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妆江山半为君》 第一章 皇帝辛秘 层层绣金纱帐用银钩挂着,烛火通明的大殿内,炉鼎里燃着淡淡的龙涎香,烟雾缭绕中,年轻的帝王支着额角小憩,干净的没有一丝戾气。 来人轻手轻脚的替他披上一件外衣,轻柔的动作仍惊醒了梦中人。 商启睡眼迷蒙的看了眼来人,慵懒道“小福子,几更了?” “回陛下,已经三更了。” “三更……”商启食指轻敲着案台,眼神似恢复了些清明“皇叔还在勤政殿吗?” 小福子神色恭顺道,“陛下,近来事务较多,摄政王想必还在勤政殿。” 正说着,外殿隐约传来宫人的通报声。商启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长袖一扫,案上的画卷奏章悉数落地。“这些个老匹夫,除了会把自己女儿往朕床上送还会做什么?” 一轴画卷滚至来人脚下,身后侍女小心翼翼的拾起奉上。 “太妃娘娘。” 涂满丹寇的手接过画卷展开,画上的女子凤眼微挑,丹唇含情,当真是姿容绝艳,娇媚无双,不是陈国公的孙女又是谁。 眼底划过一丝深沉的笑意,“这陈娇娇果真是有倾国之姿,陛下可真是有福得此美人呢。” 商启嘴角微勾“太妃说笑了。古语云,娶妻娶贤。更何况是一国之母呢?空有美色岂能当后位。倒是太妃为朕选妃费尽了心思啊。” 似是听不出话里之意,萧太妃示意宫婢呈上泰景蓝的瓷釉汤盅,“哀家见陛下近日政事太过繁忙,特命御膳房熬了补品,可别累坏了身子。” 虽是太妃,萧氏也不过四十出头,加上锦衣玉食,保养得当,这一身紫色穿棠锦更衬的她容光焕发,雍容华贵。 眼前似乎又闪过母亲临死前那痛苦扭曲的脸庞,看着萧氏言笑晏晏的样子,商启只觉得双目刺痛,他扭过头去,冷冷道,“不劳太妃操心,太妃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别累出病才好。” 萧太妃只是淡淡一笑,不置一语。 待萧氏走后,商启盯着那瓷釉绘彩的精致汤盅,眼神却冷的像淬了冰。 “倒掉。” 走在重重叠叠的宫廊上,夜风拂动着宫灯里摇曳的烛火,冷的他打了个寒颤。远处此起彼伏的宫殿群像潜伏在黑暗里的野兽,似乎随时会把他吞没。 只有这时候,他,不,是她。 才会清晰的感受到,她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冷漠帝王,她还是八年前那个宫变之夜里, 那个葬身火海的公主,一无所有的女孩。 在那个夜晚之前,她还有自己的名字——商宴,那个受尽太宗宠爱的宴清公主。 她的母妃陈兰若,原本出身贫寒,父兄丧后被当时还是几品小官员的陈贤怜恤抚养,入宫时却与太宗皇帝一见钟情,太宗皇帝力排众议坚持纳母妃为后,赐号玄德皇后,入宫后帝后和睦,伉俪情深,当时被传为一段佳话。 也因此她和她的孪生哥哥一出生便倍受宠爱,尊贵无匹。她的哥哥商启,毫无疑问的被立为太子,号启明。而她,更是唯一一个被太宗赐字的公主,宴清。 出自《日知录》:‘开元以后,四海宴清’。 因为她和哥哥是孪生子,所以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她常和哥哥换着身份玩,你做一天公主,我当一天太子。因为有太宗皇帝的宠爱和维护,所以从不会受罚。 可她没想到有一天,这身份竟是再也换不回来了。 太宗是个好皇帝,勤政爱民,却因太过劳累而疾病缠身,英年早逝。 帝王一去,潜伏已久的豺狼们便亮出了獠牙。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是父皇驾崩的第四个晚上…… 那天她和哥哥为父皇守完灵,刚到凤藻宫便听说宫里混入了回纥的奸细,当她和哥哥冲进母后的寝殿时,她们那一向端庄大方的母后正衣衫不整的倒在地上,面容扭曲泛青,脖上还缠绕着一条血迹斑斑的白绫。 十一岁的商宴几乎被这残忍的景象吓的无法呼吸,连一句‘母后’都如鲠在喉,甚至哥哥什么时候把她塞入床底下的都全然不知。但她记得哥哥满脸的泪水,和他反复叮嘱的四个字,‘不要说话’。 很快一群身着奇装异服的人闯了进来,四处搜寻。哥哥不动声色的站起身来挡在床前,慷慨陈词,以一国太子的身份质问那些蛮夷之人。 那些异族讥笑着,说着不堪入耳的话语反剪住哥哥的双手,强迫他跪下。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女人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水凑近哥哥的嘴边,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她的半张脸,涂着丹寇的手指红的像染了血。 哥哥挣扎着扭过头去,那女人却狠厉的掐着哥哥的下颚逼迫他转过头来,一边将黑色黏腻的药汁粗暴的灌进他嘴里,一边近乎癫狂的叫肆着,“哈哈哈!陈兰若,贱人!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没想到吧,你,和你的儿女,最后竟然都死在我的手里……” 女人尖锐的笑着,那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死吧!都死得一干二净!去陪你那薄情负义的父皇!” 商宴死死的咬住拳头,脑海中恍若惊雷闪过,悲愤和恐惧一齐涌上心头。那声音的主人她太熟悉了……那人曾要好的与母后以姐妹相称,也曾在她偷穿哥哥的衣服时温柔的调笑她为‘小太子’…… 药碗跌落,瓷片碎了一地,商宴眼睁睁的看着哥哥如破布般跌落在地,痛苦的抽搐着,面上青筋暴起,有殷红的血沫不断从他嘴里涌出。 拳头被生生啃出血来,她看懂了哥哥颤抖着最后无声吐出的两个字。 ‘别哭’。 那一刻,商宴只想躲进床底最深最暗的地方再也不要出来。 因为她已分不清—— 哪里是地狱,哪里是人间。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熊熊烈火中,他在床前俯身望向她的瞬间,火光中的那双眸子亮的惊人。 直到多年以后,她白发苍苍。 忆及此生,竟再未见过如此惊艳明亮的眼眸。 第二章 偷天换日 太宗皇帝极重情义,大将军楚项陪他出生入死,二人合力扫除反贼,收复失地。大商安定后当即封楚项为楚伯候,其子为王爷。更称,楚项为朕兄长,其子亦应为吾儿兄长,启儿即位,其子应代为辅佐。 由此,比商宴大了八岁的楚依安便成了她名义上的皇叔。 这在商宴登帝后仍不忿了多年。 可在那个宫变之夜,年仅十九岁的楚依安却以太子皇叔的身份,于陈国公和萧贵妃的狼子野心中夺得了天下。十九岁少年的肩膀尚且稚嫩,但却是那时她唯一的依靠。 冲天的大火中,杀伐四起。曾经肃穆平和的宫廷变成了人间炼狱。商宴被楚依安揽在怀中,于高头大马上俯瞰众人。 “谁说启明太子没于火中了?”。 萧贵妃脸色煞白,一双玉手直指向马背上灰头土脸的商宴,如血的指尖不停的颤抖。 “这怎么可能!不,不可能……这决不是启明太子!” 楚依安轻笑,“哦?贵妃娘娘为何如此肯定这不是启明太子?又或者说……” 楚依安眼眸微眯,“为何如此肯定太子已死?” “那自然是本宫亲眼所见!” 萧贵妃美艳的面容微微扭曲,“太子已葬身火海,这是哪里来的野种,竟妄想攀帝王高位!” 商宴心头一冷,攥住缰绳的手越发用力。 “放肆!” 楚依安怒呵,“葬身火海的是宴清公主,看清楚了,这是启明太子!贵妃娘娘您是要造反吗?” 萧贵妃难以置信的跌倒在地,口中仍喃喃着,“不,不可能的……怎么可能……” 陈国公见萧氏气焰已尽,上前一步咬牙切齿的道,“楚依安,你竟出尔反尔!” 商宴看着这从小就对她疼爱有加的‘外公’恨不得将她抽骨扒皮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 帝位权力有如此重要吗?虽非血亲,但母后也是他的女儿啊!哥哥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为国公国丈已是荣宠备至,却竟然甘愿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帝位下如此毒手! 商宴沉浸于不可置信中,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其话中的深意…… “国公,先帝刚去,回纥趁机入侵倒也是常事,只是令郎大肆围剿宫内禁军,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不是勤王,而是造反呢……” 楚依安摩挲着掌心的令箭,狭长的眉眼微挑,“父亲在世时曾受先帝之托训练了二十万精兵干将,虽然陈三公子在边界的三十万大军无法及时赶到,但依安相信这二十万精兵围剿逆贼也是绰绰有余了……国公以为呢?” 楚依安一派风清云淡,但商宴知道,是勤王还是造反,全在那老狐狸一念之间。 三足鼎立,各怀心思。 陈国公终是以勤王退兵,奈何其子陈笙围剿禁军是实,被楚依安紧抓不放,当场斩杀。 血溅上他的眉眼,楚依安含笑巡视众人。 十九岁的少年,狠戾如狼。 退兵的那个夜晚并不太平,楚依安整晚守在她床边,他的脸很干净,透着少年独有的自信与狂妄,一双幽深的眼眸静静凝视着她,“你可知道,如此活下去是为了什么?” “报仇。” 十一岁的商宴脱口而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是格外的坚定。 楚依安眼眸微闪,看向她的眼里越发深邃,“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宴清,而是商启。” “帝王之路,必是血染骨砌而成的,既选择了,就收起你的慈悲心。你能吗?” 听着殿外未曾停歇的厮杀声,今晚,究竟有多少人来要她的命呢? 商宴望着他,内心一片安定,听话的点了点头。 楚依安满意的笑了,是少年独有的张狂,“接下来的一切,我来安排。” 天快亮时,楚依安不知从何处找来登基的冠礼服,商宴换下他之前给她换上的太子服,穿上繁复厚重的龙袍,压上十二道垂珠的冕旒。 楚依安牵着她的手,踏过层层叠叠的尸体,踏出血流成河的大殿。 九龙阶下,百官跪拜,高呼万岁。 启明太子,登基。 这些年来,为了掩盖她的身份,楚依安明里暗里不知杀了多少人。 该杀的,不该杀的。 她想,他们早已罪孽深重了吧? 烛火晃动的宫廊下,那一抹明黄孑孑独立,瘦削的仿佛一阵风就会吹倒。 长廊尽头的黑暗里,一黑袍锦带的男子负手而立,袍上繁复的花纹象征着他尊贵的身份。身后跟着的宫人太监全都敛声屏气,直到那人略一抬手方如蒙大赦的退下。 楚依安眼里神色变幻莫测,静默片刻后终举步走向那兀自沉思的帝王。 “陛下。” 熟悉的声音传来,商宴蓦一抬头,便撞进了那双幽深的眸子里。 楚依安似笑非笑的望着她,“陛下可是在为国事忧心?” 楚依安虽唤她陛下,语气里却全无尊卑之分,仿佛只是在唤一位再寻常不过的朋友。 商宴敛了神色,“皇叔。” “陛下可知如今朝野上下都在催促立后之事。” 商宴无奈的叹了口气,如果可以她也想啊! “朕正头疼呢。” “萧太妃这八年来一直对你身份有所怀疑,明里暗里不知动了多少手脚,总想着在众臣面前揭穿你的身份,这立后之事如此急迫,想必她暗中也出了不少力。” 可惜那萧氏有个定国候的弟弟,手里掌握着二十万兵权,否则她何须容忍她如此多年。不过也是,若是没有强大的外戚支撑,萧氏又岂会在八年前谋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念及此,商宴不禁握紧了拳头。 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楚依安淡淡的开口道,“别忘了你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外公,现在还不是鱼死网破的时候。” “可是皇叔,你明知道我……”商宴眉头微皱。若是陈国公的孙女入了宫,这身份又怎么瞒得住? 女子登帝,此等偷天换日的大罪,那时她和楚依安都得死。 “无需多虑。” 楚依安说着,眼底闪过一丝嘲讽,“那些老臣既如此担心国不可无后,那本王就给他们一个皇后,可是,那陈家的女儿,永远入不了这后宫。” 第三章 天命之女 商宴看着他的笑容,有一时失神。八年了,眼前的人褪去了少年的稚气,变得越发沉稳起来。原本精致的脸庞更加俊逸出尘,可是那双眸子却幽深的仿若寒潭,似乎看一眼便会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别胡思乱想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楚依安安抚似的拍了拍她肩膀,眉头却微微皱起,似在思忖她为何如此瘦弱。 “明天上朝可还有出好戏。” 晚风袭裹着他宽大的袖袍,轻拂过商宴的脸颊,带着他身上独有的熏香。 商宴忽然觉得有些心悸,直到那人走远,方才回过神来。 似乎,只要有楚依安在,不论发生什么,她都会格外安心。 标志着楚王府的马车上,楚依安正襟危坐,合着的眼睑在眼下投下一片深色的阴影。 有暗卫悄无声息的落于马车外。 “王,一切都已办妥,处理的很干净。” “好。” 楚依安并未睁眼,但他知道疾驶的马车外已空无一人。 角落的软塌上传来一声轻笑,“寒山寺一百八十口人命,大手笔啊,哥。” 车内一时只听得见马蹄踏过石子的哒哒声。 袅袅燃起的熏香中,楚依安神情冷若神祗,“一国之后,值这个价。” 日曦微明,重重的宫阁楼台开始显现出巍峨的轮廓。和明殿前,碌碌的百官拾阶而上。 “上朝——” 有宫人高声传唱,和着角楼的钟声。 众臣跪拜行礼,“大商国泰,陛下万福!” 商宴扫袖坐下,从容不迫的理了理袍角,方道,“众卿平身。” 陈国公率先出列,“陛下,老臣昨晚思及先帝及列位先祖,十九岁时皆已有公主皇子傍膝。而陛下如今正值壮年,后宫竟无一位妃嫔,后位空悬已久,此举实不合祖制。老臣惶恐,恳请陛下立后!”。 陈国公声泪俱下,实打实一副忠贞老臣模样。 朝臣们窃窃私语,不少大臣亦随之附和,“陛下,国公所言有理,国不可一日无后啊!” “陛下,立后之事关乎储嗣,事关重大,万不可再拖沓了啊!” …… “望陛下三思!” 商宴冷眼看着陈国公做足了戏码,正欲开口,却被楚依安打断“陛下。” 楚依安一身黑色华袍,头戴金冠,笑起来意气风发,“国公所言在理,陛下应当立后了。” “这个……” 商宴眉头一跳,看着笑意盈盈的楚依安,斟酌道,“那依众卿之见,这皇后的人选……” “陛下,南阳候的千金陈娇娇温婉贤淑,有倾国之姿,又是国公嫡亲的孙女,身份可贵,实乃国母的不二人选啊!”陆御史出列。 果然,这老狐狸。 商宴不言,似是在认真考量。陈国公一个眼色,立即又有几个大臣出列“南阳候千金品行端正,名动奉安,乃国后的绝佳人选。” 说来可笑,纵然她的母后并非陈贤嫡出,但名义上她和陈娇娇也算半个表兄妹,她一朝登帝,陈家却似是完全忘了这回事,似乎都不知道自己国公的位置是怎么来的了,只一门心思想着入主后宫,这权势滔天,也终抵不过人心贪婪啊! “陛下,如今民间都在传,南阳候千金出生时天有异象,佛光普照,乃天命所归,陛下,天命不可违啊!” 呵,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天命都搬出来了。 商宴眼底闪过一丝杀意。 “王大人是记错了吧。” 楚依安凤目微眯,“十九年前那场异象兆示的天命,恐怕不是陈家小姐,而是另有其人。” 此言一出,朝野哗然。 陈国公面色不愠,“摄政王此话怎讲?娇娇出生时南阳候府后方天空现五彩佛光,市人皆知。如今老叟尚在,摄政王莫非是要逆天改命吗?” “好一句逆天改命!”,楚依安抚掌。 “只怕,想欺君罔上,逆天改命的是国公你啊!”,眼风一扫,程侍郎随即出列,“陛下,臣尚未入仕之前,家住寒山脚下,那百年难得一遇的五彩佛光的确出现在南阳候府后方,但,”程侍郎抹了把汗,“是在寒山寺的正上方啊!” “荒唐!”陈国公怒极,群臣也是窃窃私语。 “国公何须动怒?”楚依安嘴角含笑,“陛下,当年的佛光的确是出现在寒山寺上方,当地不少百姓都前去祭拜。王大人,”,楚依安似笑非笑的瞥向王启光,“你的母亲那时也去了吧?” 王启光心头巨颤。 “听说从那以后,你的仕途便一路亨通啊。” “陛下!”王启光扑通跪地,涕泗横流,“想必是年代久远,臣有所混淆,今摄政王一提醒,老臣才想起,那道佛光……的确是在寒山寺上方啊!” “王大人!” 陈国公怒目而视,似是没想到他会临阵倒戈,“你可想清楚了?”。 王启光匍匐着,身子抖如糠筛,欺君大罪当诛九族啊!陈国公位高权重,三子陈疏为护西大将军,掌二十万兵权,皇帝自不敢动他。可他只是小小一枚棋子,皇帝动动手指便能捻死他。陈国公许诺的万户侯已无指望,他只求保命要紧。 “国公,朕还坐在这里那。” 商宴冷冷的望过去,陈国公悚然一惊,他似乎才意识到,这高位之上的,已不是当初那个柔弱的太子爷,而已是一位年轻的帝王了。 他也会开始,收拢自己的权力了。 “陛下,那佛光普照昭示的天命之人,在这里。” 楚依安拍拍手,大殿外缓缓走进两个人。 一个和尚,一个女孩。 只见那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陛下,十九年前一女施主逃难路过,于寺中产下一女婴,当时寺庙上方佛光普照,众信徒皆来祭拜,香火不绝,可惜女施主诞下女婴便过世了。住持见女婴与佛有缘,便收留在寺中。” 那老者无比虔诚,看在商宴眼里却恍如一场再荒唐不过的闹剧。 众臣议论纷纷,皆望向那默立于旁的少女。 鹅蛋脸,柳梢眉,一双杏眼灵动活泼,天真无邪的样子。 商宴望着她,只觉无比的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可是是在哪儿呢? 第四章 后位之争 老和尚看着少女,眼底无限慈悲,“住持圆寂前听闻民间在传天命之女,想着此女该有此造化,便托老衲送天命之女归位。而今功德圆满,老衲告辞。” 少女看着老和尚离开,红了眼眶,十分不舍的样子。 反应过来的陈国公给幕僚递了个眼色,立刻有朝臣出列,“陛下,这老和尚所言着实荒唐,且不论此女是否真是天命所归,一个乡野出生的丫头,又岂能当我大商国后?” “是啊……” 众臣窃窃私语,“太荒唐了……” “大人此言差矣,”,楚依安对少女招了招手,神色是商宴从未见过的温柔。她忽然觉得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阿虞,过来。”少女乖巧的走过去,楚依安怜爱的抚了抚她头发。 “家父在世时一直有个遗憾,便是在动乱中走失的爱妾与腹中骨肉。如今多年过去,本王终于找到了阿虞,也算了了家父的遗愿。” 朝野哗然,陈国公也被这突入其来的变故惊的说不出话来。 商宴大为震撼,皇叔什么时候还有这一茬? “岂有这等巧事?”,有臣子高声道。 楚依安如若未闻,目光冰冷的扫过众臣,“我楚依安的妹妹,这身份还配不上大商的帝王吗?” 众人皆为楚依安的狂妄倒吸了口冷气,纷纷噤若寒蝉,是闹剧也罢,天命也好,谁敢忤逆这喜怒无常的摄政王?楚依安摄政这么多年来,他的狠厉毒辣是有目共睹的,就是陈国公也得让他三分。 商宴暗自叹了口气,皇叔还真是嚣张跋扈啊。 不过,皇叔的‘妹妹’总比陈家的女儿要好吧? 她不着痕迹的瞥了眼楚虞,见她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全然没了之前怯弱的样子,那眼神,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所有伪装…… 商宴收回目光,沉默了片刻,“众卿家既无异议,那便立摄政王的妹妹楚虞为我大商国后,择日举行封后大典。” “陛下!” “好了,此事就这么定了。” 商宴冷冷的打断正欲劝谏的臣子,面色稍显不悦。 陈国公自知被摆了一道,只得埋头请罪,商宴不咸不淡的道,“国公以后有什么事可得查清楚了再开口,省得被人糊弄。”话一顿,又道,“至于王启光,毕竟是老了,记忆不佳,就此告老还乡吧!” “谢陛下!” 王启光从方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低头谢恩,背后早已冷汗涔涔,至少,命是保住了。 小福子高呼退朝,商宴拂袖离去。 重廊曲曲折折,正值初春,御花园内的草木都抽出了枝芽。 商宴走在回勤政殿的廊上,神思恍惚。但凡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场局,看似荒唐,实则环环紧扣,陈国公也不过是一时被迷惑住,待他反应过来还指不定怎么闹腾。 见商宴走来,宫廊两边的侍卫都垂首默立,远处却隐隐有宫女叽叽喳喳的话语声传来。 “听说了吗?陛下要立后了?” “是吗?是谁啊?” …… “什么!摄政王的妹妹?”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身后眉眼清冷的侍女低声道“陛下,要不要割了她们的舌头?” 商宴苦笑着摆了摆手“溯雪,罢了。” 那些宫女都比她看的透彻啊…… 没有一位正常的帝王会立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的妹妹为后吧? 但她只能相信他,她愿意相信他。 国公府,书房。 寂静的夜里,瓷杯碎裂的声音更加清脆。 “祖父何须如此动怒。”倾国倾城的人儿轻揉着陈国公的肩膀,一双凤目波光流转,“气坏了身子岂不遂了他人的意?” “娇娇说的是,祖父。即使失了皇后之位,还有贵妃之位呢。” 一锦袍男子开口道,剑眉星目。正是陈国公长子陈固的儿子陈恪。 陈国公有三子二女,是两朝元老,身份显赫。 ??长子陈固任南阳候常居南阳,育有长孙陈靖,次孙陈恪,小孙女陈娇娇。??次子陈笙,在八年前宫变之夜被楚依安扣死了谋反的罪名,当场处死。若不是顾忌陈国公小儿子陈疏在边界掌三十万大军,恐怕他的富贵也到头了。 小女陈娴雅嫁给陆候爷,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诞有一女陆琪雪。因为只有一女,陈娴雅死活不同意爱女入宫,因此陈家都把入主后宫的期望都放在了陈娇娇身上。 至于陈兰若……虽然陈家的泼天富贵由玄德皇后而起,但到底也不过是个养女,入不得家谱。 陈国公怒拍了下梨木扶手,“怎知那王启光是个不中用的!若不是他提出什么佛光之事,又怎会入了那楚依安的局!费尽心思,到最后竟是为他人做嫁衣,我这一张老脸都丢尽了!” “祖父……”,陈娇娇轻抚着陈国公的胸口。 “只是,如今娇娇要入宫怕是没那么容易了。”陈靖沉吟道,眉目间一片凝重。 陈恪不以为意,“大哥何须担心,是男人总会好色,以娇娇的姿色,入宫多的是机会。” 陈娇娇只是红着脸低头不语,眼底却有一丝妒恨闪过…… 泰安宫。 “太妃娘娘,皇后人选已经定了……据说是摄政王失散多年的妹妹。” 咔嚓一声,一朵开的正盛的海棠跌落在地。 含香一惊,恭顺的垂下了头。 萧太妃淡漠的收回剪子。 “封后典礼准备的怎样了?” “回娘娘,还在筹备中。” “玄亲王回来了吗?” 含香颔首,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红晕,“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纳兰将军的独子纳兰榭。” 萧太妃却似没听见,“封后可是大事,一定要越隆重越好。” 含香退下后,萧太妃勾起唇角,自言自语道,“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呢。小太子……” 诺大的铜镜前,年轻的帝王长臂舒展,任溯雪替她整理着层层叠叠的龙纹喜服。大红的喜服映衬着她,却并未为她增添几分喜色。 小福子在一侧轻声提醒道,“陛下,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 要开心一点。 小福子只说了一半,但商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是,一个女人要娶另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为妻……简直是匪夷所思,叫她怎么高兴的起来? 第五章 封后大典 直到她站在高台之上,接受百官跪拜,仍有些难以置信,她,商宴,要娶后了? 更重要的是,这楚虞究竟知道些什么?又有几分可信呢?事实上,除了楚依安,她谁都不相信,是不能信。 这高位看似尊贵无匹,对她而言却是无比危险。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这些年,若不是楚依安杀伐决断的护着她,她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吧? 商宴正想的出神,却听朝众一片哗然,她抬眼望去,偌大的殿门外,身着玄色锦袍的楚依安踏步而入,而他的怀里,竟是凤冠霞帔的楚虞。 楚虞身上的凤冠金钗少说三十斤,楚依安却稳稳的抱着她,像呵护世间最珍贵的至宝。 商宴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指甲深陷入掌心中,眼含笑意的看向妆容整齐的楚虞,她柔韧的双臂自然的挽在楚依安脑后,粉面含羞带怯。 商宴心底却悚然一惊。 那眼底隐藏的笑意,哪是妹妹看哥哥的眼神…… 朝臣皆交头接耳,“听说摄政王为皇后的大婚耗费巨资,红妆直从楚王府铺到宫门口呢!” “那是,这抬嫁妆的都绕了几条街,百姓都在唱这是大商开国以来最盛大的婚事……” “啧啧啧,摄政王此番作态,日后谁敢说皇后半句不是?” 楚依安恍若未闻的抱着楚虞从群臣中经过,他微微抬头直视着商宴,商宴亦是倔强的挺直身躯凝视着他。 明明只是无言的对视,却又像是道尽了千言万语,可是,她又能说什么? 行至御前,楚依安小心翼翼的放下楚虞,甩袖拱手作揖,像是一位最虔诚的臣子。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匹恶狼。 “摄政王送嫁至此,真是前所未闻啊。”,陈国公冷笑。 楚依安眼也未抬,“本王亦是爱妹心切,望陛下勿怪。” “无妨,无妨。” 商宴干笑两声,在小福子的暗示下走下御阶,执起楚虞的手。有太监和宫女捧上凤印,礼部侍郎在一旁吟诵祝词。商宴看向身侧巧笑倩兮的新后,那熟悉的感觉又浮上心头,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她? 御花园内,清一色的宫女捧着佳肴美酒穿梭其中,王公贵族三五成群,饮酒作乐。如花美眷赏花私语,谈笑声不断。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陈娇娇,一袭穿花蝶云衣,更衬得佳人面如桃花,绾云髻上流苏轻坠,眉眼含情,不知引得多少贵族子弟倾洒了杯中佳酿。 越过那些裙下之臣令人作呕的目光,陈娇娇直直望向远处高台上的年轻帝王,奈何商宴一直忙着接受百官的祝贺,完全没注意到美人投来的目光。陈娇娇心头恼怒却又不好发作,这一幕恰被远处的人收入眼底。 “母后,你看陈娇娇那狐媚样,真令人恶心!”,说话的是商乐,萧太妃的女儿,前朝四公主。 萧太妃只是嘲讽的瞥了陈娇娇一眼,便不再理会。商乐心里却还盘算着一会儿定要让她出丑,谁让那张脸那么招人恨呢? “太妃娘娘驾到!乐公主驾到!”太监尖声唱道。 商宴只当没听到,自顾自的和笑的花枝乱颤的楚虞低语。 商乐不满道,“皇兄怎的不理人呢?” 商宴随意的放下酒杯,刚要开口,却听一爽朗的笑声道,“乐儿,怎么如此没上没下?” 商乐循声望去,一脸喜色,“大哥你回来了?” 说话的正是商玄,本是德妃之子,德妃去后便被无子的萧太妃收入膝下,与商乐感情甚笃。 商玄长相刚毅俊朗,笑起来英气逼人,他大踏步行至御前,“皇兄,玄弟特回来祝皇兄得此贤后啊!” 言毕,商玄含笑望向楚虞,楚虞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看他一眼。商玄心中诧异,表面却不动声色。 商宴浅笑,“玄弟有心了。” 却听一戏谑的声音道,“玄亲王好不厚道,说好的一同进宫祝贺,结果自己却先溜了。” 那声音清润似玉,引得众人都回头去看,只见一白衣男子款款而入,墨发用戎冠高高束起,眉眼风流,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勾魂摄魄,竟比女子还美艳三分。 “纳兰公子!” 有人惊呼出声,“他也回来了?” 纳兰榭是纳兰庭独子,纳兰庭是随先帝征战多年的元老,忠心耿耿。在八年前那场宫变后接管了陈家被楚依安强行褫夺的十万兵权,被封为龙骧大将军,常年驻扎边塞。而纳兰榭随其师父云游多年,众人只知他俊美无双,风流成性。却少有人见过。 如今一见,无不赞叹于纳兰榭的惊为天人。 绕是见惯了美色的商乐也只一眼便再难移开,一张俏脸更是红到了脖子根…… 纳兰榭却完全无视周围投来的惊艳之色,随手一挥,一坛美酒携着深厚的内力直击向帝王的案台。 商宴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劲风,心里一惊,仍是强自镇定下来。位于左侧饮酒的楚依安略一抬眼,侍立商宴身后的溯雪已疾步上前,一个旋身稳稳接住了这坛酒。 纳兰榭眉眼一挑,端的是少年恣意风流。 “陛下身边果真人才济济,一个侍女也有此等功力。” 溯雪只是神色冷清的将酒坛放在案台上,略一福身又退立到商宴身后。 有意思。 纳兰榭一个飞身跃至案前,双手称在案上,俯身凝视着商宴。年轻的帝王眉目隽秀,眉眼间隐隐有着为高位者所有的矜贵。 只是,身为帝王,这眼神是否太干净了点? 难怪这么好欺负。 纳兰榭欠欠的笑着,拍开封泥,清冽如二月桃花的酒香四溢开来。 不远处一身着紫色锦袍的如玉公子赞道,“好酒!”,正是淮阴王楚珀安,摄政王的胞弟。 立刻有子弟谄媚道,“的确,此等好酒,难得,难得!” 与此同时,皇族席位的角落里,一身华服的女孩眼睛亮亮的看了楚珀安一眼,随即又沉默的低下头去。 纳兰榭提坛为商宴倒了一杯,酒色澄澈透明。“陛下,纳兰随师父云游,这桃花村所酿的女儿红酒香凛冽,口感醇正。皆是在地底深埋了十数年,今陛下大婚,纳兰特乞来一坛,贺陛下大喜。” 第六章 纳兰献酒 “纳兰公子真是别出心裁。” 商宴看着他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只想扶额,真是妖孽……一时间也不想再追究他刚才无礼一事。 美色误国,美色误国啊,商宴心里想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么多年来,商宴对自己酒量还是有信心的。 正美美的砸嘴,滑至喉咙的酒液便灼的她剧烈的咳嗽起来,辛辣的味觉充斥着整个口腔,看她咳的面红耳赤的样子,纳兰榭忽然觉得心情大好,勾唇浅笑,“陛下,酒可不是这样品的呐。” “放肆!”,商宴咳得满脸通红,怒瞪着他。 纳兰榭却直视着她怒视他的双眸,怎么看,怎么像个女孩子呢…… 此想法一出,纳兰榭自己都吓了一跳。 座上的楚依安眸色一暗,他甩袖起身,行至案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一双凤眸直视着纳兰榭,“果真是好酒。” 纳兰榭回以一笑,“摄政王谬赞了。” 楚依安把玩着空酒杯,状似无意道,“本王还以为,纳兰公子云游多年,连礼仪尊卑都忘了呢。” 在场的人全都心中一跳,楚依安的阴晴不定他们是知道的,只怕这纳兰公子是要触了霉头。 商玄大踏步上前,“纳兰云游多年,刚回奉安,只怕是一时疏忽,失了礼数,还望摄政王恕罪。” 一旁的商乐也上前道,“是啊,王,你就饶了纳兰公子这次吧。” 纳兰榭只是浅笑不语,仿若事不关己。 商宴此时也缓了过来,她看着长身玉立的楚依安,心头微暖。曾经无数次,皇叔也是这样护在她身前的。她暗地里扯了扯楚依安的衣袖,却不知这一动作被纳兰榭收入眼底。 她清了清嗓,“皇叔无需动怒,想必纳兰也是无心。再者,”,商宴覆上楚虞的手,神色温柔,“今日迎后是喜事,众卿不必拘束。这女儿红,也当共享啊。” 楚依安眸色幽深的看了她一眼,随即一言不发的回到了座位。 商宴却不知为何被那一眼看的心虚。皇叔,似乎有点生气呢…… ??“哈哈,皇兄所言极是。”商玄朗声笑道。“皇兄大喜,玄弟先干为敬!”说着潇洒举杯,一饮而尽。 商宴浅笑,举杯示意。纳兰榭若有所思的看着商宴,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 笙乐复起,舞姬鱼贯而入。跳的是现下最时兴的采莲舞。彩带旋舞,酒香醉人。 楚珀安慵懒的开口,“哥,何必再黑着脸呢?陛下既已发话,如此美酒美人,岂可辜负呢。”,说着,竟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商宴一眼。 楚依安亦不理会,冷淡的神色让人窥不出喜怒。 商宴咂嘴,当朝敢如此随意和皇叔讲话的人,就数楚珀安一个了吧。 也难怪,毕竟楚珀安是皇叔唯一的胞弟,性情又最是风流恣意,皇叔也拿他没辙。商宴心情大好的扫视了一下四周,正碰上不远处的一华服女孩向她遥遥举杯,温柔恬淡的样子。 是商璉(lian),商璉是静妃的女儿,静妃去的早,又没有强势的外戚。故商璉虽贵为公主,在萧太妃的打压下,在宫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商宴同样举杯,回以一笑。只是,虽知晓萧太妃的恶行,她却不能表现出对商璉的过分关心。因为她不能时刻护着商璉,那样只会让她丢了性命。 “衍亲王怎么没来?” 酒过半巡,萧太妃温声道,仿若慈爱的母亲。 商宴心中冷笑,却不动声色。 腻在身侧撒娇的商乐不屑道,“怕是又去念慈庵陪他母亲了吧。” 说话间,远处忽然一阵骚乱。一兵甲上前跪拜,“报!陛下,杨州今早发生了暴乱!” “什么?!” 商宴拍案而起,席中百官也窃窃私语。楚依安眉头微蹙,低声道,“查。” “是。” 黑暗中一人身形迅速隐去。楚依安轻抿了一口杯中酒,唇角微勾。这些事,原本是直接呈递到他案上的,萧氏要唱什么戏他不管,只是,叛变的人决不能留。 “镇压下来了吗?”,商玄急切道。 “禀亲王,已经镇压下来了。只是,百姓伤亡惨重。” “怎么会发生暴乱呢?”,楚虞轻声道,凤冠上的金钗摇曳生姿。 “这……” 兵甲犹疑着,终是朗声道,“杨州近年来赋税沉重,百姓已是苦不堪言,今陛下封后,又要征收大量丝帛,交不出轻则鞭打,重则狱押。百姓被逼上绝路,这才发生了暴动。” 商宴几乎可以感觉到脸上的青筋在跳动,怒道,“一派胡言!大商各州县赋税都是一样的,况且朕封后何时向百姓征收丝帛?” 转念一想,商宴咬牙道,“这杨州知府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贪赃枉法,巧立名目搜刮百姓!杨州知府人呢?” 兵甲惶恐道,“陛下,杨州知府……已经畏罪潜逃了。而且,” 他偷眼瞥了一下气定神闲的萧太妃,咬牙道,“县丞下令搜查,发现,发现杨州知府的官籍是假的!” 在场的人全都一惊,看着帝王的脸色由青转白,全都捏了把汗,买卖官职,抄家的死罪啊! 可是偌大的王室宗亲,贵族子弟,谁手里不沾点荤腥?平日里有所节制,摄政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现今,避无可避了。此案,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好啊,”,商宴冷笑,“朕倒要看看,是谁胆大包天,竟敢买卖官职!这杨州知府,是何人引荐的?” 一旁的陈国公暗道不好,那兵甲已脱口而出,“是南阳候之子陈恪!” 满座皆惊。 高位上的萧太妃眼里闪过一丝冰冷的笑意,好戏,要开始了。 ????“陛下,此事必有隐情啊!” 陈国公出席,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陈家儿郎岂会做此等腌臜之事,陛下明鉴啊!” 位于下首的陈恪亦疾步上前,拂袍跪下,“陛下,此事尚有疑处,切不可听信片面之词,望陛下明鉴!” 方才听到杨州暴乱一事,他已隐隐猜到此事极有可能是冲着陈家而来,果不其然。 那杨州知府是疯了不成?竟做的如此过火?还要他来善后。 第七章 替罪羔羊 商宴冷眼瞧着这祖孙两一唱一和。怒气渐消,她记得皇叔曾提醒过她,此事牵涉甚广,万不可鲁莽。 正在沉思,已有谏议大夫上前弹劾,“陛下,买卖官职此等大罪,定不可姑息啊!” “还望陛下严惩不贷,方可给百姓一个交代!” 场上形势严峻,纳兰榭却好整以暇的抱臂斜倚在亭柱旁,他倒想看看,这只会偷偷拉人衣袖的年轻帝王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商宴盯着陈恪,冷冷道,“难道这杨州知府不是你引荐的吗?” 陈恪抬首,眉目清俊,“陛下,此人的确是臣引荐的。但,臣是受刘郡守所托代为引荐的啊!” “陈恪!你血口喷人!”,座下的刘郡守勃然变色,“本官什么时候托你引荐过人?” 陈恪勾起一抹冷笑,诧异道,“刘郡守你忘了吗?去年上元节你来本侯府中饮酒,这推荐信还在本侯府中哪。” 刘郡守倒吸了口冷气,“你真卑鄙啊!” 去年上元节分明是他陈恪下帖邀请,期间还送他黄金美人,欲以此拉拢。被他严词拒绝后,竟记恨至今,还欲污蔑于他。 “去年上元分明是你……” “是我什么?” 陈恪冷笑着打断他,恍若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去年饮酒时,赵郡守也在吧?赵郡守?”。 他望向人群中,一人躬身而出,伏跪于地。 “对,赵郡守。” 刘郡守似是看到了希望,“你快说说,去年上元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还记得,当他严词拒绝陈恪后,赵郡守亦随之而出,皓月当空。赵郡守拱手笑道,“我为大商臣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攀附权贵,结党营私。” 商宴亦紧盯着赵郡守,“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郡守叩首,“回陛下,当日,的确是,是刘郡守给了陈候爷一封推介信,说此人有为政之才,堪当知府之职。” 商宴眉头紧缩,众官亦指指点点。刘郡守脸色煞白,“赵郡守!你……” 赵郡守只是将头深埋于地,道,“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君哪!” “陛下!冤枉啊!莫要听信小人之言啊!” “刘郡守,” 陈恪挥手,有侍者递上书信,“本想您为官仁厚,所荐之人必是能者,谁知您竟作出此等罪事,还欲让陈恪成为替罪羊。实在是用心险恶啊!” “陛下,如今人证物证具在,该定罪了。” 陈国公直视着商宴,有平时深知刘郡守为人的官员几番欲言又止,终是闭口不言。 “这……” 商宴看着面如死灰的刘郡守,沉吟道“此事……” “陛下!” 刘郡守深深扣首,自知罪名一旦扣死,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复抬首,他神色哀戚,“刘某幸得陛下垂青,为官多年一直兢兢业业,廉正清明。此番遭人陷害,刘某无以为证。愿一死以证清白,但求陛下念多年恩情饶吾妻小儿一命!” 商宴大惊,“拦住他!” 奈何话音刚落,便听一声闷响,沉甸甸的像砸在她心头。 人群一片惊呼,鲜血四溅…… 今天是她封后的日子,刘郡守特意穿了一身暗红色的袍服,刚才他还笑盈盈的举着酒杯祝她大喜,而现在……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一头碰死在梨木的案台上,那么决绝,那么绝望。 猩红的血侵染了他的袍子。身为帝王,她看着忠诚的臣子被迫害而死却无能为力。 察觉到商宴的神色不对,纳兰榭放下一直抱着的双手,刚欲抬步,一只手已稳稳托住了商宴的手肘。 商宴微微颤抖的身子一僵,“皇叔……” 楚依安神色冷漠的望向还微微抽搐的刘郡守,眼底映上的那抹猩红使他的眸色更加幽深。 “惊扰圣驾,买卖官职。二罪并罚,” “皇叔!” 商宴情急之中反手抓住楚依安的手臂,“此事还待查证……” 楚依安静静的看着她,熹微的阳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整个人精致的恍若一尊神像。 良久,他缓缓凑近,在她耳边轻声道,“帝王太过仁慈,便是无能。” 温热的鼻息混杂着他身上独特的熏香扑到她脸上,商宴感觉心脏像突然漏了一拍。 “将刘郡守抄家,满门流放。” 楚依安转身,目光冰冷的盯着陈恪,“陈恪荐人失察,褫夺候爷封号,闭门思过。” “你……”陈恪怒极,几欲起身争辩。陈国公按在他肩上的手愈发用力,低声道,“恪儿,切莫中计。” 陈恪心思一转,只得咬牙扣首,“陈恪领旨。”眼底却一片浓的化不开的愤恨与不甘。 商宴无声的叹了口气,在权衡利弊上,皇叔向来是雷厉风行。可惜了刘郡守,付出生命也未能护住自己的家人……但,削减陈家的势力,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时机,她也……只能如此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萧太妃将手搭在商乐臂上,不咸不淡的开口道,“戏散了,咱们也该走了。” 商乐会意的点点头,临走还不忘扭头看了一眼纳兰榭,纳兰榭却不知在想什么,一点也没察觉。 “陛下受惊了,阿虞,扶陛下回殿休息吧。” 楚依安略显疲惫的看了商宴一眼,再未作停留,转身离去。 商宴垂眸,她让皇叔失望了吧…… 凤和殿。 大片大片的红色绫罗缠绕着,堆满贡品柑橘的案台之上,龙凤双烛烧的正旺。 宽阔的龙床上罩着层层红色刺绣的纱帐,商宴偷偷瞥了一眼身侧正襟危坐的新娘,略显尴尬的开口,“那个,楚……不,皇后要不先睡?朕方才想起还有政事要处理。” 说完,正要开溜,却听楚虞一声轻笑,“陛下当真不记得我了?” 商宴一愣,跨出去的一只脚走也不是,收也不是。 见她那样,楚虞心情大好的身子后仰,双手撑在身侧,媚眼如丝,“陛下,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商宴感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刚想要逃,却被侍立一旁的溯雪伸手拦住。 溯雪依旧冷冷的,看着她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第八章 寒山灭门 溯雪是皇叔的人,身手不凡,自商宴登帝以来她和小福子就一直寸步不离的护在她身边。接管了她所有的近身事务,可是却整天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潜意识里,她总感觉……似乎,溯雪并不怎么喜欢她呢。 “流光,别玩儿了。” 溯雪面无表情的开口。 流光? 一刹那间,商宴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有温热的血液,有绝望的哭泣,有恐惧的哀求,有怨恨的咒骂。 混杂的记忆最终定格在一个女孩温暖的笑脸上。 她说,“商商,别怕。” 商宴怔怔的看着床上那巧笑倩兮的女子,“你是……流光?” 那是商宴登基为帝的第一个晚上。楚依安牵着她的手缓缓地走过一条条长长的宫廊,那时他的身量已经很高,十一岁的商宴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年轻,精致,意气风发。 一如今早在朝堂之上,楚依安就这样牵着她的手,站在高高的御阶上俯视众臣,“新帝年幼,由本王代为摄政。”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亮亮的,里面闪动的野心让朝臣心惊,也让多年后的商宴心惊。 可那时,她只感受到楚依安握着她的手,那么用力,那么温暖。 ??走进重明殿,一个熟悉的身影扑了上来,“公主!真的是你?太好了,你还活着,太好了……” “乳母。” 商宴眼眶情不自禁的红了,原来,她还有亲人。 “庞氏,你可看清楚,这是刚登基的启明太子。不是什么公主。”楚依安淡淡道。 “不会认错的,公主是我一手带大的,虽然她和太子是孪生子,但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庞氏眼含热泪,颤抖的抚上商宴的脸。 “乳母……” 商宴鼻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哪怕她穿着龙袍,梳着高髻,她的乳母还是能肯定的认出她。 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却在这时冰冷的掷在她脚下。 “杀了她。” 商宴难以置信的抬头望向说话的人。 “杀了她。还有,那些人,也得死。” 楚依安看着她,漫不经心的仿若在说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 商宴这才发现,殿中还跪着一大群宫女太监。全是以前侍奉过她和哥哥的,还有几个凤藻宫的姑姑。 “为什么……” 她喃喃的开口,泪水顺着脸庞滑落。 “我说过,既选择了这条路,就得收起你的慈悲。若连这都做不到,谈何复仇。” 楚依安冷冷的开口“杀了她,亲手。” 庞氏忽的明白了为何她们会被带到这里,的确,她们的存在对公主来说是一个大隐患。 只是,这样对公主来说,太残忍了。 “不行……不可以……” 商宴摇着头,泪眼迷蒙中感觉手心被塞入了什么冰凉的东西,庞氏温柔的笑看着她,一个用力,她感到脸上,身上被溅上了温温热热的液体…… “乳母!” 商宴声嘶力竭的呐喊道,想抽出手双手却被庞氏牢牢的攥住。 “公主,这样才是对你最好的……” 楚依安眼神轻扫,四周的暗卫齐齐拔刀出鞘,殿中顿时响起阵阵哭喊。 “公主!救命啊公主!” “饶了我吧,公主!” “我不想死啊……” “公主,救救我啊!” …… “姓楚的!你不得好死!” 哭喊声,哀求声,咒骂声,惨叫和着刀剑刺入肉体的钝响充斥着她的耳膜。 恍若人间地狱。 楚依安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 商宴却突然觉得他离她如此的遥远,连那眼神也不再清明,而是变的幽深难测起来…… 混沌中,有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轻柔的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柔声道。 “商商,别怕。” 她不记得那晚她是怎么离开的,而那个女孩一直拥着近乎麻木的她,低声安慰着。 她说她叫流光,她说,以后她们还会再见的。 ??次日,当商宴衣着严整的踏进重明殿时,重明殿内熏香袅袅,宁静肃穆,面生的太监宫女恭谨的匍匐下跪。 昨夜的杀戮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是她知道,那些人再也回不来了。 商宴也回不来了。 “记起来了吧。” 流光笑望着她,一脸俏皮,“还想逗逗你呢。” 商宴从那段蒙尘的往事中抽身出来,苦笑一声,“我怎么会忘呢。” 溯雪眼底闪过一丝轻蔑,收回手退立到一旁,流光伸手来掐住商宴的脸,杏眼微嗔,“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傻乎乎的?” 商宴第一此被人如此对待,颇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尴尬的呵呵一笑拍掉她的手,“流光,你这么多年去哪儿了?还有,你怎么就成了皇叔失散的妹妹?” 流光狡黠一笑,“我和溯雪都是王的暗卫。这么多年都在暗里保护你,替你除去绊脚石。当然,像陈国公和萧太妃这种老顽固,我们动不了,也不敢动。但是,只要王愿意,我们可以是任何身份。” 商宴讶然,原来皇叔的势力已经延伸的如此之大了。 “可是寒山寺是佛门清静之地,又是南阳候的领地,虽然佛光是真,但寒山寺毕竟那么多僧人,万一他们查问起来,你的身份岂不很危险?” 流光看着她,眸子里光芒闪动“他们什么都不会查到。” 商宴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多年来,她已深知皇叔的手段,“难道……” “没错。” 溯雪面色清冷,“王的确没有办法堵住所有僧人的口,唯一的办法,就是取而代之。” “如今,寒山寺上至住持,下到扫地小僧,都是我们的人。不论他们怎么查,都会有个叫楚虞的女孩,在寺里长大。” 流光接过话头,不知何时她已取下了头顶的凤冠,三千乌丝倾泻而下,笑的天真无邪的样子。 但只有商宴知道,在她们的手里,究竟沾过多少人的鲜血。 商宴收回目光,深深的吸了口气,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会哭泣的小女孩了。 她要活下去,许多事,便只能接受。 只是,那些无意于世事纷争的僧人一定没想到,十多年前的那片五彩佛光,给他们带来的不是庇佑,而是灭门。 第九章 悍后流光 见她心思重重,流光拉过她的手,轻声道,“商商,你不要害怕,不管以后的路怎么样,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哪怕罪孽深重,我也会一直保护着你。” 商宴看着她,心中感动,可是,流光虽然是暗卫,但毕竟也是女子,难道她要在这深宫陪自己耗尽一辈子吗? ??但是至少现在……她能不那么孤独。 楚王府。 溯雪单膝跪地,“王,近日除在陛下寝殿的熏香里发现了一味可使女子葵水混乱的药草外,别无异样。” 背对着她的楚依安轻轻抬手,“下去吧。” 溯雪抬眸,一向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柔光。 “是。” 溯雪刚走,楚珀安便从帘子后转了出来,一袭紫衣更衬的他面如冠玉。 “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然没错。” 楚珀安勾唇浅笑,妖冶的紫眸在烛火下带着一丝邪气。 “这萧太妃竟连如此刁钻的法子都能用上,看来是等不及想让她那名义上的儿子登基了。” 楚依安不语。 “只是,哥,你如此护着那小傀儡也不是长久之计。这么多年了也没点长进。咱们是不是该……嗯?” “珀安,现在还不是时候。” 楚依安凝视着灯盏里跳动的灯芯,“名不正言不顺,和那些逆贼有什么两样?若是这样,当年我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功夫。” “那一切听哥的。” 楚珀安垂眸。 希望一切如你所说呢,哥。 楚依安依旧负着手,眼底的神色变幻莫测…… 御花园内,一抹明黄正襟危坐,众多的宫人侍卫恭顺的随侍在侧,商宴手执一卷旧史,正看的入神。 小福子忽然躬身在她耳边轻声提醒道,“陛下,陈家小姐来了。” 商宴略微抬眼,见不远处一风姿绰约的美人款款而来,莲步招摇,不是陈娇娇又是谁? 商宴埋头又翻了一页,只当没看到。 却听一声惊呼,隐隐传来丫鬟焦急的声音,“小姐,没事吧?” “没事,” 陈娇娇揉着脚踝,望向亭中,那人却自顾自的看着书,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陈娇娇微蹙了蹙秀眉,咬咬牙,低声道。 “扶我过去。” 商宴轻啜了口茶,抬眼便见陈娇娇在丫鬟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无奈的捏了捏眉心,心道她怎么入宫了。 转眼间二人已行至亭中,陈娇娇福身行礼,身姿娇柔,似弱柳扶风。一双美目氤氲着雾气,显得楚楚可怜。 “陈小姐这是怎么了?” 商宴一脸关切,故作不解。 陈娇娇似是自责的开口,“祖父知道萧太妃身子抱恙,特命娇娇入宫探望。谁知竟一不小心崴了脚,这才冒犯了陛下。” “哦……” 商宴明了的点点头,陈国公刚被萧氏摆了一道,还让陈娇娇入宫探病?想来这老狐狸还盘算着让陈娇娇进宫呢,顺道膈应一下萧氏。 不过由此可见陈家还未和萧氏合谋,还不知道她的身份。这样最好,可以逐个攻破。 谁叫这两人贪心不足妄想以蛇吞象呢? 商宴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来人啊,传太医。陈小姐,请坐。” 陈娇娇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刚欲坐下,却听太监高声传报,“皇后娘娘到!” “皇后娘娘金安!” 一众宫人皆跪拜行礼,陈娇娇只得福身,心底却暗恨,这个位置,本该是她的。 来人拖着华美繁复的凤袍从她跟前经过,却并未多看她一眼,而是径自走到帝王身边,环坐在帝王腿上。 几十斤重的钗环服饰一同压下,商宴差点吐出一口老血,“流光……” 流光轻点了一下商宴的额角,笑的花枝乱颤,“陛下,怎么臣妾的小字也拿出来乱喊。” 商宴自觉失言,只呵呵一笑。 下首还福着身的陈娇娇心底更为恼怒,楚虞才入宫几天?什么时候她和陛下的感情竟这么好了? 流光丝毫未在意陈娇娇,有一搭没一搭的嗔道,“陛下说好今日陪臣妾下棋的,怎的躲到这儿来了?” “朕不是刚准备去凤和宫找你吗。” 商宴望着流光头上乱颤的珠钗宝玉,只得苦笑。 远处的商玄勾唇笑道,“这新后可是跋扈的很,烧光了所有的纳妃奏章不说,还把跪在和明殿前的老臣们通通都骂了一遍,有几个至今还称病卧床在家中,奈何这楚虞是摄政王的妹妹,谁敢动她。” 更别提前些日子还掴了商乐一巴掌,商乐仗着萧太妃的宠爱,在宫里嚣张惯了,谁知来了个更狠的。 一旁的纳兰榭看着商宴微微涨红了脸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觉得好笑,不由食指微屈抵住唇轻笑出声。 这一笑,惹得经过的宫女都羞红了脸。 商玄不明所以,“阿榭为何发笑?” 纳兰榭只是笑着挥挥手,“没什么。”,却是迈步向亭中走去。 陈娇娇崴脚虽是假的,但一直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也累的够呛。 见着纳兰榭含笑走来,不由眼前一亮,心想终于可以歇息了。奈何纳兰榭并未多看她一眼,一双摄人心魂的桃花眼直盯着商宴。 “纳兰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皇后,有外臣在呢……”,商宴低声提醒道。 流光漫不经心的瞥了纳兰榭一眼,扶了扶鬓间的凤钗,起身坐到一侧铺了软垫的绣凳上。 商宴如释重负的呼了口气,虽因女儿红的事并不待见他,但此刻却也觉得他无比亲切。 “爱卿免礼。” 纳兰榭眼底笑意更深,“谢陛下。” 而后跟来的商玄伸手扶起摇摇欲坠的陈娇娇,笑道,“皇兄怎的让如此美人受累呢?“ 商宴望向刚起身的陈娇娇,一张小脸微白,额角已渗出点点细汗,我见尤怜的样子。 难怪陈国公处心积虑的想让陈娇娇进宫,不过可惜了…… 一侧的流光讶然开口,“陈小姐怎么还行着礼?本宫还以为你走了呢。” 一番话说的陈娇娇的脸忽红忽白,倒显得她不识趣似的。 复又转向商宴娇嗔道,“陛下怎的也不提醒下臣妾。” 第十章 南山狩猎 看着流光眼底闪动的狡黠光芒,商宴只得无奈摇头。 这几天,她算是彻底见识到流光撒泼的本事了,不过那些世家小姐是不敢往她床上爬了,倒省了她不少麻烦。 “陛下和皇后当真是感情深厚呢。” 纳兰榭戏谑的笑望着她。 “纳兰公子见笑了。” 商宴得体的微笑着,不知为何,对于纳兰榭,她似乎总没什么脾气,大概是因为纳兰榭云游了多年,身上有她向往的干净味道吧…… 正在说笑中,一袭玄色锦袍的楚依安走了进来。 一时间,亭中仿佛凝聚了一股压迫性的气流,方才还抿嘴偷笑的宫人太监全都敛声屏气的低下头去。 楚依安毫不在意突然冷淡下来的氛围,目光似有若无的扫过纳兰榭,最终定格在商宴望向他的澄净眸子上。 这孩子,总是那么信任他…… “陛下,” 楚依安面色清冷的开口,直奔主题,“过几日便是三年一度的南山狩猎,届时许多王公贵族,世家子弟都会参加。” 说着,楚依安一顿,凤眸微眯,“南阳候也会去。” 商宴一怔,以往的狩猎楚依安都以国君年纪尚小,不可涉险为由推掉了,武将们虽颇有微词,却也不敢违背楚依安。而今她已经十九岁了,再推只会让朝臣认为国君无能,倒给了萧氏把柄。 只是,陈家一直虎视眈眈,她又刚夺了陈恪侯爷的爵位。 陈固性刚,一定会有所动作,此去,恐怕凶险万分…… 商宴尚在思量,纳兰榭已换了一副风流公子的嘴脸,“听说南山狩猎女眷也可随行,如此好玩的事,又岂能错过呢?对吧,玄亲王?” 商玄一怔,随即朗声笑着拍了拍纳兰榭的肩膀,道,“我说一向风流的纳兰公子怎么这次在奉安待了这么久,原来是早有图谋啊……怎么,是想去见哪家的小姐吗?” 纳兰榭只笑不语,意气风流,让陈娇娇也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一时间商宴竟也觉得轻松了许多,流光暗中将手覆在商宴的手上,粲然一笑,低声道,“别怕,我陪着你。” 出城那日天气很好。 兵甲整齐的排列出几里,禁军跨在高头大马上护卫左,浩浩荡荡的队伍中间夹杂着贵族女眷的马车,一路香车宝马,锦旗飘扬。 六匹汗血宝马拉着的龙撵上,银铃叮当作响,商宴躺在贵妃塌上,百无聊赖的掀开帘帐查看外面的情况。 如履薄冰的当了这么多年皇帝,这还是她第一次外出狩猎,心情不由大好。 眼前不再是错落高低的瓦红宫墙,而是郁郁葱葱的茂密山林,不时可以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商宴趴在檀木窗棱上,听着鸟雀扑棱的穿过树枝,惬意的眯着眼。 却听一人打马靠近,商宴睁开眼,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正灼灼的盯着她。 纳兰榭穿着一身白色的劲装,微醺的阳光下勒着缰绳笑的肆意张扬,这笑容仿佛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叠在一起,让她一下子晃了神。 “陛下你这样看着我,莫不是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纳兰榭薄唇轻启,一脸暧昧之色。 “胡言乱语!” 商宴稍显慌乱的呵斥道,气愤的掩上帘帐。 这样轻佻的纨绔子弟,她怎么会觉得像他呢?真是疯了。 被呵斥的纳兰榭也不恼,用力一抽,驾马驰向前方,俊美的脸上笑意愈深。 又脸红了呢,真是有意思。 撵内熏香袅袅,商宴倒也懒得和那人计较,目光一转,却见流光卸了以往繁复厚重的皇后服饰,只着一身红色轻装,俏生生的倒没了宫里那副剑拔弩张的悍妇模样。 这么想着,商宴不由轻笑起来,流光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插着腰道,“好啊你,竟敢笑话我!”,说着便张牙舞爪的扑到塌上去逗她。 “别,流光,痒……” 正玩闹中,帷帐一掀,一人逆着光线走了进来,溯雪清冷的垂首,“王。” 流光赶紧起身退到一旁,俯身行礼,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楚依安一双凤眸直望向商宴,淡淡道,“身子好些了吗?” 商宴登时脸红的像要滴出血来,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流光瞧她一副没出息的样子不由轻笑,“昨天还痛的死去活来的,今日要好些了。” “嗯,那便好。” 楚依安望着目光躲闪的商宴,眼神里竟有了一丝温度。 “多加注意休息,一会儿场上之事,能免则免,不必强求。” 商宴不说话,一张小脸涨的通红,流光毫不留情的笑出声来。 见楚依安转身出去后,商宴又羞又恼的拉过锦被盖住头,丢死人了……为什么狩猎的时候偏偏葵水来了呢? 商宴记得她第一次来葵水是在朝堂上。 临近退朝,她看着龙袍下摆渗出的点点红色,吓得不知所措。 小福子毫无察觉的高呼退朝,她却仍定定的坐在那里,不知是急的还是痛的,小脸煞白,冷汗直流。 朝臣议论纷纷,商宴咬唇,求助似的望向若有所思的楚依安。 陈国公欲上前查看,斜地里却突然杀出一刺客,长剑直指她眉心。 朝臣混乱,高呼护驾。 楚依安足尖点地,一个跃身将她护入怀中,长剑划过他的臂膀,血溅了商宴一身,染红了她的龙袍,御前侍卫拔刀上前,刺客却已被楚依安一击毙命。 楚依安一把将她横抱而起,冷冷的睨了群臣一眼,被划破的袖袍上,鲜血汩汩而出, “退朝。” 那是楚依安第一次抱她。 商宴小小的一团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刺客也是皇叔的暗卫。 她这条命,背负的冤孽太多了。 不知行了多久,队伍终于停了下来,商宴早躺的腰酸背痛,在溯雪搀扶下迫不及待的下了撵。 车马停在一片宽阔的草场上,远处围着禁军的帷幔,重兵把守,更远处是一片片密林重山,那便是猎场了。 第十一章 流矢无眼 商宴松了松筋骨,悠闲的在草场上踱着步,却见不远处的商璉正和流光说着什么,笑弯了一双眼。 “你们在说什么?“,商宴好奇的凑过去,商璉有些拘谨的行了一礼,“陛下。” 商宴笑笑,“阿璉何必如此多礼,叫朕皇兄即可。” 流光在一边笑道,“璉公主是来感谢我上次在宫内替她解围的。” 商璉再无权无势,也是一国公主,商乐娇纵惯了,竟非得要商璉亲自为她擦拭弄脏的鞋尖,其实她早就看不惯商乐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给她一巴掌算轻的。 商璉担忧道,“只是皇后娘娘此举恐怕会得罪了太妃娘娘。” 流光不在乎的笑了,一双杏眸光彩夺目,“怕什么?有大哥替我撑腰,那老巫婆不敢动我。” 商宴不由咋舌,这丫头,没分寸惯了,什么都敢瞎说。 商璉也被逗笑了,目光却忽然直直的飘向远处。 商宴顺着她看过去,正见一紫衣男子潇洒的一跃下马,撩袍拂袖间风流蕴藉,眉眼隐隐和楚依安有几分相像,正是楚珀安。 看着商璉微红的脸颊,商宴明了的一笑。暗自思忖这次狩猎说不定可以成人之美,这样阿璉有了依托,商乐也不敢随意欺负她了。 正想着,溯雪走了过来,眉目清冷的垂下头去,“陛下,可以入席了。” 商宴抬眼望向不远处的筵席,已有不少王公贵族入坐。楚依安坐在上首,举杯自酌,宽大的袖袍随风舞动,一双凤眸无悲无喜。 商宴走过去,众人皆起身行礼,商宴微眯着眼扫了一下众人。 楚依安最左,然后依次是商玄,商衍,商乐,商璉。 商衍着一身蓝色锦袍,面容秀丽,温文儒雅的样子倒随了他母妃。说到贤妃,商宴也不得不感叹这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 先帝去后,贤妃便毅然放弃了宫内的荣华,到念慈庵出家为先帝日夜诵经,因此商衍也时常到念慈庵去陪伴他母妃。母子二人皆与世无争,倒也落得清静。 没想到这次狩猎,他也来了。 右方皆是有名望的贵族大家,南阳候居最上方。 南阳候陈固,不过四十出头。面容刚毅,一脸正气凛然的样子,不过,这陈家子孙倒净是狼子野心的主。 商宴心头冷笑,“众卿不必多礼,此次南山狩猎,可要尽兴才好。” 南阳候举杯笑道,“能和陛下同猎,真是吾等之幸啊。” 商宴但笑不语,一侧的商玄举杯,掩住了唇角的笑意,猎场流箭无眼,只怕,有人是有来无回了。 位于下首的纳兰榭望向楚依安,开口道,“早听闻摄政王武艺超群,每次狩猎都拔得头筹。如今难得同猎,纳兰倒想和摄政王一较高下。” 商宴微微摇头,皇叔向来不喜欢和人比试,只怕那纳兰榭要吃闭门羹了。 不料楚依安闻言放下酒杯,眉也未抬道,“好。” 商宴一时有些错愕,皇叔……答应了? 满座顿时嘈杂起来。 商玄大笑道,“好啊!人不轻狂枉少年,阿榭既有如此雄心,那本王也得加入比试一把。”,说罢转头望向左侧的商衍,“阿衍何不一起?” 商衍嘴角含笑,温和的点点头。 南阳候用力拍了拍陈靖的肩膀,“靖儿,难得有此机会,可别丢了我陈家男儿的脸。” 陈靖拱手,眼底闪过一丝狠厉,“是,父亲。” 陈靖是陈固长子,相较陈恪要沉稳的多,即使陈恪刚被夺了侯爷之位,又因楚依安下令思过,而无法来此次狩猎。父子俩也都像没事儿人一样。 商宴心中冷笑,挎弓上马。 楚依安驱马靠近,神色清冷如神祗。 “启儿,记住,万事小心。” 商宴微愣,皇叔很久没有这样叫过她了。 楚依安复转向溯雪,凤眸里透着凛冽。 “陛下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也不必回来了。” 溯雪垂眸,“是,王。” 远处猎场的帷幔已经撤开,马匹兴奋的打着响鼻,纳兰榭执着缰绳,眼角含笑的看了商宴一眼。哨令一下,便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 众人紧随其后。 楚依安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挥手扬鞭,烈马嘶鸣一声,疾奔而出。 商宴看着幽深的密林似虎口狼穴吞没了众人,眸子里闪过一丝坚定,她绝不能,再让皇叔为她担心了。 林内没有过多的灌木丛,十分方便骑马穿行。当然,也是为了防止有人埋伏行刺,阳光透过高大的树冠撒下细碎的光影。 一片宁静。 商宴驾马穿行了许久,也没看见什么像样的猎物。这样下去,一国之君的颜面不保啊……忽而杂草一动,一只体型肥硕的灰兔跳了出来。 不管了。 商宴举弓搭箭,正欲射出,一支利箭携穿云裂石之力贯穿了灰兔的喉咙直钉到树干上,尾羽颤动中,溯雪警觉的握紧了弓箭。 商宴恼怒的收了弓,怒视着踏马而来的人,纳兰榭笑的风度翩翩,“陛下也对些小兔子感兴趣吗?” 商宴暗自咬牙,“纳兰公子可真是巧啊。” 纳兰榭闻言,眼里笑意更深,“不巧,臣一直在等着陛下呢。” 这人,脸皮还不是一般的厚。 “等朕,不必了。” 商宴无意与他纠缠,调马欲走。 一支暗箭却冷不防的自身侧而来,溯雪一个跃身以弓作剑格挡开。 林中一时只听得见风吹树叶的飒飒声。 纳兰榭揶揄道,“陛下,流矢无眼,还是让臣为陛下护驾吧。” 如此迫不及待吗? 商宴环顾了下四周,风吹林动,却无一人身影。 “不劳纳兰公子费心,溯雪,走。” 纳兰榭看着商宴驾马走远,唇角微勾,策马上前,“陛下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远处被枝叶掩映的商玄见一击未成便收了弓,他记得萧太妃说过,这次狩猎是陈家和皇帝相争,他只需要坐收渔利就可。 又一只猎物被抢走,商宴彻底怒了,“纳兰榭!” 纳兰榭收弓,一脸无辜,“陛下,臣可是要和摄政王比试的。” 商宴不耐的手一挥,“那不如先和朕的护卫比比吧!” 第十二章 受困猎洞 言毕,溯雪已拔剑出鞘,剑锋直指向纳兰榭。 纳兰榭身子后仰,避过这狠厉的一击,反手扣住溯雪的手腕,笑道,“如此,纳兰便只能从命了。” 说话间,溯雪却借力横扫一脚,逼得纳兰榭下了马。 商宴在一边看着,勾起了嘴角,长得美了不起啊?叫你死皮赖脸。 远处一直暗中观察的陈靖心头冷笑,机会来了。 几个黑衣人迅速顺着树干攀爬而上,掩藏在树冠中搭起弓弩,直指向那边毫无察觉的帝王。 商宴正看的起劲,完全没注意到树冠中的异常,待反应过来时,几支羽箭已破空而来…… “小心!” 正和溯雪缠斗的纳兰榭疾呼,慌乱中掷出几枚石子,堪堪挡过那致命的几箭。但仍有一箭射到了马腿上,马儿吃痛,仰身嘶鸣,商宴险些被甩下马去。 “溯雪!” 商宴勒紧疆绳,马儿拔足狂奔,纳兰榭眸色一紧,翻身上马直追而去。 “拦住她。” 陈靖低声道,几个黑衣人拔出长剑,飞身而下将溯雪团团围住。 方才纳兰榭情急之下没控制好力度,一掌打在她右肩上,如今提剑都难,看着马儿奔离的方向,溯雪咬牙,左手持剑,眼里寒光乍现。 商宴趴在马背上,小腹被颠的剧痛不已,双手仍死死的抓住疆绳,背后的马蹄声渐渐靠近,她不知道是溯雪还是纳兰榭。 马儿不辨方向的在林中穿梭狂奔,她感到大脑一片混沌,意识越来越淡,身后有人叫了什么她没听清,手上一松,便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 纳兰榭心中大骇,想也未想便纵身向前一扑,紧紧将那人护入怀中,躲闪开疾驰的马蹄,纳兰榭右腿狠狠的磕在石块上,痛得闷哼一声,仍是紧紧的搂住怀里的人。 两人沿斜坡一路翻滚而下,倏的掉进一个洞里。 光线一下暗了下来,商宴只觉得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震碎了。挣扎着起身,才发现自己被纳兰榭紧紧的搂在怀里。 “纳兰榭?” 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感激和恐惧一齐涌上心头,商宴拍着纳兰榭的脸,声音都在颤抖。 “纳兰榭你没事吧?纳兰榭!” 纳兰榭微微睁开眼,有气无力的调侃道,“陛下,你再不起身臣就真的要被你压死了。” 商宴一愣,赶紧起身退坐到一旁。 纳兰榭一手撑着身子坐起来,活动了下筋骨,却突然陷入了沉思。 商宴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由担忧道,“怎么了?是伤到了哪里吗?” 纳兰榭抬眸看了她一眼,尽管一路跌下来,两人都狼狈不堪,但他抬头的一瞬,商宴还是有一种昏暗的洞穴都被他所照亮了的错觉。 纳兰榭却忽的笑了,神色揶揄,“不知陛下是不是在宫里锦衣玉食惯了,这身子怎么软的跟女人似的。” 商宴感觉脑子一下子炸了,怒道,“放肆!” 她深吸口气,努力使自己恢复冷静。 “别以为你救了朕,便可以胡言乱语。” 纳兰榭也不与她多作纠缠,只抬起她的左手道,“你受伤了?” 商宴一看,左手袖袍破了个大口子,想必是在下坡的时候刮的,鲜血淋漓。 她淡淡道,“没事。” 想收回手,手肘却被他牢牢桎住。 “别动。” 纳兰榭正色道,好看的眉头皱成一团,倒有了几分孩子气。 利落的从身上撕下一片干净的布条,纳兰榭细致的替她包扎起来,末了还扎了个蝴蝶结。 商宴不由笑出声来。 纳兰榭眉眼一挑,刚想说什么,目光却停留在她的袍角上,不知何时被血咽湿了一片,商宴顺着他目光看去,脸登时一红,似乎才感觉到小腹的阵痛。 “你还有哪里受伤了?” 纳兰榭说着要掀开她的衣袍,商宴急忙后退,靠到了洞壁上,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哪里受伤。” “那血迹是哪里来的?”纳兰榭皱眉,“不行,我得看看……” 看着纳兰榭步步逼近,商宴慌乱中开口道。 “是你,你受伤了!你的腿……” 纳兰榭一顿,略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右腿在刚跌下马时被豁了个大口子,如今青紫一片,血迹斑斑。 纳兰榭‘啧’了一声,靠着洞壁坐下,抬头打量了一下洞穴的深度,无奈的叹道,“我腿伤成这样,猎洞这么深,看来暂时是出不去了。” 其实,他咬咬牙还是能带她出去的,但不知为什么,能这样和她呆在一起,似乎也不错。 商宴亦抬头看了看高高的洞口,不由咋舌,她要是自己摔下来,不死也得残了。 再望向纳兰榭,他左腿支起,一手搭在上面,看似心情大好的样子。 商宴慢吞吞的挪过去,看着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不忍道,“其实你没必要这么拼命的。” 纳兰榭一双桃花眼饶有趣味的打量着她,慢悠悠的道,“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摄政王恐怕会让猎场内的所有人都陪葬吧。” 商宴一愣,皇叔…… 在出发前皇叔还仔细叮嘱了她,没曾想还是大意的遭了暗算,也不知道皇叔现在在哪里,知道她出事了又该担心了吧?还有溯雪…… 商宴正想着,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啧,怎么一提到你皇叔魂都飞走了?” 纳兰榭用手肘拐了拐她的肩膀,眼神示意道,“这儿还有个伤者那!” “说什么哪!” 商宴狠狠掐了他一把,看他呲牙咧嘴的样子又觉着过意不去。 看着他腿上惨不忍睹的伤口,商宴思量着想从衣服上撕下条布片来,奈何这布料做工太好,怎么也拽不下来,看纳兰榭之前不是挺轻松的吗?难道衣服质量相差这么大?这么想着,商宴鬼使神差的便要去扯纳兰榭的袍子。 纳兰榭忍俊不禁,“陛下,你在干什么那?” 商宴心虚的松了手,尴尬的咳了两声,“那个……没什么,没什么……” “你……要不要处理下伤口?” “不用了,一点小伤而已。” 纳兰榭说着欲将手搭在商宴肩上,商宴条件反射般的弹开身子。 纳兰榭伸到空中的手一顿,随即又不着痕迹的收回。 第十三章 往事如梦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沉默中两人都没有说话。 洞中光线越发暗淡,昏暗中,谁也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小腹的疼痛此刻铺天盖地的袭来,本来身子就弱,又是特殊时期,此番折腾下来,商宴疼的冷汗都下来了,却死死的咬住下唇不吭声。 四肢拔凉,商宴无助的蜷起身子,抬头透过掩映的枝条看着苍穹上的一轮弯月。 寒凉生辉。 冷,真的好冷,肚子也好疼……商宴将头埋入双臂中,意识昏昏沉沉,渐渐睡去。 半梦半醒间,她被纳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很温暖,但和皇叔的完全不同。 她知道,是纳兰榭。 纳兰榭小心翼翼的将缩成一团的商宴拢入怀中,年轻的帝王眉头紧皱,清秀的脸上苍白一片。 很难受吗? 纳兰榭紧紧的拥住她,一手在她肩上轻抚,暗自输入内力。看着商宴脸色稍缓,沉沉睡去,他不由轻舒了口气。 腿上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刺骨的疼痛,纳兰榭揽着熟睡的商宴,内心却一片平静。 天色快亮时,闭眼小憩的纳兰榭感到脖颈处吻上一片冰凉,习武多年的纳兰榭怎会不知,那是一把寒剑。 他睁开眼,轻笑,“摄政王来的倒挺快,一夜没睡吧。” 月光透过掩盖在洞口的枯树枝照射下来。 一半光影,一半黑暗。 楚依安半边身子掩在黑暗中,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唯雪白的长剑反射着寒光,声音里更是冷的像淬了冰,“放开她。” 纳兰榭小心翼翼的抽回枕在商宴头下的手,轻挑的笑着,“若是我不搂着他,大商的国君就要换人了。” 楚依安随手将长剑插入洞壁中,冷冷道,“若不是看你救了她一命,你不会活着离开这里。” 言罢,一把将商宴抱入怀中,足尖一点,纵身跃出了猎洞。 徒留一洞清冷,满袖余温。 梦里商宴又想起了从前。 她记得她第一次学骑马的时候,马儿不知何故受了惊,将她狠狠的甩了出去,在她以为自己就要触地而亡的时候,是皇叔跃身将她护入怀中。 ???? ??在她还不会喝酒的时候,是皇叔坐在她身旁,替她接过一杯又一杯使臣递过来的外域烈酒。 她只能仰起头,看着皇叔含笑的眉眼,扬起的衣袂,和滑动的喉结。 那时她便觉得,皇叔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还有她一向怕冷,皇叔每次狩猎,都会给她带回一张完好的白狼毛皮,在入冬时给她做一件大髦,披在身上暖暖的。 ??就跟现在一样。 商宴在迷蒙中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男子瘦削的下颚,然后是挺直的鼻梁,精致的眉眼。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个怀抱的主人了。 若说她在楚依安逼自己杀死乳母时还心有畏惧,但八年来的点点滴滴,那一点不甘早已转化为了另一种更深的依赖和情感,而至于那是什么,她从未细思过…… “皇叔。” 察觉到怀中人儿的转醒,楚依安微微低头,一双凤眸难得带了温和的笑意,“再睡会儿吧,快到营地了。” 商宴微愣,她已经很久没看到皇叔这么笑了。 恍惚间,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紧张道,“皇叔,纳兰呢?纳兰怎么样了?” 楚依安看着商宴无意识中抓住他衣襟的手,眸中神色渐冷。 “放心,他的随从已经找到他了。” 猎洞内。 纳兰榭足尖踏在插入洞壁的长剑上,一个借力跃身出了猎洞,几个随从快速赶了过来。 云生快步上前扶住踉跄的纳兰榭,“公子,你受伤了。” 云生是纳兰庭从小收养的弃婴,和纳兰榭一同长大,感情深厚,忠心不二。 纳兰榭将手搭在云生肩上,一双风流含笑的的桃花眼难得的冷冽下来。 “云生,我要你替我查件事。” 楚依安抱着商宴回到营地的时候天色已经发白了,见到来人,兵甲侍卫皆跪拜迎接。 楚依安未作停留,抱着商宴径直进入主帐,等了一宿的流光急忙迎上来,“商商,你终于回来了,没事儿吧?” 楚依安轻柔的将她放到塌上,顺手在她额上探了探温度,“她受伤了,给她上点药。” 略微一顿,又道,“给她换身干净的衣服,熬点姜汤,别着凉了。” 待楚依安转身出去后,商宴眼睛才悄悄眯开了一条缝。 “起来吧,王已经走了。”流光端着药在塌边坐下。 商宴讪笑着支起身子,“我也是想让皇叔回去休息一下嘛。??” 流光不言,手上动作却未有停顿,解开她被血浸染的布条,仔细的清洗着伤口。 商宴知道流光生气了,看她眼下的乌青,定也是为她担惊受怕了一宿。 商宴望着她,安抚似的笑笑。 “流光,我没事的。” 流光抬头睨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倒是没事,你可知道,丢了你,溯雪一回来便被王责罚了。” “什么?!” 商宴一惊,看流光凝重的神色,想来事态并不简单。 匆匆换好衣服,商宴急忙向草场后方赶去,未及草场,远远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被粗绳束着双手,宛如失去了生命力的破布娃娃一样吊在高杆上,随风飘荡。 她垂着头,一袭白衣狼狈不堪,几处狰狞的伤口已然结了血痂。 “溯雪……” 商宴眼睛一红,对守在高台下的侍卫厉声道,“放她下来!” 侍卫下跪行礼,为难道,“陛下,摄政王说……” “放肆!” 商宴怒呵出声,满脸铁青之色,“朕的命令你敢不从?” 侍卫一惊,连连叩头告饶,“陛下息怒,卑职立刻放。” 溯雪自高杆上被缓缓放下,商宴急忙上前扶过她,流光随手拔出头上的金簪划开溯雪手上的绳子,原本白皙的手腕已被勒出紫红色的血痕。 “溯雪,你醒醒!溯雪……” 商宴拨开她混杂着汗水黏在脸上的发丝,溯雪的面色苍白如纸,虚弱的仿佛随时都会死去。 商宴鼻头微酸,溯雪是那样要强的个性啊,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见她示弱过,如今却竟虚弱成这样。 第十四章 溯雪被罚 耳边脚步嘈杂。 “皇兄。” 商衍穿着一身宝蓝云纹锦袍,形色匆匆,看见她怀里面无人色的溯雪时,原本俊逸儒雅的眉目微皱,“皇兄,她伤的很重,必须立即请太医诊治。” 商宴尚未反应过来,商衍告罪一声便一把横抱起昏迷的溯雪,转身快步离去。 “阿衍……” 商宴怀里一空,颇有些不知所措。 ??随后赶来的商璉看见商宴,眼睛如小鹿般亮晶晶的,“皇兄,你回来了。没事吧?” “……没事。” 商宴反应过来,看着商衍大踏步离去的背影,疑惑道,“这……” 流光将簪子挽回发上,“溯雪在猎场受了伤,被黑衣人围攻,是衍亲王救了她。” “是啊,” 商璉笑道,“别看衍哥哥平日里温文尔雅,功夫可是不弱的。” “只是不曾想,溯雪姐姐居然被摄政王惩罚在这儿吊了一夜,衍哥哥也是才收到消息……” 商宴垂眸,轻轻叹了口气。 帐内,随行御医收拾好药箱,告知了相关事宜,拱手行礼倒退着出了主帐。 一直在旁守候着的商衍静默片刻,也随之跟了出去。 商宴看着塌上仍在沉睡的溯雪,眼里闪过一丝愧疚。 溯雪跟了她这么多年,每次有危险都豁出命来护她周全,为了她受了数不尽的伤。 其实,溯雪长得很好看,只是面上总是冷冷的,也不似流光活泼,眉眼似乎都染上了清冷的气息。 “溯雪是王最完美的暗卫。” 流光轻声道,“不多话,只做事。不过问主子的事,也不质疑主子的命令。” 商宴盯着塌上的熟睡的人,微微有些发怔。 的确,溯雪在她身边一直都是这样,可是宛如没有生命的刀剑般生存着……不累吗? 流光苦笑一声,“溯雪只是太在乎王了……她是为王而活的。” 塌上苍白的人毫无知觉。 商宴却听得心惊,心底的一处隐秘似乎呼之欲出。 她迅速整理了下情绪,转移话题道,“猎场之事是陈家动的手脚吗?” 流光抬眸望向远处的虚空,“是陈靖,他们一击未成,可能不会罢休。一切,就在今晚了……” 商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却听帐外喧哗声渐浓,商宴眉头微皱,掀开帘帐走了出去。 离的近的女眷公子纷纷噤声行礼。 阳光有些刺眼,商宴微眯了眼,透过指缝,见一红衣骑装女子策马而来,笑的肆意张扬。 勒紧缰绳,骏马抬蹄嘶鸣,商乐一头如瀑秀发在空中划过张扬的弧度,美艳动人。 “皇兄总算回来了,没出什么事吧?乐儿可是担心了一晚上呢。” 商乐红唇轻启,眸色潋滟。 倒是继承了萧太妃的容色。 商宴暗地里想,只是,到底年轻。太过轻狂了。 “天子跟前竟不下马,好生放肆!” 流光掀帐而出,一双杏眼浸满了冷意。 “本宫倒不知,这金枝玉叶的公主竟如此不懂规矩。” 周围众贵胄皆惶恐下跪,不少公子更为商乐捏了把汗。驾马冲撞天子不说,还与皇后同着红色骑装。 一个是摄政王的妹妹,当朝国后,一个是有强势外戚的萧太妃爱女。这两人要掐起来,真是…… 商乐只是收鞭,嘲讽道,“说起不懂规矩,为一国之后,却蛮横无理,争宠善妒,丝毫不懂得贤后之理,论起骄纵本公主倒是自愧不如……” “乐儿,胡闹!” 商玄疾步走来,跪地请罪,“乐儿口无遮拦,小女儿心性。还望陛下勿怪。” 都说成这样了,她一国之君还好意思计较吗? 只是这番话说的着实漂亮,直接指出了流光妒后干政,倒不像是商乐说得出来的……商宴心头估量,面上却笑的仁和,“朕自不会计较。” “就知道皇兄最好了!” 商乐示威道,流光脸色微有些难看。 正说着,却见一人一马踏开守卫而来,一青衣女子挑眉怒道,“商乐,你竟暗算我!” “这是……” 商宴扶额,有女眷的地方还真是热闹。 流光勾唇一笑,“这是陆侯爷的独女,陆琪雪。” 商乐的死对头。 陈家的女儿,商宴明了的点点头。 陆琪雪秉承其父的品性,豪爽耿直,一贯的大大咧咧。 陆候虽娶了陈国公的小女,但一直保持中庸之道,不攀附,不结党。对独女陆琪雪更是视若珍宝。 这么多年了,在陈国公的施压和诱导下还能保持中立,陈娴雅的维护是一方面原因,这陆候爷也不容小觑。 不是真的无意权位,便是隐忍过人,不得不防啊…… 商宴掩下眼底思绪,负手望向来人。 陆琪雪似是才看清所立之人,生生咽下那一腔怒气,她记得父亲从小的告诫,君臣有别。 翻身下马,敛下一身傲气,“臣女陆琪雪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在此,惊扰了陛下,望陛下恕罪。” “无妨,平身吧。” “谢陛下。” 陆琪雪起身,眉眼间没有商乐的艳丽,也不似陈娇娇的妩媚,而是带着一丝英气。 陈家竟也有如此出众的女儿,商宴暗自赞赏。 商乐掂了掂马鞭,笑道,“陆琪雪,你的马术也不过如此。” 陆琪雪闻言拧起了秀眉,“商乐,若不是你设陷阱暗算我,我陆琪雪赛马岂会输给你?” “明明是你自己不长眼,还想赖我?” 商乐美目微嗔,掩不住话里的得意,“手下败将,有什么脸面叫肆?” “你!” 陆琪雪气极,“当着陛下的面,你敢再和我比试一次吗?” 商乐闻言轻蔑的笑道,“本公主可没精力陪你这种骑术不精的人玩儿……” “既然如此,乐公主可有兴趣陪本宫比试一把?” 流光说着夺过陆琪雪手中的马鞭,翻身上马,目光挑衅的望向商乐。 两人皆是红衣猎猎,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随行的宫女上前劝道,“皇后娘娘,您乃千金之躯,万万不可啊!” 流光不耐的挥开她,盯着商乐道,“怎么?乐公主是怕了吗?” “笑话!本公主何时怕过?” 商乐嘴角含笑,握着马鞭的手愈发用力,上次御花园的一巴掌,让她丢尽了脸,这次,她定要她加倍奉还…… 第十五章 流光赛马 “咳,” 商宴握拳轻咳一声,“皇后……” 流光回头一记媚眼,“放心吧陛下,臣妾不会有事的。” 商宴强装镇定,内心已是欲哭无泪,她当然不是担心她有事,只是想提醒下她适可而止。 虽然商乐是死是活她都无所谓,但如今的形势,若是萧太妃一怒之下和陈家联合,后果将不堪设想。 “阿虞,点到为止便好。” 楚依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微眯的凤眸在阳光下有种暖融融的错觉。 “王。” 众人恭谨的行礼。 楚依安淡淡的点点头,几个摸不清楚依安喜怒的世家子弟对视几眼,也不知该不该起身。 众人伏跪,只余二人遥相对视,商宴看着楚依安越过众人,直直向她走来。 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 她甚至无比的确信,只要有她在的地方,皇叔的眼里,便只有她,只会有她。 只是,她从不敢想。若是她没有这黄袍加身,若是她背后没有这至上权力。 他,还会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不知道。 她亦从未如此庆幸,她是这九五之尊。 尽管,只是傀儡。 “怎么不多休息一下?”,楚依安微微蹙眉,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 商宴浅笑,“朕并无大碍,劳皇叔担心了。” 楚依安不语,两人谁也没提溯雪之事,商宴知道,他没提,便是默许了。 流光调转马头,似假还真的嗔道,“哥,你的心肝妹妹在这儿你都不过问一下,只知道关心你的陛下。” 商宴略显尴尬,只轻咳两声当没听到,众人心里却无不惊叹,这楚皇后当真如此受宠。 陆琪雪噗嗤一笑,见楚依安神色淡漠,也只得呐呐收了声,虽是闺阁女子,但楚依安的雷厉手段她也听闻过不少,她可不想招惹这玉面罗刹。 烈马喷着响鼻,焦躁的跺着蹄,商乐亦是不耐的抬眉道,“皇后娘娘,你究竟比不比?” “当然要比。” 流光扬唇一笑,俏丽天真。 一声响箭,两人同时策马而出。 墨发飞扬,红衣飒舞,倒也赏心悦目,吸引了草场上不少子弟的目光。 商乐向来跋扈,当初为学骑马,硬是逼着年轻的武状元卸下一身职务,专司教她驾马,在大商的贵女中骑术也算不错。 眼看着两人不相上下,几乎是并驾齐驱,似是两团追逐的火焰。 商宴手心渗出薄薄细汗,明知流光是暗卫,身手自然不凡,却仍是忍不住担心。 溯雪已经受了伤,她不想流光再出什么意外…… 蓦然惊觉,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的身边竟有了如此多的羁绊。 身侧的楚依安静静的看着她,清冷的脸上神色莫明…… 商乐扬手甩鞭,长发飞舞,抬眼瞥见不远处一抹纤弱的身影,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手中缰绳微转,烈马直奔而去。 商宴心底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而另一边商璉握着那绣着精致小花的锦缎香囊,心里惆怅万分。 她要怎样送给他呢?会不会显得太唐突了?万一他不喜欢怎么办? 万一……算了,不管了,大不了她再重新绣一个,只是不知道……他还记得吗? 商璉想的入神,完全没听见身后侍女的疾呼。 直到马蹄声踏空而来,蓦然抬头,已躲闪不及,眼看着高高扬起的马蹄就要踏下,商璉大惊,却下意识的攥紧了手心的锦囊。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而是被拥入了一个散发着清香的怀抱,一阵天旋地转,那人稳稳的扶住了她的双肩。 商乐见‘误伤’不成,微恼的咬了咬唇,策马而去,紧随其后的流光急调马头,险些被甩下马去,还好她有所察觉,这商乐,未免太狠毒了。 远观的商宴亦是松了口气,同时暗自捏紧了拳头,这商乐,当真是越发放肆了,当着她的面也敢对商璉下如此毒手,萧氏……不得不除。 流光匆匆看了商璉一眼,复又驾马赶上。 商璉惊魂未定,抬头正对上那张她朝思暮想的容颜。 楚珀安长眉轻挑,眼梢眉角风韵天成。 “公主在想什么?竟如此出神?” 商璉窘迫的垂下头,手指无措的捏紧了那淡紫色的锦囊。 “没……没什么,多谢淮阴王相救。” 楚珀安薄唇轻勾,是一惯的慵懒邪魅。 “没事就好。” 言罢楚珀安收回手转身离去,没有一丝停顿之意。 商璉怔怔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却是垂眸掩下了眼底的失落。 经刚才的一场虚惊,两匹马儿渐渐拉开距离。 商乐领先一步,回头正对上流光微亮的杏眸,不由挑唇一笑,艳丽明媚。 不过山里出来的野丫头,也妄想赛马赢她? 心里想着,商乐却不着痕迹的放慢了马速,从一开始,她要的,就不只是输赢…… 流光见商乐策马趋近,心头冷笑,故作不知的驾马迎上。 你既自己找死,那就怨不得我了。 两匹马儿愈靠愈近,众人远远看着,只当是马儿受惊失控纠缠到了一起。 商乐扬手一挥,长鞭直抽向流光所骑的马儿,却在空中被一把抓住,来不及错愕,流光抬腿一脚狠狠踹在商乐所骑的马肚子上。 马儿吃痛的嘶鸣,暴躁的扬起前蹄,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商乐没有防备,惊叫一声,被狠狠甩下马去。 “乐儿!” 远处商玄焦急的大呼,在心底,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他是没什么感情的,但若是商乐出了什么事,他要怎么回宫向萧太妃交代? 奈何距离过远,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商乐似一块破布般随风飘零,跌落。 陆琪雪却兴奋的眼睛发亮,商乐,这一摔,不死也得残,看你以后还怎么嚣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地里却忽然蹿出一个人影,及时将商乐揽入怀中。 可恶。 流光勒停马儿,冷冷的看向来人。 那人似是极为在意商乐,将她牢牢的护在怀中,商乐受了惊,待看清来人,脸上的惶恐渐渐转变为厌恶。 她冷冷的推开那人,回头恨恨的望了流光一眼,蹒跚着往回走。 那人欲上前搀扶,却被商乐一鞭子抽在身上,顿时渗出血来。 第十六章 意外之人 “滚开!” 商乐怒呵道。 “公主,没事吧?” 吓的面无人色的侍女赶紧跑来搀扶,公主若是出了事,她们全家都活不了。 流光看着那人黯然的站在原地,脸上半面银质面具泛着阴冷的光芒,而另一边完好的脸颊却是眉眼俊秀,面若春生。 流光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踱马趋近。 “杨大人。” 杨南心里一惊,这楚后刚入宫不久,怎么会认识他? 但他仍是恭谨的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杨大人一定很好奇本宫怎么会认识你。” 流光拍了拍马儿的脖颈,望向杨南的眼中充满怜悯。 “启明三年的武状元,杨南。能文能武,尤骑射最佳。最重要的是,杨大人还一表人才,是当时不少闺阁女儿的梦中之人,楚虞虽远在深山寒寺,却也有所耳闻。不过,可惜啊……” 流光故意一顿,杨南面色却十分平静。 流光看着,心中微叹。 的确,是可惜了。 杨南当年的确是丰神俊朗,也因此被商乐缠上,当时商宴刚登基不久,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对商乐的胡搅蛮缠,楚依安也没空理会。 便应了由杨南任她的骑射师父。 不想三年前,商乐入林冬猎,被黑熊袭击,杨南拼死救她出来,一人一马,伤痕累累。右脸也被黑熊一爪子挠的血肉模糊,容颜尽毁。杨南因此辞去所有职务,销声匿迹。 没想,竟是做了商乐的暗卫。 身为暗卫,表面风光无限,另人谈之色变。 实则永远只能隐匿于黑暗中,没有情感,没有喜怒,没有自由。 与主子同生,代主子而死。 如同一把利剑,藏于鞘中,以血肉为食,永远没有出头的一日。 她们都是在等,等待死亡。 而比等待死亡更痛苦的,是在等待的过程中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 那是世间第一大刑罚。 看杨南痴痴望着商乐的眼神,只怕也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流光心底苦笑,也不知是笑他还是笑自己。 “杨大人此番情意,乐公主却似乎不大领情呢。” 流光似是感叹,“再怎么说,杨大人的脸也是为乐公主而受的伤……” “皇后娘娘言重了,” 杨南抬首,俊朗的左脸和右边阴冷的面具形成极其诡异的反差。 “杨南今日皆是杨南咎由自取,与她人无关,杨南别无怨言。” 言罢,杨南深深一揖,足尖一点,追随商乐而去。 “别无怨言……呵” 流光敛去眼底神色,高啸一声,“驾!”,骑马向主帐奔去。 商乐被侍女搀扶着,满脸愠怒之色,心底越发不甘,楚虞那个贱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蛮力?害的她颜面扫地!甚至还差点……可恶,她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正恨恨的想着,抬头却见主帐边纳兰榭正与商宴有说有笑。 纳兰榭一身月白色锦袍,墨发高高束起,整个人站在那里,似芝兰玉树,氤氲着笑意的桃花眼美的惊心动魄…… 他什么时候来的? 商乐怒意全消,只觉脸红的发烫。 “乐儿,没事儿吧?” 商玄关切的迎上来,一副为人兄长的模样。 “刚才真是太危险了,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可让大哥和太妃怎么办才好?”, “大哥,我没事的。” 商乐勉强笑道,虽然商玄并不是她同母所生的哥哥,但从小到大都很疼她,在她眼里与亲哥哥无异。 商宴闻言向商乐望去,似笑非笑道,“皇妹没事是最好了。” 商乐心高气傲,刚想说什么,却见纳兰榭含笑的目光扫过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坠马,如今一身狼狈不堪,只咬咬牙行礼道,“多谢皇兄关心,乐儿无事,先行告退了。” 看着商乐面红耳赤急急离开的背影,一直沉默的陆琪雪微微勾了勾唇。 纳兰榭漫不经心的收回目光,商宴看着他的腿担心道,“纳兰,你的腿伤如何了?可有传御医上药?” 怎么现在站在她身边还跟没事人一样,商宴不得不暗暗揣测他昨天在猎洞里是不是故意的。 看着商宴一副较真的样子,纳兰榭突然邪笑着凑近道,“陛下是在关心我吗?” ????男子温热的气息痒痒的拂过耳畔,商宴一个激灵,一把将他推开,“纳兰榭!” 不知为什么,对纳兰榭的靠近,她总是格外的敏感。 楚依安面色冷冷的轻咳一声,商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知所措间,流光驾马停下。 商宴赶紧迎上去,如释重负的握住流光的双手,“皇后,吓死朕了,没事儿吧?” 流光媚眼一挑,吧唧在商宴脸上轻啄了一口,“臣妾没事,只是吓坏了。” 在场的人都尴尬的默默抹了把汗,偏偏皇帝没开口,谁也不敢走,这帝后情深他们算见识到了。 若是陈娇娇在场,还不气的背过气去? 商宴呵呵一笑,心里已是欲哭无泪,“皇后,成何体统!” 众人识趣的退下,纳兰榭眼神复杂的看了商宴一眼,随即若无其事的转身离开了,陆琪雪低着头不知想了些什么,也随即跟了上去。 众人都散去,商宴方松了口气,复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流光,刚才救下商乐的人你认识?” “陛下您不记得了?” 流光杏眸含笑,“那是杨南啊,只是可惜了,原本前途无量的状元郎,最后竟毁在商乐的手里。” “杨南?” 商宴诧异出声,难怪她觉得眼熟,原来竟是当初被商乐百般闹腾选中的武状元。 商宴心底不由唏嘘,她还记得当初杨南面目全非来找她辞官时的情景。 当时看着杨南脸上血肉外翻的伤口,她心里还有几分恐惧,现在想来更多的是惋惜和感慨了。 商宴一脸唏嘘,流光不由觉得好笑,“陛下,你还是别忧心这杨南了,这次南山狩猎,猎场还未分胜负,那些猎贼偷袭未得,可不会善罢甘休。” “且一定要小心谨慎才是。” 流光难得的正色,商宴心下了然,只略微点了点头。 密林一事并未多加张扬,众人只当是流矢无眼,皇叔也未有表态,想来是自有打算。 第十七章 篝火猎宴 “密林埋伏的刺客虽然训练有素,但却更像是刻意现身的障目之计,让人放松警惕。” 商宴慢慢的说着,眼里藏着帝王的深沉,“恐怕他们真正的计划还没有开始,今晚,注定不会太平。” 夜色苍茫,草场中燃起一大簇篝火,明亮的火光映照在杯中,酒色潋滟。 随行侍婢们托着玉盘跪侍于侧,席中的权贵子弟谈笑风生,觥筹交错,众人相互恭维,却又各怀心思。 商宴抿了一口温热的甜酒,手脚的凉意似乎消散了些,面色亦缓和了许多。 座下的楚依安举杯自酌,眉目沉静,整个人在火光的映照下堪称鬼斧神工。 握着手心温度刚好的酒杯,商宴勾了勾唇角。 自从她在萧太妃寿宴上喝酒吐的一踏糊涂,头痛欲裂后,不论何种场合,她的酒盏里一直都是甜酒。 帝王的杯中酒,谁敢沾染? 只有皇叔,敢做这瞒天过海,李代桃僵之事。 搁下酒杯,商宴目光扫向席中众人,经过一个空座时顿了一下,“阿璉怎么没来?” 流光复替她斟了一杯酒,轻声道,“璉公主身子弱,今日又在草场受了惊,我便让她在帐中休息。” 商宴微微点头,这样也好,若是一会儿席间动乱,恐怕难以护得住她。 纳兰榭一手搭在膝上,又恢复了一惯的风流样,脸上染了些许酒色,微挑的桃花眼倒映着火光,美的妖艳异常。 相较之下竟把对面席上盛装打扮的商乐也比了下去。 听说商乐知道纳兰榭受了伤,接连还送了不少名贵的药材补品。 果然,平时仗着萧太妃宠爱眼高于顶的商乐,也难逃这皮囊美色啊。 正感慨着,商玄起身举杯笑道,“昨日陛下遇险,可是多亏了阿榭相救啊。” 纳兰榭微微一笑,“玄亲王言重了,纳兰自己都身负重伤,是陛下福泽深厚啊。” 言罢,纳兰榭深深的望了商宴一眼。 商宴被那一眼看的瘆得慌,那天她在洞中昏昏沉沉的,也不知猎洞中的事他有没有起疑。若是皇叔知道了,恐怕不会放过纳兰。 但,纳兰的确是拼死救了她啊! 陈固亦起身笑道,“纳兰公子谦让了,昨日狩猎,就数纳兰公子和摄政王的猎物最多。” “尤其是摄政王,居然猎得一只白狼。直中要害,箭法了得啊……” 席中一下嘈杂起来,“白狼何其狡猾?那些猎户几年也难得一匹啊!” “尤其是这个时节,更为难寻……” “不是说南山中没有白狼了吗?” 商宴心中微动,想起每年皇叔给她做的白狼皮毛的大氅,原来竟是如此稀有…… 楚依安听着众人的恭维,面色平静,举起酒杯浅酌一口,宽大的袖袍遮住了他眼里闪过的深沉笑意。 终于要按捺不住了吗…… 众人交头接耳,都对这白狼起了兴趣。 在场的女眷都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千金、夫人,什么稀罕名贵的珠宝皮毛没见过?却都垂涎着能有一件白狼毛皮做的大髦。 大商虽然地广物博,但白狼极为稀少,据说是异国传过来的物种。 在大商可谓有市无价,千金难寻,听闻只有陛下有一件白狼大氅,是摄政王进献的。 是女人,总会有点虚荣心和异想天开的本领,若是能得陛下欢心,说不准陛下就把这匹白狼赐给她了呢?这在大商可是风头无两啊…… 看着席中的女眷们都开始若有若无的搔首弄姿,暗送秋波,商乐不由嗤笑,这些卑贱的女人也妄想打白狼的主意?可笑! 婢女秋儿瞅着自家公主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凑近道,“那些人也妄想和公主您争,真是不自量力,公主只要向太妃娘娘提一提,什么东西得不到……” 商乐美目微挑,没错,她只要向母妃去求一求,那白狼还不是她的囊中之物? 若是她将白狼的毛皮做了弓箭送给纳兰榭…… 目光投向正举着酒杯与旁人说笑的纳兰榭,含笑的眼,微勾的唇,每一丝弧度都美的恰到好处。 纳兰榭,总有一天,你的眼里会看到我…… 察觉到商乐痴迷的眼神,纳兰榭毫不在意的笑笑,应付着眼前人的寒暄。 乐公主,美则美矣,只可惜…… 脑中突然闪过猎洞中那年轻帝王靠在他怀里的安静睡颜,那么澄澈……软软的身子散着一种独特的幽香,像极了…… 心中一顿,杯子微倾洒了些许酒水,王大人诧异的望着他。 “醉了,醉了……” ??纳兰榭笑着摆摆手,目光却望向高台之上眼神清明的帝王。 纳兰啊纳兰,你真是疯了,胡思乱想些什么? “陛下,这白狼如此罕见,可否让臣等沾沾眼福?”,半醉的司马大人起身道。 “对啊,陛下,让我们看看吧。” 几个世家子也随声附和,心里暗自盘算着一会儿还能借着白狼向摄政王献献殷勤。 陈固见时机成熟,不急不躁的搁下酒杯,笑着望向楚依安道,“大家都想一饱眼福,想必摄政王不会吝惜吧?” 楚依安轻笑,散发出摄人的气魄,一双凤眸虽沉却未沾丝毫酒意。“本王自不会吝啬,一切,交由陛下定夺。” 在大商,南山狩猎的人身份不论多么显贵,所猎的吉祥稀有的猎物,都隶属于皇帝。 以彰显大商的帝王坐拥江山,无上至尊,也是对权贵的威慑,你的显赫荣耀皆来自于朕的恩泽,朕可以予你荣华,亦可以随时收回。 只可惜,如今的帝王却处处受制于人,贵戚霸占强权,图谋不轨。 帝王在朝堂之中看似高高在上,却处处被牵着鼻子走,成为权臣弄权的工具…… 商宴暗自握紧了拳头,这是大商的天下,是父皇的心血,她绝不容许那些狼子野心的人来分割。 ????商宴心里如泛惊雷,面上却不动声色。 “既如此,大家都看看吧。” “好!既然今晚大家都兴致颇高,又岂能少了歌舞助兴呢?” 商玄大笑,拍拍掌,一队蒙着薄纱的美人踏着舞步跃入席中,绕着篝火跳起舞来。 第十八章 白狼美人 美人们削肩细腰,妆容妍丽,皆穿着薄薄的茜纱,身姿曼妙。手足上挂着数串铃铛,跳起舞来叮当作响,别有风情。 很快便吸引了众多公子王孙的目光,商宴看着也倍感新奇。 篝火烈焰,美人们纤臂娇柔舒展,折腰盘旋,秀发飞扬中,一个女孩望向她的目光格外的奇怪。?? 见她神魂颠倒的样子,流光还很入戏的掐了她一把,杏目微嗔,“陛下!”, 商宴哭笑不得,再看向席中时,舞女们已换了走位。 商宴微有些出神,那个女孩,那个眼神……是错觉吗? “这是何种舞蹈?竟如此奇妙?”,有平时矜贵的公子看的入了神,酒洒了一身也不知。 楚珀安把玩着酒杯,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微笑,蛇舞?有意思。 仿佛从黑暗中剥离出来的影风低着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楚珀安眼底笑容更深,终于漏出自己的狼尾巴了吗? 举杯饮尽盏中的残酒,楚珀安笑的邪魅,哥,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远处两人抬着祭盘缓缓走来,高台上的商宴仿佛看着舞蹈入了神 陈靖看着,暗自勾起一抹冷笑,再看看吧,马上就是你的死期了。 昨日林中伏杀被纳兰榭破坏后,回到营帐,本以为会被父亲训斥一顿。 陈固却只是沉沉的望着他,“靖儿,若是陛下的身旁如此好近,宫里那萧氏恐怕早就得手了。” “可是,今天……” “你以为楚依安会不留把手吗?”,陈固凌厉的开口道,“除了那个侍女,陛下的身边不知藏了多少暗卫,只是不到迫不得已,他们绝不会暴露自己的实力。” 陈靖皱眉,“那……” “我早已经在楚依安的势力内安插了死士。今晚,他会借着献狼,刺杀商启。” 陈靖大惊,环顾四周后低声道,“父亲是要…谋反?!” 陈固冷笑,“谋反的是楚依安,白狼虽隶属皇帝,但之前是由楚依安看管进献,献狼的人一动手,他难辞其咎,届时只要一口咬定是楚依安动的手,我们便能坐享其成。” “那……这锅水可要越乱越好。” 陈靖很快反应过来,沉吟着开口。 陈固点点头,靖儿的确要比恪儿沉稳些,恪儿,太年轻气盛了,不懂的留后手,才会着了别人的道。 “我已经安排了人手,会在死士动手时,剿杀侍卫,和草场中的人。商启若是死了,他楚依安气数也就尽了。若是没死,楚依安也坐实了谋逆的罪名…… 陈固沉声道,刚毅的脸上一片肃杀之色。 陈靖冷哼一声,“楚依安摄政这么多年,那皇帝又岂会甘做傀儡?谋逆之罪,商启会怎样处死他呢?” 真是期待呢…… 歌舞声乐中,两人抬着祭盘愈走愈近,最后停在了筵席中央。 祭盘上躺着的那匹硕大的白狼引发了众人惊呼。 这是一匹公狼,肌腱线条流畅,体态完美,竟像是睡着了一样,浑身的皮毛白的毫无杂质,火光映照在上面恍若流动的水纹。 美,真美。 众人无不感叹,绕是商乐也看直了眼。 纳兰榭却是注意到白狼咽喉处的一点殷红,如此刁钻的角度,一箭毙命,真是好箭法。 “王的箭术向来很好。” 流光轻声感叹,商宴看着,不知是不是献狼的人站位的原因,火光明明灭灭,总也看不真切。 “你,抬上前来。” “是。” 其中一人低头答道,两人小心翼翼的抬着祭盘走上前去。 途经旋舞的美人,先前答话那人暗暗将手探向祭盘的下方…… 商宴正盯着那渐渐明晰的白狼,却听台下忽然一片混乱。 兵刃交加中,一个美人脱离舞队,眼里带着浓重的恨意,凄厉长啸,“昏君!去死吧!” 商宴一惊,数十根银针已迎面而来…… 四下惊慌,有人高呼救驾,拂倒了一桌杯盘。 陈固几乎要抑制不住的站起身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商宴亦是一惊,仍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侍卫来不及上前,女眷的惊叫声中,位于身侧的流光已旋身上前,钗环叮当作响,纤纤十指虚空一抓,将所有银针都收入掌中。 指尖闪动的冷光直叫商宴心头发寒。 台下被侍卫按压的女子仍是不甘,竟直直撞向架在她身上的刀剑,趁侍卫仓促间收刀后退,女子以极快的速度从发间拔下银簪,直击高座上的帝王。 动作一气呵成,几乎就在流光转身的瞬间完成,流光猝不及防,银簪已与她擦身而过。 商宴眼里只见那抹寒光极速逼近…… 咣当一声。 银簪在距她几公分处被堪堪击落,落下的银簪碰倒了酒杯,一支象牙筷沾上了酒液,散发着温润的微光。 纳兰榭…… 商宴看向席中站立之人,目光里隐隐带了一丝劫后余生的感激。 他又救了她一次。 纳兰榭仍保持着射出象牙筷的动作,天知道在那一刻他有多么惊慌,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出了手。 看着商宴望向他的目光,他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他没事。 方才收刀后退的侍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的腿软,捡回一条命的惊怒下上前狠狠一脚踹在女子的小腹上。 女子闷哼出声,痛的蜷起身子,却被牢牢地反剪住双臂,两把大刀交叉架在她脖子上,隐隐渗出血来。 楚依安面色冷凝的松开酒杯,指节微微泛白,流光暗自心惊,她知道,王动怒了。 陈靖不知何时离了席,吓的花容失色的女眷们也缓过来开始整理裙钗。 商宴起身望向席中跪着的女子,沉吟开口,“你是何人?为何要刺杀朕?”。 ??经刚才与侍卫的一番混战,女子身上的茜纱血迹斑斑,显然受了多处刀伤,发髻散乱,狼狈不堪,可那双倔强的,带着恨意的眼眸却死死的盯着她。 像极了决绝的孤狼。 “昏君!青城连年旱灾,百姓颗粒无收,你们却在奢享荣华,饮酒作乐!丝毫不顾及百姓的性命,你去看看你的疆土,去看看你的子民,那儿饿殍遍野,那儿的百姓易子而食!”,女子凄厉的高啸,似乎要将她吞拆入腹。 “你不配为君!” 第十九章 青城大案 商宴大骇,身子摇晃着倒退了几步,流光担忧的伸手去扶,商宴摆摆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以前她遇到的刺杀不计其数,但大多都是出自权贵的野心和贪婪。 如今,却是她的子民,红着眼叱责她不配为君,拼死也要杀了她。 怎能不惊?怎能不痛? “放肆!”,楚依安拂袖起身,微眯的凤眼透着杀意。 “当今天子,岂容尔等置喙?” 长臂一挥,侍卫明了的点点头,女子随即惨叫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众人皆是倒吸了口冷气,商乐也不由头皮发麻,难怪楚虞那么放肆,楚依安……真是强权的可怕。 “皇叔!” 商宴急切的制止,望着倒在地上的女子,神色复杂,“让她说完。” 女子右臂被废,疼的面色发白,侍卫强行将她架起来,她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神色倔强。 商宴叹了口气,“青城旱灾,朕不是早拨了赈灾银两吗?” 陈固听到此处,已是心头发凉,他知道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 果然,女子哂笑一声,望着商宴,声声泣血,“赈灾银两?青城旱灾以来,没有得到一粒米,一两银。他们甚至还控制了城门,不许任何百姓出入,”说到此处,女子已是泣不成声。 “陛下,青城已经是死城了啊!” 众人皆惊,不少权贵已经软了腿脚,商宴更是又惊又怒,气的浑身发抖,这些年来,她一直以仁政治天下。纵使那些权贵对她步步紧逼,只要百姓能安足的过日子便好,没想到,在大商,竟会出现死城! 女子见皇帝已经动容,仿佛看到了青城百姓的希望,她忍住疼痛,膝行几步,叩头道,“陛下,民女出此下策实属无奈,只是,青城百姓都等着您那!他们还联名写了血书……”,说着,女子伸手入怀欲掏取什么东西。 陈固眉头紧皱,一不做二不休,疾步上前道,“陛下!小心有诈啊!”说着,拔出侍卫的佩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洞穿了女子的咽喉。 陈固出手狠辣,纳兰榭欲上前阻止却还是慢了一步,鲜血喷溅而出,女子似乎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青城,有救了… 身子却是软软的倒了下去,有殷红的血不断的从口中涌出。 商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南阳候!你好大的胆子!” 纳兰榭捡起从女子怀里落出的布片,展开,上面密密麻麻,歪七八扭的写满,不,是画满了名字……血迹斑斑,满载着百姓的期望。 纳兰榭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是青城百姓的联名血书。” “什么?” 陈固惊讶的皱起眉头,随即痛心疾首的跪倒在地,“陛下,臣也是担忧陛下的安全啊!这才错手杀了这姑娘,臣该死……” 错手?商宴冷笑,“你的确该死!” 陈固微惊,将头埋得更低,皇帝,真的发怒了…… 一边的商玄早已冷汗不断,这舞姬是他带来的,闹出了刺杀一事他已是难逃干系,现又牵扯出这样一件惊天大案,陈家也就罢了,恐怕这一半的贵族大家都得记恨上他…… 一直沉默的楚依安神色冷清,眸子越发深沉,这事,绝不简单…… “陛下,息怒啊,别气坏了身子……” 流光握住商宴冰凉的手,才发现她竟一直在抖,心下不由苦涩。 这天下这么大,她一个人,又怎么扛得住?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却突然有侍卫上前报道,“陛下,草场后方有贼人夜袭…” 安静的席间复又喧哗起来。 陈固心道不好,意料之外的刺杀他已觉不妙,所以叫陈靖去中断计划,怎么还会有人袭击?靖儿是怎么回事? 眼神锐利的扫向楚依安,却突然发现……楚依安下首的坐席空无一人,楚珀安不见了。 心念急转,陈固暗道不好,起身告罪一声,便带着一列侍卫匆匆向后方赶去。 看着陈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商宴一掌拍在简行的龙椅扶手上,手指握紧成拳。 ??????????????????好,好,她的这些臣子真是太好了! “陛下,是否派人支援?”,侍卫抱拳道。 方才筵席中刺客一事,近半的禁军都赶了过来,将这一小方天地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起来,南阳候也只带了一小队侍卫…… 商宴冷哼一声,拂袖坐下,冷冷的开口道,“南阳候毕竟是出生将门,由他剿贼足矣。” 侍卫微有些错愕,但仍是恭声称是的退下。 他清楚的明白自己的身份,在场的任意一人都能轻易的碾死他,更别提那至高无上的帝王,权野之事,知道的越少才越安全。 众人亦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楚依安好整以暇的坐下,拈起酒杯轻抿了一口,精致的眉眼沉静似水。 摄政王都表了态,众人也只得中规中矩的坐下。夜风中隐隐传来兵器相接的声音,每个人都如坐针毡。皇帝没有下令收拾尸体,那被一剑穿喉的女子姿态怪异的静静躺在中央,还有血液在汩汩流出……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腥甜的味道。 商乐只觉得心中作呕,这鬼地方她是一刻也不想待了,起身就要离开,却被禁军伸手拦住。 “滚开!”,商乐怒呵。 秋儿小声的劝道,“公主,外面太危险了……” 商乐想也未想,反手便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四下寂静,因而这一声显得更加清脆。 “本公主做什么决定还有你说话的分吗?” 秋儿被掴倒在地,却又赶紧爬起来,不住的叩头,“秋儿知错了,公主饶命啊!” 众人看着这出闹剧,简直不敢想象皇帝的脸色,全都噤若寒蝉。 商玄心底暗叹,商乐未免太蠢了,怎么一点也不知收敛? 那边商乐还在呵斥禁军侍卫,商宴已不耐的沉声道,“够了!让她走。” 商乐咬唇,恨恨望了方才拦住她的禁军一眼,晃着满头的朱钗离开了,秋儿亦赶紧跟了上去。 第二十章 入帐之宾 草场后方,干枯的草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众多黑衣人的尸体。 一人单膝跪地,嘴角挂着血迹,似是受了重伤,俊朗的脸上带着一丝狠厉与不甘。不是陈靖又是谁? 陈靖用残剑支撑着身子,抬头望向面前那黑衣蒙面的男子。 筵席上突发意外,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父亲特命他赶来遣散埋伏的死士。 结果他赶到后方时,竟发现所有的死士都已经当场毙命,而另一批黑衣人正欲撤离,为首的男子正将一块令牌塞到其中一个死士的衣襟里,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是陈家的调军令。 真是好狠毒的心思。 陈靖拾起地上带血的寒剑,直指向那人,“你是谁?竟要如此算计我陈家!” 黑衣人欲上前来却被那人抬手制止,方才杀气腾腾的黑衣人们如潮水般退去,训练有素完全不亚于浴血沙场的将士。 只剩下那为首的男子缓缓转过身来,他蒙着面,在燃烧的火盆照耀下,眼眸呈现出淡淡的紫色,妖气四溢。 那人,竟似在笑? 陈靖微微皱眉,握紧手中的剑便冲了上去,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如此狂妄。 那人游刃有余的避开他迅猛的攻击,出手却招招狠辣,几个回合下来,他已是身受重伤。 “你究竟是谁?” 陈靖抬头逼视着他,那人却只是眼角微挑,不发一语,整个人透着一丝邪气。 难道是……陈靖脑中忽然惊雷乍现,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冷不防的一跃而起,长剑直指那人咽喉。 偷袭?楚珀安不屑的勾起嘴角,侧身一避,也不再和他闹着玩,右掌猛劈向陈靖腰腹,只听一声脆响,陈靖闷哼出声。 一条肋骨断了。 不待他反应过来,楚珀安旋身夺过长剑,利落的一挥,陈靖立刻惨叫起来。 匆匆赶来的陈固听得一声惨叫,只见自己儿子的左臂被生生斩断,在空中划过一丝弧度,血淋淋的跌落到他的面前。 “靖儿!” 陈固哀痛的高呼出声,拔剑直指向那蒙面的男子。 看来筵席上出事了,楚珀安快速的瞥了一眼筵席的方向,哥的计划被打乱了吗? 楚珀安无心恋战,堪堪应付着陈固老辣的攻势,再加上赶来的侍卫越来越多,正欲撤离,却被陈固死死缠住。 “贼子,我儿的左臂要你用命来偿!” 陈固发了狠,招招致命,刀光剑影中,赶来的侍卫们犹疑着不敢上前,只得将二人团团围住。 陈固本就是在战场上打下的爵位,功力深厚,楚珀安渐渐招架不住,这样下去定然难以脱身。 楚珀安咬牙,冒险的虚晃一招,反方向跃身而逃。 陈固毕竟是经验颇丰,极快的反应过来,收剑一挥,楚珀安右臂被切开条长长的口子,但总算是逃掉了。 好狠的老狐狸,楚珀安握紧右臂的伤口,跌跌撞撞的奔走着,陈固带了禁军锲而不舍的追寻,步步逼近。 眼见着禁军即将围剿上来,转入一座营帐前,楚珀安眼神微亮。 “仔细的搜查!绝不能放过任何营帐!” 陈固肃杀的命令道,众侍卫领命分开搜查起来。 却突然见一座营帐里有人影一晃,陈固冷笑,提着带血的长剑跨了进去。 掀开帘帐,便有浓郁的熏香扑鼻而来,陈固微微皱眉,看来是女眷的营帐。 听到有人进来,女子自屏风后转出身来,惊愕的盯着满身杀气的陈固。“南阳候?” 竟是商璉。 商璉纵使没有强权,却也是帝王家的公主,他如此突兀的闯入已是不妥。 于是告罪道“臣追随贼人至此,无意间惊扰了公主,还望公主恕罪。” “无碍,南阳候也是忧心皇兄的安全,璉儿明白。” 商璉微笑着道。 陈固心下生疑,璉公主明明没有参加筵席,消息应该还没有传到这里,她却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一点也不惊讶。难道…… 陈固冷冷的盯着商璉道,“公主的营帐里可还有什么人吗?” 却完全是质问的语气。 果然,商璉眼里闪过小鹿般的惊慌,诺诺道,“是,还有人。” 陈固冷笑,握紧手中的长剑向内帐走去。 却见一人气定神闲的从屏风后转出来,一袭紫色锦袍,面如冠玉,整个人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邪气。 不是楚珀安又是谁呢? “淮阴王怎么会在这里?” 陈固冷冷的道,心下生疑,他不是应该在筵席上吗? 楚珀安挑唇轻笑,“本王听闻草场后方有刺客夜袭,想到璉公主还在营帐之内,担心公主有所闪失,所以前来看看。” “是啊,”商璉上前道,“听到外面的厮杀声,我正害怕呢,幸亏淮阴王来了,便留他小坐一会儿,喝了杯清茶。” 陈固狐疑的在营帐内扫视一圈,屏风后方的梨木小几上摆放着一套茶具,两个杯子里余下的半杯茶水还冒着热气…… 陈固仍有疑心,一双鹰眼直勾勾的盯着商璉,步步紧逼,“那公主刚才为何如此慌张?” 商璉并不后退,只是抬眸毅然的盯着他,“南阳候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本公主会包庇一个刺客吗?” “臣不是这个意思。” 陈固微有些诧异,在他映像中商璉一直是柔柔弱弱的样子,竟也会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面。 楚珀安轻笑一声,调侃道,“想必是南阳候常年征战沙场,一身杀伐之气,刚刚公主是被吓着了吧。” 商璉闻言俏脸微微一红,仿佛是被说中了心事。 帐外的侍卫禀告道,“侯爷,各个营帐都搜查过了,并没有发现刺客的踪迹。” 陈固眉头紧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帐内燃着浓重的熏香,但其中仍然隐隐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陈固心思一转,哈哈大笑着拍了拍楚珀安的右臂,“如此看来,倒是老臣失礼了……”,说着,握住楚珀安右臂的手越发用力。 楚珀安左手负在身后,毫不在意的笑着,面色无异。 两人一时僵持不下。 商琏眼眸微垂,复又抬首笑道,“想必南阳候也累了吧?不如坐下喝杯茶。”,说着,作势要去倒茶。 第二十一章 锦囊传情 陈固只得松了手,“岂敢劳烦公主?”,复又看了面色如常的楚珀安一眼,略一躬身,“臣还要向陛下复命,先行告辞了。”,便转身掀帐走了出去。 待帐外的人都悉数散去,商璉急忙上前扶住楚珀安,“王爷,没事吧?”。 楚珀安摆摆手,道,“没事。” 脸色却是愈发苍白。 看着他右臂锦袍上渐渐浸出的一抹殷红,商璉急的几乎要落下泪来,跟刚才倔强的样子全然不同。 “我去给你找药……” 楚珀安忽然伸手拉住她,商璉身子一个不稳险些撞进他怀里,楚珀安眉眼微挑,“公主不想问些什么吗?” 那时候,陈固带着侍卫禁军紧追不舍,前后堵截,他是赌了一把,便翻身入了商璉的营帐。 商璉见一个黑衣人闯进来,着实被吓了一跳,刚要惊叫,却被那人卷入怀中捂住了口鼻。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他。 那人扯下面巾,露出一张美得妖异的面容,那是她在心底珍藏了十数年的少年啊。 楚珀安急促的道,“陈固在追捕刺客。”,一边快速的换下夜行衣,用布条将右臂血流不止的伤口紧紧缠住。 商璉也不多言,随即在香炉里撒了一大把香料,急匆匆的翻转两个杯子各倒了半杯茶,险些被烫到,刚做完这一切,陈固已掀帐走了进来…… 听着楚珀安的话,商璉抬头,一双澄净的眸子静静的看着他,“你不必说,我也不想问。” 楚珀安薄唇微勾,看来,他赌赢了。 “公主既然无碍,那臣告退。” “等等!” 商璉语气急促的拦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浅紫色的锦囊,面色微红,“今日在草场你救了我,这个权当作谢礼吧……” 说到后面已是声如蚊呐,但总算是找到个借口送给他了。 看着那绣着白色小花的精致锦囊,楚珀安婉言道,“公主方才不也帮了珀安吗?咱们算两清了。” 两清吗?商璉黯然的垂下眸子,他果然不记得了…… 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楚珀安心思一转,随手接过锦囊,笑道,“既然是公主的一番好意,珀安也不好推辞,那就此谢过。” 说完也不待商璉回复,转身掀帐走了出去。 出了营帐,凉凉的夜风一吹,楚珀安头脑恢复了些清明,看着手中浅紫色的锦囊,楚珀安自嘲的一笑。 楚珀安啊楚珀安,你可真卑鄙。 随意将锦囊收入怀中,楚珀安大步向筵席的方向走去。 那里,似乎很有趣呢…… “这么说,还有漏网之鱼?” 商宴冷冷的看着跪在下方的陈固,“真是废物。” 陈固只得叩首,他隐瞒了另一批黑衣人的事,只能将那群毙命的死士当作替罪羊了。 帝王之宴,同时出现两批势力,皇帝难免不会怀疑到陈家的头上。 楚依安凤眸危险的眯起,望向下方跪着的禁军头领道,“可有在那些刺客的身上搜到什么东西?” 禁军头领恭谨的答道,“王,并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明刺客身份的东西。” 楚依安点点头,陈靖离席的时候,他就隐隐预感到了。 “那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呢?”,流光似是自言自语的道。 席中众人亦是交头接耳起来,似乎都在猜测幕后主使是谁。 那厢楚珀安已入了席,径直向楚依安走去。 盛着白狼的祭盘稳稳的放在台下,献狼的两人都毕恭毕敬的伏跪在地上,篝火旁女子的尸体仍静静的躺在那里。 可惜了,楚珀安心中微叹。 但他可惜的不是那女子,而是原本的计划。 楚依安从暗卫传来的密报得知陈固安插了死士在献狼的人中,略一思索,便打算将计就计。 陈固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楚依安早就在他身边植入了眼线,献狼的人一动手,自会有人出来指证,楚珀安再提前去截杀埋伏的死士,将陈家的调军令放到其中一人身上。 人证物证具在,弑君谋逆之罪,陈固父子都难逃一死。 谁知半路竟还杀出一个为民请命的人来,打乱了全盘的计划。 楚珀安想着,已不知不觉走到了楚依安身边,楚依安微微皱起眉头,“你受伤了?” 楚珀安风轻云淡的笑笑,仿佛在说什么雪月风花之事,“我废了他儿子一条胳膊,陈固那老狐狸发狠了砍的。” “调军令怎么回事?” 楚珀安略一思索,道,“想必是陈靖还吊着一口气拿走了。” 楚依安不再说话,静静的看着高台上若有所思的商宴,现下最麻烦的,不是刺客是谁,而是商宴会不会追查青城的案子…… 一旦追查下去,势必会动摇半个朝廷贵族,而那些贪狼发起狠来,才是最危险的。 商宴盯着呈在案前的斑斑血书,脑子里全是方才女子凄厉的哭诉,她以为对那些权贵睁只眼闭只眼,他们就会懂得收敛,谁知竟如此变本加厉。 封后大典上闹出的买卖官职一事,他们推出刘郡守作替罪羊她也忍了,居然为了掩饰私吞赈灾银两的罪行想要困死一城的百姓! 此类硕鼠不除,大商何来安泰,百姓岂得富足?她如今是以哥哥的身份活在世上,她又岂能让哥哥在死后还背负着昏君的千古骂名?绝不能! 商宴深深吸了口气,眼底一片坚定之色。 “刺客的事交由大理寺卿追查。”,顿了一下,复又道,“明日起驾回宫,彻查青城一案。” 言毕,商宴起身冷冷的扫视了众人一眼,直看的那些权贵心底发凉,彻查青城大案?陛下莫非是疯了不成? 楚珀安更是嘲讽一笑,“不自量力。” 身侧的楚依安眸色沉沉,终是不发一言,拂袖离去。 筵席中途而散,众人各怀心思,有的幸灾乐祸,有的神色匆匆。 纳兰榭看着帝王笼罩在宽大龙袍下的孤独背影,不由抱臂轻笑,明明那么瘦弱,却又要强的把身板崩的笔直,维持着一国之君的威仪。 “商启,你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呢……” 第二十二章 权利关系 夜凉如水。 帐内暖香袅袅,商宴坐在沉香木的案几旁,盯着碗里红棕透亮的姜糖水,神色怔忪。 她在等,那个人的到来。 轻轻摩挲着案上的瓷碗,如果不是今晚突发的意外,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青城发生的惨案。 虽贵为帝王,但每一封放到她案头的折子都是从皇叔手中过滤出来的。她于这黄金牢笼之中,入眼全是富贵,又哪知那奉安城外的荒芜? 任她装傻充愣,岂会不知只要摄政王在一日,她便永远没有实权、陈家与萧家不除,她便要处处受人限制。 这帝王之尊,又何尝快活呢? 指尖的温度恰好,商宴却犹自苦笑,明知是火,还要去扑,哪怕灼的再疼,她也还是相信他。 有人掀帐进来,脚步一顿,侍女们都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商宴抬眼望向来人, “皇叔。” 楚依安不言,只是淡漠的看着她,商宴刹那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她从不曾了解他。 两人无言的对视良久。 楚依安终于缓缓地开口道,“当真要查?”,商宴轻轻的点点头,语气无比坚定,“我一定要查。” 楚依安轻笑一声,抬步慢慢的向她走近,“朝廷向青城放出的赈灾银两途经八个郡,十二县。经手的大小官员三十余人。还不算其中牵涉的世家贵族,一层层的扒下去,不知还有多少猫腻……牵一发而动全身,启儿,你明白吗?” 楚依安气势迫人,商宴紧紧盯着他的双眼,却是毫不妥协,“我当然知道,但那又怎样?难道任由这些蛀虫蚕食百姓吗?” “弱肉强食,这就是生存的定律。那些贵族当然得除,但不是现在,一旦清查下去,株连甚广,半个朝廷都会瘫痪。” “何况……” 楚依安嘴角牵出一丝怜悯的弧度,“以你的能力,查下去不过是多几个像刘郡守一样的替死鬼罢了。贪污之罪,株连九族,同样得血流成河……此刻,想必那青城太守已经被灭了口……” 商宴一愣,难以置信的缓缓后退,“不是的……” 楚依安步步紧逼,“启儿,明君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此案有陈家的人撑着,你拿什么来查?” 不知不觉间,商宴已退到了角落里,退无可退。 楚依安仍在逼近,挺拔的身形遮住了烛光,逐渐扩散的阴影将她覆盖包裹,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和身上的温度…… ??????????帐内的空气仿佛一下子灼热起来,商宴张张嘴,想说什么却生生堵在胸口……有种陌生的情愫在心脏中焦躁而剧烈的鼓动着,似乎随时会破土而出。 在她以为自己就要心脏暴跳而亡时,楚依安身子一顿,同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墨染般深沉的凤眸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 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或许是这气氛太过暧昧,商宴有些许不自然的轻咳一声,转过头去不敢再看他,白皙的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层粉色。 似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妥,楚依安略微一顿,转身将目光投向案上的姜汤。 “怎么还不喝,一会儿该凉了。” 里面有明显的警醒意味,她可不敢奢想皇叔亲自动手喂她喝,于是很没帝王威仪的颠颠跑过去,端起瓷碗仰头一脖子灌了下去,却因喝的太急而呛咳起来。 楚依安本就是随口一说,看她因为咳嗽而涨红了脸的样子,心下暗自叹了口气,做了这么多年皇帝,怎么还跟孩子一样?彻查青城一案恐怕也是一时兴起吧? 这么想着,楚依安掸了掸衣袖,低声道,“早点休息。” 商宴缓过神来,她知道,若是皇叔这一走,要彻查青城一案便是没有指望了,一切都会按照皇叔所说的发展下去……会有更多无辜的臣子枉死。 “皇叔。” 商宴突然出声,楚依安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若是我执意要查青城一案呢?皇叔当如何?” “不如何。” 冰冷的回绝。 商宴苦涩一笑,脑子里密密麻麻闪过血书上的名字,和女子临死前的嘴角的笑意……这个案子,她非查不可!商宴敛了神色,声线恢复了以往的沉稳,“那朕若是与皇叔做个交易呢?” 烛火跳动,楚依安微微颔首沉思片刻,终是负着手转过身来。 身体里的温度仿佛一寸寸的冷下去,商宴惨然一笑,这是她第一次,赤裸裸的将二人表面温馨的面具撕开,露出里面最真实且残忍的权力关系来。 那么痛。 一夜无眠。 次日天色蒙蒙亮时,帐外已有窸窣的杂音传来。 马嘶声,车轮滚动声和重物落地的声音,隐隐有人低声呵道,“手脚放轻些!当心把陛下给吵醒了!想死别连累我们!” “是是是……” 商宴扶着额头在床上翻了个身,那厢已有人端着水盆走了进来。 “陛下,该起床洗漱了。”,是一向清冷的声音。 商宴一骨碌坐起身来,“溯雪?” “是。” 溯雪难得的对她牵起一抹微笑,虽然很淡,但商宴还是捕捉到了。 “那个……怎么这么早,你的伤……” 商宴有些语无伦次,她是想说让她养好伤再回来的…… 溯雪放下水盆,两手规矩的交握在腹部。 “已经无碍,陛下无需担心。” “无碍?那你脸色还这么苍白?” 她的衣袖有些短,商宴隐隐能看见她腕上狰狞的疤痕,新伤掩着旧伤,一条条,一处处,全是为她受的。 商宴心下不忍,“溯雪,即使身为暗卫,就不能疼惜下自己吗?” 溯雪不言,垂下眸子,敛住了眼底的神色。 知道多说无益,商宴顺从的站起身来,展开双臂。 溯雪取下一边架子上的龙袍伺候她穿衣,动作娴熟,商宴扭头望向身侧的铜镜,镜中的帝王眼下有深深的乌青,不由轻叹了口气。 溯雪手上动作一僵,仍是没有开口。 待两人收拾好走出主帐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龙撵就停在不远处,一直等候着的禁军头领跪地请安道,“陛下,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车马队也整装待发,可以起程了。” 第二十三章 打马借诗 “嗯。” 商宴随口应着,目光却在四处游离。 “皇叔呢?” 禁军头领一愣,如实答道,“摄政王说有要事处理,夜里已经快马回宫了。” 商宴点点头,嘴角却蜿蜒上一丝苦笑,“起程吧。” 登上龙撵时,商宴总感觉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不同于那些不轨之臣勾心斗角的眼神,这道目光像是清泉,温柔清冽。 商宴下意识的转过头去,却见那目光的主人身着华贵蓝袍,君子谦谦的立于马上。 商衍? 商衍见商宴看过来,也不局促,淡淡的回以一笑,儒雅的大家之风,商宴也不由暗自赞赏。 不过他刚才的目光带着忧虑和关怀,她可不会自以为是认为是投向她这皇兄的。 这么想着,商宴微笑着望向一直搀扶着她的溯雪。 “溯雪啊……狩猎之时衍亲王好歹救了你,不如你去向他道个谢吧。” 溯雪微怔,扭头看向远处笑的温和的颤衍,垂首应道“是。”,清冷的眸子里却无波无澜。 望着溯雪清减的背影,商宴想,或许溯雪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谢与不谢一说,她只会服从命令和执行命令。 可是,她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她想让溯雪真真实实的活着,不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活着。 这么想着,商宴掀帐,却见一张俏脸近在咫尺的笑望着她,商宴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却被流光一把给拽进轿撵里。 珠帘颤动,驾马的侍卫尴尬的擦了把汗,清清嗓子,手里马鞭一扬。 “起程!” 商宴被这一拽,直接跌倒在地,流光趁势压上来,手指挑起她下巴,一脸坏笑,“看不出来呀,商商……你居然想把溯雪给卖了,卖给衍亲王。” 商宴无语的抚额,“流光,你瞎说什么呢,我就是让溯雪去道个谢……快起来,你压死我了……” 商宴无用的挣扎着,没想到流光看着挺瘦的,结果这么沉啊…… 流光偏不,狡黠的用手指戳着她的脸,“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吗?哼哼,干脆你不要当皇帝,当红娘算了……” “胡说八道!快起来,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流光闻言,却是笑的更开心了,“放心吧,他们看不到的。” 说着还腾出一只手来拢在嘴边,冲着外面大声道,“陛下,让臣妾好好的服侍你吧……来嘛……” 娇滴滴的声音听得外面的车夫都打了个寒颤。 商宴彻底放弃了挣扎,内心已是泪流满面。 完了,完了,她这么多年塑造的名声啊…… 看流光笑的狡诈,商宴恨得牙痒痒,“可恶,你这个妖后,你赔朕的名声……” 说着跃身而起,两人闹作一团。 不小心‘碰!’的一声闷响撞到了撵内的书柜上,柜里的书本古籍哗啦啦掉了一地。 却听轿撵外有人低沉的咳了一声,听这声音像是……纳兰榭? 商宴眉头一跳,反应过来已经掀开了窗口的帘帐。 果然见纳兰榭骑在马上优哉游哉的在外面晃荡。 商宴刚跟流光打闹了一番,而今衣襟散乱,面色微红,几缕碎发贴在脸上,蓦然望去……竟是别有一番韵味? 纳兰榭眼里极快的闪过一丝笑意,忽而凑近商宴,低声道,“陛下,你的伤势还没好,在某方面……可得注意节制啊……” 瞧着纳兰榭挤眉弄眼的样子,商宴突然反应过来,一股血液直冲向头顶,“纳兰榭!你简直是恬不知耻!” “陛下此言差矣,” 纳兰榭笑的开怀,“臣也是为陛下的龙体着想啊!” 纳兰榭本就生的好看,这一笑更是绝色倾城,商宴有一瞬被晃花了眼。 真是可惜了这副皮囊!商宴心里诽腹,随手抄起一本古籍向他砸去,“滚!” 纳兰榭轻巧的避过一击,接过古籍哗哗翻了两页,“乐府诗集?陛下怎么知道臣正想找这本书?那就借臣看几天吧……” 说着,纳兰榭朗声笑着打马而去,还不忘回头以手作环吹了个口哨,引得女眷们纷纷掀帐来看,端的是少年意气风流,羞红了一张张粉面。 真是风流成性贯了,龙骧将军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商宴愤愤的摔上帘帐,回头只见流光摸着下巴的为认真的模样,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在想什么?” 刚刚骂了纳兰一顿嗓子有些哑,商宴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满意的砸砸嘴,“初春刚采的贡茶,你尝尝?” 流光摆摆手,突然神秘兮兮的凑近道,“这纳兰公子怎么老是喜欢缠着陛下,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啊……” “隐疾?”,商宴一脸迷茫。 流光贼贼的笑着,一字一顿的低声道,“好、男、色……” 商宴微怔,随即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流光躲闪不及,被喷了满脸。 商宴手忙脚乱的替流光擦着脸,一边笑的快岔了气,“流光啊流光……你是不是傻?什么好男色……哈哈哈……” “商商!这种衣服我只有两件了啊!” 流光心痛的擦着袍子上的水渍,苦闷的皱起眉头,“我不管,你要赔的!” “好好好,朕赔给你……”商宴安抚道,却还的忍不住笑出声来。 流光赌气似的转过身去,眼底却有睿芒一闪而过。 纳兰榭,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好啦,过几天回纥的使者就要到奉安了,届时他们进贡的毛皮锦帛随你挑选好不好?” 商宴轻笑,自顾自的收捡着散落一地的古籍书本,似是丝毫没把流光刚才所说的话放在心上。 忽而轿撵一顿,整个队伍停了下来。 商宴没有防备,险些摔倒,流光及时伸出手扶住她。 “小心点。” “怎么回事?”,商宴掀开帘帐,侍卫面露难色的叩首,“回陛下,是衍亲王……” 商衍下了马,大踏步行至撵前,行礼道,“陛下,皇弟已有多日未见母亲,而今车马队刚好路过念慈庵,皇弟想请旨离队去看望母亲。望陛下恩准。” 贤妃? 商宴抬头望去,葱茏的山林顶端隐隐可见庙宇庵堂的一角青瓦。 第二十四章 会见贤妃 商宴微微沉思片刻,忽而宽和的一笑,“素闻阿衍十分孝敬母亲,想来朕也有多年未见贤妃娘娘了,于理于情朕也当去看看贤妃,不如朕与阿衍一同前去吧。” 商衍微怔,随即道,“是。” “陛下,不是回宫彻查青城一案吗?”,流光掀帐出来。 “放心,皇叔已经着手在查了。不会耽搁太久的。” 商宴说着,看不清眼底神色,踱马过来的商玄闻言,心头一凛,摄政王竟也插手了这件事? 一个小小的舞女牵扯出这么多的事,他得尽快回宫问萧太妃想想办法,不然说不准那些权贵会记恨他做出什么事来……如此想着,商玄脱口道,“车马队阵容庞大,停滞在此也不是办法。不如让众人先行回宫吧?” “如此也好。” 商宴点点头,复又安抚了流光两句,便转身和商衍踏上林间的石子路,溯雪和一干侍卫立即跟了上去。 流光看着商宴明黄的身影渐行渐远,略微垂下眸子。 那庵堂看起来不远,走进去才发现竟是在山林的深处,依山傍水,倒是个避世的好地方……商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商衍已温声道,“陛下,到了。” 商宴抬头,树木掩映下,点点细碎的阳光撒在红墙青瓦上,古朴的牌匾上刻着‘念慈庵’三个字,行云流水,别有一番意境。 踏入庵堂,里面竟似比外面更为清静,看的出来庵里的人很少,但都井然有序,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香火味。 商宴在商衍的带领下穿过一条条廊院,其间有女尼匆匆经过,都停下来双手合十行礼。 出乎她意料的是贤妃的住处竟是在偏院,但采光很好,屋子不大,布置的十分干净典雅。 几个年轻的女尼随侍在侧,最上首坐着的妇人身着素色的衣裙,浑身不饰金玉,一头浓密的乌发挽着松软的发髻,斜斜簪着两支翡翠珠钗。倒显得比宫内的萧太妃年轻不少。 这是贤妃无疑了。 “母亲。”,商衍躬身请安。 贤妃慈爱的笑看着他,“我儿又来了,快起来吧。” “贤妃娘娘。” 商宴亦行了半礼,于君王而言,这已是十分的恩典和敬重了。 然而贤妃只是柔柔的笑道,“陛下太客气了,请坐吧。” 复又转头吩咐身侧的女尼,“给陛下看茶。” 商宴从容的在上首的客席坐下,注意到案台上有盘棋局。“贤妃娘娘在这青灯下好生自在。” 贤妃拨动着缠在左手腕上的佛珠,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当然会有此番感叹。” “殊不知娘娘也好围棋。” “闲来无事罢了。” “那儿臣以后常来看望母亲,陪母亲下几盘棋如何?”,商衍含笑道。 贤妃笑望着他,似是责怪,“一个亲王总是往尼姑庵跑,像什么样子?” 几个年轻的女尼都掩唇轻笑,商衍一时语塞,却是下意识的看了溯雪一眼。 溯雪垂着头,不知有无察觉。 三人又寒暄了一阵。 贤妃率先开口,“陛下此行,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商宴抿了口清茶,却不说话。 贤妃了然的一笑,“衍儿,你们先下去。” “是,母亲。” 众人都退下,溯雪稍作犹疑,也跟着退了出去。 一时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人,贤妃倒不急着开口了。 商宴放下茶盏,“不瞒娘娘,朕此行的确有事相求。” “但说无妨。” 贤妃转动着佛珠,神色平静。 商宴眼角含笑,“先帝在时,素闻娘娘与葛大人交好。” 果然,贤妃手上的动作一顿。 何止是交好,当时甚至有传言说贤妃在入宫前就与葛多纠缠不清,父皇也有所耳闻,却一直没有处置贤妃。由此可见,贤妃当时的美貌与手段。 “朕登基这么多年来,葛大人一直保持着中立的态度。阿衍能在陈家和萧氏的气焰下存活至今……本身的与世无争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葛大人也出了不少力吧?” 贤妃叹了口气,“的确,我出宫前曾拜托葛多,不论如何都要替我护住衍儿。这些年,难为他了……” 商宴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这局棋看似旗鼓相当,凶险异常,却也不是无法可解。“葛大人是两朝元老,他和他组织的势力一直是陈家和萧氏极力拉拢的对象……也是,朕需要的力量。” 贤妃淡然一笑,“葛多怎样选择,我无法干涉。” 看着贤妃落下白子,商宴步步紧逼。 “贤妃娘娘是聪明人,如今朝中即将变天,半个朝廷都将成为皇叔的人。那时葛大人若还是一成不变,必将成为萧氏和陈家的眼中钉……葛大人一倒,他身后的党羽必将片甲不留……那时,朕若是袖手旁观,阿衍别说在朝中立足,恐怕连性命都堪忧……” 贤妃直直望向她,“衍儿是你的弟弟!你竟连活路都不给他留吗!” “弱肉强食,这是生存的定律。” 也是那个人教给她的法则,纵使她并不会真的对商衍做什么,但她只有紧紧抓住贤妃的弱点,她才能赢得这局棋的胜利…… “呵,我还以为陛下和摄政王当真心无芥蒂,原来陛下也会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来拉拢自己的势力,以便日后和摄政王相抗衡……” 贤妃很快反应过来,执棋落子,棋局骤然反转,杀气四溢。 商宴但笑不语,敛下眼底的神色。 不论如何,她需要这股势力,葛多这么多年来毫不动摇,足可见他的忠心。 用钱财买来的人远不如用情困着的人。 “贤妃娘娘,横竖都是赌。倒不如把葛多的忠心交给朕,朕可以保阿衍一生无虞,潇洒自在做他的亲王。” 贤妃嗤笑出声,“狡兔死,走狗烹。帝王的承诺……恕我不敢相信。” 越重情的人在死心后就越绝情,她若是把葛多交出去,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既如此……” 商宴缓缓落下一子,刚才杀气腾腾的局面骤然明晰,胜负已分。 “青城的案子,少不了替死鬼。与其让葛大人死在奸佞手上,倒不如朕送他一程,……至于阿衍,别怪朕不念手足之情了。” 第二十五章 暗窦疑生 言罢起身欲走,贤妃突然开口道,“等等!” 商宴嘴角微勾。 贤妃起身,眉眼间沧桑愈浓,“作为一个母亲,我只想自己的儿子好好活下去……陛下,还望你遵守自己的承诺。” “自然。” 贤妃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望向棋盘上全无反抗之力的白子,“陛下棋艺当真精湛,不知师承何处?” 商宴负手轻笑,却不言语。 她的弈棋,为政,骑马,射箭……帝王权谋,无一不是楚依安教的。 有时她也不得不惊叹,楚依安的完美,可怕。 贤妃也不追问,道声‘稍等’便转身入了内阁,以她的心思,恐怕早已猜到了。 毕竟贤妃能在萧氏的眼皮底下诞下商衍,并且养大,其心思手段不可谓不高明……隐居庵堂,看似无欲无求。实则眼线众多,不然怎么会她一提青城大案,贤妃便知晓了事情的严重性…… 跟心思玲珑的人讲话,说一半就好了。有些事,不必点破。 不多时,贤妃拿着一个雕花的精致木盒走了出来,看样子里面装的是首饰。 “陛下只要把这个交给葛多,他自然会明白。” 商宴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支泛着温润光泽的银簪,上面嵌着五彩玛瑙石,通透纯粹,华美异常。 掩下眼底的惊艳之色,商宴收下银簪,“多谢贤妃娘娘。” 推开木门走出去时,溯雪快速的将她全身打量了个遍。 见她紧张的模样,商宴不由失笑,道,“走吧。” 却突然注意到溯雪身后的廊边有人影一闪而过,虽然穿着和庵里女尼同样的道袍,但看身形竟像是个……和尚? 商宴微微皱眉,念慈庵里怎么会有和尚?而且是在贤妃的偏院?难道是眼花了? 察觉到她神色不对,溯雪警惕的扭头去看,空荡荡的穿廊里什么都没有。 “陛下,走吧。” 商衍刚跟贤妃道完别出来,笑容温和儒雅。 商宴压下心头疑虑,只当自己是看花了眼。 三人下了山。 之前浩浩荡荡的队伍如今只剩下龙撵和众多排列整齐的禁军,商宴一眼望去便看见了高头大马上吊儿郎当的纳兰榭,他怎么还没走? 纳兰榭见商宴回来,兴奋的挥了挥手,奈何商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上了龙撵。 纳兰榭眼里未褪的笑意不由染上一层失落,调转马头,有些许郁闷的下令道,“起程!” 商宴掀帐入撵,流光正百无聊赖的往嘴里塞着糕点,见商宴进来,眼睛一亮,“商商,你怎么才回来?” 随即注意到她手里的木盒,好奇的接过,“这里面是什么?” 商宴微微敛目,似是无奈,“是贤妃娘娘的嫁妆,她听说朕纳了后,特意让朕转赠给你的,权当是贺礼了。” “哇,好美啊……” 打开盒子,流光不由惊叹,颜色如此纯正通透的玛瑙,即便是在宫里也不多见。 商宴取出银簪小心翼翼的簪到她发上,流光眨动着水灵灵的杏眼,“好看吗?” 商宴眼底含笑,“好看。” 暮色西沉,一匹悍马四蹄如风的疾驰到楚王府门口,众人上前迎接。 楚珀安利落的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丢给上前的仆人,“我哥呢?” 仆人恭敬的弯下身子,“回王爷的话,王在书房里。” 转过座座雕梁画栋的庭院,楚珀安推开书房的门,迫不及待的开口道,“哥,你为什么要插手青城的案子?” 楚依安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密折里,头也未抬,“我自有用意。” “用意?” 楚珀安跨步上前,抬腿坐在案台上,随手抄起一本折子,“云州太守李萧,云州受贿白银三万两,克扣赈灾银两两万三千两,在家乡洛安筑有暨越自身官职的府邸……” “每一条都是死罪,” 楚珀安似是自嘲,“这些人的罪证都在我们手里,这些年来一直牢牢的掌控着他们,你如今要把他们都交出去?拔掉他们无异于掏空自己的势力……” 楚依安合上手里的折子,不发一言。 “哥,” 楚珀安深吸口气,“你很清楚,青城一案背后的靠山是陈家,皇帝查不下去的,我们又何必插手?” “珀安,” 楚依安起身,薄唇带着笑意,眼底却一片冰冷。 “你说……是用把柄栓着的傀儡忠心,还是自己亲自培养的棋子忠心?” 楚珀安略显疑惑的望着他,“当然是自己亲手培养的最忠心,棋子的存在便是为人所用,栓着的不定什么时候会反咬一口。” “不错,” 楚依安凤眸微眯,“那些敢贪的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个个阴损险恶,狡诈如狼,你将他们的把柄拿捏的越紧,他们越想要反水,与其时时提防,倒不如把我们自己培养的人换上去……” 楚珀安一怔,楚依安已缓缓道,“陛下和我做了个交易,我助她彻查青城一案,将朝廷内的贪官污吏清除干净。而后所有的官职空缺,世袭爵位,全由本王安排填补……” 说最后一句话时,楚依安深沉的眸子里翻涌着可怕的野心。 楚珀安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亮,没错,这才是他哥哥原本的样子,看来之前是他多虑了…… “原来如此……” 楚珀安似是感叹,“这皇帝可真有意思,半个朝廷和一城百姓,谁都知道该如何选择。哥,你莫不是把她教傻了吧?” 楚依安负着手,没有回答。 跳动的烛火映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俊美无俦。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窗外有风声树影,足尖踏在树枝上的声音在他听来格外清晰,影风翻身进窗,半隐在黑暗中跪倒于地。 “王,溯雪传来密信,陛下在归途中去会见了贤妃,两人私语了许久。” 楚依安微顿,开口道,“她们说了什么?” 影风低着头,身形未曾动摇分毫。 “溯雪说没听清。” “没听清?” 楚珀安语气微妙。 贤妃……葛多…… 窗外树影婆娑,楚依安垂下眸子,忽而低笑出声。 “我以前总是把她当孩子。而今看来……启儿的确是长大了。” 第二十六章 大殿喋血 一边龙撵内昏昏欲睡的商宴突然自梦中惊醒,流光睡的正熟,发间的五彩玛瑙闪动着微光。 快到宫门口了吧?商宴掀开帘帐,借着微亮的天光看见了高耸的钟楼。 隐隐能听见宫门口的厮杀声,周围的禁军都戒备的拔出了刀剑。 商宴放下帘帐,微微一笑。 大商的帝王,岂是真的软弱可欺? 这场腥风血雨,看来是避无可避了…… 离宫门越近,杀伐声越大,血腥味越浓。 流光悠悠转醒,眼神却十分平静,“真是聒噪。”。 商宴估摸了下时辰,离上朝还有一个半时辰,但看样子,那些贪墨之徒是等不及了。 商宴心底冷笑,皇叔已连夜将搜集的罪证赃物送进了宫里,往日里贵不可言的权臣重官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难怪会狗急跳墙。 掀帐出去立于撵外。 高高的宫墙上,目之所及的地方全是弓箭手,有胆小怕事的官员带了罪证前来认罪,却被一箭射死在宫门口。 不用想也知道那是陈家的人,只有陈家才会比她更着急要了这些人的命……封住他们的口,陈家才能置身事外。 更有几波势力欲强闯入宫销毁罪证,与宫门口的守卫杀成一片,其间少不了鱼目混珠的杀手,趁机刺杀青城案中的核心官员。 杀伐四起,一片混乱。 商宴冷眼看着,握紧的拳头却在微微颤抖,纳兰榭笑着踱马过来,桃花眼挑出美艳的弧度,“陛下,他们迎接您回宫的仪式挺特别啊……” “你闭嘴!” 商宴狠狠了瞪他一眼。 马匹驻足,随行禁军将龙撵团团护住,禁军头领高声喝道,“陛下回宫,还不快住手!” 杀红了眼的人哪停得住,几支羽箭应声而来,溯雪拔剑行云流水般的一挥,羽箭纷纷被斩断落地。 几个吓破了胆的官员哀嚎着扑向龙撵,却被高度警惕的禁军挥剑斩杀,血污遍地。 纳兰榭随手抽出身侧禁军腰间的短剑,足尖在马背上一踏,旋身而起,商宴只见一道白光闪过,远处高墙上的一名弓箭手已捂着脖子痛苦的倒了下去。 “还不住手!” 纳兰榭冷冷呵道。 忽而宫门大开,数列身着黑甲的将士持剑而出,杀气腾腾,瞬间斩杀了大片贼人。 宫墙上的弓箭手也被悉数控制。 小福子从宫门内小跑着赶出来,拂尘一扫,高声道,“摄政王有令——诛杀逆贼,恭迎陛下回宫!” 黑甲的将士纷纷跪地,声若洪钟,“恭迎陛下回宫!” 皇叔…… 商宴微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天夜里她以半个朝廷为代价与楚依安作交易,表面看似平静,其实整个身子都在抑制不住的颤抖。 身为帝王,她不是不知道这是多么鲁莽且大胆的决定,但她别无选择,她不能放弃青城的百姓。 而与其让陈家和萧氏培养自己的势力,还不如把重塑后的朝廷都交给皇叔…… 那天楚依安盯着她看了很久,而后轻轻吐出了个‘好’字,她以为她会欣喜,会松了口气,可是没有。 那一刻席卷她的,只是无尽的难过与迷茫而已。 她明明是相信他的,不是吗? 龙撵安然无虞的入了宫,停在重明殿后,小福子殷勤的扶着商宴下了撵,口里碎碎念着,“陛下,你可回来了,听说猎场发生了意外,还有刺客夜袭,小福子都担心死了,不过还好你没事……” 看商宴神思恍惚,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小福子轻声唤道,“陛下?” 宫门口的钟声回荡开来,商宴方回过神,“要上朝了?” 小福子面露忧色,“陛下车马劳顿,要不先休息一下?” 商宴望向和明殿的方向,眼神渐明,再耽搁一会儿,陈家恐怕就清理干净了。 “不用了,朕换身朝服就去。”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朝堂上已然吵的不可开交,御阶下整齐的排放着几个红漆木箱。 商宴冷冷的扫了一眼殿中七零八落的官员,想必缺席的官员不是横尸在宫门外,便是被暗杀在了府邸中…… 既可怜又可恨。 商宴微有些怅惘,这就是她要替哥哥守护的大商王朝吗?父皇在时,大商的朝堂风清气正,权贵官僚安分守己,不过几年光阴,为什么会腐败成这样? 电光火石间,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想要抓住却已无迹可寻。 “念吧。” 商宴略显疲惫的扶额。 殿中的带刀侍卫领命上前,一个个木箱被依次打开,众臣皆倒吸了口凉气。 箱子里整整齐齐堆满了密折,账本,画押的口供,状书…… 几个心怀侥幸的老臣当场晕死过去。 陈国公倒退两步,惊怒的望向位于左首高位的楚依安,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搜集到这么多罪证,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在很早以前就掌握了这些……那是何其可怕的力量…… 楚依安却只是负着手,神色淡漠,狡诈如陈国公也难以窥出他心中所想。 内侍上前翻开密折一一唱起来,“谏议大夫方启山,受贿白银两万两……御史大夫程丰,贪污赈灾银两一万三千两……右侍郎赵青,受贿白银五千八百两,贪污赈灾银两三千两……尚书李明……” 尖细的嗓音在偌大的殿中回荡着,被念到名字的官员皆脸色煞白的瘫倒于地,痛哭流涕的叩头求饶。 “朕不是没给过你们机会。” 商宴不耐的挥挥手,那些官员立刻被侍卫无情的拖出大殿,带到东午门直接斩首。 有人拼了命挣脱侍卫的桎梏,发狂似的扑上去扭打唱罪的内侍,场面一时失控。 不知是谁趁机抽走了侍卫的佩刀,一剑腰斩了唱罪的内侍,鲜血喷溅到箱子里的折子、账簿上,红的血,黑的字,模糊成一片。 反了,真是反了! 商宴紧紧握住龙椅的扶手,怒极反笑,很好,他们被逼的越紧,供出陈家的可能性就越大。 将死之人,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会紧抓不放,更何况是陈家这棵参天大树呢? 侍卫将人拿下,那人大笑数声,竟一头碰死在阶下,迅速渗出的血液沿着青砖的缝隙蜿蜒。 第二十七章 杀人诛心 楚依安袖手旁观了许久,突然轻笑起来,望向眉头紧皱的陈国公,“国公身居高位,这么多年来仁德清明,可谓是德高望重。剩下的罪书不如由国公来念吧,也好让那些罪臣心服口服。” “这……” 陈国公没想到楚依安会突然开口,一时措手不及。 “那就国公你来吧。” 商宴望着陈国公凉凉的下了令。 “老臣……遵旨。” 陈国公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走上前去拾起方才内侍落下的密折,上面沾满了血污,他知道背后有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他。 但……本就都是些弃子,何足为惧? 正如楚依安选择交出这些贪狼,而他,为了护陈家周全,也会毫不犹豫的将他们舍弃。 陈家是当之无愧的豪门世家,钟鸣鼎食,其实并不屑于贪墨这点赈灾银两,但楚依安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陛下更是对他言听计从,也不免有些危机感。 虽说陈疏在边境手握二十万兵权,但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要谋划大事,陈家必须有更强大的权势和兵力…… 而那些贪财怕死的官员就是最好的踏脚石。 陈国公一字一句的念着,楚依安眼底笑意更深。 没念几条,中书令便连滚带爬的出了列,跪伏在御阶下,痛哭流涕,“陛下,臣有罪!臣一时鬼迷心窍,克扣了赈灾银两。但……这一切都是陈国公指使的啊!若不是有陈国公的暗许,臣万死也不敢犯此等大罪啊!” 陈国公早料到会有人反咬一口,冷哼一声道,“尚书令说话可得讲证据,怎能胡乱攀咬!” “证据?” 尚书令嘲讽道,“国公向来谨慎,想必早已料到有这一天。又岂会有证据在我们手里?陛下!若是臣手里有一星半点证据,恐怕早死在宫门外了!宫门外那些横死的官员都是证据啊!” 商宴心中微动,陈国公已冷声道,“这么说,是没证据了?” 尚书令一时语塞,转身冲着那些被念到名字的官员道,“难道你们甘愿当替罪羊、做踏脚石吗?出来指证啊!” 没有人回答。 那些官员低垂着头,证据确凿,他们逃不掉了,若是出来指证陈国公,不但于事无补,全家鸡犬不留陈贤是做的出来的…… 商宴心底暗自叹气,还是晚了,恐怕在她宣布彻查青城案的时候,陈家已经开始清理罪证人证了。 尚书令还未反应过来,陈国公突然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这就是陈国公的厉害之处,在皇帝面前他是不要那张老脸的,时刻可以装的跟孺子一样。 不同于楚依安,太傲气了。 “陛下!” 陈国公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宫门外之事乃是暴徒所为,老臣毫不知情啊!陈家向来忠心赤胆,臣的长孙陈靖在猎场为剿杀刺客失掉一条臂膀,如今还躺在床上养伤。臣的小儿子陈疏更是戍守边界,十多年未曾回奉安团聚……如今却被奸人诬陷,老臣深感痛心啊!” “陛下!臣之所言句句属实,万望陛下明鉴!” 尚书令叩起头来,一下一下,砸在商宴的心上。 她何尝不想杀了陈贤,她比任何人都想废了陈家!这么多年,她人不人鬼不鬼提心吊胆的活着,若不是心底有仇恨撑着,她恐怕早就崩溃了。 可是,无凭无据拿了陈贤,只会落下把柄,逼反陈家,若是陈疏率军回境,边防失守不说,百姓也会民不聊生。 还要等多久? 商宴久久不语,陈国公眼珠微动,哀戚道,“陛下,老臣之心天地可鉴啊!陛下既如此为难,老臣愿以一死以证清白!” 说着欲扑向御阶,几个老臣及时将他拉住,陈国公尚在挣扎,几个老臣苦苦劝慰着,其中有人高声道,“陛下,不要轻信谗言,令忠臣心寒啊!” 商宴冷眼望着陈国公的戏码,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国公何必如此着急?国公的忠诚,朕自是知道的。朕……断然不会轻信小人。” 说着,疲惫的挥挥手,“把人拉下去吧。” “陛下!臣所言属实啊!陛下……” 尚书令无用的挣扎着,终是被拖了出去,陈国公起身擦了擦眼角,倒似受足了委屈。 接下来陈国公念了什么她完全没听清,有多少人被拖了出去她也不知道,脑子里混沌一片。 楚依安嘴角却一直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整件事仿佛都置身事外。 陈国公心下生疑,楚依安在朝堂上向来咄咄逼人,直中要害,今天他若要挑陈家的刺,他也没那么容易搪塞过去,为什么,他完全没有开口呢? 陈国公念着手里的密折,条条框框,无比清晰,有朝廷巨头,也有地方小官。他却忽然背脊一凉。 他突然明白了,楚依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陈家打胶着战,他让自己念罪证,任由陈家清理证据,让陈家舍弃那些势力……是为了把陈家推到风口浪尖,让陈家失去人心,让陈家旧属心寒! 经此一案,陈家的势力必将大乱,人心的不稳将成为陈家致命的弱点! 杀人诛心,好狠辣的算计。 楚依安见陈国公面色一变,知晓他是明白了,不过可惜已经晚了,接下来陈家重整旗鼓恐怕得费好一番功夫,在这段时间内,他可以把自己的势力扩到最大…… 接近晌午,几箱罪证才全部念完,朝臣无不唏嘘感概这大商开国来的第一大案。 商宴踏着干涸的血迹走出大殿,正午的阳光晃得她有些头晕,不由伸手扶住了一旁的廊柱。 固执的彻查青城大案,她不是没有私心的,她太着急拔掉陈家了,可是到最后朝堂血流成河,众臣人心惶惶,还是动不了陈家丝毫。 小福子忧心的扶住摇摇欲坠的商宴,见她面色苍白,不由轻声唤道“陛下……” 商宴缓缓摇了摇头,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独自离去的葛多,垂眸沉默片刻,商宴突然开口道。 “今日时辰也不早了,出宫路途遥远,不如传葛大人去偏殿暂用午膳吧。” 小福子疑惑的望了商宴一眼,陛下和葛大人除了来往奏折几乎没有任何交情,今日又何故关心起葛大人的午膳来了? “陛下这是何意?” 商宴只是牵出一抹极淡的笑容,“让葛大人去偏殿等着便是,别的不需多说,朕换身便服便去。” 第二十八章 玛瑙银簪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葛多穿着厚重的朝服,在偏殿左等右等也不见陛下的身影,案几上的午膳凉了又撤,换了几遍却也纹丝未动,每每去问,殿内的宫人只道是陛下即刻就来,别的也不多说。 “这陛下是什么意思?” 上午刚过了青城一案,葛多心里也沉甸甸的,不由得思虑重重,心里多番揣测却也猜不透陛下唤他来偏殿的意思。 “葛大人。” 正当葛多坐立难安时,商宴穿着一身轻便常服走了进来,面上笑容和煦。 葛多微有些吃惊的行了一礼,“陛下。” 看了眼案几上原封未动的膳食,商宴似是关切道,“可是这些饭菜不合大人的胃口?” 葛多行着礼,“陛下厚爱,老臣惶恐,不敢擅动。” 商宴点了点头,让人摸不出情绪,只是转身朝殿外走去,葛多心有疑虑,稍加思索,也只得跟了上去。 “葛大人可知为什么朕今天要在朝堂上力保你吗?” 葛多一怔,恭顺的垂下头,“恕臣愚钝。” 今日在朝堂上的确有几个陈党的官员浑水摸鱼想将他拉下水,攀咬他参与了青城一案,不过像这样的左右夹击他也习惯了,不合群的官员迟早会被视作眼中钉除去的。 不是没有势力拉拢过他,就是高傲如楚依安也曾暗示过他,但他都不为所动,他只是……在履行对那个人的承诺罢了。 “因为葛大人的确是难得的重情重义之人啊。” 商宴语气微妙的开了口。 青城一事太过敏感,他本以为今天是在劫难逃了,不想帝王一句,‘葛大人向来忠厚,朕相信他不会做此等贪墨之事。’便替他解了围。 可见,有时候不是事实上你做没做,而是皇帝相信你做没做。 “陛下谬赞了。” 越往里走越是接近内宫的方向,葛多心下疑惑,斟酌了几番却也没有开口。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商宴估摸着差不多了,停下脚步,这个位置点很好,能将宫墙下方的景色尽收眼底,又不易被人察觉。 “那么……葛大人要守着一个承诺多久呢?” “陛下?” 商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都道葛大人刚正廉洁,重情尽忠,却不知,葛大人究竟是重谁的情,忠谁的主。” 葛多一惊,就要跪下,却被商宴伸手扶住。 葛多顺着商宴的目光望去,墙下不远处的穿廊内一群女眷缓缓走过,为首的是璉公主和入宫不久的楚皇后,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宫女。 两人挽着手,有说有笑,很亲密的样子。 而楚皇后发间的一枚簪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五彩的玛瑙在阳光下闪动着瑰丽的光泽…… 那光芒太过耀眼,刺得他眼睛生疼。 那是他在贤妃入宫前送给她的,饶是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是该庆幸这么多年了她还留着,还是该难过她轻易将他的许诺允了人? 葛多一时眼眶有些湿润,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随风飘来商璉惊叹的声音,“虞姐姐头上的玛瑙簪子真好看啊!” 流光闻言笑弯了眼,“是陛下送给我的,听说是贤妃娘娘赠的……” “皇兄对虞姐姐真好……” 一行人说笑着向清荷亭方向走去。 商宴收回目光,有些许惊讶道,“葛大人这是怎么了?” 葛多略一拱手,“被风迷了眼,让陛下见笑了。” “陛下……去见过贤妃娘娘了?” “是,” 商宴微微一笑,“想必葛大人也明白贤妃的意思了吧?” 葛多垂着头,没有说话。 商宴并不在意,负着手往回走,“葛大人这么多年一直保持本心着实不易,重情是好,困在其中目光狭隘可就不妙了,今日青城一案,朝野势力更加动荡不安,若是葛大人依然固执己见,恐怕日后不只大人,衍亲王也难以立足……” 葛多闻言抬起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直视帝王,他的眉眼很干净,透着一丝坚定和倔强,没有楚依安的威压,也不似陈国公的狡诈。 为帝者,身上少不了杀伐之气,可是此刻凝视着他的君王,却令他感到一丝心安。 葛多有一时被自己的感觉惊到了,或许,这位年轻的帝王的确不一样。 “葛大人,切莫因为心底的执念而葬送了一生的仕途啊,毕竟你不是一个人,总得为自己的子孙留些余地。” 商宴循循善诱,盯着葛多一字一顿道,“葛大人,朕需要你。” 葛多心底一震,扪心自问,他并不是儿女情长之辈,为了一个承诺将自己的满腔抱负沉积数十年之久,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一个女人都比自己会审时度势,他,也该择木而栖了。 葛多恭敬的伏跪于地,深深叩首,“臣明白了,葛多日后必竭臣所能,忠君之事,绝无二心。” 商宴笑笑,不再说话。 小福子急匆匆的走近,恭声道,“陛下,皇后娘娘请您去清荷亭一同赏花。” 商宴点点头,算是回答。 微笑着上前扶起葛多,轻声道,“葛大人行如此大礼,让别人见了不免猜疑……” 葛多心里咯噔一下,商宴已与他擦肩而过,看着商宴翻飞的龙袍一角,葛多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陛下的意思是不想让朝臣知道,亦或是……不想让摄政王知道……从刚才看来,楚皇后对那枚簪子也是毫不知情,甚至是被陛下利用了一把。 摄政王向来专权,看陛下此番做派,将来恐怕和摄政王…… 明明天气已经渐暖,葛多却被自己大胆的揣测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陛下一向都很维护摄政王……这帝王的心思啊……怎么跟女人的一样难猜? 总算是说服了葛多,商宴一扫近来沉闷的心情,步调不知不觉也轻快了许多,小福子一路小碎步跟着,眉梢眼角都舒展着笑意。 清荷亭坐落在一大片湖上,清澈空灵的湖水托着成簇的莲叶,翠色欲滴。 其间依稀可见白的里透粉的花苞,愈往湖心走花苞愈多,甚至有不少都吐出了花蕊,含羞带怯,似美人低头,格外惹人怜爱。 还未入亭,商璉已迎了上来,一双小鹿般的眼眸亮晶晶的,“皇兄,你来了。” 第二十九章 北苑笛声 阿璉毕竟是她妹妹,虽然这么多年来很少有交流,但只要有阿璉在的地方,她都能感受到一束暖暖的目光,默默的支持她,关切她。 那是亲人的目光啊! 商宴心里软软的,轻点了下她额头,“总算没唤朕‘陛下’了。” 商璉腼腆的一笑。 流光不满的嘟囔道,“原来陛下心里只有璉公主一个人啊……” 醋味浓浓,亭内的侍女们都不由捂嘴轻笑。 商宴无奈一笑,转移话题道,“皇后怎么会突然想来赏花呢?” 流光使着小性子,明显不想答话。 