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卿浮云意》 开卷 承文二十九年,御史大夫黄德麟获罪于御前,被贬阖家流放前州; 传旨的徐公公到达黄大人家里之时,黄氏满门,皆已肃穆立在院中,上至白发高堂,下至稚龄幼儿,无有一丝喧哗。黄大人平静的带领家人跪地接了圣旨,又跪谢了圣恩。 末了,徐公公又循例问道:“黄大人可还有什么未竟之语需要咱家代为上奏给陛下的?” 黄大人端着圣旨,躬身道:“豺声未振,先见为难;鸱性横张,斯心不昧;自此之后,山高水远,道阻且长,臣惟愿吾皇身体康泰,百岁长安。” 徐公公传旨回去后,一字不差的转达了黄大人的临行之语,承文帝听闻半响,扔了奏章,去了四皇子生母戚贤妃的碧梧殿。 到了碧梧殿,早有传旨的太监过来通传了。等承文帝进了殿内,贤妃已经候在了门前。 承文帝上前携了贤妃的手一并坐了,又阻了宫人的伺候:“朕原想就过来和你说说话,不必这么费劲张罗,叫他们都下去吧。” 贤妃微微一笑,“是,臣妾领旨。”说着又起身吩咐宫人出去门外伺候,亲手执壶替承文帝倒了一杯茶,奉给承文帝,“陛下尝尝,这是臣妾今春亲自熏制的雨前茶。” 承文帝接过来,闻了闻,一股若有若无的冷梅香混杂着茶香扑鼻而来,不由赞道:“还是敏和你啊,手巧,入宫这么多年,朕见你每年倒是总能想出些新奇的东西来。” 贤妃侧身坐到承文帝对面,闻言笑道:“陛下谬赞,这些琐事素来是臣妾得心应手的,陛下不嫌弃臣妾胡闹,臣妾已是感激不尽了。” 承文帝听了这话,眼神顿了顿,放下了茶碗,“明文怎么样了,还是先前那般吗。” 贤妃闻言,笑意慢慢隐了,叹了口气:“陛下是知道的,明文这孩子素来重感情,他跟黄御史家那丫头又是当年太后娘娘亲自定下的,这些年来黄大人受陛下赏识,圣眷深厚,两个小孩子也是十分情投意合。如今出了这事,说明文能好过,臣妾也讲不出这违心之语。” 承文帝倾身上前执起贤妃的手,“敏和,朕知道。明文这孩子是个好孩子,不过,”承文帝停了停,“与黄家的事就叫他死了心吧,这件事没有置喙的余地。” 贤妃点了点头,“臣妾明白,臣妾会好生劝导明文的,只盼他能明白陛下对他的一片厚爱之心。” “恩,替朕告诉他。他若是能幡然醒悟,朕就赦了黄德麟的流放之罪,改贬为禹州知府,也算是全了他的一片求情之心。”承文帝说着,似是想起什么,又道“誉王这月下旬就要回京了,明文已经大了,给誉王接风洗尘这件事就交给他去做吧。” 贤妃听了忙就着承文帝握着的手跪到了地上,“陛下仁厚之心,悉天可表。臣妾代明文以及黄大人先行谢过陛下了。” 承文帝一手托起贤妃,“你啊,坐下。年岁都到了这个岁数了,儿女也这么大了,用不着动不动就跪啊跪的。敏和呀,你就这点,太过谨慎。朕潜邸之人,一个你,一个宋妃,都有点过于拘谨了。宋妃就罢了,你是一宫之主,御下之道就不用朕再教你了吧。” 贤妃忙笑着欠身应了,又吩咐人传膳,侍候着承文帝用了。 次日,贤妃传了五皇子进殿,将皇上的意思告知了五皇子,五皇子明文惨淡一笑,默然无语。 贤妃心下伤痛,面上只能强颜笑着劝道:“明文,母妃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与香容从小青梅竹马,又是你皇祖母亲口谕旨定下的。只是依你父皇的脾气,你今日若是不作出表态,只怕黄大人一家就得流放到前州去了。前州是什么地方,烟瘴流毒之地,黄大人一介文弱书生,合家又都是老弱病小,若是去了那,只怕……” 明文心下凄惶,“母妃,你不用说了,我知道。只是母妃,你叫儿臣如何去开这个口。黄大人忠烈为国,此次获罪也是言人不敢言之事,拳拳之心,都是为了父皇的天下啊。黄家何其无辜,为何父皇还要降罪于他们。” 贤妃摸了摸五皇子的头,苦笑道:“明文啊,你还小,不懂这世上皇权君威不得触犯。我虽不知道那日文德殿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黄大人素来是你父皇身边一等一说得上话的人,你可能还不知道,黄大人是你父皇登基之后,开办的第一届科举钦点的一甲探花郎,一甲三人,唯黄大人有此殊处。这几十年来,圣眷荣恩的深厚,便是宗室贵族也要退却三分。此次黄大人获罪,你二哥,还有几位郡王、内阁大臣都有上本求情却不得赦免,若不是犯了你父皇的最深的忌讳,岂会如此严重。 这也是你父皇素来宠爱你,不忍见你颓丧,又兼着心底对黄大人的旧情,才有了这个****。你若是辜负了,只怕陛下震怒之心又起,到时候不止黄大人,便是碧梧宫,恐怕也不能豁免了。” 五皇子听了这些,不由退后一步,心里已是知道回天乏力,除亲自去御前断了这心头之情,再无他法。儿女之情固然难舍,但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呢? 贤妃见了五皇子这情形,不由落下泪来,上前一把扶住五皇子,“孩子,看开点。世事本是艰难,将来……将来总有……。”说到这贤妃也是哽住了,接下来的话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再说出口的。 五皇子心下凄惶,却又不忍自己母亲为自己这样难过。抬手替母妃擦去眼泪,“母妃不要担心,儿臣这就去求见父皇。黄大人的事情不能拖,这会不是儿臣置气的时候。” 贤妃点点头,“皇儿明白就好,香容是个好孩子,她会懂你的。” “儿臣明白,母妃好生照顾自己,儿臣告退。”说完,五皇子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贤妃站在殿前看了半响,大宫女浅绿走了上来,“娘娘!” 贤妃转过头去,道:“浅绿,你说我这当母妃的是不是太没用了。” 浅绿走上前扶着贤妃,“娘娘何必妄自菲薄,陛下做出的决定岂是娘娘可以更改的。要奴婢说,这事情或者于咱们殿下也是个机缘。说不得经此一事,殿下奋发向上,即便日后不上朝参政,但若能做出些不俗的事情,将来就藩也能得些陛下的青眼。” 贤妃点点头,“你说的也不错,明文的性子素来不喜争,这说好也好,说坏也坏。现下毕竟陛下正当壮年,明文这性子在陛下的眼里就有些过于软弱了,说到底对他将来也不是件好事。若能借着这个事情,让他有些上进,也是合当上天对他的磨练了。” 浅绿微笑着道:“正是这样,娘娘能这样想才是好呢。” 正说着,贤妃身边的另外一个大宫女浅蓝从殿外走了进来,躬身见礼。 贤妃抬手免了,笑问道:“遣你去给贵妃娘娘送礼,怎么这会才回? 浅蓝忙笑着躬身回道:“今儿赶巧,奴婢去到贵妃娘娘的宫里,刚好遇到淑妃娘娘前去觐见。没得法子,只得在偏殿等候。等淑妃娘娘走了之后奴婢才向贵妃娘娘呈上娘娘的点心。贵妃娘娘让我跟娘娘道声谢,又盛赞了娘娘的点心。”顿了顿,浅蓝往周围看了看又续道:”贵妃娘娘还说陛下前几日跟她问起南安郡主的事情,中间也提及了五殿下,贵妃娘娘叫您多少有个准备。” “南安郡主?”贤妃蹙眉道, “是的,娘娘说“南安郡主自幼由慈宁宫抚养,十二岁才被誉王爷接去沧州。皇上跟太后素来是十分看重的。以誉王府的尊荣,此次回京,皇上只怕会在诸皇子及郡王中给郡主挑出一位得意郎君,其中皇上又特地提到了五殿下,并赞扬殿下素性恬澹,尤达性理。”浅蓝道, 贤妃想了想,“是了,南安今年十六了。本宫记得去岁太后还有陛下以及贵妃娘娘都有赐及笄之礼到沧州。”顿了顿,贤妃转身走向殿内坐下,“陛下既有此说,贵妃姐姐又素来极懂陛下心中所想。看来咱们多少也得做个准备。不过这件事情没有上明面之前,你们切记不可传于外人,尤其是明文那边。若有其他宫人多嘴,本宫绝不轻饶。” “是,娘娘。”浅绿、浅蓝忙齐躬身应了。 第二章 但起少年意,莫负年少情 帝都城内,长日倦人,正是“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的时节。 向晚时分的南城曹门街,一派车水马龙,人烟浩闹。街尾的东墙常庆楼已是灯烛晃耀,掩翳天日。 吊儿郎当的少年公子,一身锦绣华服,一把富贵扇子在手里慢悠悠摇着,踩着周遭人声鼎沸走进店来,这公子面目秀丽,嘴角眉梢带笑,又是通身的富贵,置于人群中,有如芝兰玉树。还在门口,常庆楼的掌柜已得了消息亲身迎了上去,笑道:“小谢公子您可来了,自从上次一去,您可是有小半月没登小民这常庆楼的门了。小民还想着莫不是上次小民有疏忽招待不周之处怠慢了小谢公子,以致小谢公子厌弃了这里。眼盼着您要再不来,小民就得端着一颗惶恐之心厚着脸皮托人去给您赔罪了。” 锦衣公子收了扇子,挑眉侧身向着后面跟着的人笑道:“迟两,瞧瞧,可真再没比孙老板更会说话的人了。” 跟在身后的迟两嬉皮笑脸道:“可不是,不过要我说,公子,这嘴上说的再好听都不实际。”说着迟两不怀好意的转向孙老板:“咱们公子公务一脱身就立马到您这里来了,依着您刚刚的情意,少不得今天的酒席得您请了,咱们才信了您对我家公子可是真心真意盼着的。” 孙老板哈哈一笑:“瞧迟两小爷说的,得,今天就请小谢公子赏个脸,容小当回东道。小谢公子您请,三楼您的雅间专给您备着,素来是不给旁人用的。酒楼这几日出了几道新菜,又有新到的芦荻酒,已让人给您温上了。您上去稍休息片刻,赏下这夜景,小民这就亲自去厨下为您张罗。” 小谢公子微微一笑,道:“好,我就盛情难却了。正好再过几日,长林宴就开始了。你这新酒新菜要是合爷的心意,爷这接下来的宴请就全给你了。” 孙老板听了,笑的成了一朵菊花褶子,忙叫候在旁边的小二亲自带着锦衣公子上去雅间,自己亲自去厨下监督张罗了。 厅堂拐角处,一处山水屏风后面,一个年轻的书生打扮的人皱着眉道:“想不到奉公候的三公子是这样的人。” 同坐的另一个人微微一笑,“贤弟久居蔡州,京中的风土人情还不太熟悉。等得久了你就知道,今日之事实乃常态。” 旁边坐着的听了也附和道:“正是,褚大哥初来乍到,还不懂这些官场之事。倘若这次科举得第,以后这样的往来只怕不会少了。” “不错。”先前说话的人续道,顿了顿又带些疑惑的问道:“不过长林宴素来是由礼部下面的人负责的,怎么今年到了谢三公子的手里。外面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席上首位坐着的人本是一脸沉思的望着刚刚锦衣公子站着的地方,这会听到人问起长林宴的事,不由笑道:“这事前几日就定下了,是陛下亲自开口说的。说是这长林宴本就是年轻人的事情,谢三又素来得皇上的宠爱,奉公候本是想为大公子谋取这个差事,那日殿上一提,倒是成全了三公子。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奉公候没得奈何也只能应了。” “我还听说,皇上亲自点名三公子参加今年的科举。” “恩,往年谢三都是托词年纪小,说是自己惊才绝艳,若是弱冠之年就夺得一甲首冠,未免伤了天下读书人的心。这样的狂言,陛下不怒反而越加喜爱,今年更是亲自交代户部,不管三公子找什么借口都要把他塞进考场,还说若是没考出他往日说的成绩就把他发配到漠北,跟着他二哥去守边疆。云台你们三个今年都是要下场应试的人,京中诸位公候年轻这一辈的子弟多数都在这一届,更莫说京外的各路学子。我看这一届只怕要百花齐放了。”坐首的人有些感慨的说道, 云台笑道:“世子这感慨的语气倒让人觉得有些萧索,要我说,真是不用感怀,二公子今年必定是榜上有名的。至于我,还有少良以及云清贤弟,纵然拼不过谢三公子,然不成还当不上三甲一百八十名学子中的一人。” 旁边的禾云清还未待答言,下首的褚少良已是面红脖子粗呐呐道:“几位兄长都是文功史略无所不通的人,小弟岂敢与几位兄长并提。家父本还要我再晚一年应试,只是山长前去家中提及陛下今年下达的旨意,‘凡会试卷者,同考官务须细加评阅,中式呈堂者明注加褒,不中者亦必分别详评,以示勉励’。山长说与其在家中不知所谓的苦读,倒不如出来长长见识。一来见识下其他地方的风土人情,不至于离开书本就不知所言、不知所物;二来也能经此一试,得些下场的经验;又则今年的主考官是吴贞启大学士,父亲素来仰慕学士学识渊博的盛名,想着我若能得吴大学士提点一二,实乃三生有幸,因此家里才放我出来参加这次应试的。” 禾云清扣着扇子笑道:“我从来都是知道吴中多名士,云清贤弟的父亲当年就是赫赫有名的才子,今日听了贤弟说的这山长之言,看来也是不俗之人。不说其他,贤弟光有这二位名师的指导,又有吴中浑厚底蕴的熏陶,兼着褚家家风一向严谨,家中子弟素来都是勤学上进的,只怕我等今次应试是不能及了。” 世子跟褚云台都是点头附和,显然也是极为认同,倒是弄得本就害羞的褚少良更加讷讷不能言,恨不得缩到桌子底下去了。 三人见此,更加笑的不能自己。只是世子在大笑的间隙,目光的间隙仍然投向了拐角通向三楼的楼梯,眉心也是微蹙,显是有些不能理解之事横亘心头。 小二引着谢三公子到了三楼的雅间,只见门上正中的小牌匾上题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字“金玉满堂”落款乃是杏林居士,正是由谢三公子亲笔的古言体。 进了门,谢三公子摆摆手,“下去吧,这里有迟两伺候就行了,待会上酒菜跟你家掌柜的说一声,就不用劳烦他亲自忙了。吩咐人端给留在这里的人就行。”说着又掏出一个小银锭丢给店小二,“赏你的,拿去买酒喝吧。” 店小二是常伺候这常庆楼的贵客的,闻言忙接了银锭,笑着揖首道:“谢公子爷的赏。小的这就去跟掌柜的说一声,准不打扰爷您的雅兴。”说着忙转身退出去,轻声下了楼,显然也是有眼力劲的,懂得些大户人家的规矩。 店小二一走,谢三公子扶着入门不远的山水青纱屏风,望着里面不远处屏风后面略隐略现的阁楼楼梯,眼角眉梢的笑意慢慢的没了。谢三公子的脸是长得很精致的,笑的时候有如月下和田暖玉,带着朦胧的光华,让人见了就不由心生暖意和欢喜。而谢三公子出入宫庭,行走京都,又是长年累月都带着笑的,因此颇得那些上位者的喜爱。