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花天气》 1 01告白者 《惜花天气》 文/咬枝绿 2024年,七夕,晋江独家首发 爱是一次次涉险而安的雀跃。 —— 四月的新湾多有小雨。 这几年旅游业兴起,新湾樱花也算有了名气,雨水淅沥也依然不缺一批批外地游客撑着透明伞在雨幕花影里拍照打卡,将文熙路堵得水泄不通。 傅润宜社交很少,朋友无多,平时几乎是非工作不出门。 大学来新湾,至今七年。 她只在坐公车路过时,远远瞥过几眼文熙路的樱花,和这个旅游城市络绎不绝的陌生面孔一样,始终隔一层透明玻璃,有所感知又毫无交集地存在于她的世界之外。 无论长相还是性格,傅润宜都缺乏锐利惹眼的特点,不急不躁或许勉强可以算作她的长处,即使琐碎生活中时常多阴雨,她也总有耐心将自己为数不多的情绪慢慢晾干,再收拾妥当。 说缺点的话—— 健忘,是傅润宜身上很严重的毛病。 背山临海的明潭酒店也是新湾地标建筑之一,风景好,格调高,除了贵几乎没有其他缺点。 傅润宜的同校学姐兼前任老板庞茹在这里长租了套房,酒店赠送下午茶,庞茹约傅润宜来这里享用免费的甜点。 庞茹很有生意头脑,大学开网店,没毕业就已经赚足普通人一辈子也赚不来的存款,毕业后电商风口退去,她也一刻没闲着,去酒吧蹦迪都揣着自己的生意经,结识新人脉,永远有搞钱的兴头。 傅润宜同庞茹性格迥异,能成为朋友实是小概率事件。 大三时傅润宜拿着几个没什么含金量的大学生摄影奖来应聘摄影助理,却没料想阴差阳错在庞茹手下做了四年的模特。 庞茹也一直很照顾这位学妹。 自从庞茹转行,傅润宜已经半年没有正经工作过了。 庞茹依然充当半个经纪人的身份,之前介绍过老本行给她,是朋友的网店,走小众原创的设计师风格,还给傅润宜牵线过一个防晒霜的广告拍摄,傅润宜说她不想再减肥,也不爱喝去水肿的冰美式。 庞茹匪夷所思地打量她:“你又不胖,顶多为了上镜再瘦几斤,也就个把星期的事儿。” 傅润宜做过模特,也并非易胖体质,控制体重对她来并非难事。 但她固执摇头。 她不是很想过因为需要保持身材和维持好的脸部状态而充满注意事项的生活,也不是很喜欢被镜头聚焦的感觉,即使她发呆放空的状态总是莫名被摄影师欣赏。 傅润宜认为自己缺乏身为模特的职业素养,但碍于个人道德,很怕因为自己的不专业给别人增添麻烦,所以也做不到随心所欲,只能一直提醒自己不要暴露性格缺点,也尽可能不要在工作中掉链子。 除此之外,签了新合约后,要与新老板和新同事打交道,也让她感到一些不愿面对的社交压力。 今天见面,庞茹又有新工作介绍给她。 有个不太出名的乐队筹备拍摄mv,需要一个会拉小提琴的长发女生,制作方看了资料,很满意傅润宜的形象气质。 “你知道那个导演怎么说你吗?”庞茹觉得很有意思,“他说他喜欢用天气形容人,说你人如其名,雾气蒙蒙的,怎么说来着——有光照稀薄带来的忧郁,但也没潮湿到形成风雨。” 庞茹慵懒搅动杯子里的咖啡,哼笑一声:“果然这些搞文艺的男人,夸女人一套一套的。” 庞茹最近新谈了一个文艺圈的男生,疑讽实褒的语调看似在讲mv导演,实则令她满意的,或许另有其人。 “可是我很久没碰琴了。” 说完,傅润宜低下头。 曾经长久持弓的右手指尖,也在年月荒怠中失去印迹一样的茧。 “不要紧!是mv,又不是你的毕业演奏会,没有太多的专业要求。” 傅润宜怔了怔,随即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心不在焉地应和,她想到,她的确学琴很多年,但还从来没有办过毕业演奏会。 “那我再想想。” 庞茹托腮盯着她,两边嘴角齐齐飞扬,牵出一抹因过分标准而显得十分虚假的微笑,了然出声:“然后——明天找个时间给我打电话说,茹茹,我想好了,我感觉我不是很适合这个工作。” 被完全戳穿心思的傅润宜抿住嘴巴。 庞茹了解傅润宜的性格,没有继续为难,只是苦口婆心地说:“你真的不能再宅下去了,天天待在家里,连男朋友都交不到,你的生活里除了外卖员和快递小哥,还有别的生物吗?” 傅润宜想说,有。 她最近收养了一只流浪猫,但她从没养过宠物,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养好,小猫警惕心很强,也跟她不太亲,或许哪一天她回去打开门,就发现没有得到良好照顾的小猫已经窜出阳台一走了之。 养小猫的事,最终没提。 傅润宜摆出一副诚恳听训的模样,冲庞茹乖乖点头说:“好,那我回去好好想想。” 天黑了,庞茹还有约会,两人说了告别。 从酒店后花园到大厅不过百步,傅润宜还没走远,帽衫兜里传来嗡嗡震响,庞茹打来电话,见怪不怪拖着懒散调子。 “蛋糕是不是又忘拿了啊?” 两手空空的傅润宜咬了下嘴唇,手机附在耳边,“嗯”了声,立即掉头往回走。 “你这个健忘的毛病——”对面长叹,“要是哪天喜欢什么人,是不是也喜欢着喜欢着,就忘了喜欢了?” 傅润宜想到记忆里的某个人,小声说:“不是。” 后花园有一部分在装修。 巨大的彩绘玻璃由穿着荧光背心的工人们小心搬运,傅润宜折返,提着精致的樱桃千层,紧急避开。 头顶的樱花树却不知退让,被过高的玻璃一角绊到,长枝回弹,簌簌震落一片花瓣雨。 工人们搬着玻璃匆匆离开,树下站着的年轻男人却如一帧临时被插入的图像,毫无防备地映进傅润宜眼帘。 他身形高大,穿一件深色衬衫,微偏头,像在寻看什么,侧面迎光的脸部线条深刻,眉骨高耸,唇色薄红,本就立体的五官上一时明暗分明,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感。 正接电话,莫名被扬了一身花瓣,男人抬头看了一眼无妄之灾的来源。 ——樱花还在落。 几步之外的傅润宜也开始认真思考,虽然她没有像庞茹调侃那般,日久天长,将喜欢的人渐渐忘却,却似乎也从来没有幻想过和原惟有朝一日异地重逢的场景。 一向缺乏随机应变的能力,平时因装修噪音不得已要去敲邻居的门,傅润宜都至少要提前在心里演练好几遍开场白。 以至于她还没想好下一步的恰当举措,面前的男人已经结束通话,临走前察觉到一旁过久的注视,他掸指拂掉肩上的几片淡粉花瓣,视线朝傅润宜没什么情绪地扫来。 “认识?” 傅润宜讷了一瞬,呼吸系统陷入短暂停滞,下意识地摇了一下头。 原惟又无关紧要地看了她一眼,便朝宴会厅走去。那是与可以出门打车的大厅截然相反的方向。 只走了几步,傅润宜的步子就慢慢顿了下来,足腕像栓了橡筋,每迈一步,阻力愈盛。 这阻力是她人生中一种罕见的忧患。明明她将社交生活削减,将人际关系看淡,却难得地不舍一段虚无缥缈的缘分——她感觉自己以后不会再这么幸运遇见原惟。 或许要再等七年,甚至更久。 就像两条方向不一致的直线,有且仅有一次相交的机会,往后无边无际的时光,只有渐行渐远的宿命。 于是她在即将迈进光明的小路上,停了脚步,隐藏在灌木丛间的地灯蓬蓬映照一方米色裙角。 那光亮微淡,偏冷的黄绿色,似山野之间怯怯生光的萤虫。 傅润宜发僵的手指反复捏蹭着,不仅没能缓解紧张,反而生出少许汗湿,她鼓起勇气回头,看向还未走远的原惟,用并不高的声音、尽可能字音清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傅润宜,你记得吗?” 原惟转头看着她,眉眼凝到一处,没有及时说话的表情,如同往记忆里输入某个姓名关键词却搜索不出任何答案一样,是直截了当的空白。 傅润宜就知道了。 他不记得了,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原惟神情带着微妙的疑惑,可能是想问什么,也可能是没什么问的必要。 傅润宜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冒昧,弄巧成拙的勇气像一出毫无新意的搭讪,戏码不新鲜,或许都已经打扰到了对方。 傅润宜不敢再看向他,垂敛的视线中是满地被吹乱的落樱,低声掷下一句“抱歉,打扰了”,她很快地转身离开。 可能是长久独居的后遗症,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傅润宜习惯用放空自己来避免不好的情绪发酵,然后让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来提供行为指令。 这种刻板行为能产生一种奇特的安全感,好像除了自己,她还有另一个自己可以依赖。 比如—— “傅润宜,出酒店去打车。” “傅润宜,回家记得喂小猫。” “傅润宜,蛋糕要放到冰箱里。” 所以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确认那不是原惟的声音,傅润宜只朝空空如也的走廊一侧瞥去片刻视线,之后听到第二次有人喊傅润宜时,她不再查看周围,步履未停,只当幻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上了出租车,傅润宜很快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好。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没什么好难过的。原惟本来就没有理由记得她,除了表白那次,傅润宜都没怎么跟原惟说过话,而被人告白,对原惟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 原惟不可能记得每一个告白者。 如果他破天荒对傅润宜有印象的话,那大概是回想起来,傅润宜是其中最莫名其妙的一个。 当时原惟好友讶异的表情说明一切,离开时他对原惟说的话,傅润宜至今都记得—— “她来你家不少次了吧,本来以为她是例外呢,怎么也落俗了?” 傅润宜并没有将这话当做嘲讽或建议,也没有因此感到后悔或懊恼。 她只觉得这话没什么道理。 落不落俗又有什么关系。 原惟不会喜欢傅润宜,无论是后来落俗的傅润宜,还是之前不落俗的傅润宜,原惟都不喜欢。 因为不喜欢,所以也不记得。 2 02蝴蝶标本 原惟算是全程目送傅润宜离开。 他心绪平淡,一时想不起来有关这个女生的印象也无所谓,即使真是旧识,不记得,往往也是因为这个人并不重要。 而他连声喊人却留人不住的表弟气急败坏,显然是真与对方发生过故事。 嗓子喊累的明成杰走到原惟身边,刚刚电话里还一口一个哥,着急拉原惟赴宴当说客,原惟不上心,明成杰连台词都准备了现成的,只托表哥金口玉言,能在他爹那儿力挽狂澜,家里准备送他去国外留学的事,哪怕不能取消,往后延一延也是好的。 可这会儿,明成杰将正事忘个干净,从已经人影不在的门厅处移回视线,忙不迭地问原惟:“哥,你认识傅润宜?” 稍作回想,原惟仅有的印象是觉得这个女生有点呆,少见一个人走路能走出心无旁骛的气质来,明成杰那么喊着,她似遁入空境,哪怕身后电闪雷鸣也绝不回头瞧瞧。 “不认识。” “那她刚刚跟你说什么了?你们怎么聊起来的?” “没聊。她可能……”声音随视线一停,衬衫胸口袋处还遗漏一片樱瓣,原惟用指背扫去,随它坠地,抬眼望向明成杰,“认错人了。” “搭讪?” 认错人这种搭讪梗居然还有人用? 明成杰冷笑一声,自动脑补了剧情,嗤然掀唇道:“她还真是没新意!” 外甥像舅,原惟也听过类似的话。 更多的,是说他跟明成杰表兄弟俩更像亲兄弟。近几年原惟成熟不少,气质也不同往昔,明成杰小他几岁,长辈们常说明成杰似原惟少年时的翻版。 二十出头,正是追求自我的年纪,大多不爱被说像某人这种话,何况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换了旁人,明少爷多的是大白眼和祖安话奉送。 但被说像原惟,他一直是沾沾自喜的。 他打小崇拜原惟,对于自己身上与表哥相似的部分自然引以为傲。 只要别说完相貌身材又来一个大煞风景的转折——那脑子要是也能像像他表哥就好了。 这话往往是他爹泼出来的一瓢冷水。 明少爷敢怒不敢言。 匆匆一面原惟不好判定,但相由心生,刚刚那个女生看起来不像外向多言的性格,原惟顺话问:“她也跟你搭讪过?” “……”明成杰憋了一口气,“那倒没有……” 这事说来话长。 明成杰长话短说讲完与傅润宜相识的起因,二世祖和模特圈子有点交集也属正常,朋友带朋友,圈子不大,一回两回的也就认识了。 “她真的挺特别的。” 明成杰这样形容初见时对傅润宜的印象。 原惟笑了一下:“哦。” 单音字里的敷衍,明成杰听出来了。 “真的!她刚刚一个人站在那儿,你可能看不出来。”明成杰急于说服原惟,言之凿凿,“你要是在人堆儿里看见她,你就明白了,怎么说呢——一群活蹦乱跳的花蝴蝶里头,她像蝴蝶标本。” “死气沉沉?” 明成杰郁闷且服了:“……哥,你是会总结的。” 本来文化水平也不高,明成杰懒得再瘪词渲染,干干脆脆道:“反正差不多算一见钟情吧,我是真心想追她,当时也觉得她跟其他小模特应该不一样。” 将将转折的遗憾语气,险些令人以为后面接的内容是明少爷识人不清,真心被负。 “我刚谈的两个女朋友,其中一个还没处到一个月,为了傅润宜,我都分了!”明成杰深深感动于自己的体贴细腻,“因为虽然对她了解不多,但我感觉她挺内向、挺单纯的,应该不太会和其他女生相处,我怕她到时候受委屈。” 原本只当听玩笑话的原惟,在听到“刚谈的两个女朋友”后,笑了声,脸色也沉了下来。 “让你爸送你去国外吧。”原惟打量他一眼,“我看你也挺特别的。” “不是,哥,哥你听我说完!她绝对比我特别!” “哪儿特别?拒绝你了?” 明成杰一副被反问到点子上了的表情:“她没拒绝!” 原惟眸光稍顿,倒有些意外。 “她上来就跟我聊结婚,说什么原生家庭破碎,父母感情不好,对她影响很大,她一直渴望家庭的温暖,希望可以早点结婚,问我能不能给她一个家。” 明成杰一脸扫兴,两手一摊,“我哪还敢追。我妈怎么可能让我娶这种女人回家?再说了——”说着,他朝自己脸上指,“我特么还没到法定婚龄呢。” 明家人丁兴旺,明成杰排行最末。只要别捅大娄子,平日狐朋狗友一堆,私生活不大健康,家里耳提面命是虚,实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成杰嬉皮笑脸讲来的怨愤事,原惟也就过耳一听,好像对此并没有太多兴趣。 “你爸到了没有?” “我爸早到了。”明成杰这才想起正事,双手合十,立即殷勤起来,“哥,我爸待会儿说送我去国外,你帮帮我,你不是有个新项目要在这边落地吗?不行就说你对新湾不熟,需要我给你当助理,或者当司机都成啊。” 如明成杰所说,原惟对新湾的确不熟。 飞机刚落地,就被舅舅一家热情招待,之后两天去分公司视察,大大小小的会议报告排得满满当当,只从数个等红灯的碎片时间里,透过车窗,窥得新湾一角。 春光正好,这座绿化极佳的城市,偶有短暂的小雨落下,天气也阴得仿佛有墨痕渐淡的意蕴。 接风宴上拍胸口保证愿效犬马之劳的明成杰,当了两天司机就溜之大吉。 原惟晨起游完泳,接到明成杰电话,听笑话似的静听明成杰在那头声情并茂地编借口,随后不仅恩准他旷工,还大发慈悲丢出去一句话“你忙你的吧”。 工作已经费神,原惟并不想要在工作之外再多一个如此聒噪的司机。 下午工作结束,原惟独自开车去常椿艺术园区。 主干道上大巴车很多,原惟第一次过来,导航顺畅,但停车费了不少时间,步行到园区入口才看见墙体上的海报横幅,园区内承办了今年高校的毕业展。而明成杰的姐姐明姝是新湾美院的老师,最近正忙着学院里的布展工作。 跟园区内熙来攘往的行人游客形成强烈对比的咖啡店,在某绿树环绕的洋楼二层,明姝朝原惟递来的宝册一样的菜单里藏着这间咖啡店门可罗雀的原因。 一杯气泡水的单价都直逼三位数。 点完单,原惟将带来的小礼盒放到桌上,手指一抵,推到明姝面前。 这也是他今天来这里的原因。 倪笙月与明姝在海外学艺时有师出同门的情谊,这次得知原惟要来新湾,想托他之手给师姐带一份小礼物。 接过礼物,明姝毫不避讳地在原惟面前一边拆着包装,一边似笑非笑地感慨着:“我这个师妹啊,真是有心了。想我们一块在法国读书、她还不知道我是你表姐的时候……倪千金可是出名的眼高于顶,这些年真是托你的福了,她这样记挂我,你说……人家都借花献佛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要是不替她说几句好话是不是不太好啊?” 适逢其时,服务生将原惟刚刚点了饮品送来。 指尖碰上冰凉的杯壁,原惟也将视线从阳光灼目的窗外挪回冷气充盈的室内,看着对面笑容有些不怀好意的明姝,微有疑惑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明姝胸腔里吸足一口气,一时竟分不清这恍然一问,是不是对面的人故意装傻的高招。 转念一想,不大可能。 倒不是原惟欠缺这份女人跟前的圆滑聪明,而是相较于聪明,优越可能是他身上更突出的特质,突出到,已经不需要再用聪明来找台阶下,不然她那位目无下尘的师妹也不会无计可施到往她这儿拜山头。 而原惟是真没听清明姝后半段说了什么。 他们坐在靠窗位置,隔一条仅供两车并行的水泥路,对面也是一家饮品店,极简的装修风格,店面不足这家咖啡厅三分之一大,上客率却能叫这家店艳羡不已,连门口高擎的阳伞下都七七八八坐满了喝饮料休息聊天的客人。 西沉的日光浸透即将衰竭的橘调,阳伞几乎形同虚设遮在桌椅上方。 原惟会注意到傅润宜,一则可能她是画面里唯一落单的人;二则可能是她太白了,又穿一件非常挑肤色的橡皮粉的薄外套,让她所在的一小片区域突兀地亮了起来。 这两点都让她非常容易被注意到。 三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刚刚她手里抛起的硬币恰巧被光线照射,闪到了原惟的眼睛。 傅润宜面前放置一杯插了吸管但无人问津的果汁。 饮品店的客人来来往往,她身处其中,坐姿和神态却都隐隐透出一种旁若无人的认真,将硬币高高抛起,又合拢进掌心,不像随手抛硬币玩儿,倒似占卜。 