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相见》 1 楔子 春日相见 文/北倾 楔子 了了13岁那年暑假,因母亲出国表演,被送到了在塔卡沙漠修复壁画的父亲身边。 那一年,她吃过的沙子比她这辈子喝过的西北风,还要多得多。 —— 烈日灼灼,炙烤大地。 上午刚过,沙漠腹地就已似火炉。遍地黄沙,滚烫得像是一把把烧熔的碎金,隔着一层鞋底仍烤得人双脚赤红。 了了抱着一摞饭盒,一路保持百米冲刺的速度,一头扎入稍显阴凉的石窟内。 这里的每个洞窟都有自己的编号,了了从头走到尾,拐入尽头一个编号为167的洞窟内。 洞窟里到处搭建着木架,空气中颜料与木质的味道混杂,难闻得有些刺鼻。 了了摘下防晒的面巾,环顾四周——洞窟里空无一人。 本该等着她来送饭的了致生,不见人影。 她正打算抱着饭盒出去找找,刚迈了几步,一道清悦低沉的声音叫住了她:“你把饭放下吧。” 嗯?谁在说话? 了了循声抬头。 离地约五米左右高的木架上,有一着宽袍僧衣的年轻男人正盘膝坐在佛像前。巨大的佛像眉眼低垂,目含悲悯,但因年久失修,面部有多处颜料脱落,斑驳残杂,缺失庄严。 他握着一支画笔,正在为佛像补色。 正午炽烈的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棂中透出,将他白色的轻裟穿透得如同振翅的薄翼,只剩一团模糊的光影。 了了下意识眯起眼睛,试图看清他的五官。 对方却以为她并未听见,手中动作一顿,低头看来。 他转脸的刹那,光线变幻,佛像眼中涌入大量光点,似瞬间退去了朽败,有了灵魂,庄穆地俯视着人间众生。 而他,坐在那尊半面残缺的佛像前,双目微阖,眼神淡漠,似被佛像凝视的修罗,不见慈悲,满目厌倦。 他看着了了,神情冷淡地又重复了一遍:“你把饭放下吧,了先生去提交修复日志了。” 壁画的修复工作既琐碎又繁冗,它像是一场由时间和空间引起的慢性病,需要清理、填塞、粘合及补色等层层工序,才能恢复曾经的鲜明与绚丽。 由于流程过于繁杂,每个洞窟都有单独的修复日志,需定期提交,方便核查。 他这么一说,倒是唤醒了了了脑中早已模糊的零星记忆。 今早,了致生出门前,除了说要去研究院交修复日志一事,还把信箱的钥匙塞到了她的枕头底下,嘱咐她取了信就立刻送过来。 结果那会她半梦半醒的,愣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研究院距石窟近百公里远,加上地处沙漠,路险难行,这一来一回,别说午饭了,连晚饭都未必能赶得上。 了了白跑了一趟,不禁懊恼。原想再问问了致生是什么时候走的,抬头便见那小师父用画笔蘸碾上少许颜料,正沿着佛像修补过的泥膏缝隙点染涂色,如画皮般,将泥塑的血肉逐渐填补缝合。 那心无旁骛的模样,她实在不好意思出声打扰。 反正下午还得再送一趟信,到时候再说吧。 了了把自己劝明白后,抱着饭盒先离开了石窟。 她前脚刚走,后脚,专注补色的小僧人便停下了画笔。 他抬眸,凝视着佛像的眼睛。木架的高度令他的视线刚好与佛像齐平,他双眸惘然,似有不解。 彩塑泥雕的佛像历经千年,早已被岁月腐蚀得如同泥偶。那双漆黑的眼瞳里,木絮和泥架暴露在外,如同被剥离了肉身,只剩枯朽,根本无法给他的信徒一个清晰的答案。 他放下画笔,双目微敛,久久久久之后,低声呢喃:“三生因果,六道轮回。众生之途,周而复始。因缘和合,永无止境。循环不止,往事皆空。” . 2 第一章 第一章 了了回去后,先睡了个午觉。 说是午觉,可她更觉得自己是被热晕过去的。 八月的沙漠,从日出起,便如蒸笼一般。连空气都像一把晒干的柴火,风一吹,火势兴旺,直烧得人心火燎原,焮天铄地。 她躺在双层床的上铺,睡得汗流浃背,噩梦不止。 一会梦见了连吟枝女士并非是出国表演,而是借机分居,主要目的是为了撇开她,和老了离婚;一会又梦见自己幼年走失时,那永远找不到出口的巷子和户户紧闭的大门;但更多的,是梦见自己在舞蹈房里十年如一日的压腿、开肩和开胯。 梦境太过真实,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此刻是否真的置身在那间舞蹈房里,如木偶般机械地重复着一个舞蹈生每日必做的功课。 直到……窗外下起了沙子。 她停止转圈,赤脚站在地板上,望着窗外如下雨般一线又一线的沙粒从天而降。 漫天沙海,就如末世降临一般,顷刻间遮天蔽日。 了了从被活埋的恐惧中惊醒,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拍门声响起,那声音混杂着说话声,一声急促过一声。 她匆匆下床,拉开门,站在门口。 敲门的是住在隔壁房间的庆嫂,她满脸焦急,牵着了了就往外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觉。” 了了挣了一下,没挣开,她甚至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耳朵像是蒙了一层鼓皮,只有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她抬头,看着庆嫂不停开合的嘴巴,试图从她的嘴形中分析出她说话的内容。 直到宕机的大脑逐渐恢复运转,她才终于听清了对方在说些什么——她说:“了了,你爸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沙尘暴,车队失联了。” 她脑子嗡的一声,涌现出大片空白:“失联?” 见了了一副大受打击难以接受的模样,庆嫂也觉得自己说话太直接了些。她想了想,补救道:“你别着急啊,也有可能只是信号断了,等沙尘暴过去,通讯恢复,你爸今晚就能回来了。” 了了虽然对灾难没有直观的概念,但仅是沙漠中失联,就足够她感到惊惧。 她手足无措,看着庆嫂的眼神里布满了恳求和期望:“那现在怎么办啊?谁去救我爸啊!” 庆嫂安抚般拍了拍了了的手:“你认真听阿姨说啊,这次沙尘暴的范围不小,我现在得先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暂避。等沙尘暴过去,大家会立刻开始救援的。” “可是……”了了还想说些什么,可当她的视线触及到远处天际那如危云崩塌的滚滚沙尘时,瞬间全噎在了喉咙里。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画面。 沙尘如膨胀的蜂群,将整个天空都密密遮蔽。咆哮的飓风搅动空气,沙尘似烟雾般疯狂蔓延。 它就像只野兽,不断地吞噬、侵蚀,再逐渐壮大。 从她发现,到它扑面而至,不过短短瞬息。 完了完了。 这下,她也要成为南啻遗址的一部分了。 —— 事发突然,分基地从收到沙尘暴预警,到撤离中断,整个过程都没超过半个小时。 因离安全庇护所太远,在沙尘暴等级未明的情况下,众人选择就近躲避在千佛石窟附近的浮屠王塔内。 浮屠王塔是千佛石窟的伴生塔,也是当年南啻国佛教文化最鼎盛时期的象征。 因塔内还在修缮,这次的临时庇护,只开放了塔身的第一层和第五层。 了了,被安置在了浮屠王塔的第五层。 —— 时间一分一秒,飞速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声逐渐减弱。但空气浑浊,沙尘弥漫,视野的可见度仅刚刚好在五米左右。 天色晦暗,塔内又没有钟表,了了分辨不了现在是几点,只能努力地睁着眼睛,去看窗缝里微微透出的暮色。 她心急如焚,可又无计可施。只能在心里一百遍一万遍的恳求了致生能够平安地度过这场风暴。 许是风势变小,众人压力骤减。原本沉寂的塔内渐渐的,开始有了说话声。 起初还只是感慨,这么概率的事情让他们碰上了。随即,有人忧心忡忡,惦记起压根没来得及做防护的壁画。 絮絮叨叨中,终于有人提到了今天去研究院交修复日志,结果遭遇沙尘暴失联的同志们。 了了抱膝坐在楼梯口,垂着脑袋,安静听着。 “壁画修复组,除了老魏和远志以外还有谁去了?” “致生吧?”回答的那道声音有些不确定,微微压低了说:“我刚才见他女儿一个人待在楼上。” 有人闻声叹息,语气沉重:“据说车队失联前,领队打了个电话到值班室,通知同志们转移。等老方回拨电话的时候,就打不通了。” “这不应该啊,我们这也没收到定位信息。你确定车队返程了?” “返程了!老方怕出事,赶紧打电话到研究院确认去了。” “真蹊跷啊,这沙尘暴不都赶在三五月吗,怎么八月中旬了还有呢?” “八月只是罕见,又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强高温强对流的天气生成的沙尘暴才最可怕,不然这么多古城都是怎么被埋的?我们在这倒是没多大事,就是致生他们啊,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随着一声叹息,对话戛然而止。 了了用力抠住手背,才勉强压下喉间的哽咽。 从窗缝里漏进来的沙尘不知何时落满了她的脚背,她抬手,用力拂去。那粗粝的沙感,磨过皮肤,微微的痒痛令她此刻脆弱的神经似崩断的琴弦,铮然一声,四分五裂。 她满脑子都是了致生被困在沙暴中无处躲避,而逐渐被风沙掩埋的画面。 这种窒息感,就像有人掐着她的脖子,堵住她的咽喉,令她彻底无法呼吸。 了了内心的恐惧和无助,在此刻终于达到了巅峰。 在情绪崩溃之前,她起身,轻手轻脚地避开大家,沿着木质楼梯往上走去。在靠近王塔的第六层时,她停了下来,没再继续往前。 天色已暗,塔内不通水电,更没有烛火照明,到处漆黑一片。 了了倚着楼梯坐下,将自己埋入无人的黑暗中,低声啜泣。 她起初还咬着手背,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等鼻腔不通气后,她被迫张嘴呼吸,呜咽声由轻到重,像破了音的手风琴,粗哑难听。 不知是哭累了,还是脑子分泌了啡肽来安慰她,到了这时候,她居然还分心思考了一下——今晚过后,考古圈子会不会流传出浮屠王塔的灵异事件。 比如:半夜女鬼哭闹什么的。 这个念头刚掠过,了了身后忽然“吱呀”一声。一扇门,打开了。 一瞬间,她毛骨悚然。麻意从头顶一路直窜,流经她的四肢百骸,把她死死钉在原地。 她僵硬地坐着,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落在她的身旁。 她连抽噎都忘了,听觉在黑暗中似放大了无数倍。她清晰地听见,对方蹲下来时有衣料摩挲的声音。还有一道,很清脆的,像是珠玉碰撞时才会发出的清咛。 她还在分辨这到底是什么动静时,忽然,“嗤”的一声,火柴摩擦砂纸,点亮了火光。 诶? 了了下意识转头,循光看去。 拿着火柴的年轻僧人,在朦胧的光团后,和她四目相对。 她眼睛红红的,很像寺院后山流窜作案的小野兔,遇人惊慌,有些无辜,又不完全无辜。 火光融融,火柴已将近烧到了柴梗,逐渐烫手。 他随手甩灭。 火光摇曳的最后一息,他看着了了,问:“你哭什么?” 他声音冷淡,语气也不是关心,平铺直叙得像是随口一问。 了了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无人之地”里,还待着一个小和尚。 她抹了一把脸,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他好像并不在意这个问题,手掌撑地,在她往上两格的楼梯上屈膝坐下,又重复了一遍:“你哭什么?” 他坐下时,僧袍的袍角扫到了了了的脚背。 她顿了一下,双脚轻轻的,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我爸还没回来,车队也失联了。他们都说他遇上了沙尘暴,凶多吉少。” 她说着说着,又想哭了。 这件事就是她此刻的逆鳞,谁提及都像是剥走了她的鳞片。她小心地捂着这个伤口,低声解释:“我以为这里没有人,才想着来待一会。” 她语气低落,因哭了太久,说话时一噎一噎的,还带着哭腔。 裴河宴垂眸,透过楼梯的空隙看了眼零星亮着手机屏的第五层。 现在赶她下去好像是有点不近人情。 虽然小女孩孤独又倔强的自尊在他看来完全没有必要,可哭得……实在让他心烦。 他收回视线,看着黑暗中有些毛绒绒的脑袋,思忖了数秒,违心道:“你可以待在这。” 黑暗中,五感的意识要比平时更清晰一些。 了了能察觉到他有些烦,可能是出于对她的同情,他勉强选择了退让。 她闭上嘴,嗅着空气中最后一缕柴火味缓缓消散。随即,另一缕檀香,渐渐地覆盖了她的鼻息,这股极类似寺庙烟火味的香气,意外地抚平了她的烦躁。 了了忽然意识到,她身后的这个人,是个僧人啊! 并不知道了了脑袋里有七十八绕的裴河宴,见事情已经解决,起身准备回到居房。 不料,他刚转身,走了还没两步,僧袍的袍角就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 他诧异地回头,看着几乎扑在楼梯上的小女孩,有些不解……他不是没赶她走吗? 了了也是头一回干这么冒昧的事。 见他停了下来,她一骨碌爬起来,攥着他僧袍的手得寸进尺地攥上了他的袖子:“小师父,你能不能……帮我卜个卦啊?” 。 3 第二章 第二章 回应了了的,是诡异的沉默。 这么令人匪夷所思的要求,在裴河宴过往的二十年里,从未出现过。 他反思了一下,觉得责任可能出在这个女孩似乎并不知道佛教不提倡八字占卜。 他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抓着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的女孩,皱了皱眉:“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卜卦?”他顿了顿,才把最后两个有些陌生的字补充完整。 了了丝毫不意外他会拒绝,都说算命是泄露天机,会有损自身福报。她想了想,一手牢牢攥着他的衣袖,一手去翻腾口袋。 可今天出来匆忙,别说零花钱了,她连宿舍的钥匙都没带在身上。 全部口袋掏空了也只摸出三两颗奶糖,还是化了又凝固,凝固后又化了……连狗都不吃的奶糖。 她可怜巴巴地摊开掌心,小声嘟囔:“好像是有点磕碜。” 说完,她轻轻地扯了一下小和尚的袖子:“我就是有点担心我爸,怕他回不来了。”她仰着头,小声哀求:“我只想知道我爸是不是还平安,告诉我这个就好。” 裴河宴自幼被送到寺院,由住持抚养长大,亲缘浅薄,所以他对父子亲情向来不太能共情,可对着一个好像还不太能直接讲道理的十多岁女孩,他也说不出什么冷血绝情的话。 他斟酌了下用词,尽量用她能听得懂的表达方式:“研究院到石窟是直通路线,每隔两天都会有运送物资的车辆来回。能在沙漠中开出这条路,一定是安全的。更何况,这条路线通车已经有很多年了,十分稳定。” 他语速轻缓,不疾不徐:“你还是个小孩,不用操心大人的事。你现在能做的,只有安心等待。沙尘暴已经减弱了,明天一早,研究院和基地就会派人去搜救。”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地往回扯了一下袖子,试图体面地拿回衣袖的控制权。 可惜,她拽得太紧,纹丝不动。 了了固执得想要一个让自己心安的结果,即使她心里明白,他说的十分正确。 见她不撒手,也不说话,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 裴河宴无奈,只得伸手去抽回袖子。 察觉到他的动作,了了下意识往上又多攥了一节。于是,裴河宴没能摸到袖子,反而先握住了她的手。 他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手。 “抱歉。”他低声道歉。 可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疑问。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刚才掌心覆住她手背时,微微有些奇怪的纹路触感。那密密麻麻的齿状痕迹,几乎布满了她的整个手背。 他忽然想起半小时前,那刻意压抑的哭声。 塔内的隔音并不好,一层木板什么也无法阻隔。所以,从了了偷偷摸摸上楼起,他就听得一清二楚。 起初,她只是偶尔漏出两个哭音,呜呜咽咽,时断时续。后来,就像时钟里精巧的报时机关一样,嗡嗡嘈嘈,吵得他心烦意乱。 果然啊,六根不净,多增烦扰。 他轻叹了一声,拈着腕上念珠垂下来的背云,无声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虽然他没说话,可了了莫名觉得,面前的小师父不会再拒绝自己了。 于是,她试探性地轻晃了晃他的袖子,又撸下手腕上她最喜欢的手链,一并奉上:“这样可以吗?”她努了努嘴,也不在乎他有没有看到:“链子上的小坠子,是金的。值钱!” 裴河宴看都没看她用来交换的手链,他往回扯了下袖子,示意她:“松手。” 了了抿着唇,不愿松开。 这么僵持了片刻,最终,他无奈道:“我答应了。” 了了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立刻松开手,甚至还乖巧地用掌心将她捏皱的地方轻轻抚平。 裴河宴见识过她的难缠,见她卖乖,莫名有种上当欺骗的无力感。他转身,率先迈入更深的黑暗中:“你跟我来。” 了了生怕他反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迈上了塔内的第六层。 四周一片漆黑,不知是空间变换导致的视觉差异,还是第六层塔身的构造原因,刚适应环境的双眼,在进入第六层后再一次失去了光距。 方才那扇吱呀乱响的木门,半开着,房间里透出的墨色比她此刻视野内所能见到的都要更黑沉一些。它像是能吞噬光线的黑洞,又像是这座王塔本身豢养的妖兽,正凝视着所有侵入王塔的蝼蚁。 了了有些害怕,她迟疑着,停了下来。 这一停顿,他立刻察觉到了。 他回头看了了了一眼,也不催促。 进屋后,裴河宴先用火柴点亮壁龛里的蜡烛。 火柴摩擦着砂纸,第一下,只摩擦出点点火星,并未成功。 他捏着火柴换了个角度,又试了一次。 眼前忽然浮现出刚才在楼梯间,她哭得稀里哗啦的狼狈模样。那会,她眼神里的惊惧还未散去,看见火光时,有一瞬的茫然和戒备。