然,也多谢你,没有与公主多言我的不是。” 上官文若神色凄楚地回过头。 说来她有什么不是呢? 能够奋不顾身地爱一个人,是人生之大幸。她羡慕还来不及。 思忖良久,上官文若还是选择默不作声。 祝子安已经被抬上马车,祝小五回来唤她。 林成出营来送,却送不远。 他需要尽快到城门口与齐冰伶会和以免她起疑。 上官文若都明白。 她朝林成点了头,仅此一下。 彼时见面便是一点头,而今分别又是一点头。 林成心里有些道不明的怅然。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文若,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林成迟疑地看着她。 上官文若登上马车,微微偏头看他,照旧没说话。 “往后有需要帮忙的,来封信,我林成,义不容辞。” 上官文若眨眨眼,将车帘放下了。 那句话,仿佛飘在空中。 林成没有等到任何答语。 “走吧!”上官文若道。 马车徐徐开动了。 林成一个人立在原地,目送马车走远。 而后调转马头,朝城门奔去。 马车内,祝小五伏在祝子安已经冰冷的尸身上,抽咽不止。 上官文若却是意外得平静。 她哭了一夜,一点力气也没有。 从奉阳到通州,不过一日的车程,她却觉得恍如隔世。 通州街头还是如往常一样热闹。 陈秀才从书院回来了,书箱里满满当当盛着纸卷。前些日下雨,书都淋湿了,得赶紧带回来晾干。 “我来帮你吧!”陈秀才身后,奶声奶气的一声轻唤。 那句熟悉的声音贯穿人心,生生将上官文若从梦境拉回现实。 祝小五掀开车帘,上官文若朝外望。 二人一眼便认出那女孩来。 “念儿!”上官文若唤她。 祝念溪愣愣地抬起头,环顾一周,“谁?谁在叫我?” “这边!”祝小五招招手,刚要再唤她,却被上官文若制止了。 她不想祝念溪看见祝子安躺在这里,再不能动,不能说话,亦不能抱她。 上官文若下了马车,再次唤了她的名字。 祝念溪喜滋滋地跑过去,大喊道:“师父!” 上官文若俯下身,望着她,许久许久,还是哽咽了。 “师父你怎么哭了?”祝念溪话不留情。 “一点小事而已。”上官文若答。 祝念溪皱皱眉,“爹爹说师父是大才之人,才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哭鼻子!” 上官文若笑笑,问她:“你怎么会在这儿啊?伯母和姐姐呢?你们一家不该再昌池么?” 祝念溪咯咯咯笑起来,“师父你真笨,我在这儿,她们自然也在了。” “在哪儿?” “那边,我带你去。”祝念溪说着,拉紧上官文若的手便朝前走。 上官文若朝马车上的祝小五使了眼色,示意他小心跟上来。 祝念溪将她带到先前通州的小宅院。 院中厨房内,上官文若见到卫阿迎。 她换了素衣,正在帮含香淘米,抬眼一见上官文若,忽然愣住了。 “盟主,你……你怎么来了?”卫阿迎面上带着笑,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们怎么来了呢?”上官文若蒙蒙地反问。 卫阿迎和蔼地笑道:“前些日子,听二爷信上说,你在清音观养病,便想着去看看你,也好帮帮二爷。谁知到了清音观,你们二人又不在了。竹掌门说,奉阳的仗又打起来了。我一听,便带着一家子又回来了。通州不管怎么说,还是比昌池较奉阳近些。” 她上前一步,握住上官文若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道:“你能回来,是不是奉阳的仗打完了?” 上官文若的神色黯淡了。 卫阿迎的笑也收敛起来。 上官文若自知瞒不住,倒也无心瞒了,闭上眼,一颗泪徐徐落至唇边。 “怎么了?”卫阿迎吓坏了,急忙唤云娘来带祝念溪出去,又将上官文若拉进院里。 此刻,祝小五也赶到了。 马车停在院外,小五一人进来,双眼也是红肿的。 卫阿迎越发觉得不对,便问小五:“你说,出了什么事?” 祝小五撇撇嘴,眼泪又止不住了,“二爷他……他……” “你说话呀!”卫阿迎有些急了。 “嫂嫂!”上官文若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她抱住卫阿迎,完全瘫软在她身上。 她的喘息变得越来越急促,声音也渐渐弱下去,“师父他,再也回不来了。” “你说什么?”卫阿迎的声音颤抖了。 “是我没能保护好他。”上官文若攥紧了拳,像是将自己的心攥在手心里。算作惩罚一般。 卫阿迎松开上官文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眼,声音发虚地问:“他人呢?” 上官文若抿唇不答,只吩咐祝小五,“去叫王叔,将师父接进来。” 祝小五回身出门。 卫阿迎也要跟出去。 上官文若拦住了她,“嫂嫂别走。” 她的声音是抖的,人也是抖的。 卫阿迎只觉她身子越来越沉,直到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下去。 “盟主,盟主!”卫阿迎惊呼。 上官文若张着眼,却有些看不清楚她的面庞。 泪水模糊了一切。 自卫阿迎与她相识以来,还未见她如此绝望过。 “含香,去请大夫!”卫阿迎急道。 “算了吧,嫂嫂。人死不能复生。” “盟主,你在说什么啊!二爷出事了,你可要好好的。” “他死了,我也死了。”上官文若目光空洞地道。 说来戏谑,彼时她与祝子安形影不离,却一心报仇屡屡伤他。现在倒是下定决心与他长相厮守了,可他呢? 是不是人一旦犯了错,便步步都是错。 再也没有机会,让她回到十八岁那年。 如果祝子安再问她一遍,愿嫁与否。 她一定毫不犹豫地答应。 她想着想着,闭上了眼。 远处的奉阳城仍是一片喜庆祥和。 齐冰伶站在久违的皇城前,热泪盈眶。 斜阳暖照,齐冰伶与林成于马上相视一笑。 二人脑中回忆起六年来的种种,感慨万千。万幸,大难过后他们涅槃重生。有一刹那,仿佛回到过去,他们在奉阳城初遇的时候。 “成哥哥,此生有你,真好。”齐冰伶望着林成,出神笑道。 第四百五十章 庆贺 恢弘的城门赫然打开,霎时间,眼前一派敞亮。 左右两面,青砖黛瓦,高墙流水。 景色如旧,实则光阴易逝,物是人非。 齐冰伶骑马到殿前。 四下跪满国破家亡之时,困居深宫苦苦坚守的人们。 齐冰伶柔和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终于停在一处熟悉的面容上。 “公主!”老妪跪着,颤巍巍朝前挪步。 齐冰伶立刻下马扶住她,“桂嬷嬷。” “公主千金之躯,不可不可。”桂嬷嬷挣开她的手,俯首拜道。 齐冰伶颤抖的一双手又放下。 “嬷嬷说得哪里话。无论何时何地,我是何身份,都不会忘了您。当年若没有您,我怕也活不到今日。” 齐冰伶回身唤巧儿,让她扶桂嬷嬷下去,不必随这些人一道跪了。 随后,正阳殿内要办庆功宴,大小事情少不了要忙。 嬷嬷们年迈体弱,一些老太监久不做事如今已生疏了,齐冰伶也打发他们回去。独留些年轻人忙前忙后。 巧儿帮着打点,也不必亲自上手了。 齐冰伶瞧她那模样,颇有些昔日管教嬷嬷的样子。果真是自掖庭出来耳濡目染惯了,竟无师自通。 安排好一切,齐冰伶绕至偏殿。 林成本在帮她整理书案,一抬头,见她进来,忙站起身。 齐冰伶被他逗笑了,“我来看你,又不是来监工,成哥哥,你紧张什么?” “有吗?”林成答得慌张。 他确不是因为担心齐冰伶过问这些文书而紧张,而是担心她提及上官文若。 未经许可便将人放走了,林成自知有罪。 顿了片刻,见齐冰伶没有要继续发问的意思,林成才松了口气,转过几案过来,扶她坐下,“你现在身子不方便,今日骑马又累了一路,好歹歇一歇。” 齐冰伶坐下,没来由地叹了口气,仰头看林成道:“如果她在,该多好。都说论功行赏,她的功劳最大。你知道,只要她肯开口,我什么都会给她。金银珠宝、封地,便是封王也无不可。” “可是伶儿,你以为她真的会在乎这些吗?”林成坐到她身旁,语重心长地道。 齐冰伶初才明亮的双眸又黯淡下去,想了想,摇摇头。 “可是她心里最在意的,我却再也赏不给她了。”齐冰伶话音颤抖,斜倚在林成身上。 而今也只有在林成身旁,她才能完全恢复小女儿情态,才能将委屈倾心而诉。 林成一边安抚她,一边徐徐道:“事已至此,既然无可挽回,倒不如随它过去。总有一日,文若和你,都会释然的。” “不,”齐冰伶执拗道,“我不要什么以后,我现在便要找到她。无论她在哪儿,无论她还恨不恨我。” “那么纵使见了她,你要如何面对她呢?她并未随军入城,大家都看见了。你我对外守口如瓶,只道她去养病。一来这病一两日绝养不好,二来,她心中有怨,便是来了,真的会好言好语相待吗?” “我齐冰伶又非那般小肚鸡肠之人,她爱说什么便说,我听不见就是了。”齐冰伶道。 林成苦笑,“你我自然可以装作听不见,但在场众宾呢?亡海盟的人呢?战乱初平,还是不要树敌为好。” 齐冰伶没再说话。她心里都明白。只是越明白,却越是放不下。 庆功宴上,众宾欢愉,觥筹交错。独独齐冰伶一人沉默寡言。 宴饮过半,林成亲自将玉玺捧出,跪于殿前,与玉玺同在的,还有一身龙袍。 齐冰伶明白,这是何意。 众宾之中,多半都被林成提前打好了招呼。包括钟和、顾光洲在内的一众旧臣一致拥戴齐冰伶称帝。 如今既已复国,国不可一日无君。齐家后代的男子中,死的死,疯的疯,要么便是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他们拿不起刀剑、经不起战场,更担不起这天下。 唯一能肩天下之任的人,唯有齐冰伶。 这一切,早在上官文若预料之中。 与其说预料,倒不如说是安排。 齐冰伶明白若没有她,自己不会站在这把龙椅前,面对众臣,坦荡无忧。 但是这一她亲手打造的局面,而今却见不到了。 齐冰伶心口有些痛,像是旧伤复发,又像是因为难过。 她怔怔地走下金阶,接下龙袍和玉玺。 众人俯首高呼“陛下”,声音齐整,震耳欲馈。 齐冰伶却不为所动。 好像一切都过去了。 又好像一切才刚刚开始。 说不好为什么,她心里总是不安稳。 通州,上官文若安安静静在床上躺了两日,除了酒,什么也不要。 祝小五几次三番想进屋抢她的酒,都被卫阿迎拦下了。 酒能解忧,醉于梦中,便不会那样痛苦了。 卫阿迎回想起祝子平去世的那日,她抱着孩子,伏在床头,也是没日没夜地哭了一整日。 她能理解上官文若,却不知该从何劝她。 次日清晨,祝念溪贪玩,背着卫阿迎,溜到上官文若窗下。 拍拍窗,稚气道:“师父师父,起床了!” 上官文若疲惫地睁开眼,朝旁望去。 祝念溪一身白衣,头上还戴了朵小白花,脸上洋溢着笑,看样子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上官文若便也随她勉强笑了笑。 “师父,这几日大家怎么了,总是怪怪的。我偷了糖,大伯母也不骂我了,还给我做了新衣服。但是这衣服怎么看都像是孝服,是奉阳城哪个皇亲又死了吗?阿苑姐姐讲,先皇去世的时候,大家也是穿孝服的。” 上官文若笑笑,“是啊,有人去世了。” “是谁?”祝念溪问。 “一个很厉害的人。”上官文若想了想如是说。 “很厉害的人,那爹爹一定认识喽。爹爹说过近朱者赤,爹爹就是很厉害的人。”祝念溪兀自猜了一会,顿住了,小嘴一努,又问:“对了,爹爹呢?为什么不和你一起回来?爹爹答应了我的,从奉阳回来会给我带礼物的。” “你想要什么礼物呢?”上官文若问。 “要爹爹抱!”祝念溪呵呵笑道,“或者亲亲也可以。” 上官文若将手伸出窗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师父抱抱你,可以吗?” “师父,不是抱不动我吗?”祝念溪诧异。 上官文若犹豫了,“那我们就互相抱抱吧,从今以后,我们可要相依为命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道理 “为什么是我们两个相依为命?”祝念溪眨着一双懵懂的眼,一闪一闪的,“爹爹也让我和他相依为命来着。那我听谁的?” 上官文若哽咽了。 但凡从这孩子口中听到祝子安半个字,她都会心如刀割。 “念儿,你想不想出去玩。”上官文若问她,“好几日没出去了吧,师父带你去走走好不好?” “好啊好啊,去哪里?”祝念溪激动地拍起小手。 “嘘!”上官文若朝她做一手势,“小点声,不要让你大伯母听见,也不要惊动阿苑姐姐和惠哥哥。” “好!”祝念溪乖巧道。 “你先出去,到门口等我,稍后就来。” 祝念溪激动地跳离窗子,趁着卫阿迎和云娘她们在屋里说话的当口,神不知鬼不觉溜出了门。 站在拐角处等了不到一刻钟,上官文若果真来了。 不但人来了,手里还牵了一匹马。 “哇,我们要骑马吗?”祝念溪兴高采烈地对着那匹马打量了许久。 上官文若将祝念溪扶上马背,而后自己跨了上去。一声令下,马朝北奔去。 一路上,祝念溪出于好奇,问东问西,一会要买东市的点心,一会又想去南山书院找陈秀才玩。 上官文若通通没应允,只顾加快马速。 二人行了快半日,祝念溪困得在上官文若怀里睡着了。 太阳西斜,在天边织起斑斓的晚霞。金光扫在祝念溪眼睛上,惹得她不舒服。 她晕沉沉地张开眼,环顾一周,竟然是舒爽的水气。 仔细一听,耳畔竟是哗哗水声。 “师父,你带我来水边啦!”祝念溪激动坏了,吵着要下马。 上官文若停下马,伸手接祝念溪下来。 马背拴在岸边的一棵树上。 师徒二人手牵手,走进一片夕阳中。 面前,是浩瀚无垠的北水,日夜奔流,久久不息。 祝念溪松开上官文若的手,咯咯笑着朝水边跑去。 岸边有不少小孩子,正在互相泼水玩闹。 祝念溪自来熟,很快便加入了他们。 上官文若望着祝念溪玩耍的背影,欣然笑了。 她在岸边找地方坐下,就这样望着她。 时光在不经意间悄无声息地流逝。恍惚之中,她离记忆里那个祝子安越来越远了。 她想起在清音观,大冬日里,祝子安拉着她到冰湖上玩,险些掉进水里。后来因为她身子受了凉,病了好些天,祝子安在一旁寸步不离。 万幸那次她醒了过来。那以后,虽长了不能贪凉的教训,但任性的毛病还是没改。 越是不能做的事,她越喜欢去做。 莫说是自己,便是天下人不敢为之事,她也做了。 普天之下,还有第二个人,能主宰一个国家的兴亡吗? 彼时亡海,而今复海,翻云覆雨,一人而已。 那些事明明就在眼前,她却觉得过了许久许久。 久到她心里脑里都装不下了。 “师父,你在想什么?” 不知不觉,祝念溪又跑回她面前。 上官文若毫不迟疑地抱住她,抱得有些紧,让她不舒服。 祝念溪惊慌地在她怀里转了一圈,望着她,自顾自道:“师父你真好,肯带念儿来水边。爹爹素来不许我来的。他有个朋友,就是跌进北水里死了,爹爹很伤心,从此都让我离这里远一点。” “朋友……”上官文若喃喃着,哭笑不得。 原来祝子安是这样与她说自己的。 “哦,对了,那个朋友对爹爹很重要,我的名字就是因为这个来的。爹爹让我念着他,想着他,永远不要忘了他。每每说得我耳朵都麻了。爹爹也不说他是谁,等这次爹爹回来,我一定好好问清楚。” “不必问了。”上官文若打断她。 “为什么?”祝念溪愕然。 “因为那个人,就是我。”上官文若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怎么可能?人死怎么能复生?”祝念溪不明白。 上官文若没有要与她解释的意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念儿,你怕不怕死?”她忽然问,很认真。 祝念溪也很认真地想了好一会,才答:“人死了,是不是就看不到这个世界了。不能吃糖,不能出去玩,也不能听爹爹讲故事了?” “是的。”上官文若答。 “那我不要死。才不要死。”祝念溪急得跺起了脚。 上官文若笑了,“傻丫头,你还要活很久呢!” 祝念溪愣住,“那为什么,你要这样问我?” 上官文若摇摇头,像在故意卖关子一样。 她看向祝念溪,语重心长地道:“念儿,不管你愿不愿意,人终有一死。死了,就回不去了。那些错的对的,好的坏的,都没有了。所以说,千万别让自己后悔。” 她顿了顿,望着天边夕阳,出神地继续道:“喜欢吃的东西就多吃一点,喜欢去的地方就多去几次,喜欢的人多看几眼,记得告诉他,你真的心悦他。” 祝念溪懵懂地望着她问:“那不喜欢的东西呢?” “比如?” “段三那样的大坏蛋。”祝念溪说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用一双小手将那段三撕了。 上官文若淡淡垂眸,兀自感叹:“说来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呢?” 祝念溪呵呵笑了,“师父,你怎么比我还糊涂。这有什么好纠结的。” “那你觉得我是好是坏呢?”上官文若反问她。 “当然是好人了。”祝念溪不假思索地答。 “但是六年前,街头巷尾,大家口中的那个上官文若,可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呢!若没有我,海宫不会灭亡,也不会有那么多家庭骨肉分离。现在,你还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祝念溪想了一会,还是点了头。 “为什么?”上官文若问。 “因为好人有时也会做坏事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嘛!犯了错,改了,以后不犯,就好啦!” 上官文若笑了,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如果那些事覆水难收,改不了呢?” 祝念溪皱皱眉,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干了不干了,麻烦死了。我才不会做那种改不了的事呢?做事之前,我一定想好退路。” 上官文若满意地点了下头,“时候不早,你该回家了。” “你不回吗?”祝念溪愣愣地望着她。 “我坐船去看一位朋友,稍晚回去。” 祝念溪抬头望去,不远处,果真有一只小船停在岸边。 第四百五十二章 寻死 “我也要去!”祝念溪蹦蹦跶跶地跟上去。 上官文若驻足回眸,祝念溪那双纯净的眼睛里带着素未打开的希望。 她想起自己递给祝子安那朵故人春时,和现在的祝念溪一样的年纪。 那时的她,双眸也是这样干净。 但是怎么就变了。 仇恨,能让一个人燃起斗志,也能将他撕毁得面目全非。 她忘了这个世界上原本爱她的人,忘了原原本本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她双眸微动,晶莹的泪滴哀哀垂落。 但是回不去了啊。 战乱已平,天下安宁,不再需要她;祝子安走了,亦不再需要她。 她在这世上再无可亲之人可信之人。 生作什么呢? 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对祝念溪道:“你大伯母发现我们走了,很快便会追来的。天黑前一定能到。你跟着她们回家,好不好?” “不好。我要和师父玩。”祝念溪不依不饶。 “可师父不是去玩的。师父是……”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念儿!” 祝念溪听到熟悉的唤声,急急跑过去,“我在这儿!” 卫阿迎下了马车,快步走过来,一把抱住小孩子,嗔怪道:“跑这样远,不怕大人着急么?” 祝念溪抬眸看卫阿迎,只见她眼圈红红的。 “你师父呢?”卫阿迎问。 “那儿呢!”祝念溪伸手朝后指,但是没指到。 身后只有一群岸边戏水的孩童。 “咦?刚才还在呢!”祝念溪挣开卫阿迎,朝岸边跑去,边跑边喊:“师父,师父!” 又回头看卫阿迎,“师父不见了,船也不见了。” “哪里有船?”卫阿迎不解。 “刚刚就在岸边的,师父说要坐船去水上看朋友。” “她一个人?” “对!” 卫阿迎觉出不妙。 “王叔,快!去附近找人救她!”卫阿迎急道。 王叔这就跛着腿走远了,含香也跟去帮忙。 祝念溪一头雾水地望着卫阿迎,“为什么要救?她明明没有事。” 卫阿迎紧张到双唇微白,说不出话。 上官文若一个人乘船入北水,身上没有盘缠,又没有干粮,此一去,哪里还回得来。 她是去寻死的,但又不便明说。便有意将祝念溪一道带来,顺便将卫阿迎引来。 想到此,卫阿迎的心一阵抽搐,她既然做此安排,怎么可能让人救呢? 她是那样聪慧,不可能算不到。 天大地大,但凡她想躲藏,总是有办法的。 卫阿迎忍不住掩面而泣。 祝念溪愣愣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娘!”身后一声轻唤。 卫阿迎揩揩泪,循声回头,只见阿苑站在马车旁。 随她一起来的是上官惠。 今日之事,卫阿迎自知不妙,怕二人出危险,刻意没有告诉,谁知他们却自己跟来了。 “不在家好好待着,出来添什么乱呐!”卫阿迎责怪道。 她心里已经够乱了。 “伯母勿怪,是我带阿苑出来的。今日你们走得这样急,姐姐又不在房中,怕是出事了。阿苑在家也是担心,我便自作主张带她跟来了。”上官惠连忙解释。 阿苑走到卫阿迎身边,将她搂紧自己怀里,“娘,你还好吗?文若姑姑呢?” 卫阿迎依靠在阿苑肩上,越哭越沉。 她一句没说,只是摇摇头,阿苑便已明白了。 二人相拥许久,各自叹了气。 转眼间夜幕降临,一片寂静下只剩滔滔水声。 卫阿迎带着阿苑和小念溪坐在马车里,其余人在外忙忙碌碌。 整整三个时辰过去,仍是一无所获。 王叔查问了附近村子的人,傍晚时分水面有西北风,若是有船,借着风力,早便飘远了。 现在风停了,再追也难了。 北水这样广,何处寻人呢? 王叔没了主意。 卫阿迎听罢陷入绝望,一时间心力交瘁。 阿苑心疼母亲,搂紧她,寸步不离。 上官惠瞧阿苑苍白面色也觉心疼,便主动言道:“我去水上看看。” “公子身份尊贵,怎敢劳烦?”卫阿迎客气道。 “无妨。若是西北方向,倒是往琉璃去的。我这就知会皇姐,让她派人在上游找,我从下游找,两边一起,很快便会有线索。”上官惠自信道。 “可是……”卫阿迎刚要再反驳,却被阿苑拦下了。 “娘,你就让他去吧。”阿苑边说边朝上官惠使眼色。 上官惠朝她一笑,正要上马。 才听马车内阿苑柔声嘱咐道:“一路小心。” 上官惠回眸,只见车窗一角,阿苑探头张望,见他在看,双颊顿红,赶忙又将头缩了回去。 卫阿迎瞥见她这副样子,心里又喜又忧,喜她得遇良人,忧她痴心过重恐伤自己。 