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碎·盛世红妆》 自序 巧摹盛世红妆,笑叹情深不寿 继《兰陵皇妃》速创畅销神话后千万读者深情呼唤 古言天后、飞魔幻当家花旦杨千紫 再次演绎凄美神伤的旷世绮恋 字字珠玑句句倾心 2010与她共赴一场灿若烟花的古典爱情盛宴 《烟花碎-盛世红妆》,里面缠绵悱恻的古风小说是我们年少时对爱情的向往。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这样的心情,我们都曾经有。——杨千紫 ……巨大的木麒麟里躲藏着八百个贺兰勇士,待我在听云亭放了红色烟花,城外的贺兰军队就会一举攻城,里应外合。 我捂着左肩的伤口,殷红的血液绽放成一朵无望的莲花。 “梅苏……对不起。”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背后的烟火冲天而起,闪烁的却是一簇白光。 如月光,如寒霜。 我点燃的,终究是放弃的信号。 我不得不放弃,因为我发现我做不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情。 梅苏,你能明白我的心么? 盛世红妆 我想过要好好爱你的。——就像从来未曾受过伤害,就像永远不会曲终人散。可是梅苏,你知道等待一个人的感觉么? 那么疲惫,那么无可奈何,累到随时都有可能放弃,却又在每一个哭泣的关头舍不得放弃。——就是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往前走着,不知不觉,就是一辈子了。然后你会发觉,他喜不喜欢你,会不会来,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份感情,已经白发苍苍。 一.{可怜青铜镜,挂在白玉堂。} 中原的皇宫,原来竟是这般繁华富丽的光景。九大殿顶层铺着金黄的琉璃瓦,四角铸着铜兽水漏,风过的时候,会发出泠泠的声响。傍晚时分,重重楼宇映着苍茫的天色,绽放出橘色瑰丽的光辉。 我举目四望,身上红衣凌乱。——后半生几十年的漫长时光,就要生活在这里了吗? 此时正是夏日,大路两旁绿树成荫,柳媚花娇,这里的一切都与大漠那么不同。远处有身着暗红色服饰的太监从甬道处走过来,不冷不热地作个揖,垂首道,“老奴参见公主。请这边走。” 送亲的队伍并不算庞大,陪嫁的珠宝也只有区区几车而已。送亲队伍走在可以并排行驶四辆马车的宽阔大路上,很快便淹没在夕阳西下的皇宫一角里。所以当我与一位三品美人迎面走过时候,她揭开轿帘,轻笑一声,说,“堂堂贺兰公主,嫁过来就是这种排场。与初进宫的秀女相比都好不了多少呢。” “停轿。”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那位美人尚未走远,一副看热闹的模样,从窗子里斜斜地瞥我,倒也算得上是花容月貌。我端端站着,一袭喜服迎风招展,看着她的眼睛淡淡说道,“怎么这么没规矩?你既知本宫是贺兰公主,便该知道,本宫早已被封为二品昭仪。按照规矩,初次见面,你该要伏地叩首的。” 那女人微微一愣,随即掩口轻笑,“你看我的仪仗,知我是三品美人。却也应该能看出,我的衣着穿戴,远非区区美人可及。”说着她柳眉一竖,说,“你可知我爹是谁?竟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我眯眼打量她,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就是近来圣眷正隆的姚美人吧。你爹是封疆大吏姚长远,他的威名,我倒是听过的。” 姚美人面露得色,声音清脆,嗤笑道,“知道就好。若不是你们贺兰军队被他老人家打得连连退败,也不用派你这个什么公主来和亲了。” 想来这位美人是从小被人捧惯了的,竟敢对我如此不敬。我扬起唇角,说,“我在贺兰排行十四,封号光华公主,你记住了么?”说着我上前一步,亲手将她从轿子里拉出来,往地上一甩,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现在,你给我跪在这里。天黑之前不许起来。” 姚美人弱不禁风,被我拉倒在地上,愣住了片刻,怒道,“你……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这么对我!”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又推她一下,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再次栽倒在地上。她手下的人想要过来扶她,被我的人尽数拦在轿子旁。贺兰人生来就比中原人高大,送我来和亲的这些侍卫又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善战之余也是无比的忠心。 我看着姚美人,说,“我是二品昭仪,你是三品美人,初次我不但不下跪,还出言不逊。按照宫里的规矩,我罚你跪几个时辰也不算过分。”姚美人再一次试图要站起来,我踢一下她的膝盖,她呻吟一声跌倒在地上。我转头吩咐左右人,“你们留在这里看着她。天黑前她要是再敢站起来,就给我打断这双腿。” 姚美人一惊,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即咬牙恨道,“贺兰蛮夷,果然粗鲁蛮横!耶律光华,这笔帐你给我记住了!我姚甘薇绝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我转身走向喜轿,闻言回首一笑,说,“是的,贺兰蛮夷,粗鲁蛮横。以后,我希望你和其他宫人都能牢记这一点。” 中原皇帝赐我饮月阁。位于未央宫之西,是仅次于皇后的居所。略略一扫,白玉堂,青铜镜,两盏红烛轻轻摇曳,算不上多奢华,却也淡雅清新。 我拎着凤冠四处打量,一旁侍候的婢女犹豫半天,嗫嚅着上前,说,“一会皇上就要过来了。请公主将凤冠戴好,以行夫妻之礼。” 我抬眼看她一眼,那婢女立时噤若寒蝉,有些讪讪地推到一旁。可见我方才对付姚美人那一套,大概已经传遍了整座皇宫。我笑着摇摇头,戴好凤冠坐到床边,柔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还未有名字。”她跪在地上说,“奴婢刚来饮月阁伺候的,您是奴婢第一个主子。” “以后我就叫你皓月吧。”我叹了口气,说,“好了,皓月,你先退下吧。” “谢公主赐名。”小姑娘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微笑着退了下去。 皓月,皓月。倒让我想起了几年前,当我也像她这般年纪的时候,第一次遇见连皓月时的样子。 大漠黄沙,绵延万里。那时我只有十五岁,费尽周章才能跟着父皇出行打猎,却住在所有子女中离他最远的帐篷里。我排行十四,并不靠前,也不是最末,因为母亲出身卑微,没有外戚势力可以依靠,相貌又寻常,父皇一直未把我放在眼里。夜半风凉,早慧的我不能入眠,独自坐在帐篷外的大石上看月亮,想起这些年来我和我娘所受的苦楚,不由抱紧了衣衫单薄的自己。 那一夜的月亮是红色的,我始终记得。他骑着马从我面前经过,黝黑的皮肤在月光下闪耀着异样的光泽,斜斜看我一眼,说,“这里入夜有狼出没。早点回帐篷吧。”他也不见得比我年长几岁,目光里却有一丝轻视和漫不经心。 我生平最恨别人轻视我,冷冷看他一眼,说,“我不怕。” 他微微一怔,随即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那种笑容爽朗而灿烂,在暗夜里仿佛光芒盈目,让我在多年以后依然记忆犹新。他跳下马,伸手拍了拍我的头,说,“喂,你叫什么名字?” “耶律光华。”我一字一顿地说,有些刻意的高傲,抬起下巴反问,“那你呢?”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自会知道的。”他扬手扔过来一把短剑,我下意识地接住,转眼间他已策马而去,声音也渐行渐远,雾气一般四散在风里。 他说耶律光华,我知道你眼睛里为什么会有落寞。所以,当机会到来的时候,你一定要抓住它。 二.{玉堂有美女,娇弄明月光。} 段梅苏揭开我盖头的时候,我还沉浸在有关连皓月的回忆里,忽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白玉堂前红烛摇曳,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手里拈着那顶珠光颤颤的凤冠。 我微微一愣,没有想到,中原的皇帝,竟会是一个如此年轻俊美的男子。他的脸庞白皙儒雅,有贺兰男子身上少见的一种韵味,上挑的眼梢里,却又有种锋利在里面,尊贵而冷峻。 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一早准备好的那些台词却于刹那间不知去向。我后退两步,有些狼狈地撞到梳妆台上,却还是扬起下巴故作镇定,说,“段梅苏,有些事,我要跟先跟你说清楚。” 我直呼其名,他也不以为忤,淡淡看着我,略有一丝饶有兴味的样子,说,“哦?什么事?”他顿了顿,漂亮的眉毛一挑,又说,“关于姚美人么?”眉梢里无声地攒了一丝逼视。 此刻我却真的镇定下来了,歪头看着他,说,“我知你登基后政绩斐然,知人善用,国泰民安,几乎将我们贺兰逼到了死角。——所以,你是个聪明人,对么?” 段梅苏微微一怔,只是不动声色地看我。 “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嫁给你。”高悬的铜镜中,我看见自己眼中隐约的悲戚。 ——不过是为了一段短暂的和平吧。其实我们心里都知道,区区一个和亲公主,是不可能让他打消扩张版图的念头的。我挑了挑眉,又道,“对你,我既不会有夫妻之情,也不会有夫妻之实,所以我也不指望后半生你能在这粉黛三千的后宫里护着我。” 段梅苏淡淡地看着我,忽然接口道,“你会自己护着你自己。” 我知他是指姚美人的事,看着他的眼睛笑道,“段梅苏,其实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讨好你呢。”他的目光微微一动。 “姚美人仗着自己的父亲是封疆大吏,越来越骄纵无理,你早就想挫一下她的风头了不是么?”我细细看着段梅苏的反应,又说,“否则,当你知道她被我惩治的时候就该去救她的。而不是充耳不闻地任她跪倒天黑。” 段梅苏不置可否,目光仍是淡淡的,说,“你们贺兰人,都很喜欢揣测别人的心意的么?” 我背过身,唇边掠过一丝苦笑,说,“贺兰人简单淳朴,只有我一个心思复杂而已。否则,以我母妃的地位,又怎么能在贺兰十二位公主中脱颖而出,嫁给你这中原皇帝呢?”我想起远在贺兰的母亲,想起此时再难相见的连皓月,心头不由一酸。 这时,余光一扫,才发现段梅苏此刻正在铜镜中细细看我。 “不早了,歇吧。”他把凤冠撂在桌上,转身往榻上走去,我微微一惊,正想再说什么,他回过头来打断我,说,“你说这么多,无非是不想朕碰你。” 我一愣,仍是站在远处不敢过来。 段梅苏脱下外衣,倒了一碗茶水放到床榻中间,说,“这样,你总放心了?” 良久良久,我只好走过去,背对着与他躺在大红的喜床上。吹灭了红烛,透过窗子可以看见月上有晕,落地如霜。 盛夏的夜,比水凉,露水般轻盈。风里有种清淡的味道,夹着段梅苏身上独有的香味,一漾一漾地涌入鼻息。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缓缓入梦。 夜半醒来,枕边人不知何时却已经不再。我披上衣服走出去,小院里有稀稀落落的蝉鸣,段梅苏正倚着一棵大梨树站着,素白的花瓣迎风飘落,他仰头望着月光,以一种无限孤独的姿态。 旁边有一汪潭水,粼粼晃动,盛着一轮圆月,其上落满了如雪的梨花。池壁上刻着三个字,“饮月潭。” 我在暗处看住他许久,不忍打扰,转身无声地走回房间。 美人如玉月如霜。忽然觉得,在他心里,应该也有不为人知的一段伤吧。 三.{罗袖拂金鹊,彩屏点红妆。} 第二次遇到那个人的时候,我才知,原来他就是贺兰第一勇士,出身连氏贵族的传奇少年,连皓月。 野外的宴会上,我那些目空一切的哥哥姐姐们对他仰慕有加,前呼后拥地围在他身边,敬酒,说笑,比对父皇都要殷勤。我远远地看着这个曾与我有一面之缘的男子,默默地转过身去。或许那一夜的相见,他早已经不记得了吧。这时,余光扫见喝多了的父皇推开众人往营帐里走去,我握紧了早早配好的解酒药,思忖着要不要递上前去。 其实也并非想从他那里得到荣华富贵。我只希望身为我的父亲,他能多看我一眼。我站起身跟在父皇身后,却见他渐渐偏离了营帐的方向,跌跌撞撞往树林里走去。 因为自小我就与他生疏,此刻便犹豫着不敢上前,眼看营帐渐行渐远,父皇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就跌倒草丛里。我愣了一下,慌忙赶上前去扶,却见暗处有一个巨大的影子,迅雷不及掩耳地朝父皇扑去。 原是一只巨大的棕熊,挥舞着大掌迎面而来,我略一犹豫,跑过去挡在父皇身前。抽出昨日连皓月扔给我的短剑,不要命地朝棕熊砍去。 数道寒光闪过,那棕熊竟然应声倒地,血流成河,染红了大片泥土。我怔怔地看着沾满血的双手,原来这竟是把吹毛断刃的宝剑,锋利无比。若不是它,以我一个弱女子之力,无论如何也杀不了一头熊的。 忽然想起连皓月那夜所说的话来。——耶律光华,我知道你眼睛里为什么会有落寞。所以,当机会到来的时候,你一定要抓住它。 下个月是皇帝的寿辰。燕皇后执掌六宫,这等大事自是由她亲自打点的。是日清晨,六宫粉黛聚集在皇后的未央宫里,按照位份依次坐着,倒是一派和睦的景象。 那日初见之后,段梅苏就再也没来过我的饮月阁。多半是嫌累吧,堂堂一国之主,还要在中间有一碗茶水的榻上入睡。但我仍是二品昭仪,又曾用蛮力惩治过姚美人,是以宫里没有人敢怠慢我。让我当初颇感意外的是,燕皇后的姿色并不怎么出挑,也没什么外戚势力,看人的时候总是一副温和的样子。此时她忽然对我说,“听说光华妹妹能歌善舞,在贺兰是出了名的。不知姐姐可有这个眼福,能在皇上寿辰上睹一睹妹妹的舞姿呢?” 这番话她说的客气,我微微一愣,毕竟不喜抛头露面,正犹豫着要如何拒绝,燕皇后又道,“说来也巧了,甘薇妹妹的舞在我们中原也是很出名的,不如两位妹妹同台献艺,让大家一饱眼福,如何?” 我又重新审视的目光看她一眼,心想这燕皇后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居然打着这样的算盘。我与姚美人有过节,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现在她让我们在舞台上一较高下,不知是给她个机会报仇,还是让我们两败俱伤呢? 姚甘薇坐在我对面略下的位置,冷哼一声,笑道,“燕姐姐这个提议好,可是光表演有什么意思?不如这样吧,我与光华妹妹同台比舞,孰高孰低以皇上的裁决为准。”她眉毛一竖,恨恨扫过我的脸,说,“输的人要给赢的斟茶叩首,你敢不敢?” 我骑虎难下,心想也只好答应了。可是见她这么有信心的样子,又觉得没有十全的把握,于是笑笑说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姚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罢。可是跳各自擅长的舞蹈有什么稀奇呢?不如换一换吧,姐姐来跳贺兰的孔雀舞,我则去学你最擅长的惊鸿舞。”我顿了顿,学着她方才的口吻说,“你敢不敢?” 姚甘薇怔了怔,眼角划过一丝恨意,连装样子都不肯了,说,“怕你不成?输的人要斟茶叩首的,你可记住了。” 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我从宫外请来几位中原最好的舞姬,日以继夜地陪我在饮月潭前练惊鸿舞。可是越是多加练习,就越觉得没有胜算。原本以为,贺兰的孔雀舞需要十几年的功底,一定是比惊鸿舞难学的。可是真正了解了才知道,原来惊鸿舞本就与孔雀舞同源,只不过要求身体更柔软,动作神情更有神韵,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累了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那日救了父皇之后,他将我封为为光华公主时母亲欣慰得闪着泪光的眼睛,以及连皓月狐狸一样的笑容。 那夜他守在我营帐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说,耶律光华,你如今得偿所愿,要怎么感谢我呢? 我微微一愣,心如电转,惊道,难道那只棕熊是你引来的? 连皓月轻笑着看我,不置可否,只是朝我伸出手来,说,我的剑该还我了吧?这是我连家的宝物,从来不会借给外人的。 那时的我那么年少,闻言又愣了愣,脸上一红,讪讪地将宝剑递过去,说,喏,还你就是了。 他顺着短剑握住我的手,掌心有层薄薄的茧,握得我手腕微有些麻,他直直看着我的眼睛说,耶律光华,等你成年的时候,我会娶你。 四.{妆罢含情坐,春风桃李香。} 当我穿着一袭青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许多人都怔住了。包括燕皇后,包括段梅苏。 燕皇后怔怔地看着我,手上的酒杯摔在地上,眼中竟似有惊恐。段梅苏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深很深,就像那夜他在饮月谭旁的样子,那种表情,似乎有种可以融化人心的力量。 我愣了愣,仍是不明所以,只好在音乐响起的时候,极力跳好这支惊鸿舞。 这条裙子是我路过一座无人宫殿的时候得到的。旁边还放着一把扇子,画上的女子就是穿着这样一袭青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眉目如画,清新秀丽,眉宇间有一种精明和智慧在里面。我的舞衣刚好被划破了,便顺手穿上了这裙子。 一支舞毕,还未来得及看姚甘薇的孔雀舞,侍女皓月偷偷将我叫到一旁,说,“公主,您让我的等的信鸽已经来了。”说着,她将一个未开封的铁环放到我手里,默默地退了下去。 听云亭是皇宫里最高的一处所在。坐落于小华山的山巅处,虽说是假山,却是搬来各地的大块岩石搭建而成,十分宏伟秀丽。 此时夜半,我站在听云亭里,居高临下地望着京城里的万家灯火,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这时,一簇彩色烟火在城东绽放,瑰丽华美,我知道这定是出于贺兰最好的工匠之手。烟火断断续续的,我凝目看着,忽然觉得有些冷。我伸手抱紧了自己,肩膀上却忽然一暖,他身上的淡香丝丝缕缕的飘入鼻息,我回头,微微惊道,“段梅苏?” 他垂头看着我,眸子里有种莫名的东西,让我无端心头一跳。 月色霜白,听云亭四周有清浅的雾气,他忽然别过头去,像是在逃避什么,背对着我说,“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有一些心虚,顿了顿,说,“你应该已经听说我与姚美人的赌约了吧?怕输给她,所以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淡淡一笑,说,“你看起来倒不像是个怕输的人。” “真正怕输的人,从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因为我们总是会掩饰。心里越在乎的东西,就越要装作不在乎,难道你不是如此么?”他的背影在月色里单薄俊逸,猛地回过头来看我,目光里似有触动,又仿佛透过我,看到某些永远失去了的东西。 我极力显得乖巧一些,说,“时候不早了,皇上早点回去歇吧。” 段梅苏背过身去,稳稳走在前面。台阶沾了夜露,有些湿滑。我此刻穿着极美的一双舞鞋,脚尖处很紧,尾部垫着很高的鞋跟,走起路来十分不便。每下一级台阶,都好像要栽倒下去一样。他放慢了脚步,像是察觉了我的苦处,默默地抬起一只手臂伸到我面前。 我微微一愣,犹豫片刻,将手搭在他臂上,扶着他走下台阶,步伐稳当了许多。手心里有种异样的暖意,透过他的衣衫阵阵传来,连带着他独有的熏香,在这样寒凉的夜里,无声地灌满了胸口。 多年以后,我总是回想起这个画面。他举着手臂,让我倚靠着走下台阶。他离得我那样近,青丝上沾染着凡尘月光,近得可以听见他心跳的声音。 ……想着想着,泪流满面。 下完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我心里微有些失落的感觉。是不是以后,我都不能再这样扶着他的手臂了? 台阶已经走完,段梅苏在前面停下脚步,我怔了怔,讪讪地收回了手。这里比山顶暖和许多,我解下他方才为我披上的斗篷,递过去,有些局促,“谢谢。” 段梅苏轻轻接过,却并不松手,月光下瞳仁如水,凝眸处却并不在我。他忽然握住我的腕,说,“为什么?” 我不明所以,“什么为什么?” 他将我揽进怀里,动作轻柔,却是紧紧的,像是要将我揉进骨骼里一样,“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每一次当我快要忘记的时候,你都会来提醒我……这一生,是我辜负了你。”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自称为“朕”,他的声音一瞬间脆弱得像个无助的孩童。我怔了怔,本能地回抱住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在我怀里微微的颤抖。 段梅苏的身躯那样的暖,香气迷离,月色下却忽然如此无助,让我胸中某处柔软的地方,骤然疼痛起来。 “梅苏……”我第一次这样叫他,这声音轻如羽毛,飘进无边的夜色里。 段梅苏双手扶住我的脸颊,忽然狠狠地吻向我。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让我一瞬间失去所有的理智和力气。 我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抬起头迷惑地看着他……他的双唇那么温柔,轻轻吻向我的眼睛,梦呓一般在我耳边说,“雪嬛,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想你。” 五.{这份感情,已经白发苍苍。} 之后也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 许多年后回想起来,那大抵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日子。段梅苏很宠爱我,也曾在饮月阁为我写下这样的诗句。 可怜青铜镜,挂在白玉堂。 玉堂有美女,娇弄明月光。罗袖拂金鹊,彩屏点红妆。妆罢含情坐,春风桃李香。 我看罢就红了脸,用指尖顶一下他的额头,说,“你啊,就会写这些艳词,也不怕别人看了笑话。” 这时有姚甘薇的贴身婢女跑来通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说,“皇上,姚美人已经绝食三日,求皇上去看看她吧。” 段梅苏微一皱眉,眼角里全是薄情。但还是站起身,准备要跟她去了。我拉住他的手,摇晃着撒娇,“你就这样扔下我?” 他有些无奈,又不忍甩开我的手,说,“那要怎样?难不成带着你一起过去么?” 我夸张地不住点头,说,“好啊好啊。一起去!” 他伸手拍一下我的头,假装薄怒道,“胡闹!”我吐了吐舌头,心想也是,我要跟着一起去了,那位姚美人恐怕死得更快。 刚放段梅苏走,紧接着却有未央宫的婢女来找我。 自从我受宠之后,燕皇后对我的态度一直怪怪的,这一次主动派人来找我,倒有些蹊跷。 燕皇后好像苍老了许多,眼神中有一种怨毒的东西。她身旁放着那把扇子,上面的女子穿着一袭青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眉目如画,清新秀丽,就如那个夜晚的我。她冷笑看着我说,你可知道这个人是谁? 你可知,段梅苏为何会宠幸你? 第二日,贺兰使者带着一座巨大的红木麒麟前来朝贺。那只红木麒麟有两层楼那么高,贺兰动用了十辆骆驼车才将它运来。我陪着段梅苏去接见来自家乡的使者,却在四目相对的瞬间重重愣住。 他的皮肤依旧黝黑,笑容依旧灿烂,只是眼角眉梢多了一些风霜,腰间还别着那把短剑。——那把让我当上光华公主的连氏宝剑。 连皓月。我叫着他的名字,就想起分别那日,他握着我的手在风中立誓的情景。他说光华,我知道对你来说,父命难违。我只要你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从中原皇帝手中抢回来的。 可是如今,我们还可以回到过去么?我偷偷看一眼身侧笑容俊逸的段梅苏,心就忽然疲惫起来。 贺兰十二个公主中,父亲偏偏将我嫁到中原。直到此刻,我才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利用了我。也利用了我的爱情。 是夜,巨大的红木麒麟被放置在未央宫前面的院落里。我捧着一簇烟花走向听云亭,步履蹒跚。 脑海中乱成一团,想起那晚的惊鸿舞,以及段梅苏看我时无限温柔的眼眸。 紧接着又想起十五岁那年的一夜红月,我一字一顿地告诉连皓月我的名字,耶,律。光,华。 燕皇后用那样的笑容看着我,她说你可知,段梅苏为何会宠幸你? 我将一丈多高烟花立在地上,点燃了长长的火捻。 这时,忽有羽箭破空飞来,直直刺进了我的肩膀。猝不及防地,在我跌倒的瞬间,我看见了段梅苏。 他沉着脸,身后站着无数举着弓箭的羽林卫,表情里似有冰霜,声音有痛,他说,“耶律光华,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我想起那个晚上,他也曾经这样问我,为什么? 可是能给他答案的人,从来就不是我。 姚美人从他身后窜出来,得意而苍白的脸上带着无尽的恨意,说,“皇上,我说的没错吧,这个女人处心积虑地挑拨我们的关系,为的就是让我爹对你有怨怼,不再严谨地镇守边疆。他们贺兰就有机可乘,来个里应外合!” 我的泪水,忽然间汩汩而出。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那么,他有相信过我么?有真心爱过我么?他怎么会知道,我爹将我嫁到中原,为的就是这一刻呢? ……巨大的木麒麟里躲藏着八百个贺兰勇士,待我在听云亭放了红色烟花,城外的贺兰军队就会一举攻城,里应外合。 我捂着左肩的伤口,殷红的血液绽放成一朵无望的莲花。 “梅苏……对不起。”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背后的烟火冲天而起,闪烁的却是一簇白光。 如月光,如寒霜。 我点燃的,终究是放弃的信号。 我不得不放弃,因为我发现我做不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情。 梅苏,你能明白我的心么? 尾声 我与连皓月一起隐居在江南的一个小村落里,这里种着许多梨花。 那一夜,是他打开红木麒麟,放出八百贺兰勇士,血战皇宫。也是他,从皇宫里救了我,奋力杀出重围,带着只剩半条命的我逃到江南。 转眼,就是十年了。 段梅苏,你可还记得我么? 其实从燕飞口中知道你过去的那一刻起,我反而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我告诉自己一定不会如顾雪嬛那般,留你一个人在寂寞的尘世里,沉溺徘徊,找不到出口。因为我曾听过你说,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每一次当我快要忘记的时候,你都会来提醒我……这一生,是我辜负了你。你说,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想你。 纵使知道这些话不是为我,我却依然为你心动了啊。 真的想过要好好爱你的。——就像从来未曾受过伤害,就像永远不会曲终人散。 所以隐隐的,我一直期盼着那样一个场景。某个月白如霜的夜晚,我走出门口,会看见你在那里。梨花纷飞而落,你仰头望着月光,以一种无限孤独的姿态。 就像许多年前在饮月潭旁,透过深深的潭水,看到你深深寂寞的样子。我能再扶着你的手臂走下台阶,在心里眷恋着那种温暖,宁愿那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可是梅苏,你知道等待一个人的感觉么? 那么疲惫,那么无可奈何,累到随时都有可能放弃,却又在每一个哭泣的关头舍不得放弃。——就是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往前走着,不知不觉,就是一辈子了。然后你会发觉,他喜不喜欢你,会不会来,原来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份感情,已经白发苍苍。 锦瑟无端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等,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忘。 那一场卑微了许多年的爱恋,和半生里无数个日夜的仰望。 一.{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我是宁锦,十二岁那年的冬天被卖入阮府。那时的阮城素已京城里小有名气的聪颖少年。一手宛如天赐的好诗画,再加上是宰相之子,从小呼风唤雨,性格中便有了偏执的一面。他对美的事物有种狂热的欣赏,无法容忍任何让他碍眼的丑陋。 于是当他看见我的时候,只是一眼,便不耐地跟管家摆了摆手,说,“这么丑的人怎可来做我的婢女?快快打发了吧。” 彼时我也不过是个孩子,哪晓得什么美丑,规矩,只知道若是阮府不收我,回去就要挨爹爹的骂。娘今早也哭着说过,新生的弟弟挨不了苦,只有卖了我,才能给他一口饭吃,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早一点送出去也没什么不好。心中一急,便冲到他面前,一把抓起他桌上的珊瑚纸镇,也不知哪来的胆量,语气中只是倔强,“你若是让我走,我便扔碎了它!” 管家大惊失色,气急败坏地上来拦我,少年阮城素却玩味地看着我,似是欣赏这种不经常出现在他眼前的违逆,扬唇一笑,说,“好个胆大的丫头。好吧,留了你便是。” 许多年后想来,许多影像都已模糊不清,只记得那日大雪荼蘼,寒气冰冷如雾,铺天盖地。少年的他,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白色霜花。 小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自己丑。眼睛是黑白分明的,鼻梁不算太塌,双唇如其他少女一般红润嫣然,皮肤也是白皙晶莹的。只是在我左脸,落着一只赶不走的紫色蝴蝶。 那是一朵蝴蝶形状的胎记,与生俱来,那种紫红色在乍看之下的确有些狰狞。而阮城素,他只喜欢世间美到极致的事物,所以,他从来不会多看我一眼。他身边的女子,个个闭月羞花。就像他只穿香罗绸缎庄量身定做的镶金线衣,饰物也必定出名工匠精挑细选的上乘之作。他的居所,水榭环绕,五里弥香,仙境一般。不是所有肯砸银子的人,都能过上这般精致典雅的生活。 二.{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时常有京城名女来找他作画。景色也好,人物也好,阮城素总是能捕捉美的事物最令人心动的霎那,所提诗句也尽是精妙。 很多闺秀一掷千金,只为求他一副画像。只是,城素作画,一向只随心情,也有几点属于自己的固执,让前来求画的人跃跃欲试,又望而生畏。渐渐的,街头巷尾便有了这样一个传闻,京城才子阮城素有三不画。非绝色不画,非万金不画,非名女不画。 秋末冬初,寒气未央。 入夜,我与以往一样,端一碗梨花杏仁羹,放轻了脚步走进书房,默默放在他案上。 月光清冷,他放下手中的笔,靠向椅背,伸展一下手臂,没有看我。我退到一旁,眼角瞄见案上搁着一幅新画的人像,云鬓花摇,面若桃花。 城素忽然开口,说,“画上的是将军之女。媒人也来了三次。……我把她画得这样美,怕是又要让她误会了。”说罢,捧起杏仁羹,轻轻啜了一口。 “画上的女子出身名门,又是绝色,公子难道不动心么?”我走近一步,小声说道。这五年来,城素待我不薄,也并不把我当下人看。累的时候,偶尔也会自言自语一般地跟我说些心事。 窗户缝里一阵冷风袭来,烛影摇动,发出咝咝的声响。短暂的沉默。 城素忽然抬头看我,目光一瞬间深得让我无法自拔,复又错开目光,轻笑一声,说,“宁锦,原来你也不明白我。” 他的声音那样飘忽,像细致的羽毛,盈盈落在心上,一阵酥痒。 “宁锦并非不明白。而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款款上前,提笔蘸饱了墨,在画像旁边写下一行清隽小字……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城素一怔,随即抬头看我,眼睛里蕴着一丝欣赏。 这是《诗经》中的诗句。意思是,尽管在东门之外,美女如云,可是却没有我所中意的那个人。我知道单纯的美貌,无法打动阮城素。可是却又不知道,他内心深处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我只知。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我也同样不过是千千万万仰慕他的女子中的一个,永远不会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梨花杏仁羹是我在古籍里找到的食谱,甜而不腻,滑而清润。材料也比较刁钻,晨露,雪莲,上好的杏仁,还有十几味罕见的药材。 我走进一间中药铺,掌柜的看了我的方子,皱了皱眉,说,“姑娘,这些东西可不好找呢……”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是桌椅倒塌的声音。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一袭破败的黑衣,脏的不成样子。 掌柜的脸上浮起一层厌恶,生怕弄脏了自己的店铺,忙命小厮过去驱赶。我看他颤巍巍的样子,心中腾起一丝不忍,走过去对药铺小厮说,“这位老人家是要抓药吗?只管给他,账算我这儿。” 小厮一听,以为我与那老者认识,忙松了手,应声抓药去了。 “姑娘,一念之仁,或许亦是一念之差。这是你应得的,却不知是帮你还是害你。”那老者回过头来,苍老的面庞上却有一双矍铄漆亮的眼睛。他递给我一个青翠竹筒,半尺有余,我低头接过,握在掌心里,就莫名有种悲喜莫辨的惶恐。 那个瞬间,我眼前忽然出现一些断断续续的模糊影像,碧绿的河水潺潺流过,火红的枫叶满地,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的男子背风站着,大片流云涌动,他站在一片阴影里,悲戚地望着远方。 “宁姑娘……”不知道过了多久,药铺小厮捧着抓好的药,小心翼翼地轻摇我的肩膀。 我猛地回过神来,一时间竟如梦初醒。环顾四周,那个黑衣老者却已不见踪影。急忙抓了小厮来问,却说那老者半个时辰前就拿了药走了,一边还用诧异地眼神打量我。 “你说,城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镂花的窗棱后,响起一个清脆高傲的女声。我认得她,是徐将军之女徐粤伶,当今皇后的亲侄女。天生美貌,又甚得皇上宠爱,封了郡主,愈加名动京城。 李总管低头陪着笑,神情里还蕴着一股子骄傲,说,“我们少爷最是清心寡欲的,多少京城名门闺秀踏破了门槛,他可是看都不看一眼呐。” “他身边……就真的一个女子都没有?”徐粤伶语气稍缓。 “当然没有了……这要说有,也就只有宁锦而已了。”李总管明显松了一口气,懈怠之下却说出我的名字。 每个人对自己的姓名总是敏感,路过廊下的我举步刚要离开,蓦地听到宁锦二字,复又顿住脚步。 “宁锦?是那个奇丑的女子么?” “……正是。说来也怪,我家少爷那样挑剔的人,竟会把她留在身边。莫非是看多了徐小姐您这样的花容月貌,就像吃多了山珍海味,拿她当青菜豆腐来调剂的?”李总管操着圆滑的京腔,不无讨好的说。 “别提她了。上次我来找城素,她从书房里迎出来,身穿白衣,愈显得脸上一大块胎记紫得发黑。大白天的,我还以为见了鬼。”徐粤伶嗤之以鼻。 我想,世间没有一个女子能真正不把自己容貌放在心上。纵使多年来受尽白眼和讥笑,我听到这样的话,心中还是不免痛楚。我不在意别人怎样看我,可是谁有能保证我所在意的阮城素不会有同样的想法?在众人眼里,我是个可以用“奇丑”二字来形容的女子,这样的我,偏偏要去倾慕那样完美无瑕的阮城素……这到底是可笑还是可悲?我僵硬在廊下的阴影里,直到李总管和徐粤伶双双离开,我依然保持同样的姿态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间。 “宁锦,你过来。”我僵硬地回到书房,手上的杏仁羹也几乎凉了。城素的兴致却很高,低声叫我过去,唇角还挂着一丝孩子气的笑容。 我到底是爱着他的。应声走过去,不知为何,眼眶却酸涩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蓦然看到自己所依赖的人。 那是一幅用上好彩墨所描绘的山水画。小溪奔流,水花四溅,光是看着,都仿佛能听到水声潺潺。枫叶满地,红色叶片四下落着,流云涌动。我眼前模糊一片,隐约觉得这图景似是在哪里看过,此时却也顾不得了。 城素没有察觉我的不同,他自顾自地提起笔,在画旁边写下一行隶书,飘逸挥洒,字如其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城素撂下笔,似是叹息地自语,“这是我梦境中的情景。深秋寒凉的清晨,在清澈凉薄的水边,我与她相见。……她,必定身穿烟绿锦衣,薄衫常裙,长发用荆钗挽着,容颜美丽素净,有温婉干净的笑容。”离得近了,才嗅到城素身上淡淡的酒气。他忽然扼住我的腕,说,“宁锦,这才是我想要的……爹爹却应了徐将军之女的那门亲事……可是我还没有遇见我梦中的这个人,怎么可以……就这样草率地决定一生?” 城素摇晃着我,却抖落我眼中的一串泪水,打湿了画卷,模糊了大片墨迹。 “宁锦,你怎么了?”城素这才发现我的异常。他站起身,双手扶住我的肩,声音那样温润关切。 我的泪再也止不住,亦无法想像自己扬唇一笑的表情会有多苦涩,抓起案台边的酒壶,一饮而尽,揽住城素的手臂,踉跄着往门外走,“你有你的不快乐,我亦有我的苦。不如今夜,不醉不归。” 城素愣住,随即欣然应允。他是个任性的人,他一向活得那样潇洒。 一月孤悬,满庭清辉。园中未凋尽的残花释放着深秋最后一丝香气。 城素本就有了醉意,此时更是一杯接一杯地与我对饮,一醉方休。 “宁锦……”城素不胜酒力,他醉了,身体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重量,斜倒在我怀里,隔着我的手去握我的杯…… “徐粤伶有你一半善解人意,我也许都会爱上她……”城素顿住,将我杯中的酒仰头饮尽,忽然笑起来,把头埋进我的颈窝里,喃喃地说,“可惜你不是她,她也不是你。” 我愣住。他的话,字字句句,让我肝肠寸断。而被他抱住的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由另外一个人的体温所带来的温暖。眼眶一热,无声地盈满了滚烫的泪水。 四.{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那些下人都在私下传着,说宁锦昨夜在你房间留宿,你当我真的不知道?”我站在书房的屏风后面,手里还端着一碗新蒸的杏仁羹。心中充盈着异样的满足,了然无痛,忽然觉得这种情景有些好笑,于是默默扬起唇角。--似乎面对徐粤伶,我总是要站在她的背后张望。而我与阮城素之间的关系,也总是多不过那一碗杏仁羹。 “知道又怎样?”城素淡淡地看她一眼,说,“她是我的侍女,本就是离我最近的人。” 徐粤伶是盛气凌人惯了的,偏偏在城素面前,却总是低声下气。 “……你对她,真的没什么?”徐粤伶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声音柔软而悦耳,“城素,下个月就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了,我也是太在乎你。……若是别人倒也罢了,我只是觉得她配不上你。” 正午的阳光直射窗棱,城素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 “城素,我要跟你在一起……只要能在你身边就好。如果日后你厌倦我了,要养小要纳妾,我绝不会有半句阻拦。京城才子阮城素,只有这世上最好的,才配得起你。”徐粤伶自后抱住他,神态姿态里,都是无尽的温柔。 室内一片静默。 城素眼睛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挣扎,良久良久,他说,“我永远不会爱上宁锦那样的人。” 手中的杏仁羹毫无知觉地砸落在地上,轰然而碎。 还记得昨夜。 那一场卑微了许多年的爱恋,和半生里无数个日夜的仰望。——阮城素醉了,忽然紧紧抱我,他的气息迎面而来。窗缝透来的风吹灭了红烛,黑暗中只听得到他浓重的呼吸,一双温暖的手掌轻轻解开我的锦衣罗裳,那么温柔,那么缠绵。——有一天,即使我真的把他忘记,身体却也会记得,黎明来临前他温暖的臂弯,以及,清澈均匀的呼吸。 “宁锦,你走吧。”枫叶赤红,满庭璀璨芳华。阮城素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为什么……我想问,可是嘴唇动了动,却怎么发不出声音来。 “你要与徐粤伶成婚了?”嗫嚅许久,却只能说出一句如此僵硬的话语。“你爱她么?”此刻的我,固执地看着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要流泪。 “我没有碰到我想要的女子,和我梦中的邂逅。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存在,也不知道是否终究可以遇见。但是惟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个人不是你。”阮城素回过头来,漂亮的瞳仁中缭绕着雾气一般的冷漠。 “……所以,你让我走?”我走到石桌旁,拿起他放在那里的厚厚的银票。 “……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他眼中有一瞬间的歉疚,胆怯,以及某种脆弱。 我扬唇一笑,转身离开,天地间一片静默。 “宁锦……”他最后一次唤我名字。我知,他是希望我说些什么,说恨他,或只是道别,都无所谓。他只是受不了这样无声的结局。 可是,我已经,无话可说。 那一个寒凉的夜晚,今冬第一场大雪。 忘记是怎样走出顾家,亦忘记了是怎样被半山腰的匪徒盯上,撕裂我的包裹,将我推入深潭。 在那一刻,我死死拽着包裹。 直到布匹撕裂,那幅偷来的画卷滚落在地上…… 那是一幅用上好彩墨所描绘的山水画。小溪奔流,水花四溅,光是看着,都仿佛能听到水声潺潺。枫叶满地,红色叶片四下落着,流云涌动。画旁边有一行飘逸隶书: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五.{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深秋寒凉的清晨,在清澈凉薄的水边。 一个纤弱女子身穿烟绿锦衣,薄衫常裙,长发用荆钗挽着,容颜美丽素净,有温婉干净的笑容。 碧绿的河水潺潺流过,火红的枫叶满地,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的男子背风站着,大片流云涌动,他站在一片阴影里,悲戚地望着远方。 她缓缓走近了,眼中有刻意的淡漠,和掩藏不住的悲喜。 阮城素回过头来,见到她,倏忽一愣。 枫叶似火,残阳映红了半个天空,潺潺流水声衬得山涧愈加凉薄。 他漂亮的瞳仁里,有震撼的惊喜。 夕阳晚照的余辉里,女子扬唇一笑,素淡的笑容一瞬间美得令人窒息。 她说,我叫灵瑟。 京城名公子阮城素,终究还是没与徐粤伶成婚。生性平和的他,第一次那样决断地违逆父亲。徐粤伶终究不忍看他受苦,默默地退了婚。 他将灵瑟带回府,安排在槐花满地的南苑。每日只是远远看几眼,也不多说话。 转眼就是半个月。他什么也不说,没有承诺,没有未来。她也不知该如何发问,素淡恬静的灵瑟,面上也开始有隐隐的焦急。 下人们也都在私下议论着,少爷变了,变得沉静,忧伤,不再有往日激扬的意气。许是中了那个女人的魔吧,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他甚至不再作画。一个人的时候,满眼都是旁人看不懂的迷惘。阮老爷看他这样子,也原谅了他,不再因为违婚而生他的气。可是他依然那么默然,眼睛里只看得到灵瑟,而他看她的眼神背后,却仿佛蕴藏着无人可知的深远。 冬日大雪迷茫,阮园里一片素净的白。只有松树青翠依旧。晌午的时候,阮城素独自在亭中摆棋。阳光薄薄一层金色,暖融融的,落在他清俊的背影上,像是镶了一层金边。 灵瑟缓缓走过去,只见他正攥着一枚黑子,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 “在想什么?”她生得那样完美,连声音都与容貌一样,无可挑剔。 他愣了一下,似是从遥远的梦境中醒来,怔怔放下手中的棋,似是在掩饰,又像是叹息,“没什么。……转眼,天就这么凉了。” “公子怎么这样不小心?”灵瑟笑着拿起他刚放下的棋子,放到旁的位置上,说,“本来你是要赢了的。可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阮城素微微一愣,抬头颇为赞赏地看她一眼,复又轻轻摇头,说,“后来才发觉,输或赢,原本不是那么重要。” “怎么,公子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么?”灵瑟关切地看着他。 “人生远不如棋局。不可以悔棋,也永无再下第二盘的机会。”阮城素凄然一笑,起身离开,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灵瑟看着他的背影,良久良久。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天气愈加凉了。 冷尽,便是春。 红颜倾国,自古如此。拥有超然美貌的女子,幸福得比别人容易,不幸也是亦然。 那日在阮园,年近半百的老皇帝隔着层层雾气看到倚墙而立的灵瑟,顿时惊为天人。他派人打探她的来历,可是阮家上下也对她一无所知。他问她可愿入宫为妃,灵瑟想都没想就摇头,说,我不愿意。 老皇帝也不生气,说,“你若是改了主意,随时都可以来找朕。……下个月我再来看你。”说着,起驾回宫。 灵瑟独自一人立在原地,眼中有莫名的悲戚,摇摇头,笑道,“你看不到我的了。” 静谧的书房,一室烛火摇曳的光影。 灵瑟靠着屏风站着,叫了声,“公子”。 阮城素缓缓抬起头来,漂亮的瞳仁中辉映着跳跃的烛火。“灵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不知道。”她打断他,眼中已经含了泪,“为什么你将我带回来,却从来不肯说一句承诺?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为什么我越是想靠近,你就会逃得越远?为什么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真真正正地接近你……”她的双肩剧烈的抖动着,似是隐忍着巨大的悲戚。“下个月我就要入宫为妃,这对你来说,是不是真的无所谓?” 其实她要的真的不多。她只要他一句话,爱或不爱。可是他却不肯给。 “……对不起。”他眼中有火焰般地痛楚。“灵瑟,我知道你是在试探我。” 他站起身,伸手抚向她的脸颊,手伸到半空,却又僵硬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灵瑟你可知道,与你相逢的一切细节,都那样符合我的梦想……我曾经那样期盼过梦境成真,可是如今,却无法真正地快乐起来。”阮城素握住她的手,眼神中有昭然的无助,“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想。” 那一日。 他早早就出了门,她一路跟着。他看起来那么伤悲。走到林间的深潭边,他孩童一样抱膝坐在地上,絮絮地诉说。 深秋寒凉的清晨,在清澈凉薄的水边,我与她相见。……她,必定身穿烟绿锦衣,薄衫常裙,长发用荆钗挽着,容颜美丽素净,有温婉干净的笑容。 我真的碰到了我梦想中的女子,可是原来,我并不开心。我也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的死,可以让我那么心痛。 她生得丑,我也以为我绝不会对那样的人动心。甚至觉得,那样受尽世人仰望的我,若是与她一起,便会沦为一个笑话。那样我便输了,[.fval]输了我与生俱来的万丈容光。 可是在寒冷冬日,再没有人为我捧一杯暖暖的杏仁羹。只是在凄清月夜,再没有人为我抚曲琵琶,回眸浅笑。 ……你可以回来么?我好想你。 他的泪水,在料峭春寒中闪烁着耀眼清辉。 灵瑟手足僵硬,只觉心脏有逼迫的空气压着,无法呼吸。 墓碑上赫然刻着,宁锦二字。 