直到两人对视,她应该是认出了白日里有过的那一面之缘,一下卸下了心理防备,变得毫无攻击性。 甚至,柔和得有些潦草。反正……看上去不像是很精明的样子。 火柴擦亮。 他收起思绪,拢着那团火光,将蜡烛点亮。火焰顺着烛芯,摇摇晃晃地燃起,又逐渐凝实,汇成一束火焰,将居所内的半个空间微微照亮。 他偏头,看向站在门口,有些拘束的了了:“过来坐。” 在黑暗中太久,忽然看见光线,就如寒冬中乍遇温暖,令人渴望之极。 她眨了两下眼,边走进房间,边悄悄打量。 这里像是一间书房,除了一张桌案,一个蒲团,便是满墙满柜子的书籍……甚至连地上落脚的地方都到处摆着成堆成垒的纸帛和竹简。 最角落的木墙上,还挂着一幅观音像。画像前,是简单的供台,摆着一个已经被阳光晒到干瘪的苹果以及一尊青铜色的小香炉。 除此之外,便没什么特别之处了。 了了收回视线,在书桌前坐下。 裴河宴将壁龛里的蜡烛移到书桌上,掀开一角僧袍,席地而坐:“六爻知道吗?” 了了摇头:“不知道。” 裴河宴颔首,不知道那就好糊弄了。 他将书桌上还在隽抄的经书小心地放到一旁,清出一块空桌面。 随即,在了了的期盼中,他不紧不慢地拿出了三枚硬币,放在桌面上。 “六爻占卜,需要问清卦心,再辅以卦相,推测结果。”裴河宴将三枚硬币放入掌心,双手微扣,挡住了了了的视线。 眼看着即将要步入正题,了了也跟着紧张起来。她挨着书桌,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我爸能平安回来吗?” 有了光,所有的动作行为和表情都有迹可循。 裴河宴对上她的视线,一本正经道:“已问卦,稍等。”话落,他不再说话,虚虚遮拢的三枚硬币在他掌心里翻置一轮后,他双手紧扣,闭眸诵念。 烛光下,他的脸部轮廓比白日里要柔和一些,但眉眼依旧清冷,既不似寻常少年的锋芒毕露,也不像成年人的沉稳持重,倒很有些不争不抢的清心寡欲,内敛又沉静。 当然,这是闭上眼之后。 他的那双眼睛,就如佛陀的第二法相,睁开和闭上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模样。 反正……就算他不会念经,信徒见了他,也得尊称一声“小师父”。 了了心里有底后,坐得越发端正。 数息过后,裴河宴合掌,将三枚硬币抛掷到桌面上。 了了连花色还没看清,他只撩了一眼,便收起硬币,再次掷卦。 接下来,了了更不敢开小差了。 小师父凝神细看时,她也凝神细看,看花色看正反看硬币的出厂时间……不过这硬币是不是有点太新了?那小光锃亮的,跟刚下生产线似的。 了了挠了挠头,有些坐立不安。 但见小师父一套操作行云流水,她又默默收起了心中的那点疑虑,自我安慰道:也许人家有自己的讲究吧…… 五次掷卦后,裴河宴抬眸,瞧了她一眼。 这一眼,直看得了了六神不安,心乱如麻。 她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一吸一动也会造成卦相的变化。直到硬币落在桌面上,车轱辘似地滚了两圈,缓缓倒下,她的紧张感终于找到了出口。 了了长舒一口气后,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等待答案。 裴河宴眉间略带思索,沉吟数秒后,说道:“大过坎离三十备,晋及明夷家人睽。升困井革鼎震继,兑涣节兮中孚至。” 了了沉默。 半晌,她摇了摇头,坦诚道:“听不懂。” 裴河宴低笑了一声,他用手指沾墨,在桌面上潦潦画了两笔:“你求问长辈,我以父母爻为用神。一共掷了六次,六次成卦。一个背为阳爻,两个背为阴爻,结合六爻卦诀,也就是你心中何思何想,事实便何行何为。”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了了一脸茫然,不知他是故弄玄虚,还是不能直接告诉自己。若是后者,她有个极为不好的念头。 她揪着手指,难掩失望地看着桌上孤零零的三枚硬币。 塔外的风声已渐渐听不见了,偶尔还会有沙粒拍打窗户的细碎声,窸窸窣窣。这声音,就像一支巨型的沙漏,悬在玻璃瓶中,一滴滴地往地面上倾倒时间。 她扁了扁嘴,将捏在掌心中的手链和奶糖放在桌角:“那我先回去了,谢谢小师父。” 她说话时,眼尾又漫上了委屈的殷红。许是觉得不能再在他的面前掉眼泪,说完后,还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 怎么又要哭。 裴河宴心烦地闭上眼。 他烦躁地捻着念珠上的背云,一下、两下,三下。 耳畔,她起身的动静清晰可闻。 脚步声落在地板上,刻意放轻了,一步一步,逐渐走远。 他睁开眼,看着桌面上崭新的硬币,轻扯了下唇角,低声道:“放心吧,了先生有惊无险。”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 他没回头,只是抬手将硬币一个一个收了起来:“他会平安回来的。” 。 4 第三章 第三章 “真的吗?”了了惊喜。 她连忙调头折回来,这下脚步放轻也忘了,咚咚咚地踩着地板,几步奔回,趴到桌面上,再次确认:“你是说真的吗?不是哄我的吧?” 裴河宴掀了掀眼皮,没正面回答:“卦言本来就不能说得太直白,不然怎么会叫泄露天机?” 他这言下之意仿佛是在讥讽她太过愚钝,逼得他不得不说清楚一些,以免造成误解。 但了了丝毫不在意,从听闻噩耗至今,她的恐惧和慌张终于有了出口。 他就像特意来解开铃铛的神灵,自带仙乐。 她掩住唇,看着裴河宴,笑得直冒傻气:“谢谢小师父。” 这一回,他抬眼看了过来。 他的眼神和白日里的冷淡厌倦不同,虽然还是清冷得像是没有任何世俗的欲望。可不知是不是烛火的原因,暖融融的烛光下,他似融化了一角的冰块,看着有人情味了许多。 他敛目颔首,抬手送客。 了了立刻识趣地起身:“那我先不打扰小师父了。” 她轻声说完,生怕再打扰到他,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门被带上,吱呀一声。 他下意识抬眼,看了眼了了离开的方向,门后悬挂的八仙过海图还在轻轻摇晃。 他微微侧耳。 沙漠寂静的夜晚,这座王塔就像一个天然的收音盒,无数细小的声音沿着地脉,悉数传入他的耳中。 除了塔下吵嚷的说话声,只隔着一层木板的脚步声,不用他凝神,便能听得一清二楚。 起初还挺正常,一步一个台阶。许是以为他听不见了,那道脚步声一顿,随即发疯似地轻跺了好几下。 裴河宴垂眸,看了眼堆在墙角的经书。翻旧的书皮上,扑簌簌地垒了一层新鲜的墙灰。 他闭上眼,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请神容易送神难,祖师爷诚不欺他。 好不容易等到那个脚步声彻底消失,裴河宴松了口气,起身绕至桌后,拿起蒲团。 弯腰时,余光瞥到一抹亮色一闪而过。 他微怔,凝神看去——她把手链和奶糖当作酬金留在了桌角。 只能改日再还她了。 他轨迹不变,拿起蒲团放在了观音像的供台前,随即屈膝,跪坐在蒲团上。 随着他的动作,桌上的烛火随风扑晃,一会变暗,一会复明,几番沉浮,又逐渐凝成一束。 裴河宴未受一丝干扰,他凝视着观音法相,垂腕褪下缠在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弟子妄言,犯了五戒,自甘请罪。” 他闭上眼,指尖捻珠,轻诵佛经:“法无定法,人生无常。因缘和合,福祸相依。” 诵念数遍后,睡意上涌。他顿了顿,换了一句:“诸法寂灭相,不可以言宣。是法不可示,言辞相寂灭。” 佛珠从他指尖一粒粒捻过,一百零八颗,刚记了两轮数,便戛然而止。 他轻垂着脑袋,就这么跪坐着,闭目酣睡。 —— 了了回到楼下,窝回角落里。 夜色渐深,鼾声四起。 她蜷着身体,背靠楼梯,望着窗缝。 原先还有一丝暗黄光线的缝隙早已被黑暗填满,仍有沙粒被时起时歇的热风拍入塔内,汇成薄薄一层。 哭过的眼眶热得发胀,她揉了两下眼,就这么枯坐着,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 数到塔外的风声彻底停歇,数到所有人声都变成梦中呓语,她也在不知不觉中沉入梦乡。 梦中,时而掠过白日里,小和尚居高临下望过来时的惊鸿一瞥。时而,是了致生背对着她挥手走入沙漠的背影。 她张嘴欲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就在她着急恐慌地想要追上老了,阻拦他时,沙尘暴突然而至。 她亲眼看见整座沙山被拔地而起,夷为平地。 空气中到处都是沙尘,她掩鼻屏息,仍旧呛咳得胸闷难受。 可她顾不上自己,她一路狂奔,试图追赶迎着沙暴走去的了致生。 这么大的沙尘暴他看不见吗?他为什么不停下来?为什么还要往前走? 为什么,他都不回头看她一眼? 于是,她只能更拼命地跑更拼命地追。可流沙越来越多,逐渐裹住她的双足,将她困在沙中。 了了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了致生被沙暴吞没。 她悲怆得难以呼吸,几欲死去时,一道梵音强势地挤入了她的梦境。 那声音低沉清冷,顷刻间涤荡了她的世界,驱散噩梦。 “他会平安回来的。” —— 第二日,风暴停息,可基地内的通讯仍旧没有恢复。 车队依旧失联。 众人开始积极自救,铲沙、修理通讯设备、整理可用物资。 第三日,空气中的沙尘被北风驱散了一些,可见度从五米恢复至数百米。 众人陆续搬回宿舍,不再留居浮屠王塔。 了了因还未成年,这两日都被庆嫂带在身边照顾。 她怕了了胡思乱想,几乎不提车队失联的事。就连吃大锅饭,也会提前盛好饭菜,让了了端回房间里吃,避开议论。 了了年纪虽还不大,可早已懂事。知道这是庆嫂的一番好意,便配合地装没事人一样,从不主动问起搜救的情况。 这天夜里,了了刚有睡意,便有人敲门来找庆嫂。 庆嫂匆忙应了声“稍等”,起身先给了了掖了掖毯子。 老方关了手电筒,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孩子睡了吧?” 庆嫂压低了声:“睡了睡了。怎么样,是老了他们有消息了吗?” 老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们这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沙尘暴把路给埋了,这两天边清沙子边往外找,根本找不了多远。” 庆嫂附和道:“也是,现在可见度不高,路又被埋了。万一失了方向,别老了他们没找回来,又折进去一车。”顿了顿,她问:“那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这物资也送不进来,这米是越吃越少。” 老方沉默了片刻。 这两日,基地里死气沉沉的,气氛压抑,全没有之前的热闹和活泼。更别提往日里浓郁的学术氛围了,大家没摔了饭碗哭两声都算克制了。 “看这两天通讯能不能恢复吧,设备零件坏了,研究院不送物资进来,我们这根本修不好。也是之前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了,谁能想到,十多年没出过事,一场特大沙尘暴,把应急管理的问题暴露得干干净净。”老方面露愁容,但仍安慰了庆嫂两句:“你也别太担心,基地这里这么重要,只要我们别碰上什么时空错乱平行世界的,国家不会放弃我们的。” 庆嫂闻言,哭笑不得:“什么时空错乱平行世界,你灵异鬼怪的帖子看多了吧。” 老方笑了两声,回归正题:“我来是想跟你通个气,车队我们肯定还得继续找。但实在是这两天的搜救结果有点出人意料,大家伙可能太低估这次沙尘暴的受灾程度。我是怕万一,老了他们真的遇难了,了了这孩子肯定得送回她妈妈那。” 庆嫂没作声。 她回头看了眼在睡梦中无知无觉的了了,鼻尖发酸:“你说这孩子,来这过个暑假,怎么就遇上这事了呢?万一老了没回来,这孩子得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我也实在没法,我们都在尽力搜救。可我和几个同事预估了一下,老了他们车队的物资顶多撑两天,这还没算上极端情况。老了之前在单位留的紧急联系人是他家老太太,可老太太不是去年没了吗,这名册也没更新。我估计孩子能背出妈妈的手机号码,你回头给问问,如果……” 后面的话,老方没再继续往下说。 庆嫂抹了把眼泪,点了点头:“你放心,这事我回头找孩子问问。” “诶。”老方应了声,重新打开了手电筒:“那行,你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随着门被关上,了了的睫毛颤了颤,她不动声色地把脸往毯子里又埋了埋。 她爸爸会回来的。 他一定会回来! —— 沙尘暴过后的第四天,了了起了个大早,在车队出发前,先混入车内。 她一夜未睡,满脑子都在计划怎么跟车出发。 不料,一切竟如此顺利。 她从宽敞到一目了然的车厢内翻至后备箱,又拉过盖在油桶上的防风布遮过头顶,躲入角落。 以防万无一失,她还移了两桶汽油挡在身前,掩蔽得密不透风。 眼看着出发时间将近,她放轻呼吸,小心地贴住椅背,安静等待。 几分钟后,主驾驶室的车门打开,有人上车启动车辆。 陆陆续续的,车辆坐满,准备出发。 —— 高塔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裴河宴,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 四天了,他难得开窗透个气,就瞧见了那个不省心的。 有了上回的教训,这个闲事说什么都不能管了。 他面无表情地掩上窗,盘膝坐在蒲团上,铺纸临摹。 紫檀狼毫刚拿起,便发现砚台上墨迹已干。 他握着笔,偏头看了眼桌角上已化出糖渍的奶糖,十分不情愿地皱起了眉头。 东西好像还得还她。 。 5 第四章 第四章 车子出发前,司机拧开车载广播,挨个调试频道。 沙尘暴过后,不知哪个无线基站损坏,不仅通讯设备无法连接,车载广播也始终没有信号。 “呲呲呲”的电流声中,副驾边揿下车窗,边不耐烦道:“别试了,吵死了。” “试试呗,万一有信号呢?”司机说道。 “这都过去几天了,你哪天收到过信号?”副驾掏了掏耳朵,催促:“赶紧走吧,等会温度上来,又热得干不了活了。” 这倒也是。 正逢酷暑,白日里,沙漠的地表温度最高可达七十多度,可作业的时间十分短暂。 他没再浪费时间,调小音量,挂档出发。 越野车的扭矩大,马力强,一脚油门下去,了了一个惯性,险些扑倒。好在她身前的油桶比较扎实,扑撞缓冲下,除了发出一声极小的磕响外,没再出现任何意外。 离得最近的后排乘客倒是听见了一些动静,他边回头打量边嘀咕:“刚什么声音,你的工兵铲放好了吧?” 另一个人头也没回:“是油桶吧?别大惊小怪的。” 见没发现什么异状,他回头,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诶,昨天老魏家的是不是去找你了?” 司机“嗯”了声,苦恼道:“昨天我刚回去,饭还没吃呢,老魏家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我堵宿舍门口了。问我这路什么时候能清出来,人什么时候去救!非要我给她个准话。” 副驾往中控台歪了歪身子,问:“那你怎么说的?” “这我怎么给准话?按无人机传回来的图像看,研究院到基地的路基本全埋了。信号又中断,我既没有车的定位,也不知道车最后失联的位置在哪。这沙漠这么大,我上哪找他们去?”司机无奈道:“总不能和人直接说,我这没办法呀,只能清一点算一点。况且都过去四天了,要不您先做好心理准备?这不挑事嘛!” “可千万别啊。” “最近基地气氛紧张,大家都担心被困死在沙漠里,一个个忧心忡忡的。这万一起了口角,跟往油桶里扔火星子有什么区别?” “老方前阵子还叮嘱我呢,让我们说话注意分寸,避免冲突。” 车内七嘴八舌,讨论不休。 “不过我感觉,也就这几天了。”司机单手握着方向盘,微微倾身,拿起搁在车门后的矿泉水:“研究院和应急部门肯定早收到消息了,这么大的沙尘暴,基地又失联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出事了,这肯定得有搜救措施啊。外头这么多人,一起使劲,不出三天,保管恢复通讯。” 他话音刚落,刚够到手里的矿泉水瓶一滑,脱手而出。他矮身去捞,一不留神,车轮偏了几寸,冲着沙坡一头栽下。 车轮空了一截,失重感将人抛起又扔下。车内一片惊呼声中,司机慌忙握紧方向盘,控制车速。不料,车还没减速,车前不远处又出现了一个“人形障碍物”。 司机惊得心脏一抽,眼皮狂跳,他猛的一脚,踩下刹车。 后备箱顿时“咚”的一声,了了后脑勺磕着椅背,脑袋跟被开了瓢似的,声音清脆。 她不敢出声,连忙捂住脑袋,缩在防风布下,疼得龇牙咧嘴。 车内一片兵荒马乱。 后座的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起疑道:“我就说后面的声不对吧,这是油桶?” “听着确实不像。”另一人大胆揣测:“难不成谁做好事不留名,偷偷往后备箱里搁西瓜了?” “……” 做好事还是浪费粮食呢?这一脚油门一脚刹车的,不得把瓜磕烂了? —— 浮屠王塔在古南啻国,是十分重要的地理坐标。它地处南啻国商贸中心,是旅人、客商以及各派各宗佛教信徒慕名前来朝拜的宗教象征。 研究院在修复南啻国城邦遗迹时,考虑了日后开放展览的可能性,延续旧址,将浮屠王塔作为整个南啻遗址的中心,修建道路。 既作为必经之路,裴河宴出塔后,便只需站在路边等着车辆经过。 岂料,人倒霉时,就算在广袤到一望无际的沙漠中,也能险些发生车祸。 司机控稳车辆后,仍旧惊魂未定。 他看着站在车前,面无波澜一派镇静的少年,艰难地吞咽了一声。 真是邪了门了! 这沙漠里除了沙子,连只蝎子都钓不出来。平日里,他就是闭着眼睛开,都碾不到一只蚂蚁。今天就拿瓶水,险些车毁人亡。 副驾回过魂,捂着扭到的脖子,满脸痛苦:“你这车开的,急着送我去黄泉啊?” 他嘶嘶抽着气,余光瞥见车外站着的僧人,立刻“哎呦”了一声:“这法师是来超度我的吗?他这么年轻,业务熟不熟练啊!” 后座刚好有人认识裴河宴,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这嘴是真晦气啊,你睁大眼睛瞧瞧,看人脸不脸熟。” 