世间女子,不知多少人跌在了一个“情”字上。 她便是如此。 阿苑正是随了她。 …… 北水之上,烈烈江风阵阵袭来。 上官文若裹紧了黛色披风,坐在船头,仰头望月。 天上月儿弯弯,仿若佳人之眉。 今日是吉日,奉阳城内该有庆功宴的。 上官文若大概猜到。 宴会上会是欢歌燕舞好不热闹,莫说她此刻不在奉阳,便是在,也没有心思赴宴。 她忽然想起简随的两句诗,“金杯琼露尽,月落雁声频。” 昔日年少不懂,还道这诗奇怪,现在倒是懂了。 世上有人欢喜有人忧。 “师父你不是最喜欢热闹吗?小时候在清音观,年年岁末你都吵着要吃宴,易姑姑不肯,你便变着花样地整人玩。现在宴会送上门来了,你却不来了。”上官文若怔怔地盯着水面道。 问着问着鼻头一酸。 “傻丫头,难得你还记得!” 声音自身侧传来。 上官文若偏头望去,只见一人,白衣白袍白玉簪,身段如松柏,于月下雅然微笑。 “师父!是你吗?”上官文若伸手去碰,迟疑之下又将手抽了回来。 她晃晃头,确认这不是梦。 那人脚踩的地面,正对岸边的一处山洞。 远远望去,山洞内有火光闪烁。 上官文若狐疑地眯起双目,霎时间清醒了许多。 “你不是我师父,你是谁?”她谨慎问道。 话音未落,面前一根粗木拦住了船。 “哪来的这么多废话!”岸上那人不耐烦了,朝她招招手,“好师侄,快上来!” 第四百五十三章 振作 上官文若恍然大悟。 初听那人声音与祝子安极像,但总觉稍显尖锐。原是顾潇故意放低了声音学他。 此刻在看向顾潇,脸上一张面皮在月光下隐隐泛光。这张面皮才打磨不久,还未干透,难免有些粗糙之处。 顾潇见上官文若渐渐看破玄机,自觉无趣,一把将面皮撕了下来,捧在手里,啧啧叹气。 “早知你是今日要来,我便重新做一张面皮了。”顾潇悄悄白了上官文若一眼,好像她真会嘲笑自己一般。 上官文若扶着船头,慢慢上了岸。 此番入水,她并没有再上岸的打算,怎料世事多变,竟在这里遇见顾潇。 上月,盛昌平被押往明都,顾潇作为十二年前的证人随行前往。不久后,萧老将军被害一事被揭露,军中人心动荡,纷纷归附齐冰伶。事情办得干脆漂亮,上官文若本应好好谢谢顾潇,谁知再见顾光洲,与他问起顾潇去向,却道不知。 顾潇已离开明都了。 上官文若知道顾潇向来行踪不定,倒也不觉奇怪。 反倒是今日相见才觉奇怪。 顾潇看见她,满面欣喜,又是让她进山洞歇脚,又是去熬姜茶给她暖身子。 上官文若见她这般忙碌,都有些不自在了。 姜是现成的,茶很快煮好。山洞里的炭火正旺,温暖宜人。 一切安排得有条有理。 上官文若不得不怀疑,顾潇这是有所准备。 “莫非师叔提前知道我会来?”上官文若半是玩笑地道。 顾潇有些迟疑地低下头,只道:“受人之托罢了。有人写信让我等在这里,怕你寻死。我心想师侄这般聪明怎会寻死呢?但不放心还是来了。谁知还真等到你了。” 顾潇朝洞外船上粗粗一望,上面无食无水,顿时明白了,狠狠瞪了上官文若一眼。 “好师侄,你真糊涂!” 上官文若微微一怔,这已是近来第二个人说她糊涂了。 “那个齐冰伶有什么好?她既不信任你,干脆一走了之,再也不要帮扶她。和朝廷打交道的事,有几件是得好的?”顾潇劝她。 上官文若微微侧目看她道:“我和齐冰伶,已经没什么交情了。师叔若想劝,该劝住我不要与她反目成仇。” “反目成仇?”这下轮到顾潇不明白,平素她只知上官文若对齐冰伶忠心无二,便是有天大的困难,也断不会落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这些天她只担心是齐冰伶打了胜仗过河拆桥委屈了上官文若,却没曾想这委屈竟这般深。 上官文若抱膝而坐,额头抵在膝上,久久没出声。 顾潇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好师侄,慢慢说,怎么了?若那齐冰伶真的伤你至深,师叔替你报仇去。” 上官文若摇摇头。 “迟了!”她望着顾潇,眸中含泪,“现在便是杀了她又有何用,师父死了。说什么也没用了。” “你是说,齐冰伶害死了子安?”顾潇猛地站起来,“这怎么可能呢?” 上官文若苦笑,“不,害死师父的人是我!”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顾潇头回见她这般颓丧,现在倒有些理解了,随之是一阵心疼。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顾潇问。 “五日前,奉阳一战。” “五日前?”顾潇哈哈大笑,“师侄,你在开玩笑吧。” 顾潇说着自怀里拿出一纸信笺,郑重其事地亮在上官文若面前,“师侄你看好,两日前,就是祝师弟特意传信嘱咐我在此等你,不要寻死的。” 上官文若接过信笺一看,果真是祝子安的笔迹。 他的字乃世间绝品上官文若自知不会错。 “这信笺,你是从何得来的?”上官文若问顾潇。 顾潇垂眸,细细回忆一番,“两日前,我正在北水岸边采药,忽然一只鸽子落在我脚边,腿上就绑着这封信。那只鸽子识得我身上的寻踪药,定是清音观的鸽子。”顾潇说到此冷哼一声,“清音观喜欢养鸽子的除了你师父和师弟们,还能有谁?再加上这字迹,怕也只有他了。” 这一点,上官文若深信不疑。 “若是师父在离开清音观时便写好了信,嘱咐师弟送来呢?”上官文若心中暗忖,但想想又不对。便是祝子安提前自祝小五口中得了信齐冰伶误会于她,也该知道她不会因为这件事想到死。 说来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让上官文若为之一死呢? 但凡她不想死时,谁又能要了她的性命。 除非是祝子安已经料想到盛如君会利用他来试探齐冰伶。而在他的性命和家国之间,齐冰伶必然选择后者。 上官文若望着那纸信笺,泪珠成串而落。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上官文若哽咽道。 他知道去奉阳危险重重恐会丧命,知道上官文若被抓实为设局,知道这或许是他与她此生最后一面…… 但他还是选择去奉阳,去做他昔日最不喜做的棋子,征战沙场。 他死前的最后一封嘱托,不是别的,而是她的安危。 仿佛只有她平安无虞,他才能真的地下长眠。 他对她的了解,已经深入骨髓,成为二十余年来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甚至算准了她会寻死,而且一定会来北水。 六年前,她在这里以假死骗过他,让他痛彻心扉。六年后的赎罪,必然自此始。 上官文若忍住抽咽,颤抖着将那纸信笺收好。 “好师侄。”顾潇抓住她的手,泪目道:“子安生前最后的愿望便是你活着。你忘了么,是他救了你的命啊。你就这样死了,如何对得起他十八年的苦心疗伤呢?” 上官文若双唇翕动,不知不觉,暗暗攥紧了拳。 顾潇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道:“师侄,你不该是这样的。昔日便是天大的困难,你也不会说一个不字。你自小习医,该知道生离死别的道理,更不该为此失了神志。” 上官文若定了定神,良久,才肯望向顾潇,寒凉地道:“师叔说得对,我不能死。我师父的死不能就这么算了。现在不知有多少人希望我死呢,我若真丧命于此,反倒让他们得逞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希望 顾潇听到她这般说,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不再与她多说,转身去端姜茶来。 上官文若捧过姜茶,缓缓喝了下去。一股暖意由内而外将她团团包裹,远比任何安慰都有效。 不知不觉间,天边破晓。 顾潇到洞边撑船来,扶上官文若上船坐稳了,问她:“往南回通州?” 上官文若摇了头,“继续往北吧。” “往北可就是琉璃了。”顾潇道。 “没错。”上官文若脸上露出久违的笑。 “琉璃有什么好去的?刚打完仗,一国无君,那些氏族皇子为了皇位争得不亦乐乎。师侄你身份又特殊,一旦身处其中,免不了又要明争暗斗。再说你这身子,哪里还经得起争斗?” 上官文若平静地眨眨困倦的双眼,眉头微皱。 世上再也不会有祝子安为她疗伤了。 她的病,永远也不会好。 或许明日,或许明年,说不定什么时候,病情加重,她便会性命不保。 然而现在,提起死,她远没有年少时那般惆怅。 她的双眸闪着平静的光,和此刻拂晓柔和的日光混杂一起,分辨不清。 顾潇撑船朝北,并未行出多久,便在案上看到了一众人。 这个时辰,市坊店面刚刚开张,百姓们纷纷起床收整,极少能赶到北水来。便是有,也该只有少数几名渔夫。 然而今日所见,岸上足有百余人,个个手执兵器,严阵而待,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师侄,你看!”顾潇指向岸边。 上官文若缓缓站起身,四下打量了一周。 与此同时,岸上众人也朝水面齐齐望来。 “殿下,是船!船来了!”一人手指着上官文若的小船喊破了嗓子。 竟然激动成这样,上官文若心里暗觉好笑。 岸上,上官惠急急跑来,看见船上的上官文若,喜极而泣,“皇姐!” 船靠岸了,上官文若款款走下。 上官惠一边打量着她苍白面容,一边关心道:“皇姐,没事吧?” 上官文若摇摇头,浅笑朝前走。 “马车呢?”上官惠问近卫。 近卫慌张唤了车夫来。 一辆马车徐徐停稳了。 “皇姐,上车吧。我送你回通州。伯母和阿苑都很担心你。” 上官文若抬步上车,忽然顿住了,回头道:“惠儿,你也来。” 上官惠不解,想了想,还是上了车。 马车上备了厚裘袄、手炉和一条绒毯。 上官文若粗粗看了一眼,只挑了那只最轻便的手炉。 “皇姐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讲?”二人安静许久,还是上官惠先局促道。 上官文若低头犹豫片刻,抿了抿唇,才道:“如今天下时局,海宫长宁公主攻下奉阳,不日便要登基。琉璃国内无主,国外遇强敌,可谓内忧外患。今后该如何,你心里可有打算?” 上官惠满面愁容地望着她,叹了口气,“皇姐不说,我也猜到了。定是我姐姐又对你提夺位之事吧。” 上官文若双眸微眨,“先不说蝴蝶公主,单说你,你怎么想。这个皇帝,你是想当还是不想当。若要当,如何当?” 上官惠低头沉思了一会,忽然有些委屈地看向她,回道:“虽然我与皇姐相认时日不多,但自认为皇姐绝顶聪明能窥见天下人心,定能明白我心里所想。” 上官文若微勾嘴角,“那就是,你不想做这个皇帝了?” 上官惠无奈点点头,心里忽然升起一丝愧疚。 “自我出生以来,凡事都由姐姐做主。我母亲不受宠,在宫中受尽欺负,人微言轻。反倒是姐姐,自小霸道惯了,心气又高,原本也不过是个庶出皇女,却硬是凭本事成了全琉璃最尊贵的公主。公主府上,日日锦衣玉食,丫鬟婆子们朝夕伺候,这是她想要的生活,但不是我。” 上官惠掀开车帘,注视着远处初升的太阳,金光落在广袤的土地上,将一切都照耀得充满希望。 “皇姐莫笑,惠儿此生只想做个普通人。”上官惠憨憨笑了,“说来还要谢谢皇姐。阿苑她,很好。” 还未多言,他脸上的笑意已藏不住了。 上官文若大抵明白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戏谑。 蝴蝶公主处心积虑,想将琉璃皇位交到上官惠的手中,看着自己的亲弟登基,从此尊贵无忧。为了达成此愿,甚至不惜相助齐冰伶,行叛国之举。 可最后又怎么样呢? 便是将皇位交到上官惠手中,他也未必会要。即便是要了,并非情愿的皇帝,如何能安心治国理政。 想到此,起初打算与上官惠说的助他登基的打算被上官文若彻底打消。 “皇姐想对我说什么?”上官惠见她许久凝神不语,忍不住问。 “没什么。”上官文若边答边想着新对策。 上官惠皱了皱眉,宽慰道:“其实皇姐大可不必忧心。琉璃皇子之中,比我有才干之人还有许多,其中定有能承继江山之良选。若是那些人的才干仍有不足,依我之间,皇姐便可。” 上官文若被他的话吓得一怔。 上官惠近而笑道:“我并非在讲玩笑话。皇姐不也是皇家血脉?若论才干智慧,普天之下,还无人能与皇姐匹敌。若皇姐继承大统,非但琉璃江山可保,长宁公主也会看在皇姐昔日相助之恩的份上,与琉璃冰释前嫌,如此两国重修旧好,岂不一举两得?” 上官文若苦笑,“平素见你读书只道苦读,想不到还能想出此等歪理来。” “这怎是歪理?”上官惠一本正经地看她,“皇姐心怀天下,不是一直以寻明君利百姓为己任吗?若能达成此目的,何事不能为?便是叫皇姐做皇帝又又何妨?” 上官文若看着他,双眸眨眨。 恍惚间灵光一闪。 她没再说什么反驳的话,倒也没立刻答应。 “我们回琉璃,先把子安的丧事办了。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祝子安若按亲缘,依简随籍贯,是琉璃人,但从小在通州长大,又与海宫渊源颇深。 丧礼在哪里办都有道理。 卫阿迎将尸身留在了通州,上官文若并未强求,只剪了几根发丝用布包好,随身带着,想着到琉璃,找个山清水秀的安宁处,悄悄埋了,日后便是不回海宫,身边也能有个念想。 第四百五十五章 帝女 战后的琉璃,处处透着萧索破败。 昔日繁华热闹的帝都永盛,如今不过一座空城。 商贾不来,百姓不出,四周一片死寂。 上官文若掀开车帘粗粗一扫,神色黯淡地回眸朝下,久久不语。 身旁的上官惠觉出异样,连忙岔言道:“姐姐回永盛,打算住到哪儿?长姐那儿暂是去不得。一来,她定会为了助我夺位之事要挟于你;二来,若此一见,我真不知如何面对她。” 上官惠低头,一脸为难。 上官文若却是一派轻松道:“就住那儿吧。有我在,怕什么?” “姐姐聪明,有你跟着我倒是不必怕,只是你……” 上官文若浅浅勾起嘴角,安慰道:“你只管去信给她说我们到了,别的都不必说。因为长宁公主之过,你长姐对我恐怕有些误会,不过现在不会了。” 她话到一半停住了,没有再说的意思。 上官惠一知半解,却还是照做了。 很快,上官惠手下的近卫传信到蝴蝶公主府。 蝴蝶公主听闻上官文若和上官惠一同回来,顿时大喜,心道盛如君的计策还真是管用,不动一兵一卒便将上官文若从齐冰伶的身旁抢了回来。 于是急忙从府上抽调了人手前去迎接。 一队又一队人从蝴蝶公主府出发,过街经市,百姓们看得奇怪,暗埋市坊的另几位皇子的手下们看到了立刻警惕万分。 今日蝴蝶公主要接的显然不是一般人。 早在上官朔还是太子之时,蝴蝶公主与其争执不休多年未分出高下,直到遇上一位高人指点,愣是让上官惠这个病秧子成了上官近台面前的红人。 坊间对此高人猜测纷纷,不少人都怀疑起上官文若这个双星帝女身上。 毕竟普天之下若论聪慧,无人能及她。 几位皇子躲在府上与师爷商量,今日入永盛之人莫不是那位双星帝女? 有人言是,也有人言不是。 毕竟那位名冠天下的上官文若早已被长宁公主收为谋士,自出琉璃到夺回奉阳,不过短短数月,除了齐冰伶自身统兵才干,与这位谋士也不无关系。 她的能力自然毋庸置疑。 可就在齐冰伶功成之际,她怎又回来找蝴蝶公主呢? 皇子们想不通,但不约而同想到一件事。 无论这个人是谁,既然对蝴蝶公主十分重要,除之,必将百利而无害。 上官文若的马车刚行到西市,车子渐慢,忽地停住了。 上官文若双目微睁,掀开车帘朝外看,只见一群女子,浓妆艳抹,姿容俱佳,正正好挡在车前。 车夫从未见过这等场面,愣愣回身问:“殿下,这……行是不行?” 上官惠皱皱眉,“命人开道,继续走便是。” “慢着。”上官文若拦住上官惠,掀开车帘道:“我下去看看。” 说罢便在车夫的搀扶下下了车。 上官惠不放心,便也跟了下去。 面前众女子见车上有人下来,目光齐齐转向来人。 初是上官文若,后是上官惠。 上官惠生在皇家,容貌端正,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贵气。上官文若本就是女扮男装,外加她天生病态,白皙面容更显秀气。 外人眼中,这二位佳公子齐聚一处,着实令人大饱眼福。 众女子中不少人看得愣住。 牵头的女子问:“敢问文若文公子可在此?” “我就是。”上官文若浅笑着眨眨眼。 那女子诧异,“你就是上官文若?” “大胆,竟敢直呼皇室名讳?”上官惠替她鸣不平。 上官文若拦住他,反上前一步,笑道:“怎么,不像么?” 那女子对着她自上而下打量一番,冷哼一声,不屑道:“我原以为祝二爷心系半生之人,会是何等绝色?不想竟是这般清冷寡欲面若寒霜之人。” 上官文若双眸暗垂。 她大概明白了。这些女子认识祝子安,又打扮得格外艳丽,想必是附近歌舞坊的女子。 她们来找她,是来寻仇的。 想罢,她微勾嘴角,苦笑道:“姑娘不必打趣我。有话请直说。” 那女子冷笑一声,默声上前,走到离上官文若足够近的地方,伸手便是一巴掌。 “你做什么?”上官惠一把抓住那女子的手腕,“来人,抓住她。” 话音刚落,两名手下便上来将那女子擒住。 那女子并无挣扎之意,反倒平静地落了泪。 上官文若捂着面颊,悄悄地瞥见她的双眸。 只听她又道:“这一巴掌,是替二爷给你的!二爷待你这样好,你却害死了他!” 听到“死”,街头的百姓们议论纷纷。 谁也不知名震天下的祝二爷竟死了。众人更不解,这祝二爷的死和面前这瘦弱的小公子有何关系。 上官惠急道:“不知情况,休要胡言。” 上官文若微微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她浑身发起抖,挣扎片刻才慢慢站起来。 “你说得对,打得也对,现在满意了?”她笑笑,伸手指向一旁,“满意了就可以走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你以为这样便了事了?你欠他的这条人命,姐妹们替他来索。你不爱之人,世上自有人爱。我们姐妹,生不能如愿,死也要追随二爷。”女子回眸,朝其他人喝道:“姐妹们,我们千里迢迢聚在此处,不就是为了给二爷报仇吗?如今仇家就在面前,你们还等什么?” 话音刚落,身后女子纷纷自袖中掏出利器来,有簪子,有匕首,个个目光凶狠,拼杀一般朝上官文若涌上来。 “保护皇姐!”上官惠惊呼。 十余名近卫立刻冲上来挡在上官惠与上官文若面前。上官惠则扶着上官文若回马车。双方撕扯一起,场面一度混乱。 不远处,一间茶楼二层,与上官惠同年的五皇子咯咯笑出了声,忍不住夸赞起身旁一把年纪的老师爷。 “师爷啊,还是你有办法,世间乱人心智之物,唯有一‘情’字。千军万马奈何不了她上官文若,想不到区区几个歌姬便让她束手无策了。” 师爷在一旁也乐了,“殿下大可放心,上官文若顾及祝子安,必不会伤这几位歌姬。此等厉害角色极少手软,如今正是我们的绝好机会,此番务必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第四百五十六章 红颜 五皇子与师爷正乐在一处,忽闻街上一尖声骤喝:“不要打了!” 五皇子将头探出窗外,只见一女子盘着妇人髻,身形袅娜,姿容绮丽,此刻正站在上官文若面前,张开双臂挡住了她。 “这……这女人是哪儿冒出来的?”五皇子皱眉。 师爷揉揉一双老眼,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门道来。 刚刚明明只有这辆马车和上官惠所率的一众侍卫,哪里还有什么女子。 然而这女子,显然是与他们一派的。 街头,众人纷纷停下手中争斗,好奇地看着这名女子。 “你是谁?”对方众歌姬问她。 女子低头,抿唇,又将头昂起来,有意让她们看清楚些,“我叫秦双!” 歌姬们愣了片刻,纷纷乐起来。 其一人笑弯了腰,道:“原来就是通州城那位一日接百客的香女子啊!” 秦双的脸沉了下来,自怀中掏出一只檀木小盒,盒盖一打,顿时香气四溢。 四周围,歌姬,百姓,不少侍从嗅到此味,都觉得头脑发胀,眨眼工夫便倒地了。 反倒是上官文若和上官惠此刻入没事人一般站在秦双身后。 “妖女,妖女啊!”百姓们见状纷纷逃跑,很快,街上便空下来。 五皇子被吓到双脚冰凉,颤巍巍地对师爷道:“现在,怎么办?” “三十六计,走为上!”师爷边说边拉住五皇子,二人正打算离开,一转身,才见上官惠身后的侍卫不知何时已堵到这茶楼里来了。 “走……走不得了!”五皇子话都说不利索。 二人秘密出行,大多数暗卫都埋伏在茶楼外。 上官惠的人能到茶楼内寻人,想必是已经将五皇子自己的人解决了。 不过片刻工夫,竟做绝至此,实力悬殊可见一斑。 五皇子连连叹气,看来今日是不得不与四皇兄见上一面了。 街头,秦双回身朝上官文若行了礼。 上官文若扶住她,只道:“多谢。” 上官惠这才明白,刚刚秦双救场原是上官文若一手安排。也难怪刚刚秦双出现时,上官文若会悄悄提醒上官惠到附近茶楼瓮中捉鳖。 转而,他又愣住了,忙问上官文若:“皇姐是何时与这位夫人联络的?” 不待上官文若答,秦双先道:“其实并非先生与我说了什么,是我自己决意跟来的。那日在奉阳,与先生一别后,秦双思来想去许久,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她看向上官文若,正色道:“先前我与这些歌姬一样,只道你对二爷毫无情分。你心中只知大义,而不知情。但而今才知是我错了。先生是天下最讲情义之人,二爷旷世奇才,也唯有先生能与之相配。是秦双无才无能,不配罢了!” “不,”她摇摇头,“说来我这十几年来真的是在爱他吗?或许我对二爷的爱慕还不及先生十分之一吧。先生并非无情,只是心中有情不易言表罢了。” 上官文若垂眸苦笑不语。 上官惠望着这位皇姐,却是越来越不懂了。 他心中,皇姐一心天下社稷,从不该流连儿女私情才对。便是有,也不该情深至此。 秦双的话,他听不懂。 说来那话世间怕也没有几人懂,唯有上官文若和秦双看着对方会心一笑。 不知为何,祝子安死后,她们似乎亲近了不少。 “双姑娘,”上官文若顿了片刻,还是唤了本名,“你一路赶来,想要见我一面的愿望已经达成了,想要说的话也说清楚了。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呢?”秦双神色凄冷。 祝子安的死,仿佛将她的心挖去一角,自此天大地大,永无安身之地。 “哪里有你挂念的人便回哪里。”上官文若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转头对上官惠道:“惠儿,劳烦你找几个靠得住的人送双姑娘回奉阳。” 