此刻没了这笑意,精致的脸庞映在若明若暗的灯火中,倒是带出了一些苍凉的悲意。 迟两悄悄上前,低眉垂首,“公子。” 谢三公子回过头,青瓷一样颜色的手慢慢的收紧了。过了会,那消失不见的笑又慢慢的浮现在了谢三公子的嘴角,“迟两,你在这守着吧。” 迟两弯着的腰越发恭谨,“是,公子。”再抬头,他家公子已经消失在了屏风转弯处。也不知哪里吹过来的风,旁边案上茶几的灯火晃了晃,迟两莫名觉得有些冷,不由小声嘟囔了句,“看来快要深秋了啊。” 三楼的阁楼位于高处,俯瞰整个烟波湖,烟波湖上的清晖桥,小横桥上,不少行人络绎不绝,有小贩挑担沿湖叫卖,也有入京应试的仕子结伴而游,更有画舫花船湖心悠悠而过,从下面看想必是极为热闹的。不过因为身处高处,热闹的声音抵达不了,倒是在这高处人的眼里,这傍晚灯火的湖中景色,有了些许‘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萧飒之感。 “你来了。”本是谢三公子专间的阁楼,此刻却早有人在此临窗倚立。谢三公子推开门,窗前的人并未转身,只是出声打了个招呼, “恩,让你久等了。不过灯下看美人就如情人互见,倒比往日多了一些美感。”谢三公子不改纨绔本性,开扇遮脸笑道, “你的脚步迟疑,吐息沉重。看来你不开心。”窗前的人并未理会谢三公子的调笑,只是转过身,眉目间带着些天然的疑惑。 谢三公子晃悠着走到窗前,瞟了眼烟波湖上的夜景,侧身靠在窗前笑道:“归愚,京中的景色较之漠北如何?”却是没理沈归愚先前的疑惑, 沈归愚见他不理也就丢开了之前的问题,“自然不如漠北,漠北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岂是京城这种花团锦绣之地能比的。” 谢三公子笑的狐狸眼睛眯起,“这京城的达官贵人要是听到这句话只怕要被你气死了。” 沈归愚不理他的促狭,转身走到桌前,挑起一个杯子,倒了一杯茶,坐下来道:“你这次要我来京,是为了什么?” 谢三公子笑眯眯的走过去,“我要借你手下的人一用,但是京中漠北往返太远,信件来往的话容易坏事,只能让你亲自来一趟。” 沈归愚眉头一皱,“我手下的人,除了“青冢”,这几年差不多被你借用了个遍,便是我不出面,只怕他们也能替你出力办事,何必叫我千里赶来。除非你要用“青冢“的人。”说到这,沈归愚停了下来,望着谢三公子“你该不会……?” 谢三公子没说话,手里的茶杯升起袅袅的热气,恰恰遮住了他的眼睛, “潜之,你……你应该知道“青冢”是用来干嘛的吧?”沈归愚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谢三公子依然静默,只有嘴角那抹笑意茕茕映在沈归愚的眼里, 沈归愚冷笑一声,“他们这次又做了什么,你家大哥是小孩子吗?由得你一个黄毛小子来替谢家出面。” “世人传‘潜羽静不出,出必染血回。沈大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谢三公子笑着幽幽说道, 沈归愚最受不了的就是谢二、谢三这副语气,“谢潜之,你跟你二哥迟早要被谢家拖死的。有什么名跟利都是谢家大少爷的,这些搏命的勾当倒全落到你跟你二哥的身上。我不会把“青冢”给你的,我挡不了你二哥,挡得了你。“ 谢三公子微微一笑,眼角的笑容带了些暖意,狐狸眼睛里光华流转,“二哥他,这些年可是让沈大哥辛苦了吧。边关苦寒,没有沈大哥,二哥不会有今日的地位。” 沈归愚听了这话大概也是想到了一些谢二的开心事,跟着笑了,“他就是个牛脾气,其他都还好。”说着又带了些苦口婆心,“潜之,你二哥和我都希望你能从谢家这个烂摊子抽身退出去。你能拉扯得了多久,你大哥是扶不起来的阿斗,自大、蛮横,卑鄙小人一个,你父亲……” “沈大哥,”谢三公子打断了沈归愚的劝说,“你说的我都懂,我也明白你跟二哥的心意。若有机会,沈大哥你还是多劝劝二哥吧。纵然父亲百般不是,我却是谢家的孩子,祖父对我多年悉心教养,还有姑姑素来也是把我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的。我在这京中长大,多年抚养教导,早已是跟谢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我爹跟大哥于整个谢家来讲实在是不值一提,我不能因着这点不堪就抛弃整个宗族的。不过二哥不同,他从小就是在边关外祖父家长大的,他身上大多是邢家那边的烙印。若谢家将来功德圆满,二哥自然能更上一层楼;若不能,我相信外祖父也会护着他的。” “哼,你跟谢家打断骨头连着筋。谢二跟你还是同胞的兄弟,你要是有事,谢二怎么能置身事外。”沈归愚不为所动,可见这些年也是听多了谢二谢三这样的话, 谢三公子摸了摸鼻子,琉璃一样的眼珠子一转,狐狸眼睛带出了些委屈,“沈大哥是知道我脾气的,沈大哥不答应我,我自然还是得去找别人。这本就是带风险的事情,沈大哥如何忍心叫我去找那些不知底细的人来办。” 沈归愚一怔,末了,摇了摇头,“你就是吃准了我。”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符,令首雕着一个青色的面具,停了停,还是放到了桌上,“东有‘幽林阁’,南有‘无地起风楼’,南疆还有归鹤庵。潜之,你好自为之,动用江湖人士,江湖的规矩就不要破了。他们固然不知我的底细,我们也是不知他们底细的。这么多年相安无事,才有今日的平衡,一旦打破再想回到平静只怕不能。你是你二哥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但凡行事就算不顾及自己也要想想你二哥。” 谢三公子低头望着那个令符,玄铁打造,通体的深黑色,闪着兵器一样冷硬的光泽,伸手在面具那里摸了摸,触手生凉,谢三公子收回手,顺带长袖一拂收走了令符,“果然沈大哥最疼我,放心吧,我再胡闹,这件事绝对不会叫人看出一丝破绽。来来,我叫迟两吩咐上菜,咱们今儿个来个不醉不归。沈大哥可千万别不给面子,喝惯了漠北的烈酒,偶尔来尝尝这京中的水酒也是不错的。” 沈归愚点点头,“也好,你虽然跳脱,不过办起正经事我是素来放心的。” 谢三公子已是转身打算去喊迟两吩咐上菜了,闻言转过身笑道:“正是,这吃饭喝酒对我而言可不就是正事。” 沈归愚闻言笑着望过去,本是要笑骂一句,却不想倒愣住了。谢三公子的相貌本就是三兄弟中最为出色的,五官大部分像他早逝的母亲,极为精致,但是眉毛偏偏又像他那不公允的父亲,飞眉入鬓,带出一些英朗。因此一张脸综合下来,没有女气,倒是让人一见就恨不得叹一声老天的不公。此刻头顶宫灯洒下的光晕映在谢三公子的头顶,更加显得眉眼荡逸飞扬,犹如青瓷一般,奕奕动人。不由想起刚刚进门的时候潜之说的那句笑语,果然是灯下看美人,较之往日,越发的卓然出尘。 谢三公子对着发呆的沈归愚眨眨狐狸眼睛,哈哈一笑,转身敲着楼梯的栏杆,道:“迟两,还不快点,你想饿死你家爷吗?” 话音刚落,下面就传来迟两的回应,“公子您等等,小的这就给您端上来。 第三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呯”紫宸殿上,承文帝拍着桌子,“吴云善。” “末将在。”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间一个武将模样的人叩首答道, 承文帝一把将手边的东西扔出去,“你来给朕说说,到底是何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做下暗杀朝廷官员甚至灭门的勾当。”大概是用气过急,承文帝气的大力咳了起来,徐公公忙走上前轻轻拍着承文帝的背,又接过旁边宫女递来的热茶端给承文帝, 承文帝一把推开,“德麟为官多年,所做之事,件件是朕亲自交代。若说结仇,那就是有人觉得朕的旨意不当,心怀怨愤,以致迁怒德麟。朕即位多年,自诩四海升平,却不想盛世之下,朝廷命官举家十多口人,尽数被杀于官府驿站,朕有何颜面再说治国有方。” “皇上,自昨日收到消息,末将就已经派出金吾卫左右司卫前去勘察。不日应该就有消息回传京城。”吴统领回道, “这么大的案子光左右司卫就能办的了的吗。刑部尚书许历,京畿卫夏湘浦还有吴云善,朕命你们三人即刻前往案发驿站,查清此事,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把证据找出来。要是查不出来,你们头上这顶乌纱也没必要戴了,就给朕取下来给那些戴得了的人去吧。” “臣等领旨。”被点名的三人心下凛然,都叩首应了。 承文帝看了看殿内众人又点了两人出来道,“二皇子,安郡王,你二人给他们在京中坐镇。有什么他们不能盘查的,不听调度的,你们出面去办。朕倒要看看,到底是哪路魑魅魍魉在背后捣鬼。” 二皇子跟安郡王忙跪着回道:“儿臣(臣)必定尽心尽力协助三位大人清查此案。” 承文帝看着这满殿乌压压的一片,冷笑道:“这就是你们天天称赞的太平盛世,朕每月俸禄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在这等关键时刻一个个都给我装哑巴的。看来是朕素日的仁慈养宽了你们的心。” 文武百官忙齐伏地,“皇上息怒,臣等知罪。” “知罪?”承文帝冷冷的重复了声,道:“你们的罪,朕素日不怪,今日也先给你们记着。至于追不追究就看德麟这案子了。”说罢,起身甩袖而去。 徐公公踏前一步,高呼道:“退朝。” 东廊里,文武百官,三两成群,与往日高声大论不同的是,今日气氛一片低迷,时不时传来几声叹息以及忧虑之声。就连廊外巡逻的禁卫军也是比往日肃穆了几分。二皇子跟安郡王并几位宗室贵族子弟走在后面,脸上也是一片郑重之色。倒是今年新领了差事的郑国公世子晏京望了望前面的百官,低声笑道,“往日见他们多威风,如今都成霜打的茄子了。” 显郡王世子夏兮沉闻言斥道:“阿京,不可无礼。现下陛下正是雷霆之怒的时候,你这话要是叫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小心整个郑国公府都要遭殃。” 晏京扁扁嘴,不出声了。 二皇子叹了口气,“阿京你这张嘴啊,一向不饶人。这本没有什么,放在平时父皇听了只怕也是喜欢你这份直爽的,不过此刻你还是谨言慎行吧。不然吃了挂落,到时候哥哥们可救不了你。” 旁边怡郡王府嫡长子邢青明皱着眉,有些忧虑道,“殿下有空还是去看看五殿下吧,只怕……” 二皇子点点头,“你跟我想到了一块,现在三弟,四弟还在江南未归,六弟又去了南京迎接皇祖母。这满皇宫也就剩下一个我还能去跟四弟说说话了。” 说罢,两人相视一眼,心下却都知道,四皇子这个坎只怕有点难过了。 景福殿中,五皇子自昨日闻信吐血昏倒,至今日还卧病在床,短短时日,容色已是清减大半。 贤妃昨日闻讯就已知道不好,奈何宫规所限,只得提着心在碧梧殿转辗了一晚。今日一早,着人去贵妃娘娘那告了假便忙带着浅绿几个到了景福殿,只是无论贤妃说什么,五皇子终是昏昏无语。 此时约有巳正,浅绿上来劝道:“娘娘,殿下从昨日开始就没进食,今早娘娘一起来,就来了景福殿,连点心都不曾用过。这样下去两位主子的身体怎么受得了。我刚刚叫人传了些小点,都是素日殿下喜欢吃的,奴婢现在去端上来,主子们用些吧。” 贤妃点了点头,转向五皇子,“明文,你这样若是叫香容地下有知,该是多担心。她临行之时还在劝你保重身体,勿以她为念。就算看在她的面上,你也得起来吃点东西啊。” 五皇子摇了摇头,“母妃,你别劝我了,我这会是真吃不下。倒是母妃,你去用点吧,别为我累着身体了。浅绿,你去陪母妃用点。” 贤妃听了这话,眼泪一时经不住落了下来,喉咙哽住,只得偏过头去就着手里的帕子拭泪。 伺候在旁的浅绿、浅蓝相视一眼,浅蓝咬咬牙,上前一步跪了下去,“殿下,请恕奴婢斗胆。如今香容小姐已逝,黄家满门无存。眼下陛下震怒,刚刚小冬子传了信说今早朝堂之上,陛下已命刑部尚书许大人、金吾卫吴统领、京畿卫夏将军三位大人前往驿站彻查此事,京中二皇子、安郡王协同调度。有这几位负责此案,无论凶手是何种通天的恶人,想必都能被追查出来。黄大人在朝多年,身后事自然无需多加操心,自有亲旧好友尽心费神。但是黄小姐心里惟系殿下一人,如今丧命荒野,不但无人前去祭拜,只怕死后还因追查案犯不得享有安宁。办案的都是粗枝大叶的爷们,难道殿下还盼着他们去顾全香容小姐死后的颜面吗?殿下在此卧病在床,茶饭不思,日益憔悴,说句不当听的话,这些于死后的香容小姐又有何作用呢?殿下若真的放不下香容小姐,依奴婢拙见,反倒应该保重身体。黄大人的身后事,不说其他,黄大人一生忠君爱国,为陛下死而后已,死后难道不能享有追封的尊荣吗?二则黄氏一家,老老少少,出殡之事您若出面办理,黄家享有的体面自然要比旁人高一层。三则香容小姐,慕您一生,难道您就由着她孤零零的鬼魂游荡在外面吗?还请殿下好好思量,就算是看在香容小姐的面上也该早日振作起来。” 浅绿见了,也忙跪伏在地:“殿下,浅蓝说的没错,这整个京城,有身份、有资格出面办这件事的除了您还能有谁呢?陛下如今悔恨不已,您做儿子的,与陛下同怀此心。陛下此刻心中的苦自然也只有您能去排解一二,您若还病倒了,叫陛下怎么想呢?” 贤妃听了,也是跟着劝道:“是啊,明文。你父皇跟黄大人的交情那是少时就有的。虽不知因何种缘故闹成前段时间那样子,但今日之局,只怕你父皇才是心中最痛苦的那一个。年少至交好友,为自己尽责一生,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还是因自己而起,这份悔恨无人可诉。你父皇素来宠你,你跟黄家的关系又不比旁人,唯有你还能去说上几句啊。” 