但每每移开一侧手掌观察正反,结果好像都不理想。 于是她不顾天意,执着地抛下一次。 明姝没再复述先前的调侃,拨弄着盒子里的一对精致的中古耳饰,专心打趣起原惟来:“能差使动原大少爷的人可不多啊,看来我这师妹在你心里有点儿分量?” 原惟瞥对面一眼,“一点小忙而已。”说着握起杯子,慢悠悠喝着饮品。 视线再度朝窗外投去时,傅润宜还坐在那里,没再抛硬币,身边多了两个男人,热情地一左一右将她围住。 穿衬衫的,年纪稍长些,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面相斯文,将她肩上的小书包拎到手中。 穿t恤的,又瘦又高,但脸嫩,看着不到二十,手上一路捧来的冰淇淋,宝贝似的献到女生面前,又怕融化的奶油弄脏女生的手,他就这么拿着喂她。 傅润宜本来抿着嘴不太想吃,但耐不住小男生撒娇,便轻轻碰了一口。 唇角花了,很快被年长的那个用纸巾一角体贴地擦去。 可能是体贴过了头,她深感意外,退后却已经来不及躲开,手背挡上自己已经擦干净的唇角,愣愣的,显得既窘迫又很温顺。 那男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傅润宜的神态又慢慢放松下来。 原惟微眯起眼,一时间竟分不清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谁更殷勤。 3 03清潭山 - 明姝本来要问明成杰今天怎么没跟来,托原惟的福,不然她那个到处闯祸的弟弟这会儿得收拾出国的行李了,她还没出声,只听原惟看着外面,先问道:“这附近人怎么这么多?” “你来的时候没看到?” “什么?” “山啊。”明姝朝外头一指,“青潭山,山不高,但山上的夜景不错,不少人喜欢夜爬,穿过后面那条商业街就到景区入口了。” 这时,那三人已经从饮品店前走到马路上,迎着仅剩的晚霞,小男生欢欢喜喜往傅润宜胳膊和脚踝上贴驱蚊贴。 的确像是约着来夜爬的。 “有兴趣吗?”明姝问完,又笑说,“你错过好时间,但凡早一两周来,这山上的桃花可能还没谢,没准能赶一赶桃花运。” 如此牵强附会的说法实在是无稽之谈,原惟嘴角抽出一丝笑,视线掠过窗外,那三人正朝明姝刚指的商业街方向去。 稳重的那个同她搭话,不稳重的那个逗她开心,分工明确,中间背影纤细的女生好像习以为常,画面也自有一份和谐。 学生一通电话叫走了还有工作在身的明姝,原惟还剩半杯饮料,打发时间一样观察着楼下的行人,不少人来夜爬,太阳一落山就慢慢转移阵地,潮水一样,都朝着相同的方向去。 没一会儿,手机响了。 是好友打来的电话,讲的也是工作上的事,话题快结束,原惟忽然问了一句:“你认识傅润宜吗?” “谁?”曾凯好似没听清。 原惟看着不久前傅润宜坐过的位置,就在他准备说“没什么”结束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话题时,曾凯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傅家!傅润宜啊!是她吧?” 虽然曾凯语气激动,但仍然没有什么关键提示能让原惟跟他同样拨云见日,想起关于这个名字的事迹。 “你妈妈以前的学生,来你家上过一年还是半年课来着?傅润宜你不记得吗?” “我应该记得吗?” “你应该多少有点印象的,那么劲爆的八卦,你不可能没听过啊……”曾凯想了想又说,“不过你的确对这种八卦不怎么留心,可能听了也忘了。傅润宜啊,来你家上课,我都碰见过两次,瘦瘦的,白白的——” “什么八卦?” “真假千金啊,这你也一点不记得吗?” 原惟隐约想起是有这么一个人,周末会背着琴来他家上小提琴课,可能是从小被原夫人熏陶够了,他对高雅的管弦乐毫无兴趣,每当小会客厅传来琴声,他从未产生过过去看看谁在拉琴的念头。 那段时间不长,也有可能是他缺乏关注,并不能准确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家里上课的。 对她的离开倒是很快想起一些印象。 他的母亲原夫人曾在饭桌上惋叹过,说之前教的小姑娘很有灵气,她推荐信都写好了,但是那家人放弃让小姑娘去国外进修,以后连课也不上了。 父亲关心妻子低落的情绪,问了原因。 原夫人面露隐晦难言地说,好像是因为小姑娘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可能以后的教育方向有变动,唉……怎么就摊上这个事儿了呢?就算不是亲生的,孩子总归是无辜的,教育也不能马虎啊。 原惟没有继承到半分来自母亲的多愁善感,他的性格更像他的父亲,待人有礼,却缺乏实际温度,对和自身利益不相关的事少有关切。 所以他的父亲轻拍妻子肩膀安慰着“别人家的事,你也没办法的,不要烦心了”不过随口一说。 同桌吃饭的原惟也只是随耳一听。 原夫人之前陪儿子在国外读书,回国后虽在崇北音大担着客座教授的虚职,但都是讲理论的大课,她手把手教的学生,算起来傅润宜还是第一个,难免多挂心一些。 “不会因为不是亲生的,她家里就不管她了吧?她好像还没满十八岁,这小丫头以后怎么办呀?” 在外,原先生是高瞻远瞩的领导;在内,也很擅长处理妻子的烦忧,当即便对儿子说:“原惟,那个小姑娘跟你同校吧?要是真有什么难处,你帮着跟你们学校的助学基金会说一声。”说完,冲妻子一笑,“这下能安心吃饭了吧?” 傅润宜有没有难处,原惟无从知晓。 但后来崇北国高的助学基金会办了一个匿名申助活动,线上线下都设了信箱,他去翻过汇总名单,然后回复他的母亲,没有她学生的名字。 现在听曾凯在电话说着有关“真假千金”的来龙去脉,原惟听得并不完全专注,他忽然更想知道她的名字到底是哪三个字,他完全忘了,但偏偏,原惟此时记起傅润宜站在他面前自我介绍的画面,在水汽湿重的淡青色的雨天。 但由于时间过久,往昔画面丢失声轨,于是原惟的耳朵和脑子各做各事—— “……在医院抱错了,到了初中,傅家才找回亲生女儿。” 作为姓氏,常见的好像只有“傅”和“付”,前者的可能性更大,是湿润的润吗?女生名字里会用yi字好像非常多。 “……他们把跟傅润宜的关系改成了收养,但假千金占用了真千金十几年的人生,两个人肯定没办法和平共处啊,而且她还抢真千金的未婚夫。” 神游中断,原惟不由纳闷:“那么小,哪来的未婚夫?” “指腹为婚,青梅竹马嘛!” 原惟更觉好笑,道:“按这么说,指腹为婚的是真千金,但青梅竹马的却是假千金,这要怎么算?” “这好算啊!”曾凯轻轻松松地分析,“这就好比,偷了一样东西,小偷呢用了很长时间,可不管时间再久,这也是偷来的,不是你的呀,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原惟眼皮微沉,盯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看着它们因难负积重,慢慢滑坠到杯底,汇成一小片不适宜的水迹。原惟像在思考,却未置可否。 “而且听说这个傅润宜仗着傅太太偏爱她,她处处打压真千金,几次三番故意让人家当众丢脸,那个真千金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后来她满十八岁,傅先生就把她赶出去了。” 原惟不疑惑自己对这些事毫无印象,但却很纳闷曾凯怎么会如此一清二楚。 曾凯解释,他爹最近在绿光集团投了个小项目,本来是做人情抬举一个世交家的儿子,结果对方徒有二世祖的空壳子,屁大点儿事都办不成,最后只能让他去收拾烂摊子。 刚好,这位真千金的现任男友是此次的合作方之一,吃过几次饭,私下也应邀一块打过球。 现男友倒是深情一片的样子,讲起女友回傅家受的苦,心疼二字都挂在脸上。 “我这都是一手的消息,否则你突然提傅润宜,我可能也要想不起来了。” 曾凯换了邀功的口气:“知道你不喜欢掺和这些事儿,我可是给你保密了啊。” “什么保密?” “我没跟他说,傅润宜跟你表过白的事儿。否则他之后逢人心疼起女朋友,还得拉上你踩对方一脚——说假千金痴心妄想,竟然敢跟原大少爷告白。” 告白? 关键词点透记忆,原惟想起是有这么一件事。 傅润宜许久不来上课,再度出现在原家门口,佣人以为她匆匆忙忙赶来是有什么急事要找原夫人,听清女孩儿细若蚊吟的声音,最后佣人上楼去请跟朋友打游戏的原惟,说他妈妈之前的学生来找他。 下楼后具体发生了什么,原惟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猜想,大概率是没有新意又毫无纠缠的表白。 可能类似于——她说喜欢他,他回复:“不好意思,我没有跟人恋爱的打算。” 这话,原惟礼貌地回复过不止一个人。 大方开朗的女生会扬着笑追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恋爱啊,我可以第一个排队吗?”也有敏感的女生当场闻声落泪,期期艾艾地重复表白,令他不得不忍着头疼,无法立马离开。 原惟想象不到傅润宜是哪种,想到那张白到近乎透明但缺少神采的面孔,仿佛清晨一阵微凉的雾,挥一挥就散,实在没有什么记忆点,似乎哪一种都不合适。 原惟没有再向曾凯提问。 他想象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刚刚曾凯桩桩件件形容出来的一个傅润宜,他都没办法跟不久前对面一遍遍抛硬币的女生对上。 也想象不到,她会在两个男人之间游刃有余。 那是怎样的相处模式? 包括之前明成杰提及傅润宜,说她自认原生家庭破碎,渴望婚姻,向往家庭,也和她心无旁骛又形单影只的气质不符。 不过,听曾凯这么一说,她的人生的确波折,即使不合情理地想尽快和他人组建家庭,倒也事出有因了。 可他还是好奇。 “fu、run、yi,是哪三个字?” 4 04歇后语 傅润宜越来越相信一个事实——工作会使人倒霉。 她答应庞茹接下拍摄mv的工作之后,合同当天就签下,但是霉运很快就到来。 先是小猫半夜呕吐,她手忙脚乱带着小猫找宠物医院,听医生说是刚打完疫苗应激的缘故才稍稍放心,买了益生菌,忙到天际泛白才回家。 傅润宜饥肠辘辘,本来打算去楼下吃早餐,可想到过两天有工作,许久没有外出务工的人,强行敬业,从冰箱翻出临近过期的蛋白棒,浅祭五脏庙。 吃完傅润宜仍觉得腹部空瘪,但忍住了再进食的欲望,她窝在客厅的小沙发里,身体弯成一只小虾的形状,手臂搂着抱枕,先后点开银行账户和这个月的记账开支,一番简单计算后,果断地做了一个决定。 到明年春天之前,她都不想再接任何拍摄工作了。 手机返回屏幕主页,日期显示是四月的最后一天,傅润宜没办法地叹了一声气。 还是要出门。 不出意外,两个小时后解除睡眠状态的软件后台就会弹出记事提醒——她答应了今天要和阿同去爬清潭山。 傅润宜是非常守时的人。宁愿挤出许多自己的时间提前等待别人,也不愿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打乱自己准时赴约的计划。 她一直擅长也习惯等待。 但她不擅长爽约。 坐在饮品店的阳伞下等阿同和许医生过来的时候,她无数次打退堂鼓,甚至在反反复复的犹豫中想好了理由。 如果像以往,她当然不能丢下阿同一个人,可偏偏这次许医生也来了,即使她回家,许医生也会照顾好阿同。 傅润宜拿出随身携带的硬币,1是她的幸运数字,所以每次抛硬币做决定,出于作弊的私心,她都会把自己更倾向的选项压在数字面上。 数字就回家,花面就夜爬。 她抛了许多次,腾空的硬币在晚霞里闪闪发光,但是她的幸运数字……好像很邪门地失效了。 一直是花面。 让她不得不信是天意让她继续坐在这里。 阿同他们很快来了,随之到来的,还有一支半融化的香草冰淇淋,奶味很足,阿同很喜欢,已经吃完自己的那支,另一支护了一路也要让她尝尝。 傅润宜只好勉为其难尝了一小口,想擦唇角,却有人比她快了一步,捏着纸巾已经利落地揩去奶油。 她有些惊讶。 许医生也意识到不妥,语气温和地向她解释并道歉,刚刚来的路上,他也是这样照顾阿同的,一下没反应过来,当她也是小孩子了。 傅润宜说没事,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进山之前,阿同还在商业街买了一只青蛙气球,他用自己的电话手表独立完成支付过程,成就感满满,咧着一排白牙,冲傅润宜挥动气球。 傅润宜也冲他笑一笑,想回家的心思也淡了,她知道阿同喜欢出来玩,也明白他出来玩的机会并不像常人一样多。 可惜半途出了意外。或许是这两天节食的缘故,体力不支,傅润宜崴了脚,三人只得在半山腰回程。 先前陪阿同的爷爷做康复治疗,傅润宜来过许医生的医馆好几次,她自己作为患者坐在治疗椅上,被揉药油还是第一回。 许医生特意叫了一个女医生来帮她按,之后嘱咐她这两天多休息。 mv制作那边知道她崴脚的情况,迁就她改了日程,往后延了两天时间。 所以工作结束后,她一贯不太乐意参加后续社交活动的,这次也不好拒绝对方热情的邀请了。 很意外,派对定的地方,傅润宜并不陌生,她以前跟着庞茹来过这家酒吧。 她并没有多想,只当这些玩咖们聚头的地方来来回回也就那几个。 傅润宜在沙发坐了半个小时,应付难以避免的社交,回答一些老套的,诸如“怎么没有进娱乐圈”和“没考虑过当网红吗”之类的无聊问题。 这种社交场合,别人有别人的游刃有余,她也有她的照本宣科。 通常傅润宜只需要平静地回答:“我年纪也不小了,现在没有那些想法,我觉得结婚生子才是人生大事。” 不出意外,无论男女都会不太想跟她聊天了。 然而清净没多久,她就看见了明成杰,以及跟着明成杰一起出现的原惟。 傅润宜眨了眨眼,几乎有些难以置信,要不是她向来缺乏幻想力,她差点要以为这是自己凭空脑补出来的画面。 原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明成杰也注意到场内的傅润宜,印象中,她在这种声色场合从来待不惯,此刻却愣愣捧着杯子,柔情似水地看着他这边。 射灯之下,无处藏身。 明成杰只能赶紧避开视线,引着原惟往远一点的社交圈子去,嘴里犯难地嘀咕着:“我靠……她怎么对我还不死心啊?” 走到拐角,明成杰又忍不住回头偷偷去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躲得太明显,傅润宜垂下脑袋,雪白的颈子似一截缺水的花枝颓颓地弯着,十分低落的模样。 立时又叫明成杰很不忍心。 可这能怎么办呢?大家都是出来玩的,玩就要有玩的样子,一心想着结婚的傅润宜真的很没素质。 明成杰的朋友正跟原惟攀谈,后者兴趣缺缺应了几句。情字绕心,明成杰觉得表哥或许是知己,由衷长叹:“哥,你应该也有这样的烦恼吧?被太多女生喜欢,真的很无能为力啊。” 原惟用看神经病的眼神冷瞥了明成杰一眼,连话都不愿意说一句,过了一会儿才打发明成杰给他弄杯饮料来。 “不是有现成的酒,哥,你喝什么?” 五颜六色的鸡尾酒杯堆成玻璃塔。 明成杰的这些朋友看起来不太正经,和场内异性聊天的样子也过于轻浮流气,连带着这些被层层靡光照射的酒液看着也不太安全。 原惟使唤明成杰很顺手:“让你去你就去。” 明成杰去吧台那儿让人现做了一杯,将软饮递到原惟手上时,又偷看了傅润宜一眼。傅润宜安静坐在原位,视线却频频寻找,一和他对上目光,又掩耳盗铃似的闪避开,把头垂得更低。 说实话,明成杰很喜欢她这个样子。 他仰起头,一口气喝完一杯酒。 酒入愁肠,情更难抑,明成杰拉着原惟换方向,指给表哥看,“那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傅润宜。” 原惟看过去,默了几秒,说:“我知道她。” 今天的明成杰和傅润宜不能说冤家路窄,因这场相逢是第三方的刻意为之。乐队的主唱跟明成杰是交情深厚的酒肉朋友,连带着整个乐队,从贝斯到鼓手,都跟明成杰关系不错。 明成杰之前放话要追傅润宜的事,他们都有听闻,浪子回头的戏码,起势得轰轰烈烈,但后来是怎么不了了之的,明成杰一个字没提。 不提,大概率是因为丢人。 丢人,大概率是女方没给明少爷面子。 不久前他们听说明成杰即将被家里送出国,几个下半身思考的生物一合计,这个面子得替明少爷挣回来,了兄弟一桩遗憾。 酒局上很上不得台面的惯用花招,大家心知肚明,乐队的两人暗示,明成杰却支支吾吾说,不用了,叫他们别乱来。 在明成杰心里,傅润宜不一样,她是真心喜欢他的,对他如此一往情深,他不愿意用那些下三滥的招。明少爷行走江湖,从来靠的都是自己无处安放的魅力。 “警告你们啊,别砸我招牌!” 话丢下,明成杰人就走了,扎脏辫的鼓手嗤然一笑:“什么情况啊这是?到嘴边的肉也不尝尝?” 留着美式前刺的主唱甩着手上的水,两人一块离开洗手间,他嘴角翘着不怀好意的弧度,掀起一个眼神:“他不要,肯定有人要啊,来都来了。” 鼓手听懂其中深意:“是啊,来都来了。这东西现在还不太好弄。”说完兴致勃勃谈起经验,“傅润宜这种类型女孩儿,我之前碰到过,其实看着保守,玩熟了,你懂的……” 可能因为之前特意问过这个名字,所以原惟对傅润宜这三个字比较敏感,无意听见,也容易留心。 没太听清他们的聊天内容,但听两人的笑声,大概聊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事。 原惟不惊讶明成杰的社交圈是阿斗标配,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扎堆,却很意外傅润宜怎么会牵涉其中,明明很格格不入,难道是在这些人里寻觅合适的结婚对象? 这跟拿网去林子里捕鱼有什么区别? 三组弧形沙发拼成一个u字,围在中间的矮台摆满各色酒水,原惟坐回沙发上没多久,就明白了,傅润宜大概不是来这里找结婚对象的。 两人之间隔着酒台,稀稀拉拉隔着五六个人,傅润宜杯不离手,里头的浮冰都快化完了,也想不起送嘴边喝一口,眼睛倒是很忙,从原惟坐下开始,目光隔一会儿便悄悄往对面瞥一下,偷看的时间很短,人却很紧张。 