副驾凝神看去,这一瞧,头上那几根稀疏的头发差点全部起立:“你没撞着人家吧?这可是院长的宝贝疙瘩,你要是给磕着碰着,你这饭碗赶紧砸了吧。” 司机本就理亏,闻言,天都快塌下来了。 他赶紧下了车,嘘寒问暖:“小师父,你没事吧?” 车内没有了了。 裴河宴收回打量车厢的视线,微微颔首,直叙道:“你没撞到我。” 司机顺着他的目光往车后看去,他以为对方是在看那条蜿蜒曲折的行车轨迹,忍不住汗颜道:“我刚才就是拿瓶水,想着这路上也不会有人,就没留意。吓着你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以后开车肯定注意。”说完,他便等着裴河宴开口谅解。 事故嘛,虽然没发生,但流程都是一样的。 可司机等了半天,愣是没听见半个字。他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又有些无措。他抬手摸了下后脑勺,憨笑着,踌躇道:“那个小师父……你是还有什么事吗?你不用跟我客气,尽管说!” 裴河宴似乎就在等这句话,对方话音刚落,他便十分自然地说道:“那麻烦你开一下后备箱。” 司机:“……啥?”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扭过头,冲车里那几人疯狂眼神示意:救救我,快救救我。 车内,三人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 “眼睛抽筋了?” “不知道。” …… 没头脑三人,继续保持沉默,观察事态。 司机求助失败,皱着一张脸,万分不解:“你要开后备箱干啥啊?我们这一车是出去清路的,后备箱就放了工兵铲和汽油。” 裴河宴思忖了几秒,解释道:“我找人。” 找……找人? 司机“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人都坐在车里呢,后备箱哪来的人?你这开玩笑也得有个度吧。” 他忽然想到什么,试探着问道:“该不会是谁让你过来,看我们有没有夹带什么物资出去吧?”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瞬间拉下脸来,几步绕至车后,打开后备箱:“你看,给你看,看看我后备箱里都装了什么。” 见他误会,裴河宴并未立刻解释。 反正目的达到,说话挺累的,能不说就不说吧。 他跟至车后。 司机见他过来,满脸不高兴地后退了一步,让开视野:“你看仔细啊,别回去传错话了。” 此刻,深感大事不妙的后备箱乘客了了,满头大汗。 车里本来就热,她为了遮掩身影蒙混过关,躲在厚实的防风布下。不仅空气不流通,呼吸还局促。再加上,事情即将败露的心虚感,令她那颗小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不止。 她这一口气,憋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汗流浃背。 同一时间。 裴河宴的目光梭巡了一圈,锁定在堆叠着防风布的角落里。 越野车深色的绒布上,有一个浅浅的脚印,不出意外,应该是小孩翻过后排时不留神踩下的。 他在直接揭露了了的“犯罪事实”还是给她一个“自首认错”的机会中犹豫了几秒,折中选择了出声提醒:“数到三,你自己出来。” 了了原先并不确定小和尚是不是冲她来的,可如果不是,也太巧合了一点。可就在她心存侥幸的当下,这短短一句,就跟捏住了她的七寸一般,让她瞬间动弹不得。 她此刻满脑子的问号——他怎么会来找她?又为什么要来找她啊?他是怎么知道她在这的? 她忽然想起那晚,在他掌心从容翻掷的三枚硬币,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 这这这……怎么可能! 眼见着了了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裴河宴没再继续等下去,他上前一步,掀开了防风布。 眼前,视野骤亮。正求爷爷告奶奶祈祷裴河宴发现不了她的了了,满眼惊恐地撞入他平静得仿佛洞悉世事的目光里。 因过于惊讶,她表情充沛到短短数秒,就如跑马灯般转变了数次。 她双目圆睁,一副上当受骗十足委屈的模样,质问他:“你不是数到三吗?” 裴河宴微微挑眉,反问道:“有区别吗?” 了了:……好像是没有。 两人尚在僵持,车上众人已经炸开了锅。 和裴河宴并肩站在车后的司机,瞪着了了的眼神似要把她瞪出一个窟窿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怒斥道:“你谁家小孩啊?什么时候上来的?” “你几岁了?你知道你这样有多危险吗?我们要是一直没有发现,等到了地方车窗一关走远了,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么热的天,你闷在车里,不出一小时就没命了。”司机越说越生气,甚至因后怕,肝火跟被谁点着了似的,一簇簇往上蹿:“这后果谁付啊?你付得起吗!” 这声斥骂,掷地有声,似巴掌一般狠狠地甩在了了的脸颊上,火辣辣得疼。 她抿了抿唇,想解释,可嘴唇嗫嚅了两下,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眼看着她眼眶一圈圈红起来,一副快哭了的模样,裴河宴望了望天,摸着腕上的念珠,一颗颗地捻。 他别开视线。 看风搬动沙粒也好,看远处王塔角檐下的风挂也罢。反正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了了。 她是该长点教训了。 不过,这一车男人,是不是都没养过女孩?见差不多了也不知道出来唱白脸。 他继续捻珠子。 一颗一颗又一颗。 可捻着捻着又分了心。 这小孩也是,嘴倔得都不知道道个歉。他那会碰碎了师父的泥雕,光捏泥巴就捏了一晚上。 他听得心烦,终于转身,看向了了。 小孩缩在角落里,委屈巴巴的挨着骂。 “稍等。”他打断司机,对了了说:“出来。” 他声音平静,一丝起伏也没有。甚至,还捎带着个人情绪,微微有些不耐烦。 了了嘴巴一扁,更害怕了。 她眼巴巴地望向司机——您继续骂!!!千万别停!!! . 6 第五章 第五章 了了对裴河宴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这种畏惧,不仅出于两人的年龄差,还出在彼此天差地别的社会身份上。 所以,纵使了了不情愿,也还是乖乖地下了车。 原以为这事已经到此结束,司机感谢的话都到了嘴边,裴河宴却转过身,垂眸看着鹌鹑一样垂头丧气的了了,问:“他刚才质问你的那些话,你还没有回答。你不想解释吗?” 了了茫然抬眼,看向裴河宴。 明明是居高临下的眼神,可他眼中没有盛气凌人的倨傲,也没有故作慈悲的怜悯和施舍,反而,像嵌在渊谷中的山涧,清澈又温和。 她纷乱的心境,莫名的,被这样的一个眼神安抚。 “你谁家小孩啊?” “你几岁了?” “你知道你这样有多危险吗?” “这后果谁付啊?你付得起吗?” 了了回想起刚才司机就差指着她鼻子斥骂的那些话,忽然心生勇气:“我爸是了致生,是四天前遇沙尘暴失联的人员之一。” 她看着司机的眼睛,一句一句回应道:“我今年十三岁,已经有自主思考的能力了。我想跟你们一起去清路,几十米也好,几百米也行,只要我力所能及。” 她说着,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起来的馒头,“我不占用你们的粮食,我自己带了吃的。” 可能数年以后,她再回忆起今天的这番剖析,只能感受到羞耻和无地自容。可在今天这个当下,她说了自己想说的话,颠覆了十几年以来,连吟枝给她灌输的“她必须接受大人给予的一切”这种思想观念。 这一刻,她就像举着小木剑对抗恶龙的布偶熊,有超乎一切的勇气和自信。 虽然……她说完之后,仍免不了被继续教育。 比如:“那你知道这种高温下会造成脱水和中暑吗?” 又比如:“擅自出行会给大人造成多大的麻烦你有考虑过吗?” 诸如此类。 刚开始,司机对了了进行安全教育时,还会分神瞥两眼裴河宴的反应。 生怕自己用词不当,又引得这位小师父出言维护。 可直到小姑娘手里的馒头都撕成了一块一块的碎末,他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时,司机才彻底放下心来:“那这孩子就麻烦小师父帮我送回去了。” 话落,压根不给裴河宴拒绝的机会,他边感谢边上车,直接将了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裴河宴。 裴河宴望着绝尘而去的车辆,皱了一会眉,才说服自己接受“多管闲事”的命运。 他垂眸,看了眼了了,和她手中捏碎的馒头,问:“不服气?” 他突然说话,吓了了了一跳。 她下意识把馒头往身后一藏,摇头否认:“没有不服气。” 裴河宴想起她那晚坐在楼梯上,也是咬着手背哭。想来,这应该是她性格上的原因,便没有多说什么。 “走吧,”他褪下腕间的佛珠持在掌心,率先转身:“我先送你回去。” 了了立刻接话:“我认识路。” 她的言下之意是,不用他送,自己就能回去。 可裴河宴却是一顿,侧身让她先行:“那你走前面。” 了了呆住:“……啊?” 她猜不准对方是没听懂她的言下之意,还是因为她劣迹在前必须要亲自押送,才故意装作不懂。 琢磨了半天,又不好意思问出口,最后只好垂着脑袋,没精打采地走在了前面。 —— 沙漠的风,像是往火堆里加柴芯,越吹越热。 了了走了没多远,便出了一身的汗。 搭顺风车的时候倒没觉得,从基地到浮屠王塔居然有这么远。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滴汗的下巴,顺便还悄悄地瞥了眼身后的人影。 她腿短,步子迈得小。走沙时,一脚深一脚浅,步履缓慢。相比之下,他要从容闲适许多,始终保持着落后她两步的距离,时走时停。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像押送流放的罪犯…… 她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就嘀咕了出来。 裴河宴没听清,多迈了一步,走到她身旁:“你说什么?” 他步子迈得大,风一扬,他掌心的佛珠和背云相击,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叩玉声。似音钵般,将燥郁一扫而尽,瞬间清明。 了了忍不住看了两眼他手里的佛珠。 该说不说,这绝对是个宝贝。 她移开目光,回答道:“我说,我现在跟千把年前犯了罪被流放的犯人一样,就差披枷带锁了。” 裴河宴听完,笑了一声:“那倒罪不至此。” 见他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严肃,了了壮了壮胆,搭话道:“小师父,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裴河宴侧目看她,两人的目光恰好对视。 她眼神亮晶晶的,有按耐不住的好奇跟刚出芽的豆苗似的,一个劲地往外蹿。不用猜都知道她想问什么——无非是想知道,他是怎么料到她会躲在车里。 于是,他眼都没眨,果断拒绝:“不能。” 果然,随和什么的,都只是假象。 了了撅了撅嘴,闷头赶路。走了一会,这越是不让问的问题就越跟小猫爪似的,一下下地挠着她心肝。 她到底没忍住,直接问了出来:“小师父,你是用上回那三个硬币占卜出来的吗?”她一手提着碎馒头,一手比划:“这么翻两下,就看到我藏车里了?” 这在了了有限的认知里,是十分不可思议的。 裴河宴垂眸不语。 他目视前方,捻着佛珠,双唇紧闭。 了了观察细微,一看这表情立马就懂了,她自言自语道:“对对对,天机不可泄露。” 她这会也忘了刚才还在记小师父坏了自己好事的仇,背过手,沉思了片刻。她小拇指的指节上还勾着一袋馒头,一走一晃,跟个小老太似的。 她这明显在瞎琢磨什么的神情,看得裴河宴眼皮直跳。 眼看着基地就在前方不远,他正想送到这就让了了自己走回去。草稿还在腹里没打完呢,忽听她问:“但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了了停下来,一脸真诚地看着他:“你那晚给我爸算的那一卦,一直没兑现。这时灵时不灵的,你是不是……学艺不精啊?” 裴河宴:“……”小孩都是这么难带的吗? 他沉默,了了也沉默。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学艺不精”这个词挺有挑衅意味的。可解释吧,又容易越抹越黑,毕竟她的语境和问题都是她发自内心想问的。 了致生已经失联四天了。 她知道,如果再找不到,她爸活着的希望将越来越渺茫。 了了对死亡并没有很清晰的概念。 爷爷去世时,了了还没有出生。了致生指着相册里老爷子的照片教她“爷爷”的发音时,她才对死亡有了朦胧的认知。 幼年时,她以为死亡,只是会变成照片。 再有印象,是她十一二岁的时候。 奶奶和外婆接连过世。 奶奶去世时,是春天。连吟枝以她周末要练舞为由,撇下她,独自回了南江的老宅。一周后再回来时,手臂上别了黑色的袖章。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改变。 再后来,是一个寻常的冬日傍晚,她还没有放学。 那天天色昏暗,寒风凛冽,一场冬雨悬而未落,挂在云捎。 教室里同学们呼出的暖气将窗玻璃烘得朦朦胧胧,连吟枝出现在窗边时,并未引起注意。她先看见了了了,随即走到教室门口,敲了敲门,打断了数学老师的最后一堂课。 了了至今记得,连吟枝红着眼眶,轻轻扯住围巾挡住嘴唇的模样。她简短地说明了原因,提出要先带了了回家。 所有孩子都安静地等待着,包括了了。 她捏着笔,紧张地回忆自己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错。是因为练舞偷懒了吗?还是因为她想早点睡觉,故意撒谎说作业做完了? 直到,数学老师走回教室,让她快点收拾书包跟妈妈回家。 连吟枝牵着她的手,从教学楼一路走到校门口,抱着她坐上自行车后座时,才声音哽咽地告诉她:“你外婆去世了。” 了了搂着连吟枝的腰,冷风顺着她的袖口灌入校服,她却连大气都不敢喘。 因为她最畏惧的连吟枝,在那一刻,哭得掩不住她的脆弱和悲痛,就像她摆在窗口的瓷娃娃,再结实,被风一吹,也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她这才明白,死亡不是变成照片,而是长埋地里。 了了这几天的心情,就和那一天一样,充满了未知的恐慌和无措。 她不想失去老了,可她帮不上任何忙。甚至因为她还是个小孩,并不会有人来找她交换信息,商量对策。 所有人看着她的目光,都是同情的悲悯的,就连庆嫂也时而望着她欲言又止。就好像,所有人都认为,她爸回不来了。 只有小师父,是唯一清晰而明确的告诉她老了会平安回来的人。 于是,她一直抱着这点微薄的希望,小心翼翼地捂在心口,一遍遍地祈祷着。 可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啊…… 她仰着头,眼底清晰地倒映着他的模样。 而他的目光却越过她的脑袋,看向了她身后——那里,正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在逐渐走近。 裴河宴眸光微转,忽生笑意。 真是阿弥陀佛,随喜赞叹。 . 7 第六章 第六章 了致生回来了。 他是和同车的领队一起回来的。 领队作为当地土著,对沙漠地形无比熟悉,在发现沙尘暴来袭时,他及时带领车队进行躲避,第一时间避免了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南啻遗址地处荒漠腹地,除基地以外,沿途仅设立了零星的补给站。这几年,因路况稳定,补给站大多荒废,只剩残垣断壁。 他们运气不错。 车队遭遇沙尘暴时,刚好经过一个废弃不久的加油站,离基地仅剩最后的十五公里。 “可是车里没有备用油了,要不然领队也不会想着带我们去加油站碰碰运气。”了致生斜倚在床头,指尖夹着一根不知谁递来的烟,烟气袅袅,他半晌才想起吸上一口。 有人唏嘘:“幸好中途去加油站了,不然这荒郊野地的,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这要是和沙尘暴正面遭遇,几人不是困死在车里,就是被这风沙就地掩埋,连尸骨都找不出一块来。 了致生笑了笑,轻弹了一记烟灰:“但没有汽油,我们也差点回不来了。” 在度过最危险的第一晚后,领队分配物资,等待沙尘暴过境。 沙尘暴中心的飓风一旦减弱,真正的危险除了粮水紧缺,便是极端的日夜温差。 起初,众人还在安心等待救援。可在与外界彻底失联两天后,无尽的恐慌终于在食物耗尽的威胁下彻底爆发。 在断水断粮的生存危机面前,了致生和领队在第三天一早,带上仅存的物资,出发寻找基地,寻求救援。 沙尘暴不仅让可见度十分受限,大量的沙尘掩埋了路标,让两人彻底失去了对方向的掌控。 好在指南针并未失灵,两人行走缓慢,走上一段路便及时自纠,根据地图确定方位,以防偏离方向,彻底迷失在沙漠之中。 就这样,短短的十五公里,两人走了近两天,才终于找回基地。 又一截烟灰掉落在地,了了瞥见有零星的火沫子在地上翻腾了两圈,最终湮没于沙尘之中。 这几日,即使门窗紧闭,沙尘暴带来的大量沙尘仍是无孔不入。不一会儿,就在地面上积下浅浅一层。 她出神的这片刻,有人发觉了致生的疲惫,提出了告辞。 乌泱泱的一屋子人,顷刻间就散得干干净净。 庆嫂出门前,又留了留,叮嘱来送她出门的了了:“我就在隔壁,你有事就来喊我。” 了了乖巧点头,连声道谢。 庆嫂摸了摸她的脑袋,话却是对着了致生说的:“这孩子,很是惦记你。” 那支烟已经燃至烟嘴,了致生被火星烫了手,微微分神。他松手将仅剩一截的烟头碾熄在床边的烟灰缸上,再抬眼时,目光泛着笑意,低声道:“我也是想着了了,才能坚持到回来的。” 这句话,这像火焰一般,烧得了了心口滚烫。 滚烫着滚烫着,一直滚烫到她半夜都没能睡着。 