五皇子本是昏沉不能自明,心下所念都是以前跟香容嬉笑往来的儿女情事;更兼年岁也还不大,涉世未深;且又素来得长辈喜欢,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但所幸素来聪慧,接连听了浅蓝、浅绿以及母妃的话,心下已经是挣扎起来。一边是情深似海,却又痛失所爱;一边是世事伦常,不尽心不得情。因此思来想去,倒是多了几分清明,贤妃见此忙伸手扶起来,靠着枕头。又叫起跪着的俩人。 服侍五皇子的小太监早机灵的叫人传了几样清爽利口的点心上来,五皇子强撑着用了些,贤妃又着人服侍五皇子净了脸,换了衣裳。这才目送他去了文德殿。 待人走远了,贤妃叹口气,沉吟了一会,又反复叮嘱了一遍景福殿服侍的奴才宫女,这才由浅绿扶着上了坐撵回了碧梧宫。 文德殿内,本来皇上还宣了安郡王在议事,见宫人来禀“五皇子求见。”怔了怔,忙让人宣了进来。 安郡王见此,忙知机躬身告退。 承文帝点点头,又道:“这事你经点心,别叫德麟走的不明不白。” 安郡王忙点头应了,“陛下对黄大人如此尽心,黄大人地下有知肯定也会感激不尽的。” 承文帝愣怔了下,末了摇摇头,“那人啊,他跟你们不一样。此刻只怕心里还怪着朕呢。是朕辜负了他的臣心。” 安郡王不敢再多言,告了罪退出去了。出去的时候与进来的五皇子碰上了,又相互见了礼,五皇子见了他,想起刚刚浅绿浅蓝的话,心中一酸,强笑道:“表哥,黄大人的事就多麻烦了。改日我一定好好谢谢表哥。” 安郡王叹口气,他的母亲是当今圣上的妹妹阳惠长公主,这一声表哥自然是当得起的。这会见了五皇子这样,心下也有些不好受。不过这事陛下本就十分看重,他幼时也经黄大人指点过学识以及官场百态,对这事本就尽心,这会听了了五皇子的拜托,不由伸出手拍了拍五皇子的肩膀,“明文,振作点。后面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你。死者与生,一往一反,来日还长着呢。” 五皇子点点头,俩人这才错身而过。 到了殿内,五皇子只喊了句“父皇。”眼泪便已禁不住的落了下来,他自幼赋性恬淡,不像其他皇子一样,经年往外跑,是承文帝几个皇子中受宠最深的。这次痛失所爱,于他未经风雨的一生来讲已经算是令他生无所想的大事了。景福殿中对着贤妃,还能勉强克制。此刻见了疼爱自己的父皇,一腔委屈已是不由自控的倾泻而出了。 徐公公在旁见了忙向殿内服侍的宫人摆了摆手,悄无声息的领着众人退了出去。 承文帝见了叹了口气,儿子哭个不停,没得奈何,只得走下来亲自扶起五皇子,“明文啊,这次是朕对不住你。朕原想着将德麟送去禹州,让他好好冷静冷静改改他的臭脾气。不然朕在的时候自然能够容忍他的脾气,等朕不在了,谁能忍得了他呢。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朕没想到竟有人如此罔顾王法,诛杀朝廷命官,置法度于不顾。这事不管怎么说都是朕因朕的失误造成的。” “父皇,”五皇子悲声打断了承文帝的话,“儿臣心里并未责怪父皇,若说先前因着黄大人的获罪有些不明白。今天听了父皇的话也是明白了。儿臣今天来是因为想着儿臣尚且因为跟香容的事情已是如此悲不自己,更何况父皇跟黄大人几十年的君臣知己之情。父皇治理朝堂天下已是费心耗神,儿臣不能替父皇分忧已是不孝,岂再能因这些儿女私情就对父皇心怀怨渎。” 承文帝摸摸五皇子的头,百感欣慰。自己的儿子们大了,不像小的时候那样常粘着自己撒娇,遇到事情也懂得如何分派了,平日里承文帝是十分喜欢的。可是有那么些时候私心里还是希望儿子们能像寻常百姓家那样儿子跟老子能十分平常的唠唠嗑、说说话,遇到些事情也能体就一下承文帝心底的情。不过也只是想想,承文帝十分明白,如若自己的儿子真的成了那样只怕自己又要担忧天下的未来了,所以今日这种时候五皇子是极得承文帝的圣心的。 “明文,你能这么想,朕很欣慰。朕一直担心你性子软弱,遇大事容易一蹶不振,还好,不枉费朕对你的一番教导。黄家的事情,朕一定会彻查到底,不管背后是神是鬼,朕都会把他揪出来。德麟素来喜欢直言进谏,他生时朕担忧他以后不被相容。他死了朕就全了他的一片忠谏之心,追封他为一品忠毅候,赐朝服、品冠。黄小姐追封德柔郡主,一切后事按郡主品列安排。至于黄老夫人也追封一品诰命,这些事朕已经交给了礼部去办。你放心吧,有朕看着,他们不敢不尽心。” 五皇子忙回道,“父皇思虑周全,儿臣先替黄大人和香容谢过了。只是黄氏一门香火不能绝,黄大人素来对黄氏宗族照顾颇多,儿臣想着不如就从黄氏旁族里面过继一个来继承黄大人的香火,也不至于百年之后,黄大人无人祭奠,父皇您看如何?”这事五皇子也是在来的路上想到的,百善孝为先,如今香容连同整个黄家都已经没了,可是黄家的香火还是要传递下去,不然以后逢年过节、清明祭祖,黄大人一家在地下无人记挂。自己在一天自然不会少了烧纸祭奠,可是往后的日子还这么长,万一来个变故,世事这么薄凉,谁还能记得长埋地下的黄家呢。 承文帝点点头,“你想的周到,不错,德麟的香火是该找个人继承。朕之前常听他提起他堂兄的孩子。好像对他堂兄的第二个孩子甚是喜欢,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你跟他们素有往来,也不至于唐突,免得让人觉得有夺子的嫌疑,反而不好。” “是,儿臣谢过父皇。”五皇子点头应了,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些末宽慰的笑,只是不待长久又消失了。 承文帝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留着五皇子一道用了午膳,两人虽都没什么胃口,心里都顾念着让对方多吃点,少不得也要胡乱吃几口,这样一来二去,倒是都吃了个三分饱。 今时不比往日,徐公公见了也把心放下了大半,又顺手做了个人情,将消息着人送到了延福宫跟碧梧宫。不说延福宫的贵妃如何,单就贤妃已是十分承情,忙亲自道了谢,又重赏了前去送信的小太监,末了还道了句“阿弥陀佛’。 是夜,露凉烟淡,半夜云停。 京中东城一带,王侯重卿宅邸之地,街上除了打更的人,以及巡夜的卫军,再无旁人逗留,很是显得满街楼宇府邸更加肃穆规整。 其中一座宅邸里,丛丛院落后面,显出一条回廊,远远几对宫灯映照,顺着回廊转过几折游廊,出现了一间水榭,坐南朝北,虽只一间,却有寻常四五间屋子那么大。面面眀窗,重重纱罩,其中琴窗画桌,金鼎铜壶,次第而放,显得极为雅致。 下面又有一张大案,案上诸多书籍。旁边摆着一张宣纸,一付蜡笔搁在架上。下侧又放着一盏三尺多高的青铜牡丹花鸟底座上盖琉璃罩的灯,罩子里面放着一个鹅蛋大小的夜明珠,映照的满室通明。只是此刻屋内四处望去空无一人,倒是案几对着的院中隐隐传来低低的说话声音。不过门廊正面垂着湘帘,一时倒看不清到底是何人站在院中。 “事情既已办成,不是叫你暂时出去处理淮北那边的事情吗,怎么还敢在这风声口到我这里来。”说话的人听声音十分低沉,年纪应该在中旬左右, “回爷的话,爷的吩咐属下岂敢不听。只是属下有疑惑实在不得解。担心恐有其他的变故,又不敢轻易让其他人来回话,没奈何只得亲自跑一趟。”院中另外一个声音回道, “哦,什么疑惑还要你冒着风险亲自跑这一趟?” “照爷的吩咐,事情办成之后,复命的人回来之后就地十丈外格杀。但那日,我率人过去的时候先是出城途中遇到京畿卫夏将军手下的陈统领在城门口盘查,耽误了些时候。到了地方,我们解决前来复命的人的时候又撞上了一个黑衣人。没办法只得一拨人原地处理尸体,属下带着另一拨人去追那个黑衣人。却不想被人溜了大半个林子也没有追上,末了还是让人跑了。” 中年人听了,问道:“既然如此,你觉得奇怪的地方在哪?” “属下出城的时候,已是傍晚,往常这个时候城门口无事是不会有人盘查的。而且那日属下在京中并未听到有何要事发生。那么想必就是小事,既然是小事,本不应该劳动夏将军的得力护卫陈统领,这是属下想不透的一个点;其二就是林中那个黑衣人,不说武功,至少轻功实属罕见,属下自负行走京中多年,对京中的势力差不多都有个了解。但他的路数非常奇怪,不像是京中以及附近的。而且他像只是要知会属下一声他在林中一样,既没插手救人也没多问,惊动我们之后自行离去,半点也没停留。如果这人只是恰巧路过,以他的武功,只怕不惊动我们也可自行离去,但他没有,反而故意弄出了声响。因此属下不得不特意前来跟爷说一声。” 中年人大概沉吟了一会,似是有些琢磨不定。过了好一会,才听他继续说道:“你做事一向心细,这件事换做旁人只怕就这样遮掩过去了。你却能注意到,极为不错。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会留心的。” “是,主子。” 过了会,一个中年模样的人掀起帘子走了进来,看着像是刚到而立之年,神色间也是一片温文祥和,两手背在身后慢悠悠的在案几前方踱了几步,又凝神思考了一会。末了,摇摇头,笑了笑,走到桌案前,提起笔就了点未干的墨,慢慢写下“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写罢,停了笔放在旁边。又端起未干的宣纸就着明亮的灯光,细细看一会,这才吹了吹,待墨水快干透了,重新放到了桌上。 “来人。” 帘子一响,一个身穿一身干练劲装的小厮走了进来,抱拳道:“大人。” 中年人朝案上的宣纸挑了挑下巴,“明早天明后将这个送去那边,‘秋深忘岁晚,花红风雨至’,叫夫人可以开始了。” “是,大人。”小厮上前一步,卷起宣纸,又用信筒装好。揣入袖中后,抱拳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梧桐叶落而知秋,院中的梧桐叶一层又一层,随着寒风吹起,慢悠悠的晃荡在水榭外,远处的宫灯也跟着随风飘摇,照的整个回廊时明时暗,更显深幽。 第四章 凭第无人有声起,落寞无地起风楼 沧州西四十里,有飞仙阁,坐拥群山,其前大小关隘几十处。又有青衣江环绕,江涛汹涌,急不能渡。其内有花溪绵延不绝,一年四季,各色花种,比次而开。 现下已是入秋多时,关隘内的海棠、茶花、杜鹃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正馥郁云繁,远处的桂花、海棠也是一片秋光正好。 飞仙阁因地处高处,故虽未至深秋,寒气却已咄咄逼人了。 巡逻的子弟们早已身着棉衣,时不时还要搓搓手,哈口气。但尽管如此,期间换防,瞭哨等,具都是井然有序,没有一丝懈怠。 阁内主楼天字第一间,此刻暖意温人,几个身着寻常便服的人坐在一起,就着炭火正在商讨事情。 坐中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道:“如今八月已过了大半,马上就要九月了。少主往年这个时候都要进京探望长辈,十月份还要去祭奠长公主。咱们这会是不是也该打点行装了。” 另一个青衣服饰的中年人点点头,道:“不错,九月重阳,十月飨坟,少主年年都是在京中度过的。” 上首的一个面目白净,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笑了笑,就着炭火烤了烤手,待暖和了些才收回来,“今年少主只怕要提前进京了。京中王妃比往年提前送来的鳌蟹、瓜果、点心你们以为只是随意提前了时日。薛恒、汪亭你们俩个早早去安排车马,这一路过去到了京中就已是深秋,马车内的银丝碳、熏炉记得备足。石南,白姑娘传过来的各色特产清单你都要经点心去备好,纵然京中贵人不会怪罪这些小事,但咱们用心做好,也是给少主长脸,如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说着年轻人停了停,又特地朝着左中那个看上去十分清冷的年轻人道“往年独孤姑娘还小,身体也不是很好。少主一直都是带着云破跟云愁、云礼以及我们几个进京的。今年看少主的意思只怕也是要姑娘一道前去的。乌繁你素来是替独孤姑娘办事的。有什么需要我们这边出力的,不要忘了说一声,到时候误事引得少主不快就不好了。” 乌繁点了点头,其他人也都大声应了,其中石南闷了口酒,故意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你们说独孤姑娘来咱们楼里也快三年了吧,瞧咱们少主这意思,嘿嘿。” 其他几人除了乌繁也都心照不宣的笑了,都是江湖的汉子,没有那么多的忌讳,一时间扯起楼里这些年来的小道传闻更加笑个没边。 商羽见了,也没管,似笑非笑的看了眼乌繁,等他们说了个段落这才笑道,“你们在这里怎么说笑都行,出了这门就要懂得分寸了。不管是哪里传出去任何一句,楼里的规矩你们都是知道的。” 薛恒搓搓手,笑道:“那是那是,哥几个,商羽你就放心吧,都是懂轻重的。” “恩,”商羽点点头,站了起来,余下所有人也跟着一并站了起来,“都去吧,接下来这心啊都给我收好点,眼睛也都给我擦亮点。在外行事首要谨言慎行,主子们的安危是第一,江湖宫禁的诡流暗行也都给我盯紧点。别安逸的日子过多了就忘了咱们就算水涨船高也还是在提着头过日子,一个不慎,眼睛一闭今生就走没了。”说着就着整理袖口的功夫,斜着头,噙着笑,“也有个不准,说不定这眼睛还没闭上,这路就到头了。” 几人听了这话,顿时连剩下的那点散漫不经心也抛开了去,具都收拢了神色,连那往日里站不直的身姿都硬是捋直了些,当然这当中不包括乌繁,因为他长年累月都是同样一副静然无波的表情,人站着的时候就如同那白杨古松一样,一板一眼一丝错也叫人挑不出来。 可能也就这点入了独孤姑娘的青眼吧,商羽暗暗想, 众人各自领了任务先行告辞走了,商羽叫人来灭了炭火,转身出了房间,四处转了转,该提点的提点,该叮嘱的叮嘱完了,停留了好一会才算略微放了下心。