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妆》 第1章 屏风后的花魁 这世间,没有什么比金钱落地的声音更加悦耳了。 即便客人推杯换盏,吆五喝六,歌伎纤细的十指起劲地拨弄着琴弦,莺啼燕啭,舞伎正在一只巨大的皮鼓上翩翩起舞,双足将鼓面踏得咚咚作响,也掩盖不住一包金子从酒席间被扔在地上时发出的那一声轻而又清的声响。 “孟得鹿呢!唤出来给爷斟酒!” 过路的客商显然喝醉了。 今天他押货从外乡赶到长安贩售,从金光门到东市的一路听说了不少这位长安第一舞伎的传奇,忙巴巴地赶来这南曲第一舞坊蕉芸轩想一睹芳容。 只是酒席将尽,还不见花魁露面。 他急了,抛出的钱囊刚一落地,零碎的金块便挣开松松扎着的袋口,争先恐后地滚向四方,黄澄澄地晃得人眼晕,炫耀着自己的身价。 然而,这里是平康坊,最不稀罕的便是一掷千金,也不乏达官显贵、文人雅士登堂入室,要不是今日黄昏暴雨,贵人们懒得出门走动,只怕这蕉芸轩里还没有他区区一名过路客商的一席之地。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人分三六九等,金子哪分高低贵贱? 蕉芸轩的假母黄漫香柳腰轻摆,笑意盈盈地迎上来,转身间足尖一扫,不动声色,便把几块碎金子踢到了桌案下。 侍席的舞伎心领神会,裙摆一收,就把金块收入囊中。 “郎君别恼,”漫香的小扇轻轻磕打着客商的肩头,调笑间露出米粒似的一排玉齿,“小女得鹿今日早与贵客有约,不便出席,还望郎君恕罪,不过我这店里近日新排了一曲‘踏春归’,是比照着宫中云韶府的舞乐排演的,郎君要是有雅兴,还请帮忙赏鉴赏鉴……” 漫香双掌轻击,乐声悠扬,几名舞伎翩然登场。 “放屁!爷一掷千金,难道就看几个小娘们儿扭大腚不成?” 客商脸涨得通红,他身为商旅,富而不贵,漫香刚才那一句“贵客”实打实地让他恼火,认为是漫香看不起自己,便借着酒性将酒席一把掀翻! “别人是‘贵客’,爷难道是‘贱客’?你们分明欺负我是他乡的过路人,成心敷衍!” 舞伎们见怪不怪,甚至连尖叫也没有几声。 在平康坊里,客人喝多了打砸叫骂的闹剧天天上演,如同家常便饭,小厮和小丫头们早就处变不惊,训练有素地马上就把满地的狼藉收拾干净了。 客商再低头时,才发现自己刚才装阔气甩出去的碎金块早被席卷一空,心口突然一阵揪疼。 “你们昧了爷的钱,却不让爷见人,这分明是黑店!爷要去报官!封了你们这黑店!” “噢!” 一名年轻的男子从屏风后缓步而出,他穿着一身粗布吏服,腰后佩着把半旧的横刀,身量虽是中等,却有一股英气从天灵盖冲出,皮肤被日头晒得黑红,想必是常在街面上走动的人。 “在下长安城万年县不良帅蒋沉,客商何事报官?” 蒋沉长着张鹰隼一样的脸,鹰钩鼻子高挺,一双鹰目只把客商上下打量了一遍,便令客商寒战连连,仿佛潜藏在肌肤间的蠕虫已经被那尖喙一样的目光一条条地叨了出来,把他撕得骨肉分离,血肉模糊。 “不良帅!”客商心中暗暗一惊,他常年往来长安城做生意,知道这城里以天街为界,分为长安和万年两县,两县平时的凶杀匪盗,市井治安,大小事宜全归不良人管辖,而这不良帅正是不良人的统帅,虽然只是小吏,但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他们走南闯北做生意,平日打交道最多的恰恰是地面上这些小吏,人家随随便便找自己点岔子,自己的生意可就难做了! 看着漫香掩面轻笑,他认定假母和这不良帅颇有交情,自己才不想做那强斗地头蛇的冤大头,赶紧改了口气,皮笑肉不笑起来。 “区区小事,就不麻烦差爷了,在下听说这长安城里的鬼市藏奸窝匪,全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亡命之徒,明天,在下稍微破费点,让他们上门找找晦气也就得了……” “噢?” 随着一个沉郁的男声从屏风后传出,客商只觉得一片乌云压顶,仰起头时,眼前已经站定了一位身材高大面色铁青的汉子。 汉子险峰一样陡峭的脸庞上站不住任何表情,一双黑洞一样深邃的眼睛里仿佛隐居着巨蟒怪猿,但凡有人敢稍加对视,一定会被猛兽突袭,生吞活剥。 他身上穿着一件“怪袍”,用料和颜色都很杂乱,有麻布,有丝绢,杂七杂八地拼接着,款式也一半像汉装,一半像胡服,看不出身份的尊卑。 商客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打扮,一时间没办法从服制上判断对方的来头。 “在下野良,鬼市之主,最喜欢找别人的晦气,说吧,要钱还是要人?要活口还是死尸?要全尸还是零件?” 野良摸了摸腰后别着的那把形似残月的异族回旋弯刀,半卷的袖口下露着一张人像刺青,一半是佛面,一半是魔脸,开口便透露出一股茹毛饮血的野蛮感。 客商连退了两步,顿时感觉后脖梗子凉飕飕的! 长安城有两条大的商贸街坊,一条是位于万年县的东市,一条是位于长安县的西市,据说,在西市西边有一家名叫“无醉”的酒馆,过了酒幌,就是野良的地盘,那里的店面表面上和其它铺子一样,暗地里却干着贩卖私货,洗钱销赃,甚至买凶杀人等一切不法的勾当。 这样神秘恐怖的法外之地,他也只是听人酒后聊天时提起过,自己从不敢涉足,刚才不过是扯大旗做虎皮,没想到却好死不死地撞到了“长安第一黑手”正主的眼前! 他赶紧抬起双手使劲地抹着脸,假装在努力醒酒,其实是生怕得罪了野良被他记住面孔,明天就暴尸街头,死无全尸! “长安城到底还是天子脚下,凭他野良再凶悍,谅也不敢和朝廷官员作对!”他在心里紧张地盘算着,咬牙决定再吹个更大的牛,唬住众人,借机脱身。 酒吓醒了一多半,他的口齿反倒结巴起来,“你,你们别欺负我是外乡人,告诉你们,爷,爷在朝堂之上可有不少朋友!惹恼了爷,一,一句话就可以让这破店关张!” “噢……” 他话音未落,屏风后又“飘”出一名翩翩公子,他五官温润如玉,长身玉立,虽然身穿便服,但举手投足间都是官家做派。 他也是今晚唯一一个对客商微笑的男人。 “在下徐喻,监察御史,不知客商和朝中哪位相熟?事关重大,客商可要想好了再说,千万不要随口攀咬,害人结怨啊……” 徐喻目光清洌,像初春乍暖还寒时湖面上最后一层没来得及融化的薄冰,他轻飘飘一句话却让客商觉得如履薄冰,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虽然没资格混迹官场,但也知道监察御史官阶虽然不算高,却担任着纠查百官的职责,权限极广,堪称“行走的尚方宝剑”,就连朝堂上那些大员们也不敢轻易招惹,他随便一句酒话万一真被眼前这御史记录在薄,明天报到朝堂上,自己可是捅了“污蔑朝臣”的天大的篓子,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眼前这官,吏,匪三名男子都是为了同一名女子聚集在这里,那客商不敢再多嘴一个字,只怔怔地望向堂中那道隔开内厅和外厅的屏风,心里又是好奇,又是恐惧,又是敬畏。 “这孟得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啊?” 屏风上,映出一个曼妙的身影…… 她就是孟得鹿,是整个平康坊乃至长安城里最传奇的女子…… 雨渐渐地住了,月亮比往日更加清冷,慈爱地凝视着这座由一位女皇统治的万国来朝的繁华都城,夜色中的长安城被齐齐整整地划分为一百零八个坊,其它一百零七坊已经陷入一片漆黑,唯有一坊灯火通明,宛如仙人在乌木棋盘上轻轻落下的一颗白子。 那里是平康坊。 每当夜幕降临,平康坊的一天才真正开始。 三曲妓坊齐齐拉起帏幔,点起灯盏,酒肆饭馆的伙计们端着托盘,吆喝着擦肩而过,要将刚出锅的饭菜趁热端到贵人们的眼前,以图多得到几枚打赏的铜板。 歌伎莺啼燕啭,吟唱着诗人与游侠的酒后新作,达官显贵高谈阔论,把酒言欢,远道而来大唐求学的各国遣唐使和外国客商们鸡同鸭讲地说着外语,只要有酒乐助兴,谁也不在乎谁真正地说了什么…… 这只是珼臻年间最平常的一个夜晚。 然而一年前,孟得鹿初来乍到时,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第2章 大嚼人肉的舞伎 一口空棺材停在门前,棺材前香烛成排,冥币纸钱撒落一地。 一位身穿重孝的少妇泪眼婆娑地跪倒在地,手里捧着一块亡夫的牌位,一个鲜血写下的大大的“冤”字正对着店门。 若不是门外新挂的牌匾刚上了一半金漆,明晃晃地写着“蕉芸轩”三个大字,谁也没法将眼前的情景和那响当当的“平康第一舞坊”的名号联系起来。 店内,厚厚的窗帘低垂,凳子倒扣在桌面上,别说客人了,就连迎来送往的跑堂都没有一个。 无心粉黛的舞伎和乐伎们像受了惊吓的小鸡仔一样围缩成一团,个个鬓散环松,素面朝天,却依然难掩风姿。 一排坛子齐齐整整地摆在大堂地上,揭开油纸,一股腥膻之气扑鼻而来…… 平康坊本来就是全长安城里奇闻轶事最多的地方,眼下出了这么大的热闹,挤在门口看戏的百姓哪有错过的道理,个个把脖子抻得像成了精的王八似的,恨不得直接把脑袋扎进那些粗瓦缸里看看清楚。 “哎哎,都别挤,让我也看看,油炸人肉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前几日,一位姓赖的客人欠了漫香的账,那客人在平康坊里也是有些名号的,天天不是欠赌债就是欠嫖资,以至于大家给他起了个“老赖”的“雅号”。 以往,每次他欠了债,妻子都会主动出面替他还债,唯有这次一拖再拖,漫香放了狠话,威胁老赖再不还钱便要去鬼市上找人把他大卸八块,结果当天晚上老赖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老赖娘子不干了,一口咬定夫君是被漫香杀害了,拖着棺材上门来讨说法了。 长安城以中轴为界,分为长安与万年两县,平康坊隶属东边的万年县,平日里,缉匪拿奸都归各县的不良人负责。 万年县县令钱进岱怕风声闹大,影响乌纱,暗令不良帅蒋沉赶紧找个说法把案情支吾过去,让那老赖娘子不要再闹了。 眼下,一排同样身着粗布吏服,腰佩旧刀的不良人正对着那几坛“油炸碎尸”严阵以待。 为首的男子中等身量,皮肤黝黑,虽然和身后的众人一样打扮,头巾上却多簪了一簇小小的红缨,彰显着他正是这群人的统帅,蒋沉。 即便做了三年不良帅,处理杀人越货的案件已经如同家常便饭,蒋沉还是被眼前的惨状瘆得汗毛倒竖,仿佛胃里生出了活人的指甲,挠得他肠穿肚烂,连连干呕。 “幸好搜查及时,要是再晚来几天,只怕这老赖就要被混在菜肴中喂给食客了,那时再要找,便要去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茅坑里掏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兄弟们把瓦缸抬回殓房,再作检验。 “差爷不觉得这人肉太瘦了些吗?” 阴影里传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众人循声一望,才发现店内的楼梯边坐着一名少女。 她斜倚着栏杆,歪跷着二郎腿,只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拈着一条炸得酥脆的肉条津津有味地啃着,偶尔有金黄的油滴从嘴角渗出,她只用纤细的指尖轻轻一抹,便又优雅如初了。 蒋沉看了看少女手里的肉条,又往瓦缸里一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快快快,快拦住她!” 他捂着胃高叫,今天瘆人的事情全赶到一块了,散了衙,他一定要打上二两烧酒,再掺上点鸡血,一口气从头淋到脚,驱驱邪祟! 不良人一拥而上,按手的按手,掰嘴的掰嘴,但为时已晚,最后一条肉丝已经被少女咽进了肚里。 房间里一片寂静,一群血气方刚,常年跟穷凶极恶之徒打交道的不良人此时也只有喘粗气的份! 少女略挑的凤眼环顾四周,心下暗暗满意。 “现在,所有人应该能乖乖安静下来听我说话了……” 蕉芸轩的都知名叫蝉夕,平日里负责调教店中舞乐伎的技艺,她忙不迭地上前向蒋沉殷勤解释,“蒋哥儿,这丫头是名舞伎,刚从西阳镇上京,名叫孟……孟得鹿!她本来是到店里投靠学艺的,正赶上你们带人搜店,我一时没来得及顾及,还以为她已经走了呢,没想到还混在店里……” “你刚才胡言乱语些什么?” 蒋沉强忍着胃中的抽搐,一双鹰目望着孟得鹿。 “老赖身材肥硕,如果这缸中真是他的肉,又怎么会这么干柴?”孟得鹿细声细语地回答。 听孟得鹿这么说,一名不良人才壮着胆子趴在缸口闻了闻,低声道,“老大,小的家就是宰羊的,闻着这膻气,好像真是羊肉……” “谁也没吃过人肉,谁知道人肉它就不膻?” 蒋沉身后,一名身材高挑,颧骨高凸的男子不满地怒吼一声,他正是那蒋沉最得力的副手,白镜。 方才那不良人吓得连忙噤声低头,蒋沉又上下打量了几眼孟得鹿。 “你和死者认识?” “素昧平生。” “大胆!你既然从没见过死者,又怎么会知道他身材是高矮胖瘦?在这儿信口雌黄, 分明是成心戏弄官差,妨害办案!”白镜狠狠地瞪着孟得鹿,很嫌她妨碍了自己交差。 “差爷休怒,”孟得鹿不疾不徐地往门外一瞥,“是那赖娘子说的。” 众人面面相觑,从早上老赖娘子拖着棺材跪在蕉芸轩门外起,就没人看到她和任何人交谈过半句。 “小女子向来坚信‘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孟得鹿看穿众人的心思,从容地解释,“那老赖娘子是位绣娘吧?” 蒋沉不动声色,暗中用眼神向婵夕等人求证,并得到了肯定的暗示,这些连他都不清楚的细节那外来的小女子竟然了如指掌,不由让他心生疑窦。 “谁告诉你的?” “还是老赖娘子,确切地说,是她的衣裙告诉我的……” “噢?人的衣裙会说话?倒稀奇了,你细细道来……” “那赖娘子的打扮有几处不合常理,第一,她的衣裙料子廉价朴素,绣花却格外精致,按常理来说,没有人会在廉价的布料上花费重金请人精心刺绣,除非她自己就擅长绣花,第二,她的衣裙配色很讲究,却唯独在胸襟前使用了没有任何花色的白色粗帛,显得很突兀,仔细看上去,那粗帛上布满了细孔,还有好多处脱丝跳线,想必是身为绣娘,经常习惯把绣花针别在胸前,所以才故意在胸襟前使用了结实的粗帛,还留下了针孔的痕迹……” 孟得鹿的分析让蒋沉吃了一惊,他仔细地又打量了老赖娘子一番,果然一一验证了孟得鹿的观察,不由暗暗感叹,“这小女子,不仅洞察力过人,思维也如此敏捷清晰,刚才,恐怕真是我小看了她……” 他顺着孟得鹿的思路想了想,又发现了漏洞,“你看到的这些也只能说明老赖娘子是位绣娘,你又怎么知道老赖的身材肥硕?” “赖娘子襦裙的丝绦上打着几个结扣,想必是她把什么尺寸用绳结的方式记在了自己的丝带上,可以代替尺子丈量布料时使用,但客人的身材各不相同,需要娘子长期随时使用的只能是她自家夫君的尺寸了……” 蝉夕与众舞乐伎这才回过神来,七嘴八舌地证明死者的确身材肥胖。 蒋沉倒抽一口冷气! 孟得鹿还没停止自己的推演,“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绣娘往往都会留长小指的指甲,便于用来挑线拈线,而且不会染指甲,以防指甲上的染料弄脏布料,可那赖家娘子不但十只指甲齐整,还用凤仙花新染了指甲……” 众人闻言齐齐看向一人,在蕉芸轩里,也有一位擅长刺绣的舞伎,那舞伎赶紧向众人伸出双手,果然,她的十指光洁锃亮,而且左右小拇指都留着寸长的指甲。 蒋沉赶紧命人从厨房里端出一碗酒,一把抓过老赖娘子的双手浸在酒里,又用衣襟使劲地擦拭,待擦掉了指甲上的凤仙花汁后再对着阳光一照,果然在她的指甲上发现了利器留下的新伤! 第3章 人生一世,豪赌一场 也许是手上的伤被烈酒杀得生痛,老赖娘子的声音抖得厉害。 “差爷,前日夫君出门后,我就去了‘娘子会’和姐妹们一起彻夜诵经拜佛,没有时间谋害夫君,各家娘子都可以为我作证!” 时下,常有妇道人家集会结拜,以姐妹相称,或相互学习纺织女红,或相互赠送米面蔬果,一家有难,众人相助,俗称“娘子会”。 老赖娘子刚来报官时,蒋沉便第一时间派人前去求证过了,各家娘子一口咬定老赖娘子整晚都和她们待在一处,他才第一时间排除了她的杀人嫌疑。 蒋沉沉吟的工夫,孟得鹿已经收起了自己的东西,向蕉芸轩的各位微施一礼,语气中透着一股事不关己的冷漠,仿佛刚才侃侃而谈的并不是人命官司,而是最寻常不过的坊间闲话。 “看来贵店眼下不是招人的时候,告辞了。” 办案三年,蒋沉早已经养成了自己独特的直觉,盯着那个野鹿般轻巧地跳出店门的背影,他眼前却有一道灵光闪过—— 这小女子虽然行为乖张,难以理喻,却可以帮助自己更加接近案件的真相! 蕉芸轩对面是一家豪华气派的赌坊,黑色的牌匾上漆着三个血红的大字,“回头路”。 赌客熙来攘往,往筹桶里扔着铜板,看上去,店里正在开一场很大的赌局。 “‘回头路’,怎么听也不像是个赌坊的名字……” 孟得鹿一抬头,正看到二楼窗边坐着一名少妇。 她通体穿着一身墨黑,脸上未施粉黛,只有双唇上点了唇脂,格外鲜红,松散的发髻边只斜斜地插着一支细细的素银簪。 大唐女子流行把各种花色的长纱披在肩背上,行动间,长长的纱巾便会随风飘扬,衬得人如同仙子一般飘逸洒脱,俗称“帔子”。 窗口那女子身上的帔子却也是毫无花色的黑纱,而且,她把本应该披在肩上的黑纱帔子松松散散地挽了个结花,又反过来把两端绕到颈后系住,用那黑色的绸花把胸口和脖颈遮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肌肤。 义母说过,世间最美丽的生物毒性也最强。 少妇的脸庞与赌坊那黑底红字的牌匾一样,透露出一股危险致命却又令人移不开目光的诱惑气息,只是一眼,便让孟得鹿产生了一种挥之不去的猜想。 “她应该是位寡妇吧?” 但紧接着,另一种感叹又随之产生,“真是一位很特别的寡妇啊,眉宇之间非但没有未亡人的哀伤和无助,反倒有一种摆脱了丈夫约束的……利落和快意?” “人生在世,总要赌把大的,万一赢了呢……” 少妇的眼睛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在跟孟得鹿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人生在世,总要赌把大的,万一赢了呢……万一赢了呢……” 孟得鹿心底默念着,故意将步子放得很慢。 拐过一个街角,那位不良帅已经怀抱佩刀斜倚在墙边等她了。 “关于老赖的死,你还想到了什么?” 孟得鹿歪头一笑,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差爷说笑了,我哪里会查案,只是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随便说了两句废话而已……” 孟得鹿闪身要走,蒋沉忙伸手往怀里摸去,孟得鹿生怕他掏出什么歹毒的暗器迷药,鹞子似地弯腰一闪,顺势抬肘架开了他的胳膊! 丁零当啷一阵乱响,一把铜钱刚从蒋沉怀中掏出来,就被撞飞了出去! 蒋沉一个箭步蹿出去,捡起满地散落着的铜钱,挨个心疼地吹了吹,好像那铜钱是瓷片磨的,摔到地上还能碎成八瓣。 孟得鹿瞄了一眼,那不过是数十枚铜板,即便远在西阳镇,也不够到上等伎坊喝上一口热茶。 蒋沉尴尬地摊开手掌把钱递了过来,他的掌心满是与年纪并不相称的粗糙老茧,他自己也觉得寒酸,只是低声道:“这些钱你先拿着,如果还不够,月底发了工食银我再补给你。” 孟得鹿知道所谓的“不良人”都是由犯有前科的人担任,说好听了是替圣人跑腿,守护大唐一方平安,说白了,就和她们舞乐伎一样,都是被打入贱籍的下九流,连薪饷都没有,每到月底,只能领到点仅够保证他们饿不死的“工食银”,如果不是头上那一簇已经被风吹日晒到脱了三分颜色的红缨能助他抖点狐假虎威的威风,恐怕在百姓眼里,这所谓的“不良帅”连个出身清白的贩夫走卒都不如。 她一向信奉“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便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想从他的衣着和面容上挖出点秘密,不料,他从头到脚却清澈得像一汪可以一眼望见底的潭水,除了溢于言表的“穷苦累”和“破案心切”之外,再也没有一点杂质。 “这个男人,竟长着一张一辈子没做过一点儿亏心事的脸……” 既然对方身上真没有什么可扯皮的本钱,孟得鹿也痛快地摊开了自己的底牌,“帮你破案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把我投入监牢!” 蒋沉一惊,“为什么?” 孟得鹿笑而不答,他又只得再问,“那……你想以什么名义入监?” “命案!” 蒋沉眉头一紧,“凡是命案嫌犯入监,无论是否清白,都要先受二十下笞刑,以挫其气焰,震慑嫌犯,除非嫌犯上缴两斤铜钱,才能折罪……我虽然是不良帅,可也做不了两斤铜钱的主,这钱,你自己拿得出吗?” 两斤铜钱对孟得鹿来说其实不算大数,但她却摇了摇头,虎牙迟疑地在唇边咬了又咬,留下一排血痕,“我虽然没钱,却有一条命,笞刑二十,我领受就是了!” 人生在世,她要赌把大的! 长安、万年两县的县狱都设在大堂西南仪门之外的坤位,所以俗称“南监”,通常,男犯收押在东侧,女犯收押在西侧。 蒋沉押着孟得鹿进了女监,摸出几枚铜板悄悄塞给负责行刑的女牢牢头离大娘,特意叮嘱孟得鹿身为舞伎要靠腰腿吃饭,下手时只要面上惨烈,千万不要伤了她的筋骨。 离大娘精于此道,折磨受刑的嫌犯就像老道的厨师处理砧板上的死鱼,有不见外伤却伤筋动骨的打法,也有皮开肉绽却不伤及筋骨的打法,只要钱使到了,即便嫌犯精准要求伤势在几日之内痊愈也不在话下。 离大娘命孟得鹿褪去衣裙,露出一双雪白修长的细腿趴在长凳上。 尽管蒋沉已经退出了牢房,刻意回避,但几名狱卒大娘审视待宰的牲畜一样的眼神已经足以把孟得鹿的尊严碾成齑粉。 一声清脆的鞭响,少女紧绷的肌肤爆裂开来,就连血珠也充满了活力,一口气迸到了牢房棚顶! 一阵剧痛钻心袭来,孟得鹿忍不住惨叫起来! 尽管离大娘已经手下留情,但笞刑的痛苦还是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仿佛抽在她身上的不是荆条,而是铸满倒刺的钢鞭,每一下都能轻松地削掉她一块皮肉。 为了避免伤到筋骨,离大娘尽量挑着她身上肉厚的地方下手,但她常年习舞,身材消瘦没有一丝赘肉,可供离大娘下手的地方便极为有限了。 新伤只能一层层地叠在旧伤上,仿佛在一层层地撒下粗盐,泼下烈酒,又按下火把炙烤,简直像要把她的皮肉制成胡人最爱的熏肉了。 当离大娘报完最后一个数字,她才长出一口气,嘴唇和舌头早已被牙齿咬破,满口鲜血滴答滴答地流了一地。 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说了一句话,便晕死了过去。 “那个古怪的丫头跟你要样东西……” 离大娘悄悄溜出牢房告诉蒋沉,在牢中阅人无数的她,遇到孟得鹿这样的嫌犯也觉得是开了眼界。 “什么东西?” “一面镜子……” 第4章 女牢中的目标 今日,女牢里只关押了一位犯人,正是涉嫌杀害老赖的蕉芸轩假母,黄漫香。 与孟得鹿不同,两斤铜板对日进斗金的她来说如同九牛一毛,但金钱解得了肉疼却加剧了心疼,要不是怕误了店中生意,她简直都想多挨二十笞刑让县衙倒找她两斤铜板了,所以从早上收监到现在,整个牢房里都回荡着她的叫冤和干号,像五十只鸭子被同时扔进开水桶里脱毛,就连秋后的勾决问斩都没有这么热闹。 直到傍晚时分,两名狱卒娘子将一个浑身是伤的少女像破麻袋一样扔进了牢房,那凄厉又聒噪的惨叫才戛然而止! 瘫在地上的“破麻袋”咳出一口鲜血,漫香才确定对方还是个活物,壮着胆子上前,用修长的指甲挑开了对方被汗和血水浸湿的发丝,才看到一张血肉模糊的少女面孔。 “小丫头,你年纪轻轻的,犯了什么事?”漫香小心翼翼地问。 “有一个西阳镇舞坊的命案……他们非要赖到我头上……”少女气若游丝,好像随时都能断气归西。 漫香皱了皱眉头,“西阳镇的案子?怎么归到万年县管了?” “他们说我……杀了舞坊的假母,才潜逃到了长安……” 漫香恍然,又问:“你是舞伎?” 少女连点头的气力都没有,只轻轻地眨了眨眼,算是回应。 她那双刚受过笞刑的腿在所过之处留下了两条骇人的血道,漫香看得直咋舌,“啧啧啧,可惜了这一双好腿,万一伤着了以后你可怎么活啊……” 少女的眼角渗出一滴泪水,“我看,他们就是想把我弄死……西阳镇的案子就有人顶罪了……” 一丝异样的光芒从漫香眼中一闪而过,却被少女机敏地捕捉到了! “也许今晚,漫香就该对自己动手了!” 狱卒娘子打开牢门递进来半盆清水,不管牢里关押着多少嫌犯,统共就只有这半盆水以供洗漱。 搁在平日,女囚们为了争先洗漱甚至不惜大打出手,但这一夜,牢房里仅有的两个人却都没有动。 少女不肯洗脸自然有她的心思,她颇费了些功夫才画出了这么逼真的“仿伤妆”,倘若洗掉了可就枉费她的一番苦心了…… 牢里的少女正是孟得鹿,刚才,蒋沉眼睁睁地看着她趴在凳子上沾着自己的鲜血和地上的尘灰,对着镜子三下五除二便把吹弹可破的面皮化得伤痕累累,硬是吓得大气也不敢乱出一声。 “这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画皮鬼’吧……” 他悄悄看了看地下,确定孟得鹿还是有影子的。 从镜中看到蒋沉惊恐的神情,孟得鹿还不忘恶作剧的一笑,“杀鸡儆猴,我这样进去吓吓她,说不定她就不打自招了,也帮差爷省省事……” “可是你如此大费周章,到底为了什么?” “我从西阳镇上京,一心想投靠蕉芸轩,可是人家眼界高,不收我,我总得想个法子跟假母套套近乎嘛……” 在长安城,人们可以不知道平康坊里住着多少达官显贵,名流雅士,但绝对没有人没听说过蕉芸轩这“第一舞坊”的名号。 那里的假母漫香八面玲珑,善于经营,几年前花费重金聘请了一位宫中云韶府出身的舞伎担任都知,在新都知的调教下,坊中的舞伎不但技艺精进,更是比照着宫中的样式排演了几出新鲜的乐舞,让客人花费几盏茶钱便可以享受到圣人般的待遇,所以短短几年间,蕉芸轩声名鹊起,已经把其它舞乐坊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蒋沉也早听说过对于全大唐的舞乐伎来说,蕉芸轩选拔人才堪比后宫选妃,人人都以进入蕉芸轩为最高殊荣。 曾经,在他眼中,平康坊里那些小娘子光凭着唱唱歌跳跳舞,便可以日日锦衣玉食,更有甚者,依靠着权贵呼风唤雨,但眼下,见孟得鹿为了搏一条生路,险些豁出小半条性命,他才突然发现那条路看似繁花铺垫,实则荆棘丛生…… “也许,这才是盛世之下风尘女子真正的生存境遇吧……” 狱中的漫香也没有洗脸,而是把落映在水盆中的月影当成镜子,小心地整理着自己的妆容,从早上被收监到现在,她一天没有补妆了,脸上的胭脂水粉都已经斑驳了,她只能用帔子的一角沾了清水拧干,再用那半湿的纱布从面上轻轻匀过,又从地上的草席里抽了根细枝条把眉毛仔细地梳描了一番。 孟得鹿倒在草席上假装昏睡,实则一直在悄眼打量这位“平康头牌假母”。 她自幼便对人们的化妆、梳发和钗环服饰有着格外的兴趣,喜欢突发奇想创改新颖的妆容和发型,设计款式独特的首饰和衣裙,甚至还喜欢自己研制胭脂水粉,她坚信人的一想一念都会透过化妆梳发的“妆”和衣着首饰搭配的“装”下意识地透露显现出来,如影随形,欲盖弥彰,“妆”与“装”是人脸最虚伪的掩饰,却也是人心最诚实的证据。 “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 她甚至暗中练就了一手不为人知的绝技:无论一个人想用多么高超的妆扮技巧掩饰真实面目,她都能用目光替对方卸掉那面具一般的“妆”与“装”,看透对方的素颜,然后再在心里重演对方化妆的过程,并从那些蛛丝马迹中勘破对方试图掩盖的真相…… “从微微发腮的脸型上看,这个漫香应该已经年过三十了,但皮肤却好得如同剥卵,可见她平日生活优渥,虽然她故意化了棱角分明的月棱眉,胭脂从眼下一直挑到鬓角边,还故意用唇脂把嘴唇的形状化得很单薄,又梳了个大气的翻荷髻,但是,这些却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孟得鹿在心底自信地冷笑一声,一眼看透了漫香卸了妆的样子。 “她明明生的圆脸杏眼,唇丰耳垂,左眼角恰到好处地生着一颗朱红色的痣,年轻时一定是位娇憨美人,其实,她更适合圆润温和的妆容,但她却故意把自己化成了一副精明刻薄的样子,想必是常年在街面上行走,总要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想让自己看上去不好惹一点吧。” 孟得鹿上一次见到这张脸还是在西阳镇…… 义母孟庆雪本来将舞坊经营得红红火火,半个月前却突然有了遣散众姐妹,把舞坊关张的打算,后来有位神秘访客上门,义母特意支开了众姐妹,自己一人和神秘访客密谈。 许久之后,众人才发现义母已经在房中自缢,那位神秘访客也不知所踪…… 孟得鹿知道义母没有自尽的理由,也不会在要对舞坊和众姐妹的未来做出重新决策的节骨眼上不留下一句交待,更重要的是,义母死时额前画着一只艳红的凤凰,浴火哀嚎,双目泣血,几乎占满了她的整个额头,诡异恐怖! 但孟得鹿知道,无论是化妆还是着装,义母都从来不用凤凰图案! 可这些理由在西阳镇的不良人听来全是无理取闹,他们绝不会为了一名贱籍假母大动干戈,所以无论孟得鹿接受与否,庆雪r死最终还是以“自杀”盖棺定论。 孟得鹿不肯罢休,她想起自己无意间瞥到了那位和义母见过最后一面的神秘访客的相貌,凭着脑中的印象画出了对方的小像,又变卖了舞坊,花费重金,多方打探,才探知对方是长安城蕉芸轩的假母,黄漫香! 第5章 消失的老赖 但是,孟得鹿还不能确定漫香是敌是友,但她想,漫香一定跟义母的死有着很重要的关系,要么是她杀了义母,要么,就是义母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对她另有重托,所以她才特意把自己说成是杀害义母的嫌犯,伪装得奄奄一息,如果漫香真是杀害义母的凶手,眼下对她来说便是最好的时机,只要她暗暗对自己下点黑手,让自己死在狱里,就能把案件栽赃到自己头上,借机脱罪了。 “只是,都这种时候了,她还有闲心思描眉画眼,要么说明她当真心中无鬼,要么说明,她本身就是只太难斗的恶鬼……” 这样想着,孟得鹿的眼皮却不由得打起了架…… 自从义母过世,她一直在疲于应付各种难缠的要务,众姐妹树倒猢狲散,有生意往来的店家上门清算结账,变卖店面……从西阳镇到长安,长途跋涉,竟让她忙得没来得及掉一滴眼泪。 现在,她突然很想念义母…… 还是年少的时候吧,她和义母坐着那只风雨飘摇的小舟在波涛翻覆的河上挣扎,河水和夜色连成一片,她们看不清方向,桅杆被打断了,船桨掉进了河底,冰冷的水柱从船底的漏洞喷上来,像河怪生了触手,要把她拖入河底…… “好冷啊……” 猛然间,她惊醒过来,才发现刚才不过是一场噩梦。 眼前紧紧地贴着一张女人的脸,是漫香! “她果然要下手了!” 孟得鹿一激灵坐起来,胳膊肘对准漫香下巴猛地一击! 漫香一声惨叫,仰面栽倒,鼻涕眼泪一起涌出,“你刚才一直在叫冷,我怕你着凉发热,想给你盖被……” 孟得鹿这才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果然多了一床薄被。 “你刚才一直喊娘,你娘呢?”漫香一边叫痛一边问道。 “她死了……”不觉间,孟得鹿脚下的草席已经被泪水打湿了一片。 漫香虾米似的弓在地上缓了好久,才缓过一口气,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 “几岁入风尘?” “十二……” 漫香悄悄往腰间一翻,从裙腰间摸出一只藏着的巴掌大的小算盘,抽了根草棍拨弄起来,那算盘通体的框架全是金子铸造的,上面的算珠却是一粒粒精巧的玉珠,一看便知道价值不菲。 “十二岁学艺算晚的了,筋骨硬了,主心骨也长了,不好调教,想必你学艺时吃了不少苦头吧……算你十五开始待客献艺,至今不过四年,西阳镇又是小地方,没多少有钱的客人……嗯,不划算不划算……” “什么不划算?” “你现在能挣到的钱,抵不上你吃过的苦……我毛算算,你大概从两年前手里才能攒下点私房钱,不多,刚刚够给自己置点像样的钗环首饰……舞伎嘛,年过二十就成了客人眼里的豆腐渣,分文不值,就算你能咬住牙,也顶多跳到二十五,那时候嫁人已经太老,舞乐伎是贱籍,就算解了贱籍,从了良,也不能给人家做正室大老婆,嫁不好还不如不嫁,你要是有点本事,不如开家小店自立门户,可那本钱又够要你半条性命的,等店开起来了,外人看着是风光无限,动动嘴皮子钱就像大风吹似的往门里刮,可他们是光看见了进没看见出啊,女儿们的吃穿用度,丫头跑堂的月例开支,哪一样不用钱的?这还只是明面里,暗地里,官府里又有哪个是好打发的,随便打点打点就够全店上下白忙活三天的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孟得鹿不耐烦地打断。 “你这辈子啊,三十五岁之前全在赔本地活着,至少要熬过三十五才能把钱赚到自己手里,所以,你现在不能死,死了赔本!不管那帮王八蛋为了应付交差对你使什么手段,只要没做过,就咬死不能认,再苦再难,咬一咬牙总活得下去!” 孟得鹿这才会过意来,漫香是对自己编造出来的那个“被栽赃杀人”的故事深信不疑,担心自己屈打成招,苦心开导。 “那……你自己就不怕吗?”她试探反问。 “哼!老娘当年出入监牢跟串门子似的,那时候这群臭小子毛还没长全呢!平日里,他们一个个在北曲的妓坊里抱着小娘们儿喝花酒时那副下作的德性老娘又不是没见过,这会儿猴子戴高帽装上人了?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老娘溅他们一身血!” 漫香把身上单薄的衣裙一紧,就地一躺,一夜再无话。 次日清晨,要不是蒋沉一当值就让离大娘把孟得鹿从狱里提了出来,她可能会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昨夜,躺在南监粗硬发霉的破草席上,忍受着跳蚤和老鼠的侵扰,竟是她这半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个夜晚…… 昨天,白镜受了蒋沉的差遣,已经把所有线索都打探明白了。 首先,蕉芸轩厨房里炸的的确是羊肉,西街羊肉铺的老杨头已经亲口证实因为蕉芸轩过几天要办场大喜事,所以特地让他往店里送过几十斤羊肉。 至于孟得鹿,也的确是从西阳镇来的,半个月前,她栖身的那家舞坊的假母身亡,舞乐伎们也就各奔前程了。 白镜探回的消息和孟得鹿的话严丝合缝,但蒋沉心里还是有种莫名的不踏实。 “那个假母怎么死的?” “这倒不清楚,咱们无权过问西阳镇的案情。” 蒋沉不再追问,昨天他也没闲着,既然老赖娘子坚称丈夫消失的那晚她一直没有离开“娘子会”,他便又带着兄弟们奔波了整整一夜。 这一次,他留了个心眼,刻意地避开了所有“娘子会”成员,而专门走访了她们的丈夫,让他们事无巨细地回忆案发当天各家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结果—— 老赖消失那天晚上,他们各家都吃了馅饼、臊子面之类需要肉糜的饭食。 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上脑海,蒋沉却周身一冷…… “消失的老赖,终于找到了……” 第6章 命案幻象 可“娘子会”那些姑奶奶们个个伶牙俐齿,众口一词,蒋沉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又把孟得鹿这尊“小佛”从牢里请了出来。 “那些郎君们有没有说过案发当晚的肉糜有点咸?”听了蒋沉探查的结果,孟得鹿只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咸?”蒋沉一激灵,记起各家夫君的确都随口抱怨过那么一句,他还没来得及提到,孟得鹿又怎么会知道这样的细节? 孟得鹿避而不答,只是让蒋沉想个法子把各家娘子一一传来问话,自己躲在屏风后面帮他寻找破绽。 透过屏风狭窄的缝隙,各家娘子的脸从眼前一一闪过,孟得鹿已经是成竹在胸。 “那篾匠娘子的嘴唇生得十分单薄,她人又上了些年纪,嘴角内陷,如果用唇脂把双唇画得丰润一点,不但能让人显得年轻,面相看上去也会厚道很多,可她偏偏要用圭笔蘸了唇脂把唇峰勾勒出来,越发显得刻薄,我想,她平日里一定是个口角锋利,嘴上不饶人的狠角色……那渔夫娘子呢,明明很年轻,双唇又丰厚,却偏偏喜欢学着那篾匠娘子的样子,把双唇化得很薄,像两片篾刀似的,实在难看……” “圭笔?唇脂?”蒋沉一脸疑惑。 孟得鹿看出蒋沉是个“妆容白痴”,只得对他从头教起,“女子化妆时敷在脸上的白粉叫做‘英粉’,画在眉毛上的乌粉叫做‘眉黛’,铺在眼皮上和匀在脸腮上的彩粉叫做‘胭脂’,涂在嘴唇上的彩色膏子叫做‘唇脂’,至于笔头粗细不等的各种圭笔,可以用来蘸上胭脂水粉在眼周、唇边和脸上画出各种线条和花样图案。” “噢噢……”蒋沉听得似懂非懂,回过神来,又低声叫苦,“姑奶奶,都什么时候了,求你就别管这些闲事了,说正经的吧!” 他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把兄弟们都支出去跑差了,如果兄弟们突然回来,撞见自己在向一名外乡来的舞伎讨教探案,那他这不良帅的老脸是要还是不要了! 听着班房外真的响起了脚步声,孟得鹿才收起了戏谑的神情,“就从这两人下手吧,分别去告诉她俩对方把她供出来了,至于她们信不信,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人?” “凡是人群结党集会的地方,就总会有势弱的依附势强的,软弱的讨好强硬的,‘娘子会’中又都是些柔弱的妇人,肯定更加难以免俗,那渔夫娘子连妆容都刻意地模仿篾匠娘子,说明她在心理上非常依赖篾匠娘子,想必平日里就是那篾匠娘子的跟班,处处都要看她的眼色行事,所以对于她们两个人来说,无论是强势的篾匠娘子以为自己被出卖了,还是弱势的渔夫娘子以为自己被抛弃了,都最容易恼羞成怒,鱼死网破!” 蒋沉听懂了,这是他往日里审讯同案犯时惯用的“困兽互搏”之法,眼下孟得鹿帮他捅破了第一层窗户纸,剩下的,他轻车熟路! 几名妇道人家到底不是经验老到的不良帅的对手,经过蒋沉一番软硬兼施的盘问,到底还是承认了她们帮助老赖娘子作伪证、清理凶案现场,并把老赖的碎尸块剁成肉糜,带回家喂食自家夫君的事实。 按照众人供认的地点,蒋沉果然带人挖出了老赖的骸骨。 经过仵作老法的检验,发现老赖的口腔和咽喉部位的骨骼受创严重,断定他是被利刃多次刺穿口腔,扎断咽喉脖颈处的血脉,失血而亡。 “利刃扎穿口腔……好奇怪的行凶手法……”不良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面对铁证,老赖娘子终于承认了谋杀亲夫,却对动机三缄其口,只一心求死。 蒋沉软硬兼施地盘问了一夜,仍然得不到主犯的供词,无法呈报案宗,只好又来请教孟 得鹿。 这一次,他比上次更加殷勤,特意把班房里唯一一把带靠背的圈椅搬了过来,还生怕椅 子硌痛了孟得鹿的伤口,先把自己换洗的外衣卷了垫好,才请她就座。 “娘子足不出户,就能断案如神,堪称‘圈椅神探’,在下一事不烦二主,还请娘子再点拨点拨……” 见蒋沉如此做小伏低,孟得鹿心里也不由有几分得意,便让蒋沉把在凶案现场观察到的一切一一道来。 一夜的牢狱之苦已经让孟得鹿疲惫不堪,伴着蒋沉事无巨细的碎碎念,一股无法抗拒的困意席卷而来,她靠在椅背上想强打精神,上下眼皮却不争气地打起架来…… 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小院,竟然和蒋沉口述的赖家庭院一模一样,赖娘子依然是日常打扮,在院中随意地做着家务活…… 孟得鹿一个激灵跳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落进了赖家的小院,赖娘子却好像根本看不到她,只是自顾自地忙活着。 孟得鹿顾不得惊奇,赶紧跟上赖娘子,在院中机敏地寻找起线索。 院中晾着一张半干的床单,中间正有一小团血迹。 蒋沉的声音像从天外传来,“利刃是从死者口腔中扎入的,贯穿了咽喉和脖颈的多处血脉,但人的咽喉和脖颈处的血液是鲜红色的,一旦被伤到,更应该留下喷溅状的血迹,因此,我觉得这不是死者的血迹……” 他支吾地干咳了两声,好像想到了什么尴尬的话题,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孟得鹿却已经看明白了,“这床单上的血迹是乌红色的,只有小小一团,又恰好位于人的腰臀部位,应该是……女子月事时处理不净留下的痕迹!这么说,案发时,赖娘子正赶上来月事,而且从这发乌的血色上看,她应该患有难以启齿的妇科病……” 不知为何,孟得鹿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件事一定和凶案有着某种微妙的关联!” 赖娘子踱到窗边,脱下脚上的绣鞋,又挑了一双刚刚晾干的换上。 孟得鹿紧跟其后,才发现窗台下晾着一排绣鞋,伸手摸摸,那些鞋子的濡湿程度却不相同,甚至有的是一只湿一只干。 “赖家附近并没有湖泊小河,赖娘子平常劳作也不需要大量地用水,为什么她的鞋子全湿了,还湿得这么不均匀……” 头顶突然压过一片乌云,孟得鹿抬头一看,却看到刚才还把自己视若无物的赖娘子此时却正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兜头向自己泼来一盆污水! 孟得鹿一声尖叫,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还好端端地坐在县廨的班房里,刚才,竟是她随着蒋沉的讲述在脑海中重现了凶案现场的幻象。 蒋沉见孟得鹿犯困,本想倒碗茶帮她解解乏,却失手打翻了茶碗,泼湿了她的一只绣鞋,正忙不迭地脸红道歉,“失礼失礼,在下不是故意的,娘子不要见怪……” 拖欠不还的嫖资,扎进死者嘴巴的利刃,月事弄脏的床单,半湿半干的绣鞋……一切看似杂乱不相干的细节竟都被蒋沉这半碗凉茶泼得水落石出! 孟得鹿眼前倏忽一亮,“我知道赖娘子的鞋子是怎么湿的了!” “怎么湿的?” “路过街坊门前时被邻居泼脏的!所以那些鞋面才会干湿不匀……” “邻居为什么要向她泼脏水?” 孟得鹿张了几次口,却始终没有力气把脑海中那个残酷的猜测说出口,“有些话当着男人的面无法启齿,还是让我替你去问问她吧……” 第7章 凶器是舌头! 隔着屏风,蒋沉屏住呼息偷听。 孟得鹿只轻声细语地向赖娘子问了一句话,“老赖每次欠了债都是你替他还的,可是,你一个妇道人家,从哪里才能弄来那么多钱财?” 石像似的枯坐了一夜的赖娘子突然大放悲声,恸哭不已! 孟得鹿的问题把她的回忆又拉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 丈夫老赖向来好逸恶劳,却吃喝嫖赌无一不沾,成亲几年便败光了所有家底老本,全靠她一人接些刺绣裁缝活计维持家计。 一日,她奉命前往一家富户量体裁衣,不料,一进门便被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死死抱住,她想逃,身后的门却被人死死地拉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噩梦般的凌辱中回过神来,身边的男子掏出一袋钱赏狗似地扔出门外,透过门缝,她吃惊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自己的丈夫老赖! “原来是他!我自己的夫君!为了偿还赌债,他竟然把我当成了最廉价的娼妓,专门卖给大富人家的男子,送上门去供他们玩乐!” 有了第一次,老赖的胆子便大了起来,脸皮也厚了起来,处处寻找出手阔绰的客人,表面推荐妻子上门裁制衣物,其实,是暗中拉皮条,逼她卖身替自己还债,即使她也因此患上了严重的妇科病,老赖也不闻不问。 为防止打坏了皮肉招不到生意,他从不对她动手,只会在她抗拒时用最恶毒的脏话夜以继日地羞辱她,咒骂她,直到她被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语折磨到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只得乖乖从命……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久而久之,就连街坊都看出了端倪,所以,每当她路过门前时,邻居都会毫不掩饰嫌弃地把一盆又一盆的脏水泼向她脚下…… 前些日子,老赖又欠了漫香的债偿还不起,便故技重施,逼她出门卖身,却正赶上她来了月事,丈夫看到床单上的血迹立刻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突然,她的双耳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她吃惊地晃着脑袋,集中全部注意力努力地想再听到一句往日那些像针一样扎得她双耳生疼的污言秽语,却只能看到丈夫的嘴巴越裂越大,好像要把自己生吞活剥! 强烈的恐惧和恶心同时涌上心头,她突然抄起裁衣服的利剪向那张血盆大口猛地扎去! 丈夫的嘴终于被堵住了,她的听觉瞬间恢复如常,却只能听到丈夫痛苦的悲鸣了。 她又把那利剪奋力地拔了出来,鲜血像喷泉一样从丈夫的口中喷涌而出,溅了她满脸——她清醒了! “在那夜之前,我活得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一百次地想过去死,可是就在那天晚上,当他咒骂着让我去死时,我突然想通了,我为什么要死,该死的明明是他!所以我用剪子一下一下地扎进他的嘴里,直到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最后,他的舌头都被我剪断了,从嘴里掉了出来,居然有那么长,我把它剪成一块一块的,分给了每一位姐妹,我要让所有人都尝尝,能骂出那么多恶毒语言的舌头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在赖娘子的怪笑声中,老赖分尸案终于结案,但蒋沉心头却压着另外一桩更可怕的悬案……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察到那老赖的尸体是被众人分尸之后又分食了的?” 蒋沉盯着孟得鹿,他始终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着太多他没解开的秘密,现在,她对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他可以好好盘盘她的底细了。 “从你说案发当晚那些人家吃的肉糜太咸了的时候,因为人平常的饮食中含盐,所以人肉会比普通的畜肉更咸,如果那些娘子们按照平常做饭的量去加盐,做出来的饭食一定会更咸。”孟得鹿回答得轻描淡写。 “你……又怎么知道人肉是咸的?”蒋沉头皮一阵发麻。 “春秋时期,齐桓公身边有一名近臣,名叫易牙,有一天,齐桓公随口开了一句玩笑,说自己从没吃过人肉,易牙为了讨好齐桓公,就把自己的儿子杀了做成肉羹,进献给齐桓公,正是因为人肉太咸,齐桓公尝出了异样,询问易牙,才知道他杀子媚主的伎俩……这些都是史书上记载的,你没读过吗?” 孟得鹿对答如流,蒋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只剩下干咳的份。 “可是……在蕉芸轩,你又是怎么只看了一眼就看出那些瓦罐里装的不是炸人肉?在那种情况下,我都吓……咳咳,我身边的弟兄都吓麻爪了,你怎么敢拿起来就啃?难道你见过炸人肉的样子?” 孟得鹿掩嘴一笑,“难道我就不能是进城时见过那送羊肉的老板吗?” 原来,孟得鹿刚进长安城时便在西街羊肉铺门口喝了一碗羊杂汤歇脚暖肚,顺便跟老板老杨头打听过几句蕉芸轩的消息,正好从他口中听说了刚往店里送过几十斤羊肉的事情。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一开始不早说清楚?”蒋沉差点暴跳如雷,“害得我……害得我白费了那么多周章才查清楚!” 他真正想说的是“害得我一回想起来就吐,恶心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但考虑到堂堂万年县不良帅的威风,他还是忍住了。 “这世间有女子说话的份吗?有人会认真倾听女子的声音吗?街坊都知道赖娘子是在夫君的逼迫下,才卖身替夫君还债,却只把一盆盆脏水泼到她的脚下,没有人听她诉说一句委屈,更没有人敢去指责她那个黑心肠的夫君,她被逼到杀夫碎尸的境地,人们也只会指责她是蛇蝎毒妇,却不会有人认真了解她犯案背后的苦衷……同样,你们是替圣人办事的官差,我不过是区区一名外地上京的贱籍舞伎,如果不先使出点邪乎的手段唬住你们,你们会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话吗?” 孟得鹿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讽,但很快又被明媚的笑意掩盖了。 蒋沉仔细一想,心里也暗暗觉得有些理亏,“的确,如果那天没有那‘大嚼人肉’的戏码镇住场子,她肯定刚一开口就被阿白两只耳光扇到一旁了……” “好吧,漫香已经洗清了杀人嫌疑,就要出狱了,你也走吧……” 班房门边放着一只矮缸,平时兄弟们跑差回来,洗脸洗手喝水泡茶全靠这一缸水解决, 蒋沉一边说着,一边回手舀了半瓢凉水,向孟得鹿的脸直泼过去,随后,又扔了一条麻布面巾盖在了她脸上。 班房里逼仄阴暗,荡漾着一群干苦差的大老爷们的汗臭脚臭狐臭味,被扔在脸上的面巾却是刚洗过的,散发着淡淡的皂角味道,孟得鹿居然忍不住用它敷了敷脸,以安抚早被腌臜之气熏到胀痛的双眼和鼻子,脸上精心化好的“伤妆”也随之被擦得一干二净。 蒋沉坏笑,“我可不能让你带着那一脸‘伤’出去,要不然,别人赖我刑讯逼供我可有嘴说不清了,不过,没了这一脸的‘伤’,你倒该好好想想要怎么向漫香解释你在牢房里演的那一出好戏了。” “那就不劳你操心了……”面巾在孟得鹿的手中一折,已经被叠得四四方方,放回了案上。 蒋沉的眼睛眯了眯,打了个哈欠,不经意地问,“你来长安……到底是为了什么?” “早回禀过差爷了,我想投靠蕉芸轩,讨口饭吃……” “你的话只有一半是真,却有一半是假!” “噢?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当你称我是‘差爷’的时候,便是假话,‘你’‘我’相称的时候,才是真话。” 孟得鹿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看起来,在未来的日子里,她与这位不良帅有的好斗了! “这半瓢水,我迟早会还给你!”她只扔下一句狠话,便飘然出门。 “你”“我”相称——看起来,这次她说的是实话…… 蒋沉不以为意地向窗外打了个唿哨,“女人太记仇了没有好下场……” 第8章 纸醉金迷销金窟 孟得鹿守在南监门口,等漫香一出牢门就扑了上去跪地哭诉,那张刚洗净的粉面被泪水一冲,越发楚楚动人。 “那天我本是去蕉芸轩投靠的,谁知就因为替老板娘说了几句公道话,出门便被差爷们带走了,二话不说先打了我二十荆条,又让我装成屈打成招的样子吓唬老板娘,我哪敢不从,还求老板娘不要怪我……” “好啊……老娘在江湖上闯荡了小半辈子,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唬住了!亏了老娘还怕你死在那些王八蛋手里,担心了一整天……原来,都是骗我的!” 漫香咬牙切齿,一把捏起孟得鹿的下巴,把玩物品似的把她的脸庞拧来拧去,却没从那像蒙着晨雾的水蜜桃一样的面孔上挑出半点瑕疵。 “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天生是吃这行饭的材料!加以调教,必成大器!走,跟我回家!” 漫香满脸的阴霾瞬间烟消云散,笑声爽快得像三月春雷,圆瞪的杏眼也一下子弯成了元宝的形状。 漫香并不急着回店,而是特意到不良人当值的班房转了一圈,把身上所有的铜板全部倒了出来,犒劳她口中那些“毛没长全的王八蛋”,热泪盈眶地感谢他们替自己洗清冤屈,若不是众人拦得快,她几乎都要下跪磕头了。 一群不良人被漫香连捧带喂,又是开心又是过意不去,一个个把胸口拍得山响,应承日后漫香有事只管招呼,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若搁在平时,长安城里的店家即使花费上十倍的铜板,也难以把这群“黑白通吃”的不良人打点得这么周全,眼下,漫香却机敏地抓住了“含冤入狱”的天时地利,利用不良人们误把自己抓进监狱受苦的愧疚心理,再摆出一副非但不计仇,反而念好感激的姿态,轻而易举地就把一屋子不良人全部收拢成了“一家人”。 “凡事发生,皆有利于生意”——这是漫香的营生信条,全长安城的人都相信即便他日堕入十八层地狱,她黄漫香也敢往孟婆的汤里兑水,从阎王的生死簿中抽纸! 趁着孟得鹿落单,白镜忍不住凑上前来低声提醒,“真以为她昨夜是担心你呢,别让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孟得鹿眼波一转,“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差爷明示。” “昨夜,她真以为你受到了严刑逼供,就把你当成了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怂恿你死扛,不过是想拿你给那些行刑的大娘子们一个下马威,你要是扛得住,大娘子们就会觉得严刑的法子行不通,轮到她时,自然会转换手段,她就能躲过些皮肉之苦,如果你在重刑之下扛不住死了,那些大娘子们自然更不敢继续滥用刑罚,甚至还可能对所有的嫌犯含糊审问,以求息事宁人,这两个结果对她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所以,你不过是被她当成了挡箭牌而已……” 见孟得鹿露出了茅塞顿开的神色,白镜得意地冷笑一声,“小娘子,长安城的水深着呢,一路好走!” 从南监出来的一路,漫香没有乘车雇轿,特意扶着腿伤未愈的孟得鹿慢悠悠溜达,仿佛在故意享受着整个长安城的人们那又惊又喜,半信半疑的眼神。 “老百姓嘛,茶余饭后最喜欢听的就是偷盗放火,奸情人命,吃咱们这碗饭的,不怕被人议论,就怕没人知道,有名就有钱,臭名也是名!甭管他们为什么来了,只要他们敢进我的店门,我就有本事从他们身上扒下半层皮来!看戏耍猴不也得给扔下个仨瓜俩枣嘛!” 漫香说着一招手,不知道蛰伏在哪里的小乞儿们便从四面八方拥了过来。 在每座城市,街头巷尾的小乞丐都是打探和散播消息的最有力渠道,他们得到了漫香的授意,叫喊着四散而去,要把那“蕉芸轩碎尸疑云”传到全城的每一个角落。 漫香又抓起挂在腰间的金镶玉算盘,随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拨弄着算起账来,“现在的人哪,都不信邪,哪里邪乎就爱往哪里凑热闹,越拦越拦不住!还有人管这叫个什么……‘传奇地一游’!咱们店可得抓住这股子难得的‘传奇’,这个月的酒席至少要翻上一倍才不亏了老娘白吃了这一天的牢饭!” “在漫香的世界里,好像一切都可以用金钱换算,”孟得鹿默默地思量着,“也许,刚才那位叫白镜的不良人提醒得很有道理,从见到漫香的那一刻起,我的性命也早被她穿在了这手心里的算盘上!” 从南门进了平康坊,过了菩提寺,眼前的风光便和其它坊市大相径庭了,一路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娘子明显多了起来,擦肩而过时彼此的眼神中都流露着攀比的敌意,漫香的应酬和招呼更是没有停过,过往的路人,无论贩夫走卒,文人官吏,就没有跟她不熟的。 紧邻着平康坊的北门便是长安城内着名的销金窟,“三曲”。 “三曲”之所以被称为“三曲”,是因为分为“北曲”“中曲”和“南曲”三个区域,尽管它们只在平康坊的东北角占据了小小一隅,却像是整个长安城鲜活跳动的心脏,让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都跟着脉搏律动,血脉偾张。 孟得鹿也不要需漫香介绍,从南向北的一路,只用鼻子便从“三曲”中闻出了三重不一样的天地—— 北曲的店里飘出来的是廉价的脂粉香气,隔着半条街也让人觉得刺鼻,想必店中的小娘子并没有什么技艺傍身,只是做些接客留宿的皮肉生意,而且接待的多是贩夫走卒之类的下等客人,那浓重的香料一是为了刺激客人的情欲,二是为了掩盖客人身上的腌臜之气。 南曲的店铺外则萦绕着似有若无的淡淡檀香,檀香多用于理佛,有静气凝神,理气平心等功效,想来店中的客人要么是日理万机、操心劳神的大人物,要么是平日里亏心事做多了,想要借一炷佛香减轻罪孽,营造伪善面孔的……另一种大人物。 所以,南曲中的店面都是乐坊和舞坊,店中的小娘子们都是技艺绝伦的舞伎、乐伎,只卖艺不卖身,店中接待的客人也是非富即贵。 北曲的艳香和南曲的佛香混杂在一处,形成了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独特气味,位于二者中间的中曲就不必再破费点香了,刮北风时,中曲便是心猿意马的气味,刮南风时,中曲便是孤芳自赏的气味,像极了她们夹在北曲和南曲之间的求生之道——既卖艺又卖身,兼做两头生意,店中客人的档次也是居中,尤其当其它店面客满时,便是她们“捡漏”的好时机。 那种随风而变,时浓时淡的暧昧气味,也像极了这大唐庇佑下的芸芸众生,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第9章 香艳与血腥 街边,两名卖艺的汉子为争夺地盘正在以命相搏,一根两头都是利刃的木棍抵在二人的喉头,被满脸涨红的二人凭着一股真气逼弯,沾着鲜血刚签下的生死状扔在一边,不良人也只是揣着手抱着刀在一旁看着热闹,直到谁先撑不住松了气,另一边便趁虚而入,在人们疯狂的欢呼声中让利刃刺穿对方的喉咙! 不良人收起生死状,挥了挥手,一名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少年熟练地将半张破麻布铺在地上,把热乎乎还没死透的汉子一卷,扔下一贯钱,背起尸体一溜小跑而去。 少年看上去有胡人血统,手臂上刺着图腾刺青,年纪不过十二三岁,双目中却闪耀着远远超过年龄的狠辣与成熟。 “那是鬼市上的人……”漫香低声提醒。 “他们要死尸干什么?”孟得鹿好奇地问。 “别问,他们什么都买,也什么都卖……”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蕉芸轩正对面的赌坊“回头路”中传出,一双断掌从窗口扔了出来,街角的野狗立刻扑上去争食。 一名男子挥舞着一双鲜血淋漓的断臂踉踉跄跄地跑出来,用听不懂的语言冲着野狗叫骂,试图夺回自己那双还在地上抽搐的双掌…… 孟得鹿一阵反胃,漫香却是见怪不怪,“赌场的规矩,出千被抓了现行的,当场砍断双手。” “遣唐使也跑来赌钱?” 那被剁手的男子身上虽然穿着国子监的学服,脚下却蹬着一双木屐,孟得鹿打眼一扫,就看出那是日本国派来的遣唐使。 “日本”即旧朝所说的“倭国”,因为“倭”字多含贬义,他们特意向圣人请求更改国名,圣人才特意新赐了“日本”二字作为他们的新国名。 “那是你不知道玉落引诱人上桌的手段有多绝,别说区区一名遣唐使,就算是圣人亲临,也能被她诱得把大唐的半壁江山押在赌桌上!” 漫香冷笑间,三分嘲讽,七分羡慕。 玉落是“回头路”的老板娘,也正是那日孟得鹿在赌坊二楼看到的少妇,今日的她依然是穿着一身墨黑,唯独在唇上涂了艳红色的唇脂,孟得鹿精于脂粉,却也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唇脂。 “原来,那是生吞活人的颜色啊……” 当漫香的第一只脚踏进蕉芸轩,店中的舞伎、乐伎、丫鬟,小厮等人便立刻像收到了军令,各司其职地忙活了起来。 漫香半盏茶还没喝完,店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气派和生机。 一名梅伎隔着手帕端来一碗溜平的热水,双脚一踮,把水碗放在了孟得鹿的头上——栖身蕉芸轩的舞伎和乐伎都是业中翘楚,作为舞伎,要有一支舞跳完,头上的热水不能洒出一滴的本事,才有资格留在这里,孟得鹿虽然是漫香从南监里捞回来的“患难之交”,但该有的试炼也总得走个过场,才能服众。 孟得鹿刚受过鞭笞的双腿还痛得要命,只得挑了一支舒缓的曲目小心起舞,众人审视的目光像一道道尺子在她周身上下仔细丈量,仿佛瞬间已经把她剥得一丝不挂,她努力地稳住心神,慢慢原地旋转,却并不是为了炫技,而是为了借机看清那些围拢着自己的面孔,暗中用目光替她们一一“卸妆洗脸”—— 在一群女子中,为首的便是前日出面和蒋沉交涉的都知,婵夕,她年纪略长,梳了一只高耸如厦的发髻,因为这种发髻常用凤簪装饰,所以俗称“凤髻”,这让她本来就略长的菱形脸显得更加凌厉,蕉芸轩里四下低垂着帷幔纱帘和彩灯,处处透露着温柔乡的温存,她本来就身材高挑,行走时为了防止头上的高髻挂住装饰,总要躬腰低头,很不方便。 孟得鹿知道凤髻是宫中云韶府风靡一时的发型,云韶府就是旧时的“内教坊”,圣人登基后改名为“云韶府”,婵夕执意做这样的打扮,想必一来是为了时时彰显自己是从宫中出身的,二来,高挑的身材也能让她面对众舞乐伎时更具有威压的气势。 店中其他舞乐伎的妆容虽然各不相同,但衣裙和首饰的造价看上去却大差不差,这说明她们在店中的地位和身价也是不相上下。 站在婵夕左手边的舞伎名叫荷亦,她的五官单看哪一官都不算出众,但凑在那张白皙的鹅蛋脸上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润柔和,她头上梳着对称的交心髻,并小心地用发油把鬓边的碎发拢得一丝不乱,只把饱满的额头全部露了出来。 “这样的人往往高冷矜持,只关注于自己在意的事情,不擅长也不喜欢和人交际……” 孟得鹿边想边接着观察,荷亦点缀发髻使用的全是成对的细钿,左右呼应,衣裙的用料也选用了对称的对花合纹,从头到脚都透露着恪守工整的意味,只有双耳却挂着好几对耳坠,有的耳洞还微微红肿,显然是新扎穿的。 近年来,随着各国商人涌入大唐,也把不少异域风情引入了长安,扎耳洞,佩耳坠便是其中之一,大唐女子恪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道理,不愿意轻易跟风,但平康女子被父母卖入风尘后便改名换姓,和生身父母割断了联系,反倒没了忌讳,于是,便有不少爱美心切者跟风扎穿耳洞,用各种精美的饰品装饰耳垂。 “大唐女子即便穿耳洞也习惯只扎一对,‘一耳多钳’大多是异族女子的装扮,可从这荷亦的面相上看,不像是有异族血统的样子……而且,她的发型服饰过于工整,成排的耳坠却又显得很叛逆,这风格很是矛盾,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强烈地束缚着她,她想要极力反抗,却又无能为力……” 站在荷亦身边的是那位蓄着长指甲,擅长刺绣的舞伎,名叫梅如,她生着一张倒三角脸,高颧骨,薄嘴唇,一双眉毛被化成了乌突突的一片,眉底的皮肤微微红肿,眉毛周边也被眉黛染脏了,用再白的英粉也遮掩不住。 孟得鹿一眼看出破绽,“这个梅如的双眉生得很不对称,左高右低,想必,她也正是为了掩盖这个缺点才在画眉时改来改去,结果越改越糟,越描越黑……而双眉高低不平的人平时往往都有斜眼看人,抛眉挑衅的习惯,所以,她的性格一定是逞强好斗,锋芒外露!” 舞伎桃若躲在人群的最后,但这毫不妨碍孟得鹿一眼看透她的妆容比其他人的更加用心,就拿双唇来说,别人只用一种颜色的唇脂点唇,她却先用英粉小心地盖住了先天单薄的唇形,用浅红色的唇脂重新勾勒出饱满的唇形,再用深红色的唇脂在双唇的内缘深深地染了两道,仿佛是羞怯时用银牙在双唇上咬出了两道血痕,让人看上一眼便心生怜爱…… “可是,如果把细银丝对折,在烛火上烤到温热,再用银丝夹住睫毛,就可以利用余温让睫毛卷翘,显得双眸放大,盈盈有神,为什么桃若化妆这么精心,却偏偏放过了这么重要的细节,任由纤长的睫毛低垂,把双眼遮得朦朦胧胧的……” 四目相对的瞬间,孟得鹿又明白了,“人们都说双眼是通向人心的窗户,也许,桃若正是不想让人轻易看破她的内心,才故意不愿意把双眼明显地暴露给别人,那低垂的睫毛就像是给心灵的窗户加上了一道道‘窗帘’……这样的人往往天生缺乏安全感,生性多疑,不爱和人交心亲近。” 再往桃若身后看去,便是舞伎菊影,乐伎昙竞,乐伎兰也等人。 “菊影嘴上的唇脂都已经干了,几乎要把她的上下嘴唇都粘在一起了,这说明她经常紧张地抿嘴巴,所以我猜,她应该不善言辞,甚至有口吃的毛病……” “昙竞年纪轻轻的,眼角却有很多干纹,形状像鱼尾巴似的,估计是她视力不好,经常眯眼睛……” “兰也鼻子下面的英粉都斑驳了,她大概是有过敏症,时常流鼻涕,所以蹭掉了人中位置的英粉……” 一圈下来,孟得鹿已经在心底暗暗地“认识”了店里这些女子们,而要记住她们的名字也不难,只要看看她们的额头便是—— 相传,南朝宋武帝之女寿阳公主午睡时有一朵梅花落在了她的额头上,并在她的额上染出了五彩的花形,宫人看到惊艳不已,纷纷效仿着在额间绘制上了梅花的图形,并把这种妆容命名为“花子”。 “花子”的风尚沿袭到了唐代,备受大唐女子推崇,样式更是推陈出新,令人眼花缭乱,而蕉芸轩里的舞乐伎每个人额头上都绘着一朵娇媚的花朵,正和她们的名字相合。 “所以,额头上画着荷花的人是荷亦,梅花是梅如,桃花是桃若,菊花是菊影,昙花是昙竞,兰花是兰也……” 孟得鹿默默地背诵着,一分神,头上的水碗歪了,水洒了出来烫得她一激灵,碗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第10章 长安,我回来了…… 蕉芸轩考验舞伎用的虽然是热水,却也只是温热,只是为了给舞伎增加心理压力,所以直到孟得鹿发出惨叫,众人才发现不对劲。 “这碗里是开水!” 众人闻言齐齐地看向梅如,大家都还记得刚才正是她把水碗放到孟得鹿的头顶上的。 梅如赶紧惊恐地申辩,“哎,你们别都瞪着我啊,我刚才进厨房的时候看到桌上正好放着一碗水,就随手端出来了,我哪知道它是开水啊!” 众人又围了上来,对着孟得鹿嘘寒问暖,每个人的神情都看不出半点虚情假意。 孟得鹿心中冷笑,“看起来,想要在这弱肉强食的平康坊里安身立命,学会做戏只是入门伎俩……” 一缕青丝被烫得从头皮上脱落,孟得鹿捻起一闻,便闻到了浓浓的麻油味道,“哼,这是那个看我不顺眼的人怕开水凉得太快,还特意在水里添了厚厚的麻油保温啊……” 漫香虽然是店主,但为了维护都知的权威,店里舞伎的选拔去留一向交由婵夕定夺,怎奈孟得鹿的舞技实在平庸,婵夕沉吟了片刻,硬是没有挑出一点可以夸赞的地方,只得话锋一转,提起了前日不良人来查案时的情形。 “要不是这个丫头当时替你说了几句公道话,只怕你还得再在狱里吃上几天苦头,她也算是对咱们店有恩了,再加上,她已经在咱们店里烫伤了,要是让她立刻走人,也显得咱们不讲道义,不如就暂且留下吧……” 漫香当即拍板,“好!从此往后我就是你娘了,店里都是自家姐妹,你和她们一样,跟着我姓黄!” 孟得鹿神情傲然,“多谢老板娘和师父好心收留,但我还有一件要紧事,老板娘如果不能答应,就是钢刀加颈,我也不能留下!” “什么事?” “我一生,只能姓孟,断不易姓。” “为什么?” “因为我娘姓孟!” 人群中响起不满的窃窃私语,婵夕也阴沉下脸,“女儿随娘姓,这是规矩,哪有因为你一个人破例的道理。” “孟就孟吧,姓什么不一样吃饭……我得快去小厨房看看!”漫香却顾不上扯皮,从凳子上一个高儿蹦起来,冲进厨房,“那几坛子酥炸羊肉还差着两道工序呢,别让耗子给我偷吃了!” 舞乐伎们的闺房都在二楼,婵夕给孟得鹿安排了卧房,简单地交代了几句便退了出来。 楼下的小厨房里传出热油沸腾的声音,听店里的人说,漫香的厨艺是平康坊一绝,她颇以自己的手艺为傲,所以也把厨房当作了“圣地”,研究重要的菜品时从不许其他人随意出入,她自己也不会轻易出来,孟得鹿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便蹑手蹑脚地摸进了她的卧房。 房间里重要的抽屉都上了锁,孟得鹿只能在衣橱和妆奁盒翻翻找找,想找到些与义母有关的蛛丝马迹。 漫香的衣裙和首饰都是成套的,一层一层搭配摆放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件多余的,就连她使用过的胭脂水粉也与众不同,比如同样是一盒粉黛,绝大多数女子都会用刷笔从粉饼表面随意蘸取使用,漫香却习惯从粉饼一侧的蘸取,这样,无论何时打开粉盒,用过的地方都像刀切豆腐似的干净整齐,没用过的地方却是崭新如初。 “这样的人往往精于规划算计,行事条理清晰,倒是很像漫香那副‘财迷’的嘴脸……”孟得鹿转念一想,又发现了疑点,“但是,义母的死亡现场却是一片杂乱,完全没有精心布置和收拾过的痕迹,这似乎又不太符合漫香的行事作风……” 不过,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毕竟在平康坊中,每个女人都至少拥有两副面孔,当然,也包括孟得鹿自己…… 没有找到什么太有价值的东西,孟得鹿只好先悄悄退出房间,门外却早有一个人在候着她了! 守在门外的人正是梅如,相比于告发孟得鹿,她更愿意在孟得鹿进店的第一天便拿捏住她的把柄,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小天地中,多掌握一个人的秘密便可以少一个敌人,多一个跟班,反正孟得鹿偷的是漫香的东西,对于自己来说可以算是没本钱的买卖,所以她也并不声张,只是偏着脑袋歪着嘴角,阴笑地挑了挑眉毛,示意孟得鹿把藏在背后的赃物交出来, 看着梅如那原来就不对称的五官也越发偏得南辕北辙,孟得鹿心里一阵难受,要不是跟梅如不熟,她真想直接上手把她那像刚被车裂过一样的五官重新组合一遍,她也猜破梅如想拿捏自己的心思,只得认栽地摊开手掌,交出一只新鲜的鸡卵。 今年,长安鸡瘟横行,鸡卵价格贵得离谱,漫香花费重金好容易攒了一坛子,宝贝似的收在卧房里保存着,但鸡卵再贵也是鸡卵,这么小的盗窃官司让梅如有点失望。 “乡下人,连鸡卵都要偷吃吗?” 西阳镇离长安不过百余里地,但在长安人眼中,普天之下,除去长安,皆是乡下。 孟得鹿眨巴眨巴眼睛,神秘低声道:“不是要吃,是我娘教过我一个偏方,用西域出产的乌斯曼草、黑种草、青果和芜青籽混合磨碎,再用新鲜的鸡卵搅匀抹在头发上,半个时辰后用清水洗净,可以让头发乌黑顺滑,古稀不白!” 梅如的头发乌黑亮丽,顺滑如丝,一看就是往日精心养护过的结果,孟得鹿的偏方正好送到了她的心尖上。 “今天的事,我暂且替你瞒了,不然让娘知道非把你马上赶走不可!”见孟得鹿吓得点头如捣蒜,梅如才从她手中捏走了那颗鸡卵,“不过这方子嘛,要先给我试试!” 梅如横躺在床上,长长的秀发泡在水盆中,西域草药的香气让人心安,孟得鹿十指灵巧,每一下都恰到好处地按在她酸胀的穴位上,粗木梳子缓缓地把她的发丝梳顺,偶尔的,再有一瓢温热的药汤浇在头皮上,令她享受到浑身酥麻,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孟得鹿蹑手蹑脚地退回了自己的卧房,刚刚度过了格外漫长的一天,她身心俱疲,却歪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她知道,无论去哪里,她都不应该再回到长安,这里对她来说太危险了,但为了查清义母的死因,她又别无选择。 月亮透过窗棂,把床头的镜子照得发光,恍恍惚惚间,也不知道是在镜子中还是在月亮里,她又看到了自己十二岁逃离长安时那张稚嫩的脸…… “长安,别来无恙……” 第11章 美人角力 熟识蒋沉的人都知道他腰间常年用麻绳拴着一串铜钱,却没有人知道那串铜钱的来历和用途,更没有人知道每一个难以入眠的深夜里,他都会小心翼翼地把那串钱取下,默默地数上一遍又一遍,直到每一枚铜板都被盘到锃亮。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他不得已得背负上前科,沦为贱籍,忍辱负重地当上不良帅已经过去三年了…… 三年前,他刚一上任便破掉了一桩陈年的悬案,县令钱进岱看出他是个难得的人才,暗示只要他破掉一百桩大案就替他上书陈情,把他的功劳一一上报,帮他将功折罪,申请一纸脱籍批文,解脱贱籍,回归良籍。 三年来,每破掉一桩大案,他就在腰间串上一枚铜钱,提醒自己离“重新做人”还有多远。 这一夜,他又解开了麻绳,郑重其事地串上了一枚新钱,再来来回回地数上三遍,直到完全确认那是不多不少的整整一百枚! 现在,他终于破掉了第一百桩大案,可以重新实现年少时的雄心壮志了! 但思来想去,他又觉得不够安心,生怕钱进岱忘了他们的约定,便打了几两好酒,买了几样小菜,趁黑摸到县廨的三堂,进了钱进岱的书房。 “不浮啊,进来吧……”钱进岱正在灯下书写,听到敲门声便知道来者是谁。 “不浮”是蒋沉的字,他们蒋家也算世代清白,当年阿爷读了半吊子书,便给他起了个听起来跟谁都在叫板的字。 “阿蒋,阿蒋……”蒋沉放下酒菜,谦卑地叉手行礼。 钱进岱吹了吹纸上的墨迹,把文书在蒋沉眼前展了展,“不浮啊,本官是真没想到,老赖的碎尸案你破得这么快,不过,本官也不慢哪,你看看,报功的文书都给你写好了,明日一早就派人快马加鞭送出去,不浮啊,你的苦日子出头了!” 蒋沉将带来的酒菜布在桌上,钱进岱拉他入席,他却坚持让钱进岱先落了座,自己才欠着身子捡了一条椅子边虚虚地坐下。 “阿蒋受明府照顾三年,感恩不尽,铭记在心,哪里有什么苦日子啊,明府,阿蒋敬您一杯!” 钱进岱痛快地举杯一饮而尽,“自从你上任这万年县的不良帅以来,咱们县是逢案必破,再无陈案,本官本来想借着你这股东风青云直上,没想到本官没升,你倒先升了,本官是真舍不得你走啊!” 见蒋沉明显地紧张了起来,钱进岱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你开玩笑呢!本官哪能耽误年轻人的前程,又哪能耽误我大唐的人才啊,他日你遂了凌云之志,不把我这老上司忘在脑后,就不枉我们相识一场了,一句话,‘苟富贵,勿相忘’!” 蒋沉一颗悬着的心才又落回肚中,这才大着胆子与钱进岱推杯换盏起来,直到壶中的酒见了底,眼盯着钱进岱把报功文书盖上了官印,用火漆封进了信封,才忙不迭地起身告辞。 蒋沉前脚刚一出门,钱进岱脸上的笑意便烟消云散,随手把刚才封好的信封放在烛火前烧得一干二净! 前日,他把老赖的案宗呈报给了大理寺,谁知却很快收到了大理寺的密令:近年来,民间多有人以“娘子会”作为幌子,表面上组织妇人结拜互助,实际上却暗中进行邪道洗脑的勾当,胁迫怂恿妇人作奸犯科,杀人放火,老赖这桩碎尸案好像便与邪道有关,如果任由这样的歪风邪气肆虐,将来必成大患,因此大理寺密令长安、万年两县县令暗中调查,早日捣毁邪道,以护大唐平安。 他年近六十才做到县令,若一步步慢慢熬,只怕熬到死也难成大气候,但俗话说‘乱世造英雄’,倘若他能抓住眼下的机会比隔壁的长安县抢先捣毁邪道,便可以借着这桩奇功一步登天! 越是在这种时候,他越需要得力的人手,所以绝不能放蒋沉离开…… 众舞伎起床练晨功的时候,月亮还没从晨光中完全隐去。 从窗子里看出去,蕉芸轩门外一夜之间搭起了一座一人来高的舞台,工匠往来忙碌,漆匠正一笔一画地描绘着一块金漆招牌,“鸾羡会”。 对门的赌坊也挂起了一串新牌子,上面一一写着蕉芸轩各位舞伎的名字,孟得鹿不肯错过任何一个反常的细节,赶紧向各位姐妹打听起来。 楼梯间,疲惫的哈欠声此起彼伏,众人七嘴八舌地回答着。 “前些日子,咱们店里的头牌从良离开了,现在头牌的位子就空出来了,娘一拍脑袋,就打算开办一场舞艺大赛。” “舞艺大赛?” “对,就是这个‘鸾羡会’,娘说‘鸾羡会’就是什么……咱们一跳起舞来,就会美到让凤凰都羡慕惊艳的意思。” “外面那个台子又是做什么用的?” “娘要让咱们在那个台子上公开比舞,让全城的百姓都来投票竞选,谁赢了,谁就是头牌!” “公开比舞?”孟得鹿心中暗笑漫香为了赚钱,什么主意都想得出来,“那对门的赌坊怎么也挂上你们的名字了?” “在整个平康坊啊,有两个最会赚钱的女人,一位是咱们娘,还有一位,就是对门那位赌坊老板娘了,她和娘商量好了,也要跟风开个赌盘,让赌客下注,竞猜头牌。” “现在啊,全长安的人可都盼着咱们这场‘平康坊第一香艳盛事’了,咱们就各自加紧练功吧,可别砸了咱们这‘长安第一舞坊’的招牌……” 后院早已摆好了一张一掌宽的板凳,都知婵夕命睡眼惺忪的舞伎们脱掉绣鞋,赤裸双足,用金鸡独立的姿势并排站在长凳上,点燃一根线香计时。 为防止众人偷懒耍赖,她又抱来一摞粗陶碗,沿着板凳四周摔碎,如果有人在线香燃尽之前先撑不住掉落下凳子,双脚一定会被碎陶扎破,受伤事小,耽误了“鸾羡会”比舞却是天大的损失。 一群弟子累得浑身筛糠,叫苦连天,那名新来的叫孟得鹿的少女更是半只脚掌都悬在了 长凳外面,身体像秋风中的枯叶一样左摇右摆,随时可能掉下长凳,但她却仍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嗯……这丫头虽然技艺不精,倒有几分肯吃苦的劲头……哎,不对!她这是睡,睡着了?” 婵夕原本正在心底欣赏赞叹,仔细一看,却发现孟得鹿之所以不出声是因为她早已经眯着双眼打起了瞌睡! 婵夕觉得自己的师尊遭到了严重的挑衅,怒火上头,飞起一脚,孟得鹿的身体立刻飞了出去,重重地跌落在碎陶片的外缘,如果婵夕的力道再减一点,她必定会受伤! 孟得鹿连滚带爬地跪起身来,哭丧着脸后怕求饶,“师父,弟子知错!再也不敢偷懒了!” 婵夕冷着脸命令她长跪在一旁,不再理会。 一炷香终于熬尽了,婵夕刚用竹帚扫光地上的碎陶片,众舞伎便如同获得大赦,长出一口气,纷纷跳下板凳,只有一耳多钳的荷亦还像钉子一样死死地扎在板凳上。 相传,汉代的赵飞燕体态轻盈,可以在人的手掌中起舞,前阵子,就有位好事的客人一掷千金,比照着“飞燕掌中舞”的典故打造了一座佛掌莲台,送给了蕉芸轩。 那舞台高约六尺,造型像半开的金莲,又像摊开的佛掌,重重花瓣间,留给舞伎的空间不过三尺见方,舞伎却要在其中跳转翻腾,完成许多高难度的舞技,这不但对舞伎的功力有着极高的要求,更需要舞伎身轻如燕,骨瘦如柴,才能游刃有余。 从那时起,作为店中最出挑的两名舞伎,荷亦和梅如便为了能抢先重现赵飞燕的“掌中舞”而各自暗下苦功,可她俩的较量无形中也在逼着其他姐妹不得不跟着用功。 最初,大家的晨功站桩只需要撑过三分之一炷香的时间,荷亦和梅如却争着撑过半炷香,大家也只好跟上,可当众人都能撑过半炷香时,荷亦和梅如又逞强地要撑过一炷香……姐妹们纷纷抱怨这种感觉仿佛是背后有只看不见的鬼手在推着人往前飞,她们还给这种感觉起了个戏谑的名字,叫做“内推”! 比众姐妹多撑了一寸香的时间,荷亦才满意地跳下凳来,众人这才发现今天荷亦最强劲的对手梅如竟然缺席了晨功,正在狐疑,梅如却像疯了一般冲进了后院! 她蓬头垢面,凌乱的头发上沾满了半黄半白的秽物,还散发着阵阵腥臭,简直比街头最肮脏的乞婆还要腌臜! 众姐妹们掩着鼻子退避三舍,只有孟得鹿强忍笑意…… 第12章 天下极乐 昨日,孟得鹿从梅如的手帕上嗅到了淡淡的麻油味,猜到正是她故意用开水烫伤自己,所以昨天夜里,她故意趁梅如睡着时用热水帮她冲洗涂满了草药和蛋液的头发,蛋液遇热凝固,在梅如的发间结满了细细碎碎的蛋花,害得她今天用篦子篦了半天,蛋花没少,头发倒硬生生地被扯掉了一半! 孟得鹿抚了抚鬓边那只小巧的流苏发梳,流苏下掩盖着她昨天被烫伤的头皮,暗暗地想,“这笔账算是两清了。” 今夜,蕉芸轩有一场很重要的宴会,吃过了晌饭,漫香和婵夕便忙着张罗,梅如那一头蛋花没个三五日难以洗清,自然无法出席,漫香只好让孟得鹿顶替她出席侍宴。 蕉芸轩大厅的墙上挂着两种牌子,一种是红底绿字,写着每天应侍的舞乐伎的姓名,名为“花名牌”,一种是黑底金字,写着当日的宴会事由以及宴请者的姓名,名为“宴乐牌”,孟得鹿飞速地扫了一眼,今晚要摆的是“长生宴”,所有舞乐伎都被点名出席,主宾便是今晚的寿星,“崔明公”。 “崔明公……” 在孟得鹿童年的记忆中,长安是有那么一位危险的“崔明公”的,她拉过桃若小声地询问,“今晚做寿的‘崔明公’难道就是春官侍郎崔廉,崔国南?” 圣人登基之后,按照《周礼》把六部改了名称,因为吏部掌管人事和考功,为六部之首,便改称为“天官”,户部掌管财赋、户籍、山林盐泽产出等,便改称为“地官”,礼部主掌祭祀,多在春天,便改称为“春官”,兵部经常趁夏季农闲之时出兵,便改称为“夏官”,刑部总在秋天处决犯人,便改称为“秋官”,工部经常借冬日农闲时修建工程,便改称为“冬官”,所以,这所谓的“春官侍郎”就是旧时的礼部侍郎。 桃若连连点头,“正是!而且这崔侍郎还多年连任科考的主试官,门生遍布官场,今天晚上,长安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员肯定都要来为他祝寿的……” 监试科举虽然向来由考功员外郎主持,但因为考功员外郎官阶低微,既不敢推脱上司的人情嘱托,又不敢干涉出身权门的考生们结党互惠,更无力压制落榜举子的抗议喧讼,掣肘颇多,所以,近年来圣人也经常任命其他官员和考功员外郎一起担任主考官,替考功员外郎“壮胆撑腰”,崔国南是进士科出身,出了名的文采斐然,因此,连年受命担任主试官,相比于考功员外郎,他的官阶更高,决策权更大,自然成了所有考生心中不言而喻的真正主考,也被所有中榜的举子奉为了恩师座主。 楼上传来梅如撕心裂肺的号哭,桃若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怯怯地补充,“崔侍郎只有一位独子,叫崔半晟,梅如对他情有独钟,为了参加今晚这场寿宴,她一个月前就开始精心准备了,还专门为自己绣制了漂亮的舞裙,想一博崔公子青睐,没想到,事到临头却让你给毁了,你可得小心她日后找你麻烦啊……哎,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哦……” 孟得鹿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崔公子在大理寺里担任寺正,是出了名的酷吏,这崔家父子俩不好伺候,今天晚上咱们都得加倍小心,要是扫了崔侍郎的雅兴,咱们怕都有一百种法子不得好死……” 桃若的话绝非危言耸听,孟得鹿回过神来,苦笑自己真是亲手搬砖砸了自己的脚,也许那位不良帅说得对——“太记仇了真的没有好下场……” “不过,时隔多年,崔国南应该已经认不出我了吧……” 蕉芸轩大堂中立着一道屏风,尺寸不大,右下角处随意画了几笔花卉,其它地方是大面的留白,写满了客人酒后即兴的题字题诗。 初到店里的第一天,孟得鹿就看出那幅画作工笔潦草,匠气十足,绝不是名家的真迹,甚至连上乘之作都算不上,不由在心里好生嘲笑了漫香一番,觉得她品味庸俗,把这样的东西摆出台面,实在是贻笑大方,但今天无意中仔细一看,她才吃惊地在那些题诗题词中发现了不少当朝权贵和名流才子的名字,而那些如雷贯耳的大名无一不默默地彰显着店主的广交善结——原来,这才是那张屏风真正的价值所在,难怪漫香特意以它为界,把店面分隔成了内厅和外厅,外厅招待散客小聚,客人花费数百文就可以点上一壶花茶,闲谈雅叙,而内厅则是另一番天地,宾客想要进入,需要提前向店里存进一定数目的银钱,根据存银数额的不同,漫香会向宾客奉上铜,银,金三种不同等级的“雅宾牌”作为资格凭证。 当内厅里燃起第一炉檀香时,就预示着宴会的正式开场…… 舞乐悠扬,舞伎们排着整齐的队列盛装出场,乍看上去,众人都是一样的打扮,但细看之下,每位妙人却又在妆容和衣裙的细节上各作巧思,风姿各异。 小鼓轻敲两下,舞伎默契四散,款步入席,围绕着宾客的酒桌茶几翩翩起舞,一时间,酒席各处都有舞伎婀娜的身姿,时聚时散,散时如满天星斗,遥相呼应,聚时如彩虹一轮,相得益彰——这正是婵夕悉心排演的“浸浴式舞乐”。 如果说刚才开场时,众舞伎在宾客面前展开的是一幅群美画像,那么此刻,宾客们已经都被引入了这幅画中,艳香迷醉,不知归路…… 满座宾客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演,一时间都觉得自己的一双眼睛不够用了,左顾右盼,生怕错过片刻的精彩。 乐曲骤急,一阵幽香扑鼻而来,众宾客正吸着鼻子四下寻找香气的来源,五颜六色的花瓣已经从天而降,舞伎们随着乐曲挥舞轻纱彩绸,罗裙卷起香风阵阵,那花瓣也像得了生命似的,彩蝶般地围绕着她们翩翩飞舞,竟没有一片落在尘埃,直至一曲终了,众舞伎如同一尊尊仙子雕像一样凝滞不动,那花瓣才悠悠地落在她们的发鬓间,香肩上,玉指尖,以及客人的衣摆间,高靴上…… 难怪世人都说想领略大唐盛世,不必瞻仰名胜,拜访古迹,只需要到平康坊一睹舞乐伎的风姿,就知道人间极乐,不过如是! 然而,普天之下又有一个共通的道理——所有酒馆的雅间都不是用来喝酒的,所有饭肆的内室都不是用来吃饭的,所有赌坊的二楼都不是用来赌钱的,同样,尽管蕉芸轩的内厅名伎云集,珍馐美味,名茶美酒不一而足,只要客人有钱,可以在这里买尽人间的繁华,但更多的客人在这里一掷千金却并不是为了品评美味,欣赏美色,而是因为在这里,他们可以见到平日里无法亲近的人,畅谈在外面无法启齿的事情,勾兑往来,暗度陈仓。 所以,当舞乐散尽时,这场寿宴才真正拉开它的帷幕…… 一名姓甄的官员抢先起身,端出一只紫檀木盒,面向主位殷勤恭维,“座主品味高雅,向来不爱金银等俗物,今日喜逢座主寿诞,门生特意费心寻来一只古董流光虹景玉碗,此乃孤品,天下仅此一件!” 主位上端坐着的便是今晚的寿星,崔国南,他四十五六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却都透露出与年纪极不相称的老态,一副身板消瘦到隔着袍服也能隐约看出全身骨骼的形状,整张脸上称不出半两肉,颧骨高耸,鼻梁尖削,下垂的三角眼透出蛇一样的精光,无论胡须和头发都只有左边斑白,想必是因为常年秉烛熬夜,操心劳神,肾亏血虚的缘故。 甄下官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一只精致的玉碗静置其中,光彩夺目,引得众人纷纷喝彩! 人群中唯有一名姓贾的官员神色难堪,待众人都送过寿礼,他才不得已得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礼盒,里面竟放着同样一只“孤品”流光虹景玉碗! 席间瞬间陷入沉寂,甄、贾二位官员面如死灰,崔国南捋着山羊胡须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第13章 猫鼠游戏 崔国南身边,一名腰间别着一块雕着朝日出海玉佩的年轻男子悠悠起身,孟得鹿只需一眼便从他那张倒三角脸和一双三角眼中看出他一定是崔国南的儿子,崔晔,崔半晟。 今晚是崔国南的寿宴,所有的赴宴者都刻意穿着便服低调前来,暗示这场宴会只维系私人交情,绝不掺杂官场利益。所以崔国南特意穿了一件颜色低调的靛蓝色便袍,靛蓝色天生三分旧,被瘦骨嶙峋的他一穿,反衬出一派抱朴含真的风骨,崔半晟虽然穿的也是便服,但却选择了既意气风发,又透着攻击性的翡翠绿色,再加上他身形高挑,四肢修长得有些夸张,被那翡翠绿一衬,越发机警得像只螳螂。 他向父亲微微欠身,声音温和恭谦,“阿爷,儿子听说那流光虹景玉碗碗如其名,被烛光一照,便会现出彩虹的七色,如果在灯下旋转,更是流光溢彩,妙不可言,今日有幸,一见这稀世珍宝,可否让儿子开开眼界?” 崔国南神色稍缓,捻着半黑半白的山羊胡须的手指又活泛起来,用目光示意儿子继续说下去。 崔半晟转向漫香,“请老板娘把烛火挑得更亮些,再搬来两只高凳,请出两位妙人站在高凳上,高捧着玉碗旋转起舞,供大家灯下一观奇景,如何?” 漫香隐隐觉察到危机,急忙摇着小扇推脱,“崔公子,万万不可!这群小丫头毛手毛脚的,万一失手跌了这稀世之宝,哪里担待得起啊!” “老板娘过谦了,蕉芸轩里的舞伎舞艺炉火纯青,别说是轻轻一只玉碗,就是千斤压顶,也不在话下,”崔半晟转而看向众舞伎,“今日喜逢家父寿诞,不知哪位妙人愿意送上彩头?在下自有重赏!” 漫香正用目光暗示众人不许应声,孟得鹿已经纵身一跃,落入席间! 漫香急得直眨眼,眼珠子都快从眼眶中掉出来了,但为时已晚,崔半晟朗声大笑,“好!还有谁?!” 众舞伎看瞥到漫香如临大敌的神色,都低了头,不敢应声,崔半晟挂着笑容的脸微微冷了下来,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既如此,那在下就要点人了……” “小女子献丑!” 崔半晟话音未落,荷亦上前一步,站到了孟得鹿身边。 孟得鹿心下一凉,“完了,荷亦本身就嗜舞如命,又正好在潜心研习赵飞燕的掌上舞,在这狭小的高凳上跳舞估计是难不倒她,我却从没应付过这么刁钻的局面,这一战,我是必输无疑了!” 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只好小心翼翼地站上高凳,手捧玉碗,举过头顶,迎着烛光慢慢地旋转起来,但没过半刻,她便头晕目眩,两眼一黑! 就在她马上要栽倒时,一条木棍般的硬物从旁边猛地扫过来,正好扫在她的腰间,她仿佛摸到救命稻草,借力调整重心,又重新站稳了脚跟。 当眼前的暗黑褪去,她才看清刚才竟是荷亦急中生智,用金鸡独立的姿势原地打转,一条腿像鞭子似的挥舞过来,把险些掉下高凳的自己“抽”回了原位! 众人一片惊呼,五分赞叹,五分遗憾,赞的是荷亦的舞技高超,憾的却是孟得鹿手中那只眼看就要被打破的玉碗又被捧牢了。 漫香和婵夕紧张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一颗心在嗓子眼和胸口之间来回狂跳。 见女儿们疑惑地窃窃私语,漫香小声地为她们解释:“这是古董行的老伎俩了,当所谓的‘孤品’同时出现了两只,只需要随便打破一只,剩下的那只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真‘孤品’了,尤其是被崔侍郎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收藏在手里,谁又敢去质疑它到底是真是假,只会身价倍增!” 菊影结结巴巴地问:“那崔侍郎随,随便打破一只不就好了,让咱们跳舞又是演的哪,哪一出啊?” 漫香道:“你傻啊,当着那两位送礼人的面,崔家人不是碍于情面嘛,他们不好意思自己动手,才需要借着咱们的手摔破一只。” 昙竞眯着眼睛道:“可是,古董最怕被摔坏,一旦摔坏了,假的也成了真的了,所以眼下不管哪只碗被打破了,都成了‘死无对证’,那送礼的人不更得一口咬定自己的那只才是真品啊?” 漫香道:“麻烦就在这里!到时候,那位送礼的人就该迁怒于摔碗的那名舞伎了,说是她学艺不精摔了他的碗,害得他又赔了玉碗,又丢了脸面,以后啊,少不得要来店里刁难苛责,咳,想想都觉得头疼!” 兰也吸着鼻子道:“哼,那崔公子算得可真精啊,这本来是那两位送礼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让他这么一弄,倒非得让咱们姐妹之间争个你死我活了,他一箭双雕,既得了宝贝,又谁也不得罪,坐收渔利啊!” 菊影担心道:“得鹿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怎么关键时刻犯这种傻呢,这不是给自己招,招灾嘛!” 桃若怯生生道:“可能是她没看到娘暗示咱们的眼神,又急着想要出风头得赏钱吧,这一下,可是机灵反被机灵误了……” 婵夕默默地听着桃若的话,若有所思,又把担心的目光转投向了不远处的高凳上。 其实,孟得鹿刚才“自告奋勇”跳入席间并不是自愿,而是有人在身后冷不防地推了她一把,把她硬推入了这场生死之局! 看着灯下“斗”得难分难解的孟得鹿和荷亦,漫香担心得直跺脚,“就算得鹿初来乍到的不机灵,荷亦怎么也犯上糊涂了,跟着凑什么热闹啊……” “不,荷亦是想救得鹿!” 婵夕笃定的一句话,引得众人全吃惊地向她望了过来。 婵夕接着分析,“在平康坊里,客人和舞乐伎之间的关系就像猫和耗子,甚至不乏客人动动手指就可以轻易地要了我们的性命,所以,为了避免有姐妹日后受到那两位送礼人的报复和折磨,荷亦才想出了一个应对的法子……” 漫香问:“什么法子?” 婵夕道:“耗!” 漫香又问:“耗?” 婵夕道:“对!这一局,她把宝押在了那些人的‘体面’上,今晚是崔侍郎的寿辰,那些人再各怀鬼胎,也总得维护表面的人情,不能把局面弄得太难堪,所以,她和得鹿就像被猫把玩在爪子里的小耗子,只能凭着一丝强烈的求生欲望咬牙耗下去,耗到那群老猫对她们失去了耐心和兴趣,也许就能放过她们,再找别的法子破局,而在整个蕉芸轩里,也只有她有本事控制场面,把这场‘斗舞’一直‘耗’在平局的局面上,不分上下!” 婵夕一番分析令众人心服口服,赞叹她不愧是店里的都知,不需要一字一句,就能把荷亦的心思体察得这么真切细致,也许,她对于店里每一个人的了解都远远胜过她们自己。 果然,两名舞伎迟迟分不出胜负,众宾客渐渐没了耐性,暗暗打起了哈欠,甄、贾二位官员也看出了荷亦是在有意拖延时间,便带头往对方的高凳上扔起彩头,表面上是打赏,实际上是为了干扰对方早点落地,众人更是击掌起哄,催促两名舞伎加快舞步的节奏! 一只扳指落到孟得鹿脚下,她一不留神,脚下一崴,跌落下凳! 但在落地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把玉碗抛向身边,果然被荷亦稳稳接住! 迎着崔半晟想要吃人的目光,孟得鹿却不慌不忙,轻移莲步,走到席中微施一礼。 “各位贵客见笑,方才我们姐妹一舞,不过是为众位贵客开场助兴,接下来,好戏才真正开场……”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孟得鹿泰然抽出丝帕蒙住双眼,从荷亦手中接过了那一对真假玉碗——就在刚才落地的瞬间,她头脑中灵光一闪,已经有了破局之计! 第14章 以死破局 “得鹿自幼练得一手‘听音辨物’的绝技,真品赝品无需用眼观看,一听声音便知,各位贵宾若不嫌弃,小女子愿意献丑为各位展示一番。” “好好好!”众官员正愁没法解开眼前的死局,闻言立刻就坡下驴,“门生早听说古人有这等绝技,只是失传已久,但蕉芸轩里卧虎藏龙,既然有人立志再现汉代飞燕的‘掌上舞’,自然就有人能再现‘听音辨物’的神技,门生今日可要大开眼界啦!” 人群中的漫香站不住了,急着要冲到席间阻拦孟得鹿,“这小丫头,搞什么鬼,闯祸不嫌事大啊!不要命啦!” 婵夕却似乎猜到了孟得鹿想干什么,一把拉住漫香,“沉住气,这丫头不会乱来的,再看看……”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孟得鹿端起双碗,翩翩起舞,玉碗在双手间旋转替换,时而相扣,时而相摞,时而轻轻相撞,发出悦耳的脆响,这些虽然都是寻常的把戏,但因为那两只玉碗中总有一只价值连城,也难免令看官们惊心动魄。 一只玉碗被抛至半空,众人一片惊呼,孟得鹿身体轻巧一转,竟用脚尖挂住碗口! 众人长出一口气,孟得鹿却又纵身一跃,把玉碗踢到半空中,金莲一扫,踢毽子似的将那玉碗踢飞了出去。 一声脆响,玉碗狠狠地撞上墙面,碎成粉末! 孟得鹿扯开丝帕,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玉碗放回桌上。 这一刻,仿佛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只有崔半晟提着脚步小心上前,端起玉碗对着烛光端详半晌,才大喝一声,“好!果然是去伪存真,神乎其技!” 众人不迭地击掌喝彩,高声欢呼! 甄、贾二位官员紧绷了一晚上的面庞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刚才,两只玉碗在孟得鹿手中颠来倒去,早已分不清彼此,他们便都理直气壮地流露出了“果然我送的那只才是真品”的得意之色。 宴席散尽,众人又累又惊,都睡得格外早。 往日,孟得鹿以为荷亦技高一筹便自负傲慢,不好相处,所以从没和她主动攀谈过,但今夜,她很想找荷亦聊聊天。 荷亦的房间里传出剧烈的呕吐声,孟得鹿猛地想起这几天也从坊间小乞儿口中听到些风言风语,传闻荷亦水性杨花,人尽可夫,与人私通,珠胎暗结,她从不轻信流言,可也不想撞破这样的场面让荷亦尴尬,便在门口等到房间里安静了才轻轻叩门。 “今晚的事情吓坏你了吧?别放在心上,以后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身为平康女子,哪怕是身价再高的头牌花魁,在客人眼里也不过是个会说会笑的物件,每当他们之间稍有不和,又相互忌惮,不敢直接撕破脸,就会借着咱们斗气撒火,这就是咱们的命……” 与孟得鹿想象的不同,荷亦的声音又糯又甜,像一碗拔在深井中的糖霜绿豆汤。 孟得鹿轻轻呷了一口荷亦递来的茶,“荷亦姐,今夜多谢你了,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知道你不贪图财物报答,所谓大恩不言谢,你的搭救之恩我记在心里了,他日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荷亦微微吃惊,“我不过是尽了点自己的所能,让你免得被客人刁难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搭救’、‘大恩’?” 孟得鹿道,“有些事情,我暂时不方便和你细说,但你今天对我的庇护远比你所能想象的更大……我虽然是初来乍到,也早知道风尘之中生存不易,大家表面上姐妹相称,暗地里争风吃醋,拆台倾轧却是司空见惯,今晚的局面,如果换了是别人,要和我争个你死我活也在情理之中,可你却在有意地保护我,这样的善意在平康坊里实在难得……” 烛光晃的荷亦脸色苍白,她轻笑摇头,“善恶无关乎处境,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都在心里,平康坊也不过是这人世间的一个缩影,我也不过是时时告诫自己,人没法选择出身和境遇,却可以选择每一刹那的善念与恶念罢了……今夜的事,只能算你我命大,你也够机灵……”她疲惫无神的目光又燃起一丝好奇,“对了,你那个‘听音辨物’的绝技是从哪里学的,有什么关窍?” 孟得鹿坏笑地眨了眨眼,“什么‘听音辨物’啊……再老练的古董行家也不过是肉眼凡胎,世人收集古董有的是为了附庸风雅,有的是为了倒手盈利,哪个剩下哪个就是真的,哪个在位高权重的人手里,哪个就是真的,我不过随意帮他们砸碎一只,剩下的由着他们吹嘘去吧……” 荷亦虽然不意外,却又不甘心,打破砂锅追问到底,“话虽如此,万一那只真碗被你砸了,岂不是罪过。” 孟得鹿自信地将食指比在唇间,轻嘘一声,“放心吧,那两只碗都是假的!” 地官侍郎钟植的府邸位于永兴坊的正中,这里距离平康坊并不遥远,离皇城更是近便。 地官侍郎钟苑东与春官侍郎崔国南多年不睦,这是全长安城尽人皆知的“秘密”,今日是夙敌崔国南的寿辰,半个朝堂的官员都借机逢迎,钟苑东却故意和至交同党冬官侍郎封迎木带着嫡系加班议事,直到打听到蕉芸轩内宴席散尽,才故作疲惫地回府。 这个时辰家人都已经睡下了,只在书房里给他留了一盏烛火,钟苑东猛然想起这还是女儿在时留下的习惯,时隔数年,他逐渐接受了女儿已经离去的现实,可不知为何,此刻盯着跳动的烛火,他的心也跟着跳的厉害。 坐立不安地在房中踱步半晌,他随手从百宝阁上取下一只玉碗,迎着烛光一照,玉碗透射出七色光芒,映在墙上地下,宛如雨后初绽的彩虹,栩栩如生…… 白镜曾经在冬官任职小吏,因为在账本上做了手脚,挪用公款东窗事发,后来补还了盗银才勉强被免除了牢狱之灾,沦为不良人。 一班兄弟里粗人居多,像他这种略微通点文墨、懂点数理的已经算是凤毛麟角了,所以结案文书一向由他陈词,蒋沉只负责画押。 老赖碎尸案的案宗已经整理完毕,蒋沉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读着,“主犯赖皮氏谋杀亲夫,毁尸灭迹,证据确凿,认罪不讳,已收监待判,其它从犯皆畏罪自杀……” “其他从犯全自杀了?”蒋沉一惊,“我怎么没听说?” “嗨,自杀,又没苦主报案,咱们哪有工夫听说那些个……”白镜不以为意。 “怎么死得这么齐全,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蒋沉还是觉得事情说不出的古怪,正琢磨着,白镜已经抓住了他的手在案卷上印下了一枚鲜红的掌印。 蒋沉周身一紧,双目被烈火灼伤般的疼痛! 他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时候,他们连审了他三天三夜,把南监里用过的、没用过的手段全在他身上使了一遍,也只是为了得到这样一枚鲜红的掌印! “蒋不浮啊蒋不浮,你可真是怎么讲也不服啊……” 在他不堪重刑,晕厥过去的前一刻,前任不良帅丧失了耐心,硬是按着他的手掌在供词上留下了一枚红掌印,还嘲讽地赐了他个“讲不服”的“雅号”,兴高采烈地领赏去了…… 回过神来时,身上已经被冷汗沁透,兄弟们早已一哄而散,拿着结案陈词领赏去了。 蒋沉无奈作罢,打算再去蕉芸轩走一趟。 第15章 长安第一倒霉蛋 长安城里所有的脏差、苦差都归不良人包揽,包括彻夜巡街。 其它三个季节还好,每到寒冬,在街上野鬼似的游荡一夜,铁打的人也被冻透了,以往,每当他路过蕉芸轩的后街,如果漫香恰好在厨房里,就会隔着窗子递出一块热乎乎的胡饼或者半盏热酒,慰藉他被寒风吹透的肠胃,可是他却把人家当成碎尸犯给抓了,如今案子结了,他总得前去跟人家知会一声,也算赔个情面。 一进蕉芸轩,迎面出来的竟是那个主动要求投身南监,又帮他破了老赖碎尸案的姑娘,如今,她的额间也像其他小娘子们一样多了一只艳红的“花子”图案,是她的名字,一对鹿角。 接着,一盆带着脂粉香气的冷水迎面泼来,把他给泼了个透心凉! 漫香惊慌失措地迎上来,一边掏出手绢给蒋沉擦脸,一边责怪着孟得鹿冒失。 孟得鹿却笑吟吟地从旁边抄起一面铜镜照向蒋沉,蒋沉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按完手印忘了洗手,鲜红的印泥不知何时抹了一脸,走在大街上简直像个刚杀完人的嚣张凶犯,要不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不良帅,从县廨到平康坊这一路他已经要被逮捕八回了! 蒋沉心知肚明孟得鹿玩的是什么把戏,也只能把这哑巴亏咽回肚子里,孟得鹿却一脸得意之色——在班房时她就早提醒过了,这瓢水她迟早要还给他的! 蒋沉带来案件的结果果然吓得蕉芸轩里一众姐妹花容失色,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那赖氏娘子虽然死有余辜,可是‘娘子会’里那些娘子们罪不至死啊,怎么都跟着自杀了?” “咳!拿着别的男人的肉回家喂给自己男人吃,不死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与其天天受男人的搓磨,还不如自行了断,来个痛快的呢!” “会不会……是‘炽凤枢’?”梅如一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就连蒋沉都忍不住凑了过来。 “我也是道听途说,长安城内最近出现了个‘娘子会’,名叫‘炽凤枢’,专门为天下的女子打抱不平,凡是受苦受难的女子前去求助,必有回应,也许,那些娘子们都是‘炽凤枢’的成员,为了守住组织的秘密才不得不一起自杀!” “炽凤?红色的凤凰!” 想起义母额头上留下的那只诡异的红凤凰,孟得鹿的心跳快得像断线的佛珠,她努力抑制着激动,生怕声音暴露出内心的急切,假装随口追问,“这么说,那‘炽凤枢’是专门杀天下不义的男子的了?” “世间会戕害女子的可不仅仅是男子,据说,助纣为虐的女子也会被她们处刑!” 梅如的话正好戳中了蒋沉心中的疑窦,他赶紧上前一步追问,“梅如娘子,关于‘炽凤枢’你还知道些什么,还请赐教……” “够了!” 婵夕阴沉着脸从内厅走出来,她步子匆忙,忘了低头,凤髻上的簪子挂得架上的琉璃彩灯乱晃,险些摔下地来,“蕉芸轩是开门做生意的,不是县廨大堂,三天两头不是碎尸就是自杀,把客人全吓没了,你们是要喝西北风吗?” 蒋沉知道婵夕这口气是冲着自己来的,嫌自己给蕉芸轩惹了麻烦,只得识趣地告辞,漫香还不忘从小厨房里捡出几只刚出炉的小胡饼硬塞进他的怀里,以全人情。 出了蕉芸轩,蒋沉连班房都没来得及回,便一口气赶到钱进岱的书房,把刚得到的关于“炽凤枢”的消息全盘上报。 钱进岱见蒋沉突然“杀来”,以为是来追问脱籍批文的,正盘算着要找个什么借口搪塞,却听说他是来上报关于“炽凤枢”的线索的,喜得差点按不住快要笑咧的嘴角——这不是正打瞌睡就有人上前递枕头了嘛! “哎呀!怪不得啊怪不得!前几日本官把你这些年在万年县的功绩上报到了秋官,却一直没有回音,后来掌管良贱簿籍的都官员外郎跟我透了个口风,说老赖那个案子还没完,你不能中途卸职,我心里还纳闷呢,凶犯都归案了怎么还没完呢,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原来这背后还牵扯着这么大的事情啊……” 蒋沉的后槽牙冷不防地咬了舌头,暗暗后悔,“完了,我好像……多事了!” “阿蒋啊,暗兴邪道是朝廷大忌,你身为不良帅,一则,有责任为朝廷扫除心腹大患,二则,你若是能把这桩大案给破了,说不定就能一战成名,一飞冲天哪,这是个烫手的山芋,可也是你难得的出头机啊……” 见蒋沉还是面露难色,钱进岱一扯下巴上那少得可怜的几根山羊胡须,转了语气,“我明白你肯定有难处,按理说,一案归一案,的确也不能什么活儿都往你阿蒋一个人身上扔,你要是实在不想干就直说,我现在就去和他们当面理论,拼了头上这顶小小的乌纱帽不要了,抢也得把那张脱籍批文给你抢回来!” 见钱进岱当真拍着桌子站起身来,蒋沉只得赶紧阻拦,“明府,使不得,使不得啊……为了我这区区小事,哪能让明府再去惊动秋官呢……” 钱进岱被蒋沉按着勉强坐回椅子,连干了三口热茶才缓和了口气,“阿蒋啊,不是老哥哥我舍不得这个县令的位子,可是我走了,再换个新县令上任,你还得从头干起,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蒋沉一怔,钱进岱又语重心长,“阿蒋啊,长安城不只有咱们万年县,西边还有长安县呢,脱籍的名额本来就抢手,你焉知那长安县的不良帅就没在盯着?万一让人家抢了功劳,你可就白忙活这三年了……思来想去,阿蒋啊,咱们兄弟眼前只有一条路,好好干吧!” “哎,我干,我接着干……” 出了钱进岱的书房,蒋沉后悔得直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他感觉今天自己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而要从这个坑里跳出来,他急需一个人帮自己垫脚! 他忙又赶回蕉芸轩的后巷,这里抬头可以望见舞乐伎们闺房的窗口,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孟得鹿正捧着一面小镜子在窗口理妆。 他试探地招了招手,她竟心领神会,悄悄地从侧梯下了楼,溜出后门。 第16章 伪装成猎物的猎手 鼓楼上传来悠悠暮鼓,蒋沉并不作声,只带着孟得鹿东拐西拐,便来到了鼓楼下。 往常,长安城内钟楼与鼓楼遥遥相望,各司其职,前些日子,钟楼失火修缮,县令便令人将晨钟暂时移至鼓楼,于是原本的鼓楼就同时兼具了钟鼓两重职能。 除了晨钟暮鼓时,钟鼓楼全天落锁,蒋沉却轻车熟路地从一块松动的砖下取出打更人藏在那里的钥匙,开门上楼,整个长安城便在他们脚下一览无余。 长安城以天街为界,分为长安、万年两县,两县正中各有一个市街,是两县最热闹也最鱼龙混杂的地方,分别为有鬼市盘踞的东市和有丐帮藏身的西市。 据说,在长安,犯了罪的人只要逃进了鬼市便是进入了不法之地,即便官府的人也只能望而却步,在鬼市上,只要你肯出钱,什么都可以用来买卖,包括人的生命,而在丐帮,只有你肯出钱,便没有打听不到的消息和散播不出去的流言。 “我不方便常去蕉芸轩,如果以后你再听到什么关于‘炽凤枢’的消息,就让街头的丐六子去县廨通知我,这里除了晨钟暮鼓之外,其他时候没有人会来,又居高临下,很安全,我们就在这里见。” 平康坊三曲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黑道异族,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消息最是灵通,再加上今日“炽凤枢”的线索便是从蕉芸轩传出的,蒋沉自然不肯放弃这条重要的消息渠道,而他提到的丐六子便是丐帮中专负责平康坊一带风声的眼线,也是他的线人,没有人知道那孩子的姓名,只因他自称家中排行老六,久而久之,人们就管他叫“丐六子”了。 “探案是你们官府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为什么要被你拉进这么危险的境地?万一哪天得罪了她们,也把我分而食之了呢……”孟得鹿吃一堑长一智,从此以后,她跟蒋沉说话只“你”“我”相称。 “长安水深,平康坊更是个人吃人的地方,你初来乍到,多个靠山总没有坏处,咱们也算各取所需。” 俗话说,高明的猎手往往会伪装成猎物的模样出现,能与蒋沉联手,孟得鹿正中下怀,但她也知道自己必须借机狠狠“敲诈”蒋沉一笔才能让他相信自己并无其他目的,于是信口报出了一串胭脂水粉的名字,还点名要长安城内最好的脂粉店富郁庄产的。 蒋沉听着那天书一般的名字,捋了好一会才明白原来女子化妆时敷在脸上的白粉叫做“英粉”,画在眉毛上的乌粉叫做“眉黛”,铺在眼皮上和匀在脸腮上彩粉的叫“胭脂”,点在唇上的彩色膏子叫做“唇脂”,此外还有护肤用的花瓣蒸水,涂脸用的蜜浆,梳头用的桂花油,以及用来在眼周、唇缘和脸上勾勒出各式线条花样的大小圭笔等等,不一而足。 “你是不是有点太贪了?”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得了吧,蕉芸轩那么多姐妹,你偏偏找我,不就是因为我初来乍到,要价最低嘛?” “不行我就换人!” “好!那我回去便把刚才的单子告诉全店姐妹,你看她们是会在我的价码上再添些还是再减些?” 孟得鹿挑了挑眉毛,额间那对艳红的鹿角仿佛活了过来,正在向对面的猎人炫耀着自己是只他永远也捕捉不住的灵动小兽。 蒋沉想了想,一咬牙,“先给你头油,剩下的一笔一笔付!” 孟得鹿面上不情不愿,心下却很满意,一锤子买卖没意思,生意嘛,就是要讨价还价,你拉我扯才能细水长流,以后,她用着这位不良帅的日子还多着呢! 蒋沉小心地从怀中取出一枚铜板,交给孟得鹿作为联络丐六子的凭证,那是他查案计数的第一百枚铜板,几日前,他刚踌躇满志地把它串好,今日又只能怅然若失地取下,但他并未灰心,只是仔细地把它拴了红绳坠了丝绦,静待他日孟得鹿将它交还给自己时,自己便可浴火重生! 脚下是生机勃勃的大唐都城,夕阳把整个长安染成一片金黄,大员们从各部衙散了职,遣唐使从国子监散了学,引车贩浆的贩夫走卒推着车子散市出城,来自外域的胡商也牵着骆驼引着车队回到客栈歇息……此刻,这座城市完美地呈现出了人们口中所传说的样子,万国来朝,花天锦地,但在这一片繁华之下,更多是却不过是为了明天的口粮劳碌奔波的草根小民。 “你为何沦为不良人?”孟得鹿突然发问。 “因为……我想守护长安……”蒋沉反问,“你为何沦落风尘?” 孟得鹿远远看向东北方的永兴坊,那里有一座豪宅,因为离得太远,已分辨不出和七年前有什么变化,但看上去至少还没有易主。 她不会把真相告诉蒋沉,只随机应变地编了句他必然爱听的谎话。 “因为……没有人像你一样守护长安……” 每日客散,当漫香忙活完了一整天的宴席菜肴,姐妹们便被允许进入小厨房煮点私房小灶,于是荷亦的消食药、梅如的乌发汤和桃若的养颜茶便成了几人每夜雷打不动的习惯。 孟得鹿悄悄溜进小厨房,果然堵到了正在煮乌发汤的梅如,忙把蒋沉刚孝敬的头油殷勤送上。 梅如只用半边眉眼做了个鄙视的神情,区区一瓶富郁庄的头油远远不足以让她忘记前日结下的冤仇。 孟得鹿语气中带着三分低姿态,“崔侍郎寿宴上的事情你应该已经听说了,那晚你若当真出席,也不见得有法子解开‘真假玉碗’的局面,反而会得罪了崔公子,所以缺席对你而言未必不是因祸得福,都说冤家宜结不宜解,日后咱们还要朝夕相处,过去的事情你占了便宜也好,我占了上风也罢,都一笔勾销吧。” 梅如思忖了片刻,倨傲地揣起了那瓶头油,算作默认了孟得鹿的道理。 孟得鹿忙乘胜追击,讨好地挤到灶边,卖力地帮梅如煽火。 “梅如,你能不能告诉我,如何才能找到你今日所说的那个‘炽凤枢’?” “你有事要求她们?”梅如倚在门边,斜眼相看。 “嗯,有事……” 见梅如之前,孟得鹿故意把两颊的腮红打的红红的,现在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越发土气,她知道对于梅如这样的女子来说,想要激发出她的善心难于登天,倒不如彻底满足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反而更容易让她对自己放松戒备。 梅如的眼中果然流露出嗤笑的神色,“那……你得先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梅如悄悄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包,扔在孟得鹿脚下,“把它投进荷亦的药罐里!” 第17章 极梦之舞 孟得鹿一惊,“这是什么?” “荷亦为重现赵飞燕的掌上舞,苦心消肌,天天数着米粒吃饭,饭后还必须服用药物消食,都快走火入魔了,我和她情同姐妹,怕她熬垮了身子,想替她好好补补……” 梅如话音未落,孟得鹿已经把小包里的药材一股脑地投进了荷亦的药罐,手段果断得倒把梅如吓了一跳! “亏了荷亦那么护着你……果然,平康坊里哪有什么姐妹情深,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即便押上别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啊!” “你不是说这是补药嘛,那又有何妨?现在你该告诉我了!” “我几时说过自己知道了?”梅如两道眉毛又挑得像被银河隔开的牛郎织女,“不过你放心,我会用心替你打听,有了消息自会告诉你!” 楼梯间响起漫香与婵夕说话的声音,梅如趁机脱兔似的一闪,逃出了小厨房! 孟得鹿知道自己被梅如耍了,又不能追,只得恨恨地抖开袖子,一把细碎的草药便落在了灶台上——刚才,她只是假装向荷亦的药里投毒,实则使了个障眼法,把药材全藏进了袖子里。 十二岁那年,她在野外误食了野蕈差点被毒死,义母知道后怕她再淘气作死,便有意教导她医道和毒理,后来她自制胭脂水粉时也难免用到矿物与药草,久而久之,便精于此道了。 药材中大多是白豆蔻、陈皮、鸡内金,麦芽之类增强食欲的药物,除此之外,还有些农户用于刺激牲畜进食的饲料! “这样的东西用在人身上太过狠烈,难怪荷亦的脸色那么难看,还经常呕吐……真是好歹毒的手段!” 漫香的厨艺堪称长安一绝,不乏老饕不惜重金来到蕉芸轩只为一饱口福,她最近推陈出新,正在研究“药膳”,寓医于食,所以小厨房里也添置了一只小药柜,里面放着些寻常的药材。 孟得鹿拉开药匣,随手挑出几种药材投进了梅如的乌发汤里。 次日,从清晨到午夜,梅如一整天吃进肚子里的东西都像石块一样难以消化,隔着薄薄的肚皮便能摸到它们的存在,过了丑时,胀得像弥勒佛一样的肚子又像听到了指示,五脏六腑齐齐翻江倒海,她一夜之间连跑了十几趟茅房,上吐下泻,折腾得整个人虚汗连连,直到日上三竿还连床也爬不下来。 “娘让我来看看你,你想吃点什么只管告诉我,我去给张罗……是想要满头的青丝一夜变白,还是好不容易养长的指甲齐根断掉?”孟得鹿端着一碗清粥两样小菜进了房间。 梅如惊坐而起,恐惧恍然,“是你!你在我的乌发汤里做了什么手脚?” “你不需要知道,到目前为止还都是些不会伤身的小把戏,排出去就好了,不过,以后可就不好说了……”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很简单,以后不要再往任何人的饭食和药汤里动手脚了,要不然,我有一百个法子让你不舒服,你应该相信我有这样的手段!” 梅如下意识地攥紧被角,小鸡叨米似地点头,看起来是真害怕了。 桃若来到门外招呼众人下楼看热闹,“快出来看哪,‘鸾羡会’就快开始了,荷亦打算今天就登上那个金莲佛掌舞台,正式演练‘掌上舞’!” 众人循声下楼聚集,荷亦随着乐曲翩翩起舞,身影在花瓣中若隐若现,妩媚时仿佛真像那汉宫艳后的芳魂显灵,庄重时又像仙子谪凡,一动一静间不经意地撩拨着人心,就连漫香都连连赞叹惊艳,简直不敢想象那些客人见了这等场面哪里还挪得动步子! 众人看得痴迷,孟得鹿心中却暗暗为荷亦捏了一把汗:“这舞台空间狭小,花瓣参差,只给舞伎留下了‘立锥之地’,荷亦稍有不慎就会跌下舞台,轻则重伤,重则一命呜呼!” 荷亦一个后翻腾空而起,身体轻盈得宛如褪掉了躯壳的幽灵,众人正在惊呼之时,孟得鹿却眼尖地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偏离了舞台,直直地向地面坠去,如果不加以保护,必然头颈撞地,脑浆迸裂! “小心!” 孟得鹿大叫一声,飞身扑过去,却为时已晚,“砰”的一声,荷亦的身体重重落地! 一声隐忍的呻吟从地面传来,众人这才发现婵夕已经抢先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垫住了荷亦,保护了她毫发无损! 众人七手八脚地搀起荷亦,她却丝毫不知道自己刚刚和阎王爷擦肩而过,反而怡然自得地微闭双目,挥舞着柔若无骨的四肢,仿佛已经将尘世间所有的嘈杂、喧闹、议论抛诸脑后,只身迎风奔月…… “好,好可怕!她是不是被,被鬼附身了……”菊影结结巴巴道。 她的话轻得像一滴水,听到众人耳中,又像落进了油锅,炸起一片惊叫! 只有漫香还算冷静,忙安排众人去厨房倒黄酒,斩鸡血,去自己房间里取佛香,拿灵符。 “会不会是……‘极梦之舞’?”桃若缩在帘后,怯生生道。 “极梦之舞?什么东西?” 自从被冤入狱以来,漫香每隔几天就会听说一种前所未闻的东西,她坚信蕉芸轩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沾上了,边问边点了佛香,烧了灵符,向四面八方拜了起来。 “我也是听客人闲聊时提到的,说长安城里最近流行一种叫‘极梦之舞’的药膏,吸食过后人的四肢便会不受控制地起舞,就像荷亦现在这样!” 昙竞眯起眼睛,将信将疑,“可是荷亦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沾染那种东西……” “据说那药膏吸食过后会让人进入极梦之境,看到在现实中极其渴望却又求而不得的东西,所以才叫‘极梦’之舞,荷亦该不会是太想看到自己练成‘掌上舞’的样子,才被引入了迷津吧?只是……听说那药膏只要吸食过一次就会瘾入骨髓,如果不能坚持吸食就会生不如死,荷亦如果沾染上了那种毒物,岂不成了废人了?” 众人意识到事关重大,一时间谁也不敢胡言。 “啪!” 婵夕扬手甩出一记响亮的耳光,听得众人脸上火辣辣得疼! 荷亦醒了,苍白的脸上留下五道深红的指痕,她环顾呆若木鸡的众人,一脸懵然,直到对上婵夕怒火中烧的眼神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自责和愧疚的神色从她脸上一闪而过,泪水瞬间滑落…… 第18章 鸾羡会 “又是‘炽凤枢’又是‘极梦之舞’,官府一日不封了蕉芸轩你们一日不得安心是吧!”婵夕威严的目光在店中巡视一圈,最后竟落在漫香身上,语气中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谁 再危言耸听,立刻赶出店去!” “是是是,吃咱们这碗饭的,顶要紧的就是要‘瞪起眼,竖起耳,留下心,闭上嘴’,要时时小心祸从口出啊!” 漫香用袖子遮住面庞,苦着脸向众舞伎使劲眨巴着眼,示意就连她都不敢轻易招惹婵夕,大家还是不要随便触霉头的好。 众人忙噤声垂首,各自回房,望着孟得鹿的背影,漫香目光中却忽闪过一丝深意…… 就在刚才,“瞬递”送来了一只蜡封密信。 “瞬递”是鬼市新开的买卖,专门替人跑腿送物,无论城内城外,凡大唐国土境内都可以送达,按路程远近和物品大小收取费用。 漫香小半生浸淫风月场,阅人无数,自从孟得鹿进入蕉芸轩的那天起便一眼看穿她心里藏着很大的秘密,便暗中破费,请鬼市代为调查她的底细。 等到今日,鬼市才把查明的结果交给“瞬递”送回,她迫不及待地挑开封蜡,信中的内容与孟得鹿所说的大差不差,她出身西阳镇一家舞坊,半月前,舞坊假母孟庆雪自杀身亡,舞坊便被转卖,坊中艺伎各寻出路。 可是看到“孟庆雪”三个字,冰冷的感觉却顺着指尖一直传到漫香的心窝。 “她终于还是找来了……” 在一个漫香精挑细选万事诸宜的清晨,“鸾羡会”终于在全长安人的期待中拉开了帷幕! 对于长安城的老百姓来说,往日里,就算花上全部的身家也不够瞧上一眼蕉芸轩中那些天仙舞伎的绝世舞姿,如今,漫香居然在店外公开搭台,免费献舞,简直是在全大唐人民的心坎上开仓放粮! 天蒙蒙亮,平康坊内便人头攒动,看客摩肩接踵,鞋被踩掉了都懒得去拾,纷纷挤在蕉芸轩门口那个被一块巨幅红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舞台前,就想抢占个好位置,一睹他们做梦都想象不出的美艳场景。 况且,今天这热闹还不白看,蕉芸轩对门的赌坊“回头路”也跟着开起了赌局,众人可以下注竞猜头牌人选,倘若猜中,庄家押一赔三! 比看热闹的老百姓起得更早的是漫香,为了这一刻,她煞费苦心,筹备良久,自然不愿意出一丝丝纰漏,从布置赛场到烹制菜品,样样亲力亲为,尤其那几坛子提前准备好的酥熏羊肉也终于可以正式上桌了! 作为全店唯一不需要上场竞技的舞伎,孟得鹿也没闲着,从早上一起床,她便被漫香派到了对门的“回头路”帮忙。 关于这场赌局,漫香和玉落早就暗中商量好了,全部收入五五分成——这两位平康坊里最会赚钱的女人表面上不相往来,私下却一直在暗中配合,联手卷钱,在赌坊中赢了钱的客人会被玉落怂恿到蕉芸轩挥霍,在舞坊中喝晕了的客人也会被漫香哄骗到“回头路”下注豪赌。 所以孟得鹿说是去帮忙,其实是漫香怕玉落跟自己报假账,派她前去盯梢。 作为“平康坊第一赌坊”,“回头路”却简陋得让孟得鹿无法相信—— 屋内房梁压得很低,窗口开得很小,屋里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粗木大桌和围在四周的长条板凳挤得连过人都困难,就连桌上的茶具都是缺口掉牙的粗陶大碗,即便在白天,不点灯时店内也是晦暗一片,若再关上窗子拉上窗帘,屋里的人便会分不清昼夜,孟得鹿很难想象那些刚挣下点血汗钱便失了魂似的一头扎进这里的赌鬼们居然就是在这样的房间里不吃不喝没日没夜亢奋狂赌的。 “知道赌鬼最怕什么吗?”玉落怀抱着两套骰子和骰盅从楼下缓步走下,好像看透了孟得鹿的心思。 “输?” 玉落轻轻摇头,说出答案,“不让他们赌!” 孟得鹿这才发现赌坊南墙上挂着一幅简对,上联是“回头是岸”,下联是“不赌为赢”,黑底红字,正是“回头路”名字的由来。 “一个人会沦为赌徒,绝不是一时偶然,而是天性使然,对于那些天生‘赌性’的人来说,他们永远不甘于勤劳谋生,永远妄想着一夜暴富,赢了还想赢,输了想翻本,你越拦他,他越觉得是自己的时运到了,哪怕眼前是万丈深渊,他们也深信不疑只要自己敢咬牙跳下去就会生出翅膀,一飞冲天!所以,只要让他们赌,什么破桌烂椅对他们来说也比圣人的龙椅龙床更加舒适。” 玉落把怀里的骰盅放在桌上,孟得鹿只用两支手指小心翼翼地夹出一只骰子细看,那骰子看不出材质,只是通体刷得漆黑,用鲜红的墨点着筹码。 她听说过,这是“回头路”的镇店之宝,只有开重大赌盘时才会拿出来示人。 “老板娘真的好爱红色啊……” “嗯……自从先夫出门之后,我就喜欢红色了……” 孟得鹿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问,他去哪里了?” 孟得鹿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女人啊,嫁汉嫁汉,才是人生最大的一场豪赌……” 骰子突然在孟得鹿的掌心微微地颤了一颤,让她心惊肉跳! 为防止“鸾羡会”引起踩踏事故,不良人昨夜巡完街今天一大早就直接赶到平康坊来维护治安了。 前几天漫香送的胡饼蒋沉一直没舍得吃,特意带来给兄弟们分了,兄弟们狼吞虎咽,也没堵住嘴上的埋怨。 “咳!反正都是底子不干净的人,趁早累死了还能给朝廷省几顿牢饭和上路酒!” 一群疲惫不堪的兄弟中只有白镜无比亢奋,他早提前做好了一兜子写满数字的小纸条,煞有介事地通知百姓们,“哎哎哎,都听好了啊,为了防止过于拥挤,平康坊今日严格限制入场的人数,为了证明先来后到,所有人一律按号入场,没有取到号的人不得入场!” 看热闹的百姓生怕落了后,少不得暗中向白镜塞上几个铜板,好悄悄拿个靠前的数字。 一眨眼的工夫,白镜的钱袋子就鼓了起来,他大方地一拍腰间,“兄弟们,今晚散了衙,我请大家去北曲好好地快活快活!” 兄弟们一听,顿时觉得手里的胡饼不香了! 第19章 盛会上的裸女 吉时已到,铜锣喧天,“鸾羡会”正式开场! 漫香轻轻击掌,遮拦在舞台上的巨幅红布应声落下,一只金莲佛掌舞台呈现在众人眼前,在那半开半合的金莲佛掌之间竟横陈着一具少女赤裸的胴体! 晨光下,少女光洁的皮肤,纤细的脖颈,修长的双腿和盈盈一握的双乳无一不闪耀着晶莹的光泽,好像在向整个长安城骄傲地炫耀着自己完美无瑕的肉体,任由众人的目光像苍蝇一样贪婪地叮在周身的每一寸肌肤上。 那如雕像一般沉沉睡着的少女正是即将登场献演“飞燕掌上舞”的荷亦! 人群中的惊呼变成了窃窃私语,又变成了哄笑和欢呼,最终,成了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漫香大惊失色,婵夕更是红了眼,疯了一般扯着嗓子指挥众人搭起梯子上台救人! 众人的喧哗引起了远在“回头路”二楼的孟得鹿的注意,看到这等惊天情景,她竟二话不说,纵身翻出围栏,从二楼直接跳下! 一名从面相上一眼便能看出混有异族血统的高大男子毫无防备地从赌坊的房檐下走过,眼看孟得鹿的一双玉足就要蹬到他的脑袋上,男子却面不改色,轻松撤步回身,不但堪堪躲过从天而降的美人,还游刃有余地弹出一条腿,就着孟得鹿下落的势道微微一踢,助她在缓冲之下稳稳落地,毫发无伤。 众人一片喝彩,孟得鹿拉住那异族男子飞似地冲向金莲佛掌舞台,刚才还水泄不通的人群好像听到了军令,马上肃然地为二人闪开一条通道。 “托我上去!”孟得鹿命令。 异族男子也没多话,痛快地把十指一交叉,孟得鹿不客气地一脚踏上他摊开的双掌,男子本就身高八尺,孔武有力,再加上孟得鹿身形娇小,被他轻轻一抛,便飞似地攀上了舞台。 孟得鹿扯下身上的帔子盖住荷亦裸露的身体,台下立刻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抗议,人群像潮水一般涌向舞台,生怕错过一眼那香艳的场面,就连维护治安的不良人们也被裹挟其中,起不到丝毫作用。 “滚!” 孟得鹿红着眼睛向人群怒吼,脚下的舞台却被疯狂的人群挤到摇摇欲坠! 孟得鹿捡起刚才遮蔽着舞台的帷幕奋力一扬,红色的帷幕迎风展开,像一片血云遮天蔽日,盖向了那些被欲火燃尽的,不怀好意的双眼! 这一日,作为长安最大的消息传播途径,丐帮的小乞儿们脚不沾地地在城内各个角落游走,口沫横飞地传说着一段段香艳逸闻—— “听说了嘛,蕉芸轩那个顶级的舞伎荷亦,被鬼市上的歹徒绑架了!整整轮奸了一夜,直到被所有人都玩腻了才被扔回平康坊……” “听说了嘛,荷亦吸了一种叫‘极梦之舞’的毒物,哎呀,吸太多了,把脑子吸坏了!听说前几天她就在店里当众发了一回癫,今天八成也是毒瘾发作,疯了!” “听说了嘛,都听说了嘛,那个荷亦小娘们儿啊,放浪成性,得了花痴病啦,她是故意在全长安的男人眼前脱光衣服,卖弄风骚呢!” 奸情人命本就是老百姓茶余饭后最爱的谈资,少女舞伎无瑕的玉体更给他们提供了太多令人血脉偾张的幻想素材,于是故事每经过一个人的口中,都会被不怀好意地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很快便成了全长安最喜闻乐见也最不堪入耳的传说。 婵夕从房间里抱出一只沉沉的箱子,当街倾囊倒出,铜板,金块,首饰钗环,文玩器物滚了一地,小乞儿们没命地拥上来抢夺。 她散尽积蓄,让全城的小乞儿们把一条消息广而告之—— “去告诉全城的人,荷亦洁身自好,一向跟毒品和歹徒毫无瓜葛,她只是因为痴迷练习‘掌上舞’,过度节食消肌,才熬坏了身子,导致神思恍惚,行为失常!” 小乞儿们钱收了,话也传了,却收效甚微,人们只相信他们喜欢相信的事情,只传扬他们愿意传扬的故事,婵夕能用钱财买下小乞儿的嘴,却买不来全长安人的耳朵,更买不下他们那但凡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浮想联翩的脑子。 通宵达旦营业的蕉芸轩只得破天荒地早早闭门谢客,连窗帘也拉得不透一丝光亮,断不给那些扒着门缝想要探听细节的隔墙之耳们一点点机会。 众姐妹们也得了婵夕的命令,各自待在房中不许出屋,但孟得鹿很放心不下荷亦,便悄悄开了窗子翻身出去,一溜烟儿爬到了荷亦窗外,如履平地! 义母虽然很疼爱她,授艺时却从不手软,她又聪颖淘气,练功时竟将舞艺与功夫融会贯通,义母觉得有趣,也顺势稍加指点,久而久之,她便有了点轻功傍身,所以今日才敢那么不要命地从赌坊二楼翻身跃下。 她野猫似的缩在荷亦的窗外,房间里有隐约的人声,她屏住呼吸,听出是漫香在说话! 自打从“鸾羡会”上被抬回房间,荷亦便不吃不喝,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没有再出过房门,可她还是觉得全长安人的目光就像无数只甩不开的黑手,先穿透铜墙铁壁将她身上的衣物撕成粉碎,又相互挽结成一道道黑色的绳索,将她手脚捆缚,悬空吊起,一丝不挂地当街展示! 黄昏时分,趁着漫香和婵夕在忙着处理长安城内的风言风语,店里的姐妹们都像排演过似的一一从她房门外“路过”,“闲聊”的声音不重不轻,却字字入耳。 “哎,都怪我眼神不好,错过了这么香艳的场面,可惜,可惜,下次,我一定凑到近前看个仔细!” “出了这样的丑事,别说在蕉芸轩里待不住了,就是整个南曲也不要这样的货色,恐怕只能去北曲最下等的妓坊才能勉强栖身了……” “听说,北曲里的假母磋磨人的手段可多了,荷亦姐去了会不会受苦啊……” “她要是再,再赖着不走,岂不是带累坏了整个南曲的名声?连,连我们姐妹都觉得脸,脸上无光呢!” “有了今日‘风光’,她再留在咱们南曲才是屈才呢,真若去了北曲,全长安城的老少爷们儿肯定都去照顾生意,只怕连门槛都要踏破了呢,哈哈哈……阿嚏!” 姐妹们的话像一根根钢针刺进她的耳朵,她知道这是平康坊里不成文的规矩,在南曲营业的都是上等艺伎,卖艺不卖身,一旦失贞就会被逐出南曲。 “娘,你不用撵,明天我就走……”荷亦缓缓开口。 “傻丫头,你要去哪儿啊?”漫香吃惊地瞪着荷亦。 “我……没有地方可去……”荷亦咬了咬嘴唇,唇间马上多了一道血痕,看起来下了很大的决心,“但我宁死也不去北曲!” “好好的,去北曲干什么?” “因为我……虽然没失贞,却到底是脏了……” “你怎么脏了?”漫香狠狠地拍了拍荷亦的肩,不顾她虚弱的身体晃了几晃,很是有点恨铁不成钢。 “现在,全长安的人都在传说我……我……”荷亦鼓了几次勇气,始终还是无力复述那些关于自己的不堪流言,“那些事情我并没有做过,可是,只要人人都在那么说……哪怕,只要长安城里还有一条舌头在传扬,我就再也洗不清白了!”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叫‘贞洁’,什么又叫‘清白’?” 荷亦羞得低着头嗫嚅,“守身……如玉……” “那你再说说,他们既然卖了我们到这逢迎卖笑的地方,还让我们守的什么贞洁?” 荷亦支支吾吾,一知半解,“因为……舞乐是大雅之术,不可亵渎,只有舞乐伎守身如玉,才能表演出最圣洁的舞乐……” “屁——”漫香嗤笑着拖出个长长的尾音,好像当真用嘴放出了一个臭不可闻的屁,“别说得那么好听,尼姑庵里头最圣洁,他们怎么不天天听念经去啊?娘在平康坊里混迹几十年了,早就看得透透的了,娘告诉你,他们不过就是想换个玩法罢了!” 见荷亦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漫香接着侃侃而谈,“说什么南曲为贵,北曲为贱,说到底,大家不过都是被爹娘当牲口卖了的苦命女儿罢了,只不过有的命好,被卖到了高价的人家,有的命歹,被卖到了不值钱的地方,在那些花着钱在三曲里转着圈取乐的男人们眼里,咱们都是一样的玩物,他们想要的并不是咱们的‘贞洁’,而是对咱们的身子做主的权力,在他们看来,养一群婊子跟养一群处子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高高在上,让咱们守身就得守身,让咱们破身就得破身,他们使个花样给咱们立个所谓的‘贞洁’规矩,咱们可不能真让他们给绕进去了!” 荷亦惨白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也渐渐地有了血色。 “咱们沦落到平康坊这种地方,命和身子早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只剩下一颗心还能留给自己,傻丫头,记住了,无论什么时候都得有主心骨,咱们这辈子,宁可被打死,饿死,穷死,也绝不能让任何人‘说死’!” 一阵夜风吹过,孟得鹿猛地回过神,才发觉自己刚才竟听着漫香的话出了很久的神,看起来,屋里那位“平康头牌假母”身上尚有太多副值得她日后慢慢探究认识的面孔…… 房间里又传出漫香哄着荷亦吸吸溜溜喝鸡汤的声音,人一旦能感觉到饥饿便有了八分生机,她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翻窗回房。 这一夜,孟得鹿睡得并不安稳,透过窗棂中射进的月光,她好像看到义母与漫香站在自己的床头争吵着什么,声音断断续续,她听不清也看不清,想大声喊叫,又发不出声音,直到被蝉夕的尖叫声彻底惊醒,她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怪梦…… 孟得鹿靸着鞋循声冲到荷亦房门外,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荷亦死了! 蒋沉带队赶来,漫香忙掏出一只小布袋硬往他怀里塞着,里面叮当乱响,显然是铜板。 “蒋哥儿,今晚店里有一位贵宾早早预订了喜宴,大喜的日子,如果触了贵人霉头,别说我这小店担待不起,也给蒋哥儿添麻烦不是,还望蒋哥儿高抬贵手,不要声张……” 蒋沉脸上一红,身后的白镜却自然地伸手接过了袋子。 所有不良人和仵作都心领神会,一改往日咋咋呼呼的行事作风,分散开来各司其职,肃静且迅速地将房内可疑的物证一一收捡。 孟得鹿拼命在人群中钻挤,看清了荷亦的最后一面—— 她倚坐在床头,素面朝天,青丝披散,双目无神,脸色惨白,嘴唇乌紫,四肢关节都被折断了,反向别向了身后,像一只被人恶意扭曲的傀儡娃娃,又像是被献祭的少女在跳着一支诡异的舞蹈。 最骇人的是,她额前赫然刻着一团血印,是一只红色凤凰! “又是红凤凰,是那个……‘炽凤枢’?” 孟得鹿紧紧地按着胸口,生怕别人能听到她擂鼓一般剧烈的心跳!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血光,她仔细一看,发现是拦在自己身前的婵夕的耳垂间正渗着斑斑血迹,她的一对耳洞好像被什么利器反复地扯伤了,留下了一道道血口子,还露着结痂后又被生生抠掉的嫩肉。 孟得鹿看得耳根一阵撕裂般的痛,猛地记起荷亦生前有一耳多钳的习惯,但细细回想,她却从没见过婵夕佩戴耳饰,如果不是现在亲眼所见,她甚至不知道婵夕也穿有耳洞。 蒋沉与白镜盘问众人,得到的信息和坊间的传闻大同小异,无非是有人听说荷亦暗中与男子有染,有人猜测她暗中加入了邪道“炽凤枢”,更有人传说她吸食“极梦之舞”过量,走火入魔。 听到“极梦之舞”四个字,蒋沉的脑袋“嗡”地大了起来,就在前几日,一个疯子居然光天化日当街脱掉了衣裤裸奔,但因为他跑在长安与万年两县交界处的天街上,两县的不良人都睁一眼闭一眼,任凭路人追着看热闹,可谁知那厮跑着跑着脚下一滑,竟一屁股跌进了他们万年县的开化坊,这倒霉差事就又落到了他的头上,他原以为不过是酒后闹诈之类的小事,谁知一盘问竟问出一种叫“极梦之舞”的毒物,据说这毒物已经在坊间流行了有些日子了,钱进岱不敢置之不理,忙令他严查到底。 “不浮啊,一个‘炽凤枢’没完,又来了个‘极梦之舞’,而且已经传进了平康坊,平康坊里不仅有风月场所,还住着不少当朝的权贵呢,再者,那南曲里时常有达官显贵出入往来,别说是让他们沾染上这种不堪的东西,哪怕只是让风声吹进了他们的耳朵眼里,也足够本官好好喝上一壶的了……” “连堂堂县令都要喝上一壶,至于自己这小小的不良帅,还不得被扒下三层皮啊?”蒋沉不敢怠慢,只得如临大敌地接下了这倒霉差事。 第20章 折翼的女尸 房间里,仵作老法已经在现场给死者的遗体做完了初检,不良人将荷亦的遗体敛好,准备抬回殓房再作复检。 遗体抬过众人面前,众人忍不住七嘴八舌地议论。 “看到了嘛,头上那么大一只血凤凰……好可怕……”桃若缩在梅如身后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浑身战栗。 梅如尖叫,“对!‘炽凤枢’!肯定是‘炽凤枢’干的!” 孟得鹿声音颤抖,“你不是说‘炽凤枢’专为天下苦命的女子打抱不平吗?她们为什么要害荷亦?” 梅如支支吾吾,“我哪里知道……可能是因为昨天荷亦的身子让全长安城的男人看光了, ‘炽凤枢’觉得这种女人就是不洁不堪,是天下女子的耻辱,必须铲除!” 兰也也被一语惊醒,跟风道:“也许在‘炽凤枢’眼里,舞乐伎靠着向男子献媚为生,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桃若脸色惨白,“这样说来,我们也都是舞乐伎啊,将来岂不是也会被‘炽凤枢’杀掉?” 众人惊惧地抱作一团! 昙竞叫嚷起来,“荷亦总是神神秘秘的,说不定连她自己也加入了那个‘炽凤枢’,又说不定,我们身边还有她的同党!” 抱成一团的舞乐伎们又立刻四散,以警惕的目光瞪着彼此。 众姐妹的话看似胡言乱语,孟得鹿听到耳中却颇受启发! “一直以来,我都找不到义母被杀害的理由,如果这件事情真像她们所猜测的,那么也许在那个‘炽凤枢’看来,身为舞坊假母的义母也是做着‘取悦男人’的生意赚钱的,似乎倒有了被‘处刑’的理由……” 她一边想着,一边悄悄地审视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因为,从她第一次听说“炽凤枢”这个名号时,心里便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直觉—— “‘炽凤枢’与我近在咫尺!” 一丝慌张从漫香的脸上一闪而过,却被孟得鹿机敏地捕捉到了! 案件比想象中复杂,蒋沉盘着腰间那都快看不清铸字的九十九枚铜板,生怕辛辛苦苦干三年,一夜回到千日前。 人群之中,孟得鹿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心领神会,暗作回应,便命人抬着尸体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了店。 漫香的脸上恢复了精明利落的神情,干练交代,“时间不早了,都去准备吧,万万不可耽误了今晚封侍郎的喜宴。” 众人迟疑,相互交换了眼色才慢慢挪动脚步。 漫香对众人的磨蹭并不满意,又提高了声音叮嘱,“别忘了我的规矩!” 孟得鹿扫了一眼大厅中的“宴乐牌”,今夜要摆的是“百花宴”,店中所有的舞乐伎都被点名出席,宴请者为冬官侍郎封崖,封迎木。 “百花宴”顾名思义,取“百花齐放,天地同春”之意,今晚,众姐妹要盛装打扮,并在发间簪上四季鲜花,集体为封侍郎献艺庆贺。 小厮丫头们一通忙碌,店内很快张灯结彩,被布置得喜气洋洋。 当婵夕搭着高梯把荷亦的“花名牌”从墙上取了下来,那位刚刚香消玉殒的花季少女在人间存在过的最后一丝痕迹也被瞬间抹掉了,在这个喜气洋洋的福地洞天里,她的性命却卑微到仿佛从没来过这世间一遭,更不值得任何一滴泪水…… 如果说昨夜漫香的一番肺腑之言刚让孟得鹿对她有了一丝丝改观,此刻,那种改观已经荡然无存,她一边盘算着该怎么给漫香找点晦气,一边悄悄地从后门溜出了店…… 悄悄上了钟鼓楼,蒋沉等候已久,二人长话短说,并不需要客套。 “我想知道荷亦到底是怎么死的,作为交易,我也可以帮你做一件你需要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知道荷亦的事情?” “刚进蕉芸轩时,如果不是她护着我,我可能早就死了,我说过要报答她,她活着的时候没给我机会,现在她人死了,我理应帮她讨还公道,让她瞑目。” 蒋沉微微侧目,“噢?我当差三年,也跟平康坊打了三年的交道,说实话,那些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我见惯了,像你这样的侠义心肠我倒还是第一次见……” 孟得鹿傲然一笑,“少见多怪!风尘之中也有肝胆相照,一诺千金,有时候反而比官场上的冠冕堂皇更加坦荡磊落……再说,如果我帮你早点破了这桩案子,功劳还不是记在你的头上?” 蒋沉想想,觉得不无道理,但回想起孟得鹿坑自己的那些价比天高的胭脂水粉,他决定再讨价还价一番,“将查案细节透露给无关百姓,我可担着罪过呢,得加个条件!” “什么条件?” 蒋沉清了清嗓子,“梅如说的‘极梦之舞’你听说过吧?” “道听途说,只言片语……” “我想……让你帮我打听一下有关它的消息……” “好,我有了消息马上告诉你!” “其实……我知道一个地方能打探到它的消息,但是,需要你帮忙……” “什么地方?” “鬼市!” “鬼市?”孟得鹿猛地想起鬼市少年当街购买热乎尸体的情景,“你是说那个鬼市?” “正是!” “当我没来过!”孟得鹿拎起裙角便要开溜。 蒋沉早有防备,抄起腰间佩刀往墙上一顶,拦住她的去路,“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荷亦的验尸结果?” 孟得鹿果然站住了脚。 “仵作说,荷亦乃是中毒身亡,但尸体停放约半个时辰后十指突然莫名卷曲,像千年枯木的枝蔓,明显是中毒现象,可就连殓房最老到的仵作老法也查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怪毒,弟兄们访遍了全城的药铺也没查出个所以然,那么,这奇毒就只有一个出处了……” “鬼市……”孟得鹿冷静下来,又暗暗细想,“如果能从鬼市上查出向荷亦投毒的人,再顺藤摸瓜揪出‘炽凤枢’,倒也不失为一条捷径,看起来这趟鬼市,我是非探不可了!” 于是,她反手又加了一层价码,“你得把荷亦头上的凤凰图案描给我。” “成交!” “还有,明晚再去,今晚,封侍郎要到蕉芸轩来办‘百花宴’。” 蒋沉慢悠悠地收起佩刀,“嗯,封侍郎向来好赌,而且赌运极佳,十赌九赢,可以称得上是‘长安第一赌神’,听说他前两天又在‘回头路’里赢了把大的,今晚肯定也是出手大方,不能耽误了你发财。” 孟得鹿俏皮一笑,露出了嘴角那一对虎牙,“发财倒不必,今天晚上,我要让所有人哭!” 第21章 百花凋零 夜宴正当时,蕉芸轩内灯火通明,繁弦急管,罗裙轻曼,酒香伴着花香氤氲弥漫,无需再燃香便已经熏得人如醉如痴。 在这里,只要客人有钱,漫香便有本事让他们忘记昼夜乃至四季轮回,哪怕外面冰天雪地,路人冻毙,客人只要沉浸在这极乐一隅,便是四季如春,日月同辉。 地官侍郎封迎木位居于上座,满面红光地说着赌财乃是意外之财,应当及时散尽,招待挚友,满座的高朋连连喝彩,入耳的全是恭维的话语。 漫香脚下踩了猪油似的左右逢源,婵夕坐在帷幕之后,一边为众乐伎打着节拍,一边听着席间的动静,蕉芸轩的夜宴从没有绝对固定的曲目,一切都要跟着宴席间的气氛随机应变,只能锦上添花,绝不可火上浇油。 孟得鹿躲在帘幕之后偷眼打量,小时候,她也是这样躲在父亲的书房外偷看的…… 封迎木五短的身材如今愈发发福,原本就没有什么棱角的脸庞显得更加圆润敦厚,宽阔的印堂冒着红光,任谁一眼看上去都要不由自主地赞上一句,“真是天生一副福相啊!” 所有的舞伎都憋足了心气,恨不得把全长安开得最美丽、最茂盛的花簪在发髻上,只盼着博得金主青睐,得个大彩头。 孟得鹿却只采了路边的一捧蒲公英,用细线捆了,再用细头簪别在发间,白色的蒲公英精致小巧,毛茸茸的簇成一团,在争奇斗艳的繁花丛间反而显得蓬勃可爱,欣欣向荣。 “好!别出心裁,我见犹怜!” 封迎木高叫一声,一抬手,一颗金豆子便扔在了孟得鹿脚下。 帘幕后的婵夕立刻做出指示,以鼓点暗示众舞伎临时变换队形,众星捧月般地将孟得鹿围在当中。 周遭的气氛微妙起来,所有的舞伎都默契地加快了旋转的舞步,在孟得鹿身边卷起了阵阵旋风,轻纱帔子更是有意无意地从她头上掠过,随着一阵白雾消散,她发间的蒲公英已经全被吹散,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把枯梗了。 封迎木的脸陡然黑了,猛地一拍桌子,乐舞骤停! 所有舞伎都像商量好了似的,悄悄地后退了半步,只把“罪魁祸首”孟得鹿留在原地。 漫香急忙迎上来,一把小巧的香扇在封迎木眼前拼命地扇着,徒劳地想扇灭他的无名孽火。 “漫香啊!我刚在赌场上走了点小运,本想博个彩头,和大家一起高兴高兴,没想到你给我安排了这么一出‘风吹而散’的好戏……来来来,封某人学浅,你给我讲讲这是什么用意啊?是想咒我封某人‘财散’?‘运散’?还是‘家破人散’啊?” 漫香吓得掩住口连“呸”了三声,“侍郎说哪里话来,侍郎一向官场赌场两得意,鸿运齐天!今天的事啊……嗨!它本来是这么个意思,蒲公英味苦,随风而散,是说侍郎顺着东风扶摇直上,一生无苦无灾!” 封迎木的目光冷冷扫过,那位簪着蒲公英的少女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恐惧慌乱,反而有一丝挑衅和幸灾乐祸,让他心里好生不痛快,但今天是他做东,众宾客也都在忙不迭地打着圆场,不好表现得太过小气,便大手一挥,“既然如此,倒是我多心了……好!重赏!” 仆从会意,回身取出两锭金元宝。 黄澄澄的光芒将众舞伎的双目晃得几欲冒火,孟得鹿却不肯伸手,“多谢侍郎,只是这支舞曲是轩中的姐妹们共同精心排演的,得鹿不敢一人贪功……” 孟得鹿再傻也应该看得出刚才那一幕分明是众姐妹们故意整治,想陷害她得罪封迎木吃些苦头,她非但没有记仇,反而主动为她们求赏钱,倒让众舞伎交换起狐疑的眼神来。 封迎木哈哈一笑,“你倒是有情有义,就这几位小姐妹,还怕我赏不起吗?” 人在真心发笑时的神情应该是嘴角上扬,双眼眯缝,眼下,他嘴巴虽然咧得不小,双目却瞪得圆圆的,孟得鹿一眼就看穿那是官场上行走的老狐狸们最拿手的假笑。 仆从又回身取出一排金元宝,众舞伎受宠若惊,刚要伸手去接,仆从却将元宝一一放在她们脚下,示意她们下跪谢恩。 漫香和众舞伎都怔住了,封迎木故作惊讶,“怎么?嫌少?!” “哪里哪里……” 漫香正搜肠刮肚地措辞圆场,孟得鹿却已经轻提罗裙,双膝准准地跪在了一对金元宝上! 钻心的疼痛瞬间从膝盖传到心口,她仍声音朗朗,“我等姐妹谢侍郎打赏!” 其他人没了退路,只得学着她的样子下跪。 听着众人疼到倒抽冷气,她的心里又有一股说不出的畅快,直到此刻,她才觉得蕉芸轩里终于有了荷亦离去时该有的样子。 今天晚上,她就是要让所有人为荷亦痛哭一场! 然而,半炷香过去,众舞伎已经痛得冷汗连连牙关紧咬,脸上却仍挂着强挤的笑容,始终没有落下一滴泪水。 “平康坊的女人,都是没有眼泪的怪物吗?” 漫香急得团团乱转,只得暗示婵夕去搬救兵。 不多时,一袭墨黑色的衣裙出现在蕉芸轩的内厅,“回头路”的老板娘玉落款款入席,也不用人让,自顾自地满斟了一杯酒端到封迎木面前。 “蒲公英一抱多子,是子女缘旺盛的吉兆,听说封夫人临盆在即,想必能一举得男,为封府开枝散叶,玉落特意来敬侍郎薄酒一杯,以表敬贺。” 封迎木人到中年无儿无女,子嗣问题一直是他最大的心病,也许是玉落的话说到了他的心里,他忙接过酒杯痛快地一饮而尽,大手一挥,“赦免”了跪了一地的可怜舞伎。 往日里,玉落除了口上艳红的唇脂之外,其它粉黛一概不沾,但今夜,孟得鹿却细心地发现她除了涂过唇脂之外,还特意浅画了一对蛾眉,再看看封迎木与玉落对饮时那激动又拘谨的模样,她心中顿时明白了。 “看来,封迎木是对玉落情有独钟,玉落肯特意为他画眉,说明对他的情愫略有感知,不肯为他盛装,又说明并没跟他挑明关系,要说,到底还是玉落手段了得,一双蛾眉,欲拒还迎,估计已经把封迎木那一颗想入非非的心拴得死死的了……” 这份情愫原本也许只是封迎木、玉落和漫香三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而现在,又多了孟得鹿一个知情人了。 第22章 平康坊的珠泪 每当逢年过节或是店里发生大事时,漫香总会亲自下厨。 孟得鹿没有胃口,懒懒挪到餐桌边时却发现桌中央已经摆好了一只燃了三炷香的小香炉, 周围是几碗贡菜,几杯素酒。 荷亦的空座位前摆着一碗压实了的白米,上面插着一双竹筷。 一众姐妹围坐在桌边,肃然低头。 “可以哭了……” “天塌下来也不许在客人面前甩脸子”——这是平日漫香耳提面命的死规矩,现在她沉着脸一松口,众姐妹的眼泪才像得到了赦令似地夺眶而出。 一个时辰前,孟得鹿还在惊讶于平康坊的女人可以冷血到没有眼泪,但眼下,她又被她们收放自如控制泪水的功力震惊了。 一声高一声低的号哭比排演过的乐舞还要热闹,有人是为自己今晚受到的委屈而哭,有人是想起了凄惨的身世而哭,但在那些嘈杂的哭声中,却有一个声音是在真真切切地为逝去的荷亦而哭,孟得鹿刚想分辨,又被漫香的话扰乱了神思。 漫香取下腰间的金镶玉算盘,用簪子飞快地扒拉着,“听荷亦说,她被卖的时候才六岁,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以为她好容易熬出头了,却又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小巧的算珠碰出清脆的响声,很快核算出了荷亦短暂的一生,“她这辈子,活赔本了!” 众人的哭声渐渐低了,都在用心听漫香讲话。 “我知道,你们觉得我冷血,认钱不认人,死了女儿连滴眼泪都不掉,还敲锣打鼓没心没肺地待客呢,可我不光要保住她,还得保住你们。一个女娃,自从被卖进风尘,在爷娘的眼里就已经是死掉的孩子了,可你们管我叫一声‘娘’,我就想护着你们活下去,不管受多少磋磨,都得把老天爷欠你们的本钱讨回来!吃咱们这碗饭的,天天向客人赔着笑脸,小心伺候着还保不齐不受客人的窝囊气呢,要是敢在客人面前哭丧,你们以为吃亏的会是谁?客人如果想整治咱们,又有多少种手段是使不得的?就拿今夜的情形来说,你们明明知道封侍郎是成心刁难,可也只得笑脸相迎,才能让他把满肚子的气憋回去,不然,岂不是更给了他变本加厉的理由?” 江湖上,任何一条看似莫名其妙的规矩都一定是前人付出鲜血乃至性命换来的教训,漫 香一跷二郎腿,提起左腿的灯笼裤角,露出脚腕上一道骇人的陈年旧疤! “七年前,我还在一家舞坊做舞伎,就是因为有一次使性子得罪了醉酒的客人,被客人打伤了脚腕,就再也跳不了舞了,我现在立下这规矩,就是怕你们再吃我过去吃过的亏啊……” 见众舞乐伎个个耸肩缩脖,着实被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吓坏了,漫香才又长叹了一口气。“哭吧!使劲哭!能哭的时候哭够了,明天还要花枝招展地卖笑呢,平康坊的女子,天 天要戴着不同的面具示人,也只有这一半刻才能做一会儿真正的自己了……” “那娘现在是戴着面具,还是自己?”孟得鹿抬起头来,直视着漫香的双目。 漫香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严厉,劈手将小扇扔了过来,“你今天闯了大祸,险些坏 了我的规矩,去院里捧着扇子跪着,等晨露把扇子打湿了才能回房!” 孟得鹿无所谓地跑去院中盘腿坐下,靠着花栏无聊地把玩着那小扇,扇面上一反一正绣着两条锦鲤,一金一银,形态各异,足见绣者的功夫。 花树间,窸窸窣窣的舞步声不绝于耳,“鸾羡会”过些日子还要重新举办,荷亦的死让其他舞伎都看到了竞争头牌的希望,各自躲在角落里偷偷用功。 舞伎们的身姿被月光拉得很长,走马灯似地向孟得鹿围拢逼近,曼妙的身影被花枝切割得四分五裂,然后又胡乱地组合成了一具具头脚颠倒,四肢移位的怪胎,却仍手舞足蹈个不停,每个动作都跳出了五马分尸般的惨烈感。 “极梦之舞!” 看着那些四肢仿佛不受控制的诡异舞姿,孟得鹿头脑中突然浮现出一种不祥的联想,“难道店里真的有人吸食这种迷药?” 在蕉芸轩,每名少女都会依照自己的名字在额头上画上花子的图形,孟得鹿拼命睁大眼睛想看个清楚。 梅花,桃花,菊花,昙花…… 乱花迷离间,一名舞伎冷不丁地回过头来,她双目充血,白发及地,十指尖利,下巴像脱臼一样被干裂的脸皮吊着,张开巨蟒一样的大口,迎着孟得鹿喷出一口冷血! 孟得鹿惊坐而起,脸上头上一片冰凉,壮着胆子一抹,却只是水珠。 眼前站着一个高挑的人影,手中端着半盏清水。 孟得鹿再一摸手中的小扇,那半透明的薄纱已经湿得透透,一金一银两条锦鲤在水中相互追着尾巴,活泼天机。 “是师父!” 看着孟得鹿可怜巴巴的样子,婵夕板着的面孔也忍不住浮出一丝笑意,默默收了小扇,挥了挥手。 孟得鹿一骨碌爬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回房间去安睡。 “方才的一切,难道只是一场噩梦?……” 长安城作为大唐都城,宵禁向来严格,但自去年秋天以来,长安城的雨水格外多,接连数场暴雨下来,把三年前刚修缮过的坊墙冲刷坏了大半,冬官只得大兴土木,重新修缮。 