她翻身坐起,趴在上铺床沿,垂着脑袋往下看:“爸,你睡了吗?” 了致生白天睡多了,这会正在闭目养神,他闻声睁眼,入目就是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倒垂着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吓了一跳,捂着心口,连声嘀咕:“本来是没睡的,看到你,差点长眠不醒了。” 他坐起来,把床边的壁灯打开。灯光印在白色的水泥墙上,扩散成一圈一圈的彩色光晕。 他从枕边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拿在指间把玩:“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有没有很害怕?” 突如其来的沙尘暴,遮天蔽日。他失联的消息传到她耳中,又久久盼不到他归来,他光是想着这些情况,便觉得内心焦灼。 了了趴累了,躺回床上。她抱住被子,翻身看着墙上的灯光:“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了致生对这个回答倍感意外:“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昨晚露宿野外时,他坐在背风口,冷到骨头都在发颤。四肢更是麻木到无法动弹,酸痛得像是生锈的零件,任何一个小小的打击都会使他的身体濒临崩溃。 他从未如此期待过天亮的到来,不是为了看日出,也不是为了迎接崭新的一天。而是单纯的觉得,只有天亮了他才能活下去。 只是这些话,他不会告诉了了。 “我找小师父替你卜了一卦。”说起这件事,了了洋洋得意:“他用六爻替我算的,跟我说你一定会回来。我本来半信半疑,但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强,我就这么信着信着,然后你真的回来了。” “小师父?”了致生疑惑了一下:“你说的是裴河宴?” 了了并不知道小师父怎么称呼,她比划着,形容道:“就是上午和我一起的那个小师父。” 了致生更疑惑了:“他什么时候会算卦了?” 不过了致生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他想到了一个更应该重视的问题:“你上午干嘛去了,为什么会在浮屠王塔?” 了了整个僵住。 她的直觉告诉她,如果实话实说,她今晚可能省不了要面壁思过外加一张千字检讨。 就在她绞尽脑汁试图转移话题时,外面忽然车声喧沸,一束束车灯透过模糊朦胧的玻璃窗照入室内。 了了一愣。 了致生也转头看向了窗外。 虽已是后半夜,但还没睡的或被惊醒的,大有人在。相邻的隔壁宿舍传来了床板翻动的吱呀声,紧接着,开门声,跻沓着拖鞋的走动声接连响起。 就像是热油锅里突然溅入了冷水,整个基地都沸腾了起来。 ——救援车队来了,路通了!大家都有救了! —— 了致生被救援队请去了解情况后,只留下了了独自待在宿舍。 下铺床头的壁灯还开着,屋内灯光暖融融的,刚刚好笼住了她心里唯一不安的那一角。 她赤脚爬下床,踩着凳子趴在书桌上,拔掉了玻璃窗上的插栓。沙漠风沙太大,屋内的窗子总如摆设一般,从不敞开。 她费了点劲,推开玻璃窗,看向远处的浮屠王塔。 晚上起了风,沙尘散了些,连月光都能清晰地落在塔尖,将塔顶的那颗顶珠映照得如同观音法界中盛放的优昙。 她从未以这个角度看过王塔。 了了生活成长的地方,是数朝古都。有宫宇楼阁皇家庭院,也有千年佛寺深宅大院。 无论是历史人文,还是名家底蕴,都是数一数二的。她从小受着熏陶,来南啻遗址也就新鲜了两天沙漠环境,随后便被枯燥的日复一日磨平了棱角,连带着对这一片土地都有些排斥。自然更不会欣赏这座掩埋在风沙中,又意外重见天日的南啻遗址。 可现在不同了。 她受过浮屠王塔的庇护,躲过了这次突然袭击的沙尘暴,也见识过塔内破败到难以重现的辉煌。 更重要的是,塔里住着一个小和尚。 一个看不清,摸不透,甚至有些神神鬼鬼的小和尚。 了了从下往上,数着塔层。数到第六层时,她凝神看去。 黑惘惘的塔身并未透出任何亮光,仿佛今晚的热闹喧嚣与他完全无关一般,漠然到连一丝关注都吝啬施予。 了了忽觉无趣,撇了撇嘴,慢吞吞地掩上了玻璃窗,回去睡觉。 —— 这一觉睡醒,迷航在沙漠中的基地仿佛被灯塔牵引着,终于靠岸。 在补给站等待救援的所有同志都在清晨被送回了基地。通讯设备也在替换零件后,恢复了对外信号。 一场风波,有惊无险,逐渐消弭。 但这场沙尘暴带来的影响,在整整一年后,才算彻底恢复。 —— 老了休养了几天,便不顾阻拦,加入了石窟的清沙队伍。 石窟内的壁画和彩塑因这次沙尘暴的破坏,情况越发糟糕。 于是,了了除了送饭外,闲暇时间便留在石窟里帮忙打些下手。她的活不多,也很轻便,不是给了致生擦个汗搭把手,就是爬上木架给小师父递些工具。 至于测绘、摄影、拓印等这类精细活,是从来不要她插手的。 为了奖励了了,了致生斥巨资在小卖部给她买了瓶罐装可乐。 了了如获至宝,搂了一晚。 第二天,了致生吃过午饭,抹完嘴一抬头,就见他闺女爬上几米高的木架,巴巴地把可乐放在了裴河宴身旁。 他顿时一口老血哽在喉间,差点把自己噎着。 了了丝毫没有感受到她爹复杂的心理情绪,她晃着脚,坐在木架上,把可乐又往小师父身边推了推:“这是给你的。” 裴河宴正在调色。 他单膝盘坐,调色板就搁在腿上。明明姿态随意,可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剑拔弩张的不耐。 佛像的补色因颜料始终调配不对,已经延滞好几天了。 他看都没看一眼,便出言拒绝:“不用,谢谢。” 了了其实挺理解他现在的心情,毕竟她每回写不出作文的时候也很烦躁。 她有些不舍地看了眼可乐,她昨晚捂在手里,都快给它捂沸腾了。可她的零花钱早在每天变着法地送他礼物时花光了,不然她高低得给自己再买一罐:“那我给你放这了啊。” 见她似听不懂一般,裴河宴终于转头看了过来:“我不喝这个,你拿走吧。” 了了不敢置信地双目圆睁:“可乐也不行?它也不是油荤啊,犯不了你的戒。” 了致生平安归来,了了知恩图报,挖空心思想要感谢小和尚。 她第一天帮着打了午饭,特意撇掉了荤菜,全要了素的。可人家不仅吃过了,甚至瞥了眼饭菜,对她说:“粮食最不可浪费。” 说完,还用那双清冷得似戒尺般的眼神一眼不错地看着她。 于是,她莫名其妙地一个中午吃了两顿饭……吃到洗饭盒都是扶着墙一步步挪出去的。 有了如此深刻的教训,了了第二回精挑细选,在小卖部买了纸笔,细心地用报纸包装成礼盒,送给了裴河宴。 后者彼时还存了几分客气,装模作样地婉拒道:“太贵重了,修行之人最忌奢靡浮躁。” 了了瞪着手里纸包的纸笔,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奢靡? 这个叫奢靡? 但人家不收,就说明送礼没送到心坎里。了了再接再厉,第三回搜刮了小卖部的所有零食,直接装在帆布袋里,递给了裴河宴。 许是在了了的疲劳轰炸下,烦不胜烦,小师父也懒得装了,他摇了摇头,抬指轻弹,示意她赶紧拿走,连话都没跟她多说一句。 甚至,那一天颜料不够,他都没让了了帮忙,自己亲力亲为,跑了趟腿。 今日,耐心告罄。 裴河宴蜷腿坐起,乌黑的眼睛望着她,音色沉洌:“为什么一定要送我东西?” 他的语气不算太友善,这突然的发问,问得她微微发窘。 了了眨了下眼,有零星的几点阳光溅落在她本就微浅的瞳色中,将她的眼睛晕染成浅浅的棕色。像曦光初升时,结队出来觅食的野骆驼,它们被惊动时就如她此刻,微微惊慌。 “许愿要还愿,心愿达成也是一样。”了了解释道:“我妈每年带我去寺庙求文殊菩萨时,就这么告诉我的。” 裴河宴:“……” 他深刻怀疑,这小孩就是来折损他功德的。 . 8 第七章 第七章 木架底下的了致生,被逗乐了。 他抬头看了眼自家实心眼的傻闺女,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不再关心他两的说话内容。 裴河宴看着眼前满脸真诚的女孩,头疼地发现,她对这件事有事在必行的认真。 至于他喜不喜欢,希不希望,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脚边的颜料已经空了好几管,他放下调色板,用绒布擦了擦手。 他擦得很仔细,从手指到指缝,一点一点,精细得像是在打磨一件艺术品。 不过他的这双手,确实算得上是艺术品。手指修长,骨肉匀称,像极了橱窗里用来展示珠宝的手部模型。但比起那些纤细到了无生气的手模,他的手指更富有力量感,从骨节到指尖,每一寸都有极具拉扯的牵引和张力。 “一定要送?”他问。 了了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教养,她从小就养成了习惯。 裴河宴放下绒布。 了了这时才看到,他的僧衣上,已经染了多处颜料。 她下意识的,仿佛又找到了一个支点。如果他还拒绝,她就强行帮他洗衣服!洗上三天三夜,怎么也能还上人情了。 没等她展开细想,裴河宴看着木架底下正在誊写修复日志的了致生,忽然想起他曾看见过的一手小狗字。 那是了致生刚回来,身体还未彻底恢复时,因清理洞窟,手部脱力,导致握笔困难。了致生便将每日修复的记录工作交给了了了,并特意嘱咐,另起草稿。 裴河宴原以为是了致生工作严谨,恪尽职守。还曾宽慰他,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不必多给自己增加工作量。 直到……了致生掏出了那本爬满小狗字的草稿本,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家丑不可外扬。 他思索了几秒,转眼时,目光与满眼热切的了了对视了个正着。 于是,忽生怜悯之心的小和尚,乐于助人道:“如果你必须为我做些什么才心里舒服,那就帮我抄经书吧。” 他的眼神从她泛着光的毛茸茸的发顶,落到她因吃惊而格外生动的表情上,窒闷的心情忽然好了许多。 慈悲度人,果然快乐。 了了傻眼。 小师父能在一堆选项中挑出她最讨厌做的事,果真是很有本事啊! 她不爱握笔,更不喜欢写字。 在她一箩筐多的童年阴影中,练字这一项,绝对排得上前三。 连吟枝在她的成长道路上,主打一个查漏补缺,铁腕教育。她和了致生,一个出生于高知家庭,一个成长于艺术世家,都是顶顶优秀的精英。 而了了,像是基因突变。既没有继承连吟枝的舞蹈天赋,也没有继承了致生的儒雅智慧。要不是择优录用了两人的颜值基因,她一准会被质疑是不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连吟枝这么骄傲要强的人,自然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女儿如此平庸。 了了舞跳得不好,那一定是她不够努力。于是,她每一天都被关在舞蹈房里,三小时、五小时、八小时地练习,直到她达成连吟枝设定的标准。 了了字写得不好,连吟枝便重金聘请书法老师,早习晚练。于是,光了了练习的字帖便塞满了整个书柜。 连吟枝就像是控制树木长势一般,强硬的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不断地干预,不断地矫正,不断地修剪。 她不停地在了了身边绑满能让她笔直向上的木架,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自己设定的范围内。而在那个狭小的范围里,了了唯一自由的空间就如一道缝隙,只够她喘息而已。 —— 她许久不出声,裴河宴察觉出异样,主动问道:“有问题?” 他的声音轻且缓,看似是商量,可并未留出余地。 了了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有。”话落,她又后悔自己接得太快,小小地挣扎了一下:“但我的字……写得很丑。” 他当然知道。 只是这话不好接,接得不好浪费他的善心事小,让她误会自己被看轻,那事就大了。 他沉思的这片刻,了了生怕裴河宴没抓到重点,刻意又强调了一遍:“我的字,真的写得不太好看。你要是不信,我写给你看。” 她拿起画笔,蘸了些清水,在粗木板上,大笔一挥,写下“了了”二字。写完,她仔细端详了几秒……这会怎么感觉写得也没那么丑啊。 一定是短短几画难以呈现她的书法到底有多烂,她抬头,飞快瞄了眼裴河宴,重新蘸湿了画笔,另寻了块干净的木板,写下“裴河彦”三字。 裴河宴瞬间皱起了眉头。 了了顿时心中大喜,她妈请书法老师教了一年都没能把她的字体掰正,这会画笔笔尖粗粝,又是在木板上绘字,水渍一晕开,本就不怎么样的字越发显得潦草。 这还怕丑不到你? 了了志在必得,眼巴巴地等着他改变主意。 这一幕落在裴河宴眼中,更觉得了了可怜。 若不是戳到了她的痛处,她也不会这么急切地表现自己。 违心的话,他自然是说不出口的。但一笔带过,倒也不是不行。 于是,他拧眉接过了了手中的画笔,蘸湿笔尖,用指尖将用力过猛而劈了叉的笔刷捏合了一下,在她写错的“彦”字下方,重新落笔:“我的‘宴’,不是硕彦名儒的‘彦’,是‘海晏河清’的宴。” 了了将脑袋凑过去,看他寥寥几笔写出的“宴”字,忍不住咂巴了两下嘴。 这人,故意的吧? 他这一手好字看习惯了,看她的不会觉得是鬼画符吗? 她实在好奇,想着这话怎么也算恭维他,便问出了口。 裴河宴收起笔,梳理着笔刷,轻描淡写道:“抄经是一种持戒,你的身体和心念都专注在经书上,就能修身养性。你诵念一遍经书,既是还恩,也是祈愿。这与你的字写得好还是不好,没多大关系。” 了了一听“祈愿”便双眼放光,“抄经还能许愿呢?” 裴河宴略感无语,他微微低头,看向了了:“你就有这么多愿望吗?” 了了不好意思地揪了揪手指,并未回答。 她的愿望确实很多啊,她希望连吟枝不要再逼她跳舞了,她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舞蹈。她还希望能吃很多的巧克力,夹心糖,可是练舞要保持体重,她一年到头也就过年时,能贪两口嘴。她还希望,了致生不要待在这了。自打老了头也不回地来了南啻遗址,家中矛盾不断,她的日子实在不太好过。 她不回答,裴河宴也没有追问的意思。 他将画笔插回笔筒内,不疾不徐道:“佛经云,境随心转。抄经可以快速整理内心,驱除杂念。意随心动,你精神安定便能养护心神,即,心诚则灵。” 了了听得一知半解,总结下来,也就四个字“心诚则灵”。 她对这个说法接受良好,早没了刚才的抵触,忙不迭点头道:“我抄我抄。” 她雀跃时,发顶的茸毛也随着她的脑袋点点晃动,像极了阿蛮的猫尾巴,每次吃饱喝足时总会高高扬起,左右扫动。 裴河宴微勾了勾唇角,心道:还挺听劝。 —— 既然答应了要给小和尚抄经,了了干劲十足。回家后先把上回包扎得既简陋又潦草的纸笔给拆了出来。 她甚至查阅了抄经的注意事项,按照步骤,先洗手。 洗完手,是沐浴。 她虽大为不解,洗手和沐浴为什么要分成两个步骤,但还是认认真真走完了流程。 她闻着洗得香喷喷的自己,边用干毛巾擦着湿发,边腹诽:抄经绝对是个精细活,没点客观条件抄不了一点。 这要是每回抄经书前都得洗个澡,了致生估计能把她直接在沙漠里放生了。 她嘀嘀咕咕地擦干了头发,坐在书桌前,摊开纸笔。 刚握起笔,忽觉不对。 等等,经书呢……? 忙活了半天,最后发现白忙活的了了整个僵坐在书桌上,一动不动。 了致生冲完脚回到房间,挨着床沿坐下。他从床头拿了本书,刚翻上两页,余光瞥见一旁坐得十分板正的了了,一脸疑惑:“你干嘛呢?大晚上的。” 了了答:“抄经书。” 哦,这事啊,他知道。 好事!他闺女那一□□爬字,拿出去都辱没他了家的门楣,实在是没法看。 练练字挺好。 了致生兴之所至,站起身,走到了了身后,打算观摩一二:“这抄经啊,要耐心,也要专……”他话说到一半,探头往光溜溜的书桌上看了两眼,不解道:“你经书呢?自己编啊?” 了了本就受了打击,闻言,更是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爹,你去帮我借两本吧。” 了致生沉默着与了了对视了几秒,微笑:“这样,你拿好笔,我现在帮你编。” —— 月黑风高,浮屠王塔。 裴河宴净了手,焚香点墨,拓印石简。 今晚,他难得奢侈,点了一根棋楠沉香。棋楠香气馥郁,是香中极品,一根便价比黄金。 他静坐片刻,等香气萦绕在呼吸之间,一静一动都可嗅闻时,才展开拓纸,覆于石简之上。 石简厚重,在文字记载中,这类文献少之又少,并不常见。 但这一块石简,打制的薄厚和竹简无异,石面的颜色也十分特别,青墨色如碧玉一般,是特属于沙漠戈壁中产出的类玉石。 因石简上镌刻的佛经是《楞伽阿跋多罗宝经》,这本佛经因最初翻译时文字晦涩,后世传播艰难,唯梵音寺留存了珍贵的孤本,这才交由他代为修复。 他刚铺上纸,塔门便被人敲响。 女孩的声音在空旷的沙漠中清晰无比:“小师父,你在塔里吗?给我开开门,我找你借点经书。” 话落,未等回应,她又冲着塔门嘹了一声:“小~师~父,你听得见吗?” 那语气,真叫一个百转千回。 裴河宴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望向正燃着一点火头的棋楠线香。 她是闻着钱味过来的吧? 。 9 第八章 第八章 了了第二次进塔,轻车熟路。 甚至还能回头提醒了致生,哪一级的木板松动,哪一层楼有些歪斜,又是哪一阶楼梯被蚀空了不受力。 了致生起初并没把了了的提醒当一回事,直到被楼梯木板夹了脚,他嗷地一声,冷汗直流。 匀速上塔的队伍顿时停了下来。 裴河宴拿着烛台,从最前方走了回来。 他蹲下身,轻拢住摇晃的烛火,检查了一下了致生的伤势——他穿着人字拖,大脚趾被楼梯夹缝挤了一下,红了一片。 “没外伤。”裴河宴抬起头,看着了致生:“但估计会有淤血。” 了了凑过脑袋,仔细端详了片刻:“会截肢吗?” 了致生原本还疼得说不出话,闻言,差点想把他这个亲闺女直接送走:“我截肢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裴河宴歪头,看了了了一眼。 烛光下,女孩的脸庞似细瓷捏就的一般,没有一点瑕疵。此时,她嘴唇微微弯起,牙齿轻咬着下唇,笑容狡黠又明媚:“谁让你那么不听劝,我都提醒你了。” 