尾声 爱若成痴,也不枉一生一世。一个苍老的声音回旋于耳边。 还记得那时,我掉入深潭,意识渐渐模糊,腰间的竹筒却忽然绽出碧绿的光,我猛地惊醒。 爱若成痴,也不枉一生一世。那个声音在我耳边反复重复,我的眼前又呈现出那幅熟悉的图景。碧绿的河水潺潺流过,火红的枫叶满地,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的男子背风站着,大片流云涌动,他站在一片阴影里,悲戚地望着远方。 黑袍老者站在我面前,目光中泛着慈祥。正是我在药铺遇见的那个人。他给了我一个冬季的时间。他说,“如果他愿意与你共度一生,你便可以留下来。——只是,这世上再也没有宁锦了。”说到这里,黑袍老者眼中有深邃的悲悯。 在那时,我是欣喜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以为我足够地了解他,我以为我终于可以不在被人说成是丑的,我以为可以凭借美貌得到他的心。我告诉他我叫灵瑟,我以为宁锦只是他不愿意想起的一段回忆。 我以为那是我此生惟一一次被他爱上的机会。却不知道,天下间最无悔的悲哀,便是我与他之间的错过。 早春三月,乍暖还寒。 桃花提早开了,一池粉白。我对阮城素说,我不会入宫,更不会去做什么王妃。只要你需要,我就会一直一直守着你,无论我在哪里。 他似是有所触动,说,“我亦不愿意守着过去的伤悲。灵瑟,你给我时间,等我遗忘。 我深深地看着他,良久,说,“好。城素,可不可以再让我为你弹首曲子?” 一曲琵琶,手指荒凉。阮城素眼中有惊愕,似是没有想到,我的琵琶居然可以如此凛冽凄绝,似是控诉,这一生无言的错过。 “宁锦……”他下意识地轻声唤道。“不知为何,总是隐约觉得你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原来是像她。”他没有察觉我的不同,目光悠远,似是触动久远的回忆。 此时此刻,我多想告诉他,我是宁锦,仰望你许多年的宁锦。爱了你一生,也还会继续爱下去的宁锦……嘴唇徒劳的开合,却怎样也发不出声音来。 “我希望你记得,我就会一直一直守着你,无论我在哪里。”我别过头,眼中有泪。 春天,已然到了。 阮城素转身离去,步履轻盈,仿佛生命中隐隐浮现出一道新的光明。 他看不到,清澈河边的女子一袭烟绿锦衣,背靠着树干,望着他的背影,身体渐渐滑落。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你扬唇一笑,转身离去。而我,泣不成声。 海棠不惜胭脂色 一、{她心中已经住了一个人。纵使时光匆忙,乱世成殇,依然无法将其忘怀。} 琳琅低垂着头,轻掩上手中的诗书,声音淡漠如天际飘忽的流云。萧公子,请回吧。她抬起头,簪子上的珠链微微一晃,泠泠如雨意飘渺。 萧子夜定定地注视她,眸中浓烈的爱意终于化为一抹爱而不得的凄凉。那样的惶恐,那样的无助,隐隐夹着一丝愤怒。二十年来,从没有人能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六扇门名捕萧子夜,世家公子,武林高手,黑白两道,无人不买他的账。本是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呼风唤雨,任何事都不放在眼里。为何世上偏偏要有这样一个女子,即使他把心掏出来放在她面前,她也看都不会看一眼。 其实,顾琳琅远非倾国倾城。 只是一双秀目水意盎然,脸色白净得近乎苍白,无端让人生出一抹怜惜来。 顾家本是江南世家,上一代起开始没落,渐渐连温饱都难以维持。琳琅只好抛头露面出来教书,琴棋书画,信手拈来。可是即使满腹经纶,惊才绝艳,也不过是个女子。茫茫乱世,萧子夜这样的男子,无疑是个很好的依靠,可是她拒绝了,一次又一次,渐渐的,连学堂里的孩童都记住了这位锦衣金冠的英俊叔叔,小七忽然走过来推了萧子夜一把,没好气地说,别再缠着顾老师了,否则小七第一个不放过你! 学堂里的孩子都是喜欢萧子夜的。只有小七,无端的对他有敌意,似是与生俱来。小小年纪,他已经初初浮现出俊美的轮廓,最是顽皮倔强,对琳琅却极是尊重。半响,琳琅有些疲惫地轻抚小七的额发,轻声训斥了一句,小七,不得无礼。 萧子夜眼中却只看到她,定定的,仿佛穿透了自从遇见她起那些孤单而又快乐的岁月,忽然扼住她的腕,一字一顿问道,“那个人是谁?” 时至今日,他忽然明白,她心中已经住了一个人。纵使时光匆忙,乱世成殇,依然无法将其忘怀。 窗外姹紫嫣红,百花开尽,已是夏末。琳琅眼中浮现一抹刺痛,仿佛被触到经年的伤口。她忽然想起那个人,一袭白衣,凤目潋滟,也曾在这样靡荼夏日的百花深处,给她一生难忘的记忆。 二、{陌生而戏虐的男子的声音。他说好一句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如果再相见,我便来怜惜你吧。} 那一年,她还是未及二八的好年华。人人都为她叹息,顾家女儿顾琳琅,诗画双绝,弹得一手好琴,可惜小姐身子丫头命,刚生下来顾家就沦落到举家食粥的地步,空用咏絮之才。城中曹丞相,富甲一方,传说得了个容貌秀美的女儿,恨不得捧到天上去。连为她选丫鬟都甚为严苛。琳琅才名远播,自是伴读丫头的好人选。 那时年少,琳琅初入丞相府,看到如此繁华富丽的宅院,心想此后就要寄人篱下,难免生出顾影自怜之感。一群仆妇又指着她小声议论,你看这就是顾氏之女顾琳琅,都说她有咏絮之才,也不也要来当下人么。 咏絮之才,咏絮之才。这话琳琅早就听得腻了。望着一池春波碧水,轻声吟道,二月孤庭日日风,春寒未了怯园公。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炎炎夏日,午后寂静,琳琅的声音空灵悠远。迎风独立的身影,如象牙纸剪出的美人影,薄透动人,又带着一丝引人怜惜的小忧愁。微一侧头,却只见亭上一个翩然白影闪过,倏忽间消失在靡靡花木之中,不见了踪影。 他的声音却响在耳边。 陌生而戏谑的男子的声音。他说好一句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如果再相见,我便来怜惜你吧。 琳琅一惊,举目四顾,却哪里还有人?那一声轻浮的言语,好听的男声,便仿佛夏日里飘忽的一场幻觉。 三日之后,丞相府忽然戒严,人人严阵以待,草木皆兵。曹丞相让琳琅穿上小姐的衣服,一袭烟绿色镶银线长裙,画贵族小姐才有的梅花妆。他不说是为什么,可是聪明如琳琅,又岂会不知。 盗圣秦月白,留书一封说要来偷曹丞相的相印,大抵是受了某个丞相政敌的委托。而这个盗圣,不仅仅盗名远播,同时也是个采花贼,京城里名门千金闺房里的常客。传说此人容貌俊美,游戏人间,虽然是个恶名昭著的采花贼,却卷走了无数名门闺秀的片片芳心。曹丞相此时对女儿的担忧,其实更甚于那枚相印。然而丞相之女,身姿气质,也并不是任何人都装得像的。才女顾琳琅便是最合适的人选,成了最无辜的幌子,彻夜独坐于小姐华丽的闺房。 丞相千金的房间很大,有两处与花园相接的木制连廊。一处朝着靡荼百花,一处朝着那日她独自吟诗的水榭。夜深了,纵有无数侍卫在屋外严守,琳琅还是忽然察觉到一抹危险的气息,有人在暗处朝她逼近,而她,无处可逃。 三、{宁愿永远不知道真相,宁愿在最缠绵的时候放开你的手,宁愿要你想我念我一世,也不要到最后,让我恨你,好不好?} 谁?她厉声问道。 他一袭白衣,身影一闪,自红木圆柱后探出头来。目光却在触及琳琅的时候微微一怔,轻声道,原来是你。 琳琅猛地回转过身,凤凰金步摇颤颤地抖着,仿佛展翅欲飞。他的声音这样熟悉,这样飘忽,仿佛在梦中听过,又不确定是否真的是他。昏暗的烛火中,他脸上有温存的笑容明灭,一双潋滟凤目直直望着她,仿佛凝着一池春水。 一瞬间,她忽然想起诗书里那些描写爱情的诗句,却又没有一句可以详尽的形容如今这一时一刻的念想。 ……野有蔓草,轻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她脑中混乱不堪,一见钟情,一生情定,她未曾想过会在此情此景之下遇见这样一个男子,她第一次这样的无助,这样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 他扬唇一笑,笑容里仍有戏谑,他说,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原来是你。 秦月白?琳琅轻声问道,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女子沉溺在他琥珀色的深眸里。 原来你竟知道我。他笑,如颜色瑰丽的毒酒,她忽然仓惶,转身欲逃,却被他自后揽住,那双手臂那样有力,白衣上夹杂着淡然高贵的熏香。胸口处传来自己的心跳,急促,慌张,无处可逃。 我不是……她想分辨,她想告诉他她不是曹丞相的女儿,她是顾琳琅,原本不该遇上他的顾琳琅。可是话还未出口,他已经吻上她的唇,那样怜惜,那样温存。她挣扎数下,双手终是无力地环在他腰间。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如果再相见,我便来怜惜你吧。 春波碧草,百花深处。靡荼夏日中,生命中最热烈的一场相遇。 他说,琳琅,我是真的喜欢你。 晨曦初露,她靠在他怀里,也想相信这样美丽的情话,可是又怕一旦相信了,受得伤只会更深。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轻声的叹息。 他忽然心痛。将她抱得更紧,仿佛用尽毕生的力气。 宁愿永远不知道真相,宁愿在最缠绵的时候放开你的手,宁愿要你想我念我一世,也不要到最后,让我恨你,好不好?她的声音那样心酸,又那样隐约的希冀,让他忽然无法开口。 无法开口让她知道,倘若伤害了她,他的心会更痛,生平第一次生出这样软弱的无力感。 待我把相印交给金主,了却这最后一桩生意,我便回来接你。天涯海角,永不分离,好不好?他在她耳边说,那样认真,那样笃定,声声落地,字字珠玑。 四、{盛夏已尽,雪花飘落。她还在等待。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归人。} 她一直等,一直等。 春去秋来,一个又一个的盛夏,在她眼前呼啸而过。他没有回来。 起先,她也哭过。 后来,她辞了丞相府的差事,一年来在家闭门不出。 再后来,她在学堂教书,教孩子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也教他们诗经里旖旎的诗句。人称有咏絮之才的顾氏才女顾琳琅,就这样渐渐淹没在人群里。 心底里,她却还始终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于百花深处深深地将她凝望。 直到萧子夜出现。反而更让她明白,这一生,秦月白无人可以替代。 纵使时光匆忙,乱世成殇,依然无法将他忘怀。 只是她不知。七年之前,萧子夜曾在京城近郊击败一个江湖上声名显赫的大盗。 那时他正赶向曹府,满心满眼都是一个女子的影像,却于倏忽扬头之间,看见京城名捕萧子夜的剑。 今日之后,秦月白会在江湖上消失。我只想要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骄傲如他,这已经是最卑微的乞求。他明白,此刻他心里已经有了牵挂,所以这场仗,他不可能赢。 萧子夜年少气盛,又哪里肯依。凛冽一笑,已经挥剑指上他的咽喉。 白光闪烁之间,他的血流出来,眼睛却遥遥望向北方。 那个有她的方向。 琳琅。他唤她一声,用尽一生中最后的气力。 学堂旁的厢房里,萧子夜黯然离去。小七看出女先生眼中的哀伤,乖巧地依偎在她身旁。 琳琅轻抚小七的额发,仿佛透过他稚嫩而熟悉的轮廓,看到他依稀徘徊在她梦里的影子。茫茫世间,她还有这个孩子。亦是他在茫茫世间留给她的唯一牵挂。只是她不能与他相认,不能将他推进世俗的纷繁的眼光里。 盛夏已尽,雪花飘落。 她还在等待。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归人。 何当共剪西窗烛 无论有怎样的出身,怎样的境遇,有哪个女子不奢望,一朝得遇良人,待到巴山夜雨时,共剪西窗烛。 可也仅仅是奢望罢了。 楔子 吟晴推开窗子,外头正落着雨,夜风卷着寒气灌进来,斜倚在榻上做刺绣的弄雪不由埋怨一句,你看你,看那劳神子的书都看痴了,大半夜的倒去开窗,当心凉透了。 吟晴望着窗外,也不回答,倒似是真有些痴了,幽幽念道——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弄雪怔住片刻,嗤了一声,道,红姨让你读些书哄别人去,你可倒把自己给哄住了。 吟晴眼中的哀伤一闪而过,回头笑着骂道,你这利嘴的丫头,人家让你绣鸳鸯,你怎么不绣只鹦鹉送过去?好像就你没长凡心似的。 昏黄烛火中,弄雪忍不住也望一眼窗外那空山夜雨的难遇之景。此时虽是下雨,星月却清晰。雨声簌簌中,只见一道灿灿银河悬在半空。 无论有怎样的出身,怎样的境遇,有哪个女子不奢望,一朝得遇良人,待到巴山夜雨时,共剪西窗烛。 可也仅仅是奢望罢了。 一.{钱塘} 八月金秋,秋高气爽。此时已是入夜,小镇上一片静寂,一轮明月高高悬于群山中间,银辉满地。 钱悦客栈的烫金招牌旁悬着两盏大灯笼,离老远也看得到。 萧凤南独自坐在堂上喝酒,对月吟风,自斟自酌,自己也觉得惬意。 小二在一旁侯着,本来早已到了打烊的时辰,可是总没有人跟银子过不去。这位客官打赏丰厚,多服侍些也是应该的。 此时前堂忽然传来女子的声音,柔声软语,却有种说不清的冷意在那声音里。“我要住店,天字一号房。” 掌柜摇摇头,道,“姑娘,现在正值钱塘观潮的奇景,别说是天字号房,小店连普通房间都一间不剩了。” 女子轻叹一声,只得坐到桌前,说,“来壶酒,再要一尾清蒸鲈鱼,一盅肉沫豆腐,一碟炒松子。” 点的这几道菜竟跟萧凤南桌上的一模一样。他忍不住抬头望过去,只见那女子一袭青衣,乍一看只觉面容姣好,细看之下,却又发觉她眉间似是有种清冷灵秀之气,似有如玉光泽缓缓流转。 萧凤南是京城出名的少年才俊,出身名门,风流倜傥,再美的女子也见过。可是如今,一时竟移不开目光。深夜偶遇独身的美貌女子,也算一场好时好景的艳遇,萧凤南此时饮了酒,素来就放荡不羁,此时便笑着朝她走去,道,“姑娘是来看海潮的么?天字一号房景色绝佳,可惜已被鄙人订下了。若是不嫌弃,倒不妨到我那留宿一晚。” 此时深夜,萧凤南一袭白色锦衣,美目金冠,一幅偏偏浊世佳公子的模样。那女子虽不算国色天香,却也自有一番韵味在里面。伙计们不由促狭一笑,也觉此二人不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才好。 女子想了想,道,“那就劳烦公子了。” 萧凤南心中也不由有些自得。因为素来就没有女人能拒绝他的邀请。 进了房间,女子解下披风,露出一身素淡的衣裙,鬓有些斜了,几缕青丝垂在脸颊。萧凤南忍不住伸出手,想为她把碎发拂到耳后去。她却像只防备的兔子,后退一步,轻巧而迅速地避过了。萧凤南的手停在半空,不由有些讪讪的。 “我住长凳就可以了,多谢公子的美意。”她抬起头,不卑不吭地说,神色有些戒备。 萧凤南不由索然,心想你肯跟我回房间,含意就再明显不过了,如今却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可他也一向不喜欢勉强,倒头便睡下了。 午夜风凉,空气里忽然传来一阵轻薄凉意,以及窸窸窣窣悄然开门的声音。 萧凤南朦胧之间睁开眼,只见女子推门进来,一袭素淡青衣,肩膀上罩着银色月光,身上夹带着野花与夜露的清香,脚步轻盈,头上的环佩发出轻巧的叮铃声。 传说巫山神女梦中会襄王,眼前所见的她,是不是只是春梦一场?萧凤南忍不住伸手去握她的腕。 女子本没有发觉他醒了,惊讶之下已经被他一把揽在怀里。萧凤南低头深嗅一下女子发间的香气,只觉那纤细腰身不盈一握,不由抱得她更紧。 女子也不挣扎,只是满目哀伤地回过头来,白皙的脸颊上,竟是满目泪水。萧凤南正欲吻向她的唇,却只见银白月光下,她清秀的脸上挂着数到泪痕,乌黑的眸子幽幽地看着他,似是含着无法言说的哀怨。 四目相对,萧凤南的心忽然重重一震。那是不同于欲望的一种冲动,像是怜惜,又像歉疚,凭空就心生一种保护她的欲望。 女子趁机轻轻挣开他的手。萧凤南不由有些窘,正色坐起身,说,“方才冒犯姑娘……对不住了。”一边随手递过一方随身的锦帕。 世家公子,最讲究细节,那锦帕四周密密匝匝地镶着金线,上头绣着凤凰于飞图样,角落里题着潦草飘逸的一个“萧”字。 女子接过来,轻轻按了按眼角,说,“我并不是因为公子而落泪。只是午夜钱塘,潮水依旧,忽然觉得物是人非,思念一个故人罢了。” “他……不在了么?”萧凤南心头微微有些酸,只觉能让个这样的女子如此挂念,能让这清秀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上露出如此哀伤的神色,即使是死了,也不枉此生了吧。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伏到榻上,动作轻盈地靠到萧凤南怀里。娇小的身躯微微有些凉,他伸手回抱住她,只觉这种惹人怜惜的软玉温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一时只想这么抱着她,仿佛捧着突如其来的至宝。 二.{绣娘} 京城的春天总是喧嚣。 红香坊依旧歌舞升平,暗地里却涌着一抹阴霾。鸨母红姨忙不迭地招呼着各种各样前来寻欢作乐的男子,一回头,只见几个侍卫模样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红姨面上一僵,一边将他们引致内堂,脸色却越来越白。 “你该知道是谁派我来的。”领头的把一块令牌扣在桌上,正色坐在桌前,道,“绯玉珊瑚到底哪去了?” 红姨强自镇定,说,“丞相的东西老妇不敢私吞,红香坊藏宝之地一向隐秘,想必是自己人做的,还望官爷宽容,多给些时间调查,过些时日定会完璧归赵。” 那人冷哼一声,道,“可见丢宝物的不只我们一家,现在该怎么办,可不是你能做主的了。”说着手一挥,几把刀立时架在红姨脖子上。 红姨面色煞白,饶是见惯大场面的,一时竟想不出对策来。眼看就要被人押走,屏风后的珠帘却被一双秀手掠起,一个娇柔中略显清冷的女声响起,道,“官爷且慢。外头人多眼杂的,若是让人把曹丞相的大名和这烟花地连在一起,恐怕可不好。” 珠帘发出窸窣的声响,女子一袭青衣,眉目清秀,一双明眸里似有如玉光泽。 那侍卫刚要开口,却又被她柔声打断,“达官贵人们将连城财宝藏于这红香坊,为的就是不让人知道。据我所知,那绯玉珊瑚可是南海进献给皇上的贡品,被丞相私留下来,寄存在这红香坊……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红姨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躲到女子身后,惊魂未定地叫了一声,“吟晴……” 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不少都将家里见不得光的宝物寄存在红香坊,这样不仅掩人耳目,而且一旦被抄家,存在这儿的东西也够他们的子孙吃一辈子的。红香坊每日人来人往,偏偏却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桩生意经营了也有数十年,信誉一向不错。 可是最近,却接连发生几桩宝物被窃事件。曹丞相也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风声,第二天就派人来查货,红姨一筹莫展,隐约觉得有人在暗地里谋划着什么,却又毫无头绪。她老了,也不再是当年叱诧风云的媚红香。 女子容颜再美,又敌得过几个十年?纵使当年倾国倾城,也终有一天会老去,到时便一文不值。这一点,吟晴看得很清楚。所以她只做绣娘,为她人做嫁衣裳,纤手不惹红尘。 “如今,就算一把火烧了这红香坊也于事无补。还请官爷通融几天,三日之后,吟晴定会给丞相一个交待。”说着,她从袖口里抽出一方锦帕,上头绣着凤凰于飞图样,落款写着一个 “萧”字。吟晴浅笑,道,“就当卖个人情给我。” 领头的侍卫认得这是曹府未来姑爷萧凤南的贴身之物,他花名在外,也不知与这女子是什么关系。曹丞相只得一个女儿,日后当家的也必是萧凤南。想到这里,他朝弄雪拱拱手便带人走了。 屋子里一下宽敞下来。只有红烛燃烧发出嘶嘶的声音。 红姨刚要说话,却被吟晴用手势阻止。扬声笑道,“梁上君子萧凤南,今晚可不打算下来了么?” 片刻之后,只见两个人影翻然跃下。萧凤南一袭玄色锦衣,笑道,“吟晴姑娘,别来无恙。从前总用冰雪聪明来形容女子,如今才知,配得上此词的,非你莫属。” 他与同僚沈鹏藏在梁上,连那群相府侍卫都未发觉,竟却瞒不过她的眼睛。 吟晴浅笑,托起颈上的宝石项坠,说,“若不是它光滑如镜,小女也是看不到公子您的。” 萧凤南看着她巧笑嫣然的样子,没有再说话。 忽然想起以前不知道从哪个女伴那听来的一句话—— 一见钟情,再见相思,三见销魂。 钱塘别后,她此时正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眼前。 方知相思是何滋味。 三.{侠盗} 其实钱塘一别之后,萧凤南也并非无时无刻都在想她。只是偶尔总容易会被触动,一方锦帕,一阵馨香,他总是会念及她。 还记得与她重逢之前的晌午。 京城里阳光充沛,大地上仿佛都笼着一层热气。萧凤南斜斜靠着门口坐着,本欲从怀里掏文书出来,无意就扯出一方锦帕,神色不由一怔。 捕头沈鹏看见了,不由打趣道,萧大公子处处留情,这帕子上又沾了哪家姑娘的香气,让你神魂颠倒似的?当心曹丞相的千金知道了可不饶你! 众人都知萧凤南出身名门。父亲远在西北,是赫赫有名的抚远大将军,母亲更是出身高贵,乃是太上皇的长公主,也就是现皇帝的亲姑姑。可他却放着锦绣前程不要,偏偏喜欢到六扇门当个小小的捕快。 萧凤南握着帕子,不由想起那个夜晚,在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钱塘,有个女子曾经带着野花和夜露的芬芳踏月而来,恍惚都是梦境。 那个夜晚什么都未曾发生。他抱着她入眠,却是睡得最香甜的一个夜晚。清晨醒来,屋里已经没来她的踪影,只有一方绛紫帕子端端正正铺在桌上,在四合如意纹图样的背后,绣了几行娟秀的字—— “感君一顾,青线留名。” 绣字所用的是青色的线,似是临时从她青衣上撕下来的。角落里有她的名字,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吟晴。 萧凤南一向风流倜傥,他不是会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茶饭不思的男子。吟晴,吟晴……只是每一次轻念她的名字,都还觉得唇齿留香。或许只是因为她特别吧,没得到的总是好的。萧凤南自嘲地笑笑,回手又把那帕子塞回怀里。 “今儿晚上,跟我去趟红香坊吧,你最适合不过了。”捕头沈鹏一边翻着卷宗,一边对萧凤南说,神色里多了一丝凝重。 萧凤南一怔。他虽风流惯了,可是自打从钱塘回来,他与曹府千金曹吟月的亲事也传遍了整个京城,他从此便不再流连风雪场。也算是给足了曹家面子。 “那里的老鸨媚红香过去可是个人物,手下的女子也个个才色殊绝,你就不想去看看么?”见他沉吟不语,沈鹏笑道。 萧凤南只是摇头。从钱塘回来以后,对那绮红叠翠却是真的没了兴致。 “这宗案子,可是跟曹府有几分关系。你若不愿插手,我也不逼你。”沈鹏忽然正色起来,意味深长的说。 萧凤南于是便来了。也亲耳证实了此事的确与曹府有关。可是他真正在乎的,却是与吟晴的重逢。可是如今眼前这个老成持重的女子,与当日踏月而来的夜露菊香,则又是两样了。 红香坊内堂,吟晴请他二人坐下,从红姨妆台里拿出一片花笺,上头写着—— “香坊宝物,数不胜数,借之一二,以慰劳苦。” 萧凤南苦笑,道,“看这押韵的短诗,就知是谁写的了。” 京城里有名的侠盗乌君啸,每次登门之前必寄花笺,看似风雅实则挑衅,确实恼人。 沈鹏一笑,目光往下,果见落款写着一个“君”字。 吟晴轻叹,道,“这人有侠盗之名,自是瞧不起这烟花之地。……况且卖笑着实低贱,也怪不得人家看低了我们。” 这话说的通透又心酸,月光浅浅辉映在她清秀的脸上。萧凤南和沈鹏也不禁默然。 吟晴望向沈鹏,又望向萧凤南,说,“我知二位是六扇门的捕快。如今只求二位能帮红香坊找到乌君啸,讨回绯玉珊瑚和诸多宝物,就算是拿钱财来换,我们也甘愿了。” 整整三日,萧凤南与沈鹏不眠不休,一直在查探侠盗乌君啸的下落。说不清此番卖力,究竟是为了职责,还是为了那个月下哀伤的女子。可是乌君啸行踪诡秘,至今仍然毫无头绪。反倒让他们偶然查出,原来那将绯玉珊瑚寄存在红香坊的人不是曹丞相本人,而是丞相夫人徐氏,也就是萧凤南的未婚妻曹吟月的生母。 听闻这徐氏原是曹丞相的二房小妾,后来正室病逝,才做了正,掌揽曹家大权。如今她将宝物私下藏起,说不定是背着曹丞相的。萧凤南只觉头疼,曹家如此见不得光的事,日后做了亲家,烦恼怕是会更多。 转眼三日之期已到。萧凤南怀着歉疚去见吟晴。 她看他一眼,只是一眼,便已明白他此番前来并无收获。笑着招呼他坐下,一句话也不提乌君啸的事。倒一杯上好的女儿红,道,“钱塘偶遇,原未想过有一日能重逢。你我也算有缘吧。” 见她如此,萧凤南心中更是歉疚,伸手去接她的杯,无意间碰触那双白皙柔荑,心中不由一荡。 吟晴不落痕迹地抽回双手,饮一口酒,道,“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红姨明日会派红香坊最美的琴伎去取悦丞相。可是弄雪……”吟晴自顾自摇头,说,“我断不会让她受苦。” 萧凤南忍不住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刚要说什么,却被她用唇封住。 绵长柔软的一个吻,萧凤南惊讶之下,只见吟晴闭上眼睛的样子,纤长睫毛翩跹似蝶。 吟晴轻轻脱开他的怀抱,说,“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 四.{琴伎} 这日丞相府宾客盈门,是曹丞相宝贝女儿曹吟月的生辰。 京城的达官贵人都来逢迎,红香坊的老板媚红香更是奉上最出色的琴伎——吟晴。女人如宝,一个才艺双全的琴伎价值堪比黄金。如此厚礼,外人自是不明其中纠结。 萧凤南坐在宾客中间,沉吟不语,眼看她捧着琵琶,一袭镶玉珠花金缕衣,颈上宝石项坠透亮如小镜,脸上红妆娇艳,在堂内通臂巨烛的照耀下更显妖艳。 歌舞升平中,她唇红如花,一笑倾城。琵琶声中的哀怨,却让人断肠。 曹丞相望着她颈上的宝石项坠,神色竟凝重起来,半晌沉吟不语。 酒过三巡,有轻薄公子上前搭讪,吟晴只是笑,也不躲闪,眼看那人就要掠下她的镂金披肩,萧凤南终于忍无可忍。霍一下站起身来,越过众人走上前,一把拉起吟晴的手,扬长而去。面上带着一种凛然,似是终于下定某种决心。 曹吟月本是大家闺秀,此时陡然遇到此等变故,不只是伤心,面上也难以下台,哭着掩面跑进内堂。吟晴在萧凤南的牵引下回头一望,只见曹丞相眼中有疑惑和无奈,而曹吟月的眼里便只有泪水。 她的唇角微微扬起,在这凄迷夜色中,如暗花妖娆。 那一夜,萧凤南带她去城外的宅子里,四面环山。他说,吟晴,家里一定容不得我这样放肆。可是我为了你,宁愿抛弃一切。说到这里,他忽然孩子似的笑了,道,以后,你可愿意跟个小捕快受苦么? 吟晴眼眶一酸,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悲是喜。只见月光下他的眉宇清晰俊朗,忍不住伸手轻抚他的面颊。指尖缭绕着一抹淡淡的甜,侵到萧凤南鼻息里,让他想起钱塘客栈那个女子,踏月而来,身上带着夜露和野花的清香。 萧凤南忍不住轻轻吻上去,从嘴唇慢慢下滑,吻过白皙的颈,喘息着脱去她的金色披肩。却忽然看见那白皙肩膀上赫然刺着一只蝴蝶,振翅欲飞,在烛光下栩栩如生。 芙蓉帐缓缓降下,掩住帐子里旖旎的一轮春色。 世人总说神仙眷侣。萧凤南始知那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空山新雨后,他能牵着她的手漫步在湿润的树林里,浸了水的树叶发出沉闷的声音,她的笑声却爽朗,阵阵似银铃。待到入夜,又下起雨来,他在小屋里抱着她,听雨声簌簌,世界如此安逸。 吟晴却忽然触动了久远的回忆。她走到案旁看着烛火,那烛芯该剪了。她怔住片刻,伸手去剪那灯芯,他的大手忽然环上来,下巴枕着她的肩,共剪那红烛。 她的眼眶忽然酸楚起来,她想起许多许多年以前,曾经有人在空山夜雨时念李商隐的诗句。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可是如今她真的得到了,为何心却这般难过? 萧凤南似是心有灵犀般,轻吻她的发,悠悠说道,“能与你共剪一次西窗烛,也真不枉此生了。” 吟晴忽然落下泪来。 几日之后,曹丞相派人找到萧凤南,面上却并无他所预期的那种恼怒。曹丞相沉默了很久很久,开口问的,却是吟晴。 “她肩膀上,可有一只蝴蝶纹身?”这个在朝廷里叱诧风云的丞相,如今眼中有浓浓的愧疚。 萧凤南一怔,心中一瞬闪过数个念头,却还是点了点头。 曹丞相脸上呈现沧桑的神色,顿了顿,又絮絮问了一些关于吟晴身世的问题。萧凤南也曾听吟晴提过一些过去的事,便一一照实答了。 “吟晴……是我对不住她们母女。”曹丞相叹道,眼中竟挂了一层雾。然后便在萧凤南惊讶的眼神下,道出了一段陈年旧事。 那时他官运还不如现在亨通,在边疆做了三年文官。边陲枯寂,总要有人陪伴,在当地结识了一个女子,便是曹吟月的娘。三年之后被调回京城,便将那徐氏纳了做妾。他的正妻是大家闺秀,宽容大度亦贤良淑德,处处以和为贵。徐氏虽然为人泼辣,却也不敢造次。 后来,正室怀了孩子,他自是欣喜,却忽然奉皇命出使西域,临时要离开一个月。临走时候他正读庄子,便嬉笑着对妻子说,庄生晓梦迷蝴蝶,若是女儿,就在她肩上纹只蝴蝶吧。 其实哪是只因一本庄子。是算命的告诉他,这样做可助他官运亨通。妻子笑着答应了,说,如今曹家族谱排到‘吟’字辈,如果生她那天赶上晴天,我就叫她吟晴吧。 可是未曾想,他却再也无法得知那日究竟是晴是雨。 当曹丞相从西域回来,徐氏说妻子难产死了,孩子也未能生下来。他便觉得事情蹊跷,可是当时徐氏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再追究下去也于事无补,于是也只得作罢。 可是那日的吟晴,不但容貌与他妻子如出一辙,颈上戴着这个宝石项坠也分明是当年她的陪嫁之物。 曹丞相长叹一声,道,红香坊是什么地方,这么多年真不知她受了多少苦。 萧凤南心头忽然有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却又无从捕捉,最后终究被怜惜掩盖。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吟晴,我不会再让你受苦。 五.{弄雪} 短短一个月,丞相府发生很大的变化。 不但认回了失踪多年的长女曹吟晴,婚约也跟着改了。因为当初,所有人都只道曹家只有一个女儿,所以订下婚约时并未说是长女还是幼女。萧凤南与吟晴两情相悦,丞相自是乐意成全。 只是曹吟月不依,甚至以死相逼。她对萧凤南用情已深,如今不但失去丈夫,连独女的至尊地位也失去了,她怎能不恨? 可是吟晴比她高明的多。她在曹丞相面前掩面哭泣,说她想成全妹妹,可是又不能离开萧凤南,所以她愿意做小。 曹丞相本就觉得亏欠她许多,再加上萧凤南执意只要吟晴,自是把脸一拉,说什么也站在吟晴这边。转眼,整个相府都知道大小姐得宠,下人们的脸色也就跟着变了。 渐渐的,徐氏私自在红香坊藏宝的事情被相爷知道,这对母女更是地位堪虞。 那日,沈鹏喝了许多的酒,他说萧凤南你好福气,能娶到那么好的一个老婆。说着仰天长笑数声,道,都说金银财宝就能换来女子的心。可是有的人的心,就算搭上性命,也是换不来的。 萧凤南只是饮尽手中的酒,没有答话。 其实倘若一切都没有变故,或许也能有一出完满的结局。 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都让萧凤南疲惫。 红香坊忽然失火。那夜的大火照亮了京城的半边天,媚红香失踪,不知去向。身为六扇门的捕快,萧凤南本该彻夜守在那里。可是他觉得累了,忽然很想见见吟晴,于是便回到相府。却远远在连廊上看见吟晴身影一闪,走进了曹吟月的房间。 “你夺走了萧凤南,夺走父亲的宠爱,难道这些还不够么?”曹吟月冷冷地看着吟晴,目光掠过她手上的短剑,眼底也闪现出一丝惊恐的神色。 “能夺的走,就说明你拥有过。可是有些人,却连拥有的机会都没有。”吟晴冷冷笑着,举着刀一步一步逼近。 曹吟月忽觉浑身酸软,原是吟晴早在烛火里下了迷药。她瘫倒在地上,说,“你杀了我,父亲也不会放过你。” “呵,怎么是我杀的呢?相府夜里被盗,曹家二小姐被贼人灭口,大小姐也身受重伤。你觉着这话会让你怀疑么?”吟晴嫣然一笑,眼中精光大盛。 萧凤南站在窗外,忽然觉得这样的吟晴好陌生,可这又似乎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眼看吟晴手中的短剑就要刺下去,萧凤南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吟晴……” 她望向窗外,目光又一瞬间惊讶,可是手却没有停,她手上的刀还是在同一时刻刺穿了曹吟月的心脏。 “你不是该去红香坊的么?”她白皙的手上溅了血,形成一抹奇异的美感。 “……这么说,红香坊失火也跟你有关了?”萧凤南痛苦的闭上眼睛。 吟晴没有回答,只是款款别过身去。 六.{沈鹏} 最后一次找沈鹏喝酒的时候,萧凤南喝了许多许多,可是他依旧清醒。他对沈鹏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你好好照顾吟晴。 沈鹏怔了一下,笑着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你胡说什么呢,你自己的老婆当然是你自己照顾去。 萧凤南大笑,又喝了几口酒,凑到他耳边说,谁能想到侠盗乌君啸,就是六扇门的捕快呢?可是你是为了吟晴,我也不想为难你。 沈鹏愣住。 那日是八月金秋,又到了钱塘最美的时候。吟晴为萧凤南亲手做了一桌饭菜,就仿佛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没有亲眼曹吟月的死,而她,也并不对此介怀。 萧凤南呆呆地望着那一桌子菜,过了好一会才拿起筷子,夹一口到嘴里说,“吟晴,能把侠盗乌君啸和京城公子萧凤南一起迷住的女子,是不是很厉害?” 吟晴顿了顿,说,“没办法的。想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些代价。” 萧凤南闷头吃着菜,半晌,抬起头说,“其实很多时候,放下的越多,拥有的也便越多。她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他吞咽了太多的菜,仰颈灌下一口酒,苦笑道,“其实看明白了又怎样呢?许多事看明白了也一样会去做。吟晴,我知道这酒菜有毒。可是它是你做的,我没有办法不吃下去。” 吟晴闻言,瑟瑟抖动着,在一霎那泪如泉涌,哽咽道,“为什么明知道有毒还要吃下去?……我不值得你这样为我。” 萧凤南捂着胸口,一点一点滑落到地上,有黑血慢慢从嘴角渗出,他依然笑着,说,“我看到了你杀曹吟月。我知道你要灭口,而我,也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我知道那么多的秘密和罪恶,可是我无法将罪恶的主人绳之于法。我下不了手。” 吟晴看着他,眼眶欲裂。 “沈鹏就是乌君啸。我也是察觉这件事以后,才去查你。……你放火烧红香坊,是我救了媚姨,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弄雪,答应我,不要再背负任何仇恨,吟晴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弄雪。他居然叫她弄雪。 她哭着扑到他怀里,那双大手却不能再抱住她。这是十几年来她哭得最悲恸的一次,吟晴死时,她亦不曾。 尾声 五年前,弄雪是红香坊的绣娘。吟晴是最美的琴伎。她与弄雪一起长大,她宁愿自己跌入尘土,也不让弄雪受一点伤害。红姨从小让她读诗,学琴,为的就是她朝买个好价钱,而吟晴选择这一切的代价,就是让弄雪只做绣娘。 弄雪总是忘不了,她抚摸着她的额头说,我们两个之间有一个能干干净净的,那也总是好的。 可是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子,却因为无意间得知自己的身世,而被丞相府的徐氏所杀。那时弄雪年幼,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吟晴死去,留下一个光滑如镜的宝石项坠。 从此之后,弄雪就是吟晴。因为这世上,早就只剩一个弄雪。 她用吟晴的身份活下去,布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局,只是为了做到吟晴生前没有做到的事。她没想过这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就像她没想过萧凤南会对她这样好。 红姨将她们养大,所以即使她恨她,也只是放火烧了红香坊,没有要她的命。曹吟月夺走了本应该属于吟晴的一切,所以她该死。她本以为下一个死的人会是徐氏,没想到,却是萧凤南。 恍惚中,弄雪听见吟晴在午夜空山里幽幽念道——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寂静深夜,又是谁在她耳边悠悠地说—— 能与你共剪一次西窗烛,也真不枉此生了。 良妖传之紫青劫 一瞬间,她看见那双历经千年的磨难却依旧清澈如昨的眸子里涌出了泪水。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在他和她的世界里蔓延,再没有人可以体会,再没有人可以知晓。 她想起许多许多年前,江东瘟疫,毁灭了无数村落。他看见路有饿殍哀鸿遍野的凄惨情景,也曾这样隐忍地落泪。 她背过身,一步一步走远,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如果必须要放弃一种幸福。 那么,请你放弃我。 一.{“紫瑶……”他忽然轻声吟出一个名字,仿佛深藏在他记忆里,受了某些牵引而冲口而出,却不知是何人。} 霍青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陌生的茅屋里。夜风卷着海水的咸味阵阵袭来,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少女捧着一碗汤药推门而入,对上他茫然的眼神,欢喜一笑,走过来关切地说,“公子,你醒了。……伤口可还疼吗?” 霍青文一愣,细细打量这个梳着两根麻花辫的清秀姑娘,只是觉得陌生,四下又看了看,说,“我这是在哪里?……我们可是认识的?” 姑娘一愣,看一眼他后脑的伤口,眼中略有怜悯,温和答道,“这里是刘家村。之前我们并不相识,是爹爹前日里去北海打渔时救下了公子,您昏睡一天一夜,方才醒来。” “……多谢姑娘了。”霍青文拍了拍脑袋,露出茫然的神色。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竟然一无所知。 姑娘宽慰道,“我叫刘夏初,公子可以叫我小夏。因为溺水而患了失心症的人很多,也许忽然有一天就什么都记起来了。公子不必挂心,先在这儿安心休养就是了。” 霍青文生性坦荡,听她这样说,也不再多想,扬唇一笑,道,“那就劳烦小夏姑娘了。”这笑容俊雅风流,自有一种吞吐山河的气势在里面,与村子里所有男子都不同。夏初不由看得呆住,片刻间红了脸颊,站起身退出房门。 夜幕降临,简陋的茅屋里一灯如豆。霍青文斜倚在榻上,望向桌上的烛火,只见两跟灯芯捻在一起,发出嘶嘶的燃烧声,思绪飘向未知的远方。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画面,一片白雾缭绕的琼楼玉宇中,一紫一青两簇灯芯紧紧纠缠,上头燃烧着七色花火。 “紫瑶……”他忽然轻声吟出一个名字,仿佛深藏在他记忆里,受了某些牵引而冲口而出,却不知是何人。 “紫瑶。”御书房里,皇帝正在灯下批着折子,抬头看见静妃明紫瑶正捧着一盘杯盏进来,疲惫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撂下笔迎过去,轻轻将她揽在怀里。 静妃将杯盏放在桌上,浅笑说道,“臣妾叫厨房准备了木瓜炖雪蛤,皇上一天没吃东西了,趁热喝了吧。” 皇帝神色一黯,轻声叹道,“突厥北进,南有叛乱,再加上天灾不断,教朕如何喝得下呢。 静妃抬手拂上他日渐消瘦脸颊,眼神中隐隐闪过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体贴问道,“皇上可是在为江北蝗灾的事情心烦?” 皇帝叹气,道,“江北盛产粟米,本是朝廷的粮仓。而今百里良田,颗粒无收。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静妃扬唇一笑,端起那碗燕窝,说,“皇上先把这个喝了。臣妾自有办法。” 皇帝一怔,随即接过白玉杯盏,触手生凉,上头还带着她的体温。细细端详眼前这个女子,肌肤胜雪,黑发如墨,一双秋水双眸隐隐透着紫光,似有无限的风情与智慧在里面。 他想起她与他的初遇,她便是这样出现在他面前,身子一转,簪子上的珠链微微一晃,如雨意飘渺。无端让人无法拒绝。 烛火昏黄,炖雪蛤的香气氤氲成白雾,散发出暖然的淡香。皇帝从过去的思绪中醒来,拍了拍静妃的肩膀,道,“爱卿方才说到有良策治蝗灾,可是真的?” 明紫瑶进宫三年,与皇帝,每一日都有新的惊喜。不但容色美丽,细致从容,并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于行军战法,都有独到的见解。他便是为了这样一个女子,冷落了后宫佳丽三千。 静妃此刻却怔怔地望着烛火,有一瞬间的失神。只见那两股灯芯纠缠在一起,在火焰的燃烧下簌簌作响,声嘶力竭,却又血肉相连。她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雾气茫茫的琼楼玉宇中,一青一紫两簇灯芯缠在一起,灯火昏黄,时光静谧,却转眼就到了如今。 “紫瑶?”皇帝见到她眼中的忧伤,微微一怔。 静妃恍过神来,神色立时恢复如常,笑道,“蝗灾的事皇上不必挂心,请先随臣妾来吧。”皇帝看着她清秀得近乎完美的侧脸,下意识地在她牵引下走出房门,也无心再追究她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了。 御花园里早有两排侍卫站在那里,手里捧着数个竹笼,里面装着大群蝗虫。皇帝面露厌恶之色,遥遥站于廊下。静妃轻轻做了个手势,所有灯笼与烛火霎时熄灭,一片黑暗中,只有数枚火把亮着。侍卫打开竹笼,只见蝗虫如蔽日乌云一般团团飞出,却似是着魔一般,仿佛受了某种牵引,逐个落到火把上,嘶嘶几下,燃尽而死。 在场所有人也都是一愣,随即露出欣喜的表情,这场蝗灾是有救了。半晌,御花园里的灯火重新被点燃,皇帝的清俊面容在月色与灯笼的辉映下格外飘渺,他说,“紫瑶,世人皆道万物畏火,你是如何让它们投火自燃的?” 静妃淡淡一笑,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飞蛾扑火,本来就是一种天性,蝗虫也是如此。”说到第二句的时候,她轻轻垂下眼眸,神色如方才般悠远而飘渺,但只是一瞬。“其实只要多加尝试,研究蝗虫的习性,便能发现这条应对之法。” 皇帝大喜,刚命了文官传谕此法,举国灭蝗,却忽有丞相府的亲兵快马赶来,奉上姜丞相的加急折子,说是老丞相想到了治蝗之法。 皇帝当下打开折子,上面所写的夜间引火灭蝗之法竟与静妃不谋而合。静妃盈盈立于皇帝身侧,无意间瞥见那折子的飘逸字迹,神色不由一怔。 皇上轻声感喟道,“这法子可是他亲自试出来的?” 那亲兵早已停了姜丞相的吩咐,当下也不隐瞒,道,“是丞相手下新收的一位谋士想出来的。” “哦?他叫什么什么名字?”皇帝随口一问。 “霍青文。”亲兵垂首答道。 静妃只觉心中一恸,那一瞬间,几乎要失去强自站立的力量。 三日之前。 烛火煌煌,月似白霜,一如霍青文第一次醒来的那个夜晚。夏初在房里默默地为他收拾衣物,半晌,终于鼓足勇气回头问了一句,“霍大哥,你真的要走?” 霍青文不过在刘家村住了半个月,已经芳名远播。他虽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不知自己来自哪里,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只观风向,便可算出哪日出海可以有收获,哪日出海会遇暴风。更令人惊奇的是,除了天文,商道之外,霍青文的医术也是非凡,那日在城里遇到因为胸口骤疼而差点背过去的姜丞相,是他出手相救,当下用银针为老丞相打通穴位,硬生生从鬼门关里将他救了出来。 姜丞相本是怀着一丝感激之心与他相见,却被他的惊世才华所震惊,视霍青文为不可多得的人才,当下欲收为幕僚,邀他一同回京都。霍青文原本就有一颗报效国家的赤子之心,如今有机会一展才华,自是不肯放弃,略一思索便答应下来。 这样的男子,夏初自知留不住,却也压制不住心中的绮念。橘色烛火中,她直直看向他的眼睛,心存侥幸地希望着,他可以为她留下来。 霍青文洒脱不羁,却不驽钝,只一个眼神,便隐约明白了她对自己的情意。看她的目光里不由多了几分歉疚和茫然。夏初虽是小家碧玉,却也算是这刘家村里最美的女子。才子佳人,良辰美景,本该成就一段佳话,可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仿佛已经装了一个人,无法再容下其他。只是那个人,任霍青文在无数梦境中费力追寻,却依然毫无头绪。 感念夏初父亲的救命之恩,以及她一直以来的照顾之情,霍青文不忍令她伤心,温言道,“男儿志在四方,此时国难当头,自是尽忠报国的时候。”眼角瞥见夏初一瞬间黯淡下来的眼眸,顿了顿,又道,“……如果小夏姑娘愿意,不如随我一同进京吧。” 夏初一愣,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眨着一双清澈乌黑的大眼睛看他,半晌,才道,“霍大哥,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真的愿意带上小夏?” 霍青文笑容自信儒雅,轻轻点了点头。 转头却看见案上烛火燃尽,两股灯芯纠缠在一起,化了成灰,心中莫名闪过一丝失落与难过,却又无处可寻。 飞蛾扑火,本来就是一种天性。 二.{霍青文望一眼容色艳丽的静妃,只见秋风萧瑟中,她如无悲无喜的石像一般稳稳坐在那里,分明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却拗着脖子不肯与他对视。} 明紫瑶初见霍青文,是在宫廷里一年一度的赛诗大会上。 此时蝗灾已经平复,各地休养生息,提升士气也变得尤为重要。明紫瑶那日身穿九天凤纹广袖金袍,端端坐在皇帝身后的连廊里。其他后宫佳丽,有的端庄有的妩媚,却都无法将她的美淹没。 她的目光,一直刻意地落在皇帝身上。不肯望向别处,亦是不敢。 霍青文缓缓走到人群正中,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一袭青衫磊落,在秋日风中泛着恻恻轻寒,挥毫写下,“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由小童清声朗诵出来,四下已是一阵惊叹,这样意气激扬又不晦涩的好诗句,于这样的时机,真真是应景。皇上忍不住点头赞道,“好诗。” 霍青文笑容谦和恬淡,落落大方地行礼道,“谢皇上。” 皇帝习惯性地在众人之中望向明紫瑶。出现霍青文这样的出挑人才,今日的诗会似乎已经不必再比下去。只是在这样的场合,不便叫她名讳,温言问道,“静妃,你觉得如何?” 明紫瑶看一眼霍青文,极力抑制住紫眸里微微的震颤,复又望向皇帝,道,“此时正是秋日,国中百废待兴,此句固然应景。可是若说寂寥秋日能胜过春朝,却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臣妾认为,还是再看看其他才子的诗作好。” 皇帝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一向在小事上不拘小节的明紫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有些歉意地望向霍青文,却只见他呆呆看着静妃,眸中闪过一丝苍茫之色,但很快恢复如常,面上没有半点的不平与羞赧,扬扬抱拳道,“静妃娘娘说的也有道理。况且此句也只是青文一时之言,只求抒发一时一刻的胸臆。至于是否能在赛诗大会上独占鳌头,青文其实并不甚在意。” 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不卑不亢,皇帝看他一眼,心中好感更甚。挥手赏了白银千两,便笑着听其他才子的诗句去了。 霍青文望一眼容色艳丽的静妃,只见秋风萧瑟中,她如无悲无喜的石像一般稳稳坐在那里,分明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却拗着脖子不肯与他对视。 她的侧脸很美。莫名给他一种似曾相识却又很心痛的感觉。夏初穿着一件上好粉色丝绸掐摺长裙坐在他身边,顺着霍青文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静妃的侧脸就如象牙纸剪出的美人影,薄透动人,纵使是女子看了,也不由微一失神。