为了便于工匠夜间运料做工,城里坊与坊之间的宵禁便比往年松弛了些,这无形中给有急事要趁夜外出的百姓提供了便利,也给作奸犯科之徒提供了浑水摸鱼的机会,长安、万年两县的案件都比往年多了些,不良人的任务也跟着繁重了起来。 深夜,当整个长安城都陷入宵禁,除了歌舞升平的平康坊,只有一家小店敢点灯,那就是开在西市中的“无醉”酒馆。 “无醉”,“无罪”,以酒幌为界,在长安,犯了罪的人只要逃过了“无醉”的酒幌就进入了野良的地盘,即便犯了天大的罪过也能逃出生天。 鬼市是全长安城人最讳莫如深的地方! 它位于西市的最西端,那里表面上与西市其它商铺一样,做着与外邦通商互贸的生意,实则包庇着全长安最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也经营着全长安所有的不法生意。 据传闻,那里的巷间机关密布,易守难攻,就连官府的人也望而却步,是不折不扣的“法外之地”。 所以,鬼市上最不应该出现两种人:官吏和女人。 第23章 夜探鬼市 为防意外,孟得鹿特意跟蒋沉要了身旧的便装,对着镜子精心地装扮了一番,再出现在他眼前时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一位文弱的后生。 “来来来,我替你也化化,化成个龅牙老仆或者刀疤脸昆仑奴什么的……” 看着蒋沉惊异的眼神,孟得鹿挑了一小指甲盖他刚刚“孝敬”的富郁庄眉黛,恶作剧似的就要往他脸上抹。 蒋沉心疼得连连后退,随手从灶底摸了一把锅底灰往脸上胡乱糊了几把。 “那么金贵的东西,姑奶奶留着自己用吧,我这张糙脸,不配!” 这个时辰,无醉酒馆里只有一位独眼老汉还在撑着店面,他也不招呼客人,只是在装扮成主仆的孟得鹿与蒋沉面前摆了一只茶碗便又缩回灶台忙活了。 “这是鬼市的规矩,听说,客人只要把钱和要买的东西写在纸条上,放在这只空茶碗里被人收走,要买的东西就能成交!” 蒋沉低声解释着,扔下了钱和写着“极梦之舞”的纸条,碗也很快被人收走,却迟迟不见有人出来交货。 孟得鹿心里含糊,用一双玉手把脸遮了,一双凤眼透过手指缝隙悄悄打量着四周,小声嘀咕,“喂,你说的到底可不可靠啊?还是咱们今天来得不是时候?我怎么觉得有点……可怕……” 她虽然是一身后生打扮,胆怯委屈间,小女儿情态却又暴露无遗,蒋沉不禁心生一丝怜爱,低声安慰,“放心,有我在,无论如何都会保护你的安全……” 独眼老汉终于端着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的菜品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二人忙打起精神,老汉走到蒋沉面前,突然举起碗猛吹一口,一股细烟直喷过来! 蒋沉顿时觉得双眼火辣辣的疼,眼前一片漆黑,他一边大叫着让孟得鹿钻到桌下躲避,一边抄起桌上的茶壶冲洗眼睛! 黑暗散尽,四周空空如也,孟得鹿与独眼老汉却都已不见了踪影! 孟得鹿被独眼老汉套在麻袋中带进了鬼市正厅的鲲鹏堂,扔在地上。 她拼命用牙咬开一条小缝向外偷看,周遭的人都像皮影似的影影绰绰,勉强看得清行动举止,却难辨五官。 鲲鹏堂内正在进行着一桩“日常买卖”,一名身着便服的高个男子背对着孟得鹿坐在桌边,语气恭敬讨好,“野良老板,兄弟最近遇到一桩棘手的‘生意’,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货’,‘东家’又催得紧,兄弟只好到老板这儿来看看有没有用不着的‘货’能匀给兄弟一件?” 坐在高个男子对面的便是长安城内的传奇人物,鬼市之主,野良,他魁梧的身形像一座山丘,光是背影压在眼前,已经让孟得鹿喘不过气来了。 他并不答话,只扭过头去,原本围在桌边伺候和看热闹的众人顿时如同笼中待宰的家禽,惊恐四散。 野良野猿似的长臂随便一捞,一名离他最近的后生躲避不及,已经被他的大掌死死钳住。 众人马上重新围拢上来,七手八脚又训练有素,瞬间把后生捆得像待宰的猪羔,扔在高个男子的脚下。 后生声嘶力竭地大喊,“野良!我是付了你保护费的!你应该保全我的性命,不能把我推出鬼市!” 野良冷冷一笑,声如洪钟,“你早就该是个死人了,能在我这鬼市上多活这些日子便是赚了,记住,你买的只是日子,不是命!” 高个男子牵牲口似的牵起那后生离去,孟得鹿这才明白他和野良刚才所说的“生意”与“货”的真正含义! “看起来,那个高个男子是个当差的,手上压着破不了的案子,没法交差,索性来这里买个替死鬼顶缸交差!” 透过麻袋上指甲盖大小的洞,孟得鹿终于看清了那个将死的后生的模样,和她想象的暴徒不同,他竟长着一张无比清秀俊美的脸庞,让她胸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怜悯与恐惧…… “果然,在鬼市上,什么都可以用来买卖,包括人的性命!” 眼前骤然一白,头顶系着的麻袋口被松开,孟得鹿下意识地惊跳起身。 野良手中的铁筷子上下一挑,她的腰带与头上的巾帻立刻像被刀斩过一样齐齐断开,刚才还一身男装打扮的她全身瞬间只剩下月白色的抹胸和灯笼裤,黑发瀑布般的披散下来,腰间藏着的那把短匕首也“当啷”一声落在地下。 鲲鹏堂内响起爆炸般的哄笑,污言秽语不绝于耳,这群亡命之徒常年困在鬼市里不见天日,突然见了这样的春光乍泄,个个双眼冒火,胸腔里热得像陶窑。 野良放浪狂笑,将孟得鹿小兽似的一把扛在肩膀,走向寝室。 平日里,野良从不亲近女色,今日的反常之举倒让兄弟们越发起起哄来。 “难得大哥今夜有这等雅兴!看来这小娘们儿是对了大哥的胃口了!” “恭喜大哥,洞房花烛!” “大哥大哥,兄弟三年没见着女人了,等大哥享用够了,也把这美人儿赏给兄弟们尝尝新鲜吧……” 野良大手一挥,甚表慷慨! 也许是被悍匪们的叫嚣吓怕了,被野良扔在床上时,孟得鹿的身子已经软得像条脱骨的蛇,侧卧在床上,一缕青丝咬在牙间,一双凤目泪水盈盈,尖俏的下巴高高地昂着,眼巴巴地望着野良。 “落在英雄手里,小女子知道也是插翅难逃了,小女子心甘情愿伺候英雄,只求英雄把小女子留在身边服侍,不要把小女子扔给外面那些人……” 不见野良反对,她又壮着胆子跪了起来,柔弱无骨地把脸靠在野良宽阔的胸膛上,野良 擂鼓似的心跳震得她耳鸣,她水葱似的十指在野良身上游走,轻轻地摸向他的腰带。 “英雄,你的心跳得好快啊!”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扎向野良心口! 野良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反手一掌挡飞匕首,另一只手已经死死捏住了孟得鹿的粉腮,像捏着一只没断奶的猫崽。 “小丫头,有点心眼儿……” 从看到野良的第一眼孟得鹿便注意到了,他身上穿着粗麻便服,脚靸布鞋,看似随意舒适,却在腰间配了条硬皮宽腰带,这说明他的精神绝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松弛,甚至在自己的地盘中心也没有绝对掌控局面的自信,反而在时刻提防着什么。 于是,她方才虚与委蛇,借机顺着那腰带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把短匕首! “要没我托着,连七尺高的舞台都攀不上去,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找死?” 孟得鹿猛然惊醒,“鸾羡会”那天她借着轻功从赌坊二楼翻身跃下时,的确有位大汉接了自己一把,后来又把她托上了舞台,只是当时情急,她没来得及细看,原来那人正是眼前的鬼市之主! 第24章 授卿以柄 再回忆起“鸾羡会”那天的情形,一切都有了另一种合理的解释——孟得鹿拉着野良奔向舞台时,人群分明是惧怕野良,才退避三舍,而自以为气势汹汹的她却只是“狐假虎威”了。 野良却早认出了孟得鹿,知道这丫头略有点身手,早有防备。 他松开手,虽然刚才并没用力,孟得鹿还是张嘴吐出了一口被牙齿硌出的鲜血。 “谁告诉你我这里可以买到‘极梦之舞’?” “没有人告诉我,我不过是想碰碰运气……” “你为何想要‘极梦之舞’?” “我有一位要好的姐妹死了,我想知道她的死和‘极梦之舞’有没有关系……”孟得鹿不敢说是受蒋沉所托调查,只得移花接木,另找借口。 “你是蕉芸轩的人?” “是。” 野良也早听说了线报,蕉芸轩死了一名舞伎,暂且相信了她的话。 他用大拇指在她额间一按,那胭脂绘制的鹿角花子就印在了他的指间,又被他随意地印在衣角上,算是留下了她的身份信息,又像是摩顶受戒。 方才被他挡飞的匕首狠狠地撞在墙上,短柄脱落,他随手将那短木柄拾了起来,扔给了孟得鹿。 “以此为凭,从现在起,你是我的线人了,再有了‘极梦之舞’的消息马上来报,切记,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野良以为孟得鹿会感恩戴德,正要安排人送她出去,谁知孟得鹿却双腿一盘,反倒在他的床上稳稳地坐定了。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谈谈我的条件了?” 野良虎睛般的双眼不由地瞪大了,嗤笑起来,“你?凭什么?” “凭你已经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野良的手掌下意识地撑住了腰间那条宽皮带,孟得鹿想,那里一定还藏着别的暗器。 近日来,一种叫“极梦之舞”的迷幻药借着鬼市的名义在长安城内暗行交易,大肆蔓延,也引起了官府的注意,然而那迷药却并非出自鬼市,野良一时间无法判断是自己的鬼市出了内奸还是有人在打着鬼市的旗号暗行不法之举,所以暂时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他认真审视了她片刻,才缓缓地问:“你想要什么?” “首先,去看看那个和我一起来的男人,如果他没跑,你们放过他。” “如果他跑了呢?” “派人追出去打断他的腿!” 野良哈哈大笑,“倒是恩怨分明!” “还有……” “还有?你拿我当冤大头了?” “我想要的信息对你来说易如反掌,你想要的信息对我来说却是难于登天,稍有不慎便会给我带来灾殃,这笔生意无论如何都是你赚,我多提几个条件也不为过。” “难道平康坊只有你一个小娘们儿?你信不信,只要我开价,她们一定会挤破了头地送上门来!” “但她们一定没有我便宜,最重要的是,没有我可靠!” “此话怎讲?” “因为我想从你手中得到的东西很明确,只要你给了,我就会死心塌地地和你合作,而其他人……她们对你本无所图,可越是无所图的人越难打发,你今天给了银的,她们明天便想要金的,你明天给了金的,她们后天还想要玉的,胃口只会越喂越大,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总见过什么叫得陇望蜀,欲壑难填吧?” 野良眯起眼睛衡量:孟得鹿手里明明抓着一把烂牌,硬被她巧舌如簧地说成了优势,空手套白狼的买卖被她做得这么硬气,这胆识与眼界,的确不是平康坊里那些认钱不认人的小娘们儿可以比肩的。 “接着说吧,你还想要什么?” “我的姐妹死后,十指莫名曲卷,形状像千年枯木的枝蔓,应该是中毒身亡,可是长安城里所有的名医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毒药,我想,这样的奇毒一定是出自鬼市,所以想来打听打听。” 野良派人唤来了老毒,老毒本姓杜,性格木讷,寡言少语,每日只把头埋在瓶瓶罐罐里研毒制毒,除了毒药,几乎从不和别人交谈其它的事情,久而久之,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人们便舍了他的本姓,只把他唤作“老毒”了。 “‘胡杨散’,鼻孔滴入,必死,无解。”老毒言简意赅。 “你记不记得有什么人来买过这毒药?”孟得鹿激动地问。 老毒不语,看向野良。 野良语气生硬,“江湖规矩,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绝不透露买家身份。” 孟得鹿知道对于野良这样的人来说,“江湖规矩”这四个字重如千钧,便不敢再追问,失落无比。 老毒谨慎地趴在野良的耳边耳语了几句,见野良点头,才又开口,“你姐妹,买过药,她死了,秘密,没了。” 孟得鹿听懂了老毒的意思,一旦客人去世,他们便可以不再替客人保守秘密,于是急忙追问,“她买过什么药?” “‘消肌散’,越吃越瘦。” “有毒吗?” “无毒,伤身,不可多服。” “能不能卖给我一份?” 又得到了野良的点头示意,老毒才悄悄退出去,片刻后又回来,将一小包药材扔给孟得鹿。 “送你。” “他日若有机会,我一定会酬谢你。” 孟得鹿捏着今晚身入虎穴探得的唯一收获,认真地向老毒道谢。 有了野良的吩咐,鬼市上的杀手只将蒋沉团团困住,缠斗却不拼杀。 蒋沉却不知道这一层真相,心中只是焦急多耽误一刻,孟得鹿便多一分危险,所以不顾自己以一敌众毫无胜算,也顾不得与鬼市结下梁子会有什么后果,只想拼死杀出重围,营救孟得鹿。 蒋沉招招致命,众杀手也被激起胜负欲,眼见一场真正的厮杀一触即发,野良带着孟得鹿悠然现身。 众目睽睽之下,野良向孟得鹿故作意味深长地一笑,“君子不夺人所爱,你这小情郎还算靠得住,我今天就做个月老,成全你们这一对苦命鸳鸯,去吧……” 蒋沉一恍神的工夫,孟得鹿已经低着头红着脸冲上来拉起他,头也不回地冲进夜色之中。 身后,是一众如饥似渴的歹徒失望的嗟叹和野良若有所思的目光…… 第25章 暗室飞天 孟得鹿拉着蒋沉一路狂奔,眼见平康坊就在眼前,她却向南一拐,扎进了与平康坊一坊之隔的崇仁坊。 崇仁坊客栈林立,孟得鹿随意选了一家,扔出一把铜板,让店家开一间最隐秘的房间,又拉着蒋沉直奔房间,关门上栓! “快!天亮之前我还有一点时间!” 孟得鹿低头忙着去解贴身的腰带,她的衣物落在鬼市,现在身上披着的是野良随手甩来的一件黑色大氅,月白色的抹胸与灯笼裤在宽大的男装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另有一派娇媚的情趣。 蒋沉脸涨得通红,语无伦次,“姑娘自重……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姑娘美意,在下欣然接受,只是……你我相识不久,姑娘你看咱们是不是应该……先看看月亮?” 老毒赠送的药包迎面抛来,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 “让店家把这份药煎了,我怀疑荷亦生前是服多了这种‘消肌散’才导致神情恍惚,眩晕呕吐,所以想亲自试试!” 蒋沉恍然,回想起方才的想入非非,尴尬不已,而孟得鹿大胆的想法更是把他吓了一跳! “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我略通医理,这些药材我都检查过了,倒吃不死人,不过……我也只能确定它吃不死人,所以如果药力过猛突发意外,你要救我!” 一碗汤药摆到桌上,蒋沉还是犹豫不决,“查案的事情,还是交给我们官府吧,出于姐妹情分,你做的已经够了……” “查案是你们官府的事,但命是她的,她在等一个公道……” 孟得鹿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很快,她的胃里便像钻出了一对活麒麟在抢绣球似的翻江倒海,对着房中的恭桶狂吐起 来,蒋沉也顾不得腌臜,又是投手巾擦脸,又是灌茶水喂山楂,小心伺候了半夜,孟得鹿终 于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蒋沉抱着房间里的长条板凳刚刚喘过一口气,三更的梆子一响,孟得鹿又晃晃悠悠地下了床,迎着月光翩翩起舞! 蒋沉忙压低了声音劝道:“姑奶奶,瘾怎么那么大啊,等天亮了再练吧……” 孟得鹿置若罔闻,仿佛沉浸在一个虚幻的极乐世界中,自娱自乐,孤芳自赏。 蒋沉意识到她是在药物的作用下出现了幻觉,便不敢轻易打断,生怕她邪火攻心。 孟得鹿舞至兴起,竟解开了身上披着的黑色大氅,露出莲藕似的玉臂和赤裸的玉足…… 蒋沉虽然在蕉芸轩门前来来回回走了三年,却连在外厅喝一杯花茶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一睹长安一流舞伎的风姿了,眼下,孟得鹿跳的是一支异域舞蹈,他隐约在西北商人带来的画作上看过,据说在遥远的沙洲,山洞的佛窟里便画着许多这种被称作“飞天”的世外仙子。 他急忙关上窗子,生怕她一不留神便当真会羽化成仙,随风奔月…… 夜风吹过烧得发烫的脸,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孟得鹿现在意识不清,他却不应该趁人之危盯着人家姑娘硬看,忙拾起地上的黑大氅想替她披上,孟得鹿却当真像仙子凌空,在狭小的房间内闪转腾挪,让他屡屡扑空。 他实在追不动了,干脆往墙角一缩,用墨黑的大氅兜头盖脸将自己一蒙,闭口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过了许久,孟得鹿才又昏睡过去,她的脸因为跳了半夜的舞而潮红未褪,看着那芙蓉一样的面庞,蒋沉终于忍不住屏住呼吸,渐渐靠近…… 长安城内响起第一声鸡鸣时,孟得鹿已经悄悄潜回了房间,表面上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心里却在盘算着昨夜亲自试药的结果—— 荷亦之所以经常背着人呕吐,并不是和人私通怀孕,她会出现幻觉也并不是吸食了“极梦之舞”,而都是长期服用“消肌散”后产生了不良反应,所以,她才会在“鸾羡会”上谵妄发作,不知沉浸在什么幻境之中才脱光了自己的衣物…… 迷雾拨开,但人海茫茫,她完全不知该去哪里寻找购买“胡杨散”的真凶。 桃若正巧从门口路过,指着她的额头坏笑,她回头向镜中一瞥,才发现额头上被人画上了一只小王八! 孟得鹿完全可以想象出蒋沉屏着呼吸在自己脸上作画时那副坏笑的嘴脸,只得擦了脸,咬牙切齿地在额间重新绘制鹿角花子。 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又突然想到了一点:在蕉芸轩里,每名舞乐伎都会依照自己的名字在额间绘制花子,桃若的额间自然是一朵盛开的桃花。 “这几天,桃若额间的桃花图形好像悄悄地改变了,这只是巧合,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 在平康坊,几乎每天都有爷娘把养不活或者懒得养活的女儿卖入风尘,每个深夜,在舞乐伎与客人调笑应酬的软语娇音下都掩盖着少女思念爷娘的哭喊声和假母调教新女儿的打骂声,这是这个世界里再寻常不过的杂音,但今天的蕉芸轩里却发生了一件新鲜事! 一名名叫蓝达水的小贩上门卖人,带来的并不是少女,而是一名俊俏的小后生。 众姐妹也觉得新鲜,挤在帘幕后探头探脑,看着热闹。 小后生生得细皮嫩肉,身材纤弱,一身简洁的粗布短打扮,一头黑发紧紧地束在脑后,把一双眼睛都吊得像正在与夙敌缠斗的蛇,恨恨地盯着满屋里的人。 漫香连连摇头,“如今这世道,阴阳混乱,坊间还大行起了什么断袖、磨镜的歪风邪气,我这里可不做那种生意……” 漫香与婵夕合作几年早已形成默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往日,漫香的话说到这份上婵夕就该出面撵人了,但眼下她却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兀自神游…… 蓝达水不慌不忙,一把扯下小后生束发的布带,如瀑的秀发披散开来,才衬出一张少女清秀的脸庞! 少女立刻像被当众扒光了衣物一样羞耻,缩着身子钻到一名妇人身后,双目中的敌意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只有恐惧。 众人这才发现蓝达水身边还站着一名身怀六甲的妇人,只是那妇人身体僵直,连呼吸都没有任何声息,要不是枯井一般的双眼不停地涌着泪水,几乎就要被人当成一座泥胎了。 第26章 双生锦鲤 蓝达水掐着小手指头比画着,躬身赔笑,“老板娘,这是我家闺女,小名蓝瞳,天生怪胎,老说自己是个男儿身,这不是笑话嘛,想给我当儿子,她身上还缺着最重要的那点小玩意儿呢!” 漫香皱着眉头用小扇隔开了蓝达水那张臭气熏天的嘴,也隔开了那些即便她身为风月老手也嫌弃粗鄙的语言。 “这丫头怕是心里头出了毛病,我懂,这种毛病没法用药治,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她送到男人多的地方,让她彻底明白自己是个小赔钱……小女子。” 当着一屋子天仙般的妙人,蓝达水还是硬生生地把“小赔钱货”改口成了“小女子”。 凡沦落风尘的女子,每人都有一段凄楚的身世,但蓝瞳的遭遇还是让躲在帘幕后面看热闹的少女们都忍不住用目光交流着对蓝达水的不满,就连见惯了人间疾苦的漫香都在心底哀叹天下还有如此歹毒的父亲。 “丫头已经十三了,又没学过艺,不好调教,你带回去不过多养两年就能找个正经人家嫁了,岂不比留在这里强?” 蓝达水瞥了一眼身边孕妇的大肚子,扯着袖子假装抹起眼泪。 “老板娘吃香喝辣,哪知道我们这小老百姓的苦处啊,实在是多一天也养不起了,老板娘就当发发慈悲,救这苦命的丫头一命吧!” “咳……你这丫头姿色平平,又没有技艺傍身,非要卖,我也顶多留她在这里吃碗饭罢了。” 蓝达水先带着女儿来到南曲无非是想卖个好价钱,一听说漫香想一毛不拔,拉起女儿转身就走! “走,去中曲,中曲不行就去北曲……哎!北曲好,多让男人睡一睡,她就老实了!” “回来吧!”见蓝达水一只脚踏出了蕉芸轩,漫香才赶紧叫住他,一边招手一边抱怨,“哎,卖儿卖女的是你们,可前脚出了门,后脚又要咬牙切齿地骂我们逼良为娼了……” 她用小扇掩着手比了个数字,蓝达水也伸出手来,二人一言不发,只凭两只手飞快地你来我往,经过一场激烈的讨价还价,终于将少女像物件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叫蓝瞳……”漫香托起少女的下巴,迎着日光一照,发现她的瞳孔果然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就叫小瞳吧……” 漫香暂且没有让小瞳入教坊籍,只是以民妓的身份暂住店中,交给孟得鹿代为调教。 被父母抛弃的小瞳却躺在床上两眼望天,一连三日牙关咬紧,水米不进,孟得鹿寸步不离,快磨破了嘴皮也无法撼动小瞳求死的决心,就连婵夕拔出银钗生撬也无法撬开她的嘴灌进去一滴米汤。 漫香悠悠而来,分开围在床前七嘴八舌出主意的众人,看着床上面如死灰的小瞳冷冷一笑。 “绝食是嘛,哪个初入风尘的女子都会先来这么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前人们早传下了几套调教手段,什么皮鞭钢针竹签,样样会令人生不如死……不过,在我眼里,那些都是雕虫小技,我的独门手段可要比前人留下来的更为狠辣!” 众人流露出讳莫如深的神情,默契地低下头,跟着漫香离去。 孟得鹿一阵胆寒,进入蕉芸轩这些时日,她终于要看到漫香插科打诨面具下粉饰着的狰狞面目了! 她正盘算着如何帮小瞳逃过一劫,众人已经回到房中,每人手中都捧着一道精美的菜品。 见小瞳不为所动,漫香一个眼色,众人立刻拿着扇子手帕向床头扇风,房内顿时饭味扑鼻,就连孟得鹿都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 饿了三天的小瞳终于扛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捧起饭碗大快朵颐! 漫香不屑一笑,“在平康坊,论厨艺,我黄漫香评第二没人敢评第一,多少朝堂大员为了能吃上一道我烹制的菜品挤破了头,还摆不平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丫头,笑话!” 众人哄笑起来,漫香突然拍了拍额头,“今天是几号?” “十五。” “哟!坏了坏了,险些误了事!” 漫香又匆忙地钻回小厨房忙活起来,姐妹们告诉孟得鹿每月初一十五漫香都会做些精致的点心,再带上些钱财离开店面半天,去看望她的姐姐,姐妹们偶尔也会趁她不在店时溜出去逛逛。 “娘还有个姐姐?” 一个奇怪的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孟得鹿忽然又想起漫香那日夜不离手的小团扇,忙拉过梅如询问,“娘那柄扇子是谁绣的?” “双面凸绣,正观一景,反观又是一景,一画藏于一画间,除了我,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梅如一脸骄傲。 “那画样是谁让你绣的?” “是娘,点名要一对双生锦鲤,一金一银,一条逆流而上,一条顺流而下。” “双生锦鲤!” 孟得鹿心跳加快,那种自从认识漫香以来便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矛盾感一下子有了解释, “如果漫香和她的姐姐容貌相近,甚至是双胞胎,那么义母死前见到的或许就不是漫香, 而另有其人了!” “娘和她姐姐长得可相像?”孟得鹿又急忙追问。 姐妹们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在整个蕉芸轩中并没有一个人见过漫香的姐姐。 眼见漫香已经拎着食盒出了门,孟得鹿赶紧暗暗跟上,决定亲眼去看看,一探究竟! 今日,天街格外热闹,数日前,科举考试刚刚结束,今年,有三千士子应试,七十二名士子中举,正应了孔子有三千名弟子,其中有七十二位贤人的典故,因此,圣心大悦,特赐了所有中榜的士子们跨马游街的殊荣。 士子中第之后,都要先到天官报到,通过铨选,才能被授予合适的官职,不料,那第七十二名士子却无故没按时到天官报到,天官为了凑齐“七十二贤人”的吉数,匆忙特批了原本落第的第七十三名士子补位,而今天便是为那第七十三名士子一个人补办的跨马游街。 第七十三名士子姓徐名喻,字不言,正值青春,本就生得面如冠玉,芳兰竟体,再加上人逢喜事,身上披红挂彩,头上簪着鲜花,更显得春风得意,引得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少女和妇人们都悄悄溜出家门,争相一睹才俊风流。 闹市的气氛正是热闹,一名少女却突然从靖善坊冲了出来,一跟头摔在大道正中,若不是徐喻及时勒住了马,她的脑袋便要被马蹄无情地踏碎,当场香消玉殒了! 第27章 姐姐的真面目 徐喻虽然现在还是名普通士子,可一旦通过天官铨选后就会获得官职,万年、长安两县的不良帅自然不敢怠慢,一齐冲上来,万年县不良帅胡升当场按住少女,蒋沉扯着头发拉起她的脸庞,却是一惊! 那摔倒的少女正是孟得鹿,她一路尾随着漫香追到天街,却赶上万年、长安两个县的不良人分别在大街东西两侧戒严,正好把她和漫香隔了开来。 眼看漫香的背影隐入了街对面的安业坊,她心急如焚,生怕跟丢,一不留神,却被拥挤的人群撞了出去,差点丧命! “郎君,这女子八成有意行刺,我把她带回县廨严加审问,保管给郎君一个满意的交代!”胡升忙不迭地讨好徐喻。 “郎君,这女子手无寸铁,估计只是路过看热闹,失足摔倒,今日是郎君的登科大喜,不宜见凶……” 事情出在两县的交界之地,蒋沉不便直接驳胡升的面子,只能暗暗向孟得鹿使眼色,示意她服软讨饶。 孟得鹿忙乖巧地跪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片带着幽香的小小硬纸,双手奉上,那是平康女子专用的花名笺,上面书写着店名和人名。 徐喻扫了一眼花名笺上的名字和画着的一对鹿角,马上想起了《列子》中的典故: 春秋时期,郑国有一名樵夫打死了一头鹿,用蕉叶覆盖藏匿着鹿,过后却忘记了藏鹿的地方,便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路人从樵夫口中听说了此事,找到了藏鹿的地方把鹿取走,回家之后告诉妻子,妻子却说也许他是在梦中梦见了樵夫藏鹿的事,如今真得到了一头鹿,不过是梦想成真,而樵夫失去了鹿,心有不甘,又在梦中梦见了路人偷鹿,找上门来讨鹿,二人最终各自分得了半头鹿,一场令人分不清孰梦孰真的官司才算了结。 “孟得鹿……梦中得鹿,欲辨觉梦……”徐喻端坐在马上,悠悠地念着她的名字,“依你看来,那樵夫和路人,到底是谁在做梦?” “小女子没有办法分辨是谁在做梦,只是觉得那樵夫先得到了鹿,又失去了鹿,‘得而复失’本是大大的遗憾,可他最终又找回了鹿,‘失而复得’,又是天大的惬意,就如同郎君,先是遗憾落榜,现在又补位上了金榜,也正是‘失而复得’,一定是春风得意,畅快至极的!” 孟得鹿的恭维完全说到了徐喻的心坎里,昨夜,他还在为一名之差惜败落榜而懊恼不已,今日,却又意外的补位上了皇榜,还有了单独跨马游街的殊荣,原本属于七十二个人的集体荣光如今被自己一个人全部占尽了,这种快乐的确是非“失而复得”而不能形容的。 徐喻抬了抬手,示意孟得鹿离去,孟得鹿也顾不上多客气,起身便朝着漫香离去的方向追去。 徐喻的目光有意地扫过孟得鹿腰间别着的一块鱼形玉佩,并将她留下的花名笺小心地收到了腰间的一只绣囊里——那绣囊上绣着的鱼形图案竟与孟得鹿的玉佩一模一样! 在轻功的加持下,孟得鹿一路狂奔,终于在怀贞坊追上了漫香。 民宅外,一名中年女子正有说有笑地将漫香迎进门去。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孟得鹿依然看清了漫香姐姐的容貌,那姐姐生得强壮憨厚,与漫香的容貌挑不出半点相像之处,如果说漫香是锦鲤,那她姐姐大约便是……水牛吧…… “难怪俗话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嫌疑重新又回到了漫香身上,孟得鹿心底却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失望。 刚才在天街,蒋沉趁她离开前悄悄往她手心里塞进了一张薄纸,正是比照着荷亦额间描下的凤凰图案。 孟得鹿凭着记忆又画出了义母额头上的图案,两下对比,越看越觉得古怪:义母额头上的血凤凰怒目泣血,展翅高飞,荷亦额头上的凤凰却好像被折断了一双翅膀,甚至连头和尾巴的方向都是反着的,浑身透着说不出的不和谐,像蹩脚的厨师做出来的半熟熏鸡。 她捏着那两张纸在房中来回地踱着步,迎着阳光仔细观察,似乎想让朗朗的日光照透那纸张背后的秘密, 纸张上突然现出了一个人影,孟得鹿一惊,放下纸张,只看到是有人从自己的房门外路过,人脸一闪而过,孟得鹿没有看清对方是谁,只觉得有几根艳红色的线条映入了眼底,久久挥之不去…… 不知怎么的,她又突然想起梅如曾经说过,漫香的那柄双面绣小扇是“正观一景,反观又是一景,一画藏于一画间”。 “一画藏于一画间……一画藏于一画间……” 一道炸雷在脑海中轰然炸响! 待惊雷的余韵退去,她急忙抽出笔纸,飞快地画下了几幅不同的花样,又把几张画稿重叠在一起,再对着窗外一照,果然发现了端倪! 阳光下,那些艳红的线条仿佛得了生命,从纸上跳出,悬浮在半空中,扭曲重组,最终组合出了一幅令孟得鹿难以置信又不容置疑的画面! 她掏出了蒋沉给的那枚红穗铜钱,让丐六子赶紧去县廨通知蒋沉去钟鼓楼相见,她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和他确认! 在蒋沉描绘的画稿上,凤凰的身体有几处反复描绘,她原以为那是蒋沉不擅长绘画留下的修改痕迹,但她的猜测却遭到了蒋沉的否认。 “想要破案,就要把自己当作凶手,设身处地地设想凶手的心态,不差分毫地模仿凶手的行动,才有可能最大程度地还原真相,荷亦额头的这个部位本来就有不止一层划痕,我虽然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这么做,但生怕错过任何一点细微的线索,才故意细细地照着多描绘了几笔的。” 孟得鹿暗暗责怪自己过去太自以为是,当一切的谜题都在脑海中迎刃而解,一座海市蜃楼般的场景突然在眼前慢慢浮现! 孟得鹿一惊,又觉得眼前的情景十分眼熟,“这是……荷亦的房间!” 孟得鹿明白了,她又看到了命案现场的幻象! 这一次,她不再讶异,也没有抗拒,而是任由自己灵魂出窍般地钻进了幻象,蹑手蹑脚,跟随着凶犯一起潜入了死者的房间—— 喝过鸡汤,精神高度紧绷了一天的荷亦浅浅地睡去了,凶手在窗外听到房中没了声息,便悄悄潜入房间,把“胡杨散”轻手轻脚地滴进了她的鼻孔。 异物进入鼻窦的瘙痒让荷亦在朦胧中睁开眼来,她惊恐地看到房中多了一个人,并意识到对方的来意,但麻痹的感觉从周身传来,她想要呼救却喊不出声,挣扎间身子一歪,头埋进了床帐里,渐渐没了呼吸…… 凶手正想逃离房间,却看到荷亦的身姿和刚才略有不同,她本性谨慎多疑,便退回来再次检查尸体的情况,撩开盖在荷亦脸上的床帐时,眼前的情形却令她大惊失色! 她自以为已经完全清理了自己作案的痕迹,想不到,荷亦却在一个意外的地方留下了足以指证自己的死亡信息! 蒋沉追问:“你说足以指证凶手身份的信息……是指什么?” “舞乐伎额头上的花子! “这么说,杀害荷亦的凶手当真是蕉芸轩里的人?” “没错!” 第28章 死者的留言 孟得鹿又从袖中取出一小块布条,布条上有几条浅浅的血迹。 “现在,小瞳住在荷亦生前住过的房间里,我刚才潜进那个房间里检查过了,在荷亦用过的床帐上发现了这几条血迹,和她额头上的血痕完全重叠,这说明这些血痕正是荷亦临死前留下的……” 荷亦的血迹在掌间慢慢变得鲜亮刺眼,又把孟得鹿从现实拉回到了凶案现场—— 弥留之际,荷亦已经没有了反抗和呼救的能力,她努力地把脸藏进床帐里,使尽最后一丝力气用指甲把凶手额头上的花子刻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凶手没有一刻犹豫,从发间拔下簪子抵在荷亦的脸上,打算划毁她的面容,消灭证据。 一只黑色的凤凰无声地飞入床帐,扑棱着扭曲变形的翅膀向凶手直扑过来! 凶手吓了一跳,壮着胆子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自己手中的凤簪在月光下投射出的影子……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凶手心念一转,扳起荷亦的脸,顾不得死不瞑目的她正在恨恨地瞪着自己,只是在她额间狠狠地划着,很快,一只凤凰图案掩盖住了原来的花子! “凶手为了掩盖死者留下的信息,只能就着花子的图案生硬地修改出一只凤凰的图案,所以那只凤凰的形态看上去才会那么古怪,而且还留下了好几层修改的血迹划痕!”孟得鹿推演完毕,激动得浑身战栗! 当谜团里的第一个疑点被解开,就像在刚织好的布匹上扯开了一个脱线的线头,接着,蒋沉脑海中响起一阵裂帛般的畅快声响,恍然大悟! “凶手在死者的额头上刻下不自然的凤凰是为了掩盖花子,为了掩盖凤凰形态的不合理,才刻意折断了死者的手脚,摆出和凤凰同样怪异的姿态,故弄玄虚,而死者的四肢被折断又无意中和她的指甲卷曲形成了呼应,又在一定程度上替凶手掩饰了死者是死于‘胡杨散’的真相,倒成了环环相扣的谜团了!不得不说,这凶手倒是走运,好像老天爷都在用这一连串的巧合帮她脱罪!” 说到这里,他又觉得沮丧懊恼,“可是,荷亦留下的花子图案已经被毁了,这样一来,我们也就没有办法寻找嫌犯了……” “不,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我相信无论一个人自以为暗中做下了多完美、多秘密的亏心事,都一定会在妆容上留下痕迹,暴露线索!” 孟得鹿咬了咬朱唇,柳眉紧蹙,取出一张薄薄的纸片递给蒋沉。 薄薄的纸片上画着一朵鲜花,蒋沉看着有些眼熟,却又不明白孟得鹿的用意,“这是……” 孟得鹿又把蒋沉描画的那张怪异的凤凰图案盖在上面,刚才那张鲜花的图案竟然被荷亦额头上的凤凰图案完全掩盖,二者合二为一,融为一体! 蒋沉双目一亮,“原来,这就是凶手想要掩饰的图案!也就是她自己额头上的花子图形!” 他又把那朵花子的图案抽出来仔细地看了又看,一张娇怯的面孔终于跳进了他的脑海! “原来是她!” 一阵风过,又吹凉了他的兴奋,“可是,这一切都只是我们的推演,我们并没有证据……” 孟得鹿与蒋沉都沉默了,过了许久,蒋沉才又开了口,明明是在跟孟得鹿交谈,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做了三年不良帅,我最绝望的事情莫过于明明知道真相却又无法证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凶手逍遥法外,好人含冤……” “我不会让伤害荷亦的人就这样逃脱的,即便她已经销毁了所有的证据,我也要想个法 子让她自投罗网!”孟得鹿遥遥地望着平康坊,从米粒一样的牙齿间迸出一句话。 夕阳在孟得鹿的双眸中映出一片金黄,蒋沉静静地望着,从中读出了一种久违的可靠。 也许,三年前的自己眼中也有这样一片光吧…… 挨到傍晚,孟得鹿神神秘秘地从后门摸回了蕉芸轩,却被桃若“逮了个正着”。 桃若板起面孔,要去向漫香告状,孟得鹿赶紧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讨饶。 “好姐姐,千万别告诉娘!实话告诉你吧,我……方才去了鬼市,买到了一件能让人变美的无价之宝!” 听到“鬼市”二字,桃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可那“能令人变美的无价之宝”还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忍不住低声追问,“你买了什么好东西?” 孟得鹿从怀中掏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小心打开,里面只有浅浅的一层油脂,却是晶莹剔透,异香扑鼻。 桃若最爱惜容颜,早晨起床后,必须用花瓣水洗脸,晚上睡觉前,必须饮用养颜茶,每天花在肌肤保养上的时间少说也有一个时辰,所以一眼便看出盒中之物是上等的精品,顿时爱不释手。 “好妹妹,这是什么好东西?” 孟得鹿故作神秘,“这东西名叫‘美人面’,如果天天用它敷在脸上,皮肤便会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又白又嫩,光洁无瑕!” “这么好的东西,妹妹就匀给我吧!多少钱我都给你!”桃若说着就要把小盒揣进怀里。 孟得鹿急忙阻拦,“姐姐有所不知,这‘美人面’且不说价格昂贵,单说它的用料也是极其的古怪刁钻,我要是告诉了姐姐,还怕姐姐不敢用呢……” “噢?它是用什么做的?” “实不相瞒,它是用美人脸上割下的油脂萃取精炼而成的!把天下美人的灵性都汇聚在这小小的一盒之中,谁要是用了它啊,便可以吸纳天下所有美女的优点,久而久之,必然会养成绝世容颜!” 桃若脸上没有一丝恐惧,一双被纤长低垂的睫毛遮掩的眼睛难得得瞪得发亮。 “那……你好歹匀我一半!不然,我还是要去告诉娘的!” 她嘴上这样说着,脚步却并没有动,孟得鹿只得勉强答应,锱铢必较地分了几勺“美人面”给她。 据说,马身上的油脂与人身体里的油脂近似,所以,如果把马油提炼成膏脂,涂在脸上或发间都最是滋润,最近,这方子被遣唐使传回日本,更是大受日本国人追捧。 初来平康坊那天,一名日本遣唐使因为在赌场里出千被玉落砍了双手,仓皇间怀里掉出来半盒马油,被孟得鹿悄悄地捡到了,马价昂贵,马油稀有,平常百姓本难以见到,她又在那半盒马油中混入了些香料和护肤药材,就足以编出个“美人面”的名头唬过桃若了。 桃若自从得到了“美人面”便如获至宝地用了起来,再加上孟得鹿添油加醋地告诫她使用“美人面”必须要早睡早起,还要配合上用花瓣水蒸面,药材泡脚,几日下来,她原本就无瑕的皮肤越发嫩得吹弹得破,只是那区区几勺“美人面”已经见底,她也曾暗中前去鬼市打听购买,却一无所获,只好又来求孟得鹿。 孟得鹿面露难色,“姐姐,‘美人面’这么好的东西我也想多得些啊,只是它必须得从绝世美人的皮肤下刮下油脂,再加上名贵药材,才能精炼而成,那小小一盒就是一条人命,可遇而不可求,最近没有美人离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也没有办法啊……” 桃若的睫毛忽闪忽闪地,好像有了什么主意,“娘天天派人去县廨打听荷亦的案子,仵作说案子还没了结,所以她的遗体暂时不能归还,娘千叮咛万嘱咐说养了荷亦这几年,情同母女,等案子结了一定要替她收尸立坟,到那时,咱们能不能……” 孟得鹿失声惊叫,“难道,你想用荷亦的尸体做‘美人面’?” 第29章 娇娃毁容 桃若赶紧捂住孟得鹿的嘴,“不是我歹毒,你仔细想想,荷亦人已经不在了,尸骨埋在地下早晚也是化成一堆白骨,那么美的一张脸白白腐烂成泥,岂不是暴殄天物?” 见孟得鹿还是犹豫不决,桃若动之以情,“荷亦红颜薄命,如果我们能用她的油脂敷面,也算是替她活了下去,她生前那么善良,若能用这样的方式和咱们姐妹日夜相伴,一体共生,一定也会含笑九泉的……” 孟得鹿终于松了口,“你的话也有些道理……不过听蒋帅说,荷亦是中毒身亡的,那毒药肯定已经融进她的血脉皮肉了,咱们再用她的油脂敷面,岂不是也会中毒?轻则损毁容颜,重则,说不定一命呜呼,这么冒险的事情我可不敢试……” 女人一旦见过了自己精心妆扮过的最美丽的样子,便再也无法接受平庸真实的自己了,桃若实在难以甘心,暗咬朱唇,“天下万物,相生相克,难道就没有化解的办法吗?” 孟得鹿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听鬼市上的人说,如果能找到死者所中的毒物的解药,再把解药混进面脂中重新炼制,的确可以解毒!” 桃若眼睛一亮,“如果,我能想办法弄来解药呢?” “可是天下毒物那么多,我们并不知道荷亦是中了哪种毒药死的啊……” “你有你的法子,我有我的法子,我不问你,你也别问我,我想办法去弄解药,你负责和卖家联络,事成之后,‘美人面’咱们一人一半!”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孟得鹿断不敢相信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桃若竟然有如此果决毒辣的一 面! “果然,在平康坊里,每个女人都有着不止一副面孔!” 几日前,她就发现桃若额头上的桃花图案变了,她试着询问过,桃若只是声称自己“想换个更好看的花样”,今天,她凭着记忆画出桃若以前惯用的旧花子的模样,才发现那图案正好能和荷亦尸体上的凤凰图案融为一体,这使桃若杀害荷亦的嫌疑陡增,但想要板上钉钉,她还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孟得鹿暗中盯上了桃若,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双神秘的眼睛也在身后默默地盯住了自己…… 她悄悄找来丐六子,让他先去一趟鬼市,给老毒送去一个小小的蜡封纸包。 “告诉老毒,不出半日,就会有人找他购买‘胡杨散’的解药,他只管把这包东西交给买家,至于价钱嘛……随便他开口,得了多少钱全是他的,就当是我答应过的对他的酬谢,办完了这件事,你再去县廨请来蒋帅,告诉他鱼已经咬钩,可以收竿了!” 傍晚时分,桃若果然神神秘秘地交给了孟得鹿一个小纸包,告诉她里面的药材可以解掉荷亦所中的毒。 孟得鹿正想再追问,蒋沉已经匆忙赶到,桃若立刻警惕起来,只向孟得鹿使了个眼色,便抽身上楼,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蒋沉检查过纸包的封口,然后小心拆开,里面并没有药材,只有他自己用红纸亲手写下的“解药”二字。 老毒说过,“胡杨散”没有解药,蒋沉和孟得鹿不过是以“解药”为诱饵给凶手设了个陷阱,凶手果然就中计落网了! “只有凶手知道荷亦是死于‘胡杨散’的,眼下,桃若把你写的‘假解药’带了回来,足以证明她就是向荷亦投毒的凶手了!” 蒋沉谨慎地向孟得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打草惊蛇,然后屏息提气,手扶佩刀,轻手轻脚地摸上楼去捉拿桃若。 “啊!救命啊!” 蒋沉刚摸到桃若的房门外,房中却传出一阵凄厉的尖叫! 桃若脸上冒着滚滚的热气,皮肤通红,像在锅上蒸过一般,惨叫着冲出房间。 “我的脸!我的脸好疼!镜子,我要镜子!” 她从惊叫的姐妹手中抢过小镜子一照,看到自己的脸已经不知被什么东西烫得满是燎泡,有的水泡已经被指甲划破,皮肤脱落,露着红肉,脓和血糊了一脸,像一只最难看的厉鬼! “我的脸!我的脸毁了!” 她撕心裂肺地绝望叫喊着,发疯似地冲向窗子,纵身一跃! 众人赶到蕉芸轩的后院时,桃若已经气绝身亡了,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盒被她视若珍宝的“美人面”。 蒋沉捡起“美人面”,打开盒盖仔细一看,神情一凛,“这东西不对劲!” 他随手从旁边的水桶里撩出一捧水,往盒里一泼,一股热气顿时升腾而起! 众人一片惊呼,“这,这是什么邪术!” 蒋沉解释道:“这不是邪术,而是有人在这膏子里掺了石灰,桃若如果把这种东西涂在脸上一定会觉得难受,然后就会用水去洗脸,石灰遇水会沸腾发热,就会把她的脸烧伤!” “这不是得鹿的胭脂盒吗?”昙竞眯缝着眼睛,却第一个眼尖地看出装着“美人面”的盒子是孟得鹿的旧物。 “是得鹿害了桃若!” 众姐妹们尖叫四散,只留下孟得鹿怔在原地,鲜血不断地从桃若的头下汩汩涌出,渐渐地浸湿了她的鞋底…… “你,跟我来问话!” 蒋沉阴沉着脸,向呆若木鸡的孟得鹿勾了勾手。 “我……没有害人……”孟得鹿还没回过神来,只是一边跟着蒋沉来到避人的角落,一边喃喃地辩白着。 “你不用解释,我自然明白,”隔开了众人,蒋沉又换上了关切的语气和神情,反而叮嘱起了孟得鹿,“无论害桃若的凶手是谁,眼下都是你在明,对方在暗,我们也不知道凶手害桃若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你一定要假装对一切一无所知,免得引起凶手的警惕,惹祸上身!” 孟得鹿这才明白蒋沉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才把她专门调开,表面严加盘问,实际上是为了麻痹凶犯,提醒自己小心,不由意外地脱口反问,“你……为什么相信我?” “我不是相信你,而是相信自己的判断,你如果会暗行私刑,早就对桃若下手了,完全没有必要为了找到她杀害荷亦的证据而煞费苦心,更不会在刚抓到证据,眼看她就要被逮捕的当口对她出手。” 看着蒋沉真诚的面孔,孟得鹿心中毫无防备地一暖,“咦,以往,倒是我小看了这不良帅,看起来,他并不想我想象的那么平庸,好像还有点……善良?” 蒋沉回到县廨,把桃若一案的来龙去脉如实上报,眼下,杀害荷亦的真凶虽然自杀了,却又勾连出了新的命案,只得暂时保密,延迟结案。 第30章 生死凶宴 进入蕉芸轩以来,小瞳先是绝食未果,眼下又死死不肯更换女装,让众人无计可施。 自从女皇登基以来,大唐女子的地位也随之有所提升,着装和梳妆的风尚日渐开化,民间更是大有女子穿男装和胡服的风潮,孟得鹿灵机一动,画出了几张图样交给梅如,梅如巧手裁剪,很快便裁制出了一套新奇的服饰。 早在东汉年间,便有妙手裁缝把不同颜色的布裁成细条,再交错拼接缝起来,制成两种颜色相间的“间色裙”,近年来,间色裙在坊间越来越流行,配色也更加艳丽跳脱,所以孟得鹿巧思妙想,把间色裙的配色和窄口袴的款式合二为一,改良了本应该衬在裙子里面的窄口长裤,让梅如裁制出一条靛青色与珊瑚色交替相间的“灯笼窄口袴”,上身再配上一件稚蓝色的窄袖衫,外面又罩上一件改短的折枝花纹的葱绿色窄袖襦,这一套搭配甩去了裙装的繁琐,利落大方,既有少女的灵动感,又不失少年的爽利感。 梅如站在床头展示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小瞳终于像只被诱捕的小兽,乖乖钻进了几位姐姐为她精心编制的“甜蜜罗网”。 孟得鹿顺势为小瞳梳了个最简单的单髻,不配发饰,只用她往常束发的浅蓝布带缠了一下,就让单调的发型多了几分女侠的飒爽之姿,然后,她又用湖蓝颜料在小瞳的额头上斜斜地画了一只杏眼,正应和了她的名字,蓝瞳。 “穿上这个,我能骑马吗?”小瞳低头打量着一身新装扮,不由自主地转了个圈。 “哟,不是个小哑巴啊……”梅如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尖,“来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这丫头说句完整的话呢……” “你喜欢骑马?”孟得鹿笑问。 “没骑过……想!我在画上看过,我想要一匹枣红色的小马!” 菊影虽然结巴,说话却总是一针见血,甚至有点毒舌,“那你就慢,慢慢攒钱吧,一匹小马驹都够买,买十个你了!” 见小瞳面露失落,孟得鹿又哄着她问,“你要小马想干什么啊?” “骑上它去大漠!” “大漠?你知道大漠在哪里吗?” 小瞳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那里是离长安最远的地方……” “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要干什么啊?” 小瞳怅然地想了很久,不知道是没找到答案,还是不愿意说出口,只是默默地低下头,不再做声了。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惠风和畅,碧空如洗,后院花团锦簇,彩蝶穿绕,孟得鹿忙里偷闲,跑到后院里扑蝶捉虫,想稍稍放松一下一直紧绷的神经,但这难得的闲暇却仅仅维持了半刻,就被一阵嘈杂打断了! 姐妹们冲进后院,七手八脚地架起她直奔内厅。 内厅里,椅子桌子全部倾翻,杯盘碎了一地,纱帐被撕得七零八落,香炉被砸在地上,香灰弥漫在空气中,呛得人涕泗横流,显然是刚刚发生过一场恶斗! 原来,封迎木今日在蕉芸轩里宴请宾朋,漫香见小瞳算勉强换上了女装,想试着安排她在席间递茶斟酒,不料,小瞳见到男人却像见到猛虎,惊叫失态,慌乱之下竟把酒桌一把掀翻了! 封迎木颜面扫地,盛怒之下顾不得体面,像捉小鸡子似的伸手去抓瘦弱的小瞳。 “漫香!我才几天没来,没想到你这蕉芸轩里还养起小山贼了!我看你的生意是做腻了,别急,我这就派人通报县令,马上带人封了你这没体统的黑店!” 小瞳被封迎木揪住衣领拎到半空,双脚乱蹬,双手乱抓,挣扎间竟失手把封迎木腰间的佩刀抽了出来,护在胸前! 众人失声惊叫,封迎木也急忙甩开小瞳,站在一片狼藉中呼呼地喘着粗气,一动也不敢乱动! 在一众姐妹中,数兰也脾气耿直暴躁,遇到客人发难也最不怕事,眼下,就连漫香与婵夕也不敢贸然靠近,只有她壮起胆子凑上近前,想夺下小瞳手中的刀,不料,却刺激得小瞳更加惊恐,一边尖叫一边胡乱挥舞着佩刀,六亲不认地乱砍乱刺! 小瞳自从被卖入蕉芸轩后,便一直由孟得鹿调教照顾,眼下她闯下了这么大的祸,姐妹们自然不能让孟得鹿独自藏在后院躲清静,便急三火四地去把她拖了出来善后。 封迎木认出孟得鹿正是“百花宴”上成心为自己找晦气的舞伎,气更加不打一处来! “来人啊!快去报官!蕉芸轩暗藏刺客,刺杀朝廷命官!快把这一大一小两名女刺客一起扔入大牢,有什么酷刑都给她们尝尝,要让她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人群中,有人揪心,有人漠然,也有人露出使坏看热闹的笑容…… 孟得鹿却从容自若,笑意盈盈地迎上前来,“侍郎见谅,小瞳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侍郎,她最近在研习剑器舞,所以想向侍郎献舞一曲,只是她学艺不精,见了贵客,又难免紧张,才让侍郎误会了。” 见封迎木面露怀疑,孟得鹿又回过身去,软语温言地好言相劝,终于从战栗的小瞳手中哄下了佩刀,手持利刃舞动起来。 刀影傍身,晃得人眼花缭乱,远处好像随风传来了画角声声,鼙鼓阵阵,孟得鹿的舞姿时急时缓,急时如同两军阵前厮杀,落花流水,缓时又如同世外高手夜探峭壁,峰回路转,看得众人一时出神,甚至忘记了喝彩…… 封迎木正看得忘情,孟得鹿却突然刀锋一转,快步向他刺来! 封迎木猛地失神,正要招架,孟得鹿却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反手将佩刀还入了他腰间的刀鞘,毫厘无差! 静寂良久,掌声与喝彩声才如同炸雷,响彻内厅! 漫香急忙顺情讨好,各位宾朋也好言相劝,封迎木脸上的阴云才逐渐消散,暂且松口饶过了孟得鹿和小瞳。 “罢了罢了,要不是我日后还要在这蕉芸轩里宴请一位极尊贵的客人,办一件顶重要的大事,今日的事绝不可能就此罢休!” 小心翼翼地送走了封迎木,婵夕转脸立即下令,“‘鸾羡会’改日还要延期举办,到时候,得鹿也要上场应战,就跳今日这支剑器舞!” 笑容僵在众姐妹的脸上,利刃一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刺了过来! 孟得鹿苦着脸推辞,“师父,弟子今天不过是为了救小瞳,暂时解救店里的危机,才胡乱比划了两下,哪够上场比赛的呢,再说,弟子性情散漫,对头牌的位子一点也没有兴趣,师父就饶弟子偷个懒吧。” 婵夕却语气冰冷,不容置疑,“这是命令,由不得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漫香也是今天才发现孟得鹿的舞艺超群,本来已经觉得抄到了宝贝,眼下听了婵夕的建议,更是十二万分赞同。 “就是就是,多一个人上场,咱们就多赚一份钱,不想当头牌也没有人逼你,不会赢你还不会输嘛!” 漫香和婵夕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孟得鹿已经无法推辞,只是暗暗觉得自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再无退路…… 傍晚时分,小瞳悄悄地溜进了漫香的小厨房,摸出几块新鲜的点心,又钻进了孟得鹿的房间。 “得鹿姐姐,谢谢你今天护着我,那位封侍郎太吓人了,要不是你出头,他非杀了我不可!你胆子怎么那么大啊!” 孟得鹿怜爱地摸着小瞳饱满的额头,“不是我胆子大,而是因为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曾经被一位姐姐这样保护过……” 小瞳好奇地眨巴着泛着蓝光的眼睛,“那位姐姐是谁啊?” “荷花盛开的季节快到了吧……”孟得鹿突然一阵伤感,“可惜,她已经不在了……” 小瞳不明所以,还想追问,婵夕却命人来传孟得鹿去后院问话。 第31章 难掩锋芒 婵夕面上挂着少见的温和笑容,温柔地问:“还记得你进店后第一日练晨功就被我从长凳上一脚踢飞了吗?” “当然记得!”不知从何时起,孟得鹿心中对婵夕已经多了几分亲切感,说话时也撒娇耍赖起来,“要不是师父那一脚踹得有力,弟子摔落到碎瓷片上可就惨了!” “还跟我弄鬼!”婵夕故意板起了脸,“当时明明是你借着我的力道自己飞出去的,又故意落在了安全的地方!” 见师父看破了自己的鬼花招,孟得鹿只得做了个鬼脸默认。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在有意收敛锋芒,却没想到你的舞艺如此过人……只是我不懂,在这蕉芸轩里,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一搏头牌的名分,你为什么甘心屈居于人下?” 见师父开诚布公,孟得鹿也真诚坦言,“师父,世人总为了一些虚名争强好斗,但‘第一’就一定代表‘赢’,‘赢’就一定代表‘好’吗?弟子来到蕉芸轩短短数日,已经看到了荷亦和桃若为抢一个头牌的虚名,要么拼命消肌,要么过度养颜,结果都把自己逼到了绝境,而梅如、菊影、昙竞,兰也这些人还要纷纷步她们后尘,可见,头牌虽然是殊荣,却也能成为困住人的执念,弟子宁愿保持本心,不愿走火入魔……” 婵夕默然不语。 孟得鹿又问:“师父不觉得如果她们能早些放下执念,明明可以生活得更快乐……甚至,不会丢了性命吗?” 婵夕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睛变得湿漉漉的,“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倒有些心胸眼界……明天,你陪我去见个人吧。” “什么人?” “我的一位莫逆之交,天官侍郎吉墨西的夫人。” 孟得鹿眼睛一亮,“弟子早有耳闻,吉夫人知书达理,胸怀广博,是天下才女的典范,弟子一直很仰慕她,却没有机会拜会,没想到师父与吉夫人有交情,弟子自然愿意!” 婵夕再加叮嘱,“我和吉夫人虽然是故交,但毕竟我们身份悬殊,你我又是风尘中人,所以我们去拜会的事情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以免为吉夫人惹麻烦……” 孟得鹿的心情雀跃起来,在这座阔别数年的长安城里,她终于可以见到一位能令自己开心的人了! 次日,孟得鹿与婵夕都换了寻常衣物,自从荷亦死后,婵夕的妆容便总是“缺斤短两”,不是英粉薄了,就是眉黛淡了,或者胭脂与唇脂的颜色极为不配,孟得鹿猜想是她的胭脂水粉短缺,好心送了她一套新的,并特意说明是自己闲暇时随手研制的,不算破费,但婵夕今日的妆容却还是那么简陋,似乎并没有用孟得鹿送的礼物,孟得鹿也不便再多问。 二人雇了顶小轿,很快便到了吉府后门。 孟得鹿刚要打帘下轿,却被婵夕一把拦住。 吉府门后,一名风华正茂的中年男子正缓步出府,他看上去刚过不惑之年,身材消瘦,双目深邃,鼻梁高挺,一派仙风道骨。 婵夕低声提醒,“那位便是吉侍郎了……” 官员不上朝时虽然大多都身着便服,但吉墨西身上的那套便服的用料与裁剪也未免过于朴素,甚至浆洗到有些褪色,倒令孟得鹿吃惊不小,“要不是师父提醒,弟子还真看不出这是位朝堂大员,倒觉得他像位桃李满天下的教书先生。” 婵夕低声解释,“吉侍郎为官清廉,为人俭朴,一向如此……时下‘行卷’之风盛行,他有意从后门出入,想必是为了躲避前门那些堵着门行卷的士子们吧。” 科举考试前,很多考生都会将自己的文集整理成册,挤破脑袋想方设法递交给各位朝堂大员阅览,要是能得到赏识举荐,便会大大提升自己科举中第的机会,这便是所谓的“行卷”。 身为天官侍郎,吉墨西自然是众学子争相行卷的对象,想必正被纠缠到苦不堪言。 婵夕又细心叮嘱,“吉侍郎从不亲近女色,更不涉足风月楼台,甚至……对风尘女子有些嫌弃,咱们还是等会儿再进去吧。” 经婵夕一提醒,孟得鹿才想起自己果真从未在平康坊中见过吉墨西,甚至从没在众姐妹 的口中听到过他的名字,可见婵夕所言不虚,便听话地乖乖缩在轿中偷看。 吉府下人们来来往往,正通过后门往府里运着一车又一车的米面布匹。 孟得鹿按捺不住好奇地发问:“师父,吉府看上去也不大,怎么需要这么多口粮布匹?” 婵夕猜测道:“吉侍郎是寒门出身,当年通过科举一鸣惊人,被他的恩师赏识,招为女婿,从此平步青云,他虽然不喜欢官场应酬,却常怀感恩之心,最喜欢提携和他一样出身寒门的穷学子,所以每当有贫苦学子上门‘打秋风’,寻求资助,他都会慷慨解囊,接济款待,想必,吉府因此增添了不少开销吧……” 孟得鹿恍然点头,待吉侍郎走远,二人才从后门进了府。 婵夕无需下人指引,挑了条幽僻的小路,轻车熟路地带着孟得鹿进入一片杏林。 杏林中早已经摆放好了一桌三椅,一壶清茶和几样简单的茶点。 听到脚步声,一位中年妇人转过身来,看到她的容颜,孟得鹿却暗吃一惊! 方才在吉府后门口,她悄悄窥见了温文儒雅的吉墨西,便自然而然地把吉夫人邓采柚想象成了一副纤弱温婉的模样,没想到站在眼前的却是一位身材矮胖的中年妇人,她生着一对干枣似的肿眼泡,一头蒜鼻和一张鲶鱼嘴随意地散落在一张饼摊似的大脸上,一副尊容实在令人难以恭维。 想象和现实大相径庭,孟得鹿一不留神没控制住神情,就被邓采柚眼尖逮了个正着。 “我这副模样,让得鹿娘子失望了吧?”邓采柚并不恼怒,反而大度地笑了起来。 孟得鹿慌忙下拜告罪,“蕉芸轩舞伎孟得鹿,拜见侍郎夫人,得鹿出身低微,少登大雅之堂,今日有幸拜访吉府,难免怯上,还望夫人赎罪。” 邓采柚不以为意,“墨西本是我阿爷的门生,被阿爷做主招赘做了女婿,我生来就其貌不扬,又比墨西年长五岁,他如今风华正茂,这么一比,我的确是年老色衰了,你的反应也是人之常情,又何罪之有啊?” 婵夕赶忙上前打圆场,“吉侍郎与邓先生成亲多年,身旁从未有一房侍妾,可见侍郎与先生恩爱不减,真是羡煞旁人啊!” 邓采柚闻言脸上多了几分受用的神色,再次挥手示意孟得鹿免礼。 孟得鹿悄悄看向婵夕,见师父也暗示自己起身,才终于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第32章 莫逆之交 孟得鹿起身的瞬间,邓采柚突然发现有两只小虫萦绕在她耳边乱飞,不由好奇。 “你耳朵边……可是有什么东西?” 孟得鹿忙从耳垂上取下一对琥珀耳环,双手捧给邓采柚细看。 那是她在西阳镇初次登台献艺时一位客人赠送的礼物,两颗小巧的琥珀中各融着一只小虫,形态相似,栩栩如生,虽然比不上金玉珠宝名贵,却占了个“极巧”的好口彩。 邓采柚果然也被这罕见的小物件吸引了,惊叹把玩过后,却又是摇头,又是叹起气来。 “这样的琥珀能得到一只已经是难得的了,没想到,还有人能凑出一对,实在是天大的缘分,只是……可惜了……” 孟得鹿不解其意,问道:“夫人说什么可惜?” 邓采柚道:“这穿耳洞,佩耳坠本是胡人的风尚,想不到,近年来坊间有不少爱美心切的女子也跟风效仿起来,前几日,我去观音庙礼佛,随口与熟识的住持提到此事,住持却告诉我无论男女只要这辈子穿了耳洞,堕入轮回之道时便有了印记,下辈子注定还要投作女胎,蝉夕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到你,说你机敏聪慧,若是托生个男子或许会有一番大作为,所以我看到你穿了耳洞才替你惋惜,像你这样的可造之才,要是下辈子投胎还要受女儿身所限,无法施展抱负,岂不可惜?” 孟得鹿并不怕冒犯邓采柚,坦然直言:“得鹿斗胆,有些不同的拙见,且不说那‘投胎印记’的说法不可尽信,就算是真的也不足为虑,因为世俗对于女子的规训虽然多,但纵观古今,依然有不少女英才和女豪杰为我们后世女子做出了表率,远的不说,夫人同样身为女子,但胸怀与才学却都不输于男子,一样可以英名远播天下,获得世人的尊重,所以得鹿相信人的成败不取决于肉身,而取决于心胸,只要自己抱定精进之心,不因为出身而妄自菲薄,无论皮囊是男是女,都可以搏出一番建树!” “嗯,这话倒有些志气……”邓采柚露出欣赏的笑容,“我本姓邓,小名采柚,可女子一旦嫁了人,世人便叫她们丢了姓名,只用‘某氏’、‘某夫人’敷衍地称呼,所以我平时最不喜欢别人称呼我‘吉夫人’,从今往后我们之间便‘你’‘我’相称吧。” 尽管婵夕也投来了肯定的目光,孟得鹿还是谨慎回复,“还是和婵夕师父一样,师徒相称吧,弟子见过邓先生。” “好好好,那就师徒相称!婵夕肯带你来见我,足见是对你寄予了厚望的,希望有朝一日你能青出于蓝胜于蓝!以后若是闲了,还希望你能多到我这小杏林走动走动……” 粗短的脖子让邓采柚的声音显得格外爽朗,她激动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震得脸上厚厚的英粉扑簌簌地往下落,只有两颊的胭脂深浅相宜,白里透红,衬得她气色绝佳。 回去的一路,小轿颠簸,婵夕却一直在怔怔地出神。 “师父在想什么?” “想琥珀中的那一对小虫……你说,它们是本来就是一对,还是原本素不相识,因为碰巧都被封进了琥珀中才被后人配成了一对?” “这……弟子不知,师父想这个做什么?” “我在想……那对夏虫被封进了琥珀里,短命早死,原本是不幸的,但如果它们本来便是一对,能这样同生共死,还能让后世世世代代知道它们是一对,又未免不是一种幸福……” 孟得鹿以为婵夕看上了自己的琥珀耳坠,忙取下来递了过去,“小巧之物,师父如果不嫌弃就戴着玩吧。” 婵夕却连眼神都没瞥过一下,冷淡拒绝,“不必。” 孟得鹿这才想起婵夕的耳洞受了伤,关切地看过去,发现那些小小的伤口都已经完全愈合了,只是连带着原来的耳洞也跟着长死了。 “师父的耳洞长死了,再想佩戴耳坠只怕要重新穿扎了。” 婵夕意外,捏了捏耳垂确认,又把头扭向轿外,语气中却有一丝欢快,“无妨……” 二人回到蕉芸轩,蒋沉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得鹿娘子,劳烦跟我走一趟。” 漫香迎出门来,“蒋帅,找我家女儿有何贵干?” “老板娘放心,只是寻常问话,不会难为娘子。” “既然是寻常问话,我刚煮了一壶热茶,蒋帅不如进来解解乏,有话慢慢问嘛……” “在下还有要务在身,就不打扰了。” 漫香面露难色,“真是不巧,今晚有位贵客设宴,店中本来就人手不足,贵客又特意点了得鹿的名字,倘若误了筵席我可担待不起啊……要不这么着,你只管把人带走,顺路去帮我回禀一声就是了,想来,那贵客也不敢为了消遣耽误蒋帅办案啊!” 她说着顺手往西南一指,那里是尚书府,门口的护院狗都比不良帅尊重些。 蒋沉面露尴尬,“老板娘说笑了,在下也是奉命办差,保证让得鹿娘子在开宴之前回来便是。” 漫香冷笑,“我已经没了两个女儿了,蒋帅倒是勤谨,天天往这平康坊里跑,可跑来跑去也没个结果,依我看,不如直接将县廨搬到蕉芸轩里算了,只要能早些给我一个答复,我情愿大摆三天酒席,让兄弟们好好痛快痛快!” 漫香日日派婵夕去县廨打探案件进展,零钱没少打点,却一无所获,莫说漫香心里有气,就连蒋沉也自觉理亏,一时说不出话来。 往日里,不良人办差只穿粗布半臂衫,只有在执行艰险任务时才会换上皮制的半臂护身甲,以防被歹人的凶器刺伤,今天虽然也只是寻常跑差,蒋沉却一反常态,特意换上了皮制半臂甲。 孟得鹿细心觉察,暗生疑窦,“平时蒋沉有事,只需要让丐六子打个招呼,我自然会去钟鼓楼和他相见,即便县廨有事召唤我,他也可以派不良人过来传话,眼下,他特意穿着护身甲亲自前来带我,实在蹊跷得紧,事出反常必有妖……” 想到此处,她主动迎上前道:“娘,既然蒋帅有事,我去一趟便是,娘放心,时间尚早,我去去就回。” 第33章 闹市中的诡异男尸 县廨位于平康坊正南方的宣阳坊,蒋沉却故意带着孟得鹿绕着平康坊东边的东市转了好大一圈,才回到县廨问话。 “本月十三的夜里,你在哪里?” 蒋沉烦躁地踱着步,也许是昨晚睡觉时姿势不对抻着腰了,从午后开始,他后背的左半边一直酸疼难忍。 “本月十三夜里,让我想想……” 孟得鹿记得很清楚,十三号店里没什么大生意,散了酒宴众人都早早睡下,她趁夜悄悄摸去了永兴坊的地官侍郎府。 “蒋沉突然问起那夜的事,难道是地官侍郎府上出了什么事?” 她心跳一阵加速,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多虑了,“不对,如果侍郎府出事,平康坊和丐帮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看来他找我是为别的事由,我只管一口咬定自己当晚就在店里安睡,谅他也没处查对去……” “那晚我在……” 蒋沉左手握成拳,重重地捶着后腰,孟得鹿眼尖发现他后腰上别着一只小小的细簪,形状如同鹿角,心底猛一激灵,突然改了口,“我在郊外的银杏林!” 蒋沉一怔,“你去郊外干什么?” “我遇到了一位年少时的姐妹,趁着娘睡着了,我悄悄溜出店找她叙旧……” “你们在银杏林里干了什么?” 蒋沉使劲把嘴唇抿到发白,只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做戏适得其反,反倒让孟得鹿看破了他真实的情绪。 “人在惊讶时会不自觉地张大嘴巴,他故意抿紧双唇,应当是在刻意掩饰吃惊……这么说,我方才的回答让他很吃惊……” 心中有了底气,孟得鹿故意将眼角向下一瞥,又迅速地提了提左嘴角,才回答道:“不过是闲话了些家常……” “眼角下瞥,嘴角上提,这是人说谎时最惯用的表情!”蒋沉果然将孟得鹿所有细微的神情尽收眼底,并在心底迅速分析出了端倪。 他一拍桌子,低吼一声,“你在骗我!老实讲实话!” 但蒋沉不知道的是,刚才那些不自然的神情是孟得鹿故意表演给他看的,就是想让他以为自己在说谎,继续逼问自己,见蒋沉着了自己的道儿,孟得鹿顺势又将眼神躲闪了两下,将“说谎”的戏份做足了,才又假装胆怯支吾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要告诉我娘!” “你说。” “树下生了野蕈,我一时兴起,采了几朵烤来吃,没想到那野蕈有毒,我差点没死过去,幸好小姐妹帮我抠着嗓子催吐才捡回一条命,我怕娘知道了责罚,便没敢告诉任何人。” 蒋沉身后的几位不良人相互交换了个肯定的眼神,孟得鹿知道,这一把,她又赌赢了! “人们往往只愿意相信自己求证的结果,所以只要用一个谎言去掩饰另一个谎言,他们就很容易相信第二个谎言便是真相……” “等等!”也许是孟得鹿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被蒋沉逮个正着,他精神一绷,“你再把经过倒着说一遍!” 人在正着叙述一件事情时很容易编造谎言,倒叙时却往往难以自圆其说,这一招蒋沉在审问犯人时屡试不爽。 孟得鹿从容地把事情倒着说了一遍,蒋沉又随意抽取了几个细节追问,她的回答也是滴水不漏,蒋沉找不到破绽,只得暂且放她离去。 也许是坐得久了腿麻了,孟得鹿起身时脚下一软,差点栽倒,好在蒋沉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扶她,她才只是撞进了他的怀里。 明明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那么严丝合缝,蒋沉却总觉得哪里很不对劲——“哎,我今天怎么老被女人撞?” 今天,东市出了桩大案子。 从清晨起,就有一乘小轿停在闹市中心,起初,众人并未在意,谁知过了晌午,那轿子底下却渗出一摊脓血,散发出阵阵恶臭,有老乞丐壮着胆子趴在地上透过轿帘缝往里偷看,才发现里面居然端坐着一具赤身裸体,双目圆瞪的男尸,更令人胆寒的是,那男尸全身扎满了针灸用的灸针,活像一只刚幻化成人形的刺猬精怪! 案子出现在整个长安城的民间舆论中心,东市,就像免费买通了全丐帮的耳目,很快便被传得尽人皆知,还顺风吹进了皇城。 蒋沉等人赶紧收殓了尸首,经仵作老法检验,男子满身的灸针虽然全扎在重要的穴位上,却都不致命,直到拆开发髻,他才发现死者脑后的脑户穴上有一个细小的血洞。 “脑户,脑户,顾名思义,人脑之门户也,最为薄弱,想必凶手正是以尖锐的硬物扎入了死者的脑户穴,才致其毙命!” 根据老法给出的结论,蒋沉迅速推演出了凶手的特点: “其一,凶手是死者极为信任的人,所以才能在死者完全没有防备的时候绕到他的背后行凶,其二,凶手文弱,无法以暴力当面制服死者,才要暗中偷袭,其三,凶手精通穴理,才能在尸体全身的要穴上扎满灸针,并且下手精准,一针扎稳死者的脑户穴,一招毙命。” 白镜带人在城中跑了半日,也用最快的速度查明了死者的身份: 死者姓戚名第,字实佴,正是前阵子高中皇榜最后一名,却迟迟没有去天官报道等待铨选的第七十二名士子。 中榜士子惨遭杀害,简直是对朝廷的公然挑衅,朝堂震怒,勒令万年县廨即刻破案! “戚实佴……七十二,这人,命倒应在名字上了。” “‘七十二’在青龙坊有一处外宅,豢养着一名外室,走,去看看。”众人索性将“七十二”替代了死者的本名。 戚氏外宅位于长安南郊,不大的院落幽僻雅致,只有一名仆人伺候日常。 “七十二”的外室抱月早早抚着门框等候,听到不良人齐刷刷的脚步声,她急忙探出手来摸索,蒋沉这才发现抱月那双挂着泪痕的双眼空洞无物。 “七十二”的外室居然是位盲女! “夫人节哀。” 明知抱月看不见,蒋沉还是老实地叉手行礼。 “我不过是名外室,不配被称作夫人,蒋帅就叫我抱月吧。” 盲人的听觉最为敏锐,抱月从佩刀晃动的轻微声响中听出蒋沉行礼的动作,屈膝颔首还礼。 “那……在下就直接问了,抱月娘子最后一次见到戚郎君是什么时候?” “戚郎要去天官报到的前一天晚上,那天夜里,有位戚郎的好友前来贺喜,戚郎特意设了小宴款待,两人聊到了很晚,我也不知道宴席是什么时候散的……”抱月泫然欲泣。 “天官铨选的期限是本月十四,那小宴应该就是在十三号的夜里……戚郎君那位故交叫什么名字。” “姓徐,名讳好像是……喻?” 蒋沉与白镜对视一眼,头“嗡”地大了起来! 徐喻正是前日补位皇榜的第七十三名士子,死了一位“准朝廷命官”,又牵扯进另一位“准朝廷命官”,这案子眼见变得越来越棘手了! “抱月娘子当夜身在何处?” 抱月犹豫了片刻,才支吾开口,“我趁着戚郎会见客人,也悄悄溜出去会见了一位故交,鸡鸣时才回来,那时候戚郎就不见了,我赶紧让家仆去报了官,没想到,直到今天才有消息……” “娘子的行踪可有人见证?” “那位故交可以作证。” “娘子的故交是何人?” “蕉芸轩舞伎,孟得鹿!” 第34章 茬子书生 蒋沉又盘问了戚宅唯一的家仆老怀,老怀是在自己的私宅居住,早上来晚上走,从不在戚宅过夜,所以也不知道当晚的酒宴是何时散场的,“七十二”是何时失踪的,至于其它细节,则全和抱月所说的一模一样。 盘问结束,抱月拄着竹杖起身相送。 夫君失踪数日,她茶饭不思,今天终于得到了消息,却又是夫君的噩耗,巨大的打击让她一个趔趄向蒋沉撞来,幸好被他一把扶住,才没摔倒。 中了皇榜的士子在等待铨选时多半留居在平康坊,便于随时有机会与各位朝堂大员交际应酬,或者通过假母和妓女们打探消息,出了戚宅,蒋沉和白镜便赶紧赶到徐喻在平康坊内租住的小宅问话。 徐喻也听说了故交意外身亡的消息,早已经等候多时。 来之前,白镜特意叮嘱过蒋沉,“老大,你嘴笨,要少说话,免得一句话说得不合适,得罪了未来的官老爷,一切交给我处理便是。” 所以一见了徐喻,蒋沉便不多嘴,白镜抢先上前笑嘻嘻地叉手行礼,“徐郎君,叨扰了,我们兄弟前来不敢说是盘问,只是打听些情况,若郎君知情,还望不吝赐教,也好叫我们兄弟早点交差。” 徐喻吃惊地将白镜、蒋沉二人上下打量一番,“你们头顶簪着红缨,身上穿着吏服,肩负的便是朝廷使命,人间正道,盘问嫌犯本是职责所在,有何不敢?” 一句话把白镜给噎住了,他暗暗打了个嗝,又赔笑道:“郎君见教的正是!那么请问,这个月十三的晚上,郎君有没有见过戚实佴,戚郎君?” “自然,戚兄高中,我特意去了府上为他道喜……” 接着,徐喻把当晚的情形事无巨细地说了一番,他与“七十二”把酒言欢直至深夜,“七十二”亲自将他送出门,他雇了顶小轿离开,二人一别,竟成永诀。 见白镜只顾频频点头,徐喻反倒提醒起他,“你们不问问我可有人证?” 白镜会意,立刻提高声音问道:“郎君可有人证?” “没有!”徐喻坦然回复。 白镜干咳了两声,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希望尽早结束一场盘问。 “好好好,在下都记下了,日后有事再来叨扰!祝郎君早日得个称心的官职,平步青云!” 徐喻一脸惊讶,“等等,你们……就这么走了?” 白镜心中升起一丝不祥,“郎君还有什么指教?” “我以一名之差落榜,戚兄离世,我顶替了他的名额上位,本就是这桩命案最大的受益者,我又没有人证可以佐证清白,岂不是最大的嫌犯?你们不将我暂时扣押,难道不怕我畏罪潜逃?” 白镜语气为难,“那……也行,就请郎君收拾收拾,跟我们兄弟走一趟……” “收拾?入狱又不是踏青,有什么可收拾的?再说这小宅后面有一处角门,我若趁机逃脱怎么办?” 眼前明明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白镜与蒋沉却有种相同的不祥预感——今天,他们遇上茬子了! 白镜只得小心翼翼地“押”着徐喻回到南监,然后,蒋沉便赶去蕉芸轩召孟得鹿问话,他特意命令所有的兄弟换上了最隆重的皮甲,有事没事便在街上多跑跑,自己更是特意拉着孟得鹿往东市最人多嘴杂的地方转了好几圈,以彰显县廨对本案的高度重视。 没想到,经过一番盘问,他发现孟得鹿和抱月的证词完全一致,眼下,他一无所获,只得放孟得鹿离去。 然而,他没有发现的是,就在孟得鹿起身时站立不稳,撞向他的一瞬间,已经顺势用手往他的后腰上轻轻地摸了一把,把他腰带上别着的那支小巧的鹿角形细簪收回到了手中! 在蒋沉盘问孟得鹿的同时,白镜已经前去牢里盘问徐喻了,这是兄弟二人商量好的分工,也是白镜精心谋划的局面。 当年,他身为区区小吏,如果没有上司的默许和配合,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没有伪造假账的本事,所以,所谓的“挪用公款”不过是按着上司的暗示办事,上司吃肉,他分一杯羹汤。 案发之后,他又被上司推出来顶缸,公堂之上,他不敢争辩,痛快地把所有的罪责全揽在了自己身上,他一向自诩为识时务者,在“死”和“顶罪”之间痛快地选择了后者。 这几年,他表面混吃等死,暗中却挖空心思寻找一切可以立功脱籍的机会,但他头上还压着一个蒋沉,按正常流程,自己得先把他熬走,升任不良帅,再苦干几年,立上几桩大功才能脱籍。 他浑浑噩噩一生,倒不在乎什么良贱之名,但他家里还有一位亲妹妹,如今女皇当政,朝堂之上也出了一位巾帼宰相令狐盼,小妹白成影志存高远,一心以令狐盼为楷模,想做出一番成就,但唐律规定,不良人族中三代不许参加科考,也不准入宫任职,所以为了不耽误小妹的大好前程,他必须早做打算。 眼下,“七十二”的命案把徐喻扯了进来,这是个烫手的山芋,却也是个出头的机会! “徐喻现在好比潜龙在渊,半只脚已经踏上了仕途,我要在这时候雪中送点炭,他必记着和我的这份患难之情,日后稍微拉扯一把,我不就如同小麻雀踩上了大鹏的翅膀,借力高飞了嘛!这就叫福祸相依,机缘嘛,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心里有了这番盘算,他急忙支开狱卒,端着几样酒菜,卷着一席半新的铺盖进了男牢。 “小人姓白名镜,郎君叫我阿白就好!” 徐喻点了点头,问道:“我听说所有的命案嫌犯入监后都要先受二十下笞刑,以示杀威,除非嫌犯上缴两斤铜钱才能折罪,我既没有交钱,又为何被免除了笞刑?” 这无疑是白镜不良人生涯中听到的最荒诞可笑的问题,没有之一! 他只得忍住笑意强行解释,“那是因为……嗨!那是因为郎君是自己主动来帮我们提供线索的,并不是我们认定的嫌犯啊!俗话说,重刑之下必有冤案,南监用刑是很谨慎的,生怕一招手重,就会造成错案啊!” 见徐喻半信半疑,白镜赶紧把带来的东西铺摆一地。 “牢中条件艰苦,阿白怕郎君吃不惯牢饭,特意备了几样小菜,又给郎君带了床干净的被褥,郎君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阿白。” 生怕徐喻忘记自己这个“恩人”的大名,他有意反复强调了几次“阿白”。 徐喻认真地把盘中每样菜品都端详了一番,试探地问,“我想要纸笔,不知算不算违例?” “什么违例不违例,郎君是读书人,到哪里都离不开纸笔,阿白给郎君取来!” 白镜转身就从狱卒的桌上抽过纸笔,恭恭敬敬递给徐喻。 徐喻提笔便记,“南监监纪混乱,狱卒擅离职守,不良人屈从私情,擅免刑罚,拉拢嫌犯!” 第35章 跨越七年的伪证 “郎君郎君郎君!” 白镜惊得跳起来,吓跑了缩在角落里看热闹的小耗子。 虽然那铺盖和酒菜原本是他自掏腰包,但见徐喻这么不识抬举,白镜也只能咬着后槽牙撇清干系。 “小人和郎君素不相识,这里面可没有什么私情啊!这,这……本来都是监中的东西,本来就是给嫌犯用的,小人不过是看郎君身体单薄,稍加照顾罢了……” “不良人逾越职权,擅自进入南监挪用公物,厚此薄彼,以情盖法……你叫什么来着?阿……阿……” “阿猫阿狗!不重要!不重要!” 白镜恨得牙根直痒,心中暗骂:“读书人!死脑筋!不见棺材不落泪!既然我煞费苦心给你预备的敬酒不吃,就别怪我要灌你几口罚酒了!” 他清了清嗓子,阴阳怪气道:“郎君啊,不是阿……不是小人说,您当南监是什么地方,这里进来容易,要出去可就难了,得有不良人的问供笔录,一条一条画押,无论哪个环节稍微拖延拖延,把您扣在这多待上个三天两日,不就耽误了您的铨选大事?您好不容易补位皇榜,如果耽误了领职上任,这到手的官职可又要落到他人手里了,这岂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落在您嘴里了,又让您吐给别人了,多亏啊!” 徐喻神色稍变,白镜觉得软刀子的威胁起到了作用,忙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刚才当着我们老大,小人不便做主,眼下没有别人,您有话尽可以对小人直说,您要是着急出去,小人帮您想想办法……” “误了便误了!人命关天,我岂能为了自己的仕途而罔顾真相!再说,这一科不中还有下一科,我平日长年困在书斋里,自以为读遍圣贤经典,便已经了解了天下之事,今日亲自进入南监,才知道大唐的朗朗乾坤之下还有这等藏污纳垢的角落!此番遭遇,权当徐某体察民情了,如果来科再考,徐某一定要将今日的体会详细论述,呈献圣上,针砭时弊,说不定,还会比这一科考得更好!” 白镜听得脑门直疼,心里暗暗骂着“你是考好了,我命没了”,脸上的笑容也快绷不住了。 “徐郎君,您可想好了,万一此案纠查不清,给您留下前科,别说来年,您这一辈子可就再也没有考科举,求功名的机会了!” “徐某求官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立志为天下苍生谋求福泽!如果今日我亲眼看见挚友丧命都能置之不理,只考虑自身前途,趋利避害,即便将来真的做了官,又如何能对身处危难之中的百姓感同身受?又如何能秉公执法?” 白镜笑里藏刀,“好!郎君高见!那就依郎君的意思,这案子,咱们慢慢办!” 徐喻笔走龙蛇,“好!我会将和戚兄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详细记录,供你们查案!” 他没得到回复,再抬头时,白镜早已抽身离去! 离了县廨班房,孟得鹿一路打听,很快找到了位于青龙坊的戚宅。 她将那枚小小的鹿角细簪交给仆人老怀,老怀便很快将她引进了抱月的寝室。 时间真的好快,转眼间,孟得鹿与抱月已经一年未见了…… 从十二岁起,她们便一起跟随义母庆雪学艺,孟得鹿习舞,抱月学乐,情同姐妹。 一年前,抱月与客人戚实佴相好,不顾义母反对,执意要从良跟随他来到长安,庆雪拗不过她,只得放行,姐妹一别便再没了音信,不想如今,她们在长安意外重逢,一切又已经是物是人非—— 义母死了,抱月瞎了…… 抱月满头钗环华贵,衣着鞋履用料考究,就连双手双脚都戴满了成套的金手钏金脚钏,钏上挂满金铃,一摇一响,看起来,她夫君在世时为了装扮取悦她是不惜金钱的。 按说,这样的生活应当是令人羡慕的,但她整个人却毫无生气,像被金箔装点的雪人,富丽又惨白。 孟得鹿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裙子,只见那系裙子的腰带已经长得拖地,她想,抱月一定是在短短数日内一下子消瘦了许多,身上的裙子才会肥出那么一大圈。 “抱月,这些日子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抱月勉强一笑,大约是默认。 “抱月,你何时得知我回到了长安,又为什么不来找我?” “蕉芸轩举办‘鸾羡会’那天,我在人群里听到了你的声音,才知道你也回到了长安,本来想去找你,后来听说蕉芸轩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想,店里的人一定很忙,贸然前去会给你们添麻烦,便一拖再拖……” “鸾羡会”那天,孟得鹿为了保护荷亦跳上舞台,声嘶力竭地喝斥着全长安不怀好意的男人,想必抱月正是在那时听到了她的声音。 “得鹿,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注意到我的信息,并且会来找我……” 抱月说的“信息”正是指孟得鹿从蒋沉腰间取下的那枚鹿角细簪,那是孟得鹿十二岁时送她的礼物。 那是她们留在长安的最后一个夜晚,次日天明,她们便要跟随义母远赴西阳镇。 那一夜,她们想最后再看一眼生养她们的长安,于是趁夜溜去了郊外的银杏林。 孟得鹿淘气,采了野蕈烤了吃,却中了毒险些丧命,幸好抱月误打误撞按住了她喉咙间的天突穴帮她催吐,她才捡回了一条小命。 义母听说了此事,后怕不已,但她又深知孟得鹿胆大心野,只可驯导,不可束缚,只得有意识地教她医道和毒理,免得她再好奇惹祸,丢掉小命。 “以此为凭,我欠你一条命,有朝一日,我会报答你!” 那夜,孟得鹿取下发间的鹿角细簪交给抱月,许下了少女最幼稚又最坚定的诺言。 刚才在县廨班房,孟得鹿正是顺着蒋沉捶腰的手看到了这枚信物,才意识到这是抱月传递给自己的暗号,电光石火间,她心有灵犀,将十二岁那夜的经历“移花接木”说成是本月十三当夜的事情,果然真的蒙混过关了! 第36章 不易觉察的监视 “老家的大娘子听说了噩耗,正在上京,她本来就容不下我,如今戚郎死了,我如果没有实在的不在场佐证,她一定会诬陷我谋害亲夫,置我于死地,我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想让你帮我说个谎,做个不在场证明……” “这也太冒险了!你把这细簪别在那不良帅的腰间,万一我没看到怎么办?” “我命不好,半年前经历了一场变故,眼睛瞎了,我怕戚郎嫌弃我,便向坊间的老稳婆学了点按摩术讨好戚郎,所以我知道人的后腰处有一个穴位,好像叫什么‘肾俞穴’,用力点按就会使后腰酸胀,我就假装摔倒,借机在那不良帅的后腰上点了一把,又把细簪别在他后腰附近,我想,你从小就心思机灵,他捶腰的时候八成会引起你的注意。” 孟得鹿这才恍然,原来,一切的“巧合”都是抱月精心布局的结果! 关于失明的原因,抱月不愿多提,她也不好多问,只是想到曾经技绝一方的乐伎如今却要靠替人按摩以求得安身之所,她又心酸不止。 “抱月,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大娘子上京之后肯定要把这宅子收回去,我原来就是外室,她一句话就可以把我扫地出门,可是,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那你愿不愿跟我回蕉芸轩暂住些时日,从长计议?” 抱月欣然答应,孟得鹿说干就干,马上帮她收拾行李! 打开抱月的衣橱,里面整整齐齐叠着的全是些蓝、紫、灰色的衣裙,以前,抱月最喜欢穿着金茶、红柿那些暖融融的颜色,现在的衣裙上却多了一丝冰冷沉重的气息,孟得鹿很想问问抱月从良这一年过得好不好,却总也开不了口。 “这便是嫁作人妇之后不得已的稳重吗……” 打开衣橱的另一侧门,里面叠放着死者戚实佴的衣物,每一件都与抱月的衣裙选用了同样的布料,一套一套搭配成双,做成了“眷侣衣装”。 孟得鹿哑然失笑,疑云打消了大半。 “看起来,戚实佴不但在首饰上对抱月予取予求,就连衣服都要‘夫唱妇随’,也许,方才是我想多了,他当真待她很好吧……” 见孟得鹿带回个盲女,漫香嘴上不便直说拒绝,五官却愁得快扭到了一处,连连向她摇头暗示,众姐妹也用眼神交流着毫不掩饰地嫌弃。 抱月眼睛虽然看不见,却好像能“听到”众人的神情,也不作争辩,只自信地从桌上摸起琵琶,紧接着,一曲太宗皇帝留下的《秦王破阵乐》便从她指间流出。 通常,乐伎演奏时不会佩戴任何会发出声响的首饰,以免干扰乐曲,抱月却反其道而行之,和着乐曲节奏适时地摇动起腕间的金铃,拍动琴身,铃声与弦乐相得益彰,立刻在众人眼前幻化出一片金鼓连天,马革裹尸的场景! 众人听得一动不敢动,生怕谁大喘一口粗气便会有敌军探子的暗箭射来,正中眉心! 直到一曲终了,众人才齐齐吁出胸中憋着的那口长气,仿佛当真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漫香扼腕感叹,“我在平康坊混迹了小半辈子,见过的乐伎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丫头的琴技已经不能单凭‘高低’来加以论断了,她的乐曲中有一种任何乐伎都弹不出来的气息……” 婵夕补充,“好像是一种……杀气!” 抱月技惊四座,又只图在蕉芸轩中安身立命,漫香自然欣然接受。 抱月也不吝啬,从行李中取出一只精美的妆奁盒,里面成排地摆放着一套小巧的金铃步摇,形态大同小异,她慷慨地赠送了店中每位姐妹一支步摇,就连漫香与婵夕也见者有份。 漫香将抱月安排进了桃若生前留下的房间,但她前脚刚走,抱月便抱着枕头悄悄溜进了孟得鹿的房间,一年未见,她们有太多的悄悄话想说。 抱月问到了义母,孟得鹿这才缓缓地告诉了她庆雪离世的消息,接连得知两位至亲离世,她很怕抱月承受不住。 听说庆雪死时额头上印着一只鲜红的凤凰图案,抱月手钏上的金铃微微地响了一阵,孟得鹿想,那应该是她因为恐惧而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才震响了手腕上的金玲。 “得鹿,以后在这店里,你得格外提防一个人……” “谁?” “那位师父!” “婵夕?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只是她有事没事总喜欢到你房门口溜达,好像在……监视你!” “你怎么知道?” “我送她们的每支小步摇上的铃铛数目都不相同,发出的响声自然也有细微的差别,你们明眼人不会在意,但对于像我这样的瞎子来说,却很难不注意到。” “瞎子”两个字让孟得鹿听得很刺耳,抱月却说得很平静,说话间她已经卸了满头的钗环首饰,又随手摸出几团细线,一点一点地往手钏和脚钏的铃铛缝隙中塞着。 “你在做什么?”孟得鹿看得好奇。 “把它们全塞成‘哑铃’,免得吵到你睡觉。”听起来很精细的活计,抱月却三下五除二便做好了,轻车熟路。 “为什么不直接把手钏和脚钏摘掉呢?” “习惯了……”抱月太累了,轻轻念着,沉沉睡去。 抱月的提醒让孟得鹿很是在意,次日午后,趁着婵夕又去县廨询问案件的结果,她悄悄地潜进了婵夕的房间,小心搜检。 房内一尘不染,很像婵夕的为人,严谨苛刻,不苟言笑。 打开妆奁盒,婵夕所有的首饰钗环却都不见了踪影,胭脂水粉也果然都见了底,但孟得鹿送的那套还好好地压在盒底,连封条都没有拆开。 再拉开衣柜,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数个小布包。 孟得鹿小心地打开那些布包,才发现妆奁盒里消失的首饰全被收在这些布包里,并且按照颜色和款式与婵夕所有的衣裙搭配成套,一套一套地分别收纳着。 “漫香喜欢栀子黄色,梅如喜欢海棠红色,小瞳喜欢浅青蓝色,我喜欢冷杉绿色,菊影喜欢秋橙色,兰也喜欢鸦青色,昙竞喜欢玉白色……这些衣裙和首饰都是按着大家的喜好搭配的,看起来师父是要离开蕉芸轩了,在走之前,她想把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按套分好,分别送给店里的姐妹……可是普天之下已经没有比蕉芸轩更好的舞坊了,以师父的资历,还能去哪里高就呢……既然师父已经把东西收拾得如此妥帖了,又为什么不马上就走呢?她在等什么……” 没探到有价值的线索,孟得鹿只得按下满腹疑窦,悄悄地退了出来。 第37章 致命捆缚 抱月正端着一碗热汤小心地摸索着上楼,那是孟得鹿方才让她帮自己炖的,一来,是为了支开她,好给自己腾出时间搜查婵夕的房间,二来,她是想借机确认一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大胆推测…… 她往抱月腕间一瞥,果然,抱月的丝帕正小心地垫在金手钏的内侧。 “金子遇火会发烫,抱月烧火炖汤时手腕上成串的金手钏受到炉火的炙烤,一定会迅速升温,甚至有灼伤皮肤的危险,可即便如此,她宁可用丝帕垫着手钏隔热,也不肯摘下手钏……她到底是不肯摘,还是不能摘?” “抱月,他对你真的好吗?……”关了房门,孟得鹿冷不丁地问。 抱月腕间的金铃一齐剧烈地颤抖起来,看起来,她在强烈地恐惧着什么! “让我看看你的手……” 孟得鹿轻轻拉过抱月的手,这一次,抱月没有拒绝,任由孟得鹿一只只轻轻地取下了她腕间的金手钏,赫然露出了两道又深又宽的骇人疤痕! “这是……镣铐的痕迹?” 抱月无力地点了点头。 “是他弄的?”孟得鹿追问。 “刚认识他时,我以为他是世间最温柔最善良的郎君,所以无论当时娘怎么劝阻,我都一心想要从良跟他过一辈子,可是跟随他来到长安没多久,他便像变了个人似的,喜怒无常,心情好的时候,对我予取予求,心情不好的时候,便对我拳打脚踢,等气头过了,他又会加倍地对我好,给我做漂亮的衣服,打昂贵的首饰,甚至下跪求我原谅,指天发誓下一次再也不会对我动手了……我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他,原谅他,可换来的只有他变本加厉的凌虐……” “他既然这样对你,你为什么不早早地离开他,回西阳镇,回去找我和娘?” 抱月空洞的双目无力掀起一丝波澜。 “我不是没想过……我知道他不会放我走,就趁着他不在的时候偷跑过几次,可是每一次都被他抓了回来,然后,他便打我打得更狠,还让匠人打了副手脚镣铐,他不在家时就把我铐在房中,他还说,这是因为太在乎我,怕我离开他才会这样做……我就这样被他铐了半年,直到后来,我的眼睛瞎了,他知道我永远没办法跑远了,才算放心地给我解开了镣铐……” “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孟得鹿小心翼翼地问。 “一场意外……不提也罢,不过要是我的眼睛不瞎,他也不会放任我出去走动,我也就没有机会和你重逢,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孟得鹿隐约觉得抱月话中还有隐情,却也不好再追问了…… 长安城内最大的药铺非“雍记”莫属,铺内坐镇的老郎中老雍悬壶济世,妙手回春,有口皆碑。 每月行经时,漫香总会有偏头疼的毛病,荷亦与桃若接连离世,让她数日之间像是老了几岁,头疼的毛病也越发重了,便使唤孟得鹿去“雍记”帮她买药,并三令五申不听郎中推荐,只要最便宜的! 孟得鹿刚进“雍记”便看到蒋沉正在盘问学徒小郎中。 据小郎中回忆,前些日子徐喻因为备考熬夜头痛不止,来开过些治疗头痛的药方,还详细询问了头部几处要穴的位置,说是要自行按摩。 蒋沉曾经对杀害“七十二”的凶手做出过三点推测——深得死者信任、文弱无力以及精通穴理,徐喻完全契合了这三点,杀人嫌疑陡增! 见蒋沉走路一瘸一拐,孟得鹿关切地询问,才知道他前夜被殓房看门的大黄狗咬了脚踝,伤口已经红肿流脓。 见看蒋沉又两手空空,孟得鹿不由关心地问:“怎么不买点药回去涂抹?” “咳咳……”蒋沉尴尬地轻咳两声,“太贵,犯不着……等这个月发了工食银再说吧……” 孟得鹿指了指蒋沉腰间拴着的那九十九枚铜板,“这不是钱?” 蒋沉忙护住腰,“这个不算钱!不能花!” 孟得鹿又问,“那你有多少?” 蒋沉往怀里一摸,只摸出五个铜板。 孟得鹿胸有成竹,“跟我来。” 店里现成的药都摆在架上任人挑选,孟得鹿打眼一扫,跌打药放在第四层,最便宜的也要十三文。 “蹲下。” 孟得鹿小声提醒,蒋沉不明就里,但也有样学样,跟着她蹲下。 果然,在药架的最底层还摆放着几瓶便宜的跌打药,五文钱已经足够。 “药铺为了多挣钱,往往把价格贵的药物放在最容易被看到的地方,跌打药多是男子所用的,所以大多放在和男子身高接近的第四层,女子身材娇小,常用的药物便放在第三层,至于便宜的药嘛,男子用的会放在最不容易弯腰拾取的底层,女子用的会放在最不容易够到的顶层,看不到只怪你自己不细心,却不能怪他们心黑了……来,搭我一把!” 蒋沉会意,把腿微微一弓,孟得鹿也不客气,踩着他的膝盖扒着药架一跳,便从最顶层抄下几瓶便宜的妇科药,炫耀地笑了起来。 学徒小郎中听到孟得鹿和蒋沉的低语,远远抛来一个白眼。 伴着一阵说笑,雍郎中送着一对客人从后堂出来,男子腋下夹着一串药包,对雍郎中点头哈腰,正是小瞳的阿爷。 小瞳娘的肚子又大了一圈,人也越发呆滞了,她好像认出了孟得鹿,张了张嘴,却像被割了舌头似的只发出了“嘶嘶”的声音。 “小瞳很好,你们放心……”孟得鹿想,这一定是他们最为关心的问题。 小瞳娘的目光闪过一丝柔和,小瞳阿爷却只是冷冷地扫过一眼便拉着妻子离开了。 从“雍记”回蕉芸轩必然路过县廨班房,孟得鹿不放心蒋沉,主动提出帮他处理伤口敷药,蒋沉窘顿地连忙推辞。 孟得鹿却不容他推却,正色道:“被畜生咬了可不比刀剑伤,大意不得,有病不瞒医,我略懂一点医术,你把我当作郎中就是了。” 蒋沉这才卷起裤脚,虽只露出短短两寸脚踝,却布满了新痕旧疤。 见孟得鹿吓得双肩直耸,蒋沉很过意不去,忙像哄孩子似的柔声安抚她。 “干我们这行的,受伤本是家常便饭,往日我也懒得用药,只用小刀削了烂肉,再用烧酒一喷,就能刺激伤口更快愈合,保管再长出的新肉比小婴孩的脸都嫩……” “胡闹!再这样乱来,只怕脚都要保不住了!” 孟得鹿语气严厉,手下的力道却又轻了三分,她小心地为蒋沉清理了伤口,将刚买回来的药粉用酒化开调匀,轻轻敷上。 “嘿嘿,习惯了,兄弟们都这么干……啊!” 蒋沉忽然又疼得嚎叫一声,因为孟得鹿把裹着的纱布猛地一系,正勒在了他的伤口上! “姑奶奶,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嘛,你下手别这么狠嘛……” “嘘!别说话!” 婵夕流血的耳洞,荷亦的一耳多钳,邓采柚的轮回之论,以及婵夕与荷亦之间微妙的关系……这些不相关的细节在脑中一一划过,全被蒋沉自作聪明的“刮肉疗法”串联到了一起! “我知道她在等什么了……” “谁?什么等什么?” “原来是这样……我竟从未想到!” “你知道什么了?”蒋沉意识到孟得鹿的话与案件有关,顾不得脚疼,跳下地来。 “我好像知道害死桃若的凶手是谁了……” “谁?” “我现在还没办法完全确定,也许……有一个人能告诉你!” “谁?” “荷亦!” 第38章 禁忌之恋 傍晚,蒋沉亲自来蕉芸轩通知荷亦的案件已经了结,凶手正是桃若,蕉芸轩可即日领回尸首,自行下葬。 得知了案件的真相,漫香跌坐在凳上默默良久,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婵夕倒算镇静,吩咐轩内众人各司其职,其它敛尸选坟买棺等事自己一手包办。 墓穴与石碑很快完工了,婵夕又特意请算命先生认真地掐算了一番,算出次日便是合宜的时辰,可以下葬封穴,立碑上漆。 出了金光门便是西郊坟场,荷亦的墓地并不难找,但挖好的墓穴里面却陈列着两口棺木,右边是女子用的“坤棺”,左边是男子用的“乾棺”,两具棺木上横搭着一条宽布带,半红半绿。 “红男绿女”,这是男女成亲时的婚服颜色,也供夫妇合葬时搭棺所用。 眼下,“坤棺”已经封钉,里面躺着的应该正是荷亦,那口“乾棺”却敞着口,里面空空如也,似乎正在等它的主人前来安眠。 一个高挑的人影挑着小灯飘然而至,静静地在墓前拜了又拜,焚香烧纸,敬酒叩头。 两名身着夜行衣的人从树后飞扑上来,一人制住祭拜者,迅速搜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尖利物品,一人夺过小灯,照亮了祭拜者的脸庞。 灯光下,出现在孟得鹿眼前的是一张她预料之中的面孔,蕉芸轩的教习师父,婵夕! 被抽走了发簪,那一向被婵夕用来标榜身份的凤髻立刻松散,乌黑的长发披散了下来。 孟得鹿从没见过师父这样的放松,好像这一刻,她已经忘记了一切身价,而只是她自己。 “你们是为桃若的命案来的吧?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没错,是我干的!” “你这样做是为了替荷亦报仇吧?” “正是!” “师父,你是如何发现桃若是杀害荷亦的真凶的?” 孟得鹿与蒋沉夜探鬼市,费了好一番周章才让桃若露出马脚,她实在想不通婵夕是如何先于他们发现案件线索的。 “我身为轩内所有舞乐伎的教习师父,难道还看不出那个小贱人的真面目?别看她整日装得怯声怯气的,背地里下手可比谁都黑,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崔国南寿宴那晚把你推进险境的人就是她!” 婵夕一提醒,孟得鹿才想起被推到崔半晟面前时她后背感觉到了一股从左至右的力道,而在整个蕉芸轩里,就只有桃若习惯用左手! “她表面不争不抢,其实憋足了心气想争当头牌,可是她知道自己不是荷亦的对手,便对她动起了歪心思!荷亦为了再现赵飞燕的‘掌上舞’,不但拼命节食,还从鬼市上买了消肌药,那种药长期服用极度伤身,轻则呕吐眩晕,重则产生幻觉,桃若便趁机使坏,花钱指使丐帮传出各种不堪的流言蜚语,中伤荷亦与人私通、吸食‘极梦之舞’,甚至还在‘鸾羡会’上迷晕了荷亦,将她……赤身裸体地置于光天化日之下,简直歹毒至极!” 蒋沉与孟得鹿闻言都大吃一惊! 孟得鹿追问:“什么?‘鸾羡会’上的意外原来不是荷亦因为过度服用‘消肌散’产生了幻觉,才自己脱掉了全部的衣物,而是桃若干的?” “得鹿啊……你很细心,但又不够细心,你难道没有发现那天桃若虽然全身盛装,脚下却仍穿着平日里练功的旧彩履吗?那是因为她早就知道那一天她并不需要真的上场比舞,所以才忘了换新鞋!她用了如此下作的手段,分明是想把荷亦往死路上逼,可荷亦并没有如她所愿羞愤自尽,她最后只好自己动手了!” 蒋沉沉声感叹,“桃若一生视容颜为性命,你便毁了她的容颜,她没有逼死荷亦,你反倒逼得她绝望自尽,也算是亲手为最看重的爱徒报仇了……” 婵夕与孟得鹿同时瞥了蒋沉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朽木不可雕也”的无奈。 “蒋哥儿,这桩案子你算是破了,却又不算是全破了……”婵夕苍白的脸上浮上一丝红晕,转向孟得鹿,“还是你跟他说吧……” 孟得鹿深吸了一口气,“也许,荷亦并不是她的爱徒,而是她的……爱人!” 夜风呛得蒋沉干咳了好几声,做不良帅三年,他自以为已经看遍了人间的奇闻轶事,不料,还是险些惊掉下巴! 婵夕坦诚点头,“不错……刚认识荷亦的时候,我觉得就像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我们都是为了练习舞艺可以抛却性命的人,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当所有人都睡下了,我们便趁着月色溜到后院商讨如何排演出天下最精彩绝伦的新舞,凡是我能想出来的点子,即便再难,她也要下尽苦功帮我实现,不知不觉间,我们好像变成了一个人,我成了她的心,她成了我的四肢……但不知从何时起,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意变了,我早就不是因为舞艺精进而开心,而只是因为能天天和她待在一起才觉得幸福!为荷亦报仇之后,我本想马上追随她而去,可是,我的时机还没有成熟……” 孟得鹿接口道:“你早从邓先生口中听说过女子扎了耳洞来世就还要轮回做女子,于是便用银针豁毁了自己的耳洞,想让耳洞随着新伤口一起愈合,希望来世能托生为男子,荷亦与你心生默契,为了确保自己来世还能托生为女子,她不断地亲手为自己扎穿新的耳洞,以祈祷来世能和你结为夫妇,长相厮守。” 蒋沉无奈摇头,“怪力乱神之说,岂可当真?” 婵夕苦笑,“我们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只是我们心底的痛苦实在无法排遣,我们深知这样的情感绝不能为世俗所容,想过逃避,也想过了断,但心底那份感情却越压抑越浓烈……我们实在无计可施,最终只能借着增加肉身上的痛苦来转移内心的煎熬,这一世,我们注定无缘,唯愿我们死后同穴,来生同席!” 蒋沉心生怜悯,“你和荷亦娘子之间的感情在下虽然难以理解,但在下查案三年,倒见 过许多夫妇嘴上说着患难与共,实际上却同床异梦,恨不能你死我活,相比之下,你们的感情倒比世间许多真正的夫妻更为坚韧忠贞,只是,你终究不该滥用私刑,行凶献祭,你既然知道了案件的真相,理该早早来报官的……” 婵夕脸上闪过一丝阴狠,“桃若害死了荷亦,与我是有私恨,但她胆敢冒用尊道之名, 滥杀无辜,抹黑尊道名声,却是犯了尊道大忌,因此尊上下达命令,让我务必处决她,以儆效尤!” “尊道?‘炽凤枢’?!” 孟得鹿失声大叫,上前一步,逼近婵夕! 第39章 误判真凶 婵夕并不否认,用浅色的眸子又将孟得鹿从头到脚来来回回打量了个遍,意味深长道:“孟得鹿,你真的很聪明,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便有种预感……他日,你会掀翻整座长安城!” “怪不得自从我一进入蕉芸轩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炽凤枢’离我很近,甚至总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我怀疑过漫香,梅如,桃若……却独独错过了你!原来,你才是‘炽凤枢’的人!” “只可惜,为时已晚……” 婵夕哀叹一声,一口乌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溅在尚未上漆的石碑上,染红了她和荷亦的名姓! “不好,她方才喝的酒有毒!” 孟得鹿的反应竟快过身经百战的蒋沉,飞身上前扶住婵夕,双指抵住她的天突穴,想要替她催吐解毒。 “没用的……此毒……见血封喉……”婵夕气若游丝,“没想到……我此生最幸福的一刻竟是命赴黄泉,因为我终于……可以向世人大声宣扬我们那……不被世俗所包容的爱情了……也终于可以见到,我的爱人了……” 婵夕的头无力地垂在孟得鹿的臂弯,任由她百般呼唤摇晃,都再没了一丝回应…… 次日,婵夕与荷亦的坟前多了一片小小的蒲公英,那是孟得鹿特意请人栽种的。 义母告诉过她,世间的每一种花都有属于自己的判词,而蒲公英的判词正是“无法停留之爱”…… 处理过婵夕与荷亦的后事,漫香又命孟得鹿悄悄去县廨将桃若的尸首收殓了回来安葬。 这几日,蕉芸轩一团乱麻,县廨的日子也很是不好过。 自打徐喻进了南监,简直就像钦差巡查,天天拉着白镜核查戚实佴命案的所有细节,事无巨细,一律亲笔记录。 “这案子!不像是我们审他,倒像是他审我们了!若搁以往,兄弟一定是二话不说,脱下皂靴薅住头发,左右开弓一顿大嘴巴子,管叫再难缠的犯人也服服帖帖!”一位不良人气呼呼地抱怨。 “你可别!此案关系重大,朝廷说不定随时会派人下来督查,咱们还是乖乖夹起尾巴吧!”另一位不良人小心提醒。 “哎,自从这徐喻来了,兄弟我居然有种……轮值加班的感觉!” “来了来了,又来了!”白镜哭丧着脸,捧着几张墨迹未干的纸冲进班房,高声念了起来,“‘当日,我前往戚宅为戚兄高中贺喜,戚兄特设家宴盛情款待,当时,房内有猛虎下山的屏风一扇,檀木桌子一张,凳子两只,宴食有长生粥、金乳酥、箸头春、金铃炙、葱醋鸡、汤浴秀丸,酒是新丰酒,我身上穿着一件锦缎襕袍,紫袍黄袖,脚上穿着六合靴,头戴幞头巾,戚兄身穿一件灰色半臂衫,上面印着野鹿图纹,发间挽着一支骨簪……’,他是不是有病啊,天天写这些废话做什么!” 一向八面玲珑的白镜也崩溃了,一把将徐喻刚写的“供状”撕得粉碎! 来替桃若收尸的孟得鹿恰巧路过,听出白镜念的是抱月亡夫的案子,不由留心,“差爷请再念一遍。” 白镜没好气地白了孟得鹿一眼,蒋沉却深知孟得鹿机敏,忙拾起地上的碎纸拼拼凑凑,又念了起来,“长生粥、金乳酥、箸头春……” “衣着那段。” “我身上穿着一件锦缎襕袍,紫袍黄袖,脚上穿着六合靴,头戴幞头巾,戚兄身穿一件灰色半臂衫,上面印着野鹿图纹,发间挽着一支骨簪……” 孟得鹿紧闭双目,随着蒋沉的描述,两名书生把酒言欢的场景在她脑海中重演起来,栩栩如生。 “那个在狱中的人,是不是有点……难搞?” 孟得鹿一句话问出口,满屋的不良人几乎都要跳脚赞同了,刚才还对她不屑一顾的白镜更是一拍大腿,“难搞!太难搞了!你认识那个徐喻?” 孟得鹿摇头,“原来是徐郎君,那日游街,我只和他有过一面之缘,谈不上认识,我只是知道喜欢紫色的人往往性情高傲,心思缜密,做事时必然思虑过重,喜欢黄色的人大多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一名男子如果同时喜欢紫色和黄色,想必是个极自负固执的性子,难打交道。” 白镜连连作揖,“得鹿娘子,得鹿姐,得鹿姑奶奶!你真乃神人也!求求你了,你要有本事就直接把案子给我破了吧,要么把他定罪问斩,要么把他放出去,他爱去哪里去哪里,只要别赖在这南监就谢天谢地,我实在弄不了这个玩意了……” “差爷觉得那徐郎君杀害戚郎君的动机是什么?” “这动机可是他自己说的啊——他本以一名之差落榜,有理由对‘七十二’心生嫉妒,‘七十二’死了,他又可以补上‘七十二’的缺位,是最大受益者。这些日子,他天天在狱中为自己整理口供,摆出一副投案自首的样子,好,我敬你是条汉子,敢做敢当!可等我们把口供呈到了大堂上,钱县令一问‘人可是你杀的?’,他又不认账了,说‘在下只是罗列事实,并未承认杀人啊,若说在下杀人,人证何在,物证何在?凶器何在?明府断不可人云亦云,草菅人命啊!’,当着全县百姓,县令的脸憋得跟猪肝似的,一股子邪火全撒到了我们兄弟头上,我们兄弟招谁惹谁了!” 白镜气得像干锅上的蚂蚱,暴跳不止。 孟得鹿强忍笑意,打断他的抱怨,“我却觉得那徐郎君当真不像真凶……” “为何?” “通常来讲,一个人如果提前蓄谋杀人,不会刻意盛装打扮,反而会有意穿着低调,以防引人注意,被证人记住相貌,我大唐男装以侧面不开衩的襕袍最为正式,开衩露腿的缺胯袍次之,案发当日徐郎君身着襕袍,既正式又不便于行动,可见他是真心为戚郎君登科而感到高兴,而戚郎君既没有穿襕袍,又没有穿胯袍,只穿了颜色低调,款式最为随意的灰色交领半臂,头上也没戴幞头巾,只是用骨簪挽发,这一来是主家的随意姿态,二来,也是戚郎君体恤徐郎君以一名之差落榜,心中难免沮丧,所以刻意不在衣着上张扬,以免惹得徐郎君心中难过……从着装上看,这两位郎君倒是尽可能地在为对方着想,同窗之谊倒是不假。” 白镜不服争辩,“再深的情谊在功名利禄面前也不值一提!就算那徐喻没有蓄谋,难道就不能是在席间一言不合,酒壮怂人胆,冲动杀人?” “敢问戚郎君到底是怎么死的?” 蒋沉与白镜交换了个眼神,孟得鹿与死者毫无关系,又有不在场证明,应当没有作案嫌疑,便据实以告。 “死者是被锐物刺中脑后的脑户穴致死的,根据徐喻的口供,案发当晚,死者用骨簪挽着头发,所以目前推断凶器正是那根消失的骨簪,而且仵作推断死者是瞬间致死,凶手却不知为什么要特意大费周章地把死者全身扒光,还在他周身的重要穴位上扎满了灸针。” 孟得鹿微微摇头,“以锐物刺击后脑这种手法的确阴辣……可是,有两处弊端!” 第40章 神笔绘真凶 众人一惊,白镜急忙追问:“你一一道来。” “一者,如果案发地点在戚宅,徐郎君无法保证行凶的过程不被人撞见,二者,如果凶器并不是徐郎君的随身物品,便无法保证凶器趁手,并且能将戚郎君一击毙命,对于徐郎君来说,这简直是个下下策……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喜欢紫色的人思虑过重,胸有城府,我虽然与徐郎君素不相识,但听起来,他不像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倘若他真对戚郎君心怀恨意,八成也不会冲动行凶,而是有一百个方法精心布局,以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孟得鹿好像心中有支通灵的笔,寥寥数语,已经将徐喻的画像描绘得栩栩如生。 蒋沉暗暗心惊,“原本,我也以为那徐喻是个疯起来连自己都坑的迂腐书生,但凭着他这几日在监中和阿白打交道的本事来看,他其实是个思维敏捷,过目不忘,条理清晰,临危不乱的人,难斗得很……只是,这孟得鹿仅凭我们三言两语便将那徐喻分析得如此透彻,好不令人惊奇……” 他沉住气,想再从孟得鹿口中套出一点信息,只是眼下线索有限,孟得鹿也只是爱莫能助。 正在此时,又有两名兄弟赶回班房,带回了新消息。 “老大,徐喻之前亲口供述,案发当晚散了宴席后,他雇了一顶小轿离开,我们前去轿坊打探过了,轿坊的人说东市停尸的轿子正是徐喻当晚乘坐的那顶,只是当晚抬轿的两名轿夫同时辞工了……” “同时辞工?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下落不明,不知去向……” 众不良人闻言纷纷皱起了眉头,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偏偏在这种时候,两名人证全消失了?” “这……到底是徐喻用轿子载着死者的遗体离开之后,又花费重金让他们封口跑路了?还是真的只是天大的巧合?” 案件又陷入死局,一时无解…… 孟得鹿按漫香的示意,从县廨领回桃若的遗体,请人安葬了。 回到蕉芸轩,漫香已经命人将那只佛掌金莲舞台推了出来,短短数日,那曾经光华耀眼,象征着全店至高荣誉的舞台已经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尘。 众舞伎围拢上来,争先恐后表着决心,要接过荷亦的衣钵,继续练习“掌上舞”! 漫香置若罔闻,只喃喃自语,“荷亦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儿,可桃若也是啊……我也知道风尘中所谓的‘姐妹情深’敌不过荣华富贵的引诱,却也从未想过这样自相残杀的结局,难道,是我哪里做错了……” 又呆了半晌,她下定决心站起身来。 “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再练‘掌上舞’了!” 众姐妹一惊,“娘,客人们早就听到了风声,都等着看呢……” “那就让他们等着去吧!今日他们要看‘掌上舞’,我们节食消肌,拼了性命地满足他们,明日他们觉得不新鲜了,又会想看‘指上舞’,再后日,谁知道他们头脑一热,又会想出什么刁钻的主意,我们步步迎合,其实都是在助着他们难为我们自己!我们沦落风尘,卖艺为生,本是命运不济,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择,可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更不能把自己一步一步往绝境上逼,自断活路!” 众姐妹面面相觑,孟得鹿却听懂了漫香的话,解释道:“《墨子》中有个典故,昔日,楚灵王喜欢细腰,大臣们为了得到楚王的宠信,便每天只吃一餐饭,屏息束腰,更有甚者,把自己活活饿死了,娘的意思,是希望姐妹们不要再成为为了取悦别人而把自己活活饿死的傻瓜吧。” 漫香的小扇在桌边敲了一下,像县令当堂丢下决案的令签。 “往后,我们演什么,他们就只能看什么!” 中曲与北曲的妓坊很快得到了风声,假母们纷纷上门,七嘴八舌想要低价收购现成的金莲佛掌。 “反正那家什放着也没什么用,姐姐不如便宜赏了妹妹吧……” “姐姐店中的姑娘都是千金贵体,自然舍不得让她们吃苦头,妹妹店中倒是有几个刚买进来的乡下丫头,瘦得皮包骨头,最适合练‘掌中舞’了,他日哪位丫头有了出头之日,一定叫她感谢姐姐今日的资助之恩!” “就是呢,姐姐手指缝里漏出几粒米,也够妹妹吃上一世的了,姐姐就当倒半碗剩饭打发叫花子,做做善事嘛!” 任几位假母说得天花乱坠,漫香只乜斜着眼睛假笑。 “我店中用不着的东西,难得几位妹妹不嫌弃,只是平康坊南、中、北三曲一向泾渭分明,南曲的东西,便是烧了砸了,也不该流入中曲、北曲的……东西是小,只是我断不敢乱了规矩,几位妹妹还是少费些口舌吧。” 忝着笑脸交涉了半日无果,中曲与北曲的假母们拉下脸来,一路跳着脚骂着街各回各店。 要不是提前知道了内情,孟得鹿都要被漫香方才居高临下的表演唬住了,好奇发问:“娘不过是不想再有人步荷亦的后尘,为何不把真相告诉她们?” 漫香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我听客人喝酒闲聊时说过一句话,叫什么,不要和井底的青蛙谈大海,不能和夏天的虫子讲冰雪……”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出自《庄子》,意思是说,井底的青蛙只能住在井底,眼界会被狭小的居处所局限,所以不要和它们谈论大海,夏天的虫子只能活过一个夏季,性命会被季节所局限,所以不要和它们谈论冰雪。”孟得鹿对答如流。 “正是这话!我就算把实话说了,她们也一定不会相信,只会以为是我心里瞧不起她们,嘴上还拿好听的话搪塞她们,她们表面上不好发作,心里却会暗暗地记下仇,日后一定要找茬生事,与其这样,倒不如顺着她们的心思去说,让她们当场撕破脸皮,痛快地骂上一场,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倒免得日后再被报复,大家都省事。” 漫香垂下目光去端茶,话锋一转,问得很随意,“对了,你方才说了什么墨子,庄子的……你读过书?” “粗粗地认得几个字,方才的话,也是以前在西阳镇的舞坊里听客人随口说的,我娘在世时教导过我,只要留心,处处可以学到学问。”孟得鹿滴水不漏地回答。 “你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生着一双重瞳!” 孟得鹿紧紧盯住漫香,生怕错过她每一丝微妙的表情,心里暗想,“义母死时,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如果漫香是杀死义母的凶手,一定不会忘记她那双与众不同的重瞳。” 漫香只是惋惜轻叹,“听说生着重瞳的人都是天生的富贵命,你娘怎么倒红颜薄命呢……可惜,可惜……” 孟得鹿追问:“县廨说,婵夕师父暗中效命于一个叫‘炽凤枢’的组织,她在店中这么多年,娘竟没有丝毫觉察?” 漫香面无波澜,耳坠却轻微地颤了几颤,暴露了她在暗暗咬紧牙关。 “闻所未闻,这样的事情以后不要再提了,店里不能再出事了……” 孟得鹿还想再试探,身后却响起了金铃微微的嗡鸣,抱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漫香趁机抽身,隐进了内厅。 第41章 堕入极夜 每当抱月现身,众姐妹们都忍不住要盯着她腕上的首饰流露出羡慕的眼神——总有些伤害是在以爱为名暗行其道,外人只能看到金玉其外的粉饰,只有当事者才能体会到那枷锁真正的分量。 孟得鹿知道,戚实佴虽然死了,但他的双手依然紧紧抓在抱月腕间,试图将她永世拖入万丈黑渊,无法走向新生。 蒋沉那刀割腐肉的方法虽然粗鲁,却也启发了孟得鹿,她想帮抱月永远解脱枷锁,便小心问道:“抱月,你想不想去掉腕上的疤痕?” 抱月的声音掩不住的兴奋,“想!得鹿,你有法子?” “也许有,但是……要吃些苦头。” “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再苦又能苦到哪里去!” “我一会儿去药铺买些药材回来,先调制一剂‘金蝉膏’,‘金蝉膏’药性猛烈,可以烧毁结疤的皮肤,再配几贴‘盘玉贴’养护伤口,养出的新皮肤便会像初生儿一般娇嫩……只是,这个过程可能会很疼……” “得鹿……” “嗯?” “我早就不知道什么叫疼了……” 孟得鹿很快又往“雍记”药铺跑了一趟,将所需要的药材全部抓齐,赶回店时,抱月正倚在店门外翘首以盼。 对门的“回头路”正是热闹的辰光,明明是赢钱的欢呼与输钱的哀嚎此起彼伏,但人们却似乎只能听见赢钱者飞上九重天的畅快,完全听不到输钱者跌到十八层地狱的绝望,全被激起了跃跃欲试的心,从怀里摸出劳作一整天辛苦挣下的血汗钱,争先恐后地钻入虎口一般黑洞洞的店门之中。 “哈哈!鱼骨剔佛目!老子赢了!” “佛目”与“鱼骨”都是赌场黑话,“佛目”是最大点数,“鱼骨”是最小点数,所谓 “鱼骨剔佛目”是指最小的点数遇上了最大的点数,以小吃大,乃是极难得一见的局面。 “回头路”窗边,一名中年男子满面通红,正大把大把地往怀里搂着铜板。 孟得鹿想起来了,难怪初次相见时她便觉得戚宅那位老仆老怀有些面熟,原来,他是对门那赌坊的常客。 抱月金钏上的铃铛又开始叮当乱响,她拉起孟得鹿逃似的回到了房间。 “抱月,你是不是很怕那个老怀?”孟得鹿将买来的药包一一打开,小心地分门别类。 没有听到抱月的回答,孟得鹿疑惑抬头,只见她的下眼睑不知为何已经一片乌黑。 孟得鹿折了丝帕的一角,轻轻帮她擦拭,丝帕上留下了一道道黑青的痕迹。 是眉黛的颜色…… 最近,坊间新时兴起了一种化妆手法,先捻了细银丝用火燎过,将睫毛烫翘,再刷上些眉黛粉,可以将睫毛修饰得纤长乌黑,衬得双目脉脉含情。 抱月的双目虽然失明了,孟得鹿还是每天早上都精心地帮她描绘眼妆,那睫毛上的眉黛便是她亲手刷上去的。 “难道每次提起老怀,抱月就会害怕地闭紧双眼,才让睫毛上的眉黛粉染脏了下眼睑?” 一个猜想随之跳出脑海,但它实在太可怕了,令孟得鹿平生第一次希望自己猜错了。 “抱月,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瞎的?” 房中的烛火挣扎闪动,被两名少女急促的鼻息扑着,几次差点熄灭。 抱月干枯的双目中涌出泪水,和着下眼睑的眉黛在惨白的脸上划出两道长长的黑线,仿佛是阎王用判官笔在生死簿上胡乱勾写的笔迹。 那些被她努力想要忘却的可怕回忆终于又涌进了脑海…… 有一次,戚实佴和老怀出门办事,怕她又寻机逃跑,便把她像畜生一样手脚全部铐住,独自拴在柴房。 不知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戚实佴和老怀这一去许久未归,地上却只给她留了一日的饭食,接下来,她一连几日水米未进,虚弱得几度昏死过去。 比饥饿更折磨人的是恐惧,她不知道戚实佴想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被遗弃,直待被活活饿死! 她尝试过呼救,但柴房偏僻,微弱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夜晚的寂静加剧了胡思乱想,饥渴难耐的时候,她想自寻了断,省得干受折磨,便打破了粗陶碗想要割断脖颈自尽,但浑身已经不剩一丝气力,她手抖得厉害,只在脖子上划下几道浅浅的血痕,便又虚弱地昏死过去。 大约是老天不忍,不知在第几日的夜晚,在坊间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时开恩下了一场暴雨! 雨水从棚顶漏下,把她从昏迷中浇醒,她顾不得脖子被勒到几乎窒息,手脚上的链条已经深深地嵌进皮开肉绽的肌肤里,饥渴地接着房顶漏下的冰冷水柱,一口接一口地猛灌! 一场救命的甘露把她从阎王爷的脚下拉了回来,暴风雨把原本就千疮百孔的柴房棚顶冲刷得更加破败,她行动受限,无处可躲,只能任由水柱兜头盖脑地把她淋得浑身湿透,再被冷风一吹,她周身发起烫来,但四周没有任何可以保暖的东西,她只得咬牙钻进被雨水打湿的柴火垛中,手脚被铁链磨破的地方沤在半湿的柴秆中很快发炎脓肿,血流不止…… 但是,她想活下去! 又是一个三更时分,柴房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半昏半醒间,她感觉到戚实佴和老怀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抬进了卧房,戚实佴探了探她的鼻息,感觉到一息尚存才放下心来,与老怀小声地嘀咕。 “这次本想着去一日就回来,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万幸没闹出人命,否则我可脱不了干系,下次可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才是!” “主人,老奴倒有个法子,能让她永远跑不了……” 老怀凑到戚实佴耳边耳语几句,戚实佴却像被烫到一样弹开。 “方法倒是不错……但你知道,我一向是怕血的……” 老怀的声音略高了些,夹杂着一丝兴奋,“这点小活计哪需要劳动主人,老奴替您动手便是!”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一个身影扑上床榻,将她压在身下。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清那是小别的夫君,但又隐约记起老怀还在房中,羞得正要推脱,戚实佴的双膝却跪在了她的两条大腿上,双手钳住她的双臂举过头顶死死按住。 老怀出现在床头,粗暴地往她口中塞进一块粗布,堵住了她想要惊呼的嘴,顺手从戚实佴头上取下挽发的骨簪,用粗糙的手指狠狠扒开了她的眼皮。 她听人说过,陆地的尽头是海,渡过了汪洋大海便是天边,天的尽头会有十二时辰日不落的奇观,当骨簪的尖刺进眼眸时,她的眼前便出现了一束强光,久久不散,耀得她头晕目眩。 但没过多久,当那种刺目的极昼逐渐褪去,她又坠入了另一种异象—— 长年极夜,黑暗无尽! 第42章 赌上双眼 房间里久久不再有人声,只有药材被切得细细碎碎,再扔进研钵被狠狠捣碾的声音。 很快,干硬的药材在研钵中化成一片粉末,黑的白的混杂不清。 孟得鹿的嗓子里涌上一股血腥,“抱月,我们去把你的眼睛讨回来吧!” 次日清晨,孟得鹿与抱月悄悄来到了“回头路”,玉落预感到她们有要事商议,便引着她们径直上了二楼。 “回头路”的二楼虽然也摆着几幅精致的赌具,但更多的是名家画作,甚至还收藏着不少书肆和古玩铺里都难得一见的名家真迹,与其说是赌坊,倒更像是画斋。 孟得鹿顾不得羡慕,只向玉落讲了抱月的故事。 抱月昨夜敷上了孟得鹿研制的“金蝉膏”,手腕被生生烧掉了一层旧皮,纱布被渗出来的鲜血浸透,已经和皮肉牢牢地黏在了一起。 饶是如此,她还是忍着剧疼撕开纱布,向玉落展示了亡夫给她留下的伤疤。 赌坊中几乎每天都上演着械斗的戏码,但看到抱月的双腕,见惯了血腥场面的玉落还是刻意地别过了头去。 孟得鹿趁机将前来的目的告诉了玉落,见玉落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她又急忙道:“我知道自己提出的是不情之请,但倘若老板娘愿意成全,我们姐妹愿意倾尽一切报答老板娘,老板娘日进斗金,我们姐妹微薄的积蓄老板娘自然不放在眼中,但如果我们姐妹对老板娘还有一丝别的用处,请老板娘尽管开口。” 玉落认真地想了想,缓缓开口,“你研制的‘金蝉膏’和‘盘玉贴’当真灵验?” “灵验,老板娘如果不信,请静观抱月使用后的效果。” “能不能……也为我配点?” “当然。” “我需要的……有点多……” “无论多少,只要老板娘开口,一应供给。” 玉落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孟得鹿的“计划”。 当晚,当孟得鹿花枝招展地出现在“回头路”时,果然引得唿哨声四起,就连刚将身家性命押在桌上的赌徒也忍不住将目光从赌桌上移开片刻了。 孟得鹿对围拢上来搭讪的赌鬼们视而不见,直到老怀出现在赌坊门口,才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 今夜,她精心装扮,只为等待老怀。 老怀向来只穿海松茶色,茶色沉稳朴素,与他家仆的身份最为契合,但自从昨日赢了那把大的,他已经飞快地换上了矜贵又夺目的青竹色袍衫。 孟得鹿娇笑着恭维,“怪不得人人都说财气养人,郎君换上这身青竹色,整个人都显得年少了几岁呢……” 老怀听得受用,主人死了,他一夜暴富,现在也是被称为“郎君”的人了。 孟得鹿绕着老怀转了一圈,从头到脚仔细端量,“咦,只是那裁缝手艺不精,这新衣裁剪得略有些不合体。” “噢?小娘子说说,哪里不合体?” 难得平康名伎多看自己几眼,老怀把她的挑剔当作了打情骂俏。 “喏,袍衫短了两寸。” 孟得鹿顺手一指,引着众人往老怀脚下看去。 “上领袍前襟的长度应该在靴上两寸为最佳,郎君身上这件青竹袍衫却足足露出了四寸靴筒,实在局促……” 老怀还没来得及还口,孟得鹿又双掌一拍,好像参破了什么重要的天机。 “是了!家仆伺候人时总要低头哈腰,前襟短去两寸正合适,这倒是那裁缝的高明巧思了,只是他万万没料到郎君会有突然把腰板挺直的一天吧?” 众人会心地哄笑起来,老怀的脸色比身上的青竹袍还绿,“小娘子是来找茬的吗?” “并非,我想与郎君赌上一把,沾沾财气。” 老怀闻言把袍衫一撩,就近坐在窗下,将袖上的布扣轻轻解开,卷了两卷,又挥了挥手,算作回答。 玉落得了老怀的示意,端来两只骰盅,里面各放着六颗骰子,正是黑底红漆的那两套“镇店之宝”。 二人不多废话,扣下骰盅摇起骰子,几局下来,小胜小负,不在话下。 正在此时,窗外响起一阵清脆的金铃声,一张鬼脸突然贴在窗口! 那女鬼面无血色,双目空洞,眼角渗出两滴血泪,嘴唇被银牙咬破,血痕斑斑! 众人低呼一阵,孟得鹿却像恶作剧得逞了似的“咯咯”笑了起来。 “各位莫慌,那是我们店中新来的乐伎抱月,她眼角的‘血痕’和唇间的‘咬痕’都是用细笔蘸了胭脂水粉描绘的,这个啊,是时下坊间流行的‘花魇妆’!” 众人虚惊一场,不再在意,老怀却止不住地暗暗心惊…… 抱月今日穿了一件红柿色的披衫,梳好的坐愁髻被风吹得散乱,几缕碎发凌乱地散在鬓边脑后——他亲手刺瞎她双目的那天她也正是一模一样的打扮,一模一样的惨状,最邪门的是,无论他往哪里躲,抱月那双已经泛白的眸子都像是被开了天眼一般死死地盯着他。 看着老怀不自然的神情,孟得鹿知道他一只脚已经踏进了自己布下的陷阱,却故作不耐烦地催促,“郎君在看什么?” 老怀回过神来,只把骰盅掀开一条缝扫了一眼,又迅速盖好,盅内的数字已经尽收眼底。 六颗骰子全是六点,“佛目”! “昨日,对家开出了最大点数的‘佛目’,我却开出了最小的点数,‘鱼骨’,我以为昨日的局面已经是万分难得,不想今日又得了一副奇牌!看来,真是我的运气到了……” 老怀下意识地将方才松着的领扣一一系好,明明已经紧张得喘不过气,他还是把领边的系带又紧了紧,整冠束带以示对天降鸿运的感恩。 孟得鹿将老怀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提高了声音,“郎君,这局咱们赌把大的吧!” “噢?你想赌多大?”老怀的心跳得更加快了,面上却不动声色。 孟得鹿妩媚一笑,挑起裙带丝绦在十指间绕来绕去。 “我身无分文,但听说在这‘回头路’中万物皆可赌,我把自身押上,不知可入得了郎君的法眼?” 众赌徒闻言都扔下手中赌具往桌边拥挤过来,如果老怀拒绝,他们一定会立马抢着应战。 老怀挥手止住众人,“你觉得自己值多少钱?” “我既然押上了自身,想要的自然也绝非钱财!” “噢?那你所求何物?” “我有一位姐妹得了怪病,急需神药医治,药倒不难,只是那药引子有点稀奇……” “说出来让咱们稀奇稀奇……” “好赌之徒的一双眼睛!” 第43章 自剜双目 趁老怀一恍神的工夫,孟得鹿小心翼翼地蹲下,将鼻尖抵着桌子,把自己的骰盅掀开一条小缝向里偷窥了一眼,露出一丝得意神色,又立刻装作若无其事。 “看起来,她手里的点数也不小……”老怀把玩着手指盘算,“但我已经手握‘佛目’了,除非她手里有‘鱼骨’,才能赢得过我……” “你不后悔?”老怀眯眼享受着鱼上钩前最后的挣扎。 “人生在世,总要赌把大的!”孟得鹿声音朗朗。 “说得好!落子无悔,愿赌服输!你先开。” 一屋子赌场老手也没见过今日这样的局面,不由跟着屏住了呼吸。 孟得鹿抬起骰盅,先露出一个一点。 老怀心下冷笑,“故弄玄虚!昨天已经出过‘鱼骨剔佛目’那样千载难逢的局面了,今日重现的可能性比六月飞雪还低,我不信她六个骰子真能全是一点,看起来这一局我赢定了!” 自认胜券在握,他便悠闲地端详起孟得鹿的双眼,仿佛在为一对即将到手的明珠估价,心头竟浮上一丝怜香惜玉之情。 “真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可惜她命不好,遇上了我……” “一!一!一……一……一……” 随着孟得鹿的骰盅一点点揭开,疯狂的赌徒们的喊声却一声比一声低,好像生怕自己的声浪震动了细小的骰子,改变了桌上的局面。 孟得鹿一连开出五个一,老怀微微坐不住了,孟得鹿却用骰盅边缘遮住了第六颗骰子,迟迟不打开,只眼巴巴地望着老怀。 “郎中说了……这药引必须是‘好赌之徒’的双眼,如果郎君现在后悔,下了赌桌,便算不得‘好赌’了,方才的赌注也可以……一笔勾销!” 老怀几乎在心底放声大笑起来,“看起来,这小丫头最后一颗骰子一定不是一点,她怕输了,想花言巧语地哄我反悔呢……” 越是这样,老怀越发不肯放过到手的胜利,一扬手,示意孟得鹿开牌。 “人生在世,总要赌把大的!娘子可要愿赌服输噢,开!” 他话音未落,孟得鹿手腕飞速一抬,赌坊内立时爆发出天崩地裂般的呼喊! “一!” 老怀志得意满的笑容僵在脸上,从座位上弹跳而起,头差点碰到“回头路”矮矮的顶棚! 孟得鹿一双凤眼死死盯着老怀,脸上强装了一晚的娇媚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只有冷酷与决绝—— 玉落说过,赌徒最怕的不是输,而是不让他赌,孟得鹿知道,六颗骰子已经开了五颗,如果不让老怀亲眼看到最后的结果,他余生都会在睡不着觉的夜里惊坐而起,后悔地连扇自己三个嘴巴子,所以,她方才故意网开一面并不是真的要放过他,而是要设局让他亲手将自己送上绝路,她要还给老怀的不仅仅是与抱月一样永远失去光明的痛苦,还有在无尽的黑暗中反复懊悔“自断回头路”的自我折磨! 她从头上抽下一支簪子,扔在桌上,微微一笑。 老怀认出了,那是抱月的簪子。 “刺!刺!刺!刺!” 赌徒们兴奋地高呼,像即将踏上沙场拼杀的死士在击缶而歌! 赌场里任何一出血腥惨剧对他们来说向来没有威慑,只有刺激,他们热衷于用前人的鲜血祭奠后人赌运的大旗! 老怀彻底慌了,从腰带上扯下钱囊往半空一抛,转身便逃! 玉落眼波一转,已经有几名凶神恶煞的狎司扑了过去,将他按倒在地。 一声凄厉的惨叫惊动了整个平康坊,抱月的泪水浸湿了眼角的胭脂,流下两行血泪…… 早上,当孟得鹿答应日后可以无限量向玉落供应“金蝉膏”和“盘玉贴”后,玉落才悄悄告诉她一个秘密。 “我店中这两套黑底红漆的骰子做过手脚,其中注了水银,可以摇出想要的点数,只是老怀那样的老赌徒极为警惕,你又从不上赌桌,难免手生,万一被当场捉包,不但我保不了你,还会连累我店中的秘密一并被抖搂出来,你还是要想个万全之计才是……” 孟得鹿回店想了半日,才想出一计,“我要在老怀刚一进赌场时便当众打趣他的袍衫前襟太短,接着奚落他家仆的身份,他为了掩饰尴尬,必然会就近在窗边落座,接下来,我再让抱月画着‘鬼脸’出现在窗边,便足以转移老怀和众人的注意力了!” 也就是说,今夜当老怀第一只脚踏进赌坊时,便落入了孟得鹿为他精心织好的罗网,插翅难逃! 这一晚,长安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抱月睡得特别安稳,她怀着嫁得良人的美梦来到长安,梦醒之时却只落得满身疮痍,但今夜过后,她觉得与长安的账了了,想要离开了。 她订了船三日后南下扬州,行李太多不便携带,她便大方打开包袱让姐妹们挑选,还特意选出一件印着野鹿图纹的灰色长裙送给孟得鹿,当作纪念。 她又央着孟得鹿陪自己再回趟戚宅,将带不走的东西一一变卖,换些盘缠。 戚实佴死了,抱月离开了,老怀瞎了,戚宅一切如旧,连孟得鹿上次登门时用过的茶盏都没来得及收拾。 神使鬼差地,孟得鹿又打开了戚实佴的衣柜。 方才离店时,姐妹们正在得意地试穿着从抱月那里瓜分到的漂亮衣裙,其中有小团花图纹,对鸟图纹,柿蒂花图纹……一件一件都可以与戚实佴衣柜里叠摞着的男装搭配成套。 而叠放在所有衣物最上层的是一件灰色的野鹿图纹半臂衫,跟抱月送给自己的那件长裙正是一套。 “灰色的野鹿图纹半臂衫……灰色的野鹿图纹半臂衫……”孟得鹿心底默念,觉得有种 莫名的熟悉,“是了!牢中关着的徐喻说过,他与戚实佴最后一次见面时,对方穿着的正是这件衣衫!可凶手为什么在杀了戚实佴之后,还要特意地替他把衣服脱下来叠好,放回衣柜里?还有,蒋沉也提出过疑问,戚实佴明明是因为脑户穴被刺瞬间致命的,凶手又为什么要特意将他的衣服扒光,在他身上扎满灸针呢……” 有时候,一个谜语的谜底恰恰藏在另一个谜语的谜面之上,当这两个疑点相撞,一道微光掠过孟得鹿的心头! 恍惚间,脑中的幻象又出现了,孟得鹿看到了案发当晚的戚实佴迎面走来—— 戚实佴身上穿着灰色半臂衫,头上挽着骨簪,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寝室,方才和徐喻聊得开怀,他不觉多吃了几杯酒,现在酒力上头,浑身燥热,便不耐烦地脱掉外衣,伸手到柜子里去摸寝衣…… “寝衣!对了!是寝衣!抱月的寝衣是月白色叶草暗纹的,戚实佴的想必也是一样!” 孟得鹿猛地想到了什么,马上在衣橱里仔细地上下翻找一番,却并没有找到戚实佴的寝衣。 “得鹿,你在翻什么……”抱月不知已经在身后站了多久。 孟得鹿猛地站起来,头撞上衣橱柜门,眼冒金星,“看看他……有没有背着你藏私房钱……” “哦,找到了吗?”抱月的声音很冷淡,泛白的双眸直直地盯着衣橱。 “没,没有……” 孟得鹿鲜见得结巴了,她突然怀疑起抱月是不是明明什么都能看得见! 第44章 疑心乍起 耐着性子将抱月送回蕉芸轩,孟得鹿寻了个借口,一口气狂奔到了县廨班房。 “也许,我知道凶手在戚实佴的尸体上故弄玄虚的目的了!” 众不良人闻言立刻围了上来,脸上全是瞻仰菩萨救苦救难的神情,显然这些天他们都被牢中那位徐喻折腾得不善! “我刚才去过戚宅,发现徐郎君所说的那件灰色的野鹿图纹半臂衫好好地收在戚实佴的衣橱里,但他的寝衣却不见了,如果戚实佴真是在宴席间被徐郎君杀害的,徐郎君又为什么要特意把那件半臂衫从死者身上脱下来放进衣柜,再替他换上寝衣呢?” 蒋沉眼睛一亮,“所以,戚实佴应当是在宴散之后又回到了寝室,自己换过了寝衣才被害的!” 孟得鹿点头,“不错,这也解释了凶手在死者身体上扎满灸针的原因,他需要一个理由将尸体扒光,以免令人从死者的衣装上推断出他遇害的时间和情形。” 不良人们受到启发,立刻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如果死者死时身上穿的是寝衣……那凶手便应该是他的外室抱月了?” “老大早说了,本案的凶手必然具备三个特点,‘文弱’和‘深得死者信任’,抱月完全符合!” “喏喏喏,你怎么偏偏撂过了第三点‘深通穴理’?抱月是个瞎子,又不通穴理,怎么可能对死者一击致命?” 孟得鹿突然想起抱月坦言失明之后浅浅学过些按摩推拿术,一个可怕的推断在她脑中忽隐忽现,但她又担心这群不良人急于破案交差,会借着这条“线索”对抱月屈打成招,她生怕坑害了抱月,便暂时选择了保密。 众人争论得起劲,蒋沉眉间的疙瘩却一直没有解开,他挥了挥手,房内立刻安静了下来。 “你们的推演不通……如果凶手是抱月,她直接给死者换上别的衣服岂不是更加方便?而且,让尸体出现在闹市街头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他此言一出,众不良人刚刚像生气的河豚一般鼓起的斗志一下子全泄了! 但案件好歹算是又推进了一步,现在摆在蒋沉眼前的疑点已然变成了“死者为什么穿着寝衣离开家,他死前又去了哪里?” “阿白,阿白……” 蒋沉想吩咐白镜顺着新线索再去详查,回头却不见了他的身影。 “哎,阿白人呢?” 方才大家急着查案,谁也没注意到白镜何时悄悄溜了出去,正在疑惑,白镜已经捧着一张薄纸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跑了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咳!都怪我,一时大意,给咱们南监请回来位活祖宗,这些时日给兄弟们添堵了,方才,我一听说那个徐喻的嫌疑解除了,就赶紧去牢里把他给弄出来了,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倒霉差事既然是我惹的,自然应该我亲自去处置,这不,放监的批条和他的私物我都领来了,老大,你画个押,我立刻就把人送出去,保管再不让你多看他一眼!” 白镜这分明是怕别人抢了向徐喻献殷勤的机会,狗颠儿似的溜出去送人情了,众兄弟闻言会意冷笑,他却浑然不觉,拍了拍腰间的钱囊,“今儿散了衙,我请兄弟们去北曲妓坊好好痛快痛快,就当给大家赔不是了啊!” 北曲小娘子们的温香软塌是长安城内下九流们最为留恋的温柔乡,听白镜这样说,众人立刻又兴奋起来,纷纷念叨起相好的花名,相互炫耀着上次鱼水之欢的细节。 满屋的污言秽语让孟得鹿觉得不堪入耳,她只瞥了一眼蒋沉,便忙忙地抽身而去。 那孟得鹿离去的瞬间,蒋沉竟然下意识地想追出去跟她解释一句,可待回过神后,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真是莫名其妙,我为何要向她解释,又有什么可向她解释的……” 案上搁着一只垫了蓝色粗布的提篮,嫌犯入监时都要卸除私人物品,存放在这样的提篮中暂作扣押,等放监时再原物归还。 旁边是徐喻的放监批条,蒋沉捻起笔正要画押,提篮中的一样物件却令他双眸一震! 他急忙别过身去把那物件抄在手中! 那是一只绣囊,双面绣着鱼戏莲叶的图案,虽然精巧,却也不是什么罕见的珍宝,蒋沉之所以注意到它只是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孟得鹿腰间别着一块玉佩,与这绣囊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分明是成双配对的信物! “难道那两个人早就相熟,只是装作不认识,一个在牢中,一个在牢外,一唱一和,终于把徐喻的杀人嫌疑洗得干干净净?难道尽管我已经倍加提防,还是不知不觉间落入了那个小女子设下的圈套……” “那个徐喻……再押一押!” 不觉间,被摔回到提篮的绣囊已经在他掌心攥出丝丝褶皱。 众人窥了窥蒋沉生铁一般青黑的脸,谁也没敢争辩。 过了黄昏,姐妹们便要重新整妆,准备迎接晚上的宴席了。 孟得鹿匆忙赶回蕉芸轩,进门却看到小瞳穿着寝衣,正趴在大厅桌上呼呼大睡。 “这小瞌睡虫,午觉睡到这会儿,刚让她下来点灯,又趴在这里睡着了……”梅如笑着从楼上跑下来,打横抱起小瞳,一脸坏笑,“看我把她扔到后院的空缸里,醒了保管吓她一跳!”她嘴上这样使坏,上楼时却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小瞳的香甜美梦。 看着梅如抱着小瞳的背影,孟得鹿心尖一颤! “看来,蒋沉留下的最后一个谜题也解开了!也许,并不是遇害时的戚实佴穿着寝衣离开了房间,而是他遇害后的尸体穿着寝衣离开了房间!” “梅如……”孟得鹿喃喃地唤着。 “嗯?” 沉思了好久,孟得鹿才又道,“帮我演一出戏吧……” “什么戏?” “一出……你不太陌生的戏……” 丐六子是蒋沉在平康坊内的眼线,蒋沉表面上安排他为自己与孟得鹿传信,暗中又叮嘱他帮自己盯住孟得鹿,一旦这个小女子露出可疑形迹,一定要及时向自己报告。 对孟得鹿起了疑心,她的所有证词便变得不再可信,蒋沉急忙调来了丐六子,让他细细回想本月十三当夜孟得鹿的行踪。 丐六子支吾了半天才承认那夜他偷吃了酒肆里客人剩下的酒菜上了头,早早地便倒在街头呼呼大睡,什么也没看到。 见蒋沉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似的向佩刀摸去,丐六子赶紧缩住脖梗,向身边的老乞丐打听了一圈,终于问出有人瞧见孟得鹿寅夜时悄悄摸出了门,往永兴坊的方向去了。 永兴坊在城北,银杏林却在南郊! 蒋沉懊糟不已,怪丐六子喝酒误事,更怪自己怎么早没想到来与丐六子对对口供!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那小女子放松了警惕呢……” 第45章 三更索命 好容易挨到宴席散尽,为防隔墙有耳,孟得鹿引着抱月悄悄摸去了钟鼓楼,从砖缝中取出钥匙,开锁上楼。 现在,蒋沉应该正在北曲哪位小娘子的床上打滚呢,这里很安全,有些话她想在离别之前和抱月单独谈谈。 二人相互依偎,诉说着体己话,头顶朗月依旧,她们却都不复少年时的模样…… “咱们十二岁时跟着义母离开长安,在西阳镇过了几年清闲日子,那里虽然不繁华,但回头想想,却逍遥自在得像世外桃源……” “是啊,当初在西阳镇和你分别,我以为这辈子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没想到如今咱们刚在长安重逢,却又要分别了,只是不知道这一别,会不会又是一生……” 聊着聊着,抱月却听到孟得鹿的声音越来越无力,位置也越来越低,好像她的身体已经栽倒在地。 “得鹿,你怎么了?” 抱月也跟着蹲下身来,孟得鹿身子抖动,引得头上的钗环乱颤,抱月听声辨位,伸出手来准准地摸向孟得鹿的额头,却摸到一手冷汗。 “我……小腹好痛!想吐,却吐不出来……” “你今天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没有?”抱月的声音格外冷静。 “没……只是在出门前灌了半盏热茶……” “茶?” 抱月想起出门前她听到有人轻轻触碰了孟得鹿的茶盏,通过那人头上步摇铃铛的声响,她轻易地辨别出了那人的身份。 “是梅如!她好像碰过你的茶盏!” “坏了……”孟得鹿气若游丝,“她从前便给荷亦下过药,一定是娘让我参加‘鸾羡会’和她比试,她心下气不过,故伎重施,又想来害我……” 抱月忙让孟得鹿就地躺了,并起食指和中指在她喉间猛地一戳,孟得鹿胃中一阵翻涌,便将那半盏茶吐尽了。 接着,抱月又在她的胸口、腹部和后背各点了几下,一切不适便如退潮般消散了! “抱月……” “嗯?” “戚实佴……是你杀的吗?” 自从用上了“金蝉膏”,抱月便摘掉了那些穿满铃铛的金手钏,腕间只缠了厚厚的纱布,孟得鹿便再也听不到她的“心声”了。 “得鹿,你在讲什么笑话,我……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有本事杀害夫君呢?” “如果是攻击后脑的要穴,对于精通穴理的人来说无需大力,只要一针扎准,便可令人瞬间致命!” 抱月空张了张嘴,才意识到想要辩驳自己不通穴理已经来不及了,“方才……你是在试探我吗?” “是……我求了梅如配合做戏,让她故意当着你的面儿在我的茶中下了点腹痛药……” “可是……县廨的仵作也说了,夫君的致命伤在脑后,我毕竟双目失明,找到穴位也需要摸索,夫君怎么能不起疑心,听任我摆布?” 说话间,抱月嘴上的唇脂已经比刚才晕染大了一圈。 “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抱月一定是心里太过紧张,下意识抿紧了嘴巴,才将唇脂晕出了唇边……” 这样想着,在戚宅中看到的幻象又在孟得鹿脑中续演起来…… 戚实佴头挽骨簪,呼着酒气去解身上的灰色野鹿图纹半臂衫,抱月听到声音,娴熟地绕开屋中的陈设,帮戚实佴把月白色的叶草暗纹寝衣摸索出来换上。 孟得鹿看不清幻象中抱月的衣着和发型,但却能听到轻微的嗡鸣之声,所以有一点她是确定的:就像送给姐妹们的金铃步摇那样,抱月的身上一定戴着一件极小巧的铃铛配饰! “我猜,那晚的情形大约是这样:戚实佴与徐喻散了宴席,回房换了寝衣,虽然我暂时不知道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但一定是将你逼到了绝境,所以你才对他起了杀意,奈何他也对你起了提防之心,你只有一次动手的机会,于是,你趁他不备,在他身上悄悄挂住能发出声响的小首饰,靠着轻微的声音分辨位置,用他发髻上的骨簪一击刺中他的脑户穴,令他当场毙命!” “可是……夫君的尸体是在东市的小轿中被发现的,全身赤裸还刺满一百零八根灸针,我哪有那样的本事摆出那么大的阵仗……” “是吗?原来是一百零八根灸针……” 抱月骤然愣住。 “你能从坊间或仵作口中听说戚实佴的死状并不稀奇,但从来没有人明确说过‘一百零八’这个数字,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打更人靸着鞋打着哈欠从钟鼓楼下路过,梆子生硬地敲了三下,捣碎了无数长安人的美梦。 抱月打了个寒战,那夜,戚实佴要杀她时也是三更…… 抱月帮醉酒的戚实佴换好了寝衣,把换下来的灰色半臂衫整齐地叠好,放在衣柜的最上层,又去厨房给他烧了一碗醒酒汤。 戚实佴并没有喝那碗汤,只是拉过她的双手怜爱地抚摸了许久,默默地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只小纸包。 “戚郎,这是何物?” “去换套最喜欢的衣裙,再把这药就着醒酒汤喝下去,放心,不会痛苦太久你便会永远解脱了……” 她意识到那纸里包着的是剧毒之物,吓得连忙丢远,语无伦次。 “戚郎,我没有再逃过了……我,我做错了什么事情惹戚郎不高兴了?戚郎说出来我一定会改的……” 戚实佴把药包重新拾回,漫不经心地答道:“我如今中了科举,前程无量,夫人也正从老家上京和我相会,夫人脾气不好,你们妻妾必然不能相容,哎,留着你早晚惹是非……” 抱月瞪大了空洞的双眼,不敢相信戚实佴杀害自己的原因竟然简单到荒谬的地步,忙申辩道:“戚郎若是嫌我累赘,我即刻离开便是,戚郎放心,除了随身衣物我什么都不带走!” 戚实佴冷漠摇头,“‘高中第一剑,先斩意中人’,我戚实佴可不愿意背上这种负心人的恶名,万一传扬到官场上,让御史参我一本‘始乱终弃’,影响仕途可就划不来了,所以想来想去,只有你‘自杀’最为妥当。你也知道,我最怕血了,所以特意给你寻了这种服下不会吐血,死相也不会很难看的毒药,你放心,等你死后,我一定会把你葬得风风光光,逢年过节定时让人洒扫祭奠,扮演好你的深情夫君,你风月场里那些小姐妹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会羡慕你的!” 抱月知道戚实佴当真动了杀心,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他饶自己一命。 求了很久,戚实佴终于松了口,让她再替自己按摩按摩。 她急忙拭干眼泪站起身来,卖力地向戚实佴献媚讨好,以往,每当她替他按摩,他都会很快萌生困意,沉沉睡去。 也许只要他睡着,自己熬过这个漫漫长夜便可以活下去了…… 第46章 盲妾的反杀 但这一夜,无论抱月使尽浑身解数,戚实佴的头皮一直很紧绷,她知道那是人精神高度集中的表现,心中便一直有种很不祥的预感,于是便趁他不备,从耳间取下一只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金铃耳坠别在了他的发髻上。 果然,三更的梆子声一响,戚实佴的双耳便像黄鼠狼似的竖了起来,用最冰冷的声音向她下达了勾魂令。 “时辰到了!” 抱月惊问:“什么时辰?” 更漏声未停,一个三下接着一个三下,在一百零八坊四四方方的墙壁间来回反弹。 “三更!三更是阎王勾命时,这时上黄泉路魂魄正好会被黑白无常锁住,免得你冤魂乱荡,日后找我的麻烦……” 女人心如水,最冷时也是最硬时! 抱月放弃了一切幻想,循着金铃的声音迅速抽出戚实佴发髻上的骨簪向他的脑户穴狠狠扎去! “所以,你反杀了他,当不良人调查到你时,你又急中生智,设计让我为你做了不在场佐证?” 抱月愧疚点头,孟得鹿心口一阵绞痛,“抱月,人命关天,你居然骗我,利用我?” “对不起,得鹿,我并不是有意牵扯你进来的,可是,我实在不想为了那个人渣搭上自己的一生!” 二人皆是一阵泫然,但又都知道现在绝不是哭的时候。 孟得鹿抑制住心中的波澜,又问:“那你杀人之后为何要在他的尸身上故弄玄虚?又如何凭一己之力将尸体和轿子一起扔在东市?” 抱月黯然垂目,“得鹿,有些事情你不必追问,更不要探究……” 孟得鹿意识到了什么,突然紧紧地揽住抱月的双肩,“抱月,你老实告诉我,你犯案时是不是有人帮过你?” “得鹿,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一开始,我以为戚实佴的尸身扎满灸针是因为你要找一个借口扒光他的衣物,掩盖他死的时候身上穿着寝衣,以免令人推断出他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你,可现在细想,如果那个人是你,你明明可以替他换上其它的衣物……所以这种种迹象只能表明在你杀死戚实佴之后又有人移动了尸体,等你们想要处理尸体时,手边却没了适合他穿的衣物,要用一乘小轿把尸体抬到东市,至少也需要两个人,这说明帮助你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而且,她们都是女子,所以无法与死者互换衣物!” 孟得鹿一番推演行云流水,抱月惊得连退几步。 “得鹿……你到底还看到了多少?” “这么说我猜对了?那些帮你的女人们是不是自称‘炽凤枢’?” 抱月终于点了点头。 “你为何会认识她们?” “是她们主动找上我的……有一次我去观音庙上香,有一位女子同我搭讪,她知道我被戚郎凌虐,邀我加入她们的‘娘子会’,还要送些米油布匹之类的小恩小惠诱惑我,我自然不稀罕那些东西,便拒绝了她,直到我杀了戚郎那天,她们又出现了……” 当抱月拼尽全身力气将骨簪狠狠扎进戚实佴的脑户穴后,房间里只响过“咕咚”一声,随后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很难闻的气息,她才知道“死亡”也是有味道的,为躲避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她恐惧地逃出了家门。 摸着城墙毫无目的地乱走,直到前方传来流水声,她才知道自己走到了护城河边,有那么一二刻,她觉得那哗啦作响的河水是在引诱她纵身一跃,一了百了! 瞬间的恍惚过后,她拼命地摇起脑袋,要把那样可怕的念头从头脑里甩出去! 回想自己迄今为止并不算漫长的人生,辛苦学艺,艰辛卖艺,从良远嫁,被人像畜生一样凌虐,最后连眼睛都瞎了…… 那么多苦楚她都咬着牙忍下了,不就是挣着一口气想活下去吗? 想至此处,她坚定回头,摸回家中。 房间里那种死亡的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陌生的幽香,她心下一惊,警惕地向夫君方才倒下的方向摸去。 