旁边跟着的飞云阁总管跟着四处转了半天,这会得了空,忙道:“商堂主今日忙了一上午,这会要不去和弟兄们一起吃个午饭?” 商羽往日是一定会留下来领这个情、赏这个脸的,这会听了总管的邀请,面上露出一些无可奈何的表情,“徐老大,我往日是从来不跟你客气的。不过今天可不行,少主还在楼里等着我去回复。我在外耽搁了这么些日子,再不回去只怕就要去邢堂领棍子了。” 徐老大听了忙点点头,道:“既是少主还在等着,那我就不耽搁了。等您从京里回来,我再做东,好好请您跟薛恒他们几个吃一顿。” 商羽点点头,笑着拍拍徐总管的肩膀,“行,到时候我们兄弟几个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阁里的事情还烦请徐老大多花点心思,少主那边我一定多多替徐老大美言几句。这里虽然是深谷带地,险要非常。但江湖中最不少的就是这翻山越岭的好手,飞仙阁不比寻常,牵一发动全身,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起风楼里徐老大的本领,少主一直是十分称赞的,往年的年下打赏,徐老大你这里次次都是独得一份,还请切莫辜负少主对您的期望啊。” 徐老大拱拱手,肃然道,“还请少主跟商堂主放心。只要我徐某在世一日,这飞仙阁的大门就绝不会放进一个不该进的人 “恩,你做事少主跟我是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也只是按规矩提醒一下。行,我就不叨扰了,徐老大去用饭吧,哥几个从京里回来一定给佩佩带足礼物。”商羽摆摆手,笑道。 徐总管心下一热,笑道:“商堂主每次都这么客气,佩佩现在看见商堂主倒比看见我还亲了。行,那我先去了。告辞。”说着抱抱拳,转身去了。 商羽原地站了会,目送徐总管下了楼,这才旋身几个起跃,消失在花溪深处, 中原江湖除去各大门派,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这百年间的四大势力:东边的幽林阁、南边的无地起风楼、南疆的归鹤庵、北边的霜花栈,其中归鹤庵跟霜花栈是出了名的刺客组织:归鹤庵的火节冥符、霜花栈的玄铁黑令一出江湖都是叫人胆战心惊、惶惶不能终日的东西。而无地起风楼多年有其名而无其踪,楼里的人行走江湖,除去不长脸主动撞到他们手上的,他们基本不插手江湖的恩怨。至于霜林阁则大概是四大势力里面入世最深的,他们受命于京东大营,直接跟皇权搭上了关系。本来江湖朝堂,只要无大事,素来是各不相关、进水不犯河水的,不过因着幽林阁势力强大,来往的又都是达官贵族,因此旁人也不好非议什么。 只是有那明白的人偶尔也会暗叹,“朝堂武林,各有各的机要,入得深了,他日泥沼缠身,就算再想抽身而退又哪里来的路呢。今日的显贵,未必就不是他日的末路啊。” 故而这四大势力里面倒是置身世外的“无地起风楼”更加得人礼重,世人都传无地起风楼坐落于《禹贡》所记载的昆仑神山深处,终年云雾缭绕,有如东晋渔人所见的世外桃源,外人不得其门而入。其楼主之武功更是深不可测,举世无人能敌。当然这都是人们杜撰的,至于真正是什么样子,反正还活着的人是没有人见过的。 此刻世人所传的“无地起风楼”楼主燕意微正冷着一双好看的眉毛,凤眼里也看不出笑意,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人虽然是很好看,清风月白一样叫人见了移不开眼睛,但是这会整个散发出的寒意已叫底下人抖得不能自己了,旁边的云愁见少主不欲开口,于是上前一步,道“楼里还传了些什么,还不赶紧说出来。少爷往日不管只是想着约莫不过些末微语,你们又素来懂事,为了这点小事,责罚你们,未免叫人看轻了你们。想不到现在流言成虎,人人都在说了。独孤姑娘是先教主故交之女,来这里一来是方便楼里就近照顾,二来我们多少也要仰仗独孤姑娘的本事,想不到你们眼里丝毫没把人当主子,就是对客人的基本礼节,你们也忘了。“无地起风楼”的规矩什么时候这样散漫了。”说到最后云愁的语气里已是带了狠意, 旁边邢堂堂主听了忙跪了下来,他其实还有些摸不清头脑,他一直掌管无地起风楼外院以及山外的邢堂责罚。内院的事情一向是不归他管的,今天突然被喊了过来,看到少主的脸色这么差又加上云愁的一番责问,就算再摸不着头脑,也只得跪下先请罪, 云愁见刑堂堂主跪下,偷偷瞟了眼少主,见少主没表示,也只得先放在一边仍旧盯着跪在前边的几个。 负责内院的季嬷嬷跪在最前面,她是宫里出来的老人,也是一直服侍燕意微的嬷嬷,是当年大长公主亲自点名随侍的。此事发展成这样有她的私心,但是没想到会严重成这个样子,少主今日一丝情面不顾,此刻见了云愁声色俱严的诘问,知道这事是瞒哄不过去了。她低头扫了眼身后跪着的人,也明白少主是借着这个事情在敲打自己。想了想,季嬷嬷整了整衣裳,端正的叩了个头,“云愁少爷不必再问了,此事闹成今日这个模样,全是老奴一人的过错。少爷倚重老奴,将内院交给我掌管,原是信我不会出差错。不想竟然出现这种纰漏,失了待客的礼节,还请少主息怒,万万保重身体。不管何种惩罚,老奴绝无怨言。”说完季嬷嬷两手相叠,叩了下去。 云愁忙侧身让了,季嬷嬷相当于少爷身边的奶娘,这礼他是不能受的。 连季嬷嬷都叩头认罪了,其他人更加不敢拖延,各个都低着头连声请罪。 燕意微没说话,白玉一样的脸上也看不出多余的表情。他负手站在院中,两边院落花团锦族,芬芳扑鼻,远处月亮门上的雕花窗外依稀可见青竹蜿蜒的身影。身前跪着的是从他幼时起就侍候在身边的奶娘,奶娘身后跪着的是整个楼里内院的大小管事。 云破、云礼两人站在燕意微的身后,都是垂手立着,心下各自十分感叹,季嬷嬷的心太大了,本来是可以尊享晚年的,如今……。两人相视一眼,他们自幼跟着少爷,少爷的脾气还是比较知道的。 “嬷嬷,我自幼得您照顾,这二十多年辛苦了。如今您年事已高,就去明殿安享晚年吧。”燕意微停了停,“云礼,扶起嬷嬷,顺带帮着福寿院的人收拾下,嬷嬷老了,这些事情你就不要再劳烦嬷嬷了。” 季嬷嬷避开云礼的手,勤勤恳恳的磕了三个头,“老奴谢少爷的恩典,只是小琴……” “季姑娘年岁大了,如今已到了适婚之龄,这次就跟着我们一道进京吧。进京后我会麻烦昭阳姑姑给她找一户富贵公卿之家嫁了的。嬷嬷不必挂心。”燕意微淡淡的打断了季嬷嬷的话,“嬷嬷可还有别的交代?” 季嬷嬷默了默,“老奴再无所挂,只盼少爷身体长泰安康,老奴一定在菩萨面前日日烧香拜佛给少爷祈福。”说完由着云礼的手站了起来,顿了顿,转身进了院内。 燕意微扫了眼余下跪着的人,“云破,你和谷堂主来处理吧。以后我不想再听到一句闲言蜚语。” 云破和刑堂堂主一起应了,燕意微这才转身带着刚进院子的白梨走了出去。 白梨扫了眼季嬷嬷的背影,恭谨的低下头跟着出去了。 过了月亮门,燕意微一边走一边问道:“前几日昭阳姑姑那边送过来的瓜果点心送过去梧桐苑了吗?” 白梨欠身回道:“都送过去了,独孤姑娘叫我替她向您道声谢,还留我一道用了饭。我后来问梧桐苑的白芷,说姑娘最喜欢那里面的河阴石榴、沙苑榅桲、回马孛葡还有西川乳糖、橄榄以及绵枨金橘呢。” 燕意微笑了笑,“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这些酸酸甜甜的。她既然喜欢就叫云愁把余下的整理出来一并送过去吧。” 白梨微微一笑,“可见独孤姑娘十分了解少主了。” 燕意微一愣,凤眼里带出几分笑意,“哦,这话又怎么说?” 白梨笑着低头回道:“我那日在院里跟云芷说起这话,刚好独孤姑娘从里屋出来听见了。独孤姑娘就笑着说若是楼主听见了,必定又要将余下的全部送过来了。还说她也不过是隔三差五吃上几回才觉得好吃,楼主要是送太多过去倒是凭白坏了那份吃东西的兴致。说不准剩下的这些都不喜欢吃了。而且这些水果就算有冰镇着也不能放太久。楼主若是自己不喜多吃,倒不如一起赏给楼里的人,既叫人领了少主的心意,也不至于放坏了这些水果。” 燕意微听了笑道,“既然这样,就把那些瓜果时蔬分赏下去吧。就说是独孤姑娘赏的。 白梨点头应了,想了想又道:“花苑的赵管事刚刚请人来问,今年是否依照以往惯例将诸色花等分送到各处?” 燕意微停了停,“恩,照旧送过去吧。”想了想,又道:“前段时间花苑那里不是出了一盆粉菊吗。叫赵管事亲自跑一趟,送到梧桐苑,顺带教教李嬷嬷手下的丫鬟怎么照料。” 白梨听了委婉的问道:“姑娘素来是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想必得了这盆粉菊,又要几日不离院落了。只是咱们启程在即,奴婢原想着少主是打算带着姑娘一起进京,那……。” “当然跟着我们一起去,以前她年纪小,身体也不好,不好出远门。今年我看着身体已是大好,楼里又刚刚出了这事。留在这里不免底下人又不知轻重。再说寻常人家的小姐到了这个年纪都是最喜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咱们也不能一直由着她窝在梧桐苑那个小院子里。”燕意微道, “既然少主打算带着姑娘一起进京,不妨今日抽空过去梧桐苑亲自去跟姑娘说说。姑娘的性子少主是知道的,最不喜这些长途奔波,往常没有要事是绝不出门的,大凡不严重的事情都是乌繁跟下面的人看着去办的。如今少主既已做了决定还是早些告知姑娘的好。”白梨想着独孤姑娘往日的习惯,不得不提醒一下自家觉得理所应当的少主,以免到时候闹僵了到头来为难的还是底下这些做奴才的。 燕意微皱了皱眉,回头瞧着白梨道,“你是说霜浓会赌气不去?” 白梨忙摇摇头,道:“非是赌气,只是姑娘素来性子就是这样。况且姑娘自小就是少主相识的,虽是小小年纪,但天生就似对外面的花花世界不感兴趣。少主想想就连咱们这无地起风楼,姑娘正经搬进来后,除了那惯常散步的几处,再有就是藏书的万卷楼,素日里哪还见去到别处呢?” 燕意微听了这才有些意动,“我明白了,倒是你看的明白,我竟疏忽了这点。” 白梨笑着道,“哪是少主疏忽,只是少主素来日理万机,现在就连内院也不懂规矩掰扯到了少主头上。天天操心的事情一大堆,哪能注意到这么多呢?当不得就以平常人家的姑娘来度量独孤姑娘了。” 燕意微摇摇头,“也就你一心替我狡辩,既然这样你先去我院里取了昭阳姑姑这次送来的那个大红的万寿春盘,装点杏子、党梅、狮子糖。顺带再取一瓶川贝雪梨膏,一道跟我一起过去。” 白梨没得掩口一笑,“少主这是还未开口就已带了赔罪的心思,独孤姑娘待会就算想要拒绝只怕也要顾念少主的这份心思了。” 燕意微笑了笑,先行踱步前去了。 第五章 莫将情怀困梦里,留的青山徐徐看 白梨转身去了青松苑,索性离得不远,白梨又素来是个手脚伶俐的,几下装点好,想了想又叫人去把前段时间商羽送过来的白色小奶猫一并用个玫红实地纱裹了,领着身边的人一道赶了上来。 未几,就在梧桐苑外的画廊上追上了燕意微。燕意微见了白梨怀里的小奶猫,赞许的笑道,“还是你细心。” 白梨低头谢了,道:“就这么进去还是……?” 燕意微看了看白梨身后下人手里的果盘,又望了望白梨怀里的小奶猫,踌躇了一会道:“走吧。”说完转身往前走了。 白梨在身后松了口气,她刚刚差点以为少主要亲自把这小奶猫接过去。一想到向来满脸严肃的少主可能会抱着一只还刚满月的小奶猫,白梨只觉得那情形想都不敢想。 因梧桐苑的主人素来不喜人多,一向除了外院的几个粗使丫鬟,里面就只留了两个大丫鬟并李嬷嬷三人。 进门右侧一架瓜棚,此刻已有熟透的瓜果在那上面摇摇欲坠。左侧用青砖砌着一个长方形的花坛,里面栽种着各色菊花,风一吹花轻摇,别有一番可爱。外院通往内院的路上砌着一个月亮门,两侧扎着两重细巧的篱笆。 迎门对面一屋,高槛曲栏,台阶有四层,具是四方严整青石砌就,阶上檐廊左右对着屋口,各挂着一个青铜兔首模样鸟笼。里面各关着一只葵花凤头鹦鹉。此刻见了燕意微等人进来,都谄媚的扯起喉咙喊道:“少主来了,快出来迎客。” 白梨身后的几个丫鬟都笑了,就连白梨也是露出了几丝笑意。屋子里面闻声迎出一个嬷嬷并一个容貌妍丽的丫鬟,见了燕意微忙上前见了礼,嬷嬷又笑道:“少主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姑娘刚刚睡下。” 燕意微眉头微皱,“又咳嗽了?” 嬷嬷叹口气,“前几日就开始了,今早用了饭,去万卷楼送还了先前借的书,回来的路上又吹了几阵寒风越发咳个不停。刚刚才劝着用了点少主前几日送来的川贝膏,又喝了点温汤,这才睡下了。” 燕意微听了眉心皱的越紧,朝嬷嬷身后的丫鬟吩咐道:“白芷,你来接了白梨送过来的东西。小奶猫先放到西屋去养着,记得喂点羊奶。我去看看姑娘,其他人没事就先散了。白梨你去看看商羽回来了没有,回来了叫他先去用饭。顺带去把仓库的那件翠羽梅花镶边的大红氅衣取出来。” 大家齐声应了,各自都下去处理手中的事情了。 余下李嬷嬷迎着燕意微转过屏风,到了屋子里面热风扑面而来,饶是燕意微也觉得背上有了汗意。 到了卧房外面,李嬷嬷刚要掀起帘子,燕意微已经顿了顿,微微退后一步,李嬷嬷刚刚卷起帘子,里面已经转出一个人来。上身一件镶花边浅蓝云蝠线绉单杉,下面一条百褶银白绉纱裙,一头青丝随便挽着一个松松的十字髻,用一支梅花银簪别着。容貌并没有十分出尘,但是白白净净的鹅蛋脸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十分的干净、舒服,且一身的气质隐隐约约透着侯门公卿家养出来的贵气,不像一般江湖女子的随便。嬷嬷见了,忙进内取了一件湖色水纺披肩给女子披在身上,一边给她整理一边埋怨道,“姑娘怎么又起来了,这才睡下多久?” 女孩子扶着嬷嬷,笑着看向燕意微,“少主难得登次门,嬷嬷还不去泡壶茶来。” 嬷嬷笑着替女孩子整了整秀发,“行,嬷嬷不说了。你最近身体不好,可不许去风口吹。