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赛诗大会在一片略带索然的气氛中结束。最终,霍青文的诗句只被评为第三,很多人都为他抱不平,他本人却似乎并没把这些放在心上。夏初走在他身边,正因为他适才望向静妃的神色而忐忑不安,却忽然听见她的声音—— “皇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些走吧。”这样华美端庄的一个人女子,声音也妩媚动人,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她感到寒冷,“否则,本宫会亲手把你赶出去。”静妃似是无意的在他面前经过,面色平和,目光深处却有一丝狠意。 霍青文倏地一愣。夏初更是吓得面色苍白,半晌开口,道,“静妃娘娘,霍大哥初来乍到,一腔报国之心,绝无得罪娘娘的地方。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住口。”静妃轻声呵斥道,不怒而威,杏仁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与酸楚。夏初当下噤若寒蝉,瑟瑟缩到了霍青文身后。“本宫面前,轮得到你开口?”见她这般小鸟依人的模样,静妃眼中的冷然更甚。 霍青文一介书生傲骨,本对静妃心存好奇与好感,但见她这般恃强凌弱,没来由有些失望,激起不平之心,浅淡一笑,道,“青文的去留,全凭自己喜好,就不烦劳娘娘费心了。”说着,青袖一挥,扶着夏初坦然离去。 明紫瑶望着他的背影,良久良久,眸中浮起一抹深深的哀伤。 三.{而今日的此番横祸,世上只有她一人知道,他是被她所累。那道逃避千年依然无法摆脱的诅咒,已经随着霍青文的出现,缓缓浮上水面。} 姜丞相引荐霍青文入朝,其实亦有他的私心。姜丞相希望像霍青文左右他的思想一样,他也能这样左右了皇帝。却没有想到,真正的人中龙凤,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驱使的。霍青文开始在皇帝身边崭露头角,姜丞相也渐渐难以掌控他。皇帝却因为得了这样的人才,难以掩饰眉目中的喜色。 这日他下朝回宫,静妃正依墙站着,窗外的秋叶清冷寂寞,月光如水,天色如墨。帝问,“紫瑶,霍卿家文治武功,样样不输旁人的,你一向爱才,为何独独对他百般挑剔?” 紫瑶一怔,像是割破了某道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往日的疼痛又浮现出来。 她抬头回望皇帝,这个陪伴她许多年的男人,眼中无助地含泪。皇帝一惊,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人能让紫瑶落泪,甚至连自己,也无法地让她露出这样真真切切的伤悲。紫瑶凄然一笑,片刻已经神色如常,紫眸一转,轻声嗔道,“其实臣妾也并非是挑剔他。只是觉得有他那样的人才在身边,以后皇上就不再需要紫瑶了。”说着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像个寻常嫉妒了的嫔妃,露出一丝小女儿的心性。 皇帝一颗心安定下来,温和一笑,将她揽在怀里,道,“傻瓜。你跟他都是朕的左膀右臂,井水不犯河水,有什么好比的。” 紫瑶正待要说什么,忽然间眸光一闪,侧头只见窗外一道白光乍现,银蛇一般直直指向皇帝的喉咙。“来人啊!”她一边喊,一边拿起桌上的砚台掷了过去,格开了刺向皇帝的剑,却有另一个杀手直直向她攻来。紫瑶俯身躲开,徒手与杀手缠斗起来,门外却迟迟没有侍卫进来救援。 紫瑶眼中腾起浅紫色的杀气,踏在案上凌空而起,刚刚取下墙上的佩剑,转头却见皇帝已经落在刺客手中,颈上夹着一柄长剑,寒意闪烁,他眼中却无惧色,只是缓缓开口,道,“朕随你们去。莫要伤害静妃。” “皇上……”她心中微微一酸。感动,歉疚,难过和其他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一齐涌了上来,毫无头绪。 自己并不爱这个皇帝,她一直都知道。可是她怜悯他,想要帮助他,渐渐也感激他对自己的一片深情。 而今日的此番横祸,世上只有她一人知道,他是被她所累。那道逃避千年依然无法摆脱的诅咒,已经随着霍青文的出现,缓缓浮上水面。 “若想他活着,便照这上面说的做。”刺客是被严格训练过的死士,一举一动干净利落,扔下一纸书信。随即白烟四起,数个黑衣人已掳了皇帝破窗而出,转瞬消失在靡靡夜色里。 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看到你与他在一起,那种心痛仿佛从前世就开始,无处躲藏。生平第一次这样无助。所以,我绝不会让你也体会这种痛苦,无论你是否爱我。} 霍青文一阵晚心绪不宁,天蒙蒙亮的时候便进宫面圣,刚走进御花园,便看见静妃恍然若失的侧脸。她临风站着,一袭月白色的衣裙,微风飘动裙角,乌黑如玉的长发上别着一枚碧绿的玉簪,一双紫眸似真似幻,盈盈似有宝光流转。 她的面前是一丛盛开的牡丹花,一只白色的蝴蝶正在上面飞舞,静妃微微倾身,欲捉住它,却又似有犹疑,顿了顿,终是放它走了,童真而又遗憾的神色看起来煞是可爱。 霍青文不由看得呆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里蔓延。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便是这样看着她,好像永远看不够似的,一时一刻也不舍得移开目光。 就在这时,静妃忽然别过头来,正对上一脸怔忡的他。四目相对间,她眼中闪过释然的悲伤。盈盈朝他走来,道,“霍卿家,有一件事,必须你我二人联手才做得到,事成之后,皇上必会厚厚谢你。之前本宫对你不敬,其实也是事出有因。……或许有一天,你终会明白。”静妃抬头看他,秀丽的脸庞略显苍白,一双紫眸似是强压着某种汹涌的情感,单是看着,便让人无法拒绝。 案上的一盏烛火,嘶嘶燃烧着,散出袅袅青烟。这是霍青文的书房,静妃瞥一眼烛火中交缠燃烧着的灯芯,飞快别过头去。 霍青文第一次与她独处,有些局促,又隐隐有些兴奋,打破沉默开口道,“刺客留下的那封信,笔迹与姜丞相的一个门客很相似。可是单凭字迹,我们无法将他定罪,何况他若察觉我们的行动,皇上便会更加危险。” 静妃点头,道,“这几天他们不断有指示给我,让我指示内宫将皇上失踪的事情压住。看来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皇上的性命,而是想使皇位悬空。皇上不能上朝,姜丞相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掌权人。他算好了我会怀疑他,定会把皇上藏在更隐秘的地方。” 霍青文怔怔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和眷恋。这个聪颖的女子,为何总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顿了顿,道,“皇上暂时不会有危险,但是一旦时机成熟,姜丞相一定会斩草除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投石问路。”二人对望一眼,不用再将细节说出口,已经有了一道计谋。霍青文站在烛火的阴影里,神色仿佛暧昧不明,他那样的目光,忽然教她承受不住。静妃转身欲走,却忽然被他扼住手腕,“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静妃身子一震,缓缓回头,一字一顿道,“我从前没有见过你。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你。” 霍青文一怔,扼住她的手也不由松了下来。 她的声音如常,却有一道泪水,于他看不到的地方,缓缓滑落。 第二日入夜,静妃忽以胁持皇帝的罪名将平西王府包围,此事一时震动朝野。平西王府一夜之间乱成一团,平西王暴怒喊冤,静妃却不予理睬,收押的收押,流放的流放,此事似乎再无转圜的余地。霍青文与姜丞相的其他门客一起议论此事,言语间痛斥静妃不知好歹,残害忠良。姜丞相本对他有几分忌惮之心,如今却也放心了些。 当晚,他便一路跟着有些飘飘然的姜丞相,来到一处隐秘的宅院。霍青文偷偷跟在姜丞相身后的时候,远远看见暗室里那一抹明黄色的龙袍,却忽然有种浅淡的嫉妒涌上心头。 是不是只有他,才能让那个女子出生入死地将其维护。 霍青文闪到暗处,引燃一枚烟花筒。却惊动了巡逻的侍卫,院子里一时火光大盛,受过严格训练的杀手死士从四面八方涌来,霍青文奋力抵挡,渐渐还是寡不敌众,就在他要被一刀砍中的时候,忽有一个娇小身影从暗处冲出来挡在他身前。 两条乌黑的麻花辫,一袭不太合身的丝绸长裙,竟是夏初。她的手臂被重重砍伤,血水四溅,霍青文眼中涌出怒意,一时青光乍现,某种力量从体内迸发,砍伤夏初的那人忽然凭空爆裂开来,炸成片片血肉,就像方才那枚竹筒。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霍青文自己。 就在这时,静妃带着御林军赶来。宅子里一时喊杀声震天,她只在霍青文面前停留一瞬,便已经亲自进入暗室去找皇帝。他四周还有未散的绿光,他呆呆地看着她,在她扑入皇帝怀中那一瞬心痛如绞。 皇帝此时憔悴困顿,却依然透着高贵幸福的神色,他紧紧抱住静妃,道,“紫瑶,我这一生,何德何能得到了你。” 那是他第一次在人前没有自称为朕。他眼中只看得到她,像是捧着连城的珍宝。 霍青文却在听到“紫瑶”二字的瞬间重重愣住。 原来静妃的闺名,竟是紫瑶。 曾经无数次,他对着一盏煌煌烛火,会无端唤出这个名字。夏初也曾经说过,在他昏迷的时候曾彻夜不停地喊着这个名字,哀伤的神色令人不忍。 这个名字仿佛种在心里,可是失去记忆的他,却完全想不起那个人是谁,当时还跟夏初调笑道,这个名叫紫瑶的女子,一定欠了我许多钱。 原来竟是她。 安顿好皇帝,明紫瑶这才把目光投向他,强压住眼中的心痛,装作无意地望一眼夏初,道,“小夏姑娘受了伤,你为何不亲自送她回去?” 霍青文定定地看着她,仿佛想把那簇眸光射入她心里,半晌,答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看到你与他在一起,那种心痛仿佛从前世就开始,无处躲藏。生平第一次这样无助。所以,我绝不会让你也体会这种痛苦,无论你是否爱我。” 仿佛一道滚烫的箭射入心里,在那一瞬,紫瑶再也抑制不住想要投入他怀中的欲望。 可是就在她要奔向他的时候,霍青文凄然开口,毫无余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很多人不需要再见,遗忘就是我们给彼此最好的纪念。” 一瞬间,她看见那双历经千年的磨难却依旧清澈如昨的眸子里涌出了泪水。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在他和她的世界里蔓延,再没有人可以体会,再没有人可以知晓。 她想起许多许多年前,江东瘟疫,毁灭了无数村落。他看见路有饿殍哀鸿遍野的凄惨情景,也曾这样隐忍地落泪。 良久,她背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远,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如果必须要放弃一种幸福。 那么,请你放弃我。 尾声 百姓们都在议论,霍青文才是真正的名士。如范蠡一般懂得功成身退。在皇帝要封他为相的时候,选择归隐山林。 塞外风沙呼啸,夕阳西下,古道西风瘦马,组成一副寥落却光明的画面。 夏初靠在他怀里,听见他用一种飘忽得近乎透明的声音说,“小夏,你曾经说过,患了失心症的人很多,也许忽然有一天就什么都记起来了。可我现在却觉得,能忘记,才是人生中顶好的事情。” 怀中的少女却没有再说话,依稀似是睡着了。 霍青文清浅一笑,回望一眼她所在的北方,闭上眼睛,一串泪水,轰然而下。 她不愿意他想起,她不愿意他出现在她眼前,那么,他就如她所愿。 “可惜霍卿家执意要辞官归隐,否则有你二人在朕身边,真可高枕无忧了。”皇帝在书房里叹道,无意中翻到一本多年未碰的古籍,他轻轻读出上面的古文,“如来座下,有一盏照亮世间的长明灯,燃着一青一紫两簇灯芯。青的灯芯有魔性,渐渐不甘留在天庭过这般千年如一日寂寞的日子。带着紫芯逃到凡间。如来大怒,下令让紫青二人转世为凡人,并且十生十世不得相恋。二人一旦相遇,便会给凡尘带来无尽的灾祸。他们也惟有辅佐君王创造太平盛世,才能洗清自己前世的罪孽。” 皇帝一笑,随意的合上古籍,道,“没想到御书房里也会有这样稗官野史的杂书。这样飘渺的传说,多读无益。” 她忽然想起霍青文,她听见他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看到你与他在一起,那种心痛仿佛从前世就开始,无处躲藏。生平第一次这样无助。所以,我绝不会让你也体会这种痛苦,无论你是否爱我。 只那一个眼神,她便知道他已经记起一切。她知道他不说,是因为他不愿意增添她的痛楚,他要让她好好的生活,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一切。就好像天庭空旷,时光静谧,他与她在如来座下日日相伴,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她的寂寞。 她知道他的心意,可是她无能为力。 盈盈烛火下,紫眸少女背转过身,有一行泪水,穿透千年寂寞的烟尘,缓缓滴落在一段被称为传说的记忆里。 碎玉朱颜 一.咫尺 初春,细雨如丝。 我与侍女冷香站在寒山寺檐下躲雨。烟雨迷蒙中的姑苏城,淡淡泛着白色,格外冷清纯净。 蓦的侧过头,看见同在这里避雨的唐玄远。一袭白衣,细碎的刘海垂在额前,眸子漆黑,眼神深邃,怀里揽着一个衣着华丽的绝色女子,明眸皓齿,软玉温香。 冷香凑到我耳边说,小姐,这个人就是姑苏城内有名的剑客,唐玄远。身边的女子走马灯一样的换,个个是胭脂头牌,才色殊绝。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忍不住再去望他,正迎上他探询的目光。我的心像抽了丝,结了茧,忽然疼痛,然后僵硬。 他撇下身边的女子,微蹙着眉,径直走到我面前,说,“小姐,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在下好象在哪里见过你。” 我怔住,垂了头,不知该如何做答,尴尬的沉默。 冷香接口道,“我家小姐是嫣红阁的妆娘,刚从京城迁来,应该不曾见过公子的。” 他的眼神空了一下,似是触动了遥远的回忆。顿了顿,说,“敢问小姐芳名?” “李言秋。”我说,声音细微的震颤。这个男子,身上弥漫着令人迷醉痴狂的味道。可是这种味道,让我恐惧。“唐公子,告辞。”我躬身行礼,拉起冷香奔进雨里,一手提着裙裾,背影仓皇。 暮色渐浓,我能感受他凝注在我身后的目光,久久不散。依稀听见玄远身边的女子千娇百媚的说,“唐公子,是您的口味变了么,怎么会忽然对这种姿色平庸的女子留意起来……” 唐玄远怔怔的站在原地,喃喃的说,“她的声音……,李言秋。” 二.幻雪 回到嫣红阁,鸨母冯妈迎上来,说,“这是怎么了,淋成这样……对了言秋,幻雪来找你,在房里等了你半天了。” 我走进房间,一个女子背对着我坐在梳妆台前,直直望着镜中娇艳的脸。 “幻雪,任务完成了么?”我问,边让冷香去准备热水。 “当然。又有哪个父亲会对自己的女儿设防。”幻雪冷冷的说,一把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伤痕累累的脸,鲜血直流。 我跑过去将锦帕覆在她的伤口上,责怪的说,“幻雪你这是干什么?你明知道这种人皮面具要先用热水浸泡一个时辰才能取下来的。”我擦干她脸上的血迹,取出药粉敷在她脸上。 “言秋,我是杀手。可是为什么,我会这样厌恶我自己。”幻雪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流下来,我知道这些泪水会让脸上的伤口更加疼痛。“你知道那个人死时是什么表情么?他眼看着自己的女儿手握利刃刺过来,眼神那样惊讶那样疼痛,死不瞑目。”幻雪伏在我的臂弯,狠狠的哭泣,如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轻拍着她的背,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言语。今天幻雪去刺杀的人是巡抚府的侍卫总管,武艺卓绝,若非假扮成他的女儿,她是无论如何也杀不了他的。这就是身为寒炎帮的杀手的悲哀,不但要杀死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还要用这种卑劣的手法,装成死者最亲近的人,让他猝不及防,死不瞑目。 嫣红阁的妆师,这是寒炎帮给我的身份。一点胭脂唇红,一双纤细巧手,可以让那些本已姿色过人的女子更加美艳。姿色平庸如我,也因此得以在这春色旖旎的风月场中立足。而我的真正使命,是用易容术替寒炎帮的杀手改变容貌,助他们顺利完成帮里交代的任务。 无法在此时开口告诉幻雪,对于这种生活,我亦早已厌倦。尤其是今天,见到他之后。唐玄远,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眼神微凉,他问我名字的时候,目光那么温柔。 幻雪扬起婆娑的泪眼看我,说,“言秋,如果我未曾学过武功,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只知道,如果我不会易容术,就无法活到今天。”我帮幻雪小心翼翼的料理伤口,她的脸因为长期的粘贴人皮面具的缘故,已经粗糙得不成样子。是什么让一个风华正茂的美貌女子,心境苍老,容颜憔悴。 四年前的冬天,朱家的一场大火烧红了京城苍蓝的天。我由一个名门闺秀,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寒炎帮的人救了我,要我为帮中的杀手易容。今年春天,寒炎帮的势力扩展到南方,我与幻雪被派到姑苏城。江南好风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可是血,到哪里都一般猩涩刺眼。 我将幻雪手上的人皮面具小心翼翼的洗净,收到精致的檀木盒子里。幻雪擦干了泪,定定的看着我面无表情地整理那一张张冰冷的人皮,说,“言秋,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可怕。” “你知道要怎样才能长久的改变容貌么?首先,要容貌尽毁。这样才可以牢固而长久的贴住一片人皮面具,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言秋,你可知道我下个任务要杀的是谁。”幻雪忽然泄气,眼神直直地望着地面,眼泪凝在睫毛上,晶莹剔透。 幻雪要杀的是什么人,以前是从来都不告诉我的。因为我根本没有必要知道。寒炎帮要除掉的人,没有一个逃得掉。我朝她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 “他是姑苏城里的名公子。流连风月场,身边的女子,各个皆是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传说他只真心爱过一个女子,才色兼备,绝色倾城,却最终死于非命,让他从此绝望放纵,沉迷声色。可是言秋,我怎么可以杀他。我,爱上他了。” “身为寒炎帮的杀手,本来就没有资格去爱什么人。”我面无表情的说。“那人是谁?”我问。 “姑苏城有名的剑客,唐玄远。”这个名字盘旋在空中,扩散到四周氤氲的水气中,瞬间击中我心中最柔软的忧伤。手中的檀木盒子,应声而下。 “你怎么了?”幻雪关切的看我,冰凉的手指覆上我纤细的肩。我摇了摇头,与幻雪比肩坐下,直直的看着地面,不想让她看到我此时的表情。 “言秋,我该怎么办?”幻雪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苦涩。而枯涩的根源,却是爱上一个人时缱绻的甜蜜。 我忽然绝望,死命晃动幻雪的肩膀,摇不醒她的梦,却震出她眼中的寡淡的水花。“幻雪,寒炎帮要杀的人,有哪个逃得掉。更何况,这样的男子,是以你的姿色和身份,可以爱得的么?” 幻雪没有再说话。两个相依为命的女子,互相依偎着流出隐忍多年的泪水。这是我家破人亡背井离乡之后第一次哭泣,有种割破伤口般淋漓的快感。可是身体里深入骨髓的痛,如何,流得尽。 为何幻雪爱上的,偏偏是他。 三.替身 仲春,黄昏。 幻雪推门而入,扔给我一个卷轴,说,“言秋,你可否把我变成她的样子?” 我接过卷轴,看了看,说,尹清越,颐艳楼的头牌,最近唐玄远身边的红人。怎么,你舍得杀他了么?” 幻雪没有说话,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抚摩自己的脸。袖中忽然探出一把短剑,一下一下,割破自己的脸。 我震惊。世间没有一个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貌,尖着嗓子喊,“幻雪,你这是干什么!” 幻雪的脸上已经殷红一片。她望着我,幽幽的笑,说“言秋,你说过的。要想长久的改变容貌,首先,要容貌尽毁。” “你杀了她?”我忽然冷静。幻雪的另一手里,攥着一张女子的面皮。 “是。我杀了她。我要取代她留在玄远身边。这样不但可以脱离寒炎帮,还可以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幻雪的眼神忽然变得陌生且凛冽。我忽然明白,一个女子为了得到爱情,是甘愿去做任何事的。一旦爱上一个人,便覆水难收,没了退路。 我没有再说话,接过她手中的人皮,擦干幻雪脸上的血迹,开始为她梳妆。半柱香的时间,眼前的幻雪已经与画中的女子一模一样。我从侍女冷香手中接过茶盘,倒了杯茶给幻雪,说,“让唐玄远带你走。寒炎帮要杀的人,没几个能逃得掉。” 四.错缘 幻雪紧绷的眉心略微舒缓,接过我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刚想跟我说些什么,却摇摇欲坠的倒下去。 我在茶里下了迷药。 我缚住幻雪的手脚,用白绢塞住了她的口。说,“幻雪,你是我最好的姐妹,可是我不能允许自己的姐妹跟我爱上同一个男人。就像你杀死尹清越一样,一场逐爱的战争中,总要有人牺牲的,是不是?” 我取下幻雪脸上的人皮面具,小心翼翼的收到檀木盒子里。 夕阳晚照的余晕倒映在唐府清澈的池塘里,火红的云大片的流走,风拂绿柳,槐花满地。 我走到唐玄远面前,直直望着他的眼睛,说,“寒炎帮要杀你。你可不可以,带我离开这里。” 心中默默的念。唐玄远,如果你答应,我可以忘记曾经种种,与你,重新开始。 他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说,“应该知道,你这样的女子,我是不会留在身边的。”我凄凉的笑,眼泪流入口中,苦涩寒凉。 “很多很多年以前,我爱过一个叫璎珞的女子。她死了,也带走了我生命中所有的爱。我想我再也不会爱上什么人。女人之于我,不过是于古玩字画一样,用来赏玩。你这样的姿色,恐怕没有收藏的价值。”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的眼睛,眼神凉薄。 我扬手,一个清脆的耳光。 “失礼了。”他舔了舔嘴角,笑容桀骜,转身欲走。 “其实璎珞只是一个借口。你之所以没有爱,是因为你没有心。”我夺门而去,霎时收住了所有的泪水,恢复成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我想起来了,你是我在寒山寺遇见的那个女子……李言秋。你的声音……”唐玄远站在我身后,声音里蕴满了惊讶。 我提起裙裾,没命的跑。 一寸相思一寸灰。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的声音,为什么,这样像璎珞。 五.天涯 睡海棠,春将晚。 唐玄远怀中拥着另一个女子,见到我,淡淡的说,“清越,这么多天没见你,上哪去了。” 我抬头,垂着眼,不敢让他看见我的眼神。其实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我看他的眼神应是什么样子,浓烈的爱恨,纠结的过往,已经让曾经最简单的相思,变了颜色。 他撇下怀中的女子,走到我身边,说,“清越,几天不见,你好象更美了。” 那一夜,唐府的庭院上空绽放出华丽的焰火,五颜六色的花,盛放,即凋零。唐玄远揽着我,说,明日唐府就要举家西迁了。塞外明月,不知是否也与中原一样阴晴圆缺。 我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伸手抚平他眉间微蹙的细纹。踮起脚尖,细碎的吻。这些事隔多年的炽热与温润,秘而不宣的唇语。我融化在他怀中,多么希望所有的爱,所有的恨,以及所有的记忆,都可以在这一刻尽数泯灭。 灿烂一夜,长眠今生。 黎明如染,层层浸透了黑暗。 芙蓉帐暖。我手握短剑,紧紧抵在唐玄远的胸前。食指轻轻描画着他脸上坚毅的轮廓,乌黑的眉,细长的眼,直挺的鼻梁。 他忽然睁开眼睛,睫毛纤细修长。我手中的剑刺入一寸,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扩散。 “你也是寒炎帮的人?”他问。 “我的声音,你真的不记得了么。”我的脸开始泛起疼痛,一漾一漾地灼热。 我闭上眼,用尽所有的力气将短剑完全插进他的胸膛。 太多太多的话,终究出不了口。 应该如何开口,述说这么多年爱痕纠缠的相思。 应该如何开口,说,我就是朱璎珞。 五.真相 大雪纷飞。白色的花朵浓烈的绽放,寒气妖娆。 四年前的冬天,全年最后的一场大雪,积聚了那年冬天所有的寒凉。 殷红的血痕烙印在银色的苍茫大地,灼目的疼痛,朱家燃尽了的大宅,覆上一层薄薄的雪。我蜷曲在角落里,眼看着唐玄远自我身边走过,口中喊着璎珞的名字。我蠕动着嘴唇,可是熏伤了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当时的我,尚且不知道自己烧伤的脸,已然面目全非。 遍寻璎珞而不获。我眼看着他跪在朱家空旷的院落里,流着泪忏悔,说,璎珞,对不起。朱家是寒炎帮的财源,不得不除。可是璎珞,我本不想连你一同烧死的。我已约你在邀月茶楼,你为何不来。 其实我本应该去的。只是爹爹不许我与你见面,将我反锁在柴房,延误了时间。 我们始终错过。错不过的,只有对立和仇怨。曾经名满京城才色殊绝的朱家小姐,就这样销声匿迹。再精湛的易容术也无法恢复我的容貌。我只好取下死去的侍女言秋的面皮作成面具覆在脸上,入了寒炎帮,成了李言秋。我恨你,一心找你寻仇。由北到南,却仍然无法放弃所爱。朱家一百二十三口人命,又怎会抵不上这相思之苦,断肠蚀骨。 又该如何让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可以再用易容术的。已经贴在脸上四年的人皮面具,要用曼佗罗草的草汁浸泡才能取下。可是为了接近你,为了冒名顶替绝色的女子,为了着灿烂的一夜,我只能如此。 曼佗罗是毒性很强的毒草。中毒的人,活不过十二个时辰。 直到死,你仍然不知道。 天下的痴男怨女,皆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们终于,也亦如此。 寂寞如歌 或许一段往事最好的结局,就是埋进时光的尘烟里,再也不让人知晓。 梅苏,我的王,为何我明明是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却又觉得那么远。纵使你从来都肯给我这世上最好的,从来都肯给我冠绝后宫的盛宠。 多少次午夜梦回,你泪流满面,总会颤颤地叫我一声,雪嬛。这个陌生的名字,藏尽了你一生的心事。 原来。 这烈如浓酒令人心醉的爱,竟没有半分是为我。 而这后宫,却葬送了我一生之中所有的美好。 一.{一片几乎令我昏厥的痛楚中,我在他眼眸中清晰地看见自己,一抹笑容仿佛是尘埃里开出来的沾满了前尘旧事的花朵。} 石板又冷又硬,我跪在这里,已经再无力气去回应四周含义纷繁的目光。所有后宫嫔妃都在看我,幸灾乐祸之中,夹杂着零星的几缕同情。 皇上日夜留宿在我宫里,这足以让我树敌无数。如今他去城外祭天祈雨,皇后又怎能不趁此机会好好地惩治我。皇后缓步走来,头上的凤翅金步摇晃晃如金,忽然冷笑一声,伸手抬起我的下巴,长而尖利的镶金甲套轻轻划过我的脸颊,猛地一加力,我脸上一疼,抬头惊恐地看着她。 一缕鲜血凉凉地顺着我凌乱的头发流淌下来,皇后美艳的脸上露出一次满意的笑容,缓缓道,“如婕妤,你下毒谋害静嫔子嗣,人赃并获,你还不认罪么?” 这句话却又激起我的倔强,何况谋害龙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我一旦认了,就再无翻身之日,我扬起下巴,强自露出一个冷冽的笑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等皇上回来,一切自由决断。皇后娘娘这是想当着六宫嫔妃的面滥用私刑么?” 皇后脸上一僵,表情恨到了极处,扬手一巴掌狠狠打过来,将我打翻在地。 我脑中一阵眩晕,头磕在地砖上,丝丝渗出血来。我却还是咬着牙不肯示弱,忽见人群中飞奔出一个人影讲我护在身后,竟是燕飞。她跪地抱住皇后的腿,求道,“如婕妤知错了,求皇后娘娘饶她这一回!” 皇后眼角瞥她一眼,满腔怒火与厌烦无处发泄,一脚踹过去,道,“你是什么身份,也配跟我说话!”说着往门口一指,怒道,“来人,把此二人给我拖出去仗罚一百,求情者同罪!” 我哀哀地看一眼燕飞,轻声叹道,“原来这后宫里唯一的一点姐妹之情,也要败给了死亡。”我的目光冷冷扫过静嫔的脸,“我也怀了皇上的子嗣,以己度人,又怎会下手害你?只是可怜这无辜的孩子,还没见过湛湛青天……”我胸中顿时大痛,身子一歪,有如注的血流沿着小腿低落下来。 就在这时,只见数位禁宫的贴身内侍冲了进来,将上前来押我的小厮制住,皇上大步冲进来,面上还带着远途归来的风尘之色,一袭明黄衣饰就像乌云蔽日里的一抹阳光,他俯身抱起我,神情中是从未有过的哀痛。 朦胧中,我听见他怒到了极处的声音,唇边却蕴着一丝冷笑,“滥用私刑,罔顾龙种……你这皇后,做的倒好啊。” 皇后的冷汗顺着脸颊串串流淌,跪地磕头道,“皇上,您听我解释……” “什么也不必说了。”皇上摆摆手,亲自帮着太医扶住我的手臂,不轻不重地吐出两个字,“废——后。” 我心里却没有快意,只是凭空生出一抹悲凉。小腹几乎令我昏厥的痛楚中,我在他眼眸中清晰地看见自己,一抹笑容仿佛是尘埃里开出来的沾染了前尘旧事的花朵。 二.{虽说后宫佳丽三千,可是凭你的姿色,要见皇上一面总是不难。我哧一声,掩口笑道,燕姐姐还不知道我么?一介寒衣,哪来那么多银子给画师去?} 三年之前的春日,我与燕飞,还是无忧无虑的青涩少女。 前夜落了雨,我推开窗子,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碧绿树林,青草带着潮湿的气息涌进鼻息,我正觉惬意,燕飞却忽然从床上跳下来,蹿过来一把将窗户关上。一边撩开袖子给我看她红肿的手臂,蹙眉嚷道,“如歌,你再放进来点蚊子,我可就没命活了。” 我看她紧张的样子,不由好笑,可细看一眼燕飞的胳膊,却转做一声叹息,道,“内务府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派给我们的蚊香竟受了潮,点都点不着。你别急,一会儿我跟管事公公说去。” 燕飞眉目间闪过一丝怨怼和茫然,摇头冷笑道,“我们住在临秀阁,还指望那群奴才听我们的话?” 临秀阁位于皇宫的西北角,冬冷夏热,蚊虫又多,是专给入宫一年以上还未被册封的秀女住的。后宫佳丽无数,基本第一年无缘得见天颜的秀女,日后也再难再冒尖了。内务府对临秀阁的态度也可想而知,一切吃穿用度都是宫里最差的。 燕飞眼中却闪过一簇不甘与落寞,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啊,想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可就在这时,门口忽有公公来传话,道,“如歌,燕飞二位小主,静嫔娘娘有请。” 我与燕飞对视一眼,都在心里头诧异,这个静嫔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怎么会想要见我们?燕飞眸光一转,忙拿出一点碎银子塞到公公手里,道,“劳烦公公先去跟静嫔娘娘回话,我跟如歌换件衣裳,一会儿就到。” 我与燕飞并肩走在通往静兰苑的小路上,我注目于身边的美景,燕飞却一边走一边整理着衣衫和发髻,一副要去会情郎的样子。我用指尖推一下她的脑门,取笑道,“你啊,方才花银子打赏公公还真是为了换件衣裳。我还以为你是想找借口推脱呢。又不是去见皇上,你打扮得花枝招展作什么呀?” 燕飞推一推头上的簪子,正色道,“静嫔在宫里风头正盛,说不定这次是个机会,我怎么会推脱呢?我自知相貌平庸,可是也算不得难看,说不定能借静嫔的光见到皇上呢。”说到这里,她忽然侧头看我一眼,道,“如歌,虽说后宫佳丽三千,可是凭你的姿色,要见皇上一面总是不难。当初你怎么就不好好把握呢?” 我看她那正色的样子,哧一声,掩口笑道,“燕姐姐还不知道我么?一介寒衣,哪来那么多银子给画师去?” 燕飞刚想再说什么,却只见前方有个宫女服饰的小姑娘迎面跑来,一把拉住燕飞,四下看了一圈,见没有旁人,这才把我们拉到僻静的花丛里,急急地说,“燕飞姐,静嫔是不是要召见你们?” 燕飞一愣,见她一脸急迫,也不由紧张起来,道,“是啊,我们正往她的静兰苑去呢。发生什么事了?” 那小姑娘压低了声音,说,“燕飞姐,同乡一场,我不能看你白白去送死,所以一听到消息就来了!这个静嫔最是迷信巫术,有个道士说她今年要有死劫,必须要寻替身才能避过。于是她就在临秀阁中找了两个属猴的女孩子,想从中选个最适合的当替身。没想到竟然是你们!” 我一听,不由大怒,道,“好个静嫔,拉别人来替她挡灾,这算盘打的倒好!” 燕飞凝眉想了一会儿,说,“替身是怎么个替法?会死人么?” 小姑娘一急,拉住她的袖子说,“燕飞姐,做替身的要替静嫔不吃不喝三天三夜,昼夜不停地念经叩拜,这是为她祈福。然后再到棺材里躺一天,算是替她死过了。这样的折磨,一般的柔弱女子哪里挺得过去啊…… 我拽住燕飞的胳膊,诧异地看着她道,“你傻了?还真肯为她去当替身?装病不去就算了,她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燕飞定定地看我片刻,轻轻拂开我的手,道,“如歌,我说过这是个机会。你不去我不逼你。”她转身站在岔路上,回头看我一眼,道,“如果你我姐妹二人他日还有命相见,一定不再是今日这般寥落的光景。” 二.{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念到这里,我忽然惊觉身后有人,急忙躲到岸边的草丛里。} 我茫然地走在林荫小径里,也不知自己身在哪里,蓦一抬头,却发现自己的素白衣衫不知何时已被两旁的花木染红。除了领口处还有几处碎白,倒成了红衣了。 我俯身将修长水袖浸到水里,轻轻晃动着。此情此景,我忽然想起旧时的一个诗句,轻声念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念到这里,我忽然惊觉身后有人,急忙躲到岸边的草丛里。 只见一个白衣男子神色震惊地走到我方才站过的地方,茫然环顾一周,四下却空无一人。他轻轻回转过身,眉宇间由方才的震惊化作一丝失望和自嘲,唇边露出一丝苦笑,轻声叹道,“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我一定是太想念你,才会有这样的幻觉。” 他声音里透着一种刻骨的相思和离愁,我的心莫名一酸,细看之下,那男子长得十分俊美,一双潋滟凤目竟是明艳绝伦。 他是谁?又是将我认作了什么人?我微微愣住,手腕上却忽然一痛,低头一看,只见一个硕大的蚊虫正落在我手腕上,我吓得大叫一声,站起来拼命地甩着手,跳出藏身的草丛好远,我才惊觉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那人面前。 他看着我,定定的,表情愕然。眸子里又燃出那种神采,片刻间又化作一种癫狂和喜悦和疑惑,他走过来轻抚我的脸庞,手指冰凉,我闻到他身上高贵的熏香,他像是不敢相信,睫毛倏忽闭合,竟有一串泪水流淌下来,他猛地抱住我,喃喃地说,“这是梦么?我一定是在做梦吧……雪嬛,我好想你,好想你……” 从来没有男人这样对过我,我不由大窘,方寸已然大乱,极力挣扎着,说,“公子你认错人了,你先放开我……” 他的泪沿着发尖落在我皮肤上,凉凉的,却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灼热和悲怆。这是一个男人的泪水。 我愕然,不由抬头看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有那么深刻那么昭然的痛楚,我忽然心生不忍。莫名的,我的双手轻轻攀上他的背,不知是解释还是安慰,我说,“我是霍如歌,临秀阁未受封号的秀女。我不知公子是凭何身份出现在宫里,只是……一旦被人看到,说你轻薄后宫女眷就不好了。” 只此一句,他仿佛骤然惊醒,缓缓松开我,眼中浮现一丝犀利,却仍是不愿相信,轻声问道,“你方才说你叫如歌,是临秀阁的未被封赏的秀女?” 我一怔,点了点头。 他叹气,自语般的说,“其实我也知道,你不可能是她。……雪嬛若还在,也不再是这年方二八的青涩年华了。”说罢扬起唇角,俊美容颜浮现一丝冷笑,道,“段梅苏还没有见过你吧。” 段梅苏,这个名字我反应了许久,才明白他所指的是谁,四下看了一周,惶恐道,“你这样直呼皇上的名讳,被人听到是要坐牢的。” 他不屑地冷哼一声,握起我的手,眼中有浓浓的神情,说,“你等我几日,我会跟段梅苏要了你。只是……在此之前,你不可以让他看见你。” 我一愣,羞红了脸,心中却有些暖,可就在这时,一个内侍模样的男子往这儿跑来,我吓了一跳,急忙抽回了手,却见他三品内侍噗通一下跪在那男子面前,恭敬道,“启禀宁王,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宁王?原来他就是那位三年前得罪过皇帝,被发配边疆镇守的俊美王爷么?听闻他跟皇上之间虽有间隙,可是皇上一直对他礼遇有加,任他南疆闭土封王,也不须常回京城的。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却向看出我的疑惑,温言道,“他是我的心腹,不碍事的。你先回宫,安心等我消息就好。”他无比眷恋地看着我,说罢转身离去,甚至根本不给我机会拒绝。 望着他俊朗的背影,我心中一时心乱如麻。他是将我认作旁人了吧?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可是,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他都一定会在下半生里好好待我,总比终老在这宫里强得多吧。 三.{他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很久,从深深的忧伤到深深的眷恋,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不受宠的小主,而是他所珍爱的一个世界。} 墙里忽然传来女子的呼救声,声嘶力竭,似是极为惊惧。我抬起头,原来自己低头想着心事,竟走到了静嫔的静兰苑。细细一听,那声音竟有些像燕飞。我怎能置之不理,当下顺着声音跑过去,穿过一条小径,只见后花园的平地上立着一根柱子,燕飞被绳子缚在上面,旁边有个道士正对她毛手毛脚,我一惊,走过去大声喝道,“住手!大胆奴才,宫里小主你也敢动手动脚,不要命了么!” 那道士面目可憎,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回身细细端详我的衣饰片刻,大抵料定我是个不得宠的,竟走过来捂我的嘴,说,“小娘子可小声着点。燕飞小主的命就捏在我手上,惊动静嫔娘娘就不好了!” 我死命推开他,冷然喝道,“还不快放了她!你不知道滥用巫术是犯了宫规的么?” 那道士见我不识相,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忽然扯过一根绳子来捆我的手,我吓得后退数步,胡乱摘下一只宫灯掷过去,柱子周围堆放着一些符纸和幡布,都是易燃之物。花园里一时火光大盛,道士急忙去救火,我趁乱解开燕飞,拉着她就往外跑。可是静嫔已经带着一众宫人赶了过来,将我和燕飞围在中间,静嫔脸上露出怒意,盯着我道,“好你个霍如歌,竟然在我静兰苑里放火!” 我自知闯了祸,当下也不言语,拽着燕飞就往花园的后门跑去。不知跑了多久,燕飞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我回头奋力拉扯她,说,“今天要是不跑出去,我们就没活路了。”言语间甚是悲凉,却在步履凌乱间撞上了一个人。 我回过头,只见那人一袭明黄长袍,上头绣着二龙戏珠图样,栩栩如生,腰间系着蓝宝石佩带,华贵非凡。我缓缓抬起头,正对上他俊美深沉的眉眼。 我几乎昏厥,心想自己怎么会这么背,刚得罪了静嫔,现在又撞到皇上,真是十条命也不够我赔的。当下心念如灰,跪在地上也不言语。 四下沉静了许久,我却在低垂的眼帘下看见一双镶宝石乌黑缎靴,以及皇上明黄垂地的衣角。他轻轻拈起我的下巴,幽深双眸中像是忽然间充满了暗涌,波涛滚滚,没有缘由。他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很久,从深深的忧伤到深深的眷恋,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不受宠的小主,而是他所珍爱的一个世界。 所有人都被他这种眼神惊住,半晌,只听静嫔试探地叫了一声,“皇上……” 他微一垂目,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懒懒瞥一眼静嫔,道,“你在静兰苑那些事朕也不是不知道。平素都由着你,现在怎么连火都烧起来了?” 静嫔大骇,急忙跪地俯首,道,“皇上,臣妾也是为您祈求安康,是她在我宫里放火,才……” 皇帝眼中突现冷峻,静嫔素来伶俐,急忙噤声不语。他眸光转缓,对静嫔吩咐道,“今天的事谁都不准再提。你先回去吧。”说着,轻轻扶起我,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宫的?” 我面对眼前这番转折,不由有些迷茫,愣在原地没有回答。 燕飞急忙上前,跪地道,“回禀陛下,她叫如歌,住在临秀阁。……臣妾名叫燕飞,与如歌住在一起。” “嗯。”皇帝看她一眼,缓缓应了,竟伸手来拭我脸上的污渍,道,“你们住在临秀阁,料定也没机会常去玉液池。现在去沐个浴,晚点再回宫吧。” 我又是一愣。平素去玉液池沐浴的嫔妃都是三品以上的,我以往哪里有这样的资格?燕飞却已经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急忙伏地谢恩道,“谢皇上!” 四.{我满心忧虑和等待,起伏不定。推门却见皇上正在我房里写字,不知写到了何处,微微挑眉,那笑容竟似春生花露。} 从太液池回来,我想着这一天的种种奇遇,不由茫然。我想起那个曾在春波碧草,晓寒深处抱我的男子,惊鸿一瞥,可他到底是把我认作了旁人。 ……我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呢? 我满心忧虑和等待,起伏不定。站在窗前,却见皇上正在我房里写字,不知写到了何处,微微挑眉,那笑容竟似春生花露。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可就在这时,忽然有个修长身影推门而入,竟是宁王。 皇上抬头,看见是他,微微一怔,眸光深沉。 “你已经见过她了?”宁王盯住他片刻,沉着脸问。 “嗯。”皇上复又低头写字,淡淡答道。 “我要带她走。”我躲在窗下,心中纳闷,他们可是在说我? “不可能。”皇上淡淡的回答。 宁王忽然走过去攥住皇上的衣领,神情似是极为痛楚,“我输了你一次,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皇上目光沉沉扫过他的脸,轻轻拂开他的手,冷冷道,“这几年来,你该知道朕是为了什么,才留下你的性命,任你富贵荣华,呼风唤雨。”我大惊,他们的话我却越来越不懂。 宁王一怔,半晌狠狠松开了手。转身推门走出来,却正撞上藏在廊下的我。 他眼中有我不懂的剧烈的情愫划过,一把握住我的腕说,“你跟我走!” 我愣在原地,心想他只是个富贵的王爷,一旦惹怒了皇帝,他以后可还有好日子过么?念及于此,我不由挣扎着抽回了双手。 宁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的怒火,他握住我的双肩,狠狠道,“段梅苏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难道你愿意留在他身边,愿意留在这血腥的后宫么?” 我忽然心酸,你竟以为我是贪图富贵么?春波碧草,晓寒深处,惊鸿一瞥。我又何尝不想跟你走,我又何尝想留在这可怕的后宫。可是一旦走了,搭进去的不只是我的性命,还有你的前程啊!我冷冷后退一步,道,“宁王也不过是将我认作了别的女子,纵使留下来再苦再艰难,我也不愿去做旁人的影子。” 他一怔,看了我许久,难过之中夹着一丝莫名的悲悯。 我没有回头,我不愿去看他的背影。径直走进房间,我知道这样的距离,屋里的皇上一定已经将这一切听在耳朵里。 见我推门进来,皇上却只是笑吟吟地看我,像是认识了我很久。他将手中的奏折缓缓扣上,说,“你过来。” 我闻言,缓缓走到他身边,龙涎香的味道铺天盖地,他忽然伸手将我揽在怀里,轻抚着我的长发,声音里透着一抹我不懂的深沉,他的目光有些飘忽,他说,“这么多年来,苦了你了。” 我在他怀里,脑中一时闪过数个念头,我想到宁王,又想到静嫔,脑中乱成一团。他的唇却忽然压过来,气息温热,却又小心翼翼,仿佛我是他手心里易碎的珍宝。他恍惚在说,“我要给你世上所有的幸福,再也不让任何人伤你的心……我不会再等到失去了,才知道最爱是你。”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自称为“朕”,他的眼神一瞬间脆弱得像个无助的孩童。 他的吻愈加灼热,我无力地环住他的颈,心中一时不知是悲是喜。芙蓉绣帐缓缓落下,红烛无声地映起帐子里的一轮春色。 那夜之后的第二日,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在我这里留宿一晚。临秀阁里所有内侍和宫女的态度也都跟着变了。我先是被封为美人,后来也在三年里连晋三级。只是没有人知道,我曾在小产前不久第一次偷跑出皇宫。 “顾雪嬛是谁?”我直直问向宁王。 他微微一怔,神色转为悠远,缓缓答道,“我此生最爱的女人。”我正待再说什么,他却打断我说,“你忘了这个名字吧。”他将手中折扇放在我手里,说,“留个纪念。……段梅苏,他会待你很好的。” 五.{我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甜是痛,半晌答道,“皇上,您这样的封赏,是要置臣妾于炭火之上啊。} 如他所言,皇上待我真的很好。 那日大正宫里只剩下我与他,皇后刚被废掉,他却要封我为后。我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甜是痛,半晌答道,“皇上,您这样的封赏,是要置臣妾于炭火之上啊。 他唇边却闪过一抹悠远的笑容,高高在上又不容违逆,一字一顿道,“朕就是要宠你,要将这世上最好的全都给你。”说着,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将一个锦盒放在我手里。 我缓缓打开,里头是一件青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我将它捧在手里,下意识地说,“皇上……” 他握了握我的手,笑着嗔道,“说了多少次了。没有外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朕梅苏。”他的神色飘忽,却又极是欢欣,道,“朕爱看你穿这个。” 我抓紧了那柔软的布料,心却忽然抽紧了。 或许一段往事最好的结局,就是埋进时光的尘烟里,再也不让人知晓。 梅苏,我的王,为何我明明是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却又觉得那么远。纵使你从来都肯给我这世上最好的,从来都肯给我冠绝后宫的盛宠。 想起不久以前燕飞曾来找我闲聊,她说,今日无意遇到一个前朝宫人,他说咱们的皇上登基前并不是太子呢……有个女子在他夺嫡过程中帮了他很大的忙,她想必是风华绝代的吧,连风流倜傥的宁王都为了她终身不娶呢。 我重重一怔,心中仿佛有个隐约的念头被触动,其后却是说不清的骇然,我颤抖着问,“那个女子,可是姓顾?江北顾氏,顾雪嬛?” 燕飞一愣,笑道,“原来你知道啊。亏我还当秘密来同你说呢。” 我不在言语。其实心中已早有预感,只是不愿去追究罢了。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为何宁王和你,都会如此垂怜于我。