这时,乐队那几个人加入进来,叫停了三三两两的话题,张罗着玩酒桌游戏,大家热情高涨地调整座位,收拾空位,男女混坐着。 本来说玩俄罗斯转盘,因为人太多了,快节奏的酒桌游戏本来下酒也快,有精通游戏的女生立马提议叫侍应生拿两组杯子来,“玩游戏就娱乐为主好了,又不是来拼酒的。” 有男的嚷嚷:“你们女的就是玩不起。”很快被呛回去,“谁玩不起?待会儿谁养鱼谁是弟弟好吧!” 12个高矮酒杯一字摆开,也不管6个杯子的原版规则了,只挑中间的几个长杯,倒了少量基酒。 骰盅里的骰子添成两个。 一开始空杯多,摇到的点数很容易安全过关。 但这些人里不乏爱拱火闹事的,摇到空杯后添酒,下手都很重,红的黄的白的,没顾及的乱兑。两轮下来,除了一号杯是空的,因为两个骰子摇数字,最小也是2,其他杯子里都或深或浅,盛了各种酒液。有的还兑进了苦瓜汁,光看着都难以下咽。 为了增加互动,游戏还设了另一条外援规则,如果摇到很不想喝的酒,场内异性可以帮忙代喝,获赠一个向对方提问的机会,对方必须回答。 如果回答不真不实,则还要罚酒。 傅润宜第一次玩这个游戏的时候,光是理解规则,庞茹都跟她讲了很久,但她记得她的幸运数字是1,一号杯也曾带给她一些幸免于难的好运。 那是6个杯子的玩法。 而现在,面对除了一号杯,其他杯子都有酒的情况,她可能需要连喝好几杯奇怪的酒才能过关。好在很多杯子里的酒并不深,度数也不高。但她运气不好,第三次骰盅打开,三四成七,对应不久前被添满的一杯野格。 原惟也在游戏中,但相比这个游戏,他更愿意观察游戏里的人,傅润宜开出7的第一时间,鼓手和主唱立马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鼓手离台子近,一直充当半控场的角色,给那些摇到酒的人递对应的杯子,几乎每杯酒都会经他之手。 这次也一样,他小心端起快满的杯子,还是洒出来一点,正要递给面露难色的傅润宜。 英雄救美出现了。 明成杰夺过杯子,不打招呼地仰头饮尽,随后空杯子用力掼到台面上,玻璃与玻璃磕出一声响,引去数道目光,而他直直看向傅润宜,好似满腔热情孤注一掷。 “你上一次的心动,时间地点事件,讲讲。” 左右男女,一时神情各异。 傅润宜有些懵,不是,她……没有请他帮忙啊?她的酒量还可以,那一短杯的野格她不是不能自己喝。 越过本人的意愿,直接帮助,这样也可以吗? 可能不满她打断了正升温的游戏节奏,又或者,人类的本质是喜当红娘,乐牵红线,一旁的女生替明成杰说话:“也不是很过分的问题,这个可以回答的嘛。” 人家已经替她把酒喝了,傅润宜只好回到对方的问题上。 ——上一次心动……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由于她的情感和她生活一样枯燥,有些事,也并没有因年岁渐长而渐渐模糊。 傅润宜在崇北市生活了十八年。有时候她会想把整个城市都从自己的脑海里全部消除掉,那是不属于她的十八年,傅润宜的光鲜是不义之财,因它让另一个更无辜的人自惭形秽,她理所应当地黯淡下去,可还是不够,永远不够…… 这些都令她痛苦。 可一旦她试图摆脱这种痛苦,则会显得更寡廉鲜耻。 如果可以,她想把一切都干干净净地还回去。 对原惟的喜欢不用还。 那是属于她的。 就像大火烧尽荒原野草,唯有那一片水泽安静地留了下来。 傅润宜试图去讲自己的第一次心动。 “是很多年前,在他家…… “是在院子里。他妈妈是我的老师,我去上课,之前我看过他和他妈妈讲话,他从国外转学回来不久,有时候脱口而出习惯说英文,他妈妈就会提醒他,回家了不可以再说英文。 “他就算是听大人话的样子也不显乖,看起来很聪明很独立,非常有自己的主意。 “那天我去上课,进院子里,发现他在看书,像是很深奥的书,因为他看得非常累,后来直接仰靠着藤椅,把书盖在脸上。 “我很想知道他那样的人平时都在看什么书,就鼓起勇气走近去看。” 傅润宜说话偏慢,不擅长讲故事,语调也并不生动,除了音色悦人,还不如一些智能女声读新闻来得抑扬顿挫。 但她慢慢讲,反而吊起悬念,旁边的人都着急地问这个有关心动的故事里,男主人公看的是什么深奥头疼的书。 傅润宜仿佛已经预感到他人的失望,用很轻的语气说:“是一本《歇后语大全》……” 她还清楚记得那本书的封面是纹理粗糙的白底,图案是类似于“小葱拌豆腐”“芝麻开花”“十五个吊桶打水”的简笔画。 如果在电商书城搜这本书,书籍信息里的“推荐阅读”后面写的是“小学阅读”。 大家果然失望。 餐巾上金光闪闪摆了三四副吃法餐的刀叉,结果盖子一掀,就光秃秃一个白面馒头,噎得要死。 这怎么能不失望,甚至有人不理解。 “怎么会是看《歇后语大全》啊?你们几岁啊?小学生恋爱吗?” “不是我不明白,好小学生啊,这有什么值得心动的?如果是看什么高深莫测的英文原著,我还能理解一下,这个真的理解不了。” 傅润宜轻抿住唇,没有也不想再解释。 几个女生觉得她讲得不好,明成杰质疑她这是临时编的,编得也太不像样,好歹编个英雄救美再心动啊。 几个男人顺着明成杰的口风说:“就是啊,不会是编的吧,罚一杯吧。” 傅润宜只觉得很后悔,她好像做了一件傻事,有些东西自己珍惜就好,不该拿出来跟别人讲的。 连茹茹她都没有说过,她为什么要在这些人面前说呢? 因为当事人在场吗? 可他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 转念一想,是啊,就是因为原惟不记得了,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她才有勇气在他面前讲那么遥远的,关于他们之间小小的交集。 傅润宜打算认了旁边女生倒的这杯罚酒。 她想,的确需要惩罚一下自己刚才的昏头行为,让自己长个教训。 伸出去的手差一点就要碰到杯子,却在电光火石间,被另一只更大的手先一步拿走。 傅润宜微微瞪大眼,顺着那只骨节修长的手,去看手的主人,原惟坐得远,倾身越过半张台子,才将她的酒拿走,一口喝了,凸起的喉结也在暗色彩灯下干脆地起伏滚动。 原惟将空杯放回台面上,对上傅润宜疑惑的目光,很淡地笑了一下,说:“应该的。” 傅润宜却更疑惑了,什么叫应该的? 5 05一号杯 在场其他人对原惟突如其来的这一举动也感到疑惑,相同的惊讶兑换一片共同的沉默,周围闹腾,他们这桌却陷入无声的安静。 直到某个心思细腻的女生自行悟了其中的意思,妙不可言地大声叫绝。 “对啊,就是这个效果!起码要这样才会心动吧?!” 其他一点就透的女生也悟了,都以为原惟帮傅润宜喝酒是一个完美的心动演示,跟着感叹道:“这谁能不心动啊!心动死了好吧!” 刚刚给傅润宜倒酒的女生带着八卦的笑、用胳膊戳戳傅润宜,非让她比较一番。 “是不是比你那个看《歇后语大全》的,心动多了?我刚刚看你傻了好几秒。” 傅润宜还来不及说话,脸上木木的,热气浮上两颊,又似发了烧。 在这股燠热里,她继续看着对面的原惟,却慢慢地生出一丝怀疑——他是不是知道傅润宜是谁了? 这让她更加坐立难安。 酒桌游戏很快继续,隔得远,他们连眼神都很难再碰到一起,傅润宜只能听到别人八卦原惟。 他们向明成杰提问,用的称呼是“你表哥”,傅润宜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亲戚,怪不得今晚上会一起出现。 而问的问题是,原惟这种高手应该不会没有女朋友吧。 明成杰顶着原惟冷飕飕的眼神高压,嬉皮笑脸:“没有!我哥眼光很挑的,机会在这儿了——你们自己把握啊。” 说最后一句话时,明成杰挑着眉笑,快速和在场的女生们眼神互动,唯独跳过了傅润宜。 没一会儿,明成杰扯着t恤领子无济于事地扇风,说里头又闷又热,想要去透口气。又有两个女生要结伴去卫生间,最后起身的时候,走了四个女生。 缺了太多人的游戏只好暂停,大家各做各事,原惟拿起手机像是要找安静的地方打电话,前脚起身,后脚傅润宜也一个人悄悄离开了沙发,她怕被发现,隔了一段距离跟在他身后。 可眼前人影憧憧,上空灯球晃得眼花缭乱,刚走到稍空处,她就把人跟丢了。 目光四顾,男男女女同她擦肩,全是陌生面孔。 忽然,傅润宜渴望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身后。 “在找我啊?” 傅润宜怔愣着回过头,目光触及原惟,心脏更剧烈地颤了一下。 他离她太近了,近到伸手可碰。 灯光变幻像慢了下来,身边这些人的走动又如按下了快速键,匆匆来往。 仿佛一个不真实的世界。 她敏感地察觉到原惟的目光变了,一周前在明潭酒店的樱花树下,他朝她看来,还是全然陌生的,即使她鼓起勇气跟他说“傅润宜,你记得吗?”,这种陌生的目光也会像一瓢当头冷水,教会她一些勿扰他人的自知之明。 可是现在…… 她有些乱了,右侧手臂跟着轻轻地抖,这种情况只出现在她很小的时候,站在沉重的帷幕旁边,缺乏上台演奏的勇气,越是害怕搞砸一切,越是抓不稳琴弓。 傅润宜想起来原惟问她的问题,她还没有回答,她迟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她的确在找他。 原惟瞥开眼,为毫无修饰的诚实笑了一下,然后又垂下视线看着估计才到他下巴位置的傅润宜,“跟着我干什么?” 傅润宜的换气频率过快,好似撑着勇气站在原惟面前,问他:“你,你是不是认识我了?” 原惟又浅浅笑了一下,很快收了笑,没什么表情地将脸低下一些。 迫近感让傅润宜后颈发僵,呼吸也顿停了一秒。 “认识你了,傅润宜。” “不是……”她知道刚刚在沙发那儿大家都相互介绍过,她说的认识,并不是知道名字,却表达得费力,“不是刚刚认识,是……是以前,以前的傅润宜……” “以前的你跟现在有什么区别吗?” 过了正常问答的停顿时间,傅润宜才不确定地说:“可能有吧。” 原惟对捉弄人也不感兴趣。 但不知道为什么,傅润宜身上有股既迟钝又坦诚的诱惑力,像窝在笼子角落一动不动的兔子,缩着四肢,毛绒绒,哪怕只是路过也会情不自禁去戳兔子蹦跶两下。 他忍不住逗她,用平淡的口吻说:“以前喜欢看《歇后语大全》的是吧?” 说实话,当时原惟也很惊讶,她居然会记得这样一件无关紧要、连看客听了都要抱怨无趣的事。 更巧的是,他也记得那本小学生的课外阅读书籍。 如傅润宜所说,那时的原惟从国外回来不久,还更习惯讲英文,在他自己家,原夫人还会温柔提醒他,但是他爷爷是非常见不得人忘本的,觉得他从小在国外读书,很多传统的好东西全不知晓,还带回一堆洋人的臭毛病。 那本《歇后语大全》其实类似于惩罚。 当时的原惟缺乏对中文意象和成语词组之间的联想,有一些看起来的确很吃力。 傅润宜听他点破过往,果然,她的预感没错,那句“应该的”不是什么完美演示。 “那天在酒店,我没想起来你是我妈以前的学生,不好意思啊。”原惟跟她解释。 “没关系。”傅润宜说。 “刚刚是我害你被罚酒的。” 所以他说应该的,替她喝了,傅润宜明白原惟想表达的意思,但她还是感谢他:“谢谢你帮我。” 勉强称作旧识的关系里实在也无多少旧可叙,原惟手里的手机屏幕又亮了,傅润宜无心看到,是一个她有印象的名字——曾凯,原惟跟她示意手机,他要去接电话,临走前叮嘱了她一句。 “你待会儿尽量不要再喝酒了。” 傅润宜答应了,她说“哦”,乖乖地点了点头。 所以等原惟接完电话,回到沙发位置,跟又加入酒局游戏的傅润宜四目相对,一时有些尴尬气氛只在两人之间蔓延开。 傅润宜咬住下唇,忍不住要先跟原惟解释:“明成杰没回来,有几个人去跳舞了,他们说人不够……” 声音越说越小。 而原惟居高临下又纹丝不动的眼神仿佛在告诉她,这不是理由。 原惟将在场人一眼扫过。 乐队那几个人都在,按座位看,还是那个脏辫鼓手在控场负责递酒。 这些人……还真是训练有素。 原惟一做出叹气的表情,傅润宜就立马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的不听劝引起了他的反感,心脏紧紧一缩,仿佛成了一块皱巴巴的苦瓜。 旁边有人问原惟要不要一起玩,甚至已经就近挪出了空位,但原惟没有坐下来的打算,说不用了。 又有人问起明成杰是不是也去舞池了,怎么到现在也没见回来。 游戏节奏隐隐打断了,主唱催促着继续:“别管明少爷了,别是泡上新妹子了,咱们不用操心,现在到谁了?骰子继续摇啊,还有这么多酒没喝呢?” “到傅润宜了。” 傅润宜接过旁边推来的骰盅,太阳穴隐隐发胀,桌上又是除了一号杯,都是有不少酒的情况。 “别磨蹭了,该来的不都得来吗?快摇吧。” “该喝的酒躲不掉,躲不掉就享受嘛,出来玩儿不就图个开心。” 原惟本来打算去找明成杰,步子已经动了,听到乐队那几个男人的催促,实在有点恶心,沉了一口气,他掉头回去,朝傅润宜伸手。 指节分明,近而又近,像种邀请。 傅润宜望向他。 原惟说:“骰盅给我,我帮你摇。” 傅润宜还没递出去,旁边立马有人说:“帮忙摇可以,该喝的酒还是要喝的,规矩就是规矩是吧。” 原惟没理那人,接过筛盅朝里看了两眼,确定没什么关窍问题,再将两粒方方正正的骰子丢进去,因是酒局道具,比寻常的骰子要稍大一点,分量也更沉一些。 凌空摇动的筛盅里,骰子失重,只听到快速而清脆的响。 原惟小臂极快地晃动,倾斜筛盅,带动骰子贴着骰盅边调整位置,靠声音和手感去分辨,又摇了几下,将骰盅既快又稳地一扣。 连悬念也懒得弄,直接开了。 旁边毫不延时地传来一片惊叹。 “哇——是1唉!” “高手啊,骰子叠了。” “哇——炫技炫技,两个骰子还能摇出1,长见识了。” 原惟把骰盅抛给旁边的人,冷眼瞧着那个鼓手都已经跟其他人眼神交换两个来回了,傅润宜还跟看魔术回不过来神的小孩子一样,迷迷瞪瞪望着他。 他没必要在她身上有情绪,但这时候真的有点不高兴了,也很快克制住,原惟朝她抬了抬下巴,“你——出来。” “哦。” 傅润宜听话地起身,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听话,起猛了,脑袋里晕眩了两秒,她一时没站稳,原惟反应很快地握住她胳膊,待她站稳又松开。 他朝她脚下看,好像以为她走过来被什么东西绊倒,但环境暗,也看不清什么。 “磕到什么了?” 傅润宜不好意思说自己平地摔,只好将错就错应着:“……好像,好像磕到了,不知道是什么。” 原惟没再细究,再次叮嘱,比之前更严肃了一些:“不要再喝酒,也不要再玩这个喝酒游戏。” 如果再说“哦”,会不会像一个不真诚的复读机呢?傅润宜思考片刻,选择回答:“嗯!我知道了。” “很晚了,”原惟看了手表上的时间,目光投向她,“你出来玩,一般都什么时候回去?太晚你一个女生回家也不安全吧?” “还好,这边出租车很多。” 放平时,到这个点,她很可能已经找托辞回家了,但今晚因为有原惟在,傅润宜第一次希望一个聚会可以迟一点散场。 傅润宜能感觉到他对这种场合不热衷。 虽然他对各种酒都不陌生,游戏里调出来的酒水颜色漂亮,适口又好喝,摇到他调出来的酒都不算惩罚,还有摇骰子像变魔术,技巧娴熟又极具观赏性。 像玩腻这种游戏的高手,信手拈来,却提不起太大的兴趣。 傅润宜问原惟:“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原惟环顾四周道:“我要先找我表弟,你自便吧。”说完补上一句,“最好是回家,时间不早了。” 傅润宜点点头:“好。” 等原惟领着明成杰回来,傅润宜已经听劝地离开了。 明成杰眼睛睁不开,脸通红,一副被火烧了的醉酒样子,这时候还有功夫管别人,用沙哑的嗓子问道:“傅润宜呢?傅润宜走了吗?” “走了。”有个女生回答,“她好像也有点喝多了,说不太舒服,要回去了。” “啊?”明成杰要死不活的,“一个人回?那多不安全。” 女生又答:“放心吧,老k送她回去了。” 老k就是乐队的鼓手。 听到这句“放心吧”,原惟气极反笑了,笑容很浅,透着荒谬。 6 06受害者 明成杰正扯着自己的衣领,浑身不舒服地挠着脖子,忽然被他哥从沙发上拖起来一截,“她家在哪儿?” “谁?” “傅润宜。” 明成杰之前分掉了两个女朋友打算追傅润宜的,准备工作到位,自然知道傅润宜的住址,只是他很疑惑,“哥,你问这个干什么?” 原惟连思考的时间都不需要,表情也自然,“刚刚去找你,手上不方便拿东西,暂时交给她保管了。她东西还没还给我。” 明成杰理解了,想到他哥对待女孩子可没有自己这份体贴柔情,他还替傅润宜说好起话。 “她喝多了,可能一下给忘了,傅润宜好像本来就有点健忘,肯定不是故意拿走的,哥,你别介意啊。” 翻手机发给他哥一个地址,明成杰还不忘狗腿一把,“哥,我叫人给你去取吧?”说完明成杰跟醒酒了、开悟了似的,直击重点道,“哥——你不用去啊,老k不是去送傅润宜了吗?我打电话让他给你捎回来。” 原惟直接夺走明成杰正准备拨号的手机,“不用,我自己去拿就行了,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被夺来的手机又被轻扔到一边,原惟指了指明成杰的脸,尽力掩饰住嫌弃,“你这个样子……歇歇吧,醒醒酒。” “好,哥,你去吧。” 原惟对新湾不熟,跟出租车司机报出的每个地点名称,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 他催促师傅开快点。 途中,原惟想到自己有一处不严谨,走之前应该问明成杰要一个傅润宜的联系方式,现在给傅润宜打电话,可以确保她在回去的车上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原惟打电话给明成杰,没人接。 让他歇歇,他就歇到连手机也不看了? 原惟闭目,舒气,平息情绪。 关键时候永远掉链子,这种废物属性明成杰少沾两个,是会影响他在阿斗界名列前茅的地位吗? 原惟没兴趣当相父,如果可以他连明成杰表哥都不愿当,舅舅拜托他这趟过来,处理工作之余,也看看他表弟过的什么荒唐日子,试图让他拨乱反正,整治明成杰。 原惟看了,明成杰现阶段的社交圈子实在太烂,不仅如此,他还在烂人圈充当没头脑的角色,烂都烂不出名堂来。 深夜里,路况并不拥堵,司机开足马力,让原惟到时,还能赶上傅润宜人在楼下。 