少主不是外人,看着你长大的,就在这屋里说说话就行了。” “好啦,嬷嬷,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快去吧,我也有些渴了,嬷嬷总不能狠心让我喝冷掉的开水吧。”女孩子皱皱鼻子,推了推嬷嬷笑道, 李嬷嬷这才应着转身去了。 燕意微好笑的走上前扶着女孩子的手臂,就着近处的矮榻坐了,自己坐到了另一侧。“你啊,别老是欺负嬷嬷,她也是为你好。” 女孩子微微一笑,有些苍白的脸上大概是热的,带出了一些红晕,倒是多了一些俏丽,“知道楼主尊老爱幼,我哪敢欺负李嬷嬷,到时候还不得被商大哥念叨个半死。” 燕意微凤眼眯了眯,扯开了话题,“自己觉得怎么样,听嬷嬷刚刚的语气,你的咳嗽似乎又加重了。你自己也是大夫,论起医术,我这楼里大概没有比得上你的,多少也要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 独孤霜浓不置可否,“医者不能自医,楼主又不是不知道。更何况我这是小的时候就落下的病根,也就只能堪堪养着,说不上大好也不会大坏就是了。” 燕意微心下微微一叹,面上却依旧没有多余的情绪,“我这会也知道劝不到你,反正商羽最迟今天也回来了,到时候他总是治得住你的。” 独孤霜浓微微睁大了眼睛,偏着头好奇的看着燕意微,“楼主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听着怎么好像有点赌气的意思。”说着干脆偏过身子,伏在矮榻中间摆的茶几上,很认真的盯着燕意微的眼睛道,“我们所有人除了楼主还有谁能管的住,就算是商大哥,别看他在乌繁他们面前威风八面的,见了楼主还不是一样的小心谨慎。” 燕意微稍微有些不自在的往后倾了倾,又觉得这房间里面实在是有点热,见独孤霜浓这样一脸天真无邪的望着自己,一时间心思百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上却没话找话道,“这么说,那你的身体是没什么问题了。” 独孤霜浓干脆趴在小茶几上,末了,觉得这个姿势挺舒服的,就就着这个姿势点点头,道:“当然。”说着又抬起头道:“怎么,楼主有要交待我这边去做的事情吗?” 燕意微见了她这个模样笑了笑,伸手替她整了整披风的领子,温声道:“没有,不过也确实有点事。”顿了顿,意有所指的指了指屋门口,“快些坐好吧,不然嬷嬷来了又得念叨你了。这上面就算是我说情嬷嬷也是不理的。” 独孤霜浓脸上的表情顿时垮了下去,苦着一张脸忙坐好了,以她的功夫自然也听到了李嬷嬷走路的声音,不由小声道:“也就乌繁受得了李嬷嬷,我又不是贵族公卿家的小姐,哪里要守这么多规矩。楼主你干脆帮我换个掌事的管家吧。或者我院里左右没什么大事,白芷、白茯服侍就够了,就把李嬷嬷放到你院子去吧,反正李嬷嬷挑不到你的错处,好不好?”说到最后独孤霜浓的语气里已是带了些不自觉的撒娇,只是她本人没有发现而已。 燕意微摸了摸她的秀发,语气十分愉悦,“只怕我要是真的抽走了李嬷嬷,你又要心里舍不得了。白芷、白茯年龄还太小了,就算再稳重,总也不如李嬷嬷照顾你来的周全。” 独孤霜浓扁扁嘴,眼珠子一转,“刚刚楼主问起我的身体,又说有点事情,是什么事啊。”刚说完,李嬷嬷已经端着一壶热茶进来了,给燕意微和独孤霜浓一人倒了一杯,又将茶壶放在燕意微这边,然后又将燕意微刚刚带过来的点心装了四个碟子摆在茶几上。忙完了才笑道:“姑娘前几日在少主院里见了那个万寿春盘,就一直心心念念的挂着;还有那只银色小奶猫。这俩样啊,姑娘是天天念叨着,不成想,少主今天就一并带过来了。” 独孤霜浓见了嬷嬷刚刚十分自然的将滚烫的茶壶放在了楼主那边,本还是要嘟囔几句。等听到嬷嬷后面那俩句,顿时坐不住了。要不是碍着嬷嬷还站在跟前只怕立马就要飞去看她心心念念挂着的小奶猫跟盒子了。 李嬷嬷见她这副坐不住的样子,慈爱的摇摇头,又忙使个眼色给独孤霜浓。 独孤霜浓先是有些发愣,见李嬷嬷眼神一直往旁边的楼主使,这才反应过来,忙正正经经的站起来道了谢,脸色微微有些发红,一脸期期艾艾的想要去看小奶猫。。 燕意微好笑的看着她俩,朝李嬷嬷摆摆手,待得李嬷嬷转身出去了,望着已是坐不住的独孤霜浓,“刚刚问起你身体的事情,是有件事情要麻烦你,这次入京还得麻烦你跟我走一遭。姑姑家的大表弟,一直身子羸弱,这些年更是每况愈下。我多年来居住在沧州,只有九、十月才会进京去陪陪她,她每次见我,时日都极为短暂,又不忍心我还要为这些事情费神,因此每次都忍住不提,但我为人子女的,自然知道姑姑、姑父心里的隐痛。楼里但凡叫得上号的,江湖上能请得到的,我都请人去看了,也没见什么成效。你是独孤叔叔亲自教导出来的,从小放在医术上面的心思比放在吃饭玩乐上面的还多,这些年医术上的进益我是知道的。我也就这一个嫡亲的姑妈和表弟。因此……。”说到这,燕意微停了下来,心中又浮出另一件事。自打心里有了想让香容进京的念头,四年前独孤前辈临去前的嘱托就成了挂在他心中的一道不明的刺。那句‘没有什么死生大事,不得强带霜浓进京’,他作为不明内情的人,虽不知道为什么,却也知道眼下自己这请求十分的冒犯。 “诶,京城?”大概是这个词太久没有出现在独孤霜浓的耳朵里了,乍然听到,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她的眼睛里甚至最开始还带着某种纯真的疑惑与惊讶。但一转瞬间,燕意微只觉得她眼里的世界恍惚暗了暗,然后就变成了一片灰白。 独孤霜浓无意识的抓了抓袖子,脑海里空白了略微一瞬间的功夫,那些所有自以为封印的很好的前尘往事瞬间去掉层层垢土,以及其狰狞的姿势闪现在了脑海里。因生而死,因死而生,其后伶仃归来,人事已非,无复一人相识者。漫漫长夜,仅留下这残痛之身,挣扎在年少无数个噩梦频发的夜里。到后来更是彻夜无眠,唯有将所有心神、心力寄托在那些医理、药香里面才能得片刻安宁。然后慢慢的在周遭的人刻意营造出来的失忆里假装已经不记得,不去问、不去听、不去说,以为自己就这么可以忘了。却原来……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她低下了头,又重新坐回到矮榻上面,两只手无意识的握在一起。 燕意微心神一震,他意识到了自己在刚刚可能就触犯到了那个独孤前辈临死都不能提却又不放心的隐忧。 他皱着眉,挣扎在自己无意识制造的残忍里。 人身一小天地,求死容易求生难,从没有哪一刻能如此刻一样叫他觉得这么棘手难以抉择。 天人交战了良久,最终生者还是占了上风,燕意微默默的走过去端起案几上的热茶,试了试,小心的放到独孤霜浓的手里,两只手小心翼翼的在旁边护着,以免独孤霜浓一个不注意烫到了自己,“雁楼的人传信来说:今夏,月白已经吐血晕倒了很多次。楼里几个大夫并同宫里的御医轮流守着,可是月白的气色还是一天天衰败下去。姑姑想必也有所感,这回来信里叫我如果没事,今年就早点进京。兄弟一场,想着能送送自然是好的。姑姑和姑父成亲二十余载,就月白一个孩子,他们年事已高,恐怕也不能再有别的孩子。府里一直也没有别的侧妃。侍妾。霜浓你的医术,眼下已成了我唯一还能为姑姑他们提供的一点念想。” 独孤霜浓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着手里的大肚茶杯子,这个是去岁她生辰时,楼里的管事特意亲自去了沧州州府,请了知名的工匠特意打造的一套茶具。清一色的白陶底黑陶大肚,上面点缀着自己喜欢的花花草草,小猫小狗小鹿以及其他可爱的小动物。她收到的时候开心的不得了,此刻握着这自己最喜欢的杯子,心里却没来由的觉得十分委屈,但她素来都是喜欢、开心表露在外,伤心、委屈反而收在心底,这会自然也不例外。这毕竟是无地起风楼,不是她从小长大的独孤府,因此她只用那么半柱香的功夫就快刀斩乱麻的把自己的情绪丢到了一边,抬起头道:“我的医术虽然不错,但是我也未必能救下楼主您的表兄弟,如果……。” 燕意微微微一笑,“没事,咱们先去看看。霜浓你不用担心,咱们去了京城径自前去康王府,多余的地方一处不去。我也绝不会叫那些没颜色的冲撞到了你。”他心下沉重,面上却还是带着笑。 独孤霜浓抑制不住的咳了几下,又稍稍侧身避开燕意微的手,“那行,少主大概什么时候动身?我知道日子也好早点做准备。” 燕意微看了看落空的手,“如果霜浓你这边没有问题,后天一早,咱们就启程。” 独孤霜浓心底晒然一笑,日子都这么近了才来说,可见也只是来通知自己一声了,抬起头有些茫然的望了望这满室的光景,往日里熟悉的东西突然变得有些陌生起来,心里晃然想到原来一眨眼就三年了啊,三年……三年之期原来这么快就到了。 燕意微站在旁边,一点点的看着刚刚还带着点温存笑意的姑娘慢慢的收起以往的熟悉变得疏远、客气,不远处窗前的绿萝纱罩吹起,带起挂着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燕意微不由的有些茫然的想,“原来我疏忽的真的太多,这并非是因为日理万机,抽不出空,不得闲暇以至于注意不到小姑娘家的那些微小心思。而是自己往日就看错了,这眼前的孩子并不跟自己以往认识的任何一个姑娘一样,她的心思,她的秘密,她的过往,自己都没有真正明白过以至于全然不懂眼下如何去安慰这站在自己身前的人,也不知道那些‘不能问不能说’到底隐藏了多少委屈,才让她在片刻之间就跟自己如此疏远。也许就连七窍玲珑心思的白梨也从没真正看明白过独孤霜浓,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是在以一种适中的姿态走在众人面前,只是偶尔才流露出那么一些真心。这种模样燕意微是懂得的,年幼之际,一夕亲人离世孤身踏入无地起风楼,纵然得老楼主百般照顾犹如自己的孩子,但寄人篱下的苦总是心里端着的,这大概是每个孩子因为天生的聪慧而无师自通的情愁。 第六章 人间风浪河浩浩,为吉为凶何能保 如果说什么流年不利,祸从天降的话,吴县知府唐守之此刻大概能被推出来做个代表。 唐知府这个人,在辖内吴县百姓心里可以说是个好官,对百姓虽没什么大的贡献,但为官勤勉,不贪不奸,遇到些仗着家里权势地位恃强凌弱的也能秉公处理,不够格处理的也都会托托往日、近日认识的同僚帮忙出面斡旋,因此几年下来,唐知府的官声还是极不错的。 当年唐知府的恩师,当今的苏大学士曾经给他做过评价:唐年这个人,忠厚老实,但于天分一事上却有些欠缺。难以有革新之举,守成却可以绰绰有余,因此为他取字守之。 唐守之脑袋不是很聪明,但好在官运不错,又一直以来有多方同僚照顾,以至于也慢慢让他从一个正七品的知县慢慢爬到了从四品的知府,治理的吴县也一直没什么天灾大难,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再熬个几年说不定还能往上走走。 但遗憾的是这美好的一切展望都终止于前几天的一个夜晚,升迁的远景没了,甚至闹不好举家的性命都有些危险。 中秋刚刚过完,阖县热闹的气氛还没过去,唐知府就隐隐约约听说昔日皇上身边的红人黄德麟黄御史被贬禹州,被贬之后的官位虽然跟他平级,但一个被贬的官员说不得听上去总要低微卑下点的。老好人唐知府也没想着趁机落井下石什么的,甚至还想着等到时候黄大人到了吴县,要是有机会还要好好请他一顿酒,他素来是很仰慕黄大人官声的。结果未曾想八月十九,天还没亮,就有衙卫慌慌张张的把他吵醒起来,说是吴县郊外的驿站发生了血案。 他尽职尽责的赶紧坐了轿子就往驿站赶,等到了现场,那冲鼻的血腥味当场就熏得他脚一软,幸好早就赶过来的师爷在旁扶了他一把,才不至于当场露出丑态,不过这份勉强的持重也没能稳住多久。 师爷低低的在旁告诉他,所有死者的身份都已经确认,除了驿站的杂役、守卫及其家人,其余人等正是他十分仰慕的那位黄大人及其家眷,唐大人一口气没端住,当场跪了下去。 然后接下来的事就完全不由唐大人控制了,打他将血案发生的折子递了上去,这吴县每日骑乘快马而来的官员就没停过,且官职一个比一个高,唐知县每日迎来送往、跟进跟出,活脱脱的被累瘦了一圈,嘴角也烧起了一溜的水泡。 这种情形持续到刑部尚书、京畿卫、金吾卫三位大人来了之后才稍微告了一个段落。唐知府陪着三位办差的大人又将案情捋了一遍,传讯了相关人等,上上下下的奔波了一天。等询问的差不多了,金吾卫的吴大人看了他一眼,道:“唐知府这几天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会吧。明日我等恐怕还要多多麻烦大人,大人可要保证好身体。” 唐知府也实在是撑不住了,推迟了会就下去了。不然只怕黄大人的案子还没出来,他自己就要因公殉职了。 刑部尚书许历等唐知府走远了,这才轻叹一声,“《书经》五福,寿为一,富其二,康宁为三,此三福生前之福也。昔日老师曾感慨:‘洪范五福,全福最难,圣贤尚且不能全终,况我等凡尘俗子。但若能通达好德,知足常乐,晓时事而知进退,生前之福不难也’。然人生修短穷达,岂有一定?况如今也就辗转二十年而已。修龄一生,寿、富,康宁均未得,到如今也就剩一个死后之福堪堪将就” 吴统领在旁也是一脸唏嘘,都是同朝故旧,甚至可以说两人的荣盛都是因着承文帝的恩宠,如今他还站在这里,黄德麟却已经长眠地下了。 夏将军摸摸头,胡子拉碴的脸上一脸的不解,他是漠北大营提拔上来的,一贯勇而莽,“其实末将一直有一事不明,打我入京到现在,朝里都说当今圣上跟黄大人那是年少故交,交情很好。既然是这样好的交情,黄大人也没做错什么事,陛下怎么就要把黄大人贬官下放呢?” 许大人摇摇头,“德麟的性子太耿直了,也太急了,他不懂这世上的恶人、恶事是理不干净的,只能从大的方面约束。若要事事论个至清透底,这人世的黑暗又怎么忍得了这至白的明光呢?陛下的心是好的,只是陛下错估了世人作恶的胆子。他以为只要他还在位一天,德麟是没人敢动的。却不曾想,终究是叫宵小钻了空子。” 