了致生理亏,懒得和她争辩。他问裴河宴:“这楼梯坏成这样,也没人来修缮吗?” “王塔性质特殊,一般不会有人来这。”裴河宴见他缓了过来,继续上楼。 这一回,他走得慢了些。 性质特殊? 了了捕捉到敏感词,往楼梯外看了一眼。 浮屠王塔是一座巨大的藏宝楼,可楼里像是有黑洞似的,总透不进光来。 上回沙尘暴,大家借佛塔暂避时,就曾说起过。这塔虽是佛塔,可没有一点佛性。总是冷凄凄,黑惘惘的,瞧着更像是关押犯人的锁妖塔。 就在了了竖起耳朵,想多听一些内幕消息时,第六层到了。 裴河宴推开门,侧身让两人先进。 了了刚进屋,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夹杂着一点烟火气的复合香韵。 它和连吟枝的香水味不同,它不分前中后调,而是一种揉合了花香韵的奶调气味。不仔细分辨时,它似乎无法归属于任何一种标签,既不是木质香味,也不是奶香味。 可细闻时,它复杂得像是一道难解的奥数题,有无数种的解法。每一种剥丝抽茧到最后,都即是,又不是,神秘又特殊。 了致生玩香,自然知道这是难得一品的棋楠沉香。 他这会不止忘了大脚趾上的痛,也忘了深夜前来打扰的羞耻和不好意思,双眼放光,直勾勾地盯着香案:“好香!” 了了附和着点头:“是好香。”香喷喷的香。 屋子里都是书籍,有孤本,也有抄录的副本。 孤本自然是不能带出塔外的,他整理了一些手抄卷,搬到桌案上,任了了挑选。 安顿好了小的,裴河宴又取出茶具,给了致生冲泡了一杯龙井:“这里条件有限,烧水煮茶都很困难,也就龙井可以直接用热水冲泡。” “这么晚打扰你,已经不好意思了。”了致生客气地道过谢,用眼神指了下一旁的了了:“她性子急,我拿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裴河宴顺着他的眼神看向了了,她半趴在书桌上,正逐页逐页地翻着经书,嘴里念念有词。 他都不用分辨唇语,就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毕竟,她心里那点小九九,全写在脸上。 了了确实琢磨着。 字太复杂的,笔画太多的,不要;篇幅太长的,内容看不懂的,也不要。 可经书,本就晦涩难懂。她一连翻了五卷,一卷合心意的都没有。 了致生品了口茶,他惯爱喝些苦茶,等候回甘。不料,裴河宴这里的龙井,虽不是他偏爱的口味,却意外的清冽甘甜,茶香醇厚。 连带着他看裴河宴的眼神都微微变了:“我当你过得都是什么苦日子,结果怡然自得,自成天地。” 裴河宴笑了笑,不以为意:“一杯茶,一炷香,先生就改变对我的看法了?” “那倒没有这么肤浅。”了致生解释:“你我虽不同辈,但我从没将你的年龄看作一回事。你虽年轻,但博文广学,我有许多事情都得向你请教。” 话落,他顿了顿,余光瞥向了了,郑重其事:“了了都跟我说了,我失联这几天,多靠你给了她信心。你这么照顾她,我很感谢你。” 裴河宴虽有些疑惑,但稍稍一想,便能猜到了了是怎么跟了致生说的。 他难得有些不自在,尴尬地清了清嗓:“举手之劳,当不得谢的。” 了了一直竖着耳朵听两人闲聊,闻言,大胆发言道:“什么举手之劳?那六爻很厉害的!”她合上经书,挪了几膝盖,坐到了致生身旁:“爸,你要是不信,让小师父再给你露一手。” 了致生和裴河宴不约而同地沉默不言。 前者是被自家闺女尴尬得无颜见人,后者被支配安排,只觉得满心荒唐,一时无话。 于是,了了仅靠一句话成功地粉碎了和谐的品茶氛围,令满屋静默。 尤不自知的了了,见两人不接茬,一点不识趣。她笑眯眯地看着裴河宴,摇着尾巴道:“小师父,你卜卦这么准,能不能再帮我算算,我什么时候能发大财啊?” 眼见着了了越说越没谱,了致生尴尬地看了裴河宴一眼,拎着她的后领子就往后一挪:“你经书挑好了?” 了了摇头:“还没呢。” “挑好了那就走吧。”了致生自顾自起身,随手抱了几卷手抄本,抄起了了就地告辞:“我先带她回去了。” 话落,不等裴河宴挽留,了致生拎起了了,健步如飞,几步便离开了房间。 了了被了致生夹在胳肢窝里,脚不沾地,急得吱哇乱叫:“我话还没说完呢,这多不礼貌!” 了致生呵的一声冷笑:“你已经不礼貌了。” 拖鞋下楼的踢踏声中,裴河宴看着还剩浅浅一杯底的龙井,无奈地起身相送。 他拿起烛台,走到门口。 塔内忽然起风,风声撞得檐下的风铃叮啷作响。 屋内,一扇尚未关严的窗框被风吹开,窗棂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夜风瞬间涌入,将满屋的书籍纸页一一拂开,就如人在阅书一般,一页一页,翻得纸张哗啦作响。 了了被吓了一跳,扭头看去。 小师父站在六层的高塔上,手中的烛火被狂肆的夜风压得没了一点火光。蜡烛似熄灭了一般,黑暗了数秒。 待风稍歇,它不再蛰伏,火光微跃,挣扎着再度燃起。 裴河宴也从屋内收回了目光,他站在高高的楼梯上,腕上的佛骨在风势的作用下还在摇晃作响。他将佛珠挽起,缠在掌心,顾着敞开的窗棂,他没再继续相送,只目视着她和了致生下楼离开。 了了仰起头,朝他挥了挥。 烛光的光圈投映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斑斓的壁画绘着朵朵金莲,金粉在烛光的闪动下如浮动的暗影,涟漪四起。 他站在那,面容冷峻,目光睥睨,如神邸般,高洁傲然。 有那么一瞬间,她心中似有风铃轻响,如至繁花似锦的南啻。 像画中走出的小师父,正坐在莲花宝座上,一腿微屈,庄严肃穆。 烛光一晃,了了脑中的虚影消失。 裴河宴的目光,也在此时,追随而至。 离得太远,了了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感觉他如冰封一般,即使再温暖的烛光也无法驱散他周身的冰寒。 —— 回去的路上,了了低头踩沙,沉默了一路。 严重缺乏育儿经验的了致生从刚开始劈头盖脸的一顿说教到最后看到了了的反应,开始自我怀疑,不断自省…… 我说得太过?伤到孩子自尊心了? 不应该啊,兔子急了先咬人,她不是自闭的性格啊。 可现在这情况也不对劲,这万一造成了心里创伤童年阴影的,回头等他晚年需要照顾的时候,这小祖宗在他床前磕着瓜子不管他死活可怎么办? 想到这,了致生浑身一激灵,趁事态还没有彻底变糟前,努力挽救了一下:“了了,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没什么经验。你要是觉得我说的不对,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了了回过神,拉了拉了致生的手:“爸爸。” 了致生诶了一声,满脸怜爱地看着她。 了了问:“你觉不觉得,我小师父他挺孤单的?他一个人住在塔里,不会害怕吗?” 了致生的一颗心顿时碎成了粉末:“……” 他在那深刻检讨,结果他女儿脑子里压根没给他留一点位置。 但闹心归闹心,了致生还是认真回答了了了的问题:“他不是一个人住在塔里,他的师父过云大师回寺里办事去了,忙完就回来。” 了了又问:“他们一直都住在塔里吗?塔里不通水电,生活很不方便。” 了致生答:“那我就不清楚了。” 了了哦了一声,走了几步,又晃了晃了致生的手:“爸,你觉不觉得小师父和别人不太一样?” 了致生握紧她的手,反问道:“你觉得哪里不一样呢?” “就是不一样。”和她,和了致生,和所有她遇到过的人都不一样。 为了方便了致生理解,了了打了个比方:“您在墙外修壁画,但他像是关在壁画里的人。” 了致生没听懂,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去理解了了的意思:“可能是因为,他很小就在寺庙里生活了。” 裴河宴六岁入寺,拜过云大师做师父。过云大师是国内著名的雕塑艺术家,尤其擅长佛像的雕塑。 裴河宴作为他的弟子,在玩了两年泥巴后,八岁便正式开始学做雕塑。至如今,虽才二十出头,可前途早已不可限量。 了了听完,表情顿时有些精彩。 六岁玩泥巴,八岁学雕塑。这和被连吟枝压迫的她,有什么区别! 了了惋惜地长叹了一口气,“他真是太可怜了。” 了致生:“???”啥?你说啥? 他的表述是哪里错误了吗,为什么会总结出裴河宴可怜的结论? 他可怜什么啊!点的是棋楠沉香,玩的是佛骨舍利!这要是算可怜的话,赶紧可怜可怜他吧! . 10 第九章 第九章 了了无法理解了致生的悲愤从何而来,就如了致生也不能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一样。 经文奥义晦深,了了看不懂,更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 抄写经书,便真的成了搬运文字。写完上一个,才能去辨认下一个。如遇上生僻字,她的脑袋就得转得更勤快了。可即便细分了结构,记住了笔画,一个字拆解下来,再重新拼凑,仍是写得歪歪扭扭,生硬奇怪。 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一卷经文写了又涂,涂了又改,最后斑驳得像是一纸草稿,直接被她揉烂了丢进了垃圾桶。 了致生看不得她这么浪费纸张,便指点道:“你写字得先认识这个字,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自然就写得顺手了。这不就跟你们学古诗一样嘛?只有先理解这首诗在表达什么,背诵默写时才事半功倍。” 了了虽然觉得了致生说得很有道理,可她对学习佛经一点热情都没有,自然不愿意花时间去翻字典查资料。 她慢吞吞的,一字一抄,写了整整两天,才堪堪满意。 佛经共有三卷,了了抄完第一卷便打算先送去给裴河宴验验货,以防过不了关,她后面两卷就白写了。 不料,了了到167号洞窟找人时,却扑了个空。 她站在门口,和了致生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后,老了斜叼着一支小木棍,眯着眼问她:“你来干嘛?饭点早过了啊。” 了了的目光又往洞窟里找了一圈,这一回,上下左右,找得分外仔细:“我来找小师父,不找你。” 了致生沉默地看了了了数秒,那眼神,从大为不解到努力释然,又从悲愤失望到彻底想开,短短片刻,复杂程度堪比一部情感大片。 他呸地一声吐出小木棍,眼也没抬,随手指了个方向:“他在135。” 和编号167一样,135也是待修复的洞窟编号。 了了下意识抬头,看向被木架围住的佛像——几天前,小师父还因为调配不出佛像的面部颜料而愁眉不展。 如今,半面残损的佛像不知何时已经修复好了。 原先从雕塑眼部下方裂开的缝隙,经石料填补后,佛像面部完整,除时光沉淀的岁月感以外,再无其余痕迹。 就在了了仰望佛像的同时,她恍惚间觉得,佛像似也在凝视着她。 它眉眼低垂,指拈星盘,似静候了千年,与她遥遥一见。 几天前,小师父尚在修复佛像时,她也坐在木架上。可即使当时就盘坐在佛像的鼻息下,她也没有这种感觉。 她摸了摸有些发凉的后颈,心想:难不成……这就叫,栩栩如生? —— 与167相隔不远的135号洞窟内,裴河宴正在塑泥胎。 135号洞窟里供奉的是一尊高三米的四面毗卢观音。四面观音,顾名思义,一身四面,各持法器。 而这个洞窟内的四面毗卢观音尤其精美,它顶设莲幡,后置法/轮,无论是雕绘的法衣还是配饰皆以重工镶嵌黄金掐丝珐琅,十分奢华肃美。 它出自古南啻时期佛教最鼎盛时,由当时的女皇啻蛮亲塑供养。 可惜,佛像也因造价奢侈,遭遇损毁最多。 135号洞窟挖掘时,佛像就因莲幡自重过重,早已坠落毁坏。佛身也因其镶嵌的黄金珠宝,遭受了毁灭性的破坏,甚至殃及整个洞窟,都曾遭遇火烧抢掠。 原本这种程度的损坏,早已没了修复的意义。 可因其与古南啻的历史和宗教文化息息相关,即使无法对佛像做修复,也需还原135号洞窟的原本面貌,复刻出古南啻的图像史书,留存于世。 于是,135号洞窟的修复整理工作便交给了精研古南啻宗教文化的过云大师和他的弟子裴河宴。 裴河宴想要还原古南啻的这尊四面观音像,光前期工作就十分繁琐。 他需翻阅大量典籍和书绘,了解古南啻时期佛教弟子雕塑毗卢观音的审美风格与塑造习惯,但因古南啻国期太短,历史记录有限,可供查阅的资料非常稀少。 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重新复刻四面毗卢观音像仅存的那一面佛像。 —— 了了到时,洞窟里除裴河宴以外,还有一位研究院的记录员在整理编案。 见两人在忙,了了识趣地没进去打扰。她抱着帆布包,蹲在洞窟门口唯一的一片阴影中乘凉。 沙漠的阳光总是十分毒辣,浇在皮肤上,似倾倒了火焰一般,灼得人隐隐作痛。 洞窟内,背对着门口的裴河宴,已将手中的泥胎捏出了几分形状。 记录员抄编完日志后,拿起桌上那一沓新鲜的草图翻了翻。 古南啻的洞窟修复大部分不是一个人可以独立完成的工作,是以,修复工作的任何步骤都需记录在案,以供后期交接。 于是,即使是裴河宴临摹的草图,也被修订成了一册绘本,作为附件。 草图前期完整绘刻了四面毗卢观音像的唯一神态,除此之外,便是细分的脸型和五官。而所有的五官,风格各异,从最早编注着来源,到后期融汇风格重塑神像的开脸,反复画了不下千次,整沓草图密密麻麻,全是细节。 “裴老师。”记录员感慨道:“您这画了得有多少版啊?” “没数过。”裴河宴抽空回答完这句,用铲面铲出佛像的眼窝,轻轻压平。 这次塑泥胎仅算练习,他连佛身的骨架都没搭设,仅仅只做了佛像的开脸。但雕像,尤其是佛像,最重要的就是开脸。 这个步骤,也最费时耗神。 需捕捉观音神态,从观音像的眼眸形状、眼神形态、五官开合角度以及观音像的神态气度来把握。对雕像师而言,这既是一种本能,也是一项基本功。 他将多余的泥铲出备用,又用铲刀刻画出佛像的鼻和唇。 不知是否是参阅过数百上千次,早已将佛像烂熟于心,还是他本来就是这个干脆利落的风格。只见他几刀下去,泥胎的脸部轮廓立刻变得鲜明立体,而他也没有任何废刀,更不存在落刀后下手太重反悔重修的时候。 记录员不明觉厉,静静欣赏了片刻。待佛像依稀有了神采后,才恍然回过神,将草图绘本放回桌上:“裴老师,您方便的时候帮我签个字。” 他边收拾东西边往洞窟外看了一眼。这不经意的一瞥,差点吓了他一跳。 视野内,一只鞋跟有些磨损的凉鞋正翻躺在地面上,而这只红色凉鞋的旁边,横躺着一只脚,风拂动时,将遮盖到小腿的裙摆撩得上下摆动,露出了腿面上青青紫紫的磕碰。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有些诡异。 他压了又压,成功地用十分冷静的声音问了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啊?” 他略微有些扭曲的声音终于令裴河宴看了过来,他巡着对方的视线看去,忍不住挑了挑眉。 这小孩怎么坐在外面? ……好像还不是坐着,似乎是躺下了? 裴河宴沉默数秒后,放下木铲,对记录员说了句稍等。 随后起身,走到洞窟外。 —— 太阳西落,光照角度一点一点,倾斜了大半。 洞窟外是一大片清凉的荫地,临近黄昏,微风徐徐,难得凉爽。 了了就是在这难得的凉爽中……睡着的。 天光有些刺眼,她睡意朦胧时还不忘拿帆布包遮挡光线。 等再无干扰后,她听着洞窟内的轻轻絮语,很快便坠入了梦乡。 这一觉,她睡得又深又沉,像是连人带意识被一起拽入了深渊中,那里安静,漆黑,只有风声徐徐响起,如催眠一般,将她带入了更深的梦境之中。 正好眠时,有人在她耳边,叫着她的名字。 和无数个睡不醒的清晨一样,她皱着眉,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试图躲避这扰人清梦的噪音。 不料,这一翻身,真如坠深渊一般,有短暂却十分清晰的失重感。 她懵然睁开眼。 眼前尘土飞扬间,小和尚蹲在土坡上,一脸的哑然惊讶。 了了眨了眨眼,一时分不清她是在做梦还是已经醒了。 直到……裴河宴身后又探出了一个脑袋。 尤其这个脑袋还叽叽喳喳的,烦人得很。 “这……没摔坏吧?怎、怎么捞起来啊?” “哎呦,这木梯搬哪去了?” “裴老师,您别干看着啊,快救人啊。” 相比之下,格外淡定的小和尚,动也没动。他像是发现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满眼盎然。 在他眼里,了了蜷在沙坑里,像一根扎入土里的胡萝卜。 这根“胡萝卜”显然也发现了自己此刻的处境,默默地将挂在手上的帆布包挡住脑袋,试图减少存在感。 裴河宴忍俊不禁,微勾了勾唇角。 一旁,热心的记录员已经搬来了木梯,架在了沙堆旁。 裴河宴见状,伸出手,递给了了:“先上来吧。” 后者充耳不闻,继续装死。 裴河宴咽下笑意,微微正色:“你躺在我泥塑用的沙土上了。” 一秒、两秒、三秒后,听懂了的了了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阿弥陀佛!菩萨恕罪!” . 11 第十章 第十章 了了灰头土脸地被送回去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泥塑用的沙子又细又黏,即使清理过一遍,她仍是像移动的兵马俑一般,一动就扑簌簌地往下掉沙子。 委实狼狈。 回到宿舍时,了致生还未下班。 了了接了水,准备先洗个澡。连衣裙的裙身拉链是后置的,她刚伸手够着了链头,一侧身,夕阳的光透过窗棂,从她身侧将了了摆在窗台上的摆件折射出琉璃般淬砺的光彩。 了了顺着光,看向窗台。没等她看清光源具体来自哪里,她的余光先瞥到了窗台旁那只……陪她一同滚进了沙堆里的帆布包。 包身不知何时扯开了一道口子,底部裂开的大口把包里原本装着的物品一口气全吐了个干净。 她神情麻木地瞪着帆布包良久,数秒后,她抱住脑袋,绝望地哀嚎了一声。 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 她不止白抄了一卷佛经,还把经书弄丢了! —— 了了原路返回,找弄丢的经书。 宿舍到石窟的路并不复杂,她也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可天色逐渐昏暗,她一路低头摸索过去,别说经书了,她连片书页子也没瞧见。 眼看着夜色降临,了了深知了致生回去后没见着自己肯定要担心,只能先往回走。 