这地方一看就是老小区,樟树有了年头,枝繁叶茂,小区外没有建正规的商圈,周边的小商户零零散散,门面不一。 楼栋门正对马路,原惟付完钱下车,不用任何搜寻,就看见正在拉扯的两个人。 “mv本来有吻戏的,后来删掉了,因为团里都是事业上升期,有些女友粉你应该也知道的,很疯狂,后来知道是你来拍,说实话,我挺想要的。” 刚刚的车是傅润宜自己打的,这人非要挤进后座说她喝多了,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司机师傅看乘客僵持,问走不走。 她不好意思影响别人的工作只能硬着头皮默许。 但傅润宜清楚,这人外在奇装异服,内里也不怀好意,所以全程努力保持着清醒,也不和他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晕车的缘故,下车后她脚底似乎虚软了许多,她有些站不稳,身体也像被暴晒一样蒸腾发热。 此时胳膊被抓着,她的力气远不足以挣开这只纹了抽象图案的男人的手。 傅润宜只能尽量让自己的眼神清明,不给对方一星半点会错意乱来的可能,面露嫌恶地冷声问:“你想要什么?” “我对你有感觉,你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放——放开我!” 傅润再次试着抽回自己的胳膊,另一只手伸进自己的包包里,熟练盲点手机屏上的“紧急情况”,另几根手指握着一根比钢笔还小一些的金属圆柱,顶端有电,因为身边常带这个东西,她出行几乎没怎么坐过地铁。 对方因傅润宜的不识趣,皱眉不悦:“你不舒服,你感觉不到吗?” “不用你管,谢谢你送我回来,我自己回家休息就可以了,我家不方便男人进来。” 对方有点恼了,更用力地把傅润宜往跟前拽:“这不是休息的事,你没感觉到……” “喂——” 原惟走近,打断那人。 傅润宜循声转过头,紧攥着冰凉金属的手指,顿时卸了力,原惟没来的时候,她一心只想着保护自己,可当原惟一出现,心里却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许多酸酸涩涩的东西,叫她无法再专心与人冷眼相对。 “原惟。” 瞬刻间,傅润宜眼里雾气蒙蒙的,喊人的声音也很低。 “手松开——” 原惟还算客气地说,在说了但对方并不打算配合的情况下,他也不再客气,直接上手将那只刺青手腕从傅润宜胳膊上掰开,将傅润宜隔到身后。 再讲话,他还是很礼貌,只是音色泛着冷:“她都说了叫你放开她,尊重女孩子的意愿,有那么难吗?” 原惟穿的休闲衬衫是夏款,里头内搭的白t也很薄,后背忽然靠上什么,温度传递很快,也远高于常人的体温,按高度和柔软度猜测可能是傅润宜抵过来的额头。 如是一想,原惟的心脏莫名轻震了一下。 “你是她什么人?你们也是今天才刚认识的吧?”对方口气嚣张。 原惟并不动怒,反而笑了,“我是她什么人很重要吗?”他盯着对方的眼睛,“你不会以为我在跟你抢她吧?不是我的,就可以是你的?脑子退化成这样,不去动物世界里当狮子王真可惜了,你领地意识很强啊。” 对方恼羞成怒,也看清了形式,明成杰都要捧着,何况是明成杰巴巴奉承着的表哥,自然不是能轻易得罪的。 可冲到顶的火气实在按不下来,他也气急败坏露出一抹阴狠的笑,打量着原惟说:“你又不喜欢她,坏了我的事儿,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这话令人发噱。 “别开玩笑了,”原惟轻咧嘴角,云淡风轻,“所谓男人团结,首先要认同对方也是个男人。至于你觉得自己被人坏了事儿,不爽——” 原惟顿了下,倏尔寒面,淡淡道,“你是谁啊?” 脏辫男被刺激得差点要喷出一口血,他是谁?他想他玩乐队好些年,虽然正经名气没捞多少,但红利算是吃到足了,哪怕是在夜场吹牛泡妞,他都比其他男人多带一层玩音乐的buff,有的是妞往他身上扑。 第一次在一个男人质问的目光里,脏辫男憋不出半句话,他以前就在明成杰身上感受过,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们,就算再废物,他们与生俱来的富贵优渥,都会无形中给同性施压。 何况,这位远胜明成杰千百倍的表哥。 临走前,他还要挽尊一样朝原惟放话,点着头,一边退一边说:“行,你厉害,让给你了。” 待人走远,原惟转身观察傅润宜的情况,跟他最后在酒吧看见她的样子,几乎判若两人。 “不是告诉你了,不要再喝酒。” “我没有再喝。”傅润宜摇了摇头,声音低下来,“……可能是之前,你帮我摇骰子之前,我其实已经被罚过一轮。”说完,她又看向他,挤出一点笑,“谢谢你。” 她晃了一下,两腿虚软地并往一处,有要往下坠的趋势,原惟有力的掌心托住她,对她说:“回去休息吧。” 傅润宜本来犹豫着想说什么,但原惟手机先一步响起来,刚刚原惟打明成杰电话没打通,此时看到通话记录的明成杰回拨了过来。 亮屏的震动似一种催促,傅润宜的犹豫随着话欲一起没有了,她说:“今晚麻烦你了。”又再次跟原惟道了谢。 原惟走到路边招车,跟明成杰通话,那边上来就问:“哥,你打电话给我什么事啊?” 回头望一眼,傅润宜已经上楼了,恰好,二楼的阳台透出室内刚刚亮起的光,是暖调的浅黄。 原惟收回视线,回复说:“现在没事了。” “我刚才太难受了,没注意看手机,”明成杰像是在蹭东西,又哼哼唧唧,传过来一些不雅的声音,他问原惟拿到东西没有,什么时候回来,他在酒吧等得好痛苦。 “哥,我好热……” 夜很静,路边没有一丝风。 原惟没有关心:“好热去死。” “哥,我好像不对劲。” “你也没正常过。” “不是……哥,”明成杰说,“我感觉,我好像,我可能被人下药了,这种感觉很熟悉……” “什么感觉?” “好像……要发情了。” 原惟吸了一口气,保持稳定的情绪,平静提议:“你能直接死了吗?” “哥,”明成杰不满道,“我是受害者,是别人给我下药的!” 原惟没心情说他,也不想管他死活,正要挂电话,明成杰在那边忽然高声骂道:“老k他们!我他妈服了啊,妈的,是要泡哪个妞啊,这玩意儿能下到我杯子里来!日了狗了。” 眼见一辆空车要开过来靠边停下,原惟在明成杰聒噪的声音里反应过来,放下了手臂。 怎么会下错药…… 只有明成杰不按常理出牌,抢走了一杯属于傅润宜的酒。 而明成杰也是最早有这种不舒服的情况的。 脑子里的结论是顺理成章又不受控制的。 那傅润宜现在…… “发情的感觉好难受啊,哥,怎么办……” 司机停下问原惟要打车吗,得到否定答案后,又很快将车开走。 原惟一个人站在深夜路口,对着电话里问:“这个药会很严重吗?” 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又哗啦一声,明成杰的手机也不知道滑到什么地方去了,有许多人声和脚步声传来。 有人惊呼,“拿冰桶浇头?!疯了吧。” “哥,我真的要死了,太难受了,像好多蚂蚁在咬,难受得人想自残,什么药怎么这么猛啊,哥,我不等你了,我要去酒店……” “你去酒店干什么?” 明成杰此时倒有诚恳,说:“哥,我不会随便抓一个人就乱来的,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原惟很想骂一句,你是什么货色,你以为我心里没数?但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寻出关键所在,他对明成杰说:“你现在去问给你下药的人,准确的药名,具体的成分,怎么解掉,还有对身体有没有什么副作用,多问问,问清楚,跟我汇报。” 明成杰以为他哥关心他呢,有点感动。 “知道了哥,我一直知道,你是嘴硬心软的人。” 他还想煽情,他哥给他电话挂了。 7 07回旋镖 吸饱水的棉裙变得很沉,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吊带过细,也勒得肩骨隐隐有些痛。 但傅润宜管不了那么多了,甚至没有时间将湿透的裙子脱下来,只匆匆裹上浴巾,“哗啦”一声从浴缸里起来,赤脚跑到浴室门边,细听外头的动静。 小巧的玩具在她匆忙脱手后,沉入浴缸底部,但傅润宜拿不准是否已经关掉。 她上次给庞茹做小玩具的朋友写用户建议,就如实写过使用感受,新产品的外观设计追求极简可爱,以至按键太少,她用了两次都弄不明白调档和关机的按键次数,每次都是连续多按,直到玩具停下来为止,不是很便捷。 刻花玻璃门不隔音。 听外面的脚步声响,显然是有人闯进她家。 甚至,她的小猫首当其冲受到迫害。 因为这么尖锐的叫声,连傅润宜带它去宠物医院打疫苗时都不曾发出,此时显然像是有很粗鲁的人抓着小猫脆弱的后颈,将它提起来了。 但很快,她的小猫又发出一声舒服绵长的喵喵声。 是谁?在对她的小猫做什么? 傅润宜手指攥住门把,由此借力,腿根不由自主地并拢着,只觉得下腹莫名空虚,使不上什么力气,额头抵着门框,茫然四顾,她想自己之后可能需要养成把手机带进浴室的习惯。 在楼下同那个莫名其妙的乐队鼓手拉锯时,傅润宜就已经感觉到自身的异常,和醉酒有明显区别,虽然有酒后乱性这种说法,但按她自己的经验看,喝多了她只会想倒头大睡,根本无心对那种事产生绮念。 今次却热得出奇清醒。 想淋冷水来降温…… 进门后,外套和包都被丢在地板上,傅润宜第一时间将自己丢进浴缸。 莲蓬头开到最大,密闭空间,声响哗哗。 第一次,她觉得摆弄小玩具都好累。 傅润宜想,或许她可以写邮件跟茹茹的朋友提议,能不能开发一个更适合懒人的自动系列呢,现在不是流行人工智能吗?能不能更人性化一点呢?即使造价昂贵都没关系,她愿意第一个花钱支持关爱女性的科技进步。 思绪跳脱,身体滚烫,浴室外的一切都被屏蔽掉,以至于自己家的门什么时候被人撬开了,傅润宜都无知无觉。 谁会深夜撬门? 傅润宜站在浴室门边,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想,但又觉得,住她楼上的那人,虽然十分猥琐,但也不至于这么大胆。 傅润宜想好了打算,她得出去,以最快的速度拿到自己躺在地上的小包。她的手机在里面。 等沉息鼓气将门一打开,刚跑出去。 傅润宜傻在当场。 她轻巧的拎包此刻被原惟拿在手里,看他弯身的趋势,似乎下一步是要把她躺在地上的针织外套也捡起来。 他捡了。 弯身的动作稍顿,听见浴室开门的响动,冒出一股淡淡的水汽香味,接着看见一双瘦白的湿漉漉的脚,脚趾正不安地蜷着。 原惟抖了两下外套,直起身,将包和衣服都就近扔到小沙发上,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傅润宜。 面色绯红,有几缕湿发贴在脸颊边,眼神呈现一种蒸腾的呆怔。 “我按了很长时间的门铃,”原惟向她解释,“没人应,有玻璃碎了的声音,你的猫开始尖叫,我担心里头出了意外,所以——” 原惟示意现状。 “我就进来了。” 傅润宜看到了,胡桃木的矮几上,横着一把根茎潮湿的桔梗,地上水迹残存,但是危险的花瓶碎片好像已经被人处理掉了。 原惟怕小猫踩到玻璃,当时一把将猫拎到旁边。 结果猫叫得更惨,他只好顺手安抚两下,猫还挺乖的。 傅润宜张了张嘴,发现脑子里除了“哦”没有别的可使用台词,目光又愣愣挪到此刻已是闭合状态的门上。 如果是撬开的,现在应该就关不上了。 原惟顺她目光也看了一眼门,问道:“门口的旧奶箱里,钥匙是你自己放的吗?” 是。 因为她健忘,忘带钥匙出门时常发生,在找人开锁这件事上花了不少冤枉钱,很需要一把备用钥匙,以备不时之需。 傅润宜不太想在原惟面前提及自己的缺点,健忘……听起来傻傻的,还很像老年人才有的毛病。 她没有任何反应的沉默令原惟不禁皱眉,独居女性该有的警惕防备,傅润宜缺的不止一星半点。 “你的安全意识这么差劲吗?” 傅润宜心想,原来装鸵鸟也难逃批评…… 眼底慢慢地泛起细微的酸涩,她很快检讨,傅润宜的确很差劲,毕业几年,如今二十五岁,早到了社会所认为的独立年纪,但是她仍然处理不好生活里的诸多麻烦,有时候甚至还需要阿同来照顾她。 非常非常差劲。 所以即使重逢不久,交集无多,她尽力掩饰伪装,原惟还是会迅速对她皱眉,看透她笨拙皮囊下的糟糕本质。 傅润宜依旧一言不发,甚至缓缓垂下脑袋的情况,让原惟不得不怀疑,那种药,除了发情,是不是还有令人失语的副作用? 可是刚刚明成杰的废话非常多。 难道药物作用还会因人而异? 原惟测试一样喊了她一声:“傅润宜?” “嗯?”傅润宜细哼着应了,头也随之抬起来,脸和眼眶都是红红的,满布不知道要做什么的茫然。 原惟敛下眼皮,静静打量着。 她今晚穿的那件白裙子湿透了,贴在身上,摹出过分纤瘦的身体轮廓,露出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又被水泡过,像浸湿的绸,显现一种手感很好的细润。 肩上披着浅粉色的宽大浴巾,湿重的裙角仍淅淅沥沥往地板上滴水。 “你刚刚在干什么?”原惟停顿了一下,思考接下来的措辞,“你还好吗?有很不舒服的情况吗?” 她家的构造简单,连通阳台的客厅很方正,却并不宽敞,原惟站在门口,能通过浴室敞开的玻璃门看见溢水的白色浴缸。 傅润宜腿发软,有些站不住了。 她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自己如何不舒服的症状。 脑子里想到一些事,她忽然很生气又很难过,她想到今天晚上在酒吧,明成杰和那些女生说“机会自己把握”,为什么跳过她?为什么要跳过她呢?只是像其他正常女生一样拥有虚无缥缈的被调侃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她也不可以有吗? 四目相对的安静里,原惟的手机震动起来。 看到来电显示是明成杰,也不知道出于什么谨慎心理,接通之前,原惟将音量调小,望了傅润宜一眼,她看起来有种异样的虚弱,他留心着傅润宜,并将手机放到耳边。 “什么事?” “哥,我问清楚了!”明成杰来汇报,“这个药叫爱神糖,具体成分不知道,副作用,就是……失控呗,药效很长,反正是越来越难受的那种,至于怎么解掉,就男女之间正常处理就行——嘶,轻点儿——” 原惟来不及斥责这叫什么问清楚了,就听到明成杰发出的古怪声音,随后还有女声在询问明成杰的感受。 显然是“处理中”的声音。 原惟沉默三秒,“……你到酒店了?” 明成杰支支吾吾说是,还让原惟不用太担心他,他做完就好,这事儿别告诉他爸,纯属意外,后面他还想说什么,他哥又给他电话挂了。 傅润宜实在站不住,紧急扶了一把旁边的椅背,椅子摇晃,又被另一只手稳稳按住,男人的声音从她低垂的脑袋上方传来。 “你还好吧?” 傅润宜看着他腕间的表,表盘反光,重影,要不是用力眨了眨眼,她快看不清东西了。 她幅度微小地摇了一下头。 视线里,那只扶住椅背的男人的手,肌肤干净,腕骨清晰,手背上的青筋分明凸显着,延伸至小臂,力量感十足。 引人……引人触碰。 鬼迷心窍一般,傅润宜试着去碰了。 脱口而出的声音,仿佛不是她的:“你之前说,尊重女孩子的意愿,就今晚,如果我的意愿……你会……” 你会尊重我的意愿吗? 傅润宜没有把话说完整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原惟将自己被触碰到的手收回去了,像碰到不想碰的东西那样远离。 蓦的,有种尖细难明的疼在傅润宜的心脏上蔓延。 原惟低笑了一声,回旋镖来得如此之快,“尊重女孩子的意愿”还有这样的用法。 她好像也没有那么笨。 原惟看着傅润宜,面部表情有小幅度的变化,好像傅润宜说了什么很过分很离谱的话,引起他的反感,但出于教养,他没有直接将厌恶表现出来,只是用冷淡克制的声音提出质疑。 “你以前也这样让别人在你家留宿吗?” 喉咙似乎更干了,傅润宜艰难吞咽了一下,摇着头说:“没有,从来没有。”她不知道原惟是否会相信她,连她自己都觉得今晚的自己十分不正常。 “你看着还挺熟练的。” 原惟出身优越,家教非常好,傅润宜明白,他这样的人一旦语露嘲讽,已是极大的反感。 “不是。”傅润宜很少为自己辩解,不怕失去也就不畏误解,可等到她在意,需要辩解时,笨口拙舌惯了,也讲不出有力的辩驳,甚至挤不出一抹苦涩的笑,只声音低低地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没有,你可能喝了不该喝的东西,你想去医院吗?不过……”成分不明的药物,单化验可能都很麻烦。或许是她此时沉默的样子,既无辜又可怜,原惟换了置身事外的温和语调,问询道,“如果你真的很需要一个男人,或许——” 傅润宜打断他,有些着急结巴:“我,我不想要别人。” 此刻自我厌弃的情绪让傅润宜只想尽快封闭自己,她不想再说话了,也害怕自己再蹦出什么奇言怪语。 但是眼皮垂下没几秒,盯着那双男人的鞋尖,在充满低饱和度浅色的小屋子里,这抹黑色,深重又突兀。 傅润宜在恍神中思考一些很莫名的问题,这个人正站在她家,作为屋子的主人,她需要做些什么吗? 是请他坐坐? 还是告知他,她现在的情况没办法招待客人? “不要再穿湿衣服了。” 突然出现的声音和语调不陌生,原惟不久前在酒吧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讲话的语气并不重,但这种话,由他说来,有天然的指令感,叫人下意识听话服从。 “啊?”傅润宜声音轻轻的,嘴巴也因此张了一个小小的口,没有立马闭合起来。 原惟瞥了眼冷气的来源,“空调也不要开这么低。”说完看她一眼,似乎是自行判断了以她此时的状态,觉得靠她自己的行动可能也很迟钝,所以原惟径直去拿了茶几上的遥控器,对着角落的柜式空调,将显示屏上温度数字调高,然后从傅润宜家的门里走出去。 门发出一声闭合的响。 傅润宜眨了几下眼睛,看着玄关柜上的一小片空地,几秒前那里还躺着一把金属钥匙。 那是她因健忘放在门口旧奶箱里的备用钥匙。 今晚,原惟先是用它打开了她的家门,此刻,又带着这枚钥匙出门而去。 整个屋子都静了。 只有小猫好奇地探头看看,软软地叫了一声。 