地面上空空如也,戚实佴的尸体消失了! 她吓坏了,紧张地竖起耳朵探听着房间里的声响,双手在半空中着急地胡乱摸索…… 迎面探来一双手,将她的双手紧紧攥住! 她吓得跌坐在地惊叫起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又见面了!” 她听出那人正是当初在观音庙中拉拢她加入“娘子会”的女子!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要干什么?” 女人答非所问,“跟我走吧,带你去见你的戚郎……” 门外早已停好了一乘小轿,抱月没有选择,只能跟着她离去。 在一处僻静之地,抱月终于摸到了戚实佴尚未凉透的尸体,四周环绕着杂乱的脚步声,她知道身边围拢了不少人。 引她前来的女子肃然下令,“跪下!” 抱月顺从下跪。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居高临下地探来,抱月吓得一哆嗦,那手却并未伤害她,而是把她空洞的眼眶和手上的伤痕都轻轻地抚摸了一遍,柔声问道,“疼吗?” 突如其来的温柔一下子击垮了抱月紧绷的神经,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止不住了…… 女子细心地替她擦掉泪水,“你的遭遇姐妹们都听说了,大家都觉得那个姓戚的就是个畜生,你杀得对,杀得好!你放心,姐妹们都会帮你,有姐妹们在,断不能叫你为那样的畜生搭上自己的性命!” 这凭空而降的天大恩赐反而让抱月的心头浮上一丝不安,小心问道:“姐妹们……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姓戚的这条狗命就算是你献祭给尊道的见面礼,从今日起,你便是尊道的人了,要立誓效忠尊道!” 四周全是双膝下跪的声音,一群女子仿佛在进行着什么神圣的仪式,念念有词。 “炽凤悲鸣,浴火而生,替天行道,不择手段,姐妹结义,福祸共担,如有违誓,人人诛之!” 抱月也只得鹦鹉学舌,跟着众人一一复述。 第47章 炽凤现身 众人七手八脚撕掉了戚实佴的衣物,为首的女子递来一盒灸针,伴随着四周不时响起的干呕声和恐惧的抽泣声,抱月依着女子的命令,摸索着在戚实佴尸体的要穴上扎满了一百零八针,女子才终于松口放她离开,至于她们后面又做了什么,她便不得而知了。 听完抱月的回忆,孟得鹿急切追问:“当时她们把你带去了哪里?” 抱月茫然摇头,“她们很谨慎,在路上还用棉花堵住了我的耳朵,我只记得在处理戚郎尸体的时候周遭有石磨和驴车声……噢,还有男人和女人争吵的声音!” 孟得鹿声音颤抖,“抱月!你知道娘是怎么死的吗?” “你说过,娘死时额上印着一只鲜红的凤凰图案,你怀疑与‘炽凤枢’有关……” “既知如此,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抱月的声音变得冷漠,阴郁从脸上一闪而过,那是孟得鹿从未见过的陌生神情。 “得鹿啊……你知道我点穴的功夫是跟谁学的吗?” “你不是说是失明之后向坊间的老稳婆学的吗?” 抱月傲然冷哼,“我这手功夫并非普通的穴理,而是糅杂了医术与气术功法的绝学,莫说什么老稳婆,即便是全长安城内的郎中,能与我比肩的怕也不多。” “那么……是谁教你的?” “是娘!十二岁那年,你偷吃野蕈中了毒,我误打误撞地点了你的天突穴帮你催吐,也许娘因此看出了我的天赋,便开始教授我点穴功夫了。” “娘为什么要教你这个……娘怎么会这个?” “那么,你的毒理又是跟谁学的?娘为什么要教你那个?” “咕咚”一声,孟得鹿的心像结在井边的李子,被风一吹,落入深水,耳朵里一片汹涌,全是充血的声音…… “得鹿,该说的我都说了,三日之后便有船南下扬州,这是我最后的脱身机会了,我不想让官府查到我,更不想一生被‘炽凤枢’牵制,求求你,放我走……” 没有听到任何答复,抱月忙从腰间摸出孟得鹿送她的那枚鹿角细簪。 “得鹿,看在我曾经救过你一命的份上,求你了,只要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便能逃出生天了!” 周遭还是一片寂静…… 如果此刻抱月的双目突然复明,一定能从孟得鹿的脸上看到一副无比惊惧的神情。 那是因为,她看到了一个神秘的身影正从暗影中走出,慢慢靠近抱月…… “你逃不掉!”黑影开口,是男子的声音! 是那位不良帅! 他的行动毫无半点声息,竟瞒过了抱月的双耳! 孟得鹿紧张地将抱月拉到身后护住,“你怎么来了?” “来会会你……” “你来了多久?” “你来了多久,我便来了多久。” 孟得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心中飞速盘算,“这么说,我和抱月方才的话全被他听了去……不过,这也不全算是坏事,义母教过我一个道理,讨价还价时不管老板面上装得多生气,只要没赶人,交易就有余地,这个蒋沉对我起了疑心,却又只身前来,便说明他不一定要置我于死地,也许,我身上还有他想要的东西!” 松了一口气后,她淡然地调侃起来,“果然是不良帅,心眼真多,口口声声说合作,却从不信任我啊……” 蒋沉冷笑,“从最初相识,你便一直在有意地接近我,利用我参与每一个案件,更千方百计地想从我口中探得关于‘炽凤枢’的信息,我即便再傻,也不得不怀疑你的目的!” “方才你都‘偷听’到了,我回到长安就是要查清义母为何死于非命!” 她格外强调了“偷听”二字,有三分讥讽之心,又有七分自证之意。 “蒋帅,做个交易吧,对咱们三个人都有好处……” “说来听听……” “我想查清义母死亡的真相,你想立功,抱月想脱罪,如今这三桩事全系在‘炽凤枢’一条绳上,我们不如合伙设下一计,让抱月引出‘炽凤枢’成员,顺藤摸瓜,把她们一举擒获,到那时,我可以告慰义母的亡灵,蒋帅可以平步青云,抱月虽然谋害亲夫,却也情有可原,到时还希望蒋帅能替她陈情,将功赎罪,从轻处罚!” 蒋沉眯缝起眼睛,“当局者迷……机敏如你,难道还未觉察?” “觉察什么?” 蒋沉沉吟良久才又开口,听得出语气中提着一丝小心。 “你义母精通点穴功夫和毒理,还精心栽培你们姐妹继承衣钵……会不会……她本身也是‘炽凤枢’成员,因为与组织产生了纷争,才招致杀身之祸……” “你胡说!”孟得鹿顾不得眼下谈的是极为机密的事情,疯了似的嘶吼反驳,“我娘是世间最善良温柔的人,绝不会与邪道同流合污,更不会助纣为虐,你再血口喷人,我跟你拼命!” 蒋沉立刻噤了声,看着孟得鹿那充血的双目,他坚信自己若敢再多说一个字,她头上便会立时长出一对鹿角,将自己戳到肠穿肚烂! “蒋帅,得鹿,现在不是吵嘴的时候,若咱们三人真能联手捣毁‘炽凤枢’,一切真相自然明了……” 抱月摸索着上前,隔在二人之间,暂时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那……你也要随我先回南监,有事我会去狱中调你暗中商议。”见抱月面露迟疑,蒋沉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女监的牢头离大娘和我很熟,我会叮嘱她对你多加照顾……” 抱月顺从地点了头,钟鼓楼砖梯狭窄,三人只能一字纵排,依次下楼。 蒋沉打头,拍了拍肩,抱月会意,怯怯地扶住他的肩膀,小心跟随。 趁蒋沉不备,抱月却悄悄拢起二指,暗暗蓄力,猛向他的脑户穴戳去! “小心!”跟在抱月身后的孟得鹿看到,大喊一声提醒蒋沉! 蒋沉却像脑后长眼,往墙边一贴,顺势回手,一把横刀横扫过来,划得墙壁直冒火星,若不是孟得鹿眼疾手快一掌按住抱月的头顶令她蹲下,那横刀便要削过她的脖颈了。 “得鹿,救我!”抱月惨叫呼救。 第48章 线索骤断 孟得鹿情急出手,牵住蒋沉,“蒋帅,别伤她性命!” “人不伤虎虎伤人!这歹毒妇人,若放她一马,难免再生祸害!” 楼道狭窄,蒋沉怕误伤孟得鹿,先用双肘抵住墙面,刀刃一横,以虎口捏住,准准地卡在离她喉咙两寸的位置,枷锁似的困住她动弹不得。 “再动就死!” 二人脸贴得太近,蒋沉粗重的鼻息喷在孟得鹿的脸颊上,热到发烫。 一直在通过声音辨别战局的抱月冷不丁开口,“耳下一寸,天容穴!” 孟得鹿会意,现在她浑身上下只有脖子可以活动,便顾不得羞,歪头向着蒋沉的脖颈狠咬一口! 蒋沉立时耳鸣眼花,趁他吃痛失神,孟得鹿一把将他推开,施展轻功,拉起抱月一路狂奔! 眼看平康坊就在近前,一名身着黑衣,头戴紫纱帷帽的女子突然现身,拦住了二人去向! 帷帽是用皂纱制成的宽檐帽,檐下垂着长短不一的薄纱,用来遮掩面容,这原本是胡人的装束,传入中原后渐渐受到中原女子喜爱,多用于出门或骑行时佩戴。 眼前这女子的帷帽下坠着一圈短短的紫色轻纱,刚过下巴,既可以掩住她的真实面目,又不妨碍行动。 她手执一对短匕首,闪过孟得鹿,直向抱月杀来! 孟得鹿挺身相护,但她那三脚猫的身手也只够将对方缠住,只得一边招架一边向抱月大呼,“我拖住她,你快逃!” 抱月早被吓傻了,只在原地团团打转,生怕跑错了方向自投罗网。 紫纱帷帽女子似乎并不想伤及孟得鹿的性命,只用弯肘向她胸口一击,孟得鹿的身体便弹飞出去半丈,口涌鲜血! 紫纱帷帽女子旋身再扑抱月,却是双刃相向,直取咽喉! 就在这一瞬间,她指环上镶着的一只小巧铃铛微微一响,抱月耳朵一动,利落出手,那枚小巧的鹿角发针已经准准地扎在了对方右腕的内关穴上。 女子右腕一阵酸麻,一把匕首应声而落的同时,另一把匕首却从左掌中飞出,一刀划断抱月咽喉! 蒋沉持刀追来,紫纱帷帽女子机警地隐入夜幕,蒋沉随之追去…… 孟得鹿踉踉跄跄地爬来,手忙脚乱地撕下裙摆,想替抱月包扎,但鲜血如喷泉般从断喉中涌出,很快将布条浸得一片鲜红…… 随着体温一点一点地下降,抱月的双目却像得了佛祖点化似的复明了,她看到了长安满天的繁星连成一道闪耀的银练,从天而泄,一直铺到她的脚边。 远处又传来了更鼓声,这是最后一遍三更报时,她知道,这一次,时辰真的到了…… “得鹿,你听我说……那位不良帅的话,可能是真的……我现在是将死之人,也不怕你着恼,就跟你实讲了吧……当初,我就是觉察到娘与邪道有瓜葛,还有意把我们当作邪道成员培养,才执意想要从良离开,没想到啊……绕来绕去,还是没逃出她们的手掌心……得鹿,‘炽凤枢’的水太深了,你斗不过她们……娘的仇,我也算替她报了,你一定要放下过去,替娘和我,好好地活下去……” 脚下的星链一缠,抱月便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倒吊了起来,向着夜空迅速飞升。 长安城的一切在她眼下颠倒而又有序,她什么都能看见了,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蒋沉焦急的呼唤和孟得鹿撕心裂肺的哭叫落入她的眼中,终究变成了一出情真意切的哑戏…… 蒋沉追丢了紫纱帷帽女子,他和孟得鹿再次与“炽凤枢”一步之遥,失之交臂。 抱月清晰记得“炽凤枢”成员帮她处理尸体时周遭发出的每一种声响,蒋沉对长安城的角角落落了如指掌,很快便有了眉目。 “抱月说案发当晚她分别听到了石磨声、男女争吵声和驴车声……万年县只有三家豆腐坊,分别在升道坊,宣阳坊和晋昌坊,升道坊住着一对老夫妇,老头是值夜的,每天半夜回到家都喜欢喝上二两,老太太又爱唠叨,老两口隔三岔五半夜吵架,万年县的粪车都是趁夜从延兴门出城,升道坊紧邻延兴门,所以能听到驴车的声音……走,去观音庙!” 观音庙位于升道坊的正中,庙后有两间荒宅,据说房主是名画师,三年前莫名失踪,房子便一直空着,蒋沉等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在后院挖出了戚实佴死时所穿的寝衣和抱月行凶时用的骨簪。 戚实佴一案总算是告破,蒋沉赶紧将案情上陈,又拎着一包酥皮点心敲开了钱进岱的书房门。 那点心原是漫香打点他的,这么好的东西他却连拆开都舍不得,只隔着纸包使劲闻了闻香味便原样孝敬了钱进岱。 “阿蒋啊,戚实佴这个案子怎么说呢……中举士子薄情寡义杀妾未遂,这样的真相让天官和春官的面上都不好看,而且凶手特意把中举士子的尸体扒光了,扎得跟刺猬似的扔在东市,就是想让朝廷颜面难堪,出了这样的事情,上头不找你我的晦气已经算是好的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咱们还是不要去触霉头的好,否则让他们记住你阿蒋的名姓,日后随随便便捏捏手指,咱们便不知道要怎么死呢……” 蒋沉点头不甘,摇头也不是,只得尴尬地赔笑着。 “也怪咱们运气不好,这几桩案子都跟‘炽凤枢’扯上了干系,俗话说,国乱思良将,阿蒋,老哥哥跟你说句推心置腹的话,班房里那一盘散沙指望不上,若论能拨乱反正,一举捣毁‘炽凤枢’的,还得是阿蒋你啊!你只管好好干,将来自有出头之日,就算你信不过老哥哥我,圣人还能亏待你吗,真到那时,只怕只有你不敢想的,没有圣人不敢赏的哟!” 蒋沉自觉无趣,应承了两声便讪讪地退出了书房,暗暗琢磨。 “最近这两桩案子办下来,我怎么感觉钱县令就是在故意拎着‘炽凤枢’当借口,给我画饼充饥啊?他是不是在有意跟我拖延……”可转念一想,他又很无奈,“可是那个‘百案之约’本来就是他许给我的口头约定,他要是死不认账,我也没办法,哎,罢了罢了,说到底,人家是上司,我是下属,权力握在人家手掌心里,肯给我个借口已经算是给面子了……” 第49章 丢失名字的女子 徐喻“洗冤”出狱,白镜特意给他打了二两烧酒,巴巴地守在南监门口帮他洗手漱口,驱晦避邪,又特意叮嘱蒋沉回避。 “老大,你把他在牢里多扣了几日,他难免对你怀恨在心,你还是先躲躲吧,别让他记住你的名字,日后给你穿小鞋!” 蒋沉苦笑,钱进岱这么说,白镜也这么说,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名字一夜之间到底成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忌讳。 牢狱生活让徐喻的身材清减了些许,目光中却多了一丝清醒坚毅,蒋沉隔窗看着他从提篮中捡起那只绣着鱼形图案的绣囊,小心翼翼地弹掉浮土,别在腰间,心中泛起一阵微微涟漪…… 世间行走,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示人。 而平康坊内只有一种面具,便是“笑颜如花”。 这几日,孟得鹿实在笑不出来,便总去后院寻些活计,尽量避开去前厅待客。 后门正往小厨房里搬运着米面,漫香怕小工手脚不干净或者缺斤短两,便命她去盯着。小瞳也跑来凑热闹,她身体瘦小,干活倒不惜力,成袋的米面扛起就跑,小工们嘴上抹 了蜜似的一夸她,她越发起劲,倒把小工该干的活包揽了七七八八。 孟得鹿觉得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突然想起随师父婵夕去拜会邓采柚时吉府也在大宗采购米面布匹等物,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抱月说过,‘炽凤枢’一开始就是想用赠送米面布匹这些小恩小惠诱惑她加入组织,吉府经常采买那么多米面布匹,会不会也是用作同样的用途?难道说,吉府中也有‘炽凤枢’成员……对了!婵夕师父与侍郎夫人邓采柚关系亲密,说不定,她们二人正是通过‘炽凤枢’结识的!我怎么如此大意,忽略了这么重要的线索!” 想至此处,她忙扔下众人,揣起一件东西,悄悄雇了顶小轿赶到吉府。 她递了花名笺,邓采柚的贴身婢女很快迎了出来,虽然仅有过一面之缘,婢女却对她印象颇深,说说笑笑地引着她进了杏林,见到了邓采柚。 孟得鹿恭敬地先行了一礼,“见过邓先生。” 邓采柚嘻嘻哈哈地打趣,“得鹿,上次让你有空多来走动走动,你嘴上应了我,不想倒是哄我,让我白等了这些日子。” 孟得鹿赶紧拿出一只粉盒双手奉上,“弟子也想日日拜会先生,倒怕惹先生烦呢,弟子专门为先生研制了一份薄礼,耗费了些时日,所以才来迟了。” “噢?是什么东西?值得你这么费心?” 盒盖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盒浅色膏体,晶莹细腻,幽香扑鼻。 “上次前来,弟子发现先生总是打喷嚏,两颊泛红,猜想先生是对杏林中的花粉和草籽过敏,弟子用珍珠粉和了艾叶油、地肤子、千里光和冰硼散为先生调了一款‘珍珠伏敏霜’,每日用它涂在脸上,会减轻一些过敏的症状,这东西虽轻,却是弟子的一片心意,还希望先生不要嫌弃。” “好好好!得鹿啊,你可太细心了,不瞒你说,这面颊痒得我每天夜里都睡不着觉,你这东西可真送得及时,我可就不客气了!” “先生喜欢便好,用完了只管吩咐弟子,弟子再给先生送来。” 二人随即坐下饮茶闲话,邓采柚随口提及经史典籍,孟得鹿一一对答如流,见邓采柚心情大好,孟得鹿才小心开口,“先生听说了婵夕师父的事情了吗……” 邓采柚的神色忽然黯淡了下去,“只听说是她人死了,其他的倒不太清楚……” 孟得鹿接着试探,“婵夕师父是风尘中人,先生却贵为命妇,弟子很好奇二位到底是因为什么渊源结为莫逆之交的……” 邓采柚叹气,“她走了,我本该去拜祭拜祭,可墨西不喜欢我过问这样的事情,他在官场上行走,牵扯的人和事都太多,知道得越多,牵连得越深,越难周全……得鹿啊,你不懂,在官场上想要独善其身有多难,我也只能少招些事端,免得给墨西惹麻烦,改日就托你替我祭上一杯薄酒,表表我的心意吧……” 孟得鹿听出邓采柚答非所问,很不甘心,正盘算着再找借口追问,远处却传来朗朗童音,齐声诵读着《韩非子》。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 吉墨西与邓采柚膝下无子,孟得鹿正好奇这童声从何而来,邓采柚已经兴致勃勃地牵起了她的手。 “走,我带你去看看。” 杏林深处,崭新的书桌和小凳纵横排列,十数名十二三岁的少女身着统一的白色学袍,端坐在书桌前,手捧书本认真诵读。 “从前,女子出生在娘家是娇客,嫁到夫家是外人,随了夫姓之后便连自己的名字也不配拥有了,偶尔有像我这样顽劣的,自幼被阿爷扮成男孩在学堂里混了几年,已经是万幸,但到底是个女儿身,再有才学也无法参加科考,实现抱负,但如今大不同了,女皇君临天下,朝堂中有不少女官持政,我便在这杏林中开办了一所女子学堂,选拔聪颖好学的少女栽培,这些女孩子大多出身贫寒,我也不指望她们的学费发家,干脆把学费和吃住费用全替她们免了,只希望她们有一天走出这杏林时,不要再成为‘某某氏’、‘某夫人’,而能成为‘某先生’,甚至‘某官员’!” 远处,一名厨妇高呼开饭,女孩子们立刻扔下书本欢呼着奔向厨房! 孟得鹿恍然大悟,得知吉府是要供应这些少女的日常生活,所以米面和布匹的开销才格外巨大,而邓采柚方才一番陈词更是尽显胸襟,让她心中的猜忌烟消云散,反而因为一度怀疑邓采柚是“炽凤枢”的成员而暗暗自责起来…… 吉府杏林学堂的名声很快传遍了长安城,尤其那些贫困人家得了消息,争先恐后地找门路要把女儿往学堂里塞,在他们看来,读不读书不重要,能有人白供吃喝帮着白养活闺女已经是天大的便宜了! 白镜从不穿便装前来蕉芸轩,这一日,是个例外。 更例外的是,以往,他每次前来总要板着面孔在店中各种找碴,只图从漫香手中榨点“孝敬”,这一日,他不但笑容可掬,手里还拎着一只精美的礼盒,点名要见孟得鹿。 第50章 百案之约 “得鹿娘子,一点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白镜笑得孟得鹿心里发毛,她垂眼一扫,看到白镜放在桌上的是一整套富郁庄新出的胭脂水粉礼盒,价格不菲。 不良人每月领到手的那点工食银微薄得可怜,仅仅够保证他们饿不死,但钱是死的,来钱的路却是活的,只要他们平日办差时肯动心思,下狠心,处处都是盘剥敲诈的机会。 蒋沉身为不良帅,每次“孝敬”自己一两种脂粉都心疼得像从肋骨上削肉,白镜身为不良人出手却如此阔绰,由此可见他们二人当差时的行事差异。 “无功不受禄,差爷如此厚礼,所为何事?” “这是小妹成影,快,给得鹿姐姐行礼。” 白镜身后站着一名与小瞳年纪相仿的女孩,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炯炯有神,听兄长唤她,也不怯场,上前微施一礼。 孟得鹿飞快地扫了一眼白成影,见她右袖腕间有几道深深的折痕,袖口处的布料比其它位置略新,左肘处的磨损却比别处更重,便猜出那是经常将右袖卷起提笔写字,用左肘支着书桌捧书阅读留下的痕迹。 “令妹喜欢读书?” 白镜惊喜道:“这孩子挂相是不是?要说还是得鹿娘子慧眼!那我也不拐弯子了,听说得鹿娘子经常出入吉府,可是跟开办杏林学堂的吉夫人有交情?” 蒋沉有眼线丐六子,白镜想必也会有眼线“丐七子”“丐八子”,他想将妹妹送进杏林学堂,必然派人紧盯吉府动静,孟得鹿出入过吉府的事情自然也瞒不过他。 “差爷说笑了,我哪配出入吉府,不过是受吉夫人之命前去送些东西罢了。” “吉夫人能向得鹿娘子讨要东西,那说明不拿娘子当外人!若换了我们,上赶子给人家送礼还巴结不上台面呢……对了成影,快把你做的文章给得鹿姐看看,请姐姐点拨一二。” 孟得鹿苦笑打趣,“差爷这是要‘行卷’吗?纵然是,也不该乱抱佛脚啊……” 白成影恭敬地递上一沓厚厚的纸张,一行行娟秀又不失刚劲的小字映入眼帘,孟得鹿意外,再端起来仔细一读,那一篇篇文章虽然稚气未脱,却也算文思新颖,条理通顺,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来说也称得上是上乘之作了。 孟得鹿饶有兴致地又将白成影打量了一番,改变了主意,“令妹天资聪颖,乃是可造之才,得鹿愿意做个顺水人情。” 白镜得了孟得鹿的应允,赶紧又将富郁庄的礼盒往前推了推,起身答谢作别,生怕晚一刻她又反悔。 孟得鹿本来是真心欣赏白成影才有意推荐她入学,本想婉拒谢礼,但转念一想,送礼有送礼的学问,收礼也有收礼的智慧,她若硬要推辞,反而会让白镜多心她是嫌弃礼物太轻,只得收下。 白镜转身离去,孟得鹿无意中向他脚下一瞥,却心底一惊! 和蒋沉初次探访鬼市的那个晚上,她听到了一桩惊天交易:一名官差因为手里积压的案子破不掉,便前去鬼市买人顶罪交差,当时她被套在麻袋中没有看到对方的模样,只通过麻袋上的漏洞看到了那人脚下的粗布鞋,正和白镜脚下的一模一样! “原来那夜在鬼市上买人命的人是他!” 孟得鹿无心干预白镜见不得光的小动作,却只对一个问题好奇,“人命不比普通物件,价格必然很昂贵,就算白镜平日办差时能捞些油水,也不至于阔绰到这等地步,他到底哪来的那么多钱……” 想着想着,她顺手摸出蒋沉那枚打了红穗的铜板,悄悄告诉丐六子,她想见见蒋沉了…… 经历了前几日在钟鼓楼那一番争吵和打斗,孟得鹿和蒋沉之间已经多了一层隔阂,谁也不知道有话该从何说起。 孟得鹿掏出一小盒药膏,打破沉默,“这是我亲手配的,对愈合伤口和祛除疤痕都很有效果,你试试吧……” 蒋沉也不道谢,只默默收下,他颈间系了一条白色的麻布三角巾,掩住了孟得鹿咬下的伤痕。 孟得鹿面露愧疚,“那晚,我也是情急之下才出了这么个损招,你伤得重吗……” 蒋沉不好意思地干咳两声,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重倒不重,只是那天晚上阿白请了所有兄弟去北曲消遣,我前脚进门,后脚便悄悄溜出来了,他们都不知道,还以为我在北曲待了一夜,伤在这种地方,又是咬痕,我很难解释清楚啊……” 孟得鹿脸上一红,尴尬地移开了目光,一低头,又不经意地看到了蒋沉腰间串着的那九十九枚铜钱。 从他们相识之初,那串钱就别在蒋沉腰间,不见多也不见少,仿佛只是他身上毫无用处的廉价装饰,又像是他身上不可缺少的器官。 她明白,如果一件东西毫无用处却仍被人时时随身携带,便说明它承载着那个人心底最隐秘的执念。 她耐不住好奇打听起来,蒋沉也算痛快,把自己和钱进岱之间的那个“百案之约”据实以告。 得知蒋沉为了脱籍煞费苦心,孟得鹿想起了今天刚发现的秘密,决定帮他出个主意。 “你我夜探鬼市的那晚,我在鲲鹏堂里遇到了你的一位老熟人……” “谁?” “你那位最信任的兄弟。” “阿白?深更半夜,他去鬼市干什么?” “你当真不知道?” “什么?” 见蒋沉的神情不像装的,孟得鹿才又道,“他说有一桩棘手的案子破不了,上头又逼得急,便到鬼市上随便买了条人命顶罪。” 蒋沉讶异,“有这等样事?我一点也不知道!”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蹊跷,“可是,最近并没有什么没破的悬案,所有的案件也都需要我亲自经手,阿白没有机会做那样的手脚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他在鬼市上说的也不全是实话吧……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一来是提醒你多留个心眼儿,二来,是想告诉你……如果你真的那么急着脱籍,或许这是个法子,反正鬼市上的人什么生意都做!” 第51章 命运的岔路 “你是说让我也从鬼市上买人顶罪,胡乱凑足一百桩案子为自己脱籍?” 蒋沉将佩刀一磕,古老的墙砖上扑簌簌地落下一层灰粉,比漫香刚烤出炉的点心还酥。“我蒋沉一介匹夫,身无长物,没钱没势没家没业,就剩下这一身清白了!刀架在这儿, 老天爷不信,我便敢咬碎了牙剖开给他看看,我蒋沉的胸膛里没有一滴血是黑的!所以,我要干干净净地把自己的清白讨回来!” “你到底……为何沦为不良人?”孟得鹿忖度再三,还是将这个一直压在胸口的问题问了出来。 提及往事,蒋沉的语气倒出奇地平静了下来,仿佛在讲述一出从街头看来的最蹩脚的皮影戏。 “三年前,我走夜路时撞见一名歹人调戏良家少女,我多管闲事,出手重了,把那厮伤着了,谁知在去县廨的路上,那受害的少女趁机逃了,至今下落不明,没了苦主作证,那歹人就趁机反咬一口,说我无故寻衅,恶意伤人,那群不良人为了让我认罪交差,什么手段都用了,我咬碎了牙,怎么讲也不服,就是不认怂……最后,是他们硬抓着我的手画了押,打了手印……从此,我也得了个‘讲不服’的诨号,真是好生讽刺!” “那你……后悔吗?” 蒋沉脸上挤出一丝自嘲的苦笑,手指无意识地在城墙上比画丈量起来。 “那天晚上,我的眼前其实是有两条路的,它们差不多远近,都能回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了,脚一偏就走上了那条会出事的路……事情让我看见了,我不能不管,可要是不让我看见,不也就没事了嘛……我本来,是想当金吾卫的……” 默默良久,他终于憋不住,委屈得像个被野狗抢了糖瓜的孩子,跌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到底是他娘的谁把我引到那条路上的啊!” 孟得鹿伴着蒋沉席地而坐,没有多嘴安慰,她知道,身边这个男人现在需要的只是好好地大哭一场。 不知过了多久,蒋沉止住了哭声,回过神来叮嘱孟得鹿。 “你一直在追查‘炽凤枢’,婵夕和抱月离你如此接近,也许早就把风声传到了她们耳中,现在婵夕和抱月都死了,你还是先离开蕉芸轩,或者离开长安躲避一阵子吧,免得‘炽凤枢’盯上你。” 孟得鹿目光冷冷,从牙缝中迸出一句话,“她们不盯上我,我还要盯上她们呢!” 蒋沉一惊,再看向孟得鹿,她脸上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泪痕。 “其实,随着对‘炽凤枢’的追查越来越深,我也渐渐地开始怀疑义母的身份了,只是我不愿意面对……我不愿相信从小救我于水火之中,将我视如己出抚养长大的人会是邪道成员,更不愿意相信她还曾经想把我们姐妹全部拉进‘炽凤枢’,可是唯一的答案明明就摆在那里,我不想去看,它也不会自己消失,所以,那夜你的话也不过是戳破了我心底最后一层自我欺骗的窗户纸罢了……” “也许,你义母也有她的苦衷……” “没有什么苦衷是必须要将他人也拉入苦难之中才能化解的!如果有,那它本身就是罪恶!可是,我也相信义母对我们姐妹的恩情和慈爱是真的,也许她真的曾经做过我不知道的错事,但她也绝不是这种罪恶的源头,所以,我才更决意揪出‘炽凤枢’的幕后主使,我想看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邪道能将别人的至亲骨肉变成失智冷血的魔鬼,如果找不到这个答案,我终生不得安宁!” 长安的夜太静了,连满天的繁星都为孟得鹿的话颤了几颤,何况是蒋沉的心…… 时隔多日,蕉芸轩的头牌舞伎之争“鸾羡会”又在全长安人的期待中再次开场! 有了上次荷亦祼身示众的风波,这次,人们不再争抢靠近舞台的位子,反而争相攀树爬房,抢占高地,心底暗戳戳地期待着老天爷能再赏给他们同样惊艳的一幕。 这一次,他们一定要瞪大双眼一眨不眨,好好犒赏一下从昨天半夜便兴奋到无法合上的双眼! 蕉芸轩内嘉宾云集,对门的“回头路”更是人头攒动。 赌坊公开出售“鸾羡会”的竞赛签筹,三枚铜板一支,下注者可以在签筹上留下姓名,再把签筹投给心仪的舞伎,得票最多的舞伎将获得头牌殊荣,押中头牌人选的人也可以赢得相应的奖金。 封迎木素来好赌,早早在“回头路”二楼雅间落坐,阔绰出手,一掷千金。 玉落马上命人把封迎木下注的金额宣扬开来,巨额赌注像烈酒一样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当铜板被换成了一条条窄窄的纸签,便变得不再有血汗的温度,捏着纸签的人们也都变成了没头的苍蝇,心底只剩下一声共同的呐喊—— “世间有那么多一夜暴富的赌徒,多我一个怎么了?也许时来运转便在今朝!” 这场“平康坊第一香艳盛事”也引来了春官侍郎崔国南之子崔半晟和地官侍郎钟苑东之子钟望鹏前来观赛。 崔、钟两家向来不和,二位公子自然也是泾渭分明,各自选了一家酒肆的二楼雅间,远远落座。 听到钟望鹏的名字,孟得鹿微微一怔…… 仰头望去,是那些贵人们居高临下的目光,也许在他们眼中,平康坊四四方方宛如院子里的一座石鱼缸,坊中的一花一景都是缸中的造景,她们这些争奇斗艳的舞乐伎不过是五颜六色的斗鱼,熙来攘往的百姓更是庸碌得如同虾米,他们随手撒下米粒肉末,星星点点,便足以让缸中的众生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舞乐声中,舞伎捉对出场,两两对战,长袖善舞,幽香扑鼻,观赛者逐渐意乱神迷…… 一阵急促的鼓点陡然响起,原本已是人声鼎沸的平康坊内先是越发喧闹,随后又逐渐安静,直至鸦雀无声—— 众人都知道,之前出场的不过是佐酒小菜,蕉芸轩中真正有实力角逐头牌之名的只有两位舞伎:孟得鹿与梅如。 眼下,这二位妙人终于要同时登台,一决高下了! 第52章 妙人争风 昨日黄昏,就在整个平康坊开门迎客的最热闹时分,孟得鹿却披头散发,赤着脚惨叫着逃出了蕉芸轩。 在她身后,梅如抄着一把利剪穷追不舍,口中叫骂不停。 “孟得鹿,你个小贱人!说好了‘鸾羡会’是公平比舞,你却跟我使阴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天一直在暗地里向我的老熟客献媚邀宠,想把我的客人全部抢走,好在‘鸾羡会’上压过我!好!我反正也是被你算计了,与其在‘鸾羡会’上当着全长安城人的面儿输给你,还不如现在和你挣个痛快了断!我,我杀了你!” 巡街的不良人看到这种情景也犯了含糊,一名不良人试探地问,“这事……咱管吗?” 白镜干咳两声,“这个世界上也许有人敢舍身拦猛虎,但绝对没有人敢阻拦争风吃醋的女人!” 兄弟们立马会意,齐齐转身开溜! 孟得鹿和梅如就这样绕着平康坊足足追杀了两圈,直到孟得鹿衣衫的后背被梅如的利剪划开了一道一尺长的口子,再晚一刻便真要闹出人命,才被白镜和兄弟们壮着胆子拦下。 事态闹到这个份上已经无法收场,孟得鹿气喘吁吁地放下狠话。 “梅如,你等着!明日‘鸾羡会’上,我要全力以赴和你一较高下,要是头牌之名落到你头上,我情愿退出蕉芸轩!” 梅如一口应承,“好,说到做到!输的人滚出蕉芸轩!” 这样的消息被丐帮一夜之间传遍整个长安城,所以今日孟得鹿和梅如一登台,她们的熟客便做好了一掷千金的准备,是护花心切,更是怕相好的舞伎输了会害得自己跟着丢面子。 她们各自的坊间拥趸更是直接冲到了台前,高呼着她们的名字,扯着嗓子跳着脚,只盼能得到梦中神女的一眼青睐,哪怕能摸上一下她们脚下的彩履也是三生有幸! 孟得鹿与梅如走向前台,深深施礼,久久俯拜,再起身时,二人都是双目含泪—— 谁都知道这是一场“生死之战”,她们的泪水落在拥趸眼中便化成了冲锋的号角,为了能让心爱之人留在蕉芸轩,为了他日还能隔窗遥望一眼那魂牵梦萦的芳姿倩影,他们撕心裂肺地高呼着“杀啊”冲进了“回头路”,义无反顾地抢购签筹! 舞乐声再起,梅如与孟得鹿同时起舞,孟得鹿的剑器舞英姿飒爽,梅如的绿腰舞柔弱妩媚,二人使出浑身解数,一时难分伯仲…… 剑影闪烁,孟得鹿一招不慎,利剑脱手,竟向台下观赛的百姓飞去! 惊叫声中,孟得鹿飞身前扑,虽然勉强抓住剑柄,整个人却踉跄数步,险些栽倒在台上。 台下纵然有两名舞伎的拥趸,但更多的还是凑热闹的路人,他们见孟得鹿差点酿成大祸,马上骂骂咧咧地把手中的签筹投给了梅如。 梅如乘胜追击,扯起腰间的绿绸翩翩起舞,绿绸顺风将她娇瘦的身躯裹起,正当众人期待着一只美丽的彩蝶从绿蛹中破茧而出时,她却得意忘形,让绿绸缠住了脚腕,险些将自己扯倒。 众人一片哄笑,孟得鹿急忙集中精力,借着方才踉跄的步伐使出醉酒的娇憨之态,顺势舞出几招醉剑,化腐朽为神奇,引得观众叫好连连,赶紧把签筹投到她的名下! 两名舞伎就这样你进我退,赌注水涨船高,却始终平分秋色,观赛者时时倒戈,下了重注的达官显贵们更被吊足了胃口…… 孟得鹿又是一招闪失,众人失望叹气,梅如不经意地向她瞥来一眼,原本应该默契的目光中却闪过一丝狡黠! 梅如抛出绿绸稳稳地缠住舞台高处的支架,攀着绿绸腾空而起,任由柔若无骨的身体吊在绸上高速旋转,裙摆迎风展开,现出她亲手绣制又精心隐藏在裙褶间的淡紫碎花,娇美的身姿如同倒吊盛开的紫藤花。 众人一片喝彩,将手中剩下的签筹一股脑地投到了她的名下! 头牌之名花落谁家已无悬念,原本应该懊恼的输家孟得鹿心中却暗笑不止。 “我本就无心争夺头牌,梅如出此奇招,我正乐得激流勇退,把桂冠拱手相让,只是眼下的情景要让漫香头疼了……” 孟得鹿猜得很不错,此时在蕉芸轩内隔窗观战的漫香早就在拍着桌子跳脚叫骂了。 “梅如这个黄毛丫头,千算万算,把老娘也算计进去了!老娘玩了一辈子鹰,倒让家雀啄了眼!” 原来,自从得知荷亦被桃若暗害的真相后,漫香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也想通了许多:与其让店中的女儿们为取悦客人自相残杀,两败俱伤,倒不如大家抱团合谋,一起骗客人的钱财! 所以,昨日梅如和孟得鹿之间那场“生死厮杀”其实是她亲自指使二人表演的,不过是想为“鸾羡会”营造噱头,刺激看客们为二人的比舞掏腰包。因此,她也早就授意梅如和孟得鹿在比舞中故意交替露出破绽,掌控比分,等榨干了看客钱囊中最后一枚铜板后,再以平局收场,这样,二人就都可以顺理成章地留在店中了。 不想,梅如胆敢将计就计,趁孟得鹿放出最后一个破绽之后展露绝技,一鸣惊人,完全击败了孟得鹿! 台上的舞曲接近尾声,梅如的拥趸已经在振臂欢呼,提前庆祝这场属于他们的来之不易的胜利。 “梅如!你是我的仙子!你是我的命!” “梅如!头牌!梅如!头牌!” “孟得鹿!滚出蕉芸轩!滚出蕉芸轩!滚出蕉芸轩!” 他们的每一声呼喊都像一把短匕割在漫香的肩头——倘若孟得鹿真的退出蕉芸轩,简直等于卸掉了她的一条有力臂膀! 店内众人也紧张得不敢出声,都眼巴巴地等着漫香拿主意。 正在此时,人群中却传出一声不屑嗤笑。 “蕉芸轩舞伎也不过如此……” 众人不满地循声望去,却见人群外围一名异族女子挑衅地笑着,颈间一颗硕大的绿色宝石也闪耀着倨傲的光芒。 第53章 菩萨蛮 近年来,有一个名为“女蛮国”的小国时常向大唐进贡妙龄女子,与玉软花柔,玲珑剔透的大唐女子不同,女蛮国的女子个个妍姿妖艳,风情万种,是王孙公子争相抢购豢养的尤物,因为她们的身姿风韵像极了从壁画上走出的菩萨,坊间又习惯把貌美的女子称为“菩萨”,所以都把她们称作“菩萨蛮”。 漫香一眼看出那女子便是位菩萨蛮,她不知女蛮国远在何方,却知道菩萨蛮个个能歌善舞,满腔强压着的怒火正愁没处发泄,便一脚冲出店门反唇相讥。 “蕉芸轩选拔舞伎条件苛刻,凭小娘子的资质只怕连门槛都踏不进来,就别在这里口出狂言,惹人耻笑了。” 菩萨蛮汉语生硬,却胸有成竹地指了指孟得鹿与梅如。 “我不进便不进,一进门就要当头牌!你不信,我可以当场和她们比比!” 漫香眼前一亮,突然看到了破局之计,脚下抹了油似的滑到菩萨蛮面前,“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那你若是输了呢?” “情愿在店中打水扫地,当粗使丫头白效力三年,不取分文!” “好!击掌为誓!” 清亮的三声击掌过后,漫香当众高声宣布:“这位小娘子的话诸位也都听到了,我黄漫香向来爱才,既然这位小娘子如此自信,我自然愿意给她一个出头的机会,如果她当真舞艺过人,蕉芸轩的头牌桂冠非她莫属,如果她技不如人,也要愿赌服输,为我白效力三年,还请诸位给做个见证,将来别说我漫香欺负人!” 人群交头接耳,漫香自然明白他们的顾虑,又提高了声音,“各位放心,方才得鹿与梅如的对决已经分出了胜负,各位之前下的赌注还做数,现在三人对决,算重新开赛,谁输谁赢还是靠大家投签说了算,大家说好不好?” 众人回头望去,见“回头路”老板娘玉落点头表示同意,才放心地欢呼起来! 菩萨蛮大方登台,翩翩起舞。 长安纵然乃天下之都,万国来朝,但对于坊间百姓来说,能一睹如此惊艳的异族风情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菩萨蛮发辫上的明珠,指间的响铃,腰间的轻纱无一不撩拨着他们那一条条没见过世面的神经,令他们如痴如醉…… 曲至高潮,菩萨蛮突然纵身一跃,跳出舞台,身轻如燕地落到了台下一名看客的肩头! 但台下众看客早被她的异域风姿迷到痴了,个个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术,木桩子似的站着,任由她蜻蜓点水般踩着他们的肩膀绕场跑了一周。 待她跃回舞台上,众人才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觑,直到闻到菩萨蛮的彩鞋留在肩头上的幽香才确定刚才发生了什么,暗暗懊恼没有抓住机会一览美人裙底春光! 众人疯狂地高呼着“再来一次”,将手中的签筹全部投到了菩萨蛮名下。 眼看胜局已定,菩萨蛮得意一笑,适时收场,只用一个曼妙的背影便轻而易举地将今夜又变成了一个充满遗憾的不眠之夜。 漫香当众宣布菩萨蛮斩获蕉芸轩头牌桂冠,孟得鹿与梅如的拥趸们虽然不甘心,但生怕自己的梦中神女被迫离开蕉芸轩,也只得退而求其次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回头路”楼下的人群如潮水般散去,玉落亲自端来了几只金锭摆在封迎木面前,这是他们二人暗中早有的约定:今日封迎木一掷千金不过是当众做戏,其实其中只有五成真正用于下注,其余五成金额会被玉落暗中返还,这样做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刺激其他赌徒跟风斗气下注。 封迎木本想推辞,他喜欢来“回头路”是为了赌,却也绝不仅仅是为了赌,但看着玉落冷若冰霜的面孔,打量着她专门为自己描绘的蛾眉,想着自己与她之间至少还共同保守着一个默契的秘密,又觉得有些话暂且不说也无妨了…… 这一场赌局封迎木先后押中了梅如和菩萨蛮,他没有输。 玉落也没有输,她还给封迎木的却能从其他赌徒身上十倍百倍地赚回来。 漫香也没有输,她赚了钱又赚了一名顶级异域舞伎,还找到借口顺利地保住了梅如与孟得鹿,正乐得合不拢嘴。 那些王公贵族们更没有输,对他们而言,一场博戏不过是千金买笑。 而真正输的,只有那些抱着一夜暴富之心将从牙缝中省出来的口粮钱投入赌场,却又血本无归的贩夫走卒们…… 当晚,蕉芸轩大厅的墙上便多了一块“花名牌”,与其它名牌的红底绿色不同,这块牌子乃是红底金字,悬挂的位置也比名牌更高,彰显着其主人头牌的地位。 众人这才知道那名舞技超群的菩萨蛮的名字,“阿娜依”,意思是美丽的宝石,正应了她总是紧紧系在颈间的那颗硕大的祖母绿宝石。 孟得鹿那一曲剑器舞也已名动平康坊,加上她向来行事沉稳,漫香便让她接替婵夕担任了都知一职,平日负责监督众舞乐伎练功,协助自己经营店面。 梅如在“鸾羡会”上擅作主张,险些误了漫香的大计,漫香毫不留情地取下了她的“花名牌”,罚她七日不得待客。 与头牌失之交臂,众人都以为梅如会恨到牙根发痒,却不想她非但毫不生气,反倒勤快起来,领着小瞳楼上楼下打水洗地,熏香烧艾。 “现在又不对节气,熏的什么艾啊!”兰也被混杂的香气呛得连打几个喷嚏,抗议起来。 “梅如姐姐说了,这几日总有客人抱怨咱们店里有狐臭味,让我把店里好好打扫打扫,要不然店里该没生意了!”小瞳挥着冒烟的艾条上蹿下跳。 “狐臭……” 众姐妹心领神会,齐齐将目光投向二楼最尽头的房间,那里,是阿娜依的卧房。 梅如长叹一声,“哎……没办法,据说胡人平日里茹毛饮血,跟野人似的,也难怪他们体味难闻,迎风臭三里了……” 房门上有人影忽然靠近又忽然远离,看得出来,是阿娜依刚想出门,听到姐妹们的嘲讽声,又悄悄退了回去。 梅如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水,微笑吩咐,“小瞳,去后院摘些新鲜的花瓣给阿娜依姐姐送上去,她又要泡澡了……” 为保持自己的民族习惯,阿娜依从不与众姐妹同食同寝,拒人千里,但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姐妹们总是借着体味羞辱她,所以除了吃饭练功和睡觉,她总在没日没夜地用新鲜花瓣和皂角泡澡沐浴。 孟得鹿悄悄回房取了样东西,想送给阿娜依,刚叩响她的房门,房中却传出一声尖厉的怒吼。 “别进来!” 孟得鹿吓了一跳,低声回应,“是我,得鹿。” 一阵慌乱的窸窸窣窣声过后,房门才打开。 透过门缝,阿娜依赤着双脚,裹着厚厚的被子探出头来,看起来,她还没来得及穿上任何衣服,唯有那颗硕大的祖母绿宝石还紧紧地系在她的咽喉前,系着宝石的浅色丝带已经被水浸湿,粘着皮肤,好像一道足以将整个脖颈切成两段的致命疤痕。 孟得鹿隔着门缝递进一只小盒,关切叮嘱,“澡泡多了反而会伤害肌肤,我亲手调配了一款香膏,香味独特,留香持久,名叫‘摘艳膏’,你若不嫌弃可以试试,喜欢再问我要……” 阿娜依瞪大了浅棕色的双眸,怔了片刻才伸出被热水泡到皮肤褶皱的手将小盒收了进去。 阿娜依关了房门,小瞳又风风火火地跑上楼来,“得鹿姐,有客人要找你!” “什么人?” “嗯……一头熊!” 小瞳忘记了客人的姓名,只在空中比画出一个庞大的身躯。 孟得鹿眸子一紧,居然听懂了,“钟望鹏?” “对!正是地官侍郎钟苑东的独子,钟望鹏!钟公子说了,‘鸾羡会’上你一曲剑器舞把他迷得晕头转向的,今天就是专程为你而来的,得鹿啊,能攀上他可是你的福气啊!” 漫香跟上楼来,一边说着,一边爱不释手地向孟得鹿展示着钟望鹏刚送的见面礼,一只金碗。 那金碗华贵精致,捧在手中沉甸甸的,被阳光一照,金灿灿的光芒耀得孟得鹿双眸刺痛…… 第54章 豪门逼嫁 孟得鹿心生一计,“娘,想不想赚钱?” 听到“钱”字,漫香两眼立刻闪烁出毫不掩饰的贪婪。 “想赚钱就别让钟望鹏见到我!” 漫香恍然,脸笑得像一只被蒸过了火的红糖大馍馍。 “娘懂!放长线钓大鱼!老套路!不过,人家既然出手这么大方,你好歹也露个脸,我让他在楼下看你一眼!” 在漫香巧舌如簧的周旋下,钟望鹏只得乖乖地候在楼下,遥望孟得鹿在二楼栅栏间悠然现身。 孟得鹿朱唇轻启,“公子可是诚心要见我?” “诚心!自然诚心!” “我想向公子讨要两样东西,不知公子可能应承?” 钟望鹏熊掌似的双手一拍,“上天摘星,下海锁龙,在这长安城里,只要娘子说得出来,没有我钟望鹏弄不到手的!” “好!我想要西市药坊开门后卖出的第一样药品和东市菜场收摊前卖出的最后一根野菜,就有劳公子了!” “哈!我当是什么稀世之宝,原来是小菜一碟,我马上差人去办,眼下,还请娘子移步楼下,剑舞一曲……” 孟得鹿没有回答,转手已把那只金碗从窗口扔了出去! 钟望鹏惊得追出门去,漫香更是心痛得直跳脚,“得鹿!别把咬钩的鱼放跑了!” 孟得鹿自信一笑,向小瞳使了个眼色,小瞳机灵会意,追着钟望鹏出门。 “娘放心,钟望鹏这种莽夫头脑简单,血气冲动,最怕的就是别人看不起他,你越看不起他,他越要证明自己,今天这一出权当广而告之,以后,女儿的身价又涨了……” 漫香一听,心口顿时不痛了! 楼下,钟望鹏不满地嘟嘟囔囔,正想捡回金碗,却见小瞳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明知故问,“公子,这小玩意儿不是送给得鹿姐姐了吗?你还要收回去吗?” 众目睽睽之下,钟望鹏被问得尴尬,只得强忍心疼,假装大度,拂袖而去! 小瞳将金碗拾起,蹦跳着跑回楼上交给了孟得鹿。 “得鹿姐,这是不是就叫……‘兵不血刃’?” 看着小瞳得意的神色,孟得鹿又有了新主意,高声宣布:“以后钟望鹏再来,我一概避而不见,哪位姐妹愿意接待尽管出面……” 听着姐妹们窃喜私语,她又补充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往死里坑他,但只能坑钱,绝不能坑人!” 漫香难得有了一回良心,小心问道:“得鹿,你说……咱们这算不算是赚不义之财?” 孟得鹿恶作剧地一笑,“江湖险恶,如果这样能让钟公子早长教训,避免以后吃更大的亏,那么也不算是绝对的坏事……” 漫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放心地追问:“得鹿啊,你和那个钟公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恩怨?” “恩怨?” 孟得鹿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只是摇头。 漫香从不招惹鬼市上的人,鬼市上的人即便有钱也很少会到蕉芸轩这等顶级舞坊招摇消遣,引人注意。 所以,当鬼市上的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蕉芸轩,漫香便知道她有麻烦了,尤其今日为首的还是鬼市之主,野良! 前日“鸾羡会”上,孟得鹿一曲剑器舞惊艳全城,不仅让钟望鹏丢了魂魄,更让春官侍郎之子崔半晟对她心生爱慕,一心替她赎身,纳为妾室。 他也和秋官掌管良贱簿籍的都官员外郎商量妥当,只等和漫香谈妥价格,便要替孟得鹿批署解籍批文,带她跳出风尘。 漫香和孟得鹿婉言相拒,崔半晟求而不得,又找鬼市上的人去蕉芸轩闹场刁难了几次,本想逼孟得鹿就范,不想却每每被她巧妙化解还击。 消息传回鬼市,听说又是那名额头上绘着一对鹿角的舞伎让自己的人吃了瘪,野良倒来了兴致,决定亲自出面会上一会。 他只带了两人随行,二人统一身着短打扮,腰系红绸,一见了漫香便喜气洋洋地叉手道贺,若不是他们卷起的袖口下还露着刺青,路人简直就要相信他们只是两名普普通通的喜轿轿夫了。 漫香命人斟酒,先自饮三杯,以为敬意。 野良挑了挑大拇指,“老板娘海量。” 漫香带着几分醉态,身子险些晃进野良怀中,趴在他耳边神秘低语,“酒里有毒,一会儿我就扑死在你身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先想想怎么跟官府交代吧。” 野良连连后仰,“老板娘知道我最胆小了,可别把我吓坏了。” “谁吓唬谁啊,实话告诉你,得鹿是我店里数一数二的丫头,全店的人就指着她挣钱养活呢,你想把她抢走也行,我给你出个主张……” “老板娘赐教!” “拿几根麻绳把我店里人的脖子都拴上,别让吃饭,全喝西北风!” 野良苦笑着直搓手,“老板娘别难为我,我也是收钱办事,讨口饭吃,拿人手短不是。” 漫香乜斜着杏眼反唇相讥,“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你讨饭也不能讨到我父母坟头上吧!” 二人正阴阳怪气你来我往,蒋沉突然满头大汗闯进店门! 方才,蒋沉刚从丐六子口中听说了崔府派野良强娶孟得鹿的事情,急忙奔来阻拦。 见赎身契书上还没有孟得鹿的手印与签名,他暂且松了一口气,拉下脸来瞪向野良。 “乐户从良虽然是好事,可也不能不顾本人的心意,失了王法,既然得鹿娘子不愿离开蕉芸轩,野良老板便请回吧。” “王法?”野良将小手指甲探进耳朵眼里用力地掏了掏,好像要将什么不堪的字眼直接挖出来弹飞,“我野良向来霸道,从不知‘王法’二字要怎么写?” 蒋沉鹰目一凛,“那今日在下就教教老板,让老板也学些长安城里行走的规矩。” 野良冷笑一声,“就凭你?” 蒋沉下巴一扬,“就凭我!” 野良一拍桌案站起身来,震得梁上的琉璃彩灯摇摇欲坠,“冲你这天大的口气,今天这人我还非带走不可了!” 蒋沉机警撤后一步,手握刀柄,“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漫香巴不得借机解围,忙挥着一双巴掌像撵鸡似的将二人往店外轰。 “要打出去打!我店里摆的全是名贵古玩,砸坏了你们可赔不起!” 野良与蒋沉置若罔闻,各自拉开架势,眼看一场厮杀在即,一个声音从二楼悠悠传来。 “住手……” 第55章 棺材与喜轿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孟得鹿身着素衣,青丝披散,未施粉黛的脸惨白如纸。 “回去告诉崔公子,下月初三是个好日子,他真想接我过府便等到那时吧,不过门口 的花轿怕是用不上了,还劳烦野良老板回去换口棺材来。” 漫香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下月初三是鬼门关大开,群魂游荡的日子,顿时冷汗涔涔。 见野良丝毫没有收手的架势,孟得鹿甩脱脚下的彩履从二楼扔下,手搭栏杆,翻身便要跃下! “野良老板要是实在等不及,我现在就随你去崔府复命!” 漫香失声大喊:“不好!人赤脚坠楼,最是危险,不死也残!” 在一片惊叫声中,野良和蒋沉竟同时收起武器,箭步蹿出,探出双臂去接孟得鹿。 生死一线间,万幸几名姐妹闻声从闺房跑出来,七手八脚地从背后死死抱住孟得鹿! 漫香惊魂未定,一屁股跌坐在地,放声号哭,“天杀的!你要逼死我女儿,老娘也不活了!” 待嚎叫声引来一众看客围在店门外打抱不平,她又蹦起来扯散了头发,直接往野良怀里撞去! “你干脆给我个痛快!直接杀了我罢!反正崔府有的是棺材,你杀!你杀啊!” 野良不怕不良帅刀剑相向,却拿着这撒泼的妇人束手无策,只好叹气收起残月刀。 “罢了罢了,既然老板娘不愿意,在下也不敢勉强,但老板娘见谅,区区在下,也得 罪不起崔府,实不相瞒,门口这顶喜轿是崔府打发的,来时就叮嘱了不许空着回去,这样,轿子干脆就留在门口,何时得鹿娘子愿意上轿,咱们随时过府,要是得鹿娘子不愿上轿,至少轿子送到,在下也算尽了职责,稍后崔公子问下来在下也好回话!” 言毕,他甩开漫香的纠缠,抽身而退。 店内终于恢复了平静,孟得鹿稳了稳心情,下了楼来,向蒋沉道谢。 蒋沉急切追问,“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让丐六子去告诉我呢? 孟得鹿无精打采,“告诉你又能如何?你得罪得起野良,还是崔半晟?” 蒋沉尴尬地咬了咬下唇,“我人微言轻,的确谁也得罪不起,但你和我既然联手,就是……就是盟友!理该相互救助,我怎么会连这点江湖义气都没有?” 孟得鹿只是摇头,“天下没有不散的盟友,我对你没有那么重要,没了我,你想在平康坊中换个线人也不是难事,眼下,你离脱籍只差一步之遥,我又何必连累你?” “你……” 蒋沉喉结颤动,口中泛上一股清苦,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微微涨红。 “我自然不缺你一个线人,只是……明明是我先连累你身陷险境的,我既然欠下了你的人情,就想要趁早还净,这样,等你我将来各自达到目的,一拍两散时,我也好无债一身轻,安心和你相忘于江湖,免得被你念叨一辈子,时时耳根发烫,天天打喷嚏!” 说完这番话,他不敢再看孟得鹿的双眼,逃似的抽身离开,又对街角的丐六子耳提面命,让他这几日务必警惕,有事一定要速速去县廨通知自己。 野良留下的喜轿正挡在蕉芸轩大门口,两名鬼市喽啰从早到晚一前一后坐在轿杠上,一旦有贵宾登门,他们便比店内的小厮还卖力气,殷勤招呼,跑前跑后。 平康坊内很快传遍风言风语,达官显贵们既不愿意招惹鬼市,也不愿意得罪崔府,纷纷避之不及,不出三日,蕉芸轩便已门可罗雀,不光把漫香气得犯了头风,姐妹们的抱怨声更是不绝于耳,嘲讽着孟得鹿只顾着自己,罔顾店中的安危和众姐妹的生计。 神思像误扑了蜘蛛网的小虫一样乱扑腾着,孟得鹿出神间又想起野良登门时的穿着:粗麻便服配布鞋,腰间扎了一条硬皮宽腰带,这样的装束行走在鲲鹏堂乃至鬼市中倒说得过去,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便显得过于随意了…… 猛然间,她又想起了一件事,“对了,第一次在鬼市见到野良时,他好像就是这身打扮,也许,他是刻意穿着初见时的衣服来见我的,因为他心底里想向我暗示一个信息——他依然记得当初我和他结盟的约定,并且,他希望我也记得!可是……他这么做,又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有了这番猜想,孟得鹿更是心烦意乱,便趁着夜色悄悄改换了一身男装,摸出后门,一路溜进鬼市的无醉酒馆。 她掏出野良送的那截短木刀柄,独眼老汉瞥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不消半刻,老汉又引着野良来到了酒馆。 孟得鹿扬手便将那短木刀柄迎着野良的脸扔去,破口大骂:“野良!我原以为你盗亦有道,还算条英雄好汉,想不到你却欺软怕硬,欺凌妇孺,算我看走了眼!” 野良抬手捏住飞来的刀柄,面无愠色。 “小娘子深更半夜来就是为了还我这个?还是为了骂我出出气?好,东西我收到了,骂声我也听到了,小娘子别气坏了花容,不然上轿就难看了……” “我说过了,崔府想让我进门,除非用棺材来抬我!” “小娘子还不明白吗?现在最想让你进崔府的并非崔公子,而是我!” “果然!”孟得鹿心中的猜测得到了验证,警惕地瞪着野良,“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野良索性把话挑明,“不妨告诉你,崔府里有我想要的东西,我要你进去做我的内应眼线!” 原来,野良在下很大的一盘棋,自己于他而言并非弃子,而是一颗更重要的孤子! 醒悟过来,孟得鹿冷笑不止,“如果,我不呢?” “事到如今,你还有别的选择吗?”野良眼中闪出两道冷光,“崔府不缺你一名美妾,等你过门的时日长了,崔公子对你的新鲜劲过了,你未必还有好日子过,所以,现在摆在你眼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是得罪我,嫁进崔府去自生自灭,二是顺从我,以后,我还能帮你撑撑腰,让你的日子好过一些……你是个极聪明的人,该选哪条路,就不用我细说了吧?” 孟得鹿这才发现纵然自己挣得鱼死网破,等待她的却还有另一张更大的罗网,只得松开咬紧的牙关问:“你想让我进崔府帮你查什么?” 野良并不细答,“等你过了府自然会知晓……” 双眼紧紧盯着桌上的线香,直到它燃到根底,孟得鹿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把细细的灰柱吹得灰飞烟灭。 “好!三日后便是吉时,你去蕉芸轩,亲自送我上轿!” 野良挥了挥手,独眼老汉便依着吩咐把孟得鹿安然送出了鬼市。 孟得鹿觉得后腰有什么硬物硌得慌,随手一摸,发现那截短刀柄不知何时又塞回到了她的腰带间。 野良那张不阴不阳的笑脸又浮现在眼前,好像在得意地宣扬她永远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可是孟得鹿知道,一旦进入崔府,不但自己必死无疑,还会连累许多人粉身碎骨! “三天!” “我只剩下三天时间可以自救!” 第56章 死里逃生 三日很快过去,野良掐着吉时来到蕉芸轩,趁着月夜接孟得鹿进入崔府。 蒋沉也早让丐六子暗中通知孟得鹿提前收拾好细软,自己咬牙换下了不良帅的吏服,混在人群之中,准备拼命一战,助她逃婚! 蕉芸轩外鼓乐喧天,见漫香扶着新人跨出店门,蒋沉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手探向身后去摸刀柄,却被一只早有准备的手轻轻按住! 蒋沉心下一惊,沉住气回头一看,却见笑盈盈地按住自己手腕的人正是一身送亲打扮的孟得鹿! 正在此时,野良也发现了送亲人群中的孟得鹿! 野良与蒋沉都顾不得剑拔弩张,忙一齐向喜轿看去,却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被众人拥簇着踏入喜轿的人竟是舞伎梅如! 孟得鹿得体地向野良投来温柔一笑,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他。 野良倒抽一口冷气,此时此刻,他太想知道过去的短短三日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会令非孟得鹿不娶的崔半晟欣然地转变了心意…… 三日前。 崔半晟得了野良的消息,知道孟得鹿终于松口,同意择良辰上轿,这才顺过一口气来,忙得意洋洋地赶来蕉芸轩看望自己的“战利品”。 漫香笑意盈盈,迎面扑来,“崔公子大驾光临,不知今天想见我的哪位女儿啊?” 崔半晟人逢喜事,满面红光,“老板娘说笑了,自然是要见得鹿娘子。” “得鹿……哎呀不巧,她今日已有贵客相约,抽不开身……” 崔半晟立时拉下脸来,“老板娘明知得鹿已经是在下的人了,还安排她侍宴?这是成心在打在下的脸吗?” 漫香面露难色,“公子这是说哪里话来,我哪儿敢啊,只是今日这位贵客并不是别人,而是……” “管他是谁!今日就是太子爷驾到,在下也要与他计较计较!” 崔半晟大步流星,一只脚刚踏进内厅,又马上僵在原地! 眼前与孟得鹿围炉煮茶,相谈甚欢的人竟是自己的父亲,崔国南! 此时此刻,崔半晟太想知道过去的短短两日内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会令父亲对孟得鹿青眼有加…… 两日前。 时下行卷之风盛行,崔国南多年担任科考的主试,众人踏破了门槛也想将自己的文集递交给他阅览,希望能得到举荐。 崔国南却向漫香大吐苦水,抱怨近年来官场坊间多有污蔑自己收受贿赂、操纵科考舞弊和保举不实的谣言,眼看又到了行卷的盛季,他只得跑到这蕉芸轩里躲避众学子,以图避嫌。 学子们在府门口堵不到真佛,很快便打听到了崔国南是蕉芸轩的常客,一名名叫李正冠的穷书生最先闻风而至,拿着张破布小心地包裹着几卷文集找上门来。 漫香见这书生困顿,原不想惹这麻烦,不想李正冠的哀求声却惊动了崔国南亲自发问。 “门外何事吵闹?” “侍郎,是个穷书生,想让您看看他的文章,我就说侍郎忙着呢,没工夫,谁知他不识趣……” 见崔国南只懒懒地瞟了一眼李正冠的文集,不置可否,漫香只得捏着指尖嫌弃地将那包裹文章的破布扔掉,硬着头皮将文章呈给了崔国南。 “漫香!你真当本官刚刚说的话全是冠冕堂皇之辞?你坏了本官的规矩,可是要连累本官晚节不保,一生清誉毁于一旦?” 崔国南盛怒之下反手将文集掷还,李正冠正干着急,孟得鹿已经眼疾手快,拾起刚被漫香扔掉的破布接住了文集! 崔国南的目光中忽然又有了一丝微妙的转圜…… 有人说世间最快的是展翅的鹰,捕猎的豹,离弦的箭和滴落的水,孟得鹿却觉得它们都快不过崔国南的目光,那看似无意的一扫,却早将一切尽收眼底,了然于胸。 眼下,崔国南正缓缓地将李正冠上下打量,目光最终落在了他那身宽大破旧又略显别扭的衣衫上。 孟得鹿立刻会意,趋身上前。 “侍郎,这郎君虽是一介书生,倒有昔日楚霸王破釜沉舟之志,人都说‘文如其人’,侍郎不妨一阅,权当茶中消遣。” 崔国南面露惊奇,“噢?你与他相熟?” “素不相识。” “那你怎会知道他是破釜沉舟?” “时值晚春,郎君身上穿着的却是抽了棉絮的冬装,想必是因为郎君二月进京赶考时已经身无分文,除了应季的冬装,就连几件轻薄的衣衫也置备不起了。” 众人再细看去,果然发现李正冠的衣衫下摆打着几块蹩脚的布丁,还有几缕没抽干净的棉絮,难怪他的衣衫看上去格外不合体。 李正冠忙趁势上前,躬身叉手。 “学生李夏,见过崔侍郎,不怕侍郎见笑,学生已三科连考不中,此番上京的确是典当了家中所有物品才凑足了盘缠,学生已经做好最差的准备,再搏一科,如果再不能中,学生也无颜再见家乡父老,干脆就一头扎进护城河求个了断!所以侍郎今日若肯提点学生一二,也算是赏赐了学生一线生机!” “看看这话说的,本官若不看你的文章倒成了见死不救了?”崔国南吓得椅子烫屁股似的蹦了起来,连连招手,“罢了罢了,本官惹不起这么大的官司,算是本官怕了你,赶紧拿来吧!” 孟得鹿赶紧再将李正冠的文集连同破布一并呈上。 漫香忙熏香烹茶,崔国南捻着山羊胡须一页一页认真翻看起来,直到漫香都快打起了瞌睡才微微颔首。 “嗯,文章确是不错,是个可造之才……哎,本官为官多年,最看不得的便是读书人怀才不遇,本官食君之禄,本当忠君之事,倘若能为国家多选拔些可造之才,也算不负圣人对本官委以的重任了。” 李正冠闻言热泪盈眶,当即下跪叩谢崔国南的赏识之恩! 崔半晟听着父亲讲述完两日前的事,依然一头雾水。 “阿爷,难道那个穷书生的文章当真写得不错?” 崔国南冷笑摇头,“一个人连考三科都没有上榜是有原因的,那文章写得,狗屁不通,浪费笔墨!” “那……” “所谓‘功夫在诗外’,其实那张包文章的‘破布’才是他真正想投递给为父的东西……” 崔半晟恍然大悟,“难道那‘破布’正是阿爷昨日让人送去装裱的那张《寒雪图》?” 崔国南悠然点头,“名家笔迹,前朝遗物,价值不菲啊!多亏那个叫孟得鹿的小女子识货,要不然,为父到手的鸭子可就要让漫香给放飞了……其实,从寿宴那天我就看出来了,这个小女子有些眼界,行事又沉得住气,可堪大用,如今官场上对为父颇有些风言风语,有些事情,为父已经不便直接出面了,但有她在暗中牵线搭桥就好办多了,把她留在蕉芸轩里对咱们父子的用处可比娶回府里大得多,你别再打她的主意了!” 崔国南甩手离店,独留下崔半晟暗自懊恼。 他自然不敢违拗父亲的意思,也并不是非孟得鹿不娶,只是他想纳区区一名舞伎为妾却吃了软钉子,此事已经被传成了笑柄,他总得想个法子把丢掉的面子给拾回来。 一道彩光从头顶铺下,他仰头向二楼一望,却见一名少女素面朝天,披散着头发,正用竹叉勾着刚刚点燃的彩灯缓缓放下。 少女没想到楼下有客,乍惊之下,彩灯脱手,慌乱晃荡。 温光像一抹残阳融化了崔半晟僵冻的面子,他眯缝起眼,看不清少女的面庞,只看到那额间有一朵梅花花子格外娇俏…… “鸾羡会”上,梅如与头牌之位失之交臂,又被漫香严罚,心底早已经暗暗滋生了另寻高枝的意思,她献媚的小手段很快得到了崔半晟的回应,转念要纳她为妾。 漫香见梅如去意已决,也只得收钱放人。 就这样,梅如顺利解籍,乘着小轿高高兴兴地溜进了崔府后门。 第57章 毒宴遇险 午后,店中得了片刻闲暇,孟得鹿躲入房中,纵身提气,如同野猫一般在桌上、窗棂和床架间来回弹跳飞跃,练习轻功身法。 虚掩的门缝中透出一双偷窥的眸子,悄悄监视着她,她却浑然不觉…… “看!那个‘学人精’在偷看得鹿!” 姐妹们不屑的议论惊动了偷窥者,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那人飞速地从孟得鹿房外逃走了。 “学人精?是……阿娜依?” 阿娜依平日里总喜欢模仿众姐妹的衣着和妆容,所以大家才送了她这个“学人精”的绰号。 “这么说,最近一直在偷看我的人不是漫香,而是阿娜依啊……”孟得鹿心底浮上一层深深的失望。 “奇怪,自从阿娜依进入蕉芸轩以来,姐妹们一直对她冷嘲热讽的,按理来说,她应该非常讨厌大家,人对于自己厌恶的人或事总会下意识地回避,她为什么反倒处处模仿大家呢?而且,我总觉得她看我们的眼神中从没有嫉妒和争强好胜,反而有一种深深的羡慕……可是她已经是店里的头牌了,又有什么可羡慕我们的呢?” 思索片刻,没有得到合理的答案,孟得鹿只能使劲地摇摇头,想把杂念甩出头脑,专心思考最关键的问题。 上次钟鼓楼暗会,她已经把对于漫香的怀疑向蒋沉和盘托出。 婵夕与抱月的死使追查“炽凤枢”的线索骤断,她只好又把主意打回到了漫香身上,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新计划—— 初入蕉芸轩时,她一度有意收敛锋芒,但从现在开始,她要有意展现才干,引起漫香的 注意,如果漫香当真与“炽凤枢”有瓜葛,说不定会将她引入“炽凤枢”,她便可以趁机深入虎穴,一探真相! 几日前,她发现每天都有人在门外偷窥自己,以为是漫香,心中大喜,便将计就计,卖力地展示起自己的轻功和毒理知识,不想她费尽心机,结果却只是误会一场,不由好生失望…… 黄昏,有客人递来请柬请孟得鹿去郊外赴宴,漫香便遣了小瞳陪她前去。 赴宴地点位于城郊的碧波湖,她乘着小舟登上湖中心的小亭子,第一眼便看到盈盈的烛光中坐着一位胡商,他面色潮红,袒胸露腹,正捏着一只薄薄的木柄银碟在蜡上炙烤,银碟上一团乌黑的药膏正在缓缓融化。 一名舞伎早已脱掉了一双彩履,赤足踏在栏杆上轻盈起舞,完全不顾脚下一滑便会跌落湖中。 一名乐伎披头散发,被胡商搂在怀中,不时地被他按住脖颈,迎着银碟上升腾而起的白烟深嗅一口,一边发出厉鬼般的怪笑,一边挥舞着拨子在琴弦间起劲拨弄,不知是享受还是折磨。 伴着夜风,一股异香扑鼻而来,孟得鹿心中一个激灵。 “极梦之舞!” 眼前诡异的景象有了最合理的答案,她转身想逃,却被舞伎迎面拦住! 胡商端着冒着白烟的银碟,操着生涩的汉语踉跄扑来。 “来来来,这可是最好的东西,尝一口……” 小亭位于湖中心,孟得鹿不识水性,只得在狭窄的亭中和三人小心周旋。 岸边的小瞳看到孟得鹿身处险境,却苦于没有船可以载她登上小亭,急得大声呼救。 四野无人,天地不应! 情急之下,孟得鹿奋力地将野良送的那截短木刀柄扔了出去,大喊一声,“去鬼市!” 小瞳奋身跳入湖中,借着狗刨功夫捞起短木刀柄,转身逃离。 在她身后,孟得鹿已被胡人和两名舞乐伎死死地按在地上! “吸一口,就一口,你最想要什么便会看到什么,用你们大唐的话说……美梦成真……应有尽有!” 孟得鹿死死掩住口鼻,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涌出,她知道,一旦接触了那种东西,她的人生将堕入无尽深渊,但长时间的憋气已经让她的意识几近模糊,双目迷离…… 一声唿哨,一柄异族残月刀贴着胡商的头皮削过,几缕棕红的卷发应声而落! 岸边,野良带着几名随从打马奔来。 胡商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解下亭边拴着的小舟逃命。 舞伎反应迅速,跟着跳上小舟! 乐伎慢了一步,纵身跃入水中,一双手死死地扒住小舟边缘。 胡商抽出腰间的胡刀,毫不留情地对着船帮猛剁,乐伎的双手瞬间被斩断,惨叫着沉入冰冷湖底! 身体被打横抱起,耳边响起一名男子炸雷样的怒吼。 “孟得鹿!别死!” 眼前突然有了光,凝滞的血脉畅通奔涌,她又活了过来! 胡商的小舟趁机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野良懊恼不已,近日,他一直暗中派人假装购买“极梦之舞”,想要引出幕后真凶,却只抓到些小喽啰,今日得到孟得鹿的求救,他本以为终于追到了重要线索,却又这样无奈中断! 孟得鹿的颈间紫痕斑斑,是胡商留下的扼痕,方才,那厮再多用一分力气,她纤细的脖颈就会被折断! 野良叹了口气,“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太危险了,以后别查了……” 孟得鹿惊魂甫定,声音幽幽,“我问你一件事,你如果查清了‘极梦之舞’的来源,是想抢过这门生意,还是想斩断这门生意?” 野良斩钉截铁,“盗亦有道,我宁可刀口舔血也绝不屑做这种损阴德的生意!” 孟得鹿认真地望着野良,白米粒一般的牙齿剧烈地打着战,不知是冻得还是吓的,声音却格外冷静,“那我便和你一起,追查到底!” “算了,我们萍水相逢,你没有必要这么卖力地帮我。” 野良说着翻身上马,又大手一挥,将孟得鹿捞上马背,二人共乘一骑,向平康坊而去。 孟得鹿紧张地抓着缰绳,目光闪闪,语气坚定。 “凡是致幻毒物盛行,必然要先浸淫酒肆妓坊这些消遣之地,眼下,‘极梦之舞’已经离平康坊太近了,我们姐妹早晚要受到它的戕害,这一次我侥幸逃过,下一次未必还能这么命大,这样害人的东西如果不早日铲除,那名乐伎今天的惨状便是我们姐妹来日的下场!所以,我不是帮你,是帮自己!” 她的后背紧贴着野良宽阔的胸膛,他无奈一笑,让她的心口也随之一震。 “孟得鹿,你啊你,就不能嘴甜点?哪怕是顺着我的话哄哄我……” 第58章 两件怪宝 次日,孟得鹿一起床便去官府报了昨夜碧波亭的案件。 等她回到店中,钟望鹏也带着一众家仆,捧着大筐小箱来到了蕉芸轩。 上次求见孟得鹿未果后,钟望鹏总不死心,天天前来蕉芸轩转悠。 孟得鹿总是避而不见,众姐妹却依着她“狠狠坑钱,不许坑人”的指示,很快发现了钟望鹏的一个“致命弱点”——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其实心地极软,泪窝子更是极浅,一听到凄惨的故事便止不住泪水。 于是,众姐妹轮番上阵,给钟望鹏讲述自己凄苦的出身和坎坷的境遇,再配上美酒和哀乐烘托气氛,每次都哄得他号啕大哭,倾囊打赏。 很快,在好友口中,钟望鹏成了万花丛中过的长安第一浪子。 而在蕉芸轩众姐妹口中,他却有了一个新外号,“散财童子”。 这些日子里,钟望鹏请教了国子监里最有学识的好友,又命府上小厮全员出动,跑遍了长安城大大小小的药坊和菜场,也没猜破孟得鹿上次给出的哑谜,最后索性命人把药铺与菜场里所有的名贵品种全部买下,兴冲冲地跑来献宝。 看着奇珍异品摆满一地,其中不乏外域进贡的稀有品种,孟得鹿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这不是我要的东西……” 钟望鹏心虚作祟,不由提高了声音,“哎?娘子也没在药坊和市场里日夜守着,怎么知道不是?” 孟得鹿答非所问,“公子何处出身?” “生于长安,长于长安。” “那公子可曾见过长安城?” “这不是废话!” “公子眼中的长安城是什么样的?” “天下之都,万邦来朝!” 孟得鹿轻轻摇头,“公子从未见过长安城,在公子的眼中,长安纸醉金迷,纵情歌舞,但公子从没见过一百零八坊中的普通百姓,没见过他们是如何为了一粥一饭劳苦奔波的。我想要西市药坊开门后卖出的第一样药品,是因为穷苦人家生了病是请不起郎中趁夜出诊的,所以他们只能连夜守着药坊等着开门,也只能买得起最便宜的药材,我想要东市菜场收摊前卖出的最后一根野菜,是因为收摊前剩下的都是残根烂叶,但依然有人在眼巴巴地等着它果腹活命……公子也许见过斗鸡走狗,一掷千金,却没见过有人因为拿不出区区数枚铜板的药费便放弃性命,回家等死,公子也许尝遍山珍海味,却没见过即便是几根腐烂的菜叶也有人拼命争抢……现在,公子还觉得自己见过真正的长安吗……” 钟望鹏双眉一紧,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公子出身官宦之家,将来一定也会踏入仕途,身负朝廷重任,身系百姓生计,难道不应该睁开眼睛看看这繁华盛世下的老百姓真正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钟望鹏健硕的身躯微微一震,“你……到底是什么人?” “和他们一样的芸芸众生而已……” 钟望鹏不再争辩,若有所思地离去。 白镜又气势汹汹带人赶至,高叫一声,“在下奉钱明府之命,带得鹿娘子回县廨问案!” 在孟得鹿的引荐下,妹妹白成影已经获得了考取吉府杏林学堂的资格,正在家中专心备考,孟得鹿还不时派小瞳为妹妹送来些难得的书籍,白镜心里非常领情,于是一边暗暗向她示意不必惊慌,一边板着面孔照常收下漫香塞来的铜板。 接着,一群不良人像迎接贵客似的将孟得鹿“请”进了南监最阴暗恐怖的角落——刑房。 逼仄的房内刑架林立,烙铁,火筷子胡乱扔在炭盆中,被烧得通红,墙上挂满奇形怪状沾满血污的刑具,让人望之胆寒,不敢去细想它们每一样的用途。 若不是高墙上还有一巴掌见方的小窗透露出一点人间的气息,这里俨然就是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 脚下,是一片血污染成暗红的黄泥地,其中却有三尺见方被扫得干干净净,一张掉漆的圆凳被擦得锃亮,摆在当中。 劣质的香料味扑面而来,徒劳无功的想掩盖满屋的血腥气,从阴森中渗透出丝丝诡异的亲和。 县令钱进岱快步赶来,摊掌示意,“得鹿娘子,请坐……” 看钱进岱身着便装,孟得鹿心下已有了几分盘算:他年过半百才得了县令一职,必然格外珍惜身上那身官服,现在是正当值的时辰,他却刻意脱下官服,换上便装来见自己,这说明他在有意和自己套近乎,所以,他今天召自己来只有一个目的——徇私枉法! 只是自己和钱进岱素不相识,孟得鹿想不通二人之间有什么“私情”可徇。 钱进岱果然满面堆笑,说话时竟先向孟得鹿微微行了行礼。 “娘子是崔侍郎的人,在下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这些日子,漫香悄悄将李正冠在蕉芸轩行卷成功的风声放了出去,学子们立刻趋之若鹜地挤进蕉芸轩,都想借孟得鹿之手暗度陈仓,绞尽脑汁向崔国南送些好处,得到保荐。 孟得鹿表面帮崔国南受贿,其实会将收到的每一本文集都暗中浏览一遍,倘若文章的确优秀,她也乐于顺水推舟,如果文章实在平庸,她就会借着崔国南的名义把文集退还,考生也只能以为是自己行贿不够,不敢声张,悻悻作罢。 孟得鹿八面玲珑,滴水不漏,被蒙在鼓里的崔国南却对她信任不疑,把她当作了“自己人”。 孟得鹿还礼,“崔侍郎是我娘店中的常客,只是时常关照民女的生计而已,民女身份低微,哪敢与崔侍郎并论,明府有话敬请直言。” 钱进岱稍作示意,狱卒离大娘便从腰后取出一份拟好的诉供,双手奉给孟得鹿。 孟得鹿一目十行,飞快地将诉状上的内容浏览完毕。 圣人登基以来,鼓励民间大兴告密之风,眼前的诉状正是假借着她的口吻检举钟望鹏酒后吐真言,多次向她炫耀他的父亲——地官侍郎钟苑东渎职贪污,中饱私囊! “钟苑东……” 这个名字,孟得鹿再熟悉不过了! 第59章 酷刑逼供 孟得鹿急忙争辩,“明府明鉴!钟公子虽然到店中消遣过几回,但民女从未亲自接待过他,更无从指证!” 钱进岱炫耀地指了指墙上沾满血污的刑具。 “不重要……全长安城都知道钟望鹏是娘子的裙下之臣,这份口供从娘子口中说出再合适不过了,崔侍郎的公子在大理寺担任寺正,正在风生水起之时,这些新鲜玩意大多是出自崔寺正之手,只要尝上两三样,就是铁打的人也会化成一滩锈水,所以娘子只要在这口供上盖上手印,再把上面的话背熟了,案子便会落到崔寺正手中,到那时崔寺正便有一百个法子让它变成真的,娘子帮助圣人铲除贪官,可是大功一件啊!” “既如此,明府为何不白捡这个大功?” “官场上关系复杂,在下总得避嫌,否则,让人以为在下是受人指使,成心栽赃就不好了!” 崔国南与钟苑东多年不睦,这是全长安城尽人皆知的秘密。 二十年前,举子崔国南参加进士科考试,在试卷中高谈阔论,不畏权贵,针砭时弊,先皇阅卷之后圣心大悦,决定根据他的提议兴利除弊,他从此一战成名,平步青云。 先皇革故鼎新,牵扯多方利益,当时,钟苑东的叔叔正在朝中担任吏部侍郎之职,便因此被贬官流放,门荫入仕的钟苑东也受到牵连,前程受挫,钟家名门望族的势力更是大受削弱…… 两年之后,钟苑东听说崔国南私下非议当时还是皇后的当今圣人和先皇二圣临朝,立刻上报皇后,终于让崔国南被贬离京,报了一箭之仇! 时隔三年,崔国南才在座主的力保下返回长安任职,崔、钟两名出身迥异、血气方刚 的年轻人又在官场上重逢了,自此展开了一场长达十数年的漫长角力! 这一局棋一旦落子,就从他们的青年下到了中年,十数年来他们各有胜负,恩怨越积越深,早断绝了和解的可能。 但所谓“官场走老了,胆子走小了”,如今的他们已经没了当年的蛮劲,反而把出手的机会看得更加宝贵,因为他们现在都身居高位,在官场上牵扯甚广,党争的成本必然也更高,率先动手的人必须一招致命,否则必然会遭到对方的疯狂还击,鱼死网破! 所以,崔国南需要一个看起来和自己毫无关系又言之可信的人率先敲破鸡卵,严阵以待的苍蝇们便可以一拥而上,疯狂叮吮了! 孟得鹿,便是被他选中的那个人! 孟得鹿却五指一团,把薄薄的诉供揉得皱皱巴巴,掷在地上! “民女虽然在风尘卖艺,却从不出卖良心,绝不做这血口喷人,无故栽赃之事!” “娘子这是不识抬举啊,没关系,本官这里还有一份口供,请娘子过目……” 钱进岱挥了挥手,离大娘又从后腰掏出另一份认罪口供,这一次,是扔在孟得鹿面前的。 “舞伎孟得鹿勾结西市坐商野良,昨夜于碧波湖亭合谋杀害乐伎,投案认罪,甘愿伏法……” 孟得鹿花容失色,“明府明鉴!昨夜民女也险些在碧波湖亭遇害,怎会与人合谋害人性命呢?这供词分明是栽赃陷害!民女愿与当事人当堂对质,以求真相!” “对质?跟谁对质?当事人?何人当事?” “那名胡商,还有……一名舞伎!” “什么胡商?什么舞伎?现在只有一具刚从碧波湖里捞上来的尸体,死无对证!” 钱进岱躬身拾起刚才被孟得鹿扔在地上的诉状,仔细展开,又摆在她的面前。 “这两张纸娘子可以挑选一张喜欢的签,也让本官好去交差……娘子是个聪明人,其中利弊,该何去何从,也不用本官再多费口舌了吧?” 火盆里爆炭炸裂,跳动的火苗晃得孟得鹿目眩,也燃尽了钱进岱最后一丝耐性。 “南监刑房可不是你们平康坊寻欢作乐的所在!既然娘子非要自讨苦吃,那就先给娘子来点开胃小菜……啧啧,只是娘子这如花似玉的小脸蛋儿就要可惜了……” 离大娘会意,一直套着粗布手套的右手从火盆中抄起烧得通红的烙铁,左手轻轻一拎,孟得鹿便像待宰的小鸡仔一样被按在了火盆边! 烙铁上还沾着从上一位受刑者身上烙下的皮肉,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糊焦味。 短短十九年间经历的悲欢离合在眼前走马灯似地回演着,让孟得鹿第一次悲观地感觉到大限将至…… “报!” 一声禀报犹如炸雷,吓得离大娘一失神,烙铁掉落在地,“嗤”地冒起一缕灰烟。 白镜匆忙赶来,“西市坐商野良前来投案!” “谁?!” “野良——” 一个高大的黑影应答着,躬身挤进刑房狭窄的小门。 钱进岱面不改色,只是暗暗呼出一口热气,吹翻了嘴唇上的胡须。 孟得鹿机敏地觉察,看出了钱进岱的心虚胆寒。 野良向孟得鹿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被常年经受风吹日晒的黝黑皮肤衬得格外洁白。 孟得鹿顿时感到几分心安,可又生出几分狐疑,“他怎么来得这么快?是谁向他通风报信的?难道……南监里也有鬼市的内鬼?” 早上,接了孟得鹿的报案,蒋沉便带着几名水性好的兄弟们赶往碧波湖,辛辛苦苦捞了大半天才把乐伎的残尸打捞上岸。 眼下,他刚命人把尸首运回殓房,自己打算留在现场继续搜证,白镜却暗中派人来报信,告诉他孟得鹿被逮入狱! 他本想立刻赶回县廨周旋,又听说是钱进岱亲自审案,觉得事情非同小可,转念心生一计,一路狂奔,冲进了鬼市的无醉酒馆。 看到蒋沉,野良自然没有好气,阴阳怪气地嘲讽起来。 “蒋帅,这里是长安县,万年县的不良帅查案查到我们这里,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吧……” 他悠闲地捻起几颗炸豆子,扔进嘴里,听到蒋沉说到孟得鹿被捕入狱才收敛了神色,眼角一瞥,几名兄弟会意,火速抽身而去。 蒋沉心急如焚,“不管昨夜碧波湖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得鹿娘子绝不会残害风尘中的姐妹,你一个大男人,惹了祸别把弱女子推出去扛事!” 野良也不答话,口中的豆粒在齿间反复碾着,却迟迟没有粉碎的声音。 蒋沉一拍桌案,从后腰掏出捆绑嫌犯的绳索,“随我回县廨!” 几把刀瞬间从暗处刺出,同时抵在了蒋沉颈间! 第60章 双雄救美 外出的兄弟们飞身赶回,带回一个小布包,野良接过向腋下一夹,翻身上马,示意手下放开蒋沉。 “随我回县廨!”这一次,是野良在招呼蒋沉。 快马留下一阵烟尘,把蒋沉呛得连连咳嗽,也馋得红了眼眶。 “随?怎么随……” 所谓“证人一张嘴,差役跑断腿”,他们不良人整天在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内奔走查案凭的就是两条细腿,别说高头大马,就连头瘸驴都不配拥有,眼下,他刚从城郊拼命跑来,一身热汗未消,又要一口气跑回县廨了! 见坊间总有神头鬼脸的人探头探脑,警惕地打量着自己,蒋沉又生一计—— 鬼市不能白来一趟,他决定顺手再带点东西回去! 就这样,有了蒋沉这位不良帅的通风报信,野良迅速赶到南监,又在白镜的配合下顺利被“押”进南监,“投案自首”。 “你……何罪投案?” 火把将野良原本就高大的身影拉得格外庞大,吓得钱进岱下意识后退两步。 野良将腋下的小布包放在案上,“明府见笑,手下兄弟眼皮子浅,拾了几样东西便悄悄昧下了,在下虽然是一介莽夫,也知道路不拾遗的道理,特来归还失物。” 钱进岱的眉头拧得像两条打架的蚯蚓,难分难解,“区区小事,何需本官亲自过问?” 野良手指一挑,布包内露出一只老镯,一支金钗和一只小金锁,“物品贵重,在下认为理应亲自奉还失主,当面谢罪。” 钱进岱脸色惨白,眼前这三件“失物”分别属于他的老母、妻子和女儿! 与此同时,巴掌大的小窗外传进来阵阵嘶吼。 “抓人!抓人!抓人!” 钱进岱听得太阳穴直蹦,“何人喧哗,他们在喊……喊什么?” 白镜哭丧着脸禀告,“是野良手下的人……都是来投案的……” 狱外,被蒋沉“顺手”从鬼市上带回来的众兄弟已经把南监团团围住,口头上都说自己是前来投案自首的,实则是向钱进岱威胁施压! 蒋沉站在这群怨气沸腾的悍匪面前卖力地挥舞着双臂,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维持秩序,还是在刻意指挥,煽动众人的情绪。 火苗在钱进岱双目中跳动,当他转身拿起那张指证钟苑东的诉状时,孟得鹿瞬间识破了他的心思,心中浮上一股不祥的预判—— “钱进岱家中明明有老母、妻子和女儿,但从针脚上看,他身上穿着的衣靴却都是坊市间裁缝铺中出售的成品,由此可见……他这个人生性冷漠,不重亲情,和家人的关系更不亲密!” “野良,你来得倒好……”钱进岱捻了一把胡须,“这份诉供得鹿娘子不愿意签,你来替她签!” 孟得鹿猜得果然不错——自从搭上了崔国南和崔半晟,钱进岱便将此当作了难得的出头机会,哪怕要押上全家人的性命,他也不惜一搏! “毕竟长安城内所有见不得光的勾当都和你的鬼市脱不开干系,你识相点,也免得官府找你麻烦,要不然,随便查出点什么,都够你脱一层皮的。” “鬼市?什么鬼市?”野良大惊小怪地反问,“在下老老实实一名坐商,名下的店铺都向‘诸京署’一一报请过,在‘市籍’中有名可查,哪里敢弄什么‘鬼’呢?” 钱进岱没好气地向窗外指了指南监外那些叫嚣的鬼市兄弟,“哼,就看你雇那些作奸犯科的玩意,你能干出什么‘老老实实’的买卖?” “明府此言差矣,正是因为那些兄弟背有前科,在别处不好谋生,在下才更愿意给他们一条生计,他们能自力更生了,就免得重蹈覆辙再去作恶,这也给官府省去了不少麻烦啊,明府不褒奖在下,怎么反倒冤枉起人来了?” “褒奖?你若老实听话,想要什么褒奖本官都可以满足你……”钱进岱阴阴一笑,“咱们就明说了吧,钟苑东既然有贪污渎职之嫌,有些背人的勾当必然要托你的鬼市代劳,你若能吐露出一点线索,本官自然可以保你从轻处置……” 孟得鹿暗暗望向野良,莫名地紧张起来…… 野良手往后腰一托,“在下若没有什么可吐露的呢?” “那本官便帮你好好想想!”钱进岱目光森然地扫过满墙刑具,“崔寺正刚研究出几样新鲜玩意,本官正好可以用你试试新货!” 野良往一只染遍血污的粗糙木凳上一坐,松了靴子,醉罗汉似的侧身半卧。 “明府有什么看家本事尽管拿出来,在下皮糙肉厚,正想松松筋骨……” “哼!你放心,纵然你有九层肉皮本官也会替你一层层扒……” “报……” 白镜又猫着腰小跑进来,钱进岱被打断发威,甚是不悦,高喝一声,“怎么了?又有人投案不成!” 见白镜苦着脸点头,钱进岱又一怔,“谁?” 不等白镜开口,门外人已悠悠地自报家门。 “地官侍郎,钟植!” 孟得鹿一惊,她当然知道钟植正是钟苑东的名讳,匆忙俯身叩拜。 野良却不以为意,随手从刑具架上捡起一只不知是作何用途的短小利器自顾自地修剪起络腮胡须。 钱进岱的官威到底是撑不住了,急忙起身相迎,“钟侍郎亲临南监,不知有何见教?” “听说犬子检举在下贪污渎职,本官怕明府念及本官的情面,不好意思秉公断案,特意自己送上门来了!” 钟苑东的声音柔和明艳,夹杂着微微的气喘,听上去便知道是一副体态圆润,双腮多肉的长相。 孟得鹿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只看到他绯色的官袍下掩盖着的并不是官靴,而是一双又新又旧的皂色短腰靴—— 说它旧,是因为它散发着浓浓的樟木味,靴腰上还有着深深的折痕,可见是被主人收藏在箱底多年,说它新,又是因为它的靴底白得耀眼,可见主人没舍得穿过几次,它用料考究,针脚却很粗糙,靴筒处绣着的一只小野鹿也因为绣者的绣工蹩脚而显得格外笨拙。 “侍郎……从何处听闻?” “不重要……”钟苑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我区区钟植,倘若本官罪证确凿,明府这就可以亲手将本官绳之以法!”见钱进岱面露难色,他又明知故问,“怎么?明府不敢?好,那本官这便去大理寺自首请罪!” 钟苑东撩袍抬脚,短靴上笨拙的小野鹿也像在瞌睡中被人踢醒,在孟得鹿眼前蹦了起来,好像跑不出三里地便会因为四肢不协调而把自己绊倒。 阴谋的盾被对方阳谋的矛戳破,便完全失去了再执行下去的意义。 钱进岱只得慌忙拦住钟苑东,“侍郎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哪……这二位乃是一桩命案的证人,下官召他们前来也只是寻常问话,怎么又跟侍郎扯上干系了呢?当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啊……” 钟苑东却还不肯相信,连连确认,直到眼看着钱进岱命白镜把孟得鹿与野良送出了南监,才算作罢。 第61章 我回来了…… 也许是在阴暗的刑房中闷得太久了,孟得鹿觉得今日的骄阳格外刺目,眼角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泪滴,轻轻地问野良:“那位钟侍郎……是你请来的吧?” 野良自嘲,“我一个亡命之徒,哪里配认得什么朝廷官员。” 孟得鹿轻声分析,“人人都说鬼市无法无天,连官府都拿你们无可奈何,但天子脚下,哪能当真容下什么‘法外之地’?鬼市能常年平安无事,真正的原因一定是像钱县令方才所说的,是靠替朝中大员代办见不得光的事,才能得到他们的多方庇护,所以那位钟侍郎也一定是得了你的暗中通风报信,生怕牵扯出自己的秘密,才匆忙赶来解围的吧。” 野良一笑,不置可否。 孟得鹿又试探地问:“鬼市里掌握着地官侍郎钟苑东的把柄,难道……就没有春官侍郎崔国南的吗?” 野良浅灰色的眸子中射出两道闪电似的凶光,吓得孟得鹿连忙找补。 “对不起,你有你的江湖规矩,我不该多问,只是我在平康坊中听说钟侍郎和崔侍郎不睦已久,今日的事恐怕只是个开端,你既然已经被卷入其中,日后便要多加小心,免得成为他们朝堂党争的牺牲品。”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孟得鹿三言两语却点中了野良近日里心头的一大疑团: 往年,崔府也经常通过鬼市去办些见不得光的买卖,但近半年来,崔府突然切断了和鬼市的联系,更在暗中逐渐抹掉与鬼市勾连的一切痕迹,他一时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崔家,也猜不透崔家反常之举背后的隐情,所以,他之前才想把孟得鹿嫁入崔府,让她帮自己暗中探查真相…… 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孟得鹿,忙收敛了凶相,“多谢提醒,我自会小心……” 孟得鹿欠身还礼,“哪里,应该是我多谢英雄舍身入狱搭救。” “我不配被称为英雄,也没有救美之心,只是如今朝堂上酷吏当道,那崔半晟便是头一个心狠手毒的,我是怕你在狱中扛不住威逼利诱,胡乱诬陷我,才想着要赶紧把你捞出来……” 手下已将马牵来,野良翻身而上,又笑眯眯地打量着孟得鹿,“不过,娘子倒是堪称绝美,只是美人感恩,只凭口头报答吗……” 孟得鹿一怔,脸泛红晕,不知如何应答…… 野良也不纠缠,一打马,已带着兄弟们呼啸而去。 白镜在一旁悄悄听着,却心下愤愤,忍不住替蒋沉抱不平。 “老大,明明是你冒死跑去鬼市把野良逼出来的,又是你顶着被钱县令发现的风险怂恿鬼市上那些家伙在监狱外面闹事施压,怎么倒让野良那厮一个人占尽便宜了?我阿白这辈子最看不惯贪天之功,据为己有的人了,得去跟得鹿娘子说清楚!” 蒋沉却拦住白镜,黯然摇头,“不必多事,她安然无事就好……” 不知是二人的话音顺风吹进了孟得鹿的耳朵,还是早猜到今日南监内外发生的事情必然有蒋沉的帮助,孟得鹿款步而来,从怀中取出一张硬纸双手奉上。 “前些日子,崔府想强行纳我为妾室,多谢你仗义出手相助,今日我含冤入狱,更多亏了你费心搭救,下月初一,我娘不在店里,你要是有空,请到蕉芸轩小聚,我备点酒菜,表表谢意。” 花名笺幽香扑鼻,左下角印着一对鹿角图案,蒋沉脸上的颓态一扫而光,忙暗暗将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才郑重接过,欣然答应! 夜幕很快降临,又到了蕉芸轩最热闹的时辰,官吏,客商,诗人,游侠……形形色色的宾客循着孟得鹿的芳名从四面八方奔涌而至,只为一睹剑器舞的风采,却没有人关心她刚刚两度和阎王爷擦肩而过…… 这里是平康坊,他们愿意浪掷金银,却只买她们淡妆浓抹,曲意逢迎,她们的故事对他们来说,却是一文不值。 小瞳帮孟得鹿打水洗净了脸,正准备重新梳妆,漫香却端着一张官牒匆忙进屋。 官牒是朝廷官员召唤风尘女子赴宴的文书,无论官妓民妓都必须应召,不得拒绝。 只是,眼前这份官牒上除了孟得鹿的名字和赴宴地点之外,其它信息一概全无,就连宴请者的姓名落款都是空白,透露出一股神秘诡异之气。 孟得鹿却似乎早已猜透对方身份,放下手中的胭脂水粉,只随意地把青丝一挽,让小瞳替自己取来一顶帷帽遮面。 昨夜的命案让漫香心有余悸,本想吩咐孟得鹿装病推脱,孟得鹿却自信地安慰起她。 “娘不必忧心,也不必多问,女儿知道对方是谁,去去就回,万无一失……” 赴宴地点位于一家私房酒肆。 今夜,小小的酒肆被人包下,早早下了酒幌,灭了灯笼,遣走了跑堂的店主一家,只留客人随身带来的两名老仆守门。 孟得鹿也命随行的小瞳候在远处,踏着月光只身前来,两名守门的老仆都默契地将头垂下,目光回避,躬身将她引进雅间。 雅间内唯一一位客人转过身来,正是地官侍郎钟苑东。 孟得鹿摘下帷帽,松松的发髻随之散开,披落下来,宛如少年时的模样。 “阿爷,我回来了……” 雅间桌上摆着一壶清茶和几样甜腻的点心,每一样孟得鹿都没有尝,但每一样钟苑东都细细地掰开了,他记得这些都是女儿小时候喜欢吃的,心想着哪怕女儿能看上一眼,闻上一闻也是好的。 孟得鹿微微垂目,看到钟苑东已经改换了一身深色便装,脚下却还穿着那双“又旧又新”的小鹿矮腰靴。 钟苑东注意到女儿的目光,泪流满面,“这双靴子还是你小时候亲手为阿爷做的,阿爷一直没舍得穿,今日去南监,阿爷才特意换上了,因为阿爷老了,怕你认不得阿爷了,也因为你长大了,怕你不愿意认阿爷了,也许只有看到这双靴子,你才能想起阿爷……望鱼啊,你今年……有多大了?” “十九了……” “十九,十九……一转眼,七年了……”钟苑东扳着手指怅然回想,“七年前扬州发生水患,我奉命南下赈灾,一回家便听说你负气离家出走了,前两日,我听老九说好像在平康坊看到了你,我还不信,正派人去打探,没想到这一切竟是真的!望鱼啊,阿爷是真没有想到咱们父女俩今生还有相见的日子,这些年你在外面一定受了很多苦,到底是谁害你沦落风尘的,你告诉阿爷,阿爷一定替你讨还公道!” 孟得鹿捡起一块酥饼垫在舌尖,香甜的味道很快充盈了口腔,她想借着点心上粗糙的糖粒渍一渍口舌,让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变得悦耳一些,免得吓坏父亲。 “阿爷不必忧心,当初离家出走,投身风尘是……女儿自己的决定!” 第62章 侍郎府的隐秘 钟苑东果然如雷掣顶,呆了半晌才确认女儿并没有在开玩笑。 “你,你乃堂堂官宦之后,虽然是庶出,但阿爷哪里少疼了你了?你为何要自跳火坑,走你母亲的老路!望鱼啊……” 七年了,孟得鹿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曾有过另一个名字,钟望鱼…… 此时此刻,她突然很想念母亲……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在家时,母亲总是低眉顺眼,寡言少语,尽可能地恪守着一位侍妾的本分,她的脸庞总像在半生半熟的宣纸上勾勒出的美人轮廓,苍白却没有一丝生气。 母亲受宠,又比父亲多年无子的正室汪芷年先怀上身孕,这难免让汪芷年将她们母女视为了眼中钉,虽然在孟得鹿出生后,汪芷年也很快为钟家诞下了独子,稳稳坐定主母之位,但对于孟得鹿母女的忌惮却成了习惯,日渐弥深,无论母亲如何做小伏低,嫡母依然明里暗里对她们百般欺凌,甚至每当父亲外出,她便会把她们母子锁在后院,不许她们随意走动,也不许家人与她们多做接触。 但那些被“软禁”的日子反而成了孟得鹿与母亲最快乐的时光,母亲会带着几名丫鬟演奏乐曲,趁兴起舞,自从被父亲从舞坊赎出,母亲便不施粉黛,以表洗尽铅华,重新为人的决心,可每当她跳起舞来时,脸上便会浮现出往日鲜见的自信,愉悦和灵动,美过人间一切的胭脂水粉…… 一开始,孟得鹿也只是为了哄母亲开心才跟着她学艺,但渐渐地,她也沉醉其中,对舞艺日渐痴迷…… 钟苑东闻言大为惊讶,“什么?你们母女遭受过这样的苛待?你为何从不告诉阿爷?” “娘不让我说……唐律有令,风尘女子即便解籍从良,也不可为人正室,死后也不可立碑,娘一直因为自己出身贱籍而深感自卑,所以即便饱受折磨,也拼了命百般地讨好你们,只希望能洗刷掉出身风尘的‘污点’,巴望着撒手人寰时你们能大发善心,悄悄帮她立下一截矮小的墓碑,给她一个‘良家妇女’的名声,为了这点给后人看的‘体面’,她觉得受再多的苦难都是值得的……” 钟苑东张大了嘴巴,半晌无语,算起来妾室因病离世已经八年了,他却早把她这点卑微的遗愿抛诸脑后了…… “这便是你当初离家出走的原因吗?” 孟得鹿轻轻摇头,“娘死后,府中再没有人可以保护我,汪氏便一直想除掉我,阿爷南下赈灾,她便趁机物色了一家南方小吏,想把我‘卖婚’出门!” 桌上的蜡烛闪了几闪,险些被钟苑东长出的一口气息扑灭! 他知道坊间“卖婚”之风向来盛行,有不少富而不贵的人家会通过出高价聘礼与门第较高的人家联姻,攀龙附凤,提高身阶,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妻子竟把这种生意做到了自己家中! “那你也应该等到阿爷回来替你做主啊!” “扬州路远,家中的仆从又都畏惧汪氏,不肯替我通风报信,当时能救我的只有一人……” “谁?” “娘在风尘中的结义姐妹,孟庆雪……” 不知不觉间,时光又回到了那个孟得鹿尚被称为“钟望鱼”的岁月…… 为防止钟望鱼逃脱,汪芷年特意遣散了后院的所有仆从,还把门紧紧地上了锁,但她不知道的是,花园的角落里还为钟望鱼留着一线生机…… 汪芷年的独子钟望鹏天生鲁莽好动,最喜欢舞枪弄棒,斗鸡走狗,却一看到文字就头晕眼花,胸闷气短,所以每当被母亲逼着做文章,他便带着礼物到后院求姐姐帮忙代劳,姐弟二人正是通过后院花园墙角上一个两掌大的空洞暗中进行着交易,这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小秘密。 钟望鱼通过墙洞向弟弟求助,钟望鹏虽然不明就里,却也二话不说,一拍胸脯便按着姐姐的指示把消息送到了孟庆雪那里。 孟庆雪闻讯赶来,想营救钟望鱼却无计可施,情急之下,十二岁的钟望鱼做出一个大 胆的决定——离家出走,投身风尘! 孟庆雪被她的想法吓了一跳,再三提醒她,“望鱼啊,女人一旦落入风尘,便终生为贱,再也没了回头路了!” 钟望鱼却表现出了远超少女的冷静与果敢,“我意已决,与其任人鱼肉,还不如拼死一搏!我要把决定命运的权力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中,哪怕是错路,我也毫无怨言!” 出府当日,汪芷年深知钟望鱼野性难驯,早已暗中吩咐府中的仆从严阵以待,就算是五花大绑也要把她硬塞进花轿! 谁知钟望鱼却一反常态,乖乖换上绿色婚服,跟着花轿来到客船渡口。 渡口早已是一派喜气洋洋,徐家是书香门第,眼下虽是卖婚,但聘礼媒证一应俱全,婚礼仪式更是周到,只等着“小新郎”和“小新娘”正式拜完天地便要带上钟望鱼同登客船,南下回乡。 徐家小郎君看上去比钟望鱼略小一二岁,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他身着红袍,钟望鱼身着绿袄,两个孩童正像泥塑娃娃似的被大人摆来布去,举行婚礼,孟庆雪却及时赶到,将钟望鱼的一纸卖身契约甩在了汪芷年面前! 徐家这才知道钟望鱼已经堕入风尘,断然不肯娶贱籍女子过门,愤然中断婚礼,带上儿子独自归乡! 汪芷年没想到钟望鱼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决绝的胆魄,也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向丈夫交代,只好顺水推舟,让钟望鱼跟着孟庆雪远走他乡,并交代在场的几名亲信统一口径,向丈夫谎称是钟望鱼自己离家出走,下落不明! 钟望鱼登上孟庆雪订好的客船,远离长安,随着甩脱的绿色婚服顺水东流,她也彻底洗脱了钟府庶出长女的身份,改拜孟氏为义母,为自己更换了一个新名字,孟得鹿。 听完这个长长的故事,钟苑东如梦初醒,涕泗滂沱! “难怪当初我派人找了你整整两年,却一点音讯也没有,后来,人们都劝我说你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才死了心……只是你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任性,自落贱籍,这岂不是要让你九泉之下的娘心寒失望?” 孟得鹿低头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再抬头时看到父亲左胸前襟皱了一片,想必,那是父心痛心疾首时抓住心口留下的痕迹…… 第63章 回头无岸 孟得鹿启齿轻问,“阿爷还记得娘叫什么名字吗?” “芳卉!” 钟苑东脱口而出之后才想起这是亡妾身在舞坊时的花名,忙拍了拍额头,搜肠刮肚却依然没想起她的本名。 孟得鹿凄然苦笑,“娘为了世人口中一个‘良贱’的名声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到头来,阿爷记住的却还是她在风尘中的花名,娘要是泉下有知,才会真的心寒失望吧……我正是替娘这样的一生不值,才越发明白了自己应该何去何从……也许,娘为自己的选择甘之如饴,但我却不愿意过那样的一生,相比于世人口舌之间的良贱之名,我更愿意实实在在地为自己活过每一日,初离家时,我的确也为自己的选择吃了很多苦头,但我不后悔,毕竟,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钟苑东长叹摇头,“过去的事情不提了,好在老天爷让咱们父女重逢了,阿爷一定要竭尽全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救出风尘,为你换一套新的户籍,再以义女的名义把你接回府中,续上咱们这父女之情!” 孟得鹿却淡然回绝,“阿爷不必白费心思,女儿不会跟你回去的,阿爷也不必担心,我在平康坊中和姐妹们相处得很好,阿爷只管保重自身,女儿就放心了。” 女儿的话刺痛了钟苑东的双耳,他拍着桌子低吼起来,“什么‘姐妹’,那就是一群风尘女子!” 孟得鹿目光中闪过一丝哀伤,“可我的娘曾经也是风尘女子,女儿现在也是风尘女子啊……” 钟苑东的五官几乎拧成了一团,“你和她们能一样吗?” 孟得鹿反问:“有何不同?我是阿爷的女儿,她们不也是别人家的女儿吗?我是因为避难躲入风尘,她们是因为家境贫寒被卖入风尘,又有何不同?她们为何就比女儿更应该遭人轻贱?阿爷也是平康坊的常客,您一边宠爱着自己的女儿,一边轻薄着别人家的女儿,不觉得自己太虚伪了吗?” 钟苑东被女儿顶得张口结舌,一时无语。 孟得鹿接着反问:“蕉芸轩里的客人非富即贵,阿爷敢不敢去朝堂上骂那些权贵达官?如果没有他们,世间又哪来的不得不出卖尊严,以色事人的风尘女子?如果没有他们,世间又何来的平康坊?” 钟苑东呆坐着,不知道脑海里在想些什么,良久过后,才又喃喃开口。 “望鱼,咱们父女好不容易重逢,就先不要纠缠这么多大道理了……你和小弟也多年未见了吧,你不知道,他都成家了,你弟媳也有了身孕,阿爷只是想,也许咱们一家人还可以重新开始……” 提到家人,孟得鹿的心也跟着软了,却又无可奈何。 “阿爷身为朝廷命官,却纵容女儿落水为娼,此事若传扬出去,必然会给钟家带来灾祸,我本来也以为离开长安之后,和钟家人便再没有相见之日了,没想到如今义母离去,我又阴差阳错地回到了长安,也是天意弄人,但我们一家人已经背道而驰得太远了,谁也无法轻易回头,不如过好彼此的人生为上吧……” 钟苑东道:“可凡事都要深谋远虑,你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啊!” 孟得鹿若有所思,“深谋远虑……如果当年汪氏没有暗中作祟,逼女儿离家出走,阿爷觉得女儿现在的人生又该是一副什么样子?” 钟苑东道:“阿爷自然是早为你选择了如意郎君,门当户对!” 孟得鹿道:“‘门当户对’……阿爷的意思是也像那些官家小姐一样,成为阿爷官场联姻,党同伐异的工具吧?那和汪氏把我卖婚出门又有何区别?不过是阿爷将我卖的价格贵些罢了,我早看透了,留在家中,我的一生注定只能是池中的锦鲤,任人摆布,与其被他人主宰命运,倒不如投身江湖,勇闯激流!” 钟苑东被噎得面红耳赤,不由提高了声音,“可世间哪个女子能一辈子不嫁人?你如今这个样子,他日怎么嫁人!” 孟得鹿双眉紧蹙,“世人总是将女子的归宿定义为男子,认为女子一生中所有的问题都只有一个解决方法,就是嫁给一个可以替她解决问题的男子,但我不想要那样的人生,我想要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去看自己想看的天地,过自己想过的日子,退一万步说,如果有一天我真想嫁人,也绝不会选择因为我曾经寄身平康坊而退缩的男子,阿爷要是觉得和女儿话不投机,女儿便当告辞!” 见孟得鹿当真起身要走,钟苑东知道一时难以说服女儿,只得暂且示弱,拦下女儿。 “你这孩子,当真是头难驯的野鹿,咱们以后再说,从长计议……” 孟得鹿的手无意中碰触到了藏在腰间的一个物件,她这才停住了脚步,转回身来,移到钟苑东身边坐下。 “女儿今晚来见阿爷,是还有另外一件要紧事劝阿爷……” “什么事?你说……” 孟得鹿腰间藏着的是一只绣着野鹿的小红布包,在年少的记忆中,每次封迎木来家中拜访,阿爷都会把他带进书房密谈很久,淘气的她不止一次爬上园中的高树隔窗偷看,冰雪聪明如她,久而久之便看破了其中的秘密—— 父亲与封迎木暗中勾结,共谋舞弊,贪污分赃! 自那时起,年少的孟得鹿心中便涌起一股大厦将倾的悲观,于是,她每天都向父亲讨要一点小钱藏在那只小鹿红包中,跟着义母闯荡江湖的日子,她也正是靠着那点小小的积蓄才活了下来。 今日在牢中,钱进岱逼她签字的诉供虽然是栽赃,但她也深知父亲为官并不清廉,禁不起一查,既然有人已将矛头对准父亲,他侥幸躲过一次,却无法逃过一世,早晚东窗事发,祸及家人。 “阿爷,回头是岸,你,收手吧……” 钟苑东一下子听懂了女儿的劝说,双目突然变得空洞无神,原来还算挺拔的身躯塌了下去,瞬间苍老了几岁。 “有些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是说收手就能收手的,我上上下下还牵扯着多少上司属下,大家都骑虎难下,只盼着这层窗户纸能晚些再被捅破吧……” 第64章 宦官驾到风月场 先遣了守在门口的老仆老九、老十远远护着孟得鹿平安回到蕉芸轩,钟苑东才打道回府。 他怒气冲冲直奔后宅,一脚将卧房门踹开,正帮妻子汪芷年按腿的小丫头在他的怒喝下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房间! 听了丈夫的兴师问罪,汪芷年才知道当年被自己害出家门的庶女钟望鱼竟然改名换姓又回到了长安,又惊又怕,连声哭诉。 “望鱼那孩子老爷是了解的,性子倔强,主意又大,她娘去世之后越发没人能管得住她,老爷不在家时,她更不把我放在眼里,咱们府上好歹也是丰衣足食,我哪能真把她卖了?不过是想借机吓唬吓唬她收敛心性,日后嫁到婆家也好少吃些苦头,这不也是我这位嫡母的职责?谁知道那丫头不理解我的一番苦心,背着我入了风尘贱途,可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我若不由着她去,万一人家拿着卖身契闹到公堂之上,老爷一生的名声和前程就要毁于一旦了啊!” 汪芷年三言两语,如同毛毛细雨,将钟苑东一腔怒火浇灭了一半,他回过神来,忙先将刚才被丫头匆忙掩上的房门紧紧拴死。 “老爷再想,那丫头小小年纪行事便如此不循常理,倘若一直留在府上,说不定还要闯出什么大祸,她能早早离开家,对于整个钟家而言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啊……为妻当年年轻,行事难免不周道,只是千错万错,都是为妻一人的错,为妻如今不是怕承担罪责,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万万不可声张,一旦走漏了风声,老爷必然遭到御史弹劾,罪及全家,老爷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替咱们唯一的儿子着想才是啊……” 提到唯一的儿子,钟苑东心软了…… 妻子说话时一直倚坐在床边,右腿无力地横搭在床沿上,往日,妻子总是极力回避让他看到自己的腿的,今夜他意外闯入,妻子来不及遮掩,才又让他看到了她那条义肢一般僵硬的右腿。 他们少年结发,成亲没多久妻子便怀上了身孕,却一次又一次地小产,有一次,她仅仅打了一个喷嚏便又不幸小产了,所以,最后一次被诊断出喜脉的那一天,汪芷年便卧床静养,经过十个月脚不沾地战战兢兢地养胎,她终于为钟家生下了一个壮实的大胖小子,自己却因为长期卧床而留下了右腿痿弱,行走无力的遗症。 算起来,妻子刚刚年过四十,却只能拄着手杖行走,钟苑东长长地哀叹一声,将满腹指责又咽回了肚中。 汪芷年费力地将右腿从床上搬下来,心中却暗暗懊悔…… “早知如今,倒不如当初再心狠一点,直接将那倒霉的丫头弄死了事!” 从此往后,钟苑东一想到亲生女儿栖身平康坊便觉得尴尬,即便官场上有朋友相邀前去,他也只得推脱公务繁忙难以脱身,或只用官牒请了人到府上侍宴,并且点名绝不要那位叫“孟得鹿”的女子出席! 平静的日子过了不足三日,一名富商便带着重金和一张解籍批文来到蕉芸轩,点名要为孟得鹿赎身。 富商正是钟府的老仆老十假扮的,父亲忙于公务,家中大小事务一向交给嫡母汪芷年全权打理,所以府上的仆从绝大多数都唯汪氏的马首是瞻,前日陪同钟苑东前往小酒肆和孟得鹿相认的老九和老十已经是父亲仅剩的心腹忠仆了。 孟得鹿自然不肯离开蕉芸轩,老十却势在必得,一再加价,最后开出的价码已经达到了之前崔半晟出价的三倍,漫香仍旧不愿放人。 两方正僵持不下,菊影慌慌张张地跑进内厅,“娘,门外有,有一辆马车!点名要,要见得鹿!” 漫香正焦头烂额,用小扇敲了敲桌沿,“没见过世面!什么马车把你吓成这样?是马会开口还是车会飞了?” 菊影越着急口齿越跟不上趟,只好手脚并用,比比划划,“娘,那,那车前的灯笼罩,罩着黄纱!” 黄纱罩灯,乃是宫中出车的标志! 看起来孟得鹿芳名远播,都惊动了宫中的王孙贵族来访,漫香立刻也没见过世面起来,扔下老十兴奋出迎! 趁漫香出门,孟得鹿低声叮嘱老十,“我早已更名改姓,如同再生,和钟府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回去转告阿爷,不必再为我白费心思……” “十七娘……”老十面露难色。 孟得鹿在同族兄弟姐妹中排行十七,所以老十依然按照她在府上时的旧例称呼她。 “主人吩咐了,若不能带回十七娘,也不让老奴回府了,老奴年纪大了,离开钟府也难找到别的活计了,十七娘发发慈悲,给老奴一条生路吧……” 孟得鹿机敏地望向门口,把声音压得再低,“今日店里有宫中来客,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来历,你先回去,否则露出了马脚,别说你的生路,整个钟府都要粉身碎骨!” “老奴今日回府,主人必然还要再派老奴前来,还望十七娘体谅主人一番苦心,也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别再执拗了……” 老十也不敢再声张,只得恳切地又嘱咐了一句才低头出门。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之中,漫香引着求见孟得鹿的贵客款步进门。 来客看上去年过花甲,须发花白,身材微胖,头上佩戴幞头巾,身上穿着暗青色袍衫,腰间一条线绯色的丝绦松松垮垮地系着,双手交叉垂在腹前,稳稳地捏着一柄拂尘,俨然是一位宦官! 漫香又尴尬又失望,尴尬的是纵然像她这种风月老手也没有见过宦官出入平康坊,一时不知该如何招待,失望的是宫中的宦官和朝堂上的大臣一样,一律按品阶服色,三品以上穿紫色,五品以上穿绯色,六、七品穿绿色,八、九品穿青色,眼前这位老宦官身穿暗青,官职顶多不过八、九品,来头不大。 孟得鹿却对老者纳头便拜! “小女子孟得鹿,向贵人见礼,贵人今日贵足踏贱地,有失远迎,还望贵人见谅,不知贵人召唤小女子所为何事?” 第65章 再陷凶案 老宦官摆了摆手,“咱家区区九品当差,娘子不必言重……” 孟得鹿飞速扫了漫香一眼,提高声音,“贵人在宫内身任要职,切莫拿小女子耍笑,小女子担待不起……” 漫香听懂了孟得鹿的暗示,虽然不明就里,却也不敢怠慢,赶紧招呼众人齐齐行礼。 老宦官愣了一下,也不受礼,也不命众人起身,只是沉声发问,“你说咱家身任要职,何以见得?” “贵人虽然衣袍朴素,脚下鞋袜的用料却十分讲究,针脚精细,穷人若有闲钱,只会尽可能花在别人能注意到的地方,绝不会在鞋袜这种不显眼的地方破费,只有富人装穷,才会忽略鞋袜细节。贵人身上穿着暗青袍衫,腰间系着的却是浅绯色绦带,二者色调很不相称,想必这件暗青袍衫是贵人借来的,绦带却是贵人自己的,而在所有官服中能与浅绯色绦带相配的只有绯色官服,所以小女子才斗胆揣测贵人身居五品以上。” 众人低声惊呼,老宦官不置可否,追问道,“那你索性再‘斗胆’一下,猜猜咱家找你所为何事?” 孟得鹿不假思索,“采买。” 老宦官面上波澜不惊,又问,“这又是为何……” 孟得鹿答道,“还是从贵人的鞋袜上看出来的,贵人的鞋袜虽洁净如新,鞋头却有多处磕碰,想必是经常跨门槛时留下的痕迹,如果贵人只在宫中行走,定然早已经习惯了各处门槛的高度,不会轻易磕碰,所以我才猜测贵人要经常出宫行走,出入不同的店铺门面,监管采买。” 老宦官终于拊掌哈哈大笑,“咱家出宫前特意打扮了半日,想不到依然没有逃过小娘子的法眼啊,从小小一条绦带,区区一双鞋袜,小娘子便能推演出如此复杂的线索,可见小娘子心思缜密,观察入微!起来,都快快起来吧……” 受到父亲在南监里故意穿了小鹿旧靴带给自己的启示,孟得鹿才有了今日的灵光一现,等和众人一起起身后,她又谦虚地再屈了屈膝。 “贵人过奖,风尘女子,身份低微,总要向贵人行礼叩首,所以才会注意到贵人注意不到的地方罢了……” 一切正如孟得鹿所推演的:老宦官名叫尹忠,在宫中担任内侍,最得宫中的太妃宠信,所以太妃的日常用品中凡是需要出宫采买的一概交给他亲力亲为。 前日,天官侍郎夫人邓采柚进宫觐见,将孟得鹿亲手研制的“珍珠伏敏霜”献给了皮肤同样患有过敏症的太妃,太妃用后,多年的皮肤病一下子好了许多,因此,特意派尹忠亲自再来采购。 孟得鹿欣然从命,立刻回房调制药霜,并记下了尹忠所居住的客栈名称,许诺配好药霜后亲自送货上门。 漫香自然不肯错过巴结宫中贵人的好机会,忙命人摆酒设宴,又命头牌阿娜依亲自献舞。 尹忠酒力过人,喝了一坛又一坛,阿娜依的异域舞蹈只得跳了一支又一支,终于将尹忠迷得面色潮红,双眼迷离,仿佛天地间除了妖艳妩媚的阿娜依之外再无别人,直到守在门口的随从再三催促,他才意犹未尽地向阿娜依扔了个荷包打赏,起身离开。 夜幕初降,孟得鹿配好了“珍珠伏敏霜”,拎上药匣逆着盈门的客流娴雅从容地登上了尹忠派来的马车,她暗暗给驾车的小宦官塞了半吊钱,让他尽量放慢车速—— 她要让平康坊里所有好事的眼睛都真真切切地看仔细了,她孟得鹿,一名风尘女子,如今大大方方地登上了皇家马车! 尹忠每次出宫采买都会下榻在修政坊内最豪华的客栈中的天字号房间,听到小宦官通报,他打开房门,看到的却是孟得鹿梨花带雨,楚楚可人的脸庞。 尹忠急忙询问缘由,孟得鹿顾左右而言他地闪避了几句,到底还是撑不住又落下泪来。 “尹内侍有所不知,小女子自小命就不好,在风尘中苦熬了多年,经受的苦楚一言难尽,眼下,好容易崭露头角,刚在蕉芸轩里吃上口饱饭,却有一位年老的客人非要替小女子赎身,逼小女子嫁给他做第三房妾室,小女子越想越怕,这才忍不住伤心……” 尹忠漫不经心地听着,见他不为所动,孟得鹿又从腰间掏出一张巴掌大的油纸放在桌上,尹忠眼尖地看到油纸左下角印着一只七足蝎子,正是鬼市柜坊的券契标志! 如今,长安与万国频繁通商,为方便远来长安的生意人不必携带大量的铜钱和布匹,坊间便出现了一种名为“柜坊”的商铺,专门代替客商保管金银或贵重货品,向客商开具“券契”作为凭证,并向客商抽取利息租金。 鬼市内的柜坊虽然比坊市上的柜坊收取的利息更高,却胜在守口如瓶,只看券契不认人,当场销账不留证据,而且朝廷也轻易不敢进入鬼市查账,所以整个长安城内见不得光的钱财十之八九都存在鬼市。 见尹忠神色稍缓,孟得鹿忙接着期期艾艾地抽泣。 “小女子如今有天大的机缘能为宫中太妃尽孝,真是三生有幸,小女子前程事小,但误了为太妃尽孝可是天大的罪过!小女子在鬼市上存了点体己钱,倘若尹内侍能常关照一下小女子,把太妃的需要告诉小女子,小女子自当尽心竭力为太妃预备,小女子得了好处,自然少不了给内侍的一份‘心意’。” 尹忠这才假装红了眼圈,袖子一扫,把孟得鹿孝敬的券契收进了袖口,拍着胸脯应承起 来。 “真是荒唐!老夫少妻,这怎么能般配呢?明日咱家便去告诉漫香,你这样的人才对宫 中有大用处,绝不可以放你离开!” 得到了尹忠的承诺,孟得鹿心下暗喜,知道自己日后行走江湖多了一座强大的靠山,父亲也不敢强逼自己回家,便放心告辞。 次日清晨,白镜却又一次带队前来,要将孟得鹿带到县廨问话。 尹忠向来贪杯好酒,此次出宫,早有想巴结的人暗中向他进献了几坛御用贡酒郢州春酒,今日清晨,随从小宦官唤尹忠起床,久叩房门无人应答,众人只好破门而入,才发现尹忠早已栽倒在桌边,整个脑袋泡在酒坛之中,不省人事! 众人急忙召来郎中诊治,尹忠在抢救之下终于苏醒过来,却变得痴呆如同三岁孩童,凡事一问三不知…… 经店小二指证,尹忠昨夜见到的最后一人便是孟得鹿! 第66章 指认自己的嫌犯 事关朝廷内侍,大理寺大为重视,严命万年县迅速破案! 孟得鹿为自证清白,暗中央求白镜带自己进入现场察看,白镜毫不犹豫,悄悄取来一身不良人的衣服塞给了她。 世间最怕还不清的便是人情债,前日,妹妹白成影已经顺利通过了杏林学堂的考核,即将入学,白镜正巴不得有个机会能还了孟得鹿的人情,眼下这套衣服一塞,他和她之间的人情便一笔勾销,自此往后,丁是丁,卯是卯! 发现尹忠遇袭后,凶案现场便由宫中派出金吾卫亲自带队严加封锁。 蒋沉正带着另一路兄弟在现场勘查取证,见到女扮男装改换成不良人打扮的孟得鹿跟着白镜进门,惊得眼睛差点掉出眼眶! 孟得鹿一进门便发现房内的陈设跟自己昨夜离开时大相径庭—— 昨夜还干净整洁的桌上眼下摆满了美酒佳肴,杯盘狼藉,尹忠昨日还穿在身上的暗青袍衫此时却头脚对折,随意地扔在床头边,几乎垂落到地。 她忙将情况暗暗告诉蒋沉,又低声问道,“尹内侍被发现时身上穿着什么样的衣物?” “寝衣。” 蒋沉低声答了,便转头去盘问随行小宦官的口供了,经小宦官核对尹忠随身的行囊,发现除了钱囊失窃之外,其它物品都没有丢失。 一名不良人火速从县廨赶来,向蒋沉汇报尹忠的验伤结果,“老大,经仵作验伤,发现尹内侍左侧太阳穴和颈后都有瘀痕,推断他是先遭人袭击太阳穴后眩晕,又被人按住后颈,把脸灌入酒坛中,才导致昏迷失智。” 蒋沉略一沉吟,得出结论,“尹内侍伤情严重,从袭击力道上来看,凶手应该是男子,作案动机是见财起意……” 他迅速扫了一眼混在人群之中的孟得鹿,干咳了两声,煞有介事地提高了嗓音,“蕉芸轩那名叫孟得鹿的舞伎倒可以先排除嫌疑了……” “老大且慢!”孟得鹿突然趴在酒桌边,指着一只杯子,沉着嗓子学着属下对蒋沉的称呼大喊,“这只杯子应该是女子用过的!” 蒋沉急忙顺着她的指示细看,果然在杯口发现了一道浅浅的唇脂印。 孟得鹿继续寻找着桌上的蛛丝马迹。 “老大你看!这桌上杯盘碗筷都是两副,很明显,这说明尹内侍遇到袭击之前曾经在和什么人对饮,这说明凶手本和尹内侍关系和睦,是因为席间突发意外,才冲动伤人……” 她索性往桌边一坐,又比比划划地表演起来。 “这只被唇脂染过的杯子放在座位左侧,筷子却放在右侧,这说明饮酒者虽然习惯用右手,但和尹内侍对饮时却是用左手持杯的,我猜,她八成是一边用左手端着杯子,一边用右手抽住袖子掩住杯子,这是女子饮酒时的习惯……根据这种种细节判断,凶手不但绝对是位女子,还是一位身份卑微的女子,这么说来还真有点像那个……孟得鹿!” 蒋沉办了这么多年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坚持对自己不利证词的嫌疑人,情急之下,急忙反驳,“尹内侍以贪杯闻名,就凭你……你说的那个孟得鹿,有多大酒量能跟尹内侍对饮?她要是被尹内侍灌得不省人事,哪还有力气将他打伤!” 孟得鹿闻言恍然大悟,“我的确……的确听说那个孟得鹿酒量不佳,这么说来,她的嫌疑倒是减轻了几分!” 话音刚落,她又像猎犬似的吸着鼻子在房间里左闻右闻,“我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好像是女子……” 见众兄弟都已露出狐疑神色,蒋沉实在憋火,不等孟得鹿说完便强硬下令。 “阿白!把她带离现场!现在!立刻!马上!” 带着孟得鹿回到班房,蒋沉找了个借口支开除了白镜之外的其他人,正要发火,孟得鹿却抢先开口,“尹内侍的衣服不是自己脱掉的!” 蒋沉与白镜一时都没摸着头脑,异口同声问道,“什么?” 孟得鹿不紧不慢道:“我知道你们很急,但你们先别急……去把尹内侍所有的衣物取来,我向你们一一说明!” 尹忠的衣物很快摆在了桌上,她先捡起鞋子向蒋沉和白镜展示。 “尹内侍常年在街市的各个铺面中采买,脚下的鞋头被各种门槛撞得伤痕累累,鞋底边却洁白如新,这说明什么?” 蒋沉与白镜一齐摇头。 “这说明尹内侍有洁癖,会不停地擦拭鞋子的底边。” 她又拎起尹忠腰间的绦带,绦带两端两处深深的折痕十分显眼,她将两处折痕重叠,形成的绳圈正好比尹忠的腰围略宽松一点。 “早在初次见面时我就发现了,尹内侍腰间的绦带稍显松垮,说明他最近的身材突然瘦了一些,但他却仍旧坚持按照绦带上的旧痕迹打结,这又说明什么?” 蒋沉与白镜面面相觑,又一齐摇头。 “这说明尹内侍患有‘心执症’。” “何为‘心执症’?” “‘心执症’是一种心病,患病者总会强迫自己去想或者重复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而且越想自制,越感到紧张痛苦,比如不停地洗手,不停地计数,不停地检查东西,或者不停地重复同样的动作等等……尹内侍反复擦拭鞋子底边,又必须按照绦带上的旧折痕重复打结也是例证。” “这……又与命案有何关联?” “这样的人,是绝不会把外衣随便脱了扔在床上的!” 蒋沉与白镜相视一眼,对孟得鹿的推演并不赞同,“也许尹内侍是吃多了酒,行为失态,才随手一扔!” 孟得鹿追问,“那么,喝多了酒,又脱掉衣物的人接下来会干什么?” 蒋沉与白镜又同时回答:“上床睡觉!” “那衣物扔在床头,岂不碍事?” 蒋沉与白镜一怔,顿时觉出几分道理,“那……你的意思是……” 孟得鹿不再说话,只是微眯起眼睛集中精力盯着摆在桌上的衣服,全神贯注地在脑海中回忆着昨夜天字号房间中的一切,果然,倒下的尹忠在她面前又站了起来,穿戴齐整,案发当晚的幻象又像海市蜃楼一般在她眼前一一重现起来—— 自己离去后,又有一名娇客来拜访尹忠,也许是考虑到尹忠身份特殊,她刻意避开了店小二与小宦官的耳目。 进入房间后,尹忠和她一番推杯换盏,两人喝到酒酣耳热,半推半就地来到床边…… 尹忠背对着床站立,命令来者替自己脱下衣物,来者不敢不从,慌乱之下险些把衣物掉落在地,心患洁癖的尹忠下意识用右手拦腰捞起衣物,衣物便在他掌中呈现出了头脚对折的形状。 凶手趁尹忠身体右倾,看准机会,顺势猛击他的左太阳穴,尹忠踉跄地跌坐在床上,才把衣物失手甩在了右手边的床头! 凶手又拎起头昏眼花的尹忠,按着后颈把他的头灌入酒坛之中,待他没了反应,才迅速从他的行囊中搜走了财物。 幻象之中,凶手拉开房门,想要逃离现场,却与守在门外的孟得鹿迎面撞个正着! 第67章 离魂显灵 一阵疯狂的犬吠打断了孟得鹿脑海中的推演! 撞到眼前的凶手面孔瞬间化成一片耀眼白光,刺得她紧闭双目! 再睁开眼时,幻象已经消失,眼前只剩下蒋沉与白镜两张懵然的脸,却不见了凶手呼之欲出的真面目…… 众人好事,循着狗叫声赶到院中,看到殓房养的大黄狗正把瑟瑟发抖的菩萨蛮阿娜伊堵在墙角,它躬身炸毛,呲牙咧嘴,粗大的尾巴摆得呼呼生风,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直到仵作老法匆忙赶来才将它制住。 “这小畜生,平日温顺得很,偏偏今儿从大清早就开始邪叫,莫不是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老法絮絮叨叨地将大黄狗踢进殓房,面色惨白如纸的阿娜伊这才缓过一口气来,拭了拭眼角的泪水。 孟得鹿迎上前来,“阿娜伊,你怎么来了?” 在店中待了这些日子,阿娜依的汉语日渐流利,“娘担心你,别人都抽不开身,就叫我来看看……” 远处又传来一声犬吠,阿娜伊突然像被雷击中了一般呆立在原地,双目涣散,大大张开的嘴里似乎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众人急忙围拢过来,阿娜伊整个人已经像木头人似的四肢僵直,轰然倒地,浑身抽搐,口中发出不男不女的怪叫。 “狂徒住手!” 接着,她又捂着左侧太阳穴痛苦哀叫,口吐白沫,呼吸急促,好似溺水,整个情形与孟得鹿推演的尹忠遇袭的过程一模一样! 白镜最先觉察端倪,失声大喊,“是尹内侍!我想起来了,今天抬尹内侍到殓房验伤时,那大黄狗也叫得厉害,难道它真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尹忠身为宦官,嗓音本就比普通男子更为尖厉,被白镜一提醒,兄弟们顿时觉得阿娜依现在的怪叫和尹忠有了七八分相像,也忙连声附和。 “对,这就是尹内侍的声音!” “尹内侍昏迷不醒,难道是他灵魂出窍,附在阿娜伊身上想告诉我们什么?” “尹内侍刚才说‘狂徒’,那凶手是男子无疑!” “内侍还记得些什么,请快些告诉小的们,小的们也好替内侍报仇啊!” 阿娜依气若游丝,断断续续道,“鬼市柜坊……戌字十三号柜……四方白玉杯一只……”随后两眼一翻,又昏迷过去。 孟得鹿赶紧央人从房中盛了黄酒,匀匀地喷在阿娜依脸上,过了片刻,阿娜依才悠悠转醒,看着将自己团团围住的不良人们,一脸茫然。 孟得鹿见蒋沉面沉如水,凑过来小声提问:“兄弟们都说这是尹内侍的‘离魂’显灵,你怎么看?” 蒋沉坚定摇头,“我探案向来只信证据和动机,从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之说,我身经百案,见过的受害者个个比尹内侍的遭遇更惨,怎么没见过他们的冤魂显灵?倘若指望受害者自己显灵破案,还要我们不良人干什么?” 孟得鹿却深吸了一口冷气,“我本来也不信,可是她说的……是真的!” 蒋沉吃惊反问,“你怎么知道?” “昨夜我来拜会尹内侍,给他送了一份见面礼,正是存在鬼市柜坊戌字十三号柜的一只四方白玉杯,这件东西除了我和尹内侍之外,如果再有第三个人知情,就只能是盗走他财物的凶手本人了!” 蒋沉一怔,陷入沉思…… 这一夜,是蒋沉轮班值夜。 他脱了吏服,解了巾帻,躺在两条拼起来的窄木凳子上两眼望天,虽然奔波了一天,但尹忠的案子没有丝毫进展,他实在睡不着。 窗户纸上光影绰绰,隐约现出一张人脸,他一个激灵翻身而起,猛地推开窗户! 窗外站着一个傀儡似的人,长发遮着脸庞,看不清五官,身上的穿着打扮却和尹忠遇袭时一模一样。 “难道,又是尹忠借躯显灵?” 蒋沉回身抄刀,猎豹一般地蹿出门去,那傀儡却闪电似的抽身逃离! 蒋沉对长安城内的路线烂熟于心,眼看“尹忠”拐进太平坊内的一条窄道,他知道前面是条死路,正势在必得,但等追过去时眼前却只剩下两堵冰冷的高墙。 “尹忠”凭空消失,没了踪影! 蒋沉又惊又累,气喘吁吁,借着月光,他细心地发现墙角下有件异物,拾起一看,是只男子用的钱囊,背面绣着一个“尹”字,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这是……尹内侍的东西?难道,凶犯打伤尹内侍之后曾经在这里销赃,然后随手把没用的钱囊扔在了这里?” 抬头看看,眼前是一家店铺的背面,窗缝里透出妇人们打趣说笑的声音和水流声。 “啊!色鬼!” 一个女人尖叫一声,一盆浑水向蒋沉迎面泼来! 蒋沉刚把烂海带一样挡在眼前的湿发拨开,面前已经站了一名身穿郁金色衣裙的中年妇人和一群粗布衣裙的老妇。 老妇们头发湿漉漉的,个个手持棍棒,气势汹汹,把他团团围住,堵在死胡同中。 “给我打!” 为首的郁金色妇人一声令下,老妇们的棍棒便劈头盖脸地砸下,口中骂骂咧咧! “打死你个小色鬼!” “无耻!再偷看女人洗澡,老娘打断你的腿!” “算这色迷心的走运,撞上了我们顶多吃一顿好打,倘若被女客们撞见,还不要了他的狗命!” 蒋沉想起来了,这里是富郁庄新开的分铺,名叫“养颜池”,和他时常为孟得鹿购买胭脂水粉的富郁庄老店相邻。 富郁庄店主头脑活络,不但把胭脂水粉的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更另辟蹊径,在隔壁开起了这家养颜池,专做替客人保养容颜的生意,女客们进了店只要往榻上一躺,便会有受过专门调教的老妇人为她们用花水洁面,用混合了各种具有美容功效的药粉轻轻敷在脸上,再用轻柔的手法按摩促进吸收,这生意一经推出,便大受全长安城贵妇千金们的欢迎,一时间女客盈门,赚得盆满钵满。 今晚,老妇们刚结束了一天的生意,正烧了水准备好好洗浴一番,却发现窗外有色狼偷看,便火冒三丈地冲出来打贼! 第68章 另一位辨妆高手 老妇们的声音引起街坊们看热闹的闲心,四周漆黑一片的窗子里都心照不宣地点起了烛火…… 蒋沉生怕自己的脸被人认出,紧紧抱住脑袋,低声求饶。 “各位娘子!我是万年县不良帅,追缉凶犯路过此地,实在无意冒犯!误会!误会!” 郁金色妇人挥了挥手,老妇人暂且停住了棍棒,郁金色妇人上前扯起蒋沉的头发,借着月光仔细端详起他的面容。 蒋沉是值夜时临时出门,没穿吏服,没佩腰牌,上身只穿着粗白布的寝衣,的确怎么看怎么像个偷窥妇人们沐浴的变态! 郁金色妇人冷哼一声,“偷窥良家妇人,还敢冒充官差,罪加一等,把他扭送到县廨去!” 蒋沉高声赞同,一心只想着进了班房取了腰牌,自己的嫌疑自然可以解除! 但转念一想,他心下又是一沉——太平坊已经过了天街,归属长安县管辖了! 在这个漫漫长夜,蒋沉被长安县值夜的不良人捆在矮凳上蹲了整整一宿,无论他如何申辩,要求面见长安县的不良帅胡升为自己证明,长安县的不良人却推三阻四,冷嘲热讽。 直到天光大亮,白镜等人匆忙赶来捞人,胡升才像刚得了消息似的现身,假装吹胡子瞪眼地把手下兄弟训斥一顿,皮笑肉不笑地替蒋沉松绑,送他出门。 蒋沉一夜之间成了半个长安城的笑话,但案子还得厚着脸皮追查下去,经过小宦官辨认,证实昨夜他拾到的钱囊正是尹忠的随身之物。 目睹了昨天阿娜伊的诡异之举,班房里已经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派是坚信“离魂显灵”之说的,以白镜为首,其他兄弟们全部赞同。 另一派是仍然对“离魂显灵”之说抱怀疑态度的——有,且只有蒋沉一人! 既然钱囊是在养颜池外发现的,蒋沉便怀疑凶犯打伤尹忠之后曾经一度混进了店中借机脱身,但为保护客人们的安全与隐私,养颜池一向只接待女宾,为防止打草惊蛇,他们只得又去求孟得鹿潜入养颜池,替他们打探消息。 “行了,想笑就笑出来吧,不然嘴上的唇脂要被抿花了!” 见孟得鹿一路都强抿着嘴唇,硬板着脸,蒋沉已经猜到她也听说了自己昨夜“偷窥妇人洗澡”的传闻,正幸灾乐祸呢! 孟得鹿终于忍不住拍着手大笑起来,“蒋帅出师了,都会探究妆容了,以后就算没了我,你也能独闯江湖了!” 进了养颜池,老妇带着孟得鹿进了内室,脱了彩履,仰面躺在养颜榻上,轻轻为她解开盘着的发髻,用粗齿梳子缓缓梳顺,语气轻柔得像三月春风。 “娘子平日里思虑太重,头皮都紧了……” “嗯……” 老妇轻手轻脚出去打水,屋内的香气熏得孟得鹿昏昏欲睡,日日在客人间周旋应酬的疲惫也渐渐消散…… 片刻后,传来有人悄悄进门,将水盆放在塌边的声响。 接着,一双玉手轻轻抚过孟得鹿的脸庞…… “不对!” 孟得鹿心中猛一惊:养颜池雇佣的妇人要用双手为女客洗面按摩,所以会特意挑选双手绵软多肉,十指粗短有力者,但现在贴在自己脸上的双手虽然皮肤细腻,却纤长干柴,动作中更有一种要透过皮肉丈量她的骨骼的力度! 她一个激灵,翻身坐起,下意识抓住了来者的手腕。 坐在榻头的是一位身着郁金色衣裙的中年女子,臂弯处绕着一条金银粉绘花的薄纱帔帛,宽约两尺,长度及膝,这种宽幅短款帔帛多是已婚的妇人所用的,而未婚女子所佩戴的款式往往是条幅狭窄,长度拖地。 孟得鹿不动声色,继续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陌生妇人,只见她生着一张长长的菱形脸,颧骨外扩,鼻梁高挑,双唇单薄,以服侍人为生者多半会把眉尾化得下垂,以便在客人面前显得更加谦卑恭顺,但她却把一双眉峰化得像将军出征的战旗一样高高挑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强势和挑衅。 孟得鹿心中有了几成把握,“这妇人的妆容也许一半是性格使然,一半是因为生意需要,做女人的生意嘛,就是要软硬兼施,边吹捧边刺激,很多时候,客人买的不光是货品本身,还有自己的虚荣心和体面,估计,如果有手头不宽裕的客人到她店里买东西,一旦觉得价格昂贵,稍微犹豫一下,这妇人就会马上露出一脸鄙夷,刺激客人的自尊心,逼着对方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而咬牙掏空钱囊的。” 她又假装不经意,轻轻摸了摸对方的指甲,“深闺中娇生惯养的妇人多半会留长指甲,这妇人的指甲却修整得短秃光滑,想必,一来是因为她平时需要经常摆弄胭脂水粉,怕长指甲划坏粉膏表面,二来,是便于拨弄算盘算账。” 在心中飞快地推演了一番,孟得鹿对来者的身份已经有了十成把握,“她一定是富郁庄和养颜池这两家店铺的老板娘!” “娘子是为昨夜之事来的吧?”孟得鹿还没来得及张口,那妇人却抢前开言。 孟得鹿一惊,只得装傻,“娘子何出此言?” 郁金色妇人自信一笑,“是你的妆容告诉我的!凡进入养颜池的女客都要先洗脸,再用 各种养颜药粉敷脸按摩,所以进门前不会刻意化妆,但娘子却精心地化了全妆,这说明娘子是临时起意或者是被人临时求了来的,娘子生得细皮嫩肉,双脚却伤痕累累,一定是自小受过舞艺训练的平康坊舞伎,前几日,有位宫中内侍遇袭,听说与平康坊的舞伎有些瓜葛,昨夜,万年县那位不良帅正是来追查此案的吧?今日,如果是他让你来打探消息,也不必遮遮掩掩,请他出面有话直说。” 孟得鹿听完对方的一番长篇大论,暗抽一口冷气,“没想到,在偌大的长安城里竟然还有另外一个人可以跟我一样通过辨识妆容窥探人心,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既然小算盘被人看透,孟得鹿索性请了蒋沉出面,养颜池从不接待男客,所以郁金色妇人请了蒋沉到隔壁的胭脂铺富郁庄面谈。 蒋沉早听说富郁庄是以店主夫妇的姓氏命名的,便叉手行礼,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尴尬。 “富夫人,昨夜之事,多有惊扰,还望见谅。” 郁金色妇人大度一笑,挥了挥手。 “蒋帅客气了,所谓不打不相识,咱们也算有缘,不过,我家郎君是赘婿,所以是我姓富,小名千金,郎君姓郁,名尚魏,家中小女也随我姓富。” 蒋沉恍然,他坚信自己的判断,认为袭击尹忠的凶犯一定是男子,并怀疑昨夜是凶犯扮成尹忠的样子故弄玄虚,便直接了当地询问起来,“请问老板娘,昨天夜里可曾见过有可疑的男子混入养颜池中?” 富千金连连摇头,“养颜池为保证客人的安全,一向只接待女宾,莫说是男子,就是公狗也不敢打门前路过,更何况,昨夜我店中的仆妇误把蒋帅当成了好色之徒,心有余悸,生怕还有什么歹人藏在店里,又把店内店外好好地搜查了一番,连个鬼影子也没发现。” 蒋沉还不死心,“可否请富娘子通融一下,让在下查查养颜池的后院?” 富千金本想拒绝,但又想到眼下她正盘算着要在万年县也开上一家分铺,交下蒋沉这个朋友将来大有用处,便松了口,领上几名仆妇,带着蒋沉避开客人,一路到了后院。 第69章 鬼魂断颈 养颜池后院只有一处小小的角门,门外就是昨天尹忠的“离魂”离奇消失的地方。 蒋沉四下环顾,确认四周都是高高的坊墙,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倘若昨夜他看见的是凶犯本人,又实在想不通凶犯是如何凭空消失的。 “难道……昨夜我撞见的真是离魂?……” 蒋沉正在沉吟,一位仆妇突然大叫起来,“姑爷又受伤了!”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名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用手帕遮掩着面孔,低头快步而来。 孟得鹿一眼认出那人是平康坊的常客,他出手阔绰,又三心二意,曾经引得几位中曲名伎为他大打出手,只是现在看到他身上穿着与富千金同样料子同样颜色的袍衫,她才刚知道他是富千金的丈夫,郁尚魏。 长安县不在蒋沉管辖范围,他只能好意提醒富千金,“富娘子,快派人报官吧。” 富千金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不劳蒋帅操心,我自会处理。” 郁尚魏自己也觉得丢人,并不申辩,闪身从隔壁的角门进了富郁庄的后门。 养颜池离鬼市不远,蒋沉和孟得鹿告辞之后顺便拐进了鬼市的柜坊,想调查另一件事情。 一进门,孟得鹿便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向掌柜哀求起来,“掌柜的,我在戌字十三号柜存了一只四方白玉杯,只怪我粗心,弄丢了券契,还请掌柜的通融通融……” 鬼市柜坊的掌柜名叫阿锁,人如其名,像一把谁也撬不开的死锁。 他闻言立刻板下一张铁青色的面孔,“本柜只认券契不认人,规矩如锁,娘子省些气力吧。” 孟得鹿从腰间取出野良送的那只短木刀柄,放在柜台上好生央求,“我明白,也不敢让掌柜的坏了规矩,只劳烦掌柜帮我查查东西是不是还在,如果东西已经被捡到券契的人取走了,我便死了心,省得再找了。” 阿锁捻起短木刀柄,认出是野良的东西,默不作声地进了库里,片刻后又出来,低声嘱咐,“娘子还是回去好好找找吧……” 孟得鹿与蒋沉闻言会意:看起来,凶犯知道最近尹忠的案子查得紧,想暂时避避风头,所以还没来得及把偷来的东西取走! 二人道过谢后便退出了柜坊。 路边,一名中年男子正从腋下取出一只小包布,解开露出沉甸甸的两贯钱,几名有着异族血统的少年立马围了上来。 男子高声吩咐,“主顾说了,这次打得轻了,下次下手再重点!” 然后,他故意扯断串着铜钱的麻绳,将铜板往空中一扬,任凭少年们相互争抢,得多得少全凭本事,像极了鬼市的生存法则:弱肉强食。 孟得鹿小声提醒蒋沉,“暗中买凶打伤郁尚魏的人是他妻子,富千金。” 蒋沉低声询问,“你如何得知?” 孟得鹿道,“你看那男子包钱的布,跟富千金身上的衣料一样,应该是富千金付酬劳时不小心用了自己裁制衣裙剩下的边角布料包钱。” 蒋沉迅速扫过一眼,果然证实了孟得鹿的说法,只是富千金为何要买凶打伤自己丈夫,他们一时却没有头绪,也无暇多想。 光天化日,身穿吏服的不良帅和娇俏的平康舞伎公然出现在鬼市本来就足够引人注意了,现在,他们还紧盯着分赃的悍匪偷看,果然引起了对方的警觉,乜斜着眼睛向他们打了个轻浮又挑衅的唿哨。 那男子的脖颈上有一道骇人的刀疤,仿佛在炫耀着他曾经经历过的生死恶战。 一个寒战袭上心头,让蒋沉猛地站住了脚步! “疤痕……是疤痕!魂魄也会有疤痕吗?” 孟得鹿没听懂他的话,“什么?” 蒋沉道:“昨天夜里,我隔窗看到的那个‘鬼魂’的脸虽然被乱七八糟的头发遮盖着,看不清五官,可我记得清清楚楚,他的脖子上露着一道疤痕,大约两指宽,颜色很浅,横在咽喉的部位,就像是……被大刀砍断了整条脖子后留下的痕迹!” 想起这一点,蒋沉急忙赶回班房,重新查看仵作的验伤记录,只见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尹忠只有左侧太阳穴和颈后有瘀痕,颈前绝无伤痕! 一个身份不明的“魂魄”,一条来路不明的疤痕,让尹忠案疑点更重,越查越乱…… 一日,孟得鹿外出侍宴回来,小轿路过务本坊,轿里却突然冲进一个人! 孟得鹿刚欲呼救,迎面却看到一张涨得通红的脸,那闯入者非但毫无绑架犯的凶狠,反而连连作揖,恳求她不要做声。 孟得鹿这才发觉闯进轿中的人有些眼熟,直到对方从怀中小心地掏出她的花名笺,她才想起对方正是跨马游街那日被自己无意冲撞,后来又被当作杀害抱月夫君的嫌犯被捕入狱的第七十三名士子,徐喻! 戚实佴遇害一案风声太大,闹到了圣人耳中,天官为保再不出意外,已经在三日前特意调了徐喻科考时的试卷重新审阅,竟发现他文采出众,观点犀利,独出机杼,当初绝不应该落榜。 天官不敢声张,悄悄将徐喻的试卷递给了女相令狐盼。 令狐盼得了圣人的授意,暗中召徐喻进宫亲自考问。 徐喻金殿对策,姿态刚正,思维敏捷,对答如流,滴水不漏。 令狐盼不动声色,再返回后宫向圣人如实禀明。 转眼间,圣人已经登基九年了,如今已是年过古稀,但因为平日保养得当,头发也只是 花白,反观令狐,奔波于朝堂与后宫之间日理万机,尚未到不惑之年两鬓间就已经添了几缕白发。 “那个徐喻,问过了吗?” “臣问过了,他是怀牒自试,考前既没有行卷,也没有投身于任何一位恩师门下。” “难怪……他不肯结党站队,便遭受排挤,即便再有才华也会落榜……哼,朕大兴科举,本是想为我大唐选拔人才,想不到,却被那些朝臣当成了为自己拉拢党争帮手的机会,甚至,做成了生意?” 圣人沉吟良久,又苦笑一声,“今年科考,共有七十二名士子上榜,朕心大悦,本以为是上苍庇佑大唐,效仿孔圣人有贤弟子七十二人,特赐我大唐七十二名贤士,如今看来,是朕高兴得太早了,这七十二人中真正可用的恐怕只有这徐喻一人吧……” 令狐盼也没有想到朝堂之下已经腐败到了此等地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圣人。 圣人回过神来,又吩咐令狐盼,“你去办吧,别让人看出来……” 令狐盼心领神会,应声退出。 三日后的今天,徐喻顺利通过天官铨选,领了监察御史之职。 可是徐喻不知道的是,早在跨马游街那日,人群中便有一位多情的少女对他一见钟情,发誓非他不嫁! 那痴情少女的父母苦劝无果,只得与女儿约定再忍些时日,倘若徐喻能通过天官铨选,获得个一官半职,父母就是绑也要把这如意郎君给她绑回来! 如今,徐喻当真领了官职,别说那少女心花怒放,就连她的父母也对这乘龙快婿一百个称心满意,于是便带着家丁像蹲守猎物似的一连盯梢了徐喻好几日。 今日,他们终于在务本坊逮到徐喻落单,自然不肯错过良机,不由分说地要将他塞进马车,绑回家与女儿举行婚礼! 第70章 捉婿闹剧 徐喻奋力挣扎,好容易逃出来,却慌不择路地钻进了孟得鹿路过的轿中。 他顾不得狼狈,连连恳求孟得鹿相救,却又发现自己那只鱼形绣囊被人扯落,只得硬着头皮出轿去捡! 孟得鹿看到地上的鱼形绣囊,心尖却如同遭到雷击似的一颤! “是他!” 徐喻刚从小轿中冒出头来,就像羊入虎口,被人团团围住,众人正在拉扯,小轿内却传出一声娇叱。 “你们也太放肆了!我和徐郎相敬如宾,如今徐郎高中科举,若谁家女儿想过门做妾,只怕也得先看看我这位大娘子的脸色吧!” 轿帘撩开,孟得鹿露出半张粉面,凤目含威。 捉婿之人生怕被人半路截和,将信将疑,“你说你们是夫妇,空口无凭,有何凭证?” 孟得鹿从腰间取下那块鱼形玉佩,递出轿子,“这是我与徐郎的定情之物,可做凭证!” 捉婿之人将两物细细比较一番,方才死心,悻悻退去。 孟得鹿望着徐喻,眉眼笑得像初春含苞待放的桃花。 “原来是郎君,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多谢娘子搭救!” 徐喻拭了拭额上豆大的汗珠,深深地鞠了一躬,才欲离去。 孟得鹿却轻声叫住他,“郎君留步,你我故人重逢,我很想叙旧几句,不如请郎君前往蕉芸轩一聚。” 徐喻欣然从命,“娘子美意,在下却之不恭,在下这就另雇一顶小轿,稍后便到……” 徐喻话音未落,却看到那刚离去的捉婿夫妇躲在角落中探头探脑! 孟得鹿无奈苦笑,往旁边挪了挪,将自己轿中的位置让出一半。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那‘捉婿’的父母虽然荒唐,却也是为了爱女一片苦心,郎君再去雇轿,只怕他们仍在暗处跟随,万一识破我刚才的谎话,可就再没人能救得了郎君了,郎君还是随着我的小轿先逃离这个‘险境’吧……” 徐喻脸上刚消退的血气立刻又涌了上来,涨得更红,但他也别无他法,只得撩袍躬身钻进小轿,和孟得鹿一路同乘,尴尬得手足无措。 这一日是初一,也是孟得鹿邀请蒋沉前来做客的日子。 蒋沉昨晚紧张得一夜未眠,今日从下半晌便告了假,赶回家中将衣柜中仅有的三五件衣服全翻了出来,颠三倒四地试着,还从街坊大嫂手中借来烫斗,连烧了三大壶水,将选好的衣服烫了又烫,直到板板正正不见一丝褶皱。 忙活到时辰将晚,他才穿戴齐整,一溜小跑赶到蕉芸轩。 蕉芸轩外,孟得鹿的小轿正好落下,蒋沉兴冲冲地正想迎上去,却远远看到紧跟在孟得鹿的身后又有一位翩翩公子悠然下轿,与她有说有笑,向店里走去! 众舞乐伎个个笑脸出迎,先向那公子连连贺喜,又围着他与孟得鹿说笑打趣。 蒋沉猛地一怔,停住了脚步! 那张脸他可太认识了,正是前阵子被他误当成嫌犯逮捕入狱的徐喻,听说他如今已经得了八品的监察御史,是正经的官身了。 他的目光赶紧向二人腰间扫去,果然又看到了孟得鹿的玉佩和徐喻的绣囊,那物件上的一对鲤鱼也像得了生命,在空中追尾嬉戏,好不欢愉…… 宛如长身玉立的他和丽质天生的她,一对璧人,郎才女貌。 “原来,他们真的早就相识,而且……还是一对!” 在县廨的疑惑得到了解答,蒋沉心底反而有一种莫名的解脱与轻松,黯然转身离去…… 带着徐喻进了店,孟得鹿命小瞳端了几样清淡可口的瓜果小菜,又烹了鸠坑茶,一切都是按照扬州人的口味布排的。 徐喻呷了口茶,又摸了摸腰间的鱼图绣囊,才意味悠长地感叹,“娘子,当年你我二人成亲时我送你的东西,你还留着呢……” 一只绣囊,将时光又拉回到了七年前的渡口…… 小徐喻和彼时还叫钟望鱼的孟得鹿身穿婚服,正被大人们摆布着行夫妻大礼,那时徐喻才十一岁,并不清楚“卖婚”的意义,更不知道何为“风尘”“贱籍”,但当孟庆雪气势汹汹地赶到时,他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再也见不到身边这位粉妆玉砌般的小姑娘了,他心中泛上一丝不舍,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问,“你喜欢读书吗?” 孟得鹿对身边这位朗目疏眉的小郎君也不反感,便点了点头。 在被嫡母困在后院的日子里,书和舞是她生活中仅存的两样慰藉,书让她见识到了后院以外的天地,舞让她有了可以冲破后院投身天地的勇气。 徐喻的小手从长长的衣袖中使劲地钻出来,翻开自己的袍襟,从腰间扯下一只鱼形绣囊,又从中取出一块同样的鱼形玉佩塞给了孟得鹿。 “这是我过生辰时阿爷送给我的,也是我最宝贝的东西,阿爷说拿这块玉佩作为凭证,可以在全大唐所有的书肆借书,我把它送给你,以后你想看书的时候便……便用它吧。” 其实小徐喻真正想说的是“以后你想看书的时候便会想起我”,但这样的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便足以让他羞红了脸,他只好临时话锋一转,只把装玉佩的绣囊紧紧握在手中。 他知道,以后再看到这只绣囊时,自己一定会想起她的。 孟得鹿感慨地将腰间那枚玉鱼佩托在掌心盘磨,经过多年摩挲,它已经越发晶莹明洁,温润含光。 “我流落江湖多年,幸好有书为伴,才略通了点人情世故,少走了不少弯路,由此想来,倒是应该感谢徐郎君才是。当年我以为你我今生只有一面之缘,想不到如今意外重逢,却又物是人非,真是天意弄人啊……” 徐喻也从记忆中收回神思,拎起袍襟掸了掸根本不存在的浮尘,斯文地跷起二郎腿,露出几分自信的笑意。 “家父当年身为南方小吏,想和钟家‘买婚’结亲,的确有攀龙附凤之心,在下也是在成年之后才听说你为了拒绝嫁入我徐家,竟然自愿落入风尘,在下深感震撼,甚至陷入过深深的自我怀疑,在下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多么不堪,才能让娘子宁可落入贱籍也不愿嫁给我为妻?” 孟得鹿细语安慰,“郎君不必挂心,我当年离家出走并不是因为厌弃郎君,只是不想让他人左右人生,想把命运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中罢了。” 徐喻似乎并未得到多少安慰,摇了摇头。 “后来家父仕途顺遂,一路高升,如今在下也取得了功名,又与娘子意外重逢,这一切也许都是上天最有意的安排……所以,在下想问娘子一个多年来一直压在心头的问题,还望娘子坦诚回答。” “郎君有话尽管直言……” “娘子看到如今的在下,是否后悔了当初的决定?” 孟得鹿这才明白徐喻开启这番谈话的真正用意,嫣然一笑,反唇相讥,“徐郎君几次三番迂回暗示,这般看来,倒像是郎君一直在后悔……” 徐喻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第71章 童颜主母 徐喻离去时天色已近黄昏,孟得鹿忙命小瞳撤掉茶点,又摆了几样荤素得当的菜品和一壶淡酒,想趁着漫香拜会姐姐回来之前答谢蒋沉。 但是,直等到华灯初上,蒋沉却迟迟没有现身…… 接下来的一连几日,孟得鹿都没有在平康坊看到蒋沉的身影,仿佛他连日常巡街都在刻意回避着自己。 直到一日她出门侍宴,在轿中看到蒋沉与白镜在坊间奔波,才掀开轿帘唤他。 “‘讲不服’!” 蒋沉一怔,他的确姓蒋名沉,字不浮,所以当初蒙冤被逼供时,才被无良的不良人顺势起了个‘讲不服’的绰号,眼下孟得鹿故意这样称呼他,显然是带着点抱怨的。 所以,他连脚步也没有停下,轿夫只得抬着小轿与他并行,二人就这样不尴不尬地搭着话。 “初一那日,你为何失约?” 蒋沉别过头去,目视前方,步履匆忙。 “噢,那个啊……最近太忙,你不提我都忘了……我以为你是随口一说,根本没当回事儿,原来你是当真的?” 白镜闻言纳闷插嘴,“初一……老大,那天你不是跟县廨请了半天假吗?怎么……” 蒋沉脸色一黑,生硬打断,“我请假是另有要事要办,哪有闲心消遣取乐,你别多嘴!” 孟得鹿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轻轻放下轿帘,看不出是不以为意还是掩饰失落…… 监察御史虽然只是八品小官,却身兼荡涤舞弊,纠察百官之要职,大有兔子搏鹰之力,因此徐喻新官上任便引来许多朝廷大员屈尊送礼,设宴邀请。 徐喻以两袖清风律己,不但婉拒了所有应酬,还命人把礼物全部送还,却唯独留下了春官侍郎崔国南送来的礼物。 与其他官员送来的珍奇异宝不同,崔府送来的贺礼仅仅是一卷白纸,徐喻把那白纸摊开铺平,反反复复地检查了几次,万分确定它的确只是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平平无奇的,白纸。 本届科考也由崔国南主考,徐喻中了举便是崔国南的门生,于情于理,他本来就应该前去拜会座主,再加上参不透崔国南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他还是抵不过好奇心的驱使,拎上几样薄礼进了崔府。 崔国南不仅学富五车,在书法方面更是颇有建树,眼下他正和儿子在书房练字修心,听说徐喻到访,不以为意,也没嘱咐家仆刻意设宴,直到家仆把徐喻引进书房,他才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狼毫,随意地让了徐喻坐在一旁,命家仆奉上三杯盏茶和几块简单的茶点。 书房外竹林稀疏,一方鱼池活水叮咚,房内更是挂满名家字画,摆满文房四宝,古朴典雅,一派魏晋遗风。 宾主三人寒暄客套,崔国南和徐喻谈古论今,一见如故。 崔半晟从小虽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却连父亲的三分学识也没企及,插不上几句话,只在一旁讪讪听着。 聊至兴浓时,徐喻从袖中抽出那卷白纸双手奉上。 “座主命人送来一卷白纸,门生愚钝,不解其意,还请座主明示。” 崔国南捻起白纸,正色道,“不言啊,我们身为百姓父母官,就是要把自己当成这样一张白纸,一功一过,全由百姓评论!你如今初登仕途,尚且不着一墨,但等到来日,这张白纸却可以是你的功绩簿,也可以是老百姓的鸣冤录,你敢不敢大胆地把它交到百姓手中?” 徐喻茅塞顿开,忙起身行礼! “座主谆谆教诲,门生谨记在心,门生一定以座主为楷模,为官清廉,为人清白!” 崔国南满意,随手将白纸递给了儿子,崔半晟顺情道,“徐御史既然来了,便让内子献丑,题上几个字赠给御史吧。” 崔国南微笑颔首,家仆很快传来一名少女。 那少女身材娇小,天生一张娃娃脸,两腮圆润,眉眼笑得弯弯的,脸庞虽然年轻,气质却端庄周正,颇有几分佛相,活像观音身边的童颜龙女。 眼前这少女举手投足间虽透露出不谙世事的天真,但发式与装扮却都是嫁作人妇的模样,徐喻记得崔国南膝下无女,便暗暗猜测起对方的身份。 崔半晟适时介绍,“内子荣墨白。” 徐喻忙垂下目光,恭敬行礼,暗暗思量。 荣这个姓并不常见,他隐约记得前任大理寺正就姓荣,曾因发明了多种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逼供刑罚而在大理寺内一时风头无两,后来,荣寺正被人诬告渎职入狱,虽然最终洗清罪名,却不幸受刑过重,枉死在了自己亲手发明的刑具之下,如今,崔半晟顶的正好也是大理寺正之职,想必,这荣墨白就是前任大理寺正的女儿了。 这样算算,崔荣氏应该已经年过二十,但容貌却只像十五六岁,稚气未脱。 荣墨白也不多话,将笔蘸足了墨,笔走龙蛇,很快,薄薄的纸张上便多了一排苍劲有力的墨迹,力透纸背,只是看上去既不像字,又不像画。 徐喻虽然不精通书法,却也不至于连字都辨认不清,但眼下却认不出荣墨白书写的内容,脸上不由露出羞赧的神色。 “请夫人赐教……” 荣墨白笑而不语,将薄薄的纸张反转过来,徐喻才看清那是“不言而喻”四个大字。 徐喻姓徐名喻字不言,见他面露讶异,崔半晟颇为得意,转手将妻子写好的字递了过来。“好个‘不言而喻’,正合了徐御史的名讳,内子不才,精通反写倒书,还请御史惠存。” 徐喻忙双手接过,大为赞叹,“崔府不愧为诗书世家,门生今日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崔半晟笑着打趣,“内子没出阁时便酷爱书法,嫁过门后更是经常向家父讨教,相比之下,她倒更像是家父亲生的女儿,在下倒像个赘婿了!” 众人一番哄笑,看天色渐暗,崔半晟与荣墨白退出书房,去张罗布席。 天官来了紧急公务,崔国南暂作处理,便让徐喻先在后院随意走走,徐喻却之不恭,也退出书房,在后院竹林里信步闲逛。 竹林清幽,隐约间有一个俏丽的身影正在迎风起舞,听到徐喻的脚步声,那女子并未回避,反而悠悠回身,如水的双眸迎向徐喻的目光。 蕉芸轩举办“鸾羡会”那天,徐喻也混在人群中悄悄欣赏孟得鹿的舞姿,自然记得眼前这位女子正是和孟得鹿打对台的舞伎,梅如,看她如今的打扮应该已经是崔府的侍妾了,只是崔府的锦衣玉食似乎并没有滋养到她,她消瘦的香肩甚至连轻纱帔子都搭不住,微风一吹,那帔子就迎风飘起,迎面扑到了自己脸上! 一阵幽香扑鼻,透过朦胧的紫纱,徐喻又想起了年少时初次随父亲拜访钟家的情形…… 父亲与汪氏在书房谈事,他觉得无聊,便悄悄摸出去玩耍,七拐八拐摸到后院,正看 到了那名叫钟望鱼的少女在花园内翩翩起舞…… 他躲在树下看得呆了,胸口有什么东西撞得厉害,他伸出手摸摸,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什么位置…… 第72章 明月通人意 又一阵风过,将帔子从徐喻脸上撩起,他骤然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忙低下头把帔子恭敬奉还。 