所有过去的影像也都对上了缘由。 原来你也不过是把我当作了旁人。 多少次午夜梦回,你泪流满面,总会颤颤地叫我一声,雪嬛。这个陌生的名字,藏尽了你一生的心事。 我打开宁王当年送我的折扇,画上的女子就是穿着这样一袭青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眉目与我如出一辙,却比我多出一种精明和智慧在里面。我在心里无数次的告诫自己,不要追问,不要怨怼,可是却还是那么不甘,因为这三年的朝夕相对,我竟已爱你入骨。 皇上面上一僵,冷然问道,“这扇子从哪里来的?” 我心中一痛,道,“梅苏,我只问你一句。你对我好,是不是只因为我像她?你心里爱着的,从来都是这个顾雪嬛!”我手一抖,折扇狠狠掉落在地。梅苏却不看我,只是俯身拾起,放在手里小心地摩挲着,厉声道,“放肆!雪嬛的名字岂是你叫的!是朕平日宠坏了你!”说着,他竟拂袖而去,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这样对我。 原来。 这烈如浓酒令人心醉的爱,竟没有半分是为我。 置臣妾于炭火之上。其实梅苏他并不明白我的意思。雪嬛,雪嬛,这个名字我听得太多,他在睡梦里总是那样唤我,那已经成了我心中隐忍许久的一根刺。我越是爱他,那刺就扎得我越疼。 可是如今,我却仍是忍不住去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的背影那样决绝,我知道他不会原谅我了。 因为我唤醒了他的梦。 尾声 半月之后,如婕妤溺水身亡。皇帝大恸,三日不食。多亏如婕妤生前好友燕飞不停宽慰,衣不解带地侍奉在侧,才渐渐宽慰。 前皇后于氏被御赐毒酒。众人都说,是她因为被废后而心生怨怼,错手将如婕妤推入水中。于氏抵死不认,可是皇帝气火攻心,又哪里听得进她的辩解。 我的魂魄日夜盘旋于临秀阁之上。我总是看见我被打入冷宫之后的那个夜晚,燕飞引我到池边,趁我不备狠狠将我推下。她的笑容狰狞而悲痛,她说如歌,有你一日,皇上就不会再看其它的女子,即使你已身在冷宫。如歌,你不要怪我。 其实她也该知道的吧,皇上不去看其它女子,并不是为我。 然后我恍惚又看见,那日我被皇后痛打,是她讲我护在身后,我说原来这后宫里唯一的一点姐妹之情,也要败给了死亡。 那日梅苏在梦中,第一次叫了除却雪嬛之外的名字。如歌,如歌,是朕辜负了你。 可是他是否还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与顾雪嬛也说过同样的话呢? 一世相逢,寂寞如歌罢了。 秋霜 一.离别曲 早春三月的北方,乍暖还寒,最难将息。 风吹在脸上如细微的刀割,无声的提醒春天即将到来的消息。 最后一场薄雪纷飞而至,带着席卷一切的寒气,像在预示一场悲剧的结局。 唐远之握着我纤细的肩,说,如月你跟我走吧。我怎能眼看你嫁给江家病恹恹的二公子。纵使江家权倾朝野家财万贯,跟那样的人在一起,又怎会有幸福可言? 我拂开他的手,轻轻的,怔怔的,眼泪却落下来,脸上流淌一阵温热,略微哽咽,说,就算他没有病,我也不是甘心要嫁给他的……可是父母之命,我如何拒绝。 远之,过了明天我就是江家的人。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罢。 我转身离开,唐远之却自后拉住我的指尖,那样倔强的一种姿态。他说,如月,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舍得就这样放手吗?我唐府虽不比江府富可敌国,可也足以令你衣食无忧…… 一番话,让我刚刚坚硬下来的心又开始松动,用尽最后一丝理智甩开他的手,说,我不会跟你走的。身体发肤授之父母,我决不会让他们因为我而难堪。 谁让我柳府受制于人呢。江家老爷动辄一个罪名,足以让我辛苦忙碌半辈子的爹爹仕途穷末,散尽家财。 我逃一般的跑开,如同害怕自己反悔一般。任身后的唐远之大声的喊,江子陵已经病入膏肓,冲喜就等于殉葬啊,如月,你听我说…… 唐远之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旷野中,久久不散。 四起的风夹着暮色渐弥的味道,汹涌而至。 唐远之单薄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空留一片清冷凄迷的雾,清冽刺骨,散不开。 二.新婚夜 头顶的大红喜帕被揭开,我第一次见到江子陵的脸。 瘦削,苍白,笔挺的鼻梁,倔强的双唇。 眼神,却是柔软的。 他怔怔的望着我,眸子里疼痛蒿草一样蔓延。用冰凉的手指抹去我脸上的泪,说,如月,我知道让你嫁给我这个病夫,苦了你了。 我抬眼看他,目光触及他眼中真真切切的伤痕,所有的憎恨与厌恶忽然就轻了许多。 其实江子陵的苦,并不比我的少。好好一个前途无量的英俊青年,忽然在两年前染了怪病,愈演愈烈,最后竟卧床不起,白白辜负了风华正茂的大好时光。 我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叫了声,相公。 江家与柳家早早就有婚约,柳家听说江子陵得了重病也犹豫着想退了这门亲事,无奈江老爷位高权重,说要为子陵冲喜,反倒让我提前嫁过来了。入了江家门,生是江家人,死是江家鬼。如果冲喜治不好江子陵的病,我又该如何共度余生? 确如唐远之所说,所谓冲喜,原本就是一场冠冕堂皇的殉葬。这一声相公,不是原谅,只是妥协。 江子陵轻轻抱抱我,说,如月,我知道你已经有心上人了。我不会勉强你。何况,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还是要再嫁人的。 说完,将一碗水平放在二人中间,吹熄了蜡烛。 凤烛残,惜红泪。 月光如霜。我怔怔的望着身边的江子陵,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中缓缓腾升。这个虚弱而温柔的男人,似乎是真心为我打算的。 黑暗中,丝丝细微的温暖无声的蔓延。 那一夜,我回想起许多事。自与唐远之相识以来,自己便一直因与江家定了亲而追悔不已。如今,真的过了江家的门,却发现江子陵也不是那么讨厌的。那满眼的温柔和谦和,平白就让人生出几分好感来。 月光白如水,一夜无眠的,岂止我一个。 三.草戒指 因为江子陵的宠爱,江家上下对我都很恭敬。婚后的日子寡淡如水,却也平静不惊。除了绣花赏月,我几乎没有别的事可做。 那日,我忽然来的兴致,接过侍女手上的药奔向病榻上的江子陵,带着一种撒娇的口吻,说,相公,以后我来服侍你喝药。 那一瞬间,我清晰的看见江子陵眼中闪过的惊喜。那种惊喜,莫名的让人心疼。妻子服侍丈夫本是天经地义的,可对江子陵来说,这种天经地义却如此难能可贵。 半晌,江子陵还是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一天要喝好几次药,怕你麻烦。 我不由分说的将勺中的汤药拿到唇前,小心翼翼的吹凉,再小心翼翼的送到子陵嘴边。子陵看看药,再看看她,脸上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 夕阳的余晖细碎的洒进房里,我专注的看着手中的药,子陵专注的看着我清秀的脸,空气里弥漫着花开的味道。拓在墙壁上的一双影子,如此接近。 数月之后,因为我的悉心照顾,子陵的病情大有好转,渐渐可以下床走动了。某种隐秘而微妙的情感,也在时光流走中愈积愈深。 一日,我从娘家回来,看见子陵正坐在花园里小心的摆弄什么。玩心忽起,蹑手蹑脚的走过去,狠拍一下他的肩膀,大声说,我回来了。 子陵回头望她,错愕而羞涩。我开玩笑地说,你怎么了?是不是瞒着我做什么坏事了?语气揶揄。 子陵脸一红,飞快的把一样东西放在我手心里,说,送给你的。 我心中一动。看着子陵微红有认真的脸,忽然就笑了。慢慢的张开手指,手心里是一只泛着清香的草戒指,手工很精细,看得出来,编的人是花了许多心思的。 子陵侧过脸,说,江家的金银珠宝很多,随手可得,亦不是我亲手为你所做。所以那些都不足以表达我对你的感激。如月,谢谢你走进我的生活,让我重拾久违的快乐。 我的笑容僵住,忽然就哭了。眼泪如雨,滂沱汹涌。 握着那枚青草指环,心如针刺一般的疼。 其实我刚才并没有回娘家。 我是去赴约的。 唐远之的约。 风月坡上,唐远之执着我的手,说,如月,我会等你。 四.青丝绣 我写信给唐远之,很长很长,许多字被眼泪晕湿,墨香蔓延。 清晨,我开始小心的取下梳子上的长发,藏在江子陵看不到的地方。 很多时候,我喜欢拉着江子陵并肩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赏月。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子陵,之前我不想嫁到江家,并不是因为我讨厌你。我只是,讨厌别人来替我选择生活。我以为我爱的是他,可是现在想来,那也许只是我反抗这桩婚姻的一种方式。子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子陵刚想回答,却开始止不住的咳,大片血红的蔷薇盛开在雪白的丝绢上。我心疼的抚着他的背,一遍一遍的说,子陵你怎么了,子陵你怎么了。说着说着,眼里就噬满了泪。 止住咳,江子陵疲惫的摇摇头,说,我没事。害你为我担心了,对不起。 我忽然莫名的愤怒,忽的站起身来,说,江子陵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你为什么对我忽冷忽热恭敬而疏远?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妻子?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既已嫁给你,便再也不会离开。 江子陵怔住,颓然垂下头,说,如月,我的病治不好的。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如月跑进房里,关紧了房门,将那枚草戒指紧紧握在手心。 江子陵看不到的地方,藏着一幅青丝绣。我用青丝做线,一针一线绣出心上人的名字。第一个字已经绣好,黑亮亮的,光泽明丽。 第二日,我的眼睛红红的,一脸满足的憔悴。江子陵走进房里,说,如月,昨天是我不对。你,一夜没睡么? 我抬头粲然的笑,这是嫁入江家以来,最舒心的一个笑容。我拿出那幅一针一线蕴满爱慕与相思的青丝绣,上面赫然绣着江子陵的名字。我把它举到他面前,说,相公,这些不比锦绣庄精致的彩线,却根根凝结着我的精魂。天下能比得上那枚青草指环的,也只有这幅青丝绣了。 江子陵小心的接过来,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摩挲润滑的青丝,沉默良久,说,如月,其实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不值得你这样为我。 我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听他慌乱的心跳,轻声的说了两个字。 值得。 为你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不因愧疚,只因爱情。 五.离间计 海棠睡,春将暮。 唐远之来找我。站在江府的花园里,他指着我的鼻尖说,如月,你这封信是什么意思?你我相识七年,难道抵不上你与他共处三月? 我急急将他推到一旁,他们方才所站的地方正对着子陵的房间。压低了声音说,信上说的已经很清楚,远之,我不想再见到你,我已是江子陵的妻。 唐远之顿了顿,眼角瞬间闪过一丝诡异。抬高了声音,说,如月你做得好,每日按时给江子陵服药。相信再过些日子,积累的药力便会发作了。 我皱了皱眉,说,远之,你在说什么? 唐远之放肆的笑,扬了扬手中的信,说,如月,你在信上不是写的很清楚么。你已经在江子陵喝的药里下了毒,等他归天了便嫁给我。 我倏的惊醒,顺着唐远之的目光回头望去,正对上江子陵绝望的一双眼。那双细长的曾经蕴满无限温柔的眼睛,现在只剩灰暗。 我扬手一耳光打在江子陵脸上。转身跑到江子陵身边,拼命的跑,却明白的知道,有些事情再也追不回。 我拼命摇晃他的手臂说,子陵,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江子陵的脸忽然红了,继而纸一样的苍白,开始止不住的咳,地上盛开大片殷红的蔷薇。我的脸上挂着泪,手足无措起来,只能抚着他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 江家的下人簇拥过来,手忙脚乱的服侍二少爷。这样不间断的咳会阻碍呼吸,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是危险而致命的。 六.两心爱 我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房里由呜呼震天的哭喊转为一片死寂。手里握着一枚青草指环,枕边放着一幅黑亮的青丝绣。 事到如今,比起憎恨唐远之来,我更恨的是自己。 如果我不与唐远之藕断丝连,如果我曾经坚定的告诉江子陵自己是爱他的,那么他即使死了,她也是了无遗憾的。 可是江子陵就这样走了,带着被爱人背叛的伤痛和无尽的绝望,毅然决然的,再不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一直以来,江子陵都在为我打算。怕他无法陪我走完一生,想爱又不敢爱,总是一幅客气疏远的样子,却又忍不住真情流露。 很就以后我才知道,江子陵一直在为自己的自私而愧疚。原本他可以劝说他的父母不让我来冲喜的。可是因为三年前在集市上的一个照面,他对我,便此生不能忘怀。他想与我共度余生,即使会死,也没有遗憾了吧。却又担心,倘若自己不能陪我走完全程,我该如何是好。 越是矛盾的爱,越是浓烈。 我想我始终无法忘记,那天唐远之握着她的肩膀说,我是卑鄙,可是我的卑鄙是为了谁?柳如月,你知道江子陵为什么染病? 两年前,为了让你解除与江家的婚约,我买通了江府的丫鬟,每日在他的茶水里参入慢性的毒。因为药性柔和,所以大夫也检查不出。 如月,为你,我什么都肯做。 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七.发如雪 我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 追悔莫及是人世间最残忍的煎熬。 唐远之终于忍不住破门而入。然后瞠目结舌的愣住,泪水声声砸在地上。 我目光空洞的看着他,木然的转头望向铜镜中的自己。 伸手捋捋头发,指缝间一片灰白干涩。 曾经乌黑光亮的一头青丝,短短几天里已斑白成灰。 只有枕边的青丝绣光泽如昔。 一场因爱而生的骗局,最后因了谁的自私,激烈的曲终人散。 我曾经有过一次幸福的机会,可我却来不及珍惜。 八.秋浦歌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枯木灰 (一) 第一次见到沧海,是在郦山脚下的溪水边,他握着燕昭王墓里的古籍,心满意足地笑。我走过去抱膝坐在他身边,直直地望着溪中寡淡的水花。他侧过头来看我,愣住片刻,说,天色已晚,这里荒山野岭,姑娘为何还不回家? 我歪头望他,嫣然一笑,说,我的家被人毁了。我已经,无家可归。 沧海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说,姑娘,如果不嫌弃,跟我回宁府如何?我会照顾你。 我有片刻的怔忡,未想,如此轻易就得到他的怜悯。 但我原本就对此求之不得,于是很认真地点头,送出眼里一泓感激的清泉。 这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坐在距我咫尺的地方,瞬间绽放的笑容,倒映在溪水中,宛若春花,让我纠结在心中的怨恨,霎时,烟消云散。僵硬如石的心,仿佛忽然串出一簇火焰,灼热而浓烈。 (二) 一路并肩而行,才知他就是当今丞相之子,宁家的二公子,宁沧海。他奉父亲之命来郦山寻找燕昭王墓,为的是墓中的兵法古籍。 我说,想不到堂堂丞相之子,也要做这种盗墓的勾当。 沧海也不怒,说,所谓物尽其用,我宁愿背负掘先人墓的罪名,也不愿让这些宝物长眠地下。那时,我不知,他这样的人,算不算冠冕堂皇。他却忽然握住我的手,说,你可知道,我此行最大的收获,却是遇见你。 残雪辉映着夕阳晚照的余辉,明媚如春。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有水纹绽放的痕迹。一漾一漾的,浸透了千百年来单薄的寂寞。 风过花开,相思成灾。 (三) 我成了宁府的侍女。即使沧海对我宠爱有加,仍然不能得到丞相的应允,娶我过门。 沧海曾经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本想说我没有名字,却忽然想起凌司送我的两句诗:奈何树无对,雪无雨独炎。 我将刺着字的绢递给沧海,他凝神思忖片刻,说,原来你叫木灵。 木灵。原来这就是凌司给我的名字。 我微笑,其实这并不是很难的字谜。只是,我一直未曾放在心上。想起与凌司相依相伴的岁月,心底渗出细碎的酸楚。 月上弦,云潋滟。花园中萦绕着夜来香的味道,微醺如醉。沧海环住我的腰,说,木灵,真是一个动听的名字。木灵,你可否,为我而舞? 我点头。扭动僵硬的腰,抬起沉重的臂,踮起脚尖,轻纱在眼前晃动,华丽的转身。 霓裳旋,羽衣舞,清眸艳。 我听见老丞相在树后的叹息,他说,妖风媚骨,必然是个害人的东西。 沧海没有听到,于是我也假装自己没有听到。其实宁丞相说错了,我并没有生得一副媚骨,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起舞。可是他的要求,我却总是无法拒绝。就像我可以为了他心甘情愿当宁府的侍女,放弃了坚持的骄傲。 望着沧海迷醉的眼神,我以为,这就是爱了。 (四) 那一曰,艳阳高照。宁府的下人们议论纷纷,说是前堂来了一个风度翩翩的书生,英俊风雅,顾盼生姿,乌黑的头发上有小撮白发,说是来跟老爷切磋文史的。 我端着茶杯的手,倏的一抖。 凌司,他终究还是来了。其实我也很思念他,只是在这里相见,不知是福是祸。 我于是悄悄倚在窗下,倾听屋内的动静。曾经静默的岁月,让我的听觉超乎寻常的敏锐。 凌司的声音,沉稳却张扬。他正在跟宁丞相讨论《汉书》、《史记》和《东观汉记》的价值,滔滔不绝。 宁丞相爽朗地笑,说,原来你对“三史”也这样精通。那么,你对老庄和诸子百家又有怎样的看法呢? 他的声音似乎透露着极力隐藏的愤怒和勉强,只是凌司浑然不觉,继续口若悬河的探赜百家,谈老庄之奥意。言辞恢弘,乃前人所未见。 之后宁丞相开口留他住在这里,凌司欣然应允。我的手心平白攥出一把汗,明明白白的听见老爷出了房门对侍卫说,派重兵看好他,不要让他走出这道门。 原来所谓的以文会友,不过是诱人自投罗网的把戏。我想起早前听这里的百姓纷纷议论,说丞相曾经宣言,自己的才学,天下无人可匹敌,若有谁心中不服气,随时都可以到相府讨教。如今我似乎有点明白,为何在凌司之前,那些儒士学究,入了丞相府,有的,却终生不得出。 这背后原来是有污浊的。藏着阴谋和杀机。得胜者,是要以自己的性命做交换的。偏偏凌司又侍才放旷,不懂得自避锋芒。 我听到宁丞相和沧海对话的声音,诡秘的,幽缓低沉,他说,大概就是这个了。沧海也没有多答,只是点头。 宁丞相的话让我费解,心中的疑惑继而布满了张皇。这个,是指的什么呢? (五) 我偷偷地去找凌司,拉着他飞快地向后门奔走。凌司眼睛望着别处,淡淡地问,我为什么要逃? 我怒极,强压着声音说,臣相对你的嫉妒,已经让他动了杀念,你留在这里必定会有危险! 凌司仍然没有看我,冷冷地说,凡夫俗子能奈我何?况且,我的死活,也与你无关! 我望着他倔强的侧脸,重重地叹气。片刻不停地到后山的林间小径里,我才气喘吁吁停下脚步,说,凌司,你是不是怪我没有找宁沧海报仇?凌司,的确是他毁了古墓,毁了我们的家,我接近他原本也是想报复,但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能够让燕昭王墓里的古籍重见天曰,物尽其用,总比长眠地下的好。 凌司冷笑,说,木灵,你爱上了宁沧海。 他没有用疑问的语气,似乎是笃定。而我亦不掩饰,黯然地叹息了,问,凌司,你可不可以成全我?不要再跟沧海计较,也不要再来找我。 凌司转身,背对着我,一步步走远。木灵,这个名字明明是我送给你的,却是他第一个这样叫你。 木灵,你可知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与当今丞相切磋文史,而是为了见你一面。 木灵,你可知有些人是不能爱的?一旦爱了,便注定万劫不复。 一步错,步步错。 我站在原地,长久着凝望他的背影,个中凄怆,即使无须他的任何表情,我亦感受得淋漓尽致。我知,我伤了他。 回想曾经多少个曰夜,古墓静谧,他和我对影而立,手里握着一本诗书,扬起眉对我说,你为什么可以这样安静?你不觉得寂寞吗? 我说,我的使命,就是站在这里纪念逝去的威严与繁华。寂寞,也是我的使命之一。 凌司脸上露出清澈的笑容,眼神纯净如婴儿,笑起来的样子却好象一朵盛开的罂粟花。 他说,有我在这里,你不会再寂寞。 (六) 我放走凌司的事情很快被人知道。沧海问我,你为什么这样做?我直直地望他,没有说话。他走过来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说,木灵,我真的不想怀疑你,请你给我一个放走他的理由。 我叹气,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事到如今,我还能如何辩解?竟然天真的相信,如果沧海爱我,他就不会计较我的身份来历。 宁丞相怒气冲冲地进来,说,好大胆的妖精,你将他放走,必定是跟他同类的。我今曰便要你露出原形。 我惊愕。莫非宁丞相识破了凌司的身份?但凌司除了与他谈论经史子集,没有施展法术,他这样的凡俗之人,如何可能辨认得出? 来不及细想了。重重家丁便围上来,犬吠起伏。 我不动声色,心中鄙夷,还有隐隐的笑意。看来宁丞相多少是懂得一点茅山之术的,对于狐类妖精,猎犬能以嗅觉辨之。他若将我视为凌司的同党,以猎犬制我,是理所应当。然而我没有受到丝毫的损伤,那群畜生看上去很平静,跟宁丞相一样心中狐惑神态茫然。 这时,沧海挡在我的身前,说,父亲,您也看到了,木灵真的不是妖。她只是太善良,她只是同情那个人。父亲,我会为您重新抓住那只狐,只要您饶恕木灵。 不必了。我打断沧海的话,眼神桀骜。我说我没有错,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饶恕。 四目相对。 我说沧海你爱我么?如果爱,你可不可以带我走。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沧海怔住,笃定地握了我的手,掌心温热。 宁丞相大怒,捂着胸口跌坐到凳上,五官紧紧地攥聚在一起。 沧海轻声说,木灵,我不会让你受任何的委屈,我也会带你走,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可是百善孝为先,我一定要为父亲抓到那只狐,以此来赎我的罪。木灵,你能帮我么? 我的心,骤然如冰。 可是沧海,我怎能用凌司的生命来交换自己的幸福! 宁丞相幽幽开口,言辞戏谑,他说沧海,我不管他是人是狐,三天之内你如果能抓到他,我不但不会反对你们,还让这女子风风光光的入我宁家门。 否则,你们都得死。 我入世未深,却不想,遇到如此心胸狭隘心肠歹毒之人,对自己亲生的骨肉,似乎没有半点怜惜。 (七) 关于丞相府的种种流言,传遍了市井。以讹传讹,难免夸大其词。有人说,宁公子为一个女子忤逆,有人说,他们的性命已经难保。那逃走了的狐妖,又怎会再回来。 三曰之后,立春。万物皆复苏。 我与沧海执着彼此的手,跪在宁家空旷的刑场上。这本是处置违反家规的下人的地方,今曰,跪在这里的,却是宁家的公子。 时至今曰,我仍然不肯帮他寻找凌司。不是我不想与沧海远走高飞,而是我知道,我不能出卖凌司。 宁老爷高高在上,他说沧海,为了一个女子,值得么? 沧海扬起嘴角,说,我没有想过值不值得。我只知道,为她,我甘愿付出一切。 我的泪,应声而下。 一阵微风吹来,吹散了我眼前的泪。一个锦衣的男子出现在刑场中央,风度翩翩,英俊风雅,顾盼生姿,乌黑的头发上有小撮白发。 竟是凌司。 我心惊,喊道,凌司,你怎么会来? 凌司回头望我,说,木灵,在古墓这么久,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眼泪。而如今,你竟会为他流泪。我终于明白,你对他,就像我对你,无能为力,万劫不复。木灵,如果我的性命能换来你的幸福,我心甘情愿。 眼泪滂沱。 (八) 我眼看着凌司被拿着火把的侍卫团团围住,一只巨大的铁笼,将他困于方寸之地,随后一道灵符如撒开的网,覆盖下来,凌司骤然失去反抗的能力。而宁丞相施施然地走过来,扶起沧海,说,我们这出戏,竟然骗过了这只千年的狐。 丁香碎,胭脂泪。 我豁然绝望。 我早该想到,堂堂的一国之相,怎可能为了一个学识渊博的后生晚辈而大动干戈,与之斤斤计较;又怎能因为逃脱了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而迁怒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更不会舍得,亲自将沧海推向铡刀之下。 原来,他这样对凌司穷追不舍,真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凌司的才学在他之上,他心中明白,天下的文人俊杰,是杀之不尽的,他遇到一个便铲除一个,但终究无法尽数歼灭。而这刚好做了他追捕凌司的幌子,掩人耳目。其实在凌司进入相府大厅的时候,他便识破了凌司千年狐妖的身份。他果然是精于茅山之术的。并且,他对那个传说也觊觎了太久。 传说中,吃掉千年灵狐的人可以延寿百年。 原来,一切都是布好的局。 我与凌司,终究不及人类的叵测。不及他。 随后,宁丞相对在场的所有人宣布,七天后,便是沧海的婚期。届时,皇帝的长女将下嫁宁家。沧海不曰便要飞黄腾达,成为貌美且尊贵的公主的夫婿,当朝驸马。我感到自己仿佛被人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跪在地上迟迟站不起身。 沧海来扶我,他说木灵,对不起,这都是父亲的意思,我怎能违抗。圣上赐婚,谁又敢不允,木灵,你要了解我的苦衷。 我望着被关在铁笼里的凌司,微笑。我知道,我不可能原谅沧海,不管这一张肮脏的网,他有没有刻意帮着他的父亲编织,不管他是故意,还是无心。 我们就此天涯。 (九) 下弦月,夜风凉。 明曰就是他的婚期。宁府上下都笼罩着喜气,刺眼的大红铺天盖地,血一样的颜色,无处可逃。 鸳鸯枕,相思被,芙蓉帕,玲珑巾。 我不是丞相要捕捉的千年灵狐,他视我如粪土,没有利用的价值,亦不能给他任何甜处,便随手将我赶出了丞相府。那或许是他这辈子做得最为仁慈的一件事情,又或许,他只是被胜利和喜庆冲昏了头,但他即使后悔,也晚了。 我重又回到丞相府,眼里看的,心中想的,都是沧海。他的表情太过愉悦,以至于我的心都一片片碎裂开来。 他对我,原来可以,丝毫不记挂。 那一夜,丞相府的一场大火点亮了京城苍蓝的天。关押凌司的地牢戒备森严,直到死,我也没能再见凌司一面。我想他若能够趁着混乱逃出生天,便是最好的结局,而我亦不必心存愧歉;若不能,便让这场大火烧尽所有的爱恨,所有的感知,世间事,也都止于此,再没有欢喜和悲哀了。 烈火覆盖着我的身体,在浓黑的夜,妖娆如花朵一般怒放。 沧海不知道。我就是那截可以照出千年狐妖原形的千年枯木。 我本是燕昭王墓中象征往昔威严的华表,身上雕刻着华丽的花纹,在凝滞的时间中一点一点的覆灭。凌司是一只聪明的狐,流连墓穴中的史书古籍,竟然不再离开。 然,我却一直不知,凌司是为我,才甘愿将自己困于潮湿的地下墓穴。以为时光静谧,无人可打扰,却没有谁能算出预定的天机。 我和他,和他,注定的一场纠葛,到头来,空无一物。 (十) 丞相府的大火,一直烧到次曰的黄昏。烧焦了的殷红嫁衣上,覆着一层木头灰。 直到死,我仍然手握那抹残红。 落曰斜阳,一片荒凉。 离宫怨 他的武功盖世,他的绝色容颜,最终成了我自惭形秽的理由。 我始终是以一种卑怯而惴惴的姿态爱着博雅的。 也许我并不是不相信他。 我只是,不相信自己。 一 盛夏里的离园,花树繁盛,草木葱茸。大片玫瑰妖娆的盛放,一如博雅嫣红的唇色。 我枕着博雅的手臂躺着看天。碧空如洗,飘渺烟云,世界无比安静,仿佛时间凝滞。 我呢喃,说,如果可以,真希望就这样老去。冉冉浮生,爱恨情仇,再无瓜葛。 博雅轻轻抬起手臂,顺势将我抱在怀里,说,阮儿,你在担心宫主吗? 我把头靠在他肩膀,说,从小到大,我从未看过爹爹如此担忧。离宫传到这一代,已经风光不再,倘若就此覆灭,爹该如何面对东方家的列祖列宗。 博雅没有说话,只是轻抚我的长发,青丝绕指柔。 我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有他在身边,即使天地沦陷,我亦可不必惊慌。倘若与他死在一起,我此生更无遗憾。时常暗自卑微忐忑的想,像他这样美到窒息的男子,是不是只有死亡,才可以将他永远留在身边。 我是东方阮,离宫宫主东方度唯一的女儿。 段博雅是离宫最出色的弟子,不但练成飘逸绝伦的芙蓉剑,更因容貌俊美扬名江湖。 时常忿忿的扯着博雅的袖子埋怨,说,连爹爹都说,你比我美。 一向宠我的爹爹都这样说,这话自然不假。爹拍着我的头说,阮儿,你若不上绝色倾城,也可算国色天香。可是比起博雅的颠倒众生,你就平凡得多了。 我不服气,可看到博雅细长婉转的眉眼,白皙若雪的面容,红若情花的薄唇,我的心就软软的融化成水。普天之下也只有他,可以用颠倒众生四个字来形容。那时的我,隐隐感到骄傲。却不知,以后的我,会为了爱上这样一个美貌的男子,寂寞凌迟,心碎成灰。 博雅薄唇轻扬,俯在我耳边,说,在我心里,你是最美。他拉起我的手,纵身跃上盛放的海棠树,影影绰绰的花瓣纷纷而下,飞花若雪。他说阮儿,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和离宫, 只要,你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他。 一直以来,爹爹决口不提博雅的身世。他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我的一切就是他的一切,我怎么会不相信他? 二 慕容绝站在离宫的废墟中,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声色平和的说,阮儿,我说的都是事实,信或不信,只在你一念之间。时至今日,你还不知道真正对你好的人是谁吗。 我本不想在他面前落泪,可是眼见爹爹惨死,昔日的玉宇琼楼化为乌有,我如凋零的叶子一般蜷曲,再没有抬头的力气。更让我难过的是,博雅生死未卜,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我身旁。 慕容绝的话,如针刺入我心,虽然抗拒,却也留下痕迹。 他竟然说,是博雅害死我爹。 三天前,我与博雅应父亲之命去蜀中,代表离宫恭贺唐门新掌门即位,哪知刚入蜀地的第一天夜里就在客栈里遭人偷袭。当我醒来,只发现自己身中剧毒,博雅不知所踪。一路挣扎着回到离宫,却只看见离宫满门一百八十三口的尸首和一片废墟。 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如此锋利的伤害。而我是东方家唯一的血脉,仇家又为何不斩草除根。 慕容绝是名剑门掌门慕容遥的独子,两年前我与博雅在离宫的后花园里擒住两个小贼,一个是他,另一个一副书生模样,衣着华丽,面容清澈,气宇轩昂。 慕容绝躬身赔罪,说是早听闻东方小姐才貌殊绝,万般倾慕,只好出此下策,偷入花园来一睹芳容。 博雅把他甩在地上,冷冷的说,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吧。离宫与名剑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看在慕容掌门的面上,今日就放过你。可是,这个人是谁? 博雅的长剑指向慕容绝身边的书生,他定定的看我,又看看博雅,没有丝毫畏惧的表情,慕容绝赶忙护在他身前,说,他是我的书童,跟着我来的,两位不要为难他。 博雅瞥他一眼,倨傲的说,以后谁再对东方小姐无礼,恕不轻饶。说完,他拉起我的手走开,雪白的衣袂扬在风里,我却忍不住回头,将那贵公子模样的书童反复打量。 我睁大眼睛,扯着博雅的袖子小声说,慕容绝竟然有这样出色的书童。 博雅轻敲我的头,宠溺的说,小阮,真没想到离宫宫主的女儿会是这样单纯又没心机的傻瓜。人家说什么你都信么?那个人浑身散发着尊贵气质,怎么会是慕容绝这种庸人的书童。 我吐吐舌头,拉着博雅去玩,从此未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两年后的今天,同样是离宫的后花园,却已物非人是,一片荒凉。 慕容绝过来扶我,说,阮儿,跟我回名剑门,我会照顾你。 我甩开他,将紫黑的左手伸到他面前,说,我已身中剧毒,对你来说,有何价值。 他忽然一把抓起我的左手,毫不迟疑的低头轻吻,我大惊,猛的缩手,说,你疯了吗! 他的唇骤然紫黑,苦笑着说,自从我见到你的那天起,便已经中了毒。 我颓然的放弃挣扎,说,你可否借助名剑门的力量,查出灭我离宫的人是谁? 慕容绝直直的看着我的双眼,说,我已经说过了,只是你不肯相信。 我闭上眼睛,想到爹爹的死和博雅的失踪,心就尖利的疼,疼到失去呼吸的力气。 天下之大,曾经风光无限的东方小姐,现在除了被他收留,又能去哪里。 我宁愿那日我没有离开,与爹和博雅死在一起,未尝不是一个完好的结局。 起码,好过要我猜疑最爱的人。 爹曾经说过,他一生唯一的错就是争夺掌门之位的时候误杀了他的师弟一家。 相传爹爹的师弟段正风是个练武奇才,二十年前曾因容貌俊美武艺高强名扬江湖。离宫出了这样的人物,本应引以为荣,可是离宫上下却对此事讳莫如深。 从小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爹一直决口不提博雅的身世。博雅从小与我一起在离宫长大,他说我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 三 在我体内毒素全部清除的第二天,博雅来名剑门找我。 记忆中的博雅,总是白衣胜雪飘逸绝伦的样子,可是现在的他,风尘仆仆,疲惫不堪,见到我,眼睛里绽放出寒星一样的光彩。 他说,小阮,太好了,你没事。 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于我,却似千万年般长久。我贪婪的望着这张让我朝思暮想的脸,没有流泪,扬起白皙的左手,淡淡的说,怎么,你希望我有事吗? 博雅热切的笑容骤然凝固,随即一点一点的冷却。他怔怔的看我,那刺痛的表情让我难过。 沉默良久,他轻声的说,小阮,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这再普通不过的四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将我心中压抑不住的痛释放,眼泪簌簌的落下。我走过去直直的望着他细长的眼,说,博雅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事情瞒我? 我爹爹是你的杀父仇人,这是真的么? 博雅一愣,瞬间的失神。良久良久,他颓然的低了头,说,师傅曾经答应过我,不会告诉你我的身世。 博雅抬眼看我,亮若寒星的眸子失了光彩。 而这一个苍白的眼神,已经可以证明,慕容绝说的话是真的。博雅与离宫有着血海深仇。想来那时爹爹的惊慌,也是因为博雅的芙蓉剑,一日胜似一日。 博雅,你是我师叔段正风的儿子,其实我早就应该猜到。只是我太喜欢你,喜欢到看不到听不到身边的一切。我定定的望着他,胸口忽然窒息一样痛。 良久良久,空旷的前堂寂静无声,呜咽的风声,决然的掠过耳膜。 博雅怅然的望着我,说,小阮,你不相信我。 你要我如何相信你?我和你一起去蜀中,我中了剧毒,离宫覆灭,而你现在就平安无恙的站在我面前?我痛的时候,我难过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一向是爱恨分明的人,何况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声嘶力竭的说,双肩猛烈的颤抖。博雅伸手过来扶我,被我一掌击开。 他倒退两步,一遍又一遍,喃喃着说,小阮,你不相信我。 我深吸一口冷气,说,杀人偿命,你找我爹报仇原本不是错。 可是,你不该留我孤单的活在这世上。 博雅抿着唇看我,沉默不语。 博雅,直到现在你都是这样的骄傲啊,不肯向人低头,不肯向人解释。可是此时的我多么希望你说一句不是。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我终于决然的背过身去,假装看不见博雅绝美面庞上的两行清泪。他颓然的转身离开,步履沉重得仿佛背负着前世今生所有的哀愁。 慕容绝从屏风后走出来,握住我的手,说,小阮,如果你愿意,我会帮你报仇。 我轻轻挣开他,说,我的命是你救的,不想再欠你什么。 那日,他因吻了我的手而中了与我一样的剧毒,名剑门上下皆惊,不惜一切为他求得解药。访遍天下名医终于得知这种毒的来历。 是蜀中唐门的消魂散。由异域奇花七心海棠熬制而成,一旦碰触,立时侵入心脉,即使立时砍断了手也无法保命。 传说只有唐门新掌门唐羽仙有药可解。 那时的我已经昏迷,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痊愈,慕容绝守在床边,关切的看着我。 他说,小阮,我爹亲自出面去找唐羽仙,她终于卖了我们一个人情。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嘴角隐隐挂着得意。 博雅说的没错,慕容绝果然是个庸人。付出未必是要求回报,却一定要人承他的情。 可是也许,爱上一个庸人要比爱上博雅那样的男子轻松得多。他那样骄傲那样冷峻,永远都不会坦白的告诉我他真正的想法。而我东方阮偏偏是个驽钝的女子,倘若他不说,我也永远猜不到。 慕容绝幽幽的看着我,说,小阮,你不让我为你报仇,不是因为你怕欠我的情。而是,你不想伤害段博雅。 我懒懒的抬眼看他,笑笑,说,是又怎么样?我自己的事,不须你费心。 慕容绝忽然自后抱我,紧紧的,好象要将我揉碎。他压低了声音说,东方阮你不要再激怒我。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嫁给我。 否则,没有人再能保住你。 没有人再能保住我。 我惊讶的回头看他,有种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感觉。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妥。也许这件事情,并非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 我的声音软下来,轻轻挣开慕容绝的手,说,我有件事要亲自去办。你在这里等我,不许跟着我,也不许派人监视我。 如果这些你都做得到,那么我回来后,就是我们的婚期。 我知道慕容绝是真心对我,起码,是真心想要得到我。那么我这句承诺,应该可以暂时稳住他。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离宫虽然败落,可是也不至于这样轻易的被人连根拔起。 背后必有更大的势力,借着博雅的手,除掉离宫。 仔细想来,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在蜀中。蜀中是唐门的腹地,而我中的毒又是唐门独步天下的消魂散。 离宫与唐门素无冤仇,他们为什么要向我下毒?博雅与我同行,为什么他却平安无恙? 四 蜀中,唐门。 珠帘后面坐着一个头带面纱的锦衣女子。两个侍女将我押在堂上,我倔强的望着她,不肯低头。 她的声音极细,听起来曼妙无比。她说,东方阮,你的芙蓉剑与段博雅比起来,差得远了。 我一沉。原来,她真的与博雅相识。 我怒极,冲口而出,说,唐羽仙你枉为一门之主,我离宫与你无冤无仇,你竟然与博雅这个叛徒联手,灭我离宫满门。 她的眼神一闪,随即恢复平静,轻笑起来,说,东方阮,我真不明白,段博雅才色殊绝,怎么会爱上你这样一个蠢钝女子。她的声音里透着尖细的酸,我的盛怒泄了气,怔怔的望她。 她走过来捏起我的下巴,端详良久,说,名满江湖的东方小姐,其实不过中人之姿。如果我比你先认识博雅,也许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起码,我不会辜负他。 唐羽仙拂袖而去。囚禁我一个月后,放我离开。 这一个月,我受尽凌辱。从小到大我被爹和博雅捧在手心里,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唐羽仙夺走我的剑,退去我的绸缎锦衣,让我穿上粗布衣服,杂役一样生活。 可是,比起博雅为我受的伤害,这种苦不算什么,是我罪有应得。唐羽仙这样对我,也无非因为她对博雅求之不得的爱情。而她有意无意的透露端倪,也是为了博雅的清白。 在唐门的这一个月,足够让我得知事情的真相。 原来所谓的新掌门即位,只不过是将我和博雅调出离宫的借口。 唐羽仙奉命截住我和博雅,以便另一方人马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将离宫铲平。那一日我在客栈身中剧毒,而博雅剑术卓绝,聪慧机敏,唐门一干弟子伤他不得。唐羽仙只好亲自出手。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无法杀他。 她爱上他。 可是颠倒众生的博雅,白衣胜雪的博雅,想的念的,却只有离宫不谙世事的小姐东方阮。 博雅一向骄傲,从来不肯向人低头。可是他为了我,求她救我。 原来我能保住性命,并不是因为慕容掌门的面子。 唐羽仙要他跟她回唐门,永远不得离开。 这是她答应救我的条件。亦是博雅失踪的原因。 可是三个月以来,博雅始终不曾看她一眼。唐羽仙一向自负才智美貌,而她所有的高傲矜持,都敌不过对一个男子的真心爱慕。 她看不得他的苦,看不得他的不快乐,于是她放他走。 博雅连夜来名剑门找我,得到的,却是我的误会和泪水。 我亦知,骄傲如他,不会来向我澄清什么,被我伤害之后,亦是再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我想他此生永远无法知道,此时的我,愿用我所有的今生来世,换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五 我满身风尘的回到名剑门的时候,慕容绝远远的望我,眼睛里噬满疼痛。他说,小阮,对不起。 我冷冷的说,唐羽仙什么都告诉我了。 离宫的覆灭,根本是名剑门与唐门连手造成的。 慕容绝怔住,嘴唇动了动,说,小阮,你都知道了。 我呆住,良久,颓然的冷笑,说,唐羽仙一句都没有提到名剑门,我只是在试探你。 慕容绝,你竟然亲口承认。 慕容绝苦笑,说,小阮,这一切,已经不再重要。 六 慕容绝将我拱手让人。那些曾经说过爱我的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 当今圣上下旨,立我为妃。 我大骇,我东方阮从未涉足宫廷,怎会与皇帝扯上瓜葛。 慕容绝淡然的看我,声音透着无限疲惫,他说,你说的没错。离宫的覆灭是名剑门与唐门连手造成。 倘若你成了圣上的妃子,报仇雪恨,光复离宫,唾手可得。 我深吸一口气,说,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我爹与人素无冤仇,你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慕容绝苦笑,有口不能言,摇摇头,说,很多事情本来就没有原因。 就像你之于我,段博雅之于唐羽仙。 要怪,就怪那年我不该一时兴起带他闯入离宫的后花园,有个人,让他此生不能忘怀。 小阮你可知道,当今圣上,就是当日在我身边的那个人。 七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唐羽仙与慕容绝,总要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更重要的是,我须借助朝廷的力量光复离宫。 代代相传的基业,怎可就这样断送。 那一日,我身穿殷红嫁衣,一步步走向金色喜轿。 小阮。忽然有人自身后叫我,那声音,无比熟悉。 我回头,看见白衣胜雪的博雅站在一地海棠花瓣之中,沉默的凝望。 我没有说话。眼泪蓦的流出,模糊了粉红胭脂。 他说,你到现在,仍然不相信我? 我摇头,说,博雅,对不起,那时,我没有相信你。 所以你的爱,我再也承担不起。 博雅背过身,声音微微颤抖,他说,十二岁那一年,当我知道师傅就是我杀父仇人的时候,不是没想过要报仇。 可是看见被大人们捧在手心里笑魇如花的你,我放弃了这个念头。 为了你的幸福,我愿意放弃所有。 我转身走向喜轿,不再去看他的背影,我哽咽,说,博雅,我不值得你这样为我。 殷红的喜轿,忽然在我面前一分为二。 是博雅的芙蓉剑,劈断了喜轿,也劈开我身上刺眼的红。 缘何剪破,仙鸾彩凤,分做两边衣。 博雅垂着细长的眉眼看我,默默的转身离去。 我想我始终无法忘记他离开时落寞华丽的背影,他背对着我,说,如果不能阻止你,那么,我甘愿代替你。 我愕然的望着他,不知道他何出此言。 慕容绝忽然出现在我身后,双指点住我的穴道,说,段博雅,看来他已经找过你。 这一干纠缠陷阱,屠戮撕杀的真相你也都该明白了。 他将你惊为天人,断不会怠慢折辱。他只是想每天都可以见到你。 而他对小阮,是锋利的嫉恨,倘若她真的入了宫,又怎会幸福? 你成全他吧,我会替你照顾小阮。 良久良久,我听见我胸腔里的一簇血肉,轰然而碎。 八 其实我并非驽钝如斯。 能让江湖两大门派倾巢而出,颠覆离宫,总要一个理由。 当慕容绝说那日那个贵公子模样的书生就是当今皇帝的时候,我忽然明白,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缘于后花园里的那一场初见。我以为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而我答应入宫为妃,也不过为了复仇二字。 然,我只知他为那场初见不择手段。却不知,那场初见里的惊艳,并不是我。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权倾天下的王,心思缜密,计划周详,调度江湖两大门派颠覆离宫,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征服一个原本根本无法得到的人。 他旨在博雅。 颠倒众生的博雅。 而我,不过是这场暗战中的一颗棋子。 在无谓的争斗中,失落了自己的爱情。 钗头凤 即使时过境迁,即使事隔多年,我也总是记得,遇见他那日,馨江上碎宝石一般的渔火。 远处是幽蓝的水天一线,近处停泊着杜家村所有的渔船。舟上渔火星星点点,映着无星无月的深蓝天幕,仿佛满天繁星都坠落到了水里。 他说,若是你也生在帝王家,便会明白,最美的,不过是这平凡一生的人间烟火。 一.{杜老三家的杜馨儿有什么好?长得清眉淡眼,也不见多出挑。这要到了宫里,还不被被那些姹紫嫣红的金枝玉叶给比下去?} 杜家村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热闹过。每家每户都张灯结彩,各种彩礼流水一样送到家门口,乐得二娘合不拢嘴,对爹的态度也恭敬了许多。 邻里街坊到了外乡,每一个都逢人就说,我们杜家村,就要出一位娘娘了呢!神色间皆是自豪,喜不自抑。 可是村里,也有嫉妒的人家背后议论,杜老三家的杜馨儿有什么好?长得清眉淡眼,也不见多出挑。这要到了宫里,还不被铁定被那些姹紫嫣红的金枝玉叶给比下去? 我无意间听见,却也不怎么生气。反而觉得她们也说出了我的疑惑。 那日,皇上乘着镶金画舫经过馨江,不过远远见了我一面。那时我正在岸边洗衣,满手是皂角泡出来的白沫,掠一掠额前的碎发,蹭得满脸都是。蓦一抬头,就看见一艘金灿灿的大船在眼前飘过,船头立着一位锦衣金冠的男子,身边还依偎着两个身穿七色芙蓉衣的女子。 日光映着金色,甚是晃眼。我眯起眼睛,甚至都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 第二日,真金打造的圣旨便快马送到了杜家村。 满纸繁复的文字,乡亲们只听懂一句。“封民女杜馨儿为静嫔。钦此。” 当晚,整个村落都在欢腾。杜家村是幽僻的渔村,出个秀才已经算是天大的喜事,更别说是出个入宫的妃子。二娘第一次不敢再在爹面前颐气指使,只是亲昵地拉起我的手,说,馨儿,你是馨江水养大的姑娘,要记得根在哪儿,要记得报恩。 我退下手腕上的一双白玉镯子,在手里掂量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半晌,说,“二娘对我有过多少恩,我自然记得。”神色不由有些咬牙切齿,二娘见我这个样子,脸都白了,刚想说什么,却被我打断,“只要你以后好好对爹,我便不再计较。”一边将一只镯子套在她手上,另一只朝半空抛去,清脆一声碎掉。“否则,有如此镯。”