傅润宜像因解不出题而罚站的笨蛋小学生,面对着闭合的门,直到某一瞬,她才有些反应过来,真正的离开不会把钥匙也带走。 于是拥着肩上半湿的浴巾转去阳台,朝下看去。 原惟正走出楼栋门,路过两盏老旧的路灯之间。 如有感应,他在傅润宜望向他的很短时间内回了头,与楼上的傅润宜对上视线。 隔着距离,光亮不足,傅润宜并不能看得很清楚,但傅润宜猜测,原惟看到自己的第一秒应该就皱起了眉,因为第二秒,他有些不悦地提了提自己的衣领示意。 傅润宜低下头,朝自己身体一看,耳边响起不久前原惟的声音。 ——不要再穿湿衣服。 她心虚地缩回脑袋,蹲在几盆含苞待放的盆栽边,试图令自己冷静一下,但无论是心理还在生理,此时此刻,似乎都无法得到降温。 仿佛在持续加热一锅沸腾的水,蒸汽张牙舞爪,在她身体里不停作祟。 但表面上的傅润宜仍旧呆呆的,盯着眼前微微有些开放样子的月季,然后伸手按了按,有几片待开的花瓣立时舒展开了。 与此同时的暗处,裙角坠下水珠,在地上洇出一枚深而润的圆。 原惟站在便利店的柜台前,前面是一个中年货车司机,买了速食和矿泉水,等到原惟时,收银员跟他确认:“买一盒不划算唉,现在两盒八折,需要吗?” 思考少顷,原惟说:“不用了,谢谢。” 原惟习惯用理智思考,疏理事件逻辑和分析合理性,却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夜晚仿佛被荒谬渗透。 在路边挂了明成杰电话,往傅润宜家赶时,他试着问自己要过一个行为理由,此时付完款,站在便利店门口,有显示空车的出租车在夜间马路上飞驰过去,他又再度自问,为什么不一走了之。 来都来了不能坐视不管,和她家备用钥匙还在他兜里,似乎都不是合理的答案。 可想想—— 他投之以深夜擅闯民居,她报之以要不要一夜情。 这怎么能不算一种合理? 荒谬,但合理。 - 傅润宜回到自己的房间,不适感越渐严重,四肢像缀满铅块,连换身干爽的衣服都难以做到。 她的身体出了很多汗,并且有水分源源不断往外冒的趋势,上衣黏在后背,她伸向背部试图捋顺衣角的手,不停发颤,最后双膝一软,发丝垂荡,跪在衣柜前的编织毯子上,脑海一阵阵发热般的眩晕。 成套睡衣里的短裤她还没来得及穿,外头有锁芯转动的声响。 原惟回来了。 他出现在她房门前,高大如一座山的黑影。 跌坐在地毯上的傅润宜很吃力地抬头,依然无法看清他逆光的脸部表情,浓深的五官阴影被此刻俯视的沉默酝酿出一种冷感。 傅润宜忽然不敢靠近他,羞惭到只能逞强解释,“我没事……” 原惟似乎看穿了她,但不太愿意给她的不诚实一个台阶下,置身事外地站在原地,缺乏情绪的音色非常不近人情:“自己站起来行吗?” 不行。 傅润宜咬住下唇,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做到,费力半天也只是徒增狼狈。 原惟没有让她尴尬太久,迈步移出那片黑影,来到她身边,属于原惟的气息笼罩下来,由他带来的压迫感也如海底的水压,在顷刻间加剧了她的呼吸难度,又好似疏解了某种隐晦的痛苦。 原惟将她无力的胳膊放到自己的肩膀上,做她离开地面的依靠,动作间,两人的距离缩短到零,原惟的声音也近至耳边。 “傅润宜,你这样还能做吗?” 傅润宜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却又因为原惟的怀抱,感觉自己得到一些舒缓。 她想,自己现在应该像一条被抛上岸、曝晒掉水分的鱼那样丑陋,却又像渴望水那样的渴望原惟。 她知道这种渴望是不对的,不正常的,甚至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厌恶,傅润宜很克制地只攥住一点点原惟肩上的衣料,那是不久前他在楼下提着示意自己的那处。 她的声音低到像只是不小心的心声泄露。 “我想……” 不知道能不能,但是想…… 连原惟也会怀疑,这种话,正常情况下的傅润宜根本不可能说出来。 原惟将她抱到床上,于此同时出现在蓝色床单上的还有刚刚原惟在楼下便利店买来的计生用品。被玻璃纸紧密包裹的小盒子,包装是艳丽火热的配色,字体粗俗而闪光。 原惟用并不温柔的语调对她说着还算体贴的话:“如果我让你不舒服,你可以跟我说。” 8 08月亮灯 此时此刻,不是容得下有来有往说客气话的场合,傅润宜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不介意。 卧室并不大,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睡眠空间,却因为当下原惟的存在,傅润宜感受到全然陌生的氛围。 大学毕业后,闲暇很多,傅润宜看很多电影,包括一些国外限制级的影片,大部分情欲色彩过重,让人撑不到结尾,也有一些剧情缠绵的,傅润宜愿意沉浸其中感受主人公的悲喜。 无论哪种类型,影片中,男女主无论以怎样的关系共处一室,男主接触女主时都有种热气四散的急迫。 但显然原惟不是。 他甚至连呼吸都没明显的加重,面对一具高温不下的异性身体,他的眼神、表情、动作都保持着原先秩序不乱的冷静。 而傅润宜则截然相反。 她听到自己呼吸声都会感到一阵接一阵的羞耻。 原惟像个对症下药的医生,询问患者即时的感受:“好一点了吗?” 话音带着一点薄薄的热气扑来。 傅润宜耳尖发烫,脸埋进原惟的颈窝里,额头贴着原惟同样很烫的皮肤,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她的身体酥麻紧张,精神却雀跃依恋。 傅润宜不敢用力地环抱原惟的脖子,两只手臂不自然地搭在原惟肩上,像一个自知放错位置的物品,小心翼翼隐匿着存在感,且随时准备被移开。 她怀疑自己是放荡又心机的,此刻居然在想,如果需要他吻自己,原惟会因难以拒绝而让她今夜遂愿吗? 傅润宜不知道,也不敢再冒昧去试探。 原惟缺乏经验,也拿不准力度。 那种不知道如何对待傅润宜的紧绷感,让原惟不得不压制住本能里的强势。 仿佛一台初次投入使用的机械,进出浅缓的调试,即使相互契合的部件已经完全交融,如两块熔化在同一处高温里的金属,理性也始终占据上风,试图掌控局面。 但气氛逐渐升温。 意外的契合,一件原惟以为“勉为其难”的事,在过程中一点点慢慢变味。 等云收雨霁之时,又有大雨重来的预兆。 原惟告诉已经心神疲惫可能希望结束的傅润宜,她关于她的情况。 “你还在发烫,傅润宜。” 傅润宜扭过头,眼神虚软。 喉咙像快被抽干水分的井。 如果可以,傅润宜希望停下来,然后去喝冰箱里的饮料,她感到自己真的有点缺水了。 但面对原惟…… 原惟显出罕见的烦躁,在她面前把一直碍事的t恤脱了,暴露出的身体上,有很明显的锻炼痕迹,肩宽腰窄,胸腹的肌理线条都非常紧实好看。 傅润宜看着原惟,口干舌燥地挤出几个不确定的字,“还要继续吗?” 原惟很确定,并身体力行。 是舒服的。 像慢慢注满水的容器,不留分毫空隙。 傅润宜在重来的这一刻确定,自己也想继续。 她对性的认知并不多。 小玩具像单机游戏,每当她体力跟不上,这个游戏很快就会结束。 但是,如果是两个人共同来配合一场游戏,刚才她出现体力不支,难以维持平衡。 原惟会帮助她坚持,不许她从游戏中脱身。 不由她掌控的游戏,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她感觉原惟实在是很辛苦。 她断断续续调整着呼吸,不忘礼貌。 “麻……麻烦了。” 闻声原惟心里不由冒了句脏话,更不节制。 她礼貌得实在有些色情了。 房间内一直都是主灯未开的状态。 声响停歇后,光线似乎更昏暗了,弥散的气息仿佛也是一种无形的色调滤镜。 原惟下床,稍作整理,穿上裤子。 傅润宜床头月亮一样的球灯可能是充电的,一开始也是原惟打开的,现在亮度明显衰暗下来,可能快没电了。 像一种变相的时间记录。 用灯光的明暗,记录所用的时间。 原惟没立马去找上衣穿,他裸着上身弯腰凑近光源,找到一截数据线,按进充电口。 果然,球灯闪了闪,变得亮了些。 一转头,原惟看见趴在床边、只有腰腹以下盖着一点被角的傅润宜,小声啜泣,眼睛泛红,脸颊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在灯下发光。 原惟既意外,也有一点紧张。 “我让你不舒服了?” 傅润宜将脸埋进两只交叠的手臂间,摇摇头,声音带着像感冒一样的潮湿鼻音,“不是……不是不舒服。” 她感觉到刚刚自己身体很奇怪,比使用小玩具的时候要奇怪百倍。 潮水一样的纹浪快速淹没神智,浅蓝色的床单上也洇湿了一小块,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掉眼泪,可能是她有点承受不了。 但是傅润宜一点也不想怪原惟,也不希望看到原惟自责检讨的样子。 刚才她埋在胳膊里含含糊糊说的话,不知道原惟有没有听清,于是她擦掉眼泪,重新跟他说:“不是你,是我自己的问题。” “不是你的问题,你不要乱想,你没有问题,”原惟一连说,为了能看着她的眼睛跟她交流,他在床边单膝跪下来,告诉傅润宜,“你今晚喝的酒里很可能有问题,所以你会有些异常。” 傅润宜隐隐猜到过这种可能,但是不知道怎么去证实。 她平时用小玩具解压,虽然有时候会反省自己玩这种东西是不是不太好,但是反省之后,她还是会玩,睡不着的时候可以用来助眠。 但是今晚在浴室,小玩具好像没有以前那种作用。 原来她真的不太正常。 傅润宜明白了,她问原惟:“所以你是来帮我的?” 原惟实在做不到在事后坦然接受这样一顶冠冕堂皇的好人帽子。 原惟不追求道德高尚,却也十分清楚,这或许是傅润宜今晚所需要的,但他的行为也跟无私奉献相去甚远。 最后那几分钟,原惟脑子里根本没有对傅润宜的担心,比起施以援助,他更像一个有绝对力量优势的侵犯者。 人生第一次,他无法为自己的行为定性。 原惟不会顺着傅润宜的话为自己矫饰,但此时此刻,他似乎也有点排斥去细究动机。 原惟一直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在小小的房间,昏黄的灯光前,显得十分突兀。 傅润宜眼神黯了黯,以为是自己强迫原惟的缘故,是不是跟不喜欢的人做这种事很痛苦呢?她对他同时实施了道德绑架和身体勒索。 傅润宜知道,这当然不能轻飘飘定义为“帮助”。 她刚才很舒服。 无论心理还是生理,感觉都好极了。 她有点着急地说:“我可以补偿你。” “补偿?”原惟看向她,“给我钱?” 之前当模特跟着庞茹的团队去过普吉岛拍摄,返程前茹茹请大家去男模店开眼,傅润宜觉得他们的服务过分殷勤热切,讲英文又讲得很别扭难听,当时除了“谢谢”和“不用了”傅润宜没说过别的话,对这方面的行情没什么了解。 但傅润宜觉得原惟很好,即使是金钱补偿也应该给足诚意,“我按最高规格的两倍给你,可以吗?” 原惟微眯起眼,“最高规格?” 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蓄力的圈,他往傅润宜额头上一弹,“招鸭犯法,你很敢想啊。” “手伸出来。” 傅润宜闻声,疑惑地看向原惟,把手从还有轻微痛感余存的额头慢慢拿下来,乖乖摊开,递到原惟面前,当是弹脑门之后的另一种体罚。 原惟看她手指用力并拢又控制不住发抖的样子,不禁发笑。 他没有要打她手心的幼稚想法,却也不忍她这副做好准备的样子白费,手从裤兜里拿出来,作势抬起,装样子似的往她掌心一拍。 清脆一声,痛感并无。 倒是留了一块小小的金属在傅润宜手心。 傅润宜望住孤零零的一枚备用钥匙。 原惟说这样不安全,叫她以后不要把备用钥匙放在旧奶箱里。 他担心会有别的男人像他这样不请自来,更担心傅润宜会像对他这样来者不拒。 傅润宜很听劝,点点头,并态度积极地做出改进,她想到另一个好地方:“那我把它放在门口的盆栽下面。” “不行。”原惟立马反对,“那也不安全。”他声音低了些,对傅润宜说,“而且你把钥匙放到什么地方这件事,也不应该告诉我。” 说完原惟起身,从床尾捡来自己的t恤,快速套上,作为外套的衬衣抖两下,拎在手里。 属于男性的高大身躯将傅润宜物品繁多却整齐有序的小卧室衬得更加逼仄。 那些色系温馨柔和的物品,肌理涂鸦画、成叠码放的小书、藤编玩具、撕撕乐日历和堆杂物的敞口陶罐,都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拥有避世而纯真的气质。 而神情冷淡的原惟十分格格不入,在暖色球灯前稍有举动,投在墙纸上遮天蔽日的影子便似庞然大物骇然来袭,像要扑食这些一无所知的小玩意儿。 简单几眼扫过房间,原惟想了想,又走到傅润宜面前,他再次蹲下身,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自然地倾身靠近过去和傅润宜说话,而是以床沿为界,和她保持着大约一臂的距离。 “待会儿借你家的洗手间洗把脸,我就走了。你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傅润宜的侧脸枕在两只并放的手臂上,眼皮困倦地要往下沉,她恍恍惚惚与困意对抗,又很快睁开眼睛,努力聚焦地看着原惟。 当她听不明白,原惟换了种说法。 “你可以对我提一个要求。” “提要求?” “嗯。”原惟应着,又补充,“最好正常一点。” 傅润宜很快想到了,像是获得了一些额外的精神,眼眸微微一亮,但似乎又担心自己的要求不在原惟认可的“正常”范围内,以低声商量着问:“我想喝饮料,你能去冰箱帮我拿一下吗?” 原惟乍听以为傅润宜在开玩笑,却听傅润宜紧接着讲了需求产生的原因。 “……我不想动了。” 隐秘的颤感已经休止,但腿还是麻,她第一次体验对自己的肢体失感。 看着原惟好似也陷入静止,傅润宜有些自我怀疑,更小声地问:“这不正常吗?” “正常。”原惟点头,就是有些正常过头了,“冰箱里的饮料是吧?” “要乌龙茶!”傅润宜急忙提示。 她刚刚就很渴了。 原惟很快回来,拿取准确,轻松拧开乌龙茶的瓶盖,递给傅润宜,本来想提醒她一下,深夜喝太多茶容易影响睡眠,但转念想到,这是她的生活方式,他人无权干涉,就没说出来,只是看着她好像很渴地一口接一口喝饮料。 傅润宜喝到满足,也察觉到原惟的注视,离开瓶口的唇瓣红润晶莹,她停下来说:“这个饮料很好喝,茶味很清新。” 原惟淡淡应着:“是吗?” “嗯。” 她独特的送客方式是跟客人说,“我屯了很多在冰箱里,你走的时候可以拿一瓶,”说着露出一点疑惑,“你不渴吗?刚刚你流了很多汗……” 他在上面动的时候,有几滴落到傅润宜胸口。 那种奇异的触感,违背她的认知。她以为汗是热的甚至是烫的。但事实是,汗液在脱离身体的积汇中很快就会失温。 坠落时,是凉的。 热的甚至是烫的,是她的皮肤。 脑子里不由浮现一些不久前发生的荒唐画面,傅润宜赶紧叫停,试图用热情安利让自己看起来正经,她对原惟说:“这个真的很好喝。” 她看起来过分的诚心诚意,要是拒绝,倒像辜负盛情。 原惟觉得好笑:“知道了,我会拿的,谢谢。”他弯下腰,将手里一直捏着的饮料瓶盖轻轻置放在矮柜空处,转身说,“那我走了。” 傅润宜顿了一下,说:“嗯。” 这是最好的告别,因说“再见”或是别的客气寒暄都十分多余。 傅润宜将喝剩的饮料瓶放在瓶盖旁,手心握着一枚金属钥匙,趴在自己的小床边。 老房子楼层间的隔音都不太好,一室之间,声响更无阻碍,她静静听着外头由原惟发出的不同声响,不错过一丝一毫……浴室洗脸的水声,脚步声,以及最后一下关门声。 倏然而至的安静里,她的小猫叫了两声,仿佛在替她说最后的告别。 一切尘埃落定。 傅润宜伸手将床头灯按到夜灯模式,翻身将自己裹进被子里,也闭上了眼睛。 躯体里的沉重和精神上的轻盈,相互拉扯着,很快将她送进梦乡。 夜里下雨了吗? 傅润宜感觉到了潮湿。 悠扬起伏的琴声丝丝缕缕吊起呼吸,还有一种不似新湾初夏的寒气,朝她侵袭而来。 最后一遍的练习结束,她放下小提琴,望向窗外,老树沾雨,白兰凋零。 梦境里,傅润宜分辨出了,这是崇北入秋的天气。 9 09积水苔藓 原家位于富人区的中心地带,碧城湾南部与崇北市植物园临近,周围几乎没有高楼,所以才有傅润宜视线里苍茫一片的天空。 阴云湿而泛青,像积水的苔藓。 傅润宜今天来上课的表现不太好,明老师察觉了她的不专心,没有再教新曲子,纠正几处细节后只让她一个人再多练几遍,今天提前下课,并嘱咐她要调整好状态就离开了。 她默默地将自己的琴收好,却不知道自己的状态要如何调整。 傅润宜不太相信“时间能治愈痛苦”这样的话,但她切身体会,时间具有叫痛苦闭口不言的威力。 初二下学期,某个周五下午放学,傅润宜等到天黑,家里也没人来接。 这很反常。 因为傅润宜的父母一直将傅润宜保护得很好。进入青春期后,担心有坏小子带坏女儿,甚至从来不放心傅润宜一个人回家,家里车接车送,唯恐这株娇贵的独苗沾上半点风雨。 傅润宜也觉得很奇怪,妈妈的生活几乎是围着她打转,不可能忘记来学校接她,而且她晚上有小提琴课。 于是不能再等下去。 晚饭都没解决的傅润宜,背着琴,一个人去了老师家。 这任老师远没有后来的原夫人温柔可亲,她教学严苛,不苟言笑,对学生的要求也很高,迟到几分钟的傅润宜被冷脸呵责“下不为例”,整节课的气氛都非常高压。 傅润宜饥肠辘辘,带着委屈回家想要告诉妈妈今天在老师家发生的事,她还很饿,想吃妈妈包的小馄饨。 进门便飘来的热食香,快速抚慰到傅润宜低落的心情,但鲜辣的气味,又很快让她产生疑惑。 她不太能吃辣,刺激性的食物吃多了容易让她身上起疹子,平时即使她想吃,妈妈也会劝她不要碰。 傅润宜还是第一次看见妈妈捧着辣油罐子,满眼慈爱地说:“吃得惯吗?不够辣可以再加一点,慢点吃,妈妈都不知道这些年你在外面受了多少苦。” 她的家里多了一个陌生的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子,伴随而来的是一个十几年前有人故意在医院抱错小孩的狗血故事,调换贫富,小麻雀进了凤凰窝。 傅润宜是那只原罪附身的小麻雀。 