听了这话,一时大家都有些沉默,便是夏将军也觉得有些心沉,窗外的寒风一阵阵的带起卷地的罩子,久违的深秋终于到了。 良久,吴统领上前一步先行拱拱手,“过往咱就先不说了,早日找出凶手,咱们也才算是为黄大人尽了一点绵薄之心。今日跑了一天,在下还不知两位大人有何见地?” 京畿卫夏将军摆摆手,“别问我,这种事情是你们的强项。“ “吴统领素来心细如发,不如先来说说。”许大人回了一礼道, 吴统领点点头,不再推辞,“唐知府一发现血案现场,立即就命人严加管控了起来,其后我这边最近的人马也立即赶了过来帮助清查现场,再加上后面赶来的左右护卫统领,基本上我们现在见到的就是案发当时的场景。即便黄大人一家身份不一般,也是在我们今早看过现场之后才着专人前去收敛的。因此我想这当中应该是没出现其他意外情况的。” 许大人点点头,“不错,金吾卫办事我还是放心的。既然吴统领的人马先到,不知可有什么发现?” 许大人这一问,夏将军也立马跟着望了过来。 吴统领静了静,又左右听了听,其余两人知道兹事体大,见吴统领这样谨慎,不由都各自都上前了一步,就只见吴统领压低声音道,“我的人在搜查整个驿站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活人。” “活人……。”两人异口同声惊呼道,不怪这两位大人吃惊,从案发现场看,凶手抱得就是全部灭口的心思,不只黄口小儿,就连驿站杂役的瞎眼老婆子也一并被杀。每间房间估计都被凶手仔仔细细搜查过,躲在柜子里的人都被翻出来杀死。因此一听到还有活人,两人都是止不住的惊呼出声, “不错。”吴统领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吴大人为何刚刚不在驿站直接喊出来盘查。”夏将军是个急性子,一听还有活着的证人哪还忍得住, 许大人没做声,他混到刑部尚书这个位置除了聪明才智,更重要的是他谨慎周全的性格,一双眼睛望着吴大人似有所思, 吴统领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意提人出来审问,而是那个人……他……他已经惊吓过度神智失常了。” “啊,神智失常,你的意思不会是那个人疯了吧?”夏将军跺了跺脚, 吴统领没说话,等于是默认了。 许大人在旁想了想,“这唯一的人证吴大人还是要先行保护好,说不准他就是咱们最后唯一的突破口了。” 吴统领点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许大人,“这是左统领协同仵作从一个护卫嘴里掏出来的布巾上面的绣样。只是只有半边,加上有些破破烂烂,一时间倒也辩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吴大人还没来得及接,夏将军就耐不住性子一把抢了过去,“让我看看,说不准我也能看出点啥”夏将军习惯了直来直往,早不耐烦他们这样文绉绉的说来说句,一看有实际的物证,顿时急了。 许大人也不恼,估计是习惯了,他在旁侧身仔细看了看,总觉得有些熟悉,但就是差着那么点头绪。 过了会,夏将军将纸张递给许大人,嘴里嘟囔道:“末将看着很是眼熟,但就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容我再好好想想,说不定就记起来了。” 许大人点点头,顺手递回给了吴统领,“我也是这么觉着的,总觉得这个图案很是熟悉。”想了想问道:“不知吴大人这会将人证以及物证看管在何处,若不远,我想连夜去看看,说不得对着真的欠着的那点思路就齐了。” 吴统领有点抱歉的摇摇头,对着京城拱了拱手,“今天我们看过现场之后,就全部移交给了东城司的陈公公了。估摸着脚程,这会应该已经到了京城了。不过许大人放心,有可能从这两样人证、物证手里暂时搜索到的信息,我都已经让人备案在录了。就连这个图案也是找的精通这方面的画师画的,与原物简直看不出什么区别。” 许大人心里暗暗赞叹了一番,想不到吴统领一个武将也有这么细密的心思。这会听了,道:“这就好,也免得有宵小之人趁机作乱。” 吴统领点点头,“正是,此案太过特殊,又是陛下极为关心的,因此不得不多费神点,还请两位大人不要见怪。” 许大人摆摆手,“吴统领太客气了,我跟夏兄……。”话没说完就被夏将军激动的一把扯住了手,“我想起来了,那是鹰的翅膀,对对,就是鹰的翅膀。” 两人一惊,同时道:“鹰,夏将军的意思是这个残损的图案是鹰的翅膀?” “没错,正是。我以前还在边关当兵的时候就看过,沙漠里的雄鹰翅膀就是这个样子的。这图案里的鹰是银灰色的,一般是鹰里面的头鹰,类似于百兽之王的老虎,在大漠里面的地位可是十分高的,因此我肯定没看错。”夏将军十分激动的一击掌说道,“你们要不信,可以问问征北大将军府里的大小子,他以前还养过一只。” 许尚书、吴统领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件事。夏将军嘴里的征北大将军府的大小子许小将军刚刚好前段时间回京探望祖母,按日子算,此刻应该还在京城。既然人证、物证都已送往京城,以陛下此次的态度和东城司素来办事的风格,此刻只怕这事已经不需要他们俩操心了。 许大人朝着吴统领点点头,朝着夏将军道,“真是有劳夏将军了,我这就写道折子,还请吴统领的金吾卫连夜送入京城,将此事告知陛下。”事态紧急,就算是东城司先找出来,上折子的时间他们却得赶在东城司告知陛下之前,天心难测,不得不多做点准备。 吴统领点点头,先行出去准备人马。许大人则转身入了内室去写折子,只剩下夏将军一人不明所以的站在堂中,过了会,才一边喊一边往外面追过去,“喂,吴统领、老吴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第七章 一官骗的头全白,一座骗的万骨枯 天目寺,小院内的佛像前,白衣少年垂眉低目跪在蒲团上面,一手转着菩提珠,一手敲着木鱼。 窗外银杏叶子就着秋光纷纷落下,远处大殿敲钟可闻,。 慧远禅师走进房来,见着少年轻道一声“阿弥陀佛,施主今日参禅如何?” 少年睁眼微微一笑,“这几****跪在佛前,日日望着菩萨,以为能借着佛祖的慈光减减心中的辎重。然不但负重无减,反而心魔渐重。不由得想起年少时看过的一本杂书,觉得确实心有戚戚焉。” “哦,不知施主所忆何言?” “一别不知几历岁年,窗前一株鸭脚桃,已三十度著花结子矣。每食桃辄念君,欲寄一枚,道远莫致,所弃桃核,今已成林,而君渺无归期,老父临别之言,何不记忆,乃忍于尘世中疾病老死,如蜉蝣,如朝菌哉。”少年抬起脸,精致明秀的脸上俨然带着天然的悲悯, 慧远禅师心神一叹,“看来施主已有决策!” “既然佛祖不能救,三千孽业不能舍,没柰何只得重返俗世。似我等,红尘俗子,宿命的归处早已被注定。这几日有劳大师招待了,若他日还能有缘,在下一定再来请教大师佛理。”少年转过身,端端正正的朝着慧远大师行了一礼,而后从容站起, 慧远禅师清宣佛号,“施主与佛有缘,愿早日苦海回头,不要执迷不悟。” 少年微微一笑,摇摇头,不再说话,转身推门出去了,院落夕阳晚照,印在少年精致绝伦的侧脸上,映出无限金光。 承文二十九年八月二十五,文德殿; 奉公侯府谢三公子、征北大将军府长公子一起跪在殿内,侧前边还跪着一脸冷汗的陈无任陈公公。 承文帝一字一顿的看着征北大将军府长公子道:“你刚刚跟朕说你在两天前晚上回府的夜里看到过带有这个图案的黑衣人?” 许朔黎许大公子偷偷瞄了眼旁边的谢三公子,十分紧张的回道:“回皇上的话,微臣那天晚上跟京畿卫卫所的陈统领相约一起去梅坊喝酒,晚上大概戌时末接近亥时左右才往家里走,经过襄国公府侧门的时候看到一个黑衣人从墙内跳出来。我当时跟陈大哥见那个黑衣人半夜行踪鬼祟,还喊了句“什么人。”那人见了我们还想上来动手,幸好我跟陈大哥武功不错,后面又惊动了京畿卫的巡防营护卫队,那个黑衣人见奈何不了我们这才飞身遁去。” 承文帝要笑不笑的重复:“一个是常年混在军中的小霸王,一个是京畿卫卫所的护卫统领,”说到这,承文帝一拍桌子,道:“两个人联手都没奈何住人家,还敢说武功不错。” 许大公子忙磕头请罪,“皇上恕罪。” “既然你们俩个那日喝了酒,又是夜色昏黑的晚上,怎么就敢确定你没看错?”承文帝顿了顿又问道, “回皇上的话,微臣那日跟陈统领只是小酌了几杯,也并未喝烈酒。况且虽是夜晚,但襄国公府的侧门有灯笼照着。而且臣当初刚去军中的时候,父亲安排给微臣的就是斥候的职责,臣在边境做了三年的斥候,夜里办差乃是常事,夜视的本领微臣自信绝不会比旁人白天差。况且我们那日交手,陈统领也是在旁边的。皇上若是不信,可以宣陈统领进殿询问。”许朔黎道, 承文帝看了他一眼,手中的奏折一扔,朝徐公公点点头,徐公公弯着腰出去了。“你们那日打斗可有闹出动静惊动旁人?” 许朔黎摇了摇头,又想起此举失仪,忙道:“没有,因着半夜三更的,左右都是王公大臣,黑衣人手里也没携带什么东西,因此那天晚上微臣就跟巡防营的人说如果襄国公府第二天没有传出什么事情就不要上报这件事,免得凭白弄得人心浮动。再者,微臣还想着可能……可能……” “可能什么?” “京中权贵人家多少都有些见不得人的私事,朔黎可能想着那个黑衣人也是帮别人办事的,没必要去掺和一脚,因此也就没当一回事。要不是微臣今日碰巧去了大将军府见了朔黎的那只鹰提起这张图,只怕这件事就此告了一个段落了。”谢三公子在旁俯首回道, 承文帝看了看他们,沉默了半响方道:“你们先回去,今日的事先暂时不要跟人说。朕自有安排。” 谢三公子以及许朔黎一起磕头应了,起身告退出去了。 出了文德殿,许朔黎吐了口气,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说着又愁眉苦脸道:“唉,每次见着陛下总感觉我这脑袋就不够用。” “噗,”谢公子压着声音低低一笑,“陛下其实人很和气的,不过黄大人这事非同小可,再加上襄国公府又不是一般的人家,所以才这么严厉的?” 许朔黎摇摇头,不敢苟同,但毕竟还在皇宫,也不敢说什么,只得偷偷扯了扯谢三公子的衣服,小声的说道,“小言,你说黄大人的事情跟襄国公府有关吗?” 谢三公子好笑的扯回袖子,抬起扇子敲了敲许朔黎的头,“陛下方才说的你这就忘了?这件事情我们不要再管,待陛下那里查清后自然会有公断的。” “我,我这不是担心吗?毕竟是我发现的,万一将来出点什么事情,你说德妃娘娘跟三皇子还不记恨上我。”许朔黎苦着脸道, 谢三公子皱了皱眉,“这又关德妃跟三皇子什么事情?君是君,臣是臣,就算襄国公府真有什么,德妃是陛下的妃嫔,三皇子是陛下的儿子,难道陛下会去处罚他们吗?” 许朔黎急了,“小言,不是,潜之,你知道我意思的,道理大家都懂,但是襄国公府是三皇子的母族啊。” 谢三公子收起笑,重重的叹了口气,很认真的看着许朔黎道:“小黎,我知道你的担心。不过陛下既然已经有交代,你就不要再去想了。你放心,将来就算有什么,德妃娘娘跟三皇子也绝对对你做不了什么的。你爹是淮北的一方大将,朝廷对你爹的倚重非同一般,你根本就不需要那么担心。放心吧,有什么事还有我在京城呢。” 许朔黎听了这话好歹把心放下去了一点,只是脸上还是愁云重重的,谢行言也知道再劝起不了什么作用,只得随他去。 承文帝站在殿内望着远去的俩个少年,“文定,你说是朔黎看错了吗?” 徐公公恭着身:“老奴听说长公子在孤淮山一带各族之间,有‘朔北小将军’之称。军中将领一向对长公子也颇为推崇。虽然年少还有些不够稳重,但出门办事就算是大将军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是啊,我记得他刚进军营他老子就把他扔去了斥候营吧。”承文帝有些感怀,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大概是想起了故人, 徐公公陪着笑道:“老奴还记得老夫人当时特地写信去骂大将军说她就这么一个孙子,大将军要是不耐烦带,就给她好好送回京城,别没得好好的一个孙子断送在大将军手里。大将军当时只说了一句,他家的孩子是孩子,军队里别人家的就不是吗?把老夫人气了个半死。幸好还是府里长公子的母亲劝住了老夫人,不过也是闹腾了好久,当时还特意进宫跟太后哭了一场。” 承文帝笑了笑,“许怀广的脾气从小到大都是这一副臭脾气,凡事不会想点办法就只会拧着来。就算心意是好的,但就是让别人领不了他的情,就跟……”顿了顿,承文帝续道“就跟德麟一样,不过,怀广终究是个有福气的。对了,朕记得京畿卫夏湘浦那里不是出来一个空缺吗?就让朔黎这小子补上去吧。” 徐公公低下头应了,许大将军是有福气的,只是这会看来许小将军的福气也不小。左统领的官职已是从四品的京官,又是陛下直属卫队夏将军手下的两把手之一,这个位置只要不出太差的差错,以后的官运是坏不了的,更何况许小将军还这么年轻。 “叫陈无任派人盯着襄国公府,三皇子跟德妃那边你让人注意下,”承文帝吩咐完,想了想又道:“去给德妃递个信就说朕说的,太后回京在即,让她帮着抄部《金刚经》也算是做晚辈的对长辈的一点孝心吧。” “是,陛下。”徐公公转身去吩咐完陈无任,又亲自去跑了趟衡若殿,陛下既然心里留着旧情,他这个做下人的自然也要把心意传达好。 陈无任接了旨意,赶紧亲自带了东城司的人去了。底下的人是素来各种要事办惯了的,接了令也不多问,几下把任务分派好,各自去站了各自的岗位。 秋高气爽,本是好时节。但京城的暗流已随着这高远的天空一起涌动了起来,表面上的平静只在等着某个节点就一击即破了。 第八章 乱山钟响人归尘,古渡灯昏公子月 瘦马道上,一行人正飞驰向前,中间护着两辆马车,正是八月下旬启程进京的无地起风楼的人马; 第一辆马车坐着的是燕意微并独孤霜浓、白芷,后面马车里面的是季嬷嬷的侄女琴姑娘以及服侍她的丫鬟。 