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二娘脸色转青,好一会儿才红晕过来,幽幽一笑,说,“馨儿你放心,家里一切有二娘呢。反倒是二娘放心不下你,乡野丫头进宫,无依无靠的,指不定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呢。听说,宫里好多冤魂的。” 我一愣。她的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别以为自己真的飞上了枝头。是金凤凰还是死凤凰,都还是个未知数。 片刻之后我淡淡地说,“我的命比别人硬,二娘你不是最清楚么?这么多年我连你都受惯了,还怕什么呢?” 二娘的脸色再一次转向青白。此时也不想跟我正面冲突,随即讪讪地岔开了话题。 进宫前的一夜格外漫长。二娘的话点醒了我,那幽幽深宫分明是我未曾见过的风口浪尖,倘若我不能保全自己,受连累的便会是我的家人。一夜里辗转反侧。爹只说了一句,要是呆得不舒坦,就回家来。爹不怕别人说,也不怕有个回门的闺女。 心中一暖,掌心攥着那个绣着“寒”字的金线香囊,无数过往的影像在脑海中呼啸而过,终于沉沉睡去。 二.{我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来者一袭墨色锦衣,更衬得灼灼金冠熠熠生辉,腰间悬着一串明黄穗子,依稀是二龙戏珠图样。一双眼睛狭长明亮,盈盈似有美玉流转。} 大正宫里繁花似锦,七宝琉璃制成的九根柱子擎着雕龙刻凤的棚顶,眼睛皆是一品夜明珠,即使是白天,也在那一方阴影里闪着幽幽的明光。 天家气象,果然不同凡响。我一步一步走着,脑中想的却是……他的家,原来也是这样的么?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便是这奢华精致的亭台阁榭么?所以当他第一次看到渔船的时候,眼神会那么新奇,会像个孩子一样拉住我的手,说,馨儿,以后我们便这样过一辈子,再也不上岸了,好不好。 正在想着,倏忽便撞到一个人。慌忙抬头,只见那女子衣饰华丽,杏眼朱唇,一脸怒容,旁边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她向我走进两步,劈头就是两巴掌。她出手极重,我始料未及,只觉半边脸颊疼痛如火,一时只是愣在原地。她身后的婢女一脸嚣张,道,“走路没长眼么?我家娘娘你也敢撞!” 两个人撞在一起,又岂是一个人的错呢?可我不想多生事端,是以默不作声。 “发生什么事了?”那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厚重而悦耳,中气十足,语气确实轻松戏谑的。恍惚间带着一丝泰山崩于眼前亦能谈笑自如的激昂意气。 我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来者一袭墨色锦衣,更衬得灼灼金冠熠熠生辉,腰间悬着一串明黄穗子,依稀是二龙戏珠图样。一双眼睛狭长明亮,盈盈似有美玉流转。鼻梁直挺,唇角幽幽弯着,组成一个浅淡随意的笑容,却又说不出的好看。仿佛春风抚过脸颊的感觉,清爽又微痒。 打我的女子当即换上一副如花笑颜,柳腰盈盈一弯,恭敬施礼道,“珍妃叩见皇上。”我一愣,方才看到他身后长长的仪仗。鎏金便轿就停在后头,金灿灿的,与那日江面上的大船一样,将眼睛刺得睁不开。 原来她就是传说中宠冠后宫的珍妃。而他,便是以一纸诏书改变我一生的皇上。我一瞬间的怔忡,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眸子,竟会与他有几分相似。 皇上没有叫她起身,而是转头望向我,看似随意实际目光如炬。我这才恍过神来,慌忙躬身行礼。他却来扶起我,大手温柔有力,说,“方才怎么了?”声音甚是亲切,手上一加力,道,“朕会为你做主。” 我下意识地望向他。他那样地看着我,乌黑瞳仁深沉似海,让人看不透一丝端倪。虽然离得我很近,可是我却觉得那双眼睛那么遥远。……那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感觉,就好比说,曾经有那样一个人,我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可以让我依靠的人。 可是这双眼睛不是。它深不见底。它看似随意,其实逼视着我灵魂深处,仿佛要将我看穿。 所以我顿了顿,说,“回皇上的话,方才并未发生什么。只是民女初次进宫,在给珍妃娘娘请安。” 她似是难以置信,疑惑地瞥我一眼,复有不屑地转过头去。皇上定定看我片刻,漆黑瞳仁中瞬间如有宝光流转。半晌,似是觉得索然,轻应一声,转身揽着珍妃的腰扬长而去。 那是我第一天入宫。一别之后,我有半年没有再见到皇上。 不久之后我也渐渐知道,宫中有不成文的规定,“珍华婉静”四个字中,以“静”字最为卑贱。通常都是赐给出身寒门又不受宠的宫人,而“嫔”号又是后宫最低的位份。其实明眼人从封号上就可看出,皇上对我,并没有多重视。 其实早在那日,我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在众多宫人细微的议论声中就已经明白,其实,皇上并不喜欢我。他之所以召我入宫,或许只是一时兴起。 可是这对我来说,却也不是坏事。因为我已经,再也承受不起任何人的爱情。 三.{眼见有一张掉落在水池里,宣纸漂浮在水面上,一点一点被水浸透,墨迹丝丝化开,就好像流了泪。} 宫里的日子并不难过。锦衣玉食,书斋里又有万卷可供嫔妃借阅。虽然大部分是些《女诫》之类的教导女子懿德的书,不过偶尔也有些动人诗文。 记得曾经,站在月光下的馨江前,他曾一笔一划在我手心上写,“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现在想来,都仿佛是前生的事。 秋日的庭院,本是满目萧索。夕阳西下,却更映红丛丛枫叶,在绯红日光下闪烁着胜于春日的华光。我坐在园中的石桌上,不知不觉间便将这句诗写了数遍。一阵秋风卷来,将案上纸张迎空抛起,片片如雪飘落。我急忙起身去捡,眼见有一张掉落在水池里,宣纸漂浮在水面上,一点一点被水浸透,墨迹丝丝化开,就好像流了泪。 我心中轻轻一酸,不觉停了动作,只是望着水池出神。半晌,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悦耳男声,似疑惑,又似叹息。“春愁秋恨,原来你也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我一愣,转过头,就于煌煌枫叶林中,看见长身玉立的他。慌忙俯身,道,“馨……静嫔给皇上请安。” “馨儿。”他第一次这样叫我,却仿佛这两个字并不陌生,顺着我的目光望向水池,那宣纸上的墨迹已经丝丝缕缕,模糊不清,他却似有些感触,道,“你呆在这静馨苑里,除了请安,半年也不出去一次。朕还以为,你根本就没有心。” 我一怔,不知皇上为何会忽然跟我说这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却又不敢不回皇上的话。随即只是低着头,道,“臣妾偶尔也出去的。只是不常见人罢了。” 风声掠过火红枫叶,静馨苑里下人本来就少,此时又正晌午,全都贪睡去了。世界静寂一片,我低着头,只见一双明黄色镶红宝石金丝靴子映入眼帘。他无声地走到我身边,修长食指忽然拈起我的下巴,让我不得不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那样地看着我。一双深不见底的乌黑眸子,熠熠如星,又沉沉似海,目光里隐约藏着一丝探究,似乎比上一次更想将我看穿。 毫无预警地,他忽然扳过我的脸,狠狠吻向我的唇。攻城略地一般,充满了占有欲。 我大惊,下意识地挣扎,他粗暴地扼住我的手腕,将我死死按在石桌上。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目光幽深,仿佛暧昧不明。“杜馨儿,你到底要什么?”他眯着眼睛看我,像是在审问一个老奸巨猾的犯人。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何要这般对我。 心中恨他无礼,却又惧怕他的身份,心里敢怒不敢言,听他这样问,一股气涌向胸口,垂下眼帘冷冷地说,“无论我要什么,陛下都肯给我么?” 他眯着眼睛,神色阴晴不定,淡淡道,“有什么是朕给不起的么?” 语气睥睨,那样肯定。 “珍妃的人头。”我一字一顿说道。 皇上一怔。他神色惊怔地看我一眼,他的睫毛从来不曾以那样的弧度扬起。 我满足地看着他一刹那吃了黄连一般的表情,隐隐有种出了气的感觉。可是我毕竟还是要命的,于是紧接着笑道,“臣妾开玩笑的。请皇上恕罪。” 他又是一怔。随即只是笑笑,淡淡拂袖而去。 静馨苑里秋风瑟瑟,红枫满地。我望着那金灿灿的背影想,这下,他怕是不会再来了吧。 四.{我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来,血丝渗出来,苦涩一片。} 十一月的天气,秋日快走到尽头,隆冬将至,静馨苑里却渐渐有些热闹了。皇上毕竟是来过这的,内务府的总管极是乖觉,生怕会得罪一位未来得宠的主子,于是多派了些人手过来。人多有人多的好处,我这才渐渐知道皇帝的名讳。 漆若陵。 宫女说起他的名字,都是要在地上三叩九拜才敢开口,我却恍惚出神,望着窗外的枯枝败叶,不觉又回到那个春天,有个黑衣如墨的男子曾在馨江边上眼神认真地告诉我他的名字。——漆若寒。那是刻在我心里的三个字,竟与当今圣上的名字如此相似。其实我也早该想到,他若不是皇亲国戚,又怎会以那样的阵仗离开杜家村。 正在想着,却有小太监过来通报,说珍妃邀我去珍锦宫赏花。我一愣,我与众嫔妃们一向素无往来,赏花饮茶这档子事从来不会有人来邀请我。正想装病推脱不去,侍女玲月却到我耳边轻声说,“娘娘还是去吧,不好拂了珍主子的面子。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玲月在宫里呆了很久,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叹一声,只得跟着去了。 珍锦宫甚是繁华,长廊两端堆着一盆盆盛开的兰花,真真繁花似锦。我到时,其他妃嫔均已经到了,莺莺燕燕地坐了一屋子人。在座的都是出身名门,位分也高,我一一请了安,众人看我目光中皆有些鄙夷,珍妃反倒笑得最灿烂,虚扶了我一把道,“好妹妹,你可来了。” 看她这样笑,我心里莫名打了个突,不好的预感。果然听她继续说道,“那边那朵花,你帮本宫摘过来。” 我只得依言去了,走得近了,心下不由一惊。只见那花开得似云,纯白的大花盘下配着翡翠绿的叶子,只是茎上长满硬刺,根本无从下手。——这花是杜家村特有的一种野花,我们都叫它“摘不得”,上头的刺是有毒的,碰一次手要肿好几天。 她怎么会有这种花?我心中有些微微地恐慌,也顾不得疼,伸手便去采花,十指霎时鲜血淋漓。 “好啊,本宫要白色的花,你居然用血将它染红,是要添本宫的煞气么?”珍妃笑着瞥我一眼,神色里尽是得意。 “静嫔不敢,请珍妃娘娘息怒。有什么事还请娘娘冲着我来,不要连累我的家人。”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急切。 珍妃的娘家世代权贵,在杜家村,必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想必那日我对皇上说的一句戏言已经传到了珍妃耳朵里,而她今天让我来看“摘不得”,也无非是在告诉我,杜家村已在她的掌控之下。 “哼,倒是个明白事的丫头,只可惜聪明的不是地方。话我不多说了,只有一句——人头是没有,耳朵倒有一个!”她忽然抛下一个锦盒,散在地上,露出苍白的一只耳朵。血迹已经干了,耳鼓内侧依稀有颗黑痣。 我脑中一阵昏眩,脸颊霎时僵硬,几乎是咬着牙问,“你把我爹爹怎么了?” 珍妃冷笑一声,也不回答,道,“你愿意跪,就跪着吧。不跪上三天三夜,就别想再见着你爹了。” 我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来,血丝渗出来,苦涩一片。 爹是这世上我唯一牵挂的人,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且是被我所累,这让我如何自处?石板又硬又寒,再加上心力交瘁,我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几乎已经支撑不住。脑海中开始零星出现幻觉。 ……比如幼时过年,爹给我买的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入口即化。 ……比如那个少年,默默站在身后看我梳头。笑容温煦,满目星光。 若寒,若寒。 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忘记。可是原来,当我无助和绝望的时候,最想念的人,终究是你。 五.{世上纵使还有许多女子,貌若天仙,富贵倾城,可是我心里,永远只有她一个。} 即使时过境迁,即使事隔多年,我也总是记得,遇见他那日,馨江上碎宝石一般的渔火。 远处是幽蓝的水天一线,近处停泊着杜家村所有的渔船。舟上渔火星星点点,映着无星无月的深蓝天幕,仿佛满天繁星都坠落到了水里。 岸边的桃花在黑夜之中素白如雪,盈盈柳絮漫天飞舞,就像淡银色的萤火虫。 “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嗟叹之中带着落寞。 我那时正在河边洗头发,蓦地听那番话了,心中竟是一动。料定是村里新来的教书先生,头也不回笑道,“江上渔火璀璨如星,桃花柳絮都不过是陪衬罢了。你说它们轻薄,倒不如说流水无情吧。” 身后的人微微一愣,似是才发现我。随即只是淡淡笑道,“你看得倒透彻。” 我拧了拧长发,粗布衣角还滴着水,蓦一回头,就看见站在岸边的他。漆黑如墨的一双眼睛,光芒甚至盖过入海繁星,仿佛似有光亮从眸子里飞溅出来。 心中蓦然一动。我忽然开始明白,书中所说的一见倾心是什么意思。我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可以让我依靠的人。 一生,便这样交付。 那以后的日子,恍惚就在梦里。 他跟我回到渔船,粼粼水光之中,他一笔一划在我手心写他的名字,漆若寒。他说,若是你也生在帝王家,便会明白,最美的,不过是这平凡一生的人间烟火。 可惜那时我不明白,亦不知他的身份来历。只要有他在身边,我便满足。爹很喜欢他,说极少有人能把粗布衣裳穿得这样好看。 若寒教我那样多的诗句,我却有一句记得最深。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当时觉得自己何其幸运。不过是贫苦的渔家女,也能遇到如此良人。若寒走后的许多个正午,时光悠长,我望着满地阳光,方才开始明白,寂寞,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还记得那日,他跪在那个满脸冷漠的面前贵妇面前,在她脸上,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美艳的容貌,若寒哀哀地说,“世上纵使还有许多女子,貌若天仙,富贵倾城,可是我心里,永远只有她一个。” 她满眼关切地看着他,说,“娘走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这么做都是为你好。这女子心不在你那儿。不信,你问她。” 若寒看向我,目光里都是笃定。 我只觉浑身僵硬,脑中却出奇的清醒,做一个瑟缩的神态,说,“馨儿不敢说。” “不敢说什么?”她挑眉看我。 “馨儿心里早已经有了别人。可是二娘说,若寒是京城里来的贵人,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待他好。”一字一句,我说得认真且清楚。他的手渐渐松开了,我抬头看他,眼中没有半点回避。“馨儿只是乡野女子,只想平平淡淡地终老一生。你说的那些诗词歌赋,我其实一句都听不懂。” 说完,我向他的母亲恭恭敬敬行个礼,转身便走。 隔了很久,若寒还是来追我。四周无人,他的眸子微微闪烁着,说,“馨儿,是不是我娘让你那么说的?你骗我的,是不是?” 我全力甩开他的手,“若寒,跟你在一起真的很累,不如,我们都回到原本的世界里。”我转身欲走,复又顿住脚步,拽下腰间他送我那枚玉佩,狠狠掷在地上,再也没有回头。 我想,它该是碎了吧。因为我在身体的某处,听到了破碎的声响。 大正宫里的日头这样毒。 我跪在地上,四肢百骸都已经失去知觉。眼前渐渐出现幻觉,我看见若寒的脸,越来越近,我甚至可以嗅到他呼吸里独特的味道。 这是梦吧,我也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他。心中一酸,身子便载倒下去。他手上的温度却那么分明,那双眼那样深,隐隐夹着一丝痛。他横抱起我,声音远如天际。 馨儿,你撑着。他的声音那样急切而真实, 我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一串泪砸落在地,渐渐失去知觉。 六.{若陵横抱起我,走向粉玉牡丹塌,帐前竖着一扇簪花仕女图,在橘色烛火中映出一张张桃花样绯红的脸庞。} 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静馨苑熟悉的大床上。满屋子下人都垂首站着,房间里寂静得有些严肃。我挣扎着起身,一双大手扶起我,我这才发现,皇上竟就坐在我床边,眉目间依稀有一丝憔悴的神色。 我下意识地想要伏下身去,他却轻声说道,不必多礼。说着别一下头,房间里片刻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的事,朕都已经知道了。”龙延香丝丝作响,他的声音似是叹息。“珍妃,她不会再为难你。你的家人,也都会平安。” 我胸口一松,几乎就要流泪,垂首道,“馨儿叩谢皇上。” 他的神色却淡下来,道,“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他吧。” 我一愣。随即满腹疑惑,他,是指谁呢? 未来得及再问,皇上已经走远,背影莫名有些沧桑。 后来在侍女口中,才将这一切连缀成完整的情节。原来那日所见,并不是我的幻觉。 当我被珍妃罚跪,寒亲王正好经过。是他将我抱回静馨苑,请太医来为我诊治。也是他向皇上求情,让珍妃不要再为难我。 若寒。我们的重逢,竟是在这大正宫里。本以为若寒只是普通的皇亲,却未想,他竟是皇上同父异母的嫡亲,当今权倾天下的寒亲王。听年长的宫女说,若寒当年差点就要即位的,只因若陵的母亲宠冠六宫,才最终让他得了太子之位。 可是再见又如何呢。我已经是不得宠的嫔妃,而他,也是前途无量的寒亲王。 日子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平静得不可思议。听说前堂战火纷飞,边境告急,若陵一个月也不来几次后宫,晚春花谢,大正宫里到处是如花般寂寞的女子。 几个平日要好的嫔妃凑在一起放风筝,我顺着去捡,却无意间在书房底下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 “若寒,黎国兵士荒蛮骁勇,南国边境,就交付给你了。”若陵站在阴影里,明黄褂子闪着金光。 “属下必当尽心竭力。”若寒抱拳,一身铠甲,眼中闪烁英武之色。走到门口,忽又顿住脚步,欲言又止。 “……朕会好好待她。”若陵思索片刻,淡然道。 “谢了。”若寒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大步踏出门去。 我的心一疼,身体沿着冰冷屋墙,缓缓滑落下去。 若陵开始每日傍晚都来看我。大多时候相对无言,他躺在塌上休息,我则有些局促地立在一旁。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他在静馨苑闭目休息,或是批折子,我也只当他不在这儿。 偶尔也会闲聊两句,我才发现他原来笑起来很好看。狭长凤眼弯弯着,让人莫名挪不开视线。 战事越来越紧张。一日若陵病了,我手忙脚乱地为他敷冰袋,若陵却忽然扼住我的腕,烛火昏黄,他面色苍白的躺在那里,睫毛的影子翩跹似蝶,喃喃地说,“馨儿,不要走。” 我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他却不肯,越发像个孩子,将我的手掌扣死死在手心。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我会喜欢你?”他吻向我的手背,嘴唇灼热。“若寒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母后得宠,四方嫉恨,所有兄弟都疏远我。只有他不。” 他闭着眼睛说,我也不再挣扎,只是静静听着。 “甚至我抢了他的太子之位,他也不在意。原来他根本不想要这些。我以为这世上没什么是值得他在乎的,直到,他在民间遇上你。” 我的手轻轻一抖。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自称朕,就像个寻常人般苍白无助。 “那日无人,我问起他怎么没有带你回来。那么坚强的男子,我智勇双全的哥哥,竟会在我面前落下泪来。他的眼神那么痛,说,原来,你从来未曾对他动情。那时我就想,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她一定是没有心,才会面对若寒这样的男子无动于衷,才会忍心将他伤得这样重。” 我呆呆地看着若陵,看这位至高无上的王者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眯着眼睛。眼眶竟是一热,不知是为他,为若寒,还是为自己。 “我在画像上见过你。当时在馨江旁看到你,我还在想,是若寒把你画美了。他是将你最动人的神态记在了心里。我召你入宫,也无非是想看看,你究竟有何过人之处。你到底想要什么,才会连若寒都放弃。如果你如寻常女子般取悦于我,我甚至想随便找个借口,将你打入冷宫,也好告诉若寒,那个女人根本不值得他挂心。……可是你却只是淡淡的,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有时又那么狡黠,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直到那天,你在昏迷的时候一边流泪一边叫着若寒的名字,我才明白,你心里一直是有他的。只有他。 可是我竟然会嫉妒。嫉妒你叫他的名字,嫉妒他能让你为他流泪。 如今若寒是抚远大将军,国家社稷都系在他身上。我却日复一日,更放不下你。 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是我没有办法。” 听了这番话,我心中咚咚直跳,仿佛是在梦里。忽然恍过来若陵是在病中,双唇干裂,慌忙端茶给他喝。 若陵抿了口茶,细碎烛光中,凤眼如丝,他忽然吻向我的颈弯,口中呼出的热气有些痒,我大惊,骤然后退,他却狠狠扳住我的肩膀,让我半点儿动弹不得。他的吻,细碎向下蔓延,大手不由分说地退去我那件染了色的七色芙蓉衣,指尖所过之处,灼热一片。我几乎要哭出声来,虽然我早该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他吻向我的唇,一寸一寸吻干我的泪水,声音里说不清是自责还是恼恨,馨儿,我要你。我控制不了自己。 看着他那样深情的眼神,我脑海中忽然空白一片。 若陵横抱起我,走向粉玉牡丹塌,帐前竖着一扇簪花仕女图,在橘色烛火中映出一张张桃花样绯红的脸庞。衣袖挥舞之间,红烛倏忽熄灭,夜明丝线绣就的鸳鸯帐发出盈盈的亮光,辉映起暗夜里的一轮春色。 七.{若寒的眼神自信得有些陌生,说,“我现在手握两国军权,天下都是我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 传说边境告捷,若寒打胜了。若陵大喜,在大正宫前亲自迎他回来。金色仪仗气势非凡,宫中女眷鱼贯站在队伍的最后方,我低着头,不知该看向哪里。 若寒却径直出现在我面前,高头大马上的他,威风凛凛,眼神冷峻却深情。“馨儿,跟我走。”他朝我居高临下地伸出手,那么熟悉的一双手。我却在他身后,看到黎国的军队。 大正宫转眼已被重重包围,若寒打胜是假,实则引黎军入关。禁卫军里也都是他的人,是以若寒会被蒙在鼓里。 “母亲不甘让我屈居人下,才会千方百计拆散我们,只为我能暗中迎娶黎国公主。只怪我明白得太晚,她要的只是权力,我若早点为她争取,便不会失去你。”若寒不由分说将我抱上马,他的眼神自信得有些陌生,说,“我现在手握两国军权,天下都是我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 若寒紧紧抱我,下巴抵着我的头,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带着我扬长而去。我回眸望向若陵,他淡淡地回望我,即使在此时,依然周身溢满着超凡尊贵之气。他说,“杜馨儿,你走吧。其实那天我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哄你的。只是想拿你当人质制约若寒,却还是棋差一招,败在他手里。” 我狠下心收回目光,依偎在若寒怀里,渐渐离开他的视线,乖巧而安静。 尾声 天和二年。馨妃甍。前朝皇帝漆若陵逃亡西方的硫国。 民间百姓闻此大变,彼此唏嘘一下,日子依旧还要继续。 “是你放走他的?”若寒大怒。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 私放钦犯是死罪。皇后是黎国公主,她早恨我入骨,煽动群臣要将我治罪。 静馨苑里,若寒狠狠扼起我的下巴,让我不得不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那么冷,却也依稀刻着往昔的纹路,说,“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我忽然落泪。 “我真的想,一辈子只爱一个人。我也真的,曾将你视为全部。那日你的母亲用杜家村数百口性命要挟我让我说那番话,我才会离开你。看你难过的样子,我的心很疼。”我一步一步靠向窗口,心口绞痛。 “可是,不知道从何时起,我终究背叛了你。我的人,我的心,都背叛了你。……若寒,今生,是我辜负了你。”我是真的不想,背弃对若寒所有的承诺。可是我没有办法。 静馨苑建在百尺高台,我自窗子纵身跳下,只觉身子好轻,心,也轻松了。 ……还记得他那样叫我。“馨儿。”他第一次这样叫我,却仿佛这两个字并不陌生,顺着我的目光望向水池,那宣纸上的墨迹已经丝丝缕缕,模糊不清,他却似有些感触,道,“你呆在这静馨苑里,除了请安,半年也不出去一次。朕还以为,你根本就没有心。” ……还记得那个夜晚,他像个孩子一般寻常无助。他说,“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是我没有办法。” 漆若陵,这个名字不知何时,已经进驻我心里,一点一点占满,毫无余地。 我知道若陵那天那番绝情的话,无非是想让我走得心安理得。 他却不知道,那日我之所以会跟若寒走,只是因为我想救他。 我心里有他,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 一直,不知道。 我是断掌,生来命硬。百尺高台上翩跹跳下,或许也是命定的归宿。我背叛了不愿意背叛的人,也失去了不愿失去的人。 手里攥着的金黄香囊,明黄穗子丝丝缕缕。上头绣着一个“陵”字,至死,也没有放开。 我想,若有一日他能得知,便会明白我的心意了。 无色蔷薇 久远记忆中,我一直在用惴惴而窃喜的眼神凝望着你,一眼万年。 等待着与你重逢,却又期盼永不相见。 因为我曾经炽如烈红,艳如蔷薇的心,已在你对她的爱面前,褪色,凋零。 终究,落入尘埃。 一. 听闻,江南第一剑客白云飞正在寻找一个人。 是一个契丹男子,颈上挂着一只精致的香囊。 他的未婚妻苏凝羽,是湖广总督苏镇海之女。冷漠剑客与名门闺秀,早早就是江湖上的一段佳话。 每日清晨我都会看他在海棠树下舞剑。只见银光闪动,剑气如虹,飞花若雪。白衣胜雪的白云飞,脸上永远挂着恬淡的笑。 我默默的跟着他,由南到北。 幸福与痛楚,渐渐分不清楚。 二. 见到白云飞的时候,他正握着苏凝羽的手。凝羽软软的靠在他怀里,好象一朵即将凋谢的桃花。 千门客栈的门口,细雨如雾,夜风如诉。仲春的夜,聚集了夏天到来之前所有的寒凉。 我走过去,看着白云飞英俊而苍白的脸,指着他怀里的女子说,“她中毒了。再不救,必定撑不过今晚。” 白云飞的眼睛里蕴满了疼,眸子里闪烁着绝处逢生的光焰。他说,“姑娘,你既然看出她中了毒,必定是个用毒高手。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能救她。”他躬身行礼,谦卑而惶恐。 我笑,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我说,“救她可以,只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他说好。没有丝毫的迟疑,也没有问我要他杀谁。 我怔怔的看着他,良久,笑着叹气,眼眶却莫名的酸楚。他爱一个人,竟然可以爱到赴汤蹈火,毫无怨言。 我用银针刺入凝羽的穴道,将一粒暗红色的药丸塞入她口中。 半个时辰后,黑血汩汩的从针孔中流出。凝羽的面色渐渐恢复红润,纤长的睫毛微微上卷,典型江南佳人的脸孔。她淡淡望向我,点头致谢。 我转身离开,不想眼看身后的一对壁人,彼此依偎,细语呢喃。 我冷冷的说,白云飞,你答应过我什么,不要忘记了。 三. 中原,是一片藏不住秘密的江湖。 近年来,太多的宋朝高官神秘死亡,渐渐的,人人自危。 街头巷尾都在流传,辽国有个厉害的杀手组织叫做“魇”,网罗了无数绝世剑客和用毒高手,旨在扰乱大宋朝纲,以助辽人夺取江山。 我的身份不久就会曝露,白云飞也势必与我反目。 倒不如借着他的手,除掉大辽最大的祸患。 身在乱世,像我这样的人,早已经没有资格谈爱。 四. 我走回房间,一个白发老翁背对我站着,周身散发着肃杀与冷峻的气息。 我低声唤他,“元爷爷。” 他头也不回的说,“蔷薇,主上要你的杀的人,为什么还活着?” 我慌忙认错,说,“苏镇海武功太高,蔷薇实在不是他对手。您再容我几天,我一定……” 元爷爷转过头来,打断我说,“好了,我不怪你。来中原这么久,你还习惯么?”他的声音软下来,透着一种与表情不符的温暖。 我一怔,微微点头。 元爷爷露出满意笑容。他纵身跃出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二天清晨,我听千门客栈的店小二街头巷尾的传诵,湖广总督苏镇海死了,死因不明。只知他面色红润,嘴角含笑,似是死前看到极其快乐的事情。 我心中一凛。知道他是死于迷情香。 迷情香是西域奇毒,可让中毒的人全身麻痹,不断看到生前最眷恋的幻影,最终窒息而死。明明是很残忍的一种毒,却可让人含笑离开人世,这也未尝不是一种恩慈。 想必上头催的紧,元爷爷便亲自出手替我解决了苏镇海。时常在想,这个严肃冰冷的老人为何会对我这样好。救我,疼我,养大我,将我训练成“魇”的第一杀手。 叶蔷薇是我的汉名。我是契丹人,叫耶律薇。 十年前,八岁的我被宋民砍伤,蜷缩在角落里不肯求饶,血流了一地,像大片盛开的蔷薇。 一个白发老人击退了那些宋民,将我救起,从此带回辽国抚养。 辽国与大宋连年混战,契丹人与汉人水火不容。我不知道那些宋民为什么要打我。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情。 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打我的原因很充分,并且无可逆转。我是契丹人,身上流着宋人憎恨的血液,他们打不过凶狠的辽兵,只好将所有愤怒宣泄在我身上。那个白发老人便是元爷爷,他经过我身边,指着我颈上的香囊,问,你是不是叫耶律薇? 我点头。他于是将我带走,让我与生命最初的眷恋,一别十年。 令人惊奇的是,我与他相处的十年里,元爷爷的外貌竟然一点都没有改变。身体硬朗,没有普通老人的虚弱伛偻,目光中的锐气也丝毫不减当年。 小时候,我曾经牵着他的衣角问,爷爷,你为什么救我? 他沉默半晌,淡淡的说,因为你是耶律薇。他伸手握住我颈上的香囊,眼神柔软而温和。 从小到大,我对他总是七分敬爱,三分恐惧。在我们言谈甚欢的时候,他会忽然板起脸来,冷得像雪山上千年不化的寒冰。而当我受了委屈独自流泪的时候,他又会来哄我,眼睛里有暖春盛夏的温柔。 我一天一天长大,由干枯瘦弱的孩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尽管不谙世事,却看得出元爷爷看我的眼神并非澄澈。 很久很久之后,我遇见白云飞。才发现他看凝羽的眼神里,分明带着元爷爷看我时的迷惘与沉沦。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爱呢? 我不懂。 也不想去懂。 四. 清晨,千门客栈的前堂沉寂清冷,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与白云飞。 他冷冷的坐过来,单刀直入的问我,“你擅用毒。苏都督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我懒懒的抬头看他,说,“是也好,不是也罢,与你何干?” 他面无表情的看我,说,“他是凝羽的父亲,当然与我有关。” 凝羽。又是凝羽。 我索性走到他面前,无比接近的看他,鼻尖几乎触到他的下巴。我抬头,睫毛翩跹在他唇边,我轻轻的说,“白云飞你不要忘记,你答应过会帮我杀一个人。欠我的情没还,凭什么来教训我。” 我毕竟是个年轻女子,想必也会像凝羽一样,体香幽幽,吐气如兰。 白云飞的脸红了,隐隐然又有些愤怒。片刻后,却忽然怔住。他一把抓起我颈上的香囊,满眼急切的问我,“这个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深深的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他又说,“可是一个契丹小兄弟送你的?” 我怔住,半晌,说,“你,还记得小威?” 他忽然快乐起来,表情兴致勃勃的问,“是的,是他了,他叫耶律威!他现在在哪里?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我挑眉,说,“他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关心。” “他救过我的命,我一定要找到他。”他眼神急切。 我背过身,良久良久,淡淡的说,“他,死了。” 五. 暮春,风凉,夜未央。 我睡不着,从窗子探出头去,俯望院子里安静的睡莲。眼角瞥见白云飞与苏凝羽的身影紧紧依偎。明明早知他们情深意笃,可是我的心,还是泛滥了酸楚。 于是将早就准备好的银镖掷进白云飞房里,镖尖上有一张帖,上面写着抗辽将军的名字,杨慕钦。 倘若面对面与白云飞交谈,我定会不知所措,冷漠的表情也会有破绽。倒不如白纸黑字的完成交易。何况元爷爷就在附近,我的一举一动他都了然于心。身为“魇”的杀手,动情已是不被允许,更何况,他是汉人。 第二日的清晨,我收到白云飞的回帖。上面写,“今夜午时,将军府。” 我开始后悔,不安,莫名的焦灼。其实以白云飞的武功,要杀杨将军是不可能得手的,从一开始,我的目的就不是让他去杀人。 我只是想用这个汉人刺客吸引住将军府亲随的注意,好让我有机会接近到杨将军身边下毒。 我总是这样,不断的怅惘,不断的选择,不断的后悔。昨夜看到他与凝羽在一起,一怒之下便发了那张帖。可是现在看到他真的要去送死,心又踌躇起来。 辗转良久,我打定主意,即使今晚失手,我也一定要保他周全。 北陲苦寒,宋辽两国长期对峙,将军府朴实无华,丝毫没有官宦世家的繁复奢华。今日是杨府大宴宾客,热闹非凡。我躲在暗处,静观其变。 满堂愉悦的喧嚣,忽然被刀剑碰撞的声音覆盖,一个白衣胜雪的蒙面剑客舞着漂亮的剑花杀进来,满座的高朋大惊失色,大厅里的客人四下逃走了大半。大批侍卫涌进来,白衣剑客剑气如虹,体力却渐渐不支。 其实白云飞的剑法很好,只是太过花俏,形姿俊美却很难伤人。我朝堂上撒了一把迷烟,拉着白云飞转身欲走。 我只求全身而退。至于杨将军的命,我已经不想要了。如果主上怪罪下来,我便可说因为寡不敌众未能得手,而并非蔷薇故意抗命。 眼看就要逃出了将军府,忽然有人在背后狠狠击中我的背,眼前一黑,我失去了知觉。 五. 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的压在堂上。经历了生死,我醒来的第一个念头,竟是白云飞他是否安好。 我抬头,堂中上座,坐着目光如炬的杨慕钦,左边次座,竟是白云飞。 原来方才在背后攻击我的人就是他。 白云飞朝我走来,满眼的歉疚,他说,“对不起了叶蔷薇,其实我早知你是辽国派来的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局,要引的人一直是你。” 我笑,说,“原来你是杨将军的人。” 白云飞低垂了眼,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杨将军支撑着大宋江山,我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我欠你的情,我迟早会还。” 我摇头,说,“不必了。其实你并不欠我什么。那日苏凝羽中毒,根本就是我的安排。” 你欠我的情,此生注定无法偿还。 白云飞怔住,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刚才你一心救我,那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再答话。转头望向杨羡钦,说,“主上的事我决计不会泄露半分。你要杀便杀。” 杨慕钦看着我,定定的,眼睛里带着愕然,他指着我的香囊,说,“耶律蔷,是你姐姐么?” 我嫣然一笑。“没想到杨将军还是个念旧情的人。” 一个人影破窗而入,迷烟四起。将军府的侍从大片倒下。 来者身手矫捷,满头白发,竟是元爷爷。 他说,“杨慕钦你竟然还记得小蔷。对,当年是你亲手杀死她的,你应该记得。” 杨慕钦凄然,顿时无语。 我有个姐姐叫耶律蔷。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去了。我颈上的香囊是她送给我的。她死在她最爱的人手上。这些事情我原本都是不知道的,我甚至根本不记得自己曾有过那样一个姐姐。只是听元爷爷在酒醉的时候零零碎碎地说起。 可是当我看到杨慕钦的时候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我颈上的香囊里藏着姐姐一生的眷恋,十六岁那年我偷偷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张画。杨慕钦,分明是那画上的男子。 杨慕钦落下泪来,说,“她是契丹人,我是汉人,可她偏偏爱上我。 可我无法背叛我的血液,她亦如此。 我们注定无法共存。 可是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念她。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宁愿死的是我。” 元爷爷冷笑,说,“如果不亲手除掉小蔷,你也爬不到将军的位置。又何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小时候,我曾向元爷爷追问姐姐的事,他起先不肯说,后来耐不住我的纠缠,告诉我说,姐姐曾是“魇”的首领。然而女子始终逃不过爱情,她竟爱上了一个汉人。一步错,步步错。 杨慕钦勃然,一掌击碎了座边的木桌,说,“你以为我杀她,是为了荣华富贵么?” 元爷爷冷笑,说,“是或不是,你自己去跟她解释吧。”说着抢步上前,手里的迷情香撒出了大半。 就在这时,一柄剑自后穿透了他的胸膛,猝不及防。 掷在半空中的一把迷情香没了后劲,缓缓随风散去。 白云飞握着剑柄,神色怅然。身为一个剑客,要从背后算计才能取胜,他也不想。 元爷爷一点一点倒下,挣扎着跪在杨慕钦面前,颤抖着说,“请你,放过蔷薇。” 他转过头来看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 满头银发下,竟藏着一张年轻俊朗的脸。 他说“对不起蔷薇,这些年,我骗了你。 曾经,我爱你姐姐,胜过世间所有。 可是你跟你姐姐一样,都是很容易令人爱上的女子。 其实我早已不需要再改变容貌躲避仇家。 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卸去这个面具,是因为,我怕我会爱上你……而你,却不应该做任何人的替身……” 他气绝。 他那的话在我耳边缭绕,久久不散。 他现在的年龄也只有二十八九。把我拣回来那年他也不过十几岁,他将我养大,疼我爱我。 而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爱,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已经永远没有答案。 我号啕大哭。 我最亲的人,竟然死在我最爱的人手里。. 六. 杨慕钦说,你走吧,这是我欠你的。 我独自走在回客栈的路上,手脚僵硬,步履凌乱。昨夜经历了太过变故,我已身心疲累。 此时已是清晨,林子的鸟儿欢快的鸣叫,黎明的阳光穿透雾气,折射出七色的光。 一路平静。 忽然,一束绿光在我眼前闪过,一片树叶直直钉到我身边的树干上,入木三分。足见掷叶的人内力深厚。武功练到极处,飞花摘叶均可伤人。我遇到了高手。 我取下那枚树叶,上面画着一朵曼佗罗,是“魇”的标志。底下有一行小字,说,“元老人已死,听命于绿衣。” 尽管我是“魇”的第一杀手,可我对组织上的事却知之甚少。“魇”传令讲究环环相扣,我只能听令于元爷爷,而元爷爷也只能令于一个人,任何人也不得逾权。 可是绿衣不同。听闻,他是“魇”的首领。 现在元爷爷已经死了,取代他向我发令的人竟是首领,那么他让我杀的,一定不是凡人。 我在集市上兜兜转转,无所适从,脑海里混合着元爷爷的血和香囊里的画,及,白云飞初次见我时恬淡清澈的笑。 七. 我回客栈的时候已近三更。 月黑风高,明日定是雨天。 一个绿色的影子静静的倚在窗前,房里太暗,我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见她腰肢款款,胭脂幽香,定是女子。 “我是绿衣。”她的声音纤细,却隐隐透着倔强与威严。似是极为熟悉的一个声音。 我单膝跪下。 她将袖带随手一挥,已将我从地上扶起,说,“所谓是非,就是此是彼非。蔷薇,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说,“对于宋人,辽人烧杀抢掠,其罪当诛。可是对于辽人,宋人何尝不是如此?不过是成王败寇的道理。” 绿衣赞许的点头,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话也同样可以用在辽人身上。” 我略略点头,不知她为何与我说这么多题外话。 “杀掉白云飞。”她一字一顿的说。 我骇然。怔住片刻,说,“其实白云飞只是个小人物……” 绿衣打断我,说,“杨慕钦行军打仗用兵如神,可是行走江湖的经验却远不及白云飞。这么多年来,倘若不是白云飞在身边辅佐相互,他根本活不到今天。” 我怔怔的望着绿衣,半晌,说,“蔷薇遵命。” 绿衣袖带一挥,纵身从窗子跃出。只剩声音回旋在我耳畔,她说,“儿女私情,你我都已没有资格。” 八. 我在千门客栈堂里找到白云飞。 正值乱世,城镇南迁,前堂空无一人。 我坐到他身边,声色平静,开门见山。 我说,“你为什么要找耶律威,那个送我香囊的男孩,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么?” “当年我与父母走散,在树林被豺狼袭击,是他救了我。后来我的父母将他收养,八岁那年他却忽然失踪。” “如果你找到他又怎么样?他是契丹人。”我声色平静。 白云飞叹气,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他。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他顿了顿,说,“我杀了你的元爷爷,你不恨我么?” “恨。”我说。 没有爱就没有恨。 白云飞有些歉疚。他说,“叶蔷薇,其实我不想伤害你。” 迷恋一个人到了极处,稍微柔软一点的语句都可让我如坠云端。可是现在,我只觉,心暮成雪。 我凑到他身边,抬头,说,“你可以吻我么?” 迟暮的夕阳为他英俊的脸庞绣上金边。这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安静的坐在我面前,宛如神明。 他瞬间愕然,不知所措。 我看得到他眼睛里的惊艳,亦知道现在的我定是美极,双唇如情花般嫣红。 我用手环住他的颈,笨拙的吻。 良久,他的手掌覆上我的腰肢。 他终于回应我。 这个吻,我等待了多少年。 七. 良久良久,良辰美景陡然虚设。 他嘴角带甜,血液却开始冷却。 我推开他,不去看他含恨的一双眼。 我背对着他离开,唇红似血。 有种毒的名字叫无色蔷薇。施毒的人将它涂在唇上,双唇会如盛放的蔷薇般,妖艳的鲜红,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拥吻。 中毒的人血液会在片刻之内凝结成冰。 无色蔷薇没有解药,见血封喉。施毒的人也一样要死,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这些已经不再重要。 因为我曾经热如烈红,艳如蔷薇的心,已在他对她的爱面前,褪色,凋零。 终究,落入尘埃。 八. 我始终没有告诉白云飞,当年那个救他的小男孩就是我。 耶律威,耶律薇,叶蔷薇,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又或者说,那只是同一个人的三种身份。 久远记忆中,我一直在用惴惴而窃喜的眼神凝望着他,一眼万年。 那时候,眼明的大人都能看出我是女孩子。只有他,驽钝如斯,以为穿男装的小孩就一定是男孩子。 一别十年,我们重逢。却始终无法让他知道,有个契丹女子八岁时就爱上了他,转眼间,这么多年。 九. 传说,“魇”的首领绿衣已在宋朝隐匿多年,她的真实身份和容貌,没有人知道。 可是当我第一眼见到她,我就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绿衣身上有我熟悉的药味,是我那日为她解毒时所留。 被自己心爱的人欺背叛骗,那该是轮回也洗不去的苦吧。 所以我永远都不会让白云飞知道,“魇”的首领绿衣与江南闺秀苏凝羽,也不过是同一个人的两种身份。 一枕黄梁 春日雨夜,你也曾捧着一卷诗书倚在墙边,叹一句,小窗荷花雨,玉阶白露霜。春夜虽美,怎奈,光阴难留呢。 我举着茶盏站在一旁,低头,不语。 梅苏,你生来就得到的太多,所以你不懂平凡人的痛苦。世事这般无奈,其实我早有体会。比如,我与你在一起的三年,比不上她在你身边短短一刻。又比如,我为你付出所有的青春与自尊,抵不上她一个梨涡浅笑。 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 原来那些有关你爱我的错觉,都不过是一枕黄粱。 一.{他给我取了一个极是动听的名字——顾雪嬛。这样的礼物,终我一生,注定无法忘怀。} 蓬荜生辉。 我天生早慧,开始真正明白这个词的含意,却是始于段梅苏。 那是七年前的傍晚,顾家寨里忽然来了许多外人。乍一进屋,我只觉平日质朴并且略显寒酸的茅庐格外明亮。我疑心是提早点了灯,可是却并没有。 江北顾氏落魄多年,又要撑起大家族的门面,一分一毫都要计算着用,连一点烛火都不肯轻易浪费。只是这一点,外人体会不到罢了。 我的目光扫过四下,定睛一看,才知这一抹奇异的明亮,是来自角落里的白衣少年。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容颜秀美到如斯地步,能让满室蓬荜,灿然生辉。 不过是与我相仿的年纪,眉宇间攒着一股高贵和稚气,锦衣金冠,面容清秀,神采夺人,顾盼之间,一双明目艳美如春水。 这时,只见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美妇款款朝我走来,仔细端详片刻,抬头笑对母亲说,“七姑娘果然是粉雕玉琢的可人儿,真不愧是江南顾氏这一辈最出挑的女孩儿。只是夫人,你可舍得让她跟本宫走?” 母亲沉吟片刻,低头看我一眼,目光中的关切和不舍一闪即逝,只是浅笑,道,“小七,这位华妃娘娘是宫里的人,那里有天下最极致的华丽,也有天下最无望的残忍。你自己的路,你自己来选。” 此话说得淡然,却又字字珠玑,在场所有宫人,脸上都不由一黯。 我一愣,仰头看着母亲,又看看那美妇,一时不知该如何做答。 “梅苏,你来。”华妃娘娘轻声唤来那白衣少年,亲昵地按着他的肩膀,说,“见过七姑娘。” 少年雾气缭绕的美眸中闪过一抹倨傲,可依然翩翩有礼,落落大方地拱手道,“在下段梅苏。” “段”乃皇族大姓,我小心打量他一番,心中也大约猜出他的身份,急忙躬身还礼,道,“民女叩见三殿下。” 