商璉温声道,“是我晌午时听见宫女们谈论说这儿的荷花开的特别早,所以就约了虞姐姐一起来看看。” 言罢看了流光一眼,笑道,“虞姐姐可是一心想着皇兄,连赏花也不忘,倒是阿璉疏忽了皇兄。” 商宴明了的点点头,顺手拈起一块糕点凑到流光嘴边。 小福子低眉顺眼的侍立在一侧,原来陛下命自己设法让璉公主去赏荷的用意……是在皇后娘娘身上啊!陛下竟把璉公主的心思拿捏得如此精准,想来,这帝王权术学多了总会有些变化的吧…… “只是这些花还未开全,过两天才是盛开之时。” “那我们迟几日再来看吧,那时肯定更美!虞姐姐,你说呢?” 流光咽下嘴里的糕点,砸砸嘴道,“美是美,不过就我们三个人看多无聊啊。” 说着眼珠一转,“不如开个赏花宴吧!陛下,你觉得呢?” 流光果然是闲不住啊,商宴扶额,“可是回纥的使者就要到奉安了,三年一次的朝见,可不能出乱子。” “不是还有些时日吗?况且国母本就应该周旋好各女眷之间的关系。可是臣妾刚封后不久,好多女眷都没见过……万一日后出了丑怎么办?” “这……” 商宴沉吟着,流光封后以来,的确还没召开过宴会,后宫不得干政是祖训,一国之后只能通过设宴会话来提升自己的威严和名声。 流光不停的眨着眼,哀声道,“陛下……”, 商璉也期盼的望着她,“皇兄,赏花的人多些才不负这满池春色啊。” “好吧,” 商宴叹了口气,流光以摄政王亲妹的身份登的后位,本就引人侧目,因此更需要世家女眷们的认可和维护。 “既然皇后想召开就召开吧。” “太好了!” 流光激动的搂住她吧唧一口,商宴奋力的挣扎,“皇后……注意你的仪态!” 流光收回手,两眼放光,“太好了,在宫里这么久都憋死我了……这奉安第一美人陈娇娇是见到了,奉安第一才女萧湘儿还不知道长什么样呢?好期待啊……我现在就去下帖!” “流光……” 商宴徒劳的看着流光跑远,原来她真的只是为了玩儿……亏她还替她想了那么多。 “皇兄,那我去帮虞姐姐!” 商璉说着也提起裙摆,小跑着追逐流光而去。 众侍女鱼贯而出,一时亭中只剩下了商宴一人,商宴无奈一笑,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一人一亭一茶,倒是难得的安静。 风卷帷幔,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她十四岁那年,清风凉亭里,楚依安和她相对而坐,教她品茗。 他精致的五官氤氲在茶水腾起的水雾中,长长的眼睑低垂,掩下一身戾气,他没有开口,她却已经明白了。 什么是,岁月静好。 正放空思绪,却有丝丝缕缕的羌笛声传来,哀哀戚戚,不似情曲缠绵,仿若杜鹃啼血,恸人心弦,商宴微有些怔忪,这笛声似乎与她之前听过的都不大一样。 “陛下?” 小福子轻唤道。 商宴目光追随着笛声而去,“是什么人在吹笛?” 小福子眺向远处,仔细想了一想,“听声音像是从北苑传来的。” “北苑……” 商宴食指和着节拍轻敲着桌面。 “是,”小福子低头,“北苑是回纥七皇子居住的地方。” 指尖的动作一顿,听着这笛声,竟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回纥七皇子已经在大商为质八年了。 整整八年……她几乎都快忘了…… 心下轻叹,商宴搁下茶杯,“朕去看看。” “陛下!” “不必跟着,你且先行回去。” 商宴摆摆手,随即起身大踏步离开了亭子。 看着她的背影,小福子只得无奈的轻叹一口气。 泰安宫。 商玄刚从宫里出来,脸色郁郁,这次南山狩猎可真是热闹,不曾想远在皇宫的萧氏也暗地里插了一手。 “哼。” 商玄冷笑,他早该想到除了萧太妃,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在他的舞女内安插人。 一个青城百姓怎么会有那样好的身手?他早该明白的,只是那女子的苦情戏着实厉害,把皇帝都唬的一愣一愣的。 只是,萧氏到底是不放心他啊……这样大的计划都不提前和他说一声,害他担惊受怕丢尽了颜面! 盯着牌匾上漆金的‘泰安宫’三个大字,商玄暗暗攥紧了手心。 若不是为了帝位…… 宫内的暖塌上,萧氏一袭暗色华服,抬手轻抚着怀里的猫儿,猫儿眯着双色的眼瞳,舒服的发出呼噜声。 她一向畏寒,即使已经入了春,她还是离不开暖塌,宫内光线黯淡,萧氏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猫儿雪白的软毛,嘲讽的勾起唇角。 商玄那个蠢货,胸无点墨就罢了,一点小事都吓成那样,只知道来求她庇护,真是没出息! 若是她的晟儿还在…… 晟儿…… 往事刹那间在脑海中闪过,萧氏眼里忽而闪过一丝凶狠,面庞因为强烈的恨意而微微扭曲,手上用力,猫儿惨叫一声,不停的挣扎起来。 片刻后,萧氏平复下来,怀里的猫儿的体温已渐渐转冷。 猩红的丹寇衬着猫儿雪白的毛皮,触目惊心。 商宴一路追随笛声而至,愈往北苑走宫道上愈发萧条,甚至两边的宫墙都开始剥落。 推开北苑的宫门,一地枯枝败叶,萧索的枝条在风中轻颤。 商宴皱眉,皇宫里竟还有这样的地方,竟是连春风也吹不进来吗?继续抬步向里走去,笛声越发清晰,曲调却是一转,原本哀怨的曲意隐隐有了些许洒脱的味道。 来到后院,笛声戛然而止,却不见人影。 第三十章 回纥质子 “奇怪,怎么会没人呢?” 商宴疑惑的四处张望,却有一人从高高的屋顶上一跃而下,商宴吓了一跳。 那人怀里抱着笛子转过身来,面容秀美,虽穿着朴素,却难掩一身的高贵矜娇,从他头上扎着的辫子,和服饰上挂着的独特木饰来看…… 商宴微微眯眼,这是回纥的质子——耶律齐无疑了。 回纥是个番邦小国,处于大商和西夏之间,大商富庶,西夏强悍却好战,回纥只能选择依附大商。 可是先帝刚崩不久,回纥奸细趁机入宫凌辱了玄德皇后,烧死了宴清公主,妄图犯上作乱。 当然这是陈国公和萧氏一手促成的结果,在陈国公的鼓动下,老臣们群情激奋,纷纷上书力谏出兵灭了回纥。 回纥百口莫辩,回纥的大汗只得忍痛亲自送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入宫为质,并许诺年年进贡,增加朝税。 商宴心知回纥无辜,此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不想一晃眼,耶律齐已在大商为质八年了…… “原来是七皇子。” 耶律齐弯眼一笑,眼前的人虽然清瘦,但却身着白底描金的龙袍,话语间带着久居高位的自持与矜贵,他再傻也知道,这是大商的皇帝。 “陛下莫不是迷了路?怎么走到北苑来了?” “方才闻皇子笛声悲戚,一时惘然,才追随至此。” 耶律齐闻言眼神一黯,“相思。” “什么?”,商宴错愕。 “我说,此曲名相思。”,不过一瞬,耶律齐复又笑起来,“不同于大商的男女之思,回纥的相思,只思念最亲近的人。” “思念……亲人吗?” 商宴喃喃,有一瞬的恍惚,难怪她一路追随着这曲子,心里酸楚的厉害。 “看来陛下和齐有同样的隐痛呢……才会被齐的笛声所吸引。” 耶律齐细细擦拭着笛身,在皇帝面前也不加拘束,“不过你可是大商的皇帝,至高无上,要什么没有,又何须为一支曲子费神。” 见她沉默不语,耶律齐不由觉得无趣。 “站着也是站着,不如帮我个忙吧。” 说着随手将笛子抛给她,不顾皇子仪态的蹲下,扒拉起枯树下的土堆来。 商宴纳闷的接过玉笛,“七皇子,你干嘛呢?” “呵,” 耶律齐轻哼,愤愤然道,“齐是质子,要填饱肚子只能自己动手,你以为谁都像皇帝一样饭来张口啊?” 商宴的脸微有些发烫,虽然她吩咐了要对耶律齐以礼相待,但八年之久,她早忘了这件事,也难怪那些奴才会蹬鼻子上脸。 不多时,耶律齐从土坑里捧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扒开一层层烧焦的荷叶,露出里面热气腾腾的烤鸡来。 “哇,好香!” 耶律齐深吸了一口气,就地而坐,大快朵颐起来,闻着鸡肉的酥香,商宴艰难的咽了咽口水。 “皇子哪儿来的鸡啊?” “偷的啊。” …… 还真的是理直气壮…… 商宴这才想起她还没来得及用午膳,肚子仿佛才感受到饥饿似的咕咕叫起来。 耶律齐睨她一眼,掰下一只鸡腿递给她,肉痛道,“那,吃吗?” 原本只是客套的一问,谁知商宴竟然毫不推脱的接过,撩起袍子直接坐到他身旁,耶律齐难掩面上的诧异,“大商的皇帝这么可怜吗?” “对啊对啊,” 商宴嚼着鸡肉,含糊不清的道,“不过你怎么会做叫花鸡啊?味道还不错。” 耶律齐笑笑,“我十二岁来奉安为质时,父汗带我去吃的,只吃了一次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因为那是我吃过最好吃……也是最难忘的东西。” 商宴动作一顿,有些艰难道,“你一定很想念他们吧。” “一个人呆在一个人人视你为异类的地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你觉得呢?” 耶律齐垂下眸子,“八年来的每一天,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回纥的草地,牛羊,山顶的雄鹰,烈马……想起临走时母亲死死拽着我的衣角泪流满面的样子……我父汗向来很心疼母亲,从来不舍得母亲掉一滴泪,那一次却那么狠心……” 说着,他似是自嘲的一笑,“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好恨,恨父汗为什么要抛弃我,恨为什么来奉安为质的人是我,更恨大商的背信弃义,是非不分……” 背信弃义,是非不分……好重的几个字。 商宴心里苦笑,她又何尝不是八年前那场宫变里的可怜人?若不是楚依安,她恐怕早死在那场大火里了,又何来今日的商启,大商至高无上的帝王? 但是,她不是耶律齐,这些话永远不可能说出口。 耶律齐神色黯淡,并未察觉到商宴的异样。 “可是后来我明白了,虽然独在异国,但却为自己的国家免去了灭顶之灾。我护住了我最爱的亲人和臣民,所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对吧?” 说着,耶律齐转头冲她一笑,不待她回答,又埋首啃了起来。 他腰间颜色陈旧的木符逶迤在地,那是回纥的护身符,是母亲对远行儿子的祝福与望归。 也许耶律齐的母亲也没想到,自己心爱的儿子一走,便是永无归日了。 商宴鼻子一酸,扭过头去,破败的木门被风吹的嘎吱作响。 半晌,她听见自己说,“过几天回纥来朝的使者就要到了,届时你便跟他们回去吧。” 身旁的人动作一顿,耶律齐有些迷茫的望向她,“你说什么?” “我说,” 商宴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耶律齐,你可以回家了。” 商宴起身离开时,耶律齐还捧着半个烤鸡发怔,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纥是牛羊之地,民众长相都偏向粗犷,他却生的格外秀丽,若不是身量比她高,倒像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朕会让人把别宫收拾一下,这北苑,不是一国皇子该住的地方。” 耶律齐只是抬头笑望着她,不发一语。 商宴转身要走,耶律齐却突然叫住她,“陛下……人可以走,可笛子得还给我啊!” “唔,” 商宴歉疚的笑笑,“朕差点忘了”。 说着顺手把笛子扔还给他,耶律齐接过笛子,在指间灵活的转了个圈,如孩子般恶作剧的笑道,“陛下若不嫌弃,可常来走走,齐可以吹几曲回纥的小调给陛下解解闷。” “好啊。” 商宴爽快的答道。 “只是下次,可没叫花鸡给陛下吃了……皇宫里,就是鸡也不好偷啊……” 风吹叶落,两人相视而笑,竟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第三十一章 温柔一刀 出了北苑,沿着斑驳的宫墙往回走。 商宴知道,其实回纥大汗和父皇的交情很好,所以当初才会在西夏的蛮兵下毫不犹豫的选择依附大商,哪怕被冤枉,也忍痛送了自己儿子来奉安为质,再续前好。 八年了……大汗也老了,她该送他最心爱的小儿子回家了。 商宴正想的出神,完全没注意到前方默然而立的身影,径直走了过去,险些撞进那人怀里。 商宴条件反射的后退两步,那人却沉静的仿佛连衣袂都不曾惊动。 抬头见是熟悉的眉眼,商宴一时有些磕巴,“皇……皇叔,” “可有撞疼了?” “无碍。” 楚依安抚了抚刺金的袖袍,望向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陛下去哪儿了?” 商宴搔搔头,“那个……去北苑走了一趟,皇叔找朕有什么事吗?” 楚依安不言,薄唇抿出一丝浅浅的弧度。 “欸?” 看着楚依安突然伸过来的手,商宴下意识想要后退。 不是不想靠近,而是越加珍视的东西,却越怕靠近。 这一动作被楚依安收入眼底,楚依安眉锋微蹙,拇指轻拂过她的嘴角。 他的指腹微凉,掌心散发的温度却灼的她脸颊发烫。 商宴愣在原地,楚依安却无比自然的收回手,有宫人经过,却是连头都不敢抬。 “我还以为陛下是去哪里馋嘴了。” “什么?” 商宴抬手擦了擦脸,油腻腻的一片,脸登时就红了,都怪自己吃的太狼狈,居然忘了擦嘴!啊……丢死人了,她可是一国之君啊! 难怪她离开北苑时耶律齐笑的那么灿烂…… 商宴沾了油的手哪儿放也不是,偷偷抬眼,却见楚依安琥珀色的眸子正静静的凝视着她,那么认真,仿佛窥破了她心中所想。 商宴尴尬的干笑两声,那个臭小子,居然都不告诉她!让她颜面何存哪!还是在皇叔面前…… 心里诽腹着,商宴的头不由越埋越低,赶在她埋入地缝之前,楚依安平静的开了口。 “回纥来朝的使者就要到了,如今刚肃清了朝廷,官员的空缺必须尽快补上。” 商宴嘴角的笑意一僵,她缓缓抬起头,似乎能听见身体里颈椎一寸寸打开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 良久,她轻浅的一笑,“启儿并无主意,皇叔安排便是。” 楚依安神色并无变化,只是略微垂眸,道:“好。” 气氛一下子沉默起来。 直到楚依安走远,商宴方苦笑出声,最终他想要的,他用尽手段都会得到,又何必再来知会她? 何必在给了她温柔后再捅她一刀? 一寸一寸,疼的那么真切。 夜色深重。 商宴不知兜兜转转的在宫里瞎逛了多久,小福子忧心忡忡的跟在她身后,几度欲言又止。 勤政殿烛火通明,其间陆陆续续有官员出入,皆是神色匆匆。 大朵大朵墨黑色的云雾积聚在大殿上方,商宴静静的望着勤政殿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 看着商宴乌发上雾气结成的细密水珠,小福子心疼道,“夜已经深了,要是受凉了身子可受不住啊!” 商宴沾了雾气的眼睑轻颤,“小福子,朕这个皇帝做的很狼狈吧?” 小福子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里带着哭腔,“陛下,不要胡思乱想了,回宫歇息着吧!” 商宴不说话,静静的站在那里,似是一尊石像。 陛下……是,商启是陛下,那她商宴呢?这是商启的天下,可是哪里有她商宴的容身之地? 小的时候,有楚依安牵着她。 她仰起头就能看到他含笑的眉眼,精致的容颜,他掌心有令她安心的力量和温度。会教她执棋、提壶,为她奏高山流水。也会教她杀人、权谋,论帝王心术。 那时她天真的以为,只要有皇叔在,她可以什么都不怕。 可是随着她一天天的长大,楚依安的笑容越来越少,越来越淡,原本的一身白衣变成了一袭黑袍,权倾朝野,成了朝臣闻之色变的摄政王。 喜怒无常,心狠手辣。 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商宴站着夜色里,任冷风携裹着她的长发,在这副华丽的龙袍下,藏着一只无家可归的小丑,她背负着血海深仇,可是却无能为力。 她何曾不惶恐? “陛下……” 小福子哀戚的跪伏在冰冷的大理石上,他岂会不知公主心里的痛,但摄政王的心思谁说的准?公主的身份就是她的死穴,只有摄政王才能护得了她周全。 可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他们心里都再清楚不过,到了那时,摄政王会怎样抉择呢? 勤政殿的烛火烧了一夜。 天色蒙蒙亮时,商宴方转身离开,小福子跪了一晚上,双腿酸麻,蹒跚的跟在商宴身后。 殿内楚依安扔下手里的折子,稍显疲惫的捏了捏眉心,转过廊柱,却见一个宫女端着小盅跪在那里。 “怎么回事?” “回王的话,” 宫女紧张的开口,“这是陛下昨夜吩咐给王熬的安神汤,奴婢见王忙于政事,不敢打扰。” 楚依安略微皱眉,启儿什么时候来过?抬手接过紫砂的汤盅,楚依安神色清冷,看得宫女心里一颤,不由提醒道,“王,汤已经凉了……” 楚依安不言,将汤盅凑近唇边轻抿了一口。 入口甘甜,却并不甜腻,有淡淡的清香萦绕在唇齿间,是他喜欢的味道。 只可惜已经凉了。 随手将汤盅放到托盘上,楚依安声如碎玉。 “倒掉吧。” 朝堂之上乱成了一锅粥,为数不多的官员分立两派,唾沫横飞,争的面红耳赤。 虽然少了近半的官员,但这些老臣吵起来还真要命。 商宴支着额角,疲倦的揉着太阳穴。 以陈国公为首的臣子跪了一地,苦口婆心的劝道,“陛下!填补官员空缺向来是由所司老臣共同商议,岂能让摄政王独揽大权?” “是啊,陛下,如此偏袒实难服众!” “摄政王此举乃居心叵测,陛下!切不可养虎为患,埋下祸端啊!” “嗯,” 商宴漫不经心的应着,显然没把众臣的话放在心上。 陈国公心底暗恨,这皇帝怎么如此不争?把楚依安这么大一匹狼养在身边还犹自不知! 第三十二章 胭脂颜色 心下暗恨,陈国公不由上前道,“陛下,摄政王此举实不合祖制,此次朝廷官员变动极大,全由摄政王经手,恐有不臣之心啊……” 不臣之心…… 商宴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却是毫无反应。 处于风口浪尖的楚依安唇角微勾,亦是一言不发,只是那墨色深沉的眸子一直盯着龙椅上的皇帝,意味分明。 皇叔……是要看她的态度吗? “陛下,万望三思啊!” 不停的有老臣跪上前来,商宴淡漠的扫了众人一眼,不冷不热的开口道, “朕是皇帝,还是你们是皇帝?” 陈国公心里一惊,随即掀袍跪下,仿佛有一瞬在她身上看到了先帝的影子。 葛多眉头愈皱愈紧,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虽然和陈家不对付,但她不可能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 半个朝廷,半壁江山啊! 为何还要如此一意孤行? 商宴微微叹了口气,起身俯瞰着众臣,“朕知道你们都是为大商着想,但身为臣子,要显忠,先得从。朕说由摄政王代理此事,他便可全权代理。” “你们要做的只是领旨,而不是只会在这里讨伐朕!” 众臣皆是一惊,不由面面相觑,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皇帝什么时候这般动怒过?不惜动用王权强行压制众臣之口,难道不知极易在史官笔下落下昏庸的红筏吗? 葛多率先反应过来,拂袖跪下,“陛下息怒!” “望陛下息怒!” 越来越多的臣子跪下,陈国公心底不甘,却也只得顿首。 楚依安如今紧紧的把皇帝拿捏在手心中,往后的形势恐怕是更加难走了……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帷幔重重,暖香宜人。商乐跪坐在塌边的软垫上替萧太妃捏着腿,一扫平时的高傲跋扈,时不时低语几句,哄的萧氏神色难得的温和。 婢女秋儿捧了一帖请涵上来,帖子用金线压着繁复的花纹,端庄大气,十分精美。 商乐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谁送的帖子?” “公主,是皇后娘娘派人送的帖子,说是邀了不少女眷明日赏花。” “赏花?” 商乐不屑的嗤道,“朝廷刚出了这起大案,她倒是有闲情逸致。” 萧氏抿了口茶,“摄政王在此案中可谓是只手遮天,大权独揽,她当然有心情去赏花。” 倒是陈贤恐怕是头都想破了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会如此畸形的坦护着楚依安…… 合上茶盖,萧氏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小太子,只怕越到后面你会越失望呢…… “只邀了女眷吗?” 商乐听得不甚明白,心思却完全转到了别的地方。 秋儿会意的一笑,“皇后娘娘还邀请了几个亲王和侯爷,纳兰公子也在其列……” 闻言,商乐脸颊明显浮上两团红晕,手上力道越发轻柔,萧氏看在眼里,无奈的摆摆手道,“罢了,你先下去准备准备吧,一国公主,切不可失了颜面。” “是。” 商乐压下心底的雀跃,“那母后,女儿先下去了” “去吧。” 萧氏看着商乐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不由轻叹了口气。 纳兰榭她见过,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好皮相。 只是萧家和纳兰家向来没有交往,纳兰庭常年驻扎在外,在朝中十分低调,只是这背后隐藏的实力却不容小觑,甚至曾经一度让太宗寝食难安,更是因为对纳兰庭的顾忌而分权给楚项,力抬楚家。 只可惜,楚项到死都以为,太宗皇帝御赐的那杯酒,是恩德…… 商宴被溯雪拽着到凤和宫时已近傍晚,宫内早已燃起了烛火,一片通明。 红色的丝绒地毯上铺满了各式花色繁复的宫袍绣裙,上好的衣料在烛火下交相辉映,流光溢彩。 那光泽晃的商宴一阵心痛,“流光啊,你叫朕来就是为了给你挑选宫裙的吗?” 流光在铜镜前比划着一件百鸟朝凤的蓝色华袍,回眸理所当然道,“对啊!今日太晚了总不好劳烦阿璉,溯雪也给不出个看法,那就只有请陛下亲自过目了。” 商宴扶着桌子坐下,顺了顺气。 那边流光兴致盎然的转着身子,“商商,你说我是穿这件蓝色的好看还是那件金色的好看? “这件呢?会不会太素了?” “这件又好像太庄重了,用来举行一个小小的宴会显得太过招摇,说不定那些官眷命妇还要暗地里嚼舌头说我没见过世面。” “商商,你觉得呢?” “都好看,都好看。” 商宴敷衍着,翻转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见溯雪也是一脸隐忍的样子险些笑出声来。 流光却是不依不饶,“不行,明天几乎都是女眷,指不定怎么争奇斗艳,我可不能让她们给比下去。” 商宴失笑,“你是朕的皇后,不管你明天穿什么她们都会夸你好看的,谁敢跟你抢风头?” “那可不一定,” 流光撇撇嘴,“陈娇娇可是紧巴巴的盼着想入宫当贵妃呢!” “不过也不怕,她长的再好看,想入宫门都没有!” “是是是……” 商宴哭笑不得的附和着,溯雪亦是无奈的替她收捡起地上的华服来。 绕是穿了这么多年龙袍,心里不断提醒自己是大商的帝王,但看见那么多繁复华美的衣裙,商宴还是有一时的失神,只能借由喝茶掩下眼底神色。 那厢流光刚选完衣服,又纠结起发簪来,弄的满头的珠玉金钗叮当作响。 “商商,你说是簪这个凤穿牡丹好,还是那个鸾凤和鸣好?还是两个都簪上?” “额,都好,都好……不如问问溯雪啊……” “溯雪?” 流光狡黠的一笑,“溯雪这几日可比我更忙呢,衍亲王从猎场回来,不止送了药材补品,还送了许多精致的首饰锦缎……怎么推都推不掉呢。” “欸?是吗?” 商宴闻言好奇的望向溯雪,溯雪却只是眉头微皱,并无多大反应。 商宴早已习以为常,溯雪在她身边的这么多年,别说是感情,就连喜怒哀乐都不多见,只怕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啊。 “好了啦,” 流光说着将商宴拉到首饰台前,光滑的铜镜倒映出商宴不施粉黛的清秀面庞。 正不知所措间,流光已取下她嵌玉纹龙的发冠,将一支赤金凤尾玛瑙簪入了她发间。凤尾绮丽,凤舌里的红色流苏珠子长长的直垂至耳际。 “看看这支怎么样?” 看着镜中高髻乌发,流苏轻坠的女子,商宴一下子红了脸,看上去倒像是抹了层胭脂,给镜中人平添了几分颜色。 “流光!” 商宴略显慌乱的起身,长袖扫落了一桌钗环。 第三十三章 赏花宴会 “娘娘?” 殿外守候的宫婢闻声欲进来查看,溯雪情急之下拔出腰间软剑拦住两人。 “没你们的事,出去!” 剑身反射的寒光映得溯雪神色愈加清冷,透着森森杀意。 两个宫婢皆是一惊,连声道是的躬身告退。 关好朱红色的漆金殿门,溯雪转身入内,商宴已拔下发间的金簪,一掌重重的拍在案上,商宴抬起头,面色冷凝,“流光,有些事是不能作儿戏的。” 她在这个位置上,明里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的盯着,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又岂能儿戏? 流光微有些怔愣,一双杏眸低垂,轻声道,“我知道。” “我只是想试试,看你对自己的身份究竟有多敏感,不曾想……” 反应越大,压抑的便越深,“这么多年,商商,你也不好过吧……” 奈何本是女儿身,却要行男儿志。 在这帝位上战战兢兢的活着,该有多孤独呢? “对不起,流光……” 见流光神色郁郁,商宴不由想是不是自己反应太过了,内疚的开口道,“我不是责怪你,我,我只是……” 只是太害怕了…… 烛火晃动,商宴捏紧了手心的簪子,动了动唇,却说不出话来。 溯雪收了手中的长剑,微凉的晚风从窗外吹入,流光却突然上前抱住了她。 商宴错愕,流光轻拍着她的肩膀,低声道,“我知道的,商商……” “没事的,不论这条路有多么难走,以后我们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流光……” 商宴的声音有些颤抖,流光很瘦,怀抱却很温暖,鼻尖萦绕着皇后专用的紫檀熏香,像极了那时年轻温柔的母后。 “不要怕……” 商宴心中微动,一个人在夜里担惊受怕了太久,也会向往温暖的吧。 纵然这温暖只是风中的火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熄灭,却足够令身陷黑暗的人趋之若鹜。 赏花宴会就设在清荷亭畔。 不过短短两天,湖内的花苞都吐出了淡黄的花蕊,粉白相间,姿色动人,一湖春色真真是娇艳欲滴。 正是初春,湖边的柳条抽出了新芽,被宫人精心的裁剪过,沿着堤畔设下一列列的坐席,按地位尊卑依次排开。 国后之宴,谁敢不赏脸?所有受邀的朝廷命妇,大家贵族的千金小姐都陆续入席,当然也少不了和身为皇后的流光寒暄几句,献上备好的礼品。 虽然朝廷刚经历一番血洗,这些深宅妇人也并非一无所知,想必也是被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没有人愿意去触霉头,都妆容严整,笑容得体。 毕竟都是出身豪门世家,自是懂得如何享受这荣宠富贵。 商宴放下酒杯,嘴角挂着适宜的笑容,若不是流光生拉硬拽,她一国之君何必出席这后宫小宴? 朝堂之上,君王之宴大多是国政大事的辅体,而后宫的各类宴会实则是变相的‘相亲’。 毕竟能参加国后之宴的都是些天潢贵胄,不论在什么方面都是没得挑。 因此平日里常居深闺的小姐们都打扮的格外用心,云鬓香影,锦衣华服,从鞋尖的宝石,到耳下的坠玉。无一不经过精挑细选,和自己的妆容相得益彰,娇艳更胜以往。 见皇帝也在,不少女眷更是兴奋的两眼放光。 商宴对这些暗送的秋波自是没什么反应,不过另她意外的是皇叔居然也来了,纳兰榭风流成性,肯定会来凑热闹。 但皇叔向来清冷……莫非也是想…… 掐指算来,皇叔也二十有七了,偌大的王府内却没有一位王妃。 可他总有一天会纳妃…… 这么想着,胸口竟传来阵阵钝痛,或许是为了掩盖心中那别样的情感,商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刺激得她咳嗽出声。 但至少,可以不去理会那心底无边无际蔓延开的苦涩。 “怎么了?” 坐在身侧的流光替她轻抚着脊背,眸色担忧,凤冠上垂下的玉坠在额间不停晃动。 商宴摆摆手,压抑着唇齿间的咳嗽,此时不远处的玉石小径上缓缓走来一位佳人,引得众人一片惊叹。 “真是佳人绝色呐!” 商宴亦抬眸去看,丝毫未注意到楚依安投过来的目光,含了隐隐忧色。 那厢只见陈娇娇款款而来,眉似远山,唇若含朱,一袭水红色薄罗长袍,里衬叠襟散花襦裙。鬓边流苏轻曳,粉面含光,似娇花照水,一颦一笑皆是春色无边,硬是将满座女眷都比了下去。 不知看痴了多少公子王孙,就连商宴也不由多看了几眼,却被流光一声低咳拉回了思绪。 陈娇娇柳腰纤纤,行至御前俯身行礼,音若黄鹂般婉转动听。 “拜见陛下,皇后娘娘。臣女来迟,望陛下勿怪。” 商宴含笑,“无妨,宴会还没正式开始。” “多谢陛下体谅。” 陈娇娇含羞带怯的瞥了商宴一眼,寻常男人恐怕身子都酥了半边,商宴却只是不动声色的抿了口酒。 陈娇娇心中诧异,转念又想,这一国之君自是与众不同。 复起身望向流光道,“娇娇失礼,皇后娘娘亦不要放在心里才是。” “本宫自然不会。” 流光冷冷的轻哼道,抬手抚着鬓间的凤头钗,明显不想和她搭话。 流光今日身着金银丝鸾鸟朝凤的绣纹宫袍,层层叠叠足有四层之多。大气精致,气势上倒也不输给倾国倾城的陈娇娇。 陈娇娇自讨没趣,却也不见愠恼之色,仍是柔和的笑着,倒显得是流光跋扈不通情理。 席间隐隐有议论声传来,夹杂着‘跋扈’‘妒后’等词句,陈娇娇低着头,嘴角带了丝得意的笑容。 却不知谁提了句摄政王,席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像是被风吹灭了的蜡烛。 商宴下意识的望向下首的楚依安,楚依安随意的坐着,似是毫不在意众人说了什么。 玉冠之下的精致面容沉静如水,却是不怒自威,气势迫人。 心中微动,又是一杯酒水入肚。 纳兰榭在一旁挑唇看着,眼底兴味愈浓。 “呵,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也得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刻薄的话语传来,众人皆惊,陈娇娇毕竟是陈国公的孙女,谁敢这么放肆? 第三十四章 才女献艺 席间议论纷纷,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却是姗姗来迟的商乐。 只见商乐一袭盛装,明艳动人,身后恭谨的跟着大群宫女,满身的环佩饰玉随着走动发出悦耳的声响,在风头上完全盖过了只身出席的陈娇娇。 但商乐虽然容色艳丽,比起国色天香的陈娇娇还是略逊一筹,每次看见陈娇娇心里总硌得慌,见她一副狐媚样少不了讥讽几句。 陈娇娇被当场挖苦,脸色自不会太好看,但仍是柔柔弱弱的行了一礼。 “见过乐公主。” 商乐并不理会,从入席开始她的注意力就全在纳兰榭身上。 不过几日未见,纳兰榭仿佛愈加出色起来,身着白色暗纹织锦云袍,墨发高束,眼波横流,嘴角勾起的弧度令一池春水都黯然失色。 只是被一群莺莺燕燕簇着,居然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还有陆琪雪那个贱人,半个身子都快靠到了纳兰榭的怀里…… 商乐心里恨的牙痒痒,更加厌恶起陈娇娇的惺惺作态,不屑的冷哼一声与她擦肩而过,撞得陈娇娇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立时有怜香惜玉的公子哥上前抚慰。 流光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低声道,“我说吧,今日抢风头的人还真不少。” 说着还貌似得意的看了正襟危坐的楚依安一眼 “幸亏我把王拉来了撑场子。” 商宴也是哭笑不得,原来皇叔冷冰冰的一块坐在那里只是为了撑场子…… 即使皇叔不在,流光也不见的会吃亏吧? 不过心底却是暗自松了口气。 宴会过半,众人皆有了几分醉意,有公子大胆提议道,“美酒佳人,当真快活,却不知哪家小姐愿意献上才艺,也另吾等开开眼界啊!” 此语一出,不少王孙都纷纷附和,女眷们以袖遮面,无限娇羞。心底却都暗自窃喜,当众献艺,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在座的皆是人中龙凤,若是能有幸被看上,那可是金玉良缘,风光无限,也能为家族争取利益。 “献才艺?那可非我大姐莫属了!” 俏生生的语气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一十四五岁的少女,一身绿萝裙,明眸皓齿,俏丽灵动。 “鱼儿,别胡闹!” 身侧一素衣女子轻声呵斥道,长眉入鬓,婉约动人。 “我才没有胡闹!” 被唤鱼儿的女孩不服气的撅起嘴,“姐姐本来就是奉安第一才女,谁能比得过你?” 商宴微微眯眼,跟着楚依安久了,竟不自觉学了些小动作。 “那就是萧湘儿?” 流光好奇的扯了扯商宴的袖子。 “是。” 商宴轻轻叹了口气,“那就是萧太妃亲弟弟萧肃大将军的女儿,萧湘儿。” 萧肃驰骋疆场,手握重兵,不料却是个情深的种,此生只纳了一个夫人,还是在战场上救下的俘虏,两人夫妻恩爱,诞下两女潇湘儿和萧鱼儿。 在夫人因病去世后,萧肃更是宁可萧家绝后也绝不再娶,萧太妃因此和他吵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拗不过他。 于这件事上,商宴心里却是乐见其成的,萧肃不娶,也少个祸端,省得像陈贤的几个儿子,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要说啊,这萧家姐妹倒和萧太妃那老巫婆不同,安安静静,不争不抢,还有个奉安第一才女的美名。” 流光嘴里嚼着点心,却也不闲着。 商宴摇摇头,只要萧家的两姐妹本分,她和萧氏的仇怨自不会牵扯到她们身上。 “是啊!萧小姐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初更是一曲箜篌冠绝奉安,说是大商第一才女也不为过。” 毕竟是萧大将军的千金,立即有人争相奉承。 “那湘儿妹妹不如就弹一曲吧。” 商乐开口道,都是萧家姐妹,她自然要拉她一把,也好杀杀陈娇娇那狐媚子的风头。 “这……” 萧湘儿犹豫着,她本不喜欢出风头,所以此次宴会也只是拉了鱼儿坐在不起眼的地方,谁曾想鱼儿还是嘴快。 左右推不过,萧湘儿出身豪门世家,也绝非小气之人,起身施施然行了一礼,从容不迫的缓缓行至筵席中央。 臻首蛾眉,广袖博带,小脸上只施了薄薄一层铅粉,似清水芙蓉,另众人眼前一亮。 中央已有宫人架好箜篌,萧湘儿施施然坐下,纤纤玉手轻抚,音色撩人,果然是把好琴。 抬眸看了上座的楚依安一眼,萧湘儿未染胭脂的双颊渗出点点绯红。 流光敏锐的察觉到,杏眸一黯,转瞬又恢复了正常。 调好琴音后,萧湘儿十指青葱如蝴蝶般在弦上飞舞,清澈空灵的乐声如一股清泉涌入众人的心田。 清风拂面,萧湘儿眼波婉转,长捷轻颤,似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玄女,就是商宴也不由被她高贵典雅的气质所折服。 愈到后面,乐声愈发淳厚,似是浓醇美酒,携着满庭芳华,变化多端,酒色音合为一体,凛冽中含着柔情,令人荡气回肠,却又不胜哀婉。 一曲终了,竟是余音袅袅,回味无穷。 “好!此曲只应天上有啊!” 众人反应过来,无不极尽赞美,萧湘儿温婉的笑着,回礼道,“湘儿献丑了。” “果真是名不虚传,这一曲箜篌在大商也无人能及啊!” 喝彩赞美声不断,陈娇娇脸色微有些发白。 越过众人的目光,萧湘儿满眼期待的望向楚依安,“不知摄政王以为如何?” 楚依安放下酒杯,面色无波的吐出两个字。 “甚好。” 萧湘儿素净的面上顿时染上一层绯红,怎么也掩不住眼底的笑意,与方才的贤淑雅重完全不同。 席中的明白人大多看出了些名堂,不少女眷都交头接耳起来。 楚依安姿容绝色,武艺超群,在朝中又权势滔天,确实是大多闺中女子的梦中人。 奈何他为人冷漠,手段残忍,简直是不近女色,不少权臣想借联姻与之交好,都被无情的拒之门外。 摄政这么多年,楚依安的权势越来越大,灭的族抄的家越来越多,谁还敢往他床上塞人?渐渐的,那些千金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把目光转向别的王爷亲王身上。 这萧湘儿只怕是痴心错付啊…… 萧湘儿兀自沉浸在欢喜中,在往日,她何尝有机会同他讲话? 不由开口道,“素听闻摄政王精通琴律,不知可否指点湘儿一二?” 看着萧湘儿殷切的神色,商宴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中不由一跳。 第三十五章 商乐坠湖 不待楚依安回答,商宴已脱口而出,“萧小姐一曲箜篌真是技惊四座,绝世旷响啊!不知其它小姐们可有什么拿手的本领?” 此言一出,心思灵巧的人都不由一愣。 皇帝既已发话,那些女眷们早已跃跃欲试,纷纷踊跃的报上名来。 流光是此次宴会的东家,顺势接过话头道,“既然大家都有兴趣,那不如一个一个的来吧。” “就从林尚书的千金林绾绾开始吧……陛下觉得呢?” 商宴微微颔首。 “皇后做主便是。” 一句话便把刚才的事都翻了过去,而方才还大放异彩,风头无两的萧湘儿,此刻竟是被晾在了一边,众人面上欢喜,心里也不由暗自唏嘘。 被截了话的楚依安只是淡淡的看了商宴一眼,并无多大反应。 本就心虚的商宴却被这一眼看的更加忐忑,她自知如此对萧湘儿不公,但她还是做了。 有时她也会困惑,究竟这无悲无喜风轻云淡的楚依安是他,还是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王是他? 乐声复起,萧湘儿恭敬的退到一旁,即使处境尴尬,自小的教养使她能面不改色,只是眼底的失落怎么也藏不住。 她是不在乎这些虚名的,只是,他还没有答复她…… 各家小姐毕竟都是有备而来,均使出了浑身解数,虽不如萧湘儿一曲箜篌惊艳,却也各有千秋。 气氛很快又活跃起来,似乎都忘了方才的微妙氛围。 商宴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容,心思却不知飞到了哪里,座下的纳兰榭还时不时对她抛媚眼,笑的别有深意的样子,看的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个大男人干嘛对她笑成那样?该不会真如流光所说有什么隐疾吧? 商宴这边暗自嘀咕着,流光却是看的津津有味。 很快各家小姐们的献艺完了,除了陈娇娇的一支霓裳舞可与萧湘儿比拟外,并没有什么出众的表现,当然陈娇娇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起了很大作用。 宴会接近尾声,来宾们可以自由的走动,赏花,饮酒取乐。 阿璉难得有机会和楚珀安一起赏花,整个人魂都没了,流光又被一群命妇簇拥着叙话,没有人在耳边唠叨,商宴不由觉得有些无趣。 楚依安位居上首,仅次于她之下,却是无人敢近他的身,举手投足间潇洒恣意,儒雅中透了一丝清冷。 商宴正揣摩着要不要跟皇叔套套近乎,纳兰榭已举着酒杯走了过来。 不得不说,纳兰榭真是美的人神共愤,一路走来,吸引了不少女眷的目光。若为女子,恐怕比陈娇娇还要美艳三分。 “陛下怎的自酌自饮,不如赏脸和微臣喝一杯?” “好啊。” 商宴随口答道,注意到大半女眷都似有若无的望向这里。 “那微臣先干为敬。” 纳兰榭说着举杯一饮而尽,亮出杯底,染了酒气的眸子似春水含情。 商宴一时有些眩晕,总算明白了什么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甜酒柔和,顺着喉咙滑下,似是甘霖直灌至心底。 纳兰榭眼眸微挑,“陛下真是好酒量。” 商宴搁下酒杯,但笑不语。 一袭青衣的陆琪雪此时也跟了过来,商宴早听说了陆候爷的爱女在猎场对纳兰榭一见钟情,回到奉安后更是百般追求,每天变着法儿的黏在纳兰榭身后。 陆琪雪身量高挑,行事凌厉,因为从小习武,耍得一手好鞭。霸道的赶走了所有妄想近纳兰榭身的姑娘,还打伤了好几个官员千金,闹的满城风雨。 不过陆候爷一向对陆琪雪疼爱有加,竟也不曾管束,气得各家小姐是咬碎了银牙,但毕竟是熟读诗书的世家千金,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愿意豁出脸面去争去抢? 猎场内匆匆一面,商宴并不了解陆琪雪。但这么直爽有英气的女子,真的会因为皮囊美色而对纳兰榭一见钟情吗?还是…… 念头一转,陆琪雪已上前行礼道,“参见陛下。” 不得不说,陆琪雪虽被宠爱惯了,在行君臣之礼时却是一丝不苟……这陆候爷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免礼。” “谢陛下。” 陆琪雪起身,笑容大方得体,穿惯了青色长衫,今日赴宴陆琪雪也只挑了一件藕荷色对襟长裙,乌发用宝石簪子斜斜绾着,没有多余的坠饰,显得格外干净利落。 看着比肩而立的两人,想起往日纳兰榭对她的揶揄,商宴嘴角微勾,语气微妙的开口道,“陆小姐果真是隽逸佳人,和纳兰公子倒是般配。” “陛下谬赞了。” 陆琪雪嘴角微扬,纳兰榭亦是淡淡一笑,只是那摄人心魄的眸子里隐隐含着危险的意味。 这算什么意思?威胁她吗?谁叫他平时就没正经,两人用眼神交流着,竟是默契十足。 而远处时刻关注着纳兰榭的商乐已是气得咬牙切齿,旁人说了什么完全没听见。 陆琪雪这个贱人,从猎场回来就一直缠着纳兰榭,和纳兰?她也配! 从她经常往将军府送东西,那些狐媚子也应当明白事理,偏偏陆琪雪非要和她作对! 对于纳兰榭,她认为自己已经暗示的够明显了,她是大商的公主,高高在上,金尊玉贵。 要什么没有? 她看上了,纳兰榭就是她的。 但她并不屑于屈尊降贵去讨好纠缠纳兰榭,更不屑于和那些卑贱的女人为伍! 可是陆琪雪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觊觎她的东西,不过是小小的侯爷之女也妄想和她争?简直是找死! 商乐恨得几乎发狂,愤怒使她艳丽的面容微微扭曲。 “滚开!” 粗暴的推开身边的人,商乐疾步向御座走去,满脸怒气,周围的人都识趣的让出道路,秋儿小跑着跟上前去。 “公主!公主慢点!小心别摔了……公主!”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惊呼,原本平静的湖面溅起大朵水花,繁密的荷叶被压折了大片。 “公主!” 秋儿脸色煞白,想扑上前却一个腿软跪倒在地。 完了,完了,按公主的脾性,一会儿一定会把她活活打死! 而刚才和商乐擦肩而过的陈娇娇也吓得不轻,那时几个公子哥儿正围着她打转,烦不胜烦间完全没注意到气势汹汹的商乐,两人错肩而过,陈娇娇已尽力避让。 商乐却不知为何竟掉进了湖里! 第三十六章 宴会风波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幸灾乐祸的人有,等着看好戏的人也有。 商乐盛装加身,华贵精致,此时一身绫罗却成了催命符,灌了水的袍子沉沉的拉着她向下拽,她双手胡乱拉扯着周围的荷叶,拼命的呼着救命。 来参加此次宴会的大多是女眷,生怕被拉下去,都避的远远的。 加之商乐向来跋扈,在场的王公贵族都不愿湿了锦衣而不讨好。而普通的侍卫也不敢轻易触碰金枝玉叶的公主,导致商乐在湖中沉沉浮浮,竟一时无人相救。 “还不救人!” 商宴极快反应过来,厉声下令,商乐若是在赏花宴上出了事,对流光而言并不是好事。 几乎就在商宴开口的瞬间,已有一黑衣男子闪身而出,如蜻蜓点水般捞起了商乐,动作迅速而不失温柔。 那半张面具闪现的寒光令在场人都为之一惊,是上次在草场救了商乐的暗卫。 杨南……商宴皱着眉头。 “这杨南倒真是个情深的种,几次三番在众人面前现身只为了搭救自己的主子。” 流光缓缓走了过来,看的出来这繁复的裙装让她行动很是不便,平时一步跨过的距离她如今要走三步,袅袅婷婷,倒是有了点皇后贤淑的样子。 商宴不语,原本前途无量的状元郎却成了命不由己的暗卫,心里自是惋惜。 那边商乐刚刚被杨南放下,平时颇为喜爱的宫装如今却一片泥泞,满头钗环在挣扎中也掉落了不少,污水顺着散乱的发髻往下滴落,狼狈不堪。 她,商乐,娇生惯养的公主,萧太妃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何尝受过这等委屈和侮辱?竟当着众人的面如此出丑,还是在纳兰榭面前!让她颜面何存? 商乐气得发抖,方才的恐惧很快就被更加蓬勃的怒气所掩盖。 秋儿见势不妙,一咬牙膝行上前,指着不知所措的陈娇娇道,“陈小姐,即使我们公主之前说了你几句,你也不能趁机推她下湖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本就六神无主的陈娇娇更是吓得面如土色。 “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推她了?公主……” 然而话未说完,盛怒的商乐已反手甩了她一巴掌,直打得陈娇娇偏过头去。 “哟,够狠的。” 流光调侃道,商宴无奈的摇了摇头,虽离得远,但她之前隐隐看到商乐似乎是被自己的裙子绊到了才掉到湖里的。 不过,商乐向来蛮横,这陈娇娇恐怕是有口难辩了。 陈娇娇挨了一巴掌,半边小脸立刻肿了起来。 她捂着脸,满眼的不可置信,从小到大,不管她犯什么错,陈国公都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如今,大哥养伤在家,二哥被褫夺了侯爷之位而不能参加宴会。她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商乐如此羞辱吗? 想到此处,委屈和酸楚都化作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不得不说,美人就是美人,即使挨了巴掌,那盈盈秋水的样子也格外惹人怜爱。 一时宾客们都忍不住为陈娇娇说话。 “公主,事情还未查清,如此处置恐怕不妥吧?” “对啊,我看,好像陈小姐并没有动手啊!” …… 陈娇娇泪盈美目,望着商乐倔强道,“公主,我没有……” 然而,本就愤怒的商乐看着陈娇娇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更为恼怒,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又甩了陈娇娇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四下寂静。 由于用力过猛,商乐的手微有些疼痛,心中怒气却不减半分。 “贱人!别以为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可以为迷惑众人,你那狐媚样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陈娇娇被打翻在地,脸上麻痛的几乎没了知觉,羞愤和耻辱一齐涌上来,那望向商乐的目光怨毒得似乎要将她抽皮扒骨。 “怎么?不服气?” 商乐冷笑一声,上前一把板过陈娇娇的下巴,力气之大似乎要将其碾碎。 “陈家的女儿又怎样?不过是平民出身,仗着玄德皇后爬上高位,还是改不了骨子里的低贱!” “还自不量力想爬上龙床?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简直是恬不知耻!” “够了!” 商宴冷声喝道,“一个是一国公主,一个是国公孙女,吵成这样成何体统?” 还拿出她母后说事!她可以坐视陈娇娇被冤枉,但绝不能亵渎她的母后! 商乐冷哼一声,望向陈娇娇的眼里满是嘲弄。 “看见了吗?陛下偏袒谁,无视谁。你应该一清二楚,他可曾怜悯你半分?” 陈娇娇目光空洞,眺向远处负手而立的帝王,那么高高在上,那么冷漠无情。 这就是她曾想托付终身的夫婿? 席间议论纷纷,商乐见陈娇娇恍惚的样子,真是卑微到了尘埃里,不由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 “你记住,只要有萧家在一日,陈家便永远翻不了身!你也一样。” 说完,一把放开陈娇娇,心里总算消了点怒气。 杨南担忧的提醒道,“公主,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吧,小心着凉。” 商乐充耳不闻,冷冷的睨了他一眼。 “丢人现眼。” 场面一时僵持,商宴只得摆摆手道,“好了,扶公主下去换衣服。” 秋儿方才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搀扶,她以为陈娇娇好歹是国公孙女,公主顶多训她几句,没曾想…… 可是,若不把一切都推在陈娇娇身上,她一定会被无处泄愤的公主折磨至死! 经过沉默无言的陈娇娇身边时,秋儿心虚的瞥了她一眼,却被陈娇娇那怨恨积毒的目光看的头皮发麻。 掩下面上的惊慌,秋儿快步上前扶过商乐,“公主,回去吧。” 商乐点点头,方才受了惊吓,她着实无力再闹腾下去了。 看了一场好戏的人们尽数散去,虽然同情陈娇娇,却也把方才商乐的话听了进去。 孰轻孰重,都在暗自掂量。 “还不快把陈小姐扶起来,传太医过来看看。” 流光虽不待见陈娇娇,但毕竟是她的宴会,总得拿出一国之后的仪态来。 看着陈娇娇似木偶般被搀扶起来,商宴略微侧过身去,垂下的眼睑下思绪翻涌。 她知道陈娇娇是无辜的,她也知道只要她一句话,商乐绝不敢如此放肆。 但为了激化萧、陈两家的关系,挑动他们两虎相争,坐视不理是最好的办法。 她要维护的东西太多,只能这样自私冷酷。 有时她也会疑惑,她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分别? 第三十七章 缺席之宴 暗自叹了口气,目光一转,皇叔却不知何时离了宴,座位上空空荡荡的,仿若从未有人来过。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商宴的目光掠过远处的宾席,衣香鬓影间,独不见萧湘儿的身影。 轻风携着满庭荷花的清香扑面而来,商宴心里却莫名的烦躁起来。 耳边有人在说笑些什么,却只听得一片嘈杂。 …… “陛下?” 纳兰榭轻唤数声,商宴方回过神来。 “啊?” 纳兰榭担忧的蹙起眉头,漂亮的眸子里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陛下在看什么?” 纳兰榭虽是如此问着,目光却一直灼灼的盯着她,直看的她心里发虚,陆琪雪闻言也好奇的四处张望起来。 “没什么啊……” 商宴敷衍着,却突然后退一步,单手撑住桌子,一手扶住额头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纳兰榭欲上前搀扶,流光抢先一步扶过商宴,体贴的替她揉着额角。 “陛下醉了,臣妾不是叫陛下少喝点吗?” 商宴心底松了口气,面上笑的温和。 “朕一时给忘了,劳皇后操心了。” “看陛下说的……” 流光假嗔着,两人柔情蜜意的样子看的陆琪雪也羡慕不已。 “陛下和娘娘真是恩爱情深,叫人好生羡艳。” 她之前以为帝王之家,莫不是薄情寡义,所以从未有过入宫的念头,好在父亲母亲向来宠爱她,也从未提及过此事。 朝中之事,她一介女流,自不敢妄加打听。 但摄政王的亲妹妹入宫一事在奉安传的是沸沸扬扬,民间也多有猜测说楚虞不过是摄政王企图进一步掌控皇帝的棋子…… 太多的权益瓜葛,这桩亲事的动机就是不纯的,可是皇帝仍能对他的皇后露出这样的笑容…… 似乎,皇帝对摄政王的态度和她想的并不一样。 这边其乐融融,而另一侧的陈娇娇却是恨毒了眼,商宴对流光的那个笑容直直刺进她的心底。皇帝何时那样对她笑过?甚至连一个正眼都没有!刚才还眼睁睁的看着她受辱…… 方才商乐讥讽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着,脸颊上的疼痛却又逼迫她回到现实。 不!她陈娇娇才不是什么低贱的下人!她终有一日会成为人上之人,龙中之凤!她今日所受的侮辱,他日定要商乐加倍奉还! 御医简单吩咐了几句,却见陈娇娇脸色更为难看,攥着药瓶的手上隐隐有青筋暴起,毕竟都是宫里的老人,知晓人事,心里也不由叹了口气。 这宫里,以后恐怕不会太平了…… “阿榭,你说是不是?” 满庭花香中,陆琪雪冲着纳兰榭笑的灿烂,纳兰榭只是抿着薄唇,不发一语。 这么难缠……商宴暗地里对流光使了个眼色,流光立刻反应过来,转头吩咐溯雪道,“陛下也累了,扶陛下回殿休息吧。” “是。” 溯雪扶过商宴,不着痕迹的避开纳兰榭。 商宴心里暗叹纳兰榭心思的敏锐,那家伙,看似风流不羁,却比女人还要心细。 如果被他察觉出什么端倪…… 商宴摇了摇头,她并不想去揣测这个结果,对于纳兰,她似乎并不排斥他的接近,但,知道得越多,对他没有好处。 这么想着,经过一个空座时,商宴的步子却是一顿,案几上摆放的精致酒食完全没被碰过。 “七皇子呢?” 侍立在侧的侍女急忙跪下答道,“奴婢们恭请几次了,七皇子还是不肯来。” 商宴眉头微皱,这个席位是她要求流光加的,流光还很郁闷内宫之宴为何要邀请异国质子。 邀请耶律齐其实她是有私心的,让耶律齐出来露露脸,以一国皇子的礼仪相待,表明皇帝的态度,虽是质子,也不会教那些贵族轻视了去。 这八年来,的确是难为他了。 “朕知道了。” 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吩咐小福子道,“小福子,你去卢定宫看看七皇子。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亦或是那些奴才有什么怠慢之处。一无巨细,如实回禀即可。” “是,陛下。” 小福子匆匆领旨而去。 或许别人不会明白陛下为何要对一个质子如此上心,但他知道,陛下终归是太仁慈了。 八年的质子生活,让七皇子受尽了欺辱,陛下是想补偿他。 渐渐的有人耳语起来,停留太久引人耳目终是不好。 商宴低声道,“走吧。” “恭送陛下。” 流光目送着商宴离去,笑道,“陛下日理万机,终是太过劳累了,回去歇息下也好。” “大家随意,可要尽兴才好。” “是,是……” 众人皆举杯应和。 纳兰榭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商宴离去的方向,一向流光溢彩的桃花眼也黯淡了下来。 她的心里,有挂念,有慈悲。 为什么,却唯独,看不见他? 天色尚还亮敞,殿里的宫女已掌起了宫灯,明亮的烛火跳动起来,映照在一殿金玉上,满堂生辉,宫女们都敛声屏气的垂首而立,偌大的勤政殿内一时只听得见帝王翻动奏折的窸窣声。 随手将批好的奏章扔在案上,商宴烦躁的揉了揉额角,案头还堆着两叠等待检阅的奏章,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那些老臣,真是每天吃饱了撑的! 尽管心里烦闷,商宴还是深吸了口气使自己冷静下来,不至于掀了满桌的折子。 “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吧。” “是。” 侍立御前的宫女应诺着,微有些费力的推开一人多高的梨木绘窗,清冷的晚风吹进来,拂散了心里的焦躁。 小福子脚步轻浅的踱了进来,伏跪于地。 “陛下。” “嗯,” 商宴随口应着,又翻开了一封折子。 “七皇子那儿怎么样了?” “回陛下,七皇子一切都好。之前陛下吩咐过,卢定宫宫人们都不敢怠慢。” “那耶律齐今天为什么没来参加宴会呢?” “这……” 小福子微有些迟疑,“陛下,七皇子说大商后宫的内宴,他一个质子实在是不宜出席。” “哦?” 商宴放下御笔,笑道,“朕上次见他时,他可没跟朕讲过礼数。” “是……” 小福子应喏着,“七皇子还说,辜负了陛下的好意实在是心中有愧,特让奴才把这支笛子献给陛下,说愿下次当面向陛下请罪……” 第三十八章 丞相苏白 商宴接过侍女呈上的笛子,上次只顾着那只叫花鸡了,也没仔细看过。 而今细细看来,这支玉笛竟是由整块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 上面雕刻着回纥独特的铭文,纹理流畅,色泽温润,更难为可贵的是并不似普通的白玉寒凉,而是触手生温,就在大商也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想必是当初回纥大汗赐给耶律齐的,可见他对这个儿子有多么宠爱……若是不出意外,耶律齐此次回国,为了弥补对小儿子多年的亏欠,恐怕这大君之位都是他的…… 商宴摩挲着掌心的玉笛,心下思虑万千。 北苑和耶律齐的一面之缘,却也可看出耶律齐不过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即使为质多年受尽欺辱,心中也不曾怨恨,甚至敢当着她的面指责大商背信弃义…… 足可见耶律齐真真是个思无邪的人。 若是日后由耶律齐掌管了回纥,那大商和回纥永续其好也是可能的。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西夏好战,这么多年来一直对大商虎视眈眈,因而处于两国交界的回纥显得更加重要。 商宴无声的叹了口气,将玉笛放回托盘上。 “小福子,把玉笛送还给七皇子。” “陛下?” 商宴浅笑,“这玉笛于朕而言不过是玩物,对耶律齐却是意义非凡,朕一国之君岂能夺人所爱?” “转告七皇子,此事不必放在心上。等朕有空了,一定再去听他吹奏一曲。” “是。” 小福子喏道,正欲退下。 商宴突然开口道,“等等,” “告诉七皇子,那天朕所说的话,绝不食言。” 回纥使者是在两日后到的奉安。 大使馆官员来报时,商宴正在清秋苑与人弈棋。 阳光透过扶疏的梧桐叶洒在光滑的青石台上,黑的曜,白的玉,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厮杀成一片。 不同于棋盘上的狼烟四起,杀机四伏。 眼前端坐的少年衣冠胜雪,眉目疏浅含笑,整个人高雅的似是高山之巅不可攀附的冰雪,不含一丝烟火之气,只是眼尾一滴美人痣却生生添了无限魅色。 大商富庶,钟灵毓秀,向来最不缺的就是美人,皇族之中更是一个比一个出色。 商玄俊朗非凡,商衍温文儒雅,商乐艳色逼人,商璉楚楚可怜。 绕是见识过颠倒春色的纳兰榭,倾国倾城的陈娇娇,邪魅惑人的楚珀安,商宴还是不由被眼前人的气度所折服。 那是无关乎皮囊,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度。 若不是知晓他的身份,商宴几乎要以为他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高逸隐士。 听了官员的禀报,苏白微微颔首,在棋盘上款款落下一子。 笑道,“知道了,下去吧。” 从着手开始,他的每一步棋都算的毫厘不差,布局精妙绝伦。 看似处处生机,实则早已是一盘死棋。 只是一子,棋局胜负已定。 商宴将手里的棋子扔回紫金小盅,些许不满道,“丞相,朕还没开口,你恐怕是逾矩了吧?” 苏白风轻云淡的笑笑,毫不在意的转移了话题,“看来陛下的棋艺学艺不精啊……” 商宴皱眉,“丞相知道朕师从何人?” “陛下的手法和摄政王有些许相似,却是……不及王的十分之一。” 皇叔……商宴微有些气闷。 西夏近来频频异动,这两天皇叔一直忙着处理各地传来的军事,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却无故冒出来个丞相,整天在她眼前晃。 自她登基以来,皇叔自立为摄政王,便废除了丞相一职,由皇叔全权代理政事,如今,竟复起相位,还是苏白这个毛头小子?虽然苏白比她还年长两岁,但这么年轻的丞相,大商绝无仅有。 “这么说,不知丞相和皇叔谁更棋高一着呢?” 苏白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不急不躁的开口道,“说来惭愧,摄政王谋略过人,臣自叹弗如。只是……若是摄政王在棋盘上输给了臣,苏白也不屑于入朝为相。” 好狂妄的口气! 商宴微微一笑,有风吹过,枝叶窸窣作响,空气中却弥漫着凛冽的气息。 “这么说,丞相对皇叔是忠心不二了……” 对于聪明的人,商宴向来喜欢直话直说,也省得绕许多口舌。 如果说楚依安的眸子像浓重的夜色一般深不可测,那么苏白的眼睛就像高山的冰雪般晶莹雪亮。 近乎妖孽般的锐利。 在苏白望向她的第一眼,商宴心中便翻涌起一个极其可怖的念头。 苏白,看见的不是商启,而是藏身于其后的,她。 闻言,苏白抿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望向商宴的目光带了少有的认真。 “陛下此言差矣,苏白自诩卧龙,非能者不随,非权臣不做,不问是非黑白,不染爱恨情怨。” “苏白,只追随最强大的人。” 这番话听似自负至极,商宴却不由暗自心惊,这话别人说她不会信,可他是苏白。 是皇叔青眼有加的年轻丞相。 半晌,商宴轻笑出声,“好一句只追随最强大的人……苏白,你是这天下第二狂妄之人。” 苏白并不意外,只淡然一笑,拂袖起身,“回纥使者既已入奉安,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微臣,告退。” “好。” 商宴微笑,温和舒雅的样子,仿佛刚才只是谈论了今天的天气不错。 苏白略一躬身,宽大的袖袍随着走动似流云般浮动着。 苑内的宫人都被遣散在外,软靴踏在石子铺成的小径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即将跨出苑门时,苏白步子却是一顿。 商宴敏锐的察觉到,将目光从青石案上的棋局移到那一抹芝兰上。 “丞相还有什么事吗?” 苏白没有回头,沉默半晌后道,“陛下,摄政王并非目光短浅之人。此次朝廷新上任的官员,都是胸怀大志的有识之士,有的清正廉明,有的刚正不阿,有的深谋远虑……但因为之前的朝廷奸佞当道,腐败成风,一直被埋没至今。” “摄政王虽行事狠厉,但绝不会为了扩充自己的势力而损害大商的江山。” 商宴身子一僵,毕竟是她守护了那么多年的国土子民,有些事,说不在意,却是假的。 对于皇叔的手段和势力,身为一国之君,尽管理智在不断的警醒自己,但她早已习惯于把那些猜忌和迷茫都深埋在心底,任它风久成痂。 似乎只有这样,自己才能继续心安理得的相信他。 商宴轻轻吐出一口气,“丞相为何要与朕说这些?” 第三十九章 回纥来朝 苏白背着身子,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臣只是不想让陛下那么难过。毕竟,摄政王一直都是替陛下着想的。” 难过么…… 苏白不知何时离开了苑子,一时间,苑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了商宴一人。 风吹叶动,商宴微微垂眸,阳光在她瘦削的身影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芒。 苏白说的这些,不正是她作为一国之君所担忧的吗?她明明不是应该松了口气吗? 但为什么,心里还是沉甸甸的,那么难受?赏花宴上,萧湘儿的如花笑魇一直在脑中挥之不去。 甚好? 是喜欢的意思吗? 记忆中,皇叔从来没有这样夸奖过自己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皇叔的一举一动,一容一笑,甚至只是一个眼神,都会轻易的牵动她的心。 或喜,或悲,或哀,或乐。 似乎只要有皇叔在的地方,她就会像扑火的飞蛾一样,情不自禁的去追寻,去关注。 是她,太依赖皇叔了吗? 心中一跳,商宴慌乱的回过神来。 不,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不能一直依赖于皇叔的强大,她不要一直做受皇叔庇护的孩子! 她要证明,她可以的。 她要证明,她对皇叔的在意,也只是依赖,而已。 天色微明,汗丹一行人便在使者牵引下入了宫。 步行穿过朱红色的宫门,辽远的钟声在巍峨的宫殿群间回荡开来,威武的黑甲士兵严装整齐的排列在两侧。 大商皇宫极为浩大,从宫门到正殿也要走个小半时辰,虽是清晨,汗丹额角也不由渗出点点细密的汗珠。 一路经过的宫人守卫无不毕恭毕敬,敛声屏气,汗丹用狼皮做的袖子擦了擦汗,头顶象征着大商威仪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踏过一级一级用红色丝绒铺就的九龙阶,总算到了和明殿门前,门前等候的太监高声传唱。 “回纥使者觐见——” 高座上的商宴早已等的不耐烦了,面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两国交涉,自是格外隆重。所有的朝廷官员都要沐浴更衣,皇帝也得穿上正式的朝服,繁琐的龙袍里三层外三层,头顶真金白玉的冕琉压得她脖子都快断了。 汗丹刚跨进殿中,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和明殿极大,内里擎着二十四根红柱,金龙盘绕,文臣武将分列两侧,威仪持重。 高高的御台之上,冕琉遮面的帝王看不清神色。 汗丹不是第一次来朝,但短短三年之间,朝堂上的官员居然接近一半都是陌生的面孔。 真是……难以置信。 在越是强大的国家,官员变动越加谨慎,各级之间相辅相成,唇亡齿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大国之中总会有几个难以拔除的权佞祸端,自成一派,甚至根植几个朝代。 要同时调度如此之多的官员,不但需要无比强大的势力,还得有极为厉害的手段。 不知为何,汗丹下意识的瞥向群臣上首的黑袍男子。 楚依安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狭长的凤眸里平静无波,却看的汗丹心底发寒。 那是上位者才会有的,生杀予夺的气魄与威慑。 身边传来一声极低的咳嗽,汗丹方回过神来,惊觉背后已是冷汗淋漓。 “回纥使臣汗丹——” “契多隆——” “拜见皇帝陛下!” 汗丹和契多隆伏跪于地,深深顿首,以示虔诚。 商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两人。汗丹她见过,长相憨实,是个谨慎小心的人,而副使臣契多隆体格偏壮,带着草原上的粗犷和野蛮。 两人都穿着回纥独特的服饰,衣襟和袖口皆是由草原狼的毛皮制成,腰间挂满了寓意祭祀和吉祥的奇特木饰。 和八年前她藏身床底,抬头看见的一模一样。 摒下心底浓烈的仇恨,商宴冷静的告诉自己,八年前的反叛是萧陈两家的阴谋,与回纥无关。 深吸口气,商宴沉声道,“免礼。” 汗丹并不敢松懈,复顿首道,“谢陛下!” 陈国公自始至终在一侧冷眼瞧着,嘴角的讥诮与不屑怎么也遮不住。 番邦小国,仰人鼻息。 契多隆敏锐的察觉到,额角青筋爆起,几欲上前争论,却被汗丹暗地里紧紧扣住,契多隆愤恨的甩袖,脸色明显不郁。 不少朝臣亦窃窃私语起来。 商宴纹丝不动,汗丹上前笑的和煦,“陛下,回纥族民多年来承蒙大商皇帝庇佑,风调雨顺。陛下真乃天命之子,福泽延长。为表我回纥的敬意与臣服,特来朝见,献上薄礼,万望陛下笑纳。” 说着,已有回纥行者呈上礼册。小福子上前接过,清了清嗓,翻开一一唱将起来。 “回纥大汗及所有臣民,敬献牛羊五千——” “白狼五百——” “骏马三千——” “贡酒百坛——” …… 回纥虽不似大商有金山玉池,但礼册也东拼西凑了足足有三册,小福子一一唱来,也花了一个多时辰。 等到小福子沙哑收声,商宴脖子酸的几乎没了知觉,还得强撑着一国之君的仪态。 点完礼册,汗丹拱手,无限虔诚道,“大汗感念天子,本欲亲自来朝觐见,奈何前些日子染了疾病,只好由臣代为出使。还望陛下勿怪。” “大汗太见外了,” 商宴僵硬的扯出一抹微笑,四肢仿佛都麻木的不属于自己了。 “使臣日夜兼程,想必也累了,不如先下去稍作休息,一会儿再设宴为使臣接风洗尘。” 说完,商宴艰难的转动颈脖,习惯性的望向下方为首的男子,话到嘴边却生生转了个弯。 “苏丞相,此事就由你来安排吧,务必要尽善尽美,不可怠慢。” 一身朝服,立于楚依安之后的苏白似有些错愕,不过一瞬又笑起来,“微臣,遵旨。” 收回目光,只见汗丹面露感激之色,“多谢陛下!” 商宴微微点头。 小福子会意的上前一步,拂尘一扫,高声道,“退朝——” 回到重明殿,商宴累的几乎直不起腰,直接瘫倒在锦塌上,小福子忙不迭的的上前取下商宴头顶沉重的冕琉,小心翼翼的放在托盘上。 “顶着这么沉的冕琉快三个时辰,真是苦了陛下了。” 商宴闷闷的没有回答,做皇帝这么多年,平日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有什么大事都是皇叔扛着。如今,居然娇贵成这样? 她果然,是太依赖皇叔了呢……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小福子微愣。 “陛下在说什么?” “没什么,” 商宴起身,活动了下筋骨。 “替朕更衣吧,一会儿还要参加宴会。” 第四十章 夫人如雪 接见回纥使臣的宴会设置在大明宫。 大明宫建筑宏伟,内里陈设豪奢,空间极为广阔,大商建朝以来的大型宴会都是在此举办。 苏白办事很快,清一色的宫人们麻利有序的在席间穿梭布置酒食,脚步轻悄,香风袭人。 按照惯例,大殿最上首呈三角状摆放着三张主席,其下四列桌席依次排开。 天色尚明,殿内已掌起了烛火,明亮的烛光透过琉璃雕花盏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映衬着满殿的金玉浮雕,一派奢华。 由于只是接待使臣,商宴只换了一身轻便的龙袍,从容的坐在上首,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汗丹和契多隆的席位并列于右侧首席,想必是回纥的风俗洒脱惯了,即使汗丹尽力的按照大商礼制正襟危坐,看起来也总是有点别扭。 商宴忍住心头笑意,语气宽和道,“使臣无需拘束,随意便是。” “多谢陛下,” 汗丹面色诚惶的行礼,契多隆倒是大咧咧的坐下,从一早入席他就浑身不自在,那些个金银宝石晃得他眼睛都花,更别提那些满身绫罗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世家小姐们。 回纥崇尚力量,男权至尊,女人都是没资格入席共坐的,没曾想大商的女人也能享有尊贵的地位,下首席间有不少女眷都单独的占有一席之位,不同于回纥女人的畏缩懦弱,这些女眷皆是衣着华贵,满头珠玉,骄傲而矜贵。 不过,虽然大商贵族的女眷们大多都长得如花似玉,但这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别说挨打,就是大草原上的风都禁不住。 契多隆轻蔑的收回目光,却见左上的尊位竟还无人入席,眉头一皱,不满道,“这是交邦之宴,岂有皇帝等候臣子的道理!” 汗丹心里一惊,怒瞪了契多隆一眼,急忙转身向商宴请罪道,“陛下,小国粗俗,不识礼度,还望陛下恕罪!”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倒真是有意思。 商宴唇角微勾,毫不在意道,“大人言重了,贵国民风淳朴,朕岂会苛责。只是近来事物繁忙,想必皇叔是有事耽搁了。” “是,是。” 汗丹恭谨的应和着,心底暗自捏了把汗,低低叱责了契多隆几句。 这契多隆如此鲁莽,大汗怎么偏偏挑上他一同朝商?但愿不要惹出什么祸事才好。 商宴只作不知的转过头去,举起酒杯浅酌一口,掩下眼底神色,正欲抬头,原本嘈杂的席间却霎时安静下来,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汗丹等人也不由转过头去。 只见楚依安自殿外徐徐而来,一身玄黑锦袍勾勒出挺拔的身形,墨发用漆木簪子随意挽着,眉目刀削天成,精致如画,恍若九天神祗,看似高雅淡漠,却是不怒自威,狭长的凤眸里那眼寒潭让人窥不得喜怒。 这慑人的气场,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汗丹一时背脊有些发凉,不由转过头去,默默擦了擦汗,这种绝对压迫的气势,就是在大商皇帝眼前也不曾有过。 这个人,真是可怕…… 楚依安丝毫不理会旁人的目光,泰然自若的行至左上首的尊位入席,动作干净而不失优雅,不知看痴了多少女眷。 商宴不自然的低咳一声,打破了席间凝固的局面。 楚依安风轻云淡的目光投过来,商宴略有些慌张的移开眼去,干笑道,“那个……大家随意,……不要拘束。” 席间的苏白轻笑一声,似是看穿了她的窘态,低声吩咐几句,管弦乐起,舞者鱼贯而入。席间的氛围又活跃起来。 商宴暗自松了口气,耳根似乎都在微微发烫,复抬眼,楚依安早已收回了目光。 席间歌舞升平,配合着优美的乐曲,舞女们清一色的水红色纱裙旋舞开来,似是一朵朵盛开的红莲,妖异美丽。 位于中央的美人红纱遮面,十指翻飞,婀娜多姿的舞蹈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一双时不时投向皇帝的美目潋滟含春。 商宴不由眉头微皱,这双眼睛……好熟悉…… 苏白却是轻叹了一口气,怎么让她给混进去了? 一舞毕了,舞女们纷纷行礼退下,偏偏那蒙着面纱的女子行至殿前,款款行了一礼,摘下遮面的薄纱。 众人无不倒吸口冷气,只见那女子凤目朱唇,胭脂淡染,一颦一笑之间,容色倾国。 “臣女娇娇,拜见陛下。” 果然…… 商宴无奈的扶额,“免礼。” “谢陛下。” 陈娇娇起身,鬓边流苏轻曳,“陛下设宴为使臣接风洗尘,娇娇斗胆献舞一曲,聊以助兴,还望陛下勿怪。” “陈小姐有心了。” 商宴笑着点点头,心底却是暗自感叹,这陈娇娇前几天才被商乐教训了一顿,原以为陈国公定会来讨要说法,谁知这几天国公府都风平浪静,也不曾听见陈家吵闹。 今日还都像没事儿人一样,不得不说,这陈家还真让她捉摸不透…… 陈国公似是有些惊诧,半真半假的叱责道,“娇娇,怎的如此不懂规矩?” “无妨。” 商宴摆摆手,并不想在这爷孙两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汗丹似是才回过神来,感叹道,“天下竟真有如此美人,国色天香,真真是国色天香啊!” 陈娇娇状似羞涩的一笑,眼神却是得意的瞥向一侧的商乐,商乐一向自负美貌,脸色不由更为难看。 “倒是比那些庸脂俗粉出色。” 契多隆不屑道,“但是比起我们的雪夫人……” “咳!” 汗丹低咳一声,契多隆猛然回过神来,自知失言的闭嘴。 商宴嘴角微勾,难怪契多隆也如此紧张,若她没记错的话,这雪夫人就是七皇子耶律齐的生母,回纥大汗最宠爱的王妃。 传说大汗在入山打猎时遭遇狼群围攻,是雪夫人施法救了他,自此大汗对雪夫人一见钟情,将雪夫人带回王宫,奉为神女。 此后再未纳妃,独宠一人,诞下皇子后更是对耶律齐宠爱有加。 回纥族民都说雪夫人貌美,肤如白脂,长发及踝,容貌更胜九天玄女。更玄者说是雪夫人进宫二十年有余,竟是丝毫未老,还是二八少女模样…… 难怪耶律齐生在大草原,还长得那么秀丽出尘,嫩的跟女孩子似的……原来他生母就是有名的美人。 第四十一章 依安罚酒 只是,耶律齐已在大商为质,两国交好之宴,有关耶律齐的所有事都要避免提及,这是两国交涉的禁忌。 也难怪契多隆反应那么大…… 见两人不知所措的样子,商宴微微一笑,转过头去不置一语。 却看得汗丹心底更为发寒。 楚依安也是一副风清云淡的样子,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似乎完全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这叔侄二人真是…… 汗丹正暗自琢磨着该怎么开口,席间陈国公打圆场道,“陛下鸿涛大略,治国有方,而今使臣来贺,扬我大商国威。老臣,恭敬陛下一杯!” 此等溜须拍马的好时机,席间众臣纷纷举杯起身,出声应和。 商宴淡然一笑,冲着汗丹等人举杯示意道,“大人随意便是,请。” 汗丹惶恐的起身,“多谢陛下。” 一杯甜酒下肚,暖暖的感觉蔓至四肢百骸,商宴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侍立在侧的溯雪提起玉壶正要替她斟酒,契多隆却突然重重搁下酒杯道,“这也能叫酒吗?” 商宴心里一惊,汗丹低声呵斥道,“不得放肆!” 契多隆不满的起身,拱手道,“皇帝陛下,契多隆是个粗人,但论起喝酒,在回纥也是数一数二!臣喝过的烈酒无数,怎知这御酒一点烈性都没有,与清水无异!”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苏白眉头微皱,这回纥使者未免太过无礼! 一直默不作声的楚依安亦抬眸瞥了契多隆一眼,漫不经心的样子,似是一尊白玉佛像。 商宴定了定神,笑道,“那使臣可是有好酒敬献?” 汗丹急忙起身,“陛下……” 此行只有进贡的御酒,已经入了大商藏库,哪里还有什么好酒敬献! “陛下英明,”契多隆却抢先一步道,“臣等的确有好酒敬献,是大汗亲自督促所酿,性烈味甘,美妙绝伦。大汗特命臣等带来与皇帝陛下一尝。” “这样啊……” 商宴稍加思索,虽然这个契多隆举止鲁莽,却也是粗中有细,回纥大汗派遣此人出使的目的恐怕就在这坛酒里了…… “既是大汗亲自所酿,那朕定得尝一尝。” “是。” 契多隆起身,向身后随从吩咐了两句,汗丹愈发摸不着头脑,两人窃窃私语一番,而后汗丹从容的坐下,看样子似乎是松了口气。 这回纥大汗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商宴暗自思索着,却见皇叔也正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不由一下子乱了方寸。 不过片刻,几个侍从捧着酒坛回到宴席中,契多隆接过一坛,径自拍开,浓烈醇厚的酒香随即飘散开来,不少女眷不适的用纱绢掩住口鼻,倒是商玄等人赞叹起来。 “如此淳烈,真是好酒!” 溯雪接过一坛,却似有些犹疑,商宴微微点头,溯雪方替她斟了半杯。 商宴低头,精致酒盏中的酒水略有些浑浊,酒香四溢,商宴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虽然并不懂酒,却也知这酒,当真是极烈。 剩下一坛侍从依次替各位皇族子弟们斟了,看着那浑浊的酒色,商乐嫌弃的皱起眉头。 “什么脏东西?拿开,本公主不喝!” 商衍微微摇头,见商璉盯着眼前的酒盏发愣,温和的笑着接过酒杯道,“皇妹身子弱,为兄替你喝吧。” 商璉腼腆的一笑,感激道,“多谢皇兄。” 商乐见状,轻嗤一声,满脸不屑。 对于商乐蛮横的态度,契多隆也不在意,举起酒杯道,“陛下,请。” 商宴微微点头,忍着呛鼻的酒气,酒杯刚举至唇边,楚依安突然开口道,“陛下,” 楚依安起身,挺拔的身形犹如峭壁上的孤松,一身黑袍愈发衬得他气势迫人。 “陛下身上有旧伤,不宜饮用此等烈酒,不如由微臣代劳吧。” 皇叔……商宴心里一暖,一时忘记了动作。 却听契多隆语气冰冷道,“摄政王太多虑了吧,不过一杯水酒而已。况且,摄政王姗姗来迟,按理说应当先自罚三杯才是。” 众臣心里皆是一惊,倒是楚珀安不屑的勾起唇角,徒自狂妄,莫说三杯,就是三千杯,哥也不见得会倒。 楚依安并不答话,举起案上的酒盏一饮而尽,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自如。 商宴眼看着楚依安饮完三杯,空酒杯搁回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楚依安神色淡淡道。 “使臣可还满意?” 有风自窗外吹入,楚依安宽大的袖袍在一室酒香中轻轻浮动。 黑色肃穆,她向来不喜欢,可是皇叔穿着却似乎是与之融为一体,仿佛这神秘高贵的黑色是为他而生,因他而存。 神秘而高远,淡漠而无情。 这酒契多隆尝过,入口甘醇,却是性烈无比,本想着大商皇族的酒量都不过如此,三杯烈酒下肚,让他知难而退。 谁知…… “摄政王果真是好酒量。”,汗丹拱手笑道。 商宴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契多隆仍是不依不饶,“摄政王酒量尚且如此,想必皇帝陛下更是海量,这酒乃是大汗倾心酿造,若是不尝,着实可惜啊……” “本王说了,陛下不宜饮酒。” 淡淡的一句话,却是无比强硬。 汗丹已是听得暗自心惊,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 商宴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垂下眸子掩住了眼底翻涌的思绪。 她说过,她不愿再躲在皇叔的身后,她不能总是依赖于皇叔的强大,更不能把一切都推给皇叔去扛。 她要让皇叔知道,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心下一狠,不待契多隆说话,商宴已一仰脖把酒灌了进去,凉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所过之处皆是一片火灼般的疼痛,呛得她剧烈的咳嗽起来。 “陛下……” 溯雪急忙上前轻抚着她的脊背,却是缓解不了丝毫。 见状,楚依安眉头一皱,脸色冷的吓人,侍立在案边的侍女吓得一个腿软跌倒在地。 契多隆哈哈大笑道,“陛下果真是痛快!臣等佩服,再敬陛下一杯!”说完,契多隆仰头一干而尽,道,“好酒!” 喉咙的烧灼之感愈来愈烈,唇齿间却有甘甜的酒香蔓延开来,似是上瘾一般,商宴强撑着又饮了一杯,胸腹有一瞬的清凉,大脑也渐渐混沌起来。 烛火跳动中,一片流光溢彩。 第四十二章 商宴醉酒 众臣也谈笑着将饮起来,笙乐复起,美酒佳人,一片欢腾。 商玄遥相举杯道,“皇兄好兴致,玄弟敬你一杯!” “好,好……” 看着商宴咯咯的笑着再饮一杯,商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少大臣也会意的举杯上前。 看着商宴一杯接一杯的灌下去,溯雪怎么也拉不住,楚依安的面色也越来越冷。 终是在商宴又饮下一杯后,楚依安一拂袖坐下,冷声道,“陛下醉了,扶陛下回去休息。” 小福子赶紧上前,和溯雪一左一右的将醉的东倒西歪的商宴搀扶起来,商宴不满的挣扎着,嘟囔道,“朕没醉!谁在说朕醉了!” “陛下……” “你滚开!朕不回去……朕还能喝…喝!” 小福子急的跺脚,“陛下,别闹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不回去……朕,朕真的没醉……没醉!” 商宴赌气似的挣扎着,一张脸被酒气染的通红,“来!使臣……陪朕继续喝!朕先干!喝!” “这……” 看着皇帝被一左一右的拉扯着带走,略有醉意的契多隆起身摇晃着道,“两国交邦,皇帝走了,这算怎么回事?” 楚依安长袖一扫,薄唇微勾,似笑非笑道,“陛下旧伤复发,不胜酒力。使臣若是不尽兴……” “本王来陪你喝。” 不同于大明宫内的歌舞升平,酒香醉人,入夜的御花园显得格外静谧,花团树影婆娑舞动,空气中仿佛都带着花枝湿润的味道。 碎石铺就的宫道上,五步一隔设有宫灯,跳动的烛火透过绘着美人图的纱绢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朕真的没醉……” 商宴被溯雪搀扶着,一路上吵吵嚷嚷,凉凉的夜风一吹,烈酒的后劲又上来了,商宴只感觉腹中一阵翻涌,几度干呕,五脏六腑似乎都要吐出来了。 “陛下,明明不能喝,又何必逞强呢!” 小福子心疼的轻拍着商宴的后背,陛下这么多年从没醉成这样过,以往都是摄政王护着她,今日陛下怎么…… “溯雪姑娘,陛下醉成这样,也走不动了,不如先扶陛下到亭中歇息一下再走吧?” 溯雪向来清冷,并无太多的表情,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亭内燃着烛火,小福子小心翼翼的扶着商宴坐下,商宴半个身子软软的趴在铺了锦绣的石桌上,一张小脸醺得通红,昏昏沉沉的似乎就要睡过去。 溯雪看了许久,终是轻轻叹了口气,“这酒性子太烈了,陛下醉的厉害,身子恐怕受不住。” “我去准备点醒酒汤来,你好好照看陛下。” 说完,溯雪又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匆匆的离开,小福子看着商宴难受的皱紧眉头,心里暗叹着摇了摇头。 这又是何苦…… 商宴紧闭着双眼,脑袋里混混沌沌,额角也一阵阵疼的厉害,连小福子的话语也听不真切。 风卷动着帷幔,一寸寸的凉意渗入骨髓,胸腹却是一片翻涌的燥热,好难受…… “冷吗?” 头顶突然传来男子磁性的嗓音,如碎玉般好听。 商宴想睁开眼看看是谁,眼皮却沉重的像灌了铅。 一阵窸窣的声响,商宴感到后背一暖,那人细致的替她盖上披风,语气温柔,“现在还冷吗?” “不冷了……呵呵” 商宴咯咯的笑着,闻到那人身上好闻的气味,舒适的在男子伸过来的掌心里蹭了蹭。 “陛下……” 这边商宴全然不知,小福子却在一侧看的心惊胆战,欲出声提醒,男子却极快的将修长的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别说话。 小福子无奈的看着眼前的男子。 一袭月牙白的华贵锦袍,墨发用玉冠高高束起,美目微垂,颠倒人神。 此等绝色,除了纳兰榭还会是谁? 纳兰榭微微俯身凑近醉的满脸通红的帝王,小小的一团缩在他宽大的披风之中,呼吸之间散发着淡淡的酒香,方才还蹭他的手心? 就像……一只猫咪一样。 难得见她有如此安静的时候,纳兰榭心情大好的勾唇一笑,似是午夜绽放的瑰丽昙花,一瞬间满亭烛火都失了颜色。 纳兰榭俯身一把将商宴横抱入怀中,有些难以置信的掂了掂,这么轻? “纳兰公子!” 小福子吓得跪倒在地,脸色发白,“陛下万金之躯,公子此举恐怕不妥……” “公公多虑了,” 纳兰榭唇角微勾,“陛下若是在此感染了风寒,龙体受损,那才是不妥啊。” 说完,也不管小福子犹疑的神色,抱着怀里的人儿大踏步离开了凉亭,小福子只得快步跟上去。 纳兰榭走的很稳,冷风一吹,商宴还是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 男子倾城绝艳的脸庞映入眼中,商宴一时竟看的有些痴了。 看着怀里人醉眼迷蒙望着自己的样子,纳兰榭突然觉得心里痒痒的,似乎有什么在跳动生长着,很奇怪的感觉。 “怎么?陛下不认识我了吗?” 商宴脑子里一片混沌,连他说的话语也听不真切,只是望着眼前人痴痴的笑着,“你是天上的神仙吗?长得这么好看……” 纳兰榭闻言一笑,却是有几分苦涩的滋味。 “好看吗?可惜只要有那个人在,你的眼里就看不到我……” 回想起在方才的宴会上,她虽然表面作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但她的重重心思都围绕着另一个人,满心满眼都在那个人身上,可曾有看见过他? 商启,在你这副冠冕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纳兰榭兀自沉思着,却敏锐的察觉到一股极为压迫的气息,不由停下脚步,抬眸望向前方负手而立的男子。 “摄政王。” 紧跟身后的小福子闻言吓得面无人色,急忙伏跪于地,冷汗涔涔。 楚依安神色淡漠,看也没看他一眼,冷冷的开口道。 “有劳纳兰公子,可以把陛下放下来了。” 纳兰榭眉眼一挑,看了怀里人一眼,小心翼翼的将商宴放下。 笑道,“陛下可是瘦弱的紧哪。” 小福子欲上前去扶,商宴却闹脾气似的躲开,整个身子靠进纳兰榭的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腰,一张小脸在纳兰榭怀里蹭啊蹭。 小福子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几乎可以看见楚依安的脸色又黑了几度。 纳兰榭强忍住脸上的笑意,揶揄道,“陛下这是舍不得我呢。” 偏偏商宴还不自知,抱住纳兰榭的手越发用力,嘴里还不停的嘟囔着什么。 见此情景,楚依安凤眸微眯,空气仿佛都凝了冰。 “陛下醉了。” 第四十三章 烈酒当归 言罢,楚依安手上施力将商宴揽入怀中,浓郁的酒香盈满怀抱,楚依安不由眉头微皱,怎么醉成这样? “带陛下回殿休息。” 淡淡撂下一句,楚依安抱着怀里不安分的人儿转身离去。 独留纳兰榭久久的立在原地,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生出几分落寞的味道来。 一路上,楚依安脸色都冷的像淬了冰,小福子心里不由暗暗叫苦。 偏偏商宴嘴里还在不停的嘟囔着什么,声若蚊呐,楚依安凝神去听,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几句话。 “……” “皇叔……” “……不要丢下我……” “皇叔……” 楚依安脚步一顿,垂眸望向怀里的喃喃自语的人,看不清眼底神色,小福子莫名其妙的偷眼看去。 王的脸色…… 竟是缓和了不少? 第二日商宴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红漆窗木照射进来,亮的刺眼。 凌乱的龙塌之上,商宴挣扎着撑起身子,浑身骨头都软的像散了架,脑袋也混混沌沌,一阵阵的疼。 “来人……” 商宴沙哑出声,一开口发现嗓子也干渴的厉害。 溯雪闻声进来,放下手里的托盘。 喝了几口热茶润润喉,嗓子总算是舒服了点,这酒,分明是要她的命啊,昨夜还逞强喝了那么多,真是……自作自受。 “陛下,您可算醒了!” 随后进来的小福子匍匐向前,泪眼朦胧道,“奴才担心死了。” “好啦,有什么好担心的。” 商宴微微一笑,随手将额前散落的发丝别至耳后。 小福子刚要答话,却被一俏生生的女音打断。 “担心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昨夜醉成了什么样子?” 小福子埋头行礼道,“皇后娘娘。” 流光自宽大的龙纹屏风外转身进来,发髻高高盘起,一点红色坠饰在眉心轻晃,因为走的急,满头凤钗珠玉都在叮当作响。 看着流光稍显愠怒的神色,商宴有些歉疚的开口道,“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流光在塌边坐下,华丽的凤袍如同流水般逶迤开来,杏目微嗔,“你啊,我不在你身边就这样难为自己?” “那么烈的酒,普通男子也不过三杯就倒,你居然生生饮了半坛!不要命了?” “我……” 商宴无奈的叹口气,却怎么也插不上话。 流光深深看了她一眼,忽而放低语气道。 “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昨夜王用内力替你化解了过多的酒气,你就是醉个三天三夜也不会醒。” “就算醒了,这酒的后劲也够你难受一阵子……” “什么?” 商宴一惊,昨夜醉酒后的片段模模糊糊的在脑中闪过,却怎么也记不真切。 见商宴一脸茫然的样子,小福子也开口道,“昨夜陛下喝醉了,赖在纳兰公子的怀里不肯走,是王把陛下带回来的。” 纳兰? 天哪!她昨夜都做了些什么? 一些难以置信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商宴烦躁的揉了揉头,怎么又跟那个纨绔子弟扯上了关系! 她到底是太高估自己了,到最后还是要皇叔来替自己收拾烂摊子……真是,没用啊…… 看着商宴落寞的样子,流光轻轻叹了口气。 “好了,商商……没事了。” 溯雪神色是一贯的清冷,也开口道,“陛下,还是先洗漱一下吧。” 商宴点点头,心里却仿佛有苦涩的滋味无穷无尽的蔓延开来,到最后似乎连舌尖也泛出丝丝苦味。 不对! 商宴抬眸,眼神恢复了以往的清明。 转向小福子道,“回纥使臣敬献的烈酒叫什么名字?” 小福子似有些诧异,仍是回道,“昨夜陛下半醉之间也问过使臣酒的名字,想必是醉后给忘了。” “使臣说,这酒的名字叫,当归。” “当归……当归……” 商宴喃喃的念着,舌尖苦涩滋味愈浓,原来如此啊…… 回纥大汗当真是用心良苦,倾尽所有的爱子之心来酿造此酒。 这酒性烈无比,正如回纥勇士的勇猛刚烈,却又入口甘甜化刚为柔,代表送子为质,以示臣服。而今爱子情切,万分思念化为舌尖的苦涩,只盼着心爱的小儿子能够归来…… 此酒的万般变化,也不过一颗爱子之心。 看来,回纥大汗的确是老了,已临近天命之年,无比渴望能够再见到心爱的小儿子。 当归当归,耶律齐……或许你真的该回家了…… 万般思绪,抵不过舌尖一点苦涩,商宴轻叹口气,望向铜镜里面色稍显憔悴的清秀男子。 一会儿该去卢定宫走一趟了…… 一头墨发被束成高髻,戴上紫金龙纹玉冠,溯雪细致的替她整理着描了繁复金线的袍角。 流光在案边一边看着一边无聊的吃着点心。 刚在腰间挂好象征身份的九龙玉环,殿门却突然被撞开,冲进来的领事公公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来不及整理摔歪了的帽子,带着哭腔尖声道,“陛下!不好了!陛下!” 商宴眉头一皱,小福子大声呵斥道,“大胆!还有没有点规矩!” “出事了啊,陛下!” 领事公公捣头如蒜,看样子的确是吓得不轻。 “说。” 商宴沉声道。 “七皇子……七皇子他……” “七皇子怎么了?” 商宴心头咯噔一下,语气也凌厉起来。 “七皇子……今早被发现……发现溺毙在了静水池中!” “什么!” 商宴大骇,被惊的后退一步,双手撑在梳妆台上,仿佛有沸腾的气血在胸中翻涌。 耶律齐……那个孩子…… 怎么会? 明明那一天他还在和她拌嘴不是吗?她还告诉他他可以回家了,他湿漉漉的一双眼,小鹿一般天真无邪的望着她…… 他就快要回家了……他会多么开心啊…… 胸口闷闷的堵的厉害,商宴身子也摇摇欲坠,流光急忙上前扶住,“陛下……” 小福子怒瞪领事公公一眼,高声道,“还不滚下去?” “是!是!” 领事公公连连点头,连滚带爬的离开了大殿。一国皇子死在了他主事的宫院,只怕是死罪难逃啊! 第四十四章 静水疑云 “陛下,此事恐怕……” 小福子欲言又止。 商宴又岂会不知?耶律齐虽是质子,却也是贵为一国皇子,如今在大商出了事,大商理亏在先,难辞其咎。 更何况回纥出使的使臣还在大商皇宫…… 质子已死,联盟已破,战火一触即发…… “陛下!” 侍者匆匆自殿外而来,匍匐跪地,声音都打着颤,“陛下,回纥使臣听到风声后十万火急的入了宫,直奔向静水池……当场斩杀了几个侍女,吵着要陛下给个交代……” “陛下,这回纥使臣也未免太放肆了!” 流光柳眉倒竖,面色不悦的道。 商宴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恐怕,两国情谊已尽啊。” 静水池临近卢定宫,太宗皇帝还在时曾把此地赐予贤妃,贤妃性格恬淡,最爱在静水池旁临池写字。 只是在贤妃入斋念慈庵后,此地便疏于打理,渐渐荒废起来。 商宴每念及此,都会暗自心痛,那个最爱在屋顶上晒太阳,眺望远方的孩子,最后竟永远留在了这个荒凉凄清的地方…… 静水池附近都被禁卫军紧密的封锁起来,商宴一路上眉头紧锁,小福子快步跟在身后。 所过之处,众人皆跪拜迎接。 临近静水池,有淡淡的血腥味传来,跨过几具侍女染血的尸首,隐隐可见草地上隆起的白布一角,商宴的心不由一沉。 “参见陛下!” 几位在场的司职官员纷纷跪拜行礼,商宴轻轻挥了挥手,却说不出话来。 汗丹跪倒在耶律齐被白布盖着的遗体前,深深垂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一侧站着的契多隆更是脸色铁青,染血的短刀被扔在脚下,隐隐可见额上跳动的筋脉。 “大胆!面见天子居然不跪!” 小福子拂尘一扫,厉声呵斥道。 周围严阵以待的禁军也纷纷按紧了腰间的剑鞘。 “哼,” 契多隆冷哼一声,面容因为压抑的愤怒而微微扭曲。 “皇帝陛下,七皇子葬身于此,大商是否该给我们个交代!” 商宴并不说话,抬步向那隆起的白布走去。 “陛下!” 小福子出声阻止,商宴却不予理会,脚步都未曾停下。 见劝阻无用,小福子只得担忧的跟上去。 行至跟前,商宴步伐却是一顿,察觉到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小福子会意的上前轻轻掀起白布的一角。 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刺得眼睛生疼。 耶律齐本就生的秀丽可爱,如今看上去竟像是睡着了一样,若不是他脸上未干的水渍和湿漉漉的发辫,商宴甚至想蹲下来拍拍他的脸,将他唤醒。 商宴深吸口气,压制住眼角的酸涩。 沉默了许久的汗丹缓缓抬起头来,却是满脸的泪水。 “皇帝陛下,” 汗丹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大汗自太宗皇帝时便与贵国交好,就算是被冤枉,大汗也亲自送了七皇子来贵国为质,再续前好。” “送走七皇子后,大汗日思夜想,寝室难安,身体每况愈下。” “为了两国交好,大汗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 汗丹声音都在打着颤,痛心疾首。 “而今七皇子却在贵国皇宫遭此毒手!实在是叫大汗心寒,叫回纥臣民心寒哪!” 商宴心中触动,沉吟出声,“使臣大人,此事尚未查清……” 一侧契多隆冷冷的打断她,“陛下,大商失约在先,若是不能给我们一个交代,那就别怪我们反目成仇,兵临城下了!” “使臣好大的口气!” 流光被侍女的簇拥着,疾步走上前来,看也不看跪拜的众人,一双美目直直盯着契多隆,道,“那使臣在我大商皇宫横行霸道,滥杀无辜,又是否该给我们个交代?” 契多隆冷笑一声,不屑的开口道“这些废物玩忽职守,没能保护好皇子殿下,死有余辜!” “放肆!” 流光气极,挽着袖子就要上前,商宴见势不对,低低的呵斥道“皇后!” 商宴目光深沉的盯着流光,轻轻摇了摇头。 “不得无礼。” “陛下!” 流光杏目里微微含怒,商宴却不再理会,转过头去。 契多隆生性鲁莽,又勇猛好战,流光贸然与之交手,恐怕会受伤……若是真的撕破了脸,受苦的,还是两国黎民。 契多隆见状冷笑一声,“妇人就是妇人,永远上不得台面!” “哦?本王的妹妹,如何上不得台面?” 冷冷的语调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众人心里皆是一惊。 身披银甲的禁军纷纷让道,楚依安负手上前,一只手搭在流光的腕上将她护在身后,一向淡漠的眸子里竟带了几分笑意。 “事情还未查清,使臣便如此目无天子,大放厥词……真当我大商无铁骑强兵吗?” 淡淡的一句话,却是主客分明,杀气十足。 “你!” 契多隆气得瞪圆了双眼,一时竟找不到话语来反驳。 汗丹起身,安抚似的拍了拍契多隆的臂膀,朝着楚依安拱手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 “七皇子乃大汗的心头之血,此番献酒也不过是希望陛下能开恩允许皇子殿下回归故里,谁知殿下竟惨遭毒手……我等有辱使命,也无颜回去面见大汗,事后必将自裁谢罪……” “但在这之前,大商必须要找出真正的凶手,给大汗一个交代。” “使臣所言极是,” 商宴缓步上前,垂眸看了看耶律齐有如睡颜般的安静面容,宁静祥和,无悲无惧。 只是…… “使臣为何如此确信七皇子是遭了歹人毒手,而不是突发意外呢?” 毕竟,耶律齐身上虽然湿透,却很干净,没有致命的伤口血迹,静水池附近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就是,你们一来就大喊大叫,万一是你们的皇子自己失足掉进了池子里……或者,他根本就想轻生!” 有楚依安护着,流光更加口无遮拦。 商宴无奈的抚额。 果然,契多隆又暴跳起来,“一派胡言!” “皇子殿下怎么会有那种念头!更何况……” 说到此处,契多隆话头却是一顿,面色仍是阴沉得可怕。 汗丹轻叹一声,“想必陛下也听过雪夫人的故事……” 第四十五章 玉笛无痕 “雪夫人玲珑心肠,又有天女之貌,入宫后一直独得大汗恩宠,诞下七皇子后更是一直荣宠不衰。七皇子沿得夫人美貌,自小便生的玉雪可爱,因此也倍受大汗疼爱,只是……” 汗丹说到此处微微摇头,商宴轻轻垂下眸子。 只是生在帝王之家,越是荣宠却越是危险,至上的荣耀也伴随着无尽的灾厄…… “大汗对七皇子独一无二的宠爱引起了诸位王妃的嫉妒,宫中已隐隐有传言说大汗欲立七皇子为储,早些年便诞下大皇子的丽王妃更是寝食难安,她担心七皇子会抢走她儿子的皇位……” “于是丽王妃铤而走险,将七皇子诱骗至后山中,七皇子年仅五岁,天真无邪,丽王妃竟是摁住七皇子的头要将七皇子活活溺死在积水池中,皇子年幼,在水中沉沉浮浮,挣扎不得……” 说到此处,汗丹已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所幸大汗及时赶到,救下了七皇子。但七皇子呛水太多,又染上了风寒,在塌上躺了三天三夜才苏醒过来,可谓是死里逃生。自此以后,七皇子便不愿意再靠近任何水池,后山也被封了起来……” “这么说……” 商宴沉吟着开口,“七皇子因为小时候的经历,一直都畏惧水源?” 汗丹面色沉重的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难怪契多隆一口咬定耶律齐是遭了毒手,如果耶律齐畏水的话,他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到静水池来……甚至是根本就不可能靠近水池! 之前流光在荷花池设赏花宴,宫人们恭请了几次耶律齐都不肯来……原来是因为他畏水。 之后那孩子还特地送来了珍视的玉笛道歉…… …… 不对……玉笛! “七皇子的玉笛呢?” 商宴面色一沉,语气忽而严厉起来。 众人皆是一愣,流光愈加摸不着头脑,“陛下,什么玉笛啊?” 楚依安也望向神色凝重的商宴,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 他们都没见过耶律齐,当然不会知道。 “就是七皇子最珍视的,从不离身的玉笛!” 此话一出,汗丹等人立刻反应过来,契多隆已蹲下身子在耶律齐周围搜寻起来。 “殿下的玉笛不见了!” “什么!” 汗丹一惊,“那支玉笛乃是大汗赐予七皇子的,是回纥的传世之宝,七皇子喜欢的紧,向来视之如命……” “怎么会不见了?” “莫非……是歹人垂涎玉笛,在争夺之中把皇子推进了水池?”契多隆抢着接过话头,隐隐又有发怒的征兆。 不会这么简单的…… 商宴轻轻摇了摇头,汗丹也不甚赞同。 “在此凭空猜测也不是办法,” 商宴望向二人道,“还是先让仵作验尸,查找一下有什么蛛丝马迹……” 等候在侧的仵作领命就要上前,契多隆却跳将出来,声色俱厉道, “不行!殿下的遗体何其尊贵,必须要完好的带回回纥,谁都不能碰!” 楚依安冷笑着开口,“大商皇宫的仵作皆是经验丰富的高人,这种程度的还没必要动刀。若想让你们的皇子死的不明不白……大可拦着便是。” “哼,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信不信随你。” 楚依安毫不在意的掸掸衣袖,语气中却带了丝志在必得的味道。 契多隆生性要强,自是不肯让步,倒是汗丹思虑一番,终是咬咬牙道。 “现下人多眼杂,皇子千金之躯,恳请陛下能换个僻静的地方明验。” “准。” 商宴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下了旨,不然说不准一会儿两人又反悔了…… 众人领了命,皆是忙碌起来,侍卫开始清理无辜惨死的侍女的尸体,小福子低声吩咐了侍卫头领几句,转向若有所思的商宴道。 “陛下,奴才已经交代下去了,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他们拎得清。” “好。” 商宴点点头,却没有再说话。 耶律齐的遗体被侍卫小心翼翼的抬走,汗丹和契多隆心急如焚的跟上去。 楚依安回眸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语,也随之离去。 商宴当然知道皇叔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看两个使臣的态度,足可见大汗对耶律齐的重视,这分量……足可压毁两国的联盟,压毁一国之君的理智! 不论此事处理的好坏,两国之间,芥蒂已生。若是被有心人煽风点火……回纥并不足为惧,可怕的是,一直蠢蠢欲动的西夏蛮国…… 天气渐暖,殿内燃上的安神香已显得有些憋闷。 溯雪推开红色的梨木雕窗,晚风携裹着微湿的空气争先恐后的一齐涌进来,整个大殿的气息似乎都焕然一新。 商宴坐在堆满了奏章的桌案后,釉青的瓷杯里茶水腾起的雾气渐渐飘散,商宴却只是垂着眸,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溯雪默默的走上前去,撤下已经放凉了的茶水。 忽而烛影一晃,有人自门外而入,溯雪看清来人,眸子一垂,恭谨的退立到商宴身后。 楚依安未有停顿,默不作声的行至案前,略一抬手,殿内侍立的众人纷纷退下。 商宴甫一抬头,似乎才回过神来。 “皇叔。” 楚依安拂袖坐下,平视着她的双眼,面色平静。 “皇叔,仵作可曾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耶律齐的玉笛找到了吗?” 商宴急切的开口,身子因为内心的迫切而微微前倾。 楚依安却不急着回答,凤眸一扫,随手端起了溯雪还未来得及撤下的茶杯。 “王,茶已经凉了” 溯雪开口阻止道,楚依安却是毫不在意的轻抿了一口。 “无妨。” 商宴愣愣的看着楚依安的举动,眼里带了丝诧异。 见状,楚依安却是薄唇微勾,眸子里透出一丝笑意来,那笑容很淡,犹如雪山之巅的夜昙,清冷绝俗,不过一瞬,却足以惊艳世人。 “传晚膳了吗?” 商宴勉力压制住心头的悸动,深吸口气,使自己语气尽量显得自然道,“还没来得及……” 应该说她压根就忘记了用膳这件事,耶律齐的死一直沉甸甸的压在她心头,她整天都在皱着眉头思索这个案子,哪里还知晓温饱? 楚依安似是看穿了她心头所想,淡淡的吩咐溯雪道。 “传膳。” 第四十六章 扑朔迷离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被侍女们恭敬的捧上来,优雅连贯的动作似是一朵花盛开在了案桌上。 盛上的菜品都很清淡,没有大鱼大肉等饕餮之物,甜品也很适度。 白玉小盅里翠绿色的素汤冒着氤氲的热气,丝丝缕缕的香味萦绕在鼻尖。 商宴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似乎才感觉到肚子里哀嚎阵阵的饥饿,美食在前,一时其余的事情都被抛诸脑后,迫不及待的捏起筷子,却突然意识到皇叔还坐在眼前看着自己,一时间举起的筷子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楚依安淡淡扫了她一眼,端起案边的玉瓷小碗替她盛了半碗热汤。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独特的美感,修长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它提笔作画不染尘世的模样。 但只有商宴知道,这双如玉般美好的手究竟染过多少人的血。 “你昨夜饮了太多的酒,今日饮食还是清淡些好,先喝口汤吧。” “唔。” 商宴听话的接过瓷碗,用两只手捧着轻啜了一口,暖暖的热汤下肚,整个身子似乎都温暖了起来。 仔细算一算,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皇叔一起同桌用膳了。 那时她刚登基不久,朝庭未稳,明里暗里有不少党派势力都在互相残杀,蠢蠢欲动。 刺杀她的刺客一波接着一波,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每天她都要跨过堆积如山的尸首,登上那九龙阶上的宝座。 那时皇叔为了防止她被奸人投毒,总是和她同桌用膳,每一道菜他都要亲自验过,才会夹到她的碟子里。 而不论那道菜合不合她胃口,她最后都会乖乖的吃完,楚依安便会笑着摸摸她的头,那时楚依安还喜着一身雪色锦袍,笑意逆着阳光,美好的如梦如幻。 纵时光荏苒,那一刻的欢喜雀跃,直至今日也无比清晰。 一顿饱餐,商宴接过溯雪递过来的白色锦帕擦了擦嘴,心满意足的打了个嗝。 抬起头才发现楚依安面前的碗筷都纹丝未动,正襟危坐的样子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皇叔……为什么总是如此冷漠呢?仿若高高在上的天神,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过片刻,桌面上的碗碟已被撤下干净,商宴按耐不住的问道,“那两个仵作可有什么发现?” “并没有什么有利的线索。” 楚依安轻轻抿了一口热茶,平静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波澜。 “死因的确是溺水,奇怪的是耶律齐身上很干净,双手指尖却沾满了淤泥,手里也没有任何东西。” “指尖的淤泥……” 商宴沉吟着起身,“不对……” “耶律齐生前绝对是在池底捞什么东西,所以手上才会有泥……” “但他既然畏水,又怎么会下水呢……难道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商宴自言自语的踱着步,烛火晃动,殿内一片寂静,商宴却突然眼睛一亮,转身朝向楚依安道,“是玉笛!” 楚依安淡淡收回目光,“没错。” “但是禁军搜遍了整个静水池也没有找到那支玉笛。” “这么说……” 商宴似乎已经看到了破案的希望,“耶律齐的玉笛很有可能是被凶手拿走了!只要我们搜查到玉笛在谁身上……” “没那么简单。” 楚依安起身,缓步走向一脸茫然的商宴,“耶律齐的死绝不是意外。” “什么?” 商宴一惊,但既然皇叔这么说了,必然是有确凿的证据了。 果然,楚依安眸子一暗,低声道,“我差影风暗自去查了下,发现耶律齐的后颈处有一个极为细微的伤口,肉眼难见,又因为被头发遮挡住了,所以连那两个经验丰富的仵作也没发现。” “可是……究竟是谁,怎么会对耶律齐下毒手呢?难道只是为了那支玉笛?” 楚依安不置可否,说出的话却让商宴大吃一惊,“凶手下手非常的狠,伤口虽小,却深入头骨,虽不说是一击致命,但至少能让人完全丧失反抗之力。” “而那个伤口细而深,更像是女子的发簪首饰之类……” “怎么会……” 商宴难以置信的后退,后颈似乎也在一阵阵的抽痛,一股凉意渐渐漫至全身。 她见过耶律齐,他能随心所欲的跃上屋顶,可见轻功极好,武功定是不弱。 怎么会……被一个女子…… “但事实就是这样。” 楚依安神色淡漠的打断她,“为免打草惊蛇,伤口的事并没有声张。所有人都认为耶律齐是溺死的,只有这样,才能让凶手自以为天衣无缝,作出她的下一步行动……” “难道,凶手的目的不是玉笛吗?” 楚依安冷笑一声,“用如此阴毒的方式偷袭,甚至还瞒过了仵作的眼睛,可见她是极为谨慎小心的。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杀了人之后又还拿走耶律齐的贴身之物呢?” “她的目的,绝不简单。” 听了楚依安的话,商宴几乎一宿没睡,整天都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样子。 看起来似乎很简单的案子,如今却变得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耶律齐是质子,长居深宫,也不曾与人为敌,加上他回纥皇子的身份,任谁也不敢轻易伤他分毫,又怎么会…… 若真如皇叔所言,凶手是个女人……那个女人,究竟又有什么目的?竟对耶律齐下此等毒手? 商宴轻叹出声,耀眼的阳光自宫廊边沿倾洒下来,微微眯起眼,似乎能看见对面不远处的屋顶上,耶律齐一身锦袍,盘腿而坐,迎着阳光笑的天真无邪的样子。 那么怀念…… 商宴一时有些出神。 她于这高位之上,掌生杀大权,踏过的白骨无数,见惯了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没曾想,有一天她也会为此伤春悲秋。 或许是,那个孩子太过于美好,连毁灭都觉得太过残忍…… “皇兄……” “皇兄?” 怯怯的几声呼唤拉回了她的思绪,商宴转过头去,却是多日未见的商璉。 商璉自小身子骨就弱,上次赏花宴不小心感染了风寒,一直在殿中休养。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也一直没来得及去看看她。 第四十七章 疑凶现身 倒是疏忽了……这么想着,商宴关切的开了口。 “阿璉,身子好些了吗?” “身子好多了,多谢皇兄关心。” 商璉今日着了一身流苏织花的雪色软袍,简单的发髻上只零星簪了几朵珠花,浅浅含笑的模样干净纯粹的仿若一株兰花。 看着她单薄的身形,商宴眉头微微一皱,似是责怪道,“怎么穿的这么少?万一再受了寒怎么办?” 商宴一边说道着一边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轻柔的围在她肩上,又细心的替她把领结系上,满意的端详着,“好了。” 商璉楞楞的看着她的动作,似有些惊诧,不过转瞬竟红了眼眶。 商宴心里一软,点点她的额头道,“傻丫头,多大了还哭鼻子。” “哪有……” 商璉小脸微红,随即又想起什么,转身接过侍女手里的青瓷小坛道,“皇兄前日酒醉的厉害,阿璉特意做了桃花露给皇兄解解酒。” ”可是昨日又发生了七皇子的事……皇兄事务缠身,所以阿璉今日才送来……” “无妨。” 商宴爽快的接过商璉怀里的青瓷小坛,“这桃花露,还是阿璉做的最好吃了。” “今日阳光正好,为兄陪你走走。走!” 商宴心情大好的说着牵过她的手,商璉微微一愣,还是乖巧的跟在商宴身后。 宫廊曲曲折折,亭台楼阁被阳光打出斑驳的光影,微风夹杂着花草的香气穿廊而过,商宴负着手走在前面,撇下方才的沉闷心情,连带着跟小福子的话也多了起来。 商璉默默的跟在身后,听着主仆二人的搭话,嘴角一直带着恬淡的笑容。 忽然商宴脚步一顿,声音里都带着笑意道,“阿璉,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 商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斗折蛇行的溪潭边,一架缠绕着花藤的秋千在风中轻轻晃荡,只是似乎是年代久远,上面的朱红已有些褪色。 见商璉疑惑的细眉微蹙,商宴笑道,“那时你才五六岁吧,个子那么小连秋千都爬不上去,在那儿哭鼻子,还是我把你抱上去的记得吗?” 闻言,商璉一愣,望向她的神情有些奇怪,嘴唇动了动却是道,“阿璉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没关系,那时你还小……” 商宴兀自说着,完全没注意到商璉神色的异常,继续向前走去。 商璉却是垂下眼睑,泉水般干净的眸子里笼罩上一层迷雾。 她记得……那时母妃还在,却并不受宠,到处受人脸色,母女两人活的谨小慎微,因为母亲的告诫,她也很少和其它的公主皇子接触……但她还是清楚的记得,当初抱她上秋千的……明明是,宴清皇姐。 商宴回过头,却见商璉还傻傻的愣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得无奈的招招手道,“阿璉,快跟上来啊。” “哦……来了。” 看着商宴眼里通澈的笑意,商璉定了定神,提起群摆快步跟了上去。 或许……是皇兄记错了吧? 转过几条宫廊,已渐渐靠近御花园,大片大片的翠绿色映入眼帘,不少名贵的花种已是开的正旺,鲜妍欲滴,穷尽荼靡。 商宴深吸口气,花香醉人,倒让她有些不适应,轻轻揉了揉鼻尖,却听假山另一端传来女子怒气冲冲的声音,似乎是在训斥女婢。 “……是一天到晚太闲了吗?找不到活儿做?躲到这里来偷懒嚼舌根!” 听这嚣张跋扈的语气,除了商乐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商宴冷哼一声,商乐向来自视颇高,竟也会来管宫婢偷懒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公主,公主!我们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不敢?呵,你们有什么不敢的?此等大事也是你们这种贱婢可以多嘴多舌的吗!” “公主,怎么处置?” “哼,” 商乐冷笑,“这么爱嚼舌根就把她舌头给我拔了,省的我再听见心烦。” “是。” 拔剑出鞘的声音。 “公主!公主饶命啊!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啊!” “公主……” “皇兄……” 商璉听的脸色煞白,商宴漠然的转过身,道,“无需理会。” 正要迈步离开,却听商乐更加阴阳怪气的声音道,“质子大案也是你们可以乱嚼的?那耶律齐本来就畏水,自己掉下去溺死的也不一定!你们在这里胡乱猜测些什么……” 商乐还在骂个不停,商宴脑子却是轰的一声嗡鸣,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转身大踏步向商乐走去。 许是她的脸色太过可怕,小福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唤了声“陛下!”,也随即匆匆跟了上去。 转过假山,另一侧的景象完全收入眼底。 铺满碎石的地上战战兢兢的跪了几个宫人,一个宫婢被两个侍卫死死压着肩膀跪倒在地,脸上身上都带着血痕,商乐一身华服,满脸愠怒之色,指尖还握着软鞭。 见到来人,正要行刑的侍卫吓的扔掉匕首直接跪倒于地,那宫婢想必是被吓的狠了,竟是趁侍卫疏忽猛的扑向商宴,抱住她的袍角哭号,“陛下!救救奴婢吧!陛下!” “滚开!” 商宴不耐的一脚踹开她,径直向商乐走去。 见商宴来势汹汹,商乐一时有些慌了手脚,仍是强自镇定道,“皇兄……” 不待她说完,商宴已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目光冰冷。 “你刚才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商乐些许不满的挣扎着,“皇兄你弄疼我了!” 商宴不加理会,扣住她的手却越发用力,“你怎么知道耶律齐畏水的!” 话音刚落,商乐身子猛的一颤,脸上血色褪尽,“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商宴冷笑一声,“你和耶律齐素不相识,他畏水一事也是事后汗丹道出来的,知道此事的也不过在场的几个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此话一出,小福子一个激灵,赶紧挥退众人,背后已是冷汗淋漓。 七皇子在大商皇宫孤身一人,沉默寡言,若不是汗丹道出真相,恐怕谁也不会知道回纥的七皇子竟然畏水!知道此事的恐怕就只有那日在场的人……和对耶律齐下手的人。 莫非…… 杀害七皇子的就是…… 第四十八章 商玄解围 “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商乐尖声道,听起来却有些变调,“那日在场的宫人侍卫也不少吧?回纥质子畏水一事早就传开了!我当然知道……” “胡说八道!” 商宴打断她,盯着她的目光一寸寸的冷下去。 “小福子亲自交代过,那些宫人怎么可能如此不知轻重?更何况不过短短一日,耶律齐畏水的消息就传到了你乐公主耳朵里?” 话说到此处,商乐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原本精致的浓妆映衬着她此刻的脸色竟如鬼神一般。 “荒唐!那些贱人本就多嘴多舌,皇兄何故怪在我身上?” “……你放手!” 商乐奋力的挣扎着,此刻,她已是顾不得许多,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商宴盯视她的眼神实在是太过可怕,里面翻涌着无尽的冷漠,怀疑,和杀意…… 商宴不为所动,握紧她的手掌没有丝毫松懈,自小楚依安便教习了她不少防身术,制住一个商乐还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商乐的反应更加验证了她的想法…… 站在旁侧的商璉见二人剑拔弩张的胶着在一起,不由担忧的上前,“皇兄,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乐姐姐……” “滚开!” 不待商璉说完,气急败坏的商乐一掌向她掴去,商璉没来得及反应,生生受了一掌,身子一个不稳向后倒去,小福子急忙上前扶住。 “阿璉!”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商宴,长臂一甩,商乐被直接贯倒在地。 “你未免太过放肆!来人……” “皇兄且慢!” 男子明朗的声音响起,只见一袭深蓝色莽纹锦袍的商玄拨开众侍卫大踏步而来,眉目俊朗,气度非凡。 他一眼便瞥见了摔倒在地的商乐,却并不着急扶她起来,而是毕恭毕敬的向商宴行了一礼,“臣弟,参见陛下。” 商宴幽幽的把目光转向他,开口道,“玄亲王怎么来了。” 来的倒是时候。 “大哥……大哥!” 商乐挣脱侍女的搀扶,上前抱住商玄的右臂轻晃,委屈的哽咽着,“大哥,乐儿不知做错了什么,皇兄竟如此对待我……还要对乐儿动手……” 说到后面商乐已是泣不成声,似是受足了委屈。 商宴冷眼看着,“乐公主恐怕得给朕一个交代,耶律齐畏水一事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商玄安抚似的拍了拍商乐的手,扫视了一下在场众人,笑道,“皇兄,自古以来,祸从口出之事数不胜数,宫中向来最不乏的就是流言蜚语。” “那日静水池旁在场的宫人侍卫不下二三十位,小福子公公虽然告诫过,但保不齐那些不长心的奴才一不留神就说漏了嘴……” “哼,”商宴冷冷的打断他,“就算有一两个说漏了嘴,短短一日,就这么快传到了后宫?还这么巧传到了乐公主耳朵里?” 商乐闻言咬紧了唇,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商玄笑笑,“不瞒皇兄,臣弟在进宫时……也无意间听宫人说起耶律齐畏水一事,此事恐怕早已在各宫传开了,乐儿难免也会有所耳闻。” 见商宴皱起眉头,商玄继续道,“皇兄若是不信,大可叫小福子公公去打听打听,回纥七皇子畏水一事,在宫里早已不是秘密了……毕竟,流言猛于虎呀皇兄。” “陛下,要不奴才去问问?” “不必了。” 商宴摆摆手,小福子虽有疑问,仍是恭敬的退回到身后。 既然商玄都这样说了,想必已是做足了准备,又何必再浪费时间? “看来这宫里的确是要好好整顿一番了。” 有些人的耳目未免伸的太远了。 商宴冷冷的转过身去,忽然一顿,又继续道,“阿璉毕竟是一国公主,同样是朕的妹妹,你以后还是收敛一点,别让朕瞧见有下次。” “我……” “回宫。” 不想再听商乐啰嗦,商宴如若未闻的拂袖而去,商璉低垂着眉目跟在身后。 众人纷纷散去,商乐恨的咬牙切齿,一跺脚,转身向商玄撒娇道,“大哥!” 谁知商玄面色沉沉的盯着她,道,“你究竟去哪儿捡的烂摊子回来?” “我……乐儿也是无意间听宫人说起的……谁知道……” “这事儿我管不了。” 商玄收回目光,掩下眼底的不屑。 若不是他在宫中的耳目趁机递出来消息,尽快做了安排,怎么能打发掉皇帝?他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暴露了他在宫中的耳目实力……皇帝以后必定会更加防范他。 若不是念在他还需要萧氏一族的力量,他又何必崭露头角来替商乐解围? “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就连我也不过是刚知道的。皇兄现下对你疑心很重,我也只是在来之前派人把耶律齐畏水的消息在宫中散播开来。” “质子被刺是大事,皇兄一定会暗中调查,不管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最好是待在太妃的身边求她庇护,也只有太妃才能保住你,为兄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商玄也不在逗留,拂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只留下商乐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原地,一个黑影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半张阴冷的银面具和眼中的隐含的温柔形成对比。 可是在商乐眼里,他就像是一只带着面具的怪物,丑陋而森冷。 “公主,这事不能怪你……” “闭嘴!” 商乐厌恶的一鞭抽在他身上,杨南却是连哼都没哼一声。 “还不都是因为你,没用的废物!一点事情都办不好!” 真不知道,母后为什么执意要将这个怪物留在她身边,大商高手如云,难道她身边还差这一个杨南? 真是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作呕! 商乐嫌恶的收回目光,如海棠般艳丽明媚的面容上满是骄躁之色。 “现下摊上这么大的麻烦,连大哥都不愿意帮我!” “对……母后,母后……” “现下只有母后可以帮我了……” “母后……” 商乐仿若失了神智般的自言自语着,丢下手中的软鞭向泰安宫的方向快步走去。 留下跪倒在地的杨南眼神一黯,身影一晃便不知了踪迹…… 第四十九章 疑点重重 把商璉送回静姝宫,唤了太医替她查看伤势,所幸并无什么大碍。 商宴离开静姝宫时,一路上眉头紧锁,小福子急匆匆的追上前来,低声禀报,“陛下,消息的确是已经在宫中传开了……契多隆大人似乎很是生气,说陛下失了七皇子的尊严……” 商宴步子一顿,回纥男子素来以勇猛为荣,容不得一点胆怯和懦弱,一国皇子更是代表了整个回纥皇室的荣誉。 所以那日静水池旁汗丹说出耶律齐畏水一事,她便下令封锁了这个消息,不料现在竟传的人尽皆知……堂堂一国皇子竟然畏水?契多隆自是会感到羞辱,难堪和愤怒。 “罢了,”商宴头疼的扶额,“叫苏白去安抚下他,不要让他闹个没完。” “这……” “放心吧,苏白有办法让他安分下来。” 小福子领命去了。 商宴微叹口气,苏白虽然为官不久,但其人能言善辩,手段谲诡,又深谙人心,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相才。 以后这大商朝堂……恐怕是更加热闹了。 这么想着,商宴的目光渐渐放空,思绪也不知飘向了何处。 却突然见不远处的花园里一锦衣公子分花拂柳而来,一身白衣,玉冠高竖,似是天上的仙人不慎坠入了这红尘凡世,令人只一眼便难以忘怀。 商宴的脸几不可察的一红,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转身欲走。 却听一清澈明朗的声音道,“臣,参见陛下。” 商宴步子一顿,略显尴尬的转过身子,呵呵一笑,“原来是纳兰公子啊,免礼吧……” “谢陛下。” 纳兰榭抬头,嘴角微勾,露出那张美的颠倒众生的面容。 商宴微微移开眼,“不知纳兰公子进宫所为何事?”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纳兰自是要进宫替陛下分忧了。” 分忧?不给她找麻烦就不错了…… 商宴心里暗自诽腹着,面上仍是一派温和,“此事有所司的官员负责,纳兰公子不必操心了,没事儿的话还是请回吧……” 闻言,纳兰榭眉眼一弯,微微俯身,直视着商宴的眼睛道,“陛下当真是这样想的吗?那天夜里……” 说着,纳兰榭越靠越近,迫于他的气势,商宴身子不自觉的向后仰去。 “陛下可是紧紧的抱着纳兰不肯放手呢……” 他犹如兰花般清冽的气息喷在她脸上,拂得她痒痒的。 “胡……胡说八道!” 商宴涨红了脸,深吸口气使自己平静下来,“那是朕醉了。” “哦?” 纳兰榭好看的眉眼一挑,刻意拉长了语调,声音里带着魅惑人心的低沉磁性。 “原来陛下喝醉了还有蹭人手心的习惯啊……” 商宴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同时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逃离纳兰榭的危险怀抱。 以手作拳置于唇边,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那个……纳兰公子啊,你不是说进宫替朕分忧吗?可是有什么要事禀报啊?” 见她故作镇定的模样,纳兰榭轻笑出声,直起身子道,“纳兰的确是有事要告诉陛下……陛下可知七皇子溺水是在什么时候?” 商宴略加思索后道,“皇叔给朕说过,耶律齐的尸体虽是在今天早晨被发现的,但他实际的死亡时间却是昨天夜里……也就是在接见汗丹等人的晚宴上。” “没错。” 纳兰榭难得恢复了正色,不知道为什么,商宴总感觉,纳兰榭似乎并不喜欢她提到皇叔…… “所以昨天参加晚宴的人都有嫌疑,尤其是……晚宴还未结束就离开了的人……” “你是说……” 商宴一惊,随即有些懊恼道,“可是朕一早醉酒就离了席,也不知道究竟有哪些人在晚宴结束前离开……” 纳兰榭摇摇头,“不,臣知道有一个人。” “谁?” “乐公主。” 昨日晚宴上,纳兰榭一直默默的在饮酒,见商宴逞强似的灌了半坛回纥烈酒,醉的东倒西歪,完全失了平日帝王的威仪。 在她被小福子等人扶下去后,纳兰榭总是放心不下,手里酒杯一搁就追了出去,这才有了昨夜凉亭里的一幕…… “……在陛下被摄政王带回去后,臣在回去的路上正看见了乐公主从静水池的方向回来,看神色似乎是很愤怒……” “并且,乐公主的身后……还跟着杨南。” “杨南?” 商宴一惊,脑子里有太多的疑惑在纠缠着,如同乱麻一般,似是抓住了又像什么都没抓住。 纳兰榭安抚似的把手搭在她肩上,“想必陛下也知道杨南是乐公主的暗卫,暗卫一向是隐匿在暗处,绝不轻易现身于人前……” 除非…… 纳兰榭眸子里闪过一丝凝重“,除非是主子有危险,或者是主子有任务交代给他……” 那么,商乐给他下达的任务又是什么呢? 商宴有些难以置信的后退几步,看刚才商乐异样的神色,还有她竟然知道耶律齐畏水的事,如今纳兰榭又看见她从静水池的方向回来…… 难道……杀害了耶律齐的……当真是商乐? 可是,耶律齐后颈的伤痕又是怎么来的?纵然耶律齐武功不弱,但却是远远不及杨南,要杀他也可以做的干净利落,商乐又怎么会多此一举,用簪子刺死耶律齐呢? 更何况,商乐虽然蛮横,但毕竟是大商的公主,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又怎么会蠢到对异国皇子下杀手? 商宴眉头愈皱愈紧,方才她一时冲动便认定了商乐是凶手,如今细细想来,却又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 对!玉笛……是玉笛! 是耶律齐视之如命却不翼而飞的玉笛! “每错……现下当务之急是找到耶律齐的玉笛!” 凶手费尽心思拿走耶律齐的玉笛,必然有她的用意,如果玉笛当真是在商乐那里……人证物证具在,她就再没法狡辩了…… 商宴似乎已经看见了破案的希望,兴奋的眼睛都在发光。 “太好了!纳兰,谢谢你!” 商宴开心的拍了纳兰榭的左臂一下,转身快步离去。 纳兰榭微微垂眸,将手放在被她刚拍过的地方。 半晌,嘴角竟流露出一抹不同于方才纨绔的温柔…… 第五十章 求助萧氏 泰安宫位置偏西,采光并不好,宫内的装饰格局也偏向于古朴厚重,萧太妃喜静,宫内的宫人仅仅是别宫的一半不到,因此整个泰安宫显得格外冷清肃穆。 商乐端步走在回廊上,回廊两边的黑色帆布在风中轻轻浮动,几个零星的宫婢在侍弄庭中的花草。 一时廊中只听得见她满头钗花珠玉碰撞着发出的清脆声响。 行至寝殿前,商乐步子一顿,睨了一眼随侍在身后的秋儿,“在外面等着,不要让那些不长眼的奴才闯进来。” “是。” 商乐深吸口气,终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殿内没有燃香,炉火微醺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嗓子痒痒的。 商乐轻咳了一声,转入厚重的珠帘后,萧氏正掀开眼皮,带着一贯的阴郁冷漠。 商乐有一瞬的迟疑,仍是放柔了声音道,“母后。” 对于自己的生母萧氏,商乐从小便是带着敬畏仰视的,在母后身上,她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女人也可以活得这么强大,恣意。 不需要依靠男人的宠爱,也能依靠自己的手段和力量在宫中立于不败之地。 从小不管她要什么母后就能给她什么,哪怕那时父皇的眼里只有皇后的嫡女宴清,她仍然是大商皇宫里最骄傲放纵的公主。 可是她越长大,越能清楚的看见母后眼中的痛苦和空洞,有时仿佛是看着她,又仿佛是透过她看向了另一个世界…… “嗯。” 见是商乐,萧氏微微点头,复又合上了眼,神色明显柔和下来。 明明天气已经暖和了起来,萧氏的寝殿里仍然放着几个暖炉,窗户也只是开了一条缝隙便于通风,屋子里显得格外沉闷。 此时萧氏正斜斜躺在塌上,搭着厚厚的狐裘,用手肘支着额角小憩。 商乐轻手轻脚的绕过暖炉,跪坐在塌前的软垫上。 “母后身子可是不适?” “无碍,老毛病了。倒是你,今日怎么得闲来看望母后了?” “乐儿想母后了嘛。” 商乐伸手替萧氏捏着腿,一副小女儿娇态,与平日里的骄纵跋扈判若两人。 “你是我的女儿,我还不了解你吗?”萧氏漫不经心的道,“说吧,是不是又惹上什么麻烦了。” “哪有……” 商乐动作一顿,思忱一番后还是试探着开口道,“母后……可曾听说了回纥质子溺亡一事?” 话音刚落,萧氏已缓缓睁开了眼,沉沉的眼瞳里带了丝凝重,“你和这案子扯上关系了?” “我……” “是你动的手?” “不!不是……”,商乐慌张的摇了摇头。 萧氏松了口气,撑起身子,“不是就好,此案兹事体大,棘手得很。” 见商乐垂着头不说话,萧氏眉头一皱,“皇帝找你麻烦了?” “皇兄……” 商乐咬咬牙,道,“皇兄不知是听了什么谣言,现下对我疑心很重,今天还想对我动手!乐儿担心……” “哼,她敢。” 萧氏冷冷的起身,“只要你没有做过,她就别想趁机对你下手。” “……是。” 商乐低下头,嘴角流露出一抹笑意。 萧氏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今日天气不错,既然来了,就陪母后出去走走吧,在殿里呆久了也闷得慌。” “是,乐儿也正有此意。” 商乐说着上前扶过萧氏,萧氏笑着收回目光,里面却是一片冰冷。 商乐回宫时已是天色渐晚,主事姑姑急忙迎上来,“公主。” “嗯。” 商乐随意的应答着,脚步却未曾停下。 姑姑只得小碎步跟上“公主,送出宫去的那幅墨兰图裱好了……” “知道了,找地方挂起来吧。” 商乐头也不回的踏进了主殿,秋儿转过身来拦住她,挑了挑眉,“公主累了一天了,你先下去吧。” “可是……” “怎么?想领罚吗!” “不敢,不敢……奴婢告退。” 虽然不甘心,但公主的脾气她也知道,只得应诺着告退。 这墨兰图是公主几天前才得到的,一直爱不释手,还特地送到宫外去请手艺精湛的老师傅裱画。 这才刚裱好送进宫里,她还想着能领点赏钱,谁知公主连看也不看一眼。 这公主的心思啊……还真是变化无常啊。 “陛下的意思,是要搜查广陵宫。” 定水殿内,楚依安放下手中的密函,似是询问的话语从他的唇间吐出来却是无比笃定。 从小到大,不论发生什么,她闯了什么祸,皇叔都是这样轻裘缓带、处变不惊的模样。 那是无形之中散发出来的,能给她以安心的力量。 “没错。” 商宴轻轻吐出一口气,“不只是广陵宫,还有那天夜里参加晚宴的所有人的府邸,都要查。” 楚依安不说话,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着桌面,往日里深邃如墨的眼眸在烛火晃动下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这么说凶手是谁陛下心里已经有定论了。” “否则如此大肆的搜查必然会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商宴有一瞬的迟疑,还是道,“现下商乐的嫌疑最大,但毕竟没有确凿的证据。” “若是强行搜查广陵宫,以商乐的性子必会百般闹腾,可是全部搜查的话,她也无话可说。” 楚依安起身,直视着比他还矮了一头的年轻帝王,商宴亦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期待,坚定的光芒。 楚依安暗自摇头,她终归是太过感情用事了,倒被那些肮脏手段迷了眼。 收回目光,楚依安淡淡的开口道,“陛下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哪怕做错了,他也能扭转乾坤。 “放肆!” “本公主的寝殿你们也敢查?” 白玉烫金的茶盏被贯倒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商乐拍桌而起,满面怒容。 秋儿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的收拾着满地的碎瓷片,这是公主平日里最喜欢的一套茶具了。 如今随手便掼了,可见怒气之重。 苏白抿了口茶,若无其事的放下茶杯,周围的带刀侍卫亦无一人退却。 “公主何须如此动怒?陛下下令搜查,就是几个亲王和国公府都不能幸免,公主又何必难为苏某。” 苏白嘴角微勾,眼角的美人痣艳的似乎要滴下血来,却掩不住眼底的冷意。 “查。” 第五十一章 搜查商乐 一声令下,众侍卫鱼贯而入,四处搜查起来,不时有物品叮叮当当的被扫落在地,秋儿急得大叫,“住手!公主的东西也是你们能碰的吗?要是太妃怪罪下来你们可担当得起!” 侍卫领了命,哪里听得进去,粗暴的一挥手,秋儿便被推倒在地,商乐看也不看她一眼,艳丽的眉眼如刀般刮在苏白身上。 “苏丞相好大的官威,本公主倒要看看,若是查不出个结果,苏丞相要怎么给本公主个交代!” 闻言,苏白起身微微一笑,毫不在意的四处闲逛起来,商乐被他轻慢的态度气得更是发狂。 虽然他才入宫不久,但不得不说,这广陵宫可是明显比其它宫殿奢华多了,入目尽是琳琅的珍奇异宝,布局精致,贵气逼人。 他的丞相府跟这里完全是没法比啊,莫非这皇帝叫他来这里是故意膈应他的? 苏白眯着眼摸了摸下巴,最近大大小小也替那小皇帝跑了不少事,跟她要几件上得了台面的宝贝也不算过分吧? 心里盘算着,苏白一一扫过那些珍奇的绝笔墨宝,倒是可惜了这些字画,被这里的奢靡之气给失了神韵。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搜查的侍卫长回来了,瞥了一眼坐在上首余怒未消的商乐,脸色有些难看。 “回禀丞相,广陵宫里外都搜查过了,没有发现东西……” 苏白“嗯”了一声,久久的盯着眼前的一幅画卷不说话。 商乐冷哼一声,听得侍卫长心里直发寒,不由随着苏白的目光看去。 那画上是一株傲然独立的墨兰,笔触细腻,右上角印着名家的字刻。画卷被精细的裱起来,两端用玉轴压着挂在墙上,大气精湛。 “呵,” 苏白突然轻笑出声,眼里闪过冰雪般锐利的光芒。 “把玉轴打开。” “这……” “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苏白重复了一遍,脸上的笑意已尽数褪去。 “是。” 侍卫长暗自咽了咽口水,两边他都吃罪不起,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那玉轴用了上好的翠玉,做工精细,镂刻着花纹,一看便是出自经验丰富的老匠之手。 侍卫长左右摸索一番,忽而脸色大变,这玉轴……竟是中空的? 暗扣一开,稍稍倾斜,里面的东西便滑落了出来。 那是一支玉笛。 通体净白,如羊脂般温润纯粹,笛身上雕刻着繁复而奇特的花纹。 是回纥的铭文…… 商乐难以置信的后退一步,眼神中带着惊恐,状若癫狂,“不……不可能的……怎么可能?” 耶律齐的玉笛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明明不是…… “不……不会的……” “不会的,玉笛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是你栽赃我的对不对!是你……” “乐公主,” 苏白无动于衷的接过侍卫递上来的玉笛,细细摩挲,“证据确凿,陛下在等着你呢……” 商乐想要后退,却是身子一软摔倒在地,胸腔里有什么在狂跳着,她明白,玉笛从她宫里搜出来意味着什么。 杀害一国皇子,任她是公主也是死罪难逃,更何况,她这位皇兄早已是看她不顺眼,根本没有任何兄妹亲情可言。 可是…… 她根本就没杀耶律齐! 商乐深吸了几口气,扶着秋儿的手颤抖着站起身来,失了往日的跋扈,此刻的商乐看上去倒是有了几分楚楚动人的美态。 不少侍卫都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苏白将握着玉笛的手负于身后,笑的和煦。 “乐公主,请。” 侧殿之内,商宴位于高座,看着殿中乌泱泱的一群人,无奈的捏了捏眉心。 小福子识趣的上前替商宴斟了杯热茶,“陛下,由您亲自出面会审,汗丹大人也该感受到大商对此案的重视和诚意了。” 商宴不说话,殿中都是当日参加了晚宴先行离席的宾客,大多是些女眷。 回纥大汗对耶律齐如此重视,若是不让汗丹和契多隆亲自审问一番,恐怕他们也不会甘心。 在场的女眷大多是些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小姐。听说皇帝要召见,不免欢欣雀跃,以为一朝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皆是精心打扮了一番。谁知陛下只是召她们进宫来进行盘问,难免会心生不快。 面对汗丹等人的盘问,也只是以绢掩面低低吐出几个字,便不愿再细说。 无非是些不胜酒力,头晕乏力之类的说辞。 汗丹问到后面眉头已是越皱越紧,契多隆几欲发火,汗丹狠狠的用眼神警告了他一番。 哪怕回纥的女人是可以随意打骂,但这毕竟是大商,这里的女人皆是身娇肉贵,有的甚至有着比男人更为尊贵显赫的身份,身后有着整个庞大的家族作为支撑。 女人之间的矛盾,动辄就是两个大家族百年的恩怨。 “契多隆!不可鲁莽。” 汗丹一番警戒,契多隆愤然难平,铁青着一张脸坐回椅子上。 粗鲁的举动自是又引起女眷们的一阵私语窃笑。 不过是个被舍弃了的质子,小小番邦之国,在大商的国土之上也敢蹬鼻子上脸?也不怕引人耻笑。 汗丹毕竟是已有多年出使经验的老人,岂会不知这些千金夫人们的心中所想。 回纥一介小国,与大商交好多年,在各大世家贵族看来不过是依附于大商以求自保。大商富庶强盛,那些权贵大家看起来谦和儒雅,气度高华,实则都是些心狠手辣,溪壑无厌的主,对于俯首为臣,无利可图的回纥自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哪怕是那高位之上的大商皇帝,看似温和仁厚,也掩不了骨子里透出来的高傲。 他们又怎么会明白,耶律齐不只是大汗最心疼的儿子,回纥尊贵的皇子……更是回纥下一代既定的储君! 大汗近年来身子越发的不济,这才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迎接七皇子回国。 谁知…… 汗丹神色几番变幻,商宴神思恍惚,一直在等着苏白的消息,自是没有注意。 但愿苏白,不要让她失望…… 第五十二章 质子之谜 在商宴望眼欲穿之际,大殿外隐隐传来些许骚动,商宴精神不由为之一振,默默的挺直了脊梁。 不出所料的,苏白一袭紫色纹金的官袍,头戴金冠,率先踏入了殿中。 不少侍卫也随后而入,后面还跟着面色发白的商乐,临近殿门,商乐步子却是一顿,几乎要支撑不住自己,半个身子都靠在了秋儿怀里。 秋儿低声在商乐耳边道,“公主,无须担心,已有宫人去请太妃了……” 商乐点点头,面色仍是一片惨白。 苏白行至殿前,略一甩袖,拱起双手,宽大的袖摆遮住了半张脸。 “微臣,参见陛下。” 都位及丞相高位了,还自称微臣…… 商宴微微一笑,并不说话,目光却落在他身后的商乐身上。 自商乐踏进殿门开始,殿中的女眷们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不是乐公主吗?这是怎么了?” “就是,平日里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也会有如此落魄的时候。” “你们还不知道吧?听说啊,陛下昨天在御花园还对她动手了呢……” “是吗?难怪脸色这么难看……” 阵阵低笑声传来,商乐扶着秋儿的手越攥越紧,几乎要抓出一条血痕来,若是在平日,她还不撕了这些贱人的嘴! 可是…… 商乐看了眼高座之上面无表情的商宴,仍是恭顺的行了一礼。 “乐儿见过皇兄。” “苏丞相,可是有何发现?” 商宴的目光扫向苏白,眼中隐隐含着期待。 苏白勾起一抹微笑,自袖中取出一支玉笛,双手奉上。 “微臣不负使命,在广陵宫内搜出了七皇子的玉笛,被藏在玉轴之中。”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契多隆“唰”的起身,大踏步上前,一把夺过苏白手中的玉笛,确认无误后,整个身子气得都在发抖。 而商宴在见到玉笛的那一刻,整颗心便沉了下去。 果然是她……竟然是她! 居然……对耶律齐下此等毒手! “商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商宴怒不可遏,商乐几乎是立时瘫倒在了地上,“不是的,皇兄!这玉笛不是乐儿拿的啊!” “难道这玉轴不是你宫里的?玉笛不是从里面搜出来的!” 商宴目光冰冷,真是最毒妇人心,她以往只当她跋扈,不知她竟如此狠毒对异国皇子动手! “不是的,陛下,这玉轴是昨天才送到广陵宫的,公主连看都没看一眼,又怎么会在里面藏东西呢!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陛下明鉴啊!” 秋儿大声哭诉着,捣头如蒜。 商乐亦是带着哭腔道,“对啊,皇兄,这玉轴是从宫外送进来的,乐儿毫不知情啊,一定是有人想要陷害我!皇兄……” “乐公主,” 苏白冷冷的打断她,“乐公主自称毫不知情,却对七皇子的事了解的很呢……” 商乐满脸泪水,望向他的目光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恨。 苏白毫不在意的微微一笑,“公主与七皇子素未谋面,在广陵宫却一眼就认出这是七皇子的玉笛,更是在流言之前知晓了七皇子畏水的秘事……” 说着,苏白放缓了语调,温柔的仿佛在说什么情话。 “那天晚宴,可是有人见到乐公主去了静水池……” 此言一出,商乐瞬间如失了生气的人偶般枯坐在地,双目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这毒妇!” 契多隆早已按捺不住,几乎就要拔刀上前,汗丹死死的扣住他。 在还没彻底弄清楚之前就在大商皇帝面前杀人,还是一国公主,回纥这下有理也变成无理了。 “你还有什么好说。” 商宴身子渐渐靠回龙椅之中,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疲惫。 商乐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但为什么,受害的……偏偏是耶律齐? 那个得到她承诺,即将回家的孩子?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许久,商乐终于低笑出声,却是豁然抬起头来,眼神中带了一丝癫狂,高声道,“没错!那天晚宴,我的确是去了静水池,也见到了耶律齐……” “但是,我没有杀他!” 晚宴之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暖暖的酒香在大殿上弥漫着,一派奢华迷醉。 商乐正襟危坐,一身锦绣华服,与生俱来的高傲令她的美艳也变得高不可攀起来。 不理会那些阿谀逢迎的话语,商乐微微抬头,望向对面席位中自斟自饮的男子。 从始至终,她的目光,也就只在他身上而已。 可令她恼怒的是,那人居然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这些个权贵子弟,个个都对她趋之若鹜,能得到她的青眼,那是何等的荣光? 竟然如此不知所谓! 虽然心头恼怒,商乐还是不由为眼前人比女子还要美艳三分的面容所痴迷,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沾染了酒色,水光潋滟,几乎要将她席卷进去。 纳兰榭饮尽杯中之酒,却是将酒杯一搁,便起身离开了席位。 商乐微有些诧异,随即红唇微勾,也跟着起身,理了理着装,道,“殿里太闷,我出去走走。” “不必跟了。” “可是……” 秋儿犹疑一番,商乐已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大殿,咬咬牙只得作罢。 纳兰榭步子很急,商乐只能堪堪抓住他在拐角处掠过的雪色袍角。 天色太黑,转过几个拐角,已是全然不见了纳兰榭的身影。 商乐心中恼怒,却听悠扬的笛声传来,空灵纯粹,竟是从静水池的方向而来。 自贤妃走后,静水池便荒废了起来,谁会在那里吹笛? 商乐眉头一皱,抬步向着静水池的方向走去。 临近静水池,笛声越发清晰,商乐缓步走近,却见不远处高高的树冠之上,坐着一个少年。 少年屈膝而坐,一条腿耷拉在空中,纤细的指尖在玉笛上跳跃着,目光遥远清澈,不知在看些什么。 月光如练,照耀在他身上,带着疏离而高洁的美感。 这是哪家的公子?长得倒有几分姿色。 商乐艳丽的眉眼一挑,上前一步道,“你是何人?竟在此处吹笛?” 第五十三章 金殿对峙 耶律齐不为所动,整个人仿若一尊玉雕。 “放肆!” 商乐气极,“本公主问话你竟敢不回!” 耶律齐明显不想理会这个跋扈的公主,指尖笛声未停。 商乐不屑的轻哼一声,一双美目却凝在他指尖的玉笛上。 “这玉笛成色看着倒是不错……本公主很是喜欢。” 耶律齐终于有了反应,将玉笛从唇边移开,垂下眸子道,“这玉笛齐已经赠给了一位朋友,尽管他没有收下,但齐也断然不会再转赠给他人。” “望公主见谅。” 说着,耶律齐纵身一跃,足尖轻点于地,转身就要离开。 商乐却是冷笑道,“呵,本公主看上了,那东西就是我的。岂有你说话的份?” “杨南。” “在。” 不知何时,一黑衣银面的男子已恭敬的跪倒在商乐身后,候命待发。 “我要那笛子。” 商乐倨傲的吐出几个字,黑衣男子已如离弦的箭般飞了出去,与耶律齐缠斗在一起。 耶律齐轻功极好,但杨南毕竟习武多年,经验丰富,耶律齐只能勉强抵挡。 而杨南虽是武将,却心思细腻,在看清耶律齐的衣着服饰时便已猜出了他的身份,所以并未下狠手,只是盘旋着趁机夺取了他手中的玉笛。 奉至商乐眼前。 月色穿透树梢,落在商乐一身华服锦绣上,恍若一株盛开的金色牡丹,华丽尊贵。 商乐满意的笑着,自杨南掌中接过玉笛。 触手生温,当真是个宝贝。 “玉笛你不能拿走。” 耶律齐上前一步,冷冷的看着她。 “一国质子,跟本公主谈什么条件?” 商乐高傲的扬起下巴,满眼不屑,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玉笛一边靠近水池。 月光映照在水面上,熠熠生辉,耶律齐的脸色不由又白了几分,想上前又生生顿在原地。 注意到他僵硬的动作,商乐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迤逦一笑,仿若盛开到荼蘼的海棠。 “堂堂回纥皇子,不会是畏水吧?” 耶律齐握紧了拳头,面色惨白。 商乐笑意更盛,语含讥讽。 “难怪回纥弱小不堪,只能依附于大国以求自保,原来回纥大汗的儿子,所谓的皇子,居然畏水?简直是可笑!” “……我似乎能明白你父汗为什么要送你来大商为质了……有这么无能的儿子……” “你闭嘴!” 耶律齐怒吼出声,双眼微微泛红。 “怎么?难道不是吗?” 商乐挑眉说着,忽而玉手一扬,玉笛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弧度,直直落入池中,瞬间便湮没了踪迹。 “有本事,就自己把它捞起来吧。” 商乐不屑的嗤笑出声,抚了抚鬓角的璎珞紫流苏,迈着莲步款款离开。 静水池边,只剩下耶律齐孑然独立,埋着头,看不清神色。 在回去的路上,商乐还在为耶律齐忤逆她而气愤难平。 谁知,次日一早宫里便传出了回纥质子溺死在静水池的消息…… “我根本就没有杀他!” 商乐一口气说完,倒似松了口气般的笑出声来。 殿里一时鸦雀无声。 只见商乐通红着双眼,恨恨的哭喊道,“我只是激了他两句,谁知道他真的会跳下去!” “不就是一支破笛子吗?随便找个宫人下去打捞便是!” “他自己本来就畏水,还要愚蠢的跳下去捞笛子……” “是他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啪!” 一声脆响,众人皆是一惊。 商宴蓦然被拉回神来,只见商乐被一巴掌打翻在地,半边发髻散乱下来,嘴角犹带着血迹。 足可见这一掌用力之重。 汗丹颤抖着收回手,撩起袍角重重的跪倒在地。 眼含热泪,恳切道,“陛下!七皇子无辜冤死,如今已是真相大白,恳请陛下即刻处死凶手!” 契多隆随之跪下,眉眼间带着草原狼般的暴厉,“还望陛下遵守诺言,即刻处死凶手!给大汗一个交代。” 闻言,方才还呆若木鸡的商乐忽而反应过来,再顾不得仪态,几乎是匍匐着上前。 “皇兄!不……陛下!耶律齐不是我杀的啊!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跳下去……乐儿也是无心之失啊!陛下!” “陛下!该下定论了。” 汗丹抬头,直视着高座之上的帝王,目光冷静却又带着决绝。 “陛下,当断则断,切莫为了一己私情而令七皇子冤死,令回纥众臣心寒啊!” “请陛下即刻处死凶手!” 那目光太过执着,商宴也不由为之一震,汗丹向来沉着稳重,竟也会有如此咄咄逼人的时候。 商宴抿了抿唇,并没有说话。 仵作验尸后对外宣布的是溺亡,而只有皇叔和她知道耶律齐后颈还有一处致命的伤口。 从商乐的话语里看来,她却是全然不知的。 若她说的是实话,那么就意味着,在商乐离开静水池后…… 真正的凶手,用发簪之类极细的利器,偷袭了耶律齐,而后将他推进冰冷的静水池中,失去了抵抗的耶律齐就这样被活活溺死…… 死在了他从小到大的恐惧和人心的险恶里。 商宴被自己的猜想惊的背脊发寒。 她无法想象,一个人要抱着怎样的怨毒,才能在冰冷的黑暗里如同幽魂般的潜伏着,手里攥着利器,只待上前去给人致命一击! 先是伪造成溺亡,然后刻意拿走了耶律齐的玉笛,再栽赃给商乐…… 所有的事情在扑朔迷离之际,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抓住了真相,然后拼命而固执的去证实自己的想法。 到了最后,真相才初露端倪,所有的猜测却被全盘推翻。 商宴忽然有一瞬的迷茫。 如果皇叔在这里…… 她终于明白,从一开始她坐在这里心里那隐隐的不安是来自哪里…… 原来是……那个人不在身边啊。 这么多年来,凡是处理重大的要事,皇叔都会默默的站在她身后。 欣长挺拔的身姿仿佛为她撑起了一整片天。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在。 可是这一次,那个熟悉的位置却空空荡荡的,连着她的心一样。 第五十四章 萧氏露面 或许,是她最近对皇叔疏离的态度让皇叔心寒了吧…… 商宴垂下眼眸,遮住了眼底的落寞。 商乐见商宴沉默,以为她是还念着血肉亲情,仿佛是为了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商乐哭喊着抬起头道。 “皇兄!乐儿是你的亲妹妹啊,乐儿没有杀七皇子,这件事也不过是无心之失……皇兄当真如此狠心吗?” 说着,商乐情不自禁的向着高台走去。 却不知是走的太急还是心太乱,一不小心踩在了裙摆上,身子一斜,竟直直向后倒去…… 在场的女眷都低低的发出一声惊呼。 商乐亦是吓得花容失色,却被一双手及时扶住,那手的主人力气并不大,也随着惯性后退了几步。 那双柔荑十指芊芊,凝滑如脂。 一看便是双美人的手。 受了惊吓的商乐回过头,只见身后那人长眉入鬓,凤眼含情,精致细腻的小脸上,染了胭脂的红唇略微一勾,便是艳色无边。 此等国色,除了陈娇娇还会有谁? 陈娇娇眉目柔婉,看着商乐温声道,“公主,这次可是你自己踩到裙角的呢……日后走路可要看仔细些……” 看着这张令她嫉恨的美人皮,商乐恶狠狠的甩开陈娇娇的手,满眼厌恶之色,“陈娇娇,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收起你那假惺惺的嘴脸,” “我看着恶心!” 陈娇娇没有防备,被一把甩到女眷之中。 是个明白人都清楚现在商乐的处境,一个杀害异国皇子的凶手!性命都在刀口上,还敢这么嚣张! 女眷之间,勾心斗角惯了,虽然也都暗自嫉妒陈娇娇的美貌,但平日里受够了商乐的讥讽和嚣张跋扈,此刻竟都维护起陈娇娇来。 “公主,你太过分了吧?陈小姐也是一片好意……平日里跋扈也就算了,在殿前还这样放肆……” “对啊,若不是陈小姐扶了你一把……” “要说啊,你上次那样对陈小姐……也就陈小姐大度。” 几个千金簇拥着陈娇娇,你一言我一语,明面上是对陈娇娇的关心,实际上都掩不住话语里对商乐的挖苦。 商乐几乎气的发狂,这些贱人,往日里哪个对她不是毕恭毕敬?如今竟都一个个的落井下石! 好,很好…… 若她今日逃不过,她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她们! 但若是没死,她会让她们比做鬼还难受…… “呀,陈小姐,你手受伤了!” 林尚书的千金林绾绾一把拉过陈娇娇的手,惊呼出声。 众人目光也随之看去。 陈娇娇略有些不自然的收回手,掩入袖中。 脸上依旧笑的柔和,“一点小伤而已,没事的。” 说着,抬头向沉默了许久的商宴望去,所有的情意都化在了那一汪秋水之中,令人遐迩。 商宴却是视若不见,敛目扫向殿中叽叽喳喳的一群女眷,冷冷的出声道。 “闹够了没有!” “呵,” 却不知是谁轻笑出声,商宴冷冷睨了苏白一眼,苏白仿若没事人似的回以一笑。 而跪在殿前的契多隆早已忍的心浮气躁,“倏”的起身。 “陛下若是不忍动手,那就由臣代劳吧!” 说着,一把抽过御前带刀侍卫的佩刀,看这架势,竟是要当堂杀了商乐! “皇兄!” 商乐顿时慌了手脚,女眷们惊呼着退到一侧,林绾绾急忙拉着陈娇娇后退,陈娇娇姿态从容,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望向商乐的眼里飞快闪过一丝恨意。 商乐,你也有如此狼狈的一天啊…… “契多隆,陛下面前你也敢拔刀?” 苏白冷声道,众多侍卫纷纷拔出刀来,将契多隆团团围住。 气氛一时凝固起来。 商宴握住龙椅扶手的手掌越收越紧,纵然质子在异国被害,是大商失理在先。 但契多隆也未免太过猖狂! 她可以忍一次两次,但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代表着整个大商的威严。 商宴深吸口气,那日午后耶律齐无邪的笑颜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我护住了我最爱的亲人和臣民,所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对吧?” 商宴缓缓吐出一口气。 终是摆了摆手,道,“使臣何必如此心急?杀害七皇子的凶手……” “另有其人。” 对于商乐,商宴是没有怜悯之心的。若真是她动手杀了耶律齐,她自是不会犹豫,但若是明明知道凶手不是她,还要为了一己恩怨睁只眼闭只眼杀了她,让真正的凶手全身而退…… 她做不到。 “杀害七皇子的凶手,不是商乐。” 此言一出,大殿里的人皆是一惊。 商乐颓然坐倒于地,脸上泪痕未干,不知是哭是笑。 汗丹惊诧的抬起头,眼神复杂,“陛下何出此言?” 商宴抿了抿唇,并没有立即回答。 汗丹和契多隆一直认为耶律齐是溺亡的,若是知道耶律齐身上还有一处伤口,是被人绪意偷袭杀害的…… 恐怕两人会更加愤怒。 商宴正斟酌着用词,却见小太监步履匆忙的入殿来,匍匐下跪。 “陛下,太妃娘娘来了。” 萧太妃? 商宴目光微冷,扫向跪在殿中狼狈不堪的商乐身上。 与此同时,一行人已浩浩荡荡的进入了大殿。 为首的萧氏神情自若,眉梢眼角隐隐透出凌厉之色,层层叠叠的深褚色裙裾随着走动如水纹般流散开来。 众女眷纷纷屈身相迎,萧氏看也不看她们一眼,径直走到殿前。 “使臣大人这是做什么呢?” 萧氏看着殿中剑拔弩张的场景,似是惊诧的开口道。 契多隆冷哼一声,“咣当”一声把长剑扔在地上。 商乐终于回过神来,望向萧氏痛哭出声,“母后!” “母后……契多隆要杀了女儿啊!” 商乐哭的狼狈,萧氏却是面色不改,微微侧头吩咐道,“去,把公主扶起来。” 秋儿应声上前,小心翼翼的扶起瘫软如泥的商乐,用细绢细细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 局势扭转的太快,完全出乎了众人的预料。方才还对商乐冷嘲热讽的女眷们这时都有些腿发软,面色更白了几分。 “太妃身子向来不好,怎的到这儿来了。” 商宴漠然开口,看不清神色。 萧氏笑的温和,仿若一位再好不过的母亲,“听说陛下在此亲审质子一案,哀家特意带了个人来,给陛下瞧瞧。” 第五十五章 一尸两命 说着,方才跟在萧氏身后进来的人群中,两个公公押着一个宫婢跪倒在地。 那宫婢生的容貌端正,只是容色有些憔悴,尽管她的衣服有些宽松,但仍可以看出她的腹部已微微隆起。 “这是何意?” 商宴蹙眉,面色明显不快。 “这个宫婢,才是杀害了七皇子的凶手。” 萧氏淡淡的一句话,听在众人耳里却是平地惊雷。 契多隆脸色黑的吓人,盯着商宴道,“笑话!怎么,陛下舍不得自己的妹妹,就随意找个宫婢来顶替吗!” “使臣大人!” 萧氏陡然提高了声音,目光冰冷“你当真知道你们尊贵的皇子殿下是怎么死的吗?” “溺死不过是表相,那致命的一击……是在他后脑的穴位!” 说着,萧氏把目光转向商宴,“这一点,想必陛下也很清楚吧?” 毕竟,楚依安身边的暗卫,杀人、查探,都是顶尖的高手。 她的眼线能查到的,楚依安当然也知道。 商宴眉头皱的更紧,汗丹也反应过来,声音都发着颤,“七皇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跪在地上的宫婢却忽然轻笑出声,道,“没错,七皇子是我杀的。” 复抬头,眼里却已蓄满了泪水。 商宴冷漠的看着她,如今这件案子,几乎可以说是乱成了一锅粥。 大殿上发生的一切也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商乐牵扯了进来,萧太妃必然会出手干预。 而她,究竟又是唱的什么戏? 众人都安静下来,只听得那宫婢缓缓道来。 “奴婢叫宛桃,从十一岁进宫就一直被安排在北苑当差,那时七皇子刚来大商为质,和奴婢年岁相仿所以成了很好的朋友。” “在北苑的八年时光里,奴婢和七皇子朝夕相对,日久生情。后来,七皇子被陛下安排到卢定宫,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就经常到静水池旁幽会……” “荒唐!” 契多隆厉声打断她,额角青筋暴起,“殿下怎么会看上你这么卑贱的奴婢!” 汗丹皱着眉不说话,宛桃苦笑一声,抬手轻抚着腹部,继续道,“那天趁着晚宴,宛桃又去静水池会见七皇子……” “等我到的时候,正看见乐公主从静水池的方向回来,” “七皇子跟我说了经过,我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他却说,他的臣子来接他了,他可以回到回纥了,我哀求他带我一起走,他却说,我身份低贱,回纥皇室容不下我……让我和孩子自生自灭。” “我和他争执起来,我一气之下趁他没有防备,用簪子刺伤了他。事后我很害怕,便想着嫁祸给乐公主,我从池子里捞走了他的玉笛,又把他推入池中伪造成溺亡的样子……” 话到此处,似乎所有的真相都浮出了水面,但商宴心里却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喊着,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耶律齐……绝不可能会作出这种苟且之事! 宛桃还在说着什么,商宴已经听不进去了,直到侍卫呈上一根打磨的极细的发簪,上面依稀还带着血迹。 证据,理由,线索。 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可一切都让她感到那么的难以置信。 因为她不愿意相信,那个天真无邪的耶律齐,让人心疼的耶律齐,会突然生出一张丑恶的面孔来。 契多隆气得双眼通红,“简直是一派胡言!” “七皇子出生在草原,秉性纯良,怎么会做私通此等腌臜之事!我回纥皇室岂容你这贱妇的诋毁!” “秉性纯良?哈哈哈……” 宛桃突然笑出声来,笑出了眼泪。 “是,纵使耶律齐天性善良,但在北苑这八年来,他一直生活在怨恨、恐惧、欺辱和黑暗之中……他日夜与心魔为伍,谁还能说他纯白无暇呢!” 契多隆被震慑的后退一步,宛桃笑的越发诡异,“从一开始便是你们抛弃了他,如今却在这里振振有辞,真是可笑至极!” “既然你们如此嫌弃我低贱的身份,那么……就让我带着耶律齐的骨肉,一起去黄泉陪他作伴吧!” “住手!” 汗丹急急出声,宛桃已自袖中掏出了一柄短刀,直直扎进肚腹之中。 短刀没柄而入。 鲜血喷涌而出。 几个侍卫匆忙护住萧氏,众女眷也纷纷惊叫着躲开,宛桃瞳孔渐渐涣散,失去了生命力的躯壳颓然倒地。 血流了满地,一尸两命。 大殿顿时骚乱起来,之前围住契多隆的侍卫纷纷把宛桃的尸首围绕起来,形成隔离带。 两个太监拉开素白的绢布盖住宛桃惨不忍睹的尸首。 绢布落下的那一刻,陈娇娇正好对上宛桃圆睁的双目,她口中不断涌出的血沫糊了半张脸,犹自带着诡异的微笑…… 陈娇娇被吓得后退两步,脸色煞白,险些摔倒在地。 “陈小姐……” 林绾绾及时搀住她,惊觉她的身体竟在不停的颤抖。 商宴站在高台之上,看着那素白的绢布上绽放的越来越大的血莲,心里忽然觉得堵得慌。 这就是她要的真相吗? 这样惨烈的诀别究竟是为了什么? 商宴扶着案台坐回龙椅上,看着殿中众人各异的神色,她之前以为这个位置无所不能,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徒添白骨罢了。 苏白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朝向沉默的帝王作了一揖道,“陛下,凶手已经畏罪自伐,可以结案了。” 汗丹神色凝重,不发一言,出乎意料的,暴躁如契多隆也沉默了下来。 萧氏掩下眼底冰冷的笑意,方才她离宛桃最近,但有侍卫的庇护,身上没有溅上一滴血迹。 涂满鲜红丹寇的左手轻轻搭在含香臂腕上,萧氏再没看宛桃的尸首一眼,一如既往的温声道,“既然此案已定,想必陛下还有许多事务要和使臣处理,哀家也不便打搅。” “乐儿,跟哀家走吧。” 商乐似是才回过神来,殷切的上前扶过萧氏,逃离了这可怕的阎罗殿。 商宴看着侍卫开始清理宛桃的尸首,轻轻垂下眼眸。 如今人证物证具在,萧氏牢牢把住耶律齐的死因,先入为主搏得了汗丹等人的信任,宛桃也‘畏罪自伐’,死无对证。 所有的一切都已盖棺定论。 萧氏毕竟老辣,商乐闯下的烂摊子倒是收拾的干净。 只是……她始终不愿意去相信。 她宁愿相信那个无邪的耶律齐是真的存在的,她不愿意毁了那个干净的孩子。 但,如果这不是真相,那真相究竟又是什么? 第五十六章 发上金簪 行走在宽阔的宫道上,商乐扶着萧氏,却似乎仍是心有余悸。 萧氏淡淡睨了她一眼,道,“怎么,怕了?” “不是……” “以后有什么事别再瞒着母后,着了别人的道还不知道。” “什么?” 商乐一愣。 一侧的含香笑道,“幸得太妃娘娘警觉,在昨日公主走后就派人暗自调查了此事,不然还真是措手不及。” 闻言,商乐红了眼眶。 “母后……” 萧氏笑着拍拍她的手,却忽然目光一冷,道,“只是目前还没查出究竟是谁设的套,否则……” 商乐脚步一顿,脸色有些发白。 “难道凶手不是宛桃?” “哼” 萧氏不屑的冷哼一声,“大商皇宫最忌讳的就是男女私相授受,一个注定老死深宫的宫婢,却和一个小侍卫珠胎暗结。” “此等腌臜之事,两个人都死罪难逃。” 说着,萧氏嘲讽的勾起嘴角,“只是那个傻女人甘愿为我所用,用一大一小两个人的性命换那个侍卫一条生路。” “简直是愚不可及。” “原来……” 商乐暗自心惊,宛桃剖开自己肚腹血淋淋的一幕又闪现在眼前。 那要怎样的决绝和绝望,才能做出这种疯狂的举动? 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萧氏眼底滑过一丝深沉的笑意。 “纵使他们不愿意相信,但宛桃的尸首就躺在那里,越是惨烈的真相反而越能令人信服。” “一国皇子与宫婢私通……尽管汗丹心有疑虑,也不得不顾及皇室颜面匆匆收尾……” 商乐听得入神,心里石头总算落了地,望向萧氏的眼里不由又多了几分敬畏。 “好了,回去梳洗一下吧,一国公主,像什么样子?” 萧氏的声音依旧淡淡的,让人看不出情绪。 商乐迟疑了一下,仍是听话的福了福身。 “……那乐儿告退。” 看着商乐渐行渐远的身影,萧氏微微叹了口气。 含香宽慰道,“公主虽心性高傲,但心思单纯,难免会被人算计。” 萧氏并不言语,忽然道,“确定了吗?” “宫里都排查过了,没有人动过玉轴,那画是宫外送进来的,应该是宫外人动的手脚……” 萧氏没有再说话,含香不敢抬头,目光落在她染了丹寇的双手上。 猩红如血。 勤政殿内,精致的紫金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汗丹和契多隆刚刚离开。 案台上,刺了金印的出使文碟静静摆放在眼前。 商宴沉默了许久,终是提起了象征大商权力的国玺,玺印落下去之前,商宴有些迷茫的开了口。 “苏白,你说这就是真相吗?” 苏白微微一笑,抬起雪亮的眸子直视着她,“陛下,不论真相如何,限期已至,该结案了。” 是啊……使臣出使大商的归期已至,若是多加耽搁,恐怕会引起其它番邦国家的刺探。 质子在大商被害一事若是传扬出去,轻则使大商名誉受损,各邦不再信任大商。 重则被有心人利用,破坏离间大商与各邦的交好、联谊。 大商如是,各国也如是。 处在一个国家的政治漩涡和权力中心,真相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是应不应该,权衡利弊罢了。 商宴垂下眼眸,国玺压在文碟上,留下鲜红繁复的商文。 身为帝王,更不能为一己私情而左右。 这是楚依安教她的。 放下国玺,商宴抬眼朝苏白望去。 苏白重紫官袍加身,不染一丝浊气,整个人高雅的似是高山白雪,只是那弯起的眸子里却锐利的犹如利刃寒光。 他总是这样,从不掩饰自己的高华与不凡,锋芒毕露。 一如方才在混乱的大殿上,苏白一直保持着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观,却又在适当的时候给她提醒。 商宴忽然笑道,“有苏丞相这样的能者相辅佐,朕心甚慰啊……” 苏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高高的宫墙下,陈娇娇步子有些急促,几个女眷本想邀她同路,却都被拒绝了。 宛桃临死时圆睁的双目还在她脑中回放,怎么也挥之不去。 本以为,商乐必死无疑,谁知道…… 陈娇娇咬咬唇,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宫道拐角处却突然缓缓走出一个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人一袭紫色华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 他逆着光,狭长的眸子里微微闪动着妖异的紫光…… 看清来人面目,陈娇娇心里一惊,仍是柔弱的行了一礼。 “见过王爷。” 楚珀安眼眸微眯,打量了眼前人片刻,忽而笑道,“陈小姐脸色不是太好啊……” 陈娇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多谢王爷关心。” “怎么……是被自己的替罪羊吓到了吗?” 陈娇娇心中大骇,猛然抬头,一双美目死死的盯着他。 楚珀安笑着步步逼近。 “她说的故事很动人吧?” “你的哥哥们都是武将,你自是学了不少,包括,哪几个穴位隐蔽……却又可以一击致命……” “只是,耶律齐武功的确不错,你担心刺得不够深,所以用双手握住发簪,却在拔出发簪时太过慌张反而伤了自己……” 说着,楚珀安轻轻抬起陈娇娇冰凉的左手,本该白璧无瑕的玉手,虎口处却多了一条细而长的血痕。 方才在殿中林绾绾也发现了,却只当是商乐划伤的。 陈娇娇一瞬间脸上血色全无,仍是在强撑着,“娇娇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 楚珀安低低一笑,竟掏出一条白色绢布细致的替她包扎起来,他低垂着眼眸,神色认真而温柔,仿若在和情人低语。 “行凶的簪子还在你发髻上吧?” 陈娇娇惊的后退一步,左手仍被楚珀安牢牢地抓在手心里。 松散的流云髻上,一枚金簪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公主,你看,是淮阴王……” 侍女青眉扶着商璉行走在另一条宫道上,闻言,商璉随着青眉的目光看去,正看见楚珀安含笑的侧颜,美如画卷。 商璉小脸上渐渐染上一层红晕,目光却赫然落在楚珀安抓住陈娇娇的手掌上。 虽听不见二人的谈话,但楚珀安温柔的笑容却那么刺眼,看着他细致的替陈娇娇包扎,商璉突然感到心里钝钝的疼。 第五十七章 废子一枚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是个不错的想法,可惜……你太蠢了。” 楚珀安替陈娇娇包扎完,望向她的眼里闪过一丝讥讽,“做事情呢,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 “替公主裱画的玉匠师傅我们替你清理干净了……不过,留下了一份口供……你做过什么你应该最清楚吧?” 陈娇娇面色惨白,似是怨愤,又似是自嘲的一笑,“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杀了我?” 楚珀安面上笑意不改,眸中神色却是一寸寸的冷下去。 “王令我警告你,以后别再做你的贵妃梦,不要再在陛下身上动歪心思,只要你乖乖的,安分守己……” “陈家的富贵有多久,你的命,就能保多久。” “否则……” 楚珀安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容。 “不用我们动手,只要放一点点消息出去……你也会死无葬身之地,萧太妃的狠辣,你见识过的……” 陈娇娇身形一晃,面色白的吓人,仍是咬了咬牙,道,“娇娇明白了。” 看着陈娇娇如游魂般离开,楚珀安收回脸上的笑意,余光敏锐的察觉到不远处默然而立的身影。 微微偏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的宫廊下,商璉围着雪白的兔裘,眺向这边,一双清澈的眼睛溢满了哀伤。 见楚珀安疑惑的目光投过来,商璉一怔,随即垂下眸子,似是委屈的匆匆逃开。 楚珀安摇了摇头,却是毫不在意的转身离去。 天色渐暗,定水殿内的宫人都被挥退在外,没有人掌灯,只余打开的窗户外透进一片亮光。 楚依安负手立于窗前,一身玄黑衮袍,头戴金冠,墨发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微光打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如天神般冷漠挺拔的身姿。 苏白震慑于他的气势,犹如山川江海般浑然天成的磅礴恢宏。 敛下眼底神色,苏白心悦诚服的躬身行礼。 “王,此案已定,明日使臣就要返程了。” “嗯。” 楚依安淡淡的答道,身形岿然不动。 他留着陈娇娇,也不过是为了牵制住陈家,毕竟就算杀了陈娇娇,陈家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陈娇娇送进宫来,纠缠不清,倒不如直接废了陈家这颗引以为傲的棋子。 而以启儿的脾性,定是容不下杀了耶律齐的陈娇娇活着,与其这样,倒不如不告诉她真相。 “王不和陛下一起去送行吗?” “王这几日都不曾露面,看陛下今日在大殿上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楚依安沉默了片刻,方道,“罢了,启儿为一国之君,终归是要长大的,总不能一直依赖于我。” 那日她在晚宴上的作为,不正是想告诉他,她已不再甘愿做他身后的孩子了吗? 既然如此,就遂她的意好了。 “是,” 苏白垂眸,不再言语。 从心底里,王的确是护着陛下的,只是……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精心的种下,总会有破土而出的时候。而陛下心智日益成熟,已渐渐有了王的影子,她在努力成为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 苏白不愿再想。 天色渐晚,奉安的街道越发热闹起来,外面人声鼎沸,陈娇娇坐在华丽的马车里,却是浑身冰凉。 上次赏花宴被商乐羞辱之后,她一直怨愤难平,总想着寻商乐的错处。 那天夜里,她一路尾随着商乐来到静水池,见她与耶律齐发生了争执。商乐走后,耶律齐竟然当真跳进了静水池去捞笛子,那一刻,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脑海,陈娇娇兴奋的身体都在发颤。 趁耶律齐爬上岸精疲力尽时之时,她拔出了头上的发簪,在黑暗中步步逼近。 一点细微的声响还是惊动了耶律齐,他没有回头,只当是商乐又回来了。 “齐说了,这支玉笛不能赠给公主。” 陈娇娇握住金簪的手颤了颤,然后狠狠的刺进了耶律齐脑后的穴位里…… 染了血的金簪在月光下闪动着妖异的红色,陈娇娇却突然笑出声来。 “商乐,我说过……你欠我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加倍奉还!” 她拿走耶律齐的玉笛,精心伪装好了一切,又派人买通那玉匠做了个中空的玉轴,借机把玉笛藏进去…… 杀害异国皇子的罪名一旦落实,任商乐是公主也必死无疑! 谁知道…… 陈娇娇握紧拳头,商乐逃过一劫不说,还被楚依安抓住了把柄! 陈家上下把入主后宫的期望都放在她身上,从小到大不知在她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 从她十二岁起,她就是为了成为大商母仪天下的皇后而活。 而今,她却是再不能…… 楚依安,你当真是好狠。 朝阳初升之际,整个大商皇宫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微光。 商宴身着上朝的冕服,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看着汗丹一行人策马而去。 朱红色的宫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绵长古朴的声音在宫道间回荡开来。 商宴突然轻轻叹了口气。 经此一事,恐怕大商和回纥要再续前好是难上加难了。 “陛下,您就别忧心了,回纥大汗和先帝交谊深厚,想必也不会太难为大商的……” “但愿如此吧……” 商宴收回目光,旌旗在头顶被风吹的猎猎作响,四周城楼上都是手执利刃的禁军。 她却总觉得似乎是少了什么…… 心里空落落的。 宫墙之下,苏白率领着司仪官员在静静等候,见她的目光投过来,苏白弯起清亮的眼眸回以一笑。 全然不似那个冷漠孤傲的身影。 原来,是因为皇叔不在啊…… 商宴垂下眼眸,掩下眼底的失落。 “罢了,让他们各自退下吧。” 商宴轻轻挥了挥手,转身自行离去。 苏白远远的读懂了她的唇语,盛满笑意的眼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随即漫不经心的拂了拂官袍,转身悠然自得的离开了。 各位恭敬等候的老臣皆是一惊,不由面面相觑,陛下还未下令,这丞相怎么就走了呢? 可是看着那清高闲适的背影,谁也不敢多说半句。 褪下朝服,商宴一路沿着铺了碎石的小道走着,脚步踏在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不知不觉间竟又走到了静水池旁,静水池位置本就偏僻,发生了质子一案后更是荒芜起来,阳光照射在清澈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平静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五十八章 入目之因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尽管很轻微,但她还是察觉到了。 “谁?” 商宴警觉的回过头去,却是眉头一皱。 “纳兰榭?” 纳兰榭一袭白衣,笑的恣意,“陛下真是好耳力。” 颇有些无奈的转过头去,商宴开口道,“纳兰公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闻言,纳兰榭腆着一张美的人神共愤的脸,笑嘻嘻的凑近道,“臣是跟着陛下来的啊!” 真是…… 商宴不动声色的往一边挪了挪,掩不住话语里的嫌弃。 “纳兰公子不去风流快活,跟着朕做什么?” “当然是替陛下分忧了,” 纳兰榭毫不在意的继续靠近,“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啊……” 鬼才信他说的,商宴暗自翻了个白眼。一个整天只知道风流快活的纨绔子弟,跟着她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要爵位?他是龙骧将军的独子,地位已是不容小觑。 要俸禄?他纳兰家族是名门大将,也不差钱吧? 商宴暗自琢磨着,她退一步,纳兰榭便进一步。 她再退一步,纳兰榭又进一步。 商宴终于恼了,一把推开他,怒道,“纳兰榭!” 纳兰榭一怔,随即一改方才纨绔的嘴脸,突然沉默起来。 不得不说,收起了笑意的纳兰榭,真正属于名门将子的气质才透露出来。 不同于以往的风流美艳,而是高高在上,令人心生敬畏。 一瞬间,商宴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兰陵王的故事,所谓玉面战神,也不过如此了吧? 纳兰榭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突然似是苦笑道。 “陛下……就这么讨厌纳兰吗?” 商宴一愣,自己居然就被这个纨绔子弟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气质给威慑住了? 一国之君的脸往哪儿放? 她故作镇定的轻咳两声,语重心长道,“那个……纳兰啊,朕也不是说责怪你……朕只是……只是……” 只是个女儿身? 商宴兀自斟酌着用词,却听纳兰忽然开口道。 “我知道。” “什么?” 商宴一惊。 纳兰榭唇角挑起一抹美艳的弧度,又恢复了一贯风流不羁的笑容,“纳兰知道陛下不是那个意思……” 商宴一怔,随即有种被耍了的错觉,微恼的冷哼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纳兰榭却在身后笑道,“陛下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七皇子会来静水池吗?” “如果宛桃所说的不是真相……” 商宴脚步一顿,望向他的眼中多了一丝凝重,却是默许了。 “那就要请陛下恕罪了。” 纳兰榭说着,突然上前一步,长臂揽过商宴的腰身,足尖一点,在空中一个漂亮的旋身,两人便稳稳立在了树冠之上。 这树长得极高,脚下的树干似乎是承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在风中轻微摇曳,商宴没有防备,惊呼出声,双手下意识的牢牢抱住纳兰榭。 纳兰榭唇角微勾,眼底的笑意柔的似乎要滴出水来。 商宴没有察觉,只是愤怒的开口道,“纳兰榭,你带朕上来做什么!” “陛下不是想知道七皇子为何要来静水池吗?” “那你带朕上树干嘛!” 纳兰榭不再说话,含笑的目光望向远处,商宴随之看去。 大商皇宫层层叠叠的宫廊檐角从脚下绵延开来,似是潜伏的狼虎巨兽,宏伟壮观。 而他们正对的不远处,一座高大宏伟的宫殿巍峨独立,金碧雕梁,富丽堂皇。 不正是大明宫! 商宴面色一变。 纳兰榭收回目光,看着商宴清秀的侧颜,温柔的开口道,“没错,在这个位置,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大明宫。” “耶律齐是质子,不能参加宴会,接见回纥使臣的晚宴上,他只能到这里来,远远的望上他的臣民一眼……” 是了,她一直不愿意相信宛桃所说的真相,却又不明白从小畏水的耶律齐为什么会到静水池。 原来…… 晚宴之上,他们在灯火阑珊的大殿中觥筹交错,欢歌笑语。 而那个远离家乡八年之久的孩子,却在寒风之中,远远的看着他族民所在的宫殿,孤寂吹笛。 商宴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边无际的难过来,到最后,她还是放弃了他。 商宴回过头,看着纳兰榭那张美的颠倒人伦的脸庞。 “纳兰,你说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纳兰榭静静的看着她,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里含了太多她看不清的情绪。 “以摄政王的手段和能力,他一定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但他既然选择了袖手旁观,定是有他的用意。陛下又何必执着真相是什么呢?” 是啊,她早该想到的…… 商宴垂下眼眸,皇叔的手段和能力,她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既然皇叔不愿意告诉她真相,她又何必执着于此,耿耿于怀呢? 既然他不愿意说,那她就不问。 这是她能给他的最大的信任。 收回思绪,商宴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似乎才察觉到腰间那只不安分的手。 她忽然抬起头,笑意宴宴,冲着某个得寸进尺的男人道。 “纳兰公子是觉得朕的脾气很好吗?” 纳兰榭漂亮的眉眼一挑,竟是极为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方道,“相比于我那火气十足的老爹,陛下脾性的确是很好……” 商宴脸上笑意不变,却是一抬脚便向纳兰榭踹去。 纳兰榭微微侧身躲过一劫,揽住商宴腰身的手却是丝毫没有松懈,商宴还未反应过来,眼前景物一阵旋转变幻,已是被纳兰榭带着稳稳落在了地上。 商宴抬手便是一掌,纳兰榭灵活的闪开,高束的墨发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滑过潇洒的弧度。 纳兰榭扬眉一笑,说不尽的风流恣意。 商宴却沉下脸来,“纳兰公子,若是你日后再敢对朕动手动脚,可就不是今天这么简单的事了。” “纳兰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全着想啊,” 纳兰榭无辜的摊了摊手,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再者,我们都是男人,陛下如此在意做什么?” “放肆!朕乃万金之躯,岂是什么人都可以碰得……” 商宴一本正经的说教着,却见纳兰榭似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一脸温柔宠溺的看着自己。 商宴话头一噎,竟是忘记了后面该说什么。 “原来是这样啊……” 纳兰榭故意拉长了语调,露出一抹轻佻的笑容。 “难怪陛下的身子那么柔软……” “你!” 商宴气得指尖都在发抖,看着纳兰榭那张魅惑人心的脸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莫非……陛下是有什么隐疾?” “闭嘴!” 商宴恼怒的打断他,“再满嘴胡言,当心朕削了你的官爵,抄了你的纳兰府!” “哼!” 商宴愤愤的一甩袖,不再理会他,转身怒气冲冲的离开了。 身后纳兰榭的笑容却是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眸子里闪动着与以往不同的情绪。 连生气都越来越像女孩子了…… 商启,你究竟还要瞒多久? 第五十九章 罗敷春祭 出了静水池,商宴一路上仍是愤愤不平,那个纳兰榭,妄自是名门将后,却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平日里风流就算了,好好一个大男人每天没事跟着她干什么? 看那腻歪的样子…… 莫非……他真如流光所言有什么隐疾? 商宴被自己的想法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条件反射似的揉了揉臂膀。 “陛下,陛下!可算是找到您了!” 熟悉的哀嚎声传来,小福子匆匆从身后赶上来,一脸惊忧。 “陛下您去哪儿了?宣个旨人就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急死奴才了都……” “好啦,好啦,朕就一个人走了走。” 商宴无奈的安抚着,脚步却未曾停下,宫道上远远的宫人们就开始匍匐行礼。 商宴早就习以为常,只是负着手大踏步前行。 “陛下,” 小福子一路小碎步跟着,嘴里念叨个不停,“陛下,您前些日子因为质子一案耽搁了太多事务,现在许多臣子都在上奏催促。御史台大夫舒大人年事已高请求辞官还乡,南阳候之子陈靖养好了伤请求官复原职,萧肃大将军二千金及笄这封号还没下去……还有过两日就是……” 小福子自顾自扳着手指头数着,一抬头,才发现已被商宴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欸?陛下!” “陛下等等奴才啊……” 商宴不加理会,径自走着,小福子干号着追上前去,黏在她身后絮絮叨叨。 微风携裹着草木嫩芽的味道穿廊而过,廊檐上玄色的番布随风轻轻摇曳。 商宴放松的深吸一口气,眯了眯眼,竟是完全没听见小福子说了些什么。 反正他一会儿铁定会再唠叨一遍……商宴漫不经心的想着,前脚刚踏进重明殿的大门,一个华丽的身影便迎了上来。 “皇后娘娘。” 小福子反应极快,恭敬的行了一礼。 “商商,你可算回来了……” 见没有外人,流光索性也免了称谓,径自拉过商宴。 “流光,你怎么来了?” 商宴任她拉着,疑惑的开口道。 流光大大咧咧的把她按到座椅上,一边斟茶一边道,“这些天你都忙的不见人影,我一个人在宫里待着好无聊啊……本想去勤政殿看看你,但那些大臣们向来看我不顺眼,我也省得心烦,就到这里来等你了……” 流光放下茶壶,一只手托着腮,没心没肺似的冲她一笑。 流光是以摄政王亲妹妹的身份入主后宫,本就引人诟病,为掩护她的身份又只得作出争宠善妒的悍妇模样。 堂堂大商皇帝,后宫里只有一位德行不济的皇后,也难怪那些臣子多有不满,不少迂腐的老臣明里暗里也提及过多次,多是指责流光有违女训,但顾及摄政王的权威,倒也没人敢正大光明的递折子。只是私下和流光互相看不过眼罢了,流光任性,又有摄政王撑腰,那些老臣迂腐贯了,多半啊也是被流光气个半死。 所以商宴向来不担心流光会被欺负。 端起茶杯,轻吹了一口气,商宴似有些无奈道。 “皇宫那么大还能闲着你?” “哼,皇宫是大,但我在做暗卫时就摸清楚了,况且现在每天要穿这么麻烦的凤袍,顶着几十斤的凤钗,走路都嫌麻烦,更别提还要跟那些没安好心的千金们打照面……” 流光絮絮叨叨的抱怨着,商宴无奈的抚额,“好啦,宫里那么多好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 “就是好吃的太多了……你看我都长胖了,身手也不如以前,溯雪都可以欺负我了……” ‘铛’ 一声轻响,盛着水晶糕的银盘被搁在案台中央,溯雪凉凉的瞥了流光一眼。 流光仍是笑眯眯的抓过一块糕点就塞进嘴里。 一侧的小福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流光不假思索的抬腿踹去,顿时响起一阵哀嚎。 “你也敢笑话我了……” 商宴无奈的笑笑,真是两个冤家。 流光心满意足的咽下嘴里的糕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狡黠。 “商商,大商一年一度的春祭就要到了吧?” “春祭?” 商宴放下茶杯,仔细想了想,过两日的确就是春祭的日子了,流光不说她倒是要给忘了。 这么想着,商宴目光幽幽的向小福子瞥去,小福子揉着腰部一脸委屈的道,“陛下,方才奴才就是要提醒您来着,结果您又不听……” 似乎是这么回事…… 商宴尴尬的收回目光,溯雪在一旁侍立着面无表情。 流光眨动着她水汪汪的一双杏眼,似是撒娇道,“商商……你就带我去吧,我还从来没有泡过汤池呢,听说可好玩了,你就带我去嘛……我在宫里都要闷出毛病了。” “这……” “你就带我去嘛……” 商宴沉吟着,见流光眼巴巴盯着自己的样子,终是放软了语气。 “……也不是不可以。” “太好了!” 流光激动的一拍桌子,手边的杯子险些被她的动作掀翻,流光急忙扶住,开心道,“我就知道商商会同意的。” 说着还不忘对溯雪使了个眼色,溯雪毫无反应,明显是懒得答理她。 商宴无奈的笑笑,有流光在身边的日子,似乎也不那么难熬了。 只是不知道,今年的春祭,皇叔会不会去呢? 春祭是大商每年一度的盛会,民间应该早就开始操办起来了,无非是祈福纳新,拜祭诸神,祈求下一年风调雨顺,粟米满仓。 而历任大商皇帝每年这时候也会去罗敷山进行天祭,以佑大商国运昌盛,百姓安居乐业。 商宴自小出生在帝王家,又有楚依安悉心教导,对这些鬼神之论自是不信的。 但皇帝祭天在大商子民的眼里却是一年的福音吉兆,若是这样能让他们心安的话,又有何不可呢? 何况这种事都有大祭司在安排,皇帝只要去祭坛走个过场就好。 而罗敷山传说是神与人的交界之处,又因地势独特,造就了一眼天然的汤池。后来被能工巧匠修缮改造成了一座昆水别宫,专供大商皇室享用。 所以每年大商皇帝在天祭完后都要去昆水池‘洗浊’,由祭司作法,洗去一年的邪风浊气。 但其实呢也就是去汤池泡个澡。 看流光这心心念念的样子,恐怕就是冲着那汤池去的。 商宴想着,嘴角不由漾开一抹无奈的笑意,垂眸望向杯中碧绿的茶水,神思却飘散开来。 以往春祭都是有皇叔护佑,不知道今年皇叔还会不会陪她一起去…… 算起来,她也有许多时日未见到皇叔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雏鸟突然失去了翅膀的庇护,那么迷茫、失落…… 她始终还是依赖他的。 或许,她真的还没长大吧…… 第六十章 睚眦必报 商宴盯着指尖的茶水,一时有些失神。 流光伸出芊芊玉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商商,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 商宴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既然你一个人也无聊,不如带上阿璉一起去吧。她身子骨弱,前些日子又染了风寒,让她去泡泡汤池或许会好些……” 流光收回手,髻上的凤钗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闪动着潋滟的光泽。 “陛下原来这么关心阿璉,什么事儿都记挂着。” 商宴微微一笑,却似乎有些苦涩,“我身边的亲人也不多了,我总要学会去保护她们。” 她之前一直以为对商璉不闻不问,至少能护她周全,却也让她吃了不少苦,一国公主,却要处处受人脸色,她这‘哥哥’做的很不称职吧? 所以,哪怕前路再坎坷黑暗,她也要试着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她们。 直到……她再也没有那个能力。 闻言,流光似是一愣,随即又旋开一抹笑容,柔声道,“我明白,商商。” “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那些人欺负阿璉的!” 见流光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商宴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流光趁势又拈起一块糕点扔到嘴里。 微光洒在商宴含笑的侧颜上,干净纯粹的仿佛一块白玉,明明是一位坐拥天下的帝王,却不带一丝杀伐的狠戾之气。 也不知是楚依安把她护得太好,还是她秉性太过纯良。 小福子在一侧看着,恭敬的低下头去。 陛下似乎很久没这样笑过了,在平日里总爱皱着眉头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其实也不过十九岁而已。 可是,在楚依安十九岁之时,他已是权倾朝野,成为大商绝无仅有的摄政王。 心狠手辣,令人闻之色变。 直至今日,小福子回忆起那夜宫变,冲天的火光中,十九岁少年堪称鹰视狼顾般的回眸…… 仍是遍体生寒。 送走流光,商宴看着案台上散落的糕点碎屑,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溯雪已拿过湿布擦了起来,那么细致认真,如同她冷若冰霜擦拭剑身的模样。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商宴抿唇一笑。 “溯雪,衍亲王自猎场回来就总是给你送东西,那些药材锦绣堆在司监房你也不去取。” “闲置着也浪费了,不如你什么时候去跟阿衍说一声吧,也省得那些司监房的公公为难。” 溯雪干净利落的收回银盘,素来清冷的眼里不染一丝情绪。 如同以往无数次一样,溯雪淡淡回了句,“是。” 商宴微微点头,话到唇边却又咽下去,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甘甜而冗长的滋味萦绕在舌尖。 对于溯雪,商宴向来摸不清她的性子,溯雪虽然表面清冷,但骨子里却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始终以暗卫的身份约束着自己,只为成为主子手里一把最锋利的剑。 可是,再利的剑也会有它的信仰。 溯雪,你的信仰又是什么呢? 放下茶杯,商宴起身道。 “在殿里待久了也闷得慌,不如出去走走吧。” 小福子应声上前,替商宴细细理了理袍服,方踏出殿外。 大商皇宫规模宏大,富丽堂皇,在百姓眼里是神殿般的存在。可是,在商宴眼里,这不过是个华丽的围城。 生于皇宫,囚于帝座。 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商宴心里苦笑,面上却不露丝毫。 八年前的那场宫变,几乎颠覆了整个大商皇族。她不过是一个将死的公主,是楚依安从大火中救下了她,并护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 偷天换日,大逆不道的事她都做了,还有什么好自艾自怜的呢? 更何况,在这高位之上,她也没有选择。 一路无言。 途经广陵宫时,却远远看见几个衣着华丽的千金被各自侍女搀扶着出殿来,看样子似乎是跪了太久,腿脚麻木,连走路都打着颤,几乎是一步一挪。平日里矜贵的千金此刻都是面色难堪,嘴唇隐隐泛白,再没了半点端庄优雅的样子。 察觉到商宴的目光,一直跟在身后的小福子开口道,“陛下,这些都是当日在侧殿里出言讥讽的小姐们,乐公主这几日频频招她们入宫,说是为春祭抄写祭文……” “那祭文有十余卷之多,大多是些复杂的生僻字,乐公主更是以心诚为由让各大世家小姐跪着抄写,前些日子听说高大人的千金高敏不愿意抄写,被乐公主施了宫法惩戒,高大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商宴微微眯了眯眼,后宫里肮脏的事多了,所谓宫法不过是女人们贯用的手段,既能惩罚别人,以达警诫示威的作用,伤口又不易被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痛在身上,让人有苦说不出。 商宴不屑的收回目光,商乐是何等小肚鸡肠的人?几乎可以说是睚眦必报,那些捧高踩低的世家小姐在大殿上如此出言不逊,商乐必然会记恨在心。 只是没想到她如此迫不及待的就动手了,丝毫不加掩饰也不顾及各大世家的情面,打着春祭的旗号,刻意报复刁难。那些小姐虽说也出身不低,但迫于商乐有萧太妃撑腰,又有春祭的名号挂着,自是不敢不从,有苦难言。 商乐如此跋扈行事,也不知该说她是聪明呢还是太过愚蠢。 “陛下?” 见商宴久久没有动作,小福子试探着开口道。 “要不要……” “不必。” 商宴冷声打断他,似是嘲讽道,“她爱怎么闹都随她去,得罪的世家人脉也自有萧氏替她摆平。” 至于那些习惯了落井下石的高门千金,就当是给她们一些小小的惩戒,也省得她们闲的没事总惦记着虚空的后宫之位。 远处有眼尖的小姐瞧见那抹明黄,原本怨愤不平的神色一扫而空,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和期待。一时也忘记了身体麻木不堪的酸痛,不由自主的整理起发上的钗玉来。心里也是暗自拿捏好了分寸,若是陛下过来,定是要变本加厉的哭诉一番,给商乐一点颜色看看……好出了她们这口恶气! 心里盘算着,复抬眼,却见那面容清俊的帝王早已漫不经心的迈步离开,似是什么都没看见,到显得她自作多情。 魏熙懊恼的一摔袖,虽心有不甘,但她也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若是贸然冲撞了圣驾,只怕就不是抄写祭文这么简单的事了…… 第六十一章 画中之仙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商宴仍然没有回殿的意思,小福子安静的跟在身后。 大商皇宫虽大,商宴每天穿行的地方却也就那么几个,这条宫道上的一草一木她都无比的熟悉。 远远的,一列形色匆匆的宫人停下脚步恭敬的匍匐行礼,金色纹龙的软靴踏在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恍惚之中,商宴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年轻的摄政王牵着年幼的皇帝,手心的温度仿佛是一团炽热的火焰,让她无比的安心和温暖。 商宴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定水殿的门口。 大殿内已掌起了烛火,暖融融的光芒透过窗户洒了出来,商宴忽然觉得内心一片安宁。 殿内的掌事公公走出来,看见商宴站在殿外,面色顿时一惊,随即恭敬的下跪行礼。 “陛下。” 商宴微微点头,示意他起身,转而望向烛火通明的大殿,目光澄净悠远。 “皇叔这几日都没有回王府吗?” 掌事公公想了想,仔细的答道,“王这几日都在定水宫处理堆积的政务,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更别提回王府……奴才们都劝过了,却也没用……” 事实上,以摄政王的性子,他们哪里敢多嘴半句?摄政王喜静,尤其是在处理政务的时候,一众宫人都是敛声屏气,提心吊胆。在定水宫当差,不需要什么玲珑心思,唯一要做的就是少看、少说,自是安然无恙,但若是妄想动什么歪心思…… 念到此处,纵是宫里的老人,李海也忍不住头皮发麻。 所以,在定水宫当差远比在御前侍候更为危险。 “朕知道了。” 商宴语气淡淡的,让人猜不出她的情绪,李海复又行了一礼,极为识趣的退下了。 商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把小福子等人留在外面,一个人入了殿。 定水宫内的宫人都被挥退在外殿,见了商宴,纷纷欲要行礼,商宴及时抬手制止了她们。 殿内燃着提神的药香,商宴脚步轻悄的转过暗红色的廊柱,男子孤峭欣长的身影被烛火拉长,倒映在绘了山川社稷图的屏风上,金冠墨发,淡漠从容,仿佛是天人在点数江山,垂眸翻指间运筹帷幄,又仿若是九天诸神精心合作的一幅泼墨画卷,美好而威严。 商宴脚步一顿,沾染了不知名情绪的目光一寸寸的描摹着画中之人的轮廓,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只是一个沉默的剪影,却仿佛是融进了她的骨血,她的生命。 商宴心头忽然一颤,脑海里仿若惊雷乍现般的涌过一个念头。 或许,这份太过深沉的感情,并不只是依赖而已…… 有微凉的风自窗外卷进来,烛火晃动间,商宴的心跳似乎也漏了几拍。 不知究竟在那儿站了多久,画卷上的人终于微微抬起头来,淡淡的开口道,“傻站着干什么,怎么不过来?” 商宴的脸微微一红,她以为自己悄无声息,原来早就被皇叔给发现了。 商宴略有些僵硬的转过屏风,楚依安正好抬起眸来,精致而棱角分明的面庞被一袭玄黑色的官袍衬托得更加威严,神圣不可侵犯。 安静时的楚依安敛下了一身杀气,一双华贵的凤眸一如既往的深邃,投向她的目光里平静无波。 触及到楚依安的目光,商宴却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仓皇逃开,全然不似平日里的庄严持重。 她僵硬的动作被楚依安敏锐的察觉到,楚依安眉峰微蹙,放下手里的奏章,言语里带了少有的温和。 “怎么了?” 商宴面上极快的闪过一丝慌乱,磕磕巴巴的开口道,“没,没什么,就是……有点冷……” “冷?” 楚依安似是疑惑的开口。 商宴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却突然见楚依安站起身来,修长挺拔的身姿带着压迫性的气势步步逼近,商宴不自觉的后退一步。 “别动。” 楚依安眉头微蹙,声音清冷而淡漠,带着泉水般的冷冽。 商宴乖乖的站着不动,任由楚依安给她披上宽大的狐裘,雪白的狐狸皮毛蹭在脸上,软软的,整个身子都暖和了起来。商宴垂下长长的眼睑,看着楚依安修长的十指在她颌下灵活的翻飞着,系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做好这一切,楚依安自然的收回了手,看着商宴楞楞的神色,狭长的凤眸里似乎含了一层浅淡的笑意,“现在还冷吗?” “不冷了。” 商宴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楚依安,开心的笑弯了眼。 “那就好。” 楚依安点点头,不再说话,复又转身坐回案台后,拿起方才扔下的奏折,他的神色那么认真而淡漠,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商宴低头看着狐裘缎面上精致的暗纹刺绣,这是皇叔的狐裘,上面似乎还残存着皇叔指尖的温度。 心下微动,商宴忍不住抬起头道,“皇叔,” “嗯?” 楚依安没有抬头。 商宴试探着开口,“两日后的春祭……皇叔也要一同前去吗?” 楚依安抬起眼眸,手里的折子又翻了一页,方道,“启儿,你终归是要长大的。” “作为一个帝王,你应当懂得如何独当一面。” “而不能总是依赖于我,你明白吗?” 楚依安一字一句缓慢的说着,望向商宴的目光多了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不过转瞬即逝。 “启儿明白。” 商宴勉强回以一笑,“皇叔从小到大的教导启儿都记在心里……” “可是启儿不是依赖,也不是害怕,启儿只是想……想和皇叔一同前去。” 楚依安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的收回目光,面色沉寂,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商宴仍是定定的看着他,微亮的眼眸里带了一丝执拗。 忽而楚依安极轻的叹了口气,凤眸微垂,敛下了眼底神色。 “春祭本王会多加派些人手,溯雪也会好好保护陛下的安全,陛下无须忧心。” “皇叔……” “更深露重,陛下身子弱,还是早些回殿休息吧。” 楚依安语气淡漠,却是毋庸置疑,里面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所以,皇叔是对她失望了吗? 商宴咬了咬唇,眼角因为内心的酸涩而微微泛红,半晌,她终于听见自己用压抑的声音说,“启儿明白了。” “启儿会努力成为皇叔想要看到的样子。” 第六十二章 春祭启程 烛火跳动,那人却没有回答,出尘绝艳的侧颜在火光下宛如一尊冰冷的神像。 无悲无喜,无情无欲。 商宴身子摇晃着后退两步,终是一咬牙转身大步离开,她的步子太过急促,连带着经过的烛火也晃动起来。 临近殿门,商宴脚下却忽然一顿,仍是偏过头来,声音里带了丝异样的情绪,“政务繁忙,皇叔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早些休息。” 说完,商宴再没有停留,毅然迈步离开。 在外焦急等候的小福子见商宴披着雪白的狐裘出来,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上前道,“陛下……” 商宴脚步未停,脸上神色不知是怒是哀,冷声道,“回殿。” “是。” 小福子无奈的叹了口气,紧紧跟在身后,众宫人纷纷下跪相送,不知走了多远,小福子不经意间的回头,却见定水宫的殿门口,玄黑刺金的衣袂一闪而过。 启程那一日天气颇佳。 澄粹辽远的蓝穹上,只零星飘浮着几朵如皑雪般纯白的流云,微暖的轻风里夹杂着脂粉红木的味道。 这次出宫的仪仗虽不如狩猎时的庞大,却比以往春祭都要热闹,盛大。 商宴掀开帘帐看着龙撵后停着的华丽严整的车队,长长的顺着宫道延绵看不到尽头。 马车上银铃作响,彩旗飘扬,各宫的宫人忙乎着把大箱小匣的东西搬上自家主子的马车,盘查着马车和随行的侍卫人数。 的确是比往年热闹多了。 商宴放下帘帐,即使在无人的撵轿里她也习惯了正襟危坐,撵外传来细碎却缓慢的脚步声,想必是流光来了。 往年春祭都是楚依安护着她去,黑袍金冠的摄政王端然立于马上,浑身散发着天神般威仪冰冷的气息,让人远远的望上一眼都心生敬畏,更别提赶着上前来。 而此次流光却缠着非要一同前去,顺带着一向体弱的璉公主也伴驾随行,心性高傲的商乐自是不会甘居宫中,一来二去,整个车队都热闹了起来。 忽然龙撵的帷帐被小福子恭敬的掀开,干燥的阳光趁机涌了进来,倾洒在她白底金线纹龙的袍角上。 一身华贵凤袍的流光被侍女搀扶着小心翼翼的踏入撵中,凤冠上垂下的坠玉随着她的动作在眉心轻晃。 “小心。” 商宴关切的伸出手来,流光稍显娇羞的把手搭在她的掌心,笑弯了一双杏目,含情脉脉道。 “多谢陛下。” 几个侍女不敢抬头,帷帐放下后都恭敬的退下,心里却也不免感慨,陛下对皇后真是荣宠备至,疼爱有加,难怪偌大的后宫就只有皇后一人…… 商宴忍住一身的鸡皮疙瘩,把流光拉至身边坐下,流光刚坐下就一扫方才的女儿娇态,皱着眉头嘟囔道,“这凤袍可真麻烦,走路都不利索。方才啊还差点摔了一跤,幸好我反应快,不至于让她们看笑话……” 说着,流光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心的偏了偏头,“对了!商商,你看我新打的凤钗好看吗?” 商宴幽幽瞥了一眼她满头真金白玉的凤钗,暗自叹了口气,流光不满的开口道。 “我说陛下哪里是心疼我呢,分明是心疼这些金子!” “陛下要是嫌弃臣妾俗气了,难看了,大可废了臣妾便是,也好去找你那倾国倾城的美人……” 眼看流光越说越激动,一双杏眼已是眼泪汪汪,商宴只得急忙安抚道。 “好看,好看!朕怎么会嫌弃你呢?” “当真?” “当真!这些不够的话朕再命最好的宫匠给你多打几支,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 流光转瞬已经笑了起来,哪里还有半分难过的样子? 果然是皇叔手里出来的暗卫……商宴只得默默心疼自己的小金库。 不多时,撵外已渐渐安静了下来,丰神俊朗的商玄打马上前,和一袭蓝袍温文儒雅的商衍低声交谈着什么。 明晃晃的日头已渐渐移到了天空中央,在飘扬的旌旗间明明灭灭。 撵外小福子踌躇着催行,流光收回一副玩闹的样子,微微偏过头看着商宴,放低了声音道。 “商商,王不会来了……” 商宴没有说话,轻轻抿起了唇。 撵外一片安静,只余银铃在风中叮当作响。 半晌,商宴终于神色一黯,抬了抬手,沉声道。 “起程吧。” 罗敷山在奉安东部,离大商皇宫并不是太远,但因为起程得晚,车马队又太过浩大,所以到达昆水别宫时已临近傍晚。 层叠起伏的密林古木绵延开去,四周环绕的葱郁山林间渐渐弥漫上一层朦胧的雾气,映衬得西边那抹红霞更加奇特美好。 商宴下了龙撵,等候已久的大祭司匆匆上前行礼。 “臣,罗恒远率昆水众弟子恭迎陛下!陛下万福!” 商宴淡淡的扫视了一眼下跪的众人,皆是身穿素色道服的年轻弟子,而罗恒远约摸三十岁出头,头发却已经花白,他穿着藏蓝色的祭司袍服,神情肃穆持重。 流光随后下撵来,环顾了雾气缭绕的四周,有些惊奇的开口道,“这就是罗敷山的昆水别宫吗?” 罗恒远似有些诧异,不过极快的反应过来,“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 “嗯,起来吧。” 流光满意的点点头,在宫里很少遇见对她这么恭敬的臣子了,不是阿谀奉承就是鼻孔里出气,还是这些修道的会做事。 罗恒远有些尴尬的看了商宴一眼,商宴微微点头。 “平身吧。” “谢陛下。” 众人方才起身,却见那边一衣着华贵的女子缓缓下了马车,女子披着孔雀翎的披风,姿态高傲,美艳绝伦。 商乐被秋儿搀扶着,打量了周围一眼,似有些不满的出声道,“怎么这么大的雾气?这别宫也建的太寒碜了吧?还不如我的广陵宫大!” 身后披着兔裘的商璉却眉眼柔和,安静的垂着眸子不发一言。 眼见着又来了两位公主,罗恒远额上渗出点点细汗,今年春祭皇族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生怕得罪了几位金枝玉叶,罗恒远只得小心安抚着,让弟子们带着宫人下去安排住食。 而一身黑甲的禁卫军层层叠叠把昆水别宫保护起来,这些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出来的禁军,面上神情肃杀,手里的长戟在月色下泛着青幽的冷光。 第六十三章 公子无双 算上山下和山腰的层层禁军,防卫的确是严密了许多,以往有皇叔在,不过只有一重防卫而已。 商宴神情自若,眼角却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落寞。 “陛下,大祭司已经安排好了住宿,不一起进去吗?” “是啊,皇兄,天色已经暗了,早点回殿休息吧。” 流光携了商璉,关切的开口道。 商宴笑了笑,“无妨,朕想一个人再走走,你们先回去吧。” “这……” “没事,外面风大,阿璉身子又才刚好,你先带她回去吧。” 流光看了眼一直沉默跟在商宴身后的溯雪,终是点了点头,拉过商璉纤细的手掌道,“那我们先回去吧。” 商璉乖巧的点点头,在踏过殿门时仍是回头看了商宴一眼,泉水般清澈见底的眸子里全是担忧之色。 商宴安抚似的回以一笑。 “璉公主一直是把陛下当亲哥哥看待的,这次陛下主动提出要带璉公主出来,公主可是开心了好久呢……” 小福子似是感叹的说着,这些,商宴又何尝不知道呢? 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远处的走廊上并排走来两人。 一人着玄色莽服,笑起来器宇轩昂,英气逼人。另一人着白色锦袍,嘴角隐隐含笑,却是无限风情,胜似玉树芝兰。 又是他,纳兰榭! 商宴看见他,原本从容悠闲的神色顿时变得愤愤然起来,仿若是平静的湖水被扔进了一颗小石子,乍时波澜四溢。 偏偏那人还不自知,只是和商玄边走边聊,似乎聊的很是愉悦,两人脸上都带着笑容,颇有点闲庭信步的味道。 “纳兰榭怎么也来了?” 不是春祭吗?怎么搞的跟春游一样? 商宴开口道,掩不住话语里的嫌弃。 小福子一怔,陛下很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为什么偏偏对纳兰公子…… 掩下眼底思绪,小福子恭敬的回答道。 “此次春祭女眷太多,萧太妃便命几个亲王也一同护送随行,这纳兰公子便是和玄亲王一起来的……” 商宴抬眸望向那缓步而行的男子,面容俊美,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皆成风流,骨子里偏又隐隐透出一丝高华不凡。 一路走来,引得周围的侍女都偷偷红了脸。 “哼,” “纨绔子弟!” 商宴冷冷的轻哼出声,打断了小福子絮絮叨叨的话语,小福子愈加摸不着头脑,陛下这是怎么了? 眼看着二人越走越近,商宴再没了半点散步的心思,面无表情的转身就走。 “欸,陛下?” 小福子茫然的跟上去,“陛下这是去哪儿啊?” “回殿!” 商宴负着手,脚步未停,上次静水池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可不想再跟那个纨绔子弟有什么交集。 这边商玄刚刚说完,一转头却见纳兰榭正目光怔怔的望向远处,商玄疑惑的转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阿榭这是在看什么?” “没什么,” 纳兰榭微笑着收回目光,桃花眼里带了潋滟的光泽。 “一只逃跑的猫咪而已。” “猫?” 商玄一怔,但毕竟和纳兰榭是多年的挚友,岂会不了解他?随即笑着摇了摇头,道,“也不知是哪家的猫儿,得阿榭如此青眼。” 纳兰榭薄唇微勾,却是但笑不语。 昆水别宫虽不似大商皇宫华丽,但皇帝的寝殿却是严格按照皇宫里布置的,想必平时也经常打扫,一进寝殿,干燥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罗恒远做事倒是挺细致的。” 商宴坐在铺了锦垫的绣凳上,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云雾淡雅甘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漫,方才烦躁的心情也平复了下来。 “流光她们都安顿好了吗?” “都安顿好了,” 小福子微微敛目,“皇后娘娘和璉公主在东侧殿,乐公主在西侧殿。乐公主为此好一阵闹腾,不过最后还是还是妥协了,但听说摔了很多东西……” 商宴毫不在意的微微一笑,仿若一位清俊的翩翩公子。 “她啊,没了萧氏支撑,哪里争得过流光。” “倒是难为罗恒远了,突然间来了这么多皇族子弟,要伺候好这些小主,还哪个都不能得罪。” 商宴说着放下茶杯,眉目间隐隐可见疲惫之色。 “陛下,舟车劳顿一天了,还是早点歇息吧,明日还要举行祭天仪式,断不能出什么差错……” “朕知道了。” 商宴轻轻的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一夜无梦。 天祭时辰在午时,商宴一早便起身,简单梳洗之后,任溯雪伺候着裹上层层叠叠的繁复冕服。 天祭于皇族来说不过是一个仪式,对于大商的百姓们而言却是头等的大事。他们视天祭为上天传达的旨意,是大商祈求神明庇护的诚心所至。 百姓心里是有神明的,而权者却没有。 说到底,所谓天祭也不过是帝王侯爵用以安抚平民百姓的手段罢了。 一切穿戴整齐,商宴转身望向铜镜里身形略显单薄的年轻帝王。这冕服虽已经安排几个巧娘尽量裁剪了一番,穿在身上仍是显得有些宽大,平添了几分文弱气息。 商宴努力的把脊背挺直,使自己看起来更加英气威严。 天祭的祭坛设置在罗敷山顶,出了昆水别宫不过一炷香的路程,其间山路两边都是手执利刃的禁军。 商宴一路迈着沉稳的步伐,步调不疾不徐,小福子缄默的跟在身后。 远远的,已能看见祭坛上方飘扬的褐色经幡。 整个祭坛呈八卦状,扩展的极宽,几乎和昆水别宫一般大小。祭坛中央筑有一个纹龙玉台,约摸七尺高,上面摆放着祭台,经幡招摇。 作为大祭司的罗恒远身着藏蓝色的祭司官袍,花白的头发干净利落的挽成道髻,用一根长长的檀木枝固定,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踏进青石铺就的祭坛,早已在此等候的众人纷纷行礼。 商宴平静的目光一一扫去,随行的皇族子弟都到场了,还有许多督查和史官,皆是穿戴整齐,神情肃穆。 可令她意外的是,楚珀安居然也来了。 楚珀安被封为淮阴王,实权在握,却并不喜好参政,在朝野中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存在,然而这并不代表他是个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魅惑人心的笑容下其行事风格是和楚依安如出一辙的心狠手辣,干净利落。 玉台之下,只见楚珀安一身紫色锦袍,外罩绛色官纱,墨发简单束了紫金冠垂于脑后,他就那样静静的站着。 一瞬间,商宴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出小时念过的一句诗经来。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第六十四章 大凶之兆 他精致的五官和楚依安有七分相似,同样的高华不凡,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一个冰冷淡漠,一个妖魅惑人。 见商宴探究的目光望过来,楚珀安眼角微挑,如妖孽般能摄人心魄的眸子里带了丝丝浅淡的笑意。 “陛下,今年祭天摄政王吩咐由淮阴王担任司仪……” 小福子在耳边的低语拉回了她的思绪。 商宴定了定心神,见流光和商璉都投来安抚似的笑意,商宴心头一暖,微微点头。 日头已渐渐高升,吉时将至,天祭缓慢悠长的鼓点已经响起,商宴迈着稳重的步伐一步步踏上玉阶,清风卷过山林迎面拂来,商宴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心情豁然开朗。 她似乎有些理解为什么世间那么多痴男怨女最终选择遁入空门。 求仙问道,断的是红尘执念,又是否可以永远这么自在? 鼓点一停,大祭司面容肃穆的向商宴行了半礼,沉声道,“君王跪祭!” 商宴淡然的撩起袍角,从容跪倒在祭台前的玉帛上。高高的玉台下是连绵起伏的山川,商宴从来没有觉得肩上的冕琉是如此沉重。 祭乐复起,众多身着道袍的昆水弟子环绕着玉台而坐,端首肃然,缓缓吟唱起祭文。 古朴厚重的祭文穿插在绵长的旋律之中,那声音空灵旷然,仿若是穿透了大商悠久的历史朝代,令在场的所有人心头都为之一震。 经幡在头顶飒飒的舞动,大祭司清了清嗓,朗朗吟诵起祭天祝词来。 祭坛之中流光眼底滑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在商璉耳边低声道,“这牛鼻子老道还挺会装神弄鬼的嘛……” 商璉勉强压制住面上的惊异之色,压低了声音道,“虞姐姐,天祭这种大事是不能儿戏的……” “好好好,我就说了句玩笑话嘛……” 见商璉和流光偷偷摸摸的咬耳朵,商乐不屑的轻嗤一声,没想到她那个怯弱不堪的妹妹胆子也大了不少,竟敢在天祭上交头接耳? 听到商乐的轻嗤声,流光转过头来,却是柳眉一挑,对着商乐露出一抹挑衅的笑容。 商乐顿时被激怒了,却被身旁的商玄一把扣住手腕,商玄拧紧了眉头,沉声道,“乐儿,不要胡闹!” “大哥!” 商乐气极的跺跺脚,商玄却不再理会。 吟诵声不断,商宴跪倒在玉帛之上,始终挺直着身板,神情肃穆,全然不知玉台之下发生了什么。 终于,在商宴腿脚隐隐有些酸麻之际,大祭司把手中的祝词一合,高声道,“帝王拜祭!” 商宴心头暗自松了口气,终于要结束了。 双手平放着举过头顶,商宴将额头扣在手背上,深深下拜。 楚珀安在玉台下微微眯起了眼,哥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不过天祭而已,还要他亲自露面护送这小皇帝…… 三拜起身,天色却似乎有些暗了下来,商宴抬头,湛蓝的天空中似乎有薄薄的云雾在一点点吞噬明亮的日光……祭坛中隐隐有议论声传来,商宴眉头一皱,这罗恒远是怎么推算时辰的? 而一侧的罗恒远也是暗自捏了把汗,天祭的时辰是他几日几夜精推细算出来的,应当是万里无云,艳阳高照才对,怎么会…… 乌云蔽日,可是不详之兆啊!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楚珀安却突然一撩袍跪下,开口道,“众卿跪拜,恭祭天神临福!” 几个心腹官撩随即跟着楚珀安跪倒,众人面面相觑,连高高在上的淮阴王都跪下了,也只得纷纷下跪叩首。 罗恒远心底暗叹,半跪着奉上龟甲,“请陛下占福。” 商宴指尖触碰到龟甲,却忽然有些犹豫,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竟隐隐生出一丝不安来。 玉台之下,楚珀安抬头定定的凝视着她,商宴有一瞬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轻轻晃动着龟甲,里面的铜钱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手掌一松,几枚铜钱从出口处洒落出来。 卦象已成。 罗恒远舒展着眉梢上前查看,在看清铜钱所呈现出的卦象时,脸色却突然一凝,惊恐和难以置信在眼中一闪而过。 阴阳相噬,大凶之卦! 商宴虽看不懂卦象,但她看得懂罗恒远的神色。 只见罗恒远死死盯着祭台上的卦象,面色渐渐变得惨白,额角甚至渗出点点细汗来。罗恒远向来深敛持重,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来,这卦象绝不简单……至少,不是吉卦。 商宴复垂眸凝向祭台上的铜钱卦,其中一枚铜钱上竟隐隐有条裂缝,长长的贯穿了整枚铜钱。 整个祭坛突然诡异的安静下来,众人都伏跪在地,不敢抬头,没人知道高高的玉台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楚珀安已经起身,妖异的眸子微微眯起,望向罗恒远时带了丝丝冷意。 “大祭司,此卦吉凶如何啊?” 他的语气平淡无奇,却听得罗恒远暗自心惊。 罗恒远似是才反应过来,一撩袍跪下,深深扣首道,“恭贺陛下祈得洪福!” “此卦乃难得的大吉之卦,陛下得神明眷顾,降此祥瑞吉兆,大商来年必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此乃黎民之大幸,国运之樊荣啊……” “陛下洪福!” 罗恒远高呼出声,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商宴身子几不可察的一僵,目光复杂的盯着罗恒远,玉台之下伏跪着的史官们已经就着地面在竹简上飞快的运起笔来,记录下启明八年天祭的卦象吉言。 “陛下,天祭已经结束了……” 小福子压低声音提醒道,商宴收回目光,压下眼底的疑虑之色,面上却不曾流露丝毫。 楚珀安静静的站在玉台旁,在商宴心神不定的踏下玉阶时抬手轻轻扶了她一把,唇边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容。 “陛下,这可是难得的大吉之卦,是好事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商宴一瞬间有些迷茫,罗恒远奇怪的神色,和铜钱上的裂缝…… 真的会是吉卦吗? 看着商宴若有所思离去的背影,罗恒远暗暗叹了口气,不动声色的将祭台上的三枚铜钱收入囊中。 此等凶险之卦,百年难得一遇,只怕这一年大商将有战乱之苦。 流火陨落之日,届时风云变色,血流成河…… 甚至……改朝换代。 罗恒远攥紧了掌心的铜钱,后背已是冷汗淋漓。 第六十五章 灯火盛会 天色将暗。 商宴静静的坐在窗边,一只手臂随意的枕在窗棱上,她只着了一身白色纹龙便服,高高的发髻用一枚紫玉游龙簪固定着,露出光洁的额头,眉目清俊如画,却掩不住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帝王之气,矜贵高傲,内敛威严。 窗外是一方经过精心打理的假山水池,在暮色掩映下依然春意浓重,姿色妍然。阵阵微风吹来,商宴的思绪似乎也随风飘散,兜兜转转,却被那朱红色的高墙截住了去路。 商宴收回目光,内心竟生出一丝莫名的烦躁来。 从祭坛回来,她便是神思恍惚,想了一下午也琢磨不透那卦象显示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罗恒远会露出那样的神色?还有楚珀安那别有深意的话语…… 商宴渐渐想的入了神,却听身后传来轻浅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当是溯雪,不由开口道。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背后没有人作答。 商宴疑惑的转过头去,“衍亲王不是……” 看清来人,商宴话头一顿,却是微微蹙起了眉。 纳兰榭美好如玉的脸上挂着颠倒众生的笑容,原以为她会像上次一样发脾气,没想到商宴只是漫不经心的转过身去,语气似有些无奈道。 “你怎么进来了,小福子不是在外面守着吗?” 纳兰榭面上极快的闪过一丝惊讶,眼底的笑意却愈深,他快步走到商宴对面的软塌上坐下,十分自然的提起茶壶替自己倒了杯热茶。 “纳兰虽才疏学浅,但要避过外面的守卫潜进来,这方法也多的是。” “……” 商宴一时无语,这纳兰榭看皮囊的确是位翩翩佳人,好歹也是不少千金小姐们青眼以加的名门公子,怎么净爱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呢? 刚欲开口,却见纳兰榭无比自然的把斟满了热茶的茶杯推到自己面前。 商宴一怔,原来他是替她倒的茶…… 看着纳兰榭干净漂亮的笑眼,商宴心里一软,语气也柔和了不少。 “你愿意进来就进来,通报一声便是,为什么偷偷摸摸的……” 纳兰榭闻言薄唇微勾,带了贯有的风流模样,“我不偷偷摸摸的进来,怎么带你出去呢?” “出去?” 商宴放下茶杯,疑惑的皱眉。 “去哪儿?” “今日可是一年一度的春祭盛会,百姓都会大肆庆祝,奉安城里可热闹了……” 说着,纳兰榭狡黠的一笑,“陛下难得出宫,不想去看看吗?” 商宴眼里极快的闪过一丝光亮,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那点点星火又黯淡下去。 她垂下眼眸,语气平淡道,“朕是一国之君,岂能陪你一起瞎闹。” 何况,若是皇叔知道她偷偷离开昆水别宫,一定会生气的…… 从她穿上这身袍服开始,她就已经没有了任性的资本。 “正因为是一国之君,” 纳兰榭难得认真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陛下,你难道愿意永远困在这宫墙之后,于高高的神坛之上俯瞰臣民吗?为什么不能走下龙椅去看看你的子民百姓呢?看看奉安的民风民俗,看看你苦心经营的大商盛世……” 商宴心头一震,“可是……” 纳兰榭温柔的笑看着她,“陛下,与其在这里纠缠卦象的吉凶,倒不如你亲自去看一看,看看你的臣民究竟生活的如何……” “……” “放心,有我在,不会出事的。” 商宴垂下眸子,沉默了许久,终是缓缓吐出了一个字。 “好。” 纳兰榭顿时笑了起来,那眸子里的光芒太过璀璨,晃得商宴微微移开眼。 “不过,要早去早回。” “当然。纳兰的本事陛下还信不过么?绝对是神不知鬼不觉……” 纳兰榭说着,不知从哪里抖出一件黑色斗篷来,那斗篷连着风帽,看起来朴实无华,用的却是最上等的面料,缎面上精致的暗纹在烛火下如流水般晃动着。 纳兰榭利索的替她穿好斗篷,商宴却似乎是突然反应过来,她紧紧的盯着纳兰榭,满脸狐疑道。 “纳兰榭,你是不是早料定了朕会去的……” 纳兰榭莞尔一笑,“不,” “纳兰是断定陛下一定会去的……” 商宴之前只当纳兰榭是个绣花枕头。 虽然纳兰榭是龙骧将军的独子,但毕竟纳兰榭才回奉安不久,又整天一副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的样子,商宴便只当他是会骑射拉弓的纨绔子弟罢了,不曾想纳兰榭的功力竟如此深厚。 商宴被纳兰榭牢牢揽在怀中,耳边只听得风声呼啸而过,竟是完全没有需要她发挥的余地。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趁着夜色的掩护,纳兰榭足尖轻点,身手矫健的穿梭在密林树梢之间,只听得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却是不见人影。 纵使怀里还抱着一个人,纳兰榭却是一点也不受干扰,一刻钟不到就带着商宴突破了昆水别宫的层层护卫,径直下了罗敷山。 其间没有停留不说,纳兰榭甚至还有心情跟她说几句玩笑话。 商宴严重怀疑那些魁梧挺拔的禁军是不是吃素的。 之前在静水池边她还想跟纳兰榭动手,现在看来,她这半吊子的功夫完全是跟纳兰榭没法比啊…… 商宴心安理得的缩在纳兰榭怀里,心里却在不断的诽腹着。 直到脚尖稳稳的落地,商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见她怔怔的样子,纳兰榭眉眼一弯,调侃道,“怎么?陛下是还没抱够吗?” 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微凉的脸上,商宴被灼的回过神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收回了一直揽在他腰间的手。 闹市的嘈杂似乎这时才涌入她的耳朵,原来纳兰榭带着她落在了高高的城楼屋脊上。 商宴抬眼望去,只见鳞次栉比的商铺屋舍远远的绵延开去,望不到尽头,其间穿插着高高低低的楼阁酒肆,歌声舞影不绝。 所有的楼阁屋檐下都挂着各式各样的火红灯笼,街巷上方连接着绳子,上面挂满了小巧玲珑的花灯,在带着酒香的夜风中轻轻摇曳。 鱼龙盛舞,火树银花。 灿烂的灯火曲回连绵,夜色笼罩下的奉安仿若一片星空花海,绵延到天际,望不到尽头。 商宴有一瞬屏住了呼吸,在大商冰冷的皇宫里,她何曾见过此等烟火盛世? 纳兰榭温和的笑着,不动声色的握住她的手,“陛下不想下去走走吗?” “当然想。” 商宴激动的转头望向他,弯起的笑眼里仿若陨落了璀璨星辰,她毫无察觉般的顺势反握住纳兰榭的手,“走吧……” 纳兰榭一怔,随即笑的越发温柔。 “等等,” 第六十六章 灯花落谜 “什么?” 商宴疑惑的回过头,纳兰榭却自怀中取出一面银面具来。 那面具薄如蝉翼,精致考究,上面还纹着金色的花纹,但只有半面,只能遮住眼睛那半部分。 “有备无患,总要细致些才好。” 纳兰榭说着上前一步,动作温柔的将面具覆在她眼睛上。 商宴透过面具能感受到纳兰榭胸膛散发出的温热,以及他干燥的指尖状似无意的拂过她耳边的鬓发,在她脸颊边流连。 商宴长长的睫毛一颤,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将斗篷上宽大的风帽戴上。 笑道,“走吧。” 纳兰榭指尖一顿,却是毫不在意的笑了笑,突然长臂一展,揽过商宴的腰肢,足尖只一点,两人便悄无声息的落在了繁荣的街道上。 各类小商贩的吆喝声这时才真切的落入商宴耳朵中。 “卖馄饨喽,小馄饨!” “卖糖糕——还有桂花糕,红豆糕……不甜不要钱,小朋友来一块尝尝吧……” “唉,姑娘!我们这儿的首饰绝对好看又便宜,买一支吧?” …… 各类嘈杂的吆喝声,谈笑声不断,其间夹杂着酒肆楼阁里的歌舞碰杯声。商宴深吸口气,空气中都带着甜甜的酒香和馄饨的香味。商宴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感受到自己是真真切切的活着的。 以往顾及她的身份,除了必要的祭祀类活动,她几乎不会出宫门半步。就算偶尔出宫,也只是坐在华贵的马车里远远的看上一眼。 而此刻,那些她向往而不可及的东西都鲜活的呈现在她眼前,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内心的欣喜毫无保留的展现在她的笑容上,商宴兴奋的眼睛几乎都在发光。 纳兰榭在一边静静的看着。 那个他第一眼看上去矜贵而高傲的帝王,此刻却欢喜惊奇的像个孩子。 身为帝王,她的眸子却干净的不可思议,像是苍山雪顶的一汪潭水,清冽的让人不忍触碰。 一片喧闹中,商宴很快就被各个商铺上千姿百态的花灯迷花了眼,一路新奇的东蹿西跳,这摸摸,那看看,竟是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虽说皇宫里少不了精致华贵的花灯,但这些颇具匠心的花灯却是融进了百姓的热情与期盼,是那些冰冷的宫灯无法比拟的。 “公子,来看看我这儿的花灯吧……” 热情的招揽声不断,商宴一一新奇的看去,有普通的花灯,也有风灯,提灯,落地灯。 这些灯笼无不做工精细,装饰考究,并且样式繁多,有典雅大方的剔墨纱灯、犀角灯、羊角灯、红纱圆灯、六色龙头灯,还有漂亮别致的走马灯,蝴蝶灯,罗汉灯…… 许多的灯扇上都绘着花鸟虫鱼,栩栩如生,细纱绢灯上绘着的美人舞姿婆娑,在蜡烛辉映下美轮美奂。 “纳兰,纳兰!你看,这灯好漂亮!” 商宴开心的转过身去,却见纳兰榭被几个小姐纠缠着脱不开身,脸上的笑意顿时一凝。 商宴不悦轻咳出声,纳兰榭含笑看过来,商宴转身就走,纳兰榭撇下几个小姐追赶上来,嬉皮笑脸的低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商宴回瞪他一眼,纳兰榭如玉般精雕细琢的脸庞在灯火辉映下美的如梦似幻,沾染了笑意的桃花眼潋滟的令四周烛火都黯然失色。 惊心动魄。 商宴此刻只能想到这个词来形容纳兰榭。 一个风流倜傥,美如谪仙,一个半戴面具,气度高华。 两人并行走在街上,很快就吸引了不少百姓的目光,窃窃私语中,许多姑娘都对着纳兰榭眉目传情。 商宴眉头微皱,目光落在一边的摊贩上。 精心挑选了半扇金色面具,商宴利落的将金面具覆在纳兰榭眼睛上,仔细端详了片刻,商宴满意的点点头道。 “你这张脸也太招摇了,还是遮一下比较好。” 纳兰榭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商宴快步走在前面,却见不远处的灯阁前围了不少人,看起来挺有趣的样子。 “纳兰,快跟上!” 商宴欣喜的转身对纳兰榭招了招手,便自顾自的朝着那灯阁跑去。 纳兰榭看着她随风扬起的斗篷一角,无奈的摇了摇头。 灯阁外的灯架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新颖别致的花灯,个个都是精工细作,玲珑剔透。 商宴爱不释手的一一拂过,却见这些灯纱上不仅绘了形象逼真的花草美人,还用遒劲的笔锋题了一行行的字。 “接汉疑星落,依枝似月悬……” “春去也,花落无言,空对月?” 商宴一个接一个的看着,有些疑惑的皱起眉头,她只知道许多文雅之士会在折扇上题字,没想到百姓还喜欢在花灯上题字? “半部春秋?” “什么意思啊……” 商宴小声嘟囔着,却见一青衣书生不屑的打量了她一眼,一开口便是浓浓的酸腐味,“半部春秋,春秋二字各取一半,解之为一个‘秦’字。这么简单的都不会,还来猜什么灯谜……” “猜灯谜?” 忽略掉那书生不善的语气,商宴眼睛亮了亮,“原来这儿是猜灯谜啊……真有意思!” 眼看着不少人都猜对谜底提走了花灯,商宴也来了兴致,四处搜罗一番,商宴目光停留在一盏精致的八角美人灯上。 拨了拨灯骨上垂下的流苏,商宴凝神去看灯纱上绘着的灯谜。 “东郊远树看如画……” “东郊远树……是什么字呢?” 商宴凝神细思,嘴里碎碎念叨着,一支火红的糖葫芦却突然被递到她眼前。 商宴愕然的回过头去,纳兰榭不知何时手里多了支糖葫芦,他笑着晃了晃那一串晶莹剔透的糖果子,诱惑道,“要不要尝尝?” “冰糖葫芦?” “朕……我,我怎么会吃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 商宴勉强收回目光,摆出一副老成稳重的样子。 纳兰榭忍住眼底的笑意,拉长了声音道,“既然你不要,那这字谜……” “你知道谜底?” “当然……” “那我要。” 商宴说着,一把夺过纳兰榭手里的糖葫芦,催促道“你快看看,这谜底是什么……” 纳兰榭得逞似的笑笑,金色面具下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淡淡瞥了一眼灯纱上的字谜,笑道,“谜底是‘邦’字。” “邦?” 商宴来不及惊讶,东家已经笑着取下这盏美人灯递给纳兰榭道,“这位公子真是聪慧啊,一眼就看出了谜底。” 许多人闻声看过来,纳兰榭只是淡淡的回以一笑。 商宴感叹着接过纳兰榭递过来的花灯,道,“纳兰,没想到你功夫不弱,这脑子也好使啊……” 第六十七章 童言无忌 纳兰榭苦笑一声,“我怎么感觉你是在骂我呢?” 商宴打马虎的一笑,却听一女孩俏生生的语气传来,“大姐,我要那盏最好看的花灯!” “快看,那不是萧家小姐吗?” “是啊,没想到她们也来了……” “……”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商宴抬眼望去,眉头一皱,那不正是萧湘儿和萧鱼儿吗? 要是被她们发现……商宴条件反射的后退一步,却被纳兰榭抬手扶住,纳兰榭眼神温柔,低下头轻声道。 “别怕,她们认不出来的。” 萧鱼儿并未理会议论的众人,只是指着灯阁门前挂着的最高的一盏剔墨纱灯,撒着娇道,“大姐,我就要那盏花灯嘛……” 萧湘儿温婉而无奈的一笑,尽显名门大家风范。 黛色的长眉如远山般延入乌发之中,瑶鼻丹唇,一身乌金云绣罗纱广裙,高贵典雅如月中仙子。 所有人的心神都为之一荡。 萧湘儿美目盼兮的望向那盏花灯上的灯谜,朱唇轻启。 “花飞花落花满天,情来情去情随缘,雁去雁归雁不散,潮起潮落潮不眠……夜深明月梦婵娟,千金难留是红颜,若说人生有苦短,为何相思难剪断……” 这么复杂的灯谜,她会么? 商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赏花宴上萧湘儿素手执琴,不食烟火的仙人之姿,心里很不是滋味,恨恨的咬了口手里的糖葫芦。 萧湘儿念完灯谜,却是浅浅一笑,在随行的侍女耳边细语一番,侍女会意的一笑,清了清嗓,带着几分傲气道,“我们大小姐说了,这灯谜谜底是八个字,‘花来雁落,夜静人思’!”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议论起来,东家满脸笑意的取下纱灯,恭敬的双手奉上。 “萧大小姐真是妙解,妙解啊!这是我们最难的一盏灯谜,不知难倒了多少书生才子,却被大小姐一语道破,真不愧是奉安第一才女啊……” “是啊,是啊……” “真是难得……” 恭维声不断,萧湘儿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萧鱼儿接过花灯,满脸欣喜,“还是大姐最疼我了……” 二人在侍女簇拥下上了有萧家标识的华贵马车,飘扬的窗纱携着香风疾驶而过。 目送着萧湘儿离去,商宴闷闷的咬下最后一个糖葫芦,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商宴心里却还在琢磨着萧湘儿到底是怎么猜出来的。 突然感觉到斗篷一角被拽了拽,商宴疑惑的低下头去,只见一个约摸四五岁的小姑娘,仰着粉嫩嫩糯米丸子似的脸蛋儿,细声细气的道。 “姐姐,你手里的花灯真漂亮啊……” “嗯,是漂亮……” 嗯?姐姐? 商宴心里一惊,正要吞下去的半颗糖葫芦突然卡在了嗓子眼,怎么也咽不下去。 见商宴被呛的满面通红,纳兰榭笑得格外恣意的拍了拍她的背,调侃道,“姐姐,你慢点吃啊……” 商宴剧烈的咳嗽着,愤怒的瞪了纳兰榭一眼。 等到终于缓过来,商宴狠狠拍开纳兰榭的手,蹲下身子看着那团糯米丸子,用一贯低沉的声音道,“小妹妹啊,我不是姐姐,是哥哥……” 小女孩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纠正道,“你不是哥哥,你就是姐姐……” “不是,你别看我戴了面具,我真的是哥哥啊……” “是姐姐……” 纳兰榭在一边看着,着实忍不住了笑出声来。 商宴有些烦躁的揉了揉头,把手里的花灯递给小女孩道,“得了,得了,拿着这盏花灯去别处玩儿吧……” “谢谢姐姐~” 看着小女孩提着花灯欢欢喜喜的跑开,商宴颇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 “怎么?姐姐是舍不得那盏花灯吗?” 纳兰榭抱臂在一旁揶揄着,商宴默默给了他一个白眼,自从见识了纳兰榭的身手后,她就尽量避免再对纳兰榭动手…… “不过是童言无忌罢了。” 商宴淡淡的说着,明显不想再谈及这件事。 街上人流不散,灯阁前的灯谜都被猜的七七八八,灯架上剩下的也不过是些样式稍显普通的细绢花灯,商宴慢慢的踱着步,似乎有些兴味索然。 纳兰榭眸子里闪过一丝温柔的笑意,忽然开口道,“既然最大的花灯被别人取走了,那……不如我带你去放最漂亮的天灯。” “天灯?” 纳兰榭神秘的笑笑,不再说话,却忽然拉过她的手奔跑起来。 “纳兰!” 商宴惊呼出声,纳兰榭回头粲然一笑,那挑起的艳色连带着面具也熠熠生辉。 他的速度并不快,商宴却感觉到心脏都在剧烈的跳动着,纳兰榭温热的手掌紧紧裹住她,在人流之中敏捷的穿梭奔跑。 宽大的斗篷如流云般浮动着,商宴似乎突然间明白过来,为什么纳兰榭一而再再而三的妄图打破她的防线,她却都能一一隐忍下来。 原来,是因为纳兰榭身上纯粹而热烈的气息一直深深的吸引着她。 他出生名门将后,却又奔放热烈宛如一匹野马,桀骜不驯,自由无束。 而那也是她,最为羡慕的模样。 两人最终停在一座铺了红布的高台下,周围全是看热闹的百姓,助威声震天。 商宴喘着气抬头望去,只见高台四周都挂着一串串珠链似的火红灯笼,高台中央架着极高的灯塔,不少人在灯塔上打的不可开交,只为争夺灯塔顶端挂着的一盏天灯。 不同于商宴以往见过的天灯,这盏天灯造型独特,做工极为精巧华丽,极细的灯纱上复杂繁丽的花纹不是绘上去的,而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可见是倾尽了匠者的心血精雕细琢。 “喜欢吗?” 见商宴发愣的样子,纳兰榭低低一笑,在她耳边轻声道。 “喜欢。” 商宴脱口而出,四周全是嘈杂的喧闹声,还未反应过来,纳兰榭身形一晃,已如一道惊鸿般直取灯塔顶端。 所有人都是一愣。 纳兰榭矫健的身影如履平地般极快的登上塔顶,灯塔上的人甚至连他飞扬的袍角都触碰不到。 轻而易举的取过天灯,金色面具下性感的薄唇挑起一抹桀骜不羁的弧度,纳兰榭一个漂亮的旋身,稳稳落地。 台下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好声,灯塔上争夺了半天的人皆是面面相觑,无不懊恼的摇头叹息。 商宴在高台下仰头看着,辉煌的烛火下,纳兰榭长身玉立,手里提着天灯,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 如同被蛊惑一般,商宴慢慢的递出手去,一纵身跃上了高台。 “这是……” “这是玲珑阁为春祭制作的天灯,玲珑阁巧手如云,制作的天灯都巧夺天工,极其难得,所以人们都争相抢夺。” 第六十八章 灯花枉凝眉 “而这一盏天灯,是其中最为珍贵的,唤作枉凝眉。” “枉凝眉……” 商宴喃喃念着,指尖轻拂过灯纱表面绣着的美人葬花图,触感细腻,美人丝丝缕缕哀婉不绝的幽怜自悯仿佛从指尖蔓延缠绕至心底。 “原来,天灯也有这么美的名字。” 商宴不由轻声喟叹。 纳兰榭将天灯双手奉至她眼前,薄纱中跳动的灯火直直映入他潋滟着温柔笑意的眼中。 “百姓在放天灯时都会许愿,这是大商的习俗,说是天神会看见……” “不如你也许个愿吧。” “许愿?” 商宴有些突兀的出声,她堂堂一国之君,岂能做这种小女儿家的事? 看着纳兰榭极其认真的神色,终是不忍心辜负,商宴不由轻叹口气,闭上了眼。 罢了,就当是感谢他给了她一场热烈的灯火盛会吧…… 闭上眼睛,漫天璀璨的烛火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四周一片安宁。 静下心来,商宴却猛然惊觉,她的脑海里竟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没有欲求,没有仇恨,没有希望。 一个愿望么…… 渐渐的,脑海里一个模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伴随着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胸腔里剧烈的躁动着。 记忆中那少年轻轻回过头来,一头墨发簪了玉冠,眉若春生,骨若刀削,他微微垂下眼睑,精致的凤眸里含了温和的笑意。 “启儿,过来……” 商宴心里一惊,忽然松开了手。 周围的喧闹又重回耳中,掌心的天灯已缓缓升起,纳兰榭脸上依然挂着温柔的笑意,商宴却突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些许不自然的移开眼,缓缓上升的天灯后,掠过嘈杂的人群,商宴的目光突然落在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那人身姿挺拔,气质出尘,于人群之中恍若孤松独立。 褪下朝堂上肃杀的黑袍,他只着了一身轻便的黑色窄袖劲装,金色的衮边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让人不敢靠近。精致完美的眉眼清冷如神祗,哪怕是在这街井闹市,他也不沾染丝毫烟火之气。 ……是皇叔! 商宴的心当下一沉,几乎是在商宴望向他的瞬间,楚依安凤眸一扫,疏离清冷的目光精准的落在了她身上。 波澜不惊。 商宴顿时慌了手脚,要是被皇叔抓住她偷溜出来…… “怎么了?” 察觉到她的神色不对,纳兰榭眉头一挑就要转过头去。 “别动!” 商宴轻声喝道,忽然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温香满怀,纳兰榭眼底滑过一丝诧异,僵在半空中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最终轻轻覆在了她背上。 与此同时,楚依安微眯的凤眸里乍然透出森森杀意。 一侧的楚珀安敏锐的察觉到。 “哥,怎么了?” “没什么。” 楚依安风轻云淡的收回目光,面色平静。 看着高台上相拥的两人,楚珀安了然的一笑,漫不经心的转动着手里的八角玲珑灯,“那这花灯……” “不必了。” 楚依安淡淡的开口,墨色般深沉的眸子里不染一丝情绪。 眼看着楚依安转身离去,楚珀安魅惑的眉眼一挑,随手将掌心里精致的花灯挂在一旁小摊贩的灯架上,随即也快步跟了上去。 片刻后,商宴自纳兰榭怀里探出头来时,熙攘的人群中,哪里还有楚依安的影子? 难道是看错了? 不……不可能的,那种强大而冰冷的气场,整个大商除了皇叔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商宴懊恼的拍了拍额角,掌心里冰凉的触感让她一下子回过神来。 对了,她怎么忘了她还披着斗篷,戴着风帽和银面具。 遮的这么严实,皇叔应该认不出来吧…… 可是方才楚依安凉凉的眼神一扫过来,她就惊慌得手脚无措,一下子把头埋进了纳兰榭怀里…… 现在想想,真是够蠢的…… 纳兰榭把商宴的小动作都尽收眼底,心里隐约猜到了几分。 方才一刹那的悸动无措已渐渐消散,纳兰榭就这样静静的望着她,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哀伤。 商宴现下已是心乱如麻,完全没顾及到纳兰榭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感觉到,皇叔方才淡淡的一瞥,却像是看透了她所有的伪装…… “纳兰,快带我回去!” 满眼的烛火灯花恍若都失去了颜色,商宴的手无意识的抓住纳兰榭的袍角,眼里是显而易见的焦虑无措。 只是一个身影,就让你如此耿耿于怀、念念不忘吗? 竟是连伪装也顾不得了吗? 纳兰榭嘴角牵起一抹笑容,漂亮的桃花眼里光芒却在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好。” 他轻声答道。 夜风呼啸着刮在脸上,商宴拢了拢宽大的风帽,不经意间的回头,却见身后渐渐远去的奉安城里,接二连三飘起精致小巧的天灯,那燃着的灯火连接成一片,在深沉无垠的夜色中仿佛是星辰大海里漂浮的星光,迷离璀璨。 商宴有一时的失神,御功飞行的纳兰榭似是担心她冷,又把怀里的人裹紧了些,加快了速度。 返程的路上,罗敷山安静的出奇,整个昆水别宫仿佛都笼罩着一层奇怪的氛围,不安的预感一点点浮上心头。 纳兰榭护着她利落的翻窗进屋,商宴脚尖刚一点地便取下了覆在眼睛上的银面具,寝殿里燃着淡淡的安神香,空无一人。 商宴轻轻松了口气,正要去解身上披着的斗篷,突然有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商宴来不及反应,小福子已转过廊柱走了进来。 看见商宴的装束,小福子先是一愣,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嗓音里带了哭腔道。 “陛下啊,您这是去哪儿了啊?您这不是要了奴才的命吗……” “闭嘴……不要声张!” 商宴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福子哭着抬起头,怨念的开口道,“陛下,您不知道摄政王连夜上山了吗?现在,王就在殿外求见呢……” “什么?” 商宴压制住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一边手忙脚乱的解着身上的斗篷,一边用眼神不断示意着纳兰榭。 以纳兰榭的功力,现在翻窗离开是来的及的。 然而,纳兰榭却是假装看不见某人的眼色,长发一撩,不慌不忙的坐在了案边上,悠闲的喝起茶来,摆明了是不想走。 “你……” 看着他十足风流,九分艳色的模样,商宴骂人的话语却生生堵在了喉咙,怎么也吐不出来。 与此同时,殿门外楚依安清冷的语气传来,“陛下,你睡了吗?” 小福子认命的伏下身子,暗自祷告。 商宴一惊,手指紧紧握住胸前斗篷的系带,她深吸口气,用带了几分慵懒睡意的语气开口道。 “今日天祭有些劳累,朕已经睡下了……不知皇叔深夜前来有什么要事吗?” 第六十九章 牵连溯雪 楚依安没有回答。 殿内外皆是一片寂静,只听得断断续续的虫鸣声。 商宴目光定定的凝在楚依安所在的方向,隔着梨花木的殿门,她似乎能看见楚依安缓缓垂下凤眸的模样,清冷孤傲,宛若天人。 商宴心里忽然有些酸涩,从一开始,她的恐惧也不过是担心皇叔会失望罢了…… 许久,在商宴以为他会推门而入时,楚依安却是淡淡的开了口,“没什么。” “既然累了,那就早些休息吧。” 说完,楚依安再没有停留,面色平静的转身离去。 听见楚依安衣袂滑过夜风的声音,商宴一直紧握在胸前的手终于缓缓垂下,心底不知是庆幸,还是难过。 一回头,纳兰榭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只余案上的茶水还飘散着热气。 “陛下,您这是去哪儿了啊?怎么把王都给惊动了?” 小福子从地上起身,总算是松了口气。 “没什么,只是去奉安城里走了一遭……” 商宴说着,有些疲惫的坐在软塌上,小福子细致的上前替她脱下斗篷。 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商宴眉头一皱,担忧的开口道,“小福子,溯雪呢?怎么还没回来?” 小福子收捡披风的动作一顿,有些为难的开口道,“陛下,摄政王刚到别宫,就把溯雪姑娘唤走了……” 商宴一惊,经过上次狩猎一事,可见皇叔对溯雪要求是很严苛的,绝不允许一丝一毫的失职疏忽,她此次偷溜出去,溯雪一定会被皇叔惩罚的。 “不行,我不能害了溯雪,我要去救她……” “陛下!” 小福子跪倒在地,哭着抱住她的腿。 “陛下,您现在去了也于事无补啊!王既然没有挑明,那这事也就这么过了……您要这么一去不是明明白白的告诉王,您偷偷溜下了山吗?” 商宴略微迟疑,小福子继续道,“这样一来只会让王更加生气,说不定还会牵连到纳兰公子,溯雪姑娘受罚也会更严重的……不如明天一早再去吧……” “可是……” “陛下,明日您还要去昆水池‘洗浊’,王不会太难为溯雪姑娘的……” 话到此处,商宴眉头紧皱,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商宴起身利落的穿戴好,早膳也没来得及用便匆匆向殿外走去。 朱红色的殿门一开,阳光便携裹着空中飞舞的细尘涌了进来。 商宴不适的眯了眯眼,殿门外背对着她站了一人,那人逆着阳光,身形挺拔,叫人看不真切。 “皇叔……” 商宴欣喜的跨出殿门,楚珀安闻声转过身来,如玉的脸庞上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 “陛下醒了?” 商宴脚步一顿,脸上的笑意慢慢沉淀下来。 “原来是淮阴王,这么一大早来有什么事吗?” 楚珀安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大祭司已经在准备‘洗浊’的相关事宜,王特命我过来护送陛下前去昆水池……” “皇叔呢?” “王还有要事处理,暂时不能过来了。” 商宴神色一怔,皇叔果然是生气了吗?连见都不愿意见她一面? 商宴心下低落,却突然反应过来她此行的目的。 “溯雪呢?” “溯雪么……” 楚珀安挑眉一笑,刻意拉长了语调。 “溯雪怎么了?” 商宴心头一跳,情不自禁的逼近一步。 “……当然是好好的在这里了……” 楚珀安微微侧身,溯雪低垂着头自他身后走上前来。 她穿着干净的窄袖长衫,面容素净,眉目冷清,简简单单用一根素簪挽起的长发整理的一丝不苟。 “溯雪!” 商宴急忙迎上去,关切的拉过溯雪恭敬叠放在腹部的双手。 “……你没事儿吧?” 溯雪身子几不可察的一颤,垂下的眼睑在轻轻抖动,商宴敏锐的察觉到,有些不可思议的松开了抓住溯雪小臂的手。 溯雪面色不变,只是嘴唇隐隐泛白,她默默后退一步,淡然的回答道,“多谢陛下关心,奴婢没事。” 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商宴稍显愤怒的目光射向一旁笑意散漫的楚珀安。 溯雪隐忍过人,受了再重的伤也是绝口不提,更不会在人前显露出丝毫的软弱。 而今她只是轻轻握住溯雪的手臂,她就疼的发抖……那该是有多么痛苦? 触及商宴质问的眼神,楚珀安唇角微勾,笑容是一贯的慵懒邪魅。 他磁性的嗓音里带着笑意,听在众人耳里却是一片冰凉。 “陛下,暗卫的命从来不是属于她们自己的,而是掌握在主子的手里。暗卫死了不过是折了把刀,而主子若有不测……所有的暗卫都要陪葬。” “陛下既然心疼自己身边的人,就更不应该任性妄为……因为你所犯的错,都会加倍施加在暗卫身上。” “这一次只是稍加惩戒,若再有下一次……我不能保证她还活着。” 楚珀安脸上依旧挂着魅惑人心的笑容,只是那妖异的紫眸里却全是冰凉的冷意。 “……陛下明白了吗?” 小福子额角的冷汗顺着脸庞滑落,商宴定定的看着他,掩在袖袍下的手指攥紧成拳。 可是她一句话也没办法反驳,因为的确是因为她的任性,溯雪才会遭受此等严罚…… 见商宴沉默不语,楚珀安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略一躬身,道,“微臣,告退。” 眼见着楚珀安紫色的袍角消失在走廊拐角处,小福子这才战战兢兢的从地上起身。 “陛下……” 商宴微微垂眸,却没有说话。 小福子只得心疼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看着溯雪苍白的脸色,商宴终是歉疚的开口道,“溯雪,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会被皇叔惩罚……我还什么忙都帮不上……” “对不起……” 一滴眼泪毫无征兆的打在溯雪手背上,连商宴自己都吓了一跳。 溯雪低垂的眸子里划过一丝异样,纤长的羽睫颤了颤,她终于抬起头,眸子里是一贯的冷清。 “不用说对不起,此事是溯雪无能,理应受罚。” 商宴微愣,小福子急忙打着圆场道,“陛下,时辰快到了,还是赶紧出发去昆水池吧,一会儿大祭司该着急了……” 话音刚落,已有侍女迈着细碎的步子过来,恭敬的福了福身。 “陛下,一切准备妥当,可以移驾昆水池了……” “知道了,下去吧。” 小福子摆摆手,打发掉前来催促的侍女,有些为难的看向商宴道。 “陛下……” 溯雪已沉默着退到一旁,低垂着眼,仿若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商宴轻叹口气,流光说的没错,溯雪从来都是为皇叔而活着的。 她抛弃了人情冷暖,把自己打造成一把冰冷无情的利刃,无情无欲,眼里只有任务,职责和命令。 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哪里分什么是非缘由呢? 第七十章 汤池洗浊 复抬眼,商宴眼底已经恢复了平静,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威仪持重。 “走吧。” 商宴淡淡的开口,大踏步迈开,金色的袍角在阳光下掠过耀眼的光芒。 昆水池在别宫后院,是一眼天然的温水池,被能工巧匠穿凿引流分为几个大小不同的汤池,设有女汤和男汤,用种满花草的萧墙苑落隔开,大商显赫的皇族皆可入浴。 而其中最大的一个汤池只有皇帝才可以享用,在商宴登基后,楚依安便命人在汤池上修筑了一个金殿,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而只有商宴知道,皇叔的醉翁之意根本不在于这眼汤池,他只是为了掩藏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罢了。 昆水别宫虽不大,但从主殿到昆水池也有将近一盏茶的时间。 商宴的步伐不疾不徐,一路走来,竟是发现别宫内守卫的禁军似乎都减少了许多,全然不似刚来昆水别宫那日里三层外三层的样子。 除了她,能同时调动这么多禁军的就只有皇叔了。商宴心里虽有些疑惑,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皇叔调动这些禁军必是有他的用意,她又何须过问…… 倒是小福子在她耳边轻声提醒道,“陛下,不只是昆水别宫禁军少了许多,就连罗敷山原本三重的守卫都被撤下了只剩一重……” “几个亲王也有所察觉,可是,王的意思……谁也不敢妄加揣测。” 小福子声音压的很低,但以溯雪的耳力定是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溯雪始终只是静静的垂着头,没有丝毫的反应。恐怕,这次皇叔的用意连溯雪也不知道。 商宴淡淡的收回目光,漫不经心的开口道,“朕知道了。” “这……” 小福子被她的态度噎得够呛,追上前道,“陛下难道就不担心吗?守卫一下子撤了这么多,这又是在宫外,万一有居心叵测之辈……” “好了,” 商宴似有些无奈,“就算有暴徒,那也是冲着朕来,朕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更何况,有皇叔在这里,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陛下……” 小福子忧心忡忡,商宴却不加理会,转身入了后院。 昆水池边,罗恒远率领一众弟子恭谨的跪拜迎接。 “微臣,恭迎陛下圣驾!” “免礼吧。” “谢陛下……” 商宴随和的点点头,目光却四处打量起来。 不得不说,虽是别宫,这里却打造雕琢得格外新颖别致。假山亭台,楼阁水榭,就是比起煊赫家族里的后花园也是不遑多让。 苑中伫立的金殿古木沉香,典雅大方,规模虽不算恢宏,但只是作为沐浴的‘屏障’,这也算是极其豪奢了。 更为难得的是别宫周围都是清幽的山林古木,鸟吟虫鸣,不同于肃穆冰冷的宫廷,反而是别有一番禅味。 商宴没有说话,纹龙绣金的软靴踏在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发出清浅的声响,罗恒远穿着大祭司的袍服在一边恭敬的候着。 在百姓眼里或许他是无所不能,通天彻底的大祭司,但在大商皇帝面前他一样也是战战兢兢。 百姓眼里,神,就是天,甚至凌驾于君王之上。但只有他们这些披着官纱的人才知道,高位之上帝王的一句话,就可以颠倒富贵,涅没荣华…… 乃至取尔性命。 金殿外有几个蒲垫,是祭司念诵祷文所用。原本历代帝王‘洗浊’祭司都是在汤池旁隔着屏风进行仪式,可是楚依安建筑了金殿后,祭司便只能在殿外念诵祷文,不得越进半步。 商宴唇角微勾,大致扫视了一番后,却听苑外传来一阵嘈杂。 流光喝退苑落门口把守的禁卫,直直进入苑子里,长长的凤袍在地上旖旎开繁丽的花纹。 “皇后娘娘……” 罗恒远似有些诧异,流光无视行礼的众人,一双杏眸含嗔带怨的望向庭中那抹明黄。 商宴有些疑惑的开口道,“皇后,这是怎么了?” “陛下……” 流光似有些委屈的抱怨道,“你的禁卫军现在连我都要拦了……臣妾这皇后做来还有什么意思!” 门口的禁卫军闻言都齐刷刷的跪倒在地,却没一人开口解释。 这些都是皇叔挑选出来的禁军,皇叔下了死令,除了几个祭司,谁也不能进入别苑。 知道流光又在胡闹,商宴挑了挑眉,道,“皇后这不是进来了吗?” 流光借机撒着娇道,“陛下……那别苑的女汤也太小了,还不够阿璉一个人泡的……臣妾想和陛下一起泡嘛……” “什么?!” 出声的是罗恒远,众人也是一惊,自知失言的他急忙跪下,言辞恳切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流光狠狠瞪他一眼,“本宫和陛下乃是结发夫妻,泡个鸳鸯浴怎么了?” 商宴尴尬的低咳一声,罗恒远膝行上前几步,几乎快哭出来了。 “陛下,此眼汤池历来只有大商帝王能入,这是大商数百年来的祖训啊!” “……更别提女子属阴,若是沾了此眼池水,恐会乱了皇室之根基,大商之国运啊!陛下三思!” “你这老道,就知道装神弄鬼!” “好了,好了……” 商宴无奈的安抚着流光。 “大祭司说得有道理,不要胡闹了。” 天祭‘洗浊’是大商历代的传统,可大可小。但流光若是真进了这眼汤池,恐怕会被天下百姓口诛笔伐,更给了那些老臣把柄。 “陛下!” 流光气极。 商宴轻轻摇了摇头,流光虽然平日里贪玩儿,但绝不会无理取闹。 知晓溯雪刚受了罚,昆水别宫的禁军又莫名少了近半,流光也不过是担心,想在她身边保护她罢了。 “你啊,就别胡闹了,堂堂一国之后,像什么样子?” 流光眨了眨灵动的杏眼,思索一番后道,“那……臣妾不进汤池就是了,臣妾伺候陛下沐浴怎么样?” “噗……” 小福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商宴凉凉的眼神瞥过去,小福子只得生生忍住。 一旁的罗恒远却是险些背过气去。 碍于官职,他虽然一直呆在罗敷山上,但对皇宫里传出来的流言蜚语也有所耳闻,向来听说楚皇后生长于山野,跋扈横行,没曾想这么能胡搅蛮缠! 可是皇帝偏偏还这么宠着她! “陛下……” “好了,” 商宴抬手打断罗恒远即将出口的哭诉,望向流光,脸色是一贯的庄严凝重。 “‘洗浊’不是玩闹之事,不要再难为大祭司了,回去吧。” “可是……” 流光担忧的看了一眼面色稍显苍白的溯雪,却是欲言又止。 “没事的,” 商宴面色缓和了些,“回去吧,记得照看好阿璉。” “是啊,皇后娘娘,您就回去吧……” 小福子也开口劝慰道。 第七十一章 水洗凝脂 流光咬了咬唇,不知想了些什么,终是松口道。 “那……臣妾告退。” 看着流光一步三回头的退出别苑,罗恒远总算是松了口气。 在弟子搀扶下起身,罗恒远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藏蓝色大祭司袍服,正了正神色道,“陛下,时辰不早了,可以入殿了。” 商宴轻轻点了点头。 经流光这么一闹,天色也已经暗了不少。 商宴和溯雪进入金殿后,小福子仔细的把殿门关上,怀里雪白的拂尘一扫,罗恒远等人已盘坐在蒲垫上,闭眼念诵起祷文来。 低低的诵告声传入耳朵,商宴迈步走着。 殿内一片空旷,只有一扇半透明的锦绣屏风,大殿四角架着沉香木的灯架,上面燃烧着十几盏宫蜡,烛火通明。 屏风后是氤氲着水雾的汤池,整个大殿里弥散着温热的雾气,恍若人间仙境。 “小心……” 脚下的青石板砖沾染了水汽有些湿滑,溯雪细心的抬手扶住她。 转过屏风,眼前是一眼打造的格外精致恢宏的汤池,池水泛着淡淡的乳白色,水汽氤氲。 汤池尽头有一个纯金打造的龙头,雕琢纹理精湛,栩栩如生。 龙头怒目吹须,散发着睥睨万物的王者之气,龙眼凶煞的望向来人,仿佛随时会挥舞着利爪扑咬过来。 商宴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并没有过多的表情。毕竟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怎么可能被冰冷的死物吓住? 室内温度宜人,龙头的血盆大口中不断注入热腾腾的池水,在平静的汤池中泛起雪白的水花,连带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也流动起来。 头顶白玉纹龙的金冠被溯雪熟稔的取下。 金簪一拔,一头乌黑秀丽的墨发便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长长的直垂至腰际。 商宴轻轻伸展开双臂,任溯雪替她褪下一件件做工繁复的外袍。 绣着五爪金龙的深色龙袍被齐整的挂在一侧衣架上。 商宴唇边却忽然浮起一抹笑意来,不过浅浅的一瞬而逝,似是苦笑又像是自嘲。 罗恒远口口声声百年祖训,若是知道他跪拜的帝王实则是个女儿身,早在八年前就入了这帝王池…… 不知他会作何感想呢? 漂浮的水汽丝丝缕缕沁入肌肤,在溯雪的手搭上她最后一件雪白的里衣时,商宴忽然开了口。 “溯雪,不必麻烦了,我自己来吧。” 溯雪动作一顿,却是依言收回了手,她双手恭敬的交叠在腹部,面上依旧是冷冷的面无表情。 “……奴婢告退。” 看着溯雪退出屏风外,听见金殿大门开了又合的声音。 商宴偏过头来,垂下眸子看着汤池面上漂浮着的鲜红花瓣,轻轻叹了口气。 褪下雪白的里衣,凉意丝丝入骨,烛火跳动着在屏风上投下她姣好的身形。 商宴深吸口气,迈出细腻雪白的小腿踏入池中。 沿着池里的玉阶缓缓而下,商宴抬手解开胸前紧紧束缚着的帛带,那帛带素白如雪,薄如蝉翼,一层一层的紧紧缠绕着,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解下一圈圈的帛带,商宴随手一抛,长长的帛带在空中滑过优美的弧度,落在池边的青石板砖上。 商宴整个身子沉入池中。没有了胸前的束缚,温暖的池水一寸寸舒缓着疲惫的肌肤,商宴惬意的叹了口气。 难得能静静的泡会儿汤池,真舒服啊…… 在大商皇宫里虽然也有汤池,但宫里毕竟耳目众多,各路牛鬼蛇神都有,她也不敢如此放松的享受。 玉手轻轻伸出水面,晶莹的水珠顺着细腻的肌肤滑落,抬起一片鲜红的花瓣凑近闻了闻,商宴面上绽开一朵欢喜的笑容,仿若只是一个无邪嬉水的女孩。 扫去平日里的庄严肃穆,水雾柔和了她的眉眼,微醺的脸颊似乎是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华美脱俗。 长发如海藻般散落在池中,商宴舒适的闭上眼,殿外低低的吟诵声不断传来,商宴内心却一片平静。 就像当初在冲天的火光中,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残垣断壁错落着倒塌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呛鼻的烟尘味,她冰凉的小小一团蜷缩在床底下,被楚依安捞出,紧紧的揽在怀里。 他的怀抱那么有力而温暖,仿若再坚实不过的壁垒,让她无比心安。 她忍不住睁开眼,正对上楚依安那双明亮的眼眸。他的眼睛很漂亮,里面氤氲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情感,偏偏在火光之中,那些复杂的情感杂糅成了一团潋滟璀璨的光芒,直直映入她的心底。 明明置身于烈焰火海,生死一线,十九岁的少年却孤傲的对她挑唇一笑。 耀眼而轻狂。 那时她就知道,她要活下去。 不论如何,不论是为了什么,勇敢的,活下去。 商宴从往事旧梦中回过神来,睁眼的一刹那,似乎有泪水自眼中滑落,商宴迷茫的伸手去摸,却什么也没摸到。 殿外一片寂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想必罗恒远他们已经诵完祷文离开了。 自己竟然是在汤池里睡着了吗? 商宴轻轻转了转酥掉的颈脖,舒服的伸了个懒腰,起身向汤池边走去。 泡了这么久,再不出去小福子她们该担心了。 汤池水温不减,随着她的走动滑出潋滟的水纹,水雾升腾,殿内一片祥和。 忽然金殿顶上传来极其细微的声响,商宴步子一顿,凝神去听,却什么也没有。 甚至……安静的出奇。 商宴神色一凝,一扫方才的闲散随意,变得格外谨慎起来。 龙头里源源不断注入的池水在汤池中溅起雪白的水花,发出清脆的声响。 商宴整个身子沉在池中,只露出肩头及锁骨上的一片雪白,沾了玫瑰花瓣的湿发如同水蛇般缠绕在她细腻的肩背上。 商宴眉目间染上一层冷意,不动声色的缓缓靠近池边。 从小到大无数次的刺杀经验告诉她,周围越是安静,敌人却越是可怕…… 金殿外,众多禁军肃然而立,夜色笼罩中,宫灯里燃着的烛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小福子百无聊赖的拨弄着怀里的拂尘,却见一直沉默着的溯雪忽然警惕的将手按在了腰间的软剑上。 小福子腆着一张笑脸凑过去。 “溯雪姑娘,这是怎么了?” 溯雪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的吐出几个字,“不想死的话就滚一边去!” “这……” 小福子正纳闷,话还没说完,却突然被溯雪抬腿扫开,溯雪利落的拔剑出鞘,冷光一闪,一支暗弩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去,射入身旁的草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与此同时,无数的黑衣人从黑暗中涌现出来,手里紧握的大刀在月色下闪动着冰冷的寒光。 第七十二章 刺客夜袭 刀剑相撞的声音打破了原本的寂静,别苑中禁军和刺客瞬间缠斗成一团。 “护驾!护驾!” 小福子连滚带爬的向金殿跑去,溯雪勉强格挡开迎面而来的大刀,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带着森森杀意道,“你敢进去我就先杀了你!” 分神之际,刺客一脚狠狠踹在溯雪胸膛上,溯雪被逼的后退几步,喷出大口鲜血来。 “……还不快去禀报王!” 小福子忽然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向苑外跑去。 “对,去找王……找摄政王……” 溯雪勉力护送着小福子逃出别苑,余光瞥见不少刺客已经跃上了金殿,她却被几个刺客死死牵制住,分身乏术。 金殿内商宴听见外面纷乱嘈杂的打斗声,整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果然…… 可是以往天祭哪怕是遇上刺客,也不过是埋伏在半道上,连罗敷山的守卫都突破不了,如今这拨人竟是悄无声息的直接潜入了昆水别苑! 究竟是何方神圣? 商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加快速度向池边走去,奈何在汤池里泡了太久,浑身乏力,竟连这一动作都显得艰难。 商宴心里暗骂自己没用,脚下步伐却不停,如今最重要的,是她女子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 不论一会儿冲进来的是禁军还是刺客,她这个样子,都脱不了身! 可是挂着袍服的衣架离汤池还有几丈远,她根本够不到,况且,她也总不能就这样出水去…… 思绪纷杂间,金殿顶上的脚步声已越加密集清晰,殿外禁军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猩红的鲜血喷涌在素净的窗纱上,淋漓而下。 商宴背靠在汤池边,一手下意识的护在胸前。 金殿一角的屋顶突然坍塌下来,十余个身形魁梧的黑衣人翻身而下,提着染血的大刀步步逼近…… 这些黑衣人眼神锐利,步伐平稳,明显是训练有素。浓重的杀意扑面而来,商宴握紧了在水底的拳头。 眼看着黑衣人越走越近,为首的刺客大刀一横,带着凌厉的刀风劈面而来。 商宴眉头微皱,认命似的闭上双眼。忽而劲风一扫,殿内的烛火尽数熄灭,商宴只听得衣袍在空中滑过的‘飒飒’声,忽而肩上一暖,整个人已经被裹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中。 一阵天旋地转,刺客狠厉的一刀直直砍在池壁上,发出混沌的鸣音,在黑暗中火光四溅。 商宴还未反应过来,抱住她的人一个闪身,刀锋擦着她的鬓边滑过,刺客一声闷哼,被一掌震开数尺,撞倒了远处的屏风。强劲的掌风携裹起她的长发,商宴睁开眼,黑暗中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受到那人胸膛散发出的温热气息。 那么熟悉而让她心安。 “皇叔……是你吗?” 商宴的声音有些颤抖,方才孤立无援时她不曾害怕,大刀迎面劈来时她也不害怕,然而此时此刻,她胸腔里却有什么在狂跳着,连带着指尖也颤抖起来。 黑暗中那人没有回答,只是环抱住她的长臂又收紧了几分。 她身上裹着男子宽大的外袍,手掌贴在他的胸膛上,能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半晌,他终于开口道。 “我在。” 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商宴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隔着浓重的黑暗,她仿佛能看见楚依安说这句话时眼睑垂下的弧度,风轻云淡却又高不可攀,一棱一角都是精雕细琢般的完美无缺。 与其说是天神造就了他,倒不如说,他就是天神。 至少,是她的神。 反应过来的黑衣人一拥而上,楚依安紧紧抱住她,游刃有余的避开黑衣人迅猛的攻击。 大刀砍在廊柱上,木屑四溅开来,楚依安一掌劈开他,连带着身后的刺客也被震飞出去,发出沉闷的落地声。 被击中的刺客哀号着喷出大口鲜血,商宴仿佛能听见内脏被生生震碎的声音。 楚依安一手揽着商宴,足尖轻移,一手抽出一边木架上挂着的长剑。 长剑出鞘发出清脆的鸣音。 月色透过窗纱照射在长剑上,剑身反射的冷光映照着楚依安凌厉的凤目。 杀气四溢。 别苑里很快赶来了大量的禁卫军,和之前占了优势的黑衣人混战成一团。 赶来的商衍一剑洞穿了其中一个刺客的身体,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溯雪。 “你没事吧?怎么伤的这么重?” 看着商衍担忧的神色,溯雪冷冷的推开他,用力过度却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 “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我只是想保护好你……” “不需要!” 原本身上就有伤,经此恶战,溯雪连提着剑的手都在颤抖,看着越来越多的刺客涌进金殿,仍是咬紧了牙向金殿挪去。 “不要命了吗!为什么要这样难为自己?” 商衍一剑挑开斜地里射来的暗弩,向来温和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愠怒之色。他紧紧扣住溯雪的手腕,不料这个动作竟疼的溯雪松了手里的剑。 商衍一惊,连忙扶过溯雪。 她竟然是……晕过去了? 商衍眸色一沉,提着长剑将溯雪横抱而起。 “阿衍!” 刀光剑影中,商玄和纳兰榭匆匆赶来,一脸焦急之色。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皇兄呢?” 商衍眉头微皱,从怀里人身上收回目光道。 “这拨刺客来势汹汹,陛下还被困在金殿里,皇兄你先去保护陛下,我把溯雪安置好随后就来。” “好。” 商玄点点头,招架着斜地里砍来的大刀。 纳兰榭目光落在溯雪浑身斑驳的血迹上,心里一沉,漂亮的桃花眼里涌上一层肃杀之色,不待商衍说完,已是提着剑一纵身向金殿扑去。 “阿榭!” 商玄焦急的大呼出声。 越来越多的黑衣刺客涌进别苑,竟像是早已埋伏好一般。纳兰榭瞬时被几个黑衣人缠住,商玄堪堪应付着,这些刺客野蛮强悍,功法独特,全都不要命似的往金殿里扑。 商玄眸子里闪过一丝凌厉之色,萧氏手里绝对没有这样的强军,究竟是些什么人? 原本雅致整洁的大殿内如今一片狼藉,越来越多的刺客破窗而入。 商宴渐渐适应了殿内的黑暗,借着漏进的几缕月光看清了眼前的局势。 脚下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身上红黑相间,大多是被一剑毙命。与平日里的高华淡漠不同,拔了剑的楚依安神色冷漠,浑身散发着不可收敛的杀伐之气,衬得他宛如冰冷无情的死神。 那些黑衣人手里举着大刀,缓缓迈着碎步将二人团团围住,见识了楚依安的身手,谁也不敢再贸然上前,只余手里的大刀闪着森森寒光。 楚依安神色漠然,玉冠之下深沉如水的眸子仿佛只是在看一群将死之人。 长剑上粘稠的血液顺着剑锋滑落,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砸进她心里。 第七十三章 依安受伤 商宴被楚依安完好的护在怀里,她只裹了一件外袍,薄薄的面料被沾湿了紧贴在身上,玲珑有致的身形若隐若现。 商宴知道,殿外已经来了不少援军,商玄,商衍,还有纳兰榭都在外面,但是她这个样子根本没办法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外面少不了别有用心之人,一旦出了殿,她的身份必然暴露无遗……原本以皇叔的功力早就可以杀出重围,但为了护住她,只能选择固守在殿内。 刺客一波接一波的涌进来,他们现在的处境,与绝境无异…… “皇叔……” 商宴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湿透的身子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栗着,楚依安敏锐的察觉到,不由把怀里的人又揽紧了几分。 “别怕。” 一股暖流从楚依安的掌心缓缓注入渐渐蔓延至全身,隔着单薄的衣料,商宴整个身子紧贴在楚依安怀里,淡淡的檀香萦绕在鼻尖,黑暗中商宴不由悄悄红了脸。 窥探了许久的刺客终于一拥而上,楚依安手里长剑轻挥,四两拨千斤的击破众人合攻,剑光一闪,几个刺客颓然倒地。 而其余的刺客似乎是摸清了门道,一招招一式式都无比狠辣的冲着商宴而去。 商宴被楚依安护在怀里,只能听见无数的大刀带着凌厉的风声呼啸而来,刀刀致命。 楚依安足尖轻移,身形变幻着避开刺客的攻击,长剑所过之处皆是抛洒一片温热。 刺客攻势愈猛,商宴的心也渐渐提了起来,刀声呼啸而过,楚依安却丝毫不见慌乱,呼吸一如既往的平稳。 刚挑开迎面而来的大刀,另一侧的暗剑已经斜刺了过来,楚依安处变不惊的应对着。沉闷的落地声和刀剑相撞声充斥着耳膜,商宴屏住呼吸,尽量配合着楚依安的动作,不让他分心。 突然间大刀携裹着强劲的风声自耳后而来,商宴终是忍不住惊呼出声。 “皇叔,小心!” 楚依安眸色一变,如游龙般刺出去的长剑剑锋一转,手腕一个用力,刀刃在商宴额前堪堪停住,刺客的头颅已经滚落在地。 另一侧的大刀却在这时破空而来,商宴下意识的闭上眼,楚依安略一倾身护住怀里的人,生生受下这一刀。 利刃刺进身体划开皮肉的声音格外清晰的传进商宴耳中。 “皇叔!” 楚依安没有哼声,反身一脚踢在刺客胸前,刺客被这一脚直踹开来跌入汤池之中,哗啦啦的落水声中夹杂了痛苦的呻吟。 大片大片的温热沿着楚依安的肩胛流淌下来,浸湿了他的衣袍,商宴惊慌失措的摸索上去,满手的冰凉。 “……皇叔……你受伤了……” “不要管我了……皇叔,你先走吧……” 商宴不争气的红了眼,带着哭腔祈求道。 “不要说话,抓紧我。” 楚依安低低的出声,右手挽出一朵漂亮的剑花,围绕上前的刺客纷纷中招倒地。 殿外的局势似乎已经隐隐被控制住,见楚依安受了伤,剩余的刺客都发了疯似的扑上前来。 “不过是些跳梁小丑,也配从本王手里要人?” 楚依安调整过呼吸,冰冷的语气里带了凛冽的杀意。 手起剑落,一片哀嚎声中,商宴仿佛置身于人间炼狱。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溅上她的脸,她却不知道,那是楚依安的,还是刺客的。 在最后一个刺客挣扎着倒地时,殿外厮杀的动静也渐渐平息。 殿门打开,隐隐可听见流光焦急的声音传来。 楚依安松开一直揽着她的手,剑花轻挽,一角灯架上的烛火复又燃了起来,照亮了一小方天地。 “陛下!” 流光拖着繁丽的凤袍一路小跑进来,丝毫不在意满地的污秽血迹。 进入殿内,她第一眼落在楚依安被血浸透的伤口上,随即不着痕迹的移开,上前紧紧拥住了商宴。 “商商……你没事吧?” 左右打量了一番,流光总算是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吓死我了……” 看着流光眼里真诚的担忧之色,刚历经一番惊险后的商宴轻轻吁了口气。 “我没事。” 目光却是担忧的望向一侧的楚依安。 她身上披着楚依安宽大的外袍,楚依安只着了一件黑色窄袖锦衣,束腰绑带,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潇洒的意味。 只是刚经历一番屠戮,他精致的眉眼间还带着敛不去的煞气,伤口的鲜血浸染了黑袍,沿着右臂蜿蜒而下,一滴一滴顺着手掌滴落。 “皇叔……你的伤……” 商宴不由自主的上前一步,看着他鲜血淋漓的臂膀却是手足无措。 她真是没用,这么多年来,永远只能不堪的躲在皇叔身后,永远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受伤! “对不起……皇叔,是启儿太没用了……” “对不起……” 商宴压抑着眼角的酸涩。 哪怕卸下了冠冕的伪装,她也不能像个普通女孩一样流露出过多的软弱,她早已没有这个资格。 “无妨。” 楚依安冷静的打断她的话,看着商宴咬紧了唇,眼眶隐忍泛红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受委屈拉他袍角的样子。 眸中冰冷的杀意渐渐敛去,楚依安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干燥的掌心轻抚上她的脸颊,指腹仿若蝴蝶羽翼一般温柔的掠过,拭去上面沾染的几滴血迹。 商宴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身子本能的僵住,只能仰起头来怔怔的看着他,整张脸瞬时红了起来。 几近暧昧的动作让两人靠得很近,商宴几乎能听到楚依安胸腔里的跳动声。 沉稳有力,有条不紊。 “陛下!” 殿门外却忽然传来纳兰榭焦急的呼唤声,楚依安凤眸微眯,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收回手道。 “照顾好陛下。” “是……” 淡淡的吩咐完流光,楚依安随手将掌心的长剑插回木架上的剑鞘中,剑风带动着烛火微晃,明明灭灭中,楚依安风轻云淡的背影沐尽高华,仿佛是修罗场里浴血涅磐的佛陀。 商宴有一瞬的失神,还要再说什么,流光已拦住了她,轻轻摇了摇头道。 “放心吧,那点小伤,对王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商宴一顿,垂下的长睫轻轻颤了颤,不再说话。 寒凉丝丝入骨,商宴目光扫过殿内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尸体,血肉模糊,数量惊人。青石板上的鲜血仿佛溪流一般蜿蜒着注入池中,汤池依然腾着热气,只是池水已经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浓重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商宴神思稍微恢复了些清明,心底却突然生出一阵寒意来。 “……陛下!” 殿外的刺客已被剿杀殆尽,纳兰榭原本纤尘不染的白袍被溅上了大朵大朵的猩红,不失风雅不说,竟是衬得他容色越发妍丽逼人。 手里的长剑染满了鲜血,纳兰榭紧皱着眉头大踏步跨入金殿,却突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第七十四章 深不可测 “纳兰公子留步。” 楚依安神色淡然的站在那里,左手负于身后,殿内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纳兰榭忍不住皱了皱眉。 “陛下呢?” “她很安全,无须担心。” “我要进去看她。” 纳兰榭如若未闻的绕过他抬步向殿里走去。 楚依安微微偏头,幽深的凤眸里凝满了冷意。 “陛下方才受了惊,未来得及整理仪容,纳兰公子还是不便进入的好。” 楚依安话语里警告的意味太过明显,纳兰榭步子一顿,他能感受到楚依安体内浑厚的内力积聚成的迫人压力。 纳兰榭从在封后大典上见到楚依安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是个极其可怕的男人。 楚依安看似风轻云淡,却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他的心思太过深沉狠辣,功力更是不可度量,纵然游走江湖多年,见识过不少高人异士,楚依安仍然给他以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可是偏偏那小皇帝还这么信任和依赖他,甚至没有丝毫的戒心与防备。 她和楚依安之间,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又或者说……他们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 心思百转间,纳兰榭却是唇角微勾,转头露出一贯风流不羁的笑容来。 “摄政王既如此说了,那纳兰在外面等着便是。” 一个言笑晏晏,一个冷漠寡淡,四目相对的瞬间,周围的气压仿佛凝结成了冰。 半晌,楚依安率先收回目光,音色清冷。 “如此最好。” 殿外夜风袭袭,禁军开始忙碌的收拾起苑中的尸体,小福子步履匆匆抱着厚厚的大髦赶过来,看见楚依安和纳兰榭静静的站在殿门口,两人之间隐隐有奇怪的氛围在浮动着。 小福子吃了一惊,压下眼底的诧异行礼道。 “王,” “纳兰公子。” 楚依安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小福子又恭敬的躬了躬身,不敢抬头,匆匆向殿内走去。 殿内流光已等的有些焦躁,商宴却是微微垂着头,长眉轻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到来人,流光率先迎上去,柳眉挑了挑,“怎么是你?溯雪呢?” 小福子垂着头,只能看到流光身后商宴裹着的宽大外袍下露出的一双白嫩的脚丫。 小福子的脸微微发烫,急忙闭上眼睛道,“溯……溯雪姑娘她受伤晕倒,被衍亲王带回去了。” “这样啊……” 流光沉吟着接过小福子呈上的大髦,哂笑着睨了小福子一眼,道,“你,转过头去……要是敢偷看我就挖了你的眼!” “……不敢不敢!” 小福子急忙转过身去,用双手死死捂住了眼。 “好了,流光别吓他了。” 商宴无奈的摇了摇头,流光俏皮的戳了戳小福子的脊梁道,“瞧你那怂样!” 裹好厚实的大髦,宽大的风帽几乎遮住了商宴的半张脸。 商宴被流光搀扶着,一路低垂着头,流光只道陛下受了惊,那些侍女禁卫倒也没察觉出什么异常。 一路安然无虞的回到寝殿,殿内燃着二十四盏通明的烛火,香炉里袅袅炊起的轻烟似乎都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商宴松了口气,揭下头顶的风帽,此时一片鲜红却从她披散着的乌发间滑落下来,商宴抬手接住,竟是池中的玫瑰花瓣。 商宴微有些怔愣,轻轻握紧了掌心。 从小到大,不论遇到怎样的险境,皇叔总是把她保护得那么好……即便在她以为他们已陷入绝境时,他仍能护住她丝毫不损,连带着发间沾染的花瓣也温香犹存。 “商商……” 流光遣散了殿外的侍女,匆忙掩上殿门道,“还在发什么愣呢?还是赶紧梳洗更衣吧……刺客夜袭这样大的事,定是等不了天明的,一会儿难免还要你出面……” “……” “好……” 商宴应声着,垂眸看着掌心的花瓣,眼底神色莫名。 半晌,商宴心底暗叹了口气,将花瓣轻轻的放在梳妆台上。 或许,是她想太多了吧…… 流光手脚很利索,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一切都已经穿戴整齐。 熏香袅袅中,商宴对着一人高的铜镜理了理领口的叠襟,镜中的帝王眉目清秀,气度温和而不失威严。 哪怕方才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面上也不见丝毫狼狈慌乱之色。 流光端详着镜中年轻沉稳的帝王,笑着点了点头,“一国之君,当有此气度。只是方才境况太过凶险,我还担心你会被吓坏了呢……” 商宴不置一语,只有她知道,在杀机四伏的黑暗之中,当她摸到皇叔被血浸透的胸膛时,她有多么害怕和惶恐。 她宁愿那一刀,是砍在她的身上,那她现在也不会那么难受。 “唔,这外面更深露重的,还是再披一件狐裘吧,别着凉了……” 见商宴失神的样子,流光转移着话题抖开一边支架上的狐裘,精致的暗纹在在烛火下仿佛有波光流动。 “商商,这是……王的狐裘吧?” 商宴一怔,随即似是想起什么,轻声道,“上次去定水宫找皇叔商议政事,回来时太晚了,皇叔便把他的狐裘给我了。只是还未来得及归还,想必是小福子粗心,给拿错了吧。” “原来是这样啊……”,流光拉长了语调,眼里闪动着揶揄的笑意。 商宴习以为常的摆摆手,“罢了,如今天气渐暖,夜里也不算太凉,披着倒显累赘。” 更何况,外面刚经历了一番厮杀,到处一片狼藉,若是污了这雪白的狐裘可怎么好? “那好吧……陛下是宁愿心疼这狐裘,也不心疼自己身子。” 流光显然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调侃着重又把狐裘挂回支架上。 殿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小福子似乎和谁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商宴仔细听了听,脸上神色稍松,开口道,“进来吧。” “皇兄……” 殿门一开,商璉便急促的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杏黄色的撒花如意云烟裙,清丽秀雅,只是精致的裙摆上却沾染了些许血渍,看来是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皇兄,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唤太医来看了吗?” 商璉一张小脸微微泛白,显然是受了惊吓,却抑制不住眉眼间的忧虑之色。 见她神色紧张的打量着自己,商宴心头一暖,安抚似的笑笑,“没事的,你看朕不是好好的吗?” “哪里像受伤了?” 看商宴气定神闲的样子,商璉长长松了口气,“皇兄没事就好,只是,方才突如其来闯入那么多的刺客,都朝着昆水池扑去,听说皇兄还被困在金殿内,阿璉实在是担心……” 说着,商璉声音渐弱,长长的睫毛轻颤着,像极了一朵娇柔的兰花,惹人怜爱。 “放心吧,朕没事。” 商宴微微一笑,注意到商璉略显凌乱的发髻,随手将她鬓边松散的长发挽至耳后。 第七十五章 西夏死士 小时候她是被太宗捧在手心里的公主,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尊贵无匹。其实那时的她和商乐也没什么区别,都是被宠爱贯了,在宫里无法无天,恣意妄为。 她虽是个女孩,却总爱领着那些嫡出子弟到处惹事生非,闹得宫里鸡犬不宁。 当那些名门小姐们围着她讨好打转时,商璉就躲在一边偷偷的观望着,小鹿般清澈的眼里充满了好奇,憧憬和胆怯,只是她从来都没在意过。 因为那时,她还有宠她的哥哥,疼她的母后,和任她在怀里撒泼打闹揪胡须的父皇。 而现在,她孤身一人,身后也只有这个妹妹了。 看似随意的动作,商璉眼里却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有些拘谨的后退一步,福了福身道,“阿璉来的匆忙,也没来得及整理,这狼狈的样子真是让皇兄见笑了……” 商宴动作一顿,流光在一侧调笑出声,语气里带了几分淡淡的醋味。 “陛下这是心疼自家妹妹呢,璉公主何必如此生分?” 商璉腼腆的抿唇一笑,流光顺势拉过她的手道,“阿璉,我不是让那些侍卫先送你回东殿吗?虽然现在局势已经被控制住了,但难免还有漏网之鱼,你这样急躁躁的冲出来,万一被那些不长眼的伤了怎么办?” 刺客夜袭时她正和商璉在女汤泡澡,突然听见别苑传来打斗的声音,虽然诧异,但她也不能不顾商璉。 这拨刺客的目标明显是皇帝,杀气腾腾,都冲着帝池而去,想到商宴之前的百般交代,她只能先护送商璉安全离开,所以那么晚才到达金殿…… 闻言,商璉好看的细眉微微蹙起,“不是说刺客已经被围剿干净了吗?” 围剿? 商宴神色一凝,随即状似无意的开口道,“可知是谁带兵围剿的吗?” 她的声音里带了若有似无的冷意,商璉稍有犹疑,见商宴面色不改,终是轻声道,“阿璉自东殿出来时,正好遇见淮阴王……” 应该说,是遇见淮阴王剿杀刺客归来。 他一袭紫色劲装,黑带束腰,自墙外翻身入苑时,束起的长发意气风发,与平日里的慵懒华贵不同,楚珀安身上散发着冰冷而浓烈的血腥和杀气。 她见过无数次他的笑容,或慵懒,或邪魅,或温柔。 可她从没见过他这样,冰冷,残忍。 商璉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发出细微的声响,跟在楚珀安身后的十余个黑衣人齐齐转过头来。他们蒙着面,隐在黑暗之中,看不清面目。 但她能感受到他们如刀剑般锋利的目光凝在她身上。 ……那是杀意。 她知道,在大商皇亲国戚身边,少不了有几个暗卫。而这些暗卫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千锤百炼,最后优胜劣汰。 但,暗卫向来不轻易示人,楚珀安身边为什么会突然涌现出这么多的暗卫? 不过一瞬,那些暗卫已经悄无声息的匿入黑暗之中,楚珀安若无其事的转过身来,静静看了她片刻,忽然轻笑出声,“璉公主无须害怕,刺客已经被禁军围剿干净了,现在很安全。” 他的笑容有魅惑人心的力量,如同多年前一样,那么轻易的,就刻进了她心里。 “淮阴王应该是刚好路过,阿璉担心皇兄,便问了几句,淮阴王才告诉我说刺客已经被禁军围剿干净了……” 刚好路过? 流光神色已经有了些许变化,商宴轻轻点头,也不拆穿,从看似镇定的商璉身上收回目光。 “出去看看吧。” 殿外起了浓重的雾气,小福子一直恭候在殿外,见商宴出殿来,有些担忧道,“陛下,夜已经深了,您穿的这么单薄,小心别着凉了,要不奴才还是把狐裘拿出来给陛下披上吧……” 小福子碎碎念叨着,却见除了商宴,流光和璉公主神色都有些异常。 这是怎么了?这么想着,小福子也识趣的闭上嘴。 远处走廊的黑暗中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来,商宴转过头去,小福子率先诧异的出声,“纳兰公子?” 纳兰榭没有回答,他素雅的白袍上溅了大片斑驳的血迹,似是冬日里绽放的红梅,妖冶艳丽,只是那倾倒世人的面容上却罕见的没有笑容。 他的步伐有些沉重,一步一步,像是踏在她的心上。 商宴静静的看着他走近,纳兰榭漂亮的眉眼间夹杂着凝重,不甘,还有……一丝愤怒? 能让纳兰榭露出这种神情的,恐怕…… “怎么了?” 商宴终是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少了几分帝王的疏离生分,倒像是寻常朋友间的慰问,流光不由挑了挑眉。 纳兰榭静静的看着她,突然开口,“陛下知道今夜的刺客是何人吗?”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商宴心头不由一跳,“查出来了吗?” “是,查出来了。” 纳兰榭沙哑出声,神色却有些奇怪。 “是西夏皇族的死士。” “西夏!” 小福子惊呼出声,流光狠狠瞪他一眼,小福子恨铁不成钢似的拍了拍自己的嘴。 商宴也不由惊诧,西夏蛮横好战,一直对大商虎视眈眈她是知道的,但…… “西夏的势力……已经渗透到奉安来了吗?” “难怪……” 难怪那些刺客个个都体型魁梧,强蛮彪悍,并且身手极好,相互之间配合的十分默契。 哪怕面对实力悬殊的楚依安,他们也都不要命的发疯一般冲上去。 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打算活着回去。 西夏皇族培养出来的死士,其经验,能力,忠诚是完全可以和大商暗卫相媲美的。唯一不同的是,西夏的死士一旦出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是,这么多的西夏死士混入奉安,那些个督查官僚竟无一人察觉?甚至如入无人之境的潜进了昆水别宫……” 商宴喃喃念着,话头却突然一顿,一阵冰凉的寒意自脊背缓缓蔓延开来。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想法,纳兰榭轻笑一声,道。 “陛下,涌进帝池别苑的死士不过是冰山一角,昆水别宫外还躺着数百具死士的尸体,鲜血甚至把树根都染红了……这一次,他们无疑是有备而来,倾巢出动。” “这些年来,不断有西夏的死士潜伏进大商,他们极其耐心的蛰伏下来。一枚棋子,西夏可以埋下七年,八年,甚至十数年之久,只为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从内里,给大商致命的一击……” 商宴裸露在金色袖袍外的指尖在轻轻颤抖着,仿佛是在听,神思却不知飘散到了哪里。 谁都能听出纳兰榭的话外之意。 微冷的夜风穿廊而过,卷动着宫灯里的烛火左右摇曳,偌大的庭院里,却是安静的出奇。 流光冷冷的出声打破寂静,“你究竟想说什么!” 第七十六章 该是如此 纳兰榭并不理会,只是定定的看着强自镇定的商宴, “他们一直在等,耐心的等,而这次,摄政王给了他们机会,他任由西夏探子把昆水别宫的地图传出去,任由乔装的死士混入别宫,他甚至撤去了罗敷山过半的禁卫!” “你闭嘴!” 商宴高声打断他,一向清亮的眸子里微微泛红。 “不要再说了……” “陛下,你还不明白吗?” 纳兰榭强硬的板过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那日我带你去奉安城里看花灯,你不是在人群之中看见了楚依安吗?你以为,平日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摄政王,真的会有兴趣去看花灯吗?” “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商宴红着眼挣脱他的束缚,纳兰榭被她推的后退一步,似乎是牵动了胸前的伤口,不由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福子担忧的上前,“陛下……” 商宴自知用力过度,欲上前去扶,伸至半空的手却又堪堪停住,终是歉疚的开口道。 “……你没事吧?” “……怎么会伤的那么重?” 在金殿里被死士围攻时,她不是没听见纳兰榭焦急的呼唤声,她知道,纳兰榭是真的担心她。 但他身手向来极好,又怎么会…… 纳兰榭白玉般的额角渗出点点细汗,看着商宴担忧的神色,却是勉强勾出一抹自嘲般的笑容。 “如果我说,是被摄政王打伤的呢?” “什么?” 商宴一愣,随即似有些恼怒道,“你疯了吗?居然对皇叔动手?你不知道皇叔受了很重的伤吗!” 想起在金殿微弱的烛火下,楚依安沿着指尖蜿蜒滴落的鲜血,商宴的心几乎就揪成了一团。 而身后的商璉也是一惊,她知道,现下的这件事已经牵扯不清了,太多的真相不是她应该知道的,于是告罪福了福身,轻浅的退下了。 剩下的小福子和流光谁也没有说话。 纳兰榭眼底滑过一丝苦涩,右手还捂在胸前,却不知是伤口痛,还是里面痛,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 “看,摄政王的苦肉计用的多么好?” 纳兰榭缓缓直起身子,落寞的仿佛一夜苍老。 “是,陛下一直认为纳兰是纨绔子弟,但在奉安,纳兰家族也有自己的耳目暗桩。” “这些年,西夏死士一直在暗中骚动谋划,只是动静不大,都被摄政王压下了,但一直没办法彻底剿除。春祭那日,西夏死士为掩护刺杀,调虎离山放出虚假的消息,摄政王正是收到了风声去探虚实……” 看着商宴面色越来越白,纳兰榭似是不忍的垂下眼眸。 “摄政王何等心思?为了剿除这些根瘤,于是将计就计,故意调走了罗敷山大半的禁军,为那些死士挪出一座空山……” “简直是一派胡言!纳兰榭,你不要在这里信口雌黄!” 流光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商宴,剜向纳兰榭的目光冰冷如刀。 “信口雌黄?” 纳兰榭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艳丽的眉眼间带了丝冷意。 “摄政王的手段,恐怕你再清楚不过了吧?” “你!” 流光瞪大了杏眼,想要出手,却被商宴死死拉住。 “纳兰榭,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纳兰榭抬眼望向面无血色的商宴,终是放柔了语气道。 “那陛下可知摄政王在做什么?” “为了完全剿除西夏的死士,摄政王不惜利用你为诱饵,撤空山上的禁卫,引发死士倾巢出动!” “用一座空山来迎接数百精炼强悍,誓死不休的西夏死士。我真不知道,是该说他狂妄自负呢,还是该说他冷血无情!” “他可曾……在意你的死活?” “纳兰榭,你放肆!” 流光怒喝出声,小福子早已腿脚发软跪倒在地,整个身子抖如糠筛。 四周一片死寂,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腥甜的血腥味。 纳兰榭几近执拗的盯着眼前瘦削单薄的帝王。 “醒醒吧……陛下,是摄政王救你的没错,但一开始,就是他把你置于死地!” 灯火跳动,小福子额角的汗珠如滚珠般滑落在地。 商宴深吸口气,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半晌,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却带了冷漠的疏离。 “朕知道了。” 所有人都惊诧于商宴的平静。 仿佛一口深潭,你以为你扔进去的是一颗沉甸甸的石子,到最后才发现,不过是一片轻飘飘的落叶罢了。 “今夜之事是朕与皇叔商议的诱敌之计,事先并未透露过多,纳兰公子无须过度揣测。” 纳兰榭身子一僵,流光也难掩眼中的诧异,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商宴面色却是平静的出奇,她继续道,“西夏死士既已剿杀干净,朕也累了,纳兰公子请回吧。” 说完,商宴再没有停留的意思,转身入了寝殿,她的身形很平稳,在跨过门槛时却一个踉跄。 “陛下……” 流光担忧的开口,想要上前搀扶,商宴早已先前一步关紧了殿门。 “商商……” 商宴背靠在漆金的殿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没有回答,流光不再说话,指尖在雕花的殿门上轻轻摩挲着。 纳兰榭低垂着头,却忽然魔怔似的笑出声来,他的笑声有些沙哑,在破碎的夜风中回荡。 小福子却感到一丝莫名的心酸,只得长长叹了口气。 复抬首时,纳兰榭风流不羁的桃花眼竟是微微泛红,他出神的望着紧闭的殿门,似是喃喃自语道。 “原来是这样啊……倒是臣多虑了!” 殿外一片寂静,商宴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不至于滑落,殿内一片空旷,纳兰榭的话语仿佛还在脑海中回放。 “……陛下,是摄政王救你的没错,但一开始,就是他把你置于死地!” 商宴深吸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颤抖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楚依安胸膛的温度,绝望的黑暗之中,他将她拢入怀中,低声道。 “别怕。” 她何曾害怕?在这世上,她唯一相信的,也就只有他了。 不过是…… 以她为饵,引蛇出洞。 她是大商的帝王,该是如此的。 尽管在不断的说服自己,但在睁眼的一刹那,商宴眼里还是闪过一丝迷茫。 她孤立无援困在池中时,死士迎面而来的大刀夹杂了浓烈的杀意,她的额顶几乎能感受到刀刃锋利的寒芒…… 若是皇叔来迟一步…… 一阵寒栗遍布全身,商宴却是犹自苦笑。 那么,他会难过吗? 夜色渐深,朦胧泛白的月亮被大朵大朵的乌云缓缓吞噬。 纳兰榭跌跌撞撞的行走在庭院之中,他右手紧紧的捂住胸口,唇角隐隐渗出一丝殷红,只得狼狈的靠在一边的亭柱上。 等候已久的云生急忙上前扶过,却见纳兰榭脸色泛白,隐隐有痛苦之色,显然是受了重伤。 第七十七章 恒远辞官 “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谁把你伤的这么重?” 他被纳兰老将军收养,从小就跟在公子身边,从没见过谁有能力把公子伤成这样。 见是云生,纳兰榭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移靠在他肩上,闭目调息了片刻。 原本楚依安一掌打在他左肩,就震伤了心脉。方才又没控制好情绪,失了心神,牵动着伤口气血上涌,此刻竟是内息全乱。 不过,他查过金殿里死士的尸体,大多是一掌毙命,足可见出手之人的狠辣。 如此看来,楚依安还是留了几分余地的。 否则,尽管他已运气抵挡,那一掌,仍足以震断他的心脉。 见纳兰榭不说话,云生面上闪过一丝惊诧。 “公子,莫非你和摄政王交了手?” 纳兰榭睁开眼,轻轻拭去唇角的血迹。 原本楚依安撤去罗敷山大半的禁卫,他就心生疑虑,所以命云生暗自查探。夜里又突然涌现出那么多的刺客,他就知道此事绝对和楚依安脱不了干系,否则以楚依安心思的缜密,怎么可能让刺客钻那么大的空子? 直到云生告诉他昆水别宫外还剿杀了大量的刺客,他才知道,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个局。 妄自那小皇帝如此信任他,他竟然谋划着利用她,把她当作诱饵,把毫不知情的她送入西夏死士的刀口之下! 所有人都被他蒙在鼓里,为了不引起死士的怀疑,他甚至只埋伏了十几个暗卫,来迎接上百的死士! 这是一场血战,他完全不在意昆水别宫所有人的死活。 若不是听了楚珀安和他的对话,恐怕,事情的真相就会这样被他悄然掩埋。 “不曾想,楚依安不但心思深沉,竟还是个极其自负,冷血的人。” 纳兰榭淡淡的说着,冠玉般的脸上一片冷凝,透着沙场弯月般的冷冽风华。 “我和他交了手,也不过三招就落了下风,有这样的人在她身边……” 究竟是福是祸? 云生没有说话,庭中一片寂静。 半晌,纳兰榭突然开口,“上次我吩咐你查的事查的如何了?” 云生一愣,对上纳兰榭复杂的目光,他当然知道是哪件事。 只是…… “此事隔年已久,尽管已经动用了纳兰家族的整条暗桩,所能查证的也不过只字片语。” “当年宫变的蛛丝马迹,早已被高人抹杀干净了。” 次日商宴起得很早,小福子进殿时,商宴已经拾掇整齐了。 推开掩合的窗户,外面一片烟雨迷蒙,雾气缭绕,连庭院里的假山水池也看不真切,倒真有了几分山中桃源的味道。 小福子抖了抖怀里的拂尘,笑脸提醒道,“陛下,昨夜洒了些小雨,现在外面还细雨蒙蒙的,凉着呢。” 商宴不说话,将手伸出窗外,细长绵密的雨丝飘洒在手腕上,一片冰凉。 “都整理好了吗?” “回陛下,一切都收拾齐当,车撵也已经套好了,随时可以起程。” 商宴收回手,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 跨出殿门,湿润微凉的冷风夹杂着雨丝迎面扑来,小福子急忙撑开明黄的油纸伞遮在商宴头顶。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而新鲜的草木泥土的味道,冲刷了昨夜的血腥之气。 这雨下的倒真是时候。 商宴心里想着,却突然开口道,“小福子,你去把狐裘带上吧。” “狐裘?” 小福子诧异出声。 流光不是说错拿了王的,陛下昨夜都不肯披吗? 所以今早侍女整理陛下的物件时,他也没有阻拦,那件狐裘恐怕已经压进箱底,搬进马车了。 心思一转,小福子又道,“那,奴才去取?” 也是,这天儿湿冷的厉害,陛下身子又怎么受的住?他也是太粗心了。 小福子领旨去了,商宴沿着穿廊走着,干脆去正殿等等他。 殿内收拾得很干净,一如刚来时般肃穆清静。案台上泡好了热腾腾的竹叶青,商宴坐下轻抿了一口,清香的暖流直漫至肺腑。 舌尖的余韵还未消散,殿外已有人匆匆而入,撩起宽大的衣袍扑通跪地。 “罗家第十六代祭司,罗恒远,叩见陛下!” 商宴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的放下茶盏,“大祭司,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恒远保持着跪拜的姿势,没有抬头。 “罪臣罗恒远,恳请陛下收回大祭司一职,贬臣为民!” “什么?” 商宴诧异的皱起眉头,这罗恒远好好的大祭司做着,又是唱的什么戏? “陛下,自大商开国以来,帝王天祭从未出过任何差错,然而昨夜刺客突发夜袭,闯入帝池令陛下受惊。是罪臣督查不力,给了奸人空隙……罪臣,恳请陛下责罚,除去臣的大祭司一职!” 罗恒远言词恳切的说着抬起头来,双手恭敬的奉上大祭司官令。 商宴盯着他掌心的官令,突然觉得有些头疼。 “刺客夜袭事发突然,也非大祭司一人之过,大祭司无须过度苛责。” “更何况,大祭司这么多年来,为天祭殚精竭虑,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朕用着很放心。” 商宴只当他是来请罪的,也没放在心上,只象征性的安抚了几句。 罗恒远却一反常态的固执,他捧着官令膝行几步,重重的磕了个头。 “陛下仁慈,但罪臣心意已决,恳求陛下收回官令!贬臣为庶民!” “罗恒远!” “恳求陛下收回官令,贬臣为庶民!” 商宴愤怒的拍案起身。 他口口声声都是罪臣,却又强硬的要她收回官令,他哪里是来请罪的,他分明是来辞官的! “那朕若是不允呢?” 商宴冷冷的开口。 罗恒远先是一愣,仿佛有一瞬的茫然,然而随即他又深深的匍匐下去。 “陛下厚爱,罪臣无以为报,但陛下若是不肯贬责,那罪臣……唯有以死谢罪。” “你!” 商宴愤愤的甩袖,罗恒远始终低垂着头,她只能看见他满头花白的鬓发。 算起来,罗恒远也不过三十五岁,他二十岁时掌大祭司一职,如今已经十五年了。 也算是两朝元老了,而如今,他竟是宁死也要离开。 “究竟是为什么……你非走不可?” 商宴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声音听上去有些低哑。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陛下,臣做大祭司也有十几年了,这些年来臣已经窥探了太多天机,以至于少年白头。而今,天限将至,臣的时日已经不多了,陛下若是怜悯,就请放臣归老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沧桑,商宴竟一时无法反驳。但潜意识里,她是并不愿意相信罗恒远这套说辞的。 沉默了许久,商宴终于开口。 “大祭司当真决定了?” 罗恒远没有迟疑,当即奉上官令。 “罪臣多谢陛下体谅!” 第七十八章 高不可攀 商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挥了挥手。 “你走吧。” “谢陛下隆恩!” 罗恒远如释重负的叩谢圣恩,将官令放在案台上,有些狼狈的起身向殿外走去。 在他即将踏出殿门时,商宴却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罗恒远。” 她的声音很轻,罗恒远动作一顿,背后已是冷汗淋漓。 商宴坐在上首,微眯了眼,看着他僵直的背影,淡淡的开口道。 “天祭那日,测算的卦象究竟显示的是什么?” 罗恒远没有回头,他的面色已是一片惨白。 阴阳相噬,国运将覆。 大商气数已尽,他只能选择抽身而退。 否则,就算今日他不死,卦象初露端倪之时,也自会有人来要他的命! “陛下,世间之事,爱恨在一念之间,生死在一念之间,国运也在一念之间。” “又岂是死物可以定数的呢?” “……臣已经老了,再窥不得天机了。” 似是唏嘘一般,罗恒远再没有停留,毫不犹豫的跨出殿门。 看着罗恒远颓丧的背影消失在大殿拐角,商宴微有些愣怔。 方才的那番话,是给她的提醒吗? 杯中茶水的温度渐渐冷却,小福子匆匆抱着狐裘入殿来。 “陛下,原来您在这儿啊!车队已经整装待发,可以起程了,再晚就赶不上天黑以前回宫了……” “朕知道了。” 商宴应着声,随手将案上的官令抛入他的怀中。 小福子匆忙接住,“陛下,这是什么啊?” “官令。” “啊?” 小福子来不及细看,匆匆把官令揣入怀中。 “陛下,您把狐裘披上啊!” 商宴脚步一顿,接过小福子递过来的狐裘,却没有披上的意思,只是大步向外走去。 外面仍旧飘着细密的雨丝,小福子只得匆忙撑着伞跟上去。 别宫外长长的车队已经等候许久,恭候的侍女和禁卫都垂着头,保持肃静,只有马匹在细雨中烦躁的抖动着鬃毛。 商乐几度掀开马车窗口的珠帘查看,不难看出她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却不知为何竟隐忍着没有开口。 直到看见商宴慢慢的踱步出来,商乐才颇有些不耐烦的放下珠帘。 纯粹通透的翡翠珠串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商宴心头冷笑,真是难得没有聒噪。能让她如此安静的,恐怕就只有摄政王了吧? 皇叔积威如此之重,说起来,她这皇帝倒是做的不伦不类。 这么想着,商宴径自向车队前方的龙撵走去,目光粗略的扫过众人,却没有发现纳兰榭的身影。 他不会昨夜一气之下,连夜赶回奉安了吧? 商宴长眉轻蹙,却没有放在心上。 行至撵前,不出所料的,楚依安正负着手在前等候。 听见响动,楚依安不疾不徐的转过身来。 他束着玉冠,墨发如瀑,一袭简单精炼的黑袍,更衬得他身姿修长挺拔,精致的五官被朦胧的烟雨所柔和,少了几分冰冷的气息。 他静静的看着她走近,深邃而狭长的凤眸几乎要望进她的心底。 明明是那么熟悉而美好的身影,商宴却突然觉得那么的虚幻和不真实。 昨夜刀剑相撞的声音还回荡在耳际,禁军惨烈的叫声如同鲜血一般滚烫的喷洒在雪白的窗纸上。 腥红的骇人。 她似乎已经忘了,上一次楚依安亲手杀人是在什么时候。 还是说,她已经习惯了他以保护为名的杀戮? 商宴面色平静,心里却早已是杂乱如麻,停下脚步,商宴不由紧了紧怀里的狐裘。 “皇叔……” …… “嗯。” 楚依安随口应着,却突然伸手在她额上探了一把。 他的手掌干燥微凉,商宴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收回了手。 “没着凉就好。” 淡淡的一句话,商宴鼻尖却是隐隐发酸。 昨夜的事就在舌尖盘旋,有那么多的为什么要问,有那么多的质疑要说,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皇叔,今日下了雨,你把狐裘披上吧……” 看着商宴递过来的雪白狐裘,楚依安幽深的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是淡淡的开口道。 “不必了。” “不行!” 商宴却有些急了,微微蹙起眉头。 “那些死士刀刀都是致命的,你昨夜流了那么多的血,定是伤到了骨头。这雨虽然不大,却很湿冷,如果伤口受了寒是会留下病根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急促。 楚依安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她。 商宴被他看的心虚,仍是硬着头皮把狐裘塞进他怀里。 “总之你一定得披上,伤口不能受寒的。” 说完,商宴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得匆忙转身,在小福子的搀扶下上了撵。 明黄的帷帐落下,遮挡了楚依安岿然不动的身影。他垂着眼眸,盯着怀里的狐裘神色莫名。 偌大的车厢里,商宴仿佛只能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撵外,楚依安已利落的翻身上马,他的动作干净娴熟,丝毫看不出来是受了伤。 宽大的狐裘披散开来,遮住了马背,楚依安眉眼清冷,雪白的狐领衬得他恍若高山之巅的冰雪。 高不可攀。 车队起行,沉重的轱辘轧在湿润的地面上,车厢上银铃作响,其间夹杂着马蹄的‘哒哒’声。 龙撵里燃着宁神的龙涎香,商宴却突然有些恼怒起自己的怯懦来。 不管在人前她是多么矜贵清冷的帝王。 在皇叔面前,她似乎总是像个小孩子,永远也长不大。 明明事情的真相就血淋淋的摆在她眼前,而她却连质问他的勇气都没有! 撵内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封黑底压金的折子,上面遒劲有力的题字,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 可商宴只是静静的盯着它,神色复杂,并没有翻阅的意思。 这是皇叔呈上来的折子,里面必然是昨夜刺客夜袭的情况呈述。 如果昨夜纳兰榭没有来告诉她那段话,或许她会迫不及待的翻开。 或许,里面皇叔会给她一个不那么难过的‘真相’,会给她一个完美的解释。 但,既然她已经知道了最初的真相,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呢? ‘他可曾……在意你的死活?’ 纳兰榭的话语又在耳边回荡,商宴眼睑轻轻颤了颤,终是从折子上收回目光。 从始至终,她的指尖都纹丝未动。 车队有条不紊的前行着,在队伍最前方,商玄和商衍驾着马,一路都在低声交谈着,大致是讨论昨天刺客夜袭的事。 楚珀安驾马追赶上车队旁侧的楚依安,与他并驾齐驱。 “哥,你猜的没错,昨夜纳兰那小子果然去找皇帝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楚依安却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精致的凤眸里却没有一丝波动。 “你猜,那小皇帝说什么了?” 楚珀安笑的邪魅张扬,楚依安仍旧不发一言,仿佛根本没在听的样子。 第七十九章 心生嫌隙 楚珀安低低一笑,也不在意。 “她居然说……死士夜袭是她与你合计的诱敌之策,呵,你说她傻不傻?” 不出所料的,楚依安眉峰微微一蹙。楚珀安面上笑意微凝,却是漫不经心的将头转向正前方,继续道。 “要我说……哥,你昨夜就不该手下留情,纳兰榭可不像他表面一样纨绔。他的暗线一直在秘密调查八年前的宫变一事,说不定他早就猜到了皇帝的身份……与其跟他耗着,倒不如直接杀了他干净。” “他还有价值。” 楚依安淡淡的开口,薄唇挑起一丝讥讽的弧度。 “毕竟,纳兰家族是百年名门,暗桩耳目深入整个奉安,我们掌管朝野,纳兰一族掌管民心。不然,你以为,在纳兰老将军功高震主时,太宗皇帝为什么还让他活着?仅仅是因为忠诚吗?” 闻言,楚珀安眼角微挑,似是明白了什么,不由冷笑出声。 “呵,难怪太宗皇帝当初那么器重咱老爷子。伯候、王爷,说封就封。什么兄弟情谊,不过是拿楚家来制衡纳兰一族罢了。” “不错。” 楚依安淡淡瞥了他一眼,幽深的眸子里仿佛有暗潮汹涌。 “更重要的是,纳兰庭手里还有二十万精兵……” 楚珀安疑惑的挑挑眉,沉吟道,“纳兰庭这么多年来,既不攀党,也不结权。手里却死死的拽着兵权不放,是块难啃的老骨头啊……” “莫非……” 楚珀安眼睛一亮,眸中妖异之色更盛。 “你要从纳兰榭下手?” 楚依安面向前方,但笑不语。 他精致的侧颜散发着睥睨天下的王者气度,与生俱来的高贵从容仿佛融进了他的骨血里,却偏又透着一丝孤冷绝情。 楚珀安也不由暗自惊叹,浅紫色的眸子里笑意愈深。 只有这样完美无缺的哥,才有资格登上那万民敬仰的至尊之巅啊…… 车撵一路行驶的很平稳,静谧的车撵内,商宴沉默着闭眼小憩,不发一言。 小巧玲珑的金兽熏炉里香烟袅袅,案几上摆放着的折子始终没有动过,所有的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在车厢外,仿若是两个世界。 直到小福子掀开厚重的帘帐,商宴才突然惊觉,原来车撵已经过了第三道宫门了。 商宴在小福子搀扶下下了撵,天色灰蒙蒙的,原本迷蒙的烟雨也变得淅淅沥沥起来。 冷风一吹,商宴混沌的头脑恢复了些清明,溯雪不知什么时候撑开纸伞跟在她身后,她的面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只是依旧冷冷的。 商宴心里不由松了口气,抬眼却见不远处的玉阶下站立着一人。 那人玉冠束发,绣着朱雀的锦袍外罩着暗紫色的官纱,气度高洁风雅,眼角一滴美人痣更是被烟雨洗涤得出尘脱俗。 哪怕处于皇宫巍峨宏伟的大殿前,他也丝毫不显逊色,甚至,能让人一眼就看到他。 苏白…… 商宴微微眯了眼,明明处于深宫朝堂,手握朝政大权,却又随意的像是闲云野鹤,这至上权力在他眼里究竟是什么? 雨滴打在纸伞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商宴一路无言的向他走近。 以流光凤撵为首的女眷车队已经径直沿另一条宫道驶入了内宫,车厢上的银铃一路叮当作响。 从下了撵起,商宴竟是没有回头看过楚依安一眼。 小福子躬着身子跟在身后,从昨晚纳兰公子来闹腾了一番后,陛下似乎就有点不对劲。 可是究竟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 玉阶之下,苏白清亮的眼眸里始终含着浅浅的笑意,见商宴走近,他不卑不亢的甩袖,行了君臣大礼。 “微臣,恭迎陛下回宫。” 商宴轻轻一笑,“爱卿真是有心了,这么大的雨,难为丞相还在此迎候。” “陛下言重了,此乃微臣本分。” 商宴看着他,不再说话。 帝王天祭并没有严苛要求官员迎送,而她向来也不在意这些繁节,总是能免则免。 何况车队回宫得晚,这个时辰宫门也该落锁了,而苏白还留滞在宫内…… “丞相忧心国事,这个时辰了还未离宫,想必是有什么要事要禀报处理吧?” 苏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听闻昨夜陛下在昆水别宫遇刺,微臣着实忧心如焚。所幸有摄政王护佑,陛下毫发无伤。” 毫发无伤……商宴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字,脸上笑意不变。 苏白拢了拢袖,继续道,“摄政王已经查清刺客乃是西夏混入奉安的死士,与昆水别宫内的奸细里应外合,他们谋划已久,着实是让陛下受惊了。只是刺客虽已剿杀干净,但他们的头领必然还在奉安,微臣已经查到了些许眉目,正要和摄政王商议,许多事情也还有待处理……” “的确……” “是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商宴意有所指的点了点头,苏白也不诧异,只是笑看着她。 雨声淅沥,有人自身后愈走愈近,商宴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只是向着苏白淡淡开口道。 “奉安现任的大督察是谁?” 苏白笑着看向她身后的来人,楚依安不急不缓的停下脚步。 虽然楚珀安撑了纸伞跟在身后,但他的墨发仍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雨雾,衬得他精致的眉眼越发清冷。 他静静看着商宴略有些憔悴的侧颜,没有开口,眸中神色复杂。 “陛下何出此问?” 苏白故作不解的开口,商宴冷冷的道,“这么多的西夏死士混入奉安,还搞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些督查执事竟然没有一丝的察觉与防范?真是群酒囊饭袋,他日异国奸细入了宫恐怕还得朕来告诉他们。” “那……陛下的意思,是要罢了他们的官。” 商宴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不错。但不同的是,大督察……必须斩。” 小福子抱着拂尘的手一抖,苏白面色不变,却是笑着看向楚依安,似是犹疑道,“这……” 楚依安清冷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对一切都不上心,只是淡淡的开口道。 “就按陛下说的办。” 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其中的分量却可见一斑。 苏白明了的躬身道是,眼里却似有玩味的笑意闪过。 雨滴越来越大,敲打在纸伞上散落于地,四周一片安静。 楚依安清浅的一句话,倒显得她小题大做,商宴没有再说话,只是默然的转身离开。 “陛下,小心地上湿滑……” 小福子急急忙忙地跟上去。 苏白朝着商宴离开的方向甫一躬身。 “恭送陛下。” 商宴没有回头,执着伞的楚珀安忽然轻笑出声,在楚依安耳边戏语道。 “这小皇帝脾气见长啊,知道鸡蛋碰不了石头,居然拿大督察撒气……” “话说哥,你究竟在折子里怎么跟她解释的啊?毕竟纳兰那小子已经捅出去了……” 第八十章 雨夜质问 “她没看。” 楚依安淡淡的打断他,狭长的凤眸里波澜不惊。 “没看?” 楚珀安诧异道,脸色不由一凝。 连哥的折子都不看了,那皇帝心里岂不已经对他们起了隔阂与戒心? 楚依安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却是漫不经心的转身朝定水宫的方向走去。 “换一个吧。” “什么?” 楚珀安眸中一亮,楚依安似是警告的瞥了他一眼。 “我说,换一个大督察上去。” 苏白默默忍下唇边的笑意,楚珀安微有些懊恼,但碍于苏白在场,也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不满道,“之前大督察一直是陈家的人,青城一案被端了后我们才把自己的人换上去。这才多久啊就被皇帝给砍了……不得把陈贤那老狐狸给乐死!还得重新再换一个人上去……” 楚依安不理会他,径直向前走着。 楚珀安眼里却滑过一丝凝重。 何况,现在皇帝羽翼渐丰,已经有了几分帝王的心思和算计,她还心甘情愿被哥掌控多久? 而哥……究竟还要隐忍多久? 这帝位,商宴一届女流,终究是坐不住的。 …… 没等天色完全黑下来,宫里的宫人们已经手脚利索的点起了宫灯,商宴行走在宫廊上,听着庭中细碎的雨声,凉风一吹,竟是有些微冷。 溯雪默默上前替她披上早已准备好的披风,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层,却足够抵御这点春潮的冷风了。 商宴看着她灵活的指尖在领带间翻飞着,熟捻的系上一个领结,她的眉眼虽清冷,却也较昨日有了些气色。 看来阿衍把溯雪照顾的很好…… 商宴心里有几分明了,但她平日里深知溯雪,有些事不问也罢。 “多谢。” 商宴浅浅一笑。 溯雪只是恭敬的退至身后,双手交叠在腹部,似乎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在商宴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时,溯雪却突然开了口。 “这是王的意思。” 商宴的脚步一顿,似有些诧异,溯雪抬眸定定看着她。 “是王命我准备的披风。” 一反常态的,溯雪眼里除了冰冷,还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有愤怒,失望,挣扎,嘲讽…… “当死士的刀迎面而来时,王本可以御气抵挡,但难免会有死士趁虚而入,王宁愿生生挨下那一刀也要护你周全……陛下,你知道那一刀有多重吗?” “……深可见骨,几乎断了王的筋脉……若是常人,恐怕右臂早就不在了!” “王的右手……差一点就再也提不起剑来了。” 商宴心头一震,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她。 溯雪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眼里的寒冷却足以凝聚成冰。 “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但如果我不说,陛下……你永远都不知道王为你承受了些什么,为你能活着坐在帝位上都做了些什么!” 她的声音不大,听在商宴耳朵里却是如泛惊雷,商宴后退一步,双手攥紧了身侧的披风,身体微有些僵硬。 “你说什么?” 溯雪似是悲悯的看着她。 “陛下……八年了,你得以干干净净的做你的帝王,是因为王替你背下了所有的血腥和肮脏。你被万民敬仰,称颂你仁慈善良,而王,就注定要心狠手辣……可是现在,尊贵的陛下,你却要因为这一件事,而对王心生嫌隙,令王心寒吗?” “……不是的……” “不是……” 商宴艰难出声,溯雪却是漠然的垂下眼睑,显然不想再听她的回答。 溯雪清冷,向来极为克制,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何曾这样质问过她? 看来,溯雪的确是气极了。 恍惚之中,商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皇叔紧紧的拥她入怀中,刀刃嵌入肩胛的声音是那么清晰…… 雨声越大,混着夜色淅淅沥沥的落入草木之中,滴答作响,灯火明亮的廊中却显得格外寂静。 “陛下?” 小福子忧心的呼唤着。 商宴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有些茫然的松开指尖攥紧的披风,放空的眼神不知飘向了何处。 溯雪说的没错。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变得越来越任性妄为,麻木冷酷了呢?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坐在这高位之上,脚下踏着无数枯骨。 也习惯了皇叔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而她渐渐惶恐的发现,她开始越来越在意皇叔的一切……利用她引蛇出洞一事,与其说她是恼怒皇叔的欺瞒,倒不如说,她是难过,是委屈…… 而她却把这一切都发泄在一个无辜的官员身上,把一条性命当成赌气的工具……她什么时候……竟变成了这样? 商宴掩在披风下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小福子暗叹口气,这溯雪也真是,怎么能这样扎陛下的心呢? 陛下对王的心思…… “朕没事……” 商宴缓缓开口,她的声音有些低哑,扶着廊柱身子摇摇晃晃的向前走着。 