奉阳…… 秦双楚楚地看向她。 她看似在问,实则已给出了答案。 若说奉阳,与她有关系的,如今也只有盛如君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预谋 “他害你至此,你竟还替他考虑?”秦双不解。 上官文若笑了,“盛如君为父出山,和我当年替父母报仇,逃离清音观,是一样的。我与他虽然立场不同,却是真心敬他。这是其一。” 她顿了顿,又道:“其二,还是因为你。盛如君为人重情,必不会辜负于你。你与二爷相交至深,他心里必然希望你过得好。他希望,我也希望。我上官文若孤苦一生,不想你也一样。” “先生!”秦双打断她,眼泪含在眼眶里。 “不必说了。”上官文若制止道。 一旁,侍从赶了马车来,上官惠看向秦双道:“双姑娘,请吧。” 秦双边走边回头,想了想,又停下脚步,看着上官文若问:“先生可是决意要留在琉璃?” “是。”上官文若点了下头,“不过这是我的事,从今往后,双姑娘不必再管。” 秦双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她越是不让自己插手,说明这事越危险。 她果然不是令人省心的女子,也难怪二爷生前那般惦记于她,处处呵护生怕她出了事。 可大概也是这份笃定不疑的坚强,才让祝子安对其情根深种。 这样的女子,秦双一世都学不来。 她望着上官文若,眼神中流光频转,有些讶异,又有些艳羡。 “保重!”秦双思忖良久,只道。 上官文若执礼相送。 马车辘辘走远了,朝着一轮白日一去不返。 上官文若忽然咳起来,帕子上沾了血,迟迟不止。 上官惠乱了手脚,连忙让人将她扶到车上。 车内,上官文若抱着手炉,良久才和缓了些。 琉璃的事情不比奉阳少,她这口气不能断。 马车一路颠簸出了市集,上官文若才恍惚想起什么,忙与上官惠道:“清音观,应有一味药,是我师父留下的,叫雨花参。或许能救我的命。” 上官惠听罢,立刻派人去了清音观。 竹其慧得信,当即觉得不妙。 祝子安既将此药交由他保管,依他的性子必会自己亲自来取。如今没来,反叫上官惠替师妹来拿,只能说明,祝子安出事了。 竹其慧来不及多想,这便带着雨花参出观,午后就赶到了蝴蝶公主府。 碰巧,上官文若也才到。 二人在府前,相顾不能言。 上官文若被人搀扶下车,终于站到竹其慧面前,毫无血色的面容已能说明一切。 比那副面容更可怕的,是她黯淡无光的双眸。 竹其慧从未见过,他这位师妹,何时这般颓败过。 “师妹,出什么事了?”竹其慧扶住她问。 上官文若哑然。 祝子安之死虽已过去多日,可终究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抽不出按不进,就直直地横在胸口,只一触,便痛不欲生。 她望着竹其慧,眼神虚晃,身子一沉,便要倒。 “师妹!师妹!”竹其慧接她入怀,再没听到一句答语。 深夜,上官文若张开眼,只见屋内挤满了人。 竹其慧坐在床边为她施针,上官惠和蝴蝶公主则坐在桌前焦急地等着结果。屋内还有不少婢女小厮忙着换毛巾热水递水递药。 她从小到大,几时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震惊之余,她坐起身。 “妹妹,你可算醒了!”蝴蝶公主急忙凑到床边。 上官文若眨眨眼,仿若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她和祝子安在断崖峰,相伴相依。 醒来,心却是空的。 “让姐姐担心了。”上官文若看向蝴蝶公主,怔怔地道。 蝴蝶公主示意竹其慧先到一旁,自己坐到床边。如今再望着上官文若,不觉喜上眉梢。 “今日街上的事,我听惠儿说了。多亏了你,不但识破了五弟的手段,还将计就计擒住了他。我已将他今日暗害你的事传了出去。很快,琉璃大街小巷上人人都会知道五皇子是个嫉贤妒能的小人。看看玉堂署那些老不死的,谁还敢站在他那边。” 上官文若听着皱了眉。虽说她今日趁机堵了五皇子的去路,但究其目的实为自保。现在人既落在蝴蝶公主手上,没有好果子吃是必然的。 上官文若叹了口气,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五皇子表示心疼,不过别的话一句不多说。 着眼大局,少一个对手便是一个。 “除了这位五皇子,如今闹得凶的还有几位皇子?”上官文若问。 蝴蝶公主听她这般说,知道她是肯帮自己,便耐心道:“二哥被擒,困足通州不得出,京中不过一些老臣以立长为由想拥他上位。六弟上月回京,从封地上带了人马,我差人去探了,陆续进城的足有万人。至于七弟,年纪尚幼,行事全凭他母亲淑妃娘娘的安排。淑妃姜氏本家富庶,是京中大户,与我夫君生意上互有来往。只是区区一女子,翻不了天。依我看,还是先除掉六弟。” 上官文若连连摇头,“七皇子就很不错。” 蝴蝶公主皱了眉。 “皇姐打算如何处置七弟?”上官惠急问道。 上官文若看向上官惠的眼神变得柔和,“放心,不会要了他的命。”又对蝴蝶公主道:“公主不妨将他悄悄抓来,其他的,我来办。” 她照旧话不多说,让人摸不着头脑。 然蝴蝶公主对她的话深信不疑,这就去找驸马商量了。 上官惠望着蝴蝶公主出屋的背影,不解地回眸看上官文若:“皇姐要做什么?” 上官文若接过婢女递来的药,朝上官惠轻松眨了下眼,“殿下不必问,到时自会明白。” 上官惠蒙蒙地回头,低声问:“难道皇姐,真的还打算要助我夺位吗?我已与皇姐表明心意,你为何还这样做?” 上官文若面若冰霜,似乎对他的话早有预料,便能在此刻不为所动。 她将手中的药喝尽了,递到一旁,眼神扫过屋内的婢女小厮,提醒道:“殿下稍安,无需多言。我自有分寸。” 上官惠睁大的双目渐渐松下来。 转而,又是不解。 若她并非要帮自己夺位,为何要帮着长姐铲除永盛内其余皇子的势力呢? 第四百五十八章 骗局(上) 眼见渐至年关,海宫各州忙着置办入京的贺礼。 借此机会,久不开张的商铺纷纷恢复经营,民生兴旺,时局才会安稳。 秦双乘车入奉阳,沿途尽是吆喝叫卖和孩童嬉戏声。 拐入小巷,耳边又传来一阵童谣: 镇修扇,子安笛, 惜命的葫芦破不开的皮。 无锋剑指狗皇帝, 杀豪强,掠土地。 山河十载无人继, 天底下出了个女皇帝。 女皇帝,坐龙椅, 龙椅得来真不易。 东边打,打西边。 边边都靠女神仙。 女神仙,手通天, 弄了个死人回阳间。 死人说话好蹊跷, 一般人儿懂不了。 阿若长,阿若短, 阿若长在逐浪川。 …… “停车停车!”秦双急道。 车夫将车停稳了,掀帘看她,一脸诧异。 秦双顾不得许多,立刻跃下马车,站到那群孩童身后道:“你们等等。这童谣,是谁教你们的?” 小孩子们吓怕了,一个个皆不敢言。 领头的大孩子转转眼珠,大喊一声:“快跑!” 说罢带着小孩子们一溜烟跑远了。 秦双立刻回身上车,朝车夫道:“跟上!” 马车临时转变方向,跟着那些孩童来到一户人家。 秦双上前敲门,过不多时,木门双敞,出来开门的是那家妇人。 “夫人,有事吗?”门内妇人见秦双相貌姣好,衣着体面,本能觉得不是一般人,说话十分恭敬。 秦双客气地回了笑,又道:“刚刚我在街上听到几个小孩子在念童谣,里面提到‘阿若’,想问问这家中可是有人认得她?或者,认得,亡海盟?” 此三字一出,那妇人双眸颤颤,连忙将门关上了。 于门后道:“如今新皇即位,百废待兴。哪里还会有什么亡海盟?夫人切莫说笑了。” 秦双看出了,那妇人对‘亡海盟’三字甚是害怕。想必还是对上官近台近年来的追剿心有余悸。 秦双上前一步,隔着门缝,柔声道:“你不要怕,我只是来问一问。我是,亡海盟主的朋友。” 门内默然了。 良久,门才被敞开一条小缝。 缝内,是妇人不安的眼神。 她思忖良久,还是道:“进来说吧。” 妇人带秦双穿过院子,来到一间小屋内。 此院不大,但也不似一般人家,秦双问及家境,妇人只道丈夫做些小买卖,多少赚了些钱。 妇人邀秦双坐下,不自觉低下双眸。 秦双却直直地盯着那双眼睛。 自那双眼里,她读到的尽是恐惧。 “若我没猜错,你就是亡海盟的人吧?”秦双问。 妇人猛地抬起头,又低下,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良久,只淡淡“嗯”了一声。 秦双点点头,又问:“那这童谣,也是你教小孩子的了?” “这个不是。”妇人连忙摇头。 若是在奉阳城内,听到有人如此议论皇室,还将亡海盟说得这样明目张胆,不是要掉脑袋么? “那是谁?他人呢?”秦双惶急道。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这般着急。 只是在听到“阿若”和“逐浪川”时,这说话的口气和字里行间调侃又不失神情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夫人就别问了。”妇人为难地偏过身去,“槿姑娘特意交代过,不可将此事告知外人。便是盟主亲自前来也不行。” “你说的槿姑娘,可是舒槿娘?”秦双近而又问。 妇人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闭上嘴。 她这一沉默,反倒让秦双坚定了心里所想。 秦双仔细回忆起来,那日自卫阿迎口中,她得知,舒槿娘自半年前与康王府一家人分别,至今音信全无。 卫阿迎曾试图寻过她,可后来,问过祝子安,才改变了想法。 她不曾爱过子安,子安也不曾爱过她。与其将她久久地留在身边,倒不如放她走,还她自由。 但是,她离开了,便真的自由了吗? 秦双不知道。 “你何时见到的她?”秦双问。 “没多久,大概月初吧。”妇人叹了口气,望着秦双一脸关切的模样,霎时有些心软了。 妇人顿了顿,又道:“那日深夜,槿姑娘突然找到我,请我帮忙照顾一个人。那人来时昏迷不醒,气都断了,就如死人一般。可我按槿姑娘说的第二天晚上给他服了一颗药,一炷香的工夫,人就活了。” “活是活了,就是这性情,古怪得很。每日闷在屋内读读写写,也不吃东西,偶尔,就是喝上些酒。好几日了。每日嘴里都会唤些奇怪的话,譬如‘阿若’。”妇人压低了声音,看向秦双。 不知不觉,秦双已泪湿眼眶。 “他在哪儿?”秦双双唇微颤。 “夫人,那人怕是害了疯病,还是不见的好。”妇人劝道。 “不,要见!”秦双没有丝毫退缩,当即起身,独自出屋,站在院中大喊:“二爷!” 这下子,妇人倒有些蒙了。 莫非这几日自己收留的人,还是个贵公子不成,竟要称“二爷”? 秦双的话音刚落,面前厢房的门,徐徐打开了。 门后之人白衣白发白玉簪,眸色凄冷。 “二爷!你还活着!我就知道,你还活着!”秦双按捺不住,当即冲过去,抱住了他。 祝子安木然立在门边,没有推开她,亦没有接受她。 良久,祝子安叹了口气,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在妇人看来,他第一次有些像个正常人了。 “劳烦您去备些吃的,这位夫人奔波一路,想在此处歇一歇。”祝子安朝夫人微笑道。 妇人又惊又疑,连忙答应着去准备了。 祝子安垂眸看怀里,秦双早已泣不成声。 “你能回奉阳,说明阿若她,决意留在琉璃了,是不是?”祝子安问。 一句话将秦双拉回现实。她慢慢直起身,揩揩泪,点了头。 祝子安的双眸又黯淡下去。 他转过身,怔怔地回了屋。 秦双连忙追进去,强忍抽咽道:“她以为你死了,与长宁公主反目,便是回来,奉阳,如何能容得下她?” 祝子安未说话,迟疑地望向窗外。 上官文若的性子,他太了解。 她肯退居琉璃,不过是为了日后反攻复仇罢了。 奉阳,她迟早都会回来的。 他心里盼着,却又有些担心,不自觉皱了眉。 秦双发觉,只觉是自己说错了,便改口道:“对了,你是如何死里逃生的?人人都说那阵法有去无还,你怎么可能,活着回来?” 第四百五十九章 骗局(下) 那句话明明不痛不痒的,却将祝子安的心刺穿了。 他继续朝屋内走,一句话都没有。 好像有些事,多说一句,便会痛不欲生。 “是有人帮了你?”秦双仍要问清楚。 祝子安顿足,终于点点头,“是槿娘,她……” 话又断了。 再接上时,他的声音变得很弱。 “那日在战场上,我深陷敌军包围不得脱身,是她代我乱入军中受死,才使敌军收兵回营。我不知她从哪里习得的易容术,竟装得那样像我。容貌,身形,衣着……若非她开口说话,我真分辨不出。” 世间能有此等手艺的人,祝子安只能想到顾潇。可顾潇又是何时将这易容术传给舒槿娘的呢?祝子安不得而知。 “可她武功毕竟不及你,我不信你若想拦会拦不住她?”秦双质疑。 “你说的对。但再厉害的武功也抵不过毒药不是?”祝子安哀哀叹了口气,“我与她相处这么久,竟没发觉她身上也有颗子夜散在。” 秦双对子夜散略有耳闻,但凡服下,便如假死。 也难怪祝子安一醒来便在这间小院里,原是秦双给他喂下了子夜散。 而舒槿娘,此刻正以祝子安的模样躺在通州家宅里。 那颗执著不悔的心,已经没了动静。 没有人知道她死前想了什么。或许是和上官文若初识的那个夜晚,或许是与祝子安相依相伴的六年光阴,或许是阑珊阁的兄弟姐妹,或许是康王府的每一位亲人…… 无论是什么,都让祝子安心如刀割。 再怎么说,他们相处了六年,不是夫妻,也是亲人。 就这样,说走便走了。 他甚至没能与她道一句别,一声谢。 祝子安眨眨眼,将泪锁在眼眶里。 这几日明明好些了的,可今日看到秦双,忽然又隐忍不住。 单是见了秦双一位故人便是如此,若是见到阿若,他真怕自己会失控。 他不敢,特别是在这个时候。 上官文若北归琉璃,必会助四皇子平乱归心,整顿朝野,还琉璃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这是她一直的理想,无论这个理想实现得多么艰难。走到今日,已是无路可退。 比起思念她,祝子安更怕见到她。 一来,会乱她的心神使她出错深陷危险;二来,是怕自己活着的消息被齐冰伶所知,再让阿若陷入两难境地。 哪一样都不行。 过不多时,妇人端着菜进了屋,一碗热气腾腾的菜羹被放在桌子正中。 秦双用帕子揩揩泪,俏笑道:“二爷,不说这些了,听说你几日没吃东西了,先吃点。” 说罢朝妇人要了碗筷汤勺,亲自为祝子安盛了满满一碗菜羹,一边又问:“你何时回通州啊?家里都很惦记你。哦,”她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手头的活就往门外走,“我这就去信给他们,再送一封到琉璃去。” “等等。”祝子安拦住她,“不必送了。” “为何?”秦双疑惑。 祝子安凝眸道:“我活着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包括,她?”秦双脱口而出。 “对,包括阿若。” 秦双望着面前的祝子安,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阿若”时,眼神里带着三分冷漠。 但凭秦双的了解,她知道那是装的。 看上去越坚强的人,内心的那处隐秘便越柔软。 “你在担心她?”秦双的语气和缓许多。 她明白祝子安的心意,但她更明白相思不相亲的那种折磨。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实则是害了她?”秦双劝道,“我与她分别时,她不停地咳,看上去很虚弱。我不确定她还能撑多久。你何不带她离开,好好休养。你明知道天底下能救她的人只有你。” 祝子安垂眸默然。 他是想的。但真的带她走,便能留住她吗? 先前他是真想站在她背后,默默助她,还天下苍生一份安稳。但林春被挟,自己被困,再加上槿娘的死,一件件的事,让他心力交瘁。 他是真的倦了,再不想插手任何战局政事。 彼时,尚且有康王府小家可回,可如今回去,只会给他们徒增危险。 死了,比活着好。 “你当真不打算告诉她了?”秦双急道。有那么一瞬,她竟觉得上官文若同自己一样可怜。 祝子安想了想,自腰间取下一根竹笛,将它交给秦双。 “若你再见她,把这个给她。” 秦双接过笛子,又问:“除了这东西,还有什么话没有?” “没了。”祝子安道。 “单单一支笛子,叫她如何来寻你?”秦双不解。 “该来,自会来的。”祝子安道,别的不再多说了。 通州,齐冰伶下的修缮令到了康王府。 原宅修整一新,卫阿迎领着一家人搬回来住。 当日,诏书送达,封祝焱为康王府世子。 因他年纪尚小,不便封王,便先给个世子,留着养大些再看。如此,既顾及了昔日齐寒月和祝子平的功绩,又不至让一个孩子赏赐过重引人忌惮。 卫阿迎对此甚是满意。 院子里,祝念溪拉着祝焱东瞧西瞅。 二人很小便离开这里,乍一回来,都有些生了。 云娘生怕俩孩子磕着碰着,紧追着身后头唤,却都唤不住。 祝念溪带祝焱跑到花园里,二人躲在假山后,云娘找不到。 祝念溪问祝焱:“阿焱,他们为什么要你做柿子啊?” “我也不知道。”祝焱不懂,“我最讨厌吃柿子了。我喜欢吃桃儿,甜甜的,就像,姐姐一样。” 祝念溪有些恼了,站起来,一叉腰,“我才不要做桃儿!你不做柿子,我来做。” 皇命册封的东西必定是好东西。祝念溪的脑子机灵着呢! 这一句话将祝焱说蒙了,怯怯地望着她道:“姐姐你别气,我给你做柿子就是了。” “好啊,但我不白要哦,我也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的。”祝念溪一本正经道。 “那,我要姐姐一直陪我玩。”祝焱道。 祝念溪咯咯笑起来,“阿焱你真傻,我是你姐姐当然一直陪着你。” 祝焱愣愣地望着她,“可我听阿娘说,女孩子出了阁,就不能老往家跑了。阿苑姐姐就要出阁了。” 祝念溪也愣住了,痴痴地眨眨眼,喃喃问:“这是,你听谁说的?” 第四百六十章 婚事 “这是阿苑姐姐自己说的。”祝焱蒙蒙地道。 “真哒?”祝念溪拍着小手跳起来,“我就去问姐姐,是不是真的。” 祝焱不懂,这样悲伤的事,为何在祝念溪眼里像是喜事。 祝焱一点不喜欢姐姐出阁,无论是阿苑还是念溪。 他皱皱眉,努起了嘴。 祝念溪全然没察觉,蹦蹦跳跳离开假山,跑去找阿苑了。 里院,阿苑对镜梳妆。卫阿迎就坐在她身旁,望着铜镜里的佳人嘴角微弯。 时光若流水,不知不觉,阿苑已到了要嫁人的年纪。 起初阿苑还担心,母亲会不同意自己与上官惠的婚事。一来他是琉璃人,战时通婚多有不妥。二来他身份尊贵,嫁给他定会比寻常百姓辛苦。 但出乎意料,阿苑表明心意的当天,卫阿迎答应得很干脆。不但嘴上答应,还于当日向齐冰伶请了赐婚的圣旨。 如今结果虽未知,但阿苑却已当真了似的。 这几日总爱打扮,收拾,再者便是对着镜子笑。 卫阿迎都看在眼里。 在阿苑身上,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一段不被家人祝福的婚姻,即便再幸福,也是缺憾的。她不想自己的女儿同自己一样。 何况这几日相处下来,卫阿迎已能相信上官惠的为人。 “娘,这样好看吗?”阿苑指着红玛瑙垂金耳坠问卫阿迎。 “好看。”卫阿迎不常夸她,这一次,却异常郑重。 阿苑愣了一下,噗嗤笑了,凝神抱住她,于她肩头笑容凝滞。 “娘,我知道,二叔走后,你一直逼着自己坚强。就像当年,爹爹走的时候一样。那时,你瞒着我,是怕我年纪小,会害怕。但是阿苑长大了。从今以后阿苑就是你的靠山。你不必再瞒我,难受便哭出来。阿苑会一直对你好,就像爹爹对你那样……” “好孩子,别说了。”卫阿迎搂紧她,不知不觉间泪湿眼眶,“不是说好了,很快就要去琉璃了,要开开心心的。” “嗯,”阿苑点头,松开她,望着她的眼道:“阿苑又不是不回来。娘不许哭。” “好,不哭。”卫阿迎揩揩泪,“娘是高兴的。” 阿苑挽住她的胳膊,靠在她身上,“娘,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小姑姑被送去琉璃和亲的事?” 卫阿迎诧异看她,“这你都记得?那时你才多大?” “再小也有十岁了。”阿苑嗔怪道,兀自陷入思索,“我记得可清楚了,姑姑当时说,她是康王府的女子,应当保家卫国,上不了战场,和亲也是好的。”她昂起头,看卫阿迎道:“娘,你说我嫁给惠哥哥,算是去和亲么?” “傻丫头,娘怎么舍得你去和亲呢?若是陛下敢打你半点主意,娘第一个不答应。”卫阿迎坚决道。 阿苑笑了,乖乖将头靠回她怀里,“我就知道,阿娘最疼我。” 卫阿迎鼻尖发酸,话也跟不上了。 二人沉默良久,阿苑又道:“不过,阿苑毕竟是嫁去琉璃。一边,是惠哥哥,一边是阿娘和弟妹,阿苑哪一边也不想丢。所以,阿苑会尽最大努力让海宫琉璃长太平,少战事。我想祖母和爹爹也是这样想的。” 阿苑抬眼,目光落在天空渺远处。 窗下,祝念溪听得蒙蒙的。 第四百六十一章 远行 “小祖宗,到处找你,原来跑这儿来了。”云娘一把从后面抱住祝念溪,吓得小丫头挣扎了半晌,嘴里大喊着:“救命”。 阿苑和卫阿迎出屋来看,忍不住笑了。 云娘放下祝念溪,有些尴尬地笑道:“王妃,郡主,四皇子到了!” “真的?”阿苑双目放光,回身看了眼卫阿迎,待她刚点了头,便匆匆朝门外跑去。 祝念溪也想去,却被云娘一下揪住衣领,“好丫头,别跑了,赶紧换身衣裳,待会要上路了。” 祝念溪没懂,好奇地看着云娘,“阿苑姐姐嫁人去,我去做什么?” “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做什么?”云娘不悦。 卫阿迎拦住云娘,蹲下身将祝念溪揽在自己怀里,抚了抚她的头道:“念儿,你想不想你师父?” “想啊!上次她走,都没有与我打招呼,这次再见她,我可要多个心眼,再不能让她逃走了。”祝念溪道。 卫阿迎欣慰地点点头,一边吩咐云娘去收拾东西,一边拉着祝念溪进了屋,更衣梳头。 祝念溪被这阵势搞晕了,上一次让卫阿迎伺候她梳洗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现在她大了,这些事都可以自己做,再不济,还有云娘。为何要卫阿迎来。 祝念溪间歇偏过头看她,努起小嘴,“是师父要回来了吗?” “不,一会,云娘送你上马车,到了琉璃,就见到你师父了。” “琉璃?我为什么要去琉璃?我爹爹是海宫人,我也是海宫人呐!” “是。”卫阿迎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强忍了许久才止住了,她抚着祝念溪的小脸,郑重道:“往后到琉璃,别问什么海宫的。小孩子家,少说话,免得让你师父不开心。好吗?” “好。