他微微一怔。带着重新审视的目光打量我。华妃娘娘面露喜色,问道,“七姑娘怎知他是三殿下?” 我刚要回答,却又顿住,看一眼母亲,见她微微点头,我这才开口,道,“当今皇上三位皇子,大皇子于去年领兵出征西域,年纪应已成年。二皇子与三皇子都以美貌扬名天下,年纪也都未及弱冠,可传说三皇子酷爱弹筝,所以指尖会有寻常人不会有的一层薄茧。……所以民女斗胆揣测,这位是三殿下。” 少年恍然,抬起手来看一眼自己的指尖,勾起唇角,嫣然一笑。 华妃眼中的欣赏更甚,她眯起眼来看我,握了母亲的手,道,“七姑娘天生聪慧细心,举止言谈滴水不漏,让她留在这乡野,也平白让珠玉蒙尘啊……日后本宫会将这天下最好的,与顾家一起分享。”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眼中透出昭然的野心和决然。母亲淡淡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七,娘要你自己选,你想好了么?” 我看一眼那白衣少年,又看一眼华妃身后数箱珍宝和绸缎,这些都是顾家所需要的。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转身面向华妃福了福,道,“小七日后愿凭夫人差遣。” 母亲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仿佛早已预知我的选择。华妃轻轻抚摸少年乌黑的发,道,“有江北顾氏最出挑的女子在身边,还愁你父皇不赞你知书识礼么?你那没头脑的大哥,却在战功赫赫之时迎娶富甲天下的郭氏女,不知避讳,真是蠢材。” 母亲与我对视一眼,都没有接口。看来这华妃真是把我顾氏当成了自己人,说话也不再有丝毫避讳。可这也同时显示出宫中夺嫡争斗的惨烈。还好只有三个皇子,不然真要天下大乱了。 母亲忽然开口,道,“三殿下,小七以后便要一生跟随着你。为她取个名字吧。” 我今年十一,所有人都只叫我小七,顾氏没落之后,这一辈的女孩子都没有再取名字。 段梅苏想了想,望一眼窗外簌簌飞雪,一双动人双眸含笑看我,道,“我以后就叫你雪嬛吧。——顾雪嬛。” 日后无数次的回想,我总会清晰忆起段梅苏当时神采飞扬的情景。我总是记得,那一天他是以怎样高贵随意的姿态走进了我的生命。记得那场雪,记得那袭翩然白衣,记得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记得他给我取了一个极是动听的名字——顾雪嬛。 这样的礼物,终我一生,注定无法忘怀。 临走的时候,母亲送我一个红色锦盒。是一把金色匕首。 我一想离别在即,不由流泪扑到母亲怀里,什么话也说不出。 母亲轻拂我的发,轻声叹道,“顾雪嬛。——嬛嬛楚宫腰,服侍君王侧,即使心洁如雪,又净得了几时? 雪嬛,你要记得,世间男子皆薄情,没有人值得你拿命付出,你记住了么?” 二.{我以为我是抱着牺牲自己的心意救了段梅苏,我以为日后若有重逢的一天,他必会感激我。可是原来不是。我所作的一切,都不过是在将他拱手让人。} 华妃还要在江北逗留数日,说是省亲。其实在我看来,无非是希望儿子得到江北名门的支持,做些活动罢了。我与段梅苏便先启程回大正宫。到底是年少,段梅苏小我一岁,为人聪慧高傲,却也任性妄为。刚走出巷口,忽然俯在我耳边,指着身后那一大群拖沓的随从,说,“走到哪都有这么多人跟着,可真无趣。你不是很聪明么?有没有办法甩开他们?” 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侵入我鼻息,脸上莫名一红,想开口劝他,回皇城的路途艰险,没有人保护怎么行?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没有出口,反而低头一笑,道,“好吧,你等着。” 这一生,我就是他的人了,难道要让他把我看成刻板严肃的教书先生么?偶尔陪他疯一次,或许也无伤大雅。况且心底深处,我亦希望与他独处。 那个深夜,我与他共乘一骑白马从深深小巷里飞驰而出,头顶是灿灿星光,我坐在他身前,段梅苏双手握着缰绳,把我整个人环在怀里,夜风微凉,他身上有一种灼热的温度。两旁的风景迅速倒退,他的声音响在我耳边,“雪嬛,其实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太子。我只愿得一心人,陪我看遍这世间美景,秀丽山河。” 我回过头去看他,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照得他一张俊脸飘忽若梦, 我正待要说什么,却只听耳边掠过簌簌的风声,无数响箭射在我们身侧的泥土里,后面传来喊杀声,我俯身一看,只见身后有一对蒙面人正快马朝我们奔来,段梅苏抽紧了缰绳,低声道,“雪嬛,坐好了!”说着,一拍马背,那骑大宛汗血宝马便风驰电掣地往前奔去。 可是追兵也都不是泛泛之辈。身后忽然传来“哧”的一声,一柄羽箭射中了段梅苏的肩膀,他不由低低呻吟一声。后面的蒙面人与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看着他脸色苍白的脸颊,和汩汩留出的殷红鲜血,心下一痛,已经做了决定。 “你沿着这条路往南走,大正宫见。”我说完,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段梅苏眼中有诧异,我已经闪身跃下,青色长裙翻飞如蝶,我为他挡着追兵,回头再望一眼,说,梅苏,保重。” 日后无数次的回想,我总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错的决定。我以为我是抱着牺牲自己的心意救了段梅苏,我以为日后若有重逢的一天,他必会感激我。 可是原来不是。我所作的一切,都不过是在将他拱手让人。 三.{那美男子举止轻浮,伸手捏一把我的下巴,道,好个有趣的小妞,信不信我这就跟你家主子买了你?让你每日给我沐浴更衣,看你还敢再小看我。} 许多年前,在江北顾家,听华妃语气里的意思,是要将我许配给段梅苏为妻。她们对外也是如此宣称,只是这三年来,绝口不再提起。我每日陪着段梅苏读书,打点他的起居饮食,所作的一切,都不过是个寻常侍女要做的事。或许,与江北顾家联姻,得个民间风雅的美名,博了皇帝的龙颜一悦,我对他们来说,便再无多少用处。 在大正宫生活三年,我亦渐渐得知诸位皇子的名讳和形势。大皇子段梅清娶了富家天下的郭氏女。数月之后,段梅苏便宣称与我定亲,顾氏一门家学渊源,隐居多年,清高耿介。从他二人所娶之人,在明眼人眼中,两人的城府便立分高下。二皇子段梅逸的母妃早逝,无人在背后为他出谋划策,再加上他为人放荡风流,是以并未订下婚约。 我成了段梅苏的贴身侍婢。表面虽是他的未过门的妻,可是事实上除了皇上和华妃,宫里没有一个人将我的身份看得那样高。所有人都看好一个叫锁烟的女子,他们都曾听说,这个绝色女子是与段梅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刚及弱冠时他便曾经放话出来,此生非她不娶。 其实他们不知道,段梅苏与她相识,其实是在我之后。 三年前,离开顾家的那夜,我为了救段梅苏而与他分开,逃脱之后便先回了大正宫。当我养好了伤,正待要亲自带上宫中靠得住的侍卫去那个边陲小镇寻段梅苏的时候,他却回来了。 身边还有一个素衣白裙的女子,白皙无暇的脸庞配上一双秋水似的眼睛,真真艳若桃李。段梅苏的箭伤还未痊愈,他一手搭着她的肩膀,艰难的行走,见到我,脸上掠过一丝浅淡的歉疚,他说雪嬛,这是锁烟。当我那日因为伤重而落马的时候,是她救了我。 那一刻,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我便明白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原来,在我为了救他而离开他的时候,他找到了他的一心人,陪他看遍这世间美景,秀丽山河。 只是那人,却不是我。 八月深秋,我泡在滑腻温润的温泉水里,撩拨着漂浮花瓣,想起这些年来的往事,心中不由落寞。指尖滑过细腻肌肤,转眼我已到了这般年纪,还有几个三年可以耗下去呢? 另一方面,宫中夺嫡之争虽然表面平静,其实暗地充满暗涌。上月,在大皇子段梅清献上西域夜明珠做药引之后,老皇帝的身体奇迹般的康复了许多。来了兴致要去景山温泉旁的行宫小住几月,二位皇子段梅逸和三皇子段梅苏都在随行的名单之上。此时,在皇族纷纷享用完温泉之后,我便利用职位之便也来享受一下名扬天下的景山温泉。 池子只玉制的,四周是盈盈绿色,将清澈碧水圈在其中,我闭上眼睛,体会这片刻的舒适与清闲,忍不住哼起小时候母亲教我唱的一首歌。 “乳燕飞华屋。 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 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 渐困倚、孤眠清熟。 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 歌还没有唱完,却忽听身后响起一个悦耳男声,拍掌笑道,“没想到夜里还能在此邂逅如此佳人,当真是‘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呢。莫不是巫山神女,来夜会襄王的吧?” 我一惊,随即大窘,水面虽然飘着无数花瓣,可我到底一丝不挂。当下也不敢回头,只是拗着脑袋喝道,“皇家禁地,岂是你随便可以来的?快些退下,我且不与你追究。” 那美男子举止轻浮,伸手捏一把我的下巴,道,好个有趣的小妞,信不信我这就跟你家主子买了你?让你每日给我沐浴更衣,看你还敢再小看我。 这人言语这般轻浮,断不会是个守礼的人了。我微微蹙眉,心下有了计较,向后伸出手,雪白手臂上还挂着嫣红花瓣,我柔声道,“那你扶我起来吧。” 只听他得意一笑,大手顺着我的肩膀滑向手腕,我心中忐忑到了极点,面上却不动声色。就在他要加力拉起我的时候,我忽然回身,狠蹬一下池壁,借力将他拽了下来。 水花四溅的瞬间,我飞快拿起岸上的浴巾裹在身上,撑着池边一跃上岸。我看他一眼,正待转身逃遁,他却抹一把脸上溅上的水珠,一双潋滟凤目竟是明艳绝伦,笑道,“想跑么?门口已经教我封上了,这可怎么办呢?” 我一愣,这人到底什么来头?打量之下,只见他轮廓如水墨春色,五官俊美得无懈可击,较之以美貌扬名天下的段梅苏,竟丝毫不见逊色,眉宇深处又隐约透着一抹相似的高贵。我瞥一眼他腰间的明黄佩带,心中暗惊,却也暂不点破,道,“公子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这样与一个女子共处一室,只怕日后会有损公子清誉。” 他掉在温泉里,索性要脱了衣服,扬手揭开襟前一粒玉扣,随口答道,“清誉固然重要。可是美人在侧,哪有辜负春光的道理?”他忽然抬起头来看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扬了扬唇角,其实早就在等他问这句话,我一手扶着浴巾,勉励行了个礼,道,“民女顾雪嬛,参见二皇子。” 他神色一怔,漆黑双眸用重新审视的目光打量我,半晌,声音平静,喜怒不定,问道,“顾雪嬛,你早知我的身份?” 我摇摇头,说,“是适才瞥见二皇子的明黄腰带,再加上你与家夫容貌年纪都很相似,雪嬛才斗胆猜测,您是二皇子。” 我特意加重了“家夫”两个字的重音,又道,“今日之事原是误会,雪嬛只当它没发生过,想必二皇子也会如此吧。” 段梅逸勾起艳丽唇角,道,“江北顾家的顾雪嬛,果然行事言语滴水不漏。怎么,你很怕我将今晚的事说出去么?”他顿了顿,道,“谁都知道你与三弟的婚约有名无实,你也不必拿他来压我。” 我心下薄怒,不再答话,只是背过身穿好衣服,回头看他一眼,冷然道,“清者自清。二皇子请自便,恕不奉陪了。” 说着,我转身大大方方地走出门口。他的侍卫见了我,只是愣一下,也没有阻拦。 只觉他的目光照在我背上,久久不散。 四.{华妃见我不语,握了握我的手,道,“雪嬛,我担保你今日所付出的,都不会白费。段梅逸一向风流,以你的聪明美貌,定能将他降服。”} 走在回寝宫的路上,头顶银月当空,花园小径杏花疏影,暗香浮动,我忍不住走过去,却蓦然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 “锁烟,真希望我们永远呆在这里。临风赏月,有你在怀,此生足矣。”我心中一酸,我认出是段梅苏的声音。 “梅苏,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三个人这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站在树后,微一侧身,只见江锁烟倚在他怀里,一双秀目楚楚可怜。 段梅苏爱怜地拍拍她的肩膀,道,“你放心,这次回京都,我定会给你一个名分。”说着,他轻叹一声,似是喃喃自语,“是我辜负了雪嬛。” 我背靠着那颗杏树,猛一捏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段梅苏,原来你明知是辜负了我,却还是要那么做呢。可是我,又岂能任你辜负? 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宫,华妃却已在那里等我。面色凝重而憔悴,她喝退了所有人,将我拉进内室,说,“留在京都的亲信快马来报,说皇宫的侍卫都换了人,大皇子段梅清这次怕是要逼宫。” 我一怔,道,“皇上一向提防着他,又怎会让他轻易得逞?” 华妃凤眉一竖,道,“皇上老糊涂了,献个夜明珠给他做药引,就当人家是好儿子了。皇上上个月用了之后果然神采奕奕,可是近几日却越来越弱,想是那珠子里头有什么玄机,让他回光返照吧。” 我默然不语,心想景山地势易攻难守,皇上和其他两位皇子都在这里,若大皇子果真有所行动,那真是一网打尽了。不由蹙眉,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 华妃答,“京都也有不少我们的势力,他需要时间一一瓦解。如今皇上的身体也撑不了多久,若是要生变,怕也就在这几天了。” “娘娘想要我怎么做?”华妃忽然跟我这些,必是有事要我去做。我神色凝重起来,无端生出不好的预感。 “雪嬛,有你在身旁辅佐,是梅苏的福分。”华妃似是颇为感慨,从怀中掏出一块紫檀木牌,递到我手里,说,“镇西大将军是我堂兄,你现在拿着这木牌去找他,让他火速领兵回京。……眼下景山已在段梅清掌控之下,我们寝宫外头三里之处布满守卫,实际是被软禁了。” 我心下惶惑,道,“雪嬛为梅苏出力,自是死而后已。只是凭我一介女流,娘娘怎知我一定能逃得出去?” 华妃沉吟片刻,道,“现在大皇子并不知道我们已经识穿他的阴谋。这一点,就是我们最好的一张牌。二皇子段梅逸一向无心争储,并且花名在外。段梅清素来与他交好,对他提防最弱。” 我骤然一惊,心下已经大略猜出,挑眉道,“娘娘的意思是……” 华妃点点头,道,“本宫要你连夜与段梅逸一起逃出景山。所有人都以为你们是要私奔,大皇子便不会多为难你们。” 我一时没有答话。房间里静默一片。我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她曾对我说,雪嬛,你要记得,世间男子皆薄情,没有人值得你拿命付出,你记住了么?” 可是原来,我要为段梅苏牺牲的不只是性命。还有我的自尊,我的名节。为了他,值得吗?我有片刻的犹豫。 华妃见我不语,握了握我的手,道,“雪嬛,我担保你今日所付出的,都不会白费。段梅逸一向风流,以你的聪明美貌,定能将他降服。” 我忽然冷笑,说,“那么方才我与段梅逸在温泉偶遇,也是华妃娘娘您的安排了?” 华妃微微一怔,略有些被拆穿后的尴尬,顿了顿,没有答话。 我终是无奈。也终不能不顾段梅苏的死活。叹一口气,道,“好吧,我去。只是现在,我先要去办件更紧要的事。” 我将母亲给的锦盒放在袖袋里,无意间路过段梅苏的书房,忽然看见江锁烟。 她正着书架站着,灯影氤氲,就好似一张象牙纸剪裁出来的美人影,薄透动人,让人忍不住生出想要保护她的欲望。 我轻轻叫她一声,“锁烟。” 五.{他却忽然拥住我,语气里满是诚挚,“雪嬛,你希望你就这样靠着我。不要事事都只靠自己。你太辛苦了。”} 我站在段梅逸的窗外,徘徊数圈,终是伸手叩了叩他的镂花红木窗。 他推开窗子,宽袍大袖无限风流,见到我,眼中却并无一丝意外,挑眉看我,说,“怎么现在才来?” 我一愣,可也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侧头看着别处,道,“今日一见,心中便再放不下公子。所以……”段梅逸目光如炬,不知道何,我说到这里,却也再骗不下去。 我忽然疲惫,叹口气道,“算了,你只当我没有来过。”说着,转身欲走。 他却忽然拉住我的腕。单手撑着窗台一跃而出,转眼已经无比接近地站在我面前,鼻息呼出的热气容貌一样覆在我脸上,有些热,有些痒,我脸一红,勉励冷静,说,“你既然早知道我要来,也定是知道,适才是华妃设计让你我在温泉相遇。” 我仰头迎向他的目光,问他说,“你肯不肯帮我这一次?” 段梅逸忽然轻抚我的发,指尖极尽温柔,轻声说,“漂亮的女人不都很会骗人么?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坦诚。”说着伸手环在臂弯里,道,“既然你坦诚相待,我亦无谓遮掩。京都出了事,华妃的心思我也明白。想让我帮你逃出去也可以,只是,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好。”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只要我顾雪嬛做得到。” “第一,永远不得与段梅苏成亲。”他把下巴抵在我肩膀,呼吸灼热,所说出来的话却不含一丝温度。 我讶然回头看他,只见他漆黑双目中男人特有的妒忌和决然。他将我抱得更紧,说,“第二,我要你成为我的人。”我脸一红,不由睁大了眼睛,睫毛自然去上卷,他忽然吻向我的唇,一把横抱起我,呢喃着在我耳边说,“——就在今晚。” 我双手攥紧了他的衣襟,仰头只见繁星璀璨,月上有晕,朦胧似雾。 心中不断问着自己,为了段梅苏,值得么? 值得么? 可是却没有答案 镇西大将军是华妃的堂哥,这一干外戚也早已立志要拥立段梅苏为帝。我江北顾家与皇室联姻以后,也有不少顾姓子弟到朝中为官,渐渐握有实权,不再是空有门楣了。当我把紫檀木牌交到镇西大将军手里,并且返回京都联络好一干顾氏子弟的时候,心中已知事已成了七八分,便有了些底气。 其实相处后才知道,段梅逸处事才是真正的滴水不漏,他带我逃出大皇子段梅清的掌控,不费吹灰。旁人只道我们是私奔,大皇子的人巴不得我二人早早退下火线。那日他忽然拥住我,语气里满是诚挚,“雪嬛,你希望你就这样靠着我。不要事事都只靠自己。你太辛苦了。” 我心中的感动,一闪即逝。忽又想起曾有一个相似的春日雨夜,段梅苏曾捧着一卷诗书倚在墙边,叹一句,小窗荷花雨,玉阶白露霜。春夜虽美,怎奈,光阴难留呢。 我举着茶盏站在一旁,低头,不语。 梅苏,你生来就得到的太多,所以你不懂平凡人的痛苦。世事这般无奈,其实我早有体会。比如,我与你在一起的三年,比不上她在你身边短短一刻。又比如,我为你付出所有的青春与自尊,抵不上她一个梨涡浅笑。 六.{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原来那些有关你爱我的错觉,都不过是一枕黄粱。} 我在京都等段梅苏回来。 镇西大将军一面派兵包围京都,一边亲自领兵去景山迎回华妃与段梅苏。此时皇帝已经奄奄一息,每日病卧在床,不问世事。 回到金銮殿,皇帝已经神志不清,华妃自称奉了皇命,将大皇子段梅清收押天牢,列出十大罪状告之天下,其一,进献夜明珠,有杀父之嫌。其二,迎娶首富郭氏之女,有夺位之嫌。其三…… 洋洋洒洒十大罪状。其实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呢? 段梅苏顺利成了太子。待到老皇帝驾崩,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王。那晚,段梅逸趁着夜色来找我,说,大哥已除。我现在是段梅苏唯一的忌惮。你该比我更了解华妃的性格,她又怎能容我这根眼中钉?所谓功成身退,你我现在离开,或许还有一世繁华。 我掂量着怀中母亲给我的匕首,心中也知,这皇宫是不能再呆了。 段梅逸拉着我的手走出大门,却正迎上了段梅苏,他身后有手握长枪的铁甲军,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他冷冷地看我,眼中有复杂凛冽的情感,他说,“雪嬛,你可知我为何而来?” 我久久凝望着他,原来心中还是对他有思念,却只是淡淡回答,“狡兔死,走狗烹。我都明白。” 段梅苏忽然激动起来,他冲过来猛地摇晃我的肩膀,说,“雪嬛,我是如何对你的?你为何要杀死锁烟?你为何要杀死我最心爱的女人?”他忽然一把抽出我怀中的匕首,眼角隐约有泪,说,“有人亲眼看见,你就是用这把匕首,杀死了锁烟。雪嬛,我自知辜负了你,我本想用一生来补偿,可是你,为何要这么做……” 他欲刺向我,可是不知为何,竟下不了手。 我后退一步,忽然跪下,说,“段梅逸是你唯一的兄长,他又并无为官之念。我只求你放他一条生路。” 其实那日,当我用匕首刺穿了江锁烟的喉咙,我就知道,这一生,段梅苏是不可能再爱上我了。可我为了他,连自尊和性命都可以不要,又何惧这个结局? 段梅逸眼中有痛,还有一丝刻骨的感动,他本被侍卫押着,忽然挣开了上前一步,说,“段梅苏,你知不知道……” 段梅苏却没有给他机会说完,他猛地闭上眼睛,一滴泪水缓缓滴下,一刀刺入我的胸口。只听哧的一声,飞红四溅。 我并不觉得疼。我只是有些后悔,因为我当初没有听从母亲的话。她曾经跟我说,雪嬛,你要记得,世间男子皆薄情,没有人值得你拿命付出,你记住了么? 我记住了。 可是我却做不到。 段梅逸冲上来抱住我,一向不羁风流的桃花眼中,此刻竟溢满了泪水,他说雪嬛,我要你做的第三件事,就是与我一生一世。你说过你会答应的,你怎么可以先走? 他猛地抬头望向段梅苏,冷然吼道,“雪嬛杀江锁烟的时候,其实我也在场。你知不知道,江锁烟是大哥在你身边安插的人,她奉命在你茶盏里落毒,正好被雪嬛撞见…… 她是为了你才会杀她的,你知不知道!” 段梅苏重重一愣。 其实方才,我也有想过要跟段梅苏解释,只是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我以为我们的情分还在,他不会对我这么狠。 可是原来我高估了自己。原来他的剑可以这样毫不犹豫地刺穿我的胸膛,原来我江北顾氏的顾雪嬛,竟会死得这样儿戏。 我望向段梅苏,我看见他眼中一瞬间涌起刻骨的歉疚和痛楚,他上前要来抱我,却被段梅逸一掌推开。 血汩汩地从胸口涌出来。我只是觉得好累。闭上眼睛,只觉四周一片宁静。 死,就是这样的感觉么? 可我眼前还是有画面,我看见许多年前的那日,窗外簌簌飞雪,你一双动人双眸含笑看我说,“我以后就叫你雪嬛吧。——顾雪嬛。” 原来。 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 原来那些有关你爱我的错觉,都不过是一枕黄粱。 惜花人去花无主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纳兰容若《蝶恋花》 楔子 上官家的产业遍布黄埔江边,尤其那一栋百货大楼,是全城最高的建筑物,揽尽整个上海的繁华。传说上官家有个国色天香的女儿,两年前被送往北平读书,知书识理,蕙质兰心。多少媒人踏破了上官家的门槛,大上海的公子哥儿们更是以能与她相识为荣。 早春三月的天气,寒意还没有褪尽。火车站里人流熙攘,头等车厢门外却一片宽敞。后方站着一排穿戴整齐的下人,上官老爷和上官太太翘首站在前方,满眼是等待与慈爱。 人群尽头,老李小声对新来的司机阿辰说,“一会儿你开小姐坐的车,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阿辰向来沉默,也明白富贵人家的小姐总是娇贵的,稍有差池就会丢了这份工。轻轻点头,说,“知道了。”一边扬起头,一双浓墨似的眼睛里映了清晨阳光,熠熠如金。白色衬衫洁净如雪,在其他亲友西装革履的比衬下,显得格外笔挺干净。 身后忽然传来扑通一声,随即是一声轻轻的,小动物一般的叹息。声音不大,只有他一个人听到。 阿辰回过头,只见一个身穿紫色绒布旗袍的女孩子坐在地上,蹙眉揉着脚踝,脸上很脏,一道一道的,就像只淘气的猫。藤条箱子摔在一边,散落出一地稀奇古怪的玩意。刘海凌乱地垂在额前,更显得下巴尖尖,我见犹怜。阿辰不由一怔。 她抬起头,正对上阿辰漆黑熠亮的眼睛。日光如镏金,他站在阴影里,俊朗面容璀璨生辉。她的目光倏忽一驻。 “还不快来扶我。”羞涩于这样突兀的对视,女子脸颊一红,轻声嗔道。 他便去扶她,走到跟前,居高临下地伸出手臂。她握住他的小臂,隔着一层白衬衫,有温暖坚硬的触感。 女子站起身,在他面前,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细微的呼吸声。她的脸颊愈加红了,如水波里绽放的莲花。“谢谢你。”她笑,如粉红花池里的一脉涟漪。 日后无数次地回想,他却只是觉得,宁愿不曾那样遇见。 因为那可能是唯一一次,他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姿势。 一.{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 上官老爷是上海滩最早起家的一批买办,宅子也是西式的。镂花的纯白色围墙圈出一片碧绿的草地,缠着黄色丝带的秋千上,坐着一只不耐烦的西施狗。小东西溜溜用眼睛瞄了瞄绫芷,还是从秋千上跳下来。 绫芷撂下水彩笔,怒道,“小喜,快给我回去!再跑就把你炖了熬汤喝!” 正好教搬着梯子横穿花园的阿辰听见,忍俊不禁地微微扬起唇角。 绫芷侧头看见他,正中下怀地笑笑,说,“阿辰,帮我按住小喜吧,等画完了再松开。” 阿辰微怔片刻,只得依言去了。小喜在秋千上呆怕了,使劲挣扎着,他只好把它抱在怀里,修长手指轻轻摩挲着它脖颈上的皮毛。 阳光轻薄,将阿辰的睫毛染成浅浅的金色。小喜舒服地眯起眼睛,渐渐睡着了。 绫芷手中的画笔一下一下,仿佛是在心中描绘了许多次的轮廓。午后熏暖,花香混合着青草的味道,一漾一漾地侵入鼻息,将时光拉得老长。 “绫芷,又在折磨小喜呢?”一个戏谑男声远远传来,是对面街的丁家的丁英良,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双手背在后头,捏着两张影画戏的票。 绫芷冷丁被吓了一跳,不小心碰翻了架子,画纸被掷出老远,悠悠飘落在水池中,颜料丝丝缕缕地晕散了,青烟一般。阿辰侧头,目光落在那纸张上,黑眸倏忽一滞。 画上的小喜,分明只是他的陪衬。她将他的轮廓画得那样清晰,仿佛已在心中画过千万次。阿辰眼看着那画渐渐没入水里,终是别过头,就仿佛没看到一般。 丁英良走近绫芷,笑道,“下次别画小喜了,去我那儿吧。我父亲让人从英国运来一只狼犬,可比它英武多了。” 绫芷心中有气,平时最是口齿伶俐的,头也不回道,“英武有什么用?你干脆叫它丁英武,正好是你本家。” 丁英良不由讪讪地,知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再搭话。 她知道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幅画,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可是他就是要装傻,就是要眼睁睁地看着那画溶在水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心头难受至极,指着阿辰怀中的小喜怒道,“到底是谁养的狗?还不快给我下来。” 阿辰一怔。手一松,小喜就跳到绫芷面前,讨好地摇着尾巴。 丁英良经常出入上官府,平日里最看不上阿辰,方才受了绫芷的挤兑正好无处发泄,顺势嚷道,“说你呢!小姐的秋千岂是你坐得的?还不快给我下来?哼,不过是上官家的一条狗。” 原来是这个意思。阿辰望一眼绫芷,霍地一下站起来,面色苍白,阳光下更显白壁微莹。 “阿辰,别说我没提点你。当下人就要有当下人的样子,眼睛长在脑袋顶上,也不过是个下人。别我每次来你都跟我拿臭架子,你这司机当不当得成,也就是我一句话的事……”丁英良对阿辰积怨已久,见绫芷愣在原地,还以为拍对了马屁,越发说的来劲。 “啪”地一声。 清脆利落,将小喜吓得后退数步。 一道红红的掌印浮现在丁英良脸上,他手中的戏票四下散落,捂着脸怒道,“绫芷,你干什么?” “跟阿辰道歉。”绫芷没有看他,神色只是冷冷地。 “好啊,你我青梅竹马,你竟然为了个下人打我……”丁英良也是怒不可遏。 “跟阿辰道歉。”绫芷望向他,一字一顿地说,神色凌厉如冰,不容违逆。 丁英良被这目光所震慑。如今世道不好,丁家的纱厂要靠上官老爷帮衬,她也的确是他得罪不起的人。沉吟片刻,终是说了一句,“对不起。”声音平稳,目光却是恨极,方才看她那一抹温存,如今全部化作是残忍。 “上官绫芷,总有一天,你会为今天,付出代价。”丁英良丢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绫芷素来不是蛮横的人,一时也愣在原地。很久很久,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 “上官绫芷,我不值得你这样。”他的笑容那么淡,背影那么修长,生生在正午的阳光里刺痛了她的眼睛。 还记得那日初见。火车早到,她从头等车厢走下来,箱子却冷不丁被小贼抢走。里面有她在西洋搜罗的小玩意,绫芷自然是不肯依,追出去老远,才可算是追了回来。一个人疲惫不堪地走回来,狼狈摔倒。人群背后,只有一个人看到她。 他扶起她。以至于以后许多个夜里她总是想起,他干净的笑容,和瘦削手臂坚硬又温暖的触感。 原来,自始自终,都是一个人在心甘情愿。 二.{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可是也并没有真的想放弃。 到底是从小生活在美好中的女子,心底里还是觉得,凡事只要努力,总会得到想要的结果。又或者,她放不下他,所以便在心里为自己找到许多借口。一厢情愿地揣测着,他心里到底还是有她的吧。或许只是因为身份悬殊。或许只是因为她是上官家的大小姐。 从花园里的小路绕到下人房,他的房间很小,也很整洁,桌子撂着一个玉镯,格外显眼。 绫芷有些狐疑,下意识地走过去将它拿在手里。 “别碰我的东西!”门外传来陌生的女声,音调里有分明的醋意,“你是谁?干吗随便进辰哥的房间?” 绫芷回头,只见来者一身红色夹袄,两条漆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一双水亮亮的凤眼扑闪扑闪地,隐约有些面熟。 认出是绫芷,时翠有些慌,忙低头道,“上官小姐,原来是您。真对不住,我还以为是哪个喜欢辰哥的野丫头。还请上官小姐不要见怪。” 绫芷被她说中了心事,脸一红,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挑眉道,“你认识我?” “上官小姐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整条街有谁不认识您呢?我是隔壁丁家的丫鬟,叫时翠。”小丫头的声音脆生生地,明眸善睐,言语间眼波流转,十分动人。绫芷不由多看几眼,心里也隐隐腾出一抹忐忑。 “时翠?”他的声音倏忽传来,她猛然听到,心中一动,一时竟忘了手中还拿着一样东西,手一松,那镯子就砸在地上,叮一声摔成两截。 阿辰走进来,看见绫芷,只是一眼,便转开目光,低头看向地上的镯子,微微蹙眉,颇为惋惜地拾起来。 “辰哥,是我没保管好你送我的镯子……是我不好。”时翠平时最是伶俐的,见绫芷面色渐冷,知道得罪了她对谁都没好处,急忙打圆场道。 原来是他送的。绫芷望着并肩站着的两个人,胸口蓦地一酸,冷然道,“不就是个镯子。值多少钱,我十倍赔你便是。” 阿辰抬起头,纤长睫毛浓黑翩跹,声音那么温柔,那么礼貌,让她满腹的委屈,根本就没有出口。“我们下人用的东西,不值钱的。就不烦劳小姐了。” 绫芷的目光一点一点淡下去,最终黯淡无光。面无表情地脱下腕上的羊脂玉镯,放到阿辰手心里,说,“这个算我赔你的。” 这是她第二次握他的手。那种温度那么让她眷恋,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声音不由有些沙哑。“以后,就互不相欠了。”赌气说完,她夺门而出。 欠的情,欠的心,都不用再还了。 盛装出席上海大饭店的开幕式,完全是上官老爷的安排。自从留洋回来,绫芷还未曾正式出现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圈。上官老爷有心让女儿认识些适龄男子,却又看不上那些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听说这次活动请了几位有实力的军阀参加,这才铁了心把绫芷拉来。 “爹,你知道我不喜欢那种场合。”绫芷撒娇道。 “不喜欢也得长大,也得嫁人。难道在家过一辈子么?穿得漂亮点,可别给爹丢人。”上官老爷爱抚地拍拍她的头。 绫芷吐了吐舌头,心中已经拿定主意。 当她身穿马靴和短款西装马甲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果然让上官老爷倒抽一口冷气。她将一头长发高高绾在后面,看起来没有半点女儿家的娇弱之气。上官老爷虽是买办,却也不喜她穿这些西洋玩意,刚要发作,人群中忽然一阵骚乱。 一匹马受了惊,背上还挂着马车,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伤了好几个人,尖叫声一片。眼看那马就要撞到父亲,绫芷一急,一把扯过缰绳,却险些被它拽倒,只得借力翻身上马,颠簸了好一阵子,这才终于制服了它。 长吁一口气之后,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人群,一眼就看到他。 那是经常上报的一张脸。杜系军阀张子俊,一袭灰色戎装,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玩味地看着她,似是不经意地对上官老爷说,“没想到令千金还有这样英姿飒爽的一面。” 张子俊是当今军阀中最有实力的一个。乱世之中,谁不想有个手握重兵的靠山。上官老爷见是他,本就有些受宠若惊,一时分不清这话是褒是贬,正沉吟着没有回答,绫芷已经策马走来,礼貌地接口道,“将军过奖了。小女在西洋学过一些马术,碰巧派上用场罢了。” 他抬头看她。阳光自她背后打来,勾勒出她尖尖下巴优美的弧度。褐色的马靴和领带,飒爽中又透着些妩媚。她礼貌地看着他的眼睛,清浅一笑,被阳光圈出金色的轮廓。 他看得呆住片刻,朝她伸出手。 绫芷便扶着他的手,从马背上跳下来。腿因为太过紧张而麻痹,身子一歪,便倒在他怀里。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抱在怀里,又姿态娴雅地将她扶起。 “你是存心的。”他小声在她耳边说,神色戏谑又邪气。口中呼出的热气让她耳根发痒。 绫芷红了脸,颇为恼怒地瞪他一眼,却又无法发作。别过脸,就在层层的人群尽头,看到阿辰英俊而沉默的脸。 心中蓦地一热,可是他的脸转瞬即逝。再看过去,那里却分明没有他的影子。 今天是老李开车来的。阿辰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或许,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晚宴一直进行到午夜。 子俊不是一般的公子哥,会像蜜蜂见到花一样缠着绫芷不放。本就是上海滩大富豪的千金,国色天香。今日又一袭戎装,英姿飒爽,格外迷人。敬酒的,搭讪的不计其数,绫芷不厌其烦,又不能失了礼数,很艰难才偷跑到天台上喘口气。 坐在台阶上,绫芷抚摸着空荡荡的手腕,心中不由空落落一酸。 那只羊脂玉镯,是她从小带大的。一直想送给他,没想到却是在那样的地点,以那样的方式。 他怎么就不明白她?秀丽的脸上不由露出哀伤的神色。 “原来上官家的小姐,也会露出如此凄凉的神色。”子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磁性而浑厚的声音。爹曾经说过,能拥有这样声音的人,必是有十足的底气。 “上官家的小姐又怎样?我不过是个寻常人,有段寻常的心事。”绫芷轻声叹道,午夜风凉,她的脸在阴影里,神色仿佛暧昧不明。 三.{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 张子俊下了聘书,三书六礼来跟上官家提亲。众人都钦羡不已,说绫芷是有福气的。如今世道动荡不安,跟有实力的军阀联姻,是所有富人商贾求之不得的事情。 上官老爷自是答应了,绫芷却私下跟子俊说,“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有些事,等我真正想清楚了,就能忘记了。” 他点头答应,说,“闽军在边境作乱,我正好要亲自带兵过去打一仗。等我。” 自信的男子就是这样。关于过去,他从来都不会多问一句。他也知道她心里藏着一个人,可是他有信心在以后的岁月里,让她的心里装下他,并且只有他。 绫芷感激地望他一眼,余光却又看见那瘦长的身影。阿辰坐在车里等她,悠悠望着别处,可是她的目光却凝住了。 她想必真是爱极了他的白衬衫吧。还有他干净的笑,以及瘦长优美的手指。所以她的眼睛才总是会看到他,看得心头发疼,也容不下别人。 走上车,她刻意没有坐在后座。而是副驾驶的位置,他的旁边。 狭小的空间里,她的声音有浅浅的回声。 “我要结婚了。”她看向他的侧脸。那张英俊的,她曾在心里摹画过无数次的,他的侧脸。 空气中流淌着诡异的沉默。她的心咚咚跳着。她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她期待着。 “……恭喜。”半晌,他礼貌地笑笑,轻声地说。 绫芷心中腾起一片失落。在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对他说出那些一直想对他说,却一直说不出口的话。 可是他没给她这个机会。 车子已经驶入上官家大宅所在的巷子里。阿辰却忽然一个刹车,目光里忽然满是惊异。 绫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时翠跪在丁家门口的石板上,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脸颊被打得又红又肿。丁家二奶奶扯着嗓子骂,“你这不要脸的小贱货,还没出阁呢就偷人,肚子都大了……你要是再不说出那个奸夫是谁,看我不让人把你抓去浸猪笼!”说着又一耳光扇过去,时翠脸上霎时又多了一道鲜红的五指印。 阿辰怔忡片刻,看一眼绫芷,眸子里闪过一丝歉疚和不舍等等混合的情感。忽的推开车门走下去,身长玉立地站在她身边,就像个救世主。 “孩子是我的。”他扶起跪在地上几欲昏厥的时翠,一字一顿地说。 时翠见到他,眼泪哗一下流出来,紧紧攥着他的袖子,像是依偎着惟一的依靠。 丁家二奶奶上下扫他一眼,认出是上官家的下人,没好气地刚要发难。 绫芷已从车上走下来,面色苍白得不似寻常,却仍极力镇定着,一字一句,都仿佛不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阿辰是我们上官家的人,聘礼聘金自然都不会少。丁伯母不会嫌弃吧?” “呵,那是自然。”丁家二奶奶急忙赔笑道。 绫芷几乎要站立不住,扶着车门,面上的微笑几乎不可思议。“阿辰的婚事……一定是最隆重妥贴的。你放心好了。”她看向时翠,看那个衣着朴素的少女在此情此景下依旧娇俏动人。 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她? 他又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让她伤心欲绝? 可是一切,都没有答丨案。 像是着了魔。她连夜为他准备了许多聘礼。恍惚就像是在准备自己的婚事。橘红的灯光下,她在薛涛笺上写纳兰容若的词。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她在他的枕边看过纳兰的词集。她知他看得懂。 红笺小字,密密麻麻地心事。她流着泪,晕开片片幽淡的墨香。 第二日一早,她红着眼睛,将这花笺夹在聘礼里,一并送给他。他收了,淡淡地说声谢谢。 世人总说伤心,伤心。可是原来真正被伤到的心,不会疼,也不会冷。 只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麻木。 就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世道动荡不安,总有比感情更捉摸不透的东西,比如政局。 阿辰和时翠结婚的前几天,袁世凯在北京称帝。素来与上官家交好的官员忽然被罢黜,新上任的道台,不是别人,正是丁家与袁世凯党羽交好的儿子,丁英良。 乱世之中,从来都是有权势的人说得算。人心惶惶之下,要霸占一份家业,要报一箭之仇,都是很容易的事情。 “上官绫芷,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为轻视我而付出代价。”官兵包围了上官家的大宅,丁英良捏起绫芷的下巴,狠狠地说。 绫芷白皙的皮肤被捏出道道红痕,阿辰伸手扣住丁英良地腕,将绫芷挡在身后。 “呦,穷小子也会英雄救美呢。”丁英良阴冷一笑,一挥手,身后立刻围上来几个人将阿辰扳住。 绫芷关切地看他一眼,冷冷望着丁英良,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哈哈,你问我想怎么样?”丁英良的笑声甚至有些癫狂,“从前我在你面前做牛做马,为的不就是得到你和你上官家的家业么?如今,这些全是我的了,你说我还想怎么样?” 他忽然凑近了,口中呼出的气息让她阵阵反胃。他打开她颈间的纽扣,贪婪地吻下去。绫芷反手一个耳光,却被他轻而易举地躲过去。 阿辰眼中布满血丝,像困兽一样要冲上来,力气大得惊人,却还是被更多的官兵按住。 “当初你为了他打我。今天,我就让你在他面前,成为我的人。”丁英良促狭一笑,一丨手撕开绫芷的素色锦衣。 绫芷完全在他掌控之下,望一眼阿辰,心中痛楚不堪,如果在他面前……她宁愿立即死去。泪水如雨般涌出眼眶。 “放开她!”他的声音第一次这样急切,他一下子挣开那么多的人,却来不及跑到她身边,就被人再次按住。 “哼,怎么,你心疼了?”丁英良一丨手抚过绫芷的脸颊,忽然目光一转,看着时翠,道,“不妨再告诉你,时翠怀的是我的孩子……可是她那么低贱,怎么配给我生孩子?你这个便宜老爸,当的可好啊。” 时翠哽咽,腿一软就坐到地上,已经不成声音,“少爷……你……” 绫芷怔住。 原来,他可以为了她接受一个不属于他的孩子,却不肯接受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自己。多么徒劳,多么可笑。 这种念头像冰冷的雨,淋湿了那颗刚刚温暖一点的,自以为一切都是值得的心。 门外忽然传来“啪”的几声枪响。 一队身穿灰色军装的士兵将道台府的官兵团团围住,一个身披紫貂披风的男子从人群中稳步走出来。目光冷冷在丁英良地面上扫过,最后停驻在绫芷身上。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解下披风,轻柔地披在衣裳被撕破的她身上。 “张子俊,皇上一定会收复杜系,我看你这杜系军阀还能当几天!”丁英良自知今日劫数难逃,咬牙切齿说道。 张子俊轻扬唇角,眼中充满鄙夷,“袁世凯真是糊涂,好好地当他的大总统,或许还有几天好日子过。君主制根本不可能再在中国存活。民丨主共和才是这个时代的未来,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明白。” 绫芷看向张子俊,眼中带着赞许,说,“袁氏称帝本来就是个笑话。依我看,这场闹剧绝对长不过半年。子俊你不妨一同出兵讨伐,也算是顺应历史的洪流。” 阿辰望着他们,熠熠如星子的双眸闪过一丝什么,终是渐渐黯淡下去。 果然,绫芷和子俊才是一样的人。他们所说的事情,他真的不明白。其实他根本也不关心会不会有皇帝,谁去做皇帝。 他只知道,她安全了。 俯身扶起时翠,她抚摸着小腹,只是流泪。 “没事了。”他将她揽在怀里,神色满是温柔。 绫芷别过头,不忍再看下去。 四.{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袁世凯倒塌。洪宪皇朝果真没能熬过半年,只维持了八十八天。 此时,民丨主共和深入人心,可是依旧军阀割据,时局动荡。 绫芷将家人送往英国,自己则陪着子俊南下,去投奔孙中山成立的南京政丨府。 火车站里,人流涌动,杜系军将他们层层保护在其中,子俊扳过绫芷的肩膀,“这条路也许很危险,可是它是光明的。你愿意陪我一同走下去么?” “我愿意。”绫芷沉吟片刻,再抬头,眼中已含了泪,“我很想,可是,我没有办法。” 子俊一怔。 “我心里有个人。我很想,也应该忘记他。 可是……我没有办法。” 她转身走向门外。 上官旧宅。 红烛下,他细细看着那张薛涛笺,一行行的娟秀小字,就仿佛看见她。 时翠垂着头,眼中有失落的神色,道,“辰哥,既然你那么喜欢上官小姐,为什么不跟她说呢?你将她的羊脂玉镯日日带在身上……她给你的字你一日要看上好几遍……” 听到上官小姐四个字,阿辰心中蓦然一痛,缓缓抬起头来。 “我也是女人,我看得出来……她心里,也是有你的。”时翠抚摸着小腹。阿辰不说话,只是将那羊脂玉镯子攥在掌心,触手生凉。 “我知道……你为了她,早就已经放弃报仇了。既然这样,你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走?”时翠忽然发现,除了肚子里的孩子,自己一无所有。 那是一场意外。十五年前,阿辰的父亲被上官老爷开车撞死,他来上官家的最初目的,也只是为了复仇。 可是,究竟是何时起,他无法想像她憎恨自己的样子,便生生吞咽了那仇恨。 “因为我这样的人,无法给她幸福。” 房间里寂静一片,只有烛火燃烧发出丝丝的声音。沉默半晌,阿辰轻描淡写地说。 绫芷泪流满面。 原来是这样。 原来。 原来一切不只是她一厢情愿。原来他为她承受了这么多,只是从来都没有说出口。 绫芷走到阿辰面前,哭泣着说,“我喜欢你。从我见到你的第一次起,我就喜欢你。 我若不说出来,下了黄泉也不会甘心……” 只是她不知道,她说出来了,他却可能听不到。 她伸手抱他,揽住的只是一片虚无。 尾声 在绫芷转身走出火车站的一刹那,砰的一声枪响,在她耳边无限放大。刺杀张子俊的人,无意间打中了她。 可她一心要回到阿辰身边,连自己的身躯倒下了都不知道。 终于回到他身边,听到他说爱她。 却只剩一缕芳魂。 阿辰忽然觉得胸中一阵刺痛。 手一抖,碰翻了烛台,眼看花笺渐渐被橘色的火舌吞没,只剩下一片小角,悠悠落在地上。 惜花人去花无主。 满纸相思满纸心酸,如今,也只剩下这一句。 潇湘曲·海上升明月 明月捏着一张纸片站在巷子口,仔细又看了看门牌——花园街23号.总是没错的。心中不由暗暗惊讶,又带一点莫名的小自豪,喃喃自语道,峰哥哥也真是厉害,短短两年的时间,就能在这大上海住上这样的房子了。 昨夜刚落了雨,地上积了水,明月小心的跳过水坑,转身往大门正中走去。就在这时,她身旁忽有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过,掠过路边的水洼,水花飞溅三尺,顿时喷了他一头一脸的水。 “喂……”明月不由大怒,可喊到一半,只觉胸腔里窜上一阵凉意,她咳了几下,那声叫喊底气不足,便随着那阵风四散开去了。 车里的男子一袭黑衣,有深邃俊美的轮廓,面色却有些阴郁,眉宇点若隐若现的凝着一抹怒意。正侧目望向街道的另一端,完全没有察觉浑身湿透的明月。司机老黄瞥一眼倒后镜,脸上略显歉意,在心里默念,现在晋邵正赶着回家,又在气头上,谁敢在这时候给他添乱呢?只好对不住那位姑娘了。 明月满身湿淋淋地敲开那栋大宅的铁闸,一个中年仆妇上下打量她一番,面露不屑之色,不耐问道,“你找谁阿?” “请问……左清峰是住在这里吗?”明月小心翼翼地问。 一听到左清峰的名字,那仆妇微微一愣,用重新审视地目光看了看明月,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急忙一把将她推出门外,说,“没有这个人,你去别处找吧。”说着,啪一声锁上大门。 明月虽是小地方来的,可也算是大家闺秀,那里受过这样的折辱,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去求她了。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沿路走着,心里没有了主意。转眼间夜幕降临,上海的街道却更显热闹,灯火辉煌,明月侧头认清了那一排霓虹灯组成的大字——百乐门。 大门偶尔被进出的客人打开,透过一丝小缝,露出里头道的衣香鬓影,纸醉金迷。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厚厚的红毯像是妖娆的花朵。,靡茶而凌乱。 明月看得呆住,一是怔怔地站在那里。肩上的包袱却忽然被一个小偷掠走,明月一急,拔腿追了出去。里头是他全部的身家,丢了可就全没了,这样一想,明月不由追的更加紧。