和她预料的一样,了致生没见到了了,在问了庆嫂也不知道她下落的情况下,正要锁了门出去找。一扭头,见了了灰扑扑的,一副刚出土的狼狈模样,顿时大惊失色:“怎么了这是?” 了了垂头丧气,抬眼看了老了一眼后,又耷拉下脑袋,脚步沉重地回了房间。 了致生后脚跟着进屋,他关上门,小心翼翼问道:“出什么事了?” 了了嘴巴一扁,叽里咕噜把事说了一遍。 了致生听完来龙去脉,脸上的担忧神色一扫而空。他脸色微微凝重,轻握住了了的肩膀,低头端详了片刻,见她确实没有受伤,这才说道:“弄丢经书这件事,虽然不能全部怪你,可爸爸还是要批评你。但现在更要紧的,是把经书找回来。” 了了抠着手指,低声说:“我已经沿路找了两遍,都没找着。” 了致生气不打一处来,但显然他更理性一些,知道这件事不能完全怪了了。他起身,从柜子里翻出手电筒:“你先洗澡换衣服,我再出去帮你找一遍。” 他试了试开关,见电量充足,重新拿上钥匙,出了门。 —— 了致生沿着宿舍到石窟的路来回走了三遍,仔仔细细地找了所有可能途径的角落。 可惜,仍旧一无所获。 他望了眼不远处的浮屠王塔,从烟盒里抽出根烟,拿火机点燃。 细袅袅的烟雾融进了夜色里,只能看到一星火点微微闪烁。 等一根烟燃尽,他也思考出了结果。 他叼着那根已经熄灭了的烟屁股,背着手,往王塔走去。 —— 了致生回来时,了了已经收拾妥当。 她等了致生等得心急如焚,可家里只有一个手电筒,她不敢贸然出去。她刚想着,老了要是还不回来,她就去麻烦庆嫂。 刚想好开场白,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门锁一响,老了回来了。 了了下意识去看他的双手,可令她失望的是,了致生手里空空如也,显然也是一无所获。 她有些失望,眼巴巴地看着了致生走近了,才仰着头问他:“爸,您能陪我去找小师父吗?” 了致生将电量耗尽的手电筒充上电,边摘了钥匙,问:“你找他干嘛?” 他声音冷静,嗓音有些哑,了了听不出情绪,干巴巴道:“先告诉他这件事,然后道歉认错。” 了致生又问:“你想好怎么补偿了没有?” 了了点了点头:“我赔钱给他。” 了致生这才正眼看她:“这不是赔钱可以补偿的,我帮你问过了,这些手抄本都是裴河宴一个字一个字默出来的。” 了了抿着唇,没出声。 她已经从事情一开始的巨大恐慌中冷静了下来,她知道情绪对于解决事情没有任何作用,反而还会拖后腿。所以,在了了向了致生说明情况时,她就已经在考虑如何做补救了。 但现在,她束手无策。 了致生没让她忐忑太久:“你明早六点,去塔里找他。” —— 这天夜里,了了又做了噩梦。 梦里,她也是弄丢了经书,在一遍一遍地寻找。 梦里的天色灰蒙蒙的,和下雨前的阴天不同,它的灰色像是这个世界本身就缺失了彩色,清冷得有些寡淡。 了了从意识到自己在找经书开始,便如游戏角色被设定了任务一般,遵循着游戏轨迹,往135号洞窟走去。 洞窟内,小师父正在捏泥人。 了了的闯入打乱了他的节奏,他难得皱起了眉,不悦地盯着她,无声谴责。 了了原本是想告诉他,自己弄丢了他手抄的经书。可她张嘴说了半天,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心急如焚,只能用口型,连说带比划地让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小师父应该是看懂了她在比划什么,他起身,拿起壁龛里的烛灯,往四面佛的佛身后走去。 他走到佛像前,停了停,转头看向了了。 跟我来。 这三个字无声却有力地传达给了了了。 她不假思索,便跟了上去。 四面佛的佛像后居然是一个地道,地道并不宽敞,大小只容一位成年男子通过。 了了看着黑黝黝的地道,以及小师父手中烛台照亮的那块入口土坯,迟疑着不敢进去。 仿佛是察觉了她的恐惧,小师父没再继续往前走。他将烛台往入口处移了移,替她照亮了脚下的方寸之地。 不下来看看吗?他问。 他嘴唇未动,可声音却十分清晰。她似乎是听见的,又似乎是感受到的,可她却是个哑巴。即使她尝试了无数次,嗓子仍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于是,他又问:不好奇吗? 小师父长得极其好看,梦里的小师父尤甚。 他不像白日里那么端正,清冷。眼前的这个人,眉梢微挑,眼中含笑,有几分戏虐,又有几分不拘的冷傲和狂放。 虽穿着僧衣,却半点没有僧人的模样。 好奇啊,当然好奇。 可她好奇的不是这个地道通往哪里,而是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没犹豫太久,她一步踏出,跟着他走入了石窟的地道中。 蜿蜿蜒蜒的地道,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她起初还记得回去的方向,可几盏茶过后,她眼前始终是他的背影,那个背影笼罩在那一点烛光下,清晰且深刻地印入了她的脑海中。 她终于觉得不对,快走了几步,拦住了他。 就在此刻,他吹灭了烛芯。 了了眼前一晃,即使梦里一片黑暗,她仍是记住了他的模样。震惊之下,她甚至忘了疑惑自己是什么时候长高的,居然能与他来了一个平视。 梦里的裴河宴,面容已经残缺,血污布满了他的脸颊,他身上鲜血淋漓,遍布着无数个伤口。而最最可怕的,是他自眉骨起至整片头骨的空缺,就像是曾有一副铁钉钉入他的眉心,生生撬开了他的头骨,取走了舍利。 而他握着烛台的手骨,也只剩下了森森白骨,五指残缺。 了了吓得不清,往后一退,却意外的一脚踩空,跌入了深渊。 深渊两侧如囚牢一般,一道道山轨布满了牢笼,牢笼里关着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人影。他们哀求、悔恨、咒骂、哭泣,一双双手拼了命般伸出牢笼,试图抓住些什么。 一层、一层、又一层。 了了在极度的恐惧中,看见了渊底炽红的火光和流动的火海。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知道,地道下方,原来……通往地狱。 —— 了了从梦中惊醒,睁眼看向窗外。 天色刚亮,太阳还未升起,她老爹的鼾声……依旧如雷轰鸣。 她却难得觉得,十分踏实。就像是沙漠中饥渴的旅人终于看到绿洲,有种活着真好的幸存感。 她揉了揉汗湿的额发,盯着天花板发呆了良久,才在闹钟短促的提醒声中,如回魂般翻身坐起。 喔……这回才是真的要下地狱了。 —— 了了叼着吐司片,一路小跑到浮屠王塔时,已经六点过了十分。 她都没空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张大嘴,一股脑把吐司塞进嘴里,边嚼边敲塔门。 门打开时,不知道是不是了了的错觉,她感觉……小师父好像比她还没睡醒。 裴河宴只看了她一眼,便先转身,回了塔内。 了了酝酿了一晚的开场白,刚到嘴边,就被小师父的一个背影给闷了回去。 她揉了揉脸,抬脚迈过跟她小腿一样高的门槛,跟着进塔。 塔顶的天窗今日开了,正逢朝阳初升,光线争先恐后地从天窗涌入塔内,似百鸟朝凤般,聚入塔身。 平日里看着总有些灰败破旧的浮屠王塔,此时才恢复了一些南啻时期的恢弘与煊赫。 了了边走边张望,等发现裴河宴已经停下来等她时,她刚爬完第三层。 她收回视线,快步追赶。 待她和小师父保持两级台阶的距离时,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熟悉感。 于是,裴河宴走着走着,发现身后的脚步声又丢了。 他蹙了蹙眉,按奈住不耐,转身看去。 那小孩抱住栏杆,仰头看着他,一脸的壮烈不屈。 裴河宴微挑了挑眉,没闹懂她又在折腾什么花样。 不过他也不着急。 裴河宴往后,用腰抵住楼梯扶手,懒洋洋地一倚,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十秒后,了了先忍不住,飘开了视线。 她扬起下巴,颇有些虚张声势的大声说道:“我昨晚梦见你骗我下地狱,还是底下有火海的那种十八层地狱。”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毕竟此情此景看来,她说这些很有些找借口的嫌疑。 就在了了琢磨着怎么补充一二时,裴河宴微抬了抬下巴,虚指了一下:“你要不先把嘴擦擦,谁家十八层地狱还有肉松吐司啊?” 。 12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裴河宴这么一说,了了慌忙抬手,摸了一下嘴角。指腹清晰地将面包粉渣的触感传递给了大脑。 了了瞬间脸色通红。 她光是想到,小师父打开门见到的就是自己满嘴吐司碎屑的邋遢模样,便觉得窘迫。 她匆忙背过身,用手背,将嘴角两侧的粉渣清理干净。 裴河宴对观赏别人的窘态没有太大兴趣,但了了除外。 她就像一只小松鼠,平日里憨态可掬,可时常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比如此刻。 了了反复确认过嘴角已经干净后,才磨磨蹭蹭地转回身。 这么一打岔,她早忘了跟裴河宴计较昨晚做噩梦的事,一步一挪地跟上他:“你早就看到了,为什么刚才才说?” 裴河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自己不知道吗?” 了了被他一噎,连反驳都不会了,只能小声嘀咕:“你就是爱看我笑话。” 昨天她在洞窟外睡着是这样,这次吃吐司沾了面包渣也是这样,他总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洋相尽出,满地找缝。 裴河宴没辩解,他甚至没有接话。 他不说话的时候,即使只有一个背影,也令人觉得气氛压抑。 了了被这气压唬住,开始反省自己说话是不是有些没了边界。理论上来说,裴河宴是他爸的同事,即使他再年轻,辈分上也高出她一大截。 她理应尊敬,礼貌,并客气一些。 可实际上,光对着裴河宴本人,她其实很难生出对长辈该有的敬畏感。甚至,因为他长得过于好看,她总会在不经意的打量间,分散注意。 裴河宴没留意到了了走了神,他把人领到房间内,先去开了窗。 今天天气很好,开了窗,蓝天和微风一并涌入室内,将房间里的檀香香味吹散了大半。 空气一经流动,凝滞在细小微尘里的香气一股脑涌进了了了的鼻腔中。 她用力嗅了嗅,香气消溢前,会格外浓郁。 她皱了皱鼻子,点评道:“没上回那个好闻。” 裴河宴忍不住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自然不会向了了解说两种香存在着的本质区别,一是说了她也不懂,二是事实确实如此。他也更喜欢上回那根棋楠沉香。 可棋楠做成线香,不仅奢侈,甚至还有些暴殄天物。如他,也舍不得每日都点。 他支好窗,走到书桌后的蒲团上坐下。 了了见状,跟到书桌前,有模有样地先向裴河宴鞠了个躬,诚恳道歉:“小师父,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裴河宴昨晚就从了致生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全部过程,了先生还替了了向他道了歉,并且与他协商补救办法。 这样的处理方式,在裴河宴看来,除了感受到被尊重外,还有些太过郑重了。 “手抄佛经是我平日的功课,先生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不算珍贵。” 他原想说,即使手抄本丢失了也没有关系,他随时可以再手写一份。只是话未说完,便被了致生打断了。 他不太赞同地皱着眉,摇了摇头:“虽然是你随手可做的功课,但你借给了了,她却保管不当,导致物品丢失,这就是她的错。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这一点,裴河宴还是挺赞同的。 但他不理解了致生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他自小在寺庙里长大,和了了的成长轨迹不同,他不曾有了致生这样的父亲角色在他的成长道路上悉心管教。 佛家讲究众生平等,《璎珞本业经》中就称佛陀是大用无方法王。 于诸众生随其所应而为说法。知其所作,知其因缘,知其心行,知其欲乐,再因材施教。 他师父对他,便是观机逗教,让他自行领悟,并不干预太多。所以,在与人交往上,他大部分时候都如白纸一般,迟钝空白。 起初,他还在思考,是因为了了犯了错,不敢来他面前,还是了致生怕他为难了了,所以代为道歉以解决问题。 可听到这,他逐渐有些不确定了。 了致生的措辞和态度……一点也不像是要他息事宁人的样子,反而,有那么点拱火让他帮忙收拾了了的意思。 不解之下,裴河宴直言道:“了先生,您不如直接开门见山?” 当然,等他听完了致生的“建议”后,裴河宴有那么片刻,在后悔自己的直接。有些问题,可能还是迂回着处理比较好。 谁能想到,他都皈依佛门了,还要替人管孩子呢? 裴河宴回过神,看向还保持着鞠躬姿势的了了。 她虽然不算乖巧省心,但本性纯正,并不招人讨厌。 他抬手,捏了下眉心,眼神微抬,虚指了一下桌对面的蒲团:“先坐。” 这可不是什么好信号。 了了看了一眼蒲团,立刻摇头:“您还是先差使我做些什么吧,不然我坐得一点也不安心。” 裴河宴懒得虚以委蛇,了了这请求正中他的下怀,他连铺垫都省了,抬手指向对面堆积成山的各类书籍,道:“我一共借了三册佛经给你,这三册佛经的译本、手抄本都在这里,你先找出来吧。” 了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差点石化:“全部吗?” 裴河宴已经开始清理桌面,准备做早课,闻言,他头也没抬,退了一步:“书架里,三本佛经分别有十三本的存量,你每本佛经只要找出一本,即可。” 了了默默掐着指头算了算,三十九本,听着是挺多,可跟眼前的书堆纸海一比较,这无疑就是大海捞针啊。 更何况……三本佛经,她除了抄完的那一卷还有些印象,其余两本就跟密密麻麻的蚂蚁浮在纸页上一样,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颇为心虚地询问道:“有没有什么书名或者……提示之类的。”后半句话在裴河宴的注视下声若蚊蝇。 裴河宴已经铺开了宣纸,他收回目光,语气轻飘飘地问道:“需要我替你找出来,放到手心里吗?” 这么明显的讽刺,了了还是能听懂的。 她搓了搓脸颊,没敢接话。 裴河宴拿起桌上的书卷,翻至昨晚夹了书签的那一页。 挺巧的,正好是《华严经》中,有关佛陀如何教导弟子的经文。 “于诸众生随其所应而为说法。所谓知其所作,知其因缘,知其心行,知其欲乐。贪欲多者,为说不净;嗔恚多者,为说大慈;愚痴多者,教勤观察;三毒等者,为说成就胜智法门;乐生死者,为说三苦;若著处所,说处所寂;心懈怠者,说大精进。” 小师父的声音清悦低沉,刚好介于青年男子和成熟男人的音色之间,有沙沙的低哑。 他阅读时,专注得仿佛分不出一点旁杂心念,既不催促了了,也未曾将余光落一点在她身上。 被彻底无视,了了反而松了口气。 她望着眼前一摞又一摞,完全看不懂的书,陷入了灭顶的悔恨之中。 但凡,她勤劳诚恳,安安稳稳地把经书抄完,不存任何偷懒侥幸的心理,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经书要是没丢,她这会还在香喷喷地睡懒觉。说不准,还能目送早起的了致生出门,再在他羡慕嫉妒的目光中,翻个身继续补回笼觉。 这种朴素的幸福,她怎么就没好好珍惜呢? 了了一步一回头,步伐沉重得像是谁在她脚上绑了两块千斤石一般。 她走到书山前,踮起脚,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迟迟下不了手翻找。 这里的书,随便哪本看着都比她的年龄要大上许多。封皮上的字体,有些她认识,有些认识她,各种各样,就是没有重复的。 她生怕这些“古董”价值连城,缩手缩脚地伸出几根手指,拎了两下。 这一拎,灰尘扑面而来,精准地扬了她一脸。 了了被呛得闷咳了两声,她赶紧捂住嘴,生怕打扰了裴河宴。 可身后诵经读文的人一点没受干扰,甚至连短暂的停顿都没有,显然是一点都不关心了了这里的动静。 她悄悄竖起的耳朵默默地恹耷下来,彻底接受了自己今天要在大海里捞书的命运。 她返回书桌,搬起蒲团,在书堆前清出一小块空地,随即跪坐在蒲团上,开始找书。她翻找得仔细,手上动作也是小心翼翼,连书本的褶皱都不敢多抻一下,生怕一不小心撸下来一片残页,给她本就水深火热的处境雪上加霜。 裴河宴视线微抬,从书卷落到了前方小小的背影上。 初升的阳光还很柔和,她跪坐在书堆前,整个人几乎埋入陈旧孤寂的书堆里。 那堆书确实太久没有整理了,沙漠中的灰尘无孔不入,没有风时,眼不见为净还好。一经搬动,尘埃纷纷扬扬,从各个角落汇入空气中。 他光是看着,便觉得鼻腔受阻,呼吸困难。 书籍搬动的声音时不时混着两声轻咳,在安静的塔内显得十分突兀。 了了揉了揉鼻子,翻开手心,看了眼乌黑的手掌……光这个灰尘的厚度,足以可见,小师父是个懒和尚。 别是故意找她来帮忙整理书架的吧? 她嘀嘀咕咕的,又搬下来一摞书。 《华严经》一卷念毕,裴河宴阖目静坐了片刻。 身后没了动静,了了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悄摸摸转头,看了眼身后——小和尚盘膝坐着,双目轻闭,如雕塑一般沐着阳光,圣洁无比。 她有些纳闷地转回身,继续挑挑拣拣:他这样打坐不怕睡着吗? 这一念起,了了翻书的动作便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偏偏,如她所想的那般,身后的呼吸渐渐平缓,几不可闻。 她狐疑地转过身。 方才还圣洁无比的小和尚,果然已经垂着脑袋……睡着了!!! 。 13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了了眼睛瞪得溜圆,在“假装不小心吵醒他”和“装作没看见他开小差”的两股思想中,挣扎了片刻,最后发现自己……毫无立场。 她郁闷地转过身,和书堆生闷气。可手脚,却下意识地放轻了。 整理完一摞后,她挪了挪蒲团,翻找第二个书堆。 