但是我没懂。为什么提到海宫,师父就不开心呢?”祝念溪问。 卫阿迎不知道怎么与她解释,索性不解释了。 两日前她收到上官文若的信,希望能将祝念溪接到身边。此番让上官惠秘密返回通州,一来是接阿苑,二来便是将祝念溪也带回去。 祝念溪毕竟是卫阿迎看着长大的孩子,心里有感情,本不愿送走。但每每卫阿迎想到上官文若一人在琉璃孤立无援,心便寒凉如冰。 这孩子,是她和祝子安之间一段回忆,虽不算长,却也珍贵,留在她身边,多少是个安慰。 一家人吃过午饭,祝念溪便同阿苑和上官惠一道动身了。 一众人到永盛的当日,上官文若亲自出城来迎。 祝念溪一见到上官文若,先前离家的不舍立刻烟消云散。她扑上去抱住上官文若,欣喜地唤着师父。 上官文若带她回到公主府,就住在自己房里。 蝴蝶公主自外回来了,急着找上官文若议事,她便匆匆去了,只留祝念溪一人在房里无所事事,随便翻翻上官文若的书看。 小丫头不识几个字,最多看看图,几本书很快翻完,便偷跑到院子里溜达,溜了两圈,忽然听到西侧一角传来小儿哭声。 祝念溪好歹也在大户人家待过,知道如西角这样的小茅屋多半是用来锁人的,或是府上犯了错的下人,或是前来讨账的泼皮无赖。 在海宫是这样,不想琉璃也这样。 祝念溪一时好奇,大着胆子朝那边走去。 门外不少守卫,祝念溪不敢再靠近,只能躲在远处偷偷地听。 停守卫们倦时闲谈,那屋里关的竟是琉璃七皇子。 第四百六十二章 嫁祸 “你打算拿七弟怎么办?”屋内,蝴蝶公主盯着上官文若,眉头紧锁。 自打七皇子丢了,姜淑妃就像是丢了魂,整日疑神疑鬼。蝴蝶公主今日入宫探口风,得知姜氏一族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她和惠儿,委实有些坐不住了。 早知道京中的皇子公主里,招揽门客的也只有她一人。先前是不为人所知,可自那时故人春一案,为了扳倒上官朔兵行险招,门客的事也渐渐藏不住了。 现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事甚至无中生有。人言可畏,防不胜防。 这次绑了七皇子回来,也是门客所为。 主意是上官文若出的,起初蝴蝶公主并未觉出不对,直至现在才疑惑。 上官文若此举不是明摆了给姜淑妃把柄吗? 不但暴露了门客的事,还将他们姐弟的夺位之心公示于人……这哪里像是聪明人所为? 若是别的时候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个节骨眼,朝中无主,群臣的眼睛远比平日更敏锐。任何一方,一举一动都被他们看的清清楚楚。上官惠如今好不容易在朝中站住了脚,莫要再因为此事,失了群臣的支持才好。 蝴蝶公主再看上官文若,焦急之中竟有些气了。 上官文若望着她,反倒淡然一笑。 “姐姐担心什么?你手下的那些门客既能将七皇子绑来公主府,为何不能将他绑去六皇子的大营呢?”上官文若回问她。 蝴蝶公主被说蒙了,怔怔看她,自言自语道:“你是说,现在把七皇子丢给六皇子?那不是白白丢了筹码吗?倒是六弟以七弟要挟住姜淑妃,便是占得先机。” “哎,姐姐难道没听说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么?”上官文若狡黠一笑,继续分析道:“七皇子如今就是只烫手山芋,早点送出去,一来可以撇清你和那门客的关系,二来,也好给六皇子扣一个手足相残的罪名,让京中老臣好好看看清楚。而姐姐正好全身而退,静观那双方打起来便是,何乐而不为?” 蝴蝶公主听罢蹙眉,她这边人倒是能送,可六皇子那边敢接吗?他就那么傻,看不出这是陷阱么? 一旁的上官文若见她一脸担心,不由得又笑,“姐姐莫怕,便是六皇子看出破绽也是无妨。只要姜淑妃的探子看到她那宝贝儿子是往六皇子的大营去了,定会派人去追的。这只烫手的山芋,六皇子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了。” 蝴蝶公主恍然大悟,这才自眉宇间露出一丝笑意,“妹妹好手段。我这就让人光明正大地把七弟送出城。现在京城姜家的耳目那样多,不怕传不到姜淑妃那里去。” 上官文若点头笑看她,又嘱咐:“姐姐高兴归高兴,千万告诉送人的门出公主府还是小心些,不要被人撞见了。” 蝴蝶公主爽快道了明白,这便出屋了。 从进屋到出屋,脸色由阴转晴,全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下人们看着奇怪,守在院子里的祝念溪看着也奇怪。 “你们聊完了吗?”祝念溪一蹦一蹦跳到蝴蝶公主面前。 “聊完了,快进去吧。”蝴蝶公主本就喜欢小孩子,现在心情正好,顺带摸了摸祝念溪的小脸。 身后的门突然开了,上官文若板着脸正色道:“念儿,过来。” 祝念溪自知说话没了分寸,连忙背手低头跑到上官文若面前。 上官文若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带她进屋了,关门前还不忘朝蝴蝶公主浅笑赔礼。 屋内,上官文若独自沏了茶,又给祝念溪倒了杯水。小孩子喝不得茶酒,昔日祝子安对她要求如此,她对祝念溪便也如此。 “师父,你别生气,念儿错了。”祝念溪坐到她对面,望着她一脸死气沉沉的模样,垂眸道。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今日错在何处?”上官文若问她。 祝念溪拧着眉头,想了许久,没答话。 按理说,蝴蝶公主是师父的姐姐,也算是亲人了,为何不能像对待大伯母、槿娘那样对她呢? 上官文若朝这丫头闷声的模样挑了一眼,低头笃定道:“你去西院了。” “没有。”祝念溪惶恐之下立刻撒了慌。 上官文若冷哼一声,抬眸看她,眼神如刀,带着看穿一切的狡黠。 祝念溪怕了,低头又道:“是去了。” “那么你可听到什么,或是看到什么?”上官文若继续问。 有了前车之鉴,这回祝念溪答得很老实,“我听到他们说那屋里关的是七皇子。” 上官文若笑了,“不错,如今也学会悄悄打探消息了。” 祝念溪皱眉,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夸她。 可上官文若却是认真的,伸手点点她眉心,笑道:“小机灵鬼,这情报你不妨先记着,日后自有用处。” 祝念溪嘟嘴,有些不懂了,问她:“蝴蝶公主把七皇子抓起来是件好事吗?为何要我记得。师父若是真心为蝴蝶公主着想,应该让念儿瞒着才对。” 上官文若被她这话说得哭笑不得,只道:“小孩子家问多了。” 祝念溪才不管她这些规矩,继续道:“师父既没否认,那便是承认了吧。所以,你根本不是来帮蝴蝶公主的,对不对?” “嘘!”上官文若斜他一眼,“小点声。” 祝念溪嘻嘻笑了,于她手下咕哝道:“念儿猜对了!” 上官文若无奈看她,忽而有些后悔告诉她。 这丫头天生精明,与她爹娘半点不像,倒是真随了师父和她。 想着想着,思及旧人,上官文若默然垂眸。 祝念溪知趣地闭上嘴,挪到上官文若身旁,牵过她的衣袖摇了摇,“师父,是不是念儿又说错了。” 上官文若摇摇头,将她搂入怀里。 “念儿,往后你就是师父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师父也是。”祝念溪昂起小脑袋,乖巧道,“爹爹先前说师父最喜阴诡之道。很快,等念儿学会了,就可以帮师父出谋划策了。” 上官文若摸她的头,“诡道伤人,你不怕吗?” “师父的诡道伤的是坏人,但念儿这么乖,师父才不会伤我。”祝念溪一派有理,上官文若都被逗笑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设局 七皇子被门客送出城的消息先人一步到了城郊。 六皇子拿着探子送来的信,冷哼一声,“这绑七弟的人怕不是个傻子吧,把罪名推给我,我便会接吗?” 自然是不会。非但不会,还下令让人中途拦截,将七皇子抢来。蝴蝶公主派去护送七皇子的门客武功虽高,但毕竟是公主授意,就是要将七皇子送到城郊的,现在城郊有人来接,没有不给的道理。 一切顺利,七皇子来到大营,见到六哥,怯怯的。他年纪小,又在蝴蝶公主府被人关着,折磨了这么久,很难信人了。 “乐乐,别怕!”六皇子上前唤他的乳名,试图抱他却被挣开了。左右侍从想要帮忙却被六皇子一个手势制止。 “将刀剑都带下去,你们也下去!”六皇子帐内所有人下令。 待众人走后,只他一人,望着七皇子,面容和善。 小孩子渐渐绷不住,上前环住哥哥的脖子,抽咽起来。 六皇子抱起他,边哄边随他哭,“乐乐不哭,哥哥来了。” 七皇子自小爱笑,上官近台便取了这个乳名给他。但是如今,他再也笑不出了。 “哥哥救命。”七皇子紧紧抓住哥哥的衣领不放。 六皇子松开他,语重心长地道:“乐乐你看,哥哥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不管你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告诉哥哥,哥哥都会帮你的。” 七皇子点点头。 六皇子满意地笑了,“那么现在告诉哥哥,是谁将你绑来的?” 七皇子又摇摇头。 他被人绑走时是蒙着眼的,来这边也是蒙着眼的。小孩子不识路,不知也正常。 六皇子脸上的笑凝滞了,转而严肃道:“乐乐是不能骗哥哥的。” “没有骗。”小孩子也急了,“是几个坏叔叔绑了乐乐。那些坏叔叔还听一个坏姨母的话。那个坏姨母的家很大。他们将我关在西院里,那里有间小茅屋。”七皇子说着低下头玩手指。 “你说的那个坏姨母在就在这城里么?”六皇子问。 七皇子点头。 六皇子明白了,当即命人入宫,给姜淑妃传信,就说乐乐在自己手上。一个女人,便是手段再高,也不会比他在京中耳目多。提前告诉她,省得她自己查,也能早点看到这出大戏了。 …… 七皇子被送走了,蝴蝶公主仍是坐卧不宁。自她与上官文若合作以来,还没有这样一次不安定过。上官文若其人,看着诡计多端,实则最重情义。听闻这次她入北水差点丢了性命,还是上官惠救了她。 虽然这其中细节蝴蝶公主不甚清楚,但单凭救命恩人这一点,上官文若便是不会害上官惠的吧。既然不会害他,应当也不会害他的亲姐。 可转念想想上官文若为她谋划绑架七皇子的始末,总觉得哪里不妥。 她想不清,问上官文若也是无用。 上官文若素来不喜与人解释计谋,而今也一样。 此刻,上官文若正在自己屋里盯着祝念溪写字。 祝念溪也是奇怪,她这师父,爹爹在时对她百般好,处处知道护着她。现在爹爹不在了,她竟也有些爹爹的模样,知道时而制止,时而教训她两句了。 祝念溪想着出神,偏头朝上官文若看了一眼。 上官文若正坐在一旁撑头眯着眼,却不知怎的感知了小丫头停了笔,忽然又睁了眼,“写啊!两日了,一张纸都没写完,如此何时才能读上书啊。你识字的速度还真是……” 她本想说与她亲爹有的一拼,话到嘴边,止住了。 “慢工出细活嘛!”祝念溪皱眉撒娇,“再者说,师父不老说因材施教?我又不喜欢字。你教我学计谋兵法,你教我一招,我就写一张纸的字,如何?” 上官文若轻笑一声,捏住那丫头的小脸蛋,微微使劲,害那丫头叫了一声,“不错,短短数日,都学会提条件了。女孩子能这样,在外面不至于吃了亏去。” “我能吃什么亏?”祝念溪嘻嘻一笑,头上的两只小辫子被甩起来,甚是乖巧,“爹爹武功这么厉害,师父又聪明。谁敢让我吃亏。爹爹会杀了他的。” “那我呢?”上官文若浅笑问她。 “师父嘛,倒是不喜杀人,但是会让那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比直接死了还难受。”祝念溪说着,脸上露出阴狠神色,像是真的要把什么人拉下地狱一般。 上官文若的笑收敛了。许是听她提到祝子安,许是觉得这丫头与他俩越发相像,再回神,索性不想了。 门外有人敲门,是蝴蝶公主派人传话,让二位去厅堂用饭。 上官文若瞥了眼被祝念溪画得稀烂的一张纸,叹了口气,“老天不让你写了,走吧。” “念儿不走,师父答应念儿,念儿才吃饭。”小丫头还挺执着。 上官文若无奈,拍拍她的头,俯身贴近她耳朵道:“跟师父走,这就教你。” 祝念溪两眼放光,听话地牵着上官文若出了门。 厅堂内,一切温馨如旧。府上下人们忙着端菜饭,另有几人伺候蝴蝶公主重新梳妆。上官惠候在院里,要等长姐坐定才能入座。就在这时,碰巧遇到上官文若。 “天这么冷,在院中站着,手都冻红了,回屋加件衣服吧。”上官文若心疼道。 上官惠对手哈气,强说无事。 上官文若劝不过他,直接吩咐他那贴身丫头,硬将他拽回屋。非但让他回屋,还特意嘱咐:“挑件厚的,仔细点挑。” 丫头答是,与她主子进屋关上了门。 祝念溪昂头看上官文若,双眸一闪,“师父我看懂了,你是故意把惠哥哥支开的,对不对?” 小丫头这次很乖,声音小小的,知道便是自己猜对了,也是师父不能说的秘密,还是少叫人知道得好。 上官文若不答话,只是伸手刮了她的鼻尖。 祝念溪知道自己猜对了,晃晃她的手,又问:“那师父为何要这么做?” “等会你就知道了。”上官文若朝她一眨眼。 话音未落,厅堂的门开了,蝴蝶公主朝外粗粗一瞥,院中只有上官文若和祝念溪两个人,于是眉头一皱,“惠儿呢?” “殿下觉得天冷,回屋更衣了。” 蝴蝶公主浅嗯一声,心里却有些不宁。再抬头,上官文若已进屋坐下,望着一桌子好菜会意一笑,一旁的祝念溪则已经开始吞咽口水了,只是碍于大人未动筷,自己也乖乖的忍着。 蝴蝶公主心疼不过,亲自夹了块红烧肉放进祝念溪的小碗了。祝念溪道了谢,闷头吃东西去了。 上官文若瞥她一眼,叹口气道:“念儿,越来越没规矩了。” 祝念溪停筷抬头,蒙住了。 “不妨事,小孩子家,还不懂事呢,何必说什么规矩?”蝴蝶公主这边说着,又给祝念溪夹了块肉。小丫头恃宠而骄,吃得更起劲了。 上官文若笑笑,不多问了,看向蝴蝶公主,只道:“也是,她这么小,又被我师父惯坏了,今后若有冒失的地方,还望姐姐莫怪。” “如何怪她?我便是做梦都想有个亲生的孩子。所以最看不得小孩子受委屈。闹些也无妨。”蝴蝶公主摸摸祝念溪的头。 “如此便好。”上官文若脸上泛起一丝释然的笑。 那笑在祝念溪看来,颇为诡异。 第四百六十四章 两败(上) 姜淑妃得信后,当即让人领兵到了蝴蝶公主府。既然出了事,宫中是待不下去了,姜淑妃一时心急,索性将七皇子送回了姜家庇护。如此便能放手一搏了。 这边蝴蝶公主还在用饭,忽闻人报门外来兵。 “是……禁军……宫里的人。”报信的又补充道。 蝴蝶公主周身一晃,差点将筷子掉在地上。 上官文若托住她的手肘,又对报信的道:“你且告诉她们,公主在用饭,无论何事,午后再议。” 这显然是缓兵之计。蝴蝶公主明白,故而看她。 上官文若淡定如旧,只道:“既然姜淑妃发现,公主不如快逃。” “逃?”蝴蝶公主有些怒了,“你不是跟我保证过,她绝不会发现此事吗?” 上官文若浅浅一笑,起身行礼,“文若的确是保证过,但公主怎知这是淑妃娘娘自己发现的呢?” “你……你在说什么?”蝴蝶公主颤抖着道。 祝念溪觉出不对,也停下筷子,怔怔地看着二人。 “不错,我一早就料到六皇子必定会猜出此事并告知淑妃。说来如此显而易见之事,姐姐怎会看不出呢?”上官文若解释。 蝴蝶公主越听越气,大呼:“来人!” “长姐!”上官文若喝住她,“如今你要助惠儿夺位的事已经公诸于世。姜淑妃此番派兵必是下死手。此时内斗,只会雪上加霜。” “内斗?”蝴蝶公主蓦地揪紧了上官文若的衣领,“上官文若,你到底是谁的人?” 上官文若望着她,眼中还是波澜不惊的一潭深水。先前便是如此,祝子安走后更甚。她死且不惧,更不用说威胁。 “现在问这个还有用吗?”上官文若厉声反问,“你该问问自己,是什么蒙蔽了你,又是谁让惠儿三番五次身陷险境?你真的问过惠儿他想要的是什么吗?” “住口!”蝴蝶公主松开她,转手就是一记耳光。 “你凭什么打我师父!”祝念溪钻到二人中间,挡在上官文若面前。 “出去!”上官文若朝祝念溪喝道。 小丫头回头望她,委屈地眼睛都红了。 上官文若不理她,上前一步,直面蝴蝶公主道:“不管姐姐信与不信,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若你选择带惠儿离开此处,我自有办法安置你们。若你仍执着于皇位,踏出这屋,文若便救不了你了。至于惠儿,他会如何,我也管不了了。” “你胡说!”蝴蝶公主眼中噙泪,“惠儿吉人自有天相,自会平安无事。来人……” 上官文若低头不语,眼睁睁看着那些门客家仆齐齐围了上来。 “看住她们师徒俩,等我解决了姜淑妃,再回来算总账!”蝴蝶公主说罢便出了门。 祝念溪扑到上官文若怀里,再抬头看,上官文若凝望门外的双眸不知何时竟湿润了。 祝念溪不悦,问她:“师父你哭什么?她打了你,就不是好人,是该让那个什么淑妃好好收拾一顿。” 上官文若皱眉低头,抚着祝念溪的小脸,喃喃道:“没那么容易的。” 祝念溪没听懂,拉着她的手晃了晃。 上官文若走到门边,只听外边有人打了起来。兵刃相接之声很是刺耳。她有些日子未闻这种声音,先前还以为自那人走后她会对战场心有芥蒂。而今看来,她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强。 “长姐呢?长姐……”上官惠高喊。 “殿下快回去,这里危险!”嬷嬷给他拦回去。 上官惠动动脑子,竟朝上官文若这屋跑来,一推门,跪下了,“姐姐救救长姐!姐姐说过不会害长姐的。我知道你不会的。” 上官文若摇摇头,目光清冷,“迟了。” “什么?”上官惠跌在一旁。 屋外传来剧烈的敲门声,“惠哥哥,开门呐!是阿苑。” “不要过来!”上官惠冲到门边,手碰到门栓,却犹豫了,“阿苑你快走。” “去哪儿?”阿苑问。 上官惠回头看向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起身,亲自为阿苑开了门,眼神在那二人之间打了个来回,最后定在上官惠身上,“跟我来。” 二人将信将疑进了屋。 上官文若转至屋角,让上官惠帮忙搬开太师椅。几人朝下一望,竟是暗道。 蝴蝶公主府的暗道,上官惠尚且不知,上官文若竟知道。 只是上官惠来不及细问,先被上官文若推到暗道口,“从这里出去,会有亡海盟的人接应,一路小心。” “那你和长姐……”上官惠的话问到一般,先被上官文若手上一阵迷香致昏。阿苑慌忙接住了他,心里忐忑不安。 她一早就知道上官文若的计划,服了她的解药,才不致中了迷药。她并不担心自己和上官惠,有上官文若的安排定会一切顺利。她只是担心上官文若。 先前听卫阿迎说,上官文若向来待人极好,只是待己甚严。以身犯险的事没少做。如今又带着祝念溪…… 阿苑的面色越发紧张,一把携住上官文若的手肘。 上官文若倒是一脸轻松地看她,自怀中拿出护心丹交给她,只道:“清音观的竹师兄要帮我用雨花参熬药,有这护心丹会省不少事。你帮我给他。三日后,我还等着他的药救命呢!”说罢拍拍阿苑。 阿苑将信将疑,却也不敢耽搁,蹙着眉离开了。 上官文若和祝念溪一同将太师椅搬回远处。屋内仿佛无事发生。 过不多时,屋门被踹开了。 禁军头领绑着蝴蝶公主站在院内,任凭她挣扎。 蝴蝶公主一双眼正看向上官文若。那眼里说不清是自责懊悔还是憎恶。上官文若也不在乎了。 须臾工夫禁军进了屋,将上官文若和祝念溪也绑起来。 “刚才府上下人指认过,此人为军师,一定知道七殿下被绑一事。”军中一人报。 禁军头领手一挥,上官文若和祝念溪便同蝴蝶公主一起被押入了宫。 半路上,上官文若怕祝念溪害怕,时不时望她两眼。谁知那丫头东瞅西看,倒还挺开心。 上官文若忍不住笑了。祝念溪真是越来越像祝子安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两败(下) 说来离开琉璃宫城不过数月,故地重游,上官文若竟觉得生疏了。 彼时此时,她都是被人看押的犯人,只是如今待审,她的心里没有一丝慌乱。不必担心齐冰伶的安危,亦不用牵挂祝子安。今日,无论杀人还是被杀,她都觉得无所谓了。 “淑妃娘娘有令,请长公主就停在这阶下,娘娘有话问公主,老奴来传达。”暖阁里走出一位老太监。 看押蝴蝶公主的人停下了。 上官文若跟祝念溪也跟着停下来。 蝴蝶公主被堵住嘴,说不出话,可盯着那太监的一双眼就要喷出火来。 老太监眼色一变,先让蝴蝶公主被松了绑,封口的布条也取下了。 “放肆!本宫是先帝亲封的公主。你们谁敢动本宫一根汗毛,就是大不敬!”蝴蝶公主喝道。 老太监权当没听见,进屋回禀萧淑妃,过不多时,又出来道:“娘娘口谕,公主绑了七皇子,有违宫规,不合道义,于情于理都是罪,应交由大理寺处决。” “我从未绑过七弟,都是她……上官文若,这个贱人做的。”蝴蝶公主回头看向上官文若。 上官文若面色如常,一点不担心的样子。 “你胡说!”祝念溪抢道,“我分明看到你府上的人绑了七皇子,还将他关在小屋里,不给饭不给水,任他哭。” “住口!”蝴蝶公主瞪向她。 “我偏不!”祝念溪昂起头,声音更大了,“我师父一个文弱书生,如何绑得了人?倒是你府上那些会武的,看着都很厉害的样子。” 私募门客,暗自扩充势力,这远比此番绑七皇子一事更可怕。萧淑妃坐不住了,便是危险也要出来看一看。 “小姑娘,你可看清了?”萧淑妃亲自问。 祝念溪点头,“小孩子从不撒谎。” “你们都听到了。”萧淑妃指着殿外禁军,“蝴蝶公主私训府兵,妄图对本宫和七皇子不利。罪加一等。押下去,待大理寺卿提审。” “且慢,”蝴蝶公主努力站定,望向萧淑妃,“你说审便审么?这皇城何时是你们萧家说了算的?普天之下,除了圣旨,我一样都不会听!” 气氛静默。 身后不远处,走来一队人马。六皇子走在最前,没来由地鼓起掌。 “皇姐这算盘打得真好。如今父皇身在宫外,生死未卜,圣旨么,自然是要不到的。如此便是手足相残,也无人能置皇姐于死地。不过有一点,皇姐算错了。你要的圣旨,在这儿呢!”六皇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金卷轴,命身旁人拿给蝴蝶公主看。 蝴蝶公主接过那圣旨,顿时傻了。 “六皇子,继承大统,怎么可能?”蝴蝶公主喃喃道,“这是假的,假的!” “父皇手书,加盖玉玺,怎会有假?”六皇子微微一笑。 蝴蝶公主怔住,环顾一周,人们纷纷跪下接旨,甚至连萧淑妃也无半句反驳。她忽然明白了些什么。这圣旨是真是假先放一边,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六皇子非但没上她的当,还反将一军,与萧淑妃联手,反倒是她,孤立无援。 