走了没几步,商宴步子却是一顿,小福子有些诧异的看着她。 半晌,商宴终于轻轻的开口道。 “溯雪,不论你信与不信,我都从未对皇叔心生过嫌隙。” …… 次日天色微亮,大明宫外已聚集了清一色官服的官员,他们大多手里都捧着折子,三五成群的议论纷纷。 小福子站在九龙阶上,怀里雪白的拂尘一扫,清了清嗓,拔高了声音唱道。 “陛下有旨——” 一片窸窣的撩袍跪地声响起,众官员皆跪地听旨。 小福子先扫视一圈后才不慌不忙的道。 “陛下舟车劳顿,以至于身体抱恙,不便听朝。今日的早朝就取消了,各位大人请回吧……” “什么!” 当即有老臣诧异出声。 “昨日也不曾听说陛下身体不适啊?” 陈国公毕竟是两朝元老,心思转的很快,随即叩头道。 “臣等领旨。” 小福子点点头,转身领着一群小太监离开了。 不少大臣当即围了上来,左一句,右一言。 “国公,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啊?” “对啊,国公,陛下可是极少不上朝的,以往带病上朝也不是少数,今日怎么……” 更有知情的朝臣压低了声音道,“听说陛下在昆水别宫遇刺,那拨刺客可不简单啊……据说是西夏皇族的人。虽然对外宣称陛下毫发无伤,但看陛下今日此举……莫非陛下是在刺杀中受了伤?” “一派胡言!” 陈国公怒目而斥,“休得在此妖言惑众,乱了人心!” “陛下龙体安康,不过是受了点惊吓,今日之事不得再胡乱议论猜测,不然当心你们的脑袋!” “哼!” 说完,陈国公愤然拂袖离开。 “哎,国公……” 有平日里政见相左的官员幸灾乐祸的笑到。 “是啊,可得小心了,隔墙有耳啊……若是传到摄政王耳朵里……” 自知失言的朝臣惊得一个激灵,瞬时噤了声。 第八十一章 惊弓之鸟 陈国公听着身后的动静冷笑一声,真是群没用的废物。 他们恐怕还不知道昆水别宫受了重伤的人就是楚依安吧? 也是,楚依安在朝中只手遮天,自然引无数世家大族侧目,自他昨夜离宫回府,半路就遇袭了不下三波人。 他们的耳目入不了太深,也只是猜测试探楚依安有没有受伤。 如果楚依安受了伤,那就是杀他的绝好时机。 楚依安太过可怕,青城一案就一连拔掉了近半的世家,也难怪剩下的世家都如惊弓之鸟,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楚依安连根拔起。 所以只要有一星半点的机会,他们都会发疯一般的扑上去。 陛下此举,分明是为了替楚依安掩饰伤情,如此袒护…… 陈国公暗暗捏紧了手心里的奏折。 先是娇娇失了后位,恪儿又被褫夺了爵位封号,靖儿也接连断了一臂……陈家子孙元气大伤。 陛下又一向维护着楚依安,看来一切得从长计议了…… …… 下了一夜细雨,虽然天色已经放晴,大理石铺就的宫道上仍还残留着大片斑驳的水渍,映照着红色的宫墙和天边的曦光,有难得片刻的安宁。 “陛下,早膳已经传上来了,不如先用一点吧?” 干净古朴的宫廊上,小福子步履匆匆的跟在一袭明黄身后。 “不必了。” 商宴淡淡的答着,大步迈开的脚步却未曾停下。 “离宫这么些天,那些老臣可不会消停,勤政殿里指不定又堆了多少折子,朕总得尽快处理完才行。” “可是,陛下这才刚回宫,何必这么着急呢?再怎么着也不能伤了龙体啊,还是先用点早膳吧?” “不然一会儿都凉了……” 早习惯了小福子的碎碎念,商宴也不在意,只是径自向前走着。 皇叔一早就入了宫处理政事,他身上还带着伤,不能太过劳累,她总得替皇叔多分担一些…… 这么想着,宫廊迎面匆匆忙忙走来一队宫女,她们怀里各捧着一盆花卉,皆是恭敬的低垂着头,裙摆起伏间步子细碎整齐。 “……陛下?” 小福子还要念叨什么,却突然听瓷器碎裂的声音乍然响起,在清静的晨光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清晰。 小福子被惊的一个激灵,当即反应过来,厉声喝道。 “大胆!” 肇事的宫女早已是吓得面无人色,双腿一软,整个人匍匐在地,身子抖如糠筛。 “平日里是怎么做事的,竟然敢惊扰圣驾,真是混帐!” 小福子气急败坏的呵斥着。 商宴垂眸看着脚下碎裂开来的花盆,泥土四溅,一支半开的海棠跌落于一地残碎中,娇艳的花瓣上沾染了泥土,显得格外狼狈。 “来人呐,还不把她拖下去!” 那宫女似乎是才反应过来,声嘶力竭的哭喊着。 “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知错了啊!” “陛下!陛下饶命啊……” 眼看着那宫女就要被两个侍卫架下去,商宴被吵得心烦,却忽然抬手制止了他们的动作。 “等一等。” 侍卫领命松了手,宫女哭的涕泗横流的瘫倒在地。 商宴越过她看向一边跪着的一列宫女,她们每人手里都捧着一盆精心裁剪过的花卉。 商宴目光一一扫过,都是些名贵珍奇的品种。 绕是从小就在宫里长大,见过的名花无数,却也有几株她叫不上名来。 “这些花是哪个宫要的?” 商宴淡淡开口询问道。 这些宫女手捧的花盆都是清一色的上好青花瓷,在宫里有这阵仗的,恐怕也没几个。 那一列宫女早已是被吓得不轻,都怕被那摔了盆的宫女波及,一时谁也没有开口。 “陛下问你们话呢!” 小福子不满的催促着。 “你!对,就是你,你来回答!” “快点!” 被点到的宫女局促不安的站起身来,理了理裙角,诺诺的开口道。 “回,回陛下,这些花,都是太妃娘娘命人从各地运进宫的,很多都是异域的品种。” “萧太妃?” 商宴眉头微挑,“她要这么多花做什么?” “这……” 宫女紧张的绞紧了手指,“听说是萧大将军的二千金过几日就要及笄了,太妃娘娘筹办着要在宫里热闹一番……” “在宫里?” 商宴脸色微凝,除了公主及皇族亲眷,向来没有哪个大臣之女是在宫里行及笄礼的。 “陛下,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小福子也道出了疑惑。 见商宴不说话,那宫女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道。 “太妃娘娘一直很疼爱这个小侄女,在几天前册封萧家二小姐为郡主的懿旨就已经下去了,只是还没有封号,毕竟陛下也还没有回宫,太妃娘娘是打算在及笄礼上再正式宣旨……” 这萧氏还真是不安宁啊…… 商宴心里想着,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朕知道了,下去吧。” 众人长叹口气,皆如释重负的退下。 “陛下,您当真要封萧鱼儿为郡主吗?” 小福子试探着开口道。 “启明八年来还从未册封过臣子之女为郡主,这萧鱼儿既无功,又无名,贸然册封,恐怕不妥啊……” “朕当然知道。” 商宴负着手继续向前走着。 何止不妥,萧鱼儿这郡主一封,那些世家老臣只会道帝王心偏,也会闹着来要封号。 萧氏再蠢也不会用这样的办法来给她添堵吧?还是说,她真的只是要册封萧鱼儿为郡主…… 毕竟,萧氏一脉虽然显赫,但萧家嫡系儿郎到萧肃这痴情种手里就断了。 而商玄毕竟只是个养子,太宗在时,萧氏也不过是利用他皇子的身份来巩固自己贵妃的地位罢了。 要说这母子二人有多深的感情,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 这么算来,萧家嫡系也就只有商乐和萧家两姐妹了。 可是商乐被娇宠惯了,向来眼高于顶,萧氏定也舍不得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作棋子,那么……她也只能将心思放到萧家两姐妹身上了。 商宴心里慢慢盘算着,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勤政殿门口。 初升的旭日明晃晃的照耀在飞龙走蛇的殿檐上,庄严持重。 殿内一如既往的肃穆宁静,不出所料的,高高的案台上已经堆积了不少的折子。 小福子从宫人手里接过茶盏,细致的摆放在商宴身前的案台上。 商宴并没有心思喝茶,只是随手翻开一边的奏章,翻到一半,却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指尖动作不由一顿。 “小福子。” 小福子笑着迎上去,“陛下,怎么了?是要传早膳吗?” 商宴脸色有些奇怪,思索了一番后,微微皱起眉头道。 “萧太妃还是贵妃时……是不是曾经诞下过一个皇子,是父皇的皇长子。” 第八十二章 姐妹情深 小福子脸上笑意一僵,有些艰难的活动着面上僵直的表情道。 “陛下为什么突然想问这个?” 商宴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指尖在案台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着。 “而这个皇长子,是不是在出生后不久就夭折了?” 毕竟,她和哥哥也是在那之后不久才诞生的。 虽然不知道太宗皇帝为什么要下严令禁谈此事,但一个夭折的薄命皇子,自然很快就被皇后嫡出的真龙金凤给掩埋了。 宫里的人们渐渐淡忘了还有个早夭的皇子,就算知道的也是讳莫如深。她也只是幼时偶尔听见年长的姑姑提过,只是总也记不真切。 “这……奴才也不太清楚……” 商宴指尖动作一顿,抬起头来认真的看着他。 小福子八岁就入了宫,因为机灵嘴甜,有年老的公公照拂着穿梭于内宫六苑之间,通晓各类消息传闻,算来也是宫里的老人了。 所以涉及到什么深宫秘事,商宴都是直接问他。 看着商宴凉嗖嗖的眼神,小福子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差点就跪下了。 “陛下,奴才虽然打小入宫,可在那时奴才也不过只是个跑腿的小太监罢了,这耳朵也不敢往贵妃娘娘那儿伸啊……” 商宴不说话,小福子哀戚道。 “再说了,这事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陛下问来又有什么用呢?” “朕自有用意。” 商宴淡淡收回目光。 虽然那时她还小,但在映像之中母后和萧贵妃关系还是很密切的,听乳母说她们是很好的姐妹。 母后会经常到萧贵妃的殿中走动,两人仿佛有谈不完的话,不得不说,那时的萧氏是极其有姿色的,浑身散发着温柔娴雅的气息,高雅而精致。 所以小时候的她特别爱黏着萧氏,总是脆生生的唤她‘贵妃娘娘’,而每次萧氏都温柔的应答着,戴了长而锋利护甲的指尖轻拂过她的脸颊,眼里的笑意深不见底。 有时她也会疑惑,究竟是为什么,萧氏竟会如此怨恨于母后,每每想起她往哥哥嘴里灌药时那狰狞到变调的笑声……她都会感到心底发寒。 没错,她是恨极了萧氏。 但她也会疑惑,为什么,两个感情至深的姐妹到最后竟会变成这样?若说萧氏从一开始就在欺骗母后,根本和母后没有一点情谊,那是不可能的。 毕竟,母后心思聪慧,并不是愚钝的人,在偌大的深宫里,她所认定的姐妹就只有萧氏一人罢了。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让萧氏生了心魔? 商宴慢慢敛下眼底复杂的神色,小福子知道瞒不过,只得叹了口气,却是压低了声音道。 “贵妃娘娘诞下皇长子时,奴才也不过十岁……听说是因为早产了一个月,皇长子身体十分虚弱,出生后不久就染上了恶疾,太医束手无策……等贵妃娘娘一觉醒来时,皇长子身体已经僵硬了……” “第一个皇子就这么没了,太宗皇帝自然是心痛不已,所以下了禁令严禁宫里再谈及此事,而贵妃娘娘也因此疯癫了好一阵子,本就早产虚弱的身子也落下了畏寒的毛病……” “再后来……” 小福子面色有了几分缓和,声音也轻快了不少。 “皇后娘娘如期诞下了一对龙凤胎,一下子皇子和公主都齐乎了。太宗皇帝一高兴当即封了陛下为太子,那时候普天同庆啊……过去的事儿宫里的人也渐渐都给忘了……” 商宴听得入了神,仿佛能感受到萧氏的绝望,刚刚痛失爱子,全天下却在欢庆龙子皇女的诞生,心里如何不悲,如何不凉。 莫非,萧氏就是因此而嫉恨上了母后? 但不管怎样,萧氏与陈家合谋逼宫造反,辱她母后,鸩她哥哥,是她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血海深仇。 她战战兢兢的隐忍至今,不过是为了彻底拔除掉萧陈两家。尽管萧氏心里拿准了她的身份,但却有楚依安牢牢的护着她,双方盘旋多年,谁也没有走到鱼死网破的那一步。 但她心里的仇恨却是与日俱增,八年来一点一点的折磨着她的心智。 小福子自小跟在她身边,又岂会不知公主殿下心里的痛与恨? 只得无奈叹息道,“在这深宫里的事啊,有太多都是看不透、说不得的,渐渐的,有些真相也就被时光掩埋,再难追寻了……” “陛下也不必太过纠结于父辈的恩怨,该了断的……最终都会来的。” 他的声音很轻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商宴轻轻低垂下眼睑,是啊,该来的终究会来,而这场偷天换日的骇世之局,也终将会有黯然落幕的一刹,她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可她不知道的是,当那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当所有的一切都血淋淋的撕扯开来摆放在她眼前,当她的世界黑白颠倒,当她的双手染满鲜血…… 那时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和恨。 “只是不知道萧太妃这么急着封萧鱼儿为郡主,是不是又要使什么阴谋诡计……” 商宴不言,只是缓缓摩挲着掌心里的奏折,片刻后却是冷笑出声。 “到底还是个母亲啊……没想到萧氏已经考虑得这么长远了……” “什么?” 小福子诧异的看着她。 这陛下说话他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呢? 还有这语气和动作……也越来越像某个人了…… 一想到那人筹谋深算时无形中散发出的冰冷杀意,小福子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商宴并没有察,嘴角勾起的笑意渐渐消散,她缓缓开口道。 “小福子,你还不明白吗?在大商,男子爵位越高,他的地位和权力就越大,从而繁衍出百年的名门和世家。” “而皇室的女子,她的封号越是崇高,身份越是尊贵,那么她所承担的责任却也越大……” “有时候,不是你愿不愿意去做,而是全天下人认为你非做不可。” 看着商宴凝重的神色,小福子心里也有了几分明了。 “莫非,萧太妃是想……” “不错,” 商宴淡淡打断他的话,眼底极快的闪过一丝忧色。 “这一次,我倒和她想得一样,但愿我所担忧的……并不会来。” 小福子神色忧虑的动了动唇,最终只是轻轻叹息出声。 …… 泰安宫内,阳光从斜开的沉木梨窗照射进来,光影飞舞间,层层叠叠的深紫色刺金帷帐整齐的用金钩挂着,燃着炉火的殿内一片安宁。 萧氏身着一袭暗紫色宽袖霏缎宫袍,长长的坠带上缀着黑色琉璃小珠,压了细细金线的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素手,犹似二八少女,只是那涂满了厚厚丹寇的指尖却猩红的带了几丝病态。 第八十三章 商宴示好 此刻萧氏正低眉细细的裁剪着一株开得正盛的鹤望兰。 大片大片翠绿的叶条衬托着如佛焰火莲般瑰丽的花朵,争相吐着紫白相间的细长花蕊,高雅绮丽。 侍立在殿内的含香轻手轻脚的往火炉里添了一块木碳,掩上镂空的鎏金鹤擎炉顶。 殿前萧氏有一下没一下的修整着花枝,这株鹤望兰是玄亲王几天前特意送进泰安宫的,听说是西域引进的品种,看样子太妃娘娘似乎很喜欢呢…… 含香恭敬的低垂下眼眸,却听一清脆高亮的女声自廊外传入殿中,不用抬头也知道,敢在太妃面前如此放肆的,也就只有乐公主了。 “母后,” “母后!” 商乐一路高呼大叫着进入泰安宫,秋儿神色紧张的跟在身后,却不敢出声阻拦。 如入无人之境的跨入大殿,见萧氏正背对着她侍弄一盆花草,殿内遣散了侍女,安静的出奇。 察觉到自己的冒失,商乐语调一转,撒着娇凑上前去。 “母后……” 含香极有眼见力的捧着托盘上前,萧氏漫不经心的将手里的金剪扔进托盘里,转身向桌案边走去。 “这又是怎么了?” 萧氏从容落坐,抬手抚了抚鬓下墨绿色的玛瑙耳坠,动作优雅娴熟。 “一国公主,怎么总是这样没规没矩的。” “这不是在母后身前吗……” 商乐讨好着凑上去,替萧氏拿捏起了肩膀,萧氏神色始终淡淡的。 “罢了。说吧,又有什么事不合你的意了?” “母后……” 商乐注意把握着手上的分寸,还是忍不住埋怨似的开口道,“鱼儿表妹的及笄礼是喜事,大商贵女那么多,为什么非得让陈娇娇来做有司呢?” 想起当日金殿上她被千夫所指时陈娇娇的惺惺作态,她就恨的牙痒痒,奈何陈娇娇自那日离宫后莫名收敛了许多,她也寻不着错处去惩治她。 “那陈娇娇狐媚惯了,向来会使些花招手段,及笄那日还不知道怎么争风头呢,可不能叫鱼儿表妹委屈了去……” 商乐说着,眼里的妒忌和不满愈加浓重。 萧氏岂会不知她的心思,却是毫不在意的开口道。 “不过是一张美人皮罢了。陈娇娇好歹是国公孙女,在一众贵女中向来出类拔萃,由她来任有司,只当是给鱼儿锦上添花了。” “可是母后……” 商乐还要反驳,萧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这场及笄礼越是隆重,日后鱼儿在大商贵女中的地位也就越高,她这郡主的位置才能撑得住。” 见商乐一脸疑惑,含香微微笑着看了萧氏一眼道。 “公主,说到底,这也是太妃娘娘在为您铺路呢。” “铺路?” 含香笑而不语,商乐却更加摸不着头脑。 萧氏心底无奈叹了口气,乐儿如今这骄纵的性子都是她养成的,却偏偏不懂得丝毫城府心术…… “罢了,” 萧氏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哀家也乏了。” 她的话语很轻,却是毋庸置疑。商乐知道没有回旋的余地,咬了咬唇,只得道,“那女儿先退下了。” 看着商乐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萧氏颇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角,含香端过一边的热茶奉上。 “太妃娘娘不必太过担忧,万一是多虑了呢……” 萧氏缓缓睁开眼,却是冷笑出声。 “西夏向来对大商虎视眈眈,此次竟公然派死士刺杀皇帝,战事已经一触即发。先不说至今没有表态的回纥,边界各藩也是蠢蠢欲动,为了息事宁人,总得有一个皇女作出牺牲……” “而皇帝,必然是不舍得商璉的。” …… 临近傍晚,殿外还不停的有折子呈上前来,帝王天祭遇刺本就兹事体大,更诳论刺客是西夏的死士。朝臣的奏章更是如流水一般呈进宫来,商宴看着案台上堆积如山的折子,颇有些烦闷的撂下手中的御笔,起身出了勤政殿。 皇宫一角的天空上还残留着几抹殷红的云霞,商宴延着红色的宫墙漫无目的行走着,她的脚步有些沉重,近日一连发生的事情已经压的她快喘不过气来。 她多想像以前一样,累了就去定水宫找皇叔讨一杯茶,哪怕只是坐在皇叔身边静静的看着他处理政事。 可是……她又该怎么开口呢? 商宴心神恍惚的想着,却见不远处的宫楼一角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纳兰榭背靠着城墙,支了右腿斜坐在高高的宫墙上,他微微侧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雪白的袍角逶迤垂地,吊儿郎当的模样却也掩不住他的一身风华。 商宴一愣,那夜在主殿外的零星片段又闪过脑海,纳兰榭被她无情推开后抬头的一瞬,眼里那毫不掩饰的悲伤几乎令她心惊。 在深宫里的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如纳兰榭这般热烈而张扬的闯入她的生活。 明明不过萍水之交,他却舍命救了她一次又一次。 哪怕她冷眼相待,他也依然紧追不放,仿佛一匹自由奔放的烈马,一旦认定了方向,什么也无法将他驯服,什么也无法将他改变。 商宴犹记得第一次见到纳兰榭时,他眯起桃花眼颠倒众生的笑着,风流恣意,鲜衣少年。 绕是镇定如她也不由微微倾洒了杯中佳酿。 是的,她承认她也曾被他的美色所蛊惑,所以容忍了他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和逾矩。 她总以为他没心没肺,此刻夕阳余晖静静晕染在他身上,竟显得有几分落寞。 纳兰榭并没有发现她,商宴知道她可以转身就走,但踌躇了许久,她终是向他迈开了脚步。 商宴没有掩盖自己的动静,但随着她一步步的走近,纳兰榭却没有任何的反应和动作。余晖映照在他堪称绝艳的侧颜上,商宴这才发现,他怀里抱了酒。 “咳,” 商宴故作矜持的低咳了一声,纳兰榭长而卷翘的睫毛轻颤了颤,却没有搭理她。 “纳兰公子今日怎么这么有闲情逸致来宫里喝酒呢?” 商宴露出一个自以为温和的笑容,看在纳兰榭眼里却不知有多蠢,当然这是后来纳兰榭才告诉她的。 “我还以为,陛下是要关心我的伤势如何呢。” 纳兰榭薄唇挑起一抹魅惑的弧度,璨若星辰的眸子带了一贯的风流不羁。 他面上染了酒色,明睐的桃花眼波光流动间皆是魅色无边,生生折了身后的半城盛世。 商宴听出他话语里的揶揄之意,却也不恼,只是继续向他走近道。 “明知自己身上有伤还敢喝酒,当真是嫌命大了吗?” “放心,还死不了。” 纳兰榭薄唇微勾,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清冽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商宴知道他心里有气,也不阻拦,只是淡然在他身边的宫墙上坐下,顺带理了理繁复的袖袍。 第八十四章 风流深情 纳兰榭沉默的看着她的动作,绚烂的眸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是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 “在宫外那些世家小姐成天围追堵截的,闹腾的心烦,倒不如来宫里落个清静。” “宫里……” 商宴揶揄一笑,“你就不怕商乐再缠上你吗?” “她不会。” 纳兰榭右手随意搭在支起的膝盖上,抬头看着她。 “因为她和陛下你一样……一样的高傲。” 商宴不语,纳兰榭静静的看着她,突然开口道。 “这是你第一次,心甘情愿的向我走近。” 商宴微微一怔,纳兰榭深深的凝视着她。 穿透方才风流不羁的假象,她能清楚的望进他眼底执着而纯粹的深情里。 那么炽热而干净。 商宴感到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却是不动声色的转过头去。 饱满白皙的额头下,她的侧颜清秀而素净,却无形中散发着帝王高贵疏离的气息。 那么近,又那么远。 他可以一伸手就把她揽进怀里,却永远都走不进她的心。 “我一直很好奇,究竟要经历什么,一个人才可以如此信任和依赖另一个人?” 纳兰榭的声音很轻,却掩不住其中的酸涩。 商宴微微有些发怔,茫然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远处的虚空。 隔着一道道高低错落的宫墙,仿佛能看见那人批阅奏章时清冷的眉眼和他握笔的指尖。 修长似竹,莹白如玉。 “自朕十二岁登基那年,皇叔便一直辅佐在朕左右。朕知道,许多朝臣都忌惮皇叔的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但只有朕知道,皇叔也有他温柔细致的一面。” 商宴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喃喃自语的道。 “皇叔虽然为人淡漠,但他一向待朕是极好的。” “他会教朕为政,为君,授朕与帝王心术,也会教朕弈棋,品茗,骑射拉弓……他是朕的皇叔,也是朕唯一的师父。” “……是陪伴着朕长大的人。” 商宴说着,眼里的神色越发温柔,仿佛只是在谈及一位令人尊崇的长辈。 但她的眼里并不全然是对长辈的敬仰和儒慕,里面还参杂了太多太多复杂而深邃的情感,仿若一团跳动的火焰,另她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可是朕总是笨手笨脚的,有做的不好的地方,皇叔也不会呵斥朕,而是耐心的教朕一遍又一遍……还有,他每次狩猎时都会给朕带回一只白狼的毛皮,偶尔回宫也会给朕带许多民间的小玩意儿,在朕生病时,他会不厌其烦的嘱咐朕喝药……” 商宴絮絮叨叨的说着,唇角不自觉的微微翘起。 纳兰榭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却是苦笑着垂下眼睑,掩住了眼底无边的落寞。 明明是好酒,怎么入喉就那么的苦呢? “在遇到危险时,皇叔也会第一个把朕护入怀里……” 商宴还在继续说着,眼眶却是不自觉的微微泛红,最后她吸了吸鼻子,仍是强笑道,“所以,” “纳兰,朕相信皇叔是不会伤害朕的。” “朕愿意相信他。” 不论是八年前,还是现在。 纳兰榭默然和她对视着。 不得不说,她真的很瘦弱,眸子里却总是闪动着坚定而澄澈的光芒,仿佛是苍穹中最为闪亮的那颗星辰,那么耀眼而令人心疼。 半晌,他却是晃了晃手中的酒壶,一纵身跃下了宫墙,高束的墨发在空中掠过惊鸿的残影。 纳兰榭慵懒的活动了下筋骨,似是无奈的感叹道。 “陛下,酒没了,那臣也该告辞了。” 言罢,他转身欲走,商宴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纳兰!” 纳兰榭停住脚步,微微偏过头来等待着她的下文。 商宴咬了咬牙,终是低声道,“对不起。” “那天夜里……” 纳兰榭神色微动,却没有回头。 “陛下不必说对不起。” 他的声线清朗迷人,里面竟带了丝愉悦的笑意。 “只要陛下日后不要再冷冰冰的拒臣于千里之外,动不动就要抄臣的纳兰府……那夜陛下偷溜出去看花灯,吃着糖葫芦,还被小女孩指着叫‘姐姐’的事……臣自不会再提。” “……你!” 商宴被噎得一呛,这是哪儿跟哪儿啊?纳兰榭明明知道她说的不是这件事,还故意这样消遣她! 想起那日灯会上小女孩脆生生的一句‘姐姐’,商宴汗毛几乎都快竖起来了。 “……这些事以后都不许再提!” 看她着急认真的样子,纳兰榭唇边挑起的弧度不由更深,却是无赖般的摊了摊手。 “那可不好说,万一哪天纳兰一个不小心就当着史官的面说漏了嘴……” 他特意加重了‘不小心’三个字,气的商宴是牙痒痒,真想上前去揍他一顿!亏她还因为那天夜里的事而心存愧疚,低声下气地来跟他道歉,纳兰榭居然还有心思来调侃她?偏偏还拿住了她的把柄,这算是什么?威胁她么? 赶在商宴发怒之前,纳兰榭已是心情大好的转身离开。 他轻功本就极好,足尖轻点间,身形已跃至数十丈开外。 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商宴也只能气愤的跺了跺脚。 罢了,罢了! 谁让她当初经不住哄劝跟着纳兰榭去看花灯的呢?还让他抓住了那么多的把柄,听纳兰榭那口气,日后还不一定怎么得寸进尺呢……商宴不由头疼的扶额。 而在她出去的这些个时辰,小福子不知在勤政殿门前瞧了多少眼,横看竖看都不见陛下回来,只得担忧的在殿前来回转悠。 灯架上的烛火已经燃了好些时辰,掌灯的宫人用银针挑了挑灯芯,明亮的火舌跳动间,商宴施施然从殿外踏门而入。 “陛下。” 侍立在殿内的宫人悉数伏跪行礼。 见商宴回来,小福子总算松了口气,急忙迎上去。 “陛下,你可算是回来了,都急死奴才了!” 商宴习以为常的点了点头,随手挥退众人,径直向殿内走去,看起来脚步似乎都轻快了许多。 沉木案几上摆放着各色的水果点心,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商宴却没什么胃口,只是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小福子忙不迭的的跟上来。 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小福子操的心却比谁都多,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跟在她身后,商宴也早习惯了他的咋咋呼呼。 “朕只是随意出去走走,况且又是在宫内,有什么好担心的?” 商宴说着放下手里的茶盏,看她毫不在意的样子,小福子颇有些委屈的道。 “奴才这也不是担心陛下的安危吗?陛下日后要出去可一定得记着带上奴才……” 商宴随意的‘嗯’了一声,却见案台上原本杂乱无章的奏折已经被整齐的摆放成几列。 第八十五章 心事难藏 “你收拾的?” 商宴眉头微挑,之前摊开的好几本奏章她还没批阅完呢,这下又给弄混了。 小福子随着商宴的目光看过去,眼神由迷茫转为恍然大悟,随即竟是诡异的勾了勾嘴角。 察觉到他奇怪的神色,商宴莫名的起身向案台边走去,目光落在上面的一封密折上。 “方才有谁来过了吗?” 小福子低眉顺目的看着那抹明黄的身影,如实答道。 “方才摄政王来过了,可是陛下不在勤政殿……” 皇叔? 商宴抚上密折的指尖一顿,“皇叔可曾说了什么?” “王似乎是有要事要和陛下相商,可是陛下不在殿中,奴才们也不敢多问。” 事实上,楚依安冷冰冰的站在那里,他们头都不敢抬,哪里敢多嘴多舌,不过是摄政王问一句,他们答一句罢了。 “之后王替陛下批阅完了剩下的奏折,留下这封密信就离宫了……” 商宴看着高高叠起的奏折,心底却是低低叹了口气,皇叔为摄政王,每日要处理的政事绝不会比她少,原本还想着替皇叔多分担一些…… 虽然她暗地里命人送了许多药材和补品到皇叔府上,却也不知皇叔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更别提这段时间皇叔一直遭到各方势力的疯狂伏杀…… 商宴心神恍惚的翻开掌心的密折,折中只有寥寥数语,商宴目光淡淡的扫过,身子却不由为之一震。 看着商宴肃然的神色,小福子忍不住担忧的出声道。 “陛下,这是怎么了?” 烛火映照下,商宴面色微有些发白,却是捏紧了掌心的密折,半晌,她终于开口,声色冷凝。 “西夏,要开战了。” 小福子怀里拂尘一抖,却是疑惑的皱了皱眉,“可是西夏战书未下,边界各位将领也没有传回紧急军报,摄政王怎么知道……” “皇叔在西夏和边界都布有密探。密信上说,西夏已经在大商边境集结大军,西夏的皇子也三番四次的向回纥大汗示好……” “回纥虽然还没表态,但西夏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商宴缓缓的开口,说出的话语却令小福子浑身发凉。 “两国交战是大事,西夏既然还没下战书,边界的将领自不敢妄报。但西夏这么大的动静,想来过不了几日,边境的消息就会传到奉安了……” “那……” 小福子焦虑的在原地踱着步,忽而叹了口气,似是安慰道,“但回纥向来与大商结好,大汗与先帝也是多年挚友,想来应该是不会在此刻对大商落井下石的……” 商宴苦笑着摇了摇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小福子,耶律齐可不是普通的皇子。你当真认为,一国储君在异国被害身亡,我们不但没有交出真正的凶手,还如此搪塞……回纥大汗当真能心无怨憎吗?” “更何况汗丹和契多隆回到回纥已有一月有余,回纥却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大商与回纥联盟已破,若想要和回纥再结友好……条件,也只能由他们来提了。” 商宴说着,眸中神色渐渐沉淀下去,像是天边的星辰坠入了冰冷的海底,隐隐透露出几分帝王的冷酷来。 …… 次日一早,商宴特意传了商璉来一起用早膳。 可以看出,一向素雅的商璉今日是精心装扮过的。 一身百褶缀花蚕丝襦裙,外搭流彩暗花云锦广袖,鬓上斜斜簪了几支宝蓝点翠珠钗,将她温婉素雅的气质展露无遗。 虽然商璉平日里不争不抢,沉默寡言。但她毕竟是一国公主,那与生俱来的高华尊贵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千金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阿璉见过皇兄。” 商璉在侍女搀扶下入了殿,缓缓行了一礼。 商宴笑着道,“阿璉何须如此多礼,快坐吧。” 殿内的侍女已上前铺好了绣凳,商璉有些拘谨的上前坐下。 商宴拿过汤勺亲自盛了半碗米粥,搁在她面前的锦缎上。 “来,路上都饿了吧?快趁热吃,一会儿该凉了。” 商璉受宠若惊的看着眼前热腾腾的米粥,一时没有动作。 商宴喝了口热粥,美美的砸了砸嘴,却见商璉仍是规规矩矩的坐着,不由好笑道,“怎么了?难道是这些早膳不合胃口吗?那朕吩咐他们再换一份上来……” “不用了,” 商璉急忙摆摆手,拿过一旁的银勺,低垂着眼道,“只是第一次和皇兄用膳,有些不习惯……” “没事,” 商宴微微一笑,“以后会习惯了。” “嗯。” 商璉腼腆的回以一笑,今日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扫了层淡淡的胭脂,映衬着往日苍白的脸色也红润起来。 商宴看着她,沉吟着放软了语气道。 “说起来阿璉年纪也不小了……可是有什么心上人了吗?” 商璉正小口的抿着粥,听她这么一说,险些狼狈的被呛住。 “皇兄在说什么呢……” 她轻咳了几声,小脸却飞快的红了起来,半羞半恼道,“尽知道拿阿璉寻开心……” 商宴心中了然,却是笑了笑道,“朕也不过随口一问,阿璉不必放在心上。” 说着,商宴又往商璉碟子里夹了些菜,似是真的无意道,“多吃点。” 商璉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失态,只得默然的捏起银筷。 看着她强自镇定却是红透了的耳根,商宴心里无奈叹了口气。 这傻丫头,真是一点心事都藏不住呢,她不过随意一试,她就慌了手脚。 或许,她是真的很在意那个人吧…… 用完早膳,商宴还在和商璉低声交谈着,商璉不时以袖掩唇低低的笑着,看样子似乎在说什么有趣的事。 小福子在一边看着,也掩不住面上的笑意,陛下很久没和璉公主这样亲密的谈笑了呢…… 忽然有宫人匆匆的入殿来,伏跪行礼。 “老奴叩见陛下。” 商宴淡淡瞥了他一眼,却是毫不在意道,“何事?” “回陛下,东殿的戒宾都到齐了,开礼时辰将至,太妃娘娘特派老奴来请示陛下是否要出席笄礼?” 商宴没有答话,倒是商璉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略有些慌张的开口道。 “遭了,在这儿和皇兄聊着竟是忘了时辰,阿璉要是再不去该赶不上开礼了……” “没事,” 商宴安抚似的一笑,“朕同你一起去便是。” 商璉吃惊的看着她。 “皇兄也要去吗?” 小福子也有些诧异,陛下向来对萧氏十分冷漠,更别提这不过是场及笄礼,属内宫之事,由皇后住持便可以了。 商宴却是面色如常的拂了拂袖。 “毕竟萧太妃要从朕手里拿走一个郡主的位置,朕当然要亲自出面督礼,不然指不定哪日她还得给朕封个贵妃回来。” 第八十六章 冲突再起 听起来似乎是玩笑的话语,商璉却从中感受到了一丝入骨的冷意,她抬头看着方才还和她有说有笑的皇兄,眼里带了一丝迷茫。 见商璉细眉微皱的看着她,商宴笑着点了点她额头,“还愣着干什么,走吧。” 商璉怔了怔,答道,“好。” 商宴已大踏步走在前面,外面的阳光微有些刺眼,跨过殿门时,她清瘦的背影逆了阳光,商璉忍不住抬起右手挡在眼前。 透过莹白的指缝间,她仿佛看见那个背影穿透了记忆和时光,和某个熟悉的身影重叠起来。 那架熟悉的缠满花藤的秋千旁,穿了太子服的商宴轻巧的把她抱上秋千。 “谢谢太子哥哥。” 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商宴哈哈大笑着戳了戳她额头,“笨丫头,我才不是你太子哥哥呢!” 她愣愣的摸着额头,却听远处的乳母庞氏无奈的呼唤着。 “公主!你怎么又偷穿太子殿下的衣服了,一会儿皇后娘娘知道了又该罚你了……” “嘘!千万不要告诉我母后啊……” 商宴调皮的冲她眨了眨眼,转身拖着不合身的太子服跑开了。 往事模糊的闪过脑海,商璉茫然的放下右手,看着商宴大步离开的背影,脸色微有些发白。 “公主?” 身后侍女小声的催促着,商璉反应过来,略微垂下纤细的眼睑,快步跟了上去。 …… 世家大族的女子及笄,本应在家族的家庙中进行,但因为萧鱼儿是萧太妃的亲侄女,又即将被册封为郡主,所以这排场自是不一样。 东殿的花苑里,前来观礼的戒宾们三五成群的谈话叙旧,见一袭明黄的商宴出现在礼席上,无不惊讶的躬身迎接。 “这陛下怎么也来了?” 有人埋着头窃窃私语着。 “这可是萧肃大将军的爱女,又是萧太妃亲自设的宴,陛下怎么也得给几分薄面啊……” “可不是么,听说啊,可是要直接册封萧鱼儿为郡主呢!” “是吗?” 无视人群中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商宴径直向高台上走去。流光一袭盛装华服,正颇为无聊的坐在主宾席上。相比席间各位女眷的故作矜持,扭捏做态,她倒是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皇后的身份,一条腿随意的曲起搭在锦垫上,一只手撑着头,宽大精致的袖口落下,露出大截雪白的皓腕。 不少老臣在下首指指点点的摇头叹息,她却完全不当一回事。反正后宫悍妇的名号已经传出去,她也没必要端出一副母仪天下的姿态来。 看到商宴,流光眼睛一亮,兴奋的出声道。 “商……陛下,你怎么也来了?” 注意到商宴微妙的目光,流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干笑着收回了腿,顺带理了理凌乱的裙摆。 商宴颇为头疼的坐下,语重心长的开口道,“流光啊,你是嫌那些老臣力荐废后的折子还不够多吗?在大庭广众之下也得注意一下一国之后的仪态啊……” “臣妾这不也是没想到……” 没想到你会来嘛…… 流光适时的截了话,却是撒着娇道,“这不是顶着这么重的凤冠难受吗……” “那你可以在头上少簪一些金钗。” 商宴抿了口茶,淡淡的打断她的话。 见小心思被拆穿,流光心虚的笑了笑,晃着满头的金钗珠玉向商宴献殷勤。 这看在不知就里的人眼里自又是一番柔情蜜意。 陈娇娇暗自咬了咬唇,却是强迫着自己别过头去。 原本在天子身边的人应该是她,宠冠六宫的人也应该是她,却偏偏被这个刁蛮的乡野村妇夺了去!还要她眼睁睁的看着,放弃这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叫她如何能甘心? 陈娇娇犹自气恼着,几个纨绔子弟却是堆着笑凑上前来。 陈娇娇今日穿了身金丝白纹昙花锦裙,朱唇轻点,广袖招摇,一头墨发如瀑般倾洒在肩头。 虽然神色郁郁,却也掩不住凤眼里的顾盼风华,黛眉间的一层忧色反而更加惹人怜惜。 “陈小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如此闷闷不乐?” “是啊……看陈小姐忧心忡忡的,这细眉可都要皱碎我们的心了……” “不如有什么不顺心的说给我们听一听……” 这些出身贵族的酒肉之徒嘴里说着轻薄的话语,眼神几近痴迷的盯着她。若她不是陈国公的孙女,这脏手恐怕都要伸到她身上来了! 而高台上那人偏偏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着和身边的人耳语。 陈娇娇心里嫉妒的发狂,面上却不露分毫。 看着眼前一副副轻佻的嘴脸,陈娇娇掩下眼底的厌恶之色,不发一言的转身离开。 “啧啧,当真是一等一的美人,连生气都这么好看……” “所谓‘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也不过如此了吧……” 身后的赞美声不绝,陈娇娇却一点心思都没有,恍惚之间竟和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谁这么不长眼!” 商乐被撞的后退一步,侍女秋儿急忙上前扶住。 陈娇娇心里咯噔一下醒过神来。 又是她! 若不是她当初在赏花宴上如此羞辱自己,她也不会鬼迷心窍的对耶律齐下手,背负上杀人的罪名,更不会把命都捏在楚依安手里! 若不是她……她又何须走到今天这一步! 陈娇娇定定的看着眼前气急败坏的人,眼里翻涌着无尽的恨意。 “公主,没事儿吧?” 秋儿心惊胆战的扶着商乐,麻利的替她整理着因方才一撞而略显凌乱的裙角。 商乐今日着了隆重的宫装,盛服浓妆,艳丽逼人。谁知刚到这儿就被人撞了一下,心情自不会太好,甚至可以说是极其恼怒。 “我还道是谁,原来是个不长眼的下贱东西!” 商乐说着扶了扶鬓边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语出讥讽。 “平民就是平民,穿上金装也学不来贵族的姿态。” “真是东施效颦,丢人现眼。” 陈娇娇脸色一白,却是隐忍着不发一言。 看陈娇娇不言不语的模样,商乐撇开身后的秋儿,傲慢的上前一步,冷笑着盯着她那张狐媚的脸。 “上次在清荷池边你把我推下池说不是故意的……那这一次呢?也不是故意的吗?” “……还是说是本公主眼瞎了撞上你的!” 商乐陡然提高音量,立刻引来不少宾客的围观。 陈娇娇交叠在腹前的双手指尖绞的发白,却是面色如常的福了福身。 “是娇娇鲁莽冲撞了公主,还望公主恕罪。” “恕罪?” 商乐冷笑出声,忽然凑近在她耳边低语道,“上次在金殿上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陈娇娇闻言眼睑轻轻颤了颤,我见犹怜的样子仿佛是受足了委屈。 第八十七章 明月郡主 但商乐却从她眼里看到了疯狂滋长的恨毒,那森冷的气息仿若是吐着信子的毒蛇死死盯住了猎物,让她忍不住心底发寒。 那个只知道装可怜搏同情的贱人,什么时候也会有这种眼神? 商乐一时被慑住竟是说不出话来。 “公主,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此时一眉目清俊的锦袍男子穿过人群,淡然行至陈娇娇身边,把她护在身后。 陈恪面上笑意宴宴,话语里却是无比的强硬。 “笄礼即将开始,公主如此争论不休,恐怕是不妥。” 商乐冷冷的看着他,另一边萧太妃已在萧鱼儿陪同下入了席,自知多做纠缠已是无益,商乐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人群亦是散去,陈恪看着自家妹妹,颇有些心疼的叹了口气,“你啊,就这样任人欺负吗?好歹是陈家的女儿,有祖父在,你怕什么?” 陈娇娇似是羞涩的微微一笑,“多谢兄长解围。” “你啊,就是脾性太好了……” 陈娇娇不语,望向商乐背影的眸底却是带了森森的冷意。 …… “这陈恪怎么也来了?” 看完好戏,流光随手摘了颗葡萄扔进嘴里,颇有些意犹未尽的道。 她还以为陈娇娇又会被商乐给收拾一顿呢。 商宴淡淡收回目光,“陈恪虽然失了侯爵之位,但他毕竟还是陈家的儿郎,身份和地位摆在那里……商乐也不敢和他硬碰硬。” 陈家根枝太多,要一一铲除还要花些功夫…… 商宴心里想着四下扫视了一圈,皇叔果然没有来。 但,只要楚珀安在就够了…… 礼乐奏起,观礼的戒宾都安静了下来。 萧鱼儿一袭华贵宫裙,缓缓行至笄礼台中央的蒲垫跪下。 往日见她都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模样,此刻她垂下双髻,盘了高高的朝云近香髻,水灵灵的眸子里带了丝期盼和紧张,却又挺直了脊背,保持着端庄的受笄姿态。 商宴看着她,忽然有一时的恍惚。 铜镜中十五岁的她端坐在镜前,通红着脸颊看着镜中那双骨节分明的素手将一支点翠朱金玉钗簪入她简单的发髻中。 那一刻,小小的人眼中的欣喜与悸动此时还鲜活的浮现在她眼前。 礼官抑扬顿挫的吟颂起祝词,拉回了她飘散的思绪。 作为赞者的萧湘儿从席中起身,按照礼制,开礼后赞者是要先盥洗手的。 萧湘儿从容的行至礼器边,在侍女帮助下将芊芊十指浸入洒了花瓣的温水中,随后用干净的布帛擦干,款款行至笄礼台的西阶就位。 萧湘儿依旧着了一身素雅的广袖长裙,只是较往日更为庄重一些。 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 整个人站在那里恍若月殿里的丽质仙子。 因为饱读诗书,精通琴棋,萧湘儿在奉安极具才情和美名,浑身散发着上乘的高雅气质。 即使站在绝色倾城的陈娇娇身边也不会逊色了去。 两位美人站在一起,自是又引发了戒宾们的议论纷纷。 “啧,奉安第一才女为赞者,第一美人为有司,这盛大的排场一下来,萧鱼儿的名号还不响彻奉安?” 流光砸了砸嘴,商宴却没有说话,始终冷眼看着。 既已开礼,萧氏从席中起身,缓缓行至笄礼台上,台下一片安静。 陈娇娇手里捧着红木托盘,托盘里铺着罗帕,依次摆放着发笄,发簪和钗笄。 萧湘儿从托盘里取过发笄递到萧氏手里,萧氏面上一直带着慈母般的笑意,鲜红的指尖接过发笄,一一簪入萧鱼儿乌黑柔顺的发髻中。 那笑容落在商宴眼里却格外的刺眼。 当簪上最后一支金爵钗时,萧鱼儿弯起一双水眸,望向萧氏脆生生的道。 “多谢姑母!” 她的笑容里犹带着几分小女儿的娇气,两颊的笑涡里仿佛有霞光荡漾。 萧氏无限怜爱的抚着她的乌发,眼底的笑意愈深。 “好孩子,及笄了以后就要像个大人了……” 这边含香稍加示意,那边的领事公公已清了清嗓,展开一道深紫色懿旨唱道。 “太妃娘娘懿旨——” “萧肃大将军嫡女萧鱼儿,聪慧敏学,品性纯良,德容兼备,识体豁达……” “……特此册封萧鱼儿为大商郡主!” 众人心里都清楚,萧肃在边界戍守多年,又没有子嗣可以袭承爵位,册封萧鱼儿一个郡主之位也不过是个为了抚慰将心。 但只有商宴知道,萧氏在这个时候匆忙的把萧鱼儿推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陛下,该您赐字了……” 小福子在一侧低声提醒道,商宴垂眸看着杯盏中的点点碎光,淡淡的开口道。 “那就‘明月’二字吧。” 她的声音不大,落在每个人耳里却是无比清晰,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实则是一言九鼎的圣旨。 “明月叩谢陛下赐字。” 萧鱼儿很快反应过来,恭敬的双手举过头顶行了伏跪大礼,鬓边长长的流苏玉坠随着她的动作在耳边轻晃。 萧氏面上带着笑意和她对视了一眼,商宴却是冷漠的移开目光,冲着叩恩的萧鱼儿轻轻点了点头。 既已受笄,萧鱼儿在侍女搀扶下入厢房更衣。醴席正式开始,众位观礼的戒宾也随意起来。 来观礼的太多是些正适龄的少男少女,所以醴席的场地选在开阔的东殿花苑。花苑里精心摆放着各类珍奇秀丽的花种,大多是萧太妃命人从各地搜寻来的,甚至有些是异域的品种。 平日里哪有此等机会可以观赏这么多珍稀的花类,来观礼的戒宾都是大饱眼福,争奇斗艳的花朵看的人眼花缭乱,三三两两的女眷成群低语,不时掩唇轻笑,满苑春意融融。 商宴心思却不在这满庭芳香上,她散漫的目光在席中扫视了一圈,正对上纳兰榭含笑的眼眸。 想起昨日商宴的嘱咐,纳兰榭会意的笑笑,端起酒盏绕过身边的一群莺燕,状似无意的走到楚珀安身边停下。 “如此美景,淮阴王怎么独自一人在此赏花呢?” 他的声音带了丝调侃的笑意,仿佛是清冽的美酒,醉人心脾。 楚珀安攀住花枝的指尖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他今日着了一身紫青祥云袍,长身玉立,狭长的凤眸一挑便是无限魅惑。 “呵,” 他轻笑一声,似是感叹道,“珀安生性散漫,不比纳兰公子风流,身边时时有佳人常伴啊。” “淮阴王取笑了,” 纳兰榭若无其事的踱着步子,“素闻淮阴王风雅之名,却不近女色,奉安不知多少闺阁千金为淮阴王黯自神伤啊……” 闻言,楚珀安薄唇微勾,望向纳兰榭的眸子里仿佛有冷光滑动,却是不发一语。 第八十八章 珀安抗旨 他素来和纳兰榭没有交情,往日里碰见也不过表面客套一下,如今纳兰榭却突然对他如此热络…… 两人无言的对视一番,一个是风流公子,笑意潋滟,一个是风雅王爷,邪魅惑人。 两个人站在一起仿若是风光月霁,格外的赏心悦目,自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纳兰榭掩住眼底的笑意,垂眸看着杯中澄净的酒色,继续道。 “淮阴王这么多年来王府里都没有一位王妃……可是心里已有所属的佳人?” 此话一出,投向二人的目光越来越多,看这架势,纳兰榭是要替淮阴王做红娘啊……不少女眷都粉面含春的眺向楚珀安,她们也想知道答案。 毕竟能被淮阴王如斯俊美的男子看上,且不论其身份的荣光,怎么着也是件值得在一干贵女中炫耀的事。 楚珀安面上笑意不减,薄唇却是冷冷的吐出两个字。 “不曾。” 轻飘飘的两个字一出口,不知伤了在场多少千金小姐的心。 在高座上观戏许久的商宴见时机差不多了,笑着扫了扫袖,用长者般的语气开口道。 “说起来,淮阴王年纪也不小了,当是娶妻的时候了。” 此言一出,在场机灵点的都反应了过来,原来陛下是在这儿等着呢! 身侧的流光险些笑出声来,只得用宽大的袖袍遮住。她就说明明之前商商对纳兰榭如此不待见,方才却和他眉来眼去的,原来是一同合计起楚珀安来了。 亏得是王不在,不然还真不知道王会是什么表情…… 流光在一侧暗暗发笑,商宴并不理会流光心里的计较,只是看着沉默的楚珀安,循循善诱道。 “爱卿仪表堂堂,素来有风雅美名,乃是不可多得的良人佳婿。何况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甚慰朕心……” “只是身边没有人照顾……终是朕心难安。不如……朕将璉公主赐婚予你如何?” 此言一出,除纳兰榭以外的人都是一愣。 陛下这是,赐婚了? 并且赐的是一国公主,自己的亲妹妹!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投向了角落里那个向来不起眼的公主。 商璉不过是个普通妃嫔的女儿,静妃走的早,又没有母族根系,加上商乐的打压,几乎让人忽视了她的存在。 如今皇帝的话语一出,所有人不得不重新打量起这个身份尊贵的公主来。 商璉方才听见皇兄说要给楚珀安娶妻,到现在她脑子里还混混沌沌的。 直到一道道意味莫名的目光盯在她身上,她才忽然反应过来。 皇兄,把她赐婚给楚珀安了? 面对那些或羡慕,或嫉妒,或打量的目光,商璉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几乎连带着耳根都红透了。她低垂着头,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楚珀安一眼,唇角却忍不住抿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来。 商璉的反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众人嘴上不说,暧昧的眼神却在商璉和楚珀安之间流连着。 楚珀安却淡定的仿佛置身事外一般,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只见他把袍角一撩,径直跪在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 当所有人认为他要谢恩时,楚珀安却淡淡的开了口。 “陛下隆恩,臣不敢受。” 商宴面上笑意一凝,仍是强颜欢笑,“爱卿这是何意?” “忠于陛下乃微臣本分,臣不敢有所奢求,何况璉公主乃金枝玉叶,微臣惶恐,不敢高攀,请陛下收回成命。” 楚珀安嘴里说着不敢高攀,面上却没有一丝畏惧之色,哪怕跪着,他的脊背也挺得笔直,高贵的名门风范令人望尘莫及。 听着楚珀安的话语,所有人心里都是一惊,原以为楚珀安不过是客套的推辞一番,谁知他竟如此直接的回绝了陛下。 帝王的话语看似随意,却是一言九鼎,千金不换。 是沉甸甸的圣旨。 何况赐婚的是一国公主,是多少高门子弟都不敢奢求的,楚珀安竟是丝毫不为所动? 商宴看着岿然不动的楚珀安,心底却是一凉。 她特意选在萧鱼儿的及笄礼上,有那么多的世家大族在场,大庭广众之下,楚珀安怎么也不敢抗旨。 可是没想到…… 但不论怎样,她已别无法,楚珀安答应娶阿璉是最好,若是不娶…… 商宴面上的笑意已经完全冷凝了下来,她将掌心的酒盏一搁,声线冰冷,夹杂着隐隐的杀意。 “你要抗旨?” 商宴话里的分量太重,许多人都默默替他捏了把汗。 楚珀安依旧不为所动。 纳兰榭轻叹口气,“王爷,何必如此呢?” 昨夜他回府后商宴便派人送来一纸信书,他还当是成人之美,却不知竟是落花有意,流水太无情。 楚依安一脉的官员也忍不住劝道,“是啊,王爷,陛下隆恩浩荡,璉公主也有意于你,您就叩谢圣恩吧……” “……王爷,抗旨可是大罪啊……” “不如先叩恩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着,楚珀安不说话,商宴也不说话。 她在等,等楚珀安松口。 她并不想真的杀了他,毕竟……他是皇叔的胞弟。 “陛下,” 半晌,楚珀安终于开了口,说出的话语却让人心惊。 “承蒙陛下错爱,下嫁公主予微臣。但公主乃先帝金枝,身份太过尊贵。微臣驽钝,自知配不上公主,恕臣难以从命。” “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闻言,商宴再也按捺不住,忍不住拍案而起。 “楚珀安!你当真是要抗旨?” 她压低了声音,却是满面怒容,“你可知……上至皇亲国戚,下至百姓黎民,抗旨都是死罪!” 商宴气势迫人,位于她身侧的流光早意识到形势不对,赐婚这件事,之前她未曾听得半点风声,恐怕连王也不知道商宴会突然在萧鱼儿的及笄礼上为楚珀安赐婚。本以为商商只是闹着玩儿的,不曾想…… “陛下……” 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氛围,流光一时不知该如何劝阻,只得担忧的蹙起了眉。 商宴并无暇理会,逼迫性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楚珀安身上,原本清秀如玉的脸庞因为隐忍而微微泛青,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帝王将怒的威压。 谁都看得出来皇帝是动真格的了。 这楚珀安平日里看似随意散漫,实则是一等一的硬骨头,只要是他认定的事,就绝不会更改,但若是他不愿意的事,便是谁也不能强迫。 这一点,流光比商宴更为清楚。 但同时她也明白,楚珀安与王乃一母同胞,兄弟二人的感情自是十分深厚。 虽然不知道商商为什么会突然作此决定,但不论怎样,她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事情如此发展下去。 “咳……那个,淮阴王啊……陛下也是一片好意。所谓长兄如父,不如你先谢了旨,然后再下去和摄政王相商一番?” 第八十九章 商琏求情 流光打着圆场开了口,几番眨眼示意,楚珀安却是完全无视。 他抬头直视着帝王逼视的双眸,凉薄的唇角微勾,却是一字一句无比清晰的道。 “何必如此麻烦?”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陛下执意如此……微臣,甘愿一死。” 此话一出,场面顿时冷凝下来,方才还为楚珀安求情的官员个个噤若寒蝉。 商宴有些愕然的后退一步,她看着跪倒在地却又泰然自若的楚珀安。他面上看似虔诚,与皇叔有几分相似的凤眸里却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容,妖异华丽。 他分明是笃定了——她不会动他,也不敢动他。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么逼她?她不过是想保护自己心疼的妹妹,就有这么难吗?为什么非要走到你死我活这一步呢? 但凡他懂得一星半点她的心思,他也不会如此无情的拒绝吧? 商宴心底思绪如江海般翻涌,看着楚珀安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恪在人群中观望了许久,见此情景,眼底有冰冷的笑意滑过,本想着推波助澜,却不料一直沉默着的商琏却在此时开了口。 “皇兄。” 商琏低垂着眼眸从角落里站起身来,她没有抬头,原本柔软精致的裙角因为指尖的用力而皱成一团。 方才楚珀安的一番话她都听在耳里,整颗心仿佛是瞬间沉入了冰凉的湖底。 她咬了咬唇,终于抬眼看向了跪在席中的楚珀安,也终于看清了他的神色。 那么的……冰冷无情。 他是宁可死,也不愿意娶她么? 商琏深吸口气,眼眶微有些湿润,却是柔柔笑了出来。 “皇兄……就当是阿琏任性吧,阿琏不想嫁了。” “阿琏不愿意嫁给他。阿琏……不想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阿琏!” 商宴有些焦急的出声打断她,看她强撑着泛红的眼圈,心里却是一抽一抽的疼。 她若是真的不喜欢楚珀安,又岂会为在宴会上见他一面而精心打扮?她若是真的不喜欢楚珀安,又岂会在见到楚珀安时就失魂落魄? 她连自己的眼神都藏不住,又如何瞒过别人? 但楚珀安虽然强大,却太过危险。她本也不想把阿琏这么轻易的托付于他,但…… “阿琏……皇兄也是为了你好……” 她有些苦涩的出声,商琏却是笑着摇了摇头,竟是不顾自己身份的跪倒在地。 “皇兄,阿琏不求别的,你若是当真心疼阿琏,就请收回成命吧!” 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却十分坚定,眼底的悲伤筑成了一副坚硬的盾甲。 “皇兄!” 她一下一下的叩着头,叩在坚硬的鹅卵石上,不一会儿额头就渗出了血来。 所有人看着这一幕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几个臣子更是害怕得瑟瑟发抖,生怕皇帝一个怒极就把楚珀安拖下去砍了。 而楚珀安只是淡淡扫了商琏一眼,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从始至终都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请皇兄收回成命!” 商琏一下下的叩着头,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额头的一抹殷红显得格外刺目。 在场的女眷纷纷以袖掩面窃窃私语,不少人叹着气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听着商琏略显沙哑的哀求声,商宴终是无奈的挥了挥手,“罢了,罢了。” 收回目光,掩下眼底的不忍,商宴放低了声音道。 “……朕也不过随口一提,阿琏既不愿意……那此事……就权且作罢吧。” 商宴既有意退让,流光抓住时机,顺势接过话头道。 “是啊,” “陛下也只是一时兴起,随口说说罢了,大家何必如此当真呢?” “看这一个两个的,怎么还给跪下了……阿琏身子骨向来孱弱,受不了凉的……都快起来吧!” 说着,流光冲商宴眨了眨眼,商宴没有说话,就当是默许了。 众人无不松了口气,侍女急忙上前欲扶起商琏,商琏跪了许久,头晕目眩,身子一个踉跄才勉强站住。 见状,商宴眉头微皱,眼底闪过一丝忧色,流光极快的把手搭在她的手背上,安抚似的拍了拍。 萧氏从始至终都冷眼旁观,商宴的一举一动都被她收入眼底,虽然知道商宴的用意,她却并不打算阻止。 可惜啊……这么多年来,商宴不仅看不清楚依安,就连楚珀安她也不了解…… 或者说……她从不曾真正的了解,楚家人的残忍。 萧氏轻轻拨弄着猩红的指尖,唇角渐渐浮现出一抹冷笑来。 而那抹冷笑却在看见盛装的萧鱼儿时,变成了慈母般温和的笑意。 换完礼服的萧鱼儿被侍女搀扶着从东廊边缓缓入席,她换了一身红色压金线的广袖宫袍,眉心点着朱红的花钿,象征着尊贵身份的翠玉绶带从腰际直垂至足尖。 如此华丽的艳色,甫一出席就吸引了席中不少宾客的目光,更何况这是在萧鱼儿的及笄礼上,众人自是懂得该如何使眼色。 而另一侧的楚珀安早已起身,他漫不经心的掸了掸袍角的尘埃,似笑非笑的样子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方才的胆心惊似乎成了一出莫大的闹剧,众人虽然脸上笑着,心底却是各怀心思。 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抗旨拒婚,这还是启明开年的第一遭。而陛下的‘随口说说’,不过是说给他们这些臣子听听罢了,也是给楚珀安个台阶下,谁都知道,陛下金口玉律,被臣子逼着收回圣旨无异于是羞辱皇室的脸面。若是换了寻常人……恐怕早就人头落地了! 但,毕竟楚珀安的身后……是摄政王啊…… 众人心里暗自思量,面上却是笑着相互举杯邀饮。 该聪明的时候聪明,当糊涂的时候得糊涂,这才是大商权贵的生存之道。 而当席中众人的目光再次回到萧鱼儿身上时,萧鱼儿明显的察觉到,席中的氛围似乎有些奇怪……但究竟是奇怪在哪里,她也说不上来。 只是……高座上方才还笑意宴宴的帝王,此刻脸色却是黑的吓人。 “明月,过来……” 萧氏率先打破沉寂,慈爱的笑着冲萧鱼儿招了招手。 萧鱼儿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笑着露出雪白的贝齿,“姑母。” 提着繁复的裙摆快步走到萧氏身边,萧氏笑着点了点头。 “坐下说话吧。” “是。” 萧鱼儿乖巧的在一边坐下,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却是忍不住开口道,“姑母,方才是出了什么事吗?为什么感觉大家都怪怪的?” “你这丫头,” 萧氏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倒是身侧的商乐不屑的开了口,“哼,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被拒婚也就罢了,为了一个男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下跪磕头,真是把皇室的脸面都给丢尽了!” 第九十章 回纥和亲 商乐刻意拉高了音调,尖酸刻薄的话语落进商琏耳中,商琏脸色不由一白。 侍女正为商琏清理着额头的伤口,察觉到她华服之下颤抖的身子,不由心疼道,“公主,淮阴王既然如此绝情,您又何必……” “青眉,别说了。” 商琏痛苦的摇了摇头,却听不远处一群女眷也叽叽喳喳的谈论了起来。 “呵,还一国公主呢……真是丢人现眼。”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淮阴王可是摄政王的胞弟,位高权重,她一个落魄的公主也敢痴心妄想?难怪淮阴王不肯娶她……” “说不定啊……就是她向陛下求的亲呢……” “是吗?” 几个女眷掩唇低笑,睨向商琏的眼底满是讥诮和怜悯。 高座上的商宴暗地里捏紧了拳头,想要出声喝止,却被流光拦住。 “陛下,你若此时出面干涉,只会让流言更加肆无忌惮的蔓延,这对琏公主只会更加不利啊!” “可是……” 看出商宴的担忧,流光狡黠的一笑。“放心吧,一会儿臣妾自有办法收拾她们,让她们乖乖的闭嘴。” 看着流光信誓旦旦的样子,商宴踌躇了一番,终是叹了口气同意了。 闹出这么大的事,商宴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醴席上,总想着寻个借口离席。却见一个小太监自廊边匆匆忙忙入了席,径直向御座走来,侍立在商宴身后的溯雪及时上前拦住他。 商宴微微点头示意,小太监匍匐跪地,压低了声音道。 “陛下,回纥使臣来信了。” 商宴脸色一变,回纥……终于来谈条件了吗? “接收信函的人是谁?” “回陛下,是苏丞相命奴才前来禀报的,想必此刻苏丞相还在勤政殿候着陛下呢……” “去勤政殿。” 商宴言简意赅的吩咐完,起身大踏步的离了席。 席中众人皆面面相觑,看陛下这神色,莫非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陛下这是怎么了?” 萧鱼儿疑惑的嘟囔着,萧氏看着商宴匆忙离去的背影,眼底却渐渐浸出一层冷意…… 勤政殿。 商宴疾步踏入殿内时,苏白已在此等候了许久,面上却无一丝焦躁之色。 他依旧着了身深紫色的官纱,墨发只是简单的一束,气定神闲的样子倒显得她格外的狼狈。 “微臣,参见陛下。” 见到商宴,苏白不疾不徐的行了一礼,高雅詹行如云中白鹤。 商宴并没有心思欣赏,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长袍一撩在案台边坐下。 案台上堆叠着许多奏章折本,最上方摆放着一封厚厚的信折,上面压着繁复的回纥铭文。 “想必陛下已经知道了西夏在边界的动作,近日来更是不断的笼络回纥。此次回纥来信有意与大商和好……只是,在信中回纥提出了三个条件。” “哪三个?” 商宴眉头一挑,苏白眼角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轻声道。 “其一,回纥要收回曾经划给大商的那片牧野地,以及临近的两座城池。” “其二,大商要免除回纥每年的税赋贡品,双方地位平等来往……” “这些都可以和皇叔商议,还有呢?” 商宴有些急促的打断他,迫切想从他嘴里知道答案。 “这其三嘛……” 苏白语调一转,眼里的笑意渐渐散去。 “为表示大商的诚意,回纥要求大商必须远嫁一位公主,与回纥和亲。” “什么?!” 商宴重重合上掌心的信函,一颗心顿时沉入了谷底。 她所担忧的……终于还是来了吗…… 两国交好,和亲素来是上选,也是联盟结权的常用手段。 之前回纥迟迟没有动静,她便担心回纥会以和亲为条件,毕竟,在整个国家的利益和百姓的安定面前,不论愿不愿意,一国公主是必然要作出牺牲的。 身为女子,而又生在皇家,就注定是身不由己。 不论在人前是多么显耀尊贵,在家国大义面前,也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现今大商仅有两位公主,商乐拥有强大的母族根系,身后更是手握强兵的整个萧家,那些见风使舵的朝臣必然会把无依无靠的商琏推出去! 而她之所以这么着急的为阿琏赐婚,也是为了在回纥和亲书传到大商之前保全她,可是没想到楚珀安居然敢抗旨拒婚! “阿琏身子那么弱,让她去那么远的大草原和亲,她怎么扛得住?” 商宴喃喃低语着,眉眼间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色。 先朝虽然也有过不少公主赴远和亲的案例,但大多数的公主和亲之后都郁郁寡欢,不得善终。 父皇刚登基时为了和西夏交好,忍痛把自己的亲妹妹闵德公主远嫁西夏和亲。可是西夏民风剽悍,西夏皇室也是刚愎蛮横。身娇肉贵的闵德公主嫁过去后受尽折磨,不到一年就不堪受辱悬梁自尽了。 父皇执意把闵德公主的遗体带回大商皇陵安葬,听理事的老嬷嬷说,闵德公主的遗体上布满了数不尽的伤痕,新旧交叠,触目惊心,看得宫里的老人都落了泪。 自此以后,大商便和西夏彻底决裂,多年来纷争不休。 更何况回纥在此时提出和亲的条件分明是为了蓄意报复,远嫁过去的公主又岂会有好日子过? “这不是把琏公主往火坑里推吗!” 小福子不满的出声道,“更何况,回纥大汗和先帝几十年的交情了,居然在此时趁火打劫,未免也太不厚道了!” 商宴眉头紧皱,苏白似是看穿了她的疑惑,轻叹了口气道。 “恐怕陛下还不知道吧?回纥已经换了君王了。” “怎么会……” 商宴愕然抬头,苏白面色平静道,“耶律齐在大商溺亡的消息传到回纥后,回纥大汗就因为伤心过度,锥心泣血,不久就病逝了。” “如今即位的,是回纥的大皇子耶律真。” “那大皇子也没必要如此报复大商啊?毕竟耶律齐走了,他才有机会即位啊!” 商宴凉凉瞥了他一眼,小福子自知失言的闭了嘴。 苏白不紧不慢的继续道,“但若是雪夫人呢?” “雪夫人?” 商宴眉头微皱,有些难以置信的张了张嘴,“难道……” “没错。” 苏白神色有些奇怪,“雪夫人为了替自己的儿子报仇,不惜在大汗走后委身于耶律真,做了二代王妃。” “想必这一切,包括和亲……都是雪夫人在耶律真的枕边推动的。” “为人之母,真是既可怜又可恨。” 听着苏白的话,商宴半晌才回过神来。 虽然回纥也曾有过子娶父妻的古老习俗,但令她难以置信的是……那个活在传说里的,如同冰雪般纯粹美丽的夫人,最终竟因为仇恨甘愿坠染凡尘,沦为男子的玩物。 这何尝又不是一种悲哀呢? 第九十一章 明月和亲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想要守护的人或事,她绝不能看着闵德公主的悲剧再发生在阿琏身上。 “朕知道了,让朕好好想想吧。” 商宴纤细的指尖在信函上摩挲着,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 苏白静静看了她片刻,不发一言的躬身离开,只余小福子低低的叹了口气。 朝堂之上。 朝臣们几乎清一色的奏言由商琏远嫁和亲,商宴始终沉默着不发一语,仍然不断的有大臣跪上前来。 “陛下,回纥提出的条件虽然略有苛刻,但毕竟我们理亏在先,和亲一事是势在必行啊!” “对啊,陛下,琏公主远去回纥和亲乃是两国造化,大商百姓必将铭感琏公主的恩德啊!” “还望陛下早做圣断……” 看着跪倒一片的臣子,商宴压抑着胸中怒气道,“荒唐!难道大商就只有这一位公主了吗?” 商宴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众位朝臣对视几眼,却没有人开口。 朝堂一时陷入寂静。 商宴握住龙把手的骨节隐隐泛白,这些个老臣,平日里斤斤计较,凡事都要争个输赢,如今倒是不声不响,众口一词。 也难怪,平时在朝堂上不过是内斗苟利,而今却是边界动荡之际,大商贵族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是牺牲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就可以换来两国安宁,又是何乐而不为呢? 最终,位于队列中央的葛多缓缓走上前来,沉吟着开口道,“乐公主倒也是可以作为和亲人选……” “葛大人慎言啊!” 商宴还未来得及开口,立时有大臣高声反驳,“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更何况是远嫁呢?如今萧太妃尚还健在,乐公主作为嫡女理应侍奉在身侧啊……” “不错,” 有大臣接连附和,“众所周知琏公主性行淑均,聪蕙识体,乃是和亲的不二人选……” “陛下,和亲一事迫在眉睫,切不可感情用事啊!” “够了!” 商宴厉声打断他们,身为帝王,最忌讳的便是独断专权,儿女情长。看如今这形势,又岂是她一己之力可以力挽狂澜? 商宴心里思虑着,却是忍不住将目光转向了玉阶之下的楚依安。 “皇叔认为呢?” 闻言,楚依安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对于朝中众臣的争论,从始至终他都漠然置之。 喧哗的朝臣霎时安静了下来,虽然之前楚依安没有开口,但却没有人可以忽视他的存在。 楚依安负着手,立于众臣的最上首,却是不紧不慢的道,“陛下心里早有定论了不是吗?” 楚依安看着她,狭长的凤眸里似有暗潮涌动。 “两国和亲,必然是有得也有失,那就看陛下是如何衡量的了。” 楚依安的话语里颇有几分意味不明,众位朝臣交头接耳,一时也揣测不出摄政王的意思。 但楚依安摄政这么多年,其心思之深沉,手段之狠辣众臣都是有目共睹的,在权衡利弊之时楚依安会比谁都干脆利落。 对于他而言,不论最终和亲的人选是谁,也不过是颗无关痛痒的棋子罢了。 但商宴却明白,楚依安的话里是什么意思。 如今西夏开战在即,和亲一事避无可避。她要护住商琏,就必然要牺牲掉另一个人,哪怕那个人也同样无辜。 商宴尚在犹豫,已经有萧氏一派的臣子跪上前来。 “陛下,自古以来也有过不少贵女代嫁和亲的案例,何况回纥提出的种种条件皆有苛责之嫌,陛下若是不忍心将两位公主远嫁,大可在一干贵女中择优替之……” “什么?” “这怎么可以……” 朝堂顿时一片哗然,众臣议论纷纷,商宴却沉吟不语。 陈国公率先出列,“陛下,纵然大商贵女众多,但又有几个身份可及公主殿下尊贵的呢?” 更别提有哪个朝臣愿意把自己的宝贝女儿远嫁到回纥去? “若是随意搪塞,恐怕回纥也不会善罢甘休啊!” “国公此言差矣,” 苏白微微一笑走上前来,虽然身着厚重的朝服,眼尾的一滴美人痣却衬得他整个人都出尘脱俗。 “有一个人选,堪当此任啊!” …… 勤政殿内,小福子遣散了殿内侍候的宫人,商宴盯着案台上展开的一旨诏书,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诏书之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写着—— 萧肃大将军之女萧鱼儿,性行淑筠,聪慧敏德,系众望所归,特此加封明月郡主为公主,择日赴回纥和亲,重筑两国友好。 “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说话的是苏白,他换下了朝服,只余一身白衣,澄净不染一丝浊气。 “朕知道……” 商宴抬起头来看着他,似是自嘲般的一笑。 “之前朕为了护住阿琏,擅自将她赐婚给淮阴王,甚至没有提前跟皇叔商议过。可是皇叔并没有苛责朕,反而把和亲一事全权交与朕处理,给了朕最大的宽容。” “可是到最后,朕还是这样犹豫不决,优柔寡断,或许,朕永远学不会这杀伐果决的帝王之道。” 闻言,苏白低低一笑,却是道,“臣虽不懂什么是帝王之道,但臣却从未在王的身上看见过犹疑之色。” “臣只知道,善谋之人,必是无情之人。” “可是在这世间,却总有人为七情六欲所困,情之一字不过虚无,明明知道这种情感会使自己失去理智,失去本性,甚至会成为自己的软肋死穴。人们却依然纵容它疯狂的蔓延滋长,直到最后入了骨,入了魔,相思成蛊,爱恨不能。” “所以世间才会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爱恨情仇,明明痛苦不堪,却还是舍不得,放不下。” “是不是很可悲?” 苏白说着,面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不上心。 “可是人活在世上,又怎么可能会没有感情呢?” 商宴轻轻摇了摇头,“哪怕是萧氏,为了护住商乐,也不惜算计自己的亲侄女,把萧鱼儿当成商乐的挡箭牌。” “而朕,为了护住阿琏,也不得不接下萧氏这一步棋,把萧鱼儿推入虎穴。” “有情和无情,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 苏白笑着打断她,唇边晃动的食指宛如琼脂白玉,“若是陛下无情,便不会如今日般痛苦。” 明明心有仇恨还要胸怀大爱,岂不是自相矛盾,自寻痛苦? 商宴一怔,望向眼前白衣胜雪的翩翩少年,明明是少年宰相,朱雀绾发,浑身却散发着洒脱淡然的逸士风华—— 不是因为无欲,而是因为无情。 之前她一直不明白皇叔为什么会如此重视苏白,原来,在苏白看似雅淡的笑容下,却是与皇叔同样的残酷。 “那苏白你呢?你就不会有感情吗?” 第九十二章 夜深暗会 闻言,苏白笑得越发恣意,冰雪般锐利的眸子亮得惊人。 “苏白自诩透彻,便不会对这世间的一切事物动情。就算是动了情,若注定是一场无妄虚空,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情意,臣也会立时抽身而退,绝无留恋。” “抽身而退……好生自在啊……” 商宴轻叹一句,却是看着苏白浅浅笑开。 “苏白,但愿你此生永远能这么自在。” 苏白但笑不语,却是微微作了一揖。 “天色已晚,微臣也当告退了。” “既然旨意已经拟好,还望陛下早下定断。” 说完,苏白又行了一礼,方才转身出了勤政殿。 商宴的目光重又回到案上那一旨诏书上,隽秀的眉眼间平添了几分清冷。 她原本想着萧家那两姐妹不过是女儿身,翻不起大风大浪。只要她们不与萧氏为伍,她自不会向她们发难。但如今,萧氏既然狠心抛弃了萧鱼儿,为了护住阿琏,她也只能如此了。 心中微叹,商宴掌间的玉玺缓缓落下,在雪白的宣纸上烙下朱红的篆字。 小福子小心翼翼的拾起案上的诏书,熟捻的卷作一团。 “陛下,您也别太操心了,只能说啊……这都是明月郡主的命。” “不过,和亲的事总算是过去了,您担忧了这么多天的心也该放下了,不如早点休息吧。” 商宴看着案台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折子,无奈的叹了口气。 “最近西夏屡屡来犯,边界的军报折子多得像洪水猛兽一样,朕又怎么睡得着呢?” 恐怕皇叔的定水宫也不得安宁吧?这些日子以来,除了上朝她几乎连皇叔的面都见不着,也不知皇叔的伤势如何了…… 商宴心里想着,不由微微出了神。 小福子把诏书传到领事公公手里,见商宴发愣的样子,不由摇了摇头道,“政事再多陛下也要注意身子啊,自从天祭回来陛下就整日整夜的呆在勤政殿里,何必这样难为自己呢?” 商宴没有说话,原本瘦削的脸颊在烛火映照下仿佛染上了一层郁色,更加令人心疼。 小福子自知多说无益,只得默默的退立到一旁。 殊不知,大商皇宫外的深夜里,有人比她们更为难熬…… 大将军府。 内苑,朦胧的月色从稀疏的枝叶间映照下来,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仿若是散落了一湖星光。 本就是偏院,平日里鲜少有人迹访问,又因为是夜里,大片葱茏的绿意掩藏在混沌的夜色中,时不时有几声嘶哑的虫鸣声传出。 萧鱼儿一手置于胸前,缓缓握紧了掌心,她宽大的裙摆在杂草丛间穿梭着,发出窸窣的声响,一片寂静之中,她仿佛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借着提灯里昏暗的烛光,总算是到达了约定之地。 来不及松口气,却见一个黑影自高高的苑墙外翻身而入,动作迅速而干脆,稳稳落在了离她几步开外的草地上。 萧鱼儿一惊,发出一声低呼,手里的提灯在惊慌之中跌落。 那人隐在黑暗之中,身形纹丝不动,虽然看不清面目,但落地的烛光却照亮了他黑色精致的长靴,以及袍角一隅的金色莽纹。 “玄哥哥!” 萧鱼儿惊喜的低呼出声,急切的上前两步,扑进那人怀里。 商玄嘴角微勾,一手搭在她腰间,一手在她背上的乌发上轻抚着,声线温柔。 “我来晚了。” “不,” 萧鱼儿在他怀里摇了摇头,“能见到玄哥哥鱼儿已经很开心了……”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抬起头来时已是满眼通红,“只怕……以后鱼儿是再也见不到玄哥哥了……” “怎么会呢?” 商玄动作轻柔的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眼里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萧鱼儿脸颊微红,却是孩子气的鼓起了嘴。 “可是命我和亲的圣旨已经下来了不是吗?我今日还特地进宫去求见了姑母,可是不论我怎么求,怎么闹,甚至是以死相逼……姑母都无动于衷,甚至下令将我软禁在将军府……” “明明之前姑母那么疼我的不是吗?她一看我流泪就会心软的,可是她今日完全像变了个人一样……” 说着,萧鱼儿的眼泪又忍不住夺眶而出,我见犹怜的样子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心疼。 “什么郡主公主的,我才不稀罕呢!” 商玄似是无奈的叹了口气,“鱼儿,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吗?” 见萧鱼儿疑惑的目光,商玄收回揽住她的手道,“母后从一开始力保你封为郡主,就是为了这一天啊……” “母后在深宫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识过?恐怕她早就预料到了和亲一事,于是不遗余力的封你为郡主,不过是为了把你当作商乐的替身,在必要时刻牺牲掉你来保全商乐。” “可是……” “可是还有一个琏公主是吗?鱼儿,朝堂之上皇帝的态度你还看不明白吗?陛下也是有私心的。琏公主是他的亲妹妹,陛下又向来与萧家有隔阂,母后担心与皇帝争下去不利,便把你当成棋子推出去……” “难怪……” 萧鱼儿缓缓摇了摇头,“难怪我去找爹爹的旧部,他们都拿些废话来搪塞我,可是……爹爹远在边界,快马来回也要十天左右……恐怕那时我早已经被送上和亲的花轿了!” “……为什么……” “……同样是她的侄女,为什么被抛弃的是我,而不是大姐呢?凭什么!” 萧鱼抬起头来,水汪汪的眼里是强烈而扭曲的嫉妒与愤恨,一瞬间扭曲了那张本该天真无邪的脸。 是了,就是这种眼神。 商玄嘴角的笑意越深。 哪怕她平日里掩藏得再深,表面看似童真无邪,其实骨子里一直是个争强好胜,充满嫉妒与扭曲的人。 她无比的羡慕和崇拜她的姐姐,却也无比的嫉妒甚至是想毁掉萧湘儿。 “因为萧家不需要两个同样优秀的女儿。” 商玄指尖似有若无的拂过她的发稍,“萧湘儿才情一绝,是闻名大商的第一才女,而你一直默默无闻,只是萧家的二小姐。” “两相斟酌,弃卒保车。” 商玄轻松的说着残忍的事实,萧鱼儿低垂着头,看不清眼里的神色。 “玄哥哥也是这样想的吗?” “不,” 商玄轻笑着勾起她的下巴。 萧鱼儿的长相虽不是上乘,但胜在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无辜之极,配上稍显稚嫩的面容,天真无邪,楚楚可人。 是迷惑人心再好不过的皮囊了…… 商玄笑着,一张俊朗风清的脸越凑越近,却在要碰到她的唇瓣时堪堪停住,在她耳边低声道。 “我有办法,毁掉萧湘儿。” “只要你按我说得做,萧湘儿必然身败名裂,再无大商第一才女。萧家只剩下万众瞩目的明月郡主,届时,母后必然全力保你……” 第九十三章 贪心吞象 他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颈窝处,萧鱼儿身子一颤,近乎呢喃道。 “……好。” 商玄低低一笑,手上一个用力将她揽进怀里,略一低头精准无误的吻上她的樱唇。 熟悉而炽热的气息紧紧围绕住她,萧鱼儿身子一软,双臂无措的环上他的腰身,迷蒙之中,商玄将一个薄薄的锦囊塞入了她的怀中…… …… 苏白踏入殿中时,定水宫的主殿是一如既往的空旷安静。 紫金炉鼎里虽然燃着淡雅的檀香,四周却无一人侍奉。 在定水宫当差的宫人都知道,摄政王喜静,除了几位定时洒扫的宫人外,摄政王处理政事时是不允许任何宫人侍立在侧的。 久而久之,整个定水宫也沾染了几分清冷的气息。 苏白悠然转过钩挂着宫纱的廊柱,偌大的沉木案几后,楚依安正垂眸阅览着密折。 察觉到来人的气息,楚依安并未抬头,修长白皙的指尖带动着掌心的朱笔在折子上游走着。 狼毫挥洒间,字迹方折遒劲,笔锋入木三分。 苏白静静观赏了片刻,方才笑着开口道,“不出王的所料,回纥在向大商提交了和议书之后,仍和西夏皇族暗地里联系密切。” “看来,回纥此次与我大商联盟……并无诚意啊。” 闻言,楚依安动作并无停顿,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贪心不足,竟妄想以蛇吞象。” 楚依安冷笑出声。 “看来,回纥是自由太久,已经忘了何为君臣之道了。” “回纥边界有支军队一直是王的麾下,既然回纥不仁不义,出尔反尔……是否借机挥师而下,直取回纥?” “不急。” 楚依安说着放下掌心的朱笔,浅淡含笑的凤眸里仿若蕴含了山河万物,混沌欲开。 “如今回纥正如惊弓之鸟,与西夏相联正密,若是贸然攻打,西夏定不会坐视不理,届时反而陷入一片混战。” 苏白望向眼前心思难测的人,眼里似有一丝光芒闪过。 “王的意思……” “倒不如顺应和亲之事,出其不意,一举拿下。” 楚依安凤眸微眯,清冷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等到回纥开城迎亲之日,便是我大商铁骑踏足回纥皇城之时。” “……回纥皇室,一个不留。” 苏白颔首。 没错,以王的心性怎么会任由回纥趁势要挟而一退再退? 原来是早就动了杀心。 王若起兵,必诛回纥。 “臣明白了。” 苏白躬身行了一礼,“送亲的队伍臣会安排。” 楚依安点了点头,苏白刚欲退下,楚依安却忽然开口道。 “此事,切不可事先透露给陛下知晓。” 苏白一顿,楚依安淡淡扫了他一眼,无形的压迫感和隐隐的危险之意扑面而来。 ——这是警告。 “臣谨记。” 苏白微微垂眸,转身出了主殿。 殿外阳光正好,大朵大朵的白云在空中闲散的浮动着。 苏白停下脚步,张开五指置于额前,耀目的阳光透过指缝照射在他素白的脸上,苏白不由微微眯了眼。 他明白王的意思,他虽然为官不久,但却早已摸透了皇帝的脾性。 念昔大商与回纥几十年的交情,陛下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踏兵回纥的。更别提送亲的暗卫一旦动手,两军交战,谁又会在意和亲公主的死活呢?甚至会被激怒的回纥士兵乱刀砍死。 即使和亲的是萧鱼儿,陛下也不会忍心眼睁睁的看着她一去不返。 身为一国之君,终究是……太过仁慈了啊…… …… 苏白走后,一个宫人战战兢兢的进殿禀报。 “启禀王,萧大小姐在偏殿求见。” 萧湘儿? 想必是为她那个妹妹来求情罢了。 楚依安拾起一本折子,头也不抬的道,“不见。” “是……” 宫人不敢多嘴,只得恭敬的退下了。 等到楚依安把所有折子都处理完已经是酉时了,宫内回荡着角楼报时的钟声,远处连绵起伏的宫殿群落尚还残留着一抹红霞。 案边摆放的清茶最后一缕雾气也消散殆尽,吩咐宫人把凉了的汤盅端下去,楚依安负着手走出主殿。 定水宫的宫人寥寥无几,经过偏殿时,却见一人还在殿内等候,素白纤细的背影显得有几分凄清。 楚依安凤眸微垂,踏进殿内,“你怎么还在这里。” 朝思暮想的声音响起,萧湘儿又惊又喜,急忙转过身来,却因为站了太久体力不支,脑袋一晕身子向前倾去。 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楚依安长眉微蹙,右手轻抬虚扶住她的手肘,一股强大而深厚的内力在掌心凝结,稳稳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萧小姐没事吧。” 他的声音疏离而清冷,却带着致命的蛊惑力,纵使寒冽如霜,也掩不住他的绝代风华。 萧湘儿抬眸看着他,一时有些发怔。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一场烟雨,一面惊鸿,那人便深深的烙进了她的心底。 眉如墨画,鬓若刀裁,龙章凤姿,气质天成。 那时萧湘儿就在想,如果尘世间当真有神仙的话,大概就是眼前人的模样了吧? “没事……多谢摄政王。” 萧湘儿眼里似有万般柔情,平日里清雅自持的脸颊也不由微微泛红。 楚依安略微点头示意,漠然收回扶住她的手。 萧湘儿眼里滑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失落,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楚依安淡淡的道。 “天色已不早了,萧小姐此行若是为了明月郡主之事,大可请回吧。” 说完,楚依安转身欲走,萧湘儿情急之下竟径自跪倒在地。 “摄政王请留步!” 楚依安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萧湘儿抿紧了红唇,有些艰难的开口道,“湘儿自知此行唐突,可是自家小妹一事着实不能再拖了,鱼儿还那么小,才刚刚及及笄,怎么能去那么远的回纥和亲呢?” “恳请摄政王能有所垂怜,救救鱼儿吧!” 夕阳余晖洒入殿中,楚依安欣长挺拔的身影逆了光,恍若天神。 “萧小姐,你应当明白,圣旨已下,此事远非本王力所能及。” 萧湘儿膝行上前几步,声音悲戚哀婉,“湘儿知道此事不易,只是湘儿着实是没有办法了……众所周知陛下对摄政王敬重有加,湘儿只恳求摄政王能在圣前周旋几句,为鱼儿换一线生机……湘儿感激不尽,必倾尽萧家以报王的恩德……” 楚依安没有说话,目光扫过她腰间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囊。 从刚进殿,他就察觉到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一丝奇异的香味,看样子,似乎是从这个香囊里传出来的。 楚依安淡淡收回目光,却并未在意。 萧湘儿祈求的看着他,眼里溢满了悲伤和泪水。 平日里不可高攀的第一才女,此刻卸下了所有的骄傲和矜贵,水眸含泪的跪倒在身前,柔弱清雅如月下白莲。 第九十四章 招行险棋 为了自己唯一的妹妹,萧湘儿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若是换了寻常男子,恐怕早已心生不忍,忙不迭的地扶起美人了。 但楚依安的面上始终没有一丝表情,出口的话语清冷如霜,“本王说了,此事本王无能为力。” “可是……” 萧湘儿一愣,还要再说什么,楚依安已然没了耐心。 “多说无益,萧小姐不必再白费口舌,请回吧。” 说完,楚依安略一拂袖,转身离开,没走几步身子却是一顿。 楚依安眉峰微蹙,右手掌心运气提至腹间,能明显感受到有一股奇特凶猛的气流在四肢百骸窜行着,他越调动内力去压制,却窜行地越快,越深,似乎要侵蚀他的五脏六腑。 楚依安敛气收掌,一双寒眸似乎是凝了冰,眉眼间隐隐可见戾气。 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萧湘儿不知何时已软倒在地,殿内异香愈浓,萧湘儿的面色变得极其难看,雪白的宽袖外袍也无意中垂落。 这香绝不寻常。 楚依安面色冰冷,一手负于身后,居高临下的看着倒在地上眉头紧皱的萧湘儿。 一扫平日的高雅卓然,萧湘儿细长隽秀的长眉紧紧的蹙成一团,仿佛是忍受着痛苦的折磨。 “怎么回事……” 萧湘儿挣扎着摇了摇头,望向楚依安的眸子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楚依安面色不变,失控的内力在经络间窜行着,紊乱的内息和气流在胸口积聚成一团火焰,越加凶猛的灼烧侵蚀着他的肺腑。 殿外有人影一闪而过,楚依安眸色一黯,目光移至萧湘儿身上佩戴着的香囊上,缓缓举步向前,将面色发白的萧湘儿揽入怀中,抬步向内侧的隔间走去。 定水宫外,一个小太监模样的宫人低垂着头,鬼鬼祟祟的行至一处隐秘的宫墙下。 “回主子的话,那药……已经奏效了……只是摄政王周围隐藏了不少高手,奴才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的窥得一些情况。” 他的声音本就尖细,刻意压低了之后听起来更显怪异。 “很好,” 商玄冷笑着转过身来,俊朗的眉眼间跳动着无尽的野心和欲望。 “你即刻去禀报陛下,就说摄政王有要事相商……” “奴才明白。” 看着宫人快步离开的背影,商玄慢慢收回脸上的笑容,眺向定水宫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残忍狡诈。 看来鱼儿这事做的不错…… 萧湘儿啊萧湘儿,你平日里自恃清高,怎么也没想到会毁在你最疼爱的妹妹手里吧? 但若不是你,又哪有那么容易暗算到楚依安? 那可是西夏传过来的陀罗花粉,有价无市,是天下一等一的毒物。 因为陀罗花粉本身无毒,但它散发的异香却足以腐骨蚀魂,混在香囊之中,就算是用毒高手也难以察觉。 此药对于普通人来说并无异常,只是会较往常虚弱一些。但对于内力越是深厚之人,药效却发作得越快,越猛,药力会随着他的内息快速窜遍全身经络,若是强行压制,稍有不慎,便会内力失调,暴毙而亡。 而萧湘儿没有一丝内力,之所以会引发药效,是因为她本身就对楚依安有情。 动情,则是药引。 香毒一旦入骨,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虽然冒险,却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异香一散,纵是御医也无从查起。 他倒想试一试,楚依安的功力究竟有多深厚,是否可以化解这外域奇毒。 商玄唇角微勾,转身迈步离开。 一个未出阁的名门闺秀,竟然用此卑劣手段,蓄意谋害当朝摄政王……萧湘儿,且不提身败名裂,不知道以楚依安的性格,还会不会留你…… 但若是能死在你心上之人的怀里,那也不算冤枉了。 这一招棋虽险,不论结局怎样,于他而言,都大有益处。 偏殿内,渐渐失去意识的萧湘儿即使在楚依安怀里也不安稳,指尖紧紧攥住他的衣襟,似乎想把自己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不同于怀里人的焦躁痛苦,楚依安低垂的凤眸里一片清明,甚至连呼吸都未曾乱过分毫。 他一步步走的沉稳,将萧湘儿安置在床塌上,萧湘儿迷糊中却不肯松开他的衣袍。 楚依安眉头微皱,握住萧湘儿的手腕,掌心运力将她的身子推离开去,二指合并在她左肩点了几个穴位,那人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一个黑影自高高的梁柱上翻身而下,无声落地。 楚依安从床榻上拾起萧湘儿掉落的香囊,随手掷向跪地的暗卫,语气寒凉。 “查,看看究竟是什么脏东西。” “是。” 暗卫领命而去。 楚依安理了理稍有褶皱的黑袍,闭目调息了片刻。 萧湘儿虽然无法动弹,却仍是被异香催化的毒性折磨得痛苦不堪,只见她双目紧闭,额角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面部甚至开始泛出淡淡的紫色。 楚依安缓缓睁开凤眸,金冠之下的精致面容沉静如水,仿若菩萨低眉那一瞬的悲悯众生。 右掌运气行至她左肩,萧湘儿闷哼出声,紧皱的细眉却渐渐舒展开来。 影风不知何时闪身出来,跪倒在床榻边,眼含忧色。 “王,此香毒性猛烈,强行镇压已属不易,又何必再耗费内力替她解毒?一不小心反而会被反噬,届时内力紊乱暴动,甚至会……” “这点肮脏伎俩还奈何不了本王。” 楚依安平静的打断他,神色漠然。 “更何况,她的死活与本王无关,本王只是不想让她这幅样子脏了定水宫。” 影风默然垂首。 的确,王要做的事向来没人能劝得住。 只是这香来的蹊跷,总要谨慎些好。 眼看着萧湘儿体内的药性已消散了大半,殿外此时却传来商宴熟悉的呼唤声。 “皇叔?” “皇叔……” 楚依安微怔,影风身形一晃便不知隐匿到了何处。 “皇叔,皇叔你在哪儿啊?” 商宴脚步越加清晰。 楚依安眉峰微蹙,敛气收掌,方才压制下去的内息又紊乱起来,在胸前混乱的涌动着。 来不及运气,一口腥甜便涌上喉咙。 迅速解开萧湘儿的穴道,刚擦去唇边的血迹,商宴已推开殿门走了进来。 “皇叔……” 商宴一怔,刚到嘴边的话语生生顿住。 殿内尚未消散的异香扑面而来,看着地上散落的雪白外袍,商宴有些难以置信的后退一步。 钩挂着层层纱帐的古木床榻上,萧湘儿乌发散乱,面色虚弱的半躺在楚依安怀中。 眼前的场景虽不甚露骨,却似那正午灼热的阳光,明晃晃灼得她眼睛生疼,心脏仿佛有一瞬的停滞,商宴的身子微僵,双目也渐渐变得猩红起来。 第九十五章 剜心之痛 薄薄的锦被破风一般迅速的包裹住形容狼狈的萧湘儿,楚依安自榻上起身,望向商宴的眸子里有一瞬的晦暗不明。 “启儿……” 商宴如若未闻,恍若呆滞的怔在原地,只是那眼里的难以置信和悲伤几乎能将人淹没。 楚依安面色一凝,正欲上前,商宴却突然失控的嘶吼出声。 “不要过来!” 她没有掩盖自己原本的声音,嗓音却因为嘶吼的沙哑而几近变调,听起来竟有几分凄凉。 “不要过来……” 商宴后退着,双手紧紧的抱住自己的头,泪水毫无征兆的掉了下来。 楚依安伸出的手一顿,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他的衣袍纹丝不乱,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绝世风华,只一眼便可以折煞世人。 商宴却感觉有什么在一瞬间崩塌了。 他是她的神啊 是她的信仰,是她从小到大最为敬仰和儒慕的人…… 她从未想过这样不堪的一幕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仿佛是,胸腔被生生剜了个大洞,血淋淋的刮着冷风,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陛下?” 殿外小福子等人听到动静,忍不住暗自嘀咕,陛下这是怎么了? 小福子试探着唤了一声,刚欲推门而入,却听商宴厉声呵道,“谁都不许进来!” 小福子脚步一顿,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众人身子皆是一颤,忙不迭的地俯首跪地。 “都给朕滚!” 在宫里侍奉这么多年,可从没见陛下在定水宫发过火,更别提如此的疾言厉色。 莫非……陛下是和摄政王意见相左吵起来了? 这么一想,众人更是胆颤心惊。 小福子哀声叹气,倒是溯雪皱了皱眉,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看着丝绒地毯上四分五裂的青瓷碎片,商宴总算是恢复了些理智。 她清楚那沉甸甸的压在头顶的是什么,以她的身份,根本就没有资格任性胡闹。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楚依安没有说话,商宴深吸口气,强迫自己从那一地狼藉上收回目光。 眼不见,心为净。 可是为什么,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地方……还是那么的疼? 之前她正和流光在凤和宫用膳,一个脸生的小太监前来禀报,说摄政王有要事相商,不疑有它,她便匆匆忙忙的赶来了定水宫。 到最后,他想给她看到的,原来就是这个吗? 又何须如此麻烦? 商宴转过身去,泪珠自眼中滑落。 看着那瘦弱萧条却又顾自倔强的背影,楚依安凤眸微垂,遮住了眼底神色。 “启儿,此事并非……” “皇叔不必多言,” 商宴快速打断他,她的声音有些低哑,明知他看不见,仍是强笑着抹去脸上的泪水,“是启儿莽撞……” “唐突了。” 最后三个字仿佛是耗费了她所有的气力,商宴身子一晃,却是毫不犹豫的迈步离开。 她的步伐很快,也很急,没有任何的沉稳可言,仿佛随时会栽倒在地。 殿门一开,伏跪在外的宫人都不由自主地把头埋得更低,没有人敢抬头去窥探殿内的情景。 “陛下?” 商宴没有说话,径自向前走着,脸色更是白得可怕。 小福子忧心忡忡的跟上去。 “陛下,这是怎么了……” 殿外喧哗的动静逐渐散去,直到殿门关闭,楚依安仍然没有任何动作。 他的身形孤高如松,轻抿的薄唇间尚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色。 他之前明明把药力压制了下去,为什么在收掌的一刻药力会突然反弹暴走?甚至相较于之前更为凶猛强烈,竟是内息全乱…… 目光扫过地毯上凌乱破碎的瓷片,楚依安狭长的凤眸微眯,目光变得越发深邃悠远起来。 启儿绝非是如此鲁莽冲动之人,他知道她夸大声势是为了故布疑阵,借此来掩饰殿内发生的一切。 但,她的眼泪和委屈却是真的。 或许……是应该让她自己静一静了。 此刻,床榻之上的萧湘儿也渐渐恢复了知觉,纤长细密的睫毛微颤,萧湘儿缓缓睁开了眼。 “王?” 萧湘儿疑惑的出声,却在下一刻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压抑住刚要出口的惊叫,萧湘儿惊恐万分的拉过锦被裹成一团。 “怎么会……” 萧湘儿的声音里带了颤抖,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楚依安背对着她,缓缓闭上了眼,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你中了香毒。” “那……” “已经无碍,你可以离开了。” 萧湘儿一怔,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方才她狼狈的样子一定很不堪入目吧? 毕竟是熟读经书,萧湘儿咬了咬唇,迫使自己镇静下来。 “多谢王出手相救,否则,湘儿恐怕也只有以死谢罪了。” 楚依安没有说话,负手离开了偏殿。 如同她每一次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外表风轻云淡,又何尝不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孤冷绝情呢? 萧湘儿苦笑出声,仿佛才感受到寒冷一般的抱紧自己。 不论她高贵也好,下贱也罢,他都不曾多看她一眼。 或许,生性高傲如他,世间从没人可以入得了他的眼。 出了定水宫,商宴一路跌跌撞撞的走着,她拼命想让自己忘掉刚才所看到的一切,可是方才的一幕幕还是无比鲜活的闪现在他眼前。 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见过皇叔身边有任何女人,皇叔向来为人冷漠疏离,但唯独待她是不同的。 怀揣着那一丝丝不可告人的欢欣雀跃,她小心翼翼,卑微而虔诚的守护着心底那份美好,从不敢去轻易触碰。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同的,到头来,却显得她的小心思是那么的可笑。 商宴失魂落魄的走着,一不留神却结结实实的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商宴没有防备,险些摔倒在地,纳兰榭及时伸手揽住她,眼里绚烂的笑意仿佛是揉碎了满庭芳华。 “陛下这是怎么了,才几天不见就急着投怀送抱?” 他的语调很温柔,带了一贯的风流纨绔,商宴却丝毫不为所动。 察觉到她异常的沉默,纳兰榭眉眼一挑,风华宛转间却是不自主的放低了嗓音道。 “……怎么了?” 商宴不发一言,半晌才苦笑出声,“我之前一直以为,他的冷漠疏离,是因为无情无欲……” 说着,她缓缓抬起头来,往日清澈明朗的眸子却是通红一片,仿佛随时会掉下泪来。 “却原来……是他的情不在我,欲也不是我。” 纳兰榭长眉微皱,“什么?” “没什么……” 商宴压抑住眼角的酸涩,笑了笑道,“胡言乱语罢了。” 看着商宴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纳兰榭难得的收敛了笑容,拦住一侧的小福子问道。 “陛下怎么了?” 第九十六章 情意难平 小福子急着去追赶商宴,也只得含糊不清道,“具体的事奴才也不清楚,但似乎是和摄政王吵了一架。” “吵架?” 纳兰榭抱臂好奇的摸了摸下巴。 在冷冰冰的楚依安面前,小皇帝向来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她还敢跟楚依安吹胡子瞪眼?况且,即使是在昆水池遇刺,她也极力的维护着楚依安,如今吵什么能吵成这样? 或许,连商宴自己都不明白,这么多年来,她和楚依安之间究竟是以什么关系而存在。 君臣?叔侄?利弊? 可无论是以何种关系,她都不该也不能有如此过激的反应。 何况面对如此蹊跷的场面,她心底不是没有疑虑的,却终究是…… 情意难平。 月色初升,混沌的夜色如同泼墨般笼罩于苍穹上方,只余暮色边缘散落着几颗细碎的星辰,细密延长,仿若湖面泛起的清冷波光。 回到勤政殿,商宴摒退了殿内所有的宫人,甚至连一向极为受宠的小福子公公也不得近身。 偏殿的晚膳热了两次,一直到纳兰榭离了宫,勤政殿内也没有传出任何动静。 当值的宫人把再次冷掉的汤盅端到金丝楠木的托盘上,忍不住窃窃私语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自从陛下天祭回来,跟以往似乎是有些不同了,这脾性也变得阴晴不定的……” “谁说不是呢?” 应声的宫人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以往陛下跟摄政王讲话都是温声和气的,更别提训斥了,今日竟在定水宫对摄政王发那样大的火……听说还摔了东西……” “是吗?” 手持托盘的宫人发出一声低呼,“我说陛下回殿时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可是陛下怎么会……” 一个是至高无上的国君,一个是权倾朝野的王爷,光是想想两人对峙的场面,宫人都觉得不寒而栗。 “怎么不会?这可是姓商的天下,摄政王手握重权,独揽朝政这么多年……你以为陛下当真甘心吗?” “你是说……” 两人正交头接耳,一时竟没注意到身后越靠越近的华丽身影。 “你们两个不好好做事在那儿嘀咕什么呢?” 娇俏而不失威仪的声音在耳边乍然响起,两个宫人心头皆是一惊,忙不迭的的俯首跪地。 “奴婢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凤体金安!” 流光波光婉转的杏眸轻扫过匍匐跪地的两人,目光停留在托盘里的黄珐琅彩瓷汤盅上。 “陛下还是没有用膳吗?” 见流光没有责问的意思,之前托盘的宫人似是长长的松了口气,仓促间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陛下回勤政殿后一直未曾用膳。” “是这样啊……” 流光似是叹息的拉长了语调,却忽然语调一转,带着几分讥讽的笑意开口道,“本宫说历来这皇宫怎么总是不太平,原来不但是那些自诩名门的千金女眷爱嚼舌根,就连宫里的微末奴婢也爱多嘴多舌……” 话未说完,两个宫人已是吓得面如土色,竟一时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 烛火映照下,流光一袭长长的华贵凤袍逶迤垂地,雍容华贵。眉眼间轻晃的凤眼玉坠闪烁着微冷的光芒,映衬着她眼里的几分灵动狡黠,竟生出一丝几不可见的残忍来。 “那些高门嫡女被本宫惩戒尚且不敢吭声……你说说你们有几颗脑袋够砍呢?” 两人似乎此时才反应过来,痛哭流涕的磕头求饶,“娘娘!娘娘饶命啊!皇后娘娘……” “娘娘,奴婢们知错了!再也不敢了……饶了我们吧,娘娘!” 眼看着其中一人的双手就要攀上流光的袍角,一直侍立身后的禁卫上前一步,狠狠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 被踹的宫人疼的呻吟出声。 流光青葱白玉般的指尖轻拂过袖袍上用金丝绣制的凤凰图腾,一双灵动的杏眸笑意不减。 “本宫也想饶了你们……可惜啊,本宫的兄长曾告诫过本宫,生在楚家,纵是女子,也万不能……有妇人之仁。” 宫人惊恐的睁大了眼,还想要说什么,却被禁军一掌砍晕在地。 “拖下去,处理得干净些。” 流光漫不经心的转过身去,略一回眸道,“别惊动了陛下。” “是。” 禁军领命去了。 溯雪自廊柱后转身出来,流光瞧了一眼她腰间从不离身的软剑,不由调笑道,“得了,这身衣袍倒比你那刀剑好使……也省得你去要她们舌头,怪麻烦的。” 溯雪面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默默端起了一边跌落的托盘。 流光习以为常的继续开口道,“今日定水宫究竟发生了什么?商商竟会如此反常?王的那边……” “王已经很久没有传召过我了。” 顿了顿,溯雪又继续道。 “今日之事影风也没有送来任何消息,看王的意思,应该是要彻底封锁此事。” “你我也不例外。” 说完,溯雪不再停留,端着彻底冷掉的汤盅离开了。 只余流光疑惑的皱了皱眉,目光转向远处殿门紧闭的勤政殿,半晌,却是低低的叹了口气。 勤政殿的烛火燃了一夜。 遣散了众人,偌大的殿内只余明晃晃的烛火在灯纱里孤寂的燃烧着,空旷的墙角不时传来滴漏清冷的声响。 一整夜的混混沌沌,商宴盯着案台上白纸黑字密密麻麻的奏章,脑海里却全是定水宫里那香艳旖旎的场景。 她努力要使自己忘记,但萧湘儿每一个迷离的眼神,每一寸裸露的肌肤都在深深的刺痛着她的心,让她难受的几欲发狂。 明明是那样混乱不堪的场面,可他望向她的眼神,却是那么的坦然,那么的平静。 她明明替他想了无数个理由和意外,她甚至找出了无数的可疑之处,拼命想要抹去那发生的一幕幕…… 她可以掩盖定水宫所发生的一切,但唯一掩盖不了的,却是她的泪。 她……的心。 天色将亮时,灯架上的烛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刺眼的晨光从窗纱外尽数倾洒进来。 殿门打开,带着宫墙斑驳气息的湿润微风扑面而来,商宴从案台上凌乱的奏章堆中抬起头来,有些许不适的眯起了眼。 见她一副憔悴的模样,小福子不由心疼道,“陛下,您这是何苦呢?虽然不知道您和摄政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您也不能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啊……” “您不心疼,还有的是人心疼呢……” 小福子絮絮的念叨着,一边手脚利索的替她倒了杯热茶。 商宴一手撑住额头,似乎半晌才适应过来,却并不想提及昨日发生的事。 接过茶杯轻啜了两口,清了清嗓,这才开口道。 “朕又没事,你哭什么?” 闻言,小福子急忙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却是撇了撇嘴。 “奴才这是沙眼,老毛病了。” 第九十七章 初访静姝 “是吗?朕之前怎么不知道?” 商宴半信半疑的啜了口茶,却是放下茶杯道。 “罢了,替朕更衣吧。” “陛下不先用点膳吗?累了一夜,该饿坏了吧。” “不用,朕还不饿。”,商宴摆了摆手。 此时的她,仿佛麻木得连四肢百骸都不属于她自己了,又怎么会饿呢? “那陛下也总不能什么都不吃吧?昨天夜里陛下就没用膳,再不吃点身子怎么受得住……” 小福子正说着,殿外溯雪已端着早膳走了进来。 将托盘上精致的粥菜一一摆放到长几上,溯雪这才抬眼看向一侧的商宴,不咸不淡的道。 “陛下,这是皇后娘娘吩咐御膳房熬的细粥,趁热吃吧。” 接过白玉小碗,商宴轻尝了两口,香甜糯滑的热粥从舌尖直暖至心底。 记得在很久以前,也曾有个人这样细致的盛好热汤递给她,虽然没有多余的话语,却是那么的温暖…… 忍住鼻尖的酸涩,商宴放下手中的玉碗,似是自嘲道,“真是难为流光了……平日里我总爱调侃她没个正形,最后却总是要你们替我操心。” 闻言,溯雪默默看了她一眼,却是低声道,“她愿意的。” “……陪在你身边。” 商宴一愣,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溯雪。 溯雪这是……在安慰她吗? 小福子也微有些吃惊,在溯雪陪伴陛下的这么多年,她向来是寡言少语,冷冷清清的。除了必要的话语,溯雪几乎不会多说半个字,更多的时候,或许用漠视更为恰当。 如今竟…… 商宴率先反应过来,溯雪已恢复了一贯清冷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觉。 但商宴知道,不是。 没有再多说什么,商宴任由溯雪熟练的替她梳洗更衣,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 溯雪恭敬的退立到一侧,看着铜镜中隽秀温和而又不失帝王威严的年轻面庞,商宴竟一时有些愣怔。 束起这三千青丝,她如今所顶替的一切,本都该是属于她哥哥的。 那个不论她如何骄纵任性,都会一如既往宠溺她,包容她的翩翩少年。 如果哥哥还在的话……他也会是镜中这般模样吗? 掩下眼底思绪,商宴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开口问道。 “不知阿琏怎么样了?最近回纥和亲一事忙的糊涂了,朕也没来及去看看她。” 听商宴这一提,小福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却是一脸的为难之色。 “怎么了?” 察觉到小福子的迟疑,商宴眉头一挑,望向小福子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疑惑。 “这……” 小福子知道瞒不过,只得叹了口气道,“琏公主自从那日从明月郡主及笄礼上回去后就一直闭宫不出,听宫内侍女的消息……琏公主似乎是病了……” “病了?” 商宴脸色一沉,拂袖起身,似有几分恼怒道,“病得可严重吗?为什么之前都不曾禀报朕?” “这……” 小福子似有些委屈的撇了撇嘴,“奴才已经安排了几位太医精心伺候,再者,奴才这不是看陛下这几日忙于政事无心其它,不忍陛下再多加操劳……” “罢了罢了……” 知晓小福子向来做事稳妥,商宴也不多加责怪,只是转身抬步向殿外走去,“阿琏身子向来孱弱,朕还是前去看看方才放心。 静姝宫位置偏僻,即使规格是以公主制度大小筹备的,但宫内的格局装饰却是远远不能与商乐的广陵宫相提并论,内里侍奉的宫人甚至不及广陵宫的一半。 几个散漫的宫人远远瞧见那一抹明黄的身影,皆是又惊又惧的伏跪行礼。 商宴迈步行走在木质陈旧的穿廊间,看着庭院内几株凋敝的桃树和成色稍差的珠玉帘幔。 与其说这是一国公主的寝宫,倒更像是后宫失宠妃嫔的住所。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静姝宫。 这么多年来,都是萧氏掌管内宫事宜,根基自是深厚。 流光方入主后宫不久,散漫贪玩,难免有疏漏之处,倒让萧氏一手遮天。没想到尽管平日里她四处照拂,萧氏也对商琏打压得如此过分,若不是今日一见恐怕她都难以相信。 压抑住内心的愤懑,商宴径直朝商琏的寝殿走去。 刚到殿外,就听见殿内传来商琏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压抑而沙哑,让商宴的心顿时揪了起来。 跨进殿内,绕过绘着孔雀百鸟图的屏风,商宴一眼便看见了坐在锦桌旁掩袖低咳的商琏。 她着了一身颜色极淡的云锦织缎长裙,只挽了个松散简单的发髻,用白玉镶金长簪斜斜固定着。相较那一日的精心装扮,整个人似乎都苍白了许多。 “陛下!” 小福子并没有传报,以至于侍奉在商琏身旁的青眉一时有些惊诧,却是极快的反应过来,忙不迭的的地下跪行礼。 “奴婢恭迎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皇兄……” 瞧见来人,商琏低呼着站起身来,一双澄净的水眸睁得大大的,眼里不知是惊是喜。 “免礼吧。” 商宴说着上前扶过商琏,触及她瘦弱不堪的肩膀,商宴不由眉头一皱,语气里颇有几分心疼道。 “怎么病得这么严重?” 商琏顺从的坐下,望向商宴柔柔一笑道,“皇兄无须担心,只是一点风寒罢了,太医一直有精心照料,不久就会好的……” 话未说完,却是忍不住又低低咳嗽起来,似乎是为了不她担心,商琏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咳嗽,让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染上了几分病态的红晕。 见她隐忍得辛苦,商宴不由自责道。 “早知如此,朕当日就不应该……” 商琏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 “阿琏知道,皇兄也是为了阿琏好。” “但若是强迫于淮阴王……他不开心,阿琏也不得心喜。” 商琏话语说的轻柔,眼底却是不容撼动的坚定,那样执着的深情深深映入她的眼底,商宴却忽然感到有些悲凉。 “阿琏……大商有那么多的权贵子弟,儒雅温存的比比皆是,只要你愿意,他们定会视你如绝世珍宝,为什么偏偏要是楚珀安呢?” 为什么偏偏是一个危险到连她一国之君都无法掌控的薄情之人呢…… 闻言,商琏似是一怔,旋即浅浅笑开,似是一朵含露绽放的白兰,温柔无双。 “皇兄,这世间万物虽都在你的掌间,但唯有情之一字,是无法可解,无缘可问的不是吗?” “今日万般皆是阿琏咎由自取,皇兄……不会再责怪淮阴王了吧?” 看着商琏眼里那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期翼,商宴心中苦涩,却是艰难的吐出了两个字。 “不会。” 第九十八章 难解之结 闻言,商琏似是轻舒了口气,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倒是一直侍奉在她身边的青眉动了动唇,欲言又止的样子。 最终只是伏在商琏耳边轻声催促道,“公主,这药都搁好一会儿了,再不喝该凉了。” 这么一说,商宴似乎才注意到面前锦桌上摆放着的一副檀木托盘,话语了许久,托盘里的药汁连最后一丝热气也快消散殆尽。 也难怪,从一进来她的满门心思就扑在商琏身上,竟是把旁物都给忽略了。 端过托盘上花色素雅的玉碗,温润白净的瓷壁内,汤色澄澈的药汁倒映出商宴微皱的眉头。 “药要趁热喝才行,怎么放了这么久,都快凉了。” 似是随口一说,话语间却透露着几分似有若无的责备之意,一旁的青眉吓得不知所措,商琏却是低垂着秀眉,微微涨红了一张小脸道。 “不怪青眉大意,只是……是这药太苦了……” 原来竟是这样么? 商宴不由轻笑出声,用银勺轻轻搅动着玉碗里的药汁道,“良药苦口,怎么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一样?” 闻言,商琏的脸更红了,却只是低垂着眼眸没有辩驳。 银勺搅动间,药汁独特的甘涩滋味弥漫开来,商宴动作轻柔的将银勺递至商琏唇边。 “你身子本就虚弱,更要好好调理才行。这药虽然苦,但只有按时喝,身子才能好得快。” 看着商宴无比自然的动作,商琏心里却是微微一动。 这样的动作在普通人家的兄妹之间或许是平平无奇,但不同的是她眼前的人身着明黄的五爪金龙袍,是大商最为尊贵的一国之君。 生在皇室,纵是至亲,亦有君臣之别。 惊诧之余,商琏仍是顺从的低头将药汁抿了进去,苦涩的滋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商琏却忍不住鼻头一酸,好在及时忍住了眼底的泪意。 商宴满意的看着商琏喝了药,青眉捧上一早准备好的一小碟蜜饯。 抿了一口热茶,商宴这才悠悠打量起殿内的陈设来。 大商富庶,稍微有点品阶的官员府内亦是金碧辉煌,珠玉满堂,布局间少不得几件珍奇异宝摆堂。 而这堂堂的公主寝殿,却是竟连一两件像样的摆设也没有,殿内装潢也颇为陈旧,想是许久没有翻新了。 纵是她多加叮嘱,萧氏私下竟也如此克扣,这丫头平日里也未对她提及半分…… 纵然心下恼怒,商宴面上仍是浅浅含笑道,“这寝殿内也未免太过沉闷了,难怪你身子总是不好。听流光说司监房最近纳了批上等的玉器和字画,一会儿朕差宫人都给你送来,你看着喜欢的就都留下,也好解解闷……” “皇兄何须如此麻烦……” 闻言,商琏纤眉微蹙,正欲开口劝阻,商宴却是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道,“方才来时,朕见庭间的几株桃花都枯萎了,长林苑的桃花近日开得正盛,只是你身子不便外出,明日朕便潜人移几株到静姝宫来……” “等你身子好了,可别忘了替朕酿上一坛桃花露,皇兄可是馋了许久了。” 见商琏发怔的样子,商宴笑着伸出指尖点了点她额头,起身道,“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记得要好好调理身子,朕择日再来看你。” 眼见商宴要走,商琏似乎才回过神来,仓促间起身行礼道,“多谢皇兄……” 商宴心情大好的摆了摆手,在转身的刹那,胸口却突然有一瞬的窒息之感,似是胸前压上了一块巨石,沉得她喘不过气来。 “皇兄?” 察觉到商宴的异常,商琏忍不住轻唤出声。 商宴神色有一瞬的怔愣,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 那种感觉一瞬而逝,却像极了小时候父皇离世前,她去和父皇请安的情景…… 穿过层层明黄的纹龙纱帐,墙角的滴漏一声比一声缓慢。 父皇形容枯槁的身影伴随着烛火在玉阶前摇曳,她的额头叩在冰凉的地面,清脆的唤了数声‘父皇’,寂静的等待之中,榻上那人却没有丝毫反应。 她诧异的抬头,看着内侍手里的拂尘颤抖着掀开纱帐,商宴的人生里第一次感受到了窒息和绝望。 隔多年,怎么会突然…… 莫非是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心神恍惚间竟是产生幻觉了吗? “……没事,你好好休息。” 强自安定下来,商宴回头挤出一抹笑容,旋即若无其事的迈步离开了。 出了静姝宫,方才温和的笑意一点点冷却下来,廊间的丝绸帘幔被风卷拂着沙沙作响,一如帝王难测的心思,权谋暗藏间风云涌动。 小福子安静的迈着轻浅的小碎步跟在身后。 “方才朕吩咐的事可曾都记下了?” “回陛下,奴才都记着呢,一会儿就吩咐下去,再安排几个利索的宫人到静姝宫去伺候。” 商宴面色微冷的点了点头,却见不远处的宫道上,几个官员毕恭毕敬的随行在一人身后,为首的官员神色惨淡,絮絮叨叨的似乎在禀告着什么要事。 而领头那人头束金冠,一袭鎏金黑袍衬得他精致的面容越发孤傲冷漠,让人一眼便惊叹于他的倾城绝世,浑身散发的高贵威仪却不由让人心生敬畏。 相较于身后众人的畏首畏尾,他的身形从容不迫,从始至终清冷的眉眼间都不见一丝情绪。 孤高如斯,如有神祗。 只是一眼,这万尺宫墙,皆为陪衬。 或许这世上,真的会有人,一出生便是独得天地眷顾的。 商宴怔怔的看着远处,直到那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原本平静如水的眼底似是打破了寂静的深潭,情绪涌动间隐隐有些许悲伤悄然溢出。 “陛下……” 小福子收回目光,看向商宴的眼里多了几分无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虽然不知道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只有他知道陛下的心里有多难过。 解铃还须系铃人,摄政王早已成为陛下心底一个说不开道不破的结,旁人百般劝说亦是无用。 只是,陛下和摄政王之间,有些东西……终究还是变了…… 大将军府,内苑。 已是日下时分,浅薄的阳光透过玲珑累丝的水晶珠帘斜斜洒在红木游廊上。 廊间几个小丫头簇拥着一位身姿卓然的美人款款而行。 一身做工精细的苏绣月华锦衫,层层叠叠的裙角堪堪露出鞋面一簇雪白的流苏,长长的青丝挽了几支镂空兰花珠钗,浑身不饰金银,只腕间佩戴着一只绞丝银镯,看似素净,却并不寡淡,反而别具一番风华雅致。 第九十九章 姐妹异心 自昨日离宫回府,萧湘儿便感觉浑身乏力的紧,加上在定水宫里发生了那样难堪的事…… 她一个未出阁的名门千金,竟然在皇宫内如此轻浮放荡,幸而并未铸成大错,否则,且不提身败名裂,她萧湘儿恐怕也性命难保! 可是……今后摄政王将如何看待她? 念及楚依安离开时那孤高淡漠的眼神,萧湘儿的心就不由一阵阵的疼。 脚下步伐一顿,萧湘儿深吸口气,压下心底翻涌不息的情绪,低声道,“你们先下去吧,我一个人走走。” “是。” 几个丫头依言退下了。 风拂过她鬓角的长发,萧湘儿细长的眉头轻蹙,昨日她进宫带的都是最信任的丫头,中途并未下过车撵,也没有和他人接触,又怎么会莫名其妙中了香毒? 楚依安是何等身份?若非发现及时……他人奸计一旦得逞,意欲谋害当朝摄政王的罪名,她便是百口莫辩……想到此处,萧湘儿心底也不由一阵发寒,好狠毒的心思,究竟是什么人竟如此算计于她? 萧湘儿心思重重的转过檀木半枝莲的屏风,却见湖心亭中央坐着一个娇俏明媚的绿衣女子,手里正把玩着一盏精致的剔墨纱灯。 “鱼儿?” 萧鱼儿闻声转过头来,见是萧湘儿,明眸微闪,粲然一笑道,“大姐,你来了。” “你还是这么喜欢这盏花灯,总见你不离手。” 萧湘儿说着行至荷花藕节的石桌前坐下,桌上摆放着几色精致小巧糕点,萧湘儿却并没有什么胃口。 “当然。” 萧鱼儿笑着,柔嫩如凝脂白玉般的指尖摩挲着精致剔透的灯纱,一向天真无邪的笑容里带了丝女子独有的媚气,“这可是大姐为我赢回来的花灯,是整个奉安最难得的一盏。人人都夸大姐才气无双……” “不知道什么时候,鱼儿才能像大姐一样出色呢……” 闻言,萧湘儿不由一愣,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的妹妹,她却突然感到了一丝陌生。 未待她开口,萧鱼儿已起身将一盏白玉瓷盅推至她眼前,仿佛方才只是一句无心戏言般道,“大姐,你今日都还没用膳呢,这是小厨房刚端上来的莲叶羹,你尝尝,香香甜甜的可好吃了。” 萧鱼儿今日着了一身翡翠撒花襦裙,胸前系着一条碧玉滕花的缎带,高高挽起的双髻间簪了枚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衬得整个人娇俏明媚,丽质出尘,倒也有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萧湘儿回过神来,以前她总把鱼儿当小孩子看待,可如今鱼儿毕竟已及笄多日,性子也难免会有所改变,倒是自己多虑了。 看着白玉瓷盅里尚还氤氲着热气的莲叶羹,萧湘儿无奈的笑笑道,“你啊……” 话未说完,萧湘儿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叹了口气道,“只是我昨日仍然没能说服摄政王,王的态度如此坚决,陛下那里则是更不可能了……” “不过鱼儿你放心,姐姐就算是拼尽萧家也不会让你远嫁回纥的,我明日再进宫去求求姑母,大不了……大不了姐姐请旨代你出嫁……” 说到最后,萧湘儿握住萧鱼儿的指尖已微微有些颤抖。 萧鱼儿眼底划过一丝讥笑,不过转瞬便蓄满了泪水,“大姐,你在胡说什么呢,鱼儿怎么可能让你代我出嫁?再者,你的心里不是一直……” “鱼儿,不要再说了。” 萧湘儿苦笑着摇了摇头,昨日的定水宫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样不堪的她,摄政王心里一定是对她厌恶之极了吧?她又怎敢心存妄想?与其枯守着一个爱而不得的人,日日痛苦,倒不如……不如代替鱼儿远嫁它乡,一别两宽…… 看着萧湘儿落寞的神色,萧鱼儿故作惊奇的开口道,“对了,听说昨日定水宫可热闹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惊动了陛下,听说陛下很是生气呢……” “陛下?” 萧湘儿脸色一白,她昨日迷糊中醒来并未看见陛下,莫非是…… 心思百转间,萧鱼儿继续逼问道。 “对啊,大姐可知是何缘故吗?” “我……” 萧湘儿长眉紧蹙,想了想却是道,“……那个时辰我应该已经离开定水宫了,所以并不知情……” “原来是这样啊……” 萧鱼儿天真无邪的笑了笑,目光扫过萧湘儿的腰间,睁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眸子道,“大姐,我之前送给你的香囊呢?” “香囊?” 萧湘儿一怔,随即似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里颇有几分愧疚道,“倒是我迷糊了,昨日进宫还戴在身上的,回来不知怎的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落在哪里了。” “没事啊,以后我再给大姐做一个就好了……嘻嘻。” 萧鱼儿说着顺手塞了一块如意糕进嘴里,鼓着腮帮的娇俏模样让人看了怜爱不已。 “这香囊倒是其次,眼看着和亲的日子越发近了……回纥是什么地方?我得赶紧想想别的办法……” 看着萧湘儿愁怅担忧的样子,萧鱼儿却只是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顽童般的笑道,“大姐无须担心,这次,恐怕是鱼儿想嫁也嫁不了了……” “什么?” 萧湘儿疑惑的望向萧鱼儿,萧鱼儿却仿佛没有听见似的,转身颇有兴致的把玩起花灯来。 虽然对香囊一事有些失望,但萧湘儿是否身败名裂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的玄哥哥给她带来了一个更好的消息,如今该担忧的可不是她…… 她慈爱的姑母,这如意算盘终究是打错了,想拿她当棋子替自己的女儿铺路,那可就别怪她狠心胳膊肘往外拐了。 有一个人,可是恨毒了商乐,而且,她相信那个人会比大姐更加有趣…… 另一边,静姝宫内。 一列列宫人手脚麻利的抬着漆金描花的红木宝箱鱼贯而入,宝箱沉甸甸的,宫人皆低垂着头,一步一步走得格外稳妥。 手捧金银托盘的侍女亦恭谨的跟随在后,托盘上垂下的锦绣流苏随着脚步轻微晃动。 商琏自寝殿方向的碎石小径缓缓走来,她披了一件软毛织锦披风,除了发间点缀了几朵宝石珠花,鬓边还簪了一对梅花琉璃钗,称不上精心装饰,却也比之前有了几分气色。 看着平日里清冷的廊道间来来往往穿梭着忙碌的宫人,商琏神色怔忡,却是忍不住以袖掩唇低低咳嗽起来,黛眉轻蹙的样子似是不堪风催的盈盈兰草。 青眉上前扶过她的手臂,忧色道,“公主,外面风大,还是进殿去吧,这身子还没好,别又病了。” “我没事。” 商琏轻轻笑着摇了摇头,却是听话的任青眉挽着进了主殿。 第一百章 回纥之意 殿内堆满了司监房送来的金石玉器,书画墨宝,除了珍稀的名品珍奇,还有些稀奇的小玩意。 一字排开的红木宝箱里全是做工精细的锦绣面料,金银托盘里的首饰钗环成色也是一等一的。 青眉不由看直了眼,“公主,陛下可真是心疼您,这一挥手就送了这么多珍奇宝贝来,比这些年静姝宫的俸禄还多呢。” 商琏看着,却是不由摇了摇头,似是轻轻叹了口气道,“太多了,宫里平日里也用不上多少东西,只是苦了皇兄一番心意。” 那些宫人的手脚很快,做起移花接木之事也毫不费力。殿外的苑子里已移植了不少花开正盛的桃树,商琏微微转头,便能透过虚掩着的大扇宫窗,看见外面氤氲似霞雾的大片绯红。 花开过盛,竟带了一丝病态的凄美。 商琏压抑着唇齿间的咳嗽,有面生的小宫女托着药盘走上前来,“公主,药熬好了,趁热喝吧。” “你是小福子公公新送来的宫人吧?” “是。” 宫女应诺着低下头去,低眉敛目,文秀怯弱的样子。 商琏看着她,放软了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细辛。” “细辛……” 商琏呢喃着这两个字,想要再说什么,却忍不住低低的咳嗽起来。 青眉接过药碗轻轻吹了吹,“公主怕苦,下次送药时记得取一碟蜜饯。” “是。” 唤作细辛的宫女顺从的应答着,捧过空托盘退下了。 商琏自窗外开的荼靡的桃树上收回目光,落在碧玉通透的药碗上,似是喟叹,“皇兄近日可还好?” 青眉皱眉似是想了一会儿,“听闻陛下近日都呆在勤政殿内闭门不出,就连皇后娘娘也不得见陛下一面……毕竟,最近也是多事之秋。” 商琏点了点,也不再多问,只是端起药碗抿了一口,愈加苦涩的滋味弥漫开来,商琏忍不住皱起了眉,却仍是咬咬牙一饮而尽。 宣云殿。 一夜的秉烛不眠,殿内灯架上燃尽的灯芯中青烟袅袅消散,混合着金兽熏炉里悠远淡雅的凝神香,让人不免心生倦意。 遣散了身侧昏昏欲睡的内侍,苏白从一案的书信纸墨中起身,有宫人推开掩映的梨木宫窗,顺着绵延不绝的宫殿城墙,遥遥可见天边的一丝金色霞光。 苏白站在窗边眯起了眼,重紫纹金的官袍垂顺整洁的撑在一旁的红木衣架上,架角燃着特供的熏香。 他只着一身雪白单薄的中衣,一头长发随意的挽着,却丝毫不显颓唐。在这万丈深宫竟生出几分闲云野鹤的味道。 宫人迈着细碎的步伐撤掉案几上尚有余温的茶水,苏白自窗边收回似眺非眺的目光,声音里带了一丝几不可闻的笑意。 “再添一盏热茶来,有问罪的人要来了。” 宫人心下诧异,却也不明白这丞相是什么意思,只是低低应了一声,依言煮茶去了。 随手接过宫人捧上的外袍披上,殿外已有人步履匆匆的掀帘而进。 苏白扫袖坐下,一抬眼便看见商宴怒气冲冲的容颜,方几日不见,商宴明显消瘦了不少,显得这身龙袍愈发宽大,原本清秀素净的脸庞也带着疲惫和倦意,却掩不住眼底蓬勃的怒气。 “苏白,你好大的胆!” 商宴抬手将一本奏折摔到苏白案前,“此等大事,你竟敢自作主张,隐匿不报?” 苏白淡淡瞥了一眼案上的奏折,却是笑着提起宫人刚煮好的热茶斟了半盏。 “近来边陲动荡,时局不稳,陛下又政务繁忙,一直在勤政殿闭门不出,臣等不敢妄加打扰,自是替陛下分忧。” 苏白笑的狡黠,将刚斟好的茶水推至商宴案前,寥寥数语,却是二两拨千斤的将商宴的责难一一避开。 “回纥得知大商和亲书上的人选是大商贵女,但也是陛下亲封的郡主,却不愿接好,反而驳回了和亲使臣,更是咄咄逼人的表示,当初回纥是以一国后储亲临大商为质以示诚意,大商又岂能以臣子之女如此敷衍。” 苏白慢慢的说着,却见商宴的脸色愈发凝重起来,“所以,回纥明确的提出,要大商以嫡系皇室血脉的一国公主出嫁和亲,以示两国再续前好的诚意。” “和则为友,不和……则为敌。” 苏白的话语不轻不浅,一字一句的落进商宴耳朵里,看着商宴逐渐苍白的脸色,小福子不由上前关切道,“陛下?” 商宴回过神来,却是忍不住捏紧了袖下的拳头,“……和则为友?” “呵……” 商宴似嘲非嘲的扶案坐下,见她冷凝的神色,苏白轻轻叹了口气,“西夏起难,边界番邦也跟着左右摇摆,作威作福。偏偏耶律齐在大商被害,回纥拿捏住大商的错处,态度自是强硬。” “但是权衡利弊之下,和亲一事自是上选。陛下当初既已首肯,公主和亲已是势在必行。” 听着苏白的话语,商宴心里却早如一团乱麻,难怪她今日刚出勤政殿就有臣子跪上前来,力谏商琏远嫁和亲,朝堂内外也是呼声一片。 这些局势利弊她何尝不清楚? 但是……商琏掩袖低咳的样子在她脑中一闪而过,阿琏身子那么弱,送她去和亲无异于亲手杀了她! “所以,苏白,你这是在逼朕吗?” 商宴抬起头,一向清澈明朗的眼里带了丝绝望和杀意。 既是料定了她心软,所以苏白竟然将此事暗自隐瞒下来,直到众人皆知,直到大局已定,只待她一旨令下。 似是她的心痛太过明显,锐利如苏白,竟也难得的垂眸不语。 “苏丞相,当真是朕的好臣子……” 商宴撑着案台缓缓起身,一字一字,似是说给自己听,又似是说给他听。 又或是,说给另一个人听。 苏白虽位极人臣,但还没有到朝堂上只手遮天的地步。 如若没有摄政王的授意,他又岂能自作主张,隐瞒不报,那些折子也早该传到她的案台之上了。 在皇叔眼里,她终究只是个做不得主的孩子罢了。 走出宣云殿,日曦微光洒在商宴略显苍白的脸上,近日连夜伏案的疲惫一齐涌上来,商宴身子轻微晃了晃,仍是勉强定住。 “陛下……” 小福子一脸忧色,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了片刻,商宴声音极轻的开了口,“拟旨。” “陛下?” 小福子错愕的抬头,商宴的身影岿然不动,声音虽低却带着坚定。 “拟旨,送楚王府。” 落了红色印玺的烫金旨书由小福子亲自带人护送,传旨的宫人刚出第三道宫门,便有消息传进了定水宫内。 偌大而雅重的殿内,紫金兽香炉里檀香袅袅,却没有任何的宫人随侍,仅余那绣了泼墨山河图的屏风后跪了一人,一身黑衣,看不清模样。 第一百零一章 桃花坛碎 案前一身玄黑纹金袍服的楚依安正执笔写着什么,精致而沉静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波动,眉眼间夹杂着丝丝冷冽和孤傲,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令人敬畏的沉寂。 良久,楚依安方才放下指尖的狼毫,抬眸扫向屏风后那人,声音沉静如水。“赐婚?” “是。” 黑衣人颔首,“陛下亲自拟旨将琏公主赐婚给淮安王,圣旨此刻应当已经出了宫。” 话毕,殿内又陷入一片沉寂,黑衣人静静等着案上之人的指示。 然而楚依安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屏风后的黑衣人便也会意的隐匿消退。 垂眸扫过案上边界呈上来的密函急奏,楚依安琥铂色的眸子里夹杂了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教了她那么多的帝王手段,纵横之道,在权衡取舍上她却终究还是一意孤行。 罢了, 罢了。 楚依安轻轻合上掌中的密函。 随她去吧。 小福子出宫去了很久,批阅着手中的奏折,商宴的心却始终不安宁,有眼尖的宫人手脚轻快的奉上一盏清茶,商宴随手接过啜了一口,紧皱着的眉头方才舒展了些许。 她当然知道身为帝王她的做法有多么莽撞和不妥,回纥步步紧逼,和亲人选将定,她在此时为商琏赐婚,偏袒之意未免太过明显。极易落下口舌不说,只恐萧太妃为了护住商乐不惜引起更大的动作。 但事已至此,她已经顾不得其它,阿琏已经被朝臣的折子推到了风口浪尖,她若不拉她一把,阿琏定会跌下去落个粉身碎骨…… 只是,楚珀安又是否能如她所愿接下这道旨意……毕竟,当初在萧鱼儿的及笄礼上楚珀安已经驳了她一回,脑海中恍惚闪过一双妖异而冰冷的紫眸,竟是像极了某个人。 商宴蓦然回过神来,大开的殿门外有人步履匆匆的逆着光走进来,那步伐的声音她太过熟悉,心下不免沉了几分,“如何?” “陛,陛下……” 见商宴迎上来,小福子脚下一软,颓然伏地,“奴才率陛下轻骑一早便到了楚王府,只是……只是楚王府大门紧闭,淮安王以身体不适为由,百般推脱不肯出府迎旨。任奴才软硬兼施皆无用,奈何楚王府禁卫森严,奴才等人入不得半步……” 小福子埋首,额角尚淌着细汗。 作为陛下最为亲信得力的内侍,小福子向来是威信甚重,办事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纵是平时那些大臣和他说话也是和和气气,可偏偏这去的不是别处,而是楚王府啊!即使手捧金旨,他也不敢造次。 “淮安王只是派人回禀道……天子恩泽,恕不敢受,公主怜爱,只恐错付。” 说到最后,小福子已声如蚊呐,但一字一句落进商宴耳朵里却是无比清晰。 “好一个不敢……” 商宴面色冷凝,竟是怒极反笑,“他楚珀安还有何不敢?” 是了,楚珀安虽然面上看起来慵懒散漫,实则却最为高傲不羁,这一身的铮铮反骨,此刻却碾得她生疼。 “大商开国以来胆敢抗旨的人寥寥无几,而抗旨的后果,轻则身首异处,重则祸及满门,无一例外。楚珀安一袭侯爵一而再的公然抗旨,他是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他?”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几个侍奉的宫人皆是低眉垂首,不敢多听多言。 盯着案上回纥的和亲书,仿佛千斤重般压在她的眉头,再开口,商宴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寒芒,“朕没功夫跟他耗下去,立即传淮安王入宫,这道旨,他接得接,不接也得接!” 话音刚落,却听殿外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那么的突兀,显得尖锐而刺耳。 “殿外何人?” 小福子起身,已有宫人上前查看,却听青眉低呼出声,“公主,你没事吧?” 商琏似乎方才回过神来,双臂尚还维持着怀抱瓷罐的动作,只是脸色却苍白的可怕。 “阿琏?” 商宴有些许讶异,却是疾步走上前来。 破碎的陶瓷四分五裂的跌落在商琏脚边,溅起的水渍洇湿了她天青色的裙角,渲染出淡淡的绯色,空气中都浮动着熟透的桃花和着甘露的清甜香味。 桃香醉人,商宴心头忧虑,却也忍不住放软了语气,“怎么这么不小心,没受伤吧?” 几个宫人及时上前清扫,商琏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叹息,“是阿琏太不中用了,一个坛子都拿不住,只是可惜了这坛桃花露……”,说着,却是忍不住咳嗽起来。 “无妨,你没受伤就好。” 几日不见,商琏竟越加虚弱起来,原本合身的襦裙也显出几分宽大,仿佛是一株风催可折的兰草。 商宴担忧道,“之前小福子不是特地挑了太医为你调养,都这些日子了,身子怎么还是不见好?” 商琏微微一笑,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却是答非所问,“皇兄近日太过操劳,阿琏本想着送一坛桃花露来给皇兄解解乏,只可惜阿琏笨手笨脚的,还惊扰了皇兄。” “待阿琏出使回纥和亲,怕是再也没有机会给皇兄做桃花露了……” 商宴心下微痛,严声道,“不要胡说了,朕不会让你去回纥和亲的。” 闻言,商琏摇了摇头,原本小鹿般清澈的眼里带了一丝凄惶,转瞬又变得坚定,“皇兄,不必再费心了,为了两国的情谊和百姓,阿琏愿意前往回纥和亲。” “阿琏!” 商宴低声打断她的话,语气急促“你可知道回纥是什么地方?更何况耶律真的目的并不只是单纯的和亲,你现在的身子虚弱成这个样子,若是到了回纥你该怎么存活?” 说着,商宴深吸了一口气,“朕绝不会把你送到回纥和亲的,绝不会。” “皇兄。” 商琏苦笑着垂下眼眸,“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商乐皇姐,皇兄既然知道此行凶险,又怎么忍心弃商乐皇姐于不顾,” “更何况,母妃走后,阿琏单薄一人,有皇兄多年的悉心照拂已经知足了,而今事关两国交好,阿琏不想让皇兄为难,也不希望朝臣妄议皇兄,能得皇兄如此爱护,阿琏已经感激不尽。” 说着,商琏后退一步,提起裙角笔直的跪倒于地,她的肩膀瘦削,目光坚定带着祈求,“皇兄,就让阿琏前去和亲吧。” 看着商琏深深的叩拜下去,商宴心里一阵酸楚,“阿琏,你如此为他,值吗?” 闻言,商琏的身子明显一颤,她抬起头,却是早已红了眼眶,“是,淮安王风采卓然,阿琏倾慕淮安王良久,奈何淮安王之意不在阿琏身上,阿琏亦不敢强求。” “只愿他往后风流自在,百岁长安。” 第一百零二章 不得心喜 “知道皇兄一心护着阿琏,阿琏心里都明白,只恳求皇兄不要再逼淮安王了……他不愿意,阿琏也不得心喜。” “阿琏,” 商宴心中抽痛,“朕这何尝是在逼他,而是他在逼朕啊!” 她何尝不知道阿琏的性子,可是楚珀安并非愚钝之人,早在当初他就应当明白了她将阿琏赐给他的用意,她不过是想替阿琏寻个庇护罢了。 那一旨赐婚诏书,又何尝不是她的求情书。毕竟,在此时的风口浪尖上,再加上萧太妃的威压,除了楚珀安,也没人敢接这一旨诏书了。 “阿琏,你如此为他,但凡他心存丝毫怜悯,亦不会如此绝情。” “不是的……” 商琏低喃着,珠串般的眼泪沿着脸颊滑落。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突然生生呕出一大口血来,鲜红的血液滴落在素色的裙襦上,似是雪地中盛开的大片红梅,艳丽夺目。 “公主!” “阿琏!”,商宴大惊,慌乱上前揽过商琏软倒的身体,乍然间才发现,原来阿琏竟已瘦削成了这般模样。 “公主!公主……”青眉焦急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传太医!” 小福子快速反应过来,“快传太医!” 商琏断断续续的咳嗽着,不断有鲜红的血液自唇边溢出,染红了原本苍白的唇瓣。 商宴颤抖着抬手,掌心一片黏腻的鲜红,“阿琏……” “皇兄……” 商琏的眉头因为痛苦而紧蹙着,眼泪混合着血液滴落,“阿……阿琏……不想逼他……” “好,好……” 商宴颤抖的回答着,内心一阵阵的惶恐几乎要将她击溃。 太医被一群宫人簇拥着匆匆赶来,宫人合力将商琏移至侧殿的软塌上,看着太医凝神诊治的样子,商宴的身子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气力,若不是她方才紧紧相逼,阿琏也不会…… 愧疚和自责一齐涌上心头,商宴无措的后退数步,却突然靠进一个结实的怀里。 熟悉的味道传来,商宴茫然的转身,正好望进一双琥铂色的深邃凤眸中,那眸子太过沉静,如古寺寒潭一般,冷冽却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皇叔……” 商宴低喃出声,却突然鼻子一酸。 楚依安略微点头,看着商宴红红的眼睛,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似是带了丝无奈,她这几日都没有睡好觉,一眼看去憔悴了许多。 抬手拉过她的手腕,将一方刺着精致暗纹的玄色绢布放入她掌心,楚依安淡淡的开口道。 “一国之君,切莫失了分寸。” 他的指尖隔了袖袍,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殿内穿梭的宫人将她思绪拉回,商宴攥紧了掌心的绢布,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来,“有劳皇叔费心了。” 楚依安收回手淡然的负于身后,墨发金冠,一如既往的淡漠孤冷,只一眼便令人心生敬畏,不敢直视。 “启儿,你当明白,物极必反,凡事不能拘泥于表面。” “西夏近来动作不断,是一匹蓄势待发的贪狼。回纥迎亲的队伍亦启程在即,你应当明白此时对大商而言最有利的抉择是什么。身处高位,感情用事是大忌,为君者要取舍有度,方能制衡内外。” 日头高斜,楚依安挺拔的身形遮住了阳光,商宴略一抬头便能看见他如刀削般轮廓分明的下颚。 回纥和亲一事,皇叔一直没有插手,如今却是要她做决定了吗? 商宴垂眸盯着掌心那一方被血渍洇湿的绢布,方才的触目惊心还历历在目,“可是皇叔,回纥此刻和亲的用意其心昭昭,况且阿琏身体如此虚弱,我又怎么能送她去远嫁和亲,那同万丈深渊有什么区别?如果要放弃阿琏来换得与回纥的一时之好……我做不到。” 楚依安静静的看着她,“既然你不能舍弃琏公主,那便要面临与回纥的决裂,纷争一起,势必会付出更大的代价。这也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商宴默然。 纵然她可以在众臣面前力排众议,甚至一意孤行的保护商琏,但这也改变不了皇叔所说的事实,战争一起,大商势必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这是她极不愿意看见的。只是当下为了护住商琏,她已经无暇顾及太多。 “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商宴抬头无措的看向楚依安,目光灼灼。 暖风吹过,拂动两人的衣袍。 像极了年少时她处理不了老臣的尖刻刁难,只能偷偷的拉扯他的袍角求助的样子。 楚依安薄唇轻抿,狭长的凤眸深不见底。 “与回纥和亲不过权宜,若是我说,商琏远嫁回纥,必能保她安然无恙,平安归来。你可愿意?” 商宴微愣,他的眼眸太过深邃,带着席卷人心的力量,让人一眼望进去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启儿,你可信我?” 商宴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她向来是信他的,只是此时此刻听着殿内众人忙乱的脚步声,心底却生出无限的凄凉来。 “可是对阿琏而言,她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不是吗?” 她话里的意味太过明显,沉默片刻,楚依安面色平静的开口,“此事我不插手。” “离和亲还有五日,若是想好了便来定水宫找我。” 商宴一怔,看着楚依安清冷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太医禀报数声方才回过神来,见她神色憔悴,丁太医不由劝说道,“臣观陛下面色不佳,气血不足,切莫太过操劳,可要注意龙体才好啊!” 商宴点了点头,却是全然没有听进太医说了什么,紧皱的眉头也不曾松开片刻。 “阿琏如何了?” 绕过偏殿青枝缠木的屏风,几个宫人安静的侍立在殿内,塌上的商琏已已沉沉睡去,面上尽是疲惫的病态,苍白的小脸上一双纤眉轻蹙,一眼看去让商宴心里难受的越发厉害。 “老臣给琏公主服了清心丸,又开了几剂方子,待熬好了给琏公主服下,不久应当就会转醒了。” “之前不是只感染了一点风寒,朕命太医署精心调养了许多时日,怎么身子却越发虚弱,竟然还呕血了?” 丁太医叹了口气,道,“琏公主身子本就不足,易受风寒,再加上日夜思虑过重,气血两空,一时间情绪激动,才导致突发恶疾。” 商宴皱眉,“此病如何?需要多久才能治愈?” “这……” 丁太医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斟酌道,“公主常年体弱,又受风寒拖沓,此病来势汹汹,反复无常,要根治是极难的,只能精心的医治调养,让公主的身子有所好转,只是往后可能都得缠绵病榻了……” “什么?” 小福子讶异的开口,一侧的青眉也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 “……公主……” 第一百零三章 毒蝎心肠 商宴心下一沉,小福子亦是叹息着摇了摇头。 “丁太医,” 商宴声音冰冷,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朕命你们太医署尽心医治,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让阿琏好转起来,若是琏公主有什么意外,你们整个太医署都人头难保。” “是……是,老臣遵旨。” 丁太医慌乱下跪,商宴不加理会,径直走向塌边。 阳光透过半开的宫窗蔓延进来,更衬得商琏的睡颜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她睡得并不安稳,纤细的睫毛轻颤,脆弱得仿佛一触便会消散。 商宴心下作痛,却突然想起方才皇叔的话,保阿琏安然无恙,平安归来吗? 不,虽然不知道皇叔有什么计划,但阿琏病成这样,她怎么能在此时将阿琏远嫁回纥,她怎么敢用阿琏去赌? 启儿,你可信我? …… 昆水别宫的一幕幕恍惚间又浮现在眼前,无尽的黑暗中,血腥味浓厚得令人作呕,耳边死士的惨叫混和着刀剑相撞的声音刺痛着她的耳膜,而怀抱的主人一直紧紧的护着她,纵使身处杀戮之间,她也无比的心安。 忽然惊雷乍现,她望进一双如空谷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你可信我? 不……商宴摇着头茫然后退,喉头似乎被什么卡住,难受得她几乎窒息。 “陛下?” 察觉到商宴的异样,小福子上前扶住商宴,眼底全是忧色,“陛下,不要太难过了,劳累成这样,拖坏了身子可怎么办?你这样让小福子心里也不好受啊。” 商宴醒过神,看着沉睡的商琏却说不出话来。 青眉红肿着眼,轻柔的替商琏擦拭着额角的细汗,“陛下,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奴婢会照顾好公主的,您这样公主醒来看见该担忧了。” 商宴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了商琏良久,她的呼吸清浅,商宴要凝神屏气才能勉强听见。 “陛下,” 小福子语气里带着哀求,商宴终是低低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疲惫。“罢了。” “青眉,你好好照看着阿琏,如果阿琏转醒了便立刻到重明殿禀报。” 复又叮嘱一番,商宴才慢慢转身离开。 而在看着商宴离开后不久,一个始终低垂着头的宫人也随即悄无声息的离开。 一路避开忙碌穿梭的宫人内侍,那人低着头熟门熟路的挑了几条偏僻的小径,步履匆匆的来到一处荒废已久的偏苑。 推开破旧的宫门,腐朽的木门发出嘎吱的声响,痕迹斑斑的宫殿牌匾上依稀可辨“北苑”二字。 天色黯淡下来,映衬着一苑的荒芜凄凉越发瘆人,细辛的腿脚有些发软,却仍是硬着头皮向苑内深处走去。 苑内长年不经打理,自回纥质子亡故后更是彻底被宫人遗忘。苑内殿阁倾颓,杂草丛生,只有一处亭台还算利落。 亭内已等候着一人,身段窈窕,风姿绰约,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直垂至腰际。 “小姐。” 细辛匆匆走上前来躬身行礼。 那背影转过身来,她穿着一身云霞色的烟水百花裙,挽起的发髻间点了两支并蒂海棠,垂下长长的琉璃坠子,眉眼间盈盈含笑,美而不艳,绝而不俗,连带着一苑荒凉也鲜妍起来。 如此罕见的绝色,不正是那人人称赞的国公孙女陈娇娇。 “你来了。” 陈娇娇开口,声音似山泉般清泠悦耳。 “是,琏公主突然病重,陛下十分担忧,殿内人多眼杂,奴婢也脱不开身。” 细辛回禀着,陈娇娇全然不在意,只是从袖中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白色瓷瓶,“这个,是最后一剂。你做完了,明日一早便可出宫恢复自由,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细辛犹豫了一下,接过白色瓷瓶,“琏公主病发的突然,陛下十分震惊,甚至迁怒于太医署,奴婢怕……” “你怕什么?” 陈娇娇哂笑,芊芊玉指拨弄着腕间成色极好的珊瑚手钏,“这药本无毒,在坊间甚至能医治一些疑难杂症,只是与她喝的药方其中一味药性相克,她的饮食越滋补,这药毒性就越猛烈。” 说着,陈娇娇莲步轻移,与她并肩而立,“今日丁太医不也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只要你不自寻死路,做的干净利落些,自然是天衣无缝。届时商琏虚不受补,暴体而亡,那也是她的命数,谁能怀疑到你我头上。” 空气中浮动着陈娇娇身上名贵的熏香,细辛却心生恐惧,遍体生凉,谁能知道,在她面前这副倾国倾城的皮囊下,藏着怎样的一副毒蝎心肠。 “你的家人还在宫外等着你,答应你的东西我已经悉数打点好了,明日一早你出了宫,下半辈子都能衣食无忧了。” 她的声音极其动听,细辛咬牙,将小瓷瓶收入腰带中,“奴婢明白。” “明白就好。” 陈娇娇勾唇一笑,飞眉入鬓,香腮似雪,美的不可方物,在这荒凉的偏苑深处却显出几分诡异来。 天色愈暗,细辛不敢久留,匆匆行礼离开。 自从回纥质子溺亡后,宫里的人以讹传讹,都说质子死的冤枉,在大商为质八年,最后却落得个客死他乡的下场,而这北苑囚禁质子多年,怨气太重,被宫人们纷纷视为禁地,讳莫如深。 所以当初陈娇娇选择以此地暗会时,她也有几分顾虑。 细辛自认并非胆小之人,但传言听的多了,每次来此处总觉得阴森森的令人发寒,却不想平日里金尊玉贵的陈家小姐竟全然没有一丝惧色,坦然自若的像是自家苑子一样。 细辛不敢多想,幽幽的冷风一吹,她才惊觉后背已被冷汗湿了个透,不由加快了脚步。 亭内陈娇娇看着细辛匆忙离去的背影,一双美目里闪过一丝讥笑。 她不是不知道宫里关于北苑的传言,但……耶律齐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折在她手里,她还怕这死气沉沉的苑子作甚? 至于商琏,她本与她没有交集,但谁让她命不好,身为公主,却懦弱无能。在这深宫里只身一人,孤苦伶仃,皇帝保不住她,楚珀安两度抗旨也不肯要她。与其远嫁回纥含恨而死,倒不如她帮她一把…… 如今大商仅有两位公主,回纥又咄咄逼人,只要商琏一死,就仅剩一个商乐,在家国大义面前,到时候任萧太妃有再大的势力,商乐也不得不嫁! “耶律齐的死你逃过了又怎样?” 陈娇娇面上的笑意渐渐变得狰狞而扭曲。 “商乐,你不是仗着你公主的身份趾高气昂,飞扬跋扈吗?现在我就要亲眼看着你嫁到回纥这蛮野之地,为你所轻贱的番邦人践踏折磨,受尽耻辱!” 第一百零四章 夜雨安睡 最好是被折磨至死方能解她心头之恨!不过只可惜的是她不能亲眼目睹她被折磨的惨状,那可真是遗憾呢…… 念及此,陈娇娇痴痴的笑出声来,远远的在细辛听来显得格外瘆人。 细辛腿下发软,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瓷瓶。 想到平日里琏公主温声细语同她说话的模样,心下亦是不忍。 她是新近才被添到静姝宫伺候的,但琏公主待新旧的宫人都一视同仁,也从不呵斥使唤她们,她原以为她会在静姝宫安然无恙的度过下半辈子,直到陈娇娇找上了她。 陈娇娇素来与琏公主没有交集,她怎么也没想到不过四五剂药粉,竟能让琏公主丢了性命…… 但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退路。 琏公主纵然可怜,但她也不想一辈子为奴为婢,不甘心就这样老死深宫,她只能为自己搏一把。 不知不觉间,天空开始飘起了细雨,宫人们纷纷进到廊下避雨,雨越下越大,细辛抬头去看,天色灰蒙蒙的混沌一片,望不着边际。 有人说宫里是黄金屋,却不知也是吃人兽。 在这万仞宫墙之下,不论地位多么尊贵,无权无势,也终将逃不过被吞噬。 冷风卷携着雨滴拍打着红木的宫窗,窗外树影摇晃,沙沙作响。 细长的雨滴被风裹挟着从半开的窗户飘洒进来,寒凉湿润,带动着架上的烛火摇晃不定。 宫人冒雨上前掩上一人多高的宫窗,取出木签挑了挑灯盏里的灯芯,看着跳动的灯火复又明亮起来,这才轻手轻脚的退出殿外。 殿内暖香宜人,厚重的绣金纹龙屏风后,一抹瘦削的明黄已伏在宽大的案台上沉沉睡去。 溯雪取过一侧云雾缭绕的青鹤瓷九转顶炉,拨动香灰掩了炉内燃得正旺的宁神香,窗外雨声淅沥,有人自屏风外转身进来,溯雪竟未察觉到丝毫气息。 见到来人,溯雪放下警惕,恭敬的垂眸行礼。 “王。” 楚依安略一点头,抬眸看向一侧毫无察觉的商宴,一室明亮的烛火映照在她熟睡的脸上,满是疲惫,案上堆积着如山的文书和奏章,杂乱无序,回纥的和亲书被展开跌落在一边。 “那些臣子逼得太紧,琏公主又病重,陛下忧心忡忡,不肯入睡。奴婢便较平时多加了些宁神香,不久便睡着了,想必也是累极了。” 溯雪面色清冷的禀告着,却刻意压低了声音,似是怕惊扰了熟睡的商宴。 楚依安不说话,上前拾起跌落的和亲书,狭长的凤眸随意扫过书帛上的字迹,面上没有丝毫情绪。 “先下去吧,让她好好休息,任何人等不得打扰。 楚依安淡淡的开口,一袭流云似的压金黑袍,身形挺拔,一棱一角宛如天工造物般无可挑剔。 “是。” 溯雪敛目,顿了一下方才转身出了内殿。 殿外雨势愈大,淅淅沥沥敲打着廊檐,烛火下商宴却睡得格外宁静。 静默片刻,楚依安俯身将商宴抱入怀中,龙袍繁复宽大,显得怀里人小小的一团越发瘦削,睡着了的商宴十分安静,与袍服上张牙舞爪的金线纹龙格格不入。 楚依安步伐很稳,抱着商宴缓步向内阁的床榻走去。似乎真的是累极,又或许是宁神香的作用,商宴睡得很熟,竟是没有丝毫反应。 听着怀里人深而绵长的呼吸,楚依安轻抿的薄唇带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护着她的头轻轻落到软枕上,楚依安动作轻柔利落,垂眸之间敛下了一身的慑人威压,原本孤冷的面容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抽出被商宴无意中攥入掌心的袖袍,楚依安这才发现她的眉头似乎还轻蹙着。 她的睡颜安静,清秀的脸庞上尚还带着几分稚气,突然想起,她也不过才十九岁而已,却不知从何时起总爱老气横秋的皱着眉头。 楚依安伸出手去,似乎是想抚平她皱起的眉头,骨节分明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的眉眼时却堪堪顿住。 那一日定水殿中他分明已经压制了香毒的药性,却在听到商宴的呼唤时局促收掌,药性也突然反流暴走,甚至比之前更为凶险。 当夜影风跪倒在他身前,垂首禀报,“王,此药已查清,是从异域传过来的陀罗花粉,药性猛烈,可随中香之人的内力迅速蹿遍全身筋脉。” “内力越深,便越是凶险。而传闻中此香最为诡谲的一点是……” “动情,则为药引。” 烛火跳动,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看着榻上熟睡的人,楚依安动作微僵,琥珀色的眸子里似有什么在涌动变幻着,连带着面色也冷凝下来,在一殿的烛火晃动下晦暗不明。 良久,楚依安才慢慢的收回手,顺带理了理金丝衮边的袖口,复抬眸,精致的面上已是一贯的清冷淡漠。 雨越下越大,天空黑沉沉的,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水雾混合着夜色模糊成一片,只余燃烧着宫灯的廊道蜿蜒绵长,望不到尽头。 小福子自雨雾中疾步进入廊下,半只宫靴已被积水浸透。 汇聚成汩汩细流的雨水自高高的殿檐上倾泻而下,落到青石台阶上溅出一朵朵的水花。 身后的宫人窸窣抖落着油纸伞上的雨珠,推开重明殿的大门,外殿空无一人。 小福子拂了拂衣袍上的雨水,快步向殿内走去。 绕过蟠龙戏珠的红柱,却见宽大的屏风后气定神闲的坐了一人,身形挺拔,气质天成,正在垂眸翻看着奏折。 小福子心里一惊,当即停下脚步,摄政王怎么来了? 那陛下又去哪儿了? 心下疑惑,小福子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只得在外殿踱步,踌躇着要不要进去。 正犹豫间,却见溯雪托着茶水自殿外走来。 “溯雪姑娘,” 小福子急忙迎上去,刻意压低了声音,“这陛下去哪儿了?” 溯雪放下茶盏,淡淡的开口道,“陛下累极,已经入睡了,王命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这……” 小福子难为的皱起眉头,自言自语的念叨着,“陛下命我守着静姝宫,说琏公主醒来了就及时告知陛下,如今琏公主已经醒了……可是……” 见小福子一脸为难之色,思虑片刻,溯雪低声道,“陛下好不容易才入睡,不如先去凤和宫通知皇后娘娘,让皇后娘娘暂且去静姝宫照看着琏公主,陛下也当是安心的。” 见小福子仍在犹豫,溯雪瞥他一眼,语气凉凉的道,“或许你也可以进去直接禀告给摄政王,看看王的意思……” “不了,不了……” 闻言,小福子腿一软,连忙摆手道,“就依溯雪姑娘所言,去凤和宫请皇后娘娘罢。” 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溯雪已然径自起身朝着殿外走去,微凉的雨丝趁机灌入。 “欸,溯雪姑娘你等等我啊!” 第一百零五章 取舍决断 复又看了一眼内殿的方向,小福子忍不住暗暗叫苦。 自去楚王府宣旨之后,摄政王虽然对此事不闻不问,但他每每看见摄政王都心虚的不敢抬头,更别提那楚珀安是个硬茬,被陛下连夜宣进宫后,任他百般劝说也不肯接旨,至今还在侧殿跪着。 下旨赐婚一事,陛下不肯割舍,摄政王也不明说。 琏公主一往情深,淮阴王偏偏流水无情。 “唉……” 小福子暗自叹气,真是孽障啊…… 听着殿外的动静,楚依安并没有理会,合上掌中的奏章,大多是些力荐商琏远嫁和亲的陈词。 那些个朝臣向来自认为会审时度势,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被他人掌控的棋子。 楚依安指尖轻敲着案台,眸中暗潮涌动,剿灭回纥一事他并不打算告诉商宴,否则以她的性子,一定不会同意。 既割舍不下商琏,又怜恤那一方子民,徒有帝王之道却没有帝王的取舍决断。 她始终不是商启。 但她必须是商启。 软肋太多,于她而言并无好处。 殿外雨势渐歇,楚依安拂袖起身,长身玉立,从骨子里透出的孤高清冷足以俯瞰众生。 塌上商宴睡得正熟,沉静的睡颜上没有一丝防备,楚依安静静看着她,一双凤眸沉寂如水。 她终该明白,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终究是护不了她想保护的人。 次日天明,夜雨早已停歇多时,商宴迷迷糊糊的醒来,一抬手摸到身上盖着的柔软锦被,脑中一片混沌。 撑起身子,半晌商宴方才想起,昨夜她不是在案台边批着奏折,怎么就睡着了? “溯雪……” 商宴揉着额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怎么睡到床上来的。 溯雪应声而入,殿外侯着的宫人已将洗漱的热水备好。 商宴自床上起身,一觉醒来,身子似乎都轻快了不少,“昨夜朕怎么就睡着了?” 溯雪奉上茶水,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陛下太累了,在宁神香的作用下很快就睡着了。” 看着案台上摆放整齐的奏折文书,商宴心里已有了几分明了,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昨夜皇叔可曾来过?” 溯雪点头,商宴仔细想了想,脑海里隐约记得昨夜外面下了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关于皇叔的丝毫影子。 喝了一口清茶润润喉,商宴突然开口道,“小福子可有回来过,也不知阿琏病情如何了。” “小福子昨夜来报,说琏公主已经醒了,只是陛下已经入睡,便让皇后娘娘姑且去静姝宫照看琏公主了。” “流光去了?” 商宴放下茶杯,却总觉放心不下,“朕还是得亲自去看看,不然心里总不踏实。” 刚下过一场大雨,殿宇宫道被冲洗一新,湿润的空气一扫平日的沉闷。 没走几步,却见对面的穿廊间迎面走来一玉面公子,白衣白袍,墨发高束,天然一段风流,骨透三分惊艳。 见到她,那人如画的眉眼间绽放出绚烂的笑意,商宴微愣,纳兰榭已快步走上前来。 “陛下近日真是好忙,要见一面可属实不易。” 他的声音清润,带着旧友重逢般的愉悦。 商宴回过神来,却并不打算搭理他,只是径自向前走着,“纳兰公子不在外面风流自在,来这宫里见朕做什么。” 她的语气疏离,纳兰榭也不恼,笑着跟上去道,“陛下你这是对纳兰的偏见啊,身为陛下的臣子,纳兰怎敢恣意散漫,当然是要随时关注政事,以为陛下分忧啊。” 这样献媚的话语,从纳兰榭口中说出来却别有一番味道,引得身后跟随的宫人都忍不住低头暗笑。 早已习惯他的嬉皮笑脸,商宴随口接道,“只要纳兰公子没事不要来宫里乱晃,就已经是替朕分忧了。” 纳兰榭眉眼一挑,“陛下此话对纳兰说说也就罢了,要是听在别的臣子耳朵里那该多寒心啊……” 商宴无奈的扶额,“便是寒心也寒不到纳兰公子你这里。”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一路上纳兰都在絮絮叨叨,商宴颇有些头疼,这纳兰好歹也是名冠奉安的风流贵公子,怎么比她身边的小福子还能念叨? 但看着纳兰含笑的桃花眼,商宴终究是不忍拂他的意,只得不时应上几句。 而身后跟着的溯雪面色冷冷,她向来不喜纳兰榭对商宴的纠缠,甚至是充满了敌意。 更别提,或许连商宴都未意识到,她对纳兰榭的容忍如今已经让纳兰榭近乎危险的接近…… 静姝宫离重明殿较远,但有纳兰榭在一边絮叨着,不多时一行人就到了静姝宫外。 商宴停住脚步,“纳兰公子毕竟是外臣男眷,静姝宫已是后宫内宅,纳兰公子还是不便进入的好。” 闻言,纳兰榭只是抬头看了看宫匾上字体隽秀的静姝宫三字,眼尾含笑的模样风流潋滟,“有陛下在场,哪分什么内臣外臣,后宫内苑。” “更何况,琏公主病重,之前纳兰已让将军府送了不少珍稀的药材补品,此次入宫也有意探望一番,陛下不会拒人于门外吧?” 商宴微怔,她竟不知纳兰榭何时也送了药品进静姝宫。 论交情,纳兰榭与商琏并未见过几次面,甚至都没有交谈过几句。 论地位,堂堂龙骧大将军的独子,有世袭爵位加身,亦无需仰仗任何人。 思衬间,商宴略一偏头,却见纳兰榭正笑望着她,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中倒映着她的影子,纯粹通透,倒显得她的揣摩度量有几分可笑。 商宴转过头来,不再说话,只是默然抬步向宫内走去。 看着商宴的背影,纳兰榭唇边勾起的笑容沾染了几分萧瑟,略微垂眸掩下眼底情绪,纳兰榭仍是撩袍跟了进去。 静姝宫内经过一番整顿,虽说不上有多华丽富贵,但总算有了几分公主宅邸的样子。 只是经历了一夜风雨,苑内大片嫣红的桃花凋零了一地,混合着雨水嵌入泥土之中,一片残藉中透着几分凄凉哀婉。 看着满地的残红,商宴心下不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却在要拐入主殿时见小福子仓皇的迎面而来。 “陛下!” 见到商宴,小福子反而越发焦急,“陛下,您快进去看看吧,琏公主……琏公主她快要不行了!” “什么?” 商宴心下一沉,有些难以置信的抓住小福子的肘部。 小福子声音里带了哭腔,“琏公主昨日醒来都还好好的,方才服药时却突然呕出一大口血来,太医也束手无策……” 商宴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来不及再听小福子说了什么,转身跌跌撞撞的向殿内跑去。 第一百零六章 商琏病故 刚入殿便有低低的啜泣声传来,侍奉的宫人们跪了一地,绕过屏风,却见商琏面色惨白的伏在床头,跌落的药碗碎成瓷片四溅开来,雪白的锦被上是大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公主,你不要吓我……” 青眉哭肿了眼,她跪在床榻边试图为商琏擦去唇边的鲜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鲜血不断从商琏唇角溢出,浸透了整张锦帕,一张小脸更是痛苦的变了形。 