乌繁跟白茯骑马跟在第一辆马车的左右,薛恒、汪亭并几个楼里的人跟在第二辆马车后面。商羽、云破则在最前面,至于白梨、云礼、云愁是早就快马进京先行安排行程的事情去了。 因着京城一路的急报,一行人一路紧赶慢赶,有时甚至摸黑赶路,最不济也是至晚而停,至明即启,二十多天的路程硬是生生缩短到了十多天,眼瞅着过了前面的县再过个山头就到京城的地盘了。 商羽一路算着日子,此时见天色已晚,明日最多加把劲傍晚就能到达康王府,今天再跟着白日一样赶路就只能露宿深山了,因此向着后面的人招招手,自己骑着马到了燕意微的车前请示道:“少主,前面就是蔡江县了,属下算了日程,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明日下午最多傍晚就能到达康王府。属下想着这几日舟车劳顿,我们几个爷们没事,只是独孤姑娘、琴姑娘还有白芷白茯几个姑娘家恐怕是有点撑不住,不如咱们就近在自己的庄子上歇息一晚,养养神,明日一早启程怎么样?” 燕意微扫了眼独孤霜浓缩在白色狐裘里面的脸,“可以,先派个人去知会下庄子上的人,不相干的人一律先回避下。房间、饮食什么的都按着楼里的习惯安排好,免得待会去了还得撑着精神等他们。” “是,少主。”商羽领了命,招手叫了后面的俩个人跟着云破先去庄子上安排,其他人等依旧护着马车前行。 独孤霜浓昏昏欲睡的靠坐在车里,这几****的精神实在很不好,虽然马车里商羽等人已经极尽周全的安排妥当了。各色垫子、垫枕,暖手炉,茶点,甚至马车里的熏炉都是按照独孤霜浓往日的习惯来安排的。但本身她每年一到秋天,人就不太得劲又是这样的日夜兼程,因此这样一番煎熬下来,整个人都像生了一场大病。 燕意微一路上也是想尽了办法,但一边牵着弟弟的性命,一边又冷着脸不肯服软,生生觉得自己头发都愁白了几根。因此一左一右马车里坐着的俩个主子的眼角周围都是熬成了青黑色。 又走了一会,商羽到马车旁边道:“少主,前面就到了,庄子的主事人跟云破已在前面迎着了。” 白芷这一路忙前忙后,加之俩个主子之间好像不大和平,因此也是秉着多做事少说话的想法。此刻一听马上就要到庄子了,忙取下旁边挂着的月白斗笠以及红色雪梅氅衣,伺候着独孤霜浓穿上了。燕意微朝她微微示意,白芷停了手退到了一边,燕意微倾过身,替独孤霜浓系好氅衣的带子,语气里难掩歉意的说道,“这一路辛苦了,霜浓,等这件事情一了,我一定带你去别的地方走走。” 独孤霜浓抬起昏沉沉的头,看着近在眼前的少主,微微一笑,“好。”她有些疲惫又有些不想说话,累的不想多说的那句里大概有“只怕此间事情一了,你我就该各奔东西了,哪有什么以后可谈呢。” 马车已经停下来了,燕意微看了看系好的带子,又替她整理了下斗笠以及氅衣,这才扶着她就着白芷掀起的帘子跨了出去。这一路相处下来,整天揣摩着以前的事情,又对着现在,他多少也是明白了这个孩子心里的想法。因此此刻见了独孤霜浓的表情,自然就知道她想到哪里去了。眸色略微加深,不过也没多说什么。下了马车,略微吩咐了几句庄子的管事,先安排了独孤霜浓的住处及饮食后,一直到看着独孤霜浓休息了,这才和商羽一起到了前面的屋子和早等在那里的管事一起彻谈到了深夜。然后俩人回去洗漱了一番,草草睡下了。 没几个时辰,天际就发亮了。自然不消多说,云破早就白芷、白茯连同下人一起安排好了早点并路上的要用到的东西。几个人先用完了早点,这才挨个去请主子们起床,好好的休息了一晚,几个人的脸色都好了很多。燕意微跟商羽习武之人,又素来注重身体,因此虽然只是草草休息了几个时辰,但是面色也都还好。 一行人路上用了午饭,太阳还没下山就到了康王府。 康王、王府管家、内院主事以及先到的白梨、云愁、云礼早已等在了门口。 几人见着,相互见完礼,略微寒暄了几句,时间紧急,燕意微跟独孤霜浓直接由康王带着着先去了世子所在的水云苑,主事嬷嬷则领着琴姑娘一行人去了后面的内院。 到了水云苑,康王妃哽咽的擦着泪受了礼,亲自扶起了几个人,接着又特意朝着独孤霜浓一脸歉意道:“微儿在信里已跟我说了大概的情况,为着月白这样累到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 独孤霜浓微微欠身道:“王妃客气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先行看看公子的病情。” 王妃忙道:“劳烦姑娘了。月白就在里间,姑娘请跟我来。” 独孤霜浓点了点头,又侧身对着想要跟上的康王和燕意微道:“还请王爷和楼主在外面稍待片刻,我先进去看看世子的病况如何。” 康王愣了愣,硬生生停下已经迈开的脚步,点了点头,“好,本王和意微就不进去打扰姑娘了。姑娘有什么需要下人去办的尽管吩咐,不要拘束。” 独孤霜浓笑了笑,点点头跟着王妃进去了。 这是独孤霜浓第一次见着燕月白,和他兄长燕意微给人一见就有一种上位者的感觉不一样,燕月白大概是常年浸润在温和有爱的环境中,周身萦绕着一种世家公子的温文尔雅的气度,让人见了就不由自主放松下来,又因为是常年卧病在床,白净的脸上平添三分气弱,看上去就如同上好的薄胎玉器,散发着一种经年的光泽。 即便是独孤霜浓这种因为本身对京城带着刺,而导致对周遭人等都有一种不由自主敌意的人见了,心情也不由自主变得柔软来,陌上公子人如玉啊。 独孤霜浓略微晃了晃神,上前就近坐在了楠木床榻旁边的矮凳上面,右手搭上了燕月白的手腕诊起脉来, 康王妃在一旁紧盯着独孤霜浓的表情,一颗心高高悬起,深怕一会从她脸上看出些不好的意味。 不过独孤霜浓从头到尾,脸上表情都十分平静,让人无从判断燕月白的病情到底是好还是坏,就这么片刻的功夫,王妃的心情已是七上八下不知反反复复起落了多少次,又不敢开口询问,只得拧着手里的帕子着急。 还好略微过了一会,独孤霜浓就收回了手,先将燕月白的手放回原处,这才起身转向王妃。 王妃忙上前几步,道:“怎么样,独孤姑娘,我家月白他……?” 独孤霜浓紧锁着眉,又望了望昏睡着的燕月白,似是有些疑惑不能解,想了一会,才道:“世子的病情有些特殊,我一时也不敢妄下判断。还请王妃给我点时间,我想先去跟王府里往日给世子诊断救治的几个大夫问问情况再行评判。” 王妃听了这话,轻轻道了声“菩萨”,又道:“那行,只要姑娘觉得不是不能诊治就行。我这就去命人请府上的几位大夫过来,姑娘先跟他们通通气再说。” 独孤霜浓点点头,跟着王妃一道出了里间。外面康王早就迎了上来听了王妃的话,不由得也念了一声佛,忙吩咐管家去安排。等管家下去了,这才转身道:“我这心可算是能放下一点点了,你们一路奔波,刚进府就直接来了水云苑,我这主人今日事急从权,还请独孤姑娘不要介怀。” 独孤霜浓忙欠身道:“王爷客气了,救死扶伤乃是大夫的本职。此刻我也不敢说就一定能救公子的性命,只是一定拼尽全力罢了。” 康王摆摆手,“姑娘医术高超,本王早就有所耳闻,今次累得姑娘千里进京,实在是过意不去。姑娘但凡在此间有什么都尽管吩咐奴才们去办,就把这当成自己家里一样,千万不要客气。” 独孤霜浓微微一笑,“王爷心意霜浓领了,大夫们经常过来给世子看病,想必旁边应该有专门备下给大夫的屋子,可否先行带我过去一趟。世子病情特殊,霜浓有些东西需要交代给跟着我的人去办,还有一些药材、器具之内的也要麻烦王爷府里的人去办一下。” 康王听了忙道,“有有有,姑娘这边请,出门转个弯略微走几步就到了。意微,姑父今天就不招待你了,你自己有什么都让冯管家去办。” 燕意微点头应了,也跟着一道去了旁边的屋子,他担心独孤霜浓刚刚入京,怕有些拘束反而不好办事,自己在旁多少也是有个照应。 作者的内心: 今天依然足迹惨淡啊,看来要努力再努力! 第九章 心力无多愁易尽,聪明太过福难消 陈无任带人守在襄国公府后门街隔面墙的民房里已经有三天了,襄国公府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跟在陈无任身边的心腹小太监忙前忙后端茶倒水,颇是机灵。 这会,陈公公伸手接了热度适中的茶水揭开盖,喝了一口,又仍复递还给小太监,笑着夸奖了一句:“不错,看得出倒是个伶俐的人。” 小太监忙笑着谢道:“谢公公的夸奖,奴才比不上公公聪明位重,也就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尽尽心。”说着,小太监眼珠子一转,上前一步小声道:“公公,您说这襄国公府真的窝藏有杀手?可这平日里襄国公不是瞧着挺和气的一人吗?” 陈无任收了笑,转过头看了小太监一眼,语调转冷道“刚刚还以为是一个机灵的人,没想到咱家倒是走了眼。” 小太监慌的忙往地上一跪,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还请公公恕罪。”这深秋天气地上青砖不是一般凉,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下叫人听着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陈无任脸色缓了缓,也没叫停,只是重新端起放在旁边的茶碗轻轻吹了吹慢慢喝了一口,然后这才放下杯子站起身来,踱到小太监面前,居高临下道:“你可还记得入东城司第一天徐公公说的话吗?咱们做奴才的,上面吩咐下来什么就照办什么,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想的不要想,主子的是非也是你可以说的吗?” 小太监就这么片刻功夫额头都已经碰出了血,听了这话忙一脸惶恐的回道:“奴才知罪了,还请公公恕罪。” 陈公公扫了他一眼,“起来吧,今日也算是你的福气,遇着咱家还能指点你一二。要是换做别人,只怕立马就拖下去塞住嘴打死了。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咱们这种身份最要忌讳的就是嘴不把门、祸从口出,你可记得了?” “记得了,记得了,奴才谢公公的提点。”小太监慌忙猛点头,又磕了几个头谢了恩这才颤巍巍的站起来。 “下去找点药敷着吧,年纪轻轻的没得落下点病根就不好了。”陈公公摆摆手道, 小太监不敢多说,忙答应着再次道了谢下去了。 等小太监出去了,门外转进了一个人来,正是奉公侯府的谢三公子,只见三公子今日一身白色湖衫配浅黄色隐菊的绸衣,腰间挂着一枚鱼型的通体碧绿的玉佩,手里还拿着一把银光闪闪的油纸扇子。此刻纨绔公子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笑道:“要说东城司里面为人最厚道的除了陈公公只怕找不出第二人了。” 陈公公忙迎上去陪着笑道:“三公子说笑了,快请上座,奴才这就为您喊人为您上壶热茶。” 谢三公子一手伸出扇子,轻轻搭在陈公公要转身的肩膀上,笑眯眯的道:“公公不必忙了,我今天过来也只是闲来无事就顺道过来看看公公,顺便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到忙的地方。公公还是先到旁边一起坐着,咱们好好说会话,这样仰着脖子说话怪累的。” 陈公公背对着谢三公子的神色微微变了变,忙转身道:“不敢不敢。”就着谢三公子的客气走到一侧挨着椅子坐了。 谢三公子扫了眼外面,陈公公闻弦歌而知雅意,躬身道:“公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外面的人都是自己人。” 谢三公子用扇子遮着脸,倾过身,故意压低声音道:“今日来是跟公公打听,不知公公可曾听过十几年前京城里的一个大案。” 陈公公一楞,谢三公子这么远的大风里跑过来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就是为了跟他讲个陈年大案,开什么玩笑。 谢三公子谢行言一张精致的脸隐藏在扇子后面,眼珠子一扫就知道这老谋深算的陈公公在想什么,他也不急,等着陈公公主动搭话。 果然无需一会,陈公公就也压低声音配合着回道:“这京中莫说一年一月,就是一天也能发生无数大案小案,但不知三公子所说的又是哪一个。” 谢三公子一把招风抢眼的扇子又摇了摇,神秘兮兮的道:“十几年前的‘花海美人案’。” 陈公公一震,脸色顿时变了,那件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他当时还是东城司里一名三等太监,做的就是今日外面盯梢的那些人的事情。“花海美人案,花海美人案”陈公公噌的站起身来,他想到了一件事情,一双历经了宦海风云的眼睛紧紧盯着谢行言,声音十分暗哑的道:“那件案子自然是听过的。”他停了停,心里上上下下不知道权衡了多久,这才咬着牙续道:“不瞒三公子,奴才当年虽然人微言轻但所幸得司卫夏公公赏识,那件案子奴才当年也是有幸参与了的。” 谢三公子微微笑道:“陈公公就算再人微言轻,那一身的才华也是挡不住的。” 陈公公拱拱手算是谢了,若是平时他自然是要客气几句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这心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他在东城司呆了快二十年,对于危险的直觉让他死里逃生了无数次。因此今日他对着谢三公子一时把不准到底是该问下去还是顺手找个借口送走这尊大佛。 谢行言也不急,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整个人都十分慵懒的靠在椅子上,嘴角的笑十分的狡黠,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寂静,只剩下秋风呜哇呜哇的刮着落地罩子,带进阵阵透骨的凉意, 陈公公站在室内,只觉得那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得不是桌子而是他的心,这个案子陛下有多看重他是知道的,可是叫他为着这个案子把陈年的案子掀起来,他下不了这个狠心。