而这一切,都是上官文若计划好的。 蝴蝶公主望向上官文若,目光如刀。 上官文若随众人跪下行礼,始终低着头,对蝴蝶公主权当没看见。 “皇姐,好像对我这个太子不是很满意呢!”六皇子走到蝴蝶公主身侧道。 “不是父皇亲口告诉我,我都不会相信。”蝴蝶公主瞪向他,毫不示弱。 六皇子微微一笑,凑到蝴蝶公主耳畔道:“你等不到父皇了,皇姐。永远都等不到了。” 蝴蝶公主双目圆睁,颤抖地回过头,直到瞪向他,“你将父皇如何了?” “皇姐在京中耳目众多,查了这么久,怎会不知父皇在逐浪川坠溪的事情呢?还是说,皇姐明明知道,却在这里装糊涂,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呢?”六皇子欠欠身,笑得愈发张狂,边走边看向众人道:“父皇有旨,即日起,至父皇回宫之期,由本王监国。” 众人大气不敢出,皆颔首臣服。 六皇子站在殿前阶下,望着暖阁,仿佛离高高在上的龙椅只有一步之遥。他会心想着,蓦然笑了。抬步上阶梯,不疾不徐,仿佛一切胸有成竹。 殊不知此刻,一把弯弓搭利箭,正悄然对准了他。 上官文若微微抬头,朝六皇子站定的方向望去,只见箭已离弦,倏地射来,力道极大,直穿胸膛。六皇子当即倒下了。 阶下众人霎时间一片惊慌。 而正跪于殿外的萧淑妃,此刻却缓缓起了身,再朝对侧宫墙上望去。众人随她目光看去,才知刚刚射箭的是萧家人。 “萧家谋权,视为大不敬!”六皇子麾下,群情激奋,这便举剑朝暖阁冲杀过来。 而萧淑妃既敢设此埋伏,自然做了万全的准备。萧家早已花重金募集江湖高手。他们埋伏于宫殿各处,顷刻间集结而出。 双方交兵,场面混乱。 上官文若默默起身,将祝念溪护在怀里。 “师父做什么?”祝念溪不悦她挡住自己的视线,还试图扒她的手。 上官文若朝下瞥她一眼,心知这丫头好奇心重,在这里是待不住的,索性拉住她的手离开。 待二人耳畔的厮杀声渐弱,祝念溪昂起头,问道:“师父带我去哪儿?念儿还要看热闹呢!” “那根本不是什么热闹!”上官文若纠正道。 “嗯?难道不是师父用计让那些坏人自相残杀的吗?”祝念溪又问。 上官文若忽然停下来,正色看她,“是,也不是。” 说来她不过是让三方将夺位之心摆在明面上,她也的确料想到今日这血腥场面。 只因权而生的斗争,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 她看向祝念溪,在她稚气未脱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恐惧与怜悯,反而是新奇、刺激。就像当年,齐怀玉那样。 上官文若的心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忽然坚定了一个念头。 “念儿,今后我不会再教你兵法了。” “为什么?”祝念溪有些委屈。 “没有为什么。我会教你医术,一样可保你平安。” 上官文若说完便走,脚步加快,万全不给祝念溪休息的机会。小丫头始终蒙蒙的。 “师父,师父,我们现在去哪儿?”祝念溪又问。 “去见你的祖父。”上官文若答她。这次,是笑着的。 第四百六十六章 入局 上官文若拉着祝念溪,来到宫城深处一气派居所。那里曾经是上官近台的寝居,如今不过寥寥数人把守。除了姜淑妃外,应该极少有人来访。 门口的侍卫看见上官文若,不觉惊诧。长枪相交,将她挡住了。 “我来寻简随简先生,若是此地不方便进,烦请诸位将简先生请出来。”上官文若徐徐道。 几名侍卫互相看看,心照不宣。 上官近台将简随带来此处时,仅几名暗卫知道。但随后他离宫甚久,简随一个大活人总是要吃饭的。在暗室里闹腾了几日,众人也就都知道了。 只是不知面前这人是如何得知的? 上官文若知其怀疑,笑了,“我既知道此事,可见是与陛下亲近之人。诸位可放行了吧。” 几名侍卫不知所措,皆松了手。 上官文若牵好祝念溪,大步进了寝殿。 再到暗室,只见简随披头散发坐在轮椅上,见有光亮,一回头,竟笑了。 “爹爹受苦了。”上官文若松开祝念溪的手,上前给简随把了脉。 简随握住她的手,仔细端详起她的面容,一时感慨万千,“你能来此,说明齐冰伶胜了。对不对?” 上官文若点了下头。 “那近儿呢?”简随一时心急,说漏了嘴,连忙又改口道,“陛下呢?” 上官文若见他这般局促,忍不住道:“爹爹不必与我隐瞒什么,师父已将一切都告知了我。包括齐知近这个名字。” 她有意言此,只教简随周身抖了一刹。 说来这件事为人所知,是早晚的事。上官文若如此聪慧,能知道也不足为奇。只是简随与上官近台毕竟有着多年的师徒情分,外加是故人之子,难免不心生怜惜。想到上官近台如今的下场,简随神色黯然。 “谁是齐知近,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祝念溪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来。 简随望向她,又看看上官文若,“这是……” 上官文若回过神,朝祝念溪招招手,“师父的女儿,如今跟着我……” “这是……安儿的孩子,我的孙女?”简随双眸生光。 上官文若点点头。当着孩子的面,再多的话也不方便说。 “快过来,让我看看。”简随拉着祝念溪的手,直到祝念溪有些不自在地看向上官文若。 “叫祖父。”上官文若提醒道。 “祖父。”祝念溪乖巧道。 简随抚着祝念溪的头,眼中含泪,看向上官文若,又问:“安儿呢?为何没和你一同回来?你身子这么弱,他也能放心你一个人?” “爹爹先别问了。”上官文若连忙打断他,起身背对二人,“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出宫城。这些天发生了许多事,待出去再说不迟。” 简随不多问,但心里已觉出不妙。 “现在外面乱得很,六皇子的人和姜家打了起来,过不了多久,其他皇子也会带人赶来。所以,有件事要麻烦爹爹。”上官文若回身看他。 “你可是说这孩子?”简随看看祝念溪。 上官文若点头,如此她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等这一仗打完了,我便来接你们。”上官文若勉强笑了一下。 简随的心也随之抽搐一下。她又是要去冒险。而且这次的险境连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她照旧说完便走,干脆利索。 “师父,师父……”祝念溪喊着要追出去,却被简随抱住了。祝念溪挣扎未果,有些恼了。 “丫头,”简随突然叫住她,直至她停下回眸,仍是一脸严肃,“自己小心。你若出了事,我没法和安儿交代。” 倒也不必交代了。上官文若心里苦笑,嘴上还是答了好。 转身出门,快步回到暖阁外。 厮杀,呐喊,血肉相搏,刀剑相向……这场面再熟悉不过。 只是昔日她置身战场之中,总免不了要沾血。今日站在场外,倒是一身干净。 望着身旁尸山血海,上官文若嘴角浮现出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 “是她!”蝴蝶公主忽然注意到场边的上官文若,伸手指向她,“就是她挑起了一切,杀了她!” 在场活着的人停了手,随着蝴蝶公主的话看向上官文若。 她面无表情,肃杀得和空气中的血气一样。 “想动手的话,就动手吧。”上官文若道。 “杀了她!”蝴蝶公主第一个从地上捡起剑来,朝上官文若扑去。 “姐姐,惠儿还在我手上。”上官文若冷笑。 蝴蝶公主的脚步迟疑了。 正当二人静默,姜淑妃朝城墙上的姜家军下了令。弓箭手搭好箭,直指上官文若。 眼见一箭射出。 “不。”蝴蝶公主丢下剑,将上官文若扑倒在地。姜家那一箭,正中其背心。 上官文若的双眸终于有了一丝不一样,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惠儿是皇帝。只能是惠儿。”蝴蝶公主挣扎着抓住上官文若的衣领,“答应我!” 她话没说完,人先断了气,死不瞑目。 上官文若帮她合上眼睛,淡淡地说:“都与你说了府外是死局,你为何不信呢?” 她推开蝴蝶公主,缓缓起身,打量着四周。 “给本宫杀了她!”姜淑妃又下令。 这回,上官文若直视着她,“娘娘也要想好了,七皇子的命,你是要,还是不要。” “皇儿?”姜淑妃忽然着了急,回头道:“快去瞧瞧七皇子。” 她话音刚落,上官文若立刻对向六皇子的人道:“你们还不跟上去,杀了七皇子,为了你们殿下报仇。” 那些人中有不少一时冲动就要跟上,却被领头几人拦住了。 “果然是你在挑拨离间。”那几人说着剑已指向上官文若。 “且慢!” 众人闻声回头,定睛一看,竟是久困通州的二皇子。 二皇子是上官文若请卫阿迎求情让通州太守放出来的,就是为了今日之局。 上官文若见他到了,这下更不着急了,慢悠悠走到殿前,朝二皇子行了一礼。 礼未行完,先被二皇子拖住手肘。众人再见那二皇子,自己竟朝上官文若跪下了。 “臣,参见郡主。” “她虽是已故襄王之女,可从未被陛下封为郡主!殿下为何要跪她?”众人不满。 二皇子此刻已是满脑门汗,瞥了眼上官文若凌厉的眼神,心中更怕,不得不颤巍巍将怀中圣旨拿出,高举过头,宣道:“先帝遗诏,非但封上官文若为恒阳郡主,还命其,监国!” 他话说完了,上官文若很满意。 在场其他人却彻底懵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掌控 上官文若打量着一众惊诧的目光,嘴角微收,“你们不信也无妨,诏书有真便有假。但有一件事,翁大人!” 她话音刚落,翁论便自她身后站了出来,行了一礼,“臣在。” “万元帅!” 数月前败给海宫军的万三保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上来,眉头一皱,拱手道:“臣在。” “玉堂署!” 宫城外侧,玉堂署众学士惮于平由之死,纷纷跪地,“臣等在。” “还有亡海盟的江湖势力。”上官文若兀自笑笑,“虽然他们不在场……”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有人一阵马蹄声。 “盟主,我等都在。”项雷骑马至,身后果真跟着亡海盟的弟兄。而他身边,倒是个上官文若未想到的人,秦双。 原本此局,上官文若是不想打扰亡海盟主力的,只带了少数人接应。可秦双自在奉阳祝子安处得知上官文若要在琉璃冒险,便着意通知了项雷。这才有了今日的正巧。 上官文若垂眸欣慰一笑,四下的人却已万全愣住。 如今兵权、朝堂甚至江湖势力都被她牢牢握在手中,便是她不称帝,也已与称帝无异了。说其监国,不过是让了个好名声。 众人自知大势已去,纷纷跪下行礼,参见郡主。 “好!”上官文若喝到,“既然大家现在相信诏书所言了,那么自今日起,琉璃国中大小事务,一概报知我,早朝照例,有事上书。凡有在职而不谋其事者,轻则革职,重则流放。” “郡主圣明。”众人齐呼。 上官文若冷冷转身,朝暖阁内走去。刚走出没几步,忽觉心口一阵剧痛。 “郡主,郡主!”身旁人扶住她,却没能让她再站起来。 醒来时人在寝居,身旁是哭成花猫的祝念溪和轮椅上叹气的简随。 “儿媳,你病得这样重,竟还去冒这么大的险!简直笨蛋!”简随骂她。 她好久没被人骂过了,何况还是被简随,心里竟然舒服许多。 禁军来报,说姜淑妃和姜家人已被看押,问她如何处置。 “交给翁大人吧,看看谋反该如何定罪。”上官文若说得轻描淡写,传到翁论处却令他心下一颤,以谋反定罪便是死罪了。 再看上官文若的传诏,又松了口气。 上官文若特意要求保住七皇子。 孩子还小,又未参与党争,不必下死手,不过要求是从今往后要翁论亲自教导。 这般下令已是仁慈了。 上官文若身体堪忧,能将七皇子交给翁论也是没有办法。说来她本该自己教导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种心中所想只有报仇一事的滋味。 她不想七皇子变成第二个上官近台,抑或是第二个自己。 “该喝药了。”上官文若正沉思,一抬眸秦双竟进来了。 简随不便再打扰她,便让祝念溪推着自己出去了。 秦双坐到床边,正要喂她,却被上官文若握住了手,“你为何又回来了?我不是嘱咐过你……”她话到一半,剧咳起来,还故意将擦嘴的帕子藏到背后。 秦双明白,她的病又重了,因而愁眉不展。 “我来,是要交给你一样东西。”秦双自披风下拿出一根竹笛,祝子安的竹笛。 上官文若微微动容,蓦地笑了,“我知道,你为何回来了。” 她接过秦双手里的药,乖乖吃下,一口不剩。 秦双只觉她变了。 从奉阳分别时的颓废不堪,到现在,她想活了。看来她先前的担心,是多余的。 “你见到他了对吗?”上官文若微笑看她。 一句话,让秦双周身一抖。 “你知道?你竟然……知道?”秦双惊诧。 “祝子安,还活着。对吗?”上官文若笑着说。 秦双一时间不敢说话。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是如何知道的?又是如何装作不知道的?”上官文若压低了声音,见秦双不说话,便继续道:“那日我到北水寻死,意外遇到顾师叔,她扮成师父的模样,音容笑貌惟妙惟肖,连我一时间都难以分辨,更何况是战场上的敌军呢?那样的阵法下,若是有人扮成师父的模样混入军中,怕也无人能看出破绽。” 秦双听她说完,松了口气,佩服道:“当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上官文若狡黠一笑,“其实,在我给师父喂下子夜散的时候就在怀疑了。他便是再傻,也不会傻到白白送死的地步。他既见过顾师叔,身上的子夜散必不会只有一颗。第一颗喂了我,就会有第二颗。既然有药,这样的情形为何不用?” 这还是秦双头回听人说祝二爷傻。大概在上官文若心里,他就是个专情的傻子罢了。 “说来这竹笛,应该也不会是白给的。”上官文若抚摸着那昔日熟悉物,心里一阵暖意。 “来人!拿刀来。”上官文若下令,将竹笛交给一位小太监,“就在这儿,劈开它。” 那小太监稍稍用力,竹笛便一分两半,显然是被祝子安提前动过手脚。 秦双拾起笛子呈给她,只见那笛管内,刻着一行诗: 断笔难书鸳鸯体,崖岭孤斗不胜寒。 上官文若看罢垂眸,问秦双:“他很难过么?” 秦双点头,“和那日你我在奉阳分别时,我见你的难过那般……” 上官文若得意一笑,“师父他,装得可真像。” “装?”秦双不懂。 上官文若也不解释。虽说现在秦双归心,相对可靠。但有些事,还是瞒着她好。 不过她与祝子安的感情,于秦双这儿早已不是秘密,她不关心这些,倒是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既然你知道二爷活着,为何,还要来琉璃冒险?” 上官文若神色忽然冷下来,看着秦双,“这该去问你的夫君,他为何,还不收手呢?” 秦双哑然。 “不过你现在也回不去了。”上官文若眸色阴冷,“我已给过你回奉阳的机会,你没留下,反而知道了这么多不该知道的事。从今往后,你回不去了。至于盛如君……” “我对他,没有感情。”秦双急急打断她。 “既如此,我也没必要问了。”上官文若郑重看向她,“不过双姑娘,我还是要提醒你,他日用计,若是盛如君有损,你若敢拦,我一样不会念及旧情放了你,你可明白?” “双儿明白。”秦双起身,跪在一旁,行礼道。 第四百六十八章 知晓 上官文若于琉璃监国的消息传到海宫,林成愁眉不展,不得已才将此事告诉了齐冰伶。 本以为齐冰伶要怪他那日放走上官文若一事,谁知反是安慰。 “放心,先生不会轻易与海宫开战。”齐冰伶十分自信地道,“一来,她在琉璃根基不稳,就算手有兵权也未必能万全调动军队齐心。二来,先生表面冷,其实比谁都心软。她不忍。” 可林成却觉得未必。 那日在帐前,所有将士们都看到了,因为祝子安的死,上官文若有多难过。人在难过的时候容易失去理智。即便上官文若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可祝子安死时便是一回。 “儿女私情和家国大义,文若会如何取舍,你我再清楚不过。”林成皱眉,“可这段时间我一直想不清楚,为何那日我们在阵前做了正确的决定,以子安兄一人之死换取全军的大胜,她却激动至此。” 齐冰伶不答,只笑问:“成哥哥猜呢?” 林成沉默了好一会,才答:“莫非这就是女儿家心思?” 齐冰伶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问:“那我问你,若是换做你我,你觉得,我会不会难过?” “会,也不会。”林成忽然不确信地看着她,生怕真遇此事,齐冰伶将他丢下不管一样。 “傻!”齐冰伶叹了口气,又问:“那若我知你没死呢?” 林成眼前一亮,“你是说……子安兄他,没死?”他声音小了下去。 齐冰伶点点头,“说来这二人,真是一对儿不省心。” 其实早在入城后不久,齐冰伶就有此猜测,猜测来源于上官文若的不辞而别。此前她从未与齐冰伶失过君臣之仪。聪明人总是害怕别人抓住把柄,所以才会将一切做得滴水不漏。可那天,明摆着就是给齐冰伶留把柄的。 她这一意孤行,不辞而别,再一掌控琉璃,显然是给了朝臣诟病的机会。 上官文若策划亡海,为海宫众人所恨,却被齐冰伶重用,必然引起争端。这件事齐冰伶之前也考虑过,只是迟迟没想好要如何与众人解释。如今看来,上官文若早已想好了退路。 而她能在这里气定神闲地铺退路,怎么也不像是因痛失所爱而绝望的样子。 于是齐冰伶命巧儿带人悄悄到市坊去查祝子安的下落,谁知轻而易举便查到了。线索还是那首祝子安编好的童谣。 既然是祝子安自己所为,那便是故意的。 齐冰伶昨日得知消息,又气又乐。 “成哥哥,我如今身子不方便,你替我去看看二爷。顺便,请他明示,先生他去琉璃,目的到底为何?他二人心有灵犀,若这世间有一人能猜出,必是祝子安。” 林成将信将疑,这便随着巧儿去了。 到了地方,林成一人进去拜访,只见祝子安带着一群不大点的娃娃学童谣,玩得不亦乐乎,半点不伤心。 林成这才知道齐冰伶说得一点不错。 “子安兄?”林成试探地唤他。 祝子安一抬头,看见林成,微微一愣,“你谁啊?” 林成一皱眉。怎么?人是活了,失忆了么? 第四百六十九章 暗语 “我是……”林成正要与他正经解释,却见祝子安双目微眯,似在提醒。 林成忽然警觉,再瞧见祝子安身旁一群被他吓怕的孩童,恍然大悟。 他出宫调查祝子安一事,本是隐蔽,不便再多人知道,此时暴露身份恐怕隔墙有耳。 到底是自己大意了。 林成舒了口气,忙赔礼道:“兄台见笑,适才认错人了。”说罢便走。 “公子留步。”祝子安于他背后喊他,“我看公子气度不凡,想必是位贵人。草民正好有一事相求。”他说着起身,给他跪下了。 林成一惊,连忙去扶,对上他的眼,才自他眸中坚定看出形势非常。 “何事?”林成问。 “昨夜城东平秋坊,有歹人抢了草民家中的东西。那东西乃是岳丈大人赠与家母的,珍贵异常,能保人性命。不知公子可否帮草民取回来。若能,草民愿以此物相赠。”祝子安朝他一笑,自腰间解下一只香囊来。 看似是香囊,却无香气。 林成狐疑看他,一时不解。再问,祝子安也不答了。再多说恐会泄露天机,反对林成不利。 林成无奈,只好先答应了祝子安。 巧儿等在门口,见林成出来,忙问:“公子,二爷这是出什么事了?” “他一点事也没有。”林成无心答她,仍在思考适才祝子安的话。 “你先回去,将今日之事告诉陛下。叫她别担心。”林成嘱咐完巧儿,自己借巡防兵一队人马朝城东平秋坊去了。 钟和见他这般着急,一时不放心便跟上来。 刚入平秋坊,林成便朝钟和下了令,“去大理寺卿王洋住处,让他人来见我。就说是陛下旨意。” 钟和得令去了,一进门先将刚办案归来的大理寺卿吓得不轻。传召突然,王洋猝不及防,急急冲出门,才见林成已在门口了,于是立刻躬身行礼,“臣参见……” “不必。”林成上前拖住他的手,只觉他手是抖的。 他父亲王明章,祖父王诘,都曾是海宫赫赫有名的重臣,如今他也算继承衣钵。只是无奈家中将他宠得太好,父兄又早死,战乱初平,临危受命,他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好在这次来的只是林成,未带李鱼,也无侍从。林成特意命钟和带巡防兵守在稍远的巷口,避免打草惊蛇。钟和不懂何意却还是照做了。 王洋请林成进正堂,命人看茶,间或瞟一眼林成,额上霎时出了一层冷汗。 数月前,齐冰伶于庆功宴上命王洋为大理寺卿,群臣无异议。人人皆知王洋才学优异,为人通情达理,又是王明章之后,必能成大器。甚至连王洋自己都觉得受到陛下赏识。 殊不知齐冰伶只是在试探。 王洋身为世家子弟,自小与盛如君关系不错。平日惮于父亲威势不敢与盛家走得太近,但每每桃宴、考学这等关键处,王洋总能帮到盛如君。 这些旁人不会知,林成心思细,自然看在眼里,顺便也告知齐冰伶。 这才有齐冰伶命王洋接管大理寺一事,同时,也将盛如君关押在此,交由王洋全权审理。数月来不闻不问,让王洋都以为风波渐渐过去了。 于是昨日,王洋深夜入死牢见盛如君,称要帮他逃出。还将一块玉珏递到他手上。 那玉珏盛如君认得,是祝子安的玉。世家子弟怕也没有几人不认得。 “这是何意?”盛如君问王洋,神色却不似他想的那般欣喜。 “这是我花了大力气买通军中卒子,从二爷尸身上盗来的。我查了卷宗,此玉非同寻常,乃是太祖皇帝时所制。太祖皇帝与琉璃先皇划界而治时,就曾赠以此玉为誓。当世之人,凡得此玉者,罪不得诛。故被人称免死玉珏。此后,这块玉到了琉璃襄王手中,又不知何故成了祝二爷贴身之物。如今二爷已故,不知有多少人想得到此玉。” 然现在玉珏就在盛如君手上。 “所以你想让我拿此玉去求齐冰伶放了我?”盛如君冷笑着摇摇头,“玉我先收下了,多谢。” 那之后盛如君始终没与他细说计划。 王洋了解盛如君的性子,知他不喜受人帮助,倒也不勉强,只道:“今夜轮值的人都是我的人。你有两个时辰考虑,要走要留,都随你。” 盛如君淡淡答好。 王洋不多问,先出去了。一夜难眠后,清早借审案一事入牢再看,盛如君已不见了。 王洋沉住气,立刻命人将提前找好的替死者带进牢,又命人毒哑他,此事就当这么瞒过去了。 本以为盛如君做事缜密绝不会出岔子,没想到今日林成还是查上门了。 林成见王洋一副害怕的样子,更加确信的祝子安所言之事。