专注做一件事时,是不太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的。并且因为放松,脑海里的意识会像小树苗一样,逐渐抽出枝桠,不断长大。 她甚至在意识的小角落里找到了一段从不曾想起过的画面。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午后。 她在单杠上压腿,做热身。 和她同在舞蹈室的还有连吟枝,她正站在落地镜前,舒展身肢。 那一天她的心情很好,了了从她格外放松的肢体上就能看得出来。 也因为这一点,连吟枝破天荒地和她闲聊了片刻,她问了了:“你现在能看到自己的未来了吗?” “未来”这个话题太过庞大,了了想了一会,刚准备回答时,一抬眼便看见了连吟枝眼中笑盈盈的笃定。 那一刻,了了明白了,她并非真的询问,而是想听到她这么多年训练自己得到的训诫成果。她笃定了了会回答,自己将来会是个舞蹈家。 因为她每一天都像是旋转的陀螺一样,不停地练舞,不停地练舞。 许是验证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一样,了了唯一的乐趣就是和连吟枝唱反调。 她移开目光,不与连吟枝对视:“未来还太远了。” 连吟枝挑了下眉,耐心地继续引导:“你现在就是在为你的未来铺垫啊。” 了了偏了偏目光,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习惯了舞蹈练习前的各种热身动作,她已经驾轻就熟,很少出汗了。可今天,窗外飘着雨,温度适宜,她的额头还是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她换了条腿压上单杠,神色不变道:“我以后会做我喜欢做的事。” 了了接连给出软钉子,连吟枝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语气微僵,和了了闲聊的兴趣在她不识趣的回答下几乎告罄:“你喜欢做的事?你喜欢做什么事?” “图书管理员吧。”了了回答。 难得休息的一天,她在安静的图书馆内,看管理员推着车,将书籍一本一本放入书架。那画面过于解压,她甚至看到差点睡着。 果不其然,她的回答很轻易地激怒了连吟枝。她冷下脸,看着了了的表情并不像是看着她的女儿,而是仇敌一般,质问道:“图书管理员谁都能当,有什么门槛?你怎么就学不会珍惜自己拥有的宝贵资源?永远要跟我唱反调!” 她显然很后悔方才会有跟了了聊一聊的想法,快步走到她面前,歇斯底里道:“我不想管你了,你跟你爸去吧。” 于是,了了的这个暑假,被连吟枝发配边疆一般,送到了了致生的身边。 了了回过神,看着眼前毫无头绪的书堆,深刻地后悔起来。 如果再问她一次,她一定不选图书管理员。志愿当女机长、当翻译、当探险家都行,哪个不比在这里收拾老古董强。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太过真心实意,陷入“冥想”中的人也被惊醒了过来。 因他的师父是过云大师的原因,裴河宴的辈分很高,他最小的师弟也已年过三十,刚刚而立。再小些的师侄,也没比他小太多。他并没有和小孩相处的经验,更遑论,他现在还得帮人带孩子。 所以,了了叹的那口气,自然而然被他理解成了对这项惩罚的无奈。 他坐着醒了醒神,待清醒了些,他起身离开书桌,走到了了跟前。 了了头顶忽然蒙上一层阴影时,她还以为是云层遮挡了太阳,并不以为意。所以当眼前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一骨碌摔进了刚码好的书堆里,惊起一地的烟尘。 她被灰尘呛得连声咳嗽,透过拥满沙尘的光线看向呆住了的小师父时,满是埋怨。 走过来也不出个声,吓死她了! 裴河宴看着被她撞散了一地的书籍,眉头紧锁:“还好吗?我的书。” 了了刚想回答,就听到了后半句。她为自己的自作多情羞愧了数秒后,避开书本,撑着地板的空隙处坐起来,将书一本本重新摞起。 裴河宴低头看着,见她用力到嘴唇都跟着使劲时,无奈地摇了摇头,在空出来的蒲团上屈膝坐下。 了了见自己搬过来垫膝盖的蒲团被他占了去,刚想张嘴抗议,还没发出声,就见他挽了袖,帮她一起捡书。 她赶紧闭上嘴,憋回去。差点不识好歹了…… 奈何,这一套组合动作动静过大,他余光瞥见,便侧目问她:“怎么了?” 了了立马摇了摇头,努力捡书。 “这样不行。”裴河宴打断她。 他掌心里已经叠了五六本书籍,见她看来,裴河宴用指尖在书封上轻轻一落,“这几本是《南啻·周生传》的全套,由南啻时期,一位名叫周碧野的书生所著。” 了了垂眸看去。 裴河宴重新用指尖敲了敲书名,见她有了印象,他拿起另外三本图册,继续补充:“这本是《大乘本生心地观经》。” 了了听得一头雾水,还在努力理解时,裴河宴已经说到了第三套:“《中阿含经》,这本经书没有原籍,全是手抄本。” 了了好奇:“没有原籍,这经书是怎么保存下来的?” “孤本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失传了,昙摩难提在前秦建元二十年时曾译出过五十九卷经文,但也因保存不当,早已流失。如今留下来的经文,都是历代僧人和学者翻译所著,可大多都是单经零本,梵文残片,很难再收齐全本了。” 他说完,略微停顿了一会,惋惜地整理了一下书扉:“你父亲,以及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在自己喜欢或为之深耕了半生的专业中做着同样一件伟大的事,那就是保护和传承。” 了了忽然想起千佛石窟内有一个很特殊的洞窟,不仅洞窟的石壁上刻满了梵文,就连洞窟内都伫立着满满的石碑,它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场,埋葬着数千年来不为人知的历史与宝藏,萧瑟又冷肃。 以前她并不能理解伫足在石碑前忙碌的学者,裴河宴的这番话像是点醒了她脑中那汪死寂的潭水,它们泛起涟漪,掀起微风,悄悄地在角落里酝酿出一场只与她有关的风暴。 —— 这场谈话之后,了了的态度端正了不少。 她向裴河宴借了纸笔,每当裴河宴讲解书名,她便奋笔疾书摘抄书名再配上很有自己风格的中文翻译。 一个上午下来,洋洋洒洒的,竟然也记了满满一页纸。 眼看着马上要到饭点,了了心不在焉,频频望向窗外。 裴河宴察觉到她在不停地走神,终于停下来,低头看着她:“都记下了?” 了了趁机揉了揉酸疼的虎口,把小抄递过去。怕裴河宴看不懂,她还挑了几个解释了一下:“你说的那些生僻字我认识的都找了同音字,不认识的就自己拼了个读音。” 裴河宴接过那几张被她压得有些皱皱巴巴的纸张,扫了两眼。 看来汉字还不是她写得最丑的,那些照搬的梵文才是重灾区。一个个梵文字体,自带加密效果,连他都差点没认出来。 他没作声,只重新递了回去:“还继续吗?” 了了摇头:“我得去给老了打饭了。” 裴河宴显然也猜到是饭点到了的缘故,微微颔首,示意她自行离开。 了了麻利地收拾了纸笔,边站起身,边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那我下午还过来吗?” 裴河宴今日休息,并不离开王塔。她这么一问,他稍微愣了一下,才想起她还未完成他交待的任务。 他思索了片刻,才说:“随你。” 声音淡淡的,仿佛刚才耐心教导的人,不是他一般。 . 14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了了给了致生送完饭后,并不像往常那样,着急回去。 可她不走,也不做别的,就搬了个小凳,支着下巴看了致生吃饭。 了致生是饿急了,今早出门时最后两块吐司被了了叼走了,他摸了个空,把宿舍都翻了个遍,才找出一袋干脆面。 那花花绿绿的包装,一瞧就是了了藏的零食。 他思想斗争了足足有三分钟,才在父女亲情和填饱肚子里,毅然决然选择了考验他与了了的父女情分。 等填到五分饱,了致生这才有空问她一句:“你盯着我吃饭做什么,中午没吃饱?” 了了努了努嘴,没接话。 上午裴河宴无心的一句“你父亲,以及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在自己喜欢或为之深耕了半生的专业中做着同样一件伟大的事,那就是保护和传承”,令了了第一次换了个角度去看了致生。 她从不觉得她的父亲有多伟大,了致生在她的童年里,一直都是缺失的状态。连吟枝每每提起他,都是十分厌烦的语气,甚至,连了致生打来电话她都不会让了了来接。 连吟枝怨他放弃了前途光明的工作,也怨他追求可笑的梦想弃家庭于不顾。照顾了了、平衡两个家庭,早已让连吟枝疲惫不堪。两人的感情也在长期的两地分居以及理念不合中,岌岌可危。 受她母亲的影响,了了对了致生也从未真正的尊敬过。 直到这一次,连吟枝出国表演,将她送来了了致生的身边。 了致生被了了盯得有些心虚,他琢磨着这小崽子这会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啊,怎么跟他欠了她十罐可乐似的,紧盯着不放呢。 他从饭盒里抬起脸,语气硬梆梆的,虚张声势:“你有事说事,别这么看着我,我饭都吃不下去了。” 了了瞥了眼饭盒里只剩两口的大米饭,忍不住嗤了声:“您都快吃完了还吃不下?”话虽这么说着,可她还是移开了目光,问:“爸,我能看看你的手稿吗?” “手稿?”了致生含了下筷子,反问:“什么手稿?” 了了直接从他的工作台上取来了他的笔记本。 了致生除了修复日志外,另有一本自己留底的工作笔记,笔记里的字迹凌乱,草图更是画得到处倒是。若不是每张纸的底部都写有日期,和当天的工作心情,估计连他自己都看不明白。 “这个啊,你拿着看呗。”了致生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拿上饭盒:“我先去洗个碗。” 了了翻开扉页。 笔记本开始的日期是二月,到今天已经快满半年了。类似这样的笔记本,了致生的床头还放了好几本。这要是看起来,估计跟追连载差不多。 二月十号,了致生的工作心情是“这壁画,画的人是睡着了吧,眼睛都少画了一个”。 二月十七,“哪个龟孙子手这么贱,好好的壁画上划了三道缝”。 二月十九,“对不住老祖宗,前两天骂早了。那三道缝是壁画开裂了”。 三月三,“还是古代的颜料便宜啊,一块宝石说研就研了,搁现在多少能买个一居室”。 这条工作心情下面,还列举了数种可做高级颜料的石头,并配了“啧啧”两字。 了了之前就觉得了致生的工作态度不太严肃,这会看了笔记本,越发肯定她爸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 她用手摸了摸黑色水笔涂画的线条草图。 了致生下笔很轻,纸张足够厚实的笔记本上并没有太清晰的触感。小到壁画上的一棵树,大到跪坐在祥云上讲经布教的佛陀,有时候是侧面,有时候是三面立体,并没有太多规律,全凭个人喜好。 了了蜷了蜷手指,第一次觉得这些小小的草图,也有独特的可爱。 了致生洗完饭盒回来,见她看得入迷,嘴唇轻轻抿着,似笑非笑的模样,后知后觉地想起笔记本上自己那些不太着调的“一句话总结”。 他轻咳了两声,从了了手里抽回笔记本,挥手赶人:“忙你自己的事去,别打扰我工作。” 接下来的两天,了了跟点卯似的,早上六点去,中午十一点回。给老了带完饭,就坐那看他的工作笔记。 了致生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但脸皮嘛,看着看着也就厚了。有时候了了笑出了声,他还会探过脑袋去看一眼自己写了什么。 有些壁画,他印象深刻,光是重温笔记就能回忆起当时的修复情况。见了了颇感兴趣,他便适时做些补充,说到兴起时,甚至会就地捡块石头,以沙作画给她比划上两笔。 了了在石窟待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感受到了壁画的乐趣。 —— 浮屠王塔第五层的书架已经整理出了大半,三本经书中的其中一本她已经找出了五套。另外两本,她实在没有印象,有时候没了耐心,隐约觉得对得上号,就立刻拿到小师父面前试探答案。 几次下来,裴河宴早就摸清她是完全不记得了。 不过他也不提示,毕竟这书架,还有半扇没整理呢。 了了再次圈掉一本书名后,用笔帽挠了挠头,转身去看裴河宴。 裴河宴正在冲茶。 他往青瓷杯中注了水后,盖住茶碗,静醒茶叶。 瓷杯旁,还放了一个鹅黄色的汝窑花口杯,釉面刻了一只虎斑猫,憨态可掬。这是前两天,裴河宴送给她喝茶的小茶杯。 醒完茶叶,他倒了一次茶汤,再泡注时,直接压住碗盖,往她的小茶杯里倒了浅浅一盏。 了了搁下笔,去书桌喝茶。 茶水有些烫,她双手分别掂着两根手指端住茶杯,小口小口地抿。一杯喝完,她推着茶杯回到他的面前,无声暗示她还想要再来一杯。 裴河宴没说话,一指压着碗盖,扣着瓷杯又给她倒了一盏。 收茶时,他抬腕没注意,腕上珠子的背云敲在杯上,发出一声脆响。他垂眸看了一眼,褪下念珠戴在了脖子上。 了了适时找到了开口的机会,她看着那串佛珠,由衷道:“它好特别。” 裴河宴抬眼,看了她一眼。她和了先生不愧是父女,有话不直说的习惯简直一脉相承。 他轻抚了一下背云下的流苏,不疾不徐道:“有话直说。” 了了张了张嘴,可由于不知道该怎么说,又重新把嘴闭上了。 裴河宴自然不会催促,他甚至已经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果然,她扭扭捏捏了半天,说了一句:“另外两本,我不记得书名了。” 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 她每天六点,虽然来时无精打采,但再没迟到过。也许,她也猜到了这里的书需要被整理,除了前两天单纯在找书外,接下来的几天她有意无意地都在分门别类,将同类型的书或者同名不同版本的书籍都一一归入书架,整理得一目了然。 他没有道理,再去为难她。 了了见裴河宴不说话,莫名有些忐忑。她无意识地转动杯沿,杯脚在木桌上移动时发出很轻的摩擦声,不吵,但绝对算是噪音。 裴河宴看过来,目光在杯子上停留了两秒。 了了并未察觉,还在默默组织语言,试图为自己辩解一二。 也许是想停下噪音的轻扰,也许是懒得和她多费口舌,裴河宴直接告诉了她答案:“是《圆觉经》和《八吉祥颂》。” 了了轻嗯了一声,有些懵。等反应过来,火速站起,直奔书架。 “《八吉祥颂》!这个书名我觉得好听,当时还多看了两眼!”她咬了咬手指,视线飞快地从书架上搜寻过去:“在哪呢在哪呢,我记得我放在这一层书架附近了。” 她走时太激动,原本只是在桌面上轻轻磨动的茶杯,被她的衣角一带,咕噜噜转了两圈后,几乎倾倒。 裴河宴下意识抬手按住杯沿,指尖在杯口轻轻一拨,顺着它旋转的方向卸了力,将茶杯稳稳地按在了桌面上。 他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指示她:“左扇书架,悬窗那一侧,第七排第五本。” 了了顺着他说的方位去找,惊讶地发现,他跟自带定位似的,精准地记得书本的位置。 她得寸进尺:“那《圆觉经》呢?” 这回,裴河宴就不说了。 他用木夹从漆黑的铁皮盒里夹了一块陈皮放入盖碗中,慢悠悠地又冲了一杯茶水。 见他摆明了要袖手旁观,了了只能自力更生,她用笔记对照着书籍名字,挨个寻找。 好在这几天也不全在白忙活,她没费太多功夫就在书架里找出了《圆觉经》,按套收编的书籍,一找到其中一本便几乎囊括整套。 她将书架上的所有版本,摞到一起,得意洋洋地一口气全搬到了书桌上。 书本的重量震得整张桌面都微微一颤,连带着裴河宴虚掩着的盖碗也因这番动静,杯口与杯身碰撞,溅出少许水花。 他立刻抬眼,无声却谴责地看向她。 但这对已经熟知他脾气的了了而言,没有任何杀伤力。有些时候,她甚至会故意发出一些动静,来“激怒”他。 可惜,十次里有九次不会成功。 这一次,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她吐了吐舌头,亡羊补牢般,轻手轻脚地拍了拍书封,也不知道是在安抚裴河宴,还是在告诉那些毫无生命力的书籍,要小声一些。 可越是这种看上去不太聪明的伎俩,越能平息裴河宴的情绪。 他方才还有几分冷冽的眼神,几乎是立刻变得无可奈何。他轻抿着的嘴唇松开,唇线微扬,执起茶杯凑到鼻尖轻嗅了嗅茶香后,才慢条斯理地问她:“你把它们都抱过来,是想全部抄一遍?” 他看着了了,笑容难得有些促狭:“我竟然不知道,你现在这么勤奋好学了。” 。 15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考验! 这绝对是考验! 了了不太信裴河宴真的会让她全部抄上一遍,可笑容还是僵了僵,默默地往回抽书本。 裴河宴任由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他放下盖碗茶,从桌屉里拿出一个檀木匣子:“会研墨吗?” 了了点头。 了致生还在京栖大学任教时,每个周末的早上都会练上几帖字。以前夫妻俩感情好时,连吟枝都会抱着她在书房里红袖添香。 耳濡目染之下,了了很小就学会了研墨。 她个子太矮,踮起脚都够不着桌面。老了会把太师椅搬到书桌旁,她就站在太师椅上,趴在桌角,用墨台一圈一圈地给他研墨。 小时候动作不太灵活,她经常会把墨迹弄的身上到处都是。了致生从不责骂,只会在练完字后,抱起她去井边打水,然后揉着她的掌心,把墨渍全部洗净。 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些记忆仿佛丝毫没有褪色,仍旧清晰得像是刚刚发生。 “那你来。”裴河宴把已经打开的檀木匣子推了过来。 匣子里装着的是墨条,砚台和瓷碟。 了了看向书桌上摆着的另一个砚台,问他:“不用那个吗?” 裴河宴没说话,只是用眼神再次指向檀木匣子,强调了答案。 这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了了不再反复确认,从匣子里依次拿出墨条和砚台,准备研墨。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两人对彼此的了解虽不全面,但也略知一二。 和了了印象中总是苦哈哈修行的僧人不同,小师父的生活水平比了致生都要精致很多。