梅如没有说话,抓着帔子出其不意,猛地一扯,徐喻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她身上! 徐喻生怕引人误会,不敢高声,匆忙后退几步,行礼道歉不迭。 梅如默然不语,双目中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恼羞,反而有一种恳切的哀求…… 徐喻不敢细想,转身退出竹林,刚出后院门却迎面撞上崔半晟。 崔半晟脸上闪过一丝吃惊,“御史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是竹林中的风景不合眼缘?” 徐喻低头掩饰,“竹林雅致,下官流连忘返,只是下官突然想到一件事要请教座主,这才匆忙出来……” 崔半晟半信半疑,“噢……御史只看到了竹子,就没看见点别的?” “下官没看见别的……” “酒席也差不多齐备了,有什么话咱们边吃边说吧……”崔半晟微微一笑,领着徐喻向饭厅走去,“对了,在下前几日路过平康坊,看到有人酒后在墙上题诗,其中有两句倒是有趣,‘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徐御史认为如何啊?” “确实是好诗,圣人自登基以来大力推崇杂文教学,坊间随之金句频出,那些原本怀才不遇的诗人们也终于得到了出头之日,足见圣人之英明!” 崔半晟似乎对徐喻的答案并不满意,还想再追问,身后的竹林内却突然传出微弱又痛苦的哀嚎,还夹杂着指甲划过竹子的声音,听得人汗毛倒立。 见徐喻面露疑惑,他又毫不在意地挥了挥袖子。 “野猫闹春,不必在意……” 尹忠的案子一连数日没有进展,这日日近黄昏,听着钟鼓楼上远远传来鼓声,兄弟们正准备悻悻散衙,白镜却神神秘秘地摸进班房,拦住大家。 “兄弟们别走,今天晚上我们大有口福,也要好好享用一下圣人待遇!” 众兄弟正在疑惑,他已转身悄悄搬进来大半坛酒,坛盖一开,醇香四溢,引得兄弟们连连吸着鼻子。 “白兄,这是什么酒啊,怎么这么香!” 白镜将食指抵在唇前长地“嘘”了一声,“这是尹内侍遇袭现场剩下的贡酒,白放着也可惜,我就给偷了回来,最近兄弟们办差辛苦了,咱们小酌几杯,松快松快!” 回想起尹忠栽倒在酒坛里的画面,蒋沉哭笑不得,“阿白,你是真不嫌晦气啊……” 白镜大手一挥,“咳!干咱们这行的天天跟死人打交道,怕什么晦气啊,再说人跟物又没仇,吃到肚子里,揣到口袋里的就是实惠!放心,这酒绝对没有毒,我已经用殓房门口的大黄狗试过了,那小畜生没死,就是又疯叫得厉害。” 兄弟们闻言马上兴奋地翻出几只粗陶碗,不由分说地把蒋沉按坐在长凳上分起酒来。 蒋沉架不住劝,只得跟着推杯换盏起来。 男人喝多了自然喜欢聊女人,兄弟们上次碰女人还是白镜请客去北曲消遣,眼下酒意上头,不由回味无穷地念叨起各自相好的名字来。 一名兄弟已经喝大了舌头,借着酒劲搭住了蒋沉的肩膀套起近乎,“哎,老大!从来没听你提过,你的相好是哪位小娘子啊,说给兄弟们记住,以后兄弟们见了叫大嫂!” 兄弟们一片哄笑,“对,大嫂!大嫂!” 蒋沉皱着眉头苦笑,“去去去,几口马尿就喝成这样,哪来的什么大嫂!” 兄弟揽着蒋沉晃悠着耍赖,“老大,你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嘘!” 另一位兄弟接过话头,“切!老大能跟咱们一个德兴吗?咱们顶多配跟北曲的大屁股娘们儿滚一滚,还没看出来吗?老大看上的可是蕉芸轩那个舞伎,那个叫什么猫,什么兔的?” “什么猫啊兔的,人家那是鹿,孟得鹿!” “对对对,孟得鹿!” 蒋沉脸上一红,“别瞎说,人家是南曲一顶一的舞伎,哪能看得上咱们这下九流的……” “老大,话可不能这么说,女人心,海底针,你得品,你细品,那妞儿要是真对你没心思,怎么会天天往咱这臭气熏天的班房里跑啊!” “就是,老大,俗话说好女怕缠郎,人家小娘子都给咱一根杆了,咱们就得跟条赖皮蛇似的,打蛇顺杆儿爬,你得往上爬啊!” 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着,蒋沉不想听,胸腔里却像钻出头迷路的小野鹿在没头没脑地乱撞,心也跟着不受控地乱了起来。 回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因为一时赌气而错过了孟得鹿的宴请,他突然后悔地想借着酒力猛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哎?老大!你这脖子咋了?让谁给咬了?” 一名兄弟的大呼小叫打断了蒋沉的走神。 抱月离世那晚,孟得鹿为求脱身,在他的脖子上狠咬了一口,虽然事后她送了他祛疤的药膏,但不知处于什么心态,他却一直没有使用,只用一条粗麻领巾掩着伤痕,眼下醉酒的兄弟失手把领巾扯开,那两排深红的牙印便赫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蒋沉刚要躲避,白镜已经一脚踏上木凳,一把按住了他的脑袋,“老大就是老大!玩得花啊!” “老大,是谁咬的啊?是猫还是兔啊?” “是鹿!一头发情的母鹿!” 不堪的想象同时浮上脑海,让狭窄的班房里爆发出热血贲张的坏笑! 兄弟们说出的每个字听到蒋沉耳朵里都烫得像刚从火盆里捞出来的碎石,令他坐立不安,又不好发作扫了大家的兴,只得推说上茅房,逃出了班房。 皓月当空,银河泻影,他心烦意乱,一边顺着月光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用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捞了捞,想掬起一片冰凉的月光扑在脸上,为发烧的两颊降降温。 一只手帕从空而降,落到他的肩头,幽香扑鼻…… 他抬头一望,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溜达到了平康坊。 也许是月光也通人意吧…… 第73章 追凶扑空 蕉芸轩房顶上站着一个轻盈的身影,蒋沉一眼便认出是孟得鹿,她却没有看到他,只是沐浴在月光中独自起舞,陶醉万分…… 蒋沉总自嘲是半个粗人,不懂音律舞艺,但此刻他却看懂了—— 那是一支少女独自踏春之舞,少女青丝甩落茂叶,金莲踢飞落花,广袖拂过之处,惊起蜂鸣萦绕,裙摆扫过之处,撩得花香扑鼻…… 他看得如痴如醉,仿佛天地众生都已消失不见,而这支舞,只是孟得鹿专为他一人所跳…… 孟得鹿一舞结束才发现自己的丝帕遗失了,低头寻找,顺势发现了蒋沉呆站在楼下,已将自己的乘兴独舞尽收眼底,脸上不由一红,便略施轻功,蝴蝶般轻盈地顺着窗棂和栏杆翩然跳下,落在他眼前。 “我只是偶然路过,并不是有意偷看……” 蒋沉支吾半天,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正不停地搅动着孟得鹿的丝帕,忙又把丝帕抻了抻平,双手递过去。 孟得鹿却突然上前一步趴在了蒋沉的肩头! 蒋沉呆若木鸡,脸涨得比火烧云还红! 孟得鹿却吸着鼻子在蒋沉的颈边仔细地闻了闻,沉下脸来,厉声问道:“你是不是喝酒了,喝的还是贡酒!” 蒋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点头不迭,“只是和兄弟们小酌几杯,就在班房,席间并没有一个女子!” 孟得鹿根本没把蒋沉的辩白听进耳中,只是一脸严肃,若有所思。 “你身上的气味好熟悉……我在哪里闻到过……对了!是尹内侍的房间!” 蒋沉想起孟得鹿的确说过她在尹忠的遇袭现场闻到了一种与女子有关的奇怪味道,却被自己粗暴打断,急忙追问:“是什么气味?” 孟得鹿又在蒋沉的肩头和自己的丝帕上反复闻了几闻,笃定道:“是我亲手调制的‘摘艳膏’和贡酒的酒香混合后形成的异香!” 蒋沉闻言,看孟得鹿的眼神中立刻多了几分看嫌犯的警惕! 孟得鹿又吓得急忙解释,“在蕉芸轩中使用‘摘艳膏’的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而且,那个人手中的香膏也是我亲自赠送的!” “谁?” “菩萨蛮阿娜依!” 蒋沉如梦方醒,“难怪抬尹内侍进殓房验伤时和阿娜依到县廨时殓房的大黄狗都叫得厉害,原来它是在他们身上闻到了同样的气味!这么说,那天你在现场的推演全是对的,与尹内侍在房中对饮的的确是位女子!” 一阵风过,把蕉芸轩二楼最东头的窗子猛地吹开,那里正是阿娜依的房间。 孟得鹿紧盯着大开的窗户道,“现在时间太晚,不宜打草惊蛇,今晚我盯住她,明日一早你来找她问话。” 蒋沉却摇了摇头,“为时已晚,她跑了!” 孟得鹿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 “做贼者必心虚,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阿娜伊便是凶犯,但至少她和尹内侍的案件有瓜葛,房间即心房,心中藏着秘密的人是绝不敢任由房间的门窗这样坦然敞开的!” 蒋沉的话听上去颇有道理,孟得鹿却还抱有一丝侥幸,干脆提议,“上去看看!” 区区二楼拦不住孟得鹿,自然更拦不住蒋沉,二人攀着栏杆轻松地从窗户潜入阿娜依的房间,房中果然已经空无一人! 孟得鹿悄悄拉开阿娜依的妆奁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她所有的首饰,连同孟得鹿送给尹忠的那张鬼市券契也被压在底层。 名贵的珠宝即便在月光下也光芒耀眼,晃得蒋沉眼花缭乱,他失望叹气。 “人不贪财果然是有好处的,她要是贪心收拾细软,再晚跑一刻只怕就要被我逮个正着了!” “可我总觉得,这房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孟得鹿喃喃自语,在房中无意识地踱着步,当她的目光落在浴盆上时,脑海中的幻象又被触发了—— 在幻象中,她一路追着那个出现在蒋沉窗外的“离魂”直到养颜池的后门,“离魂”无路可逃,慢慢转回身来,撩起了遮掩着五官的凌乱长发…… 这一次,孟得鹿真正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她回过神来,恍然大悟,望向蒋沉。 “我知道你那天晚上看到的‘离魂’的脖子上为什么会有一道疤痕了!” “为什么?” “因为它是阿娜依假扮的!阿娜伊的脖子上整日戴着一条祖母绿的宝石项链,被项链盖住的皮肤常年受不到日晒,颜色会比其他地方更白嫩些,那天夜里黑灯瞎火,你应该是误把那项链留下的痕迹当成了伤疤!如果真是这样,那‘离魂’的凭空消失之谜也就迎刃而解了!她定是先混进了养颜池洗浴的女仆人群中,故意发出尖叫,引人发现你这头‘色狼’,再趁着众人群殴你时逃离! 蒋沉虽然嘴上对孟得鹿在凶案现场的推演嗤之以鼻,心里却对所有细节记得清清楚楚,也顺着她的思路继续分析起来。 “你曾经推演过,案发当晚你离开后,又有一名神秘女子暗中拜访了尹内侍,进房后,她先和尹内侍喝酒,然后,尹内侍又命令她为自己脱掉衣物,她慌乱之下差点把衣服掉在地上……这种种线索倒也都和阿娜依相吻合!真是想不到啊,这尹内侍身为宦官还色心不死,难怪他召阿娜依去客栈时要刻意避开所有人……你说,这件事漫香知道不知道?” 孟得鹿笃定摇头,“以我对漫香的了解,于公于私,她应该都不会放心让阿娜依独自去会见宫中来的内侍……我想起来了!尹忠当时扔了个荷包给阿娜依,也许他就是在那个荷包中藏了密令,叫阿娜依避开漫香,独自前去客栈见他的。” 蒋沉点了点头,随后,一个新的疑点又涌上心头。 “可是,就算尹内侍是个宦官,好歹也是个男子,阿娜依一名弱女子哪来的力气能把他一击打晕?而且她又是玩‘离魂’上身的把戏,又是引着我发现尹内侍的钱囊,到底是想告诉我什么呢……哎,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蒋沉的提问没有得到回答,回头却看到孟得鹿正在把阿娜依留下的珠宝一颗颗地小心捻起,对着月光照影,忙又机警地叮嘱起她,“你可别见财起意啊!说不准这些将来都是案件的物证!” 孟得鹿顾不得理会蒋沉的“小人之心”,自言自语,“她情急潜逃,为什么扔下了这么多值钱的东西,却独独带走了那条祖母绿项链?” 蒋沉讥笑,“连我这大老粗都知道,你这妆容行家倒糊涂了?祖母绿价值连城,当然要带走!” “可那颗宝石是假的啊……” “啊?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沐浴用的澡豆会腐蚀珠宝,所以人在洗浴时应该把所有的首饰全都摘下,尤其是祖母绿这样天价的宝石,更应该小心养护,可我撞见过阿娜依洗澡,看见她洗澡时也没有摘下过那条项链,可见,她自己也早知道那是不值钱的假货!” “那……也许那件东西虽然便宜,却对她有着极重要的意义?” 孟得鹿与蒋沉各自陷入沉思,异口同声。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74章 高僧入花阵 次日晌午,蒋沉装模作样地赶来蕉芸轩捉拿阿娜伊。 漫香这才发现店中的摇钱树下落不明,哭得撕心裂肺,直到蒋沉承诺他日结案之后阿娜依留下的珠宝可以由她收入囊中,她才勉强止住了啼哭。 孟得鹿与蒋沉相互交换了个眼色,确定了昨晚二人的分析:从漫香如丧考妣的反应来看,她应该是真不知道阿娜伊私会尹忠的事。 看着漫香嗜财如命的嘴脸,孟得鹿心中又生出一个疑问:父亲派老十来为自己赎身时明明开出了天价,贪财的漫香为何还死死押着自己,毫不松口? 她隐约觉得,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理由,从自己进入蕉芸轩的那一天起,漫香就有意要把自己扣在身边…… 阿娜依下落不明,漫香只好命人把孟得鹿的“花名牌”改成了红底金字,升任头牌。 来蕉芸轩的时日虽不长,孟得鹿却亲眼见证了荷亦、桃若、梅如和阿娜依数名姐妹的离去,不想,她们处心积虑争夺的这个头牌之名最终还是落在了自己这个最不以为意的人头上,面对众姐妹违心的恭喜道贺,她却只是觉得讽刺至极…… 今晚又是封迎木包场,要花费重金举办一场“无量宴”,并特意点名所有舞乐伎出席侍宴。 孟得鹿想起小瞳初次侍宴时险些拔刀误伤了封迎木,当时封迎木就提到日后要在店中宴请贵客,办一件大事,所以才放过了小瞳和自己,可见,今日的“无量宴”就是为了宴请那位神秘贵客特意安排的。 只是“无量”这种名头与平康坊实在不搭,听上去倒更应该出现在佛殿庙堂之中…… “无量福,无量寿……无量福寿!” 伴着一声老者的朗声高诵,夜宴拉开了序幕。 众人吃惊得发现封迎木一掷千金宴请的竟是一位身披袈裟头顶戒疤的得道高僧! 高僧法号“无心”,是龙峡寺内的住持,店中众姐妹本来个个精心装扮,一心想在贵宾面前争奇斗艳,多得赏钱,可眼下见了这样的情形,又全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造次。 前些日子来了个宦官,今日又来了位和尚,蕉芸轩一时成了整个平康坊话题的中心,让漫香喜忧参半——喜的是流言能为她引来更多好事的客人,忧的是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招待这位“绝世稀客”! 封迎木倒气定神闲,吩咐漫香取来红纸和笔墨,让所有舞乐伎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又让漫香带着她们走马灯似的从无心大师面前缓缓走过,一一把生辰贴放在桌上的法器前。 繁花迷眼,无心大师却只盘腿打坐,双目低垂,口中念念有词…… 当孟得鹿走到面前时,他却猛地惊醒,眼中射出两道利剑般的精光,直扎在孟得鹿身上! 封迎木如获圣旨,忙亲手把孟得鹿的生辰八字放入黄纸信封,用蜡封了! 做完这一切,他如释重负,才派人去对门的“回头路”请来老板娘玉落作陪,正式开宴! 面前的法器已全部撤走,无心大师却并未退席,任由四周莺歌燕舞,他只端坐诵经,仿佛偏要在人间最纸醉金迷的欲望炼狱中考验佛性与定力! 玉落很快前来,见到眼前的情景,一向冷若冰霜的脸上也露出讶异,好奇发问,“侍郎今日这是……” 封迎木先痛饮了一杯好酒,便竹筒倒豆似的吐露起心声,“哎,我的心事,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眼看我已经年过不惑,膝下却连个儿女都没有,有时回头想想,宦海浮沉,操劳半生,都不知道是为了谁……” 玉落疑惑,“前些日子夫人刚为侍郎添了一对龙凤胎,玉落还没来得及向您贺喜,侍郎如今儿女双全,又怎么能说是膝下无子呢?” 封迎木长叹,“你有所不知,算命先生说了,我儿的生辰八字极不好,会折损福寿!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哪能不为我儿日夜悬心哪!不过所幸,跟我儿同时降生的还有一个小丫头,所以我才特意请高僧出手,做法借福借寿,把那小丫头一生的福寿全借到我儿的身上,保佑我儿一生多福多寿,平安顺遂!” 明明是一个娘胎里钻出来的双胞胎,到了亲生父亲封迎木口中,却一个是心肝宝贝的 “我儿”,一个是冷淡如陌生人的“小丫头”,所有的人心头都像被浇了一瓢凉水,冷得打了个寒战。 漫香借殷勤斟酒之机小心插话,“敢问侍郎,这‘借寿’和小女们的八字又有什么关系啊?” 众姐妹的目光顿时全聚集到了封迎木身上,眼巴巴地等待着他的答复,一直石雕般沉默的无心大师却突然沉声一哼。 “天机不可泄露!” 封迎木立刻缄口不言,讳莫如深! 宴席散尽,玉落陪漫香送走了封迎木和无心大师,又折返回来。 孟得鹿会意,悄悄回房取了些新配的“金蝉膏”和“盘玉贴”给她。 晚风凉爽宜人,玉落的额上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唇上也有咬破的伤痕,虽然已经用那艳红的唇脂盖住了,但还是逃不过孟得鹿的法眼,她看得出,玉落正在忍受着难以启齿的切肤之痛,想必是正在使用着自己调配的“金蝉膏”。 “可是,玉落每隔七日便会派人来取一趟这两种药,她到底在处理什么样的伤疤,需要用到这么大量的药膏……” “怎么了?”玉落看出孟得鹿欲言又止,主动发问。 “我想问……” 义母教导过孟得鹿,颜色越鲜艳的动物毒性越强,玉落的美丽便总带着一种危险的气息,她的目光像是蝎子的毒针,水母的毒涎,但凡沾上一点都会瞬间致命,所以话到嘴边她又忙改了口。 “我想问老板娘用的是什么唇脂,颜色这么好看。” 玉落淡然答复,“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南郊有座小山,名叫“桐隐山”,山上有一个小小的山洞,洞口逼仄狭长,洞内却豁然开朗,像一只放倒的长颈花瓶,因此被人称为“倾瓶洞”。 洞中墙壁上,一只凤凰的影子正随着熊熊燃烧的火把不断变幻着身形,扭曲诡异,仿佛随时会从墙上展翅飞下,用尖锐的喙啄瞎每一双不肯仰视它的眼睛。 凤凰影下有一座用山石搭建的高台,一名女子居高临下,端坐在洞中唯一一只石凳上。 她帷帽上的轻纱是明黄色的,那是只有皇家才允许使用的尊贵颜色,不仅如此,她身上的帔帛也是明黄色,一头斜斜地搭在右肩上,一头从左臂弯上绕过,长长地沿着石阶一路铺下,上面也赫然绣着一只红色的凤凰。 高台下,几名妇人执剑执刀,恭敬肃立,帷帽上的轻纱皆是紫色。 再往下,便是山洞甬道里拥挤的站着几十名头戴青纱帷帽的女子,因为甬道低矮,她们只能佝偻着腰站立,仿佛被一只只无形的大手强行从背后掐住脖子,压抑憋气。 “新货到了吗?”黄纱帷帽女子发问。 一名紫纱帷帽女子应声行礼,随后甩出一柄短刀,斩断头顶的一道麻绳。 一具双脚倒吊着的赤裸男尸赫然出现在半空中,剧烈摇摆! 第75章 邪术借寿 惊叫声在山洞中起伏回荡! 紫纱帷帽女子接住头顶落回的短刀,并起两根手指,先顺着男尸的骨骼摸了个遍,然后利索地划下几刀。 男尸浑身的血脉全部裂开,鲜血像泉水一样顺着倒吊的四肢涌下,最终顺着头发汇成一股,活像一支沾满了朱墨准备勾决犯人性命的毛笔。 另一名紫纱帷帽女子早已拎来一只木桶,放在男子头下。 黄纱帷帽女子缓步而来,伸出手掌接了一股鲜血,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又饶有兴致地端详起男尸的脸,像雨中赏月一般怡然自得。 那分明是张少年的脸,正在逐渐褪去血色。 “果然是年富力强,血气方刚,连血的颜色都如此艳丽,够你们用上一阵子的了……” “滴答,滴答,滴答……” 山洞幽暗,人人轻纱掩面,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也没有人敢应声,只有鲜血落下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 “杀人!她们在杀人!我不要杀人!” 狭窄的甬道中响起一声尖叫,一名少女甩掉青纱帷帽,向洞口逃去! 洞口又闪出一名紫纱帷帽女子,拦住少女的去路! 寒光一闪,没有人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少女却像被点中了穴位一样当场立住,动弹不得! 在女人们压抑的议论声中,少女慢慢转回身来,鲜血从紧闭的双唇间止不住地往外涌,她像呛水似的大咳一声,大大张开的嘴里却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血洞! 紫纱帷帽女子抬手一扬,一条刚刚割下的舌头掠过众人头顶,落进火盆,烤肉的焦香顿时充盈了整个山洞。 “还有没有想和她一起走的?” 伴随着强忍的呕吐声,青纱帷帽女子个个五体投地,齐声高诵。 “炽凤悲鸣,浴火而生,替天行道,不择手段,姐妹结义,福祸共担,如有违誓,人人诛之!” 三日后的清晨,孟得鹿起床后正在梳妆,漫香便满脸堆笑地跑进门来,不由分说地把一颗刚洗净的葡萄塞进她嘴里,甘甜的味道顿时充盈满口。 “这是西域商人带来的新鲜品种,今天早上东市一开门,娘特意去给你买的,你放在屋里悄悄吃,别让她们知道!”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话用在漫香身上倒是不通,能让她无事献殷勤的只有“金钱”这一种诱惑。 “娘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漫香一提罗裙,挨着孟得鹿坐下。 “没事儿,娘就是听说了件新鲜事,想来说给你听听……那天封侍郎在店里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他要请高僧给他家小儿子办个‘借寿’仪式,原来啊,那仪式过程极其繁琐,需要年龄不同,身份不同,出身不同,命格相合的四男四女去配合奉礼,封侍郎苦心四处寻找,终于找齐了这难得的八个人,现在,正不惜重金要聘请这八人到府上奉礼呢!” 孟得鹿闻言,心中已有了几分答案,明知故问:“怪不得封侍郎要在‘无量宴’上让我们姐妹写下生辰八字,难道女儿正在这八人之中?” 漫香一拍巴掌,“要么还得说是我女儿,聪慧绝顶!” “娘答应了?” “娘……暂时只跟封侍郎回了句活话……娘知道你想说什么,把女儿的福寿借到儿子身上,这事的确有点缺德……不是‘有点缺德’,简直就是‘缺德至极’!但话又说回来了,咱们不去,他也会另外再找合适的人选,咱们到底也改变不了他的主意,娘之所以没拒绝呢……主要还是因为,因为……” “因为他给得太多了吧?” 漫香讪笑着连连点头,“哎哎,知母莫若女,知母莫若女……” “娘既然应了,女儿就去走一趟吧……” 漫香原以为孟得鹿听说了如此荒唐的事情会大发雷霆,紧张得手心发痒,正不自觉地把金算盘扣在掌心来回搓着,谁知孟得鹿一口应承,倒让她喜出望外,忙跳起来出去准备,生怕晚一刻孟得鹿就会反悔。 孟得鹿向来不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何况“无量宴”上封迎木让众人写生辰八字的举动早引起了她的警觉,就随手胡写乱画了个假的生辰八字,所以就算无心高僧真有“借寿”的神术,自己八字不合,仪式也不会真的灵验,更不会对封家小女儿造成伤害。 况且,她早有心到封府上看一看,借机探查另一件事情…… 封府的“借寿仪式”安排在后花园,供桌上香烛齐燃,烟雾缭绕,最醒目的位置上摆放着一对精致的纸扎小童,一男一女,身上贴着看不懂的灵符,正是封家小儿子和小女儿的“替身”。 封家小儿子和小女儿被袈裟裹着,由封迎木夫妇亲自抱着,并排而坐。 八名奉礼人早已经按照吩咐沐浴更衣,提前斋戒,手捧着八种不同的法器分列两旁,等待吉时。 孟得鹿忍不住去偷看那封夫人的脸庞,只见她脸上的妆容像是用模子印的一样规规矩矩,胭脂水粉的颜色不浓不淡,眉毛的长度也像是用尺子精心测量过了,任凭孟得鹿调动全部的想象力,却依然无法在脑海中替她洗脸卸妆,看清她本来的面目,仿佛她脖子上顶着的并不是一张活生生的人脸,而只是一张端庄但毫无生气的面具。 也许透过那张面具,众人能看到一位锦衣玉食,令人艳羡的“侍郎夫人”,而孟得鹿看到的却是一具和供桌上的“替身”一样的麻木傀儡,即便灰飞烟灭,也不会发出一丝哀号…… 在小和尚的诵经声中,无心大师捻着佛珠,踱着方步缓缓现身。 他向着供桌三步一停,九步一拜,走到供桌前又是一番虔诚作法,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才把封家小儿子和小女儿“替身”上的两份灵符相互交换,烧化后用纸灰掺了朱砂,再用酒调匀了分别点在兄妹二人头上,又命人换了包裹二人的袈裟,才算礼毕。 封迎木如释重负,亲自为八名奉礼人打赏,从他的眼神中孟得鹿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早已经认不出自己了…… 封迎木认不出孟得鹿,孟得鹿却从没有忘记过他。 年少时,封迎木就是钟府的常客,他和钟苑东关系亲厚,联手贪污,今日孟得鹿之所以答应出席这场荒唐的“借寿”仪式,正是想借机到封府看看,以此判断封迎木如今是否还在与父亲暗中勾结,中饱私囊。 所以,从进府的一路她都在暗暗观察,封府雕梁画栋,奢华至极,封夫人的钗环首饰中甚至有不符合位份的僭越之物,可见,封迎木仍旧深陷在贪污的泥潭中不可自拔,没少收敛不义之财。 “这样看来,阿爷想必也是一样……” 孟得鹿正隐隐担忧,陪她一同过府的小瞳却突然吓得缩在她身后瑟瑟发抖,低声嘀咕。 “姐姐,你看那个大师的眼睛,好吓人啊……” 不远处,无心大师正在用灰白的眸子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小瞳…… 第76章 夫人交际 这一夜,白镜特意打了二两烧酒,做了几个拿手菜,自父母离世后,他早对各种家务活信手拈来。 这是妹妹留在家中的最后一夜,明日一早,她就将正式进入杏林学堂,白镜决定好好为妹庆祝庆祝。 饭菜的香味丝毫打动不了白成影,科举考试时,每位考生的答题时间都以三根蜡烛为上限,三根蜡烛燃尽,必须交卷离场,妹妹也以此为标准自律,每天读书也要燃尽三根蜡烛才能休息,雷打不动。 看着妹妹专注的样子,白镜甚是欣慰,唐律规定不良人族中三代不得参加科考,女子虽然不能参加科考,但他相信,以妹妹的才华与努力总有一日会有用武之地,如今妹妹有幸进入杏林学堂,他更加下决心要多立奇功,早日脱掉贱籍,绝不耽误妹妹的大好前程! 次日一大早,白镜慷慨解囊,特意雇了顶小轿抬着妹妹先去了蕉芸轩接上孟得鹿,再一同前往吉府的杏林学堂,自己则背着妹妹的行囊跟着小轿一路步行,把那几句从昨天夜里就不停叮嘱的话反反复复念叨了又念叨,就连孟得鹿都听得哑然失笑,嫌他啰嗦。 小轿停在吉府后门,白成影接了行李,跟着孟得鹿进府,白镜却被拦在门外。 看着妹妹瘦小的身影被逐渐关闭的府门淹没,白镜心中一阵没来由的心悸,放声大喊,“成影,大哥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后面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白成影回头招了招手,灿烂的笑容消失在了紧紧关闭的府门后。 白镜心中空落落的,蹲在府门口擦起眼泪。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少年郎,为何伤心?” 白镜抬头,眼前站着一名四十多岁风度翩翩的男子,他常在街面上行走,虽然对方身穿便服,他也认得出那是天官侍郎吉墨西,慌忙起身行礼。 “小人白镜,是这万年县的不良人,今天送舍妹进入杏林学堂,一时忘情,还望吉侍郎赎罪,小人这就走!” “妹妹……”吉墨西示意白镜留步,很认真地将他的脸与身材上下打量几番,仿佛在从他脸上寻找着什么,“世人大多重儿轻女,难得你身为兄长却如此有心栽培妹妹。” “侍郎见笑,小人家境贫寒,父母早亡,只剩下一个小妹相依为命,小人愿倾尽所有,培养小妹成材!” 吉墨西收回了目光,点了点头,“肩宽背阔,五官俊朗,一表人才……绝非久居人下之人……” 他说完便转身进了府,身后的管家却凑上来小声提醒白镜。 “我家主人最欣赏胸怀大志的人,又经常资助出身贫寒的弟子,小兄弟有空常来府门转转,万一赶上什么机缘,能得到主人的赏识呢……” 白镜醍醐灌顶,千恩万谢! 杏林中,孟得鹿安顿好白成影便去凉亭拜访邓采柚,不料此时凉亭中已经有了两位女客,还都是她认识的,一位新交,一位故人—— 新交是前些日子不打不相识的富郁庄老板娘,富千金。 故人则是父亲的嫡妻,自己的嫡母,汪芷年。 孟得鹿心中一惊,想要回避却为时已晚,只得硬着头皮进入凉亭。 时隔七年,汪芷年好像已经完全认不出这位当年被自己视为眼中钉的庶女了,只是满脸堆笑,撑着拐杖起身相迎。 “原来这位便是得鹿娘子,邓先生正提到你呢,早听说娘子知书达理,今日一见,果然气质非凡,难怪连邓先生都把娘子当作了忘年之交呢。” 孟得鹿也耐住性子,等邓采柚介绍完毕汪芷年的身份才做出一副恭敬神情,上前施礼。 “原来是侍郎夫人,得鹿有礼了。” 富千金更是笑盈盈地上前牵起孟得鹿的手,故意当着众人显得与她格外亲近。 “得鹿娘子不但饱读诗书,是邓先生面前的红人,梳妆和化妆的技术更是时常出新,整个长安城女子都抢着效仿她呢,小店中新上了几样胭脂水粉,早知道得鹿娘子今日也来,我应该顺便带来给娘子试试,娘子用了若觉得好,还请多替小店宣扬宣扬,小店也能借借娘子的光了。” 三人一边寒暄,一边重新落了座。 汪芷年殷勤搭讪,“不知得鹿娘子今日要和邓先生谈些什么?能否也让我们听听,跟着进益进益?” 孟得鹿谦虚答道:“夫人言重了,弟子才疏,偶尔前来叨扰也是向邓先生请教,又哪敢在夫人面前卖弄,弟子今日进府,是来送朋友的小妹进入杏林学堂,特意来向邓先生道谢。” 汪芷年眼睛一亮,忙又转向邓采柚,“古人云,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邓先生的杏林学堂立志栽培女子成材,功在千秋,臣妇老早就想助先生一臂之力了,择日不如撞日,今日,臣妇想为学堂捐上十贯钱,日后倘若不够,先生尽管开口,臣妇一定倾囊相助!先生放心,这些都是臣妇的私房钱,与家夫无关……” 富千金机灵,不愿错过送到眼前的巴结机会,也不敢太抢汪芷年的风头,便跟着道:“民妇也愿意捐出八贯钱,还望邓先生不要嫌弃。” 孟得鹿心下会意,时下“太太交际”之风盛行,官太太或阔太太们经常借着“夫人聚会”的名义暗中操作卖官鬻爵的勾当,有下位者愿意出资替夫君谋求官职和升迁的,也有上位者代替夫君出面收受贿赂的,双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吉墨西与父亲虽然同为侍郎,但天官是六部之首,天官侍郎的官阶是正四品上,比父亲那正四品的地官侍郎高出一级,所以汪氏表面捐款,其实是在替丈夫讨好拉拢吉墨西。 邓采柚神色不悦,冷哼一声。 “我眼中向来不揉沙子,最忌讳官场上的人借我的手向家夫暗中行贿,结党营私!你们要想借我精心创办的杏林学堂拉我下水,对我来说更是天大的侮辱!” 汪芷年与富千金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慌忙行礼,连声说着“不敢”。 邓采柚脸上的冰霜却没有一丝融化,干脆冷冷地下达了逐客令,孟得鹿见气氛不妙,也借势起身告辞。 一场聚谈不欢而散,孟得鹿、富千金和汪芷年三人都无心客套,一路匆忙出府,各自上轿。 然而,孟得鹿全然没有觉察,在她身后,汪芷年正从轿帘的缝隙偷看着她的背影,目露凶光! 第77章 都是热血惹的祸 离开吉府,孟得鹿没有急于回店,而是先让轿夫转道,一路来到了鬼市柜坊。 她出重金租下了一只新的柜子,又向掌柜老锁借来纸笔和信封,笔走龙蛇,飞快写完一封机密短信,小心地用蜡封了,郑而重之地交给老锁保管。 见信封上赫然写着“崔国南”三个大字,老锁一怔! 入夜时分,钟望鹏悄悄从后门溜进了府,躲着母亲和家中仆从摸回自己房中,一进门便低声吩咐妻子为自己打水洗澡。 妻子卢言真已经身怀六甲,她生性内向孤僻,不爱和人交际,怀上身孕后又得了一种怪病,见多了日光全身的皮肤就会瘙痒疼痛,只好深居简出,每日躲在房中为即将出生的孩子裁制衣裤打发时光。 久不见阳光,她的肌肤也变得越发苍白,缺少血色。 妻子见钟望鹏的袍襟沾着斑斑血迹,吓了一跳,钟望鹏却压低了声音安慰妻子不必惊慌,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衣服,跳进了浴桶。 见他健硕的肌肉在月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芒,并没有一丝伤痕,妻子这才放下心来,忙将沾着血迹的衣服卷了扔在床下,又替他解了头发,舀了热水小心冲洗。 钟望鹏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这才将在南郊的遭遇悄悄告诉妻子—— 这一日,他约了几名好友去郊外的蹴鞠场痛快地大战了一场,直玩到痛快尽兴才返回城里,准备去城中顶级的酒楼聚会消遣,一醉方休! 众人路过南郊一家药铺,看到铺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群百姓,正对着店门苦苦哀求着什么。 好友们都不以为意,钟望鹏却想起前些日子孟得鹿向他讨要的奇怪物件,其中便有“药铺中最便宜的药材”,一时起了好奇之心,招呼朋友们先去酒楼点菜,自己一个人钻过来看热闹。 他刚凑近跟前,便看清那小小的药铺门面正被一张罗天大网罩得严严实实,店内的郎中被困在里面不能出门,店外的老百姓也没法进店买药。 一名身穿宫服的男子坐在一旁的板凳上悠闲地磕着炒瓜子,脚下放着一只大海碗,里面零散地扔着几枚铜板。 人群之外远远地站着一名不良人,钟望鹏认得那人,招了招手,白镜也认得他,一溜小跑凑了过来。 “那厮是什么人啊?”钟望鹏向穿着宫服的人挑了挑下巴,不屑地问。 白镜赶紧压低了声音回答:“嘘!钟公子,可不敢乱说,那是五坊使,今日奉命出宫为圣人捕捉鹞子赏玩。” 所谓“五坊”是雕坊、鹘坊、鹞坊、鹰坊和狗坊的总称,这是宫中官署,专门负责在民间搜罗鹰犬鸟兽,带回宫中饲养训练,以供圣人狩猎时玩乐,负责此项职务的官吏便被称为“五坊使”。 钟望鹏也早有耳闻,这些五坊使经常打着为圣人办差的幌子故意在店铺或百姓家门口设置罗网,影响生意生活,借机敲诈,在百姓口中臭名昭着。 “地上那个破碗又是怎么回事?” 白镜叹了口气,“五坊使说了,要等海碗里的铜板填满才能收网,哎,摆明了,就是想讹门口那些买药的几个钱罢了……” “长安城里又不是只有这一家药铺,他们为什么不换一家去买?” “钟公子有所不知,这里已经是城里最便宜的一家药铺了,郎中心地又好,经常免费施医送药,凡是能到这里求医问药的,都是腰里多一个铜板也摸不出来的穷苦人……” 钟望鹏又向那群买药的百姓看去,果然见他们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其中还有瞎眼瘸腿者,他这才想起南郊是他从未涉足过的贫民区,要不是今日亲眼所见,他以前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是和这些人生活在同一片苍穹之下的。 见钟望鹏面露同情,白镜赶紧低声叮嘱。 “哎……天下苦命人太多了,公子管也管不过来,更何况五坊使是宫里出来的,公子可别多事了……” “五坊小儿!欺人太甚!” 白镜话音未落,钟望鹏已经怒吼一声,蹿了出去! “五坊小儿”是百姓暗地里给作威作福的五坊使起的蔑称,岂容别人当面指着鼻子叫?五坊使的脸顿时气得煞白,摔了手中的瓜子一跃而起,才发现面前杵着的是一位野熊一样的壮汉,自己不足六尺的身高刚刚到对方胸口,绝非对方对手,又急忙在人群中寻找不良人助阵。 白镜早有准备,深知自己两头都得罪不起,早已脚底抹油,远远地溜了。 五坊使只得壮了壮胆子质问:“你是何人,胆敢妨碍五坊使办差?” 钟望鹏倒也不傻,并没透露身份,只大笑一声答道:“你阿爷!” 接着,他蒲扇似的双掌一挥,带起一阵旋风,五坊使只觉眼前一黑,罩在药铺门口的大网已经劈头盖脸地把他裹了个严实! 钟望鹏又抬起一脚,高高地踹到了五坊使的面门上。 五坊使鼻血喷涌而出,溅满了钟望鹏的袍角,瘦小的身体被网裹着,像被秋风吹落的“吊死鬼虫”,足足飞出去六尺远才重重落地。 堵在门口的百姓们早就迫不及待地挤进了药店,五坊使狼狈地从网口里钻了出来,盯着钟望鹏的脸狠狠咬牙。 “你等着,不出三日!我一定查出你姓甚名谁,叫你祖宗八辈吃不了兜着走!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今天替这群穷鬼出头,来日,他们却可以为了三五十个铜钱出卖你呢!” 方才还嘈杂喧闹的药铺瞬间安静得瘆人,一束束紧盯着救命药材的目光一下子全望向了钟望鹏的脸! 药铺郎中缓步上前,叉手行礼。 “恩公放心,我等虽是市井贫贱之辈,却也有良心,知善恶,老朽作保,绝不会有任何人出卖恩公!” 不知是谁带了头,一屋子的百姓竟齐齐地跪拜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对着钟望鹏连连磕头。 钟望鹏不耐烦地直挥手,“啰哩啰唆,我又没有死,你们这样,岂不是让我折寿!” 扭过头去,他的眼眶却早已酸得兜不住泪水,只得借着挥手之际用袖子飞快抹净。 第78章 婆媳的怪病 眼下,热血全部冷却,再回忆起药铺里那些复杂的眼神,钟望鹏忽然又怀疑起那每一个人都是在努力记住自己的模样,不免后怕起来…… “毕竟人心难测,那些人连病入膏肓时都拿不出三个铜板买药,谁也不敢保证他们当中不会有人为了钱财出卖我,得罪宫中差使可不是小事,不但我自己会惹祸上身,还会连累父母妻子和没未出生的孩子……” 想至此处,钟望鹏又止不住为今日的冲动暗暗后悔。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一声轻两声重,沿着青石板远远向着他们的卧房传来。 对于这样的脚步声,他们小夫妻都太过熟悉,也太过厌恶,卢言真像撞鬼似的一激灵,飞快地吹灭了房中的烛火,想假装安睡。 门外的人却并没打算放过他们,直接开始敲门,三声接着三声,不疾不徐,摆明了只要他们不开门,她便有足够长的耐心一直敲下去。 钟望鹏无奈,只得示意妻子开门。 卢言真小心翼翼拉开房门,婆母汪芷年单手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她的脸本来就肉少皮松,月光从头顶上正射下来,更加凸显了她脸部的骨骼,像一具骷髅。 “大晚上的为何闩门?”汪芷年恶狠狠地瞪着儿媳,厉声质问。 卢言真抿了抿嘴,低头不语。 钟望鹏背对着母亲无奈申辩,“娘,您这话说的,谁夜里睡觉不闩门啊……” 他话音未落,却听到母亲进了房,径直向自己而来,惊得一把扯过麻布巾子护住身体,恨不得把脑袋都深埋进浴桶中。 “娘,别,别进来,我在洗澡……” 汪芷年却不屑地来到浴桶旁,大剌剌地将手伸进桶里搅了搅。 钟望鹏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双手慌乱地在全身的隐私之处比画了一圈,最终还是选择遮住了脸。 其实他也早知道,对于母亲来说门向来是没有用处的,夜色没有用,衣装没有用,男女之嫌也没有用,他的生命不过是她毫无争议的霸权领土,只要她想,她可以随时随地展开一场又一场长驱直入的厮杀。 “你是我怀胎十月拼了命生下来的,有什么我没见过的!” 汪芷年不满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桶中水温正好,她没有挑出毛病,很不甘心,便吸着鼻子猎犬似的在房中四处嗅了起来,果然又发现了端倪。 “尽是汗臭味!你又出去胡闹了?” 钟望鹏本就黝黑的皮肤臊得像烧足了的炭,透出滚烫的血色,“娘……我没胡闹……” “还敢说谎!”在自己的公堂之上,一旦发现自以为是的蛛丝马迹,汪芷年从不允许儿子伸冤,大笔一挥便给儿子即刻定罪,“你不学无术,一事无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天天只知道跟着一群狐朋狗友舞枪弄棒瞎闹,你是钟家唯一的儿子,成家却不立业,简直毫无担当!” 钟望鹏蜷缩着身子泡在浴桶中听着母亲数落,仿佛一只身高八尺的巨型胎儿浸泡在母亲的羊水之中,只要母亲不肯开恩发力分娩,他就永远无权脱胎为人,独立行走。 “还有你!”回想起今日在吉府受到邓采柚的冷脸,汪芷年又把憋在胸中的窝囊气一股脑全撒给了儿媳妇,“身为妻室,要把郎君的一切视为自己的天,自己的命!你看看别人府上的娘子,哪个不是天天忙着和各家官太太结交应酬,暗中为自己郎君的前程助力,你倒好,整天足不出户在府里端着夫人款,倒是我要天天拖着条病腿替你阿爷和望鹏四处奔波,娶到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儿媳妇真是我钟家无福,倘若你肯挪动贵足出门走动走动,我也省得舍上老脸去受人家白眼了。” 没有得到儿媳恭敬的回复,她很是不满,又用拐杖狠狠地在儿媳的脚踝上敲了一下,“听到没有?” 卢言真努力憋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喏喏应声,“是……” 婆母的拐杖是整个钟府最有力的权杖,在公爹面前,它是记录血汗功劳的功德碑,在郎君面前,它是永远也偿还不清的利滚利账簿,在自己面前,它如同驯犬的鞭子,可以时时毫不犹豫地鞭打调教,而自己只能日复一日地默默咽下无尽的屈辱…… 腹中孩子似乎很不满,隔着她的肚皮向未曾谋面的祖母有力地踢了一脚,以示抗议。 卢言真悄悄抚摸着肚子,安抚躁动的孩儿,小小的动作落入汪芷年眼中却是那么刺眼。面对儿媳无声的示威和炫耀,她禁不住又一次暗暗不服:自己当初为了生下儿子受了那 么多苦,儿媳这一胎怎么就怀得如此轻松呢? “我知道娘不好相处……你,权且再忍一忍吧……” 好容易送走了母亲,钟望鹏看着虚脱地坐在床头的妻子,本想好好安慰一下,但母亲的拐杖声又从窗外传进来,想到母亲为了生下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刚涌到胸口的千言万语最终又化成了这样一句无奈的妥协。 卢言真仰头望着窗外满天的星斗没有说话,看似全然没有听到夫君的话,十指却在暗中扳动,盘算着一笔账: 婆母今年四十出头,自己却还不到二十岁,这样的日子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尽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夫妻俩过得提心吊胆,钟望鹏甚至暗中拜托了国子监中的朋友为自己代写了一份像模像样的《放妻书》,预备着五坊使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时便与妻子当场和离,以免连累妻子和孩子。 风声鹤唳的日子久了,就连他们自己也渐渐失去了耐性,直到钟望鹏自己都快将此事忘诸脑后了,才终于确信五坊使没能从坊间追究出他的真实身份,事情只得这样不了了之了! 再次回忆起药材铺子中那些复杂的目光,钟望鹏又觉得记忆中的那些贪婪和自私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全是市井的仗义和坚定,连带着自己胸中那份刚凉了几日的热血又不长记性地跟着沸腾了起来! “难道,这就是孟得鹿说的那个……我所没见过的长安城的另一面?” 第79章 乱点鸳鸯 蕉芸轩作为平康坊第一舞坊,每天登门拜师学艺和卖身投靠的人都络绎不绝,今日也不例外。 身为店里的都知,孟得鹿平时除了献舞待客之外,还要协助漫香管理众人的生活,监督众人练习技艺,店中选拔新人也必须经过她和漫香的双重拍板才能作数。 只是,今日上门投靠的少女既不像舞伎一样四肢修长,头小颈细,又不像乐伎一样十指纤细而有力,反而生得身材瘦小干瘪,手脚骨节宽大,她身上也没穿衣裙,只穿着一套男子干农活时穿的小袖短衣,还戴着一张面具,把整张脸遮挡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众人,不由令孟得鹿心生好奇。 “你看起来不像学习过舞乐的……” “姐姐慧眼,小女子名唤珉娘,从小练习杂耍柔术……” “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 少女面具下的眸子心虚地闪动了几下,嗫嚅回复,“师父说……这样可以吸引看官的好奇心,能招揽到更多的客人……” 孟得鹿点了点头,“那你有什么拿手的本事?展示展示吧……” 珉娘立刻跪地磕了个响头,接着身体向前一冲,平趴在地,双腿蝎子摆尾似的一甩,竟贴着整个后背反折过来,把双脚踏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店中众姐妹见珉娘衣着寒酸,口齿土气,原本没把她放在眼中,眼下却都惊呼着围拢过来,禁不住地议论纷纷。 “她会不会把自己的腰生生折断啊……” “我们从小受过师父多少打骂,下了多少苦功,才练出这一身舞技,想不到跟这小丫头一比,倒是人外有人了……” “啧啧,我们练出这一身舞艺,就已经吃了太多苦头了,她能练出这样的绝技,背地里还真不知道是遭受了多少折磨呢……” 听着众人的议论,珉娘更加有意炫技,伸手把双脚扯到腮边,将身体一拱,圈成个铜钱似的圆形,扬起脸扯着嗓子大喊一声“招财进宝”,俨然是跑江湖撂地卖艺的习气。 然后,她放开双脚,用足尖点地,双腿像与腰部完全脱节似的绕着上半身跑了两圈,莫说众人自愧不如,就连丛林中身体最柔软的巨蟒见了也要甘拜下风。 “四海逢源!” 接着,她头顶地面倒立,双腿施展一招乌龙绞柱,旋风而起,引得众人连连拍掌欢呼。 众人的喝彩大大鼓舞了珉娘的自信,得意忘形地越转越快,却一个不留神把脸上的面具甩脱出去,身体也在慌乱之下失去平衡,重重跌落在地! 众人这才看清她脸上有一片巴掌大的暗红疤痕,从左额到左边颧骨,覆盖了大半张脸,仿佛是投胎时太磨蹭,被暴躁的阎王爷一个巴掌扇在脸上留下的印记。 众人连连惊呼后退,孟得鹿连忙稳住大家,沉住气询问珉娘。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珉娘双目中已蓄满泪水,自责地搓着打了补丁的衣角答道:“我出生时阿爷嫌弃我是个女孩,就随手把我扔进了火盆,想把我烧死,幸亏娘把我从火里抢了出来,我才命大活了下来,只是脸上这的丑疤却永远去不掉了……” 人群沉默了片刻,随后响起了阵阵同情的哀叹惋惜,珉娘知道投靠无望,失望地拾起面具,告辞离去。 “等等!”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漫香却突然一拍桌子,大呼一声,“留下!” 众人面面相觑,小声议论。 “娘挑人的眼光向来是最挑剔最苛刻的,这回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自从前些日子在府上接待过徐喻后,崔国南又挑了个吉日在平康坊设下“青云宴”,正式恭贺他登科得官。 孟得鹿以一曲剑器舞出席助兴,赢得满堂喝彩,舞至精彩处,她腰间那条精致的腰带更是随着翻转的腰肢不时飞扬,看得人眼花缭乱。 崔国南饶有兴致,“得鹿娘子这条腰带好别致,老夫看得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孟得鹿取下腰带摆在桌上,只见那腰带由一条宽约三指的绣花丝绸制成,上面竖向悬挂着几幅长约一尺,宽一掌的彩绸,每片彩绸上都绣着精美的图案,绣片之间还间隔悬挂着香囊,玉佩,流苏等精巧的小物件,当孟得鹿把它系在腰间旋转起舞时,精美的绣片和饰品就会像走马灯似的依次展示在看官面前,令人目不暇接,着实新鲜。 孟得鹿恭敬解释:“侍郎见笑,这是我根据朝堂上百官所佩戴的蹀躞带亲自设计的腰带。” “蹀躞带”便是指用来悬挂物品和饰品的皮质腰带,它起源于北方游牧民族,北方牧民居无定所,为了适应马上生活的需要,他们经常用绳子把必需的生活物品捆在腰上,随身携带,这样的风尚传到中原,渐渐地,便演变产生了这种同时兼具装饰功能和实用功能的蹀躞带。 蹀躞带的带身多用皮革制成,根据佩戴者身份的不同,带身上会像镶嵌大铆钉一样镶嵌着不同数目和材质的带銙,每只带銙下都钉着一条约两指宽的窄皮带,用来悬挂物品或佩戴饰品。 孟得鹿接着道:“百官的蹀躞带上经常悬挂七件必备的物件,分别是针筒、刀子、佩刀、虎骨哕厥、砺石、火石袋和契苾真,俗称‘蹀躞七事’,我把它们改成了女子常用的香囊、玉佩等物,再配上精巧的绣图,起名叫‘蝶偕带’,取个‘彩蝶偕飞’的好彩头。” 崔国南撩起蝶偕带细细把玩,赞不绝口,“原来如此!这条腰带不仅构思精巧,做工细致,名字取得更好,好一个‘蝶偕’,好一个‘彩蝶偕飞’!” 他神思一转,又笑意盈盈地看向漫香,“说到‘彩蝶偕飞’,老夫想顺情做个月老,成就一对佳偶,不知道老板娘愿不愿意给老夫几份薄面?” 漫香听出崔国南话中有话,不敢顺竿乱爬,只得迟疑地问:“小妇人愚钝,还请侍郎明示……” 刚才孟得鹿献舞时,徐喻看得如痴如醉,忘情的神情早被崔国南尽收眼底。 他本就有意拉拢徐喻,现在,看到徐喻对孟得鹿如此倾心,更是正中下怀,决定顺水推舟,利用孟得鹿把徐喻彻底拴住! “老板娘是风月场上的老人了,怎么这时候却装起糊涂来了?得鹿娘子和徐御史郎才女貌,是摆在眼前的一对璧人,老夫愿意替徐御史求个亲,得鹿娘子放心,解籍批文,彩礼聘金全部包在老夫身上,一定不叫娘子受委屈!” 孟得鹿闻言暗惊,慌忙行礼推辞。 “小女子资质平庸,出身低微,不配服侍徐御史,徐御史少年得志,才貌并举,应该另选良配才是……” 徐喻白皙的脸皮更涨得通红,也求饶似的连连拱手。 “座主不要取笑门生了,眼下,门生刚入仕途,有幸得到朝廷委以重任,自当鞠躬尽瘁,万万不敢贪恋儿女情长,误了替圣人效力!” 崔国南一挥手,“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圣人又哪能不体恤这人之常情啊?更何况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本来就是人间两大美事,不言啊,你就不必推辞了,你父母双亡,老夫今日托个大,这婚姻大事便由老夫替你做主了!” 此言一出,孟得鹿,漫香,徐喻脸上都露出了“大难临头”的神色…… 第80章 卿非佳偶 见眼前的三人都面露不情愿,崔国南的脸色也难看起来,不满地捻着下巴颏上那几根少得可怜的山羊胡须。 “怎么,你们是觉得老夫不配做这个媒人?还是担心老夫出不起聘礼?” 孟得鹿等三人忙不迭地否认,崔国南也不容他们多分辨,亲手斟了四盅酒,先端起一盅递到了漫香手上。 “既然三位都没有异议,咱们就干了这杯酒,此事一言为定!” 漫香不敢不接崔国南的酒,又不甘心把孟得鹿拱手让出,一双端着酒盅的手恭敬又尴尬地僵在空中。 崔国南耷拉着眼皮,自顾自地将酒盅不满地往漫香的酒盅上重重一碰! 眼看这乱点的鸳鸯谱就要被崔国南强行拍板,漫香急得暗暗咬牙,却无计可施。 孟得鹿双眉紧锁,暗暗瞥向徐喻,徐喻的脸上却突然露出从容的笑意,转身与崔国南附耳低语起来。 “座主美意,门生本不应该推辞,只是平康坊是长安城内消息最灵通的地方,门生刚刚踏上仕途,正需要寻找些信得过的耳目,门生早听说这位得鹿娘子机敏过人,把她留在此地,日后一定有大用处,美人虽然难得,但门生认为前程更加可贵,绝不愿意贪恋美色,因小失大,再说,以后,门生若是飞黄腾达了,还愁没有美人投怀送抱吗?到那时,门生还可以更好地报效座主今日的栽培提拔之恩,岂不是两全其美?” 崔国南微微吃惊,转过头来又将徐喻认真打量了几番,终于会心一笑,把方才的话题抛诸脑后,不再提及。 漫香见状急忙示意孟得鹿退场,笑着转移话题。 “各位今日来得正好,小店刚到了一位新人,排了一出好戏,还请各位贵宾欣赏!” 她神神秘秘地击掌三声,随后,一位“怪脸少女”被推出大厅,正是刚被漫香收留的杂耍少女,珉娘! 珉娘没有佩戴面具,反而用胭脂水粉把脸上怪异的烙痕格外的丑化凸显了出来,整张脸一半像人,一半像野兽,再配上她技乎其神的柔术表演,时而双足踏在头顶,时而反身下腰,把头从胯下钻过,仿佛《山海经》里的滑稽异兽从书中钻了出来,逗得宾客惊奇赞叹,连连打赏。 “珉娘多谢各位贵客打赏。”珉娘趴俯在地,一边高声道谢,一边忙不迭地把满地铜板揽在怀中。 崔国南随口笑问:“珉娘……君子贵玉而贱珉的那个‘珉’?” 珉娘没有读过书,也听不懂崔国南的话,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崔国南也不以为意,挥了挥手,便潦草散席。 徐喻恭敬地将崔国南送出门外,眼见他上轿离去,才悄悄转回蕉芸轩,约见孟得鹿。 他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郑重其事地放在桌上,问道:“娘子还记得咱们初次见面是在何时吗?” 孟得鹿亲手为徐喻添了半盏茶,疑惑反问:“我和徐御史明明只有一面之缘,就是在江边渡口的‘婚礼’上。” 徐喻轻轻摇了摇头,“那也许是娘子第一次见到在下,却并不是在下第一次见到娘子,在咱们的‘婚礼’之前,家父便曾经带着我去府上拜访过,当时,我躲在树后看见过娘子在后院起舞,其实早在那时……在下便对娘子一见倾心了!” 孟得鹿的脸上泛起两朵红云,掩面微笑,“原来如此……如今,你我都已经不是当初的自己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徐御史该忘掉了……” “不!忘不掉!”徐喻的声音激动起来,鼓足了勇气表白,“这些年,娘子的舞姿一直深深地印在在下的心里,让在下眼中再难容下其他人!前些日子,咱们刚刚重逢,在下的确起了几分较劲的心思,所以才对娘子说了些冒犯的话,但在下也的确是真心想和娘子再续前缘,所以,在下特意拜托同僚为你准备了一份解籍批文,愿意马上赎娘子离开风尘,共结连理!” 孟得鹿一怔,不由反问:“御史既有此意,刚才在酒席上,崔侍郎要为咱们做媒,你为什么又要推辞?” 徐喻正色道:“在下绝不屑乘人之危,否则不但是亵渎了娘子,也辜负了在下对娘子多年来的一片痴心!” 孟得鹿脸上露出一丝婉拒之意,徐喻立刻心细觉察,又忙道:“大唐律法规定,风尘女子解籍从良之后也不能做人正妻,在下知道娘子心中一定有顾虑,怕以后再有正室过门不好相处,娘子放心,在下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一生只娶你一人,把你当作唯一的妻子,娘子虽然没有正室的名分,地位却和正室没有差别!” 孟得鹿低头轻呷了一口茶,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直到口中茶水的苦涩渐渐淡去才又抬起头来。 “御史事事都考虑得很周道,安排得体,却唯独忽略了一件最要紧的事情……” 徐喻忙问,“什么事?娘子请讲!” “我的心意。” 徐喻一惊,追问道:“娘子的意思是,拒绝在下?” 孟得鹿平静颔首,“正是!” 徐喻深受打击,刚才还羞得通红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为……为什么?娘子为什么宁可留在这风月之地,也不愿接受在下?” 孟得鹿坦然答道:“我的答案正在你的问题之中……你只看到了风尘女子迎来送往,却从没看到她们的侠义心肠和相互扶持,‘贱籍’只是世人强加在风尘女子身上的烙印,但我凭自己的本事挣钱过活,反倒比许多冠冕堂皇的读书人和朝堂大员更为清白,所以我从不觉得自己轻贱,而你能问出这些问题,便足以证明你我二人绝非佳偶,不如趁早放彼此一条生路……” 徐喻无言以对,只得悻悻地留下解籍批文,“在下暂且告辞,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娘子改变了心意,随时都可以来找在下!” 这一夜,徐喻注定无眠,在酒宴间表现得称心快意的崔国南也没有高枕无忧,而是把儿子崔半晟召到书房悄悄议事。 “自从当初在寿宴上第一眼看到那个孟得鹿,为父便觉得她有些眼熟,却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今日,我宴请徐喻,更觉得那小女子很是古怪……” 第81章 身世暴露 崔半晟急忙凑上前来,低声问道,“阿爷发现了什么古怪?” “她在席间随口提到了‘蹀躞七事’,其中一件是虎骨哕厥……” “哕厥”也可称作“觽”,是一种弯曲的锥子,多用兽骨或玉雕制而成,可以用来解绳结、衣结或开瓶口匣口,因为它能够解开死结,有“逃过死劫”的寓意,因此成为大唐武将的必佩之物。 崔半晟微微疑惑,“虎骨?可孩儿见过的哕厥都是用象骨或玉雕制而成的,从没见过什么虎骨哕厥。” 崔国南慢悠悠道,“不怪你没见过……七年前,渤海猛士曾经捕获了一头白皮猛虎,便将虎皮制成了挂毯,献给了圣人,将虎骨雕成了哕厥,献给了朝中五品以上的武将,可没过多久,圣人却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一只白皮猛虎扑向龙椅,危及圣驾,圣人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便命令满朝官员禁止再佩戴虎骨哕厥,改回用象骨或者玉雕的,算起来,虎骨哕厥的风气在朝中不过刮了几个月,之后便被视为不祥之物,谁也不敢用了,那个孟得鹿怎么会偏偏对这东西有如此深刻的印象?” 崔半晟闻言也深感不解,“七年前……那个孟得鹿应该尚且年幼,难道她小小年纪就见过五品将军?而且,既然虎骨哕厥已经被视为了不祥之物,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崔国南双眼微眯,“这还只是其一……今日为父还发现她和徐喻腰间系着一对成双的鱼形佩饰,我以为他们二人有私情,便想替他们捅破窗户纸,促成好事,谁知那两个人又一致拒绝,态度很是蹊跷……” 崔半晟眉头紧皱,“徐喻……阿爷一直有意拉拢他,所以前几日儿子就派人去查他的底细了,算来这几天也该有回音了……” 父子俩正说着,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随后,一名家仆闪进门来,向崔国南和崔半晟 恭敬禀报。 “禀主人,小人已经调查清楚,徐喻来历清白简单,和他自己所说的一模一样,他阿爷曾经担任过扬州小吏,爷娘都在四年前去世了。” 崔国南放心地点了点头,黑衣人又道,“但是,小人在调查徐喻时发现了一点蹊跷,和钟苑东有关!” 听到夙敌的名字,崔国南父子都精神一振,异口同声道:“说下去!” “七年前,徐父曾经想与钟苑东家结亲,求娶钟苑东唯一的女儿,钟望鱼。” “钟望鱼……”崔国南努力回忆着,“钟苑东的确有个女儿,听说已离家出走多年,下落不明,好像……就是在七年前!” 崔半晟眼睛一亮,“怪不得那个孟得鹿和徐喻佩有成对的配饰,又怪不得她对七年前盛极一时的官场旧服制了如指掌,说不定,她正是七年前在钟府上见过有人佩戴虎骨哕厥,后来,她离家出走,便再没了接触朝廷大员的机会,所以不知道圣人已经下旨禁止使用虎骨哕厥了!” 呼之欲出的真相太过令人吃惊,反倒让崔国南倒抽一口冷气,谨慎地迟疑起来。 “这么说来……那个孟得鹿很可能是钟苑东当年走失的女儿?此事关系重大,还当大胆推演,小心求证!” “阿爷不必费神,儿子这就去鬼市上找几个人把她抓来,是真是假,咱们当面一问便知!” 崔国南琢磨良久,终于轻轻地点了头。 崔半晟退出书房,后院又传来了野猫闹春似的叫唤,他皱了皱眉,正欲离开,却迎面撞上了妻子的贴身婢女沅儿,她手端木盘,正向后院梅如的房间走去。 “这么晚了,干什么去?” 沅儿恭敬回答,“梅少夫人精通刺绣,少夫人让我送些名贵的绣线过去,烦劳梅少夫人给绣几个精巧的花样儿。” 崔半晟扫了一眼,见木盘上除了几捆绣线,还有一块指甲盖大的黑色药膏,却只冷笑一声,挥手遣走了沅儿。 后院中的猫叫很快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像仙鹤交颈一样舒畅悠长的喘息…… 在平康坊中,如果说美貌的女子在客人眼中不过是只有温度的花瓶,那珉娘这样的女子便如同猫狗。 见珉娘天天被客人羞辱取笑,孟得鹿心中不忍,专为她调制了祛疤药膏,悄悄送给她。 “这是我亲手调制的祛疤药膏,只是你脸上的伤疤太深,历时已久,可能见效会很慢。” 珉娘却瞪大双眼,护宝似的护住了自己的脸庞。 “得鹿姐姐,你在说什么啊?我可不要去掉这脸上的疤痕!从小到大我在父母眼中就是赔钱的累赘,在师父眼中就是受驯的小兽,在蕉芸轩的日子已经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轻松的了!你知道吗?来到这里之后,我才第一次知道人晚上是要睡在床上的!” “那你以前睡在哪里?” “坛子里!师父说这样可以让骨骼更柔软!” 孟得鹿心底一酸,眼圈不由地红了,珉娘却兴致勃勃地又从镜子中欣赏了一下脸上的伤疤,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自己这张脸。 “可是现在,我只要让客人取笑取笑就能吃饱穿暖,挣到以前想也不敢想的钱,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如果脸上这些丑疤没了,客人就不来看我了,我就又要回去跑江湖卖艺了!那种苦日子我可再也不想过了……得鹿姐,我虽然才十七岁,可早就浑身是伤了,每次天要下雨,我提前一天便浑身疼得像被人抽掉了筋骨,杂耍这碗饭我吃不了几年了,可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我总得为自己的将来攒点本钱吧……” 珉娘的肺腑之言竟让孟得鹿无言以对,“那……我再帮你想想别的办法吧。” 珉娘茫然歪头问道:“得鹿姐,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上心啊?” 孟得鹿盯着那张单纯得让人可怜的脸端详了很久,才又叹道:“因为……你本不该这样活着……” 珉娘懂不听孟得鹿的话,也不往心里去,闻到小厨房里飘出饭香,便扔下她急忙忙地往饭厅跑去。 孟得鹿回过身来,却看到漫香轻摇着那柄双面绣的小扇默默地盯着自己,不知已经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 第82章 深夜劫杀 “你心里一定很看不起我吧?觉得我唯利是图,为了赚钱不把她当人看……”漫香淡淡地问。 孟得鹿不说话,算是默认。 漫香苦笑一声,“当初她上门投靠,摆在我眼前的有两个选择:收留她在店里卖丑为生和拒绝她,让她饿死街头,如果换了是你,你会怎么选?” 孟得鹿没有急着回嘴,在心里把漫香提出的问题认真地想了又想,也觉得无论怎么选择都不对劲。 “你也无从作答吧……”漫香看穿她的心思,“你以为我是这里的老板娘,就当真能做得了什么主吗?别傻了,丫头,别说是你我,就是在整个平康坊,你也挑不出一个能对自己的命运有选择权的女人,就更别说是对别人了……这种选择的权力从头到尾都一直被那些男人握在手心里,他们握得太牢,我抢不过他们,我拼尽全力,也就只能给店里这些女孩子们找一条生路,让她们能活下去而已……” 饭厅里远远传来姐妹们的说笑声,夹杂着大快朵颐的咀嚼声,看起来,她们对于眼前“活下去”的现状很是满意。 然而,孟得鹿却并不满意。 “我明白了,我应该帮珉娘找回的并不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庞!” “那……是什么?” “是我们生而为人与生俱来便应该拥有,却被人无情剥夺的最卑微和最基本的尊严!” 孟得鹿眼中闪出一丝冷峻而又决绝的光芒! 漫香一阵胆寒…… 从孟得鹿进入蕉芸轩那天起,她便在小心提防着,但此刻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无论她如何压制疏导,这丫头心中的野性和野心却始终像泛滥的洪水,早晚有决堤的一天!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孟得鹿疲惫不堪,夜的宁静放大了每一种白天里不会被人们轻易注意到的声音,比如虫鸣声、耗子偷食的脚步声、蜘蛛手忙脚乱的结网声和走廊尽头的窗棂忽闪的响动…… 是阿娜依的房间! 孟得鹿警惕的精神被拨动,一骨碌翻身下床,打开窗子看去。 一只有力的大手早已经潜伏在夜色之中,探过窗棂突袭过来,紧紧钳住了她的咽喉! 她浑身顿时没了力气,别说还手,就连想要呼救都发不出一丝声响…… 一名黑衣人顺势钻窗而入,孟得鹿无力地蜷缩在地。 黑衣人另一只手一抖,一只黑色布袋兜头罩了下来。 孟得鹿眼前一黑,只觉地动山摇,勉强猜测自己已经被人扛在肩上,准备越窗劫走。 突然,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人猛地扔了在地上! 她顾不得疼痛,挣扎着钻出黑布袋,却看到窗口多了一个同样身着黑衣的矫健身影,正和绑架自己的黑衣人缠斗! 绑架者的衣袖已经在打斗中被扯断,露出半截异族刺青,显然是来自鬼市。 孟得鹿虽然只有点三脚猫功夫,但在狭小的空间内也足够给鬼市杀手制造点麻烦,鬼市杀手以一敌二,眼看落于下风,便不再恋战,跳窗逃离。 孟得鹿死里逃生,赶紧向后来的黑衣人躬身下拜,感谢救命之恩。 一阵风顺窗吹入,吹落了黑衣人在打斗中被扯松的面罩,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菩萨蛮阿娜依! 惊慌之下,阿娜依没有急着掩饰脸庞,却下意识伸手去捂住喉头,但孟得鹿却已经眼尖地看清了——她的喉咙间有一颗凸起的喉结! 蕉芸轩的前任头牌,艳冠长安城的舞伎阿娜依竟然是个男儿身! 曾经堆积的违和之感瞬间全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怪不得阿娜伊自从进入蕉芸轩后便一直以民族习惯不同为由独居独宿,刻意和众姐妹保持距离,总用浓重的“摘艳膏”遮掩体味,又总是羡慕地偷窥着众姐妹的妆容,而她之所以天天佩戴着那颗假祖母绿项链,就连沐浴时也不肯取下来,则是为了遮掩他的喉结! 看着孟得鹿张口结舌的神情,阿娜依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孟得鹿不要声张,声泪俱下地把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 “我出生在辽阔的草原上,在我的家乡,所有的男孩子一出生便要学习骑马射箭,放牧狩猎,女孩子们要学会畜牧酿酒,唱歌跳舞,可是自打我记事起,我就很讨厌和男孩子们混在一起玩,相反,我打从心底里喜欢姐妹们的胭脂水粉和漂亮的衣裙,于是,我总背着她们偷穿她们的衣裙,戴她们的首饰,渐渐地,我越来越坚信自己拥有一个女子的灵魂,只是她被困在男子的躯壳里出不去了,我觉得很痛苦,痛苦得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短暂的回忆已经耗费了阿娜依全部的力气,她浑身战栗,瘫软在地。 孟得鹿对她暂且放下了三分戒备,小心上前扶起她,“你虽然是男子,但言谈举止却比女子还要女子,就连一向自诩精通妆容的我都被你瞒过了……” 阿娜依难以置信地看着孟得鹿,“你不觉得我是个怪物?你不唾弃我?鄙视我?不觉得我恶心?” 孟得鹿温柔地摇头,“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你也只是想活成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又有什么错?” 阿娜依惊愕茫然,“可是……我的族人却不这么想,他们视我为异类!只要我出现在他们面前,便如同过街老鼠,人人都可以肆意地羞辱打骂我!我的父母更是把我当作奇耻大辱,我不想让家人跟着我蒙受耻辱,只好改名换姓,来到了长安,来到了平康坊……”她淡绿色的眼睛忽又闪闪发亮,“得鹿,你知道吗?我好羡慕这里的每一位姐妹,羡慕你们能生而为世间最美丽的生物——女子,我在这里的日子虽然很短,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只有在这里,我才终于活成了那个我真正要想成为的人,阿娜依!” 卸下了全副伪装,阿娜依的声音也不再像往常一样妩媚造作,而是换回了清朗的男子声音,那声音正和她当初在县廨院里被尹忠“离魂上身”时一模一样。 孟得鹿细心地觉察到了,试探地追问,“那,尹内侍可是你打伤的?” 阿娜依低垂下头,算作默认,那晚恐怖又羞耻的情形再次浮上脑海…… “那天晚上,尹忠暗中命令我到客栈去和他相会,我不敢不从命,可是没想到,那个人喝多了之后竟然……竟然趁着酒意轻薄我!结果,在拉扯之下撞破了我的男儿身!” 第83章 歪曲的真相 片刻的惊疑之后,尹忠捏起阿娜依的下巴,像把玩一件稀世珍宝似的仔细端详一番,尖声怪笑起来。 “真是个怪物……却也是个尤物!看起来这是老天爷专门送给咱家的厚礼啊!明日你便离开蕉芸轩,换个男装,咱家把你假扮成小宦官带进宫去,人前,我是你义父,人后,我便是你夫君,你我二人长相厮守,放心,只要你把咱家伺候好了,咱家保你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剧烈的反胃让阿娜依禁不住干呕起来,尹忠和声细语,明知故问。 “怎么?你不愿意?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你若不愿意,就只管明说,咱家绝不做强男霸女的事!” 见尹忠说得恳切,阿娜依强忍住满眼的泪水,壮着胆子摇了摇头。 尹忠冷哼一声,“那便算了!咱家这就送你回去,只是咱家老实,不会说谎,保不齐会当着蕉芸轩老板娘的面把你的秘密吐露出去,到那时,蕉芸轩肯定是容不下你了,你又能去哪里安身呢……噢,对了!听说东市上刚来了个波斯的马戏班子,整天展出些什么双头侏儒,三腿怪婴的,整个长安城的人都挤破了头去看热闹,不如咱家做个顺水人情,把你这阴阳怪人送去,天天当众展示,让人取乐作践吧!” 尹忠肆意地坏笑起来,笑脸在阿娜依眼前逐渐扭曲变形,小时候被父母逼着学习的骑射本领唤醒了手脚,她本能地向尹忠左太阳穴猛击一拳,先将他打到眩晕,又趁势把他的头按在酒坛之中,搜走他的钱囊,慌忙逃离! “那你又为什么要刻意假装尹内侍‘离魂上身’,引着蒋帅找到尹内侍的钱囊?”孟得鹿不解追问。 “我就算是死也不愿意让人查到自己被尹忠轻薄威胁的真相,这对我来说比杀了我还要耻辱!我更怕扯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才想误导不良人办案,让他们坚信凶犯是个男子,而且是图财害命!” “那你今夜回来,是不是想通了,想投案自首?” 阿娜依机警跳起,“不,我只是来取走属于我的财物,姐妹们还在等着我回去呢!” “姐妹?!” 脑中一道惊雷炸响,孟得鹿激动得压不住声音,高叫起来,“难道是,炽凤枢?!” 阿娜依并没回答,转身拎起扔在窗边的一只小黑布袋,便要离开。 孟得鹿一个箭步拦在窗口,“阿娜依,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找到‘炽凤枢’?” 阿娜依机械地脱口而出,“不!未得尊上首肯,不得向外人透露尊道消息,违者严刑惩处!” 孟得鹿低声哀求,“阿娜依,‘炽凤枢’杀害了我最亲的亲人,求你,告诉我!” 阿娜依却充耳不闻,像被人施了法术似的,只顾低头背诵。 “炽凤悲鸣,浴火而生,替天行道,不择手段,姐妹结义,福祸共担,如有违誓,人人诛之!” 孟得鹿心急如焚,“阿娜依,‘炽凤枢’是邪门歪道!你如果不早日摆脱她们,迟早也会被她们所害!” “不!她们是世间最好的姐妹!刚来长安时,正是她们接纳了我,帮我改头换面,是她们亲手帮我打破了讨厌的躯壳,释放了我的灵魂,让我可以用女人的身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阿娜依双目充血,充满敌意地瞪着孟得鹿,“孟得鹿!刚才见你有难,我是想到你往日对我的照顾和庇护才出手相救,你的情我还了,现在,是你逼我对你出手的!” 话音未落,阿娜依一记手刀猛劈过来,击中孟得鹿颈间的血脉! 孟得鹿两眼一黑,再复明时,阿娜依早已跳窗而逃! 她毫不犹豫,跟着跳窗追去! 街角,丐六子正缩在墙角做着美梦,孟得鹿把红穗铜钱扔了过去,大声吩咐。 “通知蒋帅,阿娜依现身,向城南追!” 接着,她又施展轻功,向阿娜依的背影追去! 丐六子又在酒肆偷吃了客人剩下的残酒,只把地上的铜板摸索着放回怀中,呓语几声,又沉沉睡去。 孟得鹿一路拼命追赶,一个头戴紫纱帷帽的黑影从天而降,拦住她的去路! 看到对方双手所执的短匕首,孟得鹿认出她正是当初追杀抱月的杀手,她知道自己绝不是对方的对手,只得与之周旋,拖延时间。 但她缠斗许久,却迟迟没等来蒋沉,最终只好眼睁睁看着阿娜依趁机消失在夜色之中! 蒋沉第二天才知道昨夜误了天大的事情,醒了酒的丐六子懊恼地把自己的嘴巴子抽得像猪拱嘴似的,但也无济于事! 他赶紧把孟得鹿探到的案情上报,宫中却传来消息:尹内侍经过太医精心调理,已经恢复神志,并说起了案件的全部真相。 守在天字号的金吾卫正式撤队,带队者亲自来县廨收取案宗,回宫复命。 蒋沉正准备在案宗上画押,却看到钱进岱交给金吾卫的案宗上赫然写着“凶犯为男子,图财行凶谋害尹内侍,已经畏罪潜逃”等字样,赶紧争辩。 “不对啊,明府,这不是小的呈上的案宗……” “你说的是那个吗?” 金吾卫眼角冷冷地向火盆一瞥,里面有半张没有烧完的纸片,正是蒋沉上报的案宗,“尹内侍猥亵男扮女装舞伎,惨遭报复,受到袭击……简直是一派胡言!有辱皇家威严!” 蒋沉急忙说明,“可是昨夜凶犯已经现身,自己招供了全部真相!” “真相?”金吾卫乜斜着眼睛瞅着蒋沉,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烂笑话,“尹内侍的话难道还不算是真相?他自己都说了,是受到一名男子凶犯的袭击,被抢夺了钱财,你还有什么可争辩的?你当差几年了,还需要我教你怎么破案吗?” 金吾卫故意把“教”字咬得很重,钱进岱急得直向蒋沉使眼色。 “阿蒋!你又犯什么糊涂呢!赶紧画押结案!” 白镜轻车熟路,一个箭步上前,当着众人的面抓起蒋沉的手掌痛快地按下一个手印! “你们啊,真是什么都敢往卷宗上胡写,要不是看你们当差辛苦,我回宫禀报一声,你们小子有几颗脑袋也不够让人当蹴鞠踢着玩的!” 金吾卫卷了案宗,一路抱怨着走到县廨院门口,又停住了脚步,好像在等着什么。 蒋沉一直低着头,只盯着金吾卫的胸口发呆,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么。 短暂的沉默让金吾卫有些尴尬,轻咳两声,多亏白镜会过意来,忙从身上摸出一把铜钱,塞进金吾卫手中。 “校尉这些天也跟着我们受累了,这点小小心意,给校尉打口酒喝!” 金吾卫这才轻哼一声,揣起铜钱迈步出门! 第84章 心镜高悬 鼓声过后,长安城白天的繁华被黄昏时的一片温馨取代,家家的屋顶都升起炊烟,粗茶淡饭中添加了百姓的欢声笑语为佐料,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人们劳苦奔波一整天为的就是这片刻的阖家欢乐。 孟得鹿已经知道了尹忠案结案的全部细节,也知道蒋沉因为顶撞金吾卫而被钱进岱训斥到狗血淋头,不由捻着那枚红穗铜钱出神。 “我原以为破了这桩案子,这枚铜钱就可以还给你了……” 蒋沉低落自嘲,“好饭不怕晚,先替我收着吧!” 孟得鹿顺从地把铜钱仔细收起,淘气一笑,“还记得吗?当初在凶案现场你坚持判断凶犯是男子,我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你抬杠,现在一看,凶犯果然是男子,蒋帅真乃神探也!这一次,到底是我的直觉错了,我认输了!” 蒋沉知道孟得鹿是在故意逗自己开心,却忍着笑意强皱起眉头,“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夸我,但还是不够中听啊……” 孟得鹿一呲虎牙,“好饭不怕晚,先听着吧!” 蒋沉拱了拱手,算作领情,“得嘞!” 沉默片刻,孟得鹿收起嬉闹神情,又郑重问道,“那……阿娜依还抓吗?” “抓!”蒋沉回答得不假思索! “可是这桩案子关系到宫中的体面,那位金吾卫的话就是在暗示你将错就错,及时收手,如果你再逮到阿娜依,这案件便要翻案,到时候,岂不是又要掀起不必要的波澜,给自己惹麻烦?” 蒋沉仿佛没有听到孟得鹿的问题,喃喃自语,“今天,我看到了金吾卫的心……” “心?”虽然相识时间不算长,但两人已经共同经历了几桩大案,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孟得鹿很快明白了,“护心镜吧……上面有什么?” “有……我自己的脸!” 原来今天在县廨门口,蒋沉是在盯着自己映在金吾卫护心镜中的面孔发呆。 “我在想,如果当初我真的穿上了那身明光铠,也会变成这样吗?我同样会丢掉那颗守护长安的赤子之心吗……” 孟得鹿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只要你热血未凉,不管用什么身份都可以守护长安,眼下,你迟迟破不了一百桩大案,心里一直很着急,可换个角度想想,也许,这是长安城舍不得你这么好的不良帅,想让你再替百姓多做一些事情吧!” 孟得鹿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把一直卡在蒋沉胸口的铜锁,让他心底一阵轻松,连呼吸都变得畅快了! 刚才在县廨受到的憋屈被抛诸脑后,他饶有兴致地观察起脚下的万家灯火来。 远处,一处院落张灯结彩,蒋沉一眼看出那里是地官侍郎钟苑东的府邸,遥遥指着。 “钟府今天晚上好热闹啊,不知道在办什么喜事?” “今天是钟公子的生辰……”孟得鹿随口答道。 她和钟望鹏并非一母所生,年纪只相差半岁,所以小时候钟望鹏每次过生辰就会叉起小胖腰叫嚣:“我过了生辰就和你一样大了,再也不叫你姐姐了!” 想到此处,她脸上浮现出一抹温馨的笑意,但再看钟府外车马盈门的铺张排场,她又猜到父亲一定是在借着儿子的生辰敛财收礼,脸上的笑容又变成了一抹隐忧…… 蒋沉心血来潮,突然问道:“哎,你从小到大收到过的最喜欢的生辰礼物是什么?” 孟得鹿记得十岁生日时,父亲不惜巨资为她寻来了一只古董流光虹景玉碗,迎光照射,可以透出彩虹七色,栩栩如生,光华夺目,便心不在焉地回答。 “一只碗,上面有彩虹的颜色……” 蒋沉用手认真地比画了比画,暗暗记在心中! 第二天,蒋沉巡街路过东市,被摊上的一只粗陶碗吸引了注意,那碗上粗粗地画着几道彩色,形似彩虹,正合他心意,急忙询问价格。 得知蒋沉要把这只碗送给一位小娘子,卖货的老妪连连摆手,好心提醒。 “蒋帅还是看看别的东西吧,以老妇人对女子的了解,大概不会有小娘子会喜欢这种粗笨又俗气的物件。” 蒋沉却不顾劝阻,执意买下,毕竟,他对自己的品味相当自信! 往日,白镜每次来蕉芸轩都要巧立名目,敲诈油水,今天,他却一脸正色地把漫香孝敬的茶钱扔还在桌上,分文不取,他的反常之举无疑是在告诉众人,这一次,长安城里是真的出大事了! 两日天,封迎木的幼子离奇失踪,下落不明! 封迎木老来得子,唯一的宝贝儿子失踪如同摘走了他的心肝,他立刻央告所有亲友,誓要把整个长安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儿子找回来! 县廨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忙派出不良人兵分几路四处悬赏! 白镜正告蕉芸轩里的所有人,若有任何线索要立即向自己报告,见众人诺诺点头,才气势汹汹地离去。 不良人马不停蹄地在城中搜了几日,却毫无结果,坊间便逐渐有人传言长安城里出了一种厉鬼,专摄富贵人家的童男收在身边养做小鬼。 一时间,流言四起,以讹传讹,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恐怖的气氛之下…… 蕉芸轩的众姐妹还对封迎木在店内举办的“无量宴”记忆犹新,茶余饭后,自然也要七嘴八舌地议论上一番。 兰也道:“那封侍郎为了儿子费尽心机,还想把女儿一生的福寿都借到儿子身上,结果女儿没丢,儿子倒没了,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昙竞道:“要我说,这是报应!儿子是人,女儿就不是人吗?天下还有这样偏心的父母!” 菊影道:“别,别说笑了,父母若不偏心,我们又,又怎么会被卖入风尘……” 凡沦落风尘的女子,每个人都有一段凄楚的身世,菊影结结巴巴的一句话勾起众姐妹们的伤心回忆,自怨自艾。 珉娘道:“咳……我本来以为只有咱们穷人家的女儿才会被父母当成小猫小狗卖掉,换几串铜钱糊口,供养兄弟,没想到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也逃不出这样的命运。” 孟得鹿随口附和,“生在富贵人家的女儿在外人看来是锦衣玉食,其实,大多也会成为家族政治联姻的牺牲品,本质上又和被卖入风尘有什么区别?” 珉娘好奇追问:“得鹿姐,你又不是出身富贵,怎么会知道这样的事情啊?” 孟得鹿莞尔一笑,“戏里听来的……” 众姐妹不以为意,扔下她又扎成一堆叽叽喳喳地扯着闲话。 孟得鹿也无心和她们争辩,眼下,她满心都惦记着另一件愁事…… 第85章 进宫?入狱! 尹忠的案子了结,同时也传出了“告老还乡”的消息,再也没在坊市间露面。 孟得鹿好不容易找到的保护伞就这样没了,只好另找靠山,免得父亲依然不死心,时时派人来“赎”自己回家。 她正愁着,那辆罩着黄纱的宫中马车却再次来到了蕉芸轩门口,这一次,竟是来请她进宫亲自为老太妃诊病的! 孟得鹿暗喜,认定这是寻找新靠山的好机会,兴冲冲上车进宫,不料一进宫门却被人当场拿下,扔进了宫狱中! 前些日子,太妃从邓采柚手中得到了孟得鹿研制的“珍珠伏敏霜”,便兴致勃勃地试用起来,一开始,皮肤病的确大有好转,但近日病情又急转直下,今日午后更是突发过敏和哮喘等症,险些丧命,所以宫中怀疑孟得鹿是受人指使,暗中向太妃投毒害命! 负责审讯的狱卒娘子长着一双母狼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孟得鹿。 “圣人敬重太妃,特别准许太妃留在宫中颐养天年,如今太妃凤体有损,圣人震怒,已经下旨要严查凶手!你区区一名舞伎,想必也没有胆子蓄意谋害太妃,一定是受人蛊惑指使!痛快供出你背后的主谋,也可以少受点苦头!” 孟得鹿的手脚已经被牢牢捆住,只得匍匐跪地,连声申辩。 “民女冤枉,还望大娘明鉴,一来,民女身在风尘之中,与宫中没有任何瓜葛,更和太妃素昧平生,没有谋害太妃的动机,二来……” “冤枉?”狱卒娘子很没有耐心地一挥手,旁边便有人把一块又脏又臭的抹布塞进了孟得鹿嘴里,阻断了她的辩白,“进了这里的人都会喊冤枉,既然你不说实话,那老娘就只能费些力气帮帮你了……” 小炉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狱卒娘子细心地用一柄木勺搅起一股股黏腻浑浊的液体,木质的清香扑鼻而来,和刑房中阴森的氛围极不相称。 “大理寺的崔半晟寺正刚刚研究出几种专门针对女囚的刑罚,老娘正愁没处实验,你今天倒来得巧,咱们就先从这个‘摩顶受戒’开始吧!” 几名女狱卒上前把孟得鹿的身体死死按住,粗暴地扯掉了她头上的发簪。 狱卒娘子抄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利剪,撩起孟得鹿如瀑布般披散下来的头发,咋舌哀叹。 “哎,可惜了这一头乌黑的秀发,以后再也看不着了……对了,你还不知道吧,这‘摩顶受戒’要先用剪刀剪短你的头发,把蜂蜡和树脂混合加热,熬出黏性,再涂在纱布上糊在你的头皮上,等胶冷却凝固,纱布紧紧地粘在头皮上,再把纱布猛地撕下来,嘶……那滋味儿,想想都不好过,受过这刑罚,轻的,发根统统死光,一辈子不长头发,重的,头皮连着脸皮一起剥落,连容颜都要跟着毁掉……你要是现在想认罪就点点头,一切都还来得及……”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孟得鹿依然坚定地拼命摇头! “好!那就别怪老娘让你后悔今生投胎为人!” “咔嚓”一声,利剪紧贴着孟得鹿的耳朵剪下,一缕青丝落地! “住手!” 正在孟得鹿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一个女声从门外传来,那声音虽不高,却有穿云裂石的气度,立刻将刚坠入十八层地狱的孟得鹿重新拉回人间! 一名女子快步进入狱中,她身上穿着男装,头戴幞头巾,显然是宫中掌管内政的女史,但从服制上看,她应该并没有品级。 狱卒娘子一惊,忙扔了手中的利剪,正要开口,女史却抬了抬手,示意她闭嘴退下。 孟得鹿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口中仍虚弱地呜咽着,女史刚示意狱卒娘子取下她口中的抹布,她便声嘶力竭地挣扎大喊。 “女史明鉴!重刑之下必有冤案,还请允许民女为自己申辩一番!” 女官点了点头,孟得鹿急忙跪立起身,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民女没有谋害太妃,原因有四点,第一点,民女身在风尘之中,和宫中没有任何瓜葛,更和太妃素昧平生,没有谋害太妃的动机,第二点,最初,民女研制的‘珍珠伏敏霜’是赠给天官侍郎夫人的礼物,后来,是侍郎夫人自作主张,把它转手献给了太妃,这件事不是民女的本意,更不是民女所能控制的,第三点,后来太妃亲自派尹内侍去向民女采购‘珍珠伏敏霜’,既然所有人都知道‘伏敏霜’是出自民女之手,民女再向其中投毒,岂不是自投罗网?第四点……女史恕民女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民女如果真的受人指使投毒,自然也要用剧毒直接谋害太妃性命,只是害太妃过敏哮喘对民女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总之,民女既没有动机,又不是罪行的受益者,还请女史明鉴!” 女史不动声色地听完孟得鹿的申辩,不置可否,“巧舌如簧,不足为凭……” 孟得鹿生怕这女史也像尹忠一样,明明身在高位,却故意借穿别人的衣服假装低调,凭着“以鞋辨人”的经验,她赶紧又先低头看了一眼这女史的鞋袜,见布料粗糙,针脚应付,确定她的身份的确低微,才又壮着胆子提议。 “请女史恩准民女查看一下太妃的房间,民女愿意协助女史找到太妃发病的真相,自证清白!” 孟得鹿僭越的请求把狱卒娘子吓得瞪大了眼睛,扬手便要赏她一记耳光! “给她松绑……” 女史一声令下,把狱卒娘子扬起的巴掌定在了半空中! 众狱卒娘子紧接着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给孟得鹿松了绑。 孟得鹿顾不得手脚酸麻,先恭敬地向女史叩拜行礼。 “多谢女史!不知女史如何称呼?” 女史微微一笑,语气温和,“本官姓潘……” 案发之后,太妃已经被迅速移到了更幽静的别殿居住,寝殿中依然保持着她午后病发时的样子,潘女史又同意了孟得鹿的恳求,把太妃发病前贴身服侍的宫女全召了出来,一字站开。 孟得鹿认真地打量着每一位宫女,因为同在宫中当差,所以她们穿着同样的衣裙,梳着同样的发式,除了其中一名少女裙角的颜色比其他人的更深些,眼下的橘色胭脂略显土气之外,再看不出任何区别。 她仔细环顾寝殿,心里却乱得厉害,虽然当着潘女史夸下了海口,她脑中却没有任何头绪,但她更没有选择…… 因为眼下,这是她能活着走出皇宫的唯一途径! 迷茫间,她想起了蒋沉,那个平时看上去吊儿郎,但一旦遇到案情就心无旁骛,不求真相决不罢休的不良帅。 “如果他在这里会怎么做呢……” 第86章 天渡自渡者 想到蒋沉,他的碎碎念好像当真在耳畔响起了! “对了!他说过,想要破案就要把自己当成凶手,设身处地地想象凶手的心态,模仿凶手的行动,才有可能最大程度地还原真相!” 孟得鹿焦躁的心突然静如止水,决定先按照宫女们的供述把她们所有的行动还原一遍,试图找出到底是哪个步骤出了差错。 “洗漱,梳妆,更衣,奉早膳……两名宫女陪着太妃去御花园赏花,两名宫女留在寝殿打扫,供花,准备午膳,午膳过后,熏安神香,服侍太妃午睡,再预备礼佛用的法器,等太妃醒来后诵经……” 寝殿中只有窗边的花架上立着一只广口白玉瓶,里面插着一朵罕见的并蒂莲花,娇嫩的花瓣已经干枯了。 “明明是早上刚插的鲜花,怎么这么快就蔫了……” 孟得鹿幻想着自己是插花的宫女,走到窗边小心检查起那广口瓶,却发现广口瓶中的水量很浅,不足半碗。 “并蒂莲需要用深水供养,这花瓶里的水怎么这么少……” 花架下的一块地板好像比别处更亮些,她低头仔细一看,明白过来。 “这是有人差点打翻花瓶,匆忙擦掉水渍的痕迹……是那位宫女!一定是她慌忙间用裙角擦过水迹,又来不及晾干衣裙,所以裙角的颜色才显得更深!” 迷局有了第一个突破口,孟得鹿决定抽丝剥茧,先从那名宫女问起。 “请问娘子芳名?” 宫女紧张地回答:“奴婢悠丹。” 孟得鹿记得很清楚,“悠丹的职责是侍奉用膳、陪太妃散步、熏香和陪太妃礼佛,这些活都不需要靠近花架,不知道她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打翻花瓶……” 一阵风过,窗户轻轻叩响一声。 孟得鹿灵光一现,快步过去一把拉开窗户,果然撞倒了花架上的花瓶! 众人一片惊呼,她却早有准备,出手稳稳地接住花瓶,顺势往瓶口中一看,瓶中的剩水正好溢到瓶口。 “这说明,刚才这花瓶正是以这样的角度倒下的!悠丹刚才肯定开过窗,所以才撞到了这花瓶!” 远处的悠丹慌乱地扭过头去,这样的小动作也被孟得鹿收入眼底,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她开过窗又关上了窗,是想做什么……” 孟得鹿趴在窗边仔细寻找,终于在花架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用指甲挑起来仔细一看,是一只小小的死虫! 一个念头跳出脑海,像有人在黑夜中吹亮了火捻,照亮了一切! “悠丹,麻烦你把今天当差时做过的所有事情再说一遍。” “是……奴婢早上起来先去御膳房领了太妃的早膳,今日御膳房是韩御厨当班……” “不,是从后往前,倒着说一遍!” 这是蒋沉审讯过自己的方法,孟得鹿决定如法炮制! 悠丹一愣,试探地看向潘女史,潘女史点头示意她照做。 “是,奴婢被召来之前在别殿服侍太妃吃药,在此之前是……嗯……是奴婢看到太妃突然哮喘发作,赶紧命人去请太医!再往前是奴婢看到太妃睡得安稳,就去准备礼佛的法器,再往前是太医嘱咐过,安神香最好每次只烧两刻辰光,奴婢看时候差不多了,就灭了香,再往前是,奴婢取来安神香时太妃已经睡着了,但奴婢也不敢偷懒,还是把香点上了,再往前是午睡前帮太妃涂‘伏敏霜’,再往前是去御膳房领午膳,再往前是陪太妃去御花园散步,再往前就是去御膳房领早膳了。” 潘女史从孟得鹿的双眸中读出了一丝自信,好像她对于真相已经了然于胸。 “孟得鹿,你这是何意?” “回女史,民女认识一名不良帅,他曾经告诉过民女,人在正着诉说一件事情时很容易在其中编造虚假的细节,但倒着说时却往往难以自圆其说,刚才悠丹回忆时有一处结巴,那是因为她在刻意隐瞒自己做过的一件事情!” “什么事?” “开窗和关窗!如果我猜得没错,太妃突发哮喘的真正原因是悠丹熏香时拿错了香包,错把别的香料包当成了安神香,她怕受到责罚,才趁着命人请太医的工夫悄悄开窗散味,又趁着太医赶来之前把窗关上,掩饰痕迹。” 孟得鹿又把刚才在窗边调查到的细节作为佐证,向潘女史一一禀报,潘女史命人一摸悠丹的裙角,发现果然是半湿的! 孟得鹿又道,“我刚才在花架下发现了小虫子的尸体,所以斗胆猜测悠丹拿错的香料包是驱虫香,驱虫香药性猛烈,太妃本来就有过敏症,一定是在睡梦中受了刺激,才导致哮喘!” 潘女史迟疑道,“悠丹自幼懂得辨识药材,所以才被特意安排在太妃身边负责熏香,驱虫香和安神香的味道完全不同,就算太妃睡着了没有发现,悠丹又为什么没有立刻闻到,早早把香灭掉?” “因为,她闻不出来!” 孟得鹿语惊四座,就连脸上一直波澜不惊的潘女史也露出讶异之色。 “你怎么知道?” “她患有极严重的鼻炎症,每到春秋两季更是发作得厉害,甚至可能已经让她的嗅觉暂时失灵了,所以她才弄错了药包,不小心闯下了大祸。” “你又怎么知道她患有鼻炎?” 潘女史追问,现在,她对眼前这名风尘少女越来越感兴趣了。 “是从她眼下点涂的橘红色胭脂上看出来的。” 潘女史不解,“橘红胭脂……与嗅觉之间有什么关系?” 孟得鹿解释道,“重度鼻炎往往会引发眼下乌青,而橘红色有调和黑色的作用,悠丹特意把橘红色胭脂点在眼下,就是为了掩饰难看的黑眼圈。” 潘女史忙命人取了湿毛巾在悠丹脸上重重擦了几下,果然看到两道乌青的黑眼圈! 孟得鹿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请女史命人仔细核对香料匣中药包的数目,便可以证明民女的推演是否正确!” 悠丹原本还在极力狡辩,听了孟得鹿这话才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像蚂蚱一样连连磕头求饶! 宫中的金吾卫训练有素,早已经把悠丹所有的包袱搜了出来,摆在潘女史面前一一搜查,并没有再找到其它的可疑物品。 潘女史挥了挥手,金吾卫架起浑身筛糠的悠丹,等候处置! 第87章 招摇出宫 潘女史又问孟得鹿:“你查明真相有功,想要什么奖赏?” 孟得鹿扫了一眼悠丹散落一地的衣物,好像有所发现,目光微微一闪,柔声恳求,“民女斗胆,如果女史当真要赏,民女愿意用自己的功劳抵消悠丹的罪过。” 潘女史一惊,“她险些连累你丢了性命,你为什么要替她求情?” “悠丹当差疏忽,闯下大祸,的确该罚,但是她家境贫寒,爷娘又重儿轻女,全靠她在宫中的收入养活家中的兄弟,所以她得了病才没钱医治,更不敢声张,生怕被赶出宫,没了生计,也实在可怜,还望女史体恤她的苦衷,从轻发落。” 潘女史柳眉一皱,声音中多了三分怀疑,“你们既然素不相识,你又怎么会对她的家境了如指掌?” 孟得鹿自信回答:“民女是从她的衣物中看出来的,民女甚至大胆猜测她的弟弟名叫悠青。” 潘女史着实好奇,“从衣物上……能看出这些?” “当然!女史身为宫中女官,每天忙于处理公务,不会在胭脂钗环这些俗物上留心,但民女却身份卑微,又是在风尘中讨生活的,每天面对的客人非富即贵,稍有不慎,便会受到贵客的刁难和责罚,只能处处小心,暗中学着从客人的衣着和装扮上揣测对方的身份和心意,久而久之,民女也有了几分心得,认为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一个人无论暗地里做过什么欺神瞒鬼的事情,都会在衣着和妆容上留下痕迹,只要足够留心,便会发现真相!” “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潘女史一笑,“倒是有趣,你接着说说,你是怎么从悠丹的衣着上看出她弟弟的线索的?” 孟得鹿一件件地拎起悠丹的裙子,“女史请看,悠丹的衣裙大多是用各种颜色的布料拼接起来缝制的,虽然坊间女子也经常会把不同颜色的布料搭配缝制,制成‘间色裙’,但普通的‘间色裙’为追求美观,都会精心地选择和谐的颜色和轻盈飘逸的布料,造价反而更贵,但悠丹的裙子用料厚实,颜色暗沉,配色也不讲究,更像是捡了男子裁制衣裤后用剩下的边角料勉强拼凑出来的,因此,民女推断悠丹的爷娘重儿轻女,又因为所有的边角布料都是青色系的,所以民女才大胆猜测她的弟弟名叫悠青。” 众人听了孟得鹿的推演,不由得交头接耳,暗暗惊叹,就连被高大的金吾卫架得双脚离地的悠丹都暂时忘记了恐惧,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孟得鹿。 潘女史沉吟片刻,挥了挥手,“看在你的推演如此精彩的份上,本官便允准了你为悠丹的求情,但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先押下去,待我日后发落!” 金吾卫立刻拖走悠丹,潘女史又向孟得鹿微微示意,“你随我来。” 孟得鹿躬身跟随,潘女史带着她一路来到大明宫外,二人手抚栏杆远眺,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 孟得鹿虽然生于斯长于斯,却从未如此居高临下地俯瞰过长安城,不觉眼眶一热,感动地落下两行热泪…… 潘女史回过头来,饶有兴趣地问道:“《列子》中有一个典故,讲的是春秋时有一名樵夫打死一只鹿,把鹿藏在坑中,盖上蕉叶,后来却忘了藏鹿的地方,找不到鹿,便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得到了鹿,一名路人听到樵夫的自言自语,按照指示找到了鹿,妻子却调侃也许他是在梦中得到的线索,如今美梦成真,白得了一头鹿……你叫孟得鹿,取的可是这个典故?” 孟得鹿忙悄悄擦掉眼角的泪花,应声回答:“正是,民女的义母姓孟,民女便取了谐音,以‘梦得鹿’为花名,一是为纪念义母,二是为提醒自己,得失荣辱就像是梦中得到的鹿,孰梦孰真,如梦如幻,既然不可分辨,自然也不必沉迷。” 潘女史面露欣赏之色,又问:“那你本名叫什么?” 孟得鹿又答:“风尘中人,如同再生,民女早已经忘记了以前的姓名,还望女史见谅。” 潘女史不再追问,转而言道:“你是坐着宫中的马车被接进来的,我会吩咐人原车送你回去,免得让你的名声和颜面受损,但有句话我也必须提醒你,今日之事乃是宫闱秘闻,关系到皇家体面,你……” 孟得鹿立刻明白,“民女知道轻重,绝不敢多嘴胡言!” 潘女史这才点了点头,命人带着孟得鹿离开,自己却久久驻足,若有所思。 看着孟得鹿出宫的身影在视线中渐渐变小,她才临风长叹,“近日,民间兴起了很多邪道,其中以‘炽凤枢’最为猖獗,甚至已经悄悄渗入了宫中,今日太妃发病,我本以为这个孟得鹿是受邪道指使,向宫中投毒,正想借她查出‘炽凤枢’的幕后主使,却没想到,她和‘炽凤枢’并没有关系,如今,这条线索又中断了……不过,这孟得鹿倒颇有点胆识和才智,是个难得的人才,日后,必有大用!” 一旁随行的侍女也应和道:“前些日子尹内侍去平康坊采买回来就对这位奇女子赞不绝口,奴婢也有所耳闻,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潘女史收回神思,果断下令,“命人去查探一下她的底细!” 灯罩黄纱的马车在长街招摇,孟得鹿在众人交织着羡慕和嫉妒的目光中趾高气扬地回到了蕉芸轩。 自己的女儿被请进了皇宫,这在平康坊里莫说前无古人,以后,恐怕也很难有来者! 漫香得意得满脸直冒金光,当街扔出一把铜钱,让小乞儿们把此事在整个长安城内大传特传三日! 孟得鹿表面志得意满,心中产生了一层拂不去的疑虑:“如果宫中真的只是怀疑我谋害太妃,完全可以直接命令县廨捉拿我,又何必大费周章地诓骗我进宫?这件事,绝对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但她又来不及细想,只在房中略作休整,估摸着小乞儿已经把自己进宫的事情传遍了长安城,便出门前去拜会一位重要人物—— 父亲的夙敌,崔国南! 第88章 送上仇人门 崔国南刚刚换好朝服准备进宫,婢女却急匆匆地递进来一张花名笺,禀报有平康坊的娇客登门拜访。 看到“孟得鹿”的名字,崔国南不屑一笑,抬手刚要把那花名笺扔到茶炉上烧了,又心念一转,吩咐婢女带她进来相见。 他和钟苑东这场旷日持久的暗战打了太多年,如今终于胜券在握,也该好好享受一下猫玩耗子的乐趣了! 快步进门的孟得鹿却是满面春风,也不用崔国南让,毫不客气地选了一张靠近窗边的座位坐下,语气倒是很恭谦客气。 “前几天,那名绑架我的鬼市杀手是崔侍郎派来的吧,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侍郎,但今天还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好替侍郎省些力气。” 见孟得鹿困兽犹斗,崔国南也来了兴致,像一位慈爱的长者一样关心问候,“望鱼啊,回长安多久了?有没有回家见过你阿爷啊?” 孟得鹿落落大方地笑了起来,“侍郎真是贵人多忘事,才几天没去蕉芸轩就把小女子的名字记错了,小女子名叫孟得鹿,初来长安,流连风尘已久,早不知道生身父母身在何处了。” 崔国南哈哈大笑,“不妨事!不妨事!天下情深,莫过于父母舐犊情深,儿女孺慕之思,所以老夫费了些手段,好心帮你找到了你阿爷,只是有一点可惜……你们父女怕是要在牢狱之中才能相聚了!” 孟得鹿面不改色,“得鹿愚钝,听不懂侍郎的弦外之音,还请侍郎明示。” 崔国南扬了扬手中的奏本,用阎王般的眼神戏谑地打量着孟得鹿,仿佛整个钟家的生死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你来得正是时候,老夫正准备进宫奏本,揭发钟苑东身为朝廷命官,却纵容女儿沦落风尘,你们钟家满门就乖乖等着圣人发落吧!” 孟得鹿闻言紧张地捏了捏袖管,低下头欲言又止。 看着她娇弱无助的样子,崔国南心中又生出一丝惋惜,面对自己砧板上这条动弹不得的死鱼,他卸下了一切防备,情真意切地感叹起来。 “说实话,你本来是个难得的人才,就这么除掉你老夫也于心不忍,咳,你要不是钟苑东的女儿该有多好啊……钟苑东啊钟苑东,你和我斗了一辈子却注定要一败涂地!因为你养了一个废物儿子,只有一个精明的女儿,却又被你赶出了家门,实在是自作孽啊……” “侍郎还记得这些名字吗?”孟得鹿突然抬头打断崔国南的感慨,从袖管中抽出一张薄纸,扬手扔在他的书案上。“这些人都是通过我以‘行卷’的名义向侍郎暗中行贿过的,侍郎多年主持科考,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科场舞弊,保举不实该当何罪吧?” 崔国南眼角一扫,不屑冷笑,“这几年官场上早有人对老夫心怀嫉妒,暗中散布流言,诽谤老夫,但老夫行得正坐得端,少少的流言也不能抹黑老夫清白,更别说你区区一名舞伎胡写乱画的几个名字了!” 孟得鹿从容一笑,“昨日,我的确还是‘区区一名舞伎’,但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侍郎难道还没有听说我今日一早便被召唤进了宫?” 被孟得鹿一提醒,崔国南才记起今日午后,他的确隔着窗子听到了坊间传来过只言片语,急忙追问:“你为何事进宫?” 孟得鹿凤目一瞪,正色道:“宫中召唤我,自然是有机密的要务交代,哪能轻易告诉旁人!” 见崔国南神色不虞,她又话锋一转,语气柔和了些,“不过,侍郎是朝廷命官,又深得圣人信任,我往日更是深受侍郎的关照,不妨向侍郎稍微透露一二,如今,圣人鼓励民间大兴检举之风,无论达官显贵还是三教九流,都可以任意检举其他人,平康坊鱼龙混杂,一向是长安城内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因此,宫中特意任命我为耳目密使,收集民间秘闻,向宫中汇报,刚才,侍郎说坊间对您保举不实的指责是流言,但有些话在平康坊是流言,一旦传进宫中可就不好说了……大唐的酷吏绝不只有崔公子一人,侍郎如果落入他们手中,我想他们可是有一百个手段能辨别出‘流言’的真伪的!” 崔国南面沉如水,背着手慢慢踱步到窗前,似乎在认真地思索着什么…… 书房窗下悬着一串碎玉片子,他随手拨弄一下,碎玉片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一股凛冽的清泉,暂时为房中紧张的气氛降了降温。 崔国南紧绷的五官也随之舒展开来,往日那种谦和的笑容又浮现在了脸上。 “得鹿啊,刚才老夫跟你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啊,老夫还真希望能有一个像你一样聪颖的女儿呢!咱们都是聪明人,若能暗中联手,又何必非得争个两败俱伤呢?” 孟得鹿瞥了一眼窗下还在振动的碎玉片,这是时下流行的“占风铎”,顾名思义,把碎玉片子串成一串,挂在廊下,风一吹,玉片便随之震动,可以用来占测风向,陶冶情操。 然而,崔国南的“占风铎”却是挂在窗内的,显然并不是为了听风,而是用来暗中报警,召唤家仆的…… 果然,窗外很快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像是有什么人在急速地向书房靠近。 “侍郎还是让门外的人撤了吧……”孟得鹿读出了崔国南的心声,眉梢一挑,“刚才出门时,全店的人都知道我来了侍郎府上,如果我死于非命,别说我娘会上门要人,宫中也一定会派人亲自查案,不瞒侍郎说,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全部秘密都写了下来,存在鬼市的柜坊中,到时候宫中会顺藤摸瓜查到些什么可就不好说了……不知侍郎是否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噢,不,这对侍郎来说,恐怕是‘伤敌八百,自损一万’了!” 崔国南的脸色又阴了,狠狠地瞪着孟得鹿,“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一刻,轮到孟得鹿用阎王般的眼神打量崔国南了! 第89章 双鬼夺命 “我只想在平康坊里好好地生活下去,如果侍郎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往事不提,我自然也不想招惹侍郎,但侍郎要是以死相逼,我也别无选择,只能和侍郎拼个鱼死网破!” 孟得鹿一字一句都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回响,她话音刚落,已经有婢女在书房外高声禀报。 “主人,蕉芸轩派人来催得鹿娘子回店了。” 崔国南咬紧牙关权衡了一下,最终还是不愿节外生枝,只得泄气地暂且放孟得鹿离去。 出了书房,崔府婢女沅儿端着一盘丝线迎面而来,孟得鹿悄悄往她的托盘上撒了几枚铜板,低声请求,“请你带我见见梅如。” 沅儿见四下无人,低声回答:“梅少夫人跟随少主人出门赴宴了。” 孟得鹿心中失望,无意中看见沅儿的托盘上盛着些蜂蜡和树胶,还有一团粗麻线,不由好奇,“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 “少夫人嫌自己的眉毛杂乱,想用粗麻线混了蜂蜡和树胶,敷在眉毛边上,等完全冷却后再扯下麻线,就可以去掉眉边的杂毛。” 沅儿的话让孟得鹿想起自己在宫中险些遭受的酷刑“摩顶受戒”,心口一紧! 女子出阁前都要用细麻线绞掉脸上、鬓边、唇周和眉边的杂毛,谓之“开脸”,但崔少夫人却不满足于开脸的除毛效果,想出了这么个“斩草除根”的法子,对自己也算下得了狠手了。 “果然,女人为了美什么苦都吃得下!” 正想着,一只白鸽从天而降,直接摔在孟得鹿的脚下,气绝而死! 一切似乎都在暗示着崔府对自己来说太过危险,孟得鹿不敢久留,匆忙从后门出了崔府! 小瞳早已经探头探脑地在崔府后门等候了,这是孟得鹿离店前特意叮嘱的,只要自己一盏茶的工夫没有回店,就让她上门催促。 二人一路匆忙回店,路过一处狭窄的巷子,却被一名蒙面歹徒迎面截住去路! 二人正要惊呼,蒙面人却早有防备,一掌击晕小瞳,又用虎口松松地卡住孟得鹿的脖子,把她死死按在墙上,动弹不得! “别喊!我不劫财,也不劫色,更不伤害你的性命,我只要一样东西!” 歹徒的声音听上去很耳熟,孟得鹿心生狐疑,忙问:“什么东西?” “那只金碗!” 孟得鹿立刻松了一口气,猜出了来者的身份——正是她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别人口中的“平康坊第一浪子”,众姐妹口中的“长安第一散财童子”,钟望鹏! 孟得鹿十岁生辰时,父亲送了她一只流光虹景玉碗作为礼物,钟望鹏十岁生辰时,父亲也同样送了他一只祥云图鎏金碗,前日,母亲汪氏发现金碗不见了,着急追问,钟望鹏不以为意,认为家中金玉宝物不计其数,母亲不必追着一只小孩子的玩意问个不停。 谁知母亲勃然大怒,告诉钟望鹏那只鎏金碗乃是前朝传下的古董宝物,价值连城,他如梦初醒,又不敢告诉母亲真相,只得天天去蕉芸轩苦哈哈地蹲点,求见孟得鹿,不为欣赏剑器舞,只为恳求她归还金碗。 谁知孟得鹿百般推脱,避而不见,他实在被逼急了眼,才想出这招“拦路抢劫”的下下策! 孟得鹿哑然失笑,正欲开口,眼前却闪过一道寒光! 一柄残月刀带着杀意呼啸而来,狠狠地向钟望鹏的喉咙斩去! 孟得鹿不顾危险,一把猛推开钟望鹏,残月刀从钟望鹏的脸边擦过,只削落了他蒙面的黑布,又打个回旋,稳稳飞走。 野良歪着身子靠在巷口墙边,伸手接住残月刀,戏谑地向钟望鹏吹了声口哨,如同挑逗路边的野狗。 钟望鹏浑身的气血顿时全涌到了脑袋里,也顾不得孟得鹿了,大喝一声,从腰间抽出唐刀向野良砍去! 二人刀剑相向,唐刀和残月刀你来我往,难分难解,路人吓得退避三舍,不敢插手。 孟得鹿的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在一旁高呼:“野良老板,手下留情!不要伤他!” 野良闻声,才故意卖出个破绽。 孟得鹿又趁机大喊:“钟公子,好汉不吃眼前亏!跑!” 钟望鹏缠斗了半天,没占到对手便宜,也怕事情闹大传到母亲耳中不好交代,便也不再恋战,抽身离去。 小瞳伤得不重,孟得鹿轻轻晃了几晃,她便揉着脑袋嘟着嘴醒了过来。 头顶的天色初现金黄,这漫长的一天才度过了大半,孟得鹿却在宫中经历了一场险些被扒掉一层皮的死劫,在崔府经历了一场把性命押在谈判桌上的博弈,又被钟望鹏稀里糊涂地威胁了一场,可谓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半路还有黑熊突袭,接踵而至的磨难让她来不及恐惧,更顾不上落下一滴眼泪。 但眼下,有野良在场,她相信自己是安全的了,紧绷的精神一松懈下来,泪珠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终于可以害怕了! “你知道吗!我今天差一点就要死了!我险些就再也见不到你……”半句话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唐突,羞得红了脸,忙又改口道,“你们所有的人了!” 她的脚软得站不住,野良急忙伸手来捞她,她身子一歪,脸埋在了野良的肩头,却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只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 野良从没见过孟得鹿如此无助的样子,黝黑的脸皮红得发亮,一双大手安抚也不是,不安抚也不是,尴尬地举在半空中…… 刚刚转醒的小瞳也跟着羞红了脸,懂事地再往地下一躺,继续装晕! 野良的肩头很快湿了一片,明明已经入秋,她在他肩头落下的泪水却像一场春雨,短暂,又温暖滋润。 “哭完了吗?” 等孟得鹿哭声渐住,从自己肩头抬起了头,野良才悠悠地问。 “嗯……”孟得鹿意识到失态,只是害羞地低头抽泣。 野良无奈地深叹了一口气,“咳……你哭早了……” 见孟得鹿不解地望着自己,他才又坏笑一声。 “钟望鹏只是来打劫你的,我却是来要你命的!” 第90章 邪兵?救兵? 躺在地上装晕的小瞳闻言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刚要呼救,嘴巴已经被人牢牢堵住! 捂住小瞳嘴巴的人是孟得鹿,她脸上泪痕未干,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冷静问道,“什么人要买我的性命?” 野良挠着鬓边微微曲卷的络腮胡,咂吧了一下嘴,“江湖规矩你是明白的,我不能透露东家姓名,只能说你……挺值钱啊!” 孟得鹿不用动半分脑筋也猜得出来,现在在整个长安城里只有一个人最想要自己的性命,那就是自己的嫡母,汪芷年! 前些日子杏林偶遇,汪芷年也许只是装作没有认出自己,就算她没认出自己,阿爷和自己相认之后也一定会去找她兴师问罪,所以,自己活着一天,对她来说就如同骨鲠在喉,她不敢明里加害,就只得从鬼市上买凶杀人! 世间最大的恐惧来自于无知,当心中有了答案,她便从容起来。 “野良老板秉承江湖规矩,自然明白‘盗亦有道’的道理,那买家只要我一人的性命,没有要小瞳的性命,老板应该先放这孩子平安离开。” 野良懒懒地一挥手,“我自然不会做收一份钱杀两个人的赔本买卖,这孩子,可以走。” 孟得鹿从香囊中抽出一张花名笺塞给小瞳,小瞳机灵会意,低声道:“得鹿姐姐,我这就去县廨找蒋帅!” 孟得鹿却趴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小瞳先是一惊,随后乖乖从命,一溜烟地跑了! 头顶上,不知谁家墙内探出一根石榴枝,向路人得意地炫耀着今年秋天刚结出的第一颗硕果。 野良随手飞起残月刀把那果子削下,一劈两半,向孟得鹿扔过来半个,似笑非笑。 “你们就这样当着我的面‘大声密谋’、‘明搬救兵’,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 孟得鹿用细长的指甲小心地抠出一颗石榴籽,用银牙细细嚼碎了,一股甜中带酸的清香充盈满口。 “别装了,你本来就不想杀我!” “噢?此话怎讲?” “我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鬼市随便派出一名低等杀手都足以要我的命,但堂堂鬼市之主却亲自出面,恐怕……不是怕别人杀不了我,而是怕别人真的把我杀了吧!” “难道……我就不能是对你一直心存不轨,想借机先奸后杀?” 孟得鹿迎着野良不怀好意的目光,脸上又发起烫来,“你虽然做的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生意,但也是讲信义要脸面的真汉子,绝不会趁机占如此下作的便宜,更不会因此坏了鬼市在江湖上的名声,如果你的眼界如此浅薄,当初也根本坐不到鬼市之主的位子上了。” 野良倒抽一口冷气,“哎呀,你这话倒说得漂亮!哪怕我原本有奸杀的心思,倒也被你捧得不好意思下手了……只是我毕竟是吃江湖饭的,不能为你一个人坏了规矩,断了鬼市的饭碗,所以,如果你今天请来的救兵是那个倒霉的不良帅,我也很难放你们离开,毕竟以我的身手,要是连他都打不过,消息传扬到江湖上,我可丢不起这个人,要是像刚才那位钟家公子那样身手的,我卖个破绽倒还说得过去……” 孟得鹿来了兴致,好奇追问,“噢?你是说那个钟望鹏?他身手究竟如何?” 野良直言:“早听说钟公子平时喜欢舞枪弄棒,我本来也以为是狗熊耍棍闹着玩的,不料刚才一交手,我使出八成力气却依然占不到他的便宜,在整个长安城里能跟我打成平手的没有几个人,以前,倒是我小看了这位绣花枕头。” 孟得鹿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被野良眼尖捕捉到,“你为什么会这么关心那位钟公子?” 孟得鹿又故意板起了面孔,“那你别问,你只管放心,我请来的救兵绝不会让你丢人便是了。” 小瞳拿着孟得鹿的花名笺一路狂奔,按着孟得鹿的指示来到崔府后门,急切哀求看门人向崔国南报信。 看门人却嗤之以鼻,不耐烦地向小瞳直挥手。 “一名风尘女子,还敢惊动崔侍郎?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滚滚滚!” 小瞳苦苦哀求无果,眼看一顶小轿停在崔府后门,便趁着后门打开之机,一咬牙往里硬闯! 看门人飞起一脚,小瞳瘦弱的身体便被踹飞了出去,狠狠跌落在地,口吐鲜血。 “好大的胆子,敢擅闯侍郎府!来人,给我往死里打!” 看门人一招手,一群家丁一拥而上,对着小瞳拳打脚踢! 小瞳被打得满地打滚,依然眼尖地看到刚才从小轿中下来的人正是梅如,忙扯着脖子大叫,“梅如姐,救命!有人要杀得鹿姐!去告诉崔侍郎,有人要杀得鹿姐姐!” 梅如目不斜视,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小瞳,更没有听说过孟得鹿的名字,娇俏的背影一闪便进了后门! 崔府的后门紧紧关闭,只有小瞳看到梅如隔着门缝迅速地向她递来一个眼色! 崔国南处理完一日的公文,正准备小憩一会儿,房外却传来女子断断续续的低呼,仔细一听,喊的竟是有人要杀孟得鹿! 文弱的崔国南竟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坐起来,惊声高呼,“谁要杀孟得鹿?谁要陷老夫于不义?快,把府上的人都派出去救她!” 婢女慌忙领命,崔国南又赶紧补充叮嘱,“回来!告诉他们,一定要闹大声势,让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是崔府在保护孟得鹿!” 见婢女快步跑出了崔国南的房间,躲在角落里的梅如才长出了一口气…… 刚才,她陪崔半晟出门赴宴归来,正撞上了小瞳求助,但是她在府上人微言轻,又不知道孟得鹿和崔国南扯上了什么瓜葛,只得学着小瞳的声音在崔国南房外呼救,引他注意,暗中相助。 回过头来,崔半晟的正室荣墨白正站在身后,默默地盯着她。 每次看到荣墨白那双孩童一样充满好奇与探究的双眼,梅如心底都会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急忙转身逃回房中…… 第91章 她是我最后的生机…… 两半石榴刚被吃得精光,崔府的一队精锐便大呼小叫,浩浩荡荡赶来! 野良一惊,“是崔府的人?” 见孟得鹿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服气地向她挑了挑大拇指,心领神会。 “行!真有你的!俗话说好虎斗不过一群狼,而且,跟崔府的人动手只怕会给我背后的东家惹来麻烦,今天就暂且放过你,等我回去禀告东家,再做打算!” 野良抽身离去,走到巷口却又想起什么,回头低声叫道,“孟得鹿啊……” “啊?” “别死!” 孟得鹿的心口被猛地撞了一下! 她想起来了,去湖心凉亭赴宴的那个晚上,自己被胡商逼着吸食“极梦之舞”,挣扎之下差点窒息,弥留之际,也是这样一个声音把自己从地府拉了回来…… 她歪头俏皮一笑,又露出了那对可爱的虎牙。 “你放心,出价买我性命的人不但不会讨回现在付给你的酬劳,三日之内,她还会再送来加倍的钱财求你保护我,我死不死,还要看你保护得上不上心了!” 小瞳为孟得鹿拼命送信,被崔府家丁打得不轻,漫香心疼地亲自下厨为她熬了鸡汤,孟得鹿守在床前亲手一口一口地喂她喝下,听她讲了梅如在崔府暗中出手相助的经过,又轻声细语地哄着她睡下,自己才终于卸下了一天的疲惫,沉沉睡去…… 自从在鬼市上出了高价要买孟得鹿的性命,汪芷年便时时刻刻掰着手指焦心地等待,不料,没等到鬼市的回信,却等来了一张芳香扑鼻的花名笺,上面赫然写着孟得鹿的名字。 她暗暗心惊,也只能命令婢女避开府中其他人,把人悄悄召进来。 久违的钟府还是旧时的模样,只是自己和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后院如今已经归了弟弟和弟妹独居。 孟得鹿眼看着母亲当年亲手栽下的一草一木如今都已经长得郁郁葱葱,努力地想从那一花一叶间寻找到母亲曾经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身后响起汪芷年伴着木拐杵地声的脚步声,把孟得鹿的神思拉回现实。 尽管七年未见,现在的汪芷年却并不比孟得鹿记忆中的模样苍老多少,确切地说,是七年前的汪芷年的面相便有着超越年龄的老相:一张棱角分明,没什么肉的脸像木头雕的一样对称,因为经常皱眉发怒,眉头留下了深深的“川”字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更是上端穿破鼻翼,下端连着嘴角,彰显着她的无上权威。 小时候,孟得鹿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如果照着汪芷年的脸庞雕刻一只木偶先生摆在学堂里,一定能像田地里吓唬乌鸦的稻草人一样,把学堂里那些淘气的小子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二人只在凉亭里对坐,显然,汪芷年是在提防隔墙有耳。 孟得鹿倒是坦然,率先开口,“夫人不必惊慌,这个时辰钟侍郎已经上朝了,我专挑这时前来,就是想避开钟侍郎,单独和夫人谈谈。” 汪芷年脸上的警惕暂且减了三分,“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想干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夫人,是非要我的命不可吗?” 汪芷年冷笑一声,“我哪有那个本事,听说前日你遇到点小麻烦,连崔国南府上的人都惊动了,倾巢而出保护你,你这平康坊第一舞伎果然名不虚传,手段不小啊!” 孟得鹿反唇相讥,“夫人足不出户,却对坊间的传闻了如指掌,更是消息灵通啊!” 见孟得鹿并不否认,汪芷年恨不得用木拐把地面戳出一个深洞,“你难道不知道那崔家是什么人?你这小贱人狼心狗肺,竟然和自家的仇人勾结!” 孟得鹿轻描淡写地摇头,“夫人说错了,崔国南只是‘钟家’的仇人,夫人当年处心积虑地逼我离开钟家,你我之间早就没有‘自家’可言了,我改名换姓,不再和钟家有任何瓜葛,眼下,钟家人想杀我,我自然要选择最有力的靠山保护自己。” 汪芷年怪笑一声,“别得意得太早,这次算你命大,但来日方长,崔府总不可能日夜不离寸步地保护你,我倒想看你还能逃过几回!” “夫人若苦苦相逼,就别怪我反咬一口了……”孟得鹿顺手从怀中摸出一张鬼市柜坊的券契,在汪芷年面前晃了一晃,“这件东西,夫人应该不陌生吧?” 汪芷年不置可否地移开了目光,但孟得鹿知道父亲贪污成性,家里一定有不少见不得光的财产存在鬼市,汪氏一定对鬼市的券契再熟悉不过。 “我已经把自己的身世和我所知道的钟家所有的秘密全写在了一封信里,存在鬼市的柜坊中,并且告诉掌柜,一旦我身亡,便派人将信件送给崔国南,到那时会发生什么,就不必我细说了吧……夫人如果不相信,可以派人去鬼市打探!” 汪芷年彻底慌了神,破口大骂,“你,你怎么能如此忘恩负义!疯起来连亲人都害!” “夫人怎么忘了,我这狠辣的手段正是跟夫人学的啊……” 孟得鹿留下一个得意的微笑,适时起身,飘然离去,身后只留下汪芷年细细碎碎的木拐顿地声。 上次在杏林学堂与汪氏重逢,她便在鬼市的柜坊中存进了一封写着“崔国南”名字的信封,并故意让周围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信封中其实只有一张薄薄的白纸…… 一日后,野良果然收到消息,钟府的买家撤回对孟得鹿的暗杀令,又另外送上一笔重金酬劳,叮嘱他务必保护孟得鹿的安全! “孟得鹿就算在平康坊里再出尽风头,也到底不过是一名舞伎,竟然能让崔府和钟府为她斗得难分难解,她却又总能逢凶化吉,全身而退……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野良招了招手,招来一名手下。 “去,仔细查查那个孟得鹿的底细!” 鬼市的人办事一向雷厉风行,不出几日便带回来一个令野良大吃一惊的结果:孟得鹿竟然是地官侍郎钟苑东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 野良挥手遣走了下属,信步走出了无醉酒馆,斜靠在酒幌下漫无目的地看着眼前并不繁华的街景。 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向他热情地打着招呼,敬畏中也有几分真切的亲热,寄身鬼市的人有的是犯了弥天大罪,一辈子见不得阳光,有的却只是犯了小错,有重新做人的心却不能被世俗和亲人所接纳,只有留在这里才能不受歧视地讨上一口饭吃。 他自幼便在这坊间成长,在他的记忆中,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艳阳高照,这里的天气却总是阴沉沉的,弥漫着一股腐尸散发的瘴气,最近,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令他不止一次地莫名地心慌——鬼市上要发生大事了! “也许,那个女人的出现就是我最后一线希望!” 他深棕色的双眸总像深秋时的废田,散发着荒芜颓废的气息,唯有此刻,却忽闪过一丝生机! 第92章 佛像中的童尸 在蕉芸轩里,众姐妹从不用看黄历,因为每当漫香早上一起床就一脑袋扎进厨房,煎炒烹炸忙得不亦乐乎时,她们就知道不是初一就是十五了。 漫香准备好了菜肴点心,又去柜上开了钱匣取钱,先取了一吊,掂掂觉得不够,又取了一吊,小心翼翼地压在篮底才放心满意。 孟得鹿在一旁看着,不由“噗嗤”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相处的日子久了,漫香和孟得鹿之间已经渐渐生出默契,光凭她一声笑声就已经敏锐地感觉察到了讥讽的意味,不由杏目圆瞪,白了她一眼。 “我只是对娘的姐姐实在很好奇……” “好奇什么?” “娘视财如命,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娘舍得把穿在肋骨上的铜板摘下来啊?” “那是你不知道姐姐待我有多好!我小时候家里穷,爷娘实在养不活两个女儿,本打算把我卖给大户人家当童养媳,姐姐知道了死活不依,硬是闹着让爷娘把她卖了,后来,她不但在夫家受尽了打骂,她那夫君还是个病秧子,没等到圆房就生了一场大病,一命呜呼,白扔了个寡妇名声给她,婆母埋怨她克夫,总是虐待她,可是她从不埋怨,每次我偷偷跑去看她,她都叮嘱我一定要记得人穷志不穷,只要我将来能过上好日子,她为我受多少苦都是愿意的……” 孟得鹿第一次听漫香提到这么多关于“神秘的姐姐”的事情,也一下子理解了她对姐姐的殷勤,点头赞同。 “娘现在过上了好日子,也算是不辜负姐姐当年对娘的一番爱护了。” 漫香目光一闪,露出一丝苦笑。 “现在,我们的爷娘都已经离世了,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本来就应该对她多加照顾,但我毕竟是风尘女子,姐姐一生清白,我不愿意连累她的名声,所以从来不跟旁人提起,也只有你们知道罢了……” 漫香收拾完毕,前脚拎着小篮出了店门,众姐妹后脚也跟着溜出了店门玩耍。 漫香对此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毕竟女儿们每次出去游玩总会为店中招来新的客人,便权当为店中扬名了。 这一日,姐妹们结伴前往观音庙烧香,庙宇香烟缭绕,宝相庄严,众姐妹们在千手观音像前跪成一排,虔诚祝祷,就连最抠门的姐妹也不停地往功德箱里塞着钱财。 身为风尘女子,她们身如浮萍,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泥胎佛像。 “举头三尺有神明,观音大士千手千眼,总有一只眼睛能看到我受到的欺负,总有一只手能搭救我脱离苦海,替我伸张正义,为我做主吧……” 一位老尼带着一对主仆和众姐妹擦肩而过,那婢女小心地撑着一把小伞,把女主人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但从伞下露出的身形不难看出那是位年轻的孕妇。 也许是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她的身影混在一群民妇当中显得鹤立鸡群,有种格外引人注意的气场,孟得鹿也被牢牢地吸引了目光,一直目送她进入送子观音殿。 与平康女子不同,良家妇女大多会去送子观音殿上香,祈求多子多福,安享天伦。 老尼看起来和那孕妇相识,一路上口中都不停地说着“一举得男”,“母凭子贵”之类的吉祥话。 小瞳突然停住了脚步,支支吾吾道,“我,也想去拜拜送子娘娘……” 兰也勾着手指在她鼻尖狠狠刮了一下,笑道,“小小毛丫头,拜送子娘娘做什么!” 小瞳咬了咬嘴唇,一双大眼睛中似乎有了泪光,越发水灵。 “我娘快要生了……姐姐们,你们不知道,自打我记事起,娘总是在不停地怀上新的孩子,然后阿爷就会请郎中替她诊脉,每一次,郎中都说娘怀的是女孩,阿爷听了就会逼娘喝下一种怪药,娘喝了那怪药就会流很多血,第一次看到娘流血的时候我才三岁,我吓坏了,以为娘要死了,娘在床上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我就在床头哭了三天……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怪药不会让娘死,但可以把她肚子里的女孩子杀死……我已经不记得娘喝过多少次那个怪药了,只是觉得娘慢慢变得很呆,好像连我都认不得了,我知道,娘会变成这样都是那个怪药害的!所以,我想求求观音娘娘,让我娘这次生个儿子,以后就不用受苦了……” 众姐妹想起小瞳娘呆若木鸡的样子,这才明白了缘由,一阵心酸,也不再多话,送小瞳进了送子观音殿。 小瞳跪拜在地,口中念念有词,又把每一个头都磕得山响,也许是她的虔诚打动了神明,半空中“啪”的传来一声脆响,送子观音身边的善财童子突然裂开,泥塑渐渐剥落,露出一张栩栩如生的男婴面孔。 小瞳兴奋高呼:“姐姐们快来看!观音娘娘显灵了!真送来个大胖小子!” 守在殿外的众姐妹惊叹着冲进殿来,跪倒一片,连连磕头,七嘴八舌地许着不着边际的愿望。 只有孟得鹿发现端倪,凑上前去仔细看,发现那男婴的脸上虽然有皮有肉,肤色却惨如死灰,她壮着胆子伸出手去探了探鼻息,失声惊叫! “不对!这孩子死了!” 她话音刚落,泥胎已经四分五裂,碎泥块冰雹似的砸落一地,露出一具早已断气的男婴尸体! 殿内尖叫四起,跪在小瞳身旁的那名打扮华贵的年轻孕妇更是两眼一黑,晕倒过去! 孟得鹿勉强沉住气,让小瞳赶去县廨通知蒋沉。 老尼们也冲进殿中,手忙脚乱地把年轻孕妇抬到厢房,吩咐着小尼姑去城里请郎中,并去钟府报信。 “钟府?” 孟得鹿心中一惊,急忙追问,“请问这位娘子是……” 老尼匆忙回答:“她是地官侍郎府的少夫人,公子钟望鹏的妻子,卢言真! 孟得鹿一听,连忙上前帮忙救助弟媳,她先嘱咐老尼去取了茯苓、地榆、川芎、白术等药材煎了,小心地帮卢言真灌下,总算抢在郎中赶来前勉强稳住了胎象。 钟望鹏得知妻子出事,火速赶来,却看到守在妻子身边悉心照顾的人正是孟得鹿,不由一惊,失口道:“是你?” 孟得鹿早有防备,轻咳一声,提醒钟望鹏不要露出马脚。 钟望鹏回过神来,又支支吾吾的掩饰道:“是你……在照顾内子?” 卢言真涣散的目光疑惑地从两人脸上一扫而过,气若游丝。 “这位娘子正是恩人,刚才若没有她出手相救,为妻和腹中孩儿只怕就要危险了……” 钟望鹏赶紧整了整因为一路打马狂奔而被风吹乱的衣冠,尴尬又恭敬地向孟得鹿叉手行礼。 “多谢恩人,在下日后一定重重酬谢!” 郎中已经为卢言真开好了药方,仔细地向婢女叮嘱着用量用法,钟望鹏也在一旁用心地听着。 院外传来不良人杂乱又紧张的脚步声,孟得鹿出了厢房,正撞见蒋沉和白镜命人小心翼翼地把泥塑中的男婴尸体抬出来,用席子卷了,抱出殿外。 探案数年,这群粗犷汉子见过的惨烈血腥的凶案现场不计其数,却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年幼的受害者,每个人的心口都像被一块巨石压住,说不出的憋闷。 关于男婴的身份,他们心里都有一个可怕的猜测,但也正因为它太过可怕,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第93章 怎么是你? 孟得鹿悄悄凑到蒋沉身边,低声耳语,“我参加过封小公子的‘借寿仪式’,刚才慌乱之中没有看清,你再让我认一认……” 蒋沉招了招手,白镜把像襁褓一样的裹尸席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那男婴的拇指还吮在口中,要不是那张小脸毫无血色,人们还以为他只是吃饱了奶水安然地睡着了,正在做着一场长长的美梦…… 孟得鹿浑身如坠冰窟,颤声低语,“去封府报丧吧……” 白镜会意,低了头从侧门悄然离去。 蒋沉问孟得鹿:“封侍郎常去蕉芸轩消遣,你有没有听说他最近和什么人结下过冤仇?” 孟得鹿问:“你怀疑是封侍郎和人结了仇怨,才给爱子引来了杀身之祸?” 蒋沉点头,“封侍郎赌运好,家资丰厚,我原本以为凶犯绑架小公子是想敲诈钱财,所以一直在封府暗中安排人手,就等着凶犯露出马脚,没想到,他却把小公子给杀害了,还故意装神弄鬼地封在了善财童子像里,这太反常了……刚才,我设身处地地假想,假如我是凶手,这么做会对我有什么好处?想来想去,只想出了一个理由……” “什么?” “恨!” “恨?” “对封侍郎的恨!全长安城都知道封侍郎年过四十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宠得像得了头活麒麟,凶犯自然也知道,所以杀了小公子必然能让封侍郎心痛得死去活来!” 孟得鹿认真地想了想,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的话很有些道理,但我实在没听说过封侍郎和什么人结下过这样的深仇大恨……官场上的尔虞我诈虽然凶险,可也不至于对一个婴孩下这样的毒手,再说,那些朝堂大员在官场上行走,手中多少都握着些彼此的把柄命脉,相互制约,所以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谁也不敢轻易先动手,真到了翻脸的那一天也必须一击致命,免得对方反扑,如今,封侍郎痛失爱子,一定是拼了性命也要把凶犯揪出来,为儿子偿命,斩草尚且要除根,那凶犯如果真是封侍郎的仇家,又怎么会留下封侍郎,等着他复仇呢?” 孟得鹿的话也有些道理,听得蒋沉只能搓着下巴又沉吟起来。 “那凶犯到底想要什么呢……” 二人一时都没想到答案,钟望鹏已经陪着妻子走出厢房,婢女小心地跟在身后撑着伞,把卢言真的脸遮在阴影之下。 蒋沉知道卢氏也是凶案的第一见证者,忙上前恭敬施礼。 “小人失礼,可否向少夫人询问几个问题。” 伞下银白色的身影动了动,应当是点了点头,钟望鹏才示意婢女微微抬起纸伞。 纸伞下慢慢现出一张神情温顺的鹅蛋脸,蒋沉大惊失色,失口惊叫,“是你!” 卢言真刚刚有了点血色的脸突然又变得煞白,慌张地抬手捂住脸,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鬼怪,直往钟望鹏身后躲避。 “我……什么也不知道……别问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见妻子如此,钟望鹏自然也不肯再啰嗦,忙命婢女护着卢言真出庙上轿。 蒋沉拔腿还想追,钟望鹏回身一挡,黑熊似的身躯便把庙中小小的拱门挡得严严实实,一双金刚似的怒目狠狠地瞪着蒋沉。 蒋沉一双鹰目也顿时充满了血色,眼看他的手竟伸向腰后去摸佩刀,孟得鹿急忙上前一步,悄悄按住了他的手背,没话找话地解围。 “钟公子,我可否多嘴问一句话?” 钟望鹏的语气软了下来,“恩人有话请问。” “今日的天气不阴不晒,没风没雨,少夫人为什么总撑着伞?” “内子患有一种怪病,皮肤害怕阳光,一被日晒就又疼又痒,请了许多名医都不见好转,只好经常躲在屋子里,今日,要不是为了腹中孩儿祈福,她也是不肯轻易出门的……” 孟得鹿柔声道:“我略通一点医术,以后若有机会,可以为少夫人炮制几剂药品,希望能帮少夫人缓解病痛。” “多谢。”钟望鹏微微一点头,又向蒋沉警告,“内子已经说了,她什么也没看见,你要是敢再惊扰她,别怪我不客气!” 直到钟望鹏拂袖离去,孟得鹿才松开死死按住蒋沉的手。 蒋沉额上滚落了豆大的汗珠,头上的襆头巾也比刚才看上去更加松垮…… “人用力咬合后槽牙时太阳穴也会跟着肿胀起来……”孟得鹿暗暗猜测,“他刚才一定是一直紧咬着牙关,才撑松了头上的襆头巾,可是……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 钟望鹏护妻心切,却也粗心大意,只以为蒋沉是追问线索心切,卢言真是对凶案现场心有余悸,才双双失态,但他们二人的掩饰却瞒不过孟得鹿的双眼,她试探地问:“你和钟府的少夫人认识?” 蒋沉回过神来,却像被抽走了灵魂,眼睛空洞茫然,只颓废回应,“不认识……” 身后,观音殿内已经恢复了肃静,观音大士不悲不喜,千眼默然洞察世间一切秘密,俯瞰因果轮回,天意弄人…… 次日,众姐妹都从佛殿惊魂中缓过神来,打起精神准备迎客,漫香却慌里慌张地钻进内堂,一把抓住孟得鹿紧张地提醒。 “得鹿啊,大事不好了!刚才我一开店门,那个富郁庄的老板娘就在门口堵着了,点名要见你!” “富千金?”孟得鹿微微诧异,“她找我干什么?” “还不是为了她家那个不争气的男人!天天招猫逗狗,听说,他昨天刚在中曲消遣了一夜,出门就差点被人砍了脑袋,幸亏他机灵逃得快,才只是被人打折了一条腿,死里逃生!坊间都传说这是他家那头母老虎花了钱找鬼市上的人干的!你不知道,那富家几代都生不出儿子来,辈辈招赘婿,还不许丈夫纳妾,富千金她娘当年就是全长安城内最有名的妒妇,当初,就因为她阿爷背着人悄悄在外面养了外室,她娘就带着不到五岁的她冲到外室家中,当着她的面直接把外室的整张脸皮割了下来,扔在了她阿爷的脸上!你想想,有个这样的娘,她能是好惹的嘛!她今天一定是因为吃醋打上门来了,你还是先躲躲为妙啊!” 漫香骇人听闻的故事吓得所有姐妹都护住了自己的脸颊,在平康坊,众姐妹每天要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动辄得咎,她们都知道,得罪客人事大,但若得罪了客人的夫人们——那事情可就更大了! 第94章 人生苦短,搞钱要紧 得鹿通过屏风向外偷看,只见富千金今日穿了一身没有什么绣花的皂色衣裙,梳了一只两鬓蓬松,额头前仅有一只小发髻装饰的“倭堕髻”,刻意压低了高挑的身材,脸上涂了颜色略微暗黄的英粉,又只用浅色的胭脂淡淡扫过整个脸颊和眼皮,减弱了眉眼之间的精明神色,使整张脸庞看上去少了几分威压凌厉,多了几分柔和温顺。 大唐律法本就明确规定了不同阶层的人要身穿不同颜色的衣物,例如:胥吏穿青色,庶人穿白色,屠商穿皂色,士卒穿黄色等等,但大唐百姓若要任性起来可是连天家的面子也敢不给的,毕竟一生只能穿一种颜色的衣服难免乏味,于是,坊间便出现了不少胆大的逾矩者,先是在自己的服色之下悄悄穿上其它的颜色,还故意在闹市街头显露出来,但这样的行为并没有在坊间造成恶劣的影响,官府也就抱着法不责众的心,睁一眼闭一眼,懒得过问了。 久而久之,如果不是赶上正式场合,坊间百姓在衣着颜色上的限制也暗暗开放起来,尤其是爱美心切的女子们,更是在衣裙的颜色和款式上煞费苦心,争奇斗艳。 “以往,富千金的衣裙和妆容都很华丽,但今天,她却故意换上了象征商人‘富而不贵’、身份低微的皂色衣裙,还故意化了淡妆……她刻意把姿态放得这么低,绝不是要和‘情敌’见面,相反,可能还有事要求我!” 有了这番盘算,孟得鹿放下心来,让漫香把人请进自己的闺房详谈。 果然,富千金一见孟得鹿便满脸堆笑,讨好地拿出一只小小的乳白瓶子放在桌上,又亲切地拉过孟得鹿的手,像把玩稀世珍宝似的小心摩挲着。 “数日未见,得鹿娘子越来越漂亮了,俗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像娘子这样丽质天成的佳人,不但眉眼标致,就连一根头发丝,一片指甲都是美的,对了,这是小店新研制的‘柔荑油’,送给娘子试试新。” “《诗经》中有‘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句子,柔荑本是茅草的嫩芽,柔软洁白,多用来形容女子的双手柔若无骨,这柔荑油难道是专门为护养女子的十指所用的?” “不愧是娘子!在这长安城内,论起精通妆容,若娘子称第二,怕是没有人敢称第一了!不瞒娘子说,这柔荑油正是用西域棉籽油泡上茉莉花干,封进罐中存放上三十三天,再把上等的珍珠粉调入其中制成的,把这油涂在指甲上,再用麻叶裹了手指,用细线缠好,等上一个时辰后洗干净,能让十指的指甲坚韧,像美玉一样晶莹亮白!” 孟得鹿随手捧起那瓶柔荑油,只见乳白色的油瓶小巧精致,通体温润,仔细端详后才看出它是用一截象牙整根雕刻而成的,造价不菲! 原来,富千金今日费尽心机给自己安排了一出“买椟还珠”的好戏,其实,这只昂贵的象牙瓶子才是她真正想送给自己的礼物。 “老板娘出手如此大方,一定是另有要事,这里并没有旁人,老板娘有话就请直说吧。” 富千金大方一笑,“娘子如此爽快,那我就直说了,前阵子,娘子替库部员外郎夫人改造妆容的事情在整个长安城里都传开了,我正是为这件事而来!” 富千金说的是半个月前孟得鹿接的一桩“特殊的生意”—— 库部员外郎偏宠妾室,冷落正妻,员外郎夫人为了修复与夫君之间的关系,灵机一动,请孟得鹿到府上为她重新设计梳发和妆容,孟得鹿也颇费心思,依着夫人的容颜和身材扬长避短,巧思妙手地改扮了一番,便帮她改头换面,员外郎一见,心底遗忘多年的结发情分被重新唤醒,马上与夫人重修旧好,恩爱如初。 一夜过后,长安城内的贵妇千金们都得到了风声,排着队送来请帖,重金聘请孟得鹿上门为自己化妆梳发,期待她“妙手回春”,帮自己脱胎换骨,惊艳情郎。 联想到富千金家那位不省心的赘婿,孟得鹿对她的来意有了七八分把握。 “老板娘是想让我帮您设计妆容和发型?” “设计妆发?给谁看?”富千金认真地想了想,好像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丈夫,“你是说我家那个不争气的男人?咳!人生苦短,搞钱要紧,让我去取悦他?我哪有那个工夫?” 孟得鹿迷惑起来,“那老板娘的意思究竟是……” “如今全长安城女子的眼睛都在盯着娘子,娘子做什么打扮,她们就学什么,娘子用什么胭脂水粉,她们就用什么,尤其是那些官家夫人千金们,为了请娘子登门帮她们梳妆,更是花钱如流水,所以,我想借娘子的手把小店中的胭脂水粉推荐给她们,娘子放心,我绝不叫娘子白费心,凡是从娘子手中售出的东西都有你两成辛苦费!我知道娘子对于自制胭脂水粉和保养容颜也颇有心得,娘子手中若有好配方,小店也愿意出资购买,每售出一份也有娘子三成抽利。” 孟得鹿哑然失笑,果然,对于富千金这种“算盘精”来说,但凡让她少打一瞬间赚钱的主意对她来说都是极大的损失,她可不愿意像她那位生扒妾室脸皮的妒妇母亲一样,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争风吃醋上。 富千金的提议对于她来说只有益处,绝无害处,她自然愿意,只是在正式合作之前,还有一件事情她必须先问清楚,而富千金的回答则决定了她们是否真的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老板娘有这样的美意,我自然也愿意搭上富郁庄这艘顺风大船,跟着捞些小鱼小虾,赚些好处,只是有一件事情我不得不问,还请老板娘告诉我一句实话。” “娘子尽管问。” “郁老板流连平康坊,老板娘身为妻子,心里不痛快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老板娘多次派人出手教训郁老板,却为何从不找那些和他相好的姐妹们的麻烦?” “咳!我打了自己家夫君,他要不服气可以回家和我争吵,但我要是去为难那些风尘中苦命的女子,她们却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我欺负她们又有什么意思?我虽然没什么能耐,却从不跟还不起手的人打架!” 听到富千金的回答,孟得鹿一颗悬着的心才稳稳地落回肚子里,当场和她击掌为誓,结成同盟。 富千金言而有信,每个月都命店中的仆妇到蕉芸轩来送一趟提成,眼看孟得鹿赚得盆满钵满,漫香肠子悔得乌青,懊恼自己没有眼光,早没想到和富千金合作这条暴利的发财路! 自从封迎木得到了幼子遇害的消息,天天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来,几度晕厥过去。 消息传扬开来,全长安城的棺材铺和寿衣祭品铺都嗅到了商机,排着队地将店中价格最昂贵的货品送到封府,任他挑选。 古董铺、金器玉器店也不甘落后,纷纷换上素服哭天抹泪地赶到封府吊唁小公子,并顺便掏出些“镇店之宝”,送给小公子九泉之下陪葬。 众人美其名曰“送”,封迎木却来者不拒,全部照价购买,又不惜重金再请无心大师亲自替宝贝儿子做法事超度,倾尽家财也要让儿子早登极乐世界。 他府中还有两位妾室,但也都没有生养,儿子头七一过,他又花费重金赶紧纳了一房刚刚年过十六的新妾,儿子去世之后,他一夜之间像被抽了魂,但即便变成了行尸走肉,也不妨碍他抓紧一切机会再生儿子! 封夫人年过不惑,拼了性命才为丈夫生下一对龙凤胎,极度亏损的身体本来就没调理过来,在丧子的沉重打击之下又得了血崩之症,身子越来越虚弱,自认为再难生养,愧疚之下准备了一份放妻书,请求封迎木与自己和离,让她带着女儿回到娘家。 “封夫人请求和离?那……封侍郎夫人这个位子岂不是空缺了?谁又会是下一位侍郎夫人呢?” 孟得鹿和漫香听到了风声,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什么,都向对门的赌坊“回头路”望去…… 前些日子,钱进岱接了桩只有原告没有被告的新鲜案件:“回头路”的老板娘玉落状告自己已经失踪了三年的丈夫,“回头路”的前老板! 三年前,玉落的夫君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玉落不愿意一辈子独守空房,想要和丈夫和离,但又找不到他的踪影,无奈之下只得请父母官为自己做主。 第95章 隐秘的动机 钱进岱听说这小事一桩,不屑地嘲笑,“你丈夫才离家三年,你就熬不住了嘛?你可知道这个世上有多少贞洁烈妇为夫君守寡一生,甚至殉情而死,和她们相比,你不觉得惭愧吗?” 玉落坦然回答:“明府此言差矣,夫妻结发,自然应该同甘共苦,生死相依,这就好比两个人合伙做生意,也应该坦诚相待,账目公开,那些为夫君守寡或殉情的妇人,且不论她们是否是出于本心,至少,她们的夫君没有欺骗她们,这就如同两人合伙做生意赔了,一方愿意和另一方共同承担损失,是有情义,有信用的作为,而我家的夫君却是抛下妻子不告而别,这就如同合伙做生意的一方向另一方隐瞒账目,或者毫无理由突然撤股,却是失信失义的作为!既然夫君对我不义,我又何必白白对他一往情深?所以小妇人请求明府判我们夫妇和离,并不是水性杨花耐不住寂寞,而是不愿意和失信之人为伍,更不愿意为无情无义的人浪费人生。” 今日,东市上来了一支波斯商队,带来了许多大唐罕见的新鲜香料和丝绸,吸引了许多妇人结伴赶集,她们就顺便聚集在了县廨门外看热闹,玉落的一番话让她们感同身受,连声赞同。 钱进岱心下暗暗盘算这是个当众表演自己体恤民情的好机会,便一拍惊堂木,提高了声音。 “你的话有些道理,我大唐的《户婚律》虽然规定了夫妻感情不和者可以和离,却需要双方同意,并没有一方单独提出和离的先例,本官虽然有心成全你,却也是很为难啊……” 听着围观百姓连声哀叹,惋惜不止,他才又捋了捋山羊胡,故意露出为难的神色。 “但法不外乎人情,你正值青春,如果非逼着你为了一个失义之人守活寡,本官也于心不忍……这样吧,本官就大着胆子开个先例,判你坐监三十日,弥补你一个人请求和离的罪过,万一哪天你夫君回来,本官也好有个交代啊。” 刚才,钱进岱故意耍了一招欲扬先抑,先摆出为难的姿态把围观百姓们的期待压到最低,让她们绝望失落,再峰回路转地做出符合她们预期的判决,就会令她们喜出望外,倍加欢喜。 果然,随着一根令签落地,围观百姓一片喝彩,高呼青天大老爷! 毕竟,对于绝大多数只能把一生的命运系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的妇人们来说,如果能用一个月的牢狱之苦换取后半生的自由和转机,实在是再划算不过了! 钱进岱虽然判了玉落坐监三十日,但三天之后玉落便大大方方地出了南监,回到了“回头路”继续营业。 漫香好事打听,听说是封迎木向南监捐了一笔善款,把玉落赎出了监狱。 孟得鹿暗中掐指细算,吃惊地发现玉落出狱的日子正和封府小公子失踪的日子相吻合,一个可怕的推演浮上脑海,她决定马上赶去县廨和蒋沉商议! 近日,封迎木命人在长安城内遍满告示,重金悬赏,征寻杀害儿子的凶手线索,宝贝儿子惨死之后,花钱似乎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好像只有花钱如流水才能冲淡他的三分心疼,但他的出手阔绰却让万年县的不良人苦不堪言。 每天早上,蒋沉他们一到班房,门口便有百姓排起长队来报告封小公子的命案线索,只图能得到封府的打赏,但那些“线索”全是捕风捉影,和命案八竿子打不着关系,蒋沉等人只能耐着性子把众人一一劝退,那些“热心百姓”记恨蒋沉等人断了他们的财路,就堵着班房破口大骂。 就在蒋沉等人天天憋了一肚子气却无处发泄时,孟得鹿却带来了关于玉落的线索! “你说过,要寻找一桩案件的真凶,首先就要怀疑案件的受益者!封侍郎一直对玉落求而不得,现在,封夫人痛失爱子,身体和内心都受到了重创,在崔府的地位也岌岌可危,她索性请求与封侍郎和离,让丈夫另娶贤妻,玉落也刚被判了和离,恢复了自由身,眼下,似乎正是玉落趁虚而入,一步登天,成为封侍郎正室夫人的最佳时机!” 一连听了几天离奇古怪的坊间怪谈之后,蒋沉终于听到了一条能和案件沾上关系的线索, 心中像大旱逢甘露似的兴奋了起来! “在观音庙时,我以为杀害封小公子的真凶是对封侍郎心怀恨意,但听你这么一说,如果凶手真正记恨的人是封夫人也完全说得通!只是……那玉落天天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一定很难斗,我还是要想个合适的理由先去探探她的口风,免得打草惊蛇才好……” 他正想着,白镜已经把一贯铜板扔在了他的眼前,他才想起来今天是发工食银的日子。 孟得鹿瞄了一眼那沉甸甸的一贯钱,问:“够花吗?” 蒋沉没好气地回答:“我一个光棍汉,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原本这点钱是刚够吃喝的,但现在还要向你‘上贡’胭脂水粉,当作眼线报酬,这点钱就不怎么够用了……” “那还等什么?拼一拼,铜板变黄金,搏一搏,平地起高楼!” 孟得鹿说着,拉着蒋沉一头钻进了“回头路”! 平日里无论昼夜都人满为患的“回头路”今天却格外冷清,孟得鹿和蒋沉刚一进门便被狎司迎面拦住。 “今日老板娘要招待一位贵客,店中歇业半天,二位请回吧。” 孟得鹿和蒋沉相视一眼,马上都猜到了今日包场贵宾的真实身份——一定是冬官侍郎,封迎木! 孟得鹿也是有备而来,把一只小布包递给狎司,里面装着她新配制的金蝉膏和盘玉贴。 “这是玉落老板娘跟我要的东西,劳烦大哥替我转交,还请大哥帮我们通传一声,说我们有很要紧的事想要见见老板娘。” 狎司自然认得孟得鹿,也知道她是老板娘在平康坊中唯一的朋友,便接了东西,悄悄上了二楼。 片刻后,迎着小窗中洒进的阳光,玉落抱着那两套镇店之宝骰子款款下楼。 第96章 贵妇休夫 今日的玉落换了一身颜色俏丽的衣裙,只是褙子依然结成绸花,遮着胸口和脖颈。 她一改往日素面朝天,鬓发随意的装扮,精心梳了个精神的双鬟望仙髻,脸上仔细地敷了英粉,腮边和眼角的胭脂一样不缺,又画了一对温柔的小山眉。 她嘴唇上虽然还涂着那种常用的艳红唇脂,但又用极细的圭笔沾着乌紫色的唇脂在嘴角勾勒出了两道向上的线条,还把唇珠小心地勾勒了出来,乌紫色的唇脂形成了假阴影的效果,把她的双唇衬托得丰润娇憨,仿佛嘴角随时都在上扬微笑。 孟得鹿在脑中瞬间给这种微笑的唇妆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媚奴娇”。 玉落所用的乌紫色唇脂也正是出自她的手笔,一日,她偶然在街头看到一名女童贪吃桑葚,把整个嘴巴全染成了乌紫色,从中得到了灵感,便和富千金商量着用紫色的朝颜花和龙胆花调制出了乌紫色的唇脂。 她们的本意是把乌紫唇脂供给孝期不便浓妆艳抹,又按捺不住爱美之心的女子所用,不想,这东西一摆上货架便立刻在坊间掀起一股新时尚,爱美的大唐女子们为追求标新立异,纷纷把双唇染成了乌紫色,美其名曰“注乌”,如今这乌紫唇脂落到玉落手中,又被她独具匠心地玩出了新的花样。 “注乌”风尚的意外流行大大超乎了孟得鹿和富千金二人的意料,她们这才发觉坊间那些看起来墨守成规的女子们心里其实早就厌倦了千篇一律的规训,即便她们暂时无力挣脱现实的束缚,也要在自己的衣裙上,妆发间寻找着一切可以叛逆的契机! 大唐女子用彩色胭脂在额间和脸上绘制花子的风气由来已久,但久而久之,胭脂彩绘已经不足以满足她们的爱美之心了,于是她们纷纷发挥慧心巧思,别出心裁地把彩纸、鱼鳞、羽毛等物剪成花形,更有奢华者,不惜把金、银碾成薄薄的箔片,用珍珠装点了贴在脸上进行装饰,名曰“花钿”。 