见此情景,商宴身子一软,险些栽倒在地。流光急忙上前扶住她,一向俏皮灵动的杏眸里满是不忍和哀戚,“陛下……” 商宴全然听不见旁人说了什么,只觉双腿似是灌了铅般的沉重,短短几步距离,商宴却行走的无比艰难。 围绕在床榻边的太医纷纷退让开来,商宴上前握住商琏苍白的手,一片冰凉。 “阿琏……” “阿琏……” 商宴低声呼唤着,商琏眉头紧皱,反握住商宴的指尖微微用力,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是怎么回事……丁太医!” 几个太医应声跪地,低垂着头瑟瑟发抖,丁太医声音嘶哑,“陛下,按照原本太医署精心调制的祛湿除寒的补药,琏公主身子本该好转,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琏公主突发暴病,吐血不止……此病罕见,又凶险异常,臣等着实束手无策啊!” “废物!” 商宴红了眼眶,似是绝望的野兽。“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朕要你们必须救回阿琏,否则你们都得陪葬!” “陛下,” 丁太医颤巍巍的叩首,“琏公主湿寒入骨,伤了肺腑……而今暴病,身体已犹如腐竹枯木,就是神医在世也无法回春了啊……” “商商……” 流光不忍,“你不要这样,阿琏如今这个样子是谁也不愿意见到的,更何况昨夜我还亲自喂阿琏喝了药,不料今日却突然……” 话到一半,流光却忍不住红了眼,再也说不下去。 看着榻上面无人色的商琏,商宴只觉胸口一阵阵疼的厉害,明明不久之前阿琏还柔柔的笑着同她说话不是吗?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时候她却没有陪在阿琏的身边…… 自责和愧疚一齐涌上心头,难受的商宴近乎窒息。 “皇兄……” 榻上商琏渐渐缓过神来,艰难的开口,语气里带着痛苦的喘息,“你不要责怪他们了,阿琏的身子阿琏自己知道,这一天,终究是会来的……” “不,阿琏,你不要胡说,皇兄会命人治好你的,你不要怕……”,商宴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似乎是害怕自己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烟消云散。 “来不及了……” 商琏苦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越过殿内伏跪的众人望向窗外的半扇桃花,眼神温柔清亮。 “外面的桃花好美……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也不能……再给皇兄做桃花露了。” 商琏说着,却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嘴角溢出的鲜血染红了她苍白的唇,“也请皇兄不要再难为淮阴王了……他意不在我,阿琏早该明白的,有皇兄如此维护,阿琏已经很满足了……” “阿琏……” 滚烫的泪水没入明黄刺绣的袍服中,商宴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商琏只是笑着,眼里泪光闪烁,“这么多年来,阿琏孤身一人,有皇兄默默的照顾,阿琏一直都记在心里,只是帝位艰辛,阿琏走后,皇兄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好,” 商宴点着头,“……阿琏说什么皇兄都答应你……” 闻言,商琏微微笑着阖上双目,似是累极,“那年的秋千上……谢谢你,” 她的声如蚊呐,商宴低头去听,却听她自唇畔轻轻的吐出几个字。 “……宴清……皇姐。” 轻飘飘的四个字,却恍若耳畔惊雷,商宴心头一震,手上略微松懈,商琏的手腕便自她掌中滑落,犹如树枯木倾般颓然垂落至床沿。 伏跪在床榻边的丁太医急忙膝行上前,把住商琏的脉搏,半晌,却是深深的俯首下去,声音颤抖。 “琏公主……没了!” “什么?!” 流光倒退两步,身子一晃跌坐在案几上,面色凄凉,满身的绫罗金钗都失了颜色。 满殿的哭声中,商宴怔怔的,似乎是听见了,又似乎是什么都没听见。 她僵硬的伸手去抓商琏垂在床边的手腕,泪水却忍不住大颗大颗的砸在锦被上,商琏断断续续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呢喃,商宴震撼之余犹如醍醐灌顶。 原来她知道,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往事历历闪过眼前,一直以来,阿琏都如一只白兔般温顺的在远处默默关注她,哪怕被商乐和萧氏再怎么打压也不发一言。 却原来,她也在用她的方式默默的守护着他…… 不,是她。 商琏的手掌纤细,触之微凉,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丝丝恬淡的笑意。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捧着一罐桃花露,怯生生的笑着唤她皇兄,藏在兔裘里的小脸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满是期待和欢喜。 商宴心中悲恸,却是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多希望商琏能睁开眼睛,笑着说一句,‘皇兄,你怎么哭了?’。 “阿琏……” 殿内呜咽声一片,商宴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触碰她的脸,却只见一行清泪无声的自商琏眼角滑落。 商宴的动作一顿,只觉心痛的近乎窒息。 “公主……” 青眉扑在榻前哭的双眼红肿,声声泣血。 “公主你怎么舍得就这样丢下青眉走了,公主,公主你醒醒,你看看青眉呀……” 商宴心下凄惶,不忍的将目光移至榻上,却见商琏另一只手中紧紧握着一只浅紫色的锦囊,像呵护世间最稀有的珍宝。 锦囊上绣了精致的花纹,露出的一角上却沾染了点滴早已干涸的血迹。 商宴神色怔忡,青眉随着她的目光望去,眼泪却是不争气的滚落下来,看着商琏惨白的面上犹带着未干的泪痕,青眉咬了咬牙,泪光中揉碎了所有积压的愤懑和不甘。 “陛下!” 青眉突然跪倒在商宴面前,眼神中带着倔强。 商宴心痛难当,疲惫的看了她一眼,声音沙哑道,“你这是做什么?” 青眉抽泣着,从床榻角落里帷幔遮掩的地方翻找出一个绣兜,绣兜不大,里面却装满了各式刺着精致绣花的紫色锦囊,刺绣精美,针脚细密,一针一线无不倾注了刺绣之人的满腹柔情。 “这是……” 商宴看着那些锦囊,只觉心中钝痛。 第一百零七章 默默情深 青眉眼眶红肿,哽咽着道,“这些,都是公主一针一线亲自为淮阴王绣的,公主性格内敛安静,以往受了再大的委屈和欺负都不许奴婢们透露半个字。” “那日在猎场为淮阴王所救,公主内心欢喜,终于鼓起勇气将锦囊送给淮阴王,淮阴王收下之后,公主更是开心了好几日。” “奴婢在公主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见公主的笑容那样多过,此后回到宫里,公主闲暇时便不停的绣着锦囊,生怕绣的不好淮阴王不喜欢……” “直到在明月郡主的及笄礼上,淮阴王当众抗旨拒婚,公主面上强忍着,回到宫里便大病一场,整个人也忧郁起来,不时对着这些锦囊发怔,即使闭门不出,那些闲言碎语也不停的传进静姝宫。” 说到此处,青眉已是泪流满面,断断续续的哭腔里带着一丝凄厉。 “恶语伤人六月寒啊陛下!对那些讥讽挖苦,公主都一一受着,也只有见到陛下,公主才会牵起一点笑容,看在奴婢的眼里却不知有多心疼。” “之后公主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却总是强撑着不许奴婢们多嘴,宫人们也不见公主再绣这些锦囊。只是那天夜里,奴婢掌灯时看见公主一个人对着这些锦囊垂泪,恍惚间几次还扎到自己手上……” “陛下,奴婢本不该多嘴,只是可怜公主痴情错付,含恨至死啊!” 青眉嘶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众人听着心中皆是一颤,一直埋首的丁太医也不由摇头叹息。 听着青眉的哭诉,商宴的身子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胸前有什么在淤积翻涌着,几乎要喷薄而出,但她只是沉默着,沉默的令人害怕。 掌中商琏的体温已渐渐转凉,原本睡颜般恬淡的面容也逐渐变得惨败灰暗起来。 商宴这时候才不得不相信,那个总是在身后默默关注她,支持她,甚至是保护她的妹妹,已经没了。 “阿琏,别怕。” 商宴强撑着颤抖的嗓音,动作轻柔的拉过商琏的双手,将其细致的交叠在腹部。 看着她左手掌心里视若珍宝的染血锦囊,商宴声色温柔。 “你一个人苦撑了那么久,黄泉路上,朕不会让你孤单的。” 话语一落,四下寂静。 丁太医的额角渗出点点细汗,身后年历尚浅的随从太医已是抖如糠筛,流光似是才回过神来,双眼微红,“陛下……” 商宴并不理会,抬眸的一瞬竟是平静的可怕。 “淮阴王现在何处?” 小福子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陛下,淮阴王……还在偏殿跪着……” “好。” 商宴沉沉的吐出一个字,随即面无表情的起身朝外走去。 小福子情急之下转身抱住商宴的双腿,带着哭气儿道,“陛下,陛下使不得啊!” “滚开!” 商宴怒喝出声,小福子却是死死的抱住她不撒手,“陛下,万万不可冲动啊!你先冷静一下……” 不待她说完,商宴已是不耐烦的一脚踹开了他,绕过地上匍匐的众人,翻飞的龙袍一角滑过冷冽的弧度。 快跨出殿门时,一直在远处旁观的纳兰榭却及时展开长臂拦住了她的去路,望向她的眼里神情复杂。 “陛下。” “连你也要拦着我吗?” 商宴停下脚步,往日清明的眸子里早已是通红一片。 “不要冲动……” 见她这样,纳兰榭眉头紧皱,收起一贯的嬉皮笑脸,难得正色的纳兰榭带着足以令人畏惧的力量。 商宴并不想和纳兰榭动手,因为她清楚纳兰榭的身手和能力,若是他执意拦她,她也没那么容易从这里脱身。 两人僵持不下,众人皆敛声屏气。 商宴却突然抬头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道。 “纳兰榭,倘若你之前围绕在我身边的所言所行皆是出自真心的话,那就不要拦我。” 闻言,纳兰榭的身体一顿,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眼前比他还稍矮一头的年轻帝王,和以往的对视都不一样,商宴的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其中清晰可见的痛苦和愤怒直直刺进他心里。 让他束手无策。 沉默片刻,纳兰榭终于慢慢收回拦在她身前的手臂,似是战败的宣示,“你去吧。” “多谢。” 商宴缓缓从唇齿间挤出两个字,随即头也不回的跨出了殿门。 “商商!” 流光高呼出声。 本以为纳兰榭会拦住商宴,不曾想他竟这样轻易的让她离开了。 流光拖着繁重的凤袍欲赶上前去,奈何浑身乏力,步子一个踉跄,商宴的身影已消失在殿门外。 纳兰榭微微侧身挡住她,灼灼的桃花眼里不见一丝情绪,“皇后娘娘,让她去吧。” “纳兰榭……” 流光咬牙,面色有些许苍白,“你以为你这是为了陛下好吗?那殿中跪的是何许人?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这一去只会横生更大的变故!” “你这是在害她!” 流光声色俱厉,纳兰榭面色微怔,流光已拂开他出了殿门。 而另一边,挥退了众人,商宴疾步行走在空无一人的穿廊上,庭院中桃花凋敝,一如她第一次来到静姝宫时的景象。 物是人非,人走花落。 商琏的音容笑貌仿佛犹在眼前,商宴只觉内心凄惶,满腔的痛苦和愧疚无处发泄,青眉的声声哭诉无疑成了压垮她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想到商琏临走时还紧紧攥在手中的染血锦囊,商宴只觉心中郁痛的喘不过气来,为什么……她的阿琏是那样聪慧乖巧的姑娘啊! 残风卷起廊檐下颜色陈旧的帘幔,复抬首时,商宴的眼里已满是杀气。 空旷寂静的偏殿内,墙角计算时辰的滴漏不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身着紫色君侯袍的背影平静的跪倒在殿前,他的脊背笔挺,即使跪着,浑身也散发着不容小觑的高门贵气。 听到身后轻微的脚步声,楚珀安狭长的眸子微挑,薄唇勾起一抹魅惑的弧度。 “你来了,” “陛下。” 商宴不说话,手里提着的的长剑闪着微冷的光芒。 她静静的看着他,玉面冠发,气宇非凡,精致完美的五官带着足以魅惑人心的力量,真真是一副风流翩公子的好模样。 沉默了片刻,商宴疲惫的开口。 “你可知朕为什么非得在这时候将琏公主赐婚给你。” 无视她手中的长剑,楚珀安抬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与那人有三分相似的凤眸里泛着淡淡的紫光。 “回纥和亲在即,陛下疼惜琏公主,珀安明白。” “既然你都知道,又何故三番两次的抗旨拒婚,无视金旨律令,置阿琏于众矢之的,让她受尽屈辱和难堪!” 商宴陡然提高音量,藏在宽大龙袍下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陛下此言差矣,” 第一百零八章 执剑相向 楚珀安轻笑出声,“赐婚一事并非儿戏,珀安自认并未应承陛下什么,从一开始将琏公主推到众人面前的,分明是陛下您啊。” “放肆!” 商宴怒极,锋利的剑尖直指向他眉心,楚珀安抬头毫无惧意的直视着她,妖异的紫眸里竟似带着笑意。 想到商琏垂死时的声声嘱托,商宴深吸口气,剑尖的寒芒带着森然杀意。 “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圣旨就在这里,你接,还是不接?” 看着几丈之外盛放在铺了锦绣托盘上的一旨诏书,楚珀安嘴角挑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珀安何德何能,得公主垂青,奈何珀安并无意于琏公主,陛下厚爱,恕臣难以从命。” 商宴身子微颤,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口口声声称臣的人,他虽然跪着,这一身傲气和反骨却站的比谁都高。 这就是阿琏心心念念藏在心底的人吗? 如此的冷酷决绝,无情无义。 “好一个难以从命……” 商宴气的几乎发抖,“既然你无意于阿琏,当初又为何要收下她的锦囊!既然无心,为何不干脆绝情到底!又何故惹得她错付情思,几度为你求情开脱,最后却落得个缠绵病榻,含恨而死!” “楚珀安,你可曾有半分的悔意和愧疚?” 她的声音凄厉,楚珀安眉头微挑,邪魅的眼底有一瞬的愕然。 商琏病故了? 眼前恍若流沙般闪过那日宴会中,商琏跪在大庭广众前磕破了头,含着泪口口声声的说,她不嫁了。 隔着蜿蜒曲折的宫廊,她看见他在宫道边与陈娇娇说话,一双澄净的眸子里满是隐忍和哀伤。 月色清明,篝火营帐前,商琏捧着一只锦囊,微红了脸,眼里的期待和欢喜明亮的仿若天边的星辰。 这些模糊的景象不过一瞬而逝,楚珀安抿了抿唇,却是缄口不言。 见他无动于衷,商宴只觉心底发寒。 阿琏苦苦哀求在先,她本不想动他,心底却又为阿琏不甘。 她原本想只要楚珀安有丝毫的悔意,哪怕只是点个头,她便放过他。 不曾想,眼前的人,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凉薄! “阿琏啊阿琏,你终究是错看了人……” 看着沉默的楚珀安,商宴捂着脸苦笑出声。 半晌,却是缓缓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 “既然如此,阿琏怕黑,不如你便下去陪着她吧……” 沉重的长剑高高扬起,雪亮的剑身倒映着商宴冰冷的眉眼。 看着他与那人三分相似的眉眼,商宴有一瞬的犹疑,商琏临终时眼角滑落的泪珠仿佛是跌进了她心底,辗转反复,灼得她生疼。 咬了咬牙,长剑带着狠厉的剑风径直劈向地上跪着的楚珀安。 剑风呼啸而至,楚珀安始终面色平静,丝毫不为所动。 “叮——!” 冗长的铮鸣声中,一颗黑色曜棋携着深厚的内力破风而来精准的打在剑身上,商宴被逼得后退一步,虎口被颤动的剑身震的生疼,却是紧紧的握住剑柄不肯放手。 殿外楚依安缓缓收回方才掷棋的手,宽大的刺金黑袍在风中浮动着,他欣长的身影逆了光,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抬头望向来人,商宴的眼眶微红。 楚依安举步踏入殿内,一步一步,沉稳而缓慢,伴随着墙角的滴漏声,沉重的仿佛是踏在她心上。 剑身犹在微微颤动,虎口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商宴却顾不上太多,她握紧剑柄,眼神倔强的看着来人。 皇叔,终究还是来了。 “哥。” 不用回头,楚珀安也知道来者是谁,浅紫色的眸底滑过一丝深沉的笑意,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楚依安却并未多看他一眼,而是越过他径自走向身前面色颓唐的商宴。 “启儿,不可。” 短短的四个字,却似是击溃了商宴所有的气力。 “不可……有何不可?” 商宴抬头直视着他,泛红的眼里噙着泪水,“皇叔不是自小便教朕帝王之尊,杀伐决断,淮阴王三度抗旨不遵,理应当殿革杀!” 楚依安眉峰微蹙,玉冠之下的精致面容无波无澜,“琏公主已经病故,而今你迁怒于珀安也不过徒增杀戮。” 商宴心下作痛,面上仍是强撑着,“皇叔之意,是要偏袒淮阴王了?” 楚依安不语。 商宴目光转向他身后跪着的楚珀安,眼底全是浓重的杀意与不甘。 察觉到她的目光,楚珀安抬头,略微挑唇回以一笑,带着三分慵懒魅惑的笑容里滑过一丝讥讽与挑衅。 刹那间商宴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极其可怕的想法,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有所预谋的…… 看着那刺眼的笑容,商宴只觉胸口气血上涌,握住长剑的手也在不停颤抖着。 “若是朕,非杀他不可呢?” 楚依安垂眸去看,原来她的虎口处已经被刚才的内力震伤撕裂,伤口处隐隐渗出血来。 “谁也不能动他。” 收回目光,楚依安凉薄的唇畔缓缓吐出几个字,话语虽轻却是丝毫不容置疑。 商宴微怔,看着殿前一立一跪的二人,片刻后,却是忍不住低低的笑出声来,“原来是这样……” 笑着笑着便有泪水顺着脸庞滑落,她的唇色苍白,声音里带着狠厉,“可是今日,朕必要杀他!” 说着,商宴手腕一翻,剑锋带着凌厉的杀意直指向楚珀安而去。 “商商,住手!” 殿外传来流光的疾呼,电光火石间,刺向楚珀安的长剑一顿,商宴恍惚中抬眸,楚依安面色冷凝,握住剑刃的掌心中鲜血不停的滴落。 “皇叔……” 商宴身子一僵,看向楚依安的眼睛通红,却是倔强的咬牙道。 “……放手。” 楚依安没有说话,似是极轻的叹了口气,却是缓缓将剑尖移向了自己的胸膛。 殿内一片寂静,众人皆是被这突发的变故惊的敛声屏气。 他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底一片平静。 商宴有些难以置信的回望着他,握住长剑的指尖忍不住颤抖着,心里翻涌的难过和恐惧几乎让她丢盔卸甲。 剑尖抵上楚依安的胸膛,她退一步,楚依安便进一步。 “为什么……” 看着楚依安步步逼近,商宴摇着头步步后退。 “谁都有私心,你要保护自己的胞弟,而从一开始我也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妹妹而已!” “可是……可是到最后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阿琏遗恨而死……甚至连讨要份心甘都做不到!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逼我!” 脚下步伐一顿,商宴手上一个用力,剑尖径自没入楚依安的胸膛,瞬间渗出血来。 “哥!” 第一百零九章 丢盔弃甲 楚珀安长眉紧蹙,几欲起身,楚依安及时伸手制住他。 商宴心头巨颤,一时竟忘记了动作,她怔怔的看着剑尖所指的方向,目光惊愕。 胸口渗出的鲜血快速浸染了楚依安的衣袍,沿着微倾的剑身缓缓流淌滴落。 “王……” 流光惊呼出声,匆忙奔上前来,看着刺入楚依安胸膛的长剑,一双杏眸睁的大大的,里面满是震惊。 “……商商……你在做什么?” 商宴蓦然回过神来。 ‘哐当’一声。 长剑自掌心跌落,楚依安的身形岿然不动,有鲜血不断的从伤口涌出,他望着她,精致的凤眸里似是无奈和叹息。 “启儿。” 不…… 望着他胸前渗出的血迅速洇湿了一方衣襟,商宴摇着头无措的后退着,她明明没有用力的,怎么会…… 涌进殿内的众人一片混乱,旁人说了什么她完全听不见。 手上溅染了温热的血液,仿佛魔魇似的不停在耳边提醒着她,刚才她就是用这柄长剑,亲手刺入了皇叔的胸膛。 “不……” 看着地上染血的长剑,商宴突然崩溃的抱住自己的头,人声嘈杂中,她不敢再直视楚依安的双眸,甚至无法面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只能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偏殿。 “陛下!” 纳兰榭赶入殿中,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商宴狼狈的逃离。 目光在殿中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楚依安胸前的伤口上,纳兰榭看着他,往日蕴含着灼灼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满是冷意。 “摄政王果真是好手段。” 他的语气不善,楚依安却只是盯着商宴离开的方向,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也不知有无在听。 漂亮的嘴角牵出一丝冷笑,纳兰榭的眼底满是讥讽,“一出苦肉计,什么也不用做便能逼得陛下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就连她自小对你的敬重慕都能拿捏得分毫不差,” “如此算计人心,我是该说你高明呢,还是卑鄙?” “纳兰榭!” 楚珀安起身冷冷的睨着他,“管好你自己的嘴巴,这里还轮不到你放肆!” “哦?,是吗?” 纳兰榭嗤笑出声,语气冰冷,“殊不知我纳兰家在大商朝中何时需要仰人鼻息了?” 真是好大的口气! 楚珀安眉头一皱,两人目光交汇处有如刀光剑影,杀机四伏,眼看着一触即发。 反应过来的小福子低低咳嗽一声,用胳膊肘拐了拐身侧不知所措的宫人,高声呵斥道,“还愣着作什么?还不赶紧去传太医来瞧瞧摄政王的伤势!” “是,是……” 宫人诺诺连声的去了,纳兰榭也无意与他纠缠,转身追寻着商宴的脚步而去。 看着纳兰榭匆忙离开的背影,楚珀安颇为不满道,“纳兰家这小子真是越来越狂妄了!” 楚依安没有不说话,面色却沉的可怕。 绕过主殿,商宴没跑多远却总觉胸口憋闷的厉害。 倚着雕砌成狮虎吉兽的白玉扶栏停下来,商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心里一阵阵难受的厉害,颤抖的抬起手,看着自己染血的掌心,商宴突然狠狠的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巴掌干脆利落,商宴却竟似是麻木的没有知觉。 复抬起手,手腕却在空中被牢牢制住。 商宴回头看去,纳兰榭正面色严峻的看着她。 “你放手!” 商宴挣扎着转过头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与不堪。 而纳兰榭始终牢牢的抓着她的手,几番挣脱无果,商宴也不再挣扎,而是声音沙哑的开口。 “你这是做什么。” 她下手很重,一掌下去白皙的面上隐隐浮现出几条细长的指痕来,纳兰榭看着,眉头越皱越紧,连带着手掌也不自觉的用力起来。 “纳兰榭!” 商宴低呼出声,复又挣扎起来。 “你干什么,你弄疼我了!” “疼吗?” 纳兰榭语气低沉,却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商宴抬头看着他,略微有些意外。 原来纳兰榭也不总是一副含笑风流的样子,如今正色起来她倒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你还对自己下那么重的手?” 看着她被震伤撕裂的虎口,纳兰榭皱起的眉眼间全是忧色,语气里却含丝丝怒意。 商宴突然安静下来,敛下眼底的苦涩,“皮肉之苦,又哪里及心里的半分疼痛呢?” 见她颓唐恍惚的样子,纳兰榭有些许愠怒道,“那他就有那么重要?” 难得见纳兰发火,商宴心里一惊,却是躲闪开他的眼神,低声道,“他是朕的皇叔。” “你……” 纳兰榭被呛的一时忘了该说什么,却是愤然放开了她的手,以手握拳用力的敲打在扶栏上,气闷道,“我拦着你,就是不想让你这么为难,只要是和他有关,最后受伤的总是你自己。” 商宴沉默片刻,目光眺向远处的宫殿红墙,有辽远的钟声自角楼回荡开来。 她的神色怔忡,微垂的眼角带着疲惫和茫然,“你到底还是让我去了。” 纳兰榭沉默片刻,却是略微偏过头来直视着她的双眼。 曦光落进他的眼底,灼灼生辉。 “那是因为……” “我想要陛下知道,在陛下身边,纳兰的一言一行,皆是问心无愧。” 钟声绵长,纳兰榭低沉而缓慢的语调像是僧人在虔诚的祷颂着经文。 商宴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烦闷,面色也不由难看起来,转身仓皇的逃离纳兰榭的桎梏,商宴语气疏冷。 “龙骧大将军乃开国功将,两朝元老,纳兰家的一片赤诚忠心朕自是明白,但纳兰公子某些心思还是用在别处的好。” 果然还是这样…… 纳兰榭眉峰微蹙,她口口声声称朕,用一身冰冷的龙袍把自己包裹隔绝起来,一次次的将他推开,她究竟还要隐瞒他多久? 心绪杂乱间,小福子却在此刻赶了过来。 看到二人,小福子似是松了口气,又上下将商宴打量了一番,目光停留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上。 小福子眼神一滞,语气酸楚,“陛下,您这又是何苦呢?” 经过刚才和纳兰榭的一番对话,商宴已经平静了许多。 “皇叔呢?” 她的面色沉静,小福子却知道她心里并不好受,略微叹了口气,小福子无奈道,“奴才已经即刻传了太医来瞧,只是未待太医赶到,摄政王便先行离开了偏殿,奴才们也不敢多言……” 他有意避开了纳兰榭和楚珀安在殿中的冲突,事实上,楚依安离开时面色低沉得可怕,原本便迫人的气势中甚至暗含了两分凛冽的杀意。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王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了,或许,这次纳兰公子是真的触到了王的逆鳞…… 第一百一十章 本是不该 而商宴却浑然不知她离开后殿内的情况。 那一剑刺的并不深,但商宴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对他拔剑相向。 那是……一直保护教导她的人啊! 是她甘愿腐心蚀骨也不愿伤害的人。 剑尖刺入胸膛,念及他望向她眼里深深的无奈,商宴睫毛轻颤,敛下眼底的情绪,低声吩咐道,“罢了,命太医去定水宫看看吧。” 即使是在无边的愤怒和失望过后,她始终……还是放心不下。 小福子应诺着,身后的纳兰榭一直沉默着没有开口,为无数女子所痴迷的绝艳面容上此刻却是一片落败之色。 商宴略微偏头,冷淡的开口。 “若无要事,纳兰公子也请回吧。” 闻言,纳兰榭轻笑出声,与平日的意气风发不同,里面满是苦涩。 藏在龙袍下的指尖微动,商宴终是没有回头。 有些事,她不愿多想,也不愿去想。 她心怀仇恨,身负龙袍活在重重的深宫高墙之下,而他风光霁月,是意气风发的将门嫡子,他们本不是一类人,亦是不该有所交接。 她的身后是万丈深渊,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跌的粉身碎骨,离她越近便越是危险。 阳光将她的身影拉的瘦小而细长,商宴径自向前走着,眼底复杂的情绪杂糅成一片金色霞光。 纳兰榭,但愿你能早日明白…… “什么?” 碧玉通透的杯盏合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商乐面上满是诧异。 “商琏没了?” “是,” 秋儿福了福身,压低了声音道。 “这病来得怪异,整个太医署都束手无策,听说琏公主临走时极为凄惨,是暴病吐血而亡的。” 泰安宫内光线黯淡,加上秋儿异样的语调不由让人阴森森的打了个寒颤。 含香为萧太妃新添了一个暖手炉,淡淡斜了她一眼道,“这儿不是别处,有话好好说便是,何须做贼似的阴阳怪气。” “含香姐姐说得是。” 秋儿惶惶不安的连声应是,偷眼去看,萧氏抱着暖炉,眼皮子也未抬一下,心下不由松了口气。 商乐似乎这时才从这个消息里反应过来,眼底的震惊逐渐被讥讽代替,“到底是个薄命的,这么多年就一直懦弱不堪,说她是一国公主都嫌丢了脸面。” 说着,似是感叹道,“之前在大庭广众下下跪磕头也就罢了,如今她被淮阴王三次抗旨拒婚,竟然还暴病没了?这到坊间都能传一道话本子了,真是可笑至极。” 商乐放下茶盏,艳丽的面容上满是不屑。 秋儿上前接过,小心翼翼的附声道,“听说陛下伤心过度,迁怒于淮阴王,若不是摄政王拦着,险些就被当殿斩杀了……” 含香看了萧氏一眼,没有说话。 “皇兄向来对摄政王俯首帖耳,有摄政王在,他岂能动得了淮阴王?” 商乐扶着秋儿起身,一身华贵的五彩祥云缎绣随着她的走动迤逦开来,在泰安宫呆了这些日子,她也憋闷坏了。 “可是公主,这琏公主一走,那就只剩你一位公主了,听说回纥的迎亲队伍已经快要进奉安了。” 商乐心中咯噔一下,之前回纥要求大商皇室嫡系的公主远嫁和亲,虽然有商琏被推出去,但皇兄一直护着商琏迟迟不肯下诏。 为了避免招摇,萧太妃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招她到泰安宫随侍,在泰安宫呆了数日,她几乎都要忘了这回事了。 如今秋儿一提醒,商乐不由慌了神,是啊,和亲事关两国交好,皇兄又一直对她颇有成见。 难道她真的要嫁到回纥那野蛮之地? 听说那里的女人向来不被当人看,皇室之中甚至还有子娶父妻的伦常乱纲…… 不,不行! “母后……” 念及此,商乐面色越发难看,不由上前一步扑倒在萧氏膝上,秋儿也随之跪下。 “母后!母后我该怎么办……乐儿不想和亲……要我嫁到回纥那地方,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萧氏从暖炉上抽出手来抚上她的脸,猩红的指尖映衬着商乐梨花带雨的模样越发娇妍动人。 “一国公主,像什么样子。” 萧氏收回手,面色始终淡淡的。 含香及时呈上一方锦帕,商乐接过擦了擦眼角,却是忍不住委屈,“母后,都这个时候了,如若要我远嫁和亲,我宁愿不要做这个公主!” “放肆!” 萧氏低声呵斥道,“你是什么身份?岂能像那些庶女一般哭哭啼啼,没了尊贵!” 见萧氏难得动气,商乐只得噤声,眼底满是惊惧与不安。 含香上前掺起她,宽抚道,“公主何必心急,太妃娘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不疼你又疼谁呢?又怎么舍得看你远嫁和亲?” 萧氏不言,含香继续道,“公主放心,太妃娘娘都为你筹划着呢。” “母后……” 商乐委屈的眼眶发红,眼看着又要落下泪来,萧氏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啊,总是这个样子怎么让我放心的下……” 轻轻摩挲着掌心的鸟兽鎏金暖炉,萧氏抬眼望向远处的虚空,深沉阴冷的眼里不见一丝光亮。 夜色暗沉,薄薄的云雾遮掩着天边的一弯弦月。 肃穆雅重的定水宫内,除了当值的几个侍卫,偌大的宫中没有一个宫人的身影。 楚珀安闲庭信步的穿梭在穿廊间,浅紫色的长袍在脚边滑出慵懒的弧度。 推开内殿的大门,殿内燃着淡远的檀香,沉静持重,宽大的山河屏风后,楚依安正屈膝端坐在榻上。 榻边的案几上摆放着药酒和托盘,托盘里的纱布上浸染了斑驳暗沉的血迹。 金冠之下,楚依安黑袍半褪,烛火映照在他的肩背上,泛着如玉石般的温润光泽,轮廓分明的锁骨下肌肉线条匀称流畅。 他的凤目微垂,阖目养神的样子像极了用上等玉石精心打造的雕塑神像。 楚珀安停下脚步,目光移至他胸前的伤口上,伤口已经用白色纱布包扎了起来,只是还隐隐渗着血迹。 而纱布之下有一条长而狰狞的伤疤蜿蜒着贯穿他的肩胛,在烛火下显得触目惊心。 是刀伤。 楚珀安妖异的眼眸里紫光微闪,楚依安已经睁开了眼。 随手拉过架上的外袍披上,黑底刺金的衣袂在空中滑过冷冽的弧度,楚依安狭长幽深的凤眸里平静如水。 “哥的伤势如何了?” 楚珀安说着径自走向一侧的案几旁坐下,提壶为自己斟了杯茶,“可有伤及筋脉?” 楚依安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却是冷冷的开了口。 “为何要逼她。” 送到唇边的茶水一顿,楚珀安眼底紫光微闪,却是故作轻松的放下茶杯道,“哥这话是何意?” 茶杯搁下发出轻微的声响,楚依安抬起幽深的凤眸扫向他,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今日在殿中,你为何要故意激怒于她,逼她杀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君妻臣妾 楚珀安唇边的笑意微凝,他抬眼看向上首面色冷凝的男子,相处多年,他岂会不知,哥已经动了怒。 “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哥,” 楚珀安复挑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慵懒的眼底却多了一丝探寻的意味。 “只是我没想到,哥会为了那小皇帝来质问我。” 楚依安并不说话,深沉的眸子里窥不出丝毫情绪。 楚珀安继续道,“这么多年过去,那小皇帝早已对你依赖颇深,只是她似乎有点太沉溺于现状的安稳之中了。” “我这么做也是想要她明白,皇权之中没有感情,她和我们楚家终究不是一类人。” 话语落下,四周寂静,只余殿外不时传来几声零星的虫鸣。 半晌,楚依安淡淡的收回目光,容色清冷,“你这是在提醒她,还是在提醒我?” “我说过,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你几次三番的抗旨,已经将楚家推到了众矢之的,我知你生性不羁,如此行径未免太过招摇。” 说着,楚依安缓缓垂眸。 “一切我自有安排,日后你切不可再自作主张。” 听出其话里警醒的意味,楚珀安眉头微蹙,却是忍不住起身道,“哥,你该明白的,八年前的那场宫变里藏了多少腥风血雨?我们和那小皇帝之间隔着跨不过的血海深仇,更胜万尺天堑!” 他深深的看着座上那人,妖异的紫眸里微光明灭,“我们已经等了八年了!迟早有一天她会明白的,楚家和皇帝也终有一战……避无可避。” 说完,楚珀安再无意停留,一撩袍转身出了内殿。 帷幔轻曳,一时殿中只剩下了楚依安一人。 墙角滴漏清长,烛火将他巍然独坐的身影拉长投映到屏风之上,端然生出几分高处不胜寒的孤冷来。 公主病故,举国哀丧。 静姝宫内挂着大片大片的白色绸布,像是压了一殿的白雪,殿檐下几个白纸宫灯里的灯芯已完全熄灭,在风中左右飘零着。 宫内为数不多的宫人皆是以白绢缠腰,神色凄凄,衬得整个静姝宫比往日更加清冷寂寂。 商宴望着窗外花枝凋零的桃树,一如她初次来到静姝时的样子,没有丝毫生气。 原来世事无常,任你移花接木,也改变不了分毫。 怅然收回目光,商宴知道,往后这座苑子,也不会再有花开了。 青眉一身雪白的素衣跪倒在灵柩前,双眼早已红肿的流不出泪来,只是不时的往铜金的火盆里添几张冥纸。 火舌舔舐着纸张,当夜,青眉曾捧着那一兜紫色的锦囊,哭着问她该如何处置。 看着那倾尽了阿琏心血的一针一线,她终是舍不得将那些情丝都付诸一炬。 质本洁来还洁去。 商宴命宫人把那些锦囊都放进了阿琏的灵柩。 这是还情。 商宴在这里枯坐了一夜,有不少会做事的内里官员已经连夜遣了自家的夫人前来吊唁,却独不见一人的身影。 直到天光大明,商宴撑着案几站起身来,看着招魂幡前的灵位,脑中依稀闪过阿琏小脸微红的样子。 她的阿琏是那样玲珑心肠的女子,却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 爱上一个不该爱,爱不得的人,多少痴心尽付了流水,一番痴情活葬了墓冢。 心下作痛,商宴将最后一沓冥纸仍入火盆之中,转身离开了大殿。 殿外苏白已经等候了良久。 今日他未披官纱,仅着了一身雪白的宫袍,刺绣端庄,束发冠上用一根细长的羊脂玉簪子固定着。 远远观去,斯人如玉。 见她出来,苏白负过手去,疏浅的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意,一副风轻云净,宠辱不惊的避世模样。 商宴微眯了眯眼,这才缓步走了过去。 “微臣参见陛下。” 见她走近,苏白慢条斯理的以手作揖行了一礼。 商宴扫了眼他的一身素衣,却是道,“丞相考虑的倒是颇为细致。” 闻言,苏白抖了抖宽大的袖袍,面上笑意不减。 “陛下言重了。” 两人一路不紧不慢的走着,商宴不说话,苏白也沉得住气。 行至一方假山水榭前,商宴率先开了口。 “丞相此番前来必有要事吧。” 苏白右手轻轻的搭在沉木雕砌的扶栏上,修长似竹的指尖白皙干净。 “陛下心里不是已经有几分明了了吗?” 脚下的湖水碧绿通透,倒映着一黄一白两个身影,成群的鱼儿在光影斑驳间欢快的嬉戏着。 商宴垂眸盯着湖面,不时便有宫人捧了托盘上来。 苏白负手悠闲的踱着步子,“回纥迎亲的使臣前些日子已经入了奉安,公主病逝,陛下诏令国丧三日,微臣便提前将回纥使臣安置在大使馆内。” “可惜回纥的使臣并不安分,主客不分不说,更是多次大放厥词,甚至宣言琏公主人微言轻,体弱福薄,不配当大君王妃之位。” 说到此处,苏白话语一顿,清明的眉眼轻轻拂过水中商宴的影子,似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鱼儿在湖面游的欢快,微漾的涟漪模糊了二人的倒影,身旁的宫人却是听得心惊。 两国纵是和亲,也有君臣之别。 即使琏公主再无权势,但她身体里流的也是太宗皇帝的血,是大商皇室金尊玉贵的公主,没曾想回纥竟想用区区妃位来加以搪塞。 有史以来,公主和亲,后位为妻,妃为妾。 君妻,臣妾。 更何况琏公主在时,陛下尚未下旨封亲,只可叹琏公主冰清玉洁,死后竟遭如此诋毁侮辱。 商宴沉默着,却是抬手从宫人托盘上的紫金小盅里抓了一把鱼饵洒到湖里。 看着湖中的鱼儿簇拥着争起食来, 商宴冷冷的开口。 “看来他们是当真等不及了。” 状如鱼兽,饥不择食。 “是。” 苏白微微颔首,这一次,她倒是比他想象的平静许多。 “若不是这几日回纥使臣一直咄咄相逼,要求陛下立即下诏公主和亲,臣也不会此刻前来叨扰陛下。” “不必了。” 沉默片刻,商宴从湖面争食的鱼群中收回目光,“让他们回去吧。” 苏白长眉微挑,“陛下的意思?” “对于回纥提出的种种要求,大商已经尽力满足,奈何回纥贪婪,竟仗着西夏的鼓动做出此等趁火打劫的卑劣行径,更是咄咄相逼,毫无诚意。若继续听之任之,岂不是沦为笑柄,遭他国耻笑,又将我大商威严置于何地?” 她的声音低沉,清秀的面上是难得的肃穆沉静。 “君不君,臣不臣,此等小国,不交也罢。” 苏白微怔,看着眼前年轻清瘦的君王,似乎,是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 “西夏的战书也已经到了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御驾亲征 商宴略微垂下眸子,昨夜葛多已经秘密给她上了折,前几日阿琏病重,她迟迟不肯下诏和亲,老臣们群情激奋。 这封战书,皇叔压得也很辛苦吧。 沉思片刻,复抬首时,商宴的眼中一片坚定,“此战既已不可避免,大商必将全力以赴。” “待阿琏三日丧满,朕将随军出征,亲赴边界。” 皇帝接下西夏战书,御驾亲征的诏书很快就布满了奉安。 一时奉安的茶余饭后都是在谈论此事,说书的青衣先生案板一拍,便抑扬顿挫的戏说起帝王功过来。 启明皇帝年幼登基,端得是仁政爱民,青城一案大快人心,无人不称颂其仁德。 然而数年来一直荫庇在摄政王的羽翼之下,要知道,大商历代皇帝都是天纵英才,能文善武,皆是驰骋疆场立过大功勋。 相较起来,如今的启明皇帝不仅很少出宫,有幸目睹过帝王真颜的人,词句形容莫不过清瘦文秀之说。 奉安街巷坊市之间关于启明皇帝和摄政王的传闻辛秘数不胜数。 如今帝王御驾亲征,倒似打破了种种传闻,也可谓是鼓舞士气,人们也都津津乐道。 朝廷之中却是炸开了锅,分为两派的官员们个个争的不可开交。 以陈家为首的官员鼎力支持皇帝亲征,嘴上夸的是天子威仪,振奋军心,暗地里不知道动着什么小心思。 而葛多一派的官员却是极力劝阻,说帝王阅历尚浅,又无子嗣可依,战场凶险,恐刀剑无眼。 商宴在朝堂上听得头痛,小福子在一侧申斥了数声,直到声音嘶哑,众臣方才安静下来。 商宴巡视了一眼众臣,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不一样。 略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额角,商宴沉声道,“众卿不必再议,朕意已决。西夏近年来诸多冒犯,如今又联合了边界各番邦小国,御驾亲征一事势在必行。” “陛下,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凶险异常啊!” 葛多撩袍出列,看着跪倒在地的葛多,商宴颇有些无奈。 她自是知道葛多心忧,从昨天诏令刚下便急匆匆的入宫,一直苦口婆心的劝谏她。 战场如炼狱,比这高位何止凶险百倍。 但是,因为她的优柔寡断,阿琏病故,回纥盟解,身为一国之君在金殿之上被臣子逼的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说不心痛,却是假的。 她早已别无退路。 “葛大人无需再劝,诏令已下,君无戏言。” 说着,商宴扫视了一眼众臣,“不知,诸位爱卿可有公子愿随朕出征?” 此言一出,四下寂静。 随军出征,向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喜的是一身功勋,举家荣耀,愁的是马革裹尸,灵堂白发。 在朝的多是文臣,也难怪会有所顾忌。 心头唏嘘,陈国公却似是抓住了机遇,率先出列。 “陛下,我陈家儿郎愿随君出征!” 众臣交头接耳,陈国公恍若未闻。 “陈家不肖子孙陈恪少不更事,犯下过错,一直在家闭门思过,如今战事紧急,陈家愿请命出征,也请陛下能给恪儿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 陈国公言辞恳切,商宴只是淡淡的吐出一个字。 “准。” 小福子在一侧急的支支吾吾,几番暗示,商宴却是爱答不理的样子,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 陈国公一开头,几个大臣咬咬牙,也把自家儿郎的名字报了上来。 小福子正一一抄着名录,位于上首的商衍上前一步。 “陛下,商衍愿往。” 商宴微怔,抬眼望去,他穿着深蓝色的莽纹朝服,气质温雅,面色清平,眼底澄澈而不失坚定。 其左的商玄略微低头思索片刻,也随即出列。 众臣复又嘈杂起来,皇帝膝下没有皇子,两位亲王又同时要求出征,战场凶险难料,难免有所不妥之处。 商宴又何尝不知,她一旦离了宫,宫内的权斗只会越发激烈,商衍一直避世独行,留下他难免有所不妥,而萧氏和陈家一直斗个不停,倒不如让商玄留下与他们相互制衡,也省的陈家太过放肆。 深思片刻,沉吟道,“既然如此,那就衍亲王与朕同行,玄亲王暂且留在奉安吧。” “至于国政要事……便由摄政王全权代理。” 商宴说着,目光扫过左侧最上首的尊位,却是空无一人。 自她昭告天下御驾出征后,皇叔竟是一次都未出现过,今日上朝也未见人影。 敛下眼底思绪,商宴拂袖退朝。 众臣散去,商宴行走在宫道之上,却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商宴只道是葛多又来劝谏,心头无奈,不由加快了脚步。 而身后的步伐声却是越加急促,就在身后那人要赶上她时,商宴眉头微皱,转过身来,却是讶异的挑了挑眉。 “纳兰榭?” 纳兰榭今日难得的正装,佩金带紫,平日里的几分风流都变得贵不可攀起来。 纳兰榭赶上前来,俊美的面容带了几分无奈,“陛下走得好生着急,知道的是在避纳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避什么凶神恶兽呢。” “纳兰公子误会了,陛下这是在躲葛大人呢。” 小福子笑的贼眉鼠目,商宴心下白了他一眼,却是耐着性子道,“纳兰公子有何要事?” 知道不是刻意躲着他,纳兰榭笑的徇烂,恍若四月盛开的桃花。 “陛下,亲征此等大事,岂能不告诉纳兰。” 商宴被那笑容恍了眼,不由垂眸道,“纳兰公子也是来劝朕的吗?” “非也。” 纳兰榭轻笑出声,“纳兰此番前来,是向陛下请命出征的。” 商宴一愣,纳兰榭继续道,“且不论陛下作何决定,纳兰都会全力支持并且追随陛下。” 看着她,纳兰榭眼底的笑意温柔而坚定,“战场凶险,纳兰榭愿竭尽全力以护陛下周全。” 暖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商宴抬头看着他,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 “纳兰榭……” 纳兰榭只是笑看着她,眼里的情深让商宴有种无处可逃的错觉。 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商启,而是商宴。 小福子在一旁听的唏嘘,忍不住低低咳嗽出声,眼神暧昧的用胳膊肘戳了戳她。 商宴反应过来,却是不动声色的狠狠踩了他一脚。 小福子痛呼出声,商宴面上仍是挂着得体的微笑。 “纳兰公子有心了。” 这一幕远远的看在商乐眼里,秋儿在身边观察着商乐的脸色道,“纳兰公子近来似乎和陛下走得很近。” 商乐近乎痴迷的盯着纳兰榭的身影,似是没听到秋儿在说什么,半晌,美艳的脸上却是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 抚了抚耳下的红玛瑙玉滴坠子,商乐语气里带了几分傲慢道,“跟我那皇兄走得近,还能是为什么?无非是想要权势罢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企图驯服 商乐笑的艳丽,红唇张扬,“找到男人想要的东西,再去驯服他,那就容易多了。” 待到商宴走后,秋儿一路小跑着赶过去,“纳兰公子!” 纳兰榭脚步一顿,秋儿笑着作势请道,“乐公主有话想和纳兰公子说几句。” 纳兰榭眼神微挑,负着手转过身来。 秋儿含笑退立到一侧,商乐已缓缓走上前来。 她穿着一身纹着精美刺绣的牡丹凤凰曳地裙,层层叠叠的裙摆随着她的走动如牡丹般迤逦绽放,华丽夺目。 “纳兰公子。” 商乐刻意拉长了语调,音色动人,“上一次我命人给府上送的那套白狼毛皮制的弓箭如何?” 纳兰榭笑道,“将军府杂物房里堆弃了太多无用的杂物,不知公主说的是哪件?” 他的语气揶揄,商乐也不恼,只是继续道,“纳兰公子本是名门将后,向来洒脱惯了,又何须在意疆场上那一点微末功名。” “与其把时间耗费在我那不通情理的皇兄身上,倒不如考虑一下萧家。” 闻言,纳兰榭薄唇微勾,挑出三分不羁的弧度,宛如琉璃般潋滟的桃花眼里风流多情。 “公主这是何意。” 商乐扬唇一笑,姿态高傲的接近,“纳兰榭,你不是想要功名利禄吗?纳兰家百年名门,实力雄厚,和萧家正好门当户对……当然,也只有如此模样的你,才配得上我商乐。” 她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纳兰榭静静的听着,华袍紫冠,长身玉立,于这庄严肃穆的重廊叠柱之间大放异彩。 商乐欣赏于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属于煊赫世族的大家风范,声音不由又柔了几分。 “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想攀附萧家?舅舅膝下无子,只要你愿意,以后整个萧家都可以是你的,你又何必跟着我皇兄去那沙场以命相搏,白白的遭了罪……” 缠绵的情意萦绕在红唇间,情到深处,商乐的纤纤玉手几乎就要抚上纳兰榭的面庞。 纳兰榭却突然抬手擒住了她的手腕,宽大的袖摆顺着她的臂腕垂落,露出一小截雪白的皓腕,香气宜人。 纳兰榭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公主想必是误会了什么,纳兰本就是出身将门,理应驰骋疆场,功名利禄,亦不强求。” “是吗?” 商乐笑的美艳,身子又往他怀里靠了靠。 “既然无意于权势,你又何必巴巴的上赶着到我皇兄身边,我对你的心思,你早该明白的……” 纳兰榭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面上始终带着得体的微笑,“公主,纳兰虽是将门粗人,却也不是谁都看得上的。” “纳兰榭!” 闻言,商乐微有些恼怒的挣脱出自己的手来,赤金花钿长簪上垂下的宝石络子在鬓边轻晃,“从来没有人得本公主如此垂青,你是第一个!” 她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况且我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你不要不识抬举!” 商乐气势汹汹,纳兰榭却丝毫不为所动。 “纳兰也自认为说的很清楚了,公主自诩高贵,又何必死缠烂打?” “你说我死缠烂打?” 商乐气急,姿容艳丽的脸上满是蓬勃的怒气。 她商乐出身尊贵,向来备受荣宠,从来没有人敢驳她的意,而纳兰榭居然用死缠烂打这四个字,这无异于是在羞辱她。 而看着纳兰榭漫不经心的样子,商乐突然感觉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就是个笑话。 深吸口气,商乐扬起下巴紧紧的盯着他,“纳兰榭,本公主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究竟答不答应?” 虽然极力隐忍,但她满腔的怒意却怎么也掩不住,一身傲气被驳的屈辱,愤恨和不甘使原本美艳的脸庞微微有些僵硬。 秋儿满脸惊忧,纳兰榭却似是完全没有听见,轻描淡写的拱了拱手,道,“公主若是无事,纳兰便先行告退了。” 说完也不顾及商乐极其难看的脸色,转身便要走。 看着纳兰榭漠然的背影,商乐先是一愣,随即恼恨的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好……纳兰榭……” “……你一定会后悔的,后悔你今日的自作清高!” 纳兰榭步子一顿,却没有回头的意思,他的语气清浅,“纳兰也奉劝公主一句,与其把心思放在别处,倒不如珍惜一下自己身边的人。” 说完,纳兰榭的身影已经径自消失在了廊间。 商乐愤恨的一脚踹在身旁的红柱上,带动着头顶的宝石络子窸窣晃动,秋儿担心她摔倒急忙上前扶住,却被盛怒的商乐一把拂开,狠狠掼倒在地上。 “公主……” 秋儿痛呼出声,商乐却看也没看她一眼,一双美目气的通红,“纳兰榭……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这样对我!” “若不是本公主的垂青,你也不过是个凡人匹夫!” “还敢对我指指点点……” 染了桃红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中,纳兰榭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身边的人? 难道是要她对着那个怪物? 脑中依稀闪过那一年冬猎林中,她被黑熊袭击,迷蒙之中睁开眼,却正对上那一张血肉翻飞,几乎可见白骨的脸,血腥恐怖,让她几欲作呕。 而在他翻出的腥红皮肉上,浓稠的血液缓缓滴落着,有一滴正好落在她的脸上…… 商乐面色发白,浑身冷的如坠冰窖,隔多年,这一幕光想起来仍然让她不寒而栗。 “公主……你怎么了?” 秋儿上前扶过商乐僵硬的身子,“面色怎么这么难看?” 商乐终于缓过神来,看着早已空无一人的穿廊,不甘的咬了咬鲜红的唇。 “纳兰榭,我迟早会让你后悔的!” 已是傍晚时分,辽远的天际尚还氤氲着一片彩霞,浅淡的霞光铺洒在重重叠叠的殿檐上,打出一片片错落有致的阴影。 高殿红墙,浓墨重彩。 商宴刚从静姝宫的方向出来,一路无言的走着,心中却似商琏灵前飘动的白幡,寡淡没有半分颜色。 明日便是出征的日子了,商宴慢慢走着,却突然有些恍惚,仿佛昨日她才推开了北苑的那道木门,捏着笛子的耶律齐在树下正冲她笑的顽皮。 她终究——还是失信了。 兜兜转转,最终也还是如此结果。 任她是至位君王,也不得不感叹一句世事无常。 回纥失了既定的诸君,大商也没了婉良的公主。 孰是孰非,这一战终究是无可避免。 轻叹一口气,回到重明殿,却似乎比往日要安静了许多,就连小福子也不在殿内。 商宴眉头微皱,却似乎是有所感应般绕过偏殿向内里的苑子走去。 天边的红霞染得正浓,微凉的晚风里夹杂着丝丝清冽的酒香。 第一百一十四章 桃苑舞剑 商宴仔细嗅了嗅,是烈酒。 心头诧异,商宴却似是抓住了什么般加快了脚步,胸腔里有什么在狂跳着,越往里走,桃香宜人,酒味也越发醇厚。 殿内是一苑枝繁叶茂的桃树,凉风卷落了枝头凋零的桃花,商宴顿住脚步,其中一片不偏不倚的正好落在她发上。 她却完全没有察觉,只是怔怔的看着前方,满地零落的醉红中,一人黑袍墨发,身负长剑,静静的站在那里。 孤雪清霜,只是一个背影,却胜过满苑的桃林风流,不染半分俗色。 “皇叔……” 商宴低喃出声,短短的两个字却仿佛在唇齿间碾磨了数千遍。 “皇叔!” “您慢点,陛下!” 脆生生的童音在殿中响起,十二岁的商宴裹着繁复厚重的龙袍,在宫人们心惊胆战的劝阻声中一路小跑着穿过长长的宫廊。 苑中积了薄薄的雪,细碎的雪花中,一白衣少年执剑起舞。 墨发青丝,眉眼如画。 剑光清音中,那人身姿风度翩翩,气势却矫若游龙,剑气磅礴凌厉,漫天细碎的雪花也近不得他半点身,只在长剑的寒芒下化为点点微光。 教她识书的太傅说,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霜寒十四州。 而商宴当时只是看的痴了,呆呆的睁大眼睛看着,连雪落了满头都不知。 直到那人笑着收了长剑,执剑向她走来,黑色宫靴踏在绵软的雪地上,一步一步,都仿佛点染的水墨画般倒映在她眼底。 “冷吗?” 少年温声笑着,伸出素白干净的手掌轻轻拂去她发上的积雪,那指尖的温度穿透数年的春夏秋雪,至今仍烙印在她的心底…… 灼灼生温。 只是隔了多年,曾经的白衣少年换了一身肃黑长袍,那抹温暖的笑容她也不曾再见过。 商宴微微颔首,发间的桃花自额际跌落,树下楚依安略微偏头,袖袍舞动间,长剑挽出一朵雪亮的剑花,凌厉的剑风携了满地残香迎面而来。 楚依安出手极快,或是还沉浸在往事中尚未回过神来,商宴面色一怔,身子也僵直的立在原地。 还未反应过来,长剑已迎面而至,在快要触及她的额顶时,雪亮的剑尖一顿,锋利的剑风拂开她额角的碎发。 清冽绵长的酒气扑了满怀,她才惊觉,皇叔竟饮了酒。 皇叔酒量向来是极好的,在她的记忆中还从未见皇叔醉过,只是除了必要的筵席场合和交邦礼节,皇叔几乎是不会沾酒的。 心头诧异,商宴抬头看向那头执剑的人,一身肃穆尊贵的暗纹黑袍,墨发用金兽发簪固定着,沉稳精致的眉眼内敛高华,却是不怒自威。 隔着雪白锋利的长剑,楚依安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琥珀色的凤眸里平静无波,却又似山河万里,远淡磅礴,让人只一眼便沉沦其中。 见她怔愣的样子,楚依安眸色越发深邃,“如此这般便想去边界亲征吗?” 他的音色微冷,“你可知,沙场之上远比虎狼之地还要凶险血腥,略微松懈,便是有去无回,那远比你这数年来在帝位上所见过的争斗杀戮还要残忍百倍。” 楚依安不疾不徐的说着,却是默然收了长剑。 皇叔,终归还是担心她的。 念到此处,商宴微微一笑,笑容却有几分苦涩,“启儿知道。” “这些年来,启儿一直在皇叔的庇护之下,若不是皇叔照拂,恐怕启儿早不知死过多少次了。启儿任性,让皇叔收拾了不少烂摊子,皇叔对启儿的照顾和教诲,启儿都一一铭记于心……” “只是皇叔,启儿终归是要长大的。” 楚依安不言,商宴抬眸,清亮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淡然,“更何况,如今战书已下,诏令已颁,西夏一战避无可避,启儿也无路可退。这一去,宫内的大小政务都要劳烦皇叔决断了,此去凶险,若是启儿有何不测……皇叔……” 商宴一字一句的斟酌着,楚依安薄唇轻抿,却是淡淡的开口打断她,“过来。” 商宴话头一顿,有些疑惑的抬头,楚依安面色从容的伸出手来。 “还记得我教你的那套防守剑术吗?” 看着皇叔朝自己伸出的手,商宴一时有些恍惚,却是听话的抬起手来,小心翼翼的悬在上方,不敢轻易落下。 他的手掌极其好看,素白修长,如青竹般骨节分明。 就是这双手曾经牵着她走过春夏冬雪,踏过帝位马鞍,却记不清是从哪一次松开后,她便再没牵过。 见她犹豫的样子,楚依安眉峰微蹙,手上用力将她揽入怀中,身子一下失去重心,商宴毫无防备的深深跌进他怀里,远淡雅致的檀木香混合着薄薄的酒气顿时盈了满面。 商宴心跳一滞,莹白的耳尖也迅速红了起来。 楚依安略微低头,棱角分明的下巴摩挲过她的发顶,将剑柄一端塞入她掌心中。 剑柄入手沉重,当是把好剑。 楚依安握住她的手肘抬起长剑,“心如止水,目视前方。” 商宴的心脏狂跳着,耳根几乎都红的发烫,哪里还听得进去半分。 见状,楚依安长臂微展握住她执剑的手,一手负于身后。 “起势,剑若游龙。” 他的嗓音低沉磁性,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遥远而模糊的记忆渐渐浮现起来,商宴深吸口气,脑中快速回忆着楚依安曾经教给她的一招一式。 手腕一翻,长剑已如矫健的游龙般迅速击出,楚依安带动着她的手腕,出剑熟练干脆,招式利落而不失风雅。 剑气横扫,凋落一树桃花。 商宴脚尖轻移,努力使自己跟上他的步伐,他的臂膀宽厚有力,商宴靠在他怀中,躁动的内心也渐渐安稳下来。 长剑清鸣,二人的脚步身形配合得越发默契,人剑仿佛是融为一体,格挡穿刺,变化灵活,剑气所过之处,皆是飞花走石。 楚依安眉眼清冷,挺拔的身躯细细护着怀里的人,黑袍浮动间剑气纵横。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商宴闭目凝神,满庭飞舞的桃花似乎都凝结在了半空中,一朵半开的花蕊从枝头凋落,缓缓飘落下来,商宴睁开眼睛,身形轻移,长剑在暮色中挽出一朵雪亮的剑花,花蕊勘堪跌落在轻颤的剑尖之上。 微风拂过,树上的桃花花瓣便倏倏的落下来,楚依安凤眸微垂,松开了握住她的手,左手始终负于身后。 身子突然失去了依靠,竟让她有些许不适应,垂眸掩下眼底的失落,商宴收剑转过身来。 天际的霞光已经慢慢被远处的殿檐所吞噬,只剩下墨染般铺陈的蓝黑色,倏倏零落的桃花树下,二人无言的对视着。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佩剑霜寒 “此番前去边界,我不能再时刻护着你,战场凶险,凡事要懂得顾全自己。” “若是遭遇险难,便及时修书回奉安。” “明白吗?” 楚依安眸色深沉,暮色柔和了他的棱角,竟生出几分遥远的温柔来。 商宴一时有些心悸,只得局促的垂下头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这柄剑,日后便跟在你身边吧。” 似是没注意到她的异常,楚依安断玉般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商宴微有些怔愣,不由抬起掌心中沉甸甸的的长剑,之前没注意,如今细细看来,这剑剑柄通体玄黑,色泽极佳,上面游走着精致的金色暗纹,剑身薄而流畅,泛着如霜雪般清冷的寒光。 皇叔……是将这柄剑赠予她了? 心中欢喜,握紧手中的剑柄,商宴扬起脸颊笑了笑道,“多谢皇叔。” 她的笑容澄澈干净,几缕碎发贴在她的脸颊上,白皙秀丽的面容似乎越发与这身明黄格格不入起来。 楚依安微眯了眯眼,深邃的凤眸似乎与天际的混沌幽暗融为一体。 片刻后,却只是淡漠的点了点头,“天色已晚,明日出征,你早些回殿休息。” 微凉的晚风拂动着二人的衣袍,桃花混合着酒香无故生出几分清冷味道。 目送着楚依安离去,商宴面上的笑意一点点被失落代替,沉默了许久,直到掌间他最后一丝余温也彻底消失,这才缓缓转身朝着重明殿的方向走去。 殿内早已掌起了烛火,通彻明亮,宫人正细致的拨弄着炉鼎里的龙涎香,掩合的宫窗旁,流光半倚在软榻上捣鼓着点心,似乎是等候了许久。 “商商,你回来了。” 见她回来,流光笑弯了一双杏眸,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迎上前来,宫人纷纷躬身行礼,商宴却只是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溯雪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长剑,细眉微挑,声音里带了丝诧异。 “这是王的佩剑?” 闻言,商宴步伐一顿,流光也颇有兴致的凑上来。 “还真是……” 流光敛眉,纤长的指尖轻抚着薄如蝉翼的剑身,眸子里闪动着零星的光芒,“此剑名霜寒,自我们被王纳入麾下时就已经在王身边了,只是极少能见到王使用此剑,此次出征凶险,想必王也是为了给你防身用的。” 说着,流光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 “王对陛下,向来是极好的。” 商宴心头微颤,却是不着痕迹的从长剑上收回目光,长长的羽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朕似乎,总是让皇叔不省心呢……” 溯雪不言,默默将长剑归入架上,流光挥退了众人,似是叹息的开口,“小福子现下还在偏殿打理着出征的行装,毕竟此次出宫不同以往,路途遥远,山高水长。” “少则数月,多则半年。” 甚至是…… 说到此处,流光转过身来,面上是难得的正色,扑闪的杏眼里也满含忧愁。 “商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阿琏的事,我也很难受……但你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安危去赌啊!战场那是什么地方?残肢断臂,食肉饮血,那对你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 “流光,” 商宴平静的打断她,嗓音缓慢而沉稳。 “我不是置气,西夏起兵,这是大商必须面对的一战,也是我身为一国之君必须挑起的重担。” “历来史书上没有哪朝帝王是拘泥于深宫高墙的,这些年来我一直深居朝堂,不说朝臣,民巷之间也颇有微词,现下看来,有些事情却是非做不可的。” 虽然清瘦,但她的身形笔挺,眼底全是不可撼动的坚定之色。 “属于大商太平盛世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先帝曾经打下的东西,我们也要一样不落的拿回来。” 流光怔了怔,眼前人身着裁剪合身的龙袍便服,上面细密繁复的金线一层一层叠绣出怒目吹须的五爪金龙,姿态高昂,磅礴大气,若不是知晓她真实的身份,恐怕也会被这份少年天子的气魄折了去。 片刻的惊异后,流光却是缓缓垂下头,像小孩子做了错事一般绞着桃红的指尖。 “那日在偏殿里……我……” 见她支吾的模样,商宴有一瞬的疑惑,片刻后却是明白过来。 “我知道。” 商宴低声道,“你是皇叔的暗卫,有自己的规矩和使命,夹在我和皇叔之间,也很难为你吧。” “呜呜……” 闻言,流光忍不住撇了撇嘴,大大的杏眸里氤氲起一层水雾。 “商商我舍不得你!” 猝不及防间,流光一下子飞扑过来,厚重的凤袍合着满头金钗一齐压下,商宴没有防备,被扑得后退半步才勉强稳住,面上的表情颇有些哭笑不得。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流光紧紧拥着她,喉咙里低低的呜咽着。 哪怕在众人面前再坚强平静,商宴也忍不住鼻头一酸,抬手轻拍着流光的肩背,商宴温声安慰道,“放心,” “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商宴轻声说着,不知是说给流光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望向远处的眼底一片茫然。 次日清晨,天边还泛着淡淡的青色,文武百官皆汇聚于大明宫前,官袍整齐,神色严肃。 殿外的一大片空地上,执戟而立的随行士兵一身黑甲,队列严整肃穆,降红色的大商旌旗在头顶猎猎作响。 而一身戎装的官家子弟身边都三三两两围着些亲眷,出征送别,话语间难免不舍,那些个夫人姊妹自是千叮咛万嘱咐,说到难舍处不时有几个夫人以绢拭目。 商宴着一身暗黄的金丝软甲自殿中大踏步出来,高髻簪冠,器宇轩昂,较平日里的矜贵更多了几分威慑。 阶下方才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众臣见到皇帝出来,不由也识相的噤了声。 商宴淡淡扫了众臣一眼,目光落在远处话别的子弟身上。 原本大商是没有亲眷入宫送别的条例的,但念及这些子弟不少都是大家世族的根基厚望,又是第一次随军出征,前途未卜,也就特赦了旨意。 一来是为了稳定军心,二来也算是给他们一个望归的信念。 苏白跟在商宴身后,一身重紫的官袍,头戴官纱,看着场中众人笑的清闲,“陛下开此先例,真正是体恤臣民。” “国难当前,这些远离亲人亲赴战场的士兵都不容易。” “只有当他们心中充满信念,那么,战争便是为了守护,而不是屠戮。” 商宴平静的说着,苏白笑着拢了拢袖,疏浅的眉目微绽,眼尾的美人痣鲜红欲滴。 “心有牵挂,也自有了软肋。而有时候,软肋却远比敌人更加可怕。当你强大到刀枪不入时,软肋便成为你最为薄弱的致命点,一击即溃。”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逆鳞软肋 “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商宴眉头微皱,不由停下脚步,苏白笑的清雅,却让人无法忽视他眼中的锐利雪亮。 商宴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苏丞相向来透彻,倒是让人如醍醐灌顶。” 苏白唇角微勾,“轻言妄语罢了。” 二人微妙的交谈着,有将士疾步上前禀告,“陛下,粮草行装已经清点完毕,城外的队伍也安排妥当,可以准备起行了。” “好。” 商宴点点头,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了一圈,却没看到某人的身影。 “陛下是在找我吗?” 正凝神寻找间,却听一道清润含笑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商宴抬头看去,远处纳兰榭一身白色戎装骑于马上,墨发高束,英姿勃发。 如琼枝一树,举手投足间占尽人间风流。 甫一出现,便另四周都黯然失色。 纳兰榭慢悠悠的踱马过来,少年骏马,意气风发。 见惯了他吊儿郎当的模样,如今戎装加身,商宴面上也不由滑过一瞬的惊艳之色。 “怎么,” “陛下是看呆了吗?” 见她呆呆的模样,纳兰榭笑的揶揄,商宴回过神来,为掩饰自己的窘态低咳一声偏过头去,“朕是在看阿衍在哪里。” “衍亲王不一直在那里吗?” 闻言,纳兰榭却是笑的更欢了,开怀爽朗的笑声自是吸引了不少女眷的目光。 不远处的马背上着了锦蓝色袍服正和旁人耳语的商衍也不由看了过来。 商宴心头微恼,却是僵硬的笑着开口道,“真是多谢纳兰公子提醒。” 说话的空当,已有不少世家子弟告别家眷归队上马,场中也只剩下寥寥几人。 陈恪与朝臣队列中的陈国公对视一眼,会意的点点头,转向身前的陈娇娇道,“阿妹,二哥得过去了,此次出征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朝中凶险,你且宽慰好祖父,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二哥,你放心,战场凶险,你应小心才是。” 陈娇娇柔声说着,羽睫微颤,一双美目里氤氲着雾气,薄唇贝齿,玉骨冰肌。 看得让人好不怜爱。 陈恪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性子软,又生的一副倾城之貌,宫里有人嫉妒你的美貌难免会苛责于你,你且尽量避着就是。” “若是避不过,也不必委屈自己,祖父不宜计较,但大哥尚在奉安,国公家的孙女岂能被人轻辱了去。” 说到后面,陈恪声音渐沉,清俊的面上满是冷意。 陈娇娇面上的笑意微凝,随即红唇微抿轻轻摇了摇头,低眉不语的样子似是受足了委屈。 只是那掩下的凤目眼底却满是阴毒的冷意。 商乐啊商乐,难道真的是老天护你? 商琏都死在了病榻上,为什么皇帝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她一次次的机关算尽,双手沾满血腥,甚至连性命都捏在别人手上,却这么轻易的让她一逃再逃……这老天未免当真是瞎了眼! 心里恼恨的要发狂,陈娇娇面上却笑得越发柔和。 身旁一袭青蓝色烟罗衫的林绾绾挽上陈娇娇的臂弯,笑着说道,“陈家哥哥你放心,我也会照顾好娇娇,不让她受欺负的。” 林尚书家没什么根基,在朝中的地位一直不高不低,原本和独占一方的陈家也没什么交集。 只是之前在金殿上林绾绾替她说了几句话话后两人便开始走动起来,一般都是林绾绾主动邀约她。 在一众贵女中,林绾绾相貌并不算出色,放在官宦之中也只是小家碧玉之色,陈娇娇也没把她放在心上,之前只当她是想攀附陈家,如今看着她望向自家二哥的眼神,心里却也明白了几分。 毕竟陈恪生的也是一副俊美公子的样貌,又是国公家的公子,气度自是不凡。 难怪林绾绾最近往国公府跑得越发的勤了,今日还特地提出要陪她入宫。 这么想着,陈娇娇转过头来淡淡对她回以一笑,却并未点破。 似是没有想到林绾绾会突然开口,陈恪下意识的扫了她一眼,却只是略微点了点头,目光转瞬又回到自家妹妹身上。 “边塞有不少胡人商贩,净贩些稀奇玩意,我看府中也尽是些无聊的物什,那些金银玛瑙又太俗气,配不上你。” “若是我看见有特别的,便为你寻了回来。” 闻言,陈娇娇抿唇笑着,流转的凤目间顾盼生辉,“若是当真有什么稀奇的宝贝,便为绾绾也带一件吧。” 林绾绾一愣,脸上不经意间染上一层绯色,偷眼看去,陈恪却并未注意到她。 既是陈娇娇开口要的,陈恪自是爽快的应下。 回过神来,陈恪已然大步离开,林绾绾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是欢喜。 陈娇娇状似无意的开口道,“从小到大,二哥最是疼我了。” 说着,陈娇娇目光眺向远处,年轻的帝王正和他身边的人说着话,眉眼清贵,气度不凡,陈娇娇看着,眼底再没有一丝痴迷和向往,而是一片寂寂。 陈恪一走,余下几人也都上了马。 所有人都整装待发,队伍之中,有马匹不耐的喷着响鼻,看着天边渐渐泛出的金绯色,商宴摸着马儿的鬃毛不知在想些什么。 “别等了。” 纳兰榭拉着缰绳状似轻松的开口道,“边界之事瞬息万变,不知有多少信报流入宫中,摄政王想必一时半会也无法脱身。” 闻言,商宴垂下眸子,抬起手掌轻轻拍了拍马儿的脖颈,“时辰差不多了。” “起行!” 队伍挪动,商宴翻身上马,苏白接过侍卫手中的缰绳递给她,他的手掌素白纤细,一看便是双执笔落棋的手。 接过他手中的缰绳,商宴突然开口道,“苏白,你说人人皆有软肋,那你可知……皇叔的软肋是什么?” 她的声音不大,混杂在马蹄声中无迹可寻。 苏白长眉微挑,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商宴回视着他,似是想知道答案。 “王有逆鳞,却绝非软肋。” 说着,苏白微微一笑,“因为,王绝不会允许自己有软肋这般的存在。” 长长的队伍绵延着出了宫门,高高的城墙上,负手而立的楚依安黑袍猎猎。 看着高头大马上那个清瘦的身影,楚依安微垂的凤目里神色难辨。 楚珀安缓缓走上前来,妖异的紫瞳微眯,却是轻笑出声,“哥何不亲自下去送行,城楼之上风未免大了一些。” 楚依安收回目光,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我不是让你把昨夜的信报都处理完吗?” “那也太多了,根本处理不完,现在案头上还堆着几摞呢,” 楚珀安说着顺势伸了个懒腰,似是诉苦道,“我这几年看的书信也没那么多。”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夜露酒沉 “这几年你这王爷也做得太清闲了。” 楚依安语气凉凉的开口,绕过他径自向前走着,楚珀安慵懒的声线自身后传来,“这不是有哥嘛,也用不着我插手,想插手的也插不上。” 他的意有所指,楚依安不疾不徐的走着,并没有答话的意思,金冠之下墨发如瀑般倾泻于黑袍上。 连背影都透着孤绝冷漠的人,怎么能屈居他人之下? 楚珀安收回目光,看着远处渐渐消失的队伍,唇畔勾起一抹邪气的笑容,比起最后的两相争斗,或许,有去无回,才是这小皇帝最好的归宿。 奉安城里送行的百姓很多,行了大半晌队伍方才出了城,官道虽然平坦,但路途绕行太多,在经过商量后商宴决定直接从山林间穿行,这样可以节省大半的路程。 但山路崎岖,一路颠簸下来商宴微有些吃不消,平日里大多是车撵或者步行,也就狩猎时会骑骑马。 虽然有随行的车撵,但才出行半天便下马乘车也未免太不中用了一些。 商宴咬咬牙,仍是驾马跟上。 见她面色不是很好,商衍不着痕迹的的放慢了速度。 纳兰榭策马靠近,面上满是揶揄的笑意,“陛下脸色怎么不是很好,不如换乘车撵吧?” 闻言,商宴面色微青,咬咬牙勉强笑道,“无碍,多谢纳兰将军关心。” 她特意将关心二字咬得很重,纳兰榭笑的美艳,商宴心头暗恨,别过脸去不再理会他。 “纳兰将军四个字倒甚是好听。” 纳兰榭腆着脸皮凑近,将她身侧的溯雪也给挤了开去。 溯雪本不喜纳兰榭,经过多次纠缠后也懒得同他计较,调转马头自去另一边清净。 连溯雪都拿他没办法了,这人还真是…… 商宴心头诽腹,纳兰榭悠哉悠哉的驾马跟着她,二人不时拌上两句,时辰倒也过得算快。 入夜,随行的将士们熟练的搭起营帐,林间的一大片空地上燃着一簇篝火,商宴围坐在篝火旁,虽然裹着披风,但深林间的寒露似乎比她想象中的更为浸人。 小福子从帐里出来,怀里抱了几袋干粮,通通堆到商宴怀里,似是叹气道,“陛下,行军艰难,这又是老林深山的,姑且先垫着肚子吧。” “这么多,怎么吃的完。” 商宴却是丝毫不在意,笑着递了袋干粮给溯雪,拍了拍身侧的枯木,示意小福子过来坐下。 “叫你不用跟着朕行军吧,路途虽然艰辛,但有溯雪一人相互照拂也够了,你呀非要眼巴巴的跟着朕来,现在叫苦也晚啦。” 小福子刚坐下,却又似被灼烫了一般的弹起身子,嘴巴一瘪,颇为委屈的道,“奴才可没有叫苦,小福子打小便看着陛下长大,让陛下去那么远的地方,奴才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的!” 见他当真的模样,商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溯雪也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面无表情的往篝火堆里添了点干柴,燃起的火光映衬着她的脸,显得柔和了不少。 商宴复又拉着小福子坐下,往他怀里塞了袋干粮,笑着道,“你啊,平日里碎碎叨叨的,怎么现在突然就当真了。” 小福子仍是委屈的撇了撇嘴,“陛下可不能这样想奴才。” 篝火噼啪作响,纳兰榭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在讲什么这么开心?” 火光映照在他含笑的俊美面容上,映衬着他眼底的笑意越发温柔。 商宴怔了一下,却是重重的将干粮拍进他怀里,“纳兰!你能不能稳重一点,不要老是玩些小孩子的把戏。” “那陛下这可就冤枉我了,” 纳兰榭刻意拉长了语调,灼灼的桃花眼略微一挑便是无边的艳色风流。 说着,纳兰榭从身后拿出一根青枝,枝头上叉着一只皮焦肉嫩的烤野兔,焦黄的皮肉上还泛着滋滋油光。 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扑鼻而来,商宴捏着怀里生硬的干粮,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这样细小的动作却也瞒不过纳兰榭的眼睛,纳兰榭扬起唇角,面上的笑意更深。 “路途艰苦,陛下长途跋涉,仅吃干粮怎么撑得住,纳兰和衍亲王特意寻了几只野兔来给陛下解解馋。” 扬了扬手中的烤兔,纳兰榭清润的嗓音里带着蛊惑,“陛下不想尝一尝吗?” “想!” 商宴还未开口,小福子已经迫不及待的脱口而出,四下有片刻的安静,小福子略微有些尴尬,只得悻悻的缩到一旁。 “既然如此,那朕自是不可推脱了。” 接过纳兰榭手中的烤兔,商宴毫不客气的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的道,“纳兰,你手艺不错啊。” 见她津津有味的模样,小福子忍不住哀嚎出声,“陛下,你倒是分奴才一点啊!” 这边商衍轻笑一声,却是抬手将手里的烤兔递给了身旁的溯雪,裁剪合宜的锦蓝色窄袖衬得他的肤色越发白皙,指节修长,温润如玉。 溯雪微有些诧异,转头看向他,商衍笑看着她,温声道,“吃一点吧。” 篝火热烈,一静一动的两人仿佛勾勒成了一幅美好的画卷。 “不必了。” 收回目光,溯雪冷冷的回绝着,随即起身离开了空地。 商衍落寞一笑,似是已经有所预料。 头顶的树丛窸窣摇曳,浑浊不见一丝星光。 纳兰榭席地而坐,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坛酒来,拍开封泥,酒香四溢。 商宴耸了耸鼻尖,不同于皇宫内各式沉闷的熏香木料,这里属于夜晚的气息格外干净纯粹,连带着酒香也醉人起来。 四周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传进耳朵里不显嘈杂,反而如同催眠的谣曲一般。 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整天,酒足饭饱后竟是格外的疲倦,夜风一吹,商宴昏昏沉沉的终是支撑不住靠在了纳兰榭的肩头,不多时便坠入沉沉的梦境。 次日商宴醒过来时是在疾驰的车撵内,马车穿行在山林间,摇摇晃晃,不时有金色的阳光透过扬起的帘帐洒进来。 商宴深吸口气,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拉开帘帐,刺眼的阳光照射在脸上,商宴忍不住眯了眯眼。 透过莹白的指尖,商宴看见纳兰榭驾着马几乎和车撵并驾齐驱。 他的身姿挺拔,端的是少年将军,气魄不凡,眉眼含笑间却又独成风流,在阳光下浑身都散发着琉璃般的光彩。 察觉到她的动静,纳兰榭堪堪转过头来,二人目光相对,商宴涨红了脸,似是气急,“纳兰榭!朕怎么会在车撵里!” 纳兰榭唇畔微勾,状似无辜道“今日启程的早,陛下又在熟睡,为了不耽误行军的速度,纳兰只好委屈陛下乘车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西疆风沙 昨晚禁不住纳兰榭的哄劝,将饮了小半坛清酒,对于自己的酒量商宴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但也不至于沉睡到日上三竿被人塞进轿撵里也没有知觉! 莫非是纳兰榭动了什么手脚? 看着纳兰榭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商宴心底越发狐疑,面色不忿道,“朕要下车!” “队伍庞大,这一停可就要耽误两刻钟的时间,” 纳兰榭握着缰绳,欠欠的笑道,“而且,陛下还是呆在车撵内行军速度会快一些。” 商宴眉头一皱,让她呆在车撵里行军速度会快一些? 纳兰榭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嘲讽她不中用吗? 见他挤眉弄眼的样子,商宴心中越发气闷,偏偏还长着这样一副好皮囊,真是讨打…… 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纳兰榭顺手抛了几枚野果过来,商宴心中憋气,仍是条件反射的伸手接住。 “什么东西?” 看着掌心中翠中透红的果子,商宴却突然有些舍不得砸在他头上。 纳兰榭说得也没错,这几日队伍行军的速度的确加快了不少,夜间也不过只休息几个时辰天还未亮就出发了。 在车撵内尚且有些吃不消,更别提是骑马了。 商宴在车撵内展开地图,此去西疆,西夏和回纥几个番邦都缠聚于此,向来是由护西大将军陈疏戍守,而龙骧老将军纳兰庭则掌管着东疆。 此番西夏开战,回纥几个番邦利用自己的地势也趁机作乱,战场形势不容乐观。 纳兰榭是纳兰庭的独子,不出意外这龙骧大将军的虎符日后必是他的。 纳兰榭云游多年,此次回奉安,纳兰庭本也有意诏他去东疆历练,纳兰榭却迟迟推诿着不肯去,如今西疆战事刚起,纳兰榭便主动请缨,请将出战,想必也把纳兰老爷子气的够呛。 毕竟纳兰家和陈家向来没有交情。在东疆,纳兰榭是少将军,有纳兰庭的亲手教导,自是能独挡一方。 但是在西疆,陈疏才是主帅,又有皇帝和亲王带阵,纳兰榭难免会有不得志之处。 合上图纸,商宴轻轻叹了口气。 队伍日夜兼程,足足也赶了七八日方才到了西疆边界。 不同于奉安城的繁华,西疆明显要荒凉了许多,黄土成沙,风吹为塔。 几乎是无人之境。 白日和夜晚的气温差别也很大,甫一入疆,商宴便染上了风寒,整日咳个不停。 在第九日的傍晚,队伍终于赶到了军营驻扎的地方。 商宴裹了厚厚的毛裘,在小福搀扶下下了撵。 虽然还未入夜,天边却浑浊的看不清颜色,混混沌沌仿佛和远处的沙土连为一线。 西风中夹杂着些许粗砾的黄沙呼啸着刮在脸上,商宴的鼻尖被打的通红,没走两步便忍不住咳嗽起来,商宴以手作拳抵在唇边缓了缓。 不远处军门大开,大商的旌旗在风中鼓动着,兵甲贯列而出,整齐的跪立在两旁。 其中一人身着战甲,抱着头盔大步流星的匆忙赶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将领。 傍晚的风沙极大,商宴微眯了眼才能勉强看清。 那人身着降红色的战甲,披着战袍,头盔上略微有些褪色的盔缨在风沙中轻晃。 他疾步赶上前来,将怀里的头盔交给身侧的将领,撩起袍角半跪于地,抱拳沉声道。 “护西将军陈疏,恭迎陛下!”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带着久经沙场的决断干脆,平静的一句话也带着十足的威信。 身后众将领也随即跪下,“恭迎陛下!” 风沙呼啸,陈疏却宛如是石刻的雕像,没有一丝松动。 商宴垂眸看着他,在大商仅有的几个独掌兵权的大将军中,陈疏是最年轻的一个。 细数他的从军经历,商宴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天纵将才。 陈疏十五岁从军,二十岁便独掌一方,二十二岁打下西疆,得到了太宗亲赐的虎符,掌兵三十万。 到如今也不过才三十四五左右,是陈国公最小的儿子,却也是整个陈家的护命符。 “起来吧。” 商宴本就染了风寒,如今刻意压低了嗓音,听起来有些喑哑。 “谢陛下!” 陈疏依言起身,商宴这才得以看清他的样貌。 原本以为,像这样久经沙场的常胜将军,怎么也当是丈高八尺,虎目铜铃,光是相貌便能让人退避三舍。 却不曾想,陈疏远比她想象中还要清瘦得多,清癯的面上剑眉凌厉,目光沉稳,身形挺拔孤峭如岩石,带着泰然自若的大将之风。 许是因为久经风沙,陈疏的面容被磨得越发硬朗,倒是不见岁月痕迹,满头黑发更像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只是那眼底的沉稳和阅历是奉安城里那些公子儿郎怎么也模仿不来的。 陈疏,似乎和她想的很不一样。 商宴眼底的欣赏很明显,陈疏却没有丝毫的骄矜之色,他似乎刚从战场上回来,战甲上还溅着斑驳的血迹,杀伐之余透出的气魄稳如泰山。 商宴和他并肩走着,走到军门口已隐隐能听到校场士兵的操练声,当值巡逻的兵卒都步伐整齐,神色肃穆,一看便是经过严苛的训练。 “护西大将军真是持军有方,难怪能保大商数十年的安稳。” 商宴脸埋在厚厚的毛绒里,带着笑意的声音被黄沙吹散。 “若不护国,何来安乐。” 陈疏目视着前方,面上一片坦然。 “头衔虚名,也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商宴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陈疏复转向身后那人道,“裴虎,你且带几个亲信去把远道而来的将士们都安顿好,车马行装都卸下来,送进几位亲王和公子的营帐。” “得令。” 被唤作裴虎的将领高声答道,以掌握拳,领命去了。 简单交代了一番,一行人便在陈疏带领下直接入了主帐,迷眼的风沙顿时被隔绝在外边。 帐内干燥温暖,宽大的将台后挂着整幅的西疆图纸,地上铺了层羊绒毯子,踩在上面格外柔软。 营帐内已经列开了坐席,商宴解下厚厚的毛裘,径自走向最上首的主位。 帐内的将士们毕竟是征战沙场多年,大多体格壮硕,身材魁梧,对比之下显得商宴越发的清瘦体弱,再加上她被风沙吹得红红的脸颊,营帐里的将士嘴上不说,心中却也纳罕,大商竟有如此细皮嫩肉的皇帝? 怎的像一个女娃一样? 陈疏眉梢微皱,这些年来他一直戍守在西疆,新帝即位后也没有回过奉安,只隐约听说如今这位新帝生得文秀。 如今一看,倒颇是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醉方休 商宴泰然坐于主位,看众人的神色也约摸猜测到了几分。 小福子斟了杯热茶放在商宴面前的案几上,低眉垂目道。 “陛下。” 这一声不轻不浅,却也如雷贯耳,提醒了帐内的众人。 这坐于上首的,是大商的皇帝。 这是不容置撰的。 陈疏收回目光,正好对上对面席位的商衍向他微笑着点头示意。 商衍眉眼清俊,容色温和,一身蓝袍,更显得他气度儒雅尊贵。 毕竟是亲王,身份尊贵,因此他和陈疏都位同副位,在他下首依次是纳兰榭,然后是陈恪。 陈疏也点点头,算是回礼。 却听上首传来商宴的咳嗽声,小福子想上前替她抚一抚背,却被商宴抬手止住。 商宴慢慢缓过来,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喉道,“不曾想西疆风沙如此之大,倒是让各位将军见笑了。” “今日傍晚风沙是大了些,但入夜便会平静下来,我们都是粗人,在这呆了多年也习惯了,不比陛下龙体金贵。” 位于陈疏下首的将领笑着答话道,他的体格健壮,五官刚正,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 若是没记错的话他叫祝龙,是陈疏最为信赖的几个亲信之一。 商衍也温声道,“皇兄日夜兼程,长途奔波,初入西疆难免会水土不服,也是人之常情。” 有兵卒端着肉食和酒壶进来,一一摆放置众人的案几上,闻着那浓烈的酒味,商宴忍不住皱了皱眉。 陈疏双手搭在膝上,望向上首道,“西疆都是浊酒,性烈,陛下既是染了风寒,还是不便将饮的好。” 心下松了口气,商宴点点头,“如此也好,” 说着,商宴端起案上的茶盏笑道,“将军宽厚,那朕便以茶代酒,敬陈将军一杯。” 帝王举盏,众人自也是举杯应和。 淳厚的酒香弥漫于帐中,纳兰榭咂了咂嘴,挑唇笑道,“果然是西疆的烈酒,和奉安清酒大不相同,真是名不虚传。” “看来纳兰家的公子也是爱酒之人,却不知酒量如何?” 之前被唤作裴虎的将领忍不住出声道。 不比祝龙魁梧,裴虎的肤色偏黑,也是相貌堂堂,只是眼角有一条长长的疤痕,看起来格外煞人。 祝龙似是来了兴致,“裴虎可是我们这儿的酒将军,嗜酒如命,谁都喝不过他!” “哦?” 纳兰榭轻笑,“既然如此,那今晚可得一醉方休了。” 纳兰榭是纳兰庭的独子,身份不低,只是东西各不相交,按理说他本不应该来西疆才是。 陈疏盘坐如钟,不由开口提醒道,“裴虎,切莫贪杯,误了战事。” “欸,知道。” 好不容易有人陪他痛饮,裴虎哪里还听得进去。 “军营里还没人喝的过我裴虎!” 知道他有分寸,陈疏也不再管束,毕竟能做到陈疏身边的左膀右臂,徒有一身勇猛自是不够的。 酒过三巡,帐中氛围也越发融洽起来,裴虎喝的兴酣,祝龙也忍不住抱了坛酒参与进来。 陈疏和商衍谈论着近日的战况,商宴咳嗽得厉害,商衍不由皱眉道,“皇兄身子不适,便早些回营帐歇息吧,别拖累坏了。” 商宴勉强压抑着咳嗽,抬眼却看见座下纳兰榭担忧的眼神看过来。不过一瞬,纳兰榭又回到了人群中,笑着和将士们举杯痛饮,他的笑声爽朗,举手投足间洒脱自如,透着醉卧沙场般的意气风流。 商宴收回目光,在小福子提醒下出了主帐。 在她转过身出去时,纳兰榭看向她背影的方向,眼底流露出与刚才全然不同的温柔。 祝龙没有说错,帐外风沙已经停了,商宴抬头看去,头顶是一片纯粹的墨蓝,苍穹绵延没有边际,仿佛是将整个西疆都包裹在其中。 丝丝冷意袭来,商宴揉了揉臂膀,小福子上前把毛裘为她披上,一边嘟囔着,“这西疆的天儿真是奇怪,以前只听那些宫里那些老人说过,这还是头一次见。” “总是要习惯的。” 商宴眺着远处混沌的天际,轻哈了一口气,笑道。 “走吧。” 军营里四处燃着明亮的火盆,手持长戟的哨兵踏着整齐有力的步伐在四周巡逻着,校场里依然有士兵在操练。 商宴在将士的带领下,转过几个营帐,终于来到自己的帐前。 “这当真的是陛下的营帐?” 小福子有些疑惑的开口。 那将领抱了拳低头答道,“回大人的话,这就是陛下的营帐,一切都是按大将军的吩咐办的。” 看着眼前略显陈旧的营帐,也难怪小福子会疑惑,的确,眼前这顶营帐的不论是从规格大小还是做工材质都与皇帝主帐的制度要求完全不符。 “可是……” “小福子。” 小福子还要争论,商宴出声打断他,复转向身边的将领沉声道,“有劳将军了,下去吧。” “多谢陛下,末将告退。” 看着那将领离去的背影,小福子面色不忿道,“陛下,这陈疏做事也太草率了吧?这哪像是一国之君的主帐,未免也太敷衍了!” 商宴并不理会,径直入了营帐,小福子愤愤不平的跟着进来,却霎时噤了声。 帐内温暖干燥,各种御用的物品一应俱全,只是营帐大小有限,便撤除了一些不必要的摆设。 踏上地上新铺的羊绒金丝毯子,商宴不由笑着开口道,“陈疏做事可比你细致多了。” “陛下!” 小福子不满的开口,“既然帐内都一应俱全了,那陈将军又何必吝啬一顶帐子?难道是故意……” 说到此处,小福子话头却是突然一顿,惊愕的样子似是想到了什么。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 商宴解下毛裘,含笑说道,“一路走来,难道你没发现除了主帐,其它营帐的规格制度看上去都差不多,甚至是一模一样吗?” “这是战场,虽然在军营里,却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一旦有敌军奸细混入,那顶最明显的皇帝主帐就是把君王置于危险之中。” 商宴的话语平静,小福子却忍不住咂舌,“原来陈将军竟然想得这么周到细致。” “陈疏在西疆数十年,见过的血腥屠戮和人心险恶可比你我多多了。” 商宴喝了口茶,额角又隐隐作痛起来,“朕这身子也不争气,刚入西疆就染了风寒,今日接风宴上还是多亏了纳兰……” 小福子将毛裘挂于架上,安抚道,“陛下也不必太苛责自己了,衍亲王和纳兰公子都在呢。” 商宴凝目看着掌心中的杯盏,半晌后却是微微叹气。 夜渐深,校场的方向也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帐外只偶尔能听见哨兵巡逻的脚步声。 第一百二十章 敌军夜袭 商宴躺在榻上,辗转反复了半宿,却怎么也睡不着。 西疆的夜晚远比皇宫内要寒凉许多,一丝一缕寒意刺骨的往身体里钻,商宴不由又把锦被裹紧了些。帐内熄了烛火,即使睁开眼也是一片漆黑,只借着帐外火盆的光亮隐约能看见些许轮廓。 正昏昏欲睡间,却突然听帐外一阵荒乱,隐约有兵刃相接的声音传来。 商宴猛然间惊醒,迅速拉过木架上的战袍披上,外面火光大亮,有将士高声警报,“敌军夜袭!” 商宴心下一紧,在黑暗中摸索着抽出霜寒,快步朝帐外走去。 ‘哐当’一声,慌乱中却是不小心拂倒了案边的烛台,商宴黑暗中险些跌倒在地。 外面的脚步声越发凌乱,刀剑的嘶鸣声中,分不清是谁的惨叫声哀嚎着传入耳朵。 “小福子……” 商宴低喃着,慌忙中加快了脚步。 刚掀开营帐的垂帘,一把大刀便从斜地里挑刺进来,商宴匆忙间闪身避开,雪亮的刀身反射着帐外的火光倒映在她眼中,几乎让她发寒。 一击未成,那人翻转手腕,大刀呼啸着横扫而来,商宴弯腰避过,刀刃勘堪贴着她的额头扫过,一缕碎发缓缓飘落于地。 交手间,那人似是看清了她的服饰,鹰眼中闪过一丝凶狠,以手结环放在嘴边吹起了响哨。 响哨急促绵长,商宴心中一惊,遭了! 果不其然,哨音未平,便有十数余贼人寻了过来。 护卫的将士也拔剑将她团团围绕保护起来,商宴握紧掌心中的剑柄,仿佛是皇叔还在她的身边,心中渐渐平静下来。 外面火光大亮,身旁的沙地上插了数支燃烧着的箭矢,有身穿黑衣的敌军被长戟挑穿了胸膛直接钉在地上。 不断有黑衣人惨叫着倒地,局面渐渐清晰起来,赶来的十余人却全都不要命似的扑上来,势要鱼死网破。 十数把大刀统统奔着商宴而来,将士们渐渐招架不住,疏漏间,有黑衣人闪身上前,大刀迎面而来,商宴抬剑去挡,大刀以压顶之势倾轧下来,商宴举剑吃力的抵挡着,却只能眼看着锋利的刀刃缓缓嵌入她肩胛之中。 那日在桃苑中楚依安把着她的手掌带她舞剑的场景突然闪现在脑海中,以至于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寸呼吸都无比的清晰。 不,她还不能死…… 皇叔还在等她回去……流光也还在等她回去…… 刀刃划破皮肉,商宴咬牙苦苦支撑着,而另一人找准时机,大刀直刺向她的肚腹。 这一刀,足可以贯穿她的身体! 心下一横,商宴一脚狠狠踹在面前那人身上,那人后退一步,刀锋直接划开了她的肩膀,商宴痛得倒吸口冷气,狼狈的避开了那致命一击。 “陛下!” 匆忙赶来的纳兰榭瞳孔一缩,一剑贯穿了黑衣人的身体,看着黑衣人的尸体在眼前颓然倒下,商宴捂着肩膀后退半步,温热的鲜血渐渐从指缝间流淌出来。 “陛下……” 纳兰榭惊骇之余径自上前将她揽入怀中,力度之大似乎是要将她揉碎,但商宴却清晰的感觉到,他的手掌在微微颤抖。 “你的肩膀……” 他的声音渐沉,之前被商宴踹开的黑衣人又执着的狠扑上来,纳兰榭眼底闪过一丝阴冷的杀意,手中掷出的长剑精准的刺穿了他的咽喉。 手中的大刀落地,黑衣人捂着喉咙颓然倒地。 纳兰榭眼中的杀意还未退散,商宴看着他,竟有一瞬的陌生之感。 “陛下!陛下!” 入侵军营的敌军已被全部截杀,小福子焦急的呼唤着从营帐后赶来,目光落在她肩膀的满手血腥上,小福子的声音一颤。 “陛下,你受伤了!” 他的面色惊慌,溯雪提着染血的长剑随即跟上,向来清冷的眼底一怔,面色也有些难看。 见到二人,商宴心下松了口气,微白的脸上牵起一抹极淡的笑容道,“没什么的,一点小伤。” “流了这么多血,哪还是小伤!” 小福子声音里带了哭腔,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他何曾见陛下有受过半点皮肉之伤?更别提现今竟淌了这么多血。陛下从小在宫里娇贵惯了的,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好了,” 见小福子眼泪汪汪心疼不已的样子,商宴颇有些无奈,只是一说话便牵的伤口生疼,只得勉强忍住。 那边祝龙带着兵甲匆匆赶来,环顾了下四周,目光落在商宴染血的肩胛上,突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不由抱拳跪地道,“祝龙护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溯雪取了干净的纱布来,商宴捂着伤口,唇色微有些泛白。 “陈将军在何处。” “回陛下的话,西夏趁夜偷袭,在营外叫阵,大将军已经率军去了,特命祝龙回来保护陛下。” “原来如此,” 商宴沉吟着,突然开口道,“备马,朕要亲自上阵。” “这……” 祝龙似有些犹豫,小福子当即劝道,“陛下,你还受了伤,战场凶险,如何能去?” “西夏既是连夜冲着朕来的,朕如何能不去?” 商宴说着便要往前走去,手臂却被人牢牢桎住,突然才想起,她还在纳兰榭的怀里。 纳兰榭低头看着她,白玉般的面庞上带着愠色,“你还要赶着上前去,是嫌自己命太大了吗?” “朕来的是战场,又非儿戏,哪有皇帝亲征却不上阵的道理,何况只是受点小伤,这算的了什么。” 商宴沉声说道,挣脱了纳兰榭的桎梏,接过溯雪手中厚厚的大氅披上,商宴疾步向军门口走去。 经过一番厮杀,周围的几个营帐都是一片狼藉,沙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黑衣人的尸体,血溅了满地。 商宴看着,心中却不知是后怕还是庆幸,若不是陈疏留了一手,恐怕这些黑衣人便全部是朝着她皇帝的主帐去了…… 天色已经开始泛白,远处天际和黄沙交接的地方开始弥漫出大片的金绯色。 军营外数里远的沙地上,西夏的兵甲黑压压的排列着,持着刀枪的兵甲后弓箭手全都严阵以待。 黑色的战旗下一人踱着马儿走上前来,身着战甲,身姿伟岸,英武不凡,额前束了象征着西夏皇族的狼符。 “北堂拓,什么时候你也用上趁夜袭营这样的招数了。” 陈疏勒着马,刚毅的面上正颜厉色。 “你们大商不是有句话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北堂拓高声唱着,虽然在笑,一双眼睛却透着如狼般狡诈凶狠。 “听说你们大商的皇帝要来,我当然要来打个招呼了。怎么,你们的皇帝陛下呢?” “是被吓得连夜跑回去了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北堂皇子 “可笑!” 裴虎轻啐一声,“你个毛头小子以为用点下滥招数就可以破我大营吗?也未免太自作聪明了!” “今日既然来了,就休想再回去!” 裴虎狠厉的说着,剑眉虎目,眼角的疤痕仿佛都透着杀气。 北堂拓大笑数声,见棱见角的面上满是傲慢和不屑。 “回不回得去,那得本帅说了才算。” 西夏强蛮好战,对于皇位的争斗更是近乎野兽般的凶残,乃至整个西夏皇族历来都只有一个皇子能存活。 因此,西夏的皇子从初生懵懂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后,就开始不停的掠夺争斗,为抢夺西夏诸君的位置而相互厮杀。 而对于皇子间的手足相残,西夏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只有能力最强的那个皇子才能存活到最后,才有资格成为西夏的诸君,带领西夏世代强盛。 “而北堂拓,便是现在西夏皇族仅存的一位皇子,是西夏已定的诸君。” “此次西夏开战,北堂拓是主帅,交战没几场,此人不按常理,兵法诡诈,倒是有些棘手。” 祝龙低声说着,商宴打马穿过整齐的兵甲走上前来,她披了厚厚的大氅遮掩住自己的伤口,清秀矜贵的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陈疏看着她,并未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陛下。” 商宴点点头,抬眸看向远处黑压压的军队,西夏民风剽悍,善使刀法,士卒们个个身材魁梧,因为内力强厚奇穴都格外饱满。 为首的北堂拓正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仿佛是狼盯住了猎物。 “你们的皇帝陛下还真是让人意外。” 北堂拓挑眉笑道,五官凌厉俊朗,带着嶙峋的锋芒。 “我还以为他不敢上阵前来呢,在皇宫里待得太久了,如此孱弱,只怕是连西疆的风沙也经不起吧?” “文而精悍,武而蠢钝,元帅岂连这点道理也不知?” 纳兰榭默然打马走到她身边,商宴朗声回复着,面色沉稳,从容不迫。 “况且得知朕已经抵达军营,北堂元帅特意连夜赶来打个招呼,朕岂能不来。” “那本帅打的招呼陛下还满意吗?” 北堂拓笑的狡诈,“没有被吓到吧?” 商宴失笑,“北堂元帅又岂会被小孩子的把戏吓到呢?” “倒是可惜了这些士卒,白白的折在元帅手上。” “妇人之仁。” 北堂拓嘲讽的勾起唇角,“战场即炼狱,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优胜劣汰,强者生存,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说着,北堂拓策转马头,“这次权且当做是一份小小的见面礼,下一次战场上交手,大商皇帝可不要留情啊。” 黑压压的兵甲自动退让出一条道路,北堂拓大声笑着打马离开,手举战旗的骑兵也随即跟上。 眼看着西夏的军队如潮水般退去,裴虎心有不甘,愤愤然道,“大将军,就让这小子如此轻易的逃了吗?” “待我去拿了他回来,定教训得他跪地求饶!” “裴虎。” 陈疏目视着前方,声音低沉,“北堂拓善用诡计,我们没有防备,贸然去追只怕会中了埋伏。” “如此猖狂,我还以为他要大战一场呢!却不想是个临阵脱逃的懦夫!” “还竟爱使些卑鄙手段,无耻小人!” 裴虎骂骂咧咧的说着,丝毫不在意众人在场。 商宴摇了摇头,嘴角牵强的扯出一抹笑容,只是面色却有些发白。 “陛下可是有何不适?” 陈疏皱了皱眉,商宴咳嗽着摆了摆手,笑道,“无妨。” 厚实的大氅下整条左臂却已经被血浸透。 纳兰榭抿紧薄唇,脸色微有些难看。 陈疏剑眉微凝,似是想到了什么,随即拉过缰绳,面色如常道,“回营。” 陈疏既掉了头,众将士也随即紧跟而上,马蹄奔波,溅起一地黄沙。 回到营帐,商宴面色已如纸般苍白,溯雪提了药箱出来,脱下大氅,商宴的整条左臂已经被血湿透。 “陛下,你这是干什么呀?” “淌了这么多血,要是伤了手臂筋骨可怎么好!” 小福子端了热水进来,又急又气,恨不能以身相替。 忽然帐门一开,纳兰榭直接掀帐进来,商宴微惊,却竟是下意识的想遮住自己的伤势。 溯雪侧身挡在她身前,看向纳兰榭的目光冰冷,“出去。” 纳兰榭无视溯雪的警告,目光越过她径直望向她身后的商宴,绝美的桃花眼里仿佛凝了霜。 “你还担心我看见吗?” 纳兰榭面色微冷,却掩不住声音里的心疼,“你连自己的伤势都可以不在意,又在意别处做什么?” 商宴垂头不语,纳兰榭也不再逼问,只是自袖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抛入她怀中,“这是纳兰府里的金疮药,是跟随父亲从军数十年的老军医用东疆极其稀有的药草研磨制成的,止血消炎效果极佳。” “陛下身体金贵,还是不要留疤的好。” 说完,纳兰榭略微垂眸转身出了营帐。 商宴看着怀里的瓷瓶,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 她知道纳兰榭是一心护着他,一心为她好,只是,她却无法说服自己心安理得的去接受这份好,甚至对于纳兰榭的关怀靠近她会心存愧疚。 这份好意太难得,只是…… 她已经容不下了。 “小福子,你去帐外守着吧,不许任何人再进来。” 商宴轻声说着,小福子叹息一声,放下手中的铜盆出去了。 脱下外袍,雪白的里衣已经被伤口渗出的血液染红浸透,伤口附近的布料和皮肉粘连在一起,溯雪轻轻一碰,商宴便痛的吸了口冷气。 溯雪动作一顿,许是因为担忧,眼底清冷之余也有了一丝温度。 转身用毛巾拧了热水,溯雪小心翼翼的为她沾洗着伤口,商宴眉头微皱,因为疼痛额角冒出层层细密的冷汗。 一番清洗包扎下来,溯雪的额头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铜盆里原本清澈的热水也被染出淡淡的绯色。 系上干净的雪白里衣,商宴感激的开口道,“谢谢。” 溯雪低眉拾掇着用物,轻声道,“今夜我和小福子都在帐外候着,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直接唤我们就是。” 商宴微怔,却是粲然笑开,“好。” 这一夜商宴睡的格外安稳,近日长途跋涉的疲倦和受伤的虚弱让她极快的就入睡,沉沉的连梦境都没有。 次日醒来时已接近午时,帐外的喧哗越发清晰的传入耳朵中,商宴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伤口传来的剧痛让她瞬间恢复了清明。 昨夜睡得混混沌沌,竟是忘了肩膀上还有刀伤,商宴疼得龇牙咧嘴,右手支撑着坐起身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书信纸薄 低头看去,雪白的纱布上隐隐又有血色洇出,想是刚才不小心撕裂了伤口,商宴眼角疼出点点泪花,心头却暗骂自己蠢。 不过还好,里衣并没有被浸湿,商宴缓了一会儿,拉过塌边的衣袍披上。 外面天气似乎很好,帐内格外的通彻明亮,商宴坐到圆桌旁替自己倒了杯茶。 入喉温热,想是之前才换了不久。 帐外有兵甲巡逻之声,放下茶盏,商宴目光落在一旁的信函上,上面遒劲有力的烫金字体落着奉安的印玺。 心中一跳,商宴忍不住欢喜起来,像是孩童得到了期待已久的糖果子,眉梢眼角都流露着纯粹的笑意,全然忘了自己身处西疆和肩上的刀伤。 这一激动又牵扯到了伤口,商宴却是丝毫顾不上疼痛,迫不及待的打开了信函。 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寥寥数语,商宴却是看的无比认真,似乎是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笔墨符号。 这是皇叔的字,她再熟悉不过了。 商宴捏着信纸,唇角忍不住的微微上扬,眼里认真的光芒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点亮。 里面皇叔只简单说了几句奉安的现状,询问她到西疆后的情况,一贯的叮嘱她要万事小心。 商宴一字一句的读着,仿佛能看见皇叔在案台旁提笔书信的样子,心中自是雀跃不已。 快步小跑着来到书桌旁坐下,商宴取下狼毫,沾了墨汁,凝神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想谈谈西疆的战事她却是一知半解,若是说西疆漫天的黄沙和苍穹,又觉得太过赘述,正出神间,笔间的墨汁啪嗒落在纸上。 商宴回过神来,将被墨汁浸染的信纸揉作一团扔了开去。 重新铺了一张信纸,商宴落笔写着,眼底满是温柔和珍重。 略微思索,商宴最后提笔落下, ‘一切安好,皇叔勿念。’ 写完之后,商宴拿起纸张一点一点的吹干上面的墨痕,看着上面隽秀方正的字体,不知皇叔看到这封书信会是什么心情呢? 这么一想着,商宴忍不住笑弯了眼。 却听帐外有脚步声传来,商宴匆忙将吹干的纸张放入信函之中。 那边帘帐一掀,溯雪端着搪瓷小盅走了进来。 商宴理了理衣袍,顺从的回到圆桌旁坐下,看起来心情颇好的样子。 打开瓷盅,溯雪盛了半碗温热的米粥放在桌上,目光扫过一边毛毯上揉作一团的信纸,不由也明了了几分,却并未多说什么。 商宴尝了一口热粥,受伤之事她虽然有意隐瞒,但陈疏毕竟经验丰富,恐怕也是瞒不过他,不由开口问道。 “朕睡了这么久,陈将军那边可有来传过什么话。” 溯雪知晓她的想法,只是垂下眸子,音色清冷。 “陈将军并未透露陛下受伤的消息,对外只称是陛下风寒加重,头痛不已,需要在帐内休息。” 毕竟皇帝刚到边疆,就在军营内被敌军刺杀受伤,传开了来只怕会引起众人揣测,军心不稳。 刚出战便乱了军心,这是大忌。 商宴点点头,陈疏征战沙场,手握兵权多年,说对他没有丝毫防备却是假的。 毕竟他也是陈家的人,之前商宴只当他是个难缠的人物,在来西疆的路上也做好了同他周旋缠斗的准备。 但在军营的这两天,陈疏全然一副忠君职守,稳重老成的模样,没有丝毫拥兵自重的意思。 事事安排的头头是道不说,许多方面甚至比小福子还要心细,这让商宴更加捉摸不透起来。 这么一想着,商宴也没什么胃口,放下手中的勺子,擦了擦嘴角道。 “今日的天气似是不错,咱们出去走走吧。” 拉开帘帐,正午明晃晃的阳光颇有些刺眼,商宴举起手掌放在头顶,片刻后方才适应过来。 没有风沙,西疆的气息温暖而干燥,身边不时有排列整齐的兵甲走过,远处不时有将士操练的口号声传来,商宴负着手,寻着声音往校场的方向走去。 军营里的校场很大,四周高高的插满了绛色的旌旗,满是沙砾的场地上零星冒着几处绿藓,不少的士兵正在场上操练。 商宴穿着一身明黄的便服,外面罩了一层单薄的披风,上面金丝压线的五爪纹龙昭示着她至高无上的地位。 一路走来,不停有将士停下行礼,商宴一一点头示意,不由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校场里没有坐席,操练累了的将士们都是就地而坐,或者是把上袍一脱,往沙地上一垫,便直接躺了下来。 在军营之中,将士们都是肝胆相照的兄弟,豪情壮志,彼此都将生死置之度外。 全然没有奉安城中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且不提利益链条庞大复杂的世族大家,就连街巷之间也会为了几亩三分地而告上官家。 在这最边远荒凉的黄土之上,却无私的守卫着一群以身护国的将士,丹心热血,用他们的森森白骨堆筑起奉安的繁华笙歌。 商宴心下唏嘘,不由叹道,“走马穿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古人之言,也莫道不尽远征将士的辛酸。” 话语间,却听军门外马蹄阵阵,扬起一阵黄沙飞土。 商宴抬眼望去,一骑兵马自军门外绝尘而来,为首的纳兰榭和裴虎身披战袍,一面策马一面笑谈。 爽朗恣意的笑声远远传来,纳兰榭跨于马上,骏马英姿,意气风流。璀璨如星辰的眼中满是少年的恣意张扬,一身白色战袍更衬得他宛如战神降世,占尽人间风流。 这样浩大的声势自是吸引了营中数人的目光,众人仰望中,纳兰榭含笑的目光看过来,精准的和商宴对望。 四目相对中,商宴似是被他笑意潋滟的目光攥住了,直愣愣的看着纳兰榭偏离马群,策马向她奔来。 行至她身前,纳兰榭拉紧缰绳,战马嘶鸣着扬起前蹄,稳稳停在她身边。 纳兰榭自马背上纵身跃下,高束的墨发被风卷起张扬的弧度。 便是这一瞬间,他身后澄净透蓝的万里苍穹皆为陪衬。 “陛下可是看呆了?” 纳兰榭一如既往的调侃着,清润的嗓音里带着愉悦的笑意。 商宴回过神来,却是笑着答道,“的确是好看。” 风吹动着她的碎发贴在脸上,澄澈的眸子里笑意盈盈,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纳兰榭一怔,竟像是有些语塞起来。 裴虎随即打马跟来,开怀大笑道,“今日一战,果真痛快!” “却不想这纳兰小将军酒量惊人,到了沙场上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玉面罗刹,此战大捷,真是痛快!” 闻言,商宴心中咯噔一下,纳兰榭上战场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乱石花雏 商宴探寻的目光看过来,纳兰榭只是抱臂轻笑,薄唇抿出一丝好看的弧度。 她是在担心他吗? 裴虎心情大好的拍了拍纳兰榭的肩膀,笑声爽朗豪放,“你这个小兄弟,我裴虎交定了!” 纳兰榭抱拳回礼道,“裴虎兄高抬,纳兰惭愧。” “不过是一个小番国受了西夏挑拨,就敢前来骚扰,纳兰小将军便主动请缨带兵出战,大将军一开始还不放心,叫我陪同作战。” “不过大将军这次的担心可是多余了,纳兰小将军行军果断,本领高超,令人刮目相看,即便是一个人对阵肖国也绰绰有余了。” 裴虎看样子很是高兴,想来这一仗纳兰榭打得是极其漂亮的。 “原来是这样。” 阳光太过明媚,商宴不由微眯了眯眼,莹白如玉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矜贵而疏离。 “纳兰将军向来洒脱自在惯了,在军营里自也是闲不住的。” “陛下现在对纳兰是越发了解了。” 纳兰榭笑着凑近,阳光暖融融的,他身上干净热烈如兰草般的气息扑面而来。 如此的美好,竟让商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一泓碧蓝下,芝兰玉树的少年将军身子微微前倾,眼含笑意,神色温柔。 眉目隽秀的帝王抬头看着他,似是有些怔愣。 风沙轻起,艳阳下的两人似是一副缠绵美好的画卷。 裴虎是个粗人,哪看得出什么名堂,只是笑着道,“我还要去主帐向大将军汇报战况,那日不够尽兴,今晚定要一起喝个痛快!” “将军盛情难却,纳兰必当奉陪。” 收回目光,纳兰榭微笑着点头,谦逊有礼的模样倒是与平日里的吊儿郎当判若两人。 裴虎跨了马而去,商宴低低的咳嗽了几声,借由垂眸的片刻掩下了方才与纳兰榭对视的失态。 纳兰榭把缰绳抛到一旁将士的手中,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一朵半开的红色花雏来。 “这是……” 商宴诧异出声,漫漫黄沙大漠之中,哪里来的花? 看着她面上流露出惊异的神色,纳兰榭笑的越发温柔 “这是我清理战场时在黄沙边看见的,只这孤零零的一朵,开在嶙峋的乱石堆里。” “虽然还未开全,但百里黄沙,只有这一抹颜色。” 商宴看着纳兰榭手中的花雏,柔弱而小巧的一朵,在边疆的风沙中轻晃着,仿佛随时会被折断。 不是很鲜艳的红,却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心中触动,商宴忍不住抬头重新审视起眼前的人来,究竟是怎样深情而细腻的男子,才会在历经战场的残酷杀伐之后,仍然温柔的从乱石堆中摘回一朵半开的花雏。 一直冷眼旁观的溯雪看着纳兰榭的动作,充满敌意的眸子里竟似是有了松动。 周围有骑兵经过,铁蹄铮铮,片刻的恍惚后,商宴终于找回了自己缥缈的思绪。 “朕是一国之君,岂会要这些花花草草的小玩意儿。” 推开纳兰榭递到眼前的手掌,动作虽轻,却让商宴心中有如撼动大山般的沉重。 出乎意料的,纳兰榭并未多做纠缠,只是顺从的将花雏收回,俊美异常的面上容色宽和。 “纳兰并未奢求陛下能收下,这一路策马,也只是想让陛下看一眼。” “只要一眼就好。” 四下无风,商宴心中却似初来那一日的黄沙呼啸而过。 “这花虽然羸弱,却于乱石黄沙中挣扎着存活下来,坚强隐忍,自有香气袭人。” “就如同陛下一样。” 他的最后一句话极轻,几乎要淹没在马蹄声里,但商宴还是清清楚楚的听见了。 “纳兰榭……” 你这是何苦? 隐忍住鼻尖的酸涩,商宴竟是伸出手来从纳兰榭掌中抽走了那朵小花,纳兰榭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她的掌心素白,衬得花瓣颜色越发喜人,将花放在鼻尖嗅了嗅,商宴仔细端详着掌心中那朵花雏,小小的脆弱的一朵。 “即使生于大漠,困于乱石,也要忍耐坚强,心存希望。” “既是纳兰将军的一番勉励之言,朕不论如何也当收下。” 商宴认真的说着,抬起头眼底全是清澈的笑意。 入夜,校场的中央燃了一大簇篝火,有裴虎的带头,不少将士都三两结群的围坐起来。 篝火旁烫了酒,烧了肉,众人一齐坐下,便没有了功名高低,身份贵贱。 头顶的旌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商宴坐在一边的石块上,看着场中的众人把酒言笑。 她裹了毛裘,虽然离篝火较远,也叫不上冷,捧着溯雪端来的热汤,商宴静静的坐着,内心竟是难得的安宁。 今晚是裴虎为纳兰榭的庆功宴,用纳兰榭的话说,就是借着芝麻大小的由头请顿酒喝罢了。 裴虎大笑着,也不反驳,却是全然把纳兰榭当成了自家兄弟。 西疆的酒烈,辛辣刺喉,商宴喝不惯,索性躲远了些,在场的都是武将,也并未拘束自己,相互举杯邀饮,高谈阔论。 一片喧哗热闹。 这是商宴在大商冰冷的皇宫里从来看不到的景象。 独自坐于高台之上,俯首看去,皆是迎合的笑脸和长篇大论的祝词。 目光所过之处人人诚惶诚恐,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却全是贪婪虚伪的嘴脸,让她忍不住背脊发凉。 商宴揉了揉臂膀,溯雪只当她冷了,替她把毛裘的领子又裹紧了些。 不远处小福子被几个将士拉住脱不开身,几杯浊酒下去连说话都在摇头晃脑,却还在吹嘘着宫内的各种奇闻异事,说到激动之处更是涨得满脸通红。 商宴忍不住跟溯雪调侃道,“你看小福子,说的话连自己都脸红了,明天等他醒了准是后悔的哭。” 溯雪淡淡瞥了人群中一眼,并没有答话,商宴也习以为常。 酒过三巡,裴虎擦了擦嘴,却是忍不住笑道,“我裴虎二十岁从军,跟随大将军出生入死十余载,断过手瘸过腿,受过数不尽的伤,却只有这一道,是刻在脸上的。” 这话一出,四下都渐渐安静起来。 小福子还是高声嘟囔着,被纳兰榭拍了一掌,也渐渐安静起来。 裴虎是老将,对阵勇猛,以一当百,每一次杀敌都不要命似的冲在最前面。 令敌军人闻风丧胆不说,在军中一向也极有威望,而他脸上的这道疤跟了他许多年,没有人知道这道疤的来历,也没有人敢问。 如今他一提及,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看向他。 “说起来倒真是让人笑话,” 裴虎复饮了一口酒,酒气熏得他面色泛红,他的目光迷离,眼角那条长长的疤痕仿佛被一点点的揭开。 “这一道疤,还是被一个女人用匕首划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嫁作人妻 裴虎从军之前,只是住在西疆边界的一处普通人家。 西疆常年动乱,日子过得算不上富足,但也能解温饱。 裴虎孤身一人,原本有意离开西疆,前往大商的都城奉安,临行那日却遇上了一个前来敲门借水的姑娘。 事隔了多年,裴虎已经忘了那姑娘的相貌,只是隐约还记得,他开门的那个间隙,姑娘捧着粗糙的土陶碗,笑的极美。 裴虎为这个姑娘留了下来。 二人相处了些许时日,两情相悦,原本打算择个好日子便成亲。 不料西疆战事频发,牵连甚广,逃窜的反贼流入村落,那一夜,火光冲天。 裴虎持着一把夺来的大刀,浑身是血的拉着那姑娘劈出一条生路。 崎岖的山林间,裴虎拉着她不停的奔跑,再跨过这座山,就是去大商都城的官道。 在登上山顶前,姑娘却突然挣脱了他的手。 裴虎气喘吁吁的回头,姑娘满脸都是眼泪。 “我不想逃了。” 姑娘的眼眶通红,“我们连家都没有了,我们还能去哪里?” “去奉安啊!” 裴虎用衣袖抹了把脸上的血渍,“去奉安,那里是大商的都城,最是繁华安全的地方,你不用再逃了,也不会再有危险。” “我们会好好的生活,有两个孩子,种几亩良田,我们……” “可是我们的亲人呢!” 姑娘声音嘶哑的哭喊着,“我们那些无辜惨死的亲人呢?” 裴虎楞楞的看着她。 “阿虎,要我淌着这些亲人的尸体,背井离乡的去过我们的生活,阿虎,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姑娘蹲下身子,哭的声嘶力竭。 裴虎垂头看着地面的枯枝,声音缥缈,“你想要我做什么。” “报仇!” 姑娘从臂弯间抬起头来,双目通红。 “去杀了他们,把那些强盗反贼统统杀光。” “可是……” “难道你怕了?” 姑娘豁然直勾勾的盯着他,盯得他哑口无言。 可是你不怕我再也回不来了吗…… 见他沉默,姑娘突然向前来抱住他,同以前一般温柔的唤他。 “阿虎。” “求求你了,我不想做流民,也不想受别人的白眼,阿虎,你去从军好不好?” “听说西疆新来了个将军叫陈疏,他年纪轻轻,却战无不胜,你天生神力,跟着他去一定有大好的前途。” 她的言辞急促恳切,裴虎听着,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的熄灭下去。 “到时候,你报仇雪恨,官拜上将军,衣锦还乡的回来接我好不好?” 姑娘近乎哀求的挽着他,泪眼婆娑。 裴虎不说话,伸出手来想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却发现自己手上全是血腥。 无力的垂下手,裴虎半晌才低声答道,“好。” “我等你。” 安置好姑娘,裴虎当即去从了军。他是苦人家出生,从不嫌脏怕累,不论做任何事都任劳任怨。 初上战场,看着马蹄践踏下的残肢断臂,裴虎又惊又惧,昨夜还在谈笑打闹的兄弟瞬间被敌军首领一剑挥斩了头颅。 裴虎想逃。 那夜姑娘质问一般的声音却仿佛在耳边响起。 “难道你怕了?” 裴虎咬牙,捏紧手中的大刀,大吼一声冲向敌军的马蹄。 所有人都当他疯了。 然而,天生神力的裴虎一人一刀独自杀出一条血路来,敌军首领的马蹄踏在他胸口上,裴虎含着血沫跃起身来,大刀一挥。 炽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身。 裴虎一战成名。 自此,裴虎从一名马前卒,摇身成为一名将官。 他兴奋的写信告知她,无比期待着与她重逢的日子。 战场的日子太苦了,他每晚入睡前身上都带着伤。 回信中姑娘特别的开心,告诉他不要担心自己,仇贼还未杀光,切不能沾功自傲。 那晚,他对着那封信看了很久。 此后,裴虎越发的好战勇猛,每次对阵都首当其冲,斩杀的敌军越多,他的军功便也越高。 只是每次下了战场,都浑身是血,几乎丢了半条命。 终于有一天,陈疏把他带到了身边。 他也渐渐学会了排兵布阵,学会了战术谋略。 第一次他从战场上回来,身上没有伤。 那时候他从军已经五年了。 他高兴的写信寄给她,却迟迟没有回信,陈疏教了他很多东西,那阵他忙着临摹战术,居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 而那时姑娘的回信已经断了一年了。 裴虎慌了,想要回去找她,还未踏出军营,却猛然间惊醒,如若就这样走了,他就是一个逃兵要犯。 她想要的是他衣锦还乡,风风光光的回去娶她,而不是现在,一个被人耻笑的逃兵。 她肯定会很失望的。 可是西疆的战事太多了,敌军贼寇怎么也杀不完,他也渐渐成了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存在,将名远扬。 一晃又过了三年,她还是杳无音信。 裴虎想,他该回去了。 裴虎跟陈疏告了假,特意穿了新做的锦荣大衣,回到当年安置她的地方,却早已是杂草丛生,破败腐朽。 他疯了一般的到处找她,问了许多人,才终于寻到她的住处。 缠绕着青色瓜蔓的木门前,一个妇人模样的女子正坐在小板凳上垂头细细缝补着衣服。 她嘴里哼着柔婉的歌谣,脚尖和着节拍轻点着地面,垂在面颊边的碎发柔软细致。 踏进院子,短短的几步路,裴虎却仿佛走完了半生。 整整八年了。 裴虎面容沧桑,那妇人抬起头来惊愕的看着他,眉眼间依稀可辨当年的模样。 “阿虎?” 妇人轻唤出声,眼中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可置信让他每走一步都仿佛是踏在刀尖上。 “我回来了。” 裴虎沙哑出声。 妇人却似惊惧的从凳上起身,怀里的粗布衣服掉了满地,裴虎低头去看,是幼童的衣裳。 “娘亲!” 屋里一个白白胖胖约摸两三岁的男童叫嚷着跑出来,妇人一把将他捞进怀里。 望向他的眼里全是防备与惧意。 她怕他? 裴虎看着自己的一身戎装,腰上沉甸甸的虎符象征着他上将军的地位。 “我回来了啊?” 裴虎抬起头,竟是忍不住红了眼,虎靴踏上门前的青砖,那妇人惊恐的尖叫起来。 “不要过来!” 她紧紧揽着怀里的男童,仿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贼人。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当你死在了战场上,你还回来做什么!” 她的声音尖利,不复当年温柔,惊得怀里的男童哭嚎起来。 “娘亲,我怕……” “不怕……乖,我儿不怕。” 妇人低头亲吻着他的头顶,一说话眼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 看着眼前母子紧依的模样,裴虎有瞬间的恍惚,仿佛刹那间才惊醒过来,原来,当初那个红着眼说要等他的姑娘…… 已经嫁作人妻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持刀相向 “你……已经成亲了?” 裴虎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妇人抱着怀里的男童,带着岁月痕迹的面上满是泪水。 “将军你还看不明白吗?” 被妇人紧紧护在怀里的男童探出头来怯生生的看向他,葡萄一般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是童真和懵懂。 裴虎在战场上如狼虎般厮杀了八年,不论受了多重的伤,挨了多深的刀,他都不曾有过片刻的叹息和示弱,如今看着那孩童纯真的眼睛,却竟是忍不住酸楚得要掉下泪来。 “如果真的有意,你为何不早些回来?这一走就是八年,试问天下有哪个女人等得了?又有哪个女人敢去赌!” “那是因为……” 心中抽痛,裴虎喉头艰难的蠕动着,怔了半天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将军已经今非昔比,又怎么惦念得起昔日故人!” 妇人徒然拔高音量,眼里满是生冷和嘲讽。 裴虎站在原地,明明是秋意寒凉,却仿佛烈日当头,灼的他头晕目眩。 “将军还是请回吧,茅舍矮小,恐容不下将军金尊。” 裴虎楞楞的站着,除了妇人那张与记忆中相似的脸,他几乎要认不得眼前的人是谁了。 妇人别过脸去,“更何况我的夫君也要回来了,将军站在这里,难免会有风言风语,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和将军的过去。” 说着,她转身推搡着男童进屋,鬓边垂下的碎发挡住了面上的表情,语气生硬而寡淡。 “以后……你也别来了。” 裴虎楞楞的立在原地。 暮色渐沉,昏黄的霞光洒在院子里青翠的瓜蔓上,远处有炊烟袅袅,柴犬的叫声惊得几只鸟儿扑棱着翅膀在林间穿过,平凡而美好。 一切都和他这些年来所幻想的生活一模一样。 可是明明当初央他去从军的是她,说要等他的也是她。 如今他好不容易熬过战场上这八年,带着满身的伤痛回来找她,她竟要如此冰冷的赶她走? 如果不是她,裴虎恐怕早已死在了战场上,如果不是她,他这一身的戎装和虎符还有什么意义? 千言万语都憋堵在胸前,裴虎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觉喉咙里仿佛被人塞了个拳头,梗塞的难受。 见他没有应答,妇人似是极轻的叹了口气,眼看着就要掩了门。 裴虎红了眼,急忙大步赶上前去,妇人似是被他的声势吓到,蓦然变得防备起来,将男童往门里一推,警惕而陌生的眼神看得他心痛。 “你要干什么!” 裴虎径自向前走着,只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才能不被胸前那翻涌的不甘和痛苦溺毙,一双眼睛也因为隐忍而变的通红。 见他这般模样,妇人惊慌起来,想要关门,裴虎一掌撑在门前,高大健壮的身躯遮住了檐下的天光。 “为什么……” 裴虎沙哑的开口,阴影下男童直愣愣的抬头看着他,一双葡萄般的眼睛里黑白分明。 裴虎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头,男童却突然害怕的大声哭嚎起来。 “你究竟要干什么!” 那哭声惊得妇人一下子失了方寸,急忙上前将男童护在身后,犹如在避什么洪水猛兽。 “我的阿虎已经死了!你为什么非要回来打扰我的生活!” “快点滚出去,走,走啊!” 她厉声呵斥着,不停往门外推搡着他,眼底全是陌生的恨意。 裴虎心下作痛,想要拥住她,那妇人却似是受惊了的猫儿,越发激烈的挣扎起来。 蓦的额前一凉,有什么滚烫的液体瞬间糊满了视线,入眼一片粘稠的猩红。 裴虎捂着左眼后退一步,妇人又惊又惧的跌坐在地上,一把短刀从她颤抖的手心垂落。 裴虎忍着剧痛低头去看,鲜血啪嗒啪嗒的掉在地上,半晌,他却是茫然的问了一句。 “这是当初我送你护身的匕首?” 鲜血模糊了他的半张脸,裴虎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妇人眼眶一红,却是转身‘砰’的关上了门。 “你走啊!” “阿虎早就死在了战场上!” “你还回来干什么……走……走啊!” 听着门内妇人声嘶力竭的哭喊,裴虎沉默的立在原地,他从未曾想到,当初神色温柔满眼含笑的姑娘,如今竟会对他持刀相向。 恨不能杀了他。 眼睛的刺痛似是越发尖锐,有什么东西混合着鲜血糊了满脸。 天色越发黯淡,半晌,裴虎缓缓的抬起手,顿了片刻,却是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笃…… 笃…… 笃…… 沉重而缓慢的扣门声在四周的寂静中显得越发沉闷而遥远,仿佛是穿透了数年颠沛流离的时光。 ‘嘎吱’一声,柴门打开了一条缝隙。 门外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姑娘,捧着一个粗糙的陶瓷碗,在柔和的阳光下俏皮的偏了偏头,笑着露出几颗雪白的贝齿。 “我回来了。” 裴虎轻轻的呢喃着。 门内没有人应答。 屋内妇人泪流满面,捂着嘴身子背靠在木门上滑落。 裴虎转过身去,抬脚跨过阶前染血的匕首,踏过满苑的瓜藤青蔓,一步一步,他没有回头。 也再没有回去过。 裴虎回了军营,带着一条长而狰狞的伤疤。 主帐内陈疏看着他,似是有些吃惊,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今晚有一场恶战。 回到战场,裴虎带兵作战越发的勇猛精进,令敌军闻风丧胆,攻无不克。在营内也变得越发嗜酒起来,不管是操练还是带兵总是一身灼烈的酒气。 谁也不敢问他去了哪儿,脸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祝龙逼问他他也是只打着哈哈。 但裴虎知道,这浴血厮杀的战场和边疆万里的风沙,此后就是他唯一的归宿了。 篝火噼啪作响,裴虎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火光映照下,他的眼眶似是有些微微泛红,一向杀气肃穆的虎目里竟透着丝难得的温柔。 商宴听的入了神,掌心中的热汤什么时候凉了也不知。 谁曾想,如今虎步龙行,煞气满身的大将军也有这样一段少年遗憾的往事。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有粗砾的夜风吹过,篝火的火星在空中肆意的飞舞着,头顶的旌旗也被卷的猎猎作响。 裴虎抹了抹嘴,却是又笑道,“说起来倒是扫兴,来,咱们继续喝,定要喝个不醉不归!”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啊!” 不知是谁随性唱了一句,裴虎笑的越发开怀,抱起坛子豪饮起来。 众将士也纷纷举杯同饮,只是或许是裴虎讲述的故事太过伤怀,又或是方才的一句吟诗颇为唏嘘,众人面上笑着,却都情不自禁的红了眼眶。 第一百二十六章 昙花一现 酒香醉人,气氛却已不似之前热烈。 除了几个将士还在笑谈着活跃氛围,其实士卒都默不作声的饮着酒,微红的眼底带着说不尽的心事和怅惘。 沙场夜穹辽阔,故土和亲人也越发的遥不可及,或许,每个将士心里都有一段难以言说的遗憾往事。 只是,到了这修罗战场之上,生死不定,只有到这众人皆醉之时,才能显露出片刻的怔忡。 夜风入骨,商宴莫名感到一丝苍凉。 纳兰榭与裴虎豪饮着,一身白袍,笑意爽朗,人群中看向她的眼神里却包涵了太多复杂而沉重的情愫。 商宴承接不住,只得低头啜饮着碗里的汤汁,汤汁入喉,商宴才发觉汤已经凉了。 将士们三三两两的低声交谈中,小福子已经趴在一旁的盔甲上睡着了,怀里的酒坛似倾非倾。 商宴和溯雪对视一眼,忍不住轻笑出声,溯雪生的清冷秀美,唇角微勾,在篝火下宛如昙花一现。 虽然只是细微的一个动作,但这么多年,商宴却是第一次见溯雪笑。 果不其然,人群之中,商宴一眼就捕捉到了商衍投过来的目光,相较于将士饮酒的粗犷热烈,他的目光格外的澄澈柔和。 她能捕捉到,溯雪当然也能。 溯雪是暗卫,习惯了独来独往,刀尖舔血,这样温柔赤诚的心思,倒是让向来清冷的她无法可解。 放下瓷碗,商宴状似想起了什么,不由看向商衍道,“之前朕南山狩猎回来途径念慈庵,特意去拜访了一下贤妃。贤妃娘娘虽然身在庵堂,但毕竟是一位母亲,其间也多加嘱托,要朕一定照看好阿衍,务必护阿衍周全。” “可是如今战场凶险,行军战事变化莫测,阿衍随行出征,朕倒是有负于贤妃的嘱托。” 商宴语气唏嘘,溯雪在一旁坐着,面上并无多余的表情。 闻言,商衍宽和的一笑,眉眼温润,气度儒雅。 “皇兄言重了,边疆战起,国之不稳,陛下既已亲征,商衍身为大商亲王,理当随君出征,驱敌护民,岂能独善其身。” 商宴摇了摇头,叹气道,“阿衍之心朕自是明白,只是战场不比朝堂,难免会令贤妃担忧伤神。” “出征之前,我也去念慈庵见过母亲,儿子出征,母亲自是担忧的,但母亲也知道,这是商衍的责任。” “更何况,在战场之上,我还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守护。” 商衍缓缓的说着,一双清亮温存的眼眸直视着溯雪,溯雪微怔,看了他一眼,随即又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 商宴看在眼里,心下也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 对于商衍的一言一行,溯雪虽然从未有过丝毫的回应,但溯雪自小便被当做暗卫进行最苛刻的培养,经历了残酷无情的打磨和训练,或许对她来说,温润谦和的商衍倒真是一道难题。 夜色渐深,不少将士已和着战袍倒地而睡,战场上生死相依的兄弟,睡着了也是相互倚靠,篝火热烈明亮,远处校场上还是有几个零星的身影在进行着操练。 裴虎喝的醉醺醺的,揽着纳兰榭的肩膀义愤填膺的说着什么,而纳兰榭听着,提着坛,只是笑。 那笑意潋滟而沉醉,商宴明明没有喝酒,却竟似有醉酒一般昏昏沉沉不真实的感觉。 夜里西疆的风冷的透骨,商宴紧了紧厚实的大氅,掩在宽大大氅下的身子蜷成一团。 抱紧膝盖,商宴将整张脸都埋进毛领之中,呼吸之间,湿热的气息打湿了脸颊。 梦里商宴又回到了奉安皇宫。 梦里她没有顶着沉甸甸的龙纹冠冕,也没有穿着繁复的龙袍,青丝随意一挽,披了雪白的狐裘。 穿过一条条熟悉的宫廊,微风吹过廊檐的风铃,清音泠泠。 推开沉重的朱红色殿门,宽大的山河屏风后,一身肃穆黑袍的男子正襟危坐,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淡写轻描。 他的身姿挺拔,似玉山怡然独立,墨发下的眉眼精致,气度从容,浑身上下散发的尊贵气魄令她心悦臣服。 他并没有说话,商宴安静的走到他身边坐下,低头浅笑。 目光细细描摹着白色宣纸上的黑色墨迹,每一处起承转合她都烂熟于心。 阳光透过大开的宫窗洒进来,将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交错重叠,仿佛白雪墨染,黑白兼容。 次日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溯雪和小福子都不在帐内,掀开帘帐,西风携裹着黄沙铺面而来,沙砾吹入眼睑,商宴一时被迷了眼,下意识的抬袖抵挡。 风沙粗砾的磨在脸上,商宴才想起她穿着窄袖的战衣,不似龙袍袖摆宽大,根本无法抵御风沙,西风起得急,商宴忍不住偏过头去,沙砾入眼,硌得她泪眼朦胧。 忽而风沙一停,粗狂的沙砾都被隔绝在外,商宴微怔,抬手却触到了一处温热的胸膛。 想要抬眼看清楚,眼里的沙砾却磨得她根本睁不开眼,埋头缓了好一会儿,商宴才慢慢睁开了眼。 映入眼中的是一身白色的锦麟战袍,做工细密,腰间镶着一块墨绿色的宝石,垂挂着雪白的流苏穗禾。 心里大概明了了几分,商宴抬头,纳兰榭薄唇微挑,正低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他披了宽大的披风,抬起长臂将她整个人都庇护在披风之下,束了戎冠的墨发在风中飒然飞舞,身形却纹丝不动。 堂堂一国之君居然在帐外被风沙迷了眼,想起方才自己手足无措的样子,商宴颇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状无其事道,“昨日还是晴空万里,怎的今日风沙如此之大。” 她方才迷了眼,眼睛还泛着红,眼眶微微湿润,清秀无辜的样子看起来与素日朝堂上的持重威仪全然不同。 倒是让人,越看越喜欢。 仔细打量了她片刻,纳兰榭轻笑出声,音色朗润,“西疆的天气本就阴晴不定,瞬息万变,陛下日后出门可还是注意一些好。” “可别再被迷了眼。” 他的肤色白皙,穿着这一身战袍更显得他面如冠玉,意气风发,笑起来少了几分风流潋滟,却更显得沉稳俊逸,英姿出众。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兵分两路 商宴微微点头,看了眼昏黄模糊的天色,却是道,“今日风沙极大,并不适合出战,而你却满身戎装,想必是军情出了什么变故吧。” 闻言,纳兰榭笑了笑,解下身上的披风替她裹上,声音弥散在呼啸的黄沙中,“的确是有些棘手,大将军正和几个将军在主帐中讨论军情,陛下去了就明白了。” 宽大的披风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商宴略微低头就能嗅到那如兰草般干净热烈的气息。 她的营帐离主帐不算太远,路过校场时,平日里操练声不绝的校场中竟空无一人,就连旌旗也掩在风沙中看不真切。 商宴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一转头看见纳兰榭正微笑着看着她,他的目光温柔沉稳,商宴心中突然便安定了下来。 纳兰榭,似乎已经不再是皇宫里那个吊儿郎当,风流纨绔的世家公子了,现在的他,是真正当得起纳兰将军这一称号,不用多言,却足以让她心安。 军门外的马匹踱着铁蹄,排列严整的将士们整装待发,一边的粮草车马正清点着数目,商宴眉头微皱,纳兰榭已经掀开了主帐的帘帐,帐内隔绝了外面的风沙,气氛却显得更加的严峻肃穆。 宽大的将台上,陈疏正低头在图纸上指点着什么,刚毅的眉眼间神色峻峭,祝龙裴虎等人也是面色严肃。 商衍和陈恪也在帐中,听见动静,陈疏率先抬头,帐中众人随即抱拳行礼,商宴略微点头示意,却是快步走到将台边。 “陈将军,战事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陈疏点了点头,手指在图纸上军营所在的地方画了一圈,声音低沉。 “西疆疆土与数个藩国相接,回纥处于西夏与大商的交界处,地势上占据了极大的优势,之前回纥臣服于大商,大商军营也驻扎在毗邻回纥的地方,对抗西夏来犯可进可退。可是如今西夏纠结了回纥起兵,军营极易被袭击。” “所以陈将军的意思,是要转移营地?” 商宴抬头道,面色如常。 “不只如此,” 祝龙摇了摇头,“西夏和回纥达成了一致,组织四十万大军压境,更有探子来报,几个藩国也纠结在一起妄图从尧城边缘击破,” 说着,祝龙在图纸上圈了几个城池,“这几处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是战场上的必争之地,若是被他们击破,局势将变得非常难堪,所以我们绝不能放弃。” 裴虎拍桌道,“真是阴险,这些肖国,打不过就钻牛角尖,那这么看来,我们是得兵分两路了。” “不只。” 陈疏敲了敲将台,面上带着久经沙场的老成凝重和深思熟虑,“营地可以转移到沙洲这个地方,进退有度,不易被刺探和袭击,边境对阵也是极佳的位置,但是离尧城便如同南辕北辙,如若尧城城破,大军支援至少也得两天两夜。” “西疆为了减轻边境百姓的压力,这些年扩军也不过才七八万,更何况边境有四十万大军压着,两天两夜的支援,若是西夏拼死一搏,疆界将极其危险。” 商宴眉头紧皱,“这么说,得有人死守尧城。” “不错。” 陈疏抬起头,“至少得守一个月。” 帐外风沙呼啸,帐内一时寂静无声。 “可以拨多少士兵去守尧城?” 身后的纳兰榭缓缓开口,商宴微有些惊诧。 “最多八万。” 祝龙抬头看着他,目光如炬。 “那就八万。” 纳兰榭看向将台上方正在沉思的陈疏,声音清朗而坚定。 “末将愿往。” “纳兰榭!” 商宴压抑着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颇有些震惊的看着他。 陈疏皱了皱眉,裴虎已然开口道,“纳兰兄弟,你可想清楚,尧城集结的敌军少说十万余人,而我们只能拨出八万,且不提那里地势险峻,粮草军械的补给都是一道难题,你初入战场,资历尚浅,切莫鲁莽。” 陈疏没有说话,纳兰榭却是笑道,“正所谓用兵在人,尧城虽然险峻,但地势却得天独厚,虽只有八万兵将,抵挡敌军也是绰绰有余了。” 他的语速不急不缓,商宴听着只觉得心头一紧,“不行。” 她的语调急促,斩钉截铁道,“那太危险了!” 纵然纳兰榭说的轻巧,但商宴也知道,尧城地险,一旦进了尧城就是处于十分被动的局面,进退无路,只能死守,一旦城破…… 念及此,商宴的脸色微白,近乎执着的抬头盯着他,见她忧心忡忡的样子,纳兰榭微怔,片刻后眼底的笑意却越发温柔,原来,她也会担心他了吗? 这样想着,纳兰榭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复望向上首的陈疏,抱拳作揖,面色平静道,“请大将军赐令。” 一时帐内开始低声议论起来,纳兰榭虽然在西疆的军衔不如祝龙裴虎,但入了西疆的这些日子,大大小小的胜仗也打了不少,并且都是漂亮的大捷,将名大躁。 这种声势和实力,老一辈的军将也只在当初年轻的陈疏身上见到过。 论起实力,让纳兰榭去守尧城也不是不可行,但最重要的是纳兰榭毕竟是龙骧老将军的独子,身份显赫不低于亲王,一旦在西疆的战场上出了什么意外…… 东疆的那位老将军会作何感想? 东疆和西疆虽无交集,却都各自手握重兵,这其后的牵涉甚广,也不得不叫人多加思量。 见纳兰榭一意孤行的样子,商宴气得几乎跺脚,但在众人面前也只能生生忍住,面色格外的难看。 “要不,还是让我裴虎去吧,” 环顾四周,裴虎起身拍了拍胸膛,笑着看向纳兰榭道,“纳兰兄弟是个将才,但毕竟是年轻了些,我裴虎皮糙肉厚,守个尧城还不在话下。” 陈疏从纳兰榭身上收回目光,剑眉微凝,关于纳兰榭的身份,他不是不知道其后的较量,但如今的局势并不乐观,祝龙和裴虎都是沙场老将,又熟知西疆地形和战况,对抗疆界大军缺一不可。 毕竟现在整个西疆只有三十万军队,要对抗四十万兵强马壮的西夏蛮兵,这场战争并不简单。 看出形势的紧迫,商衍缓步走到纳兰榭身边,略微点了点头,二人相视一笑。 “商衍愿和纳兰将军一起戍守尧城,请大将军赐令。”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共守尧城 “阿衍……” 商宴心中一震,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人,二人身高相差无几,却都身着战袍,似是一座大山,替她遮挡了塞外所有的风沙险恶。 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当初的皇宫中,不论是朝臣的唇枪舌剑,还是刺客的刀光剑影,有皇叔挡在她的身前,岿然不动,为她庇下一片安宁祥和的阴影。 敛下眼底思绪,商宴一时无言,只得沉默着缓缓垂下了眼眸。 一旁的陈恪看准了时机,唇角微挑,随即上前一步道,“叔父,西夏纠结大军压境,边疆战势已是刻不容缓,而有衍亲王和纳兰将军一起戍守尧城,想必是万无一失的。” 帐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将台上威望素着的大将军,陈疏垂眸盯着图纸,思索片刻,方才抬起头道,“既如此,便由纳兰榭领军前去尧城。” 说着,目光扫过一旁身着华蓝宝铠的商衍,沉声道,“衍亲王为辅。” 在战场之上,纵是以军功论名,但商衍既是亲王,君臣有别,岂有君为臣辅的道理? 账内众将士面面相觑,见商宴没有开口,亦是不敢多言。 商宴也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知道边疆战势紧迫,独自放纳兰榭前去戍守尧城,且不论功过,难免会使东疆寒心。 而有阿衍一同前去就不同了,阿衍亲王之尊,陈疏特提出让阿衍辅助纳兰榭,足以见对纳兰榭的信重,亦是对东疆那位老爷子的交代。 东疆和西疆各掌一方,看似没有交接,实则最是紧要不过,数十万的兵马大权在握,若是被有心人传谣造噩,加以挑拨,稍有动荡,便会祸及奉安。 陈疏少年从军,征战多年,年纪轻轻便统领大权,独掌西疆,此虽细微,却足可见其谋略纵横,目之深远,商宴也不由暗自叹服。 “另,再从我麾下亲军中拨出五千,任纳兰将军调遣。” 此言一出,祝龙和裴虎相视一眼,纳兰榭也有些诧异。 早就听闻陈疏麾下有两万精兵,皆是陈疏亲自磨练操持,身体素质异于常人不说,战场上更是勇猛精进,是可以一当百的精锐之师。 陈疏竟愿意将此等精骑交于他手…… “切记,无需强取,戍守即可。” 陈疏沉声说着,硬朗的面容上目光如炬,“务必保全尧城。” “纳兰领命!” 闻言,纳兰榭和商衍皆抱拳领命。 既已商榷,众人也随即领命各自准备去了,裴虎临出帐前,右手掌心重重的拍在纳兰榭肩上,面上满是凝重,纳兰榭略微一笑,点头算是回应。 商衍和祝龙都先后出了营帐,裴虎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也随即跟了出去。 商宴却一直没有动作,不时帐内便只剩下了寥寥数人。 听着帐外匆忙有序的兵甲脚步声,商宴抖了抖身上的披风,却是开口道,“朕同纳兰将军一同前去尧城。” 陈疏卷起边疆图纸的动作一顿,抬起头似有些意外的看着她。 纳兰榭同样有些吃惊,望向她的眸子里似有光彩熠动。 “何故?” 陈疏问道。 商宴面色平静,缓缓说道,“朕答应过贤妃娘娘,要护衍亲王周全。带着阿衍出征已是有负于贤妃的嘱托,阿衍虽有心护国,但朕又岂能置阿衍于围城不顾。” 陈疏双掌撑于案上,盯着半卷还未裹起的图纸,“尧城虽险,却并不可怕,但陛下可知,一旦城破,大商……便亡了。” 他抬起头看着她,陈疏这么多年征战沙场,伐谋纵横,面上并无过多的表情,只那一双沉稳而坚毅的眼睛,如逼问一般直视着商宴的双眸。 商宴深吸一口气,仍是坚定的回视着他,“朕相信纳兰将军,也相信大将军你。” “陛下,” 陈疏眉头一皱,纳兰榭想要上前劝阻。 商宴摇了摇头,“朕的御撵仪仗,还有从奉安带来的随军依然跟着大将军的队伍走,朕且便服骑马跟着纳兰将军前去尧城,想来西夏不会有疑。” “自然大部分军力还是集结在疆界的。” “四十万大军压境,实属是一场恶战,朕自知身单力薄,在战场上帮不了什么忙,亦不愿让大将军分心,此番西疆存亡,还得看大将军了。” 商宴坚定的说着,与陈疏锐利逼人的目光相接。 比起在西疆黄沙里摸爬打滚的将士们,她的身形的确是羸弱许多,但这种毫不畏惧,坚忍而强大的眼神,倒是和他少年时的一位故人似曾相识。 “如此,” 说着,陈疏将图纸收入怀中,抱拳道,“末将领命。” 出了营帐,呼啸的风沙迎面而来,商宴抬起披风遮挡,乱舞的黄沙中,隐约可见军门外整顿齐整的军马粮草。 转头吩咐了小福子几句,嘱托他去收拾些必须的行装。 纳兰榭掀帐出来,负着手立于她身后,商宴纵是没有回头,也听见了身后那人愉悦揶揄的笑意。 “陛下方才那一席话情真意切,说得纳兰都好生感动。” 商宴并不想跟他多言,权当没听到。 纳兰榭也习以为常,只是向前略微俯身,低声道,“陛下对衍亲王……的这番情意,纳兰也记下了。” 最后那一句话仿佛是在她耳边说的,商宴被激的一激灵,纳兰榭却已灵活的抽身离开,只剩那清朗的笑声在风中不散。 压下心头的恼怒,商宴转身却见溯雪拿着剑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溯雪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一直都格外的谨慎防备,商宴从未见过她有这般模样。 商宴下意识的抬头,不远处的黄沙中,披了战袍的商衍正拍打着马儿的鬃毛。 “溯雪,你可是在担心阿衍?” 商宴轻声道,溯雪已回过神来,面上是一惯的清冷,却并未答话。 “不必担心,” 商宴笑了笑,转头看向远方,笑意中带了一丝苍茫。 “我们与阿衍,共进退。” 溯雪细眉微蹙,“尧城太危险了。” “在这漫天黄沙的西疆战场上,何处不危险呢?” 她的声音很轻,被呼啸的风沙卷的七零八碎,溯雪随之看去,另一边的商衍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来,二人目光相汇,商衍温和而无奈的一笑。 溯雪第一次没有避开。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忠不义 看着明黄的仪仗随着浩浩荡荡的军队渐渐消失在漫天的黄沙中,骑于马上的商宴戴上宽大的风帽,帽檐压下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驾,” 商衍手握缰绳勒转马头,双腿轻夹了一下马肚,队伍开始朝着与大军相反的方向行进。 商宴亦策马跟上,身后跟着长长的士兵行军。 纳兰榭趋马靠近,两匹马儿并驾齐驱。 “尧城虽险,但戍守围城并非易事,更何况敌军诡谲,这一去,形势难测,陛下,不会担心吗?” 风沙已较之前小了很多,但因为身后还跟着步兵,所以行军的速度不算太快。 商宴策着马,并未看转头他,“在奉安皇城之中,纳兰将军不是信誓旦旦说在战场上要护朕周全吗?” “既有纳兰将军在身边,朕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的声音有些低哑,混在风沙之中听着颇有几分洒脱恣意。 纳兰榭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是忍不住低笑出声,这一笑容色潋滟,眼尾却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纳兰还以为,陛下当真是对纳兰厌恶生烦了。” 这一句似喟非叹,勘堪落在商宴耳朵里,商宴心头微顿,似是突然被人攥住了喉咙,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见她如此,纳兰榭眉眼微挑,冠玉般的面上是一惯张扬的笑意,“不过,陛下既如此相信纳兰,纵是修罗炼狱,纳兰也会护陛下周全,必不会让陛下失望。” 入夜,行进的大军进行了简单的驻扎休整,四周篝火明亮,兵甲迈着整齐的步伐巡视,兵器与铁甲不时发出铮铮的碰撞声。 如今战事正吃紧,迁营之事不可懈怠,只是队伍庞大,夜里也只是稍作休息,不过两个时辰便又出发。 商讨完军情,祝龙与裴虎自主帐中掀帐出来,各自奔自己的营帐去了。 一旁陈恪等候了良久,见主帐之中只剩下了陈疏一人,随即避开祝龙和裴虎两人,径自入了主帐。 到了西疆也有些日子了,但陈恪从未单独面见过陈疏。 纵然陈疏是护西大将军,但毕竟同是陈家的儿郎,要论起这嫡亲的血脉,他还得管他叫一声三叔。 可奇怪的是,除了皇帝刚到西疆时,陈疏在接风宴上同他客套了几句,其余并未与他亲近几分。 从未召见过他不说,甚至在众人商议军情之时,也并未特意提点过他,导致现在西疆军中,纳兰榭不论军功还是威信都远远的大过他。 心下恼恨,但他毕竟戴罪之身,又没有侯爵之位加持,来西疆之前,祖父万般提醒他要处处小心谨慎,切莫仗着是陈家血脉太过招摇。 更何况皇帝和亲王也在,军营内耳目众多,皇帝也一直盯着陈家,所以他一直捺着性子,并未有任何的轻狂之举。 如今皇帝一走,这样的好时机,他倒要看看他这位三叔究竟与陈家沾几分。 营帐一掀,陈恪大步走进帐内。 因是临时搭建,主账内布置的十分简陋,将台上燃了一盏灯火,陈疏右手撑着头坐于其后,一边看着将台上铺开的图纸,一边用拇指指腹轻揉着太阳穴,似是有些疲累。 快速打量了一番,陈恪停下脚步,恭敬的抱拳行礼,“愚侄拜见叔父。” 陈疏轻揉着太阳穴的拇指一顿,看着下方姿态恭敬的陈恪,刚正朗逸的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这么晚了,恪儿有何事。” 陈恪心下松了口气,却是抬起头笑道,“侄儿在国公府时,常听祖父念叨起叔父,叔父少年离家,在西疆一刀一枪,用血汗挣得将名虎符,国公府阖府上下无不为之荣耀,受之庇佑,正是有叔父在西疆撑起了一片天,这才使我们陈家根系壮大,屹立不倒。” 见陈疏没有什么反应,陈恪又继续道,“只是叔父这一去西疆就是数十年,祖父和父亲对叔父向来多有牵挂,只是西疆与奉安相隔千里,想是叔父军务繁多,家里送出的书信也难有回音。如今祖父年迈,说起叔父总是免不了老泪纵横……” 陈恪说着长长叹了口气,陈疏看了他一眼,语气淡然,“若无大国,何来小家,我撑起的不只是陈家,还有西疆的黎民百姓,大商的国土城池,父亲既已年迈,便无需谋划太多,有我在一日,陈家自会安稳一日。” 陈疏常年在疆场,说话声音虽不大,却中气十足,听起来颇有几分警醒的意味。 陈恪眼里闪过一丝阴鸷,“话虽是如此,但当初二叔的死,至今可还沉甸甸的压在祖父心头上。叔父常年在外有所不知,如今侄儿的候位被褫,大哥也被贼人所害,痛失一臂,朝堂之上萧太妃和摄政王四处笼络朝臣,打压陈家,祖父一度被气的卧床不起,陈家如今已是元气大伤啊!” 陈恪一边说着,一边想从陈疏面上窥出丝毫痕迹,“侄儿来之前,祖父亦是声声嘱咐,要侄儿将陈家的危难一一告知于叔父,期盼叔父能救陈家于水火之中啊!” 陈疏眉头一皱,“之前我已在回信里说得很清楚,此等离经背道,损国害民之事,难道你们还不死心?” 闻言,陈恪连忙撩袍跪地,“叔父莫气,陈家的确是已经到了风雨飘摇之际,祖父此举亦是无奈啊。早在八年前那场宫变中陈家就已经和皇帝翻了脸,又有摄政王在皇帝耳边日夜挑拨,皇帝明面上不说,那是顾忌着叔父的兵权。” “正如二叔身死当场,皇帝心中也是对我们陈家恨之入骨,朝政也一直被摄政王把持着,对陈家是处处打压,祖父这也是为了陈家打算啊!” “住口!” 陈疏低斥出声,看着跪在地上的陈恪,真恨不得踹他一脚。 “当初你们在皇城中谋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事后还来求我以大军压城,胁迫陛下。当时我便告诫过你们,也不知你们是被什么迷了心窍,这江山是大商的江山,这天下是大商皇族的天下,陈家一旁系外枝,竟也妄想染指?” “玄德皇后在时,先帝是如何待陈家的?” “简直是不忠不义,愚蠢至极!” 第一百三十章 进退无门 陈恪跪在地上,忍不住反驳道,“可是叔父,你明知道玄德皇后她……” “闭嘴!” 陈疏已然动了肝火,面容紧绷,脸色极其的难看。 陈恪只得将即将出口的话语生生吞下,埋下头去按捺不发,却暗地里握紧了身侧的拳头。 “如今摄政王狼子野心,朝野尽知,萧太妃也一直暗中窥视着陈家,但凡被他们寻住一丁点机会,陈家定会被群起而攻之,百年大业即将毁于一旦!” “更何况皇帝心里早就恨毒了我们,处处提防着陈家,启明皇帝在位一日,陈家便永无翻身之日!” “叔父,就算你心系百姓,也要为陈家考虑考虑啊,我们毕竟是嫡亲的一家人啊!” 看着陈恪近乎执拗痴狂的眼神,陈疏只觉胸口气血翻涌,身子险些不稳,只得双手撑在图纸上,依靠着将台撑起身子。 他在疆场上运筹帷幄,恪守本心,竟不想,到头来护住的是这样一群豺狼! “你……你们简直是丧心病狂!” “且不提君臣忠义,退一万步来讲,皇帝没了,陈家又能落得什么好处?” 闻言,陈恪抬起头来,俊逸的面上神色难辨。 “那自然,是另投明主。” “放肆!” 陈疏将羊皮做的西疆图纸狠狠砸在他身上,眼底的决绝与愤怒几可令人胆寒。 “若非念及我们血脉相承,你这一番狂悖之言,我便可命人将你拖出去斩首示众,以正军心!” “陈家若还想安稳度日,便听我一句劝,尽早收手,否则……” 说着,陈疏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一眼,“此等大逆不道之举,一但事发,便是株连九族之祸,届时,便是我,也护不了陈家半分!” “你们,好自为之。” “叔父……” 陈恪几近恳求的开口,陈疏却丝毫不留情面的呵斥道,“滚出去。” 心下不甘,看着陈疏绝情的背影,陈恪咬咬牙,只得起身离开。 出了主帐,兵甲巡视的脚步声复又清晰的传入耳朵。 从陈恪记事起他便从众人口中得知,陈家上有国公,下有护西大将军,朝堂兵权各占一半,钟鸣鼎食,前途不可限量。 后来他年纪轻轻就被封了侯爷之位,朝堂之上众臣都对他毕恭毕敬,往来国公府里的重臣贵胄奉数不胜数,奉安城里不论是哪家王府,撞见陈家的马车都要退避三舍。 陈家曾经是那样的辉煌荣耀,在大商朝堂如日中天,他也以自己是陈家子孙而骄傲。 可自从大商立了幼帝,朝堂起了摄政王,专权弄政,手段狠辣,对陈家是里外打压,逼得陈家在朝中举步维艰,日渐凋零,就连自家妹妹被人欺侮也只能忍气吞声。 他一直不明白,陈家明明有数十万兵权在握,为何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却原来,原因是出于他这掌兵三十万的三叔身上。 夜里渐渐起了风沙,火盆里的火团在风中摇晃,陈恪远远看着主帐的方向,不由冷笑出声。 “看来祖父说的没错,叔父的确难以助我们成事。” 明明是陈家儿郎,却满脑子对皇帝的仁义礼信,一心只想着大商,身为护西大将军,却固步自封,不思进取,难怪陈家会处处受人桎梏。 “看来,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收回目光,陈恪将一封密信交到一看不清长相的兵卒手中,“立刻送出去,那边,自是知道该怎么做。” 兵卒应声去了,陈恪抬头看着混沌漆黑的苍穹,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只要能除掉皇帝,那便是一路人。 商启,既然来了西疆,那便不用回去了。 次日傍晚时分,商宴一行总算是到了尧城。 说是一座城池,更不如说是一处关隘。 尧城不大,放在奉安城里抵不过一座普通的王府宅院,更别提尧城处于乱石嶙峋的山腰,要通过此处,只有一道仅余六乘马车可过的峡道,两边均是陡峭的山岩,全由我方将士把守。 商宴骑于马背上,随军队穿梭在峡道间,头顶的山岩上插着大商的战旗,在暮色中颜色显得越发深沉。 这一路行来,商宴也在心下打量,尧城的地势得天独厚,占尽优势,的确是战中宝地,易守难攻,但若是一旦兵败被围,便犹如笼中困兽。 也难怪陈疏会如此谨慎,甚至拨出了自己的五千精兵。 看着前方马背上的商衍,不自觉间商宴已皱起了眉头,这一处,到底还是太危险了。 天色渐暗,城中燃起了火盆,一行人骑着马先后入了城门,已有城中将领前来交接领命。 纳兰榭是主将,自是上前去与将领交接。 随后商宴也下了马,她裹着厚厚的披风,戴了宽大的风帽,一路上没有露过脸。 小福子和溯雪紧跟在她身后,商宴并无意上前去,她的身份并不易于张扬。 环顾了下四周,商宴终于明白过来,他们要守的,不是这座‘尧城’,而是一处地险,而这座规模不大的城池,也只不过是给将领们作为休整部署的地方罢了,就相当于是驻扎的营地。 其余的将士兵卒都驻扎在峡道外的沙地上,一路上都设有哨塔和潘篱。 那边纳兰榭和将领交接了一番,言语间朝商宴这边看了一眼,那将领被吓的匍匐跪地。 纳兰榭笑着俯身拍了拍将领的肩膀,将人搀扶起来,朝着商宴略微点头示意,二人便一齐出城去了。 跟随士卒进入事先收拾好的房间,商宴这才拉下了风帽,房间不大,里面的桌椅床榻也比较陈旧,但好在打扫的干净利落,屋顶构架看起来也十分坚固,让人有如燕雀归巢般的安宁。 接过商宴脱下的披风,小福子掸了掸上面沾染的沙砾,从入关起,小福子就一直愁眉苦脸的,现下又忍不住叹起气来,“陛下,你看你非要来这么险峻的地方,地势复杂不说,兵力补给都不足,还要戍守一个月,真真是进退无门啊!” “也不知道大将军是怎么想的,居然会同意让你九五之尊来尧城!” 第一百三十一章 黑旗压城 商宴不由失笑,“小福子,你现在是比大将军还能操心了,要不朕让你也留在西疆做个将军罢了。” 闻言,小福子又急又气,“陛下,你又取笑奴才!” 商宴笑着摇了摇头,提起茶壶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却发现是凉的。 小福子正忙着整理披风,并未有所察觉,商宴没有作声,窗外火光明亮,映照在窗纸上是一片静谧的暖黄。 又抿了一口茶水,商宴凝神听了许久,房间虽然简陋,但相比大军的营帐中却要清静许多。 商宴知道,虽有尧城这一安身之地,但那些军将士兵都驻扎在峡道外的沙地上,边疆战火正盛,身处险地,又岂敢高枕安眠? 那边小福子已将披风挂到了撑架上,复打量了一下四周,小福子满眼心疼的道,“这地方看起来比宫里大宫女,大太监们的住处都不如,要在这里住上小半个月,也不知陛下习不习惯。” 商宴放下茶杯,笑道,“这里好歹房梁坚固,风沙不侵,不比营帐好上许多吗?” 说着,商宴看了看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溯雪,状似询问道,“溯雪,你觉得呢?” 溯雪似乎正在想什么事情,猝不及防间被商宴叫到,溯雪垂眸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后道,“战场之事瞬息万变,陛下到了尧城,理应告与摄政王知晓的。” 商宴搁下茶杯的动作一顿,微垂的眼底带了几分迟疑,恍惚间想起了之前她回给皇叔的平安信,不知是否已经送入了奉安之中。 犹豫了许久,商宴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抿了抿唇道,“西疆与奉安相距千里,更何况皇城之中政务繁忙,风云难测,稳住朝堂已是不易,还是不要让皇叔忧心分神了。” 入夜,奉安皇宫内。 斜开了半扇的梨木宫窗边,一紫衣华袍的贵公子轻倚于窗栏上,墨发如瀑,长身微倾,莹白纤细的指尖正轻轻逗弄着掌心的信鸽。 他的眉眼精致而高贵,单薄的唇角噙了一丝慵懒魅惑的笑意,在满殿的锦绣烛火下显得格外华美妖冶。 “哥,不曾想这性子急躁的陈恪还没动手,那心高气傲的小皇帝倒是上赶着去了。” 殿内正上方的沉木案台后,黑袍端坐的男子正敛眉翻阅着身前堆积如山的文书。 如往常一般,偌大的殿内烛火通透,却无一宫人随侍,晚风携带着隐隐的花草香气在帷幔帘帐间浮动。 仿若没听见他的话一般,楚依安提笔点墨,袖袍流动间行止闲雅,眉眼沉静的似是一尊玉佛。 楚珀安习以为常的抚了抚信鸽雪白的羽翅,他斜倚在栏边,侧脸轮廓如刀削斧刻般挺拔分明。晚风吹过,几缕墨发在耳后浮动。 “初到军营就遭遇了敌军刺杀,险些丧命,真是没想到,平日里总爱躲在你身后谨小慎微的皇帝,到了边疆,竟是生出了几分胆识,倒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味道。” 楚珀安懒懒散散的说着,微眯的紫眸瞥向案后无动于衷那人,语调一转,突然笑道,“只是到底难逃皮囊美色的诱惑……巴巴的跟着纳兰榭去了尧城。尧城地险,两国交战,自是兵家必争之地,但边疆形势毕竟不容乐观,各藩国也趁势作乱,陈疏的大军若是与西夏胶着血战,腹背受敌……” 楚珀安缓缓说着,手上用力,信鸽被送出窗外,很快便扑棱着翅膀消失在了夜色里。 “分身乏术,两相权衡之下,尧城也不是不可以视作弃子。” 看着那被雾霭吞没的一星白色,楚珀安转过身来,面上的笑意未达眼底,“皇帝,是在用自己做纳兰榭的护身金符,迫使陈疏在最关键的时刻也不得不保全尧城。” “以自身为软甲,这是何等的情谊。” 烛火微晃,在朝臣密密麻麻的奏言下题上最后一字,楚依安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御笔。 扶案起身,玄黑的衣袍划破空气,顷刻间,威压似泰山亲临。 楚依安面色沉稳,狭长的凤眸里不见一丝波动。 “既是已经夜会了陈疏,以陈恪的心性,想来是沉不住气了。” “通敌卖国,好大一桩原罪,陈家的气数,恐要尽了。” 天边似有流星划过,楚依安眺视着远方,眸底似黑夜苍穹一般深邃幽远,浩瀚无穷。 片刻后,楚依安方才缓缓开口道,“距离行军抵达尧城已经过了多少时日了?” 似是料到了他会如此发问,楚珀安打了个哈欠,皎白的面上笑意懒散,“不多不少,已然十日了。” 尧城城墙上,商宴看着天际的一抹金霞自黄沙交界处冉冉升起,夜里的风沙渐歇,天色混混沌沌,尚还有些泛黄。 这西疆终归是与奉安气候不同,风沙干燥,昼长夜短,适应了以后,商宴每日也醒得格外的早。 细细算来,到了尧城已有十余日了,虽然每日都有大小藩国前来骚扰,但好在守将们防守得宜,所以尧城还算平安。 活动活动了筋骨,今日没有风沙,天气看起来还不错,商宴深吸了一口气,虽然自小看了不少兵书,也习了兵法布阵,但到了战场上她才发现以往不过是纸上谈兵,完全派不上什么用场,好在有纳兰榭和商衍左右提点,才不至于让她太难堪。 只是似乎习惯了奉安城里的喧闹嘈杂,在尧城的日子便显得格外枯燥。 纳兰榭身为主将,整日里忙着布防操练,监察军情,素日也顾不上理会她,唯有阿衍得闲会来陪她说说话。 所以商宴每日里也只能带着小福子和溯雪在周围沙地或是城楼上逛逛。 天边渐渐显现出太阳的轮廓,突然有阵阵齐整的马蹄声自远方传来,声势浩大,整片大地似乎都在为之抖动。 看着黄沙边缘腾起的沙尘黄土,商宴忍不住蹙了蹙眉,“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那些藩国又来袭了?” 小福子伸头看了看,无奈中带了几分哀叹,“日日都来,也不嫌累。” 来尧城这么久,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敌军来袭,看着声势浩大,不过都是些乌合之众,很快便被纳兰榭攻打的溃不成军,若不是陈疏下了军令只守不攻,恐怕这营地还能向前拔上几里地,所以小福子也都见怪不怪了。 “恐怕这次没那么简单。” 溯雪面色凝重的盯着远方弥漫越盛的沙尘,如林的黑旗之下,铁蹄铮铮几乎震耳欲聋。 心底隐隐有一股不详的预感,商宴面色微沉。 “走,去看看。” 第一百三十二章 西夏公主 敌军来势浩大,监察的哨兵早已发觉了不妥,一时间营地内鼓声四起,旌旗奔走间,穿梭的士卒铁甲相撞发出铿锵沉闷的声响。 抱了头盔的纳兰榭掀开主帐,迅速集结了军队将领,正在操练休整的士兵们也各归其位,不过片刻,一众军队便策马出了军门前去查看。 城外的风沙已经完全停歇,明晃晃的日头不知何时已攀到了沙丘之上,碧蓝澄澈的苍穹顶上没有一丝流云。 铮铮的铁骑踏破黄沙,空气中都是沙砾干燥纯粹的味道。 纳兰榭定了马,看着远处乌泱泱的一大片黑甲铁骑,西夏本就民风剽悍,百姓都崇尚强健的体魄,这批铁骑更是个个票肥马壮,身姿魁梧,头顶密密麻麻的黑色战旗高束如林。 两军对峙,战旗展昭下皆是如铁一般的肃静威严。 商衍皱了皱眉,望向身侧面不改色的纳兰榭,光这前锋,恐就有上万之众,看这阵势,此番来袭绝不简单。 身为主将的纳兰榭面色不改,却是忍不住暗自握紧了掌心的缰绳。 商衍心下微叹,纳兰榭在奉安看似纨绔,到了战场之上便犹如鹰隼展翼,锋芒毕露,让他着实惊讶。 名门将子,天纵英才,是何等的骄傲与显耀。 然而,掌管尧城十余日来,尽管已经击退了无数来袭的乌合之众,但纳兰榭还是日夜谨慎,小心谋划,甚至亲自领兵布防施控。 这些,商衍都一一看在眼里,他知道,纳兰榭这是在竭力护住尧城。 或许,皇兄与纳兰榭之间的交情,远非是他所能想象的。 “以往来袭的番邦部族大多阵脚不稳,今日却突然出现这样一支骁勇强悍的铁骑军,数目如此庞大,恐怕陈疏大将军那边军情有变啊。” 商衍压低了声音,温玉般的面上神色肃然。 “可是昨日刚与大将军通了信,并未有任何异常啊!” 一旁的将领接了话,他的额头已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莫非是……” 一个大胆的猜测惊雷般滑过心头,见纳兰榭面色微凝,将领自知失言的噤了声,想到尧城中的那位大人,后背已是寒毛直竖。 烈日当头,头顶的旌旗猎猎作响,明明是晴空万里,众人却感觉犹如山雨欲来。 “纳兰,” 商宴驾着马赶到阵前来,纳兰榭原本紧绷的面色一松,似有些无奈的笑道,“陛下今日怎么赶着上来了。” 商宴停了马,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对面的铁骑自动分开一条骑道,一匹枣红色的战马步伐轻灵的踱了出来。 这是一匹极为纯正的汗血宝马,体形饱满优美,头细颈高,毛皮锃亮,浑身的肌腱流畅不见丝毫赘余,在一众铁骑中当为翘楚。 甫一出来,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或者说,是被那马背上之人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位极为年轻的将领。 并且是一个女人。 一身红褐色的软甲轻袍,身量高挑,腰肢纤细,乌云般的长发挽了细辫高束在脑后,一眼望去,风采卓然。 商宴看着她,一时间竟失了神。 “她是西夏皇室的人。” 纳兰榭轻声开了口,拉回她的思绪。 “西夏皇室?” 商宴蹙了蹙眉,纳兰榭挑唇一笑,示意她看道,“你看她发间还有腰间的坠饰,都是西夏皇室才有资格佩戴的,也是皇室尊贵身份的标志。” “不曾想,西夏皇室里还有这样一位征战沙场的公主。” 商宴心头一跳,随之看去,却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这位西夏的公主生得极其好看,乌发堆云,长眉入鬓,不同于普通人的瞳孔,她的眼瞳泛着淡淡的红棕色,绯红的朱唇两侧各点了一颗细细的朱砂,艳而不俗,殷红欲滴。 目光交汇之时,北堂跋启唇一笑,与两颊边的朱砂相衬得宜,皓齿生香。 商宴几乎看得愣了,与大商的婉约柔美不同,这样张扬而放肆的艳色,就仿佛是西疆千里黄沙中独自盛开的火红佛莲,骄傲尊贵,便是天姿国色的陈娇娇也要逊色三分。 “都说大商国土人杰地灵,好出美人,尤其是皇族之中,个个天资非凡,如今一见,果真是不同。” 北堂跋唇角微勾,潋滟的笑意如同笑声一般直入人心。 她含笑的眼神从商衍身上逐一扫过,途经纳兰榭时目光一顿,微挑的长眉似乎也有些讶异,世间的男子竟有如此绝色。 不过须臾,北堂跋最终把目光停留在了商宴身上,唇边的笑意也愈深,“就连大商的皇帝陛下,也生的如此文秀干净,却比身旁的玉面将军还要矮了一头,倒如同一个女娃娃一般……” 北堂跋笑意张扬,红棕色的眼瞳在阳光下通透有如琥珀一般,仿佛将她从里到外打量了个遍。 “若非亲眼所见,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就是令各番邦部族臣服多年的大商皇帝。” “你是何人。” 商宴还未开口,纳兰榭已冷冷的打断了她,一双桃花眼锐利逼人。 身下的马儿不耐的踱了踱蹄,北堂跋安抚似的抚了抚它的鬃毛,复抬眸,眼里已多了几分桀骜。 “我叫北堂跋,是西夏皇室唯一的公主,” “也是此次攻破尧城,俘虏大商皇帝的主帅。” 闻言,尧城将领瞬间被激怒,不由怒喝道,“一个黄毛丫头,竟敢如此狂妄!” “狂妄?” 北堂跋坐直了身子,眼神里透露出几分轻蔑和志在必得,“我北堂跋带兵踏破的城楼无数,谁是黄毛丫头,战后自知分晓。” “倒真是有些迫不及待呢……” 虽是公主,但那种对战争和胜利毫不掩饰的渴望,犹如一只野心勃勃的贪狼,让商宴一瞬间想起了北堂拓那张残忍狡诈的笑脸来。 看着北堂跋那张天香国艳的面庞,商宴突然觉得头皮发麻,这对西夏皇室的兄妹,几乎颠覆了她在奉安皇宫中的所学所闻。 “皇帝陛下,你要是再走神,我的弓箭就要穿透你的脑袋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军机泄露 北堂跋笑着,一身红色软甲在黑压压的铁骑中显得格外醒目,绯色的眼眸间艳色流转,仿佛是在说着什么玩笑话。 然而话音刚落,前一排的弓箭手已经上前一步搭起了长弓,闪着锋利寒芒的黑色箭尖直指向人群中的商宴。 与此同时,身侧的骑兵和一众将领已经拔剑出鞘,拿着近一人高厚重铁盾的盾兵也迅速上前,在阵前筑起一道铜墙铁壁,铁盾砸到地面的黄沙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烈日当头,一排排的铁盾黝黑锃亮,严丝合缝,几乎一丝风都透不进去。 看着大商铁骑如此反应,北堂跋启唇轻笑,两颊边嫣红的朱砂痣凹陷的弧度更深。 中计了。 商宴心中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更多的疑虑和变故接踵而来,面色也瞬间沉了下来。 “陛下,” 此时,如汤泉碎玉般温柔沉和的声音传入耳中,在燥热粗砾的黄沙烈阳下犹如一沽泠泠的清泉,商宴从思绪中抽身出来,原本轻蹙的眉头也缓缓打开。 纳兰榭穿着银白色的战甲,身量欣长,微微低头俯瞰着她,头盔上的红色盔缨在风中晃动。 “不要担心,跟在我身后就好。” 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声音虽轻,唇边勾起的弧度却温柔而坚定。 商宴不自觉间就安下了心来。 此时阵前已是剑拔弩张,眼看着两军交战在即,那边北堂跋却缓缓抬起了玉手,示意众弓箭手退下。 “她是在试探我们。” 头顶旌旗猎猎,商宴面色如常的缓缓吐出几个字,“我们中计了。” 明明是晴空万里,一旁的将领却听得寒彻骨髓,后背几乎立刻就湿了个透。 商衍也忧心忡忡的看了过来。 纳兰榭没说话,目光从她握紧缰绳的指尖移开,望向远处那片士气俨然的黑旗大军,这批军队在他的防控下来得这样悄无声息,为首的甚至是西夏皇室的公主,可见这一队人马,绝对是得到了什么消息,甚至是预谋了很久,这前锋一探,不知还有怎样规模的大军接踵而至…… 入夜,整个尧城都燃起了火把,营地之中处处戒备森严,值守巡逻的士卒们个个神情严肃,丝毫不敢懈怠。 而在营地防备以外几里远的的地方,就驻扎着西夏的那批铁骑。 主帐之中,负责与陈疏大军传递密信的将领手捧着令箭跪倒于地,他没有穿盔甲,只着了一身请罪的素服,满经风霜的面上老泪纵横。 “将军,秦某戍守尧城三十余载,才得护西大将军的信赖,负责两军的密信交接,虽然不经战场的厮杀险恶,却是一个时辰也不敢惫懒,陛下入城这十日来,往来密信都是经由秦某之手,半分不曾假借他人!” “且昨日夜里方才收到护西大将军的密信,说疆界战况胶着,并无异常,不曾想今日就突然出现这一批西夏贼军,秦某有罪,请将军收回令箭,治秦某失职死罪!” 秦升说着,面上泪水混和着汗水,言辞激烈间面色涨得通红,而将台之后的纳兰榭只是垂眸看着铺展开的尧城地图,并没有说话。 商宴披着明黄纹锦的大氅进来,看着跪倒在地的将领,刚才那番话她也听见了,秦升二十岁从军,在尧城一守就是三十多年,是尧城的老将了。 所以陈疏也放心将尧城的军机要密都交予他,此番敌军阵前公然的挑衅,无疑是冲着她——大商皇帝而来。 而之前大军兵分两路,皇帝的仪仗随行都跟随着陈疏的主力军去了疆界,她本是乔装便服跟着纳兰榭隐秘入的尧城,知道的人并不多。 西夏这支军队的出现,无疑是军中有人泄露了极为重要的机密。 秦升作为机密处的第一人,她的身份也只能过他的手,机密泄露,他便是第一罪人。 这么想着,商宴已经走到了秦升身边。 秦升捧着令箭,低垂着头,直到有人掺着他的胳膊缓缓将他扶起来。 秦升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他的膝盖在十多年前受过重伤,腿虽然是保住了,却留下了一辈子的病根,不得已便从战场上退了下来,退到了尧城中处理些军机要务。 秦升还未站稳,待看清扶他的人是谁,顿时心中大骇,不由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陛下!” 这一跪实在干脆,咚的一声闷响,听得商宴哭笑不得,佯怒道,“怎么,难道还要朕再扶你一次吗?” “陛下隆恩,罪臣惶恐!” 秦升哪里敢叫商宴再扶他起来,只得连连告罪,赶紧起身。 由于年纪大了,又有腿疾,秦升的动作颤巍巍的,站起来时比商宴还低了一头。 与其说他是来请罪赐死的,不如说是来自证清白的。 秦升从军数十载,在尧城一待就是三十多年,尧城中的士兵们无不钦服,如今大商皇帝在尧城的机密被泄露出去,便是通敌卖国的大罪,秦升作为机密处的第一人,若不自证,何以偷生。 边城的老将,可杀,不可辱。 商宴看着他,唇边尽量牵出一抹宽和的笑容来,“秦将军,此事并未查清,何必急于揽罪于一身,更何况,这机密未必是从尧城中泄露出去的。” “秦将军品正,护西大将军信得过,朕也自然信得过。” “陛下,” 此言一出,秦升心中大为撼动,“秦某何德何能,能得陛下和大将军如此信重!” “若是没有德能,秦将军又怎会在尧城坚守这么多年,落下这一身伤痛。” 商宴说着,顺势将那令箭送回他掌中,“将军不必太过自责,夜且深了,” “小福子,送秦将军回帐里歇息吧。” 候在帐边的小福子立即应了一声,随即手脚轻快的掀起了帘帐,“秦将军,小心脚下。” 秦升哪里受得住这恩典,只得连连应声,见商宴也丝毫没有要追究他罪责的意思,心下不由大为感动。 “陛下贤德,秦某告退。” 临出帐前,秦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烛火明亮的帐中,披着明黄大氅的君王身量单薄,看着将台后年轻的白袍将军低眉沉思。 这个夜里,大敌当前,整个尧城都严阵以待,而帐中二人却没有丝毫如临大敌的戾气,更恍若故人夜会的悠然自得。 亦君,亦臣,亦友。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战火大起 秦升有些惊诧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不由得摇了摇头,抓紧跟上了小福子公公的步伐。 账内,商宴看着将台后一直敛眉沉思无动于衷的纳兰榭,忍不住轻轻开了口。 “倒是难得见你有如此认真的时候。” 闻言,纳兰榭终于抬起了头,烛火下,他神色认真的看了她许久。 “陛下难道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商宴回视着他,清秀矜贵的眉目间神色自若,“朕不是一时兴起,从朕决定与阿衍同赴尧城,甚至是下旨御驾亲征的时候就已经清楚的知道会面临着什么。” “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不亚于朝堂的风波诡谲,莫非纳兰将军认为朕就如此不堪吗?” 二人目光相接,纳兰榭微有些怔愣,不知为何自己竟突然有此一问。 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很长,多半时间商宴防他像防狼一样,但纳兰榭也知道,面前的君王虽然年轻单薄,但她的性子却是坚韧过人,明明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却还成天老气横秋的将整个大商的国运担当都抗在自己肩上。 这么想着,纳兰榭忍不住轻笑出声,看似随意的动了动脖子。 “我已经同衍亲王和几个将领商议过了,目前尧城的粮草军械尚算充裕,加之前期防守得宜,再戍守大半个月不成问题。” “只是西夏已经得知了陛下身在尧城的机密,就好比饿狼瞧见了肉,只恐会前仆后继的疯狂进攻尧城。” “尧城地势虽然得天独厚,各处都安排了关险守将,但以尧城十万的兵力,要面临西夏饿狼扑食般的纠缠攻打,无疑将是一场惨烈的恶战。” 闻言,商宴缓缓点了点头,在此之前她也有所预料,毕竟在尧城已经待了十日有余,她也并非是一无所知。 只是不曾想她的身份竟泄露的如此之快,甚至是陈疏那边都毫无察觉,找不到泄密之人,军中也无从查证,更不知西夏究竟做了怎样的谋划,谋划了多久。 此时的尧城就犹如在瓮中沉睡的野兔,被黑暗中的饿狼贪婪的盯视了许久,蓦然惊觉,已是逃脱无路。 商宴深吸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保持沉稳,“陈疏大将军那边如何?” 纳兰榭知道她内心的忧虑不安,并未多言,只勾了勾唇角道,“昨夜沙洲传来的密信中说西夏和回纥的大军在疆界拧作一股,大肆进攻反扑,两军胶着,战势不容乐观,并未提及有何异常。” “而尧城与沙洲之间密信往来最快也要两天,” “只怕这次,也是给大将军出了一道难题。” 帐中沉默了片刻,商宴忍不住喟叹出声,“到底是大意了。” “费尽心思的排谋布阵,却不想军中竟出了国贼,如今尧城腹背受敌,真是举步维艰。” 帐外传来巡逻士兵整齐利落的脚步声,火盆烧的正旺,将二人的身影拉的欣长。 纳兰榭不说话,仔细的看了她许久,绝美的面容在烛火下如冠玉般润泽生辉。 “陛下,此前你说要来尧城,纳兰并未劝阻,如今尧城陷入危境,陛下可否听纳兰一回。” 他的声音温柔,语气却是格外的认真,“这几日,陛下便安心的守在城中,我会拨出一列精兵,寸步不离的保护着你。此番背水一战,若是到了紧要关头,纳兰便设法命人杀出一条血路,拼死护送陛下安全的离开尧城。” 他的语速缓慢,短短的几句话,却说得商宴心惊肉跳。 她抬眼看着眼前这个身着战袍的俊美男子,从宫庭里纨绔风流的名门公子,到战场上意气风发的常胜将军,他看向她的眼神里始终温柔有余,深情坚定。 如他所说,对她所有的决定,正确也好,冲动也罢,他从未强迫她做出任何改变,始终给她留有选择的余地。 只这一次,他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 远处隐隐有炮火声传来,帐外的脚步声也越发凌乱急促,纳兰榭深深看了她一眼,抱起一旁的头盔大步向帐外走去。 路过她身边时,纳兰榭步伐一顿,转过头来,薄唇牵起一抹好看的弧度道,“不用担心,在城中安心等我回来便是。” “我说过,在战场上,定会护你周全。” “纳兰榭,” 他走得太急,商宴想要拦住他,指尖却只能触碰到他扬起的战袍一角。 走出帐外,小福子正焦急的等待着,商宴抬脚向纳兰榭离开的方向走去,却被几个精壮的兵将拦住。 “陛下,外面可去不得!” 小福子急得声音都在发抖,“半夜里西夏营地那边突然又出现了好几列军队,数目庞大,直接攻向我们的营地,战况惨烈啊!” 商宴不言,心却在狂跳着,她推开挡在她身前的精兵,拔足向城楼上奔去。 爬到一半时,她的余光瞥见城门下身着宝蓝战甲的商衍正翻身上马,尽管来尧城这么多天她已经见惯了战场,可此时听着城外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和喊杀声,商宴仍是忍不住腿下发软。 终于爬上了城楼,抬头的一瞬,小福子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这……这也太可怕了!” 只见远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将原本一片墨黑的苍穹燃的通红,几乎照亮了黄沙深处的半个天际。 犹如流星雨般的火矢中,一大片黑压压的西夏士兵如潮水般涌向我军在城外驻扎的防守营地,战旗高举,杀伐声四起,铁骑踏动着,使远在城楼上的商宴等人几乎都能感受到大地的颤动。 而漫天的火光下,以纳兰榭为首的一队骑兵正策马向那战火的正中心赶去,少年银枪,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许是那战火的浓烟太过燎人,商宴一时有些站立不稳,一手扶在了城楼的墙头上。 尧城与那营地明明相距甚远,一片冲锋的喊杀声中,商宴几乎能清晰的听见兵刃相接,大刀划破胸膛干脆的破甲声,战马折蹄,骑兵以头着地沉重的闷响声,长矛刺破士兵的铠甲穿透身体的嘶哑声,燃烧着的火矢秫秫的发箭声。 这一切的一切都瞬间将大漠黄沙里本该有的霜寒寂静吞灭,制造出一个杀伐屠戮的人间炼狱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战火狼藉 “西夏此番明显是有备而来,来势汹汹,照此下去,尧城也撑不了多久了。” 溯雪平静的开了口,她静静的眺望着战场的方向,熊熊燃烧的战火倒映在她清冷的眸子里,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那可如何是好,陛下如今被困在尧城之中,护西大将军那边何时可赶来支援?” 小福子已是急的团团转,来尧城的这些日子,虽然还算安宁,但他总是心里惴惴不安,平时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就担心会出什么意外。 如今应验了,更是让他急的不知所措,“要依奴才所言,陛下就不应该来尧城涉险……” 溯雪不言,商宴轻轻摇了摇头道,“纳兰榭已经连夜发出了三封密信,信鸽不眠不休也要两个日夜才能传到沙洲。” 看着远处战火纷飞的修罗战场,商宴的声音微有些干涩,“纳兰榭领的军令是死守尧城,这不过才十日有余,数十万大军压境,陈疏那边恐怕也是分身乏术。” “这一关,还是得我们自己扛下去。” 溯雪沉默了片刻,看向她道,“尧城已成围城,陛下陷入危境,可向奉安皇城求援。” 商宴心里咯噔一下,脑中突然响起那日桃树下皇叔低沉的话语来。 “若是遭遇险难,便及时修书回奉安。” “对啊,” 听溯雪一言,小福子像是突然抓住了救星,顿时喜上眉梢,一扫方才的颓靡。 “纵使护西大将军脱不了身,可皇城之中还有摄政王在,王一定会有办法解救尧城的!” 小福子毕竟是在奉安皇城中长大的,看着商宴从最受宠的公主到偷天换日的太子,再到无人敢觑的九五之尊,一路走来,在背后推动一切的楚依安就如同神明般的存在,比起同在疆场的陈疏,或许远在奉安的楚依安更能让他信服。 看着小福子满眼的期翼和欣喜,商宴并未有过多的反应。 “西疆与奉安足有八九日的路程,远水毕竟解不了近渴,何况皇叔一人掌管朝廷已是艰难,何苦再让他费心。” 远处的战场厮杀成一片,弥漫的硝烟战火中,她已寻不见纳兰榭的踪影。 “阿衍和纳兰榭还带着将士们浴血杀敌,将士们尚未言弃,朕为一国之君,岂能就此生出畏缩之心,不论如何,朕都要与将士们共守尧城。” 将手从墙头上抽回,商宴缓缓道,“再扛几日,等沙洲那边回了信,届时再做商榷也不迟,若非到了迫不得已的关头,不可再提传信奉安之事。” 她最后一句说的极轻,垂至脚踝的大氅在风中浮动着。 小福子一脸忧色的看向身旁的溯雪,溯雪垂眸思索了片刻,终是回答道。 “是。” 等到天色微明的时候,战场上的战火终于渐渐的熄灭,原本被燃的通红的天际也开始渐渐浮现出原本的青白色来。 一夜未眠的商宴骑了马,在精兵的护送下从尧城一路直奔营地。 战火虽然已经熄灭,但硝烟仍在四处弥漫,经历了一夜的靡战,营地虽是守住了,但也狼狈不堪。 商宴翻身下马,溯雪也紧跟其后。 营地中再不复往日的操练声声,秩序井然,满地都横七竖八的躺着伤兵,鲜血浸透了包扎伤口的纱布,不时有人痛苦的呻吟出声,军医和将士们在其间忙碌的穿梭着。 商宴避开沙地上还未来得及收捡的断箭残躯,一步步向前走着,目之所及,将士们皆是满身的疲惫,他们互相搀扶着,身上甚至脸上都沾满了血迹和灰烬。 恍惚中商宴又回想起那夜苍茫的星空下,众将士们举着酒坛,放肆的开怀大笑,杂谈共饮。 而今入目,一片狼藉。 这一战,没有输赢,却打得惨烈。 “衍亲王和纳兰将军在哪里?” 商宴再掩不下心底的担忧,抓住身边路过的一名将领询问道。 那将领灰头土脸的,似乎是方才认出她来,用袖口胡乱抹了把脸,行过一礼后这才指了指军门的方向。 军门外防御的藩篱已被践踏的四分五裂,哨塔上尚还插着大商的军旗,却也被硝烟熏染成红一片黑一片。 隔的远远的,商宴看见商衍正靠在战马一侧包扎着手臂,就在他几步远的地方,一柄银色的长枪斜插入沙地中,纳兰榭撩袍跨坐在被黄沙掩埋了一半的巨石上,右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商宴快步走过去,忍不住皱起了眉。 “阿衍,你伤势如何了,怎的不叫军医来瞧瞧?” 商衍正低头缠绕着纱布,见到来人,先是一愣,随即无奈的勾起一抹笑容,将受伤的那只手掩于身侧道,“不妨事,只是不小心被流矢划了道口子,伤口不深,自己包扎下就行了。” 说着,商衍的目光看向远处一地的伤兵,素来温和的面上流露出一丝凝重。 “这场战打的惨烈,命丧战场的士兵无数,存活下来的将士们也都受了重伤,这种紧要关头,还是不要再劳烦军医了。” 商衍素来喜着一身儒雅干净的蓝袍,如今从战场上下来,沾染了血迹和灰土的战甲已然是狼狈不堪,缠着纱布的手臂还在缓缓往外渗着血。 商宴心知阿衍是一心想着那些受了重伤的将士,所以才避开众人来独自处理伤口。 微微叹了口气,商宴自知劝不了他,便嘱咐跟在身后的溯雪道,“溯雪,你去找军医取点箭伤药来替阿衍敷上吧,阿衍一个人难免处理不妥,止血包扎这方面你是最擅长的了。” 闻言,一直默不作声的溯雪抬眸扫了眼商衍的伤口,复又垂眸道,“是。” 看着溯雪和商衍一前一后往军营中走去,身后传来纳兰榭熟悉的轻笑声。 “陛下还真是安之若素,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还想着成人之美,” “如此劳心费神,纳兰这边先替衍亲王谢过了。” 并不理会他的调侃,商宴上前自顾自的坐到他身边。 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起来,灼灼的烈日悬到了半空,硝烟却还未完全消散。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望着远处状似恢复了平静的黄沙大漠,商宴的目光有些游离,“朕以前坐在奉安皇城中的龙椅上,自以为朝堂上的尔虞我诈,风波诡谲已是艰难异常,却不想战场上的厮杀还要惨烈百倍。” “皇城之中,人人都披着一身朝服官袍,说话做事皆会顾忌自己的身份和利益。朝堂上的各怀心思,官员间的互相揣摩,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和前程,维护家族的地位和荣宠,满身的荣耀便都成了枷锁。” “可是在这沙场上,披上战甲,便再无高低贵贱,只有敌我之别。战场上没有利益之争,也没有尔虞我诈,他们甚至连自己能握住什么武器都不能选择,要活下来,就只能杀伐屠戮,茹毛饮血。” 说着,商宴转过头来看着他,彻夜未眠的眼睛里泛起一条条的红色血丝。 “御驾亲征只是一道旨意,却要百万军将为之殒命,甚至……朕只是想和你们一起守住尧城,却不想竟成了尧城的催命符。” “纳兰榭,朕这皇帝,是不是做的很任性。” 商宴神色落寞的说着,风沙吹起她额边的碎发,一缕缕的贴合在脸颊上。 纳兰榭看着她眼下的乌青,只感到胸口一阵阵的闷痛,想伸手替她将碎发别至耳后,最后却是忍住了。 “怎么,陛下现在是后悔了吗?这可不像你啊。” 纳兰榭故作轻松的笑道,尽管刚经历了一夜的靡战,面上沾染的烟尘丝毫不能掩盖他的风采,一双桃花眼笑起来依旧是风华月茂,神采卓然,让商宴一时忘了身处何方。 或许出色如纳兰榭这般的男子,不论何时境地都是如无暇美玉般流光溢彩的。 “西夏的狼子野心早就有所端倪,这道战书不论陛下是下还是不下,西夏都会大肆的踏军而来。” 纳兰榭说着,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意,斜插入黄沙之中的银枪上,长长的的红缨在风沙中飒然舞动。 “而在这沙场上背井离乡的战士们,他们握住的不仅仅是杀人的武器,更是保护自己家人和国土的双拳,是大商的旌旗和威严。” “陛下怜悯将士们马革裹尸,但他们也以血肉之躯永筑大商的安宁,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魂归故里,或许才是他们最自在的时候吧。” “是啊” 闻言,商宴长叹出声,“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至顶至上的权利和地位,谁不是踏了满地枯骨才走上去的呢。” “只是太过残酷,朕始终于心不忍。” 听着商宴喃喃般的呓语,纳兰榭垂眸不知想了些什么,伸手拍了拍护膝上的风沙,起身道,“与其在这里长吁短叹,暗自伤神,倒不如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一夜的鏖战,不过是勘堪守住了营地,接下来西夏不知还会有怎样的动作,” “但唯一肯定的是,西夏的攻势会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我可是在陈疏将军面前领了军令状的,在沙洲的回信传来之前,不论如何也要带着尧城撑下去。” 纳兰榭说着,随手拔出沙地上的银枪负于身后,另一只手递给她道,“陛下当日毫不犹豫的决定同赴尧城,不正是因为相信纳兰吗?” “纳兰说过的话,从不食言。” 商宴抬头看向他,烈日晴空下,纳兰榭一袭白袍,身负银枪,白玉无瑕的面上噙着洒脱不羁的笑容,一如她初次见他的模样。 看着他,不自觉间商宴的面上也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将手搭上纳兰榭的腕部,一个借力起身,商宴看着他答道,“好。” 耀眼灼目的烈日泛着银白色的光圈悬在大漠顶空,仅碧蓝的天际浮着几丝流云,黄沙之中,连风都是干燥的。 绵延起伏的沙丘上,一抹红色的身影在缓缓的行走着。 卸下战甲,北堂跋只穿了一身褚红色的素衣软袍,袖口和腰部都束着深色的符木系带,红袖招摇,更显的纤腰一握。长长的卷发披散下来,仅额心坠了一枚特殊的银饰。 远远望去,容颜艳丽,风姿绰约。 如同沙丘上绽放出的一朵曼珠沙华。 从营帐中出来见此情景的图布在原地愣了一会,并未跟上前去,而是绕过沙丘停在那抹红色身影的后下方。 “禀公主,各个藩国的军队都已经暗中集结完毕了,只是元帅那边还未有消息。” “不急。” 北堂跋唇角一勾,足尖拨弄着脚底的黄沙,“大商军营中那位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不然我又怎么会亲自带兵来尧城这个地方。” “先让那些藩国军队跟他们玩玩,每隔两个时辰就发起一次进攻,夜里就由你带着冲锋,耗尽他们的体力和粮草,届时便可一举拿下尧城,生擒大商皇帝。” 闻言,图布皱了皱眉,道,“可是从昨夜的进攻看来,那大商的守将也不是吃素的,区区几万人居然能抗下我们的大肆进攻,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叫纳兰榭的将军,此人虽然年轻,但冲锋陷阵和排兵谋略丝毫不逊于陈疏那老贼,要攻破尧城,恐怕没那么简单。” “不可心急大意啊。” “这个我当然知道,” 北堂跋睨了他一眼,眼尾带了丝冷笑,“恐怕陈疏都没想到,我们的主力骨早就从疆界暗中转向了尧城,而城里的这些人还浑然不知,居然还妄想着能够守住尧城。” “再厉害的将军也经不起车轮人海,昼夜不息,更何况他们的背后是一座死城,一旦粮草耗尽,军械不足,便如同瓮中捉鳖,轻而易举。” “而这慢慢折磨他们的过程,才是最有趣的。” 北堂跋缓缓说着,两颊笑涡里的朱砂痣活色生香,“都说杀人诛心,从希望到失望,然后慢慢的陷入绝望,最后一点点的停止挣扎,若是太痛快,那倒没什么意思了。” 她咯咯的笑着,笑声张扬而不失妩媚,图布听着,却是缓缓低下了头,不敢再多看。 身为西夏多年的老将,在大漠边疆里呆得久了,看什么都没有颜色,直到这位公主来到了战场上,他从未见过美的这么张扬放肆的女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各取所需 或许是因为西夏皇室中近乎残酷的立储制度,众多皇子中,只有一人能存活。 所以皇室之中的血脉亲情似乎也格外的淡薄,北堂跋是公主中最年长的,但早些年西夏为了笼络各藩国,将所有的皇室公主乃至宗亲贵女都嫁了出去。 有的公主殉了国,有的公主殉了夫,有的公主一嫁再嫁,有的公主儿女成群。 唯独这一位长公主,骄傲而自由的活在战场之上。 皇室残酷,帝位孤寡,他并不认为君王有多么宠爱和疼惜这位长公主,因为如果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怎么会连笑容里都带着狠厉。 观而不语,知而不言。 他此行的目的只是辅助长公主一举拿下尧城,明哲保身就是永远不要窥探皇室中的辛秘。 图布缓缓的退下了,北堂跋从他身上收回目光,浅棕色的瞳孔眺望着尧城的方向。 苍穹开阔,远远的只能望见一线黄沙。 风沙携裹着她长长的卷发,红裙飒舞,肤色如雪,这一抹红色在万里黄沙中美成了极致。明艳含笑的眉眼间满是明目张胆的野心和欲望。 若是此次能一举击溃大商,那么,她就不用再依附于那个令她恶心的人了。 只恨她投身在西夏皇室,却是个女儿身,若她是个男子,便是那至高至上的位子,她也是要争一争的。 千里之外的奉安皇城之中,此时已经渐渐入了夏,一向偏冷的泰安宫中也卷起了厚厚的帷幔。 萧太妃难得的离开了殿内的火炉,到苑子里的亭中小憩。 铺了厚厚一层软垫的贵妃榻上,萧太妃慵懒的倚靠在上面,身后含香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风,似是怕凉着了萧氏。 穿着牡丹纹浣花纱裙的商乐抱了猫儿坐在对面,绕有兴趣的讲着昨日看的戏曲段子,无非是些女眷们都爱看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听着这些俗套的坊间故事,萧太妃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示意含香停下手中的扇子道,“你呀,总是一副长不大的孩子模样,之前回纥来大商逼亲,母后这才想到我的乐儿长大了,该到了成家的时候了。” “前些日子母后也替你张罗了几户人家,都是世代传袭的侯爵伯府,家族根系深厚,公子也生的倜傥周正,可保你一世安享太平,生活无忧,可你偏偏耍着公主的性子对人家挑三拣四。” 说着,萧氏顿了一下,雍容华贵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疲色。 “乐儿,母后终究是护不了你一辈子的。” 听着萧氏的话,商乐抚弄着猫儿的动作一顿,却是忍不住皱起眉头道,“那些世家子弟都太俗了,除了舞文弄墨和花拳绣腿简直一无是处,又怎么能配得上本公主。” 何况,纵是纳兰榭那番拒绝轻辱她,在她眼里,这些皇亲国戚也及不上纳兰榭的半分风采。 见萧氏不说话,商乐将怀里的的金丝猫抱给身后的秋儿,上前伏在萧氏的膝头撒娇道,“再者说,乐儿也想在母后身边多尽尽孝心,不想离开母后和大哥。” 见商乐撒娇卖乖的样子,萧氏的面色稍霁,“你啊,一口一个大哥,是越发没规矩了,毕竟不是一母所出,不要太过依赖于他了。” “母后,大哥不是从小就被您养在膝下的吗,从小到大都很照顾乐儿,乐儿一直把大哥当亲哥哥看待的。” 闻言,萧氏的眼底闪过一丝讥讽,她是从小就将商玄养在膝下,不过却也只是为了稳住自己在后宫中的地位。 表面上商玄对她服服帖帖,唯命是从,背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小动作。 商玄毕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出身于大商皇室中,皇子的骨血里终归是带着狼性的,谁都想要坐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从商玄看她的眼神里她就知道,他从来没有把她当作他的母妃。 这是一头养不熟的狼,并且龇牙咧嘴,蠢蠢欲动。 所以这些年,对商玄的各种小动作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面的母子亲情也不过是二人各取所需。 她不仅要与陈家和楚依安相对峙,还得时刻防范着被这头狼反咬一口。 萧氏摩挲着染的猩红的指尖,如枯井般黑沉沉的眼底透着丝丝寒意。 似是被她的神色吓到了,商乐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母后,乐儿可是说错了什么?” “没什么。” 不过一瞬,萧氏又恢复了一贯的威仪自持。 “只是这些日子来西疆的战况一直僵持不下,在楚依安的铁血手腕下朝内外的官员人人自危,对楚依安更是俯首帖耳,趋之若鹜,陈贤一党也被牢牢的打压着,若是皇帝这次御驾亲征一去不返,恐怕大商真的是要改朝换代了。” 绕是商乐素日里再嚣张跋扈,此时此刻听着萧氏的话也忍不住背脊发寒。 环顾了四周,苑子里并没有旁人,商乐还是不自觉间压低了声音道,“母后莫不是糊涂了,这些话岂能胡说?就算是皇兄出了什么意外,那也有大哥在,大商的江山,岂能落到一个姓楚的外人手中。” 闻言,萧氏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这天下,不是早在他楚依安手中了吗? 苑内有凉风袭来,亭子里钩挂起的绢纱也在随风飘动。 萧氏望着苑子里郁郁葱葱的花丛道,“万事都要给自己留好退路,这些日子不少人都死死盯着西疆的动静,想要探听出一丝先机,你那大哥也有些日子没进宫了吧?” “这都盼着呢。” 萧氏说的随意,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西疆的战事不容乐观,朝野上下都被楚依安牢牢的抓在手心里,陈家闭门不出,韬光养晦,有一个陈疏在战场上就足够他们屹立不倒。 这些年她让萧肃本本分分的守在封地,暗中囤兵,太妃的位子看似尊贵,实则风吹即倒,手握重兵,这才是她的立身之本。 而商乐却是越听越糊涂,她不明白为什么向来慎重的母后为何今日会说出这些忌讳的话。 不明就里的商乐剥出一颗荔枝,讨巧的将果肉递到萧氏身前的玉碟里,宽慰道,“这战事的胜负尚未可知,母后无需太过忧心。” 第一百三十八章 城在人在 看着自己女儿糊里糊涂的样子,萧氏忍不住叹了口气,怪只怪这么多年她将她保护的太好了,又宠的娇纵,若是有朝一日她不在了,她又该如何自保? 入夜。 接连几天的大肆围攻,大商的军营一退再退,几乎已经快要迁至尧城之中。 西夏的兵力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日夜不分的对营地发起车轮人海战术。 “我方的将士伤亡惨重,兵力折损了近乎一半,再这样下去,尧城中的粮草也快要耗尽了。” 商宴听着秦升的禀报,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突突的跳着,忍不住疲惫的揉了揉头。 看着商宴奇差的脸色,小福子急忙倒了杯热水,心疼的送到商宴手中,其它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这几天西夏每隔几个时辰就发起一次进攻,别说是陛下,就连他也没睡过几个囫囵觉了。 前方忙着防守,根本已经顾不上城中之事,城里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开火,只能和着水咽下几口干粮。 商宴喝了口热水,慢慢才平息下额角的疼痛,“陈疏将军那边,有何回话?” “西夏这次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看似大举骚扰疆界,其实主要的精锐都调到了尧城这边。” 秦升叹了口气,“大将军收到密信知道中计后当即便便调了五千精骑和粮草车队前来支援,可谁知支援路线被泄露了出去,途中被西夏拦截,损失惨重,一来二去,又耽搁了好些天。” “何况西夏的大军在疆界缠斗不休,战势如火如荼,大将军也脱不开身,虽然已经下令在彻查泄密之人,一时片刻也查不出什么眉目,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死守着尧城,等待大将军的支援。” 秦升噼里啪啦的说完这一连串,商宴也已经喝完了杯中的热水,她清瘦的面上神色憔悴,眼中的光芒却是越发明亮坚定。 “那依秦将军所见,以尧城现在的兵力和粮草储备,还能撑多久?” 仔细斟酌了片刻,秦升咬咬牙道,“顶多不过十日。” 闻言,小福子心头一颤,焦急的看向身侧默不作声的溯雪。 商宴垂眸沉思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朕知道了,你如实回信与大将军便可,十日,足够等到大将军的援军了。” 秦升犹疑了片刻,终是回答道,“是。” 这边秦升刚退下,便有一名士卒进来禀报道,“陛下,纳兰将军回来了。” 闻言,商宴激动的扶案起身,重复了一遍道,“纳兰将军回来了?” 快步走出房间,商宴大步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城中有许多临时搭建的帏帐,里面安置的都是那些身受重伤的士兵们。 纳兰榭将陈疏交给他的三千精骑都分布在尧城四周,作为尧城最后的防线保护着她,而他这些天一直带着士兵在外抵挡西夏的轮番进攻。商宴几乎连他的影子都见不到,只能从传报的士卒口中得知今日我军营地又后退了多少,伤亡人数几何。 快到城门时,商宴远远的看见那一抹白色的身影,终于落下了心来。 “纳兰榭,你没受伤吧?” 商宴一路小跑过去,将他从头打量到尾,虽然他一身白色的战袍沾满了沙土和血迹,已经狼狈不堪,但好在没发现什么伤处。 商宴松了口气,又问道,“阿衍呢?阿衍怎么样了?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纳兰榭不说话,只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向一边早已准备好的马匹旁。 “上马。” 商宴还未反应过来,纳兰榭已经将缰绳交到了她的手中。 “纳兰榭,你这是干什么?” 他握住她的掌心很用力,商宴想要挣脱开,却是徒劳无功。 “上马,趁现在西夏刚结束了一轮进攻,我带着你从边侧突围出去,外面会有精骑护送着你离开。” 纳兰榭说着便要扶她上马,商宴顿时明白了过来,纳兰榭这是要拼死护送她出城。 想到此处,商宴不由恼怒起来,“放开,朕说过朕不会走的!” 然而这一次纳兰榭没有再由着她的性子,他紧紧的攥住她的手,完玉般精美绝伦的面上满是凝重之色。 “陛下,你不能再任性了,此时再不走,等大军退到了尧城之中就再没有机会了!” 纳兰榭疾声说着,平日里总是风流含笑的桃花眼平静下来竟也带着慑人的迫力。 “不要忘了,你是大商的君王,若是尧城被攻破,陛下,大商就真的要陷入绝境了。” 闻言,商宴终于停止了挣扎,她直直的看着他,冷声道,“正是因为朕是大商的君王,所以才更不能临阵脱逃,要朕弃下这一城的将士们不顾,丢下自己的手足和朋友,独自逃离苟活吗?” “纳兰榭,朕做不到。” 商宴说的干脆,纳兰榭不说话,只是沉默着。 认识他这么久,在商宴的映像中纳兰榭向来是一副吊儿郎当,风流恣意的纨绔模样,鲜少有这样沉静内敛的时候。 看着他因为生气而抿紧的薄唇,原本意气风发的的眉目间隐约透出丝丝疲色。 商宴心下忽然一软,另一只手覆上他攥住她腕部的手道,“纳兰榭,朕若是贪生怕死,便不会来这沙场之上。朕相信你,是愿意和你一起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这龙袍沉甸甸的压在朕肩上这么多年,朕从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身份。朕不是大商的唯一,但朕是大商的尊严。” 说着,商宴露出一抹微笑来,“所以你不要再担心了,朕绝不会抛下阿衍和你独自抵挡西夏铁骑的。” “城在人在,朕与尧城,共存亡。” 她有许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原本清减的面上又添了几分憔悴,但乍然一笑,整双眸子里都绽放出清澈明亮的光芒来。 那笑意温婉而坚韧,似一朵初开的白色雏菊。 不同于素日里的疏离内敛,矜贵自持,此时的商宴似乎剥离开那个身着龙袍的商启,露出藏于身后最真实的自己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求援奉安 纳兰榭看的近乎有些痴了,突然手上一个用力将她紧紧的拥入怀中。 商宴一愣,还未来得及挣扎,却听他清润的声音在耳边低声道,“你知道吗,西夏来袭的那一天,我问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知道你不怕,其实是我害怕了。” “死守尧城是一场无比惨烈的恶战,我怕我保护不了你,护不了你周全,更害怕你会受伤。” 纳兰榭说着,拥住她的双臂越发用力,“我第一次开始后悔,后悔之前为什么要答应你一同前来尧城,后悔当初在奉安城中为什么没有极力的劝阻你。” “你远比整个尧城都重要,你知不知道。” 听着纳兰榭的低语,商宴一时陷入了沉默,她被纳兰榭紧紧的箍在怀里,坚硬的战甲硌得她有些疼痛,想要挣扎却闻到他怀里满是干燥黄沙的气息,像被太阳暖洋洋的照射过。 犹豫了片刻,垂在身侧的手臂缓缓抬起,顺着他的脊背往上,终究是停留在他肩胛处轻轻的拍了拍。 “我知道的,纳兰榭。” “在我心里,你也很重要。” 听着她自称是‘我’,纳兰榭有一瞬的恍惚和不可置信,眼里不自觉间流露出的笑意似是三月春生。 而商宴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应,只是看着他身后城墙上颜色斑驳的旌旗继续道。 “不用担心,我们会等到大将军的援军的。” 夜里西夏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大肆进攻,商宴站在城楼上看着不远处那片火海大肆的弥漫开,杀伐屠戮声响彻整个长夜。 身后溯雪捧了只灰色的信鸽,素来清冷的面颊被火光照亮,忍不住蹙起了一双细眉。 “陛下。” 商宴转过身来,看着溯雪掌心里的灰色信鸽,面上微微一笑。 将一卷细细的金色信条塞入信鸽脚上的暗匣中,商宴抬手抚了抚信鸽的头颈。 “从这里飞到奉安,要经历万水千山吧,不知皇叔何时才能收到这封密信。” 溯雪长睫微垂,开口道,“王在通往西疆的途中都设有秘密驿站,就是善于隐藏的军中探子也很难察觉,信鸽每到达一个站点就会有人将暗匣取下纹丝不动的绑到另一只信鸽腿上,这样密信就能昼夜不息的传向奉安。” “不过六七日,就能收到王的回信。” 说着溯雪抬手一扬,信鸽便扑棱着翅膀朝着与火光相反的方向飞去。 西疆的夜空暮蓝而纯粹,商宴看着那一星半点灰色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很快就彻底消失在了夜空中。 而她的眼神也随着那信鸽消失的方向越飘越远。 离开大商皇宫已经一月有余,除了初到西疆时收到了皇叔的一封书信,此后便再也没了音信。 这些年来,皇叔大权独揽,暗桩势力遍布整个大商,边疆有任何的风吹草动,皇叔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虽然她一直被皇叔保护的很好,但她并不糊涂,刚才状似随意的一问,心里也摸清了几分。 这样可怕的势力暗网,从奉安皇城中一直延伸遍布至整个疆界,所以哪怕陈家和萧氏手握重兵,分庭抗礼也不敢轻举妄动。 倒形成了一个看似互相牵制,相互掣肘的局面,也让大商稳定了许多年。 而有这样一条昼夜不息的眼线,皇叔又怎会不知她身陷尧城呢? 但自从入了尧城以后,就连溯雪也没有再收到奉安中的任何消息。 或许,这一封密信,便是她最后的求援,也是她最后的挣扎和期翼。 奉安城内,长林苑中。 午后耀眼的阳光从高耸繁盛的榕树枝头斑驳陆离的倾洒下来。 树下的白玉棋盘上,黑子白棋无声的厮杀作一团,错综复杂几乎落满了棋盘。 其中黑子布局大气,却又心思缜密,下子利落干脆,杀伐果决,白棋游刃有余,举棋若定,双方激烈的较量之下,棋局胜负渐分。 “臣输了。” 见棋盘上乾坤已定,苏白笑着将掌心中的白棋扔回棋盅里,看向对面坐镇雅俗那人道,“摄政王棋艺精湛,苏白甘拜下风。” 楚依安摩挲着指尖的黑子,轻敲了敲石桌上的棋盘,道,“棋风诡异,倒是难得。” 苏白唇角微勾,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眼尾都带着笑意道,“许久没有与摄政王在棋局上较量了,今日一战,酣畅至极。” 楚依安不说话,但从他的神色看来心情也是不错的。 放下茶盏,苏白状似无意的开口道,“现下战事吃紧,西夏果真是倾巢而出,笼络了各个藩国的兵力,数十万大军压得护西大将军都分身乏术,至今没有捷报传来。” “细细算来,这陛下进入尧城也快半个月了,战况难料啊。” “王可有何打算?” 此话一出,苏白能感受到四周的气温似乎都凉了几度,不过须臾,楚依安拂袖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西疆之事,本王自有定夺。” “苏丞相只需协理好朝政之事便可。” 楚依安走后,苏白又盯着石桌上的棋局看了许久,忽而轻笑出声,雪亮的眸子看向苑子里的一处角落道。 “淮阴王托我把王约出来奕棋,如今棋也下完,淮阴王想做的事可是处理妥帖了?” “那是自然。” 一身紫色华袍的男子应声从角落里拐出来,俊美异常的脸上噙了丝玩世不恭的笑容。 苑里没有旁人,苏白抖了抖袖袍上的落叶道,“不过臣得好心提醒你一下,这尧城传回来的密信,为了以防万一,首处驿站都会复刻出两份,三封密信分别发向奉安。” “你这不过只销毁了一份,还有两份,淮阴王可想好怎么拦截了吗?” “这便不用苏丞相操心了。” 楚珀安皱了皱眉,除了哥以外,他向来不喜有人对他指手画脚,更别提这个年龄跟他差不多,看着也不怎么正经的丞相了。 途经过石桌时,楚珀安瞥了眼桌上的棋盘,随即漫不经心的道。 “只是今日这棋局,似乎比我想象中结束的还要快一些。” “苏丞相还是自个儿再好好研究研究吧。” 第一百四十章 沉水檀香 听出他话语里的讥诮,苏白不由失笑,摇开掌中的折扇道,“难得来一次,淮阴王不喝杯茶再走吗?” “不了,” 楚珀安慵懒的摆了摆手,随即头也不回的道,“茶哪有酒好喝。” 这些天哥总是扔些乱七八糟的文书玉碟给他,天天抓着他处理这些琐碎的杂事,难得有片刻的松闲,他又怎肯待在这里跟苏白喝茶。 苏白自是知道他心中的计较,只是笑了笑,也不多做挽留。 走出苑子,楚珀安不疾不徐的在长廊间穿梭着,他负着手,俊美惑人的面上看似散漫不羁,心里却在思虑着接下来的两封密信该怎么拦截。 行至一处凭栏,楚珀安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的穿廊下,李海正带着一个宫人新从库房取了东西回来。 看着宫人托盘上的紫金兽香炉,楚珀安浅紫色的眸子里透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来。 “李海公公。” 猝不及防的被人一叫,李海有片刻的诧异。 谁都知道他是定水宫的掌事公公,除非是摄政王传召,素日里就极少会有人来定水宫。 在宫廷里就算与人照面,谁不是恭恭敬敬的避他三尺远,唯恐与他有任何的交接接触,就算是比他身份高上许多的内官碰面都要敬他三分。 但李海清楚的知道,这种敬畏与恐惧并不是因为他,也不是因为他一个小小掌事公公的身份,只因为他的身后是令人胆寒的当朝摄政王。 他深刻的明白自己不过是仰仗了摄政王的威信,所以李海行事从来都是规规矩矩,从不狐假虎威,为人也和和气气。 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摄政王一直留着他在定水宫做掌事。 待看清来人后,李海心中的诧异便瞬间释然了。 “淮阴王殿下。” “李海公公这是刚取了香料回来?” 楚珀安说着,慢悠悠的踱着步子上前,虽然是在笑着,却让李海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楚珀安是摄政王的胞弟,平日里经常出入定水宫,兄弟二人的感情自是不容置喙,除了陛下,整个皇城中也只有他能与摄政王说上几句话了。 更何况这淮阴王的性子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平日里随心所欲惯了,可行起事来也是个狠辣的主。 之前更是胆敢在金殿上三次拒绝陛下赐婚的圣旨,导致琏公主抱病去世,陛下勃然大怒,若不是摄政王拦着,恐怕…… 但从这件事后,不论是前朝官员还是后宫众人对楚珀安也是越发的忌惮和恐惧。 想着,李海垂下头,恭敬的回答道,“回淮阴王的话,这几日定水宫主殿的檀香快燃完了,奴才今日得空便又去新取了些。” “是宁神的药香吗?” 楚珀安扫了眼托盘里盛放香料的锦盒,薄唇微挑,复又看向面前弓着身子的李海。 “正是,” 李海忙点头道,“也多亏得王爷提醒,奴才今日才特意去司库里问了来,这是上好的沉水木,里面添加了少量安神的药末,既不会影响原本的檀香,又有宁神静气的功效,着实难得。”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楚珀安却仿佛听得很认真的挑了挑眉,哦了一声道,“边疆动荡,陛下御驾亲征,哥这些日子处理宫内外的政务实在辛劳,臣弟自是看不下去。” “李海公公也知道,我是最不爱处理那些杂务琐事的,自是也帮不了哥什么忙,便只想着换一味宁神的檀香,让哥夜里能够安睡,也算不得什么能说得出口的事,难为李海公公记挂在心上。” 楚珀安说的真切,李海赶紧道,“王爷言重了,这些本就是奴才的分内之事,王爷惦记着王的身体,也是人之常情。” “如此甚好,” 楚珀安说着,心情愉悦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哥今日难得放我一天逍遥,我就先出宫去了,若是哥问起我来,你就只作不知。” 拍在肩上的这两下虽轻,李海却有些承受不住,只得连连应承下,送走了这位笑面王爷。 看着潇洒离去的楚珀安,李海终于松了一口气,比起沉默寡言的摄政王,这变幻无常的淮阴王更让他心里没底。 入夜。 定水宫一如既往的清静。 殿内,宫人都退下了,李海捧着新燃了檀香的紫金兽香炉上来。 将香炉安置妥当后,李海看了眼山河屏风后正握着书卷的楚依安。 白色轻烟透过精雕细琢的金兽口中袅袅散出,淡淡的檀香若有似无的弥漫在殿中。 等候了片刻,见楚依安没有任何吩咐的意思,李海这才手脚轻快的退出了殿外。 摄政王喜静,身边不爱有人伺候,很多事都是李海亲力亲为,而李海也懂得自己的身份,除了必要的事外,从不在摄政王面前多言,从而渐渐也摸清了摄政王的几分喜好,很多时候不用多说,他也知道什么时候该退下。 合上殿门,李海轻出了口气,这才快步离开了主殿。 殿内烛火明亮,案台上放着几封密函,是从西疆传回来的,影风不知何时已经跪倒在了案边。 “王,如你所料,听闻西夏围攻尧城后,护西大将军已经连续派出了好几支援军,不曾想援军的路线都被泄露了出去,全部被中途埋伏拦截下来,损失惨重。” “西夏也趁势压进,有意拖延,如今西疆的战势彻底陷入了胶着。” 闻言,楚依安冷笑出声,精致的凤眸中有如暗流涌动,“一而再再而三的通敌卖国,陈家还真是被逼急了,如此的不择手段,自寻死路。” “尧城那边如何了?” 影风垂首,“西夏人多势众,加之攻势猛烈,纳兰榭一行已经被逼退到了尧城之中。” “恐也支撑不了几日了。” 话音落下,殿内一时陷入了沉寂,楚依安垂眸看着掌心的书卷,姿容绝秀的面上神色淡漠,让人难以窥出他的所思所想。 片刻后,楚依安只是挥了挥手。 影风退下后,又翻了几页掌中的书卷,楚依安有些困顿的捏了捏眉心。 一阵倦意袭来,想是许多天没有休息了,放下书卷,楚依安扶了扶额,他的指尖白皙修长,宽大的黑袍随着他的动作遮住了半张脸,长眉下的凤眸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满殿的烛火渐渐陷入一片黑暗。 第一百四十一章 残阳如血 次日,天色曦明,楚珀安一大早便入了宫。 标志着楚王府的马车里,楚珀安垂眸看着掌心中的两张信条,上面寥寥数语,正是从尧城里来的求援信。 这些天他命人日夜守在入奉安的驿站周围,终于是把剩下的两份密信都拦截了下来。 看着信条上熟悉的字迹,楚珀安唇角勾出一丝嘲讽的弧度,将两张信纸揉作一团。 皇帝御驾亲征,战死沙场,这是最好的结局,也是最名正言顺的结果,虽然他捏不清哥心里想的是什么,但他绝不会心慈手软,他们已经等了八年之久了,他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定水宫内,为数不多的宫人已经洒扫完了庭院,李海督促着宫人移走两盆多余的花卉,迎面正碰上抬腿进来的楚珀安。 李海微愣,赶忙上前道,“王爷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入宫了?” “怎么,哥还没有起来吗?” 楚珀安说着随手拨弄起苑边的紫竹来,看起来心情似乎很不错。 “回王爷的话,王今日的确是还未传召洗漱,想来也是近来处理政务太劳累了,王爷要不先到偏殿等候,奴才吩咐宫人先上些茶点来。”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楚珀安松开指尖的紫竹叶,笑道,“不必了。” “我自己进去看看。” “哎,王爷……” 无视李海的劝阻,楚珀安径自推开了主殿的大门。 殿内还残存着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楚珀安唇角一勾,抬腿向里走去,一袭紫色华袍衬更得他玉质金相,俊美风流。 目光落到那早已燃完的紫金兽香炉上,楚珀安心下安定了几分,他不过是在那香料里动了点手脚,借李海的手将它送到定水宫的主殿中,那宁神的药草里有极强的催眠作用,不知不觉间会让人昏昏欲睡。 接连拦下尧城的三封求援密信,他没想过能瞒住哥多久,但他只要拖延下这几日时机,等到尧城城破,那便再无回天之力了。 届时不论哥怎么处罚他,哪怕是要他的命他也认了。 这么想着,楚珀安已经绕过了绘着锦绣山河的屏风进入内殿,可奇怪的是他却没有感受到任何人的气息。 哥的内力深厚,可以随意调节自己的气息不错,但在熟睡的情况下不应该有所防备才是。 心下一凛,楚珀安快速向里走去,绕过垂挂着帏帐的廊柱,如他所料,殿内空无一人。 浅紫色的瞳孔紧缩,楚珀安一拳砸在身旁的廊柱上。 转身大步离开主殿,李海迎面上来,却见他面色不善,不由试探道,“王爷这是?” “我哥呢。” 楚珀安冷冷的开了口,妖冶俊美的面上神色漠然。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定水宫。” 此话一出,李海不由脚下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王爷,奴才一晚都守在殿外,不曾听见有动静,也不知王是何时离开的啊!” 李海伏跪在地上,头顶洒汗如雨,事实上,他根本就不知道摄政王已经不在殿内了。 虽然低着头,看不到楚珀安面上的表情,但李海也能清晰的感受到他身上蓬勃的怒意和杀气。 与方才来时的言笑晏晏判若两人。 楚珀安不再说话,收起平日里的慵懒不羁,此刻的他神情冰冷的骇人。 以哥的功力,要悄无声息的离开定水宫谈何容易,想必此时,哥早已经出了奉安皇城了。 不曾想,他费尽心思,竟然还是拦不住他,到头来却成了场笑话。 撇下胆战心惊的众人,楚珀安抿唇快步向殿外走去,看来,那小皇帝是彻底不能留了。 西疆的天色是一如既往的苍茫。 商宴坐在城楼上,看着天际的那轮红日一点一点的被黄沙吞没,只留下如血似的一片红霞,浓烈而凄美。 西夏又一轮的进攻结束了。 尧城城墙上已经没一处完好的地方,烟熏火燎留下大片斑驳的痕迹,干涸的血迹一层叠着一层,正如城楼下堆积如山的尸体,一摞压着一摞,旁边倒着的旌旗依稀还能辩认出是大商的徽记。 “陛下,先下来吧,城楼上风沙大。” 小福子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也是,尧城已经断粮断水两天了,仅剩的一点干粮和水也不够将士们支撑过今晚了。 商宴没有动作,只是着迷似的盯着天边的那片红霞,“小福子,今天是第几天了?” “今天整整是进入尧城的第二十天了。” 小福子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有些艰难的说道,“不过大将军的援军已经在路上了,这次是裴虎将军亲自带队,想必不会再出什么纰漏了。” “二十天了……” 商宴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口中喃喃道,“从尧城发出求援信也有十天了吧?” “溯雪不是说从尧城到奉安只需要七八日就能有回信吗?” “这都第十日了,” 商宴自顾自的说着,突然无声的笑起来,喟叹一般的低声道,“看来朕是等不到了啊……” 许是她眉梢眼角的失落太过明显,余晖洒在她的脸上,映的那笑容越发的孤寂苦涩。 小福子一阵心疼,眼眶微微发酸道,“说不定是半路有什么事耽搁了呢,摄政王是不会不顾陛下安危的。” “这么多年,摄政王对陛下的好奴才也是看在眼里的……” 说到后面,小福子声音哽咽,也有些说不下去了。 而商宴只是摇了摇头。 没有人知道,从她决定御驾亲征的那天起,她就做好再也回不去的准备了。 她知道自己在战场上有多么的不堪一击,也知道背后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的盯着她。 但这皇帝她实在是做的太累了。 她每天像小丑一样躲在这个名为商启的壳子里,入目都是算计和杀戮,还要戴着面具周旋在蠢蠢欲动的陈家和萧氏之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就连睡觉也睡不安稳,不知多少次半夜从噩梦里惊醒,也只有那时,她才能流露出一丝丝的软弱。 只有当蜷在角落里,抱紧冷汗涔涔的自己时,她才能感受到她,商宴,还活着。 背负着仇恨如履薄冰的行走了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可以放下了,只是没想到,最后在陷入危境时,她还是忍不住向他伸出了手,哪怕这次,他没有再回应她。 第一百四十二章 强弩之末 “罢了,不来也好……” 看着天边那抹氤氲的绯色,商宴最后长长的呼了口气。 小福子没听清,忍不住又问了一遍,“陛下,你说什么?” “没什么,” 商宴笑了笑,转身跳下了城墙。 在尧城这么多天,她的身子越发清减了,单薄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小福子赶紧小心翼翼的上前扶住她。 “没事。” 商宴站稳脚步,复又问道,“阿衍的腿伤怎么样了?可有好些?” 西夏攻势猛烈,战况惨烈不已,那日她听闻阿衍在战场上坠了马,当时便犹如晴天霹雳,幸得有纳兰榭全力保护着阿衍,将他救了回来。 只是这左腿却是折了。 扶着她瘦削的手臂,小福子只觉一阵心酸,嘴里嘟囔着道,“溯雪这些天一直在身边照顾着,军医也去看过好几次了,外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老人说伤筋动骨还要一百天呢,衍亲王这腿恐怕还要休养一阵子才能下地走路,不过军医说了好好养着不会落下病根的。” 听着小福子的话,商宴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些,“朕现在想起那日阿衍浑身血淋淋的样子都忍不住后怕,现在军营里的士兵们都无暇自顾,让溯雪去照料阿衍朕也放心些。” 商宴说着,许是整天没有喝水了,她的嗓音微有些干涩。 小福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左右看了下,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块被包的严严实实的布包来。 “这是什么?” 商宴疑惑道,小福子嘿嘿一笑,将布包打开,露出里面的半块干粮来。 “这是前些天奴才偷偷攒下来的,现下尧城里粮草都断了,陛下不吃点东西怎么扛得住。” 看着小福子献宝似的样子,商宴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眶却有些红了。 轻轻踢了他一脚,商宴转过头去道,“你啊,都多大了还学小孩子藏馍馍呢,朕就一天没吃东西还能给饿死了?” 小福子哀嚎了一声,“陛下,这可是奴才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啊。” “那行,” 商宴说着从小福子手里夺过干粮,在手心里掂了掂,“陪朕一起去看看阿衍,阿衍身上有伤,可不能不吃东西,朕还正发愁呢。” 一时转变的太快,小福子还没反应过来,商宴已经拿着干粮转身大步朝前走去,嘴里还笑着道,“这可是雪中送碳,衍亲王也会记得咱小福子的好,等日后回了宫,好处少不了你的,啊。” “陛下,你怎么能这样呢?” 小福子干嚎着,却也只能乖乖的跟了上去。 商宴虽然面上笑着,心里却十分清楚,尧城里粮草已断,士兵们也伤痕累累,从之前的八万兵力折损到现在一万不到,尧城早已是强弩之末。 她不知道是否真的能等到裴虎的援军,但为了阿衍,为了尧城,她也必须要撑下去,直到她彻底倒下。 夜深。 好不容易有片刻的安宁,经历了整天消耗战的将士们累的倒地就睡,头盔下,他们的脸上满是尘土和汗渍,浑身血迹狼狈不堪。在篝火前三三两两的靠作一团,即使睡着了手里都还握着武器。 商宴坐在不远处的一处沙丘上,面前燃着一簇小小的篝火。 暮色四合,穹顶上悬着一轮银白色的弯月,在蓝黑色的夜空中散发着莹润的辉光。 四下俱静,商宴抱着蜷起的双腿,将整个身子都掩在宽大厚实的毛氅下。 她看着眼前明亮的篝火,清亮的双眸一眨也不眨。 “在想些什么?” 纳兰榭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依旧穿着身白色的战袍,卸下盔甲,束了戎冠的墨发利落的垂在脑后,眉眼含笑的模样在月色下仿若玉石般耀目生辉。 径自走到她身边坐下,纳兰榭递了个水壶过来,示意道,“喝一口?” 商宴随手接过闻了闻,一股酒气直冲向脑门,“这是酒?” 见她皱着眉头傻乎乎的样子,纳兰榭忍不住弹了下她的额头,笑道,“尧城里的水早就喝光了,这是我的私藏,一般人可喝不到。” 商宴吃痛的摸了摸额头,却也不计较他越矩的行为,只是眼巴巴的盯着面前的酒壶。 纳兰榭勾起唇角,“放心,这不是什么烈酒,不会醉的。” 见纳兰榭好整以暇的样子,商宴舔了舔干涩起皮的嘴唇,抱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 酒入喉咙,带来一瞬的清凉惬意,商宴砸了砸舌,酒后的清甜回甘在舌尖萦绕开来。 擦了擦嘴,商宴将酒壶递还给他道,“想不到酒也能解渴。” 纳兰榭接过酒壶也喝了一口,“在西疆黄沙中,酒不仅能解渴,还能驱寒。” 商宴不言,转头看着眼前燃烧的火堆。 沉默了一会后,商宴道,“纳兰榭,你不该来这战场上的。” 纳兰榭看着她,“为什么这样说?” 盯着眼前的火光,商宴缓缓道,“因为你不属于这里。” “你知道吗,纳兰榭,从朕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不同的。你和朕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你的气息干净纯粹,奔放热烈,就如同你所去过的所有山川河流,大漠雪原一样,” “那是朕心之向往,却从未去过的地方。” “没有皇权争斗,家国仇恨,也没有阴谋诡计,尔虞我诈。” “你是那么的自由洒脱,所以朕可以容忍你一次次的试探和僭越,慢慢的对你放下戒心。” “你就像一匹野马雄鹰,你应该是属于这万里山河的,而不是和朕一样困守在这围城里。” “你明白吗?” 见她难得认真的样子,纳兰榭轻笑出声,“若是我说,这都是我自愿的呢?” 商宴一怔,纳兰榭继续悠悠的道,“当初我云游四海,的确是为了游历世间奇观,但自从我回到奉安,遇到了一个人,便觉得,世上所有的山遥水阔,四海潮生,都抵不过她的一颦一笑,只言片语。” “我不喜欢皇城中的桎梏,但若是有了想要保护的人,那便不再是束缚。” “找到了心之所向,野马和雄鹰,也会停下来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不二之臣 篝火噼啪作响,面前的少年明明刚经历了残酷的厮杀,身上却没有丝毫的杀伐戾气,反而像是被太阳烘烤过的黄沙,热烈温暖,让她心安。 商宴勉力将自己从这快要将她溺毙的温柔中拉扯出来,呵呵笑道,“谁说这酒不醉人,朕都开始说胡话了。” 闻言,纳兰榭眼中的光芒黯了黯,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仰头灌了口闷酒,落寞混合着酒气从眉梢眼角弥漫开来。 不得不说,纳兰榭生的的确很漂亮。 这么多年来商宴一直觉得漂亮一词是形容女人的,可自从她见到了纳兰榭。这个美的人神共愤,颠倒春色的男子,美而不妖,刚柔并济,浑身上下名门将子的大家风范令世上众人都望尘莫及。 这样的男子,不论处于何时境地,都是熠熠生辉的。 商宴心下轻轻叹了口气,移开目光道,“明日就是尧城的最后一战了吧。” “北堂跋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蓄势待发,我们仅剩的兵力也早已精疲力竭,这最后一战是无可避免了。” 夜风吹动着面前燃烧的篝火,火舌卷起火星,像绯红的萤火虫般在半空中肆意舞动着。 商宴起身望着远处延绵至夜空中看不清楚轮廓的沙丘,目光也跟着飘散开去。 “不论能不能等到裴虎的支援,朕都不能再躲在尧城里了,明日朕要亲自上阵,和将士们一起共守尧城。” 她的语速缓慢,面上神色却是无比的坚定。 “好。” 出乎意料的,纳兰榭答应的格外干脆,商宴微有些惊讶的看向他。 纳兰榭只是笑着,放下酒壶,起身走到她身旁,与她肩并肩道。 “陛下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既然陛下和大将军如此信重纳兰,不论如何,我都会拼上性命来保护尧城和你。” 商宴略微偏头看着他,天际繁星闪烁,纳兰榭突然后退一步,撩起袍角,以掌抱拳单膝跪地道,“今生来世,纳兰榭愿做陛下的不二之臣,一生追随保护陛下,至死不渝。” 他的声音清润而坚定,在寂静空旷的黄沙中,犹如梵音灌耳。 “纳兰榭……” 商宴被震慑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只是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 他虽然半跪着,披着战甲的脊背却挺的笔直,一双桃花眼仿若倒映了满天星河,光华照人,璀璨夺目。 他同样定定的回视着她,冠玉般的面上带着一贯温柔恣意的笑容。 商宴如饮醍醐,她突然明白过来,在与纳兰榭相处的日日夜夜,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容忍他,接纳他,殊不知是他一直在保护她,陪伴她。 不谈荣宠,不计生死。 商宴不由自主的后退半步,她于高位上见过的阴谋狡诈无数,偏偏只这一片温柔赤诚,她无力招架。 不远处的城墙上又响起急促嘹亮的战鼓声。 兵甲相撞,一片奔走忙碌中,商宴才从方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而纳兰榭也已经起身离开了。 溯雪闻声从帐中小跑过来,见她穿戴整齐的样子,想必也是打算和她一起同上战场。 商宴握紧大氅下从不离身的霜寒,冰凉沉重的质感让她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城门下众将士已经集结完毕,抱了头盔的纳兰榭骑于马上,身侧的马儿踱蹄嘶鸣,大家都在等她。 与溯雪对视一眼,商宴缓缓露出一抹从容的微笑。 “走吧。” 这一场恶战直到天亮。 等到天色曦明,黄沙边际浸染出几朵云霞时,身边的厮杀声仍然不绝于耳。 置身于战场,商宴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身在地狱,一夜的鏖战,商宴已经精疲力尽,几乎连霜寒都提不起来。听着周围的兵器碰撞声,商宴只觉眼花缭乱,耳朵也在嗡嗡的轰鸣着。 大刀横向劈来,商宴勉强弯腰一避,沉重的头盔瞬间被掀翻于地,刀光在她脸上拉出长长的一道血痕。 脸上的刺痛感袭来,商宴瞬间清醒了许多,用力摇了摇头,溯雪已经一脚踹开了那人。 那人还未落地,当即被我方将士斩杀于马下。 看着她脸上瞬间渗出血液的伤痕,溯雪攒紧了眉头,“陛下,你没事吧?” 这一整夜溯雪都围在她身边保护着她,清冷的面上血迹已经干涸,身上也不知受了多少伤,一身白衣生生被染成红色。 “没事……” 商宴说着,却见身手矫健的一人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雪亮的刀尖直刺向背对着他没有防备的溯雪。 商宴瞳孔紧缩,一把推开溯雪,而自己却躲闪不及,被西夏士兵穿透肩胛一刀钉在沙地上。 商宴痛呼出声,溯雪极快的反应过来,一剑刺穿了那人的胸膛。 可那人毕竟是西夏的兵将,身材魁梧,临死前竟还用力将刀尖送进去了几分。 商宴握紧刀身,表情痛苦的扭曲着,却丝毫使不上力,只能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见状,溯雪眼睛一红,复又拔出长剑一剑切开了他的喉咙。 温热的鲜血喷洒在身上,溯雪踹开那人,跪坐在商宴身旁,握紧穿透了商宴肩胛的大刀,溯雪的手在不可遏制的颤抖着。 她从没见过溯雪如此慌乱的时候。 越来越多的西夏士兵趁势围了过来,商宴深吸一口气,苍白的嘴唇咧出一抹微笑,“拔出来……溯雪,快!” “拔出来。” 周围的厮杀越发激烈,一柄箭矢越过人群直接叮入溯雪身旁的沙地上。 商宴闭上眼睛,嘴唇因为痛苦而战栗着。 溯雪咬咬牙,双手握紧刀柄,手上用力,迅速将大刀拔了出来。 鲜血喷涌而出,商宴咬紧牙关闷哼出声,唇间瞬间渗出了血来。 另一边被数十人缠斗着的纳兰榭越发焦急,银枪一扫,数人被打下马来。 溯雪从里袍扯下干净的布条替商宴死死的摁住伤口,二人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很快商宴胸前的布条就被猩红的血液浸透了。 天边已经泛起了白色,隐隐有金光照射出来,脚下的黄沙突然不明就里的颤抖起来,商宴几乎以为自己是头晕了。 溯雪却睁大了眼睛,警觉的看向远方,地面颤抖的越发厉害,商宴心里咯噔一下,有些难以置信的跟随溯雪的目光看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依安驰援 天边的那一抹金光越来越亮,从那遥远的地平线上,逐渐浮现出一排排的骑兵来。 高举着的,是大商的旌旗。 我方将士中已经有人开始欢呼起来,那是劫后余生的振奋,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呐喊。 而商宴只是怔怔的看着,那队骑兵仿佛是从天上而来,气势磅礴,以山洪倾倒之势自黄沙边缘碾压下来。 那队兵马的数量并不多,但众骑兵的铁蹄如出一辙,疾驰着踏在黄沙上,黄沙滚滚,尘土飞扬,大地也为之共鸣。 商宴瞬间明白了什么叫千军万马,地动山摇。 马背上,为首的那人黑袍加身,长长的墨发在风中舞动着,金冠之下凤目微垂,远远看去似天神降临,俊美无俦。 商宴只觉周围霎时安静了下来,风也停了,黄沙上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包括伤口上那钻心的疼痛也丝毫感受不到。 她就那样痴痴的看着来人,纷繁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占据了她的所有思绪,被尘封已久的感情瞬间破土而出,在心里肆无忌惮的生长着。 只遥遥一眼,可抵万年。 皇叔…… 熟悉又陌生的两个字仿佛在唇齿间萦绕了千百遍,商宴无声的张了张嘴,只觉心在狂跳着。 另一边的图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阵脚,他勒住马蹄,“大商的援军这么快就到了?” “不应该啊,陈疏派出的援军还被我方士兵缠斗在半路上,最快也要明天才到,这队骑兵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北堂跋不说话,从楚依安一出现,她的目光就牢牢的盯在他身上。 她本以为大商俊美的男子再多,左不过一个纳兰榭罢了。 如今一见,她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惊为天人。 尤其是那个男人身上强大而隐忍的气息,这才是大商皇帝该有的气势和威压,无需言语,便足以令人臣服。 “把弓箭给我。” 北堂跋伸出手,图布不明所以,身侧的士兵已经顺从的将弓箭递上。 接过沉重的定制弓箭,北堂跋拉开弓弦,黝黑锃亮的八棱箭尖从马背上的楚依安移到另一边正出神的商宴头上。 美目微眯,北堂跋嘲弄的勾起唇角,指尖一松,离弦的箭矢迅速划破长空,以破甲之力直刺向浑然不知的大商皇帝。 与此同时,商宴只看见楚依安神色淡漠的拉弓搭箭,三支羽箭应声而发。 ‘叮’的一声铮鸣,来势汹汹的八棱箭矢就在她耳边瞬间被羽箭截为两段,另外两支羽箭分别贯穿了企图偷袭她的两个西夏骑兵,直接将二人射杀于马下。 断为两截的箭矢跌落在沙地上,周围的厮杀声复又传入耳中,商宴刹那间回过神来,只觉伤口痛的她几乎站立不住。 “好箭法。” 北堂跋收了长弓,红棕色的眼瞳里光亮更甚,她所用的是玄铁特制的铁箭,坚不可摧,杀伤力惊人,而那人竟然只用一支羽箭就折断了她的铁箭,而且是三箭齐发,可见此人内力之深厚,非常人所能。 “有意思,我倒要去会会那人,看看他究竟是什么牛鬼蛇神。” “不可鲁莽!” 图布调转马头上前拦住她,沉重道,“这一队人马虽只有三千,但其训练有素,是不可多得的精良之师,绝非善类,更别提为首的那人深不可测。” “大元帅的军马明日就到了,公主切不可莽撞行事,还是先撤为宜。” “可笑,” 北堂跋讥诮道,“区区三千人马就让你图布临阵脱逃了?” “北堂拓要来那是他自己的事,尧城和大商皇帝我今日拿定了。” 说着,北堂跋抽出铁鞭,双腿在马肚两侧用力一夹,“驾!” 汗血马嘶鸣一声,当即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公主!” 图布阻拦不住,眼见着那抹红色倩影瞬间冲入了战场之中。 图布懊恼的长叹一声,握紧掌心中的长刀郑重道,“你们还不赶紧上去保护好长公主,大元帅有令,若是长公主出了什么意外,整个军队都得殉葬!” 这边,赶来支援的骑兵很快便与西夏士兵厮杀起来,铁骑将西夏的士兵踏在马下,尧城中的兵将们士气大涨,纷纷拿起长矛也跟着冲了出去。 混乱中,楚依安一身黑袍,滴血不沾的策马穿过人群停在商宴身前。 马蹄扬起黄沙,商宴定定的看着楚依安下马朝她走来。 睁的大大的眼睛里有惊讶,有怔愣,还有丝不可置信。 她就这么笃定他不会来救她吗? 见她还愣在原地,楚依安薄唇一抿,言语不自觉间柔和了些,“启儿。” 久违的呼唤声传来,商宴眼眶一红,瞬间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坚强。 “皇叔!” 商宴哽咽着上前一步投入楚依安怀中,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商宴深吸口气,双臂紧紧缠住楚依安的腰身。 这一下如同直直撞进了他心里。 楚依安怔了一下,略微低头去看,下颚正好触碰到她柔软的发间。 商宴贪恋的歪头蹭了蹭,楚依安无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微抿的薄唇流露出丝丝笑意。 “不要害怕,皇叔在这里。” 楚依安低声说着,他的下颌抵在她头顶上,低沉的嗓音几乎令她招架不住。 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商宴松开双臂脱离他的怀抱,耳尖却在悄悄发红。 “皇叔,我……” 察觉到楚依安神色的变化,商宴话语一顿。 只见楚依安长眉微蹙,精致漂亮的凤眸扫过她肩部血流不止的伤口,最终直直盯在她脸上的那道伤痕上。 商宴不自觉的偏了偏头,楚依安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她的面色憔悴,许久不见,仿佛又清瘦了许多。 尽管她隐藏的很好,但眼底那种陷入绝境的惊惧还未完全散去,或者说,那是人在面临极度恐惧时的应激反应,她无法隐藏。 “你受苦了。” 楚依安说着,凤眸微垂,似是叹息般掩下了眼底神色。 而这一幕幕全然被不远处的纳兰榭收入眼中。 他执着银枪,站在一片屠戮的修罗场上,面上沾染了硝烟的烟尘,整夜厮杀下来,一身白袍已是狼狈不堪。 看着商宴痴痴的眼神,纳兰榭只觉心脏一阵阵抽痛的厉害,所有情绪在胸口翻腾着,憋堵的让他无法呼吸。 第一百四十五章 敌军败退 那样的眼神,与以往的敬重儒慕都不同,纳兰榭苦笑一声转过头去,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眼。 战场上局势很快就分明起来,在绝对精悍的援军面前,西夏士兵不堪一击,被打得节节败退,西夏战旗一柄接一柄的倒下。 西夏败军如潮水般退去,北堂跋却一马平川的逆流而上,长而浓密的卷发在风中肆意舞动着。 混战中,一身红衣的北堂跋绕开众人,策马拦在楚依安马前。 不同于大商女子的温柔秀美,北堂跋恰似一朵盛开的红莲,张扬放肆,美艳绝伦。 “你的箭法很好。” 北堂跋勒住马蹄道,因为跑的太急,红唇还在微微喘着气。 楚依安看着远处商宴被安稳的送入城中,回眸淡淡扫了她一眼,似是看穿了她的所有想法。 “你不是我对手。” 北堂跋掂了掂掌心中的铁鞭,跃跃欲试的眼眸中光彩照人,“是不是你的对手,那得我试了才知道。” 她的骨相很美,红棕色的眼瞳又带着异样的风情,恃美行凶,又野心勃勃。 楚依安冷淡的看着她,如刀削斧刻般精致的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就如同一潭深水,表面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涌动,但无论她怎么挑衅都掀不起丝毫涟漪。 这让她有些挫败的恼怒感。 低喝一声,掌中的铁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劈向对面的楚依安。 看似猛烈的一击,楚依安只是略微偏身就轻松避开了去。 还未来得及收鞭,铁鞭已被楚依安攥入手中,借力一拉,北堂跋便毫无招架之力的被贯于马下。 强大的外力使北堂跋根本来不及反应,在沙地上连续翻滚了几周,一口血气涌上喉咙,北堂跋忍不住趴在地上咳嗽起来。 周围的骑兵立刻围了过来,将北堂跋团团围住。 楚依安下了马,西疆的风沙很大,他的黑袍却格外的干净肃穆,不染一粒沙尘。 北堂跋咳嗽着用手肘支起身子仰望着他,金冠之下,这个男人神情冷峻的犹如九天之神。 “你究竟是谁?” 北堂跋看着他,自傲的眼里多了几分敬畏。 楚依安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负着手,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反而是铁骑上的一位军将开了口,“公主,你们西夏的军队已经战败脱逃了,你还是尽快受降,莫作无谓之争。” “投降?” 闻言,北堂跋笑出声来,她用指尖擦了擦唇边的血迹,讥讽道,“我北堂跋征战沙场多年,从未败过。” “今日败在你们大人手下,我北堂跋无话可说。但我敢只身闯入你们的营地之中,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打算,要我投降,简直是痴心妄想!” 北堂跋笑着,染血的红唇映衬着两颊边的朱砂痣,美艳的令人心惊。 在战场之上,不少将士将家国大义和尊严看得比命还重要,不曾想,这位公主竟也有如此傲骨。 而战场之上,非降即死。 那将士踌躇着看向不发一言的楚依安道。 “王,该如何处置?” 北堂跋也默默的盯着他。 四周的杀伐声渐息,只剩硝烟弥漫。 楚依安垂眸看了她片刻,拂袖转身道,“放她离开。” 北堂跋一惊,就连那军将也有些讶异。 他们本是摄政王养在西疆的一支暗军,这么多年养精蓄锐,非诏不得出。 而这一次摄政王为了解皇帝被困尧城之围,竟然从奉安千里奔袭,亲自带领他们前来支援。 且王素来行事狠厉,雷霆手段,何时对人有过心软? 而楚依安只是背对着众人,声音平静无波。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众骑兵会意的退出一条道路,北堂跋自沙地上起身,抚了抚汗血马的脖颈道,看向他道,“下一次,绝非是此番境地了。” 翻身上马,北堂跋两腿一夹,汗血马当即撒开四蹄奔出了重围。 马背上,北堂跋摸了摸窄袖里的短刀,那是她刚才准备用来自裁的。 回过头去,长发迎风贴合在她脸上,兵马中,那抹黑色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淡。 听刚才军将的称谓,原来他就是大商的摄政王,那个站在皇帝身后,支撑起整个大商朝的男人。 北堂跋眼里有什么在渐渐亮了起来,转过头,北堂跋低喝一声,马儿朝着西夏营地的方向疾驰而去。 尧城内,商宴刚处理完肩胛部的伤口,这一刀虽未伤及要害,但彻底贯穿了她的肩部。 换药时疼的她龇牙咧嘴的,幸好小福子递给她一块布巾咬在嘴里,这才没叫出声来。 这一次伤的比上次还要狠,转过身去前,看着她肩头因为刺客夜袭还未彻底消散的疤痕,小福子湿了眼,不忍再看,端着换下的血水盆走了出去。 临出门前,正好碰上有人推门进来。 担心盆里的血水泼出去,小福子赶忙后退一步。 待看清来人时,小福子明显面色一喜,“王,你来了。” “小福子,谁呀?” 里面传来商宴忍痛询问的声音,小福子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回答,只是挤眉弄眼的朝楚依安示意了番,然后贼手贼脚的退出了门去。 楚依安并不理会他,负着手朝屋内走去。 屋内简陋的床榻上,商宴刚系上雪白的里衣,楚依安已经走了进来。 见到来人,商宴一惊,急忙拉起被子将自己整个人都裹了起来。 溯雪也略微点头行了一礼,似是早就知道了来人是谁。 “皇叔,你怎么来了?” 商宴干笑着,心里却在暗自嘀咕。 这个小福子,都不知道通报一声,看一会儿怎么收拾他…… 无视商宴面上生硬的笑容,楚依安径自走到塌边的凳子上坐下。 看着床上裹成一团的商宴,楚依安抿了抿唇,从溯雪手中接过装着白色药膏的药碗,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溯雪顺从的递过药碗,复又看了商宴一眼,这才躬身道,“是。” 看着溯雪也退下了,商宴的心里有如五味杂陈。 楚依安面色依旧淡淡的,用碗里的木勺蘸了些许药膏往她脸上抹去。 商宴头稍往后仰了仰道,“不用劳烦皇叔了,还是朕自己来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代收尧城 说着,商宴便要伸手去接楚依安手中的药碗,不料这一动又牵扯到肩部的伤口,痛的她倒吸一口凉气。 “别动。” 楚依安蹙了蹙眉。 意识到其中警告的意味,商宴当即老实了下来。 见她乖巧的样子,楚依安略微倾身上前,将药膏轻轻的抹到她脸上的伤口上。 药膏带着淡淡的清香,抹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商宴乖乖的裹着被子,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楚依安神色认真的替她上着药。 两人都没有说话,屋内一下子安静起来。 凤眸之下,他的瞳孔是琥珀色的,像是一块极其罕见的玉石,让她不由深陷其中。 “疼吗?” 察觉到她的注视,楚依安没有理会,只是继续替她涂抹着脸上的伤口。 “现在不疼了。” 商宴心虚的笑了笑。 被子下,商宴双臂圈着蜷起的双腿,只露出一两点莹白的足尖。 “外边战场上的情况怎么样了?” “尧城大胜,敌军已经被击退了,直接弃营而逃,接下来的几日,他们都不敢再来侵扰了。” 楚依安风轻云淡的说着,手上抹药的动作越发驾轻就熟。 商宴松了口气,想到皇叔连日的奔波,又忍不住皱眉道,“奉安离西疆这么远,皇叔何苦亲自带兵过来,皇叔这一走,皇城之中岂不是群龙无首。” “不必担心。” 搁下药碗,楚依安理了理袖袍,面色从容。 “朝中现下已经安稳了,有苏白看顾着政事,不会耽搁太久的。” 看着她眼下颜色深重的乌青,楚依安轻叹道,“外面一切事宜有我,你先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再说。” 商宴顺从的点点头,任由楚依安扶着肩背躺下,似乎只要有皇叔在,她便什么都不用担心。 拉上被子,这半个月来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强烈的困意一阵一阵袭来,商宴却是强撑着眼皮不肯合眼。 迷迷糊糊中,她看见一身黑袍的楚依安还坐在床榻边守着她。 时隔两个月再见,商宴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皇叔,那日奉安城中一别,启儿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说的对,战场真的比朝堂之上还要凶险百倍……” 她困倦的低喃着,指尖下意识的抓住他的袖袍,微凉的丝质锦袍被攥入手中,商宴终于安心的闭上了眼。 不多一会儿就传来了熟睡的呼吸声。 即使是睡着了,她也是满脸的疲惫之色。 看来真是把她给累坏了。 也是,这么多年来都是他在护着她,她何时一个人面对过这些。 看着床上握着他袖袍睡的毫无防备的人,楚依安眼底神色越发的耐人寻味。 抬手将她额边的碎发别至耳畔,楚依安索性闭上眼睛,静坐在床边养起神来。 而那一方袍角,还被商宴紧紧的攥在手心中。 城外,士兵们正在清扫着战场,尧城此番伤痕累累,所剩无几的将士们也都遍体鳞伤,全然由楚依安带来的骑军接管了营地。 秦升站在城楼上,看着失地复收,重新插上大商崭新的旌旗,激动得脸上的皱纹都在颤抖。 苦苦挣扎了二十多天,他原以为尧城气数已尽,就在即将城破,千钧一发之际,楚依安带领一队神兵从天而降,力挽狂澜。 “大商之幸啊……” 秦升颤抖着抚上城楼上的砖墙,“有摄政王的相助,如同西疆有了第二个陈疏,大商与西夏的这场恶战,终于要结束了。” 日暮时分,裴虎的援军终于入了城。 刚从西夏半路的拦截杀出,裴虎带着一身的杀伐血气,骑马入了尧城。 从千疮百孔的城墙可知,尧城这半个月来是经历了怎样的恶战。 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入城内,尧城里面一片安宁平静,受了重伤的士兵们都在休养生息,倒是他这一身的血腥气显得格外突兀。 他已有许多年没有来过尧城,尧城中也没有熟识的将领。 一下了马,裴虎就提着带血的长剑直往主帐里去。 “纳兰兄弟!” 刚掀开营帐,帐中的数位将领齐刷刷的看过来,全是些没见过的生面孔。 而将台前一黑袍男子正背对着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其浑身散发着的强大气场令整个帐中的氛围显得格外压抑。 “欸,我纳兰兄弟呢?” 还未反应过来,裴虎突然虎头虎脑的来了一句,闻言,楚依安回过头来凉凉瞥了他一眼,裴虎瞬间噤了声。 西夏的营地又往后迁了好几里,直到太阳落山,北堂跋才赶回到军营之中。 主帐内,北堂拓把弄着将台上的兵符,线条分明的面上阴晴不定。 “本帅将妹妹交给你照看,你就是这么照看的?” “居然将她一个人留在大商的铁骑之中,图布啊图布,你当真是不想活了?” 铁制的兵符砸在头上,一声闷响之后,温热的鲜血瞬间沿着额头流淌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图布一声不吭的受下,只想着怎么平息他的怒火。 “末将没能保护好长公主,是末将失职,请元帅赐末将一死。” “赐死?” 北堂拓冷笑一声,因为愤怒而抽搐的眼角带着近乎残忍的疯狂,“你以为,在本帅手里,死是那么轻松的事吗?” “更何况你们就算是死一千次一万次都抵不上我妹妹的一根毫发!” “行了,自己来的晚了,冲别人吆喝什么,是还嫌不够丢人吗?” 说着,北堂跋径自进入帐中,将手中的铁鞭扔到北堂拓面前的将台上。 见到她,北堂拓面色一喜,“妹妹,你回来了。” 说着,北堂拓站起身来走向她,揽住她的双臂道,“太好了,让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北堂跋眉头一皱,挣脱开他的怀抱,看向一边跪在地上的图布道,“你先下去。” 图布没有抬头,告退后立刻转身出了营帐,血滴滴答答洒了一地。 图布刚走出营帐,北堂拓立刻转身将北堂跋逼到将台边,双手撑在将台上,把北堂跋禁锢在双臂之间。 北堂跋背靠着将台边沿,用手撑住他的胸膛,表情冷冷的道,“你想干什么。” 第一百四十七章 囊中之物 “不干什么啊,” 北堂拓将她圈在怀里,俊朗的脸庞上带着极具侵占性的笑容,如同狼盯着自己的猎物一般。 “许久不见,我就是想好好的看看你……” 说着,北堂拓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将她偏向一侧的下巴挑起。 盯着眼前这张美艳绝伦却又孤傲不训的美人皮,北堂拓着迷的越凑越近,靠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西夏第一位成年的公主,当初父君有多少次想将你下嫁给那几个藩国的老头子,” “若不是我磕破了头,在父君殿前跪了几天几夜,你这会儿还能自由自在的待在西夏吗?” “恐怕都不知道已经做了几代王妃了吧?” 闻言,北堂跋嫌恶的拍掉他的手,冷漠的回视着他道,“这我当然记得,也用不着你时刻提醒我。” “可你也要知道,我北堂跋同样是皇室争斗里的幸存者,不是你的猎物,更不是什么战利品,所以你少拿那样恶心的眼神看着我。” “恶心?” 北堂拓似是诧异的后退一步,看着她哂笑一声道,“北堂跋,你是不是忘了,在皇宫里的时候,你是怎么千方百计的靠近我,引诱我,利用我为你做事,为你在父君面前求情。” “你费尽心机,谋求算计的时候怎么没觉得恶心?” “哦,对,” 北堂拓在原地踱了几步,似是恍然大悟一般。 “我差点忘了,你可是为了被大王妃收入膝下,抬高自己的身份,不惜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病死在床榻上,还害得几位小公主早夭。” “北堂跋,从骨子里,我们都是一样野心勃勃,残忍狡诈的人啊。” 营帐里安静的可怕,北堂拓常年骑射习武,身量本就高挑俊健,此刻他一双深邃的鹰眼直勾勾的盯着眼前方及他肩膀的北堂跋,棱角分明的面上满是嘲讽。 论长相,北堂拓生的英武不凡,器宇轩昂,在西夏已是拔尖之貌。 论手段,他是西夏皇室仅存的皇子,是既定的储君,自是不可一世。 但她就是厌恶他,发自内心的厌恶。 在残酷到几乎没有任何亲情可言的西夏皇室中,生为公主,不论受宠与否,免不了会被作为西夏笼络藩国的一枚棋子。 她不甘心。 她反抗过,也挣扎过,纵使她已经成为西夏最尊贵的长公主,在藩国求亲时,父君想到的第一个人还是她。 所以她不得不另谋出路,她接近当时还是五皇子的北堂拓,将所有筹码都压在他身上,甚至抢先他喝下其它皇子送来的毒酒,九死一生才取得了他的信任,然后一步步的帮助他夺嫡收权。 她凭着一介女儿身卷进了皇室中最残酷险恶的夺嫡争斗,在各方权势中翻云覆雨,撼动朝纲。 在最后一位公主出嫁时主动请缨到边疆领兵出征,这才有了今天的局势。 但她也死死的和北堂拓绑在了一起,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怎么,看来你很在意过去啊。” 禀下眼底强烈的厌恶之色,北堂跋转身坐到身旁的座椅上,高傲的扬起红唇,“我们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一路走来,你我的手上谁不是沾满血腥,半斤八两,羞辱我就等于是羞辱你自己。” “与其有功夫在这里耍什么疯癫,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对付大商的军队,” “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回去父君可不会轻饶了你。” 在脸上勾勒出一副完美的笑容,北堂跋最是知道自己的美丽,也知道自己的桀骜不驯更能激发出北堂拓的征服欲,让他念念不忘。 果不其然,北堂拓眼底滑过一丝惊艳之色,只见他欺身上前,手掌托起她的一缕卷发在指尖细细摩挲着。 “你真是越来越会拿捏我的心意了,妹妹。” “放心,此次有回纥和诸多藩国相助,在兵力上我们便占了极大的优势,有援军又如何,攻破大商的军队不过是早晚的事。” “父君年老了,” 北堂拓压低声音,刻意拉长了语调。 “这西夏迟早是我的,也是你的。” 北堂跋不说话,虽然笑着,红棕色的眼底却没有一丝温度。 虽然已有许多天没有好好睡过个足觉了,夜幕降临时,商宴仍是条件反射般的从睡梦中惊醒。 出乎意料的,外面并没有传来厮杀和炮火的声音,反而是一片宁静,商宴不由放松的长呼了口气。 屋内已经不见了皇叔的身影,床榻边摆放着干净的龙纹袍服,茶水在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一切都祥和地仿佛做梦一般。 若不是条件简陋了许多,商宴差点以为自己是回到了皇宫之中。 忍痛穿上外袍,商宴对着镜子理了理蓬松的发髻,这一觉睡得她浑身酥软,镜中她的两颊红红的,精神看起来也饱满了许多。 打开房门,小福子正靠在门边睡的香甜,这动静竟也没有吵醒他。 商宴无奈的摇摇头,索性也不关门了,放轻了动作抬腿向外走去。 一下午的时间,城中之前临时搭建用于救治重伤士兵的帐篷已经全部被拆除了,城内一下子空荡了许多,裴虎带来的援军在城内外井然有序的巡逻着。 闻到伙房里传来米粥香甜的气息,商宴摸了摸咕咕乱叫的肚子,一心想着楚依安,于是继续向着主营的方向走去。 行到半路,却见溯雪从房内出来。 “溯雪?” 商宴停下脚步。 溯雪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长发挽了支素簪,端着的换药盘上有许多活血化瘀的药物,想必是刚替阿衍换过药。 在尧城的这些日子,除开军事,阿衍朝她这里跑得最勤,于公于私她也给了二人许多相处的机会,尤其是当阿衍从马背上摔下来折了腿后,商宴能感觉到,溯雪对阿衍是真的上心了。 或许是因为伙房里弥漫的粥米香味太过治愈,又或许是四周的篝火热烈,商宴似乎感觉溯雪没有以前那么清冷孤僻了,反而多了丝人间烟火的暖意。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月下独酌 “陛下这是要去找王吗?” 商宴回过神来,“是啊,皇叔在军营里吗?” 溯雪摇了摇头,“王刚清点完城中的兵将和粮草补给,现下正在房内休息。” “虽然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王没有收到我们发出的求援信,但王始终是放心不下,连夜从奉安皇城中出发,千里奔袭,跑死了几匹马才那么及时的赶到,解了尧城之危,此刻也是累极了。” 商宴怔了一下,“原来皇叔没有收到求援信,” 她还差点以为…… 思绪万千中,商宴想到那日,兵荒马乱中,楚依安穿过人群直奔她而来,将她拥入怀中,说,不要害怕。 商宴突然沉默起来,从小到大,每当她陷入危境时,皇叔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将她护在身后。 而随着她年龄的见长,楚依安权势的扩大,又或许是在这帝位上坐的久了,她开始生出越来越多的疑心和猜忌。 她依赖他是真的,暗中的试探和博弈也是真的。 她一直在想,这么多年她和楚依安一走过来,她对他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是作为君臣的信任感激,还是叔侄的敬重儒慕,又或许是朋友间的融洽依赖? 她不知道,也无法割舍。 只能任由这种情感深入骨髓,和她的血肉融为一体。 “陛下?” 溯雪轻唤道。 商宴睫毛颤了颤,抬起头来抿唇一笑。她脸颊上的伤痕还没有结痂,暗红色的痕迹格外明显。 “如此,朕也不好再去打扰皇叔了,还是让皇叔好好休息吧。” “伙房的晚饭该做好了吧,朕都饿了,叫上小福子一起去喝粥吧,纳兰榭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隔得远远的,纳兰榭坐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一主一仆二人有说有笑的离开,不由提起手中的酒壶又仰脖喝了一口。 他的脖颈白皙纤长,喉结顺着饮下的酒水上下滑动着,月色下,纳兰榭用手背擦了擦嘴,面上沾染了几分萧瑟。 脱下盔甲,纳兰榭只穿了一身轻软的白袍,长发用玉带束了,整个人懒散的斜坐在城墙边,似芝兰玉树,月下独酌。 “嘿,纳兰兄弟你躲在这儿呢,可让我一通好找。” 裴虎说着,提着两坛好酒就上了城楼。 临近身了,裴虎横竖打量了他几眼,笑了一声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穿成这个样子,脱下盔甲怎么就瞧着像个姑娘一样。” 裴虎是个豪爽的人,在边疆待惯了,盔甲和重剑从不离身,又酷爱饮酒,见他兴致勃勃的样子,纳兰榭轻笑一声,却没有说话。 裴虎上前径自拍开一坛酒,将饮了一大口,砸吧砸吧了嘴道,“这酒够味!” 说着,裴虎随手扔了一坛酒到纳兰榭怀里,“别喝你那水酒了,来陪我痛痛快快的喝一个!” 纳兰榭也是个干脆的人,在裴虎盛情邀请下当即拍开酒坛的封泥仰头就灌了两口,酒香味四溢。 “果然是好酒,跟着裴虎兄行军真是有福了。” “哈哈,纳兰兄弟果然靠谱,够豪爽,痛快!” 裴虎高兴的说着,伸出手来用力锤了锤他的胸膛,不料纳兰榭当即捂住胸口咳嗽了起来。 裴虎想要上前查看,“怎么了?你这是受了伤?” “没事,” 纳兰榭以手作拳抵在唇边压抑着自己的咳嗽,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的。” “这哪是小伤啊,是内伤,伤到肺腑了。” 裴虎征战沙场多年,一眼就看了出来,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 “这二十多天来也真是难为你了,年纪轻轻又刚来战场,就要你用八万兵力抵挡西夏大军的车轮人海。说实话,在我自行提出领兵前来支援时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在路上遇见西夏的伏兵拦截,也一刻都不敢耽误,就怕来的晚了。” “不过所幸啊,摄政王居然亲自领了兵前来西疆,区区三千骑兵啊,就敢来尧城支援,而且是大获全胜。” 裴虎喝了口酒,笑着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朝堂之中把他传的那么邪乎了,简直像有三头六臂一样。” “我裴虎在边疆待了数十年,像他这样儒雅高贵,却又浑身戾气的人,还真没见过几个。” “就像是流沙沼泽一样,表面看着平静,其实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会有多深。” 纳兰榭只是沉默的饮着酒,望向远处的军营道,“是啊,若不是他,尧城现在可能已经没了。” 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裴虎拍了拍他的肩膀,打着酒嗝道,“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坚守住尧城,二十二天,就算是换做祝龙和我也不一定能够做到。” “都说虎父无犬子,纳兰兄弟,你是个天生的将才,一点也没给你那老爹丢脸!” 风吹动着城楼上的旌旗,军营中明亮的火把燃成一片。 纳兰榭笑着摇了摇头,提着酒坛跃下墙头,“小酌半坛就够了,明日还要迁营去与大将军汇合,可马虎不得。” 裴虎只得不舍的砸砸嘴,“行,喝完这坛我也该去安歇了。” “只是你这伤是不是也该找军医来瞧瞧?” “不必了,” 纳兰榭没有回头,只是晃了晃手中的酒坛道,“外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这内伤再修养一段时间也就好全了。” 看着纳兰榭洒脱离开的背影,裴虎又喝了一口酒,眼尾的疤痕似乎也带了几分忧色。 次日一早,商宴一行便跟着楚依安出了城,只留下一半的士兵把守尧城。 商衍的腿脚不方便,于是便乘了马车,由裴虎在一侧护送。 马背上,商宴看向楚依安道,“皇叔,我们这一走,西夏又去围攻尧城怎么办?” 楚依安骑着马道,“你已经不在尧城了,西夏自然也没必要再耗费太多的兵力去攻打尧城,况且现在疆界的战势也稳定了,” “西夏想要声东击西,却不想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现在两军正处于僵持的状态,我们只有先与陈疏的大军汇合,才能再作打算。” 第一百四十九章 陈恪被绑 商宴了然的点点头,侧过头去,隔了几匹马的距离,身着将袍的纳兰榭默默的骑着马跟在一边,似乎是有意与她拉开距离。 往日里纳兰榭总爱说说笑笑的跟在她身边,使得黄沙里的日子也没那么枯燥,如今一下子生疏起来,商宴倒是有些不习惯。 见商宴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纳兰榭略微偏过头来,薄唇微勾,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 商宴不自然的转过头去,与楚依安并肩而行着,马蹄声声,楚依安目不斜视的平视着前方,商宴却总觉得三人之间的氛围有点古怪,可要说是怪在哪里,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在这样略显压抑的氛围中,军队行了两天,终于抵达了沙洲与大军汇合。 军门前,陈疏一如既往的携了祝龙和几位将领在此迎候,而祝龙的身边还绑了一个年轻男子,看模样正是陈恪。 军队行至军门前,商宴在小福子的搀扶下下了马,陈疏脱下头盔,上前一步跪倒在商宴身前。 “罪臣陈疏,在此恭迎陛下。” “大将军这是做什么,你何罪之有啊?快起来,” 商宴皱了皱眉,想要搀扶起他,陈疏却只是坚定的跪在沙地上,身形挺拔,孤峭如松。 “陛下,前两日罪臣接到摄政王的密函,里面全是陈家不肖子孙陈恪的通敌证据,这几日罪臣也多有排查,最终确定了向西夏奸细三番四次泄露军机的正是陈恪。” 陈疏神情肃穆,身侧祝龙一脚踹在陈恪的膝盖上,陈恪闷哼一声,应声跪地。 陈疏抱着拳道,“罪臣身为护西大将军,未能肃清军中,及时查出泄密之人,导致军机再三泄露,令陛下围困尧城,已是一罪。” “其次我是陈恪的叔父,同是陈家血脉,未能管教好陈恪,竟出了此等里通外国,欺君罔上之辈!” “罪上加罪,请陛下降旨责罪,不可姑息!” “呵,” 闻言,陈恪冷笑一声,抬起头来道,“叔父,你还真是陛下的好臣子,陈家的好儿郎啊,竟然如此的铁面无私,冷血无情!” “闭嘴,” 陈疏言辞俱厉的扭过头来,“你还敢提陈家,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陈疏十五岁从军,在西疆铁血戎马二十年,怎么会有你这等通敌叛国,还不知悔改的侄子!” “请陛下降罪!” 陈疏厉声说着,额头的青筋因为暴怒而充盈起来,商宴来西疆这么久,她还从没见过陈疏如此勃然大怒的时候。 就连裴虎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小兔崽子,之前怎么不觉得你有这么坏的心肠,干脆叫我一剑劈了你算了!” 眼见着他真要上前,纳兰榭及时伸出手来扣住他的手肘,这才将他拦了下来。 祝龙也用力的拍了拍陈恪的肩膀,看着远处长叹了口气道,“陈恪啊,你看这西疆漫天的黄沙,没有亲人,没有手足,在厚厚的沙土下全是兄弟们的尸骨。奉安的繁华闻名天下,又有谁愿意少年离家,千里迢迢、生死未卜的驻守在这贫瘠的大漠里,不都是为了护住自己的家人和国土吗?” “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叔父在西疆从少年熬成白头,打了多少场仗,受了多少处伤,呕心沥血才得以稳住西疆,才有大商如今的局面,你太让他寒心了。” 这话似是说给陈恪听的,又是说给商宴听的,此言一出,众人都沉默起来。 而陈疏只是岿然不动的跪着,面上一片凝重,商宴复又躬下身子将他扶起来,“祝龙将军说得没错,大将军驻守西疆数十载,尽心尽力,大商才有这么多年的安稳,陈恪虽是陈家子孙,但此事与大将军无关,大将军也无需自责,朕自有定夺。” 陈疏起了身,看着跪在地上尚不知悔改的陈恪,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沉声道,“陈恪泄露军机,私通西夏,身为陈家子孙,却不忠不孝,仁义之心全无,今日我便代陈家长者清理门户。” 说着,陈疏背过身去,不愿再看他一眼。 “通敌叛国,按照大商军令,杀无赦。” 话音落下,陈恪彻底死了心,他挣脱开祝龙按在他肩上的手,状若癫狂的大笑道,“好啊,真好,护西大将军果真是铁面无私,六亲不认,只可惜我那外祖父和父亲还反复叮嘱我来西疆多和叔父亲近,不知他们若是知道我是死在自家叔父手里,会作何感想?” “你不是死在陈疏的手里。” 商宴冷冷的打断他,“你是死在你自己的不臣之心里,自作孽,不可活。” 商宴一步一步的走到他身前,盯着他的眼睛,终于将多年的疑惑都问出了口,“陈恪,你陈家已是声名显赫,富贵滔天,在朝中风头无两,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要如此执拗的剑走偏锋?” 陈恪垂着头笑了笑,抬起头来阴恻恻的看着她道,“陛下,你说这话骗得过你自己吗?陈家曾经是风头无两,但明里暗里你不是对陈家处处打压?朝政之事,你事事偏袒摄政王,与楚依安联手褫了我的侯爵之位,还废了我大哥一条手臂,就连娇娇你也百般羞辱她,导致陈家一蹶不振。” “叔父,你不如问问陛下,等回了奉安皇城,她会怎样处置陈家。” 陈疏不为所动,商宴却突然明白过来,陈恪满心里都是陈家,这样逼问也问不出什么。于是便蹲了下来,循循善诱道,“陈恪,你口口声声都是陈家,按理说,朕母后是陈国公的女儿,朕也算是陈家的血脉,朕若是死了,你们陈家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闻言,陈恪只是盯着她诡异的笑了笑,然后用仅她能听到的声音说,“陛下不如好好想想,若是陈家倒了,楚依安能得到什么好处。” 商宴身子一僵,陈恪仿佛魔魇般在她耳边继续道。 “陈家一倒,便轮到萧氏,等萧氏也没了,楚依安重权在握,那时候,陛下,你的江山还在吗?” 第一百五十章 后顾之忧 他的声音很小,商宴要凝神去听才能听清,此时,数米开外一直沉默着的楚依安却几不可查的蹙了蹙眉,望向陈恪的眸中冰冷刺骨。 “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不必说了。” 掌间运气,裴虎腰间的重剑颤动着破鞘而出,瞬间贯穿了陈恪的胸膛。 商宴正凝神听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失去所有力气的陈恪重重的倒在沙地上,胸膛涌出的血液流淌到黄沙上,很快便渗了下去。 商宴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震惊的扭头望向那边神情冷若神祗的楚依安。 强大的内力使陈疏也为之一惊。 “豁,好厉害的内力!” 裴虎迟钝的摸了摸自己的剑鞘,面上也是一片震惊。 而纳兰榭只是眉头紧锁的看向那边受惊的商宴,刚想上前去将她扶起来,离她最近的小福子已经抢先一步。 小福子想将商宴从沙地上搀扶起来,但商宴浑身有些发软,小福子废了好大的力才将她扶起来。 商宴微微喘着气,却只是沉默的看着躺在地上的陈恪,一句话也没说。 她刚才离他那么的近,丝毫没有防范,这柄重剑就直接擦着她的臂膀贯入陈恪的胸膛,血喷溅出来,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 大口大口的血沫从口中溢出,陈恪伸手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匣子,还没拿稳就滚落在了地上。 “叔……叔父,” 陈恪艰难的张着口,微弱的话语混合着血沫含糊不清。 “这是我答应替小妹买的簪子……请……请叔父连同我不在的消息……一同……传……传回家中……” 胸口鲜血汩汩的冒着,话毕,陈恪微微抽搐了一下,彻底没了气息。 “恪儿!” 陈疏终于忍不住红了眼,他站在原地,看着与他仅一臂距离的楚依安,刚毅的面上眉眼凌厉。 “摄政王殿下,陛下尚且没有施令,你这般独断专横是否太过放肆了!” 楚依安只是负着手,面色冷冷的道,“方才大将军不是说了,陈恪通敌叛国,照大商军令,杀无赦。” 他的语速不疾不徐,风沙拂动着他的袖袍,男子长身玉立,看起来雅人深致,穆如清风,却令在场的人都心生畏惧。 陈疏拧眉,清癯的目光直射在他面上,“纵是如此,我陈疏操持西疆军马数十载,摄政王千里奔袭,这支骑兵我从未见过,且并不属于西疆任何一处管制,摄政王该作何解释?” 楚依安轻笑一声,凤眸清冷。 “从西疆到奉安沿途有许多传递信息的官家驿站,这些骑兵不过是维护驿站间消息流通的哨兵,被本王临时征集的而已。” “临时征集的军队便如此的骁勇善战,制度森严,且摄政王人还未到西疆,便已经着手搜罗了陈恪的所有通敌证据,摄政王真可谓是手眼通天啊。” “将军言重了。” 楚依安微微一笑。 两人对峙着,祝龙和裴虎面面相觑,一个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一个是手握重兵的护西大将军,在场的谁敢多说半句? “够了。” 商宴移开目光,并未看向二人,“既然陈恪已经伏诛,那么尧城泄密之事便也就此了结,至于朝中陈家是否有所牵连,待朕回去后再议。” 说完,商宴的脸上已见疲色,溯雪从小福子手中扶过商宴,平静的开口道,“陛下,该换药了。” 皇帝既然都没说什么,陈疏也不再多提。 回到账内,想起陈恪满脸是血的样子,商宴的面色仍有些发白,在尧城经历了半个多月的鏖战厮杀,她现在反而越发见不得血腥屠戮了。 溯雪打发了小福子去烧热水,解开外袍,包扎伤口的纱布又渗出了血。 “陛下,你这是贯穿伤,不容易好全,这些天还是要多加注意。” 溯雪一边说着一边帮她处理着伤口。 “没事。” 商宴说着,满脑子却都是陈恪最后在她耳边说的话,听得时候只觉模糊,现在反而越发清晰起来。 当时,那把剑离她那么的近。 或许是两月未见,又或许是她还沉浸在皇叔千军万马中只为她而来的悸动中,她似乎这才想起,她的皇叔,当朝的摄政王,向来是个极其孤傲自负,冷酷无情的人啊。 “皇叔功力深厚,听力也格外的好吧。” 溯雪没有说话,手上换药的动作不停。 重新包扎上干净的纱布,商宴从她手里接过药碗,“我自己来吧。” 溯雪退了出去,商宴看着铜镜里,脸颊上的伤口已经结了层薄薄的痂,将凉凉的药膏一点点的涂抹在伤痕上,楚依安不知何时已经进了来。 “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 商宴搁下药碗,沉默了片刻道,“陈恪临死前说的那些话皇叔都听到了吧。” 楚依安不置可否,“你相信他吗?” 商宴看着镜子中的帝王,盘着高髻,佩着龙纹冠,少年老成的样子,清秀的脸上多了一道纤长的伤痕,看着越发不像自己。 苦笑一声,商宴垂下长长的眼睫道,“朕现在偶尔梦魇时,还会回到八年前那个夜里,冲天的大火,将皇宫照的从来没有那么明亮过。也是那一天的夜里,朕失去了父王母后,还有最疼朕的哥哥,皇宫虽大,朕却一无所有。” “是皇叔,将朕从那一片阿鼻地狱里救了出来,给了朕重生,从那时起,朕便不再相信任何人,朕只相信你啊。” 商宴说着转过身来,她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经红了,“这么多年来,朕一直活在仇恨里,以报仇雪恨作为存活下去的动力,可是朕却从未想过,等报完了这深仇血恨,朕又该何去何从?” 她直直的看着他,眼睛里似有泪光闪烁,“朕终究不是商启,在这帝王上坐不了一辈子,到那时候,皇叔,你也会像今天这般,冷漠无情吗?” 楚依安薄唇微抿,“启儿,我很欣慰,教了你那么多年的帝王之道,你现在也学会猜忌设防,谋求后路了。” 楚依安说着,面色缓和了许多,“我知道你不喜欢被禁锢在帝位上,待处理完了陈家和萧氏,你可以下旨禅位,等到新帝即位,大商也就不需要摄政王了,你也不会再有任何的后顾之忧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奉安异动 商宴怔了怔,方才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是否太过偏激,不曾想皇叔竟会如此郑重其事的回答她。 而那边楚依安已经径自在桌椅旁坐下,喝了口茶,神色平静的看着她。 “为帝王者,向来艰辛,要如履薄冰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命运走下去,更是不易,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如此活下去是为了什么?” “报仇……” 商宴嘴唇无声的动了动,八年前那个夜晚发生的事似乎还历历在目。 见她神色怔忪,楚依安继续道,“我也说过,帝王之路,必是血染骨砌而成,既然选择了,就要收起你的慈悲心。” “启儿,我知道很多事情你不愿意做,也无法接受,可是至少在连根拔起陈家和萧家之前,你必须接受。” 搁下茶杯,楚依安轻叹了口气,“偷天换日不过是把戏一场,你终究会长大,大商也会迎来它真正的帝王,摄政王自然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之前从未对你说过这些,是担心你会分神,既然如今你已经想到了,那我也自该给你一个交代,所以你不必太过忧心。” “在其位,定其心,行其事,方得始终。” 楚依安缓缓说着,见惯了他的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却鲜少有如此温言细语的时候。 “启儿明白了。” 商宴定了定神,以往所有的揣测都在这一刻安下心来,“是启儿多虑了,只要是皇叔亲口说的,启儿都愿意相信。” 吸了吸鼻子,商宴勉强撑出一抹笑容来,“自从母后和哥哥走后,没有人比皇叔待朕更好了。” 她的眼眶红红的,像极了多年前,他冲进火海,探身在床下找到她时,女孩小小的一团,战栗着瑟缩在角落里,明明已经哭红了眼,却还死死的啃住拳头不肯发出声来,只睁着一对湿润的大眼睛,隐忍而坚强。 明明是初次相见,他将手递给她时,她竟没有丝毫防备的向他爬过来,将小小的一只拳头放进他的掌心里。 他牵起她的手,这一声皇叔,一叫就是这么多年。 收回思绪,楚依安略微点了点头,“如今已经与大军汇合了,军营中的事有诸位将领操持,这几日你先好好养伤,陈家的事也不必操心,我自有应对。” 千里之外的奉安城中,可容两辆马车并道而行的街道上,酒肆飘香,歌舞升平,路边的各类摊贩上贩卖吆喝声不绝,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不乏穿着鲜妍的名门公子和官家贵女,一副太平盛世的悠闲富庶景象。 身着烟蓝色罗衫的林绾绾刚带着自家婢女从珍宝阁出来,身后还跟着笑容满面的店家掌柜。 不远处的街道上却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马背上是一紫袍玉冠的俊美男子,身后跟着一众全副武装的兵将,来势汹汹,道上众人皆惊慌的避让。 “这好像是楚王府的人吧?” 街上有人在小声议论着,“那可不,马背上那人正是淮阴王,摄政王的同胞兄弟。” 众人议论纷纷,俊美妖冶的楚珀安引得楼阁上不少小姐偷偷用纱绢遮住了羞红的容颜。 “看样子去的好像是国公府的方向啊?莫非是国公府出了什么乱子?” “呸,说话可得小心你的舌头!” 说话那人用扇子敲了下旁人的头,“国公府能出什么乱子,想当初玄德皇后可就是出自国公府,再说现在西疆战事正酣,陛下御驾亲征,国公府的三公子,就是护西大将军还在率军抗敌,谁敢在这时候动国公府啊?” 被敲的人吃痛的摸了摸头,却有些不服气道,“话是这么说,但现在国公府已是大不如前了,当初我可听说陛下下旨赐婚,淮阴王竟三度抗旨,陛下恼怒的要当殿杀了他,不也被摄政王拦了下来,如今还有什么事是楚王府不敢做的?” 虽是坊间私语,旁边的林绾绾听着,一双柳叶眉早就蹙成了一团,身后的婢女早已知晓她的心事,不由悄声道,“小姐,莫不是陈恪公子在西疆出了什么事?” 林绾绾看着兵将离开的方向,虽然没有说话,却是忧心不已。 国公府内,香气怡人的闺房里,陈娇娇正坐在窗边有一针没一针的绣着绣绷上的海棠。 窗外是一树雪白的杏花,花叶繁盛,衬着窗前一身霞碧色笼纱的陈娇娇越发娇美娴静,国色天香。 婢女玉兰在屋外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才捧着个木匣子进来。 陈娇娇手上的海棠才绣了一半,隐隐露出几分娇媚颜色,玉兰垂着头,瓮声瓮气的道。 “小姐。” 玉兰这一声唤的突兀,陈娇娇本不喜这些俗气的女红,正心烦意乱间,绣花针恰恰错了针脚一下扎进指尖里。 指尖渗出的血滴瞬间沾染在了绣布上,陈娇娇放下绷布,有些恼怒的拧起秀眉呵斥道,“这么突兀的进来,你是想吓死谁?” 玉兰连忙解释道,“不是的,小姐,奴婢不是有意的,是国公爷让奴婢给小姐送东西过来,说,说是陈恪少爷从西疆捎回来的。” 闻言,陈娇娇转过身来,这才发现玉兰的眼睛红肿着,明显是刚刚哭过,不由越发嫌恶起来。 “好端端的你哭什么?是还嫌我这几天还不够晦气么?” 想到前两天商乐才以赏花为由邀了几位贵女进宫,席间又说什么要观赏各位小姐的女红,陈娇娇生的骄傲,自小就不喜欢女红这些俗物,何况祖父向来对她宠爱有加,只说什么一国之后,当金贵大方,无需穿针引线。 所以当她不得不当众拿出自己拙劣的绣作时,商乐自是又大肆的将她给羞辱了一番,在场的小姐都是八面玲珑的主,再加上多年来对她美貌的忌恨,也对她冷嘲热讽,几乎令她无地自容。 自从二哥出征时交代了她一番后,她本不想再与商乐多做纠缠,谁知商乐竟趁着皇帝御驾亲征,隔三差五的传她入宫,变着法的戏弄她,几乎令她恨的发狂。 第一百五十二章 国公府软禁 “这是什么东西?” 摈下心头强烈的怨恨,陈娇娇容色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回头瞥了一眼,鬓边的烧蓝镶金花钿衬得她越发姿容大度,柔美婉转,只是方才那一瞬扭曲的怨毒之色,全被玉兰看进了眼里。 “这是陈恪少爷从西疆捎回来的,说是特意给小姐买的。” 玉兰说着垂下头,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眼底的惊慌,陈娇娇也不甚在意。 “不过才两个多月而已,二哥怎么这么快就遣人送了东西回来?” 说着,陈娇娇打开木匣上的锁扣,铺了好几层绒布的盒子里,静静的躺着一支鸽血红宝石簪子,宝石约摸有拇指大小,颜色鲜红透亮,纯净饱和,没有丝毫的杂质,被精细的镶嵌在雕了祥云纹的银簪里。 虽谈不上多么的精美绝伦,却也华贵大方,韵味天成,不会失了她国公府千金的尊贵。 “这种成色的鸽血红宝石,在奉安的确是难得。” 染了桃红的指尖拿起簪子细细把玩了番,陈娇娇面上总算露出丝难得的笑意,“那二哥可有说些什么?在西疆过得还好吗?” 玉兰早已是坐立难安,她带着哭腔答道,“小姐,陈恪少爷他……他已经不在了,这匣子是少爷临死前托付大将军派人送回来的。” “你说什么?” 陈娇娇兀的起身,簪子从指间掉落在地毯上,铜镜里将她的面色映的格外苍白。 “二哥怎么会没了?!” 玉兰只是哭着说,“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只是今日早晨才从西疆传回来的消息,国公爷得知此事已经伤心的不行了。” “靖少爷怕小姐伤心,便吩咐奴婢先把匣子给小姐拿过来,然后再慢慢的告知小姐……”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陈娇娇颓然的坐回椅子上,她睁大了一双凤眼,可堪倾城的面容上满是震惊和不可置信。 “西疆有三叔照拂着,二哥怎么会出事呢?” 外面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有仆从在外面叫嚷着,出事了。 陈娇娇扶着案台站起身来,她的声音几乎都在颤抖。 “走,去前厅看看。” 平日里井然有序的国公府此刻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陈娇娇步履匆匆,行至厅前,却正见陈靖被两个兵将押解着朝外面走去,陈靖不停的挣扎着,却也无济于事。 “大哥!” 见状,陈娇娇想要扑上前去,却被玉兰死死拖住,“小姐,小姐你不能去啊!” “娇娇,回来!” 陈国公气急的用拐杖跺着地面,陈娇娇泣不成声,一双美目浸满了泪水。 “祖父,究竟出什么事了?” 厅前一片混乱,楚珀安却悠哉悠哉的从一边拐了出来,浅紫色的长眸扫过众人,楚珀安勾唇浅笑。 “陈小姐哭的好生伤心,美人垂泪,真真是我见犹怜哪,” 陈贤怒极,“楚珀安,陛下尚在亲征,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公然带兵包围国公府!” “哦?” 楚珀安长眉一挑,笑容里带了三分讥诮道,“国公不是心知肚明吗?陈恪此番伴随陛下出征,本就是戴罪之身,不将功补过,竟然还心生不轨,私通西夏,欲置陛下于死地。” “通敌叛国,可是抄家灭门,株连九族的大罪啊,国公,” 楚珀安说的轻挑,陈贤只是阴沉着一张脸,“可是陛下尚未回奉安,我儿陈疏在西疆握三十万重兵,是此番对抗西夏来犯的主力,楚珀安,你是要越俎代庖,令天下子民心寒吗?” “国公此言差矣,陈恪私通西夏,证据确凿,陈疏将军大义灭亲,已经将陈恪当着陛下的面斩杀了。” 闻言,陈娇娇心头咯噔一下,险些站立不稳。虽然在出征前父亲和祖父对二哥多有嘱托,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二哥竟然会愚蠢到与西夏私通,这不是要置整个国公府于死地吗? 真是愚蠢! 楚珀安看着厅前的一老一少面色各不相同,觉得甚是有趣,继续道,“只是陛下仁厚,念及陈疏将军护国有力,并未赐罪追究,只是国公究竟是教子不善,还是共谋犯上,还有待查证,所以这段时间得先委屈国公了。” 说着,楚珀安收敛了笑容,语气冰冷,“摄政王有令,南阳侯和其子陈靖削夺官权,收押天牢,国公既然年纪大了,就安心的待在国公府养病,等陛下回来以后再行发落。” 这哪是养病,分明就是软禁!楚珀安这么大的阵仗,恨不得昭告众人,哪还有他半分说话的余地! 陈贤不再说话,他坐回堂前,胸口一起一伏,想来是气的够呛。 一兵将前来报道,“殿下,这是在后苑拦截下来的信鸽。” 看着兵将怀里被一箭贯穿的信鸽,陈贤的脸色变了变,楚珀安似笑非笑看向他道,“对了,如今西疆战势如火如荼,陈疏将军忙着冲锋陷阵,有些消息,还是不必去打扰将军了。” 茶盏掼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陈娇娇被吓的一颤,楚珀安得意的勾起唇角,笑着扬长而去。 待众人都走后,国公府的大门被兵将从外面挂上铜锁,守卫森严,几乎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祖父,二哥,二哥他走的太惨了!” 陈娇娇跪倒在陈贤的膝边,哭的梨花带雨,陈贤一动不动的坐着,良久,他才哀痛的叹气出声。 “娇娇,国公府这次,真的是大难临头了……” 陈娇娇抬起一双水汪汪的泪眼,“祖父,不是还有三叔吗?三叔在西疆手握重兵,一定会有办法解救陈家的。” “方才楚珀安不是说了吗,你三叔在西疆大义灭亲,亲自斩杀了恪儿,传回来的信件中也多有训斥,可惜啊可惜啊,你三叔原是我陈家满门的指望,如今怕是指望不上了……” “现下只能盼着,大商与西夏对战,西疆大胜,你三叔能念在血脉相承上向陛下开口,保全陈家。” 陈贤一声接一声的叹着,不过数月,他的两鬓已经生出了许多白发,看着越发苍老。 这些日子,陈家失势,楚依安铁血手腕,对陈家大加打压,陈家现如今是捉襟见肘,顾此失彼。 他终归是老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席间私语 西疆接下来的几日都风平浪静,僵持了两个月,西夏也不再像围困尧城时一般疯狂进攻。 只是各自退守营地,数十万大军在西疆僵持着,对于军心和粮草都是一种耗损,如此下去,不论谁先按捺不住,对西疆而言都是一场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商宴在军营里休息了几日,臂膀行动要自如了些,脸上伤口的痂块也快要脱落了。 夜里,营帐中设了席宴,除了商宴初到西疆时设了一次接风宴,这是第二次宴席。 与之不同的是,这次的宴席上多了气势迫人的楚依安,席位仅次于商宴。 席间,陈疏只是沉默的饮着酒,见他面色不佳,裴虎也没有再像上次一样胡闹,只是与纳兰榭远远的举杯示意。众人似乎都各有心事,帐中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阿衍,你的腿伤怎么样了?” 商宴终于按捺不住,率先打破了沉寂。 闻言,商衍侧过身来,他的双手搭在膝上,笑容淡雅和煦。 “多谢皇兄关心,臣弟近日来已经好得多了,虽然暂时还不能骑马,但也行动自如了。” 顿了一下,商衍仿佛坠有星辰的目光看向她身侧的溯雪,声色温柔,“当然,还得多谢溯雪姑娘这些日子来的照顾,” 溯雪原本安静的侍立在她身旁,既被提及,也只是略微福了福身,算是回应。 但商宴知道,溯雪这个细小的动作,已经是对商衍莫大的认可了。 这么想着,商宴笑着点了点头,“如此朕也就放心了。” 目光触及商衍身侧的纳兰榭,往日里就数他最为肆意风流,如今只是在席位上百无聊赖的喝着闷酒,无意与众人搭话,可就算是如此,生得叹绝的纳兰榭在一众席位中仍然是流光溢彩,令人瞩目。 让商宴不经想到,那夜的苍穹繁星下,纳兰榭半跪在她身前,笑容温柔赤诚,一双桃花眼倒映了漫天星辰,璀璨夺目。 商宴险些就动了心。 可奇怪的是,自尧城回来后,纳兰榭倒似乎是有意疏远她一般,让她摸不着头脑。 又或许是因为皇叔来了西疆,她一门心思全在皇叔身上,对纳兰榭也多有疏漏,在西疆,纳兰榭曾舍生救过她多次,她甚至都没有好好向纳兰榭道过一句谢。 这么想着,商宴复举起酒杯,遥遥看向二人道, “说来,朕围困尧城之时,全靠阿衍和纳兰将军竭尽全力,拼死护佑,这才得以保全尧城。” “尤其是纳兰将军,要以八万戎行抗击西夏的车轮人海,昼夜不息,还要亲自上阵杀敌,着实辛劳。” 纳兰榭笑着遥相举杯,“陛下言重了,戍守尧城乃是臣的本分,何况臣也不是以一己之身守住尧城,尧城里的士兵们都功不可没。” 说完,纳兰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举止恭敬大方,再恭谨的君臣也不过如此。 商宴浅笑着垂下眸子,啜饮了一口杯中清酒,却不知是何滋味。 下首的楚依安此时却举着酒杯起身,薄唇牵起一丝弧度道,“纳兰将军此心耿耿,实乃是不可多得的良将,想必洛水崖一役,纳兰将军必不会推辞吧?” 洛水崖? 席间众人都有些云里雾里,商宴饮酒的动作一顿,有些不解的看向正说着话的楚依安。 见她怔愣的表情,纳兰榭心下无奈,明明是以叔侄相称,偏偏一个如狼一般老谋深算,一个却像白兔一般柔弱无助。 “不知摄政王这是何意?” 纳兰榭故作不知,楚依安不紧不慢的道,“和西夏的靡战已有数月之久,数十万大军压境,粮草军用都是极大的损耗,西夏与各藩国为伍,想做长远之争,我们却是不宜再僵持下去了。” “摄政王所言非虚,这几日我已经和摄政王商讨过了,要想击退西夏,首先就得击溃他们的合纵联盟。” 位于楚依安下首的陈疏也开了口,“我们已经探得近日回纥和几个藩国的军队都驻守在洛水崖附近,随时准备支援,为防有变,我们需要尽快派出一支骑军,牵制洛水崖,然后我与摄政王再率大军趁势进攻西夏,力争一举拿下。” “目前,这是大商以退为进掌握主动权最好的机会了。” 陈疏面色沉静的说着,他虽然不喜楚依安的强势专权,站在陈家的立场甚至是有点敌对。 但近几日明里暗里的试探下来,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年龄尚比他小上许多的年轻男子,不论是功力还是城府,都极其的可怕,难怪这么多年能辅佐幼帝牢牢的把持住朝政。 他陈疏驰骋沙场数十年,战无不胜,能被他真正视为对手的人不多,楚依安便算一个。 环顾众人,陈疏眼神如炬,“如今衍亲王腿上有伤,军中可用的将领不多,纳兰将军也的确是个极好的人选。” 陈疏将局势都分析了出来,商衍陷入了沉默,纳兰榭心下了然,也举起酒杯起身道,“既然大将军和摄政王已经有所筹谋,纳兰榭自是当仁不让。” “将军,纳兰兄弟不熟悉洛水崖的地形,一个人领兵前去难免有所不妥,不如让我裴虎与纳兰兄弟一起前去,想来胜算也要大的多。” 陈疏沉思了片刻,“如此也好,只是此去洛水崖,你不可莽撞行事,一切要与纳兰榭商议而后行。” 眼看着尘埃落定,商宴终于插上了话,“可是纳兰榭刚从尧城回来,只怕会力不从心。” 此话一出,楚依安容色不变,倒是裴虎拍着胸口保证道,“陛下您就放心吧,我裴虎一定会照看好纳兰兄弟的。” 说完,裴虎率先将杯酒一饮而尽,纳兰榭与楚依安遥相对立着,也笑着举杯示意,楚依安微微颔首。 二人对饮完一杯后,楚依安重又坐回席中,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小福子却一直观察着楚依安的脸色,趁着给商宴倒酒的间隙在她耳边低声劝道,“陛下您就少说两句吧。” 商宴浑然不知,只白了他一眼道,“什么少说两句,朕才只说了一句而已。” 两人不过是耳语,坐于席中的楚依安目视着前方,长眉却几不可察的挑了挑,小福子心中哀叹,只得悻悻的退回到一边。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月下相送 看摄政王的脸色,明显都要吃人了,怎么偏偏这陛下就是看不明白呢? 虽然楚依安总是一副傲世轻物,不染一尘的样子,从不让人轻易窥出他的喜怒。但小福子自小入宫,在深宫里耳濡目染数十年,最是会察言观色,尤其是在皇宫里就数摄政王与陛下的相处最多。 对于摄政王的气息和脾性,他心里怎么也摸出了几分,在皇宫里时,摄政王就不喜纳兰榭接近陛下,如今陛下与纳兰榭走得越发近了,摄政王又岂会坐视不理? 小福子无声的叹息着,担忧的看向高座上神色雍和的商宴,只怕陛下越是想要维护纳兰榭,越是会适得其反。 纳兰榭一行是趁着夜色出发的。 商宴已经歇下了,得知后也没来得及更衣,套上鞋袜,匆匆披了一件大氅便赶了过去。 队伍已经出了军门,而纳兰榭似乎是知道她会来,特意留在军门前等候着。 商宴是一路小跑过去的,当看见军门前骑于高头大马上的纳兰榭时,终于松了口气,赶紧加快步伐跑了过去。 “纳兰榭,” 见她气喘吁吁的样子,发髻松散,龙纹冠也没来得及套,纳兰榭笑意温柔,“陛下怎么跑的这么急?不会是睡太死了吧?” 商宴扶着马儿的脖颈喘着气,缓和过来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朕跑得这么急,还不是为了来给你送行,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是是是,能得陛下趁夜相送,是纳兰的荣幸。” 纳兰榭笑意清朗,似水温柔的目光黏在她身上,便再也移不开。 商宴知道自己此刻衣衫不整有多不雅,不由又紧了紧大氅的领子,仰起头来瞪着他道,“朕想了想,进入西疆以来,一直是你在保护着朕。” “苦守尧城时你日夜不分的率军御敌,即便是以一人之力抵千军万马,也丝毫不愿意退缩,你豁出性命来救了朕这么多次,朕还是得亲口对你说声谢谢,” “谢谢你,纳兰榭。” 商宴一字一句的说着,她仰头看着他,神色真诚,仿佛这样就能回应他那晚千分之一的情意。 纳兰榭心头苦涩,却是撑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道,“既然要道谢,陛下可有什么嘉奖吗?” 商宴愣了一下,又道,“你想要什么嘉奖?” 或许是一时之间内心情绪的起伏太大,血气涌上胸膛,纳兰榭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舌下泛起腥甜。 “你怎么了?” 商宴担忧的蹙起眉头,纳兰榭顿了顿,突然又笑起来道,“陛下不会就这样被唬住了吧?” 见她半信半疑的样子,纳兰榭掉转马头,马背上,他整装待发,笑意晏晏,端的是少年意气风流,“保护陛下,是臣的职责所在,陛下安然无恙,便是对臣最好的嘉奖。” “不过……” 纳兰榭话锋一转,“不过陛下金口玉言,既然允诺了,那么就等臣哪天想到了,再来问陛下讨要嘉奖。” 说完,也不待她的回话,纳兰榭便策马出了军门,夜里刺骨的晚风吹在脸上,纳兰榭面上的笑意尽散,原本绚烂的桃花眼里也只剩下一片落寞。 看着纳兰榭的身影消失在军门外,商宴终于将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说出了口。 “纳兰榭,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小福子在身后跟着,也只能宽慰道,“陛下,放心吧,纳兰将军骁勇善战,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夜里风凉,陛下穿得这样单薄,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不要再惊动其它的将军了。” 现下夜色正浓,除了守夜的将士和巡逻士兵,军营里一片沉寂,只有火盆里的篝火在静静燃烧着。 这个时辰,皇叔也该睡下了吧? 商宴无声的点了点头,二人复又一前一后朝营帐中走去。 军队行进了两天,终于在正午时分到达了洛水崖。 “这洛水崖已经是毗邻西疆的边界,以悬崖峭壁划分,下面是一条洛水河,河水湍急,深不见底,从西夏一直流经大商边界,没有人知道洛水的源头在哪里。” 日头正烈,裴虎说着,拿起水壶灌了一大口水,脸上汗流如瀑。 纳兰榭环顾了一下四周,用下巴指了指峭壁下的一处阴凉地,示意道,“先让士兵们在此休整片刻吧,今日太阳格外的毒辣,士兵们已经连续赶了两天路,只怕是也受不住。” “也好,” 裴虎下了马,向副官传达了几句,纳兰榭找了块石头坐下,额角渗出的汗滴沿着如玉般的下颌角滑落。 裴虎把水壶又灌满了水,走到纳兰榭身边坐下,“如今渐渐入了夏,西疆的天气从来都阴晴不定,你别看这几天日头毒辣,可是连半点风都没有。” “以我裴虎多年的经验,只怕是要到暴雨天气了,你就等着瞧吧。” 纳兰榭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湛蓝的穹顶上只一轮金乌明晃晃的,一丝流云都没有。 “这西疆千里黄沙,午暑夜寒,若不是常年征战,倒也是个好地方。” 纳兰榭说着,忍不住又咳了两声。 裴虎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的道,“纳兰兄弟,不是裴虎我念叨,你这身子就不该逞强接下摄政王的茬头,领兵来这洛水崖。” “我心里有数。” 纳兰榭又喝了两口水,擦了擦嘴角的水渍。 “洛水崖既是各藩国连纵之险要,西夏自然是格外的重视,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西夏都会立刻率兵支援。” “摄政王这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声东击西,让西夏以为我们是想要偷袭洛水崖的联盟,待引开西夏的主力军后大军再长驱直入。” “此法为避实就虚,险中求胜。” 纳兰榭沉静自若的说着,他虽然年轻,其兵法心术和带军风范却丝毫不逊于军中老将,让裴虎不由刮目相看。 “战场上兵行诡计,之前我还担心你的身体,怕你参不透大将军之意,如今看来还是我裴虎多虑了,这兄弟交的值!” 裴虎说着,高兴的搂了搂他的臂膀。 第一百五十五章 雁云楼空 这举动看似亲昵,纳兰榭也只是习以为常的笑了笑。 在战场上,举目无亲,兄弟间每一次的推掌握拳都是对彼此的信赖和鼓舞。 休整了片刻,由于天气炎热,停下来歇凉整顿的士兵们都有些昏昏欲睡。 纳兰榭又抬头看了看天,“现下正是晌午,军心疲乏,还是先找个隐蔽的地方驻扎下来,入夜再做打算。” 裴虎也表示赞同,“此战凶险,不好冒进,那些藩国大多驻扎在山腰,我们姑且先在崖底驻扎,可进可退,也不至于鲁莽行事被包抄了去。” “你我兄弟二人齐心,这次一定能拿下洛水崖!” 入夜,被凸出的巨大岩石掩盖着的沙地上燃了簇篝火,纳兰榭起身望向天空,夜空已不似素日澄澈,昏沉沉的一片乌黑,连繁星也只剩零星的几颗。 看来裴虎说得没错,西疆真的是要到暴雨天气了。 洛水崖地势本就复杂,若是到了雨水天气,与西夏军队纠缠起来只怕更是会多生事端。 纳兰榭面色稍凝的戴上头盔,士兵们披甲执兵,正在打点着装备,裴虎不知何时又掏了壶酒出来,几口下去就灌了半壶。 裴虎嗜酒,行军打仗都爱喝上几口,但从不会误了战事,又是大将军带在身边多年出生入死的老将,对于裴虎的许多事,大将军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且此次出行大多都是跟随裴虎多年的士兵,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都说要是裴虎哪天不喝酒了,那才奇怪呢。 闻着他身上的酒气,纳兰榭不由看向他道,“裴虎兄可曾想过有朝一日离开军营再回去一趟吗?” 裴虎正过着酒瘾,被猝不及防的一问,抹了抹嘴有些摸不着头脑道,“回去,回哪里去?” 纳兰榭只是略微低头笑了笑,“回家乡去,或者是到都城奉安里去看看” 裴虎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晃了晃手中所剩无几的酒壶,望着远处蔓延入黑暗中的黄沙,似是自嘲道,“我父母双亡的早,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更何况当初整个村子都被屠干净了,哪里还有什么家乡?” “至于奉安,年少时曾听人说起过那里有多繁华,只是当初没有去成,以后也就不必再去了。” 把酒壶挂回到马背上,裴虎又习惯性的拍了拍马肚子,“在战场上,无牵无挂,可比这些年轻的小兵们有家不能回要潇洒多了。” “我裴虎,这一生注定是要与黄沙白骨为伍的。” 裴虎朗声说笑着,眼角醒目的刀疤却透露出几分辛酸与无奈。 纳兰榭跟着笑笑,也不再多问。 打理好行军,趁着夜色,纳兰榭和裴虎带着一众士兵缓缓向山腰靠近,山腰有一处年岁久远的城楼,城墙开阔,比一般的城池墙楼都要高上许多。 “这是雁云楼,当初西夏向大商求亲时,先帝下旨让自己的同胞妹妹也就是闵德公主远嫁西夏,西夏感恩戴德,便特意在此修建了一座雁云楼以迎接闵德公主和大商的送亲队伍。” “谁料西夏皇室暴虐,迎回闵德公主后便翻脸无情,公主被折辱致死,先帝大为痛心,不惜万里也要将公主金躯接回大商皇陵安葬。” “就此,大商与西夏彻底决裂,这座繁华一时的雁云楼也就此荒废了数十年,如今再看,真是物是人非啊。” 裴虎难得有感而发,在耳边小声说道着,纳兰榭看着眼前那座空空荡荡的荒废城楼,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抬手示意身后的队伍停下,纳兰榭神色严峻的目视前方道,“裴虎兄,若你是其它藩国的援军,你会选择驻扎在哪里?” 裴虎啧了一声,摸了摸头道,“这不就有座现成的城楼吗?不比临时搭建营地要强?” “不错,这洛水崖地形难测,就算是有图纸,雁云楼也该是首选的绝佳驻扎地点。” “更何况几个藩国连纵,数目庞大,可是这里却一点痕迹都没有。” 纳兰榭说完,周围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晚风吹过城楼的呼呼声。 闻言,裴虎一下子警觉起来,“你是怀疑其中有诈?” 纳兰榭握紧缰绳,白玉般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压低了声音道,“这雁云楼既可以吸引各藩国前来,自也可以吸引我们,恐怕我们又中计了。” “撤!” 命令一下,队伍刚有动作,四周立时燃起了熊熊的火把,火光下,是一排排埋伏已久的藩国士兵。 裴虎啐骂出声,身后的士兵们也瞬间戒备起来,随时准备进入战斗状态。 火把接连燃起,纳兰榭忍不住眯了眯眼,这才适应了四周亮如白昼的火光。 其中,一匹头颈纤细的枣红马逆着火光走出来,马背上,北堂跋依旧是一身红甲,她手里提着长鞭,逆了光的皮肤仿佛白到透明一般。 “真是可惜啊,你们大商不是有个计策叫请君入瓮,就差最后一步……” 北堂跋似是懊恼的说笑着,她的肌肤如雪,挑起的红唇如火莲般鲜红绝艳。 “纳兰榭,自尧城一别,别来无恙啊。” 那封染血的战报是在次日傍晚传到大军中的。 那时正当是晚食时分,营内炊烟袅袅,商宴正在校场里同阿衍一起活动筋骨,只见一名传令兵风尘仆仆的自军门外打马而来,马蹄溅起一地的黄沙飞尘。 商宴停下动作,看着传令兵跌下马背,只翻了个身,甚至来不及拍拍身上的尘土就急匆匆的朝着主帐的方向奔去。 “那是传令兵,纳兰将军一行已经出发三天了,想必是纳兰他们的战报传回来了。” “可是怎么会这么仓促?” 商衍开口道,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 “纳兰那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他身上还带着伤……” 一股莫名的恐慌和担忧自心中升起,说完,商宴丢下众人,外袍都没来得及披便匆忙向着主帐走去。 小福子踌躇了一下,抱着披风也赶紧跟了上去。 营内士兵们都在有序的巡逻操练着,一路上,商宴努力克制着自己急促忙乱的步伐,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能自乱了阵脚。 第一百五十六章 裴虎战死 可是越这样,她越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着。 商宴一路心神不宁的走着,直到快要到达主帐时,她撞见了同样来势汹汹的祝龙。 商宴丝毫没有防备,冲撞之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小福子紧忙上前扶住。 “祝龙将军,您走路怎么也不看着点?横冲直撞的,差点伤了陛下!” 撞见天子,祝龙既没有行礼,也没有告罪。 商宴制止了小福子,心下也从方才的慌乱中逐渐镇静下来,“祝龙将军,何事如此慌张?” 相处许久,她知军营里祝龙向来最为老实敦厚,很少有如此失礼放纵的时候。 复抬头时,只见他神色麻木,双目赤红,仿佛咀嚼着沙石般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着。 “裴虎……战死了。” “什么?!” 闻言,商宴大骇,就连小福子都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 裴虎可是驰骋沙场十余载的老将啊!骁勇善战,无人能敌。 商宴心下越发沉重,祝龙已经转身僵硬的进入帐内,看着帘帐垂下,商宴终于冷静下来,她推开小福子的手,快步走了进去。 帐内只有陈疏和祝龙二人,传令兵不知何时已经退了下去,将台上一方染血的白袍显得格外刺眼。 商宴脚步一顿。 “裴虎……真的没了?” 她听见祝龙颤抖的声音质问着,陈疏没有说话,他坐在宽阔的将台后,以掌扶额,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祝龙僵硬的上前拿起那方以血作书的白袍,商宴认得,那是纳兰榭的字。 这一刻,商宴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庆幸。 庆幸的是,纳兰榭还活着,难过的是,裴虎竟然战死了。 商宴沉默着走上前去,祝龙双手紧紧的攥着那方血书,双目猩红,往日挺拔健硕的肩背仿佛就在一瞬间被彻底压垮了。 将台后,陈疏缓缓站起身来,声音暗哑,“他们在雁云楼遭到了北堂跋和藩国的埋伏,所幸纳兰榭及时发现,才不至于全军覆没。” “只是为了杀出重围,我军伤亡惨烈,裴虎……为了救纳兰榭,被敌军的重弩贯穿了肺腑,战死沙场。” 听着陈疏沉重迟缓的声音,商宴心中作痛,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裴虎,竟就这样突然的没了。 下方祝龙已经攥紧了拳头,他嘶吼着道,“老子现在就带兵去铲平洛水崖,为我兄弟报仇!” 眼见着他转身就要走,陈疏厉声喝止道,“站住!” “大将军!” 祝龙血气翻涌,怒火冲天,“此仇你忍得了,我祝龙忍不了!就算是同归于尽,我也要让那贼军给裴虎陪葬!” “这是军令!” 陈疏声色俱厉,刚毅硬朗的面上没有丝毫动容,只额上暴起的筋脉可以看出他在强忍着悲痛。 祝龙红了眼,他扑通跪倒在地,“大将军,你就让我去吧!我要去把裴虎的尸身带回来,当初刚入军营就拜把子的兄弟,这么多年来并肩作战,出生入死,那是一辈子的兄弟啊!” “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洛水崖上,更不能让他临走了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大将军!” 祝龙言辞恳切的请求着,商宴在一旁默默看着,却知道自己此刻根本插不上话。 或许,对于帝王来说,她不过是损失了一名得力大将,可是对于陈疏和祝龙来说,那无疑是断臂折骨之痛。 终于,陈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难道,阿虎是你的兄弟,就不是我的兄弟了吗?” 祝龙身躯微滞,陈疏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可是这西疆数十万的军将士卒,哪个不是我们的兄弟?” “你若就此鲁莽的去了,无疑是正中下怀,你置随行的兄弟们于何地?置天威军令于何地?置阿虎的大义凛然于何地!” 陈疏说着,清癯的目光直射在他脸上,“你这一去,便是前功尽弃,裴虎和纳兰榭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祝龙终于不再说话,商宴看着彼此沉默的二人,思虑再三终于开了口,“那如今洛水崖的情况怎么样了?” “虽然中了西夏的埋伏,但好在纳兰榭察觉的早,又有裴虎相助,兵力虽然有所折损,但总算还是杀出了重围。” 知道纳兰榭无碍,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商宴心下忧虑,又继续道,“那既然此行已经被西夏察觉,纳兰榭他们何时撤出洛水崖?” 陈疏看了她一眼,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道,“如今我们已经打探清楚了西夏主营的位置,既然西夏已经把注意力转向了洛水崖,此时就是我们一举攻破西夏主力军的机会。” “只是此事风险极大,还得与摄政王商议而后行。” 入夜的风沙极大,夜色墨黑浓重,素日里繁星垂满天际,如今竟连一颗都寻不见。 商宴裹了厚实的大氅,她站在营前,听着校场里有士兵在吹奏着家乡的短笛。 笛声哀婉低沉,竟生出了几分深秋萧索的凉意,商宴在大氅下抱紧了双臂。 她知道,这些士兵是在悼念战死的裴虎。 裴虎在西疆戎马半生,冲锋陷阵,带领的军将无数,在沙场上,他们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是最为亲近的亲人。 明亮的火把下,她隐约还记得当初众人围坐在篝火旁时,裴虎豪气冲天的提着酒坛,四处碰杯痛饮,笑声爽朗恣意。 说起少年往事时,火光倒映在他的眼里,闪闪发光,他本不属于这万里黄沙的,可偏偏却戎马了半生,眼角那道狰狞可怖的刀疤也成了他毕生的柔情。 那或许是他们来西疆最快乐的时候了。 “陛下,你在这儿站了一天了,” 小福子终于忍不住提醒道,“最近西疆的风沙越发大了,尤其是夜里,陛下本就带着伤,若是再染了风寒了就不好了。” 商宴不说话,只是远远的看着军门的方向,她多希望有一抹白色的身影能穿透黑暗,从夜色里打马而来。 小福子哪里看不出她的心思,只能安抚着道,“说不定明日,纳兰将军就回来了呢。” 盯着远处的虚空,商宴轻声叹息道。 “但愿吧。” 第一百五十七章 纳兰被困 天色还未分明,沙棘丛掩映着的一处断崖下,幸存的士兵正在处理着身上的伤口,崖下就是洛水,可以听见洛河奔流的巨大水声。 沙地上的火堆已经熄灭,昏暗中,兵将们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纳兰榭背靠在岩壁上,他腿上和手臂都受了伤,却也无暇理会,他微侧着头,看向身旁的一处土丘,下颌与脖颈上溅染的血迹已经干涸。 那是裴虎的血。 当时雁云楼城墙上架满了重弩,一场箭雨让本就没有防备的士兵们伤亡惨重,埋伏着的敌军一拥而上,他和裴虎也只能勉力招架。 即将杀出重围之时,偏偏他内伤发作,一个分神,重弩长箭趁虚而来,离他最近的裴虎直接侧身挡在了他身前。 沉重的长箭瞬间贯穿了他的胸膛,一支,两支,三支…… 箭矢穿破胸膛,赤热的鲜血溅上他的眼睛,周围的将士们见状都围了过来,舍命抵挡敌军的扑杀。 他已经不记得他们是怎么杀出重围的了,他背着裴虎,率众人艰难的逃脱追杀,隐藏到此处,他从未觉得每一步是这样的沉重。 放下裴虎时,纳兰榭的战袍已经被他的血液浸透,老将也束手无策。 裴虎口唇煞白,只嚷着要喝酒。 纳兰榭赶紧将酒壶递给他,裴虎张着嘴倒了半天,却是一滴都没有,原来早就被他喝光了。 酒壶跌落在地上,裴虎最后骂了两句。 纳兰榭红了眼,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凑下身去才勉强听清。 “这辈子……能给兄弟挡一次箭也值了……” 血沫从他口中涌出,裴虎含糊的声音越来越小,“只是回去以后祝龙该骂我了……” 他在裴虎的坟土边枯坐了一整夜,直到天色曦明。 此时的他一身白袍早已变的狼狈不堪,剔透绝美的面上也沾满了沙土和血迹。 闭上眼,纳兰榭听着崖下的流水声,他突然感到了一丝疲惫。 有军将捧了一把野果子过来,小心翼翼的放在他身侧的沙地上。 过了许久,纳兰榭终于拾起一颗霜黄的野果放进嘴里,酸涩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见他有了动作,跟随裴虎多年的老将终于开了口,“纳兰将军,如今裴将军已经不幸战亡,我们这么多的将士都只能听从你的号令了,不知接下来我们该何去何从?” 咽下嘴里的涩果,纳兰榭的双目格外清亮。 “昨日我已经连夜发出了消息,想必此时大将军也已经有了决策。我们来洛水崖的目的就是为了牵制藩国的援军,虽然遭遇了埋伏,但也可说明西夏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洛水崖。” “在大军的军令传来之前,我们要做的就是继续与北堂跋的军队周旋。” 闻言,老将凝重的点了点头,未再多说什么。 纳兰榭心里很清楚,在战场上,除了血肉厮杀还有诡计的博弈,在那日晚宴上楚依安提出要他突袭藩国援军时,他就明白过来,击破藩国合纵是假,引诱西夏失守为真。 纵使心里如明镜一般,纳兰榭还是心甘情愿的来做这个诱饵。 想必此时大将军已经率大军攻向了西夏营地,而他要做的,就是尽力拖延住藩国的援军。 腿上伤口的疼痛越发剧烈,纳兰榭挪动身子,支起伤腿,撕下里衣一块干净的白布条开始替自己包扎起来。 绑上最后一个结扣时,他突然想起当初掉入猎洞,商宴要替他包扎伤口的样子。 那是他第一次离她那么的近,她的胳膊很细,软软的,轻易就能被他钳制住。 一张莹白的小脸脏兮兮的,还总是爱摆出一副傲娇矜贵的样子。 一开始他只觉得好奇,甚至是有点好笑,可是当他把昏睡的她揽进怀里时,他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独特令人心安的气息。 那气息让一向放纵不羁的他选择留在奉安皇城,留在她身边。 在相处过程中,他承认他对她越发的着迷,才会一步一步的试探她,靠近她,直到如今这般的着魔。 心里想着,纳兰榭苦笑一声,将手腕搭在了膝盖上。 裴虎的死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不知道商宴在得知消息后,震惊之余会不会也有几分担心他? 但凡她对他能有几分情谊……那也够了。 天明,风沙虽然小了些,却也没有完全停歇。 商宴一大早便得知大将军和祝龙已经带着大军连夜出发前去攻打西夏的主营。 军营中只剩下皇叔的随行军和腿伤未愈的阿衍。 再加上洛水崖的情况不明,商宴心下担忧,在军门外徘徊了一上午,也没有等到纳兰榭的影子。 直到日上三竿,黄沙边缘传来一阵模糊的马蹄声,商宴不由惊喜的站起身来。 “是不是纳兰将军回来了?” 见状,小福子也跟着激动起来。 可是不待他们看清来人是谁,马背上那人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径直坠倒在黄沙上。 “纳兰榭!” 商宴惊呼一声,想也没想便急忙跑了过去,军门口的守卫也随之迅速围了过来。 “陛下,这不是纳兰将军!” 跑在前面的小福子率先叫出声来,商宴定睛一看,果然不是纳兰榭。 她停下脚步,已经有守卫将倒在沙地上的人扶了起来。 “是传令兵。” 那人明显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凡是目之所及,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赶紧把他带回去叫军医救治,快!” 商宴当即下了令,却见那人死死拽住身边士兵的战甲,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气若游丝的道,“来不及了,” “快……快去救纳兰将军……” “纳兰怎么了?” 商宴皱起眉头。 那人眼神游离,眼看着就快要不行了,却还是挣扎着说道,“我们在崖上遭遇伏击,死伤过半,纳兰将军走投无路,被……被敌军围困在雁云楼中,大肆剿杀,若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说完,传令兵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栗起来,不多时便没了气息。 小福子伸手在他鼻下一探,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陛下,这可怎么办啊?” 商宴不说话,只觉脑中思绪乱的厉害。 第一百五十八章 商宴求情 传令兵的话一直在她脑中回响,商宴连什么时候走到营中的都不知道。 但她唯一明白的是,纳兰榭被困在了雁云楼里,他有危险。 但是如今大将军已经率大军离开,营地里几乎都是皇叔带来的随行军,要拨出军队去救纳兰榭谈何容易。 正犹豫间,溯雪陪同着商衍从校场另一边缓缓走了过来。 商衍自尧城一战跌下马背摔折了腿后,虽有军医尽心的医治,但毕竟是伤及腿骨,需要长时间的修养恢复。 虽然商衍对外称自己是行动自如,但从他走路的姿势来看还是格外吃力,需要溯雪在身旁不时的扶衬。 二人行至身前,见商宴神色郁结,若有所思的样子,商衍不由关切道,“皇兄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溯雪向来敏锐,见状只是略微挑了挑眉,便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身边的小福子。 自楚依安率铁骑千里奔袭大退敌军后,西夏便退回营地,安分了不少,这些日子,军营里也一直平静无波。 再加上商衍腿脚不便,商宴便干脆放了溯雪在商衍身边照顾。 触及溯雪清冷的目光,小福子颇有些欲哭无泪,只能老老实实的答道,“回衍亲王的话,方才有传令兵前来求援,说纳兰将军被围困在雁云楼中,性命垂危……” 商衍倒是沉静许多,闻言只是敛了敛眉,“那传令兵呢?消息可有证实?” 商宴迟疑片刻,看向他道,“那传令兵是拼了性命传回来的消息,想来不会有假。” “何况西夏狡诈,又与各藩国联盟,纳兰他们已经遭遇了伏击,恐怕如今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闻言,商衍神色也越发凝重起来。 因为腿伤他不能领兵上阵,在听闻裴虎战亡后,已是格外自责,如今更是连纳兰榭也被围困军中。 念及此,商衍不由抱拳,斩钉截铁的道,“既是如此,只怕纳兰将军那边也撑不了多久了,事不宜迟,阿衍愿立即率军前往。” 闻言,溯雪眉头一皱,商宴及时开口打断他道,“不可!” “此战凶险,你的腿本就伤及筋骨,需要静养,朕又怎么能让你再置身险境?” 商宴说着,神情肃穆,先是裴虎,再是纳兰榭,她又怎么能看着阿衍再出事? 正午的风沙越来越大,商衍还要再说什么,一直沉默着的溯雪开口解围道,“现下营地里都是王的随军,若要派军支援,恐怕也得要王的授意才行。” 话毕,众人都沉默起来,的确,若要出兵前去救出纳兰榭,恐怕就只有楚依安能做到了。 然而这也正是商宴最担心的,皇叔向来性情寡淡,决断分明。或许在皇叔眼里,纳兰榭不过是一员可以随时取舍的大将,在这个关头,要说服皇叔去搭救纳兰榭,并非易事。 看着军门外的辽阔黄沙,那日夜里,她也是这样看着纳兰榭打马离去,想着,商宴眼神越发坚定,为了救出纳兰榭,她总得要试一试。 楚依安的营帐外并没有军将把守,在进入营帐前,商宴突然停下脚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交到小福子手里,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小福子瞬间拉长了一张苦瓜脸,像捧着一块烫手山芋样,“陛下,” 刚要推脱几句,但收到商宴的眼神警告,也只能垂头丧气的去了。 屏风后,处理完军务的楚依安正端坐着闭目养神,帐内光线充足,有着淡淡的檀木香味。 塌上,楚依安依旧是一袭黑袍,身姿挺拔奇秀,墨发用素簪固定着,面容精致,眉目沉静,仿佛是一尊沉睡的神塑。 片刻的失神后,商宴反应过来轻唤出声,“皇叔,” 营帐里很安静,以至于她几乎可以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楚依安没有睁眼,只是缓缓吐出两个字。 “何事。” 强大的压迫感袭来,商宴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攥紧了掌心道,“皇叔,方才有传令兵来报说纳兰榭受困雁云楼,启儿想请皇叔出兵搭救纳兰榭!” 楚依安似是早有预料,他睁开双眸,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静静的凝视着她。 微垂的凤眸下,楚依安琥珀色的瞳孔如空谷寒潭,仿佛能洞穿世间的一切,却叫人望不见底。 终于,他语气淡漠的开了口。 “昨日陈疏的话你也听见了,战场上一切要以大局为重,裴虎如是,纳兰榭也如是。” 楚依安不疾不徐的说着,挺鼻薄唇,似古雕刻画。 “况且你可曾有想过,兵不厌诈,若这是西夏的诡计,这一去无疑是鸟入樊笼,前功尽弃。” 闻言,商宴垂下眼睛,纤长的羽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黛青色,她不是没有想过,但她不愿意放弃。 “可是皇叔,若是我们不去,纳兰榭就真的毫无希望了。” 商宴沉重的说着,她脸上的伤口已经结了层薄薄的痂,衬的她脸色越发白皙憔悴。 “启儿到西疆这么久,一直是纳兰榭在身边保护着朕,困守尧城时,也是纳兰榭拼死守护着尧城,此番他受敌军所困,启儿不能弃他于不顾啊!” 她的语气急促,眼见着楚依安不为所动,情急之下,商宴撩开袍角,径直跪倒在地上。 这一跪虽无声,却让楚依安的眸色瞬间变冷。 “皇叔,这么多年来启儿从未求过你任何事,就这一次,启儿求你了,救救纳兰榭吧!” “胡闹!” 楚依安冷声打断她,明显是动了怒,四周气息骤降。 “商启,你忘了你是何等身份吗?” 说着,楚依安拂袖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神情冷峻。 “来西疆的这些日子,你当真是将我这么多年来教给你的权衡取舍,帝王之道全给忘了。” “那纳兰榭对你,就有如此重要?” “让你把你自己是谁都忘的一干二净?” 虽然动了怒,但他的声音依旧低沉缓慢,只是凤眸间凝满了冷意,寒气逼人。 纵然在朝堂上楚依安雷厉风行,但却从未在商宴面前有过如此戾气丛生的时候,商宴心下有些慌了,膝行几步上前,“皇叔的教诲,启儿一刻都不敢忘,” “只是……朕一直把纳兰榭当作朋友,朕想救他!”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事发突然 “朋友?” 楚依安突然冷笑一声,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黑袍肃杀,他只是站在那里,浑身散发的凉薄气息就犹如亘古不化的冰川,让人望而却步。 而就在那一瞬间,商宴几乎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往日的点滴温情都如同虚幻一般,那么的不切实际。 楚依安侧过身去,轮廓完美的侧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你可知道,纳兰家在奉安都城有多少暗桩?” 商宴没有说话,楚依安继续道,“你以为他为什么千方百计的靠近你,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你的底线。因为他早就对你起了疑心,甚至不惜催动整条暗桩来调查你的身份。” “身在帝王之家,最忌讳的就是慈悲心肠,否则,你一时的妇人之仁只会酿成滔天大祸。” 楚依安的声音不大,却有着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一句都戳在她的心上。 “启儿,两相权衡,取其利弊,只有学会断舍离,你才能真正的强大起来。” 闻言,商宴缓缓垂下头去,她看着衣袍上的绣金龙纹良久,复抬首时,面色是一片释然。 “皇叔所说的启儿都明白,可是与纳兰榭相处这么久,朕能感受到他的真情实意,他虽看似纨绔,却是个坦坦荡荡的真君子。” 商宴轻声说着,眼里黑白分明,分明是下定了决心。 “若是身边连个可信的人都没有,那这九五之尊也未免做的太冷戚了。” 帐中气氛一下子凝固了起来,商宴抬头看着他,脊背挺的笔直,自父皇走后,这是她第一次下跪,不是以一国之君的身份,而是她商宴自己。 看着她执拗的样子,楚依安薄唇微抿,拂袖转身,略微侧过头来神色淡漠道,“多说无益,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在这里好好反思吧。” 眼看着楚依安离开营帐,商宴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跪坐在地上。 皇叔向来谨慎,她不是没怀疑过这是西夏的诡计,但她被困守尧城时,她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如果她去了,纳兰榭总归还有一线生机,若她不去,纳兰榭就真的没有任何希望了,她不能放弃他。 不知过了多久,营帐内的光线一寸一寸的暗淡下来,商宴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有些体力不支的将手撑在沙地上。 皇叔始终没有消息传来。 不过这也在她的意料之内。 突然帘帐被掀开,小福子抱着件披风鬼鬼祟祟的偷溜了进来。 见商宴跪坐在地上,小福子双腿一颤,险些个没站稳。 “哎呦喂,陛下,你这是干什么呢?” 小福子表情夸张却又蹑手蹑脚的小跑过来,将商宴从地上搀扶起来。 “让你做的事都办好了吗?” 商宴搭着小福子的手勉强站起身来,小福子一脸为难道,“现下军营里都是王的随军,奴才只能集结一小部分大将军留下的,现在都在营外等着陛下。” “那就好,” 商宴说着接过小福子怀里的披风穿上。 小福子满脸愁容,拉着披风的一角不肯撒手,“陛下,你这样背着王偷偷摸摸的去洛水崖太危险了!” “而且王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说不定会扒了奴才的皮的!” “闭嘴,” 商宴穿好披风,顺势将小福子按住跪在地上,“你只要老老实实的跪在这里,不要让皇叔发现,就什么事都没有。” “可是……” 小福子还要啰嗦,商宴故作凶狠的威胁道,“若是你不老实,朕现在也可以扒了你的皮!” “陛下!你怎么老是这样……” 小福子欲哭无泪的抱怨着,商宴明显已经没心情再浪费时间,戴上风帽便快步走了出去,只剩下小福子孤零零的跪在营帐里。 风帽宽大遮住了商宴的半张脸,趁着昏暗的天色,商宴从军营后方偷溜出去。 不远处,一支军队正等着她。 商宴步履匆匆的走过去,她知道要说服皇叔去救纳兰榭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她也不愿意当着众人的面与皇叔分庭抗礼,君臣违和。 她不愿意让皇叔受众人所指,也不能放弃纳兰榭,所以她只能出此下策。 骑上马背,商宴最后看了眼军营的方向,风沙渐起,吹动着她身上的披风飒飒作响。 对不起了,皇叔。 商宴心下默念,转过头来双腿在马肚子上用力一夹,低声呵道,“驾!” 马儿撒开四蹄,于是军队便跟随着商宴渐渐消失在漫天的黄沙里。 夜晚的风沙越来越大,纵使裹了披风,冷风夹杂着沙砾灌在脸上,犹如针刺般的疼痛。 但商宴还是一刻都不敢停歇,她不知道皇叔什么时候就会发现,她只希望纳兰榭能撑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好在队伍虽然数量小,但行进速度快,终于在次日就抵达了洛水崖。 商宴从未来过洛水崖,手上也没有地图,只能靠老将带路,一来二去又耽搁了些时间。 终于到达雁云楼时,入目是一片狼藉。 雁云楼城门大开,里里外外的沙地上横七竖八堆满了尸体,四处弥漫的硝烟也挡不住那浓重的血腥味,全然一副大战后的惨烈景象。 见此情形,商宴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只觉得手脚冰凉。 马蹄下就是残破不堪的大商战旗,商宴看着城门内一半跪着的白色身影,脑中突然浮现出纳兰榭白袍银枪,蕴色风流的样子。 他说,今生来世,纳兰榭愿做陛下的不二之臣,一生追随保护陛下,至死不渝。 纳兰榭说这话时,他眼中的深情是商宴从未见过的。 “纳兰榭……” 商宴心中大恸,来不及多想,手起鞭落,踏过一地狼藉策马入了城。 不料她甫一入城,偌大的城门便在她身后合上,紧随其后的军将也被隔离在城门外。 “不好,中计了!” 老将在城外惊呼出声,商宴所骑的马匹受了惊,在原地焦躁的踱着马蹄,不多时城门外就响起了刀剑相撞的厮杀声。 “遭了。” 商宴眉头紧皱,握紧手中的霜寒跃身下了马。 城门已经牢牢的关上,还落了锁,严丝合缝,几乎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商宴又抬头看了看高耸的城墙,咬咬牙转身朝城中那个半跪着神似纳兰榭的身影走去。 