掀旧案是需要勇气的,更何况还是一件扑朔迷离带着些瘆人诡意的案子。陈无任的目光顺着那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的寒风一下子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当年的“花海美人案”不算多大,毕竟每年不说京城就是皇宫或者无声无息、或者光天化日,以各种死法死去的人太多了,不是一般事就是顺天府也不一定会出面。但鉴于牵扯在案中的几个人都是京中的权贵,且凶案发生的现场又十分的惨烈。当时德妃娘娘刚刚生下三皇子升为梅妃,得以晋为冬青宫主位,第一件事就是去陛下跟前哭着求了恩典请求陛下彻查此事,这才惊动了东城司。 死的是当时的工部侍郎府里的庶女,襄国公的侧室蔡夫人,据说是在离府养胎快要生产的头几天不小心被一个心怀叵测的侍女放火烧死的。因着蔡夫人生前极为喜欢梨花,因此养胎的那个庄子周围栽满了梨树,据说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映的梨花一片血红,因此这个案子又被人称作“花海美人案”。 那个侍女后来受刑不过,供认出来是襄国公的正室夫人邢氏因为襄国公常年宿在蔡夫人处,因此因妒成恨,关押了她的家人逼迫她下此狠手。 襄国公一怒之下,差点直接抽剑杀了邢氏,幸赖旁边的人多方阻扰,这才没能成功,但也就此抛下一句,“如此狠毒之人,此生绝不再见。” 第二天丫鬟前去服侍正夫人起床的时候发现邢氏吞金自杀了,留下的遗书上面写着“宠妾灭妻,家法无度;悉表清白,苍天无诉。”就此整个案子拉下帷幕,但东城司当年负责此案的夏公公曾经当着陈无任一人的面说过一句,“这世上最可怕的、最狠毒的,最令人无所防备的就是人心啊。”当时陈无任听得一知半解,但是夏公公随后吩咐封存此案,再不许令人提起,以至于那个疑惑也一直跟着压到了陈无任的心底,成了不能提的隐秘。只是午夜梦回的时候偶尔也会记起那个温温柔柔、和和气气的邢夫人带着笑对他说:“陈公公,外面这么冷,辛苦了,快喝点热茶暖暖身子,不然着凉了对你们经常在外办差的人就是件苦事了。” 陈无任默默的收回思绪,紧紧握了握大拇指上的扳指,顿了顿郑重道:“还请三公子帮忙给奴才好好说说,好端端的怎么就挑了今天这个日子、又是现在这种地方提起了当年的花海美人案,奴才愚钝,请公子明言。” 谢三公子一直笑眯眯的坐在那,琉璃一样的眼珠子不落痕迹的从陈公公手上的扳指扫了一眼,这才慢慢道:“陛下一直说我不务正业,往常做的事情里面就没一件靠谱的。寻常世家公侯府里的少爷们早就出来领差做事了,就我每天还混在红粉乡里。” 陈公公恭敬的弯着腰,道:“那是陛下对公子的殷殷盼望,就盼着公子能早点听话能够早日成才出人头地呢。” 谢三公子笑道,“我是最不成材的了,这不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就是哪里有美人就往哪里跑。我以前就经常听人暗暗提起当年殒身于花海的那位蔡夫人是何等的天姿国色,无有人及,就是比起现在原大学士府里的大小姐也是毫不逊色。更兼着因成亲嫁人后添了一缕原大小姐没有的风韵,简直让人一见就忘了身在何方。因此我对那位大美人不由得就无限仰慕,毕竟比原大小姐还要让人念念不忘的到底该是多么美丽的一个人儿啊,说不准就是天上的仙女也是比不过咧。怀着这样美好的心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趁着襄国公不在我就偷偷翻墙去了襄国公府的内院,偷偷去看了那副倾国倾城的美人图,没想到一见之下就此患了相思病。以为没得治了,却不想……”说到这谢三公子停了下来,一脸无限向往的神色, 陈公公听到前半段心下已是一震,不料谢三公子却突然停了下来,他当然知道后面停住的才是关键,但知道此刻催也没用,嘴角抽了抽,只能由着谢三公子在那默默对着冷风回味, 过了半响,谢三公子才幽幽续道:“有一天正是春暖花开、百花争放的踏春好时节,我跟邢大哥并几个狐朋狗友就一起相约去郊外骑马。” 听到这陈公公的嘴角抽的更厉害了,刚刚还患相思病没得治了,一转眼又有心情去踏春赏花了。 “到了郊外,兵部侍郎家的少爷闲不住就提议大家比着骑马,输的人要答应赢得人一件事,我们都答应了。那一天骑的极是尽兴,到了最后累的没力气了也就顺着乡间小路由着马自己随便走,就这么不知不觉中到了一片很大的梨树林,那真是开的漫山遍野啊。我们都是少年心性,见着这么好的梨花林,索性就去当个寻花的公子,下了马差不多走了一两个时辰才看到一个隐在梨花深处的宅邸。我们就上前去敲门讨水喝,看门的人气哄哄、语气十分差的赶我们走,说府里交代不接待外人。我们本就年轻气盛,哪能受得了这种气,就相约着一定要给点颜色给主人看看。大家武功都不错,就用轻功进了院子,一路悄悄的闯进了内院,循着琴声到了一处阁楼,一路过去,大家都是咋舌不已。我们几个自认家世都不差了,家里的汀香水榭平日里见着也觉得是朱楼玉宇,可是跟那梨花林里的府邸一比起来,只觉得一下就被比到了泥土里。正所谓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恐怕就是我们那一刻的心情了。哪料的等我们见了那弹琴的人这才发现真真是应着那句“此物此人,除世外仙楼,人间不可得也”。几个人都是看呆了,只有我在看呆之后又惊呆了,那个人的美貌,世人只要一见就绝对不会忘记,因此我回过神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正是襄国公府后院卧室里挂着的美人图,世人倾慕的蔡夫人。” 陈无任身子晃了晃,十分艰难的说道:“也许只是长得相似罢了。”如果,如果,他不敢想如果之后的事情了。 谢三公子转过头,狐狸一样的眼睛里带着天然的悯然,“不会错的,陈公公,那个人左眼角那里有颗小痣,跟蔡夫人的一模一样。” “可是如果你们几人都看到了,为何当日没有一点风声传出来。就算你不说,可是那样倾国倾城姿色的人,你们这些少年人如何会不去宣扬。” “当时天色太晚,城门又已经关了,我们只得胡乱找个地方休息了。第二天临回去前,安枢提议再去看看那个地方,记记路,这样也好带着别人下次再来看。可是等我们顺着原路回去的时候,梨花林还在可是宅邸不见了,我们找了一个上午,后来又派人反反复复找了好久就差把梨花林掘地三尺了,也没找出来。那样富丽堂皇的一个宅子想要平地无波的突然消失根本就不可能。我们又去问梨花林下面村落里的村民,没有一个人见过梨花山上的宅子,也就是说除了我们基本没有第二方的人可以站出来证明梨花林存在过。因此我们也只能当是自己半夜做梦,入了黄粱梦境,巧遇天上的仙人了。” “既然如此,三公子今日何故再提?” “因为我这个人自来就是心底有疑惑就一定要追查到底,那日的境遇那么真实不可能作假。既然我自己经历的是真的,那么对方肯定在作假。更何况那日村民还告诉过我们一件事情,那片梨花林是从不结果的。”谢三公子微微笑着,桃花眼一片潋滟,“陈公公你信吗,三千梨树,可是从来只开花不结果。” 陈公公往后退了一步,知道事情已经无可避免的要闹大了,而那个局面不是他可以控制住的了。 第十章 白骨逡巡换红粉,遍瞒十方红尘界 “三千梨树,从不结果,从不结果。”陈公公能走到东城司今天的位置,靠的自然不是什么笃信鬼怪神佛。更何况见惯了人世黑与灰的陈公公始终觉得,这世上最为可怕的永远不是这些神鬼之流,而是一个人的人心。一个人究竟坏的时候可以多坏,就是陈公公也不敢下断语。父子亲伦,同榻夫妻,亲朋故旧,这些来自身边最亲近人的算计,给人的绝望又哪里是虚无缥缈的鬼神能比的上得呢?也就愚昧的世人还汲汲困束在那些鬼怪里面罢了。 谢三公子站起来,拍了拍衣摆,哗啦一声打开扇子,轻缓缓的摇着,他似乎有种天生的镇定,讲了这么一可以掀起无限风波的故事,也能像个无事人一样嘻嘻哈哈的照旧做他的无辜世家公子。 “想必谢三公子后面肯定发现了什么。”陈公公咬牙道, 谢行言笑的极为灿烂,并未直答,反而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公公可曾听说过当今武林四大势力?“ 陈公公拱拱手:“南边的无地起风楼,北边的霜花栈,南疆的归鹤庵,东边的幽林阁,这四大势力在中原武林如雷贯耳,便是我等身在禁中,也是经常听人提起。“ 谢三公子点点头,“不错,其中无地起风楼隐于深山不为人知,霜花栈跟归鹤庵又都是刺客组织,至于幽林阁不消多说公公只怕比我还清楚。” 陈公公点点头,示意谢三公子继续; 谢三公子又接着道:“而七十多年前,这四大势力中最为引人夺目的便是南疆的归鹤庵了。甚至江湖中火节冥符一出,人人兼有自危之象。” 谢公公不是蠢人,牵一发而动全身,知微见著,办案中常常只要那么一点点的头绪就能引出整个背后的面目,而现在隐隐约约中模模糊糊的真相边角已经冒出来了。 陈公公的声音有些哑:“传说当年归鹤庵外有武功毒术走遍天下的独孤知信,内有机关奇巧无所不知的范湛烟。两人联手,江湖武林兼要避其风头。” “不错,奇门遁甲本就已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更何况还有让人防不胜防,无从解起的奇毒。再加上这俩人又都是出了名的杀手,当时的武林可谓是惊风苦雨、沉寂了好一阵。直到后来一向置身事外的无地起风楼的薛楼主按照江湖规矩出面下帖,约战南疆,并相互约定如果薛楼主败了,整个无地起风楼听命于归鹤庵。如果独孤知信跟范湛烟败了就此退隐江湖不再插手江湖之事。这场比武惊动整个中原武林,其后以独孤知信和范湛烟一方退出江湖为结果,中原武林得此恢复平静。”谢三公子接着应和道,“听说独孤知信退出江湖后就此离开了南疆从此杳无音讯,而范湛烟则改名换姓,去了胡地。” 陈公公点点头,又疑惑道:“只不过这消失的俩人难道与那三千梨树有什么牵连?” 谢三公子的神色有些冷凝,“康王府的世子顾月白,想必陈公公有所耳闻?” 陈公公怔了怔,“慧极必伤,寿不终永的白衣世子?” 谢行言倒似没料到陈公公会说出这八个字,一时有些沉默,静了静,他方接着道:“昔日我曾与他一起去看过那三千梨树林,回去后月白说了一句话,‘莫恨万花无果,唯因阴阳无序’。谢公子精雕玉琢的脸上泛着冷光,“想不到吧,陈公公,堂堂天子脚下,巍巍帝都之城,却有人以阴阳五行,排列逆生之阵。以白骨偷换红粉,欺君罔上,瞒骗众人。” 陈公公终于站不住了,上前一步急道:“顾世子可有细说?” 谢三公子微微遗憾的摇摇头,“月白的身体不好,那个阵法太过庞大,但这些年,月白一直断断续续在推演,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也不敢过分去那打探。又加上今年月白他……。”说到这,谢行言终于没有再说下去,从小的知己好友,就算是拖着残弱的身体,也一直陪着自己胡闹,帮着自己任性,而现在月白躺在床上生死未知,自己却……。想到这谢行言一片茫然,有些空茫茫无处着力的感觉。 陈公公叹息了一声,“我听说康王府已经请到医治顾世子的大夫,三公子也不必太过忧心,还是先看看情况吧。”说到这,陈公公拱拱手,“三公子今日出来了这么久想必家人有些牵挂了。奴才黄命在身,就恕不能多陪了。等改日案子结清,奴才再好好拜谢三公子。” 谢三公子点点头,“公公公务在身,我也不多留了。正好我去看看月白,这几天康王府忙进忙出也不便打扰,今日应该无碍,不去看看我也放心不下,那我就先告辞了。” 陈公公躬身送走了谢三公子,马上招来心腹悄声吩咐了几句,然后这才换了套衣服赶着进宫去了。 到了宫里,候着徐公公得了空,这才将今天的事情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出乎陈公公意料的是徐公公听了这些并未有所意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他竟然还好似看到徐公公终于松了口气,似乎有种一直在等着这件事到来的感觉。 徐公公转身去了里屋,从暗格里面取出一个褐色的小木盒子,当着陈公公的面打开了,里面躺着一封发黄的书信,并一个丹瓶,一起取出来递给了陈公公,“去吧,这东西你应该用得上。说起来从咱家接手夏公公的位置也快十年了吧。这十年里日日夜夜,咱家都在看着会不会真的有这么一天,就这么一天天的等啊,老到如今一大把年纪了,以为要带着进棺材了,没想到从你小子手里等到了。” 陈公公被徐公公这话惊住了,一时倒忘了伸手去接东西。 徐公公走上前,亲自把东西放在陈公公的手里,笑道:“昔日夏公公走前曾有一句话,咱家一直记着,今日看你小子有前途就一并告诉你吧。这天下啊,鬼无常理,人更不循常理。阴间之鬼,白昼现形;阳间之鬼,黑夜露影’。因此我们这些人啊,只需做好本分之事,莫行诡道,也就别无所求了。” 陈公公肃然领命,接过东西出去了。 屋外的天色阴沉沉的,黑压压的云仿佛就挨着远处的宫墙檐顶。 徐公公一手端着拂尘,一手背在身后,有些眍?的背此刻挺得笔直,十分庄严的看着前方。很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太监的时候,他的义父曾一板一眼的告诉过他:生者百岁,多忧无喜。前路无头,后路无影。但行正路,莫问生死。 压在暗处的阴影终于要出来了,他还没老,还可以替这几个毛头小子遮遮,以后见着义父和夏公公,也能说上几句不负期望的好话了。