身为平康坊第一赌坊老板娘,玉落没有选择贵重的金银花钿,反而只折了一对蜻蜓翅膀,用金漆细细描了翅膀的纹路,贴在额头上。 阳光一照,翠金色的蜻蜓翅膀光泽灵动,栩栩如生,仿佛预示着当玉落从钱县令手中接过和离判决书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结束了枯井无波的活寡生涯,可以随心所欲,展翅高飞了! 看着玉落双目中多了几分鲜见的少女神采,孟得鹿瞬间忘记了自己是来盘问命案线索的,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发自内心地恭贺起来。 “恭喜老板娘重获自由之身!从今日起,老板娘不必再把终身浪费在一个负心汉身上了,愿老板娘惜取春光,余生只为自己而活。” 玉落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中突然闪过一丝苦涩,只微微颔首算作答礼,然后又问:“二位有何贵干?” 蒋沉还在编借口,孟得鹿已早有准备,“蒋帅刚才在路口遇着一位算命先生,说他这个时辰有财神关照,赌运极佳,所以想来试试手气,不会耽搁太久,请玉落老板娘通融一二。” 蒋沉急忙跟着点头哈腰,“老板娘见笑,算命先生说过了这个时辰,在下的财运就散了,在下干的是苦差事,收入实在微薄,财神爷难得疼在下一回,在下实在舍不得推却!” 玉落被蒋沉的样子逗笑了,“只是我今日休店,没有别的客人,蒋帅要跟谁玩呢?” 蒋沉正巴不得能有个机会能和玉落交谈,赶紧打蛇顺杆儿爬,“那就劳烦老板娘坐庄,陪在下玩上几局吧!” 玉落也不推辞,从骰盅中倒出六颗骰子扔在桌上,款款落座,“好吧,一会儿我要和贵客赌把大的,就先拿蒋帅热热手吧。” 玉落今天精心地化了全妆,这让孟得鹿能更清晰地看清她的五官,或者说,能更容易通过妆容窥探她的心声了—— 刚才,玉落提到“贵宾”时,一双小山眉先是短暂地上扬了一下,然后又迅速下落,像有流星趁着夜色划过山峰,父亲在官场上人缘极好,天天宾客盈门,但只有在封迎木到家里分赃时,父亲的双眉才会不自觉地这样闪动,久而久之,孟得鹿便得出结论:这样微小的神情意味着主人对客人发自内心的欢迎,可见玉落是真心期待着那位“贵宾”的到来。 蒋沉已经在赌桌边坐好,从怀里掏出捂得热乎乎的一贯钱,小心翼翼得仿佛从胸口掏出来的不是铜板,而是他的心肝。 “蒋帅,愿赌服输哪。”玉落的语气好像在哄三岁的孩子不要贪玩弄丢了手中的糖瓜。 蒋沉局促,他知道若不是一会儿有贵客登门,就凭自己这一贯钱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资格摸一摸这赌坊中的镇店之宝的。 黑底红字的骰子虽然是兽骨所制,但摊在掌心里却有一种像玉一样的温润,它们微微颤动,把一种生命的余温从蒋沉的掌心传到五指,又顺着血脉直达心房,让他的心旌也跟着微微震颤起来。 他瞬间和这掌中之物有了心灵感应,好像呼唤一声名字它就能应声。 “难道,真是我的财运到了?” 他恍惚着扔下骰子,又努力地让自己的注意力回归到案件上来。 “老板娘有没有听说封府小公子遇害的事情?” “这么大的事情,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我怎么会没有听说?可惜了封府好大的家产,生不出儿子来也没人继承……”玉落叹了口气,一对小山眉不自觉地向下压了压。 骰子在骰盅里骨碌碌地转着,几局下来,小输小赢,让蒋沉提不起精神。 “封夫人对夫君愧疚不已,自请下堂,算起来,那夫人也已经年过四十,身心俱伤,家破人亡,还要被休回娘家,真是可怜啊……老板娘怎么看?” 玉落双眉一条下压一条上扬,斜挑起来,掷骰子的动作好像也不经意地加重了两分。 “蒋帅真以为封夫人是因为愧疚才自请下堂?” 蒋沉一怔,反问:“不然呢?” 玉落轻轻摇了摇头,却答非所问,“在这赌坊中有个稳赢的秘诀,蒋帅想知道吗?” 蒋沉眼尖,看见玉落身后挂着一幅黑底红字的简对,顺口念了出来,“回头是岸,不赌为赢?” 玉落点了点头,“正是!对于女人来说,嫁人是一生最大的一场豪赌,封夫人把自己的一生都押在了封侍郎身上,结果却一输再输,封侍郎本身就有几房宠妾,为求儿子,最近又新纳了一房小妾,封夫人与其等着来日妾室们生出儿子,丈夫宠妾灭妻,倒不如现在及早抽身,至少,她还能护住自己仅剩的女儿,我敢断言,封夫人对封侍郎的心情绝不是愧疚,而是灰心,决定在这场豪赌中收手止损,免得最终连性命都要输光!所以,从表面上看,封夫人是请求夫君休弃自己,实际上,却是她从心底想要休弃夫君了。” 不知不觉间,玉落的双眉也跟着舒展开来,如果说刚才她的眉宇之间还像是被迷雾瘴气笼罩的山峦,眼下却已经是虹销雨霁,晴空万里。 孟得鹿十分笃定,此刻的玉落对于封夫人心中非但没有丝毫妒恨,反而有着深深的欣赏! 蒋沉听得出神,刚掷出手的骰子停了,竟是从一到六的“一条龙”! 第97章 女人的直觉 玉落也痛快,马上命狎司取来五贯钱放在桌上。 “看来算命先生算得很准,蒋帅的财运到了,要不要趁着势头再赌把大的?” 堆积如小山的现钱诱惑得蒋沉丧失了理智,暗暗担心起来:“唉呀,照着这个势头再赢下去,只怕我都没有力气拎得动那么多钱了!” 他回头看了看孟得鹿,孟得鹿的两眼早就闪起财迷的光芒,兴奋地怂恿他。 “人生在世,总要赌把大的!” 骰子也在掌心颤动得厉害,仿佛已经不听人的使唤,跃跃欲试地要下场一展身手! 他不再犹豫,一咬牙把桌上的铜板连本带利全推了出去。 “就,再赌一把!” 骰子也懂人心,故意在骰盅里多转了几圈,把悬念抻得极其漫长,直到蒋沉一口气快憋不住了才停住身体,傲慢地留给了蒋沉一场败局! 狎司立刻把满桌有零有整的铜板往衣襟中一兜,全部收走! 懊恼如同冰冷的海浪,在胸中波涛翻覆起来! 蒋沉和孟得鹿交换了个眼色,决定自认倒霉,铩羽而归,刚才浅浅交手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玉落这个女人的对手,既探不出她和命案是否有瓜葛,也看不破她是否在刚才的赌局中动了手脚。 玉落好像看破了二人的心思,收起骰子骰盅,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孤傲,一语双关。 “我又怎么会被你们抓住呢……” “再赌一把!”一出“回头路”,孟得鹿便拿腔拿调地学起蒋沉刚才的语气,“人生很多时候都是输在‘再赌一把’上的,先下饵再收竿,先让你赢上几把,燃起你的贪念,让你以为自己时来运转,押上全部身家,再让你输得精光,这是赌坊的老套路了。” 蒋沉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几分幸灾乐祸的嘲讽,再回忆起她刚才鼓动自己下注时的神情,才觉察出一丝不怀好意——原来孟得鹿知道自己已经中了玉落的圈套,必输无疑,还故意怂恿自己! 想到在怀里还没捂热乎的铜板,他心疼得顾不得不良帅的体面,当街跳脚叫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早提醒我?” 孟得鹿歪头一笑,“早提醒你,你会听吗?” 反问如同一瓢冷水,把蒋沉从头到脚浇了个清醒! 的确,那赌坊仿佛有着令人丧失心智的魔力,他一向自诩头脑清醒,但只在里面坐了半盏茶的工夫就差点要相信自己命中注定要陡然而富了,如果孟得鹿刚才不让自己买个教训,只怕自己迟早会被卷入欲望的深渊,粉身碎骨! “只是……这教训卖得也太贵了些!” 他正心疼着,一顶小轿颤悠悠地落在“回头路”门口。 狎司一溜小跑躬身出迎,显然,他们等了半日的“贵宾”终于到场了! 蒋沉认出那是封府的私轿,忙拉着孟得鹿躲进人群,暗中窥探。 从轿中下来的人却不是蒋沉与孟得鹿猜想的封迎木,而是一名素面朝天,衣着淡雅的妇人。 孟得鹿低声道,“是封夫人,我在封府见过她……” 相比起封夫人在“借寿”仪式上那副面具一样死板的妆容,眼前的她虽然未施粉黛,五官却松弛生动了许多,或者说,像是终于活了过来。 “封夫人?她怎么来了?该不会是来找玉落拼命的吧?只是……”蒋沉挠了挠下巴,又像是在努力背诵着什么拗口的经文,“只是,有妇之夫和夫君的相好见面,是绝不会不化妆的吧?” 孟得鹿面露惊喜,背起双手,学着学堂里老学究的样子拿腔拿调,“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你现在已经略懂女人的妆容和心思了,为师甚是欣慰啊!” 得到了平康名伎的夸赞,蒋沉也禁不住喜悦,忍不住接着卖弄,“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所以玉落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定还是在等封侍郎吧?” 孟得鹿又失望地摇了摇头,“可惜可惜,你只学会了为师的三成皮毛,却没有学到为师学问的精髓,玉落虽然盛装打扮,却并不是为了等封侍郎。” 蒋沉又挠了挠头,“我不懂……” 孟得鹿嗔笑着轻轻白了他一眼,“你不懂的事情那可太多了!只是为师跟你跑了这半天,现在又渴又饿,需要找个地方歇息歇息了……” 蒋沉面露苦相,他知道自己刚在赌坊里花钱买了些教训,现在又要花钱买些训教了! 二人不远不近地找了一家茶棚,点了些简单的茶点,一边悄悄地观察着“回头路”中的动静,一边低声交谈。 “你知道我是从哪里看出封侍郎对玉落有情的吗?” “哪里?” “玉落每次见到封侍郎都会专门为他画上一对蛾眉,这已经成了他们两人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对了!玉落今天也精心地画了眉!” “不!玉落今天化的不是蛾眉,而是小山眉,这说明她已经单方面地打破了和封迎木之间的默契,你仔细想想,眼下封侍郎丧子,妻子又自请下堂,正是心中空虚的时候,而玉落刚与丈夫和离,恢复了自由之身,全长安城的男子都对她想入非非,这又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说明现在在他们二人的关系角力中,封侍郎处于下风,玉落处于上风,封侍郎需要玉落远远大于玉落需要他,所以,如果玉落想收服封侍郎,非但不需要放低姿态去迎合他,反而应当更加矜持拿捏,只有让封侍郎为了得到她付出最多的本钱,将来,他才会倍加珍惜她, 别忘了,她可是赌坊老板娘!最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加注,什么时候收手,什么时候下最少的注赢最多的钱!” 蒋沉正似懂非懂,“回头路”中传出重大消息:封夫人和玉落对赌,只用了一局便赢得了千金,足够她和女儿将来衣食无忧了。 封夫人面如止水,出门上轿,玉落又独自坐在二楼的栏杆旁,俯瞰众人闻讯挤到“回头路”门口,仿佛只要竖起耳朵听一听有人赢钱的喜讯也能为自己平添三分赌运。 封夫人的素雅和玉落的妩媚宛如林中桃花,深红浅红交相呼应,孟得鹿非但没有从两个改头换面的女人的脸上看到对彼此的敌意,反而看到了一种共同的默契—— 她们都决定重新做回自己,开始新生活了! “也许……我们都猜错了,今天玉落请封夫人来,是想借着赌局故意‘输’给她,不,确切地说,是‘送’给她一笔重金,资助她和女儿以后的生活,反正玉落也从封侍郎手中赚了不少钱,再转送给他的妻子和女儿,也算‘借花献佛’了!” 这话太玄乎,蒋沉只能半信半疑地问:“你……有证据吗?” 孟得鹿回答得很是坦然,“没有,全凭直觉!” 蒋沉被孟得鹿的理直气壮噎得险些吐出一口老血,但茶钱不能白花,他还是要拉着孟得鹿去观音庙走走,再榨一榨她身上的“女人直觉”! 第98章 求子成疯 一路上,蒋沉总觉得手心中有一股微微的恶臭,在路边打了几次井水都洗不干净。 孟得鹿禁不住好奇,也凑上来细细地闻了闻,却没闻到任何气味,只是笑着打趣蒋沉的鼻子不知何时染上了洁癖。 蒋沉却心底一沉,身为不良帅,他知道世间只有一种味道是只有自己能闻到,旁人却闻不到的——尸臭! 殓房的老仵作曾经告诉过他,丛林中的野兽如果闻到同类尸体的气味,就会意识到周围的环境有危险,会尽快逃离,上古时代,人的先祖狩猎群居,和野兽无异,因此,如果人闻到了同类的尸臭,心里也会产生危险的信号,提醒自己要赶紧逃命,但头脑却会把这种危险的信号误当成气味,所以见过尸体的人往往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误以为自己身上沾染着尸臭,久久不散。 今天从县廨出来,他并没接触过尸体,只碰过一样东西,就是“回头路”的骰子! “难怪我一摸到那骰子就会心跳加快,当时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赌运到了,现在回想起来……难道是那骰子和什么命案有关,让我错把对命案的感应当成了赌运?” 蒋沉的话更是玄之又玄,孟得鹿也只能半信半疑地问:“你……有证据吗?” 蒋沉回答得更是坦然,“没有,全凭直觉!” 经历过善财童子的命案后,观音庙暂时拒绝所有香客,把庙门紧锁,一边修缮佛像,一边诵经祛邪,往日香火旺盛的佛像前已经冷落萧条,只供着薄薄几页手抄的梵文佛经。 一阵风过,把一页佛经吹到了孟得鹿脚下,她随意拾起,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落款:“钟门汪氏”! “钟门汪氏,是……汪芷年?” 住持连忙解释:“小庙的确已经闭门谢客了,只是钟府的夫人和少夫人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在佛堂上香添油,从没间断过,这次修缮庙堂,更是多亏了钟府捐赠善款,所以贫尼才稍加通融,特别准许钟夫人供奉经文,以成全她的虔诚之心。” 自记事起,孟得鹿就记得嫡母沉迷礼佛,为了更好地理解佛法,她还潜心研究梵文,就连不学无术的钟望鹏都在她的逼迫之下能照猫画虎地描上几道灵符,所以她只是默然点头,又把经文小心地放回了佛前。 庙门外突然传来吵嚷声,蒋沉和孟得鹿跟着住持过去察看,只见庙门外已经堵满了手持供品的信女们。 虽然观音庙已明确谢客多日,但今天是传说中送子娘娘巡游人间的日子,信女们不愿错过烧香许愿的好机会,不顾女尼们的百般解释,依然要强行冲进庙堂参拜。 眼下,吉时就要错过,她们生怕女尼们耽误了她们的求子大计,情急之下竟指着女尼叫骂起来,粗鄙的语言不绝于耳,听得满院清修之人面红耳赤。 蒋沉不怕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却唯独拿这些难缠的坊间妇人没有办法,只是无奈叹气。“到死过小男孩的庙里上香求子,也不怕晦气,这些人,想儿子想疯了心了……” 看着那一张张做梦都想生儿子的嘴脸被狭窄的门缝挤到扭曲变形,孟得鹿脑中灵光一现!“还是你前日里说得对!杀害封小公子的人心中一定是怀着极大的恨意,但是……她恨 的却不是封侍郎,也不是封夫人!” “是谁?” “全天下一门心思想要生儿子的人!” 蒋沉和孟得鹿突然觉得背后的庙宇冷气森森,一团团黑影像巨蟒一样盘在房梁上,毒蛛一样挂在房檐下,硕鼠一样躲在角落中,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无声地盯着那些日日夜夜跪在佛前虔诚祈求儿子的面孔,盘算着要使些霹雳手段,给她们以无差别的威慑! 于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一个黑影施展轻功,轻松地翻越封府的高墙,用迷烟熏昏了乳母,抱出了熟睡中的男婴…… 在一双双血红眼睛的注视下,一把利刃顺着男婴新鲜莲藕一样的手臂竖着划开,尽管已经有了多次处刑的经验,但这次的受刑人实在太小了,又还活着,处刑者也只得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托着那细小的手臂,刀尖像雕刻昂贵玉器一样在肌肤上轻巧地游走,生怕手重一点就会全盘崩裂。 也许是迷药的力道对于男婴来说太过强劲,男婴竟沉醉在梦乡之中没有啼哭,很快,他粉团一样的小脸渐渐变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幼小的身躯只抽搐了两下,吮着手指的小嘴也不再动弹,小脑袋无力地一歪,便永久地停留在了酣睡的姿态…… 为了不让幼小的冤魂索命,众人又你一把我一把地烧了灵符,和了黄酒搅进黄泥中,才把男婴的身躯封进了童子像中…… 在整个长安城,有这样歹毒心思和蛇蝎手段的别无他人,只有—— “炽凤枢!” 巨蟒、毒蛛和硕鼠仿佛被二人的声音惊扰,机警地各回各窝,不见了踪迹,就像“炽凤枢”的阴影,无处不在地笼罩着二人,却又一挥即散,难以捕捉! 奔波半日,蒋沉疲惫地赶回县廨,刚路过殓房,大黄狗便冲着他发疯似的狂吠起来。 仵作老法骂骂咧咧地冲过来,一脚踢向大黄狗的屁股,倒起了苦水。 “这小畜生,又发什么疯呢!蒋帅,你不知道,前天封府来请小公子的遗体回府,这小畜生竟然追着小公子的遗体扑咬,你说说,这不是找死嘛!” “什么?大黄狗想扑咬小公子的尸体?” “谁说不是呢!害得我丢了赏钱不说,还差点挨揍!” “小公子的遗体是谁送回去的?” “是我。”白镜应声从班房里出来,随口回答,“我们送去的时候正赶上城东的棺材铺送去一只上等的棺木,可能这几天就该下葬了!” 蒋沉皱眉懊恼,但想到封小公子的遗体是在泥塑中被发现的,又灵机一动。 “封小公子身上的泥料还有吗?” “后院的簸箕里应该还有些!” “快去取来!” 老法领命而去,片刻后捧着几块泥块回来。 蒋沉先捡起一块泥块深深一闻,果然闻到了淡淡的香味,他又把泥块往大黄狗脚下一扔,大黄狗果然又大受刺激,邪叫起来! 第99章 寻叶于林 蒋沉小心地裹起几块泥块,赶到蕉芸轩向孟得鹿求证,果然证实泥中的香料正是她亲手调制的“摘艳膏”,这东西在整个长安城里除了孟得鹿之外就只有一人使用,便是打伤尹忠的真凶,假菩萨蛮阿娜伊! 消息传回县廨,众人既兴奋又失落,兴奋的是一切谜团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失落的是自从阿娜依隐入长安,便再没了踪影…… 白镜道:“现在,阿娜伊肯定已经得到了‘炽凤枢’的保护,想要抓到她只怕难于登天了……” 蒋沉道:“阿娜依不比寻常的汉家女子,她的异族长相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和警惕,这是我们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我这就去禀报县令,在坊间四处张贴阿娜依的画像,对她进行全城缉捕,绝不能让她逃离长安城!” 清晨,驼铃声声,惊醒了还在酣睡中的长安城,更让孟得鹿从梦中惊坐而起! 她来不及梳妆,匆忙戴了顶皂纱围拢的宽檐帷帽,便从后院摸出门去。 蒋沉等人刚刚点过卯,正在院中三三两两地比划着拳脚,孟得鹿已经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我找到阿娜依了!” 众人急忙围了上来,“在哪里?” “前些日子长安来了几支波斯商队贩卖丝绸香料,今日,是他们运着从长安采购的货物回国的日子,所谓‘藏叶于林’,阿娜依的异族长相若要单独离开长安城,必然会受到盘问检查,但她如果混在这些胡人之中,就毫不显眼了,眼下,全城都在通缉她,她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要想逃离长安,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 驼铃穿街过巷,听声音正是自东向西,要从长安城西边的金光门出城。 白镜抬头看了看天光,着急起来。 “这时辰商队已经集结完毕,只等着金光门一开,就可以离开长安,如果阿娜依真混在他们当中,咱们可得赶紧把他们拦下,要不然阿娜依一出了长安城,可就真要一去不复返了!” 蒋沉眉头紧锁,“光拦住他们还不行,不良人职权低微,没有权力无故盘查外国商队,万一引起两国争端,别说是我,就是钱县令也担待不起!” 情急之下,孟得鹿眼睛一亮,“我想到了一个人,也许他能帮忙,只是我需要时间,在我赶回来之前你们需要想尽办法拖住商队!” 一只鹞子从低空飞过,发出一声嘹亮的叫声,白镜一拍大腿,有了主意! “老大,你只管陪得鹿娘子去,我自有办法拖住商队!” 这个时辰,梁上的雏燕还在贪睡,徐喻早已精神奕奕地开始早读了,书刚翻过两页,家仆便急匆匆捧着一张花名笺,前来禀报有客人着急求见。 他一看花名笺便知来者是谁,又惊又喜,忙命家仆把客人请进来。 孟得鹿快步进入书房,撩开帷帽上的皂纱,露出披发素颜,却比往日淡妆浓抹更加动人。徐喻又是惊喜又是心动,兴奋地迎上前去,“得鹿,你怎么来了?难道你终于回心转意, 同意了我的……” 孟得鹿脸上一红,急忙轻咳一声暗示,徐喻这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那位万年县的不良帅,也面露窘色,忙住了口。 蒋沉也想起了孟得鹿和徐喻腰间那成双的佩饰,赶紧识趣地别过身去,只留孟得鹿与徐喻单独谈话。 孟得鹿一心追踪阿娜依,完全没有注意到蒋沉的异样,只是问徐喻,“你在鸿胪寺里有没有朋友?我有个不情之请,需要你的帮助!” “我倒是有一位一起上京赶考的好友,今科和我一起中举,正在鸿胪寺任职,我们既是同乡又是同窗又是同科,交情匪浅,不知能帮你什么?” 孟得鹿惊喜不已,赶紧把来意简单地说明了一番,恳求徐喻帮忙从鸿胪寺找个借口,获取批文,严查波斯商队,捉拿阿娜依。 徐喻心中微微失望,但封小公子遇害案闹得满城风雨,他也早有耳闻,觉得能协助缉拿真凶也是责无旁贷,便一口答应下来。 三人匆忙赶往鸿胪寺,紧赶慢赶,拿到批文后也已经是日上三竿。 蒋沉担心道:“时间这么晚了,不知道阿白还能不能撑得住!” 众人又匆忙赶往金光门,刚接近城门,就看到路上人拥马堵,几支波斯商队被拦在路边,怨声载道。 前方,一张大网拦住众人的去路,白镜正学着前些日子被钟望鹏暴打的那位五坊使的模样,大大咧咧地坐在茶肆的棚子下喝茶吃瓜。 “都往后站,往后站啊!告诉你们,这是宫里派下的命令,要为圣人捕捉奇鸟赏玩,在鸟没捉到之前任何人不得通过,否则,后果自负!” 往日,蒋沉最看不惯白镜拿着差事当借口,刁难百姓,勒索贿赂,没少为此数落他,但唯独这次,他却忍不住向白镜直竖大拇指! 见蒋沉赶到,白镜才手搭凉棚眼望天色,大叹一声,“哎,看起来今天不是捕鸟的吉日,算了,收网!” 波斯商人开始在蒋沉等人的盘查下一一过关出城,突然,殓房的大黄狗对着一名少年狂吠起来! 蒋沉目光一沉,早有预判:阿娜依本来就是男扮女装,眼下,她的女装画像遍布全城,她如果想逃脱通缉,必然会改换回男子装扮,所以,他提前让手下弟兄牵来了殓房的大黄狗,果然从人群中闻出了线索! 他上前一把扯下那少年的头巾,曲卷的长发披散开来,衬出一张楚楚可怜的清秀面庞,正是只差一步便可以逃出生天的阿娜依! 南监的月色还是那么清冷,落在人身上凉津津的。 牢头离大娘的笑容倒是暖和,她还记得孟得鹿这位两次进入监狱的舞伎,一见蒋沉带着她进门,就像见了熟人似的笑脸相迎。 孟得鹿也记得钱进岱逼她陷害钟苑东父子时,曾经让离大娘用烧红的烙铁烫她的脸,当时,她能觉察到离大娘在有意放慢动作,才为野良和蒋沉营救自己拖延了时间,可见,她虽然身为狱卒,心地却不失善良,今日再见,自然少不得要说些感谢的话,又掏出些铜钱表达谢意。 也许是忌讳行刑时双手染满鲜血,离大娘的双手常年戴着一副粗麻手套,眼下见有钱拿,忙回头咬掉手套,摊着掌心喜滋滋地接了过去。 “今晚本来不该我当班,谁知道当班的娘子吃坏了东西,上吐下泻闹得厉害,才临时调了我来,娘子和蒋帅有话尽管慢慢说,我在外面替你们守着!” 说完,离大娘便颠颠地出了门去。 牢房中的阿娜依脱去了外衣,只穿着素色的贴身小衫,盘腿打坐,身姿挺拔,额上缠着一条白布,鲜血已经渗透,不像个落狱待审的罪犯,倒像位舍身殉道的义士。 第100章 命丧密牢 刚逮捕阿娜依时,兄弟们按例把她扔进了男牢关押,不料想。男牢里一群久不见天日的凶犯一见了如此清秀娇弱,男生女相的后生,就像饿狼见了小绵羊,七嘴八舌地嚷着污言秽语,更有胆大的,还隔着牢房栅栏对她动手动脚起来。 阿娜依不堪受辱,一头撞在牢房墙上,晕死过去! 牢头怕闹出人命,恰巧今晚女牢里空无一人,只得又把她送来了女牢,暂时关押。 见到孟得鹿,阿娜依只是傲然地抬了抬眼皮。 “你是来指责我的吗?” 虽然明知眼前是一位残害幼婴的凶手,但想起往日的相处情分和她曾对自己出手相救,孟得鹿还是忍不住一阵痛心,和阿娜依隔着栅栏席地而坐,二人同样是素颜披发,坦诚相对。 “阿娜依,你当初打伤尹忠本是情有可原,现在杀害封小公子,却是罪无可恕,你如果能早点心生悔意,本来是有回头路的,为什么要一错再错,让自己的双手沾染鲜血,害人害己?” 阿娜依却冷笑一声,“哼,悔意?我为什么要有悔意?那封家小公子和小千金本来就是孪生兄妹,就因为他是男孩,父母就要把妹妹一生的福气和寿命全‘借’到他身上,这是何其的不公道?我这是在替天下的女子匡扶正义,何罪之有?” “这件事当然不公道!但它的始作俑者是封侍郎,你要替小千金伸张正义,为什么不向封侍郎出手,却去残害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阿娜依提高了声音,像是在为自己壮胆鼓气,“这不是我的选择,是尊道的命令,自然有尊道的道理!” “你仔细想想,天下父母重男轻女的比比皆是,你所谓的‘尊道’却唯独指使你去杀害封小公子,这是不是因为幼子没有还手之力,容易得手?这是不是恃强凌弱?” 阿娜依猛地扑上来,抓住牢笼栅栏狠狠地摇晃,似乎对孟得鹿的说辞很是不满,却又张口结舌,反驳不出一个字来。 蒋沉警惕地抽刀上前,想护在孟得鹿身前,孟得鹿却拦开蒋沉,隔着栅栏握住了阿娜依的双手。 “无论哪种信仰,都应当先奉行‘善良’二字,封府小千金的遭遇是不公道,但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封小公子生而为男孩也不是他自己选择的,他来到这个世间才短短数月,他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付出生命为代价?你背后的‘尊道’让你杀害无辜的婴儿泄愤,这到底是善举还是恶行?如果她们连做人基本的善良都无法做到,又谈什么天理公道?你追随她们,到底是踏上了人间正道,还是沦为了他们杀戮的帮凶?” 阿娜依的双手渐渐冰冷,孟得鹿一连串的发问令她哑口无言…… 一旁的蒋沉借着月光重新打量着孟得鹿,过去,他以为她不过是一个灵感过人,爱耍些小聪明的小女子,但现在,听到她的一番慷慨陈词,他才发现她不仅才思敏捷,头脑清晰,胸中更是自有一番大义…… 孟得鹿的玉手探过栅栏,五指轻轻地帮阿娜依梳拢着她曲卷的长发。 “阿娜依……现在,你还是那个自己曾经心心念念想要成为的人吗?” 孟得鹿闪动着泪光的双眸像镜子一般明亮,从她的眼中,阿娜依又看到了自己曾经最明艳动人的模样,潸然泪下。 “得鹿,我真的好怀念在平康坊的日子啊!你不知道,当我被通缉之后,‘炽凤枢’早就把我当成了弃子,任由我自生自灭,现在,我被捕入狱,也只有蕉芸轩的家人们来看望过我,咱们这段风尘姐妹情虽然短暂,但足以让我铭记一生!其实,今天这番话即便你不说,我也早有觉察,加入‘炽凤枢’之后我也后悔了……曾经,我把她们当成姐妹,但真正落入她们的圈套之后,我才发现她们对我的控制和威胁比尹忠还可怕一百倍!我也想过逃,可是她们的眼线无处不在,我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她们的手掌心,只好乖乖地任由她们摆布……” 孟得鹿急切追问:“阿娜依,‘炽凤枢’实在害了太多人,也包括我的亲人!现在,把你知道的信息全部告诉我和蒋帅,我们一定会把她们全部铲除,救出更多被她们控制的人,阻止她们犯下更大的罪恶,也可以弥补你犯下的罪过!” 阿娜依机警地瞪大双眼,四下巡视,生怕“炽凤枢”的耳目从墙角地缝中钻出来! 孟得鹿感觉到了阿娜依的恐惧,恳切安慰。 “你放心,这里除了我和蒋帅之外没有别人,我知道你害怕,可难道仅仅因为你害怕,她们就会放过你吗?你一定比我看到了更多被她们残害的人,那些受害者今日的惨状也许就是你来日的下场,你只有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我们才能想办法保护你,助你逃离她们的魔掌!” 阿娜依犹疑地望向蒋沉,看到蒋沉肯定地点头,她才咬牙鼓起勇气。 “好,我告诉你们,她们,她们……” 黑夜中仿佛突然探出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双目暴凸,脖子向后折去,一口乌血直喷向牢房顶棚,随后仰面栽倒,一动不动! 牢房中一片混乱,离大娘闻声赶来,打开牢门,蒋沉冲到阿娜依身边探出手指在她的颈间一摸,再抬起头,已经是满眼失望。 “晚了,没气了……” 离大娘如遭大祸临头,尖叫着跑去回报。 蒋沉抬头看看,牢房棚顶上留下了一道弧形的乌黑血迹。 “婵夕在荷亦坟前殉情时也是同样口吐乌血,可见这种毒药是专供‘炽凤枢’的成员自杀用的,看起来,阿娜依到底还是选择了这条绝路……” 孟得鹿果断反驳,“不!无论是在打伤尹忠之后,还是杀害封小公子之后,阿娜依都没有甘心认罪,而是一再潜逃,甚至不惜改扮成她最讨厌的男子模样也要逃出长安,可见,她是拼了命想要活下去的!刚才你也听到了,她已经对加入‘炽凤枢’感到后悔了,想要向我们吐露线索,又怎么会突然自尽?这分明是‘炽凤枢’为了控制道众,防止机密泄露,在暗中投毒灭口!也许,从阿娜依入狱的那一刻起,她们就没再打算让她活着回去了……” 蒋沉半是赞同,半是不解,“话虽如此,可是,她入狱之后没有机会再和‘炽凤枢’接触,‘炽凤枢’又怎么能隔空投毒呢……” 脚下传来一阵嘶叫,一只老鼠四脚朝天蹬了几蹬,嘴中流出乌血,气绝身亡! 第101章 隔空投毒 蒋沉和孟得鹿急忙掀开牢房的草垫,发现下面藏着两只点心,一只已经被吃了一半。 “阿娜依刚才说过,蕉芸轩里有人来看望过她,难道,这是那人带来的点心?” 那点心是用猪油调和出的面团裹上豆沙,团成中间厚周围薄的馅饼,再放进滚烫的油锅里炸制而成的,炸制时需要一边转动馅饼,一边用热油淋浇,馅饼的外皮遇热鼓胀,会形成一层薄如蝉翼的酥皮,遇风即化,所以得名“见风消”。 孟得鹿用手掌小心地捧起那“见风消”,迎着月光仔细观察,只见那酥皮上画着几朵红 海棠,在整个长安城里,只有一位厨子喜欢在自己做出的糕点上印上这样的标志,那个人他们都再熟悉不过—— “是……漫香!” 嫌犯命丧狱中,钱进岱吓得连夜从床上滚起来,摸了摸自己的乌纱还在不在,顺便,又摸了摸顶着乌纱的那颗脑袋还在不在! 得知阿娜依死时蒋沉正在现场,为避嫌疑,钱进岱特意下令暂时削去蒋沉的一切实权,和其他不良人一起听白镜差遣,并把他和离大娘、孟得鹿一起交给白镜审问。 班房里的风向立马转变,平日里追在蒋沉屁股后头“老大长”“老大短”的弟兄们立刻争先恐后地拍起白镜的马屁。 毕竟,今天能剥夺实权,明天就能剥夺虚名,等破完了这桩案子,这“不良帅”的头衔到底会落在谁的头上还真不好说! 白镜一向机灵,又怎么会错过这意外天降的大好机会,想到妹妹还在等着自己立功脱籍的好消息,他立刻打足了鸡血,不费吹灰之力便从离大娘口中问出在孟得鹿和蒋沉探监之前,漫香也曾经拎着一盒点心来看望阿娜依。 仵作也在剩下的“见风消”中查出了剧毒,一切线索完美闭合,仿佛上天上赶子要把这桩大功白送到自己手上,白镜不敢耽误片刻,一拍桌子,发号施令。 “去蕉芸轩!拿人!” 蒋沉和孟得鹿暂时被排除嫌疑,孟得鹿刚从女牢里被释放,迎面正撞见白镜气势汹汹而来,在他身后,漫香披头散发,被两名高大的不良人架在半空,连声高呼冤枉! 擦肩而过时,漫香趁乱把腰间金镶玉的小算盘摘下来,向她扔了过来。 “得鹿!蕉芸轩是娘一生的心血,万一娘这遭回不去了,这家店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带着姐妹们好好地活下去!” 蒋沉也刚灰溜溜地从男牢中被释放出来,二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决定立刻赶去钟鼓楼商量! 孟得鹿已经从不良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听说了蒋沉被剥夺了实权,愧疚不已,“对不起,要不是我偏偏赶在那时候去探望阿娜依,就不会连累你沾上嫌疑了……” 蒋沉无奈叹气,“咳,事不凑巧,也不能怪你,谁让我向来倒霉呢……” 孟得鹿从怀中掏出那枚红穗铜板,下意识地摩挲着,“我虽然力量微薄,但也会尽全力尽快帮你查清杀害阿娜依的真凶,到那时,你也能圆满破获一百桩大案,就可以脱掉贱籍,重新实现抱负了。” 蒋沉兴致低落,“这桩案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真凶就是漫香,你不是一直怀疑漫香是‘炽凤枢’的成员,还杀害了你的义母吗?现在,你终于替你义母报仇了。” 腰间的金镶玉算盘突然自己拨动起来,仿佛在替代它的旧主人鸣冤! 的确,孟得鹿不顾生死回到长安就是为了这一刻,但今天,亲眼看到漫香狼狈入狱,她的心中却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畅快。 “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孟得鹿从怀里取出丝帕,小心摊开,露出几片点心的残渣,向蒋沉递了过来,“你闻闻,这是什么味道?” 蒋沉不知道孟得鹿在搞什么把戏,还是抻着脖子轻轻一闻,“是……蒜味?” “不错,这是我在狱中的‘见风消’上刮下来的。” “我记得‘见风消’是豆沙馅的,怎么会有大蒜的味道?……会不会是漫香刚刚用大蒜做过菜,手没洗干净又去做点心,才把味道留在了上面?” “不可能!”孟得鹿回答得斩钉截铁,“漫香对于厨艺的认真不亚于我对妆容的研究和你对破案的执着,绝对不会犯这样低等的错误,所以我才觉得事有蹊跷,你能不能再带我去牢里见见漫香,我有些问题想亲口问问她。” 蒋沉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阿娜依死在牢里,把钱县令吓坏了也气坏了,下令暂时封锁南监,现在的牢房别说是探视,就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孟得鹿一时无计…… 新月如钩,漫香已经入狱三天了,她扳着手指算算,今天又是初一了。 她年少时就在江湖上混迹,出入监牢也算轻车熟路,很快就掌握了一套和牢头狱卒打交道的手段,每次都能全身而退,但今夜,所有的人都严阵以待,不苟言笑,看起来,自己这次是真的大难临头了! 刚才白镜来简单地询问过,她也实话实说,那“见风消”的确是她亲手做的,但别人也不见得没有机会接触,至于它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暗中下了毒,凶手又为什么要毒杀阿娜依,她一概不知。 然后,她就落到了牢头离大娘的手里,为了逼她赶紧认罪,把自己暗中收贿,胡乱放人入监探视的过错掩盖过去,离大娘使尽了浑身解数,这一次,漫香知道使钱也没有用了,只能结结实实地受着,每疼一下,她就在心里默念上一句。 “熬过去,活下去……” 她想见孟得鹿,想见蒋沉,甚至想见崔国南,她想见每一个有可能把自己捞出绝境的人,但都遭到了拒绝。 今晚,这里安静得可怕,偌大的牢房仿佛只是为了囚禁她一人而建,强烈的孤独和无助让她焦躁不安,只能在狭小的牢房里困兽似的来回踱步。 赤裸的双脚已经被烧红的砂石烫熟了,踩在硬草垫上很快流出了脓血,但她顾不上疼痛,至少,疼痛能提醒她还活着! 牢门传来轻响,她知道自己终于盼来了网开一面,忙压住心中的狂喜机警地凑过去,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张意想不到的面孔…… “你……怎么来了?” 第102章 牢房中的神秘访客 次日清晨,南监里传出消息,漫香认罪自首,承认是自己毒杀了阿娜依! 漫香认罪的态度太从容,反而让蒋沉禁不住地狐疑起来,“昨天晚上嘴巴明明还硬得很,怎么过了一夜……突然就认了?” 白镜不以为意,“咳,一开始都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能扛,扛到最后发现扛不住了,不如早些认罪还能少吃些苦头,这几年,这样的滚刀肉咱们见得还少吗?” 兄弟们也七嘴八舌地应和,兴奋地感叹从来没有破过这么顺利痛快的案子,等结了案得了赏钱一定要去北曲妓院好好松快松快! 蒋沉胸口却像泡着只破瓢,按不下去,又浮不上来,七上八下,闹心得很,便一个人躲出班房,想独自静静。 孟得鹿正急三火四地赶来,显然是已经听说了漫香的消息。 “漫香怎么突然认罪了?” “大概是……一开始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能扛,扛到最后发现扛不住了,不如早些认罪还能少吃些苦头吧……” 蒋沉一阵心虚,幸好刚才白镜的话他还没忘,就勉勉强强地鹦鹉学舌起来。 他的解释却像火上浇油,让孟得鹿更加焦急,“扛不住……那不就是屈打成招?” 蒋沉支支吾吾,“自古以来,审案哪有不动刑的,如果都像你所说的,岂不人人都成了屈打成招……” 孟得鹿追问:“那她有没有说关于‘炽凤枢’的事情?” 蒋沉摇头,“钱县令不让问,怕线头越扯越多,结不了案,嫌犯在牢中被谋杀,这样的事情等于是打了钱县令的脸,他巴不得赶紧把这一丑给遮过去,至于‘炽凤枢’……以后再说吧。” “‘以后’?什么才算‘以后’?是等下一个无辜的幼童被她们残杀?还是等下一个苦命的女子被她们逼成杀人凶犯?” 孟得鹿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蒋沉怕她惊动旁人,再引起是非,挥着双臂在空中拼命向下按着,徒劳地想把她回荡在空中的声音压低。 “我又有什么办法!我现在连不良帅都算不上了,只能乖乖听命令办事就是了!” 班房里传出兄弟们提前庆功的欢呼,显然,没有一个人因为昔日老大的缺席而减少半分兴致。 看蒋沉面露失落,孟得鹿心中又生出一丝同情,语气略微软了下来,“那……漫香下毒的动机是什么?” “她说,是阿娜依无故逃离蕉芸轩,害得她损失了不少生意,她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哼,漫香才不会因为这样的理由杀人呢!” “你怎么知道?” 孟得鹿水葱似的五指在腰间的金镶玉算盘上划拉了两下,果断地吐出三个字:“不划算!” 蒋沉讶异地瞪着孟得鹿,像在打量一位初次相识的陌生人,“你……怎么越来越像漫香了……” 孟得鹿回望蒋沉,眼神也渐渐陌生起来,“你,却越来越不像过去那个‘讲不服’了!” “讲不服”,那是他曾经受尽了酷刑也坚持不屈,用一身硬骨头和一腔热血换来的绰号,但如果不是孟得鹿提起,他自己几乎都要忘记了。 见孟得鹿已经转身离去,他的双腿却突然不听使唤,向着她远去的背影失魂落魄地追去,可是,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什么…… 他抄了条近路,在一条狭窄的小巷中把孟得鹿迎面截住,手撑着墙面,拦住她的去路! 他们初次交锋时,也是这样的情形……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气喘吁吁,又累又急,说不出一句整话,“如果漫香真是你的杀母仇人,你借着这桩案件让她偿命,又……有什么不好?” 孟得鹿轻轻摇头,“我要的从来都不是她的死,而是真相和公道,如果我只因为自己失去了亲人,就要强行拉一个人来垫背抵命,化解心疼,又和‘炽凤枢’有什么分别?这桩案子明明有很多疑点还不明确,漫香的杀人动机是什么?毒点心上的蒜味是谁留下的?漫香又为何突然转变态度?如果凶犯真的是她,我也应该把这些来龙去脉弄个明明白白,如果凶犯不是她,我又怎么能见死不救,让她蒙冤丢了性命?最重要的是,如果你们让漫香糊涂顶罪,真凶就依然逍遥法外,以后还要害更多的人,那你我不都成了帮凶?” 听了孟得鹿的话,蒋沉忽然想起来了,刚才他拼命追赶的正是那颗险些被他弄丢的,追求真相和公道的赤子之心! “可我现在……又能做点什么?” 孟得鹿眼中又闪起萤火虫似的光芒,“漫香认罪后,你有没有再见过她?” 蒋沉点头,“今天清晨刚刚见过。” “那你可不可以把她现在的模样告诉我……不,画给我!越细越好!” 自从当初蒋沉帮自己画过荷亦尸体上的花子,孟得鹿就发现他在绘画方面有些天赋,便突发奇想,从旁边的算命摊上借来了笔纸。 蒋沉二话不说,便凭着记忆一笔一画地小心描绘起来。 很快,一张漫香栩栩如生的面孔跃然纸上。 孟得鹿抢过画像,瞪大了双眼,“你确定没有画错?” 蒋沉信心满满,“千真万确!” 孟得鹿指着漫香头上梳得整整齐齐的乐游反绾髻追问:“三天前,漫香被捕入狱时是披散着头发的,这发髻是她什么时候盘上的?” 蒋沉仔细想了想,笃地定回答:“昨晚我离开牢房时她还是披发,应该是在那之后梳的。” 孟得鹿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炯炯,“我就知道事情不对劲!昨天夜里,漫香一定是在牢中悄悄见过什么人,是那个人说服了她自首认罪!” 蒋沉摇头,“不可能,自从阿娜依在监中被毒杀,钱县令便下令严禁任何人探监,在这种节骨眼上,绝对没有人敢随便放人出入南监。” “不!她不但见过人,那个人还是个女子,漫香的头发就是她梳的!” 蒋沉失望,“咳,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发现,这头发就不能是漫香自己梳的吗?我猜她……八成是想梳洗整齐,体体面面地上路。” 孟得鹿还是摇头不止,“不,这头发绝不是漫香自己梳的!” 见她对自己的推断如此坚持,蒋沉又禁不住好奇起来,“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第103章 凭画辨真凶 乐游反绾髻需要先在头顶上梳拢一个发髻,再把剩下的头发分成几缕,绕着梳好的发髻多次缠绕固定。 蒋沉的画像画得十分细致,能清晰地看出那些缠绕在发髻下的发缕都一股股地拧成了麻花的形状,而且每一股头发都是右边粗左边细,这说明它们都是从右向左缠绕的。 “这……又说明什么?”蒋沉听得云里雾里。 “我和漫香朝夕相处,很了解她梳头的习惯,她习惯用右手,梳头自然就习惯把发缕从左向右缠,所以我才认定这头发不是她自己梳的,而且替她梳头发的人要么习惯用左手,要么是站在她的对面,才导致头发缠绕的方向和平常相反,还有,漫香盘头时,从来不把发缕扭成麻花形状,我猜,替她梳头的人会有这样的习惯,是因为那个人头发干枯毛糙,却因为生活贫困买不起头油护发,所以才把发缕拧紧,便于隐藏碎发乱发。” 蒋沉看看手中的画,又看看孟得鹿,不敢相信她仅仅凭一张画像就能推演出这么多信息。 “就是梳个头,有……这么多门道吗?” “比如你们习武之人,习惯用右手持刀的人如果临时换了左手,肯定会觉得不顺手,发不出力道,同样,一名女子如果临时改换了梳头的习惯也一样会不顺手,你说,谁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候突然特意改变习惯呢?” 听了孟得鹿贴切的比方,蒋沉果然一下子就懂了。 “可是,就算你推演的都对,我们还是没有办法知道那个深夜探视漫香的人到底是谁,就算去牢里问看守,也一定不会有人承认……” 孟得鹿转念一想,又有了新的主意,“眼下,我们唯一能接触到的线索就是那块带着蒜香的‘见风消’,你能不能带我去殓房查看查看?” “可是,眼下县廨的风声太紧了,我又失去了不良帅的实权,贸然带着一名舞伎进入殓房实在太惹眼了……” “要不,你还是去给我找套吏服来,我改扮成男装,假扮成不良人跟着你混进去!” “女扮男装自然是难不倒你,可是我手边没有多余的吏服,在这种节骨眼上,我也不敢问兄弟们乱借,免得节外生枝……哎,对了,我家里还有一套自己穿旧的,要不……你跟我回家一趟去取?” “走!” 见蒋沉带回来一位妙龄佳人,街坊们纷纷露出暧昧的微笑,二人羞得满面通红,却又无法解释,只得硬着头皮快步钻进了屋里。 简陋的小房间里处处都透露着一股单身汉的“凑合”气息,为了避免尴尬,蒋沉从衣柜中翻出了衣服便去院外蹲着望天,只交代孟得鹿一切自便。 孟得鹿对着镜子三下五除二,便把自己改扮成了一位清俊的后生,又跟着蒋沉回到了殓 房,她的乔装轻易瞒过了仵作的双眼,弯腰低头跟着蒋沉混进了放物证的房间。 孟得鹿小心地端起那只有毒的“见风消”,像风水先生捧着罗盘一样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走动了一遍,很快就有了发现。 “这点心果然被人动过手脚!你仔细看,海棠花只有五片花瓣,这两块点心上的花瓣却都是六片,每朵都是这样,而且,多出来的那片花瓣的颜色还和其他五片不同,这绝不是巧合,一定是凶手有意为之!” 蒋沉一双眼睛快瞪成了斗鸡眼,花瓣数倒是数明白了,却没看出它们的颜色有任何不同。 “盯仔细了!” 孟得鹿吩咐一句,端起“见风消”又在房间里走动起来。 蒋沉像只馋嘴的狗,鼻子被那美味的点心吸引着,从窗边走到角落中,又从角落中钻到桌子底下。 在各处不同的明暗光线的反复比照下,蒋沉终于看出来了,那“见风消”上每朵海棠花都有五片花瓣的颜色是正红中略带一丝玫红,唯有一片花瓣的颜色是正红中略带一丝橘红。 “我猜,这是因为漫香的‘见风消’炸得太酥太脆,投毒者不敢随意翻动点心,更不敢扎破点心投毒,生怕碰坏酥皮引起阿娜依的疑心,而他手边正好有红色颜料,就索性把毒药混进颜料,涂在酥皮上,我们如果能找到使用这种颜料的人,说不定就可以追查到案件的真相了!” 二人离开殓房,分开两路,蒋沉回班房打探消息,孟得鹿要去富郁庄查查有没有和“见风消”上那红中透橘的颜料相似的胭脂水粉。 二人约好在黄昏时等蒋沉散了衙再在他家中相见,交换各自打探的信息。 孟得鹿刚进入长安县,路边突然冲出一名卖菜老汉,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抱住她的大腿便不撒手。 “差爷救命!求差爷给老汉主持公道啊!” 孟得鹿被老汉当街抱住,吓得尖叫一声,却引起四周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她生怕露了女态,不敢再乱叫,只能拼命挣扎。 老汉却认准了她那身不良人的吏服,像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羞得她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子钻进去,只得沉着声音说,“在下万年县不良人,老人家有话请起来慢慢说。” 老汉这才在孟得鹿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扯裤角,露出了血流不止的脚踝。 “差爷,老汉家中贫困,自己拼了老命种了些瓜果,本想拿到街坊间卖卖,换几个零钱过日子,谁知遇上这几个人,非让老汉交什么地摊费,可老汉哪有闲钱给他们啊,结果,他们就,就放出蛇来咬老汉!还请差爷给老汉做主啊!” 孟得鹿转头一看,几名异族混血男子大大咧咧地脚踩着老汉的菜筐,手里捧着新鲜瓜果正啃得起劲。 他们的手臂上刺着看不懂的图腾,一看就知道是鬼市上的人,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手臂上还缠着一条小蛇,正向她挑衅地吐着信子。 “差爷,畜生又不懂人事,我说了不让它咬,它非咬,我有什么办法?”耍蛇男子向孟得鹿扬了扬手臂,“要不,你把它带回县廨问罪去!” 蛇头一探,险些咬住孟得鹿娇小的鼻头,她吓得差点跌坐在地,又引得鬼市众人坏笑连连。 “这小白脸,娘们儿叽叽的,该不是个兔子吧!” 孟得鹿别过头去回避着对方粗鄙的语言,悄悄向腰间摸了摸,才想起身上这身衣服是蒋沉的,她既没带着钱,又没带着野良送自己的那支短木刀柄,这里已经是长安县,她连路边的乞儿也不熟,没有人一个可以帮她通风报信搬救兵,只得低声安抚老汉。 “在下现在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老人家可以去万年县县廨找不良帅蒋沉求助,只说是一个姓孟的让你去的,他自然会明白。”接着,她又向人群高声求助,“老人家腿脚不便,哪位好心人可以送老人家一趟?” 人群中非但没有人应声,反而不满地高声议论起来。 “哼!披着人皮干狗事,真出了事,自己倒先跑得比狗快!” “就是,天天跟我们小老百姓收这个税那个税的,谁知都养了这群吃官粮不干官事的了!” “大唐啊……迟早要完!” 第104章 血蛇缠玉佛 午后的阳光正烈,把身上这套旧吏服晒得发烫,提醒了孟得鹿她现在并不是自己,而是百姓眼中大唐安定的基石,就像身边坊墙上的一砖一瓦,每一块都微不足道,却筑起了眼前的长安,她如果在此时抽身离去,就如同在坊墙底下抽砖,久而久之,丢了民心,这座世间最繁华的都城必然倒塌, “大唐的主心骨不能丢,大唐……不能完!” 她正想着破局之计,那耍蛇的男子却看出了她的胆怯,恶作剧地从旁边的酒摊上打了碗酒,用虎口卡住蛇头,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首,往蛇身上浅浅一划,几滴蛇血落入酒中。 “听起来差爷是在万年县当差的,既然到了我们长安县的地界,我们理该敬你一杯,只要差爷喝了这碗酒,我就愿意赔偿这老头药费!” 蛇血的腥气扑鼻而来,却让孟得鹿忽然有了主意! 于是,她强忍着恐惧和恶心,咬牙把碗中的蛇血酒一饮而尽! 耍蛇的男子拍掌大叫,“好!看小兄弟长得如此妩媚,又有这么好的酒量,跑腿当差实在可惜?要是去男娼馆里,倒能混上个头牌当当,到时候咱们兄弟都去给你捧场!” 众人还没来得及哄笑,人群中却抢先响起一声尖利的怪笑——发笑者竟是孟得鹿! 她脸上涨得通红,手捧酒碗,脚步凌乱却十分欢脱,也不再刻意沉声,女子尖利的本声加上三分醉意,听上去格外瘆人。 “麒麟踏火,拉着七宝香车降临大唐,记住我给出的法咒,三百年前,就是开辟此山河者,掌管的是阎王殿大权,杨德明一派全部头插经幡,杨德明,我告诉你,在阎王生死簿上是个化身,化身我师父,亲师父,太上老君坐下那个木牛纸马……” 手舞足蹈间,酒碗撞在坊墙上碰碎,孟得鹿出其不意地向耍蛇男子一扑,剩下那半只陶碗就像利刃一样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孟得鹿的酒量很浅,平日里滴酒不沾,但她天天在平康坊里看着客人喝多了酒叫嚣械斗的景象,不知不觉中也总结出一条铁律—— 凡打斗者,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鬼市里的人虽然多半都不要命,但这不要命的也怕失心疯的——既然对方欺人太甚,那就别怪她……先疯为敬了! 果然,耍蛇男子脸吓得煞白,失声高叫:“小白脸,小兄弟,不不,差爷!大哥!兄弟我是替大哥办事的,你也是替上头当差的,一个月累死累活都挣不了几个辛苦钱,咱们何必为了这点小事拼命呢,犯不上,犯不上……兄弟养的畜生伤了老伯,应该赔钱,刚才兄弟是跟老伯开玩笑呢……” 鬼市兄弟急忙从怀中掏出钱来,塞到卖瓜老汉的手中。 孟得鹿依然充耳不闻,双眼圆瞪,像入了什么魔道。 耍蛇男子赶紧又从怀中掏出些铜板,“对对!还有瓜果钱!” 孟得鹿还不肯松手,耍蛇男子只得拱手求饶。 “大哥,好汉,今天小弟认栽了,真的就这些了……” 人群中一片叫好,此时,才有几名年轻的汉子站出来替卖瓜老汉收了钱,抬了东西,护着老汉离开。 孟得鹿这才灵魂出窍似的放开耍蛇男子,尽管心跳得快撞破胸膛,她还是暗暗叮嘱自己沉住气,口中念念有词,脚下一步一顿,直到转过街角才没命地狂奔起来! 鬼市兄弟忙上前围住耍蛇男子,“大哥,那酒劲有那么大吗?” 耍蛇男子没好气地摸了摸脖颈,眼中射出一道凶光。 “借酒装疯……不过放心,我那两滴蛇血不会白费,今晚,有他好受的!” 孟得鹿赶去富郁庄,和富千金翻遍了架上的存货也没找到和“见风消”上相同的颜色,即便凭着二人对胭脂水粉的了解,一时也猜不出那种颜色出自哪家店铺。 富千金的夫君郁尚魏又吊着被打折的胳膊狼狈地回到店里,孟得鹿早已见怪不怪,猜想他一定是又去平康坊偷腥,被妻子逮住了把柄。 折腾了大半日,天色已是黄昏,孟得鹿只得悻悻地先赶向蒋沉家去换回自己的衣物,再回店中。 走到半路,空中突然响起一个炸雷,好像要把天劈成两半,随后不给路人任何准备的机会,瓢泼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兜头浇下,满街路人尖叫着抱头鼠窜,各自向家中冲去。 孟得鹿身上单薄的衣物很快被浇透,地上的积水和着泥土,让她脚下一步一滑,步履维艰地向蒋沉家赶去。 散了衙的蒋沉刚回到家中,暴雨便贴着他的脚后跟下了起来,他庆幸一向倒霉的自己难得幸运了一回,完美地躲过一场暴雨! 但他很快又想起了孟得鹿,担心她被雨淋到,便翻出把旧伞想向着富郁庄的方向迎迎,不想刚打开院门便有一个无力的身体迎面栽了进来! 他赶紧抱住来者,才看清那正是脸色惨白,气息微弱的孟得鹿。 他顾不得她浑身湿得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似的,赶紧将她打横抱起,抱进屋里。 他不敢把她就这样放到床上,只得靠坐在床边,把她的脸庞卡在臂弯里轻轻摇晃。 孟得鹿勉强地睁开了眼睛,蒋沉趁着她还有意识,急忙交代,“你浑身都湿透了,要是就这样上床,弄湿了床铺再睡上一夜,一定会落病的,我先帮你找件干净的寝衣,你别嫌弃,赶紧换上……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下作偷看,你要是信不过,就找个布条把我的眼睛蒙上!” 蒋沉诚恳地说着,自己的脸却不由得红了。 孟得鹿无力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信得过他。 蒋沉便扶着孟得鹿靠着床栏杆勉强地坐好,严严实实地放下床帐,又恨不得把衣箱一把兜底掀翻,翻出件最干净的寝衣放在鼻子下仔细闻了闻,确定只闻到了清香的皂角味道才捂着眼睛把胳膊抻到最长,把衣服顺着床帐缝递了进去。 一阵窸窣声过后,孟得鹿也把身上的湿衣服顺着床帐缝递了出来。 竖着耳朵听到床上传来一声栽倒的闷响,蒋沉先从手指缝间小心翼翼地观察,确定孟得鹿已经换好衣服钻进被子,才长出了一口气。 第105章 欲火焚身 家中只有一间卧房,蒋沉本打算抱着板凳去厨房趴在水缸边将就一夜,没想到这样的幻想却太过美好,他前脚刚进厨房,后脚卧室中便传来了孟得鹿难受的呻吟声,他隔着床帐伸手进去一摸,孟得鹿的头烫到能煎熟鸡卵,身上却冷得瑟瑟发抖,连单薄的床板都跟着吱吱呀呀地乱响起来。 “不行,我得去请郎中!” 蒋沉拉开房门就要往雨夜里冲,迎面一股强劲的大风却差点把他和破旧的门板一起顶飞。 “别,别费力气了,这样的天气,没有郎中,肯,肯出门问诊的……” 孟得鹿从床帐中探出头来,披散的青丝被汗水粘着,紧紧地贴在苍白的脸颊边。 “可你烧得厉害,再这样下去就算不丢了性命也要被烧傻了!” 孟得鹿强撑着身子要下床,蒋沉吓得忙拦住她,“姑奶奶,你要干什么去啊?” 孟得鹿气若游丝,“我,我去烧些能退烧的汤食来……” 蒋沉赶紧抄起被子把她瘦弱的身体紧紧裹住,“你老实躺着,交代给我,我去烧!” “你会生火做饭?” “你只管说来!” 孟得鹿这时也没有力气逞强,只好顺从,“好,你取五段葱白,要连,连带着须子的,切五片生姜,再抓把糯米,一起用小火熬成稠粥,等出锅时再,再加进两勺醋,搅匀了趁热端给我。” 蒋沉安顿好了孟得鹿就去忙活,孟得鹿本来已经做好准备倾听摔锅打碗的声音了,谁知厨房却传来轻手轻脚的淘米切菜声,一切井然有序,伴着窗外的雨声,仿佛一曲最有效的催眠曲,安抚了她焦躁的神经。 闻着一阵米香,她悠然进入了梦乡,在梦里,她又回到了小时候,伴在义母身边无忧无虑,纵情歌舞…… 半梦半醒间,有人轻声唤她,她努力睁开眼睛,只见有人用麻布托着一只粗陶碗蹲在她床头。 “快趁热喝,发发汗!” 是蒋沉的声音。 她捏起碗中的勺子,试探地尝了一口,温度微微发烫又正好可以入口,一碗下肚,周身的恶寒被驱散了多半。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见孟得鹿用意外的眼神看着自己,蒋沉以为自己脸上沾上了什么怪东西,不自觉地摸了摸。 孟得鹿“噗嗤”一声轻笑,“没想到你做起家务还挺娴熟……” 蒋沉也跟着自嘲笑笑,“嗨,我一个单身汉,不会做这些早就饿死了!” 孟得鹿又吩咐蒋沉帮她剁些葱和醋搅在一起,用纱布裹了敷在额头。 身上微微发出一层汗来,她顿时觉得轻快了许多,又缩回被子蒙头大睡。 但很快,又一股燥热袭来,热浪从心窝一波一波传遍周身,身下的木板床像火烤的铁板一样炙热,烫得她踢了被子,翻来覆去。 蒋沉闻声再从厨房出来,却看见满面潮红的孟得鹿已经把身上的寝衣解了一半,颀长的脖颈完全袒露,白得像三月初绽的玉兰,一对锁骨窝深深凹陷,像积了雨的小石潭,虽然浅,却载得动一季春愁。 “姑奶奶!饶了我吧!” 蒋沉脚下一软,一双眼睛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一边叫苦,一边冲到床边摸索起被子,一把把她裹住! 鬼市耍蛇男子逼孟得鹿喝下的那两滴蛇血的药性开始发作,她又刚喝了些葱姜之类热性的东西,加剧了药性,烧得她神志又不清醒起来。 恍惚间,自己好像幻化成了上古传说中人身蛇尾的美人蛇,不需要凡间的衣物蔽体,柔若无骨的身子只轻巧地一摆,便摆脱了世俗束缚,从衣襟下光溜溜地钻了出来。 只是她现在燥热难耐,尾巴上每一片鳞片都闪耀着熊熊燃烧的火光,只能不停游走,寻找着一切可以让自己降温的东西。 眼前有一座一人高的玉佛,一触上去便觉得沁凉彻骨,她贪婪地盘上去,一股清泉直入心底,浅浅地浇灭了她的躁动。 那玉佛突然动了,她先吓了一跳,然后又惊喜起来,脸往那宽阔的胸膛上一贴,期待着接下来沁人心脾的互动可以周到地抚慰她每一寸几欲着火的肌肤。 谁知那玉佛却不解人意,竟要将她生硬地推开,她如何肯依,身体又紧紧地缠了上去,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被孟得鹿缠住的“玉佛”正是蒋沉,眼下,他被她紧紧地箍着,他挣脱一点,她就缠上一点,像一张他永远也逃不脱的罗网,让他束手无策,只能乖乖就擒。 以他办案三年的经验,一眼看出孟得鹿是服用了什么东西才导致心智失常,可眼下既没有郎中也没有解药,他生怕再多耗一刻,自己也要压抑不住内心的热血和冲动了…… 他记起孟得鹿提过小时候和抱月偷闯银杏林,误食了野蕈,是抱月点了她喉间的天突穴才帮她催吐,忽然有了主意。 “娘子,恕在下无礼了!” 他深吸一口气,臂膀猛一用力,孟得鹿纤细的双臂立刻被他顶开,身子向后倒去。 他又怕她撞到后脑,忙伸手托住她的脖子,顺势将她轻轻地放倒在枕头上。 轻微的震荡使孟得鹿从幻象中短暂地回过神来,见自己衣衫半敞,仰面躺在床上,蒋沉正俯身向自己压来,她又惧又羞,尖叫起来! “‘讲不服’!你不应该是这种人……你若敢……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她双手拼命挥舞,修长尖利的指甲在蒋沉脸上留下几道血痕。 蒋沉只用一只左手便把她的一双手腕紧紧钳住,举过头顶按住。 她的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一丝邪念闪过,蒋沉猛地甩了甩头,才将那念头甩出脑海…… 他并不知道天突穴在哪儿,只握起拳头用指关节向孟得鹿的咽喉猛击,心想着面积大点,总能瞎猫撞到死耗子的。 果然,孟得鹿干呕起来,他怕她呛到窒息,赶紧又把她扶起来,在她后背对准胃的位置轻拍了几下。 “只管吐吧,吐出来就好了……” 孟得鹿实在顾不得狼狈,“哇”的一声吐出了几口黑水,才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106章 一夜激情 蒋沉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收拾了满地狼藉,悄悄躲回厨房。 现在,他才着实需要抱着冰冷的水缸好好地降降温了…… 暴雨过后,天亮得格外早,檐下的燕子隔窗偷看了几眼,又兴奋地叫着飞走,要把看到的新鲜事传遍邻里街坊。 孟得鹿的恶寒和燥热都已经退却,一睁眼醒来便想起当初在修政坊的客栈中,蒋沉曾经趁着她服药失智后在她脸上偷画小王八,赶紧跳下床先往水盆里照了照,确定这次没被蒋沉捉弄才索性就着清水梳洗起来。 她收拾妥当,蒋沉才从厨房里慢吞吞地挪腾出来,抻着懒腰打着哈欠掩饰着自己心猿意马,一夜失眠。 孟得鹿勉强记得昨夜的失态,便把被鬼市上的人逼着喝蛇血酒的事情简单地向蒋沉解释了一番,“幸亏昨夜有你在,我那副模样要是让别人撞见,还不知道要出什么样的事情呢……”她摸了摸又微微发起烫来的脸颊,“只是辛苦了你,照顾了我一夜。” 蒋沉挠着后脖子不好意思地憨笑两声,“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孟得鹿微微环顾四下,又问:“你能不能暂且出去一下,我还有点事情要料理。” 蒋沉以为孟得鹿要化妆打扮,连忙答应,回手将房门关得紧紧的,自己躲去院中回避。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孟得鹿开门出来,一张素面并看不出和刚才有什么差别。 蒋沉正在狐疑,回到房中才发现屋里已经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原本简陋的陈设被孟得鹿一双玉手碰过,也变得精致起来,散发出丁香的芬芳。 自己从东市上精心选购的那只宝贝粗陶碗正静静地躺在桌上,蒋沉隔窗望着孟得鹿的倩影,正壮起胆子想要把这件难得的礼物送给她,又想起昨夜手忙脚乱,随手用了这只碗盛葱粥,现在虽然已经洗干净了,却依然能闻到一股难闻的酸辣气味,只得暂且打消冲动,把它放在窗口通风散味。 蒋沉和孟得鹿并肩出门,又撞上好事的街坊,看到蒋沉一夜未眠的乌青眼圈和脸上的指甲划痕,街坊又露出了讳莫如深的坏笑。 蒋沉一脸苦相,“坏了!这下子误会坐实了,有嘴说不清了……” 孟得鹿抿着嘴坏笑,脚下忙快走两步,故意和蒋沉拉开距离,“那我躲远些,可别耽误了蒋帅将来说媒娶亲……” 蒋沉一愣的工夫,孟得鹿已经走出了半条街,他忙笑着向她的背影追赶过去,“哎……我不是那个意思……” 天空一碧如洗,两道罕见的双彩虹挂在遥远的天际…… 漫香被捕入狱,孟得鹿又一夜未归,蕉芸轩的姐妹们急得一夜未眠,现在,见她安然归来,才各自放心上楼去补觉。 珉娘是昨夜店里唯一一个睡得安稳的人,她吸着鼻子往孟得鹿的脸上闻了闻,大呼小叫 起来。 “得鹿姐,你身上怎么有一股子大葱和醋的味道啊?你该不会是找了个厨子相好吧?咱 们可是出身自长安第一舞坊,可不能这么自毁身价啊!” 短短数日,珉娘已经和刚进店时判若两人了,孟得鹿恍惚间觉得有些陌生,但为了防止她乱说话引发流言,她还是把自己为漫香寻找脱罪证据,遭到淋雨发烧,用了葱和醋退烧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正说着,指间一阵疼痛钻心,孟得鹿这才发现自己左手小指的指甲劈裂了,一定是昨夜和蒋沉“搏斗”时弄伤的。 她想起房中还有富千金送的专门养护甲用的柔荑油,便翻了出来。 柔荑油的使用方法和坊间用凤仙花汁染指甲的方式一样,孟得鹿娴熟地把油在十个指甲上小心地涂抹均匀,正想吩咐小瞳帮自己拿些麻叶来裹住手指,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柔荑油……凤仙花汁染指甲……大蒜的气味……我知道了!” 她扔下手中的东西,冲出店门! “‘讲不服’!我知道‘见风消’上那种颜料是什么了?” 孟得鹿一口气奔到县廨班房,来不及等人通传便高声叫着,擅自闯了进来。 一群不良人像看怪物一样望了过来,蒋沉吓得连忙把她拉到院中。 孟得鹿着急地接着解释,“那毒点心上的颜料是凤仙花汁!” 蒋沉还记得初相识时,孟得鹿也是从绣娘指甲上的凤仙花汁看出的端倪,忙问:“你为何如此笃定?” “是蒜味提醒了我!我想,毒杀阿娜依的真凶很可能患有甲癣!” “甲癣?” “对,患有甲癣的人十个指甲的甲面都会变成灰色,而且会伴有裂纹、变脆或增厚的现象,凤仙花加上新鲜大蒜捣碎,涂在指甲上既可以掩盖甲癣的灰色,又可以治疗甲癣,一举两得,而蒜泥静置久了会微微变色,和凤仙花汁混合在一起便形成了罕见的颜色,所以,我猜测凶犯是涂抹指甲时,临时接到了‘炽凤枢’对阿娜依的处决令,情急之下正赶上漫香带来了‘见风消’,便顺手把毒药混进了加了大蒜的凤仙花汁里,涂在点心上投毒!” 蒋沉挠了挠头,“但长安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一种胭脂水粉的颜色恰巧和这种颜色相同?” 孟得鹿急中生智,“我有了一个主意!你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证明这一切!” 当日晌午,平康坊便传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蕉芸轩和富裕庄联手悬赏,先让孟得鹿调出一种颜色,无论任何人只要能找出和它相同颜色的胭脂水粉,并在十二处光线不同的地方通过检验,便可以获得十两赏金! 一时间,全长安城的女子都扔下手里的活计翻箱倒柜,恨不得把扔在角落里结了蜘蛛网的陈年存货都翻出来,只为了赢到那自家夫君一辈子也挣不到的十两黄金! 消息很快传到了县廨,钱进岱虽然不知道孟得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凭直觉判断这事儿一定跟漫香的案情有关,忙暗中命令白镜和蒋沉带队,以非法聚众之名搅乱蕉芸轩的集会! 第107章 坊间寻证 蒋沉接到命令,颇感意外,迟疑不定。 白镜从他的脸上看出了端倪,索性当着满班房兄弟们的面把话说开,“老大,早上你和那个孟得鹿说的话兄弟们都听到了,我也不瞒你,这件事儿就是我报告给钱县令的,那孟得鹿搞出那么大的动静,不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要帮着漫香脱罪嘛,要搁往常,你是老大,我们做兄弟的都不愿跟你唱反调,可这案子是嫌犯死在牢里,事关重大,好不容易定了案,又要翻案,这不是成心给钱县令和兄弟们惹麻烦嘛……” 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应声,蒋沉低下了头,若有所思,“我只是想着,漫香往日待我们不薄,倘若她真是冤枉的,那我们……” “她自己都认罪了,也没人冤枉她,咱们干的这行虽然是贱业,可也不能徇私情包庇杀人犯吧!再说了,她往日打点咱们也是指望着咱们有事儿罩着她,咱们兄弟遇到大事小情也没少关照她,不欠她的。老大,兄弟们可都是跟着咱们风里来雨里去出生入死的,你心疼她就不心疼兄弟们吗?” 兄弟们纷纷用目光表露着赞同之意,蒋沉心里一阵愧疚,还想再说什么,白镜却已经不 想再给他辩白的机会了。 “你放心,这案子破了,头份功劳还是你的,这不良帅也还是你的,我阿白绝对没有要取代老大你的心思!明府一时在气头上,让我暂时取代了你的职权,但关起屋门来,你永远是能做得了我的主的老大!” 蒋沉窘得脸通红,连连摆手,“不不不,阿白,我绝不是怕你抢功,只是觉得孟得鹿的话说得有些道理……” “老大,说实话,我觉得自从你认识了那个孟得鹿以后就变得越来越没有主心骨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小娘们儿当上咱这儿的不良帅了呢!” 白镜一句话又引起了兄弟们的高声应和,蒋沉嗓子里像卡了个核桃,只呜咽了两声,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白镜的语气又柔和了些,以他的机灵劲,不难从任何渠道打听出钱进岱和蒋沉之间的“百案之约”,话里话外便透露出些暗示的意思。 “老大,你当初的案子兄弟们都听说过,也都相信你是被冤枉的,倘若这个案子破得顺利,说不定明府心情一好,就给你报功陈情,申请脱籍呢?到那时你走了,阿白我接你的班,兄弟们也都跟着更上一个台阶,不是皆大欢喜嘛!老大,这么多年了,你不容易,阿白不容易,兄弟们更不容易啊……” 白镜一番话实打实地说到了兄弟们的心坎里,他们不等蒋沉反应,已经齐刷刷地起身,从墙上取下佩刀,整装待发。 白镜亲手从墙上取下蒋沉的佩刀,郑重地横在他的面前。 “老大,走吧!” 不良人赶到时,蕉芸轩外面正是热闹,一张长长的白绢上涂满了深深浅浅的红色,手捧着胭脂盒的妇人们自西向东排着长队,待选者跃跃欲试,落选者垂头丧气。 不良人厉声驱散众人,但所有人都为了那十两黄金红了眼,谁也不肯挪动半步。 孟得鹿循声看来,正和蒋沉目光相撞,双瞳中闪过一道闪电! 蒋沉赶紧别过头去,心虚地回避着她的目光…… 一名不良人不耐烦起来,对着人群推推搡搡。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要是再不散开,就别怪老子要动手打了!” 人群中尖叫四起,有人护住胸口大喊“非礼”,有人反揪住不良人质问如果自己错失了十两黄金该找谁赔偿,两方越吵越急,眼看就要动起手来! 银铃般的笑声四起,北曲和中曲的姐妹们像是得到了号令,挥着手绢,甩着裙摆从店中鱼贯而出,在人群中寻找着各自的相好,也不顾及光天化日,搂着相好的脖子就腻乎起来。 “哟,差爷们今儿怎么来得这么齐,是立了大功一起出来庆功啊?” “上次到我这儿来还是半夜跳窗走的,这回怎么大白天的就来了,不怕你家那母老虎知道了?” 人群哄笑起来,不良人的脸像深秋时满树的熟枣,一个比一个红。 那名有家室的不良人更是恼羞成怒,一把把缠在自己身上的相好推倒在地! 那相好的索性双腿一盘,赖在地上不肯起身,拍着地扯着嗓子号啕大哭起来,众姐妹也一起跟着打抱不平。 “哟,提上裤子就不认人啦,当咱们平康坊的姐妹是好欺负的?” “他以为咱们平康坊是什么地方?咱们姐妹可不是随便任人打骂的!” “对,今儿不给咱们姐妹一个说法,谁也别想走!” 众姐妹说着手拉手拦成一堵人墙,把不良人全部挡在蕉芸轩外! 菊影、昙竞和兰赶紧示意孟得鹿继续,原来,刚才正是她们三个人分头去中曲和北曲通风报信,各店里的姐妹听说事情关系到漫香,二话不说,一齐出来相助! 孟得鹿眼前一片模糊,作为从小被漫香养大的孩子,也许菊影她们远比自己更了解漫香, 也远比自己见过更多漫香的仗义和厚。 作为从小在平康坊里长大的女子,她们也远比自己更了解平康坊,深知三曲姐妹平日里虽然会为了抢生意争风吃醋,相互算计,但如果谁家真的有难,众人一定会同病相怜,抱团相助! 低下头来,几滴水珠落在白绢上,染湿了刚涂上去的胭脂,血一般的鲜红。 “是泪水吗?” “我是在为漫香落泪吗……” “恭喜娘子!获得奖金!” 富千金一声高叫打断了孟得鹿的思绪,一名患有甲癣的少妇用凤仙花和鲜蒜调出了同样的配色,不但获得了十两赏金,富郁庄更会为她终生免费提供所需的胭脂水粉! 在参赛妇人们半是羡慕半是失落的呼声中,富千金与孟得鹿相视一眼,各得所需:富千金借势为富郁庄大大地宣扬了一番名气,孟得鹿也赶紧卷起白绢,当作物证。 白镜心下一紧,知道那物证一旦呈到县廨公堂上,漫香的案子就没有那么容易结案了,自己到手的功劳就要飞了,那妹妹…… 第108章 舍命击鼓鸣冤 想到妹妹,白镜立刻下定了决心,但他也不愿意当着全长安城妇人的面为自己招惹众怒, 于是又小声凑到蒋沉耳边道:“老大,不能惯着这群小娘们儿,要不咱们以后还怎么在街面上办事!” 蒋沉无奈叹气,“现在是你说了算,我听你的……” 白镜急得直跺脚,“老大,阿白刚才那些话都白说了?咱们兄弟这几年的情分还比不上一个不良帅的头衔?我说了,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老大!” 兄弟们闻言齐刷刷望向蒋沉,人人眼中都有一股强压的怒火,不喷向对面的女人们便要喷向蒋沉了! 蒋沉摸了摸腰间别着的那九十九枚铜板,牙缝间终于迸出一个字。 “冲!” 不良人立刻冲破拦路的平康坊女子,趁乱拳打脚踢,发泄着心中的怒火! 平康坊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白镜趁机低声嘱咐身边的兄弟,“去,抢那物证!” 孟得鹿被乱跑的人群挤倒在地,仍将那物证死死护在怀中。 一名不良人向她直冲过来,和她争抢起那物证,几次争抢不过,那不良人立功心切,竟抽出腰间的佩刀向她砍下来! 一声唿哨,眼前闪过一片金器相撞的火星! 一柄残月刀飞旋而来,将那不良人的唐刀砍出一个缺口,又远远飞走。 在整个长安城只有一人使用这奇怪的武器,众不良人不必回头,脚下便不自觉地分开两列,让出一条路,任凭野良大摇大摆走进人群,鄙视又挑衅地向蒋沉瞥了一眼,便扛起了孟得鹿转身离开。 腰间穿铜板的麻绳不知被谁扯断了,铜板丁零当啷地散落了一地,蒋沉却呆呆地看着野良和孟得鹿的背影,忘记了去捡…… 野良一路把孟得鹿扛回蕉芸轩,扔下人叮嘱,“反正漫香不在,你们今天索性关了店门, 免得那些披官皮的找你们麻烦,我留个兄弟在门口,有急事可以找我。” 孟得鹿却从柜台下翻出个包袱皮,把那物证白绢往身后一背,“不行,我现在有件顶紧急的急事,片刻不能等!” “你要干什么去?” “敲登闻鼓!” 孟得鹿话一出口,就连野良也倒抽了一口冷气! 魏晋以来,诸多朝代都在朝堂外设有登闻鼓,用来听取臣民的谏议和民间的冤情,大唐自然也不例外,只是那登闻鼓却并没有孟得鹿想象得那么好敲! 野良担心地提醒,“只是击鼓鸣冤是民告官,无论输赢都要先挨上十杖杀威棒才允许递状子,就你这娇弱的小身板,只怕连三棒都经受不住啊!” 孟得鹿咬了咬牙,“就算是钢刀加颈,我也要去!” 野良了解她的性子,知道劝她也是白费力气,索性陪着她一起前去。 有了野良相伴,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二人很快便到了含元殿外的登闻鼓前。 径宽八尺的登闻鼓架在一人多高的红漆鼓架上,像一位最铁面无私的判官高高端坐着,冷漠又不失睿智地俯视着芸芸众生,鼓下有一条两尺宽的石板,正是挨杀威棒的地方。 孟得鹿用袖子拂去了鼓槌上的蛛网,踮起脚尖,挥起臂膀正要狠狠敲向登闻鼓,手臂却被人凭空捉住,她手腕一麻,鼓槌就从手中掉了出去。 接着,一只大手接住那鼓槌,重重一敲,尘封了多年的登闻鼓像天雷一般轰鸣起来,震得她耳膜生疼! 鼓上积年的尘土扑簌簌地落下来,像一场早到不像话的初雪,待眼前的烟尘散尽,她才看清野良那张泰然自若坏笑着的脸…… 刚才,是野良抢过鼓槌,替她敲响了登闻鼓! 杀威棒计数的喊声一声高过一声,明明只是十个数字,听到孟得鹿耳朵里却像成百上千一样难熬。 好容易熬到了十下报完,她急忙上前扶起趴在石板上的野良,鲜血已经顺着裤管流到了鞋底,野良每踉跄一步,便会留下一只鲜红的足印。 不觉间,孟得鹿的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我欠你的太多,不知该怎么报答……” “我一辈子干的全是见不得光的买卖,倘若将来有了儿子,问起我前半辈子都干过些什么,倒让我没法答对了,有时候想想,大丈夫活一世,总得干过一件能传给儿孙听的事情吧?有了今日这一遭,以后我便能拍着胸脯吹个大牛,你阿爷我敲过皇宫门口的登闻鼓,进过皇宫!” 野良说着,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胸脯,笑意中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剧痛…… 挨过杀威棒,二人被带进了含元殿,隔着珠帘,二人匍匐在地,向女相令狐盼详细陈情。一日后,朝堂里便传出消息,令狐女相亲自下令,命监察御史徐喻监督万年县县令重审 黄漫香一案! 万年县廨中,孟得鹿把长长的白绢当堂铺开,又把几日来的发现和推演一一陈述,为了不连累蒋沉,她刻意隐瞒了他偷带自己进入殓房检查物证的过程,只说自己凭着记忆记住了那毒点心上的颜色。 漫香刚被带上堂时还一口咬定是自己投毒杀人,但眼看着那长长的物证白绢在自己面前缓缓展开,看着那上面斑斑点点的胭脂痕迹,每一笔都像是替自己伸冤的陈情血字,她完全无法想象孟得鹿和众女儿们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搜集到如此大量的证据的,不由双目闪动,陷入沉思…… 钱进岱一拍惊堂木,急切追问,“孟得鹿!你说漫香不是真凶,那你说真凶是谁?” 孟得鹿朗声回答:“小女子不知道!但漫香精通厨艺,从不涂抹指甲,更没有甲癣,眼下这种种线索已经足够证明除了漫香之外还有其他人碰过那份有毒的‘见风消’,那么之前对漫香的指证便不是无懈可击,还请明府谨慎公断!” 徐喻插嘴道:“明府,破案缉凶是官府的职责,的确不该问一名民女,否则,难道每一位无辜者都要先去捉拿了真凶,才能把自己换出监牢吗?” 钱进岱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唯唯诺诺地回答,“是是,徐御史见教的很是……”转向孟得鹿时,他又换了一副威严的面孔,“你的证据虽然能证明漫香有可能不是真凶,却也不能证明她绝对不是真凶,倘若她是真凶,本官岂能轻纵杀人凶犯?” “那倘若她不是真凶,却被误判受刑,明府不但成了帮真凶脱罪的帮凶,更误伤了清白之人的性命,又和杀人凶手有什么分别?” 孟得鹿一句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围观百姓连声附和! 第109章 平康坊第一戏精 “大胆!本官乃堂堂县令,岂可与杀人凶手相提并论!” 钱进岱尖叫起来,几乎破音,只是忌惮徐喻在场,他才按捺住要把孟得鹿直接拖下去狠打二十大板的冲动! 徐喻神色从容,沉声提醒,“孟得鹿,公堂之上,不得顶撞朝廷命官。” 孟得鹿乖乖地收敛态度,俯首称是,见孟得鹿难斗,钱进岱又把矛头转向了漫香,狠狠一拍惊堂木,高声质问:“嫌犯黄漫香,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可承认毒杀阿娜依之罪?” 瘫跪在地的漫香这才从沉思中抬起头来,仰头望着端坐在上的钱进岱和徐喻,仿佛坠入悬崖的人死死抓住崖边的枯藤,眼里全是对生的渴求。 耳边响起清脆的算盘珠声,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孟得鹿在情急之下悄悄拨动腰间的那只金镶玉的小算盘,每一下都在向她急切地暗示—— “死了多不划算!” 漫香松开了紧紧咬着嘴唇的牙关,“民妇……没有杀人!” 一语既出,堂内堂外惊叹不已! 钱进岱急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那你当初为何认罪?” 徐喻转过脸来,双眉低压,审视着钱进岱,“难道是……屈打成招?” “御史明鉴,嫌犯在监中虽然曾经受过刑,但只是寻常审讯,绝不是逼供!”钱进岱冷汗连连,急中生智,“本官知道了!她一定是受人指使,替真凶顶罪!” 钱进岱难得得聪慧了一回,孟得鹿的心跳也跟着加剧起来,紧张地盯着漫香。 漫香下意识地抚了抚发鬓,孟得鹿眼尖地发现她的发髻上有好多处发丝被挑乱的痕迹。 算起来,从漫香盘上这乐游反绾髻已经过了几夜,她顶着盘发睡了几夜,头皮一定瘙痒难耐,但她还是舍不得拆散发髻,只能用草席上的细草条插进发髻搔痒,所以才留下了挑乱发丝的痕迹。 “可见,替漫香梳头的人对她非常重要,应该是能让她心甘情愿为其顶罪的人!” 孟得鹿想着,心中比钱进岱还渴望从漫香口中听到那个重要的名字! 漫香又恢复了往日见风使舵地松弛,鼻子一抽,眼泪便像听到指挥似的落了下来。 “民妇没有受到任何人指使,只是民妇也不知道自己做的点心为什么会毒死人,民妇吓坏了,以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才绝望认罪,如今,小女为民妇找到了证据,还求御史和明府详查,还民妇清白!” 漫香说着俯身叩首,五体投地! 漫香的话虽然是空口无凭,却也合情合理,钱进岱一时没了主意。 徐喻沉吟片刻,又谨慎开口,“明府,人命关天,死者不能复生,此案的确证据不全,不能这样潦草断案,草菅人命,况且死囚秋后问斩还要复奏五次才能行刑,这样的案宗即便呈送到大理寺和秋官也迟早要被退回来重审,下官有一个提议,不如先把漫香释放出狱,在各城门发放她的画像,在本案的真凶没有归案之前,她不得出城离京,若日后案件再有进展,可随时再召她来问话,县令认为如何?” 钱进岱巴不得有人出头担了这份责任,忙直竖大拇指,“好好好!御史此计甚为妥当,本官从善如流!” 徐喻见钱进岱这便有了退堂结案的意思,又委婉提醒:“但漫香信口雌黄,无罪冒认,扰乱官府办案,罪不可免,县令看应当如何处置?” “对对对!”钱进岱一拍脑门,抽出令签往地下一扬,随口高喊,“打二十大板!” 徐喻冷眼看着钱进岱如释重负地擦着脑门上的冷汗,心下却不由生出一丝疑窦:“这县令……脑筋如此糊涂,当初到底是怎么做上的官……” 日落时分,倦鸟归林,消息比飞鸟还快,早就传进了“炽凤枢”的老巢,桐隐山的倾瓶洞中。 得知漫香竟在孟得鹿的力证下无罪释放,头戴黄纱帷帽的女子久久伫立,一语不发。 一名紫纱帷帽女子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尊上,那个孟得鹿几次三番搅坏我们的大事,要不要尽早除掉,以绝后患?”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紫纱帷帽女子的自作聪明! “蠢货!”黄纱帷帽女子的斥责声在空旷的山洞中反复回响,“那个孟得鹿是个难得的人才,比一百个你们都管用,必须尽快把她拉入本道,助我成就大事!” 石阶下,紫纱帷帽女子跪了一地,俯首称是。 蕉芸轩今夜闭门谢客,专门为漫香接风洗尘。 虽然钱进岱判了漫香二十大板,但孟得鹿悄悄给行刑的衙役塞了些钱财,衙役便只在漫香的臀上轻轻拍了二十下灰尘,就算作罢。 见女儿们特意准备了上好的皂豆,又早早烧好了热水,泡好了艾叶,要为自己沐浴,祛除晦气,漫香这才依依不舍地解开了那盘了好几天的乐游反绾髻。 沐浴完毕,她先特意拎了礼物去中曲和北曲各店一一道谢,众姐妹则叽叽喳喳地挤在小厨房里笨手笨脚地做了几样菜,虽然跟漫香的手艺不能相提并论,但大家吃在口中却比什么山珍海味都有滋有味。 漫香乘兴端起酒盅,站起身来,“娘这次受了无妄之灾,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交代了,眼下,娘能重见天日,可多亏了得鹿和你们相救,娘敬你们一杯!” 众姐妹也都提杯起身,随着漫香一饮而尽,你一言我一语地心疼漫香在狱中受苦了。 漫香这“平康坊第一戏精”绝非浪得虚名,她手往鼻子上一抹,眼圈就红了。 “这话不假,娘这次可真是吃了大苦头了!本来我是铁了心的,就算他们把刑房里全部的酷刑都给我用上一遍,我也不能认没犯过的罪,死也要死个清白!可是后来,他们,他们居然威胁我!说我要是不肯认罪,就要抄了咱们这家店,把你们全部没入军营,充当营妓!” 众姐妹心有余悸地尖叫起来,漫香鼻涕眼泪胡乱一抹,继续说道:“他们这一招可是抓着我的七寸了,因为他们知道我黄漫香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我的女儿们!我思来想去一夜没合眼,最后干脆决定牙一咬心一横,舍上我一条命,保护这么多女儿的一辈子,也算值了!所以,我让狱卒娘子替我梳了头洗了脸,都准备干干净净地上路了,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我黄漫香还有能看到女儿们的一天啊!我一定要珍惜老天爷给我的这第二条性命,好好活着!” 漫香说得动情,泣不成声,众姐妹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齐声表态日后只有多多赚钱才能报答娘的恩情! 第110章 热血骤凉 众姐妹喝到半醉便各自散去休息,漫香又一脑袋钻进了柜台,忙着计算这几日店里的损失。 孟得鹿也没有半点睡意,今晚,她本想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下漫香认罪又翻供的理由,但漫香刚才那一番动情的表演不知是实话还是早有预谋,把她准备好的问题都提前解答了。 漫香无意中抬起头来,看到孟得鹿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目光中透出几分往日从未见过的杀伐之意,吓了一跳,“怎么了?” 孟得鹿忙低头掩饰,从腰间取下那只金镶玉的小算盘递给漫香,“这个,还给娘。” 漫香利落地把小算盘别回腰间,“这几日你累坏了,快去歇着吧……” “娘认得庆雪吗?” 孟得鹿趁着漫香看账本看得认真,突然发问,她决定了,要甩掉一切虚晃的招数,单刀直入! 漫香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抬起头来认真地回想着,“我年轻的时候认识一名叫庆雪的舞伎,后来她离开长安,去了西阳镇经营舞坊,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是我娘!” 漫香恍然大悟,锁了钱柜,向孟得鹿招了招手,“你跟我上来。” 漫香进了房间,在妆奁盒中翻找了半天才摸出一张半旧的纸递给孟得鹿,那是一张购店契约,上面却没有双方签字。 “几个月前,庆雪托人捎信,告诉我她要把舞坊卖了,我得了消息想去收购她的店面,但价格没谈拢。” 孟得鹿仔细地看了一眼,那价格的确低得离谱,很符合漫香的作风。 “西阳镇远在百里之外,娘为什么要购买那里的舞坊?” “我当然不会去西阳镇了,那时候婵夕还在,我和她商量着,要是能用最低的价格把那店买下来,就让她留在那里经营,过上两三个月,等生意红火起来再趁着高价卖了,一进一出,白赚一大笔,没想到这才隔了多久,婵夕没了,你娘也没了……哎,真是人事无常,世事难料啊……” 漫香的话没有丝毫漏洞,孟得鹿悻悻地放下契约退出了房间,她的心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乱过,杂七杂八的念头像流星一样划过,却没有一颗能真正点亮她脑海中的一片晦暗。 “难道义母在见过漫香之后还短暂地见过别人?” “难道我不顾生死赶来长安复仇却只是一场误会?” “难道……” 漫香的身影还映在小窗上,忙忙碌碌,孟得鹿望着,心底突然觉得蕉芸轩又活了,仿佛 有了漫香在,这里才不仅仅是一家舞坊,而是有了一种“家”的味道…… “难道,我仅仅是为了想知道真相,才不惜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救出漫香?……” 孟得鹿又从后门悄悄地溜出了店,摸出那枚红穗铜板交给丐六子,约蒋沉在钟鼓楼相会。 等了许久,蒋沉才一身酒气晃晃悠悠地上了钟鼓楼。 不用想也知道,今天孟得鹿在公堂上这么一闹,钱进岱一定很生气,而他的怒火也只有一个发泄口——那就是长安城第一倒霉蛋,不良帅蒋沉。 孟得鹿也不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他,只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吧?” 蒋沉冷笑一声,“哼,辛辛苦苦干三年,一夜回到千日前,大不了,再熬三年呗……”孟得鹿又把漫香回到店中的言行向蒋沉学了个详细,蒋沉却只哼哼哈哈,漫不经心地应 付着。 “漫香的案子让你为难了,这一次,算我欠你的,来日我一定帮你多破奇案,如果我们 能一举捣毁‘炽凤枢’,功劳也都算在你的头上,到那时你一定能立功脱籍!” 蒋沉打了个酒嗝,懒懒地拖着长音道:“无所谓……我现在已经看开了,什么良籍贱籍, 混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孟得鹿知道他说的是丧气话,便耐着性子继续道:“今天在公堂上,漫香说自己是在绝 望之下才认下杀人罪名的,我绝不相信,我认识的漫香从不绝望!她这样说,不过是不想让钱县令顺着‘替真凶顶罪’这条线索追查下去,她从始至终都在保护那个把她推出去顶罪的人!但……这也说明她的确不是‘炽凤枢’的人,否则,‘炽凤枢’便会直接授意她下毒杀害阿娜依了。 见蒋沉没回答,她又只能接着自说自话,“我被漫香引来长安,卷进‘炽凤枢’的旋涡里,发现了义母和炽凤枢’的关系,更目睹了‘炽凤枢’的种种恶行,这一步一步,看似是走了歧路,但又像踏上了一条通向更大的真相的正途,也许,这是天意早有安排吧,眼下,我一定要盯紧漫香,希望能早日引出她身后那个‘炽凤枢’成员……” “‘炽凤枢’!‘炽凤枢’!别再跟我提‘炽凤枢’这三个字了,行吗?” 蒋沉一声怒吼,双眼血红,青筋暴突,活像一头疯豹子! 孟得鹿连退两步,望着眼前完全陌生的蒋沉,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恐惧过…… “你……是在怪我吗?怪我不该多事?不该替漫香洗冤?” 蒋沉喘着粗气,自嘲冷笑,“我虽然就是个倒霉的不良人,可也知道真相大过天的道理,又哪敢怪你?不光你,徐御史秉持公道,钱县令知错能改,就连阿白都露了大脸,你们个个都值得我蒋沉敬佩,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逞英雄的后果都让我一个人背啊!” “可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也曾经身受冤狱,更会同情受到冤枉的百姓,如果你也无视真相,糊涂断案,岂不是也变成了自己最痛恨的人?” “可漫香有你、你们平康坊甚至全长安城的女人替她伸冤,她得了该得的公道,可我呢, 谁能还给我我该得的公道啊?为什么所有人都打伞就我一个人淋雨啊?什么他妈的‘炽凤枢’,跟老子有什么关系啊?老子不查了!老子就想踏踏实实把一百个案子破了脱籍走人,可怎么就这么得难!” “‘讲不服’!那天我身上穿着你的吏服,遇到鬼市上的人刁难,可还是咬牙强撑着,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心守护长安,不愿意给你丢脸抹黑,如今,难道你也要眼睁睁地看着长安城在邪道的手中毁于一旦吗?” “长安是我一个人的长安吗?长安城这么多人出了事就让我一个人管啊?我空有一腔热血,可最后得到了什么?当初,到底是谁把我引到这条路上来的啊!” 蒋沉一个踉跄不稳,孟得鹿急忙上前来扶,却被他一把甩开! “我不是什么天生的大英雄,肩膀太窄扛不动那么大的责任,我是真的累了,求你放过我,就让我走吧……” 蒋沉扔下孟得鹿,逃似的离开了! 第111章 美人画皮 从钟鼓楼望下去,蒋沉一路跌跌撞撞,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失意,身体几次不受控制似的撞在了坊墙上,往日平坦的黄土路今夜也在他的脚下变得坎坷崎岖,步履维艰。 孟得鹿第一次觉得他的身影是那么单薄,突然,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她对着他的背影大喊起来。 “‘讲不服’!我不知道是谁把你引到这条路上的,可我只记得你说过,你胸口里没有一滴血是黑色的!” 月夜中的身影定了定,终究没有回过头来…… 躲避索命无常似的一路奔逃,直到逃进自家院里,确定再没有人能看到自己,蒋沉才虚脱似的靠着院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 腰间那一串铜板隔着衣裤也觉得冰凉,前几天,在平康坊的冲突中,这串铜板被扯断了绳子散落了一地,他想,这钱一定会被人群趁乱拾走,九十九文虽然不是什么大数,但因为它们寄托着自己脱籍的希望,跟在自己身边三年,冷不丁丢了,心里便像被挖残了一块似的空落落的。 没想到,风波平息后,沿街的百姓们却自发地帮他拾起钱来,一枚一枚地交还到他手中,最后一数,九十九枚一枚不少! 那些百姓并不知道,这九十九枚铜板其实承载着一桩桩和他们息息相关的案件,记录着长安城三年来的太平生活,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那些涉案百姓们的每一声痛心哭诉和热忱致谢都被蒋沉一字不落地串在了腰间,时时刻刻提醒他到底在为了谁奔忙。 往日,无论深夜寒冬,这串铜板捧在手里总是热乎乎的,唯有今夜,却透出彻骨的寒意。 蒋沉的身体贴着门板无力地滑落,跌坐在地,大放悲声! 第二日,离大娘报告阿娜依被毒杀那晚请假的女狱卒一直没来当班,不良人追查到她家中才发现她已经上吊自杀,死前还把自己的十只指甲全部拔除了,于是认定她便是那个患有甲癣,并下毒杀人的真凶。 徐喻将阿娜依命案的结果上呈给了令狐女相,钱进岱被问责渎职,罚了一年薪俸。 风声传到蕉芸轩,孟得鹿却不满地撇了撇嘴,“都说令狐女相一向铁血铁腕,铁面无私,怎么罚得这么轻,看来也是浪得虚名。” 漫香心中倒有另一笔账,“女相罚他罚得轻,反倒对你有好处了,省得那钱县令恨你太深,以后处处为难你,这傻丫头,白捡了个大便宜还不赶紧偷着乐去!” 蕉芸轩经历了几日萧条,今夜,漫香打算为自己举办一场宴会庆祝,她否决了孟得鹿提出的几个文绉绉的名字,简单直白地将宴会命名为“大难不死宴”! 果然,风声一传扬开,蕉芸轩立刻贵宾迎门,高朋满座,众人冲着这个“大难不死”的口彩全部闻风而至。 孟得鹿不由自嘲姜还是老得辣,论拿捏人心,她比漫香可还差得远呢,毕竟官场水深,风高浪急,谁不想逢凶化吉,大难不死! 夜宴正当时,歌舞升平之际,漫香三击掌,众姐妹心领神会地窃笑起来——又到了珉娘上场卖丑的时候了。 面纱轻轻落下,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却是一位从未见过的美貌少女! 相传,三国时魏文帝有一名宠姬,名叫薛夜来,一天夜里,文帝在灯下读诗,并用水晶屏风隔开四周,薛夜来走近时脸不慎撞到了屏风上,脸上留下一处颜色宛如晓霞的伤痕,却因此得到了文帝的宠爱,自那以后,宫人便纷纷用胭脂仿照着在脸上画出伤痕,并将其称为“晓霞妆”。 这个风尚传到唐代,爱美心切的女子们早已不满足仅仅在脸上仿画伤痕,而是推陈出新,演变出云朵、花卉等图案,名曰“斜红”。 眼前这少女脸颊上的斜红却出奇地大,是用深浅相融的枫叶色颜料绘制的,从左额覆盖到左眼,再从颧骨下收到耳后,约有半个手掌大小,形状宛如枫叶,乍一看上去,仿佛是一位佳人在深秋时躲在茂密的枫林之中,透过红透的枫叶偷看情郎,欲拒还迎,引得人越发想凑上近前,一亲芳泽。 众姐妹瞪大了眼睛,才认出眼前这位楚楚可人的少女正是往日里被客人当作怪兽取乐的珉娘! 宾客们忙把随身的贵重之物扔到珉娘脚下打赏,只希望她能把脸庞向自己多转一刻,让自己多看一眼那娇俏的容颜。 漫香惊喜地望向孟得鹿,她猜得不错,珉娘这别出心裁的妆容确是孟得鹿的手笔。 自从珉娘在店中登台的第一天起,孟得鹿便暗暗寻思要想个办法帮她摆脱被人作践的处境,经过几次实验,她终于效仿着薛夜来的晓霞妆为珉娘量身设计了这款妆容,还特意取了个极富诗意的名字,“秋意浓”,果然化腐朽为神奇,不但巧妙地遮住了珉娘脸上的疤痕,更别有一番风情! 清晨,当所有人还在酣睡之中,珉娘却悄悄爬下床,打开妆奁盒仔细清点着昨夜收到的金银和珠宝,又狠狠往大腿上拧了一把。 她一夜未眠,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重复这些动作了,大腿已经瘀青一片,传来钻心的疼痛,她心里却比喝了兑了红糖的绿豆汤还甜。 “原来,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啊!”她趴在妆奁盒上,一阵幸福的眩晕,“这就是一夜之间从泥沼飞上云端的感觉啊!” 一阵吵闹声惊醒了蕉芸轩里所有的人,众人来不及装扮整齐,匆匆忙忙冲出房间,只见一楼大堂里有一名衣着寒酸的中年男人正缠着小瞳拉拉扯扯。 漫香把手里刚啃了两口的五色瓜砸了下去,高喝一声,“哪来的老色鬼,敢到老娘店里的撒野,老娘叫人打断你的狗腿!” 五色瓜正落到中年男子的脚下,溅得他鞋子和裤脚全是黏糊糊的瓜瓤! 小瞳却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把刚才还在纠缠自己的中年男子护在身后。 中年男子仰起头来,眉眼有几分眼熟,漫香想起来了,他是小瞳的父亲,蓝达水! 第112章 生而为女 数月不见,蓝达水的腰佝偻了些,满脸胡子拉碴也无心刮理,在漫香面前讨好地低着头,双手低垂,战战兢兢地表明了来意。 “老板娘,我想……替小瞳赎身!” 众姐妹却想起他当初把女儿卖入风尘时那副不堪的嘴脸,下意识地站成一排人墙,把小瞳藏在身后。 漫香更是把身子懒懒地斜支在桌边,摆弄着十指漫不经心道:“我这里可是开店做生意的,你闺女来的时候瘦得跟只早产的小耗子似的,在我这里白吃白住了几个月,我刚给养到细皮嫩肉,还一分钱没给我挣回来呢,就想把人接走?哼,你这是拿老娘当冤大头啊!” 蓝达水二话不说,抬手“啪啪”给了自己两记响亮的耳光,吓得众人都一激灵。 “老板娘费心了,都怪我这个当阿爷的不是人,当初猪油脂迷了心,想要儿子想疯了,才干出那么不是人的事来,不瞒老板娘说,小瞳她娘前些日子小产了,大出血,差点丢了性命,郎中说了,她的身子亏得太严重,以后怕是再也怀不上孩子了……” 众人听着,心底五味杂陈,悄悄议论。 “老天有眼!像他这样的人,活该生不出儿子!” “哎,只是可怜了小瞳的娘,老天爷怎么就不能可怜可怜她,让她生出个儿子呢……” 小瞳娇小的身体被众姐妹严严实实的护在背后,没有人能看到她的神情,只听到了她悲伤的啜泣…… 蓝达水也抻着袖子抹了抹眼角,“咳!我也终于认命了,我这辈子注定没儿子,就剩下这么一个闺女了,现在就指望着能把她接回身边,用下半辈子好好弥补以前对她们娘俩的亏欠,也好在老板娘心善,当初没有让这丫头入乐籍,也给了我一个改错的机会……”他又咬了咬满口黄牙,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老板娘算算,小瞳在您这里一共花了多少钱,我回去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个钱凑上,还望老板娘成全我们这点儿可怜的父女之情……” 漫香乜斜着眼睛,正想从蓝达水脸上窥探出几分真假,小瞳已经撞开拦在她面前的众姐妹冲了过来,把蓝达水拿来的几样点心一股脑全从桌上扒拉到了地上。 “滚!你不是我阿爷!我只有娘没有阿爷!我死也不要跟你回去!你对不起娘,你欠娘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小瞳用稚嫩的声音嘶吼着,像只发疯的小牛犊子一头撞进蓝达水怀里,恨不得用根本不存在的犄角把父亲从店门中顶飞出去! 蓝达水也不还手,任由女儿的小拳头像冰雹一样砸在身上。 众人忙七手八脚地架开小瞳,她情绪激动,呼吸急促,正想再蹬起双脚去飞踹父亲,却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众人忙将小瞳抬回房间,想替她脱下衣裙上床躺下,才发现她胸口缠着厚厚的粗麻布。 众人赶紧把缚得紧紧的粗麻布松开,小瞳才长长地喘出一口气,悠悠转醒。 孟得鹿示意众人先退出房间,自己留下照顾小瞳,自打进入蕉芸轩以来,她一直全力保护小瞳周全,小瞳早已经把她当作了亲人,窝在她怀里默默流着眼泪,敞开心扉。 “得鹿姐姐,我阿爷一直想要个儿子,但从我记事以来,娘每次有了身孕,过不了几个月肚子里的孩子就会突然死掉,小时候我不懂,现在,我全明白了,是郎中诊脉诊出了娘肚子里怀的和我一样是女孩,阿爷就逼她喝药,杀死她肚子里的孩子,所以,我心里很恨!以前,我恨阿爷,可是现在,我更恨自己,恨为什么我是个女儿身,如果我是个男孩,娘就不必受这么多苦了……” 孟得鹿用手托起小瞳布满泪水的小脸,像掬着一汪清澈的潭水。 “小瞳,生而为女孩子不是你能决定的,如果一件事情的决定权不在你手中,那么,你也没有必要为它责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那……这是谁的错?” “应该是那些把孩子带到人世间,却又不肯爱孩子,还要把自己的自私推到孩子身上,口口声声说着‘都怪你是个女孩子,我才不喜欢你’的爷娘才有错!” 小瞳好像听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瞪大了双眼,两滴泪水在大眼睛中来回打转,也忘了滑落下来…… 孟得鹿又问:“你还记得阿娜依姐姐吗?” 小瞳认真地点了点头,孟得鹿俯在耳畔把阿娜依男扮女装的真相告诉了她,她惊得从床上一下子弹跳起来,跪坐在孟得鹿前面,不敢置信。 “他,他是个男子?为什么还要装扮成女子?” “因为他觉得女子是世间最美丽的存在,生而为女子,不应该是罪过与羞耻,而应该是骄傲,所以,他才不惜豁出性命也想要成为女子啊……” 小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喃喃自语,“原来……当女孩子也这么好吗?” “当然了,你喜欢的娘,还有蕉芸轩里的娘和这些姐姐不都是女子吗?如果你开开心心地接受自己的女儿身,不就也能长成和她们一样的人了吗?” “那……我做了女孩子,还能骑马,还能去大漠吗?” “当然,没有人规定女孩子就不可以骑马,不可以闯荡,只要你想,天下之大,任你驰骋!” 小瞳双手抱头,好像在拼命缓解新想法对自己的头脑带来的冲击,手指触到头上的单髻,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过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一把扯开了长年绑在头上的浅蓝布条,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得鹿姐姐,你帮我梳个头吧,要……像你们一样漂亮的!” 孟得鹿妙手巧施,为小瞳梳了个漆鬟髻,又取来了自己的衣裙首饰,精心地为她装扮一新。 小瞳在镜前吃惊地连转了好多个圈,直到头晕目眩才停住脚步,发自内心地赞叹起来。 “原来,我是个这么美丽的……”她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镜中的另一个自己,像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重逢,声音轻巧愉悦得像黄鹂,“女孩子啊!” 第113章 颊上秋意浓 这一夜,小瞳和孟得鹿相依而眠,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知心话,都是关于家和母亲的。 “得鹿姐姐,你家在哪里啊?” “在……一个很远也很近的地方……” “你娘呢?” “死了……” “你离开家的时候多大?” “比你还要小一点……” “那你阿爷呢?他对你好吗?” “嗯……好的……” “你不想阿爷吗?” “有时候,也会想……” 直到天快亮时,小瞳的声音才变得越来越小,只断断续续重复着一句话,好像事关重大。 孟得鹿强撑着眼皮,凑过耳朵去听,只听到一句轻轻的梦呓…… “娘,我想回家……” 自打崔国南的“青云宴”过后,徐喻又来拜访过孟得鹿几次,但孟得鹿却总是找借口搪塞着避而不见。 徐喻知道金钱无法打动美人的芳心,也知道凭他那微薄的薪水绝不足以在蕉芸轩里摆阔,便挖空心思挑着别致的礼物送来,有稀有品种的兰花、孤本棋谱等等。 孟得鹿总是照单全收,然后礼尚往来,派小瞳再送出几件难得的古籍和字画回礼,却仍然不肯和他相见。 徐喻这样风流俊秀又温文尔雅的客人在店里算得上是凤毛麟角,其他姐妹都心痒得如猫抓,百般讨好让漫香把这样的好客人拉给自己。 漫香把混迹平康坊半辈子攒下的能耐全部使了出来,徐喻却仍然对其他姑娘目不斜视,漫香只得无奈放弃,大叹徐喻与孟得鹿是一对牛心古怪! 以往,每次徐喻到店中,珉娘都会躲在角落里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看,又生怕他会看到自己那张丑脸,心生厌弃,但今日不同往昔,她已经拥有了另一张漂亮的面孔,便壮着胆子迎了出来。 徐喻第一次见到如此别致的妆容,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珉娘的脸倏地红了,衬着额上的枫叶,秋意更浓。 徐喻认出她便是当初“青云宴”上的杂耍少女,意识到失态,忙低头行礼。 “娘子是……” 他向来自信过目不忘,但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珉娘心中一阵悲喜交加,先是因为徐喻没有记住自己的名字而难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是“秋意浓”让自己的脸庞焕然一新,所以徐喻才看得眼生! “我叫珉娘,‘君子贵玉贱珉’,公子是‘玉’,身份贵重,我便是那个……‘贱珉’。” 她记得“青云宴”上崔国南说过这样一句文绉绉的话,却又记不准确,只对“贱珉”两个字印象深刻,但因为那句子里正好有她和徐喻的名字,她还是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 徐喻温和地笑了起来,“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珉娘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徐喻像学堂里最有耐心的教书先生,娓娓道来。 “简而言之,‘珉’是一种像玉的白石头,孔圣人的弟子问孔圣人,是不是因为玉更稀少而珉更常见,所以世人才认为玉高贵,珉轻贱?但孔子却告诉他的弟子并非如此,只是因为玉的品性和君子的品德非常接近,所以世人重玉,就像是敬重君子的德行,你不要误解了这话的意思,反拿来自轻自贱了,而且在下认为,天下之大,虽然玉少珉多,但珉也有它不可替代的用处,对于那些正需要珉的人来说,它又何尝不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 珉娘瞪大了眼睛,像学堂里最认真的小弟子一样听着,虽然一知半解,但意思却明白了——徐喻苦口婆心,是在替自己说好话呢! 看珉娘信服得直点头,徐喻又道:“另外,在下的名字也不是‘玉石’的‘玉’,而是‘不言而喻’的‘喻’,噢,就是‘知道’、‘告诉’的意思。” 珉娘吐了吐舌头,脸上又是一红,“嗯,公子‘告诉’我,我就‘知道’了!” 珉娘的活学活用逗的徐喻又笑起来,她索性鼓起勇气从怀中掏出一张带着体温的花名笺,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那花名笺的左下角画着一片栩栩如生的枫叶,徐喻礼貌收下,珉娘望望四下无人,又小声问:“公子是来找得鹿姐的吧?” 这一次,轮到徐喻脸红了。 见徐喻羞赧点头,珉娘把声音压得更低,“公子来得巧了,要是再早几天来,只怕要扑个空呢。” 徐喻不解,“这是为何?” “前几天,得鹿姐姐都不在店里,有一天晚上,还在县廨那位蒋帅家里过了整整一夜呢……” 漫香从内堂出来,珉娘适时打住话头,紧张地把食指押在唇上,向徐喻“嘘”了一声,示意他保密,便转身逃开,只留徐喻失落地怔在原地…… 前日公堂之上,徐喻替漫香主持公道,漫香自然热情款待,又暗暗上楼恳求孟得鹿出来和他相见,权当给自己个面子,替自己还个人情。 孟得鹿也觉得在理,便简单梳洗了一番,下了楼来。 这一次,徐喻是邀请孟得鹿出门伴游,她也没有多问,便跟着他一起出了门,两顶小轿一前一后抬了没多久便停在了一座府邸的后门。 即便是后门,孟得鹿也对这个地方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她曾经的家,钟府。 徐喻局促得像个考场上打小抄被捉包的考生,“钟侍郎想见你,又怕你不肯来……” 七年的风雨让记忆中的木门又斑驳了许多,孟得鹿凝视良久,小瞳昨晚的问题又一句一句地在耳畔回响。 “得鹿姐姐,你家在哪里啊?” “你阿爷对你好吗?” “你不想阿爷吗?” 她终于叹了口气,低头进了府门…… 钟苑东遣走了府里的所有仆从,只让老九和老十在书房里备了些精致的果品茶点,接待徐喻和女儿。 看到父亲和徐喻局促地交换着眼色,孟得鹿明白了,看来,这二人今日是为自己设下了一场“鸿门宴”! 钟苑东深知女儿的性子倔强又机警,见她已经看破端倪,急忙换了最恳切的语气缓和气 氛,“今日望鹏和他娘都不在家中,阿爷就实话实说了,望鱼啊,当初望鹏他娘要把你嫁给 不言,虽然是乱点鸳鸯,但难得不言这么多年来对你一往情深,望鹏他娘也算是……坏心办了件好事吧。阿爷今天把你们两人叫来,就是想将错就错,替你们再续前缘,对于阿爷来说,算是亡羊补牢,弥补了当年对你的照顾不周,对于你来说,也算是塞翁失马,虽然这些年在江湖上受了不少苦,但终究得了个好归宿,阿爷也就放心了。” 徐喻红着脸撩袍起身,恭敬行礼,“承蒙侍郎不弃,愿意将贤媛的终生托付给晚辈,晚辈感激不尽!” 钟苑东语重心长,“不言哪,望鱼现在虽然已经改名换姓,但她永远是我的女儿,你日后要敢苛待她,可别怪老夫丑话说在前头,我一定有一百个法子让你难过!” 徐喻躬身点头,“晚辈不敢!能与贤媛结为夫妇,是晚辈毕生之梦,如今得到侍郎成全,晚辈一定将贤媛视为珍宝,相敬如宾,在下无福,父母早丧,日后定将侍郎视为亲生父亲,奉养尽孝!” 钟苑东对徐喻的表态很满意,胖乎乎的脸上这才堆满笑意。 “好!贤婿啊!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定不了!”孟得鹿这才轻轻地搓了搓被茶点弄脏的指尖,打断了父亲和徐喻的表演,“我还没同意呢!” 第114章 鸿门订婚宴 钟苑东尴尬地干咳两声,板起一张因为太过圆润所以无论怎么硬绷看上去都不显严厉的面孔,“不言要风姿有风姿,要身份有身份,要才学有才学,还缺了你什么?” “还缺了……我选择的权利!” 父亲的书房中名家字画和古董珍玩琳琅满目,样样价值不菲,其中还有他当年送给自己的那只流光虹景玉碗,孟得鹿随手把那碗掂在掌心里,用十指感受着上面久违的温度。 “人遇到心爱的东西,即便花费重金也愿意买下,回家后精心收藏,日日把玩,便可以博得爱惜物件的美名……” 钟苑东不解问道:“这又有什么不对?” 孟得鹿反问:“如果日子长了,又不喜欢了呢?” “那就束之高阁呗!” “所以,一个物件会被如何对待,凭的全是主人的心情,因为,它只有被主人选择的权力,却没有选择主人的权力。”孟得鹿兀自轻叹一声,又把那流光虹景玉碗放回架上,“可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物件,物件没有选择主人的权力,我却想拥有选择终身伴侣的权力!” 言毕,她又淡然地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放在桌上,刻意地对父亲换上了官称。 “上次府上的少夫人在观音庙受到了惊吓,动了胎气,我有位相熟的客人是太医署的名医,好意送了我一张方子,安胎最是灵验,侍郎若不嫌弃,就给少夫人试试吧,如果还有什么难抓的药材,侍郎也尽管开口,我的客人中还有不少药材商人,即便要龙肝凤髓也不是难事。” 钟苑东老脸一红,女儿当着徐喻的面把裙下之臣如数家珍,分明是成心搅局,打自己的脸,正欲发作,孟得鹿却又话锋一转,问向徐喻,“你能不能暂且回避,让我们单独闲谈两句?” 徐喻自然应允,他刚离席出门,孟得鹿便把嫡母汪芷年去鬼市上买通杀手杀害自己的事情告诉了钟苑东。 钟苑东双目圆瞪,难以置信,妻子虽然性情强势,却也不至于如此歹毒,倒让他觉得陌生起来。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个样子?” 孟得鹿冷静劝慰,“我把这件事告诉阿爷,并不是要阿爷去找她对质问罪,再说,即便阿爷问,她也不会承认,我只是想让阿爷知道,事到如今,我和汪氏已经无法相容,与其非要斗个你死我活连累钟家,倒不如和从前一样,阿爷只当我七年前已经死了吧……” 钟苑东瘫坐在椅子上发呆,再回过神来,女儿已经不辞而别。 出了父亲的书房,孟得鹿刚走到后花园,眼前忽然有一道金光闪过,她下意识地一闪,却发现那只是一条象牙黄的裙子被风吹来,落在脚下。 她随手拾起,觉得那布料比普通的绫罗绸缎更硬更沉一些,仔细一看,发现那象牙黄的布料中泛着淡淡的金光,正是从北方游牧民族传入中原的“织金锦”。 与常年花红柳绿的江南水乡不同,北方寒冷少水,周遭的环境色彩单调,游牧民族便想出一个法子,把金箔切成细丝织成的锦缎,裁成衣物,让衣衫泛出阳光般的金色,以此给沉闷的生活带来一线生机,这就是所谓的“织金锦”。 “织金锦”做工繁琐,造价昂贵,所以世人多半会选择和金色相撞的布料底色来突出金丝的精致华贵,卢言真却偏偏用了和金丝颜色相似的象牙黄布料做底色,反而有一种“花了大钱还不愿意让人轻易发现”的顶级奢靡之感。 一名婢女匆忙跑来,谦恭地从孟得鹿手中接过,裙子晾回衣架。 孟得鹿顺着婢女的背影望去,只见衣架上流光溢彩,全是“织金锦”,晃得人眼花。 难怪当初在观音庙中,她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卢言真身上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原来那是这些布料闪耀的华贵光芒给自己造成的错觉。 “只是,单看这一架衣裙的花费,放在寻常人家也足够过上十年了,可见阿爷这些年贪赃的数额有多大,咳……” 孟得鹿在心底默默长叹,再往西去,是嫡母汪氏的寝室,自从上次在观音庙听说汪氏这几年越来越沉迷佛法,孟得鹿心中便总飘着一丝疑惑,挥之不散—— “抱月曾经说过,她就是在庙里上香时被‘炽凤枢’成员引诱的,汪氏是观音庙里的常客,又身在高位,实在是‘炽凤枢’最适合的下手目标……刚才阿爷也说,汪氏近几年变得越来越执拗残酷了,难道……她也是‘炽凤枢’的道众?” 四下无人,机会难得,孟得鹿壮着胆子凑上前,透过窗缝偷窥。 浓重的檀香味扑鼻而来,汪芷年的房间里四处都贴满了看不懂的符咒,隔着窗子都透出一股阴森之气。 房间正南,一座一人高的佛龛上供着好几尊佛像,有佛家有道家,还有孟得鹿也认不出的外域佛祖,热闹得像各路神仙集结斗法。 远处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孟得鹿来不及细想,只得匆忙转身,远远离开。 不出所料,身后赶来的正是徐喻,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孟得鹿已经抢先开口,“让我猜猜他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说‘不言哪,我膝下只有一儿一女,现在女儿不认我了,儿子又是个不出息的,我做梦都想要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啊……望鱼啊,她从小性子就拧,你给她点时间,她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到那时,你可不就等于是我的儿子了吗?再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的心意当真拧不过来,咱们个论个的,老夫也愿意交下你这个忘年之交啊!” 孟得鹿仿佛有千里眼顺风耳,把钟苑东从前跟自己推心置腹的话学得惟妙惟肖,倒把徐喻噎得哑口无言。 孟得鹿又正色道:“你刚做上监察御史,崔国南就殷勤拉拢你,我阿爷也急忙忙地要为你我做亲,你还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吗?” 提到官场上的事,徐喻的身姿也不由得挺拔了些,认真回答:“娘子的揣测,在下心中自然有数,只是在下自信绝不会将公私混为一谈,更不会因私情而枉法!” 见徐喻态度坚定,孟得鹿又缓和了语气,“我了解你的才干和人品,如今你身负要职,更不应该将眼光拘泥于小情小爱,而应该放眼天下,平康坊内醉生梦死,但平康坊外还有多少人在为一粥一饭的温饱奔波拼命,相比于我,你更应该把心思放在他们身上,才不辜负十年寒窗的初心和国家对你委以的重任!” 徐喻一阵汗颜,对孟得鹿的胸怀与眼界自叹不如,却还不甘心,又万分失落地问:“只是……娘子对在下的一片痴情真的一点也不为所动?” 孟得鹿真诚答道:“平康坊里的每一刻都在上演着各式各样的逢场作戏,我更是信手拈来,但正是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我才不能欺骗你,利用你,更不能把你引入万丈深渊……” 徐喻似有所动容,却又不解,“你说的‘万丈深渊’……是指什么?” 孟得鹿回避着他的目光,答非所问,只是给了他一句推心置腹的忠告—— “希望你,千万不要成为我阿爷那样的人……” 第115章 复苏的父女情 刚回到蕉芸轩门口,孟得鹿便听到店里传出小瞳撕心裂肺的哭闹声,急忙冲进门去,才知道刚才封迎木来过店中,迎面撞见小瞳,记起之前被她拔刀相向的旧怨,又对她百般刁难,差点再命令人把她投进监牢! 就连漫香都不由对这位大金主满口抱怨,“他自从死了儿子之后,一直没心思寻欢作乐,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平康坊了,今天上门,不像来找乐子的,倒像是特意来找碴撒气的,哼,真是的,自己家死了孩子就拿别人家的孩子垫背!” 众人正说着,蓝达水又夹着一只小包袱上门了。 看到已经完全改作了少女打扮的小瞳,蓝达水的双目中闪动起了泪花,喃喃感叹,“我闺女……这么俊啊……” 他双手颤抖着打开带来的包袱,抖出一套绣花别致的绿色衣裙。 “都赖我!这么多年想儿子想瞎了心,结果把闺女给坑害惨了!从小到大,这孩子就一直打扮得像个假小子,从没像别人家的女孩一样穿过鲜亮的衣裙,所以,我特意请了全城最好的裁缝和绣娘给闺女赶制了一套,要把闺女打扮成全长安城最漂亮的姑娘,也算表表我真诚悔过的心意……” 众人默默看向小瞳,这一次,小瞳没有顶撞父亲,只是抽泣着低了头,双手相互扯着袖口。 蓝达水强忍着哭腔轻唤,“小瞳,就算你不愿意原谅阿爷,家里还有你娘啊,你不想娘吗?” 小瞳刚止住的泪水又如同决堤般涌出! 漫香只得命人先哄住小瞳,自己和孟得鹿回屋悄悄商量。 回想起刚才封迎木在店里的那一场大闹,漫香还是心有余悸,“封迎木死了儿子,女儿又被夫人带回了娘家,一时邪火没处撒,少不得以后还得再来找小瞳的麻烦,这样想想,要是小瞳能先回家躲躲倒是好事。” 孟得鹿也点头赞同,“那老蓝虽然可恨,但小瞳母女总是无辜的,小瞳又很恋她娘,梦里也总是哭着喊娘,要是能成全了她们的母女之情,也算功德一件。” 话虽这样说的,但漫香心里还是有种莫名的不踏实,“我总觉得那个老蓝今天哪里不一样了,有点……人模狗样的!” 漫香的一双眼睛就是一对算珠,穷人装富,富人扮穷,穷人乍富,富人落魄,打眼前一过便逃不过她的法眼。 孟得鹿也深有同感,今日蓝达水虽然还穿着寻常的布衣,举手投足间却都透露出一股子“小人得志”的窃喜。 “是‘五香丸’!”她猛地想起来了! “五香丸?” “不错,把豆蔻、丁香、藿香、零陵香等中药研成粉末,再加上蜂蜜调和,搓成小丸,含在口中慢慢吞咽,可以使口气清新,浑身幽香不散,朝堂大员面圣时为了防止口气冲撞圣人,就经常会在嘴里含上‘五香丸’,遮掩口气。” 被孟得鹿一提醒,漫香也想起来了,以往蓝达水满嘴黄牙,口气熏人,自己每次要拿着小扇掩住口鼻才能勉强和他交谈,今日的他却吹气如兰,一呼一吸间不自觉地就有了三分贵人的体面劲儿。 “难怪,都说财气养人,看来这厮是发财了,说不定,就是在对门的‘回头路’里赢的。” 孟得鹿还是觉得不对劲,“只是‘五香丸’价格昂贵,老蓝要有闲钱,为什么不先给自己买两件体面的衣装,却先去买这点无关紧要的东西?” 漫香倒是很快想通了,“咳,许是哪位贵人赏的,又或者在哪里捡的吧,不含着也是浪费!” 二人再次下楼,蓝达水已经在拉着小瞳的双手语重心长,窃窃私语了。 小瞳没有抗拒,只是低头听着,看起来,她多年来渴望父爱的心已经被打动,还是想再给父亲一次机会。 漫香也只得松了口,开口向蓝达水要了个极高的赎身价码,一来,她黄漫香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二来,只有这笔价钱高到足以让蓝达水日后想起来夜夜心疼,他才会加倍珍惜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 蓝达水愁眉苦脸,也不敢还价,只说自己再去筹钱,但只过了半天,便将钱凑足送了回来。 众人手忙脚乱地帮小瞳收拾着行装,漫香拉过小瞳,用小扇子比着在柱子上量了量身高,眼中已经噙了几滴泪花。 “小丫头长得就是快,刚来的时候才到这里,转眼间已经长高这么多了……可别回家一见了自己亲娘就把我这娘给忘了啊!” 小瞳鼻头红得像刚熟透的樱桃,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又摇头又点头。 蓝达水在楼下催了又催,漫香才替小瞳又理了理衣襟,不舍地道别。 “去吧!好歹有爷娘在,是你的福气!这么多年了,从我这里出去的女儿,有从良的,有自立门户的,能被爷娘接回家的你还是独一份!嗯,够娘吹嘘一辈子的了!” 小瞳拎起裙角往楼下跑了一半又折返回来,奔向孟得鹿,踮着脚尖趴在她耳边神神秘秘地耳语了一句。 “得鹿姐姐,你娘虽然没了,但还有阿爷在啊,有一天,你也回家吧!” 孟得鹿心里一酸,回过神来时,小瞳的身影已经随着她阿爷隐入了茫茫人海…… 在平康坊里,孟得鹿认识了很多奇女子,在这里,她们相互扶持,相互开导,也相互救赎…… 黄昏过后,狂风大作,预示着一场好雨将至。 玉落照例坐在二楼窗边,手轻轻压在领间,不让狂风吹散自己倒披的帔子。 今日的她依然是妆容精致,凭栏远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 一阵风过,将她额间贴着的那一对蜻蜓翅膀吹落,恰好落在楼下一名过路男子的肩头。 那男子身穿白麻长袍,右袍襟上几朵血色的红梅被左袍襟掩盖着,被风一吹,时隐时现,仿佛是娇花耐不住高墙里的寂寞,隔着门暗露春信。 他举手投足倒是优雅,只是脸被一只麻布面罩盖得严严实实,遮住了五官,引得路人暗生好奇,悄眼打量。 蕉芸轩的众姐妹们也忍不住多看过去两眼,七嘴八舌地猜着他的身份。 “那人大约是位画师吧……”孟得鹿漫不经心地说。 第116章 比赌招婿 众姐妹来了兴趣,菊影追问:“你,你怎么知道?” 孟得鹿懒懒地用鼻尖向门外挑了挑,“你们看他左边的袍角皱皱巴巴的,还被扯得有些变形,那是因为他作画时怕衣服染上墨迹,总要把袍襟拎起来别在腰间留下的痕迹。” 兰也又问:“这样左袍襟是干净了,可右袍襟不又脏了?” 孟得鹿点头,“所以你们再看他右袍襟上的梅花,并不是绣上去的,而是画上去的,想必就是为了掩盖滴在衣服上的墨迹顺势画的。 众姐妹又隔着窗仔细一看,果然印证了孟得鹿的说法。 乌云盖顶,压得人胸闷,孟得鹿随手点燃檀香醒神。 “随遇而安,灵活机变,这人,应该是个乐天讨喜的性子。” 窗外,男子也发现了落在肩上的蜻蜓翅膀,用指尖小心地挑起,薄薄的蜻蜓翅膀迎风颤动,仿佛想要从他的指尖飞走,却又被什么魔力粘得动弹不得。 他仰头望去,玉落下垂的目光正与他相迎…… 一声炸雷,惊得路人抱头四散,沿着一路屋檐向家中逃去! 男子依然迎风而立,任由瓢泼似的大雨淋湿了他的麻袍,将袍衫下摆的红梅染成一片鲜血的颜色…… 第二日天还没亮,“回头路”狭窄的门口已经险些被争先恐后的赌徒们挤破了! 众姐妹们好事,猜想一定是玉落又开出了什么新鲜赌盘,便趴着窗口打听,很快打听出一场“旷世奇赌”—— 这一次,玉落把自己作为赌注押在了桌上,“以赌招婿”! 正应了她自己那句口头禅:“人生在世,总要赌把大的……” 玉落不仅冷傲美艳,更是家财万贯,如果能娶到她,自己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平康坊第一赌坊的当家人,这是做梦都不敢轻易想的美事,难怪长安城里所有的财迷、赌徒和色鬼都闻风而至,趋之若鹜! 玉落疲于应酬,便请了孟得鹿过来帮忙忙活,她对待所有人都冷若冰霜,却唯独和孟得鹿合得来,从玉落的谈吐中,孟得鹿也不难觉察出她出身高贵,教养不凡,只是在平康坊,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提及自己的出身和过去。 “看来,玉落盛装打扮的目标果然不是封迎木,而是全长安城的男子啊……” 悬在心头的疑问有了明确的答案,孟得鹿的心中轻松起来。 一直对玉落求而不得的封迎木听说消息也坐不住了,到底还是特意沐浴刮脸,赶来参战。 他财大气粗,更是抱着势在必得之心,眼看一众对手都败下阵去,他马上就可以如愿抱得美人归,昨日那名蒙面画师却姗姗来迟。 封迎木对这头半路蹿出来的拦路病虎很是不满,用袖子拂了拂满桌的赌注,倨傲发问:“你拿什么和我赌?” 画师倒是谦恭,先叉手行礼,又从发髻上拔下一支素银簪子小心地放在桌上,“小生冯雾晨,敬请赐教!” 众人一阵嘲讽,封迎木更是忍不住嗤笑,“就凭这?换不了两斤羊肉的东西……” 冯雾晨的性子果然像孟得鹿昨日所推演的一样,并不恼怒,仍彬彬有礼地回应,“此乃小生一生挚爱之物,视同生命,千金不卖,至于它到底配不配上桌,还得请老板娘亲口定夺才是。” 封迎木急切地望向玉落,玉落眼看着那素银簪子,纤细的手指轻轻地磕着骰盅的边缘,好像在慎重地斟酌。 孟得鹿面上不动声色,心跳却不由加快起来,她知道玉落这看似随意的动作其实是暗中磕动了骰子里暗藏着的水银。 “看起来,玉落要亲自出手帮人出老千了!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想帮谁?” 作弊的小动作完成,玉落才淡然答复:“银簪可以下注。” 众人意外惊叹,孟得鹿悄悄往桌前挤了挤,却也看不出那奇形怪状的素簪子到底有什么值钱之处。 “只是春宵无价,为不误了良辰,二位一局定胜负,如何?” 玉落的声音中透着令人难以拒绝的诱惑,封迎木和冯雾晨都来不及细思便痛快地点头同意。 骰子在骰盅中飞速旋转了许久,才慢慢停了下来,封迎木率先揭开了自己的骰盅,四个六两个五,是个很难得的大点数! 他脸上顿时布满红光,仿佛已经牵起玉落的手,一只脚踏进了洞房! 众人齐齐屏住呼吸,看着冯雾晨小心地揭开骰盅—— 五个六,一个五!他只以一点之差赢了封迎木! 封迎木惊得半个屁股从木凳上抬了起来,凝滞在半空中,站不起来,又坐不下去。 人群中爆发出压低的欢呼,众人虽然没有抱得美人归,但能亲眼看到赌神吃瘪也算没白来一趟! 孟得鹿和玉落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二人心照不宣:刚才,正是玉落不动声色地利用那 两副特殊的骰子暗中作弊,才帮助冯雾晨赢得了这场赌局! 孟得鹿想,一定是玉落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了合意之人,芳心暗许,才使了些小手段成就了姻缘,尽管这事只能有她和她知情,但也未必不是一段秘密的佳话! 玉落“愿赌服输”,当夜便在“回头路”与冯雾晨举办了婚礼。 酒席虽然仓促,却绝不寒酸,玉落命人用铜板铺满了整个“回头路”的地板,凡过路者只要愿意,都可以进门喝上一杯喜酒,再从地上抓起一把铜钱,可以以此为赌本上桌试试手气,也可以把钱揣进怀中,直接离开。 那些以前从不涉足赌坊的人也终于禁不住诱惑,在酒精和金钱的双重刺激之下坐到赌桌旁边,结果不但把刚抓的一把铜板还给了玉落,还把自己囊中所有的血汗钱全赔光了! 这夜过后,“回头路”不知又添了多少网中之鱼! 漫香羡慕得直咋舌,若论厨艺,她敢拍着胸脯在平康坊叫板第一,但论起生意头脑,她最多也只敢屈居第二,第一永远属于玉落,并且甩得她一骑绝尘! 第117章 毒物与妙人 俗话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这话实在不差,众姐妹毫不关心玉落又挣了多少钱,只兴致勃勃地猜想着她那蒙面新郎的真面目。 坊间女子出嫁都要用小扇遮着面孔,等夫妻礼成之后才放下扇子露出真容,谓之“却扇”。玉落做的是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生意,不像良家女子一般矜持,再说,在整个长安城里 也没有人没见识过她的芳容,便索性省了这繁文缛节,倒是她那新婚郎君在婚礼上也没摘下面罩,倒吸引得所有人更想看看这位全长安城的幸运儿到底长什么样子。 人的欲望就是这么有趣,越是压抑,越发强烈,越是遮掩,越想探究! 第二日,冯雾晨的脸上却多了一副铁制面具,牢笼似的把他的整个脑袋扣住,再用一把小锁锁牢,那开锁的钥匙就明晃晃地拴在玉落腰间。 面对众人好奇的询问,玉落只冷冷地答复,“我这新夫君的相貌太过英俊,为了防止他被别的女子看上,我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众人的骨子里顿时一阵发寒! “看起来,那‘冰美人’的面首也没那么好当啊!” 深夜,喧闹的平康坊里很难找到一个幽僻避人的角落,此时,两名男子正躲在这样一个难得的角落中秘密交易着什么…… 二人各自散去后,缩在墙角中的丐六子悄悄爬起来,一口气跑到县廨班房! “蒋帅呢?出大事了!” 这一夜是白镜值夜,正带着两名兄弟喝酒耍钱,见丐六子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不耐烦地一瞪眼睛,“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随便闯的?” “是是,差爷,打扰了!”丐六子也机灵,眼睛一扫,没在屋里找到蒋沉的身影,便想趁机退出去,再去蒋沉家报信。 白镜却从他脸上看出端倪,又把他叫住,“站住,出什么大事了?” 丐六子嬉皮笑脸,“没,没什么!小的走错地方了……” “放屁!” 白镜一巴掌扇过去,丐六子的双耳马上一阵轰鸣! 他又随手从桌上抓了几枚铜板扔了过去,摸了摸丐六子才到自己胸口的脑袋,语气又柔和起来,“蒋帅这几天正烦心着呢,你在街面上就没听说?趁早别给他惹事了,有什么话告诉我是一样的。” 丐六子的确隐约听说蒋沉得罪了钱进岱,暗暗被剥了实权,便忙揣了钱,对白镜一通竹筒倒豆——他的忠心向来有价,几枚铜板足矣。 “差爷,我刚才看见有人在买卖‘极梦之舞’!” “极梦之舞?!”白镜一惊,“你认不认得那交易的人?” “认得一位,是富郁庄的老板,郁尚魏!” “他们现在哪里?” “往修政坊去了!” “修政坊……”白镜心底稍微一盘算,便有了答案,“修政坊全是客栈,一定是买卖毒物的人担心平康坊的酒肆和茶楼太惹眼了,就躲进客栈去消遣了。” 他深知要在一群人中鹤立鸡群,要么积累人缘,要么掌握权力,眼下,他的人缘已经攒得足够了,是时候该向权力伸伸手了…… “今晚既然是我当班,这件事就交给我处理,不用惊动蒋帅了。” 他叮嘱过丐六子,随后带着两名兄弟抄起佩刀向修政坊冲去。 “这个时间,正经的客人都已经熄灯安睡了,所以只要突袭检查一下那几个还亮着灯的房间,一定能抓到人!咱们分头行动,一旦有发现,唿哨为号!” 白镜一声令下,兄弟三人立刻分向三家客栈摸去。 三家客栈中,数一家名为“集贤宾”的灯火最亮,人影最多,白镜决定亲自前去查看。此举虽然风险最大,但所谓富贵险中求,一旦真被他抓到“极梦之舞”的线索,他可就 不再是“暂代不良帅之职”,而是稳稳的不良帅了! 他一脚猛踹开房门,房间里一片狼藉,却空无一人! 桌上的蜡烛还没燃尽,一只只薄薄的银碟扔在桌上,上面还糊着一滩滩黑色的黏稠膏体。 白镜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忙从衣襟下摆撕下一块布条,遮住口鼻。 屏风深处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小心地把刀尖探过去,抬腿刚要踹倒屏风,迎面却扑出一名赤身裸体的少女,把他紧紧抱住!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已经看清了对方的面孔,正是蕉芸轩曾经的一流舞伎,如今的大理寺正崔半晟的侍妾,梅如! 梅如的声音像三九天房下的冰凌一样刺进他的耳朵,“给你两条路,一是我去报官,告你绑架强奸,二是我陪你睡,但你要忘记今晚看到的一切……” 白镜不敢呼吸,生怕房中那摄魂的幽香钻进骨髓,可一股热血又在胸口横冲直撞,憋得他几乎爆炸! “你心里也看不惯蒋沉吧……明明是一样的辛苦跑差,凭什么他就能处处压你一头?你如果机灵,弃暗投明,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梅如抖得比他还厉害,一边说着,一双修长的白腿却几乎站立不住,只能靠一双手臂死死挂住他的脖子。 白镜从来没有想到过事情会牵扯到崔府,但长时间的闭气已经让他眼前发黑,头脑更来不及多思考,只得一把猛推开梅如,逃似地离开了客栈。 两名兄弟都一无所获,赶来与白镜汇合,却只看到他倚在墙边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白兄,怎么了?” 白镜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兄弟回班房,“一群醉鬼,差点吐在我身上,恶心……” 第二日,蒋沉还是从丐六子口中听说了昨夜的事,少不得追问白镜,白镜却只说自己带着兄弟扑了个空,什么也没查到。 这样一来,蒋沉手中便仅剩下一条有用的线索了——富郁庄的老板郁尚魏和“极梦之舞”的交易有瓜葛! 但富郁庄在长安县,他之前几次贸然前去查案全吃了暗亏,只能悄悄交代丐六子通知长安县的丐帮成员,一旦发现郁尚魏的踪迹立刻来报告自己! 不想一连数日过去,郁尚魏却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第118章 冥婚花堂 偶尔地,蒋沉也会亲自去平康坊悄悄查看有没有郁尚魏的踪迹,明明身为不良帅,他却只敢像贼似的远远窥探,只为回避着那个他最熟悉的身影…… “郁尚魏每次到平康坊找乐子,他家里那头母老虎都会从鬼市上买凶暴揍他一顿,难道这一次是富千金下了狠心,索性要了她夫君的性命?” 蒋沉这样推演着,正盘算着要找个借口去富郁庄探探口风,富千金却主动找上门来,为夫君的失踪报案! 蒋沉正中下怀,嘴上赶紧客气地套起话来,“老板娘,这长安县的案子怎么跑到我们万年县来报案了?” 富千金不咸不淡地勉强一笑,“蒋帅心知肚明,我也不怕人笑话,我们夫妇虽然住在长安县,但我家那个没出息的夫君哪天不去平康坊里点个卯啊?所以我索性在两个县的县廨都报了案,谁先找到夫君下落,我都有重金酬谢。” 得了事主亲自委托,蒋沉自然理直气壮起来,“既然老板娘开了口,在下自然义不容辞,实不相瞒,在下也正有一事想询问,不知道老板娘有没有听郁老板提到过一种叫‘极梦之舞’的东西?” 见富千金面露茫然,他又把“极梦之舞”的毒效向她说了个大概,富千金惊异地直摇头。 虽然大唐律法规定出身商贾者不得参加科考,但当今圣人的父亲也是木材商人出身,只因为早年资助唐国公起兵成了功臣,也靠着军功做到了冬官尚书,这让很多商人看到了另辟蹊径,走上仕途的希望,郁尚魏便是其中之一。 “我家夫君最近一心求官,只是经常巴结讨好些朝廷官员,却从没听说他沾染过任何毒物。” 蒋沉认真叮嘱:“这种毒物可能关系到郁老板的安危和下落,如果老板娘有任何消息,请马上来告诉在下。” 富千金一口答应,匆忙离去。 小瞳搬走之后,她的房间就一直空着,今日店里客人不多,孟得鹿便带着两名丫鬟重新打扫布置房间,以备店里招纳新人后居住。 丫鬟从小瞳的床下扫出一条漂亮的新腰带,颜色和蓝达水为女儿带来的新衣裙一样,想来是小瞳走得匆忙,遗落下了与衣裙配套的腰带。 那腰带用料华贵,绣工考究,孟得鹿忍不住接过来仔细欣赏着上面的绣花,看着看着,她却神情一惊,轻呼一声,“不好!” 街头人流如织,孟得鹿手中紧紧攥着那条腰带却不知该去向何处,情急之下,只得向县廨班房冲去! “‘讲不服’!” 蒋沉只听到这喊声便知道来者是谁,又是狼狈又是意外,忙扔下一屋子兄弟迎了出来。 孟得鹿顾不得数日冷战的尴尬,急切恳求,“求你,帮我查查小瞳家住在哪里,她阿爷叫蓝达水!” 蒋沉稍显迟疑,“小瞳?是你们店里那个瞳孔是蓝色的小丫头?你要找她家做什么?” “小瞳有生命危险!这条腰带就是铁证!” 孟得鹿把小瞳遗落的腰带递给蒋沉,蒋沉翻来覆去查看,却没发现任何线索。 “这……有什么不妥?” “这是小瞳的阿爷给她做的衣物,你仔细看,这腰带上的绣花全是白杨叶!” “白杨叶……又怎么了?” “当初,先帝命令梁孝仁建造蓬莱宫,梁孝仁先在庭院里栽种上了白杨树,将军契苾何力却提起一句诗歌,‘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用来提醒他杨树是墓地上种植的树木,宫中不宜种植,梁孝仁这才命令工匠拔去白杨树,改种了梧桐,而小瞳这条腰带上绣的全是白杨叶,让我感觉……这不像是给活人穿的!” “这……有没有可能是小瞳她阿爷买衣物的时候选错了绣花?” “不可能,小瞳她阿爷说了,这是他请了全长安最手巧的裁缝和绣娘特意为小瞳裁制的,如果不是他刻意要求,裁缝和绣娘是绝不会成心触这样的霉头的!” 蒋沉听孟得鹿说得头头是道,也不由挠起头来。 孟得鹿又道:“那天老蓝只是把带给小瞳的衣裙拿出来抖了抖,我当时不在意,但现在有心一回想,就觉得那衣裙的款式对于少女来说庄重得有些过分了,而且咱们大唐的婚服讲究‘红男绿女’,这衣裙又偏偏选择了新娘所穿的绿色,实在怪异……” 隔着窗户纸,班房里的兄弟们贴在窗上偷听的身影清晰可见,孟得鹿知道蒋沉眼下的处境为难,又压低了声音恳求。 “事关人命,只求你先悄悄帮我查查小瞳家的住址,我只说是去看望小瞳,如果没事最好,如果有事,我再来找你报案,一切名正言顺,绝不叫你留下把柄。” 蒋沉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回了班房,片刻后,一张写着小瞳家地址的纸条隔窗扔了出来。 小瞳家位于万年县最西南角的安义坊,孟得鹿匆忙赶到时天色已经尽黑。 借着月光,孟得鹿看到小瞳家红灯高挑,喜字对贴,看起来像是在办喜事,但却又既没有鼓乐演奏,又没有宾客贺喜,处处透着一股阴森的鬼气! 手刚触到冰冷的门环,一股恐惧便袭上心头,孟得鹿不禁打了个寒战,停下了正要叩门的手。 一只大手从背后探过来,轻轻一推,那门竟然没有拴,“吱扭”一声地打开了。 孟得鹿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回头一看,正是蒋沉站在身后。 她像见了救星,紧绷的神经一松,差点落下泪来,“你怎么来了?” “我……实在不放心……” 蒋沉回答得模棱两可,不知道是不放心小瞳,还是不放心孟得鹿。 二人先在院里招呼了几声,没等到主人出来迎客,只得循着灯光进了院中的正厅。 简陋的正厅也被布置得喜气洋洋,墙上挂着红绿绸花,两旁燃着一对喜烛,桌上摆着一盘熟牛肉,一只被从中间剖开后又用红线串连起来的葫芦,一撮红线捆紧的发丝,显然刚刚进行过男女成亲时的“同牢”、“合卺”和“结发”三样大礼。 蒋沉浑身的汗毛顿时倒立起来,脱口而出,“这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我们不良人经常和死者打交道,多少都喜欢图个吉利,所以每天兄弟们进了班房第一件事就是翻看黄历,今天也不例外,可是今天的日子很不好,是‘宜殡葬,忌嫁娶’,没有人会在这一天成亲的!” 第119章 钉进棺材的新娘 孟得鹿捻起那捆发丝迎着烛光仔细看着,发现发束中有几根极短的发丝,细软焦黄,仔细闻闻,还有大葱的味道。 “这是……婴孩的胎发!” “胎发?你怎么知道?” “你看,这几根发丝又短又细软,不像是成人的头发,而且婴孩满月时要举行‘落胎发’仪式,剃发时要用葱水为婴孩洗头,以取‘聪明’的寓意,所以这发丝上才会留有葱的味道。” 蒋沉低头再看,又发现桌上放着一对生辰庚帖,翻开细看,上面赫然写着新娘名为蓝瞳,新郎却是一个姓封的陌生名字。 “封……封家小公子!” 孟得鹿与蒋沉异口同声,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上脑海! 二人忙冲出正厅,在蓝家不大的院落里四处寻找小瞳的踪迹。 后院柴房传来异响,蒋沉手持唐刀,小心逼近,一脚踹开柴房的破门! 月夜下,一名妇人手持柴刀,机械地反复砍剁,地上鲜血横流,腥臭扑鼻…… 柴墩上散落着零星的骨肉和几根人的手指,证明这里曾经有过一具尸体! 喉头一阵充血,让蒋沉的声音变得沙哑,“你躲开,这妇人杀了小瞳!” “不!她是小瞳的娘,她不会伤害小瞳!” 孟得鹿从身后扯住蒋沉的胳膊肘,拦住了他差点劈向小瞳娘的唐刀。 也许是听到了小瞳的名字,妇人果然抬起头来向着二人痴痴一笑。 孟得鹿壮着胆子想靠近小瞳娘,却又被蒋沉一把拦住,“别过去!危险!她疯了!” 孟得鹿周身颤抖,却没有退缩,“她是唯一可能知道小瞳下落的人,无论小瞳是生是死,我们都只能问她,我见过她两次,也许她能信任我,你让我试试……” 蒋沉只好放下拦着孟得鹿的手臂,双眼紧盯着小瞳娘,蓄势待发! 孟得鹿撩起裙角,小心地在小瞳娘面前蹲下,“小瞳娘,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蕉芸轩的人,小瞳以前总是跟着我的……” 小瞳娘空洞的双目中似乎有了一线光芒,努力张大嘴巴沉重地呼吸,像刚学会说话的哑巴,每吐出一个字都很是费力。 “小瞳说过,她喜欢你!” 孟得鹿惊喜地点头,“我也喜欢小瞳!你告诉我,小瞳现在在哪里?” 小瞳娘瘪了瘪嘴,“小瞳成亲了……” “和谁?” “她男人,死了,小瞳当寡妇,不好!” 孟得鹿与蒋沉迅速交换了个眼色,小瞳娘的只言片语已经证实了二人心中那个最恐怖的猜测—— 数月前,封迎木为了替儿子举办借寿仪式,特意邀请无心大师到蕉芸轩寻找八字相合的奉礼人,无心大师却无意中发现小瞳的生辰八字和封小公子乃是天作之合! 前些日子,封小公子遇害身亡,封迎木痛心感叹儿子果然是极阴之命,在人间短短数月,酒色财气一样都没来得及享受,如今断不能让儿子在黄泉路上做孤魂野鬼! 对于封迎木来说,想暗中调查到小瞳家中的住址乃是易如反掌,他找到了小瞳的父亲,出重金要为儿子配一桩“冥婚”,蓝达水在金钱的诱惑之下,竟答应了把女儿卖给封府做“冥媳”! 蓝达水前去蕉芸轩为女儿赎身,却遭到女儿和众人的反对,封迎木略施小计,与蓝达水里应外合,故意再去蕉芸轩找小瞳麻烦,果然吓得众人忙将小瞳送回家中“避难”! 刚才,孟得鹿和蒋沉已经搜遍了蓝家的小院,地上留下的拖拽痕迹仿佛在向他们重述着今天夜里发生的惨剧—— “吉时”一到,小瞳被强行换上嫁衣,捆住手脚,捂住嘴巴,架到正厅。 哀乐阵阵,封府抱出一只身穿红衣,头戴红冠,脸上涂着两团大大的红胭脂的纸扎男童,男童胸前用鸡血写着封小公子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作为小公子的替身。 小瞳拼命地挣扎,但无数只有力的大手却按着她跪倒在地,与那只只会干瞪双眼咧着大嘴怪笑的“夫君”拜了天地。 院中停着一对香樟木棺材,一只已经封钉,小瞳像待宰的羔羊一样被人抬起手脚,扔进了旁边那只棺材中。 小瞳瞪大了双眼,拼命想呼救,却喊不出声音,只能任由泪水打湿了紧紧堵住嘴巴的麻布,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向自己高高地举起了锤头…… 孟得鹿一阵窒息,回过神来,耳边却是小瞳娘在柴墩上剁肉糜的声音。 她一激灵,一把抓住小瞳娘的手腕,脱口问道:“你在干什么?” 小瞳娘没有反抗,“我是小瞳的娘,我要,救她!” 孟得鹿趁势追问:“我也要帮你救小瞳,但你得告诉我她现在去了哪里?” 小瞳娘甜甜地一笑,神秘地小声答道:“我只告诉你,小瞳被仙子带走了……” “仙子?什么样的仙子?” “一位……戴着紫纱帷帽的仙子!她赐给我一颗神药!让我悄悄放在夫君的饭里,等夫君吐出乌血,就把他拖进柴房,用柴刀劈成碎块,她们就把小瞳给我带回来!” 柴房中虽血腥可怖,但却不见任何尸首,蒋沉又追问:“那你夫君的尸首呢?” 孟得鹿也跟着问:“小瞳到底是被封迎木带走了,还是被你说的仙女带走的?她又被带去了哪里?” 小瞳娘却低下头哼唱起了悠扬的摇篮曲,无论孟得鹿与蒋沉再如何追问,她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情急之下,孟得鹿拉起蒋沉便往长安县跑,“我知道该去问谁了!” 二人一口气跑进鬼市的无醉酒馆,孟得鹿将短木刀柄扔进空碗,没过多久,野良便带着兄弟亲自现身了。 孟得鹿言简意赅,把小瞳的遭遇讲述一番,屋内几名杀人越货出身的汉子听得直皱眉头,倒抽冷气! 第120章 夜探丐帮惊魂 孟得鹿顾不得客套,开门见山,“长安城内的小乞儿眼线遍布各个角落,全城里任何一点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封迎木要为儿子办‘冥婚’,一定会弄出些动静,也许从小乞儿口中可以问出些有用的线索,还请野良老板出手相助!” 野良耸了耸肩膀,眼睛扫过蒋沉,故意慢悠悠地问:“丐帮在你们万年县,你们怎么倒跑到我这长安县来求助了?再说小乞儿都是拿钱办事,只要给他们些钱财,想要什么信息也不是难事,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蒋沉只得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语气谦卑道:“事情紧急,如果我们自己去挨个盘问小乞儿,实在太浪费时间了,所以急需连夜召集全城乞儿一起盘问,在整个长安城里,只有野良老板才有足够的面子深夜打扰丐帮帮主,帮我们调集帮众!” 野良狂浪冷笑一声,“蒋帅这么抬举,在下可经受不起!连不良帅都做不到的事情,我野良又哪有那么大能耐!再说了,破案是官府的事情,我和官府黑白殊途,两不相干!” 孟得鹿急了,上前一步高声叫道:“野良!现在不是打哈哈的时候!如今小瞳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少耗一刻时辰,她就多一分生还的机会,你说要多少钱,我愿意倾尽所有财产,只求你肯出面!” 身后几名兄弟立刻沉了脸色,按着刀柄就要上前,野良却淡然挥了挥手,止住了他们。 他不屑一笑,眼中闪着若有若无的失望,“得鹿娘子是平康坊一顶一的舞伎,想来手中积蓄不少,但你也未免太小看了我鬼市的身价,自你我相识以来,我已经看在你的情分上多次让步,少赚了不少钱,如今娘子想同时动鬼市和丐帮两派的人,这个价格绝不是你能够想象的……” 几名兄弟又将挑衅的目光投向了蒋沉,毕竟,能让官府的人在鬼市的地盘上站这么久还毫发无损,已经是大破天荒了。 孟得鹿无奈碰壁,只得拉上蒋沉转身离去,“走,我们自己去问!” 即便身为不良帅,蒋沉也从没在深夜涉足过东市的深处,与虎狼环伺的鬼市不同,这里静谧得像一只巨大的蜘蛛网,让人不知不觉便落入了捕猎者的圈套。 果然,当几名神头鬼脸的小乞儿大大咧咧地拦住二人的去路时,他们再想回头便为时已晚,身后也早有几名小乞儿断掉了他们的退路! 面对众人的前后夹击,蒋沉只得侧过身子把孟得鹿护在墙边,沉声自报家门。 “我是万年县不良帅蒋沉,你们当中应该有人认得我,劳烦哪位小兄弟跑一趟腿,通报帮主,在下求见。” “我们帮主年纪大了,本来觉就不沉,我们可不敢去打搅,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 “事态紧急,还请小兄弟通融通融!” “有什么事儿非得大半夜说啊,莫非你这身衣服是偷来的?见不得光?” 一名小乞儿坏笑着问,马上引起其他人怪叫附和。 “哟!那这事情可大了,难道这是一对雌雄飞贼?咱们可得搜搜那小娘们儿身上,别藏着什么暗器啊!” 小乞儿一呼百应,蒋沉立刻举刀相向,小声叮嘱孟得鹿,“一会儿若有危险,你先跑,别管我!” 小乞儿却并没冲向孟得鹿,只是弯腰缩脖围着蒋沉团团乱转,像一群落了枕的野耗子。 蒋沉从未见过这样的怪阵,只觉得眼前幻影憧憧,眼花缭乱到看不清对面到底有多少人, 防不胜防间,一名小乞儿已经蹿到他背后,一把撩起孟得鹿的裙角! 孟得鹿尖叫一声,忙蹲在地上护住衣裙! 乞儿们却兴奋地直拍手,“方才没看清楚,再搜得仔细些!” 蒋沉急了,飞起一脚将那名冒犯孟得鹿的乞儿踹飞出去! 乞儿们顿时变了脸,把蒋沉团团围住,“咱们虽然是要饭的,可也不能让人堵到家门口欺负,兄弟们,上!” 蒋沉握着刀柄的手心已经渗出了汗珠,大喝一声,“再敢放肆,我要动刀了!” 一名乞儿抻长了脖子迎着他的刀刃凑过来,“来来来!你砍,你往这儿砍!兄弟们明天就提着我的脑袋到皇宫门口击鼓喊冤!” “就是!就算你是一品大官,想砍人也得说出咱们犯了哪条王法?” 蒋沉的刀被小乞儿的话架在半空,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孟得鹿壮着胆子取下腰间钱囊,远远扔了出去,声音颤抖,“各位兄弟,我们当真有急事要求见帮主,还望兄弟们行个方便!” 一名乞儿却把孟得鹿的钱囊又踢远了些,“你一个小娘们儿,哪来的这么多钱?咱们是要饭的,却不屑当贼,谁知你这钱干不干净?如果说不出来历,咱们可是不收的!” “这不是贼赃,是我的私房钱……我,我……” 孟得鹿不敢再说下去,她知道若在此刻强调自己是平康坊的着名舞伎,无疑等于是在引诱这群双眼冒光的男人继续轻薄自己。 一名乞儿却眼尖地认出了她,“哟!这不是蕉芸轩的得鹿娘子嘛,大晚上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别是要跟奸夫私奔吧!” “兄弟们,咱们用一串绳子把这对野鸳鸯绑了,明天给漫香送回去领赏!” 一名乞儿一声令下,其他人迅速围着蒋沉和孟得鹿跳蚤似的乱蹦起来。 蒋沉难以以一敌众,勉强招架几招,便和孟得鹿背对背地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软绳捆了个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见如花似玉的平康名伎已束手就擒,乞儿们如同捡到至宝,都流着口水凑到她面前。 蒋沉急得大叫,“你们放她走,我任你们处置!” 小乞儿哪里还给蒋沉面子,只围着孟得鹿上下其手,污言秽语更是不堪入耳! 一声唿哨,一把残月刀飞旋而来! 一名乞儿正努起嘴想要亲上孟得鹿的脸蛋,飞刀却准准地贴着他的嘴唇削过,吓得他魂飞魄散! 在长安城,只有一人使用这种邪乎的兵器! 众乞儿望向残月刀飞回的方向,背着月光,一个猛兽似的身影出现在街口。 众乞儿迅速交换了个讳莫如深的眼神,脸上的轻浮和戏谑一扫而光,各自从后腰摸出奇形怪状的短兵器扑向野良! 残月刀又飞了过来,削断了捆着蒋沉和孟得鹿的软绳! 蒋沉忙抄起唐刀与野良后背相向,把孟得鹿护在中间! 第121章 深夜掘坟 蒋沉与野良严阵以待,众乞儿的围攻没有占到便宜,一名一直在外围观战的乞儿突然按着一种奇怪的节奏开始拍掌。 “小心!” 蒋沉眼疾手快,唐刀一横,替野良挡开一支飞向他后脑的弩箭! 接着,树梢墙角里数箭并发,向着野良齐齐射去! 如雨点般落下的弩箭将野良逼到墙角,眼看就要再无退路…… “住手!”一个女子尖厉的叫声划破夜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孟得鹿已经拾起一支短箭,顾不得羞臊,挑乱了头发,划破了衣裙,又把尖锐的箭头深深抵在喉间! “你们再不住手,我便死在你们这里!你们既然已经知道我是蕉芸轩的人,就应该知道漫香的厉害,我要是这样死在你们这里,她就算闹到金銮殿也要跟你们讨个说法!” 众乞儿刚一迟疑,孟得鹿又咬牙将箭头抵得更深,硬生生地在雪白的脖颈上扎出一道血印。 众乞儿当真吓坏了,嘴里忙不迭的“小娘子”“姑奶奶”地求饶。 刚才,他们不过是想装傻充愣占点小便宜,并不敢真的闹出人命,更何况还是当着不良帅蒋沉的面! “野良老板,稀客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慢悠悠地从半空中传来,乞儿们马上脑后长眼似的低下了头,自动分成两列,贴墙站立。 野良等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高九尺,皮肤黝黑,头发曲卷的男子缓步而来。 众人见怪不怪,近年来,大量这种海外蕃奴被贡献或贩卖到长安,坊间称之为“昆仑奴”,他们体壮如牛却性情温顺,每每一进入长安城便被贵族豪门抢购殆尽,不想,在这丐帮里还藏着一名。 刚才问话的是一名骨瘦如柴的老者,一双断腿好像已经被抽掉了骨头,只有筋连着皮肉,老树根似的交错盘着,稳稳端坐在昆仑奴的肩头。 “鬼市和丐帮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咱们哪里得罪了野良老板,惊动了您亲自半夜上门问罪啊?” 野良从怀中取出一只信封,恭谦回复:“帮主误会了,晚辈在江湖上得到了点跟丐帮有关的风声,想和您通个口风,怕送晚了误事,这才不得不深夜打扰。” 一直缩在人群中的丐六子忙一溜小跑过来,双手接过信封,又高举过头顶,递回给了帮主。 趁人不注意,他暗中向蒋沉眨巴了下眼睛,刚才,正是他趁乱悄悄跑去给帮主报信,才平息了这一场风波。 