第一百六十章 义无反顾 一地狼藉中,那人穿着身白色战袍,用银枪支撑着僵硬的身体,低垂着头,已然没了生气。 商宴提着剑缓缓向他靠近,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叫肆着,那不是纳兰榭,不会是纳兰榭! 可尽管如此,商宴还是绷紧了身体,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让她的内心煎熬无比。 终于在离他几步远时,商宴看清了他的脸。 神似纳兰榭的身影下,是一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沾满血渍,了无生机。 停下脚步,商宴原本绷紧的铉仿佛一下子断裂开来。 不是纳兰榭。 那一瞬间,商宴心里五味杂陈,却不知是该难过还是庆幸。 等她反应过来,才发现后背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城门外的厮杀呐喊声复又传进耳膜,想起皇叔在营帐中所告诫她的话,商宴心头瞬间涌起无比的愧疚和自责。 “大商的皇帝陛下,还真是令人惊奇……” 北堂跋含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居然肯为了一个将军不惜亲自领兵驰援,孤身入城,这是何等的君臣之情啊。” 商宴转过身来,面上一扫方才的低迷,冷漠的看着她道,“纳兰榭在哪里。” 似是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北堂跋歪了歪头,满脸戏谑的看向她道,“你说那个漂亮的白袍将军?” “他当然不在这里,皇帝陛下,你的将军可比你谨慎聪明多了,至少到现在我都还没擒住他。” 北堂跋挑衅的说着,红唇飞扬,笑魇生香。 商宴并没有被她的三言两语所激怒,眼看着她越靠越近,商宴哦了一声,面色不改的继续道。 “那公主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将朕诓到此处意欲何为?莫非是想要大商的降书吗?” “非也,” 闻言,北堂跋笑的更开心了,她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与她身量相差无几的大商皇帝,红棕色的眼瞳里光华耀目,闪烁着灼灼野心。 “听说,你们大商有位摄政王殿下,叫作楚依安?” 话音未落,商宴已经抬起了手腕,掌心的霜寒直指向北堂跋,锋利雪亮的剑尖离她的喉咙不过三指。 北堂跋停下脚步,微有些诧异的看着她,她能感受到那一刻剑身的杀意,这个方才还故作镇定的大商皇帝,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猛兽瞬间就暴怒起来。 “你想做什么。” 商宴抬起头来目光冰冷的看着她,与方才周旋的气势全然不同。 “陛下怎么如此激动呢?” 回过神来,北堂跋渐渐收敛了笑意,于此同时,四周高高的城楼上都架起了重弩,黝黑锃亮的箭尖悉数指向城中毫无防备的商宴。 商宴依旧不为所动,两人在城中僵持着。 最后是北堂跋先往后退了一步,她看着满脸警惕的商宴开口道,“放心,我不会杀你。” “更何况我设此计的目的也并不是你,那一日的交战中楚依安放了我一马,所以我也留你一命,等着楚依安来救你。” 闻言,商宴心中咯噔一下,却仍是强撑着道,“他不会中你的诡计的。” “不,如果是别人我没把握,但如果是你,他肯定会来。” 北堂跋说着,绕开长剑走到她的身边,二人并肩而立,北堂跋略微偏头看向她,“因为你是大商的皇帝陛下,拿住了你就相当于拿住了大商的命脉,他既然肯千里奔袭来救你,那纵使我设下刀山火海,他也会义无反顾。” 北堂跋说着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红唇与两颊边的朱砂痣相映生辉。 她本就肤色雪白,带有异域风情的深邃五官就显得越发具有侵占性,令人过目难忘,这是另全天下女人都会忌惮的美。 偏偏她的目光还似有若无的落在她脸上的伤痂上,商宴别过脸来,想着她方才所说的话,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城门外的厮杀声渐渐平息,最终归于宁静,但风沙中夹杂着的浓重血腥味告诉她,方才无疑是一场屠杀。 担忧,恐惧和自责一齐涌上心头,让商宴几乎有些站立不稳,深吸口气,商宴握紧掌心里的霜寒,如今也只有那沉甸甸的质感能给她一点安慰。 平复下来,商宴面色沉凝的看向她,“北堂跋,你别想了,朕又岂会受制于你。” 闻言,北堂跋也郑重起来,“陛下,我劝你最好是想清楚,若是你命丧于此,传出去大商还有何颜面?” “军心一失,国之不稳。” 闻言,商宴开始沉默起来,以往与北堂跋的几次对阵,都可以看出北堂跋虽是位公主,其野心和能力却丝毫不亚于北堂拓。 两军交战,她身为一国之君,不慎落在这样一位野心勃勃,争强好胜的人手里,绝无生还的可能。 “你究竟想做什么?” 北堂跋只是挑唇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入夜,商宴被软禁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 大漠的夜晚一向很冷,出乎意料的是,北堂跋还命人给她送了毛毯和酒肉。 商宴却没什么胃口,她看着帐篷外守卫森严的西夏士兵,最后一丝逃走的希望也被掐灭。 坐在帐篷的一角,商宴细细摩挲着霜寒的剑身,来西疆这么久,她一直将霜寒带在身边傍身。 霜寒遍体生凉,但商宴还记得当初在桃树下,皇叔带她舞剑时握住她掌心的温度。 她知道自己有多不中用,当初决定要来西疆亲征时,她就做好了再也回不去的准备。 可到了西疆她才发现,原来她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关心着她,保护着她,甚至是皇叔为了救她,千里迢迢从奉安赶过来。 “朕早该知足了,不是吗?” 商宴轻声说着,霜寒静静的躺在她膝上,没有任何回应。 商宴复抬头望向远处的虚空,或许明日,该换她来保护他们了。 子夜时分,雁云楼外的沙地上传来一阵声势浩大的马蹄声,城楼上的守将待看清那马背上的将领后当即下令打开了城门。 北堂拓策马长驱直入,大张旗鼓的动作惊动了营帐内已经入睡的北堂跋,北堂跋起身裹上红色软袍,命人前去查看消息。 士卒刚离开,那边北堂拓已经抛下众人径直进入了北堂跋的营帐。 第一百六十一章 长远之争 图布和几个将领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的各自离开了,谁也不敢再上前多说一句。 北堂跋甫一进了营帐就脱下披风,连带着马鞭一同摔在矮凳上。露出里面的战甲血迹斑斑,凌厉俊朗的脸上布满无处发泄的怒气。 虽然连夜奔波,风沙也没能吹干净他身上那浓重的煞气。 北堂跋裹着外袍双手抱臂斜倚在一边,见他满面怒容,不禁想起素日里他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样子,忍不住嗤笑出声。 “不过是输了一场仗,瞧你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可是与你尊贵的皇子身份不符啊。” 闻言,北堂拓转头如恶狼般的看向她,一双鹰眼里满是杀气,“不过是输了一场仗?” 北堂拓冷笑着扯出一丝僵硬的弧度,“说得轻巧,若不是你带走了大量的兵力,连带着藩国援军被大商放出的诱饵牵制在洛水崖,我西夏大营又怎会被陈疏趁机攻打,溃不成军!” 说着,北堂拓起身,阴沉着一张脸看向她道,“如今我西夏大营已经失守,剩下的兵将一路败北至此,眼看着大势已去,待父君迁怒下来,我可也护不了你了!” 看着眼前盛怒的北堂拓,北堂跋没有丝毫的惧意,反而嘲讽的勾起唇角,眼底的讥诮越发明显。 “大势已去?我看也不见得吧。” “你什么意思?” 北堂拓强忍着耐心,像是一头巨兽随时会将她吞灭。 “因为大商的皇帝陛下如今正在我们的营帐里。” 北堂跋说得轻巧,北堂拓显然已经没有了耐心,看着她的眼神越发暴戾,“你在说什么疯话?” 北堂跋端正身姿,冷傲的睨了他一眼,“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有闲心跟你开这么愚蠢的玩笑吗?” 北堂拓狐疑的盯着她,片刻后,神色明显有所松动,“若大商皇帝真的被我们擒在手中,推翻大商的军队还不是易如反掌?” 说着,北堂拓兀自起身,在营中来回踱了几步,原本狠厉的面上渐渐浮现出一丝喜色。 “真是天不亡我,拿捏住了大商皇帝,纵使陈疏大军压境又如何?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西夏与大商的这场仗打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结束了。” 北堂拓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狂喜中,忍不住开怀大笑,而北堂跋却一直在旁边冷冷的观望着。 北堂拓突然回过头来,眼底如狼一般的光芒越盛,“我的好妹妹,关键时刻你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也不枉我平时如此疼爱于你……” 说着,北堂拓大步上前将她逼至角落里。 北堂跋皱了皱眉,摒下心底嫌恶,抬起头时,令人惊艳的眼瞳里跳动着他看不懂的火焰。 “我已经放出了消息,让楚依安明日一个人前来与大商皇帝作交换。” 话音未落,方才还温言笑语的北堂拓突然一把攥住了她的喉咙,粗暴的将她抵在支架上。 北堂跋来不及反应,只能惊呼一声,整个人便被他直接掐住脖颈高举起来,脚尖离地。 “北堂跋,是你疯了还是当我疯了?” “拿大商皇帝去换一个连皇室都沾不上边的摄政王?” 北堂拓眼神巨变,他冰冷的看着她,粗粝的掌心越收越紧,“还是说,你看上了那个叫楚依安的男人?” 北堂跋双手握住他的手臂,雪白的肌肤因为缺氧而开始泛出大片红色,她死死的盯着他,眼底毫无惧意。 “你真以为拿住大商皇帝他们就没办法了?” 北堂跋艰难的说着,“他们大商可不像我们西夏只有一位皇子,有多少兄弟等着他那个位子,就算我们挟持他,不过也只能换取一时的安稳。” 北堂拓没有说话,两人目光对峙着,安静的帐内一时只能听见北堂跋越发困难的呼吸声。 终于,北堂拓松开了手,北堂跋身子一软栽倒在地,大口呼吸间,北堂跋捂着脖子低低咳嗽了几声,涨红的面上带着掩不下的恨意。 直起身子,北堂跋没有再看他一眼,略微喘息着道,“据我们的探子回报,大商如今的朝堂多半掌握在楚依安手里,楚依安虽不是皇室,其手段和势力却是大大高过这个名存实亡的大商皇帝。” “在战场上你也看到了他的能力,此人高深莫测,又善权谋之术,若是继续留在大商,无疑是心腹大患。但若是此次我们能设计收服他,那父君所一直期待的吞并藩国,打破大商一国独大的局面岂不是指日可待?” “呵,” 闻言,北堂拓冷笑出声,忍不住抚掌看向她道,“我的好妹妹,你的目光真是看得越来越长远了,” 他刻意拉长了语气,眼含讥讽,凑近到她耳边轻声道,“我倒是小瞧了你,你可真是把父君的心思也拿的死死的。不过你可别忘了,在西夏我是唯一能护住你的人,明日我就看着你,怎么作这场大戏。” 说完,北堂拓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营帐。 北堂跋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双脚冰凉才缓过神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与北堂拓周旋,但这却是她第一次搬出父君来镇压他,不惜与他对立。 跟随北堂拓多年,北堂拓的多疑与暴戾她都是知道的,而她早不愿意再继续屈服于他,做他的笼中鸟,囊中物。 从小到大,她北堂跋的命都是掌握在她自己手里,她要为自己搏一把。 次日接近正午时分,营帐的帘帐突然被掀开,刺眼的光亮照射进来,商宴微眯了眼,有些不适应的用手挡在眼前。 这一夜她几乎没怎么合眼,脸色在光亮下显得有些苍白。 进来的是两个西夏士兵,他们就站在营帐门口看着她。 商宴自然明白,她站起身来,不待他们开口便自行走了出去。 天色灰沉沉的,城中四处都布满了披坚执锐的西夏士兵,戒备森严,且数量密集庞大。 商宴跟随着两个兵卒上了城楼,许是北堂跋有交代过,这一路上两个兵卒都不曾有任何粗暴无礼的动作,连她的袖口也没碰一下。 而商宴自知自己一个人根本不可能逃的出去,北堂跋既然给她留了作为皇室的最后一点尊严,她也没有必要再鲁莽的去激怒他们。 第一百六十二章 风雨欲来 沿着曲折的石梯登上城楼,久经风沙侵蚀的城墙显得格外苍老质朴,只隐约能看出些砖石原本的颜色,有些甚至已经残缺不全。 城楼很高,站在城墙边上一眼就可以望出去很远。 天空不似以往明朗,那点微弱的日光也早被浓重的黑云所掩盖,混沌之下,灰沉沉的积云几乎要与天际那片沙海融为一体,大有风雨欲来的架势。 商宴坦然向前走着,她身子本就单薄,来西疆的这两个月又消瘦了许多,风沙卷起她的袍角,仿佛随时会跌落下去。 一路走来,城楼上布满了手持长戟的西夏士兵,他们高举着西夏的战旗,个个精神饱满,严阵以待。 城墙的垛口里架好了蓄势待发的重弩,黝黑的八角箭尖在弦上闪着冰冷的寒芒。 而这些,都是为了迎接楚依安的到来。 商宴看着,忍不住抿紧了下唇,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而北堂跋也早已站在城墙那头等着她。 “陛下,你来了。” 见到她,北堂跋挑唇一笑,眼里带着一贯的轻狂和自傲。 商宴不为所动,她停下脚步,略微侧过身来与她并肩而立。 看着远处的黄沙,商宴语气冷淡的开口道,“你究竟想利用朕来做什么。” “放心,只是做个交易而已。” 北堂跋随口一答。 商宴却皱了皱眉,继续问道,“什么交易?” 北堂跋却没有立即回答,她笑着看了她一眼,突然放低了声音道。 “一个于你,于我都有益的交易。” 她的声音很轻,很快就消散在了呼啸的风沙里。 城墙下,北堂跋穿着身火红色的软甲,在这灰沉沉的天色里显得格外鲜妍,长而浓密的卷发在风中肆意舞动着。 商宴看着她,忍不住蹙紧了眉。 她心里有种强烈的直觉,她和北堂跋的交集不止于此,就好像这个女人会纠缠在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事物里。 “北堂跋,你听着,” 商宴变了神色,她定定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不论你想做什么,都别在皇叔身上动任何歪心思,否则…… “否则如何?” “朕会杀了你。” 商宴语气平静的说着,北堂跋却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 交战那么多场,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单薄清瘦的皇帝身上,看到杀气。 或许这个楚依安对她而言,还真是不简单。 不过一瞬,北堂跋轻笑出声,转过头去轻蔑的道,“在生死面前,哪有那么多情义可讲。陛下,等过一会儿你就会感激我的。” 商宴不再说话,她凝望着远处那片荒芜的大漠黄沙,空旷寂寥,平静的可怕。 但她知道,平静的假象下,潜藏着的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她多希望皇叔会生她的气,希望他不会来,哪怕是选择放弃她。 四下的风沙呼啸不止,商宴站在城楼上,心生彷徨。 但最令她绝望的是,她知道,皇叔一定会来。 果不其然,正当商宴心神恍惚之际,从那模糊的黄沙边界,渐渐浮现出一抹黑色的身影来。 天色越发阴沉,乌云滚滚仿佛随时会倾轧下来吞噬整片黄沙。 而那一人一马,轻而易举的踏破风沙,径直朝着雁云楼的方向而来。 待看清那黑袍男子的刹那,商宴的心如坠冰窟。 纵然心里早已有了预感,但在看见皇叔真的孤身一人为她而来时,那一瞬间,商宴的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太多复杂的情绪接踵而至,沉重的她几乎透不过气。 “他果然来了。” 看着来人,北堂跋眼睛一亮,面上欣然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笑容。 “皇叔……” 在内心的震撼与纠结中,商宴只能艰难的从发涩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她怔怔的看着楚依安前来的方向,连北堂拓何时走了过来都浑然不知。 北堂拓只是抬了抬下巴,略微示意,跟在他身后的士兵当即上前反剪住商宴的双手。 大惊之下,商宴迅速反应过来,她想要挣扎,却被身后的士兵按住肩膀,将她的身子死死的压在城墙上。 那士兵比她还高上许多,又生的魁梧,腕力惊人,商宴挣脱不开,只得怒斥道,“你在做什么?放开!” 对于北堂拓的做法,一旁的北堂跋虽然反感的皱了皱眉,却也并未出声制止。 与昨晚的狼狈不同,北堂拓换了身干净的战甲,满头发辫整齐的高束在脑后,嶙峋的线条下,五官俊朗,英气逼人。 北堂拓停下脚步,他扫了眼城墙下,漫不经心的目光在商宴身上打量着,一旁的士兵立刻会意的上前从商宴腰间抽取下霜寒。 “放开!” 眼看着霜寒被士兵取走,商宴仿佛被触动了逆鳞,霎时又暴怒起来,几番挣扎无果,身后士兵施加在她肩膀上的力气越大,触动了还未好全的伤口,尖锐的疼痛让商宴咬紧了牙关,双目仍然死死的盯在那人身上。 “北堂拓,你真卑鄙。” 北堂拓笑了,深邃的眉骨下,一双鹰眼闪动着残忍狡诈的寒光。 “陛下,一把佩剑而已,何必这么小气呢?” “更何况你现在自身都难保了,还在乎一把破剑做什么?” “行了。” 北堂跋不耐烦的发了话,北堂拓耸了耸肩,若无其事的退到一旁,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城楼下,楚依安已经策马停在了离城墙还有数丈远的沙地上,只需略微抬头就可以看清楚城楼上的局面。 城楼上森严壁垒,楚依安一眼就看见了被西夏士兵所钳制着的商宴。 眸中目光一沉,楚依安抬头平静的开口道。 “放手。” 熟悉低沉的声音传来,商宴停止了挣扎。 她转头看向城楼下孑然独立的楚依安,如北堂跋所言,他没有带一兵一卒,甚至连柄长剑都没有。 他只是一人孤傲的矗立在马背上,风姿笔挺,高贵清华。风沙肆虐,却连他的袍角也无法惊动。 漫天的黄沙中,只这一人,便可胜千军万马。 许是被楚依安的气势所震慑住了,压制住商宴的士兵一时没有动作。 楚依安没有再说第二遍,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城楼上,目光冷淡如水。 第一百六十三章 蛊酒换心 北堂跋抬起手,暗地里斜了他一眼,那后知后觉的士兵才收了力。 商宴起身,总算是轻松了些,只是双手依然被反剪着,但她浑然不在意,一心都扑在只身前来的楚依安身上。 “皇叔!” 商宴嘶哑的喊出声来,两天来滴水未沾,她的嘴唇已经干裂起皮,憔悴的神色也遮不住眼里倔强的光亮。 楚依安手握着缰绳,抬眸将她全身打量了个遍,这才将目光投到她身侧的北堂跋身上。 “公主,本王既已如约而来,你也可以依照约定送陛下出城。” 他的声音很沉稳,低沉有力,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慌乱。 北堂跋垂眸看着他,唇边的笑意越发绚烂,却是轻飘飘的出言调侃道。 “你们大商的君臣情义还真是令人费解,一国之君可以为了个将军孤身入阵,你堂堂摄政王也为了护主甘愿单枪匹马前来赴约。” “呵,真是有趣。” 北堂跋笑着,神色越发倨傲。 “忠君护主,臣子本分罢了。” 楚依安面色清冷的回答道,商宴听着,内心越发的愧疚起来,她想要辩驳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知道此时此刻无论她再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过既然你已经守约前来,那我北堂跋自然也是说话算话。” 说着,北堂跋伸出一双莹白修长的手掌,在耳边轻轻拍了拍。 紧锁的城门应声打开,却只留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过道。 一个细纱遮面的侍女快速走了出来,她穿着西夏独有的服饰,低着头走的很快,托盘上的杯盏却滴酒未洒。 原本心生疑惑的商宴在看到侍女手捧的酒盏之后豁然皱紧了眉头,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她转过头来紧紧盯着眼前面带微笑的北堂跋,厉声质问道,“那是什么?” 北堂跋似是没想到她的反应比楚依安还要激烈,略微挑了挑眉道,“不必紧张,这不过是我西夏皇室的一种秘药。” “无色无味,却是绝顶的蛊毒,它能渗入人的七经八络,限制人的内息和功力,内力越深,毒性就越强,并且越难祛除。每隔段时间就需要用半成药来压制,期间若是强行运气,便会暴毙而亡。” “无药可解。” 北堂跋说得轻松,商宴却如雷灌顶,她一个踉跄,深吸了好几口气才使自己平静下来。 她有些难以置信的望向楼下,她终于明白,皇叔是要用他自己来换取她的命。 而北堂跋所说的这种蛊毒,恶毒之至,无疑是想要以此来限制皇叔,让皇叔成为她的一个傀儡。 她怎么能? 她怎么敢! “你休想!” 商宴怒吼出声,她红了一双眼,拼尽全力的挣扎起来,想要阻止楚依安。 “不要,皇叔!你不要相信她!” 城楼下,楚依安听着商宴的呼喊,薄唇微抿,却没有说话。 侍女已经行至马前,她低着头,双手高举将托盘奉上,盏中澄澈的酒水倒映出楚依安精致的眉眼,孤高清傲。 “楚依安,你的本领我见识过,你的心不在这里,若是强行留下你,无异于与狼共枕。” 北堂跋继续游说道,“所以我只能出此下策,压制住你的内力,才能留的住你。” “那日你没有杀我,我说过,再见面时,我们绝非是那般境地了。” 风沙很大,卷起他宽大的黑袍,楚依安唇角微启,勾勒出一丝淡薄的笑意来。 “公主对本王心存忌惮,本王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有一点,陛下必须要完好无伤的离开雁云楼。” 楚依安坦然说着,孤身一人面对高城深池却谈笑风生,无形之中气势竟然占了上位。 北堂跋微愣,她想过无数次他的反应,她以为他会恼怒不堪,冷言相向,没想到却是如此的风轻云淡,倒显得她有几分下作卑劣。 这让素来骄傲的她无意中放软了语气,“那是自然。” 眼看着楚依安端起酒盏,商宴彻底慌了神,所有的理智和仪态都抛诸脑后,她大声呼喊起来。 “不要!皇叔!都是启儿的错,是启儿不听你的劝告,一意孤行,这一切就让启儿一人承担吧!” 闻言,楚依安送到唇边的酒盏一顿,他抬起凤眸深深看了她一眼,和过去的很多次一样。 不论她做了什么事,犯了什么样的错,皇叔都不曾苛责她一句,只是一个眼神,便足以让她安下心来,为她挡去所有的灾厄。 商宴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她努力的咬紧下唇,才不至于让自己哭出声来。 北堂跋仰起下巴,轻叹了口气道,“虽然雁云楼常年经受风霜打磨,但在这黄沙大漠中也算是固若金汤,更别提这方圆几里都是我们的伏兵。” “楚依安的身手再好,要保护陛下你毫发无伤的走出这里,恐怕也不容易。” “陛下,能有这样一个臣子豁出一切来守护你,你该知足了。” 北堂跋在耳边说了什么商宴完全没有听清,她只看见楚依安沉默着抬起手腕将酒盏里混有蛊毒的酒水一饮而尽,那么的洒脱利落。 最后,楚依安指尖轻扣住杯底,翻转酒盏,滴酒未剩。 他抬起头来看向北堂跋道,“酒已饮尽,可以送陛下出城了。” 见状,北堂跋满意的笑了,挥了挥手,刚要命人送商宴出城,一直在旁边沉默着的北堂拓突然开口说话了。 “且慢。” 楚依安眸色微冷,北堂拓似笑非笑的走上前道,“自家妹妹不懂事,倒是让大人见笑了。” “北堂拓,你又要干什么?你不是说今日之事绝不插手吗?” 北堂跋警惕的出声质问道。 北堂拓冷笑着勾起唇角,并未理会她,只是随手将士兵从商宴身上取下的霜寒扔下了城楼。 楚依安伸手接住。 “养虎为患不如断其根基,楚依安,只要你肯斩下自己的右臂,本帅就立即送你们大商皇帝出城。” “你说什么?” 北堂跋恼怒起来,“他对我们还有用!” “妹妹,你还真是天真,你以为封住他的内力就可以留下他了?只怕到时候你是连命都没有了。” 北堂拓嗤笑着,眼里满是嗜血的疯狂。 “越凶猛的野兽就要用越残暴的手段来征服他。” 第一百六十四章 商宴坠楼 “楚依安,只要你用一条右臂来显示你的诚意,本帅可以保证陛下毫发无伤。” “不要相信他们!” 不知是怒气攻心还是心疼至极,商宴原本苍白的脸色此刻竟是涨的通红。 她眼里噙着泪水声嘶力竭的朝着楚依安大喊道,“皇叔,你走啊!不要相信他们,走啊!” 马背上,楚依安垂眸看向手中冰凉的长剑,他沉默着拨开剑鞘,露出几寸雪亮的剑身,映射出他幽深的凤眸。 风沙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许是商宴的呼喊刺激到了北堂拓好胜的欲望,他的笑声越发猖狂。 “楚依安,我还以为你有多么大义凛然,看来你也不是很舍得嘛,只是你若是继续犹豫下去,本帅可不能保证你的陛下能安然无恙……” 那话语里威胁的意味太过明显,楚依安眉峰一蹙,面色逐渐冷凝下来,“不能动她。” 说着,望向北堂拓的眼神更是寒彻骨髓。 “出尔反尔,本王如何能信你?” 局面变得僵持起来,一旁的北堂跋实在忍不住了,她完全没想到北堂拓竟会在此时横插一脚。 看来他不是不相信她,他是谁也不信! “送陛下出城!” 为避免事情的发展越发难以控制,北堂跋当机立断的下了令。 说什么壮大西夏,将楚依安收为己用她是有私心的,她想要逃脱北堂拓的控制,就只能找到一个更为强大的依靠,而楚依安,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然而,命令一下,平时对她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兵将们竟无一人动作。 惊怒之余,北堂拓哂笑着回过头来看着她,颇有几分无奈的嘲讽道,“我的好妹妹,你可别忘了,此次率军出征,我才是主帅。” “你!” 北堂跋气急,想要动手,却意识到现下这个局面已经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为了避免真的触怒北堂拓,就算心里再不甘也只能先隐忍下来。 城楼上战旗招展,北堂跋的长发也随风浮动。 纵然此时的她满面怒容,可长眉颦蹙,朱砂生艳的神色在北堂拓看来却是风情万千,怎么也看不腻。 北堂拓贪恋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着,在转过身时面色却是一变。 他神色凌厉的朝着楼下放出最后的通牒。 “还不动手?” “你体内已经种下了蛊毒,随时都会发作,早已没有任何条件可讲。” “信与不信,你们君臣二人都插翅难逃,只有顺从本帅的意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可能!” 商宴嘶吼出声,悲愤和愧疚盈满了胸腔,她拼命挣扎起来,想要逃脱,双臂却被士兵牢牢的桎梏住,根本无计可施。 北堂拓在一边畅快的放声大笑着。 看着城楼下的楚依安,商宴从来没有这样悔恨过,她不停的摇着头,嘴里一直念叨着不要相信他,不要。双目也被泪水浸的通红,可却改变不了分毫。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竟是如此的无用。 楚依安沉默着看了她许久,他的眼神太过意味深长,二人对视间,商宴只觉心里沉重的快要喘不过气来。 以往在皇宫里,她可以任性的试探皇叔无数次,可是真当要伤害到他时,商宴害怕了。 她的皇叔,是那样孤高清冷的人啊,惊世绝俗,纵横捭阖,让他断臂,这是何等的轻谩折辱! 眼见着楚依安拔出长剑,内心惊恐到了极点的商宴竟是渐渐平复下来。 她停止了挣扎,垂下头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直到紧绷的喉咙有所舒展。 她转头看向身侧同样眉头紧锁的北堂跋,干涩的嗓子这才发出一点声音。 “北堂跋,之前你跟朕说这个交易于你于我都有益,可是你错了。” 似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北堂跋有些讶异的看向她,心里隐约觉得有几分古怪。分明刚才她还声嘶力竭,情绪激动,怎么突然间就平静了下来? 商宴的面上犹还带着泪痕,此时竟是挤出了丝浅淡的笑意,她并没有给北堂跋思考的时间,开口继续道。 “并非是所有生于帝王家的人都无情无义,这世间上还有很多东西,远比皇权富贵甚至是性命还重要。若是要用皇叔的自由来换取朕的命,朕宁愿不要。” 她的声音嘶哑缓慢,北堂跋还未反应过来,商宴已经趁着说话的间隙挣脱了士兵的束缚。 城楼上风很大,商宴毫不费力的就蹬上了围墙,纵身一跃,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商宴突然就笑了。 雁云楼的城楼很高,比皇宫里的大多数楼阁都要高,这样摔下去,非死即残。 可是商宴不愿意去猜想自己的结果,她只知道,她这一跃,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威胁到她的皇叔了。 “抓住她!” 离她最近的北堂跋率先扑了上去,却连她的袍角都没碰到。 眼见着商宴如同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无力的跌落下城楼。 楚依安面色微变,手起鞭落,策马向商宴跌落的地方疾驰而去。 马蹄溅起一地黄沙,在下坠的失重中商宴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臂,只能看见城墙上满脸惊愕的北堂跋离她越来越远。 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看着楚依安策马逼近,北堂拓面上的惊讶逐渐被狠厉所取代,恼怒之余,北堂拓眼底凶光毕露。 “放箭!” 话音甫落,垛口里的重弩齐刷刷的对准了城楼下的楚依安。 一时之间,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雨水般铺天盖地的涌来。 楚依安跃身而起,双腿踏在马背上,一个借力飞身向前,足尖轻点城墙,终于在半空中接住了坠落的商宴。 商宴本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突然被揽入到一个熟悉的怀抱中,淡雅的檀木香萦绕在鼻尖,商宴豁然睁开了眼睛。 “皇叔!” 来不及惊喜,头顶的箭雨已经划破风沙而来,楚依安侧身避过,将商宴紧紧的揽在怀里,与此同时掌中的霜寒挽出数朵剑花,勘堪抵挡着来势汹汹的箭雨。 重弩都是三箭齐发,且威力惊人,楚依安被蛊毒压制了内力,一边要控制下落的速度,一边要抵挡如雨水般来袭的箭矢,明显有些力不从心。 第一百六十五章 逃出重围 最后在要到达地面时,楚依安借势向前一跃,避开了身后紧追不舍的箭雨。 二人在沙地上翻滚了好几圈,这才卸下了坠落的贯力,箭矢铮鸣着射在身后的地面上,溅起满地沙尘。 楚依安躬身将商宴护在身下,霜寒顺势插入她耳边的沙地中。 楚依安借助长剑支撑起身子,墨发延着他微倾的臂膀倾泻下来,商宴只能看见楚依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皇叔,你没事吧?” 楚依安不说话,却蹙紧了眉头,方才他不经意间还是催动了内力,如今真气在体内暴走横行,如蚁蚀骨,几乎随时都会冲破他的经脉。 楚依安勉力压制着,奈何体内气血翻涌,内力暴乱中突然呕出一口血来,身体瞬间向下跌去。 “皇叔!” 商宴大惊,她慌乱的双手撑在楚依安胸膛上,她能感受到楚依安的身体正在不可遏制的颤抖着。 “是那杯蛊毒……” 商宴失神的喃喃出声,楚依安唇边溢出的黑色鲜血滴落在她脸上,冰冰凉凉的,像雨丝一般顺着脸颊滑落。 城楼上,见楚依安正是毒发的时候,北堂拓眼底神色越发疯狂,“取本帅的弓来。” 身旁的将领赶紧将特制的玄铁重弩呈上,箭盒里是在毒液中浸泡了一整夜的八棱铁箭。 另一边的北堂跋刚从方才的变故中醒过神来,她不可思议的看着搭弓取箭的北堂拓,眼底满是震惊和匪夷。 “北堂拓,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是吗?” 北堂拓拉满弓弦,偏头看了她一眼,锋芒毕露的脸上全然是野心和欲望。 “难道你忘了是你跟这个疯子同气连枝,逆道乱常?” “出生在皇室宗亲,我们都是没有选择的人。” 话落,重弩上的箭矢已经铮鸣着划破长空。 新一轮的箭雨再次袭来,商宴搀扶着楚依安起身,霜寒格挡开来势汹汹的箭矢,叮当作响中甚至还有几次擦出了火花。 楚依安将商宴一路护送到马儿身边,沉声道,“快上马!” 箭雨没有丝毫停息的意思,反而越发密集,有好几次都险险的擦着她的发丝飞过,来不及多想,商宴翻身上马,俯身向楚依安伸出手来,“皇叔,快上来!” 马匹受了惊,没等楚依安靠近就撒开四蹄奔跑起来,楚依安抓住商宴的手腕,借力跃身上了马。 身后的箭矢如影随形,商宴能感受到楚依安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皇叔,你怎么了?” “没事。” 楚依安在她耳边低声答道,他的身量本就修长挺拔,双臂环绕着商宴握住缰绳时,商宴完全就被他护进了怀里。 马匹疾驰中,她能感受到他胸腔里急促有力的心跳。 眼看着二人策马逃出了箭雨,北堂拓放下重弩,冷笑着活动了一下手腕。 “洛水崖都是我们的伏兵,他们逃又能逃去哪里?” 北堂跋没有说话,她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震撼之余,微瞠的美目里神色复杂。 她没想到,一个人居然可以为了保护另一个人如此的不顾性命,豁出一切。 从小到大,她都活得谨小慎微,小心翼翼,见惯了皇室里的手足相残,各怀鬼胎,想得到自己想要东西就如同刀尖舔蜜,在深宫里活下去就更是艰难。 所以情义二字在她看来根本是子虚乌有,不值一提。 她生来残酷,依靠北堂拓不择手段的活着,又何时感受过这些? 北堂拓刚要下楼,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出言嘲讽道,“别想了,我的箭上染了剧毒,再加上他强行催动内力,体内蛊毒发作,必死无疑。” 北堂跋转过身来,神色漠然的看着他,“所以你从昨天夜里就下定了主意,你要他们都死在这里。” “是又如何?” 北堂拓嗤之以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吗?不过是陪你玩玩罢了……” 说着,北堂拓突然上前一步,伸出手来狠狠扣住她的后颈部将她拉至身前。 他的动作粗暴,北堂跋没有挣扎,只是冷冷的回视着他,呼吸相闻间,北堂拓讥笑着缓缓凑近,在她耳边放低了声音道。 “这辈子,你都休想逃离出我的手掌心。” 洛水崖都是西夏的伏兵,马匹未跑出多远便被截断了去路。 天色昏暗下来,风沙中已经有了丝凉意。 看着前方重重叠叠的盾甲和兵将,商宴皱紧了眉头,“这是离开洛水崖唯一的出路,都被他们提前封死了。” 身后规律的马蹄声越发靠近,楚依安不说话,他勒转马头,马匹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马匹越过沙丘和乱石,越往上走地势越发陡峭,途中零星穿插着墨绿色的沙棘。 沙砾刮在脸上,如针刺般疼痛,商宴知道这是上崖的路,虽然心下不安,但她还是安静的没有说话,她能感觉到身后楚依安的呼吸越发沉重,她不想再让他分心。 后面追兵的马蹄声逐渐零散,但始终穷追不舍,在快要到达崖顶时,楚依安终于支撑不住跌下了马背。 “皇叔!” 受惊的马匹失去控制,高高的扬起马蹄,商宴抓住缰绳勉强控制住焦躁的马儿。 她跳下马背,想将楚依安扶起来,却赫然发现他的左肩上插着一支铁箭。 铁箭深入楚依安的肩背,不停往外渗着血,浸湿了他的黑袍。 “皇叔,你中了箭……” 商宴的声音颤抖着,她伸手覆上楚依安的肩背,触手一片温热黏腻。 楚依安面色苍白,额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闭眼调息着,紧抿的薄唇已经开始泛起青黑色。 见皇叔这般模样,商宴又心疼又自责,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 但她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抬手胡乱抹了两把眼泪,商宴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趁皇叔正在调息,她仔细看了看箭尾,发现这是西夏特制的八棱箭尖,若是射入体内,根本不可能强行拔出来。 商宴颤抖的手复又握上铁箭,她想要把箭尾折断,却不知是太过害怕乏力,还是铁箭太过坚固,她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将箭尾折断。 第一百六十六章 洛水崖头 “我来吧。” 正当商宴手足无措时,楚依安缓缓睁开了眼,他伸出右手,绕过肩膀向后,两指夹住铁箭,‘咔哒’一声,铁箭轻而易举的被折为两段。 看起来简单的一个动作,楚依安却突然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起来。 “皇叔!” 商宴满脸担忧的上前欲将他扶起来。 “不碍事。” 楚依安嘴上说着没事,可唇边却又隐隐渗出血来。 商宴看在眼里,心里不知有多么害怕慌乱,她紧紧搀扶着楚依安站起身来,身后的马蹄声也渐渐靠近。 楚依安用长剑划破手掌,黑色的毒血淋漓而下。 “走,” 楚依安沉声说道,提起霜寒向崖顶走去。 没走多远,已经有西夏士兵举着大刀扑了上来,楚依安单手持剑,眸色渐冷的护着商宴往崖上退。 风沙在耳边呼啸着,天色混沌黑暗,层层叠叠的乌云积压在天际,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到。 可真当商宴走到崖顶时,却发现那乌云原来是那么的遥远,触不可及。 这是一处断崖,身后的虚空下就是万丈深渊,由于天色昏沉,崖底半空中积起大片白色的云雾,混沌之中完全看不清崖底的形势,只隐约能听见雾霭下奔流的水声。 西夏的骑兵都围了过来,他们已经退无可退。 一路的杀伐,楚依安原本素净的黑袍已经被敌军的血溅染的斑驳不堪,面上沾染的几丝血迹更衬得他如战场上的冷血罗刹一般。 鲜红的血液延着霜寒剑身上的纹理缓缓流淌着,顺着剑尖一滴一滴的砸在沙地上,瞬间就被干涸的黄沙饮了个干净。 许是被楚依安身上的杀伐之气所震慑到了,又或许是知道他们已经无路可逃,围过来的士兵们都没有再贸然上前,只是层层叠叠的将他们团团围住。 崖边的风很大,鼓动着两人的衣袍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腾空而起,这让商宴有种缥缈的无力感,她下意识的抓住楚依安袖袍的一角,攥紧袍角的瞬间心里竟是安定了许多。 西夏将领在马背上呼叫着,“大商的皇帝陛下,你们已经无路可退了,还是尽早归降吧!” 商宴没有答话,虽然濒临绝境,但她还是挺直了脊梁,眉眼间满是坚韧倔强。 身为大商的君王,纵是一介女儿身,这么多年来楚依安亲手替她塑造的傲骨又怎允许她说出一个降字? 楚依安的墨发在风中浮动着,他转头看向她,一路的奔走逃亡,她明显有些体力不支,却还是咬牙强撑着,煞白的小脸上,混合了泪水的血渍已经干涸。 “启儿,你相信我吗?” 楚依安哑声说着,伸手抚上她脸上的伤痂,高度的防备之下,商宴神色明显一滞,不过瞬间,她的面色开始柔和下来。 商宴转头看向身旁神色无奈的楚依安,黑白分明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里面全是对他的信任。 “当然。” 听着崖下奔腾不息的流水声,商宴心里隐隐有了种预感,但她还是露出抹淡然的笑容道,“启儿说过,自启儿重生那日起,启儿就不再相信任何人,启儿只相信你。” “那好。” 楚依安凤眸微闪,说着,他长臂一伸,将商宴紧紧揽进了怀里。 这样结结实实的一个怀抱,惊愕之余,商宴仿佛失去了所有伪装的坚强和力气。 “不要怕。”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带着足以令她心安的力量。 在所有的士兵还未反应过来时,楚依安抱着商宴纵身一跃,双双坠下了悬崖。 众人都来不及反应,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在商宴眼中却仿佛成了个慢动作,一阵天旋地转中,商宴被楚依安紧紧揽在怀里,风声在耳边凄厉的呼啸着,带着刺骨的冷意。 头顶密布的乌云在飞速远离着,极速下坠的失重感并没有让她感到害怕。 商宴双手紧紧扣住楚依安的腰背,将头埋进他怀里,那气息温暖而熟悉,她仿佛能听见他们的心跳慢慢融合在了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商宴甚至在想,假如他们就这样死在这里,似乎也挺好的。 商宴闭上双眼,有泪滴自眼角滑落,瞬间消散在了风中。 下落过半时,楚依安突然将手中的霜寒插入崖壁的石缝中,商宴能感受到两人下落的速度一顿,可惜霜寒承受不了两人极速下坠的贯力,带着火花一路下划,在碰到岩石时突然碎裂开来。 楚依安眼神一变,强行催动内力减缓着下落的速度,体内气血翻涌的厉害,似乎要将内脏肺腑都给搅碎。 楚依安强撑着呕出大口血来,揽住商宴的双臂又收紧了几分。足尖踏过岩壁,二人翻滚着狠狠砸在凸起的巨石上,沿着高耸的斜坡一路翻滚向下。 商宴虽然被楚依安牢牢的护在怀里,却也能明显的感受到下坠中急剧的冲撞力,断断续续,几乎将她的四肢百骸都震碎,疼的她低呼出声。 无休无止的翻滚磕绊中,在商宴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二人终于跌落到了深不见底的河水中,被快速奔流的水流吞没向前。 崖上,策马赶来的北堂拓见悬崖边围了一圈的士兵,心下已经猜测到了几分。只见他眉头紧锁,勒马在崖前深深看了一眼,凌厉的鹰眼里闪动着幽光。 “立刻下崖底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一队骑兵领命去了,北堂拓原路返回时,却见图布匆忙骑马赶来。 “元帅,不好了!” “何事。” 北堂拓勒住马蹄,图布神色仓促的禀告道,“陈疏率大军攻过来了!几个藩国也被纳兰榭击破,我方大败,溃不成军,雁云楼已经回不去了!” “什么?!” 北堂拓瞳孔一缩,绷紧的面上肌肉在肉眼可见的跳动着,“都是那个疯女人惹的祸,居然真的蠢到以为楚依安会一个人前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楚依安,你可真是安排的一手妙计!” 说着,北堂拓及时掉转马头,神色阴郁的下令道, “撤!” 第一百六十七章 雁云楼破 另一边的雁云楼城门大开,体积庞大的冲车和炮弩沉重的碾压在黄沙上,城楼上的射手已经被悉数射杀,战火纷飞中,守城的西夏士兵已经被大商铁骑攻打的溃不成军,黑色的战旗接连倒下,幸存的兵卒们在城中奔走逃亡。 纳兰榭骑着马率军队长驱直入。 之前他们在雁云楼遇伏,伤亡惨重,在收到陈疏的传令前,这两日纳兰榭都带领着兵将在崖下一处隐蔽的营地休养生息,以备来日再战。 纳兰榭本以为至少还要在洛水崖周旋数日,却没想这么快就收到了陈疏要他里应外合,一举攻破西夏军队的消息。 许是因为在雁云楼遭遇了惨痛的伏击,我方士气受损,败兵折将,就连跟随陈疏多年的常胜将军裴虎也战死了。 悲痛低迷之余,剩下来的兵将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子怒气。 而这股子怒气在重返战场时都化作了一腔悲愤和孤勇,如虎狼之师越发精进勇猛,很快就击溃了军心已有动摇的藩国军队。 陈疏的大军也应声而来,我方军队士气大涨,更是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在一片充斥着压抑怒火的厮杀中,所有人都觉得酣畅淋漓。 只有纳兰榭依旧保持着清醒,他率军进入雁云楼,北堂跋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跪了一地的残兵。 “慢着,不可杀降!” 城墙上已经竖起了大商玄色的旌旗,纳兰榭及时制止杀红了眼的士兵。 他踱着马停在已经放下武器投降的西夏士兵面前,掌心中垂下的银色长枪在一地狼藉中闪着寒光。 “大将军饶命啊!” 还未待他发话,那降兵的将领就抢先开了口,瞳孔放大的眼神中是一片慌乱未定。 “你们的皇帝陛下已经被救走了,他现在不在这里!” 闻言,纳兰榭眉头一皱,商宴此时应该好好的待在营地里,有楚依安看护着,又何来被救走一说? 心下虽有几分疑惑,又怕是这降兵狡诈在耍花招,纳兰榭仍是镇定道,“你在说什么?” 看着这神色微冷的玉面公子,西夏将领只怕他不信,于是又详细的说了一遍。 “是……是我们公主放出你被围困雁云楼,命在旦夕的虚假消息,你们的皇帝陛下为了救你亲自带兵过来,结果就中了计,被我们抓住扣留在雁云楼中。” 西夏将领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纳兰榭的神色,谁知他的面色竟是越来越难看,浑身气势颇有几分骇人,不由得加快了语速解释道。 “但是今天那个叫楚依安的大人已经单枪匹马来把她救走了,我们的元帅也率兵追了出去……” 纳兰榭此时已经没有心情再去思考他说的话是真是假,长枪一指,纳兰榭神情冷峻的盯着他道。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样一双比女人还美的眼睛居然能瞬间迸发出那样骇人的杀气,西夏将领心下一惊,颤抖着指出一个方向。 没等陈疏和祝龙赶到,纳兰榭已经掉转马头快速朝着西夏将领所指的方向奔去。 出了城门,沿着黄沙上一路凌乱的马蹄印和断断续续的血迹,越发验证了那个西夏将领所说的话。 那就说明,商宴,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 纳兰榭神色一凛,不禁又加快了速度。 他怎么也没想到,素日里一直对他疏离自持,冷淡置之的商宴,竟然会为了他如此莽撞的就中了西夏的诡计,那是不是就代表着,她在心里认可了他的情意,还是说,她对他还是有几分在意的? 马蹄在沙地上奔腾着,身后的炮火声越来越远,他还记得,那日她连夜前来为他送行时,胡乱裹了身大氅,发冠也没来得及梳,半点帝王的仪态都没有。 只仰着一张素白的脸蛋,气喘吁吁的对他说,纳兰榭,谢谢你。 对于他种种炽热坦诚的心意,她似乎都只会说谢谢二字。 “商宴,你真是个傻子!” 纳兰榭从喉咙里低斥出声,眼里的心疼和担忧却怎么也掩不下去。 顺着满地厮杀的痕迹和七零八落的尸体,纳兰榭终于赶到了崖顶,空旷荒芜的崖顶上,除了纷乱沓杂的马蹄印,什么都没有。 纳兰榭下了马,有些恍惚的走到悬崖边,崖下云雾浓重,什么都看不清,风声和水流声一起呜咽着。 风沙鼓动着他的战袍,纳兰榭闭上眼睛,他几乎都能想象到商宴一路逃亡,无路可退最后站在这崖顶上的心情,她该是多么害怕绝望啊! 纳兰榭心疼至极,胸腔中那积压已久的感情在急剧膨胀涌动着,突然纳兰榭身子一软,半跪在了崖顶上。 沉闷多日的天色终于彻底黑了下来,风沙夹杂着雨滴打在他身上,渐渐的越发细密。 纳兰榭用银枪支撑着身体,戎冠高束的长发此时也无力的垂在肩膀上, 祝龙很快策马赶了上来,见他这副样子,心里也明白了几分。 攒眉想了想,祝龙还是开口道。 “之前没告诉你陛下的事是怕你知道后伤心分神,这也是摄政王交代的。一国君王落入敌军之手,这是极其棘手的,只有摄政王应约前去拖延时间,分散北堂拓的注意力,我们的大军才能及时赶过来。” “和西夏的大战已经打了太久,大将军刚击破西夏营地,更应该乘胜追击,此法虽险,却也可求胜,摄政王功力非凡,想来是有办法脱身的。” “脱身?” 纳兰榭突然轻笑出声,他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他,桃花眼里没有一丝生气。 “这万丈悬崖,你告诉我该怎么脱身?” 雨水密集的砸在沙地上,窸窣作响,渐渐洇湿了一大片,祝龙被问的哑口无言。 “呵,” 纳兰榭轻嗤出声,提起长枪就要走。 擦肩而过时,祝龙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臂膀,“你要去哪里?” “去崖底找她。” 他的声音里听起来没有丝毫波澜,生硬的可怕。 “你不能去。” 祝龙抓住他的手越发用力,“我已经传令让大队人马前去崖底搜救,现在大将军正在追击潜逃的北堂拓,两国大战的胜负就在此一举。” “你不能临阵脱逃!” 第一百六十八章 暴雨已至 “放开。” 纳兰榭依旧不为所动。 昏沉黑暗的天空下,雨借风势,风刮的越狠,雨也下的越来越大,渐渐打湿了两人的战袍,渐起的雨声中,祝龙突然低吼出声。 “别忘了你身上现在是裴虎的命!” 祝龙明显是压抑了很久,吼完这一句,他开始在雨里粗重的喘息着。 纳兰榭脑海中如惊雷闪过,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若是裴虎还在……若是裴虎还在……” 祝龙重复的自言自语着,雨水沾湿了他的脸,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片刻后,他松开了抓住纳兰榭的手,纳兰榭依旧沉默着。 暴雨倾盆而下,两人彻底被淋了个透,雨幕之下,荒凉辽阔的黄沙几乎和苍穹融为了一体。 水珠延着他的发尖颗颗滚落,终于,纳兰榭轻声说道。 “等我找到陛下,我就把裴虎的命还给你。” 商宴是在一片寒凉透骨中醒过来的,硕大的雨滴啪嗒啪嗒的砸在她脸上,身上,大脑的昏昏沉沉和浑身的疼痛无力让她几乎就想要这样睡过去。 但心底残存的一丝信念还是让她挣扎着睁开了眼,入目一片昏天黑地,似乎是到了傍晚时分。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密密麻麻的雨滴从乌黑浑浊的天空里狠狠的砸下来。 商宴眯了眯眼,雨水不停的砸在她脸上,几乎模糊了她的双眼。 “皇叔……” 商宴张了张干渴的嘴唇,近乎贪婪的舔舐着唇边的雨水,跌下悬崖的零星碎片一幕幕闪过她的脑海。 想要起身,四肢百骸却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僵硬麻木,随便一动都痛的她眉头紧皱。 “皇叔,” 商宴又唤了一声,虽然她已经鼓足了力气,但在仿佛能撼天动地的暴雨声中还是显得微乎其微。 艰难的翻了个身,商宴手肘撑在凹凸不平的石块上,忍着浑身剧痛坐起身来,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原来嘴唇不知在何时已经磕破了。 耳边是奔腾的流水声,商宴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是被奔流的洛水冲到了岸边的石滩上。 洛水河连接西夏和大商,途经几个藩国,浩浩汤汤,一泄千里,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被洛水河带了多远,她甚至觉得她还能存活下来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雨下的越来越大,早被河水湿透的商宴只觉浑身冰冷刺骨,模糊不清的雨雾中,在靠近河岸的地方,静静躺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商宴再顾不得其它,她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朝着河岸边跑去。 渐大的雨势中,楚依安浑身湿透的躺在河水里,黑袍上的血迹早已被湍流的河水冲刷干净。 他紧闭着双眼,苍白的面上没有一丝血色,墨发在水面上浮动着,乍眼看去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皇叔!皇叔,你醒醒!” “皇叔!” 商宴一遍又一遍的呼喊着,楚依安却没有丝毫反应,身体一僵,商宴揽过楚依安的肩膀将他扶起,颤抖着将食指搭在他的手腕上。 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都消失了,商宴凝神感受着指尖的脉搏,虽然极其微弱,但她还是察觉到了。 “太好了,太好了……” 商宴如释重负的呢喃着,她将楚依安紧紧揽入怀里,不知是哭是笑,脸上的温热和雨水融为了一体。 还没等她松口气,商宴赫然发现她扶住楚依安肩膀的掌心沾满了血迹,身下的流水也氤氲着淡淡的嫣红色。 商宴如遭雷击,惊恐之余,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皇叔饮下蛊毒,又身中重箭,那么高的悬崖摔下来,她被皇叔牢牢护在怀里都跌成这样,更别提皇叔自己了,那该有多痛啊! 咬紧牙关,商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霜寒的碎片有几块也被洛水冲到了岸上,商宴拾起一块巴掌大的带在身上,以作防身之用。 虽然一遍一遍的提醒自己要镇定,但忙乱之中,她试了几次都没能将楚依安扶起来,眼看着楚依安袍上又渐渐渗出血来,商宴又急又气,只恨自己没用。 最后她终于将楚依安背了起来,楚依安身量比她高上许多,沉甸甸的压在背上,商宴提了一口气,这才慢慢挪动开步子。 天色越来越黑,商宴借着雨中微弱的光亮勉强分辨着眼前的道路。 这里似乎已经离开了西疆,不再是铺天盖地的黄沙,入眼是一片青翠的绿色,石滩上路很滑,商宴一步一步缓慢的走着,每一步她都走的很稳,生怕一个不小心摔到了背上的楚依安。 离开石滩,洛河的水声渐渐平息,身边的丛林灌木从矮到高,由浅至深,慢慢的竟走入了一片密林之中。 一路走来,商宴眼中的泪就没停过。有枝叶的遮挡,林中雨势要小了许多,商宴扶住树干重重喘了几口粗气,抓住楚依安双臂的手却丝毫不敢松懈,为缓解腰间的酸痛乏力,她缓缓躬下身子,一路的雨中跋涉几乎让她精疲力尽。 林中水雾升腾模糊了视线,雨滴淅淅沥沥的砸在树叶上,二人灌满了雨水的衣袍则更显沉重。 “皇叔,别怕,这次换启儿来保护你了……” 商宴柔声说着,雨声嘈杂,背上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泪水滚落下来,商宴酸涩的吸了吸鼻子,又迈开步子走了起来。 林中地势复杂,饱饮了雨水的土壤变得泥泞不堪。 没走几步,脚下一滑,商宴甚至都来不及惊呼,二人便延着斜坡一路翻滚下去,摔入一片杂草之中。 商宴只觉脑袋被摔的嗡嗡的,腿上似乎有哪里被剐破了,一阵阵疼的厉害。 来不及检查自己,商宴翻身去看跌落的楚依安,一路的翻滚,楚依安长发和衣袍上都沾满了泥浆,躺在杂草丛中毫无生气,显得有几分狼狈。 “对不起,皇叔,对不起,都是启儿没用……” 商宴一边哭着一边替楚依安擦拭脸上的泥土,却不料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掌心中都是泥泞,反而越抹越脏。 第一百六十九章 搏杀恶狼 雨依旧下个不停,早已被湿透的衣袍裹满泥浆贴在身上,格外的难受,雨水冲刷着她滚烫的双眸,静谧的密林中除了雨声和商宴隐忍的呜咽外没有任何声音。 有风吹过,高大的树冠在风雨中摇曳着,雨珠下落的越发密集,商宴冷的发颤,她努力揽起楚依安的身体,想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为他遮风避雨,然而在这风驰雨骤中根本无济于事。 深深的恐惧和无力感袭裹着她,商宴几近崩溃,她将楚依安紧紧抱在怀里,第一次哭的这么歇斯底里。 这么些年来她被众人奉于高位,有楚依安万事俱到的保护着她,让她几乎忘了自己始终只是个女子。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种极端环境下的无能为力,所有的理智和故作坚强都被彻底击溃,商宴在雨声中放肆的发泄着。 不知哭了多久,雨势似乎要小了些,商宴也渐渐平息下来。 虽然她一直将楚依安牢牢的护在怀里,但她还是感受到怀里楚依安的身体似乎越发冰冷,若是再找不到避雨的地方,恐怕皇叔真的会有性命之尤。 “皇叔,不要怕,启儿带你走。” 拨开楚依安面上被雨水沾湿的墨发,商宴抽噎着想将楚依安背起来,一转头却发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两团绿油油的萤火在漂浮着。 这么大的雨怎么会有萤火虫? 商宴动作一顿,她将楚依安靠在一旁的树干上。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商宴凝神去看,半人高的杂草丛里,那两团萤火忽远忽近,在雨雾里闪动着诡异的绿光。 商宴提高了警惕,她略微挪动身子挡住身后毫无意识的楚依安,一手摸向腰间的霜寒碎片。 那团萤火越飘越近,在离她还有数米远的地方停下了,离开杂草从的掩护,商宴终于看清了它的真面目, 也就在那一瞬间,商宴身体一僵,只觉遍体生寒,浑身的寒毛几乎都竖了起来。 那是一匹狼。 并且是一匹雄壮的成年野狼。 它的体格健硕,浑身灰白的毛发被雨水打湿沾在身上,显露出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一双眼睛在昏暗的雨雾中闪烁着绿幽幽的荧光。 狼生性狡诈,从不盲目出击,在捕杀猎物时总是会耐心的等待时机。 或许,从她刚进入密林,这匹狼就一路尾随着她,在她绝望大哭时,它就潜藏在不远处的杂草丛里,用那双阴冷诡异的狼眼幽幽打量着她,而她却浑然不知。 商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个激灵,握住碎片的手也僵硬不已。 霜寒的碎片虽只有她巴掌大,剑刃却仍旧锋利,不多时就将她掌心剐出了血来。 商宴用牙从袖子上撕下一块布条,将右手掌心重重包裹起来,握紧利刃,商宴半跪在泥地里,呈防守姿势。 淅沥的雨声中,商宴心跳如擂鼓一般,哭红发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匹狼,丝毫不敢松懈。 一人一狼在雨中僵硬的对峙着。 闻见血腥味的狼耸动着长而狭窄的鼻尖,开始左右走动起来,一双贪婪狡诈的眼睛牢牢盯着她,又或许,是盯在她身后昏迷不醒的楚依安身上。 狼的嗅觉异常灵敏,或许,楚依安身上散发的气息令它也感到害怕,所以才跟在她身后这么久都没有扑上来。 因为紧张,商宴防备的身体随呼吸大幅度起伏着,握住利刃的手也越发用力。 似乎是确认了楚依安没有任何危险,那野狼停住了脚步,后腿微屈,前腿向前伸出,两只眼睛里发出幽幽的绿光。 它要发起进攻了。 商宴深吸口气,湿透的衣袍贴合在身上,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身体在不停的颤栗着。 稍有分神,那狼已经凶猛的扑了过来,商宴来不及反应,狼已经跃上了她的头顶,张开一张血盆大口扑咬下来,尖锐锋利的牙齿让商宴心头发寒。 出于本能的反应,商宴转身想逃,但她知道她身后就是昏迷的皇叔,她不能倒下,更不能逃! 想着,商宴下意识的举起左臂抵挡,狼一口狠狠咬在她手臂的护甲上,那咬合力惊人,商宴痛呼出声,瞬间就被拖拽出去,在泥地里被撕扯着。 很快她就被裹的满身泥泞,商宴忍着手臂的剧痛,抓住时机将右手掌心里的利刃碎片狠狠扎进了野狼腹中。 野狼吃痛嚎叫起来,它松开了口,商宴趁势拔出利刃,掌心缠绕的布条也被划破,血迹斑斑,商宴不敢松手,这块碎片已经是她最后能用来保命的东西了。 一个回合下来,野狼明显是被激怒了,只见它凶狠的龇着牙,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原本下垂的尾巴也平举着。 没给商宴任何喘息的机会,很快野狼就又扑了过来,这次商宴直接被它扑倒在泥地里,雨水打在身上,商宴尽量用护甲去迎合它的尖牙,掌心中的利刃一阵乱捅。 泥浆溅入她的眼睛,混乱中,商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将狠狠撕咬的狼从身上掀开。 野狼重重的摔在地上,商宴终于得到了丝喘息的机会,她挣扎着从泥泞里起身,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浑身的剧痛让她几乎连利刃都握不住。 虽然她有战甲护身,但始终抵不过野狼的利爪尖牙,已是伤痕累累,再这样下去,她也撑不了多久了,迟早会成为野狼的腹中之物。 野狼身上也受了多处刀伤,它起身抖落一身的泥土,不甘且愤怒的龇牙怒吼着。 就在商宴全身紧绷准备迎接它的下一轮进攻时,野狼突然掉转方向,径直朝着另一边的楚依安扑去。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商宴甚至都来不及动作,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野狼骤然扑向了昏迷不醒的楚依安。 “不要!!” 电光火石间,商宴随即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她看见杀气腾腾的野狼在一瞬被定格在了半空中,周遭的雨滴仿佛都静止了。 背靠在树干上的楚依安微垂着头,右手却精准无误的掐住了野狼的脖子,雄壮的野狼瞬间失去招架之力。 ‘咔嚓’一声。 原本还凶相毕露的野狼颓然垂下了四肢,硕大的狼头也无力的歪斜至一旁。 第一百七十章 剜肉取箭 “皇叔……” 商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着。 野狼的尸体沉重的摔落在地上,楚依安的手也垂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而自始至终,楚依安的双眼都紧闭着。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商宴跌跌撞撞的扑上去,她用带血的掌心轻拍着楚依安的脸颊。 “皇叔,皇叔,” 纵然内心焦急万分,商宴仍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 只是树下楚依安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他阖着双目,如同沉睡一般,但从他苍白憔悴的面色来看,商宴知道皇叔现在的情况并不乐观。 雨势已经小了很多,商宴转身又将楚依安背到背上,她最后看了眼地上雄壮健硕的野狼尸体,恶寒之余开始感到一阵后怕。 商宴深吸了几口气,经过刚才的一阵搏杀,她也完全冷静了下来。 这密林之中不可能只有一头狼,此处始终不是久留之地,她必须尽快找到一处可以避雨过夜的地方,否则皇叔可能也撑不下去了。 心里想着,商宴不由加快了脚步,借助黑夜来临前最后一丝天光分辨着地形和方向,终于在雨林中穿行了半个多时辰后找到了一处洞穴。 这是一个岩洞,藏在密林中的山岩里,入口较窄,里面的空间却又大又深,足以遮风避雨,容纳两人过夜是绰绰有余了。 用石块试探了番,好在没有什么野兽,商宴这才将楚依安放下。 衣袍上的雨水滴滴答答的砸在地面上,商宴摸黑在洞里搜寻了一遍,找到不少干枯的藤蔓和树根,她将搜集到的枯枝堆积在一起,搭成一个篝火堆。 这些哥哥从小就有教过她,哪怕过了那么多年她做起来仍是得心应手,只是打火却有些不方便,商宴试了许久才点燃了篝火堆。 明亮的篝火燃起,照亮了洞穴,浑身湿透的商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搓了搓手,商宴将楚依安又往篝火旁挪了挪,明亮炽热的火光照在他身上,楚依安苍白的面色并没有缓和半分。 一路的艰难跋涉,二人身上发上都沾满了泥泞,看起来格外窘迫,在商宴的记忆里,楚依安向来高贵清冷,她何时见过皇叔这般狼狈的模样。 洞内温度渐渐升了起来,商宴将楚依安放在铺了厚厚一层的干草上,细致的替他将湿漉漉的墨发拧干。 “皇叔,对不住了,启儿这样也是为了给你疗伤。” 犹豫了一下,商宴还是脱下了楚依安的外袍,露出里面雪白的里衣早已被血水浸透,红白相间,触目惊心。 商宴鼻头一下酸了起来,剥下最后一层衣服,商宴看见楚依安肩背部的伤口已经开始红肿溃烂,八棱箭的箭头还卡在里面,若再不取出来只会越发严重。 箭头卡的很深,徒手根本无法取出来,现在她浑身上下唯一用的上的工具就是那块霜寒碎片了。 将冲洗干净的碎片放在火上烤至发红,碎片滚烫,商宴只能用布条将掌心缠绕着才能勉强握住。 楚依安伏在她的膝上,滚烫的剑尖刺入楚依安肩部伤口的时候,商宴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但她不能在此时放弃。 商宴咬咬牙,利刃径直没入伤口,碎片只有巴掌大,没有借力的地方,要操作起来也格外困难。 碎片划开血肉,昏迷中楚依安的长眉蹙了蹙,她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在最后将那截拇指长的箭头挖出来的一刻,商宴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她的掌心满是鲜血,已经分不清是楚依安的还是她自己的。 扔下利刃,商宴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珠。 她在腰间找了许久,终于掏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这是她之前受伤时纳兰榭送给她的金创药,她用过,效果极佳,所以她一直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如今还真是用上了。 拔掉瓶塞,商宴小心翼翼的将药粉洒在楚依安的伤口上,衣袍已经烘干的差不多了,商宴撕下一块干净的白布替他包扎起来。 指尖拂过楚依安白玉般的胸膛,商宴的耳朵却突然滚烫起来,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心跳的厉害,她不敢再多看,急忙将干燥的外袍为他披上。 “不对,我是替皇叔上药,有什么好紧张的?” 握紧瓷瓶的商宴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的安抚着自己。 篝火燃的正旺,瓷瓶里还剩了一半的药粉,商宴犹疑了一下,借着火光又将楚依安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 从那么高的悬崖摔下来,楚依安虽然一声没吭,但他的四肢却是青紫一片,不少地方磕的血淋淋的,看的商宴格外心疼。 商宴强忍着泪意为楚依安上完药,火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楚依安冰凉的身子也有了丝温度。 商宴终于松了口气,卸下了高度紧绷的神经,困倦和疲乏瞬间涌了上来,听着洞穴外绵长的雨声,四肢的疼痛也渐渐麻木。 商宴缓缓躺下,将头靠在楚依安的胸膛上,她听着楚依安胸腔里一下接一下的心跳声,眼皮沉重的像灌了铅。 “皇叔……” 商宴呢喃着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终于撑不住了沉沉睡去。 或许是因为太累了,商宴这一觉睡的格外的沉,第二天醒过来时,正午的阳光穿过洞口照射在她脸上,明晃晃的,格外刺眼,商宴皱了皱眉,她用手掌遮挡住阳光,眼皮格外的酸涩疼痛,浑身也沉重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过了好久她才缓过来,只觉口干舌燥的紧。 洞内篝火已经熄灭多时了,商宴起身看了看身旁的楚依安,他的呼吸平稳,面色也红润起来,看起来似乎比昨天晚上好了很多。 商宴开心的握住楚依安的手,却感觉他身上似乎有些发烫,商宴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她伸手在楚依安额上探了一把,竟是格外的滚烫。 皇叔发烧了! 商宴面色一变,眉头不知何时已经皱了起来,她抬手用力的锤了锤自己的头,“我真是糊涂,昨晚怎么睡的这么死,连皇叔烧的这么厉害都不知道。” 第一百七十一章 初吻 虽然心下懊恼,但现下最要紧的就是替皇叔降温。 商宴跑出洞穴,明媚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树冠洒在身上,入目皆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翠色,空气湿漉漉的,带着草木浓郁的香味,商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揉了揉鼻尖,有潺潺的流水声传进耳朵里,商宴循声望去,就在洞穴不远处的地方,有一眼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泉水。 还真是找到了一块福地。 商宴兴冲冲的跑过去,清澈见底的水面倒映出她脏兮兮的脸。 这是一眼流动的活泉,爬满青苔和藤蔓的岩壁上,山泉水在汩汩的流淌着,或许是昨夜风雨太大掩盖了流水声,商宴竟都无察觉。 将事先准备好的布条浸入水潭中,山泉水冰凉凉的,掌心却尖锐的刺痛起来。 商宴痛的龇了龇牙,她条件反射般的缩回手,手掌还在不可抑制的痉挛着。 揭开裹住手掌与血肉缠绕在一起的布条,原本细长白嫩的掌心纵横交错的布满了伤痕,这些伤口深浅长短不一,已经结了层薄薄的血痂,一沾水用力又撕裂开来,疼的钻心。 商宴用左手握住手腕控制着颤抖的手掌,她知道这些都是霜寒的碎片划的,尽管她昨天已经裹了层厚厚的布条,但还是没能挡住锋利的剑刃。 身上的金创药已经用完了,商宴只能简单的冲洗一下伤口,然后换了块干净的布条又包扎起来。 一来二去又耽搁了些时间,商宴始终放心不下在洞穴中昏睡的楚依安,于是用左手沾湿了布条匆匆回到了洞穴中。 将打湿的布条贴在楚依安额头上,商宴细致的用湿巾擦拭着楚依安滚烫的手臂和身体。 淋了那么久的雨,又身负重伤,楚依安烧得格外厉害,商宴只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穿梭于泉水和洞穴之间。 好在忙碌了一个下午之后,楚依安身上的温度总算降了一些,至少没有烫的那么吓人了。 商宴又渴又累,疲乏至极,早已顾不得什么仪态,趴在泉水边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泉水,泉水甘甜可口,沁人心脾。 商宴擦了擦嘴,想到皇叔也整天整夜没喝水了,于是用树叶卷成漏斗模样,盛满水小心翼翼的捧回了洞穴中。 洞内光线充足,楚依安依旧安安静静的躺在干草上,苍白的薄唇微有些干裂。 商宴将泉水凑近楚依安的唇边,奈何楚依安的嘴唇微抿着,水怎么也灌不进去,商宴试了好几次,也只打湿了唇面。 泉水顺着楚依安轮廓分明的下颌滑落,打湿了衣襟,眼看着漏斗里水已经浪费了一半,皇叔却一口都没喝下去。 商宴急了,“皇叔那么久滴水未沾,如今又发烧烫的厉害,不喝水怎么行?” 想了许久,商宴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没办法就只能这样了。” 只见她大义凛然的将剩下的水都喝进嘴里,树叶一扔,两边腮帮子鼓的圆圆的。 深吸口气,商宴低头将唇覆了上去。 双唇贴合的瞬间,仿佛有一股电流瞬间蹿遍了全身。 皇叔的唇凉凉的,软软的,带着男子浑厚内敛的气息,感觉格外奇特。 商宴瞪大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精致容颜,脑袋里像炸开了花,只剩一下片空白,几乎连呼吸都要忘了。 身体僵直了一会儿,商宴脸颊憋的通红的将泉水尽数过渡到楚依安嘴里。 商宴局促的起身,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看着楚依安的喉结动了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着,商宴摸了摸自己的脸,竟是比楚依安还要滚烫。 “啊,怎么办怎么办……” 商宴后悔的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她刚才,算不算是吻了皇叔? 还是偷偷吻的? 看着楚依安俊逸出尘的侧颜,仿佛只是睡着了,对一切都毫无察觉。 商宴越发羞愧起来,她跺了跺脚,无地自容的转身跑了出去。 夕阳渐渐下沉,将商宴单薄的身影拉的越发细长,商宴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看着草地里忙碌的蚂蚁,商宴脸红的像要滴出血来。 “商宴,你冷静一点!” “你只是给皇叔喂水而已,绝对没有半分非分之想,绝对没有!” 说着,商宴拍了拍自己的脸,微风一吹,总算是冷静了些。 肚子在此时不合时宜的咕咕叫了起来,商宴无奈的摸了摸肚子,里面早已是空空如也了。 抬头看了看天,商宴叹了口气道,“天色还早,还是趁着太阳落山前找一些吃的,还有过夜的干柴。” 等天黑了再碰上什么野兽那可就麻烦了。 商宴起身,环顾了下四周,树木苍翠,土地肥沃,哪还有半分西疆荒凉的影子。 也不知道陈疏那边的战况如何了,知道她们跌下了洛水崖,有没有派兵来搜寻。 只是如今皇叔重伤昏迷不醒,她也不知身在何处,或许西夏的士兵也在沿着洛水河搜寻她们,她也不敢贸然现身,为今之计,也只有等皇叔身子好一些了再做打算了。 夜幕西沉。 暴雨过后西疆的天空又恢复了一贯的高远纯粹,洋洋洒洒的繁星点缀在墨蓝色的苍穹上,四下辽阔,弯月下洛水河在汹涌的奔腾着,不知尽头。 河岸边,一个白色身影在夜色中浑浑噩噩的行走着,洛水沾湿了他的袍角,纳兰榭已经沿着洛水河寻找一天一夜了,然而还是连一点痕迹都没有找到。 其间他甚至遇到了几波西夏的敌军,他们是奉命来崖下追杀的,也是一无所获。 纳兰榭怎么也不明白,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就这样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呢? 在出征前他就信誓旦旦的说要跟随她,护她周全,然后等她好不容易信赖他,接纳他的时候,他怎么就把她给弄丢了呢? “商宴,你究竟在哪里……” 纳兰榭嘶哑出声,他的神色痛苦,憔悴的眼底落寞不堪。 从战场上下来,他甚至连战袍都没来得及换,带着浑身的血污,不眠不休,却找不到她的半丝踪迹。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大战刚歇 连日的奔波劳累,加之身上又带着伤,但凡是个血肉之躯都承受不住,偏偏纳兰榭还像是不知疲倦般的向前挪动着。 在身后驻足看了许久的祝龙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 “纳兰榭,” “再往前走就是西疆的边境了,你不能再继续走下去了。” 纳兰榭停下脚步,他转过头来,面色颓唐,下巴上甚至冒出了一片青色的胡茬。 祝龙微有些吃惊的看着他,面前的纳兰榭似乎与他初见时那个意气风发,面若桃花的少年大相径庭。 “都整整一天一夜了,为什么还是找不到?” 纳兰榭自言自语的说着,眼神在夜色中格外透亮。 祝龙沉默下来,他面色沉重的开口,“纳兰榭,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没找到才是最好的消息。” “这至少证明他们还活着。” 闻言,纳兰榭突然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轻嘲与凉意。 祝龙并不在意,眼看着他转身要走,祝龙继续道。 “纳兰榭,我知道你和陛下的情义非同一般,但事已至此,也并非全无希望,只是你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了。” 纳兰榭恍若未闻,祝龙语气越发急促,“裴虎走了,我也很难过,但我不能不管不顾的抛下一众兄弟去替他报仇,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埋尸荒野。” “因为这是裴虎用性命守护着的疆土,比起报仇,他更希望我们能打赢这场仗,并且要赢的漂亮。” 纳兰榭迈开脚步的动作一顿,祝龙重重叹了口气,他上前一步,将手搭在纳兰榭的肩膀上,用力的按了按。 “纳兰兄弟,那日在崖上,是我不对,裴虎的死太突然了,我知道你也很难受,我说话偏激了一点,你别往心里去。” “但裴虎,是真的拿你当兄弟。” 纳兰榭沉默着,他握紧的拳头松了松,压低了声音道。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我知道你们与裴虎数十年的情谊,早就如同亲人手足一般,朝夕之间,这断臂之痛焉能承受。” 祝龙不说话,他手上用力,将泪水硬生生从发红的眼眶里收回去。 “裴虎的坟墓我找到了,等这场仗结束,洛水崖又要无人问津了。我不会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崖上,我会把他的尸身带回沙洲,和以前的兄弟们葬在一起,至少那样他就不会孤独了。” “只是以后,军中又少了个人一起喝酒了。” 听着洛河川流不息的流水声,纳兰榭的脸掩藏在夜色中,神色郁郁,“这场仗也该结束了吧。” “结束了,” 祝龙收回手,如释重负的道,“那日大将军从洛水崖一路追击北堂拓的军队至西夏境内,西夏大败,民心惶惶。几个藩国见西夏大势已去,也纷纷投诚,联盟已散,这场仗,我们赢了。” “只是……” 祝龙停顿了一下,面色有些迟疑,“西夏国君虽已称降,但后续的降书条款两国之间还有待交涉,陛下跌落悬崖,至今未寻回,若是传出去,只怕西夏贼心不死,也会引起各藩国的动摇。” “所以?” 纳兰榭敛了敛眉。 “所以大将军对外放出消息,宣称已经找到了陛下,并且安然无恙,明日陛下的御辇就要起行返回都城奉安。” “大战刚歇,如今边疆还未完全稳定下来,西夏的受降事宜大将军会尽量周旋。” 说着,祝龙的声音渐渐凝重。 “不幸的是衍亲王在大战中也走散了,生死未卜,明日就只能由纳兰兄弟你护送陛下的御辇回奉安,否则,只怕西夏会起疑啊。” 纳兰榭一直静静的听着,直到他听见祝龙说商衍在混战中走散了,终于有了点反应。 “衍亲王怎么会走散了?” 纳兰榭眉头紧锁,似乎从他领兵前往洛水崖,所以的一切都开始偏离轨道,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祝龙同样是愁眉不展,“据说衍亲王是为了去找陛下身边的溯雪姑娘,结果两人现在皆是下落不明。” 心下混乱,纳兰榭闭上眼,声音有些低哑疲惫。 “你说,这一场仗明明是我们赢了,结果裴虎战死,陛下坠崖,溯雪和衍亲王走散,百姓流离失所,这场仗不论输赢都成了场灾厄。” 此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了许久。 河风吹过,祝龙看着他萧瑟的身影,忍不住叹息道,“纳兰兄弟宅心仁厚,就该知道这场仗的胜利来之不易,战争结束,对于边疆的百姓和大商都是盼望已久的。” “至于陛下和摄政王,大将军已经派出了三波军队沿着洛水河不停的寻找,直到找到为止。” “而现下最重要的,是要稳住大商的胜局和军心,不能再动摇了啊。” 闻言,纳兰榭喉结动了动,他望着夜幕中低垂的繁星,沉思了很久,终于开口道。 “大将军思虑周全,纳兰自当尽力而为。” 想必,她也不愿意再看见这场鏖战持续下去了吧? 而他,也一定会把她找回来的。 岩洞内,篝火熊熊的燃烧着,将洞穴照的温暖明亮。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从洞内望出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显得有些瘆人。 商宴坐在篝火边用石块细细研磨着药草,不时往篝火里添加些干柴。 火光映照下,楚依安沉沉的睡着。 这次楚依安伤的很重,至今都没有转醒的迹象,加上伤口感染又发起了高烧,光靠昨晚那一点金创药是不够的。 幸而楚依安从小就教了她不少东西,商宴凭着记忆找到了好一些消炎止血的药草。 只是有的药草闻起来很奇怪,她自己先尝了一下,确定没什么毒性后才敢给楚依安敷上。 为楚依安换好药后,火堆里埋着的木薯也飘散出阵阵的香味。 商宴早已饥肠辘辘,她用木棍拨了两个出来,烤熟了的木薯格外滚烫,商宴拿起一个放在手心里掂了掂。 原本商宴是想找几个野果子吃的,可这林子看着大,却没什么果子树,商宴好不容易找到一颗,树上结满了果子,只有拇指大小,是商宴从来没见过的,个个鲜红透亮。 第一百七十三章 面红心跳 商宴却不太敢吃,因为她想起皇叔说过,越是鲜妍美丽的东西,越是有毒。 虽然嘴馋的不行,但商宴还是忍住了。 好在她在藤蔓牵引下找到了几个木薯,用来填饱肚子也是绰绰有余了。 烤熟的木薯闻起来格外诱人,商宴已经近两天没吃东西了,剥开烧焦的外壳,趁它还冒着热气咬了一大口,却烫得她直咋舌。 眼泪汪汪的把嘴里的木薯咽下去,这木薯闻起来香,吃起来却干涩无味,如同嚼蜡一般。 但这是在深山老林里唯一能找到的食物了,商宴囫囵吃了几口,权当是填饱肚子。 洞穴里安静无声,吃着吃着,商宴鼻子却突然酸涩起来,赶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商宴埋头将木薯全部吞进了肚子里。 深夜,山林里起了风,刮在树丛里簌簌作响,听起来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又像是野兽在低声呜鸣。 洞**篝火也跟着晃了晃,原本还与楚依安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商宴忍不住翻身躲进了他怀里。 将头枕在楚依安的胸膛上,听着他胸腔里一下接一下的心跳声,商宴心里总算安定了下来。 看着楚依安近在咫尺的睡颜,商宴渐渐走了神。 她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皇叔熟睡的样子。 从当初他牵着她的手登上帝位,这么多年来楚依安就仿佛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站在她身前为她遮风挡雨,从来不会倒下。 在商宴的映像里,楚依安一直是一副黑袍加身,淡漠孤冷的样子。 尽管此时他的脸色还有些憔悴,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风华。 沉睡时,楚依安少了许多戾气和压迫感,恍若又回到了当初那个轻狂含笑的少年模样。 商宴痴痴的看着,仿佛魔怔般的伸出手来,指尖一一拂过他舒展的长眉,精致的凤眼,挺拔的鼻梁,最后勘堪停在他弧度完美的薄唇上。 他的嘴唇微凉,商宴不禁想起下午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来,唇瓣间似乎还残留着那酥麻柔软的触感。 商宴腾的缩回手,脸一下子烧红起来,只觉心里似乎乱作了一团。 一种异样的情感迅速冲破了她长久以来的压抑和禁锢,开始肆无忌惮的生长缠绕起来。 心下杂乱的厉害,商宴索性什么也不想,她靠在楚依安的怀里,闭上眼睛。 在这一刻,什么国仇家恨,皇权富贵似乎都不重要了,她不想做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想一辈子都活在仇恨里。 只要他还在她的身边,只要他还活着,有心跳,有呼吸,那就够了。 夜晚大漠的雾气还未彻底消散,氤氲着彩霞的朝阳悬挂在黄沙边缘,轮廓模糊。 一望无际的沙地上,高举着大商旌旗的队伍整装待发,其中格外醒目的御辇在曦阳下泛着金色的辉光。 恍惚间仿佛是回到了亲征队伍刚到西疆时的场景。 纳兰榭缓缓踱马上前,梳洗干净的他恢复了以往的神采英拔,只是那双桃花眼里却少了些许光亮。 队伍前,祝龙带领了一众兵将前来送行,却独不见陈疏的身影。 “陛下回程,这一路上山高水远,可就得拜托纳兰兄弟了。” 祝龙高声说着,上前拍了拍马儿的鬃毛,随后郑重其事的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递给马背上的纳兰榭,沉吟着道。 “这是大将军的亲笔信,若是陛下和摄政王先回了奉安,麻烦纳兰兄弟替大将军转交给陛下。” 纳兰榭微怔,他看着那封书信沉思了片刻,随即接过收下。 “好。” 眼看着队伍快要出发,祝龙又伸出右掌来,半是惋惜的感叹道,“若日后有机会,我们再一同饮酒,喝个痛快!” 马背上,纳兰榭也伸出手来与他握拳,弯了弯唇道,“一定。” 而在纳兰榭与祝龙对话时,小福子一直坐在龙撵前不停的朝后张望着,他多希望能看见陛下和摄政王的身影出现,可惜漫天的风沙中什么都没有,小福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早知道这样,他当初就是宁愿被扒了皮也不让陛下去洛水崖啊! 现在好了,陛下和摄政王一起坠了崖,找了那么多天都没找到,溯雪也不见了,连带着衍亲王也走散了,来的时候一大堆人还热热闹闹的,现在就剩他一个冷冷清清。 想着,小福子唉声叹气,神色恹恹。 纳兰榭闻声转过头来,目光扫过沉寂的龙撵,风吹动着撵上的垂帘,但纳兰榭知道,里面不会再有人掀开帘子,半是慵懒半是随和的朝着他笑了。 眼神一暗,纳兰榭转过头来,清晨的雾气渐渐被风沙吹散,纳兰榭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 “起程。” 早晨商宴醒的很早。 因为想着要替楚依安换药,她一早就离开了洞穴去山林中找药草。 有了昨日的经验,再采起药草来也是得心应手,途中又捡到几个木薯,商宴虽然嫌弃的紧,但想到如果没有吃的她可能会饿死在这片密林里,于是也就一同放进了衣兜里。 今日的天气很好,山林里阳光明媚,不时有鸟儿在树冠间穿梭着,原来不下暴雨山林里景致也是很不错的。 商宴心下想着,在快要靠近洞穴时,商宴却听见水潭那边传来一些异响。 商宴脚步一顿,她竖起耳朵仔细的听着,不会是有野兽过来饮水吧?那山洞里的皇叔岂不是很危险? 心下一个激灵,商宴避开地面上的枯枝败叶,蹑手蹑脚的朝着水潭边靠近。 在水潭的视野终于映入眼帘时,商宴的身体微僵,一时间竟忘记了呼吸。 在那流水潺潺的水潭里,站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背对着她,半个身子裸露在水面上,泛着白玉般的光泽,长长的墨发披散下来,沾了水湿漉漉的铺洒在肩背上,如上好的锦缎般黑亮顺滑。 水滴顺着他线条紧致的脊背滑落,延着腰线没入水中。 商宴看得面红心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那人似乎有所察觉,略微偏过头来,被水沾湿的侧脸轮廓分明,清冷出尘。 那人是…… 皇叔! 商宴反应过来,小手一抖,衣兜里的药草和木薯尽数落地。 第一百七十四章 果子真甜 她竟然在无意中偷看到了皇叔沐浴?! 而且还是如此的直白大胆…… 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向头顶,商宴羞愤不已的转过身去,恨不得挖个土坑把自己给埋进去。 “那……那个皇叔你醒了?” 商宴哆哆嗦嗦的说完这一句,只觉得氛围似乎更尴尬了,心想皇叔都已经站在那儿沐浴了,这不是废话吗? 虽然背对着水潭,但依旧可以听见崖壁上窸窸窣窣的流水声,商宴面红耳赤的僵立在原地,方才那旖旎的画面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回放着。 一时间她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对不起皇叔!” 心下一横,商宴低下头,拔高了音量道。 “启儿不是有意要偷看你沐浴的的……” 那边水潭里却没有任何回应,等了一会儿,商宴睁开眼睛,试探着转身道。 “皇叔?” 这一回头她却险些直接撞到楚依安身上,商宴条件反射的退了半步。 楚依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他粗略的裹了件外袍,散落在肩上的墨发还滴着水,微微敞开的衣襟处露出一小片皮肤,细腻白皙。 商宴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了,她干笑两声,抬手摸了摸鼻子,颇有些心虚的模样。 楚依安却要淡定许多,只见他随手将衣襟合上,并未提及方才半分,只抬起温热的掌心落在商宴发上。 “我在。” 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商宴的眼框却突然红了,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楚依安凤眸微垂,目光沉静,绯色的薄唇带了丝浅淡的笑意,阳光仿佛都为他周身镀了层金色的暖光。 而这些天来的逃亡跋涉,商宴的战袍早已破碎的不能再穿,只勉强穿着中衣,发冠也在跌落悬崖时摔碎了,用木枝简单挽了个发髻,零星的碎发散落在额际,显得她白皙的脸蛋越发清瘦柔顺。 楚依安看着她,半晌后轻轻叹息了一句,“这么多天来难为你了。” 商宴快速摇了摇头,这些天来担惊受怕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皇叔醒了,商宴明明开心的想笑,可笑着笑着,嘴巴一瘪,所有的委屈和艰难都涌了出来,商宴终于忍不住一头扎进了楚依安的怀里。 “皇叔,你终于醒了!” 她紧紧环抱着楚依安,近乎贪婪的呼吸着他怀里的气息,眼睛渐渐湿润了起来,鼻子也酸涩的不像话。 “好了。” 见商宴像个孩子似的抱住他不撒手,楚依安微怔,旋即无奈的笑了笑,伸出手来在商宴背上安抚似的拍了拍。 “没事了。” 商宴却还是舍不得放手,楚依安耐心的安抚着她,任由商宴抱了好一会儿。 最后,似是怕眼泪沾花了楚依安的衣服,商宴胡乱擦了擦脸,吸着鼻子抬起头来道,“皇叔没事启儿就放心了。”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哭气,楚依安没说话,看着她的神色又柔和了几分。 似是想起了什么,商宴蹲下身子道,“对了,皇叔你昏迷了这么多天,一定饿坏了吧,启儿捡了许多木薯,虽然味道可能不太好吃,但是填饱肚子还是可以的。” 看着商宴献宝似的将几个木薯捧到他眼前,楚依安抿了抿唇,看脸色似乎是有些犹豫。 商宴以为是皇叔不爱吃,于是又赶紧道,“没关系的,如果皇叔不想吃这个的话,启儿可以再去找找其他吃的。” “这个林子很大的。” 说着,商宴竟然真的转身就要走,楚依安拦住她。 “你这几日都是吃的这个吗?” “对啊。” 商宴理所应当的点了点头。 楚依安面色又僵了几分,见商宴眼巴巴的看着他,眉心微松,终于开口道。 “这个木薯太小了,还没有长成,吃的太多会中毒的。” 什么? “这木薯还没有熟吗?” 商宴惊了,她看了看掌心的木薯,又看了看神色自若的楚依安,脸上的神情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难怪她早上起来肚子就有点不舒服,她还以为是受凉了,也没往心里去。 原来是这木薯的原因…… 可真是蠢到家了,商宴心里十分嫌弃自己,面上已是欲哭无泪。 楚依安却突然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道,“虽然木薯没熟,但这些药草都找的分毫不差。” “还是我去找吃的吧,你乖乖待在山洞里等我。” 皇叔难得有如此温柔的时候,商宴自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谁知,当晚上商宴看见楚依安把那红透的野果子放到她手心时,商宴的表情更尴尬了。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楚依安敏锐的察觉到了,商宴僵硬的笑了笑,试探着道,“没有,只是看这果子颜色挺艳的。” “放心,这果子可以吃,没有毒。” 商宴一脸黑线。 她捡了颗果子放进嘴里,果子脆脆的,汁水丰富,带点微酸,却是格外的甜。 商宴快哭了。 触及楚依安探究的目光,商宴总不好意思说自己之前错以为这果子有毒,然后啃了两天没熟的木薯…… 难吃不说,还害得她闹了肚子。 “没什么啊,” 于是商宴打着哈哈又塞了个果子进嘴里。 “这果子真甜。” 楚依安也不再追问,伸手翻动着篝火上的烤野兔。 商宴则吃着果子乖乖的坐在一边,火光照在两人身上,格外的温暖。 野兔个头不大,被处理干净后用木枝穿插着架在篝火上,楚依安白皙修长的指尖不时翻动着。 不多时,野兔已经被烤的色泽焦黄,滋滋冒着油,勾人的香气飘了出来,商宴眼巴巴的望着,她已经好些天没开过荤了。 见她嘴馋的样子,楚依安不经意间勾了勾唇,却突然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商宴微惊,她扔下手中的果子,急忙上前查看,“皇叔,你怎么了?没事吧。” 楚依安咳的面色煞白,他一手捂在胸前,勉强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话虽如此,但他的唇间却隐隐有血色溢出。 这下什么都无法勾起商宴的兴致了,她一心都扑到了楚依安的身上,面色焦急。 “皇叔,是不是体内的毒又发作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谋无遗策 看着商宴不知所措满脸惊忧的样子,楚依安压抑着唇齿间的咳嗽,他缓缓舒了一口气,轻声道。 “不碍事。” 商宴敛起衣袖为楚依安擦了擦唇角的血渍,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汗,已然是心痛的不行。 “怎么会没事,怎么会没事呢?” 商宴连连说了两句,语气显得有些急促焦灼,“你背后的箭伤都还没好,从崖上护着我摔下来浑身都是伤,更别提还喝了那杯毒酒……” 说到后面,商宴的声音渐消,眼泪不争气的蓄满了眼眶,有心痛也有自责,更恨自己的没有用。 她清楚的知道,皇叔身上的每一处伤,都是为了保护她而受的啊! 皇叔身上除了那处箭伤,肩胛上还有长长的一道刀疤,商宴知道,那是在昆水池西夏死侍的大刀砍的,还有那胸前的一处剑伤,是在金殿前她亲手刺的。 这些伤疤带着记忆刻在楚依安身上,却远比刺在她身上更令她心痛。 商宴虽然没说出口,但她心里却是无比的愧疚痛苦,甚至在为他上药时手都在抖。 炽热的眼泪滴在楚依安肩膀上,烫的他浑身微微一颤,商宴也被那滴泪水的滴嗒声吓了一跳,她急忙用袖口擦了擦脸,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为楚依安包扎伤口。 楚依安何等敏锐,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但他也只是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并未说话。 待商宴为他换完药后,楚依安伸手将微微敞开的衣袍拉上。 见她通红的一双眼,楚依安轻轻叹了口气,“那蛊毒虽然猛烈霸道,但我在喝下它时已经封闭了全身的经络,压制了自己的内力,后来我通过割掌放血强行将毒排出体外。” 楚依安缓缓说着,虽然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憔悴,狭长精致的凤眸在火光下却是格外清明。 “只是这毕竟是西夏的奇毒,会随着内力在体内游窜,无法彻底排出,仍然残留了一部分在体内,跳下悬崖时我强行催动内力,导致余毒毒发暴动,所以才昏睡了这么几天。” 火光下,商宴认真的听着,只是眼里还闪动着泪花。 “如今既然我已经醒了,就表示余毒已经清理干净了,只是内力还未完全恢复,再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说着,楚依安伸手从篝火上取下烤熟的野兔,掰下一只皮薄焦脆的兔腿递给她。 “等明日睡醒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毫无意外的看着商宴下意识间伸手接过,楚依安眼里又增添了几分笑意。 “小心烫。” 商宴埋头啃了一口,兔肉的鲜香充盈在唇齿间。 皇叔说这么多就是为了不让她担心,但在皇叔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只有商宴自己知道她有多么恐惧害怕,惊慌失措。 她想,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比起失去皇叔更让她害怕了。 可是启儿真的很担心你。 关切的话语就盘旋在嘴边,但见楚依安淡定从容的样子,商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吃着吃着,商宴吸了吸鼻子,总想着要说些什么。 “那我们明日是回西疆吗?也不知道如今和西夏的战况如何了。” 闻言,楚依安看着眼前跳动的篝火,微微挑唇一笑,精致完美的侧脸仿佛对世间的一切都尽在掌握。 “这也有好几天了,既然北堂拓的军队还没找到这里,就说明大战已经结束了。” “在来雁云楼之前我曾与陈疏商议过,倘若一炷香之内你没出去,就立刻率大军攻之。” “北堂拓心浮气躁,必败无疑。” 商宴心里咯噔一下,她捧着兔腿,看向身侧气定神闲的楚依安,原来皇叔在来之前早已做好了打算。 也是,皇叔向来心思缜密,谋无遗策,又怎么会真的没有任何防备而来呢。 到底是她自己太过感情用事,一时惊慌失措被冲昏了头脑。 楚依安不疾不徐的继续道,“如若出了什么意外,也不必顾念太多,只对外宣称陛下起驾回宫以慰人心。我自会护着你,平安回到奉安。” 商宴没说话,只闷声啃着手里的兔腿,方才还令她馋的慌的兔腿突然吃起来有些索然无味。 楚依安只当她是饿坏了,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目光直直落在她用布条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右手上。 眼神暗了暗,楚依安想起他醒来时看见的篝火旁那块血迹斑斑的霜寒碎片,这丫头,这几日为了救他也吃了不少苦。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昏昏沉沉中,他总是听见她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他。 或担忧,或惊恐,或急促,或低喃。 他能感受到暴雨砸在身上的冰冷,也能感受到她弱小身躯背起他的无助。她那时候一定很害怕吧,他到底是让她惊惧了许久。 凤眸微垂,楚依安掩下眼底难辨的神色,一时间洞内两人都没有说话。 夜深,一轮明亮雪白的弯月悬挂在天边,繁星闪烁,洞外的密林中风声呼啸着,不时传来几声嘹亮的狼嚎,夜风从洞口吹进来,带着微凉的寒意。 商宴靠在楚依安身边的石壁上打着盹,她本就穿的单薄,风一吹把身子又蜷缩了起来。 正在闭目调息的楚依安张开双目看了她一眼,突然开口道。 “启儿,过来。” 商宴应着声睡意朦胧的凑过去,楚依安展臂将她揽进怀里,支起一条腿,将她的头枕在膝盖上,宽大的外袍将她整个身子都包裹起来。 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耳朵,楚依安声音轻缓低沉。 “睡吧。” 温暖驱散了夜晚的凉意,商宴心满意足的阖上眼睛,嘴角含着丝笑意沉沉睡去。 这一觉商宴睡得格外踏实。 次日天光大亮,商宴在铺的厚厚的干草丛里醒过来,身上盖着楚依安宽大的外袍。 洞内已经没有了楚依安的身影,商宴用手支撑着坐起身来,忽然发现掌心的布条已经被换过了,还细致的上了药。 心下生出一阵暖意,商宴整理了一下衣袍,起身朝着洞外走去。 天光尚有些刺眼,商宴左看右看都不见楚依安的身影。 第一百七十六章 昙花木簪 “皇叔,你在哪里啊?” 商宴漫无目的的呼喊了一声,声音惊飞了枝丛中的鸟雀,翅膀扑棱声中却无人应答。 “皇叔!” 清亮的声音在山林中渐渐消散,商宴有些慌了,她沿着山洞周围四处寻找起来,仓忙中险些被地上的石块给绊了一跤。 “我在这里。” 男子平静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商宴欣喜的转过身,只见楚依安正负着手站在身后。 他穿着深色的中衣,衣襟和袍角打理的整齐妥帖,没有一丝褶皱,乌黑的墨发也挽了起来,用一根松枝插着。 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比身边的高大树木还要挺拔。 相比之下,商宴就显得磕碜了许多,衣服皱巴巴的不说,上面还灰一块黄一块的。 “皇叔,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 商宴似有些委屈的说着,一双手下意识的捋了捋自己皱巴巴的衣袍。 楚依安抿唇,“我去前方探了一下路。” “这里也算是西夏的一处偏远边境,地势荒芜,人烟罕至,沿着洛水走出这片山林,再往前走二三十里路就可以抵达大商的边境了。” 楚依安不疾不徐的说着,商宴心里盘算了一下,“原来我们已经不在大商境内了啊,” 所幸她当时没有带着不省人事的皇叔走的太远。 掐着指头算了算,商宴认真道,“那就是差不多还有两三日的路程?” 楚依安微微点了点头,“是差不多。” 说着,楚依安一直负着的手从身后拿出来,掌心里竟多出来一支木簪。 “皇叔,这是……” 商宴低呼一声,嘴唇也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 目光一落在楚依安掌心的木簪上,商宴的眼睛便挪不开了。虽然她看不出它是用什么木头做的,但这木簪通体皎白,色泽柔和,簪体虽细却打磨的格外光滑,簪头雕刻成一朵昙花,花叶层次分明,姿态曼妙,雕工之精细仿佛是将一朵真正的昙花停留在了它花开正浓的时刻。 “这是……送给我的吗?” 商宴眼睛睁的大大的,试探着问了一句。 “自然。” 楚依安淡淡答道。 商宴别提多高兴了,差点蹦了起来,却还是压抑着心头的欢欣雀跃,乖乖的任由楚依安上前将那支木簪插入她的发髻间,只是唇齿边的笑意却怎么也掩不住。 她的高髻挽的并不好,或许是因为发量太过浓密,发髻松松散散的,额边还散落了些许碎发。 替她插好木簪,楚依安随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挽至耳后,却见她莹白的耳尖已经悄悄红了起来。 楚依安视若未睹的收回手,缓缓退了半步,商宴却丝毫没有察觉,她高兴的抬手摸了摸发顶的木簪,触手温凉,商宴越摸越喜欢,面上也满是欣喜之色。 “多谢皇叔!” 见她这般高兴,楚依安唇角也牵出一丝浅笑来,“你喜欢就好。” “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尽快出发吧。” “嗯嗯,好。” 商宴心满意足的连口应下来,楚依安走在前面,商宴在他身后走走跳跳的跟着,不时就伸出手来摸摸头顶的木簪。 指间昙花的花瓣丝丝分明,可是皇叔明明手无寸铁,是怎么雕出这么精细的昙花来的呢? 想着,商宴不由问出了口,“皇叔,这昙花你是用什么刻出来的啊?” 楚依安向前走着,墨发铺洒在身后。 “自然是用霜寒的碎片刻的。” 他的音色清冷低沉,就如同山林间通彻的凉风一般令人愉悦。 “可是霜寒碎片那么锋利,” 说着,商宴偷眼看了看楚依安的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像极了写书作画的手。 指尖上甚至干净的连一条细微的伤痕都没有。 商宴心下咂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用布条缠的严严实实的手掌,颇有些欲哭无泪。 皇叔,似乎总能做到一些常人所无法做到的事呢。 想到在那个混沌冰冷的雨夜中,虎视眈眈体格健硕的野狼,竟那么轻易就被重伤昏迷的皇叔一招毙命,商宴便忍不住脊背发麻。 “那,皇叔你还记得那头野狼吗?” 闻言,楚依安的脚步未停,却是略微侧了侧头,片刻后,楚依安低声道,“不记得了。” 皇叔不记得了。 商宴跟在楚依安身后,心里默默嘀咕着,既然皇叔连自己曾亲手杀了一头野狼都不记得,那应该也不知道在山洞中自己喂他喝水的事吧……毕竟当时皇叔已经烧的很厉害了…… 商宴想着,默默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肯定自己的想法,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落后了楚依安很远。 楚依安察觉到后停下步子,略微偏过头来提醒道,“还不跟上。” “哦,来了。” 商宴应声道,随即小跑着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就这样在林间穿行了一上午。 山路看起来平坦,实则最是崎岖难行,行走了一上午,商宴从刚开始的奔走跑跳,欣赏沿路的风景,到后面就渐渐喘了起来。 皇叔明明身上还带着那么重的伤,却仿佛没事人一样,这大半日走下来,跟闲庭信步似的。 商宴自是更不好意思喊累,她扶着膝盖休息了会儿,咬咬牙又快步跟了上去。 谁知楚依安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商宴走的匆忙,直直的差点撞到楚依安背上。 “哎呀!” 商宴摸着鼻子尴尬的后退了几步,楚依安转过身来看着她道,“赶了这么久的路,你也累了,就先在此处休息片刻吧。” 闻言,商宴不由双眸一亮,嘿嘿笑道,“皇叔最好了。” 楚依安并未答话,只是径自走到一旁的树下打坐。 商宴也跟了过去,树林不远处就是洛水河,河水奔流着,在阳光下闪动着粼粼的波光,如同细碎的玛瑙。 商宴用手肘擦了擦汗,走到河岸边的石滩上,蹲下身子捧起一把河水浇在脸上。 河水冰冰凉凉的,冲洗在发热的脸颊上格外惬意,商宴洗了洗脸,额发被河水沾湿贴在脸上,一滴一滴的往下淌着水。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夜入村落 脱下鞋袜,商宴索性将走的疲乏的双足浸入水中,河风带着凉意和山林的气息吹拂在脸上,商宴坐在石块上,在流动的河水中悠闲的晃荡着足尖。 这一带的洛河极为宽阔,几乎看不清对岸的情景,就是在大商境内也罕有如此宽宏渊长的河流。 也难怪河水会将他们二人带的这么远,竟直接脱离了西疆,想必小福子和溯雪他们也很担心她吧。 商宴沉思着,盯着水面的波光良久,却突然发现了什么,忍不住惊喜的叫了起来,“皇叔,你快来看,这河岸边有鱼!” 商宴的叫喊声将楚依安从入定中拉了出来,楚依安扭头看了她一眼,商宴一张清秀的小脸湿漉漉的,乌发贴在脸上,如同发间的昙花一般秀美皎洁。 阳光下,她半是惊喜半是殷切的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神越发清澈,几乎可以倒映出他的影子。 楚依安凤目微垂,不过一瞬间,商宴只见一枚石子穿破流水,溅起的一小朵水花疏忽即逝,方才还在河里游曳嬉水的鱼儿瞬间丧失了活力,静静的沉在浅滩上。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商宴还未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楚依安已经转过头去,神色平静的道。 “今日的午饭就是它了。” 商宴沉默…… 她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啊! 吃着手里的烤鱼,看着对面翻动着木枝,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楚依安,商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诽腹,难道皇叔一直是个这么没有生活情致的人吗? 不过细细想来,从小到大,她似乎都没见过皇叔对任何事物提起过兴趣,虽然大多数时间皇叔都在勤于政事,不过那日子也太无趣了吧…… 心里想着,商量闷闷不乐的狠狠咬了一大口手里的鱼肉。 察觉到她的不快,楚依安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随即漫不经心的问道。 “可是味道有什么不对?” “额,没有没有,” 商宴连忙摇头,肯定道,“挺好吃的。” 楚依安没接话,他收回目光,薄唇边带了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合你胃口就好,吃完了我们就早点上路,这样或许还能赶在天黑前找到落脚的地方,那今天晚上就可以不用睡山洞了。” 听到可以不用睡山洞,商宴似乎一下就来了力气,她倏地站起身来,顺便抹了抹嘴道,“那好呀,我已经吃饱了,咱们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见状,楚依安也随即起身,从容的理了理衣袖,略微颔首道。 “出发吧。” 或许是中午的一顿饱餐,又或许是心里有了不用睡山洞的期盼,下午商宴赶起路来要松快了许多,不多时她甚至可以和楚依安比肩了。 林间虫鸟聒噪,午后的阳光穿透高大叠映的树冠丛,在山间小道上洒下一地细碎斑驳的金色光影,两人并肩而行着,袍角掀起一地的涟漪碎影。 商宴偏头看向身侧高出她一头的楚依安,微风吹在身上暖洋洋的,商宴内心突然觉得无比的安宁。 转过头来,商宴偷笑着抿了抿唇,也学着楚依安的模样将手负在身后。 楚依安一路目不斜视的走着,看似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在意,却把商宴的小举动都收入了眼底。 一路上并没有过多的话语,楚依安却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放慢了脚步,让商宴跟的没那么吃力。 直至傍晚时分,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二人终于走出了山林。 商宴揉了揉酸软的膝盖,看着不远处氤氲在暮色中此起彼伏的炊烟,忽然觉得这一天的奔波劳累都不复存在了。 “皇叔,你看!” 商宴开心的扯了扯楚依安的衣袍,“我们终于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了。” 相比于商宴的双眼放光,楚依安则要淡定许多。 “在人前不比大商皇城之中,无需再叫我皇叔,以免惹人起疑,招来祸患。” 楚依安答非所问的一句话,让商宴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从小到大,她都是叫楚依安皇叔的呀。 “不叫皇叔,那我该叫什么呢?” “师父。” 楚依安轻描淡写的吐出两个字,随即迈步向前走去。 “师父……” 商宴愣了两秒,普普通通的两个字却似有些晦涩拗口。 虽然名义上她一直称大她八岁的楚依安为皇叔,但自小楚依安便教她文韬武略,骑射走马,与她谈论朝堂权术,天子威仪,可不就是师父么? “师父……” 商宴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直到楚依安已经走远了,这才急忙跟了上去。 这是一个掩居于山脚下的村落,村子的规模并不大,看起来似乎只有几十户人家。 高低错落的茅草屋零散的聚集在一起,在夜色中透出暖黄的烛火,炊烟袅袅,带着十足的烟火气息。 因为外人的进入,茅屋角落里传来突兀的犬吠声,惊动了草棚下的老牛站起身来,‘哞~哞’的叫着,鸡鸭也随即扑腾着,一下子把本该陷入寂静夜色的村落又唤醒了。 一盏接一盏烛火亮起,浓厚的乡间气息在商宴眼里却是格外新奇。 “我们好像来的太晚了。” 商宴小声说着,楚依安不置可否,继续向村落里走着,清冷的面上是她所看不懂的神情。 不过商宴也不甚在意,她的肚子早就饥肠辘辘了,只四处张望着,希望有哪户人家愿意收留他们一晚。 但奇怪的是,大多数亮着烛火的人家都只是打开一条门缝,或是透过窗户看了一眼,然后又迅速合上,丝毫没有要与他们交涉的意思,有的人家甚至是直接熄了灯火。 原本因为他们到来而嘈杂的村落又逐渐归于平静。 “这也太奇怪了吧,” 商宴费解道,“我们看起来也不像坏人啊,为什么他们都唯恐避之不及呢?” 话未说完,楚依安已经停下了脚步。 商宴随之看去,只见前方的碎石路上站了个约么五六岁的小男孩。 男孩穿着粗布的短褂,赤着脚,头顶扎了个丸子头,圆乎乎的一张小脸显得格外天真可爱。 “你们是从外面来的吗?” 第一百七十八章 借宿 小男孩奶声奶气的说着,手里握着一支风车,粉糯糯的小脸上全然是一派无知好奇的模样。 面对着这样一个粉丸子似的小东西,商宴心都快化了。 她走上前去蹲在小男孩的身前,刚好与男孩差不多高,商宴忍不住伸出手来捏了捏他头顶的丸子,放软了声音道,“对呀,” “这么晚了小朋友你怎么还一个人在外面呢,还光着脚,很容易着凉的哦。” 闻言,小男孩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圆圆的眼睛黑的发亮,“因为我在等姐姐啊,” 商宴微微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我是姐姐呢?” 虽然她是狼狈了些,但穿着打扮都是男子的模样,这小男孩如何是一眼就看出来的? “因为只有姐姐才会在头上戴花。” 男孩说着用手指了指商宴发顶的昙花木簪。 商宴为小男孩的聪慧和童真而吃了一惊,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可真聪明,” 说着,商宴突然才想起来皇叔还在身后,便自然的扭头去看。 楚依安依旧站在刚才那个位置,负着手,仿若置身事外的看着二人,眼神淡漠而清明。 这让商宴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正当商宴出神之际,小男孩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指尖。 “姐姐,你晚上就去我家里住吧,我阿母烧的汤可好吃了。” 小男孩的手肉嘟嘟的,虽然小,却能感受到他在使劲。 商宴是真的饿了,小男孩又眼巴巴的抓着她不放手,商宴便又回过头去想询问楚依安的意见。 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从碎石路的另一端缓缓走来一个六旬左右的老妇人。 老妇人挎着一个菜篮子,上面盖了一块粗布,露出一角还带着新鲜泥土和藤蔓的地瓜。 “宝儿,你又出来调皮了,你阿母可是到处在找你。” 老妇人似是嗔怪的说着,看来这个叫宝儿的男孩向来是贪玩惯了的。 见有来人,怕被误解说她拐带儿童,商宴也随即起身,男孩却依然拉着她的手不放,这让商宴颇有些为难。 “小姑娘,你们不是本村的人吧?” “啊,对,我和皇……” “……我和师父路过这里,夜深了想找户人家借宿一宿。” 就在皇叔二字要脱口而出的瞬间,商宴突然反应过来,所幸及时改口,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还好那老妇人没有察觉,商宴忍不住偷眼去看楚依安,楚依安明显要沉得住气的多,面上没有丝毫异色。 “天黑了,山林里也多野兽,姑娘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去老身的茅草屋里暂歇一晚吧。” 老妇人热情邀约着,话里虽然是在询问她,目光却停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楚依安身上。 “如此,有劳了。” 楚依安说着,略微勾唇一笑。 商宴大口松了口气,心想终于有住的地方了。 正要走,却见男孩依旧紧紧攥着自己的指尖不放,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她。 “宝儿乖,姐姐今晚就不去打扰你们咯,你可得早点回家,不要让阿母再担心了。” 闻言,男孩终于软软垂下了手,面上一副极为失落的模样。 商宴又歉疚的抬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见楚依安已经迈开了步子,这才连忙跟了上去。 “看来这村子里的人还是很热情好客的,连小朋友都教导的那么乖巧。” 商宴小声的说着,楚依安正不疾不徐的走着,却突然停下脚步,眉眼深沉的看着她道。 “山野虽不似朝堂,却也并非安乐之所,你可知行走江湖,最应该防范的是什么人吗?” 商宴认真的想了一想,“是山贼和敌寇吗?” “错。” 楚依安干脆的否决道。 “那是什么人?” 商宴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楚依安却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着,嘴里轻飘飘的吐出几个字。 “是和尚,老人,和孩童。” 短短的一句话,却似敲击在商宴心头上,商宴神明微清,她突然察觉到似乎从他们进入村子开始,就有无数双眼睛一直在暗地里盯着他们。而每当她看过去时,却只能捕捉到那散出一缕烛光的窗户和门缝。 商宴回过头去,见那个叫做宝儿的男孩仍然站立在原地,赤着脚,手里的风车在夜色中悠悠转动着。 唯一不同的是,那男孩原本脸上的天真和软糯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不同于五岁孩童该有的幽深和冰冷。 商宴只觉背后突然蹿起一股凉意,令她浑身一个激灵,忍不住上前两步攥住楚依安的小臂紧紧倚靠在他身上。 楚依安也不说话,嘴角微弯,继续向前走着。 在碎石路转弯之前,商宴再回过头去,那个男孩已经小跑着消失在了夜色中。 或许,方才是她看错了吧,那明明只是一个五岁的孩童罢了。 心里想着,商宴也缓缓舒了一口气。 那老妇人虽然年迈,但身体看着也还算硬朗,途中商宴想要替她接过篮子那老妇也婉拒了,还直夸商宴是个好孩子,夸的商宴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老妇人的家也并不远,绕了几个弯就到了,只是在村子的角落,并不那么起眼。 远远的,商宴就闻到了炊饭的香味,暖黄明亮的灯火从低矮的茅草屋里洒出来,映照在屋前一亩翠色的菜畦上。 门前的石凳上坐了一个正在抽旱烟的老翁,那老翁微佝偻着背,两鬓的头发花白,和老妇人一样穿着粗布的衣服,虽然看起来清瘦却也格外有精神。 看见来人,老翁又吸了一口烟,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浑浊的雾气,把烟斗在石凳上敲了敲,这才站起身来嘟囔道。 “老婆子,你挖个地瓜一去就那么久,灶里柴火都要烧完了,还以为野狼来把你给叼去了。” “这是我们家老头子。” 老妇人笑着说道,“这老头子糊涂了一辈子了,不用管他。” 老妇人显得格外热情,商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呵呵笑着点点头。 那老妇人又朝着阿翁卯足了劲喊道,“让你烧个饭就唠叨个没完,今天咱们家可来了两位贵客,得好生招待一下。” 商宴连连摆手道,“我们不是什么贵客。” 第一百七十九章 借宿(二) “只是我和师父云游,途径此地,不幸被边疆的战火所波及,所以才这么狼狈的贸然闯入村庄。” “更何况这么晚了还要叨扰两位老人家,我们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楚依安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活像一尊玉菩萨静静的立在身后,只商宴一人费尽心思的解释着。 “既然来了,今晚就好好住下吧。” 老翁将烟枪别回腰兜里,顺手接过妇人手里的菜篮子,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沉?” 老妇人乐呵呵的引着两人朝屋内走,边走边念叨着。 “其实像我们这种居住在边陲的村民,除了太平盛世时要过得安稳一些,大多时候几乎是没几天好日子过的。” “也就是人老了,图个僻静罢了。” 商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忍不住喟叹出声。 “也是,这次大商和西夏开战,受苦的还是边疆的百姓。” 说话间,二人已被老妇人带到桌椅旁坐下,商宴从没坐过这么矮的条凳,险些闹了笑话,所幸楚依安伸手捞了她一把。 “哎呦,姑娘可没摔着吧?” “没事没事,” 商宴尴尬的笑了笑,“走了一整天,腿脚有些发软了。” 老妇人颇为自责,关切的将商宴从头到尾都打量了个遍,这才发现商宴的衣袍下摆几乎已经没块好的地方了,鞋袜上也裹满了尘土和污泥。 “这一路走来,得是吃了多少苦啊。” 老妇人心疼的连声道,拉过商宴的手不由分说的就朝里屋走去,“你跟我来。” “阿婆,” 掀开粗布遮掩的挡门帘,里屋与外堂仅一帘之隔。 里面摆放着一张床席和一个木柜,环顾四周,里屋虽然空间狭小,却拾掇的格外干净,透过布帘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外面的人影。 商宴正不知所措间,老妇人已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套叠放的整整齐齐的衣裙。 这是一套坦领半臂的齐腰裙,以嫣红和水蓝为主色调,配合着独特的花纹,显得格外俏皮灵动。 “换上试试看吧,” 若是素日,商宴定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暴露自己是女儿身的真相的,但在这荒山野岭,数日的逃亡奔波,她早已是狼狈不堪,身上的衣袍早就没个人样了。 拗不过老妇人的热情,犹豫片刻,商宴只好连声道谢的接过衣裙。 “真合身,穿起来可俊了。” 借着微弱的油灯,商宴仔细打量着铜镜里的自己,换上衣裙,更显得铜镜里的女子身形纤弱,秀美雅致,眉眼干净却又透着一股子英气,全然不似一般女子的娇柔。 老妇人一边替商宴梳着头,一边忍不住叹气道,“这是我孙女曾经穿过的衣裙,这么多年,老婆子不知浆洗过多少次了,一直放在柜子里,想着万一哪天要是孙女回来了,还能有身干净的衣裙穿。” “可是这么多年,那丫头也没有再回来过。” “阿婆,” 商宴将目光投向铜镜里站在自己身后的老妇人,想了想还是出口宽慰道。 “或许,您的孙女在外面过得很好,只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等到时机成熟了,她一定会回来看望你们的。” 听着,老妇人缓缓湿了眼睛,平复了一下颤抖沙哑的嗓音,才继续道,“远远的在村口看见你啊,我就想起了我那孙女,我只希望她在外面也能遇见几个好人,有口热饭吃,有身干净的衣裙穿,好好的过上安生日子,这也就足够了。” 原来如此,商宴微微叹了口气,也难怪阿婆对她如此关怀和热切,爱屋及乌,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布帘掀开,老妇人复笑着冲外面的老翁吆喝道,“老头子,你看,这姑娘穿囡囡的衣裙刚刚好,多好看啊。” 闻言,原本神色从容的坐在木桌旁的楚依安也看了过来,商宴突然有些忐忑。 楚依安看着她,灯火下的商宴与方才几乎是判若两人。 原本束着高髻的长发松散下来,用昙花木簪绾出一对俏皮的双螺髻,穿着一身红裙,秀丽的脸庞上未施脂粉,在这样鲜妍的颜色映衬下竟也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最重要的是,她看向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半分商启的影子。 迎着楚依安的目光,商宴心里竟带了丝丝不可言说的期待和雀跃。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眼,但商宴却感觉仿佛已经过了许久,偏偏皇叔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收回目光,楚依安不紧不慢的端起面前的水盏喝了一口,全程就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商宴有些泄气的走回到桌边坐下,看着桌上的馒头和小菜,肚子也不争气的咕咕叫起来。 算了,皇叔向来都是这个样子,奉安朝里朝外的大美人他都不会多看几眼,更何况是灰头土脸的自己呢? 简单的一顿便饭后,商宴坐在屋檐下的石凳上消食。 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商宴不禁又想起饭桌上阿婆生怕她吃不饱不停往她碗里加菜的样子。 这种如老牛舐犊般的慈爱深情,她似乎很久都没有体会到了。 如果乳母庞氏还在的话,也该是阿婆这般岁数了吧,也不知她的身子骨会不会像阿婆一样硬朗。 正出神的想着,楚依安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身边,“在想什么?” 如晚风般微凉的声音拂过,商宴的思绪一下清醒了不少,收起方才的失意,商宴微笑着抬头看向漫天的星辰。 “师父,你看,以前我们在深宫里,不论站在哪里,站的多高,都只能看见一隅四四方方的天空。可是在这里不一样,这里的星空就像一整片汪洋大海一样,不论平地与山尖,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说着,商宴忍不住朝着那片神秘而深邃的星空伸出手来,繁星尽数散落在她眼底。 就在她以为她马上就能触碰到那一颗最亮的星辰时,指尖却突然被裹入了一只温热干燥的掌心。 楚依安握住她的手,略微低头俯视着她。 与商宴不同,楚依安的眼底虽然广袤悠远,却没有一丝光亮,如同无尽的黑夜。 神秘高贵,冰冷绝情。 “起来吧,地上凉,坐久了伤身体。” 第一百八十章 借宿(三) 蓦的,商宴脸上浮起了一抹红晕。 她抓紧楚依安伸出的手,想要借力站起身来,却因裙摆太长而险些摔倒,楚依安从容的伸手揽住她的腰。 漫天灿烂的星空下,两人的脸颊仿佛近在咫尺,呼吸相闻间,商宴突然想起那个山洞里软乎乎的吻来。 这一下,商宴的脸红的更过分了,她仓皇中逃离开楚依安的怀抱,摸了摸自己几乎发烫的脸颊。 怀里一空,楚依安缓缓收回手,看着商宴的神色,若有所思的挑了挑眉。 空气一下子变得暧昧和窘迫起来。 正当商宴不知所措时,幸好老妇人及时出现缓解了两人的尴尬。 “来,姑娘,山里夜露深重,你身子骨薄,容易受寒,这是我老婆子自家酿的米酒,喝一碗去去寒。” 屋内老妇人满面笑容的端着两碗米酒走出来,屋檐下烛火微弱,担心老妇人摔倒,商宴连忙上前接过。 “谢谢阿婆,” 老妇人格外欣慰的看着商宴,关切的说道,“这米酒啊甘甜温和,我们家老头子每晚睡前都要来一碗,你们啊,趁热喝。” 商宴捧着热乎乎的陶瓷碗,看向另一边的楚依安。 楚依安只是垂眸看了看碗里颜色微白,正泛着热气的米酒,并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商宴怕场面难看,只能打着圆场呵呵笑着从老妇人手里接过另一碗,小声在老妇人耳边吐槽着,“我师父这个人啊,看起来仙风道骨的,其实性子有点孤僻,平时呢也不爱说话,就喜欢板着一张教训人的脸,但是他并没有恶意的……” 老妇人被商宴三言两语哄进了屋。 送走老妇人后,商宴回过头,楚依安正静静的看着她,“你好像很信任他们。” “说不上来,” 商宴端着米酒耸了耸肩,“我始终不愿意用最坏的心思去揣测两个相互依靠的老人,而且她们给我的感觉很淳朴,也很温暖。” “就像这座村落虽然比不上皇城的尊荣,却让我要安心许多。” 楚依安不再说话。 商宴低头抿了一口碗里的米酒,双眸惊喜的亮了亮,“好甜啊,师父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看着商宴笑靥生动的模样,楚依安只淡淡的开口回绝道,“不了。” “劳累了一天,今夜好好休息,明日还得继续赶路。” 说着,楚依安不紧不慢的朝着另一侧的耳房走去,只剩商宴一人在屋檐下呆呆的端着两碗米酒。 撇了撇嘴,商宴心想着也不能浪费,便索性把两碗米酒都喝了个干净。 吹了会儿风,回到自己的房间,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阿婆夫妇和皇叔房间的烛火已经熄灭了。 商宴躺在窄窄的木板床上,虽然床下铺了厚厚的稻草,但难免还是有些不适应。 也不知道皇叔睡的习不习惯。 商宴翻了个身,看着黑漆漆的房顶,屋外虫鸣声声,刚喝了米酒,微醺的酒意上头,商宴沉重的眨了眨眼,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夜里山林中果然起了浓雾,黑色的积云挡住了繁星,整座村落都被掩入一片浓重的夜色中,几乎与群山融为了一体。 直到下半夜,寒凉的雾气开始渐渐消散,窄小的灶台边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细响。 黑暗中,模糊可见一个佝偻着脊背的身影,微弱的光线从纸糊的窗户投射进来,正好落在他刚从菜篮子里抽出的柴刀之上。 深夜屋内一片寂静,那瘦小的人影正悄无声息的向着偏房移动。 掀开房间的布帘,屋内安静的可以听见床上商宴熟睡的呼吸声,一深一浅,竟是睡的格外的沉。 不过片刻,人影已经挪到了床前。 看着床上熟睡着毫无防备的商宴,他静默的站了许久,原本佝偻的身形缓缓打开,干枯的手掌中紧握了柴刀。 此时的老翁面上哪还有半分淳朴慈祥的模样。 光线昏暗的床前,只见他面色灰白而冰冷,瘦长扭曲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藏着狠毒的杀意。 就在那雪白的柴刀逐渐举过头顶时,一条细长的木棍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如腾蛇般倏忽抵住了他的咽喉。 堪比剑尖锋利的木棍带着杀气瞬间划破了他干枯的皮肤,老翁震惊之余极其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而就在他身边的黑暗中,楚依安缓缓睁开了眼。 屋外雾气渐散,沉重的柴刀跌落在湿润的泥地上,老翁夫妇神色颓然的面面相觑。 楚依安单手负后,面无表情的看着两人,言语冰冷。 “我们的赏金你拿不了。 “西夏猎人。” 在每片国土的边陲偏远之地,都潜藏着一批隐姓埋名,甚至无法区分是来自哪个敌国的‘赏金猎人’。 他们大多是各个国土里犯了滔天大罪的恶人,背负着数十条人命,理应凌迟处死。但又因为有一技之长,所以被选中流放到国土边界,以猎杀朝堂潜逃的重要囚犯或者是衰败逃亡的皇公贵族来换取巨额赏金。 为了保证‘猎人’绝对的忠诚,密令司会囚禁他们最为重要的家人,以此来限制猎人的自由。若有私自逃离的猎人,也会被写上‘猎杀令’,被其它猎人所猎杀。 赏金猎人一开始还有明显的国土区分,但随着年代久远,血缘混淆,渐渐在边陲扎下了根,通常是结群而居,伪装成淳朴的村民,以骗取逃亡之人的信任。 再趁人松懈之时痛下杀手,把人头装在麻袋或者是菜篮子里,伪装后去颁布猎杀密令的地方换取生存所需的赏金。 赏金拿够之后,便可以为自己赎身,换取一个新的身份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但这一过程,无疑是格外漫长的,有的猎人甚至世世代代都无法摆脱这茹毛饮血的宿命。 而楚依安也知道,为了防止猎人被策反叛逃,颁布猎杀令的密令司会隐藏一些重要人物的身份信息,许多猎人只能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和直觉来寻找猎物,宁杀错也不放过。 所以从他们二人一进村子,便被村里无数双猎人的眼睛给盯上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赏金猎人 “你究竟是什么人?” 听完这话,那老妇人面露震惊的看着他。 “对赏金猎人居然知道的这么清楚。” 楚依安平静的开口,“你们不必知道。” 他的面容虽然隐藏在夜色中看不清楚,但从他的声线中却能明显的感受到丝丝凉意和震慑。 “像赏金猎人这种末端的存在,早就应该被废除掉了。” 夫妇二人哑口无言,那老妇人却突然抬起头来,因为衰老而深陷的眼窝定定的看着楚依安,问道。 “既然你早就知道了,如何还能安心的看着那丫头全心全意的信任我们。” 说着,老妇人的表情逐渐变得诡异起来。 “难道你就不怕,我在饭菜酒水中下毒吗?” 看了眼商宴熟睡房间的方向,楚依安缓缓转过身去,似是不以为然的开口道。 “若是你真的下了药,恐怕你们根本活不到现在。” 凡是逃亡之人,历经背叛和险难,能逃到这边陲之地,无不是心思狡诈毒辣,面对外人的热情款待,必然是格外的小心谨慎。 若猎人稍有露出马脚,只怕是会被当场识破。 “这些年,你们猎人猎杀不成反被格杀的也不在少数吧。” 闻言,老妇人却突然嗬嗬笑了起来,她扭头看向身侧神色紧绷的老翁。 “老头子,看来,我们还真是遇上了一个大人物。” 远远的她在村口看见两人,就知道这两人的来历绝对不凡,若是能拿下这二人的人头,去换取赏金,或许他们夫妇两人就能赎身了也未可知。 老头子总是要比她心急许多,见那姑娘心思单纯,完全相信了她们,便在灶台边想偷偷往米酒里掺些药粉,趁早了结了二人,却被老妇人拦住。 从进入屋子开始,楚依安虽然不言不语,但他清冷寡淡的眼神却总是令老妇人有些许不安。 他们做了大半生的猎人,猎过的人头无数,什么穷凶极恶的逃犯没见过。为了谨慎起见,老妇人终究还是没有在米酒里下药。 如今想来,若是当时下药被识破,恐怕她们夫妇两人早就没命了。 看着楚依安巍然的背影,自知无处可遁的老翁杀心渐起,趁楚依安不备,他将手缓缓伸向地面上磨得锋利的柴刀,似乎准备决一生死。 “能在村里当众带走我们,想来你们在这里也甚有威望。若你们执迷不悟,那整个村子都将无人可活。” 楚依安冷淡的话语飘散在夜色中。 半晌,老妇人伸出手来截住了老翁意图拾取柴刀的手臂,看着老翁颈上的血痕,老妇人无声的摇了摇头。 眼前这个人的实力太过深沉可怖,无需持剑,仅凭一根树枝便可轻而易举的杀掉她们夫妇,所以对他的话,夫妇两人也是深信不疑。 这么想着,妇人苍老的面容上勉强挤出一丝沟壑丛生的笑容。 “这么多年,我们村里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不想最后再落得个惨淡封村的下场。赏金一事,我们绝不敢再做他想。” 老翁也沉默以对。 静寂之下,雾气消散,原本被夜色所吞没的群山开始渐渐浮现出大致的轮廓,远处黝黑的天际也被一丝霞光划破。 天要亮了。 楚依安微眯了眯眼,就在他转身要走时,老妇人又沙哑着追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放过我们。” 楚依安脚步一顿,他略微侧了侧头,答道,“因为她很喜欢你们这个村子的生活。” “哪怕是假的。” 说完,楚依安转身向着屋内走去。 留下夫妇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叹了口气。 直到天色大亮,阳光穿透窗户,屋顶老旧的烟囱冒起白烟,村里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声才将商宴从沉沉的梦境中唤醒。 商宴迷迷糊糊的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身来,闻着远近的烟火味,只觉神清气爽。 “师父,” 揉着惺忪的睡眼,商宴掀开布帘,只见堂屋的木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碟小菜,老妇人正将刚出锅热乎乎的白面馒头端上桌。 “哟,姑娘醒了,昨晚睡的可还好?” “阿婆,” 商宴一下清醒了,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阿婆,你怎么一大早就忙上了,都是我太贪睡了……” “没事儿,我老婆子上了年纪了觉少,你去打水洗个脸,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面对同样热情的老妇人,商宴不好回绝,只能照做。 用清水洗了个脸,商宴回到堂屋,却见一个穿着白色素衣的男子坐在桌边。 “师……师父……” 商宴愣了一下,试探着叫出声。 楚依安应声回过头来,他换了一身白色的粗麻衣服,原本披散的墨发用木簪固定着盘成一个高髻,干净利落,又不失蹁跹风度。 阳光洒进里屋,他就那样眉目舒朗的望向她,一瞬间,过去的回忆接踵而至。 “你该叫我皇叔。” 说这话时,年轻气盛的楚依安还喜着一身白衣,他的五官精致而漂亮,笑起来朝气蓬勃,似霁风朗月。 从那时候起,商宴的第一句‘皇叔’,就违背了自己的本心。 那个白衣蹁跹的少年,喜策马,爱舞剑,会在朝堂之上笑意晏晏的把控全局,也会在庭院之下温声细语的教她布棋品茗。 只是这样的美好下还伴随着一场接一场的刺杀屠戮,皇叔的一身白衣也逐渐染满了鲜血,斑驳淋漓,红的刺眼。 之后,皇叔便索性换上了一袭黑袍,以雷霆手段稳住了朝局,也成了坐拥天下,令人心惊的摄政王。 她有多少年没见过皇叔穿白衣的模样了? 难怪她在看见一身白袍的纳兰榭时总是会恍惚,仿佛在他身上看见了谁的影子。 却原来,最开始意气风发,鲜衣怒马闯进她世界里的,是一袭白衣的皇叔啊! “怎么了?” 见她呆呆楞楞的站在门口,楚依安长眉微挑,忍不住出声唤道。 商宴回过神来,提着长裙,有些磕磕绊绊的走到木桌旁坐下,打着哈哈道,“没什么。” “来,吃这个。” 老妇人在商宴碗里放了一个馒头,商宴拿起就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第一百八十二章 苇絮如雪 刚出锅的馒头松软鲜甜,商宴被烫的直砸舌,老妇人却笑的越发慈爱。 相较于她不拘一格的吃相,楚依安则要慢条斯理许多。 气氛还算融洽的用完早饭,二人也起身向老夫妇俩辞行。 老妇人似是极为不舍,临走时还给商宴拿了许多馒头和地瓜当作干粮,环顾了下简朴低矮的瓦舍,手里沉甸甸的布兜让商宴颇有些难为情。 可是自坠下洛水崖,身外之物都被湍急的洛河冲刷的一干二净,现下翻遍全身也找不到半点值钱的物件。 商宴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放在一边稳如泰山的楚依安身上。 似是接收到了她的讯号,只见楚依安淡然伸出手来接过她手里的干粮袋,在夫妇俩追随的目光中,面色不变的缓缓吐出两个字。 “多谢。” 就这样满头黑线的商宴被楚依安拽着一只手走出了屋子。 直到二人出了村口,商宴的脸还有些微微发烫。 太丢人了! 且不论身份,他们叔侄俩在人家里白吃白喝白住就算了,怎么还白拿人东西呢? 想起临走时村里人看向他们的目光,不明就里的商宴都恨不得当场挖个洞把自己给埋进去。 楚依安却似全然不放在心上,带着她径自往前走着。 商宴抬头看着眼前一身素衣,发髻高挽的楚依安,悠哉悠哉的模样竟生出几分江湖老赖的意味来。 这皇叔什么时候脸皮比纳兰榭还厚了? 虽然心里暗自诽腹着,但当楚依安略微停下脚步示意她跟上时,商宴还是屁颠屁颠的跟了上去。 昨晚休息的很好,除了身上的皮肉伤,商宴的精气神已经完全恢复了,一路走下来也没叫累。 再加上沿途的山光水色,云蒸霞蔚,倒也还算惬意。 行至午时,二人一前一后停在一片水草丰茂的湿地上,四周视野广阔,水滩上芦苇丛生,苇絮纷飞。 浩浩荡荡的洛河也在此分流,不知奔向何处。 “从这里渡过去,再穿过那片桉树林,就进入大商的边城了。” 闻言,商宴收回被洛水声带走的注意力,将目光投向石滩对面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里,其间灌丛稀疏,树干比起之前的深山老林也要稍矮一些。 可以看出的确是已经在大商边界了。 还未来得及舒口气,却听楚依安清冷的嗓音继续道,“我探过路,这片水滩地域宽阔,又没有铺桥,眼下最快的方法就是从这里淌过去。” “水不算太深。” 说着,楚依安扭头看了她一眼。 很显然,他的目光也和商宴一样纠结在她及踝的长裙上。 这片水滩视野开阔,楚依安说话时,商宴也四处打量着,放眼望去,别说木桥了,就连石桥墩子都没一个。 肉眼看来浅滩上的水方能没过鞋袜,只是再往里走就深浅不知了,但若是绕行的话恐怕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去了。 商宴提溜着长长的裙边,垂着头蔫答答的叹了口气,看来这裙装也不是很方便,难怪流光总是爱跟她抱怨。 犹豫片刻,商宴却似是想到了主意,“没关系的,我挽起来就好了。” 说着,商宴便试图弯腰去抱自己的裙角,可长裙不同于男子便袍,做料宽长柔软,彩色的裙摆从她腕间流散开,像揽了一怀的云霞。 就在商宴手忙脚乱时,静立在一旁的楚依安突然走过来,在她身前缓缓蹲下了身子。 “上来吧。” 他的语气轻柔,像是带着无奈的叹息。 商宴一愣,看着楚依安微倾的肩膀,似是有些手足无措。 察觉到她没有动作,楚依安眉峰微动,又重复了一遍。 “上来。” “哦。” 商宴有些笨拙的回应着,上前小心翼翼的伏在他肩背上。 确认她扶稳后,楚依安这才直起身子,水流没过他的长靴,楚依安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平稳。 他的肩背宽阔,伏在他背上的商宴就像是一只小小的鸟雀。 天气晴和,浮薄的日光洒在两人身上,看着楚依安近在咫尺的侧颜轮廓,商宴心跳如雷,身体僵硬着不敢靠他太近。 就这么硬撑着走了一小段路,商宴感觉似乎比她自己涉水还要累。 越往深处走,水流也渐渐变得湍急起来,滩底泥沙松软,水草丛生,水位已经漫至了楚依安的膝部。 想到楚依安腿上还有伤,商宴忍不住出声提醒。 楚依安只是抿了抿唇,略微偏过头来沉声道。 “抓紧我。” 商宴微怔,随即终于放松了身子倚靠在楚依安背上,双臂也听话的挽在楚依安胸前,嘴角却忍不住抿出丝丝弧度。 楚依安如若不知的收回目光,继续迈步向前走着。 水滩上涓流细响,苇絮飘荡着像下了毛绒绒的雪,河风拂动着两人的碎发纠缠在一起,耳鬓厮磨间,商宴的脸几乎已经红了个透。 皇叔的肩背宽厚而温暖,可惜这段水路并不算太长,直到上了岸,商宴还有些恋恋不舍,古灵精怪的主意一出来,商宴干脆就闭眼假寐起来。 听着颈窝处轻浅的呼吸声,楚依安神色从容,也不戳破,背着她继续朝前走着。 日照已过了午时,天色尚早,林间草木繁盛,光影斑驳。临近边城,干燥的地面也平坦易行许多。 又走了一段路,直到洛河的水流声彻底被四合的林木所涅没,楚依安这才停下脚步。 垂下凤眸,看着商宴惬意的在空中摇来晃去的脚尖,楚依安似是有些无奈。 “可是愿意下来了?” 轻飘飘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商宴面上笑意微收,腿上毫无意识的小动作也随之一顿。 自知瞒不过,商宴鼓了鼓腮帮子,利索的从楚依安背上滑下来,抖了抖身上的长裙,一张小脸皱巴巴的。 “这不是师父的背上太舒服了嘛,而且好不容易才背一次,师父也太小气了……” 在楚依安的注视下,商宴半是撒娇半是抱怨的嘟囔着,说着不解气还顺带踢了踢道上的小石子。 楚依安任她使着小女孩性子,面上始终容色淡淡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蛊毒复发 商宴自觉无趣,没走几步,却忽然林风一动。 终于来了。 楚依安眸里似有冷光划过,不动声色的拉住商宴的手腕将她护于身后。 “怎么了?” 商宴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平静的林子里突然凭空出现了许多手持大刀的西夏死士,个个身材魁梧,杀气腾腾。 见此场景,商宴也渐渐变了脸色。 说来好笑,她们坠崖这么多天,西夏还在贼心不死的搜寻着他们,而且这是她们进入大商边城的必经之路,想来这批西夏死士也是埋伏许久了。 看着身旁波澜不惊的楚依安,若是平日里她定然不会担心,但是如今皇叔身受重伤且还未完全恢复,更别提两人还手无寸铁。 要对付这样一群手持利刃,精悍强干的西夏死士,商宴也不禁暗暗捏了一把汗。 眼看着死士举着大刀缓缓靠近,商宴略有些紧张的拽了拽楚依安的袖口。 她的眼神好像在说,实在不行咱俩跑吧。 而楚依安只略微低头看了她一眼,白皙俊美的面容在阳光下散发着金玉一样的光辉,以至于让他素来深沉的眼底也隐隐透出丝毫光亮来,商宴不由被这一眼看得有些恍惚了。 另一边的西夏死士似是觅到了良机,纷纷跃地而起,转瞬间大刀凌空而至,杀气毕现。 楚依安头也未回,一掌打在死士的胸口上,将他震出数米远,口中喷出的血雾溅染上楚依安精致的眉眼,一瞬间将那个风华如月的白衣公子重又带入了杀伐地狱。 而死士最不忌讳的就是死亡,很快其他的死士也前仆后继的涌了上来。 楚依安避开招招致命的大刀,以气卸力夺下其中一名死士的武器,一脚将他踹出去很远。 死士倒地发出阵阵呻吟。 一番交锋下来,商宴看得是提心吊胆。她只知楚依安善使剑术,却不知他用起刀来也是收放自如,甚至比专攻刀法的西夏死士还要淋漓狠辣。 他只一人迎敌而上,刀光泻着剑气,数十人围攻也不落下风,很快便击杀了大半的死士,商宴甚至连丝毫插手的余地都没有。 可即使面对实力可怖的楚依安,剩余的死士也没有退缩,反而越加勇猛精进,如同狼群盯准了猎物,不死不休。 大刀接刃擦出铮鸣的火花,刀光血影中,鸟雀惊飞,四周的草木也遭了秧。 虽然没有催动内力,但被楚依安一直压制着的蛊毒却还是如泻了堤的洪水一般暴动起来,让他一瞬间气息全乱。 商宴一直紧紧关注着战况,楚依安面色不变,手起刀落间,凤眸寒凉不见一丝温度。 直到最后一名死士也颓然倒地,楚依安手上的大刀径自插入地上的泥土中,似是体力不支的半跪于地。 “皇叔!” 商宴再压不下心底的担忧,甚至一时忘记了称谓。她焦急的小跑过去,却见楚依安面色苍白的可怕,甚至连握住大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着。 腿下一软跪坐在地上,商宴满脸心疼的扶住楚依安摇摇欲坠的身子。 “皇叔,你怎么样,是不是身上的伤又发作了?” 承受着体内气血逆流的痛苦,未来得及回答,楚依安蓦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来,黑色的血滴沿着他分明的下颌角滑落,楚依安没有说话,一双长眉紧锁着,脖颈上筋脉暴起,冷汗涔涔。 见他这样,商宴大脑中一片轰鸣,她突然才惊醒过来,寒意蔓延而上,一阵颤栗传至指尖。 “是北堂跋给你的那杯毒酒……你身上的蛊毒根本没有清除对不对!你都是骗我的……” 似是梦呓一般,商宴双手颤抖着托起他痛苦隐忍的脸,眼里沁满了泪水,楚依安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琥珀色的眼底似有一瞬的松动。 “如公主所言,你果真是高深莫测。” 突兀的说话声乍然响起,商宴戒备的弓起身子,四处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她眼里还含着泪,面上却是一片坚定的肃杀之色。 “身中数种剧毒还能活下来,还能有如此惊人的能力,真是堪比妖孽的存在。” 越过一地毫无生气的死士尸体,商宴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不远处风声婆娑的树影里。 那人似是极为忌惮楚依安,身形隐藏于离他们十步开外的树干丛中,看不清楚面貌。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样撑过第一次毒发,但你多次运力,蛊毒已经深入你的筋络,若是没有这解药,恐怕你也撑不到返回大商都城了。” 听到这里,商宴心头咯噔一跳,依然心生警惕,厉声质问道,“若是来送解药,为什么还要伏杀我们?” 那人竟是嗤笑出声,随即从袖口中抖落出一枚药瓶来。 “身中剧毒,又带着箭伤跳下悬崖,不死也是个废人了。”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丝毒蛇吐信般的阴冷。 “公主说了,若是你们命丧于此,就当是给你们送行,若是你们还活着,就将这半成药给你。” 说着,那人挥了挥手,劲风袭来,商宴抬手接过,药瓶入手冰凉。 树叶秫秫落下,掩盖着一地狼藉,看着一旁口唇苍白,面色紧绷的楚依安,又看了看掌心中棕褐色的药瓶,商宴不禁犹豫了起来。 “别想了,这蛊毒发作起来只会一次比一次厉害,那滋味……” 说着,黑影发出一声瘆人的冷笑,转身便走,“若不想看见他五脏俱焚,暴毙而亡的话,最好是趁早服用。” 话虽如此,但北堂跋行事乖张,心思阴毒,不可轻信,商宴握紧手中的药瓶,心中摇摆不定。 忽然耳边风声骤起,那边自以为已经抽身的黑影人突然一脸惊恐的捂住了自己的脖颈,怒睁的眼里全然是不可置信。 商宴错愕的回过头来,只见楚依安已缓缓直起身子,指尖擦去唇边的血迹,苍白的面上冰冷的没有丝毫感情可言。 干脆利落的一击致命,黑影人甚至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轰然倒地。 在他身前的树干上,雪亮的霜寒碎片深深钉入其中,淋漓的血迹沿着沟壑纵横的树皮滴落。 第一百八十四章 以身试毒 “他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楚依安的声音凉凉的。 阳光隐入云层,林子里起了风,商宴脚下的长裙也随之飞舞蹁跹,像极了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 商宴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堂堂大商皇帝居然是个女儿身,这样惊世骇俗的秘密是绝不能暴露给西夏知晓的。 握紧掌心中的药瓶,但不管怎样,眼下最重要的是皇叔体内的蛊毒还未清除,她不能承受丝毫可能会失去皇叔的风险。 见她愁眉深锁的样子,楚依安轻轻咳嗽出声,原本冰冷的面容稍微舒展开来,“别发愣了,我没事的,西夏死士的话不可轻信,先赶路吧。” 商宴却没有动作,她站在原地,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眨眼间,商宴已经从药瓶内倒出一枚丹丸径直咽了下去。 既然西夏诡谲,那她就以身试毒。 她才不会再相信皇叔所说的没事了。 这么想着,商宴反而如释重负,她上前两步扶住楚依安,抬起小脸扬出一抹干净柔和的笑容。 “走吧。” 楚依安身子微僵,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搀扶着离开了林子,仿佛背后的杀戮也不曾发生过。 那人说的没错,第二次毒发楚依安已经虚弱了很多,一路上走走停停,虽然因为西夏的埋伏耽搁了些许时间,但总算是在酉时三刻到达了边城。 余晖散尽,固若金汤的城墙也染上了几分饱经岁月的沧桑,看着城门牌匾上风雨斑驳的‘章台’二字,商宴不由自主的长长舒了一口气。 已经快三个时辰了,她身体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想来这药应该是没有问题。 这么想着,商宴已经从瓶内倒出一枚棕褐色的药丸,将掌心递至楚依安眼前,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倒映着霞光。 “皇叔,先服药吧。” “虽然不知道北堂跋此番派人送药的目的是什么,但总归不能再让你硬撑下去了,那样只会让你身体受到的损害更大,先解下这燃眉之急,我们再另做打算。” 商宴认真的说着,面上一片坚定,楚依安眉头微动,却是默然拈过她掌心里的药丸服了下去。 看着他白皙的脖颈上喉结微动,商宴关切的观察着他的反应。 为了不让她担心,楚依安抬起掌心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唇畔无意中带出一丝浅笑。 “傻丫头,我已经好多了,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 怎料商宴很认真的摇了摇头,“比起试药,皇叔的孤注一掷不是更加冒险吗?” 楚依安顿了一下,那边的守备兵见到二人在那里叙话,迟迟没有动静,忍不住叫喊起来。 “那边的两个,进不进城?” 商宴率先反应过来,踮起脚尖挥了挥手臂,大声回应道。 “我们要进城!” 她的笑容明媚,像是迎着晚霞初绽的夕颜花。 如同被这笑意沾染,楚依安常年如覆霜雪的眉眼间也带了一丝暖色,他负着手,含笑道。 “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斜阳将他们的身影拉的细长交叠。 “对了,进城后,可不要再叫错称呼了。” 夕阳沉沉落下,一番询问搜查后,终于赶在守备兵落锁之前进了城。 一墙之隔,却是两番天地。 城内道路宽阔,人烟渐起,虽不似奉安繁华,但也秩序井然,商铺如林。 只是大部分的店铺已经收了摊,只檐下挂着几盏灯笼。见只有零星的两个外乡客,正摇着蒲扇纳凉的商贩也只懒懒散散的打着招呼。 “师父,我们晚上在哪里歇脚呢?” 商宴四处张望着,攒起的秀眉让她看起来有几分孩子气。 楚依安眉眼平和,只道,“再往里走,会有住店的地方的。” 商宴点点头,如楚依安所言,走过两条长街,城内又是另一片热闹祥和的景象。 灯火暖黄,馄饨飘香,人来人往间穿杂着孩童脚腕上清脆的铃铛声。 挑选了一家看起来还算雅致的客栈,刚跨进客栈的大门,跑堂已经热情的迎了上来,眼珠滴溜溜的转着就将两人打量了个遍。 “哟,两位贵客是用饭还是住店啊?” “住店。” “用饭。” 楚依安和商宴同时开口,却是两种不同的答案。 跑堂心道是来了大生意,笑眯眯的将两人引到桌前坐下。 手脚麻利的倒上两杯热茶,楚依安以手作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容色淡淡的道。 “准备两间上房。” 商宴心里却有点犯嘀咕,她和楚依安身无分文,之前在村落里也就罢了,客栈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没有银两想要白吃白喝白住只怕是要被扭送报官了。 这么想着,商宴不由喝了口水来掩饰下心底的心虚。 那跑堂也是个人精,精光的眼神在二人身上逡巡了一圈,表情颇有些微妙的开口道,“不好意思二位,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只剩下一间客房了。” 商宴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她呛咳了几声,表情颇有些尴尬。 “一间房?怎么会这么巧?” 跑堂咧开嘴巴嘿嘿一笑,“姑娘一看就很少出远门,出门在外,最难得的就是有一个歇脚的地儿。章台县看似偏远,可每日迎来送往的客人也不少,您们二位要是来的再晚一些,我们都该客满打烊了。” “可……话虽如此,男女授受不亲,我怎么能和师父同住一间房呢?” 商宴几乎涨红了脸。 那跑堂的还要再说什么,楚依安已经抬手拿出一枚金坠子来压在桌面上。 商宴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坠子的样式就被跑堂抢过放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哟,” 似是牙被硌得狠了,跑堂眉眼俱笑的摸了摸腮帮子,“要不说二位是贵客呢,我突然想起来东边新腾出了一间上房,正正好两间,这就为二位预备着。” 麻溜的嘴皮子让商宴听的是一愣一愣的。 楚依安似有所料的点点头,修长的指尖摩挲着粗瓷茶杯,神色淡淡的没有说话。 “得勒,二位远道而来路途劳顿,这就为二位客官传菜去。” 第一百八十四章 登徒浪子 看着跑堂喜滋滋的离开,商宴收回目光幽幽叹了口气。 “真是钱可通神啊。” “不过,师父你哪里来的金子?” 商宴思来想去,掉下洛水崖后她为了替皇叔检查伤势,明明把皇叔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任何外物。 何况洛水湍急,两人在那样狼狈的情况下根本无暇顾及身外之物。 可这实打实的金坠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接触到商宴疑惑的目光,楚依安面不改色的喝了一口茶水,精致的凤眸里如蕴微光。 “钱财不过身外之物,有来有回亦是常事。” 皇叔这是又在打什么哑谜…… 商宴也懒得追问,她的肚子早已经饿的不行了。 很快当地的特色美食和家常菜如流水一般送上了桌,跑堂笑容满面的将找回的一袋碎银子放在桌上。 商宴掂了一下,嚯,还挺沉。 自离开奉安亲征以来,商宴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吃到一顿像样的饭菜了,自是没有客气。 一顿饱餐后,商宴迷迷糊糊的上了二楼,自然而然的就要跟着楚依安进房间。 跑堂笑吟吟的在一边提醒道,“姑娘,您的房间在这边。” 商宴反应过来,气氛突然有些尴尬,正要转身离开,楚依安轻轻咳嗽出声,唇色微有些苍白,开口道。 “好好休息。” 商宴心下微暖,浅笑着回道,“嗯,师父也早点休息。” 一路被引到自己的房间,商宴打量了一下四周,屋子不算大,但该有的陈设家具都有,布置的干净整洁,还算雅致。 关上房门,烛火在纸糊的菱纹灯笼里安静燃烧着,商宴在床边坐下,却没什么睡意。 推开半扇窗户,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绵绵细雨,街道都湿润了。之前还喧闹的街市也安静下来,只零星有几面油纸伞滑过。 风携裹着雨丝飘洒进窗,带着丝入夜的凉意。 商宴阖上窗扉,想起楚依安近日来咳嗽不断,只怕也是沾染了风寒。 皇叔如今的身子,可是经不起折腾了。 心里想着,商宴更是睡不下了,索性起身下了楼。 店里的掌柜正在柜台边上盘账,见到她,跑堂陪着笑道,“这么晚了,姑娘这是要去哪?” 商宴扭头看了看店外,夜色还不算太浓,于是笑道,“店家可否借我一柄纸伞用用,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哪里的话,” 跑堂转身奉上雨伞,又瞅了眼外面的天色,“不过这么晚了,姑娘一个人出门,总归是不太安全,不如叫上楼上那位先生同行吧?” “这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章台可不似其他地方。” 见跑堂欲言又止的样子,商宴并未放在心上,只笑着微微颔首,“多谢店家提醒。” “我只是出门抓副药,很快就会回来,师父已经歇下,就不必再打扰他了。” 见她坚持,跑堂无奈的搔了搔头,“既然如此,那我在这儿等着姑娘回来。” 商宴再次谢过,撑开纸伞就出了门。 街道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周围大多数商铺已经闭了门,借着门缝里漏出的几缕光亮,穿着蓑衣的小贩们推着土车步履匆匆。 一阵冷风夹雨吹来,商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雨势似有渐大的趋势,商宴不由加快了脚步。 她记得这条长街的尽头有一间药铺,方才从二楼窗户眺望出去时还点着灯。 可等她匆匆忙忙赶到时,店里的药童已经关了铺门。 商宴急急凑上前去,“小师傅,可否容我抓一副伤寒药?” 那药童头上戴着青布儒巾,抬头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道,“真不巧,今日下雨凉人,师傅早早就回药庐去了。” 闻言,商宴面上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愁色,颇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 见她困恼的样子,药童努了努嘴,指着长街另一边的巷道说,“街东还有一家药铺,每日要亥时过半才关铺子,如果你着急的话可以去那里看看,只是现下这个时辰赶过去也得加快了。” 商宴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确定了大致方向后,道谢一声便匆忙离去。 看着商宴纤长窈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雾中,药童给铺面挂上锁,摇着头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雨滴窸窸窣窣的打在油纸伞上,商宴脚下的裙裾早已被雨水打湿了,为了赶时间,她决定从商铺中间的小巷道穿行过去。 这条巷道很窄,仅能容两人并肩而行,雨雾中勉强可辨方向。 商宴快步向前走着,雨声淅淅沥沥,周遭都在夜色中安静了下来,急促的踩水声中,商宴突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不对,身后好像有人在跟着她。 心头一凛,商宴缓缓放慢了脚步,只作不知的继续朝前走着,雨珠打在油纸伞上,在寂静中显得越发清脆。 就在药铺的灯火微光从出口处洒进小巷时,巷道两边突然跨出了两个彪形大汉,巍峨的身躯瞬间遮住了那一星点光亮。 他们堵在出口处,似是两块巨石,黑夜中看不清衣着相貌,只依稀可见雨丝在头顶飒舞。 商宴微眯了眯眼,转过身去,背后一直尾随着的两人也渐渐显露出鄙陋的嘴脸。 商宴撑着伞,就静静的站在雨幕之中,面上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沉静的眸子在夜色中清亮的慑人。 眼看着两波人越逼越近,商宴干脆收了伞,自小楚依安也教了她不少本事,在虎狼厮杀的战场上虽然略显单薄,但要对付这几个地痞流氓还是绰绰有余。 这也是为什么她敢走这条巷道的原因,而那几个混混还自以为是捡了个大宝贝。 很快一个尖嘴猴腮的混混就扑了上来,商宴抬手一扬,纸伞上的雨水便糊了他满眼,趁着他抬手抹去雨水的间隙,商宴以伞柄为武器,狠狠击中了他的腹部,顿时将他打翻在地。 眼见着同伙吃了亏,其余几人也毫不客气的扑上来,商宴借着雨势,鞋底蹬在墙壁上,一个漂亮的空翻避开几人的夹击。 虽有体型悬殊,但胜在有趁手的武器,很快几人都被打趴下,捂着受伤的地方在雨水里疼的直打滚。 “登徒浪子。” 第一百八十六章 烟花柳巷 商宴冷冷的呵斥出声,雨水沾湿了她的眉眼,更显得她容貌昳丽,清冷出尘。 见几人短时间内已无力起身,商宴也不再耽搁,转身朝巷外走去。 出了巷口,所幸那药铺还未闭门,夜雨中隐隐有熬煮的中草药香浮动。 商宴松了口气,正要往前走,却突然被一双粗壮有力的臂弯箍住了肩膀,那人不知在巷口外埋伏了多久,浸透了迷药的湿毛巾捂上口鼻,纸伞落地,商宴甚至都来不及反抗,眼前一花就失去了意识。 见已然得手,那人轻松就将软倒的商宴拦腰抱起,招呼了巷中叫苦不迭的众人一句,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次日天色初蒙,细雨已经停歇了好几个时辰,街道上晨雾弥漫,薄薄的积水倒映着青色的天光。 跑堂坐在条凳上,倚着大门框子呼呼睡的正香,猝不及防间被一道凉嗖嗖的目光瞥过,忍不住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 门口雾气凉人,正哆嗦着抱臂取暖,却见楚依安正从二楼下来,黑靴踏过最后一级楼梯,琥珀色的眸子轻飘飘的落在他身上。 跑堂连忙起身,这位先生品貌非凡,虽然只穿着一身白色素服,其行动举止却是说不出的尊贵。纵然他招呼过不少四海过客,心里也摸不准楚依安的身份,不得不小心照顾着。 开门做生意嘛,八方来财,自是谁都吃罪不起。 “先生这么早就起来了,可是要用早点?” 正陪着笑脸,楚依安已经走到了他身边,乍一走近,跑堂便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阿宴何时出的门?” 猝不及防的一问,跑堂还有些摸不着头脑,阿宴,莫非是那个姑娘的名字? 这样一想,跑堂瞬间清醒了过来,哎呀一声,懊悔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瞧我这烂记性,昨儿个夜里,那姑娘说要出门去抓药,当时还下着雨,我便也劝说她太晚了一个小姑娘家出去不安全。” “可是那姑娘执意要出门,借了把油纸伞,还特意叮嘱我们不要去打扰您。可这我哪放心的下,就说在门口等她,谁知左等右等也不见她回来,我一时磕睡虫上脑就迷糊了过去,竟然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真是不应该啊!” 跑堂叫悔连连,楚依安不知何时已经蹙起了眉,他抿着唇,苍白的面上带着一丝凝重,出口的话语更是冷的像结了冰。 “她往哪个方向走的?” 跑堂一时被他骇人的气势所震慑住,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手指颤抖着指了一个方向。 楚依安也不废话,当即立断出了门。 眼见着楚依安走远,跑堂急的抓耳挠腮,终于鼓起勇气提醒道,“先生,章台是烟花柳巷之地,若找不见人可往红楼楚馆寻去!” 楚依安如若未闻,沉静的眼底有一瞬的杀气外溢。 暖阁内。 商宴迷迷糊糊醒来时,只感觉有一双五指粗短的手在身上又捏又揉,四处卡量。 商宴心下大惊,不由猛的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中,只见身前影影绰绰站了几个人。 尖刻沙哑的嗓音落入耳中,“这丫头又干又瘦,恐怕还是个雏儿吧?” “那可不,” 几个男人低俗的哄笑着,“我们哥儿几个可都忍着没有碰她,这价钱嘛至少得翻上一倍。” 老鸨不由皱眉,“你们要价已经很高了。” “而且我看着这小妮子虽然穿着打扮不起眼,可长得贵气,身上娇嫩的很。” “你们该不会是黑心肝的把哪位大户人家的小姐拐过来了吧?这我可不敢收。” 说着,老鸨将精明老辣的眼光投射到几人脸上,为首的男人狠狠啐了一声,“什么狗屁小姐,不过是外地路过的一个小丫头,无亲无故,管她是哪里的,而且你这楼里面的千金大小姐还少吗?” 听到这里,商宴心里也明白了过来,那几个地痞流氓竟然是将她卖到了青楼里! 尽管头疼欲裂,商宴仍是使劲摇了摇头迫使自己清醒过来,重新睁开眼睛,视线总算一点一点清晰了起来。 不大的屋子里,绸幔深重,浓郁的熏香让本就密不透风的房间里更显沉闷颓靡。 商宴被捆绑着靠在软榻边,离她最近的是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满头簪花,身材稍显发福,应该就是刚才说话的老鸨了。 而在她不远处,商宴一眼就认出那几个男人正是昨夜一路尾随她的地痞流氓。 简直是卑鄙无耻,若不是她没有防备被他们暗中偷袭,又何至于会沦落至此! 见她醒来,方才还在讨价还价的几人都将目光齐刷刷的盯在她身上。 奈何商宴双手双脚都被粗绳牢牢的反绑着,想要挣扎浑身却绵软酸疼的没有一丝气力。 偏偏嘴里还被塞着棉布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瞧,这丫头本事可大得很,我这几个兄弟为了逮她还吃了不少苦头,三百两银子不算多了。” 