那免死玉珏被王洋偷了,放了盛如君,而且此刻人应当跑远了。 “我想见见盛如君。”林成故意道。 王洋紧张吞咽一口,垂眸恭敬道:“今日怕是……不便。” “怎么,他人不在王大人手上?”林成继续问。 “在……在的。”王洋扶冠微正身子,定了定神才道:“只是提审此重犯需陛下手书……就算是您,也不能贸然提人。” 林成想想,还是自己太心急了,一时半会的确搞不出一张手书来,于是道:“王大人所言甚是。今日陛下命我来此查看,事出从急,多有疏漏。我这就回宫取陛下手书再来。” 林成说罢起身便走。 行至巷口,钟和问:“可是出了什么事?王大人,抓是不抓?” “将人从这儿撤了吧。”林成微微松了口气。 先前与齐冰伶设计试探王洋时,的确在附近布了收网的埋伏,只要盛如君逃出,便能将他擒住。但昨晚却失手了。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块免死玉珏。 没人相信齐冰伶会将此等重要之物交给一个重罪之人。便是稍有几人相信,也不敢动手。若当真是手杀了盛如君,便是死罪。 算来盛如君恐怕已找好藏身处了,而王洋这儿最不可能,因此才不必设防了。 至于去哪儿寻人,林成一时一筹莫展。 再低头看看身上的香囊,其上竟有蝴蝶停驻,赶之不走。那蝴蝶翅膀雪白带褐斑,不同一般,是康王府的白秀纹蝶。 林成忽然明白,那蝴蝶是祝子安放来提醒他的…… 寻香,便能寻人。那块玉珏上,必有白秀纹蝶可寻之香。 第四百七十章 野心 林成命钟和去取清水来。取来后,先将香囊浸入水中,片刻后,香囊上的香蜜被逐次洗入水中,化作缕缕涟漪。而停在其上的白秀纹蝶也随之离开,继续朝东飞去。 “跟着那只蝴蝶,追上去。”林成命钟和。 钟和领人去了,林成则回到宫里,归时已深夜。 齐冰伶还在等他的消息,看到他神色匆匆,瞬间明白。 “盛如君还是逃了?”齐冰伶问。 林成无奈点头,转而松了口气,“还是多亏了子安兄。你我现在宫中,的确行事多有不便。他在市坊,倒是方便许多。” 这大概才是祝子安执意隐在暗处不肯与他二人相认的缘由吧。 “那先生的计划呢?可有问到?”齐冰伶急问。 林成一怔,适才只顾祝子安提醒,倒是真将此事忘了。 “我明日再去问问。”林成愧色答。 “罢了。”齐冰伶打断他,“不必问了。他既连认你都不认,又如何肯说这些。他与先生,还真是越来越像了。” 或许他们本就是一类人,一样聪慧过人,一样骄傲自负,只是因为相爱,总要有人做出妥协,无条件地做了另一人的棋子。殊不知这枚棋子自己也可做执棋之人。 齐冰伶心中感慨万千,忽然被林成扶住双肩。 “不想这些。先休息。天色都这么晚了。”林成执意打断她,又扶她坐回床上。 齐冰伶躺下,却辗转难眠,想了许久又召林成来,“这回抓到盛如君,不要关大理寺了。直接带他来见我。” …… 此时此刻,盛如君已在奉阳郊外一间驿站落脚,齐冰伶派去跟踪的人就在附近,但出于玉珏的缘故,暂时不会动他。 盛如君身旁跟了三名随从,都是昔日丞相府的人。 “公子,应城传信来,老爷救出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盛如君问。 “应是四日前。” “那应城太守还没上奏?”盛如君狐疑。这么大的事,如果齐冰伶知晓,京中必有动作。但是没有。 那三名随从同时低头,许久才吞吐道:“是应城的兄弟们,怕此事传到京中对公子不利,就……就将太守毒死了。” 毒死了……盛如君手握茶盏,就快将它捏碎了。 这倒真是会心疼他。劫狱救父,是孝义;毒杀太守,却是作乱。 罪名孰轻孰重,这群傻子竟也不想想。 “人是谁毒的?”盛如君问。 是我和徐悌的主意。”不远处,送信的那位执礼答,还以为盛如君会如何嘉赏他,便又继续道:“我们原想安顿完老爷,就回奉阳劫狱救公子,不想公子自有贵人相救。” 盛如君淡淡看他,问:“毒还在吗?” “在。”那人从怀里拿出一只药瓶来,“断肠草,一滴毙命,立竿见影,只是药不多了。不知公子打算何用?” 盛如君瞪向他,目光变得狠厉,“最后这点药,你吃了吧。” 那人吓坏,连忙跪下求饶。 盛如君不理,朝身旁三人使了眼色,那三人上前强灌,须臾工夫,传信之人已死透了。 “你们亲自去应城,让他们速将太守暴毙的消息上奏,再让徐悌带着这人尸身来京兆府认错。”盛如君道。 “可这样一来,陛下必能查出盛家所为,难免不起疑。”随从不解。 “盛家昔日在朝中一家独大,如今复国,一点动作没有反倒叫人起疑。有点小动作,还能被陛下抓住,这才能让陛下放心盛家万全在她的掌控之中,从而放松警惕。如此我们才能全身而退。” “可失去陛下信任,再想掌控朝堂就难了。”另一随从问。 盛如君看向他,目光变得凄厉,“掌控朝堂……” 这大概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面。昔日就是因为父亲沉迷权力不可自拔,给盛家带来这样的灾祸。如今他只求盛家老小平安。此愿,自他出山后已达成。只要能全身而退,就足够了。 反观那随从,竟有如此野心。 盛如君倒吸一口凉气,拍拍那名随从的肩膀,“这件事,你和徐悌一起做吧。” 待齐冰伶查明真相,他和徐悌,一个都活不成。 “那我们走了,公子你怎么办?”随从又问。 “我想见父亲一面。尽快。” …… 当夜,钟和寻至城郊驿馆之时,只搜到了那只玉珏,而不见盛如君其人。 盛如君走时孤身一人,将所有东西留在原处,警觉之至。 钟和直怨自己来晚了,却又不知如何才能追到人将功补过。 次日,盛如君已到应城了。 应城酒楼,一间客房,盛如君推门而入,见盛昌平正坐在桌旁。 “父亲。”盛如君拜道。 “好孩子,你在这数月所谋之事,我都知晓了。不愧是我盛家男儿。”盛昌平赞赏道,朝盛如君招招手,“来,过来坐。” 盛如君坐到桌旁,盛昌平身侧,自他脸上察觉出一抹笑意。 从小到大,很少能看到的那种笑。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盛昌平问他,“齐冰伶在这个位置还能坐多久,可有谋算?” “孩儿的棋,不打算动齐冰伶。”盛如君答。 盛昌平脸上的笑意又消失了,只是冷笑一声。他就知道,这孩子终究还是燃不起一丝的野心,不堪大用。好在他早有准备。 “无妨。”盛昌平拍拍他的肩,“你能将为父救出来,为父很高兴。之后的棋,我来替你下。如何?” “父亲可是,要谋反?”盛如君急问,脸上阴晴难测很是难看。 “谋反?”盛昌平嘴角微抽,“是他齐家谋反,非我盛家!”他顿了顿,待气息平复,才又徐徐道:“当年第一个发现这片桃林的人是我,盛昌平。而不是齐恒。为何我要称臣,而他却称帝呢?” 昔日盛昌平为太祖皇帝齐恒挚友,故而发现此桃源避难所时第一个告知了他。这也是那时身为太守的齐恒能带族人来此重建家国的原因。 “那时我不会武,身边又少有可信之人。只能委曲求全,隐忍不发。但数年来我积蓄人脉扩充兵力,将盛家的权力一步步推至峰顶。眼见就要得手了,海宫却亡了。于是我随先帝被人软禁,又是隐忍多年。现在时机终于到了。” 盛昌平看向盛如君,眼里带光,“齐冰伶一介女子,这个皇位绝坐不稳。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盛如君听罢,心下一凉。 “若您真的这样做,儿子这数月的筹谋,就真的付之东流了。” 第四百七十一章 先下手为强 次日清晨,齐冰伶收到了应城太守被人毒杀的消息。前来认错的都是昔日盛家子弟。 这波自投罗网太过明显,是盛如君有意让她起疑的。 “人先关起来,容朕想想。”齐冰伶吩咐道。 巧儿扶她坐回桌旁,命人将安胎药端上来。齐冰伶想到那药味苦,一时也无心思喝。 “依我看,这事没有陛下想得这般烦心。”巧儿一边给齐冰伶梳头,一边道,“如今的海宫江山,是陛下打下来的,陛下手握兵权,还怕惩治不了盛家?这般狼子野心,就该一网打尽。” “巧儿,慎言。”齐冰伶打断她。 盛昌平有谋害先皇之过,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盛如君曾绑架林春,联合敌军,也算一条罪。但其他盛家子弟,目前尚无错处。一概论处,恐遭人诟病。 然盛家势力不除,终究是个祸患。 “昔日父皇受制于盛家,几次三番想要铲除,都未成功,你可知为何?”齐冰伶问。 巧儿摇头。 这话倒是被碰巧进来的林成听到了,便答道:“因为盛昌平知道时机未到,所以一再隐忍,明上恭谨守礼,实则在暗地做了不少手脚。” 齐冰伶笑了,“所以说,我们要将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翻到明面上来,才好与他们痛痛快快地打一仗。” 林成浅笑,命巧儿先下去,自己则坐到桌旁,端起那碗安胎药,吹温了,喂给她。 “所以现在要怎么做?”林成问。 齐冰伶双目微眯,沉思片刻,忽然双眸一亮,“我想去一趟广安寺,见见皇祖母。” 午后,齐冰伶借礼佛之由出宫,由林成陪同前往广安寺。 昔日海宫亡国,宫中女眷都被关押至此,苦等多时,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众人急于想见这位重振江山的女皇帝,却又惮于齐冰伶威势不敢靠近,只在稍远出跪了两行。 昔日的太皇太后也被盛玉儿搀扶出来,看见齐冰伶,正要跪拜,却被她伸手拖住。 “皇祖母在此受苦了,不必行礼。我们进去说。” 太皇太后用帕子擦擦泪,隐忍情绪,这才随她进寺。 昔日她因一句谶语将齐冰伶治罪处死,不想险些酿成大错。若无齐冰伶,海宫江山怕是要永远拱手他人了。 想到此,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再看齐冰伶,眼中满是愧色。 “玉儿,去将哀家的凤印取来。” 盛玉儿恭谨去了。这些年在寺庙礼佛受的苦,将她身上的戾气彻底磨掉了。她失去了自傲的资本,也习惯了恭谨。 “凤印……”林成惊诧,喃喃道。 “怎么,无退,哀家这个错,认得晚了?” “无退不敢。”林成连忙执礼。 稍后,盛玉儿将凤印取来了,亲自交到齐冰伶手中,间或瞟一眼她的眼,又立刻避开了。她在怕。怕齐冰伶因为昔日简如的事怪罪她。 但齐冰伶一句话也没说。 “长宁,从今往后,海宫朝堂后宫,都交给你一人了。”太皇太后看着她,看中含泪,“你不要怪哀家。这世上有些事,只有错过,悔过,才知道什么是对。哀家是皇室之人,亦是你的亲人。” “朕明白。皇祖母不必自责。往事难追,多思无益。眼下朝局未稳,朕有一事,想请皇祖母相助。”齐冰伶匆匆打断她,开门见山。 她与林成同时离开宫城,不宜过久。 “你不说哀家也明白。”太皇太后笑道,“我那哥哥蓄谋已久,现在这个时机,刚刚好。” “所以朕想请皇祖母回宫,陪朕演一出戏。”齐冰伶朝林成一伸手,林成递了一份提前写好的诏书给她,又被她交到太皇太后手上。 太皇太后看罢诏书,神色凝重,犹豫片刻,终还是点了头。 一月后,齐冰伶临盆。宫人在寝殿忙得不可开交。林成自然也守在附近。 朝臣们聚在正阳殿等消息,亦是心急如焚。时值午后,齐冰伶的消息未等到,先等来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领着林春站到朝堂上,俯下身指着那把龙椅道:“好孩子,坐上去。” 群臣眉头一皱,殿上,霎时间鸦雀无声。 “太后这是何意?”钟和急道。众人也跟着议论纷纷。 “陛下生产不顺,太医说,时日无多了。故命哀家,前来宣旨。自即日起,太子监国,哀家临朝辅政。众爱卿可有异议?” 又是一片安静,随后便有人站出来。 “臣不信。太后可有圣旨?” 太皇太后不慌不忙地将齐冰伶预先写好的圣旨展开,让众人过目。 众人这才慌了神。 “林帅呢?我等要见林帅。”文臣息声,武将们仍不信。 “无退悲伤过度,昏过去了。恐怕无法来见众爱卿。”太皇太后道。 “林帅与陛下经历战场,绝不是心思脆弱之人。是你……一定是你动了手脚。”武将指着太皇太后,怒不可遏。钟和见状连忙拦下他,否则真要在朝堂上打起来不可。 “太祖母!”林春吓坏了,缩在太皇太后身后。 “好孙儿,不怕,坐上去。坐上那把龙椅,他们就都要听你的了。”太皇太后继续道,牵牵他的小手,“去吧。” 林春怯怯地朝那把龙椅走去。 众人屏息凝神,实则心里都窝着火。昔日朝堂被盛家玩弄于股掌,终至亡国。而今这一幕又将重演。 林春坐上那把龙椅,又看太皇太后,“太祖母……” “说话!”太皇太后微笑着鼓励道。 “众……众爱卿可有事奏?”林春将提前背好的话一字一句说出来。 朝臣只觉戏谑。终于有人忍不住,上前一步,摘冠道:“臣,请辞官。”说罢便走。 越来越多的人摘冠而去。 林春没懂,又看太皇太后。 这回,太皇太后没说话,正阳殿外,却来了一位熟人。 “老臣来迟,请太后恕罪。” 众人定睛一看,来人正是盛昌平。 “罪臣之身,怎能上朝呢?”众人议论纷纷。 钟和也正纳闷。 前不久才闻应城太守被人毒杀,后闻盛昌平逃狱,短短一月工夫,他竟重新站在了朝堂上。再看太皇太后一脸自信,不由得后怕起来。 盛家势力猖獗至此,不能不让人心焦。 第四百七十二章 原形毕露 盛昌平看着众人脸上愤恨之色,不由笑了,“诸位大臣今日若走,盛某绝不阻拦,但出得了这正阳殿,能不能走出宫门,就不好说了。” “你,你带了兵?”文臣们吓坏了。 “哈哈哈正好!”武将们倒是来了兴致。 “来人!”钟和立刻调禁卫军,然等了片刻,无一人前来。 钟和这才觉出不对。 殊不知全体禁卫军已被齐冰伶下了死令按兵不动,自然也不会听钟和的。齐冰伶故意不告诉钟和,不过是让他演得像些。 此刻钟和心急如焚,真以为齐冰伶出了事。 “陛下呢?我要见陛下!”钟和跪于太皇太后面前,求道。 太皇太后并不理他。 再看殿外,盛昌平所集结的护卫军已近至眼前。 “钟将军不必担心,就算今日调不进兵来。以我等的身手,还怕擒不住这些府上护卫吗?”武将们纷纷拔剑。 钟和一时心急,也拔剑而出。 “各位将军可是要谋反?”太皇太后质问道。 “呸!”众人喝到,“盛家卑鄙,妄图夺位,这才是谋反。” “谋反……”盛昌平忽然朗声笑道,“你觉我是谋反,难道她齐冰伶就不是谋反吗?” “大胆!竟敢直呼陛下名讳。” 盛昌平又是一笑,“昔日,武后称帝,改制乱国,终招祸患。难道诸位忘了?” “陛下不是武后,海宫也不是大唐。”有人驳道。 “但你我终究是唐人。若非唐衰,国破家亡,我等何至于寻此桃源避世。难道战乱之苦,诸位还想再历一遍?”盛昌平道。 盛昌平渐渐朝殿内走来,环顾四周,“诸位大人不妨看看,这朝堂上的,武将,几十人,文臣,不过十几人。陛下以武打天下,老臣佩服。但若论治理天下,国泰民安,你们认为,你们信服的这位女子,当真有此等见识么?” 众人不说话了。 “若天下无一明君,战乱再起,真正受难的还是我等百姓啊!”盛昌平语重心长,眼泪锁在眼眶里。 “所以盛大人觉得,朕没有这个能力,你便有,是吗?”软帘后,忽然传出齐冰伶的声音。 殿上除了盛昌平外,纷纷跪地高呼万岁。 齐冰伶刚刚生产,身体虚弱,但因担心前朝形势,还是匆匆赶来。她一身素衣,披散着头发,怀里抱着出世不久的小公主。 林成扶她上阶,林春见到,忽然怕得站起身。 太皇太后朝林春招招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来。 齐冰伶坐上龙椅,又问:“盛大人觉得朕不配坐上这把龙椅,你便配了,是吗?” 盛昌平又上前一步,还是按照礼数恭敬地朝她行了礼,“老臣未出此言,是怕伤及与陛下感情,还望陛下能有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齐冰伶喃喃道,“昔日,太祖皇帝为太守时,曾在桃源外救济过你一家,你也因此和太祖皇帝相识。唐末战乱,太祖皇帝为救百姓苦寻避难所,你便引其来桃源。碰巧遇到同样发现此处的大将军上官楼。为夺下这片土地,双方交战,这才有了南山一役。太祖皇帝念你战时有功,任命你为丞相,此后盛家羽翼渐丰,盛太后长子又被立为太子。盛大人掌控前朝,皇祖母掌控后宫,里应外合,天衣无缝。这份皇恩,大人都忘了吗?” 齐冰伶说得是事实,但盛昌平从未将其视作皇恩。 那是他应得的。 “是啊,你忘了。”齐冰伶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继续道,“既然今日大人将此事说开了。朕就好好陪你说一说。” “陛下要与臣说什么,臣没明白。”盛昌平徐徐道,看似气定神闲,“陛下所控臣之罪过,不外乎有二,第一,谋害先帝。可先帝此刻在何处呢?” “先帝已故。”齐冰伶坚定道。 “来人,请先帝。”盛昌平话音刚落,便有人将齐怀玉抬了进来。 那个辇轿上痴痴傻傻的人,让众人吃了一惊。 “陛下不妨解释一下,这是为何?”盛昌平道。 齐冰伶皱眉。她猛然想起上官文若那时的嘱咐,齐怀玉早晚会被盛昌平作为把柄。而下毒一事,也绝不能揭露。 “我已派人为先帝检查过,说是脑中有根银针,这种使人疯傻的驻针术,好像只有在清音观才有。陛下身边,好像的确有一位清音观的奇女子呢?可如今,那位奇女子又在哪里呢?还是说,陛下怕此事泄露,故意将她支走了呢?” “先生的确不在朕身边,但朕,还有证人。大人见是不见。”齐冰伶胸有成竹,又道:“传顾潇。” 片刻后,顾潇上殿,看见盛昌平,先白了他一眼。 “针是我扎的,不过,是大人让扎的。”顾潇看向盛昌平。 “一派胡言!”盛昌平始料未及。顾潇这等耿直人物,竟也会在这时帮着齐冰伶说了谎话。 再想想,怕还是因为萧老将军一事。 想罢,盛昌平叹了口气,与顾潇好言好语地说:“昔日萧老将军一事老夫确有过失,但老夫已认罪,也在狱中受了刑罚。顾长老不要因为你我私人之过结,对朝堂大事不辨是非。” 顾潇冷笑一声,“盛昌平,我也是挺佩服你的。原以为你有心谋帝位,至少也是个敢做敢当的人,没想到……你不认此事也无妨。反正谋害皇子这等事你不是做了一次。” 顾潇转而看齐冰伶,行礼道:“陛下可否容臣再请一人来。” “允。” 话音刚落,门外,季王被家仆搀扶进来。 “臣,参见陛下。” “皇叔请起。”齐冰伶连忙让林成上前去扶。 盛昌平笑了,看顾潇,“莫非顾长老还想诬陷我害了季王?”而后又看季王,“王爷平心而论,我与王爷不过数面之交,何来陷害一说。” “的确。不是陷害本王,是本王的哥哥,齐知近。”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众人皆知齐知近是太祖皇帝最钟爱的儿子,也是在南山一役中白白牺牲的无辜之人。 然故人已逝,死无对证,再想翻案便难了。 “王爷此言有何证据?”盛昌平知其证据难寻,故而不急不慌。 却见此刻,殿外一将士摘下头盔走上前来,“我,就是证据。” 这次,连齐冰伶也吃了一惊。 第四百七十三章 求死 “这……上官近台……” 数月前随齐冰伶往琉璃决战的军中之人都认得这幅面孔,阴狠决绝,此刻又显得有些憔悴。 他活下来,却活得不好。 “护驾!”林成喝道。 早已埋伏在殿中的禁军这才现身列队,众人剑指上官近台。 只听他道:“这里没有什么上官近台,只有海宫的齐知近。” “近儿,你当真是近儿吗?”太皇太后仔细地打量着他。那个孩子与他的生母,虽得她羡慕、嫉妒,甚至生恨,但毕竟是齐家血脉。 “四十年了,许久没有人唤过我的乳名了。”齐知近望着太皇太后,眼中噙泪。 “这……是怎么回事?”太皇太后身子不稳,险些跌下台阶,好在被身边的宫人扶住了。 太皇太后看齐冰伶,齐冰伶则看向顾潇。 今日以前,她与顾潇通过气,但言尽于当着群臣的面将盛昌平谋害先帝和萧老将军一事说出。现在这两件事,都已浮到明面,顾潇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多说一句,都是抗旨。 但看她那胸有成竹的神色,似乎不打算收手。 由此看来,顾潇背后一定有人。 齐冰伶与林成相视一眼,二人想到一块去了。 那个背后主谋十有八九是上官文若。若不是,便是祝子安。但而今看来,是这二人谁,都无关紧要了。 因为真正的齐知近已经站在了朝堂上。 “我没带兵器,不是来动手的。”齐知近道。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盛昌平努力维持着脸上的不可思议,徐徐问道。 “你说呢?老师。” 他唤盛昌平老师,倒也无错。在他幼年,齐恒的确命盛昌平教导他。但就是这位他敬仰尊重的老师,在危急关头,亲手将他从马车上拽了下去。 他的人生,也就此落马。 “哥哥!”太皇太后看向盛昌平,眼神戚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近儿的死,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 盛昌平未答话,脸已憋得通红,后退半步,一个踉跄。 他不必多说,在场众人已全明白了。 “哥哥,你糊涂!”太皇太后声音嘶哑地道。 “糊涂?”盛昌平哂笑道,“臣做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太后?太后如今位置坐稳了,手握朝权,反倒说我糊涂!这是诛心!” 太皇太后摇着头,如何也不敢相信。 若非那个孩子的死,她与齐恒不会离心,更不会害齐恒郁郁而终。几十年来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她苦心孤诣辅佐儿孙,就是为了他日死后见到齐恒能有个交代。然而她想不到,这一切的根源,竟是自己的亲哥哥,她最信任地人。 “是哀家错了。”太皇太后凝神道,看向齐冰伶,“先帝在时,屡次三番与哀家提及盛家过失,哀家从来不信。但是今日之事罪大恶极,若是哀家再包庇,如何有脸面去见太祖皇帝。陛下——” “下旨吧。哀家不会再拦。” 齐冰伶长舒一口气,看向钟和,“将人押到大理寺,钟将军亲自看管。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见。” 那话是说给钟和,也是说给王洋的。 王洋怕到浑身发抖,终究还是没敢说出一句话。 “事情既已明朗,诸卿可还有事要奏?”齐冰伶问。 无人答话。 “既无事,那便退朝。”齐冰伶说罢,目光停在齐知近身上,“皇叔请留步。” 齐知近似乎早已料到她会如此,站定未动。 “伶儿。”林成极轻地唤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危险。 