没有人知道那只信封里装了什么,但从老帮主的眼神上看,他应该非常满意。 “野良老板送了老头子这么大一个人情,老头子可该怎么还呢?” 野良扫了一眼孟得鹿,孟得鹿赶紧上前将今夜的来意飞快地说明了。 老帮主也爽快,即刻调令所有乞儿汇总消息,终于从一名乞婆口中得知夜幕初降时分曾有一队既像送亲又像送葬的诡异队伍出城! 三人躬身谢过帮主,再抬头时众乞儿已经如潮水般散去,刚才还人满为患的街坊顿时空无一人,幽静得根本看不出刚刚发生过一场恶战。 孟得鹿这才羞怯地整理起刚才被自己划坏的衣裙——眼前突然多了两件男子的衣服,是蒋沉与野良同时脱下外衣,递了过来。 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蒋沉与野良递衣服的手都不知该不该收回,只得僵在半空, 就连天上的寥寥星辰看到这等情形,也尴尬地闪进了云后。 孟得鹿的脸倏地红了,犹豫一下,还是接过蒋沉的衣服套在了身上…… 三人一路赶向城郊,渐渐地,眼前出现了零星散落的冥币,三人顺着冥币一路追踪,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新坟! 新坟布置得诡异阴森,纸扎的童男童女牛马车驾排列两旁,坟前摆满顽童喜欢的玩具和零食,纸钱灵符铺满一地,墓碑上赫然刻着小瞳与封小公子的名字! 孟得鹿心中一阵针锥般的刺痛,扑在坟前哭喊着小瞳的名字,拼了命地想要撼动坟前的新碑,十指在粗糙的碑石上留下数行血迹…… “我们还是来晚了,都怪我,后知后觉!我要是能早点发现问题,就能救下小瞳了!” “嘘!别出声!”野良豹子般的耳朵机警地一动,“你们听!有声音!” 蒋沉也有所觉察,趴在坟头仔细一听,果然听到坟墓中传出微弱的呼救声! “坟里的人……还活着!” 蒋沉与野良相视一眼,牙缝间同时迸出一个字,“挖!” 二人顾不得忌讳,合力掘开坟墓,推倒石碑,劈开棺木,果然看到身穿绿色婚服,手脚被五花大绑,头上贴着灵符的奄奄一息的小瞳! 原来,封迎木听信妖僧邪言,指使众人把小瞳封进棺材里活埋,他坚信,只有这样小瞳的魂魄才能永世不得超生,伴随爱子长眠地下! 蓝达水得到封迎木的指示,便毫不犹豫地亲手将女儿活生生地扔进棺材,并把棺盖紧紧钉死! 孟得鹿抢先跳进棺材,替小瞳松绑,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性命的小瞳抱着孟得鹿放声大哭! 看了眼前的惨状,别说蒋沉心惊胆寒,就连长年走黑道和悍匪歹人打交道的野良都汗毛倒竖! 蓝达水下落不明,孟得鹿不敢送小瞳回家,打算把她先带回蕉芸轩。 蒋沉不放心疯疯癫癫的小瞳娘,便把孟得鹿和小瞳托付给野良护送,自己再去蓝家查看。 野良一路护送二人直到蕉芸轩门口才准备离去,孟得鹿知道野良背着兄弟们暗中帮助不良人破案是大忌,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好好地向他道谢。 “野良,多谢你,若没有你,今晚我们一定救不出小瞳……” 心底明明有千言万语,但从口中说出,却还是变成了如此俗气的一句客套。 野良的回答也是冷冷的,“毕竟前些日子有人出高价让我保护你,我这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一只脚踏进蕉芸轩的后门,孟得鹿的心底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安,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又转身冲出店门! 野良还站在门口没有离去,看到孟得鹿去而复返,有些局促。 “野良!别死!”孟得鹿不假思索地喊出了心声! 野良一怔,随后脸上露出难得的轻松微笑,“放心,我命大着呢!” 转过身去,野良的脸色又变得阴沉…… “孟得鹿的直觉一向准得吓人,果然,她也发现了不对劲……” 第122章 散布全城的碎尸 野良一边往回走着,心里一边重演着刚才和丐帮的那场巷战:自己明明是三个人之中战力最强的,可丐帮帮众却既不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孟得鹿下手,也不主攻战力稍弱的蒋沉,反而得了什么命令似的专心围攻自己,招招致命,仿佛是想以“误会”为借口,成心置自己于死地…… 从出生的那日起,他的人生便可以用“九死一生”来形容。 听义父说,他阿爷是位胡商,娘是大唐女子,依照大唐律法,前来大唐经商的胡商可以在大唐置田购地,娶妻纳妾,却不可以将大唐妻室带回本国,所以在他出生时,阿爷就抛下他们母子独自回国了,娘为了摆脱累赘,就把襁褓之中的他扔在野外,自己改嫁他人,幸亏被义父无意救下,他才捡回一条小命。 从那以后,他便跟在义父身边摸爬滚打地长大,继任鬼市之主的一路上,他躲过了太多明枪暗箭,但这一次,他心底的不安却比以往的每一次都强烈…… “极梦之舞!”他脑中没来由地想到了这件一直困扰自己的毒物,“会不会,这一切都跟‘极梦之舞’有关?” 蒋沉匆忙赶回蓝宅,却发现屋内院外都已经空无一人,就连小瞳娘也不见了去向。 他无处可寻,只得暂且回家,等明日禀报过县令再作决断。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长安城内尖叫四起,惊醒了全城还在酣睡的人们! 一夜之间,许多家药铺的招牌上都被悬挂上了碎尸块,引得蚊蝇乱叮,近郊一座寺庙外的旗杆上更是被挂上了一个男子的头颅! 蒋沉等人不敢怠慢,兵分几路,强压着胸中的恐惧和恶心,足足跑了大半天才把挂满全城的碎尸块全部运回殓房。 经验老到的老法面对这样的惨状也难免犯难,带着几名小徒弟拼一会儿吐一阵,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把碎尸拼凑出八成模样,只是死者的头颅早被飞鸟啄食得面目全非,辨不清模样了。 蒋沉怀疑死者是小瞳的父亲,蓝达水,但他的娘子下落不明,蒋沉只得央求街坊四邻前来认尸。 邻里们得了消息,吓得退避三舍,家家院门紧闭,铁将军把门! 蒋沉等人连吃了一串闭门羹,只好再去蕉芸轩找小瞳认尸。 小瞳昨夜虽然捡回一条性命,人却吓坏了,如同惊弓之鸟,一夜之间从梦中惊醒数回,尖叫不止,漫香连给她灌了两碗安神汤也不管用。 孟得鹿担心小瞳再受刺激,自然不敢放她前去认尸。 “我去!” 小瞳不知已经在二楼的栏杆旁站了多久,看起来,她已经听到了蒋沉和孟得鹿的对话。 孟得鹿担心地迎上楼来,抚着小瞳瘦弱的肩轻声安慰,“小瞳,你真的行吗?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不,得鹿姐姐,我要去!”小瞳双眼通红,闪着坚定的光,“我要知道娘去了哪里,我还要知道……是谁让我阿爷变得那么坏的!” 殓房的光线总是昏暗的,似乎是上天垂怜遗属,才有意在那些逝者身上盖上一层朦胧的罩纱,让他们看上去能勉强不那么惨不忍睹。 当老法揭开盖在碎尸脸上的白布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孟得鹿紧紧搂着小瞳,生怕她晕厥过去。 小瞳却努力瞪大了眼睛,每当有泪水不听话地涌出来,她便使劲地摇摇头,把它们从眼眶中甩飞,以免影响自己的判断。 当把那血肉模糊的头颅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仔仔细细地审视一遍过后,她才咬牙点了点头。 死者身份得以证实,孟得鹿和小瞳又被带去班房盘问线索。 蓝达水的尸体七零八碎,也把案件的线索指向四面八方,众人决定还是先从“头”查起。 白镜率先提出疑问,“像蓝达水这种缺德带冒烟的玩意,肯定是不敬神佛的,他的脑袋怎么会被挂到寺庙外面呢?” 孟得鹿想起了什么,“那家庙里是不是有一名法号叫做‘无心’的高僧?” 负责盘问寺僧的不良人点了点头,“正是,你怎么知道的?” 孟得鹿答道:“当初,就是他替封家小公子操办的‘借寿’仪式,也只有他手里才有我们所有姐妹的八字。” 众人恍然,“怪不得寺里的僧人都说‘无心’大师又出去云游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这老秃贼,逃得倒快!” 蒋沉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看来,凶手是为了教训那妖僧搞邪门歪道,蛊惑人心,才故意用这样的手段报复!” 白镜又提出疑问,“那老蓝的碎尸块又为什么会被悬挂在那么多家药铺的外面?凶手跟他们又有什么冤仇?” 孟得鹿看了一眼小瞳,想起她阿爷总是逼着她娘喝药打胎的事情,心中有了八成猜测,“也许,此事跟蓝家那些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有关……蒋帅先把那些郎中招来问话,我带着小瞳躲在屏风后面,让小瞳认上一认,自然会有答案。” 钱进岱还没有松口恢复自己的实权,蒋沉只得看向白镜,白镜自然乐得顺水推舟,提议兵分两路,自己带队去四处搜寻小瞳娘的下落,蒋沉负责盘问各家药铺的郎中。 众兄弟整装待发,蒋沉又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急忙提醒,“小瞳娘是位柔弱的妇人,又神志不清,凭她一个人绝对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肢解老蓝,还把尸块挂得满城都是,凶手之所以这样做,显然有‘献祭’的意思,所以小瞳娘说的那位‘仙子’一定是‘炽凤枢’的成员,你们一定要加点小心!” 白镜点了头,率队出门,蒋沉也很快召齐了各家药铺的郎中,不出所料,他们众口一词。 “蒋帅,我跟那个老蓝没有半点恩怨,谁知道他的尸块为什么会被挂在我家店铺外面啊……” “我也是啊!哎呀蒋帅啊,这么一闹,我药铺的生意都没得做了,求你了,赶紧把凶犯给捉住,好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就是,就是……” 躲在屏风后偷看的小瞳却忍不住叫出声来,“我认得那个人!他给娘诊过脉,娘还喝了他开的怪药!” 孟得鹿来不及阻拦,小瞳已经冲出了屏风,情绪激动地去揪一位郎中的衣领! 第123章 互开心锁 孟得鹿也想起来了,那郎中是雍记药铺的老板,老雍,她以前去雍记买药时就和蒋沉一起遇见过小瞳的爷娘。 老雍见瞒哄不过,只得从实招认,“老蓝是到我铺里去过两回,让我替他娘子诊脉,诊出是女胎就……就让我开一剂猛药把胎儿打掉……” 蒋沉牙关咬得咯吱作响,也许是受到了威慑,其他郎中也只得支支吾吾跟着承认他们都跟蓝达水做过同样的交易。 蒋沉长长地咽了一口气,才强迫自己相信了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却又不由狐疑,“这么多年来,老蓝娘子怎么一次男胎也没有怀上?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众郎中你推我,我推你,显然还有隐情没招。 蒋沉一拍桌案,吓得众人哆嗦连连,老雍见瞒哄不过,只得先“啪啪”地扇了自己两个响亮的嘴巴,才壮着胆子继续招供。 “蒋帅,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们根本没那个本事诊断胎儿男女,只要有人带着娘子来诊脉,我们都一概说是女胎,不过是为了……为了蒙那些想儿子想疯了的人几剂堕胎药钱而已!”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小瞳豆大的泪珠掉落在地上的声响。 接着,那些泪珠又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砸在屋檐上、窗棂上、土地上,越来越响,越来越密…… 是下雨了…… 长安城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好像是老天爷也想为那些因为父母一个愚蠢的念头而来不及出生的孩子们大哭一场…… 天气不好,蕉芸轩没什么客人,孟得鹿好容易把小瞳哄睡着了,自己却无法入眠,便撑起伞迎着暴雨上了钟鼓楼散心。 城楼上有一个熟悉的背影正迎风独酌,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她也没有招呼,二人默契,都知道对方是谁。 虽然躲在檐下,但倾斜的雨丝早已打湿了孟得鹿的衣衫,再被高处的寒风一吹,她便禁不住发起抖来。 蒋沉抻着袖子把自己对嘴喝过的酒壶口使劲擦了又擦,才递过来,“喝一口,暖暖身子。” 孟得鹿接过酒壶小抿了一口,苍白的两颊很快泛起两朵红晕。 蒋沉俯瞰脚下,若有所思,“不知道在长安城里还有多少像小瞳娘一样被那些缺德的庸医坑害的孕妇……” 回答他的却只有狂风暴雨声…… 孟得鹿从蒋沉手中抢过酒壶,顾不得再擦,又大灌了一口,直呛得泪水涟涟,“都怪我无能!如果当初阿娜依回蕉芸轩取东西的时候我能拦住她,她就不会受‘炽凤枢’指使去杀害封小公子,漫香也不会含冤入狱受苦,小瞳更不会被她阿爷卖给封家配冥婚,就连阿娜依自己也不会被‘炽凤枢’灭口……” 往日里,蒋沉经常见孟得鹿风姿绰约,左右逢源,那样的美丽对他来说总是高不可攀,但眼前的她却自责得像个做了错事又无法弥补的孩童,他想哄哄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紧张得手足无措。 “这怎么能怪你呢?那晚有‘炽凤枢’的杀手暗中帮助阿娜依逃离,她们身手不凡,我和她们交过一次手都没占到便宜,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哪能是她们的对手?” 孟得鹿哭笑不得,蒋沉赶紧找补口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当时逞强,也只会多一名受害者罢了,何况‘炽凤枢’的道众那么多,你拦得住阿娜依,她们也会再派别人作恶的!我们要怪只能怪歹人有意作恶,绝不能怪好人无能为力!” 蒋沉笨嘴拙舌,却让孟得鹿的心略感宽慰,她把双手探出檐下接了些冰冷的雨水扑在滚烫的脸颊上,扰乱的心绪也跟着平静下来。 蒋沉也不再多话,目光紧盯着远处,一口又一口地灌着闷酒。 尽管雨夜里漆黑一片,但他看向的地方孟得鹿却再熟悉不过——那里正是地官侍郎府,钟府! “你在看什么?”她试探地问。 蒋沉回过神来,苦笑一声,“没看什么,我只是在想,老天爷实在爱捉弄人,前些日子,我竟然又撞见她了……” “她?”孟得鹿很快猜到答案,“你是说……那位当初被你好心救下的少女?” 蒋沉点头默认。 当初在观音庙里,孟得鹿就直觉蒋沉与弟媳卢言真之间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过往,现在,她才知道卢言真竟是当初蒋沉救下的那名少女! “那你有没有亲口问问她当初为什么不肯说出实情,替你证明清白?” 蒋沉轻轻摇头,“她现在已经嫁入豪门,看起来过得很不错……我猜,她当初之所以逃跑,无非是怕别人知道她失了清白,不好找婆家吧,说到底,我当初本来就是为了救人,如果现在再提起往事,万一让她受到婆家嫌弃,不是反倒害了她?”他挥了挥手,似乎想把心底那丝努力压抑着的不甘挥走,“哎,算了……她可能也有苦衷,我就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孟得鹿却没有替弟媳辩白,只是摇头,“这世道对于失贞女子的规训的确苛刻,但人无论如何都不该把自己的苦衷转嫁成他人的苦难,她的清白宝贵,你的清白就可以随意抹黑吗?女子固然是弱者,但无论男子女子,强者弱者,都不应该违背良心,丧失公允,否则,倒成了‘恃弱凌强’,我弱我有理了……” “咳……过去了……” 三年来,蒋沉无数次用这三个字搪塞着别人,也糊弄着自己,但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胸口却总有一样尖锐的东西卡着,咳不出来,咽不下去,伴随着每一次呼吸都是刺痛。 他知道,自己还是想不通…… 但在今夜,终于有一个人可以给他一句公道话了! 胸中豁然开朗,月色掩饰着他羞赧的面孔,他鼓了鼓勇气,索性决定把那个一直憋在心底的问题也问明白,“对了,你和徐御史……是旧相识?” 孟得鹿平静回答:“算不上,只是年幼时两家大人曾经想为我们结娃娃亲,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如今是监察御史,我却只是一名舞伎,这些陈年旧事还是别再提了,不然对他对我都不好。” 蒋沉心底一阵窃喜,忙不迭地点头,“放心放心,我绝不说出去!” 天空一阵雷电交加,闪电的光芒照亮脚下的街坊,一条宽六尺有余,长不见首尾的红色巨蟒蛇赫然现身,正在坊间缓缓穿梭! 第124章 雨夜血蟒 孟得鹿吓得花容失色,一头钻进蒋沉怀中,瑟瑟发抖! “你看到了吗?一条那么大的红蟒蛇!别,别是妖怪吧!” 蒋沉下意识护紧怀中的孟得鹿,眉头却是一紧。 “不……那不是蛇!” “那是什么?” “是……血!” 今天白天,白镜带着兄弟跑遍了全城也没搜到小瞳娘的下落,现在,她却自己现身了,只是,用了一种让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恐怖方式—— 一名即将临盆的孕妇瘫坐在墙边,本应该高高隆起的腹部被人用精准的刀法利落地剖开,腹中的婴儿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空洞骇人的血洞,暴雨将她的尸体冲刷得惨白,鲜血顺着雨水远远蔓延,活像一条吞下多少猎物都欲求不满的血红巨蟒! 在她身边,小瞳娘疯疯癫癫地捧着一名血淋淋的婴孩,喜极而泣! “是儿子!是儿子!仙子赐给我一个儿子!我终于生出儿子了!” 孟得鹿与蒋沉冒雨赶来,小瞳娘机警地回过身来,一只手臂将还在啼哭的男婴死死护在怀中,另一只手臂撑着地面,母猿猴似的趴在地上,向着二人嘶吼怪叫,警告他们不许靠近! 二人生怕她失智伤害怀中婴孩,只得远远驻足。 “刀口利落,一刀致命……又是‘炽凤枢’!” 死者的嘴大张着,暴突的双目死死盯着蒋沉,仿佛在质问自己为何会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那个女孩……是谁?”孟得鹿的声音夹杂着牙关打架的声音,颤抖不止。 蒋沉认出了死者,“我认识她,她家是开酿酒作坊的,她和情郎私定终身,那个情郎在她怀了身孕之后扔下她跑了,她却非要生下孩子,还要等着情郎回心转意,她爷娘拗不过她,只好顶着街坊四邻的流言蜚语安心为她养胎,不知道她怎么会得罪了‘炽凤枢’?” “也许,在‘炽凤枢’眼里,这种被男人辜负的少女本来是应该成为她们最忠诚的拥趸的,我猜,一定是这个女孩子不肯加入她们,在她们看来,这就叫‘执迷不悟,痴恋负心汉’,就活该被她们处刑……” “‘炽凤枢’一再滥用私刑,逾越法度,不早日铲除,早晚祸及天下!” 蒋沉握着刀柄的手颤抖不止,他不知道“炽凤枢”的成员是否还在暗处偷窥,只是仰天大喊,“我蒋沉虽然只是一介匹夫,身无长物,胸膛里却没有一滴血是黑色的,我就凭着这一腔热血,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们揪出来,让你们认罪伏法!”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 再冰冷的暴雨也浇不灭孟得鹿眼中的怒火,她的语气轻而坚毅,“我和你,一起!” 脚下的道路早被鲜血染红,不知终将通向何方——无论他们当初各自是因为什么原因踏上了这条路,现在,他们都不再是为了自己前行,而是为了长安,更为了那些生活在长安城里的每一名女子…… 几日后,孟得鹿得到消息,小瞳娘入狱待审,男婴被归还死者遗属抚养。 蒋沉也将封迎木为儿子配冥婚的证据一并上交,事关朝廷命官,封迎木被停职收监,案件移交大理寺,待大理寺、秋官和御史台三司共同会审。 店里,一名新贵出手阔绰,一口气买下数坛名酒,但后院的藏酒阁已经满了,小厮丫鬟正张罗着再收拾出些地方替新贵存酒,孟得鹿却直接命人把封迎木的存酒全部倒掉,腾出空间。 醇香的酒气顺风四溢,整条街的人都贪婪地嗅着,享受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微醺。 这里是平康坊,最不缺挥金如土,暴殄天物。 漫香闻着酒香赶来,连声埋怨孟得鹿自作主张,生怕封迎木日后出狱,再到店里找麻烦。 孟得鹿的语气中却有一丝淡淡的悲观,“他……应该再也不会来了……” 这几日,她一直想替小瞳安排个有前程的去处,便想到了杏林学堂。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也很想和那位亦师亦友的邓采柚先生聊聊天,宽宽胸怀,再顺便看看白成影,便带上些新制的“伏敏霜”,又从漫香的小厨房里顺了两块五福饼,带着小瞳前往杏林学堂。 天官侍郎吉墨西独善其身,向来不爱结党交际,府上一向清静,唯独今日婢女们忙碌穿梭,像是在准备着什么大事。 见孟得鹿来访,邓采柚的仆妇也不通报请示,直接把她带进了邓采柚的卧房。 邓采柚正在婢女的服侍下梳妆,见她难得盛装打扮,孟得鹿感到一丝新鲜好奇,“我来得不巧,先生这是要出门?” 邓采柚笑着点头,“正是,今日圣人设宴款待外命妇,我正准备进宫赴宴去呢。” 孟得鹿想起来了,这是圣人开创的先例,特别允许命妇和百官一起参加朝会和宫廷宴会,小时候,她也经常见到嫡母汪氏换上品服,进宫朝见。 邓采柚边换衣服边继续道:“要说起来,即便是圣人,掌有天下,也要处处受人掣肘呢,就拿这外命妇的朝会来说吧,前阵子就遭到了许多朝中势力的反对,就连宫里的太妃都出面施压,说什么命妇和朝臣男女混杂,‘有失礼仪’,‘颇为不妥’等等,逼得圣人不得不让步,把外命妇的朝会暂停了好些日子,直到今日才恢复呢……对了,你今天有什么事情?” 孟得鹿赶紧把一直躲在自己身后的小瞳推到了邓采柚面前,“先生仁心,一向最体恤天下女子的苦楚,这孩子名叫蓝瞳,本来是在我们店里谋生,但因为……最近她家中出了些事情,弟子觉得她不宜再留在平康坊,想恳请先生收留她进入杏林学堂读书。” 第125章 降妖者终成魔? “蓝瞳?”邓采柚略一迟疑,最近,封迎木的案子在朝堂上传得沸沸扬扬,她自然听到了许多风声,不由委婉问道:“是……那个蓝瞳?” 孟得鹿心领神会,也暗示回答:“正是。” 邓采柚看了看左右,把声音压得很低,“听说……这件事跟那个‘炽凤枢’有关系?”“是。” 邓采柚起身,扼腕长叹,“哎,这么多年来我看到了太多坊间女子的悲剧,因为父母重男轻女被压榨干最后一滴血的女儿,尚未降临人世便被剥夺生命的女婴,被夫君肆意凌虐,却又求告无门的妻子,被负心人利用欺骗的痴情女子……女子本弱,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又怎么敢做出杀人放火的恶事?更有可怜者,即便想反抗也没有能力,只能任男子鱼肉,依我看,若天下的弱女子能携手抱团,替天行道,震慑男子,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孟得鹿一怔,倏忽间觉得眼前的邓采柚有些陌生,坦然反驳,“先生的说法,弟子不敢苟同,如果降妖除魔的代价是把自己变成更可怕的恶魔,甚至是缔造更多的恶魔,这人间岂不就要变成地狱了?就拿小瞳的遭遇来说,她阿爷固然罪大恶极,可是她娘却是实打实的受害者,‘炽凤枢’打着‘替天行道’的名义,非但没有拯救她,保护她,反而利用她护女心切,怂恿她成为行凶的傀儡,为真凶当了挡箭牌,如今,她就算能侥幸地逃脱死罪,却也免不了活罪,小瞳也因此失去了唯一爱她的娘,而这一切都是拜‘炽凤枢’所赐,‘炽凤枢’做出这样的事情,又和出卖女儿,虐待妻子的蓝达水有什么分别?” 邓采柚一时尴尬,也不再与孟得鹿争论,转而笑着拉过小瞳嘘寒问暖。 小瞳却神情惊惧,无论孟得鹿怎么劝说,都只顾一个劲地往她身后躲藏,“得鹿姐姐,我不要留在这里!我害怕!你带我走!我只要你守着我……” 两名婢女已经捧来了邓采柚的品服,吉墨西官至四品,品服是深绯色,邓采柚妇从夫色,品服自然也是深绯色。 自从初次造访吉府,孟得鹿便觉得府上的布置有种隐约的违和,眼下看到邓采柚在婢女的服侍下换上深绯的品服才恍然大悟——这偌大的吉府上下竟然没有一处红色的装饰! 她按捺不住好奇,“先生府上为何从来不用红色装饰,难道是有什么讲究?” 邓采柚又发出了熟悉的爽朗笑声,“得鹿啊得鹿,不愧是你,真是细心,连这都发现了!哪有什么讲究啊,只是我最不喜欢红色罢了!” 孟得鹿不敢误了邓采柚进宫的时辰,只得带着焦躁敏感的小瞳暂行告退,前去杏林看望白成影。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邓采柚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挥手遣去了身边服侍的婢女。 身后的床铺刚被整理一新,她却警觉地俯身上去,小心察看,寻找着什么蛛丝马迹…… 掀开被子,褥角有一抹若隐若现,没被清理干净的红色,她忽然觉得双目一阵刺疼,发疯似的把床单扯下,十指间不知哪来的力气,瞬间把它撕得粉碎! 从吉府出来,孟得鹿直接转道去了县廨班房,但这一次,她不是来找蒋沉,却是来找白镜的,并为他带来了妹妹白成影的口信。 听说有妹妹的消息,白镜一下子来了精神,“小妹最近怎么样?” 孟得鹿面露担忧,“成影瘦了很多,精神也不太好,我问她是不是在吉府吃住不习惯?还是生病了?又或是有什么心事?她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让你接她回家。” 白镜眉头一皱,嗔怪起来,“回家?要说这孩子也真不懂事!多少人家的女儿削尖了脑袋想进入杏林学堂还没有门路呢,娘子当初费了多少心思才帮她引荐进去,她倒打起退堂鼓来,这不是白费了娘子的一番辛苦?” 孟得鹿连忙劝慰,“差爷千万不必在意这些,成影向来要强,要不是实在扛不住,也不会说出这些话来,我看着她的样子的确憔悴,差爷还是别大意,早去看看为好。” 白镜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应承下来,刚送走了孟得鹿,他转脸却急忙向班房告了假,一口气奔到吉府后门。 妹妹本来就不胖,再稍稍清瘦些便脱了相,原来自信挺拔的身姿变得有些佝偻,眼神中也多了一丝躲闪。 “小妹!”白镜着急地扑上去,揽着妹妹的肩膀关切询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学业太重了?还是先生太严厉骂你了?还是有同学欺负你了?” 白成影扯着长长的衣袖,脸涨得通红,只低头咬着嘴唇嗫嚅,“大哥,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你接我回家吧……” 白镜搓了搓妹妹的小脸,语重心长道:“小妹,大哥知道读书辛苦,要么古人读书都要头悬梁,锥刺股呢!大哥也心疼你!可不吃苦中苦,哪能成为人上人啊!你不是想进宫当女官嘛,眼下就是你千金难买的好机会,要是你能引起吉侍郎和夫人的注意,得到他们的推荐,就可以一步登天了!” 白成影却吓得连退两步,险些被脚下高高的门槛绊倒,“我,不行……我不能……” 白镜又掏出些铜板塞进妹妹袖里,“这些你拿着,喜欢什么就自己买,别心疼,花光了再跟大哥要,爷娘不在了,你就是大哥唯一的念想,大哥这辈子就这样了,可大哥不想误了你的前程和终身,所以大哥也在想办法立功脱籍,小妹,咱们兄妹俩一起咬牙再熬熬吧……” 沉甸甸的铜板揣在袖子里,金属的寒意顺着臂膀直传到心窝。 数日不见,大哥晒黑了很多,脸上好像也多了几条浅浅的皱纹,白成影知道大哥一定很累,很不容易,可他却从来不当着自己的面提一句。 这样想着,有些差点要脱口而出的话便变得重似千钧,压得她再也抬不起舌头…… 第126章 童年暗号 一顶小轿悄然落在后门,看门老仆忙低声招呼家仆出迎,“主人回来了!” 吉墨西下了轿子迎面而来,白镜脑子转得飞快,觉得这是引起吉侍郎注意的好机会,正想伸手去拉妹妹一起见礼,白成影却像从猎人的罗网下侥幸逃脱的小兔,逃命似的钻进后门溜了。 “噢,是你啊……你叫阿,阿……” “小人贱名白镜!”上次在吉府后门匆忙见过一面,想不到吉墨西居然记得自己,白镜的心不由兴奋地加速跳动,急忙行礼。 “噢,对,阿白,方才那是……”吉墨西向着白成影离去的方向指了指。 “是小妹,有幸在夫人的杏林学堂读书,穷门小户的孩子没见过世面,还望侍郎见谅!” “不愧是兄妹啊,果然长得有七分相像……本官一会儿要去为门生主婚,府上的家仆岁数都大了,这大喜的日子,本官也想带个仪表堂堂的后生去送贺礼,撑撑场面,你愿不愿跟本官跑一趟?” 白镜喜得心底发痒,比在“回头路”里赢了把大牌还要痛快,“能为侍郎跑腿是阿白的福气!自然愿意!” 老仆便带着白镜进了门房,替他换了件体面的衣袍,又交给他一只沉甸甸的小箱捧着,他便一路小跑跟着吉墨西的轿子来到了新郎家中。 靠着吉墨西的面子,白镜也在酒席上混了个座位,这一桌都是吉墨西的门生,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眼前这桩婚事—— “哎,听说这新娘是夏官员外郎家的独生女儿呢,这新郎出身那么贫寒,若不是吉侍郎爱才,主动出面帮他保媒,他哪里能娶到这样的官家千金啊!” “啧啧,等那岳父岳母百年之后,这丰厚的家资可就全归了那新郎一个人了,这一夜之间,美人、门第和家财全有了,真叫人羡慕啊!” 白镜默默听着,心里头却冒出一句难听的话,“这不就是……吃绝户吗!我以为这群读书人有多清高呢,原来也是一群俗人啊……” 他正想着,满桌后生又借着酒劲诗兴大发,纷纷从袖子里抽出自己新作的情诗相互传阅,兴致勃勃地等着一会儿散了席,要交给吉侍郎亲自过目批阅。 “弟子让先生指点情诗,这也太奇怪了吧……” 肉麻的诗句让白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悄悄观察身边这群书生,突然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出身寒微,却个个长得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这吉侍郎和这群俊秀的穷书生之间……该不会是有什么龙阳之癖吧?” 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战,再也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溜出了宴席。 卢言真自从在观音庙中受了惊吓,夜夜难眠,偶尔浅浅睡下,也会马上在噩梦中惊醒。 “她们来了!她们又来抓我了!”每次惊醒,她都会反反复复喊着这句话。 钟望鹏担心妻子和腹中胎儿的安危,一边安慰着妻子观音庙作恶的真凶已经落入法网,绝不会伤害到她,一边请遍了长安城名医,开了一剂又一剂的安胎药方。 尽管郎中一再保证药物对胎儿有益无害,汪芷年却十分固执,不肯让卢言真服药,还把所有安胎药方扔进了炉灶,一把烧光! 这一日,趁着母亲外出,钟望鹏又悄悄翻出一张药方,那是孟得鹿上次留给父亲的,他吩咐婢女照方把药煎了,刚悄悄把药端进卧房,母亲的脸庞便像闻到死老鼠味的夜猫子一样贴在了窗口。 孩子又在腹中惊恐地乱踢,卢言真心疼地轻抚肚皮,安抚孩子,壮起胆子和婆母争辩。 “婆母,这药方是恩人给的,上次在观音庙,也幸亏有恩人及时出手相助,儿媳腹中的孩儿才得以保住,可见,恩人是精通些医术的,也肯定不会成心害儿媳……” “恩人?什么恩人?”汪芷年之前并未听说过孟得鹿救助儿媳的事情,吃惊地瞪着钟望鹏,不敢相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儿子居然还有没向自己报告的细节。 钟望鹏含糊支吾,“也是去庙里上香的,是蕉芸轩的舞伎,叫个什么孟得鹿的……” “孟得鹿!” 汪芷年猛地抄起桌上的药碗狠狠摔在地上,一片尖锐的碎瓷片高高溅起,直接向卢言真的眼睛扎去! 卢言真伸手挡得快,瓷片只在掌心划出一道口子。 “你先出去!”汪芷年仿佛根本没看到儿媳受伤,一把拦住想要上前关心的儿子,冷冷下令。 卢言真张了张口,又看了看丈夫,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掌心渗出鲜红的血液,一阵刺痛,婆母和夫君似乎在交谈着什么很重要又很机密的事情,她并不关心,只是抬头望着骄阳发呆。 房间里传出夫君吃惊的叫喊,随后,他拍案而起,直接冲出家门! “钟大鱼!” 钟望鹏人还没进店门,怒吼声已震得蕉芸轩棚顶悬挂的彩灯乱晃。 漫香不知他哪来的邪火,忙迎上来,小扇飞速地扇着,试图扇灭他的怒火。 “公子要吃鱼?那可是来对地方了!在整个平康坊,我黄漫香的手艺可是一等一的!公子刚才说想吃……‘大鱼’?有,多大的鱼咱都有!” 钟望鹏横冲直撞,抬头就要往二楼冲。 漫香急忙拦阻,“公子公子,使不得啊,二楼是小女们的卧房,恕不待客!” 孟得鹿正倚在二楼的栏杆旁和姐妹们聊天,听到楼下喧哗,只用胳膊肘撑着栏杆懒懒地回过半个身子,看着楼下的钟望鹏愤怒得像一头刚准备进洞冬眠却发现攒了一季的口粮全被人偷走的野熊,露出一丝恶作剧般的笑意。 “你!就是你!给我下来!” 孟得鹿的笑如同火上浇油,气得钟望鹏直跳脚。 漫香老早担心孟得鹿对钟望鹏一边避而不见一边百般敲诈会惹出大祸,忙暗示她先回屋躲躲,孟得鹿却胸有成竹地一招手。 “让他上来吧……” 钟望鹏气势汹汹地进了门,孟得鹿也不让座,自己大大咧咧跷起二郎腿往桌边一坐,嘲弄地笑了起来。 “钟二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啊!” “大鱼”和“二鹏”,这是孟得鹿和钟望鹏年幼时为对方起的黑称,也是只属于他们姐弟之间的小暗号。 就在刚才,钟望鹏刚从母亲口中得知孟得鹿是他的异母同胞,钟望鱼,如梦方醒,也顾不得母亲一再叮嘱他为了家族安危和父亲的仕途一定要严守秘密,便冲上门来兴师问罪了! 第127章 病中有病 钟望鹏像只瘸腿的蚂蚁一样不住地跳着脚,“我就说自打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你啊……我知道了!那些小娘子们天天一见了我就又是诉苦又是忆惨的,哄了我多少钱去啊!是不是都是你挑唆的?” 孟得鹿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手掌连连叫好,“机灵了!机灵了!看来还是花钱买的教训好使啊!” 钟望鹏气得七窍生烟,猛地一拍桌子,“从小你就捉弄我,现在我长这么大了,还能吃你的亏?还钱!” 孟得鹿瞪大解的双眼,“钱?什么钱?” “你,还有你那群小姐妹们坑我的钱!” 孟得鹿坏坏一笑,一对小巧的虎牙都露了出来,“好啊,明日我就详详细细算算账,再一笔一笔列上清单,恭恭敬敬亲自送到府上,不知钟夫人知道了会作何反应?” “你!”钟望鹏本想嘴硬,却下意识打了个寒战——若让母亲知道自己出入平康坊,还花了那么多钱,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孟得鹿站起身来,在房中一边溜达一边回忆,“要说算账,咱们就算算清楚,钟夫人为培养你成才,从小到大为你找了多少名师,费了多少苦心,一心指望你能考取功名,可你非但不用功,还悄悄跑到后院来把功课全扔给我帮你做,这些事情如果也让钟夫人知道,她又会作何反应呢?” 钟望鹏的脸有些发白,孟得鹿还不依不饶,扳着手指又算,“还有,每次你在学堂里考试考砸了,先生让你把试卷带回家给阿爷阅过签字,你怕挨打,哪次不是求我学着阿爷的字迹帮你签阅?再有……” “行了行了!别再有了!我斗不过你,自认倒霉行了吧!”钟望鹏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 孟得鹿凤眼一挑,不吝在他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你从小就斗不过,还没习惯吗?” 钟望鹏铩羽而归,气呼呼地摔门出去。 众姐妹见“散财童子”登门,忙换上楚楚可怜的面孔迎上前去,七嘴八舌地讲述着最近受到的委屈。 钟望鹏突然又想起什么,转身返回孟得鹿卧房。 “对了!我问你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你的那些小姐妹,个个跟我讲过沦落风尘之后遭的罪和吃的苦,虽然现在想来,那一定是你指使她们故意讲给我听,好哄得我心软掏钱的,但我想,那些故事一定也是风尘女子的真实遭遇,我听过她们所有人的故事,却唯独没有听过你的,这些年,你一直一个人在外头漂泊,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过的,那些女孩子们受过的苦,你也一样受过吗……” 孟得鹿目光一闪,没有回答钟望鹏的问题,只身去翻身后的百宝阁,两滴泪水无声地滴落在石榴裙上…… 再回过身时,她掌中已经多了一样金光灿灿的宝贝——正是钟望鹏心心念念想要讨回的那只金碗。 钟望鹏双眼放光,如获至宝,生怕孟得鹿反悔似的一把抢过来,才神秘兮兮地炫耀起来,“别的东西倒也罢了,唯独这件,弄丢了娘非揭下我的皮不可!你知道吗,这可是前朝留下来的宝贝,价值连城!” 孟得鹿像看三岁孩童一样看着钟望鹏,平静回答:“有什么稀奇?从这只碗被带回钟府 的第一天我就已经知道了……” 钟望鹏大惊追问:“你如何知道?” 孟得鹿一把翻过碗底,反问钟望鹏:“这碗底不是錾着款吗?你从来没把碗翻过来看上 一眼吗?” 钟望鹏瞪着碗底的名款,呆若木鸡…… 封迎木移交大理寺后,“为儿子配冥婚”的风言风语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发沸沸扬扬。 全城的小乞儿游走于坊间各个角落,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案件的来龙去脉,每一天,都有新的骇人听闻的细节传出,很快,又有说书人和皮影艺人把案件编成了戏文在闹市上演,引得万人空巷,观者如垛! 一时间,这桩案件成了全长安城最引人入胜、津津乐道的鬼故事! 崔国南父子闻讯颇为得意,自打封迎木入狱,他们便一直在丐帮广撒钱财,指使小乞儿散播流言,暗中扇风,终于把这股鬼火扇到了最大——封迎木与钟苑东休戚相关,如今封迎木这座城门失火,早晚殃及池鱼,钟苑东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果然,坊间流言很快上达天听,圣人震怒,认为传言有损朝廷体面,勒令坊间弹压流言,并命令三司加快审查封迎木一案! 大理寺卿、秋官和御史台忙各司其职,封迎木行事张扬,无论是平时进出赌场、伎坊还是为儿子配冥婚都不惜一掷千金,很难不引人注意,纵然他一口咬定自己向来赌运极好,多半家资都是在赌场上赢得的,却依然拦不住圣人下旨,命徐喻和同僚查抄封府。 封迎木入狱,妻子早带着幼女远离崔府,不知所踪,封家家仆也多半各寻出路去了,往日富丽堂皇的府邸转眼间荒芜得如同一座空城。 徐喻和同僚长驱直入,没费什么力气便查出封迎木多年工程舞弊,贪污公款的罪证,并顺藤摸瓜,查出他借赌博之名把巨额赃款藏在赌坊“回头路”中。 玉落在官差的监察之下痛快地将封迎木存在赌坊的巨款悉数交出。 徐喻与同僚将收集的证据上报,随后听说崔国南突发重病,告假休养,匆忙到府上探望。 崔国南已经瘦了一圈,精神倒还矍铄,他也不跟徐喻虚客套,直接命家仆将他引到卧房,自己披衣坐在床边拉着手和他交谈。 徐喻关切询问:“座主怎么突然病了?是什么症状?现在感觉如何?” 崔国南摆了摆手,“老夫这也是多年的老病根了,经常头晕眼花,肢体虚弱,本来以为只是太过操劳,这些年也看了不少郎中,都不见好转,前阵子,半晟遇到个通医术的游方和尚,提醒老夫这是脑卒中的前兆,大意不得,要为老夫针灸治疗,谁知他几针下去,老夫竟一下子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见徐喻面露紧张,崔国南又轻轻地抚了抚他的手背,以示安慰,“谁知那和尚倒不慌,又为老夫连着针灸三日,不但消了眼下的症候,就连原来的病根也去了多半!” 徐喻好奇问道:“这高僧医术如此高超,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崔国南笑道:“那和尚说了,治病如同治兵,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有时候甚至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老夫的病之所以拖了多年未愈,正是因为它既不轻,又不重,让郎中无从下手根治,所以他是先下针加重了老夫的病情,再下猛招,一招治愈!” 徐喻惊叹,“原来如此!果然世间万事都蕴含大道,门生受教了!” 崔国南语重心长,“不言啊,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治国之道与治病之道也是一样的道理,你若是能触类旁通,有些事情反而可以事半功倍!” 徐喻觉得崔国南弦外有音,“座主是指……” 崔国南捋了缕山羊胡须,“封迎木和地官侍郎钟苑东私交深厚,又是同党,封迎木贪腐渎职,钟苑东也未必一干二净,你可发现了什么线索?” 徐喻据实以告,“门生没发现钟侍郎与封侍郎的案子有任何瓜葛。” 崔国南微微失望,“不言啊,这几年,圣人又是镇压叛乱,又是广置团兵,又是御契丹、抗突厥,圣人也缺钱哪……很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需要的只是‘师出有名’,如果有人能像那游方和尚一样,先下点药把官场上的一些病根给勾出来,再用猛药治愈,自然是大功一件!就比如说吧,官员贪赃,贪的本来就是圣人的钱,要是有人能用些手段把这件事情查清楚,再把这些钱还到圣人手中,圣人也只会睁一眼闭一眼,不会追究过程的,此事,于官场有益,于圣人有益,于那人自己也有益,也未必不可为啊……” 徐喻面色一沉,似有觉察,“座主的意思是……让门生伪造痕迹,把贪腐的线索引到钟侍郎身上?” 崔国南急咳起来,身体剧烈起伏,头也跟着不住地点起来,“老夫只是泛泛之谈,泛泛之谈……” 徐喻不卑不亢,起身行礼,“当日,门生初次拜访座主,座主曾经以白纸为鉴,叮嘱门生要廉洁为官,门生虽然不才,也愿效先贤,黑白分明,不敢有丝毫马虎,一来,不辜负皇家的重恩,二来,也不为座主颜面抹黑,座主身体不适,门生不便多打扰,请座主多多保重!” 见徐喻像一阵风似的抽身而去,崔国南气得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甩下披在身上的袍衫! “真是个……榆木脑袋!” 第128章 严母的表演 出了崔府,徐喻心事重重,一路匆忙,耳边却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徐御史,里面请!” 他吃惊地一抬头,才发现蕉芸轩的招牌正在头顶。 “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漫香用小扇捂着嘴咯咯直乐,“那还用问,自然是心有所想,脚下不自觉地就来了呗!御史,来都来了,进来坐坐吧!” 徐喻本想推辞,却架不住漫香已经从背后推着他进了店门。 迎面而来的还是那位脸上绘着一片枫叶的姑娘,徐喻局促地点头致意,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叫出她的名字。 珉娘细心地低声提醒,“珉娘……” 徐喻像个背不出书来被先生罚站的学生,尴尬地连连应声,“是是是,珉娘娘子……” 珉娘脸上一红,脸上的秋意更浓了。 徐喻细心地注意到了这微妙的变化,端详着那随着珉娘脸色变化而越发浓艳的枫叶,又禁不住好奇探问:“娘子的妆容如此别致灵动,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他的目光明明那么清冷,却灼得珉娘脸上发烫,可她又舍不得避开,“是……得鹿姐。” 徐喻心领神会,“果然,这等妙手巧思,再无旁人!” 漫香见徐喻难得主动和除了孟得鹿之外的女儿攀谈,忙插嘴搭线,“御史,今日不如就由小女珉娘作陪如何?” 徐喻回过神来,连忙推辞,“不不,还是请得鹿娘子出面一叙吧!” 刚才,珉娘的脸色刚由浅红的初秋进入到艳红的深秋,眼下又瞬间跌进寒冬,又黄又白。 对她而言,徐喻目光的片刻停留也像是久旱后的甘露,能让她从未剧烈跳动过的心脏生机勃勃,但他的话又让她意识到,于他而言,自己的脸不过是一张毫无意义的白纸,只配为孟得鹿与他传书递简,暗通款曲,铺垫着只有他和她才能领会的诗意与浪漫,甚至,连个落款的名字都不配拥有! 她还不死心,甩开跑堂丫鬟,亲自跑到楼上给孟得鹿传信。 她很希望孟得鹿能像以往一样拒绝徐喻,那样,自己就还有一线机会,但最近封迎木的案子查得正紧,孟得鹿心中难免替父亲担忧,徐喻此时来访,她便主动下楼接待。 珉娘微微复苏的心又死得更加彻底了…… “我刚从崔侍郎府上过来,崔侍郎暗示我借着封侍郎的案子栽赃钟侍郎……”刚抿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徐喻便沉不住气了,见孟得鹿一惊,他又急忙解释,“不过你放心,我没有从命,而且,如果钟侍郎真的遭人陷害,我也一定会为他证明清白的!”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孟得鹿心底反而生出一丝坦然的绝望,“他……也未必冤枉……” 她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像一道春雷,炸得徐喻如梦初醒,“前些日子,在钟府上,你说‘不忍心把我拉入万丈深渊’,难道是指……” 孟得鹿不置可否地垂下眼帘,徐喻猛地站起身来,在房内踱步思量。 “我自然知道你少年时便离家出走,一直在江湖上自生自灭,万一……我是说万一,钟侍郎当真为官不清,也不应该让你受到牵连,我一定要先为你安排一条万全的后路才是!” 孟得鹿提着小心,试探询问:“万一……我也是说万一,我阿爷当真贪污舞弊,你身为监察御史,直接替他把罪证隐瞒过去岂不是更加省事?” 徐喻一怔,凛然回绝,“如果钟侍郎罪证确凿,我徐喻必定不徇私情,即便钢刀加颈也要拼死上谏!娘子若想替他求情,在下也绝不能从命!” 孟得鹿欣慰地笑了起来,从这一刻开始,徐喻才真正地获得了她的尊重与欣赏。 “难得大唐还有你这样的官员……盛世可期!” 徐喻离去没多久,又有一名中年妇人上门点名求见孟得鹿。 她衣裙素雅,帷帽遮面,一时让人猜不透她的身份,漫香正在犹豫,孟得鹿却只扫了一眼来者手中拄着的拐杖,便请她到二楼卧房叙谈。 来者正是汪芷年,她开门见山,直接将一张鬼市柜坊的券契放在桌上,“如今封迎木入狱,又有崔国南暗中作梗,成心想把这把火引到钟府,你想想办法,如果能暗中游走游走,帮钟府顺利躲过这一劫,这笔钱就归你了。” 孟得鹿随手拉开妆奁盒,往桌上一倒,奇珍异宝便滚落一桌,光华夺目。 “小小玩意,不足以在夫人面前卖弄,如果这里还有一两样夫人能看得上的,便尽管挑去玩吧。” 汪芷年尴尬地耷拉下眼皮,冷哼两声,“风尘女子,再有钱也是下贱!你若听我的吩咐,把事情给我办了,我便托人为你求一张解籍批文……” 汪芷年话音未落,孟得鹿轻磕了一下妆奁盒底,一只不知被卡在匣底多久的纸团掉落出来,她漫不经心地展开,淡然反问:“夫人说的是这个吗?” 汪芷年飞速扫了一眼,发现那正是一张解籍批文,刚才的气焰顿时被削弱了七分,声音也压低了七分,“你别跟我绕弯子,咱们就挑明了说,你到底怎样才肯帮忙?” 孟得鹿苦笑摇头,“夫人现在才想到替钟侍郎着急,怕是为时已晚,眼下我只有一句话,‘自渡者天渡’,夫人还是对侍郎多加约束,劝他早日回头吧!” 汪芷年自知无趣,愤愤地收起券契,抄起拐杖就要离开。 孟得鹿又轻声补道:“还有这拐杖……夫人以后还是扔了吧。” 汪芷年眉间那道川字纹越发深了,脸上却有几分得意的炫耀,“我当初怀望鹏时,为了保胎足足十个月脚不沾地,才拼死生下钟府唯一的男丁,否则,我的右腿又怎么会落下这痿弱之症,无力行走?” 孟得鹿不屑摇头,“也许夫人当年怀孕生产时的确短暂地患过下肢痿弱之症,但时隔多年,夫人的腿早就好了,夫人还天天拄着拐杖,无非是想利用夫君和儿子的愧疚之心牵制他们,逼着他们处处忍让夫人吧……” 汪芷年抓紧了手中的拐杖,狠狠地顿了顿地,“一派胡言!” 人的面庞或多或少都有些许不对称,但汪芷年的脸却比大部分人都更加对称,像极了她平时律己律人的原则,严谨,苛刻。 孟得鹿盯着那张木雕一般的面孔,继续直言:“人的筋骨和皮肉本是一体,相互牵制,所以人的体姿会影响面相,如果一个人常年双腿用力不均,必然导致脊梁弯曲,而脊梁弯曲的人由于背部筋骨和皮肉的拉扯,往往会出现脸歪口斜、眉眼高低不等、下巴偏移等面相,夫人的脸庞却十分对称,绝不是常年只用一条腿支撑身体的结果,相反,倒是常年体姿端正,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结果。” 汪芷年还想再辩,一只茶盏迎面砸来! 第129章 冥冥之中的复仇 汪芷年下意识连退几步,挥舞起手中拐杖去劈那飞来的茶盏! 茶盏应声而碎,失去了拐杖支撑身体的汪芷年却还稳稳地站着。 孟得鹿轻轻一笑,“果然,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 伪装被揭穿,汪芷年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以为这几十年来一直拄着这么个累赘我不累吗?可我有什么办法,望鹏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对他寄予厚望,悉心栽培,可惜他自己是个榆木脑袋,又不求上进,我再不使些狠招他就要废了!” 孟得鹿却深深不以为然,“为人父母者,自然都会对子女有所期待,但为人父母者,又恰恰要学会接受子女会长成和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的样子,而不是像夫人这样疯狂控制,也许,夫人爱的从来不是令郎,只是一个能够让自己百般拿捏,耀武扬威的傀儡,说到底,夫人爱的从来只有自己,所以,刚才我送给钟侍郎的话眼下也同样送给夫人,愿夫人及早回头,否则,只怕会众叛亲离!” 汪芷年鼻孔中几乎喷出一股火来,“哼!别得意得太早!咱们走着瞧!” 大理寺狱中的夜晚格外宁静,往日此时,封迎木要么是在蕉芸轩内推杯换盏,要么是在“回头路”中挥金如土,但眼下,一切浮华退散,只有跳蚤与老鼠相伴,时光的流逝也变得格外缓慢起来,让他有足够多的时间回忆自己的前半生。 他宦海浮沉半生,却落得身陷囹圄,儿子惨死,妻子和离,直到这时候,他才想起女儿已经是自己在世间唯一的血脉,却又下落不明,天各一方…… 门口传来轻微响动,他一激灵坐了起来——这么晚了,来者不会是官差,一定是有人买通了狱卒进来探监。 来者是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她撩开帽下的紫纱,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封迎木一喜,“是你!是苑东让你来的?” 月光照亮汪芷年冰冷的面孔,她并不答话,只是默默打开手中的一只小小布包,露出一只金璎珞,上面镶嵌着摩尼珠、火珠、金刚宝珠等华贵饰品。 隔着监牢的栅栏,封迎木只觉得那东西眼熟,又见那璎珞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分明是婴孩佩戴之物,猛然醒悟。 “这是……小女的东西?!” “正是。”汪芷年面无表情,“我已经派人找到了你夫人和女儿的下落……” 欣喜的表情只在封迎木脸上停留了一刻,马上又变成了恐惧,“你,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希望你能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该说的不说,我一定会保证你女儿一世平安,如果你要吐露出半个对旁人不利的字眼,我就把她卖入风尘,终生为娼!” 见封迎木吓得呆若木鸡,汪芷年又道:“我知道你向来不疼爱女儿,但此一时,彼一时,从前,你有钱,有权,有儿子,如今,你什么都没有了,死局已定,只剩下这一个女儿,也许,你可以重新想想该做何选择?” 封迎木搜肠刮肚,也没找到一丝可以和汪芷年谈判的筹码,最终只是一声长叹,算是接受了汪芷年的协议,也接受了自己任人鱼肉的命运。 他哪里知道,妻子离开时已经把自己和女儿的随身物品全部带走了,汪芷年也根本没有找到他妻女的下落,她手上的璎珞是花了重金让封府的小丫鬟依照记忆画出了花样,又命匠人连夜赶工仿制的,与封家小千金的那只只有八分相似,只不过他平日和小女儿并不亲近,又有夜色掩饰,八分相似也足以瞒过他的眼睛了。 他从不宠爱女儿,却被人利用女儿设下陷阱,倒像是那位自从出生便得不到父亲宠爱和关注的小女儿借着汪氏之手向他复仇了…… 次日清晨,封迎木被发现在狱中撞墙而死,并在墙上留下血字遗书,将贪污舞弊的所有罪责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消息传到钟府,钟苑东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到了肚里。 自从封迎木入狱以来,他一直担心案件会拔起萝卜带起泥,把自己和封迎木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起揭露,如今封迎木畏罪自杀,便将那些秘密永远地带到了地下,他不由暗暗感谢苍天庇佑,让他躲过一劫! 封迎木一案告破,钱进岱却暗中提醒起蒋沉,“阿蒋啊,这桩案子牵扯到官场上太多关系,你破了此案,虽然是大功一件,却说不定也得罪了那些和封迎木交好的官员,所以不宜太出风头,免得日后遭到报复啊……这样吧,以后这不良帅的实权还是交还到你手里,至于其它的事情……就以后再说吧!” 渐渐地,蒋沉已经看透了所谓的“百案之约”不过是钱进岱吊在自己鼻子跟前的一根莴苣,好引着自己像馋驴一样向前猛冲,也懒得追问自讨没趣,只苦笑着应承上司的“好心庇护”。 一日黄昏,孟得鹿应召去客人家中侍宴,直到夜色初降宴席散尽,她才乘着小轿赶回平康坊。 晚风吹开轿帘,孟得鹿无意中看到地上映着一把残月刀的影子。 “是野良……” 她心生好奇,悄悄叫住轿夫,顺着刀影的方向望去。 街角除了野良,还有一名女子的身影,眼下她正在苦苦哀求野良。 “求求你,带我走吧,离开崔府,无论去哪里都行……” “崔府……”那声音很耳熟,孟得鹿仔细一听,马上辨认了出来,“是梅如!这么晚了,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和野良搅到了一处?” 正想着,不远处传来男子的说笑和脚步声,今夜,是蒋沉带人巡街。 “坏了!有人来了,万一撞见我们,报到府上,我就完了!”梅如的声音急出了哭腔! 身后只有高墙,没有退路,野良只得将手摸向腰后的残月刀,“一会儿我一出手你就跑!” 眼前突然落下一顶小轿,挡住了野良的视线,野良一惊,却见孟得鹿飞快地从轿中下来。 “得鹿……”见了旧时的姐妹,梅如鼻子突然一酸,眼中也有了泪光。 孟得鹿却不由分说,赶紧把梅如塞进小轿,低声叮嘱轿夫将她送回崔府。 尽管三人轻手轻脚,声响还是惊动了蒋沉,带着几名兄弟迅速赶来! 第130章 众目睽睽下的血案 “什么人!出来!”蒋沉沉声喝道。 街角一阵窸窣,野良整理着松松的袖口讪笑现身,扔过一串铜钱,勉强向几名不良人叉了叉手,“差爷,行个方便……” 街角跟着探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她胆怯地抓着野良的臂膀,半张面孔只在人前一闪,又羞怯地躲回野良宽阔的背后,蒋沉却已经看得清楚。 是孟得鹿! 几名不良人却没认出孟得鹿,只知道这种男女私会之事最怕张扬,正是他们借机加倍敲诈的好机会,于是故意板起面孔提高了声音。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非奸即……奸!走!跟我们回县廨说话!” “走……”还未等野良答话,蒋沉已经低声号令。 “老大,这……” “走!”蒋沉又低吼一声,自己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几名不良人不明就里,只得悻悻揣起刚接过的铜钱跟上蒋沉。 孟得鹿顾不得蒋沉误会,也顾不得害羞,只低声质问野良,“你和梅如在搞什么鬼?” 野良坏笑起来,一只手竟向孟得鹿的下巴挑去,“没听那不良人说嘛,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还能搞什么?你要是想听,我给你仔细讲讲……” 孟得鹿一把打开野良的手,“不管你有什么目的,都最好离梅如远些!” 野良咂巴了一下嘴,斜斜倚在坊墙上,笑意依然没有从眯起的双眼中褪去,“我离她远近和你什么相干?难道……小娘子是吃醋了?” 孟得鹿脸上一红,咬牙反驳,“我知道你绝不是好色之徒,你暗会梅如一定另有目的,但这种事情如果落在旁人眼里,却一定会认为你们两个人有私情,你身为鬼市之主,自然不要脸,但梅如是崔府的侍妾,夫君的一点疑心就会让她万劫不复,你千万不要害她!” 不想,孟得鹿一语成谶,几日后,梅如被野良杀害的消息便传到了蕉芸轩! 命案就发生在平康坊西南边的崇义坊,孟得鹿听说了消息,立刻扔下贵宾没命似的赶去。 崇义坊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她顾不得男女有别,拼命挤开看热闹的贩夫走卒,钻到近前。 一群不良人早已经手持唐刀围成一圈,严阵以待! 包围圈中,野良跌坐在地,梅如仰面朝天躺在他怀中,鲜血从脖颈汩汩涌出,身上的襦裙被扯掉甩在一旁,死不瞑目。 蒋沉朗声高喝:“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奸杀良家妇女,跟我们回县廨!” 野良似乎并不想申辩,正想抬手搬开压在膝上的梅如,却被蒋沉紧张地喝止。 “别动!” 蒋沉小心上前,先卸下他背后的残月刀,又把他的双手别在背后捆了,才让他起身。 即便野良已经被缚住了双腕,但迫于他往日的威压,看热闹的人群哪怕挤到前胸贴后背,也还是立刻自动分开两列,像迎接钦差巡视一般地为他让开了一条道路。 仿佛畏惧被锁住的恶龙依然能从双目中射出闪电,鼻孔中喷出烈焰,众人都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只有孟得鹿一人急切地迎着他的目光,眼中尽是追问。 野良也向她淡淡一瞥,意味深长…… 崔半晟听说了爱妾遇害的消息又是震怒又是痛心,立刻亲自赶到县廨恳请严惩凶手,还爱妾公道,还崔府体面! 钱进岱又得到了向崔府献殷勤的好机会,正拍着胸脯保证,却见白镜匆忙赶来,向自己挤眉弄眼地暗示。 野良入狱后,孟得鹿第一时间散了些钱财给丐六子,让他调集帮众,马上把野良被捕入狱的消息散布到各个公廨门口。 果然,得了消息的达官显贵们都坐不住了,往日里,他们多少都会借着鬼市勾兑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也正是鬼市能在天子脚下长存的原因,野良一出事,众人都怕见不得光的勾当会被抖出,纷纷匿名传来书信或递来重金,有人希望野良直接死在狱中,有人希望暗中保他出狱。 一桩命案让半个长安城都乱套了,钱进岱知道本案又是一只烫手的山芋,立刻“甩”字为上,又把它“甩”给了长安城第一倒霉蛋,蒋沉。 监狱中,野良跷腿高卧,悠闲地看着栅栏外一群拿自己束手无策的不良人,仿佛他才是那个监外的自由之身。 “你们都退下,我要和蒋帅单独聊聊。”他挥了挥手,打了个哈欠。 众人收到了蒋沉的眼神示意,只得悄悄退出监牢。 野良这才坐起身来,正色道:“让孟得鹿来见我,否则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蒋沉冷冷回敬,“野良老板放心,在下秉公办案,绝不会挟私报复。” 野良明知道他指的是自己与孟得鹿“幽会”的事,故意坏笑反问:“我与蒋帅既无交情,又无宿怨,咱们之间何‘私’之有啊?” 见蒋沉尴尬语塞,野良又懒懒地躺下,“你们如果想行刑逼供,便只管试试,老子哼一声是你孙子!” 蒋沉自然知道野良的骨头有多硬,更知道他现在是豆腐掉进石灰里,吹不得打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去求孟得鹿。 孟得鹿立刻换上不良人的衣装,跟着蒋沉来到监牢。 屏退旁人,牢中便只剩下孟得鹿与蒋沉二人了,野良警惕地盯着蒋沉,依然迟疑地不愿开口。 孟得鹿轻声提醒,“蒋帅是值得信任的人,不然,他也不会为了你特意叫我过来,我相信你不会杀害梅如,此事一定另有隐情,但仅靠我一个人没有能力帮你洗清冤情,我们都需要蒋帅的帮助。” 野良终于开口,“不管你们官府相不相信,‘极梦之舞’和我的鬼市没有分毫关系,所以我也一直在暗中探查是谁在假借鬼市之名暗行这种勾当,前阵子,我查到‘极梦之舞’的买卖可能和崔府有关,所以才约梅如私下见面,想让她帮我在崔府里查些线索。” “崔府?”孟得鹿与蒋沉迅速交换了个不敢置信的眼神。 孟得鹿问:“那晚我听到梅如求你带她离开崔府,又是什么意思?” 野良答道:“她似乎在崔府过得并不顺心,答应帮我寻找线索,但却不要钱财报酬,只要我想办法带她离开崔府。” 孟得鹿又问:“那今日她为什么出事?” 野良答道:“我本来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见面时一定要避人耳目,可她今日突然找人传话,说有要紧的事情非要立刻见我!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好赶来,谁知道她突然从街角蹿出来,发癫似的向我扑来,我抬胳膊一挡,她就自己栽倒下去,正巧撞在我的刀上!” 蒋沉质问,“那你为什么要扯掉她的裙子?” 野良矢口否认,“我没有!那是她咽气之前自己扯开的!” 蒋沉显然对他的说辞并不买账,斜眼瞅着野良,“你这话,是骗三岁娃娃呢?” 野良额上爆出一条青筋,“我要成心骗人,又怎么会编出这么荒唐的谎话?我要杀人,又何必光天化日亲自动手?我话说到这里,你爱信不信!” 蒋沉冷哼一声,“在下人微言轻,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野良老板的话将来县令会不会信,大理寺会不会信,秋官会不会信,老板自求多福吧!” 他言毕甩手而去,孟得鹿只得跟上他的脚步,暂离监牢。 第131章 双探险渊 “你就那么相信他吗?”一出牢房,蒋沉便忍不住回头发起牢骚。 一溜小跑跟在身后的孟得鹿险些与他撞个满怀,“我不是相信他,而是他的话有理,我不得不信。” 蒋沉不服争辩,“众目睽睽,有那么多人指证,难道还能冤枉了他? 孟得鹿口快反驳,“证人的话就一定可靠吗?人会被假象蒙蔽,更会出于私心说谎!” 蒋沉一怔,三年前的阴影又浮上心头,胸口一阵锥刺似的疼痛,不再和孟得鹿争辩,转身就走。 孟得鹿意识到失言,急忙跟上,“对不起,我不是成心要提及你的伤心事……” 蒋沉并不答话,转身进了殓房,孟得鹿不敢擅自跟进去,又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只好候在门口。 仵作已经尸检完毕,告知蒋沉梅如只有左颈部一处刀伤,伤口并不利落,前高后低,皮肉向上被削翻一片,直至下颌。 “这伤口有点奇怪……”蒋沉暗自沉吟,“野良身材高大,如果要砍杀梅如,一定是向下挥刀,梅如颈间的刀口就应该是后高前低,况且以他的身手,即便要将梅如这种弱女子大卸八块也一定是行刀利落,如同庖丁解牛,绝不会留下皮肉外翻那样的粗糙伤口,既然如此,那梅如的伤口到底是怎么造成的……”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出殓房,眼前一个黑影迎面扑来,他下意识抬起手腕一挡,耳边却响起一声轻微的惨叫。 原来,孟得鹿见蒋沉出来,急着询问结果,却没留神,脚下被门槛一绊,险些撞到蒋沉身上。 蒋沉手腕自下而上一抬,顺着孟得鹿的脖颈直撞到她的下颌骨,她吃痛不住,捧着下巴叫了起来。 蒋沉又想起来了,野良入狱时换下的血衣上的血迹是从右袖口顺着右小臂一直流到肘间的! 那一片血迹和眼前的情形两相重合,让他灵光一闪! “看起来,那个野良在牢里说的有几分可信……我想,我大概知道案发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什么?” “我猜,当时野良本是用虎口倒拎着残月刀的刀柄,把刀身掖在小臂后面收藏,梅如不 知道因为什么猛地扑向他,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去挡,梅如撞在他的腕间,被刀刃划破了左颈,身体瞬间没了力气,向下栽倒,颈部的皮肉却深深卡在刀口上,野良情急之下抬起手腕想要收刀,却削翻了她下颌的皮肉,鲜血便顺着野良的手腕一直流向肘间!” 一番推演完毕,蒋沉顾不得回班房,脚下踩风火轮似的向县廨门外走去。 孟得鹿捧着余痛未消的下巴小跑跟上,追得娇喘吁吁,“你要去哪里啊……” 蒋沉停下脚步,抬头仰望湛湛青天,“也许梅如的死的确另有隐情,我想……去崔府看看!” 孟得鹿立刻来了精神,“我跟你同去!” 蒋沉认真打量了一下孟得鹿,她虽然是一身不良人装扮,却依然难掩清秀之姿,不由摇头,“崔半晟早对你有意思,眼下他刚死了爱妾,你去崔府万一被他认出来会有危险,还是别去了。” 孟得鹿心里也一阵打鼓,她进入崔府的危险远比蒋沉所能想象的甚之百倍,但她却没有理由退缩,便随手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条,掩住口鼻,轻咳两声,装出伤风的声音,“即便是十八层地狱,我也要闯!” 蒋沉望着她,双眼迷离,“是……为了他吗?” 孟得鹿坦然回应着他的目光,“为了他,为了梅如,也为了真相!” 这时候,崔国南父子都在朝中办公,崔半晟的妻子荣墨白又去了京外的亲戚家省亲,蒋沉与孟得鹿没受到什么刁难便顺利进了崔府。 一路上,所有的交涉客套全由蒋沉一人代劳,每当有人用怀疑的目光看向孟得鹿时,她只需故作虚弱地咳上两声,对方便会立刻嫌弃地别过头去,不再关注她。 一进梅如的房间,一个金影从桌边凌空跃起,向孟得鹿迎面扑来! 蒋沉反应神速,刀柄一横,挡在孟得鹿面前,那金色的身影嚎叫一声,抽身越窗而逃。 孟得鹿隐约看清那是只小兽,体长近三尺,周身暗红,布满铜钱似的斑点。 “是老虎还是豹子啊?” 孟得鹿缩在蒋沉身后怯怯地问,崔府对她来说如同不测之渊,哪怕说拴着恶龙她也相信。 “不,是野猫……” 孟得鹿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蒋沉手背上多了三道深深的血痕,面露愧色。 “你受伤了?那畜生好凶猛,若不是你出手及时,我的脸只怕要被抓伤了。” 蒋沉不以为意,“皮肉小伤,不妨事,你没事就好……” 孟得鹿却不由他推辞,抽出藏在怀中的手帕小心替他拭清伤口血迹,又仔细包扎好,二人才在房中开始搜证。 梅如擅长针黹刺绣,即便嫁到崔府,这样的习惯也没有改变,她的卧房里堆满各色珍奇彩线,但迎着阳光一照,却能看到那些紧密的线团上有多处被抓得起毛。 孟得鹿不由疑惑,“这些彩线都是坊间见不到的上等好货,价格一定很昂贵,梅如向来以自己的绣工为荣,怎么会如此糟蹋这么好的东西?” 蒋沉把针线笸箩端到鼻子下一闻,一股浓烈的猫尿骚味扑鼻而来,哑然失笑,“一定是那野猫趁人不防溜进来偷玩线团,被咱俩撞个正着,难怪它要撒性子抓人。” 针扎上扎满绣花针,孟得鹿随手捻起一根,蒋沉眼尖发现端倪,“这针好细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细的针。” 孟得鹿道:“一定是梅如要绣的都是极精致的花样,所以要用的针也更加精巧。” 地上的竹篓里扔满了用完的染色线轴,蒋沉一边扒拉一边感叹,“这梅如娘子也太爱针线活了,比坊间最辛勤的绣娘还勤快!” 孟得鹿却面露一丝苦涩,“可能是她嫁进崔府的日子并不好过吧,否则,也不必把自己关在屋里没日没夜地靠刺绣打发时光了……” 她依着习惯又去打开梅如的衣柜,满柜华丽的衣裙看得她眼花缭乱。 第132章 春宫内衣 她一件一件地看过,没发现什么端倪,又拉开了衣柜最下方的小抽屉,小抽屉里放着的是梅如的亵衣亵裤,摆在最上面的是两件白色诃子。 诃子是女子用来裹胸的贴身内衣,梅如的这两件虽然都是白丝绸质地,没有任何花色,但一摸便知道是上等的料子,触手生凉,亲肤透气。 白诃子下压着一只小布包,孟得鹿随手撩开,突然尖叫一声,“‘讲不服’,你快过来!不!你千万别过来!” 蒋沉起初以为那抽屉中藏着什么绝密暗器,正要出手,又被孟得鹿相互矛盾的指令喊得发蒙。 “你还是……过来吧……” 言毕,孟得鹿便像只做错了事的小耗子,红着脸一弯腰缩到墙角,头顶墙壁,不知在逃避什么。 蒋沉提着小心,用刀柄挑起抽屉中的诃子凑近一看,脸也跟着涨得发紫—— 那艳红的诃子上,一对男女不着寸缕,紧紧相拥,大剌剌地摆着让人只要看上一眼便会血脉偾张的羞耻姿势,分明是一幅香艳露骨的春宫图! 一股热流顺着刀柄传到虎口,又直冲脑门,蒋沉忙把那诃子烫手似的甩开,再不敢回头去看孟得鹿。 房间内一时只有二人努力克制的紧张喘息声,过了许久,孟得鹿才勉强稳住心神,依然背对着蒋沉道,“你把那布包里的东西仔细查查……” “哎……”蒋沉局促地应了一声,又怕那绣片上的蛇蝎美人用毒刺扎了自己的手指,再从指尖的血洞里把自己的魂魄吸干,只敢用刀柄挑着翻弄起来。 “奇怪……”蒋沉翻着翻着,不由疑惑自语。 孟得鹿循声回头,二人目光相撞,忙又各自避开。 “什么奇怪?” “这三件诃子上绣的全是一样的图案……我的意思是,梅如娘子为什么绣这么多件同样的衣物?” 孟得鹿满心疑惑,却又问不出口,只好低声说,“还是我过去看看吧……” 蒋沉会意,自觉避到墙边,脸紧紧贴着墙面,恨不得把身体也全嵌到墙里。 孟得鹿羞得用手遮在眼前,只透过指缝自欺欺人地偷看,很快便发现跟那两件纯白诃子相比,那些绣着春宫图的诃子布料薄透,针脚粗糙。 “这绝不是梅如的手艺……”孟得鹿念叨着,直觉认定这三件花色相同的诃子和梅如的命案有着某种微妙的关联,只得像包燃烧的红炭一样将它们包了,咬牙塞进怀中。 “快走吧!”孟得鹿一溜烟儿地蹿出梅如房间,生怕多耽误一刻便会被人发现她怀中的秘密。 二人刚一出门,房檐上又传来一声野猫惨叫,接着又是一道金光从天而降! 蒋沉忙架起胳膊护在孟得鹿头顶,大喝一声,“小心!那小畜生还记着仇呢!” 谁知那野猫落地不稳,一头撞在园中的假山石上,栽倒在地,两眼涣散,四爪僵直。 蒋沉和孟得鹿急忙跑过去,那野猫却早已口吐鲜血,舌头外吐,气绝身亡了。 孟得鹿虽然两次差点被这野猫袭击,但眼看这小生灵惨死在眼前,也不由心疼,回头望了望高高的房檐,“从那么高的地方脚滑跌下来,也难怪要当场绝气了。” 蒋沉却眉头一皱,“不对……” 孟得鹿问道:“怎么了?” 蒋沉抚了抚死猫的皮毛,又翻了翻它的爪子,“这种猫俗称‘黄虎’,生性凶猛,尤其擅长捕猎,战斗力堪比幼虎,就连空中的飞鸟和林中的小鹿都不是它的对手,这猫的皮毛光亮,爪子尖利,说明它并不是家中驯养的,而是在野外吃野味长大的,凭它的本事,绝不会轻易脚滑。” 孟得鹿微微吃惊,“你不懂人的妆容,倒是很懂猫的‘妆容’啊。” 蒋沉又摸了摸死猫的头骨,看了看眼前的假山石,接着道:“失足者都会在坠落之前拼命抓住些能救命的东西,指甲上一定会留下痕迹,可这猫的四爪既没有血迹,又没有指甲劈坏的痕迹,头骨也没有任何损伤,这假山石上也不见血迹,实在奇怪……” 孟得鹿觉得蒋沉的分析很有道理,顺势推演,“莫非,它不是起跳时脚滑摔死的,而是跳到半空时被什么杀死的?” 二人说着,抬头望向天空,也没看到崔府上空有什么鹰隼猛禽。 正在此时,丫鬟沅儿路过,见到蒋沉和孟得鹿,恭敬地将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躬腰行礼。 “你是新罗婢?” 所谓“新罗婢”是指从朝鲜半岛的新罗国进贡来的婢女,在前来大唐之前,她们多半已经受过严格的训练,能说汉语,更精通各种劳务,是极难得的优秀婢女,所以与“昆仑奴”和“菩萨蛮”齐名,都是王公贵族们争相购买的“抢手货”。 刚才,她下意识地行了新罗国的礼节,才让孟得鹿一眼看出了她的出身。 沅儿点了点头,但一看到蒋沉和孟得鹿脚下的死猫,立刻面露慌张,匆忙上前将死猫抱在怀中。 孟得鹿吓得急忙提醒,“小娘子,这猫死了!” 沅儿胳膊微微颤抖,显然也心惊胆战,嘴上却故作镇定,“娘子别怕,这是少夫人养的小玩意,向来贪睡,它只是睡着了,没有死……” 蒋沉还要再说什么,沅儿却宠溺地让死猫躺在臂弯,哄孩子似的念念有词,抱着死猫跑远了。 蒋沉与孟得鹿交换了一个毛骨悚然的神情,意识到偌大的崔府,隐藏的秘密远比他们想象得更多。 蒋沉喃喃道:“这丫头,精神不正常吧……” 孟得鹿盯着沅儿的背影,认真地赞同,“发型也不正常……” 蒋沉反问:“怎么说?” 孟得鹿道:“崔府的丫鬟服制统一,全梳着双鬟髻,我从前来过一次崔府,也见过这丫鬟,她是崔半晟夫人的贴身婢女,上次,她也和其他人一样梳着双鬟髻,今天却改成了三角髻,一眼看上去,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 所谓双鬟髻,就是指把发缝中分,头发分成两股,在左右太阳穴处各结成一个圆环的发型,三角髻则需要把头发分成三缕,分别在头顶和左右太阳穴处各盘成一个小发髻。 这两种发髻都是坊间少女最常梳的样式,蒋沉自然觉察不出任何异样,只是摇了摇头,“你啊你,又在想这些奇怪的事情了……” 第133章 灵堂狂欢 出了崔府,孟得鹿拖着一身疲惫回到蕉芸轩,桌上摆放着一张精致的喜帖,字体隽秀,墨迹幽香,正是富千金盛情邀请他明日去富郁庄参加喜宴。 孟得鹿随手翻了翻黄历,并没看出明天是什么好日子,只猜想是富千金生意又做大了,想请自己前去庆贺庆贺。 次日,孟得鹿特意盛装打扮,早早雇了顶小轿向富郁庄赶去。 孟得鹿赏钱给得足,轿夫脚下也卖力,一溜烟往长安县赶去。 估摸着快到富郁庄了,小轿却原地颠簸起来,孟得鹿坐在轿中觉察到了轿夫的脚步迟疑,隔着帘子发问,“怎么了?” “娘子是不是交代错了去处?”轿夫声音颤抖,还夹杂着两声轻轻的“呸”,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很晦气的东西。 孟得鹿轻轻撩起轿帘,只见往日富丽堂皇、宾客盈门的富郁庄今日却布置得一片肃杀,黑色绸缎罩着店面招牌,斗大的“奠”字高高悬挂,冥币铺道,香烛引路,吓得过往路人纷纷绕路。 孟得鹿浑身一冷,但手中的请柬又写明了宴会的时间和地点,并没有差错,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进。 进了店铺,孟得鹿又眼前一亮,富千金似乎把全部的家底都搬了出来,各种名贵珍宝琳琅满目,将店铺装饰得犹如金銮殿。 两排矮桌从门口一路排开,美酒果品,鲜花糕点摆了满桌,两排少年跪坐在桌后,个个弱不胜衣,面容清秀,有的头上簪着鲜花,有的袖间掖着丝帕,还有的略施粉黛,蓄着指甲,正在琴瑟齐鸣,纵情歌舞,好不快活。 孟得鹿一眼便看出那些少年来自“南院”,“南院”是专门培养男妓,以供有龙阳之癖的男客人寻欢作乐的场所,便低了头,匆忙进入内堂。 绕过几重低垂的黑白纱幔,眼前又出现一口棺材,灵牌上写着“郁尚魏”三个大字。 孟得鹿早先也听说了郁尚魏失踪的消息,今日乍见了这场面,自然是一惊! 棺中郁尚魏的遗容倒还算安详,只是本该穿着寿衣的遗体上却盖满了形形色色的女子亵衣,臊得孟得鹿急忙别过头去,却又看到蒋沉和长安县的不良帅胡升各自带着一队不良人分成两列靠在墙边,严阵以待。 她从进门到这里,短短数十步已经见到了三重景象,不知道富千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喜也不是,悲也不是。 正在此时,富千金已经浓妆艳抹,华冠丽服,款款出场。 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富千金先高举酒杯爽快地自饮了三盏,才将今日这场奇特的宴会的目的娓娓道来…… 富家世代经商,家资丰厚,唯独生不出儿子,只能代代招纳赘婿,当年,她不嫌弃郁尚魏出身寒门,只提出“婚后不许纳妾不许狎妓”这唯一的条件,郁尚魏一口答应,并花费数月亲手打磨了一只算盘送给她当作聘礼,那算盘的边框和珠子全是石头打磨的,一来象征着富家的生意日升月恒,二来,代表着他对富千金的诚意水滴石穿,他的行为终于打动富千金,顺利入赘富家,从此麻雀变凤凰。 富千金头脑活络,在她的经营下,店里生意越做越大,但对于郁尚魏这种乍富的穷人来说,有钱了却不能挥霍的感觉如同被驾在蒸笼上点火,烧得难受,于是便将婚前的协定抛诸脑后,经常背着妻子溜出去寻花问柳。 初入平康坊,他第一次见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花花世界,与强势的妻子不同,在那里, 依偎在肩头的尽是一团团玉软花柔,萦绕在耳畔的全是温声细语,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大丈夫”真正的尊严! 富千金很快发现了丈夫的秘密,但与自己善妒的母亲不同,她从没把矛头对准那些与丈夫有染的女子,而是一掷千金,去鬼市雇佣杀手追杀丈夫! 第一次从杀手刀下死里逃生的夜晚,郁尚魏吓得魂不守舍,跪倒在地,若不是借着死死抱住妻子双膝的力量支撑身体,他整个身体简直要像被抽掉筋骨一样瘫软在地。 他涕泗横流,恳求妻子原谅,但每当身体上的伤渐渐痊愈,心中的空虚便愈发难耐,见妻子忙于生意,对自己的监管松懈,他便又溜去了平康坊。 自那以后,每当他偷腥完毕,必然有一位鬼市杀手赶来“追杀”他,但又屡屡“失手”,只将他打伤,却从没伤及他的性命,渐渐地,他明白了,妻子从来不是当真想杀他,只是想吓唬教训他,于是胆子越发大了,至于受到的那点皮肉之苦便权当是……“寻欢的代价”了。 胡升听得直皱眉,打断富千金的回忆,“但这一次,你是妒火难耐,终于对鬼市杀手下令杀死了你的夫君?” 富千金摇头浅笑,轻松得仿佛在对待一个猜错了谜语的孩童,“胡帅,你猜错了!” “哪里错了?” “哪里都错了!其一,郁尚魏是我亲手杀死的,其二,我富千金有偌大的产业,哪里值得为了区区一个男人毁于一旦,胡帅未免太小瞧我了!” 蒋沉接过话头追问:“那你究竟为何杀他?” 富千金知道这将是自己人生最后一场豪饮,嫌掌中的小酒盅不过瘾,索性拎起酒壶,仰脖痛饮。 昨夜,空中挂着难得一见的一轮血月,许久下落不明的丈夫突然悄悄摸回家来…… 富千金急忙质问丈夫这些日子的行踪,丈夫却并不急着作答,只兴奋地道:“夫人!咱们的财运来了!” 听到“财运”二字,富千金暂且停下追问,示意丈夫说下去。 郁尚魏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块拇指盖大小的黑色药膏递到她眼前。 “夫人,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跟各位官员交际,本想求个一官半职,谁知官没求着,倒捡着这么个宝贝,这东西叫‘极梦之舞’,吸一口便会瘾入骨髓,再不能戒,谁要是吸上了这东西,就等于被人捏住了七寸,只有掏钱的份!不瞒你说,现在,就连一些朝堂上的官员都对这东西欲罢不能呢,倘若我们能抓住这条命脉,一来,能财源广进,二来,以后我又何愁没有官做?” 富千金在万年县廨听蒋沉讲过“极梦之舞”的危害,浑身顿时汗毛倒竖,抬掌一把打掉那药膏。 “你,你居然沾上这种毒物了?” 第134章 大义弑夫 郁尚魏笑道:“怎么可能,这东西害人太毒,我哪里肯沾染它半分……” 富千金稍稍松了口气,缓声劝道:“你既然知道这毒物害人,我们又怎么能做这样伤天害理的生意?况且,一旦被官府发现,是要掉脑袋的!” 郁尚魏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哈欠,“那就别让官府发现呗!咱们家店铺里正好有香熏香烛,咱们把这东西混入其中,客人买回家去一烧,不知不觉就把毒物吸进了身体里,但他们不会知道其中的关窍,只会觉得越来越离不开咱们家的货品,久而久之,那钱还不得像海水似的往咱们家门里灌啊!” 富千金脸色阴沉,“咱们家还不至于缺钱到如此地步!绝不能做这种没有良心的勾当!” 郁尚魏冷笑一声,“是你不缺钱!我缺!” 富千金一愣,“你这是什么话?自从你进入我富家,我几时亏待过你?你天天游手好闲,我一个人苦撑家业,你的吃穿用度,甚至狎妓寻欢的钱,哪一文不是我辛苦挣来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郁尚魏提高了声音怒吼,“可我是个男人!让你一个女人指着我的鼻子说三道四我就不满意!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你打心眼里敬重过我吗?” 富千金也高声反问:“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你的所作所为值得我敬重吗?” 郁尚魏仰天大笑,带着哭腔,“对!不值得!我郁尚魏在你富家眼里就是一头买来传宗接代的种驴,就连生了女儿也要跟你姓富,但我是个男人!告诉你,这种花一文钱都要看别人脸色的日子我早就受够了,我郁尚魏这辈子要么做官,要么变有钱,变得像你一样有钱!所以,这桩生意我做定了!” 富千金从牙缝里冷冷迸出两个字,“你敢!” 郁尚魏眼中闪出一丝狠意,“你是怕我有钱了,你就不能再欺负我了吧……” 富千金咬了咬牙,沉了口气,“你若再执迷不悟,就别怪我不念夫妇情分,报官处置!” 郁尚魏捡起地上的黑色药膏从窗口扔了出去,双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挑衅地向妻子扬了扬,“你有证据吗?官府要问,我也只说是吃多了酒胡言乱语,他们能奈我何?” 血月的光芒顺着敞开的窗口铺进来,染红一地…… 富千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同床共枕十余年的男人是如此陌生,一向拔尖要强的她此时却不堪打击,一阵眩晕,险些栽倒。 她忙伸手去扶桌子,却摸到了一片冰凉。 桌上还摆放着郁尚魏送她的那只石算盘,当初,他为了将一块块顽石打磨圆润,磨到十指渗血,多年过去,那热情的余温一直还停留在上面,但唯独今日,却冷到刺骨。 郁尚魏把腰探出窗口,去捡刚才扔的“极梦之舞”,这东西价比黄金,哪怕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块,他也舍不得轻易丢掉。 她知道不能再犹豫了,否则受害的不仅是自己和女儿、整个富郁庄的雇员,还会有整个长安城的千家万户! 趁丈夫从窗口起身之际,她猛地抄起桌上的石算盘砸向他的后脑! 她高举着石算盘警惕着丈夫的还击,不想只是一击,他的身子已经软软地挂在窗口,一动不动了。 “真是个……废物!” 她手一松,那自以为千年不朽的石算盘应声落地,碎成几块,石珠四处滚散…… 今日一早,她便雷厉风行地让人置了灵堂,买了棺材,因为她曾经在长安和万年两个县都报过案,为了给两方一个交代,便让女儿去把蒋沉和胡升都请了来,自首认罪。 不良人匆忙赶来,富千金却恳请他们让自己为丈夫办完丧礼再将自己带走,蒋沉与胡升心软答应,于是,便有了眼前这场妻子盛装在夫君的灵堂上狂欢的怪异场景。 听了富千金的陈词,白镜却沉不住气了,不由喝问:“既然有了‘极梦之舞’的线索,你为什么不来报告我们?” 富千金苦笑连连,“有什么用呢?你们没有证据,又能把郁尚魏如何?” 白镜正色道:“即便我们暂时无法处置他,至少可以从他身上摸到与毒物有关的线索!” 富千金摇头道:“清剿毒物是你们官府的职责,我只是一名妇道人家,管不了天下大事,只能守住自己的清白底线罢了!” 蒋沉皱眉,“可郁尚魏毕竟还没犯罪,老板娘却要了他的性命,只能算是滥用私刑了……” “对,我认罪!”富千金坦然承认,“可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选择吗?难道我明明知道他要用毒物戕害百姓,还要若无其事地等到他罪行确凿再出手吗?倘若那样,我自己是全身而退了,可那些被他戕害的百姓就活该被白白搭上一生吗?” 众人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富千金热泪盈眶,“富郁庄是我用一生心血经营的产业,我把它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十数年来,富郁庄就是靠着良心经营才深得长安百姓的信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渣把这个招牌毁了,更不能让他毁了那些信任富郁庄的老客户的人生,我只能提前出手,阻止他犯下滔天罪行!” 席间一时沉默,富千金招了招手,内厅走出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富千金斟满一杯酒,递给少女,让她恭敬地敬向孟得鹿。 “在整个长安城里,我最信任的就是得鹿娘子,这是小女元宝,自幼跟我学经商营生,还算机灵,我此一去,必是死路一条,这偌大的家业就只能交给小女了,还望娘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多多提携照顾!” 富元宝脸上虽然稚气未脱,但眉眼间已经具备了几分她母亲的精明与爽利,举杯便躬身下拜。 孟得鹿立刻上前搀起,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她的双目被酒辣得通红,郑重承诺,“老板娘放心,得鹿一定竭尽所能!” 座下的男妓们早将灵堂上的对话尽收耳底,暗暗停下手中才艺,个个吓得小鸡崽似的耸肩缩脖,噤若寒蝉。 得了孟得鹿的应承,富千金最后的心愿已了,广袖一挥,命令众男妓,“挑最欢快的曲子演奏起来!” 第135章 内衣寻踪 众男妓悄悄看了看蒋沉和胡升的脸色,见他们都置若罔闻地别过头去,才又壮着胆子皱着眉头演奏起来。 富千金酒意上头,甩掉头上的金簪和脚下的彩履,披发赤足,跳上矮桌纵情起舞。 “要说这世道对女子还真是不公啊,即便富裕如我,夫君也只会因为他生来是个男子就一定要压我一头,就连这些男妓们,平日里也是供男人们取乐的,要不是我实在给得太多了,他们还不肯来呢!等我投胎转世,还愿意托生个女子,下辈子,我要赚到更多的钱,开一家专门取悦女子的男娼馆,就要让这世道阴阳颠倒,日月倒悬!” 男乐妓的笛子吹跑了音,大约是把富千金的话当作痴人说梦,忍不住一声嗤笑吧…… 富千金归案,案情一清二楚,顺利结案,只是她的“杀伐果断”也斩断了蒋沉与白镜手中唯一一点与“极梦之舞”有关的线索,二人只得暗叹惋惜。 次日,趁着漫香出门办事,孟得鹿悄悄从门后溜出店,在街角徘徊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摸进了北曲一家妓坊。 平康坊三曲壁垒分明,尤其南曲的舞乐伎自恃才艺傍身,大多看不起做皮肉生意的中曲和北曲的姐妹们,但孟得鹿向来与人为善,在北曲与中曲的名声很是不错。 但南曲舞坊头牌亲临北曲,还是无异于贵足踏贱地,假母思妍惊得直接从圆凳上跳起来相迎,“哟,今天是刮的哪阵风,怎么把娘子给刮来了?” 孟得鹿谦卑行礼,没等开口,脸已经红到了脖梗,“我今天是有件很要紧的事想请教老板娘,还希望老板娘……能帮帮我。” 思妍听完自己都捂起嘴“咯咯”直乐,“小妇人有什么本事?能教娘子什么?” 孟得鹿把思妍带到避人的角落,塞过一只布包含羞带臊地问:“这件事实在难以启齿,但只因为它关系到我一位旧日姐妹的命案,才不得不来问老板娘。” 思妍抖开布包,里面掉出孟得鹿从梅如抽屉里拿出的那件春宫诃子,这种物件在北曲妓坊见怪不怪,她大大咧咧地摆弄着,问道:“娘子要问什么?” 昨夜,孟得鹿浅浅推演便得出结论:这诃子用料廉价,针脚应付,绝不是梅如的手艺,而且即便梅如要用这样的手段讨好夫君,也没必要绣制三件同样的花色,它一定是从坊间买来的,只是这种东西不能放在市面上明着出售,自然有它暗中交易的渠道,所以来问北曲假母是最好的选择。 果然,思妍把诃子一翻,便在不显眼的地方找到一个“王”字,并把自己随身的玉佩慷慨地解下来递给了孟得鹿。 “大业坊住着位姓王的老太太,这东西是出自她之手,你拿着我的玉佩去找她,她就知道你是自己人了。” 孟得鹿回到蕉芸轩,趁着时辰尚早,店里还没迎客,赶紧对着镜子使尽浑身解数掩盖掉自己所有的女儿特征,把自己改扮成男子的模样,又换上了蒋沉那身旧吏服。 她犹豫再三,还是不敢独行,正想让丐六子去县廨通知蒋沉,蒋沉却已经不请自来。 “我有要紧的发现!”二人异口同声。 “你先说。”孟得鹿又抢先道。 “昨天,在郁尚魏的棺材里,我好像看到了一件和梅如同样的诃子!”蒋沉一句说完,忙又紧张补充,“我当真只看了一眼,所以直到刚才才冷不丁地想起,倒也不十分确定!” 孟得鹿也将自己在北曲探得的消息告知蒋沉,二人决定按路线远近,先去暗访王婆,再赶去富郁庄。 二人一路寻到大业坊王宅,隔着木门递进恩妍的玉佩,很快便被请进院内。 “老身王氏,见过蒋帅!”迎出来的是一位瞎眼老太太,只听了蒋沉一声呼唤,便屈膝行礼。 孟得鹿疑惑,“婆婆怎么知道他是蒋帅?” 王婆笑道:“老身眼睛虽然看不见,却是个最爱凑趣的,平日里就喜欢东游西逛,蒋帅天天在城里奔波,老身怎么会听不出他的声音?还有这位娘子的声音老身也听着耳熟,好像是……” 孟得鹿大费周章女扮男装,不想却遇上了一位瞎眼老太太,因为声音轻易现了原形,灰头土脸。 蒋沉强忍笑意,忙拦住王婆打岔,请她进屋盘问。 蒋沉把梅如的诃子交给王婆,王婆一摸便笃定道:“这样式只有前日崔府的仆从来买过,一开口就要买六件,老身为赶时间,只好绣了六件最简单的花色给他们。” 孟得鹿不敢再出声,只用眼神向蒋沉示意,蒋沉又问:“婆婆确定?” 王婆点头,“买这种物件的人都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老婆子眼瞎了对他们来说倒是安全了,不过老身这双耳朵,有时候却比明眼人的眼睛还灵呢!” 王婆说着话,手中的活计也没停下,把彩线在舌尖舔了又舔,把线头捻得尖尖的,凭着手感一下子将线穿过针眼! 孟得鹿与蒋沉惊得瞪大了双眼,暗叹坊间出高人,对王婆最后的一丝存疑也烟消云散。 二人起身告辞,王婆忙咬断花绷上刚绣好的一幅图案往蒋沉手里塞着,意味深长地笑道:“蒋帅难得来一趟,小小心意不成敬意,祝蒋帅与小娘子恩恩爱爱,蜜里调油!” 明明只是很常见的吉祥话,但从王婆口中说出,却多了些令人浮想联翩的意味,孟得鹿羞得往蒋沉肩上猛拍一巴掌,用冒火的双目警告他如果敢接下那物件,必死无疑! 蒋沉痛得五官抽筋,只能用夸张的口型“大声”抗议,“又不是我说的,你打我干吗?!” 二人生怕再待下去王婆又会吐出什么露骨的言辞,赶紧逃似的离开王宅,直奔富郁庄而去。 郁尚魏的丧仪尚未结束,女儿富元宝一人应酬前来奔丧吊唁的人,倒是游刃有余,面面俱到。 蒋沉为郁尚魏上过香,奠过酒,便在他还没封钉的棺材里翻找起来,很快挑出一件和梅如同款的春宫诃子,翻过一看,内里同样绣着一个“王”字,加上梅如抽屉中剩下的三件,一共是四件! 蒋沉想要盘问,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孟得鹿会意,虽然也百般为难,却也只能代劳。 她将富元宝拉到一边,低声询问,“按说这样的事情不该问小娘子,只是这件事关系着一桩命案,还请小娘子相助。” 富元宝脸泛微红,眼中却有一种超乎同龄人的坚毅,“阿爷什么德性我是知道的,有些事情想瞒也瞒不过我,娘子有话不必避讳,尽管问吧。” 孟得鹿委婉地柔声问道:“请问……郁老板的灵柩为什么要如此布置?” 富元宝答道:“阿爷每次去鬼混回来,都要带件女人贴身的衣裳留作纪念,还自以为藏得周密,其实娘早就发现了,阿爷死了之后,娘便没给阿爷裁制寿衣,只把他的‘藏品’全翻了出来,陪他黄泉做伴。” 孟得鹿又问:“那你可知道郁老板最后一次出去……‘鬼混’是什么时候,去了哪里?” 富元宝十分笃定,“是这月初三,出门前我偷听到他说要去一个叫什么,集贤宾的客栈应酬,但一去就没了下落,再回来时,便是……现在这副模样了……” “集贤宾!”蒋沉猛地想起郁尚魏失踪前最后一次被丐六子看到正是往修政坊的客栈去了,他也从当夜带队搜查的白镜口中听到过“集贤宾”这个名字! 只是一夜没见,富元宝原本圆嘟嘟的脸盘就比昨天消瘦了些,孟得鹿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心疼道:“你很像你的娘…… 富元宝鼻子一酸,她强忍了两日,始终不让滚到眼眶的泪水落下,却终于在这一刻前功尽弃,伏在孟得鹿肩头失声痛哭…… 第136章 暗室交易 孟得鹿与蒋沉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修政坊的集贤宾。 店小二还记得那夜白镜搜查的房间,却对房间中进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一无所知,更为难地表示那间房被一位神秘客人长年包下,就连打扫都无需他们动手,所以不敢轻易替蒋沉开门。 蒋沉板着脸道:“刚才我接到报案,集贤宾有窃贼闯入,幸好我来得及时,房里才没有物品丢失。” 小二会意,悄悄扔下备用钥匙,抽身离去。 二人开锁,一进房门,便看到脚下的矮桌与墙边的百宝阁上摆满了蜡烛和薄薄的银碟子,相视一眼,心下一沉! 一张华贵的屏风隔在床前,绕过屏风,眼前又是另一幅景象。 通常,客栈卧房都会使用不显脏又结实耐洗的深色布料作为床单被褥,但这间客房却大有不同,床榻上所用的被褥不但用料考究,颜色鲜艳,更是绣满鸳鸯、并蒂莲等图案,一派氤氲气息,纵然和北曲妓坊相比也不相上下。 出于莫名的直觉,孟得鹿轻轻在被褥间仔细翻找,绣着鸳鸯戏水的锦缎枕面上有两片白斑,相距约一拃,正是一名女子脸庞的宽度。 “这……是泪痕?” 孟得鹿端起枕头翻看,又在枕套间发现一小片半透明的异物,她轻轻捻起,迎着光细看,确认那是一段带着血迹的女子指甲。 “仵作有没有说过梅如遗体上十指是否俱全?”孟得鹿捏着那指甲出神问道。 蒋沉吃惊反问,“十指倒是俱全,只是左手小指的指甲断裂了……你发现了什么?” 孟得鹿并没有回答,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说笑声,她闻声回头,梅如面色惨白,却盛妆精致,行尸走肉一般缓缓地走进了她脑海中的幻象。 六件春宫诃子串起了一切线索,她已经推演出了郁尚魏来的那一夜这个房间里发生过什么了…… 夜深人静,当整个长安城都沉沉睡去,这里荒唐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几名身着便服的官员围坐在房中唯一一张矮茶几边,灭了照明的高烛,却沿着茶几边点燃一排小蜡,一只银碟放在蜡上炙烤,碟中小小的“极梦之舞”膏体逐渐融化,升腾起阵阵白烟,银碟在众人手中依次传递,每递到一人眼前,那人便贪婪地深嗅一口,露出蚀骨销魂的神情…… 窗口下,同样身着便服的崔半晟歪坐在椅子上,仿佛在笑看家畜争食,冷静得与眼前欲仙欲死的人群格格不入,郁尚魏站在他身后殷勤地替他捏颈捶肩。 崔半晟指了指茶几上的“极梦之舞”,回头问道:“这是极难得的佳品,你不尝尝吗?” 郁尚魏满脸堆笑,“小人自幼患有哮喘之症,这东西虽好,小人却无福消受。” 言毕,他还故意扭过头去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崔半晟不阴不阳地一笑,不再作声。 眼前,几名官员已经意乱神迷,心绪癫狂,索性甩了靴子,散开头发,席地而坐。 崔半晟适时轻轻拍掌,屏风后缓步走出一名美艳少妇,她肌肤胜雪,青丝如绢,肩上披着一条极轻薄的宽大舞巾,显得弱不胜衣,我见犹怜。 郁尚魏第一个看得痴了,垂涎三尺地凑到近前,却认出那是崔半晟爱妾梅如,又惊出一身冷汗,告罪不迭。 崔半晟却不以为意,一抬手示意,梅如便如同被驯化的小兽,赤裸着玉足踏上茶几。 闪动的烛光向上透射,使她薄纱裙下的风光一览无余,她却似毫不知情,迎着几名陌生男子几乎冒火的目光翩翩起舞…… 宽大的舞巾拂过蜡烛,一角被燎,火势顺着舞巾迅速蔓延,众人低头惊呼,梅如却面无表情,坦然得犹如焚身献祭的圣女。 火势渐大,梅如才淡然地甩开舞巾,宛如浴火重生,任由玉雕般的臂膀裸露在众人眼前。 众人这才看清她胸前那贴身的诃子上绣着一幅春宫图,呼吸按捺不住地粗重起来,周身比被那烛火烧着还热。 郁尚魏第一个反应过来,从袖中抽出一张印着七足蝎子的券契,向崔半晟低声赔笑,“这是小人在鬼市柜坊存的一点私房钱,还请寺正笑纳,以后,小人就是寺正的人了,唯寺正马首是瞻,还望寺正多多提携。” 崔半晟迅速瞄了一眼,满意收下。 得了崔半晟的默许,郁尚魏立刻饿虎扑食似的向梅如扑去,梅如下意识躲闪抗拒,一把将他推开,又向桌上的“极梦之舞”扑去。 一只有力的大手像捏病猫一般将梅如的后颈死死按住,又抽走了她近在眼前的药膏。 梅如好像突发恶疾,周身颤抖,呼吸急促,绝望地回过头来,只见崔半晟正一脸冷漠地高举着“极梦之舞”,享受着她的痛苦。 梅如双眼蓄泪,本想扭过头去抵抗,但蚀骨的痛苦实在难耐,最终还是像被抽掉了筋骨似的匍匐在崔半晟的脚下苦苦哀求,表示对他予取予求。 崔半晟这才满意,开恩般地将冒着白烟的银碟递到梅如眼前,梅如如同沙漠中久行的人看到绿洲,拼命地吸了几口。 崔半晟又向郁尚魏挥了挥手,郁尚魏得到允准,才急吼吼地扑上前来,将梅如一把抱起,钻进了屏风后面。 任由陌生的男子重重地压在身上,梅如双眼麻木地望着房顶,手紧紧地抓住枕头,徒劳地想让自己的头不那么眩晕,泪水像泉水一般从空洞的双目中涌出,打湿了枕头,她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就连指甲被握到折断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脑中一阵轰鸣,像有两只好斗的蜜蜂在耳朵眼里打架,吵得孟得鹿头疼,眼前的幻象模糊起来…… 接着,白镜破门而入,众人仓皇地躲进屏风后,只将梅如从床榻上拉了下来,推了出去! 幻象瞬间烟消云散! 第137章 摩顶受戒 蒋沉听完孟得鹿的推演,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 “这么说……崔寺正八成是在利用姬妾梅如和‘极梦之舞’引诱官商,待把他们拉下水后,便可以握着他们的把柄逼他们结党营私,暗中进行权钱交易?” 孟得鹿神情凝重,轻轻地点了点头,“所以梅如的衣橱中才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诃子,从王婆手中买来的那种本有六件,除了梅如房中的三件和郁尚魏手中的一件,还有两件下落不明,这说明梅如经常要被崔半晟逼迫着陪侍他人,侵犯过她的绝不仅仅只有郁尚魏一个人,那质地上乘的纯白诃子则是她自己日常穿着的,之前我也觉得奇怪,梅如向来爱美,又擅长针织,为什么诃子上却不见一点花色,现在我想明白了,那是因为任何鲜艳的花色都会让她回想起自己被崔半晟逼迫换上那些不堪入目的诃子,被陌生男子当作娼妓玩弄时的恶心和恐惧,只有纯净的白色绸缎才能让她暂时忘记屈辱……” 不觉间,脸上已经落下两行泪水,孟得鹿抬手去擦,五指也是颤抖不止。 蒋沉听得又是同情又是义愤,“在狱中,野良说梅如是自己撞到他的刀上气绝身亡的,难道,她是不堪长期受辱,所以想自行了断?” “不!梅如爱算计又势利务实,这样的人即便过得再苦也不会绝望自尽,而一定会想办法自救!”孟得鹿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蒋沉的推演,“野良也说过,梅如求他带自己离开崔府,好不容易抓到了野良这根救命稻草,梅如是无论如何不该在这种时候绝望的,她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半截指甲仿佛还带着梅如生前的最后一丝体温,孟得鹿把它握在掌中沉吟片刻,又鼓起勇气道:“咱们再去崔府看看吧……” 梅如的房间还保持着蒋沉和孟得鹿上次来访时的模样,所以二人虽然又在房间里翻找了一番,却没有任何新的发现。 房中陈设华丽,却没有人知道它对于梅如来说是一座何其残忍的牢笼,半幻半真间,孟得鹿好像看到了梅如坐在窗边认真刺绣的样子,也许,只有沉浸在针线的世界里才能让她的内心获得片刻安宁吧…… 孟得鹿也在窗前坐下,挑出一根细针,抽出丝线,不自觉地模仿起梅如的行动,希望能借此对她的苦闷有一二分的感同身受…… 梅如用的绣花针太细,针鼻比芝麻还小,孟得鹿穿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只好伸出舌尖去舔线头,想用口水把线濡湿捻尖。 手中的线团突然被打掉! 孟得鹿抬起头,看到的是蒋沉那一张如临大敌的脸。 “这线……会不会有问题!” 被他一提醒,孟得鹿也突然发现了新线索,“对了,咱们上次来崔府时,那只野猫就是在梅如房间里玩过线团之后才行为失控,撞到假山上断气的,现在想想,那情形简直和梅如突然撞上野良的刀口一模一样!可能,那猫就是不小心舔了线团上的毒药才死的!” 蒋沉点头赞同,“梅如沉迷于针织,如果有人将这些线团用毒药浸了再晾干,她天天用舌尖捻线,毒药也会随之一点一滴进入体内,待淤积到一定程度,就会毒发身亡!” 孟得鹿又看了看指间的细针,“难怪这些针的针鼻比普通的更小,想必,这也是真凶送给梅如的,要给这样的针穿线,梅如就要不断地去舔线头,这样,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吃到更多的毒药!” 蒋沉目光炯炯,看到了破案的希望,“我们要是能找到这些线团和针的来源,便能知道真凶的身份了!” 窗外有人影掠过,虽然只是一闪,孟得鹿却已经看清了,她正是上次抱走死猫的那名新罗婢,沅儿。 她又想起来了,初次到崔府与崔国南交锋时,也是这名新罗婢端着一盘崔半晟正室赏的丝线送往梅如的房间。 “是她!”孟得鹿大喝一声,飞身追出房间,比上次受惊的野猫“黄虎”蹿得还快! 蒋沉来不及问,只得抽身跟上! 沅儿刚逃到假山石后,便被孟得鹿追上,一把捂住了她刚要尖叫的嘴巴! “你保证不叫,我们便保证不伤害你,听懂了就眨眨眼睛!” 沅儿从声音中听出眼前这位穿着吏服的不良人乃是女子所扮的,才松了半口气,使劲地眨了眨眼。 孟得鹿试探地放下了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沅儿……”沅儿怯怯回答。 孟得鹿又轻声问:“沅儿,梅如房中那些针线是不是崔半晟的夫人送给她的?” 沅儿使劲摇着头,恐惧地连声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什么也别问我!” 她没有第一时间替主母否认辩白,在蒋沉与孟得鹿看来便是默认了。 今日,沅儿还是梳着与其他婢女不同的三角髻,头顶上那个小小的发髻因为剧烈地摇头而微微颤抖。 前日,孟得鹿初次看到沅儿的发型时便觉得哪里古怪,眼下凑近了才看清她头顶那个发髻并不是用自己的真发盘成的,而是直接使用了义髻作为装饰。 所谓“义髻”便是指用人的头发或动物毛发编织而成的假发,以供爱美的女子梳高髻或样式复杂的发髻时补充发量所用,但双鬟髻和三角髻都是未及笄的少女常用的发式,对发量要求不高,沅儿头发再少,也不至于连一个简单的三角髻都梳不起来。 孟得鹿再留心细看,又眼尖地发现那晃动的义髻下露出了一道粉红色的头皮。 一种极残忍的联想伴随着极阴森的回忆一起袭上心头! 孟得鹿脱口而出,“把实情说出来,我们才可以救你!” 蒋沉没听懂孟得鹿的言下之意,沅儿却已经心领神会,水汪汪的双眼中顿时有了泪光。 孟得鹿又柔声地问:“你的头,是不是受伤了?” 沅儿死死咬住嘴唇迟疑片刻,才终于下定决心,抬起颤抖的手从头顶上取下那团小小的义髻。 一片骇人的疤痕出现在蒋沉与孟得鹿眼前——沅儿头顶正上方有一块鸡卵大的头皮已经完全剥落,露着硬痂和嫩肉,难怪她无法再梳发缝中分的双鬟髻,而要用三角髻掩饰头顶。 孟得鹿失声喊出,“摩顶受戒!” 第138章 佛面魔女 沅儿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也知道?” 蒋沉听不懂孟得鹿和沅儿的哑谜,只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二人。 孟得鹿将“摩顶受戒”的施刑方法向蒋沉说了个大概,蒋沉顿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看向沅儿的眼神中立刻多了几分同情。 孟得鹿又问,“我在宫中也险些遭受这种刑罚,据说这刑罚是崔寺正新发明的,你头上的伤是不是他弄的?” 沅儿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是少夫人……” 蒋沉一惊,“崔半晟的妻子?她为什么要对你做这样的事情?” 沅儿又委屈又害怕,“我……我也不知道……” 孟得鹿追问:“梅如的死是不是也和少夫人有关?” 沅儿只低下头泣不成声,不敢再多嘴。 孟得鹿紧紧抓住她的手,关切开导,“沅儿,前日你故意抱走死猫,我们就看出你在有意帮助什么人隐瞒着什么秘密,如果梅如的死当真和你家少夫人有关,你又知道她的秘密,那么下一个死的也许就会是你,你现在把知道的全说出来,不但是为梅如沉冤,更是在救自己!” 沅儿止住了哭声,眼神也坚定起来,她悄悄望望四下无人,从腰中取出一把钥匙,“少夫人这几日去京外省亲,不在府上,我带你去她的房间看看,你们便明白了……” 紧锁的房门推开,映入蒋沉与孟得鹿眼帘的不像是一间贵妇的闺房,反而像一间古趣淡雅的书斋。 房中没有衣柜梳妆台之类的俗器,也没有鲜花鱼雀之类的玩物,只有墙上挂满名家书法,墙边书架林立,堆满古籍经典,书架边的画缸里插满卷轴,旁边的长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足见房间主人对书法酷爱至深。 不知怎么的,蒋沉却觉得这书斋朴素得有些太过分,透着彻骨的寒意,不由打了个寒战。 一个人影隐约出现在房内的屏风上,孟得鹿吓得往蒋沉身后一钻,“那里有人!” 蒋沉正要抽刀,沅儿却沉着示意二人不要出声,带着他们绕过屏风向内室走去。 一只脚刚踏入内室,孟得鹿便差点发出一声尖叫,这一次倒是沅儿早有准备,提前出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以屏风为轴,眼前的内室与刚才的外室的格局布置竟是完全对称,气氛却是大相径庭,如果说刚才的外室比学究的书斋还要雅致,那么眼前的内室可比县廨的刑房还要阴森! 一座一人高的十字木架上悬着一具完整的人体骷髅,每一根骨头都油光发亮,像是被古玩行家在掌心反复盘摩到包浆的玉把件,应该是有人时常把玩研究留下的痕迹。 木架旁摆着一张铺着洁白麻布的长几,麻布上整齐摆列着各种大小的刀、锯、针、钩等钝器利器,有的样式古怪到就连身为不良帅的蒋沉也没有见过。 墙上悬挂着各种人体穴位图,旁边的书架上同样堆满书籍,孟得鹿随手抽出两本翻看,内容都是关于医学药理的,书架旁支着一只小药炉,炉旁药箱药碾一应俱全。 房间里所有的陈设都透露出主人会随时在这里做些奇怪的实验,只是实验的内容却令人不敢细思…… 蒋沉努力压了压狂躁的心跳,才开口问道:“少夫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沅儿低声回答:“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少夫人好像只是,只是很喜欢这些东西……” 一片乌云遮掩了沅儿原本明亮的双目,与这个房间有关的一切残酷回忆一下子全部涌上了心头…… 刚被派到少夫人荣墨白房中当差时,她是很喜欢这位笑起来像向阳花一样灿烂的新主人的,荣墨白不喜欢出门,闲暇时要么在外室里研习书法,要么,就在内室里研制些她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途的药物和小工具。 荣墨白做事极为用心专注,通常一忙就是大半日,很少有杂活差遣给她,只是经常命她 去坊市买些小鸟小鱼之类的小动物回来养着玩,但往往过不了几日,那些小动物就会莫名其妙地死掉,荣墨白却从不伤心,反而笑得洋洋自得…… 后来,荣墨白又命她再去买些小猫小狗之类的大动物回来,和那些小鱼小鸟的命运一样, 没过多久,那些猫狗也会离奇死亡,而沅儿也从它们的尸体上发现了一些端倪:那些动物要么伤痕累累,要么上吐下泻,显然是被人残害致死的! 渐渐地,她看明白了,荣墨白整天在内室里捣鼓的不是毒药就是刑具,每当她发明出一样新玩意,便会在小动物身上进行实验,可当时的她完全没有预料到,一场更大的厄运正在悄悄逼近…… 一日午后,荣墨白像往常一样召她进内室伺候,并好心赏了她一块糕点,她吃过点心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被一股从头泼下的热流烫醒了,她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已经被绑在了往日悬挂骷髅的刑架上。 房间里满是熬蜂胶和树脂的木香,桌案上有一面小镜子,正巧对着她的脸,她这才吃惊地发现自己头顶的一撮头发已经被剃光,取而代之覆盖在她头顶上的是一块糊满蜂胶和树脂的纱布。 钻心的疼痛一阵阵地从头顶钻到心窝,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声嘶力竭地哭着求饶,荣墨白却站在咫尺之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痛苦的神情…… 冷汗顺着脚尖往下淌,直到地面濡湿一片…… 头顶的纱布冷却了下来,变得又紧又硬,她像被蟹妖的巨钳箍住了脑袋,头疼得几乎要炸裂开来。 荣墨白戴上手套,踏上脚凳,双手小心地揪住纱布一角,深吸一口气,积蓄力气…… 她预感到了荣墨白要做什么,但还来不及哀嚎,剧烈的疼痛已经使她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铜镜中映出的已经是自己头皮剥落,血流满面的脸庞…… 荣墨白的脸突然凑了上来,眨着好奇的大眼睛仔细观察,直到确定她还真的活着才开心地笑了起来,像得了新鲜玩具的少女,抱起桌上的熔炉一蹦一跳地跑去向夫君“献宝”。 她想过报官,又怕一旦走漏了风声,荣墨白会有一百个法子让她不得好死,后来,荣墨白又赏了她些昂贵的药膏和钱财,她也只得将这天大的委屈咽回到肚子里了。 前些日子,她发现荣墨白又在埋头研究什么药末,每次弄完便会把药溶在水中,并将五彩丝线扔进去浸泡透,晾干之后再让她给梅如送去,她料定荣墨白又在试验什么害人的勾当,却不敢声张…… 她正说着,又有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屏风之上,这一次,那个人影居然开口了。 “沅儿,我正在四处找你,原来竟躲在这里淘气……” 第139章 眼皮下消失的物证 三人一惊,荣墨白已经绕过屏风,款步入室。 沅儿双膝一软,吓得跪倒在地,“少夫人,你,你何时回来了……” 与那张总带着三分稚气的娃娃脸不同,荣墨白一开口,声音却是出人意料的稳重老辣。能同时兼具纯真与阴鸷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她果然人如其名,墨白墨白,黑白难辨, 物极必反。 蒋沉礼貌叉手,“在下蒋沉,万年县不良帅,正在调查府上的姬妾梅如遇害一案,有些事情需要向夫人请教,还有劳夫人随在下去县廨走上一趟。” 荣墨白淡然道:“妾身探亲,刚刚回京,也是才听说梅如妹妹遇害的消息,不是说凶手已经归案了吗?” 蒋沉道:“那只是表面假象,在下现在怀疑,梅如真正的死因是府中有人向她投毒!” 荣墨白一笑反问,“空口无凭,有何证据?” 蒋沉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暗喝一声“不好”,夺门而出,冲向梅如的房间。 果然,梅如针线笸箩里的丝线已经全部不见了! 蒋沉和孟得鹿没想到荣墨白恰好会在此时回府,都暗暗为自己没有及时收纳物证而懊悔 不已! 荣墨白没有跟进屋,只是双手托腮趴在窗边,事不关己地看着,瘪了瘪嘴,好像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先行一招处理了罪证而得意,反而在为万年县有这样一位粗心马虎的不良帅而担忧…… 她母亲早丧,身为大理寺正的父亲一心沉迷于公务,没有续弦之意,也没有用心为她请女先生教导,她便也不用心学习女红,日日缠在父亲身边。 父亲研究刑罚时从不避着她,她也从不害怕,甚至还觉得新鲜有趣,唐律规定,五品以上的官员犯了死罪要由大理寺正担任监斩官,所以七岁那年,她第一次求着父亲带她去看了砍头,看着死者滚落在地上还不肯闭上的双眼和腔子里冒着气泡喷涌的鲜血,她心底非但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有一种赶庙会般的兴奋! 从那以后,她便暗暗跟着父亲学起了行刑术,对于这门“手艺”,她好像有着与生俱来的天分,只可惜她是个女儿身,每次研究出了新鲜的刑罚也只能转教给夫君。 所以,崔半晟“发明”的那些酷刑其实都是暗中向妻子学来的,有了妻子这位“贤内助”的帮衬,他在大理寺顺利地步步高升…… 一声猫崽微弱的叫声打断了荣墨白的思绪,孟得鹿与蒋沉却都精神一震,捕捉到一线希望! 他俩默契地循着声音往地下找去,只见一只“黄虎”幼猫正从桌下扒拉出一只遗落的线团! 蒋沉如获至宝,立刻将那线团小心裹了揣进怀中,“这下,夫人可以随在下去县廨问话了吧?” 荣墨白的五官被冻僵了,嘴唇颤抖几下,只挤出一句话,“夫君回府若找不到妾身会着急的,蒋帅容妾身先让家人通告一声吧……” 她使个眼色,便有家仆头也不回地跑出府门,一口气跑向大理寺通风报信! 崔半晟很快得了消息,吃惊之余,心中又夹杂着一丝惊喜…… 梅如死得正是时候,把她知道的所有秘密全部都带到了地下,还把鬼市的野良也牵扯了进来,可谓一箭双雕,但他从没想到梅如的死和妻子有关,所以才摆出清者自清的样子放任蒋沉在府上搜查。 很多时候,妻子也让他觉得恐惧,他一直心存提防,从不把自己和崔府的任何秘密轻易告诉她,好在妻子对那些事情也从不关心,所以手中没有自己的任何把柄,倘若能借着梅如的案子把妻子一起处理了,对自己未必不是“一箭双雕”的好结果…… 很快,大理寺传来了崔半晟的口信:“身为大理寺正,在下理当以身作则,内子既然有杀人嫌疑,在下理当回避,不敢擅自干预,一切交给县廨秉公执法!” 蒋沉正愁着要怎么跟崔半晟交涉,却得到了这样的好消息,忙押起荣墨白便要离府。 荣墨白像逃学郊游的顽童被老先生抓了个正着,知道没有挣扎的余地,只得泄气地跟上蒋沉,“真没有意思,玩脱了……” “等等!” 孟得鹿叫住荣墨白,她心中有个疑问,一旦等荣墨白进入县廨后就轮不到她问了,所以她无论如何也想现在得到答案。 “梅如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以至于你要对她下此毒手?” 荣墨白好像觉得她的问题很无聊,只不耐烦地答道:“没什么得罪,我只是想试试自己新研制的药好不好用而已,我对自己下毒的剂量很自信,算着她该毒发身亡了,才特意出京探亲,避开嫌疑……”说至此处,她脸上又露出骄傲的神色,“你们看看,我掐算得多准,我前脚出京,她后脚就死了!” 她顿了顿,又自嘲地笑笑,“只可惜,算来算去,却被一只小畜生意外给搅了……” 地上的幼猫好像听懂了自己正在被议论,一跃而起蹿进孟得鹿怀中! 孟得鹿一眼看出那幼猫身上的花色与前日那只被毒死的成年“黄虎”有八分相似,感叹反驳,“抬头三尺有神明,你以为的‘意外’未必不是‘因果报应’,也许,这只小猫倒是为那些被你残害的无辜生灵报仇了!” 荣墨白入狱之后倒不嘴硬,把向梅如投毒的事和盘托出,仵作也从梅如房中搜来的线团上验出了毒迹。 死于慢性中毒者,尸表难以分辨,仵作只能用长银钗探入梅如的喉咙,又用热糟醋对尸体自下而上进行热敷罨洗,梅如腹内的淤积毒气受热向上熏蒸,终于使银钗发黑。 然而,验尸结果只能证明梅如体内的确有毒素淤积,却无法佐证梅如撞上野良刀刃时体内毒性是否已经发作了…… 蒋沉不甘心,又调了案发时梅如身穿的所有衣物和孟得鹿一起仔细检查。 经过一番仔细查找,孟得鹿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 梅如颈部被割,浑身的血迹都是鲜红色的,只有右袖口有一团血迹呈暗褐色,还印着梅如的唇形。 蒋沉道:“老法说过,人的脖颈处喷出的鲜血是鲜红色的,口中吐出的鲜血却因为混合着胃液,所以都是暗褐色的,因此,袖口这团血迹应该是梅如吐血过后用袖口擦嘴时留下的印迹。” 孟得鹿顺着衣裙接着仔细寻找,又发现梅如裙子的系带上也有几处血指纹,从小指指甲断裂的印记上可以看得出那正是梅如的指印,其中,沾在裙带打结处的几枚指纹是暗红色的,几枚沾在裙带尾端的指纹却是鲜红色的。 孟得鹿自信地推演起来,“我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梅如体内毒药发作,吐出了暗红色的血,她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急着换上衣裙赶去见野良,所以才在裙带的系扣上留下了暗红色的血指纹,然后,她奄奄一息,撞到了野良的刀上,颈部喷血,在弥留之际,她用沾了鲜血的手去扯开自己的裙带,所以才在裙带尾端留下了鲜血的指纹!” 仵作的验尸结果与荣墨白和野良的口供三方相互佐证,终于揭开了案件真相,荣墨白落狱待审,野良洗冤出狱。 然而,野良、孟得鹿和心中却都并未轻松,他们都觉得这桩案件还有没完全揭开的谜团…… 第140章 新人进店 梅如发现自己中毒之后,为什么那么急着去见野良,她又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告诉野 良? 从裙带系扣上的血迹来看,梅如应当是在吐血之后才特意换上了那条裙子,那裙子对她 而言到底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意义? 梅如又为什么要在咽气前特意扯掉自己的裙子…… 脑海里好像养着一群好奇的金鱼,一连几日争先恐后地吐着疑问的泡泡,顶得孟得鹿太阳穴痒痒的,可是在殓房里,她和蒋沉翻遍了那条裙子,除了只觉得那料子沉甸甸的之外,再没有别的发现。 时下已经是深秋,漫香那柄双面绣的锦鲤小扇却从不离身,纵然不用它扇风也要天天将它别在腰间,像是一种极别致的装饰。 她也听说了梅如惨死的消息,不由从腰间抽出小扇,抚着上面的锦鲤感叹起来。 “这扇子还是梅如亲手给我绣的呢,双面凸绣,正面看是一景,反面看又是一景,一画藏于一画间,除了她,整个长安城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位这样有本事的绣娘了,没想到东西还新,人倒没了,真是人生难料,世事无常啊……” 漫香话音未落,孟得鹿却一激灵站起身来,懊悔地直拍额头! “我怎么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漫香吓了一跳,抚着胸口问道:“什么重要的事情啊?” 孟得鹿顾不上回答,已经一口气冲出店门,又向县廨冲去。 夜色初降,兄弟们都已经散衙回家,只有蒋沉当班值夜,他依着孟得鹿的提议,又把梅如的裙子取了来,孟得鹿把裙子在案上铺平,手贴着裙面细细一摸,眼神中的笃定又多了三分! “从梅如房中用过的线轴来看,她平时刺绣用的最多的颜色是红色,可我检查过她的衣柜,衣裙上红色的绣花并不多,那那些红色的丝线都去了哪里?” 听了孟得鹿的问话,蒋沉又去看向案上的裙子,只见那裙子的配色本是五彩斑斓的,虽然也用了些红线,但只是隐约点缀,并不显眼。 正疑惑间,孟得鹿已经从发间拔下细簪,从裙角豁开一处线头用力一扯,裙面上精致的花纹开始渐渐脱落…… 随着裙面上脱线的面积越来越大,蒋沉的眼睛也越瞪越大—— 失去了各式花色的掩饰,梅如的裙面上只剩下了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刺绣文字,白底红字,如同一篇伸冤的血书! 原来,梅如将一个天大的秘密先用红线绣在了自己的裙子上,又用其他花色的丝线在外层叠加刺绣,作为掩盖,是谓“一画藏于一画间”! 蒋沉挑明烛火,和孟得鹿一起细看那裙上的文字…… 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灯下的秘密过于骇人,二人沉默着,生怕多呼出一口粗气也会被墙角的秋虫偷听了去。 但仅凭目光交融,二人也足以领会彼此的心意。 蒋沉轻轻地拍了拍孟得鹿颤抖不止的手背,重重地眨了眨眼,示意她此事关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引火上身,她应该先抽身退出,一切后果由自己一人承担。 孟得鹿却反手紧紧抓住了蒋沉的手掌,决然地凝视着他,用目光不容置疑地拒绝了他的庇护,誓要和他同进同退! 他们默契地知道,这一次,他们要斗的绝不是浅水里的虾蟹,而是深渊中的恶龙! 他们默契地恐惧,却又默契地没有分毫怯意…… 最后一滴蜡泪流尽,烛火也灭了下去,却有几只萤火虫从窗口飞入,绕着他们团团飞舞,为他们照亮了彼此的脸庞…… 他们的一双手就这样久久地握着,忘记了分开…… 这日午后,漫香听说有人从南方带来了一批少女,别家店里的老板娘都赶到渡口去为店里选拔新人了,可她正忙得走不开,又怕去晚了模样好、有资质的先让别人家抢走了,便让孟得鹿替她跑上一趟。 孟得鹿欣然应允,马上出门,不出半日便带回四名少女,却个个其貌不扬。 珉娘命四名少女站成一排,挑选牲畜似的挨个挑起她们的下巴,把玩着她们稚嫩的脸庞,嫌弃得直咋舌。 “你娘生你的时候是不是一把没抱紧,把你掉进耗子窝了?要不你怎么长了一排耗子似的大板牙……” “人家是脸上长着鼻子,你这是鼻子上长了张脸啊,这鼻子大的,捉迷藏的时候能藏下三个人吧……” “你脖子呢?天上掉下颗扫把星,把你的脖子砸到腔子里去了?也好,想上吊都找不到地方拴绳!” “呃……看一眼你这大饼脸我就撑得胃疼,连晌饭都省了!” 四名少女被珉娘损得低下头委屈抽泣。 孟得鹿忙上前安慰,“人的相貌都是爷娘给的,既然不是自己所能选择的,又何必为此焦心?来日,我帮你们设计些适合的妆容,扬长避短,就可以和珉娘姐姐一样漂亮了。” 得了孟得鹿的许诺,少女们才止住了哭声。 孟得鹿又将珉娘拉到一旁低声提醒,“珉娘,别忘了,你也曾经因为外貌而受到别人的羞辱,如今虽然有了‘秋意浓’点缀,今非昔比,却更应该对和你有同样经历的人心存同情啊……” 珉娘悻悻住口,脸上却写满了不服气。 漫香却并没有急着下结论,心想这四名少女既然能入得了孟得鹿的法眼,自然就有常人一眼看不出来的过人之处,便沉住气让她们一展技艺,不料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这四名少女不仅其貌不扬,更是毫无灵性! 漫香想明白了,以她对孟得鹿的了解,她怕是又中了这丫头的“奸计”! “你该不会是……把所有别人挑剩下的都给我带回来了吧!” 孟得鹿捂嘴偷笑,“这几个丫头要是不能被蕉芸轩收留,只怕也无处容身了,娘宅心仁厚,善有善报,就收留她们在这里吃口饭吧!” 漫香心疼得差点跳脚,“别人的钱是钱,老娘的钱就不是钱啊!你也不能成一家毁一家啊!” “就是!拿着娘的血汗钱做人情!娘又不是开粥厂的!” 珉娘火上浇油地插了句嘴,出了刚才被孟得鹿教训的气,才转身逃上楼去。 孟得鹿扳着漫香的肩膀好言安慰,“娘放心,明日我便带着她们苦练舞技,保证不让娘失望!” 漫香却愁得直摇头,“这几个小丫头资质太平庸,跳不了独舞,论身形又是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排群舞也参差不齐,你啊,还是早死了这份心吧!” 孟得鹿却胸有成竹,“娘说对了,女儿就要反其道而行之,排它个‘参差不齐’,娘只管擦亮眼睛看着,要是结果不能让娘满意,我亲自赶她们出店门!” 第141章 剿毒巷战 数日后,蕉芸轩外又搭起了高台,与当初选拔头牌的架势一模一样,只不过这场盛会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后浪会”。 被吸引来看热闹的百姓越聚越多,孟得鹿看准时机站上高台,深施一礼。 “各位贵客,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小女子新收了四名小徒,今日是小徒初次登台的日子,以后,她们便要在江湖上讨口饭吃,若有学艺不精之处,还望各位多多指教,多多关照!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四名少女款款登台,她们分别穿着粉、绿、桔、白四色衣裙,妆容各异,各有特色。 但众人一睹绝世佳人容颜的期待还是落了空,嘘声不断,起哄赶人下台。 孟得鹿用眼神示意众徒弟稳住心神,击掌示意奏乐。 乐曲响起,四名少女翩翩起舞,却是风格迥异,不分主次。 看客第一次见到这种“各跳各的”的舞蹈,不由议论纷纷…… 渐渐地,众人看明白了,这是一支演绎四季轮回的舞蹈,少女们惟妙惟肖的表演将春之娇憨,夏之飒爽,秋之妩媚,冬之清冷融入一曲,非但毫不违和,反而相得益彰,令人眼前一亮! 一曲结束,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四名少女一舞成名,瞬间吸引了大批拥趸,甚至有人为了争论哪位少女的风姿最美而大打出手! 孟得鹿再度登台,柔声道:“世人认为舞乐伎以‘色艺双绝’者为上,但小女子认为这‘色艺双绝’的‘色’并不应该是‘声色犬马’的‘色’,而应该是‘五颜六色’的‘色’,一枝独秀终不如花色满园,还望各位看官以后多到蕉芸轩坐坐,欣赏这一番与众不同的景色!” 此言一出,更是获得满堂喝彩! 人群中有人扯着脖子大喊,“四位小娘子的芳名是什么啊?” 孟得鹿急忙看向漫香,漫香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给她们起名,便灵机一动,脱口而出,“小女们艺名幼荷、新菊、小桃、初梅!” 恍惚间,孟得鹿好像又回到了她初来“蕉芸轩”的日子,那时候荷亦,菊影,桃若,梅如等姐妹们都在,每夜客人散尽,围坐在桌边喝酒聊天,彼此打趣便成了她们最快乐的消遣…… 漫香虽然嘴上从不提及,但孟得鹿想,她应该一直在想念那些被她看着长大的女孩子们吧…… 梅如的头七一过,就连最喜欢传闲话的丐帮乞儿也把她的名字抛诸了脑后。 失去了流言充盈的东市平静得像一口枯井,不泛一丝波澜,另有一番令人绝望的诡异静谧。 夜正浓,几名男子拉着几辆大车轻手轻脚地进了东市。 每行数十步,就有乞儿从墙角警惕地探出头来,但看到为首那名黑袍男子腰间那块雕着朝日出海的玉佩,便又悄无声息地缩回了脑袋。 两列男子也押着几辆大车从东市深处迎来,他们虽然也都是乞儿装扮,但个个体魄健壮,气宇轩昂。 丐帮帮主盘坐在高大的昆仑奴肩头悄然现身,与黑袍男子遥相叉手行礼。 接着,二人一挥手,身后的人马便把各自车上的大箱全部打开。 来者的箱中码放着像豆腐块一样整整齐齐的药膏,正是暗中风靡整个长安城的“极梦之舞”,丐帮的箱子里则全是黄澄澄的金元宝。 双方人马交互检查过对方箱子里的东西之后便合上箱盖,把自己车上的东西往对方车上搬去。 一场极为机密的交易就这样静默而有序地进行着,忽然,街巷两头传来紧密的脚步声! 众人警觉,数支火把同时亮起,把整个街巷照得灯火通明,也一把撕开了夜色中所有隐秘的遮羞布! “是金吾卫!” 明亮的护心镜在火把的照耀下晃了人眼,有人失声惊叫,人群顿时一片恐慌! 有人扔下手中的货物想要逃命,但街巷两端早已经站满了金吾卫和不良人,把他们的退路死死堵住! 丐帮帮主从腰间取下一块金蛇腰牌,声嘶力竭地高呼:“孩儿们!认罪必死无疑!拼命倒有一丝生机!本帮主现在下令,谁能带我逃出生天,我便将帮主之位传给他!” 众人红了眼睛,纷纷抄起家伙准备鱼死网破! 金吾卫带队的是一位金姓将军,他大手一挥,金吾卫与不良人已呈夹击之势自街巷两头向里逼近! 但战局却未像他们想象的一般势如破竹,丐帮长年蛰伏东市,不但擅长巷战,更是暗中修缮暗道机关,所以众人不和官兵硬碰硬,只凭着邪阵怪招,便将官兵搅得疲于应付。 今夜,金将军是立了剿毒的军令状来的,于是高声命令部下面对殊死抵抗者格杀勿论,但那些小乞儿却如同野牛身上的虱子,一群倒下,又有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赶不尽,杀不绝! 混战之时,护送“极梦之舞”的黑袍男子一直躲在大车后面偷偷观察战局,眼看金将军与几名乞儿混战,把整个后背露给了自己,竟壮着胆子悄悄拾起一把大刀向他后颈砍去! 一声唿哨,一把残月刀打旋飞来! 一声惨叫,黑袍男子手中的大刀应声落地,同时落地的还有他刚才紧握着刀柄的右手! 金将军回过头来,才知道自己刚才与阎王爷擦肩而过,抬头再看向那残月刀飞去的方向,却发现坊墙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无数双眼睛。 金将军一惊,蒋沉却低声提醒,“将军别慌,是自己人!” 又是一声唿哨,数柄利刃从坊墙上齐齐甩出,全是坊间不常见的异族兵器,没有一门重样。 蒋沉高呼一声,“将军,就是现在!” 金将军会意,高声下令,“杀!” 乞儿们被从天而降的屠杀杀乱了阵脚,金吾卫与不良人乘胜追击,将众人全部砍杀! 金将军回身揪起瘫软在地的黑袍男子,火把照亮了他痛苦扭曲的面孔,竟是春官侍郎的独子,大理寺正崔半晟! 原来,崔半晟不仅引诱梅如吸食“极梦之舞”,以此操控她用色相引诱各级官员,帮自己结党营私,更是整个长安城“极梦之舞”交易的幕后操纵者,他早与丐帮暗中勾结,通过丐帮乞儿销售毒物。 前阵子,梅如撞破了他的这层秘密,预感到自己迟早会被灭口,便暗中搭上野良,求他带自己逃离崔府。 不想,崔半晟还没来得及对梅如下手,她就已经成了荣墨白暗中投毒的“实验品”,案发当日,她本想将手中掌握的证据交给野良,却正好毒发身亡! 崔半晟原本还在为这阴差阳错暗自庆幸,却没想到梅如早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机密绣在了裙子上,留下了后手! 蒋沉与孟得鹿发现梅如裙子上的秘密后,暗中将证据呈给了县令钱进岱,钱进岱不敢怠慢,又将证据呈送给了大理寺,直到上达天听,金吾卫经过层层布局,终于决定在今夜动手! 第142章 过河拆桥 蒋沉上次和丐帮交手吃了不少暗亏,暗中让孟得鹿先去鬼市向野良通了口风,请求援兵,以备不时之需。 事关“极梦之舞”的真相,野良认为自己责无旁贷,但藏身鬼市的人大多不敢见官,于是,他便带领兄弟埋伏在坊墙之上,伺机援手! 金将军铠甲前的护心镜亮如铜镜,映出一张正在坊墙上探头探脑的人脸,虽然那脸庞很快便被一只大手按着埋下头去,崔半晟还是眼尖地看清楚了! “是孟得鹿!” 他灵机一动,急忙高声求饶,“将军饶命!请将军代为转告圣人,下官要将功赎罪!检举告发!那蕉芸轩的舞伎孟得鹿乃是地,地……” 眼前寒光一闪,残月刀抹过崔半晟的脖子,又隐入坊墙后。 崔半晟张大的嘴巴一口一口地涌出鲜血,直到仰面栽倒在地,再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几名金吾卫立刻上前护住金将军,其中一人低声道:“将军,属下认识那兵器,乃是鬼市之主野良所用的残月刀!” 金将军面沉如水,他还记得刚才正是那柄残月刀救了自己的性命,也知道今夜如果没有坊墙上那些见不得光的“援军”相助,这一仗必定会让他的部下伤亡加倍,自然不愿当场忘恩负义。 何况,区区一个丐帮都让他赢得如此艰难,更别说是亡命之徒聚集的鬼市了,他更不愿无事生非为自己树敌,便拖长了声音问道:“蒋帅,你总在万年县地面上行走,方才他说的是……什么刀?” 蒋沉脑袋一低,恭敬回答:“禀将军,小人眼花,没有看清!” 金将军一双丹凤眼一转,朗声宣布:“大理寺正崔晔,勾结丐帮,暗售毒物,危害甚众,拼死抵抗缉拿,意图弑杀金吾卫将军,就地正法!” 众属下立刻会意,齐声重复:“大理寺正崔晔,抵抗缉拿,弑杀将军未遂,就地正法!” 蒋沉悄悄抬眼,向那残月刀飞回的方向望去…… 崔半晟临死前喊出了孟得鹿的名字,他不可能不关心,只是他也知道自己绝不能当众流露出半分好奇,只能按捺下满腹狐疑,暗暗猜想孟得鹿身上到底还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金吾卫与不良人押着丐帮和崔半晟手下的余党回去复命,野良亲自护着孟得鹿赶回蕉芸轩。 一路上,孟得鹿一语不发,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当中…… 今夜,崔半晟差点把那个关系到自己与整个钟家性命的秘密全部抖出,蒋沉和野良明明都听到了,却都默契地装聋作哑,连一个字也没有向自己打听…… 她一时摸不清这两个男人各自的心态,却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小心翼翼地走一步算一步了。 蕉芸轩的招牌近在眼前,孟得鹿这才想起应该向野良道谢,乍一回头,却看到野良也正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 野良回过神来,“我是在想,崔府从前一贯和鬼市有‘生意’往来,前阵子,他们却突然取走了存在鬼市柜坊的所有东西,切断了和我的一切联络,若按以往,崔半晟有‘极梦之舞’这样的生意,也一定会先来鬼市和我商谈合作,又怎么会去找丐帮呢……” 孟得鹿反问:“崔半晟如果找你做毒物的生意,你会答应吗?” 野良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会!但此事你知我知,他却不知道啊!事出反常必有妖,最近崔府好像有意事事绕开鬼市……” “也许反常的不是崔家,而是…… 一个念头冒出脑海,孟得鹿嘴快说了一半,又赶紧打住,生怕一语成谶! 她往腰中摸了摸,掏出那个绣着野鹿的小钱囊递给野良。 “这是小时候阿爷给我放压祟钱的小红包,在我流落江湖的时候,多亏了这里面的零钱才活了下来,我把它送给你,你把最重要的东西收在这里面贴身收藏吧,也许有一天能用得上……” 托着那小巧精致的红包,野良的心头也浮上一丝不祥…… “极梦之舞”终于清剿,消息很快在坊间蔓延开来,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这日晌午,北曲妓坊的假母思妍和中曲妓坊的假母知雨悄悄前来店中拜访孟得鹿,支开众人后,二人突然对孟得鹿齐齐下拜。 孟得鹿急忙上前扶起二人,惊异问道:“两位老板娘为何行此大礼?得鹿受之有愧!” 昨夜,有不良人到北曲消遣,酒后多言,透露了孟得鹿暗中帮助官府清剿毒物的事,而孟得鹿当初去碧波湖赴宴,看到的两位被胡商逼迫吸食“极梦之舞”的正是思妍和知雨店中的舞乐伎。 知雨眼中泛泪,“自从那夜小女去了碧波湖赴宴,就再也没有回来,想必已经是凶多吉少了!我知道,她都是被‘极梦之舞’害的!” 思妍也捏着丝帕轻轻拭泪,“小女也深受‘极梦之舞’控制,身不由己,我们对毒物深恶痛绝,只恨自己是风尘弱女子,无能为力,想不到,得鹿娘子也是弱女子,却能帮助官府清剿毒物,娘子也算替小女报了仇了,小妇人代小女谢过恩人!娘子以后有事尽管吩咐,小妇人定当尽心竭力!” 这一刻,孟得鹿突然觉得,她与恶龙缠斗,虽然九死一生,但终究是值得的…… 窗外的空气格外清新,丐六子还在街角打瞌睡,看起来他没有被卷进前夜的血战,孟得鹿高兴得像见到了大难不死的兄弟,忙用纸卷了两块糕点扔了过去!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将平康坊的每一个人都当作了亲人…… 丐六子三口两口咽完糕点,她隔窗挥了挥红穗铜钱,丐六子会意,跑去县廨通知蒋沉去钟鼓楼相会。 县廨班房里,兄弟们正各自抱着一只大碗边吃着汤饼边兴奋地聊着天。 “老大,你这回帮助朝廷清剿毒物,立了大功,肯定在这班房里也待不长久了,也许今天就是兄弟们最后一天一起当差了!” “是啊,等一会儿散了衙,咱兄弟们好好聚聚,痛快地喝上一顿‘散伙酒’!” “哎,什么叫‘散伙酒’啊,是‘庆功酒’,为老大终于脱籍了庆功!” 热汤熏得蒋沉的双眼湿漉漉的,曾经,他把这县廨班房视作耻辱的牢笼,但真到了道别的时候,心底又漾上一股深深的不舍…… 好消息来得比众人预期得更早,众人正说着,朝廷的奖赏已经传达了下来! “万年县县令钱进岱治下有方,屡破奇案,清剿毒物有功,助朝廷除却心头大患,圣心大悦,擢升京兆府少尹,即刻到任,万年县不良人血战有功,各自赏一年工食银!” 除此之外,再没有人提到揪出“极梦之舞”的最大功臣蒋沉半个字了…… 蒋沉顾不得礼仪,一口气冲到三堂想找钱进岱问个究竟,但书房里早已人去楼空,只有衙役们正进进出出地往里搬着新县令的行李。 蒋沉待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白镜也为几日来发生的一切惊出一身冷汗,暗暗庆幸当初没有中了梅如的引诱站错了队,引火上身,眼下,虽然不良帅一职又回到了蒋沉头上,好在他心态好,认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自己有心,一定还会等到下一个立功的机会。 第143章 心随落花意 荣墨白进入南监已经有些日子了,因为她认罪太过顺利,倒也没受什么苦,只是觉得这样平静的日子有些无聊。 她听说了夫君崔半晟丧命的消息,也听说了公爹崔国南深受打击,得了脑卒中瘫痪在床,但这些消息都在她心中惊不起任何波澜。 眼下,她正双手双脚着地,松鼠似的弓着背,目不转睛地盯着墙角刚钻出洞的一只小耗子,等它再离洞远些,自己就要扑上去抓了! 她想试试手无寸铁的自己能不能完整地剥下一张鼠皮,还想把那幼鼠的肉拆下来扔到耗子洞门口,看那母耗子会不会像姬昌一样亲口吃掉自己孩子的肉…… 她脑中正想得起劲,牢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得小耗子“吱”的一声缩回了洞中! 她的好兴致被搅了,气呼呼地瞪着牢房外那头戴紫纱帷帽的神秘身影! “我可以救你出去……”紫纱帷帽女子轻声道。 荣墨白满肚子的气顿时消了一半,用目光示意紫纱帷帽女子继续说下去。 “但是,我有个条件……” 一只凤凰影子映在女牢的墙上,仰头哀鸣,双目喷火! 火苗从女牢的草垫上蔓延开来,很快燃成熊熊一片…… 女牢牢头离大娘第一个发现火光,急忙呼喊众人合力救火,严防犯人趁机越狱! 众人七手八脚扑灭大火,但为时已晚,关押荣墨白的牢房里只剩下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 这一日,蕉芸轩要举办一场古怪的“拜恩宴”,宴请者为“山佳氏”。 众姐妹从没听说过“山佳”这种姓氏,只是长安城万国来朝,向来胡汉混杂,便揣测它是什么远邦异族的姓氏,都一心想见见这位财大气粗的“山佳”贵客是何等尊容。 不想直到傍晚临近开宴,“山佳氏”本人也未露面,只派婢女送来了好几只巴掌大的食盒,吩咐等宴请的宾客到齐,便按上面贴着的名签一一“上菜”即可。 “拜恩宴”订在蕉芸轩内堂最豪华的雅间里,开宴时分,数名朝廷官员拿着请柬接踵而至,漫香和孟得鹿依着“山佳氏”的吩咐将小巧的食盒摆在众人眼前。 众人疑惑地打开食盒,顿时齐齐变了脸色,厉声喝停歌舞,就连漫香和孟得鹿也被他们赶出了雅间,并将门紧紧关严! 食盒里是座主崔国南写给他们每个人的密信,其中详细记录了他们当年是如何通过崔国南操作科场舞弊,获取功名的把柄——座主的字迹他们再熟悉不过,眼前的白纸黑字的确是出自崔国南本人之手无疑! 崔半晟虽然已经就地正法,但钟苑东和他的同党却不依不饶,在朝堂上力主追究崔国南教子无方之过,提议将他削去官职,抄没家产! 对于钟苑东的赶尽杀绝,他们本不想干预,反正座主得了脑卒中,已经如同活死人,对他们再也没有了利用价值,但今日见了这些密信,他们才知道座主只是装病避祸,暗中准备他日东山再起,反戈一击! 眼前的白纸黑字句句威胁,警告众人若不替自己上朝求情,便要鱼死网破,把他们见不得光的秘密一起抖出,将他们一起拉下阎王殿! 众人紧张地将密信揣进袖中,交换了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 次日,朝堂之上,多名官员慷慨陈情,力证崔国南是因为多年为国事殚精竭虑,忙于公务才疏于管教儿子,更至于熬亏了身体,还没到知天命之年便已经瘫痪在床,眼下若对其削职抄家,无异于直接判他斩刑! 在众人声泪俱下的恳求下,圣人最终心软,网开一面,恩准崔国南因病告老辞官,允许他保留私产,并仍在旧府居住。 消息很快在坊间传开,蕉芸轩内,孟得鹿默默地盯着昨夜墙上尚未摘下的宴乐牌,心底却禁不住疑窦丛生—— “‘拜恩宴’……所谓‘受恩天朝,拜恩私室’,意思是指领受了官职的官员暗中感谢有权势之人的推荐提拔,昨天来赴宴的好像全是崔国南的门生,想必,他们以前一定没少受到崔国南的提拔,而‘山佳’恰恰为‘崔’,难道那场神秘的宴会真跟崔府有关?只是……崔家还有人吗?” 秋高气爽,长安城内的贵族少爷相约在郊外打马球赛,快意集会。 漫香也提议众女儿簪花装扮,外出郊游,名为散心,实为替蕉芸轩宣扬名声,招揽客人。 众姐妹心下会意,各出奇招,把各色鲜花装点在鬓边,在马球场边斗百草,荡秋千,宛如一道美丽的风景线,果然引得贵族公子们纷纷前来搭讪。 球场上,一位贵公子所向披靡,屡屡进球,引得众姐妹芳心荡漾! 一局过后,公子翻身下马,露出真面目,令众人大吃一惊——他竟是汪芷年眼中一无是处的“废物”,众人眼中毫无头脑的“散财童子”,钟望鹏! 孟得鹿也是初次见识到弟弟有如此风姿,暗吃一惊! 球场边,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欢快蹦跳。 马背上,一个身穿胡服头梳丱发的瘦小身影正努力地学着操控缰绳,看得出既紧张又兴奋。 枣红马驹好像有意捉弄自己的小主人,在原地团团打起转来,马背上的身影也尖叫着转过头来,众人才看清那竟是与她们朝夕相处的小瞳,又是一惊! 初入蕉芸轩时,小瞳便说过想要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孟得鹿一直把小瞳的愿望记在心上,前些日子,小瞳一直沉浸在痛失双亲的阴霾中郁郁寡欢,孟得鹿便求了弟弟去寻了这小马驹来,并请他亲自指导小瞳学骑马,果然,有了这小家伙的陪伴,小瞳日渐开朗起来。 也许有一天,小瞳能骑着这匹红马奔向她心心念念的大漠,跑出她自己的故事…… 正想着,蒋沉带队迎面而来。 孟得鹿又惊又喜,迎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蒋沉一笑,“新任县令听说诸公子今日要在郊外比赛,怕出什么事,特意派我带几名兄弟过来看看,我就算忙里偷闲,跑出来逛逛吧……” 阳光正好,微风正妙,二人难得放松,蒋沉随手抻了袖子拂了拂花树下一块的大石头,孟得鹿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与他并肩而坐。 腰间那枚红穗铜钱随风摇曳,孟得鹿轻轻抚着,犹豫过后还是小心开口询问,“新任县令对你可还器重?” 蒋沉自嘲地把目光移往远处,“他器不器重,我也是一样的当差,只求无愧于心罢了。” 孟得鹿轻叹,“我听说了钱县令高升的事情……咳,他到底还是让你吃了亏……” 蒋沉苦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许一切都是老天爷的意思吧,不过,好在我还认识了你……”他脸上一红,忙又补充道,“你这位生死之交!” 远处,昙竞正在与一名游侠攀谈调情,一朵花瓣随风飘落,正好落在她的鬓边,游侠替她拂去落花,二人四目相对,满是深情…… 头顶上,一朵花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摇欲坠,蒋沉不由自主地盯着,悄悄在衣襟上抹了抹手心的汗渍,像在佛前许愿似的下定决心。 “只要那花瓣也落在孟得鹿的鬓边,我一定要鼓起勇气,像那位游侠那样帮她拂去落花!” 树梢的风越来越猛,好像在鼓励蒋沉的心意,眼看花瓣就要脱落枝头,他的心也跟着越跳越快…… 球场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打断了他的小心思! 第144章 虐杀女婴 钟府家仆匆忙跑来,向着还在马球场上驰骋的钟望鹏高声哭喊,“少主人!不好啦!少夫人要生了!” 钟望鹏一惊,勒马人立而起,调头冲了过来,“怎么不好了?” “是,是难产!稳婆说大人孩子都有危险,夫人正在陪着,可,可是夫人她……” 钟望鹏心生不祥的预感,“娘她又怎么了?” 家仆显然有不敢说出口的隐情,只是急得直跺脚,“咳!还是请少主人赶紧回府拿个主意吧!” 钟望鹏原本热得通红的脸顿时变得惨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看向孟得鹿,“你懂医术,言真又信任你,求你陪我一起回去看看吧……” 孟得鹿面露难色,“公子,钟府的事,原本不是我该插手的……” 钟望鹏急了,双腿一夹,就连胯下的马儿也跟着急躁地呼出粗气,他拼命把声音压得很低,不想让第三个人听到。 “求你了——大姐!” 孟得鹿心口一揪,好像又看到了年少时钟望鹏隔着花园后墙探过来的小脸! 她不再推辞,伸出手去,钟望鹏抬手一捞,便将她拉上了马,二人同乘一骑,绝尘而去! 蒋沉看得目瞪口呆,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孟得鹿与钟望鹏远去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 抬头再看,刚才那朵花早已落入泥淖,他正感到失落,又隐约觉得自己的耳朵刚才好像捕捉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大,大姐?” 他又想起崔半晟临死前那半句遗言,“孟得鹿乃是地……” “地,地……难道是,地官侍郎?难道……孟得鹿是地官侍郎钟苑东之女,钟望鹏的大姐?” 蒋沉如遭五雷轰顶,脑中一片空白! 钟望鹏与孟得鹿刚冲进钟府大门,便听到后院传来了卢言真撕心裂肺的惨叫! 产房外,婢女慌乱地进进出出,忙得像误食了酒糟的蚂蚁。 带血的热水一盆盆地被端出,每个人都急得头顶直冒热气,只有汪芷年拄着拐杖守在门口,像冰冷的石狮子一般岿然不动。 听说钟望鹏回府,稳婆忙冲出产房询问,“老身斗胆,请公子给个准话,倘若有个万一,是保大还是保小?” “保大!” “保小!” 稳婆得到了两个异口同声且截然不同的答案——“保大”来自钟望鹏,“保小”来自汪芷年。 稳婆不知所措,“这……老身到底该听谁的?” 没等钟望鹏开口,汪芷年又抢先强势下令,“我说了算!全力保小!” 钟望鹏第一次用愤怒的目光直视着母亲,愤然反驳,“躺在里面的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说了算!” 孟得鹿趁机上前将稳婆推回产房,并低声道:“我略通医术,可以给大娘打个下手……” 汪芷年警惕地一挥拐杖,猛地抬起孟得鹿的下巴一看,厉声低吼,“你怎么来了?” 钟望鹏一把抓住母亲的拐杖,“是我请她来帮忙的!” 汪芷年瞪着孟得鹿的眼睛几乎冒火,“你敢!” 孟得鹿冷静而迅速地回应,“给夫人两个选择,要么让我进去,要么,我现在就去御史台自暴身份,至于第二个选择会有什么结果,夫人应当比我清楚!” 汪芷年一愣之际,钟望鹏已经夺过母亲手中的拐杖,把孟得鹿放进了产房。 卢言真深居简出,在长安城内没有朋友,一看到孟得鹿就像是见到了久违的亲人,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恩人,我,怕是要不行了,这也,也是我的报应……” 孟得鹿急忙帮她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安慰道:“别说丧气话,望鹏还在门口盼着你们母子呢!” “不,恩人,有句话我一直憋在心里三年了,再不说出来只怕,没,没机会了……” 卢言真无力地摇了摇头,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孟得鹿把耳朵贴近她轻轻翕动的双唇,认真听着,脸色渐渐地变了…… 一声婴孩微弱的啼哭传来,卢言真周身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紧绷着的一口气松了,两眼一黑,便昏了过去。 稳婆抱着婴孩急匆匆地走出产房,“生了生了,是位千金,倒是有点哭声,只是微弱得很,得赶紧让郎中照料照料……” 钟望鹏急忙追问:“大人呢?” 稳婆答道:“产妇虚弱,昏过去了……” 钟望鹏听说妻子还活着,长出了一口气,他早派人请来了全城最好的郎中守在门口,见母亲关切地一把从稳婆怀里接过刚出生的小女儿,便示意儿科郎中随母亲同去照顾女儿,“大夫,拜托了!” 随后,钟望鹏与孟得鹿一起进了产房,查看卢言真的情况。 谁知过了片刻,产房外又响起了郎中无奈的求助。 “钟公子,夫人把小千金抱走了,不许老朽进屋照料,还请公子出来拿个主意吧!” 钟望鹏与孟得鹿一惊,赶紧走出产房,又跟着儿科医生来到了母亲门外。 汪芷年早已经把自己的卧房门窗拴紧,甚至还移来了柜子把窗子抵住,一众家仆被关在门外,束手无策,房间里不断传出烧纸和黄酒的味道,还有婴儿痛苦的啼哭。 郎中急得团团乱转,“公子,小千金本就先天不足,如果不赶紧救治,只怕……可夫人不听老朽的劝,非说她的法子才最管用,能为小千金修复元气,这……这不是胡来嘛!” 也许是内心受到了女儿的召唤,卢言真奇迹般地苏醒过来,不顾身体虚弱,冲到婆母房外,身后留下一路血脚印…… 钟望鹏更是心急如焚,一脚一脚地踹着母亲的房门,任凭卢言真跪在门外磕头哭求,孟得鹿和郎中好言劝说,汪芷年依然不为所动,有条不紊地按着土方用黄酒混着烧好的灵符香灰,一口一口地往孙女嘴里喂着。 女婴用尽全身力气挣扎,闹得她心烦,索性用裙带捆住了她的四肢,又拔下头上的簪子扎破女婴身上的重要穴位,用力挤压,为她放血。 女婴不堪折磨,哭声渐渐地微弱了下去…… 家仆找来了斧头,钟望鹏终于劈开了母亲的房门,从她手中抢过女儿,女儿的脸却早已青灰一片,没了气息…… 卢言真再次昏倒过去! 钟望鹏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抱着女儿幼小的尸体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母亲面无表情地伫立在自己身后,钟望鹏这才发现虽然自己刚才在产房门口就夺走了母亲那支从不离身的拐杖,却丝毫没有影响到母亲的行动,她不仅健步如飞,甚至还能自己挪动家具…… “娘的腿疾什么时候好了……难道,娘一直在骗我?……” 钟府上乱成一团,孟得鹿只得代替钟望鹏主持局面,先嘱咐郎中抢救卢言真,又派出三名家仆,一名去通知钟苑东,一名去购买棺木,一名去县廨报信,请仵作上门验过尸体再准备下葬。 收到钟府的丧信,蒋沉吓了一跳,忙带领仵作上门查看。 眼前的惨状令见者伤心,唯有汪芷年毫无悲色,只固执地申辩着,“那个小丫头早在母胎中就受到过惊吓,出生时又是难产,本来就难以成活,我这也是为了救孙女心切,才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我烧的那灵符可是最灵验的,要是这样都救不活,只能说明那小丫头本来就该夭折的!” 仵作捧着那只有两个巴掌大的尸体,只能无奈感叹迷信土方害人不浅! 第145章 恶灵的处刑 仵作与不良人处理尸体时,蒋沉刻意地躲到了院中,静静等候。 孟得鹿安排好了钟府上的众人各司其职,却特意追了出来找他,“‘讲不服’,我有句要紧的话要和你说,咱们借一步。” 蒋沉略一迟疑,还是顺从地跟着孟得鹿走到僻静角落,“请讲。” 孟得鹿低声道:“刚才钟卢氏难产,情况凶险,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便交代给我一句遗言,说她一生只做过一件亏心事,就是为了嫁入豪门,隐瞒了自己曾经被歹人奸污的事实,但她的自私却坑害了一位好人,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也算是报应……我想,她说的那位好人一定是你,所以这句话,我一定要替她转达给你!” 蒋沉的心口一撞,霎时红了眼圈,若是以往,他一定有千言万语要絮叨给孟得鹿听,但现在不同了,自打她从马球场上离开,虽然只隔了一两个时辰,但对他来说却像有三百年没见,心底说不出得陌生。 孟得鹿朱唇轻颤,似乎也在为难该怎么向蒋沉解释。 在她身后,钟苑东书房的窗子开着,书架上一只玉碗正在阳光的照射下现出彩虹流光,穿过窗棂闪耀着蒋沉的双目。 原来,她随口提到的“彩虹碗”竟是如此价值连城的宝物…… 回过神来,眼前的人越发高不可攀,蒋沉完全顾不得再听一句她想说什么,只拘谨地行了一礼,抽身而去。 