值得庆幸的是,两个女孩儿似乎都是幸运的。 真千金替养父收拾遗物,发现自己的身世秘密,毅然决然报警寻亲;而亲生父母都已亡故的假千金也没有惨遭豪门抛弃,依然享有优渥的生活。 傅妈妈一边搂着一个说:“妈妈爱你们,你们都是妈妈的宝贝女儿。” 故事到这里,好似只缺一句尾声:从此一家四口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但生活不是只需几句话就能起承转合的童话故事,生活一地鸡毛,想捡也捡不起来。 傅学林觉得程萍这个名字不好,飘萍无依,意象孤苦。 所谓“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雯是云彩,寓意再好不过,傅学林又一贯主张女子以柔和为美,于是添一个“宁”字,将“傅雯宁”这三个字印上户口本。 他似乎希望自己用心取的名字有点石成金的作用,用上新名的女儿能立马人如其名变成才貌双全的千金典范。 可惜事与愿违,十几年的生活差距和教育鸿沟是条难以跨越的天堑,总让他在与另一个非亲生的女儿对比后,不由失望。而并没有继承自己基因的傅润宜,此后再如何放光发热,都很难带给他与过去相同的成就感。 他频频沮丧,好像压错一支不再令他受益的股票,但人到中年,早就失去了操盘一支新股重头再来的耐心,于是他开始责怪妻子,当年为什么不听劝,非要在新湾的娘家生产,不然哪有今天的尴尬局面。 早出生几分钟的傅雯宁成了姐姐,她初来崇北,深觉亏欠的傅润宜很愿意喊她姐姐,亲近她,帮助她融入新环境。 但是对方并不需要。 傅润宜的一腔热情通通会被曲解。 “占有别人的东西,转头再兴高采烈向别人介绍,你好大方啊傅润宜,用了十几年的东西,都愿意跟别人分享,如果我是你,我就做不到这样,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的,而你,根本没资格跟我分享!” “别再假好心了,你从我这里抢走的还不够多吗?我成绩不如你,才艺不如你,长相不如你,你在这个大房子里养尊处优的时候,我跟着你的好爸爸,连饭都吃不饱,十几年的差距,我就算现在每晚不睡觉,也追不上你了,你开心吗?我这辈子都比不上你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非要扮一副处处让着我的可怜样子,让大家都来夸你性格好。” “我们之间,真的假的,有什么分别?好的坏的很分明不是吗?” 上了高中后,她们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曾经说着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傅妈妈也渐渐力不从心,现实总是一再打破美好的幻想,在一杆失衡十几年的天平上,根本没办法做到一碗水端平。 迟来的亲生女儿敏感又防备,更需要亲情的温暖和妈妈的关心,她不得不减少对另外一个女儿的关注。 之前一次不落接送傅润宜补课,慢慢也无法做到。 傅润宜理解妈妈的难处,妈妈一直在努力当一个好妈妈,甚至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女儿,她也依然将自己当做女儿来爱护。 可理解是理解。 再理解也无法让难过的情绪彻底消失。 望着原家屋外的雨,傅润宜提不起嘴角来。 她想,她已经很久没有开心过了。 如果世界上有一份慰藉人心的快乐名单,作用类似于一个派发基站,按佛语里的无量功德来排序,谁不快乐,就按照积攒的功德发给他一些快乐。那么,占用他人十几年人生,令许多人都不开心的傅润宜,大概连上榜排队的资格都没有。 她不配拥有快乐。 没资格抱怨,也没有人会理解。 外面还下着雨,傅润宜没有带伞。 明老师已经给傅润宜的妈妈打过电话,说今天的课程会提前结束,让家长安排好时间来接。 但是久等不来,傅润宜站在屋檐下,试着将电话拨过去,电话那头的妈妈现在正陪傅雯宁去机构面试,没办法过来,家里的司机又跟傅爸爸出差了,一切都很不巧。 傅润宜听出妈妈的焦虑,好像很担心自己会因此难过多想。 傅润宜不想她分心,也不想她自责,说自己打车回家会令妈妈愧疚,傅润宜灵机一动,撒谎安慰她,说自己今天的课虽然已经结束了,但此刻并不着急回家。 “老师的儿子邀请我留下来一起玩,之后会送我回家的,妈妈你放心吧。” 电话那头的妈妈是放心了。 但是挂完电话,老师的儿子就撑着一柄黑伞从院子里的汀步石上走过来,过长的腿让步石之间的设距显得不太合理,但他的步态十分松弛随性。 傅润宜记得原惟的名字,因为老师时不时会提到自己儿子,偶尔课间休息,也在傅润宜身上找一找同龄人的共性,叹着气问她:“像你们这么大的小孩儿,是不是都不爱和父母聊天?” 连他的妈妈都要烦忧平时同他沟通受阻,来原家上课半年,傅润宜跟他打照面都没几次,更是从没有说过一句话。 傅润宜惶恐刚才自己撒谎已经被他听到。 而原惟并没多关注她,像是听到了,扯了扯唇角,露出短暂的笑意,径自从旁边走了过去。 傅润宜感到无所适从。 她听着原惟收伞进门的细微声响,呆呆站在屋檐下,不敢朝他看,却几乎是竖着耳朵在留意和他有关的一切动静。 雨好像大了,窄窄的屋檐遮不住。 裙角被风摆动着,被飘进的雨丝洇湿。 她避着雨,往后退了一点距离,小白鞋的后跟碰到墙边的盆景,提醒她已是极限。 傅润宜的大脑里窘迫思考着,她是装傻一样落荒而逃,赶紧离开他家,还是向他陈明刚刚以他做托词的原因,诚恳说句抱歉。 两者皆非易事。 正踌躇不决。 忽而,身后明亮的屋子里传来声音。 “我不是约你一起玩吗?你人都不进来,怎么玩?” 傅润宜有些迟钝地扭过头,一双清透的眼,隔着同样清透的玻璃,对上原惟的视线。 朝他走去的那几步,仿佛失去了原有的肢体熟练度,慢而不自然。 傅润宜挪到门前,玄关处的原惟正吩咐佣人,让司机待会儿送她回家。 太麻烦别人了。 她想说不用了,书包里有零用钱,自己可以打车回家,但傅润宜弄不清楚,这样的礼貌拒绝,是否也很小家子气,也会令随手帮忙的人陷入不必要的拉扯中。 原惟换好室内拖鞋,已经准备走了,忽然转过头,想起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愣,慢道:“傅润宜。” “单人旁,笔画多的傅,湿润的润,相宜的宜。” 原惟朝外头看了一眼,像是由这个名字联想到恰如其分的天气。 10 10故意为之 一觉睡到中午,傅润宜醒来后又赖了几分钟床,望着天花板缓神发呆,随后睡饱的傅润宜高举手臂伸展,身体仿佛脱去一层无形的蝉衣,新生一样感到柔软和轻松。 只是身体某处,有些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 傅润宜没有花很多时间去回忆昨晚发生的事,好比已经看过的电影,一览封面,瞬悉内容,无需再思索。 她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先洗个澡,但很快想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最后一点睡意也被彻底驱尽。 一把掀开薄被的傅润宜,怎么也找不到昨晚自己穿过的睡衣。 不是她脱的。 她也不知道被原惟放到了哪里。 随便找一件睡裙先套上,傅润宜急忙赤脚跑去阳台,看到状态良好的小猫,以及食盆里还有剩余的猫粮,她松了一口气。 还好小猫没挨饿。 昨晚回来太急,忘记喂它吃东西了。 傅润宜蹲下来,轻轻摸小猫的脑袋,声音透着微小的愉悦,问:“你知道是谁投喂你的吗?” 小猫嗓音细细地“喵”了一声。 傅润宜没想到原惟昨晚离开前还帮她喂了猫,她以为他只是去浴室洗了把脸就走了。 想到浴室,傅润宜又大事不妙地迅速起身。 她担心在浴缸底部泡了一夜的小玩具坏掉了。 等到站在浴室里,面对的却是一个比“玩具坏掉”更可怕的情况,小玩具并没有浸泡一夜。不知道什么时候,它被捞起来,晾干水分,安全无虞地放在洗手台上。 在以白色为主的洗手台上,是一抹惹眼的粉红。 她不用再明知故问,你知道是谁捞你的吗? 除了原惟,没有别人。 傅润宜试着安慰自己。 这是女生用品,而且它的造型并不像那种仿形或仿真的玩具一看就能猜到用途,乍一看,会觉得是个可爱的粉红小鸟。 或许原惟好心捞起来,只当这是她浴室里的一个摆件,所以他稳稳地帮她摆起来了。 她忍着尴尬自我洗脑。 下一秒,乱抠的手指却误按开关,可爱的小鸟立马发出不正常的震动。 致死量的羞耻瞬间冲进颅脑。 傅润宜不敢想,原惟昨晚捞起来后,有没有误按或者好奇过这个东西。 如果在原惟手上也出现这样的震动,傅润宜希望原惟仅仅觉得,傅润宜买的摆件质量不好,大概是走电了才出现的这样的痉挛现象,然后他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放到一边了。 洗澡的时候,她默默摸索了一下自己。 好像有点肿了,但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痛感。 等将自己整理清爽,傅润宜披散着半湿的长发,打开冰箱门,咬着一片吐司,聚精会神数冰格里的乌龙茶饮料,确定数量后,也确定了原惟拿走了一瓶,她又露出一点儿笑,慢慢嚼着将吐司咽下。 冰箱里只剩饮料和半包吐司,但傅润宜今天不太想出门,她把客厅垃圾桶里的花瓶碎片打包了,以防环卫工会在清理垃圾时割伤手。 小猫是傅润宜捡回来的,一开始很怕生,傅润宜把它抱到客厅,它也会很快趁其不备地缩去阳台的杂物堆里。来回几次,傅润宜没办法,只好不太情愿地清理掉杂物,把窝给挪到阳台。 她想,可能它是一个爱自由的小猫,等身体好了,就会从并不高的二楼阳台随时离开,所以不想住人类的屋子。 后来情况好点了,小猫也愿意到客厅里玩,只是对玻璃类的东西尤其好奇。 傅润宜忍不住批评走到她脚边的小猫。 “这是你打碎的第二个花瓶了,知道吗?” 然后,她想到昨晚如果不是小猫打碎花瓶发出尖叫,原惟可能并不会出现。 傅润宜改口很快:“我不是怪你,有一点喜欢打碎花瓶的小嗜好,也不是很过分,你是一个好小猫。” 小猫像听懂夸赞一样,轻轻喵叫着,用毛绒绒的脑袋蹭傅润宜白皙的脚踝。 但她低头看着,却在自己脚踝处发现一块比她拇指稍大一点的淤青,是另一个人的拇指按出来的。 傅润宜有清晰的印象。 脚底朝向天花板的姿态令人羞耻,腿也会很酸,但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抗拒,还没颠簸的动静大,原惟可能没有察觉,就这么攥了很久。 当时也没觉得疼,没想到留下了痕迹。 门铃这时响起。 傅润宜家的访客很少,有些按响门铃的也称不上访客,比如此刻站在门外扬着熟稔笑容称呼她“傅小姐”的男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戴眼镜,是她楼上今年年初刚搬来的邻居。 “早上我来敲过门了,没人应,你是在睡觉吗?”见傅润宜没有回答的意思,男人笑容依旧,紧接着说,“想到你中午可能会起来,就再来了一趟。” 傅润宜只将门开得很小,自己站在缝隙间,不太愿意让陌生人看见自己家的样子,她缺乏热情地说:“哦,有什么事吗?” “真是不好意思。”男人立马道歉说,“我晾衣服不小心,衣服又掉到你家阳台了。” 又? 已经是第三次了。 傅润宜不习惯和人发生正面冲突,也不愿意和人吵架掰扯,即使她是有道理的那一方,她也不太愿意把时间花在讨厌的人和事上。 但这次她实在忍不住生气,从初春的厚毛衣到入夏的t恤衫,这么能掉,你怎么不自己直接从三楼掉下来呢?这样一了百了,衣服也不用故意掉和来回捡了。 “那你等一下。”傅润宜语气生硬道。 男人可能还要说什么,但傅润宜连后脑勺都没留给他,直接“嗙”一声将门关上了。 半分钟后,门又打开,傅润宜手里拿着衣架,衣架上吊着一件男士短裤。 男人接过去,讪笑道:“不好意思啊,又麻烦你了傅小姐。” “不客气。” 傅润宜准备关门,对方却着急地打开新话题说:“对了傅小姐,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傅润宜回答:“没有,我昨晚睡得很早。” “傅小姐,我提醒你一下——” 男人一副要说隐晦话的样子,将声音压低,“住你对门的那个大哥,不大正经。我已经看到他带了好几个不同的女人回来了。说实话,我有点担心你,要不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楼上楼下的,万一你有什么需要,我还可以及时来帮你。” 傅润宜没有任何思考犹豫地拒绝:“不用了。” 对方的手机已经拿出来,张嘴还想说什么。 “你先自己把衣服晒好吧,别再麻烦别人就行了。”傅润宜这次直接把门关上。 傍晚傅润宜饿了,进肚子里的几片吐司不顶用,她觉得自己得下楼觅食,正经吃一顿。 傅润宜不会做饭,甚至煮泡面也拿捏不好火候和水量,总是比别人做得难吃一些。 她不喜欢敲门的声音,当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外婆留给她的小房子就是她和外界的分界线,她不喜欢被打扰,哪怕是送外卖的人。 所以她在家很少吃外卖。大多时候,要么去楼下那排小餐馆随便吃点什么,要么靠姨婆给她准备的一些半熟食物凑合度日。 傅润宜吃完晚饭,刚回到家,阿同就打来电话,兴高采烈地说他明天要进城了。 傅润宜问他怎么来。 小时候因高烧伤了脑子,长大后虽然肢体没有任何残缺,甚至继承良好的基因,阿同身形舒展,面容清俊,但智力却受到很大的影响,已经成年了,他还是像个小孩子。 姨婆从不让阿同一个人出来。 阿同雀跃得很,竹筒倒豆子似的跟傅润宜说:“文辉叔要进城看果子了,他说可以带我一起,润宜,你好久不来,你工作辛不辛苦?你有没有好好吃饭?你想不想吃炸小黄鱼?奶奶准备了好多东西让我明天带给你,都是给你的!” “好哦,我想吃炸小黄鱼,那等你来。” 傅润宜又问:“姨婆有没有说让我几点送你回去,姨婆呢?姨婆在不在你旁边?” 阿同热衷独立完成事情,甚至是照顾他人,润宜说这样的话会让他不开心。 他跟傅润宜说:“不用你送的!许医生要去镇上义诊,他明天下午会送我回去。” 许医生是很好的人,虽然他总说举手之劳,但傅润宜仍感觉得到太多意料之外的帮助。 她不太喜欢跟除寥寥几个亲友之外的人产生过深的交集。 可知恩,总不能不报。 这很麻烦。 “阿同,我们不要总是麻烦许医生,我也可以送你回家。” “我不要你送!我不想你辛苦。” 傅润宜觉得好笑:“那许医生送你,许医生也会辛苦。” 阿同自有主意,理直气壮:“没关系,等过阵子,我们送许医生很多桃子就可以了。” 在阿同的世界里,知恩图报的方式很简单纯粹。他和姨婆姨爹住在镇子上,守着一大片桃树,邻里乡亲谁平时帮衬一把,姨婆都会记着,等六月桃子成熟,就带着阿同挨家挨户去送。 “算了。” 傅润宜放弃和阿同争辩,只叮嘱他过来带好东西,路上要听话,不可以乱发脾气。 第二天阿同来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傅润宜去附近的公交站接他,手里捏着两包刚从便利店买来的烟,跟送阿同来的文辉叔道谢。 刚刚在便利店,傅润宜有点不自然,往常她站在收银台前并不会东张西望,今天却觉得旁边计生用品的货架虽然提供了顺手就拿的方便,但摆放得也太突出了。 给她结账的服务员,瞄了一眼,好心问她:“有需要吗?现在两件八折。” 傅润宜立马收回视线,快速摇头,说不用了,拿着两包烟出门,朝公交站走去。 一进门,阿同卸下两手的大包小裹,他如数家珍地跟傅润宜介绍这些东西。 傅润宜要帮忙拿,他也不要傅润宜插手,一个人分冷冻和保鲜将带来的这许多东西一一归置好,这都是奶奶教过很多遍的,他现在记得很牢,做起来也很有成就感。 阿同手巧得很,傅润宜给他买的一些绘本,他只当任务一样一本本看,其他时候还是更喜欢自己做手工。阿同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给小猫勾的小衣服,才懊恼发现,入了夏,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小猫穿毛衣得热出痱子来。 好在还有一个向日葵的小帽子可以勉强戴一戴,他捧到傅润宜面前,问她好不好看。 傅润宜说好看。 阿同很高兴,跟小猫玩了一会儿。 之后又是老样子,阿同熟练取出傅润宜家厨房买锅送的围裙给自己戴上,先是把食盆和猫窝里的垫子洗了一遍,后又拿起拖把将客厅每一条地板缝都拖干净,见到活就做,傅润宜切好一盘西瓜,让他先来吃,怎么劝都劝不停。 有所在地显示为崇北的陌生号码打来电话时,傅润宜正在教阿同怎么掰开山竹,她手上沾了甜汁,没有多想,嘬一下拇指,用干净的无名指点外放接听。 那边一道略显冷淡的男声说:“你在家吗?我的手表好像落在你家了。” 傅润宜还没有意识到对方是谁。 那边紧跟着给了一个处理办法,“你要是今天不方便,改天约个时间也行,那块表我也不急用。” 傅润宜才反应过来,一瞬变得讷讷的:“你……你是原惟?” “不然呢?” 他好像有点不高兴了,傅润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原惟说:“还有别人在你家解过手表?” “……没有。” 甚至,连原惟的表,傅润宜好像后来也没见过。 前天晚上落在她家了吗? 原惟说落在她家了,然后给了一点信息提示,他解下来之后,放在她床头柜上了。 “如果你找到的话,我晚点去取。”原惟询问,“你大概什么时候会在家?” 傅润宜说:“我今天一直在家,都有空。” 通话结束,傅润宜也没心思再吃水果。 她连忙起身跑去卧室,在床前一顿搜寻。 床头柜的缝隙里的确有一块黑色手表,落在地毯上,机械镂空的表盘内不显眼处有标,是ap的黑陶瓷,傅润宜有印象,的确曾出现在原惟手腕,仔细查看,并没有肉眼可见的划痕损伤。 傅润宜松了一口气,却放不下心。 