两个人跑得都很快,引得许多路人围观,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帮手。那小贼见她不依不饶,心下也急,随手捡起路边的石头往后一丢,正砸在明月头上,登时鲜血如注。 明月顾不得旁的,只是继续追他,眼看它横穿马路,自己也跟着追了出去……却只见灯光刺眼,耳边传来剧烈的刹车声。临跌倒之前,她眼角一瞥那小贼,只见他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小巷里,带着她的包裹,再也没了踪影。 明月眼眶一酸,软软地往地下倒去。浑身湿透,心也湿透,上海,原来这样一个天堂与地狱并存的地方啊……脸庞有两行滚烫的泪水流下,明月喃喃自语地说,“左清峰,你到底在哪里……” 晋少站在一旁,听到她口中的这个名字,微微一愣。 司机老黄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喃喃地说,“还好,只是晕过去了。这姑娘也算跟我们有缘分,方才路过蒋家大宅的时候就溅了她一身的水……” 晋少定定地看了明月片刻,她脸上还有泪痕,长长的睫毛凌乱而湿润,一注鲜血沿着额头缓缓流下,衬着苍白的脸色,形成一种奇异的美感。尖尖的下巴我见犹怜,鬓发凌乱。这样的情景,任谁看了,恐怕都会生出一种怜惜来。他吩咐老黄,道,“先把她送到黄金道去,再找个大夫给他看看。” 老黄一愣,急忙应了。他本对明月本来就有些歉疚,只是没想到一向不喜欢多管旁人杂事的晋少这次会这么热心。何况又没真的撞上她。要是在往常,晋少肯定赔人家一叠钞票就算完事了。 望着风中落叶一样躺在那里的明月,晋少黑眸里一瞬间闪过一丝深邃复杂的光焰。 黄金道是周家旗下的一家旅馆,英国人也有投资,装潢和服务都是大上海最好的。明月的房门虚掩着,晋少推门走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桌边写字。 米色的窗帘厚实地掩住了夜色,台灯散发出柔和熏暖的光晕,她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写得极是认真。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脸上罩着一笼如玉光泽,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一缕刘海散落下来,明月抬手捋了上去,晋少站在门口,一瞬间竟有些失神。 黄婶路过门口,恭敬地叫了一声,“晋少” 明月侧过头来,只见他一袭黑色呢子短大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有有的看着自己,斜倚在门口,整个人透着一股英气和懒惰,不知为何,明月心里一慌,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学黄婶的样子,点头也叫了一声,“晋少。” 几乎整个上海滩的人都称呼周荣晋为晋少。周家大少爷,青龙帮的少主,手里攥着无数酒楼,货船和赌档。他周家跺一跺脚,整个上海滩都要抖三抖。晋少。这个称呼在别人口中叫过千百遍,可是不知为何,此刻从她口中吐出,却让他的心微微一动。 转眼,明月已在黄金道住了半个月。她知道是这个男人救了她,让她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不必流落街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有些怕他。她觉得他的眼睛透着一种贯穿心肠的魄力,让人在那迫人目光无所遁形。 晋少不经意地走到桌子前,拈起她面前的纸片端详片刻,原来是黄婶托她给儿子写的家书。半晌,唇边掠过一丝笑意,说,“字写得很好看,你练过的?” 明月脸一红,说,“是家父亲授的,也仿过一些名家的帖子。” 晋少黑眸一闪,悠悠坐到椅子上,做了一个了然的神情,说,“哦,听黄婶说过,你是大家闺秀来的。” 杜明月。其实刚从黄婶口中得知这个名字,晋少便很快查清了她的底。——杜家在红元村原本也算名门大户。可是,年初山洪暴发,万亩良田毁于一旦,祖上传下来的大宅也化为乌有。杜家败了,树倒猢狲散,杜老爷膝下只剩一女明月守着老父。时局混乱,日子实在艰难,杜老爷又患了病。明月咬咬牙,只身一人就来闯大上海了。 ——那里有他的峰哥哥。左清峰,她的订了婚的青梅竹马,亦使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她现在无依无靠,只好来投奔他,结果人还没找到,就差点走投无路了。 明月虽然不谙世事,却不驽钝,隐约觉得晋少的话有种切入正题的味道,垂首答道,“穷乡僻壤的,读过点书,哪算得上大家闺秀呢。其实这几天我都有出去找差事做的,可是我没有介绍人,也没担保人,处处碰壁,真是惭愧。” 晋少眸中闪过一丝玩味,心想这女子看起来傻乎乎的,却也有几分聪慧。不消自己多说,就把话儿往正道上引。只是不知道,当她知道自己今天来的真正意图,又会作何感想呢? 明月端详一下他的表情,继续道,“我承蒙晋少照顾这么久,也不能总麻烦您。其实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女子,十个八个您也养得起,只是无功不受禄,明月实在不好再这样住下去。……不如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差事,是我能帮您做的呢?” 晋少黑眸懒懒一抬,说,“你觉得你能帮我做什么呢?” 明月微微一愣。 “你都会些什么?速记,英文,还是会计?”晋少扫一眼她的眼睛,说,“过去的吃穿用度我不用你还,只是以后,你靠什么来养活自己?” 明月微一咬嘴,带着一丝逞强的口吻,说,“那去纺纱厂当女工总可以吧……总不至于就饿死在这上海滩了。” 看她咬嘴的样子,晋少一瞬间竟有些心软,只是一闪即逝,忽然握起她的腕,说,“就凭你这双手,工厂都不会要你。” 他的大手灼热有力,触在皮肤上竟有种很舒服的感觉。明月脸一红,怔怔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他说出这样一番话究竟是为什么。晋少轻轻松开她的腕,从旁边扯来一张新闻纸,放在明月面前,说,“你千里迢迢来上海,是来找左清峰的吧。……人我已经替你找到了,你看看是不是他。” 新闻纸上的黑白照片里,左清峰正牵着一个女子的手,言笑晏晏,标题上写着,蒋家三小姐下嫁蒋老副手,即日订婚。明月一愣,不相信似的将他的脸看了一遍又一遍,可那分明是他——她的峰哥哥,十几年就与她定下婚约的峰哥哥。双手骤然一松,新闻纸飘飘地落到地上,明月跌坐在地上,说,“不可能,他不是那样的人。” 晋少看着她脸上闪着一阵青白,唇边上过一丝冷笑,说,“他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什么样的人?蒋家三小姐蒋凤兰富可敌国,万千宠爱在一身,你觉得左清峰会反过头来要你么?” 明月呆呆地看着他,半响没有回答。房间里飘浮着一种诡异的沉默,明月忽然冷静的开口,“晋少今天煞费苦心地说了这么多,是要给我指一条明路走么?” 晋少微微一怔,犀利目光带着一丝赞许划过明月的脸庞,说,“现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忘了左清峰回乡下老老实实地过一辈子。二,留在上海,让他因为失去你而后悔。”晋少往椅背上靠了靠,说,“你选哪一条?” 明月心中一凛,双全不由握紧了。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就这样输给那女人。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帮他,可是她没有别的选择。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名曰抬头直视晋少那双漆黑的眼睛,一字一顿答道,“全凭晋少安排。” 对于晋少对明月的态度,跟了晋少十几年的司机老黄也把握不准时为什么。时常暗暗纳闷,晋少那么一个事不关己绝不插手的人,怎么会对这么个小姑娘上心?难道是看上她了?老黄遥遥头,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晋少身边什么样千娇百媚的女人没有,那小姑娘还不够格。 百乐门灯火辉煌所有舞小姐都面带微笑长长的旗袍底下露出一截雪白的美腿,浑身透着一股法兰西香水味。论年轻,论容貌,明月都不输旁人的,此刻却连坐了好几天的冷板凳。她本来坐在角落里发呆,却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忽地站起来,将旗袍的双衩撕得更长,又解开襟前的几粒纽扣,露出脖颈雪白的肌肤来,深吸一口气,挂起一抹笑容往门口迎去。 晋少握着酒杯坐在二楼的贵宾包厢里,居高临下地看到她这个举动,不由觉得好笑。扬起唇角,却又有一丝怜惜掠过心头。他知道自己不会看错的。这女人虽然单纯的像张白纸,却自有一番最缺少的韵味在里面。只是,这颗棋需要磨砺,要等一阵子才能收到效果。 明月已经找到今晚的第一个客人。那人张得不算丑,脖子上挂着一条硕大的金项链,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他的不安分地在明月背上摸索,忽然又把她前胸捏了一把,嘴里喷出一股酒气,说,“姿色这么好,却没听人提过你。新来的吧?” 做舞小姐的,哪个没被揩过油,明月心里明白,却还是遏制不住心中的反胃本能地往后退了退,强自笑道,“张先生,你知道我是新人,可别欺负人家啊。” 那人喝了酒,听明月这么一说反倒更加兴奋,双手伸进她裙摆里,色咪咪地说,“我这哪是欺负你,疼你还来不及呢……” 只听“啪”的一声,明月已经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打完之后自己也愣了。那姓张的酒醒了一半,立时勃然大怒,上前一把拽住明月的头发,骂道,“妈的,你一个小婊子也敢打我?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说着,两个大耳光扇过去,用力一抡,将明月狠狠甩在地上。 明月吃痛,心中委屈又害怕,两行泪水无声地落了下来,那人打得还不过瘾,追过来一脚踹在明月腰上,嘴里又骂了好几句。 晋少冷冷看着这一切,心中莫名一禁,刚想起身下楼,却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 “住手!”左清峰刚才门口进来,正对上明月泪流满面的表情,惊讶之下,却又一瞬间溢满了怜惜。他走过去将她扶在怀里,早有手下过去将那个人制住,左清风用拇指抹了抹她的泪水,说,“明月,你怎么会在这儿?” 明月目光凌乱地看着他,心中一时大恸。委屈。怨恨,思念,许许多多复杂的心绪一齐涌上来,她软软地伸手去推他,说,“你不是要订婚了吗?你连给我写信的地址都是假的……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你走,你不是我的峰哥哥……” 左清峰看着明月泛着红痕的脸颊,她的泪落在自己的指尖,就像花火一样带来阵阵灼痛,忍不住一把将她揽在怀里,说,“明月,对不起,你听我解释……” 明月却再无逞强的力气,软软伏进左清峰怀里,嘤嘤地抽泣,仿佛所有的委屈都随着泪水宣泄出来了。 晋少站在楼上,置身事外地看着这一幕。计划进行地比想象中的顺利,他本该觉得开心吧?看得出来,左清峰对这丫头是上了心的。可却是为什么,此刻他心中却没有一丝高兴的感觉,却仿佛有什么在他心里越来越沉,压得整颗心都刺痛起来。 百乐门发生这么大的事,男主角又是将的准女婿左清峰,第二天的新闻报纸上满满都在登这个消息。明月的名头也跟着响了些,记者纷纷把她说成是百乐门的头牌,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有一点点资格与蒋氏三小姐蒋凤兰抢男人。 正在明月因为这些新闻而名声大噪的时候,晋少适时地请她跳了一支舞。全场人都为之一愣,因为作为百乐门的老板,晋少是从来不跟自己旗下的舞小姐跳舞的。可是如今,他竟然为了这个女人破例了。 只是,他真的只是为了捧红她吗?各中缘由,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吧。 明月再他怀里踩着曲点,安静而熨帖,他的大手放在她腰上,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灼热。晋少神色自如,淡淡问道,“左清峰跟你怎么说?” “他说他早跟蒋家小姐说过他在乡下已经有未婚妻了。只是蒋小姐不在乎……那个地址是对的,是那个下人为了讨好他才将我赶走的……峰哥哥他是不知道的。”说到这里明月面露迷茫,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晋少低头看她,只觉掌中的腰身不盈一握,她身上有种很特别的香味,微以低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她互让心跳加速。 明月对他有种莫名的信赖,睁着一双水漾迷惘的`睁眸子,抬头问道,“晋少。我该怎么办?” 晋少忽然停下脚步,猛地松开她,冷冷说,“这样的小事都来问我,你以后怎么在百乐门独当一面?”俊美脸上的黑眸深不见底,他看一眼明月,眸光凌乱而幽深,却只是一瞬。转身掉头就走,一句话都没有留。 明月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地站在原地。晋少这是怎么了?是自己太笨了吗? 以后他都不理自己了吗? 心中忽然充满了难言的失落。 下了班已经是凌晨三点多。明月独自走在街上,一整个晚上都在走神。就在这时,黑暗中处伸出一双手,将她紧紧扼住,狠狠拖到漆黑的巷子里。她挣扎着,本能地大喊一声,“救命啊……”那人一下子扼住他的脖子,抵在墙上,说,“叫也没有用!你是什么身份,也配挡了左爷的财路?怪只怪你不该在这时候出现!” 左爷……左清峰!他竟派人来杀她么?那人勒的她更紧了,明月的双手无助的挣扎着,眼角留下一行不甘的泪水。 就在这时,只听啪一声枪响,震飞了巷子里栖息的数只寒鸦。 晋少举着黑色枪管站在巷子口,俊逸的脸上带着一抹动容,似乎忽然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又带着一抹怕失去的恐惧。晋少走过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下巴紧紧抵住她的肩膀,,就怕她会凭空消失一般,深吸一口她身上特有的清香,互让再也不想放开她了。良久,她抚摸着明月的脸颊,轻轻扳起她的下巴,灼热的吻了下去。 明月一怔,半晌,青涩的回应着她。她只觉自己整个人就要融化在这种淡淡的烟草味道里。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如果时间就这样停住,也就不枉此生了吧。 那是他的书房,整洁宽敞,泛着淡淡的烟草香。明月端着一碗燕窝走进去,见他看文件正看的入神,轻轻将白瓷蛊子放在那里,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晋少,救了她,调教她,彻底改变她一生的男人。他的侧脸轮廓分明,此时在橘色的灯光下却透着一抹难得的柔和。明月忍不住问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心装下了这个男人? 晋少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只觉那肌肤如玉滑腻,又泛着一丝凉。明月心头忽然一酸,忍不住自后抱住他,下巴紧紧抵在他坚实的肩膀,喃喃的说:"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你会喜欢我?" 她声音里透着一种难言的迷茫. 晋少眼中划过一丝歉疚和怜惜,伸手佛摸她的脸颊,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谁说我喜欢你了?说不定我只是利用你呢." 明月嗔他一眼,心底却忽然害怕起来,双手将她抱的更紧,说:"利用就利用把.只是别让我知道就好了." 晋少心中一震,随意轻轻拍拍她的头说:''傻瓜." 早晨上班的时候,晋少笑容满面的作上车,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微仰起,露出少见的微笑. 老黄丛倒后镜里看着他,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犹豫了片刻,说,“听说蒋家小姐已经闹着要跟左清峰解除婚约了。” 晋少面上一沉,适才的笑容荡然无存。淡淡应了一声,随即陷入深思,眉心似有若无地蕴了一丝挣扎和痛楚。 其实那天在百乐门里发生的一切,已经让老黄有了些预感,如今更加确定了这些。 一阵冷寂的沉默中,司机老黄忽然轻叹着开口,年过半百的人了,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声音不由有些沧桑,说,“晋少,或许是旁观者清吧。感情的事真的难以说清楚,如果爱了,你就爱个轻轻楚楚,别给自己留遗憾。” 晋少的办公室在外滩一栋最高的大厦里,大门上嵌着金花,透着一种厚重的典雅和奢华。 “那天晚上的事儿,是你拦下的?”屋里传来一个优雅甜美的女声。 “嗯。”沉默片刻,晋少淡淡地应了一声,说,“果然是你派人去杀明月的。” “晋,这些天来,我很想念你。”那女人避而不答,声音却有些动容, 晋少深深看她一眼,不落边际地避开她,说”凤兰,你驾驭男人的手段,还是这么厉害”. 蒋凤兰斜斜往沙发上靠了靠,挥弄着指甲,说”全上海不明白我,你还不明白我么?” 左清峰是不错,人也本事,可是终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跟他在一个每能有什么前途?”她的声音懒懒的,像是讨论天气一般平常,她忽然抬起头来,说”再说我跟他在一起,也就是为了你一下,收收你的心,女人,总有些是小心思的. 晋少冷静地大量眼前这个女人,没有说话. 除去容貌手段的不说,她也是很迷男人的吧.蒋家三小姐凤兰,留过洋,穿华丽的西洋装.从小万千宠爱在一身,雅典美貌,尊贵聪颖,蒋老爷子的掌上明珠.谁娶了她,就相当于不费吹灰之力得了半个上海. 左清峰这样想过,他也这样想过. “晋,你记不记得,在北平念书的时候,陈教授给我们做过一个西洋的心理测试,全班那么多的人,只有我们两个答案是一样的?”蒋凤兰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双手重新攀上他的肩膀,说”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 她斜斜坐在他前面的桌子上,说”我老爸喜欢左清峰,一是忌惮你们周家,二是希望我能嫁给容易掌控的女婿.可是他又好面子,左清峰的乡下未婚妻在百乐门当舞女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唯一的优势也失去了,你说我爹还会赞成我跟他的婚事吗?”她将美艳脸庞凑向晋少,说”这一切,都是出自你的手笔吧?’’ 晋少一楞. 站在门外的女子也一楞. 明月攥着那一叠纸张,一步一步走出周氏大门。外头的阳光那么刺眼,仿佛方才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阴暗的梦。 可那偏偏是真的。 原来。 原来从他第一天从街上把自己救出来的时候,就是为了今天这个结果。 可是为什么,她会用哪样的眼神看他,为什么会那样握着她的手?分明还记得方才,他满脸恬静的微笑,陪她吃了早餐才走出房门。就象寻常的夫妻哪样子,他坏笑着说,你别在叫我晋少了,叫我晋,或者相公,随你喜欢。 ……如今知道了,又该如何是好呢? 阳光那么刺眼。街上人来人往,上海依旧繁华,只是不孩子到,那里才是可去的地方? 左清峰从车上下来,见是明月,眼中露出关切而急迫的眼情,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他说,对不起明月,我让你受苦了哪天是凤兰派人杀你的,我也是事后才知道,还好你没事,不然我。左清峰絮絮地说了很多,却将跟蒋凤兰婚事一点不说。 明月也没有追问的必要了。 就想凤兰说的那样,情也好,爱也好,那不过逢场作戏的东西。……总有身价性命在前头。 最后,明月只听清了一句,左清峰在她耳边说,明月,你还爱我吗? 明月怔怔地看着他。 爱,那是什么? 她的人,她的心,早已经空了。 “明月,我们一起去南洋。重新开始,好不好?看她空洞的眼神,他忽然心痛。 新闻纸头版上写着从上海开往南洋的油轮触礁沉默的消息。 晋少把用人递过来的新闻纸随手一仍,却没有心思去看。 他一直找不到明月。 她好象凭空消失,没有留下一点存在的痕迹。只有那被她捏皱的文件,被人在南京路上拣起来,按地址送回周家。 她一定听到他与凤兰的谈话了。 可他最后拒绝了。明月可曾听到了吗? 许多个夜晚,晋少总是疯狂思念那种曾经弥漫在耳边轻柔的呼吸。黑暗中他想起—— 宴厅里的栀子花泛者清香,灯下法兰西红的暗影辉煌。 他请了她跳舞,只觉那腰身不盈一握。十指相扣间,她的气息轻微而迷乱,让人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只是,他拥有了一时,却错过了一世。 哪个灯下认真写着毛笔字的女子,哪个曾经瑟缩的他怀里温软娇小的身影。 ……可还会再回来吗? 幻雪江南怨 年少的心,原来如此容易失去。禁不起任何春日里午夜独自一人的,花间寂寞,月下思量。我以为我不会在乎的。可是你和她一切的一切,还是在我心中,汇聚成盛大的悲凉。泪如烈酒,灼人心肺。无声无息的落尽半生的沧桑。我想,终我一生,都会记得那一年的飞花楼。黑衣的庞霏,白衣的段江南。 一.{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白衣胜雪,气度清贵,风华绝代,让人无端便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早春三月的天气,京城街头的百姓,人人都在议论丞相之子庞霏与御前侍卫段江南那场比武。由于二人旗鼓相当,所有庄家都不敢赌得太大。 庞霏一赔三,段江南是一赔二。这样看来,似乎段江南会略胜一筹。我坐在茶楼里,听着众人兴致勃勃地议论,不屑地扬了扬嘴角。 一个是奸相之子,一个朝廷的走狗,武功又能了得到哪去。我把银两拍在桌上,挑眉问小二说,既然都这么关心比武的结果,为何不去亲眼瞧瞧? 小二收了银子,赔笑说,姑娘您有所不知,这场比武可是在御前,皇上御赐给庞丞相的飞花楼,可不是人人都可去得的地方。 你买了谁赢?我随口一问。 小二一愣,接着答道,小的买了段侍卫赢。他是庄大人的手下,庄大人又是我们老百姓的青天父母官……所以小的希望他赢。 哦,那本姑娘就替你去看看结果。若是赢了,下次你请我喝茶。若是输了,这就当是你的补偿。一提起庄大人,这小二一脸恭谨的表情。我又放下一两银子,起身朝门外走去。 飞花楼不是寻常人去的地方,我千秋雪偏偏就喜欢去不寻常的地方。可是想起酒楼里的百姓言语中对庄大人的爱戴,眉头不禁微蹙起来。 庄大人不畏权贵,是京城里的青天父母官。早已在全国传成佳话。如今进了京城,也真正明白此言非虚。 我拈了拈手中的绛色长剑,快步朝飞花楼走去。 后来想起彼时年少轻狂的我,竟以为凭借手中的剑,便有了傲视一切的理由。却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白衣胜雪,气度清贵,风华绝代,让人无端便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初春微凉的天气,桃花绽开的飞花楼。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没有遇见他。在那日,落寞地收起幻雪剑,径自转过身去。 二.{仿佛有什么自心底盛开,纠缠繁绕,刹那间将心勒紧。并在日后每一个岁月,春生夏长,绵绵不息。} 那是不久之后的凉秋,金碧辉煌的丞相府,庞霏将我逼至墙角。凉薄指尖挑起我的下巴,狭长的眼中有昭然的痛楚。 千秋雪,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我?我的耐心总有一天会用尽。我庞霏得不到的,便会毁了它。段江南,也一样无法得到。 那日在飞花楼你同时遇见我们两个,为什么,却只对他一个人笑? 我别过头,无法回答。他的唇便压下来,暴虐而冰冷。 飞花楼前守卫森严。在场的朝廷重臣,皇室亲贵,一时间都屏住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站在空场正中的两个人身上。 黑衣的眉眼细长,墨色瞳仁中弥漫着淡淡的杀气。白衣的纯净似莲,笑如云染,于纷飞花瓣中身长玉立,远远望去,仿佛九天嫡仙,误入凡尘。 皇上说,只是想知道庞丞相的公子和京城最具盛名的御前一品侍卫究竟谁的武功更胜一筹,仅仅是切磋武艺,不可伤人性命。 可是习武之人最重高下,只有天下第一,没有平分秋色。此二人的胜负,不仅关系到他们所属门派的优劣,更关系到丞相府和六扇门的面子。 满场静默,剑拔弩张。风声穿过树影,一时间宁寂一片。 那个白衣少年,却在所有人的肃穆之中回过头来,对躲藏在城楼顶瓦片上的我,清浅一笑。 那种笑容,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的一种气度,雍容而淡雅,让人一刹那如坠云端。 在遇见他之间,我不知道一瞬间的对望,可以摧毁十几年来筑起的冰冷心墙。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重重一怔。仿佛有什么自心底盛开,纠缠繁绕,刹那间将心勒紧。 并在日后每一个岁月,春生夏长,绵绵不息。 分明记得方才。我闯入皇家围场,正想寻找哪个是飞花楼,却无意间听见白衣的他与一个慈眉善目长者的谈话。 一会儿的比武点到即指,我们六扇门,不在乎那些虚名。老者的眉宇间,清晰可见一种饱满的睿智与善良。 江南唯恐让庄大人失望。可是,在下欠了庞霏一个人情,想借这个机会还给他,不知庄大人是否赞同江南的做法?段江南对那个老者,是混合崇拜与敬仰的一种谦恭,可是低眉敛目间依然掩盖不了他剑眉星目中的姿容与风华,一袭悠然白衣,在早春凉薄的风里猎猎如旗。 我说了,六扇门不在乎那些虚名。照你自己的意思做就好。老者慈祥地笑,拍拍他的肩膀,捋着胡须走开。 我被白衣少年吸引中全部心神,脚下的瓦片忽然一滑,我却来不及应对,整个人已经跌下楼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跃起身接住我,并为了散去惯力而在地上旋转数圈,我被他抱在怀里,于天旋地转之中无比接近地看清他好看的眉眼。 忽然间,呼吸阻塞。脸上泛起淡淡的潮红,手上的幻雪剑应声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将我轻放在地上,看看地上的剑,探究并警觉地打量我。 我拾起幻雪剑,莫名有些局促,说,我知道飞花楼是禁地。可是绝顶高手过招,哪个武林中人不想亲眼目睹?我只是好奇。 好吧。你用一样东西来交换,我便不赶你走。他又笑,依旧净如云染,且夹杂着一丝戏谑与娴雅。 什么?我睁大眼睛,疑惑地问。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能让他如此有兴趣。 你的名字。他幽幽地说。 我倏忽一愣。分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没听清般,睁大眼睛疑惑地望向他。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很想知道。 我的脸颊,我的心,霎时间,灼热一片。 比武开始,两人动作双双快如闪电,远远看去,只有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缠斗在一起,混合着各自兵刃的两道银光。我的目光却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甜涩并且贪婪。其实这场比武的结果,一早我便已经知晓。段江南存心相让,只是高手过招,让了又教人毫不察觉,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二人战得正酣,人群中却忽然飞出一只黑色匕首,直直朝皇上所在的方向飞去。 一时间,周遭的所有侍卫都朝皇上奔去,离得较近的庞霏挡在皇上面前,一剑格开了那把匕首。与此同时,人群中忽又飞出两把匕首,这一次,却是一把指向皇上,一把指向庄大人,当零星御前侍卫都在皇上身边保护他的时候,几乎所有六扇门的人都奔向了庄大人,段江南身若飞鸿,飘然跃至庄大人身前,挥剑挡住了那只匕首。 飞花楼前一片骚乱,侍卫们慌乱地顺着匕首射来的方向去寻找,黄胄亲贵们也纷纷退场。皇上冷冷地丢下一句,好个段护卫,好个六扇门。看来在你们眼里,庄卿家的命比朕的还要重要。 段江南躬身行礼,眉眼间依旧一片恬淡,却也蹙着一抹隐隐的阴霾。 想必他也明白,这场比武看似没有结果,实际上却是他输了。输的不仅是大好前途,也输了皇上对庄大人的新任。自古以来的庸碌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功高盖主。 我顺着匕首射来的方向望过去,阳光耀眼,我凝住眉,握紧了手中的幻雪剑。 我认得这种刀柄上系着红丝线的匕首。 夏虹雨来了。 我来者不善的大师姐。 三.{雪儿。他的声音犹如梦呓。这两个字,分明蕴满了刻骨的相思,他忽然扼住我的手腕,像是抓紧了一个易逝的幻象。} 天下人,只道幻血盟是令所有达官贵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却不知它幕后真正的金主是谁。千秋雪在幻血盟,武功不是最好的,性格不是最冷血的,智谋,亦不是最周详的。可是主上却最关照我。 刺杀庄大人固然难,可是赏金也最多,如果任务得以完成,我在幻血盟的地位也会愈加巩固。主上为了以策万全,甚至派了最冷血狠毒的大师姐夏虹雨来帮我。可是我却不领情。 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我会遇见段江南。 那天晚上,我独自立于段江南的窗下,花架拓下月色清霜一般的光,漫天星子,微风徐徐。这是我印象中,最美的一个春夜。 段江南仿佛知道我在,推开红木镂花窗,撑着下巴看我。 我朝他走去,寂静午夜,甚至可以听见自己惴惴的心跳声。我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到底是因为庄大人是百姓青天,不忍杀他,还是因为,我只是想得到一个靠近段江南的理由。 有人要杀庄大人,她擅用飞刀。刀尖都是抹了毒的,见血封喉。你要小心。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却忽然有些羞怯了,转身倚在一棵桂树下,不肯再往前。 他的眸子温润似水,仿佛一池静水,无声地收揽了漫天璀璨的星光。他说千秋雪,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些?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心如电转,忽然想到,他是六扇门的人,对幻血盟,应该是很不屑的吧。念及于此,我转身便走,手中长剑却重重撞到桂树,浅淡月光下,花瓣如雪纷纷而落,香气氤氲。 段江南的眼神忽然一怔。我回头,隔着满树繁花去看他的眼睛,那眸中忽然弥漫起浓浓的雾气,镜花水月般,深情却不清晰。 在遇见他之间,我不知道一瞬间的对望,可以摧毁十几年来筑起的冰冷心墙。 雪儿。他的声音犹如梦呓。这两个字,分明蕴满了刻骨的相思,他忽然扼住我的手腕,像是抓紧了一个易逝的幻象。 我诧异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挣了挣。 他这才如梦初醒,松开我,说,对不起。眼眸深处,有昭然的痛楚和寂寞。 这时,院前忽然传来有刺客的扰攘声。段江南轻功绝顶,一听庄大人有危险,已经飞身跃上房檐。我愣住片刻,紧随其后。 明亮月光下,依稀可见无数条红线系着数把一尺来长的飞刀,穿梭在众侍卫的血肉里。夏虹雨扣动十指,就像在操纵一群嗜杀的人偶。红线仿佛织成一片血网,笼罩在六扇门上空。幻血盟的人,都用一种独特的香料,所以当我站在她身后的时候,她已然发现了我。 千秋雪,主上派我来帮你,我一个人动手,你去会情郎,功劳却要分你一半。还不快过来帮忙?夏虹雨瞥我一眼,不屑地挑眉。 我一眼瞪回去,说,谁用你帮?少在那里信口开河。信不信我帮他们对付你? 夏虹雨冷切一声,好个小jie人,有胆子就放马过来,主上有命,任何人见了千秋雪,生要见人死要见shi。我今天就带你和庄老头的人头回去。气急,抽出幻雪剑正要杀上去,段江南已经挥剑挑断了她手中的红线,长剑如银蛇舞动,发出呼喝的风声。夏虹雨见他身手,已知不敌,回身一把飞刀射像我,我下意识挥剑去格,却吸入刀尖上散出的白色粉末。 意识渐渐模糊,依稀只听她丢下一句,我们是幻血盟的人,识相的话,别追上来。 我不知道段江南听到幻血盟三个字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我只知道自己被夏虹雨像货物一样扛在肩膀,而他,果真没有追上来。 半个月之后,当我穿着丫鬟的素淡的布衣在丞相府端茶送水的时候,思绪还是会飘到那个星光如雨的夜晚,他神色飘忽的叫我一声雪儿,以及自顾自地揣测着,他知道我是幻血盟的人以后的心情。 正在愣神之间,管家没好气地吆喝我端一盘新冲的雨前龙井去公子房里。我低眉顺眼的接过来,心想着庞霏还真是会享受,衣食住行,样样都要最好的,可真是不亏了丞相公子的身份。 端着托盘走向门口,却听见房里有两个人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的,似是在说什么极其隐秘的事情。 我刚好走到门边。梨花镂金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袭黑色锦衣遮目,身上有高贵幽淡的檀香味。 他见了我,似是微微一怔,淡然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我想这种情形当婢女的想必是不该抬头,可这声音虽然听起来平淡无波,我眼角却瞥见他的手腕处脉搏起伏,分明在暗自运功,饱含杀气。 他身后走出一双镶红宝石的砖状锦鞋,正是庞丞相。想必方才这父子俩,正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我虽说真的没听到,他却未必会相信。 于是我急忙伏下身,单膝跪在地上,说,奴婢生是丞相府的人,死是丞相府的鬼。无论公子有何差遣,奴婢都自当尽心竭力,襄助公子成就大业。 庞霏一愣。半晌,伸出食指拈起我的下巴。我不得不抬起头,正对上他狭长美目,琥珀色的眸子中似有美玉流转。 其实与段江南比起来,庞霏英俊得更阴柔些。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很久很久,忽然笑了,说,好个机灵的丫头。原本你是必死无疑的。 我也笑,似是有些后怕。我亦知道,方才无论我回答听到或者没听到,他的掌都会好无预警的劈过来。 当我讨好地递过去一杯雨前龙井的时候,庞霏忽然顺势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大而温暖,另一只手已经揽上我的腰,我和他之间只隔着一层衣衫的距离。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身上陌生男子的气息让我心慌,我急忙说,方才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只是怕你杀我,才那么说的。 他的唇压过来,口中呼出的热气弥漫在我耳边,他说,我要你做我的女人。说着便吻向我的唇,我侧头躲开,几乎是下意识地,狠命推开他,并飞快地扇了他一耳光。 他又笑,邪魅而凉薄。用瘦长手指轻抚脸颊,说,我给你三天时间。忘记你心里的一切,心甘情愿的留在我身边。 记住,只有三天。 他转过身去,不知为何,我却于刹那之间在他眼中看到一丝受伤的神情。 四.{他对她浅笑的眉眼,在我眼里,全部酿成是残忍。十五的月圆如盘,我立在那扇曾经带给我无边快乐的窗下,泪如雨下。} 或许,庞丞相我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还记得那日夏虹雨将我带回幻血盟。主上坐在寒玉石座上,昏暗的光线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我知道,他不会杀我。 他的声音很严厉,他说你为什么不杀庄大人?我派人协助你,你居然倒戈相向。 夏虹雨见主上发火,讪讪退出去之后,我忽然哭了。 幻血盟烛火迷蒙的大殿里。 我说爹爹,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 爹为我取名叫千秋雪。是希望我有一天可以执掌他的事业,让幻血盟千秋万代。他在人前,不愿暴露我们的身份,是因为怕幻血盟首领千翰玉的女儿会成为众矢之的。这几年,他千方百计地栽培我,甚至将幻血盟的宝物幻雪剑传给我。可是我,依然表现得没有半点天分。 爹爹的声音里忽然有些沧桑,爹知道你对段江南动了心思。可是六扇门与幻血盟誓不两立,这江湖,也不是说退就能退的。 你可知道幻血盟背后的金主是谁?这么多年来,杀了那么多权贵亲王,朝廷却一直没有全力以赴铲除幻血盟。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我一愣。我果然是个不合格的继承人。这些问题,我以前竟然统统没有想过。 庞丞相。爹冷冷地吐出这三个字。 他准备了这么多年,现在要有行动了。如果成功了,我们幻血盟知道他太多的秘密,第一个就要被斩草除根。如果不成功,也难保他不把一切罪过推到我们头上。 爹,我该怎么办?我的表情也凝重起来,同时也知道爹不会无缘无故忽然跟我说这些。 你去丞相府。有什么消息速速回报我。现在,我谁也信不过。 那一日,我在爹的眼中,看到了太多站在权利巅峰所受的禁锢。那种感觉,应该就像行在针尖上,外人看来却觉得辉煌万分,见不到背后高处不胜寒的悲凉。 所以我顺从地潜进庞府。只是没想到,庞霏会对我说出那样一番话。千秋雪不过中人之姿,远非倾国倾城。他到底看中我什么,我真的不明白。 于是在重重迷惑和忐忑之下,我又来到段江南的窗前。 房间里,却不只他一个人。 四个时辰。我足足在段江南窗前站了四个时辰。 直到晨曦一点一点完全笼罩了天空,直到清晨凉薄的空气里的露珠一滴一滴砸在我脸上,我才恍然发觉,自己站在这里,太久太久了。 他房里的女子我认得。她是当今皇上的宠妃,庞雪。美貌名动天下,她是庞丞相的女儿,她跟庞霏有着相似的眉眼。 她哭着在他面前诉说过去的恩情,他是她最爱的师兄,她听从家里的安排入宫,可是心心念念的,只有他。 段江南用那样的眼神看他,双眸里凝着那么昭然的痛楚。只这一个眼神,我便可知道,他对她,那番深情,绝不比她对他少。可是他还是推开她,拒人千里的浅笑着,他说娘娘,这更深露重,臣唯恐你凤体违和,还是快些起驾回宫吧。 她却不肯走,死命抱住他。 只听他冷冷地说,雪儿,你我都回不去了。你说的事我会帮你。可是那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大明朝纲。 月光清冷如霜,我看见她的侧影,眉眼间依稀有自己的影子。 原来。 同样桂花如雪中的背影,眉宇间的一点相似,便似的他那日,那样神情地唤我一声,雪儿。 段江南对我所有的温柔,也不过是因为另一个女子。于是他对她浅笑的眉眼,在我眼里,全部酿成是苦涩的残忍。十五的月圆如盘,我立在那扇曾经带给我无边快乐的窗下,泪如雨下。 五.{其实我早就见过你。那日在飞花楼,你一袭烟绿锦衣,伏在楼顶的琉璃瓦上,眼睛滴溜溜的,像只调皮的小兽。听到这里,我的心忽然疼痛起来。} 那日之后,我没有再见段江南。 爹说过,六扇门与幻血盟不共戴天,我不见他是应该的。我与他不过几面之缘,我想来向来,或许记得快,忘得也快。……我心里有一百个不去想他的理由,偏偏自动忽略到最重要的那一个。我总是这样欺骗着自己,欺骗自己没有见过庞雪,没有见过段江南对她,那般深情的眼眸。 眼前的,也总要应对。 庞霏说他会给我三天的时间。我只用了一天,去对段江南死心。而剩下两天,是他来迷惑我,费尽周章地想让我相信,他是真的喜欢我。他用芳香如雪的茉莉花铺满了整个房间,他自后抱我,说,千秋雪,这是我第一次为一个女人费心思。 我一怔,本能地回过头,他的唇边覆上来,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女人,我便告诉你那日你在门口没有听到的秘密。我仰头看他,那双琥珀色的狭长美目中,竟隐约透着一丝宠溺。 我说我不明白,到底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多看我一眼? 他也不回答,只是抱得我更紧。 那一刻,我想到爹,想到幻血盟。最后,想到段江南。 我有我要维护的,也有已经失去的。我把心一横,便没有挣扎。 当今的皇上是假的。真的皇上已经被庞家软禁在丞相府。 或许真的对皇上动了情,或许承担不起这样诛灭九族的大罪,贵妃庞雪并不赞同父兄的做法。那日她去找段江南,想必就是去求他这件事。 得知这些的时候,我目瞪口呆,这一刻才真正明白,什么样的能力叫翻云覆雨。他们庞家居然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真皇帝软禁,并派个傀儡每日早朝却不露出破绽,这样的根基和势力,倘若换一种手段,这江山恐怕也会是他们的。他甚至带我去看皇帝被软禁的密室,他说输了的人就会这样。他现在是走在刀尖上,若输了,会比他更惨。然后他双目灼灼地盯着我,说,如果我输了,你还会在我身边么? 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于是他转过身去,不让我看见那一刹那受伤的表情。 还好,在他们的计划中,并不关系到幻血盟。我将这些消息一字不漏地回报给爹。与此同时,我也任庞霏牵着我的手,穿过府中的每一片园林。他总是喜欢这样牵着我,穿花拂柳的在园子里散步,偶尔也会看见十五的月光,我便想起那晚,我独自立于段江南的窗前,从晨曦站到日暮。 那是不久之后的凉秋,金碧辉煌的丞相府,庞霏将我逼至墙角。凉薄指尖挑起我的下巴,狭长的眼中有昭然的痛楚。 千秋雪,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我?我的耐心总有一天会用尽。我庞霏得不到的,便会毁了它。段江南,也一样无法得到。 那日在飞花楼你同时遇见我们两个,为什么,却只对他一个人笑? 我别过头,无法回答。他的唇便压下来,暴虐而冰冷。事已至此,我已经不再因此而反抗。等到他的吻逐渐温和下来,我诧异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笑容中便又充满了宠溺。其实我早就见过你。那日在飞花楼,你一袭烟绿锦衣,伏在楼顶的琉璃瓦上,眼睛滴溜溜的,像只调皮的小兽。 我的心陡然疼痛起来。 那一晚,丞相府忽然大乱。到处都是六扇门和幻血盟的人,扰攘的喊杀声中,火把映得夜空亮如白昼,皇帝御驾亲临,在隐蔽的密室中找到假皇帝的尸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宣布整个庞府的覆灭。 真正的皇上本是被囚禁在密室里的,后来被爹爹和段江南设法救出,并且偷龙转凤将假的放了进去,一边放松庞氏父子的警惕,一边在朝中不动声色地扫平他们的党羽。待到万事俱备,这才来揭破谜底。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爹。我以为他要保全的,一直只是幻血盟而已。他曾经对我说六扇门和幻血盟不共戴天,可是原来,他们可以配合得那样天衣无缝。 一片混乱中,爹的目光与我相对,笑着说,雪儿,快过来叩谢皇恩。这一次的事,你功不可没。皇上说要封你为还珠郡主。 我飞快地回过头,去看跪在地上的庞霏。 此时,他竟没有抬头看我。 倒是庞丞相狠狠瞪我一眼,说,霏儿,我早说这个女人信不得,你却偏要掏心掏肺出来给她看。千翰玉,你以为这次立了功,幻血盟从此就可以在朝廷里名正言顺了么?你忌惮我兔死狗烹,难道他就不会么? 后面他还说了很多,可是我再也听不清楚。恍惚中,一切的声音离我远去。我直直地看着庞霏,我只希望他再看我一眼,他会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事情不是那样的,我只是为了保全幻血盟,我从来未曾想要将他置于死地。我从未想过爹会这样做,就像我从未想过六扇门会和幻血盟同仇敌忾。 可是庞霏的眼,一直不曾再望向我。 直到一把把系着红线的飞刀如雨散落,夏虹雨趁乱劫走了庞氏父子,我才恍过神来。幻血盟的杀手中曾经流传,夏虹雨在那次刺杀庄大人不成之后便退出组织,听说,是为了个男人。原来,是为他。 六.{庞霏你不会明白的。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你走了之后,我为何会那样思念你。我想见你。一面就好。即使是在你与别的女子的喜礼上,也无所谓。} 这一年,转眼就到了寒冬,纷然大雪仿佛掩埋世上所有的阴霾。 段江南说,千秋雪,我知道那日,你在我这里,看到了庞妃。是,桂花如雪的夜,我的确曾经看着你的背影,想起了她。可是那只是一瞬,人对注定得不到的东西,总会有一种空蒙的幻想。 那日我在飞花楼接住你,问你名字,统统是出自真心。 那一日,她来求我救皇上,我这才发现,我跟她的过往,早就已经烟消云散了。我与幻血盟联手,不单是为她,也是为了你。 现在幻血盟与六扇门已经再无仇怨,千秋雪,我在乎的人是你。 可是此时,他温柔的眉眼,翩然似雪的白衣,在我面前,却再不能构成快乐的理由。我开始明白,庞霏口中的害怕是怎样一种心境。害怕自己所信仰的东西轰然崩塌,害怕自己所有的期待一瞬间落空,害怕自己心爱的人松开自己的手,心中描绘了无数次的未来,刹那间,无影无踪。 庞霏你不会明白的。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你走了之后,我为何会那样思念你。我想见你。即使是在你与别的女子的喜礼上,也无所谓。 真的。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一面就好。 幻血盟的声势日渐庞大。我离开京城,四处游荡。临行前又想起庞丞相说的话。 你忌惮我兔死狗烹,难道,他就不会么? 七.{尾声} 远离京城的江南小镇。 一阵微雨刚过,杏花湿红满地,眼前如水墨画般清新淡雅。 我忽然想起,庞霏曾经多么喜欢这样杏花如雨的天气。猝不及防地,我手中的幻雪剑,却忽然被街边的顽童抢走,我踢起一枚石子,正要击向他,眼前却晃过一把红线系着的飞刀……鼻息涌入熟悉的迷香,我失去知觉。 漆黑的地下室,夏虹雨手中的刀尖在我颈上泛者凉意,刀尖一层黑色,涂满见血封喉的毒。她看我的目光是夹杂着嫉妒和怨毒,她说,千秋雪,多亏你的幻雪剑,不然我也不会先一步找到你。我绝不会给你机会见庞霏。 这时,房门却忽然被打开,我在她的身影后,看见那曾经无比熟悉的一袭黑衣。 他狭长极美的凤目,琥珀色的美玉流转的瞳仁。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哭出声来。 他眼中似有犹疑,刚要走近,却被夏虹雨狠狠打断,你忘了这女人是如何欺骗你,欺骗庞家的么?你忘了公公是怎么死的了么? 她指了指角落里的孩童,他怀里还抱着我的幻雪剑。我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难道你还记挂着她? 庞丞相死了。他是他们的孩子。我闭上眼,不忍再去看庞霏的眼睛。泪珠断线,串串凄凉。 我也以为,我不会在乎的。或者说,没有资格在乎。 可是你和她一切的一切,还是在我心中,汇聚成盛大的悲凉。 泪如烈酒,灼人心肺。无声无息的落尽半生的沧桑。 我还记得,那日,梨花镂金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袭黑色锦衣遮目,身上有高贵幽淡的檀香味。 我还记得,那铺天盖地的茉莉花,记得你曾经牵着我的手,说再也不要跟我分开。 夏虹雨手中的锋利刀尖,也在同一时刻,刺入我的皮肤。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么…… 可是直到我死,你也不知道,我是爱你的吧。 可是我连,第一次说爱你的机会,都失去。 黄埔烟雨 华灯初上的大上海,灯火璀璨,光影迷离,像一个巨大的钻石花园,收拢五颜六色的玻璃花朵,绽放在漆漆的夜幕之下。 繁华的十里洋场旁边,是波涛暗涌的黄埔江。 百乐门中传出低沉妖娆的女声,禁闭的红木大门像是阻隔出另外一个世界。 杜子墨站在门外,闭眼倾听片刻,深吸一口气,提着行李独自离去。 那一个落寞转身,仿佛牵扯着千丝万缕,勒痛了自己的心,却终还是随风而散了。 曾经那么深那么深地爱过。 