深夜,不知第几次从沉醉中被厨房里耗子打架的声音吵醒,他突然想起自己买来的那只粗陶“彩虹碗”还在厨房里搁着,生怕也被耗子打翻,连衣服也顾不得披,忙翻身下床去收。 醉意正浓,他两眼发花,看东西都起了重影,耗子也欺软怕硬,偏站在他那宝贝似的粗陶碗边挑衅,他没好气地挥手去哄,却不偏不倚一巴掌把粗陶碗扇落在地! 那碗还算结实,只摔下两瓣碎片,看着破碗,想起自己心心念念的平康名伎竟然是侍郎之女,蒋沉胸口又燥得难受…… 自从小孙女一出娘胎就命丧黄泉,偌大的钟府庭院就变得格外宁静…… 丈夫钟苑东总是推脱公务繁忙,借口躲在公廨里过夜,儿子钟望鹏也变得不爱回家,经常和朋友在酒楼饭肆通宵饮酒,醉了就往桌上一趴睡死过去,醒来再接着借酒浇愁。 儿媳卢言真更是日夜紧闭门窗,足不出户,把自己的卧房封成了一座“活死人墓”。 就连府上的家仆也在尽可能地回避着自己,汪芷年能够感觉到,全府上下都在暗暗责怪自己的固执“治”死了刚出生的小孙女。 但众人越这么想,她越要理直气壮,“那丫头本来就先天不足,不好活,我绝不能由着旁人文过饰非,把所有的罪责全赖到我的头上!” 檀香的气味让她心里平静了许多,她按部就班地念佛抄经,并将和着鸡血抄好的经文贴在房间四角,准备入睡。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她问了一声,却无人应答。 她好奇地拉开门闩,一条手巾迎面而来,死死掩住了她的口鼻,她浑身一麻,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整个人都被放置在浴盆之中了,她想挣扎,想喊人,浑身却在迷药的作用下动弹不得,也喊不出声来…… 一个黑影从身后靠拢过来,她害怕得浑身战栗,对方却似乎并不想伤害她,只是轻手轻脚地解开了她的头发,充满怜爱地抄起一把乌木梳子,轻轻地为她梳理起头发。 黑影先是把她的头发从中间平分,在头顶两侧各盘成一个髻子,又从髻子中各抽出一绺头发自然垂下,这种发型因为形似“丱”字而被称为“丱发”,是坊间女童最常见的发式,只是用她这花白的头发梳起来却有一种违和的诡异…… 黑影却好像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便把汪芷年的脸扳向着镜子,想让她也欣赏一下自己的尊容,汪芷年却在镜中看到了一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是你!” 汪芷年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还是喊不出声来,黑影却顺势将一团东西塞进了她的口中! 口中一阵苦涩,一把不知是什么的粉末呛进喉咙深处,她忍不住一咳,细密的粉末立刻在她身体里飞扬起来,一半冲进鼻子,痒得她涕泗横流,一半吸进肺管,让她胸口针扎似的疼。 墙角飘过一股熟悉的焦香,接着,又是一把带着余温的粉末塞进了嘴里,汪芷年想起来了,这是烧灵符的味道! 粉末把咽喉堵得越来越实,她一阵窒息反胃,一股黑烟从口中喷射出来,像《山海经》中可以口吐乌云的奇灵异兽。 黑影似乎并不想让她就这么死了,忙一手卡住她的颌骨一手探进她的口中帮她掏着,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过后,喉头豁然开朗,她贪婪地呼吸着,享受着劫后余生的舒畅! 黑影轻轻拉起了她柔弱无力的胳膊,从腰后抄出一把尖利的小剪,只轻轻一豁,她汗衣的袖子就应声开裂。 汪芷年上了年纪,皮松肉弛,所以青紫色的血管格外明显,黑影没费什么力气,只将剪子尖对着其中一条较粗的扎下去,再向上一挑,汪芷年的皮肤便被划开一道从手腕到臂弯的血口子! 一股热流顺着手臂涌出,汪芷年还来不及觉得疼痛,同样的感觉也随之从另一只手臂和双腿上传来…… 浑身的血液顺着四肢上被划开的血道奔涌而出! 汪芷年很快便感觉到心悸头晕,浑身湿冷,呼吸困难,止不住的倦意涌上来…… 黑影又取来细绳捆住了她的手脚,她努力摇动着现在唯一还可以活动的脖子想阻止自己昏睡过去,可头还是不听使唤地垂了下去…… 终于,汪芷年的胸口不再有丝毫起伏,黑影这才满意地退出房间…… 第二日一早,蒋沉与孟得鹿都分别得到了钟府传来的噩耗,各自飞速赶到,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得汗毛直竖! 第146章 血海邪佛 卧房中血腥弥漫,令人作呕,汪芷年端坐在浴盆内,四肢被捆,浑身惨白,口中乌黑,梳着与年纪极不相称的丱发,四肢皮肉都被划裂,深可见骨,脚下的积血没过脚腕,浴盆内壁用鲜血画满了诡异的灵符,活像一尊供在血海中的汉白玉邪佛。 挤在房门口看热闹的家仆们见了这情景吓得大呼小叫起来! “这,这是冤魂索命!是冤魂索命!” 钟苑东被一语惊醒,连忙应和,“对对对!小孙女死的时候就是这副凄惨的模样!这是小孙女的鬼魂心怀怨怼,把怨气全撒到了内子身上啊!来人,快去请高僧道士回来作法驱邪!” 但蒋沉向来只相信因果报应,却不相信什么冤魂索命。 “倘若冤魂都能自己索命,还要我们不良人做什么!” 仵作也对上次给钟府小孙女验尸的惨状记忆犹新,深表赞同,“蒋帅,不用多想,这个案件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他们家的儿媳妇钟卢氏了,一定是她痛失爱女,报复婆婆!” 蒋沉赶紧稳住老泪纵横的钟苑东,又命府上的婢女去请卢言真前来问话,不想婢女匆匆忙忙去而复返,“少夫人不在房间里,奴婢找遍了府上,也没找到少夫人的下落。” 蒋沉正暗叫不好,白镜却匆忙赶来报告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 “老大,钟卢氏到县廨自首了!” 嫌犯失而复得,蒋沉心中又是一喜,留下仵作在现场验尸,自己急忙准备打道回县廨! 在凶案现场结束了初次检验,仵作将汪芷年的遗体和现场的物证小心地搬了出来,运回殓房再做二次检验,为保证现场保持案发时的原状,他们又特意命人抬了一只同样大小的浴盆放在原地。 “我能去夫人的房间看看吗?”孟得鹿轻声询问,既是在问蒋沉,又是在问钟苑东。 蒋沉与钟苑东相视一眼,钟苑东不知道女儿与蒋沉的交情,更不知道蒋沉已经知道了女儿与自己的关系,忙掩饰道:“娘子是我钟府的恩人,当然可以,请……” 蒋沉也不多话,陪着孟得鹿进了汪芷年的房间。 孟得鹿按照惯例打开了汪芷年的衣柜,映入眼帘的便是按照颜色深浅、衣裙长短和衣料厚薄有序收纳的衣物。 蒋沉看得摇头咧嘴,“这衣柜,简直比县廨存放案宗的书柜还要整齐!” 角落里不经意露出一段紫纱,在这过于整洁的衣柜里格外显眼,孟得鹿随手一扯,一件罩着紫色轻纱的帷帽滚落出来。 “紫纱帷帽……”孟得鹿从没见嫡母戴过这顶帷帽,但把它拿在手上翻看时又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对了!小瞳娘说过,当初正是一位戴着紫纱帷帽的仙子帮助她杀死了丈夫,救走了小瞳!这样东西可能跟‘炽凤枢’有关!” 想到这一点,她赶紧又同时问蒋沉和钟苑东,“这个,能留给我吗……” 二人都没有反对,她赶紧把紫纱帷帽紧紧揽在怀中,仿佛握住了一把能打开“炽凤枢”大门的钥匙! 房间里再没发现别的异样,仵作也已经收拾妥当,在房外催促离开。 三人跨出房门时,蒋沉却突然在孟得鹿耳边轻声提醒了一句,“你千万不要做冒险的事情……” 孟得鹿一怔,蒋沉已经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蒋沉赶回县廨,卢言真已经被押上了公堂,正在坦白罪行。 “民妇常年受到婆母欺压,怀恨已久,又因为婆母强势,迷信偏方,治死了民妇的女儿,民妇就用迷药迷昏了婆母,按照小女死时的惨状喂婆母吃香灰,放血,为小女偿命!杀了婆母之后,民妇又去了小女的坟上最后拜祭了一次,天一亮,就赶来自首了。” 卢言真的供认无懈可击,新任县令李正冠正欲扔下令签结案,却被一声声如洪钟的喊声打断。 “小民钟皓,弑杀亲母,前来投案!”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地官侍郎之子钟望鹏已经冲上了公堂。 一桩案件二人自首,蒋沉愣住了——做了三年不良帅,他从没破过这么富裕的案子! 钟望鹏的供词和妻子卢言真大同小异。 “小民是为夭折的幼女报仇,弑杀母亲后,小民还特意蘸着母亲的血迹在浴盆边写下了灵符的字样,用来镇住母亲的冤魂!然后,小民想在自首前最后看一眼长安城,就在城里漫无目的地瞎逛荡了一夜……” 卢言真闻言大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竟与丈夫当堂争执起来,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面红耳赤地论证着自己才是杀死汪芷年的真凶。 钟望鹏说到情急之处,竟当堂紧握左拳在妻子面前不断挥舞,要不是衙役眼疾手快地将他拉开,只怕卢言真难逃一顿好打! 李正冠新官上任,没想到就碰到了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局面,手腕不由僵在半空! 蒋沉及时上前,叉手行礼。 “小人斗胆,请明府隔开嫌犯夫妇,让他们各自还原命案现场的细节,谁是真凶,一测便知!” 李正冠正中下怀,忙命众衙役隔开钟望鹏夫妇,让他们重新描绘血字灵符,又调来两名女狱卒,让二人为她们梳理丱发。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围成两圈的衙役散开,结果一目了然,正与蒋沉心中猜测的结果一样。 刚才,钟望鹏说到自己用毛笔蘸着母亲的鲜血在浴盆内壁中画下灵符时,卢言真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意外,显然是对灵符一事浑然不知,于是他献计让县令测试一下,果然测试出卢言真只会梳丱发,却描不出灵符,钟望鹏既梳出了丱发,又描绘出了与命案现场一模一样的灵符! 他上前一步,做出推演结论,“禀明府,案件的真相已经一目了然,杀害钟汪氏的真凶是钟望鹏,他的妻子卢言真发现命案之后,想替夫君顶罪,但因为死者的死状太过凄惨,她没敢靠近细看,所以没看到浴盆内壁上的血灵符,这才露出了马脚。” 李正冠茅塞顿开,手中握了半天的令签终于甩了出去。 “凶犯钟皓弑杀亲母,其妻钟卢氏意图替夫顶罪,凶犯钟皓入狱待审,钟卢氏按罪理该责打二十大板,但念你产后虚弱,又痛失爱女,护夫心切,暂且免了你的责罚,当堂释放!” 大堂外的围观人群为新任县令断案的神速所折服,更被他的宽仁所感动,连声高呼“青天大老爷断案如神”,“青天大老爷爱民如子”,唯有混在人群中的孟得鹿面露狐疑,柳眉紧锁…… “不,不对……” 第147章 永不褪色的美貌 “不!不对!” 听了李正冠的判决,卢言真也失控尖叫起来,“明明是我杀了钟汪氏,明府却胡乱断案,诬人清白,害人性命!民妇要去击登闻鼓!上报天听!替夫君鸣冤!” 李正冠早已陶醉在围观百姓的一声声欢呼中,可不想让眼前这疯妇给自己惹麻烦,赶紧又抽出一支令签甩到地上。 “钟卢氏咆哮公堂,冒充嫌犯,干扰断案,但本官念你失子心疯,从轻发落,命你去观音庙清修三个月,为逝者积冥福!” 白镜会意,抢先带着两名兄弟冲上前来,把卢言真拖下了公堂。 蒋沉回到班房,孟得鹿早已经等候多时,她局促地起身向他行了一礼,语气中多了一丝距离与客套。 “蒋帅,钟侍郎痛失家人,深受打击,公务又繁忙,脱不开身,所以让我暂时代理遗属职责,和命案有关的一切细节都可以向我交代。” 蒋沉心知肚明,眼前这位平康坊名伎其实是钟府名副其实的“遗属”,语气中不自觉便多了一丝讥讽,“县令已经结案,在下也没什么废话,娘子只管回侍郎府上报信就是了。” 孟得鹿吃惊地看着蒋沉,眼神中又多了一丝陌生,“蒋帅觉得……此案没有蹊跷?” 蒋沉的声音高得好像成心在和她唱反调,“严丝合缝,铁证如山!” 孟得鹿急切反驳,“正是因为它太严丝合缝,所以才太不合常理了!蒋帅仔细想想,钟望鹏一个粗汉子,性情又莽撞,每天只喜欢舞枪弄棍的,哪里会梳丱发?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先看到了死者的模样,为替真凶顶罪,才临时抱佛脚现学的!” 蒋沉话中带刺,“那也不一定,娘子可别小瞧了钟公子,王孙公子们经常流连花丛,也许他早跟哪位平康坊里的娘子暗中学了这门手艺吧……” 孟得鹿更急了,“可是就凭他那简单的头脑,就算要模仿女儿丧命时的样子,也顶多想到给汪氏剃个婴儿似的光头,给年过不惑的妇人梳丱发这种主意又歹毒又细腻,分明像是女人的心思! 蒋沉嘴角流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在下卑微,哪里知道侍郎公子的性情,倒是娘子,听起来与侍郎府熟得很哪……” 孟得鹿一愣,明白了蒋沉夹枪带棒的原因,只得压低了声音暗示道:“你既然知道真相,自然能想到我必然有我的苦衷,又何必每一句话都存心挖苦?” 蒋沉冷冷地低声反问:“以前,娘子总是最同情遭遇坎坷的苦命女子的,唯独这个案件,反倒维护起游手好闲,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来了,请问,娘子这么坚持为钟公子辩白,到底是出于对真相的执着,还是出于和钟府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而有意包庇呢?” 班房里久久地沉默了,蒋沉和孟得鹿四目相对,从彼此眼底都看到了深深的失望…… 众人心情沉闷,天色也不敢独好,只得识趣地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 珉娘到长安县的富郁庄来买胭脂水粉,不料刚出店就被这场秋雨淋了个正着,她顾不得身上湿冷,一只手死死揽着花费重金买来的化妆品,一只手小心地挡在额前,护着孟得鹿为她精心绘制的“秋意浓”。 她一路低头小跑,冒冒失失地撞进了一名路人的伞下。 她自觉唐突,抬头想要道歉,不料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张她日夜思念,却万万想不到会在此刻见到的面孔,徐喻! 今年,长安的雨水出奇得多,把三年前刚修缮过的坊墙冲刷坏了大半。 三年前,长安城的修缮工程正是由当时的冬官侍郎封迎木主持的,前些日子,封迎木被查出贪腐实情,朝廷中怀疑当年坊墙的修缮工程中也有舞弊行为,便令各部派人暗中调查。 今日,徐喻正是陪同各部的同僚前来查看坊墙损坏的情况,没想到却被一名少女撞到了怀中。 当他看清那少女的脸庞,一双眼睛又吃惊地瞪得像两面铜镜。 透过徐喻明亮的双眸,珉娘已经把自己现在的尊容看得清清楚楚—— 雨水已经将她满脸的胭脂水粉冲刷得一片模糊,几道彩色水柱顺着脸庞不断地往下滴,脸上陈年的疤痕又暴露了出来,随着她脸上肌肉紧张地抽搐着,活像几条身体被缠在一起却又想努力挣开彼此的蚯蚓一样扭曲恶心…… “你,你是蕉芸轩的……”徐喻认出了她,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着她的名字。 “我谁也不是!”珉娘却不想让徐喻因为那些难看的疤痕而想起自己,尖叫一声,扔下满怀宝贝似的胭脂水粉,双手捂着脸转身逃开! 没跑出几步,她又撞进了另一个男人怀里,脑袋“咚”的一声嗡嗡作响! 眼前的男人脖子上长了一颗铁脑袋,她先是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想起来了,那是玉落的新婚丈夫,铁面小生冯雾晨。 “看什么看?你也是个怪物!”她丝毫不在乎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形象,索性把脸抹得更花,仰头大叫。 冯雾晨并不恼怒,反而受用似的笑了起来,似乎能挨上珉娘一句骂也是荣幸。 “你想要一副不会褪色的美貌吗?” 也许是铁面具的回音给冯雾晨的音色增加了一丝优雅的轻浮,震得珉娘心旌一动。 “想!” “你要知道,美丽的东西都是很贵的……” “再贵我也要!哪怕要搭上我的命,我也要!” “好……”冯雾晨抬手往北边指了指,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画着血色梅花的名笺,“去那里找我的徒弟阿文,只要报上我的名字,他自然会接待你。” “你的徒弟?” “他会画皮,画很美丽的皮……” 珉娘顺着冯雾晨手指的方向看去,认出那是鬼市的方向,刚有些胆怯,又想起刚才夸下的海口,还是咬牙向北方走去。 每一次胆怯回头,她都能看到冯雾晨一直在远远地望着她,温柔地向她挥着手,她突然觉得他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神秘的魅惑,要不是心里早有了徐喻,说不定自己也会迷上他…… 第148章 一案双凶 无论外面的世界家破人亡还是啼饥号寒,平康坊的一方天地却是永远只有温香软玉,裘马声色。 自从帮珉娘设计了“秋意浓”以来,每个清晨孟得鹿都要早起半个时辰帮她化妆,但她从不厌其烦。 这日清晨,她刚在梁间燕子的呢喃声中睁开眼睛,珉娘已经兴奋地推门跑了进来,趴在床头向她展示着自己的新面孔! “得鹿姐,你看看,我有什么不一样了?” 孟得鹿睡眼惺忪,只看到珉娘的脸上已经绘好了“秋意浓”,却看不出和往常有什么不同。 珉娘把孟得鹿的手从被窝中抓出来,在自己脸上使劲地搓着,“得鹿姐,你使劲搓,这个不会掉的!” 孟得鹿这才觉出异样,盯着珉娘的脸仔细看,才发现那枫叶图案下藏着密密麻麻的针孔。 她一激灵从床上爬起来,追问:“珉娘,这是谁干的?” 珉娘喜滋滋地回答:“鬼市上有位刺青高手,我请他把‘秋意浓’永远地刺在了脸上,以后就再也不用麻烦你了!” 看着那数以万计的针孔,孟得鹿无法想象珉娘到底承受了什么样的痛苦,只用温暖的手指抚过她的脸庞,心疼地问,“珉娘,很疼吧……” 珉娘的眼圈红了,不知是想起了刺青时锥心刺骨的疼痛,还是被孟得鹿的关怀感动,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还很贵,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 孟得鹿轻轻叹气,“珉娘,这……值得吗……” 珉娘瞪大双眼,认真回答:“值得啊!太值得了!得鹿姐,你不懂,你,你们,蕉芸轩里所有的人都不懂!因为你们生来就是漂亮的,就像仙鹤,只要苦心修炼就能变成凤凰,可我不一样,我生来只是只土鸡,要先往自己身上插很多漂亮的羽毛才能假扮成仙鹤,再经过脱胎换骨的修炼才能变成凤凰,同样的一条路,我走得比你们难太多了!从前,你手绘的‘秋意浓’虽然能让我白天活在美丽的幻象里,可是每当晚上卸妆之后,我就更加没法接受自己丑陋的真面目,我再也不想过那种下一场大雨就会被打回原形的日子了,得鹿姐,你们被打回原形还是仙鹤,我要是被打回原形,就只能再做土鸡了!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也和你们一样拥有了永不会褪色的美貌,以后,我的人生也会完全不同了!” 看着珉娘兴奋的样子,孟得鹿涌到嘴边的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咽回到了肚里…… 珉娘出了屋,小瞳又探头探脑地摸进了孟得鹿的房间,怯怯地问:“得鹿姐姐,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师父?” 自从孟得鹿托钟望鹏给小瞳寻了匹枣红小马,又让他亲自教她骑射功夫,小瞳便拜他为师,口口声声全是崇拜。 孟得鹿也想去看看钟望鹏,便简单收拾一下,带着小瞳进了南监,给男牢的狱卒塞了些铜钱,进了牢房。 见孟得鹿来探监,钟望鹏好像很是恐惧,一对厚厚的嘴唇紧张地连连扇动,“你,你你……” 孟得鹿怕钟望鹏当着小瞳的面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忙向他使了个眼色,“公子不必惊慌,小瞳说她惦记师父,我只是陪她来看看公子。” 钟望鹏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小瞳,见小瞳磕头虫似的点头不迭,才松了一口气,不再多话。 孟得鹿给钟望鹏斟了盅酒,隔着栅栏递了进去,钟望鹏举杯一饮而尽。 恍惚间,姐弟二人好像又回到了隔着后院墙洞偷偷传递东西的少年时光…… 看出孟得鹿眼泛泪光,张口欲言,钟望鹏抢先开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如今案件已经了结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必费心,若你念着往日的情分,代我照顾好阿爷和妻子,我九泉之下便感恩不尽了!” 孟得鹿一阵心酸,掩面抹泪,小瞳更忍不住抽泣起来,钟望鹏欣慰地招招手,唤她上前,隔着栅栏刮了刮她的鼻梁。 “小丫头有良心,算师父没有白疼你,别哭了,师父还有要紧事要交代呢!” 小瞳赶紧抹了抹眼泪,认真地竖起了耳朵。 钟望鹏从左手中指上取下一枚镶着蓝宝石的金指环递给了小瞳,“这是我和你师娘的订婚信物,原本是一对,还有一只在她那里,你把我这只也交给她,我这辈子命短,没留下一男半女,也没个摔盆打幡的,等将来你师娘也归了西,还托你务必把我们合葬,再把这对指环一起放在我们的墓穴里,切记,切记!” 小瞳忙双手接过金指环,郑重点头。 孟得鹿闻言被勾起了兴趣,中原男女虽然也有用指环定情的习俗,但大多是把它穿在衣带上随身佩戴或是握在掌中给逝者陪葬,只有胡人才会把成对的指环戴在手指上,作为订婚信物,不由从小瞳掌中捻过那枚指环边观察边问:“手戴指环定情原本是胡人的风俗,你和言真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钟望鹏挠了挠脑袋,一知半解道:“你是知道的,我娘最喜欢看佛经了,她说佛经故事里有个什么印度太子,他爷娘让工匠给他打造了一枚金指环戴在手上,这件事除了王子和他爷娘,旁人一概不知,要是将来有哪位女子能说出王子手上戴着金指环的事情,便是和王子有缘,二人就可以结为夫妇。” 孟得鹿恍然,“这是释迦牟尼成佛前的故事,据说,释迦牟尼的父亲为了让身为太子的释迦牟尼留恋红尘,断绝出家的念头,便想用女子,醇酒和音乐束缚住他的心,后来大臣摩诃那摩的女儿耶输陀罗说出了太子手上戴有指环的事情,太子便娶了耶输陀罗为妻。” 钟望鹏胡乱挥了挥手,“大概就是这个吧……所以我十六岁那年,娘就依样也给我打造了一枚指环,有一次,我替娘去观音庙送经文,遇到了言真也去拜佛,我对她一见钟情,可她出身低微,我知道娘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就耍了个心眼,悄悄找匠人给她也打造了一枚同样的指环,说是遇到了命中注定的有缘人,娘这才同意我俩的婚事。” 孟得鹿听得疑惑,“既然如此,夫人应该很喜欢这位‘命中注定’的儿媳啊,为什么后来又婆媳不睦了呢?” 钟望鹏“啪”地一拍自己的嘴巴,“都怪我这张臭嘴,酒后多言说漏了嘴,娘才知道她上当了,但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娘又不舍得怪我,就把一肚子的怨气都撒到言真身上了,这些年,言真在我家过得不容易啊……” 孟得鹿不解问道:“你既然能看到言真的处境艰难,为什么不早点替她出头,却让她白受了这么多年委屈?” “我总以为,她可以忍一忍,再忍一忍,却没想到,忍无可忍的结果竟是这样,哎,早知如今,我真是……后悔啊!” 见钟望鹏懊悔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孟得鹿忙好言相劝,“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了,你放心,一会儿我就亲自陪着小瞳去观音庙,把东西送给言真。” 钟望鹏又不放心地叮嘱,“我还一直放心不下言真的病,我走了,她以后少不得要抛头露面,支撑钟府,总见不得阳光也不是办法啊,你在长安城里认识的人多,如果遇到合适的名医,千万请来给她瞧瞧。” 孟得鹿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其实,言真并没有什么皮肤一被日晒就又疼又痒的怪病……” 第149章 忍无可忍 钟望鹏一惊,追问:“你怎么知道?” 孟得鹿道:“言真的许多衣裙都是用‘织金锦’裁制的,‘织金锦’里织进了大量的金箔细丝,穿在身上会反射阳光,加重阳光对皮肤的照射,从而加重皮肤病,所以,如果言真的皮肤真的怕光,是不会选择这种衣料的。” 被孟得鹿一提醒,钟望鹏才想起卢言真被拖出公堂时曾经在县廨院中与衙役和不良人争执了许久,白皙的皮肤被烈日晒到通红,却并没有发病。 他又想起妻子生产时,母亲甩掉拄了多年的拐杖健步如飞的样子…… 他犯的是弑母大罪,自知必死无疑,可自从入狱以来,他没有掉过半滴眼泪,但眼下他却悲从中来,把脸埋在胳膊肘里,放声痛哭起来。 “娘的腿没有病,言真的皮肤也没有病,原来她们都在骗我……娘和妻子本应该是我生命中最亲密的两个女子,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既不了解娘,也不了解妻子,真是好失败啊!” 孟得鹿忙趁势劝解,“我相信你现在心里也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也许,你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去保护什么人,但命案事关重大,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人混淆真相,包庇真凶。” “不!没什么秘密!”钟望鹏猛地抬起头来,打断孟得鹿的话,他双眼通红,五指几乎把手中的粗陶酒壶捏碎,把牙关咬得紧紧的,“人就是我杀的!” 孟得鹿从钟望鹏的口中探不出什么口风,只好收拾起东西,又带着小瞳赶向了观音庙。 一进观音庙大门,便有两名不良人迎上前来拦住二人。 公堂之上,卢言真曾经扬言要去敲登闻鼓,替夫君伸冤,李正冠新官上任,生怕她闹出风波,影响自己的仕途,美其名曰让她在庙中“清修积福”,实则是派人把她软禁起来,在案件没有尘埃落定之前,绝不能放她出来闹事。 好在今日带队的是白镜,他稍微通融了一下,允许孟得鹿与卢言真隔着窗子说话。 孟得鹿把钟望鹏的戒指隔着小窗递了进屋,卢言真捧着戒指,泪如雨下。 她左手中指上有一道肌肤比别处更白,是常年佩戴指环留下的痕迹,但原本应该戴在指间的指环却不见了。 “这是我们夫妇的定情之物,现在,我的那枚却丢了,也许这就是老天在暗示我们夫妇今生缘薄吧……” 孟得鹿不愿错过任何一丝线索,急忙追问:“你还记得最后一次佩戴指环是在何时何地吗?” 卢言真认真想了想,笃定答复:“我的指环从不离身,我记得清清楚楚,杀死汪氏的那个晚上它还在我手上,等我到了公廨自首时,它就不见了,八成是丢在汪氏的房间了!”想到此处,她紧紧地抓住了孟得鹿的双手,急切恳求,“恩人,求你替我去汪氏的房间里找找,如果能找到我的指环,也许就能证明我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孟得鹿认真地向卢言真确认,“事情到了这等地步,少夫人的每一句话都关系到自己和他人的生死和前程,万万不可儿戏啊!” 卢言真将手中的指环攥得更紧,神色严肃,“人命关天,我怎么敢戏言!我想,案发当晚一定是夫君一发现汪氏死了,就猜到是我干的,才故意在浴盆上画下灵符,想要替我顶罪蒙混过关!那天在公堂上,他拼命地向我挥着左拳,也不是当真要打我,而是在给我看这枚戒指,暗示我一切听他安排!” 孟得鹿恍然,顺情问道:“既然如此,少夫人为何不顺了钟公子的意思,借机脱罪?” 卢言真咬牙切齿道:“不!我就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是我杀了钟汪氏!哪怕是要付出生命为代价,我也要让全长安,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心里多恨她!只有让她死在我手里,才能出了我这些年被她欺压凌辱的恶气!” 孟得鹿心底一阵悲哀,不知该对卢言真的心态作何评价,只得暂时要回了那枚蓝宝石指环,系在衣带上,准备当做凭证,再去钟府找找线索。 今日此行,她还有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想要向卢言真求证,趁此刻没有人注意,她忙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还有一件事想问少夫人,少夫人明明没有肌肤畏光的怪病,为什么要装病?” 见自己的小把戏已经被揭穿,卢言真也不作争辩,只垂了眼帘轻声道:“汪氏总嫌夫君不求上进,便逼我出门去讨好巴结那些达官要人的夫人们,为夫君谋求前程,我不喜欢,就想出这么个借口逃避出门……” 孟得鹿又问:“那少夫人可曾从汪氏口中听到过一个叫‘炽凤枢’的名字?有没有发现她偶尔行踪神秘,或者悄悄会见过什么神秘人物?” 卢言真栗栗危惧,纤长的睫毛突然颤抖起来,“什么‘炽凤枢’?我从没听说过!也毫不知情!” 孟得鹿觉得卢言真反应古怪,想再追问,卢言真却将小窗紧紧关闭,无论她怎么敲都不肯再应声了。 声响惊动了白镜,轻咳暗示孟得鹿不要太过引人注意,孟得鹿只得无奈作罢。 孟得鹿与卢言真交谈间,小瞳一直跪在观音殿的佛像下念念有词。 孟得鹿见她虔诚,不由好奇问道:“你在求什么?” 在经历了痛失双亲的打击后,小瞳已经成熟了很多,眉宇间也多了一丝谨慎与沉稳。 “我只是想问观音娘娘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一个人明明出于好心,却办了坏事,害了另一个人,佛祖会原谅她吗……” 孟得鹿意外,“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瞳欲言又止,“没,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 眼下,孟得鹿一门心思只想着去钟府寻找线索,也懒得追问,只叮嘱小瞳快回蕉芸轩,自己本想去县廨找蒋沉同行,但想到他近日对自己的冷淡态度,又改了主意,只身一人赶往钟府。 第150章 丢失的物证 钟汪氏的命案堪称蒋沉上任三年来破得最顺利的案子,但他的心情却不敢轻松,生怕自己不配拥有这么好的运气,早晚乐极生悲。 用白镜的话调侃,他这是“山猪当久了,已经吃不了细糠了”。 白镜把整理好的案宗放在案上,蒋沉却迟迟没有签字,只是一遍又一遍漫无目的地翻着,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寻找着什么。 突然,他双眉一紧,“钟望鹏的供词里写着他是用毛笔蘸着钟汪氏的鲜血在浴盆上写下灵符的……阿白,赶紧再查查,咱们在现场搜查的时候都带回来了什么物证?” 白镜抽过现场搜证的记档,随手翻看,“有凶犯所用的剪刀、乌木梳和香炉……” “有没有蘸血的毛笔?” “没有。” “难道……除了卢言真和钟望鹏之外,还有第三个人进入过命案现场,并出于某种目的拿走了蘸血的毛笔?” 一阵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他脑中还没来得及细想,脚下已经冲出县廨,奔向钟府! 自打汪芷年丧命后,她的卧室里再也没有人出入过,失去了“人气”的滋养,小小的房间很快变得阴暗冰冷,犹如冰窖。 桌案书架都收拾得井然有序,没有一个可以藏东西的死角,所有东西都在蒋沉眼皮子底下一览无余,他自然也是一无所获。 他失望地在房间里无聊踱步,桌上一面小小的铜镜映出他身后的影像,一个头梳丱发,脸色惨白的鬼影从浴盆中缓缓站了起来…… “厉鬼退散!”他失声大叫,转身抬掌向那厉鬼的天灵盖猛拍下去! 一声女子的惨叫从浴盆里传来,不像厉鬼,倒像是一个他很熟悉的人…… “孟……孟得鹿?” 他壮着胆子往浴盆里看去,果然看到梳着丱发的孟得鹿缩在浴盆里,捧着脑袋痛得泪眼汪汪。 他急忙关切地问道:“你没受伤吧?” 孟得鹿试着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发现除了眼冒金星之外倒没有别的不适,“还好……” 蒋沉松了口气,悄悄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庆幸自己刚才并没有使尽全力,又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找东西……”孟得鹿回答。 “找什么东西?”蒋沉又问。 孟得鹿把衣带上的蓝宝石指环给蒋沉看过,简单转述了从卢言真口中问到的证词,反问蒋沉,“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我也来找东西。” “找什么东西?” 蒋沉也把物证中丢失了蘸血毛笔的事情告诉了孟得鹿,又问:“你找东西便找东西,打扮成这副鬼样子,不怕吓到自己吗?” 孟得鹿没好气道:“你不是说过吗?想要知道案件的真相,就要把自己想象成凶手,去模仿他的行为,我觉得钟汪氏的案子还有疑点,又不敢麻烦你们差爷,只好出此下策了。” 蒋沉目光一闪,出神地望着孟得鹿,“我说过的话……你都记得这么清楚吗?” 孟得鹿一怔,别过头去嘴硬否认,“那倒没有,只不过这句话有那么几分道理,我才不小心记住了……” 蒋沉心底一阵失落,伸手想把孟得鹿捞出浴盆,“我说的是模仿凶手,可没让你模仿死者啊,你这有点‘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意思了……” 孟得鹿却不领情,赌气推开了他的手,气呼呼地把发髻上垂下的发丝使劲绞了绞,往嘴里一咬,撩起石榴裙提气纵身,想施展轻功,跳出浴盆。 “别动!” 蒋沉高叫一声,抬掌又往她头顶一按,刚跳到半空的孟得鹿应声跌坐回了浴盆里! 一阵剧痛从尾骨直钻心窝,孟得鹿真的恼了,抬掌就向蒋沉击去,“‘讲不服’!你有完没完!捉弄人也要有个限度吧!” 蒋沉一把握住孟得鹿的手腕,认真道:“我知道那支消失的蘸血毛笔在哪里了!” “在哪里?”一听说与案件有关的细节,孟得鹿顾不上再和他较劲,关心追问。 蒋沉轻轻撩起孟得鹿鬓边那缕垂下来的长发,“在……这里!” 孟得鹿瞬间会意,这一次,不仅是她看到了案发现场的幻象,就连蒋沉也看到了…… 案发当晚,眼看着汪芷年血液流尽,双目紧闭,真凶小心地探了探她的鼻息,确定她已经气绝身亡,才满意地退出房间。 听到房门被关上的声音,“死掉”的汪芷年又猛地睁开了双眼! 尽管一息尚存,但全身已经没有了一点力气,汪芷年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却仍想强撑起最后一口气做一件必须完成的事情! 她试着动了动身体,发现手脚已经被凶手捆住,全身上下只剩下脖子勉强可以活动。 刚才,真凶拉起她的手臂放血时,血液溅到了搭在肩头的发缕上,这反倒帮了她大忙,她使劲弯过脖子,叼起浸血的发缕,用唯一可以活动的脖子在浴盆里写下了血字灵符! “如果我的推演没有错,死者的牙齿缝隙里说不定还留有沾血的发丝,如果运气再好点,说不定还能从她的肩头找到带血的牙印!走!去殓房!” 蒋沉抢先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带着一点点“获胜”的兴奋,蒋沉竟一把将孟得鹿抄抱出浴盆,拉着她向县廨殓房跑去! 仵作取来验尸记档和汪芷年的衣物,蒋沉急切地翻看着,发现记档上赫然记录着死“者口腔咽喉内皆有大量香灰,上颚有深刻划伤,齿间缠有发丝”的字样! 他又仔细查看了汪芷年的衣物,终于在她的右肩头发现了带血的牙印! 为保求证严谨,他又让仵作取来鸡血,让孟得鹿用自己的发丝蘸着血迹模仿死者的姿态书写灵符,果然发现发丝留下的“笔痕”与命案现场的一模一样! 心中悬着的最后一个疑点也得到了证实,蒋沉如释重负,“找来找去,没想到这命案现场的‘神秘第三人’竟是死者本人……” 孟得鹿却托着下巴连连摇头,“不,还是不对劲……” 第151章 神秘的第三人 蒋沉一怔,忙问:“哪里不对劲?” 孟得鹿皱眉道:“钟汪氏的动机不对劲!我想不通她为何要亲手把自己的死亡现场伪装成小孙女的‘亡魂索命’……” 蒋沉长叹了一口气,“为了保护凶手!我想,她一定是在弥留之际看清了杀自己的人是她的大宝贝儿子,所以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故弄玄虚,想替儿子洗清嫌疑,也许,这便是所谓的‘哀哀父母’吧……” 孟得鹿却冷静地打断蒋沉的感慨,“可这种推演又和钟望鹏自首时的证词不符!如果真像你所推演的,那钟望鹏杀害母亲之后应该马上就离开了现场,他又是在什么时候看到那些‘血灵符’的呢?从现在的种种线索上看,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钟望鹏是在钟汪氏布置好了‘亡魂索命’的假象之后才进入了现场,他以为这一切都是凶手做的,就一股脑地全认在了自己身上!” 蒋沉也皱起了眉头,“可如果凶手不是钟望鹏,就只能是钟卢氏了,但钟家婆媳向来水火不容,钟汪氏又怎么会舍命保护杀害自己的儿媳呢?” 一连串辩经似的相互质问最终让二人都陷入了沉默,他们追着线索一路前行,本以为会是豁然开朗,水落石出,不想却变成了云遮雾罩,迷踪失路…… “难道……真凶是除了钟卢氏和钟望鹏之外的第三人,而那个人才是钟汪氏真正想要保护的人?” 偌大的钟府,似乎只剩下一个与汪芷年息息相关的名字了,但那个真相太可怕,以至于仅仅是让他的名字冒出脑海,便足够让蒋沉和孟得鹿不寒而栗。 “难道是……钟苑东?” 蒋沉迟迟没有在案宗上签字,白镜鼻子一吸,就嗅出一丝不祥的气息! “老大,你不会又要搞出什么茬子吧……” 蒋沉扶额沉思,“我只是觉得这桩案子还有疑点……” 白镜拉过一条长凳,往蒋沉身边一坐,语重心长地劝说起来。 “老大!这是李县令新官上任的第一桩案子,他心里准希望来个‘开门红’,那天他已经当着全县老百姓把案子断了,钟望鹏也自己认罪了,你又何必节外生枝?” 蒋沉还是不甘心,“可万一钟望鹏真因为替人顶罪而被判了死刑,我们岂不成了杀人凶手?” 白镜无奈,“那你觉得,他是在替谁顶罪?” 蒋沉摸了摸鼻子,提着一口冷气道:“地官侍郎,钟苑东……” “我可什么也没听见啊!”白镜一缩脖子,转身开溜,临走还不忘向蒋沉甩下一句打趣,“你啊你,要惹就惹个大人物!可真是个‘讲不服’!” 好在蒋沉的惴惴不安并没有持续多久,经过他多方的悄悄打探,终于证实案发当晚钟苑东整夜都在公廨办公,从未离开,他的作案嫌疑也随之被排除。 他已经知道了孟得鹿是钟苑东的女儿,实在不忍心装聋作哑,便让丐六子把消息传给了孟得鹿,也好让她安心。 孟得鹿听说父亲嫌疑洗清,也长松了一口气。 她又想起小瞳在观音庙里提出的奇怪问题,担心这小丫头最近添了什么古怪心事,便想去房间里找她谈谈心。 她先轻轻敲了两下门,听到房间里传出小瞳的应声才推门而入。 小瞳正在慌慌张张地往被子下藏着什么东西,见孟得鹿进门,手里一抖,那东西便从被子里滚了出来,掉落在地,发出了一声孟得鹿再熟悉不过的声响——那是金子落地的声音! 接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直接滚到她的脚下,竟是父亲送给钟望鹏的那只鎏金碗! 孟得鹿一惊,拾起金碗,“小瞳,这是钟公子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小瞳刚才还慌张乱瞟的眼神瞬间又变得坚定,“是我偷的!” 孟得鹿自然知道小瞳在说谎,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二话不说拉起她便往楼下冲,“好!那你就跟我去县廨,当着失主的面说清楚!” 小瞳紧张地连忙拦在孟得鹿面前,“得鹿姐,你别去,不然会害了师父的!” 孟得鹿的双眼早已洞悉了一切,轻轻抚了抚小瞳饱满的额头问,“小瞳,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而且还跟钟公子的案子有关系?” 小瞳抿了抿嘴,低下了头。 孟得鹿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说,“小瞳,你若再不说实话,不但会害了你师父无辜丧命,更会放跑了真正的杀人凶手!如果那凶手以后再害人,岂不也是你的罪过?你跟着你师父学骑马,练功夫,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做一名驰骋江湖的侠女吗?侠女应该秉持正义和真相,又怎么能颠倒黑白,助纣为虐呢?” 小瞳沉思良久,终于决定跟着孟得鹿前往县廨,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告诉蒋沉! 小瞳告诉蒋沉和孟得鹿,钟望鹏自首那日清晨曾经悄悄到蕉芸轩找过她,用这只价值连城的金碗当作报酬让她教他梳理丱发! 孟得鹿心中一切的违和感都得到了完美的解释: 难怪小瞳会认为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害了人性命”,想去狱中探望钟望鹏…… 又难怪钟望鹏在狱中看到自己会那么惊恐——其实他当时是看到了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瞳,误以为小瞳已经“出卖”了他! 小瞳的证词让案件的真相又向着自己的推演靠近了一步,但在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前,推演就只能是推演,但孟得鹿心中有种奇怪的直觉,总觉得案件的关键线索一直就近在眼皮底下,只待自己低头发现! 裙带随风摇曳,系在裙带上的蓝宝石金指环像啄木鸟似的一下下磕着她的膝盖,她不安地来回踱着步,细细地回想着案件的所有细节。 “死者口腔咽喉内皆有大量香灰,上颚有深刻划伤,齿间缠有发丝……” 突然,一线蓝光从脑海中闪过,犹如一道惊雷劈得她定住了脚步! “我找到了!” 蒋沉疑问:“找到什么?” “卢言真丢失的那枚蓝宝石戒指!” 蒋沉喜出望外,“在哪里?” 孟得鹿却答非所问,“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要一件东西……” 第152章 剖腹取证 “什么东西?” 孟得鹿低语喃喃,蒋沉抻着脖子将耳朵凑到她嘴边才勉强听清,“要,要这个干什么?” 孟得鹿的双唇又轻轻翕动几下,蒋沉一惊,不再多话,抽身离去! 整个下午,蒋沉带着两名兄弟跑遍了万年县所有屠户的家中才买齐了需要的东西,又风风火火赶回殓房。 仵作老法早就做好了准备,搬来一条长案摆在当院,又把蒋沉买回来的东西一条一条郑重地一字摆开,仿佛是集市上支起了一个最热闹又最古怪的肉摊。 白镜看得稀奇,拎起一条沾着鲜血的白花花的软骨边观察边问:“这是什么东西?” 蒋沉随口回答:“从现宰的牲畜口中剥下的上颚骨,有猪的,羊的,还有驴的。” 白镜“咦”了一声,嫌弃地把手里的东西扔回案上! 孟得鹿却不顾腌臜,从裙带上取下那枚蓝宝石金指环郑重地交给老法,凑在案边屏息凝神地看着。 老法在蒋沉的配合下用指环变换着不同的角度和力度划过那些牲畜的上颚骨,又将划过的上颚骨端进殓房和汪芷年上颚的伤痕进行了仔细对比,慎重得出结论。 “指环在牲畜的上颚骨上造成的伤痕和死者上颚上的伤痕高度一致!” 蒋沉如梦初醒,“这么说,那枚丢失的金指环很可能已经被钟汪氏咽到了腹中?可她闲着没事吞儿媳的戒指干什么?” 孟得鹿灵光一闪,“有没有可能……卢言真在公堂上曾经说过,她强迫钟汪氏吞咽香灰时差点把钟汪氏直接噎死,是她把手指伸到了婆母的嘴巴里才替她疏通了咽喉,有没有可能,钟汪氏正是在那时候顺势咬掉了她的戒指?” 蒋沉双目一亮,“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对死者开膛验尸,从她腹中找到那枚金指环,便能证明钟卢氏才是真凶了!” 白镜与众不良人面面相觑,脚下齐齐往后退了一步,“这话……谁敢去跟李县令说啊……” 蒋沉坦然道:“事情是我惹的,自然该我去说,明府若怪罪下来,你们就假装不知情,把责任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就是了。” 看着蒋沉大步流星地向三堂走去,白镜还是放心不下,拔腿追了上去,“算了吧!你那么不会说话,再把明府给惹毛了,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出白镜所料,蒋沉刚向李正冠禀报完毕,李正冠手中的茶盏就直接向他的脑袋摔了过来! “那是侍郎夫人!给她开膛验尸,你是怕我这县令的位子坐得久了?还是嫌你脖子上的脑袋长得牢了?” 白镜眼疾手快,稳稳接住空中的茶盏,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 “明府别急,小的们还没有说完呢,明府仔细想想,那死者虽然是侍郎夫人,但牢里关着的可是侍郎的独子啊!夫人毕竟已经死了,如果舍得夫人的一具全尸就能救出他的宝贝儿子,钟侍郎未必不愿意,到时候,您可就成了侍郎父子的救命恩人了,这泼天的人情您不接白不接啊!” 李正冠皱成一团的五官微微舒展,声音也洪亮起来。 “虽然说是死者为大,但命案关天,查明真相,缉拿真凶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告慰!更是对无辜之人的交代,你们只管放心大胆去做,倘若遇到任何阻挠,自有本官为你们一力承担!” 白镜一跺脚,双手恭敬地将茶盏摆回桌案,“要么说还得是明府!那小的们就照您的吩咐去做了!” 言毕,白镜拉着蒋沉一路溜出了李正冠的书房,又商量着再去钟府报信。 蒋沉却胸有成竹,“不必了,想必趁这会儿工夫,得鹿娘子已经去了。” “得鹿娘子?”白镜面露猜忌,“老大,那个小娘们儿和钟府是不是有点什么关系啊?” 蒋沉一激灵,反手在白镜后脑勺上拍了一把,“别瞎猜!她救过钟府的少夫人,所以在钟府上有点面子罢了。” 白镜将信将疑,只暗暗懊恼错过了向地官侍郎献殷勤的机会。 蒋沉怕自己情急之下的巴掌打得重了,又安慰地抚了抚白镜的脑袋,感激道:“阿白,刚才多谢你在李县令面前替我说话。” 白镜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咳,自家兄弟,客套什么。” 蒋沉自嘲地笑笑,“阿白,我这个人……是不是挺不会来事儿的?” 白镜万分肯定地点了点头,“嗯,老大,你要会来事儿,早不是今天这德兴了。” 蒋沉低头感叹,“这几年,也让兄弟们跟着我受牵连了……” 白镜一把扳过蒋沉的脸,认真地端详着,“老大,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些了?你该不会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吧?” 蒋沉哭笑不得地打开他的手,转身向殓房走去,“没有,就是觉得……自己挺失败的……” 夕阳将蒋沉的背影拉得很长,白镜第一次觉得“老大”的身影看上去有点伟岸。 “老大……” “嗯?” “其实,如果有机会,我也挺想试试当你这样的人的……” 果然,当二人回到殓房时,孟得鹿也正从钟府匆忙赶回,并带回了钟苑东盖过手印的文书,同意对钟汪氏开膛验尸。 得到了死者遗属和县令的允准,仵作老法带着一众徒弟们焚香烧香,浇酒祭奠,郑重地剖开了汪钟氏的遗体。 经过一番仔细地翻找,老法小心翼翼地从汪芷年的胃中取出了一枚镶嵌着蓝色宝石的金指环,和钟望鹏指间取下的那枚一模一样,只是略小一圈。 “杀人真凶果然是钟卢氏!”蒋沉半是恍然,半是不解,“可钟家婆媳向来不和睦,汪氏死前为什么要故布疑阵,保护卢言真,帮她摆脱杀人嫌疑呢?” 猛然间,孟得鹿想起了卢言真怒目切齿地宣扬要让全天下知道她对婆婆恨之入骨的样子,又想起了阿娜依即便死也不愿意让别人识破自己男儿身的执念,一切困惑瞬间豁然开朗! “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我知道死者想要保护的那个‘神秘的第三人’是谁了!” 第153章 迟到的真相 众人马上围拢过来齐声问道,“是谁?” “她自己!” “她自己?”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全是不解的神色。 孟得鹿没有理会众人的疑问,只是反问蒋沉,“‘讲不服’,对你来说有没有即便舍弃性命也要守护的东西?” 蒋沉不假思索地回答:“清白!” 孟得鹿肯定点头,“所以,汪钟氏临死之前也是在维护自己的‘清白’,确切地说,是她作为婆母的权威和虚荣!” 众人似懂非懂,孟得鹿继续分析。 “钟汪氏一生将自己作为母亲的权威看得比生命还重,为了控制儿子,她可以拄着拐杖装瘸二十年,为了打压儿媳,她更不惜搭上孙女的性命,这样的一个人是绝不会允许自己死后沦为别人口中‘失败的母亲’的,所以她宁可让世人以为自己是被冤魂索命而死的,也不能让人知道她是被儿媳杀死的,哪怕到死,她也要再压儿媳一头!” 两枚都已沾染了鲜血的指环并列摆在物证盘中,像一对生死同命的痴情眷侣,听了孟得鹿的分析,它们同时闪耀起神秘的蓝色光芒,好像在为终于有人真正地理解了它们而感到欣慰—— 在女儿惨死的那一刻,卢言真便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死了,她之所以还保留着这具行尸走肉,只是在等待一个亲手为女儿复仇的机会! 那一夜,公爹和夫君都没有回府,她早已做足了万全的准备,趁夜来到婆母房间,先用迷药迷昏了她,将她搬进浴盆,给她梳了一个未及笈的少女惯梳的丱发,又烧起灵符,将带着余温的香灰一口一口塞进她的口中。 看着汪芷年的五官痛苦到扭曲,她浑身都止不住得战栗,她无法想象同样的痛苦放在刚出娘胎的女儿身上将会被如何放大…… 突然,汪芷年喉咙间发出急促的呜咽,双目暴突,她意识到汪芷年要窒息了——这场漫长的处刑才刚刚开始,她可不想让汪芷年死得这么痛快,忙一手卡住她的颌骨,将她的嘴撑到最大,一手探进她的口中着急地帮她疏通着被香灰堵塞的喉咙,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指间的指环已在慌乱中脱落,被汪芷年一并咽进了腹中! 铜镜中映着婆母那张年近百半却梳着少女发型的不伦不类的面孔,她默默地看着,幻想起如果女儿能顺利长大又会是什么模样? 女儿多像爹,儿子多似娘,因而孙女多半会长得像祖母……想到这里,她心里一阵深深的恶心,抄起利剪向婆母的血脉深深地划下! 当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她又取来绳索将婆母的四肢紧紧捆住,待婆母终于没了最后一丝气息,她才满意地关门离去。 接下来,她很想去女儿的坟上看一看…… 听着儿媳妇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浴盆中已经“死掉”的汪芷年却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不敢相信往日那个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任凭自己压榨欺凌的儿媳居然敢如此激烈地反抗,但她已经赢了一辈子,即便死到临头也绝不能让儿媳妇反赢一子—— “想成为杀害我的凶手,她还不配!” 于是,她弯过全身上下唯一可以自由活动的脖子叼起浸血的发缕,在浴盆里留下了血字灵符! 做完这一切,她也耗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脸上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静静等死! 这一夜,钟望鹏又与朋友买醉直到天色将亮,回到府上却发现妻子不在房中,他怕母亲又趁自己不在时刁难妻子,便去母亲房中寻人。 房间里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声响,只隐隐传出香灰和血腥味,他觉察到不对劲,推门而入,却看到了母亲诡异的死状! 他马上猜到凶手定是妻子,女儿惨死之后,他一直对妻子心怀愧疚,所以没有经过丝毫犹豫,他已经做出决定,要替妻子顶罪! 他仔细观察了凶案现场的细节,因为自幼被母亲耳提面命学习,所以绘制灵符对他来说不在话下,但他却不会梳头,于是回屋揣起那只价值连城的金碗赶去了蕉芸轩,让小瞳教他梳理丱发! 卢言真在女儿坟上坐了一夜,当她把满腹的话都向女儿倾诉完了,天也亮了,她别无可恋,只身前往县廨自首,却不想她前脚刚到,钟望鹏便后脚追到,夫妇二人这才在公堂上上演了一出争认凶犯的离奇戏码! 一场“一案双凶”的迷局终于真相大白,李正冠下令将钟望鹏释放出狱,又命蒋沉等人立刻前去观音庙将卢言真捉拿归案! 钟望鹏无奈出狱,却守在县廨附近不愿离开,只想在妻子入狱时再和她见上一面,话别几句,孟得鹿怕他冲动出事,只得留下陪他。 不想,二人等到的却是卢言真冰冷的尸体! 钟望鹏激动地扑上前去质问,白镜急忙拦住他好言相劝。 “钟公子节哀,今天晌午,负责看守的不良人只是换班吃口饭的工夫,一眼没看到,少夫人就出事了……公子放心,县廨一定早日查明真凶,给公子一个交代!” 众人乱作一团,蒋沉却向孟得鹿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趁人不备快速掀开了盖在卢言真脸上的白布。 孟得鹿吃惊地看到卢言真的额头上也印着一只血凤凰,浴火哀嚎,双目泣血,和义母庆雪遗体上的一模一样! 她也跟着扑上前去,想再看个清楚,众不良人却如临大敌似的把她拦开,匆忙将卢言真的遗体抬进了殓房。 仵作从卢言真怀中搜出一封密信,信中竟道出了一段惊人往事—— 原来,卢言真当年也曾被人引诱,误入“炽凤枢”,但又很快觉察到“炽凤枢”乃是邪道,不愿与之为伍,悄悄逃出组织,组织怕她泄露机密,派出杀手追杀她灭口。 一夜,她躲避“炽凤枢”杀手时被一名好色之徒调戏,路人蒋沉侠肝义胆,出手相救,却失手把那好色之徒打伤。 可卢言真生怕风声闹得太大会引起“炽凤枢”杀手的注意,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便没有前往公堂为蒋沉作证,趁机逃之夭夭。 直到三年之后,她与蒋沉重逢,才知道自己当年的逃跑竟导致蒋沉身负冤案,沦为贱籍,她深感不安,却又无能为力…… 也许是预感到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如今她把当年的真相全部提前写了下来,只希望能替蒋沉证明清白,稍作弥补。 第154章 可与人言无二三 一张薄纸捧在蒋沉手中却有千斤之重,他激动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三堂,将这个迟到了三年的真相上呈给了县令李正冠,求他替自己陈情上报。 李正冠心中却打起小算盘:他早听说自打蒋沉成为万年县的不良帅以来,县内治安有了明显改善,更是有案必破,他的前任钱县令正是借着这份功绩才迅速高升,如今他新官上任,正是需要人手之际,又怎么肯轻易放走如此得力的人才? 于是,他随手把卢言真的遗书一团,扔在地上,冷哼一声。 “三年前的旧案又不是本官判的,如今人证、物证都已经不在了,钟卢氏也死了,只凭这小小一张来路不明的纸条便想翻案,实在牵强!” 蒋沉忙扑上前去拾起地上的纸团,再抬起头来时,李正冠已经背过身去,不耐烦地挥着手示意他退下。 李正冠冷漠的背影很快在他的泪水中变得模糊,他展开那只小小的纸团,小心地想用手指去抚平上面的每一处褶皱,却无济于事。 也许在旁人眼中,他的清白也是一样,无论他如何拼命自证,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一段写在废纸上的荒唐言…… 蒋沉失魂落魄地回到班房,孟得鹿没有未离去,见她焦急地迎上来,他自然知道她想打听什么,也不多话,只把手中那张薄纸递了过去。 孟得鹿一目十行地读完了卢言真的遗书,震惊之余,她又想起了卢言真生前最喜欢穿着反光的“织金锦”,却又坚持谎称自己不能见光这自相矛盾的言行,立刻茅塞顿开。 “我懂了……难怪言真要谎称自己患有怪病,不能见光,深居简出,偶尔出门也一定要用伞遮住面孔,原来,这些年她一直在躲避‘炽凤枢’的追杀!” 蒋沉无精打采地应和,“可惜,她如履薄冰地躲了三年,最终还是没有逃出她们的魔掌……” 孟得鹿又道:“还有一件怪事,刚才我看得清清楚楚,言真额头上的凤凰血印和我义母遗体上的一模一样,我们见过不止一位被‘炽凤枢’杀害的死者,为什么只有她俩头上有这样的烙印?难道,她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我们不了解的瓜葛或是相似之处?” 只要听到与案件相关的细节,蒋沉无论如何都无法置之不理,涣散的目光重新聚起,重打起精神思索起来。 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也许……我有了一个答案……” 孟得鹿忙问:“是什么?你快说!” “如果钟卢氏是想要摆脱‘炽凤枢’的控制才遭到追杀,那么,你的义母可能也是,那个特殊的血凤图案也许是‘炽凤枢’专门用来处决叛逃者的印记,我不知道你义母当初为什么被拉入了‘炽凤枢’,但这么多年来,你既然从未从她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号,便足以说明她对‘炽凤枢’并不虔诚,你们年少无知,又在风尘中饱受男子欺凌,按理说应该是最容易被‘炽凤枢’迷惑拉拢的,可能最初,你的义母也收到指令,要将你们培养成她们的道众,所以她精心教授了抱月点穴,教授了你毒理,但渐渐地,她识破了‘炽凤枢’的真实嘴脸,幡然醒悟,想要带你们脱离邪道,所以才受到了‘炽凤枢’的杀害……也许,你的判断从来就没有错,你义母的确是一位温柔善良的女子……” 这世间,并不是每一个谜题都能找到最贴切的解答,一路走来,她已经逐渐接受了有些真相终将沉进时间长河的淤泥中,永远不见天日,而追随者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很多种揣测中寻找到那一个最能抚慰自己的可能罢了。 孟得鹿脸上一热,泪水已然悄悄滑落,在这一刻,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她和蒋沉之间更能同病相怜了,他们都正在想着说些什么安慰一下彼此,一顶小轿却匆忙而至,拦在了她与蒋沉之间。 轿夫躬着背掀开轿帘,恭敬地邀请着孟得鹿,“钟侍郎请孟娘子到府上见面。” 孟得鹿正一犹豫,蒋沉却已经恭敬地叉了叉手,语气中全是“公事公办”的冷漠,“既 然是侍郎召请,自然是有要紧事,娘子请快去吧,在下也还有事,告辞!” 接着,他不给孟得鹿再多说一句话的机会,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孟得鹿望着蒋沉的背影发了会儿呆,最终也只能在轿夫的催促下上了轿。 听到钟府轿夫远去的脚步声,蒋沉才又悄悄回过头来,脸上尽是苦涩的笑意…… 短短数日,一连失去了三位家人,钟苑东黯然神伤,整个人木然地像一座泥塑木雕,虽然叫了女儿过来,却又只是呆呆地坐着,一语不发,偶尔发出一两声悠长的叹气。 孟得鹿也不多嘴,只默默地陪坐在父亲身边,她知道此时父亲听不进任何安慰的言语,只是害怕一个人待着…… 直到掌灯时分,她才起身告辞,从钟府到平康坊的一路,街头明显地热闹起来,游人们纷纷掌着灯笼,趁着刚刚降下的夜幕奔赴温柔乡。 可周遭的喧闹却加剧了她内心的孤独,杂七杂八的想法抑制不住地往脑子里钻,她突然也很害怕一个人待着…… 可是,她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她知道,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那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却只有一个她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于是,轿子一落,她来不及进店便掏出红穗铜钱交给了街角的丐六子,“去告诉蒋帅,就说我说的,这次的案子多谢他了,我有许多话想和他说,请他去钟鼓楼见上一面。” 丐六子很快去而复返,又把红穗铜钱还给了孟得鹿,也带回了蒋沉的回话,“蒋帅说, 他最近要紧事多,脱不开身,不便和娘子相见,一切还请娘子自便。” 铜钱上的红穗随着夜风轻轻摇曳,挠得孟得鹿掌心痒痒的,她努力想笑,使劲牵了牵嘴角,却只露出一丝徒劳的自嘲…… 次日,徐喻一早便鲜见地收到了孟得鹿的邀请,急忙赶来店中相见,他一进门,珉娘依然是第一个迎了上去,殷勤地又是端茶,又是拿点心。 “多谢娘子。”徐喻拘谨答谢,他依然叫不出珉娘的名字,眼神中却多了一丝关切,盯着珉娘的脸认真地端详着,“娘子身体不适?” 珉娘意外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啊,御史为什么这么说?” 孟得鹿已经迎下了楼来,徐喻果然马上就顾不得珉娘了,连忙起身,匆忙回答,“在下只是看娘子脸色有些发暗,随口一问,是在下多心了,请娘子多多保重……” 珉娘还要再问,徐喻却已经跟着孟得鹿匆忙地进了内厅雅间,隔门望去,她看到孟得鹿从袖间小心地抽出了一张信纸递给徐喻,随后,二人便神神秘秘地关上了屋门,好像在商量着什么很机密的事情。 但这一次,她却顾不上吃孟得鹿的飞醋,刚才徐喻的发现让她很是在意,于是急忙抄过一面铜镜仔细观察起自己的脸,果然发现面颊上的枫叶刺青下透出斑斑青灰,难看得像半边脸已经死掉! 她顾不得店中生意忙碌,从后门溜出店,一口气奔向鬼市! 第155章 人皮画像 “我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 面对珉娘的着急质问,刺青师阿文却不以为意。 “刺青所用的颜料大多来自矿石,本来就含有轻微的毒素,日子长了就会泛青发黑。” “你,你怎么不早说啊?那现在我该怎么办?”珉娘急得快要哭了。 “可以修补,就是用新的颜料重新覆盖上去。” “那再过些日子,它岂不是还会再泛青发黑?” “那就只能再泛青再盖呗!” 珉娘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落入了一个无底陷阱,但事到如今,她已经别无选择,为了赎回自己被绑架的美貌,她只得答应了阿文的提议…… 近日来,一款名叫“玉面郎君”的香囊在坊间风靡起来,就连平康坊的小姐妹也经不住诱惑,纷纷跟风购买。 菊影捧着一沓从东市上抢购到的“玉面郎君”香囊兴致勃勃地回到店里,众姐妹忙跟着挤到桌边,好奇看她这次又得了什么宝贝。 方形的香囊用线密封着,菊影用发簪轻轻地挑开封口处的线,从里面小心抽出一张半个掌心大的男子背影肖像,兴奋地结结巴巴道:“我,我抽中了!是‘凤毛麟角’款哎!” 原来,这是坊间最新流行的把戏,商贩会把画作镶嵌在硬纸画框中,再密封在香囊里,购买者会买到什么花样全凭手气,美其名曰,“盲封”。 “日日上一当,当当不一样!” 漫香翻着白眼直摇头,不用她明说,众人也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这么骗钱的生意,我怎么早没想到!” 菊影一口气将剩下的“盲封”全部拆开,其它香囊中的画作不但也全是男子背影,还都是普通的“比比皆是”款,令她大失所望。 孟得鹿被勾起好奇,“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勾得你像丢了魂儿?” 菊影兴奋道:“这是时下坊间最,最流行的‘玉面郎君’像!据说谁能抽中郎君正面肖像,就能遇到如,如意郎君,白首不分离!” 孟得鹿心下好笑,捡起那一张张小画细细观摩。 所谓“比比皆是”款是指画在普通纸张上的人物肖像,而难得的“凤毛麟角”款所用的画布材质和颜料却很罕见,再加上画师出神入化的画工,使“玉面郎君”只靠一个玉树临风的背影就把菊影迷得神魂颠倒。 “啊!你怎么捧着张人皮!” 孟得鹿正用手指轻轻摩挲那“凤毛麟角”款肖像的“画布”,想分析出它到底是什么神奇的材质,头顶却响起昙竞的尖叫。 菊影护宝似的夺过宝贝小像,没好气地白了昙竞一眼,“你在胡说什么!” 昙竞眼神向来不济,刚才只是在人群外远远瞥了一眼,只觉得那小像中男子的面容和手臂处的颜色和人的皮肤很像,便嘴快失言,眼下,她正忙不迭地向菊影赔着不是。 孟得鹿心中却一惊——有时候,眼神太好反而看不清楚事情的真相! 她试着将画像拉远,像昙竞一样眯起眼睛观察,果然也觉察到那“画布”和人的皮肤十分相近! “不好!快去请蒋帅!” 蒋沉得到消息,急忙带队赶来,把菊影重金购买的“盲封”全部收回殓房。 经过仵作检验,确认那“凤毛麟角”款的小像都是用刺青术文在人体皮肤上的,难怪那小像上的人脸栩栩如生! 蒋沉等人如临大敌,立刻按照菊影的交代前往东市捉拿售卖人皮画像的商贩。 众不良人分头行动,一共在长安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捉拿归案四名商贩,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妪。 面对询问,四名老妪的供词出奇一致。 “有一天晚上,老身在自家门口捡到一个木匣子,里面放着一箱子做工极精致的香囊,里面还夹着一张写了字的纸,老身不认字,便让街坊帮忙读了,才知道这东西叫‘盲封’,能卖钱呢。” “老身也是一样,还以为这是九天仙子大发善心,看老身穷得可怜,赐给老身的呢,就赶紧拿到东市上去卖了,这不,那香囊一拿到市上就被小娘子们全部抢光了,一只不剩!” 听完老妪们的供词,众不良人无需言语沟通,心中便马上得出了一个默契的结论:“故意在闹市街头散播这么瘆人的东西——如此诡异的举动,一定又是那个‘炽凤枢’干的!” 蒋沉又急忙追问送小像的人的线索,四位老妪又众口一词,坚称自己完全没有看到对方的模样。 正在此时,街角传来了小乞儿七嘴八舌的喊声。 “玉面郎君’将在携云楼上登台亮相,现出真容!小娘子们快去看啊……” 携云楼位于万年县闹市区,是全县最大的戏楼,逢年过节,这里总会上演些马戏杂耍,歌舞皮影。 眼下,全长安城的少女都坐不住了,蜂拥而至,摩肩接踵地聚在携云楼下。 孟得鹿和蒋沉也在拥挤的人群之中看到了彼此,并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与争相一睹梦中情郎的风姿的少女们不同,他们都默契地意识到这件事情一定与“炽凤枢”有关! 众人等了许久,携云楼上依然空空如也,不见半个人影现身,人们渐渐失去了耐心。 蒋沉也忍不住抓过一名小乞儿厉声质问:“你们是不是在恶作剧?成心耍戏大家?” 小乞儿们七嘴八舌,一口咬定,“蒋帅,小的们不敢,刚才真的是有一群小娘子给了小的们几把零钱,让小的们把这个消息四处宣扬宣扬的!” “小娘子?那些小娘子长什么模样?你们可认识?” “她们头上都戴着青纱的帷帽,小的们没有看清……” 听到青纱帷帽,孟得鹿意识到了什么,小声提醒蒋沉,“青纱帷帽,紫纱帷帽……看起来这是‘炽凤枢’成员的统一装束,而且他们内部等级森严,也效仿着官场服制,用帷帽上罩纱的颜色划分道众的等级!” 人群之中,昙竞突然眯缝着眼睛高叫一声—— “你们看!携云楼顶上是不是有颗……人头?” 第156章 从空而降的人头 携云楼顶有一块铜瓦,形状像倒置的鱼尾,是用来防范雷电引起天火的。 众人顺着昙竞手指的方向看去,好像当真看到那鱼尾的开叉上顶着个什么东西。 蒋沉身子一躬,拍了拍肩,喊道:“阿白!” 白镜默契地长腿一抬,跨到蒋沉肩上,让他扛起自己,手搭凉棚远远眺望。 “老大!真是颗人头!” 人群一片惊恐尖叫,白镜骑在蒋沉脖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花容失色的少女们,起了恶作剧的心,索性高叫起来。 “怕什么,你们手里那‘凤毛麟角’的小像也是用人皮文的,你们不也天天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 果然,少女们又是一阵惊叫,纷纷从裙带上扯下“凤毛麟角”款的“玉面郎君”小像,嫌恶地有多远扔多远! “别闹了!”蒋沉一弯腰,差点把白镜一个“狗吃屎”直接摔下地来,“还是赶紧想想怎么把它弄下来吧!” 不良人又是一通忙碌,找守楼人打开重重门锁,又找工匠借来梯子,派兄弟中身材最高的白镜去取人头。 白镜颤颤巍巍攀上楼顶,拼命抻长了胳膊,指尖与那人头始终只差着毫厘,却无法够着。 耳边冷不丁响起一声鸟啼,一只乌鸦扑棱着翅膀擦着他耳边飞过,吓得他脚下一滑,险些坠落下楼! 那乌鸦却有意捉弄他似的盘旋了几圈,才对着那颗他求而不得的新鲜人头轻轻一啄,人头便从他指间滚落下去! 扶梯子的蒋沉眼疾手快,伸出双臂将那人头稳稳接住! 怀抱人头,蒋沉却没有感觉丝毫恐惧,反而被那张苍白的脸庞深深地吸引了! “真是好一副清朗俊秀的面孔啊……那传说中的潘安也不过如此了吧……” “是他!” 看到蒋沉怀中的人头,白镜与孟得鹿同时惊呼! 蒋沉意外地看看孟得鹿又看看白镜,“你们……都认识他?” 孟得鹿对白镜低声道:“你去鬼市买人那天我恰巧也在,那件事情我也告诉过蒋帅,你还是如实说了吧。” 白镜见遮掩不过,只得实话实说,“那时候钱县令还在,有一天他突然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找个借口去鬼市上买个人出来,老大,真不是我成心瞒你,是钱县令交代了不让说,我也是听着命令给上头办事,你别怪我……” 蒋沉疑惑道:“钱县令让你买人干什么?” 白镜道:“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敢问啊,我只是按着命令把人押回南监,其他一概不知,谁知道他的脑袋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蒋沉一惊,“你是说,这个人就是你那天晚上从鬼市上买出来的?” 白镜道:“正是!” “真是怪了……” 蒋沉只得脱下身上的半臂衫,暂时把那“玉面郎君”的人头罩了,一路小心地捧回殓房。 刚把“玉面郎君”的人头交给仵作检验,三堂里又传出了县令李正冠的命令:地官侍郎家的公子失踪,家仆老九和老十前来县廨报案,请县令派人帮助找寻钟望鹏的下落。 蒋沉不假思索,便带着老九和老十往平康坊赶去。 果然,钟望鹏正藏在一个他最容易想到,而钟府最容易忽略的地方——蕉芸轩。 母亲和女儿惨死,妻子入狱,钟望鹏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除了借酒浇愁之外再打不起精神做任何其他事情。 老九和老十苦口婆心地劝钟望鹏回府,却都被骂得狗血淋头,二人实在无计可施,只得暗中央求孟得鹿劝说。 看着烂醉如泥的钟望鹏一时也听不进任何劝慰,孟得鹿也只能低声吩咐老九和老十,“你们先回府吧,转告阿爷,望鹏在蕉芸轩里至少有我照看着,总比四处游荡好些。” 老九和老十只得领命离去。 孟得鹿望着蒋沉,似乎很想说些什么,蒋沉却拘谨地后退一步。 “既然钟公子已经找到了,在下的职责也完成了,在下只是区区不良帅,身份卑微,不敢干涉钟府的‘家务事’,有些事情,也不是在下应该知道的……娘子若没有别的吩咐,在下就告辞了。” 孟得鹿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仵作很快验明了“玉面郎君”的死因,“死者颈骨发黑,推断是中毒而死,死后才被砍下了头颅。” 蒋沉亲自出手,仔细画下“玉面郎君”的容貌,描摹了数份,在全城张贴,悬赏线索,追查“玉面郎君”的真实身份。 看到“玉面郎君”的画像贴到了平康坊,孟得鹿才想起有一件要紧事要通知野良! 正想着,野良却大摇大摆地进了蕉芸轩。 孟得鹿又惊又喜,一边让小瞳去街角揭一张“玉面郎君”的画像,一边迎上前来,“你怎么来了,我正要找你。” 野良指了指一旁只顾往嘴里灌酒的钟望鹏,“听钟府的人说,他们家公子天天在你们这里买醉,他们放心不下,花了重金让我亲自来保护他。” 他毫不客气地随手从桌上捻起一块樱桃饆饠塞进嘴里,接着道:“其实这也是多余,上次虽然我只和他浅浅交了几下手,但也足够探出这钟公子的身手了,在长安城内怕是没有几个人能伤得了他,不过既然他老子担心,愿意花钱请我,这钱我不拿白不拿!” 孟得鹿想起钟望鹏当初为了向自己讨回金碗,演了一场“绑架”闹剧,的确与野良有过一场搏斗,又想起弟弟在马球场上的英姿,不由双目一亮,“你的话当真?” 野良一笑,反问:“你看我像是会为了拍马屁而故意吹捧富家公子的人吗?” 孟得鹿心底一喜,野良又问:“你刚才说要找我,有什么事?” 孟得鹿忙让小瞳取来刚从街角揭下的“玉面郎君”画像递给野良。 野良显然已经不认得画像上的人了,毕竟,在他的鬼市里,买卖人命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不足为奇,直到经过孟得鹿提醒,他才勉强记起对方。 孟得鹿把“玉面郎君”的案子简单地告知了野良,又担心叮嘱,“据白镜说,这个人是前任钱县令亲自下令让他去买的,如果真如他当初所说,这个人是买来抵罪的,那他即便还没判刑,至少也应该被关在秋官的狱中,又怎么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长安城里呢?又怎么会以这么离奇的方式死掉呢……目前,我虽然还不清楚这个案件的来龙去脉,但它既然牵扯到了你的鬼市,就想着提醒你一声。” 野良陷入沉思,樱桃馅料从指间的饆饠皮中滑漏,落在衣襟上,留下了一团暗红黏腻的印记。 “野良啊,别死……” 第157章 夜探炽凤巢 送走了野良,孟得鹿又命人去煮了一大壶醒酒汤送给钟望鹏,钟望鹏自然骂骂咧咧地不肯喝,只让众人上酒! 众姐妹怕他喝多了出事,既不敢再上酒,也不敢劝他喝醒酒汤,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孟得鹿。 孟得鹿忍无可忍,大喝一声“钟二鹏我忍你很久了”,冲上前去一手拧住钟望鹏的耳朵,一手拎起醒酒汤,趁他吃痛咧开大嘴,一股脑地把热汤灌了进去! 钟望鹏被呛得涕泗横流,正要发火,但看清眼前双手叉腰,柳眉倒竖的人是孟得鹿后又马上像泄了气的蹴鞠,满脸的敢怒不敢言。 孟得鹿遣退了吓得噤若寒蝉的众姐妹,用丝帕贴心地替弟弟擦干净脸,轻声问道:“你打算窝囊到什么时候?” 钟望鹏仰天苦笑一声,“娘觉得我窝囊,你也觉得我窝囊!对,你们说得都对,我钟望鹏一辈子就是个窝囊废!” 孟得鹿语重心长,“那你甘心吗?你堂堂九尺男儿,受了你娘一辈子贬损讥讽,不觉得窝火吗?弟媳也跟着你被婆母轻视羞辱了一辈子,她不委屈吗?我要是你,旁人越瞧不起我,我越要咬牙做出一番功业给他们瞧瞧!” 钟望鹏重重一捶桌子,杯盏震得嗡嗡作响,仿佛替代他答出了心声! 但转念一想,他又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可我从小最头疼的就是读书做文章,凭我的学问,进了考场也是浪费笔墨,还是别去丢人了……” 孟得鹿道:“我自然不是让你去考明经、进士,前几日,我去杏林学堂拜会邓先生,她告诉我一件新鲜事,今年圣人特意开创了‘武举’考试,专为国家选拔栋梁将才,中举者便可以在朝中担任武将,考试内容有骑射、马枪、举重之类的,你虽然不爱读书,却是天生的英武之材,不如去试上一试,说不定可以一展抱负!” 钟望鹏的目光闪了几闪,很快又灭了,哀叹道:“可我现在家破人亡,孤家寡人一名,取得功名又有什么用……” 孟得鹿道:“就算你不贪恋功名,可你就不想证明你娘以往对你们夫妻的贬损是错误的吗?不想替弟媳出一口气吗?明日就是武举报名的最后一日了,二鹏,你可别错过了这最后的机会啊!” 钟望鹏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心如死灰地挥了挥手,大大咧咧地解开了袍衫,甩掉了靴子,就地一躺,“我要睡了!” 这几日来,钟望鹏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醒了就没完没了地喝酒,醉了就席地而睡,昏天黑地,昼夜不分,孟得鹿见状无奈,只得暂且退出雅间。 孟得鹿知道这一夜注定又是无眠,卸了妆连床都懒得上,只坐在窗下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发呆。 她努力想找到点东西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免得胡思乱想,可黑夜却成心和她作对,越发静得可怕…… 正百无聊赖时,街角钻出两名头戴青纱帷帽的少女,携手鬼鬼祟祟地从蕉芸轩楼下路过。 孟得鹿猛地一惊,忙翻出从嫡母汪芷年的衣柜里带回的那顶紫纱帷帽! 她早就怀疑嫡母汪芷年也是“炽凤枢”成员,却一直没有机会求证,今夜,居然有两名“炽凤枢”成员送上门来,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她索性决定戴上汪氏留下的帷帽混入其中,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找到‘炽凤枢’的老巢所在! 她翻身越窗而出,一层层跳下二楼,却差点一脚踩到缩在街角睡觉的丐六子身上! 丐六子惊醒,难得机警了一回,低声问:“娘子,要不要小的去通知蒋帅?” 想起数日来蒋沉对自己的冷淡态度,孟得鹿只扔下一句“不必”,便施展轻功,一路追着那两名女子而去! 三人一路向南,很快来到了桐隐山上的倾瓶洞外。 洞口已经聚集了数名头顶青纱帷帽的女子,她们看到孟得鹿头顶的紫纱帷帽,立刻恭敬地分列成两队,给她闪出一条通道。 孟得鹿无法预测自己这一步将踏入何等险境,但她早已下定决心,眼前即便是恶龙深渊,也要只身潜入,绝不后退! 随着洞中的火光逐渐明亮,跟在孟得鹿身后的青纱帷帽女子们却开始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孟得鹿不知道原因,也不敢回头,只能故作镇定地向前走去。 通过狭长的甬道,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的高台上,一名女子轻轻转过身来,她肩上披着一条长长的明黄帔帛,上面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血色凤凰,正是“炽凤枢”的尊上。 虽然那女子的脸庞被帷帽上的明黄轻纱遮着,看不清五官,孟得鹿的心还是按捺不住地狂跳起来! 追了这么久,她终于要见到这只嗜血凤凰的真实面目了! 她努力想沉住气,脚却像不听使唤似的向那明黄帷帽女子扑去! 两名与她同样头戴紫纱帷帽的女子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警惕地拦在她面前。 看到那两名女子帷帽上的紫纱,孟得鹿脑中闪出一个念头—— “死定了!” 她帷帽上的轻纱虽然也是紫色的,但相比于“炽凤枢”成员所用的,不仅材质轻薄,颜色更是浅了许多,之前在月光下尚不明显,眼下被洞中的火把一照,便现了原形,难怪刚才那些跟在身后的女子们要狐疑地议论自己了! “不好!有外人混入!” 一名紫纱帷帽女子警惕高叫,同时抬起短弩扣动扳机,一支短箭向着孟得鹿的脑门射来! 孟得鹿反应神速,脱下帷帽甩了出去,挡开了迎面飞来的短箭,转身拨开人群就逃! 火把闪耀间,黄纱帷帽女子看清了孟得鹿的面孔,微微一惊! 密林中,孟得鹿辨不清方向,只得拼命奔跑,一名紫纱帷帽女子紧跟其后,短箭像雨滴一般夺命射来! 她生怕脑袋一歪撞上短箭,立刻拜见阎王,也顾不得低头看路,却脚下一滑,摔下一道矮坡! 她撑起身子还想逃,脚踝却传来一阵剧痛,身子又重重地跌坐回地上。 紫纱帷帽女子站在矮坡上,冷静举起短弩,仿佛猎人准备猎杀陷入陷阱的小兽! 孟得鹿绝望地闭上双眼…… 第158章 十年饮冰 难凉热血 一阵风啸,一声闷响,一股杀意贴着耳边掠过! 孟得鹿再睁开眼睛,一支短箭已经狠狠地钉在了耳边的山坡上! 矮坡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名紫纱帷帽女子,一只手紧紧按着方才那名紫纱帷帽女子手中的短弩! “尊上有令,放她走!”后来的紫纱帷帽女子低语,手持短弩的紫纱帷帽女子只得收了武器,抽身离去。 后来的紫纱帷帽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孟得鹿,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不甘,为防止自己被孟得鹿跟踪,她抬手一扬,一颗硬土块便击中孟得鹿的太阳穴,孟得鹿两眼一黑,晕倒过去。 夜风吹掀帷帽上的紫色轻纱,露出了她左眼角下那一颗朱红色的痣! 倾瓶洞中,两名紫纱帷帽女子恭敬地跪在黄纱帷帽女子脚下,回禀情况。 黄纱帷帽女子的声音被空旷的山洞扩得忽高忽低,忽长忽短。 “看起来,是时候该收网了……” 次日清晨,孟得鹿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不由尖叫一声,惊坐而起! 身上的衣物倒是完好,周遭的陈设也有点眼熟,这里好像是……蒋沉的家? 厨房飘出一阵汤香,蒋沉端着两碗热乎乎的馎饦走了出来。 “你醒了?吃点东西吧……” 肚子抢先不争气地叫唤起来,孟得鹿顾不得矜持,刚要翻身下床,脚下却哗啦啦地响了起来,一包用粗麻布裹着的小鹅卵石撒了一地。 “你的脚扭伤了,郎中说把石子炒热了敷在伤处可以活血通瘀。” 孟得鹿试着转了转昨夜扭伤的脚,疼痛果然减轻了大半,便痛快地跳下床来,端起汤碗吃起来。 蒋沉的馎饦做得十分地道,三指宽的面片扯得筋道爽滑,用新鲜的野菜汤煮熟,再淋上点麻油,连面带汤一口下肚,立刻安慰了孟得鹿饿了一夜又担惊受怕的肠胃。 她一口气将一大碗面片汤喝到精光,才发现只有自己的碗里被蒋沉特意打进了一只鸡卵,心底也跟着暖了起来,长长地感叹一声—— “活着真好!” 蒋沉被孟得鹿逗得发笑,随口问道:“你昨夜去隐桐山干什么?” “我发现了‘炽凤枢’的老巢,差点被她们灭口……” “什么?!” 蒋沉被孟得鹿漫不经心地回答吓得差点摔了手中的碗! 孟得鹿初到长安时,蒋沉是极不信任这个聪明外露的舞伎的,便让丐六子暗中帮自己盯住她。 昨夜,丐六子见孟得鹿神神秘秘地离开了蕉芸轩,便悄悄跟了上去,见她上了桐隐山,又担心她出危险,赶紧跑到蒋沉家中报信。 蒋沉得了消息,急忙奔上了桐隐山,经过一番寻找,才在一处矮坡下找到了昏迷的孟得鹿,将她“捡”回了家中,没想到这一“捡”,又“捡”到了与“炽凤枢”有关的消息! “你为什么不早说?”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我当初就不该把你引到这条路上来?” 孟得鹿还记得,当初,蒋沉第一次对自己坦白过往,曾经痛哭着追问当初到底是谁把他引到那条注定会出事的路上,从此改变了他的一生,“实话实说,曾经,我非常需要你,需要你帮我查清杀害义母的真凶,可现在,我觉得自己有些自私了,我是失去了亲人,为替亲人报仇,我也不惜万劫不复,但我不能因此就把你也拉入这个沼泽,你为追查‘炽凤枢’已经失去得太多了,后面的路,就让我自己走下去吧……” 言毕,孟得鹿轻轻拉开木门,迎着朝阳,独自上路了! “等等我!”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喊声,回头间,蒋沉已经把一身吏服穿戴整齐,跟上来与孟得鹿并肩而行! “三年前,如果没有遇上身陷‘炽凤枢’的卢言真,我也不会成为不良人,走上探案这条路,所以说,冥冥之中将我拉上这条道路的人并不是你,而从一开始就是‘炽凤枢’!这条路我既然已经踏上了,就注定要追查到底!” 晨光照耀着他襆头巾上那簇小小的红缨,恍惚间,孟得鹿又看到了她最初认识的那位热血未凉的不良帅…… 蒋沉一到县廨便把消息禀报给了县令李正冠,李正冠立刻命他带人赶往桐隐山搜查倾瓶洞,但不出所料,洞中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地上几支熄灭的火把证明着这里曾经存在过一场集会。 孟得鹿也匆忙赶回蕉芸轩,刚悄悄摸进门后,便迎面撞上早已等在后园的漫香。 “昨晚你一夜都不在房中,去了哪里?” 孟得鹿急中生智,故意撩起裤脚,露出淤青还未褪尽的脚腕。 “富郁庄的富元宝想她娘了,托人带话让我过去陪她聊聊天,我看那孩子小小年纪没了娘,也怪可怜的,就想过去看看她,又不小心在半路上崴了脚,索性在那里过了一夜……” 她的说辞倒也合理,漫香一时没挑出破绽,只得没好气地叮嘱,“以后不许趁夜私自外出,免得危险!” 孟得鹿乖巧地应了声“是”,便像只淘气的泥鳅似的从漫香身边“哧溜”钻过。 漫香望着孟得鹿的背影,若有所思,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左眼角下的朱砂痣沾了晨露,湿漉漉的,像是渗出了鲜血…… 回到店中的孟得鹿松了一口气,又经历了一次大难不死,现在,她终于可以冷静下来整理一下复杂的心绪了—— 她一直怀疑嫡母汪氏和邪道有瓜葛,当从汪氏的衣柜中翻到那只紫纱帷帽后,她更笃信汪氏是“炽凤枢”的高阶成员,不料,昨夜她亲自深入虎穴后,才知道是一场误会,心中难免失望。 路过内堂钟望鹏下榻的雅间时,她停住了脚步。 以往,弟弟醉酒之后的鼾声可是能震得蕉芸轩楼板乱晃,但从昨夜到今晨,雅间里却安静得听不见一丝动静。 也许,弟弟也和自己一样彻夜未眠吧…… 孟得鹿想和弟弟再谈谈心,但敲了几次门,房间里都无人回应,她有些担心,悄悄拉开房门,却发现往日一片狼藉的雅间里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弟弟却不见了踪影。 她急忙抓住路过的小瞳询问,小瞳答道:“师父今天一早就走了,说他要去赶考,让我告诉你一声!” 孟得鹿这才知道弟弟到底还是把自己的鼓励听进了心里,重新振作,赶在武举选拔报名的最后一刻奔赴考场,不由喜极而泣! 第159章 血簪怪髻 “玉面郎君”的画像张贴遍了大街小巷,但全城的少女再也不把他视为梦中情郎,而纷纷把他当作瘟神,那些曾经被她们视若珍宝的“凤毛麟角”款人皮小像也全被她们交到了县廨,蒋沉数了数,整整一十八张! 一夜之间,全城少女的“姻缘心”都被这桩骇人听闻的奇案给治好了! 虽然暂时没有人提供“玉面郎君”真实身份的线索,但街坊无意中透露的另一条信息却引起了蒋沉的注意——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赌坊老板娘玉落豢养的那位“铁面小白脸”冯雾晨了! 自从上次在“回头路”输了个爪干毛净,蒋沉一想起玉落便心有余悸,只得求孟得鹿再陪着自己去“回头路”探探口风,请她盯住自己,无论玉落使出什么手段诱惑,自己这回绝不上桌! 玉落正在二楼忙活,听说蒋沉与孟得鹿来访,便命狎司请他们二人上了楼。 孟得鹿见玉落正在摆弄着两副新的骰子和骰盅,同样是通体刷着黑漆,用鲜红的墨点着筹码,不由好奇,“老板娘原来那两副‘镇店之宝’不用了吗?” 玉落用眼梢向旁边的桌上一扫,“被耗子磕了,只好重新又做了两副。” 孟得鹿顺着玉落的目光看去,才看见那两副旧“镇店之宝”被扔在墙角的桌上,两只黑色的骰盅上各被耗子咬穿了一个大洞,内壁也是一片乌黑。 蒋沉把“玉面郎君”的画像铺在桌上,开门见山,“请问老板娘可认识此人?” 玉落只扫了一眼,面无表情淡淡答道:“这画像我早在坊间看过了,并不认识……” “请问老板娘的新婚夫婿现在人在何处?” “咳……又跑了,下落不明……”玉落轻轻一叹,“我啊,就是个注定守活寡的命……” “又跑了?老板娘为何不报官?” “报官又能如何?难道县令还能为我全国通缉他不成?上次为了求和离,县令已经判了我坐监三十日,那南监我可不想再进一次了,不如就随他去吧,说不定他在外面玩些日子玩累了,就会自己回来了。” 玉落的话滴水不漏,蒋沉没找到破绽,只得暂且悻悻告辞。 孟得鹿一回到蕉芸轩,便听到卧房中传出漫香撕心裂肺的惨叫,忙一个箭步冲上二楼,一脚踹开房门,看到的却是漫香和兰也两双瞪大的眼睛! 原来,漫香一时兴起,想让兰也帮自己梳个双刀半翻髻,双刀半翻髻高耸入云,需要先用细竹丝扎成轮廓固定在头上,再把从榆木上刨下的薄片泡在热水里,等木片中的树胶溶于水中后,再用这“刨花水”把头发浸湿,盘绕在竹丝轮廓上,等头发风干后,“刨花水”中的树胶便可让头发油光乌亮,自然定型。 只是兰也笨手笨脚,把漫香的头发梳了拆,拆了梳,总无法令漫香满意,但“刨花水” 中慢慢凝固的树胶已经把漫香的发丝定型,又被兰也一通粗暴拉扯,全像被雷劈过一般冲天直竖! 孟得鹿虚惊一场,不觉好笑,忙接过兰也手中的梳子,又让她去取来干净的毛巾,用热水浸湿,拧到半干,捂住漫香的发丝,让“刨花水”中的树胶重新软化,再轻柔地把已经定型的头发慢慢梳开。 梳着梳着,孟得鹿恍惚觉得眼前的画面有点眼熟…… “好像和……‘玉面郎君’有些神似!” 匆忙给漫香梳好了发髻,孟得鹿又跑到街角盯着“玉面郎君”的画像仔细观察起来。 画像上,“玉面郎君”的头发虽然是披散的,却并不凌乱,反而像被类似“刨花水”的胶质定过型一样分股打绺,形成了一道形状怪异的曲卷。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孟得鹿深知蒋沉画像一向严谨,绝不会错过任何细节,便急忙赶去县廨。 “我觉得‘玉面郎君’的头发有些奇怪,说不定其中藏着什么线索。” 蒋沉来了精神,“什么线索?” “我现在也说不好,还得请出‘玉面郎君’的头颅再看一看才能清楚。” 蒋沉迟疑地看了看孟得鹿,“你……确定?” 孟得鹿重重地咳了两声给自己壮了壮胆,咬牙点头! 也不知从何时起,蒋沉已经习惯性地在班房里给孟得鹿多备了一套不良人的吏服,孟得鹿迅速换好,又跟着他混进了殓房。 老法双眼毒辣,一眼便看出孟得鹿的真实身份,只不过他也早瞧出这小女子在探案方面很有天赋,屡屡帮助他们侦破奇案,便索性睁一眼闭一眼地躲了出去,只希望借她之手早点破案交差。 尽管仵作们将“玉面郎君”的头颅存在放了草木灰、石灰和云母的木匣里小心保存,但几日过去,头颅还是难免轻度腐烂肿胀,令人作呕。 孟得鹿和蒋沉用角巾掩住口鼻,小心检查“玉面郎君”的头发,发现他的发丝是被干涸凝固的血液定型,才形成了一道道发卷。 孟得鹿让蒋沉取来一根铁丝代替发簪,自己小心顺着“玉面郎君”头发弯曲的痕迹帮他重新梳理头发,并顺着发卷的走势随时弯曲调整铁丝的形状,终于用“铁丝簪子”慢慢为他挽出了一只整洁的发髻。 蒋沉顾不得尸臭扑鼻,凑近了仔细观察。 “老法说‘玉面郎君’是死于毒杀,看起来,这就是他死前最后的样子……” 孟得鹿点了点头,“凶手在‘玉面郎君’毒发身亡后砍下了他的头,鲜血顺着流到了他的发髻里,血迹干涸之后让发丝变硬定型,所以即便凶手事后又抽走了死者头上的发簪,他的头发却还是保持着盘过发髻的痕迹!” “可凶手为什么要特意抽走死者的发簪呢?” “也许……那发簪对于凶手具有特别的意义!”孟得鹿说着,小心翼翼地将“铁丝发簪”从“玉面郎君”的发髻间抽了出来。 她贴合着死者的发髻用铁丝完美地复制出了那支被凶手抽走的簪子,却看不出那簪子到底是什么款式,只觉得手里的铁丝像条半死不活的小蛇…… “可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东西……”她把那铁丝簪子翻来覆去地把玩着,突然灵光一现,“我想起来了!当初玉落把自己作为赌注‘以赌招亲’时,那个冯雾晨就是拿了一支这样的素银簪子押在赌桌上,才赢了赌局,和玉落成亲!” “走!去‘回头路’!” 第160章 夜捕画皮鬼 看到孟得鹿放在桌上的铁丝,玉落苦笑连连,“孟得鹿啊孟得鹿,你可真是心细……好吧,我承认,死的那个人的确是我夫君,不过他已经离家出走很多天了,至于他怎么成了那个什么‘玉面郎君’,又怎么死的,我一概不知。” 见她说得轻描淡写,蒋沉气不打一处来,“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早不承认?” 玉落哀叹,“蒋帅,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我先前就跑了一任夫君,现在再死上一位,人们该认为我是个克夫的不祥之人了,我以后还怎么开门做生意啊。” 蒋沉惊问:“难道你的生意就比你夫君的性命还要重要?” 玉落漠然道:“当然!我们本来就是半路姻缘,哪有多少情分,再说我当初也是愿赌服输才嫁给他的,他根本不值得我惹麻烦,大不了等上三年,我再去县廨求县令为我判个和离罢了……” 孟得鹿回忆起当日“以赌招亲”的情形,却心生狐疑。 “不对!当天‘以赌招亲’,明明是你暗中帮冯雾晨作弊,帮他获胜的,那天来参加招亲的人中不乏有钱有势者,他们都为了得到你不惜一掷千金,你却单单帮助了身无分文的他,也许,这是因为你们二人早就相识,而且还暗结情愫,所以你才借着赌局的机会和他成亲!” 玉落不屑摇头,“我并不是非冯雾晨不嫁,只是不想嫁给封迎木而已!封迎木对我纠缠不休,可我早知道他贪赃舞弊,一定没有好下场,就想随便找个夫君当挡箭牌,冯雾晨是什么都没有,但这恰恰也是他的优点,因为只有和他这样的人成婚我才能不用离开‘回头路’,继续安心做我的生意,而这样的机会只不过是让冯雾晨赶上了,他啊……就是个幸运的穷光蛋罢了!” 蒋沉又不甘心地追问:“请问老板娘还知道些什么与冯雾晨有关的线索?比如,他为什么曾经在鬼市里藏身?” 玉落摇头,“一概不知!” 孟得鹿与蒋沉相视一眼,心中浮上一个相同的直觉——玉落在说谎! 他们知道玉落在说谎,玉落也知道他们知道自己在说谎,奈何,他们就是抓不到任何证据! 出了赌坊,蒋沉马不停蹄地赶回县廨禀告情况,得到了县令的批允,又立刻带着兄弟们将“回头路”里里外外搜了个干干净净,却没有找到丝毫行凶的痕迹。 然而,蒋沉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悬得更高了! “不留痕迹地杀人、处理尸体、在坊间售卖人皮小像、散播‘玉面郎君’的神话、把‘玉面郎君’的人头高高地挂在携云楼上……这种种行为绝不是玉落凭一己之力就可以完成的,其中一定有‘炽凤枢’插手相助!” 经过数日悬赏,终于有位木材商人赶到县廨提供了与死者冯雾晨有关的身份线索。 “这小子,当年欠了我的赌债,下落不明,我可是整整找了他三年啊!本以为就凭他那嗜赌成性的德性,就算躲得过我也躲不过别的债主,迟早得被大卸八块,没想到他居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把欠了我三年的债连本带利都还上了。” 蒋沉接着问道:“除了你,冯雾晨还欠了谁的钱?” 木材商人支支吾吾,“我也不太清楚,就听说他的债主有十八个人!蒋帅你想,十八笔赌债啊,经过三年的利滚利,可早不是当年那个数目了,他居然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全还清了,你说,给赌坊老板娘当小白脸就这么好赚吗……” 木材商人边说边遗憾地摸起自己胡子拉碴的老脸。 蒋沉与白镜暗暗交换了个眼神——难怪冯雾晨在没和玉落成婚之前就一直用麻布面罩遮着脸庞,成婚之后更是换上了铁面具,原来是怕被十八路债主追杀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木材商人提供的线索对案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蒋沉和白镜交付了赏金便遣走了他。 “十八位债主,十八笔赌债……”白镜念叨着,不由嘲笑,“这人,刚把赌债还完了就死了,一天清闲福没享着……” “十八……十八……”蒋沉无意识地念叨着这个数字,想到了什么,“对了,‘玉面郎君’的人皮画像也正好有十八张吧!” 白镜问道:“老大,你是怀疑冯雾晨的赌债和‘玉面郎君’的人皮像之间有某种必然的联系?” 蒋沉道:“不错!这两个数字完全吻合,也许并不是巧合!” 白镜想了想,又泄气道:“可是我们找遍了全城也没找到‘玉面郎君’小像的来源,更没找到手艺这么好的刺青匠人……” “也许,我找到了……”孟得鹿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班房门口。 夜幕降临,整个长安城陷入了一片静谧,一个消瘦的身影悄悄摸出蕉芸轩的后门,鬼鬼祟祟地向修政坊的客栈溜去。 街角,几个人影悄悄地跟上了她…… 客房里灯火昏暗,简陋的桌案上摆着一排堪比刑具的粗细不一的竹针,几只浅浅的小碟中盛放着五颜六色的颜料。 一名身材瘦弱的男子正捻着一根粗竹针,沾着颜料在少女的脸上精心作画,每一针扎下去,针头都会沾染点点血迹,令人望之胆寒。 为防止自己吃痛乱动,干扰刺青师作画,少女将自己柔弱无骨的双臂反向别在背后,紧紧卡在椅背的木架间,仿佛把自己死死钉在了一座刑架上。 她的双眼中蓄满了泪水,但依然努力地将双眼瞪得更大,不让泪水滑落,污染脸上的“画作”。 一声巨响过后,几名不良人破门而入,将正在精心刺青的瘦弱男子按在桌上! “嫌犯阿文,三年前拐卖幼女入狱,后越狱潜逃,回南监说话!” 微弱的烛光照亮少女的脸,正是蕉芸轩的杂耍名伎,珉娘。 忍了一夜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珉娘扑跪在地,死死抱住阿文的腿,撕心裂肺地哀求。 “别带他走!求求你们,别带他走!至少,先让他把我的脸修好!” 蒋沉赶紧扶起瘫倒在地的珉娘,悄悄交代躲在门边的一个人小心陪她回蕉芸轩。 隔着泪光,珉娘吃惊地看到了一张她熟悉的面孔,孟得鹿! 第161章 闺中恶癖 孟得鹿料定阿文被捕后珉娘必然大受打击,生怕她出事,才特意求蒋沉允许她跟着一起前来客栈接珉娘回家。 果然,珉娘一路失魂落魄,竟睁眼瞎似的一头撞在了坊墙上。 孟得鹿忙上前替她揉着肿胀起来的额头,珉娘如梦初醒,愣愣地盯着孟得鹿,“我认识鬼市上的刺青高手的事情是你告诉官府的吧?” 孟得鹿没有否认,“珉娘,也许他跟最近的‘玉面郎君’人皮画像案,还有冯雾晨的命案有关,人命关天,我不能不说。” “他们的命都是命,就我的命不是命吗……” 珉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被细密的竹针扎过的余痛还没消散,提醒着她曾经拥有过的美貌终于还是像雨后的彩虹,稍纵即逝了。 孟得鹿悉心劝说,“珉娘,靠不断的刺青修补容貌终究不是办法,那些颜料留下的青印会越来越重,越补越糟,你不能为了一时的美貌不计后果啊,以后,还是我天天帮你化‘秋意浓’吧。” 深夜中回荡起十八层地狱中的石磨把人碾到粉身碎骨的声音——那是从珉娘紧咬的牙关里发出的声响…… 蒋沉与白镜没费什么力气,阿文就竹筒倒豆似地把知道的一切全招了—— “三年前,我越狱逃进了鬼市藏身,在鬼市里遇到了师父,噢,就是冯雾晨,他擅长作画和刺青,我手也算巧,就拜他为师,跟他学起了刺青术。前阵子,师父突然来鬼市找到我,让我悄悄溜出鬼市,去‘回头路’为他刺青,我本来不敢擅自离开鬼市,但因为师父开出的价码实在太高,我,我就没经得住诱惑……” 阿文说着懊恼地捶了捶自己的大腿。 蒋沉盯着他冷静地问:“冯雾晨也在鬼市躲了三年,对里面的环境应该很熟悉,他要刺青明明可以去鬼市找你,为何非得让你冒险离开鬼市?” 阿文答道:“一开始我也这么说,可是他说……这个刺青的过程必须当着他夫人的面,夫人不便出入鬼市,还是去赌坊方便些……” 蒋沉一惊,追问:“为何要当着他夫人的面?” 阿文挠了挠头,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我也不知道,也不便多问,反正师父每次刺青的位置都是夫人亲自指点的,专挑着疼的地方下手,我刺青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很有兴致地看着,她好像很喜欢欣赏别人受罪的过程,师父越痛苦,她就越开心……” 白镜听得直皱眉头,打断了阿文令人汗毛直立的描述,“你一共替冯雾晨刺青过多少次?” “十八次!”阿文笃定地回答,“哎,十八次都没出事,所以我的胆子才大了起来,那个玩杂耍的丫头也不愿意总趁夜出入鬼市,加钱让我到客栈去替她刺青,我就答应了,没想到,到底还是折了!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蒋沉破案心切,几乎一夜未眠,窝在班房里熬到次日天一亮就赶去了“回头路”,又在 门口耗了一个上午才等到玉落懒洋洋地起床。 狎司奉命把蒋沉带进了玉落的卧房,玉落已经穿戴整齐,正素面朝天地坐在梳妆台前化妆。 蒋沉尴尬地别过身去,匆忙往狎司手里塞了几枚铜板,耳语几句,片刻后,孟得鹿便“恰巧”来拜访玉落了。 “哟,蒋帅这是搬救兵为自己‘壮胆’来了……”玉落透过铜镜看着身后的蒋沉局促地向孟得鹿挤眉弄眼,意味深长地一笑,“有话请问吧,一会儿我还有事呢。” 蒋沉赶紧清了清嗓子,启口问道:“老板娘可知道那‘玉面郎君’的小像是……” “是我夫君。”玉落一边说着,一边用小指挑起艳红的唇脂熟练地涂满了朱唇。 玉落的爽快让蒋沉意外,他下意识反问:“那,那你为何不早说……” 玉落抄起一把小巧的剪刀,孟得鹿这才发现她的梳妆台上停着一只活蜻蜓,蜻蜓的身体被用钢针钉在桌面上,徒劳地扇动着翅膀,却动弹不得。 玉落利落地剪下蜻蜓翅膀,又拔起钢针,抬手一扬,将蜻蜓从窗口“放飞”出去。 那蜻蜓还没死透,却失了翅膀,只能拼命扑棱着两根光秃秃的翅根,顶着笨重的脑袋从二楼一头栽了下去…… “蒋帅觉得我夫君为何要在身上刺青?” 玉落将刚剪下的蜻蜓翅膀小心地贴在额边,蜻蜓的薄翼顿时在阳光下闪动起生命的光芒。 蒋沉回想起昨夜阿文供述的内容,却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那刺青匠人说……老板娘好像……很喜欢看刺青……” 乌木梳子在玉落乌黑的秀发间利落游走,很快,一只形似田螺的金身螺髻初现雏形。 圣人崇尚佛法,因为释迦牟尼佛的发式形似螺髻,所以这种发型便在坊间风靡而起,妇人头顶金身螺髻,就好像把佛供在心中。 “蒋帅既然知情,又何必明知故问?我就是喜欢看刺青啊,夫君也愿意满足我……这夫妇的闺房情趣,又哪能天天挂在嘴边?” 蒋沉皱了皱眉头,他虽然知道玉落是在成心让自己难堪,但她的话又与阿文的供词不谋而合,挑不出毛病。 “玉面郎君”这案子真是越探究越古怪,越古怪,又越合理…… 玉落对着铜镜仔细检查过自己的发型,才小心地抽开妆奁匣取出那支日日佩戴的素银簪子。 “老板娘,咱们赌上一局吧……”一直沉默的孟得鹿突然开口了。 玉落意外地回过头来,“嗯?赌什么?” 孟得鹿紧盯着玉落捏着素银簪子的手,“就赌老板娘手中的这支簪子……” 玉落讳莫如深地笑了,“我为什么非要和你赌?” 孟得鹿道:“老板娘的‘金蝉膏’和‘盘玉贴’都快用光了吧,如果老板娘不赌,便恕得鹿以后不能再给老板娘送药了。” 玉落胸中一阵难过,不知为何,这场赌局还没开始,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赌徒上桌如同将士上沙场,凭的是一口心气儿,一旦心气儿泄了,必输无疑! 两只骰盅轻轻掀开,玉落果然输了,她从发髻间拔下那根素银簪子扔在桌上,无力地问:“你要它做什么?” 孟得鹿从腰后的腰带间取出一根形状奇怪的铁丝,正是她在殓房中按着冯雾晨的发髻形状做成的“铁丝发簪”。 玉落微微变色,孟得鹿拾起她的素银簪子,与自己手中的铁丝簪子并在一起,两根簪子顿时像两条小蛇交尾似的相互交缠起身体,所有弯曲的地方紧密相扣,严丝合缝,最终拼成一体! 第162章 蜕皮重生 蒋沉这才看出那是一枝梅花簪子,花枝蜿蜒,枝头一朵梅花骨朵含苞待放,简单素雅。 孟得鹿缓缓道:“世间恋人有‘分钗’的习俗,就是将一根钗子一分为二,以表示同生同命之意,我手中这根铁丝应该和当日冯雾晨押在赌桌上的那支形状一样,它能和老板娘头上的簪子融为一体,便足以说明老板娘与冯雾晨不但老早相识,还曾经是一对爱侣,所以,老板娘在杀了冯雾晨之后,不知是不想让人们根据这根簪子追查到你们的过往,还是想对往日的情愫保留一点念想,特意抽走了他头上的簪子……” 蒋沉猛地拍案而起,对着孟得鹿大喊一声“孟得鹿,拦住玉落”,自己已经飞身上楼,又冲回了玉落的卧房! 前些日子,他虽然带人搜查过“回头路”,但也只是搜查了房间和院落各处是否有搏斗痕迹和血迹残留,并没有细致到每一处角落,刚才听了孟得鹿的推演,他突然很想碰碰运气! “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我找到了!” 蒋沉拉开玉落的妆奁匣,发现冯雾晨那支带血的簪子果然静静地躺在里面,忙将物证紧紧地握在手中,兴奋地脱口喊出了孟得鹿的口头禅! 楼下,玉落只坐在赌桌边静静地仰头看着他,从刚才到现在,她丝毫没有流露出反抗和逃走的迹象,反衬得激动的蒋沉活像个耍把式的卖艺人。 孟得鹿惋惜道:“如果老板娘只是不想让人通过这簪子知道你和冯雾晨的过往,完全可以将簪子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你特意将它保留下来,看起来,还是对他旧情难忘啊……” 玉落仰天大笑,“这簪子是他当初送给我的定情之物,没想到也成了指认我的物证,这也许便是冥冥之中的因果报应吧!” 凶手在眼前自认罪行,蒋沉心中却仍存着不解,“在下以前虽然也见过不少谋害亲夫的女子,但那些女子无一都是被夫君逼到走投无路,只能拼个你死我活,可老板娘和她们不同,你家资丰厚,冯雾晨要依附于你才能生活,即便夫妇不和,老板娘也完全可以与他和离,另选良婿,为什么偏要选择这条绝路呢?” 听了他的问话,玉落叹气起身,“走吧,我带你们去看样东西……” 玉落一路带着蒋沉和孟得鹿来到了携云楼下,登楼前她随手向街边的小乞儿散了把铜钱,小乞儿会意,奔走相告,很快,携云楼下便汇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携云楼上空无一物,蒋沉不由狐疑,“你到底要让我们看什么?” 玉落得逞得一笑,“看我啊……” 说着,她抬手轻轻解开了整日系在颈间的帔子,甩掉广袖襦,褪掉裙袴,一件一件地将衣衫扔下楼去,一寸一寸地将自己全身的皮肤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楼下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每个人都拼命往前挤着,想多看一眼平日里目无下尘的赌坊老板娘高贵的玉体,但楼上的情景却令他们每个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玉落浑身布满刺青,但那些香艳的画作却又不知被什么东西腐蚀到皮肉分离,皴干的皮肤轻轻一碰就扑簌簌地剥落,露出带着血丝的嫩肉,令她整具身躯看上去就像被暴雨冲刷过的岩洞壁画,破败斑驳…… 孟得鹿明白了:难怪玉落要不停地向自己讨要可以去疤的“金蝉膏”和养肤的“盘玉贴”,原来,她是日日忍受着灼肤之痛,想要生生剥落掉自己全身的刺青! “可是……到底是什么人在她身上留下了这么多刺青?” 蒋沉怕楼下躁动的人群引起踩踏,忙想将玉落拉到避人之处,玉落却翻身一跃,跳到了携云楼的栏杆外,赤裸的双足踩在斜檐上,仅凭一只手抓着栏杆,稍有不慎便会滑落坠楼。 蒋沉不敢再轻举妄动,玉落看着脚下的人群都露出恐惧中掺杂着猎奇的目光,这才悠悠启齿,满意地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她想,这也许会是携云楼上演出过的最精彩的戏码…… 那时候,她年方十六,与其他闺中少女不同,她从不羞于谈及婚嫁,反而总是宣扬自己要嫁给天下最英俊潇洒的男子! 她擅长人物工笔,便将自己想象中的“玉面郎君”一遍一遍地画在纸上,期待着有朝一日能遇到这位梦中情郎,喜结良缘,就连她父母都打趣她天生长了一颗除了终身大事什么也不惦记的“姻缘心”。 七夕节,长安城彻夜狂欢,难得出门一逛的她也随着母亲一同去逛夜市,看花灯。 夜市上的新鲜玩意琳琅满目,看得母亲眼花缭乱,她却被角落画摊上挂着的一幅写意梅花吸引了目光。 她刚走过去,微风吹动,画幅微微掀动,现出一张男子俊秀的面容,竟与她想象中的“玉面郎君”一模一样! “玉面郎君”也觉察到了玉落炽热的目光,心照不宣,玉落大着胆子用手指蘸着墨汁在纸上留下了自家的地址,便逃似的跟着母亲离开了…… 第二日,那名叫冯雾晨的画师当真按着地址找到了玉落家,却没有带来媒人,只取下了自己发髻上的一支素银梅花簪,一分为二,将其中一股隔窗扔了进来…… 二人就这样隔着窗子传书递简,互诉衷肠,不知过去了多少日,终于有一天,冯雾晨从窗口扔进一张纸条,约她晚上在自己位于观音庙后面的画斋相见。 经过一整天的煎熬纠结,玉落还是耐不住“姻缘心”作祟,瞒过父母悄悄赶去了画斋…… 银河如练,繁星如织,她与冯雾晨互诉衷肠,二人虽是初次交谈,却像是久别重逢的牛郎织女一般心有灵犀。 终于,她说到口干舌燥,喝了一杯冯雾晨递来的甜酒,便依偎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她已是赤身裸体,玉体横陈,趴在她身上的却是一名又老又丑的陌生男子! 她呼唤着冯雾晨的名字求救,不想,角落里却传来了冯雾晨洞箫一般优雅的笑声…… 看着老男人拿出一张赌债欠条当着冯雾晨的面亲手撕毁,她才知道自己落入了一个可怕的陷阱——冯雾晨嗜赌如命,欠了赌坊老板的巨额赌债,便引诱自己,转手献给老板,替他还债! 她抢过衣裙,哭泣着扬言要去报官,胸口却传来一阵刺痛…… 冯雾晨笑盈盈地端过一面铜镜,看到镜中的自己,玉落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酥胸已被刺上了一枝鲜艳的红梅! 第163章 血偿旧债 那枝红梅笔精墨妙,栩栩如生,无论落在哪里都堪称上乘佳作,却独独不该印在她的胸口,这无疑等同于将“淫妇”二字刺在了她的脸上,即便官府还她公道,她日后也无法再嫁他人…… 一夜之间,她原本充满美好憧憬的人生便只剩下跟着赌坊老板走这一条路了…… 爷娘不知这背后难以启齿的原因,只听说女儿跟一个又老又丑的赌坊老板淫奔,气得半死,从此断绝了与女儿的一切联系! 从那以后,玉落就彻底沦为了冯雾晨与赌坊老板的玩物,每当冯雾晨在赌坊里输了钱,便会给她带来一场新的噩梦…… 数不清多少个恐怖的夜晚,赌坊老板令玉落脱光衣物,让冯雾晨在她凝脂一般的皮肤上刺下一幅又一幅新的刺青,当那些渗着血珠的图案呈现在玉落赤裸的胴体上时,两个男人会掌起灯,像品玩物件一样用贪婪的目光欣赏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各自流露出无比满足的神情…… 冯雾晨自恋地赞叹自己技艺精湛,那些栩栩如生的画作有了美人的肌肤血肉作为滋养,将获得永恒的生命力,成为登峰造极的大雅极品! 赌坊老板更会被玉落的痛苦与羞耻刺激起强烈的兽欲,想尽一切手段变着法子折磨她…… 后来,冯雾晨欠下了十八笔巨额赌债,被债主追杀,躲进了鬼市藏身,这种地狱般的日子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从不堪的回忆中短暂地回过神来,玉落如释重负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蒋沉皱了皱眉头,突然话锋一转,“那你的前夫,那位赌坊老板又到底是为何下落不明?” 见玉落紧紧地抿起了艳红的朱唇,蒋沉对自己心底的那个猜测有了八成把握,干脆将自己的推演一口气说明。 “仵作说冯雾晨颈骨发黑,是死于毒杀,刚才在‘回头路’里,我看到那两只被耗子磕穿了的骰盅同样骨质发黑,与中毒身亡者的遗骨很像,所以我猜……三年前,冯雾晨进入鬼市之后,你就找机会毒杀了赌坊老板,毁尸灭迹,还用他的遗骨做成了那两副旧的骰子骰盅,至于那两副新的,应该是用冯雾晨的遗骨做的……” 蒋沉推演得头头是道,玉落只得点头默认。 “后来,我听说冯雾晨又出了鬼市,我知道,我复仇的机会终于到了!他嗜赌成性,想引他出来绝非难事,于是我以自己为赌注开设赌局,果然,他就上钩了!” 冯雾晨怕被债主认出,一直用麻布面巾遮着面孔,玉落便顺水推舟,打造了一具铁面具锁住他的脑袋对他进行折磨,又暗中广散钱财,让丐帮将冯雾晨重出鬼市的消息四处散播,很快,十八位债主纷纷找上门来,威胁冯雾晨再不还钱就去鬼市上买凶,把他大卸八块! 冯雾晨慌了,跪在地上死死抱住玉落的双膝,哀求她替自己出钱还债。 玉落用修长的手指挑起那张曾经将她迷到神魂颠倒的面孔,阴恻恻一笑,提出一条绝佳的建议,“那么,就用你的肌肤来还债吧……” 冯雾晨呆住了,“你,你是说……” 玉落道:“你每在身上刺上一副刺青,我便替你还掉一笔赌债,怎么样?” 冯雾晨牙齿禁不住地发抖,问道:“你,你想刺什么?” 玉落想了许久,悠悠道:“就刺……我初见你时的样子吧……” 冯雾晨犹豫半晌,咬牙同意,从鬼市上约出了弟子阿文替自己刺青。 荧荧烛光下,看着阿文每落下一针冯雾晨便痛到抽搐的面孔,玉落强迫自己弯起眼眸,提起嘴角,挤出享受的笑容。 她想,几年前自己像家畜一样被冯雾晨和赌坊老板在身体上打下烙印时一定也是这样的情形吧。 “可为什么,我的内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真正的欢愉呢?” 尽管经营了三年赌坊,她还是低估了一名赌徒绝处求生的潜力,冯雾晨对于疼痛的忍受能力远远越过了她的预估,很快,十八幅“玉面郎君”的刺青就遍布了冯雾晨的全身。 债务偿清的那个晚上,冯雾晨用自己身上仅剩下的一点钱财买了几样小菜和点心,又打了一壶小酒,虽是薄酒素菜,却都是最合玉落口味的。 他灭了高处的蜡烛,只在桌上点了一根小蜡烛,又让星光顺着半开的窗棂洒到桌上,玉落一进屋,便被这突如其来的雅致情趣吸引了。 “你还是这么会讨女人的欢心……” 从此以后不需要再躲避债主,冯雾晨便卸掉了铁面具,又用二人当年定情的半支素银簪子挽起了头发。 三年的躲债生涯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丝毫沧桑的痕迹,他依然像当年一样,面如冠玉。 “你替我还了赌债,也算救了我一命,我自然是要谢你的……” 冯雾晨温声细语,拉着玉落的手入座,二人推杯换盏,直喝到酒酣耳热,冯雾晨又大作感慨。 “有时候想想,世间的因缘真是有趣,若没有我,你成不了赌坊的老板娘,挣不了这么多钱,若没有你,我也还不了债,也许你我的相遇是命中注定,如今,你的夫君也没了,不如你我再续前缘,从今以后,我们重新开始,一起守着这赌坊过日子吧!” 玉落低头不语,手却不经意地抚了抚发间那半支素银簪子。 冯雾晨细心捕捉到玉落的心声,顺势起身,想把她揽入怀中,她却目光一闪,轻轻将他推开。 “稍等……” 玉落回身,从匣柜中取出一只剖成两半的匏瓜,轻轻一分,匏瓜便分成两只小瓢,柄间连着一根红绳。 冯雾晨会意,忙拎起酒壶往两只小瓢里斟满酒,“好好好,喝过合卺酒,今夜就当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二人举杯一饮而尽,冯雾晨又笑意盈盈地迎上前来,亲手解开了玉落反系在颈间的帔子。 曾经亲手刺下的刺青已经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团团血肉模糊的印记,他吓得连退几步,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刚张口要问,一股乌血却从口中喷涌而出,他仰面栽倒过去! 玉落面无表情地看着冯雾晨的尸体,她知道,又该向姐妹们求助了…… 第164章 两具遗骸 三年前,正在玉落被赌坊老板折磨到生不如死时,一位头戴紫纱帷帽的女子悄然出现,送给了她一颗药丸,助她毒杀了赌坊老板,并帮她处理了尸体,还精心地用死者的大腿骨做了两副骰子和骰盅送给她,从那以后,她便时常向尊道贡献金钱,虔诚供奉。 这一次,在姐妹们砍下冯雾晨的头颅时,她鬼使神差地抽走了他发间那根素银簪子,不料,却为自己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铁证…… “哈哈!再续前缘,重新开始……太可笑了!他毁了我的人生居然却能若无其事!”玉落仰天长笑,凄厉的笑声从携云楼上传下,听得围观群众心惊肉跳,“所以,永远不要原谅坏人,因为在你原谅他们之前,他们早就先原谅了自己!” 玉落的故事听得蒋沉心有戚戚焉,“你杀了冯雾晨也算报仇了,为什么又要把他的人皮小像散得全城都是,闹得人心惶惶,吓得很多无辜少女晚上睡不着觉,更不敢独自出门?” 玉落放肆的笑声更大了,“知道害怕就好!我就是要杀死她们的‘姻缘心’,让她们以我为鉴,不要再被花言巧语的男人骗了终身!” 蒋沉趁玉落得意松懈,悄悄靠近,想把她拉回安全地带,玉落却机警地发现,回过头来厉声警告,“别过来!所有的真相我都告诉你了,足够你回去结案交差!” 她又看向孟得鹿,冷若冰霜的双目第一次有了温度,“孟得鹿,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对人生已经没有了希望,只想着有朝一日亲手报了仇便去投案自首,了结残生,但遇到你之后,我重新燃起了对未来的希望,你送我‘金蝉膏’和‘盘玉贴’,帮我脱胎换骨,又劝我惜取春光,余生只为自己而活,我才起了想要挣扎脱罪的心,却不料,最终抓到我破绽,让我插翅难逃的人还是你,真是讽刺啊……” 孟得鹿着急劝说,“玉落,实不相瞒,我的亲人死在‘炽凤枢’手中,所以我一直在追查她们的行踪,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告诉我她们在哪里!” 玉落不为所动,“若没有她们,三年前我就死了!她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不会出卖她们的!” 孟得鹿反驳道:“不!她们如果真想救你,便有足够的能力把你从前夫的手中带走,即便终身不再另嫁,她们也可以帮你自食其力,过上平静的生活,可她们没有,相反,她们却怂恿你杀人,还拿捏着你的把柄利用你,压榨你!” 玉落无奈地落下泪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孟得鹿,我要是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话音未落,玉落抓住栏杆的手一松,背起双臂,纵身一跃,宛如她梳妆台上那只被剪掉了翅膀的蜻蜓,失去了高飞的资格,只能将头重重地撞向冰冷的地面! 她的赌坊叫“回头路”,而她的人生,却早已没有了回头路…… “玉落死前提到她和冯雾晨初次相会是在观音庙后面的一间画斋,画斋……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蒋沉拼命搜索着回忆,突然想起来了,“对了!当初‘炽凤枢’就是在观音庙后面的一座荒宅里帮抱月处理她夫君‘七十二’的尸体的,走!去升道坊!” 荒宅内四处可见的画缸卷轴证实着这里的确曾经是一座画斋,想来,三年前冯雾晨逃入鬼市躲债,这里便荒废了。 蒋沉绕着院内走了一圈,指着后屋檐下一只大画缸突然下令,“搬开!挖!” 兄弟们平日里吊儿郎当,插科打诨,一旦有活儿却从不含糊,二话不说,立刻抄起家伙开挖。 只有白镜抄手在一旁看着,好奇地问:“老大,你发现什么了?” 蒋沉用手比画了一下,“这画缸放在屋檐下,下雨或积雪融化时,积水会顺着屋檐落进缸里,把画作泡坏,冯雾晨是画师,自己肯定不会把画缸放在这种地方,所以,这一定是后来有人为了掩饰什么,刻意把它挪来的。” “老大!挖到了!” 蒋沉话音刚落,兄弟们便叫了起来——果然,那反常的画缸下埋着一旧一新两具残破不全的骸骨! 蒋沉又命人去“回头路”取了一新一旧两副用人骨做成的骰子和骰盅,与两具遗骸一起送入殓房。 那骰盅是用人的大腿骨做成的,老法精心对比了两只骰盅与两具遗骸剩下的腿骨形状,证实了那两只骰盅来自那两具遗骸,又把那具新的骸骨和“玉面郎君”的头颅进行了拼接,证明了他正是死者冯雾晨的遗体,再根据玉落的口供,推导出旧的遗骸属于玉落的前夫。 自打李正冠上任以来,蒋沉就跟这位新上司八字不合,如今“玉面郎君”案算是告破了,但凶手在闹市当众自杀总是不好交代,他硬着头皮来到三堂,准备接受李县令的刁难。 果然,一见到蒋沉,李正冠便阴阳怪气起来,“蒋沉啊蒋沉,你的好日子来了……” 蒋沉不知道李正冠又想挑什么刺儿,只能咂了咂嘴,乖乖低头听着。 “前阵子,你把钟卢氏的遗书交给本官,本官觉得证据不足,没有替你上报,这也是本官的职责所在,你好大的本事,竟然越过本官把它递到了监察御史手里!现在好了,御史台督促大理寺重查你当年的旧案,倘若当年你的确是冤枉的,便要为你翻案脱籍。” 蒋沉一惊,忙去腰中摸卢言真留下的遗书,才想起上次把信交给孟得鹿看过之后便忘记了讨回,可他身为区区不良帅,踮起脚尖也够不着御史台的门槛,正在纳闷自己的事情怎么一夜之间突然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但转念一想,又很快想通了。 “是了!徐喻是监察御史,孟得鹿和他相熟,一定是她暗中把卢言真的遗书转交给了徐喻,请他帮我翻案!”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他的眼窝一热,泪水差点砸落下来,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明府,此事小人之前的确并不知情,乃是小人的朋友在暗中帮助小人,但……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切还请明府成全!” 李正冠看着蒋沉不知所措的样子,却冷哼一声,泼下一瓢冷水,“别得意的太早……翻案要牵扯的人太多,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秋官还要向本官和钱县令考核你这三年来在县廨的表现,东西没到手一天,一切就还有变数……” 蒋沉知道自己已被李正冠视为了眼中钉,无论再说什么也拍不好他的马屁,只能按住胸中的激动,退出三堂,马不停蹄地赶到蕉芸轩。 孟得鹿正在起舞侍宴,回眸之际正好看到了窗外匆忙赶来的蒋沉。 蒋沉不想打扰她,只拍了拍腰间那九十九枚铜钱,叉手为礼,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孟得鹿心领神会,知道蒋沉得到了好消息,欣慰一笑间,一舞已毕,她在众宾客热烈的掌声中躬身下拜,是对宾客的答谢,也是对蒋沉的还礼。 二人隔窗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165章 丐帮新主 钟望鹏重振精神,前去参加武举科考,野良保护他的使命也算告一段落,但接下来,他和一位“大客户”还有另一笔大账需要结算…… “大客户”与野良相约在郊外的碧波亭会见,碧波亭位于湖心,需要乘坐小舟才能抵达,四面环水,周遭环境一目了然,可以防止隔墙有耳。 野良早早抵达了碧波亭,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一驾小舟如约而至。 野良亲自走到亭边,小心搭手,扶了船上的人进亭。 来者身穿便服,头上的风帽压得低低的,显然生怕来时的一路上会有人认出自己。 “野良老板,你到底有何要事非要老夫亲自前来?”来者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埋伏偷窥才摘下风帽,露出真容——他正是地官侍郎钟苑东。 野良松弛一笑,示意钟苑东落座,“在下有件要紧事,怕其他人做不得这么大的主,只好惊动侍郎了。” 钟苑东不满地嘀咕,“你办事收钱,我取回自己的东西,一清二楚,还有什么需要商议的……” 野良并不回答,只双手恭敬地递过一个账本,“这是侍郎存在我那里的东西,还请侍郎先仔细过目。” 钟苑东不明就里,也只得翻着账本看了起来。 钟府有许多见不得光的收入都存在鬼市的柜坊,前些日子,钟府突然通知野良要取回所有存货,让野良尽快盘清账目,商议交接。 按江湖规矩,野良会抽取存货的一成作为报酬,可手中的账本上却赫然被扣掉了三成存货,钟苑东坐不住了,“怎么,怎么扣下了三成之多?” 野良嘿嘿一笑,叉了叉手道:“这点小钱对侍郎来说如同九牛一毛,但对在下的兄弟们来说却足够安身立命吃一辈子,侍郎就当是打赏兄弟们多年来鞍前马后效力的苦劳吧!” 钟苑东脸色阴沉,厉声质问,“盗亦有道!野良老板今日坏了江湖规矩,就不怕以后没法在道上行走?” 野良也不争辩,只从怀中掏出一只绣着野鹿的小红包放在石桌上,“对了,在下这里还有一件宝物,请侍郎给掌掌眼,看它价值几何?” 钟苑东一眼便认出那是女儿年幼时的随身之物,吓得冷汗连连,张口结舌,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只用手指颤抖地比了个“三”! 清晨,当所有人还在睡梦中时,一个身影悄悄摸出房门,迎着晨光,在走廊上翩翩起舞…… 少女双目紧闭,仿佛陶醉在美梦之中,手脚不听使唤地卖力挥舞,仿佛在迎风策马狂奔,好不潇洒,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来到了走廊尽头,一脚踏空,摔下楼梯。 声响惊动了众人,大家披衣出门察看,只见倒在一楼楼梯口的是乐伎昙竞,她还没有醒来,四肢都像被无形的细线提着,皮影似的舞动着。 众人面面相觑。 “昙竞这是怎么了?在梦游吗?” “听说,她前,前阵子在马球赛上认识了位游,游侠,她该不会是梦见自己跟着情,情郎骑着马私,私奔了吧……” 兰也吸了吸鼻子,狠狠地打了个喷嚏,“有股奇怪的香味儿,好像是从……昙竞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一个不祥的念头浮上脑海,孟得鹿飞身冲上二楼,推开昙竞的房门,果然发现房间里燃着一支香烛! “都别进来!”孟得鹿一边高呼,一边屏住呼吸,把门窗打开通风。 “是极梦之舞!”她抓起桌上的香烛翻看,果然在蜡烛底部发现了富郁庄的印记。 “我出去一下!”她顾不得向众人交代,把蜡烛吹灭了往怀里一揣,只身赶往富郁庄! 自失去了父母后,富郁庄经营的重任就落在了富元宝一人身上,她年纪虽小,但得益于自幼跟随母亲学习生意经,又有店中经验老到的老仆辅佐和孟得鹿偶尔提点,店中生意维持得倒也平稳。 看了孟得鹿带来的香蜡,富元宝神色大惊! “我阿爷就是执意要往货品里添加这种害人的毒物,才把娘给连累了的,我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东西从我的店里流出去,我这就告诉他们,把店里所有的香薰药包和香蜡封库,一件也不许再售卖!” 从富元宝杀伐果断的脸上,孟得鹿看出几分其母富千金当年的影子,半是欣慰,半是担忧,细心提醒。 “眼下,富郁庄里肯定已经混进了毒贩成员,你一定要严密排查,更要多加小心,我也会请鬼市上的朋友暗中保护你的安全!” 紧接着,孟得鹿又把消息通知了野良和蒋沉,众人的神经立刻都紧绷了起来! 长安、万年两县县廨得到消息更是连忙重打精神,如临大敌。 “那‘极梦之舞’不是已经清剿干净了吗?怎么又在长安城里悄悄活泛起来了?” “咳,是啊,眼下富郁庄虽然掐断了货源,可我们不知道此前已经有多少掺杂了毒物的货品流入了坊间,又有多少无辜的人要受到这毒物的戕害了……” 自从金吾卫清剿了长安城内“极梦之舞”的交易之后,丐帮元气大伤,这一夜,几名身穿黑袍的娇小身影悄然到访,打破了东市连日以来的死气沉沉,也引起了丐帮余众的警惕。 为首者举起一块雕着朝日出海的玉佩,有老丐儿认出那是崔半晟从前交易“极梦之舞”的信物,忙转身跑进街角暗处,片刻后,昆仑奴扛着一名瘦弱的少年从月影下缓缓现身。 丐帮老帮主已经在上次的巷战丧生,丐帮也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群龙无首,后来有人提议,谁先找到老帮主遗失的信物金蛇腰牌,便是上天选中的新任帮主。 等这个决定得到了众人的一致同意,丐六子才从怀中摸出被他小心收藏了数日的金蛇腰牌! 众人没想到往日嬉皮赖脸,不着四六的丐六子竟有如此城府,却也只能自认倒霉,将他拜为新任帮主。 丐六子抬了抬手,示意来者道明来意。 “我来,是想跟帮主谈桩旧生意……” 尽管为首的来者努力地沉声静气,但从声音上依然不难听出那是位女扮男装的女子。 月光照亮她的面孔,她正是崔半晟的妻子,本应该在南监火海中丧生的荣墨白! 第166章 极梦之舞重现江湖 一个月前,荣墨白正在南监里双眼望天地等死,不料,却等来了一名头戴紫纱帷帽的神秘女子,那名女子承诺会把她救出监牢,但条件是要她加入“炽凤枢”,并为尊道效命。 荣墨白欣然同意,那女子带她逃离南监,并捉来一名与她身形相仿的女子,困在女牢中放火烧死,做了她的“替死鬼”。 掩盖了她越狱的痕迹后,“炽凤枢”又把她送回了崔府安身。 夫君崔半晟被就地正法,公爹崔国南得了脑卒中瘫痪在床,往日宾客盈门的侍郎府如今已寥落得像一座坟墓,但也正因如此,这里也成了她最安全的藏身之所。 “炽凤枢”之所以将她送回崔府,还有另一层用意—— 她精通书法,模仿公爹的笔迹不在话下,在尊道的授意之下,她在崔国南的书房里找到了一本秘密名单,上面记录的全是通过崔国南进行科场舞弊获取功名的官员的名字,尊道命令她用崔国南的口吻和笔迹写下几封密信,又以“山佳氏”的名义订下“拜恩宴”,把那些官员请到蕉芸轩,轻而易举地让他们相信了崔国南只是在假装生病,逃避圣人责罚,然后,又时不时地假借崔国南的口吻向他们发布密令,暗中操控官场。 金吾卫血洗东市的那一夜,崔半晟自幼随身佩戴的那块朝日出海的玉佩也弄丢了,但数日之后,荣墨白却看到坊间有一名小童在随手把玩着那块拾来的玉佩,她用几块糖瓜便把玉佩换了回来。 她知道崔半晟生前一直在暗中经营“极梦之舞”的营生,也知道那条道上的人都认得这块玉佩,有了它,便可以轻易地把那条已经断掉的生意线续上…… 于是,在“炽凤枢”的陪同下,她来到了东市丐帮,不出所料,她的提议引起了新帮主丐六子的兴趣,二人一拍即合,决定再度联手! 自从刺青师阿文被捕入狱以后,珉娘脸上的泛青便日益严重,因为脸部肌肤娇嫩,孟得鹿不敢让她使用药力强劲的“金蝉膏”和“盘玉贴”,只得悉心为她调配了一些内服的药剂,但收效缓慢,她只得又像从前那样每天不厌其烦地帮珉娘在脸上手绘起了“秋意浓”。 看到自己镜中的脸庞又精致如初,珉娘高兴地掏出两只精美的小盒放在桌上,“得鹿姐,多谢你又救了我一次,我知道你也不缺什么,就送你两盒新鲜的唇脂吧。” 孟得鹿饶有兴致地把唇脂涂在嘴上,对着镜子一照,惊喜地发现那正是赌坊老板娘玉落常用的颜色,好奇询问,“这种颜色的唇脂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你是在哪里买到的?” 珉娘随口答道,“前日门外路过一支胡商商队,我随手从他们车上挑的,现在早不知道他们又往哪里去了。” 二人正说着,徐喻进了店来,为感谢他帮蒋沉翻案,今日,孟得鹿特意请他上门小聚叙旧。 珉娘笑嘻嘻地迎上去,歪了歪脑袋,故意刁难似的提问:“我叫什么名字?” 徐喻尴尬语塞,孟得鹿正想用口型提示他,珉娘却毫不在意地大笑起来,“不急,总有一日,我会让你记住的!” 看着珉娘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孟得鹿觉得她整个人变得开朗了许多,却又开朗得……有些怪异! 经过连日的比拼,初科武举在众人的瞩目中结束,一个天大的喜报传来:钟望鹏高中榜首,被圣人授予了三品御前一等侍卫之职! 钟苑东闻讯大喜,立刻命人大摆宴席,为儿子庆功! 然而,钟望鹏却拒绝回府,只到妻子和女儿的坟上洒酒祭奠,又来到蕉芸轩中和孟得鹿小聚。 漫香喜得满面红光,忙命人布菜摆酒,要为钟望鹏接风庆功。 钟望鹏却冷淡婉拒,只要了几样薄酒素菜,和孟得鹿进了内厅雅间叙谈。 孟得鹿浅浅斟了两杯酒,“我知道你并不醉心于功名,但这到底也是一桩大喜事,姐姐还是要贺一贺你的!” 钟望鹏举杯一饮而尽,眼圈红了,“我终于为死去的妻子和孩子证明了自己,为她们争了一口气了!” 孟得鹿道:“听说圣人授了你御前一等侍卫的职务,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以后在御前行走,可不要再莽撞任性了。” 钟望鹏摇头道:“不,我已经辞去了圣人赏赐的高职!” 孟得鹿一惊:“什么?你辞官了?为什么?” 钟望鹏道:“眼下,大唐正在和吐蕃作战,我主动提出要远赴前线,为国效力!过去,我凡事都不敢忤逆娘,却连累了妻子和女儿丧命,从今天起,我决定不再听从任何人的安排,要完全按照自己的主张去活!” 孟得鹿吃惊地打量着眼前今非昔比的钟望鹏,郑重地又端起一杯酒,“望鹏,你终于长大了!姐姐敬你一杯!” 钟望鹏又和姐姐干了一杯,“大姐,我马上就要远离长安了,以后,家中和阿爷万一有事,还需要你多加照顾了!” 孟得鹿还想再多叮嘱钟望鹏两句,宫中已派来车马,传令潘女史急召她入宫! 时隔数月,孟得鹿有幸再次进入皇宫,这一次,潘女史没有穿官服,只是穿了寻常的女装衣裙,她脸色苍白,面带病态,肩上一条长款帔帛松松垮垮地披着,弱不胜衣。 最让孟得鹿惊心的是,她的额间多了一道深深的新疤…… 潘女史干练依旧,开门见山,“得鹿,本官知道你向来最精通研究胭脂水粉,也精通医术,尤其擅长调配女子养颜的药膏,本官前些日子让太医研配了几剂去疤的膏药,都收效甚微,这次进宫,你便多住上一两日,帮他们出出主意,给本官研配几剂新方子,早日去掉额间的疤痕。” “是,得鹿一定尽心尽力!” 孟得鹿一边谦恭应声,一边悄眼观察潘女史额间的伤疤,只见那伤疤颜色墨青,中间深,外缘浅,形状圆润,心中大致有了几分数。 “女史,得鹿斗胆,想先为女史描绘一幅花子,还请女史应允。” 潘女史来了兴致,欣然应允,命人取来胭脂水粉。 孟得鹿画笔轻描,片刻间,一朵吐蕊盛放的梨花便出现在潘女史额前,这花子不但巧妙地将疤痕上的墨青痕迹掩盖成了花蕊的形状,更化腐朽为神奇,衬得潘女史面容清丽,我见犹怜,引得宫人纷纷赞叹。 潘女史心下大喜,马上给这种妆容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新梨妆”,然而,对于落下伤痕的缘由,她绝口不提,孟得鹿更是默契地不敢多嘴问及。 第167章 同患怪命 潘女史命人将孟得鹿安置在尚药局宫女的房间,孟得鹿惊喜地发现负责关照她起居的是一位故人,宫女悠丹! 悠丹见到孟得鹿也开心不已,低声道:“当初,我弄错了太妃的香薰药包,本是死罪,多亏有你替我求情,潘女史特意赦免了我的重罪,只罚我去尚药局干粗活赎罪,我知道自己嗅觉不灵,所以做事一向谨慎,就像瞎子要格外依赖听力一样,所以自从我小时候学习辨识药材的那天起,凡经手的每份药材我都要小心地经过看,嗅,和摸三层检验才能放心,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无意中发现有人把泽兰和佩兰两味药材弄混了,女史听说了,又让我将功补过,留在尚药局管理药材,我能有今天,还是多亏了你啊!” 孟得鹿自谦道:“言重了,我不过是顺水推舟,你能有今日,最应该感谢的还是潘女史的赏识提拔。” 她想了想,又壮起胆子向潘女史道:“女史,其实民间还有许多像悠丹一样有才华的女子,却不能像男子一样参加科考,施展抱负,终生只能困在深闺之中,实在可惜,如果有朝一日,圣人能开恩为民间才女提供施展才华的机会,一定是天下女子之大幸!” 潘女史爽朗一笑,“孟得鹿啊孟得鹿,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挑起圣人的毛病了!这种胆识即便放在朝堂之上,恐怕也没有几位谏臣能与你相提并论啊!圣人开明,既然已经开创了武举先河,使天下习武的英才有机会为国效力,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也会为天下有抱负,有才华的女子开创崭露头角的机会的!” “既然如此,民女先替天下的女子谢过圣人隆恩!” 孟得鹿激动地深深一拜,却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床榻上了,悠丹正端着煎好的药进门。 潘女史坐在床头,摸了摸她的头,关切地问:“太医替你把过脉,说你气血亏虚十分严重,长此以往,只怕身子要受不住了,怎么会这样?” 孟得鹿脸上一红,支支吾吾。 潘女史像意识到了什么,低声追问,“所谓‘有病不瞒医’,这里没有外人,你有什么难言之隐都不妨实话实说,本官让太医亲自替你诊治,岂不比坊间的郎中可靠?” 孟得鹿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多谢女史关心,民女自从上个月行经之后……到现在过去大半个月了,经血却一直没有停住……” 潘女史一怔,低声道:“好奇怪……本官这个月也同样是经血不止,让太医开了药服用,却不见疗效……” 悠丹一边服侍孟得鹿喝药一边狐疑道:“女史和得鹿娘子同时患上了同样的病症,其中一定有同样的缘故,只是女史和娘子隔着深宫,饮食起居习惯完全不同,又怎么会……” 悠丹话音未落,孟得鹿与潘女史相视一眼,突然异口同声道:“是唇脂!” 原来,前些日子,珉娘送了孟得鹿两盒颜色新鲜的唇脂,孟得鹿瞧着那颜色又好看又难得,便请出宫采买的内侍带了一盒进宫,献给了潘女史,如今细细算来,二人经血不止也正是从那时开始的! 悠丹皱眉分析,“据奴婢所知,双子柏中含有毒素,可以使女子经期血流不止,如果女史和娘子用的唇脂中掺杂了双子柏,毒素便可以随着二位的饮食进入口中,引起血崩之症!” 孟得鹿吓得连忙翻身下了床榻,跪伏在地,“女史明鉴,民女纵然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谋害女史,那唇脂是我店里一名姐妹送的,民女只是觉得它颜色新鲜,才想借花献佛,如今想来,一定是店中那位姐妹对我心存恶念,想要加害于我,没想到,却连累了女史!” 潘女史一边信任地扶起孟得鹿,一边命悠丹去自己房间将唇脂取来,交给太医检查。 看着悠丹匆忙而去的背影,孟得鹿却隐隐觉察端倪,小心启齿,“女史,民女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潘女史道:“你有话尽管直说。” 孟得鹿道:“民女也懂些医术和药理,却并不知道双子柏的毒效,刚才,悠丹仅凭三言 两语便迅速判断出那唇脂中被掺进了双子柏,可见她对药理的了解远胜过民女,而且,她又说自己向来谨慎,凡药材经手都要一看,二嗅,三摸,而当初给太妃拿错了熏香的药材包时,正赶上她鼻炎发作,嗅觉失灵,可她既然一向谨慎,当时就更应该打开药材包检查才是,又怎么会偏偏在那次粗心大意,阴差阳错地闯下大祸?” 潘女史目光一凛,“你是说……上次太妃过敏发作并不是偶然,而是她有意为之,还想借着自己鼻炎发作为理由,逃避责罚?” 孟得鹿道:“民女也只是猜测,但如果真是这样,那民女上次便是中了她的道,成了她脱罪的帮凶,那些替她开脱的话从民女口中说出来,反倒比从她口中说出更为可信了!” 潘女史呼出一声冷冷的鼻息,森然道,“是真是假,你我不必费心,宫狱中的行刑娘子很快就会给本官一个结果!” 行刑娘子手段毒辣,只过了半盏茶时间,宫狱中便传来消息,悠丹招了! 悠丹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如同被一片片活生生拔掉鳞片的净鱼,窝在粗草席垫上浑身抽搐。 潘女史却见怪不怪,居高临下,傲然发问:“你为何要谋害太妃?” 悠丹疼得恨恨地呼着粗气,“都怪她倚老卖老,干涉朝政,和圣人唱反调,反对命妇与百官一起参加朝会,所以,尊道才命令我对她下手!” 潘女史俯下身来,用手指冷冷地挑起悠丹白净的脸庞,刚才,她特意向行刑娘子交代过不要伤了悠丹的脸。 “你平时如何与你们那个‘尊道’联络?” “用我养的信鸽……” 潘女史挥了挥手,行刑娘子立刻取来纸笔,摆在悠丹眼前。 潘女史冷冷下令,“我说你写……” 悠丹稍一犹豫,潘女史又马上提醒,“想想你的弟弟……” 一只白色的信鸽从大明宫展翅飞出…… 第168章 引凤出洞 傍晚,悠丹已经梳洗一新,换上了崭新的民女衣裙,从角门悄悄溜出了大明宫。 按照潘女史的指令,她亲笔写下了密信,说有要事禀报,约尊道姐妹在靖恭坊会面。 身后,几名身着便装的金吾卫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路上,悠丹都在回忆被纳入尊道的那个夜晚…… 她自幼帮着贩药材的父亲摆弄药材,无需父亲多指点,她便能对各种药材的属性功效过目不忘,无师自通,久而久之,她便立志想要进入皇宫,成为女医,她坚信凭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一定能在宫中大展拳脚,成为人上人! 她的想法却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和嗤之以鼻的嘲讽,为防她自作主张,父母甚至在宫人选拔当天把她强行锁在家里,让她错过了报名! “一个没用的赔钱货,我和你娘肯养你到这么大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想做梦进宫?那可不成,女孩子家,就是最青春的时候才值钱,等你出了宫,可就年老色衰,卖不上好价钱了!” “实话告诉你,你阿爷已经把你的亲事给定下来了,虽然是给人家做填房,但人家可是许诺了好大一笔彩礼啊,这笔钱就留给你弟弟当娶亲的彩礼吧,肯定能给你弟弟娶个极标致贤惠的媳妇儿!” 深夜,丧失希望的悠丹跑到护城河边独自哭泣,一个头戴紫纱帷帽的身影悄悄映在河水中,宛如一轮紫色的月影。 “你叫什么名字?”对方温柔地问。 “不重要……”她抽泣着赌气道,“我不过是个没有用的赔钱货罢了……” “这话是你爷娘说的?”对方并没有因为她的失礼而愠怒。 “不然还能是谁……” “你家里还有兄弟,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悠丹终于扬起了脸,好奇地观察起眼前这个神秘的身影。 对方轻轻地笑了笑,这不过是在整座长安城里,乃至整个大唐中每天都在上演着的最寻常的故事而已。 “你不是赔钱货,你有才华,有能耐,好好的年华不应该浪费在一个死了老婆的老头子身上,你的爷娘看不出来是因为他们蠢,但我懂你,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送你进宫……” 对方向她伸出了手,那只手具备着让她无法拒绝的魔力,拉着她一路走入了“炽凤枢”。在那里,她认识了许多和她一样的姐妹:有想要做点买卖却被夫君嘲笑,拒绝拿出本钱 的大嫂,有因为年迈而被儿子媳妇嫌弃赶出家门的老婆婆,有自打出生便被父母抛弃的女婴,有因为丈夫喜新厌旧而被休弃的妻子…… 她们都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唯有在尊道,她们才互相赏识,彼此理解,相互支持! 一名头戴青纱帷帽的女子与悠丹擦肩而过,手掌轻轻地摇了摇,一串清脆的金铃声将她从回忆中拉回到现实。 那铃声她再熟悉不过,自打弟弟一出生,父母便去庙里为他虔诚地求来了一串开光的金铃随身佩戴,伴随弟弟一起长大。 现在,这东西却落在了尊道姐妹的手中,这说明…… “弟弟在她们手上!” 今晚,潘女史命金吾卫埋下天罗地网,想以自己为诱饵引出尊道姐妹,可自打她被尊道送进宫中的那天起,尊上便警告过她,一旦她背叛尊道,弟弟便会像以前她看到的那些负心汉一样,被割开全身的血脉放血,再把他的鲜血萃取凝练,制成那些颜色独特的唇脂,被全长安城的女子涂在唇上! 她知道,尊道这是在提防她,也是在威胁她——如果今夜的会面平安无事,弟弟也会被安全地放回家中,如果身后的金吾卫一出手,弟弟必死无疑! 她恨偏心的爷娘,也恨受尽爷娘独宠的弟弟,可真到了生死关头,一些奇怪的想法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弟弟的命就是比我值钱!” “弟弟要是有事,这个家的天就塌了!” “无论弟弟有什么灾祸,做姐姐的一定要替他承担!” “弟弟没了,爷娘也活不成了!” “弟弟,弟弟……弟弟……” 爷娘絮絮叨叨的声音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她的双脚开始不听使唤,奋力地跑了起来! 四周潜伏的金吾卫正要追,她已经猛地一头撞上坊墙,被自己生生折断的脖子无力地向旁边一歪,气绝身亡! 随着一阵金铃声响,几名混在人群中头戴帷帽的女子已经像潮水一般悄然散去…… 悠丹的死讯传回宫中,潘女史与孟得鹿又是震惊,又是惋惜! 在做出用悠丹引出“炽凤枢”成员的决定时,潘女史也早想到了要火速控制她的家人,不料,金吾卫赶到悠丹家中时却还是晚了一步,她的家人早已不知所踪。 潘女史懊恼不已,“她家人重儿轻女,这样苛待她,她却还是怕连累家人,不惜舍上自己的性命,真是可怜,可悲,可惜,又……可恨!” 孟得鹿也感慨道:“女史,由此可见,有些女子虽然表面上远离了伤害她们的家庭,心里却仍然没有摆脱家庭对她们的控制,所以,只把她们救出闺房是远远不够的,还应该像杏林学堂的邓先生那样,给她们创造机会,让她们多读书,明理,立志,才能帮她们破除心茧,让她们真正的自由。” 潘女史听着孟得鹿的话,久久沉思…… 次日,监察御史徐喻奉命进宫,向令狐女相述职。 数月来,徐喻一直在秘密调查官场舞弊案件,近日,他吃惊地发现许多官员都是被妻子抓住把柄,加以胁迫才走上了歪路,因此,他怀疑“炽凤枢”的教众中一定有不少官员太太,同时,他也把“极梦之舞”又在坊间暗暗盛行的消息一并上奏。 令狐盼忧心长叹:“‘炽凤枢’已经在官场中渗透得太深了,‘极梦之舞’又暗中复苏,这二者如果不早日清除,必成大患……眼下,是非常之际,本相也不得不动用一些非常手段了……” 第169章 宫中辞官 两日来,孟得鹿一直在和宫中的太医、女医认真探讨研究,终于为潘女史调配出了一款新的祛疤药膏,并向潘女史申请离宫。 潘女史遣开房中的宫女,与孟得鹿低声密谈。 “孟得鹿,你两次进宫,都立下了大功,名声已经传到了盼相的耳中,你在坊间应该也听说了‘炽凤枢’和‘极梦之舞’的恶名,本官也不瞒你,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盼相想栽培你做宫外密使,随时监视坊间的风吹草动,助朝廷清剿邪道和毒物,你若答应,以后便可以直接为盼相和圣人效命,地位不亚于朝中的重臣!” 这种机缘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是一步登天的良机,对于孟得鹿来说,却是九死一生的险境,她吓得急忙恭敬跪拜。 “多谢盼相和女史的重用之恩,但民女只是一名风尘女子,难以担此重任,还请女史转告盼相,收回成命。” 潘女史叹气笑道:“这可是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盼不来的机会,你倒不要?”说着,她又从腰间取下一块金腰牌递给孟得鹿,“你先别急着拒绝,回去斟酌斟酌,后悔了可以随时再来找本官,这期间若有要事,也可以凭着这块腰牌请求进宫,面见本官。” 孟得鹿不好再生硬推辞,只好暂且接过腰牌,收在腰间。 匆忙离了大明宫,一场倾盆暴雨突然降下,与此同时,一把雨伞却早有准备,遮在了孟得鹿的头上。 孟得鹿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的人是徐喻,有些惊喜,“你怎么在这里?” “我今日奉命进宫,听说你也在宫里,就在这里等你了,听说,你这次又为宫里立了一桩大功?” “嗯……”孟得鹿回答得漫不经心,“盼相想栽培我做宫外密使,专门为她和圣人效命,不过,我回绝了。” 徐喻心领神会,“也是,你的身份绝对不能让人知道……” 孟得鹿道:“这只是原因之一……” 徐喻问:“难道还有别的?” 孟得鹿道:“我这两次进宫,每次和潘女史接触都觉得不寒而栗……” 徐喻担心地问:“怎么,她为难你了?” 孟得鹿摇头:“她对我倒是很亲和,可她下令对悠丹用刑时,又是另外一副铁石心肠,看了直叫人害怕,可见,这些官场上的人都是表面上一张热脸,暗地里一副黑手,盼相一向严以治国,她手下区区一名女史尚且如此,她自己就更不知道是何等的铁面铁腕,喜怒不形于色了,至于圣人,我就更不敢想了……对了,你知道潘女史这次召我进宫是为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 “她的额头上新添了一道疤痕,让我帮她研配祛疤膏药。” “噢……所以呢?” “那疤痕是墨刑留下的痕迹……” 所谓“墨刑”,类似于刺青,行刑时要在犯人的脸上或额头上刺下文字或图案,再染上墨迹,这种刑法虽然不会对犯人的身体造成太大的伤害和痛苦,却是对犯人尊严的极度羞辱,因为脸上一旦落下“墨刑”痕迹,便相当于被打上了终身低贱的印记。 “我那点小聪明,在平康坊里勉强算得上是八面玲珑,在潘女史面前就已经是小巫见大巫了,可就连她都难免一朝不留心,就被处以了墨刑,我又哪敢在盼相和圣人面前卖弄?还是不要自作聪明惹祸上身,趁早躲开的好!” 说着,孟得鹿又殷切地叮嘱起徐喻来,“这一切,我躲得开,你却躲不开,所谓‘伴君如伴虎’,宫中的女官尚且如此,官场上只会更加凶险,你一定要倍加小心才是!” 徐喻心中一暖,动情点头,“你放心,我会小心,我知道你性情高傲,不肯为人妾室,大唐律虽然规定了风尘女子即便解籍从良也不能为人正室,但我最近公务办得不错,盼相很器重我,所以日后一旦有机会,我一定会向圣人请求,破格允许你嫁作我的正妻,圣人也是女子,一定会对我们心存怜悯,开恩应允的!” 见徐喻对自己痴心不死,三句话不离姻缘,孟得鹿不屑苦笑,扔下一句话,便从他的伞下抽身离去,独自跑远了。 “圣人同意,我却没有应允!” “当啷”一声,腰间的腰牌掉落在了满地的积水中,孟得鹿赶紧拾起,小心擦拭,这才看清那腰牌上雕着的是一只金灿灿的凤凰,令人双目发烫。 “金凤……金凤?!” 她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冒险潜进倾瓶洞的那个晚上,她见到了“炽凤枢”的“尊上”,虽然没看清对方的五官,但从体态上不难看出,那妇人已经是人到中年,可她肩上的帔帛却是没出阁的少女习惯使用的细长款,而且,她的手下都按着官场的品阶服制着装,她自己更是僭越地使用了只有皇家才允许使用的明黄色,这说明,她不但对官场极为熟悉,而且,还极具野心! “中年女子,尚未婚嫁,熟悉官场,极富野心……这种种特征都很像一个人……潘女史!” 孟得鹿吃惊地回头远眺,宫门却早在她身后重重关闭,似乎是在有意地回避着她的惊天疑问! 一回到蕉芸轩,孟得鹿便急着寻找珉娘。 珉娘在唇脂中下毒害自己的原因她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现在,她心中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谜团需要解开! 珉娘送给自己的唇脂和赌坊老板娘玉落生前爱用的颜色一样,如今,她已经知道了玉落是“炽凤枢”成员,一盒小小的唇脂,将看起来毫无瓜葛的珉娘和玉落联系到了一起,让她不由多生出一份疑心—— 难道,珉娘也在暗中加入了“炽凤枢”? 她在店中找了一圈,姐妹们才告诉她今日午后珉娘就匆忙出门去了,至今未归,既没有交代事由,也没有交代去向…… 她心中暗生一丝不祥,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心如油煎地等待。 窗外的雷雨声越来越大,又在众人心中平添了三分焦躁,她们等来等去,没有等回珉娘,却等到了另一桩轰动长安城的案件—— 监察御史徐喻强奸杂耍伎珉娘未遂,杀人灭口! 第170章 奸杀艺伎 雷雨好像也被耸人听闻的丑闻吓到了,瞬间停了,孟得鹿跟随蒋沉等人踏着积水火速赶到案发的修政坊客栈。 案发的房间位于客栈二楼,第一个发现命案的店小二惊魂未定,绘声绘色地向蒋沉等人讲述着自己看到的情形。 “昨日来订房间的是一位小娘子,她叮嘱小的一定要在今日午时叫她退房,小的不敢耽搁,今天一到午时就掐着时辰去敲门了,可屋里一直没有人开门。” “等等!”蒋沉机警地打断,“你说订房间的是名女子?那女子长什么模样?” “她头上戴着顶青纱帷帽,小的没看清……” “果然……你接着讲。” “是,小的在客房外敲了很久的门,才有一位小白脸跌跌撞撞地来开门,俗话说,小白脸子,没安好心眼子,小的一看,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袍衫大敞着怀,心里怀疑,就往屋里瞅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看就看到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看就是出人命了,小的就赶紧找巡街的差爷报官了!” “那小白脸……白面书生有没有说过什么?” “他?喊冤呗!说什么自己是被人约到这里商谈什么机密的,一进门就被人迷晕了,切,咱们这里又不是劫财的黑店,迷他一个穷书生干什么?凡是闹出奸情人命的都这么为自己开脱的,小的见多了!” 