阿同捏着一瓣西瓜跟过来,见傅润宜捧着一块手表,眉眼愁苦,很担心地问:“润宜,你怎么了?” “阿同,你不明白。” 手表放在床头柜上,怎么会掉下来呢?刚刚电话里,原惟好像也很不解手表的不翼而飞。 傅润宜实在担心,原惟会不会误会,是她故意遗留他的手表,企图创造再见面的机会? 这太像故意为之了。 傅润宜都没办法解释,怎么会这么巧呢? 阿同被她有苦难诉的深沉语气弄得更糊涂了,但阿同思维简单,又很晓得不给润宜添麻烦,便不再说话,只皱起眉毛啃瓜,跟傅润宜露出同款的愁苦,一齐看着那块看起来很复杂的黑色手表。 好像大家一起发愁,烦恼就可以更快被消灭一样。 11 11晒床单 打完电话,原惟继续坐在阳伞下,用已经黑屏的手机换着边儿地一下下轻敲掌心,看着眼前碧蓝的泳池,微微有些走神。 泳池里的水在动,明成杰“哗啦”一声从水下窜出来,蹬上水梯,擦着湿头发,神清气爽地大步走来。 那只震动多次的手机屏幕上已经积攒不少消息,意外的,明成杰没露出什么不耐烦的表情,而是一条条点开语音听,又一条条回语音过去,乖乖长乖乖短。 明成杰回完消息,刚坐下来,就听他哥问他。 “她叫乖乖?” “那是昵称,她叫莉莉啊,”明成杰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不是告诉过你了,哥,你是不是健忘啊?” 原惟想起来了,明成杰是跟他介绍过。 前天晚上,从傅润宜家回酒店,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原惟的确和明成杰碰见。 明成杰裹着酒店深蓝色的男式睡袍,看着有点憔悴过劳。 原惟打量着明成杰,问他大半夜像鬼一样跑出来有碍观瞻想干嘛。 酒店后厨早已下班,只有些预制的普通餐食可以点,但是明少爷有钱能使鬼推磨,叫人送来一家很有名气的海鲜排挡并无外送业务的夜宵。 他跟原惟说:“莉莉饿了。” 原惟还在想莉莉是谁,旁边那道门开了,一个短卷发、俏皮长相的女人探出头来。 莉莉娇嗔抱怨:“好慢啊,还以为你跑了呢。” 明成杰哄哄她,将手上几只外卖袋子递进去,转头看着手上拿着一瓶乌龙茶的原惟也很疑惑,他总觉得他哥看起来哪里不一样了,但又细说不上来,便问:“哥,你这是去哪儿了?现在才回来吗?” “我的事你少管。”原惟的声音比较冷淡,但斜扫明成杰一眼,神情微变,又讲出很关心的话,“没有哪里不舒服了吧?要不要去医院?” 明成杰感动不已,挠了挠头说:“哥,你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对了哥——”明成杰礼尚往来想关心一下他哥,准备问原惟去找傅润宜拿东西的事。 但他哥好像只是关心他一下,连第二个眼神都懒得再给他,手上握着一瓶饮料,直接走了。 不过明成杰还是很感动的,因为一觉睡醒,他哥执意把他送去医院做检查,好像生怕他的身体受到什么损伤一样。 听到医生说这种药一般可能出现危险的情况就是成分过敏,如果当时没有过敏症状出现,之后应该也不会再出现了,至于身体里会不会有什么残留物,正常代谢就可以了,不会影响生活。 “哥,这下你总能放心了吧?” 离开医院,原惟不太高兴地对他说:“你那些狐朋狗友,少来往吧。” 明成杰点头如捣蒜,亦步亦趋跟在他哥身后发誓,他从没在女孩子身上用过这种东西,之前倒是被一个女孩儿弄过,人家跟他说是助兴情趣的…… 他哥一个眼风扫过来,明成杰立马瑟瑟噤声,人都站直了,又竖起三根手指保证:“远离!我绝对远离狐朋狗友!” 晚上回到明家吃饭,明父问明成杰昨晚整晚没回家,又去哪儿鬼混了。明成杰撒谎说跟原惟在一起。 原惟微怔了一秒,也没有戳穿他。 明父这才没有发作,只恨其不争道:“难得你哥来新湾一趟,你跟你哥多待待没坏处,多跟你哥学学。” 明成杰立马扮乖觉,说:“我一定好好跟我哥学!” 虽然知道这大概是放屁一样不作数的好听话,但看在态度积极良好的份上,明父没再批评。 随后餐桌上的话题转移到工作上。 明父知道外甥这次来新湾,除了巡视子公司,其实还有收购一家科技公司的计划。 那家公司明父也有耳闻,几年前开发出一个概念超前的ai互动软件,快速打出名气,可惜后续的推广应用连连受阻,几个创始人也各行其是,终是昙花一现。后续转向游戏开发,也没做出什么名堂来。 明父询问相关细节。 原惟不痛不痒地回道:“还在接触。” 之后舅甥俩就这两年人工智能的发展又详谈了一番。 明成杰很感谢他哥,虽然原惟看他总是一副满眼嫌弃的酷哥样儿,但是他觉得他哥只是面冷心热,相处下来,他哥对他怎么不算事事关心处处包庇呢? 他又拿出那副肝脑涂地愿为他哥效犬马之劳的热情来。刚刚他下水游泳前,他哥问他要了傅润宜的电话,说手表在傅润宜那儿。明成杰恍然,原来他哥前晚要找傅润宜去取的东西是手表,怪不得他哥着急。 一百多万的表不是能随便乱丢的东西,可不得赶紧拿回来。 明成杰心疼他哥那晚白去一趟。 此时他哥又说要去拿,他怎么肯他哥再受舟车劳顿之苦,立马说自己去替他哥跑腿。 原惟很干脆地拒绝,说不必。 明成杰又叫他哥放心,手表只要在傅润宜那儿,肯定不会丢。 原惟似怀疑非怀疑地应道:“是吗?” “肯定!”明成杰打包票,“傅润宜不是那种物质的女孩儿,不过……她也不怎么好,我怀疑她心理受过创伤,所以向往家庭,一心想着跟人结婚,其实吧,我也不是不愿意,就是一呢,我年龄不合适,二呢,救赎这种内心脆弱的女孩儿,我压力比较大。” 说完,明成杰长叹一声总结,“属于有心无力吧。” “有心?”原惟上扬的调子里透着下沉的寒气。 手机再震,明成杰低头去看信息,侥幸没被他哥的眼风扫到。 明成杰忙着回语音:“乖乖,那你先去跟朋友逛街吧,喜欢什么我买单,别太累啊。” 见明成杰深情款款,原惟很好奇并没有多熟悉更谈不上有感情基础的男女,你情我愿上完床后,所维持的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你们很熟?” “也不算吧,我之前一直比较喜欢安静话少一点的女孩子,对她,就有点印象吧,但那天晚上她跟我说,她其实暗恋我很久了。” 原惟听着,眉心不自觉微皱起来,“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啊,”明成杰大大方方地说,“她这么喜欢我,我总不能一下床就不理她吧?” 说着,明成杰嗤之以鼻地愤愤:“我最恨那些拔吊无情的男人,把女孩子当什么啊!” 看着表弟,原惟一时神情复杂,口中再无他话。 莉莉很快又发来新消息,对镜自拍的照片后附带一条语音。 明成杰外放点开—— “你觉不觉得我腿有点粗?我是不是该减肥了呜呜呜。” 明成杰回复:“粗什么啊,女孩子就没有不好的,胖的瘦的都是好女孩儿,没必要有身材焦虑啊。” 莉莉撒娇问:“那我是不是最好的?” 明成杰没被问题难住,反而像个谆谆教导的良师,柔声劝道:“乖乖,女孩子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生物,最好不要雌竞,大家各有各的美嘛。” 原惟的神情更复杂了。 这个窝囊表弟好像也不完全一无是处,短板虽多,但长板,似乎也长得可怕。 明成杰跟莉莉聊了一会儿,起身跟原惟告辞,莉莉的朋友临时有事放了鸽子,他得陪莉莉去逛街买包。 “哥,那我先走了。” 原惟独自坐了几分钟,在动身外出和回房间处理工作邮件之间,斟酌犹豫了片刻,刚做了决定,拿着手机起身,手机屏幕就亮了。 是助理打来的工作电话。 关于那家原惟有意收购的科技公司,有了更多的背调信息,或许可以成为突破口。 原惟不得不回房查看发送来的新文件。 等处理完公事,落地窗外的日光已经有了西斜的趋势。原惟向外看着,觉得这个时间点非常好,显得既不早也不晚。 助理似乎还有些日常事务要跟他汇报,原惟自然地打断他,吩咐说:“你继续查晴天科技,想办法约一下他们的负责人,能面谈最好。” 结束通话,原惟将身上的t恤换成衬衫,对着镜子将两边的袖子一圈圈折到合适的位置,又稍稍整理了一下开了两粒扣子的领口。 原惟认为这是上门拜访该有的社交礼仪。虽然内心深处他很不喜欢一些繁文缛节,但他也认同衣饰代表一部分社交场合中对他人的尊重。 到目前来看,原惟觉得他对傅润宜的尊重可能有所欠缺。 那只表是他看着掉下去的,迟疑两秒后,决定不捡。 他与生俱来一种敏锐力,以往只用在一些投资或者大的方向决策上,那晚在傅润宜小小的卧室,原惟没有留宿的念头,却忽然也有这种熟悉的直觉——或许以后他会需要一个可以回这里的机会。他一贯不喜欢被动等待,更偏向于自己创造契机。 只是原惟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这么快就想兑换这个契机。 原惟没打电话给司机,自己开车出门。 去傅润宜家的路上连红灯都很少遇到,车开得很顺。原惟将车停在路边,刚好正对着之前光顾过的那家便利店,年轻的店员出来倒垃圾,像是认出原惟一样。 原惟与之对上视线,没有任何不自然,问对方:“这里应该能停车吧?” 店员抱着空垃圾桶,愣了两秒,回答:“哦,能的能的!” 原惟跟店员说“谢谢”,随手按一下,锁了车,朝旁边绿樟成荫的老小区走去。 上了二楼,原惟没有立刻敲门。 查看四角生锈的旧奶箱,里头空空如也,又不放心地观察了一下门边正开红花的盆栽植物,除了土壤和一根缺德的烟屁股,没什么别的东西。 原惟这才按响门铃。 这次没等多久,立马有人从里面开了门,对方脸上稚嫩感犹存,说是男人,更像男孩,但是面对原惟,却拿出了怒视同性该有的凶神恶煞。 如果没戴格子围裙,效果可能更好。 “你是不是欺负润宜的坏蛋?!” 原惟被问得一头雾水。 冷静自持的面容之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雾水里掺着一点难以言喻的虚心。 从阳台闻声赶过来的傅润宜着急解释道:“不是他,阿同,你认错人了,不是他。” 原惟视线一转,与傅润宜门里门外相视着,他问道:“还有谁欺负你了?” 阿同对语言细节的理解能力很有限,不然他会发现“谁欺负你了”和“还有谁欺负你了”之间的区别。他只当门外这个被他认错的高个子男人,是在关心润宜,迅速将对方划进自己人的阵营。 他拉原惟进来,又朝外面的楼梯过分警惕地上下一看,确认无人,然后火速把门关上,扭头就说:“是住在润宜楼上的坏蛋!” 说着,又抓住原惟的胳膊将他往阳台带去。 傅润宜喊着“阿同”,插不进话,只觉得一阵头疼,阿同平时只和亲近的人待在一起,他也不明白自己的肢体动作,对于刚认识的人来说,是失了边界感的冒犯。 好在原惟似乎并没有计较,他由阿同抓着,跟着阿同去阳台,顺阿同所指看去。 地上有一个碎裂开的陶土花盆。 刚有花苞冒头的茉莉,安身立命的住所被摔成一地碎片,无衣蔽体般露出部分可怜的根茎组织。 “他把我给润宜种的花弄坏了!” 原惟看向跟来的傅润宜,“什么情况?” 这种小事傅润宜一点也不想跟原惟说,但是阿同找到得力帮手般的气愤诉苦,让她不得不回答,否则阿同可能会把一件小事讲得很严重,像要为花报仇一样。 “楼上掉东西下来,不小心砸掉花盆了。” 给那个男人递衣服的时候傅润宜没提花盆的事,她怕对方是故意为之,到时候打着主动赔偿的幌子却来纠缠不休。 “没关系的。”傅润宜说,又安慰阿同,“不要生气了,我之后换个花盆就好了,我保证你下次来,花就好好的了行不行?” 还没进门时,原惟看着这个高个小男生,就发现了一些异常,这时阿同用力拧着脸,露出不符合年龄的不情愿表情,嚷着“我不要你辛苦”,原惟更确定了。 阿同执拗地说:“我不回家了,我要等他下班回来找他算账!” “阿同!” 看着傅润宜束手无策,原惟帮着劝了一句:“傅润宜不会辛苦,我帮她换,可以吗?” 阿同顿时安静下来,认真看向原惟,用肉眼迅速评判了一下眼前人的可信度,他的声音和情绪都缓下来,跟原惟确认:“真的吗?你一定要帮润宜。” 傅润宜想打断他们的对话,但又怕刺激到阿同,一时既为难又尴尬,她看着原惟,小幅度摆了摆头,示意他不必答应。 她想试着开导阿同,但还没来得及出声。 原惟先说话了。 “一定。” 原惟冷静说话的音色有一种不掺情绪的客观,当他开始引导,则会有发人深省的效果,“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但是,你不可以再这样,你有没有发现,你不听话,傅润宜也会很辛苦?” 阿同听后陷入愣怔,过了一会儿,他扭头看着傅润宜,很自责地垂下嘴角,“对不起,润宜。” 傅润宜对他说:“没事。” 散落的碎土已经扫拾起来了,虽然二楼的阳台很大,但是三个人站在这里也不像回事,傅润宜提醒阿同:“阿同,你去看看衣服和床单洗好没有可以吗?” 阿同一听,欣然跑去做事。 傅润宜回客厅,取来一只手表递给原惟。 傅润宜大学选修过法律课程,隐隐还记得一条,场地负责人对场地的安全负有保障义务,如有意外事故发生,也要承担相应责任。 所以她很客气地对原惟说:“我已经简单查看过表,好像没有坏,但如果哪里出现问题了,我可以赔偿。” 原惟答:“行,有问题我会联系你。”接着拿出手机,“加个微信吧,到时候方便找你。” 傅润宜的表情有片刻呆滞,虽然她没有逃脱责任的想法,但是原惟这么严肃,也在她意料之外。 不过,她很快想通了。 这块表具体价值几何她不清楚,可她知道这个牌子没有便宜的表,稍有划伤可能都损失不小,需要有人来为损失负责。 “好的。”傅润宜试着说,“我扫你吧?” 原惟没什么表情地说行,点开自己的微信页面,等傅润宜拿手机扫了一下才收回去。 很快,“新的朋友”出现一个醒目的红圈数字1,原惟点进去,看见一个小猫头像旁边,一黑一灰两行小字。 黑字是微信名——新湾水蜜桃小傅 灰字是傅润宜自己打的备注,傅润宜。 新湾水蜜桃小傅? 这种由“地理范围+拟代词汇+某某人名”形成的不明觉厉的长称号,原惟也并不完全陌生。 比如曾凯中二时期也自封过“崇北市吴彦祖分祖”这类名头,还问朋友们自己像不像,对此原惟的回应是,你是挺像一个分组。 虽然傅润宜所用的昵称,在地理范围上缺少了一些气势,但也很难说不是什么新的追求可爱的拟名趋势,原惟凝目又看了一遍,觉得是有几分可爱的。 “新湾水蜜桃小傅?”他抬眼看向傅润宜。 傅润宜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向原惟解释:“水蜜桃是新湾这边的特产,我之前在这个微信里帮姨婆他们卖桃子。” 几年前镇政府收到一笔提倡电商助农的资金支持,要求当地农户积极响应。姨婆和阿同都不太懂网络,也很难胜任客服工作,所以傅润宜来负责一些邮寄售后的问题,之后这类活动没有再办,微信里却留下一些回头客,为了大家方便,这个昵称傅润宜就一直用着了。 原惟懂了,“还挺适合你的。” “嗯?” 傅润宜没太听明白。 什么挺适合? 这时,阿同抱着一盆洗净的衣服出来,路过他们身边,傅润宜刚有转身跟他一起去阳台的动作,阿同搂着盆,护卫领地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拒绝。 “不用,我一个人可以。” 新湾五月的傍晚,正值落日时分。 入夏的气温恰到好处,催促万物生长,果子成熟。 刚刚在卧室找手表,傅润宜发着愁,阿同忽然凑到床面上用力耸了耸鼻子,纳闷地说:“润宜,你床上好像有一点奇怪的味道。” 傅润宜忙扯下被单塞进洗衣机说,是需要洗了。 此刻,阿同在阳台的金属晾晒架上摊开薄薄的浅蓝色床单,抖动着整理皱褶。 傍晚乍起了风,湿润的床单整片舞动,小猫摆着尾巴,新奇地跳起来去扑床单一角,茉莉花的洗衣粉味道涌进小小的客厅,穿过傅润宜和原惟所站的位置。 12 12火烧云 阿同每次来城里,傅润宜都有两件必做的事——带他去文熙公园看人打篮球和买两块欣食记的拿破仑蛋糕。 一块在店里阿同就会着急打开吃,一块放包里带回家。 这次阿同过来,傅润宜两件事都没有做到。 因为打完电话,原惟并没有说具体什么时候过来取表,她担心自己前脚带阿同出门,后脚会令原惟跑空。 许医生也比预料来得早,以至阿同下楼时,挎着自己空瘪瘪的帆布包,十分沮丧。傅润宜跟他说对不起,答应之后等他再来,作为补偿,她一定找个老师来教他打篮球。 到了楼下,傅润宜跟许医生打招呼,许医生望了眼日头,夕阳正美,提议说时间刚好,他们可以先带阿同去吃个晚饭,再回镇上也不迟。 “不了。” 傅润宜正想拒绝的理由,阿同抠着手替她说:“润宜家里有客人。” “对,今天不方便。”傅润宜抱歉道。 许医生毫不挂怀地露出一抹温和笑容,“没事,那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吃饭。” 想着阿同今天还没吃到蛋糕,即使再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傅润宜也不得不开口请许医生帮忙。 “许医生,麻烦你带阿同回去了。待会儿你能不能往荣丰桥那边绕一下?阿同想吃欣食记的拿破仑,你只要带他进店就可以了,他现在自己知道怎么用手表付钱。不好意思,真的麻烦你了。” 站在车旁的许医生笑了笑说:“这有什么麻烦的,你不要总是跟我这么客气。” 傅润宜对他感谢地笑了笑,然后将阿同拉到一旁,告诉他:“待会儿记得买三块,知道吗?” 阿同着急摇头说:“吃不下。” “不用你全吃掉。”傅润宜耐心解释,“你呢,还是吃两块,跟之前一样。第三块,送给许医生吃,懂不懂?” 阿同顿了顿,点点头。 傅润宜又问他:“请许医生吃小蛋糕,是阿同愿意做的事吗?如果不愿意,我们想别的办法感谢许医生也可以的。” 阿同又点点头,说愿意。 傅润宜舒了一口气,点头道:“好,那上车吧,路上不可以跟许医生发脾气。” 原惟站在傅润宜家的阳台上,看向路边。 一辆白色的现代轿车旁,那个穿灰绿色棉麻衬衫的斯文男人原惟还有印象。不久前,在常椿艺术区,也是类似的衣着,原惟在咖啡店的二楼窗边看过他为傅润宜擦嘴角的冰淇淋奶油。 这次距离更近,看得更清楚,也好像弄明白了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跟傅润宜的关系。 