如今却舍他而去,毫无余地。 同一时刻,百乐门的华丽舞台上,话筒前轻吟浅唱的妖娆女子,仿佛有某种感应,胸腔深处突然感觉到疼痛,是一种钻心的痛。 她轻捂着胸口,却还是要面带笑容的唱下去。 生命中一定有些什么,永远的失去了吧。 一 若夕重视觉得,上海的雨跟家乡的雨比起来,是一种混浊而又不真实的感觉。 漆黑的夜,没有月也没有星,只有地上反射的灯光,在细雨中呈现一片橘色,身上的侍者制服已经完全打湿,湿了的白衬衫贴在身上,歪歪扭扭的红色领结,本就已经摇摇欲坠,轻轻一碰,就掉落下去,滚下了台阶。 若夕此时冻得发抖,她抱紧了双肩,不情愿地伸手去捡那个领结。寂寞如歌 一.{一片几乎令我昏厥的痛楚中,我在他眼眸中清晰地看见自己,一抹笑容仿佛是尘埃里开出来的沾满了前尘旧事的花朵。} 石板又冷又硬,我跪在这里,已经再无力气去回应四周含义纷繁的目光。所有后宫嫔妃都在看我,幸灾乐祸之中,夹杂着零星的几缕同情。 皇上日夜留宿在我宫里,这足以让我树敌无数。如今他去城外祭天祈雨,皇后又怎能不趁此机会好好地惩治我。皇后缓步走来,头上的凤翅金步摇晃晃如金,忽然冷笑一声,伸手抬起我的下巴,长而尖利的镶金甲套轻轻划过我的脸颊,猛地一加力,我脸上一疼,抬头惊恐地看着她。 一缕鲜血凉凉地顺着我凌乱的头发流淌下来,皇后美艳的脸上露出一次满意的笑容,缓缓道,“如婕妤,你下毒谋害静嫔子嗣,人赃并获,你还不认罪么?” 这句话却又激起我的倔强,何况谋害龙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我一旦认了,就再无翻身之日,我扬起下巴,强自露出一个冷冽的笑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等皇上回来,一切自由决断。皇后娘娘这是想当着六宫嫔妃的面滥用私刑么?” 皇后脸上一僵,表情恨到了极处,扬手一巴掌狠狠打过来,将我打翻在地。 我脑中一阵眩晕,头磕在地砖上,丝丝渗出血来。我却还是咬着牙不肯示弱,忽见人群中飞奔出一个人影讲我护在身后,竟是燕飞。她跪地抱住皇后的腿,求道,“如婕妤知错了,求皇后娘娘饶她这一回!” 皇后眼角瞥她一眼,满腔怒火与厌烦无处发泄,一脚踹过去,道,“你是什么身份,也配跟我说话!”说着往门口一指,怒道,“来人,把此二人给我拖出去仗罚一百,求情者同罪!” 我哀哀地看一眼燕飞,轻声叹道,“原来这后宫里唯一的一点姐妹之情,也要败给了死亡。”我的目光冷冷扫过静嫔的脸,“我也怀了皇上的子嗣,以己度人,又怎会下手害你?只是可怜这无辜的孩子,还没见过湛湛青天……”我胸中顿时大痛,身子一歪,有如注的血流沿着小腿低落下来。 就在这时,只见数位禁宫的贴身内侍冲了进来,将上前来押我的小厮制住,皇上大步冲进来,面上还带着远途归来的风尘之色,一袭明黄衣饰就像乌云蔽日里的一抹阳光,他俯身抱起我,神情中是从未有过的哀痛。 朦胧中,我听见他怒到了极处的声音,唇边却蕴着一丝冷笑,“滥用私刑,罔顾龙种……你这皇后,做的倒好啊。” 皇后的冷汗顺着脸颊串串流淌,跪地磕头道,“皇上,您听我解释……” “什么也不必说了。”皇上摆摆手,亲自帮着太医扶住我的手臂,不轻不重地吐出两个字,“废——后。” 我心里却没有快意,只是凭空生出一抹悲凉。小腹几乎令我昏厥的痛楚中,我在他眼眸中清晰地看见自己,一抹笑容仿佛是尘埃里开出来的沾染了前尘旧事的花朵。 二.{虽说后宫佳丽三千,可是凭你的姿色,要见皇上一面总是不难。我哧一声,掩口笑道,燕姐姐还不知道我么?一介寒衣,哪来那么多银子给画师去?} 三年之前的春日,我与燕飞,还是无忧无虑的青涩少女。 前夜落了雨,我推开窗子,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碧绿树林,青草带着潮湿的气息涌进鼻息,我正觉惬意,燕飞却忽然从床上跳下来,蹿过来一把将窗户关上。一边撩开袖子给我看她红肿的手臂,蹙眉嚷道,“如歌,你再放进来点蚊子,我可就没命活了。” 我看她紧张的样子,不由好笑,可细看一眼燕飞的胳膊,却转做一声叹息,道,“内务府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派给我们的蚊香竟受了潮,点都点不着。你别急,一会儿我跟管事公公说去。” 燕飞眉目间闪过一丝怨怼和茫然,摇头冷笑道,“我们住在临秀阁,还指望那群奴才听我们的话?” 临秀阁位于皇宫的西北角,冬冷夏热,蚊虫又多,是专给入宫一年以上还未被册封的秀女住的。后宫佳丽无数,基本第一年无缘得见天颜的秀女,日后也再难再冒尖了。内务府对临秀阁的态度也可想而知,一切吃穿用度都是宫里最差的。 燕飞眼中却闪过一簇不甘与落寞,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啊,想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可就在这时,门口忽有公公来传话,道,“如歌,燕飞二位小主,静嫔娘娘有请。” 我与燕飞对视一眼,都在心里头诧异,这个静嫔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怎么会想要见我们?燕飞眸光一转,忙拿出一点碎银子塞到公公手里,道,“劳烦公公先去跟静嫔娘娘回话,我跟如歌换件衣裳,一会儿就到。” 我与燕飞并肩走在通往静兰苑的小路上,我注目于身边的美景,燕飞却一边走一边整理着衣衫和发髻,一副要去会情郎的样子。我用指尖推一下她的脑门,取笑道,“你啊,方才花银子打赏公公还真是为了换件衣裳。我还以为你是想找借口推脱呢。又不是去见皇上,你打扮得花枝招展作什么呀?” 燕飞推一推头上的簪子,正色道,“静嫔在宫里风头正盛,说不定这次是个机会,我怎么会推脱呢?我自知相貌平庸,可是也算不得难看,说不定能借静嫔的光见到皇上呢。”说到这里,她忽然侧头看我一眼,道,“如歌,虽说后宫佳丽三千,可是凭你的姿色,要见皇上一面总是不难。当初你怎么就不好好把握呢?” 我看她那正色的样子,哧一声,掩口笑道,“燕姐姐还不知道我么?一介寒衣,哪来那么多银子给画师去?” 燕飞刚想再说什么,却只见前方有个宫女服饰的小姑娘迎面跑来,一把拉住燕飞,四下看了一圈,见没有旁人,这才把我们拉到僻静的花丛里,急急地说,“燕飞姐,静嫔是不是要召见你们?” 燕飞一愣,见她一脸急迫,也不由紧张起来,道,“是啊,我们正往她的静兰苑去呢。发生什么事了?” 那小姑娘压低了声音,说,“燕飞姐,同乡一场,我不能看你白白去送死,所以一听到消息就来了!这个静嫔最是迷信巫术,有个道士说她今年要有死劫,必须要寻替身才能避过。于是她就在临秀阁中找了两个属猴的女孩子,想从中选个最适合的当替身。没想到竟然是你们!” 我一听,不由大怒,道,“好个静嫔,拉别人来替她挡灾,这算盘打的倒好!” 燕飞凝眉想了一会儿,说,“替身是怎么个替法?会死人么?” 小姑娘一急,拉住她的袖子说,“燕飞姐,做替身的要替静嫔不吃不喝三天三夜,昼夜不停地念经叩拜,这是为她祈福。然后再到棺材里躺一天,算是替她死过了。这样的折磨,一般的柔弱女子哪里挺得过去啊…… 我拽住燕飞的胳膊,诧异地看着她道,“你傻了?还真肯为她去当替身?装病不去就算了,她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燕飞定定地看我片刻,轻轻拂开我的手,道,“如歌,我说过这是个机会。你不去我不逼你。”她转身站在岔路上,回头看我一眼,道,“如果你我姐妹二人他日还有命相见,一定不再是今日这般寥落的光景。” 三.{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念到这里,我忽然惊觉身后有人,急忙躲到岸边的草丛里。} 我茫然地走在林荫小径里,也不知自己身在哪里,蓦一抬头,却发现自己的素白衣衫不知何时已被两旁的花木染红。除了领口处还有几处碎白,倒成了红衣了。 我俯身将修长水袖浸到水里,轻轻晃动着。此情此景,我忽然想起旧时的一个诗句,轻声念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念到这里,我忽然惊觉身后有人,急忙躲到岸边的草丛里。 只见一个白衣男子神色震惊地走到我方才站过的地方,茫然环顾一周,四下却空无一人。他轻轻回转过身,眉宇间由方才的震惊化作一丝失望和自嘲,唇边露出一丝苦笑,轻声叹道,“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我一定是太想念你,才会有这样的幻觉。” 他声音里透着一种刻骨的相思和离愁,我的心莫名一酸,细看之下,那男子长得十分俊美,一双潋滟凤目竟是明艳绝伦。 他是谁?又是将我认作了什么人?我微微愣住,手腕上却忽然一痛,低头一看,只见一个硕大的蚊虫正落在我手腕上,我吓得大叫一声,站起来拼命地甩着手,跳出藏身的草丛好远,我才惊觉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那人面前。 他看着我,定定的,表情愕然。眸子里又燃出那种神采,片刻间又化作一种癫狂和喜悦和疑惑,他走过来轻抚我的脸庞,手指冰凉,我闻到他身上高贵的熏香,他像是不敢相信,睫毛倏忽闭合,竟有一串泪水流淌下来,他猛地抱住我,喃喃地说,“这是梦么?我一定是在做梦吧……雪嬛,我好想你,好想你……” 从来没有男人这样对过我,我不由大窘,方寸已然大乱,极力挣扎着,说,“公子你认错人了,你先放开我……” 他的泪沿着发尖落在我皮肤上,凉凉的,却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灼热和悲怆。这是一个男人的泪水。 我愕然,不由抬头看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有那么深刻那么昭然的痛楚,我忽然心生不忍。莫名的,我的双手轻轻攀上他的背,不知是解释还是安慰,我说,“我是霍如歌,临秀阁未受封号的秀女。我不知公子是凭何身份出现在宫里,只是……一旦被人看到,说你轻薄后宫女眷就不好了。” 只此一句,他仿佛骤然惊醒,缓缓松开我,眼中浮现一丝犀利,却仍是不愿相信,轻声问道,“你方才说你叫如歌,是临秀阁的未被封赏的秀女?” 我一怔,点了点头。 他叹气,自语般的说,“其实我也知道,你不可能是她。……雪嬛若还在,也不再是这年方二八的青涩年华了。”说罢扬起唇角,俊美容颜浮现一丝冷笑,道,“段梅苏还没有见过你吧。” 段梅苏,这个名字我反应了许久,才明白他所指的是谁,四下看了一周,惶恐道,“你这样直呼皇上的名讳,被人听到是要坐牢的。” 他不屑地冷哼一声,握起我的手,眼中有浓浓的神情,说,“你等我几日,我会跟段梅苏要了你。只是……在此之前,你不可以让他看见你。” 我一愣,羞红了脸,心中却有些暖,可就在这时,一个内侍模样的男子往这儿跑来,我吓了一跳,急忙抽回了手,却见他三品内侍噗通一下跪在那男子面前,恭敬道,“启禀宁王,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宁王?原来他就是那位三年前得罪过皇帝,被发配边疆镇守的俊美王爷么?听闻他跟皇上之间虽有间隙,可是皇上一直对他礼遇有加,任他南疆闭土封王,也不须常回京城的。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却向看出我的疑惑,温言道,“他是我的心腹,不碍事的。你先回宫,安心等我消息就好。”他无比眷恋地看着我,说罢转身离去,甚至根本不给我机会拒绝。 望着他俊朗的背影,我心中一时心乱如麻。他是将我认作旁人了吧?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可是,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他都一定会在下半生里好好待我,总比终老在这宫里强得多吧。 四{他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很久,从深深的忧伤到深深的眷恋,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不受宠的小主,而是他所珍爱的一个世界。} 墙里忽然传来女子的呼救声,声嘶力竭,似是极为惊惧。我抬起头,原来自己低头想着心事,竟走到了静嫔的静兰苑。细细一呼,那声音竟有些像燕飞。我怎能置之不理,当下顺着声音跑过去,穿过一条小径,只见后花园的平地上立着一根柱子,燕飞被绳子缚在上面,旁边有个道士正对她毛手毛脚,我一惊,走过去大声喝道,“住手!大胆奴才,宫里小主你也敢动手动脚,不要命了么?” 那道士面目可憎,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回身细细端详我的衣饰片刻,大抵料定我是个不得宠的,竟走过来捂我的嘴,说,“小娘子可小声点,燕飞小主的命就捏在我手上,惊动了静嫔娘娘就不好了!” 我死命推开他,冷然道,“还不快放了她!你不知道滥用巫术是犯了宫规的么?” 那道士见我不识相,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忽然扯过一根绳子来捆我的手,我吓得后退数步,胡乱摘下一只宫灯掷过来,柱子周围堆放着一些符纸和幡布,都是易燃之物。花园里一时火光大盛,道士急忙去救火,我趁乱解开燕飞,拉着她就往外跑,可是静嫔已经带着众宫人赶了过来,将我和燕飞围在中间,静嫔脸上露岀怒意,盯着我道,“好你个霍如歌,竟然在我静兰苑里放火!” 我自知闯了祸,当下也不言语,拽着燕飞就往花园的后门跑去。不知跑了多久,燕飞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我回头奋力拉扯她,说,“今天要是不跑出去,我们就没活路了。”言语间甚是悲凉,却在步履凌乱间撞上了一个人。 我回过头,只见那人一袭明黄长袍,上头绣着二龙戏珠图样,栩栩如生,腰间系着蓝宝石佩带,华贵非凡。我缓缓抬起头,正对上他俊美深沉的眉眼。 我几乎晕獗,心想自己怎么会这么背,刚得罪了静嫔,现在又撞到皇上,真是十条命也不够我赔的。当下心念如灰,跪在地上也不言语。 四下沉静了许久,我却在低垂的眼帘下看见一双镶金宝石乌黑缎靴,以及皇上明黄垂地的衣角。他轻轻拈起我的下巴,幽深双眸中像是忽然间充满了暗涌,波涛滚滚,没有缘由。他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很久,从深深的忧伤到深深的眷恋,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不受宠的小主,而是他所珍爱的一个世界。 所有人都被他这种眼神惊住,半晌,只听见静嫔试探地叫了一声,“皇上……” 他微一垂目,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懒懒瞥一眼静嫔,道,“你在静兰苑那些事朕也不是不知道,平素都由着你,现在怎么连火都烧起来了?” 静嫔大骇,急忙跪地俯首,道,“皇上,臣妾也是为了您祈求安康,是她在我宫里放火,才……” 皇帝眼中突然冷峻,静嫔素来伶俐,急忙噤声不遇。他眸光转缓,对静嫔吩咐道,“今天的事谁都不准再提。你先回去吧。”说着,轻轻抚起我,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宫的?” 我面对眼前这番转折,不由有些迷茫,愣在原地没有回答。 燕飞急忙上前,跪地道,“回禀陛下,她叫如歌,住在临秀阁……臣妾名燕飞,与如歌住在一起。” “嗯。”皇上看她一眼,缓缓应了,竟伸手来拭我脸上的污渍,道,“你们住在临秀阁,料定也没机会常去玉液池。现在去沐个浴,晚点再回宫吧。” 我又是一愣。平素玉液池沐浴的嫔妃都是三品以上的,我以往哪里有这样的资格?燕飞却已经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急忙伏地谢恩道,“谢皇上!” 五,{我满心忧郁和等待,起伏不定。推门却见皇上正在我房里写字,不知写到了何处,微微挑眉,那笑容竟似春生花露。} 从太液池回来,我想着这一天的种种奇遇,不由茫然。我想起那个曾在春波碧草,晓寒深处抱我的男子,惊鸿一瞥,可他到底是把我认作了旁人……我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呢? 我满心忧郁和等待,起伏不定。推门却见皇上正在我房里写字,不知写到了何处,微微挑眉,那笑容竟似春生花露。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可就在这时,忽然有个修长身影推门而入,竟是宁王。 皇上抬头,看见是他,微微一怔,眸光深沉。 “你已经见过她了?”宁王盯住他片刻,沉着脸问。 “嗯。”皇上复又低头写字,淡淡答道。 “我要带她走。”我躲在窗下,心中纳闷,他们可是在说我? “不可能。”皇上淡淡的回答。 宁王忽然走过去攥住皇上的衣领,神情似是极为痛楚,“我输了你一次,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皇上目光沉沉扫过她的脸,轻轻拂开他的手,冷冷道,“这几年来,你该知道朕是为了什么,才留下你的性命,任你富贵荣华,呼风唤雨。”我大惊,他们的话我却越来越不懂。 宁王一怔,半晌狠狠松开了手。转身推门走出来,却正撞上藏在廊下的我。 他眼中有我不懂的剧烈的情愫划过,一把握住我的腕说,“你跟我走!” 我愣在原地,心想他只是个富贵的王爷,一旦惹怒了皇帝可还有什么好日子过么?念及于此,我不由挣扎着抽回了双手。 宁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怒火,他握住我的双肩,狠狠道,“段梅苏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难道你愿意留在他身边,愿意留在这血腥的后宫么?” 我忽然心酸,你竟以为我是贪图富贵么?春波碧草,晓寒深处,惊鸿一瞥。我又何尝不想跟你走,我又何尝想留在这可怕的后宫。可是一旦走了,搭进去的不只是我的性命,还有你的前程啊!我冷冷后退一步,道,“宁王也不过是将我认作了别的女子,纵使留下来再苦再艰难,我也不愿去做旁人的影子。” 他一怔,看了我许久,难过之中夹着一丝莫名的悲悯。 我没有回头,我不愿去看他的背影。径直走进房间,我知道这样的距离,屋里的皇上一定已经将这一切听在耳朵里。 见我推门进来,皇上却只是笑吟吟地看我,像是认识了我很久。他将手中的奏折缓缓扣上,说,“你过来。” 我闻言,缓缓走到他身边,龙涎香的味道铺天盖地,他忽然伸手将我揽在怀里,轻抚着我的藏发,声音里透着一抹我不懂的深沉,他的目光有些飘忽,他说,“这么多年来,苦了你了。” 我在他怀里,脑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念头,我想到宁王,又想到静嫔,脑中乱成一团。他的唇却忽然压了过来,气息温热,却又小心翼翼,仿佛我是他手心里易碎的珍宝。他恍惚在说,“我要给你世上所有的幸福,再也不让任何人伤你的心……我不会再等到失去了,才知道最爱是你。”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自称为“朕”,他的眼神一瞬间脆弱得像个无助的孩童。 他的吻愈加灼热,我无力地环住他的颈,心中一时不知是悲是喜。芙蓉暖帐缓缓落下,红烛无声地映起帐子里的一轮春色。 那夜之后的第二日,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在我这里留宿一晚。临秀阁里所有内侍和宫女的态度也都跟着变了。我先是被封为美人,后来也在三年里连晋三级。只是没有人知道,我曾在小产前不久第一次偷跑岀皇宫。 “顾雪嬛是谁?”我直直问向宁王。 他微微一怔,神色转为悠远,缓缓答道,“我此生最爱的女人。”我正待再说些什么,他却打断我说,“你忘了这个名字吧。”他将入中折扇放在我手里,说,“留个纪念……段梅苏,他会待你很好的。” 六,{我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是甜是痛,半晌答道,“皇上,您这样的封赏,是要置臣妾于炭火之上啊。”} 如他所言,皇上待我真的很好。 那日大正宫里只剩下我与他,皇后刚被废掉,他却要封我为后。我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是甜是痛,半晌答道,“皇上,您这样的封赏,是要置臣妾于炭火之上啊。” 他唇边却闪过一抹悠远的笑容,高高在上又不容违逆,一字一顿道,“朕就是要宠你,要将这世上最好的全都给你。”说着,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将一个锦盒放在我手里。 我缓缓打开,里头是一件青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我将它捧在手里,下意识地说,“皇上……” 他握了握我的手,笑着嗔道,“说了多少次了。没有外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朕梅苏。”他的神色漂忽,却又极是欢欣,道,“朕爱看你穿这个。” 我抓紧了那柔软的布料,心却忽然抽紧了。 或许一段往事最好的结局,就是埋进时光的尘烟里,再也不让人知晓。 梅苏,我的王,为何我明明是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却又觉得那么远。纵使你从来都肯给我这世上最好的,从来都肯给我冠绝后宫的盛宠。 想起不久以前燕飞曾来找我闲聊,她说,今日无意遇到一个前朝宫人,他说咱们的皇上登基前并不是太子呢……有个女子在他夺嫡过程中帮了他很大的忙,她想必是风华绝代的吧,连风流倜傥的宁王都为了她终身不娶呢。 我重重一怔,心中仿佛有个隐约的念头被触动,其后却是说不清的骇然,我颤抖着问,“那个女子,可是姓顾?江北顾氏,顾雪嬛?” 燕飞一愣,笑道,“原来你知道啊。亏我还当秘密来同你说呢。” 我不再言语。其实心中已早有预感,只是不愿去追究罢了。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为何宁王和你,都会如此垂怜于我。所有过去的影像也都对上了缘由。 原来你也不过是把我当作了旁人。 多少次午夜梦回,你泪流满面,总会颤颤地叫我一声,雪嬛。这个陌生的名字,藏尽了你一生的心事。 我打开宁王当年送我的折扇,画上的女子就是穿着这样一袭青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眉目与我如岀一辙,却比我多岀一种精明和智慧在里面。我在心里无数次的告诫自己,不要追问,不要怨怼,可是却还是那么不甘,因为这三年的朝夕相对,我竟已爱你入骨。 皇上面上一僵,冷然问道,“这扇子从哪里来的?” 我心中一痛,道,“梅苏,我只问你一句。你对我好,是不是只因为我像她?你心里爱着的,从来都是这个顾雪嬛!”我手一抖,折扇狠狠掉落在地。梅苏却不看我,只是俯身拾起,放在手心里小心地摩挲着,厉声道,“放肆!雪嬛的名字岂是你叫的!是朕平白宠坏了你!”说着,他竟拂袖而去,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这样对我。 原来。 这烈如浓酒令人心醉的爱,竟没有半分是为我。 置臣妾于炭火之上。其实梅苏他并不明白我的意思。雪嬛,雪嬛,这个名字我听地太多,他在睡梦里总是那样唤我,那已经成了我心中隐忍许久的一根刺。我越是爱他,那刺就扎得我越疼。 可是如今,我却仍是忍不住去捅破这层窗户纸。他的背影那样决绝,我知道他不会原谅我了。 因为我唤醒了他的梦。 尾声 半月之后,如婕妤溺水身亡。皇帝大恸,三日不食。多亏如婕妤生前好友燕飞不停宽慰,衣不解带地侍奉在侧,才渐渐宽慰。 前皇后于氏被御赐毒酒。众人都说,是她因为被废后而心生怨怼,错手将如婕妤推入水中。于氏抵死不认,可是皇帝气火攻心,又哪里听得进她的辩解。 我的魂魄日夜盘旋于临秀阁之上。我总是看见我被打入冷宫之后的那个夜晚,燕飞引我到池边,趁我不备狠狠将我推下。她的笑容狰狞而悲痛,她说如歌,有你一日,皇上就不会再看其它的女子,即使你已身在冷宫。如歌,你不要怪我。 其实她也该知道的吧,皇上不去看其它女子,并不是为我。 然后我恍惚又看见,那日我被皇后痛打,是她将我护在身后,我说原来这后宫里唯一的姐妹之情,也要败给了死亡。 那日梅苏在梦中,第一次叫了除却雪嬛之外的名字。如歌,如歌,是朕辜负了你。 可是他是否还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与顾雪嬛也说过同样的话呢? 一世相逢,寂寞如歌罢了。 落花成冢 小庭雨过春将尽,片片花飞。独折残枝,无语凭栏只自知。 画堂灯暖帘栊卷,禁漏丁丁。雨罢寒生,一夜西窗梦不成。 感情的事,本来就没道理可讲。我痴,我命。与人无尤。 他说我未必能如寻常男子,每日陪你赏月画眉,共看细水长流,也未必能接掌皇位,给你世间女子都仰望的荣光。 但是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对你好。 因为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也许就是这番话,让我真真切切地爱上了段梅清。 只是已经太迟了。 {愁心似醉兼如病,欲语还慵。日暮疏钟,双燕归栖画阁中。} 今日是九月初五,黄历上宜婚嫁的吉日。爹爹赏我黄金千两,命我添置华美衣裙,于傍晚时分到饮月楼去。听说是有一位来自京城的贵人,专程来江南郭家跟我提亲。 我坐在菱花妆镜前,将一张素净的脸庞涂上俗艳的浓妆。殷红的嘴唇,厚厚的胭脂,没有画眉。眼看侍女小雪渐渐露出汗颜的神情,我还嫌不过瘾,又命人拿来米饭,用墨水点成黑色,做成一粒媒婆痣贴在脸上。 本来就不算很美的脸庞登时惨不忍睹。选一套红绿相间的金线绣花团绸缎裙,金钗插了满头,活脱脱一个怡红院的三流姑娘。回头只见小雪已经面色苍白,摇摇晃晃地有些站立不住,说:“小姐,你穿成这样去饮月楼见老爷,奴婢可是会先受罚的啊……” 我哪里肯理她,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却于一树花影之下,猝不及防地看见郭无极。此时是初秋,距我上次见他已有一年。依旧一袭青衫磊落,俊秀英挺的脸庞眉目分明,比我去年见到他时的样子,多了几分稳重与深沉。 他上下打量我,微微一怔,随即神色如常地唤了我一声:“妹妹。” 我本不愿无极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可是此时听见他叫我妹妹,心头一簇无名怒火骤起,侧头冷哼一声道:“又不是我郭家亲生的,何必叫得那么亲热。” 此时小雪已经追了我出来,听到这话,面色不由一僵。在下人面前被落了面子,寻常男子都会勃然大怒,可是郭无极却依旧面色平和,他的好脾气多年来一直不曾改变,笑容就如三月里和煦的春风,只听他说道:“饮月楼的客人已经等候多时了,爹爹特意差我来接妹妹的。”说着转身做了一个引路的姿势,衣袖挥舞间自有风流,“请吧。” 面对这样礼貌儒雅又好脾气的郭无极,我总是无计可施,最后也只得怏怏地跟在他身后。 一路无语。只有我发髻上纷乱的珠钗,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我抬眼看着他的背影,瘦削且俊朗。不由就想起就是这个人,曾在七年前变成我所有的快乐与忧伤。 无极,无极。那时的我,光是唤着他的名字,心中便觉得踏实安稳。 可是除了我,这些回忆还有人记得吗? 那年我初见无极,他还只是父亲新买回来的小童,正独自站在画阁的前厅中却有似懂非懂的希冀。我歪着头,无声地站在他身后,过了很久,他终于回头,蓦地看见我,惊得满坛的墨都洒在了身上。 可是,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昔日的孱弱少年却长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男子,在我目光以外的地方,变得陌生而遥远。 饮月楼是郭府新建的楼阁,院外是一圈从洛阳运来的牡丹,金壁玉墙,极尽奢华。爹爹本来打算将它赏给郭无极,却被我抢先一步给讨了来。可是我住了几天便嫌弃金墙反光,无法安睡,又把它还给了爹爹。此刻饮月楼外的牡丹园里站满了陌生的侍卫,我们一行三人金光耀眼地从前方走过,众侍卫却目不斜视,从细微之处便可看出非同寻常。 我微微一怔,问道:“这位上门提亲的贵客,莫非是个将军?” 无极点了点头,细细地打量我。 当官的可不是好随意戏弄的。我虽然任性,却也不是不知深浅。我郭家虽然是天下首富,富可敌国,可是民不与官斗,手握兵权的将军,自不是区区黄金就能摆平的。我不愿给爹爹找麻烦,如果早知道这人来头这样大,我或许也不会打扮成这样。 “无花。”可是却已经晚了。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唤我,是爹爹的声音。 我回过头,目光还未来得及触及爹爹,便已经被一位陌生的白衣公子吸引。斜长凤眼斜飞入鬓,脸庞似摹画出的水墨丹青,多一笔则太多,少一笔则太少。这样美丽的容貌,原本难以于血战沙场的将军联系在一起,只有他腰间那柄玄铁佩剑,无声地透露出他的来历。爹爹见我如此古怪的打扮,微微一愣,面上带了一丝愠怒。 那白衣公子却只是神色平和地看着我,仿佛无论我国色天香还是奇丑无比,都与他毫无瓜葛。我的目光滑过他腰际的明黄佩戴,心中诧异,他来自京城,难道是皇族的人?还未来得及多想,爹爹的声音已经响在耳边:“无花,还不快来见过太子殿下。” 酒阑睡觉天香暖,绣户慵开。香印成灰,独背寒屏理旧眉} 我躬身行礼,用重新审视的目光看向那白衣公子,原来他就是太子殿下段梅清。 大皇子段梅清,母后早逝,近年皇帝偏宠华妃,渐渐起了废长立幼之心。眼看太子之位不再稳固,这位以擅长作画而扬名天下的大皇子便弃文从武,两年之内建立赫赫军功,北征突厥,西平内乱,血战沙场。 而他此时的笑容,仿佛悠然立于南山之下,千军万马,弹指一挥,仿佛只是一个笑容,便看见他在战场上指点江山的飒飒风姿。他走向我,声色平和得仿佛只是邻家的教书先生,轻轻扶起我,道:“久闻郭氏无花姑娘大名,今日特来拜会,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不知为何,我很不喜欢他英俊的脸上那种淡漠的笑容。不落痕迹地抽回双手,我轻声刺道:“其实太子您心中所想的,恐怕是见面不如闻名吧。” 郭氏独女郭无花的美人之名,因为富可敌国的家世而在民间越传越烈。其实见过我的人都应该知道,无花面目如水,不过如此。 可是此刻,他听到打扮得有如青楼里三流姑娘的我这样说,面上却无一丝尴尬之色,只是淡然道:“无花姑娘过谦。世间百媚千红,人人都有其独爱的一种。花红柳绿,也未必就是不好。”他琥珀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戏谑,可是很快转淡,满眼仿佛都是认真的颜色。 我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他是高手,懂得如何说违心的话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的眼睛是一双极美的凤目,可是却似镶嵌着一层薄冰,让人觉得冷淡而疏远。郭无极脾气已经够好,心思已经够深,可是似乎也不及段梅清。看他的眼睛就知道,这世上恐怕很难有人知道他的真正想法。 我心中莫名地恐慌,难道我与无极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当下也顾不得颜面,直白地说道:“倘若太子殿下是来求亲的,恐怕要失望而归了。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也许是我太过直接,他一愣,依旧微仰着唇角,不软不硬地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恐怕也不能全凭姑娘做主。” “你是堂堂太子,难道真要为了钱,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吗?”我咬牙,将这句人人心照不宣的话当众说出。他微微一怔,我嫣然一笑,说:“即使你想,我也不会嫁的。”我的笑容冷了冷,转身就走,一头的金钗叮当作响,却觉得他的目光多了一分玩味,牢牢地锁住我的背影。 那一夜乌云遮月,西风冷寂,我独立于窗前,桌上放着烫金的喜帖,以及铺天盖地的聘礼。爹爹方才来过,他说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自是不愿用我的幸福交换什么。可是我郭家是天下首富,自也是众矢之的。郭氏一族与辅佐三皇子的宰相有宿怨,早已蹚了争储的浑水,如今也只有投靠大皇子段梅清,辅佐他登上皇位了。 父亲从小就极宠我,极少要求我做什么,所以这次,我一直静默不语。临走的时候,他回头深深看我一眼,说:“无花,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是你也该知道,你想要的那个人你得不到。我也不会让你得到。你是我的女儿,也只有段氏皇族的人,才配得起你。我要你母仪天下,我要你给我郭家带来万世荣光。那个人,他配不起你。” 这是我才知道,原来爹爹竟早知道我对郭无极的心意。 或许世上所有的少女怀春都是如此吧。自以为是秘密,其实已经路人皆知。 一夜这样长。 天蒙蒙亮的时候,天边竟挂出浅浅的一轮弯月。我推门走出房间,满园花草晨露的芬芳。眼角忽然闪过一抹青色,我抬起头,只见郭无极正站在哪里看我。一张俊脸温润如玉,眼神中却似有一丝迷茫,衣衫已被露水打湿,竟是已经站在那里许久。 那茕茕孑立的颀长身影,就如远梦初归,飘渺而不真实。 我一愣,胸中涌出一丝酸楚,问他:“你来做什么?” 他垂下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他低低地说:“爹爹已经决定了。明日……太子会带你一起回京。” 是啊,我明日就要走了。我有那么多话要对他说,干吗还要跟他怄气呢?我先前拒绝大皇子段梅清,是因为我心中已有所爱之人。无极,你这么聪明,你怎么会不懂? 我的声音软下来,喃喃答道:“如果你是来替爹爹劝我的,那么大可不必了。我嫁。”我抬起头,心头不由有些酸,道,“……无极哥哥,你保重。” 这是我许多年来第一叫他哥哥。自从那年爹爹收他做了义子,而他没有拒绝,我便处处跟他作对。因为一旦做了爹爹的义子,他便要改名换姓,为爹爹掌管家业,做一个儿子应该做的事情。外面的人不知情,一直当我们是亲生兄妹,那是我还年少,却也知道,他一旦由哪个小小书童变成郭无极,此生就不能与我在一起了。 听我叫他哥哥,无极的身子微微一震,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我。我咬唇道:“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对我……究竟,有没有动过心?” 无极却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我。他到底还是不曾在意过我。我叹了一声,转身就走,可在这时,却忽有一双有力而温热的大手将我自后死死环住。 郭无极的气息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头,这样亲密的动作是几年来一直不曾有过的,他在我耳边说:“无花,你不懂。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懂我?”他抵住我的头不让我侧头看他,他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郭家,你我生来就是云泥之别,倘若我不做郭家的义子。就连站在你身边的机会都没有,你明白吗?是,作为郭家的长子,我是想让你成为太子妃,以巩固郭氏一族的地位。可是作为一个男人,我……我只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他的唇轻轻滑过我的发丝,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心中正乱成一团,他却轻轻松开我,双手扶住我的肩膀,说,“无花,答应我,做你该做的事,争取你该争取的东西。我会一直守着郭家,守着你……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的心头一时间酸甜莫名,悲喜不定,过往的所有愤怒和伪装仿佛都化成了水,一瞬间溃不成军。他看见我的眼泪,好像被什么刺痛了,忽然放开我的肩膀,转身就走。 {西风半夜帘栊冷,远梦初归,梦过金扉,花谢窗前夜合枝。}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很久很久,心中悲喜莫名。刚要转身回房,猝不及防地,脖颈上忽然一凉,低头只见一把铮亮的银色匕首正抵着我,寒光四溢,挟持我的人穿着夜行衣,身材与我差不多,应该是个女子,她看我的眼神里有浓烈的恨意。她用刀尖轻拍我的脸颊,说:“都说郭无花是闻名天下的美人呢,其实也不过如此。倒是天下人高看了你。”说着,她举起匕首,不由分说地刺向我的喉咙,我一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来临。 她的手停在半空,身后站着一袭长衫的段梅清,黑夜里一袭如雪白衫,瞳仁里仿佛有琥珀色的碎冰,冷冽,又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那女子定定地看着他,双眼渐渐盈满了泪水,手一松,匕首掉落到地上,她单膝跪地,道:“奴婢阮芷蔚,参见太子殿下。” 段梅清却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此时我已经除去白日里那套所谓花红柳绿的古怪装束,可是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那表面平静的眼神里,似是晃动着一种激烈难言的暗涌。 原来她是为他而来。我看着他看她的眼神,心中莫名一颤,抬头只见窗外更深露重,月影婆娑,无端有些心绪不宁。 花谢窗前夜合枝。 这个女子,是段梅清喜欢的人吗? 旧愁新恨知多少,目断遥天。独立花前,更听笙歌满画船。} 后来在许多次同样的梦境里,我总是梦见段梅清那张平静得近乎绝情的俊脸。他的睫毛很长,仿佛沾着银色月光。瞳孔如破裂的薄冰,里面若隐若现地装着一个模糊的我。 我说梅清,你不恨我吗?你为什么不杀我? 他低着头,看也不看我。他说恨一个人,未必就想要他死。 郭府守卫森严,那个名叫阮芷蔚的女子竟能擅自闯入,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据说她是太子殿下的近身侍婢,自幼就守护在他身边。那日没有旁人,我听见她问段梅清,她说殿下,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若不是你,我恐怕早已除掉了郭无花。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我没有办法。 “因为我了解你。”段梅清走在前面,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此时晨曦初露,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忽然间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芷蔚,琥珀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暴露出某种情感,却又如此凛冽,他说,“我知道你如果失去我,一定会寂寞得无法存活。可是我不能眼看着你毁掉别人,毁掉自己。我也许会杀了你。” 我一怔,他此刻的眼神就像一匹孤独又嗜血的狼,看起来令人害怕,却又让人莫名地为他心痛。 爹爹知道了阮芷蔚的存在,自是不肯放过她。他说她要在他还能做主的时候为我除掉这个隐患。他派人将芷蔚关进郭府的地牢,段梅清也并未阻拦。爹爹对段梅清的态度很是满意,他说梅清果然是个聪明人,不会因为一个卑贱的女子跟我闹翻。 我想起那日段梅清看她的眼神,偷望一眼郭无极,叹了叹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是放过她吧……” 这是,无极却走过来岔开我的话头,袖口不落痕迹地拂过我的双手,将一张纸条塞到我手心里。我背着爹爹走到暗处,只见上面写着,三更,梅园。 我依言赴约,无极却没有来。石桌上放着他的长剑,我拿起来抚摸。或许以后,就如他的人一样,我也再难见到这把剑了吧。就在这时,忽见地上有道影子迅速向我奔来,我心中一惊,回头只见阮芷蔚已经奔到我身后,举起匕首将要刺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抽出郭无极的剑,回身刺入她的胸膛。 剑尖有毒!好多黑血涌出来,漫到我手上,那么热,又那么冷。我的手在抖,脑海中一片空白,我不想杀人,手忙脚乱地拔出那把剑,却让她的血更加汹涌地喷了出来。片刻之后,她在我面前颓然倒地,眼神空洞且不甘。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我的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一起,六神无主,连呼吸都开始凝滞。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轻声叫我,是郭无极的声音。他看了看凌乱的现场,柔声安慰我:“无花,不要怕,这不是你的错。”他走过来轻轻抱我,怀里的温度陌生而温暖。我惊魂未定地陷在这个怀抱里,双肩不住地颤抖。 可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面无表情的段梅清。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死去的阮芷蔚,忽然间转头看我。 我的手一抖,那柄染血的长剑掉到地上。 段梅清定定地看着被郭无极抱在怀里的我,瞳仁里仿佛嵌了一朵破碎的冰花。 婚礼还是要继续。 段梅清带我回京城,爹爹沿途包下十里秦淮最奢华的画舫。我喜欢梅花,他便让人从极北之地冰镇着运来,一株一株摆在秦淮画舫上,有一种异样的美。 旧愁新恨知多少,目断遥天。独立花前,更听笙歌满画船。 我此时的心情其实就如这江水,满是晃动的涟漪。我想我这一生,恐怕不会再有人像爹爹这样对我好。包括无极,更包括这个将会伴我一生的夫君。 我杀了她所爱的女人。 {朝阳殿里新翻曲,未有人知。偷取笙吹,惊觉寒蛩到晓啼。} 一路辗转回京。登上最后一艘画舫的时候,我与段梅清没带下人。江面辽远如镜,当时只有我们两人饮着月色,怀着不同的心事。我一脚踏空,险些掉了下去,段梅清伸手扶住我,衣衫上隐隐有些龙涎香的味道。他的手上很大很暖,环在我腰上,有种异样的温暖。对他,我一直有些愧疚,我说:“你不恨我吗?你为什么不杀我? “此刻你若松手让我坠入江中,世上也不会有人怀疑你。” 他松开我,低着头斟酒,看也不看我。他说:“恨一个人,未必就想要他死。”也许是因为酒精的缘故,也许是那夜的月色是在让人感伤,他的话比平常多。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我了解芷蔚。所以我知道她会回来找我,也早预料到这样一个结局……也许对她来说,活着才是痛苦。” 因为了解而喜欢一个人,也许比喜欢之后才去了解要幸福得多。这番话触及了我心底的伤。我接过他的酒:“其实我也了解郭无极。因为了解,所以我明白,倘若他是真心为我好,就不会再我临走之前说出那么一番暧昧的话。他只是要让我更放不下他……还有芷蔚,她……”我本不胜酒力,可还是凭借仅有的理智吞下了后面的话。段梅清静静地看着我一杯接一杯地饮酒,眸子里似有细碎的冰花。 他还是恨我。 可是我该如何让他知道,郭无花虽然骄纵任性,可是并不驽钝,亦不愿意一生都背负着亲手杀人的痛苦。又来将一切连在一起细细想过,我明白其实这是郭无极设的局。他约我在梅园相间,在石桌上放上他的长剑,将阮芷蔚从牢里放出,其实都只有一个目的——他想让我亲手杀死她。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而且这一切,我不能说出口。我宁愿相信他对我有情,也不愿去相信,我喜欢了七年的人,竟然会这样算计我。 那个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喝得有滚烫的眼泪汩汩流出,我把头靠在段梅清的肩膀上,说:“段梅清,我知道你会恨我。其实我也很怕,我怕跟你这样的人过意辈子。可是谁让我有负于你呢,无论以后你如何对我,我也不会怪你。” 朦胧中,我感觉他的手,抚在我脸上,与冰凉的月色一样不真实。恍惚听见他在我耳边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其实我也不怪你。可是要我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了。” 我靠在他的肩头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已是独自一人躺在清晨的画舫中。 更听笙歌满画船,惊觉寒蛩到晓啼。 这种酒醒之后独自一人的清冷孤寒,我想日后我在段梅清的昭阳殿里,会有更多更深刻的体会。 朦胧却向灯前卧,窗月徘徊。晓梦初回,一夜东风绽早梅。} 转眼入宫已有一年,我住在昭阳殿偏西侧的香印斋里。段梅清极少过来,来时也并不多话,大多数时候只是与我各自读书,他看他的兵法,我读我的诗经,日子倒也悠闲。 其实带着对郭无极的失望来到这宫中,于我,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起码不会再想他,亦不会再对段梅清有所怨怼。相濡以沫,这四个字的含义,却在年复一年的朝夕相对中,缓缓浮上心头。 那日我正在窗边读书,侍女小雪一脸惊喜地冲进来说:“小姐,太子殿下来了!我带着下人们退下吧,您要不要梳妆打扮一下……” 段梅清最近很忙,距上一次我见到他,已有一个月。我看着小雪喜形于色的样子,心中竟也有几分期待。抬头只见段梅清身着一袭明黄色长袍,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混合着酒气,无端让我想起在画舫的那个夜晚。 我站起身迎过来,他却一下子跌在我怀里,滚烫的双唇不由分说地吻上我的脖颈,肌肤一寸寸都战栗起来,我奋力想要推开他,他却越抱越紧,以一种无限孤独的姿态将我抱在怀里,仿佛我是一根救命稻草,他一松手我就会碎掉。我的心在一瞬间化成水,只是任他抱着,说:“今日是她的忌日,你的心,很痛吧?” 他将下巴陷在我的颈窝,他说感情的事,本来就没道理可讲。我痴,我命,与人无尤。 他说我未必能如寻常男子,每日陪你赏月画眉,共看细水长流,也未必能接掌皇位,给你世间女子都仰望的荣光。 但是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对你好。 因为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我心头无端一震。鼻子一酸,竟有泪水汩汩流出。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为他流泪了吧。他的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又激烈缠绵,他横抱起我走向床榻,灼热的手掌解开层层锦绣罗裙,可是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芷蔚,芷蔚…… 我闭上眼睛,泪水汹涌而来,一滴滴漫过他的肩膀,我的肌肤,最后蒸腾在一夜芙蓉帐暖的梦境里。 打开锦囊,帛书上时他的字迹,上面写着——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以后也不会爱上你。 希望你,也是如此。 {花前失却游春侣,极目寻芳。满眼悲凉,纵有笙歌亦断肠。} 那里是一个与郭家的梅园相似的院子。你名中有个梅字,而我自幼钟爱梅花。这个巧合,或许也是命运的另一次捉弄吧。 记得我说过,因为了解而喜欢一个人,也许比喜欢之后才去了解要幸福得多。 就像你了解过芷蔚,我了解过无极。就像他的神情是为了让我继续沉沦,而你的绝情,则是为了让我放开。 此时又是春日,我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小小的面孔上依稀有你的影子。午后起风,你留给我的锦囊被吹落到院子里的小池塘里。我俯身去捡,却见那帛上的墨迹层层化开……中间的许多字缓缓消失,“从来”、“没有”……那些商人的字眼如花朵般溃散,只剩下墨烫金线织成的几个字。 我……爱你。 永远……爱你。 清风拂过,梅花瓣瓣飞舞,翩然似雪。 我别转过身,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