见蒋沉用审视的目光瞪着自己,小二又急忙改口,“小的也是听说,嘿嘿,听说,坊间说书唱戏扯老婆舌的都这么说……” “在那书生开门之前,房门有没有拴紧?” “拴紧了!小的用手推过几下,没有推开!” 盘问完毕,蒋沉遣退了店小二,带着众人进入命案现场。 蒋沉首先到开着的窗户边检查,发现客栈为了防止客人不付房钱逃走,特意在一楼窗根下种植了许多荆棘,断绝了客人跳窗而逃的可能性,再加上店小二证明案发时房间的门紧紧地拴着,这现场基本上等同于密室,除了珉娘和徐喻之外,再不可能有其他人出入。 徐喻已经被接案的不良人直接带回了南监,现场只剩下珉娘的遗体,她双眼怒张,眼睛突出,面部肿胀,浑身布满细小的血点,脸上手绘的“秋意浓”妆容更是被隔窗淋进来的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 她为美貌倾尽所有,终究还是没能以她最渴望的样子逝去…… “好古怪啊……” 孟得鹿和蒋沉环顾现场,异口同声。 二人交换了个默契的眼神,再次异口同声,“你先说!” 蒋沉鹰般的目光冷静地重新扫过眼前的角角落落:桌上,杯盘狼藉,酒尽壶空,床上,珉娘赤身裸体,戴着一对金跳脱的双臂举过头顶,只有一条鲜艳的蝶偕带横搭在身上,格外引人注目,经过仵作初步检验,证实她生前并没有遭到强暴,是被外物压塞口鼻,窒息而死,床头,窗户大敞,雨丝从窗口淋进来,把床头打得濡湿,床下,一只枕头扔在床脚边,被撕破的衣裙散落在地…… 乍看之下,这种种迹象似乎都在努力还原着案发现场发生的一切:徐喻酒后兽性大发,想要强暴珉娘,撕破珉娘的衣物,却遭到强烈反抗,冲动之下用枕头捂死珉娘,但蒋沉细细看去,却处处都是破绽。 他先指了指窗口,“这场大雨从昨天黄昏一直下到今日,这床头正对着窗口,从外面潲进来的雨把床头都打湿了,徐喻为什么不关窗?” 他又蹲下身来,把那只被当作“凶器”的枕头掀开,“这枕头下面虽然沾有胭脂水粉,但它盖着的这片地面却是干的,这又说明什么?” 白镜抢答:“难道……这枕头是在下雨前就被扔在地上的?” 孟得鹿马上接口道:“可是,昨天暴雨来临的时候,徐喻明明和我一起刚刚出宫,根本不可能在下雨前赶来这里伤害珉娘啊……” “所以我才说这现场很古怪嘛!”说完自己的推演,蒋沉又问向孟得鹿,“你又觉得哪里古怪?” 孟得鹿道:“前些日子,珉娘送了我一盒唇脂,我用了很久,才知道里面有毒!” 蒋沉心头一紧,“有毒?那你没事吧?” 见孟得鹿摇了摇头,他才放下心来,又问,“她为什么要害你?” “我想,这一来是因为我帮你设计抓到了刺青师阿文,害得她以后都没法再修补脸上的‘秋意浓’,二来,是因为她对徐御史一直心怀爱慕……” 她话说至此,脸上微微泛红,蒋沉已经会意,“想必,是她嫉妒你是徐喻的心上人,暗暗在心中把你当作了‘情敌’吧”。 孟得鹿指着横搭在珉娘遗体上的蝶偕带继续道:“徐御史是珉娘的梦中情郎,我虽然和徐御史只是故交,但在珉娘看来,我的确是阻拦在她和情郎之间的……‘情敌’,这蝶偕带是我亲自设计的,这世间是没有哪个女子会特意穿着‘情敌’设计的衣物会见情郎的……” 孟得鹿的“推演”依然不按常理出牌,却早在蒋沉的意料之中,他不由苦笑,“果然,你又在想这些奇怪的事情了……” 孟得鹿并不在意蒋沉的打趣,只是专注地把满地散落的衣裙一件一件按顺序铺开,叠放,仿佛在把它们一一穿回到珉娘身上,努力还原着她死前盛装的样子。 “不对!”她又发现端倪,“蝶偕带的功能相当于腰带,应当系在衣裙的最外边,为什么珉娘的衣裙散落得满地都是,本应该佩戴在最外面的蝶偕带却扔在床上?” 蒋沉听出些门道,也赶紧凑了过来,“难道这蝶偕带中还有什么门道?” 孟得鹿精神一凛,忙又仔细检查起来。 那蝶偕带细长的裙带一端有一道长长的划痕抽丝,上面除了悬挂着珉娘平时随身携带的香囊玉佩等物之外,还一共穿着四幅丝绸绣片,她的十指摸过居中的两幅绣片时,突然触到了什么硬物! “这绣片里有东西!” 蒋沉闻言,忙沿着针脚用小刀划开绣片,接着,两张形状凹凸不平的硬纸片立刻从丝绸夹层中掉落出来! 第171章 凶器上的人脸 白镜拿过夹层中掉落出的硬纸片轻轻一摸,便辨出了那纸的材质,“这是桑皮纸。” “桑皮纸?” 白镜将两片桑皮纸接过去,边仔细观察边解释。 “桑皮纸是以桑树皮为原料做成的,纸质柔嫩,韧性和吸水力都极强,而且不容易被腐蚀或虫蛀,地官常用它来做账本,我以前在地官当差,所以认得,但看这纸张厚度……不像是一张纸,倒像是好多张纸遇水之后粘在一起了。” “桑皮纸……它为什么会被夹在绣片之中?” “为什么这四幅丝绸绣片中只有两幅夹着桑皮纸?” “那两沓纸上又为什么凹凸不平?”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疑问,白镜又高叫起来! “不好!这上面有张人脸!” 众人一惊,围拢过来,只见白镜将两片硬纸上下拼接起来,果然拼出一张栩栩如生的人脸。 孟得鹿猛然想起富千金的母亲曾经从夫君的爱妾脸上生剥下脸皮的传说,联想到了什么,又拾起刚才划开的绣片反复查看,终于发现上面隐约沾着些胭脂水粉,那些颜色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她为珉娘绘制“秋意浓”时使用的颜料! “我知道那纸上的人脸是谁了……” 嘈杂喧闹的房间顿时静了下来,几名不良人瞪大双眼,屏住呼吸,看着孟得鹿小心翼翼地把两片纸片覆在珉娘脸上,竟是严丝合缝! “这……怎么会是这样?!” 白镜率先反应过来,“桑皮纸吸水力极强,难道是有人把它藏在绣片里,用水打湿,覆盖在死者脸上,等水干之后,纸上就留下了死者脸的形状?” “不错!”孟得鹿又将割裂的绣片递过去,“这绣片上沾有珉娘脸上的胭脂水粉,便是凭证!” “把厚纸打湿,掩住口鼻……岂不是会使人窒息!”蒋沉顿悟,“难道这打湿的桑皮纸才是真正的凶器?那扔在地上的枕头只是幌子?” 他话音未落,一名不良人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 “老大,那徐御史快,快要被折磨死了!” 众人一惊! 今天午时,当店小二一边高叫着“出人命了”,一边冲到街上拦住巡街的不良人时,徐喻奸杀珉娘的消息便迅速在坊间传开了,不多时,一名头戴紫纱帷帽的女子便从后门进了崔府,又轻车熟路地钻进了崔国南的书房。 书房中,崔国南瘫坐在一只圈椅上,往日的风雅气度已经一扫而光,现在的他只能口歪眼斜,嘴角流涎,眼睁睁地看着那头戴紫纱帷帽的女子向儿媳下达密令。 “现在,那个徐喻已经逐渐地查出了尊道中有许多官员夫人,如果再让他顺藤摸瓜地查下去,只怕迟早会伤及尊道的利益,所以,尊道已经派人设计命案,陷害他被捕入狱了,现在,我们要做的便是借县令李正冠的手让他再也走不出南监!” 荣墨白得令,大笔一挥,模仿着崔国南的笔迹写完一封密信,塞进信封用蜡油密封了,又在信封上潇洒地落下了“李正冠”三个大字。 崔国南口中含糊地“呜呜”呼喊,似乎想阻止荣墨白,却无济于事…… 那封写着李县令姓名的信封很快送到了县廨三堂,李正冠认出崔国南的笔迹,忙抽出信纸细看起来。 这一个午后,信件像雪片一般一封一封不间断地递进他的书房,一桩奸杀命案让半个长安城都乱套了,诸位上司同僚或传来书信或送来重金,都提出了一个相同的要求——严办徐喻! 他知道,徐喻性情耿直,为官清廉,自从他上任以来,便有多名官员被他查出贪腐之实,落马倒台,他凭一己之力便几乎把整个官场掀翻了天,想要他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现在,就连崔国南也投来密信,让他借机废掉徐喻,他能有今日,全靠崔国南举荐,崔国南手中自然也握有他的把柄命脉,他不敢不从,只得急忙赶去南监,亲自审问徐喻! 短短一个时辰,徐喻已经将李正冠那些只听过名字,没见过实际操作的酷刑全体验了一 遍,在经历了笞刑、陈醋灌鼻、用竹板编织成的书袄碾压胸部的“竹书夹身”三道刑罚之后,他已经遍体鳞伤,虚弱不堪。 眼下,他正跪在一堆尖锐的碎砂石上,双手将一块二尺见方的石板高高举过头顶,石板上摞着大大小小的重石,重石不但压得他的腰几乎折断,更让他的双膝血肉模糊,将碎砂石染成一片鲜红。 但即便在这“仙人献果”的酷刑之下,徐喻仍然拒不认罪,据理力争。 “昨日,下官是接到了一封密信,信中号称要揭发官场上的贪腐秘案,让下官到修政坊的客栈去密谈,结果,下官一进客栈便被人迷晕了,直到店小二发现命案时才醒过来……” 李正冠略一沉吟,伸出手来,“信呢?” 徐喻一怔,声音颤抖得厉害,“下官是带着密信前往修政坊的,现在物证下落不明,想必,是被真凶销毁了……” 李正冠阴恻恻一笑,“那密信又是谁写的?” 头顶的石块越来越重,徐喻声嘶力竭道:“既然是揭露官场腐败的密信,那投信者为求自保,自然会隐匿姓名……” 李正冠一甩袖子,“徐喻!你这是拿本官当三岁小孩子哄啊!看来本官对你还是太手下留情,才让你心存侥幸,来人!加重!” 李正冠一声令下,行刑的狱卒立马又双手搬起一块重石放在徐喻举着的石板之上,徐喻一声惨叫,撕心裂肺! 一旁陪审的不良人见状,赶紧悄悄溜出南监来给蒋沉通风报信了! “老大,你这边命案现场的取证还没结束,万一那徐御史现在就死在狱中,兄弟们都会有麻烦,你得赶紧拿个主意了!” 白镜道:“老大,咱们可得抓紧了,实在不行,就赶紧把证据送回去,早点送徐御史上路吧,也让他少受点活罪……” 白镜的话虽是实在,也让孟得鹿的心紧张了起来,她知道,眼下多耽搁一刻,徐喻就少一线生机! 第172章 记不住的芳名 “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 孟得鹿心底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真相就在这个房间里,只是她还不够细心,没有发现,于是一边为自己默念打气,一边在房间中重新搜寻线索…… 仵作的初步尸检已经结束,为保全逝者的体面,蒋沉已经用白布将珉娘赤裸的遗体盖住,只露出一双已经僵硬的臂膀还保持着向上高举的姿态。 一对华丽的金跳脱套在那珉娘白莲藕似的臂膀上格外显眼,所谓“金跳脱”便是指用细长的金线缠绕而成的螺旋手钏,女子把它戴在手臂上,如同小蛇在臂膀间缠绕,随着舞姿跳脱,活泼灵动。 孟得鹿突然发现这对金跳脱接近手腕那一端的开口略有松动,好像被人轻轻掰动过…… 一个大胆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令她大受鼓舞,她立刻又在房间里加倍卖力地搜寻起来! “老大,这有只扣子!” 白镜从床底下拾起一粒用贝壳打磨制成的衣扣,孟得鹿接过来仔细一看,认出那是徐喻袍衫上的扣子。 孟得鹿若有所思,“刚才店小二说,徐御史开门时袍衫上的扣子都没来得及系,看起来,他不是来不及系,而是扣子掉了没办法系……” 白镜随口分析:“也许是珉娘反抗挣扎的时候把他的衣扣扯掉了吧……” 蒋沉却记得仵作验尸时没有提到珉娘的十指有伤,忙又细心地再查了一遍,确认她修长精致的十枚指甲都完好无损,不像是用过狠力的样子。 白镜又不以为意道:“那就是他自己扯的,色迷心了呗,急不可耐!” 一名不良人正在小心地叠好物证蝶偕带,准备收进纸袋,有划痕与抽丝的那一端系带正叠在正上方,格外引人注意。 “等等!” 孟得鹿猛地灵光一现,从腰间抽出丝帕,用徐喻那颗贝壳纽扣上的棱角狠狠一划,丝帕上马上出现一道长长的划痕和抽丝。 蒋沉立刻会意,忙吩咐兄弟,“再把物证拿来!” 众人将蝶偕带与孟得鹿的丝帕一同摆在桌上对比,发现二者上的划痕和抽丝痕迹一模一样! 暴雨,夹了桑皮纸的绣片,豁口的金跳脱,脱线的纽扣,被划伤的蝶偕带裙带……散乱的信息在脑海中依次闪现,终于组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线索! 孟得鹿双目炯炯,“杀人的果然不是徐御史!” “那是谁?” “是……珉娘!” 她一语既出,果然满屋皆惊,七嘴八舌地与他争论起来。 “你是说珉娘是自尽?笑话,人即便自尽也会在濒死之际爆发求生的本能,哪有人能一动不动两手朝天举着,活活把自己憋死的?” “如果她是自尽,在她死后又是什么人把闷死她的蝶偕带从她脸上取下来的呢?” 就连一贯信任她的蒋沉也面露为难,低声道:“我知道你和徐御史是旧友,其实,我也不愿相信以徐御史的为人会做出强奸杀人这样不堪的事情,可人命关天,我们都不能因为私交而偏袒他……” 孟得鹿自信反驳:“不,我并没有成心袒护任何人,而是根据眼下的证据顺理成章地推演出了这个结果!” 白镜挠头,“那,刚才兄弟们提出的疑问还请娘子一一解答吧……” 珉娘的遗体正被仵作抬着从孟得鹿的身边走过,恍惚间,她仿佛看到已经气绝的珉娘嘴角微微一牵,露出了诡异的一笑。 “孟得鹿啊孟得鹿,我费尽心机,到底还是没逃过你的眼睛……” 幻象中,珉娘轻巧地跳下抬尸架,将散落在地的衣裙一件一件穿戴整齐,恢复了案发时盛装的模样…… 她早早将准备好的残羹冷炙摆在桌上,又用枕头狠狠地蹭过脸上的胭脂水粉,扔在床下,刚做完这一切,那场关键的大雨便按着她的预期,准时下了起来! 她心中抑制不住地兴奋,这场最诗意,最浪漫的谋杀案已经准备就绪,只等着徐喻自投罗网! 她在门后躲好,等徐喻一进门就用迷药迷晕了他,将他拖到床边席地而坐,上身倚靠在床边,轻轻地解开了他袍衫的扣子,又一件件褪去自己的衣裙,直到一丝不挂…… 尽管徐喻昏迷不醒,她脸上还是忍不住一阵阵地发烫,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这一刻应该发生在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但现在,却成了她和他的生离死别…… “能拉你共赴黄泉,未必不算另一种幸福……” 她喃喃念着,将蝶偕带系带的一端塞进了徐喻袍衫上的扣眼里,自己头冲窗口躺下,把那两片夹了桑皮纸的绣片一上一下贴在自己脸上。 雨越下越大,瓢泼似的从窗口潲进来,绣片里的桑皮纸被渐渐浸湿,和自己的口鼻越贴越紧,她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 胸口像有无数支钢针扎穿似的疼,为了防止自己意识迷乱时扯掉脸上的“凶器”,她早有准备,将双臂高高举过头顶,使出自己平时杂耍的本领,使劲把双肩的反关节转到最大角度,再把手臂上的金跳脱从开口处相扣,让两只金跳脱结成活扣的镣铐,将自己的双手紧紧地铐在床头。 随着她的体力渐渐衰弱,没有了手臂力量的支撑,反关节扭转的双肩也渐渐恢复原位,原本相互扣紧的金跳脱也随之旋转到开口处松开,其后,她的双臂就会呈上举的姿态自然垂落,看上去,就像生前曾被人按住手臂强行制住,动弹不得。 次日午时,徐喻在店小二的敲门声中惊醒过来,吃惊地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歪在床边,一向视体面如性命的他急忙想要系起衣扣。 扣眼中不知从哪里缠进了一条丝绸裙带,门外急促的敲门声催得人心烦,他着急一扯,裙带倒是扯脱了,却连着自己衣服上的纽扣也被扯到脱线,甩飞出去。 但此时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丝绸裙带的那一端连着两幅夹着桑皮纸的绣片,他这用力一扯,那美丽的凶器也随之被扯落,露出了珉娘苍白的面孔…… 他仓皇起身,只觉得头晕目眩,两眼发黑,摸索着打开房门。 “出人命啦!” 他顺着店小二惊恐的目光回头看去,才发现床上躺着一名不着寸缕的女子,好像是蕉芸轩的那位杂耍伎!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第173章 喋血鸣冤 “不对……不对!” 蒋沉猛地打断孟得鹿的推演,将她从幻象中拉回到现实,“还有一点珉娘无论如何也算不透!” “什么?” “天机!按照你的推演,要实现这个案件最关键的一步便是打湿桑皮纸的暴雨,可珉娘是怎么能算准昨日一定有大雨的?难道老天爷还能受她的差遣不成?” 蒋沉的质问似乎早在孟得鹿的预料之中,她成竹在胸,笃定答道:“你说对了!这一次,老天爷还真做了珉娘最大的帮凶!这一点对于旁人来说的确很难做到,但对珉娘来说却一点也不难!” 时间紧迫,见众人皆面露疑惑,孟得鹿也无心多卖关子,直接揭晓答案,“珉娘自幼学习杂耍,为了使筋骨更柔软,师父让她打小就睡在坛子里,可这样残酷的训练也让她落了一身的病根,每当下雨之前,她浑身的骨节都会酸痛难忍,所以,她一向可以准确地预测天气!” 她的推演似乎合情合理,但白镜转念一想,又提出新的疑问,“可是,徐御史为什么会悄悄到这里来跟珉娘见面呢?孤男寡女的,他们之间要是没点猫腻,怕也说不通吧? 那名从南监赶来报信的不良人闻言插嘴道:“我刚才在狱里听徐御史说了,是有人往他家院里扔了封密信,说要向他揭露什么官场贪腐的秘密,才约他在这里见面!” 孟得鹿恍然,“平康坊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也是整个长安城信息最灵通的地方,经常有达官显贵在各家店里商谈秘事,如果珉娘以此为理由,的确能引徐御史上当!” 蒋沉挠头,“可是我们搜遍了房间,根本没发现什么密信,就算当真曾经有过那么一封信,八成也早被珉娘销毁了,这……岂不成了死无对证?” 孟得鹿灵机一动,“珉娘不认字!那密信八成是请坊间的代笔先生写的!” 蒋沉一个眼神,众兄弟们立刻会意,收敛起物证,便分头去坊间的代笔摊子盘问了。 很快,白镜在平康坊内的一个代笔摊上找到了线索,他吩咐代笔先生默写出珉娘那封密信的内容,往怀里一揣,赶回县廨。 不料,李正冠却下令此案关系到监察御史,事关重大,为了防止官场同僚来说情,干扰审案,他自愿封锁南监,在案件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他一步也不跨出南监,谁也不见! 李正冠这举动看似清廉,其实,是把手中握满证据的蒋沉等人全拦在了南监之外! 众人没办法替徐喻证明清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孟得鹿却目光冷冷,抽身离去…… 大理寺外,一张三尺见方的麻布铺陈开来,上面血迹斑斑,字字句句陈述着徐喻的冤情。 刚才,南监中的情形一目了然,摆明了就是要将徐喻屈打成招,以杀人犯之名除掉他! 为替徐喻争取一线生机,她只能铤而走险,亲自到大理寺替他伸冤! 孟得鹿已经换上了一身素白衣裙,顾不得羞耻,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下彩履,又打碎数只陶碗,赤脚踏上碎瓦,跳起了一支观音舞。 蒋沉与野良闻讯赶来,看到孟得鹿的壮烈之举,心中各自又是震撼又是心疼,想要助她一臂之力,却又无能为力。 孟得鹿新奇的表演很快引来了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往日里,他们辛辛苦苦攒上一年血汗钱也没资格挤进蕉芸轩看上一眼这“平康第一舞伎”的舞姿,如今,这天仙般的妙人不但近在眼前,还把一双玉足赤裸裸地展示在他们眼前,美梦中幻想过千万遍的场景成了真,怎么能不叫他们垂涎三尺,移不开眼珠? “啧啧,这小娘儿的小脚还没我一个巴掌大呢,真恨不得她能一脚踩在我手心里,让我好好摸上一把,那感觉一定是软绵绵的……” “这么美的美人儿,别说踩在我手上,就是踩在我腰子上我都乐意!” “哎,你们知道吗,都说这脚小的女人啊,最骚!” “停!马上停下!”两名大理寺丞快步赶来,打断了众人的污言秽语。 这两位大理寺丞也是陷害徐喻的同谋,自然是一个鼻孔出气,看到人群中的蒋沉立刻颐指气使起来。 “那个不良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她抓走!” 蒋沉走出人群,沉声应对,“小人不知这女子犯了什么罪名,不敢无故抓人。” 一名大理寺丞指着孟得鹿厉声斥责,“下贱舞伎,哗众取宠,煽动民意,干扰司法,这罪过还不够大?” 野良冷哼一声走出人群,“民告官自古以来都是忤逆犯上之罪,不见血不许递状子,这女子用这样惨烈的方式伸冤,一定是坊间有天大的冤案,二位身在大理寺为官,怎么能放着眼前的冤案不管不问,反倒抓起伸冤的人了?” 另一名大理寺丞瞪着野良,色厉内荏,“你又是何人?有何资格教本官如何为官?” 野良眼皮一耷拉,露出两道凶光,“在下没工夫管那闲事,但今日谁敢动她,我头一个不依!” 他话音未落,蒋沉也一步靠近,和他并排挡在孟得鹿身前。 两名大理寺丞一挥手,一队衙役快步跑来。 “把这女子拿下,谁敢阻拦,便是抗法,一起捉拿入狱!” 野良与蒋沉也拉开架势,但凭他们二人之力必然难以和众衙役抗衡,双方一时剑拔弩张!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阵阵,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全副武装的军人赶来,为首者正是一身戎装的钟望鹏。 今日是钟望鹏率队出城远赴前线的日子,他本想去蕉芸轩和姐姐道别,却得知姐姐到大理寺替徐喻伸冤,他担心姐姐有难,便带领一队人马前来查看情况。 果然,还没到大理寺门前,他便远远看到了姐姐在大庭广众之下踏着碎陶片赤足而舞的场景! 他一挥手,众将士便立刻遵令驾马上前,将孟得鹿团团护住! 第174章 观音踏血而舞 钟望鹏端坐马上,倨傲地叉了叉手,自我介绍,“宣威将军钟望鹏。” 两名大理寺丞急忙奔下台阶,老老实实在钟望鹏马前站定施礼,“将军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不知将军有何贵干?” 钟望鹏道:“在下与兄弟们即将远离长安,奔赴前线,临走之前想欣赏一支观音舞,以保大唐昌盛,众将士凯旋,不知二位可否成全?” 两名大理寺丞面露难色,“这……将军,大庭广众之下,这舞伎双足赤裸,是不是有点……寡廉鲜耻,有伤风化了?” 钟望鹏正色道:“圣人崇尚佛法,大明宫中供奉的佛像也是赤足的,难道在二位眼里,那也是寡廉鲜耻,有伤风化不成?” 众将士凌厉的目光立刻像箭雨一般将两名大理寺丞射得万箭穿心,二人不敢和即将上战场的将士硬碰硬,更不敢背上“不敬圣人”的天大罪名,只得用眼神遣退众衙役,诺诺应声。 “咳,咳,舞吧舞吧,接着舞吧……” 鲜血不断地从孟得鹿的脚下渗出,她强忍着钻心的疼痛,全神贯注地舞蹈,渐渐地,她圣女般的舞姿使调侃起哄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人群中有人带头诵念起“阿弥陀佛”,众人一呼百应,纷纷跟念…… 不觉间,他们已经忘了自己欣赏的是一名风尘女子的舞艺,倒像是当真见到了仙子谪凡,心中毫无杂念,唯有虔诚…… 两名大理寺丞交换了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心中生出新的默契:硬的不行,他们还可以来软的——眼下,只要他们将孟得鹿伸冤上报的每一个步骤都拖得足够慢,南监中的徐喻依然是必死无疑! 想到此处,二人便放松心情,也跟着优哉游哉地欣赏起孟得鹿的舞姿来,见孟得鹿一舞结束,他们甚至抢先带头鼓掌起哄,“好!再舞一曲!” 人群中应者云集,纷纷要求孟得鹿再次起舞! 孟得鹿瞪着他们的双眼几欲泣血! 南监中,徐喻瘫倒在地,全身被鲜血浸透,已经看不出衣衫原本的颜色,却依然咬紧牙关,拒不认罪,让行刑的狱卒都犯了难。 “明府,一般再硬的汉子到‘竹书夹身’那一步也就吐了,想不到一个文弱的小白脸,骨头却这么硬……” 李正冠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只得咬牙切齿道:“那就让本官看看,他的骨头到底有多硬!上‘凤凰展翅’!” 狱卒看了看气息奄奄的徐喻,担心道:“明府,他这副样子,怕是再经受不住‘凤凰展翅’了……” 李正冠恨恨道:“谁让他自讨苦吃!上!” 两名狱卒只得搬来一个十字型木架,把徐喻双臂张开,双腿并拢,靠在木架上绑牢。 接着,二人转动木架上的横轴,徐喻的上半身便跟着横轴向后扭转,双腿却被紧紧地朝前固定,整个身体不但要承受着被扭断般的痛苦,如果两名狱卒再下手重点,他的脊椎便会被扭断,轻则瘫痪,重则窒息而亡! “报!明府!有,有大事……” 白镜慌慌张张地闯进刑房,李正冠满腹邪火正没处撒,一拍桌子怒喝:“本官不是说过嘛,没本官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白镜擦了把额上的冷汗,慌忙道:“要是别的事,小人也不敢打扰明府,可现在是,是宫中传下密令了!” 李正冠一怔! 原来,孟得鹿也早已经想到了自己的伸冤并不是万全之策,倘若大理寺中也有人想置徐喻于死地,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拖延时间,所以她提前双管齐下,暗中让小瞳带着自己那块金凤凰腰牌进宫,希望能惊动潘女史,解救徐喻! 果然,小瞳冒死进宫,终于使宫中传出密令,将徐喻移至大理寺监,并钦点大理寺正亲自审理此案! “停!快停手!”李正冠急忙叫停正在行刑的狱卒! 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叫喊,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珉娘一案惊动了天听,谁也不敢再马虎,有了蒋沉等人上报的证据,案件很快真相大白,徐喻洗清冤枉出狱,只是左腿却再也不听使唤了…… 孟得鹿请了全长安城医术最高明的郎中为他诊治,经郎中诊断,也许是那牢里的狱卒行刑时也被徐喻的傲骨所震慑了,于心不忍,暗中手下留情,才保住了他的脊柱没有被折断,如今,徐喻的左腿虽然落下了残疾,终身只得依靠手杖行走,却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在孟得鹿与众人的悉心照料下,徐喻日渐康复,他听说了孟得鹿为搭救自己在大理寺前所做的一切,感激得不知所措。 孟得鹿却温和劝道:“你不必谢我,更不必报答我,我也并不是在救你,而是在救大唐难得的一名不畏权贵,恪守节操的官员,只有像你这样的官员多一些,像我这样卑微的大唐老百姓未来的日子才可能好过,只愿你永远秉持初心,就是最好!” 得知珉娘自杀真相,徐喻又感慨万分,“这‘炽凤枢’蛊惑道众的威力果然不可小觑,不知那死者到底是受到了什么样的威逼利诱,才不惜用这样惨烈的方式自尽,只为拉我下水……” 孟得鹿看着徐喻那张一本正经的面孔,无奈叹道:“你清查官场腐败,也许触动了‘炽凤枢’的利益,所以她们想要除掉你,但珉娘不惜拼上性命也要陷害你,只怕一半是受到了‘炽凤枢’的指使,另一半,却是心甘情愿……” 徐喻大惊,“可是,我与那死者无冤无仇,她害我做什么?” 孟得鹿冷不丁提问:“那死者叫什么名字?” 徐喻脱口而出,“珉娘!” 孟得鹿凄然苦笑,“你终于记得她的名字了……” 徐喻一脸茫然,“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孟得鹿慢悠悠地一语道破天机,“珉娘一心爱慕你,你却一直视她为无物,为了吸引你的注意,她不惜忍受切肤之痛,在脸上刺青,但你却还是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后来,她的脸因为刺青毁容,生无可恋,我猜,她正是在那个最绝望的时候被‘炽凤枢’引诱吸纳,也许,正是‘炽凤枢’帮她设计了这个密室自杀的陷阱,而对于她来说,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让你永远记住她!” 徐喻呆若木鸡,许久过后才如梦方醒,不觉又惊又窘又愧疚又懊悔,“原……原来如此,我……我竟一无所知……” 孟得鹿哀叹,“你啊你,的确是个好人,但也真是个不懂女儿心的大蠢材!” 第175章 妥协的清白 徐喻的案子有惊无险地结了,蒋沉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算重新落回了肚子里,刚想歇口气儿,李正冠却突然传他到三堂的书房里谈心。 “不浮啊,来了,坐,坐……”一见蒋沉进门,李正冠忙放下手中的毛笔,热情地招呼着他。 自上任以来,李正冠头一回对自己这么客气,反倒让蒋沉心中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明府特意唤小的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李正冠竟上前亲热地拉起了蒋沉的手,一起落座,“不浮啊,那我就开门见山,有话直说了,前阵子,徐御史一直想为你三年前那个案子翻案,可是,当年经手过案件的人太多了,如今分散在各部各衙,还有的人已经高升了,甚至,还是我的顶头上司呢!你那案子一旦真的翻了,可是会让很多人面上难堪啊……” 幸福的期许总是容易破灭,但不祥的预感总会即刻应验,听出了李正冠的弦外之音,蒋沉的心尖立刻像被挂上了一个秤砣,重重一沉! 但转念一想,李正冠特意将自己召来,又一反常态对自己如此热情,一定还有别的暗示,于是,他忙又谦卑地问道:“小的愚钝,请明府给指条明路……” 李正冠微微沉吟,并没有直接回答蒋沉的问题,反而问道:“不浮啊,本官先问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清白!”蒋沉脱口而出,不假思索! “好!那本官现在就给你清白!” 李正冠一拍巴掌,从书桌上拿起两张墨迹未干的信纸递给蒋沉。 蒋沉接过细看,那其中一张是他心心念念盼了三年的报功文书,还有一张,是声明自愿放弃翻案的文书,不由一惊,“明府,这,这是何意啊?” 李正冠语重心长,与蒋沉推心置腹起来,“不浮啊,你在县廨混了这么三年,官场上的事多多少少总是了解一些的,其实,你那案子就算坚持要重查,也不一定能翻案,毕竟,事情过去三年了,人证物证皆已模糊,倘若折腾了一圈,案子没翻成,反倒把该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你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可是……” “可是!”李正冠并不打算给蒋沉插嘴的机会,“可是就算你成功翻案了,以后的路,你又打算怎么走?我听说,你想当金吾卫?那你以后不还得在官场上行走,现在就四面树敌,对你日后的前程又会有什么好处呢?” “那,明府的意思是……” “不浮啊,我这可是真心为你着想,劝你放弃算了,你放心,我可不像之前那位钱县令一样,总拿着那一纸报功文书钓着你,只要你点头,我便当着你的面儿在这文书上盖上官印,让你亲自把它送到秋官,只要这张薄薄的纸片一送到,就会有很多人暗中帮助你,你的脱籍批文很快就会批下来的,这也是他们欠你的啊……至于当年的案子,就……将错就错吧……” 白纸黑字在蒋沉眼前模糊起来,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那些用严刑逼迫他在认罪书上画押的嘴脸…… “蒋不浮啊蒋不浮,你可真是个‘讲不服’啊……哈哈哈哈!‘不服’,‘不服,这回,你可是服不服了?” “不浮,不浮……” 蒋沉又猛地醒过神来,才发现是眼前的李正冠正在一声接一声地唤他。 “千不念万不念,你看看徐御史已经那副模样了,你也别再让他难做了,不浮啊,别闹了,吃点亏就吃点亏吧,吃亏是福啊……” 李正冠搬出了徐喻,蒋沉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击溃了,只是,他的双手抖得厉害,最后只得用左手紧紧扼着右手腕,才勉强在撤销翻案的文书上盖下了一只鲜红的手印。 “小的……听明府的就是……” 李正冠大功告成,立刻起身,在蒋沉的报功文书上盖上官印,封进信封,亲手交给了他。 “不浮啊,恭喜你,你的清白就要到手了!” 但蒋沉摸着那薄薄的信封,满心满脑子却都在想着另一件事情—— “这妥协的清白,还算不算清白……” 亲自把报功文书送到了秋官,蒋沉又特意去肉铺买了两条牛骨,让屠户仔细地剁成小块,又用油纸包了,拎上前去拜访徐喻。 他的案子虽然不翻了,但他心中对于徐喻的感激之情却并未轻减半分,而且,他做事向来坚持件件有交代,便想将自己撤案的决定一并告知徐喻。 徐喻还不能下床,在病床上困了这些日子,正躺得无聊,见蒋沉到来,忙披上衣衫倚靠着床头坐起,兴致勃勃地与他攀谈起来。 看到徐喻消瘦到几乎脱相的苍白面孔,蒋沉一阵揪心,将带来的油纸包轻轻放在桌上,“徐御史这些日子受苦了,坊间俗话说吃什么补什么,这两条牛骨让厨子拿去煲点骨汤,给御史好好补补身子吧。” 徐喻自然知道蒋沉是为了翻案一事特意前来答谢,便毫不避讳地开起了自己那条伤腿的玩笑,“蒋帅能来看望在下,在下已经十分开怀,只是在下这条残腿莫说是牛骨,就算是煲了龙骨凤髓也无力回天,蒋帅又何必破费,而且,在下自为官那日起便立誓要以先贤为楷模,效仿羊续悬鱼,蒋帅难道还要让在下拖着这条病腿把这牛骨挂到御史台去吗?” 羊续悬鱼的典故蒋沉也听说过,讲的是东汉时有名清廉的官员名叫羊续,一日,他收到下属送的鲤鱼,推辞不掉,便命人将鱼挂在屋外,直到晒成鱼干,自此往后,便再也没有人敢给他送礼了,他赶紧解释,“御史别误会,这点小东西不敢说是给御史的谢礼,只是在下的一点小小心意罢了。” 徐喻笑道:“那在下能洗冤出狱,也该好好感谢蒋帅才是,若没有蒋帅查明案件真相,在下怕是早就要冤死在狱中,粉身碎骨了。” 徐喻的话让蒋沉又想起了他刚从监中被抬出来时那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样子,不由后怕,“老实说,以前,在下只知道那些征战沙场的将军铁骨铮铮,直到见到了御史,才知道 文弱书生同样可以不乏凛然气节,也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文人傲骨,所以,在下并不仅仅是因为翻案之事感激御史,更是真心实意地敬佩御史!” 徐喻真诚感叹,“彼此彼此,其实,在下心中也十分敬佩蒋帅。” 蒋沉一怔,“在下一介匹夫,有什么值得御史佩服的?” 徐喻道:“在下之所以愿意帮蒋帅翻案,并不是因为受了得鹿娘子的嘱托,也不是为了报答蒋帅帮在下洗冤,而是因为在下私下打听了一番,知道蒋帅做不良帅这三年来,身经百案,凡发现案件有疑点,必然一追到底,凡觉察到案件有冤情,即便顶着滔天的罪过也要替无辜者讨还清白,所以在下想,为众人灭火者,不该使其葬身于火海,为众人开井者,不该使其渴毙于荒漠,蒋帅能为大唐子民做到的,大唐子民理应也为蒋帅做到!” 徐喻最后那句话文绉绉的,但蒋沉也听明白了——他是在说,“大唐不该让蒋沉寒心”! 他鼻子一酸,抬头再撞上徐喻那真诚炙热的目光,又觉得无地自容,更没有脸面把撤掉翻案的真相说出口,只得忍住泪水,支支吾吾地找了个借口,便逃似地告辞了…… 第176章 来自真凶的请柬 时间没过去两日,蒋沉撤案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徐喻的耳中,震惊之余,他马上又将消息转告给了孟得鹿。 孟得鹿闻讯自然也是大吃一惊,她本想立刻约蒋沉到钟鼓楼相见,问清真相,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蒋沉更想还原三年前那桩冤案的真相,而且以她对蒋沉的了解,眼下他已然做出了选择,又刻意回避向自己和徐喻解释缘由,必然是有说不出口的苦衷,自己与徐喻若再追问,想必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在蒋沉心头雪上加霜,于是,她与徐喻商量一番,最终二人都决定佯装不知情,不再多过问了…… 随着天气转凉,杏林学堂中的杏树早已繁花凋零,硕果累累,邓采柚过敏的症状也随之改变,孟得鹿便跟着细心地改良了“珍珠伏敏霜”的配方,买了新的药材,打算给邓采柚调配一剂新的“伏敏霜”送去。 她正忙活着,小瞳奔上楼来,送来一封官牒,说是有贵人命她今晚奉召赴宴。 打开官牒,上面寥寥数字却烫得孟得鹿双目刺痛—— “今夜亥时,只身前来郊外银杏林,杀害庆雪的凶手自会现身,若携人同行,必让其有去无回!” 自己追寻了将近一年的杀母凶手终于要现身了! 孟得鹿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甚至不敢和镜中的自己对视,生怕目光会向另一个自己暴露了内心的迫切与激动! 她从未这样期盼过夜幕降临,戌时刚过三刻,她已经穿戴整齐,匆忙地下了楼来。 今夜,她身上披了件极宽大的琥珀色及地披衫,梳了个又稳又紧不易松散的盘桓髻,除了在发髻中间盘进了一支宽约两指长约四寸的黄铜横簪之外,再没有佩戴任何其他首饰,如此古朴大气的装束反而为她平添了几分冷艳飒爽的气魄,满堂宾客赞叹惊艳,却没有人知道这身装扮的真实用意—— 她那宽大的及地披衫里罩着的是便于行动的窄口袴和窄袖衫,发间唯一的装饰表面上是一支黄铜横簪,实则是一柄套着刀鞘的短刃。 今夜机会千载难逢,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旦遇到杀母仇人,不惜拼死一搏! 她无心和一众宾客应酬,只身钻进了小轿,向银杏林而去。 望着孟得鹿的背影,漫香目露隐忧…… 亥时刚过,两名头戴紫纱帷帽的女子从树后悄悄现身,她们已经藏在暗处观察许久,确认孟得鹿是只身前来,才终于放心,决定上前和她会面。 眼前突然闪出一人,拦在二人面前! 二人一惊,正欲出手,却看清来者也是一名头戴紫纱帷帽的女子,正用手势示意她们到远处说话。 “尊上有令,今夜计划取消,令你们速速回去!”来者压低声音吩咐。 两名紫纱帷帽女子迟疑地相互看了一眼,一边努力想透过紫纱打量来者的面容,一边试探问道:“尊上刚刚吩咐,让我们前来说服孟得鹿加入尊道,怎么这么快改变了主意?” 来者声音严厉,不容置疑,“尊上的安排自有道理,难道还要向你们解释嘛!” 一阵风拂起来者帷帽下的紫纱,正巧露出了她左眼角下那颗标志性的朱砂泪痣! 两名紫纱帷帽女子对这张面孔并不陌生,暂且打消了满腹狐疑,齐齐低头拱手道:“属下不敢!尊上口谕如同天命!属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两名紫纱帷帽女子抽身离开,却不见来者跟上,不由疑问:“你不回去吗?” 来者站在原地,挥了挥手,讳莫如深:“我还另有要务,你们先回去吧……” 野外没有人打更,孟得鹿只能通过银杏不断掉落的声音判断时间的流逝,林间随处可见树墩和大石,她却安不下心来静坐,只能来回踱步排遣着心中的焦躁,直到小腿酸疼,她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身后终于传来踏着枯叶的脚步声,她精神一凛,一手下意识地握住发间隐藏的匕首,一手摸向及地披衫的系带,猛地回身,准备一战,不想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颗熟悉的朱砂泪痣。 “娘!你怎么来了?”孟得鹿一惊! “哎哟,我的乖乖哟,都这时辰了你还没回店,我担心出事,特意出来找你啊!” 随着一声熟悉的叫唤,漫香渐渐从树枝的阴影下现身。 “娘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为防止被跟踪,孟得鹿出店前特意谎报了自己的去向,不料漫香还是准确地找到了这里。 “我去轿行问过轿夫,他们说你来了这里,深更半夜的,你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干什么啊?” “我……原本是去了客人约定的酒楼,可客人又留下口信让我赶到这里,我来了,他自己没赴约,想必是有什么人在成心戏耍我吧……” 孟得鹿急中生智,随口编了个谎话应付。 漫香虚惊一场,拍了拍胸口,上前关切地拉住孟得鹿的手就往回走,“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可千万别自作主张,一定让人回店给娘报个信。” 孟得鹿抬头看了看月色,“娘,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到子时了!真是的,什么人敢伪造官牒,戏耍老娘?明早天一亮,老娘就要去报官!” 孟得鹿这才知道“炽凤枢”已经迟到了一个时辰,估摸着对方应该不会露面了,也怕漫香去报官把风声闹大,打草惊蛇,只得一边随着漫香往回走,一边好言劝慰。 “娘,算了,咱们开店做生意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又没事,何必惊动官府。” 漫香听了这话才算作罢。 每当野良踏进蕉芸轩时,孟得鹿便知道她们又有麻烦了—— 鬼市和平康坊虽然暗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野良却轻易不踏入妓坊半步,能够惊动他亲自出面的,一定是很大的事情。 果然,今日他一进门便掏出一张巨额赌债借据,向漫香讨债,漫香赔着笑脸请求他宽限些时日。 漫香虽然和赌坊对门做生意多年,却从不涉足赌场,姐妹们很奇怪她是什么时候欠下这巨额赌债的,只有孟得鹿意识到事情绝非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第177章 美人鼍的眼泪 好言好语地送走了野良,孟得鹿才回到房中私下向漫香询问。 “娘平时见多了赌徒们输到倾家荡产后卖儿卖女,甚至绝望自尽的悲惨下场,所以总对我们姐妹耳提面命,绝对不许沾染赌博的习气,怎么自己到欠下了这么大一笔赌债?” 漫香愁容满面,长叹了一口气,“哎,得鹿啊,这事儿你早晚会知道,我也不瞒你了,那哪里是什么赌债啊,不过是咱们店那位‘真正的老板’不便正式出面,就用这‘赌债”当抵押,把持着店里的命脉罢了。” 孟得鹿疑惑道:“‘真正的老板’?蕉芸轩的老板难道不是娘吗?” 漫香苦笑一声,“你是真能看得起娘啊!就凭我那点血汗钱,挣到一百岁也不够开起这么大的店铺啊,七年前,我得罪了醉酒的客人,被打伤了脚腕,再也跳不得舞了,便想着出来自立门户,可手头又没有那么多钱,正在那时,有一位神秘的老板把我赎了出来,用我的名义在县廨在开出了经商所需要的所有文书,又出手阔绰,帮我开了这家蕉芸轩,店开起来以后,我们谈好了店内大小事务交给我一人经营,赚到的钱我分三成,老板拿走七成,那老板怕我翻脸不认账,就让我写下了一张巨额赌债的借据作为抵押。” 孟得鹿好奇追问:“娘,那位老板到底是什么人?” 漫香摇头,“我也不知道,这一切事情都是野良出面代办的,你忘了,你刚来店里时,娘就告诫过你,吃咱们这碗饭的,顶要紧的就是要‘瞪起眼,竖起耳,留下心,闭上嘴’,有些事情,咱们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漫香说不出那老板的身份,孟得鹿却能猜出个七八分:大唐严禁官吏经商牟利,那“真正的老板”如此神秘谨慎,想必是位朝廷官员。 “那位老板现在突然派野良上门要账,看来是想撤出蕉芸轩的经营,要兑现现钱了……”孟得鹿思忖着,隐约意识到了麻烦的棘手,“那娘拿得出这些钱吗?” 漫香愁得眉头打成了一道死结,“咱们店里的生意你是知道的,外人看着风光,以为日进斗金呢,可他们没看到店里上上下下要养活这么多人口,打点各级官员,还有买新人,修缮店面,哪一样不需要花费啊,我哪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啊!” 身为都知,孟得鹿对店中的经营也是了如指掌,知道漫香不是在夸大哭穷,只得又问:“那咱们眼下该如何是好?” 漫香一脸苦相道:“那老板说了,若我们在期限之内交不出钱,便要把这店面转卖了……得鹿啊,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娘这辈子大钱没攒下,小钱手里还是有几个的,就算蕉芸轩今日就关门,娘的后半辈子也够活了,可这店是娘一辈子的心血,娘舍不得把它随便交到别人手里,还有你们这些姐妹,要离了蕉芸轩另寻出路,娘也不放心啊……” 漫香话音未落,早已泣不成声…… 进入蕉芸轩快一年了,孟得鹿最不陌生的便是漫香的眼泪,无论是当着宾客撒娇诉苦,还是当着众姐妹套近乎,泪水对于漫香来说是一种最得心应手的武器,也是她最手到擒来的面具,西方远来的胡商客人曾经教过她一句谚语,传说鼍龙在吞食人畜时,会一边吃一边流着眼泪,假装慈悲,所以他们总用“鼍龙的泪水”来形容虚伪的眼泪。 以往,每当漫香哭天抹泪时,孟得鹿都会在心底暗暗嘲笑她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美人鼍”,唯有这一次,她却愿意相信那泪水是情真意切的…… 漫香的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声痛快淋漓的哀号之后,她一抹脸蛋,满面的愁容便像卸妆一般消失殆尽了。 “今天是初几了?” “十五,是中秋。” “坏了!差点忘了去看姐姐了!” 漫香一拍脑门,跳将起来,利落地收拾了些时令点心,又揣上些钱,将柜台钥匙交给孟得鹿保管,挎起小篮子匆忙出门。 走到门口,她突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顶要紧的事情,回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向着孟得鹿嘱咐:“得鹿,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这店和姐妹们就托付给你了……” 孟得鹿一怔,正欲答话,漫香已经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漫香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每次来看望姐姐,姐姐都从不给她开门,她只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倚着木门喃喃自语。 “姐姐,人们都说人在临死的时候会看见走马灯,能把这辈子经历过的事一下子都想起来,我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梦见咱们小时候的情形,梦见爷娘要把我卖了做童养媳,你哭着闹着非要替我去,梦见你那个刻薄的婆母罚你大冬天的跪在雪地里不给饭吃,梦见你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给夫君买药治病,梦见你和夫君还没等到圆房,那个药罐子就撒手归西了,梦见你寡妇失业,家计艰难……姐姐,我知道,其实这些苦原本都该是我受的,是你顶了我的罪孽,你的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清……” “姐姐,我知道你嫌弃我丢人,你说过,我们女子最重要的便是清白和名节,即使是死,也不能自甘堕落,堕入风尘,你恨我没听你的话,可我也有难处啊,爷娘死了,留下的债太多了,我不走这一步路还不清啊……姐姐,我当时只是想活下去啊……” “姐姐,时间真快啊,算算,咱们都已经是人到中年,人人都说世事无常,也不知道咱们姐妹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上几面……” 房间里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一丝回音,低头沉默良久,漫香终于又鼓起勇气道,“姐姐,你还是回头吧……” 屋内响起迟疑的脚步声,好像在门边徘徊了很久,才将房门轻轻拉开。 漫香看到一双彩履跨出门槛,才惊喜地抬起头来,“姐姐!” 第178章 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往常,漫香探望姐姐虽然殷勤,却总是早去早回,不会耽误店里的生意,今日是中秋,全店人都一早打起精神,准备迎接忙碌的生意,漫香却迟迟未归。 众姐妹正议论着,一名妇人挎着小篮跌跌撞撞进了店门,嚎啕大哭。 “姐姐啊!我可怜的姐姐啊!你怎么走得这么突然啊!你可是漫香在世间唯一的亲人啊,你走了,以后撇下漫香可怎么活啊!” 众姐妹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这,这个人是谁?” 这妇人的穿着打扮和漫香一模一样,就连左眼角下朱砂泪痣的位置也一般无二,但和漫香朝夕相处的姐妹们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人绝对不是漫香! “都愣着干什么,兰也,昙竞,菊影,幼荷,新菊,小桃,初梅,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啊!哎,得鹿呢?”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这妇人特意把店中所有姐妹的名字都点了一遍,却发现孟得鹿已经不见了人影。 “错了!全错了!” 孟得鹿不顾一切地一路狂奔,穿过天街,一口气跑到长安县的怀贞坊! 初来长安时,她便怀疑过漫香和她的姐姐长相神似,甚至是双胞胎,于是悄悄跟着漫香去偷看过她的姐姐,却不巧在天街冲撞了游街的徐喻,耽搁了时辰,等她再追上漫香时,只看到漫香和一名身材像水牛一样健硕的妇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屋,当时,她便把那妇人当作了漫香的姐姐,如今看来,当初的一切都是她自以为是的误会了! 她凭着记忆找到那间民宅,顾不得唐突,三下接着三下地敲起门来。 开门的正是当初那位“水牛”妇人,看着对方询问的眼神,孟得鹿一时毫无头绪,脱口而出,“我找……漫香!” “漫香?”“水牛”妇人恍然,“你找漫春吧,她住在隔壁。” “漫春?” “她是漫香的孪生姐姐!” 心中的疑问得到了证实,孟得鹿急切地赶到隔壁,漫春家早已院门紧锁,她趁人不备绕到后院,施展轻功,翻身进院。 简陋的房间内早已空无一物,别说丝毫看不出发生过命案,就连曾经有人居住过的痕迹都被抹得一干二净。 孟得鹿知道,能在短时间内做到这一切的,只有“炽凤枢”! 现在,她心中已经有了十成把握,蕉芸轩里那名妇人绝不是漫香,而是她的孪生姐姐,漫春,而且,漫春才是真正的“炽凤枢”成员,甚至很可能就是杀害义母的凶手! 但是,她需要证据…… 没有在漫春家中找到任何物证,孟得鹿只得失望地回到蕉芸轩,又潜进漫香房间试图寻找线索。 当看到地上成排摆放的彩履时,她猛地想起漫香当年正是因为左脚踝受伤,不能再跳舞,才出来自立门户,忙把地上的彩履都翻过来细细查看了一遍鞋底,果然发现了重要证据。 她又匆忙跑下楼去,正听到昙竞和兰也在指着漫春的背影说着悄悄话。 昙竞道:“这人的身材比娘高上一分,绝对是假冒的!” 兰也半信半疑,“你的眼神最不好,还能看得这么准?” 昙竞不服地指了指外堂的灯架,“就是眼神不好,反而能看到很多你们看不到的东西,娘的眉毛和那灯架原是一般高的,只不过你们粗心,从没注意到罢了!” 孟得鹿也急忙看过去,发现漫春的眉毛果然比灯架高出了一分,想必她是为了掩饰身高刻意压低了发髻,才瞒过了自己的眼睛。 她又假装手滑,在地上泼洒了半杯剩茶,漫春没留神,从茶渍上踩过,在地上留下了一双清晰的脚印。 “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 看着那地上的脚印,孟得鹿心中有了一个主意! 中秋节本来应该是平康坊最热闹的时节之一,各家店面都打足了精神,绞尽脑汁吸引客人,准备大赚一笔,唯独南曲中的顶级舞坊蕉芸轩却闭门谢客,所有舞乐伎在孟得鹿的带领下一齐前往县廨报官! 不料,这样的新鲜事反倒引起了全城百姓的好奇,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县廨外看热闹,孟得鹿此举犹如无心插柳,反倒抢尽了那些挖空心思揽客的店家的风头。 在衙役一片“威武”的喝令声中,李正冠穿戴整齐,迈着四方步走上大堂。 以前,孟得鹿虽然也曾经在大堂外围观过这位新县令审案,但远远地隔着人群,她总看不真切,今日,当她跪在近前看清对方的面孔时,却大吃一惊! 这李正冠县令正是当年在蕉芸轩里用一张古画包着文集,借着自己之手向崔国南行贿的穷书生! 俗话说,“英雄怕见老街坊”,李正冠一想到孟得鹿见过自己为求举荐在崔国南面前那卑躬屈膝的样子,便觉得尴尬,越发端起架子,询问案由,“下跪何人?何事报官?” 孟得鹿也装作不认识李正冠的样子,高声答道:“禀明府,小女子是蕉芸轩的舞伎孟得鹿,状告眼前这名妇人,她虽然自称是蕉芸轩的老板娘黄漫香,其实,却是漫香的孪生姐姐黄漫春,小女子等怀疑她杀害了漫香,冒名顶替,恳请明府明察。” 漫春也往地上一跪,大声喊冤,“明府啊!民妇冤枉,民妇的姐姐今日在家中猝死,民妇已经向长安县县廨报过官了,而且,是在长安县的不良人查看过后才安排下葬的,说什么谋杀亲妹,冒名顶替,简直是无稽之谈,还请明府替民妇做主!” 漫春居住的怀贞坊属于长安县管辖,李正冠无权过问,也正好懒得过问,只是又问:“孟得鹿,你既然言之凿凿,又有何凭证?” “明府请看!” 孟得鹿把四五双彩履放在大堂的地面上,一字摆开,那些彩履无一例外都是鞋底厚约一寸,造型华丽夸张,鞋头前面立着一幅高约三寸的硬绣片,像一座小小的屏风似的装饰在鞋头前面,俗称“重台履”。 孟得鹿冷静地开始了她的推演,“明府,人的衣服和妆容可以随意改变,鞋子却很难调换,漫香身为舞坊的老板娘,平时习惯穿着厚底翘头的重台履,她身材并不高挑,重台履的厚底可以帮她抬高气势,翘头可以帮她踢开裙裾,让她在忙碌应酬时不容易被绊倒,漫春和漫香姐妹二人虽然长相相近,漫春的身材却比漫香略高一点,所以民女斗胆断定漫春的双足也比漫香稍大一些,明府若不信,尽管让她换上漫香的鞋子看看!” 众人的目光一时全齐刷刷地聚集到了漫春的一双脚上…… 第179章 真假漫香 李正冠用目光示意漫春照做,漫春坦然地脱下一只鞋,把脚探进了漫香的鞋中试了试,果然整个脚后跟都露在外面,塞不进去。 漫春却并不慌张,巧舌如簧地申辩,“明府明鉴,这些日子,民妇店中几名女儿练功懈怠,应酬客人也不上心,民妇生气责罚了她们,她们一定是怀恨在心,才不知道从哪里找来这几双鞋子,一起陷害民妇。” 李正冠看了看孟得鹿,悠然道:“的确,这鞋上又没写着名字,本官也不能因为你们随便找来几双,就认定它们是漫香的啊……” 孟得鹿急忙又把那几双重台履翻过来,几双鞋的鞋底都是左脚比右脚磨损严重。 孟得鹿解释道:“明府请细看,七年前,漫香的左脚踝受过轻伤,虽然不至于跛脚,但行走时双脚却一定会用力不匀,这几双鞋底都是左脚比右脚磨损严重,足以证明它们是漫香的!” 众姐妹受到提醒,七嘴八舌地应和,“对对对,娘的左脚踝上有一条疤痕,我们都见过的!” “你们是在说这个吗……?”漫春面不改色,当众掀开裙裾一角,提起左腿袴角,左脚踝上赫然露出一条疤痕! “明府,民妇的脚踝的确曾经在多年前受过伤,但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所以丝毫不影响走路。” 众姐妹惊诧不已,孟得鹿看得出来,漫春脚踝上的疤痕也是旧伤,这让她的心如坠冰窟,冷到浑身发抖! “看起来,为了有朝一日能取代漫香,她早已经处心积虑,做足了万全的准备!更可怕的是,如果漫春和‘炽凤枢’蓄谋已久,就很有可能已经暗中收买李正冠了,今天这一状无论我有理没理,有没有凭据,只怕都很难告得赢了……” 孟得鹿心中正想着,李正冠已经拍响了惊堂木,“证据确凿,本官审定,蕉芸轩老板娘黄漫香的身份无疑!” 漫春闻言连忙叩头,“多谢明府还民妇清白,民妇回去就为明府打造金匾,彰显功德,至于这些不知轻重,喧闹公堂的小女们……”她目光阴冷地从众舞乐伎身上一一扫过,咬牙切齿道,“民妇回去一定严加管教,再有不听话的,直接卖到平康坊里最低等的北曲妓坊就是!” 李正冠目光森然,环视堂下下跪的众舞乐伎,“你们还有什么说的? 刚才还据理力争的舞乐伎们立刻噤若寒蝉,缩着脖子连连摇头,虽然她们才认识眼前这位漫春不到半日,但她们都深信一旦惹恼了她,她真能发狠把众人卖到北曲。 李正冠这才没好气地挥了挥衣袖,“哼!一场闹剧!看在漫香老板娘的情面上,本官这次就暂且不计较你们的扰乱公堂之罪,若有下次,绝不轻饶!退堂!” “明府稍等!” 李正冠的屁股刚刚离开官椅三寸,又被孟得鹿一声高叫“按”了回去。 “大唐百姓想要开店,都必须先向‘诸京署’报请,得到批准后才能被纳入‘市籍’,漫香自然也不能例外,所以,当初她开店时一定在‘诸京署’的文书底契上盖过手印,请明府从‘诸京署’调出底契,和这妇人对比一下掌印,便知分晓!” 李正冠冷笑反问:“凭什么?就凭你拿了几双旧鞋来本官面前摆摊,还是凭你一张嘴信口雌黄?还想惊动‘诸京署’?退堂!” 李正冠再次起身,孟得鹿却跪行到堂前,拦住他的退路。 “明府是不想查,还是不愿查?” 李正冠一怔,脸色难看,声音提高了几分,“你这是何意?” 孟得鹿虽然跪着,身姿却傲然挺立,朗声质问:“漫春刚才的话分明有威胁证人的嫌疑,明府怎么能无视?小女子明明想到了可以证实漫春身份的方法,明府却推脱搪塞,不肯验证,人命关天,不可儿戏,难道明府只为了贪图漫春那一块金匾,就要像睁眼瞎一样无视铁证和真相吗?明府如此为官,如何对得起圣人天恩,又如何担得起百姓的众望?” 孟得鹿一番慷慨陈词引起了围观群众的纷纷附和! 李正冠本就心虚,又被孟得鹿一番话戳中痛点,恼羞成怒,大跨一步回到公案前,抽出一支令签往地上狠狠一甩! “大胆舞伎孟得鹿!谎报命案,诬告假母,污蔑朝廷命官,咆哮公堂,数罪并罚,理当重责,以示惩戒!来人,当堂杖刑二十,给我狠狠地打!” 众姐妹闻言全都吓得脸色惨白,带着哭腔窃窃私语。 “杖刑从来都是可轻可重,全看那些衙役们下手的力道和位置,希望他们能手下留情,别打得太重啊……” “别做梦了,没听那李县令说嘛,要‘狠狠地打’,那些衙役们这次可一定要下狠手了!” “啊……那这二十板子打下来,轻则重伤,重则瘫痪,得鹿的下半辈子可就要全毁了!” 衙役们手脚麻利,拖来一条长凳,把孟得鹿按趴在上面,抡起巴掌宽的法杖便向她的臀部狠狠地拍了下去! “一!” 一棒下来,孟得鹿便痛得几乎晕死过去! “二!” 衙役的报数加剧了孟得鹿心中的恐惧,她不由得屏住呼吸,闭紧了双眼,但随着法杖重重落下,她的身体再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耳边却只听到一声努力抑制的呻吟。 她这才发现是有人扑在自己身上,替自己扛住了狠狠落下的第二杖! 她回过头去,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蒋沉! 众衙役如临大敌,忙把冲进公堂的蒋沉架开。 李正冠面色阴沉,拖足了长音问道:“蒋沉,你好大的胆子啊,这是想大闹公堂不成?” 蒋沉强忍着背上的剧痛,叉手恭敬回道:“小人不敢!还请明府容许小人陈词,孟得鹿刚才在公堂上虽然有失言之处,但也是事出有因,她与黄漫香情同母女,难免关心则乱,并不是有意要冒犯明府,何况她之前曾经帮助县廨破过不少奇案,明府向来爱民如子,还希望能让她将功折罪,减免刑罚!” 李正冠心下好笑,孟得鹿虽然帮县廨破过些案子,功绩却都算在了前任县令钱进岱的头上,这送钱县令平步青云的情实在轮不到让自己领,便不阴不阳道:“若搁在平时,本官未必不能饶她,只是今日全县的百姓都在看着,本官还是应当赏罚分明,以儆效尤!” 蒋沉见李正冠油盐不进,只得又恳求道:“明府,孟得鹿身为舞伎,如果腰腿受伤,只怕日后便会断了生计,还请明府体恤,明府若不肯减免她的责罚,便让小人替她领受吧。” 孟得鹿闻言,勉强从长凳上撑起身子道:“不,我自己找的麻烦,自己领受,不必牵连你……” 第180章 公堂救美 李正冠又不耐烦地一拍惊堂木,喝道:“你们当我这县廨大堂是什么地方,还你谦我让起来了?成买卖了?”他看了看蒋沉,又暗示道:“蒋沉,别忘了,你的脱籍批文还没有批下来呢,倘若本官现在就把你大闹公堂,庇护人犯的事情写封公文,即刻上报给秋官,你的前程也就悬了,你可别为了这区区一名舞伎,误了自己的大事啊!” 以往,“脱籍”对于蒋沉来说便如同幼猫的后颈肉,一旦被人捏住,就只能服服帖帖,乖乖就范,唯有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处之绰然。 “小人功过,自在人心,倘若明府觉得小人行为不妥,当告当报,任凭明府处置,小人唯独要斗胆提醒明府的是,明府手中捏的不是笔,而是百姓的命脉,明府笔下的一滴墨点子,落在案宗上,就是百姓一生也清洗不掉的污点,还请明府慎之又慎!” 围观的百姓中有不少人曾经受到过蒋沉的恩惠,在过去的三年里,他们家中无论发生人命大案,还是失盗小案,蒋沉总是有求必应,无论大事小情,必有交代,也从不像其他差吏一样变着法子敲诈勒索,他们心中对蒋沉本就存着一份感激,眼下听了蒋沉的话,更是五分敬重五分同情,七嘴八舌地应和起来。 眼见人群沸腾起来,李正冠稍微有些慌了神。 “大胆!你身为不良帅,却擅闯公堂,干扰审案,本官这就免了你不良帅的职务,改由白镜接任!”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县令口中喊出,白镜仿佛一只看到了耗子的白猫,头脑中还没来得及反应,脚下已经飞快地蹿到堂前,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高声领命,生怕晚了半步再生变故! 众不良人听到李正冠如此武断霸道的判决皆是一惊,暗暗用目光交流着惋惜与不满,一边在心中为蒋沉打抱不平,一边担心蒋沉情绪激动之下会再做出什么顶撞县令的事情,都默契地做好了准备,一旦蒋沉失控,一定要第一时间冲上前去制住他,以防他闯下更大的祸事。 然而,蒋沉既没有辩驳,也没有失落,只是傲然冷笑,仿佛在看一出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滑稽闹剧,毫不留恋地从头巾上取下那一簇象征着不良帅身份的早已褪色的红缨,甩手扔给了白镜。 “娘!” 大堂上突然有人哭叫起来,众人循声看去,发现竟是趴在长凳上的孟得鹿! “娘!女儿知错了,再也不敢胡闹了!请娘替女儿求求情吧!”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刚才还一口咬定漫春身份有假的孟得鹿早已经哭得梨花带雨,可怜巴巴地望着漫春乞怜求助。 因为刚才,衙役那重重的一棍彻底地把她打清醒了—— “看起来,今日的局面已经是必输无疑了,再硬杠下去,不但我自己要白吃大亏,更要连累蒋沉受过,不如先认下这个栽,以后再找机会抓出漫春的狐狸尾巴!” 漫春满面的冰霜这才融化了几分,便向李正冠恳求道:“明府,小女糊涂,一时犯下过错,给明府和各位兄弟添了麻烦,罚是该罚,但小女儿家细皮嫩肉的,打坏了以后就不好侍奉客人了,今日又是中秋,不宜见血,还望各位手中的法杖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李正冠深知孟得鹿在平康坊内的名声和在达官显贵前的人缘,本来并不想激化矛盾,刚才也是骑虎难下才不得不下令责罚,眼下有漫春出面解围,他自然乐得就坡下驴,既可解了和孟得鹿的矛盾,又找到了新借口可以把蒋沉留在万年县继续效劳,还能当着围观群众的面塑造宽厚爱民形象,可谓一举三得,便没好气地挥了挥衣袖。 众衙役会意,忙你一棒我一棒轻之又轻地在孟得鹿臀间拍了八下,应付了事。 蒋沉立刻上前背起受伤的孟得鹿,大步流星地离开县廨! 一路上,众人对着二人指指点点,掩嘴偷笑,孟得鹿脸上羞得如同火烧,俯在蒋沉耳边轻声说,“你还是把我放下来吧,我勉强能走……” 蒋沉却无惧众人的眼神,脚下轻快得像要飞起来,“我还是把你送回蕉芸轩吧,不然我不放心……” 孟得鹿拗不过他,想了想又提议道:“今日是中秋,我想去钟楼上看一看……” 中秋夜,长安城彻夜狂欢,百姓们早早地涌上街头,期待着一件能令他们大开眼界的新鲜事! 太宗贞观年间,湘东邪祟作怪,连年大灾,一个叫李畋的人突发奇想,在竹筒中填满火药,又安上引线点燃,利用竹筒爆炸的洪亮声响和四溢的清香祛除邪瘴,自此以后,湘东风调雨顺,物阜民丰。 今年中秋,圣人命令匠人仿照着李畋的法子制作了“花焰”,在中秋节晚上的辰时燃放,到时候,圣人也会携皇子、公主和众宫人登上城楼一起观看,与民同乐! 辰时一到,遥远的皇城方向传来几声巨响,接着,数道火光直冲云霄,将夜空映得亮白如昼! 在百姓的欢呼声中,每道火光又在空中绽放出七片“花瓣”,如同在夜空中骤然一现的昙花,令人回味无穷! 蒋沉与孟得鹿默然地仰头望着,数月来二人同生共死的画面伴随着那忽明忽暗的光亮在眼前一幕幕闪过,也许,他们的相逢本就是命中注定,因为平康坊见到的是人间最繁华的巅峰,而官衙见到的是人间最阴暗的谷底,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又都能见到人性最直白的一面,就像这夜空中的花焰,极盛的火光也会化为极冷的灰烬,都是花焰不同的面而已…… 硝烟散尽,城楼上隐约出现了一个身穿明黄龙袍的身影,这一刻,无论是异国远来的胡商,遣唐使,还是生于长安长于长安的百姓,人人心潮腾涌,仿佛见到了身伴响雷,脚踏祥云的真仙,惶恐又虔诚地跪拜在地,连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81章 花焰易冷 节日的盛况在一声声山呼万岁中被推到顶峰,现在,整个长安城中除了皇城上那些穿着黄袍的身影,就只剩下两个人还站着,正是躲在钟鼓楼上的孟得鹿和蒋沉。 “你说,他们在拜什么?”蒋沉轻轻地问。 “他们表面上拜的是圣人,其实拜的却是自己,拜自己能在真龙天子的庇佑下过得好一点罢了……”孟得鹿轻声答道。 看起来,绚烂新奇的花焰丝毫没有让孟得鹿和蒋沉的心情轻松半分,反而加重了二人的担忧…… 看着脚下那些蚂蚁一样挤满大街小巷的百姓们,孟得鹿不由哀叹,“想不到,在堂堂万邦来朝的大唐帝国,繁华如斯的长安城,一代女皇天子脚下,竟然会发生今日公堂上那样毫不掩饰的舞弊丑事,真是令人齿寒!” 蒋沉却见怪不怪,只是感叹,“如今的官场藏污纳垢,人人唯利是图,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就拿今天那个李县令来说,明明就是个又平庸又心胸狭隘的家伙,也不知怎么的从天而降,一下子就顶了钱县令的职位,想必,这暗地里又有好大的猫腻!” 孟得鹿被蒋沉一语提醒,想起往事,觉得自惭形秽,只能自嘲道:“其实,当初那李县令落魄时,曾经到蕉芸轩来向崔国南行过贿,以求保举,当时正是我暗中助了他一臂之力,他才搭上了崔国南的那条线,这样算来,今天我栽在这糊涂官手里,也算自食恶果了!只是崔国南早已经倒台了,他又是靠着谁步步飞升,一下子坐上县令的职位的?” 蒋沉道:“谁知道呢,如果他削尖了脑袋想当官,既然能搭上崔国南,自然也能搭上别人呗……” 孟得鹿点了点头,算作赞同,又愧疚道:“只是今天这么一闹,他不但免了你不良帅的职务,还一定要把你脱籍的事情搅黄了,都怪我,连累了你……” 夜风吹过蒋沉的鬓边,也给他的心底带来了一阵舒爽,他畅快地吸了一口混杂着火药味儿的空气,欣然笑道:“以前,我的确对自己的遭遇愤懑不平,但自从认识了你,我的心思渐渐地改变了,觉得天天只盯着‘良籍’‘贱籍’不过是庸人自扰,你知道吗,庄户人让驴拉磨时,都会在驴头前吊根青菜,好骗着那驴一个劲地往前冲,卖力拉磨,过去三年,我觉得自己就像那头驴,可是今天,我把那青菜甩掉了,我第一次感觉如此轻松,从此往后,我就再也不是一头让人牵着鼻子走的蠢驴,而是一头……可以在草原上随意撒欢的……野驴了!” 他口快地说完,才发现自己的比喻是如此可笑,挠着脑后傻笑起来。 孟得鹿更是被他逗乐了,又问:“那你曾经的抱负呢?你不想再做金吾卫了?” 脚下,一百零八坊间挂起了五颜六色的彩灯,点亮了大唐的心房,也点燃了蒋沉与孟得鹿的双眸。 蒋沉兴奋道:“我想开了!你看这长安城,它原是如此的可爱,只要我心里有它,不管用什么身份都可以日夜守护着它!” 卸下了心中的枷锁,往日的自卑也随之一扫而光,他的胆子跟着大了起来,索性鼓起勇气要将往日那些一直积淤在心底的心声全部吐露! 于是,他先试探地向孟得鹿问道:“你将来还要回钟府吗?” 孟得鹿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这个答案早在她心底盘算过千百遍了,“从离开钟府的那天,我就已经脱胎换骨,不再和那里有任何瓜葛了,所以必然不会再回去。” 得到了预料中的答复,蒋沉暗暗一喜,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乘胜”又问:“那你将来有何打算?” “等将来义母的事情了了,我就要离开长安……” “离开长安?”蒋沉一惊,这场谈话刚刚向着他的预期迈出两步,又陡然来了个急转弯,令他措手不及,“你要去哪里?” “现在还不知道,但天下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长安以外的风景……” “不知道去哪里?那……你又要去做什么?” “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找到了喜欢的地方和事情,就多停留些时日,如果找不到,就四方云游……” 孟得鹿回答得那么风轻云淡,蒋沉却轻松不起来,不甘心地继续试探,“你说走就走,难道长安就没有一点值得你留恋的吗?我的意思是说……平日里,你身边总是围绕着不少的人中龙凤,不知……你是否已经心有所属?” 孟得鹿倒不扭捏,坦然答道:“我的身边的确有不少出类拔萃的才俊,也有人对我一片真心,阿爷天天为我的终身发愁,姐妹们私底下也悄悄劝我,也许在旁人看来,眼下是我最‘值钱’的时候,也是嫁人的最佳时机,但在我看来,人生苦短,除了男欢女爱之外还有很多可以追求的美好,也有很多更有意义的事情可做,情爱并不是我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东西,嫁人更不是我必须的选择。” 蒋沉以前从未想过原来女子还可以这样地活着,吃惊之余也大失所望,“你的意思……难道是抱定了主意终生不嫁,独身一人?” 孟得鹿摇了摇头,“那倒也未必,既然对于未来无法未卜先知,又何必强行约束?如果有一天真的遇到了那个合适的人,我也不会生硬拒绝,只是一切随缘,顺其自然罢了……” 蒋沉心中刚刚灭掉的希望又像死灰一般复燃起来,“那,那个最适合你的良人又该是什么模样?” 孟得鹿认真地想了想,“我也没法预料,也许他一生都不会出现,也许,他在未来的某一个角落里等待着我,遇上才能知道,又也许,他已经在我身边了,只是时机不对,所以,我还没来得及发现……” 蒋沉的心“砰砰”地加快了跳动,“那……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那个最适合的良人,如果那个人就在长安,你……会不会为了他留在长安?” 孟得鹿淘气地歪了歪头,又露出了那一对可爱的虎牙,笑着反问道:“既然他是我‘最适合的良人’,又为何不能是他随我离开长安?” 蒋沉瞪大了双眼,他从没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以前,他只见过少女们追随着心上的游侠一马双跨,远赴天涯,陪伴着钟情的书生寒窗苦读,安贫乐道,甚至,就连传说中的九天仙女也是为了心上人宁愿谪入凡尘,褪去仙力,夫唱妇随的。 可是转念一想,孟得鹿又终究不是“那些女子”,他只梦想着小富即安,而她却想一举千里,他想象不出离开了长安城,褪去了舞伎华丽的钗裙,在江湖中迎风前行的孟得鹿会是一副什么模样,但如果让他转而想象她与一名凡夫俗子蜗居在茅舍之中,整日浆洗耕织,洗手做羹汤的样子,却连他自己都觉得太委屈了她,所以,终究也不该有人用“那些男子”的方式去拥有她…… 于是,他又把手抚在心口,悄悄地问了问自己敢不敢当真像孟得鹿所说的那样,放下一切随她离开长安城,踏入一个前途未卜的江湖? “离开了长安城,我还是蒋沉吗?” 第182章 一步之遥 看着蒋沉陷入沉默,冰雪聪明如孟得鹿,自然知道他今夜兜来转去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回想前尘往事,就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打相识的那天起,似乎连老天爷都在有意地撮合着她与蒋沉相互奔赴,如果说初相识时她与他之间相隔百步,那么眼下,他们之间已经仅剩下一步的距离了,但命运又偏偏最爱恶作剧,总是在她想靠近一步时让他畏缩后退,又在他想上前一步时让她顾虑回避,就这样,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便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一步之遥…… 但对于孟得鹿来说,一步之遥,就是天隔地远,她绝不可以糊弄地打开心门,让任何人就这样混进来——能与自己相伴终生的人,父亲安排不了,老天爷,也同样安排不了。 直到最后一支花焰化成一股灰烟从空中坠落,蒋沉也没有找到那个扪心自问的答案,但他想通了:世人爱慕飞鸟的翱翔之姿,又总喜欢大煞风景地将它们困在笼中,令它们废了双翼,再难企及高空,但他却不愿意那般自作聪明,他情愿将那飞鸟还给长空,而自己只要在想念的时候抬头望一望蓝天白云,便是足矣。 “离开了长安,你偶尔还会想起我吗……” “当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想起我的时候,你都会想些什么?” “在偌大的长安城里,你是我唯一绝对信任的人,无论何时,无论面对何等险境,我都可以放心地将后背交付给你!” 蒋沉心中忽又一热,身为不良帅,他阅尽人间悲剧,自然知道即使亲密如夫妇,也不少见同床异梦,离心离德者,他虽然无法拥有孟得鹿的柔情,却得到了她的信任,仔细想想,却又觉得更为宝贵,别无所求了。 于是,他也给出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真诚的承诺。 “那有一天……你还会再回来吗?” “也许……” “无论何时,只要你再回到长安,这里永远会有一盏为你亮着的灯……” 人间的悲喜从不相通,这一夜,全长安的人家,无论贫富,都在饭桌前欢庆团圆,蕉芸轩的客人更是一直闹到天光大亮才意犹未尽地散席,却没有人知道,席间那些轻歌曼舞,言笑晏晏的少女们刚刚失去了她们最重要的亲人…… 孟得鹿疲惫地算完账,把钱柜一一上锁,摸着那串冰冷的钥匙,想起漫香离开前随口的一句嘱咐竟一语成谶,她知道,现在整个蕉芸轩就要靠她支撑了。 她正在伤感,一名鬼市少年快步进店,神神秘秘地递给她一只信封。 少年悄声告诉孟得鹿这是漫香存在鬼市坊柜里的,并交代有朝一日万一自己离世,就将这封信取出来转交给她。 近日,野良也听说了蕉芸轩里发生的一切,虽然他也怀疑漫香生死未卜,但为防止误事,他还是擅自作主,让手下把信提前取了出来,给孟得鹿送了过来。 孟得鹿忙抽出信纸,屏息阅读…… 自从孟得鹿来到蕉芸轩的那天起,漫香便感觉到这丫头心思不纯,明显是带着极强的目的刻意接近自己的,于是她将计就计,一边暂且把她留在店中,一边暗中请鬼市上的人去西阳镇调查了她的底细。 鬼市上的人很快带回消息:半个月前,孟得鹿的义母孟庆雪自尽,死时额头上烙有一只血色凤凰,孟得鹿却坚称义母是被人杀害,与西阳镇不良人争执无果,案件不了了之…… 看到“血色凤凰”的字样,漫香一阵眩晕:不知从何时起,她发现姐姐悄悄加入了一个名叫“炽凤枢”的娘子会,从那以后,姐姐就变了,变得歹毒残酷,甚至,悄悄做起了害人的勾当…… 从孟得鹿流露恨意的眼神中,漫香不难猜出她是把自己误当作了姐姐,她非但没有解释,还顺势把孟得鹿扣在身边,防止她找到姐姐,她甚至提前伪造了一份与庆雪的购店合同,以防孟得鹿觉察到破绽。 她幻想,通过年深日久的相处,她能慢慢感动孟得鹿,求她放过对姐姐的追究,她更幻想,有朝一日,姐姐能幡然悔悟,脱离“炽凤枢”…… 然而事与愿违,姐姐不但在“炽凤枢”中越陷越深,前几日,她更是发现“炽凤枢”将魔掌伸向了孟得鹿,但在和孟得鹿相处的日子里,漫香早已经和她情同母女,实在不忍心眼看着她也堕入邪道,于是漫香冒险假扮成姐姐的样子,追去郊外银杏林阻止了“炽凤枢”吸纳孟得鹿的计划! 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她知道做完这件事后,自己一定会成为“炽凤枢”的下一个目标,于是提前留下遗书存在鬼市,她希望有朝一日孟得鹿读到这封遗书时,能放下过往仇恨,过好自己的日子,更能看在自己的情分上,饶过姐姐一命…… 小时候,姐姐顶替了她的苦日子,这一次,姐姐的罪孽,就由她来代为偿还吧。 薄薄的信纸很快被泪水浸透,捧在手中沉甸甸的…… 面前突然探过一只手掌,孟得鹿一惊,发现漫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眼前,向她腰间瞥了瞥,讨要钱柜的钥匙。 孟得鹿没把钥匙交还,却将漫香的遗书递了过去。 漫春一目十行,读完遗书,随手放在蜡烛前想要烧掉,但那信纸被泪水浸得太湿,反而把蜡烛闷起一股青烟。 “我义母庆雪是你杀的吧?” 漫春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阿娜依是被你毒死的吗?” 漫春淡然摇头。 今晚夜宴时,她已经换上了妹妹最艳丽的衣裙,又特意梳了一只乐游反绾髻,并佩戴上了妹妹最华贵的头饰,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住她的发丝毛躁枯黄,所以只能将发缕拧成一股股麻花的形状,才能隐藏碎发乱发。 这一切,都与孟得鹿曾经的推演一模一样! “但去狱中说服漫香顶罪的人一定是你吧?让我猜猜,你一定是一边帮她梳头,一边和她回忆着小时候帮她梳头时的姐妹情深,她便轻而易举地被你蛊惑,心甘情愿地放弃生命!” 漫春不语,目光冰冷地盯着孟得鹿,仿佛没有一丝人的情感。 第183章 烟花巷中的阎罗殿 孟得鹿总说“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但从漫春的脸上,她却读不出丝毫端倪,也许,当一个人的亏心事做得多了,就如同在一张白纸上涂满黑墨,反而没了破绽。 她把钱柜钥匙别回腰间,不容置疑道:“店里经营的大事小情你一概不知,账本你也看不懂,这钥匙交给你也没用,还是先放在我这里,店内的一切也暂时由我打理!” 漫春也不强争,默然转身上楼,孟得鹿又追上去低声问道—— “漫香到底是死是活?” 漫春却充耳不闻,回房的脚步也没有丝毫迟疑…… 看着漫春毫不犹豫地关上房门,孟得鹿深深地替为了拉姐姐回头不惜赌上性命的漫香感到不值,又暗恨不知在长安城的角角落落里,还有多少人的至亲挚爱被那“炽凤枢”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冷血的杀人傀儡! 次日一早,孟得鹿悄悄离开店中,赶去县廨向蒋沉拜托了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 “请你想尽一切办法帮我寻找漫香的下落!” 蒋沉一怔,“你觉得漫香有可能尚在人间?” 孟得鹿笃定分析,“是!我承认,一日见不到漫香的尸首,我心中便存有一丝侥幸,可你细想,虽然漫春一口咬定漫香已经死了,但如果当真如此,她理该让所有人看到漫香的尸首,才更显得合情合理,也更能打消旁人对她的怀疑,她非要让漫香‘死不见尸’,我只能想到一个理由,就是漫香很有可能还活着,只是处于某种理由暂时被‘炽凤枢’控制住了!” 蒋沉略一沉吟,“你说得有理……既然如此,咱们不如索性和漫春摊牌,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逼她说出漫香的下落!” 孟得鹿却谨慎摇头,“不妥!你还记得吗?当初婵夕师父自尽和阿娜依被投毒的时候都是口吐乌血,我想,她们一定是服用了某种‘炽凤枢’专用的毒药,所以,漫春身上必然也藏有那种毒药,如果咱们现在把她逼急了,只怕她狗急跳墙,要么伤及店中姐妹,要么一死了之,与其这样,倒不如先稳住她,我另有打算……” 蒋沉立刻明白了孟得鹿的计划,刚想要阻止,又料定孟得鹿必然不会听自己的,最后,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郑重的叮嘱,“此计十分危险,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务必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孟得鹿应声离去,又进了一趟鬼市,也向野良拜托了一番,才匆忙赶回店中。 她刚回到蕉芸轩门口,却与两名怒气冲冲的熟客撞了个满怀,她正要道歉,两名客人却正愁一肚子邪火没处发泄,指着店门高声叫道:“孟都知,你听听,你看看!她们在说什么!她们在做什么!你们这蕉芸轩啊,我们来不起了,以后再也不敢来了!” 孟得鹿还欲询问,店里已经传出姐妹们齐声诵读的声音—— “女子何辜,一生受苦,女子何弱,千年受过,尊道捞我出苦海,解救天下苦命女,尊道赐我绝情剑,杀尽天下薄情男!一斩负心汉,二斩黑心爹,三斩寡义兄,四斩不孝儿,五 斩贪赃官…… 孟得鹿一惊,冲进店中! 店中原有的华丽陈设已经全被撤换,取而代之的是不见半点色彩的黑帐白幔,粗陶杯碗,原木桌椅,俨然像一座阴森的……阎罗殿! 漫春正襟危坐,神情严肃,众姐妹在她面前站成一排,正心虚地背诵漫春刚教的“女子经”,见孟得鹿气势汹汹冲进门来,她们原本就断断续续的声音变得更加微弱。 “谁干的?”孟得鹿怒不可遏,失声质问。 众姐妹谁也不敢应声,眼睛却不约而同地瞄向了漫春。 “你们先回房去,我和她有话要说。” 众姐妹如获大赦,逃回房间。 孟得鹿一双凤眼怒瞪着漫春,倘若这是在数月前,面对杀害亲人的真凶,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手刃仇人,但眼下,她只能强忍怒火,因为她知道相比于私仇,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不但要利用漫春保住蕉芸轩,还要反戈一击,将“炽凤枢”彻底捣毁! 她知道这是一条与虎谋皮的险路,却也只能咬牙走下去,只为了……更多的亲人! “你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从来没有一分一秒相信过你的身份,但你既然煞费苦心地假扮漫香来到这里,就说明蕉芸轩对你们有很大的价值,眼下,蕉芸轩正值存亡之际,失去蕉芸轩对于我们姐妹和你都没有好处,所以不管你们在打什么主意,眼下,你我必须先合力保护蕉芸轩!” 漫春眨了眨眼睛,想起尊上的确交待过蕉芸轩内每日出入的都是达官显贵,控制住蕉芸轩不但能把孟得鹿和一众舞乐伎吸纳进尊道,更可以利用她们拉拢掌控朝堂官员,便不作争辩,默认了孟得鹿的道理。 孟得鹿又强硬地命令,“所以,从今以后你给我把这些把戏彻底收了,再有一次,我和你们鱼死网破!” 在孟得鹿的威胁下,蕉芸轩暂时恢复了往日的常态,但客人们却心有余悸,不敢轻易登门,店内的生意一落千丈,姐妹们更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刚一起床便围在一起唉声叹气。 “今天是娘的头七了吧……”昙竞扳着手指算算,“该做几道她爱吃的菜上上供的。” 即便当着漫春的面,众姐妹依然毫不掩饰地称呼漫香为“娘” “可是娘爱吃什么菜呢?”小瞳托着重重的脑袋,认真想着。 兰也吸了吸鼻子,声音中带了哭腔,“往日都是娘给我们做好吃的,我们怎么倒忘了问问娘爱吃什么呢……” 幼荷、新菊、小桃和初梅四位年轻的小丫头先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好想娘啊……” 漫春冷笑一声,“你们哪里是想她,不过是贪恋骄奢淫逸,都是一群拜金势力的人罢了!” 昙竞眯着眼睛反驳道:“才不是呢!娘虽然贪财抠门,心中却讲江湖义气,也把这店里照应得像家一样,和你比,她更像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兰也把桌上没人动过的饭菜打量了一圈,接口道:“就是,以往,每天客人散去以后,娘不管多累都会亲手下厨再做几道汤菜犒劳我们姐妹们,帮我们醒酒养胃,哪像你做的这几道菜,难以下咽!” 菊影一锤定音,“就是,连饭都做不好,还,还好意思自称‘良家妇女’呢!” 漫春被姐妹们七嘴八舌的嘲讽顶得哑口无言,陷入沉思…… 第184章 藏在谎言中的实情 次日,孟得鹿刚梳妆完毕,小瞳便匆匆忙忙地赶来报告野良早已经在一楼的外堂恭候多时了,不用问,他自然又是受了背后老板的命令前来讨债的。 孟得鹿匆忙下楼,一众姐妹正围着野良又是倒酒又是递果子,百般讨好,见孟得鹿起床,她们一下子看到了主心骨,使劲地向她使着眼色,示意她跟野良多说些好话。 野良也听说了这些日子蕉芸轩里发生的事情,本就担心孟得鹿疲于应付,眼下一见了她人,看到她竟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消瘦憔悴了,胸中不由泛起一阵怜香惜玉的波澜,一改往日爽利霸道的劲头,连说话都支吾了起来,尴尬得仿佛他才是那个欠了债的人,“按理来说,店一开门就上门催债实在不近人情,但背后东家催得紧,我也找借口推脱了几次,实在推脱不开,这才厚着脸皮过来,还望娘子见谅……” 经过这几日的折腾,孟得鹿已经身心俱疲,声音也变得沙哑,“老板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只是小店现在的确遇到些难处,还请老板借一步说话。” 她抬了抬手,示意野良上楼,野良知道二楼是众娘子的闺房,稍稍一愣,却也没有推辞。 孟得鹿的闺房内陈设精雅,幽香扑鼻,野良却只捡了最靠门边的圆凳,背对着内室坐了,双手老老实实搭在双膝上,露出鲜见的局促。 孟得鹿从妆奁匣的底层抽出一张印着七足蝎子的券契,与野良相向而坐,恳切道:“想必,你也知道我们店里出了什么事,我也不跟你多客气了,我在你们鬼市柜坊戌字十三号柜里存着一只四方白玉杯,能值点价钱,还请你尽量为我再拖延些时日,我尽快想办法筹钱,那只杯子,权当给你的谢礼了。” 野良皱了皱眉头,冷冷地将券契推回,不悦道:“我难道贪图你的谢礼?你也太小看我野良了!” 孟得鹿忙道:“我自然明白,所以这份谢礼也不是给你的,而是给‘江湖规矩’的,我知道你们行走江湖之人最重视规矩,我帮漫香支撑着这家蕉芸轩已经是举步维艰,你一个人掌控着鬼市,想必更是如履薄冰,背后一定有不少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盯着你呢,如果你为我坏了规矩,只怕会留下后患,所以,自然要带点像样的东西回去,让兄弟们看到也算有个合理的交代。” 野良望着孟得鹿苍白的脸色,心底泛上一阵怜香惜玉之意,往日习惯性的坏笑又浮现上来,不知是在粉饰假意,还是在掩饰真情,“要堵住他们的嘴,又何需这么费事?只需要告诉他们眼下我保护的是他们的大嫂,他们又哪敢再多话?” 孟得鹿的脸倏地一红,用手抚了抚发烫的面颊,低声嗔怪起来,“你倒会算账,你这不是什么也不要,却是……要了全部……” 孟得鹿娇羞的样子让野良那颗自以为生铁一般坚硬的心脏也不由得一软,今日,他一反常态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竟像个闹着要糖瓜哄的孩子,不依不饶起来,“我知道,像我这样危险的人,不能带给任何一名女子安稳的日子,你当然也是离我远点的好,但我也自信若换了是别的女子,我也不至于连一句甜蜜的谎话都换不来,怎么偏偏在你面前却是这样的难?” 但话一问出口,他心中便已经有了一番答案,又苦笑自嘲起来,“是了,是我忘记了,你是孟得鹿,不是任何‘别的女子’……” 野良的话如同一把利刃,彻底划开了隔在他和她心间的那最后一张窗户纸,一道耀眼的光亮照射进来,直刺得孟得鹿别过头去,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却一刻也不敢忘记,一旦自己与他传出任何桃色艳闻,定然会给他,父亲和自己都带来灭顶之灾,所以从认识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心中提醒自己和他从不在一个世界里,他奔腾如江,她幽谧如湖,断然不可能汇进同一片汪洋,无论是他靠近她,还是她靠近她,能带给彼此的只有毁灭,绝不可轻易动半分幻想…… “害怕了?” 也许是从她的神情中窥见了一二分情绪,野良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她知道他误会了,却轻轻地点了点头,也许,能让他保持这样的误会,已经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野良果然信以为真,怕吓坏了她,又忙不迭地解释,“你放心,我虽然做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意,但不会趁人之危,强男霸女,否则……在你被掳进鬼市的第一晚就不会放你离开了!” “我自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周遭的一切都像酷暑时被日头晒到融化的样子,在孟得鹿的眼前波动起来,变得模糊一片,“如今回想起来,我很庆幸那天夜里我去了鬼市,认识了你,而且,如果没有你当初的高抬贵手,你我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的故事了,岂不可惜?” 野良细细琢磨着孟得鹿所说的一字一句,品味良久,终于释然一笑,“有你这一句话,我倒也值了……” 言毕,他不再纠缠,解开了随身带来的小包袱,从里面小心取出一只木盒道,“这东西是雇我的老板命我送的,让你一看便知。” 孟得鹿轻轻点了点头,野良也不再多话,起身告辞。 看着他的背影,孟得鹿却恍惚良久…… 她流连于平康坊中,逢场作戏只是看家本领,眼下,事关店面存亡,今天这样的情形,倘若换了面对别人,只要能保住蕉芸轩,要说多少句动听的谎言她都信手拈来,却唯有他例外——因为,她很怕那假话一不小心会变成真心话…… “因为……他是野良,不是任何‘别的男子’……” 怅然地回过神来,她才好奇地打开他留下的木盒。 阳光下,那只再熟悉不过的流光虹景玉碗折射出七彩光华,宛如雨后新虹…… 孟得鹿如梦初醒——蕉芸轩背后的神秘老板正是自己的父亲,钟苑东! 第185章 父女黑吃黑 夜幕初降,一个神秘的身影从后门进了钟府…… 钟苑东却早有准备,略备酒菜,等候着这位“不速之客”的光临。 流光虹景玉碗在烛光下显得更加璀璨,孟得鹿看着那斑驳的光影,心中五味杂陈。 “所谓‘唇亡齿寒’,想必,从封迎木倒台之后阿爷就没睡过一个踏实觉吧,现在, 阿爷决定卷起包袱远走高飞了?” 钟苑东对女儿的推测并不否认,“我已经找了个借口向圣人请求出京远调,估计很快就会得到允准,在离开长安之前,我会尽快把所有见不得光的产业出售兑现,销毁证据!” 孟得鹿遗憾地叹气摇头,“我从小就一直劝阿爷洁身自好,回头是岸,阿爷总是不听,阿爷现在才想起收手逃跑,只怕……为时已晚!” 钟苑东心烦意乱,摆了摆手,“过去的事情多说无益!如今,你既然已经知情,还不赶紧把蕉芸轩卖了,把钱给阿爷凑回来。” 孟得鹿淡然一笑,“阿爷放心……我绝不会让蕉芸轩落入他人之手的!” “你……”钟苑东一怔,又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孩子!我可是你亲阿爷啊!咱们何必为了一间舞坊闹得父女失和?再说了,把蕉芸轩一卖,你悄悄跟着阿爷远走高飞,这钱到头来还不是落进了咱们父女的口袋?” 孟得鹿却笑得有些顽皮,露着一对虎牙,仿佛在为两棵青菜讨价还价,“朝廷严禁官吏经商,况且凭阿爷的薪俸,不吃不喝攒上半辈子也未必够开上一家蕉芸轩的,既然这店本来就见不得光,阿爷不如就当它没存在过吧,反正阿爷手中的钱财几世也享用不完,区区一家店,就当……布施积德吧,俗话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说不定,阿爷以后还有大福报呢!” “你!你这是跟阿爷玩上‘黑吃黑’了?”钟苑东心底冒火,又不敢激怒女儿,只好耐着性子解释,“你啊你,光说些好听的大话容易,哪里懂阿爷的良苦用心呢,阿爷这么做还不是为了给你和小弟多留些财产啊……” 孟得鹿满面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正色反驳,“阿爷少来这套!阿爷贪赃敛财满足的是自己的贪欲,别拿出儿女做挡箭盾牌,阿爷若是真的曾经为儿女着想过半分,怎么不想想万一你罪行败露,女儿和小弟都要受到牵连呢?” 钟苑东一时语塞。 孟得鹿又道,“如今女儿已经自力更生,小弟也远赴边疆,我们姐弟二人都不需要阿爷的赃款,阿爷好自为之!” 钟苑东忙缓和了语气抱怨道:“你以为阿爷光是为了钱嘛……这还不是因为你自甘堕落,非要待在平康坊那种地方,让阿爷日夜担心啊!阿爷想把蕉芸轩卖了,也是为了逼你早日回家啊!” 孟得鹿面露讥笑,“阿爷是蕉芸轩的老板,店内的常客非富即贵,有阿爷的上司,阿爷的下属,还有阿爷的同僚至交,当初和阿爷刚重逢的时候,我就问过阿爷,如今,我还是这句话,阿爷敢不敢去朝堂上骂那些男人沉湎酒色,荒淫放纵?如果没有他们那样的男子,世间何来不得不出卖身体和尊严的风尘女子?如果没有阿爷这种‘大老板’,世间又何来平康坊?” 钟苑东被女儿质问得无言以对,一脸不解,“我真不懂,这……这蕉芸轩到底是有什么好啊,能让你如此留恋……” 孟得鹿叹道:“恰恰相反,在平康坊的这些日子里,女儿看到了太多风尘女子的悲惨的遭遇和凄苦处境,她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被迫卖入风尘,被男子当作玩物甚至物品一样作践,毫无尊严,但即便如此,她们也无法离开,因为她们既没有前途,又没有退路,蕉芸轩已经是她们最后一个容身之地了,所以,女儿才必须保住这家店,蕉芸轩落在阿爷手里,不过是敛财的销金窟,在女儿手里,却能成为很多女子苦难中的栖身之所!” 钟苑东每次与女儿争辩都没有占到上风,但他也不会被女儿的倔强轻易难住,望着女儿决然离去的背影,他心中早有了另一番盘算…… 次日,蕉芸轩一开门便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他们每人手臂上都刺着异族刺青,进门便一掷千金,也不喝酒吃菜,也不听曲赏舞,只静静地坐着,但凡有其他客人进店,他们便齐刷刷地瞪着来客,像猛禽打量猎物似的把客人们从头看到脚,直到对方毛骨悚然,落荒而逃! 原本热闹喧哗的平康坊第一舞坊瞬间变成了阴森可怖的阎罗殿,面对这阵势,漫春也慌了神,只得暗中向孟得鹿询问对策。 孟得鹿自然知道这又是父亲出的损招,想让蕉芸轩的生意做不下去,变相强买强卖,于是咬牙下令—— “今日蕉芸轩闭门谢客,即便是圣人亲临也恕不接待!” 暂时赶走了神头鬼脸的“客人们”,姐妹们心里却并不轻松,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这关门也不是长久之计啊,咱们今天关了门,明天总还要做生意吧,明天他们再来捣乱,咱们又该怎么办呢?” “就是,倘若咱们一直不开门,这生意也用不着别人捣乱,咱们自己就能把自己给饿死了!” “咱们店怎么这么倒霉啊,这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啊,实在不行,咱们给人家赔个不是,认打认罚,求求人家高抬贵手还不行嘛……” 姐妹们的抱怨加剧了孟得鹿心中的担忧,但眼下,她也只能强作镇定安慰大家。 “那些人都是鬼市上来的,平康坊的客人最忌讳鬼市,咱们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久留,只能先把眼前的局面应付过去再说,至于明日……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明日又有明日的法子!” “得鹿姐,不好了,快,快来看!”二楼突然传来小瞳的高叫。 “又出什么事了?”众人急忙冲上二楼! 孟得鹿手抚栏杆探头向外望去,只见平康坊各店的假母今晚都没有招揽生意,反而齐刷刷地站在了各家店面的二楼,神情肃穆地望着蕉芸轩…… 第186章 平康坊死了 今夜,各家店面见蕉芸轩闭门谢客,纷纷暗中打听原因,很快,蕉芸轩被人强逼卖店的消息便在平康坊内不胫而走。 往日,所有妓坊都或多或少受到过漫香和孟得鹿的恩惠,众人早为孟得鹿的谋略和气魄所折服,眼下,她们更是对蕉芸轩的遭遇感同身受,所以决定携手相助,共同保护蕉芸轩! 夜色中,所有的假母凭栏远眺,圣洁的月光落在她们身上,仿佛为她们披上了银色的铠甲,她们如同并肩而战的将军,站在一艘艘远征的军船上,迎着这波涛翻覆的世俗汪洋,与强权对战,无论胜负,绝不后撤! 她们齐齐地一挥手,宣布自己家的店面也关门谢客,各家店铺便如同收到军令,夜灯一盏盏地熄灭,门帘一幅幅地放下…… 这一夜,不夜城平康坊“死”了,整个长安城“死”了! 这一夜,所有客人都没了消遣的去处,震惊之下,消息很快传遍整个长安城,自然也包括钟府。 平康坊各家店铺的假母同时放出口风,以后整个平康坊唯蕉芸轩马首是瞻,蕉芸轩一日不开业,她们也一日不开业! 钟苑东吓出一身冷汗,生怕事情闹大引起朝廷的注意,追查下来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赶紧派人赶去向女儿讨饶示弱。 蕉芸轩内,漫春望着窗外的一片漆黑,沉思良久,郑重地写下一封文书。 将写好的文书小心地藏在妆奁盒的最下层后,她又从床下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盒,小心打开,用簪子挑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乌黑膏体铺在薄薄的银碟上,放在灯上一烤,一股白烟蒸腾而起…… 她贪婪地吸着,欲仙欲死…… 平康坊集体停业的风波总算过去,各家店面恢复营业,荧荧灯火下,钟苑东却独自沉思,颓然长叹…… 自己官场沉浮一生,见惯了尔虞我诈,不料,却在一群最底层的风尘女子身上见识了最真挚的道义和抱团取暖…… 正在此时,老九和老十从坊间打听到了前些日子县廨里闹的那出“真假漫香”的风波,忙不迭地赶回来禀告主人。 钟苑东双目一亮,心中又生出一计,忙派野良再次前往蕉芸轩洽谈,提议如果“漫香”肯再让给自己一成的盈利分成,自己可以延期一年再来讨债。 众姐妹欣喜不已,相比于卖店或者让店中直接拿出巨款,能用一成盈利争取一年的时间,哪怕是苟延残喘,也已经是她们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孟得鹿心中却暗暗警惕起来,担心好消息来得太过轻易,只怕其中有陷阱! 野良拿出一张借据放在桌上,客气道:“延期的凭据已经写好了,请老板娘过目,如果没有问题,老板娘只需要按上掌印,作为凭证。” 漫春痛快答应,抽过借据,转身上楼,“我回房去取印泥。” 孟得鹿心中一凉,终于猜破了父亲的诡计! 她急忙追上楼,冲进漫春的房间把房门紧紧关闭,低声道:“这掌印不能盖!” 漫春反问:“为什么?” 孟得鹿道:“那‘神秘老板’手里一定有漫香留下的旧凭据,如果你的掌印和旧借据上的掌印不符,他便会拿着证据前去县廨检举蕉芸轩替代经营,他是有权势的人,李正冠一定不敢推诿,只能请‘诸京署’调出当年漫香留下的开店底契,对比掌印,一旦证明你的身份有假,漫香又下落不明,蕉芸轩一定会被查封关门,姐妹们更会无家可归!” 然而,在孟得鹿追进房间之前,漫春已经在新的借据上盖好了掌印,看起来,她并不想接受孟得鹿的劝说,只是拿起凭据淡然一笑,“谁告诉你,我的身份有假?” 孟得鹿一怔,漫春已经抽身下楼。 待孟得鹿再追到楼下,野良果然已经拿出了一份旧的凭据,并把新旧两份凭据摆在一起,拿着透镜认真地对比起了上面的掌印。 孟得鹿心跳得快要撞破胸膛,她生怕漫春身份败露会断掉她潜心追踪的“炽凤枢”线索,谁知野良对比过后却痛快地收起两张凭据,告辞离去。 漫春向孟得鹿投来一个讳莫如深而又洋洋得意的笑容,孟得鹿又惊又震,猜不透是漫春玩了什么偷天换日的把戏,还是野良暗中帮自己捣了什么鬼,只得又悄悄溜出店,赶去钟府一探究竟。 孟得鹿来到书房时,钟苑东正捧着两份凭据心疼不已! 一切都像孟得鹿刚刚推演的那样,钟苑东的确是想拿到漫春的假掌印,并当作证据趁机夺回蕉芸轩,逼女儿回家,没想到漫春的掌印毫无破绽,自己店铺和女儿都没抢回来,禁不住连连懊恼自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孟得鹿接过两张借据仔细观察了许久,终于发现那新旧两只掌印虽然一模一样,但新掌印的每根手指前端却都多了一枚月牙形状的细小红印。 她试着将自己的手掌覆盖上去对比,很快看出那月牙形状的小红印是蓄长的指甲留下的痕迹。 “漫香精通厨艺,每天都泡在小厨房里研究各式的菜品,十个指甲一向修整得光滑整齐,难道现在……她是被漫春藏在什么地方,没有办法修剪指甲,所以才在借据上留下了长指甲的痕迹?” 得出这个结论,孟得鹿兴奋得几乎尖叫出声,恨不得立刻飞回蕉芸轩查找线索,耳边却传来了父亲的长叹。 “阿爷这一辈子,只生了你和望鹏这一女一儿,如今,你们却都和阿爷背道而驰了,真是可悲可叹哪……望鱼啊,这些天阿爷这右眼皮总是跳,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总觉得……阿爷的日子快到头了……” 看着父亲颓丧的面孔,孟得鹿心中也不免难过,无奈道:“早知如今,何必当初,当初阿爷要听女儿一句劝,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钟苑东忧心忡忡,“最近朝堂上的风声一下变得很紧张,别说是阿爷,就连鬼市那个野良都在准备后路了,你不知道吧,他还利用你讹诈了阿爷我一大笔钱财!” 孟得鹿震惊地脱口反问:“什么?” 钟苑东道:“你小时候那个贴身带着的小红包,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到了他手里,哼,半个巴掌大的小物件,你知道他要了我多少钱嘛……望鱼啊,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以后阿爷要是真的不在了,你和小弟凡事都要多留个心眼儿,别吃了他人的亏……” 房间里许久没有回音,钟苑东无力地抬起头来,却发现女儿不知何时早已离开…… 第187章 情断鬼市 鬼市,一名女子横冲直撞,向着无醉酒馆冲来。 众人从没见过有人敢在鬼市里如此嚣张,更何况还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马上半调笑半威吓地拦了上来。 女子脚下没有迟疑,只从腰间掏出一块小小的硬木迎面砸过来,佛挡杀佛,人挡杀人! 众人抬手接住,认出那枚刀柄是野良的重要信物,猜出来者便是传闻中与大哥“交情匪浅”的平康坊舞伎,一时也不敢得罪,只得将她团团围起,“护驾”似的陪着她一路小跑,冲进无醉酒馆。 “野良!你给我滚出来!” 孟得鹿一嗓子如同炸雷,惊起满屋杀气腾腾! 野良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一群如临大敌的兄弟才各自收起了兵刃,迟疑地离去。 孟得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野良面前质问:“你在利用我?” 自从在钟苑东和孟得鹿父女间频繁穿梭,野良就预料到了会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所以并没掩饰,老实地点了点头。 孟得鹿一双凤眼蓄满了泪水,“你一直在利用我?” 野良摇头,“那倒也不是,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的身份。” 孟得鹿又问:“你从何时开始利用我?” 野良答道:“钟府夫人还在时,她出钱让我杀你,崔府又派人保护你,我对你的身份实在好奇,便派人查了查你的底细……” 孟得鹿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阵阵后怕袭上心头,“你利用我,都是为了钱吗?” 野良坦诚地点了点头。 孟得鹿喉头涌上一股血腥,声音沙哑,“野良!你缺钱吗?” 野良十分笃定,“真的很缺!比你想象得更缺!” 孟得鹿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被夺眶而出的泪水浇灭了,“亏我当初还担心自己的身份会连累于你,如今看来,我倒是可笑得像个小丑了,好,野良,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两不相干!” 身后传来孟得鹿愤然离去的脚步声,野良,这个钢刀加颈尚且谈笑风生的铁血汉子此时却怯懦得连回一下头的勇气都没有…… 孟得鹿行尸走肉似的离开了鬼市,全靠双脚凭着肌肉记忆将她带回了蕉芸轩。 她一进门,兰也便吸着鼻子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得鹿,你身上有股好奇怪的味道……” “什么……”孟得鹿茫然地问。 兰也围着她打起转来,在她身上上上下下闻着,终于拉起了她的双手,“是手上!” 孟得鹿抬起手来闻了闻,“好像有点酒的味道…… 兰也摇头,“不光是酒,还有……啊,阿嚏!是香灰!” “香灰?”孟得鹿心不在焉,“我刚才去过很多地方,也许是在外面不小心沾到的吧……” 趁着漫春不在店中,孟得鹿赶紧潜进了她的房间,抱着一丝希望把床下、衣箱、大箱柜以及屋里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全搜了一遍,却并没有找到漫香的身影。 “难道,漫春把漫香藏在了别处?可盖掌印的时间那么紧,她又是怎么把漫香变来又变走的……” 孟得鹿只得带着满腹狐疑悄悄关上了漫春的房门,却全然没有注意到漫春正在走廊尽头默默地盯着她…… 圣人登基以来,鼓励民间大兴告密之风,在民间设置了许多铜匦,接受天下百姓向其中投递信件,并专门设置了匦使等官员查看处理每天的投状。 这一夜,乌云格外厚重,把月亮遮了个结结实实,伸手不见五指,一群头戴帷帽的身影把一封封誊抄着同样内容的告密信投进了长安城各个角落的铜匦之中…… 次日,女相令狐盼立刻暗召徐喻进宫,商议要事! 经过太医和京城名医的悉心调养,徐喻已经能拄着拐杖独立行走了,但连日伤痛的折磨还是让他消瘦得判若两人,倒是手中那根竹拐杖帮他增添了几分傲然的风姿,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隆冬里最后一棵斗霜傲雪的松柏。 令狐盼心中一阵不忍,柔声劝慰,“你的案子本相听说了,本想拿下那个糊涂县令替你出口气,但此事背后牵扯着‘炽凤枢’和官场腐败勾结,拿下一个小小的县令虽然容易,只怕操之过急,因小失大,你暂且忍下委屈,日后,本相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徐喻躬身叉手,“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下官明白,不知盼相今日召下官有何要事?” 令狐盼将一沓纸片递给徐喻,“这是匦使递上来的,昨天夜里,长安城角角落落的铜匦里全被塞满了这样的信件,你自己看看吧……” 那沓信纸血迹斑斑,字迹稚气未脱,竟是一封封血书,其中揭露的内容更是令人惊心——杏林学堂中的女弟子集体检举她们遭到了天官侍郎吉墨西的强暴诱奸! 徐喻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盼相!下官这便去查!” 令狐盼又看了看徐喻的残腿,“你的伤势尚未痊愈,要不,这件事情先交给别人去查,你再调养些日子……” 徐喻朗声道:“不!盼相,下官的腿瘸了,心却没有瘸,只要下官还有一口气在,便誓要荡涤官场阴暗,还天下一片清朗!” 令狐盼略一沉吟,又欣慰道:“好,本相没有看错人,此事关系重大,你们务必要小心求证,以防杏林学堂的学生受人指使,陷害天官侍郎。倘若此事是真,圣人必会严加惩治,倘若此事是假,你们也要将背后的构陷者查清,至于你的功绩,本相都记在心中,日后一定重重有赏!” 徐喻领命退下,为防止打草惊蛇,他与御史台、大理寺的同僚们以为杏林学堂捐书为由,前往吉府拜会,探查情况。 往日,杏林学堂总是萦绕着琅琅书声和欢声笑语,唯独今日一片死寂,看不见半个人影。 吉府仆从看出徐喻等人的疑惑,笑着解释:“平日里,小娘子们天天闷在学堂里用功,主人怕她们只埋头读书,都要变成书呆子了,特意让人带她们去曲江游玩散心了,几位今日来得巧了,主人正在宴客,几位也一起去凑个热闹吧!” 仆从引着徐喻等人来到杏林附近的凉亭,只见吉墨西一身便装,随意地坐在亭子的正中央,身边围满了客人,从衣着打扮上看,有贩夫走卒、农户郎中,还有两位徐喻熟悉的面孔,万年县县令李正冠和不良帅白镜。 第188章 血书 吉墨西和气地招呼徐喻等人,“真是择日不如撞日,不言啊,快来,坐坐坐。” 徐喻客套行礼,“下官等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侍郎宴客,还望侍郎见谅。” 吉墨西笑道:“算不上什么宴请,平时,杏林里全是小丫头,老夫不方便多往这边来,今儿趁着小丫头们出去游玩,老夫便约了她们的父兄前来聚谈聚谈,要不然,也怕孩子放在这里他们不放心哪……” 凉亭里立刻响起一片恭维之声。 “哪里哪里,小女能拜在侍郎和夫人府上,实在是三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啊,小人哪敢有什么不放心呢!” “就是就是,侍郎说这话,不是要折小人的寿吗?小人还巴望着将来小女能一直留在吉府,伺候侍郎和夫人呢!” “还有小女!还有小女!” 吉墨西挥了挥衣袖,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又望着徐喻道:“本官都忘了介绍了,这位是监察御史徐不言,老夫猜想,徐御史今日前来可不是听你们恭维老夫的,本官平日若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这可是你们告状的好机会啊……” 众人连连摇头摆手,又拍起一阵响亮的马屁,聒噪得像雨后池塘中的蛤蟆。 唯有一名老木匠怯怯地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坐在他身旁边的李正冠狠狠瞪了一眼,只得咬住嘴唇红着眼圈低下头去,不再做声。 白镜注意到老木匠和李正冠眼神的交流,却不解其意,暗生疑窦…… 徐喻将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经有了一番推演: “看起来,李正冠和那个老木匠早就已经知道自己家中的女孩遭到了吉墨西的糟蹋,那老木匠是被权势压迫,不敢出声,那李正冠却是想抱上侍郎的大腿,巴不得将家中的女孩献给吉墨西,至于白镜,只怕还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否则,有他在场,那李县令也不需要自降身价,亲自去吓唬那老木匠了……也许,那位老木匠会是本案破局的关键,至于那个李正冠……只怕,他的县令之位也是来路不明了……” 见徐喻一双眼睛正紧盯着自己,李正冠忙心虚地别过了头去—— 徐喻的推演绝非空穴来风,当初,他孤注一掷,把家中唯一一件值钱的古画献给了崔国南,在崔国南的举荐下,他在长安县里做起了县尉,但没过多久,崔国南便得了脑卒中,他正懊恼费尽心思靠上的靠山就这样倒了,一位同乡却把他引荐给了吉墨西,并提醒他家乡还有两名妹妹,如果能将这一对“掌上明珠”送进杏林学堂深造,爱材的吉侍郎一定大感欣慰,也许,这对吉侍郎来说会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李正冠对于旁门左道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立刻听懂了同乡的弦外之音,没经过丝毫犹豫便把两位妹妹从家乡接来,送进了吉府,没过多久,万年县前任县令钱进岱高升,吉墨西便举荐他顶了空缺,一步登天! 每每回想起来,他都禁不住在心底感叹:这对“明珠”送得实在是太值了! 看着亭中的一派祥和景象,徐喻与同僚相视一眼,知道今日必然盘问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只得借故告辞。 远处,一双眼睛透过杏枝观察着凉亭内的一切,露出杀意! 当夜,密林中,一群头戴各色帷帽的女子齐齐跪拜在地,听着那位头戴黄纱帷帽,身披长款帔帛的尊上慷慨陈词。 “过去,我们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替那些被吉墨西糟蹋的女孩子们伸冤,却每次都被吉墨西和他的党羽把我们的状子压了下来,不肯上报!如今,我们好不容易把风声闹进了宫里,却不料,吉墨西还是得到了消息,又提前动作,把案情给压下来了!可见,我们的能力暂时还不足以和势力强大的敌手抗衡,更可见,金钱和权力对世人的诱惑有多大,女子的清白和性命对世人来说不值一提!所以,我们姐妹才必须自己出手,荡涤罪恶,替天下苦命的姐妹伸张正义!” 众女子连连俯拜,齐声应和,“荡涤罪恶!伸张正义!姐妹出手!替天行道!” 蒋沉依着孟得鹿的嘱托,每日散了衙都带着兄弟们在城内四处搜寻,却依然不见漫香的下落。 孟得鹿心里过意不去,便订了些酒菜送到县廨班房,请蒋沉和众兄弟小聚,以表谢意。 兄弟们知道孟得鹿现在心力交瘁,也不好意思大闹,只是淡淡地喝着酒,叙着旧情。 “算起来,咱们兄弟跟得鹿娘子认识也快有一年了,要说这时间可真是快啊……” “可不是,哎,你们还记得嘛,当初咱们从人家蕉芸轩的后厨里搬出好几坛子炸羊肉,非说是碎尸,现在想想,丢人,实在是太丢人了!” “哎呀,吃饭呢,说什么碎尸不碎尸的,恶不恶心?” “嘿,老头子就是仵作,天天对着尸首吃饭,都像你这么多毛病,早饿死了!” “呸!” 仵作老法正说着,白镜突然往桌上大吐一口,一只鸡指甲沾着口水落在桌上,大煞风景。 “这厨娘,也太不当心了,鸡指甲都不剪,差点划了我的舌头!”白镜说着又捻起那指甲仔细观察,“这是什么鸡啊,指甲怎么这么长……” 老法瞥了一眼道:“这鸡炸过,是油炸让鸡肉更紧致收缩,所以才显得鸡指甲更长了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孟得鹿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下一沉,脱口追问:“老法,人要是死了,指甲还会再长长吗?” 老法笑道:“娘子别说笑了,老头子跟尸首打了一辈子交道,从没见过这奇观!”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孟得鹿的脑海,她又提着小心问道:“那……如果是像这鸡爪一样,把人的手掌也用油炸过呢?” 老法想了想道:“断肢被油炸之后,皮肉会干枯萎缩,的确可以产生‘指甲变长’的假象。” 白镜轻咳两声,放下了手中啃得正香的鸡爪,“吃饭呢,吃饭呢!你们说这些干什么……” 孟得鹿却一阵眩晕,“我可能……找到漫香了……” 第189章 藏尸 这一夜,漫春一直紧闭房门,没有离开寸步,孟得鹿没有机会进入她的房间搜寻,便如同睡在烧红的砂石上,辗转难眠,一直熬到天光大亮才架不住疲惫,沉沉睡去。 再次惊醒时已经是晌午,看到漫春终于离开了房间,她生怕错过良机,忙蹑手蹑脚地潜了进去。 床下藏着一只两尺见方的木匣,上次搜寻时孟得鹿也看到了它,只是当时她以为漫香尚在人世,就只寻找了房间里足够藏人的地方,并没有打开这只木匣,而这次,她多留了个心眼,把木匣小心地拖出了床底。 屏住呼吸打开木匣,一双残手残足整整齐齐地摆在里面! 那断掉的四肢都被油炸过,所以才没有腐坏的味道,二十个指甲上不知为何全涂满了香灰,还散发着浓重的酒味…… 孟得鹿差点跌坐在地,她知道,漫香已经凶多吉少! 她冲下楼来,一边让丐六子去县廨请蒋沉,一边问姐妹们漫春现在何处,但店中姐妹却只说漫春拿了把伞便匆忙出门去了,并没有向任何人交待去处。 见窗外艳阳高照,孟得鹿的心中更加疑惑,但又马上灵机一动,让姐妹们回忆漫春出门时的衣着打扮。 孟得鹿紧闭双目,听着姐妹们的你一言我一语,努力在脑海中描绘着漫春离开时的样子,等蒋沉闻讯赶来,她正从圆凳上一跃而起。 “走!去东郊!” 蒋沉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漫春去了那里?” 孟得鹿自信道:“人的妆容是一本账,所有的亏心事都写在里面——漫春出门时脚上穿着登山用的谢公屐,说明她要去野外,她梳了低矮的坐愁髻,没有佩戴任何发饰,说明她要去的地方有很多树枝,会挂住头发和发饰,外面明明是大晴天,她却特意带着伞,想必是想撑伞挡开荆棘,穿越灌木林,城东郊外有一个荒树林,灌木密布,荆棘丛生,她一定是去了那里!” 蒋沉精神一振,“自从我们搜过倾瓶洞之后,‘炽凤枢’就换了老巢的地点,也许,那个荒树林就是她们新的老巢了!” 孟得鹿道:“你要不要让丐六子回县廨叫兄弟们一起前去?咱们寡不敌众吃亏是小事,如果再放走了‘炽凤枢’才是大事!” 蒋沉皱眉道:“刚才新昌坊那边失了火,兄弟们都赶去救火了,这会儿班房根本没人!我怕再耽搁下去会断了线索,索性咱们先去,我跟丐六子交代一声,等阿白他们一回来就赶去接应咱们!” 二人一拍即合,不再多话,风风火火地向东郊赶去! 穿过灌木林,进入密林,眼前一片萧瑟,瘴雾弥漫,完全不像有人集会过的样子。 蒋沉正在失望,孟得鹿却悄悄扯扯他的衣袖,低声道:“你看那边,是不是有座……坟头?” 蒋沉顺着孟得鹿的指示望去,隐约看到一个土包,二人小心靠近,终于看清土包面前摆着几张灵符,一串铜钱,一壶浊酒,地面一片濡湿,显然是有人刚刚祭奠过。 土包前立着一只简陋的木碑,上面写着一个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黄漫春。 孟得鹿双膝不觉一软,扑在坟前,潸然泪下…… 蒋沉也一阵心酸,眼圈微红…… 他们都知道,虽然这木碑上写着漫春的名字,但这坟中埋葬的却一定是漫香。 刚才,在漫春房中看到断肢时,他们都预感到漫香已经惨遭毒害,但心中却仍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可眼下,一个简陋的土包,一块破败的木牌,便足以将他们的一切幻想碾得粉碎,只给他们留下无限真切的遗憾和悲愤…… 一片乌云飘过,遮在木碑上,留下一道小小的阴影…… “身后有人!” 蒋沉警惕地转过身,把一把唐刀横在孟得鹿身前,将她牢牢护住。 果然,漫春已经悄然出现在二人身后。 “你们到底还是找来了……” 孟得鹿一双通红的眼睛狠狠瞪着,手悄悄摸向腰间,刚才出门前,她匆忙地带上了一把短刃。 “你到底为什么要害我娘?” 漫春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坟前拎起那串铜钱使劲晃了几晃,失声怪笑,“她从小最喜欢数钱,听到这个声音一定很开心吧……” 金钱的余韵在耳边久久回荡,漫春席地而坐,喟然长叹,“真是同人不同命啊……这命,又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虽然只比妹妹早出生了不到半刻钟,但漫春注定逞强的一生却从此翻开了篇章…… 从小到大,她时时刻刻以长姐自居,在所有人眼前争着表现自己比妹妹更懂事孝顺、家务活干得更多、针黹刺绣做得更好……甚至爷娘要把妹妹卖出家门时,她也要争,争着做那个更爱护妹妹,更替爷娘分忧的女儿! 那时候的她一直天真地以为,事事都努力做到“更好”的自己,一定会有“更好”的福报! 然而,苍天并不开眼,让她的人生从此滑向更深的苦难,在听说妹妹落入风尘后,她更是牙根发痒——恨妹妹糟蹋了原本应该属于她的人生! 从那以后,她就发誓与爱慕虚荣的妹妹老死不相往来,没想到命运却没打算就此放过她,眼看自己穷困落魄,妹妹却顺风顺水,衣食无忧,鄙夷和嫉妒的情绪便没日没夜地在她心中相互拉扯,折磨得她几乎疯狂! 有时候她甚至想,也许,自己从来没有爱过妹妹,而只是爱那个被评价为“更好”的自己吧……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她却连一文房租也掏不出来了,隔壁那个长得像头水牛的房东扬言她要么去向妹妹借钱,把拖延的房租一笔还清,要么,便把她连人带包袱一起扔到街上。 她早就发过誓,饿死也不会到妹妹门前讨饭,便咬了咬牙,打算收拾包袱走人! “这个命运到底是哪里错了啊……” 什么人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头戴紫纱帷帽的女子,迎面扔过一吊钱,“我帮你把它改回来 吧……” 第190章 逆天难改命 就这样,漫春加入了“炽凤枢”,为尊道兢兢业业地效命了几年之后,尊上终于下令让她除掉妹妹,取而代之! 这对于她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她只是轻轻地打开了房门,妹妹就像一头最蠢笨的小兽,乖乖地走进了她布下的陷阱! 和在南监里相见的那夜一样,漫香特意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门口,晒着太阳,让姐姐再给自己梳一次头,这一次,她想梳个双螺回心髻。 漫春一边给妹妹梳着头,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混在茶水里的毒药早些发作,终于,妹妹喉咙里滚过一阵呜咽,她正怕妹妹会挣扎喊叫,引起街坊警觉,妹妹却以为自己只是咳嗽,抽出丝帕掩住口鼻,把那喷涌而出的乌血接得干干净净,没有半滴滴落在地上。 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在一群姐妹的帮助下完全换上了妹妹的装扮,怔怔地看着镜子里傀儡一般的自己,她森然地笑了。 二十几年了,她从没笑得这样开心过! “这样,就可以向妹妹讨还原本就属于自己的命运了吗……” 几日后,鬼市的“瞬递”送来一只木匣,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妹妹被砍下的双手双脚,专门供她以后假冒漫香按手印足印时使用。 为了防止皮肉腐烂,皮肤脱落,掌纹不清,尊道还细心地把那断肢用油炸过,便于保存。 但从那时起,每当她打开木匣都会发现妹妹断肢上的指甲在不断地“长长”,她以为是妹妹的冤魂在作祟,就用酒和了烧化的灵符涂在断掌上,试图镇压,所以当野良拿着钟苑东的新借据上门时,她虽然顺利地用妹妹的断掌盖上了掌印,瞒过了众人,但却在借据上留下了酒和烧纸的气味,当孟得鹿去父亲家检查借据时,那气味便又留在了她的手上。 可是,灵符香灰并没有阻止漫香的指甲继续“长长”,无奈之下,她只好亲自来妹妹的坟上作法除邪祟。 听了她的供述,孟得鹿痛心道:“人哪里会分不清中毒和咳嗽呢?漫香在毒发时之所以用丝帕捂住了口鼻,是因为她生怕自己的血迹落在你的院子里,给你留下杀人的罪证!” 漫春如雷掣顶,呆了半晌才喃喃道:“原来她早知道我要杀她?可是为什么……这,这个傻丫头!” 孟得鹿道:“答案就在她最后让你梳的那个‘双螺回心髻’上,她一直都在盼望着你‘回头是岸,洗心革面’!” 漫春绝望摇头,“晚了,太晚了,我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再也洗不干净了!况且,我已经毒入骨髓,只要离开尊道一日,她们就会停止向我供给‘极梦之舞’,让我生不如死!” 蒋沉一惊,“什么?‘极梦之舞’落到了‘炽凤枢’手里?” 漫春颓然点头,“她们用它控制道众,很多姐妹都已经上瘾了……” 孟得鹿瞪着漫春,怒其不争,“你把性命都押进了‘炽凤枢’,现在,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吗?” 漫春颓然地跌坐在地,怪吼起来,谁也分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 “我现在是漫香了,漫香的钱,漫香的好日子,全是我的了,可为什么,我还是不快乐呢?尤其是在蕉芸轩这些日子,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个个都念着漫香的好,我就奇怪了,她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孟得鹿反驳道:“漫香从来没给我们灌过什么迷魂汤,我们念她的好,是因为她讲义气,有良心,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像娘一样护着我们,所以,我们才会真心实意地喊她一声‘娘’,不像你们那个‘尊道’,除了用毒物控制,就是用性命威胁道众,道众表面上臣服,其实心里除了惧怕,又能有几分真正的敬畏呢?” 漫春茫然地想了很久,似懂非懂,“原来我这一辈子始终是比不上她啊……” 孟得鹿心下一动,忙又缓和了语气道:“也并非如此,眼下倒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成为像你妹妹一样的人!” 漫春一激灵站起身来,问道:“什么?” 孟得鹿循循善诱,“我相信在你们那个‘炽凤枢’里一定还有很多人像你一样,已经心生悔意,想要逃离,却又苦于被她们控制,无法脱身,如果你能把你知道的机密都告诉我们,官府便可以一举清剿‘炽凤枢’,不但能解救出那些被她们控制利用的苦命女子,也可以阻止她们再犯下恶行,伤害他人,这岂不是功德一件?到那时,整个长安城,甚至整个大唐都 会有人发自内心地感谢你的。” 蒋沉跟着承诺:“真到那时,在下一定把你的功劳如实上报,相信朝廷一定会网开一面,让你将功补过,对你从轻处置!” 漫春默然不语,但涣散的目光却在逐渐凝聚,终于,她下定了决心,张口欲言。 一支毒镖飞来,正中她的后脑,她两眼一瞪,立时倒地气绝! “不好!快跑!” 又一支毒镖飞来,蒋沉眼疾手快,唐刀一横,挡开毒镖,护住孟得鹿飞速逃离! 身后的毒镖仿佛长了眼睛,每一枚都带着致命的杀意擦着二人的耳畔掠过! 一名头戴紫纱帷帽的女子从空而降,拦住二人去路! 蒋沉拉开架势,挡在孟得鹿面前,“快跑!” 孟得鹿从腰间抽出短刃,决绝咬牙,“要死一起死!” 蒋沉急得一肘把孟得鹿顶出一丈远,一边和紫纱帷帽女子缠斗,一边大吼,“你那三脚猫的功夫留在这里反而是拖累!真想帮我,就快去叫救兵!” 孟得鹿转念一想,又觉得蒋沉说得有理,只得一咬牙抽身离去。 她施展轻功,刚飞出两步,身后却传来蒋沉的一声惨叫,她一惊回头,一支毒镖正迎着脑门飞来,近在眉间! 她躲闪不及,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一声唿哨,一只残月刀飞来,挡开毒镖,又打了个回旋飞远。 远处林中,一个人影一闪,孟得鹿已经看得真切,是野良! 原来,野良时时刻刻都在暗中保护着自己…… 残月刀又在林间闪了几下,那紫纱帷帽女子自知不是野良的对手,抽身逃离! 蒋沉手臂已被砍伤,又担心孟得鹿,不敢再追,便返回身来和她会合。 “野良,多谢了!” 蒋沉看不见野良身影,只得向林中高声道谢。 林中并没有传来回话,只留下一声若有似无的唿哨…… 第191章 开棺验尸 次日,万年县县廨大堂又出现了一场奇观—— 孟得鹿身穿白衣素服,眼前放着一只两尺见方的木匣,匣里整齐地摆放着一双人的断手断足,很快吸引了半个城的百姓赶来好奇围观! 这一次,孟得鹿要求为漫香开棺验尸! 蒋沉陪同她一起上堂,详细禀告了昨日东郊密林里发生的一切,并证明漫香的坟地是在万年县发现的,万年县廨责无旁贷! 现在,李正冠一看到蒋沉和孟得鹿便觉得脑壳里有五十对蛐蛐在打群架,闹得他太阳穴一蹦一蹦地疼,又只好强撑威仪道:“就算真如你们所说,那漫春不也死了吗?一命抵一命, 漫香的仇就当是报了嘛!” 孟得鹿道:“明府此言差矣!逝者已逝,无论多少人抵命偿还,逝者也无法复生,只有真相和公道才能告慰逝者的在天之灵,让逝者安息,对生者以儆效尤!” 李正冠皱眉道:“你和黄漫香只是名分上的母女,又不是血亲,如今,漫香已经无亲无故,这桩案件连个苦主都没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何必白白惊动逝者,让百姓恐慌?” 蒋沉正色道:“明府,民间若有冤案,那么天下人都可以是苦主,如果仅仅因为一桩案件没有遗属就放任不理,便会让心怀不轨之人有机可乘,长此以往,必然造成世道混乱,公允尽失,早晚有一天,就连明府和我等也会变成苦主!” 蒋沉的话引起围观百姓一片欢呼叫好,李正冠脑壳里的蛐蛐好像也受到了观众的鼓舞,蹦跶得更欢了,他甚至怀疑起这个万年县县令的位子对自己到底是福还是孽了…… 心中的算盘飞快地拨着,他很快又心生一计,缓和了语气道:“你的话也有道理,本官身为父母官,自然要为一方百姓做主,只是……就凭荒郊野外的一个破土包,一块破木牌子,你们就敢断定里面埋的一定是漫香?如果那里面躺的是别人,这罪过可是等同于盗墓啊!” 李正冠自然知道自己这番话吓不住孟得鹿和蒋沉,简单交手过几次之后,他早就已经深深领教了这对男女的“不知死活”,所以他这一招使的是敲山震虎,震的是大堂外围观的不良人和仵作们——开棺验尸凭蒋沉一人之力绝对无法完成,不但需要其它不良人配合,更需要仵作参与,只要他能吓退其他人,蒋沉便孤掌难鸣! 果然,新任不良帅白镜第一个低下了头,脚步悄悄地往后挪了挪,若不是身后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挡着,他早就脖子一缩开溜了! 李正冠见“威胁”奏效,又提高了声音问:“你们开棺验尸,可要开棺?” 蒋沉道:“小人不解,‘开棺验尸’,‘开棺验尸’,自然是要‘开棺’的了!” 李正冠正中下怀,举起惊堂木重重一拍,“我大唐有律,盗开坟墓为重罪!开坟而未打开棺椁者判徒刑三年,打开棺椁者,处绞刑!罪无可赦!” 围观的一众不良人果然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李正冠心下暗喜,又语重心长道:“阿蒋啊,本官体谅你的心情,此案如此令人发指,又关系到‘炽凤枢’,本官又如何不想查个明白呢?只是开棺验尸事关重大,你开对了,查出了重要线索还好,倘若开错了,岂不要连累其他兄弟?你自己已经丢了不良帅的职务了,难道还要害得兄弟们跟着你一起丢性命不成?要不,你自己问问兄弟们,哪个愿意拿着脑袋跟你闹着玩?” 蒋沉低垂下了头,甚至没有勇气回头去看上兄弟们一眼…… 身为曾经的不良帅,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了解这群上有老下有小,干着最苦的差事,领着最少的工食银子的兄弟们过得有多艰难,在追逐“炽凤枢”的这条道路上,他早已经决定押上一切,视死如归,可他却没有资格要求兄弟们放弃一切,和他一起拼命…… 李正冠见计谋得逞,正要趁势宣布退堂,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堂外传来—— “仵作法成文,愿意同往!” 孟得鹿与蒋沉一惊,回头只见仵作老法拨开人群,缓步走上大堂 李正冠一怔,脱口而出,“你,你疯了!” 老法双膝跪地,叉手为礼,“禀明府!小人做了一辈子仵作,自以为什么样的案子都见过,但这大半年来,小人经手的不少案件都跟那个什么‘炽凤枢’有关,她们的手段之残忍,阴谋之恶毒,就连小人这老仵作听了看了也觉得胆寒!小人早就对她们心生愤慨,不愿对她们步步退让,愿舍上余生,和她们拼了!” “不良人周甲,愿意!” “不良人吴乙,愿意!” “不良人郑丙,愿意!” “不良人王大胖,愿意!” 老法的话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不良人与仵作一一走上大堂,主动请缨,只剩下白镜一人还混在人群之中。 见身边的百姓都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自己,白镜一脸神圣,挺了挺身板,整了整衣冠,朗声道:“不良帅白镜……愿,愿……” 突然,他脚步凌乱,口吐白沫,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东郊密林,诵经声声,幡影飘动,众人白衣素服,虔诚上香祭酒,然后挥起锄镐,推倒土坟,很快,一只简陋的棺木暴露了出来。 众人跳下坟坑,轻轻开启棺盖,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棺材中,漫香赤身裸体,面色惨白如纸,四肢全被斩断,双手双脚全部遗失! 老法将孟得鹿带来的断肢和死者遗体进行了对比,确认断肢正是从这具遗体上砍下的! 李正冠只得从“诸京署”调出了漫香当年开店时留下的底契,与断掌掌纹进行比对,终于证实死者正是漫香! “炽凤枢”又添一笔血债! 漫香亡灵得以告慰,孟得鹿对众仵作与不良人心怀感激,便在蕉芸轩设宴,请众兄弟前来一聚。 第192章 夜擒贼王 众兄弟长年在蕉芸轩门外跑差事,连门口有几块砖都数得一清二楚,却是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踏进店门,一进门,店内的富丽堂皇便令他们目不暇接,局促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酒菜上齐,窗口却多了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孟得鹿眼尖,认出那是白镜,忙向众人示意。 兄弟们看到白镜,都不屑地扭过头去,假装没有看到,只有蒋沉大度一笑,向他招了招手。 白镜立刻颠儿颠儿地跑了进门,不客气地捡了张圆凳坐下,大吐苦水。 “兄弟们哪,你们是不知道,那天在大堂上,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眼前一黑,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下子什么都不知道了,结果耽误了和你们一起去开棺验尸这么大的事儿!哎,你们说,我这是不是让什么东西给魇着了,要不要请个大师给算算?” 兄弟们自然明白白镜是怕惹事,才故意装晕逃避参加开棺验尸,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讥讽嘲笑起来。 “嗯,是得算算,搞不好是被耗子精附身了!” “为什么是耗子精啊?” “一遇见猫就会装死啊!” 兄弟们心领神会地哄笑起来,白镜脸上一红,也只得装作不懂,尴尬赔笑。 蒋沉示意众兄弟安静,举杯站起身来,“都是自家兄弟,客套话说多了反而生分,蒋沉敬各位兄弟一杯!” 他仰脖一饮而尽,双目被辣得通红。 兄弟们也跟着举杯站起身来,虽然蒋沉已经不再担任不良帅之职,但兄弟们却没有改变对他的称呼。 “老大,咱兄弟相处三年了,你的为人处世兄弟们都看在眼里,兄弟们服你,不是因为你头上顶没顶那簇红缨,而是因为兄弟们真心佩服你这个人!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兄弟们都愿意叫你一声‘老大’!” “对,老大,兄弟们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自己,兄弟们的底子都不干净,但人总不能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吧,咱也总得干过一件值得在儿孙面前吹牛的事吧!等将来我家那小子长大了,我就把开棺验尸这事讲给他听,一拍胸脯告诉他,你阿爷,是条汉子!” 众兄弟七嘴八舌地应和着,说到动情之处,都是热泪盈眶,有人还记着白镜临阵脱逃的仇,有意让他难堪,便故意一把将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阿白,你一向最会说话,跟老大的时间又最长,这会儿怎么反倒闷声了?来,你也敬老大一杯,说上几句!” 其他兄弟会意,立刻跟着起哄嘲讽,“对对对,听新任不良帅给兄弟们讲上几句!” 白镜举着酒杯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中,他支吾了半晌,才吐出一句极真诚的话来,“老大,我那个案子当年要是也能遇上像你这么较真儿的人查案,我也不必替上司背黑锅了……” 蒋沉心中一暖,目光闪动,一时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大厅中却突然响起悠扬的舞曲,打断了众人的思绪。 众人循声四下张望,才发现刚才还在席间的孟得鹿已经不见了身影。 伴着舞乐,孟得鹿和蕉芸轩内所有舞伎身穿淡雅衣裙,从帘后款步走出。 鼓声一响,众舞伎齐齐挥舞衣袖,袖中抖出长长的白纱,仿佛空中忽然降下数朵祥云,把她们曼妙的身姿包裹起来。 她们恍若一位位出尘绝艳的仙子,舞步飘逸,柳腰轻摆,眼波流盼,勾魂摄魄,广舒长袖,摇曳生姿,时而舒展如白鹄展翅,时而翻飞如瑞雪甫降——这便是在平康坊里盛极一时的白纻舞。 白纻舞起源于汉末,因吴地盛产纻布,所以白纻舞本是织纻女工闲暇时自娱自乐的舞蹈,后来在民间流传开来,传到大唐,已经成了坊间最流行的舞曲之一。 一曲舞毕,众人眼花缭乱,意犹未尽,孟得鹿已经带领着众舞伎齐齐下拜! 这群在飘摇的风雨中卑微求生的风尘女子们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向这群热血未凉的汉子们表达着她们最实在的谢意! 堂内响起一片尴尬的干咳,一群糙汉子赶紧各自别过头去,悄悄擦拭泪水,掩饰抽泣的声音——谁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自己在哭,但谁都知道,别人也像自己一样,忍不住哭了。 这一刻,他们都发自内心地觉得,其实,做个不良人也挺好的! 唯有白镜悄悄摸了摸襆头巾上那簇刚别上没多久的红缨,觉得有些烫手…… 自从白镜当上不良帅以来,整个万年县竟难得的风平浪静了好几日,没有一桩案子发生,让李正冠不由暗叹白镜真是一员福将! 但凡事都禁不住念叨,窃喜的念头只在心头闪过片刻,事情就又来了,李正冠只得把白镜召进书房议事。 “阿白啊,本官刚得到个要紧的消息,找你来商议商议。” 白镜恭恭敬敬地答道:“明府跟小人还说什么‘商议’啊,有事尽管吩咐!” “本官有位同乡,说他一连几天夜里都看到了野良鬼鬼祟祟地从启夏门附近路过……” “野良?他的鬼市在长安县,启夏门在咱们万年县,他一向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突然跑到咱们这里来干什么?” “本官不关心他想搞什么鬼名堂,只要他不在本官的辖区出事,他爱干什么干什么!咳!本官只是怕他在咱们万年县闹出风波,要白白连累本官……” 白镜挠着后脖梗子心下飞速盘算:眼下,自己虽然升了职,却失了人心,在县廨里的风头已经远不如从前了,况且一个小小的不良帅远远不是他的目标,只是他寻求机会立功,早日脱籍的垫脚石而已。 一个富贵险中求的计划冒上脑海,他凑上前低声道:“明府,小人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正冠忙道:“快讲!” 白镜道:“前阵子,金吾卫带着小人等去东市清剿‘极梦之舞’,差点折在丐帮手里,幸亏有鬼市在背后出手帮忙,这才重创了丐帮,清剿了毒物,小人想,丐帮和鬼市一定因此结下了梁子,这些日子,丐帮刚缓过一口气来,不如,小人把这消息悄悄透露给他们,引着他们去堵截野良报仇,小人多带些兄弟躲在暗处,他野良再能打,也是好虎架不住一群狼……不是,是寡不敌众,咱们便可以趁机给他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正冠双眼一亮,“好!就按你说的去办!事成之后,算你头等大功,本官一定为你报功,帮你脱籍!” 得到了李正冠的许诺,白镜乐不可支地退出了书房,为防风声走漏,他还特意找了个借口把蒋沉派了出去跑差,以免风声传到孟得鹿耳朵中,再透露给野良。 第193章 何处是归途 白镜从没这样期待过一个危险的夜晚的降临,更从没这样期待过一场殊死之战…… 亥时三刻,野良在启夏门附近现身,几个黑色的身影早有准备,堵在街头,拦住他的去路。 野良微微一怔,竟收敛了往日的熏天气焰,低头转身,绕路躲避。 身后也早有几名黑衣人截断他的去路,接着,街坊两头又涌出两片黑压压的黑衣人,很快便将野良围得严严实实,插翅难逃。 野良略一掂量,来敌足足有几十人,别说是动手,就算是对方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让他杀,也要耗费些时候。 他一反常态,恭谦地叉了叉手,低声问:“在下常年行走江湖,难免得罪人,请问这是道上的哪位兄弟?报上大名,咱们有冤有仇,也好先算个明白。” 他话音未落,人群中已经甩出一条软索,向他脚下捆来,这种下三路的招数他太熟悉了。 “是丐帮!” 今晚,他来万年县是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本来不想把动静闹大,但既然落入了丐帮圈套,他也知道绝对没有和谈的可能,只有拼得一死了! 残月弯刀出手,一个来回,便有几道鲜血喷溅在墙上,给原本宁静的夜晚染上了一片血腥。 据说,蚂蚁出行全靠一只领头蚁带路,如果领头蚁迷路,其他的蚂蚁也会跟着丧失方向,围成一个以领头蚁为中心的漩涡,没头没脑地不断聚拢,即便相互踩踏也不会停下脚步,直至体力耗尽,全部丧命——近在眼前的死亡并没有吓住丐帮帮众,现在,他们正像丧失了理智的蚁群,红着眼睛机械地向野良步步逼近! 野良猜到这些人已经受到了“极梦之舞”的控制,不得到帮主的命令,必然不敢后退,便索性大开杀戒! 不料,他刚从厚厚的人墙里杀出一条血路,钻了出来,却又被一群不良人截住去路! 前有不良人,后有丐帮,野良自知今晚已经落入了他人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不觉灰心。 “别杀我!” 黑夜中突然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接着,一个娇小的身影从空而降,正好落进野良怀中。 野良一惊,正觉得那声音耳熟,那女子便抓起他握着残月刀的手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孟得鹿?” 借着月光,野良和白镜看清那自己送上门来的人质,都是一惊! 今夜,孟得鹿应邀到附近的酒楼赴宴,宴散时正看到野良遇难,便施展轻功攀上了附近的房屋栅栏,暗中观察战况,看到野良被困,她赶紧跳进战圈,被野良“劫持”。 “都退后!”野良心领神会,低吼一声,架在孟得鹿颈上的弯刀却悄悄松了一松。 野良的小动作逃不过白镜那双机灵的眼睛,野良与孟得鹿以往的故事他也略有耳闻,见了眼前情形,心里就更加有数了。 “野良舍不得杀孟得鹿!” 心中有了底气,他信步上前,“野良老板,我敬你是条汉子,理该一人做事一人当,为难一名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呢?这样吧,咱们做个交易,你把她放了,我撤掉五个人,怎么样……不不不,在下往日也受到过得鹿娘子的恩惠,今晚就放个水,撤十人,如何?” 见野良并不答话,他又提高了声音,一惊一乍,“怎么?野良老板该不会是怕了吧?” 一众不良人跟着起哄嘲笑,听野良把牙关咬得紧紧的,孟得鹿生怕他挂不住面子把自己一把推出去,索性抢先回答:“白帅,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知道野良老板不会向无辜的百姓下手,所以才敢出言激他,不过,你拦得住他,却拦不住我,倘若我一咬牙扑到你们的刀上死了,县廨清点尸体时就会发现我是死在不良人刀下的,那样,白帅应该也会很麻烦吧?” 白镜没想到孟得鹿会出此奇招,正在想对策,一个阴冷的声音从远远的人群后方传来。 “杀了孟得鹿,算我的!” 众人一惊,只见新任丐帮帮主已经骑着昆仑奴,分开人群,缓步而来。 “丐六子,是你?”看清那高高在上的稚嫩面孔,孟得鹿惊得花容失色,“为,为什么……” 丐六子居高临下,傲然道:“我和你并没有冤仇,但野良害死了老帮主,我必须杀了他为老帮主报仇!” “为老帮主复仇!为老帮主复仇!” 帮众跟着振臂高呼,丐六子满腔的热血也跟着澎湃起来! 他虽然走狗屎运拾到了老帮主的信物,坐上了帮主之位,却一直不能服众,倘若今夜一战能让他拿下野良的人头,就一定能压住帮中那些资历深的长老,坐稳宝座! 见孟得鹿还待在原地,他淡淡地挥了挥手道:“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孟得鹿冷笑一声,算作回应。 丐六子的双目射出两道狠光,“那就别怪我无情了!上!” 他一声令下,一群帮众立刻向前扑了过来! 野良一边架起残月弯刀将孟得鹿紧紧地护在身后,一边高叫,“快走!” 情急之下,孟得鹿冷不丁摸到一件冰冷的东西——是宫中的潘女史赐给她的金凤腰牌! 她急中生智,扯下金凤腰牌高举大喊,“我乃宫外密使,你们若杀了我,误了宫中的大事,你们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众人闻言,全被震住! 孟得鹿几次奉召进宫,这是整个平康坊人皆尽知的事情,如今看了她手中的腰牌,更觉得她的背景深不可测,他们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跟朝廷作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孟得鹿拉起野良一路飞奔,逃进鬼市! 进了自己的地盘,野良才松下一口气,笑问孟得鹿,“你不是最恨被别人利用?今夜为何又主动让我利用你脱险?” 孟得鹿凤目微瞪,咬着一对虎牙嗔道:“前天你在东郊密林里救了我一命,今天,就权当是我还你个人情吧。” 野良苦笑一声,“你啊你,跟我一笔一笔算得倒是清楚……” 夜的幽暗掩盖了孟得鹿脸上的红晕,她别过头去不再理会野良。 野良从怀中取出火折子一吹,随手从坊墙上取下一根火把点燃。 跳动的火光照亮半边街道,眼前的情景却令孟得鹿大吃一惊! 第194章 合二为一的姐妹 以往的鬼市虽然幽静,却无处不洋溢着杀意和人气,以往,每当孟得鹿走在鬼市的街道上时,总觉得两旁的坊墙后面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和有力的手臂,随时可以让任何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但眼下,那些眼睛都被刺瞎了,那些手臂也都被斩断了,四周只剩下灰砖青瓦一片荒芜,就连无醉酒馆的幌子也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连风都吹不动。 “这里……发生了什么?” 野良望着眼前的萧瑟,目光凝重,“人人都说我这鬼市是‘法外之地’,其实天子脚下,哪有什么真正的‘法外之地’?无非是朝堂上那些大员需要我代替他们去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才故意睁一眼闭一眼,有意对这里放任不管罢了……” 野良边说边带着孟得鹿进了无醉酒馆,用袖子擦了擦已经落满灰尘的桌椅,又在柜台后翻找了一番,才翻出半坛剩酒,勉强倒出两碗,和孟得鹿对饮。 “当初,崔府突然取走了存在鬼市的所有钱财,崔半晟又故意绕开鬼市,和丐帮合作私售‘极梦之舞’,我就觉得事有蹊跷,结果这半年来,很多朝廷大员也像崔府一样,跟商量好了似的,纷纷撤走了存在这里的财物,这说明他们已经得到了风声,也许,朝廷就要对鬼市动手了……” 孟得鹿并不意外,机敏聪慧如她,早也预料到了这个可怕的结局…… 野良长叹,“从踏上这条路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必然有去无回,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这一辈子注定不得善终,但还是想给兄弟们挣出条活路,我认识个朋友,原来在长安县的延平门做城门监,我原本已经打点好了一切,让他趁夜把兄弟们一批一批地放出长安城,自谋生路,没想到事到临头,他却被调去了万年县的启夏门,我只好带着兄弟们冒险摸到万年县出城,好在一切还算顺利,今夜,我已经把愿意离开的兄弟们都送出去了,只有几位过命的兄弟还留在我身边,不肯离开……” 孟得鹿又问:“那你为什么不离开?” “离开?去哪里?出去了又做什么?还做老勾当吗?那不早晚还是死路一条吗?算了吧,我累了……” 孟得鹿凄然凝噎,野良,这个世人眼中雄鹰一样的男人,其实早被困在这半条街坊里,插翅难逃…… “我已经让兄弟们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有好日子还是让他们替我去过吧……”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孟得鹿的双眼,“还有……前些日子从你阿爷手里讹的那笔钱,我也分给兄弟们了……” 孟得鹿心中顿时释然,轻笑了起来,“干得漂亮!只是,我可比你想象得更值钱,你应该多坑他点才是!” 野良也会心笑着,从怀中掏出孟得鹿送他的那只绣着野鹿的小红包,自从收到这个小物件,他便一直小心地贴身收藏,如今它除了他的身体余温,里面仍是空无一物。 孟得鹿关心地叮嘱,“你虽然不贪钱财,但好歹也应该在里面放点要紧的东西,也许有一天,它能帮你渡过难关,甚至,能救你一命……” 野良认真地想了许久,只是茫然摇头,“一颗弃子留在棋盘上会妨碍了大局,最好的结果反而是让它被吃掉……我知道的秘密太多了,那些人不会让我活着离开的,如果连命都保不住,又有什么东西是我真正能带走的?” 他轻轻地握了握拳,又生怕掌心的老茧和伤疤会划伤了那精致的绣花,赶紧又摊开手掌。 也许,这只空空的红包本身就是他最重要的东西了…… 漫香的案件虽然水落石出,却也给蕉芸轩染上了一层“凶宅”的不祥色彩,再加上漫春在时经常暗中鼓动姐妹们学“炽凤枢”的教义,得罪了不少客人,使蕉芸轩一夜之间从高朋满座变得门可罗雀。 众姐妹见店里生意一落千丈,便忙着各自寻起出路来,短短数日,跑堂的小厮和丫鬟已经有半数提出辞工,去别的妓坊另谋生路了。 这日午后,趁着没有客人登门,中曲妓坊的假母思妍拎着几样时令点心登门拜访,拉着孟得鹿的手哭天抹泪地念叨了半天和漫香旧日的情分,迟迟没有起身告辞的意思。 孟得鹿主动打破僵局,“老板娘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说?” 思妍擦了擦眼泪,忙道:“真人面前不说假,我就有话直说了,如今漫香人已经不在了,你对她的情分也尽到了,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我想请得鹿娘子到我店里担任都知,帮我店里那些小丫头好好调教调教,相信有了娘子的点拨,不出一年半载,她们一定能出落成整个平康坊一等一的舞伎,我的小店也能跟着沾沾光,说不定,还能成为下一个蕉芸轩呢!” 孟得鹿却婉言相拒,“多谢老板娘看得起得鹿,只是娘虽然不在了,店中还有其他姐妹,她们都指望靠着蕉芸轩过日子呢,我不能在这种时候撇下她们,还望老板娘多多体谅……” 思妍又不甘心地把价码一加再加,见孟得鹿一直不为所动才惋惜地松开了拉着她的手,再三恳求她再作考虑,才恋恋不舍地告辞离开。 刚送走了思妍,昙竞又怯怯地凑上前来,小声道:“得鹿姐……我想求你一件事……” 看着昙竞欲言又止的样子,孟得鹿已经心中有数,问道:“你要去哪家店?” 昙竞连忙摇头,“不不不,我不会抛下姐妹们另寻高枝的,我……要嫁人了!” 众姐妹闻言立刻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打听起来,昙竞被她们缠得脱不了身,只好支支吾吾道:“娘带着咱们去郊外打马球的那天,我遇见了一位游侠,他说他喜欢我,要想办法帮我赎身,我本以为他是骗我的,没想到,前几日他又来找我了,还当真帮我求到了解籍的批文,我觉得他……应该是真心的,所以想跟他走了……” 孟得鹿点了点头,“言而有信,听起来是个可靠的人……” 菊影更兴奋地捏了捏昙竞的鼻子,打趣道:“咱们姐妹里就数你眼神最,最不好,没想到,反而也是你的‘眼神’最好!” 众姐妹哄笑着,纷纷从头上身上取着值钱的首饰,送给昙竞留作念想,自漫香去世之后,店里已经很久没有响起过这样开怀的笑声了。 昙竞又望向孟得鹿道:“得鹿姐,我的卖身契还在娘屋里,你能不能帮我取出来,我知道我这时候离开挺不义气的,可是我也怕错过这一遭,就误了终身……” “你能找到归宿是好事,娘若在,也会为你高兴的。”孟得鹿欣慰一笑,痛快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