阿同不能用常理来分析,那个斯文男人却很容易看明白。 正常人得知阿同智力缺陷的情况,基本都会释放一些善意和理解。 这位好心的医生来接阿同,话里十句有八句也都在夸奖阿同,他爱护阿同所以情愿帮忙,但全部的目光却都是看向傅润宜的。 而傅润宜好像对此一无所知。 她笑容里的客气勉为其难,肢体里的局促显而易见。 原惟观察着,觉得很有意思。 傅润宜的小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蹿上来,居然不像它的主人那样怕生,将粉嫩的肉垫往他指尖轻敲的手背上搭,像在试图亲近他。 原惟不是很喜欢宠物。 包括对人也是,良好的教养之下是妥当的疏离,任何可能黏人的存在,原惟都擅长用并不表现个人喜恶的方式,将他们排除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以确保他的世界最大化按他的意志来运行。 但此刻原惟心情不错,觉得傅润宜的小猫还不赖,愿意将自己的手暂时作为玩具给好奇心很重的小猫玩。 同理,他也愿意帮一帮楼下的猫主人。 阿同已经进了车后座,但是那位好心的医生似乎还有许多话想对傅润宜说,有求于人的傅润宜无法立马走开。 原惟冷着脸,连名带姓朝下喊:“傅润宜,抓紧时间!” 男人和傅润宜同时朝阳台看来。 傅润宜脸上微有些疑惑,因为她不知道要抓紧什么,她带阿同下楼的时候已经跟原惟交代好,当时原惟很温和地说:“去吧。” 她不可能不管原惟可能已经生气的情况,干脆地跟许医生告了别:“你开车注意安全,我先回去了,家里有人在等。” 许医生的疑惑比傅润宜要多得多,但没有机会再问,只目送她小跑进了楼栋里。 而二楼阳台的男人居高临下抱着猫,淡淡瞥了他一眼,也回了室内。 傅润宜三步并两步跑进家门,虽然是二楼,但她疏于运动,站在原惟面前仍有微喘。 她紧张地看着原惟问:“你刚刚说抓紧,抓紧什么?” “用不着跑回来吧?”原惟将桌子上的半杯水递给傅润宜,在她捧着杯子喝水时,反问她,“你想抓紧什么?” 傅润宜纤长的眼睫一颤,牙齿轻咬住杯沿。 她觉得自己可能就像手里的玻璃杯,在原惟面前是无所遁形的透明。 过了一会儿,傅润宜松开杯子,老实说:“我怕你生气。” 原惟笑了一下,不至眼底的笑意,因短促而淡漠,显得分外出尘。 傅润宜很轻易地受到蛊惑。 原惟和少年时期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是这样,淡定从容,但却难以亲近,隔着一层与你无关的云雾,有自知之明的人都会站在适宜的距离之外。 就像高中时期,有很多女生喜欢他,也有很多女生跟他表白,他一律礼貌拒绝,却从不见什么人死缠烂打。 因他一向很擅长不给人任何希望。 傅润宜走神片刻,听见原惟在问自己。 “我生气什么?你跟男人在楼下聊天?” 傅润宜又很老实地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大概过了几秒,她低低地补充一句,“无论什么原因我都不想你生气,所以我抓紧回来了。” 原惟的眸光有一瞬停顿,在他情绪偏少的脸上并不那么突兀,他从傅润宜手上接过空杯子,问她:“还要不要喝水?” 傅润宜愣住。 原惟将杯子放回桌面,猜测道:“喝冰箱里的饮料?” 傅润宜眨了一下眼睛,迟钝地点了点头,就见原惟熟稔地朝冰箱位置走去,打开冰箱门,停了一眼扫视内部,因为与两天前相比,傅润宜的冰箱充实了很多,他拿出饮料,用另一只手关门,走回傅润宜面前时,瓶盖已经在他手中拧开,朝傅润宜递来。 前后大概半分钟,这个日常到不能再日常的开冰箱拿饮料的片段,因场景与人物不适配的关系,在傅润宜看来,显得有些魔幻。 傅润宜花了一点时间接受原惟如此居家又如此自然的行为出现在她的小屋子里。 然后她接过饮料,两手捏着瓶身,送到嘴边喝。 “看来你刚刚在楼下说了不少话。” 原惟可能是通过她的饮水量来判断的,傅润宜睁圆眼睛解释道:“……因为不好意思麻烦许医生。” “所以你一直在说谢谢?” 原惟是随口调侃,却不想傅润宜握着乌龙茶,很认真地就此苦恼起来。 “如果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需要感谢的时候就说‘谢谢’,需要很感谢的时候就说‘谢谢谢谢谢谢’,简洁明了,不用总说一些并无意义的寒暄,反反复复做一些没有必要的客气拉扯。” 她说得真情实感,原惟本来在她连说六个谢字的时候,嘴角扬起一些,随后笑容减退,却不知道说什么。 长不大的小孩子才会有这种不知如何是好的烦恼。 成年人的本能是了解规则,顺应规则,从规则的漏洞中寻机获益,等筹码累积到桌上反对的声音可以忽略不计,新规则自然就会应运而生。 因母亲过分溺爱,原惟很小就被丢去国外读书,上初中母亲来国外陪读才结束寄宿制,但那时少年的性格基本已经定型。 他所受到的教育里,只有弱者才会反抗,强者从来都是一早埋伏伺机而动的。 傅润宜见他久不说话。 “对不起,我知道我在说一些废话。” 原惟不置可否,也没有安慰人的鸡汤,朝墙上小巧的圆钟扫去一眼,“是不是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傅润宜说:“好像是。” 原惟问:“你家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餐厅推荐吗?” 傅润宜摇摇头说:“没有。” 开车来时,原惟看到了不少小馆子,“那你平时在附近吃什么?” 傅润宜说:“不好吃的我也可以吃。” 自然这些并不十分美味的餐馆不适合带原惟去用餐,傅润宜庆幸庞茹平时拉她去一些小姐妹的聚会,即使不是美食爱好者,傅润宜对一些餐厅的消息也并不闭塞。 “我知道有一家很好的餐厅,在海湾那边,”她用手机查起距离和位置,“有一点点远,可能要打车过去,可以吗?” “我开了车来,你负责导航就行。”原惟看了看傅润宜,她穿着一件斜肩的米色针织长袖,露一角白皙肩头,微喇的袖子很长,盖住大半的手背,细细的流苏腰带下是一条浅咖色的半裙。 已经是可以出门的打扮了,并且很适合她。 但原惟还是礼节性地问了一句:“你需要换衣服或者化妆吗?” 傅润宜摇摇头,说换双鞋就行。 她拿出一双跟腰带同色的高帮帆布鞋,低头系鞋带时,有些自我怀疑。 原惟来之前她已经打扮过了,这身衣服还叫阿同参考过,虽然不管她穿什么阿同都会拍着手说“润宜好看”,但是不是在原惟眼里,傅润宜实在过于普通,即使已经修饰一番也依然像没打扮那样普通。 “你是不是不想去吃饭?” 原惟忽至的疑问,令傅润宜措手不及,也难以理解,她坐在门口的鞋凳上,有些费力地看着几步之外的原惟。 原惟走过来,继续道:“你出门摔一跤,我得送你去医院。” “什么?” 原惟走到她面前,屈膝蹲下,伸手将她刚刚系好的鞋带扯散,傅润宜低下头才恍然,她太分心乱想,以至于两只鞋的鞋带被绑到一起。 一股窘热立马冲上面颊,她跟这四根凌乱的鞋带一样尴尬。 “对不起,我有点紧张。” “紧张?因为我?” 咬了咬唇,傅润宜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 鞋凳是她淘来的,很矮。 她垂着头,原惟离她很近,但仍在她的视线之外。 忽然,眼帘里出现一双男人的手,左手手腕上戴着不久前从她床边拾起的表,手背有几条明显的青筋,手指修长,指甲修整得短而干净,甲面有非常饱满健康的月牙。 也是这双手,从傅润宜的手里,解脱了那根因为她一焦虑就机械绕圈的的鞋带。 “傅润宜,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 温温吞吞的。 好像别人都长大了,但她没有。 在嶙峋的世界里,像一块圆润笨拙的石头。 傅润宜并没有因为原惟弯腰替她系鞋带就生出旖旎心思,她听得出,原惟疑问的语言下有一丝怜悯的意味。 原惟问她:“你一直跟小猫生活在一起吗?” “之前是一个人,小猫是上上个月刚捡的。” 融入普世认可的生活对傅润宜来说并不轻松,她其实很有一些放弃精神,得不到对她来说并不是一种不能翻篇的痛苦,很久以前,从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开始,她就已经学会了跟“得不到”平静共处,默认了这或许是她与生俱来的遗憾,想到“得不到”这三个字,她甚至已经不难过了。 傅润宜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可怜,她提起嘴角,冲原惟露出一个状态很好的微笑,“姨婆和阿同有时候会来看我,我也会回镇上去看他们。” “姨婆?”听她提起过几次,但原惟不太熟悉这个词,“是哪边的亲人?” “是外婆的妹妹,她们是双胞胎,外婆去世很早,她们很像,姨婆对我很好,有时候我会恍然,感觉外婆还在。”说完,傅润宜停了一会儿,然后更正道,“但我们不是亲人。” 关于她的人生,还有很多话可以说,但傅润宜不再说了,来新湾之后,她不曾对任何人说自己的过去。 今天会跟原惟提及一言,或许是因为,原惟也是属于“过去”的人。 她推开门,对原惟说:“我们去吃饭吧,我有点饿了。” 傅润宜和原惟出门算早,没碰上晚高峰,路况通畅,比导航预估的到达时间还早了十分钟。 但这家能让非美食爱好者傅润宜都记住来头的餐厅,人气很不简单,天还没黑就已经食客盈门。 接待他们的服务生抱歉通知,已经没有小桌位置了。 傅润宜没想到会有需要排队的情况。 因为时间真的很早,甚至从住宅区到达海边,没有建筑物的遮挡,日光更盛,晚霞在天际铺展得更加浓郁,有种快落下去的太阳又升起来一些的错觉。 想问原惟要不要等位,一转头,却发现原惟也正看向她,原惟冲她微挑了一下眉骨,说:“看来你推荐的餐厅不错,人气很高。” 脖颈系着红色领结的服务生听到“餐厅不错”的称赞后立即补充:“我们家的餐品口味和就餐氛围可是新湾海景餐厅里数一数二的哦,非常受女孩子们喜欢。” 傅润宜很在意地追问:“那男孩子们喜欢吗?” 可能工作以来从没遇见问这种问题的顾客,服务生先是愣了一秒,目光带过傅润宜身旁的高大英俊的男人,然后笑容灿烂道:“也是有的呢!很多帅哥博主来我们这里打卡哦。” 傅润宜自顾地微微点头,好像放心了的样子。 借由身高,原惟可以在傅润宜看不到的地方,肆无忌惮地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她抿唇的表情,手指下意识抠玩手链挂件的动作,甚至是松了一口气的胸口起伏,全都一览无遗。 原惟有点想笑,也真笑了一声。 引来不知道他因何而笑的傅润宜的视线,她就这么侧头望着他。 原惟的表情是一种不自知的轻松,连喊她的名字都喊出故意挑逗的味道,“傅润宜,你很有幽默感啊。” “啊?” 从没有被人这样评价过的傅润宜忽然分辨不出“幽默”这个词的褒贬。 服务生本来要安排他们去旁边的休息区等位了,这时,餐厅里又走来一位服务生,说景观台有露天餐位空出来了,问他们需不需要室外用餐。 “这个点刚好可以看晚霞,今天还有火烧云,只额外加收一点景观位的用餐费用,海天一色,风景很美哦。” “好的,可以。”傅润宜立马答应,转头对原惟说,“我请你,我——” 本来想很顺其自然地说自己是东道主之类话,但想到“东道主”这样有地域归属的自称,无论在新湾还是崇北,她似乎都无法说出来,所以傅润宜生硬地停住了。 原惟问:“你跟别的男人出来吃饭,他们也让你买单?” “没有。”傅润宜小声说,“我之前没有跟除了阿同之外的男人单独吃过饭。” 这样说,好像显得她无人问津很没有异性缘的样子,不过傅润宜很快不在意了,原惟也不会因为她异性缘很好就对她眼前一亮。 她想将这句话翻篇,于是说了另一句话:“我们进去吧。”傅润宜一把抓着原惟的胳膊往里走,表现得很想快点进餐厅。 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逾越了界限,傅润宜握在原惟小臂上的手指立即变得不自然,原惟的体温高于她的体温,此时掌心的温度很突兀,继续抓着或者赶紧放开似乎都不对。 傅润宜选择继续抓着,并在心里暗暗希望,原惟能像包容阿同那样,也包容一下她的逾矩。 餐位在露天的景观台,所以需要穿过整个餐厅。服务生在前面带路,傅润宜第一次感慨一家餐厅之大,穿过整个用餐区,还有一条挂满贝壳装饰画的走廊,然后才看见临海的木栈台上一张张错落布置的白色餐桌。 一见光,傅润宜就松开了手,并且默默感谢原惟这么长时间的忍耐,这比从她小房子的门口到阳台距离远多了,并且阿同察觉不到自身的冒犯,有理由这样做,而她明知故犯,是比阿同还要过分的人。 刚坐下,服务员递来两份菜单。 还没打开菜单,傅润宜便沉了沉气,坚定地说:“一定要让我请客!” 原惟手里拿着另一份菜单,姿态放松靠在椅背上,目光朝对面看去,问了一句为什么。 傅润宜抬起头,刚迎上原惟的视线,就听见他淡淡地猜测:“因为你刚刚摸我,亏心?” 傅润宜脑子里“轰”的一声,更加呆滞了。 原惟没有继续取笑她,目光落回图文并茂的菜单上,随手翻了翻。 点菜是门学问,兼顾他人口味,锻炼沟通能力。原惟并不精通这类搭配,但看傅润宜好客的态度,她大概率不会拿主意,于是他直接问傅润宜。 “你要是没有海鲜过敏,第三页的至臻海味套餐看起来还不错,点这个怎么样?” 傅润宜翻到对应页面,怔了下,低声提醒:“……那个,好像是情侣套餐。” 五月限定的红标下,这个套餐的全称是——夏日恋人至臻海味双人套餐。 傅润宜想,可能这家菜单设计得过于花里胡哨,套餐名字也太长,所以原惟没有注意到。 原惟则表现得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这种细节,“不就是两个人吃的?” 他对傅润宜说:“你只用看这个套餐是不是你喜欢的就行了。” 傅润宜捏在情侣套餐这页的手指不由地紧了紧,过了两秒,她点了一下头,说:“喜欢。” 服务生接去菜单后,端来两杯柠檬水。 他们开始等餐。 傅润宜看了一下周围,明白了刚刚在门口服务生说的“非常受女孩子们喜欢”是什么意思,也亲眼看见了。 海边的落日非常美,五月傍晚的海风也还没掺进恼人的热气,餐厅甚至连一柄阳伞都不撑开,好让食客一边享受美食一边欣赏海滩风景。 微咸的气息拂面而来,发丝舞动间有种沉醉之感。 此刻的火烧云,在傅润宜所目睹过的火烧云里并不算出众,新湾春夏的傍晚常有这种景象,但仍然有一些穿着波西米亚长裙和罗马鞋的女人一边惊呼新湾好美,一边以晚霞为背景摆着舒展的拍照姿势。 原惟也看见那些拍照的人。 这时两道前菜被送过来,他用眼神朝那边示意了一下,问傅润宜要不要拍照。 傅润宜摇摇头说不用了。 她嚼着沙拉里半块发酸的小番茄,向原惟解释:“那些人是游客,现在不拍以后就拍不到了。” 所以抓紧短暂的晚霞,尽可能多拍些照片留作纪念。 菜继续在上。 可能口味的确不错,傅润宜和原惟都没有说话,认真吃饭,桌上只有金属餐具与碗碟不时发出些许声响。 等菜上齐时,傅润宜其实已经吃得七八分吃饱,晚霞也跌入海平面之下更深的色调里。 微信进了消息,庞茹回了她之前发过去的信息,回复完,傅润宜准备将手机放回桌上,看着对面的原惟,半途顿住。 海天一色是他所处的背景,相比于烂漫浓郁的霞光,他更适合此时余留的暮色,光亮缺失带来的颗粒感,与风微动的白衬衫领口…… 这样的原惟,或许以后不会再有机会看到,傅润宜忽然也如同那些试图将美好定格的游客,很想给原惟拍一张照片。 “我可以给你拍张照吗?” 原惟抬眼看向她,没说可不可以,而是回道:“我不是很喜欢在吃饭的时候拍照。” 即使社交再少,傅润宜也明白,这是一种婉拒。 “哦,好的,没关系。” 傅润宜仿佛低声自语,手指松开,拿了好一会儿的手机又落置回桌面。 原惟将擦拭过的餐巾放到桌面上,“明天你有空吗?” 傅润宜点头:“有。” 原惟说:“那明天去买花盆的时候拍吧。” 明天去买花盆?这是什么时候约下来的? 傅润宜脸上的表情原惟看得清楚,他端起杯子喝水,然后说:“答应了阿同,总不能骗人。” 原来是这样。 傅润宜说:“其实……阿同胡闹,你不用当真的。”她明白那只是阿同情绪失控的状态下原惟的一种帮忙。 就像大人们一起哄小孩的谎言,大人们都心知肚明,那是谎言。 “言而有信吧,说到做到,即使是跟小孩子说的。” 这顿饭并没有喝酒,此刻傅润宜看向原惟的眼神却慢慢变软,木栈台栏杆上缠绕的夜景小灯也应时而亮,灿灿如一片星海,乍起的星光映进她同样明亮的瞳孔里,令眼底淌动的恋慕如四散的流萤,无处藏身。 因被原惟直视过来,傅润宜有些急乱地找话题,“你之前住的明潭酒店好像离这里不远。” 原惟说:“我现在还住在那儿。” 傅润宜问:“你是明成杰的表哥怎么没有住在亲戚家?” “怕麻烦,住酒店清静一些。” 傅润宜点头表示理解,“那你这次来新湾是工作出差吗?” “算是。” 说完这两个字,原惟问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傅润宜停了一会儿,问:“之前明成杰在酒吧说你还没有女朋友,是真的吗?” 原惟一笑,“这个问题你是不是问得太迟了?”原惟看向对面,“你不会不记得两天前的晚上发生过什么事吧?你让我留在你家的时候,怎么不问我这个问题?” 傅润宜十分没有底气地试图解释:“我那时候不正常,我没有太多思考能力,我——” “那现在呢?”原惟打断她。 “嗯?” “你现在正常吗?有思考能力吗?” 不知道他为何发问,傅润宜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气氛隐隐有些暧昧涌动,又似夜风带来的错觉。 傅润宜看着原惟,一时眼神怯怯,像只很好欺负的兔子。 光线隐晦处,原惟的喉结动了一下,他瞥开视线,抬手示意不远处的服务生结账。 服务生带着结完账的餐单本远去。 “我没有女朋友,这点你不用担心。如果你确定你是正常的、清醒的,那么我也有第三个问题——” 原惟问她,“你今晚需要回去收床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