男人继续要着价,老鸨则是冷笑一声,上前扯掉了商宴嘴里的棉布。 商宴缓了几口气,抬起一双清亮的眸子冷冷呵斥出声,“你们几个竟然敢公然绑架买卖良家女子,章台难道无法无天了吗?” “无法无天?” 为首的泼皮咧了咧嘴,似是她在说什么胡话,忍不住拍了拍手掌。 “说得好!” “不过连章台的县老爷都沉迷于温柔乡,整日眠花宿柳,你说又有谁来管你呢?” “章台没有人管,那奉安总有人管了吧。” 商宴并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她昂着头,眼神凛凛有如星光。 “我是从奉安皇城过来的,若你们现在回头,一切还来得及。” 闻言,几个无赖笑的更加恣意了,贪婪奸诈的面上丑恶不堪。 “这丫头莫不是失心疯了?” “告诉你,哪怕你是公主又如何?章台是什么地方,那是皇帝亲赐的官窑,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能清清白白的走出这里。” “你还是老老实实的,这样还能少受一点苦,说不定以后咱哥几个挣钱了,还得来照顾你生意呢?” 商宴皱眉,眼看着那脏手就要伸到她脸上,一旁的老鸨手一甩,带着厚重香粉味的帕子打在那无赖手背上,老鸨斜了他一眼道。 “别把人给我摸脏咯。” 第一百八十七章 红楼轻烟 “几个大老爷们跟个丫头片子在这儿磨磨唧唧的!” 被挡了的混混也不恼,腆着脸凑上前去笑道,“那荷妈妈这意思是收下了?” 老鸨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大袋银子扔给他道。 “我看这丫头模样周正,声音也动听,身段养一养嘛倒也能算个角,只要确定不是章台当地的小姐就行了,省得钱没捞着反倒惹一身臊。” 混混掂了掂掌心沉甸甸的银袋子,笑容里带了几分猥琐的讨好,“就知道这燕春楼给得起价我们几个才来的,别的地儿想要我们还不愿意给呢。” 老鸨见惯了这些泼皮的嘴脸,并不把他当回事,别过身去犹自叹了一口气。 “我这儿也确实好久没有收到过一个像样的丫头了。” 眼看着打发走了几个混混,商宴几番挣扎无果,索性也不再白费功夫。 见她消停下来,被唤作荷妈妈的老鸨抬手抚了抚鬓角的红色海棠,转身居高临下的继续打量着她,商宴亦是坦然对视回去。 “是个美人胚子。” 老鸨满意的笑着点了点头,眼角的褶子里夹了细粉,显得整张浓艳的假面更加违和。 “丫头,你刚才也听见了,你已经被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卖给了我,以后就是我燕春楼的姑娘了。” “三百两?” 商宴忍不住嗤笑出声,她身子微微向后靠在软榻上,抬起头来面色冷冷的看着她。 “三百两我也可以给你,甚至是更多。” 闻言,老鸨却是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这话她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刚被卖进来的姑娘无一不是哭着求着要离开这里,但像这样面不改色毫不露怯的还是第一个。 这样想着,老鸨面上的笑容越发伪善。 “傻丫头,你何止三百两银子啊,以后你赚的钱可比这多得多,放心吧,这日子啊还长着呢。” “是吗?” 商宴挑了挑眉,“做这种强买强卖的生意,只怕你的日子是长不了多久了。” “呸呸呸,你这死丫头,一上来就触我的霉头,” 老鸨明显有些怒了,她捏着帕子在原地急躁的转了两圈,随即狠狠瞪了她一眼。 “行,我也不跟你多费口舌,等我先叫几个人来好好收拾你!” 说完,老鸨就要出去叫人,却见屋外光影晃动,房间门打开,一道紫色身影巧笑倩兮的走了进来。 “荷妈妈。” 那嗓音清泠悦耳,商宴寻声望去,进来的女子穿着一身紫色齐胸长裙,胸脯上绣着大朵暗紫色的牡丹花,身量纤纤,一双玉臂笼罩在轻薄的紫纱里若隐若现。 整个人光是站在那里,就带了三分醉人的香气。 “轻烟?” 老鸨诧异出声,脸上的怒气也随之消减了几分。 “我来看看这位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小姑娘。” 轻烟说着,一双欲说还休的含情目淡淡落在商宴身上。 只见那身形纤瘦的姑娘虽然被捆绑着,双髻散乱,却并没有显示出柔弱的狼狈。相反,她秀美白皙的面孔上未施脂粉,眼神清澈明朗,透着一股子坚韧和傲气。 那气度,竟是丝毫也不逊于男子。 “是个好姑娘。” 轻烟嫣红的唇瓣微微一笑,曼丽夺目。 老鸨脸上不知不觉也浮现出称心的笑容,“那是,你妈妈我何时做过亏本的买卖!” 转头又看向沉默不言的商宴,一双吊梢眉不禁高高扬起,语气尖锐狠辣。 “只是这丫头瞅着也是个倔骨头,还得找几个汉子来好好收拾收拾她,不教导好了怎么放出去接客?” “妈妈可也是糊涂了?” 轻烟微笑着打断她,“方才这姑娘的话你也听见了,那几个地头蛇最是奸恶狡诈,近年来被他们强掳强卖的姑娘不在少数,根本不看出身不问来历。” “你瞧这姑娘,浑身上下虽没有一点金银,但光这份见识和气度就非一般人。方才她斩钉截铁说自己是从奉安过来的,妈妈难道就不怕惹上大麻烦?” 老鸨皱了皱眉,却是丝毫不以为意。 “这丫头怪会唬人,妈妈我什么千金小姐没接手过,还能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糊弄了去?” 轻烟微微一笑,并没有反驳,只是那笑容里却多了一丝冷淡。 “话虽如此,但若她说的是真话,奉安城中随便一位大人抬抬手都能将燕春楼夷为平地,那妈妈多年来的心血岂不是毁于一旦?” 老鸨被说的心头一跳,接触到商宴冷冷的目光,这丫头,确实是倨傲的不像话。 见老鸨僵着一张脸不说话,轻烟又适时的叹了口气道,“不如,妈妈就将她交给我来带吧,毕竟她还是清白的身子,如此草草毁了岂不可惜。” “交给你?” 老鸨面上表情僵硬的动了动,老辣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着,哂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 “只怕你看不住人。” 轻烟面色无异,浅笑着垂下羽绒似的长睫,“妈妈这话说的,就算她能跑,难道轻烟还能走得掉吗?” 她的声音状似柔顺,却自有一番坚持。 “何况若是日后奉安真的来人了,燕春楼也不好交代,只怕一时的贪利会招致来杀身之祸啊。” 话音落下,屋子里有片刻的安静,隐隐还可以听见楼下花客和姑娘们的嬉笑打闹声。 老鸨绞着手里的帕子莫名就有些烦躁起来,刚才真不应该如此爽快就买下她,倒像捧了块烫手山芋回来,白白浪费了三百两银子! 轻烟自是摸透了她的心思,不经意间从发间拔下一支珍珠簪子放在老鸨手里。 “这是柳大人前些天送过来的,上面镶嵌的东珠价值不菲,据说是从皇宫里流出来的。知道妈妈一向喜欢珍珠,这个权当是孝敬妈妈了。” 商宴也定睛去看,那簪上的东珠足有拇指大小,质感光辉似玉,通体净白不见一丁点瑕疵。 在奉安,这珠子送进流光宫里的不知有多少,大多都在匣子里蒙了尘。不过放在皇城外的确算是难得的珍品了。 果然,那老鸨转瞬就笑了起来,涂的煞白的面上细纹褶子都一一舒展开。 “还是轻烟有孝心,知道心疼妈妈。难怪这柳大人也被你迷的神魂颠倒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燕春楼深 说着,老鸨转头看向一边的商宴,眼神里夹杂着几分警告,叉着腰大声教训道。 “你这死丫头,算你运气好,轻烟可是咱燕春楼的头牌娘子,今天起跟了她可得好好看好好学!别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自顾自骂完,老鸨再没看她一眼,把弄着簪上的东珠美滋滋的走了出去。 解掉了身上的绳索,商宴正琢磨着该怎样从这里脱身时,却发现浑身竟然酸软的使不出一点劲。 轻烟撤后一步,声音清浅道,“他们使用的是一种叫七日香的迷药,中了这药,就算有再大的本事,这七日之内也毫无反抗之力。” “这也是为什么荷妈妈能放心把你交给我的原因。” 商宴不说话,抬眸凝视着她,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敌是友。 对于她写在眼睛里的防备,轻烟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她侧过身去道。 “这里并不适合说话,跟我来吧。” 快速思索了一番,商宴还是决定提裙跟上去,这屋子里确实是太憋闷了,香气直熏的她头晕脑胀,她可不想多留。 谁知刚跨出门槛,一男一女就摇摇晃晃的迎面而来,险些与商宴撞上。 “哎呀,” 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惊呼一声,随即娇笑着把丝巾拂打在男子脸上。 “公子你也太着急了,可别扑错了人。” 酒气混合着脂粉味扑鼻而来,商宴皱了皱眉,有些不适的后退半步。 被搀扶着的男子已经醉的东倒西歪,整张面容被酒色熏的通红,他眼神迷离的抓住女子的丝巾闻了又闻,笑容猥琐,“你这小妖精,我可不要别人,我只要你……” 眼见着二人开始厮混起来,商宴急忙前行几步,避开那些下流不堪的话语。 几束亮白的光柱透过窗户缝照射进来,细尘飞舞中,商宴这才发现今日天气格外的晴朗。 可尽管外头艳阳高照,楼内却是一片春光旖旎,暧昧昏昏。 楼下的戏台上伶人正断断续续弹唱着淫词艳曲,台下宾客满座,身边无一不是环肥燕瘦,红绿相伴。 众人饮酒作乐,嬉笑打闹,几乎是沸反盈天。 这燕春楼的招牌,还真是挺大的。 商宴冷眼看着,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不论是楼上还是楼下都有不少的打手和小厮在巡视站岗。 以她现在的处境,要从这里逃出去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心里思量着,商宴尽力避让开一路的红粉罗裙和醉酒嫖客,但房间里不时传出的靡靡之音仍是让她悄然红了耳尖。 更是有房门大开的,乍然一眼望进去放浪形骸,淫秽不堪,让商宴一张脸羞的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本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宫墙之下铁律森严,端正肃穆,上至达官下至宫婢,所言所行皆要三思,众人俯首之下,她何时见过这般场景? 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轻烟回头望去,正好将商宴的羞窘收入眼底,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面上一时有些微怔。 而甫一驻足,便有一衣冠齐楚的中年男人举着酒杯贴了上来。 只见他腰缠玉带,脚踏云靴,身份似乎是大有来头,将后面几位想要凑上前来搏美人一笑的公子哥都挡了回去。 众人虽觉扫兴,却也只得悻悻而归。 轻烟看着几乎快贴到她脸上的男人,只盈盈一笑,身子已经不动声色的撤出了他的狩猎范围。 “袁大人。” 袁列正准备一亲芳泽,却被她巧妙的避开,面上也不恼,垂涎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离着。 “轻烟娘子可让我一顿好找啊,几日不见,娘子风采依旧,竟是被滋养的越发动人。” 闻言,商宴已经反感的皱起了眉,这袁列瞧着天庭饱满,面生福相,却也是个酒色之徒,那笑容浮在脸上只觉龌龊不堪。 轻烟似是习以为常,面上始终带着清浅的微笑。 “袁大人说笑了,只是轻烟近日来身子不适,已经同荷妈妈告了假,今日恐怕是不能陪大人饮酒了。” 多次被拒,袁列脸上已经快要挂不住笑了,轻烟亦不给他发作的机会,扭头向着一边厢房叫道,“玉春,你的客人来了。” 说完,她不着痕迹的看了商宴一眼,商宴会意,紧跟着轻烟离开了这三寸之地。 袁列吃了瘪,却又无处发泄,恨恨的将杯里的酒水一饮而尽,火气腾一下就冒了上来。 “这臭娘们儿,几次三番推拒于我,不就仗着姓柳的抬举她,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装什么狗屁清高!” “大人,大人,可小声点儿!” 身旁仆从连声劝道,“这轻烟娘子已经受柳大人恩泽几年了,如今风头正盛,可不好得罪。” “哼!” 袁列铁青着一张脸,不再说话。 进了厢房,楼里的酒色荒唐都被隔绝在外,房间里的小轩窗敞开着,明媚的阳光和清风吹涌进来,清爽宜人。 商宴顿觉原本晕晕乎乎的脑子都为之一新。 轻烟已经径自走到窗边的小茶几旁坐下,卸下柔顺动人的笑意,被阳光照拂着的她多出几分清秋萧寂的美感。 商宴走到窗边,楼下街道的喧闹传入耳中。 “多谢轻烟姑娘替我解围。” 轻烟原本正盯着氤氲的茶雾出神,听她这么说,不由莞尔一笑。 “你可先别急着谢我,我只是从荷妈妈手里把你要了过来,可不能私自放你走。” “我知道。” 商宴从容坐下,眼里黑白分明。 “但我不能留在这里。” 轻烟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来这儿的每个姑娘都想走,可你怎么走?” “先不说你中了七日香,脱身乏术,再者荷妈妈是花了真金白银把你买回来的,她一定会加派小厮把你看的牢牢的。” “只要你出了这屋子,就会落进荷妈妈的手里,到那时,便是谁也救不了你了。” 屋内茶香渐起,商宴没有立时回答,只是出神的望着窗外,她的脸上不施脂粉,却是格外的洁白通透,即使被长长的羽睫覆盖着,眼里仍似有辉光闪耀。 轻烟细细观察了她片刻,忽而了然于心。 “想必是有你挂念的人正在寻你?” 第一百八十九章 爱慕之心 商宴睫毛在阳光下轻轻抖动着,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片刻后却是回过头来坦然一笑。 “师父一定会找到我的。” “那可不一定。” 见她如此笃定,轻烟黛眉浅蹙,故意嗟叹了一口气道,“章台县虽小,却是烟花柳巷之地,又因地处偏远,民生不济,秦楼楚馆甚多,大大小小的加起来也有百十来家。” “你们是从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要在这么多青楼馆子里找到你,可谓是大海捞针。” 说着,轻烟提起小巧玲珑的紫砂茶壶,替她斟了一杯,薄肤覆骨的面上犹有几分冷清。 “更何况这里花红柳绿,是男人就逃脱不了美色,说不定就醉倒在哪处温柔乡,把你给忘了。” 知道她是有意在试探,商宴内心并无波澜,端起茶杯,垂眸看着上头漂浮的茶沫,商宴凝声道。 “君子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又岂会耽溺于美色。” “更何况我相信他,就如同相信扶光会出于东方。” “天经地纬,亘古不变。” 楼下市井喧嚣,纵是听惯了山盟海誓,软语甜言的轻烟也不由为这一番话而感到惊诧动容。 半晌,轻烟却是抬起手以纱遮面轻轻笑了起来,商宴疑惑抬眉,轻烟眼里似有水光波动,直言不讳道。 “你喜欢他?” 商宴怔住,茶杯搁回桌几上发出慌乱的声响。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商宴故作镇定的否认道,“他比我年长,是我的师父。” 轻烟勾起红唇,不置可否,“错不了。” “所谓半师半友半知己,半慕半尊半倾心。其中的苦涩与真情只有个人知晓。” 商宴深吸了口气,心烦意乱下却是无力再辩驳。 是,她承认她对楚依安动了情,不是师徒,不是叔侄,不是君臣,而是炽热的男女之情。 楚依安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本就是如同神明一般的存在。她信赖敬重于他,却不知这爱慕之心究竟是从何时而起。 兵荒马乱,来势凶猛。 她无力招架,只能不断的逃避和退缩,直到此刻,这不可告人的感情被一语道破,她才终于有勇气正视自己的内心。 良久,商宴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反而如释重负的笑了,“轻烟姑娘说的不错,他于我而言,的确是不同的。” 她的眉眼干净,此刻笑起来温柔明媚,映入轻烟的眼底却不知让她想起了什么,面色有一瞬的怅惘。 但她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看得出来你用情很深,只是有时候太过于相信一个男人并不是什么好事。” 说着,轻烟站起身来,款款向前走了几步,似婉转低吟。 “曾几何时,我也曾像你一样倾心于一人,爱敬并重,两不相疑。只是我最后的下场,你也看见了。” 闻言,商宴转目看向她,目光却敏锐的落在她被薄纱覆盖着的肩背上。 原本如白玉般光滑洁白的香肩上,赫然落了一块巴掌大的伤疤,狰狞可怖,让商宴见了也不由可惜的直拧眉。 从刚才的状况来看,轻烟分明是燕春楼里最得意的头牌娘子,可为何身上会有这样大的一块伤疤?况且青楼里的姑娘大多视样貌如命,身上若有伤痕都会想方设法的遮挡起来,轻烟却视若不见。 想了想,商宴开口道,“所以这也是你方才救下我的原因吗?” “不全是。” 轻烟转过身来,面带微笑,“因为我也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商宴眉头动了动,轻烟继续道,“你不用急着回复我,” “你身上的香还未散,那我们就以七日为期,这七日你就安心跟在我身边,这样荷妈妈也不会太早对你动手。” 说着,轻烟游离的目光望向窗外。 “不论这七日内你师父能不能找到你,时日一到,我都会想办法送你离开。” 商宴一一听着,心里也渐渐有了些眉目。以她现在的境况,要只身从严防死守的燕春楼逃出去的确是无比困难,若不是轻烟替她解了围,只怕她的后果也难以想象。 但轻烟虽是头牌娘子,要违背老鸨的意愿擅自放她离开恐怕也非易事,只是不知道轻烟如此大费周章也要请她帮的忙,究竟是什么? 触及商宴投过来的目光,轻烟只是嫣然一笑,“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商宴点点头,也不再多言。 也是她自己疏忽,才身陷青楼,此事并非无计可施,只是他们二人如今身份特殊,自然是不能惊动朝廷官府,且不论是大商还是西夏都有不少人在暗里盯着他们。 心中暗自思量着,商宴浅啜了一口杯中茶水,发间的昙花木簪衬得她整个人越发清雅脱俗,不染浊气。 轻烟看着,忍不住摇了摇头,“你这副模样也太素净了。” “荷妈妈会起疑的。” 说着,轻烟打开榉木雕花的衣柜,挑挑选选找出一套湖蓝色的百褶如意月裙,轻轻抖了开来。 “还是这个颜色衬你。” 一番收拾打扮下来,晒进小轩窗的阳光已渐渐西斜。 商宴看着梳妆镜里那个鬓发如云,眉目如画的妙丽女子,总觉得越看越不像自己。 屋内香气淡雅,轻烟放下水粉刷子,满意的端详着神情略微有些僵硬的商宴。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这样才对嘛。” 商宴勉强咧了咧嘴,正想说出点自己的看法,房门却被砰砰扣响。 似是有被打扰到,轻烟不着痕迹的蹙了蹙眉,还未出声,只听得拍门声更加急切。 “哎哟,轻烟呐,我的好女儿,柳大人又来看你了,快拾掇拾掇出去迎接吧。” 这边荷妈妈已经恨不得把脸贴到门缝里,一方面是柳相正在楼下等候,另一方面也是放心不下今天刚买回来的宝贝疙瘩,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猝不及防间,房门被一下打开,荷妈妈踉跄了一下,险些摔进屋里去。 “荷妈妈。” 轻烟脸上依旧挂着清浅的笑容。 荷妈妈局促的咳嗽了两声,鬼精的目光在房间里飞速转了一圈,最终落在焕然一新的商宴身上。 第一百九十章 台柳相 她身量纤纤,湖蓝色的百褶如意月裙却与她契合的恰到好处,一眼望过去是肤白如雪,娉婷袅娜。 发鬓之下黛眉轻扫,桃红淡染,活脱脱一支出水芙蓉,气质高洁,秀美绝伦。 荷妈妈看着,都忍不住直拍手叫好。 “哎呀,还真是捡了个宝——这模样,这气质得迷倒多少公子老爷啊!” 说话间,荷妈妈已经绕着商宴转了两圈,笑起来脸圆润如玉盘似的。 “要不说是妈妈最疼你呢,把人交给你啊妈妈可算是放心了。” 眼看着老鸨跟唱戏似的在屋里打着圈,商宴并未答话,她略微垂下睫毛,尽量显得顺从一些。 轻烟似是习以为常,只是看了商宴一眼,然后徐徐转身朝门外走去。 老鸨也欢天喜地的跟了上去,“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愿意见客了,这些天柳大人是日日都来,未曾空手,可是想念你的紧呐。” 与老鸨的满脸媚笑不同,这些话连轻烟的眉角都无法惊动,甚至眼里还多出了几分冰冷的抗拒。 商宴默然跟在二人身后,心下对那位柳大人也多了几分猜想。 面对袁列的动手动脚尚且能游刃有余,言笑晏晏,可为何每每只提及到那位柳大人,轻烟都会流露出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冷漠的,疏离的,像是沉入水底的水仙花,潜藏着一丝苍白的恨意。 正在思忖间,却听一把清雅的嗓音落入耳中。 “身子可好些了?怎么还穿的如此单薄?” 这声音将商宴从思绪中拉出身来,商宴抬眼看去,站在轻烟面前的年轻男子一袭竹青色简服,黑发柔顺,仪表端方,言行气度清韵雅致之极。 与她方才所揣测的荒淫无度的酒色之徒截然不同。 身后艳曲靡靡中,轻烟不为所动的勾了勾唇角,算是回答道,“有劳大人费心了。” 这明显的疏离感让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可谈。 老鸨却在此时凑近商宴耳边咯咯笑着道,“这位可是我们章台的县老爷,天大地大,父母官最大,更何况还是如此的青年才俊呀。” 说完还别有深意的掐了把商宴的腰窝,笑盈盈的扭着身子去了。 这一下不轻不重,商宴疼的倒吸了口气,却也只得按捺下脾性来。 夜幕降临,燕春楼此时正值盛景。透过二楼扶手望下去,池子里座无虚席。 笙歌夜舞中,商宴眼神下意识的朝大堂门口看去,除了彩袖招摇的姑娘们,还把守着四五个彪形大汉。 此刻荷妈妈正笑容满面的招呼着楼里的客人,迎来送往,好不热络。 商宴收回目光,只听柳相在时停时续的说着话,轻烟只懒散的倚靠在扶栏边,目光游离,时不时的浅‘嗯’一句。 “听荷妈妈说昨日你又去看高老先生了,我这里也备了两瓶好酒,可以一同带去给老先生尝尝。” 柳相继续温声细语的说着,小心翼翼似是怕惊扰了她。 “若是你嫌楼里烦闷,我可以陪你一起出去走走,西郊的那处小别楼……” 不待他说完,轻烟面上逐渐扬起一丝轻薄的笑意,双眼也回过神来。 “柳大人这是想筑金屋,藏娇娥?” 柳相肉眼可见的愣了一下,随即面上浮现出一丝苦涩,“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柳大人是什么意思,我一个弱女子怎么能猜得到呢,不过都是逢场作戏罢了,何必当真?” 轻烟拉长了音调,像小猫挠弦似的,听的人心里痒痒的。 楼内香气萦绕,几乎将人熏得云里雾里。柳相却端方有礼的站在那里,未有半步越矩。 “只可惜柳大人今日来得不凑巧,轻烟身子多有不便,唯恐扫了大人的兴致,不如让其它姐妹来服侍大人,定能让大人尽兴而归。” 轻烟似是嘲弄的说着,瑰丽的笑容仿佛笼罩在一层烟雾中,让人挪不开眼。 柳相只看着她,双目清亮有神。 “你身子素来不好,现下天气渐凉,一定得多加衣服,否则容易受寒。见你没什么大碍,那我也放心了。” “今日你早些休息,我择日再来看你。” 见柳相并未接茬,轻烟也觉得无趣,便从扶栏上正起身子,顺带拢了拢胸前半透的薄纱,漫不经心的道。 “既然如此,那不送。” 目送着轻烟离开,柳相终于将目光投向了一旁沉默的商衰。 经过一番妆扮,商宴即便只是站在那里,也引得醉酒路过的客人频频回头。 从之前与荷妈妈的谈话里,他隐约知道这是楼里新买回的姑娘。 在楼里他很少见轻烟与谁亲近,这姑娘却从方才就一直跟在她的身边,目光触及她的裙角,柳相顿了一下,突然开口道。 “她最喜湖蓝。” 商宴回过味来,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难怪那几个地痞流氓会如此肆无忌惮,原来眼前这个清江贵公子就是他们口中流连温柔乡的县老爷。 回想起老鸨讨巧的嘴脸和袁列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轻烟能成为燕春楼常红不衰的头牌娘子,恐怕是离不开这位痴情的大人。 见柳相转身要走,商宴突然开口叫住他。 “柳大人。” 不紧不慢的三个字,在暄闹的歌舞声中却掷地有声,恍若钟鸣,带着几分犹如朝堂之上的威压感。 柳相脊背明显一僵,他有些困惑的回过头来,正好撞进商宴的目光里。 她虽然在笑,只是那双透亮的眸子里全无半分女儿娇媚之态,淡漠素净的仿佛洞穿烟火。 柳相一时有些恍惚,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位流落青楼的女子,竟会生出那般气势。 “柳大人,你既身为章台的县令,竟也如此流连于秦楼楚馆吗?” 听到商宴的质问,柳相略微抬手,面色已恢复如常。 “姑娘诘责有理,柳相无言可辩,只是我来,只为轻烟一人。” 商宴紧了紧眉,朱唇轻启道,“那柳大人可知,你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暗中滋长了章台的邪风歪气,有多少逼良为娼,强买强卖的不平之事。” 第一百九十一章 桂花酥酪 柳相蹙眉,他抬头回视着商宴坚韧的双眸,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想必姑娘也知道,章台县不似寻常地方,天威难测,有多少身世清白的好姑娘被迫流放至此。久而久之,章台县就成了所谓的官窑,烟花遍地。” “不止燕春楼,不止章台县,这世上不平之事太多,柳相力薄,只求护一人。” 说完,柳相略微颌首表达歉意,便要转身离开。 方才见情况不对,正想要来探听口风的老鸨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哎呀,柳大人这就走了?” 说着老鸨警告似的瞥了商宴一眼,随即上前嗔笑着道,“轻烟这丫头啊,就是被您给娇惯坏了。” 柳相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却是不容置疑道,“她近来心情不太好,还请荷妈妈多加担待。” 老鸨立马露出一副慈爱不已的表情。 “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轻烟可就像我亲女儿一样,疼都来不及呢。” 眼看着送走了柳相,不等老鸨来找她麻烦,商宴已经径自回到了厢房。 屋内,轻烟正坐在窗边的小几旁望着楼下的夜市若有所思。 关上房门,这动静将轻烟游离的眼神拉了回来,她拨了拨耳畔被风吹乱的长发,看起来有些疲惫。 商宴自然的上前坐下,夜风凉凉的吹拂着面颊,商宴也渐渐放松下来,她轻轻开口道。 “柳大人和你的关系似乎并不只是恩客那么简单。” “哦?” 轻烟似乎来了兴致,她挑起细眉,美目含笑的等待着她的下文。 “但至少我能看的出来,他对你是真心爱护,不像虚情。” “纵然章台地处偏远,他一个县令,丝毫不在乎民声,如此明目张胆的偏爱于你,却是完全不在乎自己将来的仕途。” 楼下小贩吆喝声不停,轻烟飘忽的话语也夹杂其中。 “你所见到的不过是表象。” “男人大多凉薄,情谊二字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 “他若真不在乎自己的仕途,我又岂会沦落至此。” 说着,轻烟站起身来将长发拢至一边,“你肯定也很好奇我身上这个伤疤是怎么来的吧?” 商宴微微皱眉,轻烟已经缓缓褪下了右肩的薄纱,光滑洁白的香肩上,一个狰狞丑陋的‘娼’字赫然跃入眼中。 这是! 商宴身体里如有电流蹿过,她猛然起身,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被抄家流放到章台县的小姐……” 自太宗皇帝往上几代帝王,对于犯下重罪的官员,重则株连九族,轻则抄家流放。 被抄家的在案主犯们一律斩首,其余家眷奴仆男子发配充军,女眷则被流放至各偏远地区充作官妓,途中死伤不计其数。 更有吏者担心犯人逃跑或被掉包,便会用烧的滚烫的生铁在犯人身上烙字。 商宴登基后初读吏法时,便觉得这些吏法太过严酷,于是在楚依安的默许下起手废除了几条,其中便包括烙字这一私刑。 纵然颁布了诏令,奈何天高皇帝远,却还是有不少人阳奉阴违,偷偷滥用这些私刑来折磨犯人。 商宴顿感有些力不从心,她抬手替轻烟把纱衣披上,平复了一下心情道。 “想必你想托我办的事定也与柳相有关吧。” “没错。” 轻烟却显得要轻松许多,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回过头来时脸上依旧带着笑意。 “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将一切都告知于你。” 闻言,商宴扭头看向窗外,高高的屋脊上,渐渐盈满的月盘散发着皎白的辉光。 刚离开奉安时正值暑热,在战乱中颠沛流离数月,已是临近中秋。 商宴默默握紧自己一直偷偷藏在身上的小瓷瓶,她突然有点想念皇叔了。 在这片遥远又陌生的领地上,她只有皇叔一个依靠。 轻烟发觉她的失神,忍不住取笑道,“早就见你对那瓶子视如珍宝,里面可是有什么灵丹妙药?” 商宴摇了摇头,并无意隐瞒道,“在游历途中,师父为了救我不慎受了伤,这药可解燃眉之急。” “难怪你会不小心落入地痞手中,原来是关心则乱。” 想了一想,轻烟似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倒是认识一位老先生,他是从境外来的,擅使针药,行医方法与普通大夫有所不同,甚至闻所未闻。或许,他有办法可以治好你师父。” 这一夜商宴几乎没有合眼。 轻烟所说的那位高老先生,不爱热闹,于是在远郊离群索居,车马来回一趟也要两个多时辰。 只是轻烟虽然有意带她前去,但要放一个刚买回来还没捂热又是个犟骨头的花丫头出楼去,荷妈妈定然是千万个不愿意。 次日不过晌午,轻烟果然如约带她出了燕春楼。虽借说是商宴身子有顽疾,要去寻访信得过的大夫。 可荷妈妈那样精明算计的人,想来也是柳相出了面罢。 只是荷妈妈始终放心不下,便派了好几个壮汉一路护送,生怕有什么闪失。 坐在仅能容纳两人的小轿内,窗户被绢纱遮的严严实实,连街上的行人都模模糊糊看不清。 自车马起行,商宴就一直扭头看着窗外,期翼能从流动的人群中找到一点皇叔的影子。 “停一下。” 没走多久,轻烟突然出声叫住了马车,商宴不解的转过头来,轻烟只是冲她莞尔一笑。 “轻烟娘子可是有什么事?” 领头的壮汉问道。 轻烟拨开帷帘,露出一截细白带着香气的手腕,随手将几个碎银子放在领头的掌心里。 “麻烦大哥替我们买两碗桂花酥酪来。” “多谢。” 接过热腾腾的碗盅,奶白黏稠的羹汤上洒着一层细碎的花瓣,桂花甜美的香气顿时扑满了轿内。 “尝尝看。” 马车复又起行。 轻烟笑着说,“这是苏州走街串巷的美食,在外地却极难吃到,这么多年,章台也只有这一处小贩在卖。” 商宴尝了一口,入口甘甜清香,她也有许久没吃过甜食了。 想着,商宴抬眼道,“轻烟娘子应该是来自苏州吧。” 第一百九十二章 求医被拒 轻烟并不避讳。 “是。” 她搅动着汤匙,羽绒似的长睫像挂着水雾。 “那里很美,有水乡,有雨雾,有铺陈十里的荷花……” “只是,三年前苏州曾发生了一起大案,州内人心惶惶,官员亦人人自危。甚至不惜踩踏同僚,当时我的父亲也是被人构陷,最后落得个抄家的下场。” “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汤匙碰到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商宴放下碗盅,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闷得慌。 马车渐渐驶出了街市,商宴不知道的是,在她们的马车走后不久,一道素白挺拔的身影已经来到了燕春楼门口。 途中,轻烟并没有讲太多关于自己过去的事,反而是笑眯眯的向商宴打听起她和师父的风流韵事来,商宴自是左右推托,却还是被调笑得涨红了脸。 二人像闺中密友一般嬉笑闲聊了一路,倒也不觉路途漫长,很快就到达了高老先生的住处。 林子里要幽静许多,下了马车,商宴下意识的开始环顾四周。 一路行来,马车走的都是平坦的小道,并非崎岖难行的山路。由此可见位置也不算太偏远,只是座落在一片苍翠的竹林中,倒是躲清净的好地方。 由竹篱笆围成的小苑内,四处晾晒着半干的药草。摇摇晃晃的竹椅上,半躺着一个年岁不算太大的老者,正一边喝着小酒,一边挥动着手里的竹叶条,驱赶着不时来啄食药草的鸟雀。 白亮刺眼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竹林斜照进来,鸟语风轻,让人昏昏欲睡。 听见动静,高老也懒得搭理,他眯着眼,浅浅砸吧着嘴里的酒味。直到轻烟缓缓走到了他身边,忍不住轻笑出声,“高老真是好快活啊。” 高老这才掀开了眼皮,似是有些惊讶。 “黎丫头,你怎么又来了?” 商宴心头一动,原来轻烟的本名姓黎,看来她和这位高老的确有很深的交情。 “诺,给你带的桂花酥酪。” 轻烟晃了晃手里提着的食盒子,眼睛却盯在高老怀里的酒坛子上。 见状,高老有些心虚的起身,用脚将几个已经空掉的酒坛子踢到椅子下。 “这,都是姓柳那小子送过来的,不喝也是浪费。” 轻烟装作生气的单手叉腰,高老急忙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子,连哄带劝道,“黎丫头,这保证是最后一次了,那小子太鬼精了,东西放下就走,我这腿脚哪能追得上——” 轻烟不理他,高老打开食盒,喜滋滋的道,“哟,我正想这一口呢!” 此时,在一旁观望了许久的商宴走上前来,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高老先生。” 商宴今日依旧穿着轻烟为她挑选的衣裙,但她还是不习惯戴那些鲜妍的珠花头钗,发髻上只簪了皇叔亲手给她做的昙花木簪,素雅却并不寡淡。 她站在阳光下,肤色透白,眼含远山,似一株盈盈一握的君子兰。 高老正吃着桂花酥酪,他擦了擦嘴,将南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嘶’了一声,放下碗盅道。 “这位姑娘看着眼生,不像是章台本地的人。” “老先生好眼力。” 商宴坦然回以一笑。 高老点了点头,脸上收敛了几分笑意,他转头又看向轻烟。 “我还琢磨着你这丫头近日总是接二连三的往这里跑,怕是病情又有了反复。今日看你气色还不错,只是我给你开的药方还是得按时服用,否则你终日气血郁结,容易晾成恶疾。” 闻言,商宴不由开口问道,“轻烟病的很严重吗?” 她虽只在燕春楼待了两天,却从未听人提及过,也不曾见轻烟喝过什么药。 高老只是摇着头叹息道,“她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可这心药她日日戴在身上,却偏偏要难为自己,就是不肯——” 说到这儿,轻烟及时开口打断他。 “高老,我这次带阿宴来,是为她师父求医的。” 见高老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商宴也随即开口道。 “麻烦老先生看看这药。” 说着,商宴从袖中取出一枚事先用黄纸包好的药丸,交到高老手中。 “这东西看着倒是有些眼熟……” 高老自顾自说着,将药丸放置鼻下一闻,随即脸色剧变。 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看了商宴一眼,然后急匆匆找来一个石舂将药丸碾碎,再三确认之后,高老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 只见他弓着身子,像是恐惧,又像惊栗,最终他满脸凝重的看向商宴,眼神充满防备的问道,“你是怎么碰上这东西的?” 商宴也没想到高老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她深知并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冷静的回答道。 “我和师父游历关外时,不小心中了贼人的计谋,导致师父身中剧毒,药石无医,不得已才来求助老先生。” “你在说谎!” 商宴一愣,高老毫不留情的拆穿她,语气极其不善。 “这可是忘忧丹,是普通人一辈子都沾染不上的东西,我不知道你和你的师父究竟是什么身份,总之,你现在马上就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向外人提及见到过我!” “高老,这是怎么了?” 轻烟见状不对,立马想出面打圆场,谁知高老完全不想给她任何机会,直接对二人下了逐客令。 “黎丫头,你曾有恩于我,但这件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所能掌控的范畴,这两人的身份是你想象不到的。不只于我,甚至于整个章台县都是灭顶之灾。” “听我的,你和姓柳那小子也早日离开这里,这地方不能再待了。” “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 很快,两人已被推拒到苑门外,商宴难得抓住一丝生机,又岂肯轻易放弃。她紧紧抓住高老的袖口,大声说道,“高老先生,你既识得这东西,证明你也并非凡人,请你相信我,我们没有恶意的,我只想救我师父!还请老先生指条生路!” 高老挣脱开她的纠缠,言辞激烈道,“我根本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我也救不了,你们快走吧!” 第一百九十三章 重逢 说完,高老一瘸一拐的向屋内走去,随即用力关上了房门。 “高老先生!” 商宴还想再坚持,轻烟抓住她的手臂,虽然困惑却也眉目深深的摇了摇头。 回程的马车上,两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商宴侧头看着窗外,眼里依稀跳动着些许萤火般的光亮,原本此行她是没有抱太大希望的。但方才看高老的反应,他明显是知道并且了解师父所中的是何蛊毒,却不知为何反应竟如此剧烈,甚至可以说是惊恐。 北堂跋曾说过,这是北堂皇室特有的蛊毒,而她也注意到高老的穿着打扮与常人有所不同,莫非这高老也是西夏的人…… 心思百转间,轻烟在昏暗的光线中缓缓开了口。 “我第一次见到高老是在三年前的一个梅雨天。” “那时我才刚到章台县不久,因为陡遭变故,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所以不久就染上了恶疾,整个人形销骨立,几乎随时会被催折过去。” 彼时轻烟还不是燕春楼的头牌娘子,见她病入膏肓,有气无力的样子,老鸨少不得要咒骂几句。 “真是人倒霉起来穿道袍都撞鬼,怎么又买回来一个要死不活的病秧子!你个死丫头,还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甭论你之前父亲当多大的官,家宅有多大的产业,既然都到了这地方,就该认清楚现实。听妈妈一句劝,好死不如赖活着,怎么过不是个过法,何况这儿也是个金窝银窝,你把自己拾掇好了,有的是人来疼你!干嘛非要自己折磨自己呢,真的是。” 任老鸨说的口干舌燥,轻烟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她趴在窗台边上,手枕着头,一只手臂搭在窗外,死气沉沉的像一截枯树。 “我告诉你啊,只休息今儿个一天,明天你给老娘继续接客去!” 轻烟不说话,窗外下着灰蒙蒙的细雨,雨雾寒凉,轻烟却没有任何感觉。袒露的玉臂上已经挂满了硕大的雨珠,正沿着腕上的翡翠镯子如同血液一般往下滴落。 就在这时,她听见雨声里有人在低声哼着歌谣,曲调独特,轻烟忍不住朝楼下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分不清是人是鬼的乞丐浑身脏污的仰躺在大街上,不时张大嘴巴接饮着淅沥的雨水。 轻烟不知身上哪里来的力气,她站起身来,麻木的穿过楼中白日宣淫的众人,撑着纸伞走入雨中。 雨水腾起的水雾打湿了她的裙边,刚走到乞丐身边,就闻到他身上传来阵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你理那叫花子干嘛,不会连他的生意你也想做吧?” 在门口邀客的姑娘们突然爆发出一阵窃笑声。 轻烟如若未闻,她蹲下身子,将一壶酒放到乞丐身边,那乞丐已是满头花白,发辫和着满脸血污黏在脸上,看不清楚样貌,他囫囵吞了几口黄酒,颤抖着手问,“这里可是大商的边境?” 轻烟虽有些疑惑,可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老乞丐突然就放声大笑起来,状若疯癫。 “我终于逃出来了,我终于逃出来了!” 看着老乞丐手舞足蹈的样子,轻烟如梦初醒,茅塞顿开。 她垂下眼睛,默默拨下腕上的镯子,留下几锭碎银子离开了。 比她遭遇了更多苦难的人尚且如蝼蚁偷生般狂喜,她为什么还要自怨自艾平白耗费自己的生命,她想,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几天后,一位梳洗的干干净净的老者找上门来,说要为她治病。 轻烟只知道,他姓高,便一直叫他高老。 高老的医术精湛,竟能让她枯木回春,高老说,他可以祛除她肩上的烙伤,只要她愿意。 轻烟却摇了摇头,在她的身体里,有另一团名为仇怨的心火在熊熊跳动着,支撑着她如此活下去。 “所以,高老如此激动反常,一定是有他不可告人的原因,他很珍惜现在平静的生活。” 轻烟如是说着,眼神中无意流露出来的寂然和哀怨令商宴有些目不忍视。 “我知道你和高老都有各目的苦衷,我们的出现也令你们心存疑虑,但是请你放心,我们并非是大奸大恶之人,也决不会破坏你们的生活,我以性命向你起誓。” 见商宴郑重其事的样子,片刻后,轻烟却是浅浅笑开。 “确切的来说,正是因为相信你,我才会带你去见高老。或许,这也说明了你们和高老有此渊源。” “只是究竟最后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我明白,” 商宴略微坐正身子,目光坚定。 “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试一试。” 马车回到燕春楼时已近黄昏,楼门口点着绯红的纱灯,还未下车,女子的娇笑声和脂粉味就扑了个满面。 商宴有些不适的揉了揉鼻尖,楼内客景正盛,弹唱低吟声不绝于耳,商宴却总感觉气氛似乎有些压抑,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她也说不上来。 直到她踏上二楼,正急得咬手帕的老鸨恨不得喜极而泣。 “哎哟喂,小祖宗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只见她着急忙慌的迎上前来,却是亲昵的挽住了商宴的手臂,一张逢人就笑的假面上脸色煞白。 商宴不由皱起眉头,从她怀里抽回手臂道,“荷妈妈你这是做什么。” “好姑娘,是妈妈我有眼不识泰山,此前多有冒犯,还请不要见怪。” 说话间,商宴已经被引领着来到一处僻静的上房,屋内背对着她站着一人,腰背挺阔,素衣胜雪。 “师父!” 商宴又惊又喜,只觉心跳似乎都漏了一拍。随即快步走上前去就要投入楚依安怀中,但碍于众人在场,貌似有些不妥,于是只能按捺下激动的心情,转而抓住楚依安的衣袖晃了晃,素净的小脸上扬起如昙花一现般令人惊诧的笑容。 楚依安转过身来,不动声色间已把商宴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随即目光冷不丁的落在了老鸨等众人身上。 他一言不发,商宴却能清楚的感知到,她的依靠来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师父先吃 瞬间,屋子里的氛围沉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轻烟却以袖掩面轻笑出声,她抬起含情的双目,眼眸婉转的看向商宴,语调轻柔。 “原来这就是你那位谪仙人般的师父,果然是气宇轩昂,非同凡响。” “轻烟,你别胡说。” 商宴的耳根一下就红透了,她突然开始后悔那日为什么如此轻易的就向轻烟吐露了自己的心意。 此刻面对楚依安投来的视线,商宴却咬着下唇不敢与他对视,生怕被他窥见了自己那深藏心底难以启齿的情意。 察觉到商宴的窘迫,楚依安敛下凤眸,抬手抚上她柔软的发顶。 只是一个轻柔的动作,商宴紧绷的身体却渐渐放松下来。 她仰头看着楚依安精致如昔的侧脸,像是眼里氤氲着水雾的小兽。 楚依安似有些无奈,肩眼间的冷意也消散了几分。 众人终于得以喘息,老鸨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上莫须有的汗珠,战战兢兢的开口道,“这位大人,你看,姑娘好端端的呢,我们可没有强迫她做任何事情。” 今日一大早,轻烟就说要带商宴出门瞧病去,这人都还没捂热乎呢,她哪能同意,莫非是失心疯了?但最后碍于柳相的面子,她也只得咬牙答应了。 只是这马车刚走,她就悔得肠子都青了,生怕这刚到嘴的小肥羊给跑了。 正抓心挠肝的时候,却见一陌生男子停在了燕春楼门口。 老鸨定睛一看,当即双眼发亮,呼的长出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老鸨自认阅人无数,可眼前这名男子品貌非凡,气质出众。 说不准是千载难逢的大生意啊,心里盘算着,老鸨不禁用手扇了扇燥热的胸脯,满脸堆笑的凑上前去。 “哎呀,这位爷看着好眼生,是第一次来吧?不如进去坐坐,我们这儿的姑娘啊,都是整个章台最好的!” 楚依安从燕春楼的牌匾上收回目光,看也未看她一眼,冷然开口道,“昨日你们楼里可是新收了一位姑娘,约摸十九岁。” 此话一出,老鸨的笑脸当即如面具般支离破碎。 “她现在人在哪儿。” 楚依安略微低头俯视着她,俊美的面容上带着俯瞰苍生般的怜悯和冷漠。 纵然身处炽白的日光下,老鸨只觉浑身恶寒,等事后老鸨细细回想时,才惊觉那竟是无限的杀意。 老鸨深知这是遇上了了不得的大人物,当即吓得面无人色,将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见老鸨一脸殷切的望着自己,商宴亦不想把事情放大,毕竟都只是些谋求生计的普通老百姓,虽然其行为有些不耻,但总归不算得太坏。 很快,商宴恢复了常色道。 “师父,轻烟娘子待我如朋友一般,荷妈妈也没有为难我。” 楚依安眉梢动了动,他素来知晓商宴的秉性,所以也并没有太过意外。 “既然没事,那跟我走吧。” 听到这话,荷妈妈急忙侧身让出道来,脸上笑得极其难看,心里不住嘀咕着——那几个天杀的不长眼,绑回来这位小祖宗,白白花费了我三百两银子呢,哎,真是作孽! 楚依安似是知道她的心中所想,经过她身边时,变戏法似的拿出一锭金子来递至她跟前。 老鸨被那金光晃的双眼发花,欢天喜地的接过,楚依安清冷冷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 “这是答谢你这两日对她的收留和照顾。” “我明白,我明白!” 老鸨连声应着,笑得脸上皮褶子都撑开了。 在踏出房门前,商宴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停住脚步,望向身旁的轻烟道。 “轻烟娘子,和你的约定我还记得,等我了了眼下的事情,我会回来找你的。” 轻烟含笑点了点头。 送走了两人,玉春见老鸨又是欢喜又是惆怅的样子,眼巴巴的黏上来撒着娇。 “妈妈,我看他也不过只身一人,章台烟花遍地,居然不到两天时间就找到了这里,究竟是何身份?” 老鸨看了她一眼,轻哼一声怂了怂肩膀道。 “你妈妈我啊,活了大半辈子,今儿个算是见到活阎王了。光是他身上的那股气魄,便知这两人的身份必定贵不可言。幸好那日听了轻烟的话,否则只怕这燕春楼是要招来弥天大祸。” “有那么可怕吗?我看他倒是长得十分俊美,令人心驰神往……” 老鸨不由冷笑,“别想了,那位贵人可不是我们能沾惹的,像轻烟能得柳相垂青已经是三生有幸,身份太高,未必有我们自在啊。” “妈妈说的是。” 站在二楼扶栏边的轻烟听见她们谈话,并没有做声,她抬手握住脖颈上的紫葫芦玉坠,最终默默转身朝房间里走去。 离开了燕春楼,楚依安牵着商宴的手游走在热闹的街市中。 余晖落下,街市上接连点起了温暖的灯火,热气腾腾的市井氛围中,商宴看着二人紧握的双手,嘴角不由牵起一抹甜蜜的笑容。 楚依安走的不算太快,商宴便试探着往他身侧越靠越近,直到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商宴径直扑进楚依安的怀里,与他温热宽阔的胸膛撞了个满怀。 楚依安长臂一伸,下意识的揽住她的腰身,商宴身体微颤,抬起头来时脸红的几乎要冒烟。 这时拿着糖画的小女孩投来好奇的目光。 “娘亲,哥哥姐姐在干嘛呀?” 奶声奶气的童言自是又引来许多人的侧目,商宴急忙挣脱出身来,胸腔里心跳如擂鼓般。 楚依安收回虚浮在空中的手,微微攥拳负于身后,倒是面色如常道。 “可是饿了?” 商宴就势点了点头,不敢与楚依安对视,却忽略了楚依安洁白的脖颈上微微泛红。 两人就着街边的小矮桌坐下,简单点了两碗虾仁小馄饨。 撒了翠绿葱花的馄饨刚端上桌,商宴顿感食欲被勾了上来。 “小心烫。” 楚依安出声提醒。 商宴舀起一勺馄饨吹了吹,却是转手递到了楚依安唇边。 楚依安微怔,商宴歪头一笑,红唇映着洁白的贝齿,越发动人。 “师父先吃。” 第一百九十五章 西夏秘谈 楚依安没有动作,商宴抿了抿唇,却是耍起了无赖道。 “为了找我,师父这两天一定都没有好好休息,好好吃饭,看着都比之前更加憔悴了。” “如果师父不吃,就是还在生阿宴的气。” 看着眼前微微颤抖的勺子,楚依安收敛了眼底的情绪,依言将馄饨吃了进去。 商宴开心的收回手,刚想自己吃,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将碗中的勺子和楚依安对调了一下。 “这是师父的勺子。” 楚依安看着商宴吃的正香的样子,心下无声的叹了口气。 “那几个绑架你的地痞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 商宴停顿了片刻,咽下嘴里的馄饨,低声道,“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强掳强卖民女了,如此作恶多端,也算是他们罪有应得。” “日后不要再如此莽撞了,我并非时时都能看顾到你。” 商宴明白楚依安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只能含糊的点了点头。 “对了,师父,轻烟带我去见了一位老先生,他似乎知道你所中的是何蛊毒,而且,看他的装束,似乎也是西夏人。” 商宴放下勺子,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为防夜长梦多,楚依安决定连夜前往高老的住处。 奈何去时商宴是坐的马车,入了夜方向感更差,带着楚依安在山林里兜兜转转走了好几个时辰,最后还是楚依安循着道路上残存的些许车马印迹,这才找对了地方。 可一路耽搁下来,时间就到了子夜时分。 出乎意料的是,高老的苑子里还点着烛火。为防药草受潮,高老将晾晒的药草都齐整的悬挂在屋檐底下。 堂屋的门扉半开着,似乎是在等着谁。 “贵客既然来了,那就请进来吧。” 高老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商宴与楚依安对视一眼,随后大大方方的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进屋,纯朴的药草香气扑面而来,其间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酒味。 高老打了一个呵欠,晃着手里的空酒坛子,慢悠悠的道,“我还以为你们今天晚上不会来了,那老头子我明日可就要搬老巢咯。” 商宴心底叹了一句好悬,不由庄重的拘了一礼。 “高老先生。” 高老掀起眼皮打量了他们一眼,竟是自嘲的哼笑道。 “我也是自认倒霉,走到哪里都能碰见你们出身皇室的人。” 闻言,楚依安眉峰微蹙,倒也不客气的在桌边坐下。 “如此说来,高老与西夏皇室似乎渊源不浅。” “何止是不浅呐,” 高老晒笑,被阴影覆盖着的面上透出苍老的阴翳。 “我半辈子都因为忘忧丹而被囚禁在那里。” 风吹动屋顶的竹枝摩擦出沙沙的响音,静默片刻,商宴带着试探问道。 “那高老先生是如何得知我们二人身份的?” 不料高老却把目光转至悠闲喝茶的楚依安身上,逡巡片刻,突然怪笑了一声。 “你这蛊是被北堂跋种下的吧。” “忘忧丹,忘忧蛊,当今世上仅存的最后一颗忘忧蛊,就在西夏皇室的长公主手里,那丫头可是精明毒辣的很,丝毫不比她的老子逊色,她才不会白白浪费这东西。” 听到这话,北堂跋那宛如太阳般炽热烈艳的笑容和仿佛胜券在握的眼神又在记忆中闪现,商宴心头微跳,她突然有一种直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无形之中在向他们渐渐逼近。 一股寒意窜入体内,商宴压下心头莫名的情绪,转身关上了虚掩的房门。 “高老,此毒当真无药可解吗?” 高老看着她,只悠悠叹了口气,双眼微闭,像是陷入不愿提及的回忆之中。 “也是孽债啊……” 在西夏,上至皇族,下至子民,信奉的都是弱肉强食,胜者生存的天理。所以这个国度虽然比不上大商地广物博,战斗力却是十分强盛,并且穷兵黩武,经常大肆攻夺抢掠弱小的藩国,如饿虎吞羊,对于周遭几个国度乃至大商都是虎狼般的存在。 而北堂皇室里的争斗则是更加残酷,毫无血脉亲情可言。 所有流淌着西夏先祖血液的皇嗣都如同野兽一般,要经历明争暗斗,手足相残才有资格登上君主之位。 “而当今的西夏君主北堂恭身上也被种有忘忧蛊。” 都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西夏先帝膝下足足有九位皇子,那无疑是最为惨烈的一代夺嫡之争,自第二位皇子诞生后腥风血雨就没停过。 昔时北堂恭是西夏皇族里最具有天赋的皇子,其武学造诣极高,七岁时就能徒手搏杀一只成年灰熊,九岁领兵,战无不胜。 这样一位光芒耀眼的皇子,自是会引来诸多皇子的忌惮与谋算。 但北堂恭也并非空有武学之人,运筹帷幄从一众皇子的围攻厮杀中脱颖而出,却不想最后因为一念之仁,反遭到年纪最小的九皇子暗算。 “在所有皇子都忙着夺嫡收权时,势单力薄的九皇子却悄悄豢养了一群巫医,其中便有我的师父。” 九皇子重金以待,命巫医们暗中调制各种蛊毒,机缘巧合下,高老师父得到一只从先祖陵墓里爬出来的蛊虫,这种蛊虫数百年不死且身带剧毒,令高老师父如痴如醉。 “在经过大半年的夜以继日后,师父从蛊虫体内炼制出了一种蛊毒,取名忘忧。” “而一只蛊虫取材有限,只能提炼出三颗忘忧蛊,狂喜之余,师父为谋求后路,把一颗忘忧蛊偷偷交予我深藏。” 很快,第一颗忘忧蛊就被用在了北堂恭身上。 忘忧蛊虽名为忘忧,其药性却极其恶毒,它能跟随中蛊之人的内息游走全身,并且深入人的经脉肺腑,一旦蛊发便会七窍流血,爆体而亡。 这对于功力深厚的北堂恭来说无疑是相当克制。 一开始,北堂恭并不愿低头,甚至不肯接受九皇子送过去的半成药,硬是生生扛过了几次蛊毒爆发。 直到第三次时,却因药性太过暴虐,失了控的北堂恭竟将自己的母妃举起来活活掐死,那夜后宫之内血肉横飞,无一人生还。 第一百九十六章 高老往事 自此,北堂恭收敛起了所有锋芒,脖颈上犹如戴上了一条无形的锁链。 他站在笑容纯真的九皇子身后,像一把不见光的屠刀,俯首听命,替九皇子除去多余的兄弟手足,斩尽磕绊阻拦。 在那不人不鬼的几年里,北堂恭百般逢迎,忍辱负重,支撑着九皇子在夺嫡之争中走到最后。 然而北堂恭是什么人,在九皇子志得意满即将登上君主之位时,北堂恭却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所有人都低估了北堂恭的野心和兽性,包括我师父。当我师父意识到不对想要逃跑时已经为时过晚。” “我永远记得北堂恭找到我们一群巫医时的笑容——” 高老像被人攥住了心魂般神情恍惚的说着,整个身体都抑制不住的颤栗起来。 “那笑容就像是野狼盯住了猎物,兴奋,阴鸷,嗜血,疯狂。” 没有一个巫医是痛痛快快死去的,遍地残骸中,只有我和师父存活了下来。 北堂恭朝我师父要忘忧蛊的解药,可是此蛊阴邪,根本没有解药。 北堂恭不信,他将搜出来的第二颗忘忧蛊强迫我师父服下。 ‘你也尝尝这滋味吧。’ 北堂恭说。 师父功力不高,却也被此蛊折磨的生不如死,北堂恭把我们囚禁起来,逼迫我们炼制解药。 地牢阴冷,北堂恭不时的折磨,再加上忘忧蛊的毒发一次比一次暴烈,初始的忘忧丹也压制不住,很快师父就肠穿肚烂而亡。 师父死后,北堂恭越发残暴,他命人打断我的双腿,用琵琶锁穿透我的肩胛,将我囚禁在深不见底的地牢里,不见天日。 “彼时我才刚满二十岁。” “二十五年来,我只能拖着手臂粗的铁链在湿冷阴寒的地牢中艰难爬行,不停的炼制改善忘忧丹。其间,每天都有各种珍稀金贵的药材蛊虫被送进地牢,我宛如神农般尝遍百草,试验了各种方法,甚至一度入了魔障,把炼制出忘忧蛊的解药当成自己毕生的信念,却始终无法如愿。”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北堂恭身上的忘忧蛊越种越深,几乎已经深入他的骨髓,随着毒发的越来越频繁,北堂恭性情也越发暴躁易怒,反复无常。 高老深知就算他成功炼制出了解药,只怕也无法祛除北堂恭体内的蛊毒了。 但他不敢声张,他只能依靠不断改进忘忧丹来压制北堂恭体内的蛊毒。因为他知道,一旦连忘忧丹都失效,那他将再无存活的价值。 直到有一天,他因为误尝了绞肠草,腹痛难忍,在地上疼的直打滚时,一片火红的裙角出现在他眼前。 他许久没见过如此鲜艳的颜色,就像太阳一般耀眼,高老忍不住想抬起头来看看她的容貌,却怎么也看不清。 “听说你这里还有最后一颗忘忧蛊。” 高老疼的虚汗淋漓,却是装着糊涂直哼哼。 “你在说什么,这世上只有两颗忘忧蛊,最后一颗已经被我师父吃了。” 北堂跋嘲讽的发出一声冷笑,她用力板起高老的下巴。 看着那张苍老颓靡毫无生气的脸,北堂跋声音里带着致命的蛊惑。 “难道你不想离开这里吗?” 高老从疼痛中获得片刻的清醒,他努力睁大眼睛终于看清了她面上的笑容。 惊艳的,夺目的,自信而又带着一丝轻蔑,一瞬间让他想起了烈日下的扶桑花。 “你是北堂恭的女儿。你父君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恰恰相反,我正是要他知道我在做什么。” 北堂跋笑着收回手,起身颇有兴致的观摩起炼药台上的药材来。 “西夏最小也是最后一位公主今日也出嫁了,我必须得重新寻条退路,为我的自由再搏上一把。” 说着,北堂跋语含挑衅的望向地上的高老。 “你呢,敢搏吗?” 高老笑了,“豺狼生的儿女果然还是豺狼,你不怕他杀了你?” 北堂跋丝毫不惧,红棕色眼瞳里闪动着冷光。 “那他为何不杀了你,况且你根本炼不出解药对吧?” 高老心头巨震,浑然忘却了身体上的疼痛。 “不必紧张,只要有忘忧丹在,你我都不会死。那东西你留着也是浪费,不如拿来换取你的自由。” 北堂跋胸有成竹的朝他伸出掌心,两颊笑魇的朱砂鲜红欲滴。 高老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经受住诱惑,他爬行到炼药的炉鼎旁,从炉底下的机关里寻出一个锦盒放进她手里。 “你要这蛊来做什么。” 北堂跋看着盒里赤红的丹药,眼中似有光华涌耀,里面潜藏着无尽的野心。 “你不必知道太多,” “与虎谋皮,总要留有些可以自保的手段。” 北堂跋果然没有食言,在拿到想要的东西后,她便派死士连夜将他护送出了西夏皇城。 几经辗转,高老终于离开了西夏的地境,流落至大商,精疲力竭之时在章台被轻烟施以援助。 “我以为这辈子隐姓埋名就可以远离西夏皇室的残酷争斗,却没想到,这忘忧蛊还能自己找上门来。” “看来,师父欠下的孽债做徒弟的是必须要还了……” 絮絮叨叨的讲完,高老已经又喝完了一坛子酒,屋外的天色也蒙蒙发亮。 原来,高老和忘忧蛊还有这么坎坷的一段过去,难怪他当时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被残暴的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整整二十五年,任谁都会毛骨悚然吧。 商宴感同身受的轻吁了一口气,忍不住转头看向楚依安。 一夜叙话下来,楚依安依旧端坐着,眼眸平静,只是唇色略有些苍白。 “高老,方才听你的意思这忘忧蛊是否还有转机?” 商宴眼里是止不住的心疼。 高老站起身来,从袖里取出几枚银针。 “不急,我先来看看,你这蛊已经到什么地步了。” “有劳先生。” 楚依安面色淡然的说着。 拨开垂顺的墨发,高老在楚依安头顶和后颈的穴位各施了几针。 食指搭上楚依安的脉搏,高老原本悠哉的面容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绿色的梦 “荒唐,你真是不要命了!” 高老的眉头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看向商宴问道,“他可曾服用过忘忧丹?” 商宴微愣,急忙回答道,“几日前曾服用过一次,那时正好毒发。” 高老抬手打断她,取出楚依安头顶上的银针,只见大半根银针都蔓延成了黑色。 “这蛊毒已经在侵蚀你的肺腑了,居然能挺过两次毒发,这等功力和心魄,我也只在当年的北堂恭身上见到过,若非是遭此蛊毒,北堂恭当入神人之境。” 高老摇头叹息着,哪怕北堂恭曾经如此残暴的囚禁他,高老仍然为他感到一丝惋惜。 或许,从心底里,高老是否也在质疑当初师父的决定,一颗忘忧蛊,毁了天纵神武的北堂恭。 “此蛊确是阴邪,单要从内服药只怕是无济于事,可否佐以外疗驱毒。” 楚依安将手搭在膝盖上,微微颔首。 高老眼神里透露出些赞许,忍不住点了点头。 “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 “被困在地牢的几十年我日夜琢磨,入魔般的想要炼制出解药,却不想,或许从一入手就是错误的。直到这两年,我突然通彻了一些门道——此蛊极其恶毒,本就是外邪入体,单要从内里祛除,定然是徒劳无功,但若是佐以灸穴放血排毒或许会有奇效。” 商宴听着,心里终于燃起了一线希望,眼角不由得有些湿润。 长久以来,楚依安为救她而深受忘忧蛊的折磨,可相较于身体上的痛苦,更难过的是,皇叔那样骄傲自负的人,岂能容忍受她人胁迫和牵制。 要折断楚依安的脊梁,无疑是比摧毁北堂恭更加艰难。 而每次看着蛊毒发作时楚依安痛苦隐忍的模样,商宴的心都要被撕裂了,如果可以,她宁愿这蛊是种在她身上。 克制住激动的心情,商宴略微侧过身去用指尖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再回过头来时脸上带着笑容。 “既然有法可循,烦请高老先生尽快出手相助。” 此时外头天色已经大亮。 看着商宴恳切的神情,高老伸了个困倦的懒腰,舒服的唉呀了一声。 “老头子我身子骨倒还挺得住,只是要麻烦你出去多采些药草回来,我会给你一些已经晒干的药草作参考。还有啊,这热水可不能断,否则毒血回流,后果不堪设想。” “您放心,” 商宴立刻应下道,“这些都交给我没有问题。” 看着商宴出了门,高老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他对着楚依安说道。 “这小丫头喜欢你,你不会不知道吧?” 楚依安眼里快速划过一道几不可见的情绪,随即语气毫无波澜道。 “请老先生施针。” 高老一边打开铺满银针的布袋,一边摇头砸叹着,“这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啊,我老头子是越来越看不懂啰!” 心里挂念着楚依安,商宴动作自然是格外麻利。 她背上药篓,手里拿着药锄和高老给的药草,在山上刨了两三个时辰,双手都磨破了也没吭声。 因为裙装不太方便,商宴便把宽长的袖口都挽起来,露出洁白纤细的小臂,额头出了汗就胡乱用手背抹一把。 从没烧过柴灶的商宴被烟火熏呛得眼泪直流,等她端着一盆热水进入房间时,光洁白皙的脸蛋上已是一块灰一块黑的。 屋内弥漫着热气和浓郁的药草香,楚依安脱下外袍盘坐在半人高的药桶中,高老在他身上和头上不同的穴位都施加了长短不一的银针,许多银针都已经开始发黑。 楚依安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他双目微闭,乌青的睫毛在眼底沉下一片暗影。 药浴没过他洁白的胸膛,裸露出线条紧实的肩胛和锁骨,身上薄薄的水雾柔和了原本狰狞的伤疤,带着使人燥热的蛊惑力。 商宴只看了一眼,脸就仿佛被蒸熟了般涨得通红,她急忙背过身去,怀里的热水洒了她一身。 “哟,小丫头,你害什么臊啊,这么好的机会,还不赶紧过来多看几眼。” 高老不正经的扬手招呼着。 “高老,你在胡说什么呢!” 商宴羞得面红耳赤,又急又恼的跺了跺脚,‘咣当’搁下水盆就跑了出去,临走时却还不忘把房门掩上。 高老笑眯眯的端过热水加入桶中,看着越变越黑的银针,迟疑了一会儿,面色开始变得严肃起来。 “时机差不多了,一会儿我会为你放血驱毒,只是此法毕竟没有前例,拔针之后,蛊毒会疯狂反噬,导致你体内真气逆流,气血暴走。其痛苦程度丝毫不亚于蛊毒暴发,你要时刻保持神志清醒,否则极易像北堂恭一般失控。” 话锋停顿了一下,高老打着哈哈继续说道,“那样的话,我和外头那个小丫头可就都没命咯。” 话说到这儿,楚依安在水雾中睁开双眸,古井不波的眼神幽深又凝重,他抿了抿唇,只沉声道。 “我明白了。” 忙活完一切,商宴捶打着酸胀的胳膊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尽管又累又饿,她却强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即使坐在门口,商宴也支楞着耳朵时刻关注着屋内的动静,生怕错过了什么,可是此时屋内却安静的出奇。 商宴只能听见风过竹林沙沙的声音,宁静又催眠。 困倦的打了个呵欠,商宴忍不住将头埋在抱着膝盖的双臂上,眼皮一合一合的。 师父应该不会有事了吧。 商宴心里想着。 苍翠的竹叶和着枯枝飘落,细细簌簌像下了一场绿色的雪。 商宴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睡了多久。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师父!” 商宴猛然惊醒,从楚依安怀里抬起头来,半边脸压得红红的。 男子宽大的外袍从肩上滑落,商宴还有些发懵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楚依安。 天色昏暗,楚依安披散着墨发,只着中衣和商宴相互依偎着坐在台阶上。看着商宴睡眼惺忪的样子,楚依安垂下眼眸,声音仿佛都带着笑意道,“睡醒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林间煮茶 晚意微凉,暮色渲染着他锋利挺拔的轮廓,此时此刻的楚依安,温柔的仿佛是商宴的错觉。 目光落在楚依安素白的衣袍上,上面依稀可见被口水洇湿的痕迹。 商宴一下就清醒了过来,她啊了一声,窘迫的用手抹着自己的脸,趴在皇叔腿上睡觉就算了,怎么还能流口水呢! 商宴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楚依安只是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随后神色从容的替她摘去头发上沾染的竹叶。 “小丫头醒的挺是时候,一整天没吃东西,老头子我都要饿死了,快过来开饭啦!” “哦,来了——” 商宴应了一声,趁机开溜,脸红得像是天边的晚霞,生怕自己的心跳声被楚依安听见了。 四方的小木桌上,高老将从食盒里取出的菜肴摆满了桌子,菜式精致,色香味俱全。 “哟呵,黎丫头还给我备了壶酒,挺好,挺好!” 高老喜滋滋的说着,拿出酒盅对着瓶口就嘬了一口。 “别看我,你师父刚袪了毒,可不能喝酒。” 商宴默默有些无语,扶着楚依安在桌边坐下,四处看了看,却不见轻烟的身影。 “轻烟人呢,怎么不在?” “你说黎丫头啊,她早走了。” 高老夹着菜直往嘴里送,看样子的确是饿坏了。 “走了?” 见商宴有些奇怪,高老喝了口小酒,目光微妙的看了看楚依安,又看了看商宴。 “她来的时候你睡得正香,就没有吵你。” 商宴受窘,只好端起饭碗默默扒了两口饭。 身旁的楚依安倒丝毫没受影响。 “要不是看在黎丫头这几年对我老头子的关照上,我是不想再淌这个浑水了,弄的不好,再把西夏的人招来,我这下半辈子就算没咯。” “多谢高老先生出手相助,若非是遇见高老,只怕我们也是一筹莫展。” 商宴郑重其色,高老摆了摆手,“你这丫头一找上门来我就知道晚了,你和那黎丫头脾性是一模一样,认准了一件事就绝不放手,我老头子就是想跑,恐怕你也得追我到天涯海角去。” 闻言,楚依安侧头看了她一眼,商宴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转移话题道。 “那师父这蛊毒可是清除干净了?” “哪有那么容易,今天的确颇有成效,但是也只清除了一部分而已。” 高老扔了一颗花生米进嘴里,悠哉游哉道。 “所幸他中毒不算太深,毒未入骨那就还有得救,具体结果如何,还得继续疗养几天后才能说得准。” “那这几日还得麻烦高老了。” 商宴立马十分老道的举起茶怀,顺带还用手肘蛄蛹了一下仿若置身事外的楚依安,楚依安看着面色高冷,倒也顺从的跟着端起了茶杯。 商宴眨了眨眼,笑容乖巧明丽道。 “我们以茶代酒,敬高老一杯。” 高老明显也很受用,于是也举起酒盅哈哈大笑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商宴每天一早就背着药篓上山去,用药锄把整座山都翻了个遍。 柴灶里烧着热水,上山下山要跑上好几趟,一直到艳阳高照,商宴累的气喘吁吁,发丝也被汗湿了黏在额角,林风吹过,她却感觉格外的放松自在。 楚依安的身体虽然还很虚弱,不时会咳嗽上几声,但气色一日比—日好,薄唇也有了几分血色。 有时候傍晚,商宴帮高老收纳好晒干的药草,就和楚依安一起并排坐在屋檐下。 身旁的红泥小炉上茶水微沸,倒映着成片的竹青色,晚风卷动着林稍,秫秫的竹叶落下,眼看着就要掉进茶壶里,楚依安食指一夹,就拈过那片竹叶,馥郁的茶香在空气中逐渐弥散开来。 商宴抱着双臂,安静又乖巧的看着楚依安煮茶,暮色下,楚依安的手指洁白素雅。 在林间的日子似乎也不错,商复忍不住想,要是能一直和师父这样生活下去就好了。 一日晌午,高老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来,看起来略有些疲惫。 院子里,商宴正翻晒着竹筛上的药草,阳光打在她透白细腻的皮肤上,整个人都散发着如玉般的光晕,美好又恬静。 看见高老,商宴急忙迎上来。 “高老,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你师父体内的毒已经祛除的八九不离十,今日已经是最后一次祛毒,明日你们就可以启程了。” 高老双手叉腰,左右扭动着腰身。 商宴松了一口气,心下却不知为何浮上一层落寞。 见她那样,高老以为她是不放心,于是赶紧安慰道,“你那师父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这么多天下来,硬是一声没吭,足可见其心性坚忍,根骨非凡呐。” “就算比之当年的北堂恭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年纪尚轻便有如此深厚的功力。有些人,这一生下来就注定是龙血凤髓,不甘居人之下啊。” 高老自顾自的说着,却忽略了商宴眼神微闪,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来,“师父的确出身不凡,志存高远。” 商宴说着,突然退后一步,躬下身子深深的拘了一礼。 “多谢高老。” 高老捋了捋肩上的发辫,费解道,“你们这些人啊,就是心思太重。” 说着,高老摇摇晃晃的走下台阶,“看这天啊,估计又要下雨咯。” 商宴也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高老何以见得?” 高老顽童似的一笑,拍了拍自己内陷的肩膀。 “我这肩膀被琵琶锁锁了二十多年,早已落下一身的顽疾,每逢阴雨天就酸疼痒胀的厉害,像蚂蚁爬咬一样。” “高老医术精湛,竟也无法根治吗?” 高老在木桌旁坐下,“都说医者不自医,这断腿可续,外伤可愈,但其留下的后遗症却无法避免,妙手回春只是表象,而肉体真真切切受到过的伤害却无法被抹灭。” 太医们常说小医医身,大医医心,这高老的一番言论明显已经入化之境,大智若愚,让商宴不由大为感触。 “对了,姓柳那小子似乎也有腿疾。” 第一百九十九章 柳相轻烟 高老揉捏着自己的腿骨,不知为何突然说起了柳相。 “别看他平时走路好像与常人无异,但却瞒不过老头子我的眼睛,我敢断定,他的双腿曾经也受过很严重的外伤。” 经高老一提点,商宴又想起了那天高老与轻烟的对话,于是忍不住询问道。 “不知高老那日所说的心药,究竟是何物?” 高老仰头看天,似有些唏嘘的感叹道,“其实我给她的,不过是一枚毒药而已。” “毒药?” 商宴皱眉。 “对,是一颗见血封喉的毒药。” 五年前,黎蔓年方及笄,出落得是亭亭玉立,灵气动人。这日阿姐明明答应了要带她去看荷花,却临时变卦被父亲捉去了姨母家,说是请了宫里出来的女先生,要学习《女诫》,什么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黎蔓光听着就头都大了。于是闹了好一通脾气,把父亲气得直瞪眼,“你阿姐再过三个月就要出嫁了,这些礼教课程是万万耽误不得的!” 看着黎蔓哭的通红的鼻子,阿姐也只是柔顺怜惜的摇了摇头。 于是黎蔓气呼呼的带了贴身丫头自己去游湖。 时值夏至,大明湖的荷花开得正好,碧波倒映着天光,红裙粉黛,十里荷香。 黎蔓拿着柳条编织的素蜻蜓,很快就将不开心抛却了脑后。 租了艘小船,篙人哼着江南曲子,摇摇晃晃将小船撑入了荷花深处。 这个时节的莲子最为鲜甜,既然阿姐不能来,那她就采点带回去给她尝尝吧。 黎蔓趴在船头,小船沿着曲折的水道缓缓向前,很快黎蔓就采满了一篮子的莲蓬。 她折了几支荷花站起身来,小船驶出荷花丛,进入宽阔的湖心。堤岸两边栽种着成排的杨柳,垂下万千条丝绦在微风中轻摇曼舞,弥漫成一片青色的烟雾。 踏青的欢声笑语中,几名年轻的公子哥正站在湖边的曲廊上谈古论今。 黎蔓不知为何一眼就落在了其中一人身上。他穿着青绿色的衣袍,身形单薄,肩眼间尚有青稚,站在高谈阔论的人群中脸上始终带着才秀却知内敛的笑容。 篙人悠扬的曲子吸引了几人的目光,黎蔓站在船头,穿着湖蓝色的如意裙,怀里抱着几支荷花,哭过发红的眼眶在阳光下像染了层最时兴的胭脂。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摇着折扇的公了即兴开了口,立马有人搭腔道,“诶,你这首诗只应景不应人啊!” 众人笑起来,“那你说当如何?” 男子作思考状,清了清嗓,上前一步道,“不如……玉雪窃玲珑,纷披绿映红,生生无限意,只在苦心中。” 轻浮! 听着几人的吟诗作对,黎蔓气得咬紧了下唇,转头对篙人说,“小师傅,掉头去那边,我们不在这里靠岸。” “好嘞!” 篙人答应着,将长杆深深的插入湖中,调转船头时,黎蔓听见那几人笑着说,“不好不好,把人家姑娘都气跑了,还是让柳相来一句。” 黎蔓如有感应般回头,正好对上柳相安静浅笑的目光,翠绿的柳枝垂在他肩上,衬得整个人越发清雅和煦。 黎蔓依稀听得他说,“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见柳相略带歉疚似的对自己点头一笑,黎蔓莹白的双颊后知后觉的渗出点点绯红来。 她急忙撇过头去,风吹动着她的裙裾,如同小船在湖面划开层层涟漪。 “柳相,真好听的名字。” 她小声说与怀里的荷花听。 回去之后,黎蔓好似变了一个人。她钻进父亲的书房里好一阵翻腾,终于找到了那几句诗的出处,她趴在青枝小木书桌上,盯着手里的书页,不自觉间就走了神。 一直到三个月后,阿姐出阁,整个黎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包括下人腰间都系着红绸,个个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容。 彼时黎蔓的父亲是苏州的知县,平时为官又最为墩和,适逢喜事,自然少不了官场人员的庆贺。 黎蔓从阿姐闺房中走出来,脸上新上的妆都被哭花了。 今日父亲特意叮嘱让她穿喜庆些,但她还是只穿了套蓝色的绣衫罗裙。 为什么女子就非得嫁人呢? 黎蔓心里较着劲,却还是来到了前厅,因为父亲说要带她见客。 越过人声嘈杂的大厅,黎蔓一眼就望见了那抹竹青色。 听着父亲对他的夸赞,柳相脸上依旧挂着谦和有礼的笑容。 原来,他是县丞柳宗权的儿子。 黎蔓躲在丫头身后偷偷看着,明明是在屋内,黎蔓却感觉柳相身上像是沐浴着阳光,暖融融的非常舒服。 于是她不顾父亲招手转身就走,最终在僻静处追上柳相。 “柳相!” 黎蔓微微喘着气跑上前来,小脸红彤彤的,朱唇粉面,格外喜人。 见到是她,柳相眼里似有光亮划过,但仍然保持着应有的礼节, “姑娘……” “我叫黎蔓,” 黎蔓开门见山,“那日在大明湖我们见过,我很喜欢——” 话说到一半,气氛突然沉默,丫头咳了一声,黎蔓反应过来,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 “美人如花隔云端——这是李白写的,我也很喜欢李白的诗。” 见柳相隐含笑意的模样,黎蔓背着手踢了踢地上的鹅卵石,“我书读的没你多,如果可以,以后我能经常找你读习诗书吗?” 柳相拱手,“在下学识浅薄,既得黎姑娘青眼,却之不恭。” 自那以后,黎蔓便经常往私塾跑,二人端端正正的坐在书案旁,柳相会给她念唐诗宋词,也会给她讲历史洪流,文学先贤。素日里摸书就困的黎蔓竟也听得十分认真,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柳相怕她饿着,总是会给她备几碟糕点,还有她最喜欢的桂花酥酪。 两人越发熟络之后,便也相约一起踏青,放风筝,逛灯会,也会赏菊,咏梅,曲水流觞。 纵然已是互生情愫,两人也是发乎情而止乎礼。 第二百章 苏州举子案 一晃两年过去,黎蔓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 父亲为一县之长,又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对小女黎蔓更是疼的不行。 前来黎府提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 黎父不胜烦扰,黎蔓却只说非柳相不嫁,想着柳相也是他看着长大,有逸群之才,当是个好归宿,于是两家就定下了这门亲事。 “故事到这里,本应该是情投意合,美满姻缘的一段佳话。只可惜,启明五年,苏州发生了一起震动朝廷的大案,奉安还派了不少官员下来。” 高老使劲想了许久,“好像叫什么,——苏州举子案。” 听到这里,商宴心头咯噔一下,原来竟和那个案子有关。 高老说的有些累了,喝了口水润润嗓子。 “我本就是这两年才混入章台的,对大商过去发生的事也不甚清楚,只听得黎丫头说,当时这个案子闹得很大,事态严重,许多官员都被牵涉其中。” “欸,丫头,你是土生土长的大商人,对这事应该比我清楚吧?” 高老突然发问,商宴一时没回过神来,面色略有些诧异。 高老只当她听得蒙了,于是摆了摆手道,“也是,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女娃能知道什么。” 商宴并未反驳,只牵动了一下嘴角,掩住了眼底思绪。 苏州举子案,当时是直接被奏上和明殿的,也是她沾手的第一起有关卖官贩爵的案件,所以自然是印象深刻。 自古寒门学子的仕途之路都格外艰难,要经历多年的寒窗苦读,和层层科考选拔后或许才能够谋得一官半职。 她依稀还能记得那个举子的名字——沈丛。 沈丛在苏州参与乡试时已过了而立之年,曾经两次落榜的他日夜苦读,誓要中举为官,光宗耀祖。 他曾无数次扬言,谁说只有武将才能精忠报国,文臣同样可以大展经纶,平治天下。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岂不快哉? 怀着满腔报国热枕,沈丛在考场上挥洒笔墨,大展鸿文。 放榜之日,沈丛在红榜前站了整整一天,榜单上中举九十余人,却独独不见他的名字。 烈日将他炽烤的口干舌燥,直到夜里收榜,沈从方才头昏脑胀的走进一家酒楼。 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在吹嘘卖弄自己的考场文章,一字一句他都无比熟悉,甚至连读错了哪几个字他都清清楚楚。 一瞬间,沈丛毛骨悚然,须发皆立。他发了狂似的扑上去揪住一人质问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考场文章,满座宾客都笑了起来,“什么你的文章,这是祁老爷儿子的文章,今日放榜祁家公子高中亚元,可谓是前途无量啊!” 沈丛如遭重击,他狂笑着喷出一口血沫来。 “就凭那个草包?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他祁连宝是个只会‘鹅鹅鹅’的纨绔!” 没有人在乎他的咆哮,都当他是屡试不中而失心疯了。 祁家老爷下了令,沈丛被好一顿毒打丢出了酒楼,楼内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在庆祝着他被剥夺的人生。 第二天,沈丛就忍着剧痛去找主考官要求复核试卷,范骞却对他加以搪塞,并以犯上不敬为由将他仗责了三十。 沈丛身心俱创,悲愤之下纠集了同县七名屡试不第,含冤落榜的秀才。他们挥洒血泪,联名写了一份状书,堵在苏州知府的门口。 当着众人,沈丛慷慨陈词,控诉考场官员的狼狈为奸。 “寒窗苦读十五载,不及商贾半两金。锦绣公子哪知我寒门子弟昼耕夜诵,悬梁刺股的苦痛折磨!” “历朝以来都是武死战,文死谏。今日,我沈丛,就以死明谏——谏这世道不公,谏这官海沉沦,谏这人心不古!” 说完,沈丛便一头碰死在衙门石狮上,血溅当场。几位秀才被他所带动,悲乎哀哉,也随之而去。 知府门前,一对守正辟邪的石狮,生生被血染成了红色。 此案一出,知府大为震怒,当即就奏上了朝堂,整个苏州也因此动荡起来。 表面看来,这只是考官与商人私通的贪墨案,不过是代价惨痛了一些。却不知那主考官范骞正是陈恪的人,那些年陈家手里一直掌握着选拔官员的权利,买卖官职不过是陈国公用来结党营私,培植党羽的手段之一。 那时商宴登基后才站稳根基,面对这样错综复杂的案情一时也无从下手,最后还是楚依安以雷霆手段平息了这件事。 商宴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或许有人会觉得沈丛自尽这一方式太过激进,沈丛又何尝不知。 但历来各州乡试主考官都是从奉安选调的官员,对考场诸事有绝对的话语权。范骞百般推诿不肯复核试卷,本州的官员也不敢置喙。 等到放榜公示期结束,范骞离开苏州,科考试卷也会被一并带回奉安,届时,沈丛等人的冤屈便再无重见天日之期。 他宁愿一死,来换取他毕生所奉行的正道。 商宴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紧蹙的秀眉微微舒展开,“如此说来,轻烟的父亲曾是苏州知县,想必也是被此事所波及。” “何止啊……” 高老哼着西夏民谣幽幽闭上了眼睛。 “当时整个黎家是被诛了九族。” “怎么可能!此案只有主犯才会——” 商宴戛然而止,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没错,” 高老重新睁开眼,面色难得凝重起来。 “奉安派下来的大臣刚到苏州,第一件事就是复核考卷。这一查就发现沈丛试卷的字迹与他平日所书大相径庭,且拙着无章。除此以外,还有其它几名考生的试卷也被调换过。更换考生试卷一事对主考官来说是轻而易举,但他们当初还是谨慎的让祁连宝重新誊抄了一遍沈丛的文章,从而偷梁换柱。” “那祁连宝也果真是个草包,让他照着自己的考场文章释义,磕磕绊绊连字都识不准。至此,距真相大白就只差找到沈丛的原考卷。” “而最后,那份盖了监考红印的沈丛试卷,就从黎父的府上搜出。” 第二百零一章 黎府获罪 放榜那日,黎蔓万分期待的挤在看榜的人群里,她身量本就娇小,夹在人群里动弹不得,只能被人流挟裹着向前。 可当她亲眼看见柳相的名字被题在榜首时,黎蔓不由激动的浑身颤栗,“啊,中了,中了!是解元!” 黎蔓兴奋的欢呼出声,她蹦蹦跳跳着想往后退,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人。 那人身形单薄得过了头,穿着一身浆洗得褪色的长衫,整个人犹如被抽干了气力,猝不及防间被黎蔓一撞,险些直接摔倒在地上。 “啊,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黎蔓连连致歉,沈丛只是木然的摇了摇头,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红榜,眼神里逐渐弥漫出一丝丝绝望。 见他面色紧绷,失魂落魄的样子,黎蔓猜想到他可能是落榜了,于是又小声宽慰了几句。 与他擦肩而过时,黎蔓心里默默叹息着,真是个可怜人。 满心欢喜的回到黎府,阿姐正在后院里和主事一起盘点着柳府送过来的聘礼。 见到她,阿姐摇了摇头,佯装责怪道,“蔓蔓,你怎么又偷偷跑出去了,如今你和柳相婚期已定,按规矩在成亲之前是不能见面的。” “阿姐——” 黎蔓撒着娇,“柳相高中解元了。” 阿姐无奈的用礼簿敲了下她的头,声色温柔。 “知道啦,方才家丁已经回来报过喜了,父亲也很高兴,想着你终于觅得良人,母亲在天有灵也会很欣慰的。” 黎蔓摸了摸额头,心里荡漾起酸涩的幸福感。 母亲是在生下她时难产去世的,这么多年来父亲也没有再娶,阿姐于她,就是宛如母亲般的存在。 “阿姐,你嫁人之后过的开心吗?” 看着黎蔓蕴含着光亮的眼睛,阿姐心头苦涩,却是强忍着勾勒出一副岁月静好的笑容来。 “傻丫头,阿姐过的很好,你看人的眼光比阿姐准,柳相才貌双全,如今又有功名在身,关键他对你是真心爱重。与柳相成婚后,他会待你很好的。” 阿姐已经嫁人,不能在娘家久待,在忙碌完黎蔓的出嫁事宜后就匆匆走了。 很快,订做的凤冠霞帔也送了过来,黎蔓抚摸着霞帔上精美的重工刺绣,还有三日她就要和柳相成亲了。 小心翼翼的撑起嫁衣,黎蔓在铜镜前比划了一下,镜里火红的嫁衣艳光四射,黎蔓却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宁,而这种感觉在外头突然嘈杂起来时到达了顶峰。 黎蔓扔下嫁衣,刚跨出房门就见成群的官兵闯入后院,强行破开沿途的房门,似乎在搜查什么东西。 丫头和家丁的惊叫声划破寂静,此刻院内挂上的喜绸猩红得骇人。 大厅内父亲面色铁青的坐着,他怎么也没想到柳宗权竟会向奉安大臣诬告他与苏州举子案有关。但碍于黎蔓在场,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直到搜查的官兵将一个红木箱抬到他面前,黎父勃然大怒。 “这是小女的聘礼!你们——” 然而不等他说完,领头的官兵径直打开木箱,从中取出一卷用烫金印泥封口的婚书,甫一抖开,一页笔墨潇洒的考卷便飘落在地。 顷刻间,大厅内众人都呼吸骤停。 而待黎父看清那监考红印下的‘沈丛’二字时,更是有如五雷轰顶。 那一瞬间,黎蔓在父亲脸上看到了莫大的惊怒,恐惧,随后是满脸的懊恼和悲凉。 他转头看向黎蔓,灰白的面上老泪纵横,“丫头啊……快逃吧,去找柳相,求他庇护吧。” 黎蔓茫然失措的看着父亲被官兵带走,黎府上下也被封禁了起来。 黎蔓趁乱从小门逃了出去,那天正好下着暴雨,街市上一个人都没有。 黎蔓摔了几跤,脸上和身上都是泥泞,她狼狈不堪的在大雨中奔跑着前去寻找柳相,迎接她的却是柳府紧闭的大门。 “柳相!柳相!” 黎蔓哭着敲打大门,“柳相,我父亲出事了,柳相!” 然而不论她如何哭喊哀求,柳府始终大门紧闭,里头没有任何反应。 黎蔓浑身湿透,嗓子都哭破音了,她红肿着双眼,撕心裂肺的呼唤着柳相。 “柳相,你出来见见我!” “柳相,你忘了我们已经定亲了吗?” “柳相,还有三天我就要嫁给你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如此狠心……” 黎蔓哭声渐小,双手在门上捶打得鲜血淋漓。 她逶迤在地上,浑身恶寒发颤,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青白的嘴唇也弥漫上一层血色。 “柳相……” 黎蔓在门外蜷缩起身子,衣裙上的泥土都被冲洗得一干二净。 她在暴雨里不知躺了多久,直到发现她逃跑的官兵追到这里,将她强行拖走。 黎蔓已经没有丝毫力气,她看着雨雾里死气沉沉的柳府,突然就像明白了什么,开始痛心疾首的大笑起来。 柳相,柳相——你待我可真好啊。 短短几个时辰,对黎家的判决就宣了下来——黎家贪污受贿,情节恶劣,作为苏州举子案的主犯之一,抄家,诛九族。 一时间,黎府内哭喊声震天,在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中,黎蔓被塞进了囚笼。 诛九族自是谁也逃不过,阿姐的夫家也受到连座。阿姐刚失去了襁褓中的女儿,精神几近崩溃,平日里的端庄贤淑全然不见。 她们被囚在半人高的牢笼中,日晒雨淋的被押送到千里之外的章台。 一路上,押解的官兵对她们随意打骂,极尽羞辱,阿姐为了保护她,疯狂撕咬官兵,却被他们一群畜生折辱至死。 半夜,烧得通红的烙铁压在肩上,黎蔓痛苦的叫喊出声来,耳边官兵们取乐般的哄笑声忽近忽远,他们无不讥讽的说,烙了字,就要世代为娼。 直到这一刻,黎蔓才终于接受了事实,她紧紧咬住下唇,直到血泪模糊。 脑海中走马观花般的闪过平生种种,最后停留在柳相爱意温柔的唤她,蔓蔓。 就在此刻,此前种种情爱全转变成了对柳相刺骨的恨。 “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黎丫头被卖入燕春楼,落户为娼,花名轻烟。” “楼里别的姑娘或许还能被赎身,尚有出头之日,但黎丫头是获罪流放的官妓,这一辈子都只能老死在燕春楼。” 第二百零二章 暴雨休整 高老喝了口茶,抬头正见楚依安衣着整齐的从房间里走出来,清冷的目光径直投向二人的方向。 “得了,老头子我也不留你俩过夜了,如今忘忧蛊已解,你们随时可以启程了。” 高老搁下茶杯,商宴还想问什么,高老摆了下手,放低声音道。 “若还想知道些什么,你便自己去问黎丫头吧。” 此时楚依安已走到身前,高老从怀里掏出一小瓶丹药,仔细叮嘱着,“你体内的蛊毒虽已成功祛除,但这邪物毒性太重,有没有后遗症我也不清楚,这药丸你每三天服用一次,连续服用三个月。在此期间切莫耗费内力,静心温养方能善始善终。” 高老话里警醒的意味太重,楚依安琥珀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位极淡的笑意,他伸手接过药瓶道,“多谢。” 商宴也再次道谢,二人并肩离去,高老嘶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记住,切勿动怒,否则急火攻心,便是大罗神仙再世也救不了你了!” “我们知道啦!” 商宴抬起手臂在空中晃了晃。 高老仰头看着乌沉沉的天空,墨绿的竹稍在大风中肆意摇曳着。 他能救得了人,却治不了人心,楚依安权位太高,杀性太重,只怕是不能善果。 “起风了,鸟雀还巢,老头子我也该挪地方咯。” 回到章台县城,刚踏进客栈大门,哗啦啦的暴雨就倾泻了下来,街上的行人惊慌失措,纷纷找地方避雨。 商宴抖了抖被风吹乱的裙带,和楚依安在靠窗的空桌旁坐下。 “哟,是您二位!” 跑堂机灵的迎上来,手脚麻利的用白布擦了擦桌子,又提起茶壶倒了两杯热茶,“今儿这个雨简直像龙王发了大水,翻江倒海啊,两位贵客可是要住店?” “准备两间上房,还有热水。” 楚依安神情自若的吩咐着,在桌上留下一锭银子。 “好嘞!” 跑堂收下银子麻溜的去了。 不一会功夫,街市上的行人和小贩都散完了,商宴看着窗沿上飞溅的雨水,心里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 楚依安端起茶杯闻了闻,精致的面容氤氲着雾气。 “在想什么?” 听到楚依安询问,商宴双眼恢复了光亮,她低下头盯着面前的茶水,声音柔软。 “师父可还记得三年前的苏州举子案?” “记得。” 楚依安搁下茶杯,“这个案子当时引起了不小轰动,沈丛以死谏公,大商各地的应试考生都纷纷上诉,要求复核考卷。更有居心叵测者妄图浑水摸鱼,攒动那些落第考生发起游行示威,威胁各地官员,要求取消榜上名次,判卷重考。这样的骚动自然也令那些刚榜上题名的举子寝食难安,心生怨怼。” “若以你当下的心境,你该如何去做?” 楚依安抬眼看她,凤眸深亮。 商宴一时有些紧张,想了想,她坚定的开口道。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民间暴乱一直是历朝历代大忌,若是百姓失去了对朝廷的信任,权威一旦动摇,那整个大商的权力构架都会土崩瓦解。” “所以对各地骚乱绝不能听之任之,一味迁就。相反只能施以雷霆手段镇压,必要时候可杀一儆百,力平反乱。” 说到后面,商宴心里也渐渐明白过来。 窗外雨声劈里啪啦继续下着,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整片街市都模糊在混沌的雨雾中。 所以,皇叔派下去的朝臣雷厉风行,不出十日就堵住了悠悠众口,苏州举子案查到最后,陈恪舍弃了范骞这枚卒子,陈家脱开干系,百足不僵,而往下的案犯自是严刑峻法,以示天威。 “只是,这个案子被牵连的官员众多,其间或有冤情。” 心里想着,商宴顺势说出了口。 “你能这样想很好。” 楚依安抿了口茶,神色浅淡。 “但凡有立案者,必有冤屈。纵有通天的权力和至高无上的地位,也不能事事躬亲,集权者总要给下位者留有一点喘息的余地。换句话说,不是黎家,也会是柳家或者其它家族,沈丛一死,苏州注定是要血流成河。” —— “客官,菜上齐了。” 跑堂满脸笑容的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见两人停下了话匣子,于是知趣的后退一步,顺带将被风雨拍打的窗户关上。 “这雨势太大了,湿气寒凉,姑娘怕是经不住。” 商宴从方才的氛围中缓过劲来,笑了笑道,“有劳店家。” 跑堂被她这一笑反而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挠了挠头说,“这都是应该的,做生意嘛,有事两位再叫我。” 看着笑魇如花的商宴,楚依安略微咳了一声。 商宴回过头来,楚依安缓缓道,“这大雨恐怕得下好几个时辰,雨后道路泥泞,不便赶路,可在此休憩两日,也好备些干粮。” 说着,楚依安举起筷箸在她碗里放了只缠丝炸虾,仿佛洞穿了她的所有想法。 “若你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吧。” 不曾想这暴雨接连下了一天一夜,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到了夜里,雨势终于有了要停歇的意思,淅淅沥沥变得温和了下来。 轻烟坐在窗边的案几旁,透过半扇窗户看着雨雾中那一抹孑然的青色,卸下风情的脸上意味不明。 商宴走进房间,正巧看见轻烟葱白似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颈下的紫葫芦玉坠。 “轻烟娘子,” 商宴出声提醒,面上带着浅笑道,“或许应该唤你黎姑娘。” 轻烟紧了紧指间的玉葫芦,却是笑着回正身子道,“你来了,看来高老都告诉你了。” “不过在这里唤我轻烟就好,燕春楼里,没有黎蔓。” 轻烟笑盈盈的说着,顺势作了个请坐的手势。 商宴与她相对而坐,看了一眼楼下,顿时明白了什么,于是开门见山的问道,“不知轻烟娘子之前想托我做的事是什么?” 案几上暖香袅袅,轻烟面上突然浮现出一个极为幽艳的笑容,像是月光下粼粼的波光。 “我想请你为苏州举子案中被诛九族的黎家——平反,申冤。” 第二百零三章 蚍蜉撼树 商宴眉头一皱,尽管在来之前她已有所预料,但当她看着轻烟如月下秋水般幽深的双目里渐渐燃起一簇炽热的火焰,那焰光越燃越亮,直亮到让人无法忽视。 商宴明白,此刻展现在她面前的,才是真正的黎蔓。 “可是,” 商宴略微转开目光,面色平静。 “虽然我曾声称自己是从奉安过来的,但我左不过是一个闺阁女子,既无功名也无权势,面对这样一起盘根错节的大案,纵使有心想帮你,我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 更何况刨根究底,苏州举子案在背后的操纵者是陈家,不提旁的,光是一个陈国公就压得半个朝堂喘不过气来。苏州举子案虽然动静颇大,但底下的这些腌臜事或许连陈贤的耳朵都吹不到。官僚权力层层递增,要想翻案,谈何容易。 “因为我也是在赌,赌你真的来自奉安,赌你身份殊荣。” 轻烟低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炽烈的星芒。 “而你身边的那位大人,就是最好的答案。” 商宴默然,对于轻烟,她的确存在几分试探和疑虑,但她也很笃定轻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毕竟,没有谁会癫狂到认为一个小姑娘会是大商的帝王。 听着窗外的雨声,商宴思绪万千,最终她慢慢开口道,“我理解你,因为我也曾在年少时惨遭奸人迫害,一场大火,导致我家破人亡,自此孤身一人,甚至都不能以真正的身份存活下去。” “我知道那无数个黏稠深重的夜晚有多难熬,也知道孑然独活浑浑噩噩的折磨,面对仇敌却不能手刃,只能任由心底仇恨的烈火日日灼烧,直到心力交瘁也不松懈分毫,直等到一天可以报仇雪恨。” “可是我们往往忘了,心怀仇很所带来的痛苦是远超于仇恨本身的。” 她的声音轻缓,带着不同于这个年纪的成熟和明智,让人不由自主为之侧耳。 “所以,我愿意助你,不仅仅是遵守诺言,也是遵从本心。” 室内烛火在商宴脸上打出柔和的光芒,轻烟仔细凝望了她片刻,却是由衷的笑了。 “看来那位大人真的对你很重要。至少,他能将你从仇恨的深渊里拉出来。而我……却是已经坠得太深了。” 檐角的雨珠‘啪哒’一声打在窗沿上,紧闭的房门也不能阻绝楼里男女的欢笑嬉闹声。 轻烟从雕刻着合欢花的床榻枕头里找出一纸书信,那信纸已经发黄枯槁,想必也是被拿在手里翻阅无数次了。 “这是父亲在牢狱中苦苦央求一位他普经教导过的学生传给我的书信,里面记录了他被柳宗权诬告迫害的始末。柳家将自己的尾巴藏得太深了,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和陈侯爷攀上了关系,毫无底线荼毒科场考生不说,竟还将罪证藏匿在与我订亲的婚书里面。” 轻烟说着,呼吸逐渐加重加深,下意识的攥紧了掌中书信。 “可笑我还满心期待的想要与他成亲,可叹我父亲含冤,阿姐惨死,可怜我黎家上下九十多条无辜的性命!却原来,不过是人家攀高结贵的垫脚石。” 轻烟双目隐隐发红,她竭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将书信交到商宴手里的一瞬,轻烟如释重负。 “如今,他柳家已是扶摇直上,柳宗权做了苏州知州,父子俩同朝为官,风光无限。而每每提及苏州举子案,黎家都会被当做祸国殃民的贪官污佞被口诛笔伐一番。” “父亲在世时廉政亲民,死后却被百姓戳着脊梁骨,这叫我如何不寒,如何不恨。” 商宴接过书信打开,薄薄的两纸陈情书字迹潦草却条理清晰,针针见血。不仅痛斥了柳宗权背信弃义,营私舞弊,还罗列出了许多案件疑点和错漏之处。 看着这一纸血泪交加的书信,商宴紧压着眉头,内心里却是无声的叹了口气。 “可惜这终究只是一纸陈情,以柳宗权如今的官位,若无实证,要想翻案何其困难。” “我明白,” 轻烟肩膀微动,她背过身去,不让商宴看见自己眼底的难堪。 “曾经来我这里过夜的官员都是这么说的。他们外表看着清廉公正,其实骨子里跟那些酒肉嫖客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们大多是途经章台的官员,会先跟你陈清利弊,然后再让你开出自己的筹码,而每服侍他们春风一度后,我都会将父亲的信临摹一份给他们,现下我还能想起他们那满口答应,信誓旦旦的样子。三年,我用尽浑身解数成为燕春楼的头牌娘子,就是为了能接触到那些游历的官员。三年过去,那封信我临摹了十七次,每个字都烂熟于心,却至今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停顿片刻,轻烟突然嗤笑一声,无不嘲讽的继续说着。 “我又何尝不知,要以一己之力对抗官场黑暗无疑是蚍蜉撼树,但我也只剩一个人了,除了这样做,我别无他法。” 她的声音冷幽幽的,像是悬挂于顶的利刃,随时会穿透那具纤薄的躯体。 商宴有些不忍的扭过头去,怜惜和怒意在胸前交织着,只觉得楼内传来的声音越发嘈杂刺耳。 她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这个千疮百孔,对世情官场已经彻底绝望的女子,那种无能为力和愤懑,她已经很久没感受过了。 压下心头情绪,商宴同时也很清楚,苏州举子案毕竟是苏州辖案,柳宗权高居苏州知州之位,普通官员尚不敢去触他的霉头,更别提背后是权势滔天的陈家。官场之间,都是风向互通,许多事情,或许他们知道的远比黎蔓更加清楚。 要为一纸书信,一个官妓,一夜风流而去得罪权党,官场的那些人可都不傻。 人性,永远是不能苛求之物。 “事到如今,其实我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只是最后还想再搏一把。” 轻烟转过身来,清艳的面孔上眼神微微发亮。 “如今我将父亲的亲笔信给你,无论事成与否我都不会怪你,相反,我很感激。若是三个月后没有音信,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去做个了结。” 第二百零四章 何处桂花 商宴目光落在她胸前的紫葫芦玉坠上,很快就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 若是商宴猜得没错,那里面装的就是高老给她的‘心药’,一颗见血封喉的剧毒。 而那药原本是轻烟求来下给柳相的,只是三年过去了,轻烟依旧迟迟没有下手。 想了想,商宴还是出言相劝道,“关于柳相,或许还有别的方法,又或许,他并没有参与此案。” 轻烟只是摇头,强撑的笑容像是即将破碎的浮冰。 “在血海深仇面前,情爱又算得了什么?黎家百年清誉,我只求一个公道。” 商宴心头震动,她站起身来,看着轻烟认真许下承诺。 “回到奉安以后,我会要求彻查苏州举子案,但在此之前,也请你多给我一些时日,我会尽我所能。” 轻烟似有些疲惫的点了点头,她没有道谢,只是低声说,“我相信你。” 打开房门,楼下戏台上伶人正弹唱着牡丹亭,商宴回过头,只见轻烟倚坐在窗边,不知何时竟也跟着轻轻哼唱了起来。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走出燕春楼,楼内依旧语笑喧阗,楼外花团锦簇,灯火阑珊,更显得楼阁小轩窗上的美人剪影愈发孤零。 街上冷雨绵绵,见她出来,一人撑着纸伞逐渐消失在街角处,只余下一抹灰蒙蒙的青色。 商宴抬起手腕,露出伞下皎白如月的容颜,看着柳相离开的身影,她忽然间有一种直觉,若是现在不追上去问个清楚,恐怕今后就再也不会知道真相了。 不出所料的,府衙看门的仆从对她非常客气,提着灯笼一路恭敬的将她引入正厅。 商宴收了伞,在客座坐下,方才引路的仆从又去给她烧水沏茶。 此时已接近亥时,府内并没有多余的仆侍,显得十分安静。 商宴耐心的等了一会儿,趁此间隙,她环顾四周,这后衙地方虽不小,布局却格外简洁,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更别提名贵摆件什么的。唯一值钱点的估计就是她坐的这套用以招待客人的桌椅,但用的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材,甚至还比不得县里的一些大户人家。 不曾想,那个风度翩翩,传闻中经常流连烟花之地,对花魁娘子一掷千金的县老爷,私下的府邸竟是如此捉襟见肘。 但转念一想,章台本就是偏远地方,若是不贪民利己的话,仅凭自己那点俸禄,也只够花在轻烟身上那些了。 不多时,柳相便从后堂走了出来,许是之前在雨里站了几个时辰打湿了衣裳,他换了身干爽的青色衣服,看起来颇有清刚雅正之风。 见到商宴,柳相脸上挂着谦和有礼的笑容。 “姑娘久等了,夜雨寒凉,喝盏热茶去去寒吧。” 仆从将沏好的热茶端上来,商宴撇开浮沫,浅浅呷了一口,笑着说道。 “今日上门拜访,柳大人真是见素抱朴,克己奉公啊。” 柳相微微流露出一丝苦笑,“姑娘何必说这些客套话。” 商宴放下茶杯,却见柳相将手掌搭在膝盖上,看似随意的动作,商宴不禁想起了高老的话来,于是问道。 “柳大人可是有腿疾?” 柳相动作一顿,清朗的眼眸里划过一丝惊讶,随即坦率答道,“早些年受过些外伤,一到阴雨天就疼痛不已,姑娘是如何得知?” 商宴并未回答,只是取出信件放在桌案上,柳相接过书信展开,快速浏览了一遍后,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她竟将这信给了你。” 商宴心下了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于是,她故意又将话题引到柳相腰间佩戴着的荷包上。 “蟾宫折桂寓意极好,只是柳大人已中举多年,却还佩戴着这个荷包,想必那刺绣之人对你而言一定很重要吧。” 柳相眉头动了一下,商宴继续不紧不慢的道,“章台地处偏远,且地势恶劣,哪里会有新鲜的桂花。柳大人,燕春楼街市上那家糖水铺子,也是你花重金请来的吧。” “不惜千里只为了让轻烟能尝到苏州的桂花酥酪,你将自己的爱意藏得这样深,那三年前又为何要弃她于不顾,让黎家枉受冤屈。” 商宴的话语里带着丝透彻的凉意,柳相搭在膝盖上的双拳紧了紧,他面色凝滞,默了半晌后,最终柳相合上双目,怅然叹息道。 “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三年前,柳相高中解元,又与黎蔓订下婚期,正可谓是春风得意。 但适逢苏州举子案,朝堂震怒,奉安派下督案大臣,一时间苏州官员人人自危。 继祁连宝获罪后,群情激愤的考生们要求复核考卷,由于身份特殊,位于榜首的柳相自是成为了众矢之的。为了以示公正,督案大臣复核了柳相的考卷,其卷面整洁,全篇文章无一处错字和涂抹,行文如流水,遒劲有力,文采裴然,令几位大臣也赞叹不已。 虽然柳家自证了清白,但柳宗权却以在案避嫌为由让柳相在宗祠修身养性。 可临近婚期的柳相哪能静得下心来,再加上柳宗权总是形色匆匆,家里不时有官员往来商议,柳相敏锐的察觉到父亲似乎和苏州举子案有所关联。 这天夜里,他怒气冲冲的闯进柳宗权的房间,将一卷字迹恢弘的婚书扔在书案上,大声质问着。 “父亲,为什么我亲手写给蔓蔓的婚书会在下人手里?聘礼和礼书都是我逐一经手的,如今婚书却在这里,那送进黎府的究竟是什么?” 柳宗权看都没看婚书一眼,只是拍着桌子站起身,怫怒道,“你就是这么和自己父亲说话的?” 柳相死死盯着自己从小敬重有加的父亲,一字一句重复问着。 “送进黎府的究竟是什么?” “哼,” 柳宗权毫不在意的坐回太师椅上,整张脸陷入黑暗之中,只剩两只豺狼般的眼睛散发着幽幽冷光。 第二百零五章 身不由己 “送的什么,当然是黎东来贪赃枉法,私换考卷的罪证。” 柳相如遭迎头棒喝,险些站立不稳,只得将双臂撑在书案上。 “父亲您竟真的参与了苏州举子案,此等结党营私,危害社稷的行径,可是要抄家诛九族的大罪!” “你怕什么?”,柳宗权嗤之以鼻,“犯下罪行的是黎家,既然你知道其中利害关系,就更不能为儿女私情所拖累。” 柳相只觉太阳穴在突突跳着,此刻案上那卷红底黑字的婚书在烛火下格外刺眼,一想到黎蔓还满心欢喜的等着他前去迎亲,柳相不禁面露痛苦之色。 “父亲,您太令我失望了。” 说完,他抓过案上的婚书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 柳宗权喝住他,语气森冷。 “你要去哪里?” 柳相停住脚步,他没有回头,也能感受到柳宗权威慑的双目在紧紧攥着他,压得他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从小到大,父亲对他一直都是严厉的,几乎没有多少父子温情,但他从不曾怨恨,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出于父亲对儿子的深厚冀望,所以他也格外努力,想要成为父亲那样严于律己的人,可是如今,他的信仰却轰然倒塌了。 “当然是去黎家把尚未酿成的惨案修正。蔓蔓何其无辜,儿子对她是真心爱重,绝不会做出此等背信弃义,李代桃僵之事!父亲,您的过错,不应该让黎家来承担。” 柳相掷地有声的说着,纵然内心已残坦断壁,但他的身体依旧挺得笔直。 “荒唐!我看你是为那个女人昏了头了!” 柳宗权怒斥着疾步走上前来,“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前途一片大好,你父亲大半辈子都在县丞这个位置上蝇营狗苟,举步难行,而你初试就高中解元,未来一路走下去,你的仕途不可限量,甚至可以入朝为官,柳家这么多年就等着你光宗耀祖,柳家的门第也会因你而起!你知不知道,你肩上究竟担着多重的责任?” “哪怕你不想着自己的前途,那你也想想柳家上上下下多少人的性命全都指望着你,朝堂震怒,苏州必将血流成河啊!” 柳宗权声音不大,却几乎是咬牙切齿。 父子二人的身影在昏暗的烛火下明明灭灭,沉寂片刻后,柳相的声音像是沉入了水底。 “父亲,做错了就是错了。您行差踏错所造成的后果也只能由柳家来独自承担。您从小教导我克己慎独,守心明性,怎么如今自己反倒糊涂了?” 柳宗权没想到一向恭顺谦逊的儿子竟会如此执拗,不惜处处顶撞自己,当即气就不打一处来。 “糊涂?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苦心经营,蛰伏多年,如今正是功成之时,你却色令智昏,当初我就不同意你上黎家提亲,她一介小小的知县之女,日后也只配做你一个妾室!你怎么就执迷不悟呢?” “够了!” 柳相红着眼睛打断他,握紧婚书的拳头在袖下发抖,“儿子从来不认为蔓蔓和柳家是可以互相权衡取舍之物。法理之下,我只守公心。若是现在脱冠戴罪,指出其余涉案的党羽,或许柳家还能有一线生机。” 啪—— 响亮的掌掴声带着十足的怒意,柳宗权收回发热的手掌,恨铁不成钢的死盯着沉默不言的柳相。 “好,好!好一个守心明性,大义灭亲,既然你一意孤行,那你今天就哪也别想去!” 话毕,几个家丁便涌了进来,那几个家丁身强体壮,柳相来不及挣扎便已被强行按着跪倒在地上,尽管如此,他仍在激烈分辨着,“父亲,您不能这样做!” 柳宗权胸口被柳相气得上下起伏不定,“把这个逆子给我关进宗祠,不许送吃的喝的,让他在里面好好反省!” 听到这里,商宴也不由叹息了一声,她拾眸看向状似平静的柳相,其眼底的痛苦和愧责清晰可见。 一边是情投意合正待嫁的黎蔓,一边是强势的父亲和整个柳家,换做是谁都很难抉择,虽然柳相并未对此动摇,但许多事情,原本就是身不由己的。 这天午时一过,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被关进祠堂整夜未眠的柳相精神却格外亢奋,油然而生的惶惶不安中,他隐隐听见似乎是黎蔓在呼喊着他。 “蔓蔓……是蔓蔓在叫我。” 确定了自己不是幻听后,柳相不顾一切的冲出祠堂,外头正下着暴雨,黎蔓声嘶力竭的哭喊声越发清晰。 “蔓蔓!” 柳相心急如焚,然而刚冲出祠堂,就被家丁们拦住。 “滚开!” 柳相大怒,几个家丁对视一眼,老爷下了死命令,今天不论如何也不能让柳相出去。 面对视若无睹的柳相,几人只好道声——“公子,得罪了。”,就纷纷扑了上去。 令人意外的是,平日里并未习武的柳相,如今发起狂来竟是五个家丁都拦不住。 在丫鬟们的惊叫声中,柳相被几人死死按倒在院中的积水里,大雨劈头盖脸的淋下,柳相早已是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他在泥水里不断的挣扎嘶吼着,几个家丁眼看着又要撑不住。 闻讯赶来的柳宗权见此场景,不由气得浑身颤抖。 “畜牲,畜牲!” 他不顾夫人的阻拦,夺过一旁家丁手中的戒棍冲进雨里。 “放开我!” 门外黎蔓的哭打捶门声渐息,柳相被压在雨水里,披头散发,双眼通红。 这哪还是他的儿子啊,分明就是一头发狂的野兽! 柳宗权看着,只觉心底发寒,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在暴雨里模糊不清。 “畜牲,与其让你白白断送柳家上下几十余人的性命,倒不如我今日就打断你的腿!” 心下发狠,柳宗权扬起戒棍,狠狠的敲打在柳相腿骨上。 柳相惨叫出声,很快就被雷雨声所覆盖。 几个家丁都松了手,柳相没有看任何人一眼,只是拖着一条残腿继续往前艰难爬行着。 “我的老天爷啊!” 柳夫人受不了这刺激,当场晕了过去。 第二百零六章 情义两难全 柳宗权见柳相痴狂入魔的样子,不由仰头落下两行热泪,哀叹着,“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啊!” 说完,柳宗权又举起戒棍,—咬牙打在柳相另一条腿上,衣袍上渗出的血迹很快把雨水都染红了。 这一次柳相没有出声,他咬紧牙关,生怕黎蔓听见了会害怕。 檐下众人都扭过头去不忍再看,柳相双手在地上都磨破了皮,他终于爬不动了。 “把这个畜牲抬下去!” 柳宗权发了令,几个家丁赶紧上前架起柳相的身体。 柳相任人拖着,仿佛感知不到疼痛一般,他眺望着远处柳府大门的方向,突然开始悲恸的大笑出声。 “人心悬反覆,天道暂虚盈。”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 没有人知道柳相心底有多苍凉,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挣脱不了身上的重重枷锁。 很快,柳府又重归于宁静,雨里一路只留下两行蜿蜒的血迹。 “原来你的腿伤是这样来的,” 夜里雨雾凉得浸人,商宴微蹙了蹙眉,“既如此,你为何不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闻言柳相却只是沉重的摇了摇头,苦笑着说。 “告诉她真相又有什么用,黎家遭此无妄之灾,一夕之间,家破人亡。这么多条性命和血仇横隔在两人之间,你认为我们还能回得到过去吗?” 商宴心头一跳,不知为何眼前又闪过八年前宫变时混乱的场景——鸩毒,烈火,对峙,一些扑朔迷离的头绪让她的神思有些杂乱,商宴不由低下头去,垂眸不语。 静默的大厅里响起柳相低沉的叹息。 “况且,始终是我有负于她。” 柳相的腿伤很严重,大夫都说,很有可能会落下终身残疾。 尽管柳宗权请来了苏州最有名的大夫,柳相依旧不吃不喝,也不让大夫治疗。他形如枯木的躺在床上,浑身血污,只一心求死。 最后是柳夫人伤心欲绝的告诉他,黎蔓没有死,而是被遣送到了章台为妓。 听到这消息,柳相空洞的双目乍然进射出些许光亮,柳宗权赶紧挥手示意大夫上前。清洗伤口时,柳相的身体抖如糠筛,大夫让他忍一忍,没有人知道,他只是在庆幸之余又为黎蔓即将面对的处境而感到无比痛心。 柳相的腿骨几乎是被打断了,至少要将养个—年半载,可六个月后就是奉安会试,为此,柳宗权整日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他毫不怀疑,以柳相的文采卓见,定能在会试中大放异彩,青云直上。而这也是柳家旭日东升的绝佳时机,一旦错过,便只能再等三年。 可看柳相如今的状态,是铁了心的要与柳家划清关系,他将自己整日关在院子里,不与任何人言语,他派人送进去的书籍文卷也原封不动。 而比之令柳家止步于此更令柳宗权心惊的是,柳相似乎并没有放弃对苏州举子案的请罪肃清——而这无疑是将整个柳家置于屠刀之下。 为此,柳宗权常在深夜从梦里惊醒,大汗淋漓时他方才明白过来,光是打断柳相的腿骨并没有用,他必须要彻底摧毁柳相的脊梁,这才能保得住柳家。 “所以,最后你父亲用了什么方法,才让你甘心隐瞒真相。” “你杀过人吗?” 商宴一怔,似是没想到柳相会突然这样问,她凝眸看向自己洁白的掌心。 “平心而论,我并未亲手杀过人,但因我而死的人却不在少数,有时候,我也会迷茫,究竟我的双手是不是早已沾满血腥。” “又或许,我只是在自欺欺人。” 柳相点了点头,“那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感受。” 他收回目光,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而来。 “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若我执意翻案,黎家的惨案会在柳家再度重现,这无异于亲手戮杀自己的族人。很多时候,人往往会因各种感情所束缚,从而违背了自己的本心。” 半年后,柳相终于可以下地走动了,他日复一日的咬牙锻炼,就是为了使双腿尽快恢复,因为黎蔓还在等着他,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这日,柳相打开房门,初冬的阳光终于得以进入这方小小的院子。 朝阳照在他苍白憔悴的脸颊上,青绿锦袍下的身躯依旧挺拔,却如大病初愈般瘦削的可怕。 柳夫人见自己的儿子这般模样,眼泪当即就掉了下来。 “我的相儿啊,你怎么把自己磋磨成了这个样子!” 柳相暗沉无光的眼神动了动,面上却是平静得可怕。 门外夹道站满了男女老少,一副副表情各异的面孔,全是他平常所熟悉的亲人。 此时所有人都沉默着,只能听见柳夫人伤心的啜泣声。 在众人或惶恐或凝肃的神色中,柳相拖动跛腿走出了房门。 柳宗权低沉威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柳相,这件事情或许是为父做错了。但你要知道,人生在世,除了感情与信仰之外,还有着更为重要的责任。若你能眼睁睁看着柳家的血脉至亲都惨死在铡刀下,那你就去吧。” “为父扛着柳家走了数十年,如今已然是扛不动了,今日不论你作何选择,我们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话毕,院里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目光都齐刷刷的落在柳相身上。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柳相跛着腿艰难的向前移动着,可每走一步,那些如影随形的目光就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恍惚中不知走了多久,就在柳相即将踏出院落时,一只莲藕般的小手突然从后面拉住了他的衣角。 “小叔。” 柳相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那奶里奶气的声音继续说着,“小叔,你的病好了吗?阿娘说等你的病好了就可以带我去买糖葫芦吃了。阿娘平日里都不许我买糖吃,说吃多了对牙不好。” 见柳相垂着头没有说话,年仅四岁的柳茵又噔噔噔跑到柳相身前,脚腕上的银铃铛随之发出悦耳的声响。 她仰起粉嘟嘟的脸颊,却在看清柳相的脸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小叔,你哭了?” 第二百零七章 门第太深 柳相似是被抽干了力气,甚至连一丝安慰的假笑都挤不出来,看着天真无辜的小侄女,他神色惨淡的缓缓蹲下身体。 背后传来姊妹捂嘴哭泣的声音。 “不哭不哭,” 柳茵伸出稚嫩的手掌贴上他湿润的眼睛,嘴里呼呼吹着气,像个小大人一样哄着他。 “小叔也爱哭鼻子,可不乖哦,一会儿我让阿娘给你买糖吃,是小叔最喜欢的桂花糖哦。” 听到这里,柳相紧绷的理智就像一根琴弦般乍然断裂。 只见他表情抽动了一下,失去支撑颓然跪倒在懵懂无知的柳茵面前,随后颤抖着躬起身子,双手掩面痛哭。 柳相终于还是妥协了。 他没有再上书请罪,而在此期间,柳宗权也受到了陈家的提拔,一跃成为了苏州知州。 原本以柳相的功名也可以在苏州留任知县一职,然而柳相却自请去到偏远的章台县任职,并立愿终身不再回苏州。 再次见到黎蔓已时隔近一年光景。 养好腿伤后,不顾家人的阻拦,柳相就马不停蹄的赶往章台县赴任。 相比苏州的气候时宜,湖光山色,章台无疑是穷山恶水的存在。且因毗邻边境,时局动荡,条件困苦,但柳相顾不得这些,刚到章台他就着手开始调查黎蔓的去处。 但章台最为盛行的就是花阶柳市,红粉青楼多如牛毛,因犯下罪行而被遣往章台为妓的名门千金尚不在少数,大小官僚家的女眷更是数不胜数,因此章台也被百姓们戏称为官窑。 官妓名录逐一比对筛查也花了近一个月时间,这才找到黎蔓的落身处。 那天正是大商的小年夜,即使地域偏远,临近年关的章台依旧年味十足。家家户户贴上了年画和对联,火红的灯笼映照着薄薄的积雪,街上来往的行人脸上都洋溢着祥和喜乐的笑容。 与此同时,燕春楼内繁华更胜以往,里头宾客盈门,歌舞升平中暖香袭人。 柳相一踏进燕春楼,顿感周身的寒气都被驱散了。 彩幔搭就的戏台上,轻烟穿着一身若隐若现的纱裙,正踮起脚尖在胡琴曲中旋转着舞步,那曼妙的舞姿和飞扬的秀发无一不在取悦着台下的宾客。 众人喝彩声中,柳相只一眼看过去便愣住了——那熟悉的眉,熟悉的眼,此刻脸上却挂着他从未见过的极尽风情的笑容。 他不由浑身僵直的矗立在原地,看着戏台上的轻烟风情万种,曲意逢迎,竟是恍若梦境一般,连身旁有人和自己说话都没听见。 直到轻烟在转身时与他目光相接。 醉生梦死的人群中,柳相穿着一身得体的青衫,依旧是那样的清俊儒雅,只是那眼底的悲楚和哀怜却深深的刺痛了她的眼。 他竟然来了?! 轻烟心神激荡间漏掉了两个舞步,只能随机应变加了个下腰的动作。 一曲舞毕,轻烟微微喘着气,粉光若腻的面上妩媚动人。 老鸨摇着团扇上来开价,听着周遭争相报价的声音,柳相避开缠上来的姑娘们,看似镇静的报出了一个惊呆众人的价钱。 老鸨乐得笑开了花,当即应了下来,只有轻烟嘴角蜿蜒上一丝嘲讽的弧度。 一夜之间,新上任的县老爷一掷千金只为与燕春楼花魁娘子共度春宵的风流逸事就传遍了章台县。 关上房门后,轻烟背对着柳相,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房间里静的落针可闻。 楼下的欢歌笑语透过门缝钻进来,柳相嘶哑着嗓音终于唤出了口。 “蔓蔓。” 轻烟睫毛抖了抖,却是转过身来嫣然巧笑。 “大人可是喝醉酒了,您出价要的是轻烟,怎么还叫错名儿了呢?” 看着她故作风尘的样子,柳相心头酸涩,只觉喉咙里像是卡着石头,紧窒得说不出话来。 轻烟却是娇笑着步步逼近,柔嫩的玉手搭上他的肩膀,绣着海棠的胸脯若有似无的贴在他身上,她抬起如水的眼眸,吐息如兰。 “大人,你身上可真暖和,抱抱我可好?” 柳相没有动作,轻烟又往他怀里贴近了几分,“大人,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花了那么多银两,今晚轻烟必不会叫你失望,定然让你飘飘欲仙,魂销玉醉……” 轻烟一边说着露骨的话语,一边将手探向柳相的腰间。 “够了!” 柳相低声制止,抓住轻烟不安分的双手,将她推离开自己的身前,“蔓蔓……” 轻烟笑着抬起头,原本含情脉脉的双眼透着冰冻三尺的冷意。 “怎么,大人就会这一句吗?我记得大人以前可是才高八斗,诗文风流啊。” 柳相没说话,握住她手腕的手却在隐隐颤抖。 “柳相,你既已投井下石,前途无量,又来这里假惺惺的作什么,来看我如今有多么下贱不堪吗?” “不,” 柳相解释着,“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 “离开?” 轻烟扬唇讥讽,“大人怎么糊涂了,轻烟是罪臣之女,是圣旨赐贬的官妓,不可赎身,不可私逃,这一辈子都脱不了贱籍,只能老死在这燕春楼里,永不见天日……” 不等轻烟说完,柳相突然开口打断她—— “我娶你。” 柳相没有丝毫犹豫,他坚定的说着,“我娶你,是三书六聘,明媒正娶。除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哪怕脱了这身官服。” 轻烟怔住,她看着眼前神色诚恳的柳相,一时竟有些动摇。 “蔓蔓,你不是一直想去北边看雪吗?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你,只要你愿意,我会用我的命来保护你,再不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柳相无比珍重的说着,轻烟垂下头来像是在认真思考,片刻后却是忍不住嗤笑出声。 “柳相,你柳家门第太深,我轻烟太薄入不了你柳家的大门。” 她的笑容太过凄切,眼底的悲凉掺杂着悔恨之意渐渐浮漫出来。 “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还是这样一位玩弄人心的高手。难道你敢发誓那一日你不在府中,对黎家发生的事概不知情吗?” 第二百零八章 公道人心 面对轻烟的质问,想要解释的话却如鲠在喉,日夜的相思煎熬也抵不过这一刻的剜心之痛。 柳相隐隐能感觉到,彼时的轻烟已满心仇恨,而正是依靠着那点不公的怨愤,轻烟才努力存活了下来,他难以想象,一旦失去了仇恨的支撑,轻烟会陷入怎样痛不欲生的折磨中。 最终,柳相沙哑着嗓音回答。 “那一日……我的确在府中,也知晓黎家发生的所有事。” 楼外街市上绽放着热烈的铁花,轻烟缓缓后退几步,她看着面色凄惶的柳相,默然转过身去,抬手褪下了肩上的薄纱。 爆竹声恍若在柳相头顶炸开,轻烟清瘦的肩头上,赫然凝结着一道泛红狰狞的烙痕,依稀能辨认出一个‘娼’字。 而生铁烙字一刑极不人道,早已被启明皇帝下旨废除。 “他们怎么敢!” 全身的血液都冲向头顶,柳相瞬间呼吸停滞,双眼通红的握紧了拳头。 寒风从窗户趁虚而入,轻烟似乎感觉不到冷的仰起头,幽幽叹息着。 “你听见了吗?又是一年岁末,往年这个时候,我还缠着阿姐带我去看烟花,不管多晚,父亲总会在家等着我们,哦,对,去年你也吃了父亲煮的元宵对吧?” “可是现在,我却连爆竹声都不敢听,一听就会想起黎家惨遭屠杀时的场景,那浓重刺鼻的血腥气至今还让我作呕。在你春风得意的时候,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自此孤零一人,就连清白和尊严也被狠狠践踏在地上,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你说这样残破不堪的我,为什么还要苟活在世上?” 一连串诘问下来,柳相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知道现下不论说什么都显得无比单薄,无论做什么都抹不去她一身的伤痛。 不知何时,轻烟松掉胸前的束带,最后一件衣服也垂落在地。 她无比淡漠的转过身来,身上大片的美好风光一览无余。 柳相双目赤红,呼吸逐渐加重,但两人都知道,那并不是欲念。 他一向是端方有礼的,轻烟在折辱他,也在折辱自己。 没有片刻犹豫,柳相趔趄着上前,脱下外袍披在她肩上,将冰凉的她紧紧揽入怀中。 轻烟没有反抗,柳相抬手轻抚着她的长发,眼泪悄无声息的没入发中。 “蔓蔓,如果杀了我,是不是就能让你不那么痛苦。” 轻烟贪恋着这最后的温存,说出口的话语却冷硬如冰。 “柳相,黎家上下九十多条性命,岂是你一条命可以偿还得了的?” “若你真心想赎罪,就拿整个柳家来陪葬——” 感受到柳相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轻烟冷漠的推开他,面上似笑非笑道。 “若你做不到,以后也不必再来找我了,你回去继续过你达官显贵的日子,你我早已是云泥之别,两家的宿怨亦不死不休。” 看着轻烟被怨恨所扭曲的面孔,柳相恍惚中又想起了夏至大明湖的船头上,黎蔓怀抱荷花俏脸微红的样子。 那么美好的姑娘,任谁会不动心呢? 此时此刻,柳相不得不承认,哪怕他们近在咫尺,却依旧隔着跨不过的千山万水,家仇苦恨。 他们,早已是回不去了。 而他的罪孽,也永远无法偿还。 那一夜,他们同塌而眠,却谁都没有碰谁,柳相几乎是和衣而卧,整夜未曾闭眼。 早上起来,不知是谁泪湿了枕头。 自那以后,柳相再未在轻烟房中留宿,却日日都要去看她,尽管轻烟总是对他冷言冷语,淡漠至极,柳相依然费劲心思搜罗许多珍奇物件来讨她欢心,甚至不惜千里请来专供她一人品尝的桂花酥酪。 柳相明目张胆的偏爱自也令轻烟身价大涨,成为章台独一位的花魁娘子,连老鸨都要敬她三分。 这两年来,轻烟几乎已经脱离了台前,在楼内可以随意进出不说,甚至可以闭门谢客,无须再取悦任何人。 “所以,事到如今你也不曾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你并没有背弃她。” 商宴的话语带着雨水般的潮意,柳相闻言摇了摇头。 “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只是想自私的多留在她身边陪陪她。希望她能平安,喜乐,那就足够了。” 故事接近尾声,商宴盯着面前的茶水沉默了许久,她忽然抬起眼睛,眼瞳乌黑而透亮。 “恕我直言,柳大人,这几年来轻烟过得并不快乐。为了替黎家翻案,她不惜委身于那些虚与委蛇的游历官员,那封黎大人的陈情信,她临摹了十七次。” “而每一次的杳无音讯,无疑是在她的伤疤上再捅一刀。” “苏州大明湖里的荷花极美,出淤泥而不染,但越是清高的荷花越忍受不了淤泥的污浊。她每日被困在燕春楼里,背负着屈辱和冤屈,曲意逢迎。” “勾结党权的是柳宗权,诚然柳家无辜,但黎家又有何罪?” 商宴并不疾言厉色,说出来的话语却振聋发聩,柳相一时竟被眼前小姑娘的气势所倾轧。 “人这一生,纵然有诸多羁绊,但总有一些公理和信念需要追崇,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沈丛如是,黎蔓也如是。” 商宴如是说着,不由扭头看向主座里陷入挣扎的柳相,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也不自觉的握紧成拳。 “柳大人,就像轻烟说的,燕春楼里没有黎蔓,你自以为是的深情并安抚不了她的痛苦。黎蔓从始至终想要的,只是一个公道,而这个公道,你却迟迟给不了她。” 雨声窸窸窣窣,深夜的寒意透过衣衫一寸寸沁入皮肤肌理。 商宴并无意久留,于是,她站起身来。 “深夜叨扰,多谢柳大人款待,告辞。” 柳相没有立时回话,清俊的眉眼隐入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说完,商宴礼貌一笑,便要转身离开,仆从赶紧打着伞过来,恭敬的为她送行。 行至院子中央,背后突然传来柳相豁然开朗的声音。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姑娘说的没错,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终究是我太过懦弱了。” 第二百零九章 仁慈与君威 他的话里虽带着笑音,却难掩其中苦涩。 “苏州举子案的真相也是时候重见天日了。” “这个公道,不仅仅是给蔓蔓,也是给举子案中惨遭荼毒的所有考生。柳相明了。” 商宴没说话,只是继续朝前走着,临出门时,商宴还是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空旷的大堂里,柳相拿着那纸书信,身影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单零。 出了柳府,商宴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临近子夜时分,街上已经没有任何行人的踪影,黑沉沉的街巷在雨夜里格外瘆人。 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再不回去皇叔又该担心了吧。 商宴快速整理了一下情绪,刚迈出步子,头顶却适时遮过来一把纸伞。 商宴谨慎的回头看去,顿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师父,你怎么也来了?” 商宴又惊又喜,一双眼睛里都泛着光。 楚依安则显得要从容许多,他撑着伞,看着商宴淡淡勾起唇角道。 “我来接你。” 楚依安虽是这样说,浑身却带着雨夜的潮气,想必也是在外面等了许久。心里明白,商宴却没有追问,只是心里泛起一股暖意。 雨下的淅淅沥沥,二人并排走在寂静的街巷里,门户前挂着的灯笼光芒微弱,雨滴打在纸伞上,巷子里只能听见二人行走的汲水声。 或许是这氛围太过安静,商宴忍不住开口道。 “师父,你说为什么世人总是会被各种枷锁所束缚呢?哪怕是在太平时期,他们也过得那样辛苦,甚至相爱的人也不能在一起。” 闻言,楚依安转过头来,商宴低头看着水花迭起的脚下,并没有察觉,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着。 “似乎,只要沾染上了怨愤和仇恨,人就会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 说着,商宴抬起头来,却见楚依安正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俊美的侧脸清冷至极。 “人本就如此。” “只要心里有了欲念,就注定会痛苦。权势,情爱,仇怨,都不过是求而不得,作为过客,我们无法干涉他们的抉择。” “哀他人之不幸切莫恸己之伤悲,这是恒理。” 见商宴情绪低落没有说话,楚依安又缓缓道,“不过,西征的这些日子,你似乎也成长了许多,这是好事。” 突如其来的肯定让商宴浑身起了个激灵,她急忙支起耳朵,眼睛亮闪闪的追问道。 “皇叔真的是这样认为吗?” 然而话一出口商宴就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当即蔫了下去。 见她垂头丧气的样子,楚依安眼尾勾勒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是。” 楚依安目视前方,嗓音在雨水的沁润下格外温柔。 “面对许多事情,阿宴比我期望中的还要聪慧,果敢,有担当和魄力。虽然有时候难免会感情用事,但结果也不算太糟。仁慈与君威并行,这是我教不了你的。” 听着楚依安的话,商宴耳尖微微发红。 雨声覆盖了整条街巷,但她身上却滴雨未沾。 “风雨似乎变大了,看来我们得走快一点了。” 楚依安出声提醒,商宴顺从的点点头,右手却悄然抓住了楚依安的衣袖。 雨夜里,只剩师徒二人撑着伞越走越远。 暴雨又接连下了好几天,二人也不得不在客栈多停留些时日。 在此期间,楚依安身体明显恢复了不少,心情好时也会与跑堂交谈上几句。 这日,天刚放晴,商宴便跟着楚依安去集市上采买物资。 由于章台县周围的路并不好走,刚下完雨,山路湿滑,于是并没有挑选马匹,只准备了一些干粮和水。 以两人的脚程,约摸走上个三两日就能赶到官道驿站,到时候换上马匹,路程就快上许多了,不出半个月就能抵达奉安。 临行之前,商宴原本想与轻烟道个别,但又怕触情伤感,最后还是决定不告而别。 她将那封书信留给柳相,也是为了再给他们一次选择的机会。 苏州举子案需要真相,而真情也不该被辜负。 若是柳相能大义灭亲,她或可保他一条性命。 毕竟,黎家满门的血债冤屈,总需要有人去填补。 离开章台县,进入官道以后,一路就通畅了许多,接连下了几场大雨,天气也不似之前酷热,所以赶起路来也不那么辛苦。 期间正好遇上一队官兵骑驰而过,身上还背着公文,似乎去往的正是章台方向。 商宴察觉到了一些古怪,但也没功夫多想。 几天后,两人赶到了下一个州县,毗邻的就是苏州,但因为苏州多水路,商宴等也不想多浪费时间。 毕竟离他们坠崖失踪已经过去月余,龙撵班师回朝也近小半个月,就目前来看,奉安那边还算风平浪静,就是不知道苏白是怎样稳住朝堂上那些老骨头的。 商宴一边喝着茶一边寻思着,午后的小县城似乎也有些倦意,茶馆里只三三两两坐了几个人,说书的先生也正打着瞌睡。 为了不引人注意,师徒二人都一切从简,尤其是楚依安,穿着身皂白的素服,墨发也用木簪挽了起来。可哪怕他只是坐在那里闭日养神,浑身也像散发着令人瞩目的辉光。 好看却又危险,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百无聊赖中,商宴盯着他长长的睫毛,一时有些失神。 正数到第十二根睫毛时,楚依安突然睁开了眼,商宴躲闪不及被他琥珀色的眸子紧紧攥住,只能尴尬的咽了咽口水。 “若是觉得枯燥,可以去外面街市上逛逛。” 楚依安说着,若无其事的抿了一口茶水。 “正好可以再备些干粮。” “啊?可是这包里的干粮还够我们赶两天路呢。” 商宴有些疑感。 楚依安又看了她一眼,慢悠悠的道。 “这些你不爱吃。” 想到她赶路时肚子常被饿的咕咕叫,商宴顿时窘得无话可说。 明明日夜兼程赶路也很费体力的好不好。 商宴暗自咕哝着。 这个时辰街上并没有什么商贩,商宴也对那些粉黛钗环没什么兴趣,正意兴阑珊的逛着,却突然看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孔。 第二百一十章 困龙得水 那个位置很隐蔽,正处在两间商铺的夹角处,若不是那张招摇的算命帆,商宴根本不会注意到。 而就在那张简易搭建的八卦桌后面,正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道长。 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一刻,商宴几乎有些难以置信。 那是——罗恒远? 自昆水别宫辞官后,商宴没想到还能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见到他。 他依旧穿着身藏蓝色的道服,身形枯瘦,两只眼珠浑浊发白,没有丝毫光亮,原本花白的头发也褪为满头银丝。 若商宴没记错的话,罗恒远才三十五岁而已,竟已苍老如耄耋。 想到罗恒远辞官时,口中念念有词的说自己窥探天机,天限将至。见他如今这副模样,商宴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人力当真可以通天吗?罗恒远如今的下场又是否真应了天机降下的惩罚? 犹豫了片刻,商宴还是走过去在罗恒远对面坐下。 罗恒远抬起浑浊的眼珠看向她,商宴知道,他看不见了。 “缘主可是要卜卦?” 中气十足的声音与他衰老的外貌并不相衬,商宴顿了顿,吸了口气道。 “是,可否能请先生再为我卜一卦?” 光靠听力,罗恒远似是没有辨认出她来。 “姑娘是要卜姻缘?” 若不是知晓他的年岁,恐怕商宴也会与旁人一般,觉得这是个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道长。 想着,商宴微偏了偏头,勉强笑答,“都可以。” 罗恒远点点头,身子往后撤,他没有去拿筒签,而是从袖里抖落出一只龟甲来。 看着龟甲上斑驳的裂纹,商宴面色微微有了些变化。 只见罗恒远将龟甲捧至耳边晃了晃晃,脸上的神情一如往昔。 “姑娘的正缘虽已至,却不在身边,若是不能把握良缘,只怕会追悔莫及。” 他的语速缓慢,似乎是意有所指。 不多时,三枚铜钱就从龟甲里掉了出来。 罗恒远伸出枯竭的指尖细细抚摸着铜钱上的纹理,失明的双眼让他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 商宴看着,不觉有点辛酸。 罗家的大祭司世代辅佐大商皇权至今,如今传到她手里却说断就断了,甚至让罗恒远沦落到这般境地。 或许是因为,她们终究不是真正的君臣吧。 “乾卦,是困龙得水之象。” 罗恒远解着卦象,情绪似有些激动,“破局之法已现。” “姑娘,你既已逃离了黄龙之地,又何苦再回到黄金囚笼之中,仇恨只会让你业障缠身,不得善果。倒不如顺应局势,或可安度余生,姻缘美满。” 说着,罗恒远抬起头来寻找着商宴的方向。 商宴虽然听得云里雾里,却仍是依言回应道,“多谢先生。” 晌午的暑热消散,街市上吆喝声渐起,商宴坐在桌前,神色从容。 “但若是一味逃离便可寻求解脱的话,那这世间岂不是多了许多不明不白的人。更何况,我还有许多未尽之事,哪怕是龙潭虎穴,也有许多人还在等我回去,我又怎能独善其身。” 知道她是当局者迷,罗恒远无声的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道,“无妨,这恐怕也是老夫最后一次用龟甲卜卦了。” 历代大祭司都只为天子占龟甲,大商国运昌盛,传承到罗恒远已经是第十六代了。 其实并非是窥探天机,而是每任大祭司都与大商国运紧密相连,国运衰亡,人之不复。 不论是占卜了无数次的龟甲卦象,还是自己逐渐衰退的身体,都无一不在预示着他,大商的气数要尽了。 虽然他眼瞎了,可他的心却不盲,尽管两人都没有互道身份,但他也只能点到为止。 短暂的对话后,商宴起身默默在桌上留下一锭银子,她已不在执着于天祭时罗恒远占卜出的卦象究竟是什么,她只知道天命难违,世道沦常,世事万物自有其道,岂是窥见便可更改的。 想着,商宴浅浅一笑。 “不论未来结局如何,还望先生多多保重身体。” 微风吹动着她的长发,发间的昙花木簪温润秀美,那笑容不论落在谁眼里都是一个极其可爱的姑娘。 等到商宴走远,罗恒远凝神细听,却忽而脸色微变。 “姑娘!” 商宴停住脚步,罗恒远神情凝肃,灰白的眼珠紧紧盯着她,再次提醒道。 “记住老道的话。” “切莫回头,切莫回头啊。” 商宴不明所以,身边人来人往,却不知为何竟有些发寒。 她下意识的转过身去,正看见楚依安牵着马遥遥向她走来,马背上是新采买的干粮。 见到他的那一刻,商宴顿时安下了心来。 “师父。” 她雀跃着几步迎上去,楚依安不紧不慢的开口询问道。 “何事耽误了这么久?” 商宴扭头看过去,这个角度卖糖水的店铺恰好把罗恒远的位置给遮住了。 不过一念之间,商宴掩饰着道,“没什么,就四处闲逛了一下。” 见糖水铺前围了许多人,楚依安往那边扫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轻描淡写的道。 “走吧。” —————— 纵然已经过了花期,但有宫匠们悉心的栽培,宣云殿外的流苏花依旧开得极其旺盛。一簇簇净白的花朵积压在绿色的枝叶上,像是覆了一树皑皑的白雪。 因为苏丞相喜欢这种花,所以宫匠们不遗余力从宫外挑选了最好的品种移植进来,为了使流苏花花开不衰,又日夜精心照料培育,这才有了如今满庭白雪的景象。 放眼整座奉安皇宫,也只有宣云殿能有此番盛景。 然而,落满流苏花的廊桥上,一双精致贵重的紫色云靴却毫不留情的踏了上去。 来人步履疾快,惊起一地落花。 殿内,苏白正提笔在宣纸上默写文章,阳光恰如其时的照进来,却消融不了他身上如冰雪般的锐气。 蓦然一股戾气闯了进来,殿外的宫人都不敢上前阻拦。 楚珀安如入无人之境,他看了眼苏白面前书写过半的宣纸,不悦的冷哼一声。 “宫内外呈上来的奏章堆积如山,你倒是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写字。” 第二百一十一章 年少情深 被打搅的苏白并不恼怒,反而笑着抬起头来邀请道。 “来的好巧,我这儿刚摘了新鲜的流苏嫩芽,入茶别有一番滋味,淮阴王不如坐下尝尝?” 楚珀安颇有些不屑一顾,语含嘲讽,“不必了,我对你们那些自视风雅的做派不感兴趣。” 苏白明了的点点头,却是自顾自在宣纸上又添了一笔。 见他悠然自得的样子,楚珀安火更大了,他拂袖径自在一旁坐下,面含愠色。 “苏白,你少在我面前装傻,你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知道王和陛下的踪迹。” 苏白言简意赅。 楚珀安浅紫色的瞳孔扫向他,里面冰冷异常。 “皇帝仪驾回宫这么久了,按理说我哥早该赶回奉安了,只不过路上多了那个累赘,再慢差不多也该到奉安附近了吧。” 苏白搁下笔,不置可否。 “可这一路上王都没有与任何人联系,甚至连你都无从探知,淮阴王又怎么能确定我会知道王的踪迹?” 楚珀安冷笑,“我也不明白,哥为什么会这么器重你,更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千里迢迢去救下那个无用的傀儡。” 苏白挑了挑眉,殿内并无其他人,所以二人并不避讳。 “或许正是因为你有这种想法,王才会选择对你隐瞒。不过,就算你知道了他们的踪迹,你又能做什么?” 察觉到苏白眼里诡谲的波光,楚珀安不适的皱了皱眉。 “这个你无须知道,你只须告诉我他们如今的行踪,我自会处理。” “你这样做,王可是会相当震怒。” 苏白如是提醒道,楚珀安却霍然起身,妖冶的面容上格外冷峻。 “为了哥的大业,哪怕豁出我的命去又何妨?苏白,你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 哪怕楚珀安平时再散漫,此刻逼问起人来也是压迫感十足,令人难以招架。 窗外流苏花影摇曳,难得的午后清闲时光就这样没了。苏白似有些无奈的摊了摊手,哀叹道。 “淮阴王,你火气这么重,我就说该尝尝我煮的新茶。” 这边商宴和楚依安骑着马一路向东,虽然途中楚依安已经对她格外关照,但连日的奔波依然叫商宴有些吃不消。 为此,楚依安也不得不放慢脚程,两人走走停停,所幸一路上都格外顺利。 过了边境,西夏死士已无法渗透进来,商宴着裙装掩盖身份,二人对外以师徒相称,也并未引起他人的注意。 顺带还体验了一下沿途的山川水色和风土人情,这让商宴自西疆以来一直紧绷的心情也放松不少。 也是在途中休憩的茶市中,商宴偶然听到了从章台县传来的消息。 在她走后,柳相竟连夜向朝廷递上罪书,里面陈述了三年前苏州举子案的真相,还有他这些年来暗中搜集的证据。 面对亲生儿子大逆不道的揭举,柳宗权没有一句辩解,几乎一夜老去。 同时铁证如山,将柳宗权以外的幕后推手也挖了出来。这一挖毫无疑问触碰到了如今正岌岌可危的陈家,朝中对此案自是争议颇大。 没有楚依安坐镇,朝堂上波浪滔天,最终一致决定将柳宗权等元凶革官查办,柳相也被押解回苏州待罪。 毕竟当时苏州举子案兹事体大,惹得民怨沸腾,忠贤枉死,如今秋试在即,为了安抚人心,身为罪魁祸首的柳宗权等人自是当斩立决。 一己之罪株连九族,大义灭亲的柳相原本可以等候皇帝回宫之后再行定夺,但柳相却请旨愿以一死来换取柳家女眷的生路。 柳相身负功名远赴章台县三年,也算是累有功绩。 临刑之前,柳相为黎蔓请了赦书。 赦书传到章台时,也正是柳相的行刑之日。 黎家沉冤得雪,重塑清望,轻烟也终于以黎蔓的身份脱离贱籍,自此燕春楼再没有了名动一时的花魁娘子。 据闻,柳相在赦书上依旧称黎蔓为自己未过门的娘子,因为他担心在自己走后黎蔓会被人轻慢了去。 那一日,黎蔓卸下艳丽的妆容,穿着身得体的朱红色对襟长裙,面容端丽不施粉黛。 她独自一人登上章台的城楼,遥望着苏州的方向,不禁泪流满面。 等荷妈妈赶到时,黎蔓已经服毒多时,她孤零零的躺在冰冷的城楼上,手里握着一只紫玉葫芦。 而那纸主宰她半生颠沛流离的赦书也不知随风飘落到了何处。 黎蔓将这些年来在燕春楼里的所有积蓄都留给了荷妈妈,只求她央人将自己的尸骨送回苏州。 所有人都凑上前来看热闹,唯独荷妈妈哭的很是大声,却不知是在哭黎蔓的红颜薄命,还是哭自己折了棵宝贝的摇钱树。 而这些都是商宴从路人七零八碎的闲谈中拼凑出来的,刚听到消息时,她静默了很久,不知该为这样的结局释怀还是唏嘘。 那颗从高老手里求过来的穿肠毒药,黎蔓最终还是自己服下了。 整整三年,她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哪怕亲手递给柳相,只怕柳相也会心甘情愿。 又或许,黎蔓仍旧是愿意相信她的少年郎的,只是,终究是仇深似海,容不得儿女私情。 直到柳相道出所有真相,她才得以任性奔赴自己的年少情深。 “或许那天夜里,是我话说得太重了。” 商宴恍然低语着,她和黎蔓一样,都低估了柳相的本心。 这几年来,他一直在坚持探查苏州举子案的真相,也在尽己所能想要给黎蔓铺平以后的道路。 他怎么会不知道黎蔓在做什么呢,那些黎蔓难以启齿的伤痛,柳相都和她一起承担着。 或许在那天雨夜,他撑着伞固执想见黎蔓最后一面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不论是黎蔓还是柳相,都是被家族洪流裹挟其中的无辜者,谁都逃不过。 想到这些,商宴眸子黯了黯,她看了眼身旁神色清淡的楚依安,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接下来的几天商宴都心事重重的样子。 心不在焉的又赶了几天路,直到唇齿间尝到熟悉的味道,商宴这才猛然惊觉——他们已经到奉安脚下的玉川城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惊鸿一面 城内道路宽阔平整,百姓们的衣着服饰都明显富庶了许多,街上锦衣华服的夫人小姐们随处可见,名门望族的马车从身边疾驰而过。 时隔数月,重回盛都的商宴一时竟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习惯了西疆粗粝的黄沙和篝火,看惯了边境的贫苦与动荡,感受过最真实朴素的人情冷暖。 商宴仰头再看着鳞次栉比的琼台楼阁,八街九陌,软红香土的富贵景象令她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嘿嘿,看花眼了吧?” 一个书生模样的商贩背着木书箱凑了过来,“姑娘,我瞧着你这装束准是从外地来的,你可知现下玉川最时兴的东西是什么?” 见他神秘兮兮极力卖弄的样子,商宴皱眉。 “是什么?” “嘿嘿,您一瞧便知。” 商宴不明所以的接过商贩递过来的书籍,看起来像是话本之类的东西。 刚翻开瞧了一眼,商宴的脸顿时黑了一个度。 什么叫《朕和摄政王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书中竟然拿她和皇叔大做文章,什么英明神武的大龄未婚摄政王和柔弱不能自理的弱冠小皇帝。 还有什么宫闱秘闻,龙阳断袖之癖…… 商宴看得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小手翻下去,一口鼻血差点喷了出来。 里面竟然还画有几张男风春宫图! 杜撰的文字桥段更是淫秽不堪,寥寥数语,便将商宴看的面红耳赤。 见商宴有了反应,那书生左顾右盼着继续推销道。 “现下最时兴的就是当朝陛下和摄政王的宫闱秘事,所有小道消息都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就连奉安城里的姑娘小姐们也喜欢看这个,姑娘要是喜欢,我这儿还有全本,只需要一两银子……” 商宴感到一股热潮冲上脑顶,天子脚下,他们竟然敢—— 尽管商宴内心羞愤不已,却还是情不自禁的咽了咽口水,突然一道凉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在看什么?” 商宴只觉浑身一个激灵,赶在楚依安探究的目光落下来前,商宴‘啪’的一声合上话本子,慌忙掩饰道。 “没,没什么。” 楚依安见她神色十分古怪,脸几乎已经红到了脖子根,不由转目看向一旁的小贩。 那小贩也是不死心,有些为难道。 “公子,这话本只适合小姑娘们看,除非你也是……” 楚依安挑了挑眉,商宴急忙将话本摔回小贩怀里,气急败坏道,“光天化日之下兜售这些淫秽之物,成何体统你——简直是不知羞耻,伤风败俗!” 见商宴态度大为转变,小贩十分摸不着头脑,“姑娘你方才看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啊!” 商宴被噎了一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还委屈,等着市卒来押你进大牢吗?” “别,别!” 小贩连连摆手,急忙揣上话本子,鼠蹿般的逃走了。 楚依安轻咳一声,商宴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窘迫的敛了敛衣袖,一副知错的样子。 楚依安倒也没说什么,目光落在她鲜艳的裙装上。 “现下我们已经到了奉安脚下,朝堂眼线多如牛毛,不可冒失。还是先把身份换回来,以免节外生枝。” 商宴面上的余红还未退散,只是低着头闷闷的应了一声。 “哦。” 楚依安见她不是很情愿的样子,心里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罢了,回宫之后恐怕你也难得出来,趁此机会再逛逛吧。” 听到这话,商宴顿时来了精神,立马指着不远处的小贩道。 “我想吃山楂糕。” 见她眼巴巴的样子,楚依安失笑,“钱袋子不是在你身上么,想吃什么就去买吧。” “欸,师父真好。” 商宴灿然笑着,踮着脚蹦蹦跳跳的就往卖糖糕的地方走去。 一个黑影却在此时瞬移来到楚依安身边。 “王,属下有要事禀报。” 周遭人来人往,暗卫如此贸然出现是极不合规矩的。 楚依安眸色微沉,看了眼商宴的方向,很快就和暗卫一起消失在了人群中。 商宴从小贩手里接过山楂糕,山楂酸酸甜甜的香气令她唇齿生津,连肚子几乎都要饿了起来。 “拿一串给师父尝尝。” 商宴心满意足的想着,可等她转过身去,原地哪里还有楚依安的影子。 “师父呢?” 商宴拿着山楂糕四处张望着,忍不住先咬了一口。 真甜。 正疑惑时,街角一道目光却如影随形的落在了她身上。 商宴不经意间回望过去,不禁浑身一震,就连手里的山楂糕也掉在了地上。 熙攘的人群之中,身着白袍的男子就像是珠玉一般耀眼,此刻一双漂亮得出奇的桃花眼正溢满悲伤的凝望着她。 “纳兰榭……” 这一眼似乎比一万年还要冗长,惊得她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商宴从未见过纳兰榭这个样子,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眼下肉眼可见的疲惫和下巴青色的胡茬,都和她印象中那个神采飞扬的风流少年相去甚远。 自回到奉安后,纳兰榭就动用了一切暗桩眼线来探查两人的消息,可始终一无所获。 他不相信他们会葬身崖底,更不相信两个人会就此消失,可越是满怀希望,时间却在一次次的失望中不断折磨着他。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坚持留在西疆,为什么没有顺着洛水再找下去,他无法麻痹自己,只能在附近的州县不停晃荡,企图能够找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偏偏就是那么机巧,浑浑噩噩时,他看见她穿着长裙,挽着长发,眉眼俱笑的从商贩手里接过两串山楂糕。 那双眼澄净通透如煦光下粼粼的水面,他不会认错。 纳兰榭几乎有些恍惚了,他曾试图在脑中描绘过她穿红装的样子,却总是模模糊糊不见其貌。 如今她就这样真切的站在他眼前,黛眉朱唇,雪白微红的面颊笑起来泛着几分少女的娇憨。 美好到让他不敢惊扰。 她终于回来了。 失而复得的狂喜与苦涩在胸前交织着,纳兰榭眼眶微微发红,想笑却只能扯出一丝悲切的弧度。 商宴与他对视着,只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愣怔了几秒后,商宴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转身就逃。 第二百一十三章 任性一回 纳兰榭顿时神色大变,商宴已顾不得许多,借着杂乱的人流,很快便躲藏进了街市之中。 纳兰榭眼睛一红,拨开人群亦是紧追不舍。 商宴从未想过回到奉安第一个见到的人会是纳兰榭,还是在如此惊人的境况下,仅远远的一个照面就让她方寸大乱,在极短的时间内根本无法思考。 不论纳兰榭知道了多少,对她是持何种态度,但她绝不能在纳兰榭面前坦露自己的身份,这是最后的底线! 刻意回避了楚依安可能所在的方位,穿过几条街巷,商宴慌不择路间跑到了僻静之处,身后追赶的声音越发清晰,听起来却不止一个人。 不对,不是纳兰榭! 商宴心生警觉,她敏锐的转过身,闪着寒光的利剑已迎面而至,商宴手无寸铁,仓促之间几乎避无可避。 就在长剑极速逼近她的胸膛时,一股劲风将那刺客连人带剑给震退数丈远。 很快,数不尽的黑影犹如鬼魅般从周遭冒了出来。 楚依安不知何时现身将她护在身后,手里薄薄的长剑似是尘封了许久,此刻寒芒乍现。 而那些刺客也不含糊,纷纷拿起武器就冲了上来。 很明显,他们的目标只有商宴一个人,甚至都不与楚依安缠斗,刀刀见血,拼着玉石俱焚也要取她性命。 面对众敌围杀,楚依安也丝毫没有手下留情,游刃有余间将商宴庇护得密不透风。 而这群刺客明知没有胜算,却毫无退缩之意,甚至临死也没有哼叫一声,寂静的巷子里只闻得刀剑相撞的刺耳鸣音。 直至最后一个刺客也无声的倒下。 鲜红的血液沿着剑身汩汩滑落,楚依安显然没打算留下任何活口。 凉意像血流汇成的小溪逐渐弥漫上她的身躯,商宴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 她才刚回奉安就有人这么坐不住了吗? 况且这群刺客素质超群,恐怕只有皇叔手下培养的暗卫能与之匹敌。 既洞悉了她的真实身份,又能在此处潜匿截杀他们,背后计划之人当手眼通天啊。 商宴揉了揉发寒的臂膀,垂下眼睛讽刺一笑,如果可以的话,她也不想再回到那座吃人的皇宫了。 楚依安简单擦拭了一下长剑,见她并无大碍,状似无意的问道,“怎么跑这儿来了。” 商宴回过神来,却是刻意隐瞒了方才被纳兰榭撞见一事,所幸纳兰榭并没有追来,但她可以肯定的是,一旦被皇叔知晓,纳兰榭的处境将会变得非常危险。 “方才买完山楂糕,许是市井里人太多,失了方向,然后不知怎么回事就找到这儿来了。” 商宴支吾说着,楚依安倒也没有追问,只是神色淡淡的道,“想必是已经有人知晓了我们的动向,从刚入玉川就被盯上了,竟让这些刺客给钻了空子。如今我们既已在明,背后不知还有多少眼线,未免节外生枝,是时候该动身回宫了。” 商宴只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却总觉胸口郁郁,有些话仿佛已到嘴边她却始终无法开口。 二人又缄默着赶至城门口,守卫森严的城墙之上,夕阳残晖将硕大的‘奉安’二字镀上了一层足以诱惑人心的金色。 此时已临近关卡,城门半合,进出的百姓均加快了脚步。 商宴披着及地的斗篷,整个人都被掩藏其中。此时,她仰头望向这座无比庞大繁荣的皇城,内心竟产生了一丝退意。 察觉到她的犹豫,楚依安低声询问道,“怎么了?” 商宴转过头来,勉强压抑着唇角的一丝苦笑,她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尝过自由味道的囚鸟,有些不愿还笼罢了。” 若是她一直待在深宫的龙椅里,或许并不会有这些感触。但数月以来,她却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山川土地,风俗民情,她吹过粗粝的风,也尝过灼烈的酒,淋过暴烈的雨,渡过奔涌的河。她感受过人心险恶,却依旧会被真情所打动,粗粝的黄沙中有将士们的忠义,灼烈的酒里藏着难咽的柔情,暴烈的雨下是她痛哭的撕心裂肺,奔涌的河流见证过太多生死不负。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走来虽然艰辛,却也不乏缱绻时光,岁月静好。而正是这点滴温情,竟让她多年来沉溺于仇恨的心有了一丝松动。 “人人都说章台地处偏远,民生艰辛,但只要是心之所安,又何尝不自在快活。” 商宴眼里闪着微光,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要是能将竹林小苑里的生活一直过下去那该有多好。” 楚依安没有立时回答,他只是沉默着看向城门许久,城内己然挂起了灯火,繁华的喧闹声似乎也被屏蔽在外。 “可惜以你的身份注定无法回归于平淡,手握利剑,便再无回头的余地。更何况,宫门内还有你背负的事务尚未完成。” “若我就想任性这一回呢?” 商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不论是陈恪、高老、轻烟还是柳相皆是被氏族仇恨蹉跎了一生,哪怕最后得偿所愿,他们又能得到真正的安宁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将自己囚困于血海深仇里,终日惶惶,甚至不能有自己的身份和姓名,偶尔从夜里惊醒,几乎要分不清自己是谁,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 “如今的我却好似从未如此清明过。” 商宴说着,几乎以为自己是魔怔了,不然怎么会想要说出这些话,可她从来不是一个没血没肉的怪物啊。 耳边又响起罗恒远替她用龟甲占卜时铜钱相撞的声音。 鬼使神差下,商宴突然鼓起勇气直视着楚依安的双眸,嘴唇张了张,带着心跳的嗓音微微颤抖。 “师父,其实我一直都……” “启儿,” 不等她说出口,楚依安出声打断她,漆黑深邃的凤眸里不见一丝情绪。 只轻轻的两个字,商宴方才还悸动不安的心瞬时就沉了下去。 他就那样平静无波的看着她,在微弱的天光下,那是一张怎样精致俊美的脸庞啊,看似悲悯却严寒彻骨,神情中更是带着不容分说的疏离。 第二百一十四章 商宴回宫 商宴似乎是恍惚了,眸中蕴含的所有温情都如泡影般破碎。 “不要胡闹。” 他再次唤她,许是这样的称呼太过久远,又或许是她已经习惯了他叫她阿宴时眼里的温度。 如今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几乎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萌生出逃离的念头,可是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这皇城里的杀局,也不是她想逃就能逃的。 是啊,他唤她商启,她也终究只能是商启。 是一个躲在他人裘服下见不得光的商启,就连这一丝拙劣的心事也是如此可笑。 两人静静僵持了许久,直到有御辇停在了城门边上,见商宴面色苍白神魂无主的模样,楚依安终是忍不住放软了语气道。 “听话,我们没时间了。” 商宴木然的眼神望过去,城门口不知何时已经被披荆执锐的禁卫军接管,高高的仪仗底下乌泱泱的跪了一地人,皆是满心欢喜的恭迎皇帝的回归。 她知道,自己早已没有退路了。 没有人敢抬头窥视这边的情况,火把照亮的城门口亦是安静的可怕,风涌进她宽大的斗篷,带来些许透骨的凉意,出征时正值暑夏,再归来时已然是要入秋了。 这样想着,商宴抬眼去看,夜色的降临下让楚依安的神情更加难辨。比起她,楚依安似乎更像是掩藏在阴影里的那个人,看不见,摸不着,比这渐浓的夜色还要深。 身披伪装的,又何止她一人呢? 商宴于是拢了拢风帽,像是极轻的叹了一口气。 “走吧,皇叔。” 御辇内宽宏舒适,暖香袅袅,仪仗一路平稳的驶入城内,依稀可闻道路两旁百姓匍匐跪拜的声音,商宴放下帽檐,盯着手中的昙花木簪良久,终于缓缓将它放置在手边的桌几上,一旁的明黄服饰在灯火下荧荧生辉。 闭眼小憩了片刻,车队终于在宫内停下,商宴顿了顿,拨开车帷的瞬间,恢弘壮阔的宫殿群撞入眼底,富丽堂皇,庄严肃穆,让离开数月的商宴似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陛下,您回来了。” 小福子第一个赶到御辇旁,眼底泪光闪烁,无比虔诚的躬下身子。 因为二人一路上并未声张,再加上时辰已晚,楚依安便免去了繁琐盛大的回宫大礼,除了宫内的侍卫宫人,只有几位官员相迎。 而身着官服的苏白自然也在其列,看见商宴,他面上盈盈含笑,淡雅自如的行了一礼,“恭迎陛下回宫。” 商宴定了定神,走下轿辇,沉声道,“免礼。” 苏白收回手,面上笑意不减,一双雪白锐利的眼睛却在夜里灼灼发亮。他端详了商宴片刻,语调轻微,“陛下此番出征,历尽艰辛,似被磨炼得越发沉稳持重了。” 商宴轻咳一声,尽管她已换回商启的服饰,却仍然被苏白的眼神看得不太自在。 奉安皇城里的人,都如妖孽一般精明。 “有劳苏相挂心,” 正准备将几人搪塞过去时,楚依安也在此时下马过来,一身素服在此情此景下竟也显得威压逼人。 “陛下一路奔波劳碌,正需休息,有什么事容改日再议。” 苏白微笑颔首,其余几位官员更是无有异议。 简单交涉了几句,楚依安便带着几位官员出了宫。 “陛下这一路上定是又累又饿辛苦坏了吧,这么些日子不见,奴才瞧着陛下是越发憔悴了。” 商宴被小福子的话拉回目光,小福子噎了噎继续道,“皇后娘娘还在殿里等着你呢,方才叫御膳房准备了一大桌吃食,说要给陛下好好的接风洗尘,还有溯雪姑娘也回来了。” 听见这话,商宴落寞的眼里总算有了点笑意,“走,我们去凤和殿。” 楚王府内。 夜风起,灯烛摇曳,穿廊里仅剩的几名仆从也被楚依安挥退。 推开门,书房内烛火微暗,一旁客椅上的楚珀安已静坐良久。 “哥,你回来了。” 见到楚依安,楚珀安笑着起身相迎,楚依安却并未理会,略过他径自朝着书桌走去,脸上神色未明。 楚珀安心知是自己擅作主张惹怒了楚依安,面上笑意微僵,抿了抿唇,还是跟上去想要解释道,“哥你听我说……” 谁知话还未说完,楚依安突然停下脚步,反手一掌拍在了他身上。 虽然这只是一个警告,但楚珀安依旧被打得后退了好几步,一股血气涌上喉咙,他勉力稳住身子,颇有些难以置信的捂住自己胸口,“你为了那个傀儡打我?” “哥,莫非你真是疯了!?” 楚依安面容平静的收回手,略微侧了侧头,道,“这是你第几次擅自行事了?以往我都未同你计较,如今你竟是敢用暗卫公然行刺了。” “珀安,你这是在逼我。” 楚依安声线冷得可怕,楚珀安却是自顾自的笑了起来,笑声偏激。 “若是哥能够早做决断,又何须我来插手此事?” “依我看,哥这是舍不得了?” 说着,楚珀安抬手擦了擦唇边的血迹,眼里冷光闪烁,“还是说,哥你已经对那小傀儡动了真感情。” “那她就更是活不得了……” 楚依安抿唇静默了片刻,他转过身来,素服上的血迹被隐藏在烛火的阴影里。 “珀安,你什么时候才肯相信,我们这盘棋还没到最后落子的时候。” 闻言,楚珀安似早有所预料般的嗤笑出声,扬起头来自嘲道。 “信,我一直都相信,自从父亲走后,哥便是我此生唯一跟随的方向。” 说着,他转过头来紧紧盯着楚依安,先天生来妖异的眸子里闪动着紫色的微光。 “那时候,狡兔死良狗烹,楚氏族群遭此灭顶之灾,几乎是分崩离析,是哥殚精竭虑一个人托起了整个王府。我还记得哥你曾经说过,天家无情,唯有手握至高利刃,才能纵横生死,屹立百年。哪怕是疆场厮杀,一时荣耀,若无强权在手,也不过是任人予取予夺。” “难道这些,哥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 出乎楚珀安的意料,楚依安十分平静的回答道,“但这并不是你自作主张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