今日早朝擒盛昌平,本已凶险,现在还要花心思应付这位不速之客,林成担心她身子尚虚弱,会撑不住。 齐冰伶只拍了拍他的手,安慰他无事。 今日之事无论是上官文若还是祝子安之计,齐冰伶都相信,不会害她。她没有什么好怕的。 齐知让看她,亦是不惧,“成王败寇。你打算如何处置我,我都无话可说。” 齐冰伶浅笑,数月前,她的确想杀了他。为了鲁一将军、为了沉凡长公主、为了康王、为了上官文若,也为了她自己…… 但是现在,她忽然改主意了。 想罢,齐冰伶蓦地笑了,“朕终于明白先生为何留你性命。她是在告诉朕,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是不是?” 齐知近不说话,双目看着她背后的那把龙椅,渐渐失神,“你会留我性命?” “用先生的话说,会,也不会。”齐冰伶看向林成,吩咐道:“去替朕向顾长老要一副子夜散。” 待林成走后,齐知近才慢慢看向齐冰伶,“假死?” “对。”齐冰伶踱步道,“子夜散,一颗可假死,二颗可活命。朕给你一次机会。从此远离深宫朝堂,到清音观去,修身养心,度过余生。朕替你保守这个秘密。一来,可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二来,也是给齐氏列祖列宗一个交代。朕不会为了皇位而残害手足,亦不想伤害皇叔。” 齐知近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他想起祝子安送他入宫时曾提及此法。那或许是他最后的体面,却不是他想要。 子夜散取来了。由于有祝子安的提前叮嘱,顾潇难得好说话了一回。 药交到齐知近手上,他攥紧了,直到手上青筋暴起,却迟迟没有吃。 转瞬间,那只手开始颤抖,鲜血自他口鼻流出。 “皇叔!”齐冰伶拉住他,震惊不已。 “是毒!”林成虽不懂医药,却知这种死法,是宫中常见的烈毒。 “你提前服了毒?”齐冰伶质问道,“为何?难道你今日上殿,不是为了求朕保你性命?” 齐知近拼尽全力笑了,“你果然,和齐知让,一样愚蠢。不过大概只有此等愚蠢之人,才配登顶帝位罢。” “为何?”齐冰伶手足无措,“传太医!” “若你现在传了太医,反叫天下人觉得你出尔反尔,不辨是非,又妇人心肠,难当大任。你当真,要如此吗?”齐知近反问。 齐冰伶避开他的目光,却没有收回成命。 “难道上官文若没有说过,她当年为何要坠溪吗?她当年为何要坠溪,今日,我便为何要死。”齐知近盯着她,眼神凄凉可怖,“朕,宁可服毒,也不愿,死在你手上。” 他言尽于此,双眸黯淡,气息也断了。 齐冰伶惊吓之余后退半步。 太医赶至,却已迟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交易 丑时,奉阳秘信传到上官文若处。 秦双替她放走了鸽子,端了烛台来。 上官文若靠在塌前的软枕上,身旁放着金盆与帕子,每条帕子上都带了血。 她自昨日咳到现在,吃了几服药都不管用。清音弟子来了数趟,只道雨花参做的药还没好。前朝后宫急得团团转,她却不急。就好像她算尽人心,也能算到生死一般。 “上官近台死了。盛昌平被擒。”上官文若看完秘信,喃喃道,脸上不似高兴,也不似悲伤。 秦双不敢多言,只在她身旁较远处跪下。她不比舒槿娘擅解语,又显而易见地有些怕上官文若。与她待在一起,上官文若只觉无趣。 “你下去吧,今夜有客人来,你在场,不方便。” 秦双只答是,并未多问。 刚至殿外,却见值班太监领着一黑衣人候在门外,通禀一番后,待上官文若应允,黑衣人脱下斗篷,原是盛如君。 秦双惊讶之余,疾步离开。她不懂盛如君为何而来,只知上官文若警告过,若她敢插手与盛如君有关的事,决不轻饶。 门开了,盛如君进来时,上官文若仍在咳。 她将手上的那封秘信随手扔到烛火中,亲眼盯着它烧成灰烬。 “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上官文若的话说给他听,却并未看他,“怎么,棋还下吗?” “下。”数月不见,盛如君的声音有些仓冷,大概是因为担心,不觉生寒,“天下第一聪明人,果然是好手段。不到半年时间,就将琉璃军政大权握在手中。” “难道这一切不是如你所愿么?”上官文若挺了挺身,反问道:“我师父死了,我绝不会留在海宫,只能回琉璃。而要与齐冰伶相抗,唯有握住琉璃兵权。而要琉璃兵权,就要称帝。” “虽然我还不是皇帝,但早晚会是。”上官文若声音低下来,“不但是琉璃的皇帝,还是这天下的皇帝。”她终于肯正视盛如君,但那双猎人一般敏锐坚定的眼,看一眼便让人心生畏惧。 “盛公子,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上官文若继续道,“因为只有我,能帮你救你父亲。” 盛如君无奈,却又不得不承认她的话。若非父亲一意孤行,他何至于再来求上官文若。 “你助我夺天下,我自会重用盛家。倒时你父亲东山再起,你便是他最钟意的儿子。你会是盛家的骄傲,他的骄傲。”上官文若许诺道,“当今乱世,能保你父亲性命又不违你本心之法,只有此一样。公子,可愿一试?” 盛如君抬起头,神色在烛光中晦明不定,双拳紧握,努力扬起一丝微笑道:“一言为定。” “你果然是聪明人。”上官文若称赞道,“不过话说在前,你我的交易止步于此。”她咳了两声,忍了忍,又道:“你知道的,没有了祝子安,我命不久矣。或许这也是老天赐我的宿命。便是我真的称帝,在位也不会长久。所以——” 上官文若严肃地看向他,“我要你向我保证,在我死后,江山不可易主。不该是你的,就算是拿了,也是要遭天谴的。” “我保证。”盛如君道。 上官文若笑道:“很好。但是公子的棋艺太好,我不敢轻信。所以只好劳烦令夫人在我身边多留些时日了。” 盛如君眸中之光骤紧。他虽知道秦双自奉阳出来和上官文若同行了一阵子,也曾猜过上官文若会因为祝子安过世一事迁怒秦双,但未想到上官文若早已看透几日棋局,早早将秦双作了人质。 她能放秦双回奉阳,其实是认准了她心里最后一丝善良,欲擒故纵罢了。 她知道秦双早晚会回来的。 面前这个女人,心里藏了太多事。世人能猜透十分之一已是不易。 盛如君只觉浑身发冷。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上官文若问。 应当是没有了,可是对上她的眼,须臾之间,盛如君皱起了眉,“你可是真的,想要这天下?” “自然是真的。”上官文若不假思索地答。 …… 海宫辰仪宫内,齐知近的尸身旁,太皇太后泣不成声。 齐冰伶与其商议后,决定秘不发丧,只将齐知近悄悄葬入皇陵。 空中飞鸟徐徐而过,齐冰伶望着它们成群成对,互相依赖,忽觉心头一紧。如今想起齐知近,齐冰伶只觉戏谑。 她才知道有些错,便是知道了,也改不了。 比如齐知近,也比如上官文若。 倘若她当时多信任上官文若一点,倘若她真的将她视为朋友,而非君臣,她必会听她的。 那样祝子安不必受此一劫,上官文若也不至于离开她。 如今盛昌平入狱,盛家余党肃清,一切风平浪静。海宫,如一轮旭日,缓缓升起。 齐冰伶看向林成,迟疑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今年的桃宴,朕很想请先生来。以国书之名,君主之谊,请她。但朕知道不能。皇叔的死就是例子。” “如今世人眼中,先生已归琉璃,是敌。朕若再与她亲近,反倒成了笑话。” 来年三月初春,静公主已能自己在地上站稳了。林春有时陪她玩一会,但多数时候还是被齐冰伶督促着去温习功课。 林春有些沮丧,问林成:“母亲似乎还是不喜欢我。” “不是的。”林成摸摸他的头,很想说些什么,但是忍住了。这一年来,齐冰伶想过许多办法让他们父子相认,却总是因心中顾虑而无法实施。 让世人认为林春是上官朔之子、齐知近的孙儿,到底是齐家血脉,可生父换作林成,就变成了外臣之子。那样便无法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子之位。甚至于林成也会受到连累。 齐冰伶屡次以林成战功为由想为其封王,都被他在朝堂婉拒了。按他自己的说法,人贵在知足。 林成带着静公主回到国公府,继续做他的暮字诀看护使。与之前不同,这次他要守护的不是一本秘籍,而是一个人。 上月,简修宁和简乔破例出山,来宫中陪齐冰伶练武,说她武功大进。齐冰伶只道都是林成的功劳。 “她的毒如何了?”简修宁问林成。 林成摇摇头,又看看手边的静公主。世间确有解毒之法,只是齐冰伶断不会用。好在如今天下已定,那毒于性命无伤,倒也无妨。 简修宁却摇头,“我倒是有个办法。”他的目光看向简乔。 日光下,简乔与齐冰伶还在对招,英姿飒爽。只是简乔的招式明显吃力。 简修宁的笑容渐渐凝滞,“乔乔的血,可以以毒攻毒。” 阴阳奇脉确有奇效,可若是换血救人,无异于以命换命。 “先前是我骗你们说山庄内无解毒之法的,但是现在不必骗了。乔乔她……病得很重。这是她最后的愿望。”简修宁说得很平淡,面上也很平淡,但心是痛的。悲喜咒不会说谎。 他能说服四祥前辈带简乔出山,也是因为此。 林成叹了口气,自知说再多安慰也是无用,只道:“可据我所知,夫人身为暮字诀主人,门下弟子只有一人。暮字诀圣女素来有两人,赢者继任下一任字诀主人。你们迟迟未找第二人,可是因为山庄内没有合适人选?” 简修宁点点头,“这也是我执意出山的第二件事。你可知祝子安的那个女儿,现在何处?” 第四百七十五章 圣女 齐冰伶也是朝暮山庄后人,山庄有难,不能不帮。于是差人往祝子安住处寻祝念溪,谁知那地方人去楼空。再去通州康王府,一问才知,孩子随上官文若往琉璃去了,已去了一年多,早与家人断了联系。 说起琉璃,齐冰伶犹豫了。 床榻上简乔的病又重了。简照诊了脉,也只摇摇头。无奈之下,简修宁准许清音弟子入山庄诊治。四祥前辈和秦唐二族长极力反对,却拗不过简修宁。 祖训和人命,哪个更重要,简修宁现在才清楚。 腊月,顾潇给简乔熬了最后一次药,药到嘴边,简乔摇摇头。 简修宁急了,端起碗便要强灌,“听话!” 简乔努努嘴,勉强张开一条缝,只吮了一口,便苦得掉了泪。 “哭什么!”简修宁怪道,“这药喝下去便好了。” 简乔抿唇看他,蓦地笑了。 笑比哭好。简修宁鼻尖微酸,心口也微微痛起来。 “宁哥,念儿还没寻到吗?” 简修宁不知怎么答,背过身,叹了口气。 “那就不要寻了。就算寻到人,我也没机会教导她了。” “谁说没机会教导?”声音答自门外。 简修宁开门,见是简随回来,他身后站着一个小女孩,如今已十一岁了,亭亭玉立,看着倒是乖巧。 “念儿,过去,叫师父。” “师父!”祝念溪上前一步,大大方方地朝屋里喊。来之前,上官文若都与她交代好了。因而她什么也不问。简随让做什么,便做什么。 简修宁一时没反应过来,竟有些哽咽。 他回头看简乔,简乔欣慰笑了,朝祝念溪招手道:“丫头,来。” 祝念溪走进去,跪到床前,好奇地盯着这位头回见面的“师父”。简乔生得柔善,病中更显娇美,与她另一位师父生人勿进之清冷天壤之别。 祝念溪适应了上官文若的阴诡,乍一见简乔脸上的明媚,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宁哥,请先出去。”简乔求道,“我与这孩子有些话说。” 简修宁虽不放心,但看她虚弱模样,头回没将反对讲出来,这便出去了。 简乔对着祝念溪打量了一会,渐渐皱起了眉。这孩子虽生得好看,可自她脸上,看不到半点祝子安的模样。 “丫头,伸手。”简乔朝祝念溪微微一笑。 祝念溪听话伸了手。 简乔拉住她的手,自枕下拿出一根木簪,簪头极尖,再加上简乔稍稍使出的力道,轻轻一挑,便将祝念溪的食指指尖挑破了。 祝念溪“啊”了一声,下意识缩回手。手指出血,正好在木簪尖端停了一滴。木簪一翻,血又滴在简乔右手腕的银镯上。 那只镯子是前些日入宫时,齐冰伶特地还与她的。那本是朝暮山庄圣物,助人练功用的,不知能不能保住简乔性命。只可惜简乔此番重病,并非阴阳奇脉之过,便是有此银镯也于事无补。但出于礼数,简乔不好拒绝,还是收下了。 祝念溪的血滴在银镯上,简乔观察了片刻,还是毫无变化。 她的血无毒,人也极健康,并非圣女的人选。 只可惜她时日无多,若将此事告知简修宁只会让他为了山庄大计更加忧心。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她的掌门哥哥,已经被世人期望得太多,而她只希望他能真的适然快乐。 简乔抿抿唇,将手上的银镯取下,交到祝念溪手上,手有些抖。先前每次在简修宁面前撒谎,也是如此局促。 “丫头,从今往后,你就和湘儿一样,是暮字诀圣女了。暮字诀,分上下两部。我已将上部剑法教给了湘儿,如今再将这银镯给你。虽不知能助你多少……”她的双眸黯淡下去,“往后的路,就靠你和湘儿自己了。” 简乔看着祝念溪,忽然忍不住落下泪,“你们,都要好好的。” 祝念溪低头看看手心里于她而言颇有些沉的银镯,心里一万个不开心。她不喜欢习武,祝子安也一直不许她学,怕她受伤。她也曾想过,反正有爹爹在身边,无人敢欺负她,习武与否有什么紧要? 但看今日这架势,不答应是不成的。 祝念溪点点头,小嘴却还撇着。 简乔揩揩了,疲惫的面容终于泛出一丝笑意。 …… 门外,简随望着简修宁叹了口气。 “其实这回,阿若让念儿回来,是想了却乔姑娘最后的心愿。”简随道。 简修宁嘴角微动,一言不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简乔有多担心死后山庄的安危,圣女人选便是其一。 “以上官文若的聪慧,能猜到我会寻祝念溪,并不奇怪。但我们苦寻了这么久,她都不肯将孩子送来。偏偏这个时候送来,是何意?”简修宁回眸望了一眼紧闭的门窗,心头一紧。 简乔病重,他已没有时间再寻一圣女来骗她,虽然他早就知道,祝念溪的资质,根本当不起圣女人选。情急之下,他别无选择。 他想简乔一贯的傻,他不说,她也不会知道。 简随双眸一沉,“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你觉得阿若是在逼你选祝念溪为圣女,再将她留在山庄的。老实说,这一点,阿若也猜到了。所以才让我另外带句话给你。” “什么话?”简修宁凝神看他。 “念儿资质平庸,选她做圣女,固然是冒了被族人发现失信于人的风险。但若是将这个秘密保护地好,未来能有一个大好处。”简随笑看他,故作神秘道:“历代朝暮字诀主人之争,你我最清楚。我想,你也不想你的女儿,重历你我的痛苦罢。” 简修宁的笑凝固在脸上。他的湘儿和祝念溪同为暮字诀圣女,简乔走后,为夺暮字诀主人一位,二人必有一战。先前简修宁的确担心过,但若与湘儿对战的人是祝念溪,倒是不必担心了。 祝念溪肯定打不过简湘君的。 想到此,简修宁豁然开朗。 简随见他面露喜色,又道:“不过就是,阿若有个条件。” “请讲。” “便是这孩子日后输了,也请掌门保她一命。不要为功法反噬。” 简修宁听罢,嘴角扬起一抹弧度,“上官文若,不愧是上官文若。向来不会做赔本之事。” 如此一来,祝念溪既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朝暮山庄学习暮字诀,又不必担心战败被毁一生。 “你且传书告诉她,这条件我答应了。”简修宁收回目光,照旧冷冷地道,“孩子养在朝暮山庄必不会受人欺负。等乔乔的身体好一些……”他哽住,顿了顿,才又道:“请她来山庄,再好好谢她。” 简随垂眸,沉默片刻,“那时,她大概不会来了。”说着叹了口气,“又要打仗了!” “怎么?她如今手上已有一国,还不满意?”简修宁问。 简随摇头,“谁知道呢?我也曾问过她,她只道此仗必打,别的概不多说。她那心思,谁能猜透?” 第四百七十六章 送上门 那年腊月,简乔还是走了。简修宁遵其遗嘱,将骨血入药,差人送入了宫。 转眼初九,宫中办寿宴。出于简乔的缘故,齐冰伶下令从简。因而只召了皇亲和数名近臣入宫,无歌舞,无玩乐,只道是叙叙旧。 酉时,宾客们坐定了。婢女们忙前忙后帮齐冰伶理朝服。巧儿不放心,将那些婢子们遣下去,亲自上手。 “陛下,陛下……”李鱼火急火燎地跑来了,“公子让我带个话,他晚些来。” “哦。”齐冰伶答得淡淡的,心里却有些失落。 昔日战时,整日提心吊胆,从来没有好好过一个生辰。去年她刚生产不久,身子不好,外加盛家势力需慢慢扫尾,倒也没心思过。 今年这一年,盛如君虽迟迟抓不到,可盛昌平在牢里很是安稳,所以前日齐冰伶才与林成任性玩笑说要他陪自己过一次生辰的。 谁知他竟迟了。 齐冰伶不说,巧儿却已自她眉眼间看出不悦来,于是对着李鱼打趣道:“还不去叫你家主子来赔罪!” 李鱼笑笑,“不必我提醒,他自会赔罪的。” 话音未落,太监便来报,“林公子请陛下移步御花园。” “现在?”齐冰伶诧异。 “正是。” 齐冰伶松开巧儿,快步出了宫门。 巧儿没着急赶上去,而是站到李鱼身边,斜目一挑,“你们,又搞什么啊?” 李鱼偏头,白了她一眼,“与你有关系吗?” 说完便走。巧儿本还有要问的话,这下梗在嘴边了。 李鱼心里念她麻烦,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喂,想知道,跟来不就是了?” 二人一前一后跟到御花园,只见园中姹紫嫣红,争妍斗艳,处处皆牡丹。花开饱满,娇艳欲滴。 “这……昨日还没有的……”巧儿吓了一跳。 李鱼又白她一眼,“孤陋寡闻,这是我们公子从通州买来的冬牡丹,在国公府养了小半年呢,专在腊月开花,奇不奇?” “奇。”巧儿已经不知该如何形容了。 丛丛牡丹下,静公主被林春拉着一蹦一跳。 “慢点!”齐冰伶俯身去扶,却没扶到,两个孩子笑着跑远了。巧儿和李鱼见状连忙叫着太监宫婢一道追孩子去了。 “喜欢吗?”林成凑近她。 “喜欢。”齐冰伶笑靥如花,又蓦地低下头。 林成许久没见她这般情态,忍不住笑着揽她入怀,“既然喜欢,这花就留在宫里,往后的每年生辰,都陪着你。” 齐冰伶听罢昂起头,“花固然好,却不如人好。你能入宫常来看我,就很好。” 林成苦笑,“陛下身在其位,当谋其职,不要总想着我。” 齐冰伶的脸色突然变差了,“那还不是要怪你,为何总让我惦记?”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错了?”林成哭笑不得。 “自然是了。”齐冰伶嗔怪。 “好,好,陛下说什么是什么。”林成妥协道。 “不要唤我陛下。”齐冰伶命道。 林成与她近一步,看着她的眼,低声道:“伶儿。” 齐冰伶满足地笑笑,靠在他怀里,亦如那年夜里第一次与他表明心意的女孩。 温馨之景被李鱼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陛下,公子,出事了。” 齐冰伶松开林成,上前一步听他说。 “盛如君回来了。”李鱼道。 “人在哪儿?怎么找到的?”齐冰伶问。 “就在宫城外。不是在找到的,是他自己送上门的。说是要给陛下送贺礼。” 齐冰伶双目微眯,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李鱼,你带上钟和去城门口,将盛如君带的所有东西搜查一遍,若无异样,再将人带进来。” 李鱼领命去了。 城门口,盛如君展开双臂任由钟和查探。检查一周,既无利器也无毒药,不像是来捣鬼的。 倒是李鱼警觉问道:“你不是来送贺礼的吗?礼呢?” 盛如君微微回头,指着身后马车道,“礼在车里。” 话音刚落,身着一身红衣的上官文若被秦双扶下了车。此番她未束发加冠,而是挽髻着簪,发间插着金步摇,俨然一清丽女子。 钟和一时未反应过来,倒是李鱼先上前一步,正要扶她,“先生……” 此言一出,包括钟和在内的一众禁军将士纷纷行礼。 上官文若冷冷地看了眼李鱼,故意退了退,离他远一些。 李鱼这才意识到,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先生,她如今在琉璃掌权,确实是不便再亲近。于是当即跪地俯首,“李鱼,参见恒阳郡主。” 上官文若满意地点了下头,“还不去通报你们陛下,问问我这个礼,她喜不喜欢?” 李鱼抑制住内心的惊喜,慌慌张张朝内跑。 钟和则定了定神,继续守在原地。 当年祝子安的死和齐冰伶脱不了干系,上官文若存恨离开夺下琉璃是情理之中,如今回来想来也不会是好事,怕是要找陛下算旧账的。钟和单是想到这里,抱拳的手便忍不住发起了抖。 片刻后,城门再开,林成亲自骑马来迎。 “林帅别来无恙。”上官文若边说边行女子礼。 林成被她这般模样逼得有些不自在,伸手指向身后得步辇,只道:“恒阳郡主请。” 上官文若浅浅一笑,朝身后的盛如君望了一眼,盛如君立刻知趣地跟上她。 步辇落在正阳殿外,齐冰伶已在殿中等候多时,见人进来,先对上林成一脸凝重的神色,便自知不妙。 上官文若最喜欢不按常理出牌。 她今日若是带人来,剑拔弩张,要制齐冰伶于死地,齐冰伶反倒不担心。可现在身边只跟了一位不会武的盛如君,委实有些奇怪。 “先……”齐冰伶下阶迎她,话到嘴边,忽然又止住了。 这些年,太多的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譬如祝子安还活着,譬如简如的过世,譬如盛昌平被擒……可细细想来,以上官文若的谋算,样样都猜得出。 猜得出却不告知她,亦不来找她。 归根结底还是不信她。 就像彼时她不信自己那样。 齐冰伶望着上官文若,不知不觉间双目微红。 第四百七十七章 阴谋 上官文若瞧见齐冰伶眼睛泛红,低下头,权当没瞧见。 “今日陛下生辰,文若理应备份大礼,无奈琉璃不比海宫地大物博,想来送什么陛下也不喜,便只备了份薄礼。” “你能来此,已是朕之大幸。别再说什么礼了。”齐冰伶打断她,请她入座。 上官文若站着没动,呵呵一笑,“我不光是来送礼的。是来向陛下讨一样东西,免死玉珏。昔日祖父将此玉作为信物寄存海宫,划界而治。今日我要以琉璃郡主的身份取回此玉。”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哗然。 取回信物,明摆着是背弃先祖盟约,要两国一统。 她是来宣战的。 “先生不会与朕为敌。”齐冰伶看着她的眼,不假思索地道。 “先前是不会,但如今不一样了。”上官文若低头浅笑,“我手上要兵有兵,要权有权,一统海宫琉璃的机会为何不争一争?