他做早课,抄写经书时,偶尔会用钢笔,可绝大多数时间还是习惯用笔架上不同种类的毛笔。以至于她每次开小差时,总会看见他在那皱眉挑选。 今天用哪支心爱的小毛笔,应该是裴河宴最大的烦恼了。 不用去石窟的时候,他会在观音画像前打坐片刻,有半小时的,也有半刻钟的。时间一到,他就像完成任务一样,松了口气的同时,往香坛里插上一根燃到只有一截的残香。 品茶就更不用说了,除了致生亲身受益过以外,连了了都有幸分一杯羹。 她往砚台中滴入一滴水,将墨条以平面与研石接触,开始研磨。 太久没研墨,她有些手生,每个步骤都需努力回忆一下,才能继续。 她做得有模有样,裴河宴看了一会,便收回视线。他倾身,拿起一本《八吉祥颂》,随意翻阅了两下。 这篇经文字数不多,薄薄的几页几乎都在讲解经文的来历和释义。 他铺开纸,从笔架上挑了根极细的毛笔,架在镇纸上。 了了已经加了第三次水,她不确定这次所需的墨水用量,停下来,问裴河宴:“这些够了吗?” 裴河宴也不太确定,他看了了了一眼,评估了一下:“不够可以再磨。”说完,他站起身,将座位让了出来:“来试试。” 了了愣住。 她看了看座位,又看了眼裴河宴,像是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啊?” 裴河宴没再重复,他一站起来,几乎挨着屋顶。逼仄的层高空间,令他的压迫感犹如实质。 “坐下。”他说。 装傻这一招对他没用。 了了老老实实地坐到蒲团上,然后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等待下一个指示。 裴河宴却皱了下眉:“握笔不会?” 会倒是会……了致生曾教过她怎么握笔,还手把手地带着她写过几个字。 她拿起笔,不用他再发出指令,看着已经折好书封的经文,沾上墨,在纸上落笔。 因从小练舞的缘故,她的手腕力量很扎实,虽然字写着不好,但横是横,竖是竖,笔画规范又标准,比硬笔字看着漂亮不少。 裴河宴让她用毛笔,单纯是因为他这里没有多余可供选择的笔具,而不是异想天开,想教会她写软笔。 见她适应良好,他没再干预,径自坐到观音像前开始打坐。 悬在头顶的阴影离开,了了手腕一顿,悄悄瞥去一眼余光。 他坐得不算端正,倚着墙,背脊微塌,浑身都透着散漫和随性。 他双掌合十,掌心握着佛珠,低头一礼。口中默念了一句什么,随即,一手捻珠,一手搭在膝上,闭目入定。 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了了收回目光,对着作业,无声地叹了口气。 —— 《八吉祥颂》的经文很短,比了了抄的第一篇经文还要短上一截。 她抄完后,将笔杆搁在笔架上,先琢磨了一会。 毛笔的笔尖太软,她控笔能力不行,加上纸张又是完全空白,连框线都没有一条。她写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写完了整体一看……只剩下窒息的沉默。 了了捂着纸,先悄悄看了眼裴河宴。 他今日打坐的时间有点久,但塔楼内没有钟表,她也不知道具体过去了多久。 等待的时间有些无聊,但未经允许,她也不敢随意走动,只能支着下巴望着悬窗发呆。 之前厚厚的书堆高耸入顶,把位于书架边的这扇窗遮挡得严严实实,连丝光都透不出来。 了了猜是这扇窗太有吸引力了,正对着书桌很容易走神,所以才被小师父挡了起来。可现在看着看着,她又不确定了。 因为半天过去,连只鸟都没有路过。 她移开视线,看着书架。不过没超过两秒,她就百无聊赖地整个趴在了书桌上。 了了完全忘记了纸上的墨迹未干,她用下巴杵着纸,捞过经书往后翻。就像上厕所没带手机,手边的沐浴露都得抓过来看两眼成分含量一样,她一个字一个字,把藏语发音都给看了一遍。 直到她翻至后面一页,看见了文后的附注。 “晨起念诵此日诸愿成,临睡念诵能见善梦境,战时念诵制胜于诸方,事前念诵倍满诸所求。” 而在这段附注后,有人用横线画了个箭头,在空白处写下寥寥四字——胡说八道。 了了差点笑出声,她摸了摸字迹,墨迹的颜色已经陈旧,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字体也有些幼态,一笔一画,轻易就能看出是个小孩写的。 不会是小师父小时候写的吧?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了了就彻底打不住了。 光是想想小孩时候的小师父努着嘴一本正经地批注“胡说八道”四个字,她就特别想笑。也不知道那会做功课,有没有被他师父训诫。 她额头抵着书桌,闷笑时,整个书桌都被她的动静震得嗡嗡摇动。 她全然没发现,裴河宴已经结束了打坐,仍笑不可遏地把脸整个埋入了经书里。 裴河宴直觉这事好像跟他有关,他不动声色地走过来,俯身抽走了她手中的那卷经书。 了了掌心一空,下意识抬头看去。她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起,灿烂得有些过分。 已经知道她在笑什么了的裴河宴面无表情地与她四目相对,他合上经书,不露声色地问道:“很好笑?” 莫名察觉到一股凉意的了了,笑容秒收。她视线飘忽着,看左看右,就是不敢和裴河宴对视:“没有,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 好了,说完后,她不止觉得脚底板冷,连天灵盖都凉飕飕的,跟抹了一整瓶风油精似的。 她低下头,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本来也不算什么事,怎么莫名地有种偷看了别人私密日记的感觉…… 裴河宴将经书一拢,握在掌心,低头去看她抄写的内容:“写完了?” 他一靠近,了了立刻自觉地让开座位。 站起来后,她清晰地看见了小师父脸上的一言难尽和无比嫌弃。 他掀了掀眼皮,十分克制,才没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我记得你刚开始写得时候,也不这样啊。” 了了掰着手指,含糊嘀咕:“这我也没料到啊。” 这话,裴河宴还是信的。这一手字,就是让他故意这么写,他都写不出来。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原本,他还打算马马虎虎让她糊弄过去算了。可她实在是……一点操作空间都没给他留。 他长声轻叹,忽然理解了了致生。 裴河宴让了了坐下:“你重新写给我看。” 了了不敢反驳,乖乖坐下,拿起笔,另起一页。 裴河宴沉默看着,直到一行字毕,他才发现问题,了了的方向感很糟糕。 她后一字会对比着前一个字的“头部”去规划落笔,但又因对字不够熟悉,写两笔停一会,再落笔时,笔尖用力不均,墨水深一块浅一块,几乎跟小孩涂鸦差不多。 他垂眸,望向了了。 她正专注地将“善”字誊到纸上,几道横线挨得太近,她用笔十分小心,笔尖轻轻擦着纸面,用力到整个指尖都微微发白。 手指用力的同时,她身体也微微下倾,在她留意不到的地方,垂在桌面下的宣纸被她用身体揉出了褶皱,瞧着乱七八糟的一团。 他抬起手,两指用力地按了按眉心,纾解压力。 了了还是小女孩,他不方便直接用手调整。他思索了一会,想起观音画像后,放着一把戒尺——那还是他上回偷懒时,怕师父责罚,悄悄藏起来的。 他从画像后重新取出戒尺,在书桌旁屈膝坐下。 了了本来就紧张,裴河宴一坐下,她手腕一抖,一个“我”字,直接糊了半边。 她立刻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裴河宴掌心正握着戒尺,见她眨着眼,跟受了惊吓的小鹿一般,眉头一皱后,又缓缓松开:“我又不打你,你怕什么?” 了了声若蚊蝇,低声控诉:“那你拿个尺子!” 裴河宴闻言,用戒尺的一端托住她的手肘,轻轻一抬,故意恐吓道:“你要是再写不好,就不一定了。” 。 16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他故作凶狠,可他那副长相,和凶恶是一点都不沾边。 也不知道他是毫无自知,还是觉得了了是个小孩,比较好吓唬些。 她重新坐好,将纸张摆正,握着笔继续往下写。 刚写完一句,裴河宴握着戒尺,在她的左肩上轻拍了一下:“肩膀放松。” 了了刚想回头看他,戒尺灵活地抵住了她的腮帮子:“继续。” 了了鼓了鼓嘴,有口难言。 接下来便如受刑一般,肩不能耸,背不能塌,手腕要与桌面垂直,目光要在笔尖聚焦。她前一秒刚泄了劲,后一秒戒尺就如手眼一般,立刻抵达战场以示提醒。 好不容易抄完了《八吉祥颂》,了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裴河宴只草草看了一眼,便让她继续保持端坐的姿势。 了了不解:“我还不能动吗?” 裴河宴凝眸看了眼桌角上的沙漏,沉吟道:“再坐半刻钟吧。”他则站起身,将了了刚写的两张经书放到一起对比。 …… 总的来说,神仙难救。 了了紧张兮兮地观察着裴河宴的表情,她在连吟枝的脸上看到过太多次失望,每到交答卷的时候,便会变得格外敏感。 裴河宴并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他对了了本就没有预期,自然谈不上失望。 他先检查了一遍有无错别字,摸完底,再去看字体的结构。等做完这些,半刻钟也到了,他放下经文,示意了了:“你可以回去了。” 了了睁圆了眼睛,不敢置信。 这、这就放过她了? 见她会错意,裴河宴只好再补充一句:“明天再来。” 哦。了了眼里的光跟被风吹灭的烛火一般,瞬间熄灭。 她站起来,收拾了一下桌面,正犹豫这砚台和墨条怎么处理时,裴河宴微微颔首,看向了了:“放这吧,我自己来。” 说完,他目光微定,落在了了右侧的脸颊上,多看了两眼。 自她下巴到右脸的面中位置,刚好地印了两列经文。 他一哂,低笑出声。 了了不明所以,但见他盯着自己的右脸,下意识用手背蹭了蹭脸颊……啥也没有啊。 她不蹭还好,一蹭,墨迹晕开,她半张脸都黑乎乎的,像刚在泥里打完滚的猫咪,翘着几根看着不太聪明的聪明毛,傻乎乎地看着他。 裴河宴越发觉得好笑,可照顾着了了的面子,他十分克制地用手指抵住唇,轻咳了一声,才将嘴边的笑意压下。 了了越发莫名其妙了,她用手背蹭了蹭脸:“我脸上是沾什么东西了吗?” 她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自己今天都吃了什么……辣椒碎?干脆面?她不确定。 裴河宴也没再捉弄她,他招手,领着了了走到水盆旁:“墨迹印脸上了,洗一下吧。” 他弯腰,从水桶里打了一舀水,倒入铜盆。 了了借着水光,看了眼脸上的墨渍,微恼。倒不是恼裴河宴,而是单纯懊恼自己总是闹出洋相。 她掬起一捧水,用力地擦洗着脸颊。这毫不怜香惜玉的动作,很快将她半张脸揉搓得通红。 她脸颊滚烫,自己看不清洗干净了没有,便抬起头问小师父:“我脸上还有吗?” 已近黄昏,夕阳暖融融的光照入室内。她扬起脸时,水珠顺着下巴,珠帘般滴滴滚落。 他的视线一下被剔透的水珠吸引,抬眼望去。 她半张脸颊通红,迎着暮光,眼瞳里的光比掉落的水珠还要更加清透。 裴河宴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转身去拿了块手巾,但并未直接递给她,而是顺手挂在了木架上:“差不多了,把脸擦干吧。” 他背过身,好像忽然多了许多事情要做,忙碌地没空搭理她。 了了不疑有他,自行取过手巾擦干了脸。 真是怪丢人的,她默默地想。 —— 那一晚,了了做了一夜的梦。 一会梦见一队快马从戈壁滩前穿行而过,踏入荒漠。鸣沙掩盖了马蹄声,载着马背上的战士一路绝尘,奔向王帐。 一会又梦见一个少女未着鞋袜,盘膝坐在书案前,握笔抄训。 许是太过感同身受,了了在梦里也忍不住“啧啧”了两声,啃着苹果,迈上胡毯,站在了少女身后。 可梦境里,似有加密系统一般。她一眼看去,只看到如绸缎般细软的娟帛,在少女的笔锋下似波光粼粼的水面,微微荡漾。 她居然也不觉得奇怪,仿佛脑中一直有一道浅浅的意识在告诉她:“看不见是因为它超出了你的认知,这并不重要。” 紧接着,大门打开。 了了抬头看去,走廊外点着一盏又一盏的宫灯。宫灯皆是用八角琉璃做的灯罩,烛火被拢在斑彩的琉璃灯内,似飘在天宫的圣火,泛着鎏金色的灿光。 她被眼前的恢弘惊艳,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这么一走神,宫门开了又关。有一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棉白的僧衣,襟口处别着一串沉香做的十八子念珠。随着他的走动,念珠流苏上缀着的蜜蜡与赤金发出轻微的玉石相击声,清脆悦耳。 莫名的,令人心旷神怡,心生安宁。 他进殿后,双掌合十作揖,对着座上的少女微微一礼,客气又疏离:“陛下深夜召吾前来,可是愿意将通关文牒还给小僧了。” 少女并未回答,她从胡毯上跪坐起,趴在书桌上,兴奋地朝他招手:“法师快来。” 她拿起桌上一幅用绸带系着的卷轴,边解开,边说:“孤让画师将法师入朝那日的场景画了下来,你看看看喜不喜欢。” 法师未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女展开卷轴。 卷轴上,身披金甲龙袍的贵女端坐在王座上,她神情倨傲,高高在上,与今晚丹唇外朗,明眸善睐的少女完全不同。 少女指着王座之下,仰头与她相望,身姿挺拔,法相俊朗的法师,邀功一般向他介绍:“孤找了最擅人像的画师,你瞧他给你画得好不好?” 法师双手合十,低下头,并不回答。 少女被扫了兴,有点不高兴,她将画轴卷起,扬手掷到法师的脚边:“捡起来,拿给孤。” 法师轻叹了一口气,似是无奈至极,但仍是弯腰捡起了散落的画卷。他没有多看一眼画中的内容,只是将它慢慢卷好,放在了手边的木架上。 “陛下若无事,吾便先回了。” “谁说没事?”少女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孤为你建了浮屠王塔,法师明日,就搬去塔里吧。至于回去,你想都别想,除非孤死。” 这一音落,宫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士兵急匆匆的,在宫官的带领下,往殿内跑来。 远处,烽火台上狼烟四起。整个夜晚,瞬间如雷鸣般暄沸起来。 少女隔空望去。 紧接着梦境似碎裂了一般,了了不断下坠不断下坠,重复着落入了那日看见过的十八层火狱里。 火焰卷上身体的恐怖触感令了了倏然惊醒,她翻身坐起,冷汗淋漓。 靠,又成烤乳猪了! —— 第二天一早,了了顶着个黑眼圈去浮屠王塔。 裴河宴看见她眼底的乌青时,还有些诧异。不过他向来不爱谈长论短,即便好奇,也没开口询问。 他将打湿的手巾盖在一会要用的泥胎上,另拿了块毛巾擦干净双手后,拿起墨条,开始研墨。 了了一晚没睡好,困得不行,进了屋就焉儿吧唧地在蒲团上坐下了。 她用下巴杵着书桌,看着他一圈圈的研墨。 小师父长得俊朗,做什么都赏心悦目。 她抬头瞧了眼裴河宴,忽然想起昨晚梦里的那位僧人。她努力比较了一下,可脑子里似有一块橡皮擦似的,她每回忆一次,记忆便更淡一些。 她挠了挠头,目光警惕地将房间打量了一圈:“小师父,你在塔里住了这么久,就没发生一些什么奇怪的事吗?” 裴河宴看了她一眼,不太确定她说的“奇怪的事”是什么:“比如?” 下巴杵得有些疼,了了用手背垫着,往前挪了挪,压低了声神秘兮兮道:“我最近老做噩梦。” 裴河宴点点头,几乎猜到了她想说些什么,揶揄道:“梦见在抄经书,然后哭醒了?” 了了差点没忍住翻了他一个白眼,小师父把她当成什么人了!她是这等偷奸耍滑的狡猾之辈嘛! 她正想为自己申诉一二时,裴河宴说:“今日抄一遍就好,墨用完就回去吧。” 他搁下墨条,将毛笔递给她。 了了看了眼砚台,他并没有加很多水,浅浅的一汪墨,可能一篇还没写完,墨就用完了。 她立刻咽下方才想说的话,狗腿般双手接过毛笔,眼神湿漉漉地冲他笑了笑:“虽然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博取同情啊,我是真的做噩梦了。” 她强调了两次“真的”,生怕裴河宴不信。 他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了了这才作罢,她握好笔,自觉地端正了坐姿:“我又梦见自己掉进了火坑里,被火烤得滋滋啦啦的。”她跟闻着了烧烤味似的,耸了耸鼻尖:“这塔是不是真的有点邪门啊,比如以前用活人祭祀啊,或者活埋打桩啊……之类的。” 她说着说着,在裴河宴看过来的严肃目光中,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抿住嘴,默默地噤了声。 “王塔是南啻的女帝为了宣扬佛法,耗时三年,集当时的所有人力物力建造的佛塔。”裴河宴解释道:“没有你说的这些猜测。” 了了皱了皱眉,她隐约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可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看过。 她一安静,裴河宴也不再说话。 他看了眼沙漏,起身去打坐。 今日塔内格外闷热,他莫名有些心烦意乱,闭上眼,脑中回荡的都是了了那句“我又梦见自己掉进了火坑里,被火烤得滋滋啦啦”。 这句话,似经咒一般缠绕在他耳畔。 他仿佛真的看见,她无数次从悬崖上坠落,落入渊底滚烫的火海之中。那炙热的岩浆卷食而上,她的身影很快沉没在炽烈的火焰里。 他呼吸微沉,静不下心,只得睁开眼睛。 迎面一阵热风,将屋内书本翻得哗啦作响。 了了惊呼一声,连忙按住飞起一角的练习纸。 裴河宴循声望去,她正手忙脚乱,一手按住书本,一手按着盖在泥胎上的手巾,防止飞落。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歪着脑袋,讨赏似的,笑眯眯道:“我厉害吧!” 他静静看了许久。 直到风声稍歇,他缓缓解下戴在腕上的那串佛骨念珠,对了了说:“送给你吧。” “戴着它,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