不像陛下,身在其位,却安居一隅,不思天下。” 齐冰伶微微蹙眉,上前一步,“敢问先生,如何才算思天下。先生最不喜战乱,定不会无端开战。你可是有什么苦衷?” “苦衷?说来这世上谁人不苦?”上官文若缓缓道,“齐知近为报幼年被弃之仇,复兴亡海盟,不惜举全国之力,报复海宫;陛下为报琉璃亡国之仇,嫁入海宫,对仇人俯首称臣,而文若这些年跟着陛下,入过敌营,上过战场,死也死过,病也病过……” “朕明白,先生的目的,是为天下择一明主。”齐冰伶打断她。 “那么陛下觉得文若的目的达到了吗?”上官文若反问。 齐冰伶明白,她能站在这里同自己说这些,显然是没达到。 “朕可有地方做的不好,请先生指教。”齐冰伶说罢朝上官文若行了一礼。百官见状,纷纷跟着跪下了。 齐冰伶又道:“昔日战时,朕曾答应过琉璃的蝴蝶公主,如若战胜,只取海宫不取琉璃。虽然如今局势有变,上官惠并未在琉璃称帝,而将权交给先生。但我相信先生肯掌权必有打算,此事先生不说,朕必不问。朕相信先生的为人。你在乎的不是这把龙椅,你过不去自己心里的砍,也过不去百官这道坎。” “陛下错了,”上官文若朝她眨眨眼,“陛下真以为在场的诸位忠心与你吗?”说罢转身面对百官,神色不怒自威。 百官纷纷将头低得更低。 “诸位都是海宫昔日的老臣,可当年先皇后简氏与陛下受难时,你们人在何处?海宫亡国时,陛下困于琉璃,你们又在何处?如今陛下复国,诸位眼见形势变了,就又回来了。说到底你们忠于的是这龙椅上的人,还是这把龙椅呢?”上官文若冷笑着摇摇头。 殿上无人敢言。 “齐冰伶你看到了,这就是你的臣子。” 齐冰伶倒吸一口凉气,并未对众人苛责什么,只朝上官文若道:“先生威严,朕是见识过的,就算是在战场上,也能让人闻之丧胆。但这里是朝堂,朕在位之年,也不会再有战争。你无需在这里吓唬他们。海宫战乱多年,现在更需要的是调养生息,而非内斗。” 上官文若点点头,“既如此,这位置让给我岂不更好?陛下习武出身,哪里懂得调养生息之道,倒是文若一个文人更适合。” 她说罢,看向盛如君。 盛如君朝门外高喊:“进来!” 门外传来兵甲集结之声。 众人回头,见是自家禁军将士们提剑进了殿。 钟和惊慌,立刻上前。 林成也随之拔剑护在齐冰伶身前。 “陛下在此,胆敢造次?”钟和道。 殿上的将士们一句话不解释,手上的剑也没有要放下的意思。 “钟将军不必费事了,他们是盛家心腹,如今也是我的心腹了。”上官文若道。 “什么?”钟和不敢相信。面前那些人,平日都是自己的手下啊。怎么自己毫无察觉。 “是你在海宫安插的人?”齐冰伶质问道,声音也变得冰冷。 “自然不是。盛家在海宫一手遮天也不是一日了,军中安插几个心腹很难么?” “可盛昌平被擒时,他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这不可能!”齐冰伶继续道。 “因为那时盛昌平势弱,跟着他反,一点胜算都没有。”上官文若道,“跟着盛如君就不一样了。而现在盛如君归附于我。” “看来先生心意已决。”齐冰伶点点头,接下林成手上的剑,转瞬间架在上官文若脖子上,转而看向门外一众禁军,“你们主子被擒了,你们还持着剑做什么?” 众人未听,齐冰伶不禁疑惑。 又听上官文若笑道:“实不相瞒我来时带了点毒,进殿这一路也散的差不多了。今日殿上之人,除了我和盛如君,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那些将士们为了解药,也得持着剑才是。” “你说什么?”齐冰伶仔细想想,她精通医毒,这点小伎俩应当难不倒她。 她这才觉出有些头昏。 “傅大人,大人昏了。”正想着殿上一位老臣已经倒地不起。 齐冰伶这才相信上官文若今日前来确实是来夺位的。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解释。人心确实是会变的。 她双眸含泪,剑也跟着颤抖起来。 林成见状,连忙走到她身旁,同她一起托住那柄剑。 而殿上百官已纷纷乱了阵脚。 上官文若朝那群人瞥了一眼,淡淡道:“你们有两个选择,要么,支持我称帝,现在站到门外去。我让你们活命。要么就留在这里,陪着你们的陛下一起死。” 被禁军封死的殿门留出一条缝来。 王洋第一个冲了出去,随后又是第二人、第三人,十几人,数十人…… 仍跪在殿上的不过一半。 齐冰伶的剑仍架在上官文若脖子上,用力越来越紧,“解药呢?” 上官文若闭目笑了,“陛下是第一日才认识我么?我给人下毒,从来都是提前服的解药,什么时候随身带过。” “朕问你解药呢?” “我说了,没有解药。”上官文若颈侧渗出血来,脸色也变得苍白,“你要是想活命,还不如直接将海宫玉玺给我,现在跑出去,还来得及。” 林成握住齐冰伶的手,小声道:“你先走。” “不,朕不会出去。”齐冰伶道,“朕倒是想看看,这毒能有多厉害,除了能杀人,还能不能诛心?上官文若,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四百七十八章 此生无憾 这一次,上官文若没再答她。 安静了片刻的殿门外,忽然传来王洋的一声惊惧,“血,是血!” 众人回头望去,才见出殿之人无一例外全部七窍流血倒地不起。 “毒在殿外,殿内只有迷药!”齐冰伶恍然大悟,手上剑也松了,再看上官文若,只见她嘴角微收,神色虽一如既往地坚定冰冷,可眼神已缓和不少。 下一瞬,上官文若握住剑刃,毫不犹豫地将它刺进自己心口。 齐冰伶立刻抽剑出来,见她倒下,惊慌中接住了她。 “毒半个时辰就会消解,先不要引人进殿。” “先……” “不要喊我!也不要叫太医,听我说……听我……”上官文若自她怀中,用手抵住她微动的唇。那句先生,她不想再听。越听越会心软的。她已经决定了离开,便不能有半点牵挂。 “这个清君侧的方法,是不是很不错?”上官文若嘴角微勾,“如今殿上活着的人,都是陛下可用之人。”她说着望向盛如君。 盛如君平静看她。 当时在永盛,他们约定,上官文若帮他救出父亲,而他帮上官文若夺位。 早在今日上殿前,上官文若便让亡海盟的人和盛家家丁一起佯装探视去狱中偷梁换柱救盛昌平了。 如今无人来殿上禀报,应是事情进展顺利。而算算在殿上拖延的时间,盛昌平应该已经被救出了。 上官文若对盛如君没有食言。 可盛如君却食言了。 他想着给上官文若跪下了。 齐冰伶看不明白,只是看着盛如君,眼中还是一万个不信任。 “他很聪明,也很执着,和盛昌平不一样。是个可用之人。”上官文若看着盛如君,同齐冰伶道。 “他将你和二爷伤成这般,你叫朕如何相信他?”齐冰伶道。 上官文若虚弱地摇摇头,“陛下当年是如何相信我的呢?他和我一样,不过是希望家人安好罢了。因爱生仇,执念过重,险些忘了对错。不过还好,他还没来得及酿成大错,不像我……” “先生无错。”齐冰伶打断她。 “小声点。”上官文若有所顾忌地看着殿上昏昏欲倒的众人,希望他们听不真切。 钟和不在场,想来是自偏门溜出去调兵了,应该很快会赶来护驾。在此之前,她必须将所有该说的说完。 “明日上朝时,你只需坚定是你杀了我……我这个叛徒。”她的手攥紧了,以此止痛,“这样才能让他们相信你,是个是非分明,杀伐果断的明君。如果……如果对我都能做到,天下人心中自会对陛下有忌惮。到时便无人敢不忠于陛下了。这才是……我想要的天下。我们……要的天下……” “我背着你放了盛昌平,将他安置到洛泽深山,有亡海盟的人看着。你可以以此要挟盛如君。你……”上官文若的手指向盛如君。 盛如君上前,朝她叩首一拜,心中五味陈杂。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话。” 不得篡位,不得夺权。 “臣遵旨。”盛如君朝二人道。 上官文若满意地闭上眼,轻咳两声。 “我来时已服了药,今日就是要死的。”上官文若苦笑,“我倔强一生,不愿任何人打乱我的计划,包括生死。望陛下成全。” 齐冰伶抱着她,霎时间泣不成声。 “我死后,不必发丧,不必葬我。要像那些重罪之人一样,抛尸荒野,或是丢进海里。记得抄我的家,虽然东西不多,几本闲书而已,但也要烧干净些。还有亡海盟,我已将他们遣散,不会再出山闹事,若有违背,陛下当杀之。” 她在世上害了太多人,应当以罪人之身离去。 她嘴角的血缓缓涌出,与鲜艳红衣融在一起。她渐渐说不出话,声音虚弱无力。 “臣此生……得陛下一知己,无……无憾了。” 她说完,双目失神,人也软下来。 齐冰伶攥紧了她的手,千言万语哽在心口。但她知道,此时再有片刻心软,便对不起她的良苦用心。 齐冰伶放下她,慢慢站起身,忍着头昏挪步殿门,在距离殿门一丈的位置停下了。两侧禁军纷纷开道,将中间让出一开阔处。 殿外,钟和已带着援兵赶来救驾,看到齐冰伶原原本本站在面前,慌忙原地跪下,“末将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身后将士们亦高呼,“请陛下恕罪。” “叛臣上官文若已死。从今往后,再有谋逆,当诛无疑。” 齐冰伶缓缓向前,看着白玉阶下,那些昔日为了保卫海宫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想着海宫百年来的兴衰变故,想着故人相识相知相离永隔,手上的剑初松后紧,再也没有放下。 从掖庭到脚下的正阳殿,是无数人用鲜血为她铺就的路。 她是皇帝了。 原来,这才是皇帝。 她忽而觉得有些冷。 或许以前的上官文若的确是比自己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人。果敢、无情、杀伐果断,眼里不容一颗沙。从今以后,她便要成为那样的人。 而上官文若…… 齐冰伶并未完全听她所言,只是找了一具假尸曝于荒野,而她的真身,早在当日晚,就命林成交到了一直等在宫城外的祝子安手上。 今早见到上官文若的马车进城,祝子安就跟来了,密探同林成说了此事,将上官文若交给他的主意也是林成拿的。 可出乎林成意料,祝子安似乎很淡定,像是对一切早有预料一般。 林成回宫同齐冰伶说了此事,齐冰伶望着烛光细细想了许久,总觉得哪里不对。 “二爷有没有说什么?” 林成想想道:“只说,从今往后,各自珍重。” 没有责怪也没有动怒,一点不像祝子安。 “不对,得出城一趟。跟着他。”齐冰伶登时起来,“先生她……或许没死。” 祝子安手上有子夜散,上官文若手上也有子夜散。 一定是如此。 “放心,我已派人跟着了。”林成微笑道。 三日后,密探来报,祝子安将上官文若的尸身葬在通州。半月后,密探又报,祝子安已到断崖峰,身旁却多了位黛衣批发的小公子。小公子几日来都以面具示人,一时不便确认身份。 看到此,齐冰伶却松了口气。 一定是上官文若让祝子安假葬了自己,又随他去了断崖峰的。 齐冰伶当即决定去断崖峰一趟。 七日后,齐冰伶和林成悄悄出宫,一道来到断崖峰,行至山腰,只见不大的平地上,搭了间小院子,院中三间草庐,草庐外种了些瓜果和草药,颇有些生活的样子。 忽然,一阵熟悉的笛声自那院中传来,虽显生涩,却轻快明朗。 第四百七十九章 咫尺天涯(上) 笛声不过片刻便停了,一个明眸皓齿、灵动可人的小姑娘从石凳上跳起来,“爹爹,师父,你们回来啦!” 齐冰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祝子安和上官文若刚刚下山,正朝这边走来。祝子安一身粗布褐衣,身后背着只竹筐;上官文若一袭青衫,木簪挽髻,只在手里提了只小木桶,草药花叶从桶边冒头,颇为俏皮。 再想那院中已然亭亭玉立的少女,应是祝念溪了。 看那二人渐近,祝念溪迎上去,先接过上官文若手上的木桶,拉她到院子里坐下,“师父,我今天的笛子练得可好了,你要不要听?” 说完不等上官文若答应自己就先吹起来。 一如既往生涩断续。 祝子安一边收拾竹筐里的果子猎物,一边叹了口气,“你这才从朝暮山庄回来几日,武也不练了,就知道吹笛子。爹爹的笛子就那么好玩么?” “至少比练武好玩。”祝念溪撇嘴道。 祝子安听罢朝上官文若抱怨,“你看吧,早与你说咱家这孩子不是什么上进的材料,随便养养算了,你还非将她送到朝暮山庄去受罪?” 上官文若冷冷一笑,“说得好像师父年轻时多上进似的。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就是!”祝念溪跟着帮腔。 上官文若开心地拍拍她的小脑袋。 祝子安语塞,提着竹筐去厨房了。上官文若叫祝念溪继续吹笛子玩,自己跟进屋里。 “师父都看到了?”上官文若问。 祝子安看着她,点点头。 “要不要见她,看你。”祝子安全依她。 上官文若摇头,“我既答应随师父来断崖峰,便不会再理朝政。莫说是今日齐冰伶和无退来了,就是他日他们派兵攻到断崖峰下,师父不许,我也不去。” 祝子安狐疑看她,总觉得面前人突然这么听话有些不对劲。 上官文若见他皱眉,绕到他身前,“怎么,师父不信?” 祝子安细忖道:“昔日一呼百应的双星帝女,往后可是要陪着我这个窝囊废在断崖峰过一辈子的,你心里就没有一点不甘?” “师父不是窝囊废。”提起往事,上官文若笑了,“彼时我常怪师父多情误事,可真到你出事时,才明白原来我也会有软肋。”她看向祝子安,脑中回想起那时伏在他“尸身”前说的胡话,双颊微烫,殊不知那些话早被林成告诉祝子安了。 此时祝子安只看她一人尴尬,颇觉好笑。 到最后,还是上官文若为自己开脱道:“罢了,过去了就过去吧。” “那可不行。”祝子安打断她,放下手上东西,上前一步双臂环住她的腰,将她推近少许,凑近耳边道:“不如你将我死那日说的话再说一遍给我听。” “你休想!”上官文若瞪他,伸手拍拍祝子安的手,喝道:“放开。” 祝子安无动于衷。 谁能想到彼时运筹帷幄的上官文若也有今日。 “一会被孩子撞见了,放开!” 正说着,祝念溪从门边探了个头,她本想着来问饭好了没有,谁知一进门便瞧见那二人搂搂抱抱。 祝念溪倒是没多惊讶,毕竟……一个床上都待过了。见怪不怪。 只要不误了她的饭就好。 祝子安和上官文若愣在原地,都想着怎么解释好。 祝念溪却是一派无所谓的样子,朝祝子安笑笑,“爹,我饿了。” “哦,马上!”祝子安回去收拾案上的菜。 上官文若趁机清清嗓子,随祝念溪到她屋里,“你爹爹他……” “我懂得,阿娘。”小丫头不怀好意地笑。 “你方才,唤我什么?”上官文若惊住。 原本想过段时日再同这丫头解释自己与祝子安的关系的,可谁知她竟猜到了。 “阿娘啊!”祝念溪不假思索地道,还故意说得大声叫厨房的祝子安也听到。 厨房里的剁菜声停住了。 祝子安拎着刀过来,祝念溪吓得一个机灵缩到上官文若身后,怯怯地道:“阿娘救我。念儿又没喊错。” 上官文若瞪着祝子安那把刀,忽然想笑,转身将祝念溪抱到怀里,朝祝子安眨眨眼。 祝子安赶忙将手上的刀藏到身后,这才笑了。 祝念溪从上官文若怀里一仰头,嘻嘻一笑,“阿娘威武!” “你这丫头,这就学会巴结你娘了。”祝子安白了她一眼,摇着头回厨房了。 祝念溪得意笑笑,这些年跟着上官文若别的没学,审时度势的眼力见还是有的。 上官文若一时激动,心口的伤又痛起来,不得不坐到一旁。祝念溪见状去帮她取草药,按她教的研磨出汁,再给她伤口敷上。屋里这才安静下来。 不知不觉已至黄昏,草庐上炊烟袅袅,饭香沁人心脾。一家三口坐在院中石桌旁,畅聊甚欢。 齐冰伶静静地看着,许久许久,只觉得眼睛酸涩。 “该走了。”林成道。 齐冰伶点头。 如今她们各自过上了想过的生活,于天下于自己都有了交代,她已经很知足。 齐冰伶于远处朝她行了一礼,而后随林成疾步下山回奉阳。 一月后,齐冰伶依照承诺将上官文若于琉璃所居之处查抄,负责此事的人正是盛如君。数日后盛如君抵京呈报,将上官文若临终前留给齐冰伶的一份礼送至御前。 齐冰伶接过盛如君手上的木盒,其上书着“陛下亲启。” 打开来,竟是琉璃玉玺。 齐冰伶合上木盒,会意一笑。 自此,海宫琉璃一统。 是年,齐冰伶改朝为渝,国号嘉平。 又是一年中秋,坊间灯会,好不热闹。 上官惠陪阿苑回康王府探望卫阿迎,非被阿苑催着检查祝焱的功课。祝焱一百个不情愿,只道昔日他二叔也不学无术,最后还不是天下第一。 阿苑白了祝焱一眼,假凶道:“二叔能在断崖峰捉到鸟,你能么?” 祝焱摇头,他会饿死的。 卫阿迎拦住阿苑,“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脾气怎么能见长呢?” 阿苑害羞,不说话了。 “母亲莫怪,是我没照顾好阿苑,老惹她生气。”上官惠替她开脱道。 第四百八十章 咫尺天涯(下) 卫阿迎拿他们没办法,留下几人在院里说笑,自己带含香去一旁,问道:“二爷有信儿了么?今年回来过节么?” 含香摇头,“二爷带着夫人和小郡主去看槿姑娘了。” 卫阿迎明白了,朝含香嘱咐:“你拿些糕饼,也去看看槿娘罢,顺便问问二爷那儿钱够不够用。” 含香明白,拿上东西骑马出门,到附近小松山上舒槿娘墓前一瞧,祝子安与上官文若正在墓前饮酒。二爷肯许夫人饮酒,想来夫人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再看草地上放了三只酒盏,还有一只应是槿娘的。 那二人素来是心胸开阔之人,不喜被悲戚之事费心劳神,如今与墓中人共饮,这纪念之法倒也别致。 含香再一瞧,只见不远的树上,祝念溪用绳子捆着,已经睡着了。 那夫妻俩不想孩子喝酒,又怕她乱跑,不得已出此下策,祝念溪倒是适应得很不错。 含香苦笑着摇摇头。心道卫阿迎总担心祝子安和上官文若日子过得如何,实则最该担心的是这二人别将好好的孩子给搞死了。 不远处,山岗上有人放天灯。 今年的天灯格外多,又大又亮,多是祈愿女皇长命百岁,世间太平的。 唯独一盏灯有些特别,其上无字,只有一只小葫芦。 萧惜命看着自己的葫芦飞上天,开心地跳起脚,“葫芦飞飞,葫芦飞飞。” 顾潇拉住他的手,生怕他再跳一下也飞到天上去。 这些年她虽然还游历各处,炼毒寻药,但回清音观的日子明显多了。有时是带萧惜命见见易未,有时是同她的弟子们讲些书本上没有的歪道理,每当他们听不懂,顾潇又要抱怨,世间无人比得上她的好师侄。无奈他那师侄已经被倒霉师弟拐跑了。 等她那些弟子听烦了,便找竹其慧抱怨,竹其慧无奈,也只好朝顾潇道:“师叔的子夜散快耗光了吧。这回听说简照前辈已经找到一颗药自昏自醒的法子,师叔不想试试?” 顾潇当然想,若能一颗药使人假死,一段时日再自己起死回生,便更神了。顾潇喜欢。 于是便又带着萧惜命出观,到处寻找古药方,中秋节时已寻至通州城了。 姐弟俩站在山岗上,都抬头望着天。萧惜命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灯,顾潇则从灯看到月亮。都道月满则亏,她与简照当年有多叛逆,今时便有多凄凉。但顾潇心里,亏月仍可再满,朝夕而已。莫说是再一年,便是十年,一辈子,到他们白发苍苍,一定能再见的。 朝暮山庄里,简不疑和简不惑跟着湘君给前辈们敬酒,敬了一圈,独独不见简照。简不疑出去找了一圈,才见简照一个人坐在院中的轮椅上,同简随话家常。 他们两个,一个是昔日的武学第一,一个是昔日的医家圣手,垂暮之年,说起年轻时,不免侃侃而谈。 简不疑正要上前,却被简修宁叫住。简不疑这才意识到失礼,回身朝师父赔不是。他是未来要做掌门的人,不应被过多感情所牵绊。但凡与人情有关之事,都要少听。 谁知这次简修宁松了口,只道:“带湘儿一起过去吧。” 简修宁此生欠简乔太多,如今已无法弥补。虽不知不疑与不惑谁会是湘儿的归宿,但至少不要伤她太深。想到此,简修宁心口一痛。 往常每年中秋,简乔与他言及女儿婚事,简修宁都不以为意。今年倒是在意了。可往后年年中秋,都不会再有简乔。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奉阳城,国公府。李鱼忽闻有人敲门,上前开门一瞧,见是林春,连忙跪下唤“太子。”想想又道:“小公主已经睡下了,要么殿下明日再来。” 平素林春来国公府不是探望小公主就是找林成问功课的。今日这么晚,肯定不是问功课。 谁知林春问:“林帅呢?” “有事么?”林成披衣出来,瞧见林春双目红红的,顿觉不妙,赶忙让他进屋来,又叫李鱼去收拾偏房给他住。 谁知被林春拒绝了。 “我是偷偷出的宫,母亲并不知道。有件事……想问你。” 林成小心地对上他的眼神,欲言又止。 “我……我从巧儿那里看到一样东西,她说,是你给我的。”林春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只布老虎。 林成看到,嘴角微勾。确实是他买给林春的。那时齐冰伶还在琉璃太子府,林成和这个儿子一面未见,只是想着他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欢喜,便买了这个给他。 后值战乱,不觉已过多年,林春长大,也不需要布老虎了。 如今他是太子,自己是臣,再想亲近已是不能。 林成再三思考,还是未答他。 可林春已自他神色看出了答案,点点头,呜咽着跪在林成脚边。 “殿下莫哭。”林成护住他,安慰道,“不过是个玩物罢了。就同名分一样,有或没有,都无所谓。无论殿下日后身在何处,臣都会竭尽所能相助殿下。” “不,”林春许久没有大哭过了,今日离宫,却忽然哭得像个孩子,“爹爹,爹爹不要丢下我……” 林成本想再劝,可话到嘴边,忽然哽住。 良久,只道:“好孩子,爹爹在。爹爹就在这府上,等着你。等你娶妻生子,功业有成……” 林春不住摇头。 那个一直以为母亲杀死父亲的孩子,终于知道了真相。这些年的恐惧、怯懦和心底最脆弱的防线一瞬间土崩瓦解。 从今往后,他可以同其他孩子一样了。 那已经不是失而复得的亲情这么简单,而是重获新生。 林成扶他起来,还是命李鱼去收拾屋子。 “今夜就在这里住下吧,你母亲那里,我去解释。” 林成扶他坐下,递了盘月饼给他,看他咬了一大口,眸中尽是欣喜。 “我能听听你和母亲的故事么?”林春问。 林成想想,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不善言辞,本以为林春同自己一样,如今看来,他这刨根问底的性子还是随伶儿多些。 林春将桌上的灯端近了些,好奇地眨眨眼,“就从元德三年腊月初九说起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